《明宫浮沉录》 正文 第一章 大明正统十四年冬。 卫辉之新乡,田庐不举火者,十家而九,或利啖草根延旦夕之命者,或甘心缢死者,流离困苦之状,累牍难书。 巳时,屋内阳光正好。光影暖暖衬出一片寂静,银炉中的檀香将世事屏除在外,悠悠然熏蒸出一番太平光景。 “主上,新乡县府周培善在私宅备了薄酒,想替你接风洗尘,现下正在门外候着,”白沙禀告完毕,垂首侍立一旁。 “他的耳报倒快,”柯沐阳冷哼一声,随手将书置于案头。 新乡饥灾,又逢寒冬,民不聊生,官员上奏天听,都察院监察御史柯沐阳奉旨出京巡按新乡。从京师到新乡,马车接连赶路,跑了二十多日,昨天傍晚才到达落脚的官驿,谁料今日一早,县府不知哪来的风声,居然找到此地,登门造访之意不言而喻。这也难怪,巡按御史官位不高,权势颇重,被称为“代天子巡狩”,大事奏裁,小事主断,作为地方官的县府自然是要陪着十二分小心。 氤氲的光色衬得他雍容闲雅,神色浅淡,惟有一双眼睛让人不敢虚与委蛇,不怒而威,“你替我多谢他的一番美意,不过我今日公事在身,多有不便,改日必去他府上叨扰,请他先回吧。” “是,”白沙躬身应了,却一步未动。 “你告诉他,”拈起的茶盖又被他轻轻放了回去,“粥厂的事,让他多上点心。去吧!” 白沙听他令退,这才低头走了出去。 阿生正候在门口,他小步趋入,熟练地换上热茶,闻得主上一贯威严的音色,“阿生,吩咐白沙准备车舆,下午我要出去一趟。” 阿生听见他要出门,赶紧从随行衣箱内取出一件斗篷细心包好。出京巡查,人多不便,此次出巡柯沐阳只带了四人:白沙c赤彦两人负责赶车及一些外事;家僮阿生和小五则伺候他的贴身差事。 吃过午饭,柯沐阳缓步下楼,白沙早已在等候多时。 “主上这边请,”他趋步将柯沐阳迎至驿站门口,那里停了辆皂青色马车,正是柯府之物。车舆没有顶绦垂穗,也无填瓦装饰,连车围子俱是常见棉布。可识货的人,不用看清油花梨的车辕,只看辕头的黄铜刻花包件就知道,这绝不是普通人家的用度。 柯沐阳踩着备好的车蹬子坐了进去,阿生也随后跟上。 白沙见他一身常服,网巾束发,不像是去公干的模样,不禁问道,““主上,咱们现在去哪儿?” “一路往南吧。” “是,”白沙手中马鞭轻扬,马车稳稳地跑了起来,“主上,你可是要去查看县府的粥厂?” “昨儿辛苦你,今日我们就随便走走,”柯沐阳双眼微阖,不再言语。 白沙听得一头雾水,昨日他吩咐自己扮作饥民,去当地两个粥厂查探情况,原以为是替今日巡查做准备,想不到他没打算去。白沙不敢多问,马车哒哒哒,向南走了约小半个时辰。途经之处,郊野之间,四野烟绝,一片荒凉。 “主上,前面不远处有座村子,”白沙放缓了车速。 “过去看看,”柯沐阳伸手拨开窗幔,一束阳光立刻透了进来。粥厂离此地不远,这里的灾情应该不会很重,正想着,马车已行到村口。 白沙让主上和阿生走在前头,自己押着马车,行在最后。村内茅屋大多残破不堪,有些只剩下残垣断壁,零落可见散落在路边的石碓舀。走过大半个村子,竟然连一个人也没有,柯沐阳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怎么会这样?”白沙的问话打破了这片死寂,“难道村民都逃去外乡了?” “整个新乡都遭了灾,他们能逃去哪里?”柯沐阳拧眉道,“本地散米都需实地踏勘,此地并不偏僻,何况县府的粥厂就据此不远” 白沙也觉得十分蹊跷,点头道,“你说的是,可惜没人可以打听一下。” 这时,一个六七岁的男童,摸着自家的门柱,从门后边小心探出半个身子,细细打量着他们。呆看了一会,他不知想到什么,就要走过来,可是脚下无力,走了两三步就软倒在地。他伸手想拉住柯沐阳的衣摆,脏兮兮的小脸上淌着泪,大颗大颗滴在满是黄尘的泥地上,“老爷,救救我娘吧。” 阿生赶紧上前抱起他,从怀中取出干粮和水。男童看见吃的,两只小手抓了,狼吞虎咽塞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又往嘴里塞,腮帮子都鼓成了一个球,看来是好久没有吃过东西了。 白沙立刻查看了他家的内屋,出来时朝柯沐阳微微摇头,“没用了,那女子身子摸着还是软的,已经没气了。小的再去看看其他屋子?” 柯沐阳点了点头。 男童吃过东西,自己慢慢站了起来,他看着已是少年模样的阿生,拉住他的衣袖,小声乞求道,“好哥哥,还能给我些吃的么?我娘也好久没东西吃了” 阿生已听到白沙的回话,他见男童低声哀求,迟疑了半刻,缓缓吐出几个字,“弟弟,你娘已经不需要吃的了。” 男童愣了一下,好似听不懂阿生的话,不需要吃的?是阿娘已经死了么?所以不管自己说什么做什么,阿娘都不再睁开眼睛看他!原来阿娘已经走了,从此以后就只有自己一个人了,想到这里他摇着头,眼泪扑哧扑哧直往下落。 阿生看着不忍,掏出帕子替他拭干眼泪,“弟弟,你可知道,此地的村民都去了哪里?” “今年旱灾,地里没有收成,县府也没来散米,乡亲们活不下去,都离开了,”男童哽咽道。 “为何没有散米?乡亲们怎么不去粥厂?” 男童激动地大哭起来,“粥厂根本就不理我们村的人,村长伯伯到县府去说情,被活活打死了,说他闹事” 看着满脸泪痕的男童,和他身后空荡荡的村子,柯沐阳背手而立,面无表情。 见主上如此模样,阿生不由得身上紧了紧,因为他知道,柯沐阳虽然面色如常,心里已是怒极。青天白日,居然还会出现人命官司,这县府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阿生继续问道,“弟弟,你们为何不离开这里?” “阿娘病了,没法走路。娘让我一个人走,我舍不得她,”男童忍不住又呜呜地哭将起来,手里捏着的一方棉帕已经湿透。 白沙脚程极快,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已经回转,“主上,此处再没有活人。” 男童抽抽嗒嗒哭过一会,突然停住眼泪,红肿的眼睛直直望着他们。阿娘已经死了,自己孤身一人,举目无亲,今后该如何活下去呢 隔着眼中泛起的水汽,他看见柯沐阳缓步走近,声音温和却又让人不敢亲近,“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我叫曜生,六岁了,”男童轻声答了,还用脏兮兮的小手比出一个手势。他看起来面黄肌瘦,身量却不矮,头发乱蓬蓬的,一双黑眼珠特别大。 “曜生?是哪个曜字?”柯沐阳问道。 “星曜的曜,阿娘说我出生那晚,天上的星星特别亮,”曜生说起此事,黯淡的眼里突然有了神采。 柯沐阳颔首问道,“家里还有其他人吗?你爹呢?” “没人了,”曜生摇头道,“阿娘说,我爹已经死了,从小我就和阿娘住在一起。” 柯沐阳似乎已有所料,“曜生,这里已经不能再住人了,你自己可有什么打算?” 曜生知道若是跟着他们离开,至少不会饿肚子,可阿娘的尸首该怎么办呢?自己可不能就这样把阿娘留下。他一声不吭,只是转头望瞭望自家的屋子,柯沐阳却仿佛明白他的意思,“你放心,你娘还有其他村民,我会命人好好安葬。” 曜生想到要把娘亲一个人孤零零留在这里,自己再也不能陪着她,只觉得胸口一阵憋闷,眼泪又大颗滚落下来。他不敢拖延,胡乱抹了眼泪走到自家屋前,磕了三个头,起身又跪在柯沐阳脚下。他小脸稚嫩,消瘦的肩膀微微发颤,却努力扮着大人的郑重,“大官老爷,求你收下我吧,我什么事都愿意做,什么苦都能吃。” 柯沐阳见了,不禁微微诧异。一个六岁的乡野小童,应该不识字,也没有离开过这里,却能大致猜到自己的身份,还有这行事作风也颇为稳重干脆。他脸上波澜不兴,“既然你无处可去,今日且跟我们回官驿再做打算。” 柯沐阳的回答,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曜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嗫嚅地应了声是。他低头站在阿生身后,看着自己曾经的家,想到他最亲的阿娘,忍不住又开始落泪。 “别哭了,你娘把活着的机会留给了你,不要辜负她,”柯沐阳说完这句,径直往前走去,阿生拉过曜生紧紧跟上。 旷野风大,阿生取过斗篷要替柯沐阳披上。曜生低头扯着自己身上的几丝褴褛,又用小手捋了捋蓬乱的头发,头垂的更低了。 柯沐阳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不由生出几分怜意,想起家中独子柯忞,今年也是六岁,却是一派天真的娇憨模样。他动手取下斗篷丢给阿生,“天这么冷,给那孩子裹上吧。” 还没等曜生反应过来,他已被宽大的斗篷裹得严严实实,并被白沙一把抱上了马车,“主上,接下来去哪?” “回驿站。” 曜生坐在又香又软的车舆内,他呆呆看着那些锃亮的铜色勾勒,还有华美的织锦色纹,忍不住伸手摸了几下。这小小的四方空间,竟像是一个世外桃源,一个他做梦也不敢想的地方。 深蓝地菱纹锦织斗篷,被他小心翼翼搂在身上,这触手柔滑的丝质,繁复而雅致的纹饰,这倏忽发生的温暖与美好,让他心里充满紧张和不安。过了半响,他抬起头想说话,才发现柯沐阳双眼微阖,好似睡着一般。阿生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他立刻点了点头,乖乖缩在角落里坐着,一动也敢不动,唯恐吵醒了尊贵的大官老爷。 这时,阳光已经暗了下去,只听到窗外呼呼的风声和哒哒的马蹄声,车轮所过之处,一片尘土飞扬。 回程似乎感觉很快。马车刚刚停稳,小五已经笑嘻嘻地迎将出来,帮忙放好车蹬子,掀开帷帘才发现车舆之内多了一张陌生的面孔,身上还裹着主上的斗篷。 小五见阿生上楼侍奉主上,自己也没什么差事,索性一屁股坐在长凳上,对着斗篷里的曜生问长问短。曜生瞧他穿着与阿生相仿,猜他应该也是这位老爷的下人,陆续说了个大概。 小五十分同情他的遭遇,端正脸色道,“我家主上是个大好人,府里有很多人都是主上收留的,不然早就饿死了,不过,”他压低嗓门,“不过我们府里规矩大,不听话的都要挨打。” 曜生想着自己小时候不听话,屁股上也会挨几下鞋底,遂摇头道,“我不怕,我什么都听大官老爷一主上的。” 小五原本是想吓唬他,看他一脸正经的模样,讪讪笑道,“挨打很痛的,有次我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才能下地” “就你那次犯的混,打死你都是应该的,”阿生端了盆水走下楼来,他已讨得柯沐阳的示意,虽然主上没有明确同意收留曜生,但也没有安排他去别处。 阿生笑着对曜生说,“这家伙不老实,你可别听他胡说。主上治下虽严,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像他这样的猴崽子,就是欠教训。” 直觉告诉曜生,这几名仆役之中,主上最看重的,应该就是眼前这位模样斯文的少年。他挣出斗篷,拉着阿生的双手,跪了下来,眼泪哗哗地淌着,“阿生哥哥,我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去了,求你替我说几句好话,让主上留下我吧,求求你了。” “你快起来,这事我可做不了主,我也只是个下人,”阿生被他此举吓了一跳,可是瞧见他还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不由得心软道,“主上吩咐我先带你沐浴换身衣裳,别的话也没有交代。若哪日主上要见你,你可得好好把握机会,还有你这爱哭的毛病也要改。” “我改,我都会改,阿生哥哥,我什么都听你的”,曜生眼见着又要哭,但想着阿生才说过的话,死死咬住嘴唇,小声抽噎着。 小五也是第一回看到这么会哭的,不禁打趣道,“他这爱哭的毛病不用改,哪日主上要罚的时候,见他这可怜的小模样,估计就能免了。” 阿生笑着摇头,“别听他混说,走,我带你去洗个澡,今晚小五当值,你就跟我睡,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柯沐阳吩咐白沙尽快处理村民的后事,自己则着手梳理今日发生的这几件事:周培善,粥厂,散米,空村,曜生。今日之所见,只是一座村子,相邻村庄情况如何,需要实地查访。周县府只是名地方小官,应该不敢明目张胆地克扣粮食,草菅人命。希望是自己多心了,毕竟曜生只有六岁,他的一面之词,自己又岂能当真! 因着午后没有休憩,柯沐阳吃过晚饭就歇下了。几名仆役看到柯沐阳歇了,都放松精神,坐在楼下喝茶聊天,等着曜生洗澡换衣,大家能一起吃饭。 洗过澡,阿生替他将头发在头顶束成两只总角,又为他换上干净衣裳,这时才看清楚他的模样。他虽然瘦骨伶仃,却长得眉清目秀,一双眼睛特别灵动,让人瞧着喜欢。只是借来的衣裳不合体,一身葛布棉袍直垂到脚面,腰身又宽,阿生找了根腰带替他系上,才勉强好些。 吃晚饭的时候,大家有说有笑,只有曜生低头默默吃着。 眼前这白花花的馒头,熬得稠稠的粥,还有花生c豆干c豚肉。这些年节都吃不上的山珍海味,此刻吃在嘴里,却味同嚼蜡。他刚刚失去了疼爱自己的阿娘,但失去亲人的痛苦,都比不上对未知的恐惧。他想要一个栖身之所,希望每日都能吃饱饭,甚至还想要一个未来,而这一切,都握在那个人的手里。如果主上不愿留他,他又该何去何从?看着眼前这些人鲜衣美食,谈笑风生,曜生再也不想过回以前的日子,他刚刚被人从泥地捧到云端,如今却再也不想回去了。 阿生看他吃得拘谨,体贴地帮他夹了几片豚肉,“快吃吧,主上今日胃口不好,白白便宜我们几个了。” 曜生点了点头,努力摆脱自己的胡思乱想,埋头吃饭。阿生看着他喝了两碗稀饭,又吃了两个馒头,这才放心,让他早点歇息。 曜生躺在床上,肚子的饱胀让他有些不习惯,却也让他的内心感觉无比踏实,他很快就睡着了,他的梦无人可知,但是再美的梦都不如一个脚踏实地的安稳事实,他知道自己一定要努力去获得这份安稳。 曜生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弱弱地爬上窗棱,房内空无一人。他胡乱穿上衣裳,就着盆里的水抹了把脸,就想着出门去找阿生,却看到阿生笑着走了进来,“起来了?昨晚睡得好?” 曜生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阿生拉过他,仔细瞧了瞧,“嗯,今儿气色好多了,来,我帮你束发。” 阿生的手又软又轻,动作也快,一会儿就替他束好两只总角,又帮他整好衣裳,满意地笑了笑,“走,今儿有枣糕,我估摸着你应该爱吃,给你留着了。” 瞧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阿生用手捏了捏他的小脸,“不用担心,主上刚出门,你且安心吃饭。” 枣糕!曜生想起了回忆里那份甜甜的枣糕。 那是一个明媚的初夏,阿娘清早就出了门,直到傍晚才回来,带回两斤白米和一把小枣,说是给自己做糕吃。阿娘在厨下忙碌的时候,小小的他,一直跟在阿娘身后,好奇又迫不及待地想尝尝她嘴里说的,那种又甜又糯的味道。等到枣糕终于被热腾腾地放在自己面前,他才发现,阿娘所说的枣糕,会是这么好看,糕饼雪白雪白,上面还嵌着红彤彤的小枣。他等不及把糕放凉,就伸出小手,抓着送进嘴里。这是他人生中最香甜的滋味,也是最珍贵的回忆。后来他才知道,这珍贵的白米和小枣是阿娘当了唯一的手钏给换来的,那一日是他三岁的生辰。 正想着,他已被阿生领到桌前坐下,只见眼前的枣糕竟是完全不同的模样,既没有枣儿,也不是雪白的颜色。他使着竹箸,戳了一块放进嘴里,才嚼了几下,唇齿就被牢牢粘住,“阿生哥哥,这糕是江米做的么?” 阿生微微诧异,“你知道江米?” 曜生回味着口中绵密的甜味和浓浓的枣香,小声答道,“邻居王叔曾用江米做糕为王爷爷祝寿,那种米油亮油亮的,比白米整整贵了十倍,这事可被大家伙津津乐道了好久呢。” 原来曜生的家乡也曾有过这样的富庶,阿生心里叹息一声,随口说道,“主上喜欢枣糕,所以出门还特意吩咐带了些。” 曜生听他提到主上,忍不住问道,“阿生哥哥,主上今日去了哪里?他是去找县府了么?” 阿生摸了摸他的头,好声叮嘱道,“柯府有规矩,当下人的需要听从家主吩咐,不该问的不能问,否则就是僭越了。” 曜生听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阿生哥哥,我以后再也不问了。” 曜生每日呆在驿站,不是跟着阿生,就是跟着小五,瞧着他俩忙忙碌碌,每日做些相同的差事,叠被铺床,擦洗家私,整理书册,清洗衣物。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盼望着有一天,自己也能够有福气伺候主上。 空闲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一眨眼,已经过去七八日,柯沐阳整日早出晚归,曜生越来越担心,担心自己已经被这位大官老爷給忘了。每天白日间,除却吃饭的时间,他都在默默准备说辞。等到晚间柯沐阳回来,他就开始提心吊胆,担心自己的说辞会让这位大官老爷不满意。万一主上不愿留他,他又该怎么办?如此一番内心的颠倒折腾之后,他才发现柯沐阳已经歇下了。到了第二日又是如此。每日循环往复,曜生恨不能早些有个了断,这般吊着也是十分的折磨。 这日,阿生在驿站门口从黄昏等到天黑,才看到柯沐阳同赤彦一起骑马回来,阿生连忙上楼伺候。才过了一会儿功夫,阿生就跑下楼,找到在后院看赤彦喂马的曜生,“快来,主上要见你。” 听到这话,曜生的心突地荡了一下,脑袋一片空白,腿好像也不听使唤,一路被阿生拽着就来到了二楼。阿生看他满脸紧张,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别怕,随即向房内回话,“主上,曜生到了。” “进来!”阿生听到吩咐,低头推开房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柯沐阳正站在窗边,天色已黑,他的身影被案上的烛火投印在窗棂上,随着烛火的跳动,那影子也在窗纸上微微晃动。 曜生觉得心里更怕了,他不敢走近,远远地就跪了下来,“曜生见过主上。” “谁许你这么叫我的?”柯沐阳略显疲惫的嗓音,比平日的不缓不急,更多了几分威严。 这句问话让他始料未及,想好的说辞早就忘得干干干净,他怔了一下,心里着急,眼眶已经红了,“曜生知道自己什么都不会,不配伺候你,可是我会好好学。我不怕苦,也不怕挨打,要是我做得不好,你就狠狠地教训我。主上,求你收下我吧,”说完这话,他膝行几步,在柯沐阳的脚边深深磕下头去。 阿生听到曜生的回话,心里顿时打起了鼓,只盼着柯沐阳不要对此深究。 “曜生,挨打这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柯沐阳端起案上的茶盏,轻啜了一口。 阿生此刻已将心到了嗓子眼。他只怕曜生不知轻重照实说了,依着柯沐阳的脾性,不但小五要倒霉,连带曜生也要遭殃。他赶紧上前一步跪地说道,“主上,小的” 柯沐阳素来不喜见下人们拉帮结派,讲恩论情,瞧着阿生的模样,他已猜到几分,出言呵斥道,“谁教你的规矩,我没问你话,插什么嘴!” 阿生顿时白了脸色,伏跪在地不敢出声。 “你来说,”审视着脚下的曜生,柯沐阳缓缓吐出三个字。 “是,都怪曜生不好,”他一边打量柯沐阳的脸色,一边小心回道,“曜生怕你不要我,求着阿生和小五哥哥帮忙说些好话。小五哥哥说你是个大好人,说府里好多下人都是你收留的,不然他们早就饿死了。” 柯沐阳耐着性子听着这番不着重点的废话,没有打断。 曜生瞧着他脸色未见不妥,说话带了些稚子的娇憨,“阿生哥哥说我太爱哭,让我改。小五哥哥就说,我若改不了会挨打。可是阿生哥哥说那都是吓唬我的,让我不要当真。” 他低头伏跪在地,以最卑微的姿态乞求,“我什么都愿意改,什么都听你的,你就收下我吧。” 柯沐阳虽有几分明白,但这段说辞东拉西扯,也没什么破绽,他终于发话,“都起来吧。” 一句话好似一场大赦! 阿生站起身来,才发现后背的衣衫竟已湿了。他心里暗自为小五庆幸,还好曜生机灵,轻飘飘地化解了这场莫名官司。 柯沐阳拉近曜生,摸了摸他头上的总角,“你娘就葬在村边的山头上,明日让白沙带你去祭奠一下,若是随我回到京师,恐怕不会有机会再来这儿了。” 曜生愣了一下,不用阿生示意,跪地磕头,“小的谢主上恩典。” 柯沐阳轻轻念着他的名字,发现生字重了阿生的名字,挑了挑眉道,“曜生这名字别再用了,王符《潜夫论》曾云:‘十步之间,必有茂草;十室之邑,必有俊士。’以后你就叫俊草吧。” “小的谢主上赐名,”俊草复又磕头。 “再过几日就要回京师,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想去的地方,让白沙带你去吧,”柯沐阳说完这句,好似累了,挥手让他退下。 出得门来,俊草觉得有些晕眩,这瞬间变换的雷霆和雨露,让他尚未从战战兢兢的情绪中抽离,又忽然迎来了主上的恩旨,这些日子的所想所盼,在此短短一刻全部得到了满足。 未来如何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愿意相信它会很美好。 在那些食不果腹的日子里,俊草每天憧憬的就是可以吃饱饭,如今他已经做到。他不但可以吃饱,而且还有了一个容身之所,一个家。 心中的石头已经落下,小小的俊草没有了心事,很快就睡着了。 轻烟翻转的碾玉炉边,放着柯沐阳这几日誊写的文移,他的人已经查明,新乡内三四个村子,都存在类似的情况。可是除了一个六岁的俊草,其他人证一个也没找到。周培善不但办事狠绝,没留下任何把柄,还刻意提到他与宫中内臣曹吉祥沾亲带故。 只要是和宫里沾上边,就没有小事,当了六年监察御史的柯沐阳自然懂得这个道理。如今自己远离京师,消息也不灵通,很多事情无法查证,只能等回了京师再作打算。不过自己总算救回了一个俊草,这孩子还真是命大。 走了二十几日,他们终于赶在天黑之前,抵达了柯沐阳在京师的府邸。 柯府正房烛火通明,屋内传来一阵欢声笑语,俊草听了,心里莫名有些发酸。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这样的温暖他从来都没感受过。从小到大,家里只有他和阿娘,看着别家的孩子有阿爹抱着,他也曾哭闹着要去找爹,可是懂事之后,他再也没敢开口问过,因为他不想让阿娘伤心。 阿生并未注意到俊草此刻的落寞,听着里边开始传饭,他悄悄拉过俊草,走向南房,边走边告诉他,南房靠近大门,是整个院落中最南端的一排房屋,也是下人们住的地方,日常作息均在此处。 简单吃过晚饭,俊草终于睡在了属于自己的床铺,虽然这是一座躺了七八人的大通铺,虽然屋内住着好多人,但这以后就是自己的家了,抬头是陌生的屋顶,身上是簇新的床褥,还有那些陌生的脸孔,他心里有些兴奋,也有些难过。他默默对自己的娘亲说道:阿娘,我有自己的家了,你不用再担心我。想到这里,他的鼻尖又酸了一下,觉着眼角有什么东西轻轻滑落。 眼泪,哎,自己什么时候能改了这爱哭的毛病。 柯沐阳一回京,就将出省巡查的结果,呈报给了他的上司,右佥都御史林文晖。柯沐阳这小小的七品监察御史,做出不少功绩,又没有得罪权豪,和林御史的关照不无关系。 “沐阳,你托我查的事情,已经有了结果。周c曹二人确实是远亲,周培善是托了曹吉祥的关系,才捐上了县府的差事。而且,”林文晖将卷宗放到一边,“曹吉祥的主子是司礼监掌印王振。” 柯沐阳听到王振的名字,惊了一跳,他缓缓揖礼道,“下官多谢大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你我何须如此客气,”林文晖摆了摆手道,“幸好你谨慎,未将周培善就地缉拿,否则只怕要出大事。” “下官由大人耳提面命,这样的事怎敢不小心处置,”柯沐阳低声回道。 “你素来沉稳,哪里用我提点,”林文晖微微挑眉道,“万岁爷对于灾情十分挂心,你这里既然有好消息,那就尽快上奏吧。” “下官遵命,”说罢,柯沐阳从怀中取出一只扁扁的花梨木盒,“大人,贵千金生辰之诞,下官无法亲自上门亲贺,这是区区薄礼,还望大人哂纳。” “你不是已经派人来过了,一个小小的生辰,何须劳你如此破费,”林文晖见盒里装了一枚镶嵌红宝的赤金璎珞,摇头笑道,“以妍还不满五岁,这份贺礼太贵重了。” “大人过谦了,若非珍奇宝物如何配得上以妍小姐,”柯沐阳低头说道,“以妍小姐秀外慧中,又弹得一手好琴。若是谁家有福气娶得这样一位儿媳,那真是祖上蒙荫积德的造化。” “沐阳啊,也只有你会这么夸她,”林文晖捋着胡子笑道,“她被我家夫人宠得,哎,无法无天,连我都拿她没辙。下回我带她去你府上,你就知道了,简直就是一小魔王。” “大人说笑了,”柯沐阳顺势说道,“若是大人肯赏脸带着令千金莅临鄙府,那可真是下官求也求不来的恩典。” “我这算是什么恩典,不过是叨扰罢了,”林文晖呵呵一笑,“若是万岁爷见了你的奏报有所赏赐,那才叫作恩典呢。” 俊草算算自己来到这里已有十几日,柯沐阳的面一次也没见着,也没人吩咐他的差事,只有阿生偶尔会教他一些府里的规矩。 想起当时他们车马行到京师地界,自己虽在车内,耳边却都是人声喧哗,各色叫卖声络绎不绝,他就想着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去街上,亲眼看一看这繁华之地到底是何模样。如今虽然有的是时间,他却不敢随意外出,也不敢随意走动,整日只在南房的长廊溜达,看看那些门楣c立柱上的各色木雕,打发时间。 已过冬至,晚饭后天色就黑成一团。俊草无事可做,独自在门口的长廊晃来晃去。 “俊草,俊草!”阿生远远在廊边对他招手,“主上传你,快跟我来。” 俊草嗯了一声,随着阿生来到柯沐阳的书房,他按着学过的规矩行了礼,便低头站在阿生身后。 “俊草,这里还住得惯吗?” “小的没有住不惯,”他扬起小脸,心中所想脱口而出,“主上在哪里,小的就在哪里。” 一丝笑意因这天真之语,在柯沐阳眼中转瞬即过,“俊草,你的身契管家已经备好,你若想留在柯府,就去找他签了。” “是,”俊草忽然有些艾艾道,“可是,小的不会写字。” “没关系,”柯沐阳耐心解释道,“摁个手印也行。” “是,小的愿意,”俊草点头答应了。 柯沐阳沉吟片刻,突然转了话头,,“俊草,你想上学吗?” 俊草睁大了双眼,他怎么也想不到柯沐阳会问这个。自从进了柯府,无论是入门的门楣c两侧的楹联c或是宝壁上的刻印,上面都写满了自己不认识的字。还有这书房里满壁的书格c满目的书卷,他多希望自己都能够认识,能够读,甚至能够学着写。 柯沐阳见他发愣,也不催促,“过完年少爷就满七岁了,也到了该开蒙的时候。你若是愿意,就做他的侍读吧。” 这恩典来得太过突然,直到柯沐阳全部说完,俊草才连连点头,“小的愿意,”又忙跪下磕头,“谢主上恩典。” “起来吧,”半月未见,柯沐阳不禁多看了他几眼,见他一张小脸养白不少,单薄的身上却仍是那件肥大的冬衣,忍不住微微皱眉。 “阿生,明日去找管家,尽早给俊草做出两身冬衣来,”顿了一顿,他又发话,“我把俊草交给你,若短了什么回过他便是,不用都等着我来吩咐。” “是,小的知道了,”这制衣的开销柯沐阳不发话,他一个家僮如何去向管家讨要,阿生心中如此想,口中却不敢分辩丝毫。 柯沐阳的目光扫过一旁垂首侍立的阿生,又停在俊草身上,“下月开始,从月曜日到土曜日,顾先生会在家里授书。先生要求背诵的功课,完成的临帖,你都要看着少爷。若他的课业完成不好,不但是他,连你也要一起受罚,明白了吗?” “是,小的明白,”俊草一口应承了下来。 看柯沐阳没别的吩咐,阿生拉着俊草小步退了出来,他看四处无人,压低嗓门道,“俊草,你这差事可不好当。” 俊草两只眼睛眨巴眨巴望着阿生,满脸疑惑,“怎么会呢?” “你不知道,今年开春,主上就请了位先生,可是少爷又哭又闹,整日赖在夫人房里不肯上学。夫人很是心疼,劝说等少爷长几岁再学。想不到还没过年节,主上又请了位先生。而且主上说了,少爷若学得不好,你也要一起受罚。”阿生清楚柯忞的脾气,看着尚自懵懂的俊草,不禁为他捏了把汗。 俊草完全没把阿生的劝告放在心上,他觉得读书是件天大的好事,既是好事,又怎会有人不愿去做?想到自己可以上学,又有新衣服穿,一颗心早已经高兴得飞将起来 私塾设在南房最东处。先生姓顾字明达,学问通彻,又勤于讲解,是柯沐阳花了重金,再三相请而来。 授课首日,柯沐阳亲自带着柯忞和俊草举行拜师礼,先叩拜孔子神位,再拜先生,还赠了六礼束修。礼成之后,顾先生便开始授课,每日三个时辰。第一日的课业学完已过申时,俊草想起主上的吩咐,快步来到东厢房耳房内一间装饰儒雅的小书房。 柯忞正靠在软榻上歇息,看到俊草进门请安,他没准备搭理,连眼皮也未抬,耳边却传来一句弱弱的问话,“少爷,你今日的功课都背了么?” 柯忞一听,立刻从榻上跳了起来,脸憋得通红。他是柯夫人的独子,也是柯府唯一的少爷,从小就被众星捧月似地细心呵护。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小子居然敢管到自己头上,简直是吃了豹子胆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柯忞跺脚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来问我!” 俊草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小的不敢。” “你给我跪下!”柯忞坐回榻上,仔细打量着这个瘦不拉几的小仆童。 柯忞早就听说,爹爹出省办差,带回一名同自己年纪相仿的男童。只是个下人而已,柯忞原本并不在意。如今倒好,这个没人要的野孩子,不但吃他的c用他的,竟然还敢蹬鼻子上脸,出言讯问自己,简真是反了天了! 见到俊草跪在自己脚下,柯忞一本正经问道,“读书这事儿,可是你跟我爹提的?” “没有,是主上吩咐的,”俊草低声答道。 “你骗人,我爹怎会让你和我一起读书,”柯忞指了他恨恨道,“定是你求我爹,他才答应的。” “小的没有骗你,主上是担心你一个人读书没有伴儿,特意让小的侍候你,”俊草已猜到几分他为何不满,低头补充道,“少爷恕罪,小的不是有意冒犯,只是主上有过吩咐,小的不敢违背。” 原来爹爹让他同自己一起读书,是来管束自己的!今日已经坐了一天,脑袋也疼,屁股也痛,刚刚下学又来这么一个跟班,真是阴魂不散。柯忞看着脚下的俊草,心里突突冒着火,脸色却淡了下来,“原来是我爹吩咐的,那你以后可要听我的话。” “是,小的都听你的,”俊草听他语气和缓下来,暗自松了一口气。 柯忞看他低头跪着,倒是顺眼了不少,“你的名字是俊草?” “是,主上答应收小的入府时,亲口赐的,”俊草点头道。 柯忞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府里也有不少被爹爹收留的仆役,可都是小五小六的喊着,怎么就给他起了这么个文绉绉的名字,草也就罢了,还是俊草,他长得哪有自己好看。 他眼珠一转,轻笑道,“这名字好听是好听,就是叫起来麻烦,不如我叫你阿草吧,和他们一样,”他指了身旁几个小厮道,“阿三,阿四。” 俊草不敢辩驳,点头应了。 “阿草,”柯忞似乎十分满意这样的改法,眯眼笑道,“如果我受罚,你愿意替我么?” 俊草老实地回道,“主上说过,少爷受罚,小的也要陪你一起受罚。” 这还差不多,柯忞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神色,甩甩手,让俊草退了出去。 连着两日,柯忞的书都没有背好,顾先生训诫了几句,令他回去再背。俊草听他背得咯咯愣愣,心里比他还急,忍不住提醒了几句,却被先生出言呵斥,只好作罢。 到了第三日,柯忞依旧我行我素,顾先生不再轻纵,请出界方,照着他的手心就打了十来下。 这突如其来的责罚,让柯忞全无准备,待他回过神来,发现手掌肿了有半寸高,这才哇哇地哭将出来。他指着俊草喊道,“顾先生打完我,为什么不打他?我爹说了,我受罚,他也要一起受罚。” 顾先生看了眼手足无措的俊草,将界方收了起来,“贵府的规矩我管不了,我这里只罚不听话的学生,”说罢,他继续授课,并不去管还在哭闹的柯忞。 好不容易熬到下学,柯忞一路哭嚷着跑去柯夫人房里,那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这顿闹腾终于招来了刚刚回府的柯沐阳,从大门到正房这一路上,管家已把柯忞受罚之事一五一十回禀于他。他见柯忞黏在夫人怀里,还举着一只刚上完药的小手,不由怒气上头,他指着柯忞,又指了指站在门外的俊草,“你们两个都给我到书房来。” 柯夫人本来想劝,见柯沐阳脸色难看,没敢出声,只能命柯忞身边的下人悄悄跟着。 进了书房,俊草便伏跪在地,柯忞低头站了,只听柯沐阳斥道,“你也给我跪下。” 柯忞不情愿地跪了下来,还不忘将肿了的手举在胸口。 柯沐阳装作不知道他的心思,沉声问道,“柯忞,你为何不好好背书?” “我,我,我昨夜都背好了,可是今日又忘了,”柯忞一路上搜肠刮肚,才想出来这么个理由搪塞。 柯沐阳一拍桌子斥道,“你别的没学会,倒学会扯谎了,这些鬼话都是谁教你的!” “爹爹,我没有说谎,不信你可以问阿草,”柯忞手里指了俊草,一边侧过身子,偷偷给他递眼色。 俊草记起刚入府时,阿生一脸严肃对他三令五申的家规,头一条便是,不得说谎。此时他被四只眼睛盯着,头脑愈加清楚,他跪直了身子答道,“回主上的话,每日下学,小的都会劝少爷把先生要求的书页背熟。可到底背了没有,小的并不知道。” 柯忞一听顿时火冒三丈,臭小子仗着有爹爹撑腰,竟然把自己的话当做耳边风,简直是可恶至极!他咽不下这口气,恨恨嚷道,“一个不知哪里捡来的野孩子,有什么资格管我!” “放肆!真是越大越没有规矩!”柯沐阳听他言语跋扈,不由怒从心起,指着柯忞道,“你给我跪到外边去好好反省,还有你,”他又指了俊草道,“让你看着少爷背书,居然说你不知道?你这差事是怎么当的?” 俊草心内委屈,却不敢辩驳,低头道,“小的知道错了,请主上责罚。” “你也给我跪着去,”他这通火烧连营,将俊草也迁怒了进来。 俊草还想再多说一句,抬头正好瞧见阿生端了茶盏进来,对自己轻轻摇头,他不再分辩,出门跪在了柯忞身边。 “主上,”阿生将茶盏轻轻放下,问道,“要小的为你传饭么?” 他见柯沐阳低头啜茶,小心说道,“夫人说少爷还没用过晚饭,不如等少爷吃过饭再罚。” 真是慈母多败儿,柯沐阳心里叹了一句,看到寒天里那两个小小的身影,吩咐了一句,“命人备两份宵夜,一个时辰之后送来。” 柯忞看到俊草也被打发出来陪跪,心里的怒气不降反升,若不是他,自己怎会落到如此地步。他挪了膝盖,悄悄挨近,伸手拧着俊草,嘴里咒骂道,“臭阿草,你竟敢不听我的话,你走着瞧,总有一日,让你知道本少爷的厉害。” 俊草被拧得生疼,又不敢躲,眼泪早已不争气地淌了下来。他想起之前阿生说过的话,心里愈加担心,日后这差事该如何应对,刚才没有帮柯忞隐瞒,是不是做错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俊草并不知道,柯忞这种伎俩如何能瞒过柯沐阳的眼睛,若不是他照实回话,此刻早已挨了打了,哪里还能这么舒坦地跪着。 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柯沐阳也正好处理完手里的公务,他摸着发酸的脖颈,将两人都叫了进来,“柯忞,你都反省了些什么?” 柯忞磕了个头道,“爹爹你教训的是,孩儿没有好好背书,辜负了爹爹的期望,刚才又言语无状,实在是有失体统,孩儿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听完这番话,柯沐阳的脸色缓了不少,这时阿生轻步进屋,“主上,夜宵已经备好,是要现在用么?” 柯沐阳看看时辰不早,让阿生端了一份给柯忞,眼瞧着阿生将另外一份留在自己桌上,摇头道,“给俊草吧。” 他看两个孩子坐在案边埋头吃饭,随口问道,“柯忞,今日你都学了些什么?” “顾先生讲了十义还有六艺,”柯忞装作十分饿的样子,希望他就此打住,却听他接着问道,“你说说是哪十义?” 自从早间挨了打,柯忞就没有正经听课,能说出十义和六艺,已经很不错,他艾艾半天,勉强说出父慈c子孝,再也记不得别的了。 俊草怕柯沐阳再生气,看着是用饭的时候,也不算是正经问话,大着胆子回道,“顾先生说的十义乃是,父慈c子孝c夫和c妻顺c兄友c弟恭c朋信c友义c君敬c臣忠,”说完,他又帮衬道,“少爷今日是因为手疼,才没有记全,过会小的陪着少爷再背几遍就能记住了。” 柯沐阳看到柯忞连连点头,蹙眉道,“柯忞,从明日起,每日下学,俊草都会陪你一同背书,若是背不出来,谁都不许睡觉,听明白了么?” 俊草赶紧起身答应,柯忞也慢腾腾地站了起来,他虽然嘴里答应着,心里却不是滋味。从小到大,他从未被柯沐阳如此斥责,还被当众罚跪,堂堂少爷的脸面简直就被丢尽了。他睨了眼一脸顺从的俊草,恨不得立刻就将这三头二面的小子狠狠抽一顿出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放下碗盏,称自己要早些回去背书,又乖嘴蜜舌对着柯沐阳说了不少好话,才退了出去。 柯沐阳见人都散了,起身慢慢靠在了软榻之上。 今日里,出省巡查的上告已经有了批复,新乡县府周培善赈灾有功,饥民称恩,皇帝已经吩咐赏了下去,连带着他这巡按也得了赏赐。 这恩赏可是几十条人命,还有府里那个险被饿死的孩子,想到此处,柯沐阳深深叹了口气。自己只是一个七品巡按,办的差事又常得罪人,况且朝中之事向来如此,无论巨细,一步踏错,再难回头。他怎敢不处处小心,事事谨慎,毕竟柯府上下三十几口人还要仰仗他的护佑。说来也可笑,这京师之地表面看着是软红香土,繁华似锦,可若无权无势,只怕要比那修罗地狱更能噬人皮骨,让人生不如死。 虽然柯忞心不甘情不愿,但每日下学之后,他用过柯夫人送来的糕点,便老老实实躺在软榻上背书。俊草则跪在地上陪读,每天柯忞都命他将文章反复诵读,直到天黑才能回去。 阿生知道他是有意为难俊草,却也无可奈何,只能为俊草留几口吃食,尽管馒头硬得咯牙,菜也凉透,但对于饥肠辘辘的俊草来说,已是美味。 有了俊草的陪读,柯忞也能将先生的功课背个大概,倒是俊草自己,因为每日要读诵几个时辰,虽然跪得膝盖发青,书卷的内容却能倒背如流,引得先生对他赞不绝口。 柯忞挖空心思,居然治不了俊草,还让他得了便宜,不禁大为恼火,决定找个由头好好让他吃点苦头。 再过十几日就是除夕,顾先生停了课,要等上元节再回来。俊草不用上学,便帮着阿生和小五在府内各处清除尘秽。 这日,俊草正在清扫东厢房外的庭院,发现地上有颗滚圆的珠子。他捡在手里还没细看,阿三阿四突然冲了出来,口中喝骂道,“原来是你偷了少爷的琉璃珠,”两人拖了俊草就往东厢房里走去。 柯忞神色安静正在看书,眉眼间与柯沐阳又多了几分相似。从小锦衣玉食c奴仆成群的生活,让他举手投足带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 一进门,俊草就被摁在地上,阿四将琉璃珠双手捧了,恭敬回道,“少爷,东西果然是这小子偷的,就在他怀里藏着呢,被小的们逮个正着。” “我没有,”俊草申诉着,想要起身,却被人摁着不得动弹。 “人赃俱获,还想抵赖?”柯忞取过珠子在手里随意把玩,“如果不是你偷的,难道是珠子自己生了脚,跑去你身上的?” “小的是在院里捡的,并不是偷的,”俊草小声分辩。 “捡的?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随便地上都能捡得着?”阿三一巴掌拍在俊草的头顶,狠狠批道,“这可是少爷心爱的琉璃珠,平日收在匣里,若不是你偷的,怎会在你身上搜到。” 柯忞瞥了眼拒不承认的俊草,挑眉道,“你们听听,都被抓了现行,居然还敢说是捡的,真是满嘴谎话,不知羞耻,给我掌他的嘴!” 阿三揪起俊草的衣领,照着他的脸就狠狠煽去,嘴里还咧咧骂道,“让你手脚不干净,让你睁眼说瞎话!”他手里颇有几分力气,才一会就将俊草打得唇破血流。 柯忞原本只想打他几下出气,见他既不低头也不讨饶,想起自己爹爹生气的时候,底下的人可是吓得瑟瑟发抖。忽然他心生一念,冷冷问道,“阿三,府里的规矩,偷盗之罪,该如何责罚?” 阿三低头道,“回少爷的话,按照家规,凡偷盗者,杖二十;行事恶劣者,责罚加倍。” “来人,给我传杖!”柯忞说话的声音尚有些稚气,可这一脸的酷戾却让俊草心惊胆寒,他知道柯忞口里的所谓刑杖,若非重罪,平时几乎不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阿生见俊草迟迟不归,一路寻来,听到东厢房内少爷传杖,才发现他要打的人居然是俊草。想到俊草年纪尚小,经不起这杖刑,他赶忙走了进去,作揖道,“还请少爷暂缓责罚,等弄清楚了再打也不迟。” “弄清楚?你是说我冤枉他了?”柯忞质问道。 “小的不是这个意思,”阿生好言解释道,“俊草素来老实,其中必有什么误会。” “知人知面不知心,”柯忞哼了一声,冷冷道,“阿生,家有家规,就算你和阿草交好,也不能如此是非不分,出言袒护。” 阿生也不知他这正儿八经的话都是从哪里学来的,又不好当面驳斥,只想拖延时间等柯沐阳回来,“你教训的是,不过既然已经人赃俱获,也不急在这一时,不如等主上回来再好好审问。” “我爹哪有空闲管这种小事,”柯忞皱眉道,“啰嗦什么,还不给我让开。” 看阿生站着未动,他提了嗓门斥道,“别以为你是我爹的人,我就不敢动你,你若再出言袒护,我连你一起打。” 阿生眼看劝他不住,又知他素来不好得罪,只得噤口不语退到一旁。 柯忞发了通威风,颇有些得意。此时刑杖已被取来,他瞧着地上的俊草问道,“阿草,少爷赏的这顿杖子,你服不服?” “小的确实没有偷,”俊草不知如何再辩,反反复复,只有这一句话。 “死到临头还要嘴硬?”柯忞说着话,忽然似笑非笑道,“亏着阿爹还让你读书认字,他的颜面算是给你丢尽了。明儿我就回了爹爹,再不准你读书了。” 柯忞这番话说得特别慢,每个字都像是针扎在俊草心上。青砖地上寒冷异常,他的身子已经凉透,若是不能读书,恐怕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也不能给死去的阿娘争口气,他咬唇问道,“少爷,是不是小的挨了这顿打,你就愿意高抬贵手,放过小的这一回。” 柯忞没有理他,“我只问你,东西是不是你偷的?” 阿生看俊草脸色犹豫,连忙劝道,“俊草,没有做过的事不能随便认,命可只有一条。” 俊草低头答道,“是小的不小心拿了,还请少爷责罚。” 柯忞瞪了阿生一眼,抬眉吩咐道,“来人,将他重责二十。” 阿三一把提起俊草,阿四上前扯去衣带衣袍,又褪去他的中衣,摁在凳子上就打了起来。又粗又长的刑杖一下下落在俊草身上,阿生别过脸不忍看,皮肉绽开的声音却依旧往他耳朵里钻。 打了十几下,阿生瞧着俊草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再也顾不上许多,一下子扑在俊草身上,哀求道,“求少爷饶过他这回吧,再打人怕是要不成了。” 柯忞见俊草没了声息,也怕弄出人命,不好和柯沐阳交差,终于松口。 阿生立刻将俊草抱了回去,一边打发小五去街对面找大夫。他守在俊草身边,摸着俊草的额头,一遍遍说着,“俊草,大夫马上就到!俊草,别怕!” 好似过了很久,阿生听到外面声响,急忙迎将出去,却是柯沐阳正好回府。 柯沐阳见阿生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正要出言喝斥,听说俊草挨了杖打,不由得脸色微变,“什么刑杖?谁让使的?”问着话,他转身就进了南房。 南房里,日间并不烧炕,房间空旷而阴冷。只见俊草满头是汗,孤零零一人趴在那里,脸青鼻肿,双眼紧闭。柯沐阳小心掀开棉被,只瞧了一眼就双眉紧锁,脸色难看,“少爷要打?他才几岁知道什么轻重,你们都是死的么?” 阿生跪在那里,抽噎着说不出话来。 柯沐阳见阿生如此作态,愈加不快,提声斥道,“哭什么,快让白沙驾车,将东头那位冯大夫请来。”阿生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抹了眼泪,赶忙起身出去找人。 俊草一直昏睡了好几日,等他能下地的时候,上元节已经过了。他不知道今年大明改元景泰,郕王朱祁钰登基为帝,他只知道这是自己来到京师的第一个年节,他错过了隆重的年尾祭祀,喜庆的灯花鞭炮,还错过了主上的亲赏,留给他的只有满身的药味和舌底缠绵不尽的苦涩。 顾先生恢复了授课,可是没有柯沐阳的点头,俊草绝不敢擅自前去,他心里仍然深深惧怕着柯忞说过的那些话,害怕自己以后不能再去上学。忐忑不安,加上未复原的身体,俊草每日里食不知味,夜不能寐,虽然他一字未提,阿生却都看在眼里。 这日,阿生瞧着柯沐阳心情不差,便想找个由头提一下俊草的事,探探他的口风,想不到柯沐阳先开了口,“俊草这两日怎样了?” “回主上的话,冯大夫说俊草已无大碍,只是这药还要再吃上两剂,免得以后落下病根。” 柯沐阳微微点头。 “他的身子已可当差,小的想讨得主上的示意,是否就从下月开始?”阿生见柯沐阳没有继续发问,只得自己顺着往下说。 “你在我这里磨蹭半日,就想问这个?”柯沐阳没有看他,轻描淡写一问。 阿生听得一愣,连忙回道,“小的并没有。” “你跟我这些年,不但本事长了,胆子也大了。你既然都已打算好,还来问我做什么?”柯沐阳忽然沉下了脸。 “小的不敢,”阿生有些委屈,咬着嘴唇低声回话。 “我在问你话!” 屋里忽然一片寂静,柯沐阳加重的语气,混着他低沉的声音在这不大的空间里荡出落落的回声,阿生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他屋里的两名侍者也跪了下来。 “主上息怒,小的怎敢自作主张,适才就是要讨主上的恩示,”阿生低头分辩。 柯沐阳看着案上已放了许久的一串彩绳穿钱,沉默不语。过了一会,他指了其中一名侍者,“去把俊草叫来。” 阿生并未被释起,跪着的双腿已有些发麻,他将自己所说之话,细细想了一遍,并未觉得有什么错处,可又不敢再多话,只得缄口等俊草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俊草正在长廊闲逛,瞧着来人脸生,问他何事,也不愿多说,俊草只觉得心里不安。一路来到书房,刚进门他就看到屋内两人都跪在地上,俊草心里怦怦直跳,他没行常礼,直接跪在了阿生身旁,动作明显比平时轻缓很多,“小的给主上请安。” “你过来,”柯沐阳的声音仍是一贯的威严,“身上还疼么? 俊草起身后,悄悄回头瞧了眼地上的阿生,上前几步,“回主上的话,已经不疼了。” 看着他有些呆笨的挪步,柯沐阳脸色温和了许多,他从案上取过一串编作龙形的彩绳穿钱,亲自帮他系在腰间,“这是给你的压岁钱,戴着它可保四季平安。” 俊草小心地摸了摸这触手生凉的赤黄铜钱,正要磕头,却被柯沐阳轻轻扶住,挽到自己身边。 俊草从来没有机会,也不敢这么近地看他,此刻他眼角细细的尾纹,青黑的胡茬,生气时吓人的腾蛇纹,都柔顺地伏在他的脸上。这样近的距离,这样暖的神色,衣袖上的香气混着他的呼吸,这种成年男子的气味,让俊草很想依偎在他怀里,哪怕只有一小会。 “再休息几日,继续去上学吧。” 俊草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主上,你不怪罪小的么?” “你可知道若再多挨几下,神仙也救不了你!”柯沐阳叹了口气,“少爷还小,手里也没个轻重,你别往心里去。” “小的不敢,”俊草说着话,又跪了下来,“主上,都怪小的不懂事,惹少爷生气,又惹你生气,这顿打都是小的该受的,可是阿生哥哥”他回头看着伏跪在地的阿生,“他都是为了帮我,求你绕过他这一回吧。” “你知道他犯了何事,就来替他开脱?”柯沐阳沉了脸色。 “阿生哥哥平日里从不会做错事,一定是因为俊草,才会惹你不开心,”俊草抽咽道。 “从不会做错事?”柯沐阳挑了挑眉,“他若是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就真是有长进了。” “小的知道错了,求主上开恩,”阿生听他语气不似之前严厉,赶紧求饶。 柯沐阳瞥了他一眼,“你且回去,好好将家规抄上十遍,都下去吧。” 看着俊草腰间的彩绳穿钱,阿生心里微微诧异。这龙形穿钱是长辈给小辈的压岁钱,府里只有柯忞才有,而且听主上的话音,俊草偷盗之嫌应该早已查清,看来今日是自己多此一举了。 阿生并不知道,柯沐阳不但早已查明原委,而且知道柯忞乃是有意为之。只是血浓于水,他尽管恼怒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迁怒于当时没有全力阻拦的自己。 他也不会知道,这多加照拂,并不是因为柯沐阳有多怜惜俊草,只是为了弥补心里那盘恒不去的歉疚。 景泰元年,刚过小暑,却比往年热了不少。 管家得了柯沐阳的吩咐,这日要在府里宴请右佥都御史林文晖。连着忙碌了好几日,他终于将一切事务安排妥当,此刻正在力图做着最后的完善,庭院的花草,厅堂的布置,新鲜的虾蟹,时令的鲜果,甚至是侍者的择派,都被他一一巡视,唯恐柯沐阳在上司面前落了面子。 巳时刚过,柯府正门大开,柯沐阳亲自率众在门口恭候,迎来了这位正四品的林御史,以及他的千金林以妍。柯沐阳担心大人们正经说话,会怠慢这位五岁的女娃,特意让柯忞陪着她。 宾客见礼入座后,管家去厨下监管当日的菜肴烹制,将照管贵客的差事暂时交给了阿生,俊草跟着阿生,在游廊院舍之间来来回回,听差办事。 隔着疏落的花草,透过窗棱,俊草远远看见一个女娃儿身着一身浅绿色提花褶裙,坐在那里,手里抓着果子,纤巧的嘴角,轻笑着也能看到一对深深的笑靥。 阿生也看到了这位如花如玉的林小姐,他随口叨叨着,“不知道林大人是不是有意和主上攀亲家,不过他家的女公子长得这般好看,咱家少爷可算是有福气了,”他一边说着,将一个纸包塞到俊草手里。 俊草打开一看,是两枚黄澄澄的橘饼,俊草知道是他舍不得吃,拿来哄自己,俊草拈了一枚塞到阿生口中,剩下一颗轻轻含了,笑道,“是啊,少爷自然是有福气的人,”说完这话,他转过头去,唇角的笑意慢慢收起。 橘饼初初入口,清甜软糯,等到甜味淡去,留下的竟是微微苦涩。怎样才是有福之人?反正永远都不会是自己。 吃过午饭,俊草独自坐在游廊,此时日头虽毒,但直射的阳光被纷披的藤蔓层层筛过,只在石板上留下了斑驳的光影,是暑日里难得的清凉之地。俊草正在闭目休憩,听到远远传来清脆的笑声,他睁开眼睛,林以妍正笑吟吟地向自己这边跑来。 “小姐,慢点跑,等等小的,”不远处是林府的仆役匆匆而来。俊草轻轻跃下,伸手揽住了女娃儿,只见她白白净净的小圆脸上,一双乌黑漆亮的眼睛正望着自己,音色是乳燕般的好听,“你是什么人?” 俊草作了一个揖,“小的是柯府的下人,小姐千金之体,不宜自蹈险地。” “你说话倒是文绉绉的,你叫什么名字?” “小姐,”林府的仆役已赶了上来,牵住她的小手,愁眉苦眼道,“你要是再乱跑,小的回去可要挨家法了。” 微微上扬的嘴角,牵出颊边深深的酒窝,“不用担心,爹爹都听我的,”说完这句,她又转过头,似是等着俊草的回话。 “以妍妹妹,”柯忞带着阿三阿四从后廊走了过来,看到俊草,他皱眉问道,“阿草,你不在屋里当差,到这里躲什么懒?” “忞哥哥!你去哪里了?”林以妍见到柯忞,扭着身子撅了嘴,“爹爹说我们过会就要走了,你答应给我看的玻璃珠子呢?” 柯忞赶紧拉过她的手,好言哄道,“我现在就带你去,若是你喜欢,就送给你,好吗?” “真的?那我们快走吧,”她一双笑眼直直望着柯忞。 柯忞眼光轻轻扫过一旁的俊草,两人脚步轻快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在一旁垂首而立的俊草,看不到她的笑意盈盈c流波顾盼,只能看见她裙摆处隐现的孔雀花鸟团花纹,刚好遮住裙下小小粉色菱纹绮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四周一片寂静,偶尔一丝微风吹过,带起竹叶沙沙轻响,随后又归于平静,唯一不变的只有卑微的自己。墙上的枝影娑婆,好似自己身上那一道道错落交杂的褐色印痕。别往心里去?连身体都无法忘记的痕迹,心里又如何能够轻易忘记。 廊外天色幽蓝深邃,眼前所见也更为开阔,俊草突然几步走进了灼热的阳光曝晒。脚下石板滚烫,头顶火伞高张,整片天地都好似在这熔炉里煅造热炼,这滚滚热浪让人头晕目眩,却难以驱除他心里的丝丝幽凉。 好多天里,这对笑靥一直浮现在俊草的眼前,还有柯忞牵着她的手,在门口告别,两人衣着锦绣,姿态高贵,别人都说这是一对金童玉女。 这般的娇嫩颜色,美好形容,俊草却告诉自己一定要忘记,因为他没有资格,这是卑微如他而无法高攀的美丽。他心里已经知足,人各有命,自己能活下来已属幸运,如何还要去和别人一较短长。 望着高高宫墙围起的四方天空,俊草常常会独自怀念这段平静的时光,先生的读书声,阿生的叨叨,还有那双似花的笑靥。 世人都说知足常乐,其实不然!谁也没有料到,七月间,柯沐阳因御史林文晖一案,全家受诛,柯忞因年纪尚小而被籍没,和俊草同以幼童身份入宫为宦,两人都被安排在御药房当差。 煎药房的药童,整日里役事繁重,且为了些许小错就经常挨打受骂,而俊草对此却毫无怨言,无论什么差事都尽心尽力。没过多久,他就被御药房提督太监李得福,提了煎药房的直长,掌管煎药房一干事宜。 “直长,直长,出事了!”一名七八岁的药童,涨红着脸,跑得气喘吁吁。 俊草听见是小川的声音,立刻从书库里跑了出来。来到宫中已近一年,他模样依旧,只是唇角常常噙了一丝笑意,“究竟出了什么事?” “李太监正好过来,见炉上的药汁被柯忞撒了一地,正在发火呢。”小川拉着俊草,急急说道。 “这个时辰李太监怎么会来?”俊草也是一惊,他匆匆掩上了书库的门,拔腿就往回跑。 柯忞平日里言语傲慢,不好相与,只有自己对他素来关照。李太监早就看不惯他的作派,这次若被拿到错处,不知道要如何责罚。小小药童在这深宫里,如板上鱼肉,任人宰割,就算随意打死,也无人追究。想到这里,俊草不觉加快了脚步,将小川渐渐拉在身后。 来到煎药房门口,俊草平复了自己的气息,整理好衣衫,这才走了进去。只见正厅大门敞开,一屋子的人都伏跪在地,李得福眉间厉气浮现,看来气得不轻。 俊草轻巧地请了个安,抬起含笑的清秀脸孔问道,“李太监,又是哪个不懂事儿的,惹你老人家不高兴了?” 李太监脸色稍霁,口气却未见缓和,“我不高兴?若是误了进药,顺妃娘娘怪罪下来,你们所有人都要掉层皮!” 俊草听到顺妃二字,心里一凛,李顺妃近来皇恩深沐,举宫皆知,若是开罪于她,谁也担待不起。 他乖巧地回了声是,转头问旁边一人,“文喜,药已经取过重煎了么?还需要多少时辰?” “已经去御药库重新取药煎了,大约还需一个时辰。” 俊草探头看了庭院里的日晷,粗略算过时间,“回李太监的话,现在巳时刚过,等上一个时辰,未时之前,就能将汤药送到顺妃娘娘处,虽然时间紧着些,应该不至于误了时辰。” 李得福早已核对过时间,只是心里一通火气无处发作,他哼了一声道,“煎药房里都是贵人的差事,你们如此粗疏大意,难保每次都能赶得及!”说罢,他又将目光转向俊草,“都是你,事事替他们担着,贯得他们个个举止轻浮,毛手毛脚,这次若不严惩,以后更是要无法无天了!” “是,奴婢一定好生管教,”俊草陪着小心,诺诺言是。 “不用你费心!”李太监抬眉冷笑,指了指地上的柯忞,“如此蠢物留着何用,来人,将他杖六十逐出。” “李太监息怒,”俊草心里着急,脸色却未变,他伏跪在地,缓言求告,“柯忞平日里并不专伺煎药,因今日负责煎药的林进告假,才让他帮忙看的,出了这样的事,也怪奴婢安排不周,还请李太监高抬贵手,饶过他这一次,奴婢以后定将严加管束,叫他以后不敢如此大意。” “李太监,求你饶过奴婢这一回吧,”柯忞也赶紧出声讨饶。 “所谓义方是训,御下有道,”李得福轻轻摇头,“俊草,你刚升了直长,也该开始学着好好管教下属。若是放纵太过,只怕最后吃亏的还是他们自己。” “是,李太监的恩训教导,奴婢一定谨记在心。” “这等顽劣之徒,若不给点教训长不了记性,既然你为他求情,那就杖他三十,再跪上三个时辰好好反省,”李得福说罢,又将汤药的事叮嘱了一遍,才放心离去。 “都起来吧,”俊草想要拉起地上的柯忞,却被他一把甩了开去,“哼,要你管!” “你住口!”站在门外一直未敢入内的小川,气呼呼道,“柯忞,你今日犯错,差点拖累大家,直长帮你求情,你还敢如此出言不逊!” “我哪里拖累大家了?洒了汤药难道是我存心的?”柯忞对他翻了个白眼。 “都吵什么!”素来温和的俊草,此刻也拉下了脸,“看来我这直长,确实对你们放纵太过了!” 看到俊草发火,众人面面相觑,都不再做声。 “来人,将柯忞拉出去笞三十!” 柯忞听了不怒反笑,“你居然敢打我?俊草,别忘了你是个什么身份?” 看到俊草没有作声,柯忞心中盘踞已久的恶意脱口而出,“我爹就是因为把你捡回来,才会这么倒霉,你克爹克娘,又来害我全家,你就是个扫把星!” 众人大约知道他俩是旧日的主仆关系,但仅限于此,这突然抛出的话头,让大家低头不语,心中更添了几分好奇。 俊草听了这话,十分意外。 当时都道,柯沐阳是因为上司之祸牵连获罪,和自己又有何关系?他满脑子都是问号,却没有时间多想,喝令道,“还不将他拖出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众人连忙上前拖拉行刑,不一会,院子里就传来鞭笞声和哇哇的哭喊声。 午后,众人在煎药处各自忙碌,柯忞独自跪在庭院中央,挨打的腰臀此时正火辣辣的疼着,饭也没许他吃。由着一个曾经跪在自己脚下的小奴仆喝令杖打,柯忞实在忍不下这口气。 炎炎烈日,空旷的庭院毫无遮掩。不知跪了多久,柯忞早已口干舌燥,头晕眼花,正在混沌间,隐约感觉有人走近,他用力抬起头,看见文喜在身边弯下腰来,“柯忞,三个时辰已到,直长让你去他房里回话,”说完还朝北边努了努嘴。 好大的架子!柯忞歪伏在地一言不发。 文喜看到柯忞一脸不平,轻轻蹲了下来,好声劝道,“柯忞,直长平日待你如何,你难道不记得了?就算你是他的旧主,那也是过去的事了。今日这顿杖打是李太监吩咐的,直长早就关照了执刑之人,不然你以为三十杖,这么容易挨么?” “是他让你来说这些的?”柯忞一脸狐疑。 “你这个人怎么就是不开窍呢,算了,刚才的话就当我没有说过,”文喜见他如此作态,不想多说,转身走了开去。 柯忞揉着刚才酸麻难忍,如今已经没有感觉的膝盖,拖着步子慢慢挨向直长独居的正房。 从小到大,柯忞哪里尝过这等苦楚,受过这种委屈,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想着日间自己那句未经思索的咒骂之语,只怕已经触怒了他。文喜说得没错,此人如今升了直长,得罪他并无好处,事到如今,还需自己委曲求全。 他走到俊草房门口,挤出几颗眼泪,敲了敲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俊草虽然心里有气,还是好生拉他进来,已到嘴边的‘少爷’二字,却被生生吞了回去。 自从两人关押入狱,遴选进宫,不知试了多少次,俊草才能看着他的脸,唤出柯忞二字。这对昔日主仆,如今虽然改了称谓,可是要去除心里的尊卑,还需不少时日。 “直长,柯忞前来谢恩,”他小声说道。 俊草以为他还是一副强头的样子,看他如此低声下气,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掏出帕子帮他抹了泪,又拉过他的手仔细翻看,“洒的汤汁,烫着没有?” 柯忞听了这话,哭得更凶,“没有烫着,俊草哥哥,柯忞知道错了,那些话都是柯忞混说的,你不要生气。” 这一声俊草哥哥,让他十分意外,即使入宫净身,柯忞也从未如此称呼,俊草想到柯沐阳曾经对自己的庇护,不禁有些心软。 “少爷,今日的责罚,都是做给李太监看的,笞刑的人我早就关照过,你先吃些东西,一会我替你擦药,休息几日就好了。” “俊草哥哥,你以后别再叫我少爷,你是这里的直长,我以后都听你的,再不会给你惹祸了,”柯忞拽过俊草的衣袖,低头说着。 俊草看着柯忞如此模样,轻叹一声,不自觉伸手去摸他的头,又想着他应该并不喜欢,正待收回,柯忞却并未躲避,只是顺势轻挨椅凳坐下,开始大口吃饭。 俊草知道,柯忞天性聪颖,惯会看人脸色,他的做派姿态,只是他不愿收敛罢了。虽然不明白他的转变为何如此之大,但只要他肯听话,确实能让自己省心不少。看着他埋头吃饭的样子,俊草暂时不愿深想,所谓日久见人心,今后日子还长,且边走边看吧。 柯忞走后,俊草独自坐在案前,捧起读了一半的《金匮要略》,自从他被派到煎药房当差,每日所见药方最多,从一开始完全不懂,到如今能略知一二,费了多少功夫,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汤药制作时,院判c御医都需要时时监看,汤剂制成后,也会由他们事先尝过,所以俊草常会拿着药方,向他们请教些简单的医理,御医们瞧着俊草谦虚好学,渐渐许他到御药房的书库借书看。 这大半年里,他陆续读了不少,其中大部分都是与药剂c药方相关的著作,因此对于常见症状,选用汤剂和药材属性,俊草已经十分熟悉。只是医理深奥,没有名师专门指点,他就算刻苦,也不过习得些皮毛。 对于略显偏执的好学,有时候他自己也不太懂,无论在这煎药房,还是柯府,他都一直逼迫自己努力读书,也许是他相信,只要多学一些东西,就能够多握住那一点点自己。 可是今夜,他却始终无法集中精神,他总是想起柯忞日间说的那几句话。难道真是自己的生辰不吉,所以才会连累主上?想到柯沐阳的好处,他心存感激和愧疚,只希望柯府的祸事与自己并无关系。 自从那顿责罚以后,柯忞就好似变了个人。 他对上恭敬,小不计较,凡是交代他的差事,都做得很好,连御医们也会偶尔夸赞他几句。时间一长,以前经常躲着他的药童,也渐渐和他熟络起来。 柯忞在外头称呼俊草直长,私底下则一直称呼俊草哥哥。俊草说了几次不必如此,但拗不过他,时间一久也就随他去了。 煎药房的差事,除了按方制药,每剂药的煎制过程,都需在医簿上做好详细记录。此外,煎药所用的汤水种类也很多,除了常用的雨水c露水,还有比较特殊的甘澜水c清浆水等,都需煎药房记录在案。 一众药童里,除了俊草,只有柯忞会写字。忙时,俊草会让他帮着做些记录,如此既能让柯忞多学点东西,也能替自己分担一些。 过了大暑,早晚渐凉。煎药房的炉火炙烤,已不似之前那般酷热难忍,熬过暑热的药童们,不再整日困倦不堪,大家都觉得神清气爽。 柯忞的感受却全然相反,每逢七月,是他一年中最难捱的日子。爹爹的手足无措,娘亲的嘶声哭喊,还有此起彼伏的鞭笞声,在他脑中挥之不去。那些屉斗里的玩具,庭院里的花草,甚至是地上随意一块石板,都是他曾经触手可得的美好。然而,当他回头看见柯府大门被封条贴上,当他随着众人被绳索牵扯而行,他耳中好似听不到嘤嘤的哭声,只剩下彻骨的绝望,因为他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已失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伤口总会结痂痊愈,可伤痕却一直都在,哪怕是极浅的颜色,却倔强地不肯俯首,仿佛要证明那些曾经的存在。 柯忞混混然守在炉火旁,好似在专注伺药,其实,他已经想好了一个计划。 与其说是计划,还不如说是一个赌注,赌的就是俊草这个人!赌他会念及父亲对他的恩情,继续帮自己,哪怕是搭上他的前程。 同刚进宫相比,柯忞在煎药房的日子已经好过很多,可他始终觉得,就是因为他爹收留了俊草,才会导致飞来横祸,这人就是害他全家的罪魁祸首,是颗招灾引祸的扫把星,因此,哪怕将自己捎上,也要杀了此人,为爹娘报仇。 阳光微醺,秋风习习,这样的宁静美好却促使他,终于做出这个落子无悔的决定。 御药房共有殿宇五十多间,位于东南角的煎药房,地处僻静,除了负责尝药的院判和御医,平日里几乎无人踏足。 这日未时刚过,午间的平静就被打破。煎药房的院门哐嘡被人一脚踢开,乌泱泱涌进来一群人,为首的是李顺妃宫里的掌事太监刘永昌。 进得门来,他身后几人高声喝问,“御药房管事的在哪里,刘掌事在此,还不赶紧出来回话?” 俊草闻着声音,立刻放下手里的差事,召来文喜一通吩咐后,自己快步跑了出去。 “一个直长也敢出来回话,你们眼里还有没有咱们娘娘!”一内官看到只有俊草,高声斥道。 “奴婢不敢,御药房的李太监奴婢已经着人去请了,还请刘掌事移步内室,稍候片刻,”俊草言语恭敬,垂首回话。 刘永昌进了正厅,大剌剌地坐在主位,一旁已有药童奉上茶水。俊草不知这大阵仗是出了什么要紧事,见他赏脸喝了茶,陪着笑趋步上前问道,“刘掌事,李太监一时半刻还赶不过来,不知有什么事奴婢可以效劳?” 刘永昌哼了一声,“今日里进献给顺妃娘娘的汤药是谁伺候的,用的是什么汤水?” “是,奴婢立刻去查寻原方。” 方子很快就被取来,俊草拿在手里一看,是苓桂枣甘汤,选用甘澜水煎煮。 甘澜水又名千扬水,取其‘扬之无力,不助肾气’,即把盆子里的水用瓢舀起抛到空中,再掉回盆里,如此反复千百遍才得到的水。 “娘娘进了汤药之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将午膳全吐了。咱们娘娘素来脾胃虚弱,所以一定要用甘澜水煎煮,方能不助湿而益脾胃,”刘永昌数说了一通,脸色更加难看,“陈院判刚才查过药渣,药材数量皆无误差,如果有问题,只有这煎药的水了,你们到底是用的什么水?” 俊草悄声问了身边几人,这药是谁煎煮的,柯忞脸色微白,缓缓从他们身后走了出来,“回刘掌事的话,今日的苓桂枣甘汤是奴婢煎煮的,用的确是甘澜水无误,还望刘掌事明察。” “明察?既然是你伺药,那就随我走一趟,自个儿到娘娘跟前去说清楚!”说罢,他一挥手,就有两名内官架起了柯忞,往外拖拽。 “刘掌事请稍住!”此时御药房的李太监迈着大步踏了进来,说着话,呼吸还未平复。 刘永昌见到李得福,气焰更盛,他并未见礼,反而抬了眉梢,撇嘴责问道,“李太监,你的手下伤了娘娘的贵体,难道还想拦着不放人?” “刘掌事,御药房若有错处,自然听凭发落,可今日这汤剂,完全按照药方煎煮,并无过失,若是随意拿人,只怕不合规矩,”李太监因为忌惮他的主子,依旧好言好语同他说话。 “咱们娘娘可是万岁爷心尖儿上的人,若是万岁爷怪罪下来,你们整个煎药房都要掉脑袋!”刘永昌并不买账,他翻了李得福一个白眼,就要带人离开。 眼见着柯忞要被带走,俊草心思一转,忆起他在书上看过的几句话,“回刘掌事的话,苓桂枣甘汤,应是对症娘娘中阳不足引发的痰饮,导致目眩心悸,短气而咳,如果娘娘出现呕吐,但之后反而感觉身体松快,应该就是此药发挥了温阳化饮c健脾利湿的效果,也就是好” 俊草还没说完,刘永昌就破口喝骂,“放屁!放屁!你一个小小直长,也敢在御医跟前班门弄斧,如此搪塞,颠倒黑白,实在可恶,来人,将俩人一起押了,带回去面见娘娘。” 李得福暗道不好,这一个没捞回来,又搭上一个,正在为难之际,门外匆匆跑来一人,在刘永昌耳边小声咕哝了几句。刘永昌听了微现讶色,他瞥了眼俊草和柯忞,便匆匆离开,其他人也跟着走了。 李得福觉得,若是李顺妃病势加重,这厮绝不会轻易离开,应该是娘娘那里有了转机,他随手招来一人,“快跟去看看!” 俊草等李得福坐定,奉了热茶,才将事情原委细细说了一遍。 “你那些班门弄斧的东西是哪里看来的?就算你说得都对,也不是你分内的差事,以后记得少管闲事,”李得福训诫道。 “是,奴婢记下了,只是刘掌事匆匆离去,不知所为何事?” “是祸躲不过,咱们且等着吧。”李得福嘴上如此说着,心里却并未太过担心。 半个时辰并不很长,但煎药房里这一屋子人却等得心焦,终于,院外传来了急急的脚步声。 “回李太监,顺妃娘娘呕吐过后,身上觉着冷,捂着被子歇了会觉,醒来便觉得身上好很多,进了半碗热粥后,没有再吐,御医也确认无碍,这才差人将刘掌事招了回去,”这人知道大家等得着急,才进门就一口气将话全都说了。 李得福听了轻轻摇头,这位别人巴结还唯恐不及的顺妃娘娘,到了自己这煎药房,却前后两次差点出了岔子。看到屋里众人都神色轻松,他怒气上头,板下脸孔叱责道,“别以为躲过这次就没事,要想过安生日子,你们的皮都给我绷紧点!” 众人见他发火,都垂下了头。 “俊草,以后凡是顺妃娘娘的汤药,安排两人伺药,同责同罪。如若再出事端,我先找你这个做直长的问罪!” “是,奴婢记下了,”俊草也知道此事紧要,连声应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送走李太监后,俊草悄悄找来与柯忞一起伺药的几人问了些话,又嘱咐他们不可告知他人。 晚饭后,俊草独自坐在房里,白日里的一顿折腾,让他觉得有点疲累,可更让他不安的是其中的几处疑点。 若是药材无误,用汤无误,李顺妃进药后的呕吐确实反常。 若是取用甘澜水,柯忞为何要花半个时辰制水,而且一同伺药的几人都看见了。 若是是刻意在众人眼前制取甘澜水,却偷偷用了其他汤水代替呢?引发呕吐,导致发冷,应该是寒凉之物,难道是雪水,或是井水?幸好汤水寒气不足,李顺妃捂了被子发发汗,喝过热粥之后就没事了。 柯忞并不傻,如此明知故犯,把他自己牵连进去又是为何,难道兜了一个圈子,他的目标还是自己! 万一李顺妃症状未解,柯忞必会被带走问话,自己帮忙说情,又是这煎药房的直长,可能会被一起带走。到了李顺妃那里,若柯忞存了心思要害自己,只要矢口否认用的是甘澜水,混说是洒了,来不及重制,问过自己后,取用别的汤水替代。李顺妃如今皇恩正隆,她处又人多势众,自己百口莫辩,只怕被打死了也无人敢问。 想到这里,俊草不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正在这时,他忽然听见外头有人敲门。 “俊草哥哥,”柯忞低头推门而入。 俊草看了他半响,缓缓问道,“怎么还没睡?” “我睡不着,俊草哥哥,我害怕,”他吞吞吐吐说着。 恍惚间,俊草好像真的感到某种恐惧,如此之近,几乎触手可及。 “若是真被刘掌事拿了去,柯忞此刻只怕不能在这里说话了,”他小声说道。 “已经没事了,今日你也累了,早些回去吧,”俊草温言如常。 柯忞小心打量着俊草的神色,一双纯真无害的眼睛望着他,“俊草哥哥,我花了半个多时辰才制好甘澜水,手都麻了,小川他们都是亲眼瞧见的,你可一定要相信我。” 俊草淡淡说道,“我自然信你,辛辛苦苦制了汤水,你怎会忘了用?” 柯忞离开的小小背影,被烛火拉成一条长长的影子,融入暗黑的夜色。随着门被轻轻掩上,俊草觉得整间屋子都被沁入一层深深的凉意,这稚嫩的颜色,轻巧的试探,不多不少,刚好让他露出马脚。若非心里有鬼,他又何必主动提起小川? 过了十几日,俊草正在庭院里发呆,忽听得有人喊他,“直长,李太监传你过去!” 看对方形色匆忙,俊草不敢耽误,找到文喜交代了几句,就出门跟着来人,一路穿过御药库往西,到了李得福的值房。 进了堂屋,他发觉李得福只座了客位,主位座上另有其人,还来不及细看,就听李得福吩咐,“俊草,这位是乾清宫的王太监,还不上前见礼?” 俊草自进宫以来,从未见过乾清宫的人,他立刻翻身下跪,“奴婢俊草,给王太监请安。” “你就是俊草?抬起头来,”声音柔和,却让人无法违逆。 俊草不敢平视,微微抬头,即便如此,他的容貌还是清楚地现在了那人面前。只见他大约岁,光洁白皙的脸上,五官的棱角已初初分明。 过了半响,王太监问道,“你懂医术?” “回王太监的话,奴婢没有学过,只是看过几卷医书,”俊草低声答道。 “一个小小的直长,没有学过医术,竟然也敢妄自评论贵人的病恙,你胆子倒是不小。” 俊草听着上头这位言语颇有责怪之意,语气却并不严厉,他拿不准这问话是什么意思,重新俯身,“奴婢知罪,请王太监责罚。” 王太监缓缓起身,清了清嗓子,“传万岁爷的口谕,煎药房直长俊草,进止有仪,任事恭谨,着令选直东宫,伺候皇太子,钦此!” 旨意来得突然,俊草来不及细想,俯身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口里言称谢恩。 “起来吧,三日后辰时东宫会来领人,你这里调教的好,“王太监轻笑道,“一个煎药房的直长,连万岁爷都知道了。” “王太监说笑了,皇太子有专人伺医,要了俊草去”李太监觉得旨意来得有些蹊跷,忍不住想多问几句。 “怎么,舍不得放人?”王太监眉梢微挑,打断了他的问话,“去东宫伺候太子,那可是天大的福份,太子素来体弱,近身侍候那些人对养生作息也不太懂,提了他过去,除却伺药,平日里也能多些照看,这还是顺妃娘娘向万岁爷举荐的呢!” 俊草从未入过内廷,小小的煎药房消息也不甚灵通,可对于东宫太子还是有些耳闻。 这位太子并不是皇帝的儿子,而是太上皇之子。自从太上皇被接回宫后,一直受禁于南宫,传闻连衣食都难以周全。如今皇帝已经有了自己的皇子,皇太子被废恐怕是迟早的事,自己这回选直东宫,看似是右迁,实则是贬弃,万一皇太子有个好歹,只怕自己会有性命之虞。 俊草心里惶惶不安,等王太监离开之后,他朝着李得福就磕下头去,“李太监,求你救救奴婢” “现在知道怕了?”李得福轻叹了口气,“既然没那个本事,何必要强出头。” “李太监奴婢”俊草心下慌乱,不知该说些什么。 “罢了,你先起来,”李得福撩袍在主位上坐了下来。 俊草并未起身,只是可怜巴巴望着他。 “这东宫暂时去了也无妨,”李得福缓缓说道,“照理说咱们这些当奴婢的,不能擅自揣测上头的意思,可易储,”李得福说道此处,暗暗压低了嗓子,“是迟早的事。你且在那里安心待着,真到了那一日,宫里也不会赔上这么些人,除了近身伺候那几个,其余宫人都会重新安排。你到了那里,除了份内差事,其他时候有多远就离多远,明白了么?” 俊草将李得福这番话牢记在心,复又伏地磕头,“李太监金玉良言,奴婢万死难报。” “这也是我的猜测,做不得数,你去到那里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听说前朝这位莫名赏了很多外臣,不知是否想为此事拉拢官员附议,如此心急,只怕最迟明年就会有动作。你且忍下这段日子,找个机会,我再把你要回来。” 李得福看着稍稍平复的俊草,吩咐道,“此事你回去先别说,两日后将煎药房的差事写份详单给我,再做安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俊草谢了又谢,转身出得门来,天色依旧湛蓝,白云悠闲,他突然想起那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对待万物真的一视同仁么,那么多人,却同人不同命,也许这世上本没有公平二字,只有顺从和认命。 两日后,俊草拿着详尽的药汤煎制规程,来到了李太监的值房。 李得福看着厚厚一摞誊写清楚的文册,后面还附上了注意事项,知道俊草花了不少心思,不禁称赞道,“两日里能赶出这些,辛苦你了。” “都是奴婢应该做的,”俊草低声答道。 李得福将册子轻轻置于案上,“俊草,煎药房这些人里你觉着谁比较稳妥?” “文喜平时跟着奴婢最多,也比较仔细,只可惜他不会写字,”俊草本想提柯忞,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知道了,你早些回吧,”听出李得福要吩咐自己退下,俊草上前一步,跪倒在他脚下,“李太监,一年前奴婢刚到煎药房时,什么事情都不懂,都是你一手栽培训导,还升了奴婢做直长,这份恩情,奴婢永远都不敢忘。如今,奴婢不能再侍奉你,让奴婢给你多磕几个头吧。” 李得福并未阻拦,只是缓缓道,“我提你是因为你对我有用,俊草,记住,这宫里并没有平白的相帮c相助,你若想自己活得好些c久些,就要让自己变得更加有用。” 从堂屋出来,穿过游廊,就是御药房的庭院。西边角上的书库,是俊草最常来的地方,他摸摸怀里那几卷还没读完的医书,慢慢走了过去。 书库没锁,里面应该有人,俊草推开了虚掩的门,转头就看见书格的最尽头,陈院判伸长了双臂,正在书格最上层吃力地翻找。 “俊草,你来了,”他取下几册书,拍拍厚积的灰尘,随口问道,“上次那几卷又看完了?” “没有,奴婢明日要去东宫当差,今日是特意来还书的,”说着,俊草将书册从怀里取了出来。 陈院判一愣,看到俊草双手恭恭敬敬递过来三册,最上面的是《金匮要略》卷一。 陈院判是煎药房的熟人,善长脾胃病症,宫中贵人饮细,又多疏于行走,罹患脾胃病者居多,俊草经常在煎药房见他过来查验药汤。 “你要去东宫当差?”陈院判接过书,不解地问道。 “万岁爷让奴婢去伺候太子殿下。” 听到太子二字,陈院判神色微异,低头正好看到手中书卷,扯出一句,“无人指点,这《金匮要略》应该很难懂吧。” “奴婢不在煎药房当差,以后应该用不着了,”俊草嘴上这么说,看着陈院判手里的书卷却有些不舍。 陈院判摇了摇头,在书格内一番挑拣,取过几册,递到俊草手里,口中谆谆教导,“《内经》所述‘脾胃乃后天之本’,你收着吧,算是留个纪念。” 俊草谢过,双手捧了来看,是李东垣所著三卷《脾胃论》。陈院判一向推崇李杲“脾胃内伤,百病由生”的论点,之前也推荐过此书,只是自己还没有来得及看。他将书细心揣入怀内,离开书库向煎药房走去。他慢腾腾的走着,仔细看着路边的每一处宫墙c璃瓦和檐上的走兽。抬眼望去,到处都是红墙黄瓦,甚至连天色都一样,但俊草还是想再看一看他曾经怨过c哭过c忍耐过,也终于能安稳度日的地方。 他不知道自己何时还能再回来,小小年纪就经历过太多离别的他,比常人更懂得珍惜当下,因为谁也不会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也许这一瞬便是永恒。 午后,李太监传了万岁爷的口谕,又提了文喜当直长。众人的眼中有忧虑不安,也有冷眼乐祸,不过再次描摹了这浮世的本态,俊草知道自己并非不在乎,只是不想再费心揣摩。无论他人是高兴还是难过,是眷恋还是厌恶,这一些都与自己无关,未来是晴是雨,是旭阳还是雷鸣,只有自己一人独自面对。 这天夜里,他梦见了阿生。 在主上门口帮他整理衣衫,说着,曜生,别怕。 在他挨了打昏昏沉沉的时候,摸着他的额头,说着,俊草,别怕。 阿生哥哥,你如今又在哪里呢?一颗滚圆的泪珠从他眼角悄然滑落。 俊草按照旨意早了一刻就在御药房门口等候,不久便见一人匆匆走来,自称是东宫之人,问清了自己的姓名,遂低头在前领路,并不多话。 俊草一路跟着他,走过白石桥,往北过了随墙琉璃门,又走了五六十步,绕过一座巨大的琉璃影壁,看见一座三开间的大门,门楣上没有匾额,屋顶却覆盖着绿琉璃瓦,他知道这里应该就是皇太子居住的撷芳殿了。 来了几日,俊草瞧那太子一般只待在端本宫,并不出门,许掌事不太管事,也经常不在。自己专管侍药,平日里根本无事。而且自己一个普通的侍药,竟然单独居住一间堂屋,若不是知道皇太子地位堪忧,还真以为是得了一个好去处。 这晚,他正睡得香甜,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拍门,“俊草,俊草” “来了,”他不知半夜来人所为何事,心下突突直跳。 “万姑姑请你过去一趟。” 俊草知道这位万姑姑名叫万贞儿,是太子身边的贴身婢女,平日里从不离身,这半夜三更,难道是太子有事? 见到俊草推门而出,来人形色匆匆直催他快走,俊草还不及问清缘由,就已经到了端本宫门口。只见正厅之中设有皇太子座,画屏金碧,左右各有二大木框座镶铜镜,他还没细看,就被带至左间太子寝殿门口。 “万姑姑,俊草已带到。” “快些让进来,”一女子音色细腻温柔,但掩不住语气中的焦虑。 俊草小步趋入,看见雕花架子床上躺着一名四五岁的幼童,应该是皇太子朱见浚,他立刻下跪行礼,“奴婢俊草给太子殿下请安。” 万贞儿看到俊草,急忙让他起来,目光却一直都停在太子身上,“俊草,姑姑半夜叨扰,实非得已,只是小爷突发气喘,似是十分难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她面庞细致清丽,双眉修长如画,却眉头紧锁,眼眶泛红。俊草赶紧上前几步,只见太子满脸通红,张着小嘴,好像呼吸困难,喉间还能听到几声痰鸣。 俊草感觉像是热症,但他不会诊脉,不敢妄加判断,“万姑姑,小爷乃万金之体,为何不宣当值院判过来请脉?” 万贞儿轻轻摇头,“已经着人去过了,值房回说今日当值的御医都被顺妃娘娘请走了。” 俊草一惊,“这可不合规矩,若是宫中其他娘娘需要请脉,又该如何是好?” “顺妃娘娘眼下可是专宠,谁敢多言,”万贞儿悄悄打量着俊草的脸色。 俊草心里陡然生出一念,莫非她以为,自己是万岁爷和李顺妃安插在这里的眼线?若真如此,小爷急病,又何必传自己过来? “俊草,小爷年纪还小,若是急症,耽误不起,请你想个法子帮帮小爷吧,”万贞儿拉住了俊草的衣袖。 “万姑姑,你为何不将许掌事请来?” “许掌事称病,不能前来侍候,”万贞儿叹了口气,似乎十分无奈。 俊草想到李太监的嘱咐,压下了心中不忍,“万姑姑见谅,奴婢只会侍药,并不懂医术,实在帮不上忙。要不这样,等天一亮,奴婢就去请御医过来为小爷诊治。” 万贞儿见他推辞,一双泪目好似两泓清水深不见底,“俊草,我不怕实话告诉你,在这诺大的撷芳殿里,没有几人是真心对待小爷,我也不怕你传话出去,但小爷真有什么好歹,这里侍候的每一个人都不会有命活着。” 万贞儿此话用意十分明显,若俊草另有其主,自然不用担心因太子有恙而受到牵累。 俊草没想到她如此直白,“姑姑你误会了,奴婢之前在煎药房当差,只算是粗懂医理,要替小爷诊治实在有些勉强。” 万贞儿见俊草一脸正色,不像说谎,却也将信将疑,“俊草,姑姑直言望勿见怪,只是小爷这病又该如何是好?” 俊草跪在床前,道声奴婢得罪了,伸手摸了摸太子的额头,只觉得十分烫手,“万姑姑,奴婢不会用药,请先取过冷水湿巾为小爷覆在额头,再多喂些热水。对了,这里有鲜果吗?” 万贞儿想起太子生母周贵妃带来不少鲜果,便吩咐人尽数取了过来。 俊草选了几只白梨和一些枇杷,“劳烦都取汁水,滤去果渣,喂给小爷。” 为止她疑虑,俊草补充道,“《本草》上说,枇杷能治肺热咳喘,白梨能润肺c止热咳c消痰水,都是鲜果,还请万姑姑放心。” 听了俊草的话,她点头道,“有劳了,不知你今夜可否留在此处。” “万姑姑无需客气,这是奴婢份内差事,自当遵从。” 俊草被请至殿角处歇息。太子床前只有两名内官服侍,既没有爹娘,也没有御医,虽然贵为太子,却十分孤苦可怜,倒是万氏始终陪着,一刻也没有合眼。 稚子之病起病急,又容易反复,俊草不敢大意,每隔半个时辰,便会过去查看一番,待到寅时天色蒙蒙亮,太子气促之状已有缓解。 “俊草,你早些回吧,小爷已经好多了,我过会就差人去请御医,”她一夜未睡,眼睑微微发青,神情却轻松了很多。 “是,奴婢先告退了,”俊草回到屋里赶紧补觉,因为御医请脉开方后,自己就要负责进药。 折腾了一晚,俊草看着寝宫里几人俱是颜色憔悴,他小心地端着汤药上前,“奴婢俊草为小爷侍药。” 太子此时已好了很多,正在床上玩耍,他见俊草十分脸生,立刻丢了手里的玩物,躲在万贞儿身后。万氏温柔地笑着,拉过太子的小手,轻声道,“小爷快让他起来。” “起来吧,”他瞧见俊草手里的深色汤药,小脸顿时皱在了一起,“贞儿,本宫不要喝药。” 万贞儿纤纤玉手取过,好言相哄,磨了好久,终于让一碗汤药都入了太子口中。 太子一边喝药,一边偷偷看着床前的俊草,只见他五官俊秀,面目和善,颇让人有亲近之感。在一片蜜饯入口之后,太子的小脸舒展了很多,“本宫之前从未见过你,你是何人?” “回小爷的话,奴婢俊草,专门侍候小爷进药,才来了没几日,所以小爷没见过奴婢。” “你姓俊?”太子似乎对他这姓氏十分感兴趣。 “回小爷的话,奴婢并没有姓。” “你骗人,每个人都有姓啊,你怎会没有?”太子问着话,却仰头去看万氏。 万贞儿看俊草脸色尴尬,轻轻将太子搂在怀中,笑着提议道,“这又何妨,小爷赐一个姓不就好了?” 太子赐姓乃是天大的恩典,俊草急忙放下手中的红漆托盘,双手扶地。 太子尚未开蒙读书,这事还颇有些犯难,他看了眼俊草,又看了眼万氏,砸吧了几下嘴,“贞儿,你帮本宫想一个吧。” 万贞儿思付片刻,展眉轻笑,“小爷,贞儿最爱丹桂之花,听说这桂花却是苏州府开得最好,不如就以苏为姓,小爷以为如何?” “苏俊草!”太子拍手称好。 “奴婢谢小爷赐姓,”俊草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口称谢恩后躬身退了出去,并未察觉万贞儿眼中一瞬即过的复杂神色。 次日奉完汤药后,太子又让他陪着说话,俊草只得跪坐在床榻前,和他一小小孩童闲话起来。 “俊草,你为何要进宫?”太子一边玩着万贞儿的衣袖,一边问道。 “回小爷的话,奴婢是被遴选入宫的。” “宫外是不是很好玩儿?”太子挪到了床沿边,一张圆乎乎的小脸凑在俊草面前。 “奴婢只知道,宫外有很多人连饭都吃不饱。” “吃不饱饭?”他玩着自己的手指,自言自语道,“本宫也不爱吃饭,本宫最喜欢龙眼。” 他好似想到了什么好法子一般,欣然道,“他们吃不饱饭,不能吃果子么?” 俊草想到太子年纪尚幼,又是天潢贵胄,怎会知道宫外之事,于是附和地说道,“是,小爷说得对,他们都太笨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撷芳殿里的宫人和内官知道太子不受宠,平素愿意与太子亲近逗乐之人寥寥无几。万贞儿看着太子脸上露出笑容,又听到他提到果子,连忙吩咐再取些过来。 太子看到眼前满满一盆鲜果,摇头说自己不饿,万贞儿轻笑道,“俊草陪你说了这会子话,也该赏些吃食,不然下次,他可就不愿来了。” 俊草刚回屋,就有人送来太子赏赐之物,看到鲜果,又想到今日之事,他不禁暗暗摇头。如今万岁爷正是青年英武,太上皇被囚南宫衣食不足,这小太子的命恐怕还不如他爹。自己好不容易撑到现在,若是莫名卷入储君之争,实在是不值当。他打定主意后,整日都待在屋内看书,对其他事一律避而远之。 冬日已深,寒气渐重,这日午时始,天空被厚厚的云层笼罩,不一会,就有丝丝细物飘落,才眨眼的功夫,雪花翻飞渐渐大如鹅毛,正是瑞雪丰年的吉兆。 俊草坐在床边,觉得有些冷,索性躺在床上闭目休息。朦胧间他觉得有人靠近,一睁眼就看到一张冻得通红的小脸,神情严肃正瞧着自己,不是太子,还能是谁! 他看见俊草突然睁开眼睛,倒也不怕,一边抚掌,咯咯笑出声来。俊草倒是一惊,急忙翻身下跪,口称,“小爷恕罪。” “可是被本宫吓着了?”太子摸着他的床,示意万贞儿将他抱上去,嘴里说着,“快起来吧。” 太子坐在床榻之上,左顾右看满眼好奇。他今日戴了顶元青绉纱爪拉帽,身着赤色盘领窄袖内袍,前后两肩金织蟠龙,腰间玉带,脚踏皮靴,状如佛子,十分可爱。 “不知小爷到此有何吩咐?” “本宫想知道你住在哪里,他们就引我过来了,”太子看到床榻上棉被被,小手抓了想往自己身上盖。 俊草十分尴尬,却又不好阻止,“小爷,奴婢这里屋小地湿,如果你想歇息,不如奴婢送你回寝宫吧。” “不要,贞儿,本宫就要歇在这里。” “小爷,这可使不得,奴婢抱你回去吧,”万贞儿将他搂在怀里,好言相劝。 太子扭着身体似乎不太愿意,犹豫了一会,他对着俊草张开双臂,“俊草,你抱本宫回去。” 俊草见万贞儿点头,蹲下身子小心抱起了满身锦绣的太子。外间积雪成冰,他顾不上被太子扯红的双耳,只担心自己脚滑摔了怀里这位龙子,一路战战兢兢,等他把太子抱回寝宫,发现自己已是一身大汗。 万贞儿见太子有些睡意,忙近前服侍,俊草便随他人一同退出殿外。 “俊草,你等等,”万贞儿端着一盘糕点,含笑道,“尚膳监每日都送来新鲜糕点,太子根本吃不了,白白搁着也是浪费,你拿去吃吧。” 回到房中,俊草确实有些饿了,他将万贞儿赏的点心吃尽之后,就一直发困,于是他早早上床,酣然一觉睡到天亮。 几日后,他被传至太子寝宫,刚要进门,看见万贞儿站在门口,歉声说道,“对不住,小爷刚才说饿,我侍候小爷吃了些东西,才这会子,他就想歇了。” 俊草忽然想起前几日,自己那通发沉的好觉,他若无其事地说道,“无妨,想必是小爷吃得饱了,所以犯困。” 万贞儿摇头道,“那倒没有,小爷只用了一块如意糕,半块梅香糕。” 俊草不敢妄加猜测,但他隐约觉得太子的嗜睡之症,应该与每日里用的糕点脱不了干系。只是此事关系重大,而且四周都是皇帝的耳目,俊草不敢显露丝毫,同万贞儿随意闲谈了几句,就退了出来。 俊草回到自己的房里,越想越怕,也愈觉得自己的猜测没错。小儿乃纯阳之体,阳气应当升发,才会生机蓬勃。虽然他不知道糕点里被下了什么药,但是安神助眠之效明显,时间一久必然对太子的身体有所影响。 他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太子,生父被囚在南宫,生母所做十分有限,他年仅四岁,就被推入这权利纷争的漩涡之中,还不自知,也是十分可怜可叹。 原来无论是天潢贵胄还是低贱草民,命运的鞭笞都是如此无情。但是自己又有什么能力来帮他呢? 俊草寻了个四下无人的机会,隐晦地向万贞儿提出太子之症不宜食用糕点,并建议给太子进些汤羹之类以养脾胃,而且可以多用鲜果自己熬汁。 万贞儿一向谨慎,见俊草如此提议,不禁心生疑虑,她亲口尝了些糕点,发现居然有头晕嗜睡的症状,难怪太子每次都要哄了才肯吃。想到他小小年纪就遭此荼毒,万贞儿不由深深自责,从那以后,她对太子的饮食愈加上心,事事亲力亲为,绝不假手于他人。 经冬至春,太子体寒,御药房送来的汤药就一直没有断过,俊草每日都要去太子寝宫侍药问安,俨然成了撷芳殿里第二个让太子可以信赖的依靠。 虽然这样的生活冷清而平淡,俊草仍然十分珍惜,因为他知道,就在这高墙之外,内廷之中,为了太子的称谓,为了储君的东宫,不知有多少朝廷重臣卷入其中。他们一心只为自己的仕途考虑,又有谁会在意朝廷的法度和庙堂的宗正。 四月乙酉,谷雨清晨,缱绻暖风拂面,天地万物充满了盎然生机。 俊草陪着太子在庭院内嬉耍,一群内官突然闯了进来,俊草感觉将有大事发生,一把将尚自懵懂的太子拉到自己身边。 为首之人衣冠楚楚,面容俊秀,却拧了两条细眉,气势汹汹,他看到俊草背后的朱见浚,展开了手里的圣旨,“沂王跪下接旨。” 太子急忙躲在俊草身后,万贞儿和其他宫人听到声响也从端本宫里跑了出来。 “何人如此放肆,这里只有皇太子,没有沂王!”俊草提高了嗓门。 “什么皇太子?来人,将这里所有的人都给我拉出来,”他说着话,将圣旨卷成一团,扔在了俊草的怀里,“万岁爷已经下旨,废朱见浚为沂王。新太子马上就要移驾于此,你们还不立刻收拾东西滚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七章 “小爷,”万贞儿怕惊到太子,急步跑了过来,将他护在身后,却听来人厉声呵斥,“大胆奴婢,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小爷,若是再敢如此称呼,立刻拖出去打死。” “不想和沂王一起出宫的,都给我站过来,”他话音刚落,殿内的宫人和内官便争相跑了过去,就连万贞儿身边的几人都低头跟了过去。 俊草只觉得自己的衣袖被一只小手紧紧拽住,他心里微叹,蹲下身子,抱住了浑身发颤的太子。 这人看到朱见浚身边只留下了万贞儿和俊草,掩面而笑,“如此甚好,沂王身边也需要人服侍,不能一个不留,”说罢,他吩咐身边几人,“去把他们的东西收拾出来,宫外地方没这么宽敞,不打紧的东西都别带了,快去。” “沂王出宫是要去哪里?”俊草忍不住出声询问。 看着惊魂不定的三人,这人神色愈加肆无忌惮,“马车已经候着了,去了自然就知道,多问什么?” “就算是沂王,也是主子,东西还是咱们自己来收拾吧,”万贞儿小声启问。 “既是主子,你们好好伺候便是,至于东西么,带多了也是累赘,”来人言语温和了许多,可这话听起来却让人更加心寒。 他冷笑一声,眼光扫到万贞儿发间的银簪,抬手示意一名宫人,“你去,将她的首饰都给我取下来。” 万贞儿明白多说无益,也不等别人动手,自己取下了所有的饰物,也不知道是因为贴身之物的离开,还是对于此地的依依不舍,她心里突然一阵悲怮,仍不住转过头去悄悄拭去了眼角的泪痕。 沂王朱见浚看到这些人都面露凶色,举止粗鲁,早已吓呆,只知道紧紧抓住俊草,连眼泪都忘了流。 有了上头的旨意,这些内官不过随便选了几件衣裳,凑了两个包裹,丢在他们面前。万贞儿急忙上前打开,发现只有几件冬衣,并无春夏之服。她只怕委屈了沂王,想要开口申讨,却看见俊草旁轻轻摇头,只得收了下来。 “既然东西收拾好了,那就请吧,”这人着急回去交差,说着话就要赶他们走。 万贞儿轻轻抱起沂王,俊草背了包裹紧随其后,一路上,他们跨过一道又一道宫槛,但谁都没有回头。既然皇帝敢冒天下之大不为,将皇太子贬废出宫,今生今世,他们应该再没机会,重回此地了。 记得刚入宫时,天真的他还会默默憧憬,痴想着有朝一日可以离开皇宫,重返人间。可他没有想到,今日这个愿望竟然实现了,能和大明朝的太子殿下相伴出宫,这是何其荣幸,又是何其不幸! 马车疾驰了约一个时辰,窗外渐渐多了连片的树荫,俊草正要询问车夫,却发现马车放慢速度,渐渐停了下来。 “还不下车,”车帘被人粗鲁地撩起,一名内官没声好气地吆喝着。 三人下车后,看到一座小小的二进院落,虽然谈不上残破,但是很萧条,应该很久没人住了,最让人不安的是大门口,站着两名持刀的侍卫。 床褥是新置的,但都是粗布,硬得硌人。万贞儿还来不及细细打量,便听到这名内官不耐烦地吩咐,“以后你们就住在这里,吃的用的会按月送来。为了沂王的安全,这里有人日夜守卫,没有上头的允许,你们谁也不许踏出这里,否则格杀勿论。” 俊草连忙点头答应,万贞儿却一言不发,只是将沂王搂在怀内,轻轻安抚。 这人冷哼一声,又睨了沂王一眼,转身便走了出去。随着马蹄声的渐渐远去,四周突然安静下来,除了簌簌的风声,什么声响都没有。 看到四周无人,万贞儿低声对俊草说道,“那些侍卫不是普通人,他们是皇帝手下的锦衣卫,杀人不眨眼。” “姑姑,你怎么知道?”俊草吃惊道,“他们会不会杀了咱们?” 万贞儿摇头道,“若是皇帝想动手,咱们早就死了,哪里还能活到现在。小爷毕竟是太上皇的皇长子,皇帝就算再卑鄙无耻,这脸面他还是要的。” “皇帝已经废了小爷,他还想要什么脸面,”俊草有些生气。 “如今他是皇帝,自然想立他的儿子为太子,”万贞儿叹气道,“只怕最后吃苦的还是咱们小爷。” 朱见浚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废太子沂王,光从这名字来看,皇帝朱祁镇确实是用了心的,他是打心眼里希望,大家能将这位曾经的皇太子给彻底遗忘了。 宫里给他们安排了两名仆役,两人都是附近的村民,陈妈负责买菜做饭,周叔干些砍柴挑水的重活,早间来,晚上走,并不歇在这里。每月初二,都会有人送些米面油盐,沂王的母亲周氏偶尔会托人送些衣裳c细软,这些贴补对他们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所以,他们的日子虽然单调,倒也过得安稳。 转眼已到冬日,沂王的咳疾有了复发的征兆,俊草担心他病情加重,让他多饮热水,不要受风,可没过几日,他还是发起了高热,人都烧得有些迷糊。 俊草和万贞儿守到半夜,发现沂王的病症似乎更重了,俊草摇头道,“姑姑,小爷这样捱着可不是办法,不如请大夫过来为小爷诊治。” “好,我这就去,”万贞儿赶紧跑了出去。 俊草刚为沂王换下额头濡湿的棉帕,就看到万贞儿提起裙摆,缓步跨过门坎。他着急问道,“姑姑,大夫什么时候能来?” “侍卫说他们不能离开此地,”万贞儿脸色有些发懵,她摇头道,“他们只负责守卫,其他的事,他们管不了。” “这怎么行呢,若是小爷有个好歹,他们担待得起吗,”俊草蹭地站了起来,“我去问问。” 俊草快步跑到门口,刚将大门拉开一条缝,就听侍卫冷冷诘问,“什么事?” “沂王突发重病,需要请大夫,否则” “我已说过,”侍卫不耐烦地打断道,“我们负责守卫此处,不能擅自离开,否则就是杀头的死罪。”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在敷衍我,”俊草一把将门甩开,“你们不去,我自己去!” 侍卫手中的刀突然脱鞘而出,“你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八章 看着月光下明晃晃的刀刃,俊草哆嗦了一下,可他依旧壮着胆子斥道,“沂王即使被废,他仍是万岁爷的亲侄子,太上皇的皇长子,你们怎可如此怠慢。” 侍卫听他出言责问,也沉下了脸色,“无论是谁,若敢踏出此门一步,别怪我手下无情。” “难道你们要眼睁睁地看着沂王死在这里?”俊草想到沂王的病势,不禁有些咽哽。 这时万贞儿也走了出来,她看到拔刀的侍卫,赶紧将俊草拉了回去,一边劝道,“他们也是听命行事,你这是何苦,还是算了吧。” 回到屋内,俊草将沂王的衣袍轻轻解开,只觉得哪里都发烫,他发愁地问道,“姑姑,这里既没有大夫,也没有汤药,小爷的病该如何是好?” 万贞儿倒比俊草沉得住气,她柔声安抚道,“小爷是龙子,自有天神护佑,你别太担心了,不如你先去睡,明日一早替我好好照顾小爷。” 俊草心里有事,只睡了两个时辰便早早起身,这时提了一筐蔬菜的陈妈推门进屋,俊草从她手里接过沉重的竹筐,看到有把小葱,赶紧将葱连根洗净,与米同煮成粥,端到了沂王屋内。 “这是什么?”万贞儿一夜未眠,双眼微肿。 “是加了小葱的米粥,趁热服食,发汗效果最好。明日我让陈妈去买些白萝卜,无论是生食还是炖汤,治疗咳疾都是极好的,”俊草看她一脸疲累,一边喂太子喝粥,一边催她早些去睡。 等到午间,万贞儿过来瞧沂王,虽然没有明显好转,却也没有加重。于是俊草请陈妈每日多买些清热的蔬菜,或煮汤,或取汁喂食,两旬过后,沂王竟也渐渐好了起来。 有了前车之鉴,俊草自己长了个心眼,他经常帮忙陈妈摘菜洗菜,顺便将有用的蔬果皮肉削制晒干,好生保存。太阳好的时候,院子的地上堆满了他的自制药材,有洗锅罗瓜皮,白萝卜皮,冬瓜皮,还有偶尔吃橘子剩下的橘皮。每当季节交替之际,俊草便会取出几片晒得发皱的褐色橘皮,煮上一锅热热的陈皮粥,几人分食,用来预防风寒。 景泰四年三月,按月送来的用度莫名少了一半,陈妈和周叔也是隔天才来,俊草问他们原因,俩人都不知道,只说是上头吩咐的。 他们不在宫里,自然不会知道,皇帝亲立的皇太子朱见济已于二月薨逝。更有监察御史钟同称太子薨逝因知天命有在,皇帝闻之大怒,急火攻心,竟然一蹶不振病倒了。 眼看陈妈和周叔来的次数愈来愈少,俊草和万贞儿只能自己动手煮饭。两人都没有劈柴生火的经验,有时候,他们刚把柴伙放进炉膛火就熄了,满屋的烟熏得他俩眼泪直流,一顿饭还没煮完,两人就成了大花脸,他们的模样叫沂王看到之后,倒是捧着肚子乐了半日。 俊草每次收到米面,先要按日分好,还要留些余量以防未雨绸缪。一小把米,只够他们煮上一锅稀粥。偶尔陈妈来的时候,他们不再舍得将蔬菜摘叶去皮,而是洗净之后和米囫囵煮在一起。俊草将能吃的好东西都给了沂王,可他还是长得又瘦又小,看着让人心疼。 这日夜里,俊草按照陈妈所教的法子,将柴房炉膛内的火关好,便回屋睡了,半夜醒来,突然听到外间传来哔哔啵啵的声响。 他心里一惊,披了衣裳就往门外冲去,只见外面一片火光冲天,柴房的屋顶已被烧穿,沂王和万贞儿的居所也被烧着,可屋内却什么动静也没有。 俊草用力撞了几下,发现门从里面拴死了,根本打不开,幸好其中一扇窗户并未关严,他想也未想就从窗口跳了进去。屋内浓烟呛鼻,万贞儿和沂王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俊草抱起沂王放到屋外,又进去拖万贞儿,可她身子沉重,根本挪不动。 此时屋内已经烧着大半,浓烟滚滚,正在俊草不知所措之际,万贞儿竟然苏醒过来,俊草急忙将她拽出了屋子。 俊草将两人都救了出来,院外依旧毫无动静,他跑到门口,高声质问道,“院里走水,我喊了这半日,你们竟然都没有听到?” 二人往内瞧了一眼,发现一共三间屋子,烧着了两间,此时还是火光夹杂浓烟的模样,“怎么会走水?” 俊草嚷道,“还不过来帮忙?” 两名侍卫走到水缸前,发现只剩下半缸水,又看了看已经烧了差不多的屋子,慢腾腾道,“水根本就不够,就算扑了火,这屋子也不能住了,不如你们今晚先歇在北屋,等明日再说。” 俊草无奈地回到北屋,发现沂王已经醒了,正缩在万贞儿怀里,小脸吓得煞白。俊草自责不已,跪地磕头道,“奴婢该死,都怪奴婢没将炉膛内的火关好,才会半夜走水,差点害了你的性命,奴婢真是罪该万死。” 万贞儿见沂王没有发话,赶紧劝道,“俊草,这不关你的事,若不是你舍命相救,咱们哪里还能活着,还不起来将衣裳穿了,还有你的鞋,万一受了风寒可怎生是好。” 俊草抽噎道,“如何不关我的事,今夜的炉火是我封的,否则怎会无故走水?” 沂王从万贞儿怀里挣了出来,走到俊草面前,用衣袖抹去了他脸上的泪痕,一把抱住了他。 “小爷,”俊草伸手搂住他小小的身子,发现两人都在发抖。 万贞儿急忙找了一件外袍,给俊草披上,将他扶了起来,低声道,“难道你不觉得奇怪?这么大的火势,外间的锦衣卫居然毫无察觉?” 俊草嗯了一声,连着打了几个喷嚏,“确实奇怪。” “小爷已经被废,整日里缺衣少食,可皇帝还不满意,竟然想出如此恶毒的法子,真是狼子野心,不得好死,”万贞儿想到沂王和她差点死于非命,不禁恨得牙痒痒。 “姑姑,你这话什么意思?”俊草吃了一惊。 “今夜风又不大,就算柴房着火,也不会这么容易烧着咱们的屋子。他们怎么不在饭菜里下药呢,将咱们都毒死了岂不爽快?”万贞儿堵着气说完这话,和俊草对视了一眼,两人心里都是一阵毛骨悚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九章 “若是下毒会有症状,”俊草低声说道,“沂王到底是太上皇的儿子,皇帝想要一手遮天也没那么容易。” “所以他只能用这种卑劣的法子,”万贞儿叹了口气,看着躺在榻上的沂王说道,“小爷两岁的时候,太后娘娘就将他交与我照顾,我当时可是立了誓的,小爷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可是俊草,你不同,你在御药房本就是个直长,为何还要跟着小爷出宫受苦呢?” “奴婢现在倒是想后悔,可是来不及了,”他半玩笑地说着,心里却有些莫名的酸楚。 “有朝一日,若是咱们还能回宫,”万贞儿低头道,“这所有的苦便不会白白承受。” “皇帝如今年富力强,太子也已册立,咱们还有机会回宫么?”俊草无奈地笑道。 “此事说与你听,你也未必会信,”万贞儿低头笑道,“自打我第一眼见到咱们小爷的时候,我就觉得他是未来的万岁爷。” 俊草不愿打破她美好的愿望,轻轻点头,俩人无处可睡,靠着床榻眯了一会,天已经朦朦亮了。 走水之后,他们二人成了惊弓之鸟,陈妈每日都会送饭,但是他们担心饭菜有异,又无银饰验毒,俊草便挑些吃食丢在地上,看到蚂蚁鸟雀吃了无事,才敢食用。小小的沂王由于受惊过度,还落下了重语之症,说起话来磕磕绊绊,再也没有了之前的伶俐,二人见了既难过又自责。 不知不觉,数年光阴倏忽而过,俊草掰着手指算算,今年已是景泰八年。 早春二月,小小的院外,突然听到了马蹄的声响,三人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如此大的阵仗,难道是皇帝终于按捺不住,要将他们杀之而后快了? 俊草咬了咬牙,慢慢打开屋门,看到几名内官毕恭毕敬来到屋前,跪地磕头,“奴婢奉了万岁爷的旨意,前来接小爷回宫。” 俊草警觉地问道,“不知万岁爷为何要接小爷回宫?” “小爷是万岁爷的皇长子,自然要回宫里去,”领头一人答道。 “什么?”万贞儿和俊草都大吃一惊。 “万岁爷还在宫里等着小爷呢,”这人瞥了一眼屋内的陈设,“这里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不如你二位现在就随奴婢回去吧。” 出宫的时候,沂王还被万贞儿抱在怀里,如今他已十岁,是个半大少年,而万贞儿已经二十七了,她看到院外的豪车骏马,脸上只是微微笑着,好像并没有太多惊讶。她一直相信自己的直觉,小爷就是真龙天子,他迟早会住回这紫禁城。 回宫之后,他们才知道,正月初,皇帝朱祁钰病重,卧床不起,十七日凌晨,石亨c徐有贞率兵千人,控制了长安门,东华门,他们撞开南宫大门,搀扶着太上皇赶往奉天殿。于是,时隔八年,太上皇朱祁镇再次登基称帝,改元天顺,史称“夺门之变。” 整整五年,他们在宫外苦挨,终于等来了太上皇复位的一日。皇帝下旨,将沂王朱见浚改名为朱见深,重新封为皇太子,入住撷芳殿。 当俊草再次回到这高高的红墙之内,只觉恍如隔世。走的时候他没有想过自己能够回来,回来之后又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座寂静的深宫没有任何变化,唯独他自己,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苍凉无色,梦醒却是满眼锦绣。 天顺元年四月,风和日丽,万象更新。午后的撷芳殿特别安静,皇太子朱见深正在殿内歇觉。 廊下有一女子正在逗弄鹦哥,她算不上容貌出众,也已不很年轻,眉目间的神情却异常温柔娴静。她给鹦哥喂了些食,便随意站在那里。春风如顽皮的孩童,吹散她鬓角的一缕乌发,她抬手将青丝夹在耳后,听身后有人低声笑道,“姑姑,奴婢为你重新绾发吧。” 来人是名十四五岁的少年内官,他身着镶金丝织大红曳撒,腰间一条镶宝翠玉腰带,发如黑玉c目若星辰,让人过目难忘。 “俊草,你已是东宫掌事,我哪里还敢劳烦于你。” “姑姑也来打趣奴婢,”俊草低头笑着,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他从怀里掏出一柄象牙篦子,细细将她的头发拢好,“在姑姑面前,奴婢哪敢称什么掌事。” “你这张嘴可是越来越会说话了,”万贞儿含笑微嗔。 “奴婢是实话实说,奴婢能有今日的风光,都是托了小爷和姑姑的福,”俊草知道她已是太子的人,所以对她十分恭敬。 “我算什么,”万贞儿摇了摇头,“小爷才是有福之人。” “姑姑的福气可大着呢,以后奴婢还要多多仰仗姑姑。” “以后的事谁又知道,”万贞儿想到自己虽然重回东宫,可已年近三十,前途实在一片叵测,不禁轻叹了一声。 俊草以为她想到旧事所以伤心,赶紧换了个话头道,“都说见面三分情,还请姑姑劝劝小爷,有空多去给万岁爷请安。万岁爷和小爷既是君臣,也是父子,如今万岁爷可是这东宫唯一的庇护了。” “我怎会不知,”万贞儿蹙眉道,“可小爷不喜多话,和万岁爷也是多年未见。我已提过几次,再说恐怕小爷要不乐意了。” 俊草低头想了想,“小爷这性子都是因为重言之症,奴婢和御药房的陈院判倒是旧识,不如奴婢向他打听打听可有什么医治之法?” “也好,”万贞儿点了点头,想起前几日皇后说过的话,“俊草,小爷这几日的书可读得好?” “万岁爷对小爷十分看重,选的侍读和讲读都是当朝鸿儒,小爷学得很快,”俊草微微笑着。 “听说左春坊左赞善司马恂,连皇后都赞他是圣贤子孙。” “司马大人敦厚谦退,乃是礼科给事中孔公恂大圣人之后,而且是丰城候李大人荐举的,”俊草低头答道。 “李大人荐举之人必是好的,”万贞儿颔首,“俊草,你寅时就侍候小爷讲读仪,午后还要整治宫内事务,晚上少看会书,早点歇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章 讲读仪专为皇太子读书而设,位于文华殿东厢殿内。每日太子出阁升座,先读四书,再读经史。到了巳时,侍讲官入内,讲解早上所读的内容。之后,再由侍书官侍习写字。凡是读书,三日后一温,要求背诵成熟。温书之日,不授新书。凡写字,春夏秋日百字,冬日五十字。凡朔望节假及大风雨雪c隆寒盛暑,则暂停。 所以这每日的讲读仪,不但太子辛苦,侍候一旁的俊草,更是劳累。 “多谢姑姑挂心,奴婢记下了。小爷的经书要得急,奴婢要去趟经厂,先告退了。” 万贞儿笑了道,“经书虽然贵重,吩咐取的人小心些也就罢了,你何苦还要亲自跑一趟?” “小爷的差事,别人去奴婢不放心,”俊草转身告辞,一路不停来到西直门外玉河边的经厂。前几日,他已吩咐内官,让经厂备下了宋刻《北藏》之《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经厂掌司周德如没料到俊草会亲自来取,听得手下通报,急忙出门迎了俊草入内。 初次见面,两人免不了一番寒暄。周德如见客套话说得差不多,起身从内屋捧出一只华色锦匣。 “心经虽为宋刻,可是藏本不多,”周德如小心打开了匣子,匣内正是被称为经中之王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经书为经折装,长约一尺,封皮用硬纸裱以黄绫及各色彩绫,装帧十分考究,“这是奴婢择选出的善本,特奉于小爷御览。” “有劳了,”俊草查验无误,点头称谢。 “谢字可不敢当,都是奴婢份内的差事。”周德如看他露出满意的神色,心中略略放心。 俊草端起茶盏还未入口,只见院里来了一群身着红色曳撒的内官,他们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人,看着那人与自己年纪相仿,俊草忍不住问道,“周掌司,经厂不是由武太监提督?这位又是何人,气派不小。” 周德如瞧也未瞧,就好似知道这人是谁,他小心地将锦匣合上,又在外面套了只黄色锦袋,“那是武提督的义子,自从攀上提督之后,不但从了提督的姓,这几年里更是青云直上,现下已是经厂掌司之首。” 俊草看他不过十五六岁,就当了经厂的总掌司,怪不得这周掌司话里有些酸,“原来如此,武提督想必十分宠他?” “这武忞啊,就是个人精,见了提督说话像是抹了蜜,打骂起人来却辣手无情,”周德如压低了嗓门道,“听说他原先是御药房的人,也不知如何认了武提督做干爹,才被提拔到经厂来。” 俊草眼皮突地跳了一下,抬眼望去,那人的容貌在众人的汲汲讨好之中看不真切,但是眉目间的冷淡,举手投足间的贵气,却让俊草感到无比熟悉。一瞬间,所有的往事都变得异常清晰,那些原已深埋的苦痛被人骤然揭开,俊草只觉得唇干舌燥,他连着饮喝了几口热茶,努力掩饰内心的不安。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人见到俊草,含笑作揖道,“武忞见过苏掌事。” 俊草正拟回礼,却被他轻轻挡下,俊草忍住了想要将他推开的冲动,抬眼打量这位阔别七年的旧识。眼前之人已长成少年模样,眉目之间依稀可辨幼时容貌,一对细长的眼睛颇肖他爹,发起怒来应是十分骇人,此时弯弯笑着,让人感觉如沐春风。 “想不到苏掌事如此年轻,就深得太子殿下的信任,真是年少有为令人佩服,”武忞看到俊草,心下也是暗暗吃惊,他向来对自己的容貌颇为自负,没想到与这位东宫掌事相比,竟然还要略逊一筹。 “武掌司过誉了,不知你特意前来有何吩咐?”俊草见他只是面露讶异,并未认出自己,口中仍是客套。 “吩咐可不敢当,”武忞直接坐在了俊草的下首,抬手示意道,“来人。” 话音刚落,一名内官立刻走到俊草面前垂首下跪,双手高举了一只长匣,另一人赶紧上前将匣子打开。 “苏掌事,这几卷瓷青纸是武提督特意吩咐奴婢奉给小爷的,”说罢,他怕俊草不知道这纸的好处,又解释道,“瓷青纸表面经砑光加蜡,用泥金写字其上,或将金粉散于胶水中写成金字,颜色十分鲜明,最适合书写经文。” 俊草点了点头,他对这纸略有耳闻,知道是取用植物之靛蓝而染成,因其色如瓷器的青釉,故此闻名,但因工艺繁复,故而颇为珍贵。 武忞见俊草收回视线,示意两人收起长匣,“奴婢们福薄,无缘觐见小爷,这是经厂的一点孝心,希望苏掌事能代为转达。” 俊草脸上如无其事,心里暗忖,太子不过要他们提了一册经书出来,他们就能想到奉上书经的瓷青纸,司礼监的人还真是擅长曲意逢迎。不过太子才习字月余,只怕横竖撇捺都还提不稳,哪里用得着这么好的东西,他含笑接过,“武提督有心了,奴婢自会回禀小爷。” “苏掌事,经厂地方偏僻,以后若是你有差事,只需吩咐下来,武忞自会将事情办妥,绝不会误了你的事,”武忞一进屋就祭出他干爹的名头,如今又只顾着奉承俊草,对周德如却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多谢,奴婢还要回去交差,先告辞了,”俊草微微颔首,心想他一向嘴甜,生得又好,怪不得武提督对他如此宠爱,看来经厂其他几位掌司的日子一定不好过。 “苏掌事,这些物件拿取不便,不如让他们送你回去吧,”武忞微微示意,两名内官一人捧了一只匣子,低头跟在俊草身后。 武忞看到俊草出了经厂,提起衣袍坐在主位,沉声诘问,“周掌司,怎么东宫的苏掌事亲自过来,你也不知会我一声。” “我并不知道武掌司还有东西要奉给小爷,”周德如心里不悦,冷冷答道。 “你不问我,自然不会知道,”武忞眉梢微扬,扯出一丝冷笑,”你行事如此呆板,难怪一个掌司当了这些年都没抬阶。” 周德如知他一向口舌轻薄,忍了怒气闭口不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干爹真是大人有大量,换做是我,断不会如此养着你们这群废物,”他一边说着,一边眯眼打量周德如。 “有用与否,现在还轮不到你来评说。” 武忞突然笑了出来,却不是和风熙日的明媚,而是风雨晦暝的阴鸷,“亏你活到这把年纪,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真是愚昧。” “别以为你私自拿了经厂的东西出去奉承各宫,别人就不知道,”周德如被他笑得心里发寒,终于被逼着吐出这样一句话。 “无凭无据,你别血口喷人!”武忞心里一凛,语气却丝毫不见客气,“你听好了,以后所有东宫的差事,一律回报于我,若是你这差事当腻了,那就随你的便。” “对了,”他站起身子,慢条斯理地捋着袍摆的细褶,“这苏掌事叫什么名字?” 周德如不愿搭理他,随口敷衍道,“我记不得了。” “你,过来,”武忞指了屋外一人,“东宫的苏掌事,可有说过他叫什么?” 这人听他突然出言询问,跪在地上,吓得一时间舌头也不利索,“他的名字好一好像是苏俊一俊草。” “什么?你再说一遍?”刚才还漫不经心的手指,此刻已攥成拳头,连指节都已发白。 “是苏俊草!” “滚一滚一滚!”武忞勃然大怒起来,他的声音由低而高,渐渐咆哮起来,清秀的脸庞瞬间涨得通红,太阳穴上青筋隆起,突突地跳着。 回话的小内官被这通毫无征兆的暴怒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周德如也被吓了一跳,他冷眼旁观,心里却暗暗生疑。 武忞知道自己失态了,但这个名字于他而言,实在太过沉重,他不想让周德如发现太多端倪,握紧了袖笼下发抖的双手。 “以后东宫的差事,你最好别插手,”说完这话,他大步走了出去,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双腿发软,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 武忞彻夜无眠。 不知道俊草是否也认出了自己?还是,他已认出自己,却又装作不识? 想到此处,武忞笑了起来,何必去管这么多呢,只要去东宫走一趟,彼此就能认识了。 他一夜辗转,此时只觉得腰酸背痛,头也发沉,暗笑自己城府太浅,为着点小事就失了方寸,实在是活该受罪。侍候他的答应听到他起身的声音,请示之后推门而入,一字排开,侍候他盥洗。 “掌司昨夜歇得好?”答应掌班银宝边侍候他更衣,边轻声询问。 武忞微微点头,端身坐在奁匣前。 银宝想起他昨夜的脸色,不敢大意,手里小心为他拢发,听他问道,“昨夜那个答应如何了?” “奴婢让外值的御医看了,说是没有大碍,只是需要多躺些日子,”银宝担心说了实情惹他不快,一句话稍微带过。 “多补些假,再赏些银子,”武忞听他如此说,才放下心来,昨日也怪自己火气太大,若是闹出人命,干爹过问起来还真不好交代。 “是,掌司对他如此关照,是这小奴的福气,”银宝嘴里奉承着,想起昨晚那一幕,还是心有余悸。 昨日武忞回来,就黑着一张脸,但凡机灵点的,都对他避之不及。这新来的小答应倒好,连一盏茶都端不稳,洒了他一身,还烫了他的手。 银宝清楚记得,当时他就像一只炸了毛的猫,恨不得要将人立刻打死,好说好劝,这小奴还是被拖出去杖了四十。可怜这小答应只有十岁,当时就晕死过去,用了保心丸才勉强捡回条性命。 说着话,银宝已将他的发髻挽好,搭配了一枚如意纹镶宝簪,又用玉色粉扑,替他掩饰眼下的淡淡青色。 武忞食指轻摇了一下,银宝立刻退在一旁,他自己拈起画笔,仔细将眉峰描摹入鬓,更衬着一双凤眼飞扬,妩而不媚,柔而有力,他对着镜子看了半日,好似终于满意。 银宝侍候他穿上外袍,随即打开一只精巧的锦匣,里面俱是各色金c玉c镶宝绦钩,银宝取过一枚镶嵌五色宝石的纯金钩,在他腰间比过之后,却被他蹙眉否了。 “翠绿配正红最是好看,只是这绿色水头不足,”武忞的手指轻轻划过其中一枚翡翠绦钩,又收了回来。 银宝这才明白,他是嫌弃翠色不佳,“这有何难,银作局的人奉承武提督还来不及呢,不如奴婢去知会一声?” “算了,他老人家不喜欢这种事,就用它吧。” 他一身行头搭配妥当,已日上三竿。他对服饰的过度在意,银宝早就习以为常,无奈他这嗜好连武提督都已默许,自己一个答应掌班又怎敢多做置喙。 “银宝,午后我要出去一趟,若有要紧的差事,请其他几位掌司一同商议。” 他用过午饭,独自走了出去。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眼前豁然开朗,这里的建筑俗称新房,由经厂监官提督。监官之职仅次于经厂提督,宫中规矩森严,官阶必须逐级抬升,还要论资排辈。自己费了多少力气,才当上掌司之首,若想再抬阶,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不过若是有东厂掌事的帮衬,再加上东宫太子,自己能当上经厂提督也说不定呢。 俊草用过午饭,正准备歇一会,听到经厂武忞求见。虽然猜不透他亲自上门所为何事,俊草还是请他到正厅等候。 俊草独居一间配殿,紧邻太子寝宫,如此安置,既能显示他的管事之职,也方便听候太子差遣。俊草将中间堂屋选做正厅,左右两居做了书房和卧房。他一向不喜繁奢,万贞儿看了觉得太过冷清,也不配他的身份,做主为他挑了几件月白的汝窑摆在正厅。 武忞一进门就被案上那对汝窑双耳大花瓶深深吸引。汝窑以天青为贵,粉青为上,有“雨过天青云”之美誉,月白色虽没有青色珍贵,但釉色滋润纯正,有似玉非玉之美,也算十分稀罕。 他干爹书房里就放了两件天青釉小瓷,一件是葵花洗,另一件是承盘,都是他的心爱之物,平日里连自己也不让碰,看来不过巴掌大小,哪里比得上这对花瓶,瓶身看着有两尺多高,气派十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二章 “武掌司到此,不知有何贵干?”俊草刚进屋,就有人入内奉茶。 武忞笑着说道,“今日前来为的是点私事,不知苏掌事这里说话可方便?” 俊草心里已猜到几分,吩咐道,“珵秀,这里不用侍候,你先下去。” 眼见房中只剩他二人,武忞忽然眼眶泛红,“我是柯忞,俊草哥哥,你不认得我了吗?” 俊草没有料到他如此直白,惊讶的表情恰到好处,“你是柯忞?” “俊草哥哥,”武忞又唤了一声,狭长的凤目流下泪来,“你也怪我么?爹爹若是知道我如今姓武,一定会亲手弑了我这个不孝子。” “你可别这么说,”俊草取出帕子,递了过去。 “俊草哥哥,”武忞双手接过帕子,抽噎道,“那日见你,我就觉得十分面熟,问过姓名才知道真的是你。昨夜我开心得整夜没睡,今日才得了空,就过来瞧你了。俊草哥哥,你如今过得可好?太子殿下对你可好?” “都好,”俊草微微笑道,“还是你心细,我居然一点都没有认出来。” “真的吗,我和小时候没什么变化,倒是俊草哥哥你,让我有些认不出了,”武忞满脸堆笑,竭力遮掩心中的妒嫉,他没想到俊草的运道这样好,不但长成一副如花如玉的模样,还一步登天,成了众人竞相争抢的香饽饽。 “我倒没觉得,来,喝口茶吧,”俊草心里暗想,他应该是没有想到,自己还能活着站在他面前吧。 “俊草哥哥,那日奉上的经书,太子殿下可还满意?”武忞见他一副毫无隔阂的模样,安下了心,开始聊起经厂的差事。若真能和他攀上关系,自己又能多重靠山。 “小爷没说有何妥,”俊草轻啜了口茶。 “那就好,武提督还担心殿下会不中意呢。俊草哥哥,以后有你帮衬我,我在提督那里便可少挨些责罚了,”武忞弯着一双凤目笑道。 “武提督是你干爹,他怎么舍得罚你?”俊草脸上笑容未变。 “干爹待下十分严厉,我在他老人家那里吃过不少苦头呢,”武忞嘟起了嘴,一副十分委屈的模样。 “是吗,我可听说,你如今是经厂的总掌司,管着整座经厂,威风的紧呢,”俊草淡淡恭维道。 “经厂的差事都是和些雕版书册打交道,哪里比得上俊草哥哥你,整日在太子殿下跟前听差,还能时常见到万岁爷,”武忞的羡慕之色溢于言表。 这话应该是他发自肺腑,但也是世人的通病,只看到人前显赫,却忽略了人后的辛酸苦痛。 俊草想起当年在宫外的时候,几次饭菜被人下毒,幸好自己机警,才免于罹难。但吃的饭菜都是凉的,还要顾着让太子吃饱,几年下来,早已落下胃寒之症。还有一次半夜大火,若是自己没有警醒,抱出熟睡中的太子,如今就算太上皇复位,太子也住不回这东宫了。 俊草一时无话想说,只是淡淡笑着,抬眼看见珵秀在门外徘徊,便招手示意他进来。 “掌事恕罪,御药房的陈院判过来请脉,万姑姑请你过去一趟。” “我马上就去,”俊草发了话,转头对武忞告辞。 武忞在心里厌极了御药房这三个字,也想早些离开,“俊草哥哥,你且去忙,我下回再来瞧你。” 俊草急步来到太子寝宫,发现陈院判已诊完脉,正在书写药方。 万贞儿小声问道,“陈院判,小爷最近吃得少,晚间睡觉也不稳,还容易闹脾气,这到底是何病症?” “姑姑放心,小爷只是脾胃不和,并无大碍。”陈院判看到万贞儿关心的神色,耐心解释,“小爷之症和节气有些关系,春天肝气生发,容易克伐脾土,从而引发肠胃不适,肝火旺盛还会让人烦躁易怒。” 万贞儿听了频频点头。 “臣回去就拟方子,明日煎药房会送汤药过来,一日两次,饭后服用即可。” 俊草备了赏金,送陈院判出门,一边悄声问道,“奴婢想请教一事,不知重言之症有没有法子可解?” 陈院判微微一怔,知道他所指为谁,摇头苦笑道,“此乃情志之症,非药石可解。” “奴婢明白了,”俊草有些失望,抬手将一只沉沉的锦袋交到他手里, 陈院判收了赏赐,忍不住问道,“俊草,小爷在宫外可是吃了很多苦?” 俊草点了点头。 “你别心急,”陈院判出言安抚道,“小爷才回宫不久,说不定过些日子就慢慢好了。” “希望如此吧。” 陈院判见他脸色泛白,关切地问道,“俊草,上次嘱咐你吃的香砂六君子丸,吃了没有?” “多谢挂心,奴婢吃了些日子,已经好多了,”俊草笑着答道。 “你啊,年纪还小,脾胃之症一定要当心,”陈院判又叮嘱了一句。 一别七八年,陈院判已经双鬓斑白。他初次来到东宫诊脉,知道眼前这位眉目如画的苏掌事就是当年煎药房的俊草,真是又惊又喜。可贵的是,俊草如今身为太子近臣,却待自己恭敬如初,不禁让他对俊草更为爱重。 万贞儿听了俊草的回话,忍不住轻叹一声。这些年来,无论他们如何陪太子说话解闷,甚至重回了东宫,太子的病症竟丝毫没有好转,也因为此症之累,让太子在众人面前愈少开口讲话。 俊草回到住处,发现屋里已经收拾干净,那方帕子叠得方方正正,摆在案上。他微微皱眉,“珵秀!” 一名小内官低头走了进来,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掌事,有何吩咐?” “将帕子拿出去烧了。” 珵秀听了一愣,随即取过锦帕,退了出去。 武忞,若是可以不见,只愿此生不复与你相见。 每月朔望,太子不用去讲读仪,他一大早就在书房练字,俊草在旁侍候他笔墨。这时有人禀告说经厂有人找苏掌事,俊草猜测又是武忞,便告退出来,走到宫门口,才发现来人只是个普通的内官,而且之前从未见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三章 这人上前问清了俊草的姓名,从怀里偷偷摸出一个黄色包裹,低声在他耳边说道,“这是经厂周掌司吩咐奴婢给你的,说日后必有用处。” 见他言语十分可疑,俊草想要打开包裹,却被他急急阻止,只见他眼框发红,小声乞求道,“还请苏掌事好生收着,回去再看,奴婢告辞。” 见他如此这般,俊草只好收了,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俊草心里十分疑惑,他快步回到屋内,关上门,轻轻打开了包裹。 这是一本手抄的笔记,上面清楚记着某日某时,经厂掌司武忞私自从经厂藏库提了各色珍贵的字帖或藏纸,送到某宫某人处。前后两三年里,他送出去的东西居然有近百件,其中不乏藏本c孤本。 只是,周德如为何要将证据送到自己手里?就算武提督会袒护武忞,他上头还有司礼监掌印曹吉祥,若想上告岂不更加方便? 武忞同自己的关系,他肯定不会告知他人,周掌司又是从何而知的? 手里这些证据足以让武忞死无葬身之地,但他将如此重要之物交给仅一面之缘的自己,又是为什么?想到这里,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当时为何不多问几句? 他胡思乱想了一通,摸着东西只觉烫手,便寻了个机会,将册子原样包好,悄悄藏在了太子的床榻之下。 一次偶尔的机会,俊草听见有人议论经厂盗案,他平日最恨人嘴碎,可听说盗贼是个掌司,又搜出几千两银票,忍不住走了过去。 众人立刻缄口不语,却听他问道,“这偷盗之人叫什么?” “回掌事的话,名字不清楚,只晓得姓周,”一人答道。 “他如今人在何处?”俊草又问。 “死了,前几日就死了。” 旁边一人见俊草难得有闲情打听八卦,又添了一句,“听说他还没招,就被活活打死了。” 看着他们一个个起劲的模样,俊草冷哼一声,“嚼完舌根,还不散了!” 才一眨眼,众人便消失得乾乾净净,只留他一人站在廊下,五味杂陈。 武忞,你动作够快!手段也够狠! 他忽然想到一事,仍把书册留在原处,却将包书的黄绸塞在书房屉斗,并露出一角在外。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是这座诸墙有耳的紫禁城。 俊草守株待兔,很快就等来了他的客人。 “俊草哥哥,”武忞进门之后,笑着请了个安,“听闻前些日子,小爷胃口不佳,不知是否好些了?” “想不到这种小事,连经厂都知道了。” “俊草哥哥,这话你可说差了,东宫从来就没有小事。”武忞低头整了整袍褶,一脸抱歉地说道,“其实我早想过来看你,可经厂来了批藩国进贡的经书,干爹交给我来入库,整整几十车书,实在脱不开身。” 俊草见他对盗案避而不谈,也装作无事地同他寒暄起来,“武提督能把这么紧要的差事交给你,可见他对你十分倚重!” 听他出言夸赞,武忞谦虚了几句,一边装作欣赏屋内装饰,一边随口问道,“俊草哥哥,我记得你以前喜欢读书,如今都看什么书呢?” “不过是几卷旧书,”俊草笑道,“有空拿出来翻翻。” “我可不信,我上次来得匆忙,还没有好好看你住的地方,”见俊草不动,他撒娇般说道,“俊草哥哥,难道你藏了什么好书,怕我借了不还?” “我这里平时没人来,都不收拾,你看了可不许笑,”俊草带他穿过正厅,往里进到书房。 武忞两只眼睛四处打量,只见书房陈设极其简单,除了基本家私杂用,没有其他饰物。唯一显眼的就是卷卷书册,摆放得到处都是。 “你瞧,这么乱,又有什么好看的?” “比我那儿可整齐多了,”武忞顺口说着,心里有些失望,原以为他正厅摆着贵重瓷器,书房更应有不少稀罕玩意,想不到连案上的文房四宝俱是普通物件。他正想再找话聊,低头瞥见书格屉斗没有关严,露出一角黄绸。他顾不上考虑别的,径自上前取出细看,发现正是经厂封裱佛经的黄色绸缎。 “怎么了?”俊草跟了过来。 “你瞧我这毛病,一见和经厂有关的物件,就忍不住要看个究竟,”他讪讪笑道,“俊草哥哥,黄绸乃是经厂专用之物,你这里怎么会有?” “前几日,经厂有人送书给我,就是用此物包的。” 谈话终于开始进入正题。 “经厂的人?他叫什么名字,你认识么?”他一双凤目紧盯着俊草,关注俊草的每一个表情。 “他没说,我也没问,”俊草哂笑道,“听人通报的时候,我还以为又是你呢,经厂除了你,别人我也不认识。” 武忞知道自己苦苦在找的,就是一本册子。 本来他这事也算办得天衣无缝,他得知自己的事被周德如察觉,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经库缺失之物,都算在周德如头上,并早早将他灭口。想不到周德如棋高一着,不但留了物证,还将东西送出了经厂。 他顾不上俊草打趣,陪着笑脸道,“究竟是什么好书,经厂要特意送来给你。” 俊草从案上翻出一册书,递给了他。 武忞匆匆接过,是册装帧普通的《茶经》,他心有不甘,拈开书页,从头至尾翻了个遍,却没有发现任何特别之处。 “真有意思,怎么会送卷《茶经》给你,这人说了是谁送的?”他怕自己的举动引俊草怀疑,勉强笑着。 “是经厂的周掌司,”俊草抬头答道。 “周掌司?”他见俊草脸色如常,将书搁在一边,小声问道,“俊草哥哥,你有没有听过周德如的事?” “你说的是周掌司?”俊草故作不解地问道,“他出了何事?” “他偷了经库的东西,被人搜出几千两银票,人赃俱获!” 几千两银票,谁会大模大样放在屋里等人来搜,这么明显的栽赃也真是可笑。俊草心里暗想,嘴上却啧啧道,“想不到他看起来老实,居然敢做这种事?” “是啊,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武忞点头附和。 俊草见他欲言又止,假装吃惊道,“你不会以为,他把赃物送了我吧?” “怎么会,”武忞急忙摇头,“俊草哥哥,你别多想,此案早已了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四章 看来武提督也不是什么精明主子,被武忞骗得团团转,这么大的案子,也不查查清楚,俊草笑着敷衍道,“你们武提督对手下倒是并无偏袒。” 看到话题已被俊草扯远,武忞只得自己再绕回来,“周德如为人阴狠狡诈,我怕他对你不利,所以过来看看,既然只是本闲书,那我就放心了。” 俊草见他不但事不关己,还要倒打一耙,不由心里发寒。 武忞还不死心,继续探问道,“陆羽这书说的是采茶c制茶和品茶,周德如怎么知道俊草哥哥你喜欢饮茶?” “可能是上次在经厂,我提过一句,”看他将信将疑,俊草继续填补道,“你们经厂的人,个个都是七窍玲珑心,观人于微。小爷从经厂要了本心经,你们就送来了瓷青纸,如今小爷正用着呢。” 武忞好像完全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轻轻笑道,“小爷肯用经厂孝敬的东西,是奴婢们的福气。” “你们有心了,日后小爷有差事吩咐,还得再麻烦你们,”掌事当了数月,此类冠冕堂皇的话,俊草已经说得十分顺口。 “那是自然,有什么差遣,请太子殿下尽管吩咐,”武忞嘴上客套着,看看已经问不出什么,便起身告辞。 他走后,俊草独自坐了,将黄锻细细叠好。他既然知道有人来过,只怕送书之人也已遭遇不测,想到他的雷厉手段,俊草不禁摇头。今日他虽无功而返,可他素来多疑,只怕不会轻易相信,未雨绸缪,自己还是要小心为上。 武忞回到书房,拈了几枚沉水香饼,丢在暗金莲花炉中,端身坐着,闭目养神。 银宝看到屋内香气弥漫,知他心情不佳,蹑步上前为他奉茶。 武忞长睫轻扫,慢条斯理问道,“那个去东宫报信的奴子,还不肯吐?” “是,想不到他小小年纪,倒挺抗得住打,”银宝怕他怪罪,只得把责任往外推。 “还敢说人家,怎么不说是你没用!”拈起的茶盖被他啪地一声拍在了案上。 银宝心里一抖,忙跪下磕头,“奴婢该死。” 武忞思付半响,眯眼吩咐道,“既然问不出话,留着也没用。” “是,是,奴婢知道该如何处置,”银宝连忙点头。 “那老东西的屋子,你当真仔细搜过了?”他取过茶盏,轻啜一口,新进的芽茶果然入口清冽c唇齿生香。 银宝听他这么问,恨不得指天发誓,“奴婢翻了三遍,差点连屋子都拆了,墙里c屋顶还有石板下面都查过了,什么都没找到。” 见武忞沉吟无语,银宝试探着问道,“也许根本没有物证,只是周德如故弄玄虚呢?” 武忞微微摇头,“如果你有物证,会藏在哪里?” “啊?”银宝迟疑了一下道,“经厂上下都是咱们的人,东西根本无处可藏。” 武忞眉梢轻扬,笑而不语。 “哦,所以他才将东西送去外边,可奴婢不明白,”银宝忍不住问道,“他为何要将物证交给东宫的苏掌事,他俩应该不熟啊。” “只见过一回,就敢将宝压在苏俊草身上,这老东西还真是厉害,”说完这话,他双眼微阖,懒洋洋地靠在了椅背之上。 很明显,物证之说绝对不是空穴来风,若是故弄玄虚,姓周的没必要赔上一名亲信。 其次,这物证绝对能要了自己的命。 再者,苏俊草,你也太小看我了,随便拿册书就想糊弄过去。姓周的才识几个大字,知道什么《茶经》,你既然想和我耍手段,就别怪我心狠手辣,翻脸无情。 “银宝!” 听他唤自己,银宝急忙答应,“奴婢在。” “你跟我几年了?” 银宝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事,“有三年多了。” 武忞好似感叹一般,“你的官阶还是长随吧?” “是,掌司好记性,”银宝点了点头。 “我这里还有件差事,”武忞转着指上的镶蓝宝石戒指,缓缓说道,“若是办好了,我便替你抬一级。” 银宝如今领着答应掌班之职,又是他的近臣,在经厂也算说得上话,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官阶太低。若是武忞肯为自己抬阶,那可是天大的好事,听到他如此说,银宝顿时两眼放光,忙不迭地点头,“是,是,奴婢一定好好” “你别急着答应,若是这回再出现什么纰漏,”他顿了一下,幽幽说道,“老账新账我同你一起算!” 银宝知他一向言出必行,苦着脸道,“奴婢知道了,还请掌司吩咐。” 武忞食指轻勾,银宝立刻膝行几步,凑到他的脚边。 他交代得十分仔细,这事虽不难办,但稍有疏漏,容易弄巧成拙,其中的关键就是要拿捏好分寸。本来苏俊草坐到这个位置,自己做小谦让也就算了,想不到此人就是个榆木脑袋,和小时候一样不识好歹,但凡他想留着物证,无论是何企图,自己就不能对他留情。今日让银宝放话出去,估计过上十来天就会有消息,到那时,苏俊草,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应付。 武忞拈起案上的茶盏,饮了一口,茶已凉透,只有淡淡的苦涩。 端午过后,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太子听说宫后苑有亭台水榭c奇花异草,就想过去瞧瞧。这日,他歇过午觉,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宫后苑。 太子是头回来,看到亭台殿阁和纵横交错的花石子路,高兴得不得了,下令停了步舆,边走边看,觉得哪里都新鲜。俊草也是第一次来,他觉得除了苍松翠柏,就属石榴花开得最好,怪不得人说五月也称榴月。花朵远远望去就像腾腾的红云,底下绿色连绵不绝,让人触目生凉,暑意全消。 太子跑了一路,已是大汗淋漓,赏玩的兴致却丝毫未减。他见池中金鱼尾巴一摆一摆,好似绣扇,不禁眉开眼笑,趴在阑干边看得十分入神。正在这时,平静的水面突然响起咕咚一声,原来是只青蛙跳入水中,太子被唬了一跳,再没了赏看的兴味,于是众人匆匆回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五章 不知是因为汗后吹风,还是其他缘故,太子当晚发起高热,陈院判被急招入宫。皇帝听后龙颜不悦,立即下旨将陪侍的内官,每人罚了二十廷杖,以示惩戒。 是夜,天气微凉。 太子风寒未愈,不能外出,俊草便陪着他在庭院散步。四方的宫墙没什么可看,只有头顶的繁星点点,好似颗颗宝石镶嵌在丝绒般的夜幕之上,晶亮闪烁,让太子觉得分外好看。 “俊草,星星离咱们很远么?”太子对着暮色伸出手掌,想把星星攥入手中。 “奴婢不知道,应该很远吧,”俊草也觉得今夜的星辰特别亮,不知和自己出生那日相比,相差几许。 “父皇能把它们摘下来么?”太子低声嘟囔着。 俊草安抚地问道,“小爷,你这么喜欢星星?” “嗯,当然啦,”太子使劲点了点头。 俊草忽然想起小时候跟着邻家哥哥去山上玩,山里植被茂盛异常潮湿,最是夜照喜爱出没的地方。天黑之后,夜照尾部会发出黄绿色的光,一闪一闪就像小灯笼,如果把许多夜照装在袋子里,太子一定非常喜欢。他笑着说道,“奴婢有个法子,即使摘不来天上的星斗,却也一样晶莹闪烁,还会发光。” “不是星星,那是什么?”太子欣喜地问道。 俊草见他眼中放光,不禁抿唇而笑,“小爷稍安,容奴婢卖个关子,等事情办妥再请小爷品评。” “若是办的不好,本宫可要罚你,”太子听他不肯细说,嘟起了嘴。 “是,小爷如有任何不满,奴婢甘愿领罚,”俊草笑着应了。他正想着用什么袋子装夜照,抬头瞥见太子束发的玄色纱囊,心里顿时有了主意。 他命针工局用白色薄纱赶做几只尺余的纱袋,又在黄昏去了趟宫后苑。夜照素喜阴湿,苑里有花有水,俊草觉得那里肯定会有,果然才过了一会功夫,他就满载而归。俊草兴匆匆将纱袋带回,待天黑之时,命人高高举在空中。 只见夜幕之下,除了远远亮起的冷冷繁星,还有这近在咫尺的莹莹夜照,在纱袋内轻舞飞扬,温暖柔美。太子将一只纱袋捧于掌心,兴致勃勃地看着这些可爱的小流萤,高兴不已。 “俊草,这是什么虫?”太子用手指轻戳柔软的纱袋,几乎就能碰到这些亮闪闪的小家伙。 俊草取过另一只纱袋悬在手中,“这是夜照,只在晚上才会发光。” “你是怎么知道的?”太子一边看着自己的,一边又来瞧俊草的。 “奴婢小时候常去山里玩,一到夏天那里就有好多夜照,比星星还要漂亮,”俊草轻轻闭上眼睛,童年的美好又浮现眼前,那是漫山遍野的流动的星辰。 “是很漂亮,那它们吃什么?”太子对萤虫充满了好奇。 “花粉和花蜜,不过它们只能活二十几日,”俊草想到自己也曾捉了许多回家,没成想才过几日,就都死了,害自己哭了好久。 “俊草,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他全神贯注看着飞舞的夜照,恋恋不舍道,“俊草,我想把它们放了。少詹事刘铉说过,仁者莫大于爱人,我不应该因为一己之欲,将它们留在我身边,”太子和俊草亲近之时,经常不称本宫,只是称我。 “小爷宅心仁厚,奴婢自叹不如,”俊草觉得太子心慈,这点和今上倒是十分相似。 “你捉它们来,还不都是为了我,上次挨的杖子也是因为我,”太子因着俊草无辜受罚,一直闷闷不乐,总觉得让他受了委屈。 “奴婢侍奉不周,确是奴婢失职,万岁爷罚了二十杖,已经算是轻的了,”俊草低声解释。 “我生病怎么能怪你们?俊草,下次你再陪我去宫后苑好么?我一定不会再生病了,”太子拱在俊草身边轻轻问道。 “奴婢不敢,只要小爷吩咐,奴婢自当遵从。” 俊草一脸认真,让太子十分心安,他又玩了半刻,吩咐道,“俊草,把它们放了吧,对了,你去把万姑姑叫来,她一定也喜欢看。” 万贞儿来了之后,几人同时打开纱袋,近百只夜照同时从纱袋涌出,争相飞向夜空,一时间只见无数盏萤火在空中飞舞,黄绿色的荧光点亮了整个夜空,每个在场的人都被它们深深吸引,看着这点点荧光渐渐黯淡,最后消失在沉沉的空幕之中。 太子仰着头还有些不舍,“俊草,你这差事办得好,想本宫赏你些什么?” “奴婢不敢讨赏,小爷喜欢就好,”俊草躬身而立,淡淡推辞。 才回宫没几个月,小小的太子已经开始学会施恩,紫禁城确是一个可以让人迅速成长的地方,特别是这座赫赫的东宫。 当晚太子睡得十分香甜,俊草却辗转难眠,幼时嬉耍玩闹的山头葬着最爱他的阿娘。整整八年,每个清明他只能遥望北方默默磕头,却无法亲自前去祭奠,想到阿娘的温柔呵护c关怀备至,自己这当儿子的实在不孝。 不知为何,他经常会想起武忞当年在煎药房里说过的话。他父母亡故,被柯沐阳带回京师收留,才过了不久柯沐阳就获罪受诛,自己入了东宫之后,太子又被逐出皇城。难道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生辰不吉?虽然他不愿意相信,但这事好像一片阴影,始终挥之不去。若真是因为自己,他还能做些什么来弥补呢? 暑伏日始,宫里都用上了冰。万贞儿知道太子体弱,忧心他贪凉伤身,才多说了几句,竟然引太子发了通脾气。 东宫胶着着用冰之事,宫外却蓬起了一个流言,说皇太子经常抱恙,是因为太子身边,有人生辰不祥,与太子八字相克,陷太子于逆境之象。待得这风闻吹到俊草的耳内,他才发现流言的主角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武忞果然不信自己,先下手了! 虽然只是小小风闻,可众口铄金c积毁销骨,一不当心,便是杀头的大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六章 既然这流言的起因是太子抱恙,那么,消除流言的最好法子应该就是太子康健。如今天气酷热,太子喜用冰饮之物,连累肠胃不适也属正常。只要御医出面,在万岁爷跟前说上几句,有了皇帝的口谕,太子就算不乐意也只能遵从。不过此事还是要让万贞儿发话,他有了主意,立刻来到万贞儿处。 “姑姑,”俊草见她愁眉不展,柔声问道,“姑姑可是有心事?” “我能有什么事?”她勉强笑道,“对了,你怎么有空来我这儿?” “奴婢听说前几日为了用冰之事,小爷闹了些脾气,”俊草见她微微点头,低声附和道,“其实姑姑这么做,都是为了小爷着想。” “小爷大了,我的话都不管用了,”万贞儿嘟囔了一句,神情也有些落寞。 “姑姑多虑了,这样的天气小爷难免有些烦躁,你别往心里去,”俊草一边安慰,一边自语道,“不过小爷脾胃娇弱,此时多用寒凉之物,到了秋季只怕又要小病不断。” “是啊,可惜小爷他不听劝,”万贞儿一脸无奈。 沉默半响,俊草突然提议道,“姑姑,奴婢倒有个法子。” “什么法子?你快说?”万贞儿急声催促。 “不如咱们去将陈院判请来,替小爷调理一下,到时候小爷怕苦不想喝药,姑姑便可顺势劝说,也算解了眼前之忧。” 万贞儿想不到更好的法子,点了点头,“好罢,那我明日就去。” 今年改元,皇帝因为太子之事,曾经去过几次撷芳殿,但从未太过留意太子的近侍。听到传闻,他立刻下旨细查东宫的两位掌事,万贞儿和苏俊草。 来人回话说,万贞儿温婉贤淑,平日里负责照顾太子起居,太子已将她收房。苏俊草由郕王送入东宫侍候太子,虽然他和万贞儿都陪着太子出宫,但人心难测。而且,听闻此人为人狡黠,极善揣测太子心意,前几日还抓了许多夜照供太子赏玩,哄得太子对他言听计从。 等这些话传到武忞耳中,他以为皇帝很快就有旨意,没想到这事好像泥牛入水,再没了下文,他不禁焦虑起来。皇帝一向看重太子,只要皇帝出面过问,苏俊草必是百口莫辩,天子一怒,爹娘的仇说不定就能报了,可皇帝竟然不闻不问,究竟是哪里出问题了呢? 几日后,陈院判照例给皇帝请脉,看完之后,他想起俊草的嘱托,顺口提了一句太子的事。没想到他前脚刚走,皇帝便命人传召撷芳殿掌事苏俊草觐见。 俊草早已猜到此次召见所为何事,只是不知,他在皇帝面前被描摹成了什么模样,所谓流言猛于虎,所言非虚。他低垂着头,小步入内,感觉又回到了新乡官驿的那间屋子,命运玩笑似地,再次将他推到风口浪尖,不过这次更为凶险,稍不留神便有性命之忧。 “奴婢苏俊草给万岁爷请安,”他以手加额,深深一躬后双膝跪地,将额置于手背。 他的籍册被摆在案上,寥寥数页记录着他的一切:‘苏俊草,正统八年三月初十生于河南新乡岐湾村,父早亡。正统十四年新乡饥灾,其母亡后,被都察院巡按柯沐阳带至京师收为家奴。景泰元年七月,柯沐阳获罪,家中奴仆均被籍没,因其清秀敏慧,被遴选入宫在药房任药童,景泰二年奉郕王口谕调至东宫为太子侍药。次年,随太子及万贞儿一同出宫’ 穷苦人家的孩子,大都亲人散落c生活贫苦,他的情况不算特殊,可柯府之事确有些凑巧。但是不管怎么,皇太子最终还是顺利回宫,听说其中还有他的功劳。 屋内寂静无声,过了半响,一个醇厚的嗓音在俊草头顶响起,语气颇为温和,“你抬起头来!” 只见他清秀俊逸,眉目顺伏,是生得好了些,却不像是奷佞之人。皇帝瞥了眼籍册,明知故问道,“你为何入宫?” “回万岁爷的话,奴婢自幼失怙,幸有娘亲鞠育,六岁时家乡遭遇饥荒,娘亲因灾而亡。承蒙巡按大人收留来到京师,后主上家中发生变故,奴婢遂被遴选入宫,”他吐字不缓不急,几段曲折被他说得清楚明白。 “你口中的巡按可是柯沐阳?” “正是柯大人,”俊草听他道出主上名讳,心里暗自吃惊。 “当年柯沐本上奏,称新乡县府周培善救灾有功,郕王还赐下恩赏,你母亲怎会因灾而亡?”皇帝核对之前的记录,不禁有些疑问。 “救灾有功?”俊草好似着了记闷雷,口中不自觉把这几个字又重复了一遍,才发现皇帝一双龙目,正静静注视着自己,他急忙低下了头。 “苏俊草,万岁爷在问你话呢,事情究竟如何,你要照实说,”一名内臣对他提点完,转身对皇帝回禀道,“他一个小小掌事,得睹龙颜天威,竟然连话都不会说了,万岁爷莫要见怪。” 俊草偷偷打量,只见此人身着蟒衣,在御前言语自如,毫无拘束,猜他应该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曹吉祥。 众人皆知,曹吉祥于皇帝复辟有功,钦封昭武伯,总督三大营,可谓权倾朝野。他为何要提点自己?周培善的旧案,他还知道些什么?如今,柯沐阳已死,周县府虽然可恶,但此刻绝不是重述此案的最佳时机。 想到这里,俊草定了心神,缓缓说道,“恕奴婢御前失仪,只因奴婢的娘亲素来体弱,又遇上饥荒,所以没能熬过。” 皇帝问清旧案,立刻将话题转了过来,“太子宫里的风闻,你可听过?” 听他终于问到重点,俊草小心翼翼答道,“没想到此类无稽之谈竟然传到了万岁爷这里,奴婢以为,太子殿下乃是皇储,岂会为一宫奴所克,如此荒唐之言,奴婢是断不会信的。” “信与不信不过一念之差,皇太子是国之储君,关乎国之将来,只要是国事,朕就不会放任不管,”说到此处,皇帝的眼神多了几分凌厉,“朕知道,你们个个聪明伶俐,平日里费尽心思哄着太子高兴。朕不指望所有人能做到忠孝节义,但至少你这个东宫掌事,应多存些公忠体国之念,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七章 “万岁爷容禀,”俊草低声分辩,“奴婢打小跟着小爷,心里只有小爷一人,平日里都是尽心侍奉,不敢有丝毫违逆,如若这般也算过错,奴婢实在是惶恐。” “放肆!”曹吉祥厉声斥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狡辩!” 皇帝轻哼一声道,“那日太子在宫内苑受惊,朕就说过,再有侍奉不周,定然严惩不贷,看来上回是朕罚得太轻,你们根本就没长记性!” “万岁爷息怒,”俊草深吸口气道,“奴婢身卑命贱,能够侍候小爷,已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奴婢并不贪图掌事之衔,只求万岁爷开恩,能容奴婢继续留在东宫侍奉。” “你的脑袋是不想要了,还不住口,”曹吉祥又斥了一句。 虽是口宣责罚,皇帝的声音依然温和,“苏俊草,恃宠而骄c谄媚惑主,褫夺东宫掌事之职,杖五十,降更鼓房净军。” 天子之怒大概就是如此,不用严声厉色,只要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决定自己的生死去留。 俊草心内波澜起伏,却不是为了自己。 娘亲的错案无法昭雪,罪首周培善仍然逍遥法外,是谓不孝! 他对太子尊之如主,护之如弟,却背上谄媚之罪,是谓不忠! 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会沦于此不忠不孝之地? 想到自己哀求柯沐阳的战战兢兢,想到承认偷盗之罪的迫不得已,想到入宫受刑的创巨痛深,想到宫外缺衣少食的穷途末路。往事已逝,不堪回首,如果当时自己没有为柯沐阳所救,是否也就不需要承受这些苦痛。 天地不仁?真是可笑! “奴婢谢万岁爷恩典,”俊草起身将发皱的袍褶理顺,退了出去。 皇帝将他的籍册放到一边,挑眉说道,“他这模样c口才在内官之中都算得上拔尖,郕王倒是好眼力。” “万岁爷真是宽宏大量,”曹吉祥谄笑道,“他如此言语无状,万岁爷还留他一条性命。” “宫里谁不惜命?他身上这份愚勇也算难得,”皇帝似有淡淡褒嘉。 “万岁爷是菩萨心肠,”曹吉祥眼珠骨碌一转,笑着说道,“他这样貌,倒叫奴婢想起一个人。” “哦,是谁?”皇帝好奇问道。 “太常寺的陆少卿,”曹吉祥眉梢微扬。 “你说的是‘陆潘安’陆廷成?”皇帝想到这位玉树临风的文臣,被人送了这么个诨名,不禁莞尔。 “正是,”曹吉祥陪着笑,挤出了一脸的褶子。 “你这般说来,还真有几分相似,”皇帝微微点头。 “陆大人自视甚高,却生了副娇滴滴的模样,他平时最烦别人提起‘陆潘安’这三个字!”曹吉祥目不识丁,对自命清高的文臣,形容起来几近刻薄。 “都说文人眼高于顶,朕看他们的毛病不止清高二字,”想到此次风闻,皇帝敛了笑意,“你可知道流言是从哪里来的?” “宫里的风闻每日都有不少,”曹吉祥敷衍道,“万岁爷若想知道,奴婢立刻去查。” “你赶紧查,朕要知道主谋是谁,有何目的?”皇帝继续发话。 “奴婢领旨。万岁爷,东宫不能没有掌事之人,是否” “不是还有万贞儿么?”皇帝冷冷打断,“朕再给你七日,将那造谣之人给朕找出来,你别想随便找人应付,朕要亲自问话。” “奴婢哪敢呐,万岁爷放心,奴婢一定查个水落石出,”曹吉祥嘴里说得信誓旦旦,心里却想到了另一人的所求之事。 曹吉祥躬身退出,听到一旁传来杖责之声,不由眉头紧皱。这孩子确实十分机灵,自己不过稍稍点拨,他就知道如何作答,周培善的旧案并无差池,自己也可放心了。不过,皇帝既然贬了苏俊草出去,为何不换上新人,如此安排究竟有何深意? 杖刑完毕,一内官恭敬上前请示,“曹公,五十杖已责毕,是否现在就将苏俊草送去更鼓房?” 曹吉祥刚要点头,忽然又改了主意,“不必,依旧将人送回撷芳殿。” 武忞得知皇帝传召的消息,便令银宝出去打听,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见到银宝推门而入,他脱口问道,“怎么样了?” 银宝笑着作揖道,“恭喜掌司,这事成了。” “你仔细说,”武忞急急吩咐。 “万岁爷传召苏俊草问话,龙颜震怒,下旨杖责五十,将人贬去更鼓房了,”银宝讨好地说道。 “杖五十?”武忞心里哼了一声,都说皇帝心慈,果真如此,直接责毙,岂不省事?不过,既被贬去更鼓房,收拾他不过是迟早的事。寻思一番后,武忞觉得还算称心,笑了夸赞道,“你这回功劳不小,我说话算话,你且安心等着调令。” 银宝听他竟然主动提起此事,心下一阵狂喜,连连磕头道,“奴婢谢掌司恩典。奴婢能有今日,全靠掌司提拔重用,奴婢心里不敢存非分之想,只求日后都能跟着掌司,效犬马之劳。” “少啰嗦,”武忞睨了他一眼道,“你若安心跟着我,少不了你的好处。” “是,更鼓房那边,要不要奴婢去打点一下?” “急什么,”武忞唇边卷起一丝笑意,“到了那地方,还怕没有机会?” “掌事多谋善断,奴婢实在佩服。” “对了,”武忞突然想到一事,“东宫掌事之职,如今安排了谁去?” “说来也怪,听说万岁爷否了曹公的提议,只命万贞儿暂领东宫掌事。” 武忞心中暗暗思附,经过这场风波,皇帝想为太子斟酌一位更妥当的掌事,也算合情合理。他挥手令银宝退下,倚在榻上闭目养神,近来因为俊草之事,他茶饭不思c寝食难安,此时没了牵挂,竟慢慢睡着了。 窗外白云苍狗,时卷时舒,好若世间潮涨潮落,荣悴半点不由人。 俊草半身鲜血淋漓被人抬回了撷芳殿。 “什一什么?降一降更一更鼓房净一净军?”太子愈说愈急,愈急又愈说不清楚。 “小爷你别担心,”万贞儿坐在太子身边,柔声安慰道,“奴婢已经派人去请陈院判,等他看了俊草的伤势再说。” 太子抓住万贞儿的手,着急问道,“更鼓房?到底是怎么回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八章 宫人皆知,更鼓房当差者悉为获罪之人,净军则为其中最低等之职,其职晴夜尚可,若遇风雨晦冥,苦不可言。 万贞儿轻叹了口气,“今日未时,万岁爷召俊草去御书房问话,不知怎么就责他谄媚惑主,曲意逢迎,俊草辩了几句,万岁爷龙颜不悦,下令杖了五十,还将他贬去更鼓房当差。” “谄媚惑主?怎么会这样?我要去找父皇,”太子说着话就要往外走。 万贞儿急忙跪下,一把抱住了他,“小爷,万万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太子看万贞儿脸上淌泪,急忙拉她起来,“贞儿,你起来说。” “万岁爷罚了俊草,就是因为小爷对他太好,让他无端落了别人的口实,”万贞儿一边抹泪,一边哽咽道,“万岁爷并不知道俊草的忠心,只担心小爷你受了外人的挑唆,被人利用。” “那一那现在该怎么办呢?”太子搓着双手,一脸犯难。 “唯今之计,只有让俊草先去更鼓房,等过些日子,万岁爷心情好了,再把俊草要回来。” “可我舍一舍不得俊草,”太子想起俊草的好处,忍不住又要哭。 万贞儿见太子松口,愈加柔声细语,“奴婢也舍不得,但这是万岁爷的意思,万岁爷如今正在气头上,若是这个时候说情,只怕适得其反。” “既然我什么都做不了?那我去瞧瞧他,”太子又要往外走。 “小爷,还是让奴婢去吧,”万贞儿将他揽在怀中,轻声说道,“奴婢已经安排袁珵秀照顾俊草,他不会有事的。” 太子看着万贞儿,满是不解,“贞儿,俊草到底有什么错? “万岁爷说他错,他就是错了,”万贞儿沉默了一会,继续说道,“明日里你去给万岁爷请安的时候,千万不要提及俊草之事,就算万岁爷问了,你也要假装不在意。” “这又是为何?”太子心里正有打算,想去探探父皇的口风。 “只有万岁爷觉得,俊草在你心里无足轻重,才会愿意放他一码,”万贞儿叹了口气。 “俊草对我这般好,我却帮不了他,”太子无奈摇头。 “小爷,俊草不会怪你的。这样,你且安心在这里等着,奴婢先去看看他,”万贞儿退了出来,径直走向俊草的住处。 俊草见到万贞儿,正要开口说话,被她一个眼神轻轻阻止,她吩咐珵秀去门口守着,自己坐在他的床边,一边替他拭汗,一边说道,“俊草,小爷要来看你,我没让他来,他要去找万岁爷说情,我也没让。” 俊草轻轻点头,“奴婢明白,姑姑做得对。” “陈院判一会就过来,”万贞儿眼眶微红,“俊草,你且安心养伤,有什么事,咱们以后再说。” “多谢姑姑,”俊草只是谢了一句,其中却包含了很多难以言说的感激和理解。 休养了近一月,曹吉祥也没派人来催,眼看伤势恢复得差不多,俊草想到要走,却纠结于如何处理那卷物证。其实自己早该找一可靠之人,托付此物,否则万一出了岔子,如何对得起周掌司的托付? 初秋,清风徐徐,俊草跨入了这座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宫殿,太子见了俊草,从椅座上直接跳了下来,将他左看右看,一脸欣喜,“俊草,你已经好了?” “是,奴婢已经无碍,所以今日特意过来辞行,”俊草知道太子不愿意听,可该说的还是得说。 “这么快?”太子果然拉长了脸。 “若是换做别人,早被送去当差了,奴婢如今能跑能跳,难道还能赖着不走?”俊草知道太子的脾气,只能故作轻松,出言相哄。 想到俊草挨打刚好,又要被贬去更鼓房当差,太子不禁抽噎起来,自从俊草来到东宫,就没离开过自己,走到看似平顺的今日,想不到还要分离。他抹着眼泪问道,“俊草,我这太子是不是很没用? “小爷,都是奴婢的错,”俊草忍住眼中的泪水,“奴婢不能再侍奉你了,以后你一定要听万姑姑的话。” “不好不好,俊草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要回来,你等着,”太子紧紧搂住俊草,不肯放手,万贞儿也在一旁陪着落泪。 “俊草,明日姑姑送你去吧,”万贞儿将太子揽入怀中,替他擦干泪痕。 “不必麻烦,奴婢自己去就行。以后,东宫的事只有姑姑一人管着,若来了新掌事,还请姑姑掌个眼,看来人是否规矩,”俊草不忘嘱咐。 万贞儿听他还在操心东宫之事,破颜笑道,“晓得了,你倒不担心自己的事。” 俊草轻轻一笑,“奴婢这差事就是打更,没什么可操心的。” “听说前些日子,万岁爷已经下旨,处决了散播流言之人,”万贞儿将俊草拉到一边悄悄说着。 “姑姑可知道是些什么人?”俊草心里一激灵。 “是尚膳监的人,万岁爷还亲自拘问了,那些人说,你总对他们挑三拣四,又眼红你这掌事之职得来不费力气,所以想给你点颜色看。” 俊草叹了口气,可怜这些替罪羔羊,落到性命不保,都是因为自己。 “万岁爷既已查明,为何没有旨意让你回来?”万贞儿有些失望。 俊草摇了摇头,耐心解释道,“万岁爷此举不过是杀鸡儆猴,以正宫纪。奴婢这通责罚却是万岁爷的意思,也是为了小爷着想。” 见万贞儿轻轻点头,他低声说道,“奴婢还有件私事,想请姑姑帮忙,不知姑姑可愿一听?” 万贞儿跟他到了外屋,听他仔细讲了物证的前因后果,秀眉紧蹙,“这么要紧的事,你为何不早说?” “武忞的父亲曾经救过我的命。” “你这个人呐,”万贞儿又是叹气又是摇头,“那我该如何帮你?” “若哪日我死了” “呸呸呸,”万贞儿啐道,“胡说八道些什么。” 俊草笑了继续道,“请姑姑把物证呈给小爷。” “好,我记下了。” “多谢姑姑,这物证系着多条人命,还请姑姑好生看顾,奴婢告辞了,”俊草跪下给她磕了头,转身离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九章 次日一早,俊草没有惊动任何人,背上包裹,独自来到更鼓房,他一报名字,立刻有人出来,将他带至一间宽敞的正房。 屋里坐了一人,大约四十上下,脸色惨白,眼袋发青,听自己身边这人称呼他吴掌班,俊草躬身行礼,“奴婢苏俊草见过吴掌班。” “你就是那东宫的苏俊草?”他瞧着俊草,惨白的脸上忽得多了一抹血色。 “正是奴婢。” “从东宫被打发来的,你可是头一个,”他一双发肿的眼泡,将俊草细细端详了一番,觉得此人果然如传闻所述般,形貌昳丽,丰姿秀美,他忍不住嚼舌问道,“听说小爷十分宠你?” 俊草看他这卖力打听的模样,不由心生嫌恶,敷衍道,“吴掌班说笑了,若是小爷真宠奴婢,怎会不替奴婢求情?” “宫里的事,谁又说得清楚?”他咂嘴说着,好似无限风流蕴藉其中,“听说小爷宫里的人,个个都是容貌出众” 俊草不想听他满嘴胡言,打断了他的艳丽揣测,“奴婢奉万岁爷旨意,来更鼓房当差,具体差事还请掌班吩咐。” 吴掌班见俊草一脸正经,心中不快,哼了声道,“别以为你还是那个东宫掌事,到了这更鼓房,你给我好好夹着尾巴做人,不然爷的杖子管叫你屁股开花。” “如果没有别的吩咐,奴婢先告退了,”俊草没有理会他的粗鄙言语,行了个礼转身退出。 身边那人也跟着他出来,淡淡说了一句,“吴庆安就是这德行,其实他人不坏。” 听他居然直呼掌班的名字,俊草看了他一眼,见他二十出头,模样普通,遂点头道,“多谢,还未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我叫钱元,既已见过吴掌班,我带你去净军值房。” 说是值房,其实只有一座通铺和一只储柜,铺上有几人正在睡觉。俊草将包裹轻轻塞进柜子,低声问道,“钱兄,你也住在这里?” “我住在对屋,有事你可以来找我。” 俊草犹豫着问道,“对屋也是净?” “我领着平巾牌子,吴掌班平日里不管事,每夜的轮值都由我来安排。” 更鼓房内除了一员掌班,就是平巾和乌木牌者,再往下曰二牌和定水牌子,最低等才是自己这净军之职,此人年轻轻轻,官阶却不低。 俊草有些诧异,想要仔细打量一番,却见他微微低头,一双水葱似的手指提起泛旧的月白色衣袍,就着床铺坐了下来,身姿笔挺。俊草正要行礼,被他伸手轻轻挽起,宽大的衣袖从俊草鼻尖拂过,隐约带来一股淡淡的香气。 “我不在乎这些虚礼,不过我说的话你要好好记着,”他眉目之间故作浅淡,却遮掩不住他的威严之色,“从起更三点,到五更三点止,净军需要轮流上元武门楼打更。你们每夜共有五人,每更只许一人上楼,而且不能携灯,还有,千万不可误了时辰。” “是,奴婢记下了,”俊草改了自称,点头答应。 “这种按部就班的差事,自然难不倒你这东宫掌事,”钱元说完正事,又是一副散淡的模样。 “钱一”,俊草一时间不知如何称呼。 “叫我钱元,更鼓房里都是获罪之人,不用自称奴婢,只要你把差事当好,其他的都好说。” “是,我知道了。” “你别怪吴庆元嘴碎,其实,我对你也挺好奇的。” “嗯?”俊草不知道他要问什么,心里忽然戒备起来。 “你放心,好奇归好奇,”他见俊草有些紧张,不由哂笑道,“我并没有打探的意思。今夜没你的差事,你先踏踏实实睡上一觉,以后你可睡不了安稳觉了。” 钱元回到屋里,反手将门掩上,沉寂许久的心情,一时难以平复。老天有眼,想不到才过半年,就给自己送来这么一个宝贝。此人曾与太子共患难,只要太子出面求情,这人早晚能回去,若能找机会卖他个人情,到时候把自己也捎上,岂不是轻而易举? 想到这里,钱元忍不住摸了摸小指上的玉戒,阿婻,等我,我一定会替你报仇。 秋夜,微冷。 头一夜的差事就让俊草感觉十分不适。他轮值三更三点这班,按照规矩,打更需用藤条击鼓,用檀木榔头击点,都是体力活,这个时辰又最是渴睡,眼皮沉得都撑不开,而且还不许携灯上楼。若逢风雨交加,或无月之时,伸手不见五指,真是够呛。想到自己终于明白,这里被称为极苦之地,他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打完更鼓,俊草一路迷迷糊糊,拖着脚步往回走,对面忽然来了两名内官,其中一人手提绢纱宫灯,另一人上前问道,“这不是东宫的苏掌事么?” 俊草顺着灯光看去,发现二人均十分眼生。 持灯之人瞥见俊草手里的檀木榔头,笑着和身旁之人说道,“李长随,他如今可不是什么掌事了。奴婢听说他被万岁爷贬去了更鼓房,想不到是真事儿,只是不知道小爷接下来会宠幸谁?” 俊草听他对太子言语不敬,轻轻皱眉,却没有出声。 “你怎么不说话,难道哑巴了?”这人见俊草既不行礼,也不回话,伸手推了他一下,斥道,“你如今只是个净军,见了李长随还不跪下请安?” 长随这个小小的官阶,之前连见他的资格都没有,不知道这人怎会认识自己,俊草一言不发,贴着墙根跪了下来。 听他口称苏俊草,李长随终于相信,他哼了一声道,“苏掌事,果真是你。” 俊草淡淡回道,“李长随,请恕奴婢眼拙。” “堂堂的东宫掌事,自然不会记得我这样的芝麻小官,可是,”他突然恨恨道,“我却记得你。” 李长随原是名奉御,一日当着东宫的差事被俊草摘了几处不妥,他的上司正好想提拔另一人,直接将他贬了一级,可惜他熬了多年才得了个从六品的奉御,因此心里恨极了俊草。 他指着提灯之人吩咐道,“他一个净军,见了本长随居然目中无人,你替我好好教训他。” 这人将宫灯置在地上,撸了衣袖上前,抬手便猛抽了俊草几个耳光,又踹了他几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章 俊草没有闪躲,也无从闪躲,这深宫之内,与他结仇之人,只怕还有不少。他尝着嘴里泛起的血腥味,靠在了冰凉的墙上。 等二人走远,俊草站起身子往回走,也不知道是两颊疼得厉害,还是错过了觉头,他原本想好好睡一觉,可脑袋一挨着枕头,却睡意全无,直到天蒙蒙亮才终于入睡。 次日午时,俊草将醒未醒之时,听到几名净军正在低声议论。 “听说,东宫又出事儿了。” “什么事儿?李哥,你快说说。” 被称为李哥之人,坐在通铺上,其他几人都围着他,七嘴八舌地问着。 “今日上午,太子传杖打死了个人,”李哥神秘兮兮道。 “啊?谁那么倒霉?” “你猜猜?”李哥故弄玄虚。 “这怎么猜得出来,李哥,别卖关子了,说来听听。” “说来也巧,进药之时,侍药的内官发现汤药不对,太子听了大怒,喝令打死算完,就这么把进药的人给打死了。” “汤药不对?那可是重罪,是东宫的人么?” “是御药房的,听说还是个直长,去送趟药居然丢了性命,真是够倒霉的。” “此事虽然严重,可也罪不至死吧?” “哼,你不知道,小爷近来心情不佳,稍不称意,就是一顿杖责,前几日就因为一句闲话,也几乎将人打死。” “什么闲话这么严重?” “既然是闲话哪有什么要紧的,不过是因为小爷心里不痛快,”另一人插嘴道。 “到底说了什么,李哥?” “具体不清楚,好像是关于那个人的,”说着话,李哥朝俊草的床铺努了努嘴。 众人都看向俊草,脸上一副心知肚明的表情。 “我昨儿见他回来,好像被人打了,”一人压着嗓子说道。 “啊,被谁打了”有人插嘴道。 “活该!”有人接话道,“他仗着小爷作威作福,如今算是他的报应了。” 也真奇怪,就算自己是报应,又关这些人何事,好像他们曾经在自己手里吃了多少苦头一样,俊草不愿再听,继续睡觉。 “我看啊,他是失宠了,”李哥哼了一声,“否则小爷怎么不去向万岁爷求情,只要小爷开口” “都说够了没?”李哥还未说完,钱元突然推门而入,他睨了眼还在铺上躺着的俊草,挑了挑眉,“平日里当起差来怠惰因循,一说起嚼舌根的事,个个生龙活虎,以后谁再多管闲事,三更的轮值我就让谁去!” 李哥看到钱元发话,低头不再言语,众人也慢慢散了。 俊草佯装刚刚醒来,揉了眼睛,下床穿鞋。 “醒了?”钱元问道。 俊草嗯了一声,边穿衣裳边问道,“你找我有事?” “我正好进来看看,”钱元瞥了眼他脸上的伤,“我那里有药,需要的话,自己来拿。” “不用,小伤而已,”俊草微微摇头,“你可知道御药房那人叫什么名字?” “东宫的事,我哪会知道,”钱元淡淡敷衍。 “你真的不知道?”俊草瞧着他的脸色。 “无论是御药房还是东宫,现在都已和你无关,多问什么?”钱元睨了他一眼。 俊草看他脸色笃定,矮身跪了下去,“求你告诉我吧。” 钱元心内微微诧异,言语却依旧冷冷,“他又不是东宫的人,尸首都已经抬出去了,你要知道这名字做什么?” 俊草抬头望着钱元,追问道,“他是不是叫文喜?” 钱元蹙眉道,“你认识他?” 俊草没有答话,嘴里喃喃道,“是我害了他,若不是因为我,小爷又怎会” 钱元冷哼一声,“你倒是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御药房若没有错处,小爷怎会动怒?” “至少”俊草忽然有些语结。 钱元听他话说一半,冷冷道,“如今人都死了,你再多想也无益,管好你自己的事吧!”说完话他飘飘然走了出去。 等俊草洗漱回来,发现自己的枕边多了一只玉色瓷瓶,是外敷的伤药。 这日晴好,听说正在私宅休沐的掌印太监曹吉祥要见自己,经厂提督武昌明一早便坐轿出宫。走了约两柱香的功夫,轿辇停在了一座清雅的四合院落门口,门匾上书着‘曹府’两个大字,笔锋遒劲有力,正是今上的御笔。 曹吉祥在京师的私宅有好几处。此地的宅院虽不是最大,却因离皇宫最近,所以每逢休沐,他经常会来小住几日。 看到武提督进门请安行礼,曹吉祥抬手让他坐了,奉茶后便令人退了出去。 正厅面积不大,却布置得十分雅致,厅内没有任何金银饰器,黑檀案桌上,一对天青汝窑的双垂耳花瓶,壁上是一幅扬无咎的雪梅图,釉色的幽淡隽永和寒梅的高旷之意,相得益彰,显得气派非凡。 厅外是好几株高大挺拔的金桂,此时正是盛花期,橙黄的花朵团团簇簇绽放在油油的绿叶底下,远远望去,枝叶间好似撒了层层碎金,阵阵幽香随风飘扬,配上入口甘冽的雀舌,武昌明不由得称赏道,“曹公此处,清整雅洁,门无俗客,好似世外桃源,令人心旷神怡,怪不得曹公在宫中当差,运筹帷幄也是举重若轻,游刃有余,让奴婢好生敬慕。” “这里地方太小,整不成什么好模样,下回去我郊外的宅子瞧瞧,我找了苏州府的匠人开塘c置山,弄得还算有点样子,”曹吉祥满脸得意地说道。 “曹公如此说,那园子必是极好的,奴婢可算是有眼福了,”武昌明嘴上寒暄着心里却在担心,究竟有什么要紧事,不能在宫里说,还要让自己特意出来一趟。 “今日找你来也没什么大事,”曹吉祥似乎察觉了武昌明的忧虑,轻描淡写道,“好久没和你一起坐坐,话话家常了。” “是,”武昌明稍稍松了口气,伸手正要去摸茶盏,却听他接着说道,“顺便聊聊你那宝贝儿子。” 武昌明急忙缩回了手,起身作揖道,“小儿被奴婢宠坏了,若是他有哪里做得不妥,奴婢让他过来给曹公磕头赔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一章 “就凭咱俩的交情,你这样说可见外了。经厂隶属司礼监,你若是出了错处,我面儿上也不好看,不过”曹吉祥睨了他一眼,冷冷告诫道,“那种损阴德的事儿,我这里可没有第二回了。” 武昌明知道流言之事,由皇帝亲自过问,若非曹吉祥帮忙,武忞想要脱身哪这么容易。他赶紧跪下磕了几个头,“奴婢替小儿谢过曹公。” “起来吧,我这么做可不是让你给我磕头的。” “是,曹公,”武昌明挨着椅边坐了,絮絮说道,“武忞这孩子十分孝顺,又很能干,经厂的事都是他替我打理,从没出过岔子。这次他不知轻重,捅了东宫的马蜂窝,奴婢已经严斥过,绝不会有下回了。” “不知轻重?!”曹吉祥冷哼一声,抖了抖双眉,“恐怕其中另有隐情吧。” “曹公,这事奴婢知道,”武昌明唠唠叨叨描补道,“武忞曾在御药房当差,和苏俊草有些过节。如今那人既已被贬,奴婢已警告过小儿不许再生事端。” “你这个当爹的倒是好糊弄!”曹吉祥斥了一句,脸色随之沉了下来,“看来你还不知道,他俩在入宫前就认识了,关系还不一般。而且实话告诉你,经厂盗案并非周德如所为,而是你那宝贝儿子干的好事。” “什一什么?”武昌明将此事全权交给武忞处置,确实没有太多过问,听到这里不禁大吃一惊,“曹公这是从何说起,小儿虽然偶尔顽劣,可他绝对没胆子骗我。” 曹吉祥见武昌明还在袒护,语气不由强硬起来,“是吗?难道是我的手下弄错了!” “奴婢不是那个意思,”武昌明见他不悦,陪着小心道,“多谢曹公提点,奴婢这就回去查清楚。” “昌明啊,”曹吉祥见这位多年老友满脸悚惶,心中不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武忞应是被苏俊草拿住把柄,所以才会去惹东宫。不过,他毕竟是经厂的人,无论苏俊草有什么把柄,我劝你还是要当机立断,若是他被问罪,你这个经厂提督难辞其咎。” “是,是,奴婢这就去办,”武昌明听罢这番言语,如坐针毡,他起身连连作揖,脑门上已沁出一排细汗。 “依我说,这事摆平以后,你也别偷那个懒,经厂的事儿还是要自己管着,才能放心。” “曹公教训的是,奴婢确实疏忽了,”武昌明已是心慌意乱,只想早些回去问个明白,曹吉祥也没留他,让他回去了。 望着武昌明匆匆离去的背影,曹吉祥心里暗自嗟叹,他原是想查苏俊草的来历,想不到竟然翻出苏c武二人的旧帐,还顺带牵出了周德如的案子。自己和武昌明相交多年,今日叫他过来,就是想提点几句,省得这个老家伙日渐懒怠,最后栽在他儿子手里倒不值当。好不容易有几日休沐,还要倒饬这些破事,实在是煞风景,他想到此处,不禁吩咐道,“来人,去请小夫人过来,带上琴。” 武昌明离开曹府,心里暗骂武忞这个臭小子,闯了祸还要装无辜,害自己在曹公面前颜面尽失。他越想越气,回到经厂后,只恨人多口杂,不好马上拘了武忞问话,巴巴地等到晚上,才命人去叫了武忞来。 武忞见到武昌明,立刻跪地请安,正是低眉顺目的青葱模样,若非曹吉祥亲口告知,他绝不相信武忞竟敢如此放肆。既然人已到了,他反而不再心急,拈起茶盏饮了一口。 这茶虽没有曹吉祥的甘香,也算是上好的拣芽,每片叶芽上只带有一片嫩叶。武昌明看着清澈的茶色,想起日间之事,火气一下上头,猛地将茶盏摔在武忞跟前,眼看茶水溅了武忞一身。 武忞不知所为何事,可他早已摸透武昌明的脾气,只是低头跪着,“忞儿愚笨,不知道做错了什么,惹得爹爹如此大动肝火,还请爹爹明示,就算儿子死了,也能死个明白。” “你这张嘴,就知道哄我。”武昌明一向偏袒于他,见他低声下气告饶,不禁心又软了,“你干的好事,还来问我?” 武忞没弄清缘由,只得轻声探问,“忞儿的差事无论大小,都会向爹爹回禀请示,不知爹爹问的是哪一件?” 武昌明听他又开始油嘴滑舌,冷冷诘问,“你有几桩几件,趁早都给我说清楚,若等我来问你,可就迟了。” 武忞并不知道武昌明见过曹吉祥,只是猜测他是听到些什么,才会如此责问,于是哀哀哭求道,“爹爹是哪里听来的闲话,爹爹若信不过忞儿,儿子以后该如何自处?” 平时十分有用的伎俩,今日却如隔山打牛,武昌明见他满脸泪痕,愈加恼怒,厉声斥道,“武忞,你究竟要瞒我到几时?” 武忞听他直呼自己的名字,忍不住抬头瞄了一眼,只见武昌明一张白胖的圆脸,此刻已涨得通红,“来人,取家法来!” 武忞心知不妙,膝行上前,一把抱住武昌明的双腿,“忞儿若是做错了什么,爹爹只管吩咐家法,可忞儿实在不知道,你要儿子交代些什么?” “不识好歹的东西,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武昌明一脚将他踢翻在地,不复看他。 武忞自从认了武昌明作干爹,他从未对自己动手,如此疾言厉色还是头一回,武忞脑子飞快转着,急于想出一个应对的办法。 笞杖很快就被取了来,武昌明想也未想,大声喝令道,“来人,给我打!” 只听得笞杖起落劈啪作响,他雪白的肩背顿时泛出隐隐血色。 武昌明指着他叱问道,“你给我老实说,经库盗案是不是你干的?” “爹一爹,”武忞被打得说不出话。 武昌明摆了摆手,笞杖停在了半空。 武忞终于缓上一口气,他抽噎道,“儿子这么做,都是为了经厂的差事。” “放屁!”武昌明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再敢胡说八道,今日别想活着出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二章 武忞也被吓了一跳,眼前之人横眉怒目,满脸戾气,像是完全变了一人,他心里惶恐,讨饶道,“爹爹息怒,忞儿这么做确实都是为了经厂!各宫里头,谁都不是容易侍候的主,每次都对咱们经厂百般挑剔。忞儿想着若能给他们些好处,就不用担心他们故意挑错,可儿子这里又没有值钱的东西,只有往经库里想法子。” “那周德如又是怎么回事?” “周德如不知怎的,知道了此事,还出言威胁,儿子怕坏了爹爹的声誉,只得将他处置了。” “亏你还知道为我着想,我这张老脸,今日算是被你给丢尽了,”武昌明冷哼一声,“这事都是谁经手的?” “是银宝和他的手下。” “来人,将他们几个都给我提过来,”武昌明回头对武忞喝骂道,“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有胆子做,怎么不给我做干净!” “啊?”武忞听了目瞪口呆。 “你到底有什么把柄,落在那姓苏的手里?” 武忞不敢再瞒,磕头道,“爹爹你帮帮忞儿吧,忞儿知道错了。打从进宫以来,忞儿到处看人脸色,受尽欺辱,只有爹爹是真心待忞儿好,忞儿心里感激不尽,来世当牛做马也要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武昌明见他已承认,不再理会他的马屁,“你在入宫之前就认识苏俊草?” “是,他是儿子的家奴。” “一个家奴当了东宫掌事,你心里不服气?” “忞儿不敢,苏俊草就是个扫把星,我爹将他收入府中,不久家里就遭了横祸,他把我爹娘都给害死了!” “什么扫把星!”武昌明忍不住斥了一句,“到底是何把柄?” “应该是卷册子,上面记录了儿子每次去经库拿东西的日子,还有拿了什么东西”武忞越说越小声。 “你是蠢么?偷吃了东西,还不记得擦嘴?” “儿子每次都是独自前去,真不知道周德如是如何知晓的,”武忞对此百思不得其解,苦了脸答道。 武昌明没有理他,继续问道,“周德如又是如何知道,你和苏俊草的关系?” 武忞清楚记得自己那日的忘形之举,低声道,“儿子头一回见苏俊草的时候,有些失态,当时他也在场。” “东西呢?” “儿子去苏俊草那里找过了,只看到一块经厂的黄缎子,到底藏了什么,苏俊草不肯说。” “回禀武提督,银宝等人已经带到,正在门外候着,”一人进屋禀告。 武忞背后一阵发凉,不知武昌明要如何处置自己和银宝。 “起来把衣服穿上,”说完这话,武昌明又吩咐几人,“立刻把这里收拾干净。” 还没等武忞穿好衣服,满地的狼藉已经不见,武昌明伸出两根白胖的手指,帮他扣上了脖颈处的最后一颗扣子,双手扶住了他的双肩。 武忞疼得一阵呲牙,却不敢出声。 “忞儿?” “爹爹!”武忞膝下发软,早已没了平日的伶牙俐齿。 “人已经到了,既然是你闯的祸,就由你来处置!” “爹爹要忞儿如何处置?” “你是他们的主子,你说了算,”武昌明坐了主位,沉声道,“把人带进来。” 三人进屋行礼,武忞见武昌明没有问话的意思,咽了口唾沫道,“武提督问起经厂盗案,我说你们不但拿了人,银票也都悉数追回,差事办得不错,武提督说了,经手之人都有赏赐。” 这个时辰被叫出来,又在外面等了半响,三人心里都是七上八下,听说有赏,这才松了口气。 “银宝,除了你们几人,还有其他人知道此事么?” “没有了,奴婢怕人多嘴杂,没敢让别人知道,”银宝垂首道。 武忞偷睨了武昌明一眼,见他面无表情,知道今日之事,再无转圜的余地,他看着银宝,只觉得十分可惜,“银宝,你办事果然周到,不枉我将你带在身边这些年!” 银宝正要谢恩,却听武忞吩咐,“来人!把他们全都拖出去一杖毙!” 门外立刻冲进几人,俱是膀粗腰圆,如拎鸡仔一般,将屋内三人都提了出去。 “全给我堵上嘴,”武昌明双眉微皱,好似对武忞的拖泥带水还不够满意。 武忞说完杖毙二字,胃里早已翻江搅海,眼见他们不及求饶,就被带了出去,他头里一阵发晕,仆跌在地。 “明日把你手里的差事整理一下,我要过目,”武昌明坐着纹丝未动。 武忞以为他还想除掉自己,连滚带爬,跪在武昌明脚下,不停磕头,“爹爹,你饶了忞儿这条性命吧,儿子以后再也不敢了。” 武昌明叹口气,“你怕什么?既然你喊我声爹,我便不会轻易动你。” “爹爹,都是儿子的错,”武忞脸上分不清是泪是汗,只是不停告饶。 “如今人证已了,剩下的唯有物证,”武昌明眯了眯眼睛,“若是没了苏俊草,光凭一册东西,也翻不起什么大浪。” “爹爹?你是说杀了他?”武忞心中突然一阵狂喜,“你老人家出马” “你的烂摊子自己想办法,”武昌明冷冷打断。 武忞耷拉着脸,“忞儿的人都在经厂” “蠢材,难道你就只会自己动手?”武昌明忍不住又斥了一句。 “孩儿愚笨,还请爹爹明示?” “打更一旦误了时辰,可是重罪,”武昌明缓缓说道。 “爹爹你可真是厉害,”武忞破颜而笑,挨着武昌明的膝边问道,“但是让谁去呢?此事宜早不宜迟!” “什么宜早不宜迟,若我今日不问,你准备捱到什么时候?”武昌明瞪了他一眼,“这事我就交给你了,最多五日,我要听到好消息,否则别怪我断了父子情分。” 武忞身体抖了一下,嘴上却乖巧道,“爹爹放心,忞儿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今日你在我屋里歇吧,”武昌明从怀里取出一只小瓷瓶,“这是伤药,让人侍候你用了。” 次日一早,武忞被背上的伤口扯醒,朦胧中听见窗外有动静,他透过窗缝看见三只人形的袋子被偷偷运了出去,上面依稀还有黑褐色的血迹。 武忞忍不住暗暗咒骂,苏俊草,我看你还能蹦跶多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三章 更鼓房里有条不成文的规矩,新进之人需要负责整月三更三点的差事。尽管其他净军对俊草并不友善,不但让他吃剩饭,还时常给他穿小鞋,可这差事实在太累,除了打更和睡觉,他根本没有精力去想其他事。 这日吃过晚饭,众人都在屋内闲聊,乌木牌子王福善,提着食盒大摇大摆走了进来。 门口一人见着他,立刻站起身来,“王掌事,你怎么来了?” 王福善笑呵呵道,“最近天干物燥,我让尚膳监炖了些冰糖雪梨,大伙一人一碗,喝完了都给我好好当差!” 更鼓房不比别处,不要说冰糖雪梨,连绿豆汤都难得一见,听见有炖梨吃,众人一拥而上。王福善从食盒内取出小盏,逐份发给众人,轮到俊草是最后一份,碗盏的花色也略有不同。 “你是新来的苏俊草?”见他眼袋发青,王福善笑道,“三更三点的差事不好当吧,来,快些喝了对身子好!” “多谢王掌事,”俊草端起碗盏正要喝,钱元突然走了进来,他远远指着苏俊草道,“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俊草刚要走却被王福善拦了下来,他有些尴尬地劝道,“还是喝完再走吧,这些碗盏我还要送回尚膳监呢。” 钱元睨了眼王福善,提高嗓门道,“磨蹭什么,还不走!” 俊草刚走进钱元的屋子,就听到身后一阵水声,原来是王福善将汤水泼在了地上,哎,恐怕自己又得罪人了,这更鼓房可真不是自己的福地。 钱元端身坐了,淡淡吩咐道,“你待上半柱香的时间,自己回去吧。” 俊草怔怔道,“你刚才不是说有事找我?” “现在没事了!”钱元说了一句,低头饮茶。 俊草心念一转,突然脱口而出,“难道是糖水有问题?” “你果然不笨,一点就透,”钱元笑着摇头,“我且问你,净军若是误了打更,该怎么罚?” 俊草一愣,“原来如此!” “苏掌事,看来你在东宫当差可没少得罪人啊,”钱元眉梢微挑,竟然打趣起他来。 俊草却有些笑不出来,他想了一想,蹙眉问道,“钱元,你怎么知道糖水有问题?” 钱元微微哂笑,“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会有冰糖雪梨汤?” 俊草这才恍然大悟,想起上次的伤药也是钱元送的,他作了个揖,“钱元,今日多亏你出手相救,真是多谢你了。” 钱元一脸淡然,没有接话。 武忞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他想斩草除根,若是自己继续留在这里,只怕凶多吉少。他虽不清楚钱元的底细,但此人似乎并无恶意,而且自己也确实无人可求,“钱元,你好人做到底,再帮我个忙吧?” “想不到你脸皮这么厚?”钱元白了他一眼,“你欠我这么多人情,就不怕哪日我连本带利一起讨回来。” 俊草没有理会他的讽意,腆着脸求道,“我这净军牌子出不去,你能否替我去东宫走一趟?” 钱元听他提到东宫,挑了挑眉,“我可没那个闲功夫。” “钱元,我求你了,”俊草矮身跪在他的脚下,“再帮我一回吧。” “求人可不是光靠下跪就有用的,”钱元微微侧身,避开了他。 俊草明白他的意思,点头道,“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我都答应你。” 钱元抖了抖衣摆,“我没什么想要的。” “钱元,我究竟要如何做,你才愿意帮我?”俊草的声音近乎哀求。 “你想我去东宫做什么?”钱元终于松口,他睨了俊草一眼冷冷道,“太难的事我可做不了。” “不难,只要递句话就行,费不了你多少功夫,”俊草赶紧解释。 “你刚才说过的话可当真?”钱元眯眼问道。 俊草站起身来,“只要能回去,我绝不食言。” “什么要求都可以?”钱元顿了一下,好似玩笑般问道,“包括杀人放火?” 俊草微微一怔,“你要杀人,是谁?” “不过是随口一说,你也当真?”钱元避开了他的眼光,“若是你能回去,将我也带去东宫,如何?” “你想去东宫,为什么?”俊草十分意外。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钱元轻挑眉梢。 “东宫之内都是内官,无品无级,你这当得好好的平经牌子去做什么?”俊草蹙眉问道。 “太子可是未来的皇帝,自然更有前途,”钱元一脸正经地答道。 俊草摇头,“我可不信。” “信不信随你,”钱元甩了甩衣袖,好似并不在意此事。 俊草沉默半响,对他附耳说了几句,忽然闻到他身上极淡的水沉,若有若无,想到他身上诸多神秘之处,不禁多看了一眼。 钱元好像并不在意他的打量,慢条斯理道,“苏掌事,就凭这一句话,你就能出去?” 俊草微微点头,“不过你要记得当面告知。” “那是自然!”钱元脸色清淡如水,却遮不住眼里一闪而过的精光。 第二日,俊草一觉睡到响午,发现钱元并不在屋内。一名净军告诉他,钱元刚刚出去,还没有回来。到了下午,钱元还不见踪影,却来了一个传旨的内官。 “万岁爷口谕,复苏俊草东宫掌事之职,着令即刻回东宫述职,钦此!” 俊草在众人羡艳的眼光中,匆匆回到东宫,这场风波过后,宫里又多了几张新面孔,唯一不变的,只有头顶那块四方的天空。 “俊草,你终于回来了?”万贞儿喜出望外,“真是太好了。” “姑姑,万岁爷的口谕是怎么回事,可是有人来找过你了?他是不是叫钱元?”俊草一口气问了好几个问题。 “钱元?没听说过,万岁爷召你回来,是小爷为你求的情,”万贞儿展颜笑道。 “小爷?” “嗯,”万贞儿点头道,“最近詹事府的人都夸小爷书读得好,昨日,万岁爷召见小爷,考了几题,万岁爷很满意。小爷趁机为你求情,丰城候李贤也帮忙说了几句,万岁爷就准了。” “原来如此,等小爷回来,奴婢要好好给小爷磕几个头。” “你刚走那几日,小爷每晚都睡不好觉,我快要愁死了。对了,陈院判下午会过来诊脉,他若是看到你,肯定也高兴,”万贞儿轻轻笑道,“你既已回来,我可要去躲懒了,你的那堆差事,真是管得我心烦。” “是,都怨奴婢,”俊草低声问道,“姑姑,那东西没人动过吧?” 万贞儿点头道,“你没让人来取,我也没去看过。 太子见到俊草,自是一番欢腾喜悦,三人终又重聚,才发现拥有彼此在身边,就是人生最美好的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四章 陈院判见到俊草,一脸关切,“俊草,你脸色差了好多。” 俊草点头道,“打更的差事睡不好觉。” “幸好你只去了这些天,若是日子长了,还真不好调理。” “奴婢没事,”俊草微微笑着。 “那日诊脉,我在万岁爷面前提了太子用冰一事,怎么我前脚刚刚离开,你就被万岁爷给罚了?”陈院判小心翼翼问道。 “不关你的事,也是碰巧了,”俊草摆了摆手。 “那就好,我还担心是自己说错话了,”陈院判松了口气。 “没有的事,陈院判,你是宫中的老人,见多识广,奴婢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陈院判好奇问道,“我也不一定都知道,你且说说,他叫什么?” “他叫钱元,是位内臣,大概二十出头,”俊草知道的也只有这些。 “司礼监之前有位随堂太监叫钱元,年纪很轻,”陈院判撸着胡子说道。 “随堂太监?”俊草吃了一惊。 “嗯,此人天资聪颖,过目不忘,被当时的司礼监掌印金英选至内书堂读书,是其中的翘楚,”陈院判想了想又说,“他可是个极厉害的角色,经常奉旨出入乾清宫,连当时的秉笔太监都要让他三分,不过,万岁爷登基不久,他就被撵出了司礼监。” “你可还记得他被贬去了哪里?”俊草又问。 “记不清了,你见着他了?” “奴婢也不知道,他俩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俊草想起钱元那副懒散的模样,摇头问道,“他被贬究竟所为何事?” “具体我也不清楚,曹吉祥与他积怨已久,一个堂堂掌印,要整治他还不容易?”陈院判叹了口气。 “积怨已久,这话怎么说?”俊草愈听愈好奇。 “此事说来话长,钱元进宫之后,在内书堂读书,受业于李贤李大人,后来荐升文书房任职,未满三十就历升司礼监随堂。而曹吉祥曾隶属于王振门下,土木之变后王振被诛,他又腆着脸跟了王瑾,所以掌印太监金英不太看得上他。金英奉旨去南京守备之后,兴安升了司礼监掌印,对钱c曹二人倒也并无偏私,两人在司礼监算是平分秋色,直到今年,曹吉祥因参与分管京营,助今上夺门成功,他才升了司礼监掌印,上任没几日,就将钱元贬出了司礼监。” “原来如此,”俊草一阵唏嘘。 “此人多读博识,书法遒丽,楷笔书法堪与沈度相埒,郕王亦对他十分器重,常命他在乾清宫抄写经文,”陈院判接着说道。 俊草听得有些发愣,看来钱元所说杀人一事,应该就是曹吉祥,虽然不知道钱元为何一定要置曹吉祥于死地,但曹吉祥管着司礼监,自己和武忞的事,他不可能不知道。若要除掉武忞,只怕要连他干爹武昌明一起铲除,自己势单力薄,根基又浅,若钱元肯为自己所用,倒是一个得力的帮手。俊草看天色不早,此事也不急在一时,想着明日得空再更鼓房去跑一趟。 钱元看到俊草,丝毫没有吃惊的样子,嘴里寒碜道,“哪阵风把你吹来了,苏掌事?” “来看看你,”俊草随手关上房门,自己坐了。 “我有什么好看的!倒是你,穿着这身都叫我不敢认了,”钱元斜睨着眼,打量他腰间翠流的翡翠绦钩。 俊草没有理会他的冷语嬉讽,看他依旧一身月白旧袍,“你倒是败絮其外,金玉其中。” “苏掌事过誉了,只是一副皮囊而已,哪有什么金玉。” 俊草知他向来如此,也不在意,自顾自说道,“更鼓房虽然自在,可若蛰伏于此,你想做的事,永远也做不成。” “我的事不劳你费心,”钱元脸色淡淡。 “司礼监掌印曹吉祥,钦封昭武伯,总督三大营,说他只手遮天也不为过,难道你准备在这种地方对付他?”俊草见他言辞回避,索性开门见山。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日我被吴庆安临时调去办差,你的事我什么忙都没有帮上,你我之间约定已废,若没有别的事,恕钱某不能奉陪!” “怎么就废了?如果不是你出言提点,还没等万岁爷的口谕到这儿,我就已经死了,”俊草见钱元下了逐客令,心里有些着急。 “举手之劳,”钱元摆了摆手,“苏掌事不用放在心上。” “可这于我而言,却是救命之恩。” “你要如何想,是你自己的事!”钱元对他翻了个白眼。 这欲擒故纵之计,对于涉世尚浅的俊草来说十分管用,他的言语轻慢愈加让俊草觉得他心高气傲,不是奸逆小人,也愈加确定他就是自己所需之人。 半响过后,俊草终于开口,“钱元,你愿意跟我么?” “去东宫?难道那里的内官还不够使么?”钱元听他敞开亮话,自己反而装起了傻。 “我只想问你。” “多谢苏掌事的好意,不过我没兴趣,”钱元只是淡淡,再次拒绝了他的邀请。 “杀人偿命,你也没兴趣?”俊草被逼无奈,祭出了最后的绝招。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记错了,你那日说过不能害人?”钱元不敢再推,顺着话往下说。 “好人死了,才叫害人,坏人死了,是罪有应得。” “这么说好像有些道理,”钱元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摇头,“不过,我从不欠人情。” “你不欠我任何人情,除非是你看不上我,”俊草终于说出了心中的顾虑。 钱元忽然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没有,你想多了。” “你真的不介意,随堂大人?” “我早该想到,你既能打听到曹吉祥,怎会不知道这些。不过,你和曹吉祥到底有什么过节?” “过节谈不上,”俊草摇头,“我要动的人隶属司礼监。” “隶属司礼监和曹吉祥,可是两码事,”钱元并不是好糊弄的人。 俊草不想深谈自己和武忞的过节,只提了一句,“我能遇上你,都是拜一个人所赐,他叫武忞,是经厂提督武昌明的义子。” 以钱元的聪明,自然猜了个不离十,而且俊草并不知道,武昌明和曹吉祥乃是心腹之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五章 见钱元脸色微动,俊草趁热打铁,因势利导把自己想好的话说了一遍,“钱元,若再多给你些时间,也许你就能赢过那人,可惜郕王沉屙难愈,他以夺门之功邀宠于今上,让你前功尽弃。” 俊草看他并无反感,继续循循善诱道,“你这水沉虽是极品,可惜已经太淡,若再接着等下去,只怕什么香味都没了。” 屋内一片寂静,俊草也不知道自己这番言辞,是否能够打动他,心里十分忐忑。 半响之后,钱元终于站了起来,俊草的一颗心也被悬了起来。 “苏掌事,我虽不是什么君子,也是一言既出,金玉不移。” 他本来指望帮俊草一个大忙,让他把自己调去东宫,然后养精蓄锐,寻找机会。想不到他年纪虽小,心思却颇为缜密,摸清了自己的底细,想要收为他用。 曹吉祥的势力盘根错节,若能得到太子垂青,那可是一份天大的助力。既然他主动相邀,不如顺水推舟跟了他,此人涉世尚浅,又深受太子宠爱,正好为自己所用。和曹吉祥相比,武家父子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苏掌事如此看重,倒教钱某受宠若惊,只是我一旦入住东宫,你和曹吉祥就算是对上了。” “无妨,无妨,”俊草高高挂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你答应就好。” “不知苏掌事想用什么法子调我出去?” 俊草笑着,嘴里却问非所答,“小爷正在学楷书。” “看来我要对你刮目相看了,”钱元半开玩笑地说着。 “岂敢,只是委屈你在我这里作一名普通的内官,”东宫的内官都无品级,俊草担心钱元有所顾虑,把话又重复了一遍。 “我早已不是什么随堂,况且宫里一向不看官阶,只论亲疏,否则你这无品无级的东宫掌事,怎会如此炙手可热!”钱元的态度让俊草吃了一颗定心丸。 “那就好,你且安心等上几日,我先告辞了。” 眼看俊草要走,钱元起身离座,双膝跪地,“苏掌事,请受钱元一拜。” “快快请起,”俊草被他吓了一跳,“你这是作甚?” 钱元跪直了身子,恭敬说道,“掌事在上,若钱元有幸能追随你左右,必当竭尽所能,为你效犬马之力。” “快些起来,你这么大的本事,我还怕你跟了别人去呢,”听俊草如此说,钱元终于起身,又对他作揖道,“谢掌事。” 送俊草离开之后,钱元伸手轻掸衣袍,坐了下来。 一切的发生都在自己的计划之中,毫无违逆也了无新意,只是该做的迟早要做,自己已经等了半年,也懒了半年,是时间出去遛一遛了。 窗外天色已昏,他独自坐在屋内,忽然挽起衣袖凑上鼻尖,笑了。 他很少眉眼俱笑,几乎没人发现他清矍的脸上长了一双似若桃花的眼睛,一笑起来像月牙一样弯着,似醉非醉。 这双笑意朦胧的眼睛,让自己年纪轻轻,身居高位。直到最后那次见她,委顿在白绫之中,才明白自己心里其实有她。 这水沉果然淡了。 他不再犹豫,燃尽最后一饼。 太子近来痴迷楷书,听俊草提到此人,立刻传了口谕,次日一早,钱元就被领了过来。 俊草不想他太过委屈,直接将他带回偏殿,“这里我一人住,右边两间都空着,你若不嫌弃,就住这儿吧。” “奴婢只是一名侍墨,如此住着似有不妥,”钱元嘴上推脱着,脚步却踏了进去。 “你是小爷亲点之人,自然要特别照顾,”俊草开了句玩笑,微微低声道,“这样住着说话方便。” “是,那奴婢就叨扰了。” 俊草见他入了东宫,就自称奴婢,不禁摇头道,“钱元,这里没有外人,你我之间不如此拘礼。” “奴婢不能坏了东宫的规矩,”钱元略略打量了屋内的陈设,发现除了一对汝窑花瓶,其余装饰极其朴素,看来他不是个矫饰做作之人,应该也不喜太过谄媚。 俊草见他没有改口,不想勉强,继续说道,“家私用具都是现成,每日有人过来收拾,你先看看少了什么,我再替你安排。” “好,”钱元扫了一眼自己的屋子,又回到正厅。 俊草笑着问道,“怎样,还满意吗?” “这般宽敞的地方奴婢还要啰嗦,就是不识好歹了。掌事,能去你书房坐坐么?” “请便,”俊草不知他要作甚,引他进了书房。 看到书房里满坑满谷,随手可见的书卷,钱元丝毫不感意外,“掌事请上座。” 俊草依言坐在案前,见他突然撩袍跪倒,举手加额,“掌事在上,从今日起,奴婢愿意奉你为主,鞍前马后,绝无二心。奴婢之前言语不敬,多有冒犯,希望掌事不计前嫌,宽恕奴婢僭越之罪。” “你这是干嘛?”俊草赶紧站了起来,“你一直在帮我,我又怎会怪你,快些起来。” 钱元恭敬道,“掌事提携奴婢入住东宫,乃是天大的恩惠,还请掌事收下奴婢。” 俊草见他不肯起身,有些发急,“咱们不是说好了,要互相扶持,你放心,这里有我,没人敢动你,” “多谢掌事,那奴婢就当你答应了,”钱元满脸肃恭,侍立一旁,与之前简直判若两人。 看他这副正经模样,俊草反倒显得有些局促,他艾艾问道,“钱元,有件事我不明白,曹吉祥既然恨你,为何不索性杀了你?” “他当然想,不过万岁爷知道他是公报私仇,奴婢的恩师李大人也求了情,曹吉祥没法子,只能将奴婢贬去了更鼓房。” “他怎么没充你去打更?”俊草挑了挑眉。 “是万岁爷发话,吩咐赏个文差,奴婢才当了这平经牌子。” “你倒是好命,”俊草不禁笑了出来。 钱元不想他过多探问,转了话题道,“掌事,你才回东宫没几日,奴婢又被小爷亲点,经厂那里恐怕要翻天了。” 俊草渐渐收了笑意,“武昌明以前是你的手下?” “是,武昌明一直管着经厂,办事还算踏实,”钱元点了点头。 “你听说过经厂的那起盗案么?” “知道一些,”钱元想了想道,“案犯是前掌司周德如,人赃俱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六章 “周德如是被冤枉的,武忞才是罪魁祸首,”俊草从屉斗的暗格中取出一卷册子,“这是周掌司临死前派人送来的物证,你看看吧。” “难道这就是你要奴婢传话的东西?”钱元想起俊草在更鼓房交代的话,‘让万贞儿将东西交上去。’ “没错,正是此物。” “掌事,周德如为何将如此重要的物证托付给你,难道他知道你和武忞的关系?”钱元接过册子,翻了几页,指着其中一项道,“唐刻宫中仅存一函,他们也敢拿,真是胆大包天!” “我和周掌司仅一面之缘,”俊草轻轻蹙眉,“具体我也不清楚。” “这可是扳倒武忞的好东西,掌事为何还留在手里?”钱元正色道,“此物一旦上呈,万岁爷核查属实,武忞必死无疑,不但武昌明难辞其咎,就连曹吉祥也是鞭长莫及。” 俊草犹豫着问道,“若上头问起,为何拖延至今,我该如何作答?” 钱元沉吟片刻,“倒也不难,只说经厂送你一卷闲书消遣,当时并没有细看,最近才发现是盗案物证,不敢隐瞒,所以上呈天听。” 俊草呆呆看着物证,叹了口气,“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掌事若是有了决断,此事不宜拖延,越快越好,”钱元叮嘱道,“还有,呈给小爷之时,言语不能有所偏颇,只说有这么个东西,其余之事一概不知。如此,万一出了状况,也能置身事外。” “我知道了,”俊草将物证收妥,指了指案上一只嵌宝木匣,“你打开瞧瞧。” 钱元不知何物,上前一看,匣内竟是水沉中的上品一奇楠香。 奇楠虽属水沉,可产量更少。就算不燃也能发出清凉香甜的气息,在熏烧之时,头香c本香和尾香都有明显不同。早在宋时就是“一片万金”,如今这整整一匣,让见惯奇珍的钱元也不禁暗暗吃惊。 “若是喜欢就拿去用吧,”俊草知道钱元除了看书写字,就喜欢这一样,所以特意去库里找来水沉作为谢礼。 “谢掌事赏,那奴婢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钱元也不推辞,笑着收了,行云流水般走了出去,一身普通的曳撒,在他举手投足之间,显出了凌人的华丽。 几日后,经厂和后宫,出现了一些陌生的脸孔,他们虽然人多,行动起来却井然有序。通常只有几个时辰,他们又悄悄撤出各处,一切平静地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群人被称为缇骑,是锦衣卫的官校,专司侦察c缉捕之职,此次正是奉了皇帝旨意,彻查之前的经厂盗案。 据物证所载,嫌犯武忞偷盗之物,累计一百多件,送往内庭各宫。可彻查的结果却是,物证所录收赃之人,均未有所牵涉,也未查及当日亲眼目睹的人证。武忞出入经库的日期时间,也有经厂多人证明纯属子虚乌有,是为构陷无疑。 所幸俊草上呈物证时,早已明言,自己对此毫不知情,所以,皇帝对他并无责处。几条人命的案子,就这么被彻底了结。 当夜,俊草辗转难眠,披了件大氅,脚下不自觉地走到钱元屋里。 “掌事?”钱元的声音微显警觉。 “扰着你了,”俊草轻声说道。 “掌事怎么还没睡,”钱元起身,披上外袍,“可是为了白天之事?” 俊草没有说话,只听得衣袍在地砖上簌簌移动的声响。 “掌事无需思虑太过,”钱元穿了鞋,缓步走近,“能将事情做得如此干净,曹吉祥一定帮了不少忙,查无所获,也属正常。” “是我犹豫不决才坏了大事,也辜负了周掌司的一番嘱托,”俊草轻叹一声。 明明有除掉对方的证据,却拖到几乎被置于死地才用,钱元觉得其中必有隐情,嘴上却敷衍道,“武忞不过是个小小掌司,要除掉他,以后有的是机会,掌事不用太过忧心。” “可我总记得他的父亲于我有恩,”夜深寂静,人心最不设防,俊草喃喃低语道出了内心症结所在。 “你认识武忞的父亲?”钱元听他提起,顺势问道。 俊草毫无保留,从柯忞说到武忞,他的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沉重。 “武忞三番五次想要害你,这样的人还留着做什么,”钱元的回答果断沉稳,让俊草安心不少,“掌事若非顾念旧情,怎需等到现在,真是便宜他了。” “钱元,”俊草一直觉得他很是亲善,心里的话,忍不住脱口而出,“自从你来到东宫,每日对我请安问好,一言一行,从无违逆。可我总觉得,那个更鼓房的钱元,更让我觉得亲近。” “掌事怕是误会了,奴婢说过,入了东宫,奴婢不是与掌事生分,也没有阿谀谄媚,只是该有的礼数不可废。若奴婢有唐突之处,还请掌事宽恕,”钱元悉心解释,温和的嗓音让人无法反驳。 今夜又逢望日,月明如水,房内仍是一片昏暗,俊草看不清他的表情,“我从没把你当成属下,无论是你的学识,还是为人,都远胜于我,我还有很多事要向你请教呢。” “掌事言重了,”钱元低声道,“奴婢就是一名普通的侍墨,心甘情愿受你驱使。” 不知为何,钱元的话虽然听起来柔顺入耳,可还是让俊草有些失落,也许他永远也找不到像阿生那样的好哥哥,能让自己安心说话,放心去做任何事。他道了声叨扰,缓步走了出去。 整理月余,钱元的书房也堆满了书卷。这日午后,他在房内看书,听到外面有声响,起身探看,发现俊草正大步入内,两人差点撞上,钱元见他神色有异,忙将他请了进来。 “掌事,出了何事?”钱元问道。 俊草眉梢微挑,自己撩袍坐了,“这么显眼?” 钱元笑眯眯道,“许是奴婢眼尖。” “你不但眼尖,鼻子也灵得很,”俊草一笑,“我在经厂附近遇见一个人。” “究竟是何人?”钱元替他斟了茶,递在他手中。 “他叫郑吉,是武忞房里的答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七章 “他是特意去找你的?”钱元有些意外。 “看样子是,”俊草饮完茶,轻舒了口气,“他说之前因为不小心打翻茶盏,几乎被武忞打死,心有不甘,想替咱们做事。” “奴婢怎么觉得,这出戏像是武忞刻意为咱们编排好的,”钱元哂笑。 “他知我疑他,一声未吭就脱了中衣。我瞧了那伤,至少有三个月,看得出来,当时罚得很重,”俊草想起那道道旧痕,不禁皱眉。 “他还说了什么?”钱元抬眉问道。 “武忞如今被武昌明完全架空,经厂都是武昌明自己在管。” “这事外头早就传遍了,”钱元有些不屑。 俊草微笑摇头,“他说武昌明好几年不管事,武忞又只会做些表面功夫,许多事务积弊未除,只是目前看不出来罢了。” “经厂的差事,最怕的就是奉于万岁爷的经书出问题,”钱元深谙经厂之道,指出了其中的关键。 “看来他没骗我,他也是如此说的。” 钱元抬头问道,“这人可曾说过,为何要冒这个险?” “他想要武忞的性命,”俊草压低了声音。 钱元听过之后,若有所思。 俊草又道,“他怕被人看见,没说几句就走了,但他和我约定,每逢日曜日的未时,会在那里等我,一刻过后,如果没人,他就会走。” “日曜日,经厂那里人最少,他倒是心细,”钱云眯眼道。 “钱元,这人能信么?”俊草抬眼看着钱元。 “奴婢觉得没必要先下定论,无论真假,至少最开始,他会给出几个真消息。” “他看来面黄肌瘦,不似得宠之人,”俊草觉得此人十分可怜,语气中已经有些偏帮于他。 “就算他并无虚言,卖主求荣之人,咱们也要小心提防,”钱元有所察觉,淡淡提醒。 俊草嗯了一声,“钱元,如今司礼监还有你的人么?” “有是有,”钱元点头道,“可奴婢现在不敢用。” 俊草明白他的意思,“罢了,咱们且看看这小答应会给些什么消息再说。” 七日后,郑吉对俊草说起一事。皇帝口谕,新印经书一律从原先的包背装改用线装。武昌明一时疏忽,竟然忘了吩咐下去,眼看呈书之日迫在眉睫,武昌明只得让经厂工匠连夜重印。谁料忙中出错,一名工匠,不小心摔坏了雕版,惹得武昌明大怒,将在场几人都罚了一通,其中还有一名奉御。 俊草匆匆回宫对钱元说了此事。 “多行不义必自毙,”钱元眯了眼睛,“郑吉既能提起此事,说明他已看出,这名奉御有怀恨之意。” “所以我让郑吉去添把火,”俊草以袖掩口,轻声说道。 “掌事好谋略。”钱元笑道,“郑吉只是个答应,办事不便,若是个奉御就好办多了。” 俊草却毫无笑意,“钱元,你觉得这事有几成把握?” “这个奴婢也说不好,掌事,”钱元探问道,“你许了他什么?” “此事能成,武忞必死。” “人人皆为利益往来,他是势在必行,”钱元点头。 “但我有言在先,一旦事情败露,我不会承认,也救不了他,”俊草继续说道,“如果事成,必会有人捉查内鬼,一个月内,咱们不能见面。” “掌事真是思虑周全,他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其中利害。按他所说,呈书之日就在眼前,咱们且宽心等几日吧。” 只要武昌明出事,收拾武忞就如囊中取物,俊草微微笑着,眼中却没有一丝暖意。 三日后,首函线装经书《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被武昌明亲自奉至御前。经书仍由如意纹黄绫精裱,朱色护边黄绢包角。特别之处在于新改的蚕丝线装,翻动起来不必太过小心,就算沾水也不怕纸张散落。皇帝逐页拈开,内页是一贯的硬朗字体,行格疏落c铺陈考究,“不错!” 这两个字在武昌明听来,好似天籁一般动人,他陪着笑脸正想替自己美言几句,却听见翻页的沙沙声突然停了下来。 “武昌明,”皇帝啪得一声将书拍在案桌之上,高声诘问道,“这是什么?” 武昌明拿过内官递来的书册,翻了几下,心里顿时凉了一截。书页‘佛’字这列中间,赫然多了两条黑线,由上而下,将每个字从左至右劈开,明显是雕版裂纹所致。他连忙磕头道,“万岁爷,奴婢冤枉!昨晚奴婢还查过一遍,绝无错处。否则,奴婢就算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将这样的书进奉御览。” “绝无错处就是这样的东西?!”皇帝板脸斥道,“朕看你是嫌肩上这颗脑袋顶得太久,存心来朕跟前找死!” “万岁爷息怒,都是奴婢的错,但一但是,”武昌明吓得半死,哆哆嗦嗦道,“但是此事蹊跷,肯定有人陷害奴婢,故意将经书掉包,求万岁爷开恩,容奴婢回去查个清楚。” “查什么查,你们那些伎俩难道朕还不清楚!”皇帝哼了一声,“武昌明,你别指望随便找几个替罪羊来敷衍朕,朕只问你,今日这事你如何交代!” 正在武昌明百口莫辩之时,曹吉忽然到了,他从武昌明身边踱步走过,笑着说道,“万岁爷,听说经厂进奉了新制的经书,奴婢愚笨,也想过来沾沾万岁爷的佛光。” 皇帝瞥了他一眼,“你来得正好,自己看吧!” “万岁爷息怒,”曹吉祥早知道武昌明在御前出了事,他就是着急过来帮忙的,他将书装模作样翻了翻,低声劝道,“武昌明提督经厂十数年,兢兢业业,从未有过什么差错,还望万岁爷念在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再给他一次弥补的机会。” “一份差事当了十多年还会出岔子,你让朕怎么饶他?”皇帝将话反过来说,曹吉祥一时间也是语塞。 “都是奴婢的错,奴婢只求万岁爷开恩,赏奴婢一次改过的机会,奴婢敢以项上人头担保,一定不会再出错了,”武昌明见皇帝连曹吉祥的面子都不给,急得满头大汗。 曹吉祥也撩袍跪地,“求万岁爷开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八章 “罢了,”皇帝向来顾及曹吉祥的脸面,虽然龙颜震怒,还是强压了火气,皱眉吩咐道,“看在曹公的份上,朕再多给你三日,若是还办不好,你就不用再回来见朕了。” “是,是,奴婢谢万岁爷,”武昌明将头磕得砰砰响,又惹来皇帝一阵蹙眉。 曹吉祥赶紧挥手令他退下,自己跟到门口悄声提点道,“昌明,你别多想,回去先把手头这件差事办好再说。” “多谢曹公,”武昌明吓得不轻,一路上神不守舍,居然跌了一跤,脑袋也被磕破一块,可他的心思全然不在自己身上。一回经厂,他就下令重新制版,并亲自督看,累得两挂眼袋都要垂到下巴。其实辛苦几日又算得了什么,他原打算借着这趟美差再往上爬,想不到竟然出了这样的倒霉事。如今他别无所愿,只盼望书成之后,皇帝能既往不咎,那就是祖上烧高香了。 武昌明日夜不眠,终于熬到第三日,他最后查遍无误,亲自捧了书函送到御书房。恰巧屋内有人,他被示意在外间候着,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脑袋又晕又沉,竟然有些站不住。 “武提督,万岁爷传你进去,”等了小半个时辰,一名内官上前传召,发现武昌明闭目站着,一动不动。 内官轻轻推了他一下,见他不理,又推了推他的肩膀,突然间,他肥胖的身子笔直向后倒去,发出嘭的一声巨响。门口几人赶紧围上前去,其中一人大着胆子,探了他的鼻息,发现人已咽气,可怜裹着黄绸的书函还被他紧紧护在怀内。 皇帝听到回话,只说了两个字‘厚葬’,武昌明的嘴里却再也说不出谢恩的话,新制的经书被直接入库封存,皇帝连正眼也没瞧。 右迁之事向来雷厉风行,仅仅几日,经厂已经宫移羽换,原经厂监官卢涣文,擢升经厂提督,监官则由原掌司邱建国补缺。经厂表面风平浪静,底下却是暗流涌动,汹涌的暗流会托起一些人,也会将一些人卷至河底。一个月后,郑吉递来消息,武忞因当差懈怠c态度不端,已被贬为经厂答应。 钱元听俊草说到此处,不禁莞尔,“这倒像是卢涣文的为人,性格迂腐,又读过些书,武忞从他那里必定讨不了好去。” “曹吉祥为何不出手相帮?”俊草不解地问道,“你不是说过,他和武昌明有些交情?” “帮他?若非曹吉祥不屑亲自动手,武忞早就死了,”钱元眉梢轻挑,“武昌明这人没什么本事,都是靠着曹吉祥才得了这么个提督,但他办事一向牢靠,如果不是因为武忞,他又怎会受累致死。” “曹吉祥竟然知道与武忞有关?”俊草有些担心,“他不会查到郑吉头上吧?” “以曹吉祥的本事,怎会不知雕版的差错乃是有人故意为之,”钱元笑了笑道,“不过武昌明死在御书房门口,十分晦气,若想替他翻案,吃力不讨好,曹吉祥才没那个闲功夫呢。” “那就好,”俊草轻轻点头,“这次多亏郑吉,否则事情不会如此顺利。” “郑吉确实功不可没,不过若要调他,还需过些时日,”钱元提醒道,“曹吉祥肯定派人盯着,咱们动谁,谁就是内鬼。” “哦?”俊草眼中笑意微现,“那咱们不妨动上几人,让他好好猜一猜。” “你想提武忞?”钱元立刻就猜到了他的想法。 “没错,让他在我这里好好过个年,”俊草拍了拍他的肩头,“钱元,到时候你随我同去。” 腊月廿四祭灶之后,按照宫规,宫眷以及内臣都开始穿葫芦景补子和蟒衣,每宫每殿都要蒸点心,储备肉类,以备年下这一二十日之费,俊草忙得不可开交,等他筹备妥当,已是腊月二十七。 太子殿下的差事,又是东宫掌事拔亢莅临,足以让经厂上下倾巢而出。 “苏掌事,请上座,”新官上任的卢涣文,见到俊草已是一愣,看到他身后这位更是吃惊不小。卢涣文话未出口,钱元已经绕过他,垂首站在俊草身后。 卢涣文咽了口唾沫,亲自将茶盏置于俊草面前,自己挨着椅子下首坐了,“苏掌事亲自过来,不知道,是有什么差事吩咐?” “也没什么,听说经厂换了提督之人,太子殿下吩咐奴婢过来看看。” 卢涣文起身作揖道,“多谢太子殿下关心,以后若有用得着经厂的地方,还请殿下吩咐,奴婢必当尽心竭力。” “卢提督不必多礼,”俊草微笑颔首,“早就听说你博闻多识,如今经厂由你掌管,差事自然会办得更加妥帖。” “苏掌事谬赞,”他瞥了眼垂首侍立的钱元,“奴婢不过认了几个字,哪里谈得上博闻多识。” “卢提督过谦了,”俊草饮了口茶,笃定问道,“之前进奉给小爷的瓷青纸,不知经厂是否还有?” “瓷青纸?有!奴婢立刻着人去取,”卢涣文点头答应,又扯了笑脸道,“奴婢前几日将经厂藏库都清点了一遍,现存着的宣德贡笺,除了瓷青纸还有五色粉笺c金花五色笺和五色大帘纸。小爷既然喜欢瓷青纸,不如奴婢再让人取些金花五色笺来。” “金花五色笺?” “是,金花五色笺是在五色皮纸上,以泥金描成各种纹饰图案,十分好看,”卢涣文又想到,“还有砑花纸,这纸放在案上,并不见奇,但放于透光处看,会显出暗纹图画,有山水c花鸟c云纹c人物故事等,极适于笔墨。” 他在那里滔滔不绝,俊草也不打断,耐心听完后,说了四个字,“如此甚好。” 卢涣文见他喜怒不辨,也不知自己哪里说错话,讪讪笑了,吩咐身边之人即刻去经库跑一趟。 “经厂的人都这么会办事,难怪小爷要责备奴婢不谙御下之道,”俊草淡淡说着。 “苏掌事说笑了,你是小爷跟前的大红人,在东宫可是说一不二。” 俊草听到此话,微微不悦,“奴婢不过是个听差的,万事自然都以太子殿下为尊。” “是,是,”卢涣文觉着确实有些唐突,只得连连点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九章 “这经厂之内,该有上千人吧?”俊草突然问道。 “是,经厂内府匠役共一千二百多人,除去专事书籍刻印者,普通内官也有百人。” 俊草面露讶色,“居然有这么多人,看样子奴婢是学不成卢提督管人的本事了。” “苏掌事说哪里话,”卢涣文正要开口恭维,又怕他脸色发冷,转念道,“经厂之内,多是些粗人,不过若是苏掌事瞧得上谁,只管带回去便是。” “经厂都是司礼监的人,奴婢可没有这么大的面子,”俊草推辞了一句。 “怎么会呢,”卢涣文见俊草没有回绝的意思,继续巴结道,“若能入得了苏掌事的眼,是他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那奴婢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到时候若小爷也瞧得上,奴婢就说是卢提督你孝敬的。” “多谢苏掌事,”卢涣文满脸欢喜,“请问苏掌事想如何选?” 俊草挑了挑眉道,“二十以下,长相清秀,能读会写就行。” “是,”卢涣文当即吩咐了下去。 “且慢,”俊草叫住了待要出去之人,对卢涣文说道,“不必让他们都过来,钱元?” “奴婢在,”钱元走到俊草跟前,躬身肃立。 “人也不用多,挑上几个,带来我看。” “是,奴婢遵命,”钱元跟着卢涣文的人走了出去。他对俊草的毕恭毕敬,让卢涣文瞪目结舌,他一边偷瞥俊草,一便饮茶,连大气也不敢出。 俊草好似并未察觉,和卢涣文随便聊了几句,经库的东西已经送到。 瓷青纸也就罢了,金花五色笺和砑花纸,俊草是头一回见,确实有些趣味。卢涣文见俊草瞧得仔细,从制作c使用c保存等各方面细细解释了一通,如此谈谈笑笑,不觉过了一个多时辰,茶也换了两三盏。 这时外面来了好几人,钱元入内作揖道,“奴婢选了四人,都在外面候着,还请掌事过目。” “他们叫什么,多大了?” “回掌事的话,四人是,薛贞,十五;武忞,十五;刘宏化,十七;王永光,十八。” “十五年纪正好,那就他们两个吧,”说完话,俊草转头对卢涣文道,“卢提督意下如何?” “好,好,苏掌事能看得上眼就好。” “那奴婢就先谢过了,”俊草微微笑道,“我回去安排一下,明日过来领人。” “是,一切都听苏掌事的,”卢涣文陪着笑脸连声答应。 俊草起身向卢涣文告辞出来,钱元怀里捧了三只锦匣,依旧身姿笔挺,跟着俊草,迤迤然走了出去。 “钱元,今日难为你了,”俊草放缓了步子。 “哪里的话,掌事用得上奴婢,是奴婢的福气,”钱元垂首低眉,看不清眼中的神色。 俊草笑着问道,“你可找到郑吉了?” “是,该说的话奴婢都和他说了,”钱元淡淡答了,这样的小事又怎会难得住他。 经厂之内,武忞和其他三人站在一起,一身泛旧的曳撒,松落落挂在身上。 明日!他忽然抬头。天空,是一片很高很高的碧蓝,而他自己,一身旧袍两手空空。他忍气吞声,经营数年,想不到最后竟然落在苏俊草手里,难道这就是命吗! 司礼监掌司胡广吉,此时也关注着经厂的动静。收到东宫掌事提人的消息,他立刻回禀了曹吉祥,“曹公真是料事如神,苏俊草果然去经厂提人,他提走了两个答应,薛贞还有武忞。” 听到武忞的名字,曹吉祥不禁脸色微变,胡广吉赶紧解释,“就是那个被贬的掌司” “知道了!”曹吉祥冷冷打断,“另一人可查过?” “回曹公的话,奴婢查了,薛贞一直在裱褙处当差,平时很少往内里去。” “行了,这事你不用再管,”曹吉祥沉着脸摆了摆手。没想到苏俊草这么贼,不,肯定是钱元出的主意,这人一向诡计多端,如今还有东宫太子当靠山,不定会弄出什么幺蛾子,自己得要早做准备。“我且问你,东宫现在有什么人能用?” “暂时没有,”胡广吉低声解释道,“东宫的人都是苏俊草亲自挑” “那就想办法送几个进去!”曹吉祥语气不耐。 “是,奴婢马上去办,”胡广吉急忙答应。 “不用这么急,这事不能急!”曹吉祥将话重复了一遍,第二遍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等里面短了人的时候,再送进去。” “是,奴婢记下了,”胡广吉点头答应。 “以后多盯着东宫,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给我报过来。” 钱元听了俊草吩咐,次日一早,便去经厂将两人领了回来。 年节将至,俊草习惯午后小憩一会,此时,他刚刚起身,肩头搭了一件纯白如雪的狐皮轻裘,倚在软榻之上,髻发中央插了一枚未经雕饰的碧簪,翠滴。 钱元轻轻示意,立刻有两名内官进屋磕头。俊草简单说了几句便退了薛贞,只留下武忞一人跪在冰凉的青砖地上。 俊草拈起茶盏慢慢饮着,过了半响终于开口,“武忞,你想怎么死?” 武忞昨晚想了一夜,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头也未抬,膝行到俊草脚下,一把抱住了他的皂靴,“俊草哥哥,你误会我了,是武昌明要害你,都是他的主意,与我无关。” 这声熟悉的称呼,此刻从他口中说出,只让俊草觉得愈加愤恨,“你认武昌明为父,连姓都改了,怎么如今反倒一口一个武昌明,连干爹都不叫了!” “俊草哥哥,武昌明认我为义子,不过是让我替他办事。他为人暴躁易怒,手下之人稍不顺意就是一顿杖打,我也是熬了多年,才当上这个掌司的,”武忞哽咽难言,泪珠如断线般,濡湿了他的衣领 “武昌明已死,你自然可以将一切都推到他的头上,”俊草冷冷驳斥。 “俊草哥哥,我没有骗你,我从没想过要害你,那些事都是武昌明逼我做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章 这番话在俊草听来,似曾相识,在煎药房里,他也这么说过,而事实却是,他精心谋划,甚至不惜以身犯险,只为了要取自己的性命,这样的人,让自己如何再信。 “你告诉我,‘那些事’究竟都是些什么?” 武忞听他追问,低声抽噎道,“我只知道你去更鼓房的事,其他的我都不知道。俊草哥哥,我爹娘不在了,家也没了,从前是我不懂事,对不住你,若是我做过什么,冒犯了你,求你看在我爹的份上,高抬贵手放过我。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主子,我只听你的话,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好不好?” “武忞,”听俊草轻声唤自己,武忞心中生出一丝希望,他鼓起勇气去看俊草,只见那双眼眸依旧黑亮清澈,眼神却似一汪寒潭,声音也是刺骨的冷,“你就那么恨我?” “我为何要恨你,我恨你有什么好处?”武忞逼着自己软语告饶,只为了一丝活命的希望,没想到俊草毫无动容,他的双手开始微微发抖。 “这话应该我问你,”俊草抽回皂靴,拂了拂衣摆,“难道只有我死,你才能安心?” 眼前的俊草盛气凌人c毫无顾忌,武忞心里又恨又怕,嘴上却努力否认着,“俊草哥哥,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从来没有。” “你还想抵赖?”俊草骤然沉了脸色,“难道甜汤不是你的主意!你既已将我送去更鼓房,为何还要赶尽杀绝?” “雪梨汤是武昌明的主意,是他要杀你,不是我,”武忞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衣袖下的手掌已攥成了拳头。 “死到临头你还不说实话!我只说了甜汤,何时提过什么雪梨,”俊草哼了一声,诽笑道,“我倒忘了,赶尽杀绝不就是武掌司你最擅长的手段么,可惜你人品太差,运气也不好。我虽然去了趟更鼓房,回来还是东宫掌事,但你呢,你什么都不是!” 武忞知道自己再无可辩,猛地站起身来,“苏俊草,若不是你收着物证不肯给我,我怎会对你下手,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 “我收什么东西,关你何事?”俊草脸色未变,语气冷若寒冰。 武忞拍了拍袍褶上的灰尘,反唇相讥道,“也不知道爹爹被你灌了什么迷药,不但收你入府,还让你读书习字,就连年节龙钱也有你的份,你不过是个小小家奴,你也配!只恨我当时太过心软,若是一顿杖子结果了你,我又怎会家破人亡,过得生不如死。” 俊草听他提及往事,胃里阵阵翻腾,一双眼眸却平静如水。 武忞见此情形,愈加恼怒,扯着嗓子骂道,“苏俊草,你到底哪里比我强,凭什么你能升直长?凭什么你出宫还能回来?就连万岁爷都舍不得杀你!我费尽心思将你弄去更鼓房,你竟然还能翻身?为什么老天要这么帮你?!” “说够了,”俊草唇角微颤,脸色泛白,“痛快吗?” “还不够呢,我想看你死,”武忞阴阴地笑着,一双凤目弯弯,好像他说的并不是咒人生死之语。 “太迟了,不过我倒可以给你一个痛快,”俊草缓缓发话。 武忞早已万念俱灰,听到此处,心内还是一阵抽搐,他在宫里苦忍多年,心中积怨无数,此时索性跺了双脚,大声吼道,“苏俊草,你敢承认你是嫉妒我么?你嫉妒我有爹有娘,有人伺候,你却是个克爹克娘,无家可归的下贱坯子,早知道你是个扫把星,我当时怎么不把你打死,你这个没人要的贱种” “住口!”钱元听他越说越不像话,出言打断了他。 俊草看着武忞同他父亲愈长愈肖的一张俊脸,却既无儒雅,也无稳重,除了面容相似,已经找不到一丝类同的痕迹。他慢慢起身,捧过案上一只汝窑双耳大花瓶,狠狠摔在了地上,“来人!” “掌事,”袁珵秀听到声响立刻跑了进来,看到满地残片,吃了一惊。 俊草指了指眼前的武忞,冷冷道,“这个奴子打破了小爷赏的耳瓶,给我拖出去重重责打,” “苏俊草,我爹救了你的命,你竟然恩将仇报,你今日若敢杀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这个天杀的灾星c扫把星,我要将你大卸八块,扔到池子里喂王八,替我爹娘报仇”武忞才骂了几句,就有几人赶了上来,一把堵住他的嘴,将他拖了下去。 “掌事,要罚多少?”袁珵秀低声询问。 沉默了半响,俊草淡声说道,“给我用心打。” “是,”袁珵秀好似抖了一下,垂首退了出去。东宫众人皆知苏俊草待下宽厚,这是他第一次下令责毙宫人。 价值连城的宋代汝窑,顷刻间就碎成了一堆无用的残片。有多少人羡慕自己执掌东宫c作作有芒,羡慕这生死予夺c皆在其手的赫赫威势。可断人生死的话语,真从自己嘴里说出,却是如芒刺背,纡郁难释。 “他命如蝼蚁,有只汝窑花瓶替他陪葬,也算值了,”钱元察觉俊草神色不悦,轻声劝慰。 “原来他这么讨厌我,”俊草还是笑着,脸色却很难看。 “此人量小薄情,一切都是他自找的,掌事赐他全尸,已是宽恩了,”钱元又劝了一句。 门外传来杖责之声,俊草坐着一动未动,攥着的手心全是冷汗。好似等了很久,袁珵秀入内回话,“掌事,人已经没气了。” “照规矩上报吧!”袁珵秀答应着刚要走,被俊草叫了回来,簇新的靴子踢了一脚地上的碎片,发出哐啷啷几声,“这里乱成这样,还不赶紧收拾?” “是,奴婢交代完了就过来,”袁珵秀很少见他如此指摘,连忙点头。 “把它也撤了,”俊草指了指案上那只孤零零的月白汝窑。 “掌事想换些什么摆件?”袁珵秀细细问道。 “钱元?”俊草转头看向了他。 这种小事也来问自己,钱元有些哭笑不得。他知道俊草脸上若无其事,心里还有一肚子火气,不敢出言戏谑,低声道,“要不奴婢去库里看看?” “去吧!” 俊草回屋躺了一会,等他回到正厅,案上赫然多了一对龙泉窑青釉风耳瓶,粉青莹莹,惹人喜爱。 钱元果然好眼力,俊草淡淡一笑,独自走了出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一章 正月刚过,曹吉祥c石亨连合上奏,诬陷丰城侯李贤奸佞专权,还指认御史张鹏是皇帝复位时被处死的内官张永德之子,俊草得知消息,立即将钱元叫了过来。 钱元听后皱眉问道,“万岁爷难道看不出来,这是两人在伺机报复?”他口中的报复是指,前些日子,曹c石二人起了内讧,御史张鹏上书弹劾之事。 俊草轻轻摇头,“夺门之变本就是万岁爷的痛处,据说两人在金殿上言之凿凿,引得万岁爷大怒,下旨将张鹏以及参与弹劾的御史全部关进诏狱,还逮捕了李大人。” “李大人深受万岁爷倚重,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钱元沉吟片刻道,“但落在曹吉祥手中可能要吃些苦头。” “小爷已经让詹事府的人去想法子了,”俊草低声说道,“只怕没这么快。” “咱们这位万岁素来笃信天象,”钱元挑了挑眉,“可惜汤序也是曹吉祥的人,不然倒可以一试。” “你说的是钦天监太常少卿汤序?”俊草以为钦天监负责观测天象,制定历法,是皇帝十分倚重的机构,想不到也有曹吉祥的人,不禁大吃一惊。 “是啊,这宫里还没有他曹吉祥撩不着的地方,”钱元半讽道,“数月前,曹石二人被监察官弹劾,两人联名向万岁爷进谗,将所有弹劾官员都贬为州判官,幸好那时京师下了一场雷雹,万岁爷认为是上天警示,才将这些人官复原职。” 俊草明白他话中所指,喃喃道,“天意无关人力,就算有用,又该去哪里找一场风雷雨雹替李大人消灾?” “天意虽然难测,但是人力尚可为之,”钱元垂首作揖,“掌事,李大人的事还请小爷多多费心。” “那是自然!难为你,隔了这么些年,还对李大人如此顾念,如果我没记错,李大人是你的授业恩师吧?”俊草想起他一身才学,正是来自这位当代鸿儒,心里很是羡慕。 “掌事好记性,李大人也是奴婢的启蒙先生,”提起恩师,钱元神色恭谨。 “你真是有福之人,赶上这么一位当世大儒,”俊草忍不住夸道,“听詹事府的人说,李大人气度端凝,面圣奏对皆中机宜,万岁爷对他十分眷顾。” “李大人为人师表c德仁兼备,只怪万岁爷的耳根太软” 俊草没想到他居然出言犯上,低声斥责道,“还不住口!亏你是出入过乾清宫的,这样的话以后不许再说。” “是,奴婢知错了,”钱元见俊草微愠,立刻垂首告饶,却似乎并不吃惊他的态度。 此后经日,太子毫无进言的机会,正在他们一筹莫展之际,京师外几棵百年古树半夜突遭雷击,燃起熊熊大火,粗壮的树身几乎全被焚毁,只留下几截焦黑的残桩。 “谪福建参政?”钱元听完俊草的一番叙述,转身斟了盏茶。 “嗯,就是今日早朝,”俊草在外忙碌半日,水都没喝一口,见钱元递来茶汤,仰头就喝了,“我知道你挂心此事,刚辞了小爷就来告诉你。” “多谢掌事,”钱元口中言谢,神色却不见轻松。 “我以为你听了会高兴,”俊草轻吐了口气。 钱元接过空盏,蹙眉说道,“奴婢没想到右迁的旨意竟是外放?” “你如何知道会有右迁?”俊草有些惊讶。 钱元看了眼俊草,淡淡诽笑,“曹c石二人早将李大人视为眼中钉,怎会轻易让他官复原职。” “你倒真是曹吉祥的‘知音’,”俊草挑眉一笑。 “掌事,”钱元端正了神色,“李大人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是万万不能离开京师的。” “嗯,小爷和詹事府的人商议过了,最迟后日,便会有人上书,”俊草压低了嗓门,“不过,如你所言,曹c石二人必会从中作梗,要想重回内阁,只怕不会如此顺利。” “无妨,很多事万岁爷心知肚明,他所要的只是一个台阶罢了,”钱元似笑非笑道,“一旦有人上书,万岁爷必会允准,只要李大人不出京师,迟早会有官复原职的那一日。” 俊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问道,“薛贞的差事当得如何?” “薛贞平时闲话不多,很守规矩,而且心灵手巧,”钱元难得夸了一句 “我记得他是裱褙处的人,”俊草想到,那日他去经厂主要是为了武忞,对薛贞的印象十分模糊。 “没错。前几日,奴婢在书房侍候,小爷写了几个字,觉得不错,吩咐人裱起来,想不到办事的人不小心,将纸扯坏了一处。奴婢想起薛贞曾在裱褙处当差,唤他过来修补,只用了一炷香的功夫,就补好了,细看也找不出,算是皆大欢喜。”钱元牙白口清,下阪走丸,几句话就将那日发生之事,说得清楚明白。 俊草听他轻描淡写说了太子之事,微微一笑。其实那日太子难得写成一页楷书,心中欢喜,正待裱了要去交给师傅品评,被人弄坏之后,气得脸红脖子粗,要不是钱元出面调停,肯定有人要倒大霉。 “这事我听说了,幸好有你帮忙斡旋,不然小爷断然饶不了那人,”俊草听他对薛贞颇为赞赏,顺口提道,“既然小爷看得上薛贞,你怎么不直接提他去书房当差?” “奴婢只是名侍墨,擢升贬黜非奴婢份内的差事,一切还请掌事定夺,”钱元深深作揖。 “我可从未将你视为侍墨之人,”俊草淡声说着,见他墨黑的发间饰了一枚普通的玉簪。 “掌事对奴婢好,是奴婢的福气,可上下尊卑,奴婢绝不敢忘,”钱元始终没有抬头。 “前几日小爷也曾提过,对你印象颇佳,”俊草想了想道,“这样吧,自明日起,小爷的书房由你掌管,你若觉得薛贞可用,就提去书房侍候。” “奴婢谢掌事恩典,”钱元撩袍跪地磕头。 “起来吧,书房的差事也不是头回出这种岔子,”俊草眉头一紧,“我已吩咐司礼监,再挑几个好的,过几日就会送来,你替我看仔细些,别弄出什么乱子。” “是,奴婢记下了,”钱元点头起身。 俊草见他腰间也是一件白玉绦钩,虽然饰玉成色普通,但经他佩戴,却显得身姿飘逸,超凡脱尘。 “掌事还有什么别的吩咐?”钱元见他打量自己,出言相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二章 “你喜欢白色?”俊草不禁多问了一句。 钱元眉梢轻抬,淡淡道,“奴婢白色的饰物比较多。” “你稍等一会,”俊草取来自己的饰匣,将其中的白玉饰物尽数取出,摆在钱元面前,“这是我的旧物,你若不嫌弃,挑几件合意的拿去用吧。” 钱元微微惊讶,正要推辞,却听俊草说道,“就算你不在意,如今你领着书房差事,衣着用度也要配得上小爷的身份。” 钱元听他这般强词夺理,嘴角弯弯泛起笑意。一名太子平日里看不了几眼的书房掌班,哪里谈得上衣着用度,钱元明白是俊草的一番好意,躬身作揖道,“多谢掌事垂顾,但奴婢确实用不着这么好的东西。” 俊草也怕自己唐突,犹豫片刻后,选了只素纹玉簪,和一枚镂雕玉绦钩,“这两件你收着吧,就当是贺你擢升书房掌班。” 钱元不想拂了他的美意,低头收了,发现他将其中最好的脂玉给了自己。 回到屋内,钱元取过绦钩在手里轻轻摩挲,玉钩通体莹透,如同凝脂,触手温润坚密,哪怕自己闭着眼睛,也能知道这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想当年,自己所用饰物皆为上等脂玉,郕王知道自己有此偏好,每次赏赐的都是极品,可以夸口说,当时宫里最好的羊脂白玉全在自己身上。手里这两件虽算不上极品,也是价值不菲,钱元不由感叹,苏俊草小小年纪,却闻融敦厚c恩威并施,心智确非常人所及,当初荧惑他带自己出来,是有些低估他了。 但他毕竟初出茅庐c涉世尚浅,想靠几件东西来收买自己,世上可没那么便宜的事。 钱元诽笑一声,将旧物悉数换下,美好的东西,谁又会忍心拒绝? 数日后,吏部尚书王翱当庭上奏,称李贤可堪大用,不宜谪贬出京,获得皇帝恩准,留为吏部左侍郎。司礼监也送来两名内官,按照宫规被传到俊草处训话。 俊草问了两人的姓名c年纪,发现其中一人名叫廖俊昕。 “哪个俊字?”俊草出言问道。 “回掌事的话,是俊秀的俊。” 钱元抬头看了俊草一眼,轻声提议道,“这字犯了掌事的忌讳,不如掌事赏个恩典替他改了。” 廖俊昕识趣地附和道,“奴婢死罪,请掌事赐名。” “不过是个名字而已,没什么要紧,”俊草蹙眉训诫道,“入了东宫当差,最重要的是忠心,若是让我查出谁敢吃里扒外,阳奉阴违,我一定饶不了他。” “是,奴婢遵命,”两个小内官异口同声答道。 俊草身为东宫掌事,主管宫内大小事宜,两名新人到他这里不过是走个过场,俊草见二人还算顺眼,便令钱元将人带去住处安置。 钱元将二人领到北角的耳房,推开其中一间不大的屋子,“都进来吧,从今日起,你俩就住在这里。” 廖俊昕察觉俊草对钱元颇为倚重,却不敢确定他就是胡广吉口中的钱某人,主动问道,“请问大人如何称呼?” 唇红齿白c讨人喜欢的笑容对钱元毫无作用,他撩了衣袍端坐在圈椅上,淡声诘问,“你是哪年入宫的?” 廖俊昕瞥了眼他腰间的脂玉绦钩,恭敬作揖道,“奴婢景泰七年入宫,是司礼监值房的答应。” “你呢?”钱元转头问另一个叫石雅言的。 “奴婢是天顺元年进的宫,一直在司礼监当差。” “当的什么差?识字么?”钱元挑了眉梢。 “奴婢在值房侍候,不识字。掌班太监说了,奴婢是侍候小爷书房的差事,不识字更好,”石雅言似乎胆子小些,说话细声细气。 钱元哼了一声,想到掌班太监这种荒唐的揣度,有些哭笑不得,“廖俊昕,你呢?难道也不识字?” “奴婢会读,也会写一些,”廖俊昕低头回话。 钱元扫了眼二人,漫不经心道,“你俩先做一月粗役,若是我瞧得上,再提你们去书房。不管你们之前当的什么差,认不认字,到了这里,通通给我安分守己,要是谁敢惹事,不用上头动手,我第一个先揭了你们的皮。” 两人见他神色浅淡,却让人觉得发怵,赶紧跪地磕头道,“奴婢不敢。” 钱元慢腾腾站起身来,修长的手指理了理发皱的衣袍,“我叫钱元,掌管小爷书房,有什么事直接来回我,听清楚了么?” 听到钱元出门的声音,廖俊昕才抬起头来,原来他就是那个人。 钱元回到屋内,踱来踱去,想到自己如今当差c吃住,都在俊草眼皮子底下,若要办些私事很不方便,也是时候替自己找几名心腹了。薛贞现在书房当差,算是自己提拔的,还有今日这二人,之前都在司礼监当差,其中极可能有曹吉祥的眼线,特别是这廖俊昕,似乎有些聪明过头,以后还得对他多加留神。 他悠悠转着小指的玉戒,起身燃了一枚香饼,新制的衣袍浆得笔挺,随着他的步子,带出轻微的摩擦声。氤氲的奇楠过了清暖的前味,变得愈来愈浓,腾起的青烟好似妖娆的女子轻轻贴着他的袍摆c腰间,撩过他的衣袖,漫过了他的眼睛,钱元伸出手,烟气随着他的手指翻转流溢,却遮不住他眼底的一片寒凉。 他轻轻抚摸着小指上纤细的玉戒,阿婻,你还恨我么? 初夏,李贤恢复尚书之职,重新入主内阁,皇帝待他亲厚如故,曹吉祥和石亨心里恨得牙痒痒,却无计可施。这日曹吉祥下差,一脸阴郁地回到值房,唤来了司礼监掌司胡广吉。 “奴婢给曹公请安,”胡广吉跪地磕头。 “免了,”曹吉祥饮了口茶,“最近石亨那里有什么动静?” “回曹公的话,石亨见李贤重获圣宠,有心拉拢,可李贤并不给他面子。还有,”胡广吉小心回道,“经过此事,李贤似乎更为谨慎,万岁爷若无宣召,他从不入宫。” “两只老狐狸,一个比一个贼,”曹吉祥冷哼一声,“咱们的人呢?” “曹公放心,奴婢都已安排妥当,石亨新收的小夫人,她身边的侍女是奴婢的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三章 “让她给我盯紧了,”曹吉祥唇角多了丝笑意。石亨说到底不过是一介武夫,自己并不怕他翻了天去,但太子却不同。太子和他的詹事府同李贤走得很近,若是以后登基继位,自己的日子可不好过。他眯了眯眼睛道,“广吉,东宫的人送去了没有?” 胡广吉料到他要询问此事,利落地答道,“回曹公的话,人上月就送去了,叫廖俊昕,是值房的答应,识几个字,人也机灵。” 曹吉祥知他办事向来周全,嗯了一声,突然问道,“俊昕?哪个俊?” “和苏俊草是同一个字,”胡广吉微微笑道,“奴婢觉得,这样反而不易引起那人的怀疑。” “他可不是好糊弄的,你吩咐下去,让那个俊昕万事小心,”曹吉祥想起钱元,心里如猫挠一般痛痒难忍。 “是,奴婢都关照过了,如今俊昕已在书房侍候,奴婢让他安安分分待在那里,闲事一律不许插手,”胡广吉低声回禀。 曹吉祥点了点头,“例行传话还是老规矩?” “是,东宫侍卫秦云飞一直是咱们的人,之前因为无人接应,只能打听些门禁出入的闲事。” “用赏钱袋子塞字条这套,那人都知道,不能每次都用,”曹吉祥双手不自觉地搓着,叹了口气道,“咱们得要想想别的法子,不然时间一久,容易露马脚。” 胡广吉看曹吉祥恨恨的样子,心里也是满腹苦水。自己曾经亲眼所见,这位随堂太监言辞犀利c杀伐果断,一双眼睛洞若观火,谁想要糊弄他,简直比登天还难。 “曹公,这人是真心帮苏俊草么?”胡广吉压着声音问道。 “他还会有真心?”曹吉祥睨了胡广吉一眼,“苏俊草不过是块跳板,要不然,他哪这么容易从更鼓房里出来。” “曹公,据奴婢所知,东宫之内不全是苏俊草遴选的新人,他们中有一个是从司礼监出去的,如今还当了苏俊草的贴身差事,叫袁珵秀。” “司礼监的人调去东宫,我怎么不知道?”曹吉祥掩面打了个哈欠,接着问道,“他之前当的什么差?” 胡广吉见他有些疲累,立刻跪在他脚边,一边轻轻替他捶腿,一边说道,“这人原是个普通的答应,因为容貌姣好,被值房的掌班看上了。” “继续说,”曹吉祥眉梢一抖,脸色骤然沉了下来。 “是,”胡广吉偷偷打量着他的脸色答道,“袁珵秀不乐意,竟然闹了一通,掌班怕他将此事传将出去,就把他混在新人堆里,送去了东宫。” 曹吉祥向来看不惯此类污事,提声斥道,“居然将人往东宫塞,真是蠢到家了,他是哪个值房的掌班?” “是刘奉御值房里的,叫张笑兰,”胡广吉见曹吉祥抬手示意,慢慢起了身子。 曹吉祥思付片刻,吩咐道,“让俊昕和袁珵秀先搭个话,探探他的口风再说。记得每次探话不要多,而且必须是家常闲话,如此过了一段时间,才能慢慢打探咱们的事。至于张笑兰,先别动他,等问清了袁珵秀的意思再做打算。” “是,奴婢出去就办,”过了半响,胡广吉犹豫着说道,“曹公,听说今日万岁爷又单独召见了李贤” “也不是头一回了,”曹吉祥将衣袖一甩,“这个李贤,每次都要拉着万岁爷,两人能说上半个时辰,不知他又在那里嚼什么舌根。广吉,你把下面的人给我看好了,若谁敢给我惹事儿,我弄死他。” “是,奴婢知道了。” 曹吉祥斜倚在太师椅上,想到胡广吉安排的这几人,用来对付钱元只怕还是不够,如果实在不行,只好动用自己的那枚暗子了。 “曹公,”胡广吉听他没了别的吩咐,提醒道,“后宫那两位,不知曹公有何示下?” 曹吉祥听完,不禁叹了口气,自己真的是老了,这么要紧的事,竟然差点给忘了。 皇帝膝下有数位皇子,但皇二子德王倜傥放逸,皇五子秀王身体孱弱,皇六子崇王乃是太子的同胞兄弟,皇七子吉王和皇八子(尚未封王)也都豪放尚武。虽然太子之位已定,可对于皇帝而言,后宫妃嫔有喜,身为一国之君的他亦是十分看重。 “安妃娘娘和陆才人,这可是顶要紧的事了,”曹吉祥想起太子说话磕磕巴巴的样子,不禁皱眉,“两位娘娘,你都派人给我照看好,谁的肚子里若是出了皇子,咱们可就有指望了。” “是,奴婢早已安插了眼线,吃穿日用都有人看顾,就算安妃娘娘对陆才人有所企图,也没机会下手,”胡广吉知道事关重大,每日都会要求底下人禀报。 “万岁爷看似对我言听计从,其实根本就瞧不上我。如今李贤领着内阁,还有那群吃饱饭没事干的御史,双双眼睛都盯着司礼监,动不动就是上书弹劾,咱们做事一定要慎之再慎,千万不能落人口舌。” “是,奴婢记下了。” “广吉,”曹吉祥看着自己亲手栽培的心腹,难得露出一丝笑容,“你这掌司当得有声有色,可惜宫里升阶都要论资排辈,等明年你满三十了,我便提你做随堂,到时候,你也可以出入乾清宫,侍候万岁爷。” 胡广吉听他主动允诺,满脸欣喜,扑通跪地,咚咚咚磕了好几个响头,“奴婢何德何能,得曹公如此厚恩,曹公待奴婢恩深似海,奴婢万死难报。” “你是我的心腹,只要踏踏实实办差,我绝不会亏待你,”曹吉祥坐直身子,语重心长道,“只有差事办得漂亮,日后才有擢升的本钱,将来有机会,别说是随堂c秉笔,甚至是我这个位置都有可能!” 胡广吉听了面露红光c激动不已,仿佛看见自己身披蟒袍的样子,“是,多谢曹公栽培,奴婢谨记曹公教诲。” 袁珵秀刚到东宫之时,因为性格扭捏,常常被人欺负,自从俊草收了他当贴身差事,别人倒也不敢对他随意轻慢。打从钱元来到东宫,他又多了一项差事,他每月要向俊草回禀,哪些人曾向他打听俊草的私事,或刻意与他亲近。由钱元的话来说,是非常必要的杜微慎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四章 廖俊昕花费数月时间,算是用了滴水穿石的功夫,才让袁珵秀对自己有了几分好感。 这日,廖俊昕见他从俊草房里出来,双眼泛红,立刻凑上前去,“珵秀,你怎么了?” “没事,”袁珵秀看到他,赶紧用衣袖抹了抹脸。 “同我说话,还如此见外,是掌事他骂你了?”廖俊昕知道自己屋内无人,慢慢将他向北面引去。 袁珵秀没有说话,只是一路跟着,不知不觉到了廖俊昕的住处。廖俊昕让他进屋坐下,斟了盏茶递在他手中。 “我,我还是回去吧,万一掌事找不着我”袁珵秀犹豫着站了起来。 “你才出来,又会有什么事,”廖俊昕笑着将他摁了回去,“真是个傻孩子!” 袁珵秀端起茶,默默喝着,对他这样孤苦无依的小内官来说,一盏热茶,一句亲昵的话语,已经足够温暖。 “你当差没日没夜c尽心尽职,苏掌事有你在身边侍候,真是捡到宝了,”廖俊昕半开玩笑,想引他说话。 “掌事对我很好,是我自己,说话做事太过扭捏。” 廖俊昕心里一动,柔声问道,“掌事因为这事说你了?” 见他垂头不语,廖俊昕自顾自说道,“我倒觉得你脾气好,做事也细致,不像我粗手笨脚,你不知道”他向外瞧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我在书房侍候小爷的时候,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简直要憋死了。” 袁珵秀听他形容得有趣,不禁笑了出来。 “珵秀,”廖俊昕舒了口气,继续安慰道,“以后你要是不开心,就过来找我,我陪你说会话就好了。” 袁珵秀嗯了一声,廖俊昕的善解人意,让他渐渐敞开心扉,心底埋藏了很久的秘密,也呼之欲出。 “掌事是好意,”袁珵秀慢慢说道,“他瞧我脸上弄脏一块,抬手就要替我擦。” 廖俊昕听他主动谈起俊草,不敢打断,一手撑着下巴,耐心倾听。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心里怕,就挡开了他的手。” 廖俊昕早已知道这桩旧闻,明白他是被张笑兰的淫威所吓,成了惊弓之鸟。胡掌司吩咐过,若是袁珵秀答应效忠曹公,不但有大把赏银可拿,张笑兰的性命也由他处置。自己这桩差事拖延许久,今日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得好好问个清楚,“你又不是故意的,难道掌事因为这事儿不高兴了?” “没有,”袁珵秀将茶盏紧紧捂在手心,嗫喏道,“是我自己没用,总害怕别人碰我。” “这有什么,”廖俊昕安抚道,“你只是胆子小,不碍事的。” “你不明白,”袁珵秀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廖俊昕突然觉得垂头低语的他,十分可怜,可进宫为宦,谁不是堪怜可悲!想到自己还有差事在身,廖俊昕接着问道,“我怎么不明白了?珵秀,到底是什么事?” “我,我以前被人欺负,我咬了他,他说我不识抬举,就将我打发了出来,”他期期艾艾说完这几句,雪白的脸皮涨得通红。 “竟然还有这种事,真是太可恶了,”廖俊昕装做生气的样子,愤愤道,“这种人就应该一顿杖子,直接将他了结了!” “也不是,我,”袁珵秀轻轻绞着衣袖,“我只恨自己长成这般模样。”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廖俊昕没法往下接话,只得干巴巴地问道,“难道你没有想过,给他点颜色瞧瞧?” “算了,”袁珵秀将茶盏搁回案上,轻声道,“俊昕,我已经出来好一会,该回去了。” “好吧,”廖俊昕心里暗暗叹气。没想到他如此怯懦,要想让他反水,恐怕死上十个张笑兰也不够。廖俊昕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那我就不留你了,记得有空再过来说话。” “多谢你,”袁珵秀走出偏殿,已是黄昏。黄昏,总是给人温柔的感觉,阳光变得模糊而缥缈,片片云朵被染成好看的橘色,给寒冷的冬日,添了不少暖意,正如他此刻的心情,轻柔而怡悦。 可他并未发现,这一切全被钱元看了在眼里。 又逢月初,袁珵秀照例要向俊草回话,他来到屋内,发现钱元也在。 “回掌事的话,上月并没有什么异常,”袁珵秀躬身说道。 “那些新来的人呢?”说是新人,其实也来了有小半年。 “哦,廖俊昕还有石雅言,他们都没向奴婢打听过关于掌事的闲话,”袁珵秀轻轻摇头。 “那你自己呢?”俊草忽然问到袁珵秀,“最近往北偏殿跑得勤,是干什么去了?” 袁珵秀腾得涨红了脸,艾艾道,“奴婢是去找廖俊昕说些闲话,倘若掌事不高兴,奴婢以后再不去了。” “什么闲话如此有趣,让你得了空就往那儿跑,”俊草皱眉诘问,“不如你说出来,也让我听听。” “不是什么有趣的事,”袁珵秀偷偷瞥了眼俊草,低声道,“奴婢只去了三回,都是说些奴婢家里的事。” 钱元转了转眼珠,插了句嘴道,“掌事,奴婢问过廖俊昕,他可不是这么说的。” 袁珵秀突然一愣,嘴唇抽动几下,眼泪扑簌扑簌直往下掉。 “哭什么,难道是钱元冤枉你了?”俊草指着他斥道。 袁珵秀用袖口胡乱抹了眼泪,小声答道,“奴婢不敢。” “我看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俊草冷冷发话,“今日你若不说实话,别想从我这里走出去。” “掌事息怒,”袁珵秀哽咽着解释道,“奴婢还和廖俊昕说了些在别处当差的事,掌事的私事,奴婢半个字也没有提。” 俊草见他眼神躲闪,说话遮遮掩掩,这副模样必定有事瞒着自己,不禁有些动怒,“来人,将他拖出去杖责二十!” 俊草看着袁珵秀瘦小的身子被人拖了出去,又听到门外摆放刑凳,准备刑杖的声响,他转头问道,“钱元,廖俊昕是怎么说的?” “掌事恕罪,”钱元脸色淡淡,作了个揖道,“奴婢只是出言试探,并未真正讯问廖俊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五章 俊草瞪了钱元一眼,突然起身走了出去。 袁珵秀已被褪去中衣,摁倒在刑凳上,他仍是一贯顺从的神色,没有挣扎,也没有求饶,好像这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 执刑之人看到俊草前来,以为是嫌自己太慢,立刻取了杖子就要上前。 “住手!都给我撤了!”俊草冷脸说完,轻甩衣袖回了书房,留下一堆人愣在那里面面相觑。其中几个反应快的,七手八脚将袁珵秀扶了起来,侍候他将衣裳穿了。 见袁珵秀进屋之后,几人不禁小声嘀咕起来,这个袁珵秀运气还真好,屁大点本事没有,苏掌事却当他是块宝,对他十分照顾,今日倒是有些奇怪,突然传杖责处,但竟然又令退了,看来他在苏掌事心里的地位不一般,得罪不起啊! 袁珵秀一头雾水来到书房门口,见俊草将脸帕浸入水盆准备绞干,他赶紧上前几步帮忙,却被俊草轻轻挡开。袁珵秀缩回双手,才止住的泪水,又淌了下来,“掌事,你是不要奴婢了吗?” 俊草将绞干的脸帕抖开,替他把哭花的小脸拭净,发现他的身子还在微微发颤。俊草心里一软,缓了声音道,“你倒挺会哭的,杖子一下都没挨着,怎么哭成这般模样?” 袁珵秀不知他忽而愠怒,忽而温言,到底是要怎样,一双肿得通红的眼睛,直直望着他。 俊草见他还是无话,摇头道,“你若喜欢找廖俊昕说话,那就去,只是别忘了我的吩咐。” “奴婢以后再不去了,”袁珵秀抽噎着回道。 一脸驯顺的他,忽然让俊草想起,初次见他时,也是这样委曲求全。 那是一个炎夏的午后,太子嫌绿豆汤太苦,定要加些冬酿才肯吃,自己便跑到内厨房来取。刚进门,就看见一个小内官,只有六七岁的样子,独自站在一只圆凳上,正在费力擦拭橱顶。他听到有人询问冬酿,小心捧来一只绿油油的瓷罐。 自己边盛冬酿,边随口说道,橱顶这么高,没人会去查验,何必擦得这么辛苦,他却说,干净就是干净,这事不能骗人。因着自己也爱干净,不禁对他有了几分好感。 没想到这时,外面进来两人,见小内官没有干活,也没注意到自己,便大声喝骂,这名叫作袁珵秀的小内官,只是涨红了脸,一句辩驳的话都没有。 自从自己提他当了贴身差事,转眼两年有余,他好像长高了些,眉眼之间愈显秀致,但是因为刚受到惊吓,脸色有些泛白。 “掌事息怒,”袁珵秀见俊草冷着脸色一言不发,以为他怒气未消,跪地求道,“奴婢跟在掌事身边多年,从不敢有任何欺瞒,今日奴婢没说实话,是因为,这事奴婢实在没脸说。求掌事信奴婢一回,就算是死,奴婢也绝不会做那些忘恩负义的事。” “你可上了钱元的当了,”俊草将脸帕掷在案上,挑了挑眉,“他并未问过廖俊昕。” 袁珵秀得知廖俊昕并未抖落此事,松了口气,点头道,“都是奴婢的错,请掌事责罚。” “若是责罚,你还能好好在这儿说话吗!”俊草声音一沉,“珵秀,你给我记住了,从今往后,若是再敢有半句隐瞒,我绝不轻饶。” 袁珵秀见他不再追究,连连磕头,“谢掌事宽恩,奴婢再不敢了。” 他收好帕子,出门换了盆清水,面帕也换了一块新的,整整齐齐挂在盆架之上。 看着袁珵秀小小的身影忙前忙后,俊草心里不禁有些懊恼。他对别人的私事不感兴趣,也从未怀疑袁珵秀的忠心,不过今日听太子提起,书房的薛贞竟然私下跟太子禀告说自己妄自尊大c目中无人。虽然太子当面斥责了薛贞,可知人知面不知心,自己多了层戒备,才会想要刨根寻底c问个究竟。 钱元待在屋里,听不清俊草那边的动静,可惜啊,今日的离间之计并未成功,想不到他如此面慈心软,身边的人连打几下都舍不得,所幸的是,他丝毫没有疑心廖俊昕。最近这段日子,廖俊昕费了不少功夫和袁珵秀靠近乎,其中肯定有诈,自己找个时机敲打敲打,说不定能问出些什么。 知道俊草这日有外差要办,钱元直接将廖俊昕叫到了自己的住处。自从钱元执掌书房,他洞彻犀刻c八面莹澈,底下几人对他很是忌惮。廖俊昕心里有鬼,自然更为惴惴,进屋之后,便垂首请安。 “俊昕,东宫和司礼监的差事比起来如何?” 听到这样的开场,廖俊昕稍微松了口气,“奴婢觉得在东宫当差,心里更踏实。” “踏实?”钱元淡淡道,“当着脚踏两处的差事,还觉得踏实,你的心倒挺宽。” 廖俊昕只觉胸口一阵狂跳,他强装冷静道,“掌班的话奴婢不明白。” “装傻充愣在我这儿可没用,”钱元冷哼一声,“你老实说,将你送来东宫,是不是曹吉祥的主意?” 如此开门见山的讯问,让廖俊昕有些措手不及,细细回想自己传递消息的那几趟,并无旁人瞧见,也不知他是从哪里看出了破绽。廖俊昕勉强笑道,“奴婢一个小小的值房答应,怎会认得司礼监的掌印太监,钱掌班一定是误会了。” “误会!知道我是什么人,还敢在我眼皮底下耍花样,你胆子不小!”钱元没有理他,悠悠道,“你们如今传递消息,还是用赏钱袋子遮掩?” 廖俊昕知道他对司礼监了如指掌,又听说他一向诡计多端,心里虽然忐忑,还是硬了头皮分辩道,“钱掌班的话奴婢实在听不懂,若你疑心奴婢,只管拷问便是。” 钱元在司礼监不知见过多少诡辩之徒,一般人若被冤枉,会立刻喊冤叫屈,而廖俊昕居然在和自己讲理。他脑筋一转,继续探问道,“你倒是忠心,不过你的主子没把你当回事,知道我这里水清无鱼,还让你过来送死。别人都已经招了,你还在这里强撑什么!” “钱掌班,奴婢确实是冤枉的,”廖俊昕一边拖延,一边甄别着他话里的真假,“肯定有人要陷害奴婢,你把那人叫来,奴婢愿意跟他对质。” “怎么,以为我在诳你?那名侍卫已经招了,难道你还想听我说出他的名字!”钱元很少高声说话,脸色也只是淡淡,却能让人浑身战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六章 见廖俊昕脸色愈来愈白,钱元知道自己猜得不差,他沉声斥道,“廖俊昕,看你平日还算机灵,我给你一个自清的机会,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再不老实交代,我立刻将你绑了,送去小爷跟前发落!” 别的事或许可以揣测一二,但侍卫秦云飞的身份只有自己知道,难道自己真被人坑了!廖俊昕对钱元早有畏惧,抵挡不住他的威吓,将曹吉祥c胡广吉的事,一五一十兜了个底朝天,说罢他磕头道,“奴婢知道的都说了,求掌班高抬贵手,饶奴婢一条性命。” 钱元听他坦白,淡声笑道,“饶你性命,倒也不难,不过你得替我办件事。” “只要能够活命,奴婢什么事都愿意做,”廖俊昕忙不迭地应承。 “你听好了,你和秦云飞的差事一切照常,”钱元想起廖俊昕的主子曹吉祥,眼中多了一丝冷意,“但传什么消息得听我的安排。” 廖俊昕没想到竟是这样一笔照旧的差事,消息全由自己一人书写c蜡封,旁人根本无法偷看,自己说一套,写一套,又有谁会知道!他脑袋飞快地转着,脸上惨兮兮道,“这事若让曹公知道,奴婢哪还有命活着。” “是现在死,还是将来死,你自己选,”钱元口言杀伐,却依旧脸色浅淡。 “奴婢该死,”廖俊昕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掌班让奴婢写什么,奴婢就写什么。” “这回小爷额外开恩,准你戴罪立功,你要好好珍惜,”钱元一本正经随口胡诌完,挑眉笑道,“我好意提醒你一句,秦云飞那里也有人看着,若让我发现你敢耍花样,你这一条命肯定不够抵,还得搭上你全家!” “奴婢万万不敢,一切但凭掌班吩咐,”廖俊昕伏跪在地,暗暗腹诽,怪不得此人曾和曹公抗衡,原来两人都是老谋深算c心狠手辣,自己夹在中间真是倒了大霉。胡广吉曾经千叮咛万嘱咐,让自己提防钱元,没想到最后还是着了他的道。 钱元好似知他心之所想,淡淡笑道,“胡广吉说了我不少‘好话’吧?” “没有,”廖俊昕慌忙摆手,“绝对没有!” “是么?”钱元忽然沉下脸色,“你可以试试,对我说谎是个什么后果!” “奴一奴婢想起来了,”廖俊昕被他吓得一哆嗦,舌头也不利索,“胡掌司,哦不,胡广吉说掌班你目达耳通c颖悟绝伦c心有七窍,不好对付,”对于读书不多的他来说,临场能从脑袋里搜出这几句形容,也算是相当有捷才了。 “油嘴滑舌,没句正经,”钱元轻哼一声,啜了口茶,“你最近递了什么消息出去?” “是关于袁珵秀的,”廖俊昕将袁珵秀的事儿大致说了一遍,“奴婢觉得他性子太软,并不适合,已经劝胡广吉放了这条线。” 钱元总算明白袁珵秀宁可挨打,也不愿坦白的原因,“这不是枚好子,你以后也少沾。” 廖俊昕垂着脑袋,后悔不已,若不是要打探袁珵秀的口风,自己怎会落在他的手里,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 “记着,你是我的人,别想到其他人那儿去讨什么好。” “是,奴婢只听掌班吩咐,”廖俊昕知道‘其他人’指的是苏俊草,陪着笑脸直点头,愈加显得乖巧懂事。 “起来吧,”钱元终于发话。 廖俊昕的膝盖磕在冬日的青石板上,这么半会,早已麻了,他一边揉,一边慢慢起身。 “怎么,不会站了?”钱元抖了抖眉梢。 廖俊昕赶紧站好,“奴婢一时忘了规矩,请掌班恕罪。” “忘了规矩,我可以教你;但若是忘了本份,只有死路一条,”钱元看话也问得差不多,挥手令他退了出去。 廖俊昕原本还想在钱元眼皮底下搞搞花样,听他一番警告,只得打消了念头。自己腰间的荷包还是阿秭亲手做的,入宫之前,自己曾答应过爹娘要好好照顾阿秭,可折腾到现在自己还是个小小的答应。想到东宫太子,确实也是一座极大的靠山,既然自己被钱元识破,不如索性放手一搏,说不定能有个更好的前程。 他蔫头耷脑从钱元书房出来,迎面便撞上了袁珵秀,他挤出笑容招呼道,“珵秀,你可好久没来找我说话了,最近差事很忙么?” “还好,你怎么会在这儿?”袁珵秀一脸诧异。 “哦,钱掌班吩咐我一些书房的差事,”廖俊昕随手指了指里面,“没什么事儿,我先回了。” 钱元在屋内,将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廖俊昕确实有几分聪明,若能收拾服帖,将会是个得力之人。 天顺三年,春意渐浓。 宫里一片喜气洋洋,安妃娘娘诞下六公主之后,陆才人终于为皇帝添了第九位皇子。 自从皇帝朱祁镇复位以来,宫里仅添了一位皇子,这回新诞了皇九子,令皇帝龙颜大悦,他不但厚赏了稳婆,还将陆才人晋为僖嫔,赏赐之物不计其数,将原本不大的永安宫东配殿堆得满满当当。 曹吉祥收到消息,眉开眼笑,将全副精力都放在了未来的这座靠山上,他不但吩咐胡广吉,多派得力之人前去侍候,还想着应该建议皇帝换处更敞亮的佳苑,供皇九子和僖嫔居住。 时光倏忽,过了一夏,皇九子已经五个月大了。 这日下朝,曹吉祥跟着皇帝来到僖嫔所居的永安宫。此时正是秋意阑珊,皇帝本为着前朝的政事还有些烦闷,但咿呀学语的皇九子,一见到皇帝就笑,他将皇子抱在怀里,爱不释手,很快就将烦心之事置于脑后,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这一切都被曹吉祥看在眼里,回宫路上,他帮衬着说道,“万岁爷,奴婢觉得九殿下日益长大,今后还要读书c习字,永安宫那地方实在是挤了些。” 皇帝也有此意,颔首问道,“你替朕想想,东西六宫之内,哪处宫苑比较合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七章 “奴婢觉得可以选处离乾清宫较近的宫苑,等九殿下大了,也能经常来给万岁爷请安,”见皇帝眯眼笑着,曹吉祥继续说道,“内宫之中,长安宫和长乐宫最为适合,但长安宫里住着贵妃娘娘,娘娘素来喜静,每日吃斋念佛,恐怕不太适合。” 周贵妃是太子朱见深的母妃,地位尊贵,自然不便相扰,那就只剩下长乐宫的高淑妃了。 曹吉祥见皇帝面带犹色,很快就明白了他的顾虑。淑妃高氏原是南宫的宫婢,虽然出身低微,可她育有皇子公主,劳苦功高,若是明旨搬迁,只怕淑妃的脸上会不好看。曹吉祥眼睛咕噜一转,立刻有了主意,“万岁爷,长乐宫地方虽好,但宫室陈旧,需要修缮,不如先请淑妃娘娘搬了出来,等修整完毕再行安置。” 皇帝明白曹吉祥之意,假装愠怒道,“你变着法儿替僖嫔张罗,她到底许了你多少好处!” “万岁爷可冤枉奴婢了,”曹吉祥知道皇帝并未生气,陪着笑脸道,“若是万岁爷每日都能像今日这般高兴,那就是奴婢们的福气了。” 皇帝想到僖嫔和皇九子,忍不住问道,“目前还有哪处宫苑空着?” “回万岁爷的话,长春宫空着呢,”曹吉祥赶紧回话。 “那就长春宫吧,记得多赏些贵重的摆设,别让淑妃受了委屈,”皇帝想起活泼伶俐的皇九子,恨不得日日抱在怀里,不禁催促道,“修缮之事抓紧办。” “奴婢遵旨,”曹吉祥心心念念了好几个月,今日终于尘埃落定,不禁喜上眉梢,“万岁爷放心,奴婢一定将长乐宫收拾妥贴,正旦之前就能入住。” 长乐宫拥有正殿五间,东西配殿各三间,还有耳房数间,一般可以安置三位嫔妃,如今让皇九子和僖嫔单独居住,足以显示皇帝对她们母子的重视,日后自己真是依靠有望了。 皇帝回到书房,用了两块点心,随即吩咐曹吉祥,“东厂那里一有消息,立刻给朕报上来。” “是,”曹吉祥点头答应,还不忘奉承道,“万岁爷英明神威c洞若观火,石彪这种把戏骗骗孩童也就罢了,怎能逃过万岁爷的火眼金睛,他想瞒天过海,简直是白日做梦。” 原来今日朝上,石彪请旨镇守大同,让千户杨斌等人奏保,皇帝怀疑石彪想要联合石亨意图不轨,当即下旨将杨斌等人收入诏狱拷问。 “希望是朕多虑了,”皇帝微微蹙眉。 “万岁爷圣明,所谓常备不懈,防患于未然,何况石彪一向傲慢专横,飞扬跋扈,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曹吉祥提起此人,滔滔不绝。 皇帝知道他与石亨素来不和,不想多言,就着长乐宫修葺之事,倒是同他说了好一会子话。 太子的詹事府向来消息灵通,今日这两桩事很快传入俊草的耳朵,碰巧钱元也在,两人随意聊了起来。 钱元听闻石亨之事倒没说什么,听到皇帝意图迁宫,忽然皱了皱眉,“这道旨意有些古怪,淑妃娘娘自从离开南宫,就一直居于长乐宫内,莫名下旨修葺,只怕其中另有隐情。” “什么隐情,”俊草捋了捋衣袖,并未太过在意,“长乐宫久未修葺,万岁爷应是看重娘娘,才会有此恩旨。” “这确实是道恩旨,不过,”钱元淡淡诽笑,“深沐皇恩的恐怕另有其人。” “不是淑妃还会有谁?”俊草不禁一愣,“淑妃娘娘育有五殿下和隆庆公主,除了她,谁还能有这样的荣宠?” “落一叶而知秋,想知道谁最受宠,看曹吉祥的态度就行了,”钱元眉梢轻挑,“如今风头正盛的应是永安宫的僖嫔和九殿下。” “万岁爷对僖嫔娘娘还真是好,”俊草对后宫之事向来不感兴趣,他点头附和道,“若真如你所言,淑妃娘娘心里一定不好受。” 钱元发现俊草还没抓到重点,只得挑明道,“曹吉祥在小爷这里讨不了好,转去巴结僖嫔,他如此捧着九殿下,日后恐怕会对小爷不利。” 俊草从未担心过太子的皇位,听到此处,吃惊不小,“小爷今年已经十四,万岁爷又十分看重,自古皇太子之位,立长不立贤,难道万岁爷还会改主意!” “这可难说,”钱元见他有些不转弯,压低嗓门道,“曹吉祥能替万岁爷夺门,为何不能帮着九殿下?” “怎么会呢,”俊草听他提起旧事,不禁心惊肉跳,“册立皇储由万岁爷乾坤独断,曹吉祥如何能够左右?” “曹吉祥自然无法左右,但是人心易变,”钱元淡了脸色道,“对于万岁爷而言,所有皇子,都是先论父子,后论君臣。要想坐稳太子之位,必须得到万岁爷的宠爱。好比长乐宫的淑妃娘娘,她虽有年长皇子傍身,却抵不过一个牙牙学语的九殿下。” 虽然目前无法证实,迁入长乐宫的一定就是僖嫔,可是俊草对太子之事素来上心,他忧心忡忡问道,“那小爷该如何做呢?” “万岁爷最看重的是仁c孝二字,”钱元耐心解释道,“虽然小爷素来孝顺,但这种孝顺不但要放在心里,更要让万岁爷知道,让阖宫上下都知道。” 俊草似乎明白了一些,“那仁呢?” “要让万岁爷相信小爷会成为一位勤政爱民的有道明君,不过这事急不得,要慢慢来,”钱元不想一次将话说尽,转了话头道,“奴婢觉得石彪之事,和石亨脱不了关系,一旦万岁爷深究,石亨可能会出事。” “那岂不是称了曹吉祥的心?”俊草一门心思都在太子身上,听他说起此事,只是随口一问。 钱元深知,曹c石二人表面势如水火,实则互相制衡,如若石亨倒台,曹吉祥一方独大,必会生出许多事端。他见俊草并未重视,不想再说,淡淡道,“掌事,郑吉的事奴婢已经办妥,明日就能提人。” “你的动作倒快,”俊草轻轻一笑,“卢涣文可有说什么?” “他哪敢多话,奴婢说上回见过郑吉,觉得不错,如今东宫正好短人,便想开口讨过来,”钱元几句话简单带过。 “掌事,”珵秀在门外禀告,“小爷传钱掌班去书房侍奉。” 钱元见俊草点头,躬身退了出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八章 袁珵秀知道他俩说了好一会话,奉了盏热茶在俊草面前,“掌事,徐沛有事回禀。” 俊草想到此人也在书房当差,谈吐斯文有礼,若非钱元的缘故,自己肯定会提他做掌班,“让他进来。” 徐沛请安之后,低声说道,“奴婢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俊草浅啜了口茶。 “是,”徐沛点头道,“奴婢无意中发现,廖俊昕常去钱掌班屋里说话,而且每回去,掌事都不在,好像刻意避开似的,让人觉着可疑。” “你倒是瞧得仔细,”俊草脸上毫无异色,淡淡道,“廖俊昕由钱元监管,他俩见面说话,没什么可奇怪的。” “掌事所言极是,”徐沛小心翼翼道,“不过,曹公和石将军在前朝斗得如火如荼,东宫不比别处,奴婢觉得还是要多些提防。” 俊草清楚钱元的来路,何况他向自己保证过,廖俊昕和石雅言都没问题。俊草见徐沛一脸郑重,转头问袁珵秀,“徐沛所言,你平时可有留意?” “奴婢确实碰上过几次,不过他们说话的时候,窗户都开着,不像是要瞒着别人,”袁珵秀老实回道。 “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俊草又问。 “这奴婢倒没注意,”袁珵秀边想边说道,“他俩说话时间不长,通常也就一炷香的功夫。” “知道了,徐沛,你先下去吧。” 俊草取出自己的掌事牙牌,吩咐道,“珵秀,明日你去从经厂提个人,他叫郑吉,顺便再取些砑花纸来。” 袁珵秀听说有外差,身子缩了一下。 “怕什么,”俊草轻斥道,“你是在为小爷当差,谁敢为难你。” “嗯,奴婢知道了,”袁珵秀忽然想到一事,“掌事,小爷最近传了好几回,让钱掌班过去侍候写字。” 算上今日,已是本月的第三次,俊草沉默半响,低声嘱咐道,“在外办差的时候,记得多看多听,少说话。” 次日午后,袁珵秀亲自跑了一趟,经厂众人将他奉为上宾,当他把郑吉带出经厂的时候,才意识到,差事已经办好了。 俊草忙碌一日,正倚在榻上休憩,听他进屋回话,懒懒道,“郑吉住你隔壁那屋,晚膳后带他来见我。”说完话,他捡了册书覆在脸上,袁珵秀取过如意云纹大氅替他盖了,悄步退了出去。 天色黑尽,袁珵秀见他微微转醒,一边侍候他盥洗,一边问道,“掌事,要不要奴婢传饭?” 俊草觉得没胃口,“不用,你去把郑吉叫来。” “奴婢给苏掌事请安,”郑吉远远就跪了下来,深深叩首。 “不必多礼,”俊草抬手示意他走进些,“这几年将你留在经厂,委屈你了。” “奴婢没有委屈,奴婢心里明白,掌事这么做都是为了奴婢着想,”他瞅了眼一旁的袁珵秀,没有多言。 俊草饮了口热茶,指着袁珵秀道,“他是我的贴身内侍,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郑吉垂首道,“多亏掌事相助,奴婢才能得偿所愿,别说是在经厂待着,就算要死,奴婢也绝无怨言。” “这件事你功不可没,我怎会让你赔上性命,”俊草思量片刻道,“东宫这里我还算说得上话,你若有什么心愿,不妨告诉我,或许我能帮上一二。” “奴婢不敢,奴婢才智平庸,能来东宫侍奉,已是天大的福分。倘若掌事不嫌弃奴婢粗笨,请掌事开恩,留奴婢在身边侍奉,”他跪在俊草脚边,磕头道,“从今往后,奴婢只听掌事一人吩咐,若有违逆,天打雷劈c不得好死。” “好好的,立什么誓,”俊草微微笑道,“你若愿意过来帮忙,我求之不得。” “能跟着掌事当差,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福气,”郑吉瞧了眼俊草,又看了眼他身边的袁珵秀,“可是奴婢长得不好看,怕丢了掌事的脸面。” 俊草眼中泛起笑意,好似平静的湖面起了涟漪,“若是长得好看就能当差,那我选人倒不用愁了。” 郑吉咧嘴笑道,“只要掌事不嫌弃,奴婢什么活都愿意干。” “从今日起,你先跟着珵秀吧,要做什么,听他的吩咐便是。” 郑吉满脸欣喜,点头道,“谢掌事恩典,奴婢领命。” 几日后,皇帝下旨拷问千户杨斌等人,又下令将石彪关入诏狱再审。不久便查出石彪家里有绣蟒龙衣及违式寝床等不法之事,罪当处死,遂抄了石彪的家,令石亨在家养病。内阁李贤率阁臣上奏皇帝,要求彻底查办石亨的党羽,因为夺门之功而封官的人都被一一罢黜,朝署顿时清明了许多。 起初,曹吉祥还有些洋洋得意,后来见皇帝不但清缴石亨党羽,还牵连了不少人,心中骤然多了几分惶惶之意。想到自己也是因为夺门获宠,石亨如今罢朝在家,少了这个分宠之人,倒将自己促成出头之鸟,只怕日后内阁的那帮人,会加倍弹劾自己。他惴惴不安了好几日,将精力都付在了长乐宫的修葺之上,一边也在揣测皇帝对功臣的态度,打算早做谋划。 俊草知道钱元关心曹吉祥的动向,所以抽了个空,将朝上最近发生的事,和他说了个大概。 “掌事,曹吉祥在朝上有没有什么动静?”钱元抬眉问道。 “没有听说,他最近在忙长乐宫的事,”这事兴师动众,宫里没几个人不知道。 钱元早已问过廖俊昕,曹吉祥那里平静如水。 俊草见他微微蹙眉,不禁问道,“怎么了?” 钱元轻轻摇头,“石亨叔侄闹出那样的动静,曹吉祥居然一言不发,这不像是他素来的做法。” “是啊,”俊草喃喃自语道,“我也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掌事明鉴,”钱元淡声诽笑道,“奴婢以为,曹吉祥是在等,等着看万岁爷如何处置石亨。” “万岁爷处置石亨,和他曹吉祥有什么关系?”俊草疑惑地问道。 “掌事应该听过兔死狗烹吧?他二人都是因为助万岁爷夺门,所以深受圣宠。” 俊草听了心中一凛,钱元足不出户,却能见微知着,真是个难得的人才。可上回徐沛所言他和廖俊昕的事,加上他最近在小爷跟前的殷勤态度,免不了让自己心生警惕。自己虽然待他不薄,可人心难测,他若想利用太子生出什么事端,自己是绝不会答应的。 钱元见他有些发愣,含笑问道,“掌事可是觉得累了,不如奴婢侍候你歇会?” “没事,听你说得复杂,我脑袋有些不够使,”俊草随口开了句玩笑,“不过,若真有一日,万岁爷对曹吉祥动手,也省得咱们这么劳心费力了。” 钱元淡淡笑着,没有说话。宫里都是曹吉祥的眼线,皇帝若要动手,能瞒得住他么?自己反而希望皇帝能对石亨手下留情,这样至少能暂时稳住曹吉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九章 已近岁末,长乐宫修葺一新,皇帝挑了个吉日,又添置了许多贵重摆设,令僖嫔和皇九子迁了过去。僖嫔认为曹吉祥在此事上居功至伟,对他分外倚重,更是听从他的建议,有空没空就抱着孩子去给皇帝请安,唯恐皇帝忘了这个刚刚会叫爹的小皇子。 天顺五年,正月。 锦衣卫指挥使逯杲上奏弹劾石亨,指责他谎造妖言c蓄养无赖,不轨之意昭昭已着。朝内大臣憎恶石亨专政跋扈,纷纷附和,奏请皇帝加以严惩。于是,皇帝下令将石亨关入诏狱,以谋反之罪处斩,抄没全部家财。没想到,石亨未及处斩,便在狱中病死,曹吉祥听到消息,几日没有合眼,他招来胡广吉等人,交代他们要安分守己,不许惹是生非。 皇帝近日喜事连连,处置石亨以后,后宫嫔妃陆续传来喜讯,阖宫之内一片熙风暖意。皇帝多了闲情逸致,常常宣召太子,去御书房下棋。 俊草通常都在门外等候,这日却听皇帝传召自己,他不知道里头出了何事,赶紧走了进去。他今年已经十八,丰神飘洒c目眄俊采身正红色曳撒,配着碧绿欲滴的翡翠绦钩,在皇帝的仔细打量之下,从容行礼,“奴婢苏俊草给万岁爷请安。” “起来吧,”皇帝眼见太子这几年的变化,知道俊草功不可没,温言道,“苏掌事,你这差事当得不错,想朕赏你些什么?” “回万岁爷的话,都是奴婢份内的差事,奴婢不敢邀赏,”俊草一脸温驯。 太子在旁笑道,“苏掌事生性淡泊c喜欢读书,不如父皇赏几册善本给他。” 皇帝捋了捋颌须,颔首问道,“你素日里看些什么书?” “回万岁爷,”俊草唇角微勾,“奴婢不过读些四书打发时间,哪里谈得上淡泊明志c宁静致远,是小爷过誉了。” 皇帝想起若干年前,自己还因流言之事责罚于他,如今看来倒是委屈他了,“来人,取朕的翠韘(扳指)过来。” 很快,一枚通体艳绿c细腻莹润的翠韘被奉至皇帝案前。 “这是朕的旧物,”皇帝看了看通身翠饰的俊草,“配你今日这身倒是正好。” 俊草心里一惊,赶紧跪下磕头,“万岁爷,此物太过贵重,奴婢实在不敢领受。” “收着吧,以后好好帮衬太子,”皇帝见他举止拘谨,心中反而更加喜爱,催促道,“快些戴上让朕瞧瞧。” 俊草无法,只得将翠韘戴了,再次跪地谢恩。 皇帝打量一番,目光停在了他的脸上,“朕记得你是新乡人氏?” “万岁爷好记婢祖籍河南新乡,”俊草突然记起四年前皇帝也问过。 这时,外间有人禀告,“回禀万岁爷,内阁首辅李大人已在门外候着。” 太子朱见深听说李贤觐见,知道两人必有要事相商,立刻带着俊草退了出去。 皇帝看着暖殿之人收拾棋盘,随口问道,“太常寺的陆廷成祖籍哪里?” “万岁爷可把奴婢问着了,”这内官一直贴身侍奉皇帝,说话没那么拘谨,“陆大人操着一口四平八稳的京师话,奴婢猜想,应该就是本地人吧。” 这时李贤入内,跪地请安。 两名面容相肖之人在皇帝脑中一闪而过,他笑着吩咐道,“朕不是说过,私下见礼,不用跪了,来人,还不扶起来,赐座。” “老臣谢万岁爷恩典,”李贤今年五十有四,日夜操劳使他两鬓早已全白,他被人扶着起身,口中喃喃道,“君臣之礼不可废,这礼是一定要有的。” 皇帝微微笑着,让他坐在自己身边,“今日朕特意传爱卿前来,是因为一件小事,想听听你的意见。” 李贤知道皇帝朱祁镇素来不善决断,垂首问道:“能让万岁爷烦忧者,必定不是小事,还请万岁爷明示。” 皇帝轻叹了口气,“前些日子,朕肃清了不少石亨旧党,案上的奏表堆积如山,每份奏表上都写着‘夺门’二字,不知为何,朕总觉得‘夺门’这形容似乎欠妥,爱卿以为如何?” 这也叫小事,这可是天大的事!李贤赶紧站起身来作揖道,“万岁爷圣明,臣以为,称之为迎驾尚可,‘夺门’之说确实不妥。” “迎驾!”皇帝喃喃说了两遍,好似颇为满意李贤的说法,“爱卿果然饱学多才,‘迎驾’二字的确更为妥帖。” “万岁爷明鉴,”李贤见皇帝点头,正色说道,“当日,幸亏迎驾之事成功,万一事机先露,石亨等人不足惜,却不知要将万岁爷置于何地。” “爱卿所言有理,”皇帝回想起那日之事,不禁咽了口唾沫。 当时南宫大门被人突然撞开,他原以为是郕王派人要取自己的性命,没想到竟然是石亨c曹吉祥等人,乱哄哄跪了一地,恳请自己复位。由于事出紧急,自己根本没时间多想,直到升殿上座,脑袋还是一片糊涂,以至于过了好几日,才下旨废除当时的皇帝朱祁钰。 李贤听他表示赞同,继续说道,“万岁爷容禀,若郕王(朱祁钰)果然病重不起,群臣上表奏请复位,怎用得着如此纷扰?那些人又怎得招权纳贿c邀功升赏?若耆旧之臣依然在朝,何至于有杀戮降黜,以至天象示警?” 李贤的一席话鞭辟近里,让皇帝拨云见日c茅塞顿开。他立即命人拟旨,称今后奏书中一律不准出现“夺门”二字,还将冒功封官的数千人全部革除。 钱元一眼就注意到俊草手上的这抹翠色,佩韘虽然只有拇指大小,却也受到等级约束,翡翠c玛瑙c珊瑚之类,非皇族重臣,一般人不可随意佩戴,何况这是万岁爷的旧物,是旁人难遇难逢的高恩厚典。 他回房之后,呆坐了半日,眼见苏俊草在皇帝和太子跟前,左右逢源c恩宠有加,而自己不过是个书房掌班,尽管自己对太子恭顺殷勤,可终究抵不过苏俊草在他心中的地位。看来,等对付完了曹吉祥,自己得好好做番打算,否则,凭自己的才学身份,何必跟着苏俊草出来丢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章 七月,曹吉祥的嗣子曹钦被御史弹劾,皇帝下旨让锦衣卫指挥使逯杲处理此事,并降敕通告群臣。 曹钦收到消息心内大惊,立刻入宫寻到曹吉祥处。 “阿爹,”曹钦进门就扑倒在他脚下,惶恐不安地求道,“阿爹救命,钦儿还不想死。” “我说过多少回,让你安分守己,安分守己,”曹吉祥一脸阴鹜,“你倒好,自己的家事居然被人上表弹劾!” “阿爹有所不知,”曹钦委委屈屈道,“三房的曹福来那日灌下几口黄汤,当众辱骂儿子,儿子一时气愤,就将他教训了一通,没想到此事竟然被人捅了出去。” “你还好意思说!”曹吉祥板着脸孔斥道,“自从石亨倒台,朝中上下,个个都盯着咱们爷俩,你不晓得消停,竟然变着法儿闹腾,你个臭小子,是不是嫌爹这条老命活得太长了!” “阿爹息怒,儿子是被冤枉的,”他膝行几步,挨到曹吉祥身边道,“这事儿明摆着是万岁爷跟阿爹过不去。曹福来人又没死,才屁大点事儿,御史竟然毁谤儿子滥用私刑,皇帝老儿还巴巴地下了诏书,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他是皇帝,君要臣死,咱们还能怎样?”曹吉祥脸色未变,冷冷说着。 “阿爹,皇帝这回是如法炮制,打算将咱们曹氏一门赶尽杀绝,他明面儿上审查儿子,其实是要对付阿爹你,”曹钦浓眉竖起,孔武有力的拳头,狠狠砸在了青砖地上,“阿爹,咱们曹家对皇帝忠心耿耿,儿子不甘心就这样坐以待毙。” “万岁爷已经下了敕令,你再不甘心,也没用,”曹吉祥挑眉说道。 “儿子的命是阿爹给的,“曹钦眼泪汪汪地瞧着曹吉祥,嘴里哼唧道,“儿子死不足惜,可儿子不能眼睁睁看着皇帝利用这事儿给阿爹下套。” “什么下套不下套的,”曹吉祥其实对皇帝不满已久,自从石亨出事,他就对皇帝有所戒备,这道敕令,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揣着明白装胡涂道,“万岁爷那是公事公办。” “阿爹,万岁爷将咱们逼成这样,难道阿爹还要替他说话?”曹钦攥紧了拳头恨恨不已,“一旦儿子入了诏狱,莫须有的罪名,他们想怎么编排都行,最后肯定会扯到阿爹头上,到时候,只怕阿爹一番赤胆忠心,也是百口莫辩。” “我算是听明白了,”曹吉祥冷哼声道,“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服万岁爷的旨意。” 曹钦见他面色冷淡,一颗跃跃欲试的心渐渐蔫了下来,勉强道,“儿子只是在为阿爹不值,” “阿爹都这把年纪了,有什么值不值的,”他看着颇有两膀子力气的养子,想到事已至此,自己若再不动手,最后的下场恐怕还不如石亨。曹钦虽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也算是曹家子弟,一旦事成,不仅可以光宗耀祖,还能名垂青史,“钦儿,我问了门下的冯先生,名声赫赫的魏武帝就姓曹,他爹也是宫里的人。” “阿爹,”曹钦听了目瞪口呆,结结巴巴道,“魏武帝,他一他可是” “可是什么?”曹吉祥阴阴诽笑,“钦儿,难道你怕了吗?” “钦儿不怕,钦儿都听阿爹的,”曹钦只觉得血脉贲张,恨不得立刻冲到乾清宫里,将皇帝咔嚓了,自己好坐上那龙椅威风一把。 “咱们举事一旦成功,天下又会回到咱们曹家手里,”曹吉祥语重心长道,“到时候,你一定要当个好皇帝。” “多谢阿爹恩典,儿子若是当了皇帝,阿爹就是太上皇,钦儿什么都听阿爹的,让你好好享福,”曹钦心里乐开了花,嘴上也像抹了蜜,尽捡好听的说。 “亏我当年冒死助他复位,他竟忘恩负义c过河拆桥,”曹吉祥想到自己孤注一掷,堵上性命,竟然换来今日的境遇,咬牙切齿道,“他既不仁,也别怪我不义。钦儿,我让汤序定个好日子,保咱们一举成功,在此之前,你把嘴给我闭紧了。” “是,阿爹,儿子领命,”曹钦见他终于下定决心,喜形于色。 曹钦走后,曹吉祥想到此事宜早不宜迟,亲自去了趟钦天监。太常少卿汤序对曹吉祥的突然造访,好似早有预料,听了他的计划之后,默默算了半响,给出了一个吉时——本月庚子日黎明时分。 曹吉祥这里精心谋划,钱元在东宫也是忐忑不安,他听闻皇帝降敕,暗自觉得不妙,思前想后,他终于想到一个人。因为宫中都是曹吉祥的耳目,他找了处僻静地方等了好几日,才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朝自己走来。 “弟子见过恩师,”钱元上前磕头行礼。 “你怎么在这儿?”李贤见他满脸谨慎的模样,这地方又少有人来,不禁问道,“你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讲?” “恩师真是睿智博通,”钱元打量四周无人,作了个揖道,“弟子有几句话不得不说,不知恩师可愿移步垂听?” 见他点头答应,钱元将他请到一拐角处,附耳说道,“弟子担心曹吉祥要反!” 李贤素来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听到此话,也是微微吃惊,“你这般推断有何凭据?” “弟子没有凭据,这种诛九族的大罪,曹吉祥怎会随意落下把柄,”钱元压着嗓子说话,仍是四处张望,对周围的环境十分警戒。 李贤知他如此说,必然事出有因,颔首道,“也罢,你细细说与我听。” “是,上回万岁爷处置石亨叔侄,就是降敕通告,这次的曹钦如出一辙,弟子担心,万岁爷此举已经打草惊蛇,曹吉祥有了前车之鉴,恐怕会生出异心。” “这回的降敕是我提议的,我想借此打压曹吉祥的气焰,省得他太过跋扈,不将万岁爷放在眼里,”李贤背手而立,侃侃言说。 钱元暗自叹了口气,恭敬说道,“恩师明鉴,万岁爷或许只想借此打压,可在曹吉祥眼里,也许就是另一回事了了。” “就算他有异心,手里得有兵权,”李贤整了整衣袖,“曹吉祥只有禁军千人,不足为患。” “恩师有所不知,曹吉祥与几位蕃将交好,经常宴请众人,还时不时赏赐古玩珍宝,加上他手里的禁军,一旦想要谋反,里应外合,可是要出大事的,”钱元忧心如许,就是因为一旦曹吉祥成事,自己首当其冲,必死无疑。可自己口说无凭,就算禀报苏俊草或者太子,他们也未必会信,所以只能来找恩师李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一章 曹吉祥与蕃将的交情,李贤也略有耳闻,不过他始终不信,曹吉祥有如此大的胆子,就算皇帝处置了曹钦,要想牵扯上他这掌印,恐怕也没那么容易。而且他们没有血亲关系,依照曹吉祥如今的权势,犯不着为了一个嗣子,搭上他的前程和性命。 钱元见李贤面露犹疑,忍不住加重了语气,“恩师,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弟子冒险前来,就怕再次出现夺门之事,祸及天下百姓,其中利害得失,还请恩师三思,” 李贤见他匆匆离去,忽然想起前几日,自己都是走另一条道出宫,他也不知等了几日,才等到自己。钱元自幼聪颖,才智过人,是自己的得意门生,他这样郑重其事,倒让自己将信将疑起来。 李贤深知皇帝的脾性,若是自己实言告知,恐怕适得其反,他苦想一夜,最终以整饬军纪为由,劝皇帝暂时留下了因凉州告急而奉命西征的数万大军。 曹吉祥定了吉时,打算到时候先由曹钦率蕃军入城,自己则领着禁军在内接应。计划确定后,曹钦将蕃将们聚到一起夜饮,其中有名都指挥叫马亮,素来胆小,唯恐事情败露伤及家人,独自溜了出来,找到值夜的朝房。 人算不如天算,可巧这天晚上,恭顺侯吴瑾和西征军将领孙镗都在朝房值夜,马亮带来的的消息顿时让整个朝房炸了锅。 “孙将军,事不宜迟,咱们得立刻进宫请示万岁爷,”吴瑾急急说道,“曹吉祥还在万岁爷身边,必须将他制住,去除他手里的禁军之权。” 孙镗手按佩刀,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转来转去,“这个时辰,宫门已经下钥,凭你我的身份谁也进不去啊。” “进不去也得进,否则,一切都晚了,”吴瑾叨叨说着,看着屋内站着的数名内官,嘴里呵斥道,“什么时候了,还杵在那儿,快过来一起想法子。” 众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谁也说不上话。过了好一会,其中有人嗫喏道,“回禀两位将军,奴婢以前遇上过一回挺急的事儿,后来是从长安右门递了张纸进去。” “你怎么不早说!”吴瑾一拍脑袋,就往书房跑去,嘴里还不忘说道,“对了,咱们可以用信,快,赶快写。” 吴瑾等不及重新研磨,舔着残墨,将奏疏草草写了,塞入信函,“孙将军,你赶快将奏疏送去长安门,得了万岁爷的旨意,就立刻领兵缴贼。” “我的兵?”孙镗刚才一通着急,居然忘了自己还有五万大军尚未开拔,他将信函贴身收入怀内,抱拳道,“吴将军提点的是,孙某这就去。” “孙将军,此事就拜托你了,曹贼计划黎明动手,现在刚过亥时,希望万岁爷看到这份奏疏,能早作打算,”吴瑾将他送到屋外,看着他的人影没入漆漆的夜色。 孙镗带人一路跑着,由长安右门内投入奏疏,皇帝接到奏疏后,立即下令捆绑了曹吉祥,还下严令封闭了皇城和京城九门。 孙镗紧急召集西征军士,赶到东长安门攻打曹钦,蕃军数量远远不敌西征大军,曹钦本想突破安定门,但城门全部紧闭。几场混战之后,曹钦被孙镗将士一路剿杀,无处可去,只得退回家中抵抗,孙镗督军攻入,曹钦无奈投井而死。 三日后,皇帝下令将曹吉祥凌迟于市,同时大肆剿灭他的余党,平日里与他关系不错的官员,人人自危,就连宫里的内官c宫人,全都受到牵扯,有不少人平白无故,遭受了池鱼之祸。 曹吉祥被诛当日,钱元向俊草告了半日假。 按照宫规,宫内不许私自祭祀,这场祭奠,除了点心和茶,只剩下氤氲的奇楠香。 他摘下纤细的尾戒搁在案上,浅浅笑道,“七年了,阿婻,想不到终于让我等到了。” 他眼角也泛起笑意,朦胧似一汪秋水。 “当年,若不是为了保全我,你怎会被曹贼利用,最后死在郕王手里。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阿婻,你知道当时我有多难受,我是怎样拼命忍了,才没有上去抱住你。” 他细长的手指微微发颤,拈起茶盏,缓缓将茶水洒落在地。 “阿婻,原谅我,当年一句告别的话也没能给你。可惜今日也是一样,没有香烛也没有酒。我恨自己,眼高于顶c恃才傲物,最后却连自己心爱的女子,都保护不了。” 他缓缓跪了下来,低头的瞬间,冷冷的青砖上有泪滴弥散化开,“我原以为这是戏文上才有的故事,青梅竹马的一对被无情的命运拆开,他日相逢已是云泥之别。 没想到再见之时,你真的成了康妃娘娘,而我却已残缺不全。两人心中有情,却各执其礼,相见不如不见。 你知道么,我对着郕王强颜欢笑c逢迎邀宠,就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擢升掌印,替你报仇,可是却被曹贼夺了先机,功亏一篑。今日,郕王死了,曹吉祥也死了,阿婻,你猜不到,我心里有多高兴。” 他扶着案桌,站了起来,室内香味越来越重,已是尾香的馥郁浓烈,“如今我心愿已了,再无顾忌,既不必捧着乳臭未干的苏俊草,也不必讨好那个期期艾艾的皇太子。” 他哼了一声,望着案上的玉戒,私语一般道,“阿婻,我自幼过目不忘c出口成章,哪里比不上苏俊草?你一直劝我恬淡寡欲,可我骨子里却是个邀名射利之徒,我终究还是放不下。” 弥散的香气在浓烈到极点之后,忽然间淡了下来,好似一颗玉魂,正要抽身离去。 “阿婻,你要走了么,”钱元眼中满是不舍,望着空中,“可怜你温柔敦厚,却命薄如花,我双手沾满鲜血,却锦衣玉食,老天为何如此不公?” 他好似嘲笑一般,摇了摇头,“阿婻,今后的日子,我要为自己而活,哪怕只有一线希望,我也要去争一争。” 他拈起玉戒,轻轻摩挲了好久,终于寻了块帕子,将戒指细细包妥,存入最下层的屉斗。 一切只要习惯就好。 他随手推开了窗,凛冽的寒气昂然而入。 ‘佛说,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自己反倒觉得,今日才算一种彻底的心无挂碍,再无束缚。 他又笑了,这一次,只为他自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二章 曹吉祥被诛之后,原司礼监秉笔太监牛玉,擢升司礼监掌印,统管禁军。 俊草听说钱元外出去见李贤,吩咐等他回来,让他来趟书房。自己与牛玉只有几面之缘,没什么了解,钱元却是司礼监的老人,正好可以向他询问一二。 不一会,钱元匆匆入内请安。 “回来了?”俊草放下手中的书卷,“李大人一向可好?” “有劳掌事垂问,恩师他老人家身子还算硬朗,”钱元淡声问道,“不知掌事找奴婢有何吩咐?” 俊草见他一副沉敛的模样,忽然想起另一桩事,“曹吉祥已死,你自己有何打算?” “不瞒掌事,”钱元抬眼看了眼俊草,撩袍跪地,“奴婢想向小爷讨个恩典。” 俊草心念一动,挑眉问道,“你想要走?” “是,奴婢想回司礼监,”钱元低着头,眼角的余光却关注着俊草的神色。 “为什么?”俊草本是随口一问,想不到他已经有了打算,不禁蹙眉。 “牛玉和奴婢也算旧识,奴婢想着若去司礼监当差,能多多帮衬小爷,”钱元注意到俊草的不悦,轻声解释。 “你去司礼监,是为了小爷?”俊草的声音有些发冷。 “也不全是,”钱元好似没有察觉,微微笑道,“这里头有奴婢的一点私心,奴婢自幼在司礼监长大,如今虽然故旧零落,可房子还在,旧物还在,奴婢想回去看看。” 俊草听他言辞恳切,轻叹口气道,“牛玉已经答应了?” “奴婢还没问过牛玉,”钱元满脸恭谨,“奴婢不敢忘了规矩,自然要先问问掌事的意思,再做安排。” 俊草听他说得颇有把握,忍不住问道,“你和牛玉很熟?” “也不算熟,认识倒有不少年了,”钱元想起宫规,又提了一句,“奴婢是东宫的人,掌事若不发话,司礼监怎敢向小爷要人。” “小爷对你颇为爱重,”俊草悠悠说道,“眼前虽看不到什么好处,可日后也将大有作为,你为何不再多留几年?” “承蒙太子殿下厚爱,奴婢万死难报其一。奴婢来到东宫,就是为了诛灭曹贼,如今奴婢心愿得偿,无所贪恋,只想在司礼监躲躲清闲,混混日子,”钱元从容一笑,作了个揖道,“掌事放心,无论奴婢身在何处,都是小爷的人,只要有事用得上奴婢,奴婢一定鞍前马后,鞠躬尽瘁。” “罢了,”俊草见他一心要走,也不想太过挽留,“我曾说过,想看你当随堂的样子,只怕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如愿了,” 钱元听他提到随堂,心里暗暗吃惊,嘴上却搪塞道,“掌事太抬举奴婢了,司礼监早已今非昔比,奴婢此番过去,别说随堂,能当上个奉御就不错了。” “凭你的本事,区区随堂又有何难,”俊草说着话慢慢站了起来。他刚才的话说得动听,可事实也明摆着,他宁可去司礼监当个奉御,也不愿留在自己身边,也对,曹吉祥已死,他自然无需再靠自己过活。毕竟他在司礼监当差多年,根基肯定还是有的,留在这里做个书房掌班,确实有些犯不着,或许他真是个念旧的人吧。俊草颔首道,“君子有成人之美,既然你心意已决,那我就成全你。” “奴婢叩谢掌事恩典,”钱元正身下拜,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正如他来时那刻,谦逊敬肃,无可挑剔。 钱元回到屋子,拍了拍袍摆的灰尘,一口冷茶直从喉咙凉到心底。 剿灭曹吉祥之事,自己立下头等大功,李贤已经向皇帝上奏,只要去到司礼监,皇帝就会有擢升的旨意。牛玉这人,虽有几分狡黠,可眼光短浅,不难应付。等自己在司礼监站住脚,再找座好靠山,东宫这条路走不通,有什么关系,还有长乐宫。不然,今年年末,皇帝又添了一位皇子,难道自己还愁没有机会? 他望着自己空落落的拇指,慢慢攥紧了手心。 自从曹吉祥被杀,宫内也在大肆剿灭曹贼余党,廖俊昕几次从梦中惊醒,都被吓出一身冷汗。得知钱元要回司礼监,廖俊昕求他带自己离开,却被严辞拒绝,不过他亲口答应,不会泄露自己的身份。 钱元走后,俊草提了徐沛为书房掌班,他上手极快,将书房打理得有条不紊,太子和俊草都很满意。这日俊草正好有空,他见廖俊昕从门口经过,整个人无精打采,便将人传了进来。 廖俊昕不知所为何事,小心翼翼道,“奴婢给掌事请安。” “起来吧,你这模样可是身子不适,”俊草温言问道,“若不舒服,向徐掌班告个假,不必强撑。” “奴婢没事,谢掌事关心,”廖俊昕一张圆脸,微微笑着就很讨喜。 但他眉间的阴郁,哪怕笑着也没散去,俊草不禁问道,“钱掌班经常找你说话,可是因为他走了,你心中不舍?” “没有的事,”廖俊昕听他突然扯上钱元,想也未想,忙不迭否认道,“钱掌班对奴婢照顾有加,不过奴婢同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俊草见他答非所问,满脸紧张,不由得失笑道,“钱掌班又不是外人,你何必如此着急撇清!” “回掌事的话,钱掌班叫奴婢去,只是嘱咐书房的差事,没有说过别的闲话,”廖俊昕涨红着脸,没有一丝轻松的神色。 俊草想到徐沛的提醒,唇边的笑意渐渐收起,“既然说的都是正事,你紧张什么!” “掌事容禀,”廖俊昕强打起精神应付道,“奴婢出身卑贱,没见过世面,掌事威严可畏,奴婢不免怯怯,失礼之处,还望掌事恕罪。” 俊草没有理会,冷哼声道,“对我说谎,可没什么好下场。” “奴婢不敢说谎,”廖俊昕被他盯着,浑身不自在,艾艾道,“奴一奴婢只认得几个字,也不会巴结奉承,能在书房给太子殿下当差,已是奴婢祖坟上冒青烟了,奴婢说的都是真话,都是真话!” 廖俊昕的回话并无破绽,可俊草总觉得哪里不对,他忽然想起钱元诱问珵秀的那招,冷声诘问,“既然如此,为何钱元告诉我,你想跟他回司礼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三章 “回司礼监?没有的事,绝对没有,”廖俊昕一时傻在那里,不明白钱元为何要将此事抖露给俊草。 “还说没有!”俊草一拍案桌,提声逼问,“廖俊昕,钱元许了你什么,让你死心塌地要跟着他?” “奴婢冤枉,”廖俊昕毕竟心虚,他犹豫了会,挂着两行眼泪道,“奴婢那日,只是随口玩笑,没想到钱掌班竟当真了。掌事明鉴,无论生死,奴婢都是东宫的人,奴婢不敢有别的心思。” 听他亲口承认,俊草心中怒气更盛。钱元不过是个书房掌班,居然令他如此服帖,还异想天开,想跟着钱元回司礼监当差! 袁珵秀见俊草面有怒色,忍不住小声提点,“廖俊昕,你瞎啰嗦什么,还不赶紧认错!” 俊草睨了他一眼,“出去!” 看着袁珵秀被遣出门外,廖俊昕心里也拿定了主意,无论怎样,曹吉祥的事,是绝不能说的,否则便是板上钉钉的死罪,他跪在俊草跟前,声泪俱下道,“掌事息怒,都是奴婢的错,奴婢听说钱元原是司礼监的随堂,便想着若跟他回去,说不定能混个更体面的差事。奴婢是被鬼迷了心窍,才会口不择言c胡言乱语,求掌事念在奴婢心有悔意的份上,饶过奴婢这一回吧。” “体面!侍奉太子的差事难道还不够体面?”俊草轻轻摩挲着拇指上的翠韘,“看来你和钱元一样,都是念旧之人,来了东宫这几年,还对司礼监念念不忘!” 俊草眉间戾气陡现,廖俊昕知道情况不妙,向前跪爬了一步,连连磕头道,“奴婢知道错了,奴婢再不敢了,求掌事开恩,掌事开恩!”他的脑袋,每一下都重重磕在坚硬的青砖之上,除了温热的血迹,还有颗颗泪滴。 钱元连随堂的事,都会告诉廖俊昕,可见他俩关系亲近。自己的身份无论是放在前朝还是后宫,没人敢轻看半分,但在这个小答应眼里,却比不上一个区区掌班! “郑吉!将人绑了,好生看管,”俊草想起被撵走的袁珵秀,心里又冒了些火气,“来人!” 袁珵秀听到声响,急忙进屋,“奴婢在。” 俊草没有理他,继续唤道,“来人!” 袁珵秀知道他没消气,只得跪在原地,另一名外值的小内官快步走了进来。 “斟杯热茶过来,”俊草觉得胸口一阵烦闷,“添几缕银花。” 新沏的雀舌很快奉至俊草面前,他慢慢喝了几口,眼光终于落在袁珵秀身上,“胆子大了,敢帮腔说话了?” “奴婢再不敢了,”袁珵秀听到俊草问责,连忙认错。 “好好记着你自己说过的话,若是再有下回,我让你去东宫门口跪个够!”袁珵秀见他面含怒容,不敢再问廖俊昕的事,只得退了出去。 俊草独自在屋里踱来踱去,廖俊昕虽然人在东宫,可保不齐他会在暗地里替钱元办事,此人留着终究是个隐患。于是他禀明太子,说廖俊昕是曹吉祥安排在东宫的细作,太子头也未抬,只令他处置干净。 将廖俊昕杖杀后,俊草将所有和钱元有关的人事调动,梳理了一遍,发现除了薛贞,自己还漏了一个叫石雅言的人。此人和廖俊昕同时入宫,自己居然一点印象都没有,所有内官到了东宫,都会拼命巴结自己,他却安之若素,什么动静都没有。俊草找来徐沛,吩咐他好好看着薛贞和石雅言,别让他俩和太子有独处的机会。 天顺五年,十月。 辰时三刻,提督卢涣文以下所有官员,包括监官c掌司c掌班等等,全都整衣肃容,候在经厂门口,准备迎接新擢升的司礼监随堂太监钱元。 巳时刚过,在秋风中有些瑟瑟的众人,看到一群身着红色曳撒的内官正向这里走来,提督卢涣文忙喝令众人跪地迎接,自己提袍跪在了最前面。 “奴婢卢涣文,率经厂众人,给随堂太监请安,”卢涣文说完话磕下头去,众人也都以头触地。 “卢提督请起,”钱元伸手将他扶了起来,声音还是一贯的散淡。 卢涣文起身,见他穿了身白如意云纹地织金纻丝曳撒,不禁暗暗吃惊。 纻丝较厚,一般裁制为冬衣。可他身上这件纻丝曳撒,却是用扁金细细织出如意云纹,在内官服饰中已属违制,他这么大胆穿着,应是御赐之物。 钱元上座之后,就开始查问经厂事务。卢涣文曾是经厂监官,提督也当了好几年,对经厂的运作十分熟悉。钱元的查问面面俱到,他却对答如流,还将经厂的账册都通通搬了出来,供钱元察阅。 问了近一个时辰,钱元直了直身子,卢涣文见他有些疲累,为他换了新茶,又奉了些糕点。 这时,有人进屋,在卢涣文耳边低语了几句,他听完之后,脸上有了为难之色。 “若有事,你先去吧,”钱元淡淡说道,修长的手指,轻轻翻着手里的账册。 卢涣文无奈点头,“奴婢去去就回。”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经厂的事也查得差不多了,卢涣文还没有回来,钱元起身走到屋外,微微活动下肩膀,正好看见卢涣文领了几人,匆匆从另一间屋里出来。 这人自己认得,是苏俊草身边的袁珵秀,钱元轻轻笑道,“原来是东宫的人,卢提督,怪不得要劳你亲自应承。” 袁珵秀从没见过钱元如此修饰打扮,身后又有众人垂首侍奉,心里诧异,看向卢涣文。 “这位是司礼监随堂大人钱太监,”卢涣文立刻报了钱元的官阶。 随堂太监?袁珵秀一脸吃惊,连忙下跪请安。 “不用多礼,”钱元看着他身后的几只锦匣,问道,“珵秀,你今日可是特意来取小爷用的纸品?” “嗯,是掌事吩咐奴婢来取的,”袁珵秀答道。 “以后统计一下每月的用数,我让人送去东宫,如何?” 袁珵秀不敢做主,摇头道,“奴婢要回去问问掌事。” “那是自然,”他瞥了眼卢涣文身后乌压压的人头,微微蹙眉,“经厂的差事,我有空就会过来查看,你不用每次都弄成这种排场。” “是,奴婢遵命,”卢涣文赶紧应承。 钱元转身离去,一袭织金的纻丝长袍,在阳光的隐射下,闪闪发亮,好似平地上开出一朵金色的莲花,是一种绝世独立的孤傲。 袁珵秀不禁看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四章 俊草刚从太子处回来,听到袁珵秀的一番形容,只是淡淡笑着。 袁珵秀这趟跑得急,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去,他见俊草毫无讶色,不免有些失落。他跟着俊草也有五年多,对于俊草的喜好脾性,已是十分熟悉,可近来这位掌事大人的心思,变得难以琢磨,办差的要求也愈发严苛,不允许手下有任何错处。 他胡思乱想了会,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卢提督让奴婢问掌事安,还说这是他的一点心意,请掌事笑纳。” “你自个儿收着吧,”俊草看都没看。 “掌事,有五百两呢,”袁珵秀将银票捏在手里,有点不知所措。 俊草不想多做置喙,摆了摆手道,“你俩是怎么碰上的?” “卢提督送奴婢出来,钱太监带了人正好也在外面,”袁珵秀不自觉地改了称呼。 俊草听到钱太监三个字,眯了眯眼睛,“他见了你,都说了些什么?” “哦,他说以后小爷的书纸,可以让经厂派人送来,想问问掌事意下如何,”袁珵秀打量着他的脸色答道。 “也好,就这么办吧,”俊草点头准了。 用过午饭,俊草正在屋里歇觉,想起日间之事,命人将徐沛传了过来。 徐沛见俊草在榻上闭目养神,轻步进屋,“奴婢给掌事请安。” 俊草好似叹了口气,睁眼笑道,“免了,那些纸都收点妥了?” “回掌事的话,书纸共二十卷,均已登记入库,”徐沛低头回话。 “以后月末清点一下需要的数量,让经厂在月初送过来,”叮嘱完这句,他搂了松垮的衣袍,好似不经意般问道,“那二人最近如何?” “两人当差都很安分,”徐沛说完,咽了口唾沫道,“不过有件事奴婢觉得透着些怪异。” “讲,”俊草依旧歪在那里,手心捂着一只青玉如意纹手炉。 “前几日奴婢去石雅言屋里,闻到房里有燃香的余味,他说屋子里有虫蚁,是熏香的味道,按理说此时已是孟冬,若言虫蚁猖獗有些奇怪。” “还记得是哪日?”俊草淡淡问道。 徐沛细细想了想,“应该是本月十六。” 俊草大致算了一下,如果自己没有记错,十六应该就是曹吉祥的百日之祭。本来他还担心自己风声鹤唳,冤枉好人,想不到此人小小年纪居然深谙韬光养晦,连钱元这么灵的鼻子都没有嗅出来。 俊草悄悄吩咐了几句,不到半个时辰,郑吉便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 “掌事,熏香没有寻着,但奴婢找到了这个,”他双手捧上一件绣工精致的锦袋,取出一只硕大的金耳环,兴匆匆道,“上边还镶着一颗猫眼儿呢。” 俊草就着他的手上,瞧了一眼,没有说话。 “奴婢是从墙角里抠出来的,藏得可叫一个严实,”郑吉巴巴地看着俊草的脸色,他虽然躬身站着,仍比坐着的俊草高出不少。去年他刚来的时候,又矮又瘦,今年却猛窜了一头,几乎要赶上俊草了,郑吉个性直爽练达,和珵秀倒是十分互补。 俊草哂笑,“不过是枚耳环,又能怎样?” 郑吉将耳环凑到俊草眼前,一脸认真道,“掌事你瞧,耳环的内壁上刻了个曹字呢!” “确实有长进!将人先打四十,我要问话,还有,”俊草顿了一顿道,“把薛贞提来,让他一旁观刑。” 郑吉听到俊草夸赞,喜不自禁,答应着快步走了出去。 一通打完,郑吉进屋请示,却听俊草冷冷道,“看来他嘴挺硬。” 石雅言看似胆小柔弱,一顿杖子下来,居然一声未吭,倒是在旁观刑的薛贞,抖得像只筛子。郑吉按照俊草的示意,将锦袋丢在石雅言面前,提声责问,“这东西是从你屋里搜出来的,你有什么话说?” “奴婢一什么都不一知道,”石雅言半身是血,答得断断续续。 “还说不知道,”俊草哼了一声,“看来是罚得太轻了。” 石雅言没有说话,身体却在微微发抖。 “你偷偷祭奠旧主,算是个有孝心的,”俊草饮了口热茶,缓缓说道,“你既然已将香烛纸钱处理干净,为何还要留着这个劳什子,引火上身。” “你打死一奴婢吧,奴婢一什么一都不会说的,”石雅言声音越来越小,眼光却始终停留在俊草的手上。 俊草本以为他是爱财,所以留着猫眼,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俊草思量一番,将手中的耳环交给了郑吉,“东西还他,带他下去好好治伤。” 石雅言挨了四十杖,一滴眼泪也没流,看到郑吉将耳环放在自己面前,忽然抽咽起来。 俊草想不到曹吉祥身边,还有如此忠心之人,正在暗自嗟叹,郑吉已将薛贞带了进来。 自从钱元走后,薛贞一直担惊受怕,今日又亲眼见到一个大活人,一会功夫就奄奄一息,吓得魂都没了,被郑吉提进来后,几乎瘫软在地,“奴婢见一见过掌事。” “总算你还记得,我是掌事,”俊草唇角微勾,“你在小爷跟前嚼我的舌根,可是活得不耐烦了?” “奴婢冤枉,”薛贞扑倒在俊草脚边,惶惶分辩道,“都是钱元,是他怂恿奴婢干的。” 又是钱元!俊草蹙眉叱道,“嘴生在你身上,难道他还能逼你不成?” “他是掌班,他一他的话奴婢不敢不听,”薛贞结结巴巴地解释着。 “不敢不听?”俊草眼色一冷,慢条斯理道,“看来只有身上挨几下,才知道杖子是个什么滋味!” 薛贞想起刚才血淋淋的那幕,连连磕头道,“掌事息怒,奴婢说的都是实话,钱元威胁奴婢,如果不听他的,就将奴婢打发回经厂。” 果然是随堂太监的好手段!俊草打量着眼前的小答应,一脸阴鹜,“来人,将他重责五十,贬回经厂。” “掌事开恩,奴婢都是被逼的,你别赶奴婢走,掌事!”薛贞仓皇失措,伸手扯住了俊草的袍摆。 “我可是在帮你,”俊草嫌恶地抖了抖衣袍,淡淡诽笑,“钱太监若想要你,如今只是他一句话的事儿。” 钱太监?!薛贞还没有完全明白俊草话里的意思,就被人拖了出去。 “郑吉,”俊草看着一地的狼藉,皱眉吩咐,“告诉卢涣文,薛贞只许待在经厂,哪儿也不准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五章 钱元才到司礼监,皇帝就传下口谕,提他当了随堂,牛玉自然十分吃惊,但钱元早有预备,他巧舌如簧,装作意外的模样,将此事撇得干干净净,不但打消了牛玉的疑虑,还顺利接管了随堂的差事。他一边巡视外间事务,一边甄选内官充入自己的东西班,又陆续找回几名旧日下属。尽管每日忙碌奔波,他还是时常关注东宫的动向,听到廖俊昕被责毙,薛贞被送回经厂的消息,他颇为意外,这样的凌厉和果断,竟不像是苏俊草的行事,而且廖俊昕的身份只有自己知道,他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太子虽然身居东宫,但自己并不受宠,一旦太子继位,自己得不了什么好处。幸好皇帝春秋鼎盛,皇九子和僖嫔也深得圣心,尽管长乐宫暂时处于下风,但有了自己的帮衬,说不定太子之位会出现转机。 俊草近日里忙得脚不沾地,早间是讲读仪,未时太子要见詹事府的人,之后皇帝还要召见太子,经常忙到天黑还没吃饭。 每逢冬季,俊草的胃寒之症都会发作,刚在太子那里,他还觉得嘈杂似饥,此时看到一桌热菜,却没了胃口,他无奈放下银箸,“郑吉,还有热粥么?” “有,奴婢命人去取,”郑吉盛了碗淮山鸡汤放在他面前,轻声说道,“不如,等用了饭,奴婢请外值的御医过来瞧瞧?” “不用麻烦,”鸡汤表面的浮油已被郑吉撇去,可俊草还是觉得发腻,他取过帕子拭了拭嘴,“今日宫里情况如何?” “没什么大事,就是那个石雅言想见掌事,”郑吉本想明日再提,听他问起,还是照实回了。 俊草算算只过了两旬,“他的伤好了?” “还没好全,但是能下地,也能走,”郑吉叨叨说着。 俊草喝了碗热粥,又进了些清淡小菜,觉得胃里暖了很多。这时,郑吉从屉斗中取出只红色瓷瓶,俊草看了忍不住皱眉。 平日里,郑吉对俊草很是发怵,唯独在他吃药的时候,才能看见一点难得的孩子气。郑吉将药瓶捧在手里,跪了下来,“陈院判的药丸效果不错,奴婢僭越,请掌事用了吧。” 俊草迟疑片刻,终于捡了两颗丢入嘴里,“去把石雅言叫来。” 郑吉见他今日心情不错,挨在他身边,小心建议道,“掌事,不如今日就算了,奴婢侍候你泡个脚,早些歇了?” “你别得寸进尺,”俊草斥了一句,催促道,“还不快去。” 石雅言脚步蹒跚,被人扶着跪在俊草面前,他见过俊草凌厉的一面,还未好全的笞痕,让他说话有些发颤,“奴婢今日是来谢恩的,奴婢谢掌事不杀之恩。” “是死是活,都在你自己手里,”俊草拢着黄铜雕花袖炉,裹在一件银狐软裘内,一脸漫不经心。 见他欲言又止,俊草索性闭上双眼,懒懒道,“若没有别的事,你退下吧。” “掌事容禀,”石雅言深吸了口气,低头述道,“正统十四年冬,奴婢家乡饥灾,家人在逃难的路上都死了,奴婢好不容易跟着别人找到粥厂,却在领粥的时候晕了过去。恰好县府周大人的女公子跟着赈粥的管事出来游玩,觉得奴婢可怜,就将奴婢带回家中,做了仆役。后来周大人听说曹公想收几名内官,就问奴婢是否愿意进宫,奴婢想着自己这条命是周大人救的,也没多想就答应了。进宫之后,曹公亲自赏下这枚猫眼儿,说若有需要,会将奴婢派至他处当差,耳环便是信物。” 说完这一大段话,俊草只字未说,石雅言以为他怒气仍在,连忙掏出耳环,“奴婢虽是曹公的人,却从未做过对不起小爷的事,求掌事看在奴婢一向勤谨的份上,开恩留下奴婢,这猫眼奴婢用不着了,请掌事替奴婢处置。” 郑吉接过猫眼,悄悄打量俊草,觉得他神色确有些怪异,却又不像动怒,轻步上前,替他拢紧了厚重的皮氅。 “你祖籍河南新乡?”俊草突然问道。 “掌事怎么知道?”石雅言脱口而出,说完才觉得自己冒失,又垂下了头。 “周培善如今在哪里高就?”他淡淡诘问,没人发现他捂着袖炉的手,已悄悄按在了胸口。 “掌事认得周大人?”石雅言一愣,随即答道,“他因曹公的案子受到牵连,数月前已被贬回原籍。” “牵连?”俊草眉头一紧,“他和曹吉祥是什么关系?” “周大人是曹公的远房亲戚,他是托了曹公的关系,才捐上县府的,”石雅言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 原来如此,柯沐阳没有如实上奏,大约也是知道了他俩的关系,有所顾忌,可那些枉死的人呢,谁来替他们做主? 俊草忽然觉得胸腹一阵胀闷,却听石雅言接着说道,“掌事,奴婢还有一事禀告,东宫侍卫中有曹吉祥的人,但奴婢不知道他的名字。” 俊草轻轻挥手,石雅言识相地退了出去,这时,他再忍不住,弯了身子,连粥带药吐了个干净。郑吉见他脸色煞白,眼眶泛红,不禁心疼道,“陈院判一再叮嘱,掌事的身子不能劳神,看看,好不容易用了几口热粥又吐了,下回陈院判来,奴婢可得好好说说!” 俊草漱了口清水,轻斥道,“越发没规矩了。” “奴婢不敢,”郑吉轻抚脊背,替他平复喘意,“奴婢只是瞧着心里难受。” “行了,”俊草眉头微蹙,抖开了肩头的大氅,“想不到东宫还有曹吉祥的人,你明日带人彻查此事,一旦确认,杀无赦,”说完话,他坐在奁前,拔了金簪,摘下金丝发网,指了指案上的猫眼耳环,“收起来吧。” “是,奴婢知道了,”郑吉替他将一头墨黑的长发细细梳了,服侍他躺下,待要熄了烛火,却听他出言阻止。 “不用!”俊草的声音透着一种陌生的清冷和倦意,让郑吉心里不安,他遣了值夜的内官,亲自守在了外间的值房。 一直等到三更天,俊草房里还亮着光,郑吉担心他身子不适,思前想后,终于迈腿走了进去。只见他半身侧躺,双眼轻阖,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淡灰的阴影,却遮掩不住脸上的斑斑泪痕。想着俊草一贯轻眠,突然熄了烛火反而会惊到他,郑吉正要离开,忽然听见一声极幽冷的问话,“谁准你进来的?” 郑吉只觉头皮一阵发麻,他扑通跪倒,连连磕头,“奴婢该死,奴婢担心掌事还没歇息,就想过来看看,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若有下回,不必来我这里听差了,”俊草轻轻翻了个身,字字咬着斥道,“还不滚!” 郑吉吓得魂不附体,再不敢往他房里多瞧一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六章 自从牛玉上任以来,对东宫太子嘘寒问暖c特别关照,可最近却来得没那么勤了,就连东宫查出曹吉祥的余孽,他也只是按例拿人,没有太多置喙。俊草不知道是自己多心,还是另有隐情,想要探探牛玉的口风,发现他似乎有所防备,对自己油盐不进,这些反常的举动不禁让俊草想到一个人。 随堂太监在宫内都有值房,休沐的时候,不歇在宫里,而是住在东华门外的金水河边。俊草得知这日钱元出宫休沐,带上郑吉来到他的居所。 和身着正红织金缎纹曳撒的俊草相比,钱元身穿淡白色旧袍,头上网巾束发,全无修饰,整个人看起来清淡无比,丝毫没有随堂太监的架子。 “掌事请坐,”钱元举手相邀,请他上座,袖间的奇楠香似曾相识。 俊草提袍入座,嘴里客气道,“难得你休息,我却不请自来,搅了你的清静。” “掌事说哪里话,”钱元命人奉茶,发现数月未见,他似乎清减了不少,“掌事若有吩咐,遣人过来问着便是,何必辛苦跑这一趟。” “钱太监,”俊草一双黑亮的眼眸瞧着他,唇角微扬,“司礼监的差事当得可还顺心?” 钱元将茶盏放在俊草面前,捋了捋衣袖,“原来掌事今日来,是来考较奴婢的。” 俊草哂笑,“考较可不敢当,不过是问候一下故人。钱太监,论官阶我该向你请安,我这么厚脸皮地坐着,你就不要自谦了。” “掌事言重了,”钱元揖了一礼,“不知掌事今日来,可是为了牛玉之事?” “牛玉?”俊草没想到自己的来意被他一语道破,眯了眼睛道,“你说来听听。” 钱元见自己猜得不差,侃侃说道,“恩师知道奴婢调去司礼监,向万岁爷求了个恩典,恢复了奴婢的官阶,但牛玉觉得奴婢是小爷借恩师名义,安插在司礼监的一枚棋子,所以才对东宫多了几分忌惮,”他这么解释合情合理,宫里人都知道,东宫太子和内阁首辅李贤走得很近,太子不方便插手内官事务,而李贤却说得上话。 “李大人竟然向万岁爷开口,这可是天大的脸面,”俊草从太子那里得知李贤求情,也很诧异,听钱元提起,忍不住想问个究竟。 关于西征大军,他早已和李贤立下约定,谁也不许对外宣讲,他装作不安的样子说道,“奴婢惭愧,恩师对奴婢恩同再造,可奴婢却无法替他老人家分忧。” “这个牛玉也真是的,突然变得不冷不热,”俊草挑眉轻笑,“倒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都是奴婢的错,牛玉入司礼监的时候,恩师已经不在内学堂授书,所以他不清楚这段关系。虽然奴婢已向牛玉说明缘由,但相信与否,还得由他自己决断,”他见俊草点头,一脸关心地问道,“听说掌事也在整饬东宫,还拿住了曹吉祥的人。” “确实抓了几个,薛贞竟敢中伤于你,被我打发回了经厂,”俊草好似一派漫不经心,眼光却暗暗瞥向钱元。 “是奴婢疏忽了,”钱元低头整了整衣袍,“没想到,廖俊昕和秦云飞都是曹吉祥的人,幸好掌事目光如炬,将他俩揪了出来,不知掌事是如何察觉的?” 俊草心想,难道廖俊昕不是你的人,居然明知故问,他诽笑一声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曹吉祥竟敢在东宫安插眼线,实在是可恶至极。” 钱元也不追问,只是淡淡附和,“掌事说的没错。” “对了,我差点忘了,”俊草从郑吉手中取过一只镶嵌母贝的紫檀饰盒,递到他面前,“这是小爷特意吩咐御用监制的,贺你擢升随堂之职。” 钱元听是太子赏赐,跪下接了,锦盒内是一枚通体雪白的羊脂佩韘,他拈起佩韘戴在左手,大小正合适,“多谢掌事。” “喜欢就好,”平时未及细看,俊草今日才发现,钱元的双手生得极美,手指修长c细腻白皙,好似只有羊脂之白,才能与之相称,难怪他喜欢白色。 俊草觉得自己这趟没白跑,转身告辞。外面的天色,虽然还有阳光,却比来时多了些风,他对着钱元拱手道,“以后司礼监的事,还得麻烦钱太监多多费心。” 钱元站在门口还礼,他看着指间的莹莹白玉,眉头微蹙。此物应该不是太子的意思,自己若有此般恩宠,何必从东宫出来,另谋出路。苏俊草向来喜欢笼络人心,无论多好的珠玉宝贝,都会赏给手下,他在这点上倒是看得通透,只要大权在握,还愁没人将财赀双手奉上?! 这时,门外来了一名眉眼俊俏的内官,大约十六七岁,名叫云霖,是钱元新收的答应,他跟着钱元进屋,跪地请安。 “我让你打听的事可有进展?” “是,奴婢查过了。那人确实有个姐姐在针工局当差,专管绣样c绣品,程掌司对她颇为看重。” 钱元听他再没有别的话,抬眉问道,“他们姐弟关系如何?” “这”他呆了一下,“奴婢该死,奴婢立刻去查。” 云霖在一班新人里,也算出挑,可惜缺乏历练。钱元瞧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突然想起,俊草刚才特意告知薛贞被逐一事。自己费尽心思重回司礼监,怎会为了个无名小卒行差踏错。至于牛玉,自己设计了这出,就是要让他与太子之间产生嫌隙,反正自己早已向牛玉表过忠心,只对他一人惟命是从。牛玉和太子的关系越是紧张,自己才能在其中搅水,为自己多谋点前程。 才过一会,天色已经暗透,俊草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想到自己并未开口,钱元却主动提到牛玉,难道是要故意引出这番议论?无论事实如何,牛玉是一定要顺着来的,若他不买自己的账,就让太子出面拉拢。有了曹吉祥的前车之鉴,俊草明白司礼监掌印在内宫的地位举足轻重,绝不能让他生出别的心思,去巴结其他皇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七章 俊草有些闷闷,回到住处,就歪在榻上,郑吉看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低声问道,“掌事是在担心牛玉么?” “你有什么好法子?”俊草抬眼问道。 郑吉缩了缩脑袋,摇头道,“奴婢觉得,牛玉一旦认定,小爷就是将来的万岁爷,他绝不敢再动别的心思。” 俊草淡淡笑道,“话虽如此,可让他死心塌地并不容易。” “牛玉就是一根墙头草,哪里风大,就往哪里倒,”郑吉嘟囔道。 “在宫里,谁不是这样,见风使舵,“俊草冷笑声道,”“就连钱元的话也是半真半假,不能全信。” “奴婢不明白,”郑吉挠了挠脑袋,“既然这样,掌事为何还要亲自去见他,还赏了这么贵重的佩韘?” “不管他有什么打算,我只关心咱们小爷,”俊草微微蹙眉,“我希望他能感念小爷的恩德,对小爷多一些忠心。” “掌事思虑周全,”郑吉默默点头,“奴婢明白了。” 俊草发了会呆,脑中忽然想起郑吉刚才说过的话,‘风大!’ 去年年初,皇帝曾往山川坛祭祀,因觉夜间风大,出行不便,打算改派曹吉祥代祀,却被李贤据祖训争取,最后没有法子,只得亲自前去。明年小爷就满十六,若能代父行祭礼,岂不两全其美? 俊草展颜笑道,“郑吉,还是你这阵风刮得好,传饭吧,我饿了。” 郑吉的无心之语让俊草茅塞顿开,晚饭不禁多吃了几口,他觉得有些食积,便留下郑吉陪他说会话。 “你聪明机灵,怎会去讨了武忞的打?”俊草坐在榻上,随口问道。 “奴婢那时入宫不久,什么都不懂,”郑吉看了眼俊草,低头道,“茶盏其实是他自己没拿稳,才洒了的。” “你胆子也真够大的,只知道我的名字,就敢独自前去找我,”俊草一直觉得他没被人发现,简直是万幸。 “因为阿全死了,”郑吉提起旧事,眼中浮出一层水汽,“奴婢当时只是个答应,挨打之后没人照顾,幸好有阿全,他看奴婢可怜,得空就来看望奴婢,可是没过多久,他就死了。” “他也是武忞的人?”俊草问道。 “阿全是周掌司房里的答应,和奴婢是同乡,他被武忞抓走拷问,奴婢全都听到了,就因为给东宫送了件东西,他被武忞活活打死了,”郑吉说着话,一边偷偷抹眼泪。 原来他就是阿全,俊草想起那张略带青涩的脸孔。 “奴婢发现武忞似乎对掌事很是忌惮,把心一横,自作主张去找了你。掌事,奴婢不是心狠,也不是记仇,阿全这么好的人,奴婢不能让他白死,”郑吉低垂着头,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 “别伤心了,你好好替我办事,我是不会亏待你的,”俊草安慰道。 “奴婢只要能跟随掌事,就心满意足了,”郑吉抹了抹眼泪,扯出一个难看的笑脸。 这夜俊草睡得很好,梦里没有风,也没有阴影,只有阿娘的微笑,她哼着好听的歌谣,双手轻轻柔柔,将自己拥入怀抱。 天顺六年,春。 皇帝打算在山川坛举行祭祀,临行前夕却突感不适,内阁大臣李贤提议,由皇太子代其祭祀,皇帝允了。 皇帝今年三十有五,本是春秋鼎盛之时,可他被囚禁南宫数年,缺衣少食,日子过得十分清苦,今年伊始,他渐渐觉得身体大不如前。眼看皇长子已经十六,虽然性格内向,但十分孝顺,所以他不但允了皇太子代祭的奏议,还经常垂问太子对于治国的看法,亲自教导。 皇帝的态度如此明朗,牛玉都看在眼里,他知道太子对自己不错,一直盛传傲慢骄矜的东宫掌事苏俊草,对自己也是谦恭有礼。就算如钱元所言,太子刻意安排他监视自己,面对未来的天子,自己一个区区司礼监掌印,又能如何。想到这里,他重新打起精神,和俊草热络起来。 季春之月,俊草想起皇九子的生辰近在眼前,嘱咐袁珵秀备下贺礼,并于当日亲自送了过去。 长乐宫里披红挂绿c装饰一新,皇九子身着一件嫩黄色窄袖内袍,头戴镶东珠爪拉帽,正被皇帝抱在手里,逗他玩乐。 俊草将贺礼奉上后,说了几句吉祥话,正要离开,却见僖嫔妩媚而笑。 “万岁爷,太子殿下送来的贺礼,妾身能打开看看么?”她今日满头珠翠,一身红色如意纹施金绣霞帔,衬得她眉目如画。 皇帝轻轻抬手,礼盘立刻被奉于御前,一件是满绣百福的织金朱红盘领内袍,还有一枚嵌珊瑚如意金项圈。 僖嫔的目光直接移到内袍,“这袍子上绣了一百个福字呢,太子殿下可真是有心。” 皇帝怀里的皇九子,看着织金的红袍,小手过来就要抓。 “万岁爷,皇儿他也喜欢呢,百福寓意吉祥,今日又是他的寿辰,不如妾身为他换上新衣,讨个吉利?”僖嫔看皇帝点头,唤过一旁的乳娘侍候皇子更衣。 袍子很快就穿好了,大小合适,朱红色鲜艳欲滴,衬得小皇子肌肤胜雪,煞是好看。 皇帝抱过穿着新衣的皇子,一边打量,一边逗他道,“皇儿,这件新袍子,你喜不喜欢呀?” 皇九子刚才还嘻嘻笑着,一会功夫却突然大哭起来。 僖嫔赶紧抱过哄了,没想到孩子越哭越凶,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她身旁的乳母提醒道,可能是新袍太厚,室内又烧着炭盆,将皇子热着了。僖嫔觉得有理,亲自脱下福袍,正在这时,她啊了一声,雪白的指尖赫然多了一抹血色。她顾不上自己,急忙解开皇子的内衫,只见孩子嫩白的藕臂上已有点点血迹。她身边的乳母翻开新袍内里,在上臂处找到一枚小小的绣针。 僖嫔吓得花容失色,抱起皇子就跪了下来,“万岁爷,好端端的衣裳怎么会有绣针,肯定是有人要谋害皇儿,你可要替妾身做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八章 众人觉得事情不妙,纷纷伏跪在地,屋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究竟是怎么回事?”皇帝龙颜震怒,指着俊草大声诘责。 俊草也被惊了一跳,他赶紧分辩,“奴婢该死,百福袍子乃是针工局所制,因为绣工十分费时,昨日晚间刚刚送来。针工局知道此物是九殿下的寿礼,还如此粗心大意,居然在衣物上留下绣针,伤了皇子的贵体,奴婢恳请万岁爷下旨,细细查问制衣之人。” 皇帝眉头紧锁,他一边传召针工局,一边责问,“就算是针工局疏忽,你们为何也不查验?” 俊草瞥了眼脸色煞白的袁珵秀,编了个理由搪塞道,“回万岁爷的话,衣袍昨日晚间才刚送来,奴婢当时查验了做工,甚至是内里也翻看过,都没问题。至于衣袖的地方,因为九殿下的衣袍本来就小,衣袖处更窄,奴婢怕自己粗手粗脚撑坏了,没有翻来查看,奴婢失职,请万岁爷责罚。” 俊草的话入情入理,他虽有疏漏,主要责任却不在他,皇帝不好发作,低声斥道,“你先退下,过会朕再来问你这疏漏之责。” 俊草松了口气,退到后处等候垂讯。 针工局掌印黎海林亲自带了制衣c送衣的两名宫女及一名内官,匆匆来到长乐宫,牛玉得到消息,也赶了过来,屋里一时间跪满了人。 黎海林亲自查看了衣袍上的绣针,又让两名宫人一一检视,确认后回道,“回禀万岁爷,针工局每次用完针,都会核对数量,特别是皇子和娘娘的差事,绝不可能出现此类情况,而且这枚绣针十分精巧,并不是针工局之物,请万岁爷明察。” 牛玉见皇帝示意,上前取过绣针细细看了,“万岁爷,此针为纯银质地,确非针工局所有,倒像是各宫内自家使用之物。” 俊草本以为自己可以轻易撇清,想不到绣针居然不是针工局的,如此煞费苦心,只怕就是冲着东宫来的,想到这里,他不禁微微皱眉。 “奴婢敢拿项上人头作保,新袍在送到东宫之前,绝对没有问题,”黎海林听到牛玉如此说,忙不迭地为针工局申辩。 “苏俊草,你怎么说?”皇帝冷冷问道。 俊草上前几步跪下道,“回万岁爷的话,绣针无端被留在衣袍之上,必是有人故意为之。奴婢以为,针工局和东宫都要一一查问。这份贺礼本是小爷的一番美意,如今却被有心之人利用,还请万岁爷下旨,找出背后主使之人,将其绳之于法。” 俊草担心自己不说,也会有人将矛头指到太子身上,索性就将事情全都点穿,倒也显得坦荡。 皇帝听俊草提到太子,心里一凛,前朝后宫果然没有一件事是让人省心的。 僖嫔边拭泪边求道,“万岁爷,妾身自然不敢疑心太子殿下,可今日是皇儿的生辰,无故染血十分不吉,万岁爷圣明,一定要替妾身主持公道。” “牛玉,针工局那里由你来查,至于东宫,”皇帝瞧了眼俊草,“朕让你们自己查。三日之内,若拿不到案犯,所有经手之人,都要掉脑袋,明白了么?” “是,”牛玉和俊草同时磕头领旨,众人都跟着退了出去。 皇帝走后,僖嫔将皇子抱于乳母,找来了负责皇子寿宴的司礼监随堂钱元。 “钱太监,万岁爷好像没有怀疑太子的意思,本宫这出戏难道白唱了?”她眉梢微扬,眼中戾气浮现。 “都说三告投杼,”钱元在外间已经听了个大概,“娘娘不能太过心急。” “太子已经十六,万岁爷对他又颇为倚重,”她转头瞧了瞧内屋正在睡觉的皇九子,“本宫这孩子却只有四岁,一旦太子登基,咱们娘儿俩该如何自处。” “万岁爷如今才过而立,九殿下虽然年幼,可是聪明伶俐,比东宫那位要强上百倍,万岁爷心里可清楚着呢,”钱元好言劝道。 僖嫔自然觉得自己这孩儿,比太子要好上太多,“本宫和你提过,让本宫的人直接将绣针放入衣袍更为妥当,万一东宫的人查将出来,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就白白错过了,” 钱元摇头,“若真被他们查出来,也只能作罢。无论如何,长乐宫的人要绝对避嫌,万一出了纰漏,娘娘和九殿下都将陷入万劫不复,这个险咱们冒不起。” 幸好今日此事已成,僖嫔点头道,“钱太监,其他的事都办妥了么?皇儿这针不能白挨,就算扯不到太子身上,也要卸了他的左膀右臂。” “娘娘放心,就算太子能躲得过去,东宫之中肯定有人要掉脑袋,”钱元微微颔首。 太子正在书房习字,俊草屏退众人,撩袍跪倒,“奴婢有失职之过,请小爷责罚。” 太子已长成翩翩少年,一双纤细的眉眼与他的父亲十分相似,看到俊草跪地,他抬手道,“你这是做什么,有事起来说。” 俊草将长乐宫之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都怪奴婢疏忽,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奴婢真是该死。” “这事应该就是冲着本宫来的,你不用太过自责,”经过这些年的历练,太子早已深谙宫内伎俩,他眉梢微扬,“万岁爷只给了三日期限,你打算怎么查?” 俊草垂首道,“奴婢这里倒是不难,经手的只有袁珵秀一人,衣袍送来之后,一直放在奴婢房里,没人动过。” 太子点头,“皇子染血,不是小事,你回去好好查问,还有那枚绣针,你可有仔细看过?” “那种针又细又短,特别精巧,奴婢之前从未见过,不知能否将姑姑请来指点一二,”俊草想起绣针的模样,真是细如牛毛。 “来人,去请万姑姑过来!” 万贞儿不知何事,她进屋请安,发现太子和俊草都是一脸凝重。 “贞儿,你平日里用的绣针呢?”太子将她拉到自己身边。 “绣针?小爷问这个作甚?”万贞儿虽然一脸不解,还是低头解下腰间的荷包,从中取出几枚斜插在厚锦上的绣针,“是这个么?” 俊草凑近看了,“比这个还要细小些。” 万贞儿回屋又取过几枚,“是不是这种?” “正是这般大小,姑姑,这针是用在哪处的?”俊草问道。 “这种绣针特别细,得配特制的丝线,”万贞儿知道他俩都不懂女红,耐心解释道,“只有薄如蝉翼的丝品才用得上,一般时候根本用不着。” “东宫里除了你,还有谁有这种东西?”太子冷脸问道。 万贞儿听他言语不善,也没搞明白,怎么几根绣花针会令他如此不快,“只有奴婢这里才有,不过平时很少用,都收在柜子里呢。” 万贞儿肯定不会坑害自己,太子瞥了她一眼,嘱咐道,“将绣针小心收好了,别往外张扬。” 万贞儿点了点头,“小爷,你为何会问起女子用的绣针,究竟出了何事?” 俊草见太子与万贞儿低头说话,识趣地退了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九章 袁珵秀看到俊草回转,赶紧将他迎入屋内,“掌事,奴婢这回可闯大祸了,万岁爷已经发话,要砍人脑袋呢。” “你还有脸说,”俊草斥了一句,接过郑吉递来的茶盏,“我再三叮嘱,各宫来往的东西一定要核对清楚,皇子寿礼这么要紧的差事,你也敢轻慢疏忽,你到底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 “奴婢知道错了,”袁珵秀哭丧着脸道,“奴婢想着是九殿下的衣裳,怕自己粗手粗脚碰坏了,只是稍微摸了摸,根本没有细看。掌事,奴婢得了教训,以后再不敢如此大意,求掌事在小爷跟前替奴婢求个情吧。” “衣裳本就是用来穿的,又不是豆腐,一碰就坏,也不知道你的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事,要紧的差事反倒不知道上心。衣袍之事由万岁爷过问,别说你我,就连小爷都担着罪责,你让小爷如何帮你?”俊草嘴上冷冷说着,心里却在思量如何为他脱罪。 袁珵秀原本还抱着一丝希望,听完俊草的话,顿时蔫了下来,耷拉着脑袋喃喃道,“都怪奴婢自己,若奴婢死了,还请掌事将奴婢攒的银子送回家中,奉养双亲。” “胡说什么!”俊草瞪了他一眼,恨恨斥道,“如今急也没用,明日我先亲自去趟司礼监,再做打算。” 俊草在床上翻来覆去,整夜都没合眼,次日一早,便匆匆赶到牛玉的值房。 牛玉接了这费力又不讨好的差事,也十分伤神,看到俊草面有倦容,焦急地问道,“苏掌事,你那里查得如何?” “奴婢都已查问清楚,”俊草微微摇头,“此事确实与东宫无关,还请印公明察。” “我自然信你,可针工局也毫无线索,昨日下午我带人将所有地方都翻了一遍,那样的绣针,连个影子都没见着,更别说别的物证了,”牛玉捧着圆滚滚的肚子,叹了口气。 “找不到物证,还有人证,”俊草细细分析道,“衣袍由谁缝制,制成之后,由谁看管,还有送衣之人,这些人都有嫌疑,得逐一查证。” 牛玉还没听完,眉头就皱了起来,“苏掌事,你说的那些人,我都已经做了笔录,你若不信,可以亲自验看。” “印公误会了,奴婢不是这个意思,”俊草觉得自己确有些冒失,作了个揖道,“绣针既然不是针工局的东西,肯定有人故意作乱,所以奴婢以为,那日当差的所有人都要细细盘问,一个也不能放过。” “这”牛玉觉得俊草的话虽有些道理,却没有表示赞同,“针工局上上下下,有几百号人,若是按照这般查法,三日时间根本不够。” “印公容禀,”俊草知道此事若无牛玉帮忙,自己根本束手无策,想到珵秀那张苦兮兮的小脸,他撩袍跪倒在地,“此事与小爷息息相关,还请印公出面帮忙查证,还东宫一个清白,无论查验结果如何,小爷都会感念印公的这份恩情。” “苏掌事何出此言,”牛玉听他提到太子,不免有些迟疑,他一边扶起俊草,一边解释道,“只要是小爷的的事,能帮的我一定会帮,不过” 俊草见牛玉犹豫未决,索性直言问道,“印公若不怪奴婢僭越,可否带奴婢去针工局走一趟?” 牛玉听了暗暗吃惊,没想到俊草竟要插手司礼监的事,他口中婉拒道,“去趟针工局当然没问题,不过,若问不出什么,传到万岁爷那里,你我都难以交代,不如苏掌事还是先行回宫,在那里等我的消息?” “奴婢知道这不合规矩,但事急从权,衣袍虽由东宫上呈,但明显针工局的嫌疑更大,若到时查无所获,只怕印公这里要担下的罪责也会更重。” 是啊,无论真相如何,小爷毕竟是当朝太子,皇帝怎会为了一个小小的皇子随意责处太子殿下?恐怕到头来这罪名仍旧要落到针工局头上,自己才刚刚上任不久,屁股还没坐热,若因此事被皇帝贬斥,实在冤枉,牛玉思量了一番,终于点头,“咱们现在就去。” 针工局因为绣针之事,气氛凝重,黎海林一看到俊草,脸就黑了,只是碍着牛玉的面子不好发作。 牛玉抹了笑脸,上前打圆场道,“黎太监你可别多心,苏掌事是一番好意,他听说针工局毫无头绪,才拨冗前来,帮忙查看。” 俊草也赶紧上前作揖,“奴婢不请自来,失礼之处,还请黎太监多多包涵。” “哪里哪里,”黎海林瞥见俊草指上硕大的翠韘,总算挤出一丝笑意,请他们屋里坐了,“印公昨日已经彻查,还录了口供,不知苏掌事今日想怎么查?” 俊草看牛玉眼神询问,谦恭答道,“自然是由印公问话,奴婢在旁听着即可。” 牛玉吩咐先传制衣之人,照例问了几句,却毫无进展,他转头看向俊草。 俊草昨夜就有了几处疑惑,他见牛玉示意,提声问道,“一月前,东宫就令针工局制此新袍,为九殿下贺寿,为何在寿宴前一晚才堪堪送来?” “奴婢不清楚,奴婢都是按照程掌司的吩咐做事。” 针工局的程掌司正巧也在屋内,他上前回道,“东宫确实早有交代,但袍上所绣的百福要求是一百个不同的字样,奴婢这里没有现成的版子,要去库里找,所以才迟了。” 牛玉一直在司礼监当差,他立刻问道,“库里所存之物应该都有记录,为何需要找上几日?” “回印公的话,库存确实都有记录,但不知为何,那日没有找到,”程掌司看黎海林脸色不悦,连忙又道,“此事鲜有发生,幸而后来终于找到,没有误事。” 牛玉点了点头,却听俊草问道,“东西是谁找到的?” “是奴婢手下的一名绣女,名叫婉秀,”程掌司答道。 牛玉传召婉秀,却听说她身子不适,正在房内养病。牛玉摆了摆手继续问道,“收管衣袍者,如今人在何处?” 不一会就有人进屋请安,她听牛玉查问,还有谁接触过此物,只说没有。 俊草见此情形,不禁追问道,“不知衣袍是几时做完的,又是何时派人送去东宫?” 她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衣袍做完已过未时,本该立刻送去东宫,可当差的孙安说他晚些还要去御药房,正好顺路,想着可以少跑一趟,就将衣袍暂时收在奴婢房里。不过在此期间,衣袍确实没人动过。” “你敢保证,自己寸步不离守着衣袍?”俊草忍不住再次确认。 “那倒没有,”她思付片刻,“云秀曾经找过奴婢,奴婢走开过一会,不过咱俩就在门口说话,屋里没人进出过。” 牛玉刚要诘责她为何昨日没有提起此事,又听俊草问道,“云秀与婉秀关系如何?” “她俩平时亲如姐妹,”该女子回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章 送衣的孙安很快就被传了过来,他不急不缓道,“那日未时三刻,奴婢去到御药房,李太监恰好不在,因着程掌司嘱咐奴婢,要他亲自验看,故而等了一会,等奴婢从那里出来,再到东宫,已近酉时初刻,交了差事,奴婢就回去了。” 牛玉见程掌司点头,觉得孙安的回话并无破绽,正要令退,却听俊草问道,“当时,你在屋内候着,还是屋外?” “奴婢是在屋外候着,”孙安见他问得仔细,主动补充道,“御药房的人说,李太监正在歇觉,不能打扰。” 俊草听到此处暗自思付,李太监的午歇比旁人要晚,一般从未时二刻到申时二刻,所以孙安应该没有说谎,不过他究竟是存心还是碰巧呢! “孙安,你之前没给李太监送过衣袍吗,知道他在午歇,为何赶在这个时辰过去吃闭门羹?”俊草挑眉诘问。 “这御药房奴婢是头一回去,并不知道李太监过了申时还在歇觉,”孙安忽然有些懊悔。其实一开始,他打算先去东宫,再去御药房,可听说太子殿下一般在申酉之交才会回宫,自己好不容易得了个去东宫的美差,若能将衣物当面递给太子,太子一高兴,说不定能多得些赏银,没想到却在御药房被耽搁了,别说太子,连苏掌事的面都没见着。 俊草回想刚才被问话的几人,从制衣c存衣到送衣,个个牵涉其中,难脱嫌疑。谋害皇子是杀头的死罪,他们不过是普通的宫人,有什么深仇大恨,要搭上自己的性命,这和送死有什么区别,他脑袋一转,忽然想起那名抱恙的宫人。 俊草对牛玉作了个揖,“奴婢想请婉秀姑娘过来一趟,还望印公允准。” 牛玉点头准了,既然自己已经陪他过来,那就好人做到底,让他一并问个明白。 婉秀虽然素衣素容,却颇有几分姿色,“奴婢婉秀见过印公,见过黎太监。” 程掌司似乎对她的病情颇为担心,忍不住插话道,“婉秀,那日多亏你帮忙,才能找到百福版样,麻烦你将那日的情形向印公回禀一下。” “是,奴婢遵命,”婉秀嫣然而笑,声音如泉水般清澈动听。 众人听着她的回话,连连点头,可俊草却觉得她那张精致的圆脸似曾相识,好像在哪儿见过。他心念一动,出口问道,“婉秀姑娘,你可认识廖俊昕?” “什么廖俊昕,没听说过,”婉秀摇头否认。 俊草心里犯疑,继续问道,“你姓什么,祖籍哪里,是哪一年入宫的?” 她轻轻拢了滑落的发丝,“奴婢幼年入宫,婉秀这名字是程掌司赐下的,至于其他事,奴婢已经记不清了。” 程掌司赶紧替她证明,“婉秀说得没错,那时她刚到针工局,什么都不懂,很多事都是奴婢替他安排的。” “程掌司既然对她了解甚多,是否知道她姓什么,家中有无同胞兄弟?”俊草不愿放过一丝机会,接着盘问。 “这,”程掌司对俊草的步步紧逼,颇为不满,“这是人家的私事,和绣针之案并无关联,苏掌事为何要揪着不放?” 黎海林也觉得俊草是因为查不到证据,所以胡搅蛮缠,他还没出声诘责,牛玉突然问道,“苏掌事,你说的廖俊昕可是那个,替曹吉祥办事的眼线?” “印公好记性,正是此人,”俊草微微点头,“廖俊昕帮着曹吉祥为非作歹,被小爷喝令责毙,谁若是和他扯上关系,恐怕不是三两句话能解释清楚的了!” 自从曹吉祥被诛,牵连之人高达数千,众人听到这里,都吃了一惊,没人注意牛玉早已悄悄遣了一人出去。 婉秀见俊草出言威胁,毫不慌张,反而抿唇浅笑,“苏掌事,你查不着案犯,就到针工局来找人背锅,这样不好吧?” “你怎么知道我是苏掌事?”俊草并未动怒,挑眉反驳。 婉秀杏眼微瞪,恨恨道,“这里不是东宫,由不得你一手遮天,你既无物证,也无人证,别想随意栽赃,冤枉好人。” 俊草冷哼一声,淡淡叱问,“你倒是打探得清楚!不过,你只是名绣女,为何会对东宫之事如此上心?” “苏掌事是在说笑么,”婉秀冷声轻叱,“这案子将针工局闹得鸡飞狗跳,就算奴婢想不知道,也没办法。” “你说得很对,确实没有物证,不过这也很正常,没人会蠢到犯案之后还留着物证,不是么?”俊草诽笑一声,继续说道,“可人证就不同了,因为人证没那么容易能跑的了,就算想装傻充病,都跑不掉!” 程掌司听他句句针对婉秀,本想替她分辩几句,可其中牵扯到曹吉祥,只得忍住不再说话。 “奴婢没有装病,值房的御医可以作证,不过,廖俊昕确实是奴婢的弟弟,”俊草刚才问得突然,婉秀直接否认以后,十分后悔,因为只要稍微一查,此事就能水落石出,根本隐瞒不住,她接着辩解道,“刚才奴婢没敢承认,就是晓得他和曹吉祥关系,怕引祸上身。奴婢自从入宫以来,与廖俊昕分在两处当差,平时几乎没有往来,这点,针工局的人都可以作证。印公明鉴,黎太监明鉴,就算廖俊昕是奴婢的亲弟弟,也不能证明此事就与奴婢有关。” 俊草原本还有些不确定,听她终于点头承认,暗中舒了口气,“婉秀姑娘,你替我听听,也不知道我究竟猜对了几分。案犯为了拖延时间,先将福字版样藏起来,几日后才装作刚刚找到。衣成之后,又让云秀支开存衣之人,利用这片刻的间隙,置了绣针在袍内。还让孙安在御药房故意拖延时间,等衣袍送到东宫,天色已暗,东宫检视之人便更容易出现纰漏,怎样,我说得对么?” 众人听完俊草的分析,双双眼睛都盯在婉秀身上,他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可这所谓的案犯,不就是在说廖婉秀吗! 正在此时,刚才被牛玉悄悄打发出去的人已经回转,他对着牛玉附耳低语,还将云秀也带了过来。 牛玉见婉秀还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不由沉下了脸色,“廖婉秀,既然你想撇清和廖俊昕的关系,为何还要花费银子去安乐堂看他最后一眼。你老实交待,这绣针案到底是不是你干的!” 黎海林打从知道廖俊昕和曹吉祥有关,就开始担惊受怕,听到这里,胸中怒气腾腾而起,猛地将婉秀踹倒在地,“你个贱婢,再不从实招了,我将你们几个一起送去大牢拷问!” 云秀虽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她还是伸手扶起婉秀,眼中满是关切之色。 婉秀没想到自己费尽心思安排一切,居然被俊草猜得不离十。云秀自然是被自己骗着去的,好让自己有时间偷偷动手脚,就连孙安也是被自己诓说,见了太子会有大把赏银,所以才迟迟拖着差事不办,否则,这一切又怎会按照自己的计划顺利进行。她眯眼打量着俊草,忽然点头承认,“苏掌事,孙安和云秀并不知情,都是我诳他俩帮我的,若是你肯高抬贵手放了他们,我不但可以认罪,还愿意交代幕后主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一章 “幕后主使?”俊草心里一惊,脱口问道,“他是何人?” 婉秀抬眉扫了眼在座之人,众人都被她瞧得脊骨发冷,生怕她口不择言,拉自己下水,却见她对俊草示意道,“苏掌事,此人位高权重,他的名字,奴婢只能同你一人说。” 廖婉秀已是瓮中之鳖,又是个女流之辈,俊草看到牛玉朝自己点头,并未多想,起身走了过去。 婉秀冷眼看着俊草含笑走近,容貌俊美确如俊昕所说万里挑一,可他为何要如此狠绝,连一个赎罪的机会都不给俊昕。那日,她赶去看了最后一眼,只见俊昕满口是血,身子几乎被打烂了。想到这里,她握紧了袖中冰凉的匕首,脸上依旧挂着微笑。 俊草俯身靠近,见她没有说话,开口问道,“怎么,难道是忘” 他话音未落,一柄明晃晃的小刀,径直朝他胸口刺来,距离之近,根本不及闪躲,正在紧急关头,只听当的一声,匕首突然被一枚银镖击落。 牛玉身后一人大步上前,掏出绳索将婉秀绑了,低头将匕首奉给牛玉。 “齐晟,把罪证收好,到时候一并上缴,”牛玉瞥了眼闪着蓝光的刀刃,担心地问道,“苏掌事,你没事吧。” “没事,”俊草被人扶了起来,他谢过齐晟,对着牛玉作揖道,“多谢印公出手相救,否则奴婢这条性命已经没了。” “哪里的话,”牛玉摆手道,“好在是虚惊一场,若真伤了苏掌事,小爷那儿,我可交不了差。” 这时突然有人惊呼,只见婉秀横倒在地,全身抽搐。 齐晟冲上前去,伸手捏住了她的下颌,但她口中仍有黑血汩汩流出,不一会便没了声息。 “怎么回事?”牛玉侧过身去,掏出帕子遮住了口鼻。 齐晟查验之后,拭净双手,来到牛玉跟前,“回印公的话,廖婉秀已经服毒自尽,毒药应该就藏在她的嘴里,只要轻轻咬碎就行,看来她早已有了赴死之心,才会冒险行刺苏掌事。” “此女真是心如蛇蝎,手段狠毒,让人防不胜防,幸好齐侍卫百步穿杨,没有伤着苏掌事,实在是万幸,”黎海林想到今日若是苏俊草在针工局有个什么好歹,自己肯定吃不了兜着走,赶紧上前描补了几句。 “你知道就好,”牛玉甩了甩衣袖,冷冷道,“别怪我没提醒你,针工局当的都是贵人差事,你若想保住脑袋上这顶乌纱帽,就回去好好整饬一下你这针工局,匕首c毒药,这些是内宫该有的东西么?” “是,谢印公提点,奴婢一定好好整治,”黎海林被他一通教训,吓得连头都不敢抬。 查到这里,案子也算水落石出,牛玉顾不上一脸惨白的黎海林,押了孙安和云秀,匆匆离去,路上还不忘对俊草拂尘见金的本事啧啧称赞。 在牛玉看来,主犯廖婉秀已经自尽,从犯二人也都押解完毕,这件看似扑朔迷离的案子,只费了一日便已告破,自己还能在皇帝和太子两边都讨了好去,半道和俊草分开之后,他便急急忙忙回皇帝那里复命去了。 俊草心里暗暗思付,婉秀已死,口中的幕后主使,也不知是真是假,她姐弟俩虽然可恨,却也都是可怜之人。 不一会,钱元就听说了针工局的事,饶是他素来镇定,也不禁板下了脸。云霖知道自己差事没有办妥,伏跪在地连连磕头,“钱太监恕罪,你交代的话,奴婢一字不差对她说了,是她临时起意,自作主张提到什么幕后主使,奴婢实在是冤枉的。” 钱元听他如此轻描淡写,皱眉斥道,“幸好廖婉秀已死,她若将你供出,你该如何脱身,这件事连带多少条人命,你知道吗!” “都是奴婢的错,奴婢就算死,也绝不会拖累主子,”云霖见钱元满脸怒容,转头向一旁的云清求道,“云奉御,奴婢是无辜的,你给奴婢求个情吧,奴婢再也不敢了。” 云清很早就拜在钱元门下,知他杀意已起,只是低头站着,一言不发。 “来人,”钱元招来门外几人吩咐道,“将云霖拖出去,即刻杖杀!” 杖杀与杖毙不同,只消朝脑袋上狠狠砸几下就能将人处决,是钱元处置心腹的一贯做法。云清跟他多年,熟知他的手段和脾性,这次被他重新找回身边当差,又提了官阶,自然知道要尽心尽力替他办事,否则便如云霖一般,被他弃如敝履。 廖婉秀已死,云霖也被灭口,绣针案算是彻底了断,钱元抬眉问道,“云清,太常寺的事,安排得如何了?” 云清恭敬回道,“奴婢的人已跟了陆廷成数月,他已不似之前那般防备。” “此人眼高于顶,又没什么本事,要在他身上动手脚,并不太难,让那人多些耐性便是,”钱元缓缓吩咐。 “是,奴婢知道了,”云清点头。 “亏你在宫中多年,懂得见微知着,才能想到去查他的背景,若是此事能成,我定会重重赏你,”钱元微微笑道。 “奴婢也是偶尔听到,有人议论他俩的容貌,才会临时起意,想不到陆廷成真是苏俊草的生父,咱们从陆廷成下手,保管让苏俊草束手就擒,”云清低声附和。 “凭着一根绣针就能查到廖婉秀,还劝服牛玉出面替他办事,咱们不可太过轻敌,”钱元低声叮嘱道,“他与陆廷成虽为父子,却素未谋面,要他心甘情愿自投罗网,还需咱们好好谋划。” “是,奴婢自会”云清听到外间传来脚步声,突然噤口不言。 “钱太监,长乐宫的僖嫔娘娘让你过去一趟,”一人入内禀告。 钱元点了点头,“知道了,我立刻就去。” 云清见他微微蹙眉,小声问道,“钱太监,那女人估计也收到消息了,心里一定不爽快。” “我说过多少回,人前人后要一样称呼,省得到时候脱口而出,倒要坏了大事,”钱元轻斥了一句,接着道,“僖嫔太沉不住气,等我先去看了再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二章 俊草回到东宫就向太子禀报,太子听说他被人行刺,眉头紧皱,“想不到廖俊昕还有个姐姐,亏她想出这么恶毒的法子,简直是丧心病狂。俊草,你以后办差要小心些,千万别大意了。” “奴婢该死,让小爷忧心了,”俊草明白此案虽然查出案犯,可自己也有渎职之嫌,他低头作揖道,“都怪奴婢办差不利,给了他人可趁之机,请小爷责罚。” “这次多亏有你,”太子微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为了澄清东宫的罪责,你差点连命都搭上,本宫还想赏你呢。不过,此事东宫确有疏漏,父皇那里得有个交代,经手之人按宫规责毙吧。” 俊草听到责毙二字,只觉脑后一木,他猜到太子会有重罚,却没想到会是死罪,他赶紧求道,“小爷容禀,袁珵秀办差向来尽责,这次也是事出有因,才没详查,求小爷高抬贵手,饶他一命。” “本宫知道他是你的心腹,可这事只能怪他自己,”太子眉梢轻挑,没有松口。 “小爷开恩,”俊草知道太子这般重罚,大半是为了讨好皇帝,可珵秀夹杂其中,未免太过冤枉。他想不出别的法子,只能厚着脸皮求道,“这事奴婢也有责任,那日奴婢旧疾复发,所以袁珵秀才会替奴婢经手。奴婢愿意替他作保,求小爷看在奴婢的份上,赏他一个活命的恩典吧。” “你啊,”太子沉默了会,终于点头,“既然你为他求情,那就杖他四十,只是这样的差错,不许再有第二回了!” 俊草听他允准,总算松了口气,自己忙活一日,总算有惊无险,俊草胡乱想着,快步回到自己屋内。 袁珵秀见俊草脸色不佳,不知是否和自己有关,心中不免惴惴,奉茶的时候,竟然泼了俊草一身。 俊草被水烫得跳了起来,袁珵秀上前替他更衣,却被他一手推开,袁珵秀伏跪在地,不敢再动。 郑吉听到动静跑了进来,见俊草沉了脸色,正在自己更衣,急忙上前服侍。所幸他平时饮茶,只有七分热度,并未烫伤。 俊草换了衣裳,看袁珵秀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抬脚将他踹翻在地,“端茶送水的差事,一个新入宫的就能做好,要你何用!” 袁珵秀从未见他如此动怒,吓得簌簌发抖,除了奴婢该死,再说不出别的话来,咚咚的磕头声却让一旁的郑吉有些心惊,不知自己应该如何相劝。 俊草气得头疼,指着袁珵秀厉声叱骂,“早知道你这么想死,我何必去求牛玉,今日我顶着僭越的罪名去针工局查案,幸好查出了案犯,若是没有呢,你还嫌我这东宫掌事的名头被人指摘得不够么!” 袁珵秀哭着上气不接下气,哽咽道,“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郑吉怕他动了真怒,赶紧跪下求情,“掌事息怒,掌事开恩!” 一通发作之后,俊草的脸色缓了下来,他撩袍坐定,看见袁珵秀雪白的额头已被磕破,两只眼睛更是肿得厉害。他不忍再责,指着珵秀训诫道,“这些年小爷是如何过来的,别人不知道,你难道还不清楚?朝堂内外双双眼睛都盯着咱们东宫,你是我的心腹,更应明白好歹,怎会做这样的胡涂事!今日我涎皮赖脸在小爷跟前说情,总算留了你一条性命,下回可不定有这样的好运了。郑吉,以后你俩办差一定要加倍小心,听清楚了吗?” “是,奴婢谢掌事救命之恩,”袁珵秀又磕了几个头,跟着郑吉一起退了出去。 袁珵秀身体孱弱,只挨了四十杖,却躺了一个多月,等他回来当差,已过仲夏。 这日他服侍俊草午间休憩,发现俊草躺在那里,呆呆看着一块帕子,也不说话。问过郑吉才知道,有个叫李正淳的太常寺内官,称其受太常寺少卿陆廷成家人所托,送来一方棉帕,还带了句话,说苏掌事若能顾念此物的旧主,请往刑部大牢一见。 郑吉收下东西之后立刻派人打探了陆廷成的消息,原来数日前,皇帝在太庙进行祭祖大典,意外发现作为供器的酒爵,表面居然有道冲口。皇帝龙颜大怒,要求严惩所有人等,于是刑部即刻将监管祭礼的陆廷成押入大牢,秋后问斩,又将太庙当值之人杖责八十,以平息皇帝的怒气。 郑吉告诉俊草,陆廷成今年三十有六,因容貌出众,人称“陆潘安”,妻家姓董,曾经威势赫赫,岳丈是正五品的东阁大学士,后因曹吉祥之案,牵连获罪流放外省,不久之后其妻也郁郁而终,如今膝下有三位千金。 太常寺掌管郊庙之事,陆廷成官阶正四品,平日与东宫素无往来,为何陆家会找到东宫,还让自己去刑部一见。俊草看着旧帕的刺绣,心里突然生出一丝异样。翠茹,是阿娘的名字,她素日里最爱的就是这种浅粉的棉帕,还会在帕角绣个翠字。这也是为何,自己有些偏执地喜欢绿色,像是一种简单的怀念。 陆廷成为何会有阿娘的东西,难道他和自己有什么关系?难道自己的父亲还活着?若真如此,他为何早不来寻,偏要等他遇难之时,才与自己相认?当年他丢下妻儿音讯全无,如今又怎能厚着脸皮再来找自己? 想着想着,他慢慢睡着了,梦里的阿娘,笑意盈盈,站在山坡上,对自己招手,微风轻轻拂过她的发丝,一切是那么温暖而美好。 “阿娘,”俊草轻呼一声,从梦中惊醒,只觉后背薄衫俱已湿透,身着浅粉色裙袄的阿娘已然不见,他双眼泛红,抓起案上的茶盏,猛地砸在了青石地上。 袁珵秀闻声赶来,见俊草低头坐着,肩头微颤,簌簌而落竟是泪水。袁珵秀进退两难,只得绞了块脸帕递在他手里,默默将地上收拾干净。 俊草将脸帕覆在面上,没有作声,过了半响,他将脸拭净,指着桌案上的东西道,“让郑吉把帕子送回去!” 袁珵秀见他眼睑微肿,但眼中寒意腾腾而起,取过旧帕就跑了出去。 过了一会,郑吉急步进屋,脑门仍在突突冒汗,“掌事,李正淳不在,也没人知道他何时回来,奴婢不敢随意将东西交予他人,只好先带回来了。” 俊草抖了抖眉梢,眯着眼睛不语。 郑吉低声问道,“掌事,你认识陆大人?” “看你这一脸的汗,”俊草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回去擦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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