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灵》 1.楔子 ,最快更新既灵最新章节! 蓬莱,九天仙界五仙岛之一,因距九天宝殿较远,多居散仙。这里同人间一样有四季,然四季皆柔和,无酷暑,无寒冰,故仙人们大多随性而居,向往人间烟火气的,便建房盖屋,贪恋日月精华的,则栖云卧枝,怡然逍遥。 唯独一处例外。 散仙们即便建房盖屋,也都就地从简,有那么点遮风挡雨的意思便行了,反正这九天仙界无风无雨,亘古绵长的只有不知从何处飘来的轻缈仙气,拂颊如清风,润泽如春雨。可单单“羽瑶宫”不愿如此。 那是蓬莱仙岛上唯一的一座仙宫,占的是蓬莱最平坦的一块地界,用的是九天最难采的瀛洲白玉石,宫内装点更是各仙岛的珍稀之物,虽比不得九天宝殿气势恢宏,但已是巧夺天工、极尽华美。 只可惜,如此美轮美奂的宫殿,多半时候都相当冷清。主人不好客,客人也懒得上门讨没趣,久而久之,也就不来往了,皆大欢喜。 然而今天不同。 宫内仙婢们发现向来睡到自然醒的羽瑶上仙早早起身,并且没有和往常一样洗漱,而是沐浴焚香,后穿戴整齐,端坐于案前,并命他们取来一盆清水。 仙婢们不敢怠慢,悉数照做,然后就被羽瑶上仙屏退。 隔着紧闭的门扇,仙婢们看不见也听不到,简直抓心挠肝地好奇。原因无他,今日的羽瑶上仙实在太过反常,态度之郑重虔诚前所未有,近百年来,除了长乐仙,她们还没见过羽瑶上仙因什么人什么事如此重视过。 “走开——” 门内传来呵斥,显然知道隔墙有耳,而本应婉转的声音也因急促严厉的语调而显得刺耳。 深谙自家上仙坏脾气的仙婢们不敢拖延,无声而散。 门内,桌案前。 珞宓将木勺放在盛满水的水盆中央,动作极近轻柔,连呼吸都跟着轻下来,待到缓缓放手,勺柄于水面点出几丝波纹,复又归于平静。 终于,水和木勺彻底静止,珞宓双手合十,闭目拜礼,口中念念有词,端正虔诚:“天帝在上,镜灵明悬,使我以东,紫气东来,使我以西,龟鹤西望,使我以南,星辉南山,使我以北,福齐北晏。” 语毕,珞宓伸手旋动勺柄。 木勺缓缓旋转起来,先快后慢,终于在三圈半左右时停住,勺柄不偏不倚,指向正南。 珞宓顷刻起身,再不管木勺,而是拿起一早便放置在水盆旁边的羽镜,环抱出门。 羽瑶宫正南方不远处是一片杏花林,杏花终年盛开,无分时节,偶有仙气吹过,落花如雪。但此刻的珞宓没有那般闲情雅致,匆匆穿过杏花林,映入眼帘的是蓬莱仙人们最愿意逗留的去处。 此地没有名字,只是依杏花林傍蓬莱水修了几座亭子,以悠长回廊联通,云雾飘渺,鸟语花香,久而久之,便成了蓬莱散仙们欢聚游玩之所。 这会儿时候尚早,只有三位仙子坐在亭中,莺莺细语。 往日里珞宓才不愿与这些散仙交往,然今日,她却在见到这三位时眼眸一亮,立刻站定,侧耳细听她们在讲什么。 珞宓站得有些远,仙子们没发现她,自顾自嬉笑。 没被发现固然很好,但太远的距离也让珞宓听不清她们究竟在说什么。 没半点犹豫,珞宓抱着羽镜又靠近几步。 “……我待你心,永世不悔。” 缭绕仙气送来仙子细语,可惜只有后半句。 珞宓却又惊又喜,也顾不得仪态,三步并作两步奔向亭中:“你刚刚说什么?!” 三仙子未料珞宓突然出现,一时无措。 珞宓径自来到刚刚说话的仙子面前站定,错愕的仙子仍坐着,她站着,完全居高临下的气势,但因想起自己身份,便勉强按捺着心内波动,冷下声音道:“你刚刚说什么永世不悔?” 仙子不是仙婢,本能地对珞宓的趾高气昂心生抵触,但毕竟自己只是散仙,人家是上仙,哪怕只是占了个虚职,故掩住不快,起身施礼:“羽瑶上仙。”语毕也不用珞宓追问,迅速应答,“我们刚刚只是在聊闲话罢了,讲的是人间男女定情,往往愿意以天发誓。” “所以你刚刚说的是……” “适才上仙所闻是男子给女子的誓言。” “那你再给我重复一遍。” “天地为盟,日月为鉴,我待你心,永世不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第 2 章 ,最快更新既灵最新章节! 民间有句俗语,前不栽桑,后不栽柳,院中不栽鬼拍手。 桑是桑树,与“丧”谐音,故忌讳;柳是柳树,送殡多用柳枝作“招魂幡”,所以也不大吉利;鬼拍手是杨树,因树叶宽大,迎风作响,好似人拍手,但为何它也不宜栽,传到如今,已没多少人清楚。 不过槐树,倒与这三种的待遇截然不同。其树冠阴晦,历来是人们心仪的纳凉之所,而自前朝起,宫廷中有了尊槐的风习,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效焉,这阵风从庙堂刮到民间,从前朝刮到本朝,愈演愈烈,槐树竟渐渐成了吉祥树,寓意家宅富贵封官进爵。 槐树固然吉祥,可像霖州城这样满城尽栽槐树的怕也不多见。每到秋风起,满地槐叶,谁要是能找到一片旁的树叶,城中人都要和他急。霖州人喜槐尊槐,由此可见一般,故而霖州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槐城。 既灵不喜欢这座城。 从进入城郊,天就开始下雨,厚厚的黑云压得低低,仿佛伸手就能碰到,让人喘不过气。好不容易紧赶慢赶进了城,天色非但没转晴,反而愈发黑下来,加上时值盛夏,满城槐树枝繁叶茂,往日里的树荫成了黑云的帮凶,将这座城遮得愈发晦暗压抑。 这种地方不招妖才怪。 既灵刚这样一想,天上就划过闪电,而后雷声闷响,时机配合得简直天衣无缝。 既灵吐吐舌头,连忙在心里默念,罪过,罪过。 没有谁是真的想招妖,而且妖一来,普通人就只有被祸害的份儿,像她刚才那样想,有点不太厚道了。 既灵穿着蓑衣前行,压低的斗笠将她那张灵动清丽的脸遮了大半。不知是不是错觉,雨势好像越来越大,街市上没有半个人影,两边的店铺也门窗紧闭,雨水打在青石路上,发出猛烈声响,又很快流往地势低的方向。 终于,既灵看见一家客栈,就在前方不远处,抬头便能瞅见用竹竿挑在半空的粗布,上书“槐城客栈”四个大字。那粗布不知历经多少年风霜,边缘已开裂出线头,随着粗布一并在风雨中飘摇。 既灵加快脚步,眼看就要抵达客栈跟前,却忽然觉得脚下受阻,一低头,水已漫到脚踝。 既灵诧异,回头去看,来路虽仍被雨水冲刷,但青石依稀可见,而这槐城客栈门前,别说路了,那水俨然就要漫过台阶,直逼门槛。 不仅仅是客栈,既灵抬头远眺,发现越往槐城深处去,那水积得越深。她很快明白过来,由城郊到城中,地势是往低了走的,也就是说越靠近城中,被水淹的越厉害,而且雨要是照这样下不停,再过几个时辰,八成连客栈这边和城郊都能划船了。 咚咚咚。 自己已经成了落汤鸡,既灵也没工夫担心别人了,抬手便叩响了客栈大门。 隔了很久,久到既灵有点想改敲为砸了,门板终于被人搬开缝隙。客栈伙计警惕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既灵无奈,只能先开口:“住店。” 客栈伙计一愣,没料到来者是个姑娘,这才卸下防备,当然,也卸下了门板:“客官请进——” 既灵进入客栈大堂,立刻将蓑衣解开斗笠摘下,浑身轻巧舒服许多,才半抱怨半玩笑道:“小二,哪有客栈大白天关门的。” 小二重新把门板放上,客栈又恢复了闭门姿态,这才回过身来一脸苦笑:“姑娘,你看外面这天像大白天?” 没等既灵说话,角落里正在拨算盘的掌柜出了声:“这雨断断续续下了半个多月,姑娘是这半个月来唯一登门的,你说我这店还开个什么门。” 既灵心下一惊:“这雨已下了半个月?” 掌柜叹口气,放下算盘,道:“姑娘不是槐城人,有所不知,槐城往年盛夏雨水并不算多,但今年不知怎么了,自入夏起就三天两头下雨,最近更是要命,雨竟然不停了,断断续续足下了半月有余,往往前一天的雨水还没退,新的雨水又来了,你看我这满堂木桌,桌脚都要被泡烂了。” 既灵愣住:“掌柜的知道我不是槐城人?” 掌柜也愣住,继而内伤,他刚刚说了那么多,这位倒好,一把稳准狠地抓住了最不重要的那句,偏人家是客,他还得赔笑脸:“当然,我们槐城人世代居住于此,各家各户间都认识相熟。” 满足了好奇心的既灵点点头,这才认真思索掌柜说的这场雨。 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的雨,说蹊跷也蹊跷,说不蹊跷也不蹊跷,毕竟老天爷的脸,谁也讲不准,但如果和浮屠香所示有关,那就不是老天爷的事了。 “姑娘,你要的茶。”端着托盘的小二上到二楼,叩响了新来客官的房门。 “进——”门内传来清澈脆亮的声音。 小二推门而入,下一刻怔住。 落汤鸡一样的女客这会儿已经擦干头发,换了衣裳,露出本来模样。小二没读过什么书,说不出那些个文绉绉的词,就觉得眼前的姑娘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走大街上能让人一眼认出来完后还要多看几眼的那种好看。 “小二,你帮我看看……” 正发愣着,佳人说话了。 小二不明所以,将茶盘放到桌上,走到佳人身边,这才发现佳人是盘坐在椅子上,坐姿之洒脱与刚才那些美词美句搭不上半点关系,且手中执一炷燃起的香,打他进门,佳人就没看他一眼,由始至终紧盯着浮起的香缕,哪怕是和他说话时,仍全神贯注,眼睛一眨不眨。 一头雾水的小二只能开口询问:“姑娘,你让我看什么?” “烟,”佳人的声音沉下来,一字一句,缓缓道,“你帮我看看这烟往什么方向飘。” 小二被这严肃氛围感染,不自觉紧张起来,瞪大眼睛凑近那炷香,直到久不眨眼,眼眶发酸,才诚实道:“姑娘,这烟直着往上,往上……算方向不?” 佳人果断摇头:“你再仔细看看。” 小二手心开始出汗,后背却越来越凉:“姑娘,这屋里又没有风,肯定是往上飘啊……咳,那个茶我放这里了,你慢慢喝。” 小二几乎是逃出客房的,然后一路小跑回了大堂,直至看见掌柜没有多少头发的脑袋,才稍稍安心,有种重见光明的踏实。然后想,那么好看一姑娘,神神叨叨的,可惜了。 既灵不知道她把淳朴的店小二吓着了,她真的就是单纯想让小二帮她看看浮屠香。 小二说浮屠香的烟是往上走的,她信,毕竟她看也是如此,但她又不愿死心,因为正是三天前的那炷香指引她来到了槐城,没道理距离妖怪近了,浮屠香倒不动了。 窗外的雨还在下,比来时更大。 既灵吹灭已经烧掉三分之一的香,放回油纸包,那里还躺着十数根崭新的香,足够她用上一年半载的。 肚子咕噜噜叫起来,既灵这才想起今天光赶路了,一口饭还没吃,便将浮屠香包好放回行囊,这才推门而出。 本想让楼下的小二帮忙弄一些饭菜,却见小二正好从走廊尽头的客房里出来。 既灵记得小二说过,半个月以来只她一位客人,当下心中疑惑,便抬手招呼小二过来。 小二现在看着既灵都有点紧张,而这位姑奶奶眼下又散着头发,估计是想迅速晾干,可这如瀑的黑发披下来,着实让人压力颇大。 “姑娘,有事?”小二过来是过来了,但在距离既灵还有两丈的地方就停住不再往前。 既灵没察觉小二的“敬而远之”,先说自己饿了,想吃饭,待小二应承,便紧接着问:“我看你刚从那间客房里出来,又来客人了?” 不想小二摇头,道:“那里面是我们掌柜。” 掌柜住客房? 既灵发现这槐城的风俗和它满城的槐树一样,都挺特别。 小二迎来送往见过那么多人,一看就知道既灵误会了,连忙解释:“掌柜原本住楼下的,但看今天这雨势,楼下又得淹,只好挪到楼上来睡了,反正客房都空着。” 既灵上前两步,扶着二楼栏杆往楼下看,果然,雨水正从门板缝隙往大堂里灌。真的是灌,那门板看着挺严实,一遇水就现了原形,四下的窟窿都成了泉眼,喷涌不绝,大堂地面已经能养鱼了,饱受摧残的桌腿重新泡在水里,目测得有一指深。 大堂已经如此,同大堂一样高度的一层房间,自然也不能幸免。 既灵记得来时外面的雨水还没漫过门槛,看眼下这架势,街市上的水怕已经齐膝了。 小二见既灵探头向下看得出神,以为她被这阵势吓着了,便半解释半感慨道:“半个月了,一直这样,最严重的时候桌子都站不住了,就在水里漂,好在天一亮,水就退。” “天一亮水就退?” “对啊,雨也一样,白天雨小,越到晚上雨越大,到了午夜,那披着蓑衣都出不去人。不信你听,这雨声是不是比你下午来的时候大多了。” “天天如此吗?” “那倒不是,也有雨停的时候,但太少了,而且天根本不晴,转天就继续下。” 既灵微微皱眉,终于明白怪异感从何而来。 白天雨小晚上雨大先不说,单说这水淹街市,必定是郊外护城河不堪暴雨,水漫河堤,才返涌出来,混着雨水一起淹了槐城。但照店家所言,这雨连绵半月,虽时大时小,却没有彻底放晴过,那就意味着洪水只可能有急速增加和缓慢增加两种情况,根本没机会也没道理往下退。 可它就是退了,且是天一亮就退,半刻不耽搁,堪称“日落而作日出而息”,规律得让既灵这种夜里经常不睡白天又总是睡不醒的人十分汗颜,要不是城门口贴着的密密麻麻的失踪百姓布告,她真的要相信这洪水里头藏着的是好妖了。 是的,虽然她不知道浮屠香为何不动,但多年捉妖经验告诉她,凡此种种怪事凑到一起发生,非妖即怪。 “姑娘……”小二没再等来既灵回应,本想下楼梯蹚水去后厨让马上就要收工的厨子再受累做点饭菜的,可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多说两句,“夜里如果听见婴儿哭声,你千万别出来,就当没听见。” 既灵诧异:“客栈里有婴儿?” 小二微微凑近,压低声音道:“不是客栈里,是水里。” 既灵没来由地感到一阵阴风,吹得她凉飕飕。她不怕妖,但前提是那妖得现身,神神鬼鬼躲在暗处,她也会不舒服。 “姑娘进城时有没有看到城门口的布告?”小二忽然问。 既灵点头。 小二把嗓子压得更低了,仿佛生怕被什么东西听见似的,声音带着清晰的恐惧:“都是这半个月来失踪的,说是失踪,其实就是被水鬼拖走了。” “水鬼?”既灵不喜欢这个称呼,单是讲出来这两个字,都觉得头皮发麻。 “对。”小二煞有介事点头,仿佛他早已看穿真相,“每到发大水的夜里,就能听见婴儿啼哭,肯定是哪个往死在护城河里的婴孩成了水鬼,回来找人索命了。” “哪家孩子死在护城河里了?” “不知道。” “这城里的家家户户你们不都认识吗?” “认识归认识,可没听说谁家死了孩子,不过也可能那孩子本就见不得光,死也未必是意外,所以……唉,造孽啊。” “……” 所谓自己吓自己,通常源于瞎想过多。 这厢既灵无语,那厢小二却对于自己的一番讲解颇为满意,缓了口气,最后总结:“总之,水再大也淹不着二楼,姑娘你放心休息,别乱出来走动就行。” 既灵从善如流地点头,然后道:“等下饭菜不用端上二楼。” 小二茫然:“那端哪里?” 既灵:“大堂。” 小二急了:“姑娘,我不是刚和你说完,不能乱走动……” “放心,”既灵给了他一个“我懂”的眼神,“我不乱走动。” 小二舒口气:“那就好。” 既灵:“我今晚就睡在大堂桌子上。” 小二:“……” 掌柜你要不要出来看看,这里好像……不,这里有个疯子! 掌柜出来看了。 女客虽然是疯婆子,但却是个有钱的疯婆子,况且言明后果自负,所以掌柜欣然收了银子,非常慷慨地将大堂全部木桌供给客人选,又让后厨以最快速度弄了点饭菜,末了连同小二、厨子、杂役等一同躲回二楼,紧锁门窗,再不露头,好像多看一眼都会被水鬼拖走似的。 夜幕降临。 其实那天色从早到晚看着都像夜幕,但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也不知那尽职尽责的打更者是如何在成河的暴雨中前行,然更声悠远,告诉着整个槐城的人们,该歇息了。 既灵盘腿坐在大堂中央的木桌上,桌面约四尺见方,坐着既灵一个小姑娘绰绰有余。她已把长发利落束起,乍看倒像个少年郎,眉宇间不复下午投宿时的活泼俏皮,已尽是严肃认真。 大堂一片昏暗,烛火在不知何处漏进来的风里摇曳,努力维持着微弱光芒。风里除了潮气,还有一股子腥气,那是混合着腐烂草木的泥土的味道,就像荒郊野外的烂泥塘,枯槁腐朽,死气沉沉。 既灵将白天点过的那支香拿出来,用放在身后桌角的烛火重新点燃。 第一缕烟腾空的瞬间,似往东北方歪了一下,可等既灵瞪大眼睛仔细看,那烟又往上去了。 既灵眼底划过几丝懊恼的挫败,正犹豫着要不要熄灭浮屠香,大堂的光线忽然更暗了! 既灵心下一惊,左手立刻去摸坠在腰间的净妖铃,与此同时环顾四周。 片刻后,既灵舒口气。 原来是大堂东北角在漏雨,将那一处桌上放置的烛火打灭了。 很好,门板漏风瓦片漏雨,这槐城生生把客栈打造出了露宿破庙的风情! 暴雨滂沱一夜,既灵警惕一夜,接着……就天亮了。 别说妖,连个山猫野兽她都没守来! 而且—— “姑娘你别着急,木盆马上就取来,你坐在盆里就能漂到楼梯上二楼了!” “你不是说天一亮水就退吗?!” “之前一直如此!然后……” “然后什么?” “姑娘你就来投宿了。” “……” 问世间何谓捉妖者之最大屈辱?答曰,被人当成妖。 “不不,姑娘我的意思是,你就像神仙,雷公电母东海龙王什么的,所以一出现就……” “不用再往回圆了!” 既灵最终也没坐那该死的小木盆,而是屏息运气,足下一点,飞身上了二楼,也算挽回一些捉妖者的颜面。 之后的一整天,她都没再出屋,于床榻上补眠,以备再战。 妖和这世间一切邪魔恶兽一样,喜欢黑暗,惧怕光明,故而多愿昼伏夜出,让茫茫夜色成为它们行凶的遮掩,所以既灵捉妖,也多半在夜里。 就像店小二说的,白天雨势果然小了,豆大的雨滴变成了牛毛细雨,绵绵的雨声不再恼人,竟有了些江南梅雨的温婉。 既灵一路酣眠,直至傍晚自然苏醒,通体清明。 水依然没退,却也没涨,就维持在能淹没多半条桌腿的高度。奇怪的是,雨并没有随着傍晚的来临而变大,仍是轻轻柔柔,连带着天好像也没有那样黑云密布了,虽然仍是阴着,却少了些压抑,多了些迷蒙。 申时一过,既灵便重新回到大堂中央,执香盘腿,正襟危坐。 店家不敢打扰,纷纷回屋闭门,不知道的还以为既灵是主,店家是客。 这一回,既灵不再浮躁,而是一直让浮屠香燃着,屏气凝神,耐心等待。 酉时三刻,浮屠香终于动了。 袅袅烟气随风而动,斩钉截铁地向北面飘。 既灵随即起身,确认法器都在身上,便穿戴好蓑衣斗笠,轻盈跃入昨日被她嫌弃而今日又被她从后厨偷……不,借出来的木盆之中。 也多亏既灵轻巧纤细,木盆在她进来后只下沉两寸左右,水面距离木盆边缘仍有一掌宽。 待在盆中坐稳,既灵一手持香,一手用自后厨一并借来的空盘子划水,没几下,便到了客栈门板之前。 经过一整天的互通有无,客栈内外的水位实已平齐,门板早在冲击和浸泡中摇摇欲坠,有一扇已被彻底冲开,木盆也就蹭着门板框漂了出去。 不想木盆一入街道便加快了速度,没等既灵辨清方位,便顺流而下,显然是奔着地势低的地方去。既灵手忙脚乱地用盘子拨水,可那一点点推力根本没办法同洪水的流向抗衡。 既灵有点后悔自己的冒失,早知道就不借盘子借个铁锅了,好歹绑着绳沉到水底,还能抵挡一阵水流…… 慢着。 既灵把盘子放回盆里,低头看为防被雨淋而紧贴在胸前的手中的浮屠香。 果然,烟飘往的方向和木盆随水流漂的方向一致。 如果妖真像店小二说的,躲在水里,那地势越低积水越深的地方,自然也更方便它活动,也就是说木盆只要顺水而漂,就能离它越来越近! 这真的算是既灵入槐城来遇见的第一件舒心事了。 不再同洪水较劲,既灵优哉向后靠到木盆边缘,然后长长舒口气,偷得片刻清闲。 雨似乎更小了,有一下没一下地打在斗笠上,淋到蓑衣上,几无所觉。既灵微微仰头,一滴落到脸上,带着微凉。 木盆是在一棵单人无法环抱的粗壮槐树下,停住的。 起先既灵还没察觉,直到起疑怎么这片树荫还没过去,定睛一看,木盆正好抵在树干处,随着起伏的水面微微颠簸,但却不再移动。 既灵伸手去推,想借助力道让木盆远离树干,不料指尖刚碰到粗糙的树皮,浮屠香的烟忽然打着旋飘向侧前方,速度之快飘荡之猛就像忽然来了一阵狂风! 既灵打了个寒战,立刻循香去望。 一座深宅大院。 高耸的雕花围墙自正门向两侧延伸,仿佛看不到尽头,朱红的大门虽然已被水淹没过半,仍是这雨夜里最夺目的颜色,门前似有一团黑影,就像……一只船? 既灵身体微微前倾,能拉近一点距离是一点,重新定睛去看,那稳稳漂在府宅朱红大门前随着轻波荡啊荡的确确实实是一只小船。船身约一人多长,但船中未见人影……等等,人影是没有,可有脚影。 只见一双脚丫子搭在船尾之上,随性地左右摇摆,彰显着躺在船中的主人的好心情。 当然,如果那真是人的话。 小二说整个槐城都因为这场大雨和接二连三的失踪者而人心惶惶,这样的情况下还会有“人”选在这月黑风高的雨夜出来游船?更别说浮屠香已经持之以恒地往那只小船处飘了许久。 心下已定,再看那悠闲晃荡的脚丫子,就怎么看怎么像挑衅,反复料定了这世间人拿它没辙。 既灵扶着木盆边缘悄悄起身,待站稳,摘下腰间的净妖铃,口中默念净妖咒,下一刻将那小巧的铃铛重重扔向空中。 那铃铛被往上抛时没什么特别,可等抵达到最高处,忽然通体发光,而后瞬间增大几十倍,生生从铃铛变成了大钟,与此同时开始下落,却并非落回既灵手里,而像是有了生命般,以极快的速度斜着向那小船冲撞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第 3 章 ,最快更新既灵最新章节! 谭云山难得等来一天可以看云的乌蒙小雨。 槐城被浇了半个月,天就黑了半个月,别说晴,就是连乌云稍微薄一点的时候都少见,即便有,也多是白日,可谭云山偏偏是个喜欢晚上看云赏月游船吹风的风雅男子。 今日不知何故,水不退,雨却弱了,与半月以来截然不同的反常让已被水患折磨多时的谭家更为惊恐,从上到下皆早早回屋闭门,自然也没人去管二少爷四处乱晃。 谭云山理解家里甚至是全城的人心惶惶,但理解,却无法同感。 他不相信这世上有鬼。 什么水鬼、水妖、婴灵索命,不过是人云亦云自己吓唬自己罢了,至于暴雨致洪,更是屡见不鲜的天灾,只不过槐城自古风调雨顺,突然来这么一下,祖祖辈辈平顺惯了的槐城人根本不知如何应对,遑论从容泰然。 但谭云山不这么看。 既然洪灾已成,大家都没什么好的法子只能等老天爷放晴,那与其惶惶度日,不如找点乐子——比如,街市上可以游船了哟嗬! 自水患发生,槐城的几个大户人家就纷纷添置小船,以便万一白天水也不退,好方便下人出入办事,采买衣食应用。谭家也如此,几只小船就绑在侧门前,备不时之需。不过那洪水一直是夜里涨,白天退,所以几只小船也就没有被真正启用过。 谭家下人对此很庆幸,毕竟都没水上经验,万一中途翻了,翻在水浅处还好说,若翻在水深处,再不幸遇上水鬼往下一拖……简直想想都要命。 下人们哪里知道,他们避之不及的“水上行”却是自家二少觊觎多时的“逍遥游”。 试想,于小船中悠然而坐,顺水而漂,两侧尽是往日里熟悉的铺子门苑,却又在水影映衬下别有一番景致,何等趣味盎然! 谭云山耐着性子等,终于等到今夜,水未退,雨且绵,简直广阔天地任君翱翔。于是一入夜,待谭宅归于静谧,他便蹑手蹑脚去了侧门,放开小船,随波逐流。 起先一切都如想象般美好,小船徐徐,小雨淅淅,熟悉的景致在夜色水影中有种新鲜的别样美。可惜小船不知怎么,自侧门出发,绕着谭府漂了一圈,竟就在朱红大门前停住了,谭云山连屁股都还没坐热呢。 片刻的讶异后,谭云山就想明白了。他家处于槐城的城中央,乃地势最低处,也是此番暴雨受灾最严重的几户人家之一,四面八方的水都往他家这边涌,若想去别处,那就等同于逆流而行了,除非划船,否则可不就得原地打转。 可是一旦费力划船,这“游”就“逍遥”不起来了,和谭云山一贯追求的淡然风雅着实相冲,故思来想去,既船不能漂,那就躺下来看天吧,躺于船中随风轻荡,也不失为风雅之趣。 怕是老天也被谭云山的“执着”感动,今夜难得云雾微亮,透出一丝天光。 谭云山就这么看着,陶醉于天地自然之美,乃至细碎雨丝落到脸上,都觉得像温柔轻抚,怡然惬意。 然后…… 莫名其妙的大钟就砸下来了。 小船被砸翻之前,谭云山还在想,钟是好钟,硕大恢弘,就是这周身的银光,实在凛冽寒冷,若是金光,便温暖中带着一丝佛性,完美无缺了。 既灵自吟完净妖咒,便进入待战状态,目不转睛地紧盯净妖铃,直待恶妖被砸,现出原形。 简陋小船在净妖铃的重砸之下轰然碎裂倾覆,船中黑影只一闪,便转瞬被洪水吞没,速度之快根本让人来不及看轻面貌。 既灵立刻抬手,只见浮在半空的净妖铃瞬间缩回小巧原貌,咻地回到既灵手中。净妖铃沾手的一刹那,既灵马上将之握紧,目光定定盯着“妖物”落水的地方搜寻,生怕错过一丝波纹——若是让这妖物逃走,又不知要再等上几天。 有了! 既灵不易察觉地眯了一下眼睛,死死盯着距离“妖物”翻船处约两尺远的水面,灿若星辰的眸子里射出锐利的光。 与旁处的平缓不同,那一处水面正源源不断涌起无声水泡,分明有“活物”在水下! 刻不容缓,既灵重新吟起净妖咒,准备让净妖铃进行二次攻击,绝不能让“妖物”跑…… 哗啦—— 突来的水声打断了既灵思绪。 那原本涌着泡泡的水面竟冒出一颗头。 既灵吓了一跳,但又直觉大喝:“你给我……” “你给我站在那里不要动,更不许跑——” 很好,妖怪抢了她的白,且语气斩钉截铁,意愿赤诚强烈……到底谁捉谁啊! 哎? 妖头成功喝住了她还不满足,竟……吭哧吭哧向她这边游过来了?! 人在船中卧,钟从天上来。 谭云山的闲情逸致只到看见大钟,等翻船,混着沙子烂草的泥水呛进口鼻,他就再君子如玉,也没法微微一笑,云淡风轻了。 好在他从小爱在护城河边玩,家里人又不大管,练就一身过得去的水性,很快掌握好平衡,脚下一蹬,浮出水面,继而就看见不远处的大槐树底下有个清瘦人影。方圆十几丈就这么一位不速之客,且她手上还隐隐闪着似曾相识的光,要不是罪魁祸首,谭云山把这一城水都喝了! 没一会儿,谭云山就游到了大槐树底下,果然,看似浮在水面的人其实是踩在木盆里的,抬头再往上看,还披着蓑衣,必然是人无疑,这也是他半点没犹豫就敢奔过来的原因……呃,终于把目光移到罪魁祸首脸上的谭云山愣住,一肚子控诉之词在嗓子眼里打个转,最终硬是化为一句谦逊有礼的—— “姑娘为何毁我船?” “妖头”虽然因为泥水浸泡狼狈不堪,但温雅俊逸的容貌仍依稀可辨,让人很难心生恶感,加之声音温润如山涧泉,仿佛有一种天然的亲切,纵是阅妖无数的既灵也不自觉地想和他说多两句话。 当然更重要的是,“妖头”已经漂到自己身边了,浮屠香却依然飘向小船沉没之地。 既灵蹲下来,将已经快要烧完的浮屠香贴近“妖头”,香缕依旧对此物丝毫不感兴趣,坚定而执着地越过它的头顶,奔赴心仪之处。 “姑娘,在下还活着,上香是不是早了点?” “妖头”……还挺贫。 既灵知道自己看走眼了,水中分明是一无辜男子。她有点后悔自己的鲁莽,自然也生出歉意:“对不住,我以为你是妖怪。” 谭云山这辈子没受过如此重视,以及,如此打击:“在下像妖?” 既灵觉得这也不能全怪自己:“你躺在船中,我距离远没看清楚,但想也知道,哪有人会在这种天气里出来游船?” 嗯,这个解释非常合理,谭云山伸出一根指头戳戳佳人的“坐骑”:“抱歉,我下次也坐木盆。” 既灵:“……” 谭云山见好就收,毕竟自己在水中,人家在盆里,他又豁不出去做那把姑娘掀翻落水的壮举,只得迅速回归原题:“就算在下是妖,姑娘见了我也该跑,怎么还动起手了?” 既灵很少对萍水相逢的人透露自己的身份,一来没必要,二来对方未必能都理解,往往一个问题得到解答之后还会跟着若干个后续问题。可眼前这位毕竟因自己落水,又奋力游过来攀谈,她也便如实回答了:“我是捉妖的。” 本以为谭云山听完之后会像从前那些人一样追问其他,不料对方只静静看了她片刻,然后语气微妙道:“这世上没有妖。” 既灵一听就明白过来,这人把她当骗子了。 世上不信邪的人很多,水里这位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她也懒得费口舌,不过在分别之前,她还是想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就算是游船总也要游吧,可刚刚你的船停在那儿一动不动,而且你也不是坐着,是躺着,躺着能看见什么?” 谭云山没料到既灵不与自己分辩,直接换了话题,不过也好,他本来就不是个喜欢争论对错的性子:“赏月。” 既灵怀疑自己听错了,下意识抬头看天,除了阴云细雨,别无其他。 水里人还抬手给她指呢:“就在东边那朵云彩后面,你仔细看。” 既灵发誓,她就是把眼睛看瞎了也看不出来。 算了。 脾性不合,道法不合,连看个月亮都不合,要维持这段萍水之缘实在太难,既灵将净妖铃重新系到腰间,准备熄灭浮屠香,与这位水中男子告别。 就在她准备掐断浮屠香的时候,烟中忽然划过一道紫光。 既灵一惊,立刻抬头去看,只见原本盘桓在沉船处的香缕忽然化作几道紫光,如利剑般越过高耸围墙,直直射入深宅大院! 既灵懊恼,是她疏忽了。 虽然水中这位不是妖,但不代表水中无妖。 谭云山见既灵不看天,光看自己家的围墙,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怎么了?” 既灵抬手一指朱红色大门:“你认得这户人家?” 谭云山哭笑不得:“非常认得。” 既灵听出话音:“你家?” 谭云山点头,点得太用力,差点又喝口水。 既灵顾不上关心他,急切道:“快带我去你家!” 谭云山愣住:“去我家?” 既灵定定看向院墙,仿佛能透过它们看见庭院深处:“紫光现,妖入宅。” 既灵自认这话说得严肃高深,颇有说服力,却迟迟没等来水中人的回应。 雨不知何时竟然停了,阴云下只剩清凉夜风,吹得天地间一片静谧……和尴尬。 “姑娘……”水中人终于开口。 既灵舒口气,低头望他,洗耳恭听。 “听我一句劝,骗人终归不是长久之计,歪财终要歪路去,何不回头走正途?” “……” 她的净妖铃呢!!! 话不投机半句多,既灵不再费口舌,直接坐下,拿起小盘子斜插入水——开划! 木盆作船,瓷盘作浆,谭云山这辈子头回见如此清新脱俗放荡不羁的女子,要不是对方一脸誓要骗到底的执着,他真的愿意就这样安静欣赏。 扑腾—— 哗啦—— 扑腾—— 哗啦—— “你跟着我干嘛?”水中这位抡开胳膊以矫健之姿,三两下,竟已同自己的小木盆并驾齐驱。 “姑娘现在要去我家,岂有不让在下跟着的道理?” 所谓风度,就是浪里白条满脸泥水都不影响人家谈吐文雅,平和从容。 既灵发誓她所有捉过的妖里,都没这位让她焦灼,偏对方不急不躁,态度平和友善,让她都没办法翻脸,只能无奈叹息:“就算你要跟,也可以站起来蹚水走吧,非这么扑腾地游吗?” “好。”谭云山倒好说话,立刻从善如流地应,然而身姿一动不动,仍只有一颗头和少许肩膀露在水面之上。 既灵被打败了:“那你倒是站起来啊。” 谭云山一脸真诚无辜:“我已经站起来了。” 既灵仔细打量,果然对方已垂直立于水中,一动不动,当下诧异:“水已经这么深了?” 谭云山叹口气,道:“我家这里是城中地势最低的,水都往这边涌,没办法。” 既灵了然,难怪木盆到此处也不大愿意再漂了,四面八方的水都往这里来,木盆哪里还漂得出去。 弄清楚缘由,既灵继续划水,想以最快速度抵达正门。虽然水中人把她当骗子,但这么大的府宅,当家话事者怎么看都不像会是水中这位雨夜赏月的奇男子,所以入不入得了宅,也不是他一句话可以定的。 既灵边想边划,直到木盆重新漂出一丈多远,她才发现水中人并没有再跟上来。莫名其妙地回头,就见男子一动未动,虽看不见水下,也能料想到他依然原地站着。 “怎么了?”虽然厌烦对方跟随阻拦,但对方不跟了,又着实让人没底。 水中男子眨眨眼,开口:“我家这里是城中地势最低的,水都往这边涌,没办法……” 既灵:“……” 是她记性发生了错乱还是男子忽然失忆了,这话不是刚说过吗! “……所以?”受不了无声沉默和看不见尽头的等待,既灵咬牙切齿地又追问了两个字,她发誓,自己这辈子最好的耐心都献给槐城了。 好在,对方可能领悟了她的脸色,祭出后半句:“所以像刚刚那样不分青红皂白就砸沉了别人的船是非常危险的,但凡换个水性差的,都容易出人命。” 虽然过程煎熬,但人家最后说的这句话,确实没法反驳。 既灵沉默下来,片刻后,诚心道:“是我鲁莽了,抱歉。” “没关系。”水中男子露出满意微笑,应答之迅速,笑容之灿烂,让人真的很想再砸他一次。 “在下谭云山。” 既灵刚想继续划,就听见对方又追加一句。 来而不往非礼也,她只能报上名号:“既灵。” “哪两个字?如何写?” “……” 谭云山眼见着骗子姑娘腰间的铃铛开始隐隐闪出熟悉的大钟似的光,识相闭嘴。 他不相信世间有妖,但却相信世间有人能修炼出威力巨大的道法奇术,比如莫名其妙变出一口丧心病狂的大钟什么的,所以安全起见,不撩拨虎须为妙。 一盆一人,同时抵达谭府大门,谭云山现行游上台阶,至门前停住,哗啦起身,竟大半个人都立出水面。 一袭月白色衣衫已被泥水浸透,却并未显出更多狼狈,反倒因湿透贴身,勾勒出谭云山挺拔颀长的身量,比泡在水中时,少了些秀气,多了几分舒朗。 既灵怔怔看了半晌,总算开口:“你家台阶怎么修得如此高?” 谭云山还以为她要发表什么高见,等半天,等来这么一句,无奈解释道:“我家这里地势低,只要雨下得稍微大一点,就算别家不淹,我家也一定进水,到我爷爷那辈终于忍不了了,正好家里也有钱,索性重修了宅子,据说是下面支了粗木,塞了巨石,反正生生将整个宅子抬高了三尺,听我爹说从那以后家里再没淹过。” 既灵看着没过谭云山膝盖的水,对这个“再没”,持观望态度。 谭云山看懂了她的揶揄,也承认:“今年的雨确实邪性……”然后又赶在既灵挑眉之前,补完后半句,“但天灾就是天灾。” 既灵不再和他争辩,起身跨出木盆,毫不犹豫踩入水中。顷刻间,水就没过了她的膝盖,刺骨的冷像针一样扎得她整个下半身都打寒战。更不能忍的是,同样是水漫膝盖,在谭云山那里,就是刚刚漫过,明显人家一抬腿就能蹚水轻快前行,可在自己这里,就直逼大腿,怎么瞧都不是一个可以用“浅”形容的深度。 既灵不甘心地仰起头,企图以气势挽回身高上的劣势。 谭云山毫无所觉,反倒是被她的利落入水惊着了,心想满槐城怕是也找不出来一个敢这么就往泥水里下的姑娘,不带一丝为难和扭捏,大方得就像身处的不是黄泥汤,而是百花园。果然,骗子也不是好当的,且得豁出去呢。 “你不拦我?”既灵已上前拿起门环,正要叩,却又停住。 她当然希望谭云山不要拦他,可谭云山真不拦了,她又有点没底,毕竟对方坚定认为她是江湖神棍。 谭云山好整以暇地等着她叩门,没成想自己的大方倒换来对方的警惕,这真是上哪说理去。 “反正也拦不住,何苦徒劳。”谭云山耸耸肩,说的是真心话。 既灵是真琢磨不透这个人了,你说他迷糊吧,他又看得挺透,可你说他精明吧,又并不作为。反正要是换了既灵,就算打不过,她也要同骗子殊死一搏。 叩叩叩—— 谭云山是精是傻与她无关,既然知难而退,她乐得方便。 叩叩叩—— “有人在家吗?在下既灵,灵山人士,今见妖星入宅,恐生灾祸,冒昧前来,驱魔降妖,匡扶正义,不取分文,道无不应,急急如律,我佛慈悲,善哉善哉。” 既灵说起话来透彻清脆,尤其这会儿雨已经停了,蛙叫虫鸣更是多日不见,久违的寂静衬得她的声音更为空灵,随夜风飘出很远,仍有余音。 谭云山扶额,在感受到对方的嗓音之美前,已被那乱七八糟的“叩门词”搅得心累。旁的不讲,单最后八个字,就能让太上老君和如来佛祖气得一起下凡。 虽然分不清“法师”修的是道还是佛,但门内之人显然也不在意这个,起先叩门还没动静,一听是来驱魔降妖的,立刻响起脚步声,且是小跑着的,转瞬便由远及近。 随着“吱呀”一声,朱红大门开出半人宽的缝,应门小厮探出头来,第一眼看见既灵,刚要说话,又瞄见了谭云山,大吃一惊:“二少爷?!你怎么跑外面去了?” 谭云山摸摸鼻子,似在想该如何回答。 既灵好心帮忙:“赏月。” 不料小厮没意外,倒是一脸“果然如此”的无奈:“二少爷,你就行行好别做这些奇怪的事了,回头老爷问起来又要骂我没看住门。” 自有人失踪,水鬼传言喧嚣尘上,谭员外就不许人出门了,除了必须采买应用之物的,其余人等一概不能踏出宅院半步,一来是怕出去有个闪失,二来是怕将邪祟引进家门。 既灵不清楚此事,只是惊诧于小厮对谭云山的态度,一个下人能对二少爷这样讲话,究竟是二人关系太好,还是少爷太过软弱,下人太过张狂? 不过埋怨归埋怨,小厮还是迅速打开大门,毕竟是自家少爷,于情于理也要赶紧迎进来。 谭云山越过既灵,抬腿迈过门槛,蹚水而入。 小厮则重新把目光放到既灵身上打量,但话还是问谭云山的:“二少爷,这位是?” 已进门的谭云山转过身来,终于有了点主家少爷风范:“门口偶遇,她说她是捉妖的,振振有词妖孽进了谭家,我不信,她非要叩门。” 虽然对方陈述的都是实情,可既灵就是从中听出了重重的“我不认识她,以后发生什么也与我无关”的撇清意味,心说这人被她弄得无故落水都不怒,觉得她是骗子都不争,“自保”起来倒干净利落。 不过眼下不是探究这位奇男子的时候—— “在下既灵,师承灵山青道子,行走江湖驱魔除妖,不取主家分文,绝不是骗子。如今妖星已入谭家,事关紧急,还望尽快通禀。” 小厮起先隔着门只听了个模糊大概,如今“妖星”二字真切入耳,当下脸色大变,恐慌惊惧,没等既灵说完,已转身跑向后宅通禀去也,速度之快犹如水上飞奔。 门内只剩谭云山。 门外仍是既灵。 谭云山道:“你不说是紫光入宅吗,哪又生出个妖星?” 既灵歪头:“反正就是邪祟,妖星听起来更容易让人重视。” 谭云山佩服:“姑娘果然经验丰富。” 既灵拱手:“不敢不敢,也才下山两三年。” 谭云山:“……” 他是轻嘲不是恭维,不必真的就谦虚上吧。 既灵当然听得出弦外音,但谭云山非迂回,她乐得装傻。 不过有件事她倒是一直没想通,索性趁着没人,直截了当地问:“你既然一早就打定主意和我撇清关系,那溜回府就是了,你能溜出来,自然也能溜回去,何必非要跟着我一起叩正门,还挨小厮一顿说?” 谭云山闻言调整情绪,眉眼重新染上浅淡微笑,恢复风雅从容之姿:“我不是非要叩门找挨说,而是必须跟着你。” 既灵皱眉:“跟着我还是盯着我?” 谭云山继续微笑:“怎么理解都行。” 既灵叹口气,道:“谭公子,别怪我直接,我要是想作恶,十个你恐怕也拦不住。” 谭云山笑容僵在脸上,尴尬地眨巴两下眼睛,忽然抬头,而后一声慨叹:“我就知道会很美。” 既灵这辈子没见过转话转得这么不走心的,简直是对交谈者的侮辱,可身体却比心情先一步作出反应,很自然随着谭云山一起抬头。 然后,既灵就怔住了。 阴霾的云雾不知何时已散开些许,就在谭云山不久前非要指给她看的那个位置,一弯新月,皎皎银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第 4 章 ,最快更新既灵最新章节! 下人飞奔而去,又飞奔而回,同时带来的还有自家老爷的盛情:“法师快快请进——” 既灵似有若无地瞥了谭云山一眼,仿佛在说,你看,你爹比你通情达理多了。 谭云山仍盈着淡淡微笑,也不分辩,只低头温和提醒:“姑娘,小心门槛。” 他说的晚了一步,既灵水下的一只脚已经踢到了门槛上,有水阻着疼倒不疼,只身体失去平衡向前狠狠栽去。 门内的谭云山眼疾手快抓住她的胳膊,既稳稳扶住她,又没半点旁的不该有的身体接触,可谓从力道到姿势都极其精准,就像……他早有准备似的。 终于千辛万苦跨过那道看不见的水下门槛后,既灵再琢磨对方之前的提醒,怎么品,怎么像诅咒! 谭云山还真的被冤枉了,他自认及时出言,哪知道既灵还真是不管何时都风风火火,那一脚踢的,埋在水里,都能听见闷响,可想而知踢得多急多重。出手相扶是下意识的身体动作,虽然只是抓住了对方的胳膊,但毕竟男女有别,就算是骗子,也终归是个骗子姑娘,他本想等人站稳后出声道歉的,结果人家好像半点没觉出不妥,抽出胳膊昂起头,英姿飒爽就跨过了门槛。徒留谭云山站在原地,呆愣得像个被占了便宜的黄花闺女。 既灵在下人的带领下穿过空荡前庭,绕过冷清正堂,又于幽长曲折的回廊中穿行许久,仍未抵达谭老爷所在的□□茶厅。 宅院深深的谭府,仿佛没有尽头。 且这偌大的宅院十分冷清,明明四处都掌着灯,映得光辉透亮,却安静得过分。下人们应是都躲着不敢出来,于是既无人声,也无虫语,让这座宅子在不甚明朗的夜幕下,透着幽暗的静谧。 脚下因持续的蹚水,已经冷得有些木了,嗅觉却愈发敏锐起来。 既灵微微皱眉,明显闻到扑面而来的潮湿夜风里,腥气越来越重。 起先她习惯性地警惕,可等无意中瞥见回廊右侧虽泡在水中却仍郁郁葱葱的林木,便心中了然。 通常大户人家的回廊,都会修在池塘之上,花园之中,想来谭府也不例外。故而暴雨来袭,池塘同花园连成一片汪泽,前者隐于洪水,只留下淤泥泛起的腥气,后者连根被泡,只剩枝繁叶茂的上身。 胡思乱想间,回廊已至尽头。穿过一道月亮门,终于抵达后宅。 之前绕过正堂的时候既灵还在奇怪,为何谭老爷不在那里见他。一般来讲,正堂才是会客的地方,尤其她这种初次拜访的,和主人家别说相熟,连认识都算不上,却直接被邀到了后宅,于常理不合。 可等到进了后宅,脚下忽然一轻,她就明白了。 谭府后宅竟然没被淹! 相较于前庭和中庭,这里显然又被整体抬高了不少,具体高了多少尺寸既灵算不出确切,只是低头看着湿漉漉脚下久违的踏实地面,由衷觉得,谭云山他爷的银子没白花。 后宅是主人家寝居所在之地,但在寝居之前还有茶厅与围墙相隔,既灵跟着小厮去的就是茶厅。 说是茶厅,其实也是一个敞亮的厅堂,比前庭的正堂稍小些,然门窗雕刻繁复精美,厅内布置古朴典雅,也不失为待客佳所。 “老爷,法师来了——”下人自既灵报出名号后,就将她放在了“德高望重”的位置。 话音未落,谭老爷已经迎了出来。 谭老爷今年四十有四,个子不高,人又中年发福,没风吹日晒过的脸就像一个发面馒头,但细看能看出五官底子是可以的,只是如今生生被挤成了慈眉善目。一身缎面华服本该端庄大气,硬让他穿成了富贵喜庆,幸亏手里没拄拐杖,否则这月黑风高的,乍看还以为土地爷显灵。 “这位就是……女法师?”谭老爷迎出来的时候一脸热情洋溢,可等看清既灵,热情险些没挂住。先前下人确实说是来了位女法师,但他以为怎么也该是得道高尼或者道姑,结果竟是个黄毛丫头。 既灵的蓑衣斗笠都留在栓于大门口的木盆内,此时一袭水色衣衫,头发简单梳起,无繁复装饰,却趁得面容更为秀气灵动,活脱脱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既灵太习惯这样的目光了,也不客套,直接默念净妖咒。 只见腰间铃铛随着她的低吟闪出银光,忽地挣脱系线,浮于半空,骤然变大! 谭员外和小厮瞪大眼睛,吓傻了。 既灵伸出手掌,口中默念,转瞬,空中巨钟变回铃铛落于掌心,既灵将之重新系好,这才缓缓施礼,沉声道:“在下既灵,想必员外已在通禀中知晓了我的身份,我便不再多讲了。如今妖星入谭宅,恰被我所见,那是我与贵府有缘,员外若信得过我,我定不遗余力驱除妖孽,若信不过我,我立刻离开,从此山高路远,再无相干。” 这年头,富甲一方的大户都会捐个员外郎来做,既灵料定谭老爷也不可能免俗,故开口直接喊了员外。 谭老爷的确是个员外郎,但这种事情被说中无甚稀奇,真正把他震住的是突然出现的大钟和既灵的气势,尤其那句“从此山高路远,再无相干”,怎么听都像是“你就算被妖星祸害死了也别怪我”。 谭员外和气生财一辈子,妥妥怂人一名,当下一脸愧意,语带热切:“法师快请进来说话。” 既灵目的达到,心满意足进门落座,终于在折腾了一晚上之后,喝到了一口热茶。 既灵是在热茶下肚,身体慢慢暖和之后,才想起来还有谭云山这么一位公子,于是四下环顾,发现对方竟然就坐在自己身边。 从抵达茶厅门口到现在,谭云山始终未发一语,安静得就像根本没他这么个人。而谭老爷也没跟儿子说什么话,全副身心都放在“妖星”上,一个劲儿问她有何法可解。 既灵说不出哪里怪异,但就是觉得不对,并且后知后觉,这谭老爷和谭云山的外貌也着实相差太多,即便谭老爷瘦下来,身量和眉眼也都不像…… “法师?”谭老爷诚心盼救命良方,法师却好像走了神,他只好小心翼翼地出声呼唤。 既灵定定神,拂去乱七八糟的心思,重新看向谭员外,道:“那妖星十有八九需要借水而行,所以员外不必做什么,只要同现在一样待在后宅,除非万不得已,断不要入水,剩下的交给我。” 谭员外点头如啄米:“全听法师的。” 既灵就喜欢这样好说话的。妖怪作祟,当然只有捉到妖才能了结,她不用别人帮忙,但也不希望别人添乱…… “爹,云山想随法师一道捉拿妖星。” 比如这种! 谭员外闻言诧异,终于第一次给了谭云山正眼:“你要一起?” 谭云山点头,一直淡然得甚至有些慵懒的声音,竟铿锵有力起来:“身为谭家子嗣,保家护宅责无旁贷。法师初来乍到,对谭府各处不甚了解,云山虽不通法术,但熟知府内情形,可随在左右相辅,助法师降魔除妖。” 既灵想都不用想,断定谭员外肯定拒绝,谁家亲爹会放自己儿子舍身犯险,况且又不是真能帮什么大忙,无非跑前跑后打个杂,领个路,随便小厮都能做。 谭员外也的确一脸不赞同。 但既灵等了半天,眼看着谭员外从不赞同变成犹豫,又从犹豫变成下定决心,也不知道心里如何百转千回的,竟然最终点了头:“也好。” 也好? 这是亲爹?! 谭云山似早料到这个结果,眼底毫无讶异,脸上则长久地维持着毅然,仿佛真有一腔降魔除妖的热血。 少爷毅然决然,老爷点头应允,既灵总不能说我不想让你家少爷跟着我,这不光说出来尴尬,也容易让谭员外起疑,最终只得客随主便,接受这位少爷跟班。 除此之外,既灵也把话说明,即降服妖星并非一天能成的事,要看捉妖者的能力,也要看运气。谭员外觉得很有道理,确切地说他现在觉得既灵说什么都有道理,故而立刻邀请既灵住下,许诺整个谭府,无分日夜,随她走动,什么时候降服妖星,什么时候再行离开不迟。 如此这般,一切敲定。 夜色如水,明明雨停了,云雾也散了些,可还是觉不出一点轻快。 被小厮于酣眠中挖起来的谭员外已经被“妖星”吓得没一丝睡意,但该谈的都谈完,坐在茶厅大眼瞪小眼也不是回事,便叫来管家,让他给既灵安排客房,先行休息。 “恐怕不成,”既灵起身,道,“妖星刚刚入宅,正是无头苍蝇乱撞的时候,如果等到它熟悉了贵府,甚至找到了藏匿之处,那就更难捉了。” 谭老爷闻言变色,也跟着紧张起身:“那依法师看该当如何?” 既灵无半点犹豫:“事不宜迟,现在就捉。” 谭员外当然喜欢这个提议,但又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总不好说那法师你捉去吧,我回房里继续睡觉。 好在法师是个贴心的—— “员外快些歇息吧,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 谭员外长舒口气:“有劳法师了。”而后瞄儿子一眼,顿了下,才道,“多加小心。” 然语气之冷淡,连既灵听着都有点替谭云山抱不平。 送走谭员外后,管家差人以最快的速度带二少爷下去更衣,及至谭云山重新一身清爽干燥,才离开茶厅,回去歇息。管家原本也想找丫鬟带既灵去换掉湿透的鞋袜,但既灵想到等下捉妖还得湿,便婉言谢绝,不费那个事了。 很快,茶厅只剩下既灵和换衣归来的谭云山,还有两盏已经冷透的茶。 既灵用余光看谭云山,后者和先前离开时一样,面色平静,神态自然,看不出什么情绪。倒是新换的一身黛蓝衣衫和重新梳好的头发,让他一扫先前的轻浮之气,多了几分稳重英武。 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既灵虽满腹狐疑,也不愿多打听,思量片刻后,还是讲回他俩之间的恩怨:“你既然认定我是骗子,为什么不和你爹讲?” 谭云山无奈叹口气:“你都祭出大钟了,我说什么爹也不会信的,倒不如顺着他的意。南墙嘛,总要撞上一次,疼了,才知道回头。” 既灵挑眉:“那你又自告奋勇给我做帮手?” 谭云山笑:“没法拆穿你就只能盯着你,不然回头我爹是醒了,谭府也让你搬空了。” ……让亲爹撞墙,把善意当贼,这什么破人啊!换身衣服也白搭! 借着茶厅烛火点燃浮屠香,香缕袅袅而起,立刻散出清淡香气,闻得人心神安宁,五内平和。 “这是什么香?”谭云山好奇地凑过来。既灵懂法术,身上定然带着一些神奇之物,无妖可捉,但唬人足够了,他没打算真的帮她,然而长夜漫漫,总要找点趣味。 若在半个时辰之前,既灵理都不会理他,但见过谭员外之后,蓦地就有点替这位二少爷鸣不平。虽然他由着自己亲爹撞南墙,但那也是出于“自认为的好意”,其目的是守护家宅,也就是说他心里是放着家人的;可谭员外就不一样了,无论是同意谭云山帮她忙,还是刚刚茶厅里全程的微妙冷淡和疏离,都让人感觉不到那句“可怜天下父母心”。 也许个中有说得通的缘由吧,但既灵只是个外人,无从得知内情,只单纯对比二者态度,泛滥的同情心就有点往谭云山这边倾斜,连带着脸也就冷不起来了。 “浮屠香,”自谭府门外相识,既灵第一次对着谭云山态度平和,甚至带上点耐心,“可辨妖气方向。” “如何辨?”谭云山没注意既灵的变化,全部心思都放在她手中的新奇物件上。 既灵一边目不转睛盯着香缕,一边耐心解释:“若有妖气,香缕便会朝着有妖气的方向飘,若无妖气,香缕径直向上。” 谭云山锲而不舍:“要是有风呢?” 既灵笃定:“除了妖气,什么都吹不动浮屠香。” 谭云山:“呼——” 既灵:“……” 谭云山:“竟然真的不动!” ……素未蒙面的妖怪在既灵这里只是出于斩妖除魔的大义,必须捉拿,但谭云山,成功以一己之力激起了她大开杀戒的心。 说也奇怪,明明眼看紫气入了宅,当时的浮屠香也清清楚楚飘进谭府高墙,可等到既灵在茶厅重新燃了浮屠香,香缕却哪也不去,就径直往上,执着地钟情于茶厅房梁。 既灵睁大眼睛在茶厅盯了一个时辰 谭云山陪了她一个时辰。 前者双目通红,后者呵欠连连。 说实话,看着既灵一动不动,目不转睛,生生对着浮屠香坐了这么久,谭云山几乎要信她了,可如今什么都没发生,这就非常说不过去了。 “放弃吧,”谭云山起身动动僵硬酸疼的胳膊腿,好言相劝,“姑娘家的,何必熬得这么辛苦。” 又一支香燃尽,既灵也满是挫败和疑惑。 吹掉指尖上的香灰,她也学着谭云山那样,站起来左扭扭右扭扭,果然,关节舒展许多,连带着也有了聊天的心情:“我还以为你会说,放弃吧,反正有我在,你什么都拿不走。” 谭云山看着既灵不管不顾伸胳膊弄腿,全然没姑娘家的自觉,好笑之余,又觉得难得。世俗礼教给了女子太多限制,这也不能行,那也不能做,久而久之,便都成了规规矩矩的样子。笑不露齿固然温婉,可人生一世,若连激动时都不能纵情,狂喜时都不能放肆,该有多苦闷。 怕也只有既灵这样在外漂泊自力更生的姑娘,能如此自然洒脱。 “我相信你是捉妖的了。”谭云山这么想,便也这么说了。 既灵愣住,怀疑自己听错了。悄无声息过了一个时辰,连根妖毛都没见到,这人就信了? “但这世上没妖,所以你放弃吧,别再追寻这种无影的虚妄。” “……” 她就知道。 这人还想让自己爹撞南墙,依既灵看,最需要南墙的是他! “如果我说我自下山到现在,捉过的妖不下数十只,你信吗?” “信……” “啊?” “如果你能让我看见的话。” “……” 妖都收完了,去哪里看!!! 与谭云山交谈就是个错误。 既灵不住地深呼吸,好不容易重新稳住心神,再不理旁边的家伙,拿出一支新的浮屠香,走近烛台重新点上。 谭云山坐回椅子,还慢悠悠劝呢:“别浪费了,挺好闻的香,留下来送我几……” 话未说完,戛然而止。 谭云山瞪大眼睛,只见新燃起的浮屠香似有狂风来袭,香缕在燃起的一刹那便冲向紧闭窗扇,重重打在窗格的蒙纸上,因无法突破,一撞而散,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啪”。而后飘来的香缕持之以恒地往窗外冲,接二连三的“啪啪啪”之后,蒙纸竟被打透一个指尖大小的窟窿! 谭云山惊得忘了呼吸。 直到一个黑影从眼前咻地闪过,谭云山才回过神,定睛再看,大堂早没了“法师”身影。 谭云山反应迟钝,好在脚程不赖,寻着声音没多久便追上了既灵。追上时,后者已在中庭的花园之中。说是花园,也早没了鸟语花香,甭管多珍奇的草木尽数泡在泥水里,偶尔还能踢到大盆景所用的缸瓮。 既灵神情严肃,不发一语,对于气喘吁吁的谭云山无丝毫在意,就像根本没这个人一样,目光紧紧锁着香缕,脚下则亦步亦趋地跟着,直至来到花园西面的尽头。 谭宅的中庭占地很大,贯穿其中的回廊也幽深曲折,但实际上布局并不复杂。回廊大体仍是连通正南的前庭和正北的后宅,而后西面建花园,东面修池塘。 既灵的脚步在花园尽头的围墙底下停住,终于想起身旁还一位谭公子:“墙那边是什么?” 谭云山如实相告:“街上。” 已经到了西面尽头,再往西,自然就不是谭宅了。 真以为谭宅没有尽头的既灵毫无防备,让这答案打了个措手不及。 谭云山难得占了一回地主之礼,心情刚要飘,就觉脸侧刮过一阵风——既灵竟然上墙了,还是就地而起生蹦上去的! 谭云山叹为观止,不自觉出声:“既灵姑娘……” 没等他说完,墙头上的玲珑身影又咻地一下消失,随后就是一墙之隔,身体落水的咕咚声。 谭云山完全没有跟着翻墙那种自不量力的念头,回过神后立刻啪啪踩水地往前跑,以最快速度抵达花园侧门,放下门闩,自开启的门扇中侧身而出。 从花园到街上,一门之隔,水却一下子漫到胸口,好在谭云山身强体健,稳得住,倒是关心不远处那翻腾起的水花:“既灵姑娘,你还好吧——” “你、说、呢——” 很好,仍然中气十足。 “我刚才就是想提醒你,墙外水深——” “那你倒是说啊——” “没等我说呢你就已经跳下去了——” “那麻烦你下次嘴皮子再快点——” “语速急促有失君子风度——” “我呜……” 吞进去一口泥水的时候,既灵在心底对已经仙逝的青道子虔诚低语:师傅,您老人家在天上一定很寂寞,别急,我这就送人上去陪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第 5 章 ,最快更新既灵最新章节! 谭云山划着从侧门找来的另一只小船赶到既灵落水处的时候,后者已经爬到了就近的槐树上。她从头到脚湿透,水珠自发丝、裙摆往下滴,打湿了树杈,玲珑身影掩映在繁枝茂叶中,在月色下恍若一幅冷清却不失瑰丽的画…… “你怎么不等天亮再过来。” 前提是这位姑娘别开口。 谭云山一声轻叹,怅然若失。世间大美皆如此,转瞬即逝,可遇不可求。 既灵轻盈落入船中,搞不懂谭云山满眼失望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自己没溺水倒让他失望了? 不过眼下顾不得这些,随身携带的浮屠香已因落水尽湿,一时片刻是不可能再用了,她只得凭借之前的香缕,隐约判断出妖气越过了旁边的墙头。 现在二人所在的是谭宅花园围墙外的一条窄巷,所谓窄巷,自然两边都是围墙,东边这道墙是既灵刚刚翻出来的,内里谭府花园,可西面这道墙呢,内里又是哪家的府宅? “这是陈家,”看出既灵目光探寻的方向,不等对方问,谭云山便奉上说明,“也是槐城大户。” “你们两家离得真近。”窄巷目测也就六七尺宽,既灵微微皱眉,不知为何,心下总是不安,但具体因为什么,又说不出。 谭云山不明白既灵怎么冷不丁来了这样一句感慨,思来想去于捉妖也无甚用处,便不再想,直接问:“接下来往哪边划?” 既灵没有马上应答,而是沿着陈家的围墙往前看,终于在不远处,看见一道小门,显然和谭家一样,也是供下人进出的侧门。 但这道门,现在开着。 谭云山顺着她的目光也看见了开着的门扇,顿时觉得不妙:“你不会是要……” “进去。”既灵还真一点没让他失望。 谭云山叹口气,试图劝阻:“这里是别人家,不与主人打招呼,擅自潜入,成何体统?” 既灵扶额:“你觉得妖怪会和你讲体统吗?” 谭云山慢条斯理道:“但是陈家不会看见妖怪,只会看见我们两个不速之客。” 君子动口不动手,既灵不是君子,所以直接伸手夺了谭云山的船桨。 谭云山甚至没看清既灵如何动作的,船桨便易主,正呆愣,就听不远处的小门内传来陈家下人撕心裂肺的呼喊—— “死人了啊啊啊!!!” 这一声喊愣了既灵,却叫醒了谭云山,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船桨重新夺过来,迅速插入水中奋力向前划! 回过神的既灵等不及了,索性起身再次蹿上墙头,沿着不到五寸的墙顶嗖嗖往前飞。 真的是飞。 谭云山只来得及捕捉到一阵风。 通常来讲,谭家二少爷不是个争强好胜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与世无争,但遇上既灵,不知怎的就总觉得不能被一个小姑娘看扁——当然也可能是这位姑娘看他的眼神实在是太“扁”了——故而眼见着既灵飞速而去,他也拼劲全力往陈府里划,那一柄小小船桨简直划出了惊涛骇浪中穿行的气势。 既灵和谭云山竟是除了发现尸体的陈家下人外,第二个抵达现场的,而后就近的下人们才闻讯而来,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上,陈家老爷和少爷们则是最后赶来的。 死的是陈家一个小厮。 尸体就趴在后花园的井口,一半身子搭在井内,一半身子落在井外,看起来就像探头往井里看时,猝然而死。 陈家的水越向花园里面去越浅,不知是本身地势就高,还是也像谭家一样做了什么处理,总之到了井边,竟几乎没什么水了,只剩被雨浇软了的泥土,一脚深一脚浅的踩得人有些恼。但也正因如此,众人才能一眼就看清尸体是搭在井口。 槐城近半月接连有人失踪,发现尸体,却是头一遭。 下人议论纷纷,陈老爷和三个儿子也面露惊惧,以至于过了好半晌,才瞧见两个不属于自己家的人。 “伯父,三位兄长,云山唐突了。”不等陈老爷开口,谭云山先出声道歉。 陈谭两家离得很近,又都是世代居于槐城的大户,所以平日里多有走动,堪称槐城好街坊。 “贤侄为何深夜至此?”陈老爷说得委婉,实际意思是你这时候出现在我家后花园,怎么看都太可疑了。 谭云山不疾不徐,条理清晰地解释:“今夜有法师至谭府,言曰妖星入宅,家父怕法师对府宅不熟,便派我随行左右,引路帮衬,没想到我们追着妖星,竟一路至此。” 陈老爷脸色微变:“贤侄的意思是妖星进了陈家?” 谭云山不说话,只沉重点头,效果更甚言语。 陈老爷慌了神,陈家大少爷却比其父冷静许多,一边听着这边谈话,一边还分神盯着下人,此时见谈话暂歇,便对着井口那边道:“任何人都不要动尸首,陈安,赶紧去府衙报官。” 名叫陈安的下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人长得很机灵,一看就是会说话会办事的,闻言立刻转身离开,报官去也。 大少爷见下人离去,稍稍安心些,毕竟在自家出了人命,稍有不慎,便会牵连陈府,当然尽早报官,作个坦荡姿态,而且尸首不能移动半寸…… “你是何人?!” 陈大少爷刚安下来一点的心就被瞄见的不速之客重新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下人们都不敢靠近的井口,竟不知何时趴上一个女人,且姿势和尸首一模一样,只一左一右,相向而趴,跟一副对联似的。 话音未落,陈家大少爷已来到跟前,刚想伸手把不速之客抓下来,后者却先一步起身,灵巧闪到一旁,动作之快,时机之准,跟后背长了眼睛似的。 “这位就是我刚刚说的法师,来自灵山,师承青道子,会法术,有神通,专门降妖捉怪,造福四方。”谭云山不知何时竟也已来到这边,三言两语就树立了既灵高大伟岸的形象。 既灵没想到自己只讲过一遍的师傅名字,竟然也让他记住了。 一听是降妖捉怪的“法师”,尽管陈大少爷心中存疑,语气却还是恭敬几分:“原来是法师,在下多有冒犯,望见谅。” 既灵当然不会计较这个,立刻道:“是我莽撞了,应该先自报家门的。” 陈大少爷未知可否,显然也不大愿意浪费时间同所谓的“法师”寒暄,只委婉道:“家丁已去报官,若是在官家来之前动了尸首,恐怕……” “陈公子请放心,”既灵不是第一次进别人家捉妖,也不是第一次遇见出人命的情况,不说轻车熟路,也攒下不少经验,“我只看,不碰,保证出事时什么样,官家来的时候就什么样。” 陈大少见她对答如流,心下定了一些,先不论有没有本领,起码是个懂事的,那就少了许多麻烦:“有劳法师了。” 说话间,陈老爷也在下人搀扶下蹒跚而来,相比儿子,他对既灵的恭敬就是发自肺腑的了:“法师,可有发现?” 既灵又看了一眼井口,久久不语。 刚刚弯腰探入井中时,她已经将井和尸首皆观察了一遍。井就是普通水井,如果非说有什么特别,那就是下了这么多天雨,井中水位竟然仍旧很低,故而尸体上半身虽然搭入井内,也没有被水泡到。至于尸体,则没发现任何伤口,单纯肿胀发白,看起来很像溺水而亡。但这样就有两个问题,一,如果是刚刚溺死,尸体就不应该出现浸泡多时的肿胀,而应同常人无异;二,如果是溺水多时,为何现在才发现,而且此处无水,那么又是谁把尸体搬过来搭到了井口上呢? 既灵的沉默加深了陈老爷的不安,陈家大少爷看在眼里,便让下人扶亲爹回屋休息,又安抚了两个弟弟,让他们也一并回房,最后屏退闲杂人等,只留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同自己一道在原地等官差。 既灵和谭云山如今的身份就比较尴尬,走是肯定不能走的,出事时他俩就在附近,走了就真说不清了,可即便留着等官差,也未必说的清楚。陈老爷信邪,所以对既灵毕恭毕敬,但知府大人和官差可未必,到时候把他们归为疑凶也不是不可能。 谭云山面色不动,然心中已将上面这些翻来覆去想了个清楚,甚至开始谋划如果真的被当成疑凶,他该如何辩白才能让知府信任,继而脱身。结果想得脑瓜仁都有些疼了,再看既灵,还盯着尸体蹙眉沉思呢,显然对尸体的兴趣远高于对自身安危的挂念。 谭云山服气了。 陈安没辜负大少爷的信任,一时三刻便将官差带到。 众人都以为来的是官差和仵作,没成想,知县大人直接乘着小船亲临现场了。 半月大雨闹得槐城人心惶惶,知县的日子也不好过,而今又出了人命案,知县的脸黑成了锅底,抵达现场后也不搭理旁人,只把陈家大少爷带到一旁问话。 这厢知县同陈大少爷了解情况,那厢仵作来到井口,准备勘验。 谭云山耳朵往知县那边竖,眼睛往仵作这边盯,简直辛苦。 既灵就专注多了,就看井口,目不转睛。 只见仵作绕着井口转了两圈,估计是想先看看有无其他痕迹,奈何一无所获,最后才来到尸体跟前,招呼官差道:“把人抬到地上放平。” 两个魁梧官差得令,立刻上前一人搭住尸首的一条膀子,合力将人从井中拉出,而后第三个官差上前帮忙,抬起了尸首的双脚。 变故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 已将尸体抬平的三人刚想将其往旁边地上放,没等弯腰,就听“哗啦”一声。 霎时满地血水,四下飞溅! 谭云山只觉得眼前划过一片红光,而抬着尸身是三人距离最近,被血水迸了个满身满脸,都僵在原地,吓傻了。 更要命的是,那血水是从尸体里炸出来的,而今三人手中的尸体已迅速干瘪下去,就像个被掏空了的皮囊。 饶是见过无数尸体的仵作,此时也有些腿软,不由自主就喊起了县太爷:“刘、刘大人……” 知县刘大人正和大少爷问话,闻言不悦抬头:“唤我做什么,验你的尸……尸……尸体怎么了……” 终于把话说全,没有丢掉身份,但已经耗尽了刘大人毕生的“镇定”,再多一个字都挤不出来了。 三个官差中抬着双脚的那个终于从吓傻中回过神,忍住嗷一嗓子的冲动,立刻松手,猛然向后跳出半丈多远,眼睛死盯着双脚落地的尸体——如果还能算作尸体的话——嘴唇微微发抖。另外两个有了同僚做榜样,也纷纷元神归窍,扔了膀子就往后退。 尸体,或者说是皮囊,应声而落。 仵作总归是见过血腥的,缓了一阵,稍微没那么害怕了,加上周围还有苦主,有看客,有官差,有大老爷,他若不做些什么实在说不过去。思及此,仵作给自己壮了壮胆,硬着头皮重新上前。 尸体被抬出时,仰面朝上,如今成了皮囊被扔到地上,仍是如此,但因浑身是血,已模糊得分不出哪里是脸,哪里是脖子,哪里是身体。 仵作踩着一地的血水,在皮囊旁边蹲下,先是仔细观察皮囊正面,待看得差不多,才于工具箱里拿了一根不知什么材质的棍状器具,探入皮囊之下,将之拨弄翻转过来。 这一“翻身”,便看得清楚了。 只见皮囊后背自上而下开了一条长口,由后脑勺到腰,血水便是自这开口中涌出。由于血水喷出时尸体被抬得较高,故而血水倾泻到地面,又因冲撞而溅起,染了三个官差满头满脸。 仵作觉得差不多了,便叫官差找来清水。 几桶清水淋下,皮囊上的鲜血被冲到地上,与先前的血水汇成一汪,皮囊也终于恢复了一些面目。 但因已无血肉,只剩一张皮,故而当分出了眼耳口鼻,反而更显诡异。 仵作已经适应得差不多,动作也重新熟练起来,很快将清洗干净的皮囊勘验完毕,末了起身回禀:“刘大人,尸身上除了自后脑到后腰的一道利器划伤,再无其他。从伤口上看,利器是自上而下的划,并非由外向里的捅,且伤口整齐平整,由此可推断两点,一,死者被划时并无挣扎,可能是已经死亡,也可能是因故失去知觉;二,划伤必不会深入骨肉,因为一旦利器深入骨肉,便会受阻,纵有再大力气,向下划时也很难保持伤口的笔直平整。” 刘大人懂了。 仵作的话总结起来很简单——我不知道他怎么死的,也不知道背后伤是生前还是死后划下去的,但我能断定这个伤口很浅,不至深入骨肉。 仵作可以这么说,反正槐城里没人和他抢饭碗,但刘知县要是这么写案卷往上面呈,说人死了,骨肉没了,就剩一副人皮,还只能找到一道浅伤,那他就等着被摘乌纱吧。 刘大人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高招,唯一能确定的这肯定不是谋杀,起码不是人为的谋杀,换句话说,如果真有一个能将人掏空,让其五脏六腑都化为血水的凶手,那他也不用捉了,直接辞官归田还更安全些。 思来想去,刘大人只能道:“将尸首抬回府衙,再作细验。” 众官差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仵作用器具将皮囊挑起放到带来的木板架上,最后由两名官差一前一后,同平日里“抬尸”一样,将这轻飘飘的皮囊抬回了府衙。 知县风风火火的来,又一脸沉重的走,在现场没查到什么头绪,但也没牵连什么无辜。 谭云山白担心了一场,但他也没想到尸体会忽然爆出血水,成了皮囊,也就理所当然让他们这些寻常人没了嫌疑。 这位刘大人断案不算灵光,但人也没有多坏,至多是庸碌,所以放跑过恶人,却还真没怎么冤枉过好人,有时候查不出凶犯,怕上面怪罪,就让师爷偷偷摸摸改案卷,将横死的改成意外,再给苦主点银子算作安抚,也就不需要凶手了。想来今次又准备故技重施,而且正赶上槐城暴雨洪灾,有人溺死不足为奇。 可给官面上的说法是有了,但真相呢?好端端一个人,就这么成了一副皮,难道真像既灵说的,是妖怪作祟? 生平第一次,谭云山对自己的认知产生了动摇。 折腾一夜,现了尸体,见了“法师”,来了知县,最终却落得个毫无头绪。陈大少爷客客气气送走一问三不知的“法师”和隔壁二少爷,离别前还不住地嘱咐,好好歇息。 离开陈府时,天边已透出一丝若隐若现的鱼肚白——夜,过去了。 重新划起小船的谭云山见既灵仍盯着水面沉默不语,终于忍不住出声:“想什么呢?” 既灵心绪烦乱,想的东西很多,但若让她讲,又不知从何说起。 谭云山见她不答,怀疑自己问得不妥,毕竟姑娘家想的事情,未必都是血肉横飞,可能也有儿女情长呢,所以改口问了更具体的:“刚刚知县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他这是妖怪作祟?” 事实上既灵不仅没告诉,而且是全程未发一语。 相比前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就好回答多了,既灵耸耸肩,道:“永远不要和做官的讲凶手是妖怪,否则他们会立刻把你扣住,要么当成疑凶,要么说你妖言惑众,总之,子不语怪力乱神。” “不语,未必不信。”谭云山想起了刘知县见到血水时的脸色,莞尔。 既灵抬头看他,总觉得他话里有话:“所以呢,你现在信了?” 谭云山略微思索一下:“半信半疑吧。” 既灵在心里向这位死鸭子嘴硬的谭公子翻出鄙视白眼。 不知何处来了一阵风,吹得既灵打了个喷嚏,而后她便清晰感觉到了湿透的衣衫传来的凉意。 谭云山见状关切出声,语带温柔:“冷了?” 既灵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莫名就点了头。 谭云山怔住,似没想到既灵也会示弱,故而有点心疼地看着她,真心道:“我也是。” “……” “……” “你刚刚说什么?”短暂而微妙的安静后,既灵忽然问。 谭云山茫然:“嗯?” 既灵耐心解释:“你刚刚问我什么?” 谭云山不解,却仍又温柔重复一遍:“冷吗?” “不冷。”这一回,既灵斩钉截铁。 二人回到谭府时,天光大亮。 当然所谓“大亮”是和夜里相比,因为虽然不再下雨,但天色依旧阴霾,不见日头。 谭员外正与谭夫人、大儿子一起吃早饭,一家三口围桌而坐,其乐融融。 见到风尘仆仆的谭云山和既灵,三人俱是一愣,还是谭家大少爷最先反应过来,起身也不看谭云山,只对着既灵笑:“这位就是法师吧。在下谭世韦,法师奔波一夜,如此辛苦,想来定是捉到妖星了。” 谭世韦与谭员外的五官简直一脉相承,只是前者还未发福。不过他的身量和谭员外就八竿子打不着了,这点上他和谭云山倒不愧为兄弟,皆是颀长挺拔的身姿,若不是坐在旁边一直安静不语的谭夫人是个细高个,既灵真要怀疑这两兄弟是吃什么长大的了。 不过同是谭家少爷,同样不信邪,谭云山倒比眼前这位更坦诚可爱些,起码有话直说,或者干脆不说,而不会这样阴阳怪气。 既灵心中腹诽,面上还是和气的:“惭愧,没想到妖星入了陈宅,等我们赶过去时已经晚了。” 谭世韦问:“陈府出事了?” 谭云山帮既灵回答了自己大哥:“死了一个家丁。” 谭世韦松口气:“哦,我还以为陈家人出事了呢,还好还好。” 既灵不悦,心中憋闷。 陈、谭两家交好,听闻陈家人没出事松口气可以理解,但家丁也是人,怎么就“还好”了。 幸而谭云山没接茬,只言不由衷笑笑,看起来对大哥的态度也不甚赞同。 不过既然不赞同,就要出言纠正啊。 既灵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就见谭员外终于回过神,激动站起:“法师刚刚说妖星入了陈家?” 如果说谭世韦只是不怕下人的命当回事,那谭员外为了自己的安全,怕是可以把整个陈家都豁出去。 既灵莫名就不想让他遂了心愿。 “不,以我判断,妖星应是在寻找某样东西。这东西可能在陈家,也可能在谭家,反正不出这一片地界。若是陈家找不到,那就来谭家找,若是谭家寻不着,那就再回陈家,总之您和陈老爷现在可谓是一根绳上的蚂……马……马上我得回客栈,还有些衣物和法器在那边,得赶紧收拾收拾都拿过来,怕是不能一同吃早饭了。” 谭员外压根就没邀请既灵共进早饭,但因为仍处在“妖怪随时过来串门”的恐慌里,竟也没反应过来不妥,连连点头:“法师快些去,要不我再派几个人帮你一起拿?” “不用不用,没多少东西。”既灵谢绝谭员外好意,转身离开。 谭云山说着“我去送送法师”,便也跟着一起出来了。 待到四下无人的清静处,他才哭笑不得道:“你何必吓我爹。” 既灵白他:“那你也不用瞪得那么狠吧,我差点咬了舌头!” 谭云山一脸无辜:“不狠怕你看不到。” 既灵没好气道:“看见了,我不光看见了你瞪我,还看见了你那颗大孝心。” 谭云山笑了下,但又好像并不是全然的开心,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眼底。可等到既灵想仔细去看的时候,那情绪又没了,对方清亮的眸子里,重新盈上熟悉的浅淡笑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第 6 章 ,最快更新既灵最新章节! 送走既灵后,谭云山回去和家人一起用膳,但实际上他几乎一口没动,只等家人都吃完,才将整夜经过原原本本道来。 谭夫人听到一半就觉得不舒服,起身回屋,剩下谭员外和谭大少,听是听完了,只是刚吃下的早饭有点往上翻涌的趋势。 谭云山没动筷也是这个原因,一想到那满地血水,不成人形的皮囊,他就吃不下任何东西了。 更要命的是,这世上有件事,叫后怕。 谭云山在当场看见尸体爆出血水的时候,满心满眼只是震惊和冲击,等到回来给爹和大哥讲的时候,就觉出瘆得慌来,及至讲完,心底凉意终是酝酿成了层层恐惧,而那吃不下饭,则彻底成了反胃恶心。 眼看着爹和大哥要吐,谭云山先一步告辞回房,这才逃过一劫。否则父子三人必然要一起翻江倒海,场面实在太过凶残。 不知哪个丫鬟在谭家二少的房内摆了一盘果子,谭云山跟看见救星似的,进屋后立刻拿起一个放到鼻下用力嗅。清新芬芳的果香渐渐驱散了残留在记忆中的血腥恶臭,终是让谭云山的胃里平静下来。 折腾一夜,躺到床榻上时,才觉出通体疲乏。他将果子放到枕边,以巩固凝神定气之效,后在似有若无的果香中,慢慢闭上眼睛。 哪知道一闭上眼睛,那陈家花园中的场景便如走马灯般重现。爆裂的尸体,吓丢了魂的官差,手微微颤抖的仵作,险些话都说不利索的刘大人,以及,冷静的既灵…… 世上有没有妖这个事情可以重新商量,但这位既灵姑娘,绝对担得起一个“勇”字——即将会到周公的前一刻,谭云山还在不无钦佩地感慨。 槐城客栈,二楼客房。 店小二站在对着他托盘中饭菜眼泛渴望却又不住干呕的既灵面前,一脸纠结:“姑娘,你到底是想吃还是想吐啊……” 想吃,他放下饭菜就走,想吐,那就趁早别糟践粮食了。 在矛盾中徘徊挣扎的既灵,最终认命:“不吃了,对不住。” 饭菜是她让人准备的,觉得折腾一夜,必然要好好填饱肚子,哪知一闻到菜味,尤其里面还有一个肉菜,她就后知后觉反胃起来。 她一个捉妖者被妖弄得食不下咽,谭云山却在见到血水时赫然有几分镇定,两相对比,真让自己汗颜——既灵回忆起陈宅中的场景,不无惭愧地想。 店小二不知既灵心思,只觉得从昨夜到今日,这位女客的所作所为都让人费解,便好奇道:“姑娘,你这好端端出去,湿漉漉回来,急吼吼要吃饭,送来了又不动。我多嘴问一句不该问的,你昨夜到底出去干吗了?” 既灵自然不可能从头到尾给他讲,但又没必要说谎话,于是黛眉微挑,半认真半玩笑道:“捉妖。” 果然,店小二一脸不信。 既灵也不在意,只让小二把饭菜撤下去之后再帮忙送几桶热水过来。 小二手脚麻利,热水很快送抵,既灵终于可以擦干净身体,连带着舒舒服服洗了个头,泡了个脚。 换上最后一套干净衣服的时候既灵虔诚祈祷,可千万别再掉水里了。 自打进这槐城,妖没捉到,光泡水了,如今手脚都是皱的,饶是风餐露宿惯了的她,也没遭过这罪,简直替自己心酸。 换好衣服,人却困了,既灵索性和衣而眠。 这一觉,就睡过了晌午。 昨日白天就没退的水,如今仍然没退,昨夜便停了的雨,倒一直停到现在。 既灵坐到窗边,于午后的带着潮气的微风里,思绪渐渐清明。 半柱香之后,收拾妥当的既灵背着包袱走出客房,扶着栏杆对下面大堂里正坐在柜面上的小二道:“店家,退房。” 小二百无聊赖地打着瞌睡,被这清亮一声唤精神了,立刻就近跳上没被淹的楼梯,噔噔噔跑上来:“姑娘,准备出城了?” 既灵把银子放到小二手里:“不,去城中。” 谭家在槐城正中,去那边,就相当于往槐城更深处扎了。 但小二不知道既灵的打算,只觉得这就是作大死,简直要语重心长了:“姑娘,雨虽然停了,但水一直不退,怎么看都是异像。老话说得好,天有变,地有灾,异像之中生祸害。你是外地人,我才对你说实话,这槐城,分明就是进了邪祟了。” 既灵原本只是敷衍着,左耳进右耳出,可听到最后小二那样笃定的语气,倒有些疑惑:“邪祟?你亲眼见着了?” 不料小二立刻拼命摇头:“要真见着我哪还有命站在这里和姑娘说话。”可否认完,他又稍稍凑近些,压低声音道,“但是有人见到了。” 既灵心里一紧,立刻问:“谁?” 小二对于成功勾起既灵的好奇颇为得意,压低的声音里染上一丝消息灵通的自豪:“城里的陈家死人了,结果县太爷带着仵作衙役赶过去的时候,刚要收尸,那尸体的骨头血肉五脏六腑就化成了血水,最后只留下一层皮。在场所有人都看见了,这事千真万确。你说这么邪性的事儿,能是人干的吗?” 既灵面上听得认真,心里却哭笑不得。还以为有什么新线索,敢情是这事儿。可转念又一想,夜里刚发生的事,而且知县肯定明令下面不许说了,竟还能半日便传到这客栈里,若不是槐城人嘴太快,就是店小二真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蓦地,既灵心下一动。 犹记得刚投宿时掌柜说过的,槐城人世代居住于此,所以各家各户间都认识相熟。现在想来,确是大实话。若再加上消息传播的速度如此之快,那恐怕整个槐城,都藏不下什么秘密…… “小二,”既灵也不自觉压低声音,若是这会儿来个人,八成会以为这二位在谋划什么见不得光的事,“知道城中的谭员外家吗?” “当然,”小二想也不想,仿佛回答得慢一点都有损他刚刚塑造起来的消息灵通形象,“槐城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 既灵点点头,就知道自己问对人了:“能给我讲讲吗?” “讲什么?”小二终于有了点警觉。 既灵摆出一副坦荡神态,就好像只是随意聊聊闲话:“就他们家都有什么人啊,在槐城里名声如何啊,诸如此类。” 小二有些为难地皱起了脸:“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既灵未答,只伸手去包袱里掏了一锭银子,塞到对方手里。 小二悄无声息将银子揣进怀里:“其实为什么打听也不重要,既然你问了,那我就给你讲讲。” 既灵愈发欣赏他的“干脆利落”。 客栈里没人,掌柜也在屋里半睡不醒的休息,按理说就算站在走廊上讲也无妨,但毕竟是别人家的闲话,最终二人还是回到了既灵房间。 “其实谭家虽然是大户,但真讲起来也简单,”关好门,小二便知不无言了,“谭家世居槐城,祖祖辈辈都是城中富贵大户,但就是一直人丁不旺,五代单传,到了谭员外这一辈,终于有了两个儿子,不过……嗨,是不是的,也说不清楚,反正现在两位少爷都还没娶亲,所以谭府上下就这么四位,其余便是家丁奴仆了。” “什么叫是不是的,也说不清楚?”既灵皱眉,听话最怕听半截,尤其小二还刻意在此处欲言又止,简直就像说书的偏要留个扣勾着你似的。 小二叹口气:“这种事情,你也知道嘛,就算传得再有鼻子有眼,毕竟是人家宅门里的事,咱们又没亲眼看见,哪能说得那么绝对,万一真说错了,那不成造孽了。” 既灵:“……” 这家伙眼底分明都是“快点让我开始造孽吧”的隐隐兴奋。 “我见过两位公子,怎么说呢,确实都不太像谭老爷。”这时候就需要听众推波助澜了。 “不不,”果然,小二按捺不住,口沫飞溅起来,“谭家大少爷还是和谭老爷连相的,就那个眉眼啊,和谭老爷活脱脱一个模子刻的,只是身高随了谭夫人,所以乍看差别大。但谭二公子就不一样了,五官随了他娘,这还说得过去,可身量既没随爹又没随娘,那你说随了谁?” 既灵被绕得有点迷糊:“谁?” 小二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嫌弃:“亲爹呗。” “等等,”既灵总算觉出哪里不对,“大少爷身量高,是随了娘,那二少爷身量高,怎么就不是随娘了?而且二少爷和谭夫人五官不太像吧,如果非要说,反而是身量比较随。” “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小二满脸诧异,本以为既然打听谭家,那肯定是和谭家相识,或者起码是知道一二的,才会去进一步打听内里秘闻,哪知道这位别说秘闻了,连基本情况都不知道,“谭家二少爷不是谭夫人生的,是谭老爷逛青楼留下的风流种。” “……”既灵给谭员外对谭云山的冷淡想过无数理由,却万没料到是这样。可就算娘亲出身不好,儿子总归是亲儿子啊。 小二自然听不见既灵心中所想,但接下来的话却恰好回应了她的疑惑:“说是谭老爷的种,但也是那青楼女子的一面之词,况且谭家祖上是出过进士的,也算书香门第,哪能让一个青楼女子进门,加上谭夫人娘家那边也颇有势力,人家不同意纳妾,后来谭员外没辙,就找了个外宅把那女子养起来了,直到生产之后,滴血验亲,才把这个儿子带回主宅。不过也就是谭家五代单传,儿子稀罕,要是谭夫人争气,生他五六七八个,谁还会认这个不清不楚的。” 虽然才相处一夜,且过程不甚愉快,但听别人这么讲谭云山,既灵还是有点不舒服:“不都滴血验亲了吗,还有什么不清不楚的。” 小二轻拍桌子:“怪就怪在这里。滴血验亲是没问题,但这二少爷越长越不像谭老爷啊,要说不像爹,像娘也成,可据说那个青楼女子细眉凤眼,娇小玲珑,谭二少从长相到身量都和她娘半点不像,于是谭老爷就没底了,哦,既不像我,也不像你娘,那总要随一个人吧。随谁?只能是哪个野男人了。” “那滴血验亲怎么解释?” “解释不了,但天天对着一张完全不像自己的脸,就是滴一碗血去验,验了是亲生,心里该犯嘀咕还是犯嘀咕。” 既灵明白店小二的意思。 下山两年半,她捉过的妖不少,但见过的人更多。别说谭云山的娘亲还不是明媒正娶,就算明媒正娶的夫人,若生出的孩子同爹娘一点不像,邻里街坊也会说三道四,听得多了,就算原本坚定的人都会动摇,何况谭老爷这种情况。 但这些不该让谭云山来背。 “他娘呢?”既灵忽然想到另外一个问题,“滴血验亲后,谭员外把儿子抱回去了,那儿子的娘呢?” “难产,”小二说到此处,也有些可怜那个女子,“据说本来身体就弱,结果疼了一天一夜才把孩子生出来。孩子刚哭第一声,她就走了。” 既灵心里酸楚,不知该说什么。 “唉,”小二一声长叹,“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对外说是谭家大少爷二少爷,但对内,估计还是就认那一个儿子。要不谭家这一辈应该排‘世’字,怎么大少爷叫谭世宗,二少爷就成了谭云山。” 既灵没想到连一个名字都有说道。 那要这么看,再结合小二说的,和她在谭家亲历的,谭员外对两个儿子的远近亲疏可再明显不过了。 等等,有个地方不对…… “刚出生的时候哪里看得出长相和身量,而且滴血验亲也没问题,怎么就不给排字?”既灵越想越觉得说不通。 “最开始当然给排了,”小二的表情好似在说你急什么,我这正要讲,“云山只是小名,但后来越长越不像,干脆就改叫谭云山了。” 既灵感觉自己有点压不住火了,还能这么干? “哪有养着养着给人改名的道理,真要不当自己儿子,赶出去算了,还天天听着人家叫‘爹’,占便宜啊!” 小二总觉得对面的姑娘下一刻就要跳起来挠他,连忙缓声道:“我听我们掌柜的说,这里面是有蹊跷的。其实六七岁的时候模样已经能看出不像了,然后个子也一个劲儿往上窜,谭老夫人,就是谭员外他娘,那会儿还在呢,真的打算让谭员外把人赶出去了,后来不知怎么的,又不赶了,还好吃好喝养着,不过自那以后,名字就改了,再不许用‘世’字,大名就叫谭云山。” 峰回路转得太快,既灵有点蒙:“怎么就不赶了?” “不知道,”小二也摇头,“所以说这事儿蹊跷呢。” 难得碰上个乐于打听也愿意说闲话的,却不料越聊越迷糊,原本的疑问是解开了,更多的新疑问又冒了出来。和小二一起往楼下走的时候,既灵有点后悔自己的多事。 小二见她眉头深锁,便宽慰道:“姑娘,我不知道你和谭家有什么交情,但这事儿呢,其实你也不用太过在意,毕竟人家谭二少都想得开,一天天该吃吃该喝喝该乐乐,和谭夫人还有大少爷的关系也处得还行,过的日子要和我们这些苦人比,那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真不用谁可怜。谭员外就更不用说了,现在还养着外宅……呃,这话你就当没听过啊,千万千万。” 既灵看着小二硬生生把话咽回去的懊恼样,终于露出午后苏醒后的第一丝笑。 显然,二少爷的来历已成槐城人茶余饭后的消遣,只要背着谭家人,可以随便聊,但谭员外眼下这方外宅,估计就是秘密了,没准知情人还被谭员外封了口,这一时说走了嘴,就比较尴尬了。 既灵不关心谭员外的风月事,故而全当没听见,足下一点,轻盈跳入漂在正堂中的木盆——半块碎银子,这盆现在归她了。 “姑娘千万小心——”店小二不知她要去哪里,但对于出手大方的客人,总是要送上一些叮嘱。 既灵背对着他挥挥手,而后光洁瓷盘浸入水中,开拨。 经过一夜,既灵的划船技术已十分熟练,加上无风无雨又是顺流,很快便抵达谭家。 这一次小厮没再通禀,直接毕恭毕敬引既灵入宅。 仍是后院,仍是茶厅,仍是谭云山。 雨虽停,天未晴,茶厅依然昏暗,故而同昨夜一样,燃着烛火。谭家二少爷则手执书卷,于摇曳光影中聚精会神地看,身心皆沉入其中,时不时还啧啧有声,不知道的以为他微灯苦读准备考状元呢。结果见到既灵后,他立刻起身相迎,并随手将书扣于桌案,封皮上五个大字也由此现于灯下——奇妖异人传。 经过与店小二的一番“探秘”,再见到谭云山,既灵的心里就多少起了变化,起码凶是凶不起来了:“怎么看起这种书了?” 谭云山已经准备好了接受既灵的无情嘲讽,不想嘲讽确实有那么一点,但也是和颜悦色的,竟还能听出点温柔,颇为意外:“知己知彼嘛。” 既灵莞尔,她之前就觉得,抛开别的不谈,只“坦诚”这一点,就足够让她能够坚持下去和这位“并肩作战”了。尽管对方的“坦诚”多半时间都是在质疑她的身份和本领。 “终于相信这世上有妖了,相信我不是骗子了?” “我回来之后又反复想了一下,那样的尸体怎么看都非人力所能为。” 不知是不是错觉,既灵总觉得谭云山在说到“反复”两个字的时候,脸色不算太好。 “谭员外呢?”聊到此时,既灵才反应过来从进府到现在,都没见过除了谭云山以外的谭家人。如果说谭夫人在内宅不出来露面很正常,但谭员外和谭世宗,怎么也不见踪影? “都在屋里躲着呢,”谭云山听见既灵问一,就知道她没问出的二三四,“你言之凿凿妖星在我们两家之间乱窜,他们哪里还敢出来,而且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多给你些银子,务必尽快驱除妖星。” 三人都躲着,就让谭云山一个人出来冒险……既灵心里莫名不大痛快,但手却故意伸了出去:“拿来吧。” “我帮你推了。”谭云山微笑,朗声道,“我和爹说了,法师降妖伏魔,乃为匡扶正义,而且言明不取分文,你如果非要给她银两,反而会惹她生气了。” 既灵牙痒痒。 她当然不是真缺这点银子,但就是见不得谭云山这般从容的得意劲,可对方一旦老神在在起来,那真是做足了准备,刀枪不入,堪称无敌。 谭云山知道不能再嘚瑟了,虽然只短暂相处,但既灵的性子简单直接,很容易看透,所以他可以确定,眼下若逞口舌之快,乘胜追击,那结果必然是自己被武力制服。 思及此,他主动回归正题:“能不能给我详细说说,现在祸害槐城的,到底是什么妖?” 说到这个,既灵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她坐下来,默默给自己倒了杯茶,轻抿两口,又沉吟半晌,才幽幽一叹:“我也不知道。” 谭云山差点被闪着:“你别吓我。” “我真不知道,”既灵难得真诚看他,“我只能说,这和我从前遇见的妖都不一样。” 谭云山眉头微皱:“怎么讲?” 既灵道:“所谓妖者,生于天地灵气,长于日月精华,而后修于世间,汲万物精气,乃无尽头。我小时候还没开始修习降妖之法时,师傅就让我背这句话,他说若想捉妖,先要知妖。这句话的意思是,妖以天地灵气、日月精华而成,但成妖后的修行,只有汲取万物精气这一个途径,并且修行没有尽头。” 谭云山问:“没有尽头是指……” 既灵道:“这样的修行没有穷尽,亦无结果。妖怪可以随着修行的年头,从小妖变大妖,从妖形变人形,甚至最后变成千年万年的老妖,但永远不可能真正变成食五谷杂粮的人,当然,更不可能成仙。” 谭云山又道:“那‘汲取万物精气’又做何解?” “万物,即……”既灵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案上轻轻画了一道起伏波浪,一只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和一个可疑人形,每画完一个,便说一句,“山林草木,飞禽走兽,人。” 谭云山心情复杂地看着那些图案,最终决定劝一劝:“讲与我听便可,不用画,多辛苦。” 既灵没听出谭二少的“逆耳忠言”,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而这三者之中,人的精气是提升修为最快的,所以很多不堪隐匿山林慢慢修炼的妖,便选择了这一途。” 谭云山严肃起来,再无心情玩笑:“被妖吸了精气的人会如何?” “轻则失心疯癫,终生混沌,重则一病不起,直至殒命。”既灵说着缓缓抬眼,仿佛透过窗格,能看见昨夜陈家井边的惨状,“但没有一个会骨肉化血,只剩皮囊。” 谭云山思索片刻,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道:“既然和你所知所见的不同,有没有可能就不是妖?” 既灵想也不想便摇头:“只可能是更罕见更厉害更凶的妖。” 谭云山点点头,死心。 片刻后—— “我能不能回屋休息?反正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帮不上你什么……” “不行。” “为何?” “我已经有了应对的法子。” “真的?!” “但需要诱饵。” “……” 昨夜分别后,各自回忆起陈府场景的二人,不约而同对对方有了新的印象。谭云山欣赏既灵的正义勇猛,既灵惊讶谭云山的沉着冷静,这样的改观让彼此今日重聚时,眼底皆多了一丝友善和钦佩。 “诱来了妖又当如何?” “豁出去殊死一搏。” “你豁的好像是我。” “怕了?” “……我就没见过你这么野的姑娘。” “我倒见多了你这样没用的公子。” ——所谓不投缘,即友善难长久,钦佩转瞬逝,唯有厌嫌烦,绵绵无绝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第 7 章 ,最快更新既灵最新章节! 没用公子辗转反侧一夜,最终还是为了野姑娘……不,为了这一槐城的百姓,决定豁出去了。 彼时既灵已经退而求此次,从自己身上下手了,哪知道正坐在谭家中庭花园的飞檐亭顶上纳清排浊,向着成为最甜美诱饵的方向努力呢,谭云山就脚步匆忙地赶过来了,然后站在飞檐亭的几步开外,仰头毅然决然道:“让我来。” 既灵立刻从善如流,生怕多说一句话都会让谭二少反悔。 可如今,谭二少已经爬上飞檐亭顶盘腿而坐、吐气纳息三天两夜了,既灵终于没忍住,于这第三夜的黯淡月光里,问出了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怎么就……突然改了主意呢?” 已经三天两夜粒米未沾牙的谭云山还以为自己在元神恍惚中出现了幻听,勉强定了定神,才发现是既灵在和自己说话,气若游丝道:“你怎么不等我饿死了再问……” 谭云山的声音气息微弱,怨气却沸腾,哪还有一点往日的风度翩翩。 既灵想乐,又觉得不太厚道,于是努力抿紧嘴唇,好歹算是忍住了。不过等笑意过去,又有点对谭云山刮目相看。 诱饵者,即以自身精气引诱妖怪来捕食。但世间人岂止千万,凭什么妖不去捕食别人偏要来扑你,那就需要这个诱饵的精气比旁人更清,更纯,更甜美。说起来好似很高深,实则做起来并不复杂。人的精气于体内运行,既有清气,亦有浊气,清气乃人至纯元气,浊气乃五谷杂粮在腹中消解所生之气,普通人清浊相混,故而妖在吸取精气时,也只能清浊一并捕食,但若此人不吃东西,只喝清水,那渐渐浊气排空,腹内便只剩清气了,若还能打坐冥思,集天地日月之精华,那这清气便会愈发纯净,对于妖怪来讲,也就愈发甘甜。 谭云山要做的便是这个。 如今,他已三天两夜未食,只喝清水,除中午回房稍事休息外,其余时间皆在飞檐亭顶屏息打坐,集天地灵气,攒日月精华。唯一可惜的是槐城仍不见日头,只夜里偶有几片云散开,露出月光。 但若和这一城的人相比,谭云山现下可谓是最招妖怪喜欢的了,也多亏槐城地灵人杰,周边没什么杂七杂八的小妖,否则还没到等来真正大妖,谭云山就已经被小妖们瓜分了,哪里还容得他打坐到如今。 “长痛不如短痛……” 悠悠男声打断了既灵思绪。 她坐在回廊栏杆上侧着头向上往,见谭云山仍闭目打坐,只嘴唇微动,仿佛料定了既灵听得清楚。 “与其提心吊胆的活着,倒不如迎头而上来个痛快。” 明明该是坚毅慷慨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优哉游哉,跟闹着玩儿似的。可偏偏这样的谭云山,在浅浅月色的笼罩中,竟让人觉出一丝仙气。 既灵甩甩头,怀疑自己陪着打坐这么久,也有点迷糊了。 “你不怕死吗?”她问谭云山。 这也是当初被一口拒绝后,她没再执着说服谭云山做诱饵的原因。命是人家自己的,斗嘴的时候她可以怎么痛快怎么说,但落到真章,谁也没有权利让别人把命豁出去。 “怕。”谭云山的回答意外干脆。 既灵愣住,正迷糊,就听谭云山继续道—— “但我更怕惦记。反正妖怪来了,不是他把我弄死,就是你把她弄死,总会有个结果。我不喜欢一直惦记着一件事,忘又忘不掉,舍又舍不下,烦。” 所以“不烦”,是要排在“活着”前面的? 既灵完全没办法理解谭家二少爷的追求。 但话说回来,她可以为了降妖伏魔舍命,谭云山自然也可以为了消愁舍命,人各有志,也轮不到旁人来指指点点。 “明天就有结果了,”既灵给诱饵打气,“这样修行三天三夜,体内浊气会彻底排出,清气溢满,到第四日,便是精气最清最盛之时。” “你的意思是明日天一亮,妖怪便随时可能出现?”谭云山没被安慰,倒开始汗毛直立了。 既灵连忙安抚:“不用紧张,最快也要到明天傍晚,妖都是昼伏夜出,晚上才是它作恶的时候。” 谭云山松口气,还好,还有一整夜和一白天可供喘息。 啪嗒。 啪嗒。 潮湿夜风里忽然传来踩水而行的声音。 谭云山刚放下的心骤然提到嗓子眼。 既灵则早在听见第一声的时候站起身来,踩着回廊栏杆往外望。 声音是从郁郁葱葱的树丛后面传过来的,由远及近,逐渐清晰,间或还有丝丝拉拉的剐蹭声,听得人不寒而栗。奈何树影幢幢,触目所及皆一片漆黑幽暗。 谭云山有点慌地看向既灵,无声控诉——你不是说明夜才会来吗?! 自古慷慨就义易,从容赴死难,虽然之前告诉既灵自己愿意豁出去的原因时,话说得漂亮,也的确是心中所想,但等真到了这一刻,还是会本能地恐惧。 既灵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冲着谭云山挤眉弄眼,希望对方能懂——我哪知道它不按路数来! “眉目传情”间,声音已然近了。 更近了。 近到那脚踩淤泥溅起的水声仿佛就在耳畔。 既灵和谭云山不约而同重新看向树影深处,只闻其声不见其形,让他俩一齐浑身紧绷,头皮发麻。 哗啦—— 树影被猛然拨开,月色下一人形黑影显出轮廓,与此同时高声抱怨:“哪个不长眼的说园子里水退了,别让我逮着,逮着就扒你一层皮!” 来者,谭家大少谭世宗也。 既灵终于松弛下来,虽然她不喜谭世宗,但相比至今仍不清楚何方神圣的凶妖,这位大少爷也没那么惹人厌了。 谭云山比既灵反应更快,在听出是谭世宗声音后,便低笑出声,语气切换之自然仿佛之前差点被脚步声吓得坐不稳的那位不是他:“大哥,你这是骂谁呢。” “还不是那些奴才。”谭世宗余怒未消,一边往回廊飞檐亭这边走,一边恨恨念叨,“我要划船过来,非说什么园子里水退得差不多了,撑不住船,劝我走路,这倒好,走了我一脚泥!” 园子里的水的确退了一些,虽然池塘仍一片汪泽,但花园这半边已经隐约露出些地面,撑船是肯定撑不住的,但若是步行,那也必然要踩泥蹚水。下人没骗谭世宗,不过应该也没把话提醒全,至于是有意还是无意,这就值得琢磨了。 飞檐亭在回廊尽头,探于池塘之上,但回廊倒是同花园连通,故而谭世宗先行翻栏杆入了回廊,才气哼哼向谭云山这边走来,每走一步,就啪一声,及至抵达既灵身边,已在回廊里印下一串泥脚印。 同一时间,谭云山已顺着亭柱滑下来,摆好迎接姿态,待谭世宗来到跟前,立刻有礼道:“大哥深夜至此,是有事要提点云山吗?” 谭云山这话可给足了谭世宗面子,若不是他语气亲切,而非谄媚,既灵简直要怀疑他欠谭世宗钱了。 谭世宗显然已经习惯了谭云山这般恭敬,受用之于,很自然摆摆手:“捉妖之事我又不懂,就是好奇,过来看看你瞎折腾什么呢。” 谭云山笑笑,没急着答话。 果然,谭世宗紧接着就一脸兴味地围着谭云山绕了一圈:“我听下人说你三天没吃东西光喝水了?真的假的,也没见怎么瘦嘛。” 谭云山半开玩笑道:“底子好。” 谭世宗竟真的上手捏了捏他的胳膊。 兄弟二人都是颀长挺拔的身量,相比之下,谭世宗更壮些,这一捏也不知道下了多大力气,生生让谭云山皱了一下眉,但很快,又恢复平和。 谭世宗没注意,既灵可看得清清楚楚,简直想一脚踹谭世宗脸上。 就算谭云山身体底子好,饿两天看不出太大变化,但自己弟弟为了给全家消除妖孽在这儿忍饥挨饿呢,亲哥就过来说这话? 谭世宗说了句“还真行”,显然很满意弟弟的“底子”,就像一个长辈在检验晚辈似的。末了又和谭云山讲了一些有的没的废话,才终于心满意足,拍拍弟弟肩膀:“看你挺好我就放心了,至于妖这个东西,你信,它就有,不信嘛……总之,差不多就行,别太拼命。” 谭云山低眉顺目,俨然尊敬大哥的好弟弟:“知道了。” 谭世宗四下看看,再无什么新奇东西,最后和既灵说了句完全不走心的“法师也辛苦了”,便转过身,打道回府。 既灵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这位到底来干嘛。你要说他有多大恶意吧,也未必,虽然他明显并不信“妖星入宅”这一套,但也并没有冷嘲热讽或者话里话外赶她走的意思,或者说,人家谭大少从始至终都没怎么正眼看她,反而是和谭云山饶有兴致聊了半晌…… “别琢磨了,”谭云山重新爬上亭顶,无奈地笑,“他就是过来看看热闹。” 既灵恍然大悟。 难怪谭世宗一到这边就东瞅瞅西看看,还问谭云山一些有的没的,现下想来,可不就是哪有热闹往哪凑,凑近了还要打听一番的架势嘛。至于他那些让人不舒服的言行做派,倒也不像故意为之,更像是平日里便和谭云山这般说话,带着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轻视和随意,加上谭云山还挺配合,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 “你哥真闲。”既灵只总结出来四个字,却带着无尽的嫌弃。 谭云山自然听得出,淡淡帮谭世宗辩白:“他没坏心。” 既灵毫不留情向亭上翻个白眼:“也没安好心,不,人家根本就没把你当回……”意识到自己说漏了,既灵赶忙闭嘴。 谭云山片刻呆愣,但很快反应过来,好笑道:“怎么不说了?” 既灵咬了下嘴唇,简直想把自己拍死。 谭云山难得穷追不舍,只是清朗的声音在夜里听起来不像审问,倒像诱供:“从实招来吧,都在槐城客栈里打听到什么了。” “你怎么知道!”既灵惊讶抬头,她确实和谭云山说过自己投宿在槐城客栈,可问店小二打听谭家这事,谭云山不可能知道,除非他未卜先知。 谭云山叹口气,道:“因为你自打从客栈收拾完包袱回来,不管看我的眼神是嫌弃还是厌烦还是平和,底下都藏着一丝慈悲。” 既灵下意识摸上自己眼皮,不至于吧…… 谭云山一见她的表情,就知道不用再问了,按照槐城客栈的信息集散速度,八成整个谭家祖上几辈都已经被既灵了解了个底儿掉。 “谭夫人不是我亲娘,爹应该是我亲爹,但他觉得不是,我也没辙。”明明挺心酸的事情,从谭云山嘴里说出来,云淡风轻的就像在说“我有点饿了”。 既灵原本被追问得有些狼狈,不知如何脱身,哪成想谭云山主动说了,还一说就直奔核心,且无没半点遮掩或者羞于启齿的意思,那叫一个坦然。 “你不会……难受吗?”既灵想半天,也没想出更委婉的词,只能实话实问。 “难受什么?”谭云山在亭顶仰躺下来,手枕在头后,“难受我爹怀疑我不是亲生,还是我哥不把我当回事?” 原来他不糊涂。 原来他比谁都清楚。 “如果你要听真话,”谭云山望着被云遮住一半的月亮,悠悠道,“真的还好。” 既灵茫然眨眼:“还……好?” “对啊。孝顺父母,尊敬兄长,寒窗苦读,听话乖巧,我把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不归我管了,只能顺其自然。结果是好的,皆大欢喜,结果不好,我也问心无愧。” 谭云山并非故作坚强,他声音里的坦然和平告诉既灵,他是真这么想的。 既灵傻眼,对此她无话可说,只剩佩服。 【人家谭二少都想得开,一天天该吃吃该喝喝该乐乐……】 蓦地,耳边响起店小二曾经说过的话。 既灵想回去再塞给他一锭银子,以表达自己竟然怀疑他的惭愧。 “怎么又不说话了?”迟迟没等来回应,让自说自话的谭云山有点孤单。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既灵如实相告,“想得开是件好事,若所有人都像你这样,世间会少掉一大半纠葛……” 谭云山一听就知道有转折:“但是?” “但是不对。” 果然。 “哪里不对?”谭云山耐心求教。 既灵想了想,为难摇头:“我也说不清楚。按理说想得开没错,但你这样会不会想得太开了,毕竟是大事,怎么能这样随意对待?” 谭云山看着天上的一半月亮,不再言语。 既灵以为他在琢磨自己的话,哪知道等半天,等来一句—— “我真的饿了。” 可怜兮兮,幽幽怨怨。 既灵没好气地笑,之前的严肃一扫而空:“都和你说了,再坚持一天就好,明日妖怪必来。” 谭云山现在看着月亮都像饼,哪怕是只剩了边沿的:“饿成这样,就算他来了,我也没力气跑了,多危险。” “放心,有我保护你呢。” “……” 话是好话,可听在心里怎么就有点不是滋味?他好歹也是七尺男儿…… 呜…… 呜哇…… 谭云山心里一紧,腾地坐起来,七尺男儿什么的先放一边,这是什么声音?! 呜哇—— 婴儿……在哭? 猛然意识到了什么的谭云山头皮炸裂,下意识就要翻身往亭下蹦,可手刚撑住,腰间骤然传来巨大阻力,一低头,就见一截灰绿色的不知什么东西竟已经将他的腰死死缠住! 谭云山立刻用手去抓,奈何那拳头粗肉滚滚的东西通体滑腻冰凉,覆满细鳞,根本不为抓挠所动。谭云山情急之下抠劈了一片指甲,指甲掀开生生露出血肉,一下子钻心的疼。可就在这个瞬间,他忽地腾空而起! 等他反应过来是被妖物卷至空中时,人又被重重甩下! 临落水之前,谭云山胸膛中只剧烈翻滚着一个念头——不是说好明天才来的吗!!! 谭府的池塘旱时已是一人多深,如今更是不见底,谭云山只觉得眼前一黑,人已落入池塘,顷刻间周身沉重,冰凉的泥水涌向眼耳口鼻! 似乎哪里又传来“扑通”一声。 谭云山无暇顾及,只努力闭息,尽可能不让自己被呛到,延长水下时间,与此同时摸向腰间,无奈,那滑不溜丢的禁锢仍在。 谭云山绝望。 这或许是个蛇妖,又或许是旁的什么,但他已经无缘得见。别说他不清楚既灵的本事,就算既灵有能耐在地上捉妖,到水里也该另当别论了,何况他又不是没见过既灵落水,那位法师的水性顶多就是让自己不至于淹死,救人尚且勉强,遑论在水中打斗捉妖。 咕咚。 身体骤然沉浮,让谭云山不小心被灌进一口水。泥水腥臭,让人想吐,可谭云山只能生生咽下,继续艰难屏息,与此同时睁开眼睛,努力忍着刺痛去看四周,然而很快,他又放弃地重新闭上。 池塘……现在该叫泥塘了,因为妖怪的搅和,池底泥沙上涌,加之夜色朦胧,就算在水下把眼睛瞪裂了,依然只是漆黑一片。 身体在水中的沉浮越来越猛烈,晃得谭云山想吐,显然妖怪在剧烈运动,也不知和既灵缠斗如何。但他现在能够断定卷着他腰的这一截,肯定是妖怪尾巴,因为自己随着他的运动甩来甩去,没露出过水面,倒是用身体拍打过数次塘底淤泥。 也只能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不,或许连这些有的没的都想不了多久了。 谭云山明显感觉到胸口发闷,思绪越来越飘,像散开的雾…… 哗啦—— 骤然而来的风和空气让谭云山的元神咻地重新聚到一起,甚至还没张开眼睛,他便本能地大口呼吸,第一次感觉到,活着真好。 终于把气顺过来了,谭云山才张开刺痛的眼,发现自己仍泡在水中,正被既灵手臂勾着脖子,前者奋力往回廊那边游,他也便跟着往回廊边漂。 但如今自己已经醒了,自然不用姑娘怎么辛苦了,谭云山立刻道:“我自己来就行。” 既灵一言不发地松了手,径自游向回廊。 及至二人都上了回廊,谭云山才发现浑身湿透的既灵气喘吁吁,一脸狼狈,自然,面色也好不到哪里去,眼底满是挫败和懊恼。 饶是如此,她开口的第一句话还是问谭云山:“没事吧?” 谭云山生平第一次离死亡如此之近,说不心惊肉跳是骗人的,毕竟当时答应做诱饵,也是相信了既灵的本事,故而被这样一问,便戚戚然聚起那根血肉模糊的指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既灵一惊:“妖怪弄的?” 谭云山思前想后,觉得还是要如实相告:“抠它抠的,也应该算它弄的吧?” 既灵松口气,若是妖怪弄的,就要考虑是否侵入妖气,若是自己抠的…… “跟我来。”她叹口气,转身便走。 谭云山不知何意,快步跟上。 既灵带谭云山回了自己的客房,而后打来一盆清水,先是将谭云山那根手指头上的血污冲干净,然后才在伤口上洒下白色药粉,包扎严实。 一切妥当,既灵才淡淡舒口气:“三天后拆了就行。” 谭云山将信将疑:“三天就能长好?” 既灵摇头:“三天指甲就彻底掉了。” 谭云山:“……” 既灵看着谭云山瞪大的眼睛,露出上岸后的第一个笑,终于补完后半句:“但会再长出新的。” 谭云山挑眉:“完好如初?” 既灵摇头。 谭云山欲哭无泪。 既灵道:“更胜从前。” 谭云山:“……你非要这么半句半句说吗!” 沉重的气氛有了一丝缓和,谭云山这才听见既灵不甘心地咕哝:“差一点就能收了它了。” 谭云山对这个“差一点”持怀疑态度,毕竟自己可是在鬼门关转了一圈:“最后不还是让它跑了。” 既灵不语。 好半晌,久到谭云山以为她不会还嘴了,才听见一句幽幽的—— “因为你在水里。” 谭云山怔住。 因为他在水里,所以耽误她捉妖了?不不,应该是因为他在水里,所以面临捉妖或者救他,她只能选择后者……吧? 谭云山正在两种推测间徘徊犹疑,就见既灵已经从包袱里拿出另外一个小瓷瓶,但拿出之后没动,只静静看他。 谭云山心领神会,这是姑娘要上药了,让他“非礼勿视”……等等,她也受伤了? 谭云山后知后觉地打量既灵,终于发现她左边下面的裙摆已经被撕去一片,连带着裤脚也被扯烂,受了伤的左小腿在破布里面,伤口狰狞,但不再流血,甚至已经被池塘水泡得有些发白,只被扯烂的布上,一片晕开的血红。 自己还跟人家亮手指头上的伤呢,和对方的一比,谭云山简直无地自容。 【放心,有我保护你呢。】 这是既灵说过的,结果这位姑娘,说到,做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第 8 章 ,最快更新既灵最新章节! 看见谭云山被卷到水中时,既灵有片刻的空白,而后席卷而来的,便是害怕。 这怕不是因为妖,而是因为谭云山。 一个普通人愿意为捉妖做诱饵,且根本不是什么武艺高强的傻大胆,就是一文弱书生,那最终让他点下头的,只可能是对自己的信任,所以绝对不能让他有事。 这样想的一瞬间,既灵便运气而起,跃上飞檐亭。 立于亭顶,水面一切便一目了然。 那怪物上半身露出水面,是人,腰以下浸在水中,却是蛇。然人的部分也比寻常人高壮许多,背生双翼,面目狰狞,一头赤发,眼珠在月下反射出诡异的光,嘴里吐着信子;蛇的部分则有碗口粗,通体绿鳞,大半在水中,尤其卷着谭云山的尾部已经全部没入水下,只能通过与腰部相连的地方,隐约看出它水下的尾巴在拍打。 既灵当时脑子就嗡地一下,妖怪每一下拍打都让她揪心。 什么时候吟唱的净妖咒都没印象,等反应过来时,骤然变大的净妖铃已周身雷电环绕,砸向水中巨妖! 妖怪想躲,已大半个身子缩进水里,但终究慢了最后一步,被净妖铃结结实实砸在了头上,整个上半身立刻被这力道闷进水里。既灵见状即刻俯身准备跃入水中救谭云山,不料水下黑影忽然抖了一下,随后便急速逃窜,动作之迅捷,在水面形成箭一样的波纹。 既灵没想到妖怪竟然还能动,以往被净妖铃砸到的妖怪就算不死也必定重伤,动一下都困难,更别说如此矫捷,但她也有自信,若此时能稳准狠的砸上第二下,必然可以将之制服,起码是不会再这般活蹦乱跳了,捉起来也会更为容易。 但,她没有时间。 确切地说,谭云山没有时间了。 看似纠结的抉择,但既灵连一瞬都没用,在黑影抖了一下之后,她便俯身冲入水中,待抓住被卷着的谭云山时,蛇妖才游出不过二尺。 随身匕首刺入卷着谭云山的蛇尾中,虽在水下,卯足了力气的匕首还是将蛇尾狠狠扎透。妖怪吃痛,尾巴本能松开,既灵立刻拽住谭云山往水面上游。可没想到妖怪竟然转身追了上来,就在既灵即将浮出水面的时候,一把抓住了她的左小腿。 既灵拖着谭云山不能松手,水中更无法吟净妖咒,便只能拼了命地用另外一只脚踹。好在妖怪追她是反击的本能,但在抓住她之后怕也想起了被净妖铃砸的惨痛记忆——若换成人,也许可以从她不松开谭云山的一点判断形势对自己有利,但作为妖,尤其这种并没有完全化人形显然也不混迹于人群的妖来讲,情感什么的都太复杂了,趋利避害才是本能——故而下个瞬间,便又松开爪子,逃窜去也。 浮出水面听见谭云山大口呼吸的瞬间,既灵才终于有了死里逃生的庆幸。 送走谭云山,既灵才将裤腿全部撕开,露出狰狞伤口。许是拖得时间太长,持久的疼痛成为习惯,感觉已经有些迟钝了,冲洗的时候竟没觉出多疼。直到伤口洗净,敷上药粉,那痛才又逐渐回笼,重新鲜明起来。 好在,只是皮外伤。 这对既灵来讲是家常便饭,尤其刚下山那阵子,遇上妖就得见血,好在师傅留下的几张药方有奇效,按方配药研磨成粉,不管是普通的外伤,还是染了妖气的创口,都可痊愈如初,只不过时间上略有差异。 既灵这一次的伤口都不用想,必然妖气入侵,故而她眼下覆的是驱除妖气的药粉。 果然,药一敷上,疼痛之余,就感觉创口不住往外冒凉气,按照经验。大约三天后,妖气便可除根,到时再换创伤药便可。 处理完伤口,既灵精疲力竭,反正也没衣服可换,索性简单擦擦干,便直接躺进床榻,也不管仍沾在衣衫上的泥沙会不会脏了床,她现在只想休息。 不料刚沾上枕头,门外便传来丫鬟轻唤:“既灵姑娘,二少爷……” 丫鬟的声音很低,似乎怕声音太大扰了贵客歇息,故而后面的半句话既灵也没听清。 但不听既灵也大概能想出来谭云山派丫鬟过来干嘛。不久前对方离开时,再三询问“真的可以歇息了吗,妖怪会不会追到屋子里来”,反复确认后,才心有余悸离开。眼下八成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心又生疑,便派丫鬟过来再探探情况,万一妖怪真的回来报复呢,第一个找的也是她,届时丫鬟飞身回禀,他也好快快逃命。 想完这些有的没的,既灵也已经开了门,然后就见小丫鬟将一叠衣物递到面前:“二少爷让找一身干净衣裳给姑娘送来,虽然是下人们的衣裳,但也是新衣,没上过身的,还望姑娘别嫌弃。” 既灵脸上发热,有点想去谭云山那里为自己的“以小人之心度二少之腹”负荆请罪。 可等丫鬟把衣服放好后,那热又从脸上蔓延到心里,泛起一层层暖。 “姑娘若没其他吩咐,奴婢这就告退了。”“伺候更衣”的提议被婉拒,丫鬟也不坚持。 既灵点点头,目送丫鬟离开,却又在最后一刻追到门口,探头出去轻声道:“帮我谢谢谭……你家二少爷。” 丫鬟应声而退。 谭云山让人送来的是一袭碧色裙衫,估计也不是他挑的,而是丫鬟们得令后,找了同她原本衣色相仿的一套。 少爷细心,丫鬟贴心。 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被妖怪烦乱了一晚上的低落、挫败,就因这一套衣服,消了几分压抑,多了一丝轻快。 “既、既灵法师……” 刚把身体擦净,衣裳换好,门外便又有人唤。 这次的来人是个家丁,也没丫鬟那样温柔,直接敲了门板。 今夜这是怎么了? 既灵疑惑地二度开门,就见家丁牙齿打颤,哆哆嗦嗦道:“法、法师,老爷请、请法师去茶厅说话。” 既灵满腹狐疑,却还是二话不说跟着家丁去了茶厅。 待到了地方,既灵才发现不是谭老爷找她,而是谭府全家出动,谭员外、谭夫人、谭世宗、谭云山,悉数到齐,前二者坐于一进门正对着的主位,后二者则分坐于厅下左右两侧,肩膀正好对着门。听见既灵进来,四人齐齐看向她。 既灵先喊了谭员外,而后依次和夫人少爷打了招呼,算是见礼。 谭员外的心显然已经不在这上了,没等既灵坐下,已迫不及待道:“我听府里的下人说,妖星现形了?” 既灵有点明白被连夜叫过来的原因了。 之前的打斗虽然短暂,但动静可不小,中庭附近的下人们虽不敢上前,却肯定也躲在暗处观战。至于后宅这边,看不见妖,然而肯定听得见“哭”,那诡异的叫声顺着夜风,不知幽幽飘了多远。谭家人必然惊醒,而后再找来下人一问,发现妖星竟然真的现形了,自然心里忐忑,要找她来问上一问。 “是的,”既灵如实回答,“就在府中花园,借水而来,又借水而遁。” 谭世宗轻哼一声,旁人没听见,但既灵听得清楚,然而的确是她没把妖怪捉住,也不怪别人这般。 相比之下,谭员外对既灵恭敬许多,虽也犯嘀咕,但仍十分委婉:“听说法师当时就在那里?” 既灵点头,坦诚道:“它比我想象得更厉害,是我大意了,还连累二少爷落了水。” 谭员外根本没接有关儿子的话茬,只急切追问:“这到底是何妖物?” 既灵眉头轻蹙,却仍依问作答:“现在还不能确定,只知它半人半蛇,尤喜水行,所以我怀疑槐城的大雨也同它有关,因为只有水涨起来了,它才能够借着水……” “那依法师看,它还会再回来?”谭员外不等听完,便又用新问题打断。 既灵暗自深呼吸,压下火气,而后重重点头,一个字一个字咬得死死,尽力渲染恐怖:“必定再来。” 果然,谭员外脸上血色尽退,只剩惨白。 既灵这才觉得舒坦点,结果余光就瞟到了谭云山的皱眉。 既灵扭过头,装没看见。 谭员外却在这时起身,诚心给既灵施了个大礼。 既灵吓一跳,连忙也跟着站起来:“员外这是做什么?” 谭员外高声恳求:“还望法师救人救到底,斩了这妖星再走。” 既灵了然,原来是怕自己跑了:“员外放心,我既来了,哪有半路离开的道理。” “那就好那就好,”谭员外长舒口气,轻松不少,腰杆也跟着直起来了,“我这宅子就拜托法师了。” 说话听音,锣鼓听声。 既灵有点琢磨过味来了,原来担心她跑是次要的,人家要举家避难才是主要的。 “妖星已现,我等寻常人家哪还敢住在这样的宅子里,只能连夜避逃,还望法师体谅……”谭老爷知道自己做得不地道,但估摸着法师也不能跟他一般见识。 既灵当然不能,话都说得这么客气了,她再挑刺也说不过去,况且就算他们留下也帮不了什么忙,万一妖怪发狂再冲他们去,死伤更是不可想象。如果说在今夜之前她还有信心护他们周全,那现在……还是都跑了的好。 思及此,既灵真心道:“员外千万别这么说,原本我就应该提早告知危险,让你们先行离开的。” 这话听起来很热乎,谭员外也颇为感动,立刻保证道:“不过法师放心,所有家丁丫鬟杂役都留下,听凭法师差遣。” “……”既灵刚起来的一点愧疚,又生生让谭员外给作没了。 逃命怕是这世上最能激发人精气神的事儿。 不消半个时辰,谭员外、谭夫人连同谭世宗,一家三口带着几马车财物,踏着夜色奔逃而去,堪称风驰电掣。 目送几辆马车消失在茫茫夜色,既灵才回过头来看谭云山:“你真的不走?” 谭云山两手一摊:“我走了谁当诱饵?” 看似感叹,实则细品,全是自豪。 既灵莞尔,无比认可地点点头:“对,你特别重要,没你不行。” 二人乘着小船回到中庭,及至水浅,船再无法前行,才下来步行回后宅,就见所有下人们一字排开,足足几排,仍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谭老爷走之前,将这些人叫到一起,三令五申,必须听法师的话,如有违背,严惩不贷。下人们心中害怕,却仍不敢不从,如今站在这空旷处,于清冷夜风中瑟瑟发抖。 既灵心里憋闷,刚要说话,却听谭云山先一步出声:“法师说了,捉妖必须清净,一切闲杂人等不得围观更不许插手,最好就别在宅子里待着,免得扰了法师的捉妖阵——” 下人闻言愣住,继而窃窃私语地议论起来。 好半晌,才有个胆大的仆役问:“二少爷,不让我们待在宅子里,那我们该去哪儿啊?” 谭云山显然早有打算,从容应答:“先去账房处每人支十天工钱,然后愿意去哪儿去哪儿,十天后再回谭府,若到那时还没捉住妖,再支工钱再躲。” 下人们一时没反应过来,因为这安排简直跟享福似的,有工钱拿,还不用干活,随便出去浪,平日里都不敢想,尤其上一刻才被谭员外“训过话”,这一个地下,一个天上,转得实在太突然。 不知哪一个先反应过来的,扑通就跪下来,千恩万谢,接着下人们纷纷效仿,磕头感激。 既灵看得不是滋味,好在谭云山似也不大适应,很快又道:“账房只等一刻钟,过时不候,想支工钱的赶紧。” 这话比什么“免礼”都好使,下人们一哄而去,片刻,这处就空寂下来了。 既灵抬眼看谭云山,故意调侃:“我怎么不记得自己说‘捉妖必须清净’?” 谭云山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语重心长:“不用非得说,我懂你。” 既灵:“……” 一个时辰后,最后一个下人离开谭家,至此,只剩既灵和谭云山。 彻底空下来的宅子在夜色下静谧无声,透着诡谲。 二人回到后宅,谭云山坚持先送既灵回房。虽然他能起到的“保护”作用实在有限,但既灵也没和他争,任由他跟着到了房间门口,结果进屋后转过身来准备关门,就见谭云山一动不动站在门外,没半点离开的意思。 既灵微微挑眉:“嗯?” 谭云山撑了一晚上的“凛然之气”终于垮下来,可怜兮兮道:“现在可以吃东西了吗?” 既灵动摇,那个“行”字几乎要冲出口了,最终还是被用力咽下:“水没退,就表示它还会再来。你回屋好好睡一觉,醒了就不饿了。” “……”谭云山从没听过这么不负责任的说法。 但法师发话了,他又已经为捉妖付出那么多,若在此时功亏一篑,也不甘心。 终于,谭云山咬咬牙,伸手到背后把腰带抓紧一些,勒住肚皮,字字血泪:“嗯,我这就去睡觉。” 谭二少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 其实他也没睡踏实,翻来覆去净是噩梦,什么被妖怪追啊、被水溺死了、被雷劈了诸如此类,甚至在梦中他也知道那是梦,但就是醒不了,而且梦中的恐惧感似比现实还要强烈,及至苏醒,仍心有余悸,汗水则早已浸湿床褥。 整三天三夜没吃饭,让谭云山饿得想抓狂,什么睡一觉就不饿了,骗子! 但他又实在没抓狂的力气,故而表现出的只有头重脚轻,步下虚浮。 晃晃悠悠来到既灵房间,未等敲门,就顺着门缝嗅到一丝血腥气。 谭云山一惊,瞬间打起精神,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撞向门板! 咣—— 巨大撞击声震得谭云山耳朵嗡嗡,门板……纹丝不动。 咣—— 咣—— 谭云山又一连撞了几下,及至肩膀疼到快没了知觉,门板终于……被从里面打开。 既灵站在门内,一脸茫然。 她的身后,屋内干净整齐,无任何异常。 “那个……我闻到血腥味,还以为你出事了……”平白无故撞半天门,谭云山连忙解释。 既灵终于明白怎么回事了,忍着笑道:“再着急,也别和门板较劲,又撞不开。” 谭云山从调侃里听出既灵领情了,正想应几句,忽然又闻见了血腥味,当下越过既灵肩膀仔细打量房间,终于在桌案上发现一个奇怪茶盏。 现下他俩“相依为命”,谭云山也就不见外了,没等既灵邀请,便径自进房来到桌案旁边,这才看清那浅浅茶盏里盛满鲜红色的“水”,通体银色仿佛上了层霜的净妖铃被泡在其中,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拿它泡茶。 “这是做什么?”他问。 既灵转身过来,解释道:“法器自带驱邪之力,但若能以适宜之途滋养,则法力倍增。” 谭云山看着那一小碗刺目的“水”,总觉得既灵避重就轻:“何谓‘适宜之途’。” 既灵在桌案旁坐下,歪头掰手指头数:“这就多了,炼丹炉里烧,清泉水下浇,烈日炎炎晒,月色朦朦……” “打住,”谭云山才不会被她的顾左右而言他带偏,“就说你这个。” “哦,这个啊……”既灵清了清嗓子,“这个叫淬术,就是说把法器这样泡上三个时辰,法器就会在原有的法力基础上再多一层法力,当然打起妖怪来也就更厉害了。” “嗯,解释得很详细,”谭云山边点头边在既灵对面坐下,然后隔着桌案微笑看她,“所以究竟是泡在什么里?” 既灵抿紧嘴唇,半天,才以极小声音飞快咕哝一句:“修行之人的血。” “……”谭云山就知道这里面有蹊跷,难怪在门外就闻到了血腥气,整整一茶盏啊,能闻不着吗! 眼见着谭云山变色,既灵连忙道:“没你想得那么严重,你看着茶盏多浅,几滴血下去就满,不碍事的。而且我已经很占便宜了,我的法器这么小,泡茶盏里就足够,你说那些法器大的捉妖者,像用板斧的啊大刀的啊铜锣的啊,要想用这个办法,非得把血流干了不可。” 谭云山不关心别人,那些素未谋面的人就算用缸泡法器他都不管:“掺水了吗?” 既灵被问一愣,下意识到:“怎么可能,那就不顶用了。” 很好,所以整一茶盏,八分满,都是血。 就像既灵说的,这幸亏她的法器小,若她的法器再大点……谭云山头疼。 既灵遮掩半天就是不想吓到谭云山,毕竟二少爷已经饿得十分虚弱了,再听这些,恐扛不住。没想到对方非打破砂锅问到底。 现在都讲清楚了,二少爷也总算扛住了,只是表情好像不大妙。 既灵下意识把左手手臂藏到背后,企图让该话题就此打住。 谭云山虽然饿得头昏眼花,但在知道自己对着一茶盏鲜血时,已元神归位,更胜从前,故而立刻就捕捉到了她的小动作,当下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动起来,等回过神时,已越过桌案抓住了既灵胳膊。 既灵吃痛,“哎呦”一声。 谭云山下意识松手,但也已经看清了对方藏在袖口中的小臂上包扎的布条。 “一个妖怪而已,捉不到就捉不到了,又能怎样,非对自己下手这么狠吗?”谭云山知道自己为什么烦躁了,心疼一个小姑娘这么把自己往外豁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他想不通缘由。 “驱魔降妖,匡扶正义……” “停。”谭云山翻来覆去听这几句话,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索性换个问法,“天底下的妖有多少?” 既灵怔住:“哪里数得清。它们虽然是妖,但也和人一样,有生有死,换句话说,每天都有妖怪因为各种理由死去,也有机缘到了的新妖怪出来……” “这就是了,”谭云山定定看着她,企图说服这位执拗姑娘,“天底下那么多妖怪,你就是捉一辈子都捉不完,那捉不到这只又怎样?” 既灵也看他:“槐城人会遭殃。” 谭云山问:“和你有关系吗?” 既灵点头,没半点犹豫:“我遇见了。” 交涉失败,谭云山无力地趴到桌子上,绝望。 既灵小心翼翼把茶盏挪到安全地带,才后知后觉奇怪起来:“我在帮你家捉妖怪,你怎么反倒劝起我来了?” 谭云山依旧沉浸在“孺子不可教”的抑郁里,闷闷不乐:“这是两码事。你帮我家捉妖,我当然感谢你,但你这种为了捉妖怎么祸害自己都行的想法就是不对的,必须纠正。” 既灵理解不了谭云山的百转千回,在她看来,这就是一码事。不过无所谓,说服不了彼此就说服不了,反正他俩是协力捉妖,又不是同堂论道。 况且,谭云山话里话外的“替她着想”,她是感受得清清楚楚的,无论想法合与不合,对于善意,既灵总是心怀感激。 遥想……其实也不遥远,就几天前,他俩还掐得针尖对麦芒呢——既灵想起初遇时的种种,莞尔。谁能想到,现在,他们倒成了彼此唯一的陪伴。 看着又气又饿眯着眼趴桌上的谭云山,既灵悠悠道:“我下山两年半,这是第一次,捉妖的时候有了个伴儿。” 谭云山挣扎着抬起眼皮,轻哼:“感觉如何?” 既灵歪头想想,虽然这个伴儿外强中干、性子死慢、不分场合附庸风雅还总愿意想些有的没的,与她几乎无一处相合,但…… “还凑合。”既灵点点头,弯下眉眼。 意外的,谭云山挺喜欢这个答案,顿时浑身舒坦,连饿都好像没那么难捱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第 9 章 ,最快更新既灵最新章节! 整个下午,谭云山都瘫在既灵的房间内,确切地说,就是坐着椅子趴桌案上,除非必要,连一根手指头都不动。 既灵出出进进忙活到晚上,有时候出去的时间长些,有时候出去的时间短些,但每次回来都气喘吁吁。谭云山知道她在为夜里的诱捕做准备,奈何体力虚弱,实在不想张嘴问,反正他只要负责吊着一口气就行,一个诱饵,不需要了解太多。 不过有个问题一直在他心里盘桓,那就是妖已经上了一次当,知道这里有高人可以伤它,难道还会再过来一次自投罗网吗? 但这话太容易打击战斗的积极性,便忍住了没讲。 既灵只当谭云山眯了一个下午,不知道他这些心思,但却很默契地也想到了同样问题,所以一下午的出出进进里,她不止上街购置用具,园内布下陷阱,也连带着把谭府四周的街道人家都探查了个遍。 这一查,就发现蹊跷了。 雨已停了几日,虽然天没晴,日头没出来,但水已在往下退了,只是退得非常缓慢,所以最初的一天半日里看不太明显。但如今几日过去,谭府周围的几户人家都陆续见了地面,偶有积水,干涸也只是时日问题,至于远一些的槐城客栈那边,昨日便洪水尽退,可正常行路了。 然而是谭府,却不是这样。 首先,它的水退得就比旁处慢,及至昨日,花园里的水才退到露出几块零星地面,同周围地势相近的人家比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其次,昨日妖怪现身复又逃窜后,园内的水不退反升,而今又能行船了。 种种迹象都标明,那借水而行的妖怪已经锁定谭家,故而再不用搞水漫槐城那么大的动静了,只要谭家里有水,它便能来。 或者说,它已经潜伏在了谭家这片汪泽里,伺机而动。 既灵看向已经桌案那边已经迷迷糊糊又睡着的谭云山,觉得还是不要拿这些猜测来折磨他了。 夜幕降临,谭云山也悠悠转醒。 既灵坐在窗边,看着外面,不知在想些什么。谭云山想叫她,嗓子却干得发不出声音,幸而桌案上的“血盏”已撤,不知谁放上新的茶壶和茶杯,里面满满清水。 谭云山将茶杯取过来,先小心翼翼闻了一下,确定没什么怪味,又小心翼翼舔一下 ,确定是清水,才一饮而尽。 喝得太急,以至于喝完之后,才品出点……甜? “醒了?”既灵听见声音,回过头来。 “嗯。”谭云山轻应了声,然后像为了验证似的,又倒一杯水,咕咚咚喝光,末了疑惑看向既灵。 既灵被他蒙头蒙脑的神情逗弯了嘴角,淡淡道:“加了点蜂蜜。” 谭云山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会影响精气吗?”说完就后悔了,连忙找补,“反正我已经喝了,你别想让我吐出来。” 既灵没想到他已如此进入状态,第一句竟然是关心“诱饵还纯不纯”,声音难得有一丝柔和:“一点点,没事的。” 谭云山放下心来,与此同时感觉力气也恢复了一点,不知是蜂蜜真有奇效,还是心理作用。 “我们什么时候行动?”趁着感觉还不错,谭云山主动询问,生怕过这村就没这店了。 “再等一刻钟,”既灵又转头看窗外的天,良久,道,“月亮就要升到最高了。” 一刻钟后,谭府中庭花园。 谭云山站在飞檐亭下的回廊上,有些犹豫道:“就算是个傻妖怪,明知道这里有埋伏还要再来,那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坐同一个地方当诱饵,是不是也太不尊重人家了?” 既灵深以为然:“所以这次我们不上亭。” 谭云山意外:“都来到这里了,不上亭去哪儿?” 既灵侧目眺望回廊栏杆之外。 谭云山顺着她的目光…… “别告诉我你要让我跳到池塘里!” 既灵重新看向他,想起了曾经对方讲过的那句动人的话:“不用非得说,你懂我。” 什么叫自己给自己挖坑,跳进池塘里的时候,谭云山就明白了。 “要泡多久……”刚下水已经冷得打颤,谭云山没信心能坚持太久。 既灵当然清楚他的身体情况,故而在回廊里预备齐了擦身的干燥手帕,还有几套厚衣物:“觉得受不了了就上来,缓一缓再继续,千万别硬撑。” 谭云山想说我已经硬撑了四天三夜了,但见既灵一脸真心关切,又把那调侃咽了回去。 既灵想到什么似的,又补充:“还有一点,不要……” “不要漂过细麻绳。”谭云山已经能把既灵这句叮嘱背下来了。 左右三丈外,各有一根细麻绳分别栓在回廊栏杆上,而后麻绳自栏杆这边绷起,贴着水越过池塘,分别绑在对岸的两块石头上,看起来就像是用麻绳在池塘中分割出一道矩形的狭长空间,而浮在其中的谭云山,则被要求不可离开麻绳所圈的范围。 他没问既灵缘由,不是不好奇,只是没什么力气问,当然也怕问出什么凶残计策,吓着自己,不如当一个无知而幸福的诱饵。 那厢既灵已经跃上飞檐亭。 谭云山闭嘴凝息,尽可能不再浪费体力,只以最小的动作保持身体平衡,不至下沉。 一刻钟。 两刻钟。 三刻钟。 整个花园里一片死寂。 既灵坐在飞檐亭上,花园一切尽收眼底,净妖铃已握了许久,手心满是汗。 谭云山感觉自己的脑袋开始发木,思绪已然有些迟缓,牙齿不住地上下打架,想抬头看既灵,却只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 他知道自己必须上岸了,再下去,不用妖怪,他就已经…… 咕噜。 身前忽然翻出的一个水泡打断了谭云山的思绪。 本就已经冷透的身体,瞬间结冰。 他想抬头喊既灵,嘴唇未动,水里已经先他一步传出让人不寒而栗的婴儿啼哭—— “呜哇——哇——” 下个瞬间,谭云山被猛然拖入水底! 就在同一时间,净妖铃已腾空而起,冲着水下黑影伶俐而去! 而既灵则在净妖铃出手的刹那,跃下飞檐亭,以脚下生风的速度朝前狂奔! 随着她的奔跑,月色将一道长长的影子映到地面。那是一条粗麻绳,早在既灵坐上飞檐亭时,已经缠绕在臂弯,如今随着她的飞奔,粗麻绳也随之绷紧,并在她用力向前的极速移动中越来越长。 连带着,池塘里也好像有黑影渐渐浮起…… “哗啦——” 谭云山终于出水。 只是并不是孤身一人,而是跟妖怪一起。 岸上的既灵跑开很远,但实际上对于谭云山来讲,只是一瞬——入水,触底,被兜起。 原来既灵早在水底铺了网,只待妖怪自己进来,当然整个池塘那么大的网实在有难度,故而才把他圈了起来,所谓范围,自然也就是网的范围。 这一次谭云山借着月光,把妖怪看了个清清楚楚。 人身,蛇尾,背生双翼,一头赤发,眼珠窄成一道竖线,不,那根本不是人的眼睛,是蛇…… 谭云山后悔了。 他是想把妖怪看得清楚,但也不用清楚到每一根头发丝,所以……没必要把他俩兜在一个网里吧!!! 眼下他俩一同被网兜提起,脸与脸之间只有一个巴掌的距离,妖怪吐着信子的血盆大口眼看就要啃上他! 谭云山拼劲全力后仰躲避,整个身体这辈子没如此柔韧过! 千钧一发之际,斜上方忽然飘过来一片黑影,没等谭云山看清楚,刺目的银色光芒陡然亮起,不仅笼罩了整个网兜,更是将花园映得犹如白昼! 妖怪发出一声怪叫,下意识转头躲避光芒,并企图挣扎出网。 眼看网兜已经被它撕出一个口子,谭云山不知哪来的勇气和体力,一把过去用胳膊勒住它的脖子。 妖怪低头就是一口! 谭云山下意识咬紧牙关,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疼痛,净妖铃却更快一步俯冲下来稳准狠地砸上妖怪脑袋! 谭云山清晰记得第一次看见净妖铃时,这法器变化起来足有多半艘小船那么大,可今次这法器只有头颅大小,所以砸中妖怪,却半点波及不到他。 妖怪最终也没咬上谭云山。 因为被净妖铃砸中的瞬间,它怪叫一声,骤然缩小,竟变成了一条小臂粗细的蛇,但与寻常蛇仍不同,七寸处生有一双薄如蝉翼的翅膀。 谭云山瞬间领悟,这是它的原形! 眼看妖怪就要从拳头大的网孔中溜走,谭云山情急之下大叫出声:“别让它跑了——” “放心,”既灵的声音竟在近处,“它跑不了。” 谭云山循声抬头,只见既灵轻盈立于网兜的一根索绳之上,净妖铃已回,但不是回到她的手中,而是回到她的身边,稳稳浮空,至于她手里则不知何时多出一个金色物件,形状像灯笼,但却比普通灯笼小太多,只手掌大,上面拴着金丝绳。 既灵单指穿过金丝绳,将这物件轻巧提起,口中念念有词。 怪蛇的半条身子已滑出网兜,谭云山心中着急,又不敢打断既灵。 怪蛇已经完全滑出网兜,以极快的速度往下落。 谭云山虽不懂捉妖,但通过这几天的经历也知道,断不可让此妖入水,否则今夜又要白折腾! 幸而“搭档”心中有数,就在怪蛇即将沾水的一刹那,那疑似灯笼的物件射出凌厉金光! 谭云山不知道那是什么法器,但直觉怪蛇此次必定难逃一劫…… “哗啦——” “妖孽哪里跑——” 突如其来的巨物出水声和怒吼,盖住了怪蛇落水的小小“扑通”,也挡住了既灵“灯笼”里射出的金光。 确切地说,那金光一点没浪费,全刺他背上了。 这位从水底下冒出来的不速之客看起来约有三十五六岁,高大健壮,虎背熊腰,头发短得像胡茬,乍看还以为是光头,一张脸很是端正,但浓眉厉目,自带威严,只是一身不知怎么拼凑起来的毫无统一的衣衫,让这种威严荡然无存。 目测,这位应该不是妖,因为被金光刺中后,他只是回头一脸纳闷儿地问:“什么东西热热乎乎的?” 网兜里的谭云山一头雾水。 绳索上的既灵一口老血。 “妖怪呢?”不速之客还问呢,看着他俩,一脸无辜。 既灵收回法器,默默走到谭云山面前,割开网兜,放出搭档。 谭云山费劲巴拉爬出网兜,原本想学着既灵那样沿绳索走回去,后来犹豫片刻,还是干脆利落跳入水中,游上岸。 不速之客从水中跃起后就踩在了网兜的另外一根绳索上,这会儿不见妖怪,只见两个怪人,也一片茫然,而且怪人们还不答话,这更让他焦躁,但对着陌生人又不好发火,只得耐着性子再度出声:“敢问二位,这是哪里?还有刚才是否看见过一个半人半蛇的怪物?” 既灵想缓缓再来和这位不请自来的“同行”好好说道说道,毕竟捉妖遇见同行不是新鲜事,但被同行坑得这么惨,还是头一回。 可谭云山等不及了:“这里是槐城谭府,还有你说的妖怪我们见着了,而且差一点就要捉住了。” 谭云山难得有了脾气,实在是饿了这么多天,眼看就要成了,结果功亏一篑,圣人也得摔茶碗! “槐城谭府?”不速之客愣了下,随即挠挠头,意外地嘀咕,“我到城里来了?” 谭云山深吸口气,又慢慢呼出,最后幽幽一叹:“这位兄台,你连自己在哪里都不清楚,就别干捉妖这么危险的事儿了,为什么一定要为难自己,又牵连别人?” 不速之客皱眉:“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如果你不出现,我们就把妖怪捉住了。”既灵终于缓过劲来,无奈开口。 片刻之后,谭府后宅。 蛇妖已经被伤得现了原形,短时间内再无可能吸人精气,故而终于不用继续做诱饵的谭云山左手馒头右手饼,嘴里面条眼睛还盯着桌上的粥。 不速之客神情复杂地看了他半晌,终没忍住,抬头问既灵:“就不能给他点菜吗?” 既灵没料到对方的第一句话是这个,忍俊不禁:“没事儿,他现在吃什么都是山珍海味。”不过话是这么说,手上却还是把被谭云山死死抓着的馒头和饼给夺过来了,末了对着一脸哀怨的谭二少道,“先喝稀的。” 一眼没照顾到,谭云山差点把后厨能搬的都搬来,但实际上,久饿之人是不能立刻大开吃戒的,必须从稀的一点点来。 “我叫冯不羁,修行之人,顺便也捉妖。”等半天没等来询问,不速之客只好自报家门。 既灵点点头,对于他的身份倒不意外。 刚喝了一口粥的谭云山差点呛着,狐疑看过来。冯不羁,这是真名还是诨名啊…… 冯不羁压根儿没接收到谭二少的视线,他正上下打量既灵呢,末了心中有了数:“同行?” 既灵点头,与此同时,将自己和谭云山的名字报上,又把之前发生的种种简单讲与冯不羁听,当然重点是今夜,他怎么横空出世搅了他们的必胜之局。 冯不羁听完,懊恼地一拍大腿:“哎,我一捉妖的竟然帮妖怪跑了,这说出去得让人笑掉大牙!” 拍是真拍,骂也是真骂,不用既灵声讨,这位已经把自己定了罪。 显然,这是个性情中人。 既灵喜欢直来直去,既然对方这样坦荡,再追究过去的对错也没任何意义,倒不如往前看:“你刚刚说此妖叫应蛇?” 先前虽然是既灵给冯不羁讲今夜之事,但后者也时不时搭两句话,言语之间,便透出了这个名字。 冯不羁闻言点头:“对,应蛇,而且此妖并不是普通的妖,是上古五大妖兽之一,人身蛇尾,叫声如婴孩啼哭,能招大水。半月前槐城刚下暴雨的时候,我正好在城郊,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后来在护城河里发现此妖,几番缠斗,还是让它溜了。之后我就一直在城郊寻它,直到今天,又在护城河里找,竟不知不觉顺水游进了城。我在水底下,也看不见上面,这不就一路游进这里了,要不是你们在上面闹出动静,我还傻头傻脑继续瞎游呢……” 谭云山:“你是一路从水底游过来的?像鱼那样?” 既灵:“上古五大妖兽?” 谭云山:“人怎么可能做到呢?” 既灵:“上古妖兽为何会在槐城?” 谭云山:“等等,现在还有洪水能从护城河直通我家?” 既灵:“不对,上古妖兽听起来就很不得了怎能那样轻易就被我打回原形呢?” 谭云山:“兄台……” 既灵:“同行……” “咱能不能一个一个来!”冯不羁头痛欲裂,恍惚间还以为自己面对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二百个人,心说难怪他俩能一起捉妖,真合拍。 谭云山和既灵不约而同闭嘴。 冯不羁不太放心道:“没其他问题了?” 二人一齐点头,无比乖巧。 冯不羁长舒口气,找到些许前辈师兄的自信:“老弟你继续喝粥,姑娘你继续喝茶,至于你们刚刚问的问题,咱们逐个来说道。” “先来你的,”冯不羁看向谭云山,说开始就开始,“我确实是一路从水底游过来的,因为我会闭气之术,可在水下闭气几个时辰。至于现在是否还有水路能从护城河直通你家,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有,但具体怎么通的,我不清楚,因为我全程都在水底下,等浮上来的时候,已经在你家池塘了。” 谭云山愣愣眨了两下眼睛,最终接受了这个解释。毕竟半人半蛇的妖怪都见过了,人可以在水底闭气几个时辰,好像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豁然开朗的谭云山见冯不羁仍看向自己,连忙把粥咽下去:“我没其他问题了!” 冯不羁满意点头,他就需要这么简洁明确的态度。 “接着是你的,”看向既灵,冯不羁的面色就有些为难,似乎在思索从何处开始掰扯起,最后还是决定先问一下,“上古妖兽是什么,你知道吗?” 修行的未必通晓天地,捉妖的也未必知道前史,故而在讲之前,还是要探一下对方的认知程度。 既灵茫然摇头。从小到大师傅不单给她传授了捉妖本领,也讲了许多与妖有关的事情,但“上古妖兽”,她却是从未听过。 冯不羁料到了,毕竟是个小姑娘,要是什么都知道才奇怪:“上古时期,世间妖魔横行,且因天道不稳、宇宙方成,并没有什么力量来制约这些妖魔,所以这一时期的妖魔皆妖气甚强,随便拿出来一只都能轻松吃掉现世所有妖怪邪魔……但在三千年前,已经稳定并且兵强马壮的九天仙界终于决定清除这些妖魔,由天帝挂帅,围剿进行了九九八十一天,最终所有妖魔尽亡,只有五个侥幸逃脱,分别是应蛇,崇狱,异皮,佞方,瀛天,而这五个也就被称为上古五大妖兽。至于现世妖魔,都是自那次围剿之后新生成的,妖力远不如从前了……” 既灵听得认真,却也听得艰辛,因为冯不羁每说一句,她就会冒出问题,说到下一句,又冒出新的,以至于她现在满脑袋都是各种问题,恨不能拦住冯不羁别说了,好让自己捋捋。 冯不羁也不知是听见了她的心声还是读懂了他的表情,竟真的不说了,耐心等待。 既灵终于从一堆问题里摘出两个最基本的,若是这俩问题搞不清楚,那后面就更糨糊了:“九天仙界是哪里,天上吗?天帝呢,神仙的头头?” 冯不羁呆住,一脸不可置信。 好半晌,他终于受不了地一声吼:“啥啥都不知道你修的什么仙啊!” 既灵被震得耳朵疼,但又听得出对方没恶意,纯粹是自然而然的情绪宣泄,毕竟性情外放和中气十足不是什么过错,故老老实实道:“我没说我要修仙啊。” 冯不羁颇为意外:“你捉妖不是为了修行攒功德好来日升仙吗?” 既灵刚要摇头,一直竖着耳朵的谭云山先一步凑过来,一字一句道:“不,她是为匡扶正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第 10 章 ,最快更新既灵最新章节! 世间有妖,亦应有仙。 但对于地上的人们来讲,妖在凡世,仙在缥缈,见妖者多,成仙者少,世人皆拜仙,却很少能说出仙界、仙人究竟是什么样,故而书上写的仙界有千百种风貌,世人拜的神仙有上万种名号。 既灵其实不大关心这些。 对于仙,她无所谓信与不信,也无所谓敬与不敬,因为实在离她太远了。她既不向往长生不老,也不祈求神明保佑,只修她的行,捉她的妖,一日有三餐即可,天地皆太平最好。 然而这会儿从冯不羁口中得知原来真的有仙界,还和很多书里说的一样,有帝王,有天兵天将,这就勾起她的兴趣了,就算不向往成仙,当秘闻听也很有意思。 谭云山显然也是这般心思,因为在帮既灵喊出毕生追求之后,他望向冯不羁的那双眼睛里也满是期待。 冯不羁没成想自己放跑了妖,倒收来俩修行路上的“后生晚辈”,这还真是让人……有点小兴奋。 “咳咳,”使命感爆棚的冯不羁清清嗓子,才徐徐道来,“九天仙界,与既灵姑娘你想得一样,就是神仙住的地方,天帝也确实就是仙界的皇帝,神仙的头头,掌管整个九天……” “但这仙界呢,你说它在天上也行,说它在海上也对,因为九天仙界由岱舆、员峤、方壶、瀛洲、蓬莱五座仙山和被这五座仙山环绕其中的九天宝殿组成,仙山里住神仙,九天宝殿里自然就是天帝和帝后……” “可这五座仙山虽成环绕,但距离九天宝殿的远近各不相同,彼此间的高低位置也相异。据说……呃,后面可就是道听途说了,毕竟我也没有亲见过,你们就随便听听吧……” “据说岱舆和员峤距离九天宝殿最近,也是所有仙山里漂浮得最高的,坐星辰之上,与九天宝殿并肩,住的呢也都是一些有官职的上仙……” “剩下三座仙山就相对漂得低一点,距离九天宝殿也就远了,住的都是小仙散仙,这其中最低最远的是瀛洲,不在天上,而是漂浮在东海尽头,所以很多求仙的人上不去天,便出海,传说真有成的,当然是真是假就没人知道了。” 一口气说太多,冯不羁停下之后连喝三碗茶。 一口气听了太多,既灵和谭云山沉默良久,慢慢消化。 最终,谭云山率先打破安静。 既灵不愿意承认谭云山比自己脑子快,但又的的确确是自己还在捋那几座仙山的距离和关系呢,人家已经发现了重要讯息—— “冯兄,后面的都是道听途说了,难道前面的五座仙山环绕九天宝殿之景,你就亲见过?” 冯不羁刚喝上第四碗茶,一个没喝好,呛得咳嗽起来。 谭云山连忙拍拍他后背,温柔宽容:“没事没事,我不问了,你别紧张。” 既灵瞪大眼睛,她还在这里想给谭云山的敏锐叫好呢,结果这人真的就只是随便问问! 终于咳嗽完了的冯不羁也不给既灵说话时间,立刻借坡下驴:“说到应蛇为何身为上古五妖兽之一,却轻而易举被你打回原形,这就又得从那次围剿说起了……” 既灵:“……” 还没有人说到这里好吗!!! “那次围剿,五妖兽虽侥幸逃脱,实则已元气大伤,再不可能恢复往日妖力,别说比不得上古时期,就是后世这些新的妖怪,但凡修炼到一定年头,都可以和这五妖兽比画比画。它们也清楚自己不复往日威风,所以自逃脱后一直蛰伏,有像应蛇这种找了条不起眼的护城河的,也有躲深山老林的,总之散落各处,销声匿迹。” “就让它们这样跑了?”新听来的事情让既灵忘了去揪先前的疑问,只剩下满腹不甘心,“既然已经倾全力围剿,为何不剿个彻底呢?” 冯不羁道:“虽说围剿得胜,但如此大动干戈,仙界亦死伤无数,急需修生养息,加上逃走的五妖兽再没闹出大动静,久而久之,人世安稳,仙界自然也没必要再费心费神去搜寻捉拿一个掀不起大浪的老妖怪了。” 既灵越听越不平:“什么叫现世安稳?什么叫再没闹出大动静?槐城现在叫安稳?那么多人失踪不算大动静?你是没看到陈府家丁死得有多惨!” 冯不羁沉吟片刻,问:“是不是内里化成血水,只剩一副空皮囊?” 既灵讶异:“你也见到了?” 冯不羁道:“陈府的我没见,但在护城河里找应蛇的时候,倒捞上来十多具尸体,都是同样的死状,一碰就破裂,最终只剩一层皮。” “那应该就是槐城失踪的百姓了。”虽已料到,但真听见,既灵还是觉着心里堵得慌。 冯不羁叹口气,道:“我曾在一本书上读到过,上古妖兽吸人精气的方式同后世的妖完全不同,被他们吸过精气的人,骨肉尽灭,现在看,它们的妖力虽然不如从前,但修炼方法完全没变。” 既灵定定看他,又仿佛透过他,在看天上那些不作为的神仙:“放着这样的妖怪不管,你还觉得他们做得对?” 冯不羁没答话,好半天,才嘲弄地扯了下嘴角,带着不屑,又带点无奈:“这么和你说吧,我们站在地上,看周围发生的事情是大事,但人家在天上,看整个世间可能都只是一方棋盘。上古妖兽又如何,早就是闹腾不起来的小妖……”他说着伸出手,拇指指甲压到小指指肚上,作极微小状,“连粒灰尘都算不上,管他作甚?” 既灵看着冯不羁比出的刺眼手势,半晌,沉下声音:“他们不管,我管。” 冯不羁有片刻的愣神,而后第一次,认真打量起既灵,再开口时,语气里已多了一分敬重:“姑娘师从何处,修的什么法,捉的什么妖?” 既灵抬手施礼,也难得正式回道:“既灵师从灵山青道子,修六尘真法,捉恶妖邪魔。” 冯不羁自认见多识广,结果人家姑娘这段自报家门里除了灵山他听过,其余皆是茫然,只好面上尬笑,以礼回应:“冯不羁,师从大苍山云松法师,修五蕴道,捉造孽妖。” 妖,亦有作恶与不作恶之分,有的修行者不管这些,见妖即斩,有的则会依据善恶再行动手,难得他俩都是后者。 问完既灵,冯不羁又转向谭云山,一脸好奇与期待。 谭云山放下筷子,郑重抱拳:“谭云山,一介凡人,读圣贤书,修礼仪道,不捉妖。” 冯不羁怔住,视线在谭云山和既灵脸上转了几个来回,他出水就见到这二位一个当饵一个施法合力捉妖,想当然就认为谭云山也是同行…… 谭云山知道冯不羁误会了,立刻贴心解释:“她是法师,我是这家二少爷。” 冯不羁挠挠头:“那这家里的其他人呢?” 谭云山微笑:“跑了。” 几碗稀粥下肚,谭云山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而就在他吃饭的当口,那边的两位同行已经讨论出了一个不好不坏的结果—— 冯不羁:“你确定把它打回原形了?” 既灵:“一条二尺来长的灰绿蛇,背部七寸处有双翼。” 冯不羁:“那就没错了。话说你是用什么法器打的,这么厉害?” 既灵:“净妖铃。” 冯不羁:“就这个小东西?” 既灵:“我施法给你看看?” 冯不羁:“不用不用,世间之大自有高人妙器,我信你。” 既灵:“只可惜,它已经逃进水里,再想抓就难了。” 冯不羁:“你可以换个角度想,它已重伤现形,除非吃仙丹,否则百年内再无可能作恶,抓不着就抓不着吧,槐城太平了就行。” 既灵:“槐城真的太平了吗?” 冯不羁:“那得看明早水退不退。” 谭云山不敢打扰这二位,到角落寻了把椅子,悄悄打起盹来。 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靠在椅子上半睡半醒的谭云山总觉得哪里不对,仿佛四面八方有怪异的风袭来,扰得他不安宁。终于,他百般不愿地挣扎着张开眼皮,发现面前似有一团黑影。 等渐渐看清那是一张距离极近的大脸后,谭云山一个激灵,彻底醒了。 “谭老弟,你还真别说自己是一介凡人,”冯不羁仔细打量谭云山的脸,啧啧称奇,“刚在园子里差点被妖怪生吞活剥了,转头就能睡着,一介凡人可没你这样淡然从容的气度。” 坐在另一边围观了全程的既灵还以为冯不羁发现了什么呢,闻言没好气地笑道:“他不是从容,是心大。” 虽只相处几天,但既灵已经对谭云山略知一二。这人害怕的时候是真怕,但怕完了也是忘得真快,就像聊到谭员外对他的态度,无奈难过肯定是有的,可转瞬,就又自己把自己开解了,简直比佛门中人还放得下。 谭云山风雅一笑,坦然接受既灵的评价,且自有一番道理:“想开点没什么不好,世道已如此不易,何必再自己为难自己。” “……”你一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到底哪里不易了! “没见过娘,爹又不疼,大哥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连家产都不担心我争……”一桩桩,一件件,谭云山竟煞有介事数起来。 既灵决定以后要喜怒不形于色,否则不等说话,光一个表情,就让人把念头猜着七八分,太吃亏了! 冯不羁对谭二少的印象还停留在“舍身做诱饵”和“可怜兮兮喝粥”上,心里已对这个敢以血肉之躯面对妖怪的富家公子生出一丝钦佩,这会儿又见他这么惨,简直不忍心继续听了,索性抢白,换个话题:“谭老弟,你虽然不是修行中人,但能与应蛇周旋这一场,也算是命里机缘了,保不齐以后就陆陆续续遇上各种妖,防范之法还是要懂一些的。你既然叫我一声兄长,那为兄就不能白受,来,我具体给你讲讲……” 话没说完,谭云山已经被冯不羁一胳膊揽住肩膀。 这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了。 谭云山心情复杂,其实他也知道冯不羁是好意,但那句“保不齐以后就陆陆续续遇上各种妖”,实在让人高兴不起来…… 夜基本过去,再一会儿,天就亮了,但这一屋子三个人,除了谭云山时不时打个哈欠外,其余二者皆了无倦意。只不过冯不羁精神是因为终于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听众”,既灵精神是因为心里惦记着逃走的应蛇。 然而对方已经逃走了,以那样小的原形,随便想藏在哪处山野河泽都轻而易举,她就是坐在这里把头发纠结白了,仍束手无策。 “真的啊,厉害。”耳边传来谭云山的轻呼,声音不高,但情真意切。 “过奖过奖,我毕竟修行有年头了,这点雕虫小技还是有的哈哈哈……”谦虚得毫不走心的是冯不羁,浑厚笑声里满是得意与自豪,“我再和你说我前年遇上的那只妖怪,那可真是我遇见过的最狡猾的妖,能耐不大,但特别鬼!我不诳你,就算九天仙界派人下来,都容易着了它的道,但我是谁啊,我吃过的盐比那妖怪喝过的露水都多……” “传授防范之法”怎么就变成了“回顾光辉过往”,既灵不清楚,反正她注意到的时候,两个人就已经相谈甚欢了。冯不羁主要是讲,谭云山主要是捧,但讲者兴致高昂,捧者回应到位,于是一个越讲越欢腾,一个越捧越娴熟。 这会儿,冯不羁正手舞足蹈地比画那妖怪怎么怎么诡计多端,与刚从池塘里冒出来的落魄样截然不同,虽还是那一身衣服,但此刻的他满面红光,周身都是“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斩一双”的如虹气势,就哪怕现在有妖在附近,也得躲着他走。 谭云山则是截然不同的而另外一种风采。 若冯不羁是英雄如烈火,那谭云山现在就是君子如静水,甭管冯不羁怎么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他就笑盈盈地听着,间或看准时机送上一句“厉害”“佩服”“冯兄真乃高人也”,话不用多,几个字,就让冯不羁如沐春风。 “咱俩拜把子吧!”不知被谭云山的哪句话触动了心弦,冯不羁忽地来了这么一句。 不仅既灵愣了,谭云山也有点被惊着。 冯不羁看看他俩的表情,末了解释似的一声长叹:“同道易得,知己难求啊!” 既灵扶额,怎么就知己了?! 再忍不了,她先白一眼谭云山,谴责他欺骗别人感情,再看向冯不羁,直接点破:“你别太当真了,他那是敷衍你呢,左耳朵听右耳朵冒,根本没往心里去。” 本以为这话说完,冯不羁要么和她分辩,要么去找谭云山求证,不料哪种情况都没发生,人家冯大师直接点头,认了:“我知道啊。” 既灵怔住,语塞。 冯不羁继续道:“我已经很久没和人这么痛快说过话了。你说他敷衍,但有些人连敷衍都懒得敷衍呢,他坐在这里听我讲了几个时辰,一直笑模笑样,再不走心,于我看来也是难得的真心了。” 谭云山不语,只微笑轻摆手,那叫一个谦虚。 既灵讨了个没趣,又见谭二少如此,简直想一脚踹过去。 冯不羁将二人的“眉目传情”尽收眼底,好笑之余,又生出一丝感慨,便颇为语重心长地对既灵道:“你这个小姑娘啊,就是凡事太较真。” 既灵觉得这话好没道理:“不较真,难道要糊涂过日子吗?还有遇上厉害妖怪的时候,不较真,难道就打得过便打,打不过便跑吗?” 冯不羁几乎没半点犹豫地点头:“当然。人外有人,妖外有妖,我们不可能灭得掉每一只,留得性命在,方能多捉妖。” 谭云山也凑过来:“人生在世,别为难自己……” 既灵牙根痒痒:“这话你已经说过了……” 谭云山静静看了她片刻,补完后半句,“也别为难别人。” 屋里安静下来,没人说话,只一盘不知何时被何人摆在屋角几案上的果子,发出几丝清新的香。 冯不羁有点受不了这样的压抑,求助似的看向自己的谭老弟。 谭云山老神在在,给了冯兄一个“放心,她是一个非常文静的好姑娘”的眼神。 冯不羁回忆起既灵站在池塘绳索上的凌厉身姿,总觉得谭老弟可能……过于自信了。 既灵垂着眼睛,思索着谭云山那最后半句话,她想得很认真,以至于对屋内气氛的骤然转变毫无察觉。 虽然文静与否有待商榷,但有一点谭云山判断得很准,那就是既灵没生气。 原本也没生气的理由。 甚至,既灵思索后觉得谭云山说得不无道理。 一样米养百样人,有急性子,有慢性子,有勇敢的,有怯懦的,有迎难而上的,也有顺其自然的,她不能拿自己的做法去要求别人,就像之前生生让谭云山饿了那么久,现下想来,若不是为了守护谭家周全,他恐怕也不会答应自己。 想是想通了,但难免有失落。 犹豫再三,既灵还是直截了当问出了口:“如果应蛇不是出现在谭家,而是出现在别的地方,你还会帮忙捉吗?” 谭云山收敛起玩笑,缓缓摇头:“不会。应蛇出现在谭家,形势所迫,我只能以卵击石,但若它出现在别的地方,压根儿与我没关系,难道我还要主动去找石头撞吗。” 既灵点点头,踏实了。 自己想通和听见对方直接说是两种感觉,前者多少有些许憋闷,后者就比较让人释然了,虽道不同,但相识一场,彼此真诚,日后回忆起来这位有过一战之缘的谭二少,也…… “既灵姑娘,我不会的!”冯不羁一拍桌案,打断……不,生生拦路抢劫了既灵的思绪,“我会继续寻找它,消灭它!一来,它是恶妖,为民除害是修行者的本职;二来,这是我第一次遇见真正的上古妖兽,更难得的是我竟然还可以同它搏上一搏,且胜算不低,那我怎么可能放过它,光想想那面对面的场景都激动!!!” 既灵不自觉向后靠紧椅背,生怕被冯不羁的“火焰”给燎着。 谭云山却眉目舒展,拱手抱拳:“冯兄,我是真羡慕你这股子世间少有的热烈豪情。” 冯不羁不好意思地抓抓头:“言重了言重了,哪有你说得这么……这么……” 冯不羁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谭云山贴心解围:“不是客气,是真心话。” 既灵看不下去了,伸手朝谭云山挥一挥,调侃道:“你也夸夸我呗。” 谭云山问:“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既灵看着他嘴角可疑的弧度,不自觉警惕起来:“先来段……假话?” 谭云山莞尔,随即开口:“你很厉害,一个姑娘家习得一身本事已属不易,你还能常怀一颗救人于危难的大善之心,更难得。” 既灵被夸得脸上一热,旋即反应过来,假的,都是假的……这简直是她遇见过的最让人酸楚的夸赞。 “那真话呢?”已经被重伤了,就不差最后一下了,既灵觉得必须死个明白。 谭云山显然很满足她的反应,连声音里都带上笑意:“你真的很好看,粉雕玉琢,灵动秀丽,眉如青黛,目若星辰……” “谢谢。”既灵无情打断谭二少飞扬的文采,起身出屋,“我找点吃的去。” 离开房间很远,既灵才用力揉脸,终于把那忍不住往上的嘴角给压了下去。 幸亏跑得快,再听下去,她容易走路都飘。 从古自今,人都是喜欢听赞美的,既灵以为自己能免俗,遇见谭云山,才知道自己太天真了。谭二少不仅夸得真诚,还能一口气不重样地夸,辞藻花样翻新层出不穷,真乃古今第一捧。 难怪冯不羁愿意和他聊上几个时辰,既灵想,若谭云山早拿出这本事,她可能就脑袋一热,放他一马,自己下池塘去当诱饵了。 这厢既灵飘飘然,那厢谭云山则意犹未尽。 实话实说,招架不住的既灵比运筹帷幄的既灵有意思多了,也更可爱。 冯不羁看看“恋恋不舍”的谭云山,又看看因某位姑娘离去得匆忙而没有完全带上的门板,难得起了恻隐之心,遂拍拍谭云山肩膀道:“老弟啊,差不多得了,万一人家小姑娘当真了怎么办。再说你讲的虽然都是好话,可毕竟也是撒谎,违心话说太多可是损德行的。” 谭云山好笑解释:“说她修得一身武艺不简单是真话,只是想逗她,才说那是假话。” 冯不羁叹口气:“我说的是后面的,你夸她好看的那些,哪个姑娘会因为你夸她本领高强而羞涩啊!” 谭云山一脸无辜:“后面的更是真话啊,我是真觉得她好看。” 冯不羁愣了,好半天,他才恍然大悟,继而哈哈大笑:“行了行了,我懂了,虽然才几天,但患难见真情,嗯,也是段佳话!” 这回轮到谭云山蒙了:“冯兄,你这是何意?” 冯不羁笑容定在脸上,似乎在犹豫继续展开还是戛然而止:“你不是相中她了吗?” 谭云山终于弄明白为什么他和冯不羁一直讲不到一处了:“冯兄修行之人,应是见过广阔天地的,怎么所思所想还总拘泥于儿女情爱呢。” 冯不羁这叫一个冤:“是你先把人家姑娘夸成了花,说你真觉得她好看的。” 谭云山点头,坦然承认,可又不尽认同:“我是真心觉得她好看。世间万物皆有其美,一枝花,一朵云,一片叶,一汪水,各有各的美。人亦如此,但无关风月。” 这话说得太文绉绉,又颇有深意,冯不羁觉得自己需要时间去领会…… “就像冯兄,也因这铮铮男儿气而带有一种雄壮之美……” “多谢谭老弟我明白了!” 生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冯不羁,及时悟了。 谭云山点点头,拿过清茶浅喝两口,还是那副老样子,优哉游哉,怡然自得。 “也不知道该说你有心还是没心。”冯不羁揶揄一句,起身活动筋骨,却在走到窗前的时候,不动了。 这是一扇二层阁楼的窗,抬头可望无尽天边,低头可赏中庭花园。 而现在,天边初生的日头在云后露出了小半张脸,花园所有草木现出全貌,池塘边沿也清晰可见。 ——天晴,水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第 11 章 ,最快更新既灵最新章节! 旭日初升,整个槐城欢天喜地,那喜庆的锣鼓声一直从城门口传到谭府,偶尔晨风还送来人语欢笑。 不同于前几日,今晨的水是一下子退了个干干净净,原本就露出的湿润地面变得清爽干燥,原本还有残留的水洼干涸殆尽,仿佛夜里来了什么神怪,一口气喝光了槐城每一个角落的水。 谭府亦然。 整个府宅恢复原貌,若不是花园池塘上空还悬着破了的麻绳网兜,既灵真的会以为先前的所有都是一场诡异迷幻的梦。 “应蛇走了。” 去后厨弄了两碗素菜汤的既灵,回到房间,就见不知已在窗口站了多久的冯不羁转过身来,幽幽说了这四个字。 既灵端着汤碗回来的路上,已是天光大亮,府内水退她看得清清楚楚,外面的敲锣打鼓也依稀可辨。 槐城百姓不必知晓暴雨为何来,洪水又为何退,只管高兴就好。 但对于她和冯不羁,这样的结果只能算圆满一半。 斩草不除根,来日又是祸害,当年九天仙界不愿费劲再去捉这几只妖,结果三千年后,害苦了槐城,如今应蛇重伤而逃,谁知道百年后,哪里又要遭殃。 “要不……”既灵把素菜汤放到桌案上,看向冯不羁的眼睛炯炯放光,“咱们再去护城河那边探最后一遍?” 冯不羁万没料到自己等来这么一句邀请,哭笑不得之余,又有些佩服既灵的执着。 应蛇逃回护城河的可能性不太大,如今的它妖力虚弱,已不能随意伤人,若想修回半人半蛇,至少要百年以上,而且只能选择躲在人迹罕至处乖乖集天地灵气、吸草木鸟兽精华,回护城河里,对它没有任何意义。 但既灵显然要亲自探一遍才放心。 妖已遁逃,像他们这样永远在路上的修行者自然也要离开槐城,而既灵话中的“探最后一遍”,其实就是在离开之前,想帮这一城百姓最后再吃颗定心丸。 “行。”冯不羁应得干脆,义不容辞。 谭云山知道这里面没自己什么事,很识相地一言不发,只若有所思地看着桌上的两碗素菜汤,心里琢磨,一碗肯定是既灵的,那另外一碗,究竟是给冯不羁的还是给自己的? 正想着,忽然天降大手拿走了其中一碗,没等他反应过来,已听见“呼噜”“呼噜”的喝汤声,然后就是冯不羁一声满足感叹:“哎,好喝!” 谭云山自是不能和一夜没吃东西的既灵争了,只能失落地看着桌上的最后一碗,悄悄多闻几口香气。 “二少爷——二少爷——” 窗外忽然有人唤他。 谭云山意外,心说谭府的下人都离开避难去了,哪又来个人喊他二少爷。疑惑间,他已来到窗前,就见惯常伺候他的小厮站在后宅前院之中,四下张望,边望边喊。 “这里——”谭云山大声应。他现在既灵处,小厮八成是去他的房间寻他,没寻到,才只能呼唤起来。 小厮如一阵风般跑到阁楼之下,仰头道:“二少爷,老爷回来了——” 谭府前庭,正堂。 自暴雨来袭,谭府被淹,这正堂就成了一片汪泽,谭员外会客也好,处理谭府的大事小情也罢,只能在后宅茶厅里讲究,如今坐上久违的正堂当家椅,看着两边墙壁上挂着的列祖列宗画像,心中十分妥帖惬意。 槐城人敲锣打鼓庆祝天晴退洪,他们一家三口便也踩着这锣鼓点速速而归。 哪里都不如家里舒坦,相比槐城人,他们更清楚妖就在水中,如今水退了,连日头都出来了,一片朗朗乾坤,自然是法师把妖孽降服了,那还哪有不回家的道理。 当然,谭员外也挂心自己的府宅,急切想回来看看有没有被法师弄成断壁残垣——毕竟那可是捉妖啊。 幸而,随行家仆转了一圈回来报——除池塘上面悬着破麻绳外,再无不妥。 谭员外放下心来,及至“法师”踏进正厅,已然满面春风,起身恭迎:“有劳法师了——” 既灵刚一只脚迈进正厅门槛,见状连忙回礼:“不敢,最终还是让那妖星跑了,既灵实在有愧。” 谭员外身体僵住,笑容硬在脸上:“跑、跑了?” “但已被打回原形,再想作恶,还得重新修炼上百年。”说话的是冯不羁。 谭员外看着法师身后忽然站出来的壮汉,一脸茫然:“这位是……” 冯不羁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不速之客”的身份,连忙自报家门:“冯不羁!” 谭员外被如虹的声音贯得耳朵嗡嗡的,以至于好半晌,才确认不是自己没听见后续,而是对方真的就只说了个名字。 嗯,冯不羁……然后呢! 谭员外被卡了个不上不下,但谭世宗早听明白看清楚了,索性直接问冯不羁:“法师刚刚说妖星再想作恶还要重新修炼百年,那请问百年之后它会再回槐城再扰谭府吗?” 冯不羁被问得了一愣,思忖片刻,才慎重道:“这个我也说不准。” 谭世宗皱眉,静默半晌,忽然对谭员外道:“爹,依我看,咱们还是赶紧外迁吧,这槐城是住不得了!” 他的声调略高,不像给亲爹建议,更像嚷给既灵和冯不羁听。 谭员外也满心不快,本以为妖星被收,家宅安宁,结果欢天喜地回来了,只是“暂时安全”。但不快又怎样?别说法师分文未取,就算收了钱,人家连妖怪都能打跑,他能奈他们何? 故而,不仅不能无礼,还要怎么请来的,怎么恭恭敬敬送人离开。 “瞎嚷嚷什么。”轻声训斥谭世宗后,谭员外又“真心实意”感激一番,“不管怎么说,我谭府能逃过一劫,全仰仗法师相助……” 既灵和冯不羁听了一车虚话,终于赶在日上三竿之前,出言告辞。 这边无心挽留,那边急切想走,双方一拍即合。 谭员外终究是会做人的,主动拿出银两酬谢,既灵不要,冯不羁倒乐呵呵帮她收了。谭员外心下安定,觉得自己仁至义尽,遣了谭云山送客后,便回房歇息了。 谭云山一直送既灵和冯不羁到城门口。 冯不羁问了第一百零一遍:“真不同我们一道去护城河看看?” 谭云山哑然失笑,只得答第一百零一遍:“我又帮不上忙,不添乱就不错了。” 冯不羁当然不是真需要谭云山去护城河那边做什么,只是有点舍不得这位萍水相逢的二少爷——和谭云山秉烛夜谈是真的舒坦啊,他多少年没这么痛快地说过话了! 有些扛不住冯不羁“恋恋不舍”的眼神,谭云山下意识看别处,就和既灵静静望过来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谭云山微微歪头,用眼神询问。 既灵索性开口:“你爹真的会听你大哥的,举家外迁吗?” 谭云山想了想,轻轻摇头:“难。谭家祖祖辈辈都在这里,外迁是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我爹下不了决心的。” 既灵看着他不甚在意的模样,没好气道:“怎么说得像与你无关似的。” 谭云山乐了,耸耸肩道:“本来就与我无关,迁呢,我就跟着走,不迁呢,我就继续住,如此艰难的抉择,有爹和大哥操心就够了。” “……”既灵无言以对。 不,她感觉跟谭云山在一起的时候,大半时间都处于这种“我不想和这人再多说一句话”的郁闷里。 但也奇了怪了,明明时时刻刻想给这位二公子一脚,可真等要分别了…… “冯兄,如果应蛇真在护城河里,别让既灵姑娘下水捉,你去,她水性不行!” “好嘞——” 嗯,果然还是尽早道别的好。 谭二公子最终也没搞什么十里相送,就站在城门口,偶尔挥两下手,目送既灵和冯不羁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城郊。 及至再也看不见,谭云山轻叹口气,转身回府。 为什么叹息,谭云山也不清楚,无端就生出一丝惆怅。不过等到看见谭府大门,那丝愁绪便淡得再也抓不着了。 这厢谭云山回府,那厢既灵和冯不羁已至护城河。 一出城门,便觉日晒难耐,如今到了护城河,冯不羁已经出了满头的汗。既灵倒没这么狼狈,但也觉得城内比城外舒适许多,蓦地,便怀念起那一城的槐树来。 有荫蔽日,清风徐来,一方石桌,几盏香茶,三五好友,美哉快矣。 可放眼这城郊,除了孤树杂草,便只剩一条死气沉沉的河。 说是河也不恰当,因为内里已尽干涸,露出大片河底淤泥。不远处的渡口附近,几只小船上吊似的挂在渡口的木桩上,想来原本该是停泊在渡口栓住了的,如今水干船沉,又因绳索拴着沉不到底,就成了这幅光景。 “不用看了,”冯不羁蹲在河岸边,也不知哪捡的枯树枝,随手往河底一扔,“别说应蛇,连鱼虾都没了。” 既灵有些发愁地看着河底:“应蛇跑也就跑了,可护城河干了,槐城百姓怎么办?” 冯不羁没想到她挂心的是这个,有些意外,更多的确实感慨。世上那么多人修仙,总不入其道,反观既灵这样压根没想成仙的,却有一副大善心肠,思及此,难得柔和了语气:“不打紧,几场雨就回来了,应蛇还没妖力震天到自己都跑了,还能控制一方云雨。” 既灵沉吟不语,似在思索对方这番说辞究竟是真的有底还只是宽慰她。 想着想着,忽然困了。 思绪飘散前的一刻既灵还在纳闷儿,虽一夜未眠,但这倦意也来得太突然了吧…… 茫茫云雾,万籁俱静,无山水,无走兽,无虫鸣,无人语,只一片空旷荒凉。 既灵站在原地,茫然四顾,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终于,零散的记忆慢慢回笼,组成清晰连贯的图景——她在护城河边与冯不羁说话呢! 然而这一眼就能望见方圆百里的地方哪有冯不羁,不,不止没有冯不羁,而是什么都没有,就像道书上说的虚空——天地皆灭,万物归元。 既灵有点慌了。她不是没有过慌张的时候,但今次尤为不同,以至于她直接大声喊了出来:“冯不羁——” 无人应答,连回声都没有。 那一嗓子仿佛被这虚无吞噬了。 但对既灵来讲,这一喊倒让慌张散了不少,她深吸口气,就地而坐,盘腿调息,同时努力让思绪清明。 与谭云山在城门口告别,然后和冯不羁一起来到护城河,接着发现护城河水干,冯不羁说几场雨就好了,之后她感觉到一阵困倦……对,就是这个,她感觉到想睡,于是下一刻睁开眼,就到了这里。 所以……这是她的梦境? 既灵凝眉,对这个推测没有太多信心,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抬手用力掐了一下自己胳膊,随即瞪大眼睛,又狠狠掐了好几下。 竟然真的不疼! 既灵哭笑不得的一拍自己脑门,好么,还真是梦。 那么问题来了,一个发现自己在梦中的人能不能主动苏醒? 既灵一狠心,又给了自己几下,结果周围景色纹丝未动,云还是云,雾还是雾。 这时候就体现出“同行”的重要了,既灵只希望冯不羁别念那一点点共同御敌的交情,最好马上立刻无情地把她从梦里揪出来…… 【真想好了?】 【你的临别赠言能不能换一换?非得每次都这句吗?】 不知何处依稀传来人语。 既灵腾地站起来,警惕环顾四周:“谁在说话——” 【你当我想?】 【行了行了,赶紧走……】 那对话的人似乎并没有被她干扰,仍自顾自交谈。 不过也就到这里了,听起来不大耐烦的“赶紧走”后,再没人说话。 既灵于一片重归的静谧中疑惑抬头,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声音似从天上传过来的…… “既灵,既灵?” 于冯不羁震耳欲聋的呼唤声中,既灵苏醒,头痛欲裂。这位“同行”如她所愿,无情地把她摇晃了个七荤八素。 “我没事,你别、别摇了。”既灵艰难出声,免得自己刚逃出虚无境,又魂断护城河。 见她醒了,冯不羁长舒口气:“你吓死我了,别人一叫就醒,你怎么跟昏迷似的。” 既灵没懂,看看空旷四周:“别人?” 冯不羁下意识闭嘴,但很快又转守为攻:“你怎么说睡就睡都没个预兆!” 既灵皱眉,她其实也很纳闷儿好吗,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进入梦境的前一刻她还在和冯不羁讲话呢,然后就莫名其妙地……睡着了?而且还做了那种毫无意义的梦,上不去天,下不了地,看不见人,吹不着风,特别无力,简直没有更糟糕的……慢着,那真的是梦吗?她最后明明听见谁在说话,只是没头没尾不解何意,又因为隔得远,听不真切是什么样的声音,只勉强听出是两个男人…… “壮士能帮我搭把手吗——”远处传来的呼唤打断了既灵思绪。 她和冯不羁一并循声去望,只见渡口再过去一段的河底,正站着个人朝这边挥手。 二人面面相觑,下一刻共同起身,毫不迟疑向那边走去。 求助者是个老汉,五十出头的模样,满脸风霜沧桑,朴素的短打,一看就是苦人家,此刻站在河底的一艘带遮蓬的小船旁,一脸发愁。 冯不羁一看就明白了:“老人家是想把船弄上岸吗?” 老人被他说到了心缝里,立刻道:“是啊,虽然涨水了它能自己起来,但谁知道这水什么时候来,而且不栓好,就是涨水了,也得冲走啊。” 冯不羁二话没说,立刻跳入河底,两手一搬船头,就生生抬起了半只船。 老汉没成想他动作这么快,连忙道:“我来我来,壮汉你在岸上拉纤绳就行!” “不当事,我浑身上下就力气多,老人家你赶紧的!” 冯不羁那气势一起来,一般人都扛不住。老汉连忙拎着纤绳爬上岸,用尽全力将船往岸上拖。 一抬,一拖,小船终于被从河底拉上来。 既灵围观全程,好几次想搭把手,却不知该怎么帮,只能暗自使劲。 冯不羁跳上岸,又帮着老汉把船拖到渡口的岸边绑好,然后才擦一把脑门:“这就行了吧。” “行了行了!”老汉感激得连连点头,“实在太谢谢壮士了。” “小事一桩。”冯不羁道。 老汉见他热心,远不像看起来横眉立目的那么凶恶,便又多唠叨两句:“本来在这渡口栓得好好的,谁知道绳子断了,也幸亏河里水干了,不然这船早不知道漂哪儿去了,我一家几口还指着它吃饭呢,哭都没地方哭去。” “老人家放心,”冯不羁长吐一口气,道,“这河里的水过几天就能满,而且槐城以后不敢说风调雨顺,但像先前那么蹊跷的暴雨洪灾,起码百年内,应是不会再有了。” 冯不羁本意是想让老人家不再担忧,况且他说的也的确是实话,不料老汉听完立刻摇头:“壮士是外地人吧,可别宽我心了,我在槐城住了一辈子,这不是我老汉第一次见洪灾,肯定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冯不羁见老汉不信,索性挑明:“老人家,槐城的雨是妖孽作祟,现在已经被我们打跑了!” 既灵想拦,生没拦住,她觉得冯不羁可以改名叫冯快嘴了。 换她,肯定不会同不相干的人说那么多,不过转念一想,说了又有什么关系,一个聊得痛快,一个听得乐呵,甚至后者都未必当真,何必那么严肃呢。 可能冯不羁说的是对的,既灵想,自己就是太较真了。 正反省着,“谭家”两个字忽然钻进耳朵,既灵一愣,立刻定了定神,就听见两个人不知怎么聊到谭家了,老汉这会儿已经打开话匣子,完全不拿冯不羁当外人了—— “我给你讲,不是地势低的事儿,就是谭家这一辈命里犯水。” “这一辈?” “对啊。槐城以前也有过洪灾,偶尔雨大了涨水,这都是正常的,谭家呢,因为在城中,地势低,所以总被淹……” “看,你也说了,是地势低。” “你听我说完哪。不是总被淹吗,所以谭家上一辈当家的就直接把整个府宅重修了一遍,据说抬高了不少,自那以后再涨水,怎么都淹不到谭家了。按理说应该太平了对吧?不,不光没太平,还更要命了。” “怎么讲?” “就从谭家传到这一辈开始,说话间也就二十来年的光景吧,槐城的雨水是越来越多,谭家也重新被淹,而且一次比一次严重,有时候外面街面啥事儿没有,他家都能被淹,你说这不邪门吗?” “……” 冯不羁没话了,既灵也觉出不对来,如果老汉说得都是真的,那何止邪门,简直是太有问题! “要我说他家不止是命中犯水,没准就是被水鬼盯上了,”老汉讲得投入,完全没注意听众的神情变化,“依我看,陈家死了的那个家丁,八成就是替谭家人死的,他两家离那么近,黑灯瞎火又下着雨,水鬼摸错门找错人不是不可能……” 既灵浑身一震,猛然看向冯不羁。 后者神色凝重,亦有所悟。 谭府,中庭花园。 日光正好,谭云山坐在梨花亭上晒太阳。 梨花亭位于中庭西面的草木之中,离池塘较远,不像飞檐亭那样哪怕晴天都能觉出风里的潮湿。 谭云山盘腿而坐,看着景,吹着风。 久违的干燥清爽让人心旷神怡,可谭云山在这一片暖融融里,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回府的他先是被亲爹叫去问话——妖怪走了,法师也走了,但妖怪怎么走的,法师又具体做了什么,总要问个清楚明白才安心——及至亲爹满意,他才得以脱身,准备来这曾经九死一生的地方,把刚刚过去的那些惊险翻出来细细回味,哪知道才走进花园,又迎面碰上了谭世宗。 谭世宗向来没什么正事,遇上他这个更没正事的,二人只能哥哥弟弟寒暄一通。偏谭世宗还特别愿意和他讲话,可能也是他赔的笑脸比较得人心,于是多半都是谭世宗讲,他应,或者谭世宗奚落他,他还要装傻地笑呵呵全接下,最后谭世宗心满意足,他恭敬目送大哥离去。 这一次也没能免俗,谭世宗明里暗里说他没用,自愿留下反而给法师添乱,这才放跑了妖怪。谭云山半句分辩没有,全部接下,最后顺顺当当送走心情愉悦的亲哥——整个过程娴熟迅捷。 告别谭世宗,谭云山终于在这花园里寻到一片清净地。原本只想在梨花亭里躺着,后面不知怎么就来了冲动,愣是爬上了亭顶。 见父亲弯腰,见大哥赔笑,谭云山对于这样的日子已经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甚至过得还挺惬意的,遇上捉妖这事儿前,他一度觉得自己可以这么优哉游哉地过完一辈子。可这会儿,看着远处池塘水面被风吹起的涟漪,他忽然有点怀念那些生死一线的时刻。 既灵和冯不羁该看完护城河了吧,谭云山想,应蛇肯定已经逃得远远的了,就是不知道这二位下一步会去往哪里…… 咕噜。 咕噜噜。 静谧草木里忽然传来冒水泡的声音。 谭云山现在对水声很敏感,顷刻汗毛直立。 咕噜噜噜…… 他没听错,真的有水声,而且就在近处! 谭云山站起,借着梨花亭的高度四下看,也不看远的池塘什么的,就低头转圈看亭子的方圆几丈,很快便锁定了一丈开外,梨花树下的一口井。 那是谭府最老的一口井,据说谭家祖上没富时,谭府还是小院子的时候,就有这口井,后来谭府越修越大,井也越打越多,但这一口仍水源不绝,便也一直用到现在。 又是水。 谭云山垂着眼睛,紧紧盯着黑幽幽的井口,头皮发紧,嗓子发干。 咕噜噜。 井口再度泛出水泡声,莫名轻快,像故意引人前去探究一样。 谭云山纹丝不动,脚就跟长在亭子上了似的——他吃过那么多次亏了,再自投罗网,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可不靠近好做,往外逃却难。跳下亭子飞奔?万一人家本来没发现他,他这一跑,倒暴露了。不逃?一直站在亭子顶?以他在谭家的地位,估计站到明天早上也未准能有人发现…… “谭云山——” “谭老弟——” 风中传来一男一女两道熟悉的声音。 谭云山发誓,他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悦耳的呼唤。 寻声望去,只见远处回廊里两个亲切身影,正一边喊一边四下张望,显然在找他。 二人为何忽然返回,谭云山不清楚,可能和井中异样有关,也可能是有其他的事情,但不管哪种,他都真心欢迎。 酝酿片刻,谭云山豁出去也不管会不会打草惊蛇了,聚起双臂剧烈挥舞:“我在这里!这里有——” 有什么尚未出口,谭云山就听见“哗啦”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破水而出了,谭云山暗叫不好,当下就想往亭子底下跳,可身体刚前倾一点,腰部就骤然一紧! “小心——” 距离梨花亭尚有不短距离的冯不羁和既灵同时惊叫出声。 只见井口蹿出一条暗绿色妖尾,同前两次一样卷住了谭云山的腰,但又同前两次不一样,因为这回的妖尾更粗更长! 惊叫过后的二人一并足下运气,由跑改跃,纵然而起! 但轻功毕竟不是飞,眼看谭云山已被妖尾卷下亭子,拖到井边,他们却仍在半路! 既灵脚下未停,心却已沉到了底,那井口如此窄,井下更不知有多深,谭云山一旦被拖进去,只有死路一条,可她和冯不羁却只能眼睁睁…… 呃,等等。 自己绝望,但谭家二少似乎并没放弃,虽然被妖尾拖到井边,可凭借单手紧扒井沿、身体紧顶井外壁的姿势愣是和妖怪僵持住了一瞬。这一瞬极短,却足够谭二少用另外一只手摸出绑在小腿刀鞘里的……菜刀了。 一摸,一拔,一举,一剁。 四招一气呵成行云流水,潇洒得恍若厨神在世。 既灵和冯不羁赶到井边时,只剩下一半的妖尾堪堪逃回井中,而谭二少则干净利落地把缠于腰间的那半截拆下来,丢在地上语重心长地教育:“卷一次两次过过瘾就得了,还卷第三次,你自己说是不是有点过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第 12 章 ,最快更新既灵最新章节! 既灵和冯不羁叹为观止,以至于谭二少都教育完了,他俩仍久久不能回神。 谭云山撒够了一肚子闷气,总算舒坦一些,这才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疑惑道:“你俩怎么又回来了?” 既灵看着前一刻还差点见了阎王这一刻就悠闲掸土的男子,简直无力:“你是不是应该先关心一下井里那个?” 本以为逃走了的应蛇竟然躲进井里,本以为百年才能修回的形态竟一夜半日就修回了,而且仅从尾部的粗细就看得出更胜从前,这些不应该才是当务之急吗! “我是有点被吓着了,”谭云山大方承认,虽然脸上完全看不出他说的“惊吓”,不过随后话锋一转,“但现在你俩都回来了,我就不担心了。” “……”既灵一肚子话被对方脸上的信任微笑堵得死死。 冯不羁看看从容的谭云山,又看看憋闷的既灵,暗自一声轻叹。有些性子就是吃亏,有些性子就是占便宜,天生的,没辙,不过还好这俩人只是萍水相逢,若是那种需要长久相处的,对于后者而言都不是吃亏的问题,那容易被欺负到渣都不剩。 冯不羁一边琢磨这些和自己根本没半点关系的闲事,一边走到井口探头往下看。 井内壁上残留着一条由上至下的暗红色血迹,应该是被斩断的妖尾往井里逃时蹭上的。但眼下井里除了泛着幽暗光泽的井水,再无其他,平静得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幻觉……如果不回头再看一眼地上那半截血淋淋尾巴的话。 “谭老弟,深藏不露啊……” 谭云山不知道如何接话。他只是想保命,从来没奢求过伏妖,剁的时候光想着奋力一搏了,剁完光顾着扬眉吐气了,直到这会儿,才渐渐回过味,觉出不真实来。 既灵蹲到尾巴跟前,仔细观察切口。谭云山那一刀不仅快,而且狠,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绝对不会相信这是一个普通人干的。诚然,妖可以被利器所伤,虽然不会像被法器所伤那样损妖力折元气,但割破皮流点血也是正常的。可像谭云山这样一菜刀剁掉尾巴?既灵没见过。尤其谭云山还根本不是修行之人,这种寻常人抡起菜刀就能对付妖怪的事,简直闻所未闻…… 谭云山还没跟冯不羁解释清楚呢,就又接收到了来自既灵的怀疑目光,想哭的心都有,最后只能举手对着苍天证清白:“我真的只是个读书人,真的第一次用菜刀,我摸菜刀的时候还被割了手……” 眼见着谭云山越说越惨,冯不羁也有些不忍心了。况且谭云山终归是自己人,他究竟是天赋异禀还是傻人傻福可以稍后再议,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捉妖。 思及此,冯不羁直接拍了两下井沿,和既灵道:“应蛇就在井底。” 既灵点头。 如果说先前只是猜测,那么现在,毋庸置疑了。 谭云山原地未动,真的完全不想再多看井口一眼,不过脑子转得飞快,几下就想明白原委了:“你们是不是先一步想到这点了,才又折回来?” 谭云山猜得没错。 既灵和冯不羁在护城河那边帮船家老汉栓船,原只是随意聊两句天,不知是不是天意,竟就聊到了谭家,聊到了这场蹊跷的暴雨,然后船家一句“陈家死了的那个家丁,八成就是替谭家人死的,他两家离那么近,黑灯瞎火又下着雨,水鬼摸错门找错人不是不可能”,让既灵和冯不羁忽然开了窍。 为何应蛇明明可以借着这场大雨吸许许多多槐城人的精气,却最终只围着谭府打转? 为何谭家已经把宅院垫高并相安无事许久了,却又从二十年前开始再度被淹? 为何应蛇已经中过一次陷阱知道谭家有修行之人在守着了,却还要执着光顾? 凡此种种都指向一个答案—— “我家里有它想要的东西,很可能是二十年前的某一天忽然有的,而且,就在这井里。” 冯不羁只快速而简洁地用了三言两语,但对于一点就透的谭云山,足够。 几乎没有迟疑,得出真相的谭云山立刻询问解决之道:“现在该怎么办?” 他问这话的时候,既灵已经在井口燃起了浮屠香——原本香已经全湿了,幸而后来雨停,天虽然没晴,但也有风,于是既灵就把湿掉的浮屠香用细线挂在谭府屋檐底下吹了几天的风,加之今晨出了阳光,带走最后一丝水汽,等既灵将之摘下带离谭府时,已干燥如初。于是这会儿,终于可以重出江湖。 “这是什么?”冯不羁第一次见这物件,新奇地问。 既灵紧盯香缕,一时没注意到冯不羁的问话。 谭云山虽然没等来“现在该怎么办”的回答,但显然两位法师已经“开始办”了,便不再追问,识相等待,偶尔还能起到解释的做用:“浮屠香,辨妖气的。” “哎,这个有意思啊!”冯不羁显然很感兴趣,双眼放光。 谭云山纳闷儿:“这个在你们捉妖界不常见吗?” 冯不羁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划归到“捉妖界”了,不,根本就没这么个“界”好吗! 不过谭云山又非修行之人,冯不羁也就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了:“我修行这么多年,真的从没见谁用过这玩意儿!” 谭云山不解:“那要怎么辨妖气?辨不出妖气又该如何捉妖?” “闻啊,”冯不羁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修行年头长的,像你哥哥我这种,隔二里地都能闻出有没有妖气,修行年头短的,那就没办法了,只能碰运气。” 谭云山抬眼:“那你能闻出妖气的方向吗?” 冯不羁点头:“大差不差吧。” 谭云山继续:“位置呢?” 冯不羁皱眉:“那就只能凭浓烈判断了,越浓,说明妖越近。” 谭云山第三连击:“准确位置呢?” 冯不羁被问烦了:“那谁能确定啊,这是鼻子又不是照妖镜。” 谭云山心满意足:“浮屠香能。” 冯不羁:“……” 就算真能那也是既灵的本事你在这儿自豪个什么劲啊! 看看既灵认真的背影,再看看望着既灵认真背影的谭家二少的欣赏眼神,冯不羁忽然五味杂陈。他还在那儿担心既灵被欺负呢,合着三个人里最可怜的根本是自己! 既灵没听全经过,只分出一点心神隐约听见冯不羁说他能闻妖气,当下想起昨夜初识,冯不羁也说自己是顺着妖气追应蛇而来的,故而立刻转头道:“冯不羁,你闻闻井里。” 同是修行之人,哥哥妹妹壮士姑娘的太拘礼,所以既灵和冯不羁之间除了最开始还客气客气,现在都直呼彼此大名。 “不用闻,半点没有,”冯不羁道,“要是有我早发现了,哪会那么容易就离开这里。” 既灵点头,对此并不意外,因为已经燃起的浮屠香袅袅而上,没一丝飘散到四面八方的意思。 “这是何故?”谭云山站在三尺开外,但不妨碍他看清浮屠香,听清法师话。 既灵摇头:“再有道行的妖,也不可能做到彻底收敛妖气。” 谭云山皱眉,这就说不通了:“它确实在里面,你们不也亲眼看到了?” 既灵沉默,其实都不用看井里,单看地上那熟悉的半截尾巴,就不会有人对此存半点质疑。 “妖确实不可能完全消掉自身妖气,”沉吟片刻的冯不羁插话,“除非有什么东西把它的妖气盖住了。” 既灵看他:“譬如?” 冯不羁缓缓道:“仙气。” 既灵被这答案弄了个措手不及,一时呆愣。 在河边决定返回时她就已经想到了,谭府里必定有应蛇想要的东西,却万没料到会和“仙”扯上关系。要知道在昨夜之前她连神仙在哪儿都一片茫然,可自从在冯不羁那儿得知了什么九天仙界之后,这些遥远缥缈的东西就一个接一个朝她扑面而来,不接着都不行。 谭云山看着发蒙的既灵,心里倍感安慰。 因为自从认识了这位姑娘,自己大部分时间里都是这种状态,十句话里九句话都在问“为什么”,先前读的圣贤书都用不上了,就像一跃从寒窑到了花花世界似的,哪儿哪儿看着都一头雾水。现下好了,天降一个冯不羁,让她也品味一下被人拉到陌生天地里的感觉。 “冯兄的意思是我家井里有仙气?”欣慰“同病相怜”不影响谭家二少敏捷的思绪。 冯不羁笃定点头。 如果说之前还被各种想不通的事情包裹,那么现在,因为这股消失的妖气,他终于把一切串起来了:“应该说,二十年前出现在你家井里的东西,是仙物,所以一直安分的应蛇才会从那时开始屡次三番淹谭家,目的就是把这东西据为己有。但不知何故一直没成,直到今次。” 谭云山收敛轻松,神情逐渐严肃:“但它最初还是走错了路,误把陈家花园里的那口井当成了这里。” 冯不羁默认,而后又重重叹口气:“不过它还是成功了。如果我没猜错,它现在已经把那仙物吞到肚子里了,所以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恢复妖力,甚至更胜从前;与此同时,仙物的仙气也盖住了它的妖气。” 谭云山不懂什么仙妖神魔,但按照因果关系讲,冯不羁的推测严丝合缝,先前的种种疑团也都可以迎刃而解。 然而这并非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思量再三,谭云山还是委婉开口:“没吃仙物的应蛇已经那样难对付,现在妖力更胜从前,二位……” 二位还应付得来吗? 这话谭云山没说,但意思大家都懂。 井边一片寂静。 已临近中午,日光正好,照得梨花亭明媚生辉,却驱不散井边人脸上的愁云。 直爽如冯不羁,也没办法在这时候挺身而出打包票。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沉默的既灵忽然吹熄了浮屠香,回头问谭云山:“你信得过我吗?” 谭云山莫名紧张起来,总觉得一个回答不好,自己可能就会被送上天。 终于,他艰难开口:“我信得过你……” 既灵心里一热,刚要说话,就听见对方后半句—— “……但我信不过应蛇。” 既灵发誓,她如果有一天死了,就是被谭云山给气的! 冯不羁却从既灵的问话里感觉到了坚毅的决心,想到一个小姑娘尚能如此勇猛,自己竟犹豫了,简直丢人丢到家,遂情不自禁豪气出声:“既灵你就直说吧,想怎么做,我都奉陪!” 再不理扶不起的谭云山,既灵直接和冯不羁道:“填井。” “万万不可——” 骤然响起的声音清晰洪亮,又满是急切揪心。 既灵和冯不羁“刷”地齐齐看向谭云山。 后者满眼茫然,无辜摊手。 “这口井万万不可填——” 随着临近的脚步声,三人终于看清了来者。 谭云山:“爹?” 既灵:“谭员外?” 冯不羁:“不是说了都躲好别出来吗!”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谭府的一家之主,而且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如今已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 但就是这样,还得先跟冯不羁道歉:“法、法师,实在对不住,要不是事关紧急……我哪敢贸然跑、跑出来……打扰法师们捉妖……” 既灵看得有点羡慕。 谭云山看得有点感慨。 所以说人啊,有时候需要带点气势,气势一起来是真能震住场。 随谭员外一同过来的还有老管家和几个家丁,老管家比谭员外还长几岁,然体格健壮精气神十足,跑这一路连大气都没喘,此刻便帮谭员外和既灵、冯不羁解释:“法师们有所不知,这井乃是一口古井,谭家祖上在此建宅的时候就有,一直用到现在,井水仍源源不绝,所以它不单是一口井,也是谭家祖上留给后代的福荫。老爷刚才一听说妖在井里,就坐不住了,不管我们怎么劝,都非要亲自过来看看是什么情形……” 既灵心中有一半了然,但又有一半疑问。 了然是因为谭府的下人已经在今晨陆续回来了,刚才应蛇的现身虽然短暂,但他们仨在井边待了这么久,定然有远观的下人给谭员外回报,谭员外得知井中有异不奇怪;疑问是她和冯不羁冲回谭府的第一件事就是严明妖仍在谭府,让大家不要随意走动,以防不测,之后发现谭云山没了踪影,这才慌忙赶过来找人,而就在这种情况下,谭员外还是一听见井里有异就不顾一切奔过来了,这还是那个连夜举家出逃的谭员外吗?这口井就真重要到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闪失?比命都重要? 相比既灵的暗自思索,冯不羁完全怎么想就怎么说:“妖在井里,不填井怎么把它逼出来?不逼出来又怎么抓它?难道一口井比人命还重要吗?” 谭员外的气息已经缓得平稳一些,但态度坚持:“妖当然要捉,但绝对不能填井。” 冯不羁恼了:“那你来告诉我该怎么捉?” 谭员外看看井口,又看看冯不羁和既灵,犹豫良久,小声商量道:“要不……法师们下到井里去捉?” 显然他也知道自己这要求提得过分,故而底气特别不足。 冯不羁快把眼珠子瞪出来了:“井不能动,我们俩就可以下去送死?!”手边要有个木桌,他能拍案而起……不,拍碎! 谭员外垂下眼睛,已心虚到完全不敢看冯不羁。 谭云山看得出自己亲爹这会儿又虚又怕,既怕妖怪,也怕冯不羁,可就这样,依然坚持不让步,实在不符合亲爹性格。 “老爷——”一个丫鬟由远及近,但在梨花亭处就停下了,不敢再往前靠,只隔着一些距离望这边。 既灵认出这是谭夫人的贴身丫鬟,先前见过几次的。 谭员外自然更认得,故而虽然不悦被打扰,仍没发火,只沉声问:“什么事?” 丫鬟道:“夫人请老爷回后宅,有事相商。” 谭员外不耐道:“没看见我和法师都在这里吗,有什么事稍后再说!” 丫鬟脚下未动,神色从容,显然对于谭员外并没有太多惧怕:“夫人说了,倘若老爷不回,那就让我替她问老爷一句话。” 谭云外点点头:“讲。” 丫鬟不易察觉地提高了些许声音,仿佛想让在场的人都听清楚:“夫人问,老爷还记得十四年前的梨亭仙梦吗?” 托丫鬟清亮嗓音的福,在场所有人都听清了。然而有听,没懂。 谭员外倒是全解其意的,立即回道:“当然记得,否则我何至于这般急切赶过来阻……” 话没说完,戛然而止。 谭员外一脸恍然,显然此时才彻底领会谭夫人的意思。 众人皆迷茫,谭员外却已转过身来,朝着既灵和冯不羁毕恭毕敬行了个礼,恳切道:“两位法师,可否去后宅茶厅叙话,有要事相告。” 既灵和冯不羁面面相觑,云里雾里。 先前谭员外对他俩也算以礼相待,却远不如现在这般恭敬,尤其片刻前还在为“填井”一事和他俩争执,这丫鬟带来夫人一句话,他就瞬间换了个人似的,前后反差也太大了。 终于回过神的既灵先行开口:“叙话自然可以,但能不能先捉妖,再叙话?” 跟着反应过来的冯不羁连忙附和:“对啊,话什么时候不能说,这井里有个妖怪呢,难道就先放着不管了?” 谭员外考虑片刻,道:“二位法师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先用木板盖严井口,再用巨石压在其上,并以铁索紧缚,同时派人严密看守,一有异变,即刻通报。” 冯不羁摸摸下巴上的胡茬,沉吟道:“你这可行是可行,但非长久之计啊。” 谭员外立刻道:“不用长久,只要能拖些时间给我们叙话便可。” 冯不羁拿不准谭员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觉得谭夫人传的那句意义不明的话很神奇,传完之后,谭老爷不仅冷静下来了,连脑子都跟着灵光了,说话办事比先前周到不少。 既然人家问的是“二位法师”,冯不羁很自然看向既灵,挤眉弄眼——我觉得此法可行,暂拖些时间且听他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话要讲。你意下如何? 既灵敛下眸子思索片刻,而后抬眼看向冯不羁,轻点下头。 等半天没等来一个递给自己的眼神,围观全程的谭云山心中泛起一丝失落。 封井口的时候,谭员外先行回了茶厅,也不知是担心妖怪突然冲出来,还是想先回去酝酿一下等会儿的“叙话”。不过临走之前,却忽然嘱咐谭云山,等下和法师一并来茶厅。 谭员外一走,随行下人们也就跟着撤了,只剩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在井口忙活。 既灵也一直站在井边盯着,一瞬不敢放松,生怕有什么变故牵连这些家丁。 冯不羁和谭云山没她这么紧张,一个看天吹风,一个亭内休息。 过了会儿,看天的冯不羁觉得乏味了,便走到井边和既灵道:“我看着,你去亭子里歇歇吧。” 既灵不明所以,道:“我只是站着,又没干活,不用歇。” 冯不羁苦笑:“你这么紧张,会让干活的人更提心吊胆。” 既灵怔住,看一眼闷头干活的家丁们,虽然瞧不见表情,可动作似乎的确……有点僵硬。 “去吧去吧,”冯不羁把人往亭子那边哄,“顺便帮我问问谭云山,他到底啥时候弄个菜刀绑腿上的?” 既灵莞尔,冯不羁要是不提这茬她都差点忘了。 没走几步便进了梨花亭,谭云山正在石桌旁拄着下巴发呆。 水井与亭子的距离之近,根本不用既灵传话,因此她在谭云山对面坐下后,便冲着对方微微挑眉,意思很明显——赶紧回答你冯兄吧。 谭云山当然听见了冯不羁的话,但他偏不言语,就用眼神回眼神——嗯? 既灵又好气又好笑,只得开口:“什么时候弄了把菜刀?” 终于感觉到了重视的谭云山心满意足,也正经起来:“昨天半夜,去后厨摸的。” 既灵明白过来:“难怪昨天夜里你抢着送空碗回后厨。” 谭云山几不可闻叹息:“没办法,你有净妖铃,冯兄有桃木剑,我什么都没有,当了两回诱饵还都中招了,这样要再想不起来找物件防身,不用你动手,我都想送自己上天。” 既灵毫无防备被戳中了心思,当下有些狼狈,好半天,才勉强道:“我……说过想动手吗……” 谭云山垂眸沉吟片刻,忽地抬眼,视线越过石桌锁定既灵:“来,你看着我,认真说一遍,你从来都没想过要用净妖铃砸我。” 既灵:“……” 谭云山:“……” 既灵;“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冯不羁用的是桃木剑?” 谭云山:“他告诉我的。” 既灵;“昨夜?” 谭云山:“嗯。” 既灵:“你们很投缘。” 谭云山:“是啊,所以能说回之前的话头了吗?” 既灵:“……” 所谓不幸,就是你千年不遇地装一次傻,却碰上别人万年不遇地较一回真。 “你们都别在这里待着了,去远一点的地方,多远都没事儿,最好是又远又高,能看见井口就行,一旦有异动也别通报了,直接敲锣。” 冯不羁颇具气势又不乏细心的嘱咐打断了梨花亭下的“闲话”。 既灵和谭云山一齐看过去,只见井口已经封好,几个家丁正犹豫着是听老爷的就近看守,还是听法师的远远围观。 “赶紧的!别耽误时间!” “是——” 法师胜。 家丁四散而去,既灵和谭云山也已走下梨花亭,三人一道,去往后宅茶厅。 路上冯不羁忍不住问:“谭老弟,你爹到底有什么重要事情非得现在和我们说,梨亭仙梦又是啥?” 谭云山无奈摇头:“我真的不清楚。” 既灵有一件事情想不通:“为什么你爹要特意嘱咐一句,让你也和我们一起过去呢?” 谭云山还是摇头,感觉自己都快成了一个拨浪鼓。 忽地,既灵似乎想到了什么,没头没脑地问:“谭云山,你今年多大?” 谭云山脚步顿了一下,眉眼却不自觉温柔开来:“这是第一次有姑娘问我的年岁……” 既灵:“说重点。” 谭云山:“二十。” 冯不羁刚想感叹这俩人要想有点什么风花雪月估计得等到地老天荒,却猛然被一道亮光划过脑海。谭云山今年二十,新修后的谭府也是自二十年前开始重又被淹的…… 冯不羁骤然停住脚步,紧盯谭云山。 既灵更是自问年岁起,便一眼不眨地看他。 谭云山在四道锐利目光的夹击中寸步难行,瞬间,也悟了,继而一脸错愕:“难道真的与我有关?” 冯不羁拍拍他肩膀:“为什么你做诱饵的时候百发百中,为什么你不做诱饵了还要被往井里拖,好好想想吧。” “……” 谭云山不喜欢这个提议,却仍不由自主地琢磨起来,可直到进了茶厅,仍没想出任何头绪。 谭员外不知在茶厅里坐了多久,见他们三个进来,便立刻屏退所有下人,还特意吩咐管家,打起十二分精神,断不可让任何人靠近茶厅,包括大少爷。 亲爹这样的吩咐让谭云山诧异。 既灵却对坐在另一边主位的谭夫人更感兴趣。 只见她端坐于主位之上,面色沉静,虽眼角眉梢已有沧桑,但一袭艳丽却不失庄重的锦绣衫裙,还是衬得她气度雍容。 之前既灵从未这样认真打量过谭夫人,但今日,这位夫人一句话便让谭员外匆匆而回,甚至她的一个贴身丫鬟,都能让谭员外不自觉地压住火气,这让既灵意识到,自己可能看错了——谭府真正的当家人不是谭员外,而是谭夫人。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推测,谭老爷竟先看了谭夫人一眼,待后者微微颔首后,方才清了清嗓子,于只剩下五人的茶厅里,将那梨亭仙梦缓缓道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第 13 章 ,最快更新既灵最新章节! 事情要从二十年前,谭云山出生讲起。 谭云山出生在谭员外为那青楼女子置办的外宅里,落地刚哭一声,娘亲便去了,谭员外一面吩咐人料理其后事,一面将谭云山匆匆抱回谭家主宅——一来,刚出生的婴孩急需乳母照料,二来,谭老夫人还等着抱二孙子呢。 谭员外回到谭府时,夜幕已至,他因心中急切,抱着谭云山迈进谭府朱红大门时,被门槛绊了一下。万幸他抱得稳,但这一踉跄总归让怀抱颠簸,因而襁褓中熟睡的谭云山骤然惊醒,大哭不止。 就在这个时候,天边忽然落下一颗星辰,那星辰同寻常泛着银光的落星不同,竟在陨落中划出一道赤色星迹。然而很快,更让谭员外惊愕的事情发生了,那赤星非但没有越来越远,反而越来越近,就向冲着谭府坠过来似的。 彼时的谭员外站在谭府前院,呆若木鸡地仰着头,动也不敢动,最终眼睁睁看着那赤色星辰落进正堂身后偏西面的中庭花园。 一切都只发生在瞬间,且那赤星虽亮,却落得悄无声息,怀中的谭云山又仍在大哭,谭员外终是回过神,先按下疑虑,快步将谭云山抱往后宅。 然而看见这颗落星的不止谭员外一人。 早在后宅等候多时的谭老夫人、谭夫人与叫来给孩子看生辰八字的神婆都清清楚楚瞅见了落星,于是当谭老夫人抱着孙儿稀罕不够时,神婆非常煞风景地说了一句——赤星落,家道殁。 神婆都不用再看生辰八字,笃定地说,这个婴孩就是灾星,谭员外抱着它回来,那就是把灾星请进了宅。 谭家五代单传,对这个二宝贝不知盼了多久,哪是神婆一句话能左右的,故而谭老夫人和谭员外都非常生气,轰走了神婆,权当没听过那些浑话,谭云山则交由谭夫人和乳母照料。 一晃到了十四年前,也就是谭云山六岁的时候,适逢中秋,谭员外和谭夫人在梨花亭中赏月,左右伺候的丫鬟家仆忽地纷纷软倒,就地酣睡,而后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翩然而至。那老者仙衣飘飘,乘清风,踏云彩,自是神仙无异。 他告知二人,谭云山出生那年落在谭府的赤星名曰赤霞星,不仅不会带来灾祸,反倒会福荫谭家,保家宅安宁,助财运亨通,佑谭家子嗣,而谭云山也不是什么灾星转世,之所以与赤霞星一同进门,皆因此子有仙缘,换句话说,正因为谭员外抱了谭云山回来,赤霞星才愿意落进谭府,所以赤霞星要诚心供奉,谭云山也要好生照顾。 对于谭员外和谭夫人来讲,好生照顾谭云山自不必说,但那赤霞星要如何供奉? 仙人并未故弄玄虚,直言相告,赤霞星本体就落于梨亭旁的古井之中,所谓供奉,无需跪拜上香,吃水亦可照常,只要切记,万不可能让井干涸,一旦井干,谭府将永无宁日。 仙人翩然而来,又翩然而去,走时还提点一句,说云山这两个字好,踏云望山,有仙气。 “自那以后,我和夫人商量索性就不再排‘世’,把云山用作小儿的正名,同时在府内别处新开水井,吃用皆从新井中取。” 一口气说了太多,终于告一段落,谭老爷忙喝了几口已半温不热的茶。 谭夫人由始至终安静端坐,神色平和,仿佛谭员外的“梨亭仙梦”和听众们一脸的“竟是如此”同她没半点关系,及至此刻,谭员外将茶碗放下,这位当家夫人才终于有了长久以来的第一个动作——不疾不徐拿起茶壶,亲手给谭员外续上新茶。 新茶注入茶碗中,响起清脆水声,却衬得茶厅更为寂静。 谭云山神情自然,只目光有一霎的飘远,似思索了些什么,但很快重新清明,仿佛这个离奇的仙梦于他不过一句“哦,原来如此”。 既灵与他正相反,一双好看的黛眉皱成了崎岖山川,无数疑问在眼底涌动,这个还没想通,那个又冒出来,闹成一团乱麻。 冯不羁是这里知之最少的,在此之前别说什么古井、仙缘、赤霞星、神仙老头,就连谭云山并非谭夫人所生都不清楚,但也正因如此,谭员外说什么,他就听什么,虽有惊诧讶异,可毕竟那是别人家事,他无权置喙,故而思绪一直跟着谭员外的讲述走,这会儿谭员外停了话头,他便很自然对最直观的疑惑发问:“仙人不是说吃水可照常吗,为何还要新开别井?” 谭员外刚端起夫人心续的茶,闻言又放下,叹道:“说是照常,我们哪里敢多吃,万一井水干涸,那可是大罪!所以自那以后府内每日只在此井中取一桶水,其余皆用新井。” 冯不羁懂谭员外的心思了。只取一桶,象征性地“照常吃水”,既不算违背仙旨,又免去了井水干涸之忧——虽然这忧虑更像是他的庸人自扰。 “二位法师现在应明白我为何阻拦填井了,不是我不想捉妖,实在是这井填不得……”谭员外正恳切解释,忽然灵光一闪,开了窍,“这样说来,那妖怪别处不躲偏躲在这井里,会不会就是为了井中的赤霞星?” 仙人口中的“赤霞星本体”究竟是何模样,谭员外压根儿没见过,但这并不妨碍他思索着其中的因果关联。 冯不羁重重叹口气:“应该就是了。” 从前的谭府被淹,皆因地势偏低,且都是发生在雨水比较集中的节气,淹水状况也和周围邻里一同起落;但重修后的谭府被淹,是从二十年前赤霞星落入谭家之后开始的,而且已明显高于周围邻里的宅院,却仍是被淹最严重的那个,甚至于周围没被淹,谭府也要进水,这显然就说不通了,唯一的解释只能是蛰伏于附近的应蛇感应到仙物之气,故而才开始施妖法作乱,企图顺水潜入谭府,夺取仙物。这也解释了为何近二十年的槐城,洪灾频现。 不过为何应蛇二十年来都没有成功,偏这次成了呢? 冯不羁理解很多事情并非一蹴而就,是需要耐心经营多年方得圆满的,但放在应蛇寻赤霞这件事上……当然他并不是同情应蛇,只是再伤元气那也是个上古妖兽,为潜入一户寻常人家竟需苦苦努力二十年,会不会太艰辛了? 冯不羁的疑问,也是既灵的疑问,但既灵的疑问,又远不止这些。 她相信谭员外说的是实话,可这实话与她从店小二口中听来的相比,又好似少了些耐人寻味的细节。 比如滴血验亲,这个在小二叙述里刻意强调的事情,谭员外只字未提。再比如随着谭云山长得越来越不像谭员外,在小二的口中,谭老夫人是想要把谭云山逐出家门的,只是后来因故放弃,单是给谭云山改了名字。如果这个“故”就是谭员外口中的梨亭仙梦,那完全解释得通,毕竟神仙都开口了,就算谭云山长成隔壁陈家人的模样,谭员外也是要好生抚养的,但这个“谭员外心中没底,谭老夫人更是想将谭云山赶出去”的说法,在谭员外的讲述里也没有只言片语。 既灵不知道究竟是小二“添油加醋”,还是谭员外“避而不谈”,更郁闷的是还无法求证。总不能直截了当问“你当年到底有没有滴血验亲”吧?谭员外会难堪是其次,她更不想见到谭云山受伤。 这是相识以来,既灵第一次希望谭云山就那样漫不经心、懒散怡然下去。 轻轻深呼吸,既灵暗自压下其他,只问与眼前相关的事:“员外,既然那井有如此玄机,为何不一早告诉我们?若讲了,我们定会理解,何至于在井边闹得那样不快。” “就是,”冯不羁对既灵的说法深以为然,“如果不是夫人派丫鬟来传话,说不定我们现在还争得脸红脖子粗呢!” “这……唉,都怪我,”谭员外懊恼道,“是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冯不羁瞪大眼睛:“井里有仙物这种事还能忘?!” 谭员外对冯不羁的“敬畏”似乎已成习惯,后者声音稍微大一点,他都有点心虚。 眼见着谭员外一肚子话被生生吓得卡在嘴边,既灵哭笑不得,准备说两句软话缓和一下同行给老员外造成的压迫感,却不料谭夫人比她更快一步开口。 “法师莫急。” 谭夫人的声音不高,却语调沉稳,短短四字,乍听淡定从容,有正房大奶奶的气度,细品,却藏着一丝不悦。 冯不羁性子直,但并不迟钝,一听就觉出人家夫人对于自己的一惊一乍不高兴了,耸耸肩,闭嘴。 谭夫人对他的安静不置可否,反而将目光投向既灵这边,就像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只是给既灵这一位法师解释似的。 “仙人离去前,言明此番相见及其赤霞星等相关,除非机缘到来,否则万不可同第三人讲,讲了便是泄露天机,我与老爷性命难保。” 既灵最后一丝对谭夫人威严气势的感慨心绪也被这莫名其妙的神仙给拉了过去,至此,她心里只剩下气愤:“讲了就要性命不保?这世上哪有如此不讲理的事情。如果真怕泄露天机,那他别下来讲这些有的没的不就好了!” 冯不羁频频点头,简直不能更赞同。 谭夫人没料到女法师比男法师火气更大,更要命的是她骂的是神仙,饶是从容如谭夫人,也有些坐不住,连忙出声阻止:“法师可别这样讲。赤霞星落于谭府,是谭家的福气,我们千恩万谢都来不及。” 既灵理解谭夫人的顾虑,但越理解,越觉得那神仙不是东西。 毫无预警,一直安静着的谭云山忽然说话,清朗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淡然悠哉,仿佛他要说的不过是无关紧要的闲话。 然而他问的是:“娘,何时才算机缘到?” 这不是既灵第一次听谭云山喊“娘”,但不久前谭老爷才刚当着她和冯不羁的面把谭云山亲娘是青楼女子的事明明白白道来,换做别人,心里多少要有一些疙瘩,可谭云山这一声自然亲昵,同先前既灵听过的数次相比,竟无一分变化。 神奇的是谭夫人也没变化,看向这个儿子的眼神一如往常亲切和蔼:“娘当时也这样问,仙人的回答只有四个字,万不得已。” “那现在的确是到了时机,”谭云山自顾自点头沉吟,片刻后,忽又抬头,眼底重新染上一丝担忧,“虽说到了时机,可守了这么多年的秘密一讲就讲给了我们三人听,会不会被神仙怪罪知道的人太多了?” 谭夫人缓缓道:“放心,神仙说一旦机缘到了,怎么讲,讲给多少人听,随我们。只要谨遵两条,一,不可说谎,二,必须要你过来一起听。” 谭云山怔住:“我?” 谭夫人点头,浅淡笑容抚平眼角皱纹,却抚不进眼底:“没法子,你有仙缘,天注定的。” 谭云山笑一下,不言语了。 见这边说完,谭员外才对着既灵和冯不羁重新开口,语带诚恳:“该说的不该说的我们都如实讲给二位法师了,现恳请两位法师,能不能再想些其他的捉妖法子?” 显然,谭员外对于眼下究竟是不是神仙说的“机缘”,远没有谭夫人那样胸有成竹,但说都说了,自然就必须保住井不可了,否则秘密没守住,井再被填了,他真就只剩下死的心了。 冯不羁有点同情这位老员外了,上有神仙恐吓,下有夫人压迫,活脱脱一个惨字。 他询问似的看既灵。 既灵思索片刻,点了头。 两位捉妖者达成一致,这话才好对主人家讲—— “员外放心吧,我们另想它法。” 谭员外如释重负,自茶厅叙话后,终于第一次长舒口气。 既灵死了填井的心,开始另做打算,不过新法子尚未有端倪,倒想起另外一件事,因是闲事,也就随意问了一嘴:“既然仙人现身梨花亭确有其事,为何员外与夫人要将之唤作梨亭仙‘梦’呢?” 既灵想得简单,梦者,虚幻也,如果确有此事,叫“梨亭仙遇”岂不是更合适? 谭员外被问得愣住,下意识看自家夫人,谭夫人从容接下,轻笑回答:“说出去都没人信的事,又不知何时才会等来机缘,不如当做一场梦;再者,唤作‘梦’,也方便提及此事,就像刚刚我让丫鬟去传话,难不成她要当着所有下人的面问,老爷,你还记得那年在梨花亭下遇见的神仙吗?” 谭夫人的回答很有道理,再计较的人,也挑不出一处错。 可就是太无可挑剔了,带着一股子“我这回答你满意吗”的高傲,就像她刚刚让冯不羁“莫急”一样,听得人心里别扭。 可人家笑着,既灵也只能回以干巴巴的笑容,然后自己憋闷。 达成了“不能填井”的共识,这场茶厅叙话便结束了,谭员外、谭夫人无法给捉妖出谋划策,秉着“不添乱即可”的原则,回屋歇息,并在临走时很痛快地表示,如果需要空出谭府,他们不介意二度离家避难。 既灵看着恨不能马上空出谭府的二位,破天荒说了讥讽话,大意是还没想好新的捉妖法,不知是否需要外出躲避,但如果二位太过担心,现下就走也无妨。 不知是她讥讽得过于委婉,还是恰好贴了对方的心,那二位竟当下表示,这就走,而且会带上谭世宗,绝不打扰法师捉妖。 既灵服了,一句话都不想再多说。 只剩下三个人的茶厅重新归于安静。 冯不羁坐在原位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一声叹息:“谭老弟,你家这……也太……” 太曲折? 太复杂? 太出乎意料? 好像每一个都可以,又好像每一个都不妥当,因为毕竟牵连到谭云山的身世,总容易让人觉得话里有话。 眼见着冯不羁快憋红了脸,谭云山噗嗤乐了,坦然道:“冯兄,想什么就说什么,你我之间不必瞻前顾后。我娘亲的事,很小的时候娘……就是谭夫人,已经告诉我了,后来我发现,全槐城人都知道,所以你真的不用这么费心。” 冯不羁仔细盯住谭云山的眼睛,直至确认那里没半点虚假掩饰,皆为自然,才松口气,而后颇为感慨道:“你爹在守秘密这方面还真是……” “极其失败。”谭云山笑着接口。 既灵没办法像他俩那样轻松,从刚才到现在,她就一直觉得哪里不对。“滴血验亲”、“谭老夫人不想要谭云山”这种事谭员外不讲,可能是子虚乌有,也可能是他怕说出来伤了谭云山,这些都能够理解,况且对“梨亭仙梦”这件事本身也没有太大影响,说与不说无妨。但就是单看谭员外讲的“二十年前谭云山出生时赤霞星落”和“十四年前中秋仙人下凡梨花亭”两件事,中间就有一个地方十分奇怪…… 既灵不自觉看向谭云山,竟与对方视线碰了个正着。 谭云山不知已看她多久了,见她终于发现,眉开眼笑:“想问什么尽管问,别自己瞎琢磨。” 既灵白他一眼,不懂怎么放在别人身上的“善解人意”到了他这里就成了“我早已把你看透”的欠揍。 然而话还是要正经讲的:“我是在想,既然二十年前你出生的时候赤霞星就落进了谭家,你还因此被神婆说成是灾星,那为何当时没有神仙下凡讲明赤霞星和你的身份,反而等了六年,你爹没准儿早把这些事情忘了,神仙倒是忽然下凡了?” 冯不羁皱眉,似也被既灵的提问勾起思索,然而纠结半晌,还是放弃。他没既灵那么细腻的心思,连这问题都没发现,更别说解释这问题了。 “我可能知道。” 静谧中忽然响起谭云山的低语。 既灵和冯不羁惊讶,齐齐看他,就见谭云山已起身,对着他俩微笑:“去我的书斋?” 相识至今,谭家二少第一次发出如此邀请。 谭云山的书斋在后宅再往后一点的偏苑,苑内种满槐树,更有小桥流水,虽无正园宏伟,但也别有一番小巧精致。 一进偏苑,既灵和冯不羁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一座精美的二层楼阁,上书“如玉斋”三个字,笔走龙蛇,气象万千。 冯不羁不算读书人,但也识得几个字,看过几本书,懂得“君子如玉”,可通常这话都得别人来说吧,自诩尚且有些轻狂,何况还做成书斋名?再者…… 实在看不下去,冯不羁直言道:“谭老弟,你这书斋会不会太……大气?” 谭云山莞尔:“张扬,轻狂,自傲,不谦,冯兄你随便讲,不用留情面。” 冯不羁哭笑不得:“原来你知道啊。” 谭云山毫不犹豫点头:“当然清楚,我哥建这书斋的时候我就委婉提醒过,他不听,我也没辙。” 冯不羁:“……” 既灵指着如玉斋斜后方很远很远的树影掩映深处,一座影影绰绰的破旧小屋,不太确定道:“那个是……” 谭云山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自豪点头:“我的。” 冯不羁歪头,越过如玉斋眺望那座一言难尽的小屋,末了,为先前的失言道歉:“其实毕竟是读圣贤书的地方,可以再……大气些的。” 谭云山的书斋叫“贤室”,走近看见这名字时,既灵和冯不羁忽然觉得他和谭世宗还是有血浓于水的地方的。 小屋看似破败,内里却干净整洁,井井有条,且下了这么多天的雨,后宅并未真正被淹,这后宅再往后的偏苑,自是更高枕无忧,奇异的是小屋顶棚也未漏雨,于是满室清清爽爽,架上满满的书也都安然无恙。 巴掌大的地方,眨眼便转了一圈,相比书斋,既灵和冯不羁还是更关心谭云山想说的事情。 谭云山也不卖关子,只是从进门时便一头扎进书格里翻找,半天还没找到想要的书,便也不拖了,索性一边找一边头也不抬地慢悠悠道:“六岁那年中秋,我也做了个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第 14 章 ,最快更新既灵最新章节! 既灵和冯不羁对着谭云山的后脑勺,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彼此面面相觑。刚听完一个梦,又来一个梦,这谭府还真像个莲蓬,剥两下,就掉出来个故事。 “那天一早,娘就把我叫过去,说我在府里闷太久了,该出去透透气,正好又是过节,玩一天晚上回来还能看灯吃点心……” 谭云山的书实在太多,找着找着,他就到了书格后面,这下既灵和冯不羁连他的后脑勺都看不到了,只能听见他的声音从书格背面那边传过来,不知是不是密密麻麻的书籍太严实,隔得声音有些发闷。 “我很高兴,因为出去玩一天,就意味着可以坐马车去城外,运气好一点,还可以说动陪我出去的丫鬟小厮们放我下护城河里耍……” “我记得特别清楚,娘那次派来陪我的是她最贴身的丫鬟,人人都叫她翠姐,可她却总是喜欢穿一身黄裙子,所以我打算趁那次机会问问她,为什么不穿翠色裙子呢……” “但后来一出去,我就忘了。因为马车没去城郊,而是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我从来没有去过的山上。那里有点冷,但漫山红叶,明明地上落了厚厚一层,树枝上却还是满满火红,美若仙境,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树叶可以是红色的,还有很多我没见过的鸟在枝头上叫,一下马车我就玩疯了……” “可惜赶了太长的路,没玩多久天就要黑了,我很想继续玩,可是还记得娘说晚上回家能看灯吃点心,所以挣扎了一下,还是和翠姐说我想回家。对于当时的我,真的是很不容易才下了决心的……” “翠姐一口就答应了,然后让我在原地等,她去叫马车过来……” 既灵起初还听得津津有味,因为不知是不是陷入儿时回忆太深,谭云山时不时会在叙述中流露出孩童语气,煞是可爱。可听着听着,就觉出不对来,等听到谭云山说翠姐让他等着,她的一颗心也跟着忐忑起来。 然而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她的忐忑是那样无力…… “我乖乖站在原地等,可是很奇怪,直到天黑,翠姐都没有再回来。我有点害怕,开始喊她,每喊一句,都有我自己的回音,但就是没有翠姐的。” 谭云山已经找到了他想找的书,优哉地踱步回来,见既灵和冯不羁都一脸凝重,忍俊不禁:“你们这是什么表情。” “少废话,”冯不羁口气很冲,像是对什么人攒着怒气,却又无从发泄,“后来呢!” 粗心如冯不羁都嗅出其中不对,何况既灵。 但她不忍心问,只仔细看着谭云山的眼睛,想从那平静的眸子里窥见哪怕一丝一毫的真实心绪。 “后来啊,”谭云山笑了,浅浅笑意一直从嘴角盈到眼底,声音也柔软下来,带上一丝顽皮,“后来太冷了,我就索性躺下来用树叶盖在身上,别说,还真挺暖和的。然后我就看天,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天是满月,月亮又大又圆,玉盘似的,我一边看就一边想,那上面会不会住着神仙……” “再后来呢?”既灵真的忍不住了,她希望谭云山一口气说完,别这样不疾不徐仿佛倾诉什么美好回忆似的,他云淡风轻,却让听的人心疼,不是心疼这会儿的他,是心疼六岁的那个小小的谭云山。 “再后来我就睡着了,等醒过来的时候,就在谭府我自己的床榻之上。”谭云山耸耸肩,语气蓦地轻快起来,显然后面再没什么可供回味的记忆,“他们说我染了风寒,一整天都在床上迷迷糊糊,我说没有,我去了山上,看了红叶,他们说那不是真的,是梦。” 既灵怔住,已经不知道什么是虚什么是实了,愣愣地问:“所以呢,真的是梦吗?” 谭云山不语,而是绕过既灵和冯不羁,坐到自己的桌案后面,把刚刚找到的书卷放到桌案之上。 那书卷一看便知有年头了,封皮残破,纸页边缘也已粗糙,但显然被某些平整的物件或者其他书卷压了许久,故页间几无缝隙,就这样放在桌案上,像块发黄的板子。 谭云山开始轻轻翻动书卷,一页一页,不疾不徐。 他翻得认真而温柔,低垂的眉眼似带有某种平静的力量,既灵和冯不羁竟也就这样耐心下来,安静等待。 终于,谭云山的动作在某页停住,下一刻,他捏着已经翻过的纸页将书卷就这样敞开着提起来,没等他轻抖,一片紫黑色的东西便从页间落了下来。 那是一片薄薄的彻底干了的树叶,颜色紫红泛黑,边缘形状奇特,许是因在书里夹得太久的缘故,水分殆尽,叶面上脉络分明。 “奇怪,我夹进来的时候明明是红彤彤的,就像火。”谭云山疑惑皱眉,自言自语地咕哝。 树叶很轻,落到桌案悄无声息,却砸得既灵心里发疼。 “在我鞋底下沾着,谁都没发现。”谭云山重新抬起头,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那个带着童真顽皮的谭云山恍若幻觉,桌案后的仍是懒懒散散的谭家二少,“他们说是梦,我就相信那是梦,所以把叶子夹进来之后,我就再没翻过这本书,时间一长,几乎要忘了。” “忘个屁!”冯不羁没好气地瞪他,“真忘了你能这么干脆利落带我们来书房?这么快找到压了十几年的书?你连丫鬟穿什么颜色裙子都记得一清二楚!” 谭云山乐,放下书卷,无辜摊手:“头脑太灵光不是我的错。” 冯不羁嗤之以鼻,刚攒起来的一点同情都要被这位少爷给吹散了:“还记得什么陈年旧事,你敢不敢一口气都说清楚,别让我和既灵跟傻子似的瞎猜。” 谭云山歪头沉思片刻,竟真一桩桩一件件数起来—— “隔壁陈家少爷说我刚出生的时候就被滴血验亲过,验过了确实是我爹的种才被抱回谭家的,当然他也是听他爹说的,真假存疑……” “府里上了年纪的下人说谭夫人……算了,怪别扭的,还是继续叫娘吧,说娘除了从始至终都不同意我爹纳妾外,最初也根本不想接纳我进门,是谭老夫人,就是祖母坚持,毕竟谭家几代都没有第二个男丁了,娘才同意接纳我进谭家,当然由于也是据说,不排除有人乱嚼舌头,故继续存疑……” “你们俩别瞪眼睛,最后一件确有其事了,我记得很清楚,就是从六岁开始吧,因为大概能看出模样了,但很不凑巧模样又和我爹不太像,听说也不像我亲娘,所以祖母就不太喜欢我了,好几次都问我要不要改名啊,别排‘世’了,直接叫云山才好听。后来中秋节一过,我就真的被改了名字,当时我还害怕了很久,特别后悔没早点答应,结果改也改了,还落了个不听话的罪名。” 谭云山说完了,冯不羁听愣了。 他只是随口一问,哪想过谭云山居然真的记住这么多。他下意识看向既灵,总觉得要找个一起惊着的“难友”才安心:“你……怎么看,那些据说啊听说啊,有几分可信?” “我信。”既灵几乎毫不犹豫点头。 这个名叫槐城的地方根本就没有任何秘密,所谓的“据说”不过是把“确有其事”披上一层朦胧的面纱。 冯不羁心里堵得慌,既替谭云山操心,又替他闹心:“你才六岁,用不用记这么清楚啊!” 谭云山眉眼淡开,轻笑散成轻叹:“是啊,才六岁,他们怎么忍心。” 既灵终于在谭云山眼底发现了一闪而逝的酸楚。 尽管很浅,但哪怕只有一瞬,这人也是真的委屈难受过的。 冯不羁叹口气,走过去拍拍他肩膀:“别想了,都过去了。” 谭云山仰头看他,真心实意道:“我本来也没怎么想。” 冯不羁翻个白眼,感觉难得一腔柔情都喂了狗,随后道:“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为什么神仙早不来,非等到十四年前中秋,因为谭家要把你扔出去,他们如果不来阻止,你的仙缘估计就要断在六岁了。” 谭云山点头,早在带两个人过来的时候,他就把这些前因后果捋清楚了。 半晌未语的既灵走过来,忽然问:“究竟是谭家人良心发现把你接回来的,还是神仙送你回来的?” 谭云山抬眼,反问她:“重要吗?” 既灵没答,而是突然伸手去拿那片枯叶。 “哎——”谭云山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极其脆的枯叶没被既灵拈起,已在力道下折断碎裂。 看着残骸,谭云山哭笑不得:“我藏了十几年都完好无损……” 既灵学谭云山常见的模样,无所谓地耸耸肩:“反正不重要,破了又如何?” 谭云山无言以对。 冯不羁虽然也很想给这位凡事无论轻重一律不怎么经心的二少爷一脚,但毕竟刚听完那些个糟心事儿,难得开口帮腔:“好歹那么可怜过来的,你就对他温柔点吧。” 谭云山不住点头,一脸真诚地看着既灵,期盼等待。 既灵无奈叹口气,过去把碎叶子全拢到手里,转身走到窗口,摊开掌心。很快,一阵风便将点点紫黑色吹起,有的落到地上,有的飘向不知名远处。 转过身来,她对着谭云山道:“好的事情才需要留物件记着,这种,不用。” 既灵逆着光,可不知为何,看起来就是很明亮。 谭云山静静望了她半晌,嘴角微扬:“嗯。” 往事尘埃落定,接下来总该聊聊喜事了。 冯不羁其实已经惦记这件事很久了:“谭老弟,你是不是把神仙说你有仙缘的事儿给忘了?” 谭云山道:“没有啊,清楚记得。” 冯不羁纳闷儿:“那你怎么一点都不激动?仙缘啊,说明你有修仙的潜质,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既灵以为冯不羁是羡慕,可听了半天,发现他话里话外都是“不解”,倒还真没半点向往。 谭云山还在耐心解释:“那仙人说得也未必句句是真,就算是,也只是个缘,世间有缘无分的事多了,不差修仙一桩。” 冯不羁听出些意思了:“你也不想成仙?” 谭云啥一时没反应过来:“也?” 冯不羁瞄了眼“匡扶正义”的某姑娘。 谭云山了然,笑着道:“嗯,不想。人人都说神仙逍遥,可神仙究竟过得怎么样,谁知道。况且也不是修了就能成仙的,为虚无缥缈之事心心挂念,甚至枉度光阴,不值。而且……”谭云山非常认真地问,“你看我像有仙缘的样子吗?” 冯不羁认认真真把谭家二少从头到脚打量了三遍,最终摇头。与其说仙缘,还不如说有佛缘,简直无挂无碍,四大皆空。 “冯兄想成仙吗?”谭云山顺着话茬问。 冯不羁想也不想就摇头:“做神仙有什么好,天帝管着,天法束着,倒还不如做人,头顶天,脚踏地,一样逍遥自在。” 宏亮声音散去,书房没来由地陷入微妙安静。 三人你看我我看他,末了,都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默契。 一个有仙缘,一个修行多年随手捉妖,一个降妖伏魔匡扶正义,这世上修仙的人很多,但真有可能修成的少之又少,而在这些可能修成的人里,不想修仙的更是寥寥无几,结果,他们仨就撞上了。 冯不羁最先乐出声,而后是既灵和谭云山。 先前那些过往带来的压抑,也被笑声冲淡,重归角落。 捋清了来龙去脉,确认了不能填井,如何把应蛇逼出来就成了一件相当棘手的事。 应蛇喜水,也只有在水里才能发挥最大妖力,如今还吃了赤霞星的本体,大可以逸待劳,又怎会轻易离开水井。 一筹莫展,既灵和冯不羁心有灵犀地把目光投向谭云山。 “不会又要来吧……”谭云山绝望得想哭。应蛇卷他一次两次,他可以在第三次动菜刀,可被同阵营战友往鱼钩上挂第三回,他总不能同室操戈啊。 既灵看着他可怜兮兮的模样,半点没泛起同情,就是想乐:“放心吧,被一个诱饵坑四回,就算你愿意,应蛇还不愿意呢。”语毕,她又收敛笑意,话锋一转,“我就是一直觉得奇怪,赤霞星二十年前就落进井里,应蛇也是从那时起就不断造洪灾淹谭府,那为何一直到今次才成?” 冯不羁暗自一拍大腿,他先前也想这个了,怎么说着说着话就忘了! 谭云山收敛轻松,难得严肃道:“除非之前二十年有什么东西阻碍了它,而在这场大雨来了之后,这个阻碍它的东西消失了。” 既灵点头,道:“你想想,这场雨来之前和之后,谭府有什么变化?” 冯不羁不抱太多希望:“谭府这么大,天天那么多人走动,而今又让洪水淹了一气,乱七八糟的地方多了去了,哪那么好找。” 谭云山思忖半天,忽然起身往外走:“好不好找,得找了才知道。” 他的声音莫名自信,行动也一改懒散,这让望着他远去背影的既灵和冯不羁意外地,有了几分安心。 谭云山没让他俩失望,一个时辰后,他风尘仆仆归来,满头满脸的泥,怀里抱着个沉甸甸的石像。 那石像约有半臂高,是个年轻人坐着抚琴的模样,那人微微低头,全神贯注于琴弦之上,长发简单束起,不失风雅,虽然低头,可工匠寥寥几下,还是雕出他俊俏的眉眼,甚至,还能感觉到他专注的心神。 “就是这个,”谭云山把石像放到桌案之上,不等二人问,已解释道,“一百多年前,谭府尚未重修,因地势之故,每到雨季便受水患滋扰,那时的当家人就去庙里请来了这尊神像,于中庭东侧池塘边修建神龛供奉,自那以后,历代谭家人皆没让其断了香火。” “然后你现在……就这么把它抱过来了?”既灵看着神像那满身的淤泥,总觉得谭家祖先们不会太高兴。 “不是抱,是挖,”谭云山抬手擦擦脸上的汗,结果抹上去一把黑泥,还浑然不觉,“我自小就在这府里玩耍,每一处什么样都刻在脑子里了,刚刚转遍所有楼苑、亭台,的确很多地方被水淹得不成样子,但那是每回发水都会被淹的,只有这个例外。我记得清清楚楚,先前不管洪灾多严重,它所在的神龛永远没事,但刚才我过去看,神龛已被水冲垮,神像也不见了,我又在附近的池塘里摸了半天,才把已经沉到塘底淤泥里的它挖出来。” 既灵围着神像转了三圈,有点不确定地自言自语:“此物真有如此神力?” 谭云山道:“我不知道它现在还有没有神力,但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物件帮谭府阻挡了应蛇二十年的话,必是此物无疑。” “就算它原本是神像,既已被应蛇攻破,沉入塘底,怕也没几分法力了。”一直沉默的冯不羁开口。 谭云山不懂仙法神力之事,一时懵住。 “有没有法力,试了才知道。”既灵抬手,用袖口轻轻拭干净抚琴者脸颊、衣袂上的泥。 两个时辰后,既灵和冯不羁抱着石像来到梨亭古井。 如今的谭府空空如也,只他们两个,还有远处阁楼上紧张观望的谭云山。 明明是下午,风里却带着一丝冷意。 既灵抱着石像来到井边,脚步沉稳,屏息凝神。 冯不羁从背后抽出桃木剑,咬破自己一根手指,微微皱眉,忍着疼将指肚从剑尾擦到剑尖,木刃由此成了血刃。 而后,他对既灵缓慢却坚决地点头。 既灵随即松手,石像骤然落入井中,很快砸到水面,发出剧烈闷响。 落水声后,便是一片漫长的寂静。 既灵和冯不羁都清楚,神像还在往水下沉,只是他们不知道,要沉多久才到底,又要到底多久才逼得出应蛇。 又或者,以神像残留的法力浸上他们两个修行者的血,仍逼不出应蛇…… 咕噜。 细微的水泡声,听在既灵和冯不羁耳中,就像一道惊雷。 咕噜噜。 既灵稍稍退后两步,腾出地方给冯不羁,后者紧盯井口的眼神危险眯起,桃木剑已蓄势待发。 哗啦—— 随着水声,应蛇直蹿而出,犹如惊龙! 如今的应蛇并未恢复半人半蛇,仍是原形,只不过体态增大数倍,吐着信子的蛇头在背部双翼的衬托下,就像恶鬼! 然而有人比它的速度更快,就在其冲出井口的一刹那,冯不羁的桃木剑已狠狠朝它的七寸刺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第 15 章 ,最快更新既灵最新章节! 冯不羁这一刺用尽全力,然应蛇剧烈扭动,加之蛇皮本就滑腻,桃木剑真正刺入时已偏离寸许,待到扎透方才看清,戳透的乃已是九寸处! 剑已出鞘,冯不羁只得将错就错,以剑和身体之力猛顶应蛇,希望以冲撞力将之全部带出古井,若能顺势用扎透它的那截剑尖戳入土中将之固定在地上是最好不过的了。 然而应蛇的确全身出井了,却并非往地上去,而是往天上冲! 冯不羁的肩膀刚刚贴上,尚未来得及发力去顶,就觉胳膊被重重一扯,下意识松手,九寸处还插着桃木剑的应蛇已向上而逃! 冯不羁心里懊恼,正想运气而起,却见一周身银光的大钟比他更快一步凌空飞来,直直砸在应蛇头上! 应蛇原本往天上冲,直接被净妖铃这一下砸蒙了,身形一滞。既灵看准时机,再度吟净妖咒,只见净妖铃在她的默念中飞快升起,又极速砸下。 这一升一砸只在转瞬,可应蛇却偏偏抓准了这刹那,就在二度砸下的净妖铃马上要招呼上它的头时,它竟然呲溜一下滑出了攻击范围,以至于落下的净妖铃擦着它尾部的切口呼啸而过! 然而应蛇刚扇动双翼,未及窜逃,那砸空了的净妖铃竟又杀了个回马枪。 这次应蛇再无力回天,被净妖铃结结实实砸在头上! 随着一声让人头皮发紧的刺耳嚎叫,应蛇在净妖铃巨大的冲撞中失去控制,竟随着净妖铃一齐向斜前方飞去,势如闪电! 原本从容的既灵呼吸一窒,斜前方的远处正是谭云山观战的阁楼! 对于谭云山来讲,那个位置已是极远,可对于净妖铃和应蛇的速度来说,眨眼便可呼啸而至! 既灵简直要疯,就说了让他躲远点躲远点非不听,非说相信她和冯不羁的法力!她和冯不羁要是法力无边,还至于屡战屡败?就应该狠下心来把他绑在柴房! 既灵心里已翻起滔天巨浪,应对却毫不迟疑,立刻吟咒。 如利剑破云的净妖铃骤然停住,悬在空中,再不动半分。 可净妖铃是以砸过去的力道推着应蛇走的,应蛇在前,它在后,故而净妖铃是停住了,应蛇却仍在顺势往前去,眼看就要撞破谭云山的窗口! “躲开——”既灵大喝,同时提气,纵身而起。 冯不羁比她更快,此时已跃起追应蛇而去。 然而他俩的轻功再快又怎么比得上失控的应蛇,更何况脱离净妖铃的应蛇似也清醒几分,在快要冲入谭云山窗口时,它竟还扇动了两下背上的双翼! 谭云山死活要观战是抱着侥幸的,但也不全然是为看热闹,毕竟他也是砍掉过应蛇尾巴的人。要知道砍妖怪这种事和认字一样,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是朋友,别看他第一次砍得恐惧惊慌——虽然他掩饰得很好——这第二次,他已是成竹在胸,只等蛇来! 蛇还真的来了。 早在既灵喊那声“躲开”之前,谭云山就已侧身腾出窗口,然而不是为“躲”,而是为“战”——紧靠窗边墙壁上,手握菜刀,屏息凝神。 心中越静,耳朵越灵,不用看,单凭呼啸而来的风声,他便已能判断出应蛇越来越近…… 就是此刻! 谭云山手起刀落,用尽全力的一菜刀狠狠砍在刚飞进来的蛇头上! 刀刃稳准狠地落在应蛇头顶,“当”的一声。 谭云山被震得手心发麻,第一反应是手感不对,没有上次刀切肉断的脆生;接着是疑惑,为何不是预想中刀刃没入骨肉的“扑”声?然后…… 没有然后了。 应蛇的尊严只能够允许谭云山思索两个问题。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被菜刀“剁”了却连皮都没被划伤的应蛇触地弹起,一口狠狠咬在了谭云山肩膀。 两颗毒牙,尽入骨肉。 前所未有的剧痛让谭云山一下子瘫软在地,菜刀脱了手,与地面撞出“当啷”一声,然而谭云山已经听不见了,疼到极致,整个人几乎木然。 奇怪的是应蛇也没好到哪里去。 就在毒牙刺破谭云山肩膀皮肉的瞬间,它的身体忽然抽搐起来,不完整的尾巴发疯一样拍打地面,浓烈的灼烧一样的白烟则顺着毒牙与皮肉紧贴的缝隙钻出,与插在它九寸处的桃木剑灼出的白烟如出一辙,就好像那咬在谭云山身上的不是毒牙,而是烙铁!之后随着谭云山的瘫坐,它竟主动松口,甚至可以说是奋力将毒牙从谭云山的肩膀里拔出! 鲜血从毒牙留下的伤口涌出,瞬间染红谭云山肩膀的衣衫。 净妖铃破窗而入,终是稳稳将应蛇的头压着扣进钟内。 应蛇奋力挣扎,几次险些将净妖铃掀翻,但很快赶来的冯不羁和既灵再没有给它逃脱的机会。 前者跃入屋内,猛地扑到净妖铃上,将应蛇狠狠压住。 后者立于窗口,朗声吟出十六字真言:“万方妖孽,尽殁虚空,魂归六尘,入我金笼!” 随着最后一字落下,提在既灵手中的精巧物件朝应蛇射出凌厉金光。 霎时,金光笼罩应蛇全身,妖兽的挣扎慢慢弱下,身形也随之越来越缩小,最终竟肉身全灭,随着桃木剑落地的声音,一团紫色精魂悠悠飘进既灵提着的物件中。 直到最后一丝紫光被吸收,既灵才松口气,接着立刻跳入屋内,奔过去查看谭云山的伤势。 然而有一道浅淡金光比她还快,径自从她手中的物件中飞出,又先一步到了谭云山跟前,咻地没入他胸膛。 既灵怔住,不知何故。 冯不羁也看得清楚,同样一脸茫然。 谭云山肩膀还是疼,疼得要死,以至于牵扯得浑身都不敢动,连抬根指头都不行。但眼神可好着呢,而且那东西发光啊,咻一下到自己眼皮子底下,不想看也看见了,更何况没入胸膛之后,心口那里还暖融融的,像吞了几口热汤似的。 “何……何物?”谭云山龇牙咧嘴,不住倒抽冷气,终于艰难问出这二字。 冯不羁无语,都疼成这奶奶样了,就不能脱口而出一句“什么玩意儿”吗! 既灵回过神,匆匆说了一句“不知道”,而后迅速来到谭云山身边,将法器扔到一旁地上,抬手抓起谭云山肩膀的衣裳…… 冯不羁也反应过来,给谭二少疗伤才是当务之急,立刻道:“我帮你……” “嘶啦——” 随着谭云山肩膀衣裳被既灵干净利落撕开一道大口,冯不羁的“自告奋勇”胎死腹中。 男女有别那是风花雪月时才会惦记的事,若战斗、疗伤时都计较这些,就矫情了。 饶是如此,他依然担心既灵迟疑,结果发现,想太多的是自己。 “哎哟——” “啊——” “嘶——” 谭二少嚎起来比应蛇还凄厉。 冯不羁听得不忍,不禁开口:“既灵你稍微温柔点,毕竟他和咱们不一样,就一读书人……” “他如果真拿自己当读书人就不会举着菜刀跃跃欲试。”既灵声音不大,却字字磨牙。 冯不羁后知后觉,不仅理解了既灵的愠怒,甚至感同身受:“疼、死、他!” 这是谭云山没事,万一真出什么意外,他和既灵拿什么还给谭府? 想想都后怕。 “我已经为自己的草……哎哟嚎……率付出代价了……”谭云山是真心后悔,尤其这会儿看着肩膀上那片血肉模糊,回去把那个鲁莽自己掐死的心都有。 既灵在一片污血中准确找到被毒蛇咬出的两个窟窿眼,倒满朱红色药粉的布块立刻敷上去,而后不管谭云山怎么叫唤,三五下就将其肩膀缠了个结结实实。 不同于上次劈指甲,这次妖气入侵,伤又有些重,她必须第一时间给谭云山的伤口敷药止血驱妖气,至于清血污洗创口那都是三天后的事。 谭云山不知道既灵给自己敷的什么药,但在最初的灼痛后,竟奇异地生出些凉丝丝。这一丝凉犹如雪中送炭,让他绝望的心又重新燃起生机:“这样就可以了……吧?” 既灵一边擦手一边点头:“嗯,三天后换药。” 谭云山:“……” 那嗯什么啊! 既灵余怒未消,故意道:“六天后再换药,九天后再再换药,十二天后……” 谭云山绝望:“要不你现在就送我去找应蛇吧。真的。” 冯不羁乐不可支,终于出了声:“被妖弄的皮外伤,驱除妖气就等于好了一多半,她刚才给你敷的应该就是驱妖气的药,三天后换成普通的创伤药,一直到伤好都不用再换了。” “皮外伤?”谭云山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抬起了那条好的胳膊,挣扎着比画,“有这么——深!” 冯不羁又同情又好气:“你要是不往上扑,连个皮都不用破!” 谭云山也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但这行动又并非全然没根据:“我以为还能像上次那样剁了它,谁知它的头比尾巴硬多了,我手都剁麻了,刀刃愣是没伤它分毫。” 冯不羁皱眉,他赶来的时候谭云山已受伤坐地,他以为谭家二少根本就是砍偏了,可现下听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你真的砍上了?” 谭云山毫不犹豫点头:“绝对。” “那就奇了怪了,”冯不羁自言自语似的咕哝,“蛇打七寸,都知道应蛇七寸是最弱,但没谁听说过它脑袋有什么特别啊,刀砍斧凿都不入……” “还有更奇怪的呢,”随着疼痛渐渐稳定在一个尚能忍耐的程度,谭云山的思绪也渐渐清晰,“它咬上我之后自己倒不乐意了,主动松口往外拔牙,拔不出来就浑身乱扭尾巴乱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咬了它。最后也是它主动松口的。” “怎么可能,”冯不羁压根儿一点不信,“敢情你那是毒血啊,连应蛇都……” 冯不羁说到半截,猛然看向既灵,似有所悟。 既灵了然:“仙缘。” “可是不对啊,”冯不羁仍觉不通,“他拿菜刀砍的时候又没见血。” 既灵仔细回忆,终于寻到细微关键:“他去后厨摸菜刀的时候割了手。” 冯不羁:“……” 这人要福气起来,摔个跟头都能捡到金元宝! 谭云山只听懂一分,但一个仙缘、一个菜刀、一个血,足够他串联前后各种大事小事乱猜出九分。 既灵的净妖铃要泡血,冯不羁的桃木剑要沾血,皆因他们的血对妖怪有杀伤力,那如今应蛇碰了自己的血想跑,染上一点自己血的菜刀就能剁掉对方尾巴,自然也是一个道理。 从得知自己有仙缘到现在,谭云山终于真正高兴了一次:“也就是说我的血和你们一样,都能伤妖?” 本以为迎接他的会是同伴的拥抱,结果—— 冯不羁:“不,我们的血要浸在法器上才行,你的随便往菜刀抹抹就好用。” 既灵:“连菜刀都不必,应蛇咬了就跑,意味着见血即伤妖。” 冯不羁:“……这哪是仙缘,这他娘的是仙!” 眼看自己就要被驱逐出“同道”队伍了,谭云山马上挽回:“傻人有傻福而已。”语毕还忍痛拍了两下胸膛,无比心诚地又重复一遍,“在下,谭云山,傻人!” 既灵:“……” 冯不羁:“……” 谭二少都这么委屈自己了,他俩再欺负人就过分了。 既灵忍住笑,低头去捡刚刚被她扔到一旁的法器。 冯不羁虽惊讶净妖铃可以变大变小,但毕竟认识既灵的时候就见过了她挂在腰间的小铃铛,可如今地上这个新物件确是第一次见,而且如果他没记错,这玩意儿还刚刚收了应蛇。 “这是什么神器?”冯不羁向来不懂就问。 既灵也不藏着掖着,实言相告:“六尘金笼。” 谭云山见过这物件,就在差一点抓住应蛇却被冯不羁搅和了的那晚。 当时的冯不羁连自己在哪儿都不清楚,怕也是没注意到这东西,可谭云山记得清楚,印象里此物巴掌大小,形似灯笼。 不过这次离得更近了,他才看清此物根本没有巴掌大,只因周身笼着清浅光晕,看起来才大了几圈,实际也就核桃般大,通体鎏金,周身一圈小孔,且那孔开得高低各不相同,孔与孔之间刻有斜线相连,乍看上下起伏,如星斗排布。 六尘金笼,并非灯笼,而是囚笼。 “这是师傅留给我的收妖法器,”既灵从不故弄玄虚,既说了,便和盘托出,“一旦妖魔邪祟被净妖铃重伤,即可用此物收服,尚存一善者,精魂尽散,回归本源,至邪至恶者,精魂入笼,永不超生。” 冯不羁听得出神,他修行多年,见识过的法器很多,却少有如此精妙的。 修行人捉妖,无非两种结果,要么将妖怪打回原形,重新修炼,要么直接灭其精魄,化为乌有。然而前者斩草不除根,后者杀孽又太重,这就让很多修行者只能思量着来,觉得罪孽深重的,那就痛下杀手,觉得还可度化的,那就原形放归。 只有极少数的修行者才会有能收取妖怪精魂的法器,更别说六尘金笼这种能辨别罪孽的。打散精魂回归天地,意味着来日,这些分散的精气有可能因为新的机缘,又成就出千百种不同形态,并非轮回,而是新生;至邪至恶者,即便精魂散入天地,每一丝精气仍带着恶,来日得了机缘,也依旧是孽缘,故而精魂入笼,永不超生。 既永绝恶患,又存好生之德,这样的法器称作神器,不为过。 趁着法师们说话时,谭云山悄悄从既灵手里把六尘金笼顺了过来——当然也可能是既灵没爱搭理他。 相比冯不羁涌动的心绪,谭云山对六尘金笼的态度简单多了,就是好看,好玩,好新奇。单手提着观察半天,他忽然问:“这些孔是何用意?” 看似一圈小孔,实则细数,只有六个,于小孔窥伺金笼内部,除了一团模糊光影,什么都看不清。 既灵见他就剩一只胳膊,还奋力提着金笼使劲往里面看,忍俊不禁:“当收服足够多的恶妖精魄时,就会亮起一孔,不过我师傅用了一辈子也没亮起哪怕一个孔,我就更不敢奢望了。” 谭云山闻言抬头,不解地提着系线将六尘金笼转了半圈,把自己刚刚看了半天的那面呈给既灵看:“这不是亮着一孔吗?” 既灵定睛看去,随即错愕。 只见确有一孔,不知何时已不再泛黑,而是莹莹亮起,透出浅紫色的光,与六尘金笼自身的淡金色光芒交相辉映,连带着其他五孔的黑色都染上一层柔和。 “怎么会……”好半天,既灵才找回自己声音,却仍是不可置信。 冯不羁道:“这有什么不会的,应蛇是上古妖兽,一只顶后世妖孽无数,收了它,亮一孔,没毛病。” 既灵不可思议地呢喃:“但是我师傅说他收了一辈子妖,都没亮起过一孔。” 冯不羁道:“说不定亮过又灭了。” 既灵果断摇头:“不可能,我师傅说只要孔亮,就永不会灭。” 谭云山的声音忽然温柔下来:“那就是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冯不羁鄙视地看了谭二公子一眼,都疼成这熊样就别乱撩闲了! 眼看既灵被这突来的温柔打得措手不及,冯不羁果断施救:“既然亮了就不会灭,那总有全亮的一天啊,你师傅说了这么多,难道没说过如果全亮了,后面怎么办?” 既灵被冯不羁的问题拉回心绪,垂下眼睛沉吟片刻,缓缓抬头:“六孔皆亮,天下太平。” 冯不羁怔住。 谭云山也愣了。 终于,冯不羁先行质疑:“一个应蛇就亮起一孔,那要是把上古五妖兽都抓了,岂不是就可以亮五孔?这天下太平也太容易了吧?” 谭二少点头附和:“除非最后一孔永远不亮。” 既灵也知天下太平谈何容易,但—— “师傅说了,我就信。” 冯不羁被这执拗打败,但又总觉得既灵那句“我信”似曾相识,在脑袋里搜半天,终于想起不久前谭云山说的—— 【他们说是梦,我就相信那是梦。】 这俩人在此处简直默契得可以拜个“撞南墙、到黄河、见棺材”的把子了! 谭云山一看冯不羁的脸色,就知道这位法师又琢磨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了,不过他不在意这些,就像他也不执着天下太平一样,反正太不太平,日子也要过。 相比这些,另外一件“小事”才是他此刻真正的困扰—— “既灵姑娘,”谭云山斯文有礼地开口,一听就是有事求人的良好态度,“刚刚收应蛇精魄的时候,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既灵一时空白,下意识道:“嗯?” 谭云山努力保持微笑:“比如有些什么奇怪的东西,好像进到我身体里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第 16 章 ,最快更新既灵最新章节! 那道淡金色光芒自六尘金笼而出,于谭云山胸口没入,三个人都看见了。只是后面六尘金笼亮起,引得既灵惊诧,冯不羁关注,倒把这茬搁置了。 “有什么感觉?”既灵上下打量谭云山,没发现对方有何异样,但语气里还是有不易察觉的担忧。 谭云山低头看着胸口,道:“起初暖融融的,但现在没什么感觉了。” “既灵,”冯不羁凑过来,“到底是什么东西你就别卖关子了。” 既灵茫然:“我也不知道。” 冯不羁意外,疑惑道:“不是从你的法器里出来的吗?” 谭云山猛点头,可怜巴巴的眼神极其无辜。 既灵想了很久,还是无奈摇头:“被六尘金笼降服的妖邪精魄,要么直接散入天地,根本不会入笼,要么收入金笼,永不超生,从来没有收进来又吐出去的。” 冯不羁也觉得不大可能:“如果是应蛇的精魄,那谭老弟现在不就成妖了。” 既灵认同:“而且妖物的精魄是紫色,不该有金光。” 法师们讨论得热烈,谭云山听得心颤,好不容易找到空隙,插上了话:“为何非得是妖,就不能是被应蛇吃了的那个……仙物?” 谭云山不是非要成仙,但也不能总围着妖界打转啊,好好一段仙缘最后成了妖,上哪儿说理去。 经谭二少一提醒,既灵和冯不羁换了思路,豁然开朗。 对啊,应蛇吃了赤霞星的本体,由此仙魄入妖魂,而后精魂入笼。但六尘金笼和这天底下所有降妖法器一样,只伏魔,却绝对不可能收仙的,所以应蛇的精魄被囚禁,赤霞星的仙魄却还出。 只是为何被吐出的赤霞星仙魄会进入谭云山体内呢? “难道这就是你的仙缘?”既灵想不出其他可能。 谭云山动一下自己胳膊,疼,拧一下自己大腿,还是疼,最后伸手去摸菜刀,依然沉甸甸,半点没有挥动自如感,终是放弃。 如果这就是仙缘,那只能说他的仙缘实在是太浅了…… 冯不羁无奈地耸耸肩:“牵扯到仙物,我们讨论再多,也只能是猜测。” 谭云山低头不语,似在思索。 既灵忍不住想出言安慰,毕竟刚受了伤,就又被莫名其妙的东西钻进身体,换谁都…… “算了,反正也没什么感觉,而且怎么想都应该是好事,随它去吧。” 谭二少一扫阴霾的速度令人叹为观止,且无半点虚假,轻快的声音里满是真诚。 既灵郁结。她发誓,要是再心疼这位,她就……就…… 算了,还是别发这么危险的誓了。 应蛇伏诛,尽管还有些事不解其意,但终归,尘埃落定。 差了留守的下人去通禀谭员外后,三人回到正堂,精疲力竭。 日头正在西落,染得天边一片红霞,光晕从窗格倾泻进来,撒在桌案上,瓷瓶上,挂卷上,人的身上。 半室温暖光辉。 一室慵懒倦意。 冯不羁靠椅子上眯了一小觉,醒来发现正堂里还是只有他们三个。既灵在摆弄六尘金笼,似非要钻研出那孔中奥妙不可;小心翼翼换下染血旧衣的谭云山,这会儿又成了风度翩翩的谭二少,只不过一条胳膊不敢抬,而现在他正用另外一条胳膊……上的手,拨弄自己的衣襟,或者说用手指头勾更恰当,一边勾开衣襟还一边使劲往里看。 偷看别人的人冯不羁见过,但他还真从来没见过偷看自己的。 实在耐不住好奇,冯不羁直言询问:“谭老弟,看什么呢?” 谭云山闻言抬头,手也放了下来,淡淡道:“没什么。” 冯不羁耸耸肩,倒也不是非追究个子丑寅卯,相比之下,他更关心谭员外,故在打了个哈欠后,随口道:“你爹这是躲山上去了?” 距离小厮外出通禀已一个多时辰,就是再拖家带口也该回来了。 谭云山笑,帮着解释:“可能东西多。” 冯不羁撇撇嘴,还想咕哝,忽然意识到当着人家面说人家亲爹似乎不大好,事实上先前那话他问得都有些欠妥。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挽是挽不回了,冯不羁索性换了话题:“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谭云山没懂,很自然道:“照常过日子呗,还能有何打算?” 冯不羁微微皱眉,有些可惜道:“你都有仙缘了。” 谭云山轻笑道:“冯兄不也觉得天上还不如地上逍遥吗。” 冯不羁道:“我不是劝你修仙,但不修仙也可以像既灵和我这样,到外面走走,看看,没事还能捉两只妖,不比你在这深宅大院里几十年如一日强?” 谭云山静静看了他片刻,微笑摇头:“这里是我家。” 冯不羁忽然后悔说那些混账话了。 他只惦记着仙缘,替谭云山有如此资质却不大展拳脚可惜,却忘了,他漂泊惯了,觉得天地广阔,可在寻常人这里,天地再大,也不如家。 “抱歉,谭老弟,你就当没听过我那些屁话。”冯不羁快人快语。 谭云山乐了,忽然有点舍不得这位法师:“别总这么客气了,叫我云山就行。” 法师从善如流:“那你就叫我不羁。” 谭云山:“……” 竖着耳朵偷听的既灵莞尔。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谭员外终于姗姗归来。 “有劳二位法师了——” 人未到,声先至。 待余音都散得差不多了,谭员外的身影才总算出现在正堂门口。 既灵和冯不羁在听见对方声音的时候就已经起了身,这会儿一齐施礼:“员外……” “快坐快坐!”谭员外连忙道,满是恭敬和感激,但下一刻又马上换截然不同的口气斥责下人,“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二位法师看茶!” 下人们也刚随着这一家三口风尘仆仆回来,但老爷发话了,他们只能迅速四散,回归各自的地方忙碌。 待下人们退干净,谭员外和谭夫人也已经坐到主位,谭世宗则坐到谭云山身边,好整以暇地打量弟弟,发现毫发无损后,乐了:“你这也不像帮忙捉妖了的样子啊。” “帮忙捉妖”四个字谭世宗刻意夸张起语调,透着兴致高昂的奚落和嘲弄。 若在以往,谭云山哼哈的也就应了,但这会儿不知道是不是肩膀太疼,莫名就想回上两句,不然都对不起自己流的血:“还行,虽然被咬了,总算不是帮倒忙。” 谭世宗刚听到“还行”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嗤之以鼻,可等听见后半句,直接变了脸色:“你被咬了?!” 谭云山轻轻点头:“肩膀。” 谭世宗不信,抬手就要摸,谭云山下意识往后躲,结果牵扯到伤口,立刻倒抽口冷气。 谭世宗的手停在半空,有点不敢往前了。他虽然横竖看不上这个弟弟,但也知道装模作样不是谭云山的性格,尤其见惯了笑盈盈的谭云山,乍见到这样的,他都好像能清晰感觉到那种疼了。 不过不碰可以,话还是要问的,不问不安心:“被咬了……会变成妖怪吗?” 谭云山怔了下,笑了:“不知道。” 淡淡三个字,既灵竟听出了一丝苦。 “世宗,”谭员外总算想起管管这个儿子,“法师在此,不得无礼。” “爹……”谭世宗还想说什么,却收到谭夫人扔过来的一瞥,瞬间压下一肚子担忧,不言语了。 谭员外总算满意,这才看向二儿子,难得声音里带上一丝关心:“伤得严重吗?” 谭云山心里一热,想也不想便摇头:“没事,只肩膀被咬了一下。” 谭员外点点头,但又好像并没有全然放心,很快又追问了一句:“真的没事?” 谭云山哑然失笑,不知是不是很少被如此关心,他竟破天荒想和亲爹玩笑两句:“也不能说一点没事,肩膀疼得要命,胸口还少了一颗痣,损失惨重。” “你说什么?!”谭员外腾地起身,动作之大险些将椅子带倒。 椅子最终没倒,只是与地面蹭出刺耳声响。 当这声响同谭员外的尾音一并散去,正堂陷入诡异的寂静。 静得能听见每个人的呼吸。 “我就知道该是这样,我就知道是时候了……”谭员外自言自语地坐回椅子,但听起来没有错愕或者惊惧,倒有一丝……如释重负? “老爷,”一直安静着的谭夫人忽然沉稳开口,“世宗还在呢。” 谭夫人的提醒就像一盏灯,驱散迷路,露出前路。 谭员外深深呼出一口气,然后抬头:“世宗,你先回房。” 谭世宗莫名其妙:“为什么我要回房?” 谭员外一拍桌子:“让你回就回!” 如果说谭夫人还能制住谭世宗几分,那谭员外根本是连骂都舍不得骂这个儿子,闹得再过,也顶多语重心长说两句,谭世宗也习惯了这样的亲爹。 可很多事就是这样,越是反常越能镇住场。 就像此刻,第一次被亲爹吼的谭世宗,瞬间把什么嬉皮笑脸都忘了,呆愣在那儿不知所措。 关键时刻,还得谭夫人—— “回去吧。” 温温柔柔三个字,就让谭世宗定了心,也找着了台阶。 谭世宗乖乖回房,下人洗漱屏退,谭员外又让管家在外面守着,防止隔墙有耳。 一切,都似曾相识。 冯不羁看既灵,既灵看谭云山,谭云山彻底茫然。 怎么就忽然这样了?就因为他少了一颗痣? “你那个没了的痣到底长啥样,这么重要!”冯不羁不知何时坐到了之前谭世宗坐过的椅子上,贴近谭云山低语,简直要好奇死了。 谭云山直接勾开衣襟,亮出胸膛:“就这样的。” 冯不羁被骤然豪放的谭家二少搞得猝不及防,刚想说都没了你让我看啥,却发现还真不是,没了一个,还有四个,就在胸口偏左一点的位置,四个芝麻大小的痣。这些痣既没站成一排,也没围成一圈,就随意点在心窝上,平淡无奇,至于谭云山口中消失的那颗,更是没留下任何痕迹。 “你要不要过来看一眼?”冯不羁自己看完了,还要呼朋引伴。 既灵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这真是她听过的最一言难尽的邀请。 撕衣服包伤口的时候她什么都不会多想,但这会儿平白无故去看一个男人的胸口,理由再怎么正当都…… “行吧我看看。” 好奇战胜了矜持。 这厢两位捉妖者研究谭云山的痣,那厢谭夫人则帮着谭员外摘主位后面墙壁上的挂画。 等二人研究完了,画也摘下来了,连带着墙壁上的暗格也一目了然。 三人就近坐回椅子,收敛心神,正色起来。 谭员外从暗格里取出一个木质锦匣,于手边的桌案上放好,而后示意他们过去。 三人不明所以,起身来到桌案跟前,待看清锦匣,皆心生赞叹。 锦匣一尺见方,匣盖上雕刻着几只向天而飞的仙鹤,仙鹤之下松柏葱郁,仙鹤之上云雾缭绕。不知哪位工匠技艺如此精湛,竟将这仙鹤、松柏、云雾皆雕刻得栩栩如生,看久了,恍若能听见仙鹤振翅,风过松柏,云雾轻移。 似觉得差不多了,谭员外这才打开锦匣,里面静静躺着一副卷轴。 终于,谭员外缓缓开口:“十四年前,仙人还留下了这幅图。” 虽然有了预感,可真等听见谭员外说了,既灵和冯不羁还是颇为无语。 谭云山也哭笑不得:“爹,这么重要的事,您就不能一口气说全吗,非一回一回讲。” “不是我想这样,”谭员外叹口气,一边把卷轴取出,一边道,“是神仙说的,必须要等到你的第一颗痣消失才能讲。” “第一颗?”谭云山听出端倪。 谭员外立刻点头:“你身上的痣就是你的仙缘,当五颗痣全部消失之日,就是你登仙之时!” 谭云山看着亲爹眼里的“热切”,心却渐渐凉下来。 他从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仙缘。一个缘字,道尽多少缥缈,这样虚幻之事根本不必挂心。可现在,这个字实实在在压到了他的身上,就像一块巨石,逼得他必须选择,要么弯腰,要么掀掉。 他想掀掉。 他面前的人却希望他弯腰。 “羽化登仙,多好的事!”谭员外话里有着难掩的激动,仿佛要登仙的是他自己。 谭云山好多年没听过亲爹和自己这么热络说话了,上一次怕还要追溯到十四年前的中秋,那个所谓的染了风寒的夜里,亲爹急匆匆跑过来,抱着他心疼了好一会儿。 十四年过去,谭云山终于想明白了那晚被亲爹抱在怀中心疼时的别扭感。 那个说着心疼他的人,声音是抖的,藏着怕。 而现在,这个劝他修仙的人,声音也是抖的,藏着高兴。 谭云山转头看向一直没说话的谭夫人。 相比亲爹的不淡定,她真算得上多年如一日。十四年前,她没抱自己一下,十四年后,她也没劝自己成仙。整整十四年,她看自己的目光都和现在一样,冷淡,疏离,事不关己。 “尘水……仙缘图?” 思绪恍惚中,谭云山听见既灵的声音。 就像清冷世间忽然进来一道光。 “按照这个图走就能成仙?” 如果既灵的声音是光,冯不羁的声音就是天上下火了。 所有黯然神伤的情绪都被这两个家伙搅乱,谭云山深吸口气,定了定神,也抬眼看去。 卷轴已在桌案上摊开,是一副绢画,但画中却非人物山水,而是一张地形图。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贯穿全图,中途又有许多分支,分支又蜿蜒到四面八方,无数村庄、城镇、高山、峡谷散落其中,且被逐一标注,以至于整张图看起来密密麻麻。 但在这张图里,有六个名字十分突出,一眼便可看见。 一个是“尘水”二字,是整张图上最大的两个字,被清晰写在那条最醒目的贯穿全图的河上。 另外五个名字则分布在图上不同地方,字体比“尘水”小,却比其他字略大,而且没用墨写,用的朱砂,红得刺眼——应蛇,崇狱,异皮,佞方,瀛天。 整张图只有左上角的“瀛洲”附近稍有空白,却又被两句题诗填满—— 五妖伏诛日, 羽化登仙时。 夜凉如水,月色如霜。 谭云山躺在飞檐亭上,望着皎皎星空。 早该入睡的时辰,可现下这一片安静的谭府,究竟有多少人真的睡了,又有多少人像他这样醒着? 谭云山不知道。 至少爹是睡不着的,因为究竟要不要修仙,自己还没给他准信。 娘应该也睡不着,不过肯定不会是担心自己,多半该是操心爹。 一张尘水仙缘图,就让谭云山把这么多年没想明白的事情想通了。 为什么娘对他那样冷淡却依然有求必应? 为什么爹对他的态度永远是透着小心翼翼的疏离? 为什么明明全城都在议论他不是谭家的种,他却依然能做逍遥的谭二少? 其实知道梨亭仙梦时,谭云山已经隐约有了感觉,只是不愿意仔细去想。 ——从十四年前的那个中秋起,他在他们心中,就已经不是谭家的人了。 不,或许更早,早在他们决定把他丢到山里的时候,他就已经被逐出了谭家。 那场梨亭仙梦不过是把他从“外人”变成了“鬼神”。 所以他们对他,敬,而远之。 不远处的阁楼上,既灵和冯不羁趴在窗口,心情复杂。 “你说他在想什么呢?”冯不羁忽然问。 既灵看着飞檐亭上的人,淡淡道:“可能在想要不要拿上尘水图、踏上修仙路吧。” 冯不羁不快道:“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没看他爹恨不得八抬大轿送他走!” 既灵沉默,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 冯不羁劝谭云山出去走走,别在谭家大宅里几十年如一日,谭云山的说,这里是我家。 谭员外拿出尘水仙缘图,对自己儿子说,羽化登仙,多好的事! “你说,这人心要是硬起来,怎么就真跟石头似的呢。”既灵虽是孤儿,但自小也是被师傅宠大,以前从没觉得这有什么特别,如今,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幸运。 冯不羁沉吟半晌,低声轻叹:“这世间总有些事是注定的,该是你的,躲也躲不掉,不该是你的,求也求不得。” “但他是真拿谭员外谭夫人当亲爹亲娘孝顺的,而且他一直相信自己这份心会有被承认的那一天。”既灵懂谭云山的对他们的感情和期待,正因为懂,才更替他觉得酸楚。 冯不羁听出了既灵的难过,不知该如何劝,索性半玩笑半调侃道:“你既然这么懂,就别在这里干看着了,直接过去安慰他嘛。” 既灵想也不想就摇头:“不用我安慰,他自己能想通。” 冯不羁不解:“为何?” 既灵脱口而出:“他没心。” 话说完,两个人都有片刻呆愣。 既灵是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说了这三个字,明明她之前都是说谭云山“心大”、“想得开”一类,“没有心”三个字虽然也没错,但听起来总是怪怪的。 冯不羁是不知道为何既灵如此笃定。 相顾无言半晌,冯不羁叹口气,接上话茬:“他要是真没心,就不会对着月亮唉声叹气了。” 既灵沉吟一下,决定修正:“收回前言,他还是有心的,不过就一点点,太少了,少到根本不会让他难受超过几个时辰。” 冯不羁挑眉,带笑揶揄:“才认识短短几日,你还真是对他了解得十分透彻。” 既灵没被调侃得不好意思,反倒被这调侃提醒得认真思索起来。 她第一次见谭云山的时候就觉得这人声音亲切,而现在像冯不羁说的,才相处没几天,她就自认能了解对方的心情和想法,且还挺笃定,难不成她和谭云山真的在哪里见…… “哎,他下来了。”冯不羁的声音打断既灵思绪。 她抬眼望去,果然,原本躺在亭顶的人已经起身,正摸索着梯子往下爬。 同爬上来时一样,只能用一条胳膊抓梯子的谭二少,动作十分笨拙,晃晃悠悠仿佛随时都有坠地危险。 一番险象环生后,谭二少终于艰难落地。 既灵那颗跟着梯子一起乱晃的心,也总算踏实了。 所以都伤成这样了为什么还要往亭子顶上爬啊! 既灵现在可以确定自己没见过谭云山了——这么“不一般”的人,见了必定过目不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第 17 章 ,最快更新既灵最新章节! 既灵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回到小时候的灵山,随着青道子修习武艺。青道子的一招一式,一颦一笑,都和当年一样,梦里的她真以为自己还是那个七八岁的丫头。 后来不知怎的,梦境就凌乱模糊了,一会儿是她和青道子下棋,一会儿是她和青道子比画,一会儿是她给已经仙逝的青道子上香。过往与师父相处的片段被打碎杂糅,一股脑地倾泻进梦里。 最后的最后,在这走马灯似的过往光景里,她听见了自己当年的奶声奶气:师父,你为什么不下山捉妖啊? 然后另外一个沙哑的声音回答:为师老了,捉不动了,所以交给你。 小既灵又问:天底下那么多妖,我该怎么捉? 青道子答:遇上了,想捉就捉,不想捉就算;遇不上的,想都不用想。 小既灵咕哝:也太随意了。 青道子低笑:不是随意,是随缘,随机缘。 小既灵迷糊:师父,什么是机缘? 青道子顿了下,说:一种来了你才知道的东西。 然后,既灵就醒了。 已爬上三竿的日光照在她的被子上,脸上,晃得她睁不开眼。 她很久没梦见青道子了,虽然只是梦,却仍舒缓了她对师父的思念,让她心里满是宁静的温暖。 “既灵姑娘……”丫鬟在外面轻唤。 既灵眯着眼睛看看窗外,估摸着时候已不早,丫鬟怕也是终于等不及她自然醒了,这才过来唤。 迅速伸了个懒腰,既灵翻身下床,过去给丫鬟开门。 丫鬟没想到门这么快就开了,端着一盆清水站在门外,原地愣神。 既灵接过水盆,冲她笑笑:“多谢。” 丫鬟终于回过神,忙道:“姑娘别这样说。” 既灵把清水盆在木架上放好,正欲洗漱,回头见丫鬟仍站在原地,便疑惑看她:“怎么了?” 丫鬟终于想起自己的第二个任务:“二少爷问姑娘想在哪里用饭?是去偏厅还是给姑娘送到房内?” 按常理,这个钟点就不是吃饭的时辰,早饭已经过了,午饭还没到。丫鬟如此问,自是谭云山一直惦记着没睡醒的她。 既灵一直都知道谭云山既有细心又有闲心,只是没想到经历过昨晚的事之后,他还能惦记这些有的没的。 所以她和冯不羁说什么来着,这人根本就不会让自己陷入漫长的纠结和烦恼,最多夜里看看星辰,天一亮,就好了。 既灵让丫鬟把饭菜送过来就行。之后丫鬟退下,她洗漱整理,待房门被叩响时,她已穿戴完毕,甚至连包袱都收拾整齐。 一边奇怪为何这次丫鬟叩门而不是轻唤,一边过去开门,然后,既灵就看见了两张灿烂笑脸——谭家二少端着食盘,身旁还戳了个冯不羁。 两张笑脸太耀眼,惊得既灵下意识后退半步,且第一选择是去挑眉看冯不羁——什么情况? 冯不羁接收到她的目光,微微点头——和你说的一样,他还真是烦恼不过几个时辰。 既灵无语——我问的不是这个! 冯不羁无辜眨眼——嗯? 既灵用力瞪他。 谭云山歪头凑过来——其实,眉目传情这种事我也懂…… 一番角逐,以端着食盘优哉进门的谭二少大获全胜而告终。 好在谭二少也没吊胃口,放下食盘后便温柔道:“你先吃饭,吃好了再说我们修仙的事。” 既灵去拿筷子的手僵在搬空,茫然抬眼:“我们……修仙?” “他已经拜别爹娘,决定和我们一起修仙!”冯不羁忙不迭帮腔,显而易见很欣赏这个决定。 “等等,”既灵抬手阻止同行继续,捋了下思路,才总算抓住重点,“‘我们’是谁?” 冯不羁露出明亮白牙:“你,我,他!” “我为什么要跟他一起修仙?”既灵几乎是脱口而出,出完又觉不妥,“不对,我为什么要跟你们一起修仙?也不对,你不是不修仙吗?怎么又要和他一起修仙?” 女人连珠炮起来,冯不羁是招架不住的,故而从容往椅子上一靠,朝谭二少抬手一扬,示意——你来。 谭云山酝酿多时,终于等来自己的舌战时间。 战前,为表礼数,先送出一记风雅微笑。 既灵没好气地用手扒拉开:“别弄虚的,赶紧说话。” 谭云山清清嗓子,开始:“尘水仙缘图上有诗云,五妖伏诛日,羽化登仙时。意为当五个上古妖兽全被剿灭时,我便修行圆满,羽化登仙。从应蛇一役看,无论妖兽是被谁收服,我的痣都会消失,都算我的修仙路又前进一步……” 从发生的事情上看,应是如此没错,但从谭云山嘴里明明白白讲出来,既灵就怎么听都觉得这仙修得十分无耻:“那你赶紧拿上仙缘图去收妖吧。” “我哪有本事收妖。”谭二少应对之迅速之坦诚,堪称人中龙凤。 既灵怔怔看着他,竟无言以对。 “所以我们才要一起修啊,你修行,我修仙。”谭云山就像个夫子,对不懂事的娃儿悉心教诲,“你看你之前捉了那么多妖,六尘金笼都没亮,一个应蛇,就亮了一孔。若是你按着尘水仙缘图走,不用管其他,单捉那五个妖兽,你的六尘金笼就能亮起五孔,万一在这途中还能遇上什么别的不寻常的妖怪,又亮一孔,那不就天下太平了!” 六孔皆亮,对既灵来说的确是太大的诱惑,不仅仅因为那句天下太平,更因为那是师父倾尽一生都未得的圆满。若她能做到,师父定然欣慰。 慢着,既灵忽然清醒过来,差点让谭云山给绕进去:“想捉五妖兽,我把尘水仙缘图抢过来好了,要你干嘛?” 谭云山轻舒口气,眉宇间尽是“终于等到这个问题了”的心满意足:“因为从现在开始,我就是尘水仙缘图。” 既灵蹙眉,没听明白。 谭云山笑盈盈看她:“尘水仙缘图烧了。” 既灵错愕,不可置信地提高声音:“你把修仙图给烧了?!” 谭云山没想到自己在既灵这里是有如此魄力的人,虽欣慰,还是要解释:“它自己烧起来的,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而且烧完之后无影无踪,连灰烬都没有,更未祸及旁处,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会以为它只是凭空消失。” 若是仙物,完成使命后不留于人间可以理解,但谭云山不是还要按图索骥伏魔修仙吗…… 既灵想着想着,有点回过味来了:“你刚刚说你就是尘水仙缘图?” 谭云山倒杯茶推到既灵面前,气定神闲道:“我已经把图都记在心里了,一棵树一座桥都不差。” 既灵不信:“还有那么多村镇孤山大道小路呢!” 谭云山指指自己脑袋,眼底泛着一丝得意:“放心,都在,你如果不相信,我可以马上再给你画一幅出来。” 既灵立刻点头:“那你画吧。” 谭云山毫不犹豫:“不。” 既灵:“……” 谭云山抛开风雅,难得带上点无赖,凑近她低声呢喃:“共赴尘水,想要多少张仙缘图,我都给你画。” 既灵怀疑谭云山说话带出的热气有毒,因为她现在脑袋里一片空白。 围观全程的冯不羁在心中叹口气,虽然谭二公子心无风月,但这自觉不自觉地风月一下,真的很要命啊。 虽不知为何,但直觉告诉既灵再和谭云山对峙下去必败无疑,索性转头分化“敌营”:“冯不羁,你记不记得,他之前还说修仙之事缥缈不值得心心挂念呢。” “当然,”冯不羁先是点头,又话锋一转,“但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况且他也和我说了,不是非修成不可,主要是出去浏览一番,走走广阔天地,至于成仙不成仙的,看机缘。” 既灵怔了下。 “机缘”两个字重又勾起了先前的梦。 师父说,机缘就是一种来了你才知道的东西。 她现在有点明白这句话了。 见既灵迟迟不语,冯不羁索性把自己的心路历程一股脑倾诉:“反正先前说不修仙的是他,现在跃跃欲试的也是他,正反话都让他说了,听起来还都特有道理,我是没辙了。” 既灵服了:“所以你就欣然成了他的同伴?” 冯不羁嘿嘿一乐:“我也好奇剩下的四个妖兽都什么样,反正我闲人一个,去哪儿都一样。” 既灵再无言以对。 她现在特想奔到师父面前控诉,机缘哪有你说得那么玄妙,根本是一张刀砍不断火烧不着的罗网,任你心有凌云志,被网住也别想再扑腾起来! 心里闷,手上就痒,已经憋屈了半天的既灵不再压抑自己,扯下腰间净妖铃抬手就敲上了谭云山的头。 净妖铃不大,但也是个银疙瘩,谭云山猝不及防,哀号出声。 既灵心里吓一跳,因为她真没觉得自己用力,可面上还要绷住,硬邦邦道:“还不去画图。” 谭云山的眼神瞬间从无端被砸的哀怨变成光辉明亮的欣喜,哒哒哒就跑出去寻笔墨了。 冯不羁看着谭二少旋风般离去的背影,哭笑不得:“你砸他干嘛。” 既灵撇撇嘴:“你不是说对他没辙嘛,我就是想给你看一下,对付他特别简单,武力就行,反正他也不生气。” 冯不羁心情复杂,刚同情完单纯的姑娘,又有点同情还没成仙的公子:“办法是好用,但会不会有点太粗暴了……” 既灵咕哝:“又不会太疼。” 冯不羁不信:“难道你拿这东西砸过自己?没砸过就没有评说权。” 既灵被堵了个正着,不言语了。 既灵一不说话,冯不羁倒无聊了,又没话找话道:“幸亏他把仙缘图记住了,不然就真抓瞎了……” 既灵顺着他话想,也觉得很险,但转念又道:“神仙既然如此安排,就料定了他记得住吧。” 冯不羁一琢磨也对:“毕竟是有仙缘的,那能是一般人嘛。” 既灵没好气地乐。 忽地一个问题冷不丁从心底冒出来,未等她思索,已先问出了口:“就算谭云山真的决定修仙,带上你和仙缘图就好了,为什么还非要拉上我?” 冯不羁正在给自己倒茶,闻言头也不抬道:“你当上古妖兽那么好对付啊,别说你我,就是再加几个修行者,也未必就能一路坦途。” 既灵皱眉:“谭云山不是说重在游览广阔天地,能不能成仙随缘吗?” 冯不羁放下茶壶,理所当然道:“就算不捉妖,多个朋友结伴也是好的,至少无聊的时候能有人说说话,万一遇见混蛋……”一口热茶下肚,冯不羁坏笑补完,“还能‘仗势欺人’。” 既灵努力压抑上扬嘴角,不想承认眼前这位已经是“自己人”。 谭云山寻来笔墨,但因既灵房间的桌案太小,故三人下阁楼来到院中。 谭云山于石桌上作画,冯不羁在一旁欣赏赞叹,既灵还需要时间来消化他们已经同路人的现实,因而坐在远处的大槐树底下,独自思索。 风过庭院,草木窸窣。 几片槐叶落到地上,小巧圆润的形状像个玉坠。 既灵把玩着净妖铃,脑子里却全是冯不羁的那句“多个朋友结伴也是好的”。 冯不羁说得随意,没准现在已经忘了。 但她不会。 自己也有朋友了,既灵想,还一下子就是俩。 思来想去,既灵决定听冯不羁的,不要太粗暴,敲谭云山可以,但不能敲太重,这样才能长久地敲,不至于把朋友敲跑。 但怎样才算是“不太重”呢? 既灵抿紧嘴唇,盯了手里的净妖铃一会儿,忽然甩起来敲了一下自己脑袋。 咚。 声音小而闷,但……挺疼。 既灵蹙眉,赶忙放低力道,又敲一下。 这次好些,但还是有改进空间,那种“既有感觉又不会很痛”的程度才是最佳…… 石桌旁。 冯不羁看着放下笔的谭云山,一头雾水:“这就完了?” 谭家二少的画技高超,片刻即绘出相邻的应蛇和崇狱两部分,村庄、河流、道路几无相差,原图的风韵神采惟妙惟肖。 但,剩下仨呢? “不能一次性画全,”谭云山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道,“万一她拿着图跑了呢。” 冯不羁无力扶额:“用不用忧患心这么强啊!” 谭云山颇为忧伤地叹口气,真心道:“我总觉得她随时准备着扔下我。” 冯不羁无语,下意识看向树下,却瞬间愣住。 谭云山循着他的目光去看,也讶异起来。 只见既灵正拿着净妖铃一遍遍的敲自己的头,各种敲,花样敲,每敲一次,口中似念念有词,且眉宇紧锁,神情严肃。 谭云山小声问:“她在做什么?” 冯不羁也没看明白,别说他早忘了先前随口讲的话,就算记住,也不可能参悟到既灵百转千回的心思,最后只能凭经验猜测:“可能那件法器就需要那样滋养,就像我的桃木剑一样,也需要日日擦拭,隔几天还要以我的血润泽,都是为了让法器汲取灵力。” 谭云山咽了下口水,定定看着树下锲而不舍的既灵,脑中闪回冯不羁的咬破指头抹剑刃,瞬间感到自己的肩膀又剧烈地疼了。 捉妖也好,修仙也罢,真的是一条很艰辛的路啊。 七日后。 既灵不知道谭云山是如何同谭员外、谭夫人拜别的,总之在这七天里,养伤中的谭云山大半时间都是和他们聚在一起,或聊她和冯不羁过往的捉妖趣事,或聊往后的尘水之旅,再没提过谭家一个字。 如此这般,终到今日,谭云山的肩膀已无大碍,一行三人去正堂和谭员外告辞。 谭夫人不在,只谭员外坐在正堂之上,看着他们三个人的眼神完全一样,有陌生,有恭敬,就是没有舍不得的情。 告辞的话是冯不羁说的,客气的话是谭员外说的,从始至终谭云山未发一语,只临走之前,跪下来给谭员外磕了一个头。 槐城晴朗多日,清风徐面。 三个人前后走着,竟一时无话。 快要走到城门口的时候,一直拿着那五分之二张仙缘图的既灵终于停下脚步,试探性地问:“我们是不是应该雇个马车?” 按照仙缘图所示,距离应蛇所在的槐城最近的是崇狱,此妖兽藏于墨州幽村,但槐城与墨州相隔两千多里,若是靠走,那真不知何时才能到了。 谭云山和冯不羁停下看她,一时不语。 既灵不解挑眉。 冯不羁叹口气:“雇马车需要钱啊,我们现在连下顿饭都没着落,哪还有钱雇马车?” 谭云山倒没冯不羁那样惨,但也深知出门在外,钱要算计着花:“我身上有些钱,就算雇了马车,也够我们再用上一段日子,但依旧是坐吃山空。” 既灵还以为他俩一直没提雇马车是因为没想到,闻言哭笑不得:“钱我有啊。” 冯不羁不抱希望:“你一个小丫头能有多少。” “银钱用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这个,但我没敢在身上带太多,师父说出门在外,钱财不露白……”既灵一边说一边摸包袱,最终摸出个深色布袋,巴掌大,袋口系着绳子,拎起来,看着就沉甸甸,“这是我现在的全部家当,不够的话,还可以回灵山去取。” “玉佩?首饰?”冯不羁皱眉看着那小布袋,不是很期待。 既灵拉开绳子,于手掌中倒出一粒、两粒、三粒、五六七□□等数不过来的……金珠。 日光正好,照在金珠上,折出漂亮的光。 谭云山和冯不羁被同伴的“奢靡”闪瞎了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第 18 章 ,最快更新既灵最新章节! 整整一布袋,数十颗沉甸甸的金珠,上面雕着精巧花纹,有的花纹像睡莲,有的像新月,有的像水波,巧夺天工。 谭云山小心翼翼帮既灵把金珠重新收好,然后道:“我认为我们需要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聊聊你师父……” 冯不羁紧了紧身上系桃木剑的布条,表示对此提议强烈赞同。 三人最终用谭云山的银钱雇了马车,待马车颠簸上路后,两双眼睛齐齐看既灵。 既灵捉妖两年有余,但因没什么固定目的地,所以虽有钱财,仍是一路步行,而今第一次坐马车,正新鲜呢,就被人盯着聊师父,真是…… 算了,既灵想不出合适的词。 任何带着不敬或调侃意味的词若和师父连在一起,她都会本能抵触,因为这个世上,师父是她最亲近,也是唯一的亲人。 “我刚出生就被扔到山上,是师父捡了我,养我长大,教我本事……” 既灵幽幽看着马车窗,巴掌大的窗口外面,天高云淡。 明媚的光透进来,给她的侧脸笼上一层极美的轮廓。 “师父自称青道子,我问过他本名,他说修行之人,已断了尘缘,后来我就没再问。师父很厉害,我现在所会不及他万一。我曾经问过他,为何不下山捉妖,他说他老了,捉不动了,能有我这么个徒弟继承他的志向,降魔除妖,匡扶正义,他这一世就圆满了……” 谭云山不是第一次听既灵提青道子,相识至今,这位隐士高人就像他们的第四位伙伴,时不时就要被既灵请出来膜拜一番,可前些次的提起多是尊敬、自豪,至多带点思念,今次却是实实在在的难过。 既灵依然没有对师父的离去释然,谭云山听得清楚明白。 他擅长赔笑脸,却不喜欢安慰人,一直觉得“安慰”这件事既不会对已经发生的产生改变,也不会对无法预知的未来形成影响,空得厉害。 然而此刻,却没来由地想说上两句这样的话:“既然你师父这样厉害,说不定已经成仙了,只是你不知道。” 既灵望着天,轻声道:“师傅是在睡梦里走的,或许,真的成仙了……” 冯不羁满脑袋都是金珠的光,结果人家既灵姑娘思念起师父,他又不好煞风景,听到现在,终于找着插嘴机会:“那个,尊师怎么这么有钱?” 问完了冯不羁才发现,他要问的这玩意儿好像不管啥时候讲,都很庸俗…… 既灵“噗嗤”乐了,回过头来,眼底还残留水汽,浅笑却爬上眉眼,有种别样的灵动。 “师父说他本是富贵人家,但十几岁时父母就先后病故,他便将房产、田地等悉数卖尽,换成银钱和金珠,由此踏上修行路……后来捉过许多为非作歹的妖怪,大部分都是以人形混于民间,用妖力强取豪夺了大量财富,所以师父把它们收了之后,那些能还给苦主的钱财就还给苦主,找不到苦主的就……” “收入囊中。”冯不羁怀着十二万分敬意接口。 修行这么多年,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捉妖是这样一条致富的大道! 谭云山原本对青道子没什么感觉,听到这里,倒真有点想见见这位高人了:“散得出,收得进,不拘世俗,自有量度……妙。” 既灵喜欢听别人夸自己师父,闻言绽开灿烂笑靥。 谭云山微微怔了下,既灵很少笑得这样灿烂,故而他也才第一次发现,原来这姑娘笑起来会有浅浅梨涡。 冯不羁皱起粗眉,总觉得马车内空间狭窄,好像容不下他这样一名壮汉。 马车一路颠簸,直至日头开始往山后面落,方才抵达一个小村子。 毕竟还未天黑,三人仍想再赶路,马车夫不干了,说好他只赶这一白天,末了还要趁着天黑返回槐城,更何况村后面是山,陌生地方的山路,哪个车夫都不敢轻易走。 三人没辙,只得付了银钱,下了车。 马车夫有一家子要养,自是不可能陪着他们走完这万里尘水,原本他们也可以直接把车买下,奈何驾马车也是技术活,三人对此都是两眼一抹黑。 随着远去的马车声渐渐消失,杂草丛生的村口只剩下他们三个。 日头已落下大半,风渐渐凉起来。 通常的村庄都会在村口支有茶摊,往来路人可在此歇脚,茶摊主人也可借此贴补家用。但这里没有。若不是远处似有若无的袅袅炊烟,真会教人觉得这里是荒村。 谭云山失落轻叹:“这样的村子里,怕是不会有客栈了。” 既灵无语:“想什么呢,有人家能让我们借宿就是万幸,没有的话我们只能住在庙里,或者干脆露宿野地。” 谭云山以为没有客栈已经足够凄惨了,闻言看向冯不羁,带着最后一丝希望。 冯不羁轻拍他刚刚伤愈的肩膀:“吃得苦中苦,方为仙上仙。” 就在不知道什么是甜的冯不羁给没吃过苦的谭二少讲道理的时候,既灵已经走进村子。 和槐城的有规有矩不同,这村落一看就是山野人家随意杂居的,房屋各异,位置凌乱,有的地方走几步都看不到一户,有的地方两三户紧挨着,但无一例外,都是简易屋舍,贫苦人家。 可有一点很奇怪。 每家屋舍的墙根下都有红色泥土,红土绕着墙根一圈,正好把屋舍圈起来。 既灵来到就近的一家屋舍窗根,想取些红土看看,哪知刚蹲下,就闻到一股腥气。 既灵僵住,原来不是红土,是在屋舍周身淋了一圈血,染红了土。 谭云山和冯不羁一起过来,刚靠近,就不约而同皱了眉。 冯不羁一鼻子就闻出来了:“血。” 谭云山沉吟片刻,确定:“不是人的。” 既灵和冯不羁惊讶,一起看他。 谭云山被盯得发毛,连忙解释:“别问我原因,我也不知道,反正就能闻出来。” 冯不羁总算知道什么叫人比人气死人了:“这有仙缘就是不一样啊。” 既灵道:“不止,收了应蛇之后进他身体里面的东西应该是仙魄一类,说不定他现在已经沾上仙气了。” 谭云山看着他俩,用力一点头:“在墙根下淋血,的确很不寻常。” 既灵:“……” 冯不羁:“……” 就在转话题从来不走心的谭二少遭遇伙伴白眼时,屋舍的门忽然开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红脸汉子探出头朝他们吼:“你们仨干什么呢——” 没打招呼就蹲到人家墙根,换谁都不乐意,既灵连忙起身,缓声道:“打扰了,我们是行路之人,天色已晚,正想寻人家投宿。” 男人对男人可以吼,但对上个姑娘,还是个彬彬有礼的姑娘,红脸汉子就不太好骂了,只粗声粗气道:“没地方借你们住,寻别处去吧。” 语毕,“砰”地关上门。 既灵和冯不羁互看一眼,无奈耸肩。 谭云山想过这种情况,但真遇上了,依然颇为感慨:“世道果然艰难啊……” 既灵看了“没见过世面”的谭二少一眼,道:“出门在外,总会遇上形形色色的人,正常。” 谭云山低头道:“在屋舍墙根下淋血也正常?” 既灵语塞。 冯不羁已经弯腰用手指挖了一小块土,拿起来递到谭云山面前:“闻闻看是什么血。” 谭云山吓一跳,猛地后半步,欲哭无泪:“这哪闻得出。” 冯不羁非常失望地看他一眼,满脸写着——要你何用! 谭云山冤死了。 三人又一连拍了几户的门,皆表示不便留宿外人,但最后一家态度很友善,是个丈夫外出打猎,只剩她在家里带着一个小女娃的妇人。 虽不能留宿,但妇人将他们带进屋里喝了口热水。 三言两语间,妇人已将这村子的异像实言相告。 该村没有名字,最初就是几个猎户聚集于此,建房盖屋,后又慢慢来了一些附近山里的人,最终成了这么一个小村子。 村子虽贫苦,但靠山吃山,也能饱腹。 谁知就在三年前,村里开始出事。最初是带回来的猎物被偷,甭管野猪野兔,隔三差五就要丢些。猎户们还为此互相猜忌过,但后来,就开始有人发疯。 所有发疯者无一例外,都是毫无征兆,前一晚睡下时正常,翌日苏醒便疯了,有的伤人,有的直接跑进山里,再不见踪影。 慢慢的,村子里就有人说是妖邪作祟。 那如何才能辟邪呢? 人们后知后觉,最初丢猎物的时候,只有打回来的山鸡永远不会被偷,他们便猜测那邪祟不喜欢山鸡,便打了许多摆在门口,可人该疯还是疯,后来不知哪家开始用山鸡血淋屋舍四周,好似有效,各家各户便开始效仿。 如今三年过去,夜里的确再没有人发疯了,但总要出门打猎吃饭,于是时不时就会有进山打猎的男人疯着跑下山,也有再没回来的,不知是生是死。 妇人讲得战战兢兢,三人却听得明明白白。 连谭云山都清楚,那定然是妖了。在陈家发现死去的下人时,既灵就说过,寻常妖怪,吸人精气后,被吸者要么失智而疯,要么一病不起。 只是…… “既然山鸡血可以挡住妖怪,为何我们一连问了好几户人家,都不愿留宿我们呢?难道外来人借宿,山鸡血就没用了?” 谭云山刚想到的事情,既灵就问了。 妇人道:“不是我们不愿意帮忙,实在是怕了。我们这地虽小,却时常有赶路人经过,凡遇借宿,每家每户都热情相应,毕竟出门在外都不容易。可自打我们用了鸡血暂保平安后,但凡哪家又留宿了外人,那家就一定会出事,不管隔多久,也不管他们上不上山,只要不在屋里待着,就难逃一劫。” 既灵疑惑:“这是什么道理?” 妇人茫然摇头。 冯不羁也没遇见过这样的,害人的见得多了,不让人留宿行路者的,头回见。 “这不是很好理解吗,”谭云山不明白他们俩犯什么愁,“如果我是那妖怪,好好的粮仓被人封了,我只能另辟他路。外来的赶路人,就是我的新粮食,结果新粮食又被藏到进不去的旧粮仓里了,我当然生气,警告几回,让旧粮仓别管闲事,日久天长,新粮食就够吃了。” 理是这么理,但“粮仓”这种说法,既灵和冯不羁听着都很别扭。 妇人倒没什么感觉,相反谭云山讲得直白,她一听就懂,便顺着他的说法问:“如果是这样,妖怪为什么还要留着我们这一村子旧粮食呢,反正看着还烦,趁我们出门的时候都吃了,不就好了。” 谭云山摇头:“如果你们都没了,村子也就不复存在了,赶路人就会寻别处歇脚。像今天,如果我们不是看见这里有村子,怎么着也要让马车再往前走。但要再走,可能就离开妖怪的势力范围了,或者跑到其他妖怪的地盘了,它还怎么吃?” 妇人终于弄明白了:“我们是饵,就像我家那口子往捕野猪的陷阱里放野兔一样!” 谭云山点头:“就是这个道理。” 谭云山从微笑到声音都让人舒服,加之言语直白,毫无半点平日里的文绉绉,竟和妇人相谈甚欢。 冯不羁凑到既灵身边,感慨万千:“招人喜欢也是一门捉妖技啊。” 既灵没好气道:“但是把人比成粮食,还是很糟心。” 说了喝口水,就是喝口水,该聊的都聊完,便起身告辞,不给人家添麻烦。 妇人有些过意不去,但犹豫再三,挽留的话也没出口。 小小村庄走走就到了尽头,再往前就是山上,此刻天色已暗,山林在夜幕下泛着幽深的光。 “如何?”冯不羁没头没脑问一句。 既灵毫不犹豫:“捉。” 谭云山下意识道:“等等,不是去捉上古妖兽吗?” 尘水仙缘图上可没标着这位讨厌山鸡血的妖。 既灵皱眉看他,理所当然道:“上古妖兽要捉,别的妖怪也要捉,只要它作恶,只要被我遇上了,匡扶正义,责无旁……” “懂。”谭云山聚起手掌,示意可以了。 再看冯不羁,已站到既灵身边,一派顶天立地。 这支三人队伍里谁说话好使,已不言而喻,谭云山叹口气,自言自语:“这跟说好的不一样……” 既灵敏锐捕捉到这细微的不甘心,斜眼看他:“谁跟你说好了。” 谭云山哭笑不得:“我自己跟我自己嘀咕都不行啊……” 既灵没心思和他开玩笑,从之前的“粮仓”,到现在的“嘀咕”,都让她心里别扭。 思及此,她严肃看过去:“谭云山。” 谭云山一激灵,倒不是怕,就是突然被人点了大名,下意识紧张,立刻收敛玩笑,正色回应:“在!” 冯不羁默默扭头,这声“在”莫名让人觉得训练有素…… 既灵没看见冯不羁微妙的脸色,她此刻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谭云山身上,见对方应了,直截了当地问:“如果有这样一个妖,你能捉,却不捉,结果它又害了更多的人,你不会觉得心里有愧吗?” 谭云山听完“如果”,就知道要坏,对于既灵的较真,他和冯不羁一样,无奈,又没辙。但当看见既灵认真的眼神,原本想敷衍的那些玩笑话,又被他咽下去了。 既灵是真的在意,也是诚心问,他也只能回以诚恳:“倘若像官吏一样,端的就是这碗饭,肩的就是这份差,那我眼见妖怪害人而不捉,必当有愧。” 既灵定定看他:“倘若才有愧,实则无愧,对吗?” 谭云山叹口气,意思既懂,何必明说,可偏偏他遇上一个较真的,只能乖乖道:“我只是闲人一个,不管捉妖还是修仙,不过随缘,世间这么多妖怪,不会因为我捉了一个或者放跑一个,而有什么真正改变。” 既灵听得闹心,又没谭云山那么好的口才,憋闷半天,才挤出俩字:“谬论!” 谭云山自认态度好得不得了,而且他真的很少和谁讲这么多真心话,结果一腔诚恳付流水,换来这么两个字,破天荒也有点不悦,声音冷淡下来:“你们要捉,我奉陪,至于我怎么想,你干嘛非要掰扯呢。” 及至走进山里,两个人再未交谈,甚至连看都没看彼此一眼。 冯不羁跟在他俩身后,想了一路,也没想出怎么缓和尴尬局面。 既灵心存苍生,志向高远,当然对。 谭云山俗人一个,有善念,无热血,对朋友尚可,对陌生人凉薄,也没什么大错。 他呢,属于比既灵洒脱随性一点,又比谭云山正义热情一点,两头不靠,又两边都能理解,真是纠结徘徊,莫名辛苦。 这才一天,未来还不知道要同行多久,度多少个日夜……七天前那个草率答应入伙的自己在哪里,赶紧过来让他抽上一百遍! 三人进入山林深处,没寻到妖,却寻着一间破庙。 庙里供奉的不知什么神仙,泥塑塌了一半,正好缺了上半身。庙里有几处稻草,还有一些破衣服。 既灵先靠近的香案,擦了一下上面的灰,然后抬头和冯不羁道:“至少几年没人擦了。” 谭云山走向墙角稻草,蹲下来捡起上面的衣服,抖落抖落灰尘,然后抬头和冯不羁道:“丢在这里最多不超过一个月。” 冯不羁还没应这边,就又被那边唤,忽然发现自己……很忙。 “这不太像猎户的衣服……”谭云山看着手里的破衣,虽脏污不堪,却是不错的料子,而且略薄,并不适合在山上御寒,倒像是买卖人的。 谭家有房有田有商铺,生意早就做到了槐城之外,经常有铺子里的掌柜来府内,偶尔遇上他,也会讲些跑生意的趣事,耳濡目染,他对这做买卖也略知一二,稍一思索,就想明白了。 “按照仙缘图上所示,山南面有座大镇,北面来的客商若想入镇,只能翻山。山路险峻漫长,他们必然要在中途歇脚,甚至过夜。” 冯不羁懂了:“所以这里就是妖怪吸赶路人精气的主要场所之一!” 谭云山点头:“对,赶路的人投宿无门,有耐心的便村外歇息,着急的便直接翻山,但这山路一天是走不完的,必然要停歇。” 冯不羁忽然觉得谭云山那个略刺耳的比喻很形象,妖怪饿了就挑个夜晚来破庙,十有八九里面都歇着过路人,可不正是粮…… “冯不羁,”既灵忽然道,“我们今晚就在这里睡,行吗?” “当、当然。”冯不羁一手心冷汗,有种心里话被对方听去的罪恶感。 不必多言,都是捉妖人,既灵想以他们三个做诱饵,冯不羁懂。 既灵又喊了声:“谭云山……” “嗯。”不等既灵说完,谭云山已经应了。 不必多言,横竖要捉妖,既灵怎么盘算的,谭云山用头发丝想都知道。 “你带着菜刀了吗?” “……”预料外的提问让谭云山怔了下,“带了。” 既灵看也不看他,径自在香案前扶正不知道多久没用的香炉,点燃浮屠香。 谭云山茫然地看了半天她的后脑勺,终于等来下文—— “关键时刻就往自己手上划,别舍不得血。” 谭云山没办法透过背影窥见既灵的表情,只能从她仍闷闷的声音判断,这姑娘还在跟自己置气。 他早都不气了,她还气,多傻。 可即便气着,也要嘱咐他这个讨厌的家伙一句。 更傻。 “明白,”谭云山冲着既灵的背影浅笑,笑意抵达眼底,泛起一丝温度,“再疼也比没命强。” 心怀苍生是这世上最辛苦的事情,他来不了。 但作为苍生中的一员,若身边有这样一个人,那定是前世修来的大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第 19 章 ,最快更新既灵最新章节! 山里的夜,静得骇人。 偶尔会有一些不知名的叫声,或短促,或长号,分不清是何鸟兽。 骤起的风从头顶破了的窟窿吹进来,在庙里呼啸一圈,又从其他破窟窿里出去。门板歪歪斜斜挡着庙门,在夜风里吱呀作响,摇摇欲坠。 浑身涂满泥巴的冯不羁,已经在神位上坐了一个时辰。 身上的泥巴已快干透,又硬又痒,折磨人得很,偏眼皮子底下那二位“睡得香甜”,乍看还真像一对不知世道险恶的私奔男女。 但就是这对男女,在一个时辰前对他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忽悠—— 谭云山:神像必须魁梧健硕、不怒自威。 既灵:嗯。 谭云山:不羁其实无需伪装,单在那里打坐修禅便自有仙意。 既灵:对。 谭云山:我是诱饵。 既灵:注定的。 谭云山:她是姑娘。 既灵:扮神不像。 谭云山:从现在开始,我俩的命就交给你了。 既灵:拿着吧。 迷迷糊糊,晃晃悠悠,晕头晕脑。 等反应过来,自己已被涂满泥巴,放上神位,然后人家姑娘公子,背靠背睡觉去了。 妖怪会来吗? 冯不羁不知道。只是衷心祈求,若来,那就快点吧,他现在一鼻子臭泥味,而且还很痒,总想打喷…… 不对。 无声动了几下鼻头想以此解痒的冯不羁,忽然发现那扑鼻的臭泥味里,似乎混进了一丝旁的气味。 他又用鼻子轻轻吸了几下,奈何臭泥味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竟将那异味遮得极浅,根本分不出是不是妖气。 冯不羁有些恼,心里刚泛起焦灼,猛然想起他现在已不是一个人修行,眼皮咻地垂下,看向面前香案。 果然,浅淡月色里,浮屠香缕打着转飘向破庙大门。 冯不羁屏住呼吸,不自觉将脊背挺得更直,刹那间竟真有一丝神明附身的威严。 庙外忽然寂静了,或者说是整个山林鸦雀无声,连风声都骤然而低,仿佛它也知道,来者不善。 鸟兽齐喑,妖进庙门。 似有紫光在门板外一闪,而后顺着缝隙,悄然潜入。 那是一团淡紫色的狭长光影,依稀可辨是某种小兽,但轮廓模糊,不可尽识。 此妖影显然对庙内环境极熟,进来后便直奔墙角稻草铺——既灵和谭云山正酣眠。 妖影的速度不快,悠悠而飘,在庙中拖出一条淡紫光尾。 最终,它停在了稻草铺跟前。 静谧无声中,妖影由小变大,由虚变实,竟最终成了一个“男人”。 这“男人”的模样着实不好看,歪眼斜鼻,尖嘴猴腮,身形瘦小还佝偻着背。但不好看并不会让人害怕,真正让人觉得瘆得慌的是他的眼睛——浑浊,阴冷,毫无半点情感。 当然冯不羁是不会怕的,妖他见得多了,这种还真排不上。 不过他的谭老弟可能不会这样想。 “男人”在短暂打量后,便径直来到谭云山侧躺的这一边,无声蹲下,显然已做好了先从谁下手的决定。 冯不羁清楚看见,“男人”在谭云山面前蹲下来时,后者肩膀似有若无地动了一下。 ——诱饵经验丰富,奈何惊惧如初。 只这一下,“男人”就察觉出不对,正缓缓前倾的身体猛然僵住。 并非惧怕,而是兽类的谨慎本能。 就在此刻,冯不羁猛然跃起,飞身而出! “男人”一惊,起身便跑,哪知刚迈出一步,就“咣当”扑倒在地! ——不知何时抱住他小腿的谭二少,随便他怎么踹,就是不撒手。 既灵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来,直接坐到了它的后背上! 电光石火间,匕首已刺下! 冯不羁的桃木剑同时到达,连位置都选得和既灵一样——“男人”的后颈! 泛着寒光的匕首和闪着血光的桃木剑齐齐刺入的一瞬间,灼烧般的白烟骤然而起,“男人”发出刺耳叫声,根本不是人的动静! 既灵被白烟弄得一愣,但不及细想,已单手去摸六尘金笼。 冯不羁用力按着桃木剑,将“男人”牢牢钉在地上,刚想抬头提醒既灵收妖,就见人家姑娘已经提起金笼了。 生平第一次,冯不羁捉妖捉得身心舒坦——要是从前,他这会儿就得选择是把妖怪打回原形,还是直接灭了精魂。然而前者不踏实,后者更艰难,尤其他只一把桃木剑,并没有什么真正像样的法器,就算是再弱的妖怪精魂,想用一把染血的桃木剑灭了,那过程也漫长得堪称虐杀,对妖残忍,对他也折磨。 “男人”在金笼罩下的光芒里,慢慢缩小,现出原形——一只七彩长翎的山鸡。 谭二少连忙撒手,放右鸡脚重获自由。 然而山鸡并没有维持原形太久,很快便化成一团精魄。 精魄仍是紫光,却与最初那能辨出原形轮廓的光影不同,只药丸大小,圆润的一颗,于地面上停留片刻,后化作无数细小光粒,散向四面八方,或顺着墙缝,或随着窟窿,离开破庙,归于自然。 谭云山一边揉着被踹疼的胸口,一边爬起来,道:“看来还没坏到极致。” 若和应蛇一样至邪至恶,必然直接进笼,哪还有魂归天地的机会。 “最初没开始害人的时候,偷了那么多猎物就是不偷山鸡,意味着它还知道不食同类。”冯不羁收回桃木剑,重重叹气,“可惜,成了人形就开始走歪路。” 既灵将六尘金笼放好,冷声道:“如果它真有同类之情,就不会看着那么多的山鸡因它而被宰杀被放血。整整三年,为了防它,这山上的山鸡估计都要被猎户们打光了。” 冯不羁无奈笑道:“妖毕竟是妖,你拿人的感情当标准就有点难为人家了。” 谭云山没想到这次捉妖如此简单,他以为不说大战三百回合,也要恶斗一番,哪知眨个眼就结束了。而且显然两位伙伴对这样的情况习以为常,既无收妖成功的喜悦,也无碾压对手的畅快,波澜不惊的表情就像只是路边喝了碗茶。 赞叹钦佩油然而生的同时,谭家二少也稍稍收敛自己的神色,以免显得过于没见过世面。 刚沉静下来,就听见了冯不羁劝既灵别拿人的标准难为妖,谭二少下意识就想为背靠背躺了一个时辰的姑娘说话:“它不是已经修成人了吗,那总不能还当它是只鸡。” 冯不羁这才注意到旁边还一个刚入修行门的谭云山呢,便解释道:“修炼到一定年头的妖,大多都会成人形,逐渐的还会学人言,仿人行,甚至有些直接就混到人堆里。但妖就是妖,永远成不了真的人,人形不过是和原形、妖影一样,另种存在形态罢了,食的依然是精气,修的依然是妖道。” 谭云山愣住,看向既灵。 既灵点头,但还是要说:“也有真的懂了善恶有了感情的妖,甚至有些妖比人还有感情,所以是人还是妖,不在吸精气还是食五谷,在心。” 这话说得在理,冯不羁甚至开始反思,自己对“妖怪有情感”的判定标准是不是太低。 谭云山没冯不羁那么专业的感悟,只觉得难得修成人形,结果刚刚伏诛的这位修出来的人形还不如原形美,换成他,宁愿继续做一只趾高气昂的山鸡。七彩长翎啊,昂首漫步山林,想想都气派! 妖怪伏诛,但谁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漏网之鱼,最后既灵提议明天白天再巡一下山,冯不羁秉着救人救到底的原则同意,谭云山吃一堑长一智,飞速赞成。 既灵没好气白他一眼,显然已识破他的“违心”。 谭云山却被白得挺舒坦,毕竟愿意白他,那就表示之前的事情翻篇,不气了。 冯不羁去就近的小溪洗干净浑身的泥,回来时,两个伙伴已为他铺好稻草。 本来冯不羁洗的时候还在郁闷,要早知道是如此不堪一击的妖,哪用这么大费周章,又装睡引诱,又背后袭击的,弄得他大半夜还要洗冷水澡。可等看见伙伴弄好的稻草铺,他那颗粗犷的心就安定下来了,莫名有种被“呵护”的幸福感。 通长的稻草铺,三人排排躺。 不知道是不是刚捉完妖,浑身精气神都调动起来了,半个时辰过去,三人都还瞪着眼睛望房梁上面的窟窿。 最后没辙,既睡不着,又赶不了路,三人只能坐起来,借着月光研究尘水仙缘图。 每次一看这图,既灵就来气:“都说不会扔下你了,就不能画个完整的?” 谭云山不语,第一百零一次装傻充愣。 冯不羁挺身而出,伸手指崇狱所在的地点,用转移话题帮谭二少解围:“我想起来了,这个墨州幽村我去过,就五六年前,说是村,其实和一个镇子差不多,挺热闹的,当时没感觉到妖气啊。” 既灵和谭云山一齐看他:“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才想起来?!” 冯不羁擦了把脸上被喷的口水,羞愧地笑:“上了年纪嘛,哪能事事记那么牢。” 谭云山认真打量这位伙伴。 虽然不修边幅,尤其最近,颇有点眉毛胡子一把抓的趋势,但怎么看也就三十五六,哪里上年纪了! 既灵也无语,但相比这些,冯不羁透露的讯息更重要:“确定没有妖气?” 冯不羁正色起来,慎重道:“如果剩下四个妖兽的妖气都和应蛇一样,那我可以肯定没有,至少我去的时候没有。至于究竟是崇狱压根儿不在那里,还是我去的时候它正好走,亦或者它本身的妖气就非常弱,就不得而知了。” 既灵沉默。 尘水仙缘图是二十年前留下的,冯不羁是五六年前去的,中间十几年发生一些变故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现在掌握的线索太少,一切都只能等到幽村,才可落实。 谭云山道:“不羁兄,你还有什么有印象又不能全然想起的,一并都说了吧,我们帮你想。” 他的本意只是调侃,不料冯不羁竟真的再度伸手,重重点了下图上的“尘水”二字:“我总觉得在哪里听过这两个字……” 谭云山愣住,没成想还有意外收获。 尘水仙缘图,最醒目的自然就是这条贯穿全图的尘水河。但他从来没听过世间有这样一条河。好,就算他孤陋寡闻,可走过很多地方的既灵对这名字也十分陌生。更重要的是,图上标着应蛇的地方就是槐城外的护城河,但这条有名有姓的护城河,在图上却没有名字,只能看出是尘水主河道的分支。 由此可推,“尘水”二字很可能并非出自民间,而是仙界或者说画这幅图的仙人,对人间的某些河道的统一命名。 “不行,这个我真想不起来了……”绞尽脑汁半天,冯不羁放弃。 谭云山虽有失落,但很快想开,还不住安慰伙伴:“没事,指不定哪天忽然就想起来了。” 既灵本来失望着,一听谭云山的口气,又觉得好像也的确没什么大不了的,便重新低头看仙缘图,结果还没重新看清,就先瞧见了两处红印。 那一看就是手指头按上去的血印,当下拉回了被既灵遗忘的事情。 她连忙抬头,对着还在懊恼的冯不羁道:“差点忘了,就捉那么个小妖,你不用又咬破一个手指头吧?” 当时看见戳进妖怪后颈的桃木剑将其灼伤,她就明白冯不羁这是又以血喂剑了。但他们是三打一,而且还是那样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小妖,连净妖铃都没派上用场,根本不用这么拼的。 冯不羁听不见既灵心声,只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我不用血剑伤它,你怎么用六尘金笼收啊?” 既灵被这理直气壮的问题弄得哭笑不得:“我可以用净妖铃啊,难不成认识你之前,我捉妖都是等别人把妖伤得差不多了才出动金笼吗。” 冯不羁不同意:“你的净妖铃还要念咒才能用,太慢了,等你念完,谭二早就被妖怪吸完精气了。” 优哉听热闹的谭云山怔了。不是,他怎么就成谭二了? 没人关心谭二少的心情,既灵还在继续问:“你一共就十个指头,难道遇见个妖就咬一个?” 冯不羁坦白:“这招不能用得太频繁,毕竟是血肉之躯,弄得十个手指头上没一块好肉了,也确实太对不起自己。不过……” 既灵挑眉,洗耳恭听。 冯不羁实话实说:“我以前真没这么频繁遇见过妖,就自从认识你俩之后吧……妖孽缠身。” 最后四个字,冯不羁说得情真意切。 既灵无语,又好气又好笑。虽然她在谭府的时候也用血泡过净妖铃,但当时面对的是应蛇,只能如此,像今天,她用的就是贴身匕首,没半点法力。 “行啦,我知道你是好意,但谁让咱没有师父传法器呢,”冯不羁叹口气,“只能过苦日子了。” 既灵无奈,随口道:“那也可以用艾叶啊。” 本以为冯不羁又要说一通艾叶不如血来得法力强之类,不料他闻言后满眼茫然:“艾叶?” 既灵始料不及:“桃木剑可以用艾叶喂,虽不及修行之血,亦可生出些法力……你不知道?” 冯不羁被最后四个字,扎心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既灵把从师父那里学来的各种捉妖小技悉数传授给冯不羁。 冯不羁越听越悲伤,待到听完,已缩进墙角,背对伙伴思考人生。 谭云山也从头听到尾,深感获益匪浅,同时愈发心疼冯不羁,小声和既灵道:“他现在肯定又伤又怒。” “伤”,既灵能理解,毕竟一直用“实在办法”捉妖的冯不羁,白流的血能染透谭府池塘,但:“‘怒’从何来?” 谭云山语重心长:“这世间欠他一个好师父。” 既灵莞尔。 昨天下午置的气,到这会儿算是彻底过去了,虽然既灵依旧不能认同谭云山的想法,但也知道,自己没有权力去强求别人。 未来还会因为意见相左而和这人“掰扯”多少次?既灵不知道。不过至少眼下,是个和和气气的氛围,就像庙顶漏下来的月光,皎洁,宁静。 既灵忽然问:“如果五颗仙痣消失,你真的成仙了,会如何?” “高兴啊。”谭云山没半点犹豫,“成仙,怎么想都是大好事,长生不了,飞天遁地,想做什么做什么。” “那你到底想做什么?”既灵看向谭云山,这回是真好奇了。 谭云山语塞,好半天,才受不了道:“你还真是,哪来那么多‘到底’,反正就是天地任我逍遥,有没有正事我都逍遥!” 既灵翻个白眼,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谭云山实在不擅长应对“追根究底”,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底是什么,索性反问:“你呢,到了天下太平那天,你又要做什么?” 既灵仰头,望着破落庙顶洒下的月光,嘴角微扬:“给我师父上坟,然后告诉他,天下太平了。” 谭云山静静看着她,有些明白她为何执着于问自己到底想做什么了。因为相比她的一清二楚,他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实在敷衍混沌。 这是一个很美好的时刻,佳人赏月,他赏佳人,月如银霜,风如秋水。 如果不是佳人忽然“晕倒”的话。 毫无预警,毫无缘由,毫无声响。 既灵就那样软绵绵倒下。 谭云山呼吸一紧,下意识伸手去扶,想着至少不能让人摔到地上。 可没等手沾到对方的衣裳,他也感到一阵奇异的倦意,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第 20 章 ,最快更新既灵最新章节! 这是既灵第二次入这个梦,云山雾照,一片荒寂。 不知是不是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她竟半点没慌,甚至还摩拳擦掌准备好好打探一番这虚无之境。 哪知道她来了兴致,梦却不干了,这边刚起身走两步,忽然地动山摇! 既灵随之跟着剧烈摇晃,就像被一只大手提起来用力甩,胳膊腿随时都要飞出去,脑袋更是疼得要炸。 终于,虚空劈开,迷雾散尽,露出谭云山无比贴近的一张大脸。 人的一张脸再怎么俊俏,离这么近看,也只剩眼睛鼻子嘴了。既灵浑身一惊,刚要说话,谭云山却忽然伸出一根手指压在他自己嘴唇上,示意她安静。 既灵懂,但不做打算听,任谁梦做得好好的被这样丧心病狂的猛摇至醒都不会有好脾气:“唔——” 既灵连第一次个字都没机会出口,就让人把嘴捂了个结结实实! 谭云山一脸歉意,但下手可没迟疑,本就贴着墙角的既灵直接被手掌力道捂得后脑勺咣当撞墙! 既灵怒不可遏,谭云山也吓一跳,连忙凑到她耳边飞快低语“冯不羁有问题”,而后像是断定既灵不会再弄出声响,果断松手,改为帮她揉后脑勺。 谭云山捂她嘴捂得有多凶残,帮她揉就揉得有多轻缓。 一下一下,揉散了疼,揉软了心。 既灵那在心里叮叮当当响了半天的净妖铃,最后化成一汪水,无声无息流没了。 不着痕迹将后脑勺从对方的手掌里挪开,她才敛着眸子小声地问:“冯不羁怎么了?” 听语气就知道这位姑娘冷静下来了,谭云山心里松口气,忙不迭道:“别说话,跟我来。” 直到跟谭云山蹑手蹑脚地往外走,既灵才发现庙门不知何时打开了,虽然那门板原本也关不严实,但此刻半敞着,明显是有人出去了。自然,庙里早没了冯不羁。 月明山静,脚踩在杂草上,轻微窸窣。 好在,庙后不远处老树下的那二人,谈得正热烈,听话音看神态皆无半点防备,似料定了不可能被人围观偷听。 但这世上,从来都没有绝对。 杂草丛后,既灵和谭云山并排趴着,两双眼睛精光冒,四只耳朵竖得高。 老树下和冯不羁说话的是个陌生男人,看模样二十出头,眉目清秀,文质彬彬,一袭白衣素净淡雅,与这深山老林格格不入,偶尔有风带起他轻盈衣袂,竟恍若有几许飘逸仙气。 相比之下,冯不羁就只剩粗糙了,尤其这会儿席地而坐,态度懒散不耐,好几天没打理的胡子乱糟糟糊在脸上,简直可以随时与这荒山野岭融为一体而毫无破绽。 谈话似已进行了不短时间,因为年轻男子在长长叹息后,也站不住了,索性蹲下来苦口婆心:“冯不羁,你就别为难我了,我一个礼凡上仙,多少世人敬我拜我,却要隔三差五下来和你说软话,让其他上仙知道了,我真是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冯不羁受不了地乱挠一气自己脑袋——估计本想薅头发的,奈何太短——终于挠痛快了,才看向对方,“情真意切”道:“我的忍耐是有限的,你再这么骚扰我,我不成仙,要成魔了!” 礼凡上仙也动了“情”,而且非常默契地和冯不羁一样,皆属“愤懑之情”:“你这样在人间晃荡,我们也很困扰。你都一百二十岁了,不成仙,又不是妖怪,你知道你这样的存在有多违背天道吗?” 这话冯不羁就不爱听了,当下拧眉立目:“我好端端过我的,有事没事还帮这天下除个妖扫个魔,我怎么就违背天道了?天道就该是长生不老的好人被带走,作恶多端的妖魔邪祟继续留着?” “怎么能叫‘带走’呢,我来是渡你成仙,成了仙你一样可以降魔伏妖,救济天下啊。” “得了吧,你连我都带不动,还准备救济天下?” “那是天帝不允许我们强行渡仙,不然你当我带不走你!” “你看,就是‘明抢’,我说‘带走’有什么问题?” “……” 这样的月下相逢数不清多少回,这样的车轱辘话也说了无数次,但一个职责所在,一个无心上天,于是只能一个继续来,一个继续推。 礼凡上仙也不要什么一尘不染的上仙气度了,一屁股坐到冯不羁身旁,和他一起看月亮。 冯不羁吓一跳,因为按照以往经验,此刻这位仙家就该飘飘而去了,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挥手送别的准备,怎么可能不按套路来! “为什么你就死活不升仙呢……”相识至今,礼凡上仙第一次对这位“老朋友”的极力抵触,生出好奇。 冯不羁无力地看他一眼:“你下来渡我得有二十年了吧,现在才问会不会有点晚?” 礼凡上仙语塞。他自司此职,渡人无数,冯不羁只是众多凡人中的一个,尽管这位凡人有些棘手,但他也只是希望有朝一日顽石能够想通,从未好奇过此人为何冥顽不灵。不是他没有好奇心,只是一个凡人的“缘由”,还犯不上让他好奇。 “还记得你第一次来渡我的时候,怎么说的吗?”冯不羁忽然道。 原本就起了些反思之心的礼凡上仙,在这第二问里彻底尴尬下来,迟疑片刻,惭愧而坦诚:“真不记得了。” 冯不羁料到了,直接给了答案:“你说成仙很简单的,只需要与你走一遭尘水,入了九天仙界我就是仙。” 礼凡上仙的记忆终于逐渐回笼,尴尬苦笑,接口道:“你当时说‘屁,成仙要渡劫的,你当我不知道!’。” 冯不羁惊讶挑眉:“哟,没全忘啊。” 礼凡上仙好脾气笑笑,带着点自嘲:“想起来了。” 冯不羁点点头,继续道:“我那时就想和你说,不用刻意对我客气,你装得累,我受着也不舒服。” 礼凡上仙被打败似的摇摇头:“我这点儿仙气都让你看透了。” 冯不羁斜眼看他:“别捡好听的往自己身上放,就是轻慢之气。” 礼凡上仙怔住,而后大笑,笑声一扫克制文雅,尽是纵情恣意。 “对嘛,”冯不羁很欣慰,“年轻人就该这样,别一天到晚死气沉沉的。” 礼凡上仙真想和冯不羁好好论道一下究竟谁的年岁大,但回忆这二十年来的交锋胜算……他很识相地放弃。 笑爽快了,他正色道:“我以后都不会来烦你了。” “真的?!”冯不羁以为自己听错了。 礼凡上仙认真看着他,点头,一字一句道:“从今往后,我再不来烦你,你长生不老也好,伏魔降妖也罢,世间任你逍遥游。有朝一日若变了想法,愿意成仙,可沐浴焚香,朝东南方供奉……” “没有‘有朝一日’。”冯不羁一听沐浴焚香就脑袋疼,直接打断。 礼凡上仙乐,干脆也收了话头,只道:“不过有两点我要讲清楚,一,无论我是渡不成你还是放弃渡你,都属失职,但这种事只要你我不声张,属于民不举仙不究;二,我未必会永远做这个礼凡上仙,若下一任上仙发现疏漏,前来渡你,你与他之间如何应对我不管,但你我之间……” 礼凡上仙没再继续,只定定看冯不羁。 冯不羁了然,用力一拍他肩膀:“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你我之间的秘密,不管谁人来问,那就是礼凡上仙渡我不懈,是我顽固不化,抵死不从。” 礼凡上仙微微皱眉,意思冯不羁领悟得很透,但这话怎么听起来就那么别扭…… 罢了。 不管怎么说,此事到今日,就算有个结果了。就像他说的,其实九天仙界没人关注一个凡人成不成仙的事,只是他司职礼凡,这就是他的职责。如今有了决断,于他和冯不羁都算解脱,至于失职之愧,只能在别处尽力弥补了。 利落起身,礼凡上仙同冯不羁道别:“保重。” 简单两个字,给这一场不知该说短暂还是漫长的相识,落下终结。 冯不羁也起身,难得正色施礼:“上仙也是。” 礼凡上仙笑意清浅,平和从容,周身飘逸仙气又回来了。不再流连,上仙转身扬袖,顷刻间风起,一朵祥云翩然而来。上仙乘云而起,归九天仙…… “你能松手吗?” 礼凡上仙回头看着死抓着自己衣角的冯不羁,一脸生无可恋。 “再等等。”冯不羁露出灿烂微笑。 礼凡上仙被这突来的示好弄得心里直突突,面上还要极力镇定,稳住仙姿:“我道过保重了。” 冯不羁没接茬,直接问:“还记得你第一次来渡我的时候,怎么说的吗?” 礼凡上仙眨眨眼,是他产生了幻觉还是冯不羁失忆了,这话不是刚刚才聊过吗! 之前他的确没记住,但刚刚聊过的谁还会忘:“我说,成仙很简单的,只需要与我走一遭尘水,入了九天仙界你……” “就是这个,尘水!”冯不羁眼放光芒,“这是啥河?” 礼凡上仙蒙了:“我二十年前和你说过的话,你现在才想起来好奇?” “此时已也彼一时也,”冯不羁理直气壮道,“我俩不也是今天才交心!” 礼凡上仙对于被单方面认定“交心”颇有微词,但既然打定主意好聚好散了,也不差多说两句:“所谓尘水,是九天仙界的两条仙河之一。凡人得道成仙,即由尘水入仙界;仙人贬谪投胎,亦由尘水落凡间。” 冯不羁越听越觉得此仙河甚是凶险:“那如果一个仙人不小心失足落水呢,直接就投胎转世了?太草率了吧!” “当然不会。”礼凡上仙扶额,“尘水自九天宝殿外起,途径五仙山,终在瀛洲归海,可以说蜿蜒整个九天仙界,要是随便哪里落水都投胎转世,仙界就空了。” 冯不羁一脸无辜,满眼都写着“明明是你说的”。 礼凡上仙叹口气,遇上冯不羁这种急性子的,什么缓而有礼娓娓道来都不顶用,就得直奔重点:“只有九天门外思凡桥下的尘水,落入方能投胎转世。其余他处,仙人入了只是下凡,不管是来凡间玩也好,像我这样做事也好,都是随时下来,随时归。” 冯不羁听到这里总算有了个大概眉目,且能由此及彼:“是不是说,如果我跟你成仙,渡劫之后,也是由思凡桥下的尘水里出来?” 礼凡上仙很欣慰:“对,贬谪投胎和渡劫成仙皆是天道秩序,必须经思凡桥。” 冯不羁还是觉得不稳妥:“如果不小心失足落桥呢?” 礼凡上仙无语:“九天仙界里的是仙又不是孩童,那么多地方不去偏围着这么危险的地方转,再说还有尘华上仙守着呢。” “哦……”冯不羁踏实了,有人守着那就比较安全了。 礼凡上仙想替整个九天仙界谢谢冯不羁这么替他们操心:“没其他事了吧。” “有。” “……我还能不能走成了!” “人间有尘水吗?” 礼凡上仙怔住:“怎么可能,那是仙河。” 冯不羁对这答案也不意外,正欲放弃,又听对方道—— “不过这话还要看怎么讲。” 冯不羁服这位上仙了:“话还能怎么讲,照实说啊。” 礼凡上仙深深看冯不羁一眼,心说也就自己脾气好,换个人下来渡不渡的暂且放一边,必定要先揍他一顿。 “尘水是仙河不假,但流到瀛洲时,便归于东海,而人间很多河流最后也奔腾入海,某种意义上讲,就算是和尘水连通了,沾了仙气,所以人间这些最终汇入东海的河,在九天仙界看来,也可算作尘水。” 一口气解释完,礼凡上仙认命地看向冯不羁,等着这位提出新问题。 不想冯不羁一脸心满意足,重又抱拳:“多谢,保重!” 礼凡上仙猝不及防,有一种被人突然下了“逐客令”的心酸。 不过终归好聚好散,来日再遇……不,永世别相逢了。 礼凡上仙身心俱疲,踏云而去。 冯不羁转过身来,打道回府。 既不用再被滋扰了,又解了尘水之惑,一晚上就解决了两件大事,简直不能更…… 呃,草丛后面好像有两张熟悉……且明显阴云密布的脸。 冯不羁停住脚步,咽了下口水,缓缓抬手微笑:“好巧,你们也出来赏月啊……” 破庙内。 既灵和谭云山并排而坐,整齐划一地抱着胳膊、眯着眼,盯紧眼前“我有许多小秘密就不告诉你”的伙伴。 冯不羁坐姿端正,态度恭顺,前所未有的乖巧。但,就是不开口。 既灵索性先出声:“说吧。” 冯不羁垂死挣扎:“有其他选择吗……” 既灵点头:“你可以选择坦白,或者被迫坦白。” 冯不羁:“……” 要说一贯强势的人忽然耷拉脑袋了,巨大的反差也是挺唬人的,起码现在,刚说完狠话的既灵就已经有点后悔了。 毕竟她不是冯不羁的什么人,对方也谈不上真的欠她一个交代。 “我这人不会拐弯,怎么想就怎么说,”既灵放缓声音,认真道,“从我答应和你们一起捉妖开始,我就拿你们当同伴,所谓同伴,就是坦诚相待,福祸共担,关键时刻能过命。对于你们,我没有保留,不管你们问我师父也好,旁的也罢,我都老实相告。所以如果你们……” 话是对着冯不羁讲的,但直到这会儿,既灵才后知后觉自己一直用的都是“你们”,故而话顿在这里,下意识看谭云山。 谭云山正频频点头深觉既灵讲得在理呢,忽然跟对方看过来的视线撞了个正着,想也不想就举起手自白:“我是一个混了二十年日子的风雅男子,这辈子最大的秘密是你来到谭府帮着揭开的……” 既灵抬手示意,可以了。 她绝对相信这是一个再没有秘密的简单男子,但—— “‘风雅’二字和你刚刚那番解释有关系吗!” 谭云山很自然微笑:“无风雅,不云山。” 既灵:“……” 冯不羁心怀感激,谭云山直接一胳膊帮他揽走了既灵九成怒火,这种兄弟哪里找! 既灵无语瞪了谭云山半晌,放弃。谭家二少身上那么多“闪光点”,怕是这辈子都不会熄灭,她要回回跟着置气,能上天。 重新看回冯不羁,既灵也不继续之前的话头了,因为想说的就那些,也说得差不多了,其实翻来覆去不过四个字——以诚相待。 难吗?她不觉得。 一时无言,破庙陷入寂静。 但很快,又被冯不羁出声打破:“如果我坚持不说,你是不是转身就走?” 既灵摇头:“不会。” 冯不羁错愕:“真的?” 既灵道:“我会打你一顿,转身再走。” 冯不羁没绷住,咧开了嘴。 谭云山趁机凑过来敲边鼓:“不羁兄,我那么死乞白赖才说动既灵姑娘带上我,你总不能看着队伍就这么散了吧。” 冯不羁乐,半玩笑半认真道:“那可以我走,你和既灵姑娘继续捉妖修仙。” 谭云山:“只剩我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跟着她那样一个手起刀落的小姑娘,你忍心?” 既灵:“……你到底是不忍心我还是不忍心你自己!” 冯不羁被这俩伙伴逗得乐不可支。但凡联手诱供,皆是一个来硬的一个来软的,既灵和谭云山走的也是这个路子,只不过总是走着走着,就走偏到了“自相残杀”的歪路上。 其实那些陈年旧事,翻出来也无妨,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不过就是有了机缘,可以成仙,但他拒了,然后就一直晃荡到现在。 之所以不愿意多讲,冯不羁想,可能因为他从来没真正和谁聊过这些事,包括藏在心里更深处的那些所见所思所想,乍一要提,总下意识抗拒——他是个孤独了一辈子的人啊。 既灵和谭云山早就结束了家常便饭一样的“自相残杀”,如今将冯不羁脸上的百转千回尽收眼底。 既灵无声看谭云山——他是不是要说了? 谭云山眨一下眼——我看像。 既灵眨两下眼——那为什么还不开始? 谭云山轻摇头——多担待吧,毕竟是个一百二十岁的老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第 21 章 ,最快更新既灵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 防盗时间为36小时。  从进入城郊, 天就开始下雨,厚厚的黑云压得低低, 仿佛伸手就能碰到,让人喘不过气。好不容易紧赶慢赶进了城,天色非但没转晴,反而愈发黑下来,加上时值盛夏,满城槐树枝繁叶茂,往日里的树荫成了黑云的帮凶, 将这座城遮得愈发晦暗压抑。 这种地方不招妖才怪。 既灵刚这样一想,天上就划过闪电, 而后雷声闷响,时机配合得简直天衣无缝。 既灵吐吐舌头,连忙在心里默念,罪过,罪过。 没有谁是真的想招妖,而且妖一来,普通人就只有被祸害的份儿, 像她刚才那样想,有点不太厚道了。 既灵穿着蓑衣前行, 压低的斗笠将她那张灵动清丽的脸遮了大半。不知是不是错觉, 雨势好像越来越大, 街市上没有半个人影,两边的店铺也门窗紧闭,雨水打在青石路上,发出猛烈声响,又很快流往地势低的方向。 终于,既灵看见一家客栈,就在前方不远处,抬头便能瞅见用竹竿挑在半空的粗布,上书“槐城客栈”四个大字。那粗布不知历经多少年风霜,边缘已开裂出线头,随着粗布一并在风雨中飘摇。 既灵加快脚步,眼看就要抵达客栈跟前,却忽然觉得脚下受阻,一低头,水已漫到脚踝。 既灵诧异,回头去看,来路虽仍被雨水冲刷,但青石依稀可见,而这槐城客栈门前,别说路了,那水俨然就要漫过台阶,直逼门槛。 不仅仅是客栈,既灵抬头远眺,发现越往槐城深处去,那水积得越深。她很快明白过来,由城郊到城中,地势是往低了走的,也就是说越靠近城中,被水淹的越厉害,而且雨要是照这样下不停,再过几个时辰,八成连客栈这边和城郊都能划船了。 咚咚咚。 自己已经成了落汤鸡,既灵也没工夫担心别人了,抬手便叩响了客栈大门。 隔了很久,久到既灵有点想改敲为砸了,门板终于被人搬开缝隙。客栈伙计警惕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既灵无奈,只能先开口:“住店。” 客栈伙计一愣,没料到来者是个姑娘,这才卸下防备,当然,也卸下了门板:“客官请进——” 既灵进入客栈大堂,立刻将蓑衣解开斗笠摘下,浑身轻巧舒服许多,才半抱怨半玩笑道:“小二,哪有客栈大白天关门的。” 小二重新把门板放上,客栈又恢复了闭门姿态,这才回过身来一脸苦笑:“姑娘,你看外面这天像大白天?” 没等既灵说话,角落里正在拨算盘的掌柜出了声:“这雨断断续续下了半个多月,姑娘是这半个月来唯一登门的,你说我这店还开个什么门。” 既灵心下一惊:“这雨已下了半个月?” 掌柜叹口气,放下算盘,道:“姑娘不是槐城人,有所不知,槐城往年盛夏雨水并不算多,但今年不知怎么了,自入夏起就三天两头下雨,最近更是要命,雨竟然不停了,断断续续足下了半月有余,往往前一天的雨水还没退,新的雨水又来了,你看我这满堂木桌,桌脚都要被泡烂了。” 既灵愣住:“掌柜的知道我不是槐城人?” 掌柜也愣住,继而内伤,他刚刚说了那么多,这位倒好,一把稳准狠地抓住了最不重要的那句,偏人家是客,他还得赔笑脸:“当然,我们槐城人世代居住于此,各家各户间都认识相熟。” 满足了好奇心的既灵点点头,这才认真思索掌柜说的这场雨。 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的雨,说蹊跷也蹊跷,说不蹊跷也不蹊跷,毕竟老天爷的脸,谁也讲不准,但如果和浮屠香所示有关,那就不是老天爷的事了。 “姑娘,你要的茶。”端着托盘的小二上到二楼,叩响了新来客官的房门。 “进——”门内传来清澈脆亮的声音。 小二推门而入,下一刻怔住。 落汤鸡一样的女客这会儿已经擦干头发,换了衣裳,露出本来模样。小二没读过什么书,说不出那些个文绉绉的词,就觉得眼前的姑娘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走大街上能让人一眼认出来完后还要多看几眼的那种好看。 “小二,你帮我看看……” 正发愣着,佳人说话了。 小二不明所以,将茶盘放到桌上,走到佳人身边,这才发现佳人是盘坐在椅子上,坐姿之洒脱与刚才那些美词美句搭不上半点关系,且手中执一炷燃起的香,打他进门,佳人就没看他一眼,由始至终紧盯着浮起的香缕,哪怕是和他说话时,仍全神贯注,眼睛一眨不眨。 一头雾水的小二只能开口询问:“姑娘,你让我看什么?” “烟,”佳人的声音沉下来,一字一句,缓缓道,“你帮我看看这烟往什么方向飘。” 小二被这严肃氛围感染,不自觉紧张起来,瞪大眼睛凑近那炷香,直到久不眨眼,眼眶发酸,才诚实道:“姑娘,这烟直着往上,往上……算方向不?” 佳人果断摇头:“你再仔细看看。” 小二手心开始出汗,后背却越来越凉:“姑娘,这屋里又没有风,肯定是往上飘啊……咳,那个茶我放这里了,你慢慢喝。” 小二几乎是逃出客房的,然后一路小跑回了大堂,直至看见掌柜没有多少头发的脑袋,才稍稍安心,有种重见光明的踏实。然后想,那么好看一姑娘,神神叨叨的,可惜了。 既灵不知道她把淳朴的店小二吓着了,她真的就是单纯想让小二帮她看看浮屠香。 小二说浮屠香的烟是往上走的,她信,毕竟她看也是如此,但她又不愿死心,因为正是三天前的那炷香指引她来到了槐城,没道理距离妖怪近了,浮屠香倒不动了。 窗外的雨还在下,比来时更大。 既灵吹灭已经烧掉三分之一的香,放回油纸包,那里还躺着十数根崭新的香,足够她用上一年半载的。 肚子咕噜噜叫起来,既灵这才想起今天光赶路了,一口饭还没吃,便将浮屠香包好放回行囊,这才推门而出。 本想让楼下的小二帮忙弄一些饭菜,却见小二正好从走廊尽头的客房里出来。 既灵记得小二说过,半个月以来只她一位客人,当下心中疑惑,便抬手招呼小二过来。 小二现在看着既灵都有点紧张,而这位姑奶奶眼下又散着头发,估计是想迅速晾干,可这如瀑的黑发披下来,着实让人压力颇大。 “姑娘,有事?”小二过来是过来了,但在距离既灵还有两丈的地方就停住不再往前。 既灵没察觉小二的“敬而远之”,先说自己饿了,想吃饭,待小二应承,便紧接着问:“我看你刚从那间客房里出来,又来客人了?” 不想小二摇头,道:“那里面是我们掌柜。” 掌柜住客房? 既灵发现这槐城的风俗和它满城的槐树一样,都挺特别。 小二迎来送往见过那么多人,一看就知道既灵误会了,连忙解释:“掌柜原本住楼下的,但看今天这雨势,楼下又得淹,只好挪到楼上来睡了,反正客房都空着。” 既灵上前两步,扶着二楼栏杆往楼下看,果然,雨水正从门板缝隙往大堂里灌。真的是灌,那门板看着挺严实,一遇水就现了原形,四下的窟窿都成了泉眼,喷涌不绝,大堂地面已经能养鱼了,饱受摧残的桌腿重新泡在水里,目测得有一指深。 大堂已经如此,同大堂一样高度的一层房间,自然也不能幸免。 既灵记得来时外面的雨水还没漫过门槛,看眼下这架势,街市上的水怕已经齐膝了。 小二见既灵探头向下看得出神,以为她被这阵势吓着了,便半解释半感慨道:“半个月了,一直这样,最严重的时候桌子都站不住了,就在水里漂,好在天一亮,水就退。” “天一亮水就退?” “对啊,雨也一样,白天雨小,越到晚上雨越大,到了午夜,那披着蓑衣都出不去人。不信你听,这雨声是不是比你下午来的时候大多了。” “天天如此吗?” “那倒不是,也有雨停的时候,但太少了,而且天根本不晴,转天就继续下。” 既灵微微皱眉,终于明白怪异感从何而来。 白天雨小晚上雨大先不说,单说这水淹街市,必定是郊外护城河不堪暴雨,水漫河堤,才返涌出来,混着雨水一起淹了槐城。但照店家所言,这雨连绵半月,虽时大时小,却没有彻底放晴过,那就意味着洪水只可能有急速增加和缓慢增加两种情况,根本没机会也没道理往下退。 可它就是退了,且是天一亮就退,半刻不耽搁,堪称“日落而作日出而息”,规律得让既灵这种夜里经常不睡白天又总是睡不醒的人十分汗颜,要不是城门口贴着的密密麻麻的失踪百姓布告,她真的要相信这洪水里头藏着的是好妖了。 是的,虽然她不知道浮屠香为何不动,但多年捉妖经验告诉她,凡此种种怪事凑到一起发生,非妖即怪。 “姑娘……”小二没再等来既灵回应,本想下楼梯蹚水去后厨让马上就要收工的厨子再受累做点饭菜的,可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多说两句,“夜里如果听见婴儿哭声,你千万别出来,就当没听见。” 既灵诧异:“客栈里有婴儿?” 小二微微凑近,压低声音道:“不是客栈里,是水里。” 既灵没来由地感到一阵阴风,吹得她凉飕飕。她不怕妖,但前提是那妖得现身,神神鬼鬼躲在暗处,她也会不舒服。 “姑娘进城时有没有看到城门口的布告?”小二忽然问。 既灵点头。 小二把嗓子压得更低了,仿佛生怕被什么东西听见似的,声音带着清晰的恐惧:“都是这半个月来失踪的,说是失踪,其实就是被水鬼拖走了。” “水鬼?”既灵不喜欢这个称呼,单是讲出来这两个字,都觉得头皮发麻。 “对。”小二煞有介事点头,仿佛他早已看穿真相,“每到发大水的夜里,就能听见婴儿啼哭,肯定是哪个往死在护城河里的婴孩成了水鬼,回来找人索命了。” “哪家孩子死在护城河里了?” “不知道。” “这城里的家家户户你们不都认识吗?” “认识归认识,可没听说谁家死了孩子,不过也可能那孩子本就见不得光,死也未必是意外,所以……唉,造孽啊。” “……” 所谓自己吓自己,通常源于瞎想过多。 这厢既灵无语,那厢小二却对于自己的一番讲解颇为满意,缓了口气,最后总结:“总之,水再大也淹不着二楼,姑娘你放心休息,别乱出来走动就行。” 既灵从善如流地点头,然后道:“等下饭菜不用端上二楼。” 小二茫然:“那端哪里?” 既灵:“大堂。” 小二急了:“姑娘,我不是刚和你说完,不能乱走动……” “放心,”既灵给了他一个“我懂”的眼神,“我不乱走动。” 小二舒口气:“那就好。” 既灵:“我今晚就睡在大堂桌子上。” 小二:“……” 掌柜你要不要出来看看,这里好像……不,这里有个疯子! 掌柜出来看了。 女客虽然是疯婆子,但却是个有钱的疯婆子,况且言明后果自负,所以掌柜欣然收了银子,非常慷慨地将大堂全部木桌供给客人选,又让后厨以最快速度弄了点饭菜,末了连同小二、厨子、杂役等一同躲回二楼,紧锁门窗,再不露头,好像多看一眼都会被水鬼拖走似的。 夜幕降临。 其实那天色从早到晚看着都像夜幕,但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也不知那尽职尽责的打更者是如何在成河的暴雨中前行,然更声悠远,告诉着整个槐城的人们,该歇息了。 既灵盘腿坐在大堂中央的木桌上,桌面约四尺见方,坐着既灵一个小姑娘绰绰有余。她已把长发利落束起,乍看倒像个少年郎,眉宇间不复下午投宿时的活泼俏皮,已尽是严肃认真。 大堂一片昏暗,烛火在不知何处漏进来的风里摇曳,努力维持着微弱光芒。风里除了潮气,还有一股子腥气,那是混合着腐烂草木的泥土的味道,就像荒郊野外的烂泥塘,枯槁腐朽,死气沉沉。 既灵将白天点过的那支香拿出来,用放在身后桌角的烛火重新点燃。 第一缕烟腾空的瞬间,似往东北方歪了一下,可等既灵瞪大眼睛仔细看,那烟又往上去了。 既灵眼底划过几丝懊恼的挫败,正犹豫着要不要熄灭浮屠香,大堂的光线忽然更暗了! 既灵心下一惊,左手立刻去摸坠在腰间的净妖铃,与此同时环顾四周。 片刻后,既灵舒口气。 原来是大堂东北角在漏雨,将那一处桌上放置的烛火打灭了。 很好,门板漏风瓦片漏雨,这槐城生生把客栈打造出了露宿破庙的风情! 暴雨滂沱一夜,既灵警惕一夜,接着……就天亮了。 别说妖,连个山猫野兽她都没守来! 而且—— “姑娘你别着急,木盆马上就取来,你坐在盆里就能漂到楼梯上二楼了!” “你不是说天一亮水就退吗?!” “之前一直如此!然后……” “然后什么?” “姑娘你就来投宿了。” “……” 问世间何谓捉妖者之最大屈辱?答曰,被人当成妖。 “不不,姑娘我的意思是,你就像神仙,雷公电母东海龙王什么的,所以一出现就……” “不用再往回圆了!” 既灵最终也没坐那该死的小木盆,而是屏息运气,足下一点,飞身上了二楼,也算挽回一些捉妖者的颜面。 之后的一整天,她都没再出屋,于床榻上补眠,以备再战。 妖和这世间一切邪魔恶兽一样,喜欢黑暗,惧怕光明,故而多愿昼伏夜出,让茫茫夜色成为它们行凶的遮掩,所以既灵捉妖,也多半在夜里。 就像店小二说的,白天雨势果然小了,豆大的雨滴变成了牛毛细雨,绵绵的雨声不再恼人,竟有了些江南梅雨的温婉。 既灵一路酣眠,直至傍晚自然苏醒,通体清明。 水依然没退,却也没涨,就维持在能淹没多半条桌腿的高度。奇怪的是,雨并没有随着傍晚的来临而变大,仍是轻轻柔柔,连带着天好像也没有那样黑云密布了,虽然仍是阴着,却少了些压抑,多了些迷蒙。 申时一过,既灵便重新回到大堂中央,执香盘腿,正襟危坐。 店家不敢打扰,纷纷回屋闭门,不知道的还以为既灵是主,店家是客。 这一回,既灵不再浮躁,而是一直让浮屠香燃着,屏气凝神,耐心等待。 酉时三刻,浮屠香终于动了。 袅袅烟气随风而动,斩钉截铁地向北面飘。 既灵随即起身,确认法器都在身上,便穿戴好蓑衣斗笠,轻盈跃入昨日被她嫌弃而今日又被她从后厨偷……不,借出来的木盆之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第 22 章 ,最快更新既灵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防盗时间为36小时。  立于亭顶, 水面一切便一目了然。 那怪物上半身露出水面,是人, 腰以下浸在水中, 却是蛇。然人的部分也比寻常人高壮许多,背生双翼,面目狰狞, 一头赤发, 眼珠在月下反射出诡异的光, 嘴里吐着信子;蛇的部分则有碗口粗,通体绿鳞, 大半在水中,尤其卷着谭云山的尾部已经全部没入水下, 只能通过与腰部相连的地方, 隐约看出它水下的尾巴在拍打。 既灵当时脑子就嗡地一下,妖怪每一下拍打都让她揪心。 什么时候吟唱的净妖咒都没印象,等反应过来时,骤然变大的净妖铃已周身雷电环绕, 砸向水中巨妖! 妖怪想躲, 已大半个身子缩进水里, 但终究慢了最后一步, 被净妖铃结结实实砸在了头上, 整个上半身立刻被这力道闷进水里。既灵见状即刻俯身准备跃入水中救谭云山, 不料水下黑影忽然抖了一下,随后便急速逃窜,动作之迅捷,在水面形成箭一样的波纹。 既灵没想到妖怪竟然还能动,以往被净妖铃砸到的妖怪就算不死也必定重伤,动一下都困难,更别说如此矫捷,但她也有自信,若此时能稳准狠的砸上第二下,必然可以将之制服,起码是不会再这般活蹦乱跳了,捉起来也会更为容易。 但,她没有时间。 确切地说,谭云山没有时间了。 看似纠结的抉择,但既灵连一瞬都没用,在黑影抖了一下之后,她便俯身冲入水中,待抓住被卷着的谭云山时,蛇妖才游出不过二尺。 随身匕首刺入卷着谭云山的蛇尾中,虽在水下,卯足了力气的匕首还是将蛇尾狠狠扎透。妖怪吃痛,尾巴本能松开,既灵立刻拽住谭云山往水面上游。可没想到妖怪竟然转身追了上来,就在既灵即将浮出水面的时候,一把抓住了她的左小腿。 既灵拖着谭云山不能松手,水中更无法吟净妖咒,便只能拼了命地用另外一只脚踹。好在妖怪追她是反击的本能,但在抓住她之后怕也想起了被净妖铃砸的惨痛记忆——若换成人,也许可以从她不松开谭云山的一点判断形势对自己有利,但作为妖,尤其这种并没有完全化人形显然也不混迹于人群的妖来讲,情感什么的都太复杂了,趋利避害才是本能——故而下个瞬间,便又松开爪子,逃窜去也。 浮出水面听见谭云山大口呼吸的瞬间,既灵才终于有了死里逃生的庆幸。 送走谭云山,既灵才将裤腿全部撕开,露出狰狞伤口。许是拖得时间太长,持久的疼痛成为习惯,感觉已经有些迟钝了,冲洗的时候竟没觉出多疼。直到伤口洗净,敷上药粉,那痛才又逐渐回笼,重新鲜明起来。 好在,只是皮外伤。 这对既灵来讲是家常便饭,尤其刚下山那阵子,遇上妖就得见血,好在师傅留下的几张药方有奇效,按方配药研磨成粉,不管是普通的外伤,还是染了妖气的创口,都可痊愈如初,只不过时间上略有差异。 既灵这一次的伤口都不用想,必然妖气入侵,故而她眼下覆的是驱除妖气的药粉。 果然,药一敷上,疼痛之余,就感觉创口不住往外冒凉气,按照经验。大约三天后,妖气便可除根,到时再换创伤药便可。 处理完伤口,既灵精疲力竭,反正也没衣服可换,索性简单擦擦干,便直接躺进床榻,也不管仍沾在衣衫上的泥沙会不会脏了床,她现在只想休息。 不料刚沾上枕头,门外便传来丫鬟轻唤:“既灵姑娘,二少爷……” 丫鬟的声音很低,似乎怕声音太大扰了贵客歇息,故而后面的半句话既灵也没听清。 但不听既灵也大概能想出来谭云山派丫鬟过来干嘛。不久前对方离开时,再三询问“真的可以歇息了吗,妖怪会不会追到屋子里来”,反复确认后,才心有余悸离开。眼下八成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心又生疑,便派丫鬟过来再探探情况,万一妖怪真的回来报复呢,第一个找的也是她,届时丫鬟飞身回禀,他也好快快逃命。 想完这些有的没的,既灵也已经开了门,然后就见小丫鬟将一叠衣物递到面前:“二少爷让找一身干净衣裳给姑娘送来,虽然是下人们的衣裳,但也是新衣,没上过身的,还望姑娘别嫌弃。” 既灵脸上发热,有点想去谭云山那里为自己的“以小人之心度二少之腹”负荆请罪。 可等丫鬟把衣服放好后,那热又从脸上蔓延到心里,泛起一层层暖。 “姑娘若没其他吩咐,奴婢这就告退了。”“伺候更衣”的提议被婉拒,丫鬟也不坚持。 既灵点点头,目送丫鬟离开,却又在最后一刻追到门口,探头出去轻声道:“帮我谢谢谭……你家二少爷。” 丫鬟应声而退。 谭云山让人送来的是一袭碧色裙衫,估计也不是他挑的,而是丫鬟们得令后,找了同她原本衣色相仿的一套。 少爷细心,丫鬟贴心。 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被妖怪烦乱了一晚上的低落、挫败,就因这一套衣服,消了几分压抑,多了一丝轻快。 “既、既灵法师……” 刚把身体擦净,衣裳换好,门外便又有人唤。 这次的来人是个家丁,也没丫鬟那样温柔,直接敲了门板。 今夜这是怎么了? 既灵疑惑地二度开门,就见家丁牙齿打颤,哆哆嗦嗦道:“法、法师,老爷请、请法师去茶厅说话。” 既灵满腹狐疑,却还是二话不说跟着家丁去了茶厅。 待到了地方,既灵才发现不是谭老爷找她,而是谭府全家出动,谭员外、谭夫人、谭世宗、谭云山,悉数到齐,前二者坐于一进门正对着的主位,后二者则分坐于厅下左右两侧,肩膀正好对着门。听见既灵进来,四人齐齐看向她。 既灵先喊了谭员外,而后依次和夫人少爷打了招呼,算是见礼。 谭员外的心显然已经不在这上了,没等既灵坐下,已迫不及待道:“我听府里的下人说,妖星现形了?” 既灵有点明白被连夜叫过来的原因了。 之前的打斗虽然短暂,但动静可不小,中庭附近的下人们虽不敢上前,却肯定也躲在暗处观战。至于后宅这边,看不见妖,然而肯定听得见“哭”,那诡异的叫声顺着夜风,不知幽幽飘了多远。谭家人必然惊醒,而后再找来下人一问,发现妖星竟然真的现形了,自然心里忐忑,要找她来问上一问。 “是的,”既灵如实回答,“就在府中花园,借水而来,又借水而遁。” 谭世宗轻哼一声,旁人没听见,但既灵听得清楚,然而的确是她没把妖怪捉住,也不怪别人这般。 相比之下,谭员外对既灵恭敬许多,虽也犯嘀咕,但仍十分委婉:“听说法师当时就在那里?” 既灵点头,坦诚道:“它比我想象得更厉害,是我大意了,还连累二少爷落了水。” 谭员外根本没接有关儿子的话茬,只急切追问:“这到底是何妖物?” 既灵眉头轻蹙,却仍依问作答:“现在还不能确定,只知它半人半蛇,尤喜水行,所以我怀疑槐城的大雨也同它有关,因为只有水涨起来了,它才能够借着水……” “那依法师看,它还会再回来?”谭员外不等听完,便又用新问题打断。 既灵暗自深呼吸,压下火气,而后重重点头,一个字一个字咬得死死,尽力渲染恐怖:“必定再来。” 果然,谭员外脸上血色尽退,只剩惨白。 既灵这才觉得舒坦点,结果余光就瞟到了谭云山的皱眉。 既灵扭过头,装没看见。 谭员外却在这时起身,诚心给既灵施了个大礼。 既灵吓一跳,连忙也跟着站起来:“员外这是做什么?” 谭员外高声恳求:“还望法师救人救到底,斩了这妖星再走。” 既灵了然,原来是怕自己跑了:“员外放心,我既来了,哪有半路离开的道理。” “那就好那就好,”谭员外长舒口气,轻松不少,腰杆也跟着直起来了,“我这宅子就拜托法师了。” 说话听音,锣鼓听声。 既灵有点琢磨过味来了,原来担心她跑是次要的,人家要举家避难才是主要的。 “妖星已现,我等寻常人家哪还敢住在这样的宅子里,只能连夜避逃,还望法师体谅……”谭老爷知道自己做得不地道,但估摸着法师也不能跟他一般见识。 既灵当然不能,话都说得这么客气了,她再挑刺也说不过去,况且就算他们留下也帮不了什么忙,万一妖怪发狂再冲他们去,死伤更是不可想象。如果说在今夜之前她还有信心护他们周全,那现在……还是都跑了的好。 思及此,既灵真心道:“员外千万别这么说,原本我就应该提早告知危险,让你们先行离开的。” 这话听起来很热乎,谭员外也颇为感动,立刻保证道:“不过法师放心,所有家丁丫鬟杂役都留下,听凭法师差遣。” “……”既灵刚起来的一点愧疚,又生生让谭员外给作没了。 逃命怕是这世上最能激发人精气神的事儿。 不消半个时辰,谭员外、谭夫人连同谭世宗,一家三口带着几马车财物,踏着夜色奔逃而去,堪称风驰电掣。 目送几辆马车消失在茫茫夜色,既灵才回过头来看谭云山:“你真的不走?” 谭云山两手一摊:“我走了谁当诱饵?” 看似感叹,实则细品,全是自豪。 既灵莞尔,无比认可地点点头:“对,你特别重要,没你不行。” 二人乘着小船回到中庭,及至水浅,船再无法前行,才下来步行回后宅,就见所有下人们一字排开,足足几排,仍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谭老爷走之前,将这些人叫到一起,三令五申,必须听法师的话,如有违背,严惩不贷。下人们心中害怕,却仍不敢不从,如今站在这空旷处,于清冷夜风中瑟瑟发抖。 既灵心里憋闷,刚要说话,却听谭云山先一步出声:“法师说了,捉妖必须清净,一切闲杂人等不得围观更不许插手,最好就别在宅子里待着,免得扰了法师的捉妖阵——” 下人闻言愣住,继而窃窃私语地议论起来。 好半晌,才有个胆大的仆役问:“二少爷,不让我们待在宅子里,那我们该去哪儿啊?” 谭云山显然早有打算,从容应答:“先去账房处每人支十天工钱,然后愿意去哪儿去哪儿,十天后再回谭府,若到那时还没捉住妖,再支工钱再躲。” 下人们一时没反应过来,因为这安排简直跟享福似的,有工钱拿,还不用干活,随便出去浪,平日里都不敢想,尤其上一刻才被谭员外“训过话”,这一个地下,一个天上,转得实在太突然。 不知哪一个先反应过来的,扑通就跪下来,千恩万谢,接着下人们纷纷效仿,磕头感激。 既灵看得不是滋味,好在谭云山似也不大适应,很快又道:“账房只等一刻钟,过时不候,想支工钱的赶紧。” 这话比什么“免礼”都好使,下人们一哄而去,片刻,这处就空寂下来了。 既灵抬眼看谭云山,故意调侃:“我怎么不记得自己说‘捉妖必须清净’?” 谭云山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语重心长:“不用非得说,我懂你。” 既灵:“……” 一个时辰后,最后一个下人离开谭家,至此,只剩既灵和谭云山。 彻底空下来的宅子在夜色下静谧无声,透着诡谲。 二人回到后宅,谭云山坚持先送既灵回房。虽然他能起到的“保护”作用实在有限,但既灵也没和他争,任由他跟着到了房间门口,结果进屋后转过身来准备关门,就见谭云山一动不动站在门外,没半点离开的意思。 既灵微微挑眉:“嗯?” 谭云山撑了一晚上的“凛然之气”终于垮下来,可怜兮兮道:“现在可以吃东西了吗?” 既灵动摇,那个“行”字几乎要冲出口了,最终还是被用力咽下:“水没退,就表示它还会再来。你回屋好好睡一觉,醒了就不饿了。” “……”谭云山从没听过这么不负责任的说法。 但法师发话了,他又已经为捉妖付出那么多,若在此时功亏一篑,也不甘心。 终于,谭云山咬咬牙,伸手到背后把腰带抓紧一些,勒住肚皮,字字血泪:“嗯,我这就去睡觉。” 谭二少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 其实他也没睡踏实,翻来覆去净是噩梦,什么被妖怪追啊、被水溺死了、被雷劈了诸如此类,甚至在梦中他也知道那是梦,但就是醒不了,而且梦中的恐惧感似比现实还要强烈,及至苏醒,仍心有余悸,汗水则早已浸湿床褥。 整三天三夜没吃饭,让谭云山饿得想抓狂,什么睡一觉就不饿了,骗子! 但他又实在没抓狂的力气,故而表现出的只有头重脚轻,步下虚浮。 晃晃悠悠来到既灵房间,未等敲门,就顺着门缝嗅到一丝血腥气。 谭云山一惊,瞬间打起精神,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撞向门板! 咣—— 巨大撞击声震得谭云山耳朵嗡嗡,门板……纹丝不动。 咣—— 咣—— 谭云山又一连撞了几下,及至肩膀疼到快没了知觉,门板终于……被从里面打开。 既灵站在门内,一脸茫然。 她的身后,屋内干净整齐,无任何异常。 “那个……我闻到血腥味,还以为你出事了……”平白无故撞半天门,谭云山连忙解释。 既灵终于明白怎么回事了,忍着笑道:“再着急,也别和门板较劲,又撞不开。” 谭云山从调侃里听出既灵领情了,正想应几句,忽然又闻见了血腥味,当下越过既灵肩膀仔细打量房间,终于在桌案上发现一个奇怪茶盏。 现下他俩“相依为命”,谭云山也就不见外了,没等既灵邀请,便径自进房来到桌案旁边,这才看清那浅浅茶盏里盛满鲜红色的“水”,通体银色仿佛上了层霜的净妖铃被泡在其中,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拿它泡茶。 “这是做什么?”他问。 既灵转身过来,解释道:“法器自带驱邪之力,但若能以适宜之途滋养,则法力倍增。” 谭云山看着那一小碗刺目的“水”,总觉得既灵避重就轻:“何谓‘适宜之途’。” 既灵在桌案旁坐下,歪头掰手指头数:“这就多了,炼丹炉里烧,清泉水下浇,烈日炎炎晒,月色朦朦……” “打住,”谭云山才不会被她的顾左右而言他带偏,“就说你这个。” “哦,这个啊……”既灵清了清嗓子,“这个叫淬术,就是说把法器这样泡上三个时辰,法器就会在原有的法力基础上再多一层法力,当然打起妖怪来也就更厉害了。” “嗯,解释得很详细,”谭云山边点头边在既灵对面坐下,然后隔着桌案微笑看她,“所以究竟是泡在什么里?” 既灵抿紧嘴唇,半天,才以极小声音飞快咕哝一句:“修行之人的血。” “……”谭云山就知道这里面有蹊跷,难怪在门外就闻到了血腥气,整整一茶盏啊,能闻不着吗! 眼见着谭云山变色,既灵连忙道:“没你想得那么严重,你看着茶盏多浅,几滴血下去就满,不碍事的。而且我已经很占便宜了,我的法器这么小,泡茶盏里就足够,你说那些法器大的捉妖者,像用板斧的啊大刀的啊铜锣的啊,要想用这个办法,非得把血流干了不可。” 谭云山不关心别人,那些素未谋面的人就算用缸泡法器他都不管:“掺水了吗?” 既灵被问一愣,下意识到:“怎么可能,那就不顶用了。” 很好,所以整一茶盏,八分满,都是血。 就像既灵说的,这幸亏她的法器小,若她的法器再大点……谭云山头疼。 既灵遮掩半天就是不想吓到谭云山,毕竟二少爷已经饿得十分虚弱了,再听这些,恐扛不住。没想到对方非打破砂锅问到底。 现在都讲清楚了,二少爷也总算扛住了,只是表情好像不大妙。 既灵下意识把左手手臂藏到背后,企图让该话题就此打住。 谭云山虽然饿得头昏眼花,但在知道自己对着一茶盏鲜血时,已元神归位,更胜从前,故而立刻就捕捉到了她的小动作,当下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动起来,等回过神时,已越过桌案抓住了既灵胳膊。 既灵吃痛,“哎呦”一声。 谭云山下意识松手,但也已经看清了对方藏在袖口中的小臂上包扎的布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第 23 章 ,最快更新既灵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 防盗时间为36小时。 冯不羁心里懊恼,正想运气而起,却见一周身银光的大钟比他更快一步凌空飞来,直直砸在应蛇头上! 应蛇原本往天上冲,直接被净妖铃这一下砸蒙了, 身形一滞。既灵看准时机, 再度吟净妖咒, 只见净妖铃在她的默念中飞快升起, 又极速砸下。 这一升一砸只在转瞬,可应蛇却偏偏抓准了这刹那,就在二度砸下的净妖铃马上要招呼上它的头时,它竟然呲溜一下滑出了攻击范围,以至于落下的净妖铃擦着它尾部的切口呼啸而过! 然而应蛇刚扇动双翼,未及窜逃, 那砸空了的净妖铃竟又杀了个回马枪。 这次应蛇再无力回天,被净妖铃结结实实砸在头上! 随着一声让人头皮发紧的刺耳嚎叫,应蛇在净妖铃巨大的冲撞中失去控制, 竟随着净妖铃一齐向斜前方飞去, 势如闪电! 原本从容的既灵呼吸一窒,斜前方的远处正是谭云山观战的阁楼! 对于谭云山来讲, 那个位置已是极远, 可对于净妖铃和应蛇的速度来说, 眨眼便可呼啸而至! 既灵简直要疯, 就说了让他躲远点躲远点非不听,非说相信她和冯不羁的法力!她和冯不羁要是法力无边,还至于屡战屡败?就应该狠下心来把他绑在柴房! 既灵心里已翻起滔天巨浪,应对却毫不迟疑,立刻吟咒。 如利剑破云的净妖铃骤然停住,悬在空中,再不动半分。 可净妖铃是以砸过去的力道推着应蛇走的,应蛇在前,它在后,故而净妖铃是停住了,应蛇却仍在顺势往前去,眼看就要撞破谭云山的窗口! “躲开——”既灵大喝,同时提气,纵身而起。 冯不羁比她更快,此时已跃起追应蛇而去。 然而他俩的轻功再快又怎么比得上失控的应蛇,更何况脱离净妖铃的应蛇似也清醒几分,在快要冲入谭云山窗口时,它竟还扇动了两下背上的双翼! 谭云山死活要观战是抱着侥幸的,但也不全然是为看热闹,毕竟他也是砍掉过应蛇尾巴的人。要知道砍妖怪这种事和认字一样,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是朋友,别看他第一次砍得恐惧惊慌——虽然他掩饰得很好——这第二次,他已是成竹在胸,只等蛇来! 蛇还真的来了。 早在既灵喊那声“躲开”之前,谭云山就已侧身腾出窗口,然而不是为“躲”,而是为“战”——紧靠窗边墙壁上,手握菜刀,屏息凝神。 心中越静,耳朵越灵,不用看,单凭呼啸而来的风声,他便已能判断出应蛇越来越近…… 就是此刻! 谭云山手起刀落,用尽全力的一菜刀狠狠砍在刚飞进来的蛇头上! 刀刃稳准狠地落在应蛇头顶,“当”的一声。 谭云山被震得手心发麻,第一反应是手感不对,没有上次刀切肉断的脆生;接着是疑惑,为何不是预想中刀刃没入骨肉的“扑”声?然后…… 没有然后了。 应蛇的尊严只能够允许谭云山思索两个问题。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被菜刀“剁”了却连皮都没被划伤的应蛇触地弹起,一口狠狠咬在了谭云山肩膀。 两颗毒牙,尽入骨肉。 前所未有的剧痛让谭云山一下子瘫软在地,菜刀脱了手,与地面撞出“当啷”一声,然而谭云山已经听不见了,疼到极致,整个人几乎木然。 奇怪的是应蛇也没好到哪里去。 就在毒牙刺破谭云山肩膀皮肉的瞬间,它的身体忽然抽搐起来,不完整的尾巴发疯一样拍打地面,浓烈的灼烧一样的白烟则顺着毒牙与皮肉紧贴的缝隙钻出,与插在它九寸处的桃木剑灼出的白烟如出一辙,就好像那咬在谭云山身上的不是毒牙,而是烙铁!之后随着谭云山的瘫坐,它竟主动松口,甚至可以说是奋力将毒牙从谭云山的肩膀里拔出! 鲜血从毒牙留下的伤口涌出,瞬间染红谭云山肩膀的衣衫。 净妖铃破窗而入,终是稳稳将应蛇的头压着扣进钟内。 应蛇奋力挣扎,几次险些将净妖铃掀翻,但很快赶来的冯不羁和既灵再没有给它逃脱的机会。 前者跃入屋内,猛地扑到净妖铃上,将应蛇狠狠压住。 后者立于窗口,朗声吟出十六字真言:“万方妖孽,尽殁虚空,魂归六尘,入我金笼!” 随着最后一字落下,提在既灵手中的精巧物件朝应蛇射出凌厉金光。 霎时,金光笼罩应蛇全身,妖兽的挣扎慢慢弱下,身形也随之越来越缩小,最终竟肉身全灭,随着桃木剑落地的声音,一团紫色精魂悠悠飘进既灵提着的物件中。 直到最后一丝紫光被吸收,既灵才松口气,接着立刻跳入屋内,奔过去查看谭云山的伤势。 然而有一道浅淡金光比她还快,径自从她手中的物件中飞出,又先一步到了谭云山跟前,咻地没入他胸膛。 既灵怔住,不知何故。 冯不羁也看得清楚,同样一脸茫然。 谭云山肩膀还是疼,疼得要死,以至于牵扯得浑身都不敢动,连抬根指头都不行。但眼神可好着呢,而且那东西发光啊,咻一下到自己眼皮子底下,不想看也看见了,更何况没入胸膛之后,心口那里还暖融融的,像吞了几口热汤似的。 “何……何物?”谭云山龇牙咧嘴,不住倒抽冷气,终于艰难问出这二字。 冯不羁无语,都疼成这奶奶样了,就不能脱口而出一句“什么玩意儿”吗! 既灵回过神,匆匆说了一句“不知道”,而后迅速来到谭云山身边,将法器扔到一旁地上,抬手抓起谭云山肩膀的衣裳…… 冯不羁也反应过来,给谭二少疗伤才是当务之急,立刻道:“我帮你……” “嘶啦——” 随着谭云山肩膀衣裳被既灵干净利落撕开一道大口,冯不羁的“自告奋勇”胎死腹中。 男女有别那是风花雪月时才会惦记的事,若战斗、疗伤时都计较这些,就矫情了。 饶是如此,他依然担心既灵迟疑,结果发现,想太多的是自己。 “哎哟——” “啊——” “嘶——” 谭二少嚎起来比应蛇还凄厉。 冯不羁听得不忍,不禁开口:“既灵你稍微温柔点,毕竟他和咱们不一样,就一读书人……” “他如果真拿自己当读书人就不会举着菜刀跃跃欲试。”既灵声音不大,却字字磨牙。 冯不羁后知后觉,不仅理解了既灵的愠怒,甚至感同身受:“疼、死、他!” 这是谭云山没事,万一真出什么意外,他和既灵拿什么还给谭府? 想想都后怕。 “我已经为自己的草……哎哟嚎……率付出代价了……”谭云山是真心后悔,尤其这会儿看着肩膀上那片血肉模糊,回去把那个鲁莽自己掐死的心都有。 既灵在一片污血中准确找到被毒蛇咬出的两个窟窿眼,倒满朱红色药粉的布块立刻敷上去,而后不管谭云山怎么叫唤,三五下就将其肩膀缠了个结结实实。 不同于上次劈指甲,这次妖气入侵,伤又有些重,她必须第一时间给谭云山的伤口敷药止血驱妖气,至于清血污洗创口那都是三天后的事。 谭云山不知道既灵给自己敷的什么药,但在最初的灼痛后,竟奇异地生出些凉丝丝。这一丝凉犹如雪中送炭,让他绝望的心又重新燃起生机:“这样就可以了……吧?” 既灵一边擦手一边点头:“嗯,三天后换药。” 谭云山:“……” 那嗯什么啊! 既灵余怒未消,故意道:“六天后再换药,九天后再再换药,十二天后……” 谭云山绝望:“要不你现在就送我去找应蛇吧。真的。” 冯不羁乐不可支,终于出了声:“被妖弄的皮外伤,驱除妖气就等于好了一多半,她刚才给你敷的应该就是驱妖气的药,三天后换成普通的创伤药,一直到伤好都不用再换了。” “皮外伤?”谭云山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抬起了那条好的胳膊,挣扎着比画,“有这么——深!” 冯不羁又同情又好气:“你要是不往上扑,连个皮都不用破!” 谭云山也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但这行动又并非全然没根据:“我以为还能像上次那样剁了它,谁知它的头比尾巴硬多了,我手都剁麻了,刀刃愣是没伤它分毫。” 冯不羁皱眉,他赶来的时候谭云山已受伤坐地,他以为谭家二少根本就是砍偏了,可现下听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你真的砍上了?” 谭云山毫不犹豫点头:“绝对。” “那就奇了怪了,”冯不羁自言自语似的咕哝,“蛇打七寸,都知道应蛇七寸是最弱,但没谁听说过它脑袋有什么特别啊,刀砍斧凿都不入……” “还有更奇怪的呢,”随着疼痛渐渐稳定在一个尚能忍耐的程度,谭云山的思绪也渐渐清晰,“它咬上我之后自己倒不乐意了,主动松口往外拔牙,拔不出来就浑身乱扭尾巴乱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咬了它。最后也是它主动松口的。” “怎么可能,”冯不羁压根儿一点不信,“敢情你那是毒血啊,连应蛇都……” 冯不羁说到半截,猛然看向既灵,似有所悟。 既灵了然:“仙缘。” “可是不对啊,”冯不羁仍觉不通,“他拿菜刀砍的时候又没见血。” 既灵仔细回忆,终于寻到细微关键:“他去后厨摸菜刀的时候割了手。” 冯不羁:“……” 这人要福气起来,摔个跟头都能捡到金元宝! 谭云山只听懂一分,但一个仙缘、一个菜刀、一个血,足够他串联前后各种大事小事乱猜出九分。 既灵的净妖铃要泡血,冯不羁的桃木剑要沾血,皆因他们的血对妖怪有杀伤力,那如今应蛇碰了自己的血想跑,染上一点自己血的菜刀就能剁掉对方尾巴,自然也是一个道理。 从得知自己有仙缘到现在,谭云山终于真正高兴了一次:“也就是说我的血和你们一样,都能伤妖?” 本以为迎接他的会是同伴的拥抱,结果—— 冯不羁:“不,我们的血要浸在法器上才行,你的随便往菜刀抹抹就好用。” 既灵:“连菜刀都不必,应蛇咬了就跑,意味着见血即伤妖。” 冯不羁:“……这哪是仙缘,这他娘的是仙!” 眼看自己就要被驱逐出“同道”队伍了,谭云山马上挽回:“傻人有傻福而已。”语毕还忍痛拍了两下胸膛,无比心诚地又重复一遍,“在下,谭云山,傻人!” 既灵:“……” 冯不羁:“……” 谭二少都这么委屈自己了,他俩再欺负人就过分了。 既灵忍住笑,低头去捡刚刚被她扔到一旁的法器。 冯不羁虽惊讶净妖铃可以变大变小,但毕竟认识既灵的时候就见过了她挂在腰间的小铃铛,可如今地上这个新物件确是第一次见,而且如果他没记错,这玩意儿还刚刚收了应蛇。 “这是什么神器?”冯不羁向来不懂就问。 既灵也不藏着掖着,实言相告:“六尘金笼。” 谭云山见过这物件,就在差一点抓住应蛇却被冯不羁搅和了的那晚。 当时的冯不羁连自己在哪儿都不清楚,怕也是没注意到这东西,可谭云山记得清楚,印象里此物巴掌大小,形似灯笼。 不过这次离得更近了,他才看清此物根本没有巴掌大,只因周身笼着清浅光晕,看起来才大了几圈,实际也就核桃般大,通体鎏金,周身一圈小孔,且那孔开得高低各不相同,孔与孔之间刻有斜线相连,乍看上下起伏,如星斗排布。 六尘金笼,并非灯笼,而是囚笼。 “这是师傅留给我的收妖法器,”既灵从不故弄玄虚,既说了,便和盘托出,“一旦妖魔邪祟被净妖铃重伤,即可用此物收服,尚存一善者,精魂尽散,回归本源,至邪至恶者,精魂入笼,永不超生。” 冯不羁听得出神,他修行多年,见识过的法器很多,却少有如此精妙的。 修行人捉妖,无非两种结果,要么将妖怪打回原形,重新修炼,要么直接灭其精魄,化为乌有。然而前者斩草不除根,后者杀孽又太重,这就让很多修行者只能思量着来,觉得罪孽深重的,那就痛下杀手,觉得还可度化的,那就原形放归。 只有极少数的修行者才会有能收取妖怪精魂的法器,更别说六尘金笼这种能辨别罪孽的。打散精魂回归天地,意味着来日,这些分散的精气有可能因为新的机缘,又成就出千百种不同形态,并非轮回,而是新生;至邪至恶者,即便精魂散入天地,每一丝精气仍带着恶,来日得了机缘,也依旧是孽缘,故而精魂入笼,永不超生。 既永绝恶患,又存好生之德,这样的法器称作神器,不为过。 趁着法师们说话时,谭云山悄悄从既灵手里把六尘金笼顺了过来——当然也可能是既灵没爱搭理他。 相比冯不羁涌动的心绪,谭云山对六尘金笼的态度简单多了,就是好看,好玩,好新奇。单手提着观察半天,他忽然问:“这些孔是何用意?” 看似一圈小孔,实则细数,只有六个,于小孔窥伺金笼内部,除了一团模糊光影,什么都看不清。 既灵见他就剩一只胳膊,还奋力提着金笼使劲往里面看,忍俊不禁:“当收服足够多的恶妖精魄时,就会亮起一孔,不过我师傅用了一辈子也没亮起哪怕一个孔,我就更不敢奢望了。” 谭云山闻言抬头,不解地提着系线将六尘金笼转了半圈,把自己刚刚看了半天的那面呈给既灵看:“这不是亮着一孔吗?” 既灵定睛看去,随即错愕。 只见确有一孔,不知何时已不再泛黑,而是莹莹亮起,透出浅紫色的光,与六尘金笼自身的淡金色光芒交相辉映,连带着其他五孔的黑色都染上一层柔和。 “怎么会……”好半天,既灵才找回自己声音,却仍是不可置信。 冯不羁道:“这有什么不会的,应蛇是上古妖兽,一只顶后世妖孽无数,收了它,亮一孔,没毛病。” 既灵不可思议地呢喃:“但是我师傅说他收了一辈子妖,都没亮起过一孔。” 冯不羁道:“说不定亮过又灭了。” 既灵果断摇头:“不可能,我师傅说只要孔亮,就永不会灭。” 谭云山的声音忽然温柔下来:“那就是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冯不羁鄙视地看了谭二公子一眼,都疼成这熊样就别乱撩闲了! 眼看既灵被这突来的温柔打得措手不及,冯不羁果断施救:“既然亮了就不会灭,那总有全亮的一天啊,你师傅说了这么多,难道没说过如果全亮了,后面怎么办?” 既灵被冯不羁的问题拉回心绪,垂下眼睛沉吟片刻,缓缓抬头:“六孔皆亮,天下太平。” 冯不羁怔住。 谭云山也愣了。 终于,冯不羁先行质疑:“一个应蛇就亮起一孔,那要是把上古五妖兽都抓了,岂不是就可以亮五孔?这天下太平也太容易了吧?” 谭二少点头附和:“除非最后一孔永远不亮。” 既灵也知天下太平谈何容易,但—— “师傅说了,我就信。” 冯不羁被这执拗打败,但又总觉得既灵那句“我信”似曾相识,在脑袋里搜半天,终于想起不久前谭云山说的—— 【他们说是梦,我就相信那是梦。】 这俩人在此处简直默契得可以拜个“撞南墙、到黄河、见棺材”的把子了! 谭云山一看冯不羁的脸色,就知道这位法师又琢磨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了,不过他不在意这些,就像他也不执着天下太平一样,反正太不太平,日子也要过。 相比这些,另外一件“小事”才是他此刻真正的困扰—— “既灵姑娘,”谭云山斯文有礼地开口,一听就是有事求人的良好态度,“刚刚收应蛇精魄的时候,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既灵一时空白,下意识道:“嗯?” 谭云山努力保持微笑:“比如有些什么奇怪的东西,好像进到我身体里了……” 谭云山的书实在太多,找着找着,他就到了书格后面,这下既灵和冯不羁连他的后脑勺都看不到了,只能听见他的声音从书格背面那边传过来,不知是不是密密麻麻的书籍太严实,隔得声音有些发闷。 “我很高兴,因为出去玩一天,就意味着可以坐马车去城外,运气好一点,还可以说动陪我出去的丫鬟小厮们放我下护城河里耍……” “我记得特别清楚,娘那次派来陪我的是她最贴身的丫鬟,人人都叫她翠姐,可她却总是喜欢穿一身黄裙子,所以我打算趁那次机会问问她,为什么不穿翠色裙子呢……” “但后来一出去,我就忘了。因为马车没去城郊,而是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我从来没有去过的山上。那里有点冷,但漫山红叶,明明地上落了厚厚一层,树枝上却还是满满火红,美若仙境,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树叶可以是红色的,还有很多我没见过的鸟在枝头上叫,一下马车我就玩疯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第 24 章 此为防盗章, 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 防盗时间为36小时。 彼时的谭员外站在谭府前院, 呆若木鸡地仰着头,动也不敢动, 最终眼睁睁看着那赤色星辰落进正堂身后偏西面的中庭花园。 一切都只发生在瞬间, 且那赤星虽亮, 却落得悄无声息, 怀中的谭云山又仍在大哭, 谭员外终是回过神,先按下疑虑,快步将谭云山抱往后宅。 然而看见这颗落星的不止谭员外一人。 早在后宅等候多时的谭老夫人c谭夫人与叫来给孩子看生辰八字的神婆都清清楚楚瞅见了落星, 于是当谭老夫人抱着孙儿稀罕不够时, 神婆非常煞风景地说了一句——赤星落,家道殁。 神婆都不用再看生辰八字,笃定地说, 这个婴孩就是灾星, 谭员外抱着它回来, 那就是把灾星请进了宅。 谭家五代单传,对这个二宝贝不知盼了多久, 哪是神婆一句话能左右的,故而谭老夫人和谭员外都非常生气,轰走了神婆, 权当没听过那些浑话, 谭云山则交由谭夫人和乳母照料。 一晃到了十四年前, 也就是谭云山六岁的时候,适逢中秋,谭员外和谭夫人在梨花亭中赏月,左右伺候的丫鬟家仆忽地纷纷软倒,就地酣睡,而后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翩然而至。那老者仙衣飘飘,乘清风,踏云彩,自是神仙无异。 他告知二人,谭云山出生那年落在谭府的赤星名曰赤霞星,不仅不会带来灾祸,反倒会福荫谭家,保家宅安宁,助财运亨通,佑谭家子嗣,而谭云山也不是什么灾星转世,之所以与赤霞星一同进门,皆因此子有仙缘,换句话说,正因为谭员外抱了谭云山回来,赤霞星才愿意落进谭府,所以赤霞星要诚心供奉,谭云山也要好生照顾。 对于谭员外和谭夫人来讲,好生照顾谭云山自不必说,但那赤霞星要如何供奉? 仙人并未故弄玄虚,直言相告,赤霞星本体就落于梨亭旁的古井之中,所谓供奉,无需跪拜上香,吃水亦可照常,只要切记,万不可能让井干涸,一旦井干,谭府将永无宁日。 仙人翩然而来,又翩然而去,走时还提点一句,说云山这两个字好,踏云望山,有仙气。 “自那以后,我和夫人商量索性就不再排‘世’,把云山用作小儿的正名,同时在府内别处新开水井,吃用皆从新井中取。” 一口气说了太多,终于告一段落,谭老爷忙喝了几口已半温不热的茶。 谭夫人由始至终安静端坐,神色平和,仿佛谭员外的“梨亭仙梦”和听众们一脸的“竟是如此”同她没半点关系,及至此刻,谭员外将茶碗放下,这位当家夫人才终于有了长久以来的第一个动作——不疾不徐拿起茶壶,亲手给谭员外续上新茶。 新茶注入茶碗中,响起清脆水声,却衬得茶厅更为寂静。 谭云山神情自然,只目光有一霎的飘远,似思索了些什么,但很快重新清明,仿佛这个离奇的仙梦于他不过一句“哦,原来如此”。 既灵与他正相反,一双好看的黛眉皱成了崎岖山川,无数疑问在眼底涌动,这个还没想通,那个又冒出来,闹成一团乱麻。 冯不羁是这里知之最少的,在此之前别说什么古井c仙缘c赤霞星c神仙老头,就连谭云山并非谭夫人所生都不清楚,但也正因如此,谭员外说什么,他就听什么,虽有惊诧讶异,可毕竟那是别人家事,他无权置喙,故而思绪一直跟着谭员外的讲述走,这会儿谭员外停了话头,他便很自然对最直观的疑惑发问:“仙人不是说吃水可照常吗,为何还要新开别井?” 谭员外刚端起夫人心续的茶,闻言又放下,叹道:“说是照常,我们哪里敢多吃,万一井水干涸,那可是大罪!所以自那以后府内每日只在此井中取一桶水,其余皆用新井。” 冯不羁懂谭员外的心思了。只取一桶,象征性地“照常吃水”,既不算违背仙旨,又免去了井水干涸之忧——虽然这忧虑更像是他的庸人自扰。 “二位法师现在应明白我为何阻拦填井了,不是我不想捉妖,实在是这井填不得”谭员外正恳切解释,忽然灵光一闪,开了窍,“这样说来,那妖怪别处不躲偏躲在这井里,会不会就是为了井中的赤霞星?” 仙人口中的“赤霞星本体”究竟是何模样,谭员外压根儿没见过,但这并不妨碍他思索着其中的因果关联。 冯不羁重重叹口气:“应该就是了。” 从前的谭府被淹,皆因地势偏低,且都是发生在雨水比较集中的节气,淹水状况也和周围邻里一同起落;但重修后的谭府被淹,是从二十年前赤霞星落入谭家之后开始的,而且已明显高于周围邻里的宅院,却仍是被淹最严重的那个,甚至于周围没被淹,谭府也要进水,这显然就说不通了,唯一的解释只能是蛰伏于附近的应蛇感应到仙物之气,故而才开始施妖法作乱,企图顺水潜入谭府,夺取仙物。这也解释了为何近二十年的槐城,洪灾频现。 不过为何应蛇二十年来都没有成功,偏这次成了呢? 冯不羁理解很多事情并非一蹴而就,是需要耐心经营多年方得圆满的,但放在应蛇寻赤霞这件事上当然他并不是同情应蛇,只是再伤元气那也是个上古妖兽,为潜入一户寻常人家竟需苦苦努力二十年,会不会太艰辛了? 冯不羁的疑问,也是既灵的疑问,但既灵的疑问,又远不止这些。 她相信谭员外说的是实话,可这实话与她从店小二口中听来的相比,又好似少了些耐人寻味的细节。 比如滴血验亲,这个在小二叙述里刻意强调的事情,谭员外只字未提。再比如随着谭云山长得越来越不像谭员外,在小二的口中,谭老夫人是想要把谭云山逐出家门的,只是后来因故放弃,单是给谭云山改了名字。如果这个“故”就是谭员外口中的梨亭仙梦,那完全解释得通,毕竟神仙都开口了,就算谭云山长成隔壁陈家人的模样,谭员外也是要好生抚养的,但这个“谭员外心中没底,谭老夫人更是想将谭云山赶出去”的说法,在谭员外的讲述里也没有只言片语。 既灵不知道究竟是小二“添油加醋”,还是谭员外“避而不谈”,更郁闷的是还无法求证。总不能直截了当问“你当年到底有没有滴血验亲”吧?谭员外会难堪是其次,她更不想见到谭云山受伤。 这是相识以来,既灵第一次希望谭云山就那样漫不经心c懒散怡然下去。 轻轻深呼吸,既灵暗自压下其他,只问与眼前相关的事:“员外,既然那井有如此玄机,为何不一早告诉我们?若讲了,我们定会理解,何至于在井边闹得那样不快。” “就是,”冯不羁对既灵的说法深以为然,“如果不是夫人派丫鬟来传话,说不定我们现在还争得脸红脖子粗呢!” “这唉,都怪我,”谭员外懊恼道,“是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冯不羁瞪大眼睛:“井里有仙物这种事还能忘?!” 谭员外对冯不羁的“敬畏”似乎已成习惯,后者声音稍微大一点,他都有点心虚。 眼见着谭员外一肚子话被生生吓得卡在嘴边,既灵哭笑不得,准备说两句软话缓和一下同行给老员外造成的压迫感,却不料谭夫人比她更快一步开口。 “法师莫急。” 谭夫人的声音不高,却语调沉稳,短短四字,乍听淡定从容,有正房大奶奶的气度,细品,却藏着一丝不悦。 冯不羁性子直,但并不迟钝,一听就觉出人家夫人对于自己的一惊一乍不高兴了,耸耸肩,闭嘴。 谭夫人对他的安静不置可否,反而将目光投向既灵这边,就像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只是给既灵这一位法师解释似的。 “仙人离去前,言明此番相见及其赤霞星等相关,除非机缘到来,否则万不可同第三人讲,讲了便是泄露天机,我与老爷性命难保。” 既灵最后一丝对谭夫人威严气势的感慨心绪也被这莫名其妙的神仙给拉了过去,至此,她心里只剩下气愤:“讲了就要性命不保?这世上哪有如此不讲理的事情。如果真怕泄露天机,那他别下来讲这些有的没的不就好了!” 冯不羁频频点头,简直不能更赞同。 谭夫人没料到女法师比男法师火气更大,更要命的是她骂的是神仙,饶是从容如谭夫人,也有些坐不住,连忙出声阻止:“法师可别这样讲。赤霞星落于谭府,是谭家的福气,我们千恩万谢都来不及。” 既灵理解谭夫人的顾虑,但越理解,越觉得那神仙不是东西。 毫无预警,一直安静着的谭云山忽然说话,清朗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淡然悠哉,仿佛他要说的不过是无关紧要的闲话。 然而他问的是:“娘,何时才算机缘到?” 这不是既灵第一次听谭云山喊“娘”,但不久前谭老爷才刚当着她和冯不羁的面把谭云山亲娘是青楼女子的事明明白白道来,换做别人,心里多少要有一些疙瘩,可谭云山这一声自然亲昵,同先前既灵听过的数次相比,竟无一分变化。 神奇的是谭夫人也没变化,看向这个儿子的眼神一如往常亲切和蔼:“娘当时也这样问,仙人的回答只有四个字,万不得已。” “那现在的确是到了时机,”谭云山自顾自点头沉吟,片刻后,忽又抬头,眼底重新染上一丝担忧,“虽说到了时机,可守了这么多年的秘密一讲就讲给了我们三人听,会不会被神仙怪罪知道的人太多了?” 谭夫人缓缓道:“放心,神仙说一旦机缘到了,怎么讲,讲给多少人听,随我们。只要谨遵两条,一,不可说谎,二,必须要你过来一起听。” 谭云山怔住:“我?” 谭夫人点头,浅淡笑容抚平眼角皱纹,却抚不进眼底:“没法子,你有仙缘,天注定的。” 谭云山笑一下,不言语了。 见这边说完,谭员外才对着既灵和冯不羁重新开口,语带诚恳:“该说的不该说的我们都如实讲给二位法师了,现恳请两位法师,能不能再想些其他的捉妖法子?” 显然,谭员外对于眼下究竟是不是神仙说的“机缘”,远没有谭夫人那样胸有成竹,但说都说了,自然就必须保住井不可了,否则秘密没守住,井再被填了,他真就只剩下死的心了。 冯不羁有点同情这位老员外了,上有神仙恐吓,下有夫人压迫,活脱脱一个惨字。 他询问似的看既灵。 既灵思索片刻,点了头。 两位捉妖者达成一致,这话才好对主人家讲—— “员外放心吧,我们另想它法。” 谭员外如释重负,自茶厅叙话后,终于第一次长舒口气。 既灵死了填井的心,开始另做打算,不过新法子尚未有端倪,倒想起另外一件事,因是闲事,也就随意问了一嘴:“既然仙人现身梨花亭确有其事,为何员外与夫人要将之唤作梨亭仙‘梦’呢?” 既灵想得简单,梦者,虚幻也,如果确有此事,叫“梨亭仙遇”岂不是更合适? 谭员外被问得愣住,下意识看自家夫人,谭夫人从容接下,轻笑回答:“说出去都没人信的事,又不知何时才会等来机缘,不如当做一场梦;再者,唤作‘梦’,也方便提及此事,就像刚刚我让丫鬟去传话,难不成她要当着所有下人的面问,老爷,你还记得那年在梨花亭下遇见的神仙吗?” 谭夫人的回答很有道理,再计较的人,也挑不出一处错。 可就是太无可挑剔了,带着一股子“我这回答你满意吗”的高傲,就像她刚刚让冯不羁“莫急”一样,听得人心里别扭。 可人家笑着,既灵也只能回以干巴巴的笑容,然后自己憋闷。 达成了“不能填井”的共识,这场茶厅叙话便结束了,谭员外c谭夫人无法给捉妖出谋划策,秉着“不添乱即可”的原则,回屋歇息,并在临走时很痛快地表示,如果需要空出谭府,他们不介意二度离家避难。 既灵看着恨不能马上空出谭府的二位,破天荒说了讥讽话,大意是还没想好新的捉妖法,不知是否需要外出躲避,但如果二位太过担心,现下就走也无妨。 不知是她讥讽得过于委婉,还是恰好贴了对方的心,那二位竟当下表示,这就走,而且会带上谭世宗,绝不打扰法师捉妖。 既灵服了,一句话都不想再多说。 只剩下三个人的茶厅重新归于安静。 冯不羁坐在原位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一声叹息:“谭老弟,你家这也太” 太曲折? 太复杂? 太出乎意料? 好像每一个都可以,又好像每一个都不妥当,因为毕竟牵连到谭云山的身世,总容易让人觉得话里有话。 眼见着冯不羁快憋红了脸,谭云山噗嗤乐了,坦然道:“冯兄,想什么就说什么,你我之间不必瞻前顾后。我娘亲的事,很小的时候娘就是谭夫人,已经告诉我了,后来我发现,全槐城人都知道,所以你真的不用这么费心。” 冯不羁仔细盯住谭云山的眼睛,直至确认那里没半点虚假掩饰,皆为自然,才松口气,而后颇为感慨道:“你爹在守秘密这方面还真是” “极其失败。”谭云山笑着接口。 既灵没办法像他俩那样轻松,从刚才到现在,她就一直觉得哪里不对。“滴血验亲”c“谭老夫人不想要谭云山”这种事谭员外不讲,可能是子虚乌有,也可能是他怕说出来伤了谭云山,这些都能够理解,况且对“梨亭仙梦”这件事本身也没有太大影响,说与不说无妨。但就是单看谭员外讲的“二十年前谭云山出生时赤霞星落”和“十四年前中秋仙人下凡梨花亭”两件事,中间就有一个地方十分奇怪 既灵不自觉看向谭云山,竟与对方视线碰了个正着。 谭云山不知已看她多久了,见她终于发现,眉开眼笑:“想问什么尽管问,别自己瞎琢磨。” 既灵白他一眼,不懂怎么放在别人身上的“善解人意”到了他这里就成了“我早已把你看透”的欠揍。 然而话还是要正经讲的:“我是在想,既然二十年前你出生的时候赤霞星就落进了谭家,你还因此被神婆说成是灾星,那为何当时没有神仙下凡讲明赤霞星和你的身份,反而等了六年,你爹没准儿早把这些事情忘了,神仙倒是忽然下凡了?” 冯不羁皱眉,似也被既灵的提问勾起思索,然而纠结半晌,还是放弃。他没既灵那么细腻的心思,连这问题都没发现,更别说解释这问题了。 “我可能知道。” 静谧中忽然响起谭云山的低语。 既灵和冯不羁惊讶,齐齐看他,就见谭云山已起身,对着他俩微笑:“去我的书斋?” 相识至今,谭家二少第一次发出如此邀请。 谭云山的书斋在后宅再往后一点的偏苑,苑内种满槐树,更有小桥流水,虽无正园宏伟,但也别有一番小巧精致。 一进偏苑,既灵和冯不羁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一座精美的二层楼阁,上书“如玉斋”三个字,笔走龙蛇,气象万千。 冯不羁不算读书人,但也识得几个字,看过几本书,懂得“君子如玉”,可通常这话都得别人来说吧,自诩尚且有些轻狂,何况还做成书斋名?再者 实在看不下去,冯不羁直言道:“谭老弟,你这书斋会不会太大气?” 谭云山莞尔:“张扬,轻狂,自傲,不谦,冯兄你随便讲,不用留情面。” 冯不羁哭笑不得:“原来你知道啊。” 谭云山毫不犹豫点头:“当然清楚,我哥建这书斋的时候我就委婉提醒过,他不听,我也没辙。” 冯不羁:“” 既灵指着如玉斋斜后方很远很远的树影掩映深处,一座影影绰绰的破旧小屋,不太确定道:“那个是” 谭云山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自豪点头:“我的。” 冯不羁歪头,越过如玉斋眺望那座一言难尽的小屋,末了,为先前的失言道歉:“其实毕竟是读圣贤书的地方,可以再大气些的。” 谭云山的书斋叫“贤室”,走近看见这名字时,既灵和冯不羁忽然觉得他和谭世宗还是有血浓于水的地方的。 小屋看似破败,内里却干净整洁,井井有条,且下了这么多天的雨,后宅并未真正被淹,这后宅再往后的偏苑,自是更高枕无忧,奇异的是小屋顶棚也未漏雨,于是满室清清爽爽,架上满满的书也都安然无恙。 巴掌大的地方,眨眼便转了一圈,相比书斋,既灵和冯不羁还是更关心谭云山想说的事情。 谭云山也不卖关子,只是从进门时便一头扎进书格里翻找,半天还没找到想要的书,便也不拖了,索性一边找一边头也不抬地慢悠悠道:“六岁那年中秋,我也做了个梦” 谭云山一声轻叹,怅然若失。世间大美皆如此,转瞬即逝,可遇不可求。 既灵轻盈落入船中,搞不懂谭云山满眼失望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自己没溺水倒让他失望了? 不过眼下顾不得这些,随身携带的浮屠香已因落水尽湿,一时片刻是不可能再用了,她只得凭借之前的香缕,隐约判断出妖气越过了旁边的墙头。 现在二人所在的是谭宅花园围墙外的一条窄巷,所谓窄巷,自然两边都是围墙,东边这道墙是既灵刚刚翻出来的,内里谭府花园,可西面这道墙呢,内里又是哪家的府宅? “这是陈家,”看出既灵目光探寻的方向,不等对方问,谭云山便奉上说明,“也是槐城大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第 25 章 此为防盗章, 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 防盗时间为36小时。  唯独一处例外。 散仙们即便建房盖屋, 也都就地从简, 有那么点遮风挡雨的意思便行了,反正这九天仙界无风无雨,亘古绵长的只有不知从何处飘来的轻缈仙气, 拂颊如清风, 润泽如春雨。可单单“羽瑶宫”不愿如此。 那是蓬莱仙岛上唯一的一座仙宫, 占的是蓬莱最平坦的一块地界, 用的是九天最难采的瀛洲白玉石,宫内装点更是各仙岛的珍稀之物,虽比不得九天宝殿气势恢宏, 但已是巧夺天工c极尽华美。 只可惜, 如此美轮美奂的宫殿,多半时候都相当冷清。主人不好客, 客人也懒得上门讨没趣, 久而久之, 也就不来往了, 皆大欢喜。 然而今天不同。 宫内仙婢们发现向来睡到自然醒的羽瑶上仙早早起身, 并且没有和往常一样洗漱, 而是沐浴焚香, 后穿戴整齐, 端坐于案前, 并命他们取来一盆清水。 仙婢们不敢怠慢, 悉数照做,然后就被羽瑶上仙屏退。 隔着紧闭的门扇,仙婢们看不见也听不到,简直抓心挠肝地好奇。原因无他,今日的羽瑶上仙实在太过反常,态度之郑重虔诚前所未有,近百年来,除了长乐仙,她们还没见过羽瑶上仙因什么人什么事如此重视过。 “走开——” 门内传来呵斥,显然知道隔墙有耳,而本应婉转的声音也因急促严厉的语调而显得刺耳。 深谙自家上仙坏脾气的仙婢们不敢拖延,无声而散。 门内,桌案前。 珞宓将木勺放在盛满水的水盆中央,动作极近轻柔,连呼吸都跟着轻下来,待到缓缓放手,勺柄于水面点出几丝波纹,复又归于平静。 终于,水和木勺彻底静止,珞宓双手合十,闭目拜礼,口中念念有词,端正虔诚:“天帝在上,镜灵明悬,使我以东,紫气东来,使我以西,龟鹤西望,使我以南,星辉南山,使我以北,福齐北晏。” 语毕,珞宓伸手旋动勺柄。 木勺缓缓旋转起来,先快后慢,终于在三圈半左右时停住,勺柄不偏不倚,指向正南。 珞宓顷刻起身,再不管木勺,而是拿起一早便放置在水盆旁边的羽镜,环抱出门。 羽瑶宫正南方不远处是一片杏花林,杏花终年盛开,无分时节,偶有仙气吹过,落花如雪。但此刻的珞宓没有那般闲情雅致,匆匆穿过杏花林,映入眼帘的是蓬莱仙人们最愿意逗留的去处。 此地没有名字,只是依杏花林傍蓬莱水修了几座亭子,以悠长回廊联通,云雾飘渺,鸟语花香,久而久之,便成了蓬莱散仙们欢聚游玩之所。 这会儿时候尚早,只有三位仙子坐在亭中,莺莺细语。 往日里珞宓才不愿与这些散仙交往,然今日,她却在见到这三位时眼眸一亮,立刻站定,侧耳细听她们在讲什么。 珞宓站得有些远,仙子们没发现她,自顾自嬉笑。 没被发现固然很好,但太远的距离也让珞宓听不清她们究竟在说什么。 没半点犹豫,珞宓抱着羽镜又靠近几步。 “我待你心,永世不悔。” 缭绕仙气送来仙子细语,可惜只有后半句。 珞宓却又惊又喜,也顾不得仪态,三步并作两步奔向亭中:“你刚刚说什么?!” 三仙子未料珞宓突然出现,一时无措。 珞宓径自来到刚刚说话的仙子面前站定,错愕的仙子仍坐着,她站着,完全居高临下的气势,但因想起自己身份,便勉强按捺着心内波动,冷下声音道:“你刚刚说什么永世不悔?” 仙子不是仙婢,本能地对珞宓的趾高气昂心生抵触,但毕竟自己只是散仙,人家是上仙,哪怕只是占了个虚职,故掩住不快,起身施礼:“羽瑶上仙。”语毕也不用珞宓追问,迅速应答,“我们刚刚只是在聊闲话罢了,讲的是人间男女定情,往往愿意以天发誓。” “所以你刚刚说的是” “适才上仙所闻是男子给女子的誓言。” “那你再给我重复一遍。” “天地为盟,日月为鉴,我待你心,永世不悔。” 不同于前几日,今晨的水是一下子退了个干干净净,原本就露出的湿润地面变得清爽干燥,原本还有残留的水洼干涸殆尽,仿佛夜里来了什么神怪,一口气喝光了槐城每一个角落的水。 谭府亦然。 整个府宅恢复原貌,若不是花园池塘上空还悬着破了的麻绳网兜,既灵真的会以为先前的所有都是一场诡异迷幻的梦。 “应蛇走了。” 去后厨弄了两碗素菜汤的既灵,回到房间,就见不知已在窗口站了多久的冯不羁转过身来,幽幽说了这四个字。 既灵端着汤碗回来的路上,已是天光大亮,府内水退她看得清清楚楚,外面的敲锣打鼓也依稀可辨。 槐城百姓不必知晓暴雨为何来,洪水又为何退,只管高兴就好。 但对于她和冯不羁,这样的结果只能算圆满一半。 斩草不除根,来日又是祸害,当年九天仙界不愿费劲再去捉这几只妖,结果三千年后,害苦了槐城,如今应蛇重伤而逃,谁知道百年后,哪里又要遭殃。 “要不”既灵把素菜汤放到桌案上,看向冯不羁的眼睛炯炯放光,“咱们再去护城河那边探最后一遍?” 冯不羁万没料到自己等来这么一句邀请,哭笑不得之余,又有些佩服既灵的执着。 应蛇逃回护城河的可能性不太大,如今的它妖力虚弱,已不能随意伤人,若想修回半人半蛇,至少要百年以上,而且只能选择躲在人迹罕至处乖乖集天地灵气c吸草木鸟兽精华,回护城河里,对它没有任何意义。 但既灵显然要亲自探一遍才放心。 妖已遁逃,像他们这样永远在路上的修行者自然也要离开槐城,而既灵话中的“探最后一遍”,其实就是在离开之前,想帮这一城百姓最后再吃颗定心丸。 “行。”冯不羁应得干脆,义不容辞。 谭云山知道这里面没自己什么事,很识相地一言不发,只若有所思地看着桌上的两碗素菜汤,心里琢磨,一碗肯定是既灵的,那另外一碗,究竟是给冯不羁的还是给自己的? 正想着,忽然天降大手拿走了其中一碗,没等他反应过来,已听见“呼噜”“呼噜”的喝汤声,然后就是冯不羁一声满足感叹:“哎,好喝!” 谭云山自是不能和一夜没吃东西的既灵争了,只能失落地看着桌上的最后一碗,悄悄多闻几口香气。 “二少爷——二少爷——” 窗外忽然有人唤他。 谭云山意外,心说谭府的下人都离开避难去了,哪又来个人喊他二少爷。疑惑间,他已来到窗前,就见惯常伺候他的小厮站在后宅前院之中,四下张望,边望边喊。 “这里——”谭云山大声应。他现在既灵处,小厮八成是去他的房间寻他,没寻到,才只能呼唤起来。 小厮如一阵风般跑到阁楼之下,仰头道:“二少爷,老爷回来了——” 谭府前庭,正堂。 自暴雨来袭,谭府被淹,这正堂就成了一片汪泽,谭员外会客也好,处理谭府的大事小情也罢,只能在后宅茶厅里讲究,如今坐上久违的正堂当家椅,看着两边墙壁上挂着的列祖列宗画像,心中十分妥帖惬意。 槐城人敲锣打鼓庆祝天晴退洪,他们一家三口便也踩着这锣鼓点速速而归。 哪里都不如家里舒坦,相比槐城人,他们更清楚妖就在水中,如今水退了,连日头都出来了,一片朗朗乾坤,自然是法师把妖孽降服了,那还哪有不回家的道理。 当然,谭员外也挂心自己的府宅,急切想回来看看有没有被法师弄成断壁残垣——毕竟那可是捉妖啊。 幸而,随行家仆转了一圈回来报——除池塘上面悬着破麻绳外,再无不妥。 谭员外放下心来,及至“法师”踏进正厅,已然满面春风,起身恭迎:“有劳法师了——” 既灵刚一只脚迈进正厅门槛,见状连忙回礼:“不敢,最终还是让那妖星跑了,既灵实在有愧。” 谭员外身体僵住,笑容硬在脸上:“跑c跑了?” “但已被打回原形,再想作恶,还得重新修炼上百年。”说话的是冯不羁。 谭员外看着法师身后忽然站出来的壮汉,一脸茫然:“这位是” 冯不羁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不速之客”的身份,连忙自报家门:“冯不羁!” 谭员外被如虹的声音贯得耳朵嗡嗡的,以至于好半晌,才确认不是自己没听见后续,而是对方真的就只说了个名字。 嗯,冯不羁然后呢! 谭员外被卡了个不上不下,但谭世宗早听明白看清楚了,索性直接问冯不羁:“法师刚刚说妖星再想作恶还要重新修炼百年,那请问百年之后它会再回槐城再扰谭府吗?” 冯不羁被问得了一愣,思忖片刻,才慎重道:“这个我也说不准。” 谭世宗皱眉,静默半晌,忽然对谭员外道:“爹,依我看,咱们还是赶紧外迁吧,这槐城是住不得了!” 他的声调略高,不像给亲爹建议,更像嚷给既灵和冯不羁听。 谭员外也满心不快,本以为妖星被收,家宅安宁,结果欢天喜地回来了,只是“暂时安全”。但不快又怎样?别说法师分文未取,就算收了钱,人家连妖怪都能打跑,他能奈他们何? 故而,不仅不能无礼,还要怎么请来的,怎么恭恭敬敬送人离开。 “瞎嚷嚷什么。”轻声训斥谭世宗后,谭员外又“真心实意”感激一番,“不管怎么说,我谭府能逃过一劫,全仰仗法师相助” 既灵和冯不羁听了一车虚话,终于赶在日上三竿之前,出言告辞。 这边无心挽留,那边急切想走,双方一拍即合。 谭员外终究是会做人的,主动拿出银两酬谢,既灵不要,冯不羁倒乐呵呵帮她收了。谭员外心下安定,觉得自己仁至义尽,遣了谭云山送客后,便回房歇息了。 谭云山一直送既灵和冯不羁到城门口。 冯不羁问了第一百零一遍:“真不同我们一道去护城河看看?” 谭云山哑然失笑,只得答第一百零一遍:“我又帮不上忙,不添乱就不错了。” 冯不羁当然不是真需要谭云山去护城河那边做什么,只是有点舍不得这位萍水相逢的二少爷——和谭云山秉烛夜谈是真的舒坦啊,他多少年没这么痛快地说过话了! 有些扛不住冯不羁“恋恋不舍”的眼神,谭云山下意识看别处,就和既灵静静望过来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谭云山微微歪头,用眼神询问。 既灵索性开口:“你爹真的会听你大哥的,举家外迁吗?” 谭云山想了想,轻轻摇头:“难。谭家祖祖辈辈都在这里,外迁是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我爹下不了决心的。” 既灵看着他不甚在意的模样,没好气道:“怎么说得像与你无关似的。” 谭云山乐了,耸耸肩道:“本来就与我无关,迁呢,我就跟着走,不迁呢,我就继续住,如此艰难的抉择,有爹和大哥操心就够了。” “”既灵无言以对。 不,她感觉跟谭云山在一起的时候,大半时间都处于这种“我不想和这人再多说一句话”的郁闷里。 但也奇了怪了,明明时时刻刻想给这位二公子一脚,可真等要分别了 “冯兄,如果应蛇真在护城河里,别让既灵姑娘下水捉,你去,她水性不行!” “好嘞——” 嗯,果然还是尽早道别的好。 谭二公子最终也没搞什么十里相送,就站在城门口,偶尔挥两下手,目送既灵和冯不羁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城郊。 及至再也看不见,谭云山轻叹口气,转身回府。 为什么叹息,谭云山也不清楚,无端就生出一丝惆怅。不过等到看见谭府大门,那丝愁绪便淡得再也抓不着了。 这厢谭云山回府,那厢既灵和冯不羁已至护城河。 一出城门,便觉日晒难耐,如今到了护城河,冯不羁已经出了满头的汗。既灵倒没这么狼狈,但也觉得城内比城外舒适许多,蓦地,便怀念起那一城的槐树来。 有荫蔽日,清风徐来,一方石桌,几盏香茶,好友,美哉快矣。 可放眼这城郊,除了孤树杂草,便只剩一条死气沉沉的河。 说是河也不恰当,因为内里已尽干涸,露出大片河底淤泥。不远处的渡口附近,几只小船上吊似的挂在渡口的木桩上,想来原本该是停泊在渡口栓住了的,如今水干船沉,又因绳索拴着沉不到底,就成了这幅光景。 “不用看了,”冯不羁蹲在河岸边,也不知哪捡的枯树枝,随手往河底一扔,“别说应蛇,连鱼虾都没了。” 既灵有些发愁地看着河底:“应蛇跑也就跑了,可护城河干了,槐城百姓怎么办?” 冯不羁没想到她挂心的是这个,有些意外,更多的确实感慨。世上那么多人修仙,总不入其道,反观既灵这样压根没想成仙的,却有一副大善心肠,思及此,难得柔和了语气:“不打紧,几场雨就回来了,应蛇还没妖力震天到自己都跑了,还能控制一方云雨。” 既灵沉吟不语,似在思索对方这番说辞究竟是真的有底还只是宽慰她。 想着想着,忽然困了。 思绪飘散前的一刻既灵还在纳闷儿,虽一夜未眠,但这倦意也来得太突然了吧 茫茫云雾,万籁俱静,无山水,无走兽,无虫鸣,无人语,只一片空旷荒凉。 既灵站在原地,茫然四顾,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终于,零散的记忆慢慢回笼,组成清晰连贯的图景——她在护城河边与冯不羁说话呢! 然而这一眼就能望见方圆百里的地方哪有冯不羁,不,不止没有冯不羁,而是什么都没有,就像道书上说的虚空——天地皆灭,万物归元。 既灵有点慌了。她不是没有过慌张的时候,但今次尤为不同,以至于她直接大声喊了出来:“冯不羁——” 无人应答,连回声都没有。 那一嗓子仿佛被这虚无吞噬了。 但对既灵来讲,这一喊倒让慌张散了不少,她深吸口气,就地而坐,盘腿调息,同时努力让思绪清明。 与谭云山在城门口告别,然后和冯不羁一起来到护城河,接着发现护城河水干,冯不羁说几场雨就好了,之后她感觉到一阵困倦对,就是这个,她感觉到想睡,于是下一刻睁开眼,就到了这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6.第 26 章 此为防盗章, 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防盗时间为36小时。 门内的谭云山眼疾手快抓住她的胳膊, 既稳稳扶住她,又没半点旁的不该有的身体接触, 可谓从力道到姿势都极其精准, 就像他早有准备似的。 终于千辛万苦跨过那道看不见的水下门槛后,既灵再琢磨对方之前的提醒,怎么品,怎么像诅咒! 谭云山还真的被冤枉了,他自认及时出言, 哪知道既灵还真是不管何时都风风火火,那一脚踢的,埋在水里,都能听见闷响,可想而知踢得多急多重。出手相扶是下意识的身体动作, 虽然只是抓住了对方的胳膊, 但毕竟男女有别,就算是骗子,也终归是个骗子姑娘,他本想等人站稳后出声道歉的, 结果人家好像半点没觉出不妥, 抽出胳膊昂起头, 英姿飒爽就跨过了门槛。徒留谭云山站在原地, 呆愣得像个被占了便宜的黄花闺女。 既灵在下人的带领下穿过空荡前庭, 绕过冷清正堂,又于幽长曲折的回廊中穿行许久,仍未抵达谭老爷所在的□□茶厅。 宅院深深的谭府,仿佛没有尽头。 且这偌大的宅院十分冷清,明明四处都掌着灯,映得光辉透亮,却安静得过分。下人们应是都躲着不敢出来,于是既无人声,也无虫语,让这座宅子在不甚明朗的夜幕下,透着幽暗的静谧。 脚下因持续的蹚水,已经冷得有些木了,嗅觉却愈发敏锐起来。 既灵微微皱眉,明显闻到扑面而来的潮湿夜风里,腥气越来越重。 起先她习惯性地警惕,可等无意中瞥见回廊右侧虽泡在水中却仍郁郁葱葱的林木,便心中了然。 通常大户人家的回廊,都会修在池塘之上,花园之中,想来谭府也不例外。故而暴雨来袭,池塘同花园连成一片汪泽,前者隐于洪水,只留下淤泥泛起的腥气,后者连根被泡,只剩枝繁叶茂的上身。 胡思乱想间,回廊已至尽头。穿过一道月亮门,终于抵达后宅。 之前绕过正堂的时候既灵还在奇怪,为何谭老爷不在那里见他。一般来讲,正堂才是会客的地方,尤其她这种初次拜访的,和主人家别说相熟,连认识都算不上,却直接被邀到了后宅,于常理不合。 可等到进了后宅,脚下忽然一轻,她就明白了。 谭府后宅竟然没被淹! 相较于前庭和中庭,这里显然又被整体抬高了不少,具体高了多少尺寸既灵算不出确切,只是低头看着湿漉漉脚下久违的踏实地面,由衷觉得,谭云山他爷的银子没白花。 后宅是主人家寝居所在之地,但在寝居之前还有茶厅与围墙相隔,既灵跟着小厮去的就是茶厅。 说是茶厅,其实也是一个敞亮的厅堂,比前庭的正堂稍小些,然门窗雕刻繁复精美,厅内布置古朴典雅,也不失为待客佳所。 “老爷,法师来了——”下人自既灵报出名号后,就将她放在了“德高望重”的位置。 话音未落,谭老爷已经迎了出来。 谭老爷今年四十有四,个子不高,人又中年发福,没风吹日晒过的脸就像一个发面馒头,但细看能看出五官底子是可以的,只是如今生生被挤成了慈眉善目。一身缎面华服本该端庄大气,硬让他穿成了富贵喜庆,幸亏手里没拄拐杖,否则这月黑风高的,乍看还以为土地爷显灵。 “这位就是女法师?”谭老爷迎出来的时候一脸热情洋溢,可等看清既灵,热情险些没挂住。先前下人确实说是来了位女法师,但他以为怎么也该是得道高尼或者道姑,结果竟是个黄毛丫头。 既灵的蓑衣斗笠都留在栓于大门口的木盆内,此时一袭水色衣衫,头发简单梳起,无繁复装饰,却趁得面容更为秀气灵动,活脱脱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既灵太习惯这样的目光了,也不客套,直接默念净妖咒。 只见腰间铃铛随着她的低吟闪出银光,忽地挣脱系线,浮于半空,骤然变大! 谭员外和小厮瞪大眼睛,吓傻了。 既灵伸出手掌,口中默念,转瞬,空中巨钟变回铃铛落于掌心,既灵将之重新系好,这才缓缓施礼,沉声道:“在下既灵,想必员外已在通禀中知晓了我的身份,我便不再多讲了。如今妖星入谭宅,恰被我所见,那是我与贵府有缘,员外若信得过我,我定不遗余力驱除妖孽,若信不过我,我立刻离开,从此山高路远,再无相干。” 这年头,富甲一方的大户都会捐个员外郎来做,既灵料定谭老爷也不可能免俗,故开口直接喊了员外。 谭老爷的确是个员外郎,但这种事情被说中无甚稀奇,真正把他震住的是突然出现的大钟和既灵的气势,尤其那句“从此山高路远,再无相干”,怎么听都像是“你就算被妖星祸害死了也别怪我”。 谭员外和气生财一辈子,妥妥怂人一名,当下一脸愧意,语带热切:“法师快请进来说话。” 既灵目的达到,心满意足进门落座,终于在折腾了一晚上之后,喝到了一口热茶。 既灵是在热茶下肚,身体慢慢暖和之后,才想起来还有谭云山这么一位公子,于是四下环顾,发现对方竟然就坐在自己身边。 从抵达茶厅门口到现在,谭云山始终未发一语,安静得就像根本没他这么个人。而谭老爷也没跟儿子说什么话,全副身心都放在“妖星”上,一个劲儿问她有何法可解。 既灵说不出哪里怪异,但就是觉得不对,并且后知后觉,这谭老爷和谭云山的外貌也着实相差太多,即便谭老爷瘦下来,身量和眉眼也都不像 “法师?”谭老爷诚心盼救命良方,法师却好像走了神,他只好小心翼翼地出声呼唤。 既灵定定神,拂去乱七八糟的心思,重新看向谭员外,道:“那妖星十有八九需要借水而行,所以员外不必做什么,只要同现在一样待在后宅,除非万不得已,断不要入水,剩下的交给我。” 谭员外点头如啄米:“全听法师的。” 既灵就喜欢这样好说话的。妖怪作祟,当然只有捉到妖才能了结,她不用别人帮忙,但也不希望别人添乱 “爹,云山想随法师一道捉拿妖星。” 比如这种! 谭员外闻言诧异,终于第一次给了谭云山正眼:“你要一起?” 谭云山点头,一直淡然得甚至有些慵懒的声音,竟铿锵有力起来:“身为谭家子嗣,保家护宅责无旁贷。法师初来乍到,对谭府各处不甚了解,云山虽不通法术,但熟知府内情形,可随在左右相辅,助法师降魔除妖。” 既灵想都不用想,断定谭员外肯定拒绝,谁家亲爹会放自己儿子舍身犯险,况且又不是真能帮什么大忙,无非跑前跑后打个杂,领个路,随便小厮都能做。 谭员外也的确一脸不赞同。 但既灵等了半天,眼看着谭员外从不赞同变成犹豫,又从犹豫变成下定决心,也不知道心里如何百转千回的,竟然最终点了头:“也好。” 也好? 这是亲爹?! 谭云山似早料到这个结果,眼底毫无讶异,脸上则长久地维持着毅然,仿佛真有一腔降魔除妖的热血。 少爷毅然决然,老爷点头应允,既灵总不能说我不想让你家少爷跟着我,这不光说出来尴尬,也容易让谭员外起疑,最终只得客随主便,接受这位少爷跟班。 除此之外,既灵也把话说明,即降服妖星并非一天能成的事,要看捉妖者的能力,也要看运气。谭员外觉得很有道理,确切地说他现在觉得既灵说什么都有道理,故而立刻邀请既灵住下,许诺整个谭府,无分日夜,随她走动,什么时候降服妖星,什么时候再行离开不迟。 如此这般,一切敲定。 夜色如水,明明雨停了,云雾也散了些,可还是觉不出一点轻快。 被小厮于酣眠中挖起来的谭员外已经被“妖星”吓得没一丝睡意,但该谈的都谈完,坐在茶厅大眼瞪小眼也不是回事,便叫来管家,让他给既灵安排客房,先行休息。 “恐怕不成,”既灵起身,道,“妖星刚刚入宅,正是无头苍蝇乱撞的时候,如果等到它熟悉了贵府,甚至找到了藏匿之处,那就更难捉了。” 谭老爷闻言变色,也跟着紧张起身:“那依法师看该当如何?” 既灵无半点犹豫:“事不宜迟,现在就捉。” 谭员外当然喜欢这个提议,但又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总不好说那法师你捉去吧,我回房里继续睡觉。 好在法师是个贴心的—— “员外快些歇息吧,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 谭员外长舒口气:“有劳法师了。”而后瞄儿子一眼,顿了下,才道,“多加小心。” 然语气之冷淡,连既灵听着都有点替谭云山抱不平。 送走谭员外后,管家差人以最快的速度带二少爷下去更衣,及至谭云山重新一身清爽干燥,才离开茶厅,回去歇息。管家原本也想找丫鬟带既灵去换掉湿透的鞋袜,但既灵想到等下捉妖还得湿,便婉言谢绝,不费那个事了。 很快,茶厅只剩下既灵和换衣归来的谭云山,还有两盏已经冷透的茶。 既灵用余光看谭云山,后者和先前离开时一样,面色平静,神态自然,看不出什么情绪。倒是新换的一身黛蓝衣衫和重新梳好的头发,让他一扫先前的轻浮之气,多了几分稳重英武。 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既灵虽满腹狐疑,也不愿多打听,思量片刻后,还是讲回他俩之间的恩怨:“你既然认定我是骗子,为什么不和你爹讲?” 谭云山无奈叹口气:“你都祭出大钟了,我说什么爹也不会信的,倒不如顺着他的意。南墙嘛,总要撞上一次,疼了,才知道回头。” 既灵挑眉:“那你又自告奋勇给我做帮手?” 谭云山笑:“没法拆穿你就只能盯着你,不然回头我爹是醒了,谭府也让你搬空了。” 让亲爹撞墙,把善意当贼,这什么破人啊!换身衣服也白搭! 借着茶厅烛火点燃浮屠香,香缕袅袅而起,立刻散出清淡香气,闻得人心神安宁,五内平和。 “这是什么香?”谭云山好奇地凑过来。既灵懂法术,身上定然带着一些神奇之物,无妖可捉,但唬人足够了,他没打算真的帮她,然而长夜漫漫,总要找点趣味。 若在半个时辰之前,既灵理都不会理他,但见过谭员外之后,蓦地就有点替这位二少爷鸣不平。虽然他由着自己亲爹撞南墙,但那也是出于“自认为的好意”,其目的是守护家宅,也就是说他心里是放着家人的;可谭员外就不一样了,无论是同意谭云山帮她忙,还是刚刚茶厅里全程的微妙冷淡和疏离,都让人感觉不到那句“可怜天下父母心”。 也许个中有说得通的缘由吧,但既灵只是个外人,无从得知内情,只单纯对比二者态度,泛滥的同情心就有点往谭云山这边倾斜,连带着脸也就冷不起来了。 “浮屠香,”自谭府门外相识,既灵第一次对着谭云山态度平和,甚至带上点耐心,“可辨妖气方向。” “如何辨?”谭云山没注意既灵的变化,全部心思都放在她手中的新奇物件上。 既灵一边目不转睛盯着香缕,一边耐心解释:“若有妖气,香缕便会朝着有妖气的方向飘,若无妖气,香缕径直向上。” 谭云山锲而不舍:“要是有风呢?” 既灵笃定:“除了妖气,什么都吹不动浮屠香。” 谭云山:“呼——” 既灵:“” 谭云山:“竟然真的不动!” 素未蒙面的妖怪在既灵这里只是出于斩妖除魔的大义,必须捉拿,但谭云山,成功以一己之力激起了她大开杀戒的心。 说也奇怪,明明眼看紫气入了宅,当时的浮屠香也清清楚楚飘进谭府高墙,可等到既灵在茶厅重新燃了浮屠香,香缕却哪也不去,就径直往上,执着地钟情于茶厅房梁。 既灵睁大眼睛在茶厅盯了一个时辰 谭云山陪了她一个时辰。 前者双目通红,后者呵欠连连。 说实话,看着既灵一动不动,目不转睛,生生对着浮屠香坐了这么久,谭云山几乎要信她了,可如今什么都没发生,这就非常说不过去了。 “放弃吧,”谭云山起身动动僵硬酸疼的胳膊腿,好言相劝,“姑娘家的,何必熬得这么辛苦。” 又一支香燃尽,既灵也满是挫败和疑惑。 吹掉指尖上的香灰,她也学着谭云山那样,站起来左扭扭右扭扭,果然,关节舒展许多,连带着也有了聊天的心情:“我还以为你会说,放弃吧,反正有我在,你什么都拿不走。” 谭云山看着既灵不管不顾伸胳膊弄腿,全然没姑娘家的自觉,好笑之余,又觉得难得。世俗礼教给了女子太多限制,这也不能行,那也不能做,久而久之,便都成了规规矩矩的样子。笑不露齿固然温婉,可人生一世,若连激动时都不能纵情,狂喜时都不能放肆,该有多苦闷。 怕也只有既灵这样在外漂泊自力更生的姑娘,能如此自然洒脱。 “我相信你是捉妖的了。”谭云山这么想,便也这么说了。 既灵愣住,怀疑自己听错了。悄无声息过了一个时辰,连根妖毛都没见到,这人就信了? “但这世上没妖,所以你放弃吧,别再追寻这种无影的虚妄。” “” 她就知道。 这人还想让自己爹撞南墙,依既灵看,最需要南墙的是他! “如果我说我自下山到现在,捉过的妖不下数十只,你信吗?” “信” “啊?” “如果你能让我看见的话。” “” 妖都收完了,去哪里看!!! 与谭云山交谈就是个错误。 既灵不住地深呼吸,好不容易重新稳住心神,再不理旁边的家伙,拿出一支新的浮屠香,走近烛台重新点上。 谭云山坐回椅子,还慢悠悠劝呢:“别浪费了,挺好闻的香,留下来送我几” 话未说完,戛然而止。 谭云山瞪大眼睛,只见新燃起的浮屠香似有狂风来袭,香缕在燃起的一刹那便冲向紧闭窗扇,重重打在窗格的蒙纸上,因无法突破,一撞而散,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啪”。而后飘来的香缕持之以恒地往窗外冲,接二连三的“啪啪啪”之后,蒙纸竟被打透一个指尖大小的窟窿! 谭云山惊得忘了呼吸。 直到一个黑影从眼前咻地闪过,谭云山才回过神,定睛再看,大堂早没了“法师”身影。 谭云山反应迟钝,好在脚程不赖,寻着声音没多久便追上了既灵。追上时,后者已在中庭的花园之中。说是花园,也早没了鸟语花香,甭管多珍奇的草木尽数泡在泥水里,偶尔还能踢到大盆景所用的缸瓮。 既灵神情严肃,不发一语,对于气喘吁吁的谭云山无丝毫在意,就像根本没这个人一样,目光紧紧锁着香缕,脚下则亦步亦趋地跟着,直至来到花园西面的尽头。 谭宅的中庭占地很大,贯穿其中的回廊也幽深曲折,但实际上布局并不复杂。回廊大体仍是连通正南的前庭和正北的后宅,而后西面建花园,东面修池塘。 既灵的脚步在花园尽头的围墙底下停住,终于想起身旁还一位谭公子:“墙那边是什么?” 谭云山如实相告:“街上。” 已经到了西面尽头,再往西,自然就不是谭宅了。 真以为谭宅没有尽头的既灵毫无防备,让这答案打了个措手不及。 谭云山难得占了一回地主之礼,心情刚要飘,就觉脸侧刮过一阵风——既灵竟然上墙了,还是就地而起生蹦上去的! 谭云山叹为观止,不自觉出声:“既灵姑娘” 没等他说完,墙头上的玲珑身影又咻地一下消失,随后就是一墙之隔,身体落水的咕咚声。 谭云山完全没有跟着翻墙那种自不量力的念头,回过神后立刻啪啪踩水地往前跑,以最快速度抵达花园侧门,放下门闩,自开启的门扇中侧身而出。 从花园到街上,一门之隔,水却一下子漫到胸口,好在谭云山身强体健,稳得住,倒是关心不远处那翻腾起的水花:“既灵姑娘,你还好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7.第 27 章 此为防盗章, 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防盗时间为36小时。  槐树固然吉祥,可像霖州城这样满城尽栽槐树的怕也不多见。每到秋风起,满地槐叶, 谁要是能找到一片旁的树叶, 城中人都要和他急。霖州人喜槐尊槐, 由此可见一般, 故而霖州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槐城。 既灵不喜欢这座城。 从进入城郊, 天就开始下雨,厚厚的黑云压得低低, 仿佛伸手就能碰到, 让人喘不过气。好不容易紧赶慢赶进了城, 天色非但没转晴,反而愈发黑下来, 加上时值盛夏,满城槐树枝繁叶茂,往日里的树荫成了黑云的帮凶,将这座城遮得愈发晦暗压抑。 这种地方不招妖才怪。 既灵刚这样一想,天上就划过闪电, 而后雷声闷响,时机配合得简直天衣无缝。 既灵吐吐舌头,连忙在心里默念, 罪过, 罪过。 没有谁是真的想招妖, 而且妖一来,普通人就只有被祸害的份儿,像她刚才那样想,有点不太厚道了。 既灵穿着蓑衣前行,压低的斗笠将她那张灵动清丽的脸遮了大半。不知是不是错觉,雨势好像越来越大,街市上没有半个人影,两边的店铺也门窗紧闭,雨水打在青石路上,发出猛烈声响,又很快流往地势低的方向。 终于,既灵看见一家客栈,就在前方不远处,抬头便能瞅见用竹竿挑在半空的粗布,上书“槐城客栈”四个大字。那粗布不知历经多少年风霜,边缘已开裂出线头,随着粗布一并在风雨中飘摇。 既灵加快脚步,眼看就要抵达客栈跟前,却忽然觉得脚下受阻,一低头,水已漫到脚踝。 既灵诧异,回头去看,来路虽仍被雨水冲刷,但青石依稀可见,而这槐城客栈门前,别说路了,那水俨然就要漫过台阶,直逼门槛。 不仅仅是客栈,既灵抬头远眺,发现越往槐城深处去,那水积得越深。她很快明白过来,由城郊到城中,地势是往低了走的,也就是说越靠近城中,被水淹的越厉害,而且雨要是照这样下不停,再过几个时辰,八成连客栈这边和城郊都能划船了。 咚咚咚。 自己已经成了落汤鸡,既灵也没工夫担心别人了,抬手便叩响了客栈大门。 隔了很久,久到既灵有点想改敲为砸了,门板终于被人搬开缝隙。客栈伙计警惕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既灵无奈,只能先开口:“住店。” 客栈伙计一愣,没料到来者是个姑娘,这才卸下防备,当然,也卸下了门板:“客官请进——” 既灵进入客栈大堂,立刻将蓑衣解开斗笠摘下,浑身轻巧舒服许多,才半抱怨半玩笑道:“小二,哪有客栈大白天关门的。” 小二重新把门板放上,客栈又恢复了闭门姿态,这才回过身来一脸苦笑:“姑娘,你看外面这天像大白天?” 没等既灵说话,角落里正在拨算盘的掌柜出了声:“这雨断断续续下了半个多月,姑娘是这半个月来唯一登门的,你说我这店还开个什么门。” 既灵心下一惊:“这雨已下了半个月?” 掌柜叹口气,放下算盘,道:“姑娘不是槐城人,有所不知,槐城往年盛夏雨水并不算多,但今年不知怎么了,自入夏起就三天两头下雨,最近更是要命,雨竟然不停了,断断续续足下了半月有余,往往前一天的雨水还没退,新的雨水又来了,你看我这满堂木桌,桌脚都要被泡烂了。” 既灵愣住:“掌柜的知道我不是槐城人?” 掌柜也愣住,继而内伤,他刚刚说了那么多,这位倒好,一把稳准狠地抓住了最不重要的那句,偏人家是客,他还得赔笑脸:“当然,我们槐城人世代居住于此,各家各户间都认识相熟。” 满足了好奇心的既灵点点头,这才认真思索掌柜说的这场雨。 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的雨,说蹊跷也蹊跷,说不蹊跷也不蹊跷,毕竟老天爷的脸,谁也讲不准,但如果和浮屠香所示有关,那就不是老天爷的事了。 “姑娘,你要的茶。”端着托盘的小二上到二楼,叩响了新来客官的房门。 “进——”门内传来清澈脆亮的声音。 小二推门而入,下一刻怔住。 落汤鸡一样的女客这会儿已经擦干头发,换了衣裳,露出本来模样。小二没读过什么书,说不出那些个文绉绉的词,就觉得眼前的姑娘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走大街上能让人一眼认出来完后还要多看几眼的那种好看。 “小二,你帮我看看” 正发愣着,佳人说话了。 小二不明所以,将茶盘放到桌上,走到佳人身边,这才发现佳人是盘坐在椅子上,坐姿之洒脱与刚才那些美词美句搭不上半点关系,且手中执一炷燃起的香,打他进门,佳人就没看他一眼,由始至终紧盯着浮起的香缕,哪怕是和他说话时,仍全神贯注,眼睛一眨不眨。 一头雾水的小二只能开口询问:“姑娘,你让我看什么?” “烟,”佳人的声音沉下来,一字一句,缓缓道,“你帮我看看这烟往什么方向飘。” 小二被这严肃氛围感染,不自觉紧张起来,瞪大眼睛凑近那炷香,直到久不眨眼,眼眶发酸,才诚实道:“姑娘,这烟直着往上,往上算方向不?” 佳人果断摇头:“你再仔细看看。” 小二手心开始出汗,后背却越来越凉:“姑娘,这屋里又没有风,肯定是往上飘啊咳,那个茶我放这里了,你慢慢喝。” 小二几乎是逃出客房的,然后一路小跑回了大堂,直至看见掌柜没有多少头发的脑袋,才稍稍安心,有种重见光明的踏实。然后想,那么好看一姑娘,神神叨叨的,可惜了。 既灵不知道她把淳朴的店小二吓着了,她真的就是单纯想让小二帮她看看浮屠香。 小二说浮屠香的烟是往上走的,她信,毕竟她看也是如此,但她又不愿死心,因为正是三天前的那炷香指引她来到了槐城,没道理距离妖怪近了,浮屠香倒不动了。 窗外的雨还在下,比来时更大。 既灵吹灭已经烧掉三分之一的香,放回油纸包,那里还躺着十数根崭新的香,足够她用上一年半载的。 肚子咕噜噜叫起来,既灵这才想起今天光赶路了,一口饭还没吃,便将浮屠香包好放回行囊,这才推门而出。 本想让楼下的小二帮忙弄一些饭菜,却见小二正好从走廊尽头的客房里出来。 既灵记得小二说过,半个月以来只她一位客人,当下心中疑惑,便抬手招呼小二过来。 小二现在看着既灵都有点紧张,而这位姑奶奶眼下又散着头发,估计是想迅速晾干,可这如瀑的黑发披下来,着实让人压力颇大。 “姑娘,有事?”小二过来是过来了,但在距离既灵还有两丈的地方就停住不再往前。 既灵没察觉小二的“敬而远之”,先说自己饿了,想吃饭,待小二应承,便紧接着问:“我看你刚从那间客房里出来,又来客人了?” 不想小二摇头,道:“那里面是我们掌柜。” 掌柜住客房? 既灵发现这槐城的风俗和它满城的槐树一样,都挺特别。 小二迎来送往见过那么多人,一看就知道既灵误会了,连忙解释:“掌柜原本住楼下的,但看今天这雨势,楼下又得淹,只好挪到楼上来睡了,反正客房都空着。” 既灵上前两步,扶着二楼栏杆往楼下看,果然,雨水正从门板缝隙往大堂里灌。真的是灌,那门板看着挺严实,一遇水就现了原形,四下的窟窿都成了泉眼,喷涌不绝,大堂地面已经能养鱼了,饱受摧残的桌腿重新泡在水里,目测得有一指深。 大堂已经如此,同大堂一样高度的一层房间,自然也不能幸免。 既灵记得来时外面的雨水还没漫过门槛,看眼下这架势,街市上的水怕已经齐膝了。 小二见既灵探头向下看得出神,以为她被这阵势吓着了,便半解释半感慨道:“半个月了,一直这样,最严重的时候桌子都站不住了,就在水里漂,好在天一亮,水就退。” “天一亮水就退?” “对啊,雨也一样,白天雨小,越到晚上雨越大,到了午夜,那披着蓑衣都出不去人。不信你听,这雨声是不是比你下午来的时候大多了。” “天天如此吗?” “那倒不是,也有雨停的时候,但太少了,而且天根本不晴,转天就继续下。” 既灵微微皱眉,终于明白怪异感从何而来。 白天雨小晚上雨大先不说,单说这水淹街市,必定是郊外护城河不堪暴雨,水漫河堤,才返涌出来,混着雨水一起淹了槐城。但照店家所言,这雨连绵半月,虽时大时小,却没有彻底放晴过,那就意味着洪水只可能有急速增加和缓慢增加两种情况,根本没机会也没道理往下退。 可它就是退了,且是天一亮就退,半刻不耽搁,堪称“日落而作日出而息”,规律得让既灵这种夜里经常不睡白天又总是睡不醒的人十分汗颜,要不是城门口贴着的密密麻麻的失踪百姓布告,她真的要相信这洪水里头藏着的是好妖了。 是的,虽然她不知道浮屠香为何不动,但多年捉妖经验告诉她,凡此种种怪事凑到一起发生,非妖即怪。 “姑娘”小二没再等来既灵回应,本想下楼梯蹚水去后厨让马上就要收工的厨子再受累做点饭菜的,可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多说两句,“夜里如果听见婴儿哭声,你千万别出来,就当没听见。” 既灵诧异:“客栈里有婴儿?” 小二微微凑近,压低声音道:“不是客栈里,是水里。” 既灵没来由地感到一阵阴风,吹得她凉飕飕。她不怕妖,但前提是那妖得现身,神神鬼鬼躲在暗处,她也会不舒服。 “姑娘进城时有没有看到城门口的布告?”小二忽然问。 既灵点头。 小二把嗓子压得更低了,仿佛生怕被什么东西听见似的,声音带着清晰的恐惧:“都是这半个月来失踪的,说是失踪,其实就是被水鬼拖走了。” “水鬼?”既灵不喜欢这个称呼,单是讲出来这两个字,都觉得头皮发麻。 “对。”小二煞有介事点头,仿佛他早已看穿真相,“每到发大水的夜里,就能听见婴儿啼哭,肯定是哪个往死在护城河里的婴孩成了水鬼,回来找人索命了。” “哪家孩子死在护城河里了?” “不知道。” “这城里的家家户户你们不都认识吗?” “认识归认识,可没听说谁家死了孩子,不过也可能那孩子本就见不得光,死也未必是意外,所以唉,造孽啊。” “” 所谓自己吓自己,通常源于瞎想过多。 这厢既灵无语,那厢小二却对于自己的一番讲解颇为满意,缓了口气,最后总结:“总之,水再大也淹不着二楼,姑娘你放心休息,别乱出来走动就行。” 既灵从善如流地点头,然后道:“等下饭菜不用端上二楼。” 小二茫然:“那端哪里?” 既灵:“大堂。” 小二急了:“姑娘,我不是刚和你说完,不能乱走动” “放心,”既灵给了他一个“我懂”的眼神,“我不乱走动。” 小二舒口气:“那就好。” 既灵:“我今晚就睡在大堂桌子上。” 小二:“” 掌柜你要不要出来看看,这里好像不,这里有个疯子! 掌柜出来看了。 女客虽然是疯婆子,但却是个有钱的疯婆子,况且言明后果自负,所以掌柜欣然收了银子,非常慷慨地将大堂全部木桌供给客人选,又让后厨以最快速度弄了点饭菜,末了连同小二c厨子c杂役等一同躲回二楼,紧锁门窗,再不露头,好像多看一眼都会被水鬼拖走似的。 夜幕降临。 其实那天色从早到晚看着都像夜幕,但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也不知那尽职尽责的打更者是如何在成河的暴雨中前行,然更声悠远,告诉着整个槐城的人们,该歇息了。 既灵盘腿坐在大堂中央的木桌上,桌面约四尺见方,坐着既灵一个小姑娘绰绰有余。她已把长发利落束起,乍看倒像个少年郎,眉宇间不复下午投宿时的活泼俏皮,已尽是严肃认真。 大堂一片昏暗,烛火在不知何处漏进来的风里摇曳,努力维持着微弱光芒。风里除了潮气,还有一股子腥气,那是混合着腐烂草木的泥土的味道,就像荒郊野外的烂泥塘,枯槁腐朽,死气沉沉。 既灵将白天点过的那支香拿出来,用放在身后桌角的烛火重新点燃。 第一缕烟腾空的瞬间,似往东北方歪了一下,可等既灵瞪大眼睛仔细看,那烟又往上去了。 既灵眼底划过几丝懊恼的挫败,正犹豫着要不要熄灭浮屠香,大堂的光线忽然更暗了! 既灵心下一惊,左手立刻去摸坠在腰间的净妖铃,与此同时环顾四周。 片刻后,既灵舒口气。 原来是大堂东北角在漏雨,将那一处桌上放置的烛火打灭了。 很好,门板漏风瓦片漏雨,这槐城生生把客栈打造出了露宿破庙的风情! 暴雨滂沱一夜,既灵警惕一夜,接着就天亮了。 别说妖,连个山猫野兽她都没守来! 而且—— “姑娘你别着急,木盆马上就取来,你坐在盆里就能漂到楼梯上二楼了!” “你不是说天一亮水就退吗?!” “之前一直如此!然后” “然后什么?” “姑娘你就来投宿了。” “” 问世间何谓捉妖者之最大屈辱?答曰,被人当成妖。 “不不,姑娘我的意思是,你就像神仙,雷公电母东海龙王什么的,所以一出现就” “不用再往回圆了!” 既灵最终也没坐那该死的小木盆,而是屏息运气,足下一点,飞身上了二楼,也算挽回一些捉妖者的颜面。 之后的一整天,她都没再出屋,于床榻上补眠,以备再战。 妖和这世间一切邪魔恶兽一样,喜欢黑暗,惧怕光明,故而多愿昼伏夜出,让茫茫夜色成为它们行凶的遮掩,所以既灵捉妖,也多半在夜里。 就像店小二说的,白天雨势果然小了,豆大的雨滴变成了牛毛细雨,绵绵的雨声不再恼人,竟有了些江南梅雨的温婉。 既灵一路酣眠,直至傍晚自然苏醒,通体清明。 水依然没退,却也没涨,就维持在能淹没多半条桌腿的高度。奇怪的是,雨并没有随着傍晚的来临而变大,仍是轻轻柔柔,连带着天好像也没有那样黑云密布了,虽然仍是阴着,却少了些压抑,多了些迷蒙。 申时一过,既灵便重新回到大堂中央,执香盘腿,正襟危坐。 店家不敢打扰,纷纷回屋闭门,不知道的还以为既灵是主,店家是客。 这一回,既灵不再浮躁,而是一直让浮屠香燃着,屏气凝神,耐心等待。 酉时三刻,浮屠香终于动了。 袅袅烟气随风而动,斩钉截铁地向北面飘。 既灵随即起身,确认法器都在身上,便穿戴好蓑衣斗笠,轻盈跃入昨日被她嫌弃而今日又被她从后厨偷不,借出来的木盆之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8.第 28 章 此为防盗章, 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防盗时间为36小时。  “那天一早, 娘就把我叫过去, 说我在府里闷太久了, 该出去透透气, 正好又是过节,玩一天晚上回来还能看灯吃点心” 谭云山的书实在太多, 找着找着, 他就到了书格后面,这下既灵和冯不羁连他的后脑勺都看不到了,只能听见他的声音从书格背面那边传过来, 不知是不是密密麻麻的书籍太严实,隔得声音有些发闷。 “我很高兴, 因为出去玩一天,就意味着可以坐马车去城外, 运气好一点, 还可以说动陪我出去的丫鬟小厮们放我下护城河里耍” “我记得特别清楚, 娘那次派来陪我的是她最贴身的丫鬟, 人人都叫她翠姐,可她却总是喜欢穿一身黄裙子, 所以我打算趁那次机会问问她,为什么不穿翠色裙子呢” “但后来一出去, 我就忘了。因为马车没去城郊, 而是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我从来没有去过的山上。那里有点冷, 但漫山红叶,明明地上落了厚厚一层,树枝上却还是满满火红,美若仙境,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树叶可以是红色的,还有很多我没见过的鸟在枝头上叫,一下马车我就玩疯了” “可惜赶了太长的路,没玩多久天就要黑了,我很想继续玩,可是还记得娘说晚上回家能看灯吃点心,所以挣扎了一下,还是和翠姐说我想回家。对于当时的我,真的是很不容易才下了决心的” “翠姐一口就答应了,然后让我在原地等,她去叫马车过来” 既灵起初还听得津津有味,因为不知是不是陷入儿时回忆太深,谭云山时不时会在叙述中流露出孩童语气,煞是可爱。可听着听着,就觉出不对来,等听到谭云山说翠姐让他等着,她的一颗心也跟着忐忑起来。 然而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她的忐忑是那样无力 “我乖乖站在原地等,可是很奇怪,直到天黑,翠姐都没有再回来。我有点害怕,开始喊她,每喊一句,都有我自己的回音,但就是没有翠姐的。” 谭云山已经找到了他想找的书,优哉地踱步回来,见既灵和冯不羁都一脸凝重,忍俊不禁:“你们这是什么表情。” “少废话,”冯不羁口气很冲,像是对什么人攒着怒气,却又无从发泄,“后来呢!” 粗心如冯不羁都嗅出其中不对,何况既灵。 但她不忍心问,只仔细看着谭云山的眼睛,想从那平静的眸子里窥见哪怕一丝一毫的真实心绪。 “后来啊,”谭云山笑了,浅浅笑意一直从嘴角盈到眼底,声音也柔软下来,带上一丝顽皮,“后来太冷了,我就索性躺下来用树叶盖在身上,别说,还真挺暖和的。然后我就看天,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天是满月,月亮又大又圆,玉盘似的,我一边看就一边想,那上面会不会住着神仙” “再后来呢?”既灵真的忍不住了,她希望谭云山一口气说完,别这样不疾不徐仿佛倾诉什么美好回忆似的,他云淡风轻,却让听的人心疼,不是心疼这会儿的他,是心疼六岁的那个小小的谭云山。 “再后来我就睡着了,等醒过来的时候,就在谭府我自己的床榻之上。”谭云山耸耸肩,语气蓦地轻快起来,显然后面再没什么可供回味的记忆,“他们说我染了风寒,一整天都在床上迷迷糊糊,我说没有,我去了山上,看了红叶,他们说那不是真的,是梦。” 既灵怔住,已经不知道什么是虚什么是实了,愣愣地问:“所以呢,真的是梦吗?” 谭云山不语,而是绕过既灵和冯不羁,坐到自己的桌案后面,把刚刚找到的书卷放到桌案之上。 那书卷一看便知有年头了,封皮残破,纸页边缘也已粗糙,但显然被某些平整的物件或者其他书卷压了许久,故页间几无缝隙,就这样放在桌案上,像块发黄的板子。 谭云山开始轻轻翻动书卷,一页一页,不疾不徐。 他翻得认真而温柔,低垂的眉眼似带有某种平静的力量,既灵和冯不羁竟也就这样耐心下来,安静等待。 终于,谭云山的动作在某页停住,下一刻,他捏着已经翻过的纸页将书卷就这样敞开着提起来,没等他轻抖,一片紫黑色的东西便从页间落了下来。 那是一片薄薄的彻底干了的树叶,颜色紫红泛黑,边缘形状奇特,许是因在书里夹得太久的缘故,水分殆尽,叶面上脉络分明。 “奇怪,我夹进来的时候明明是红彤彤的,就像火。”谭云山疑惑皱眉,自言自语地咕哝。 树叶很轻,落到桌案悄无声息,却砸得既灵心里发疼。 “在我鞋底下沾着,谁都没发现。”谭云山重新抬起头,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那个带着童真顽皮的谭云山恍若幻觉,桌案后的仍是懒懒散散的谭家二少,“他们说是梦,我就相信那是梦,所以把叶子夹进来之后,我就再没翻过这本书,时间一长,几乎要忘了。” “忘个屁!”冯不羁没好气地瞪他,“真忘了你能这么干脆利落带我们来书房?这么快找到压了十几年的书?你连丫鬟穿什么颜色裙子都记得一清二楚!” 谭云山乐,放下书卷,无辜摊手:“头脑太灵光不是我的错。” 冯不羁嗤之以鼻,刚攒起来的一点同情都要被这位少爷给吹散了:“还记得什么陈年旧事,你敢不敢一口气都说清楚,别让我和既灵跟傻子似的瞎猜。” 谭云山歪头沉思片刻,竟真一桩桩一件件数起来—— “隔壁陈家少爷说我刚出生的时候就被滴血验亲过,验过了确实是我爹的种才被抱回谭家的,当然他也是听他爹说的,真假存疑” “府里上了年纪的下人说谭夫人算了,怪别扭的,还是继续叫娘吧,说娘除了从始至终都不同意我爹纳妾外,最初也根本不想接纳我进门,是谭老夫人,就是祖母坚持,毕竟谭家几代都没有第二个男丁了,娘才同意接纳我进谭家,当然由于也是据说,不排除有人乱嚼舌头,故继续存疑” “你们俩别瞪眼睛,最后一件确有其事了,我记得很清楚,就是从六岁开始吧,因为大概能看出模样了,但很不凑巧模样又和我爹不太像,听说也不像我亲娘,所以祖母就不太喜欢我了,好几次都问我要不要改名啊,别排‘世’了,直接叫云山才好听。后来中秋节一过,我就真的被改了名字,当时我还害怕了很久,特别后悔没早点答应,结果改也改了,还落了个不听话的罪名。” 谭云山说完了,冯不羁听愣了。 他只是随口一问,哪想过谭云山居然真的记住这么多。他下意识看向既灵,总觉得要找个一起惊着的“难友”才安心:“你怎么看,那些据说啊听说啊,有几分可信?” “我信。”既灵几乎毫不犹豫点头。 这个名叫槐城的地方根本就没有任何秘密,所谓的“据说”不过是把“确有其事”披上一层朦胧的面纱。 冯不羁心里堵得慌,既替谭云山操心,又替他闹心:“你才六岁,用不用记这么清楚啊!” 谭云山眉眼淡开,轻笑散成轻叹:“是啊,才六岁,他们怎么忍心。” 既灵终于在谭云山眼底发现了一闪而逝的酸楚。 尽管很浅,但哪怕只有一瞬,这人也是真的委屈难受过的。 冯不羁叹口气,走过去拍拍他肩膀:“别想了,都过去了。” 谭云山仰头看他,真心实意道:“我本来也没怎么想。” 冯不羁翻个白眼,感觉难得一腔柔情都喂了狗,随后道:“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为什么神仙早不来,非等到十四年前中秋,因为谭家要把你扔出去,他们如果不来阻止,你的仙缘估计就要断在六岁了。” 谭云山点头,早在带两个人过来的时候,他就把这些前因后果捋清楚了。 半晌未语的既灵走过来,忽然问:“究竟是谭家人良心发现把你接回来的,还是神仙送你回来的?” 谭云山抬眼,反问她:“重要吗?” 既灵没答,而是突然伸手去拿那片枯叶。 “哎——”谭云山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极其脆的枯叶没被既灵拈起,已在力道下折断碎裂。 看着残骸,谭云山哭笑不得:“我藏了十几年都完好无损” 既灵学谭云山常见的模样,无所谓地耸耸肩:“反正不重要,破了又如何?” 谭云山无言以对。 冯不羁虽然也很想给这位凡事无论轻重一律不怎么经心的二少爷一脚,但毕竟刚听完那些个糟心事儿,难得开口帮腔:“好歹那么可怜过来的,你就对他温柔点吧。” 谭云山不住点头,一脸真诚地看着既灵,期盼等待。 既灵无奈叹口气,过去把碎叶子全拢到手里,转身走到窗口,摊开掌心。很快,一阵风便将点点紫黑色吹起,有的落到地上,有的飘向不知名远处。 转过身来,她对着谭云山道:“好的事情才需要留物件记着,这种,不用。” 既灵逆着光,可不知为何,看起来就是很明亮。 谭云山静静望了她半晌,嘴角微扬:“嗯。” 往事尘埃落定,接下来总该聊聊喜事了。 冯不羁其实已经惦记这件事很久了:“谭老弟,你是不是把神仙说你有仙缘的事儿给忘了?” 谭云山道:“没有啊,清楚记得。” 冯不羁纳闷儿:“那你怎么一点都不激动?仙缘啊,说明你有修仙的潜质,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既灵以为冯不羁是羡慕,可听了半天,发现他话里话外都是“不解”,倒还真没半点向往。 谭云山还在耐心解释:“那仙人说得也未必句句是真,就算是,也只是个缘,世间有缘无分的事多了,不差修仙一桩。” 冯不羁听出些意思了:“你也不想成仙?” 谭云啥一时没反应过来:“也?” 冯不羁瞄了眼“匡扶正义”的某姑娘。 谭云山了然,笑着道:“嗯,不想。人人都说神仙逍遥,可神仙究竟过得怎么样,谁知道。况且也不是修了就能成仙的,为虚无缥缈之事心心挂念,甚至枉度光阴,不值。而且”谭云山非常认真地问,“你看我像有仙缘的样子吗?” 冯不羁认认真真把谭家二少从头到脚打量了三遍,最终摇头。与其说仙缘,还不如说有佛缘,简直无挂无碍,四大皆空。 “冯兄想成仙吗?”谭云山顺着话茬问。 冯不羁想也不想就摇头:“做神仙有什么好,天帝管着,天法束着,倒还不如做人,头顶天,脚踏地,一样逍遥自在。” 宏亮声音散去,书房没来由地陷入微妙安静。 三人你看我我看他,末了,都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默契。 一个有仙缘,一个修行多年随手捉妖,一个降妖伏魔匡扶正义,这世上修仙的人很多,但真有可能修成的少之又少,而在这些可能修成的人里,不想修仙的更是寥寥无几,结果,他们仨就撞上了。 冯不羁最先乐出声,而后是既灵和谭云山。 先前那些过往带来的压抑,也被笑声冲淡,重归角落。 捋清了来龙去脉,确认了不能填井,如何把应蛇逼出来就成了一件相当棘手的事。 应蛇喜水,也只有在水里才能发挥最大妖力,如今还吃了赤霞星的本体,大可以逸待劳,又怎会轻易离开水井。 一筹莫展,既灵和冯不羁心有灵犀地把目光投向谭云山。 “不会又要来吧”谭云山绝望得想哭。应蛇卷他一次两次,他可以在第三次动菜刀,可被同阵营战友往鱼钩上挂第三回,他总不能同室操戈啊。 既灵看着他可怜兮兮的模样,半点没泛起同情,就是想乐:“放心吧,被一个诱饵坑四回,就算你愿意,应蛇还不愿意呢。”语毕,她又收敛笑意,话锋一转,“我就是一直觉得奇怪,赤霞星二十年前就落进井里,应蛇也是从那时起就不断造洪灾淹谭府,那为何一直到今次才成?” 冯不羁暗自一拍大腿,他先前也想这个了,怎么说着说着话就忘了! 谭云山收敛轻松,难得严肃道:“除非之前二十年有什么东西阻碍了它,而在这场大雨来了之后,这个阻碍它的东西消失了。” 既灵点头,道:“你想想,这场雨来之前和之后,谭府有什么变化?” 冯不羁不抱太多希望:“谭府这么大,天天那么多人走动,而今又让洪水淹了一气,乱七八糟的地方多了去了,哪那么好找。” 谭云山思忖半天,忽然起身往外走:“好不好找,得找了才知道。” 他的声音莫名自信,行动也一改懒散,这让望着他远去背影的既灵和冯不羁意外地,有了几分安心。 谭云山没让他俩失望,一个时辰后,他风尘仆仆归来,满头满脸的泥,怀里抱着个沉甸甸的石像。 那石像约有半臂高,是个年轻人坐着抚琴的模样,那人微微低头,全神贯注于琴弦之上,长发简单束起,不失风雅,虽然低头,可工匠寥寥几下,还是雕出他俊俏的眉眼,甚至,还能感觉到他专注的心神。 “就是这个,”谭云山把石像放到桌案之上,不等二人问,已解释道,“一百多年前,谭府尚未重修,因地势之故,每到雨季便受水患滋扰,那时的当家人就去庙里请来了这尊神像,于中庭东侧池塘边修建神龛供奉,自那以后,历代谭家人皆没让其断了香火。” “然后你现在就这么把它抱过来了?”既灵看着神像那满身的淤泥,总觉得谭家祖先们不会太高兴。 “不是抱,是挖,”谭云山抬手擦擦脸上的汗,结果抹上去一把黑泥,还浑然不觉,“我自小就在这府里玩耍,每一处什么样都刻在脑子里了,刚刚转遍所有楼苑c亭台,的确很多地方被水淹得不成样子,但那是每回发水都会被淹的,只有这个例外。我记得清清楚楚,先前不管洪灾多严重,它所在的神龛永远没事,但刚才我过去看,神龛已被水冲垮,神像也不见了,我又在附近的池塘里摸了半天,才把已经沉到塘底淤泥里的它挖出来。” 既灵围着神像转了三圈,有点不确定地自言自语:“此物真有如此神力?” 谭云山道:“我不知道它现在还有没有神力,但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物件帮谭府阻挡了应蛇二十年的话,必是此物无疑。” “就算它原本是神像,既已被应蛇攻破,沉入塘底,怕也没几分法力了。”一直沉默的冯不羁开口。 谭云山不懂仙法神力之事,一时懵住。 “有没有法力,试了才知道。”既灵抬手,用袖口轻轻拭干净抚琴者脸颊c衣袂上的泥。 两个时辰后,既灵和冯不羁抱着石像来到梨亭古井。 如今的谭府空空如也,只他们两个,还有远处阁楼上紧张观望的谭云山。 明明是下午,风里却带着一丝冷意。 既灵抱着石像来到井边,脚步沉稳,屏息凝神。 冯不羁从背后抽出桃木剑,咬破自己一根手指,微微皱眉,忍着疼将指肚从剑尾擦到剑尖,木刃由此成了血刃。 而后,他对既灵缓慢却坚决地点头。 既灵随即松手,石像骤然落入井中,很快砸到水面,发出剧烈闷响。 落水声后,便是一片漫长的寂静。 既灵和冯不羁都清楚,神像还在往水下沉,只是他们不知道,要沉多久才到底,又要到底多久才逼得出应蛇。 又或者,以神像残留的法力浸上他们两个修行者的血,仍逼不出应蛇 咕噜。 细微的水泡声,听在既灵和冯不羁耳中,就像一道惊雷。 咕噜噜。 既灵稍稍退后两步,腾出地方给冯不羁,后者紧盯井口的眼神危险眯起,桃木剑已蓄势待发。 哗啦—— 随着水声,应蛇直蹿而出,犹如惊龙! 如今的应蛇并未恢复半人半蛇,仍是原形,只不过体态增大数倍,吐着信子的蛇头在背部双翼的衬托下,就像恶鬼! 然而有人比它的速度更快,就在其冲出井口的一刹那,冯不羁的桃木剑已狠狠朝它的七寸刺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9.第 29 章 此为防盗章, 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 防盗时间为36小时。  今日不知何故,水不退, 雨却弱了, 与半月以来截然不同的反常让已被水患折磨多时的谭家更为惊恐,从上到下皆早早回屋闭门, 自然也没人去管二少爷四处乱晃。 谭云山理解家里甚至是全城的人心惶惶,但理解,却无法同感。 他不相信这世上有鬼。 什么水鬼c水妖c婴灵索命, 不过是人云亦云自己吓唬自己罢了,至于暴雨致洪,更是屡见不鲜的天灾, 只不过槐城自古风调雨顺, 突然来这么一下, 祖祖辈辈平顺惯了的槐城人根本不知如何应对,遑论从容泰然。 但谭云山不这么看。 既然洪灾已成,大家都没什么好的法子只能等老天爷放晴, 那与其惶惶度日,不如找点乐子——比如,街市上可以游船了哟嗬! 自水患发生,槐城的几个大户人家就纷纷添置小船,以便万一白天水也不退, 好方便下人出入办事, 采买衣食应用。谭家也如此, 几只小船就绑在侧门前,备不时之需。不过那洪水一直是夜里涨,白天退,所以几只小船也就没有被真正启用过。 谭家下人对此很庆幸,毕竟都没水上经验,万一中途翻了,翻在水浅处还好说,若翻在水深处,再不幸遇上水鬼往下一拖简直想想都要命。 下人们哪里知道,他们避之不及的“水上行”却是自家二少觊觎多时的“逍遥游”。 试想,于小船中悠然而坐,顺水而漂,两侧尽是往日里熟悉的铺子门苑,却又在水影映衬下别有一番景致,何等趣味盎然! 谭云山耐着性子等,终于等到今夜,水未退,雨且绵,简直广阔天地任君翱翔。于是一入夜,待谭宅归于静谧,他便蹑手蹑脚去了侧门,放开小船,随波逐流。 起先一切都如想象般美好,小船徐徐,小雨淅淅,熟悉的景致在夜色水影中有种新鲜的别样美。可惜小船不知怎么,自侧门出发,绕着谭府漂了一圈,竟就在朱红大门前停住了,谭云山连屁股都还没坐热呢。 片刻的讶异后,谭云山就想明白了。他家处于槐城的城中央,乃地势最低处,也是此番暴雨受灾最严重的几户人家之一,四面八方的水都往他家这边涌,若想去别处,那就等同于逆流而行了,除非划船,否则可不就得原地打转。 可是一旦费力划船,这“游”就“逍遥”不起来了,和谭云山一贯追求的淡然风雅着实相冲,故思来想去,既船不能漂,那就躺下来看天吧,躺于船中随风轻荡,也不失为风雅之趣。 怕是老天也被谭云山的“执着”感动,今夜难得云雾微亮,透出一丝天光。 谭云山就这么看着,陶醉于天地自然之美,乃至细碎雨丝落到脸上,都觉得像温柔轻抚,怡然惬意。 然后 莫名其妙的大钟就砸下来了。 小船被砸翻之前,谭云山还在想,钟是好钟,硕大恢弘,就是这周身的银光,实在凛冽寒冷,若是金光,便温暖中带着一丝佛性,完美无缺了。 既灵自吟完净妖咒,便进入待战状态,目不转睛地紧盯净妖铃,直待恶妖被砸,现出原形。 简陋小船在净妖铃的重砸之下轰然碎裂倾覆,船中黑影只一闪,便转瞬被洪水吞没,速度之快根本让人来不及看轻面貌。 既灵立刻抬手,只见浮在半空的净妖铃瞬间缩回小巧原貌,咻地回到既灵手中。净妖铃沾手的一刹那,既灵马上将之握紧,目光定定盯着“妖物”落水的地方搜寻,生怕错过一丝波纹——若是让这妖物逃走,又不知要再等上几天。 有了! 既灵不易察觉地眯了一下眼睛,死死盯着距离“妖物”翻船处约两尺远的水面,灿若星辰的眸子里射出锐利的光。 与旁处的平缓不同,那一处水面正源源不断涌起无声水泡,分明有“活物”在水下! 刻不容缓,既灵重新吟起净妖咒,准备让净妖铃进行二次攻击,绝不能让“妖物”跑 哗啦—— 突来的水声打断了既灵思绪。 那原本涌着泡泡的水面竟冒出一颗头。 既灵吓了一跳,但又直觉大喝:“你给我” “你给我站在那里不要动,更不许跑——” 很好,妖怪抢了她的白,且语气斩钉截铁,意愿赤诚强烈到底谁捉谁啊! 哎? 妖头成功喝住了她还不满足,竟吭哧吭哧向她这边游过来了?! 人在船中卧,钟从天上来。 谭云山的闲情逸致只到看见大钟,等翻船,混着沙子烂草的泥水呛进口鼻,他就再君子如玉,也没法微微一笑,云淡风轻了。 好在他从小爱在护城河边玩,家里人又不大管,练就一身过得去的水性,很快掌握好平衡,脚下一蹬,浮出水面,继而就看见不远处的大槐树底下有个清瘦人影。方圆十几丈就这么一位不速之客,且她手上还隐隐闪着似曾相识的光,要不是罪魁祸首,谭云山把这一城水都喝了! 没一会儿,谭云山就游到了大槐树底下,果然,看似浮在水面的人其实是踩在木盆里的,抬头再往上看,还披着蓑衣,必然是人无疑,这也是他半点没犹豫就敢奔过来的原因呃,终于把目光移到罪魁祸首脸上的谭云山愣住,一肚子控诉之词在嗓子眼里打个转,最终硬是化为一句谦逊有礼的—— “姑娘为何毁我船?” “妖头”虽然因为泥水浸泡狼狈不堪,但温雅俊逸的容貌仍依稀可辨,让人很难心生恶感,加之声音温润如山涧泉,仿佛有一种天然的亲切,纵是阅妖无数的既灵也不自觉地想和他说多两句话。 当然更重要的是,“妖头”已经漂到自己身边了,浮屠香却依然飘向小船沉没之地。 既灵蹲下来,将已经快要烧完的浮屠香贴近“妖头”,香缕依旧对此物丝毫不感兴趣,坚定而执着地越过它的头顶,奔赴心仪之处。 “姑娘,在下还活着,上香是不是早了点?” “妖头”还挺贫。 既灵知道自己看走眼了,水中分明是一无辜男子。她有点后悔自己的鲁莽,自然也生出歉意:“对不住,我以为你是妖怪。” 谭云山这辈子没受过如此重视,以及,如此打击:“在下像妖?” 既灵觉得这也不能全怪自己:“你躺在船中,我距离远没看清楚,但想也知道,哪有人会在这种天气里出来游船?” 嗯,这个解释非常合理,谭云山伸出一根指头戳戳佳人的“坐骑”:“抱歉,我下次也坐木盆。” 既灵:“” 谭云山见好就收,毕竟自己在水中,人家在盆里,他又豁不出去做那把姑娘掀翻落水的壮举,只得迅速回归原题:“就算在下是妖,姑娘见了我也该跑,怎么还动起手了?” 既灵很少对萍水相逢的人透露自己的身份,一来没必要,二来对方未必能都理解,往往一个问题得到解答之后还会跟着若干个后续问题。可眼前这位毕竟因自己落水,又奋力游过来攀谈,她也便如实回答了:“我是捉妖的。” 本以为谭云山听完之后会像从前那些人一样追问其他,不料对方只静静看了她片刻,然后语气微妙道:“这世上没有妖。” 既灵一听就明白过来,这人把她当骗子了。 世上不信邪的人很多,水里这位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她也懒得费口舌,不过在分别之前,她还是想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就算是游船总也要游吧,可刚刚你的船停在那儿一动不动,而且你也不是坐着,是躺着,躺着能看见什么?” 谭云山没料到既灵不与自己分辩,直接换了话题,不过也好,他本来就不是个喜欢争论对错的性子:“赏月。” 既灵怀疑自己听错了,下意识抬头看天,除了阴云细雨,别无其他。 水里人还抬手给她指呢:“就在东边那朵云彩后面,你仔细看。” 既灵发誓,她就是把眼睛看瞎了也看不出来。 算了。 脾性不合,道法不合,连看个月亮都不合,要维持这段萍水之缘实在太难,既灵将净妖铃重新系到腰间,准备熄灭浮屠香,与这位水中男子告别。 就在她准备掐断浮屠香的时候,烟中忽然划过一道紫光。 既灵一惊,立刻抬头去看,只见原本盘桓在沉船处的香缕忽然化作几道紫光,如利剑般越过高耸围墙,直直射入深宅大院! 既灵懊恼,是她疏忽了。 虽然水中这位不是妖,但不代表水中无妖。 谭云山见既灵不看天,光看自己家的围墙,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怎么了?” 既灵抬手一指朱红色大门:“你认得这户人家?” 谭云山哭笑不得:“非常认得。” 既灵听出话音:“你家?” 谭云山点头,点得太用力,差点又喝口水。 既灵顾不上关心他,急切道:“快带我去你家!” 谭云山愣住:“去我家?” 既灵定定看向院墙,仿佛能透过它们看见庭院深处:“紫光现,妖入宅。” 既灵自认这话说得严肃高深,颇有说服力,却迟迟没等来水中人的回应。 雨不知何时竟然停了,阴云下只剩清凉夜风,吹得天地间一片静谧和尴尬。 “姑娘”水中人终于开口。 既灵舒口气,低头望他,洗耳恭听。 “听我一句劝,骗人终归不是长久之计,歪财终要歪路去,何不回头走正途?” “” 她的净妖铃呢!!! 话不投机半句多,既灵不再费口舌,直接坐下,拿起小盘子斜插入水——开划! 木盆作船,瓷盘作浆,谭云山这辈子头回见如此清新脱俗放荡不羁的女子,要不是对方一脸誓要骗到底的执着,他真的愿意就这样安静欣赏。 扑腾—— 哗啦—— 扑腾—— 哗啦—— “你跟着我干嘛?”水中这位抡开胳膊以矫健之姿,三两下,竟已同自己的小木盆并驾齐驱。 “姑娘现在要去我家,岂有不让在下跟着的道理?” 所谓风度,就是浪里白条满脸泥水都不影响人家谈吐文雅,平和从容。 既灵发誓她所有捉过的妖里,都没这位让她焦灼,偏对方不急不躁,态度平和友善,让她都没办法翻脸,只能无奈叹息:“就算你要跟,也可以站起来蹚水走吧,非这么扑腾地游吗?” “好。”谭云山倒好说话,立刻从善如流地应,然而身姿一动不动,仍只有一颗头和少许肩膀露在水面之上。 既灵被打败了:“那你倒是站起来啊。” 谭云山一脸真诚无辜:“我已经站起来了。” 既灵仔细打量,果然对方已垂直立于水中,一动不动,当下诧异:“水已经这么深了?” 谭云山叹口气,道:“我家这里是城中地势最低的,水都往这边涌,没办法。” 既灵了然,难怪木盆到此处也不大愿意再漂了,四面八方的水都往这里来,木盆哪里还漂得出去。 弄清楚缘由,既灵继续划水,想以最快速度抵达正门。虽然水中人把她当骗子,但这么大的府宅,当家话事者怎么看都不像会是水中这位雨夜赏月的奇男子,所以入不入得了宅,也不是他一句话可以定的。 既灵边想边划,直到木盆重新漂出一丈多远,她才发现水中人并没有再跟上来。莫名其妙地回头,就见男子一动未动,虽看不见水下,也能料想到他依然原地站着。 “怎么了?”虽然厌烦对方跟随阻拦,但对方不跟了,又着实让人没底。 水中男子眨眨眼,开口:“我家这里是城中地势最低的,水都往这边涌,没办法” 既灵:“” 是她记性发生了错乱还是男子忽然失忆了,这话不是刚说过吗! “所以?”受不了无声沉默和看不见尽头的等待,既灵咬牙切齿地又追问了两个字,她发誓,自己这辈子最好的耐心都献给槐城了。 好在,对方可能领悟了她的脸色,祭出后半句:“所以像刚刚那样不分青红皂白就砸沉了别人的船是非常危险的,但凡换个水性差的,都容易出人命。” 虽然过程煎熬,但人家最后说的这句话,确实没法反驳。 既灵沉默下来,片刻后,诚心道:“是我鲁莽了,抱歉。” “没关系。”水中男子露出满意微笑,应答之迅速,笑容之灿烂,让人真的很想再砸他一次。 “在下谭云山。” 既灵刚想继续划,就听见对方又追加一句。 来而不往非礼也,她只能报上名号:“既灵。” “哪两个字?如何写?” “” 谭云山眼见着骗子姑娘腰间的铃铛开始隐隐闪出熟悉的大钟似的光,识相闭嘴。 他不相信世间有妖,但却相信世间有人能修炼出威力巨大的道法奇术,比如莫名其妙变出一口丧心病狂的大钟什么的,所以安全起见,不撩拨虎须为妙。 一盆一人,同时抵达谭府大门,谭云山现行游上台阶,至门前停住,哗啦起身,竟大半个人都立出水面。 一袭月白色衣衫已被泥水浸透,却并未显出更多狼狈,反倒因湿透贴身,勾勒出谭云山挺拔颀长的身量,比泡在水中时,少了些秀气,多了几分舒朗。 既灵怔怔看了半晌,总算开口:“你家台阶怎么修得如此高?” 谭云山还以为她要发表什么高见,等半天,等来这么一句,无奈解释道:“我家这里地势低,只要雨下得稍微大一点,就算别家不淹,我家也一定进水,到我爷爷那辈终于忍不了了,正好家里也有钱,索性重修了宅子,据说是下面支了粗木,塞了巨石,反正生生将整个宅子抬高了三尺,听我爹说从那以后家里再没淹过。” 既灵看着没过谭云山膝盖的水,对这个“再没”,持观望态度。 谭云山看懂了她的揶揄,也承认:“今年的雨确实邪性”然后又赶在既灵挑眉之前,补完后半句,“但天灾就是天灾。” 既灵不再和他争辩,起身跨出木盆,毫不犹豫踩入水中。顷刻间,水就没过了她的膝盖,刺骨的冷像针一样扎得她整个下半身都打寒战。更不能忍的是,同样是水漫膝盖,在谭云山那里,就是刚刚漫过,明显人家一抬腿就能蹚水轻快前行,可在自己这里,就直逼大腿,怎么瞧都不是一个可以用“浅”形容的深度。 既灵不甘心地仰起头,企图以气势挽回身高上的劣势。 谭云山毫无所觉,反倒是被她的利落入水惊着了,心想满槐城怕是也找不出来一个敢这么就往泥水里下的姑娘,不带一丝为难和扭捏,大方得就像身处的不是黄泥汤,而是百花园。果然,骗子也不是好当的,且得豁出去呢。 “你不拦我?”既灵已上前拿起门环,正要叩,却又停住。 她当然希望谭云山不要拦他,可谭云山真不拦了,她又有点没底,毕竟对方坚定认为她是江湖神棍。 谭云山好整以暇地等着她叩门,没成想自己的大方倒换来对方的警惕,这真是上哪说理去。 “反正也拦不住,何苦徒劳。”谭云山耸耸肩,说的是真心话。 既灵是真琢磨不透这个人了,你说他迷糊吧,他又看得挺透,可你说他精明吧,又并不作为。反正要是换了既灵,就算打不过,她也要同骗子殊死一搏。 叩叩叩—— 谭云山是精是傻与她无关,既然知难而退,她乐得方便。 叩叩叩—— “有人在家吗?在下既灵,灵山人士,今见妖星入宅,恐生灾祸,冒昧前来,驱魔降妖,匡扶正义,不取分文,道无不应,急急如律,我佛慈悲,善哉善哉。” 既灵说起话来透彻清脆,尤其这会儿雨已经停了,蛙叫虫鸣更是多日不见,久违的寂静衬得她的声音更为空灵,随夜风飘出很远,仍有余音。 谭云山扶额,在感受到对方的嗓音之美前,已被那乱七八糟的“叩门词”搅得心累。旁的不讲,单最后八个字,就能让太上老君和如来佛祖气得一起下凡。 虽然分不清“法师”修的是道还是佛,但门内之人显然也不在意这个,起先叩门还没动静,一听是来驱魔降妖的,立刻响起脚步声,且是小跑着的,转瞬便由远及近。 随着“吱呀”一声,朱红大门开出半人宽的缝,应门小厮探出头来,第一眼看见既灵,刚要说话,又瞄见了谭云山,大吃一惊:“二少爷?!你怎么跑外面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0.第 30 章 此为防盗章,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 防盗时间为36小时。  “我是有点被吓着了, ”谭云山大方承认, 虽然脸上完全看不出他说的“惊吓”,不过随后话锋一转, “但现在你俩都回来了, 我就不担心了。” “”既灵一肚子话被对方脸上的信任微笑堵得死死。 冯不羁看看从容的谭云山,又看看憋闷的既灵, 暗自一声轻叹。有些性子就是吃亏, 有些性子就是占便宜, 天生的, 没辙,不过还好这俩人只是萍水相逢, 若是那种需要长久相处的,对于后者而言都不是吃亏的问题, 那容易被欺负到渣都不剩。 冯不羁一边琢磨这些和自己根本没半点关系的闲事,一边走到井口探头往下看。 井内壁上残留着一条由上至下的暗红色血迹, 应该是被斩断的妖尾往井里逃时蹭上的。但眼下井里除了泛着幽暗光泽的井水, 再无其他, 平静得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幻觉如果不回头再看一眼地上那半截血淋淋尾巴的话。 “谭老弟,深藏不露啊” 谭云山不知道如何接话。他只是想保命,从来没奢求过伏妖, 剁的时候光想着奋力一搏了, 剁完光顾着扬眉吐气了, 直到这会儿,才渐渐回过味,觉出不真实来。 既灵蹲到尾巴跟前,仔细观察切口。谭云山那一刀不仅快,而且狠,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绝对不会相信这是一个普通人干的。诚然,妖可以被利器所伤,虽然不会像被法器所伤那样损妖力折元气,但割破皮流点血也是正常的。可像谭云山这样一菜刀剁掉尾巴?既灵没见过。尤其谭云山还根本不是修行之人,这种寻常人抡起菜刀就能对付妖怪的事,简直闻所未闻 谭云山还没跟冯不羁解释清楚呢,就又接收到了来自既灵的怀疑目光,想哭的心都有,最后只能举手对着苍天证清白:“我真的只是个读书人,真的第一次用菜刀,我摸菜刀的时候还被割了手” 眼见着谭云山越说越惨,冯不羁也有些不忍心了。况且谭云山终归是自己人,他究竟是天赋异禀还是傻人傻福可以稍后再议,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捉妖。 思及此,冯不羁直接拍了两下井沿,和既灵道:“应蛇就在井底。” 既灵点头。 如果说先前只是猜测,那么现在,毋庸置疑了。 谭云山原地未动,真的完全不想再多看井口一眼,不过脑子转得飞快,几下就想明白原委了:“你们是不是先一步想到这点了,才又折回来?” 谭云山猜得没错。 既灵和冯不羁在护城河那边帮船家老汉栓船,原只是随意聊两句天,不知是不是天意,竟就聊到了谭家,聊到了这场蹊跷的暴雨,然后船家一句“陈家死了的那个家丁,八成就是替谭家人死的,他两家离那么近,黑灯瞎火又下着雨,水鬼摸错门找错人不是不可能”,让既灵和冯不羁忽然开了窍。 为何应蛇明明可以借着这场大雨吸许许多多槐城人的精气,却最终只围着谭府打转? 为何谭家已经把宅院垫高并相安无事许久了,却又从二十年前开始再度被淹? 为何应蛇已经中过一次陷阱知道谭家有修行之人在守着了,却还要执着光顾? 凡此种种都指向一个答案—— “我家里有它想要的东西,很可能是二十年前的某一天忽然有的,而且,就在这井里。” 冯不羁只快速而简洁地用了三言两语,但对于一点就透的谭云山,足够。 几乎没有迟疑,得出真相的谭云山立刻询问解决之道:“现在该怎么办?” 他问这话的时候,既灵已经在井口燃起了浮屠香——原本香已经全湿了,幸而后来雨停,天虽然没晴,但也有风,于是既灵就把湿掉的浮屠香用细线挂在谭府屋檐底下吹了几天的风,加之今晨出了阳光,带走最后一丝水汽,等既灵将之摘下带离谭府时,已干燥如初。于是这会儿,终于可以重出江湖。 “这是什么?”冯不羁第一次见这物件,新奇地问。 既灵紧盯香缕,一时没注意到冯不羁的问话。 谭云山虽然没等来“现在该怎么办”的回答,但显然两位法师已经“开始办”了,便不再追问,识相等待,偶尔还能起到解释的做用:“浮屠香,辨妖气的。” “哎,这个有意思啊!”冯不羁显然很感兴趣,双眼放光。 谭云山纳闷儿:“这个在你们捉妖界不常见吗?” 冯不羁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划归到“捉妖界”了,不,根本就没这么个“界”好吗! 不过谭云山又非修行之人,冯不羁也就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了:“我修行这么多年,真的从没见谁用过这玩意儿!” 谭云山不解:“那要怎么辨妖气?辨不出妖气又该如何捉妖?” “闻啊,”冯不羁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修行年头长的,像你哥哥我这种,隔二里地都能闻出有没有妖气,修行年头短的,那就没办法了,只能碰运气。” 谭云山抬眼:“那你能闻出妖气的方向吗?” 冯不羁点头:“大差不差吧。” 谭云山继续:“位置呢?” 冯不羁皱眉:“那就只能凭浓烈判断了,越浓,说明妖越近。” 谭云山第三连击:“准确位置呢?” 冯不羁被问烦了:“那谁能确定啊,这是鼻子又不是照妖镜。” 谭云山心满意足:“浮屠香能。” 冯不羁:“” 就算真能那也是既灵的本事你在这儿自豪个什么劲啊! 看看既灵认真的背影,再看看望着既灵认真背影的谭家二少的欣赏眼神,冯不羁忽然五味杂陈。他还在那儿担心既灵被欺负呢,合着三个人里最可怜的根本是自己! 既灵没听全经过,只分出一点心神隐约听见冯不羁说他能闻妖气,当下想起昨夜初识,冯不羁也说自己是顺着妖气追应蛇而来的,故而立刻转头道:“冯不羁,你闻闻井里。” 同是修行之人,哥哥妹妹壮士姑娘的太拘礼,所以既灵和冯不羁之间除了最开始还客气客气,现在都直呼彼此大名。 “不用闻,半点没有,”冯不羁道,“要是有我早发现了,哪会那么容易就离开这里。” 既灵点头,对此并不意外,因为已经燃起的浮屠香袅袅而上,没一丝飘散到四面八方的意思。 “这是何故?”谭云山站在三尺开外,但不妨碍他看清浮屠香,听清法师话。 既灵摇头:“再有道行的妖,也不可能做到彻底收敛妖气。” 谭云山皱眉,这就说不通了:“它确实在里面,你们不也亲眼看到了?” 既灵沉默,其实都不用看井里,单看地上那熟悉的半截尾巴,就不会有人对此存半点质疑。 “妖确实不可能完全消掉自身妖气,”沉吟片刻的冯不羁插话,“除非有什么东西把它的妖气盖住了。” 既灵看他:“譬如?” 冯不羁缓缓道:“仙气。” 既灵被这答案弄了个措手不及,一时呆愣。 在河边决定返回时她就已经想到了,谭府里必定有应蛇想要的东西,却万没料到会和“仙”扯上关系。要知道在昨夜之前她连神仙在哪儿都一片茫然,可自从在冯不羁那儿得知了什么九天仙界之后,这些遥远缥缈的东西就一个接一个朝她扑面而来,不接着都不行。 谭云山看着发蒙的既灵,心里倍感安慰。 因为自从认识了这位姑娘,自己大部分时间里都是这种状态,十句话里九句话都在问“为什么”,先前读的圣贤书都用不上了,就像一跃从寒窑到了花花世界似的,哪儿哪儿看着都一头雾水。现下好了,天降一个冯不羁,让她也品味一下被人拉到陌生天地里的感觉。 “冯兄的意思是我家井里有仙气?”欣慰“同病相怜”不影响谭家二少敏捷的思绪。 冯不羁笃定点头。 如果说之前还被各种想不通的事情包裹,那么现在,因为这股消失的妖气,他终于把一切串起来了:“应该说,二十年前出现在你家井里的东西,是仙物,所以一直安分的应蛇才会从那时开始屡次三番淹谭家,目的就是把这东西据为己有。但不知何故一直没成,直到今次。” 谭云山收敛轻松,神情逐渐严肃:“但它最初还是走错了路,误把陈家花园里的那口井当成了这里。” 冯不羁默认,而后又重重叹口气:“不过它还是成功了。如果我没猜错,它现在已经把那仙物吞到肚子里了,所以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恢复妖力,甚至更胜从前;与此同时,仙物的仙气也盖住了它的妖气。” 谭云山不懂什么仙妖神魔,但按照因果关系讲,冯不羁的推测严丝合缝,先前的种种疑团也都可以迎刃而解。 然而这并非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思量再三,谭云山还是委婉开口:“没吃仙物的应蛇已经那样难对付,现在妖力更胜从前,二位” 二位还应付得来吗? 这话谭云山没说,但意思大家都懂。 井边一片寂静。 已临近中午,日光正好,照得梨花亭明媚生辉,却驱不散井边人脸上的愁云。 直爽如冯不羁,也没办法在这时候挺身而出打包票。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沉默的既灵忽然吹熄了浮屠香,回头问谭云山:“你信得过我吗?” 谭云山莫名紧张起来,总觉得一个回答不好,自己可能就会被送上天。 终于,他艰难开口:“我信得过你” 既灵心里一热,刚要说话,就听见对方后半句—— “但我信不过应蛇。” 既灵发誓,她如果有一天死了,就是被谭云山给气的! 冯不羁却从既灵的问话里感觉到了坚毅的决心,想到一个小姑娘尚能如此勇猛,自己竟犹豫了,简直丢人丢到家,遂情不自禁豪气出声:“既灵你就直说吧,想怎么做,我都奉陪!” 再不理扶不起的谭云山,既灵直接和冯不羁道:“填井。” “万万不可——” 骤然响起的声音清晰洪亮,又满是急切揪心。 既灵和冯不羁“刷”地齐齐看向谭云山。 后者满眼茫然,无辜摊手。 “这口井万万不可填——” 随着临近的脚步声,三人终于看清了来者。 谭云山:“爹?” 既灵:“谭员外?” 冯不羁:“不是说了都躲好别出来吗!”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谭府的一家之主,而且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如今已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 但就是这样,还得先跟冯不羁道歉:“法c法师,实在对不住,要不是事关紧急我哪敢贸然跑c跑出来打扰法师们捉妖” 既灵看得有点羡慕。 谭云山看得有点感慨。 所以说人啊,有时候需要带点气势,气势一起来是真能震住场。 随谭员外一同过来的还有老管家和几个家丁,老管家比谭员外还长几岁,然体格健壮精气神十足,跑这一路连大气都没喘,此刻便帮谭员外和既灵c冯不羁解释:“法师们有所不知,这井乃是一口古井,谭家祖上在此建宅的时候就有,一直用到现在,井水仍源源不绝,所以它不单是一口井,也是谭家祖上留给后代的福荫。老爷刚才一听说妖在井里,就坐不住了,不管我们怎么劝,都非要亲自过来看看是什么情形” 既灵心中有一半了然,但又有一半疑问。 了然是因为谭府的下人已经在今晨陆续回来了,刚才应蛇的现身虽然短暂,但他们仨在井边待了这么久,定然有远观的下人给谭员外回报,谭员外得知井中有异不奇怪;疑问是她和冯不羁冲回谭府的第一件事就是严明妖仍在谭府,让大家不要随意走动,以防不测,之后发现谭云山没了踪影,这才慌忙赶过来找人,而就在这种情况下,谭员外还是一听见井里有异就不顾一切奔过来了,这还是那个连夜举家出逃的谭员外吗?这口井就真重要到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闪失?比命都重要? 相比既灵的暗自思索,冯不羁完全怎么想就怎么说:“妖在井里,不填井怎么把它逼出来?不逼出来又怎么抓它?难道一口井比人命还重要吗?” 谭员外的气息已经缓得平稳一些,但态度坚持:“妖当然要捉,但绝对不能填井。” 冯不羁恼了:“那你来告诉我该怎么捉?” 谭员外看看井口,又看看冯不羁和既灵,犹豫良久,小声商量道:“要不法师们下到井里去捉?” 显然他也知道自己这要求提得过分,故而底气特别不足。 冯不羁快把眼珠子瞪出来了:“井不能动,我们俩就可以下去送死?!”手边要有个木桌,他能拍案而起不,拍碎! 谭员外垂下眼睛,已心虚到完全不敢看冯不羁。 谭云山看得出自己亲爹这会儿又虚又怕,既怕妖怪,也怕冯不羁,可就这样,依然坚持不让步,实在不符合亲爹性格。 “老爷——”一个丫鬟由远及近,但在梨花亭处就停下了,不敢再往前靠,只隔着一些距离望这边。 既灵认出这是谭夫人的贴身丫鬟,先前见过几次的。 谭员外自然更认得,故而虽然不悦被打扰,仍没发火,只沉声问:“什么事?” 丫鬟道:“夫人请老爷回后宅,有事相商。” 谭员外不耐道:“没看见我和法师都在这里吗,有什么事稍后再说!” 丫鬟脚下未动,神色从容,显然对于谭员外并没有太多惧怕:“夫人说了,倘若老爷不回,那就让我替她问老爷一句话。” 谭云外点点头:“讲。” 丫鬟不易察觉地提高了些许声音,仿佛想让在场的人都听清楚:“夫人问,老爷还记得十四年前的梨亭仙梦吗?” 托丫鬟清亮嗓音的福,在场所有人都听清了。然而有听,没懂。 谭员外倒是全解其意的,立即回道:“当然记得,否则我何至于这般急切赶过来阻” 话没说完,戛然而止。 谭员外一脸恍然,显然此时才彻底领会谭夫人的意思。 众人皆迷茫,谭员外却已转过身来,朝着既灵和冯不羁毕恭毕敬行了个礼,恳切道:“两位法师,可否去后宅茶厅叙话,有要事相告。” 既灵和冯不羁面面相觑,云里雾里。 先前谭员外对他俩也算以礼相待,却远不如现在这般恭敬,尤其片刻前还在为“填井”一事和他俩争执,这丫鬟带来夫人一句话,他就瞬间换了个人似的,前后反差也太大了。 终于回过神的既灵先行开口:“叙话自然可以,但能不能先捉妖,再叙话?” 跟着反应过来的冯不羁连忙附和:“对啊,话什么时候不能说,这井里有个妖怪呢,难道就先放着不管了?” 谭员外考虑片刻,道:“二位法师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先用木板盖严井口,再用巨石压在其上,并以铁索紧缚,同时派人严密看守,一有异变,即刻通报。” 冯不羁摸摸下巴上的胡茬,沉吟道:“你这可行是可行,但非长久之计啊。” 谭员外立刻道:“不用长久,只要能拖些时间给我们叙话便可。” 冯不羁拿不准谭员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觉得谭夫人传的那句意义不明的话很神奇,传完之后,谭老爷不仅冷静下来了,连脑子都跟着灵光了,说话办事比先前周到不少。 既然人家问的是“二位法师”,冯不羁很自然看向既灵,挤眉弄眼——我觉得此法可行,暂拖些时间且听他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话要讲。你意下如何? 既灵敛下眸子思索片刻,而后抬眼看向冯不羁,轻点下头。 等半天没等来一个递给自己的眼神,围观全程的谭云山心中泛起一丝失落。 封井口的时候,谭员外先行回了茶厅,也不知是担心妖怪突然冲出来,还是想先回去酝酿一下等会儿的“叙话”。不过临走之前,却忽然嘱咐谭云山,等下和法师一并来茶厅。 谭员外一走,随行下人们也就跟着撤了,只剩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在井口忙活。 既灵也一直站在井边盯着,一瞬不敢放松,生怕有什么变故牵连这些家丁。 冯不羁和谭云山没她这么紧张,一个看天吹风,一个亭内休息。 过了会儿,看天的冯不羁觉得乏味了,便走到井边和既灵道:“我看着,你去亭子里歇歇吧。” 既灵不明所以,道:“我只是站着,又没干活,不用歇。” 冯不羁苦笑:“你这么紧张,会让干活的人更提心吊胆。” 既灵怔住,看一眼闷头干活的家丁们,虽然瞧不见表情,可动作似乎的确有点僵硬。 “去吧去吧,”冯不羁把人往亭子那边哄,“顺便帮我问问谭云山,他到底啥时候弄个菜刀绑腿上的?” 既灵莞尔,冯不羁要是不提这茬她都差点忘了。 没走几步便进了梨花亭,谭云山正在石桌旁拄着下巴发呆。 水井与亭子的距离之近,根本不用既灵传话,因此她在谭云山对面坐下后,便冲着对方微微挑眉,意思很明显——赶紧回答你冯兄吧。 谭云山当然听见了冯不羁的话,但他偏不言语,就用眼神回眼神——嗯? 既灵又好气又好笑,只得开口:“什么时候弄了把菜刀?” 终于感觉到了重视的谭云山心满意足,也正经起来:“昨天半夜,去后厨摸的。” 既灵明白过来:“难怪昨天夜里你抢着送空碗回后厨。” 谭云山几不可闻叹息:“没办法,你有净妖铃,冯兄有桃木剑,我什么都没有,当了两回诱饵还都中招了,这样要再想不起来找物件防身,不用你动手,我都想送自己上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1.第 31 章 此为防盗章, 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防盗时间为36小时。  “你怎么不等天亮再过来。” 前提是这位姑娘别开口。 谭云山一声轻叹,怅然若失。世间大美皆如此, 转瞬即逝, 可遇不可求。 既灵轻盈落入船中, 搞不懂谭云山满眼失望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自己没溺水倒让他失望了? 不过眼下顾不得这些,随身携带的浮屠香已因落水尽湿, 一时片刻是不可能再用了, 她只得凭借之前的香缕,隐约判断出妖气越过了旁边的墙头。 现在二人所在的是谭宅花园围墙外的一条窄巷, 所谓窄巷,自然两边都是围墙, 东边这道墙是既灵刚刚翻出来的, 内里谭府花园, 可西面这道墙呢, 内里又是哪家的府宅? “这是陈家, ”看出既灵目光探寻的方向, 不等对方问,谭云山便奉上说明,“也是槐城大户。” “你们两家离得真近。”窄巷目测也就六七尺宽,既灵微微皱眉, 不知为何, 心下总是不安, 但具体因为什么,又说不出。 谭云山不明白既灵怎么冷不丁来了这样一句感慨,思来想去于捉妖也无甚用处,便不再想,直接问:“接下来往哪边划?” 既灵没有马上应答,而是沿着陈家的围墙往前看,终于在不远处,看见一道小门,显然和谭家一样,也是供下人进出的侧门。 但这道门,现在开着。 谭云山顺着她的目光也看见了开着的门扇,顿时觉得不妙:“你不会是要” “进去。”既灵还真一点没让他失望。 谭云山叹口气,试图劝阻:“这里是别人家,不与主人打招呼,擅自潜入,成何体统?” 既灵扶额:“你觉得妖怪会和你讲体统吗?” 谭云山慢条斯理道:“但是陈家不会看见妖怪,只会看见我们两个不速之客。” 君子动口不动手,既灵不是君子,所以直接伸手夺了谭云山的船桨。 谭云山甚至没看清既灵如何动作的,船桨便易主,正呆愣,就听不远处的小门内传来陈家下人撕心裂肺的呼喊—— “死人了啊啊啊!!!” 这一声喊愣了既灵,却叫醒了谭云山,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船桨重新夺过来,迅速插入水中奋力向前划! 回过神的既灵等不及了,索性起身再次蹿上墙头,沿着不到五寸的墙顶嗖嗖往前飞。 真的是飞。 谭云山只来得及捕捉到一阵风。 通常来讲,谭家二少爷不是个争强好胜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与世无争,但遇上既灵,不知怎的就总觉得不能被一个小姑娘看扁——当然也可能是这位姑娘看他的眼神实在是太“扁”了——故而眼见着既灵飞速而去,他也拼劲全力往陈府里划,那一柄小小船桨简直划出了惊涛骇浪中穿行的气势。 既灵和谭云山竟是除了发现尸体的陈家下人外,第二个抵达现场的,而后就近的下人们才闻讯而来,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上,陈家老爷和少爷们则是最后赶来的。 死的是陈家一个小厮。 尸体就趴在后花园的井口,一半身子搭在井内,一半身子落在井外,看起来就像探头往井里看时,猝然而死。 陈家的水越向花园里面去越浅,不知是本身地势就高,还是也像谭家一样做了什么处理,总之到了井边,竟几乎没什么水了,只剩被雨浇软了的泥土,一脚深一脚浅的踩得人有些恼。但也正因如此,众人才能一眼就看清尸体是搭在井口。 槐城近半月接连有人失踪,发现尸体,却是头一遭。 下人议论纷纷,陈老爷和三个儿子也面露惊惧,以至于过了好半晌,才瞧见两个不属于自己家的人。 “伯父,三位兄长,云山唐突了。”不等陈老爷开口,谭云山先出声道歉。 陈谭两家离得很近,又都是世代居于槐城的大户,所以平日里多有走动,堪称槐城好街坊。 “贤侄为何深夜至此?”陈老爷说得委婉,实际意思是你这时候出现在我家后花园,怎么看都太可疑了。 谭云山不疾不徐,条理清晰地解释:“今夜有法师至谭府,言曰妖星入宅,家父怕法师对府宅不熟,便派我随行左右,引路帮衬,没想到我们追着妖星,竟一路至此。” 陈老爷脸色微变:“贤侄的意思是妖星进了陈家?” 谭云山不说话,只沉重点头,效果更甚言语。 陈老爷慌了神,陈家大少爷却比其父冷静许多,一边听着这边谈话,一边还分神盯着下人,此时见谈话暂歇,便对着井口那边道:“任何人都不要动尸首,陈安,赶紧去府衙报官。” 名叫陈安的下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人长得很机灵,一看就是会说话会办事的,闻言立刻转身离开,报官去也。 大少爷见下人离去,稍稍安心些,毕竟在自家出了人命,稍有不慎,便会牵连陈府,当然尽早报官,作个坦荡姿态,而且尸首不能移动半寸 “你是何人?!” 陈大少爷刚安下来一点的心就被瞄见的不速之客重新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下人们都不敢靠近的井口,竟不知何时趴上一个女人,且姿势和尸首一模一样,只一左一右,相向而趴,跟一副对联似的。 话音未落,陈家大少爷已来到跟前,刚想伸手把不速之客抓下来,后者却先一步起身,灵巧闪到一旁,动作之快,时机之准,跟后背长了眼睛似的。 “这位就是我刚刚说的法师,来自灵山,师承青道子,会法术,有神通,专门降妖捉怪,造福四方。”谭云山不知何时竟也已来到这边,三言两语就树立了既灵高大伟岸的形象。 既灵没想到自己只讲过一遍的师傅名字,竟然也让他记住了。 一听是降妖捉怪的“法师”,尽管陈大少爷心中存疑,语气却还是恭敬几分:“原来是法师,在下多有冒犯,望见谅。” 既灵当然不会计较这个,立刻道:“是我莽撞了,应该先自报家门的。” 陈大少爷未知可否,显然也不大愿意浪费时间同所谓的“法师”寒暄,只委婉道:“家丁已去报官,若是在官家来之前动了尸首,恐怕” “陈公子请放心,”既灵不是第一次进别人家捉妖,也不是第一次遇见出人命的情况,不说轻车熟路,也攒下不少经验,“我只看,不碰,保证出事时什么样,官家来的时候就什么样。” 陈大少见她对答如流,心下定了一些,先不论有没有本领,起码是个懂事的,那就少了许多麻烦:“有劳法师了。” 说话间,陈老爷也在下人搀扶下蹒跚而来,相比儿子,他对既灵的恭敬就是发自肺腑的了:“法师,可有发现?” 既灵又看了一眼井口,久久不语。 刚刚弯腰探入井中时,她已经将井和尸首皆观察了一遍。井就是普通水井,如果非说有什么特别,那就是下了这么多天雨,井中水位竟然仍旧很低,故而尸体上半身虽然搭入井内,也没有被水泡到。至于尸体,则没发现任何伤口,单纯肿胀发白,看起来很像溺水而亡。但这样就有两个问题,一,如果是刚刚溺死,尸体就不应该出现浸泡多时的肿胀,而应同常人无异;二,如果是溺水多时,为何现在才发现,而且此处无水,那么又是谁把尸体搬过来搭到了井口上呢? 既灵的沉默加深了陈老爷的不安,陈家大少爷看在眼里,便让下人扶亲爹回屋休息,又安抚了两个弟弟,让他们也一并回房,最后屏退闲杂人等,只留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同自己一道在原地等官差。 既灵和谭云山如今的身份就比较尴尬,走是肯定不能走的,出事时他俩就在附近,走了就真说不清了,可即便留着等官差,也未必说的清楚。陈老爷信邪,所以对既灵毕恭毕敬,但知府大人和官差可未必,到时候把他们归为疑凶也不是不可能。 谭云山面色不动,然心中已将上面这些翻来覆去想了个清楚,甚至开始谋划如果真的被当成疑凶,他该如何辩白才能让知府信任,继而脱身。结果想得脑瓜仁都有些疼了,再看既灵,还盯着尸体蹙眉沉思呢,显然对尸体的兴趣远高于对自身安危的挂念。 谭云山服气了。 陈安没辜负大少爷的信任,一时三刻便将官差带到。 众人都以为来的是官差和仵作,没成想,知县大人直接乘着小船亲临现场了。 半月大雨闹得槐城人心惶惶,知县的日子也不好过,而今又出了人命案,知县的脸黑成了锅底,抵达现场后也不搭理旁人,只把陈家大少爷带到一旁问话。 这厢知县同陈大少爷了解情况,那厢仵作来到井口,准备勘验。 谭云山耳朵往知县那边竖,眼睛往仵作这边盯,简直辛苦。 既灵就专注多了,就看井口,目不转睛。 只见仵作绕着井口转了两圈,估计是想先看看有无其他痕迹,奈何一无所获,最后才来到尸体跟前,招呼官差道:“把人抬到地上放平。” 两个魁梧官差得令,立刻上前一人搭住尸首的一条膀子,合力将人从井中拉出,而后第三个官差上前帮忙,抬起了尸首的双脚。 变故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 已将尸体抬平的三人刚想将其往旁边地上放,没等弯腰,就听“哗啦”一声。 霎时满地血水,四下飞溅! 谭云山只觉得眼前划过一片红光,而抬着尸身是三人距离最近,被血水迸了个满身满脸,都僵在原地,吓傻了。 更要命的是,那血水是从尸体里炸出来的,而今三人手中的尸体已迅速干瘪下去,就像个被掏空了的皮囊。 饶是见过无数尸体的仵作,此时也有些腿软,不由自主就喊起了县太爷:“刘c刘大人” 知县刘大人正和大少爷问话,闻言不悦抬头:“唤我做什么,验你的尸尸尸体怎么了” 终于把话说全,没有丢掉身份,但已经耗尽了刘大人毕生的“镇定”,再多一个字都挤不出来了。 三个官差中抬着双脚的那个终于从吓傻中回过神,忍住嗷一嗓子的冲动,立刻松手,猛然向后跳出半丈多远,眼睛死盯着双脚落地的尸体——如果还能算作尸体的话——嘴唇微微发抖。另外两个有了同僚做榜样,也纷纷元神归窍,扔了膀子就往后退。 尸体,或者说是皮囊,应声而落。 仵作总归是见过血腥的,缓了一阵,稍微没那么害怕了,加上周围还有苦主,有看客,有官差,有大老爷,他若不做些什么实在说不过去。思及此,仵作给自己壮了壮胆,硬着头皮重新上前。 尸体被抬出时,仰面朝上,如今成了皮囊被扔到地上,仍是如此,但因浑身是血,已模糊得分不出哪里是脸,哪里是脖子,哪里是身体。 仵作踩着一地的血水,在皮囊旁边蹲下,先是仔细观察皮囊正面,待看得差不多,才于工具箱里拿了一根不知什么材质的棍状器具,探入皮囊之下,将之拨弄翻转过来。 这一“翻身”,便看得清楚了。 只见皮囊后背自上而下开了一条长口,由后脑勺到腰,血水便是自这开口中涌出。由于血水喷出时尸体被抬得较高,故而血水倾泻到地面,又因冲撞而溅起,染了三个官差满头满脸。 仵作觉得差不多了,便叫官差找来清水。 几桶清水淋下,皮囊上的鲜血被冲到地上,与先前的血水汇成一汪,皮囊也终于恢复了一些面目。 但因已无血肉,只剩一张皮,故而当分出了眼耳口鼻,反而更显诡异。 仵作已经适应得差不多,动作也重新熟练起来,很快将清洗干净的皮囊勘验完毕,末了起身回禀:“刘大人,尸身上除了自后脑到后腰的一道利器划伤,再无其他。从伤口上看,利器是自上而下的划,并非由外向里的捅,且伤口整齐平整,由此可推断两点,一,死者被划时并无挣扎,可能是已经死亡,也可能是因故失去知觉;二,划伤必不会深入骨肉,因为一旦利器深入骨肉,便会受阻,纵有再大力气,向下划时也很难保持伤口的笔直平整。” 刘大人懂了。 仵作的话总结起来很简单——我不知道他怎么死的,也不知道背后伤是生前还是死后划下去的,但我能断定这个伤口很浅,不至深入骨肉。 仵作可以这么说,反正槐城里没人和他抢饭碗,但刘知县要是这么写案卷往上面呈,说人死了,骨肉没了,就剩一副人皮,还只能找到一道浅伤,那他就等着被摘乌纱吧。 刘大人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高招,唯一能确定的这肯定不是谋杀,起码不是人为的谋杀,换句话说,如果真有一个能将人掏空,让其五脏六腑都化为血水的凶手,那他也不用捉了,直接辞官归田还更安全些。 思来想去,刘大人只能道:“将尸首抬回府衙,再作细验。” 众官差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仵作用器具将皮囊挑起放到带来的木板架上,最后由两名官差一前一后,同平日里“抬尸”一样,将这轻飘飘的皮囊抬回了府衙。 知县风风火火的来,又一脸沉重的走,在现场没查到什么头绪,但也没牵连什么无辜。 谭云山白担心了一场,但他也没想到尸体会忽然爆出血水,成了皮囊,也就理所当然让他们这些寻常人没了嫌疑。 这位刘大人断案不算灵光,但人也没有多坏,至多是庸碌,所以放跑过恶人,却还真没怎么冤枉过好人,有时候查不出凶犯,怕上面怪罪,就让师爷偷偷摸摸改案卷,将横死的改成意外,再给苦主点银子算作安抚,也就不需要凶手了。想来今次又准备故技重施,而且正赶上槐城暴雨洪灾,有人溺死不足为奇。 可给官面上的说法是有了,但真相呢?好端端一个人,就这么成了一副皮,难道真像既灵说的,是妖怪作祟? 生平第一次,谭云山对自己的认知产生了动摇。 折腾一夜,现了尸体,见了“法师”,来了知县,最终却落得个毫无头绪。陈大少爷客客气气送走一问三不知的“法师”和隔壁二少爷,离别前还不住地嘱咐,好好歇息。 离开陈府时,天边已透出一丝若隐若现的鱼肚白——夜,过去了。 重新划起小船的谭云山见既灵仍盯着水面沉默不语,终于忍不住出声:“想什么呢?” 既灵心绪烦乱,想的东西很多,但若让她讲,又不知从何说起。 谭云山见她不答,怀疑自己问得不妥,毕竟姑娘家想的事情,未必都是血肉横飞,可能也有儿女情长呢,所以改口问了更具体的:“刚刚知县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他这是妖怪作祟?” 事实上既灵不仅没告诉,而且是全程未发一语。 相比前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就好回答多了,既灵耸耸肩,道:“永远不要和做官的讲凶手是妖怪,否则他们会立刻把你扣住,要么当成疑凶,要么说你妖言惑众,总之,子不语怪力乱神。” “不语,未必不信。”谭云山想起了刘知县见到血水时的脸色,莞尔。 既灵抬头看他,总觉得他话里有话:“所以呢,你现在信了?” 谭云山略微思索一下:“半信半疑吧。” 既灵在心里向这位死鸭子嘴硬的谭公子翻出鄙视白眼。 不知何处来了一阵风,吹得既灵打了个喷嚏,而后她便清晰感觉到了湿透的衣衫传来的凉意。 谭云山见状关切出声,语带温柔:“冷了?” 既灵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莫名就点了头。 谭云山怔住,似没想到既灵也会示弱,故而有点心疼地看着她,真心道:“我也是。” “” “” “你刚刚说什么?”短暂而微妙的安静后,既灵忽然问。 谭云山茫然:“嗯?” 既灵耐心解释:“你刚刚问我什么?” 谭云山不解,却仍又温柔重复一遍:“冷吗?” “不冷。”这一回,既灵斩钉截铁。 二人回到谭府时,天光大亮。 当然所谓“大亮”是和夜里相比,因为虽然不再下雨,但天色依旧阴霾,不见日头。 谭员外正与谭夫人c大儿子一起吃早饭,一家三口围桌而坐,其乐融融。 见到风尘仆仆的谭云山和既灵,三人俱是一愣,还是谭家大少爷最先反应过来,起身也不看谭云山,只对着既灵笑:“这位就是法师吧。在下谭世韦,法师奔波一夜,如此辛苦,想来定是捉到妖星了。” 谭世韦与谭员外的五官简直一脉相承,只是前者还未发福。不过他的身量和谭员外就八竿子打不着了,这点上他和谭云山倒不愧为兄弟,皆是颀长挺拔的身姿,若不是坐在旁边一直安静不语的谭夫人是个细高个,既灵真要怀疑这两兄弟是吃什么长大的了。 不过同是谭家少爷,同样不信邪,谭云山倒比眼前这位更坦诚可爱些,起码有话直说,或者干脆不说,而不会这样阴阳怪气。 既灵心中腹诽,面上还是和气的:“惭愧,没想到妖星入了陈宅,等我们赶过去时已经晚了。” 谭世韦问:“陈府出事了?” 谭云山帮既灵回答了自己大哥:“死了一个家丁。” 谭世韦松口气:“哦,我还以为陈家人出事了呢,还好还好。” 既灵不悦,心中憋闷。 陈c谭两家交好,听闻陈家人没出事松口气可以理解,但家丁也是人,怎么就“还好”了。 幸而谭云山没接茬,只言不由衷笑笑,看起来对大哥的态度也不甚赞同。 不过既然不赞同,就要出言纠正啊。 既灵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就见谭员外终于回过神,激动站起:“法师刚刚说妖星入了陈家?” 如果说谭世韦只是不怕下人的命当回事,那谭员外为了自己的安全,怕是可以把整个陈家都豁出去。 既灵莫名就不想让他遂了心愿。 “不,以我判断,妖星应是在寻找某样东西。这东西可能在陈家,也可能在谭家,反正不出这一片地界。若是陈家找不到,那就来谭家找,若是谭家寻不着,那就再回陈家,总之您和陈老爷现在可谓是一根绳上的蚂马马上我得回客栈,还有些衣物和法器在那边,得赶紧收拾收拾都拿过来,怕是不能一同吃早饭了。” 谭员外压根就没邀请既灵共进早饭,但因为仍处在“妖怪随时过来串门”的恐慌里,竟也没反应过来不妥,连连点头:“法师快些去,要不我再派几个人帮你一起拿?” “不用不用,没多少东西。”既灵谢绝谭员外好意,转身离开。 谭云山说着“我去送送法师”,便也跟着一起出来了。 待到四下无人的清静处,他才哭笑不得道:“你何必吓我爹。” 既灵白他:“那你也不用瞪得那么狠吧,我差点咬了舌头!” 谭云山一脸无辜:“不狠怕你看不到。” 既灵没好气道:“看见了,我不光看见了你瞪我,还看见了你那颗大孝心。” 谭云山笑了下,但又好像并不是全然的开心,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眼底。可等到既灵想仔细去看的时候,那情绪又没了,对方清亮的眸子里,重新盈上熟悉的浅淡笑意。 整个府宅恢复原貌,若不是花园池塘上空还悬着破了的麻绳网兜,既灵真的会以为先前的所有都是一场诡异迷幻的梦。 “应蛇走了。” 去后厨弄了两碗素菜汤的既灵,回到房间,就见不知已在窗口站了多久的冯不羁转过身来,幽幽说了这四个字。 既灵端着汤碗回来的路上,已是天光大亮,府内水退她看得清清楚楚,外面的敲锣打鼓也依稀可辨。 槐城百姓不必知晓暴雨为何来,洪水又为何退,只管高兴就好。 但对于她和冯不羁,这样的结果只能算圆满一半。 斩草不除根,来日又是祸害,当年九天仙界不愿费劲再去捉这几只妖,结果三千年后,害苦了槐城,如今应蛇重伤而逃,谁知道百年后,哪里又要遭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2.第 32 章 此为防盗章,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 防盗时间为36小时。  一个普通人愿意为捉妖做诱饵, 且根本不是什么武艺高强的傻大胆,就是一文弱书生, 那最终让他点下头的, 只可能是对自己的信任, 所以绝对不能让他有事。 这样想的一瞬间,既灵便运气而起,跃上飞檐亭。 立于亭顶,水面一切便一目了然。 那怪物上半身露出水面,是人,腰以下浸在水中,却是蛇。然人的部分也比寻常人高壮许多, 背生双翼, 面目狰狞,一头赤发, 眼珠在月下反射出诡异的光,嘴里吐着信子;蛇的部分则有碗口粗, 通体绿鳞, 大半在水中, 尤其卷着谭云山的尾部已经全部没入水下,只能通过与腰部相连的地方, 隐约看出它水下的尾巴在拍打。 既灵当时脑子就嗡地一下, 妖怪每一下拍打都让她揪心。 什么时候吟唱的净妖咒都没印象, 等反应过来时,骤然变大的净妖铃已周身雷电环绕,砸向水中巨妖! 妖怪想躲,已大半个身子缩进水里,但终究慢了最后一步,被净妖铃结结实实砸在了头上,整个上半身立刻被这力道闷进水里。既灵见状即刻俯身准备跃入水中救谭云山,不料水下黑影忽然抖了一下,随后便急速逃窜,动作之迅捷,在水面形成箭一样的波纹。 既灵没想到妖怪竟然还能动,以往被净妖铃砸到的妖怪就算不死也必定重伤,动一下都困难,更别说如此矫捷,但她也有自信,若此时能稳准狠的砸上第二下,必然可以将之制服,起码是不会再这般活蹦乱跳了,捉起来也会更为容易。 但,她没有时间。 确切地说,谭云山没有时间了。 看似纠结的抉择,但既灵连一瞬都没用,在黑影抖了一下之后,她便俯身冲入水中,待抓住被卷着的谭云山时,蛇妖才游出不过二尺。 随身匕首刺入卷着谭云山的蛇尾中,虽在水下,卯足了力气的匕首还是将蛇尾狠狠扎透。妖怪吃痛,尾巴本能松开,既灵立刻拽住谭云山往水面上游。可没想到妖怪竟然转身追了上来,就在既灵即将浮出水面的时候,一把抓住了她的左小腿。 既灵拖着谭云山不能松手,水中更无法吟净妖咒,便只能拼了命地用另外一只脚踹。好在妖怪追她是反击的本能,但在抓住她之后怕也想起了被净妖铃砸的惨痛记忆——若换成人,也许可以从她不松开谭云山的一点判断形势对自己有利,但作为妖,尤其这种并没有完全化人形显然也不混迹于人群的妖来讲,情感什么的都太复杂了,趋利避害才是本能——故而下个瞬间,便又松开爪子,逃窜去也。 浮出水面听见谭云山大口呼吸的瞬间,既灵才终于有了死里逃生的庆幸。 送走谭云山,既灵才将裤腿全部撕开,露出狰狞伤口。许是拖得时间太长,持久的疼痛成为习惯,感觉已经有些迟钝了,冲洗的时候竟没觉出多疼。直到伤口洗净,敷上药粉,那痛才又逐渐回笼,重新鲜明起来。 好在,只是皮外伤。 这对既灵来讲是家常便饭,尤其刚下山那阵子,遇上妖就得见血,好在师傅留下的几张药方有奇效,按方配药研磨成粉,不管是普通的外伤,还是染了妖气的创口,都可痊愈如初,只不过时间上略有差异。 既灵这一次的伤口都不用想,必然妖气入侵,故而她眼下覆的是驱除妖气的药粉。 果然,药一敷上,疼痛之余,就感觉创口不住往外冒凉气,按照经验。大约三天后,妖气便可除根,到时再换创伤药便可。 处理完伤口,既灵精疲力竭,反正也没衣服可换,索性简单擦擦干,便直接躺进床榻,也不管仍沾在衣衫上的泥沙会不会脏了床,她现在只想休息。 不料刚沾上枕头,门外便传来丫鬟轻唤:“既灵姑娘,二少爷” 丫鬟的声音很低,似乎怕声音太大扰了贵客歇息,故而后面的半句话既灵也没听清。 但不听既灵也大概能想出来谭云山派丫鬟过来干嘛。不久前对方离开时,再三询问“真的可以歇息了吗,妖怪会不会追到屋子里来”,反复确认后,才心有余悸离开。眼下八成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心又生疑,便派丫鬟过来再探探情况,万一妖怪真的回来报复呢,第一个找的也是她,届时丫鬟飞身回禀,他也好快快逃命。 想完这些有的没的,既灵也已经开了门,然后就见小丫鬟将一叠衣物递到面前:“二少爷让找一身干净衣裳给姑娘送来,虽然是下人们的衣裳,但也是新衣,没上过身的,还望姑娘别嫌弃。” 既灵脸上发热,有点想去谭云山那里为自己的“以小人之心度二少之腹”负荆请罪。 可等丫鬟把衣服放好后,那热又从脸上蔓延到心里,泛起一层层暖。 “姑娘若没其他吩咐,奴婢这就告退了。”“伺候更衣”的提议被婉拒,丫鬟也不坚持。 既灵点点头,目送丫鬟离开,却又在最后一刻追到门口,探头出去轻声道:“帮我谢谢谭你家二少爷。” 丫鬟应声而退。 谭云山让人送来的是一袭碧色裙衫,估计也不是他挑的,而是丫鬟们得令后,找了同她原本衣色相仿的一套。 少爷细心,丫鬟贴心。 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被妖怪烦乱了一晚上的低落c挫败,就因这一套衣服,消了几分压抑,多了一丝轻快。 “既c既灵法师” 刚把身体擦净,衣裳换好,门外便又有人唤。 这次的来人是个家丁,也没丫鬟那样温柔,直接敲了门板。 今夜这是怎么了? 既灵疑惑地二度开门,就见家丁牙齿打颤,哆哆嗦嗦道:“法c法师,老爷请c请法师去茶厅说话。” 既灵满腹狐疑,却还是二话不说跟着家丁去了茶厅。 待到了地方,既灵才发现不是谭老爷找她,而是谭府全家出动,谭员外c谭夫人c谭世宗c谭云山,悉数到齐,前二者坐于一进门正对着的主位,后二者则分坐于厅下左右两侧,肩膀正好对着门。听见既灵进来,四人齐齐看向她。 既灵先喊了谭员外,而后依次和夫人少爷打了招呼,算是见礼。 谭员外的心显然已经不在这上了,没等既灵坐下,已迫不及待道:“我听府里的下人说,妖星现形了?” 既灵有点明白被连夜叫过来的原因了。 之前的打斗虽然短暂,但动静可不小,中庭附近的下人们虽不敢上前,却肯定也躲在暗处观战。至于后宅这边,看不见妖,然而肯定听得见“哭”,那诡异的叫声顺着夜风,不知幽幽飘了多远。谭家人必然惊醒,而后再找来下人一问,发现妖星竟然真的现形了,自然心里忐忑,要找她来问上一问。 “是的,”既灵如实回答,“就在府中花园,借水而来,又借水而遁。” 谭世宗轻哼一声,旁人没听见,但既灵听得清楚,然而的确是她没把妖怪捉住,也不怪别人这般。 相比之下,谭员外对既灵恭敬许多,虽也犯嘀咕,但仍十分委婉:“听说法师当时就在那里?” 既灵点头,坦诚道:“它比我想象得更厉害,是我大意了,还连累二少爷落了水。” 谭员外根本没接有关儿子的话茬,只急切追问:“这到底是何妖物?” 既灵眉头轻蹙,却仍依问作答:“现在还不能确定,只知它半人半蛇,尤喜水行,所以我怀疑槐城的大雨也同它有关,因为只有水涨起来了,它才能够借着水” “那依法师看,它还会再回来?”谭员外不等听完,便又用新问题打断。 既灵暗自深呼吸,压下火气,而后重重点头,一个字一个字咬得死死,尽力渲染恐怖:“必定再来。” 果然,谭员外脸上血色尽退,只剩惨白。 既灵这才觉得舒坦点,结果余光就瞟到了谭云山的皱眉。 既灵扭过头,装没看见。 谭员外却在这时起身,诚心给既灵施了个大礼。 既灵吓一跳,连忙也跟着站起来:“员外这是做什么?” 谭员外高声恳求:“还望法师救人救到底,斩了这妖星再走。” 既灵了然,原来是怕自己跑了:“员外放心,我既来了,哪有半路离开的道理。” “那就好那就好,”谭员外长舒口气,轻松不少,腰杆也跟着直起来了,“我这宅子就拜托法师了。” 说话听音,锣鼓听声。 既灵有点琢磨过味来了,原来担心她跑是次要的,人家要举家避难才是主要的。 “妖星已现,我等寻常人家哪还敢住在这样的宅子里,只能连夜避逃,还望法师体谅”谭老爷知道自己做得不地道,但估摸着法师也不能跟他一般见识。 既灵当然不能,话都说得这么客气了,她再挑刺也说不过去,况且就算他们留下也帮不了什么忙,万一妖怪发狂再冲他们去,死伤更是不可想象。如果说在今夜之前她还有信心护他们周全,那现在还是都跑了的好。 思及此,既灵真心道:“员外千万别这么说,原本我就应该提早告知危险,让你们先行离开的。” 这话听起来很热乎,谭员外也颇为感动,立刻保证道:“不过法师放心,所有家丁丫鬟杂役都留下,听凭法师差遣。” “”既灵刚起来的一点愧疚,又生生让谭员外给作没了。 逃命怕是这世上最能激发人精气神的事儿。 不消半个时辰,谭员外c谭夫人连同谭世宗,一家三口带着几马车财物,踏着夜色奔逃而去,堪称风驰电掣。 目送几辆马车消失在茫茫夜色,既灵才回过头来看谭云山:“你真的不走?” 谭云山两手一摊:“我走了谁当诱饵?” 看似感叹,实则细品,全是自豪。 既灵莞尔,无比认可地点点头:“对,你特别重要,没你不行。” 二人乘着小船回到中庭,及至水浅,船再无法前行,才下来步行回后宅,就见所有下人们一字排开,足足几排,仍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谭老爷走之前,将这些人叫到一起,三令五申,必须听法师的话,如有违背,严惩不贷。下人们心中害怕,却仍不敢不从,如今站在这空旷处,于清冷夜风中瑟瑟发抖。 既灵心里憋闷,刚要说话,却听谭云山先一步出声:“法师说了,捉妖必须清净,一切闲杂人等不得围观更不许插手,最好就别在宅子里待着,免得扰了法师的捉妖阵——” 下人闻言愣住,继而窃窃私语地议论起来。 好半晌,才有个胆大的仆役问:“二少爷,不让我们待在宅子里,那我们该去哪儿啊?” 谭云山显然早有打算,从容应答:“先去账房处每人支十天工钱,然后愿意去哪儿去哪儿,十天后再回谭府,若到那时还没捉住妖,再支工钱再躲。” 下人们一时没反应过来,因为这安排简直跟享福似的,有工钱拿,还不用干活,随便出去浪,平日里都不敢想,尤其上一刻才被谭员外“训过话”,这一个地下,一个天上,转得实在太突然。 不知哪一个先反应过来的,扑通就跪下来,千恩万谢,接着下人们纷纷效仿,磕头感激。 既灵看得不是滋味,好在谭云山似也不大适应,很快又道:“账房只等一刻钟,过时不候,想支工钱的赶紧。” 这话比什么“免礼”都好使,下人们一哄而去,片刻,这处就空寂下来了。 既灵抬眼看谭云山,故意调侃:“我怎么不记得自己说‘捉妖必须清净’?” 谭云山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语重心长:“不用非得说,我懂你。” 既灵:“” 一个时辰后,最后一个下人离开谭家,至此,只剩既灵和谭云山。 彻底空下来的宅子在夜色下静谧无声,透着诡谲。 二人回到后宅,谭云山坚持先送既灵回房。虽然他能起到的“保护”作用实在有限,但既灵也没和他争,任由他跟着到了房间门口,结果进屋后转过身来准备关门,就见谭云山一动不动站在门外,没半点离开的意思。 既灵微微挑眉:“嗯?” 谭云山撑了一晚上的“凛然之气”终于垮下来,可怜兮兮道:“现在可以吃东西了吗?” 既灵动摇,那个“行”字几乎要冲出口了,最终还是被用力咽下:“水没退,就表示它还会再来。你回屋好好睡一觉,醒了就不饿了。” “”谭云山从没听过这么不负责任的说法。 但法师发话了,他又已经为捉妖付出那么多,若在此时功亏一篑,也不甘心。 终于,谭云山咬咬牙,伸手到背后把腰带抓紧一些,勒住肚皮,字字血泪:“嗯,我这就去睡觉。” 谭二少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 其实他也没睡踏实,翻来覆去净是噩梦,什么被妖怪追啊c被水溺死了c被雷劈了诸如此类,甚至在梦中他也知道那是梦,但就是醒不了,而且梦中的恐惧感似比现实还要强烈,及至苏醒,仍心有余悸,汗水则早已浸湿床褥。 整三天三夜没吃饭,让谭云山饿得想抓狂,什么睡一觉就不饿了,骗子! 但他又实在没抓狂的力气,故而表现出的只有头重脚轻,步下虚浮。 晃晃悠悠来到既灵房间,未等敲门,就顺着门缝嗅到一丝血腥气。 谭云山一惊,瞬间打起精神,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撞向门板! 咣—— 巨大撞击声震得谭云山耳朵嗡嗡,门板纹丝不动。 咣—— 咣—— 谭云山又一连撞了几下,及至肩膀疼到快没了知觉,门板终于被从里面打开。 既灵站在门内,一脸茫然。 她的身后,屋内干净整齐,无任何异常。 “那个我闻到血腥味,还以为你出事了”平白无故撞半天门,谭云山连忙解释。 既灵终于明白怎么回事了,忍着笑道:“再着急,也别和门板较劲,又撞不开。” 谭云山从调侃里听出既灵领情了,正想应几句,忽然又闻见了血腥味,当下越过既灵肩膀仔细打量房间,终于在桌案上发现一个奇怪茶盏。 现下他俩“相依为命”,谭云山也就不见外了,没等既灵邀请,便径自进房来到桌案旁边,这才看清那浅浅茶盏里盛满鲜红色的“水”,通体银色仿佛上了层霜的净妖铃被泡在其中,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拿它泡茶。 “这是做什么?”他问。 既灵转身过来,解释道:“法器自带驱邪之力,但若能以适宜之途滋养,则法力倍增。” 谭云山看着那一小碗刺目的“水”,总觉得既灵避重就轻:“何谓‘适宜之途’。” 既灵在桌案旁坐下,歪头掰手指头数:“这就多了,炼丹炉里烧,清泉水下浇,烈日炎炎晒,月色朦朦” “打住,”谭云山才不会被她的顾左右而言他带偏,“就说你这个。” “哦,这个啊”既灵清了清嗓子,“这个叫淬术,就是说把法器这样泡上三个时辰,法器就会在原有的法力基础上再多一层法力,当然打起妖怪来也就更厉害了。” “嗯,解释得很详细,”谭云山边点头边在既灵对面坐下,然后隔着桌案微笑看她,“所以究竟是泡在什么里?” 既灵抿紧嘴唇,半天,才以极小声音飞快咕哝一句:“修行之人的血。” “”谭云山就知道这里面有蹊跷,难怪在门外就闻到了血腥气,整整一茶盏啊,能闻不着吗! 眼见着谭云山变色,既灵连忙道:“没你想得那么严重,你看着茶盏多浅,几滴血下去就满,不碍事的。而且我已经很占便宜了,我的法器这么小,泡茶盏里就足够,你说那些法器大的捉妖者,像用板斧的啊大刀的啊铜锣的啊,要想用这个办法,非得把血流干了不可。” 谭云山不关心别人,那些素未谋面的人就算用缸泡法器他都不管:“掺水了吗?” 既灵被问一愣,下意识到:“怎么可能,那就不顶用了。” 很好,所以整一茶盏,八分满,都是血。 就像既灵说的,这幸亏她的法器小,若她的法器再大点谭云山头疼。 既灵遮掩半天就是不想吓到谭云山,毕竟二少爷已经饿得十分虚弱了,再听这些,恐扛不住。没想到对方非打破砂锅问到底。 现在都讲清楚了,二少爷也总算扛住了,只是表情好像不大妙。 既灵下意识把左手手臂藏到背后,企图让该话题就此打住。 谭云山虽然饿得头昏眼花,但在知道自己对着一茶盏鲜血时,已元神归位,更胜从前,故而立刻就捕捉到了她的小动作,当下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动起来,等回过神时,已越过桌案抓住了既灵胳膊。 既灵吃痛,“哎呦”一声。 谭云山下意识松手,但也已经看清了对方藏在袖口中的小臂上包扎的布条。 “一个妖怪而已,捉不到就捉不到了,又能怎样,非对自己下手这么狠吗?”谭云山知道自己为什么烦躁了,心疼一个小姑娘这么把自己往外豁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他想不通缘由。 “驱魔降妖,匡扶正义” “停。”谭云山翻来覆去听这几句话,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索性换个问法,“天底下的妖有多少?” 既灵怔住:“哪里数得清。它们虽然是妖,但也和人一样,有生有死,换句话说,每天都有妖怪因为各种理由死去,也有机缘到了的新妖怪出来” “这就是了,”谭云山定定看着她,企图说服这位执拗姑娘,“天底下那么多妖怪,你就是捉一辈子都捉不完,那捉不到这只又怎样?” 既灵也看他:“槐城人会遭殃。” 谭云山问:“和你有关系吗?” 既灵点头,没半点犹豫:“我遇见了。” 交涉失败,谭云山无力地趴到桌子上,绝望。 既灵小心翼翼把茶盏挪到安全地带,才后知后觉奇怪起来:“我在帮你家捉妖怪,你怎么反倒劝起我来了?” 谭云山依旧沉浸在“孺子不可教”的抑郁里,闷闷不乐:“这是两码事。你帮我家捉妖,我当然感谢你,但你这种为了捉妖怎么祸害自己都行的想法就是不对的,必须纠正。” 既灵理解不了谭云山的百转千回,在她看来,这就是一码事。不过无所谓,说服不了彼此就说服不了,反正他俩是协力捉妖,又不是同堂论道。 况且,谭云山话里话外的“替她着想”,她是感受得清清楚楚的,无论想法合与不合,对于善意,既灵总是心怀感激。 遥想其实也不遥远,就几天前,他俩还掐得针尖对麦芒呢——既灵想起初遇时的种种,莞尔。谁能想到,现在,他们倒成了彼此唯一的陪伴。 看着又气又饿眯着眼趴桌上的谭云山,既灵悠悠道:“我下山两年半,这是第一次,捉妖的时候有了个伴儿。” 谭云山挣扎着抬起眼皮,轻哼:“感觉如何?” 既灵歪头想想,虽然这个伴儿外强中干c性子死慢c不分场合附庸风雅还总愿意想些有的没的,与她几乎无一处相合,但 “还凑合。”既灵点点头,弯下眉眼。 意外的,谭云山挺喜欢这个答案,顿时浑身舒坦,连饿都好像没那么难捱了。 “应蛇走了。” 去后厨弄了两碗素菜汤的既灵,回到房间,就见不知已在窗口站了多久的冯不羁转过身来,幽幽说了这四个字。 既灵端着汤碗回来的路上,已是天光大亮,府内水退她看得清清楚楚,外面的敲锣打鼓也依稀可辨。 槐城百姓不必知晓暴雨为何来,洪水又为何退,只管高兴就好。 但对于她和冯不羁,这样的结果只能算圆满一半。 斩草不除根,来日又是祸害,当年九天仙界不愿费劲再去捉这几只妖,结果三千年后,害苦了槐城,如今应蛇重伤而逃,谁知道百年后,哪里又要遭殃。 “要不”既灵把素菜汤放到桌案上,看向冯不羁的眼睛炯炯放光,“咱们再去护城河那边探最后一遍?” 冯不羁万没料到自己等来这么一句邀请,哭笑不得之余,又有些佩服既灵的执着。 应蛇逃回护城河的可能性不太大,如今的它妖力虚弱,已不能随意伤人,若想修回半人半蛇,至少要百年以上,而且只能选择躲在人迹罕至处乖乖集天地灵气c吸草木鸟兽精华,回护城河里,对它没有任何意义。 但既灵显然要亲自探一遍才放心。 妖已遁逃,像他们这样永远在路上的修行者自然也要离开槐城,而既灵话中的“探最后一遍”,其实就是在离开之前,想帮这一城百姓最后再吃颗定心丸。 “行。”冯不羁应得干脆,义不容辞。 谭云山知道这里面没自己什么事,很识相地一言不发,只若有所思地看着桌上的两碗素菜汤,心里琢磨,一碗肯定是既灵的,那另外一碗,究竟是给冯不羁的还是给自己的? 正想着,忽然天降大手拿走了其中一碗,没等他反应过来,已听见“呼噜”“呼噜”的喝汤声,然后就是冯不羁一声满足感叹:“哎,好喝!” 谭云山自是不能和一夜没吃东西的既灵争了,只能失落地看着桌上的最后一碗,悄悄多闻几口香气。 “二少爷——二少爷——” 窗外忽然有人唤他。 谭云山意外,心说谭府的下人都离开避难去了,哪又来个人喊他二少爷。疑惑间,他已来到窗前,就见惯常伺候他的小厮站在后宅前院之中,四下张望,边望边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3.第 33 章 此为防盗章, 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防盗时间为36小时。  不过槐树, 倒与这三种的待遇截然不同。其树冠阴晦,历来是人们心仪的纳凉之所, 而自前朝起, 宫廷中有了尊槐的风习,正所谓上有所好, 下必效焉, 这阵风从庙堂刮到民间,从前朝刮到本朝, 愈演愈烈, 槐树竟渐渐成了吉祥树, 寓意家宅富贵封官进爵。 槐树固然吉祥, 可像霖州城这样满城尽栽槐树的怕也不多见。每到秋风起,满地槐叶, 谁要是能找到一片旁的树叶,城中人都要和他急。霖州人喜槐尊槐, 由此可见一般,故而霖州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槐城。 既灵不喜欢这座城。 从进入城郊,天就开始下雨,厚厚的黑云压得低低, 仿佛伸手就能碰到, 让人喘不过气。好不容易紧赶慢赶进了城, 天色非但没转晴, 反而愈发黑下来,加上时值盛夏,满城槐树枝繁叶茂,往日里的树荫成了黑云的帮凶,将这座城遮得愈发晦暗压抑。 这种地方不招妖才怪。 既灵刚这样一想,天上就划过闪电,而后雷声闷响,时机配合得简直天衣无缝。 既灵吐吐舌头,连忙在心里默念,罪过,罪过。 没有谁是真的想招妖,而且妖一来,普通人就只有被祸害的份儿,像她刚才那样想,有点不太厚道了。 既灵穿着蓑衣前行,压低的斗笠将她那张灵动清丽的脸遮了大半。不知是不是错觉,雨势好像越来越大,街市上没有半个人影,两边的店铺也门窗紧闭,雨水打在青石路上,发出猛烈声响,又很快流往地势低的方向。 终于,既灵看见一家客栈,就在前方不远处,抬头便能瞅见用竹竿挑在半空的粗布,上书“槐城客栈”四个大字。那粗布不知历经多少年风霜,边缘已开裂出线头,随着粗布一并在风雨中飘摇。 既灵加快脚步,眼看就要抵达客栈跟前,却忽然觉得脚下受阻,一低头,水已漫到脚踝。 既灵诧异,回头去看,来路虽仍被雨水冲刷,但青石依稀可见,而这槐城客栈门前,别说路了,那水俨然就要漫过台阶,直逼门槛。 不仅仅是客栈,既灵抬头远眺,发现越往槐城深处去,那水积得越深。她很快明白过来,由城郊到城中,地势是往低了走的,也就是说越靠近城中,被水淹的越厉害,而且雨要是照这样下不停,再过几个时辰,八成连客栈这边和城郊都能划船了。 咚咚咚。 自己已经成了落汤鸡,既灵也没工夫担心别人了,抬手便叩响了客栈大门。 隔了很久,久到既灵有点想改敲为砸了,门板终于被人搬开缝隙。客栈伙计警惕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既灵无奈,只能先开口:“住店。” 客栈伙计一愣,没料到来者是个姑娘,这才卸下防备,当然,也卸下了门板:“客官请进——” 既灵进入客栈大堂,立刻将蓑衣解开斗笠摘下,浑身轻巧舒服许多,才半抱怨半玩笑道:“小二,哪有客栈大白天关门的。” 小二重新把门板放上,客栈又恢复了闭门姿态,这才回过身来一脸苦笑:“姑娘,你看外面这天像大白天?” 没等既灵说话,角落里正在拨算盘的掌柜出了声:“这雨断断续续下了半个多月,姑娘是这半个月来唯一登门的,你说我这店还开个什么门。” 既灵心下一惊:“这雨已下了半个月?” 掌柜叹口气,放下算盘,道:“姑娘不是槐城人,有所不知,槐城往年盛夏雨水并不算多,但今年不知怎么了,自入夏起就三天两头下雨,最近更是要命,雨竟然不停了,断断续续足下了半月有余,往往前一天的雨水还没退,新的雨水又来了,你看我这满堂木桌,桌脚都要被泡烂了。” 既灵愣住:“掌柜的知道我不是槐城人?” 掌柜也愣住,继而内伤,他刚刚说了那么多,这位倒好,一把稳准狠地抓住了最不重要的那句,偏人家是客,他还得赔笑脸:“当然,我们槐城人世代居住于此,各家各户间都认识相熟。” 满足了好奇心的既灵点点头,这才认真思索掌柜说的这场雨。 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的雨,说蹊跷也蹊跷,说不蹊跷也不蹊跷,毕竟老天爷的脸,谁也讲不准,但如果和浮屠香所示有关,那就不是老天爷的事了。 “姑娘,你要的茶。”端着托盘的小二上到二楼,叩响了新来客官的房门。 “进——”门内传来清澈脆亮的声音。 小二推门而入,下一刻怔住。 落汤鸡一样的女客这会儿已经擦干头发,换了衣裳,露出本来模样。小二没读过什么书,说不出那些个文绉绉的词,就觉得眼前的姑娘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走大街上能让人一眼认出来完后还要多看几眼的那种好看。 “小二,你帮我看看” 正发愣着,佳人说话了。 小二不明所以,将茶盘放到桌上,走到佳人身边,这才发现佳人是盘坐在椅子上,坐姿之洒脱与刚才那些美词美句搭不上半点关系,且手中执一炷燃起的香,打他进门,佳人就没看他一眼,由始至终紧盯着浮起的香缕,哪怕是和他说话时,仍全神贯注,眼睛一眨不眨。 一头雾水的小二只能开口询问:“姑娘,你让我看什么?” “烟,”佳人的声音沉下来,一字一句,缓缓道,“你帮我看看这烟往什么方向飘。” 小二被这严肃氛围感染,不自觉紧张起来,瞪大眼睛凑近那炷香,直到久不眨眼,眼眶发酸,才诚实道:“姑娘,这烟直着往上,往上算方向不?” 佳人果断摇头:“你再仔细看看。” 小二手心开始出汗,后背却越来越凉:“姑娘,这屋里又没有风,肯定是往上飘啊咳,那个茶我放这里了,你慢慢喝。” 小二几乎是逃出客房的,然后一路小跑回了大堂,直至看见掌柜没有多少头发的脑袋,才稍稍安心,有种重见光明的踏实。然后想,那么好看一姑娘,神神叨叨的,可惜了。 既灵不知道她把淳朴的店小二吓着了,她真的就是单纯想让小二帮她看看浮屠香。 小二说浮屠香的烟是往上走的,她信,毕竟她看也是如此,但她又不愿死心,因为正是三天前的那炷香指引她来到了槐城,没道理距离妖怪近了,浮屠香倒不动了。 窗外的雨还在下,比来时更大。 既灵吹灭已经烧掉三分之一的香,放回油纸包,那里还躺着十数根崭新的香,足够她用上一年半载的。 肚子咕噜噜叫起来,既灵这才想起今天光赶路了,一口饭还没吃,便将浮屠香包好放回行囊,这才推门而出。 本想让楼下的小二帮忙弄一些饭菜,却见小二正好从走廊尽头的客房里出来。 既灵记得小二说过,半个月以来只她一位客人,当下心中疑惑,便抬手招呼小二过来。 小二现在看着既灵都有点紧张,而这位姑奶奶眼下又散着头发,估计是想迅速晾干,可这如瀑的黑发披下来,着实让人压力颇大。 “姑娘,有事?”小二过来是过来了,但在距离既灵还有两丈的地方就停住不再往前。 既灵没察觉小二的“敬而远之”,先说自己饿了,想吃饭,待小二应承,便紧接着问:“我看你刚从那间客房里出来,又来客人了?” 不想小二摇头,道:“那里面是我们掌柜。” 掌柜住客房? 既灵发现这槐城的风俗和它满城的槐树一样,都挺特别。 小二迎来送往见过那么多人,一看就知道既灵误会了,连忙解释:“掌柜原本住楼下的,但看今天这雨势,楼下又得淹,只好挪到楼上来睡了,反正客房都空着。” 既灵上前两步,扶着二楼栏杆往楼下看,果然,雨水正从门板缝隙往大堂里灌。真的是灌,那门板看着挺严实,一遇水就现了原形,四下的窟窿都成了泉眼,喷涌不绝,大堂地面已经能养鱼了,饱受摧残的桌腿重新泡在水里,目测得有一指深。 大堂已经如此,同大堂一样高度的一层房间,自然也不能幸免。 既灵记得来时外面的雨水还没漫过门槛,看眼下这架势,街市上的水怕已经齐膝了。 小二见既灵探头向下看得出神,以为她被这阵势吓着了,便半解释半感慨道:“半个月了,一直这样,最严重的时候桌子都站不住了,就在水里漂,好在天一亮,水就退。” “天一亮水就退?” “对啊,雨也一样,白天雨小,越到晚上雨越大,到了午夜,那披着蓑衣都出不去人。不信你听,这雨声是不是比你下午来的时候大多了。” “天天如此吗?” “那倒不是,也有雨停的时候,但太少了,而且天根本不晴,转天就继续下。” 既灵微微皱眉,终于明白怪异感从何而来。 白天雨小晚上雨大先不说,单说这水淹街市,必定是郊外护城河不堪暴雨,水漫河堤,才返涌出来,混着雨水一起淹了槐城。但照店家所言,这雨连绵半月,虽时大时小,却没有彻底放晴过,那就意味着洪水只可能有急速增加和缓慢增加两种情况,根本没机会也没道理往下退。 可它就是退了,且是天一亮就退,半刻不耽搁,堪称“日落而作日出而息”,规律得让既灵这种夜里经常不睡白天又总是睡不醒的人十分汗颜,要不是城门口贴着的密密麻麻的失踪百姓布告,她真的要相信这洪水里头藏着的是好妖了。 是的,虽然她不知道浮屠香为何不动,但多年捉妖经验告诉她,凡此种种怪事凑到一起发生,非妖即怪。 “姑娘”小二没再等来既灵回应,本想下楼梯蹚水去后厨让马上就要收工的厨子再受累做点饭菜的,可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多说两句,“夜里如果听见婴儿哭声,你千万别出来,就当没听见。” 既灵诧异:“客栈里有婴儿?” 小二微微凑近,压低声音道:“不是客栈里,是水里。” 既灵没来由地感到一阵阴风,吹得她凉飕飕。她不怕妖,但前提是那妖得现身,神神鬼鬼躲在暗处,她也会不舒服。 “姑娘进城时有没有看到城门口的布告?”小二忽然问。 既灵点头。 小二把嗓子压得更低了,仿佛生怕被什么东西听见似的,声音带着清晰的恐惧:“都是这半个月来失踪的,说是失踪,其实就是被水鬼拖走了。” “水鬼?”既灵不喜欢这个称呼,单是讲出来这两个字,都觉得头皮发麻。 “对。”小二煞有介事点头,仿佛他早已看穿真相,“每到发大水的夜里,就能听见婴儿啼哭,肯定是哪个往死在护城河里的婴孩成了水鬼,回来找人索命了。” “哪家孩子死在护城河里了?” “不知道。” “这城里的家家户户你们不都认识吗?” “认识归认识,可没听说谁家死了孩子,不过也可能那孩子本就见不得光,死也未必是意外,所以唉,造孽啊。” “” 所谓自己吓自己,通常源于瞎想过多。 这厢既灵无语,那厢小二却对于自己的一番讲解颇为满意,缓了口气,最后总结:“总之,水再大也淹不着二楼,姑娘你放心休息,别乱出来走动就行。” 既灵从善如流地点头,然后道:“等下饭菜不用端上二楼。” 小二茫然:“那端哪里?” 既灵:“大堂。” 小二急了:“姑娘,我不是刚和你说完,不能乱走动” “放心,”既灵给了他一个“我懂”的眼神,“我不乱走动。” 小二舒口气:“那就好。” 既灵:“我今晚就睡在大堂桌子上。” 小二:“” 掌柜你要不要出来看看,这里好像不,这里有个疯子! 掌柜出来看了。 女客虽然是疯婆子,但却是个有钱的疯婆子,况且言明后果自负,所以掌柜欣然收了银子,非常慷慨地将大堂全部木桌供给客人选,又让后厨以最快速度弄了点饭菜,末了连同小二c厨子c杂役等一同躲回二楼,紧锁门窗,再不露头,好像多看一眼都会被水鬼拖走似的。 夜幕降临。 其实那天色从早到晚看着都像夜幕,但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也不知那尽职尽责的打更者是如何在成河的暴雨中前行,然更声悠远,告诉着整个槐城的人们,该歇息了。 既灵盘腿坐在大堂中央的木桌上,桌面约四尺见方,坐着既灵一个小姑娘绰绰有余。她已把长发利落束起,乍看倒像个少年郎,眉宇间不复下午投宿时的活泼俏皮,已尽是严肃认真。 大堂一片昏暗,烛火在不知何处漏进来的风里摇曳,努力维持着微弱光芒。风里除了潮气,还有一股子腥气,那是混合着腐烂草木的泥土的味道,就像荒郊野外的烂泥塘,枯槁腐朽,死气沉沉。 既灵将白天点过的那支香拿出来,用放在身后桌角的烛火重新点燃。 第一缕烟腾空的瞬间,似往东北方歪了一下,可等既灵瞪大眼睛仔细看,那烟又往上去了。 既灵眼底划过几丝懊恼的挫败,正犹豫着要不要熄灭浮屠香,大堂的光线忽然更暗了! 既灵心下一惊,左手立刻去摸坠在腰间的净妖铃,与此同时环顾四周。 片刻后,既灵舒口气。 原来是大堂东北角在漏雨,将那一处桌上放置的烛火打灭了。 很好,门板漏风瓦片漏雨,这槐城生生把客栈打造出了露宿破庙的风情! 暴雨滂沱一夜,既灵警惕一夜,接着就天亮了。 别说妖,连个山猫野兽她都没守来! 而且—— “姑娘你别着急,木盆马上就取来,你坐在盆里就能漂到楼梯上二楼了!” “你不是说天一亮水就退吗?!” “之前一直如此!然后” “然后什么?” “姑娘你就来投宿了。” “” 问世间何谓捉妖者之最大屈辱?答曰,被人当成妖。 “不不,姑娘我的意思是,你就像神仙,雷公电母东海龙王什么的,所以一出现就” “不用再往回圆了!” 既灵最终也没坐那该死的小木盆,而是屏息运气,足下一点,飞身上了二楼,也算挽回一些捉妖者的颜面。 之后的一整天,她都没再出屋,于床榻上补眠,以备再战。 妖和这世间一切邪魔恶兽一样,喜欢黑暗,惧怕光明,故而多愿昼伏夜出,让茫茫夜色成为它们行凶的遮掩,所以既灵捉妖,也多半在夜里。 就像店小二说的,白天雨势果然小了,豆大的雨滴变成了牛毛细雨,绵绵的雨声不再恼人,竟有了些江南梅雨的温婉。 既灵一路酣眠,直至傍晚自然苏醒,通体清明。 水依然没退,却也没涨,就维持在能淹没多半条桌腿的高度。奇怪的是,雨并没有随着傍晚的来临而变大,仍是轻轻柔柔,连带着天好像也没有那样黑云密布了,虽然仍是阴着,却少了些压抑,多了些迷蒙。 申时一过,既灵便重新回到大堂中央,执香盘腿,正襟危坐。 店家不敢打扰,纷纷回屋闭门,不知道的还以为既灵是主,店家是客。 这一回,既灵不再浮躁,而是一直让浮屠香燃着,屏气凝神,耐心等待。 酉时三刻,浮屠香终于动了。 袅袅烟气随风而动,斩钉截铁地向北面飘。 既灵随即起身,确认法器都在身上,便穿戴好蓑衣斗笠,轻盈跃入昨日被她嫌弃而今日又被她从后厨偷不,借出来的木盆之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4.第 34 章 此为防盗章, 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 防盗时间为36小时。  门内的谭云山眼疾手快抓住她的胳膊,既稳稳扶住她,又没半点旁的不该有的身体接触, 可谓从力道到姿势都极其精准,就像他早有准备似的。 终于千辛万苦跨过那道看不见的水下门槛后, 既灵再琢磨对方之前的提醒,怎么品, 怎么像诅咒! 谭云山还真的被冤枉了, 他自认及时出言,哪知道既灵还真是不管何时都风风火火, 那一脚踢的,埋在水里,都能听见闷响,可想而知踢得多急多重。出手相扶是下意识的身体动作, 虽然只是抓住了对方的胳膊,但毕竟男女有别, 就算是骗子, 也终归是个骗子姑娘,他本想等人站稳后出声道歉的, 结果人家好像半点没觉出不妥,抽出胳膊昂起头, 英姿飒爽就跨过了门槛。徒留谭云山站在原地, 呆愣得像个被占了便宜的黄花闺女。 既灵在下人的带领下穿过空荡前庭, 绕过冷清正堂,又于幽长曲折的回廊中穿行许久,仍未抵达谭老爷所在的□□茶厅。 宅院深深的谭府,仿佛没有尽头。 且这偌大的宅院十分冷清,明明四处都掌着灯,映得光辉透亮,却安静得过分。下人们应是都躲着不敢出来,于是既无人声,也无虫语,让这座宅子在不甚明朗的夜幕下,透着幽暗的静谧。 脚下因持续的蹚水,已经冷得有些木了,嗅觉却愈发敏锐起来。 既灵微微皱眉,明显闻到扑面而来的潮湿夜风里,腥气越来越重。 起先她习惯性地警惕,可等无意中瞥见回廊右侧虽泡在水中却仍郁郁葱葱的林木,便心中了然。 通常大户人家的回廊,都会修在池塘之上,花园之中,想来谭府也不例外。故而暴雨来袭,池塘同花园连成一片汪泽,前者隐于洪水,只留下淤泥泛起的腥气,后者连根被泡,只剩枝繁叶茂的上身。 胡思乱想间,回廊已至尽头。穿过一道月亮门,终于抵达后宅。 之前绕过正堂的时候既灵还在奇怪,为何谭老爷不在那里见他。一般来讲,正堂才是会客的地方,尤其她这种初次拜访的,和主人家别说相熟,连认识都算不上,却直接被邀到了后宅,于常理不合。 可等到进了后宅,脚下忽然一轻,她就明白了。 谭府后宅竟然没被淹! 相较于前庭和中庭,这里显然又被整体抬高了不少,具体高了多少尺寸既灵算不出确切,只是低头看着湿漉漉脚下久违的踏实地面,由衷觉得,谭云山他爷的银子没白花。 后宅是主人家寝居所在之地,但在寝居之前还有茶厅与围墙相隔,既灵跟着小厮去的就是茶厅。 说是茶厅,其实也是一个敞亮的厅堂,比前庭的正堂稍小些,然门窗雕刻繁复精美,厅内布置古朴典雅,也不失为待客佳所。 “老爷,法师来了——”下人自既灵报出名号后,就将她放在了“德高望重”的位置。 话音未落,谭老爷已经迎了出来。 谭老爷今年四十有四,个子不高,人又中年发福,没风吹日晒过的脸就像一个发面馒头,但细看能看出五官底子是可以的,只是如今生生被挤成了慈眉善目。一身缎面华服本该端庄大气,硬让他穿成了富贵喜庆,幸亏手里没拄拐杖,否则这月黑风高的,乍看还以为土地爷显灵。 “这位就是女法师?”谭老爷迎出来的时候一脸热情洋溢,可等看清既灵,热情险些没挂住。先前下人确实说是来了位女法师,但他以为怎么也该是得道高尼或者道姑,结果竟是个黄毛丫头。 既灵的蓑衣斗笠都留在栓于大门口的木盆内,此时一袭水色衣衫,头发简单梳起,无繁复装饰,却趁得面容更为秀气灵动,活脱脱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既灵太习惯这样的目光了,也不客套,直接默念净妖咒。 只见腰间铃铛随着她的低吟闪出银光,忽地挣脱系线,浮于半空,骤然变大! 谭员外和小厮瞪大眼睛,吓傻了。 既灵伸出手掌,口中默念,转瞬,空中巨钟变回铃铛落于掌心,既灵将之重新系好,这才缓缓施礼,沉声道:“在下既灵,想必员外已在通禀中知晓了我的身份,我便不再多讲了。如今妖星入谭宅,恰被我所见,那是我与贵府有缘,员外若信得过我,我定不遗余力驱除妖孽,若信不过我,我立刻离开,从此山高路远,再无相干。” 这年头,富甲一方的大户都会捐个员外郎来做,既灵料定谭老爷也不可能免俗,故开口直接喊了员外。 谭老爷的确是个员外郎,但这种事情被说中无甚稀奇,真正把他震住的是突然出现的大钟和既灵的气势,尤其那句“从此山高路远,再无相干”,怎么听都像是“你就算被妖星祸害死了也别怪我”。 谭员外和气生财一辈子,妥妥怂人一名,当下一脸愧意,语带热切:“法师快请进来说话。” 既灵目的达到,心满意足进门落座,终于在折腾了一晚上之后,喝到了一口热茶。 既灵是在热茶下肚,身体慢慢暖和之后,才想起来还有谭云山这么一位公子,于是四下环顾,发现对方竟然就坐在自己身边。 从抵达茶厅门口到现在,谭云山始终未发一语,安静得就像根本没他这么个人。而谭老爷也没跟儿子说什么话,全副身心都放在“妖星”上,一个劲儿问她有何法可解。 既灵说不出哪里怪异,但就是觉得不对,并且后知后觉,这谭老爷和谭云山的外貌也着实相差太多,即便谭老爷瘦下来,身量和眉眼也都不像 “法师?”谭老爷诚心盼救命良方,法师却好像走了神,他只好小心翼翼地出声呼唤。 既灵定定神,拂去乱七八糟的心思,重新看向谭员外,道:“那妖星十有八九需要借水而行,所以员外不必做什么,只要同现在一样待在后宅,除非万不得已,断不要入水,剩下的交给我。” 谭员外点头如啄米:“全听法师的。” 既灵就喜欢这样好说话的。妖怪作祟,当然只有捉到妖才能了结,她不用别人帮忙,但也不希望别人添乱 “爹,云山想随法师一道捉拿妖星。” 比如这种! 谭员外闻言诧异,终于第一次给了谭云山正眼:“你要一起?” 谭云山点头,一直淡然得甚至有些慵懒的声音,竟铿锵有力起来:“身为谭家子嗣,保家护宅责无旁贷。法师初来乍到,对谭府各处不甚了解,云山虽不通法术,但熟知府内情形,可随在左右相辅,助法师降魔除妖。” 既灵想都不用想,断定谭员外肯定拒绝,谁家亲爹会放自己儿子舍身犯险,况且又不是真能帮什么大忙,无非跑前跑后打个杂,领个路,随便小厮都能做。 谭员外也的确一脸不赞同。 但既灵等了半天,眼看着谭员外从不赞同变成犹豫,又从犹豫变成下定决心,也不知道心里如何百转千回的,竟然最终点了头:“也好。” 也好? 这是亲爹?! 谭云山似早料到这个结果,眼底毫无讶异,脸上则长久地维持着毅然,仿佛真有一腔降魔除妖的热血。 少爷毅然决然,老爷点头应允,既灵总不能说我不想让你家少爷跟着我,这不光说出来尴尬,也容易让谭员外起疑,最终只得客随主便,接受这位少爷跟班。 除此之外,既灵也把话说明,即降服妖星并非一天能成的事,要看捉妖者的能力,也要看运气。谭员外觉得很有道理,确切地说他现在觉得既灵说什么都有道理,故而立刻邀请既灵住下,许诺整个谭府,无分日夜,随她走动,什么时候降服妖星,什么时候再行离开不迟。 如此这般,一切敲定。 夜色如水,明明雨停了,云雾也散了些,可还是觉不出一点轻快。 被小厮于酣眠中挖起来的谭员外已经被“妖星”吓得没一丝睡意,但该谈的都谈完,坐在茶厅大眼瞪小眼也不是回事,便叫来管家,让他给既灵安排客房,先行休息。 “恐怕不成,”既灵起身,道,“妖星刚刚入宅,正是无头苍蝇乱撞的时候,如果等到它熟悉了贵府,甚至找到了藏匿之处,那就更难捉了。” 谭老爷闻言变色,也跟着紧张起身:“那依法师看该当如何?” 既灵无半点犹豫:“事不宜迟,现在就捉。” 谭员外当然喜欢这个提议,但又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总不好说那法师你捉去吧,我回房里继续睡觉。 好在法师是个贴心的—— “员外快些歇息吧,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 谭员外长舒口气:“有劳法师了。”而后瞄儿子一眼,顿了下,才道,“多加小心。” 然语气之冷淡,连既灵听着都有点替谭云山抱不平。 送走谭员外后,管家差人以最快的速度带二少爷下去更衣,及至谭云山重新一身清爽干燥,才离开茶厅,回去歇息。管家原本也想找丫鬟带既灵去换掉湿透的鞋袜,但既灵想到等下捉妖还得湿,便婉言谢绝,不费那个事了。 很快,茶厅只剩下既灵和换衣归来的谭云山,还有两盏已经冷透的茶。 既灵用余光看谭云山,后者和先前离开时一样,面色平静,神态自然,看不出什么情绪。倒是新换的一身黛蓝衣衫和重新梳好的头发,让他一扫先前的轻浮之气,多了几分稳重英武。 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既灵虽满腹狐疑,也不愿多打听,思量片刻后,还是讲回他俩之间的恩怨:“你既然认定我是骗子,为什么不和你爹讲?” 谭云山无奈叹口气:“你都祭出大钟了,我说什么爹也不会信的,倒不如顺着他的意。南墙嘛,总要撞上一次,疼了,才知道回头。” 既灵挑眉:“那你又自告奋勇给我做帮手?” 谭云山笑:“没法拆穿你就只能盯着你,不然回头我爹是醒了,谭府也让你搬空了。” 让亲爹撞墙,把善意当贼,这什么破人啊!换身衣服也白搭! 借着茶厅烛火点燃浮屠香,香缕袅袅而起,立刻散出清淡香气,闻得人心神安宁,五内平和。 “这是什么香?”谭云山好奇地凑过来。既灵懂法术,身上定然带着一些神奇之物,无妖可捉,但唬人足够了,他没打算真的帮她,然而长夜漫漫,总要找点趣味。 若在半个时辰之前,既灵理都不会理他,但见过谭员外之后,蓦地就有点替这位二少爷鸣不平。虽然他由着自己亲爹撞南墙,但那也是出于“自认为的好意”,其目的是守护家宅,也就是说他心里是放着家人的;可谭员外就不一样了,无论是同意谭云山帮她忙,还是刚刚茶厅里全程的微妙冷淡和疏离,都让人感觉不到那句“可怜天下父母心”。 也许个中有说得通的缘由吧,但既灵只是个外人,无从得知内情,只单纯对比二者态度,泛滥的同情心就有点往谭云山这边倾斜,连带着脸也就冷不起来了。 “浮屠香,”自谭府门外相识,既灵第一次对着谭云山态度平和,甚至带上点耐心,“可辨妖气方向。” “如何辨?”谭云山没注意既灵的变化,全部心思都放在她手中的新奇物件上。 既灵一边目不转睛盯着香缕,一边耐心解释:“若有妖气,香缕便会朝着有妖气的方向飘,若无妖气,香缕径直向上。” 谭云山锲而不舍:“要是有风呢?” 既灵笃定:“除了妖气,什么都吹不动浮屠香。” 谭云山:“呼——” 既灵:“” 谭云山:“竟然真的不动!” 素未蒙面的妖怪在既灵这里只是出于斩妖除魔的大义,必须捉拿,但谭云山,成功以一己之力激起了她大开杀戒的心。 说也奇怪,明明眼看紫气入了宅,当时的浮屠香也清清楚楚飘进谭府高墙,可等到既灵在茶厅重新燃了浮屠香,香缕却哪也不去,就径直往上,执着地钟情于茶厅房梁。 既灵睁大眼睛在茶厅盯了一个时辰 谭云山陪了她一个时辰。 前者双目通红,后者呵欠连连。 说实话,看着既灵一动不动,目不转睛,生生对着浮屠香坐了这么久,谭云山几乎要信她了,可如今什么都没发生,这就非常说不过去了。 “放弃吧,”谭云山起身动动僵硬酸疼的胳膊腿,好言相劝,“姑娘家的,何必熬得这么辛苦。” 又一支香燃尽,既灵也满是挫败和疑惑。 吹掉指尖上的香灰,她也学着谭云山那样,站起来左扭扭右扭扭,果然,关节舒展许多,连带着也有了聊天的心情:“我还以为你会说,放弃吧,反正有我在,你什么都拿不走。” 谭云山看着既灵不管不顾伸胳膊弄腿,全然没姑娘家的自觉,好笑之余,又觉得难得。世俗礼教给了女子太多限制,这也不能行,那也不能做,久而久之,便都成了规规矩矩的样子。笑不露齿固然温婉,可人生一世,若连激动时都不能纵情,狂喜时都不能放肆,该有多苦闷。 怕也只有既灵这样在外漂泊自力更生的姑娘,能如此自然洒脱。 “我相信你是捉妖的了。”谭云山这么想,便也这么说了。 既灵愣住,怀疑自己听错了。悄无声息过了一个时辰,连根妖毛都没见到,这人就信了? “但这世上没妖,所以你放弃吧,别再追寻这种无影的虚妄。” “” 她就知道。 这人还想让自己爹撞南墙,依既灵看,最需要南墙的是他! “如果我说我自下山到现在,捉过的妖不下数十只,你信吗?” “信” “啊?” “如果你能让我看见的话。” “” 妖都收完了,去哪里看!!! 与谭云山交谈就是个错误。 既灵不住地深呼吸,好不容易重新稳住心神,再不理旁边的家伙,拿出一支新的浮屠香,走近烛台重新点上。 谭云山坐回椅子,还慢悠悠劝呢:“别浪费了,挺好闻的香,留下来送我几” 话未说完,戛然而止。 谭云山瞪大眼睛,只见新燃起的浮屠香似有狂风来袭,香缕在燃起的一刹那便冲向紧闭窗扇,重重打在窗格的蒙纸上,因无法突破,一撞而散,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啪”。而后飘来的香缕持之以恒地往窗外冲,接二连三的“啪啪啪”之后,蒙纸竟被打透一个指尖大小的窟窿! 谭云山惊得忘了呼吸。 直到一个黑影从眼前咻地闪过,谭云山才回过神,定睛再看,大堂早没了“法师”身影。 谭云山反应迟钝,好在脚程不赖,寻着声音没多久便追上了既灵。追上时,后者已在中庭的花园之中。说是花园,也早没了鸟语花香,甭管多珍奇的草木尽数泡在泥水里,偶尔还能踢到大盆景所用的缸瓮。 既灵神情严肃,不发一语,对于气喘吁吁的谭云山无丝毫在意,就像根本没这个人一样,目光紧紧锁着香缕,脚下则亦步亦趋地跟着,直至来到花园西面的尽头。 谭宅的中庭占地很大,贯穿其中的回廊也幽深曲折,但实际上布局并不复杂。回廊大体仍是连通正南的前庭和正北的后宅,而后西面建花园,东面修池塘。 既灵的脚步在花园尽头的围墙底下停住,终于想起身旁还一位谭公子:“墙那边是什么?” 谭云山如实相告:“街上。” 已经到了西面尽头,再往西,自然就不是谭宅了。 真以为谭宅没有尽头的既灵毫无防备,让这答案打了个措手不及。 谭云山难得占了一回地主之礼,心情刚要飘,就觉脸侧刮过一阵风——既灵竟然上墙了,还是就地而起生蹦上去的! 谭云山叹为观止,不自觉出声:“既灵姑娘” 没等他说完,墙头上的玲珑身影又咻地一下消失,随后就是一墙之隔,身体落水的咕咚声。 谭云山完全没有跟着翻墙那种自不量力的念头,回过神后立刻啪啪踩水地往前跑,以最快速度抵达花园侧门,放下门闩,自开启的门扇中侧身而出。 从花园到街上,一门之隔,水却一下子漫到胸口,好在谭云山身强体健,稳得住,倒是关心不远处那翻腾起的水花:“既灵姑娘,你还好吧——” “你c说c呢——” 很好,仍然中气十足。 “我刚才就是想提醒你,墙外水深——” “那你倒是说啊——” “没等我说呢你就已经跳下去了——” “那麻烦你下次嘴皮子再快点——” “语速急促有失君子风度——” “我呜” 吞进去一口泥水的时候,既灵在心底对已经仙逝的青道子虔诚低语:师傅,您老人家在天上一定很寂寞,别急,我这就送人上去陪你。 既灵出出进进忙活到晚上,有时候出去的时间长些,有时候出去的时间短些,但每次回来都气喘吁吁。谭云山知道她在为夜里的诱捕做准备,奈何体力虚弱,实在不想张嘴问,反正他只要负责吊着一口气就行,一个诱饵,不需要了解太多。 不过有个问题一直在他心里盘桓,那就是妖已经上了一次当,知道这里有高人可以伤它,难道还会再过来一次自投罗网吗? 但这话太容易打击战斗的积极性,便忍住了没讲。 既灵只当谭云山眯了一个下午,不知道他这些心思,但却很默契地也想到了同样问题,所以一下午的出出进进里,她不止上街购置用具,园内布下陷阱,也连带着把谭府四周的街道人家都探查了个遍。 这一查,就发现蹊跷了。 雨已停了几日,虽然天没晴,日头没出来,但水已在往下退了,只是退得非常缓慢,所以最初的一天半日里看不太明显。但如今几日过去,谭府周围的几户人家都陆续见了地面,偶有积水,干涸也只是时日问题,至于远一些的槐城客栈那边,昨日便洪水尽退,可正常行路了。 然而是谭府,却不是这样。 首先,它的水退得就比旁处慢,及至昨日,花园里的水才退到露出几块零星地面,同周围地势相近的人家比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其次,昨日妖怪现身复又逃窜后,园内的水不退反升,而今又能行船了。 种种迹象都标明,那借水而行的妖怪已经锁定谭家,故而再不用搞水漫槐城那么大的动静了,只要谭家里有水,它便能来。 或者说,它已经潜伏在了谭家这片汪泽里,伺机而动。 既灵看向已经桌案那边已经迷迷糊糊又睡着的谭云山,觉得还是不要拿这些猜测来折磨他了。 夜幕降临,谭云山也悠悠转醒。 既灵坐在窗边,看着外面,不知在想些什么。谭云山想叫她,嗓子却干得发不出声音,幸而桌案上的“血盏”已撤,不知谁放上新的茶壶和茶杯,里面满满清水。 谭云山将茶杯取过来,先小心翼翼闻了一下,确定没什么怪味,又小心翼翼舔一下 ,确定是清水,才一饮而尽。 喝得太急,以至于喝完之后,才品出点甜? “醒了?”既灵听见声音,回过头来。 “嗯。”谭云山轻应了声,然后像为了验证似的,又倒一杯水,咕咚咚喝光,末了疑惑看向既灵。 既灵被他蒙头蒙脑的神情逗弯了嘴角,淡淡道:“加了点蜂蜜。” 谭云山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会影响精气吗?”说完就后悔了,连忙找补,“反正我已经喝了,你别想让我吐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5.第 35 章 此为防盗章, 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防盗时间为36小时。 谭云山撒够了一肚子闷气,总算舒坦一些, 这才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疑惑道:“你俩怎么又回来了?” 既灵看着前一刻还差点见了阎王这一刻就悠闲掸土的男子,简直无力:“你是不是应该先关心一下井里那个?” 本以为逃走了的应蛇竟然躲进井里,本以为百年才能修回的形态竟一夜半日就修回了, 而且仅从尾部的粗细就看得出更胜从前,这些不应该才是当务之急吗! “我是有点被吓着了, ”谭云山大方承认,虽然脸上完全看不出他说的“惊吓”, 不过随后话锋一转, “但现在你俩都回来了,我就不担心了。” “”既灵一肚子话被对方脸上的信任微笑堵得死死。 冯不羁看看从容的谭云山,又看看憋闷的既灵,暗自一声轻叹。有些性子就是吃亏, 有些性子就是占便宜, 天生的, 没辙,不过还好这俩人只是萍水相逢, 若是那种需要长久相处的,对于后者而言都不是吃亏的问题, 那容易被欺负到渣都不剩。 冯不羁一边琢磨这些和自己根本没半点关系的闲事, 一边走到井口探头往下看。 井内壁上残留着一条由上至下的暗红色血迹, 应该是被斩断的妖尾往井里逃时蹭上的。但眼下井里除了泛着幽暗光泽的井水,再无其他,平静得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幻觉如果不回头再看一眼地上那半截血淋淋尾巴的话。 “谭老弟,深藏不露啊” 谭云山不知道如何接话。他只是想保命,从来没奢求过伏妖,剁的时候光想着奋力一搏了,剁完光顾着扬眉吐气了,直到这会儿,才渐渐回过味,觉出不真实来。 既灵蹲到尾巴跟前,仔细观察切口。谭云山那一刀不仅快,而且狠,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绝对不会相信这是一个普通人干的。诚然,妖可以被利器所伤,虽然不会像被法器所伤那样损妖力折元气,但割破皮流点血也是正常的。可像谭云山这样一菜刀剁掉尾巴?既灵没见过。尤其谭云山还根本不是修行之人,这种寻常人抡起菜刀就能对付妖怪的事,简直闻所未闻 谭云山还没跟冯不羁解释清楚呢,就又接收到了来自既灵的怀疑目光,想哭的心都有,最后只能举手对着苍天证清白:“我真的只是个读书人,真的第一次用菜刀,我摸菜刀的时候还被割了手” 眼见着谭云山越说越惨,冯不羁也有些不忍心了。况且谭云山终归是自己人,他究竟是天赋异禀还是傻人傻福可以稍后再议,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捉妖。 思及此,冯不羁直接拍了两下井沿,和既灵道:“应蛇就在井底。” 既灵点头。 如果说先前只是猜测,那么现在,毋庸置疑了。 谭云山原地未动,真的完全不想再多看井口一眼,不过脑子转得飞快,几下就想明白原委了:“你们是不是先一步想到这点了,才又折回来?” 谭云山猜得没错。 既灵和冯不羁在护城河那边帮船家老汉栓船,原只是随意聊两句天,不知是不是天意,竟就聊到了谭家,聊到了这场蹊跷的暴雨,然后船家一句“陈家死了的那个家丁,八成就是替谭家人死的,他两家离那么近,黑灯瞎火又下着雨,水鬼摸错门找错人不是不可能”,让既灵和冯不羁忽然开了窍。 为何应蛇明明可以借着这场大雨吸许许多多槐城人的精气,却最终只围着谭府打转? 为何谭家已经把宅院垫高并相安无事许久了,却又从二十年前开始再度被淹? 为何应蛇已经中过一次陷阱知道谭家有修行之人在守着了,却还要执着光顾? 凡此种种都指向一个答案—— “我家里有它想要的东西,很可能是二十年前的某一天忽然有的,而且,就在这井里。” 冯不羁只快速而简洁地用了三言两语,但对于一点就透的谭云山,足够。 几乎没有迟疑,得出真相的谭云山立刻询问解决之道:“现在该怎么办?” 他问这话的时候,既灵已经在井口燃起了浮屠香——原本香已经全湿了,幸而后来雨停,天虽然没晴,但也有风,于是既灵就把湿掉的浮屠香用细线挂在谭府屋檐底下吹了几天的风,加之今晨出了阳光,带走最后一丝水汽,等既灵将之摘下带离谭府时,已干燥如初。于是这会儿,终于可以重出江湖。 “这是什么?”冯不羁第一次见这物件,新奇地问。 既灵紧盯香缕,一时没注意到冯不羁的问话。 谭云山虽然没等来“现在该怎么办”的回答,但显然两位法师已经“开始办”了,便不再追问,识相等待,偶尔还能起到解释的做用:“浮屠香,辨妖气的。” “哎,这个有意思啊!”冯不羁显然很感兴趣,双眼放光。 谭云山纳闷儿:“这个在你们捉妖界不常见吗?” 冯不羁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划归到“捉妖界”了,不,根本就没这么个“界”好吗! 不过谭云山又非修行之人,冯不羁也就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了:“我修行这么多年,真的从没见谁用过这玩意儿!” 谭云山不解:“那要怎么辨妖气?辨不出妖气又该如何捉妖?” “闻啊,”冯不羁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修行年头长的,像你哥哥我这种,隔二里地都能闻出有没有妖气,修行年头短的,那就没办法了,只能碰运气。” 谭云山抬眼:“那你能闻出妖气的方向吗?” 冯不羁点头:“大差不差吧。” 谭云山继续:“位置呢?” 冯不羁皱眉:“那就只能凭浓烈判断了,越浓,说明妖越近。” 谭云山第三连击:“准确位置呢?” 冯不羁被问烦了:“那谁能确定啊,这是鼻子又不是照妖镜。” 谭云山心满意足:“浮屠香能。” 冯不羁:“” 就算真能那也是既灵的本事你在这儿自豪个什么劲啊! 看看既灵认真的背影,再看看望着既灵认真背影的谭家二少的欣赏眼神,冯不羁忽然五味杂陈。他还在那儿担心既灵被欺负呢,合着三个人里最可怜的根本是自己! 既灵没听全经过,只分出一点心神隐约听见冯不羁说他能闻妖气,当下想起昨夜初识,冯不羁也说自己是顺着妖气追应蛇而来的,故而立刻转头道:“冯不羁,你闻闻井里。” 同是修行之人,哥哥妹妹壮士姑娘的太拘礼,所以既灵和冯不羁之间除了最开始还客气客气,现在都直呼彼此大名。 “不用闻,半点没有,”冯不羁道,“要是有我早发现了,哪会那么容易就离开这里。” 既灵点头,对此并不意外,因为已经燃起的浮屠香袅袅而上,没一丝飘散到四面八方的意思。 “这是何故?”谭云山站在三尺开外,但不妨碍他看清浮屠香,听清法师话。 既灵摇头:“再有道行的妖,也不可能做到彻底收敛妖气。” 谭云山皱眉,这就说不通了:“它确实在里面,你们不也亲眼看到了?” 既灵沉默,其实都不用看井里,单看地上那熟悉的半截尾巴,就不会有人对此存半点质疑。 “妖确实不可能完全消掉自身妖气,”沉吟片刻的冯不羁插话,“除非有什么东西把它的妖气盖住了。” 既灵看他:“譬如?” 冯不羁缓缓道:“仙气。” 既灵被这答案弄了个措手不及,一时呆愣。 在河边决定返回时她就已经想到了,谭府里必定有应蛇想要的东西,却万没料到会和“仙”扯上关系。要知道在昨夜之前她连神仙在哪儿都一片茫然,可自从在冯不羁那儿得知了什么九天仙界之后,这些遥远缥缈的东西就一个接一个朝她扑面而来,不接着都不行。 谭云山看着发蒙的既灵,心里倍感安慰。 因为自从认识了这位姑娘,自己大部分时间里都是这种状态,十句话里九句话都在问“为什么”,先前读的圣贤书都用不上了,就像一跃从寒窑到了花花世界似的,哪儿哪儿看着都一头雾水。现下好了,天降一个冯不羁,让她也品味一下被人拉到陌生天地里的感觉。 “冯兄的意思是我家井里有仙气?”欣慰“同病相怜”不影响谭家二少敏捷的思绪。 冯不羁笃定点头。 如果说之前还被各种想不通的事情包裹,那么现在,因为这股消失的妖气,他终于把一切串起来了:“应该说,二十年前出现在你家井里的东西,是仙物,所以一直安分的应蛇才会从那时开始屡次三番淹谭家,目的就是把这东西据为己有。但不知何故一直没成,直到今次。” 谭云山收敛轻松,神情逐渐严肃:“但它最初还是走错了路,误把陈家花园里的那口井当成了这里。” 冯不羁默认,而后又重重叹口气:“不过它还是成功了。如果我没猜错,它现在已经把那仙物吞到肚子里了,所以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恢复妖力,甚至更胜从前;与此同时,仙物的仙气也盖住了它的妖气。” 谭云山不懂什么仙妖神魔,但按照因果关系讲,冯不羁的推测严丝合缝,先前的种种疑团也都可以迎刃而解。 然而这并非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思量再三,谭云山还是委婉开口:“没吃仙物的应蛇已经那样难对付,现在妖力更胜从前,二位” 二位还应付得来吗? 这话谭云山没说,但意思大家都懂。 井边一片寂静。 已临近中午,日光正好,照得梨花亭明媚生辉,却驱不散井边人脸上的愁云。 直爽如冯不羁,也没办法在这时候挺身而出打包票。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沉默的既灵忽然吹熄了浮屠香,回头问谭云山:“你信得过我吗?” 谭云山莫名紧张起来,总觉得一个回答不好,自己可能就会被送上天。 终于,他艰难开口:“我信得过你” 既灵心里一热,刚要说话,就听见对方后半句—— “但我信不过应蛇。” 既灵发誓,她如果有一天死了,就是被谭云山给气的! 冯不羁却从既灵的问话里感觉到了坚毅的决心,想到一个小姑娘尚能如此勇猛,自己竟犹豫了,简直丢人丢到家,遂情不自禁豪气出声:“既灵你就直说吧,想怎么做,我都奉陪!” 再不理扶不起的谭云山,既灵直接和冯不羁道:“填井。” “万万不可——” 骤然响起的声音清晰洪亮,又满是急切揪心。 既灵和冯不羁“刷”地齐齐看向谭云山。 后者满眼茫然,无辜摊手。 “这口井万万不可填——” 随着临近的脚步声,三人终于看清了来者。 谭云山:“爹?” 既灵:“谭员外?” 冯不羁:“不是说了都躲好别出来吗!”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谭府的一家之主,而且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如今已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 但就是这样,还得先跟冯不羁道歉:“法c法师,实在对不住,要不是事关紧急我哪敢贸然跑c跑出来打扰法师们捉妖” 既灵看得有点羡慕。 谭云山看得有点感慨。 所以说人啊,有时候需要带点气势,气势一起来是真能震住场。 随谭员外一同过来的还有老管家和几个家丁,老管家比谭员外还长几岁,然体格健壮精气神十足,跑这一路连大气都没喘,此刻便帮谭员外和既灵c冯不羁解释:“法师们有所不知,这井乃是一口古井,谭家祖上在此建宅的时候就有,一直用到现在,井水仍源源不绝,所以它不单是一口井,也是谭家祖上留给后代的福荫。老爷刚才一听说妖在井里,就坐不住了,不管我们怎么劝,都非要亲自过来看看是什么情形” 既灵心中有一半了然,但又有一半疑问。 了然是因为谭府的下人已经在今晨陆续回来了,刚才应蛇的现身虽然短暂,但他们仨在井边待了这么久,定然有远观的下人给谭员外回报,谭员外得知井中有异不奇怪;疑问是她和冯不羁冲回谭府的第一件事就是严明妖仍在谭府,让大家不要随意走动,以防不测,之后发现谭云山没了踪影,这才慌忙赶过来找人,而就在这种情况下,谭员外还是一听见井里有异就不顾一切奔过来了,这还是那个连夜举家出逃的谭员外吗?这口井就真重要到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闪失?比命都重要? 相比既灵的暗自思索,冯不羁完全怎么想就怎么说:“妖在井里,不填井怎么把它逼出来?不逼出来又怎么抓它?难道一口井比人命还重要吗?” 谭员外的气息已经缓得平稳一些,但态度坚持:“妖当然要捉,但绝对不能填井。” 冯不羁恼了:“那你来告诉我该怎么捉?” 谭员外看看井口,又看看冯不羁和既灵,犹豫良久,小声商量道:“要不法师们下到井里去捉?” 显然他也知道自己这要求提得过分,故而底气特别不足。 冯不羁快把眼珠子瞪出来了:“井不能动,我们俩就可以下去送死?!”手边要有个木桌,他能拍案而起不,拍碎! 谭员外垂下眼睛,已心虚到完全不敢看冯不羁。 谭云山看得出自己亲爹这会儿又虚又怕,既怕妖怪,也怕冯不羁,可就这样,依然坚持不让步,实在不符合亲爹性格。 “老爷——”一个丫鬟由远及近,但在梨花亭处就停下了,不敢再往前靠,只隔着一些距离望这边。 既灵认出这是谭夫人的贴身丫鬟,先前见过几次的。 谭员外自然更认得,故而虽然不悦被打扰,仍没发火,只沉声问:“什么事?” 丫鬟道:“夫人请老爷回后宅,有事相商。” 谭员外不耐道:“没看见我和法师都在这里吗,有什么事稍后再说!” 丫鬟脚下未动,神色从容,显然对于谭员外并没有太多惧怕:“夫人说了,倘若老爷不回,那就让我替她问老爷一句话。” 谭云外点点头:“讲。” 丫鬟不易察觉地提高了些许声音,仿佛想让在场的人都听清楚:“夫人问,老爷还记得十四年前的梨亭仙梦吗?” 托丫鬟清亮嗓音的福,在场所有人都听清了。然而有听,没懂。 谭员外倒是全解其意的,立即回道:“当然记得,否则我何至于这般急切赶过来阻” 话没说完,戛然而止。 谭员外一脸恍然,显然此时才彻底领会谭夫人的意思。 众人皆迷茫,谭员外却已转过身来,朝着既灵和冯不羁毕恭毕敬行了个礼,恳切道:“两位法师,可否去后宅茶厅叙话,有要事相告。” 既灵和冯不羁面面相觑,云里雾里。 先前谭员外对他俩也算以礼相待,却远不如现在这般恭敬,尤其片刻前还在为“填井”一事和他俩争执,这丫鬟带来夫人一句话,他就瞬间换了个人似的,前后反差也太大了。 终于回过神的既灵先行开口:“叙话自然可以,但能不能先捉妖,再叙话?” 跟着反应过来的冯不羁连忙附和:“对啊,话什么时候不能说,这井里有个妖怪呢,难道就先放着不管了?” 谭员外考虑片刻,道:“二位法师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先用木板盖严井口,再用巨石压在其上,并以铁索紧缚,同时派人严密看守,一有异变,即刻通报。” 冯不羁摸摸下巴上的胡茬,沉吟道:“你这可行是可行,但非长久之计啊。” 谭员外立刻道:“不用长久,只要能拖些时间给我们叙话便可。” 冯不羁拿不准谭员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觉得谭夫人传的那句意义不明的话很神奇,传完之后,谭老爷不仅冷静下来了,连脑子都跟着灵光了,说话办事比先前周到不少。 既然人家问的是“二位法师”,冯不羁很自然看向既灵,挤眉弄眼——我觉得此法可行,暂拖些时间且听他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话要讲。你意下如何? 既灵敛下眸子思索片刻,而后抬眼看向冯不羁,轻点下头。 等半天没等来一个递给自己的眼神,围观全程的谭云山心中泛起一丝失落。 封井口的时候,谭员外先行回了茶厅,也不知是担心妖怪突然冲出来,还是想先回去酝酿一下等会儿的“叙话”。不过临走之前,却忽然嘱咐谭云山,等下和法师一并来茶厅。 谭员外一走,随行下人们也就跟着撤了,只剩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在井口忙活。 既灵也一直站在井边盯着,一瞬不敢放松,生怕有什么变故牵连这些家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6.第 36 章 此为防盗章,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 防盗时间为36小时。 现在二人所在的是谭宅花园围墙外的一条窄巷, 所谓窄巷, 自然两边都是围墙, 东边这道墙是既灵刚刚翻出来的,内里谭府花园,可西面这道墙呢,内里又是哪家的府宅? “这是陈家,”看出既灵目光探寻的方向, 不等对方问, 谭云山便奉上说明,“也是槐城大户。” “你们两家离得真近。”窄巷目测也就六七尺宽,既灵微微皱眉,不知为何,心下总是不安,但具体因为什么, 又说不出。 谭云山不明白既灵怎么冷不丁来了这样一句感慨,思来想去于捉妖也无甚用处, 便不再想, 直接问:“接下来往哪边划?” 既灵没有马上应答, 而是沿着陈家的围墙往前看,终于在不远处, 看见一道小门, 显然和谭家一样, 也是供下人进出的侧门。 但这道门,现在开着。 谭云山顺着她的目光也看见了开着的门扇,顿时觉得不妙:“你不会是要” “进去。”既灵还真一点没让他失望。 谭云山叹口气,试图劝阻:“这里是别人家,不与主人打招呼,擅自潜入,成何体统?” 既灵扶额:“你觉得妖怪会和你讲体统吗?” 谭云山慢条斯理道:“但是陈家不会看见妖怪,只会看见我们两个不速之客。” 君子动口不动手,既灵不是君子,所以直接伸手夺了谭云山的船桨。 谭云山甚至没看清既灵如何动作的,船桨便易主,正呆愣,就听不远处的小门内传来陈家下人撕心裂肺的呼喊—— “死人了啊啊啊!!!” 这一声喊愣了既灵,却叫醒了谭云山,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船桨重新夺过来,迅速插入水中奋力向前划! 回过神的既灵等不及了,索性起身再次蹿上墙头,沿着不到五寸的墙顶嗖嗖往前飞。 真的是飞。 谭云山只来得及捕捉到一阵风。 通常来讲,谭家二少爷不是个争强好胜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与世无争,但遇上既灵,不知怎的就总觉得不能被一个小姑娘看扁——当然也可能是这位姑娘看他的眼神实在是太“扁”了——故而眼见着既灵飞速而去,他也拼劲全力往陈府里划,那一柄小小船桨简直划出了惊涛骇浪中穿行的气势。 既灵和谭云山竟是除了发现尸体的陈家下人外,第二个抵达现场的,而后就近的下人们才闻讯而来,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上,陈家老爷和少爷们则是最后赶来的。 死的是陈家一个小厮。 尸体就趴在后花园的井口,一半身子搭在井内,一半身子落在井外,看起来就像探头往井里看时,猝然而死。 陈家的水越向花园里面去越浅,不知是本身地势就高,还是也像谭家一样做了什么处理,总之到了井边,竟几乎没什么水了,只剩被雨浇软了的泥土,一脚深一脚浅的踩得人有些恼。但也正因如此,众人才能一眼就看清尸体是搭在井口。 槐城近半月接连有人失踪,发现尸体,却是头一遭。 下人议论纷纷,陈老爷和三个儿子也面露惊惧,以至于过了好半晌,才瞧见两个不属于自己家的人。 “伯父,三位兄长,云山唐突了。”不等陈老爷开口,谭云山先出声道歉。 陈谭两家离得很近,又都是世代居于槐城的大户,所以平日里多有走动,堪称槐城好街坊。 “贤侄为何深夜至此?”陈老爷说得委婉,实际意思是你这时候出现在我家后花园,怎么看都太可疑了。 谭云山不疾不徐,条理清晰地解释:“今夜有法师至谭府,言曰妖星入宅,家父怕法师对府宅不熟,便派我随行左右,引路帮衬,没想到我们追着妖星,竟一路至此。” 陈老爷脸色微变:“贤侄的意思是妖星进了陈家?” 谭云山不说话,只沉重点头,效果更甚言语。 陈老爷慌了神,陈家大少爷却比其父冷静许多,一边听着这边谈话,一边还分神盯着下人,此时见谈话暂歇,便对着井口那边道:“任何人都不要动尸首,陈安,赶紧去府衙报官。” 名叫陈安的下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人长得很机灵,一看就是会说话会办事的,闻言立刻转身离开,报官去也。 大少爷见下人离去,稍稍安心些,毕竟在自家出了人命,稍有不慎,便会牵连陈府,当然尽早报官,作个坦荡姿态,而且尸首不能移动半寸 “你是何人?!” 陈大少爷刚安下来一点的心就被瞄见的不速之客重新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下人们都不敢靠近的井口,竟不知何时趴上一个女人,且姿势和尸首一模一样,只一左一右,相向而趴,跟一副对联似的。 话音未落,陈家大少爷已来到跟前,刚想伸手把不速之客抓下来,后者却先一步起身,灵巧闪到一旁,动作之快,时机之准,跟后背长了眼睛似的。 “这位就是我刚刚说的法师,来自灵山,师承青道子,会法术,有神通,专门降妖捉怪,造福四方。”谭云山不知何时竟也已来到这边,三言两语就树立了既灵高大伟岸的形象。 既灵没想到自己只讲过一遍的师傅名字,竟然也让他记住了。 一听是降妖捉怪的“法师”,尽管陈大少爷心中存疑,语气却还是恭敬几分:“原来是法师,在下多有冒犯,望见谅。” 既灵当然不会计较这个,立刻道:“是我莽撞了,应该先自报家门的。” 陈大少爷未知可否,显然也不大愿意浪费时间同所谓的“法师”寒暄,只委婉道:“家丁已去报官,若是在官家来之前动了尸首,恐怕” “陈公子请放心,”既灵不是第一次进别人家捉妖,也不是第一次遇见出人命的情况,不说轻车熟路,也攒下不少经验,“我只看,不碰,保证出事时什么样,官家来的时候就什么样。” 陈大少见她对答如流,心下定了一些,先不论有没有本领,起码是个懂事的,那就少了许多麻烦:“有劳法师了。” 说话间,陈老爷也在下人搀扶下蹒跚而来,相比儿子,他对既灵的恭敬就是发自肺腑的了:“法师,可有发现?” 既灵又看了一眼井口,久久不语。 刚刚弯腰探入井中时,她已经将井和尸首皆观察了一遍。井就是普通水井,如果非说有什么特别,那就是下了这么多天雨,井中水位竟然仍旧很低,故而尸体上半身虽然搭入井内,也没有被水泡到。至于尸体,则没发现任何伤口,单纯肿胀发白,看起来很像溺水而亡。但这样就有两个问题,一,如果是刚刚溺死,尸体就不应该出现浸泡多时的肿胀,而应同常人无异;二,如果是溺水多时,为何现在才发现,而且此处无水,那么又是谁把尸体搬过来搭到了井口上呢? 既灵的沉默加深了陈老爷的不安,陈家大少爷看在眼里,便让下人扶亲爹回屋休息,又安抚了两个弟弟,让他们也一并回房,最后屏退闲杂人等,只留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同自己一道在原地等官差。 既灵和谭云山如今的身份就比较尴尬,走是肯定不能走的,出事时他俩就在附近,走了就真说不清了,可即便留着等官差,也未必说的清楚。陈老爷信邪,所以对既灵毕恭毕敬,但知府大人和官差可未必,到时候把他们归为疑凶也不是不可能。 谭云山面色不动,然心中已将上面这些翻来覆去想了个清楚,甚至开始谋划如果真的被当成疑凶,他该如何辩白才能让知府信任,继而脱身。结果想得脑瓜仁都有些疼了,再看既灵,还盯着尸体蹙眉沉思呢,显然对尸体的兴趣远高于对自身安危的挂念。 谭云山服气了。 陈安没辜负大少爷的信任,一时三刻便将官差带到。 众人都以为来的是官差和仵作,没成想,知县大人直接乘着小船亲临现场了。 半月大雨闹得槐城人心惶惶,知县的日子也不好过,而今又出了人命案,知县的脸黑成了锅底,抵达现场后也不搭理旁人,只把陈家大少爷带到一旁问话。 这厢知县同陈大少爷了解情况,那厢仵作来到井口,准备勘验。 谭云山耳朵往知县那边竖,眼睛往仵作这边盯,简直辛苦。 既灵就专注多了,就看井口,目不转睛。 只见仵作绕着井口转了两圈,估计是想先看看有无其他痕迹,奈何一无所获,最后才来到尸体跟前,招呼官差道:“把人抬到地上放平。” 两个魁梧官差得令,立刻上前一人搭住尸首的一条膀子,合力将人从井中拉出,而后第三个官差上前帮忙,抬起了尸首的双脚。 变故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 已将尸体抬平的三人刚想将其往旁边地上放,没等弯腰,就听“哗啦”一声。 霎时满地血水,四下飞溅! 谭云山只觉得眼前划过一片红光,而抬着尸身是三人距离最近,被血水迸了个满身满脸,都僵在原地,吓傻了。 更要命的是,那血水是从尸体里炸出来的,而今三人手中的尸体已迅速干瘪下去,就像个被掏空了的皮囊。 饶是见过无数尸体的仵作,此时也有些腿软,不由自主就喊起了县太爷:“刘c刘大人” 知县刘大人正和大少爷问话,闻言不悦抬头:“唤我做什么,验你的尸尸尸体怎么了” 终于把话说全,没有丢掉身份,但已经耗尽了刘大人毕生的“镇定”,再多一个字都挤不出来了。 三个官差中抬着双脚的那个终于从吓傻中回过神,忍住嗷一嗓子的冲动,立刻松手,猛然向后跳出半丈多远,眼睛死盯着双脚落地的尸体——如果还能算作尸体的话——嘴唇微微发抖。另外两个有了同僚做榜样,也纷纷元神归窍,扔了膀子就往后退。 尸体,或者说是皮囊,应声而落。 仵作总归是见过血腥的,缓了一阵,稍微没那么害怕了,加上周围还有苦主,有看客,有官差,有大老爷,他若不做些什么实在说不过去。思及此,仵作给自己壮了壮胆,硬着头皮重新上前。 尸体被抬出时,仰面朝上,如今成了皮囊被扔到地上,仍是如此,但因浑身是血,已模糊得分不出哪里是脸,哪里是脖子,哪里是身体。 仵作踩着一地的血水,在皮囊旁边蹲下,先是仔细观察皮囊正面,待看得差不多,才于工具箱里拿了一根不知什么材质的棍状器具,探入皮囊之下,将之拨弄翻转过来。 这一“翻身”,便看得清楚了。 只见皮囊后背自上而下开了一条长口,由后脑勺到腰,血水便是自这开口中涌出。由于血水喷出时尸体被抬得较高,故而血水倾泻到地面,又因冲撞而溅起,染了三个官差满头满脸。 仵作觉得差不多了,便叫官差找来清水。 几桶清水淋下,皮囊上的鲜血被冲到地上,与先前的血水汇成一汪,皮囊也终于恢复了一些面目。 但因已无血肉,只剩一张皮,故而当分出了眼耳口鼻,反而更显诡异。 仵作已经适应得差不多,动作也重新熟练起来,很快将清洗干净的皮囊勘验完毕,末了起身回禀:“刘大人,尸身上除了自后脑到后腰的一道利器划伤,再无其他。从伤口上看,利器是自上而下的划,并非由外向里的捅,且伤口整齐平整,由此可推断两点,一,死者被划时并无挣扎,可能是已经死亡,也可能是因故失去知觉;二,划伤必不会深入骨肉,因为一旦利器深入骨肉,便会受阻,纵有再大力气,向下划时也很难保持伤口的笔直平整。” 刘大人懂了。 仵作的话总结起来很简单——我不知道他怎么死的,也不知道背后伤是生前还是死后划下去的,但我能断定这个伤口很浅,不至深入骨肉。 仵作可以这么说,反正槐城里没人和他抢饭碗,但刘知县要是这么写案卷往上面呈,说人死了,骨肉没了,就剩一副人皮,还只能找到一道浅伤,那他就等着被摘乌纱吧。 刘大人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高招,唯一能确定的这肯定不是谋杀,起码不是人为的谋杀,换句话说,如果真有一个能将人掏空,让其五脏六腑都化为血水的凶手,那他也不用捉了,直接辞官归田还更安全些。 思来想去,刘大人只能道:“将尸首抬回府衙,再作细验。” 众官差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仵作用器具将皮囊挑起放到带来的木板架上,最后由两名官差一前一后,同平日里“抬尸”一样,将这轻飘飘的皮囊抬回了府衙。 知县风风火火的来,又一脸沉重的走,在现场没查到什么头绪,但也没牵连什么无辜。 谭云山白担心了一场,但他也没想到尸体会忽然爆出血水,成了皮囊,也就理所当然让他们这些寻常人没了嫌疑。 这位刘大人断案不算灵光,但人也没有多坏,至多是庸碌,所以放跑过恶人,却还真没怎么冤枉过好人,有时候查不出凶犯,怕上面怪罪,就让师爷偷偷摸摸改案卷,将横死的改成意外,再给苦主点银子算作安抚,也就不需要凶手了。想来今次又准备故技重施,而且正赶上槐城暴雨洪灾,有人溺死不足为奇。 可给官面上的说法是有了,但真相呢?好端端一个人,就这么成了一副皮,难道真像既灵说的,是妖怪作祟? 生平第一次,谭云山对自己的认知产生了动摇。 折腾一夜,现了尸体,见了“法师”,来了知县,最终却落得个毫无头绪。陈大少爷客客气气送走一问三不知的“法师”和隔壁二少爷,离别前还不住地嘱咐,好好歇息。 离开陈府时,天边已透出一丝若隐若现的鱼肚白——夜,过去了。 重新划起小船的谭云山见既灵仍盯着水面沉默不语,终于忍不住出声:“想什么呢?” 既灵心绪烦乱,想的东西很多,但若让她讲,又不知从何说起。 谭云山见她不答,怀疑自己问得不妥,毕竟姑娘家想的事情,未必都是血肉横飞,可能也有儿女情长呢,所以改口问了更具体的:“刚刚知县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他这是妖怪作祟?” 事实上既灵不仅没告诉,而且是全程未发一语。 相比前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就好回答多了,既灵耸耸肩,道:“永远不要和做官的讲凶手是妖怪,否则他们会立刻把你扣住,要么当成疑凶,要么说你妖言惑众,总之,子不语怪力乱神。” “不语,未必不信。”谭云山想起了刘知县见到血水时的脸色,莞尔。 既灵抬头看他,总觉得他话里有话:“所以呢,你现在信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7.第 37 章 ,最快更新既灵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防盗时间为36小时。 散仙们即便建房盖屋, 也都就地从简, 有那么点遮风挡雨的意思便行了,反正这九天仙界无风无雨,亘古绵长的只有不知从何处飘来的轻缈仙气, 拂颊如清风,润泽如春雨。可单单“羽瑶宫”不愿如此。 那是蓬莱仙岛上唯一的一座仙宫, 占的是蓬莱最平坦的一块地界, 用的是九天最难采的瀛洲白玉石,宫内装点更是各仙岛的珍稀之物, 虽比不得九天宝殿气势恢宏, 但已是巧夺天工、极尽华美。 只可惜, 如此美轮美奂的宫殿,多半时候都相当冷清。主人不好客,客人也懒得上门讨没趣, 久而久之, 也就不来往了, 皆大欢喜。 然而今天不同。 宫内仙婢们发现向来睡到自然醒的羽瑶上仙早早起身, 并且没有和往常一样洗漱, 而是沐浴焚香, 后穿戴整齐, 端坐于案前, 并命他们取来一盆清水。 仙婢们不敢怠慢, 悉数照做,然后就被羽瑶上仙屏退。 隔着紧闭的门扇,仙婢们看不见也听不到,简直抓心挠肝地好奇。原因无他,今日的羽瑶上仙实在太过反常,态度之郑重虔诚前所未有,近百年来,除了长乐仙,她们还没见过羽瑶上仙因什么人什么事如此重视过。 “走开——” 门内传来呵斥,显然知道隔墙有耳,而本应婉转的声音也因急促严厉的语调而显得刺耳。 深谙自家上仙坏脾气的仙婢们不敢拖延,无声而散。 门内,桌案前。 珞宓将木勺放在盛满水的水盆中央,动作极近轻柔,连呼吸都跟着轻下来,待到缓缓放手,勺柄于水面点出几丝波纹,复又归于平静。 终于,水和木勺彻底静止,珞宓双手合十,闭目拜礼,口中念念有词,端正虔诚:“天帝在上,镜灵明悬,使我以东,紫气东来,使我以西,龟鹤西望,使我以南,星辉南山,使我以北,福齐北晏。” 语毕,珞宓伸手旋动勺柄。 木勺缓缓旋转起来,先快后慢,终于在三圈半左右时停住,勺柄不偏不倚,指向正南。 珞宓顷刻起身,再不管木勺,而是拿起一早便放置在水盆旁边的羽镜,环抱出门。 羽瑶宫正南方不远处是一片杏花林,杏花终年盛开,无分时节,偶有仙气吹过,落花如雪。但此刻的珞宓没有那般闲情雅致,匆匆穿过杏花林,映入眼帘的是蓬莱仙人们最愿意逗留的去处。 此地没有名字,只是依杏花林傍蓬莱水修了几座亭子,以悠长回廊联通,云雾飘渺,鸟语花香,久而久之,便成了蓬莱散仙们欢聚游玩之所。 这会儿时候尚早,只有三位仙子坐在亭中,莺莺细语。 往日里珞宓才不愿与这些散仙交往,然今日,她却在见到这三位时眼眸一亮,立刻站定,侧耳细听她们在讲什么。 珞宓站得有些远,仙子们没发现她,自顾自嬉笑。 没被发现固然很好,但太远的距离也让珞宓听不清她们究竟在说什么。 没半点犹豫,珞宓抱着羽镜又靠近几步。 “……我待你心,永世不悔。” 缭绕仙气送来仙子细语,可惜只有后半句。 珞宓却又惊又喜,也顾不得仪态,三步并作两步奔向亭中:“你刚刚说什么?!” 三仙子未料珞宓突然出现,一时无措。 珞宓径自来到刚刚说话的仙子面前站定,错愕的仙子仍坐着,她站着,完全居高临下的气势,但因想起自己身份,便勉强按捺着心内波动,冷下声音道:“你刚刚说什么永世不悔?” 仙子不是仙婢,本能地对珞宓的趾高气昂心生抵触,但毕竟自己只是散仙,人家是上仙,哪怕只是占了个虚职,故掩住不快,起身施礼:“羽瑶上仙。”语毕也不用珞宓追问,迅速应答,“我们刚刚只是在聊闲话罢了,讲的是人间男女定情,往往愿意以天发誓。” “所以你刚刚说的是……” “适才上仙所闻是男子给女子的誓言。” “那你再给我重复一遍。” “天地为盟,日月为鉴,我待你心,永世不悔。” 门内的谭云山眼疾手快抓住她的胳膊,既稳稳扶住她,又没半点旁的不该有的身体接触,可谓从力道到姿势都极其精准,就像……他早有准备似的。 终于千辛万苦跨过那道看不见的水下门槛后,既灵再琢磨对方之前的提醒,怎么品,怎么像诅咒! 谭云山还真的被冤枉了,他自认及时出言,哪知道既灵还真是不管何时都风风火火,那一脚踢的,埋在水里,都能听见闷响,可想而知踢得多急多重。出手相扶是下意识的身体动作,虽然只是抓住了对方的胳膊,但毕竟男女有别,就算是骗子,也终归是个骗子姑娘,他本想等人站稳后出声道歉的,结果人家好像半点没觉出不妥,抽出胳膊昂起头,英姿飒爽就跨过了门槛。徒留谭云山站在原地,呆愣得像个被占了便宜的黄花闺女。 既灵在下人的带领下穿过空荡前庭,绕过冷清正堂,又于幽长曲折的回廊中穿行许久,仍未抵达谭老爷所在的□□茶厅。 宅院深深的谭府,仿佛没有尽头。 且这偌大的宅院十分冷清,明明四处都掌着灯,映得光辉透亮,却安静得过分。下人们应是都躲着不敢出来,于是既无人声,也无虫语,让这座宅子在不甚明朗的夜幕下,透着幽暗的静谧。 脚下因持续的蹚水,已经冷得有些木了,嗅觉却愈发敏锐起来。 既灵微微皱眉,明显闻到扑面而来的潮湿夜风里,腥气越来越重。 起先她习惯性地警惕,可等无意中瞥见回廊右侧虽泡在水中却仍郁郁葱葱的林木,便心中了然。 通常大户人家的回廊,都会修在池塘之上,花园之中,想来谭府也不例外。故而暴雨来袭,池塘同花园连成一片汪泽,前者隐于洪水,只留下淤泥泛起的腥气,后者连根被泡,只剩枝繁叶茂的上身。 胡思乱想间,回廊已至尽头。穿过一道月亮门,终于抵达后宅。 之前绕过正堂的时候既灵还在奇怪,为何谭老爷不在那里见他。一般来讲,正堂才是会客的地方,尤其她这种初次拜访的,和主人家别说相熟,连认识都算不上,却直接被邀到了后宅,于常理不合。 可等到进了后宅,脚下忽然一轻,她就明白了。 谭府后宅竟然没被淹! 相较于前庭和中庭,这里显然又被整体抬高了不少,具体高了多少尺寸既灵算不出确切,只是低头看着湿漉漉脚下久违的踏实地面,由衷觉得,谭云山他爷的银子没白花。 后宅是主人家寝居所在之地,但在寝居之前还有茶厅与围墙相隔,既灵跟着小厮去的就是茶厅。 说是茶厅,其实也是一个敞亮的厅堂,比前庭的正堂稍小些,然门窗雕刻繁复精美,厅内布置古朴典雅,也不失为待客佳所。 “老爷,法师来了——”下人自既灵报出名号后,就将她放在了“德高望重”的位置。 话音未落,谭老爷已经迎了出来。 谭老爷今年四十有四,个子不高,人又中年发福,没风吹日晒过的脸就像一个发面馒头,但细看能看出五官底子是可以的,只是如今生生被挤成了慈眉善目。一身缎面华服本该端庄大气,硬让他穿成了富贵喜庆,幸亏手里没拄拐杖,否则这月黑风高的,乍看还以为土地爷显灵。 “这位就是……女法师?”谭老爷迎出来的时候一脸热情洋溢,可等看清既灵,热情险些没挂住。先前下人确实说是来了位女法师,但他以为怎么也该是得道高尼或者道姑,结果竟是个黄毛丫头。 既灵的蓑衣斗笠都留在栓于大门口的木盆内,此时一袭水色衣衫,头发简单梳起,无繁复装饰,却趁得面容更为秀气灵动,活脱脱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既灵太习惯这样的目光了,也不客套,直接默念净妖咒。 只见腰间铃铛随着她的低吟闪出银光,忽地挣脱系线,浮于半空,骤然变大! 谭员外和小厮瞪大眼睛,吓傻了。 既灵伸出手掌,口中默念,转瞬,空中巨钟变回铃铛落于掌心,既灵将之重新系好,这才缓缓施礼,沉声道:“在下既灵,想必员外已在通禀中知晓了我的身份,我便不再多讲了。如今妖星入谭宅,恰被我所见,那是我与贵府有缘,员外若信得过我,我定不遗余力驱除妖孽,若信不过我,我立刻离开,从此山高路远,再无相干。” 这年头,富甲一方的大户都会捐个员外郎来做,既灵料定谭老爷也不可能免俗,故开口直接喊了员外。 谭老爷的确是个员外郎,但这种事情被说中无甚稀奇,真正把他震住的是突然出现的大钟和既灵的气势,尤其那句“从此山高路远,再无相干”,怎么听都像是“你就算被妖星祸害死了也别怪我”。 谭员外和气生财一辈子,妥妥怂人一名,当下一脸愧意,语带热切:“法师快请进来说话。” 既灵目的达到,心满意足进门落座,终于在折腾了一晚上之后,喝到了一口热茶。 既灵是在热茶下肚,身体慢慢暖和之后,才想起来还有谭云山这么一位公子,于是四下环顾,发现对方竟然就坐在自己身边。 从抵达茶厅门口到现在,谭云山始终未发一语,安静得就像根本没他这么个人。而谭老爷也没跟儿子说什么话,全副身心都放在“妖星”上,一个劲儿问她有何法可解。 既灵说不出哪里怪异,但就是觉得不对,并且后知后觉,这谭老爷和谭云山的外貌也着实相差太多,即便谭老爷瘦下来,身量和眉眼也都不像…… “法师?”谭老爷诚心盼救命良方,法师却好像走了神,他只好小心翼翼地出声呼唤。 既灵定定神,拂去乱七八糟的心思,重新看向谭员外,道:“那妖星十有八九需要借水而行,所以员外不必做什么,只要同现在一样待在后宅,除非万不得已,断不要入水,剩下的交给我。” 谭员外点头如啄米:“全听法师的。” 既灵就喜欢这样好说话的。妖怪作祟,当然只有捉到妖才能了结,她不用别人帮忙,但也不希望别人添乱…… “爹,云山想随法师一道捉拿妖星。” 比如这种! 谭员外闻言诧异,终于第一次给了谭云山正眼:“你要一起?” 谭云山点头,一直淡然得甚至有些慵懒的声音,竟铿锵有力起来:“身为谭家子嗣,保家护宅责无旁贷。法师初来乍到,对谭府各处不甚了解,云山虽不通法术,但熟知府内情形,可随在左右相辅,助法师降魔除妖。” 既灵想都不用想,断定谭员外肯定拒绝,谁家亲爹会放自己儿子舍身犯险,况且又不是真能帮什么大忙,无非跑前跑后打个杂,领个路,随便小厮都能做。 谭员外也的确一脸不赞同。 但既灵等了半天,眼看着谭员外从不赞同变成犹豫,又从犹豫变成下定决心,也不知道心里如何百转千回的,竟然最终点了头:“也好。” 也好? 这是亲爹?! 谭云山似早料到这个结果,眼底毫无讶异,脸上则长久地维持着毅然,仿佛真有一腔降魔除妖的热血。 少爷毅然决然,老爷点头应允,既灵总不能说我不想让你家少爷跟着我,这不光说出来尴尬,也容易让谭员外起疑,最终只得客随主便,接受这位少爷跟班。 除此之外,既灵也把话说明,即降服妖星并非一天能成的事,要看捉妖者的能力,也要看运气。谭员外觉得很有道理,确切地说他现在觉得既灵说什么都有道理,故而立刻邀请既灵住下,许诺整个谭府,无分日夜,随她走动,什么时候降服妖星,什么时候再行离开不迟。 如此这般,一切敲定。 夜色如水,明明雨停了,云雾也散了些,可还是觉不出一点轻快。 被小厮于酣眠中挖起来的谭员外已经被“妖星”吓得没一丝睡意,但该谈的都谈完,坐在茶厅大眼瞪小眼也不是回事,便叫来管家,让他给既灵安排客房,先行休息。 “恐怕不成,”既灵起身,道,“妖星刚刚入宅,正是无头苍蝇乱撞的时候,如果等到它熟悉了贵府,甚至找到了藏匿之处,那就更难捉了。” 谭老爷闻言变色,也跟着紧张起身:“那依法师看该当如何?” 既灵无半点犹豫:“事不宜迟,现在就捉。” 谭员外当然喜欢这个提议,但又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总不好说那法师你捉去吧,我回房里继续睡觉。 好在法师是个贴心的—— “员外快些歇息吧,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 谭员外长舒口气:“有劳法师了。”而后瞄儿子一眼,顿了下,才道,“多加小心。” 然语气之冷淡,连既灵听着都有点替谭云山抱不平。 送走谭员外后,管家差人以最快的速度带二少爷下去更衣,及至谭云山重新一身清爽干燥,才离开茶厅,回去歇息。管家原本也想找丫鬟带既灵去换掉湿透的鞋袜,但既灵想到等下捉妖还得湿,便婉言谢绝,不费那个事了。 很快,茶厅只剩下既灵和换衣归来的谭云山,还有两盏已经冷透的茶。 既灵用余光看谭云山,后者和先前离开时一样,面色平静,神态自然,看不出什么情绪。倒是新换的一身黛蓝衣衫和重新梳好的头发,让他一扫先前的轻浮之气,多了几分稳重英武。 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既灵虽满腹狐疑,也不愿多打听,思量片刻后,还是讲回他俩之间的恩怨:“你既然认定我是骗子,为什么不和你爹讲?” 谭云山无奈叹口气:“你都祭出大钟了,我说什么爹也不会信的,倒不如顺着他的意。南墙嘛,总要撞上一次,疼了,才知道回头。” 既灵挑眉:“那你又自告奋勇给我做帮手?” 谭云山笑:“没法拆穿你就只能盯着你,不然回头我爹是醒了,谭府也让你搬空了。” ……让亲爹撞墙,把善意当贼,这什么破人啊!换身衣服也白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8.第 38 章 此为防盗章, 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 防盗时间为36小时。  谭云山还真的被冤枉了,他自认及时出言,哪知道既灵还真是不管何时都风风火火, 那一脚踢的,埋在水里, 都能听见闷响,可想而知踢得多急多重。出手相扶是下意识的身体动作, 虽然只是抓住了对方的胳膊,但毕竟男女有别, 就算是骗子, 也终归是个骗子姑娘,他本想等人站稳后出声道歉的, 结果人家好像半点没觉出不妥,抽出胳膊昂起头,英姿飒爽就跨过了门槛。徒留谭云山站在原地,呆愣得像个被占了便宜的黄花闺女。 既灵在下人的带领下穿过空荡前庭,绕过冷清正堂,又于幽长曲折的回廊中穿行许久, 仍未抵达谭老爷所在的□□茶厅。 宅院深深的谭府, 仿佛没有尽头。 且这偌大的宅院十分冷清, 明明四处都掌着灯, 映得光辉透亮, 却安静得过分。下人们应是都躲着不敢出来, 于是既无人声,也无虫语,让这座宅子在不甚明朗的夜幕下,透着幽暗的静谧。 脚下因持续的蹚水,已经冷得有些木了,嗅觉却愈发敏锐起来。 既灵微微皱眉,明显闻到扑面而来的潮湿夜风里,腥气越来越重。 起先她习惯性地警惕,可等无意中瞥见回廊右侧虽泡在水中却仍郁郁葱葱的林木,便心中了然。 通常大户人家的回廊,都会修在池塘之上,花园之中,想来谭府也不例外。故而暴雨来袭,池塘同花园连成一片汪泽,前者隐于洪水,只留下淤泥泛起的腥气,后者连根被泡,只剩枝繁叶茂的上身。 胡思乱想间,回廊已至尽头。穿过一道月亮门,终于抵达后宅。 之前绕过正堂的时候既灵还在奇怪,为何谭老爷不在那里见他。一般来讲,正堂才是会客的地方,尤其她这种初次拜访的,和主人家别说相熟,连认识都算不上,却直接被邀到了后宅,于常理不合。 可等到进了后宅,脚下忽然一轻,她就明白了。 谭府后宅竟然没被淹! 相较于前庭和中庭,这里显然又被整体抬高了不少,具体高了多少尺寸既灵算不出确切,只是低头看着湿漉漉脚下久违的踏实地面,由衷觉得,谭云山他爷的银子没白花。 后宅是主人家寝居所在之地,但在寝居之前还有茶厅与围墙相隔,既灵跟着小厮去的就是茶厅。 说是茶厅,其实也是一个敞亮的厅堂,比前庭的正堂稍小些,然门窗雕刻繁复精美,厅内布置古朴典雅,也不失为待客佳所。 “老爷,法师来了——”下人自既灵报出名号后,就将她放在了“德高望重”的位置。 话音未落,谭老爷已经迎了出来。 谭老爷今年四十有四,个子不高,人又中年发福,没风吹日晒过的脸就像一个发面馒头,但细看能看出五官底子是可以的,只是如今生生被挤成了慈眉善目。一身缎面华服本该端庄大气,硬让他穿成了富贵喜庆,幸亏手里没拄拐杖,否则这月黑风高的,乍看还以为土地爷显灵。 “这位就是女法师?”谭老爷迎出来的时候一脸热情洋溢,可等看清既灵,热情险些没挂住。先前下人确实说是来了位女法师,但他以为怎么也该是得道高尼或者道姑,结果竟是个黄毛丫头。 既灵的蓑衣斗笠都留在栓于大门口的木盆内,此时一袭水色衣衫,头发简单梳起,无繁复装饰,却趁得面容更为秀气灵动,活脱脱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既灵太习惯这样的目光了,也不客套,直接默念净妖咒。 只见腰间铃铛随着她的低吟闪出银光,忽地挣脱系线,浮于半空,骤然变大! 谭员外和小厮瞪大眼睛,吓傻了。 既灵伸出手掌,口中默念,转瞬,空中巨钟变回铃铛落于掌心,既灵将之重新系好,这才缓缓施礼,沉声道:“在下既灵,想必员外已在通禀中知晓了我的身份,我便不再多讲了。如今妖星入谭宅,恰被我所见,那是我与贵府有缘,员外若信得过我,我定不遗余力驱除妖孽,若信不过我,我立刻离开,从此山高路远,再无相干。” 这年头,富甲一方的大户都会捐个员外郎来做,既灵料定谭老爷也不可能免俗,故开口直接喊了员外。 谭老爷的确是个员外郎,但这种事情被说中无甚稀奇,真正把他震住的是突然出现的大钟和既灵的气势,尤其那句“从此山高路远,再无相干”,怎么听都像是“你就算被妖星祸害死了也别怪我”。 谭员外和气生财一辈子,妥妥怂人一名,当下一脸愧意,语带热切:“法师快请进来说话。” 既灵目的达到,心满意足进门落座,终于在折腾了一晚上之后,喝到了一口热茶。 既灵是在热茶下肚,身体慢慢暖和之后,才想起来还有谭云山这么一位公子,于是四下环顾,发现对方竟然就坐在自己身边。 从抵达茶厅门口到现在,谭云山始终未发一语,安静得就像根本没他这么个人。而谭老爷也没跟儿子说什么话,全副身心都放在“妖星”上,一个劲儿问她有何法可解。 既灵说不出哪里怪异,但就是觉得不对,并且后知后觉,这谭老爷和谭云山的外貌也着实相差太多,即便谭老爷瘦下来,身量和眉眼也都不像 “法师?”谭老爷诚心盼救命良方,法师却好像走了神,他只好小心翼翼地出声呼唤。 既灵定定神,拂去乱七八糟的心思,重新看向谭员外,道:“那妖星十有八九需要借水而行,所以员外不必做什么,只要同现在一样待在后宅,除非万不得已,断不要入水,剩下的交给我。” 谭员外点头如啄米:“全听法师的。” 既灵就喜欢这样好说话的。妖怪作祟,当然只有捉到妖才能了结,她不用别人帮忙,但也不希望别人添乱 “爹,云山想随法师一道捉拿妖星。” 比如这种! 谭员外闻言诧异,终于第一次给了谭云山正眼:“你要一起?” 谭云山点头,一直淡然得甚至有些慵懒的声音,竟铿锵有力起来:“身为谭家子嗣,保家护宅责无旁贷。法师初来乍到,对谭府各处不甚了解,云山虽不通法术,但熟知府内情形,可随在左右相辅,助法师降魔除妖。” 既灵想都不用想,断定谭员外肯定拒绝,谁家亲爹会放自己儿子舍身犯险,况且又不是真能帮什么大忙,无非跑前跑后打个杂,领个路,随便小厮都能做。 谭员外也的确一脸不赞同。 但既灵等了半天,眼看着谭员外从不赞同变成犹豫,又从犹豫变成下定决心,也不知道心里如何百转千回的,竟然最终点了头:“也好。” 也好? 这是亲爹?! 谭云山似早料到这个结果,眼底毫无讶异,脸上则长久地维持着毅然,仿佛真有一腔降魔除妖的热血。 少爷毅然决然,老爷点头应允,既灵总不能说我不想让你家少爷跟着我,这不光说出来尴尬,也容易让谭员外起疑,最终只得客随主便,接受这位少爷跟班。 除此之外,既灵也把话说明,即降服妖星并非一天能成的事,要看捉妖者的能力,也要看运气。谭员外觉得很有道理,确切地说他现在觉得既灵说什么都有道理,故而立刻邀请既灵住下,许诺整个谭府,无分日夜,随她走动,什么时候降服妖星,什么时候再行离开不迟。 如此这般,一切敲定。 夜色如水,明明雨停了,云雾也散了些,可还是觉不出一点轻快。 被小厮于酣眠中挖起来的谭员外已经被“妖星”吓得没一丝睡意,但该谈的都谈完,坐在茶厅大眼瞪小眼也不是回事,便叫来管家,让他给既灵安排客房,先行休息。 “恐怕不成,”既灵起身,道,“妖星刚刚入宅,正是无头苍蝇乱撞的时候,如果等到它熟悉了贵府,甚至找到了藏匿之处,那就更难捉了。” 谭老爷闻言变色,也跟着紧张起身:“那依法师看该当如何?” 既灵无半点犹豫:“事不宜迟,现在就捉。” 谭员外当然喜欢这个提议,但又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总不好说那法师你捉去吧,我回房里继续睡觉。 好在法师是个贴心的—— “员外快些歇息吧,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 谭员外长舒口气:“有劳法师了。”而后瞄儿子一眼,顿了下,才道,“多加小心。” 然语气之冷淡,连既灵听着都有点替谭云山抱不平。 送走谭员外后,管家差人以最快的速度带二少爷下去更衣,及至谭云山重新一身清爽干燥,才离开茶厅,回去歇息。管家原本也想找丫鬟带既灵去换掉湿透的鞋袜,但既灵想到等下捉妖还得湿,便婉言谢绝,不费那个事了。 很快,茶厅只剩下既灵和换衣归来的谭云山,还有两盏已经冷透的茶。 既灵用余光看谭云山,后者和先前离开时一样,面色平静,神态自然,看不出什么情绪。倒是新换的一身黛蓝衣衫和重新梳好的头发,让他一扫先前的轻浮之气,多了几分稳重英武。 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既灵虽满腹狐疑,也不愿多打听,思量片刻后,还是讲回他俩之间的恩怨:“你既然认定我是骗子,为什么不和你爹讲?” 谭云山无奈叹口气:“你都祭出大钟了,我说什么爹也不会信的,倒不如顺着他的意。南墙嘛,总要撞上一次,疼了,才知道回头。” 既灵挑眉:“那你又自告奋勇给我做帮手?” 谭云山笑:“没法拆穿你就只能盯着你,不然回头我爹是醒了,谭府也让你搬空了。” 让亲爹撞墙,把善意当贼,这什么破人啊!换身衣服也白搭! 借着茶厅烛火点燃浮屠香,香缕袅袅而起,立刻散出清淡香气,闻得人心神安宁,五内平和。 “这是什么香?”谭云山好奇地凑过来。既灵懂法术,身上定然带着一些神奇之物,无妖可捉,但唬人足够了,他没打算真的帮她,然而长夜漫漫,总要找点趣味。 若在半个时辰之前,既灵理都不会理他,但见过谭员外之后,蓦地就有点替这位二少爷鸣不平。虽然他由着自己亲爹撞南墙,但那也是出于“自认为的好意”,其目的是守护家宅,也就是说他心里是放着家人的;可谭员外就不一样了,无论是同意谭云山帮她忙,还是刚刚茶厅里全程的微妙冷淡和疏离,都让人感觉不到那句“可怜天下父母心”。 也许个中有说得通的缘由吧,但既灵只是个外人,无从得知内情,只单纯对比二者态度,泛滥的同情心就有点往谭云山这边倾斜,连带着脸也就冷不起来了。 “浮屠香,”自谭府门外相识,既灵第一次对着谭云山态度平和,甚至带上点耐心,“可辨妖气方向。” “如何辨?”谭云山没注意既灵的变化,全部心思都放在她手中的新奇物件上。 既灵一边目不转睛盯着香缕,一边耐心解释:“若有妖气,香缕便会朝着有妖气的方向飘,若无妖气,香缕径直向上。” 谭云山锲而不舍:“要是有风呢?” 既灵笃定:“除了妖气,什么都吹不动浮屠香。” 谭云山:“呼——” 既灵:“” 谭云山:“竟然真的不动!” 素未蒙面的妖怪在既灵这里只是出于斩妖除魔的大义,必须捉拿,但谭云山,成功以一己之力激起了她大开杀戒的心。 说也奇怪,明明眼看紫气入了宅,当时的浮屠香也清清楚楚飘进谭府高墙,可等到既灵在茶厅重新燃了浮屠香,香缕却哪也不去,就径直往上,执着地钟情于茶厅房梁。 既灵睁大眼睛在茶厅盯了一个时辰 谭云山陪了她一个时辰。 前者双目通红,后者呵欠连连。 说实话,看着既灵一动不动,目不转睛,生生对着浮屠香坐了这么久,谭云山几乎要信她了,可如今什么都没发生,这就非常说不过去了。 “放弃吧,”谭云山起身动动僵硬酸疼的胳膊腿,好言相劝,“姑娘家的,何必熬得这么辛苦。” 又一支香燃尽,既灵也满是挫败和疑惑。 吹掉指尖上的香灰,她也学着谭云山那样,站起来左扭扭右扭扭,果然,关节舒展许多,连带着也有了聊天的心情:“我还以为你会说,放弃吧,反正有我在,你什么都拿不走。” 谭云山看着既灵不管不顾伸胳膊弄腿,全然没姑娘家的自觉,好笑之余,又觉得难得。世俗礼教给了女子太多限制,这也不能行,那也不能做,久而久之,便都成了规规矩矩的样子。笑不露齿固然温婉,可人生一世,若连激动时都不能纵情,狂喜时都不能放肆,该有多苦闷。 怕也只有既灵这样在外漂泊自力更生的姑娘,能如此自然洒脱。 “我相信你是捉妖的了。”谭云山这么想,便也这么说了。 既灵愣住,怀疑自己听错了。悄无声息过了一个时辰,连根妖毛都没见到,这人就信了? “但这世上没妖,所以你放弃吧,别再追寻这种无影的虚妄。” “” 她就知道。 这人还想让自己爹撞南墙,依既灵看,最需要南墙的是他! “如果我说我自下山到现在,捉过的妖不下数十只,你信吗?” “信” “啊?” “如果你能让我看见的话。” “” 妖都收完了,去哪里看!!! 与谭云山交谈就是个错误。 既灵不住地深呼吸,好不容易重新稳住心神,再不理旁边的家伙,拿出一支新的浮屠香,走近烛台重新点上。 谭云山坐回椅子,还慢悠悠劝呢:“别浪费了,挺好闻的香,留下来送我几” 话未说完,戛然而止。 谭云山瞪大眼睛,只见新燃起的浮屠香似有狂风来袭,香缕在燃起的一刹那便冲向紧闭窗扇,重重打在窗格的蒙纸上,因无法突破,一撞而散,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啪”。而后飘来的香缕持之以恒地往窗外冲,接二连三的“啪啪啪”之后,蒙纸竟被打透一个指尖大小的窟窿! 谭云山惊得忘了呼吸。 直到一个黑影从眼前咻地闪过,谭云山才回过神,定睛再看,大堂早没了“法师”身影。 谭云山反应迟钝,好在脚程不赖,寻着声音没多久便追上了既灵。追上时,后者已在中庭的花园之中。说是花园,也早没了鸟语花香,甭管多珍奇的草木尽数泡在泥水里,偶尔还能踢到大盆景所用的缸瓮。 既灵神情严肃,不发一语,对于气喘吁吁的谭云山无丝毫在意,就像根本没这个人一样,目光紧紧锁着香缕,脚下则亦步亦趋地跟着,直至来到花园西面的尽头。 谭宅的中庭占地很大,贯穿其中的回廊也幽深曲折,但实际上布局并不复杂。回廊大体仍是连通正南的前庭和正北的后宅,而后西面建花园,东面修池塘。 既灵的脚步在花园尽头的围墙底下停住,终于想起身旁还一位谭公子:“墙那边是什么?” 谭云山如实相告:“街上。” 已经到了西面尽头,再往西,自然就不是谭宅了。 真以为谭宅没有尽头的既灵毫无防备,让这答案打了个措手不及。 谭云山难得占了一回地主之礼,心情刚要飘,就觉脸侧刮过一阵风——既灵竟然上墙了,还是就地而起生蹦上去的! 谭云山叹为观止,不自觉出声:“既灵姑娘” 没等他说完,墙头上的玲珑身影又咻地一下消失,随后就是一墙之隔,身体落水的咕咚声。 谭云山完全没有跟着翻墙那种自不量力的念头,回过神后立刻啪啪踩水地往前跑,以最快速度抵达花园侧门,放下门闩,自开启的门扇中侧身而出。 从花园到街上,一门之隔,水却一下子漫到胸口,好在谭云山身强体健,稳得住,倒是关心不远处那翻腾起的水花:“既灵姑娘,你还好吧——” “你c说c呢——” 很好,仍然中气十足。 “我刚才就是想提醒你,墙外水深——” “那你倒是说啊——” “没等我说呢你就已经跳下去了——” “那麻烦你下次嘴皮子再快点——” “语速急促有失君子风度——” “我呜” 吞进去一口泥水的时候,既灵在心底对已经仙逝的青道子虔诚低语:师傅,您老人家在天上一定很寂寞,别急,我这就送人上去陪你。 终于千辛万苦跨过那道看不见的水下门槛后,既灵再琢磨对方之前的提醒,怎么品,怎么像诅咒! 谭云山还真的被冤枉了,他自认及时出言,哪知道既灵还真是不管何时都风风火火,那一脚踢的,埋在水里,都能听见闷响,可想而知踢得多急多重。出手相扶是下意识的身体动作,虽然只是抓住了对方的胳膊,但毕竟男女有别,就算是骗子,也终归是个骗子姑娘,他本想等人站稳后出声道歉的,结果人家好像半点没觉出不妥,抽出胳膊昂起头,英姿飒爽就跨过了门槛。徒留谭云山站在原地,呆愣得像个被占了便宜的黄花闺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9.第 39 章 此为防盗章, 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 防盗时间为36小时。 冯不羁没成想自己放跑了妖,倒收来俩修行路上的“后生晚辈”,这还真是让人有点小兴奋。 “咳咳, ”使命感爆棚的冯不羁清清嗓子,才徐徐道来, “九天仙界,与既灵姑娘你想得一样, 就是神仙住的地方,天帝也确实就是仙界的皇帝, 神仙的头头,掌管整个九天” “但这仙界呢, 你说它在天上也行,说它在海上也对,因为九天仙界由岱舆c员峤c方壶c瀛洲c蓬莱五座仙山和被这五座仙山环绕其中的九天宝殿组成, 仙山里住神仙, 九天宝殿里自然就是天帝和帝后” “可这五座仙山虽成环绕, 但距离九天宝殿的远近各不相同, 彼此间的高低位置也相异。据说呃, 后面可就是道听途说了,毕竟我也没有亲见过, 你们就随便听听吧” “据说岱舆和员峤距离九天宝殿最近, 也是所有仙山里漂浮得最高的, 坐星辰之上, 与九天宝殿并肩,住的呢也都是一些有官职的上仙” “剩下三座仙山就相对漂得低一点,距离九天宝殿也就远了,住的都是小仙散仙,这其中最低最远的是瀛洲,不在天上,而是漂浮在东海尽头,所以很多求仙的人上不去天,便出海,传说真有成的,当然是真是假就没人知道了。” 一口气说太多,冯不羁停下之后连喝三碗茶。 一口气听了太多,既灵和谭云山沉默良久,慢慢消化。 最终,谭云山率先打破安静。 既灵不愿意承认谭云山比自己脑子快,但又的的确确是自己还在捋那几座仙山的距离和关系呢,人家已经发现了重要讯息—— “冯兄,后面的都是道听途说了,难道前面的五座仙山环绕九天宝殿之景,你就亲见过?” 冯不羁刚喝上第四碗茶,一个没喝好,呛得咳嗽起来。 谭云山连忙拍拍他后背,温柔宽容:“没事没事,我不问了,你别紧张。” 既灵瞪大眼睛,她还在这里想给谭云山的敏锐叫好呢,结果这人真的就只是随便问问! 终于咳嗽完了的冯不羁也不给既灵说话时间,立刻借坡下驴:“说到应蛇为何身为上古五妖兽之一,却轻而易举被你打回原形,这就又得从那次围剿说起了” 既灵:“” 还没有人说到这里好吗!!! “那次围剿,五妖兽虽侥幸逃脱,实则已元气大伤,再不可能恢复往日妖力,别说比不得上古时期,就是后世这些新的妖怪,但凡修炼到一定年头,都可以和这五妖兽比画比画。它们也清楚自己不复往日威风,所以自逃脱后一直蛰伏,有像应蛇这种找了条不起眼的护城河的,也有躲深山老林的,总之散落各处,销声匿迹。” “就让它们这样跑了?”新听来的事情让既灵忘了去揪先前的疑问,只剩下满腹不甘心,“既然已经倾全力围剿,为何不剿个彻底呢?” 冯不羁道:“虽说围剿得胜,但如此大动干戈,仙界亦死伤无数,急需修生养息,加上逃走的五妖兽再没闹出大动静,久而久之,人世安稳,仙界自然也没必要再费心费神去搜寻捉拿一个掀不起大浪的老妖怪了。” 既灵越听越不平:“什么叫现世安稳?什么叫再没闹出大动静?槐城现在叫安稳?那么多人失踪不算大动静?你是没看到陈府家丁死得有多惨!” 冯不羁沉吟片刻,问:“是不是内里化成血水,只剩一副空皮囊?” 既灵讶异:“你也见到了?” 冯不羁道:“陈府的我没见,但在护城河里找应蛇的时候,倒捞上来十多具尸体,都是同样的死状,一碰就破裂,最终只剩一层皮。” “那应该就是槐城失踪的百姓了。”虽已料到,但真听见,既灵还是觉着心里堵得慌。 冯不羁叹口气,道:“我曾在一本书上读到过,上古妖兽吸人精气的方式同后世的妖完全不同,被他们吸过精气的人,骨肉尽灭,现在看,它们的妖力虽然不如从前,但修炼方法完全没变。” 既灵定定看他,又仿佛透过他,在看天上那些不作为的神仙:“放着这样的妖怪不管,你还觉得他们做得对?” 冯不羁没答话,好半天,才嘲弄地扯了下嘴角,带着不屑,又带点无奈:“这么和你说吧,我们站在地上,看周围发生的事情是大事,但人家在天上,看整个世间可能都只是一方棋盘。上古妖兽又如何,早就是闹腾不起来的小妖”他说着伸出手,拇指指甲压到小指指肚上,作极微小状,“连粒灰尘都算不上,管他作甚?” 既灵看着冯不羁比出的刺眼手势,半晌,沉下声音:“他们不管,我管。” 冯不羁有片刻的愣神,而后第一次,认真打量起既灵,再开口时,语气里已多了一分敬重:“姑娘师从何处,修的什么法,捉的什么妖?” 既灵抬手施礼,也难得正式回道:“既灵师从灵山青道子,修六尘真法,捉恶妖邪魔。” 冯不羁自认见多识广,结果人家姑娘这段自报家门里除了灵山他听过,其余皆是茫然,只好面上尬笑,以礼回应:“冯不羁,师从大苍山云松法师,修五蕴道,捉造孽妖。” 妖,亦有作恶与不作恶之分,有的修行者不管这些,见妖即斩,有的则会依据善恶再行动手,难得他俩都是后者。 问完既灵,冯不羁又转向谭云山,一脸好奇与期待。 谭云山放下筷子,郑重抱拳:“谭云山,一介凡人,读圣贤书,修礼仪道,不捉妖。” 冯不羁怔住,视线在谭云山和既灵脸上转了几个来回,他出水就见到这二位一个当饵一个施法合力捉妖,想当然就认为谭云山也是同行 谭云山知道冯不羁误会了,立刻贴心解释:“她是法师,我是这家二少爷。” 冯不羁挠挠头:“那这家里的其他人呢?” 谭云山微笑:“跑了。” 几碗稀粥下肚,谭云山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而就在他吃饭的当口,那边的两位同行已经讨论出了一个不好不坏的结果—— 冯不羁:“你确定把它打回原形了?” 既灵:“一条二尺来长的灰绿蛇,背部七寸处有双翼。” 冯不羁:“那就没错了。话说你是用什么法器打的,这么厉害?” 既灵:“净妖铃。” 冯不羁:“就这个小东西?” 既灵:“我施法给你看看?” 冯不羁:“不用不用,世间之大自有高人妙器,我信你。” 既灵:“只可惜,它已经逃进水里,再想抓就难了。” 冯不羁:“你可以换个角度想,它已重伤现形,除非吃仙丹,否则百年内再无可能作恶,抓不着就抓不着吧,槐城太平了就行。” 既灵:“槐城真的太平了吗?” 冯不羁:“那得看明早水退不退。” 谭云山不敢打扰这二位,到角落寻了把椅子,悄悄打起盹来。 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靠在椅子上半睡半醒的谭云山总觉得哪里不对,仿佛四面八方有怪异的风袭来,扰得他不安宁。终于,他百般不愿地挣扎着张开眼皮,发现面前似有一团黑影。 等渐渐看清那是一张距离极近的大脸后,谭云山一个激灵,彻底醒了。 “谭老弟,你还真别说自己是一介凡人,”冯不羁仔细打量谭云山的脸,啧啧称奇,“刚在园子里差点被妖怪生吞活剥了,转头就能睡着,一介凡人可没你这样淡然从容的气度。” 坐在另一边围观了全程的既灵还以为冯不羁发现了什么呢,闻言没好气地笑道:“他不是从容,是心大。” 虽只相处几天,但既灵已经对谭云山略知一二。这人害怕的时候是真怕,但怕完了也是忘得真快,就像聊到谭员外对他的态度,无奈难过肯定是有的,可转瞬,就又自己把自己开解了,简直比佛门中人还放得下。 谭云山风雅一笑,坦然接受既灵的评价,且自有一番道理:“想开点没什么不好,世道已如此不易,何必再自己为难自己。” “”你一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到底哪里不易了! “没见过娘,爹又不疼,大哥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连家产都不担心我争”一桩桩,一件件,谭云山竟煞有介事数起来。 既灵决定以后要喜怒不形于色,否则不等说话,光一个表情,就让人把念头猜着七八分,太吃亏了! 冯不羁对谭二少的印象还停留在“舍身做诱饵”和“可怜兮兮喝粥”上,心里已对这个敢以血肉之躯面对妖怪的富家公子生出一丝钦佩,这会儿又见他这么惨,简直不忍心继续听了,索性抢白,换个话题:“谭老弟,你虽然不是修行中人,但能与应蛇周旋这一场,也算是命里机缘了,保不齐以后就陆陆续续遇上各种妖,防范之法还是要懂一些的。你既然叫我一声兄长,那为兄就不能白受,来,我具体给你讲讲” 话没说完,谭云山已经被冯不羁一胳膊揽住肩膀。 这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了。 谭云山心情复杂,其实他也知道冯不羁是好意,但那句“保不齐以后就陆陆续续遇上各种妖”,实在让人高兴不起来 夜基本过去,再一会儿,天就亮了,但这一屋子三个人,除了谭云山时不时打个哈欠外,其余二者皆了无倦意。只不过冯不羁精神是因为终于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听众”,既灵精神是因为心里惦记着逃走的应蛇。 然而对方已经逃走了,以那样小的原形,随便想藏在哪处山野河泽都轻而易举,她就是坐在这里把头发纠结白了,仍束手无策。 “真的啊,厉害。”耳边传来谭云山的轻呼,声音不高,但情真意切。 “过奖过奖,我毕竟修行有年头了,这点雕虫小技还是有的哈哈哈”谦虚得毫不走心的是冯不羁,浑厚笑声里满是得意与自豪,“我再和你说我前年遇上的那只妖怪,那可真是我遇见过的最狡猾的妖,能耐不大,但特别鬼!我不诳你,就算九天仙界派人下来,都容易着了它的道,但我是谁啊,我吃过的盐比那妖怪喝过的露水都多” “传授防范之法”怎么就变成了“回顾光辉过往”,既灵不清楚,反正她注意到的时候,两个人就已经相谈甚欢了。冯不羁主要是讲,谭云山主要是捧,但讲者兴致高昂,捧者回应到位,于是一个越讲越欢腾,一个越捧越娴熟。 这会儿,冯不羁正手舞足蹈地比画那妖怪怎么怎么诡计多端,与刚从池塘里冒出来的落魄样截然不同,虽还是那一身衣服,但此刻的他满面红光,周身都是“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斩一双”的如虹气势,就哪怕现在有妖在附近,也得躲着他走。 谭云山则是截然不同的而另外一种风采。 若冯不羁是英雄如烈火,那谭云山现在就是君子如静水,甭管冯不羁怎么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他就笑盈盈地听着,间或看准时机送上一句“厉害”“佩服”“冯兄真乃高人也”,话不用多,几个字,就让冯不羁如沐春风。 “咱俩拜把子吧!”不知被谭云山的哪句话触动了心弦,冯不羁忽地来了这么一句。 不仅既灵愣了,谭云山也有点被惊着。 冯不羁看看他俩的表情,末了解释似的一声长叹:“同道易得,知己难求啊!” 既灵扶额,怎么就知己了?! 再忍不了,她先白一眼谭云山,谴责他欺骗别人感情,再看向冯不羁,直接点破:“你别太当真了,他那是敷衍你呢,左耳朵听右耳朵冒,根本没往心里去。” 本以为这话说完,冯不羁要么和她分辩,要么去找谭云山求证,不料哪种情况都没发生,人家冯大师直接点头,认了:“我知道啊。” 既灵怔住,语塞。 冯不羁继续道:“我已经很久没和人这么痛快说过话了。你说他敷衍,但有些人连敷衍都懒得敷衍呢,他坐在这里听我讲了几个时辰,一直笑模笑样,再不走心,于我看来也是难得的真心了。” 谭云山不语,只微笑轻摆手,那叫一个谦虚。 既灵讨了个没趣,又见谭二少如此,简直想一脚踹过去。 冯不羁将二人的“眉目传情”尽收眼底,好笑之余,又生出一丝感慨,便颇为语重心长地对既灵道:“你这个小姑娘啊,就是凡事太较真。” 既灵觉得这话好没道理:“不较真,难道要糊涂过日子吗?还有遇上厉害妖怪的时候,不较真,难道就打得过便打,打不过便跑吗?” 冯不羁几乎没半点犹豫地点头:“当然。人外有人,妖外有妖,我们不可能灭得掉每一只,留得性命在,方能多捉妖。” 谭云山也凑过来:“人生在世,别为难自己” 既灵牙根痒痒:“这话你已经说过了” 谭云山静静看了她片刻,补完后半句,“也别为难别人。” 屋里安静下来,没人说话,只一盘不知何时被何人摆在屋角几案上的果子,发出几丝清新的香。 冯不羁有点受不了这样的压抑,求助似的看向自己的谭老弟。 谭云山老神在在,给了冯兄一个“放心,她是一个非常文静的好姑娘”的眼神。 冯不羁回忆起既灵站在池塘绳索上的凌厉身姿,总觉得谭老弟可能过于自信了。 既灵垂着眼睛,思索着谭云山那最后半句话,她想得很认真,以至于对屋内气氛的骤然转变毫无察觉。 虽然文静与否有待商榷,但有一点谭云山判断得很准,那就是既灵没生气。 原本也没生气的理由。 甚至,既灵思索后觉得谭云山说得不无道理。 一样米养百样人,有急性子,有慢性子,有勇敢的,有怯懦的,有迎难而上的,也有顺其自然的,她不能拿自己的做法去要求别人,就像之前生生让谭云山饿了那么久,现下想来,若不是为了守护谭家周全,他恐怕也不会答应自己。 想是想通了,但难免有失落。 犹豫再三,既灵还是直截了当问出了口:“如果应蛇不是出现在谭家,而是出现在别的地方,你还会帮忙捉吗?” 谭云山收敛起玩笑,缓缓摇头:“不会。应蛇出现在谭家,形势所迫,我只能以卵击石,但若它出现在别的地方,压根儿与我没关系,难道我还要主动去找石头撞吗。” 既灵点点头,踏实了。 自己想通和听见对方直接说是两种感觉,前者多少有些许憋闷,后者就比较让人释然了,虽道不同,但相识一场,彼此真诚,日后回忆起来这位有过一战之缘的谭二少,也 “既灵姑娘,我不会的!”冯不羁一拍桌案,打断不,生生拦路抢劫了既灵的思绪,“我会继续寻找它,消灭它!一来,它是恶妖,为民除害是修行者的本职;二来,这是我第一次遇见真正的上古妖兽,更难得的是我竟然还可以同它搏上一搏,且胜算不低,那我怎么可能放过它,光想想那面对面的场景都激动!!!” 既灵不自觉向后靠紧椅背,生怕被冯不羁的“火焰”给燎着。 谭云山却眉目舒展,拱手抱拳:“冯兄,我是真羡慕你这股子世间少有的热烈豪情。” 冯不羁不好意思地抓抓头:“言重了言重了,哪有你说得这么这么” 冯不羁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谭云山贴心解围:“不是客气,是真心话。” 既灵看不下去了,伸手朝谭云山挥一挥,调侃道:“你也夸夸我呗。” 谭云山问:“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既灵看着他嘴角可疑的弧度,不自觉警惕起来:“先来段假话?” 谭云山莞尔,随即开口:“你很厉害,一个姑娘家习得一身本事已属不易,你还能常怀一颗救人于危难的大善之心,更难得。” 既灵被夸得脸上一热,旋即反应过来,假的,都是假的这简直是她遇见过的最让人酸楚的夸赞。 “那真话呢?”已经被重伤了,就不差最后一下了,既灵觉得必须死个明白。 谭云山显然很满足她的反应,连声音里都带上笑意:“你真的很好看,粉雕玉琢,灵动秀丽,眉如青黛,目若星辰” “谢谢。”既灵无情打断谭二少飞扬的文采,起身出屋,“我找点吃的去。” 离开房间很远,既灵才用力揉脸,终于把那忍不住往上的嘴角给压了下去。 幸亏跑得快,再听下去,她容易走路都飘。 从古自今,人都是喜欢听赞美的,既灵以为自己能免俗,遇见谭云山,才知道自己太天真了。谭二少不仅夸得真诚,还能一口气不重样地夸,辞藻花样翻新层出不穷,真乃古今第一捧。 难怪冯不羁愿意和他聊上几个时辰,既灵想,若谭云山早拿出这本事,她可能就脑袋一热,放他一马,自己下池塘去当诱饵了。 这厢既灵飘飘然,那厢谭云山则意犹未尽。 实话实说,招架不住的既灵比运筹帷幄的既灵有意思多了,也更可爱。 冯不羁看看“恋恋不舍”的谭云山,又看看因某位姑娘离去得匆忙而没有完全带上的门板,难得起了恻隐之心,遂拍拍谭云山肩膀道:“老弟啊,差不多得了,万一人家小姑娘当真了怎么办。再说你讲的虽然都是好话,可毕竟也是撒谎,违心话说太多可是损德行的。” 谭云山好笑解释:“说她修得一身武艺不简单是真话,只是想逗她,才说那是假话。” 冯不羁叹口气:“我说的是后面的,你夸她好看的那些,哪个姑娘会因为你夸她本领高强而羞涩啊!” 谭云山一脸无辜:“后面的更是真话啊,我是真觉得她好看。” 冯不羁愣了,好半天,他才恍然大悟,继而哈哈大笑:“行了行了,我懂了,虽然才几天,但患难见真情,嗯,也是段佳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0.第 40 章 此为防盗章, 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防盗时间为36小时。 既灵立刻从善如流,生怕多说一句话都会让谭二少反悔。 可如今,谭二少已经爬上飞檐亭顶盘腿而坐c吐气纳息三天两夜了,既灵终于没忍住, 于这第三夜的黯淡月光里, 问出了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怎么就突然改了主意呢?” 已经三天两夜粒米未沾牙的谭云山还以为自己在元神恍惚中出现了幻听,勉强定了定神,才发现是既灵在和自己说话,气若游丝道:“你怎么不等我饿死了再问” 谭云山的声音气息微弱, 怨气却沸腾,哪还有一点往日的风度翩翩。 既灵想乐, 又觉得不太厚道, 于是努力抿紧嘴唇,好歹算是忍住了。不过等笑意过去, 又有点对谭云山刮目相看。 诱饵者, 即以自身精气引诱妖怪来捕食。但世间人岂止千万, 凭什么妖不去捕食别人偏要来扑你, 那就需要这个诱饵的精气比旁人更清,更纯, 更甜美。说起来好似很高深, 实则做起来并不复杂。人的精气于体内运行, 既有清气, 亦有浊气, 清气乃人至纯元气,浊气乃五谷杂粮在腹中消解所生之气,普通人清浊相混,故而妖在吸取精气时,也只能清浊一并捕食,但若此人不吃东西,只喝清水,那渐渐浊气排空,腹内便只剩清气了,若还能打坐冥思,集天地日月之精华,那这清气便会愈发纯净,对于妖怪来讲,也就愈发甘甜。 谭云山要做的便是这个。 如今,他已三天两夜未食,只喝清水,除中午回房稍事休息外,其余时间皆在飞檐亭顶屏息打坐,集天地灵气,攒日月精华。唯一可惜的是槐城仍不见日头,只夜里偶有几片云散开,露出月光。 但若和这一城的人相比,谭云山现下可谓是最招妖怪喜欢的了,也多亏槐城地灵人杰,周边没什么杂七杂八的小妖,否则还没到等来真正大妖,谭云山就已经被小妖们瓜分了,哪里还容得他打坐到如今。 “长痛不如短痛” 悠悠男声打断了既灵思绪。 她坐在回廊栏杆上侧着头向上往,见谭云山仍闭目打坐,只嘴唇微动,仿佛料定了既灵听得清楚。 “与其提心吊胆的活着,倒不如迎头而上来个痛快。” 明明该是坚毅慷慨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优哉游哉,跟闹着玩儿似的。可偏偏这样的谭云山,在浅浅月色的笼罩中,竟让人觉出一丝仙气。 既灵甩甩头,怀疑自己陪着打坐这么久,也有点迷糊了。 “你不怕死吗?”她问谭云山。 这也是当初被一口拒绝后,她没再执着说服谭云山做诱饵的原因。命是人家自己的,斗嘴的时候她可以怎么痛快怎么说,但落到真章,谁也没有权利让别人把命豁出去。 “怕。”谭云山的回答意外干脆。 既灵愣住,正迷糊,就听谭云山继续道—— “但我更怕惦记。反正妖怪来了,不是他把我弄死,就是你把她弄死,总会有个结果。我不喜欢一直惦记着一件事,忘又忘不掉,舍又舍不下,烦。” 所以“不烦”,是要排在“活着”前面的? 既灵完全没办法理解谭家二少爷的追求。 但话说回来,她可以为了降妖伏魔舍命,谭云山自然也可以为了消愁舍命,人各有志,也轮不到旁人来指指点点。 “明天就有结果了,”既灵给诱饵打气,“这样修行三天三夜,体内浊气会彻底排出,清气溢满,到第四日,便是精气最清最盛之时。” “你的意思是明日天一亮,妖怪便随时可能出现?”谭云山没被安慰,倒开始汗毛直立了。 既灵连忙安抚:“不用紧张,最快也要到明天傍晚,妖都是昼伏夜出,晚上才是它作恶的时候。” 谭云山松口气,还好,还有一整夜和一白天可供喘息。 啪嗒。 啪嗒。 潮湿夜风里忽然传来踩水而行的声音。 谭云山刚放下的心骤然提到嗓子眼。 既灵则早在听见第一声的时候站起身来,踩着回廊栏杆往外望。 声音是从郁郁葱葱的树丛后面传过来的,由远及近,逐渐清晰,间或还有丝丝拉拉的剐蹭声,听得人不寒而栗。奈何树影幢幢,触目所及皆一片漆黑幽暗。 谭云山有点慌地看向既灵,无声控诉——你不是说明夜才会来吗?! 自古慷慨就义易,从容赴死难,虽然之前告诉既灵自己愿意豁出去的原因时,话说得漂亮,也的确是心中所想,但等真到了这一刻,还是会本能地恐惧。 既灵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冲着谭云山挤眉弄眼,希望对方能懂——我哪知道它不按路数来! “眉目传情”间,声音已然近了。 更近了。 近到那脚踩淤泥溅起的水声仿佛就在耳畔。 既灵和谭云山不约而同重新看向树影深处,只闻其声不见其形,让他俩一齐浑身紧绷,头皮发麻。 哗啦—— 树影被猛然拨开,月色下一人形黑影显出轮廓,与此同时高声抱怨:“哪个不长眼的说园子里水退了,别让我逮着,逮着就扒你一层皮!” 来者,谭家大少谭世宗也。 既灵终于松弛下来,虽然她不喜谭世宗,但相比至今仍不清楚何方神圣的凶妖,这位大少爷也没那么惹人厌了。 谭云山比既灵反应更快,在听出是谭世宗声音后,便低笑出声,语气切换之自然仿佛之前差点被脚步声吓得坐不稳的那位不是他:“大哥,你这是骂谁呢。” “还不是那些奴才。”谭世宗余怒未消,一边往回廊飞檐亭这边走,一边恨恨念叨,“我要划船过来,非说什么园子里水退得差不多了,撑不住船,劝我走路,这倒好,走了我一脚泥!” 园子里的水的确退了一些,虽然池塘仍一片汪泽,但花园这半边已经隐约露出些地面,撑船是肯定撑不住的,但若是步行,那也必然要踩泥蹚水。下人没骗谭世宗,不过应该也没把话提醒全,至于是有意还是无意,这就值得琢磨了。 飞檐亭在回廊尽头,探于池塘之上,但回廊倒是同花园连通,故而谭世宗先行翻栏杆入了回廊,才气哼哼向谭云山这边走来,每走一步,就啪一声,及至抵达既灵身边,已在回廊里印下一串泥脚印。 同一时间,谭云山已顺着亭柱滑下来,摆好迎接姿态,待谭世宗来到跟前,立刻有礼道:“大哥深夜至此,是有事要提点云山吗?” 谭云山这话可给足了谭世宗面子,若不是他语气亲切,而非谄媚,既灵简直要怀疑他欠谭世宗钱了。 谭世宗显然已经习惯了谭云山这般恭敬,受用之于,很自然摆摆手:“捉妖之事我又不懂,就是好奇,过来看看你瞎折腾什么呢。” 谭云山笑笑,没急着答话。 果然,谭世宗紧接着就一脸兴味地围着谭云山绕了一圈:“我听下人说你三天没吃东西光喝水了?真的假的,也没见怎么瘦嘛。” 谭云山半开玩笑道:“底子好。” 谭世宗竟真的上手捏了捏他的胳膊。 兄弟二人都是颀长挺拔的身量,相比之下,谭世宗更壮些,这一捏也不知道下了多大力气,生生让谭云山皱了一下眉,但很快,又恢复平和。 谭世宗没注意,既灵可看得清清楚楚,简直想一脚踹谭世宗脸上。 就算谭云山身体底子好,饿两天看不出太大变化,但自己弟弟为了给全家消除妖孽在这儿忍饥挨饿呢,亲哥就过来说这话? 谭世宗说了句“还真行”,显然很满意弟弟的“底子”,就像一个长辈在检验晚辈似的。末了又和谭云山讲了一些有的没的废话,才终于心满意足,拍拍弟弟肩膀:“看你挺好我就放心了,至于妖这个东西,你信,它就有,不信嘛总之,差不多就行,别太拼命。” 谭云山低眉顺目,俨然尊敬大哥的好弟弟:“知道了。” 谭世宗四下看看,再无什么新奇东西,最后和既灵说了句完全不走心的“法师也辛苦了”,便转过身,打道回府。 既灵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这位到底来干嘛。你要说他有多大恶意吧,也未必,虽然他明显并不信“妖星入宅”这一套,但也并没有冷嘲热讽或者话里话外赶她走的意思,或者说,人家谭大少从始至终都没怎么正眼看她,反而是和谭云山饶有兴致聊了半晌 “别琢磨了,”谭云山重新爬上亭顶,无奈地笑,“他就是过来看看热闹。” 既灵恍然大悟。 难怪谭世宗一到这边就东瞅瞅西看看,还问谭云山一些有的没的,现下想来,可不就是哪有热闹往哪凑,凑近了还要打听一番的架势嘛。至于他那些让人不舒服的言行做派,倒也不像故意为之,更像是平日里便和谭云山这般说话,带着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轻视和随意,加上谭云山还挺配合,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 “你哥真闲。”既灵只总结出来四个字,却带着无尽的嫌弃。 谭云山自然听得出,淡淡帮谭世宗辩白:“他没坏心。” 既灵毫不留情向亭上翻个白眼:“也没安好心,不,人家根本就没把你当回”意识到自己说漏了,既灵赶忙闭嘴。 谭云山片刻呆愣,但很快反应过来,好笑道:“怎么不说了?” 既灵咬了下嘴唇,简直想把自己拍死。 谭云山难得穷追不舍,只是清朗的声音在夜里听起来不像审问,倒像诱供:“从实招来吧,都在槐城客栈里打听到什么了。” “你怎么知道!”既灵惊讶抬头,她确实和谭云山说过自己投宿在槐城客栈,可问店小二打听谭家这事,谭云山不可能知道,除非他未卜先知。 谭云山叹口气,道:“因为你自打从客栈收拾完包袱回来,不管看我的眼神是嫌弃还是厌烦还是平和,底下都藏着一丝慈悲。” 既灵下意识摸上自己眼皮,不至于吧 谭云山一见她的表情,就知道不用再问了,按照槐城客栈的信息集散速度,八成整个谭家祖上几辈都已经被既灵了解了个底儿掉。 “谭夫人不是我亲娘,爹应该是我亲爹,但他觉得不是,我也没辙。”明明挺心酸的事情,从谭云山嘴里说出来,云淡风轻的就像在说“我有点饿了”。 既灵原本被追问得有些狼狈,不知如何脱身,哪成想谭云山主动说了,还一说就直奔核心,且无没半点遮掩或者羞于启齿的意思,那叫一个坦然。 “你不会难受吗?”既灵想半天,也没想出更委婉的词,只能实话实问。 “难受什么?”谭云山在亭顶仰躺下来,手枕在头后,“难受我爹怀疑我不是亲生,还是我哥不把我当回事?” 原来他不糊涂。 原来他比谁都清楚。 “如果你要听真话,”谭云山望着被云遮住一半的月亮,悠悠道,“真的还好。” 既灵茫然眨眼:“还好?” “对啊。孝顺父母,尊敬兄长,寒窗苦读,听话乖巧,我把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不归我管了,只能顺其自然。结果是好的,皆大欢喜,结果不好,我也问心无愧。” 谭云山并非故作坚强,他声音里的坦然和平告诉既灵,他是真这么想的。 既灵傻眼,对此她无话可说,只剩佩服。 蓦地,耳边响起店小二曾经说过的话。 既灵想回去再塞给他一锭银子,以表达自己竟然怀疑他的惭愧。 “怎么又不说话了?”迟迟没等来回应,让自说自话的谭云山有点孤单。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既灵如实相告,“想得开是件好事,若所有人都像你这样,世间会少掉一大半纠葛” 谭云山一听就知道有转折:“但是?” “但是不对。” 果然。 “哪里不对?”谭云山耐心求教。 既灵想了想,为难摇头:“我也说不清楚。按理说想得开没错,但你这样会不会想得太开了,毕竟是大事,怎么能这样随意对待?” 谭云山看着天上的一半月亮,不再言语。 既灵以为他在琢磨自己的话,哪知道等半天,等来一句—— “我真的饿了。” 可怜兮兮,幽幽怨怨。 既灵没好气地笑,之前的严肃一扫而空:“都和你说了,再坚持一天就好,明日妖怪必来。” 谭云山现在看着月亮都像饼,哪怕是只剩了边沿的:“饿成这样,就算他来了,我也没力气跑了,多危险。” “放心,有我保护你呢。” “” 话是好话,可听在心里怎么就有点不是滋味?他好歹也是七尺男儿 呜 呜哇 谭云山心里一紧,腾地坐起来,七尺男儿什么的先放一边,这是什么声音?! 呜哇—— 婴儿在哭? 猛然意识到了什么的谭云山头皮炸裂,下意识就要翻身往亭下蹦,可手刚撑住,腰间骤然传来巨大阻力,一低头,就见一截灰绿色的不知什么东西竟已经将他的腰死死缠住! 谭云山立刻用手去抓,奈何那拳头粗肉滚滚的东西通体滑腻冰凉,覆满细鳞,根本不为抓挠所动。谭云山情急之下抠劈了一片指甲,指甲掀开生生露出血肉,一下子钻心的疼。可就在这个瞬间,他忽地腾空而起! 等他反应过来是被妖物卷至空中时,人又被重重甩下! 临落水之前,谭云山胸膛中只剧烈翻滚着一个念头——不是说好明天才来的吗!!! 谭府的池塘旱时已是一人多深,如今更是不见底,谭云山只觉得眼前一黑,人已落入池塘,顷刻间周身沉重,冰凉的泥水涌向眼耳口鼻! 似乎哪里又传来“扑通”一声。 谭云山无暇顾及,只努力闭息,尽可能不让自己被呛到,延长水下时间,与此同时摸向腰间,无奈,那滑不溜丢的禁锢仍在。 谭云山绝望。 这或许是个蛇妖,又或许是旁的什么,但他已经无缘得见。别说他不清楚既灵的本事,就算既灵有能耐在地上捉妖,到水里也该另当别论了,何况他又不是没见过既灵落水,那位法师的水性顶多就是让自己不至于淹死,救人尚且勉强,遑论在水中打斗捉妖。 咕咚。 身体骤然沉浮,让谭云山不小心被灌进一口水。泥水腥臭,让人想吐,可谭云山只能生生咽下,继续艰难屏息,与此同时睁开眼睛,努力忍着刺痛去看四周,然而很快,他又放弃地重新闭上。 池塘现在该叫泥塘了,因为妖怪的搅和,池底泥沙上涌,加之夜色朦胧,就算在水下把眼睛瞪裂了,依然只是漆黑一片。 身体在水中的沉浮越来越猛烈,晃得谭云山想吐,显然妖怪在剧烈运动,也不知和既灵缠斗如何。但他现在能够断定卷着他腰的这一截,肯定是妖怪尾巴,因为自己随着他的运动甩来甩去,没露出过水面,倒是用身体拍打过数次塘底淤泥。 也只能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不,或许连这些有的没的都想不了多久了。 谭云山明显感觉到胸口发闷,思绪越来越飘,像散开的雾 哗啦—— 骤然而来的风和空气让谭云山的元神咻地重新聚到一起,甚至还没张开眼睛,他便本能地大口呼吸,第一次感觉到,活着真好。 终于把气顺过来了,谭云山才张开刺痛的眼,发现自己仍泡在水中,正被既灵手臂勾着脖子,前者奋力往回廊那边游,他也便跟着往回廊边漂。 但如今自己已经醒了,自然不用姑娘怎么辛苦了,谭云山立刻道:“我自己来就行。” 既灵一言不发地松了手,径自游向回廊。 及至二人都上了回廊,谭云山才发现浑身湿透的既灵气喘吁吁,一脸狼狈,自然,面色也好不到哪里去,眼底满是挫败和懊恼。 饶是如此,她开口的第一句话还是问谭云山:“没事吧?” 谭云山生平第一次离死亡如此之近,说不心惊肉跳是骗人的,毕竟当时答应做诱饵,也是相信了既灵的本事,故而被这样一问,便戚戚然聚起那根血肉模糊的指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既灵一惊:“妖怪弄的?” 谭云山思前想后,觉得还是要如实相告:“抠它抠的,也应该算它弄的吧?” 既灵松口气,若是妖怪弄的,就要考虑是否侵入妖气,若是自己抠的 “跟我来。”她叹口气,转身便走。 谭云山不知何意,快步跟上。 既灵带谭云山回了自己的客房,而后打来一盆清水,先是将谭云山那根手指头上的血污冲干净,然后才在伤口上洒下白色药粉,包扎严实。 一切妥当,既灵才淡淡舒口气:“三天后拆了就行。” 谭云山将信将疑:“三天就能长好?” 既灵摇头:“三天指甲就彻底掉了。” 谭云山:“” 既灵看着谭云山瞪大的眼睛,露出上岸后的第一个笑,终于补完后半句:“但会再长出新的。” 谭云山挑眉:“完好如初?” 既灵摇头。 谭云山欲哭无泪。 既灵道:“更胜从前。” 谭云山:“你非要这么半句半句说吗!” 沉重的气氛有了一丝缓和,谭云山这才听见既灵不甘心地咕哝:“差一点就能收了它了。” 谭云山对这个“差一点”持怀疑态度,毕竟自己可是在鬼门关转了一圈:“最后不还是让它跑了。” 既灵不语。 好半晌,久到谭云山以为她不会还嘴了,才听见一句幽幽的—— “因为你在水里。” 谭云山怔住。 因为他在水里,所以耽误她捉妖了?不不,应该是因为他在水里,所以面临捉妖或者救他,她只能选择后者吧? 谭云山正在两种推测间徘徊犹疑,就见既灵已经从包袱里拿出另外一个小瓷瓶,但拿出之后没动,只静静看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1.第 41 章 此为防盗章,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 防盗时间为36小时。 现在二人所在的是谭宅花园围墙外的一条窄巷, 所谓窄巷,自然两边都是围墙, 东边这道墙是既灵刚刚翻出来的,内里谭府花园,可西面这道墙呢, 内里又是哪家的府宅? “这是陈家,”看出既灵目光探寻的方向, 不等对方问, 谭云山便奉上说明, “也是槐城大户。” “你们两家离得真近。”窄巷目测也就六七尺宽, 既灵微微皱眉, 不知为何, 心下总是不安, 但具体因为什么, 又说不出。 谭云山不明白既灵怎么冷不丁来了这样一句感慨,思来想去于捉妖也无甚用处, 便不再想, 直接问:“接下来往哪边划?” 既灵没有马上应答, 而是沿着陈家的围墙往前看, 终于在不远处, 看见一道小门, 显然和谭家一样, 也是供下人进出的侧门。 但这道门,现在开着。 谭云山顺着她的目光也看见了开着的门扇,顿时觉得不妙:“你不会是要” “进去。”既灵还真一点没让他失望。 谭云山叹口气,试图劝阻:“这里是别人家,不与主人打招呼,擅自潜入,成何体统?” 既灵扶额:“你觉得妖怪会和你讲体统吗?” 谭云山慢条斯理道:“但是陈家不会看见妖怪,只会看见我们两个不速之客。” 君子动口不动手,既灵不是君子,所以直接伸手夺了谭云山的船桨。 谭云山甚至没看清既灵如何动作的,船桨便易主,正呆愣,就听不远处的小门内传来陈家下人撕心裂肺的呼喊—— “死人了啊啊啊!!!” 这一声喊愣了既灵,却叫醒了谭云山,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船桨重新夺过来,迅速插入水中奋力向前划! 回过神的既灵等不及了,索性起身再次蹿上墙头,沿着不到五寸的墙顶嗖嗖往前飞。 真的是飞。 谭云山只来得及捕捉到一阵风。 通常来讲,谭家二少爷不是个争强好胜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与世无争,但遇上既灵,不知怎的就总觉得不能被一个小姑娘看扁——当然也可能是这位姑娘看他的眼神实在是太“扁”了——故而眼见着既灵飞速而去,他也拼劲全力往陈府里划,那一柄小小船桨简直划出了惊涛骇浪中穿行的气势。 既灵和谭云山竟是除了发现尸体的陈家下人外,第二个抵达现场的,而后就近的下人们才闻讯而来,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上,陈家老爷和少爷们则是最后赶来的。 死的是陈家一个小厮。 尸体就趴在后花园的井口,一半身子搭在井内,一半身子落在井外,看起来就像探头往井里看时,猝然而死。 陈家的水越向花园里面去越浅,不知是本身地势就高,还是也像谭家一样做了什么处理,总之到了井边,竟几乎没什么水了,只剩被雨浇软了的泥土,一脚深一脚浅的踩得人有些恼。但也正因如此,众人才能一眼就看清尸体是搭在井口。 槐城近半月接连有人失踪,发现尸体,却是头一遭。 下人议论纷纷,陈老爷和三个儿子也面露惊惧,以至于过了好半晌,才瞧见两个不属于自己家的人。 “伯父,三位兄长,云山唐突了。”不等陈老爷开口,谭云山先出声道歉。 陈谭两家离得很近,又都是世代居于槐城的大户,所以平日里多有走动,堪称槐城好街坊。 “贤侄为何深夜至此?”陈老爷说得委婉,实际意思是你这时候出现在我家后花园,怎么看都太可疑了。 谭云山不疾不徐,条理清晰地解释:“今夜有法师至谭府,言曰妖星入宅,家父怕法师对府宅不熟,便派我随行左右,引路帮衬,没想到我们追着妖星,竟一路至此。” 陈老爷脸色微变:“贤侄的意思是妖星进了陈家?” 谭云山不说话,只沉重点头,效果更甚言语。 陈老爷慌了神,陈家大少爷却比其父冷静许多,一边听着这边谈话,一边还分神盯着下人,此时见谈话暂歇,便对着井口那边道:“任何人都不要动尸首,陈安,赶紧去府衙报官。” 名叫陈安的下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人长得很机灵,一看就是会说话会办事的,闻言立刻转身离开,报官去也。 大少爷见下人离去,稍稍安心些,毕竟在自家出了人命,稍有不慎,便会牵连陈府,当然尽早报官,作个坦荡姿态,而且尸首不能移动半寸 “你是何人?!” 陈大少爷刚安下来一点的心就被瞄见的不速之客重新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下人们都不敢靠近的井口,竟不知何时趴上一个女人,且姿势和尸首一模一样,只一左一右,相向而趴,跟一副对联似的。 话音未落,陈家大少爷已来到跟前,刚想伸手把不速之客抓下来,后者却先一步起身,灵巧闪到一旁,动作之快,时机之准,跟后背长了眼睛似的。 “这位就是我刚刚说的法师,来自灵山,师承青道子,会法术,有神通,专门降妖捉怪,造福四方。”谭云山不知何时竟也已来到这边,三言两语就树立了既灵高大伟岸的形象。 既灵没想到自己只讲过一遍的师傅名字,竟然也让他记住了。 一听是降妖捉怪的“法师”,尽管陈大少爷心中存疑,语气却还是恭敬几分:“原来是法师,在下多有冒犯,望见谅。” 既灵当然不会计较这个,立刻道:“是我莽撞了,应该先自报家门的。” 陈大少爷未知可否,显然也不大愿意浪费时间同所谓的“法师”寒暄,只委婉道:“家丁已去报官,若是在官家来之前动了尸首,恐怕” “陈公子请放心,”既灵不是第一次进别人家捉妖,也不是第一次遇见出人命的情况,不说轻车熟路,也攒下不少经验,“我只看,不碰,保证出事时什么样,官家来的时候就什么样。” 陈大少见她对答如流,心下定了一些,先不论有没有本领,起码是个懂事的,那就少了许多麻烦:“有劳法师了。” 说话间,陈老爷也在下人搀扶下蹒跚而来,相比儿子,他对既灵的恭敬就是发自肺腑的了:“法师,可有发现?” 既灵又看了一眼井口,久久不语。 刚刚弯腰探入井中时,她已经将井和尸首皆观察了一遍。井就是普通水井,如果非说有什么特别,那就是下了这么多天雨,井中水位竟然仍旧很低,故而尸体上半身虽然搭入井内,也没有被水泡到。至于尸体,则没发现任何伤口,单纯肿胀发白,看起来很像溺水而亡。但这样就有两个问题,一,如果是刚刚溺死,尸体就不应该出现浸泡多时的肿胀,而应同常人无异;二,如果是溺水多时,为何现在才发现,而且此处无水,那么又是谁把尸体搬过来搭到了井口上呢? 既灵的沉默加深了陈老爷的不安,陈家大少爷看在眼里,便让下人扶亲爹回屋休息,又安抚了两个弟弟,让他们也一并回房,最后屏退闲杂人等,只留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同自己一道在原地等官差。 既灵和谭云山如今的身份就比较尴尬,走是肯定不能走的,出事时他俩就在附近,走了就真说不清了,可即便留着等官差,也未必说的清楚。陈老爷信邪,所以对既灵毕恭毕敬,但知府大人和官差可未必,到时候把他们归为疑凶也不是不可能。 谭云山面色不动,然心中已将上面这些翻来覆去想了个清楚,甚至开始谋划如果真的被当成疑凶,他该如何辩白才能让知府信任,继而脱身。结果想得脑瓜仁都有些疼了,再看既灵,还盯着尸体蹙眉沉思呢,显然对尸体的兴趣远高于对自身安危的挂念。 谭云山服气了。 陈安没辜负大少爷的信任,一时三刻便将官差带到。 众人都以为来的是官差和仵作,没成想,知县大人直接乘着小船亲临现场了。 半月大雨闹得槐城人心惶惶,知县的日子也不好过,而今又出了人命案,知县的脸黑成了锅底,抵达现场后也不搭理旁人,只把陈家大少爷带到一旁问话。 这厢知县同陈大少爷了解情况,那厢仵作来到井口,准备勘验。 谭云山耳朵往知县那边竖,眼睛往仵作这边盯,简直辛苦。 既灵就专注多了,就看井口,目不转睛。 只见仵作绕着井口转了两圈,估计是想先看看有无其他痕迹,奈何一无所获,最后才来到尸体跟前,招呼官差道:“把人抬到地上放平。” 两个魁梧官差得令,立刻上前一人搭住尸首的一条膀子,合力将人从井中拉出,而后第三个官差上前帮忙,抬起了尸首的双脚。 变故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 已将尸体抬平的三人刚想将其往旁边地上放,没等弯腰,就听“哗啦”一声。 霎时满地血水,四下飞溅! 谭云山只觉得眼前划过一片红光,而抬着尸身是三人距离最近,被血水迸了个满身满脸,都僵在原地,吓傻了。 更要命的是,那血水是从尸体里炸出来的,而今三人手中的尸体已迅速干瘪下去,就像个被掏空了的皮囊。 饶是见过无数尸体的仵作,此时也有些腿软,不由自主就喊起了县太爷:“刘c刘大人” 知县刘大人正和大少爷问话,闻言不悦抬头:“唤我做什么,验你的尸尸尸体怎么了” 终于把话说全,没有丢掉身份,但已经耗尽了刘大人毕生的“镇定”,再多一个字都挤不出来了。 三个官差中抬着双脚的那个终于从吓傻中回过神,忍住嗷一嗓子的冲动,立刻松手,猛然向后跳出半丈多远,眼睛死盯着双脚落地的尸体——如果还能算作尸体的话——嘴唇微微发抖。另外两个有了同僚做榜样,也纷纷元神归窍,扔了膀子就往后退。 尸体,或者说是皮囊,应声而落。 仵作总归是见过血腥的,缓了一阵,稍微没那么害怕了,加上周围还有苦主,有看客,有官差,有大老爷,他若不做些什么实在说不过去。思及此,仵作给自己壮了壮胆,硬着头皮重新上前。 尸体被抬出时,仰面朝上,如今成了皮囊被扔到地上,仍是如此,但因浑身是血,已模糊得分不出哪里是脸,哪里是脖子,哪里是身体。 仵作踩着一地的血水,在皮囊旁边蹲下,先是仔细观察皮囊正面,待看得差不多,才于工具箱里拿了一根不知什么材质的棍状器具,探入皮囊之下,将之拨弄翻转过来。 这一“翻身”,便看得清楚了。 只见皮囊后背自上而下开了一条长口,由后脑勺到腰,血水便是自这开口中涌出。由于血水喷出时尸体被抬得较高,故而血水倾泻到地面,又因冲撞而溅起,染了三个官差满头满脸。 仵作觉得差不多了,便叫官差找来清水。 几桶清水淋下,皮囊上的鲜血被冲到地上,与先前的血水汇成一汪,皮囊也终于恢复了一些面目。 但因已无血肉,只剩一张皮,故而当分出了眼耳口鼻,反而更显诡异。 仵作已经适应得差不多,动作也重新熟练起来,很快将清洗干净的皮囊勘验完毕,末了起身回禀:“刘大人,尸身上除了自后脑到后腰的一道利器划伤,再无其他。从伤口上看,利器是自上而下的划,并非由外向里的捅,且伤口整齐平整,由此可推断两点,一,死者被划时并无挣扎,可能是已经死亡,也可能是因故失去知觉;二,划伤必不会深入骨肉,因为一旦利器深入骨肉,便会受阻,纵有再大力气,向下划时也很难保持伤口的笔直平整。” 刘大人懂了。 仵作的话总结起来很简单——我不知道他怎么死的,也不知道背后伤是生前还是死后划下去的,但我能断定这个伤口很浅,不至深入骨肉。 仵作可以这么说,反正槐城里没人和他抢饭碗,但刘知县要是这么写案卷往上面呈,说人死了,骨肉没了,就剩一副人皮,还只能找到一道浅伤,那他就等着被摘乌纱吧。 刘大人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高招,唯一能确定的这肯定不是谋杀,起码不是人为的谋杀,换句话说,如果真有一个能将人掏空,让其五脏六腑都化为血水的凶手,那他也不用捉了,直接辞官归田还更安全些。 思来想去,刘大人只能道:“将尸首抬回府衙,再作细验。” 众官差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仵作用器具将皮囊挑起放到带来的木板架上,最后由两名官差一前一后,同平日里“抬尸”一样,将这轻飘飘的皮囊抬回了府衙。 知县风风火火的来,又一脸沉重的走,在现场没查到什么头绪,但也没牵连什么无辜。 谭云山白担心了一场,但他也没想到尸体会忽然爆出血水,成了皮囊,也就理所当然让他们这些寻常人没了嫌疑。 这位刘大人断案不算灵光,但人也没有多坏,至多是庸碌,所以放跑过恶人,却还真没怎么冤枉过好人,有时候查不出凶犯,怕上面怪罪,就让师爷偷偷摸摸改案卷,将横死的改成意外,再给苦主点银子算作安抚,也就不需要凶手了。想来今次又准备故技重施,而且正赶上槐城暴雨洪灾,有人溺死不足为奇。 可给官面上的说法是有了,但真相呢?好端端一个人,就这么成了一副皮,难道真像既灵说的,是妖怪作祟? 生平第一次,谭云山对自己的认知产生了动摇。 折腾一夜,现了尸体,见了“法师”,来了知县,最终却落得个毫无头绪。陈大少爷客客气气送走一问三不知的“法师”和隔壁二少爷,离别前还不住地嘱咐,好好歇息。 离开陈府时,天边已透出一丝若隐若现的鱼肚白——夜,过去了。 重新划起小船的谭云山见既灵仍盯着水面沉默不语,终于忍不住出声:“想什么呢?” 既灵心绪烦乱,想的东西很多,但若让她讲,又不知从何说起。 谭云山见她不答,怀疑自己问得不妥,毕竟姑娘家想的事情,未必都是血肉横飞,可能也有儿女情长呢,所以改口问了更具体的:“刚刚知县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他这是妖怪作祟?” 事实上既灵不仅没告诉,而且是全程未发一语。 相比前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就好回答多了,既灵耸耸肩,道:“永远不要和做官的讲凶手是妖怪,否则他们会立刻把你扣住,要么当成疑凶,要么说你妖言惑众,总之,子不语怪力乱神。” “不语,未必不信。”谭云山想起了刘知县见到血水时的脸色,莞尔。 既灵抬头看他,总觉得他话里有话:“所以呢,你现在信了?” 谭云山略微思索一下:“半信半疑吧。” 既灵在心里向这位死鸭子嘴硬的谭公子翻出鄙视白眼。 不知何处来了一阵风,吹得既灵打了个喷嚏,而后她便清晰感觉到了湿透的衣衫传来的凉意。 谭云山见状关切出声,语带温柔:“冷了?” 既灵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莫名就点了头。 谭云山怔住,似没想到既灵也会示弱,故而有点心疼地看着她,真心道:“我也是。” “” “” “你刚刚说什么?”短暂而微妙的安静后,既灵忽然问。 谭云山茫然:“嗯?” 既灵耐心解释:“你刚刚问我什么?” 谭云山不解,却仍又温柔重复一遍:“冷吗?” “不冷。”这一回,既灵斩钉截铁。 二人回到谭府时,天光大亮。 当然所谓“大亮”是和夜里相比,因为虽然不再下雨,但天色依旧阴霾,不见日头。 谭员外正与谭夫人c大儿子一起吃早饭,一家三口围桌而坐,其乐融融。 见到风尘仆仆的谭云山和既灵,三人俱是一愣,还是谭家大少爷最先反应过来,起身也不看谭云山,只对着既灵笑:“这位就是法师吧。在下谭世韦,法师奔波一夜,如此辛苦,想来定是捉到妖星了。” 谭世韦与谭员外的五官简直一脉相承,只是前者还未发福。不过他的身量和谭员外就八竿子打不着了,这点上他和谭云山倒不愧为兄弟,皆是颀长挺拔的身姿,若不是坐在旁边一直安静不语的谭夫人是个细高个,既灵真要怀疑这两兄弟是吃什么长大的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2.第 42 章 ,最快更新既灵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 防盗时间为36小时。 谭云山的声音气息微弱,怨气却沸腾, 哪还有一点往日的风度翩翩。 既灵想乐,又觉得不太厚道,于是努力抿紧嘴唇, 好歹算是忍住了。不过等笑意过去,又有点对谭云山刮目相看。 诱饵者, 即以自身精气引诱妖怪来捕食。但世间人岂止千万, 凭什么妖不去捕食别人偏要来扑你, 那就需要这个诱饵的精气比旁人更清,更纯,更甜美。说起来好似很高深,实则做起来并不复杂。人的精气于体内运行, 既有清气,亦有浊气,清气乃人至纯元气, 浊气乃五谷杂粮在腹中消解所生之气,普通人清浊相混,故而妖在吸取精气时,也只能清浊一并捕食,但若此人不吃东西, 只喝清水, 那渐渐浊气排空, 腹内便只剩清气了,若还能打坐冥思,集天地日月之精华,那这清气便会愈发纯净,对于妖怪来讲,也就愈发甘甜。 谭云山要做的便是这个。 如今,他已三天两夜未食,只喝清水,除中午回房稍事休息外,其余时间皆在飞檐亭顶屏息打坐,集天地灵气,攒日月精华。唯一可惜的是槐城仍不见日头,只夜里偶有几片云散开,露出月光。 但若和这一城的人相比,谭云山现下可谓是最招妖怪喜欢的了,也多亏槐城地灵人杰,周边没什么杂七杂八的小妖,否则还没到等来真正大妖,谭云山就已经被小妖们瓜分了,哪里还容得他打坐到如今。 “长痛不如短痛……” 悠悠男声打断了既灵思绪。 她坐在回廊栏杆上侧着头向上往,见谭云山仍闭目打坐,只嘴唇微动,仿佛料定了既灵听得清楚。 “与其提心吊胆的活着,倒不如迎头而上来个痛快。” 明明该是坚毅慷慨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优哉游哉,跟闹着玩儿似的。可偏偏这样的谭云山,在浅浅月色的笼罩中,竟让人觉出一丝仙气。 既灵甩甩头,怀疑自己陪着打坐这么久,也有点迷糊了。 “你不怕死吗?”她问谭云山。 这也是当初被一口拒绝后,她没再执着说服谭云山做诱饵的原因。命是人家自己的,斗嘴的时候她可以怎么痛快怎么说,但落到真章,谁也没有权利让别人把命豁出去。 “怕。”谭云山的回答意外干脆。 既灵愣住,正迷糊,就听谭云山继续道—— “但我更怕惦记。反正妖怪来了,不是他把我弄死,就是你把她弄死,总会有个结果。我不喜欢一直惦记着一件事,忘又忘不掉,舍又舍不下,烦。” 所以“不烦”,是要排在“活着”前面的? 既灵完全没办法理解谭家二少爷的追求。 但话说回来,她可以为了降妖伏魔舍命,谭云山自然也可以为了消愁舍命,人各有志,也轮不到旁人来指指点点。 “明天就有结果了,”既灵给诱饵打气,“这样修行三天三夜,体内浊气会彻底排出,清气溢满,到第四日,便是精气最清最盛之时。” “你的意思是明日天一亮,妖怪便随时可能出现?”谭云山没被安慰,倒开始汗毛直立了。 既灵连忙安抚:“不用紧张,最快也要到明天傍晚,妖都是昼伏夜出,晚上才是它作恶的时候。” 谭云山松口气,还好,还有一整夜和一白天可供喘息。 啪嗒。 啪嗒。 潮湿夜风里忽然传来踩水而行的声音。 谭云山刚放下的心骤然提到嗓子眼。 既灵则早在听见第一声的时候站起身来,踩着回廊栏杆往外望。 声音是从郁郁葱葱的树丛后面传过来的,由远及近,逐渐清晰,间或还有丝丝拉拉的剐蹭声,听得人不寒而栗。奈何树影幢幢,触目所及皆一片漆黑幽暗。 谭云山有点慌地看向既灵,无声控诉——你不是说明夜才会来吗?! 自古慷慨就义易,从容赴死难,虽然之前告诉既灵自己愿意豁出去的原因时,话说得漂亮,也的确是心中所想,但等真到了这一刻,还是会本能地恐惧。 既灵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冲着谭云山挤眉弄眼,希望对方能懂——我哪知道它不按路数来! “眉目传情”间,声音已然近了。 更近了。 近到那脚踩淤泥溅起的水声仿佛就在耳畔。 既灵和谭云山不约而同重新看向树影深处,只闻其声不见其形,让他俩一齐浑身紧绷,头皮发麻。 哗啦—— 树影被猛然拨开,月色下一人形黑影显出轮廓,与此同时高声抱怨:“哪个不长眼的说园子里水退了,别让我逮着,逮着就扒你一层皮!” 来者,谭家大少谭世宗也。 既灵终于松弛下来,虽然她不喜谭世宗,但相比至今仍不清楚何方神圣的凶妖,这位大少爷也没那么惹人厌了。 谭云山比既灵反应更快,在听出是谭世宗声音后,便低笑出声,语气切换之自然仿佛之前差点被脚步声吓得坐不稳的那位不是他:“大哥,你这是骂谁呢。” “还不是那些奴才。”谭世宗余怒未消,一边往回廊飞檐亭这边走,一边恨恨念叨,“我要划船过来,非说什么园子里水退得差不多了,撑不住船,劝我走路,这倒好,走了我一脚泥!” 园子里的水的确退了一些,虽然池塘仍一片汪泽,但花园这半边已经隐约露出些地面,撑船是肯定撑不住的,但若是步行,那也必然要踩泥蹚水。下人没骗谭世宗,不过应该也没把话提醒全,至于是有意还是无意,这就值得琢磨了。 飞檐亭在回廊尽头,探于池塘之上,但回廊倒是同花园连通,故而谭世宗先行翻栏杆入了回廊,才气哼哼向谭云山这边走来,每走一步,就啪一声,及至抵达既灵身边,已在回廊里印下一串泥脚印。 同一时间,谭云山已顺着亭柱滑下来,摆好迎接姿态,待谭世宗来到跟前,立刻有礼道:“大哥深夜至此,是有事要提点云山吗?” 谭云山这话可给足了谭世宗面子,若不是他语气亲切,而非谄媚,既灵简直要怀疑他欠谭世宗钱了。 谭世宗显然已经习惯了谭云山这般恭敬,受用之于,很自然摆摆手:“捉妖之事我又不懂,就是好奇,过来看看你瞎折腾什么呢。” 谭云山笑笑,没急着答话。 果然,谭世宗紧接着就一脸兴味地围着谭云山绕了一圈:“我听下人说你三天没吃东西光喝水了?真的假的,也没见怎么瘦嘛。” 谭云山半开玩笑道:“底子好。” 谭世宗竟真的上手捏了捏他的胳膊。 兄弟二人都是颀长挺拔的身量,相比之下,谭世宗更壮些,这一捏也不知道下了多大力气,生生让谭云山皱了一下眉,但很快,又恢复平和。 谭世宗没注意,既灵可看得清清楚楚,简直想一脚踹谭世宗脸上。 就算谭云山身体底子好,饿两天看不出太大变化,但自己弟弟为了给全家消除妖孽在这儿忍饥挨饿呢,亲哥就过来说这话? 谭世宗说了句“还真行”,显然很满意弟弟的“底子”,就像一个长辈在检验晚辈似的。末了又和谭云山讲了一些有的没的废话,才终于心满意足,拍拍弟弟肩膀:“看你挺好我就放心了,至于妖这个东西,你信,它就有,不信嘛……总之,差不多就行,别太拼命。” 谭云山低眉顺目,俨然尊敬大哥的好弟弟:“知道了。” 谭世宗四下看看,再无什么新奇东西,最后和既灵说了句完全不走心的“法师也辛苦了”,便转过身,打道回府。 既灵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这位到底来干嘛。你要说他有多大恶意吧,也未必,虽然他明显并不信“妖星入宅”这一套,但也并没有冷嘲热讽或者话里话外赶她走的意思,或者说,人家谭大少从始至终都没怎么正眼看她,反而是和谭云山饶有兴致聊了半晌…… “别琢磨了,”谭云山重新爬上亭顶,无奈地笑,“他就是过来看看热闹。” 既灵恍然大悟。 难怪谭世宗一到这边就东瞅瞅西看看,还问谭云山一些有的没的,现下想来,可不就是哪有热闹往哪凑,凑近了还要打听一番的架势嘛。至于他那些让人不舒服的言行做派,倒也不像故意为之,更像是平日里便和谭云山这般说话,带着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轻视和随意,加上谭云山还挺配合,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 “你哥真闲。”既灵只总结出来四个字,却带着无尽的嫌弃。 谭云山自然听得出,淡淡帮谭世宗辩白:“他没坏心。” 既灵毫不留情向亭上翻个白眼:“也没安好心,不,人家根本就没把你当回……”意识到自己说漏了,既灵赶忙闭嘴。 谭云山片刻呆愣,但很快反应过来,好笑道:“怎么不说了?” 既灵咬了下嘴唇,简直想把自己拍死。 谭云山难得穷追不舍,只是清朗的声音在夜里听起来不像审问,倒像诱供:“从实招来吧,都在槐城客栈里打听到什么了。” “你怎么知道!”既灵惊讶抬头,她确实和谭云山说过自己投宿在槐城客栈,可问店小二打听谭家这事,谭云山不可能知道,除非他未卜先知。 谭云山叹口气,道:“因为你自打从客栈收拾完包袱回来,不管看我的眼神是嫌弃还是厌烦还是平和,底下都藏着一丝慈悲。” 既灵下意识摸上自己眼皮,不至于吧…… 谭云山一见她的表情,就知道不用再问了,按照槐城客栈的信息集散速度,八成整个谭家祖上几辈都已经被既灵了解了个底儿掉。 “谭夫人不是我亲娘,爹应该是我亲爹,但他觉得不是,我也没辙。”明明挺心酸的事情,从谭云山嘴里说出来,云淡风轻的就像在说“我有点饿了”。 既灵原本被追问得有些狼狈,不知如何脱身,哪成想谭云山主动说了,还一说就直奔核心,且无没半点遮掩或者羞于启齿的意思,那叫一个坦然。 “你不会……难受吗?”既灵想半天,也没想出更委婉的词,只能实话实问。 “难受什么?”谭云山在亭顶仰躺下来,手枕在头后,“难受我爹怀疑我不是亲生,还是我哥不把我当回事?” 原来他不糊涂。 原来他比谁都清楚。 “如果你要听真话,”谭云山望着被云遮住一半的月亮,悠悠道,“真的还好。” 既灵茫然眨眼:“还……好?” “对啊。孝顺父母,尊敬兄长,寒窗苦读,听话乖巧,我把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不归我管了,只能顺其自然。结果是好的,皆大欢喜,结果不好,我也问心无愧。” 谭云山并非故作坚强,他声音里的坦然和平告诉既灵,他是真这么想的。 既灵傻眼,对此她无话可说,只剩佩服。 【人家谭二少都想得开,一天天该吃吃该喝喝该乐乐……】 蓦地,耳边响起店小二曾经说过的话。 既灵想回去再塞给他一锭银子,以表达自己竟然怀疑他的惭愧。 “怎么又不说话了?”迟迟没等来回应,让自说自话的谭云山有点孤单。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既灵如实相告,“想得开是件好事,若所有人都像你这样,世间会少掉一大半纠葛……” 谭云山一听就知道有转折:“但是?” “但是不对。” 果然。 “哪里不对?”谭云山耐心求教。 既灵想了想,为难摇头:“我也说不清楚。按理说想得开没错,但你这样会不会想得太开了,毕竟是大事,怎么能这样随意对待?” 谭云山看着天上的一半月亮,不再言语。 既灵以为他在琢磨自己的话,哪知道等半天,等来一句—— “我真的饿了。” 可怜兮兮,幽幽怨怨。 既灵没好气地笑,之前的严肃一扫而空:“都和你说了,再坚持一天就好,明日妖怪必来。” 谭云山现在看着月亮都像饼,哪怕是只剩了边沿的:“饿成这样,就算他来了,我也没力气跑了,多危险。” “放心,有我保护你呢。” “……” 话是好话,可听在心里怎么就有点不是滋味?他好歹也是七尺男儿…… 呜…… 呜哇…… 谭云山心里一紧,腾地坐起来,七尺男儿什么的先放一边,这是什么声音?! 呜哇—— 婴儿……在哭? 猛然意识到了什么的谭云山头皮炸裂,下意识就要翻身往亭下蹦,可手刚撑住,腰间骤然传来巨大阻力,一低头,就见一截灰绿色的不知什么东西竟已经将他的腰死死缠住! 谭云山立刻用手去抓,奈何那拳头粗肉滚滚的东西通体滑腻冰凉,覆满细鳞,根本不为抓挠所动。谭云山情急之下抠劈了一片指甲,指甲掀开生生露出血肉,一下子钻心的疼。可就在这个瞬间,他忽地腾空而起! 等他反应过来是被妖物卷至空中时,人又被重重甩下! 临落水之前,谭云山胸膛中只剧烈翻滚着一个念头——不是说好明天才来的吗!!! 谭府的池塘旱时已是一人多深,如今更是不见底,谭云山只觉得眼前一黑,人已落入池塘,顷刻间周身沉重,冰凉的泥水涌向眼耳口鼻! 似乎哪里又传来“扑通”一声。 谭云山无暇顾及,只努力闭息,尽可能不让自己被呛到,延长水下时间,与此同时摸向腰间,无奈,那滑不溜丢的禁锢仍在。 谭云山绝望。 这或许是个蛇妖,又或许是旁的什么,但他已经无缘得见。别说他不清楚既灵的本事,就算既灵有能耐在地上捉妖,到水里也该另当别论了,何况他又不是没见过既灵落水,那位法师的水性顶多就是让自己不至于淹死,救人尚且勉强,遑论在水中打斗捉妖。 咕咚。 身体骤然沉浮,让谭云山不小心被灌进一口水。泥水腥臭,让人想吐,可谭云山只能生生咽下,继续艰难屏息,与此同时睁开眼睛,努力忍着刺痛去看四周,然而很快,他又放弃地重新闭上。 池塘……现在该叫泥塘了,因为妖怪的搅和,池底泥沙上涌,加之夜色朦胧,就算在水下把眼睛瞪裂了,依然只是漆黑一片。 身体在水中的沉浮越来越猛烈,晃得谭云山想吐,显然妖怪在剧烈运动,也不知和既灵缠斗如何。但他现在能够断定卷着他腰的这一截,肯定是妖怪尾巴,因为自己随着他的运动甩来甩去,没露出过水面,倒是用身体拍打过数次塘底淤泥。 也只能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不,或许连这些有的没的都想不了多久了。 谭云山明显感觉到胸口发闷,思绪越来越飘,像散开的雾…… 哗啦—— 骤然而来的风和空气让谭云山的元神咻地重新聚到一起,甚至还没张开眼睛,他便本能地大口呼吸,第一次感觉到,活着真好。 终于把气顺过来了,谭云山才张开刺痛的眼,发现自己仍泡在水中,正被既灵手臂勾着脖子,前者奋力往回廊那边游,他也便跟着往回廊边漂。 但如今自己已经醒了,自然不用姑娘怎么辛苦了,谭云山立刻道:“我自己来就行。” 既灵一言不发地松了手,径自游向回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3.第 43 章 ,最快更新既灵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防盗时间为36小时。  终于千辛万苦跨过那道看不见的水下门槛后,既灵再琢磨对方之前的提醒, 怎么品,怎么像诅咒! 谭云山还真的被冤枉了, 他自认及时出言,哪知道既灵还真是不管何时都风风火火,那一脚踢的, 埋在水里, 都能听见闷响, 可想而知踢得多急多重。出手相扶是下意识的身体动作, 虽然只是抓住了对方的胳膊, 但毕竟男女有别, 就算是骗子,也终归是个骗子姑娘, 他本想等人站稳后出声道歉的,结果人家好像半点没觉出不妥, 抽出胳膊昂起头,英姿飒爽就跨过了门槛。徒留谭云山站在原地, 呆愣得像个被占了便宜的黄花闺女。 既灵在下人的带领下穿过空荡前庭,绕过冷清正堂, 又于幽长曲折的回廊中穿行许久, 仍未抵达谭老爷所在的□□茶厅。 宅院深深的谭府, 仿佛没有尽头。 且这偌大的宅院十分冷清, 明明四处都掌着灯,映得光辉透亮,却安静得过分。下人们应是都躲着不敢出来,于是既无人声,也无虫语,让这座宅子在不甚明朗的夜幕下,透着幽暗的静谧。 脚下因持续的蹚水,已经冷得有些木了,嗅觉却愈发敏锐起来。 既灵微微皱眉,明显闻到扑面而来的潮湿夜风里,腥气越来越重。 起先她习惯性地警惕,可等无意中瞥见回廊右侧虽泡在水中却仍郁郁葱葱的林木,便心中了然。 通常大户人家的回廊,都会修在池塘之上,花园之中,想来谭府也不例外。故而暴雨来袭,池塘同花园连成一片汪泽,前者隐于洪水,只留下淤泥泛起的腥气,后者连根被泡,只剩枝繁叶茂的上身。 胡思乱想间,回廊已至尽头。穿过一道月亮门,终于抵达后宅。 之前绕过正堂的时候既灵还在奇怪,为何谭老爷不在那里见他。一般来讲,正堂才是会客的地方,尤其她这种初次拜访的,和主人家别说相熟,连认识都算不上,却直接被邀到了后宅,于常理不合。 可等到进了后宅,脚下忽然一轻,她就明白了。 谭府后宅竟然没被淹! 相较于前庭和中庭,这里显然又被整体抬高了不少,具体高了多少尺寸既灵算不出确切,只是低头看着湿漉漉脚下久违的踏实地面,由衷觉得,谭云山他爷的银子没白花。 后宅是主人家寝居所在之地,但在寝居之前还有茶厅与围墙相隔,既灵跟着小厮去的就是茶厅。 说是茶厅,其实也是一个敞亮的厅堂,比前庭的正堂稍小些,然门窗雕刻繁复精美,厅内布置古朴典雅,也不失为待客佳所。 “老爷,法师来了——”下人自既灵报出名号后,就将她放在了“德高望重”的位置。 话音未落,谭老爷已经迎了出来。 谭老爷今年四十有四,个子不高,人又中年发福,没风吹日晒过的脸就像一个发面馒头,但细看能看出五官底子是可以的,只是如今生生被挤成了慈眉善目。一身缎面华服本该端庄大气,硬让他穿成了富贵喜庆,幸亏手里没拄拐杖,否则这月黑风高的,乍看还以为土地爷显灵。 “这位就是……女法师?”谭老爷迎出来的时候一脸热情洋溢,可等看清既灵,热情险些没挂住。先前下人确实说是来了位女法师,但他以为怎么也该是得道高尼或者道姑,结果竟是个黄毛丫头。 既灵的蓑衣斗笠都留在栓于大门口的木盆内,此时一袭水色衣衫,头发简单梳起,无繁复装饰,却趁得面容更为秀气灵动,活脱脱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既灵太习惯这样的目光了,也不客套,直接默念净妖咒。 只见腰间铃铛随着她的低吟闪出银光,忽地挣脱系线,浮于半空,骤然变大! 谭员外和小厮瞪大眼睛,吓傻了。 既灵伸出手掌,口中默念,转瞬,空中巨钟变回铃铛落于掌心,既灵将之重新系好,这才缓缓施礼,沉声道:“在下既灵,想必员外已在通禀中知晓了我的身份,我便不再多讲了。如今妖星入谭宅,恰被我所见,那是我与贵府有缘,员外若信得过我,我定不遗余力驱除妖孽,若信不过我,我立刻离开,从此山高路远,再无相干。” 这年头,富甲一方的大户都会捐个员外郎来做,既灵料定谭老爷也不可能免俗,故开口直接喊了员外。 谭老爷的确是个员外郎,但这种事情被说中无甚稀奇,真正把他震住的是突然出现的大钟和既灵的气势,尤其那句“从此山高路远,再无相干”,怎么听都像是“你就算被妖星祸害死了也别怪我”。 谭员外和气生财一辈子,妥妥怂人一名,当下一脸愧意,语带热切:“法师快请进来说话。” 既灵目的达到,心满意足进门落座,终于在折腾了一晚上之后,喝到了一口热茶。 既灵是在热茶下肚,身体慢慢暖和之后,才想起来还有谭云山这么一位公子,于是四下环顾,发现对方竟然就坐在自己身边。 从抵达茶厅门口到现在,谭云山始终未发一语,安静得就像根本没他这么个人。而谭老爷也没跟儿子说什么话,全副身心都放在“妖星”上,一个劲儿问她有何法可解。 既灵说不出哪里怪异,但就是觉得不对,并且后知后觉,这谭老爷和谭云山的外貌也着实相差太多,即便谭老爷瘦下来,身量和眉眼也都不像…… “法师?”谭老爷诚心盼救命良方,法师却好像走了神,他只好小心翼翼地出声呼唤。 既灵定定神,拂去乱七八糟的心思,重新看向谭员外,道:“那妖星十有八九需要借水而行,所以员外不必做什么,只要同现在一样待在后宅,除非万不得已,断不要入水,剩下的交给我。” 谭员外点头如啄米:“全听法师的。” 既灵就喜欢这样好说话的。妖怪作祟,当然只有捉到妖才能了结,她不用别人帮忙,但也不希望别人添乱…… “爹,云山想随法师一道捉拿妖星。” 比如这种! 谭员外闻言诧异,终于第一次给了谭云山正眼:“你要一起?” 谭云山点头,一直淡然得甚至有些慵懒的声音,竟铿锵有力起来:“身为谭家子嗣,保家护宅责无旁贷。法师初来乍到,对谭府各处不甚了解,云山虽不通法术,但熟知府内情形,可随在左右相辅,助法师降魔除妖。” 既灵想都不用想,断定谭员外肯定拒绝,谁家亲爹会放自己儿子舍身犯险,况且又不是真能帮什么大忙,无非跑前跑后打个杂,领个路,随便小厮都能做。 谭员外也的确一脸不赞同。 但既灵等了半天,眼看着谭员外从不赞同变成犹豫,又从犹豫变成下定决心,也不知道心里如何百转千回的,竟然最终点了头:“也好。” 也好? 这是亲爹?! 谭云山似早料到这个结果,眼底毫无讶异,脸上则长久地维持着毅然,仿佛真有一腔降魔除妖的热血。 少爷毅然决然,老爷点头应允,既灵总不能说我不想让你家少爷跟着我,这不光说出来尴尬,也容易让谭员外起疑,最终只得客随主便,接受这位少爷跟班。 除此之外,既灵也把话说明,即降服妖星并非一天能成的事,要看捉妖者的能力,也要看运气。谭员外觉得很有道理,确切地说他现在觉得既灵说什么都有道理,故而立刻邀请既灵住下,许诺整个谭府,无分日夜,随她走动,什么时候降服妖星,什么时候再行离开不迟。 如此这般,一切敲定。 夜色如水,明明雨停了,云雾也散了些,可还是觉不出一点轻快。 被小厮于酣眠中挖起来的谭员外已经被“妖星”吓得没一丝睡意,但该谈的都谈完,坐在茶厅大眼瞪小眼也不是回事,便叫来管家,让他给既灵安排客房,先行休息。 “恐怕不成,”既灵起身,道,“妖星刚刚入宅,正是无头苍蝇乱撞的时候,如果等到它熟悉了贵府,甚至找到了藏匿之处,那就更难捉了。” 谭老爷闻言变色,也跟着紧张起身:“那依法师看该当如何?” 既灵无半点犹豫:“事不宜迟,现在就捉。” 谭员外当然喜欢这个提议,但又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总不好说那法师你捉去吧,我回房里继续睡觉。 好在法师是个贴心的—— “员外快些歇息吧,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 谭员外长舒口气:“有劳法师了。”而后瞄儿子一眼,顿了下,才道,“多加小心。” 然语气之冷淡,连既灵听着都有点替谭云山抱不平。 送走谭员外后,管家差人以最快的速度带二少爷下去更衣,及至谭云山重新一身清爽干燥,才离开茶厅,回去歇息。管家原本也想找丫鬟带既灵去换掉湿透的鞋袜,但既灵想到等下捉妖还得湿,便婉言谢绝,不费那个事了。 很快,茶厅只剩下既灵和换衣归来的谭云山,还有两盏已经冷透的茶。 既灵用余光看谭云山,后者和先前离开时一样,面色平静,神态自然,看不出什么情绪。倒是新换的一身黛蓝衣衫和重新梳好的头发,让他一扫先前的轻浮之气,多了几分稳重英武。 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既灵虽满腹狐疑,也不愿多打听,思量片刻后,还是讲回他俩之间的恩怨:“你既然认定我是骗子,为什么不和你爹讲?” 谭云山无奈叹口气:“你都祭出大钟了,我说什么爹也不会信的,倒不如顺着他的意。南墙嘛,总要撞上一次,疼了,才知道回头。” 既灵挑眉:“那你又自告奋勇给我做帮手?” 谭云山笑:“没法拆穿你就只能盯着你,不然回头我爹是醒了,谭府也让你搬空了。” ……让亲爹撞墙,把善意当贼,这什么破人啊!换身衣服也白搭! 借着茶厅烛火点燃浮屠香,香缕袅袅而起,立刻散出清淡香气,闻得人心神安宁,五内平和。 “这是什么香?”谭云山好奇地凑过来。既灵懂法术,身上定然带着一些神奇之物,无妖可捉,但唬人足够了,他没打算真的帮她,然而长夜漫漫,总要找点趣味。 若在半个时辰之前,既灵理都不会理他,但见过谭员外之后,蓦地就有点替这位二少爷鸣不平。虽然他由着自己亲爹撞南墙,但那也是出于“自认为的好意”,其目的是守护家宅,也就是说他心里是放着家人的;可谭员外就不一样了,无论是同意谭云山帮她忙,还是刚刚茶厅里全程的微妙冷淡和疏离,都让人感觉不到那句“可怜天下父母心”。 也许个中有说得通的缘由吧,但既灵只是个外人,无从得知内情,只单纯对比二者态度,泛滥的同情心就有点往谭云山这边倾斜,连带着脸也就冷不起来了。 “浮屠香,”自谭府门外相识,既灵第一次对着谭云山态度平和,甚至带上点耐心,“可辨妖气方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4.第 44 章 此为防盗章,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 防盗时间为36小时。  既灵轻盈落入船中, 搞不懂谭云山满眼失望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自己没溺水倒让他失望了? 不过眼下顾不得这些, 随身携带的浮屠香已因落水尽湿, 一时片刻是不可能再用了,她只得凭借之前的香缕,隐约判断出妖气越过了旁边的墙头。 现在二人所在的是谭宅花园围墙外的一条窄巷,所谓窄巷, 自然两边都是围墙,东边这道墙是既灵刚刚翻出来的, 内里谭府花园,可西面这道墙呢,内里又是哪家的府宅? “这是陈家,”看出既灵目光探寻的方向, 不等对方问,谭云山便奉上说明,“也是槐城大户。” “你们两家离得真近。”窄巷目测也就六七尺宽, 既灵微微皱眉, 不知为何, 心下总是不安,但具体因为什么, 又说不出。 谭云山不明白既灵怎么冷不丁来了这样一句感慨, 思来想去于捉妖也无甚用处, 便不再想,直接问:“接下来往哪边划?” 既灵没有马上应答,而是沿着陈家的围墙往前看,终于在不远处,看见一道小门,显然和谭家一样,也是供下人进出的侧门。 但这道门,现在开着。 谭云山顺着她的目光也看见了开着的门扇,顿时觉得不妙:“你不会是要” “进去。”既灵还真一点没让他失望。 谭云山叹口气,试图劝阻:“这里是别人家,不与主人打招呼,擅自潜入,成何体统?” 既灵扶额:“你觉得妖怪会和你讲体统吗?” 谭云山慢条斯理道:“但是陈家不会看见妖怪,只会看见我们两个不速之客。” 君子动口不动手,既灵不是君子,所以直接伸手夺了谭云山的船桨。 谭云山甚至没看清既灵如何动作的,船桨便易主,正呆愣,就听不远处的小门内传来陈家下人撕心裂肺的呼喊—— “死人了啊啊啊!!!” 这一声喊愣了既灵,却叫醒了谭云山,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船桨重新夺过来,迅速插入水中奋力向前划! 回过神的既灵等不及了,索性起身再次蹿上墙头,沿着不到五寸的墙顶嗖嗖往前飞。 真的是飞。 谭云山只来得及捕捉到一阵风。 通常来讲,谭家二少爷不是个争强好胜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与世无争,但遇上既灵,不知怎的就总觉得不能被一个小姑娘看扁——当然也可能是这位姑娘看他的眼神实在是太“扁”了——故而眼见着既灵飞速而去,他也拼劲全力往陈府里划,那一柄小小船桨简直划出了惊涛骇浪中穿行的气势。 既灵和谭云山竟是除了发现尸体的陈家下人外,第二个抵达现场的,而后就近的下人们才闻讯而来,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上,陈家老爷和少爷们则是最后赶来的。 死的是陈家一个小厮。 尸体就趴在后花园的井口,一半身子搭在井内,一半身子落在井外,看起来就像探头往井里看时,猝然而死。 陈家的水越向花园里面去越浅,不知是本身地势就高,还是也像谭家一样做了什么处理,总之到了井边,竟几乎没什么水了,只剩被雨浇软了的泥土,一脚深一脚浅的踩得人有些恼。但也正因如此,众人才能一眼就看清尸体是搭在井口。 槐城近半月接连有人失踪,发现尸体,却是头一遭。 下人议论纷纷,陈老爷和三个儿子也面露惊惧,以至于过了好半晌,才瞧见两个不属于自己家的人。 “伯父,三位兄长,云山唐突了。”不等陈老爷开口,谭云山先出声道歉。 陈谭两家离得很近,又都是世代居于槐城的大户,所以平日里多有走动,堪称槐城好街坊。 “贤侄为何深夜至此?”陈老爷说得委婉,实际意思是你这时候出现在我家后花园,怎么看都太可疑了。 谭云山不疾不徐,条理清晰地解释:“今夜有法师至谭府,言曰妖星入宅,家父怕法师对府宅不熟,便派我随行左右,引路帮衬,没想到我们追着妖星,竟一路至此。” 陈老爷脸色微变:“贤侄的意思是妖星进了陈家?” 谭云山不说话,只沉重点头,效果更甚言语。 陈老爷慌了神,陈家大少爷却比其父冷静许多,一边听着这边谈话,一边还分神盯着下人,此时见谈话暂歇,便对着井口那边道:“任何人都不要动尸首,陈安,赶紧去府衙报官。” 名叫陈安的下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人长得很机灵,一看就是会说话会办事的,闻言立刻转身离开,报官去也。 大少爷见下人离去,稍稍安心些,毕竟在自家出了人命,稍有不慎,便会牵连陈府,当然尽早报官,作个坦荡姿态,而且尸首不能移动半寸 “你是何人?!” 陈大少爷刚安下来一点的心就被瞄见的不速之客重新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下人们都不敢靠近的井口,竟不知何时趴上一个女人,且姿势和尸首一模一样,只一左一右,相向而趴,跟一副对联似的。 话音未落,陈家大少爷已来到跟前,刚想伸手把不速之客抓下来,后者却先一步起身,灵巧闪到一旁,动作之快,时机之准,跟后背长了眼睛似的。 “这位就是我刚刚说的法师,来自灵山,师承青道子,会法术,有神通,专门降妖捉怪,造福四方。”谭云山不知何时竟也已来到这边,三言两语就树立了既灵高大伟岸的形象。 既灵没想到自己只讲过一遍的师傅名字,竟然也让他记住了。 一听是降妖捉怪的“法师”,尽管陈大少爷心中存疑,语气却还是恭敬几分:“原来是法师,在下多有冒犯,望见谅。” 既灵当然不会计较这个,立刻道:“是我莽撞了,应该先自报家门的。” 陈大少爷未知可否,显然也不大愿意浪费时间同所谓的“法师”寒暄,只委婉道:“家丁已去报官,若是在官家来之前动了尸首,恐怕” “陈公子请放心,”既灵不是第一次进别人家捉妖,也不是第一次遇见出人命的情况,不说轻车熟路,也攒下不少经验,“我只看,不碰,保证出事时什么样,官家来的时候就什么样。” 陈大少见她对答如流,心下定了一些,先不论有没有本领,起码是个懂事的,那就少了许多麻烦:“有劳法师了。” 说话间,陈老爷也在下人搀扶下蹒跚而来,相比儿子,他对既灵的恭敬就是发自肺腑的了:“法师,可有发现?” 既灵又看了一眼井口,久久不语。 刚刚弯腰探入井中时,她已经将井和尸首皆观察了一遍。井就是普通水井,如果非说有什么特别,那就是下了这么多天雨,井中水位竟然仍旧很低,故而尸体上半身虽然搭入井内,也没有被水泡到。至于尸体,则没发现任何伤口,单纯肿胀发白,看起来很像溺水而亡。但这样就有两个问题,一,如果是刚刚溺死,尸体就不应该出现浸泡多时的肿胀,而应同常人无异;二,如果是溺水多时,为何现在才发现,而且此处无水,那么又是谁把尸体搬过来搭到了井口上呢? 既灵的沉默加深了陈老爷的不安,陈家大少爷看在眼里,便让下人扶亲爹回屋休息,又安抚了两个弟弟,让他们也一并回房,最后屏退闲杂人等,只留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同自己一道在原地等官差。 既灵和谭云山如今的身份就比较尴尬,走是肯定不能走的,出事时他俩就在附近,走了就真说不清了,可即便留着等官差,也未必说的清楚。陈老爷信邪,所以对既灵毕恭毕敬,但知府大人和官差可未必,到时候把他们归为疑凶也不是不可能。 谭云山面色不动,然心中已将上面这些翻来覆去想了个清楚,甚至开始谋划如果真的被当成疑凶,他该如何辩白才能让知府信任,继而脱身。结果想得脑瓜仁都有些疼了,再看既灵,还盯着尸体蹙眉沉思呢,显然对尸体的兴趣远高于对自身安危的挂念。 谭云山服气了。 陈安没辜负大少爷的信任,一时三刻便将官差带到。 众人都以为来的是官差和仵作,没成想,知县大人直接乘着小船亲临现场了。 半月大雨闹得槐城人心惶惶,知县的日子也不好过,而今又出了人命案,知县的脸黑成了锅底,抵达现场后也不搭理旁人,只把陈家大少爷带到一旁问话。 这厢知县同陈大少爷了解情况,那厢仵作来到井口,准备勘验。 谭云山耳朵往知县那边竖,眼睛往仵作这边盯,简直辛苦。 既灵就专注多了,就看井口,目不转睛。 只见仵作绕着井口转了两圈,估计是想先看看有无其他痕迹,奈何一无所获,最后才来到尸体跟前,招呼官差道:“把人抬到地上放平。” 两个魁梧官差得令,立刻上前一人搭住尸首的一条膀子,合力将人从井中拉出,而后第三个官差上前帮忙,抬起了尸首的双脚。 变故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 已将尸体抬平的三人刚想将其往旁边地上放,没等弯腰,就听“哗啦”一声。 霎时满地血水,四下飞溅! 谭云山只觉得眼前划过一片红光,而抬着尸身是三人距离最近,被血水迸了个满身满脸,都僵在原地,吓傻了。 更要命的是,那血水是从尸体里炸出来的,而今三人手中的尸体已迅速干瘪下去,就像个被掏空了的皮囊。 饶是见过无数尸体的仵作,此时也有些腿软,不由自主就喊起了县太爷:“刘c刘大人” 知县刘大人正和大少爷问话,闻言不悦抬头:“唤我做什么,验你的尸尸尸体怎么了” 终于把话说全,没有丢掉身份,但已经耗尽了刘大人毕生的“镇定”,再多一个字都挤不出来了。 三个官差中抬着双脚的那个终于从吓傻中回过神,忍住嗷一嗓子的冲动,立刻松手,猛然向后跳出半丈多远,眼睛死盯着双脚落地的尸体——如果还能算作尸体的话——嘴唇微微发抖。另外两个有了同僚做榜样,也纷纷元神归窍,扔了膀子就往后退。 尸体,或者说是皮囊,应声而落。 仵作总归是见过血腥的,缓了一阵,稍微没那么害怕了,加上周围还有苦主,有看客,有官差,有大老爷,他若不做些什么实在说不过去。思及此,仵作给自己壮了壮胆,硬着头皮重新上前。 尸体被抬出时,仰面朝上,如今成了皮囊被扔到地上,仍是如此,但因浑身是血,已模糊得分不出哪里是脸,哪里是脖子,哪里是身体。 仵作踩着一地的血水,在皮囊旁边蹲下,先是仔细观察皮囊正面,待看得差不多,才于工具箱里拿了一根不知什么材质的棍状器具,探入皮囊之下,将之拨弄翻转过来。 这一“翻身”,便看得清楚了。 只见皮囊后背自上而下开了一条长口,由后脑勺到腰,血水便是自这开口中涌出。由于血水喷出时尸体被抬得较高,故而血水倾泻到地面,又因冲撞而溅起,染了三个官差满头满脸。 仵作觉得差不多了,便叫官差找来清水。 几桶清水淋下,皮囊上的鲜血被冲到地上,与先前的血水汇成一汪,皮囊也终于恢复了一些面目。 但因已无血肉,只剩一张皮,故而当分出了眼耳口鼻,反而更显诡异。 仵作已经适应得差不多,动作也重新熟练起来,很快将清洗干净的皮囊勘验完毕,末了起身回禀:“刘大人,尸身上除了自后脑到后腰的一道利器划伤,再无其他。从伤口上看,利器是自上而下的划,并非由外向里的捅,且伤口整齐平整,由此可推断两点,一,死者被划时并无挣扎,可能是已经死亡,也可能是因故失去知觉;二,划伤必不会深入骨肉,因为一旦利器深入骨肉,便会受阻,纵有再大力气,向下划时也很难保持伤口的笔直平整。” 刘大人懂了。 仵作的话总结起来很简单——我不知道他怎么死的,也不知道背后伤是生前还是死后划下去的,但我能断定这个伤口很浅,不至深入骨肉。 仵作可以这么说,反正槐城里没人和他抢饭碗,但刘知县要是这么写案卷往上面呈,说人死了,骨肉没了,就剩一副人皮,还只能找到一道浅伤,那他就等着被摘乌纱吧。 刘大人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高招,唯一能确定的这肯定不是谋杀,起码不是人为的谋杀,换句话说,如果真有一个能将人掏空,让其五脏六腑都化为血水的凶手,那他也不用捉了,直接辞官归田还更安全些。 思来想去,刘大人只能道:“将尸首抬回府衙,再作细验。” 众官差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仵作用器具将皮囊挑起放到带来的木板架上,最后由两名官差一前一后,同平日里“抬尸”一样,将这轻飘飘的皮囊抬回了府衙。 知县风风火火的来,又一脸沉重的走,在现场没查到什么头绪,但也没牵连什么无辜。 谭云山白担心了一场,但他也没想到尸体会忽然爆出血水,成了皮囊,也就理所当然让他们这些寻常人没了嫌疑。 这位刘大人断案不算灵光,但人也没有多坏,至多是庸碌,所以放跑过恶人,却还真没怎么冤枉过好人,有时候查不出凶犯,怕上面怪罪,就让师爷偷偷摸摸改案卷,将横死的改成意外,再给苦主点银子算作安抚,也就不需要凶手了。想来今次又准备故技重施,而且正赶上槐城暴雨洪灾,有人溺死不足为奇。 可给官面上的说法是有了,但真相呢?好端端一个人,就这么成了一副皮,难道真像既灵说的,是妖怪作祟? 生平第一次,谭云山对自己的认知产生了动摇。 折腾一夜,现了尸体,见了“法师”,来了知县,最终却落得个毫无头绪。陈大少爷客客气气送走一问三不知的“法师”和隔壁二少爷,离别前还不住地嘱咐,好好歇息。 离开陈府时,天边已透出一丝若隐若现的鱼肚白——夜,过去了。 重新划起小船的谭云山见既灵仍盯着水面沉默不语,终于忍不住出声:“想什么呢?” 既灵心绪烦乱,想的东西很多,但若让她讲,又不知从何说起。 谭云山见她不答,怀疑自己问得不妥,毕竟姑娘家想的事情,未必都是血肉横飞,可能也有儿女情长呢,所以改口问了更具体的:“刚刚知县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他这是妖怪作祟?” 事实上既灵不仅没告诉,而且是全程未发一语。 相比前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就好回答多了,既灵耸耸肩,道:“永远不要和做官的讲凶手是妖怪,否则他们会立刻把你扣住,要么当成疑凶,要么说你妖言惑众,总之,子不语怪力乱神。” “不语,未必不信。”谭云山想起了刘知县见到血水时的脸色,莞尔。 既灵抬头看他,总觉得他话里有话:“所以呢,你现在信了?” 谭云山略微思索一下:“半信半疑吧。” 既灵在心里向这位死鸭子嘴硬的谭公子翻出鄙视白眼。 不知何处来了一阵风,吹得既灵打了个喷嚏,而后她便清晰感觉到了湿透的衣衫传来的凉意。 谭云山见状关切出声,语带温柔:“冷了?” 既灵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莫名就点了头。 谭云山怔住,似没想到既灵也会示弱,故而有点心疼地看着她,真心道:“我也是。” “” “” “你刚刚说什么?”短暂而微妙的安静后,既灵忽然问。 谭云山茫然:“嗯?” 既灵耐心解释:“你刚刚问我什么?” 谭云山不解,却仍又温柔重复一遍:“冷吗?” “不冷。”这一回,既灵斩钉截铁。 二人回到谭府时,天光大亮。 当然所谓“大亮”是和夜里相比,因为虽然不再下雨,但天色依旧阴霾,不见日头。 谭员外正与谭夫人c大儿子一起吃早饭,一家三口围桌而坐,其乐融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5.第 45 章 此为防盗章, 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防盗时间为36小时。 那是蓬莱仙岛上唯一的一座仙宫, 占的是蓬莱最平坦的一块地界,用的是九天最难采的瀛洲白玉石,宫内装点更是各仙岛的珍稀之物,虽比不得九天宝殿气势恢宏,但已是巧夺天工c极尽华美。 只可惜, 如此美轮美奂的宫殿,多半时候都相当冷清。主人不好客, 客人也懒得上门讨没趣, 久而久之, 也就不来往了,皆大欢喜。 然而今天不同。 宫内仙婢们发现向来睡到自然醒的羽瑶上仙早早起身, 并且没有和往常一样洗漱, 而是沐浴焚香,后穿戴整齐, 端坐于案前,并命他们取来一盆清水。 仙婢们不敢怠慢, 悉数照做, 然后就被羽瑶上仙屏退。 隔着紧闭的门扇,仙婢们看不见也听不到,简直抓心挠肝地好奇。原因无他, 今日的羽瑶上仙实在太过反常, 态度之郑重虔诚前所未有, 近百年来,除了长乐仙,她们还没见过羽瑶上仙因什么人什么事如此重视过。 “走开——” 门内传来呵斥,显然知道隔墙有耳,而本应婉转的声音也因急促严厉的语调而显得刺耳。 深谙自家上仙坏脾气的仙婢们不敢拖延,无声而散。 门内,桌案前。 珞宓将木勺放在盛满水的水盆中央,动作极近轻柔,连呼吸都跟着轻下来,待到缓缓放手,勺柄于水面点出几丝波纹,复又归于平静。 终于,水和木勺彻底静止,珞宓双手合十,闭目拜礼,口中念念有词,端正虔诚:“天帝在上,镜灵明悬,使我以东,紫气东来,使我以西,龟鹤西望,使我以南,星辉南山,使我以北,福齐北晏。” 语毕,珞宓伸手旋动勺柄。 木勺缓缓旋转起来,先快后慢,终于在三圈半左右时停住,勺柄不偏不倚,指向正南。 珞宓顷刻起身,再不管木勺,而是拿起一早便放置在水盆旁边的羽镜,环抱出门。 羽瑶宫正南方不远处是一片杏花林,杏花终年盛开,无分时节,偶有仙气吹过,落花如雪。但此刻的珞宓没有那般闲情雅致,匆匆穿过杏花林,映入眼帘的是蓬莱仙人们最愿意逗留的去处。 此地没有名字,只是依杏花林傍蓬莱水修了几座亭子,以悠长回廊联通,云雾飘渺,鸟语花香,久而久之,便成了蓬莱散仙们欢聚游玩之所。 这会儿时候尚早,只有三位仙子坐在亭中,莺莺细语。 往日里珞宓才不愿与这些散仙交往,然今日,她却在见到这三位时眼眸一亮,立刻站定,侧耳细听她们在讲什么。 珞宓站得有些远,仙子们没发现她,自顾自嬉笑。 没被发现固然很好,但太远的距离也让珞宓听不清她们究竟在说什么。 没半点犹豫,珞宓抱着羽镜又靠近几步。 “我待你心,永世不悔。” 缭绕仙气送来仙子细语,可惜只有后半句。 珞宓却又惊又喜,也顾不得仪态,三步并作两步奔向亭中:“你刚刚说什么?!” 三仙子未料珞宓突然出现,一时无措。 珞宓径自来到刚刚说话的仙子面前站定,错愕的仙子仍坐着,她站着,完全居高临下的气势,但因想起自己身份,便勉强按捺着心内波动,冷下声音道:“你刚刚说什么永世不悔?” 仙子不是仙婢,本能地对珞宓的趾高气昂心生抵触,但毕竟自己只是散仙,人家是上仙,哪怕只是占了个虚职,故掩住不快,起身施礼:“羽瑶上仙。”语毕也不用珞宓追问,迅速应答,“我们刚刚只是在聊闲话罢了,讲的是人间男女定情,往往愿意以天发誓。” “所以你刚刚说的是” “适才上仙所闻是男子给女子的誓言。” “那你再给我重复一遍。” “天地为盟,日月为鉴,我待你心,永世不悔。” 谭府亦然。 整个府宅恢复原貌,若不是花园池塘上空还悬着破了的麻绳网兜,既灵真的会以为先前的所有都是一场诡异迷幻的梦。 “应蛇走了。” 去后厨弄了两碗素菜汤的既灵,回到房间,就见不知已在窗口站了多久的冯不羁转过身来,幽幽说了这四个字。 既灵端着汤碗回来的路上,已是天光大亮,府内水退她看得清清楚楚,外面的敲锣打鼓也依稀可辨。 槐城百姓不必知晓暴雨为何来,洪水又为何退,只管高兴就好。 但对于她和冯不羁,这样的结果只能算圆满一半。 斩草不除根,来日又是祸害,当年九天仙界不愿费劲再去捉这几只妖,结果三千年后,害苦了槐城,如今应蛇重伤而逃,谁知道百年后,哪里又要遭殃。 “要不”既灵把素菜汤放到桌案上,看向冯不羁的眼睛炯炯放光,“咱们再去护城河那边探最后一遍?” 冯不羁万没料到自己等来这么一句邀请,哭笑不得之余,又有些佩服既灵的执着。 应蛇逃回护城河的可能性不太大,如今的它妖力虚弱,已不能随意伤人,若想修回半人半蛇,至少要百年以上,而且只能选择躲在人迹罕至处乖乖集天地灵气c吸草木鸟兽精华,回护城河里,对它没有任何意义。 但既灵显然要亲自探一遍才放心。 妖已遁逃,像他们这样永远在路上的修行者自然也要离开槐城,而既灵话中的“探最后一遍”,其实就是在离开之前,想帮这一城百姓最后再吃颗定心丸。 “行。”冯不羁应得干脆,义不容辞。 谭云山知道这里面没自己什么事,很识相地一言不发,只若有所思地看着桌上的两碗素菜汤,心里琢磨,一碗肯定是既灵的,那另外一碗,究竟是给冯不羁的还是给自己的? 正想着,忽然天降大手拿走了其中一碗,没等他反应过来,已听见“呼噜”“呼噜”的喝汤声,然后就是冯不羁一声满足感叹:“哎,好喝!” 谭云山自是不能和一夜没吃东西的既灵争了,只能失落地看着桌上的最后一碗,悄悄多闻几口香气。 “二少爷——二少爷——” 窗外忽然有人唤他。 谭云山意外,心说谭府的下人都离开避难去了,哪又来个人喊他二少爷。疑惑间,他已来到窗前,就见惯常伺候他的小厮站在后宅前院之中,四下张望,边望边喊。 “这里——”谭云山大声应。他现在既灵处,小厮八成是去他的房间寻他,没寻到,才只能呼唤起来。 小厮如一阵风般跑到阁楼之下,仰头道:“二少爷,老爷回来了——” 谭府前庭,正堂。 自暴雨来袭,谭府被淹,这正堂就成了一片汪泽,谭员外会客也好,处理谭府的大事小情也罢,只能在后宅茶厅里讲究,如今坐上久违的正堂当家椅,看着两边墙壁上挂着的列祖列宗画像,心中十分妥帖惬意。 槐城人敲锣打鼓庆祝天晴退洪,他们一家三口便也踩着这锣鼓点速速而归。 哪里都不如家里舒坦,相比槐城人,他们更清楚妖就在水中,如今水退了,连日头都出来了,一片朗朗乾坤,自然是法师把妖孽降服了,那还哪有不回家的道理。 当然,谭员外也挂心自己的府宅,急切想回来看看有没有被法师弄成断壁残垣——毕竟那可是捉妖啊。 幸而,随行家仆转了一圈回来报——除池塘上面悬着破麻绳外,再无不妥。 谭员外放下心来,及至“法师”踏进正厅,已然满面春风,起身恭迎:“有劳法师了——” 既灵刚一只脚迈进正厅门槛,见状连忙回礼:“不敢,最终还是让那妖星跑了,既灵实在有愧。” 谭员外身体僵住,笑容硬在脸上:“跑c跑了?” “但已被打回原形,再想作恶,还得重新修炼上百年。”说话的是冯不羁。 谭员外看着法师身后忽然站出来的壮汉,一脸茫然:“这位是” 冯不羁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不速之客”的身份,连忙自报家门:“冯不羁!” 谭员外被如虹的声音贯得耳朵嗡嗡的,以至于好半晌,才确认不是自己没听见后续,而是对方真的就只说了个名字。 嗯,冯不羁然后呢! 谭员外被卡了个不上不下,但谭世宗早听明白看清楚了,索性直接问冯不羁:“法师刚刚说妖星再想作恶还要重新修炼百年,那请问百年之后它会再回槐城再扰谭府吗?” 冯不羁被问得了一愣,思忖片刻,才慎重道:“这个我也说不准。” 谭世宗皱眉,静默半晌,忽然对谭员外道:“爹,依我看,咱们还是赶紧外迁吧,这槐城是住不得了!” 他的声调略高,不像给亲爹建议,更像嚷给既灵和冯不羁听。 谭员外也满心不快,本以为妖星被收,家宅安宁,结果欢天喜地回来了,只是“暂时安全”。但不快又怎样?别说法师分文未取,就算收了钱,人家连妖怪都能打跑,他能奈他们何? 故而,不仅不能无礼,还要怎么请来的,怎么恭恭敬敬送人离开。 “瞎嚷嚷什么。”轻声训斥谭世宗后,谭员外又“真心实意”感激一番,“不管怎么说,我谭府能逃过一劫,全仰仗法师相助” 既灵和冯不羁听了一车虚话,终于赶在日上三竿之前,出言告辞。 这边无心挽留,那边急切想走,双方一拍即合。 谭员外终究是会做人的,主动拿出银两酬谢,既灵不要,冯不羁倒乐呵呵帮她收了。谭员外心下安定,觉得自己仁至义尽,遣了谭云山送客后,便回房歇息了。 谭云山一直送既灵和冯不羁到城门口。 冯不羁问了第一百零一遍:“真不同我们一道去护城河看看?” 谭云山哑然失笑,只得答第一百零一遍:“我又帮不上忙,不添乱就不错了。” 冯不羁当然不是真需要谭云山去护城河那边做什么,只是有点舍不得这位萍水相逢的二少爷——和谭云山秉烛夜谈是真的舒坦啊,他多少年没这么痛快地说过话了! 有些扛不住冯不羁“恋恋不舍”的眼神,谭云山下意识看别处,就和既灵静静望过来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谭云山微微歪头,用眼神询问。 既灵索性开口:“你爹真的会听你大哥的,举家外迁吗?” 谭云山想了想,轻轻摇头:“难。谭家祖祖辈辈都在这里,外迁是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我爹下不了决心的。” 既灵看着他不甚在意的模样,没好气道:“怎么说得像与你无关似的。” 谭云山乐了,耸耸肩道:“本来就与我无关,迁呢,我就跟着走,不迁呢,我就继续住,如此艰难的抉择,有爹和大哥操心就够了。” “”既灵无言以对。 不,她感觉跟谭云山在一起的时候,大半时间都处于这种“我不想和这人再多说一句话”的郁闷里。 但也奇了怪了,明明时时刻刻想给这位二公子一脚,可真等要分别了 “冯兄,如果应蛇真在护城河里,别让既灵姑娘下水捉,你去,她水性不行!” “好嘞——” 嗯,果然还是尽早道别的好。 谭二公子最终也没搞什么十里相送,就站在城门口,偶尔挥两下手,目送既灵和冯不羁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城郊。 及至再也看不见,谭云山轻叹口气,转身回府。 为什么叹息,谭云山也不清楚,无端就生出一丝惆怅。不过等到看见谭府大门,那丝愁绪便淡得再也抓不着了。 这厢谭云山回府,那厢既灵和冯不羁已至护城河。 一出城门,便觉日晒难耐,如今到了护城河,冯不羁已经出了满头的汗。既灵倒没这么狼狈,但也觉得城内比城外舒适许多,蓦地,便怀念起那一城的槐树来。 有荫蔽日,清风徐来,一方石桌,几盏香茶,好友,美哉快矣。 可放眼这城郊,除了孤树杂草,便只剩一条死气沉沉的河。 说是河也不恰当,因为内里已尽干涸,露出大片河底淤泥。不远处的渡口附近,几只小船上吊似的挂在渡口的木桩上,想来原本该是停泊在渡口栓住了的,如今水干船沉,又因绳索拴着沉不到底,就成了这幅光景。 “不用看了,”冯不羁蹲在河岸边,也不知哪捡的枯树枝,随手往河底一扔,“别说应蛇,连鱼虾都没了。” 既灵有些发愁地看着河底:“应蛇跑也就跑了,可护城河干了,槐城百姓怎么办?” 冯不羁没想到她挂心的是这个,有些意外,更多的确实感慨。世上那么多人修仙,总不入其道,反观既灵这样压根没想成仙的,却有一副大善心肠,思及此,难得柔和了语气:“不打紧,几场雨就回来了,应蛇还没妖力震天到自己都跑了,还能控制一方云雨。” 既灵沉吟不语,似在思索对方这番说辞究竟是真的有底还只是宽慰她。 想着想着,忽然困了。 思绪飘散前的一刻既灵还在纳闷儿,虽一夜未眠,但这倦意也来得太突然了吧 茫茫云雾,万籁俱静,无山水,无走兽,无虫鸣,无人语,只一片空旷荒凉。 既灵站在原地,茫然四顾,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终于,零散的记忆慢慢回笼,组成清晰连贯的图景——她在护城河边与冯不羁说话呢! 然而这一眼就能望见方圆百里的地方哪有冯不羁,不,不止没有冯不羁,而是什么都没有,就像道书上说的虚空——天地皆灭,万物归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6.第 46 章 此为防盗章, 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防盗时间为36小时。 谭云山在当场看见尸体爆出血水的时候, 满心满眼只是震惊和冲击,等到回来给爹和大哥讲的时候,就觉出瘆得慌来,及至讲完,心底凉意终是酝酿成了层层恐惧, 而那吃不下饭,则彻底成了反胃恶心。 眼看着爹和大哥要吐, 谭云山先一步告辞回房, 这才逃过一劫。否则父子三人必然要一起翻江倒海, 场面实在太过凶残。 不知哪个丫鬟在谭家二少的房内摆了一盘果子,谭云山跟看见救星似的, 进屋后立刻拿起一个放到鼻下用力嗅。清新芬芳的果香渐渐驱散了残留在记忆中的血腥恶臭, 终是让谭云山的胃里平静下来。 折腾一夜,躺到床榻上时, 才觉出通体疲乏。他将果子放到枕边,以巩固凝神定气之效, 后在似有若无的果香中, 慢慢闭上眼睛。 哪知道一闭上眼睛,那陈家花园中的场景便如走马灯般重现。爆裂的尸体,吓丢了魂的官差, 手微微颤抖的仵作, 险些话都说不利索的刘大人, 以及,冷静的既灵 世上有没有妖这个事情可以重新商量,但这位既灵姑娘,绝对担得起一个“勇”字——即将会到周公的前一刻,谭云山还在不无钦佩地感慨。 槐城客栈,二楼客房。 店小二站在对着他托盘中饭菜眼泛渴望却又不住干呕的既灵面前,一脸纠结:“姑娘,你到底是想吃还是想吐啊” 想吃,他放下饭菜就走,想吐,那就趁早别糟践粮食了。 在矛盾中徘徊挣扎的既灵,最终认命:“不吃了,对不住。” 饭菜是她让人准备的,觉得折腾一夜,必然要好好填饱肚子,哪知一闻到菜味,尤其里面还有一个肉菜,她就后知后觉反胃起来。 她一个捉妖者被妖弄得食不下咽,谭云山却在见到血水时赫然有几分镇定,两相对比,真让自己汗颜——既灵回忆起陈宅中的场景,不无惭愧地想。 店小二不知既灵心思,只觉得从昨夜到今日,这位女客的所作所为都让人费解,便好奇道:“姑娘,你这好端端出去,湿漉漉回来,急吼吼要吃饭,送来了又不动。我多嘴问一句不该问的,你昨夜到底出去干吗了?” 既灵自然不可能从头到尾给他讲,但又没必要说谎话,于是黛眉微挑,半认真半玩笑道:“捉妖。” 果然,店小二一脸不信。 既灵也不在意,只让小二把饭菜撤下去之后再帮忙送几桶热水过来。 小二手脚麻利,热水很快送抵,既灵终于可以擦干净身体,连带着舒舒服服洗了个头,泡了个脚。 换上最后一套干净衣服的时候既灵虔诚祈祷,可千万别再掉水里了。 自打进这槐城,妖没捉到,光泡水了,如今手脚都是皱的,饶是风餐露宿惯了的她,也没遭过这罪,简直替自己心酸。 换好衣服,人却困了,既灵索性和衣而眠。 这一觉,就睡过了晌午。 昨日白天就没退的水,如今仍然没退,昨夜便停了的雨,倒一直停到现在。 既灵坐到窗边,于午后的带着潮气的微风里,思绪渐渐清明。 半柱香之后,收拾妥当的既灵背着包袱走出客房,扶着栏杆对下面大堂里正坐在柜面上的小二道:“店家,退房。” 小二百无聊赖地打着瞌睡,被这清亮一声唤精神了,立刻就近跳上没被淹的楼梯,噔噔噔跑上来:“姑娘,准备出城了?” 既灵把银子放到小二手里:“不,去城中。” 谭家在槐城正中,去那边,就相当于往槐城更深处扎了。 但小二不知道既灵的打算,只觉得这就是作大死,简直要语重心长了:“姑娘,雨虽然停了,但水一直不退,怎么看都是异像。老话说得好,天有变,地有灾,异像之中生祸害。你是外地人,我才对你说实话,这槐城,分明就是进了邪祟了。” 既灵原本只是敷衍着,左耳进右耳出,可听到最后小二那样笃定的语气,倒有些疑惑:“邪祟?你亲眼见着了?” 不料小二立刻拼命摇头:“要真见着我哪还有命站在这里和姑娘说话。”可否认完,他又稍稍凑近些,压低声音道,“但是有人见到了。” 既灵心里一紧,立刻问:“谁?” 小二对于成功勾起既灵的好奇颇为得意,压低的声音里染上一丝消息灵通的自豪:“城里的陈家死人了,结果县太爷带着仵作衙役赶过去的时候,刚要收尸,那尸体的骨头血肉五脏六腑就化成了血水,最后只留下一层皮。在场所有人都看见了,这事千真万确。你说这么邪性的事儿,能是人干的吗?” 既灵面上听得认真,心里却哭笑不得。还以为有什么新线索,敢情是这事儿。可转念又一想,夜里刚发生的事,而且知县肯定明令下面不许说了,竟还能半日便传到这客栈里,若不是槐城人嘴太快,就是店小二真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蓦地,既灵心下一动。 犹记得刚投宿时掌柜说过的,槐城人世代居住于此,所以各家各户间都认识相熟。现在想来,确是大实话。若再加上消息传播的速度如此之快,那恐怕整个槐城,都藏不下什么秘密 “小二,”既灵也不自觉压低声音,若是这会儿来个人,八成会以为这二位在谋划什么见不得光的事,“知道城中的谭员外家吗?” “当然,”小二想也不想,仿佛回答得慢一点都有损他刚刚塑造起来的消息灵通形象,“槐城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 既灵点点头,就知道自己问对人了:“能给我讲讲吗?” “讲什么?”小二终于有了点警觉。 既灵摆出一副坦荡神态,就好像只是随意聊聊闲话:“就他们家都有什么人啊,在槐城里名声如何啊,诸如此类。” 小二有些为难地皱起了脸:“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既灵未答,只伸手去包袱里掏了一锭银子,塞到对方手里。 小二悄无声息将银子揣进怀里:“其实为什么打听也不重要,既然你问了,那我就给你讲讲。” 既灵愈发欣赏他的“干脆利落”。 客栈里没人,掌柜也在屋里半睡不醒的休息,按理说就算站在走廊上讲也无妨,但毕竟是别人家的闲话,最终二人还是回到了既灵房间。 “其实谭家虽然是大户,但真讲起来也简单,”关好门,小二便知不无言了,“谭家世居槐城,祖祖辈辈都是城中富贵大户,但就是一直人丁不旺,五代单传,到了谭员外这一辈,终于有了两个儿子,不过嗨,是不是的,也说不清楚,反正现在两位少爷都还没娶亲,所以谭府上下就这么四位,其余便是家丁奴仆了。” “什么叫是不是的,也说不清楚?”既灵皱眉,听话最怕听半截,尤其小二还刻意在此处欲言又止,简直就像说书的偏要留个扣勾着你似的。 小二叹口气:“这种事情,你也知道嘛,就算传得再有鼻子有眼,毕竟是人家宅门里的事,咱们又没亲眼看见,哪能说得那么绝对,万一真说错了,那不成造孽了。” 既灵:“” 这家伙眼底分明都是“快点让我开始造孽吧”的隐隐兴奋。 “我见过两位公子,怎么说呢,确实都不太像谭老爷。”这时候就需要听众推波助澜了。 “不不,”果然,小二按捺不住,口沫飞溅起来,“谭家大少爷还是和谭老爷连相的,就那个眉眼啊,和谭老爷活脱脱一个模子刻的,只是身高随了谭夫人,所以乍看差别大。但谭二公子就不一样了,五官随了他娘,这还说得过去,可身量既没随爹又没随娘,那你说随了谁?” 既灵被绕得有点迷糊:“谁?” 小二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嫌弃:“亲爹呗。” “等等,”既灵总算觉出哪里不对,“大少爷身量高,是随了娘,那二少爷身量高,怎么就不是随娘了?而且二少爷和谭夫人五官不太像吧,如果非要说,反而是身量比较随。” “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小二满脸诧异,本以为既然打听谭家,那肯定是和谭家相识,或者起码是知道一二的,才会去进一步打听内里秘闻,哪知道这位别说秘闻了,连基本情况都不知道,“谭家二少爷不是谭夫人生的,是谭老爷逛青楼留下的风流种。” “”既灵给谭员外对谭云山的冷淡想过无数理由,却万没料到是这样。可就算娘亲出身不好,儿子总归是亲儿子啊。 小二自然听不见既灵心中所想,但接下来的话却恰好回应了她的疑惑:“说是谭老爷的种,但也是那青楼女子的一面之词,况且谭家祖上是出过进士的,也算书香门第,哪能让一个青楼女子进门,加上谭夫人娘家那边也颇有势力,人家不同意纳妾,后来谭员外没辙,就找了个外宅把那女子养起来了,直到生产之后,滴血验亲,才把这个儿子带回主宅。不过也就是谭家五代单传,儿子稀罕,要是谭夫人争气,生他五六七八个,谁还会认这个不清不楚的。” 虽然才相处一夜,且过程不甚愉快,但听别人这么讲谭云山,既灵还是有点不舒服:“不都滴血验亲了吗,还有什么不清不楚的。” 小二轻拍桌子:“怪就怪在这里。滴血验亲是没问题,但这二少爷越长越不像谭老爷啊,要说不像爹,像娘也成,可据说那个青楼女子细眉凤眼,娇小玲珑,谭二少从长相到身量都和她娘半点不像,于是谭老爷就没底了,哦,既不像我,也不像你娘,那总要随一个人吧。随谁?只能是哪个野男人了。” “那滴血验亲怎么解释?” “解释不了,但天天对着一张完全不像自己的脸,就是滴一碗血去验,验了是亲生,心里该犯嘀咕还是犯嘀咕。” 既灵明白店小二的意思。 下山两年半,她捉过的妖不少,但见过的人更多。别说谭云山的娘亲还不是明媒正娶,就算明媒正娶的夫人,若生出的孩子同爹娘一点不像,邻里街坊也会说三道四,听得多了,就算原本坚定的人都会动摇,何况谭老爷这种情况。 但这些不该让谭云山来背。 “他娘呢?”既灵忽然想到另外一个问题,“滴血验亲后,谭员外把儿子抱回去了,那儿子的娘呢?” “难产,”小二说到此处,也有些可怜那个女子,“据说本来身体就弱,结果疼了一天一夜才把孩子生出来。孩子刚哭第一声,她就走了。” 既灵心里酸楚,不知该说什么。 “唉,”小二一声长叹,“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对外说是谭家大少爷二少爷,但对内,估计还是就认那一个儿子。要不谭家这一辈应该排‘世’字,怎么大少爷叫谭世宗,二少爷就成了谭云山。” 既灵没想到连一个名字都有说道。 那要这么看,再结合小二说的,和她在谭家亲历的,谭员外对两个儿子的远近亲疏可再明显不过了。 等等,有个地方不对 “刚出生的时候哪里看得出长相和身量,而且滴血验亲也没问题,怎么就不给排字?”既灵越想越觉得说不通。 “最开始当然给排了,”小二的表情好似在说你急什么,我这正要讲,“云山只是小名,但后来越长越不像,干脆就改叫谭云山了。” 既灵感觉自己有点压不住火了,还能这么干? “哪有养着养着给人改名的道理,真要不当自己儿子,赶出去算了,还天天听着人家叫‘爹’,占便宜啊!” 小二总觉得对面的姑娘下一刻就要跳起来挠他,连忙缓声道:“我听我们掌柜的说,这里面是有蹊跷的。其实六七岁的时候模样已经能看出不像了,然后个子也一个劲儿往上窜,谭老夫人,就是谭员外他娘,那会儿还在呢,真的打算让谭员外把人赶出去了,后来不知怎么的,又不赶了,还好吃好喝养着,不过自那以后,名字就改了,再不许用‘世’字,大名就叫谭云山。” 峰回路转得太快,既灵有点蒙:“怎么就不赶了?” “不知道,”小二也摇头,“所以说这事儿蹊跷呢。” 难得碰上个乐于打听也愿意说闲话的,却不料越聊越迷糊,原本的疑问是解开了,更多的新疑问又冒了出来。和小二一起往楼下走的时候,既灵有点后悔自己的多事。 小二见她眉头深锁,便宽慰道:“姑娘,我不知道你和谭家有什么交情,但这事儿呢,其实你也不用太过在意,毕竟人家谭二少都想得开,一天天该吃吃该喝喝该乐乐,和谭夫人还有大少爷的关系也处得还行,过的日子要和我们这些苦人比,那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真不用谁可怜。谭员外就更不用说了,现在还养着外宅呃,这话你就当没听过啊,千万千万。” 既灵看着小二硬生生把话咽回去的懊恼样,终于露出午后苏醒后的第一丝笑。 显然,二少爷的来历已成槐城人茶余饭后的消遣,只要背着谭家人,可以随便聊,但谭员外眼下这方外宅,估计就是秘密了,没准知情人还被谭员外封了口,这一时说走了嘴,就比较尴尬了。 既灵不关心谭员外的风月事,故而全当没听见,足下一点,轻盈跳入漂在正堂中的木盆——半块碎银子,这盆现在归她了。 “姑娘千万小心——”店小二不知她要去哪里,但对于出手大方的客人,总是要送上一些叮嘱。 既灵背对着他挥挥手,而后光洁瓷盘浸入水中,开拨。 经过一夜,既灵的划船技术已十分熟练,加上无风无雨又是顺流,很快便抵达谭家。 这一次小厮没再通禀,直接毕恭毕敬引既灵入宅。 仍是后院,仍是茶厅,仍是谭云山。 雨虽停,天未晴,茶厅依然昏暗,故而同昨夜一样,燃着烛火。谭家二少爷则手执书卷,于摇曳光影中聚精会神地看,身心皆沉入其中,时不时还啧啧有声,不知道的以为他微灯苦读准备考状元呢。结果见到既灵后,他立刻起身相迎,并随手将书扣于桌案,封皮上五个大字也由此现于灯下——奇妖异人传。 经过与店小二的一番“探秘”,再见到谭云山,既灵的心里就多少起了变化,起码凶是凶不起来了:“怎么看起这种书了?” 谭云山已经准备好了接受既灵的无情嘲讽,不想嘲讽确实有那么一点,但也是和颜悦色的,竟还能听出点温柔,颇为意外:“知己知彼嘛。” 既灵莞尔,她之前就觉得,抛开别的不谈,只“坦诚”这一点,就足够让她能够坚持下去和这位“并肩作战”了。尽管对方的“坦诚”多半时间都是在质疑她的身份和本领。 “终于相信这世上有妖了,相信我不是骗子了?” “我回来之后又反复想了一下,那样的尸体怎么看都非人力所能为。” 不知是不是错觉,既灵总觉得谭云山在说到“反复”两个字的时候,脸色不算太好。 “谭员外呢?”聊到此时,既灵才反应过来从进府到现在,都没见过除了谭云山以外的谭家人。如果说谭夫人在内宅不出来露面很正常,但谭员外和谭世宗,怎么也不见踪影? “都在屋里躲着呢,”谭云山听见既灵问一,就知道她没问出的二三四,“你言之凿凿妖星在我们两家之间乱窜,他们哪里还敢出来,而且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多给你些银子,务必尽快驱除妖星。” 三人都躲着,就让谭云山一个人出来冒险既灵心里莫名不大痛快,但手却故意伸了出去:“拿来吧。” “我帮你推了。”谭云山微笑,朗声道,“我和爹说了,法师降妖伏魔,乃为匡扶正义,而且言明不取分文,你如果非要给她银两,反而会惹她生气了。” 既灵牙痒痒。 她当然不是真缺这点银子,但就是见不得谭云山这般从容的得意劲,可对方一旦老神在在起来,那真是做足了准备,刀枪不入,堪称无敌。 谭云山知道不能再嘚瑟了,虽然只短暂相处,但既灵的性子简单直接,很容易看透,所以他可以确定,眼下若逞口舌之快,乘胜追击,那结果必然是自己被武力制服。 思及此,他主动回归正题:“能不能给我详细说说,现在祸害槐城的,到底是什么妖?” 说到这个,既灵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她坐下来,默默给自己倒了杯茶,轻抿两口,又沉吟半晌,才幽幽一叹:“我也不知道。” 谭云山差点被闪着:“你别吓我。” “我真不知道,”既灵难得真诚看他,“我只能说,这和我从前遇见的妖都不一样。” 谭云山眉头微皱:“怎么讲?” 既灵道:“所谓妖者,生于天地灵气,长于日月精华,而后修于世间,汲万物精气,乃无尽头。我小时候还没开始修习降妖之法时,师傅就让我背这句话,他说若想捉妖,先要知妖。这句话的意思是,妖以天地灵气c日月精华而成,但成妖后的修行,只有汲取万物精气这一个途径,并且修行没有尽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7.第 47 章 ,最快更新既灵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 防盗时间为36小时。 既灵只当谭云山眯了一个下午, 不知道他这些心思,但却很默契地也想到了同样问题, 所以一下午的出出进进里, 她不止上街购置用具, 园内布下陷阱,也连带着把谭府四周的街道人家都探查了个遍。 这一查, 就发现蹊跷了。 雨已停了几日, 虽然天没晴,日头没出来, 但水已在往下退了,只是退得非常缓慢, 所以最初的一天半日里看不太明显。但如今几日过去,谭府周围的几户人家都陆续见了地面,偶有积水, 干涸也只是时日问题, 至于远一些的槐城客栈那边, 昨日便洪水尽退, 可正常行路了。 然而是谭府, 却不是这样。 首先,它的水退得就比旁处慢, 及至昨日, 花园里的水才退到露出几块零星地面, 同周围地势相近的人家比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其次,昨日妖怪现身复又逃窜后,园内的水不退反升,而今又能行船了。 种种迹象都标明,那借水而行的妖怪已经锁定谭家,故而再不用搞水漫槐城那么大的动静了,只要谭家里有水,它便能来。 或者说,它已经潜伏在了谭家这片汪泽里,伺机而动。 既灵看向已经桌案那边已经迷迷糊糊又睡着的谭云山,觉得还是不要拿这些猜测来折磨他了。 夜幕降临,谭云山也悠悠转醒。 既灵坐在窗边,看着外面,不知在想些什么。谭云山想叫她,嗓子却干得发不出声音,幸而桌案上的“血盏”已撤,不知谁放上新的茶壶和茶杯,里面满满清水。 谭云山将茶杯取过来,先小心翼翼闻了一下,确定没什么怪味,又小心翼翼舔一下 ,确定是清水,才一饮而尽。 喝得太急,以至于喝完之后,才品出点……甜? “醒了?”既灵听见声音,回过头来。 “嗯。”谭云山轻应了声,然后像为了验证似的,又倒一杯水,咕咚咚喝光,末了疑惑看向既灵。 既灵被他蒙头蒙脑的神情逗弯了嘴角,淡淡道:“加了点蜂蜜。” 谭云山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会影响精气吗?”说完就后悔了,连忙找补,“反正我已经喝了,你别想让我吐出来。” 既灵没想到他已如此进入状态,第一句竟然是关心“诱饵还纯不纯”,声音难得有一丝柔和:“一点点,没事的。” 谭云山放下心来,与此同时感觉力气也恢复了一点,不知是蜂蜜真有奇效,还是心理作用。 “我们什么时候行动?”趁着感觉还不错,谭云山主动询问,生怕过这村就没这店了。 “再等一刻钟,”既灵又转头看窗外的天,良久,道,“月亮就要升到最高了。” 一刻钟后,谭府中庭花园。 谭云山站在飞檐亭下的回廊上,有些犹豫道:“就算是个傻妖怪,明知道这里有埋伏还要再来,那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坐同一个地方当诱饵,是不是也太不尊重人家了?” 既灵深以为然:“所以这次我们不上亭。” 谭云山意外:“都来到这里了,不上亭去哪儿?” 既灵侧目眺望回廊栏杆之外。 谭云山顺着她的目光…… “别告诉我你要让我跳到池塘里!” 既灵重新看向他,想起了曾经对方讲过的那句动人的话:“不用非得说,你懂我。” 什么叫自己给自己挖坑,跳进池塘里的时候,谭云山就明白了。 “要泡多久……”刚下水已经冷得打颤,谭云山没信心能坚持太久。 既灵当然清楚他的身体情况,故而在回廊里预备齐了擦身的干燥手帕,还有几套厚衣物:“觉得受不了了就上来,缓一缓再继续,千万别硬撑。” 谭云山想说我已经硬撑了四天三夜了,但见既灵一脸真心关切,又把那调侃咽了回去。 既灵想到什么似的,又补充:“还有一点,不要……” “不要漂过细麻绳。”谭云山已经能把既灵这句叮嘱背下来了。 左右三丈外,各有一根细麻绳分别栓在回廊栏杆上,而后麻绳自栏杆这边绷起,贴着水越过池塘,分别绑在对岸的两块石头上,看起来就像是用麻绳在池塘中分割出一道矩形的狭长空间,而浮在其中的谭云山,则被要求不可离开麻绳所圈的范围。 他没问既灵缘由,不是不好奇,只是没什么力气问,当然也怕问出什么凶残计策,吓着自己,不如当一个无知而幸福的诱饵。 那厢既灵已经跃上飞檐亭。 谭云山闭嘴凝息,尽可能不再浪费体力,只以最小的动作保持身体平衡,不至下沉。 一刻钟。 两刻钟。 三刻钟。 整个花园里一片死寂。 既灵坐在飞檐亭上,花园一切尽收眼底,净妖铃已握了许久,手心满是汗。 谭云山感觉自己的脑袋开始发木,思绪已然有些迟缓,牙齿不住地上下打架,想抬头看既灵,却只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 他知道自己必须上岸了,再下去,不用妖怪,他就已经…… 咕噜。 身前忽然翻出的一个水泡打断了谭云山的思绪。 本就已经冷透的身体,瞬间结冰。 他想抬头喊既灵,嘴唇未动,水里已经先他一步传出让人不寒而栗的婴儿啼哭—— “呜哇——哇——” 下个瞬间,谭云山被猛然拖入水底! 就在同一时间,净妖铃已腾空而起,冲着水下黑影伶俐而去! 而既灵则在净妖铃出手的刹那,跃下飞檐亭,以脚下生风的速度朝前狂奔! 随着她的奔跑,月色将一道长长的影子映到地面。那是一条粗麻绳,早在既灵坐上飞檐亭时,已经缠绕在臂弯,如今随着她的飞奔,粗麻绳也随之绷紧,并在她用力向前的极速移动中越来越长。 连带着,池塘里也好像有黑影渐渐浮起…… “哗啦——” 谭云山终于出水。 只是并不是孤身一人,而是跟妖怪一起。 岸上的既灵跑开很远,但实际上对于谭云山来讲,只是一瞬——入水,触底,被兜起。 原来既灵早在水底铺了网,只待妖怪自己进来,当然整个池塘那么大的网实在有难度,故而才把他圈了起来,所谓范围,自然也就是网的范围。 这一次谭云山借着月光,把妖怪看了个清清楚楚。 人身,蛇尾,背生双翼,一头赤发,眼珠窄成一道竖线,不,那根本不是人的眼睛,是蛇…… 谭云山后悔了。 他是想把妖怪看得清楚,但也不用清楚到每一根头发丝,所以……没必要把他俩兜在一个网里吧!!! 眼下他俩一同被网兜提起,脸与脸之间只有一个巴掌的距离,妖怪吐着信子的血盆大口眼看就要啃上他! 谭云山拼劲全力后仰躲避,整个身体这辈子没如此柔韧过! 千钧一发之际,斜上方忽然飘过来一片黑影,没等谭云山看清楚,刺目的银色光芒陡然亮起,不仅笼罩了整个网兜,更是将花园映得犹如白昼! 妖怪发出一声怪叫,下意识转头躲避光芒,并企图挣扎出网。 眼看网兜已经被它撕出一个口子,谭云山不知哪来的勇气和体力,一把过去用胳膊勒住它的脖子。 妖怪低头就是一口! 谭云山下意识咬紧牙关,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疼痛,净妖铃却更快一步俯冲下来稳准狠地砸上妖怪脑袋! 谭云山清晰记得第一次看见净妖铃时,这法器变化起来足有多半艘小船那么大,可今次这法器只有头颅大小,所以砸中妖怪,却半点波及不到他。 妖怪最终也没咬上谭云山。 因为被净妖铃砸中的瞬间,它怪叫一声,骤然缩小,竟变成了一条小臂粗细的蛇,但与寻常蛇仍不同,七寸处生有一双薄如蝉翼的翅膀。 谭云山瞬间领悟,这是它的原形! 眼看妖怪就要从拳头大的网孔中溜走,谭云山情急之下大叫出声:“别让它跑了——” “放心,”既灵的声音竟在近处,“它跑不了。” 谭云山循声抬头,只见既灵轻盈立于网兜的一根索绳之上,净妖铃已回,但不是回到她的手中,而是回到她的身边,稳稳浮空,至于她手里则不知何时多出一个金色物件,形状像灯笼,但却比普通灯笼小太多,只手掌大,上面拴着金丝绳。 既灵单指穿过金丝绳,将这物件轻巧提起,口中念念有词。 怪蛇的半条身子已滑出网兜,谭云山心中着急,又不敢打断既灵。 怪蛇已经完全滑出网兜,以极快的速度往下落。 谭云山虽不懂捉妖,但通过这几天的经历也知道,断不可让此妖入水,否则今夜又要白折腾! 幸而“搭档”心中有数,就在怪蛇即将沾水的一刹那,那疑似灯笼的物件射出凌厉金光! 谭云山不知道那是什么法器,但直觉怪蛇此次必定难逃一劫…… “哗啦——” “妖孽哪里跑——” 突如其来的巨物出水声和怒吼,盖住了怪蛇落水的小小“扑通”,也挡住了既灵“灯笼”里射出的金光。 确切地说,那金光一点没浪费,全刺他背上了。 这位从水底下冒出来的不速之客看起来约有三十五六岁,高大健壮,虎背熊腰,头发短得像胡茬,乍看还以为是光头,一张脸很是端正,但浓眉厉目,自带威严,只是一身不知怎么拼凑起来的毫无统一的衣衫,让这种威严荡然无存。 目测,这位应该不是妖,因为被金光刺中后,他只是回头一脸纳闷儿地问:“什么东西热热乎乎的?” 网兜里的谭云山一头雾水。 绳索上的既灵一口老血。 “妖怪呢?”不速之客还问呢,看着他俩,一脸无辜。 既灵收回法器,默默走到谭云山面前,割开网兜,放出搭档。 谭云山费劲巴拉爬出网兜,原本想学着既灵那样沿绳索走回去,后来犹豫片刻,还是干脆利落跳入水中,游上岸。 不速之客从水中跃起后就踩在了网兜的另外一根绳索上,这会儿不见妖怪,只见两个怪人,也一片茫然,而且怪人们还不答话,这更让他焦躁,但对着陌生人又不好发火,只得耐着性子再度出声:“敢问二位,这是哪里?还有刚才是否看见过一个半人半蛇的怪物?” 既灵想缓缓再来和这位不请自来的“同行”好好说道说道,毕竟捉妖遇见同行不是新鲜事,但被同行坑得这么惨,还是头一回。 可谭云山等不及了:“这里是槐城谭府,还有你说的妖怪我们见着了,而且差一点就要捉住了。” 谭云山难得有了脾气,实在是饿了这么多天,眼看就要成了,结果功亏一篑,圣人也得摔茶碗! “槐城谭府?”不速之客愣了下,随即挠挠头,意外地嘀咕,“我到城里来了?” 谭云山深吸口气,又慢慢呼出,最后幽幽一叹:“这位兄台,你连自己在哪里都不清楚,就别干捉妖这么危险的事儿了,为什么一定要为难自己,又牵连别人?” 不速之客皱眉:“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如果你不出现,我们就把妖怪捉住了。”既灵终于缓过劲来,无奈开口。 片刻之后,谭府后宅。 蛇妖已经被伤得现了原形,短时间内再无可能吸人精气,故而终于不用继续做诱饵的谭云山左手馒头右手饼,嘴里面条眼睛还盯着桌上的粥。 不速之客神情复杂地看了他半晌,终没忍住,抬头问既灵:“就不能给他点菜吗?” 既灵没料到对方的第一句话是这个,忍俊不禁:“没事儿,他现在吃什么都是山珍海味。”不过话是这么说,手上却还是把被谭云山死死抓着的馒头和饼给夺过来了,末了对着一脸哀怨的谭二少道,“先喝稀的。” 一眼没照顾到,谭云山差点把后厨能搬的都搬来,但实际上,久饿之人是不能立刻大开吃戒的,必须从稀的一点点来。 “我叫冯不羁,修行之人,顺便也捉妖。”等半天没等来询问,不速之客只好自报家门。 既灵点点头,对于他的身份倒不意外。 刚喝了一口粥的谭云山差点呛着,狐疑看过来。冯不羁,这是真名还是诨名啊…… 冯不羁压根儿没接收到谭二少的视线,他正上下打量既灵呢,末了心中有了数:“同行?” 既灵点头,与此同时,将自己和谭云山的名字报上,又把之前发生的种种简单讲与冯不羁听,当然重点是今夜,他怎么横空出世搅了他们的必胜之局。 冯不羁听完,懊恼地一拍大腿:“哎,我一捉妖的竟然帮妖怪跑了,这说出去得让人笑掉大牙!” 拍是真拍,骂也是真骂,不用既灵声讨,这位已经把自己定了罪。 显然,这是个性情中人。 既灵喜欢直来直去,既然对方这样坦荡,再追究过去的对错也没任何意义,倒不如往前看:“你刚刚说此妖叫应蛇?” 先前虽然是既灵给冯不羁讲今夜之事,但后者也时不时搭两句话,言语之间,便透出了这个名字。 冯不羁闻言点头:“对,应蛇,而且此妖并不是普通的妖,是上古五大妖兽之一,人身蛇尾,叫声如婴孩啼哭,能招大水。半月前槐城刚下暴雨的时候,我正好在城郊,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后来在护城河里发现此妖,几番缠斗,还是让它溜了。之后我就一直在城郊寻它,直到今天,又在护城河里找,竟不知不觉顺水游进了城。我在水底下,也看不见上面,这不就一路游进这里了,要不是你们在上面闹出动静,我还傻头傻脑继续瞎游呢……” 谭云山:“你是一路从水底游过来的?像鱼那样?” 既灵:“上古五大妖兽?” 谭云山:“人怎么可能做到呢?” 既灵:“上古妖兽为何会在槐城?” 谭云山:“等等,现在还有洪水能从护城河直通我家?” 既灵:“不对,上古妖兽听起来就很不得了怎能那样轻易就被我打回原形呢?” 谭云山:“兄台……” 既灵:“同行……” “咱能不能一个一个来!”冯不羁头痛欲裂,恍惚间还以为自己面对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二百个人,心说难怪他俩能一起捉妖,真合拍。 谭云山和既灵不约而同闭嘴。 冯不羁不太放心道:“没其他问题了?” 二人一齐点头,无比乖巧。 冯不羁长舒口气,找到些许前辈师兄的自信:“老弟你继续喝粥,姑娘你继续喝茶,至于你们刚刚问的问题,咱们逐个来说道。” “先来你的,”冯不羁看向谭云山,说开始就开始,“我确实是一路从水底游过来的,因为我会闭气之术,可在水下闭气几个时辰。至于现在是否还有水路能从护城河直通你家,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有,但具体怎么通的,我不清楚,因为我全程都在水底下,等浮上来的时候,已经在你家池塘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8.第 48 章 ,最快更新既灵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 防盗时间为36小时。  槐树固然吉祥, 可像霖州城这样满城尽栽槐树的怕也不多见。每到秋风起,满地槐叶, 谁要是能找到一片旁的树叶, 城中人都要和他急。霖州人喜槐尊槐, 由此可见一般,故而霖州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槐城。 既灵不喜欢这座城。 从进入城郊, 天就开始下雨, 厚厚的黑云压得低低,仿佛伸手就能碰到, 让人喘不过气。好不容易紧赶慢赶进了城,天色非但没转晴, 反而愈发黑下来,加上时值盛夏,满城槐树枝繁叶茂, 往日里的树荫成了黑云的帮凶, 将这座城遮得愈发晦暗压抑。 这种地方不招妖才怪。 既灵刚这样一想, 天上就划过闪电, 而后雷声闷响, 时机配合得简直天衣无缝。 既灵吐吐舌头,连忙在心里默念, 罪过, 罪过。 没有谁是真的想招妖, 而且妖一来,普通人就只有被祸害的份儿,像她刚才那样想,有点不太厚道了。 既灵穿着蓑衣前行,压低的斗笠将她那张灵动清丽的脸遮了大半。不知是不是错觉,雨势好像越来越大,街市上没有半个人影,两边的店铺也门窗紧闭,雨水打在青石路上,发出猛烈声响,又很快流往地势低的方向。 终于,既灵看见一家客栈,就在前方不远处,抬头便能瞅见用竹竿挑在半空的粗布,上书“槐城客栈”四个大字。那粗布不知历经多少年风霜,边缘已开裂出线头,随着粗布一并在风雨中飘摇。 既灵加快脚步,眼看就要抵达客栈跟前,却忽然觉得脚下受阻,一低头,水已漫到脚踝。 既灵诧异,回头去看,来路虽仍被雨水冲刷,但青石依稀可见,而这槐城客栈门前,别说路了,那水俨然就要漫过台阶,直逼门槛。 不仅仅是客栈,既灵抬头远眺,发现越往槐城深处去,那水积得越深。她很快明白过来,由城郊到城中,地势是往低了走的,也就是说越靠近城中,被水淹的越厉害,而且雨要是照这样下不停,再过几个时辰,八成连客栈这边和城郊都能划船了。 咚咚咚。 自己已经成了落汤鸡,既灵也没工夫担心别人了,抬手便叩响了客栈大门。 隔了很久,久到既灵有点想改敲为砸了,门板终于被人搬开缝隙。客栈伙计警惕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既灵无奈,只能先开口:“住店。” 客栈伙计一愣,没料到来者是个姑娘,这才卸下防备,当然,也卸下了门板:“客官请进——” 既灵进入客栈大堂,立刻将蓑衣解开斗笠摘下,浑身轻巧舒服许多,才半抱怨半玩笑道:“小二,哪有客栈大白天关门的。” 小二重新把门板放上,客栈又恢复了闭门姿态,这才回过身来一脸苦笑:“姑娘,你看外面这天像大白天?” 没等既灵说话,角落里正在拨算盘的掌柜出了声:“这雨断断续续下了半个多月,姑娘是这半个月来唯一登门的,你说我这店还开个什么门。” 既灵心下一惊:“这雨已下了半个月?” 掌柜叹口气,放下算盘,道:“姑娘不是槐城人,有所不知,槐城往年盛夏雨水并不算多,但今年不知怎么了,自入夏起就三天两头下雨,最近更是要命,雨竟然不停了,断断续续足下了半月有余,往往前一天的雨水还没退,新的雨水又来了,你看我这满堂木桌,桌脚都要被泡烂了。” 既灵愣住:“掌柜的知道我不是槐城人?” 掌柜也愣住,继而内伤,他刚刚说了那么多,这位倒好,一把稳准狠地抓住了最不重要的那句,偏人家是客,他还得赔笑脸:“当然,我们槐城人世代居住于此,各家各户间都认识相熟。” 满足了好奇心的既灵点点头,这才认真思索掌柜说的这场雨。 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的雨,说蹊跷也蹊跷,说不蹊跷也不蹊跷,毕竟老天爷的脸,谁也讲不准,但如果和浮屠香所示有关,那就不是老天爷的事了。 “姑娘,你要的茶。”端着托盘的小二上到二楼,叩响了新来客官的房门。 “进——”门内传来清澈脆亮的声音。 小二推门而入,下一刻怔住。 落汤鸡一样的女客这会儿已经擦干头发,换了衣裳,露出本来模样。小二没读过什么书,说不出那些个文绉绉的词,就觉得眼前的姑娘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走大街上能让人一眼认出来完后还要多看几眼的那种好看。 “小二,你帮我看看……” 正发愣着,佳人说话了。 小二不明所以,将茶盘放到桌上,走到佳人身边,这才发现佳人是盘坐在椅子上,坐姿之洒脱与刚才那些美词美句搭不上半点关系,且手中执一炷燃起的香,打他进门,佳人就没看他一眼,由始至终紧盯着浮起的香缕,哪怕是和他说话时,仍全神贯注,眼睛一眨不眨。 一头雾水的小二只能开口询问:“姑娘,你让我看什么?” “烟,”佳人的声音沉下来,一字一句,缓缓道,“你帮我看看这烟往什么方向飘。” 小二被这严肃氛围感染,不自觉紧张起来,瞪大眼睛凑近那炷香,直到久不眨眼,眼眶发酸,才诚实道:“姑娘,这烟直着往上,往上……算方向不?” 佳人果断摇头:“你再仔细看看。” 小二手心开始出汗,后背却越来越凉:“姑娘,这屋里又没有风,肯定是往上飘啊……咳,那个茶我放这里了,你慢慢喝。” 小二几乎是逃出客房的,然后一路小跑回了大堂,直至看见掌柜没有多少头发的脑袋,才稍稍安心,有种重见光明的踏实。然后想,那么好看一姑娘,神神叨叨的,可惜了。 既灵不知道她把淳朴的店小二吓着了,她真的就是单纯想让小二帮她看看浮屠香。 小二说浮屠香的烟是往上走的,她信,毕竟她看也是如此,但她又不愿死心,因为正是三天前的那炷香指引她来到了槐城,没道理距离妖怪近了,浮屠香倒不动了。 窗外的雨还在下,比来时更大。 既灵吹灭已经烧掉三分之一的香,放回油纸包,那里还躺着十数根崭新的香,足够她用上一年半载的。 肚子咕噜噜叫起来,既灵这才想起今天光赶路了,一口饭还没吃,便将浮屠香包好放回行囊,这才推门而出。 本想让楼下的小二帮忙弄一些饭菜,却见小二正好从走廊尽头的客房里出来。 既灵记得小二说过,半个月以来只她一位客人,当下心中疑惑,便抬手招呼小二过来。 小二现在看着既灵都有点紧张,而这位姑奶奶眼下又散着头发,估计是想迅速晾干,可这如瀑的黑发披下来,着实让人压力颇大。 “姑娘,有事?”小二过来是过来了,但在距离既灵还有两丈的地方就停住不再往前。 既灵没察觉小二的“敬而远之”,先说自己饿了,想吃饭,待小二应承,便紧接着问:“我看你刚从那间客房里出来,又来客人了?” 不想小二摇头,道:“那里面是我们掌柜。” 掌柜住客房? 既灵发现这槐城的风俗和它满城的槐树一样,都挺特别。 小二迎来送往见过那么多人,一看就知道既灵误会了,连忙解释:“掌柜原本住楼下的,但看今天这雨势,楼下又得淹,只好挪到楼上来睡了,反正客房都空着。” 既灵上前两步,扶着二楼栏杆往楼下看,果然,雨水正从门板缝隙往大堂里灌。真的是灌,那门板看着挺严实,一遇水就现了原形,四下的窟窿都成了泉眼,喷涌不绝,大堂地面已经能养鱼了,饱受摧残的桌腿重新泡在水里,目测得有一指深。 大堂已经如此,同大堂一样高度的一层房间,自然也不能幸免。 既灵记得来时外面的雨水还没漫过门槛,看眼下这架势,街市上的水怕已经齐膝了。 小二见既灵探头向下看得出神,以为她被这阵势吓着了,便半解释半感慨道:“半个月了,一直这样,最严重的时候桌子都站不住了,就在水里漂,好在天一亮,水就退。” “天一亮水就退?” “对啊,雨也一样,白天雨小,越到晚上雨越大,到了午夜,那披着蓑衣都出不去人。不信你听,这雨声是不是比你下午来的时候大多了。” “天天如此吗?” “那倒不是,也有雨停的时候,但太少了,而且天根本不晴,转天就继续下。” 既灵微微皱眉,终于明白怪异感从何而来。 白天雨小晚上雨大先不说,单说这水淹街市,必定是郊外护城河不堪暴雨,水漫河堤,才返涌出来,混着雨水一起淹了槐城。但照店家所言,这雨连绵半月,虽时大时小,却没有彻底放晴过,那就意味着洪水只可能有急速增加和缓慢增加两种情况,根本没机会也没道理往下退。 可它就是退了,且是天一亮就退,半刻不耽搁,堪称“日落而作日出而息”,规律得让既灵这种夜里经常不睡白天又总是睡不醒的人十分汗颜,要不是城门口贴着的密密麻麻的失踪百姓布告,她真的要相信这洪水里头藏着的是好妖了。 是的,虽然她不知道浮屠香为何不动,但多年捉妖经验告诉她,凡此种种怪事凑到一起发生,非妖即怪。 “姑娘……”小二没再等来既灵回应,本想下楼梯蹚水去后厨让马上就要收工的厨子再受累做点饭菜的,可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多说两句,“夜里如果听见婴儿哭声,你千万别出来,就当没听见。” 既灵诧异:“客栈里有婴儿?” 小二微微凑近,压低声音道:“不是客栈里,是水里。” 既灵没来由地感到一阵阴风,吹得她凉飕飕。她不怕妖,但前提是那妖得现身,神神鬼鬼躲在暗处,她也会不舒服。 “姑娘进城时有没有看到城门口的布告?”小二忽然问。 既灵点头。 小二把嗓子压得更低了,仿佛生怕被什么东西听见似的,声音带着清晰的恐惧:“都是这半个月来失踪的,说是失踪,其实就是被水鬼拖走了。” “水鬼?”既灵不喜欢这个称呼,单是讲出来这两个字,都觉得头皮发麻。 “对。”小二煞有介事点头,仿佛他早已看穿真相,“每到发大水的夜里,就能听见婴儿啼哭,肯定是哪个往死在护城河里的婴孩成了水鬼,回来找人索命了。” “哪家孩子死在护城河里了?” “不知道。” “这城里的家家户户你们不都认识吗?” “认识归认识,可没听说谁家死了孩子,不过也可能那孩子本就见不得光,死也未必是意外,所以……唉,造孽啊。” “……” 所谓自己吓自己,通常源于瞎想过多。 这厢既灵无语,那厢小二却对于自己的一番讲解颇为满意,缓了口气,最后总结:“总之,水再大也淹不着二楼,姑娘你放心休息,别乱出来走动就行。” 既灵从善如流地点头,然后道:“等下饭菜不用端上二楼。” 小二茫然:“那端哪里?” 既灵:“大堂。” 小二急了:“姑娘,我不是刚和你说完,不能乱走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9.第 49 章 ,最快更新既灵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 防盗时间为36小时。 “但后来一出去,我就忘了。因为马车没去城郊, 而是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我从来没有去过的山上。那里有点冷,但漫山红叶,明明地上落了厚厚一层, 树枝上却还是满满火红,美若仙境, 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树叶可以是红色的, 还有很多我没见过的鸟在枝头上叫,一下马车我就玩疯了……” “可惜赶了太长的路,没玩多久天就要黑了, 我很想继续玩, 可是还记得娘说晚上回家能看灯吃点心, 所以挣扎了一下, 还是和翠姐说我想回家。对于当时的我,真的是很不容易才下了决心的……” “翠姐一口就答应了,然后让我在原地等,她去叫马车过来……” 既灵起初还听得津津有味, 因为不知是不是陷入儿时回忆太深, 谭云山时不时会在叙述中流露出孩童语气, 煞是可爱。可听着听着, 就觉出不对来, 等听到谭云山说翠姐让他等着, 她的一颗心也跟着忐忑起来。 然而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她的忐忑是那样无力…… “我乖乖站在原地等,可是很奇怪,直到天黑,翠姐都没有再回来。我有点害怕,开始喊她,每喊一句,都有我自己的回音,但就是没有翠姐的。” 谭云山已经找到了他想找的书,优哉地踱步回来,见既灵和冯不羁都一脸凝重,忍俊不禁:“你们这是什么表情。” “少废话,”冯不羁口气很冲,像是对什么人攒着怒气,却又无从发泄,“后来呢!” 粗心如冯不羁都嗅出其中不对,何况既灵。 但她不忍心问,只仔细看着谭云山的眼睛,想从那平静的眸子里窥见哪怕一丝一毫的真实心绪。 “后来啊,”谭云山笑了,浅浅笑意一直从嘴角盈到眼底,声音也柔软下来,带上一丝顽皮,“后来太冷了,我就索性躺下来用树叶盖在身上,别说,还真挺暖和的。然后我就看天,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天是满月,月亮又大又圆,玉盘似的,我一边看就一边想,那上面会不会住着神仙……” “再后来呢?”既灵真的忍不住了,她希望谭云山一口气说完,别这样不疾不徐仿佛倾诉什么美好回忆似的,他云淡风轻,却让听的人心疼,不是心疼这会儿的他,是心疼六岁的那个小小的谭云山。 “再后来我就睡着了,等醒过来的时候,就在谭府我自己的床榻之上。”谭云山耸耸肩,语气蓦地轻快起来,显然后面再没什么可供回味的记忆,“他们说我染了风寒,一整天都在床上迷迷糊糊,我说没有,我去了山上,看了红叶,他们说那不是真的,是梦。” 既灵怔住,已经不知道什么是虚什么是实了,愣愣地问:“所以呢,真的是梦吗?” 谭云山不语,而是绕过既灵和冯不羁,坐到自己的桌案后面,把刚刚找到的书卷放到桌案之上。 那书卷一看便知有年头了,封皮残破,纸页边缘也已粗糙,但显然被某些平整的物件或者其他书卷压了许久,故页间几无缝隙,就这样放在桌案上,像块发黄的板子。 谭云山开始轻轻翻动书卷,一页一页,不疾不徐。 他翻得认真而温柔,低垂的眉眼似带有某种平静的力量,既灵和冯不羁竟也就这样耐心下来,安静等待。 终于,谭云山的动作在某页停住,下一刻,他捏着已经翻过的纸页将书卷就这样敞开着提起来,没等他轻抖,一片紫黑色的东西便从页间落了下来。 那是一片薄薄的彻底干了的树叶,颜色紫红泛黑,边缘形状奇特,许是因在书里夹得太久的缘故,水分殆尽,叶面上脉络分明。 “奇怪,我夹进来的时候明明是红彤彤的,就像火。”谭云山疑惑皱眉,自言自语地咕哝。 树叶很轻,落到桌案悄无声息,却砸得既灵心里发疼。 “在我鞋底下沾着,谁都没发现。”谭云山重新抬起头,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那个带着童真顽皮的谭云山恍若幻觉,桌案后的仍是懒懒散散的谭家二少,“他们说是梦,我就相信那是梦,所以把叶子夹进来之后,我就再没翻过这本书,时间一长,几乎要忘了。” “忘个屁!”冯不羁没好气地瞪他,“真忘了你能这么干脆利落带我们来书房?这么快找到压了十几年的书?你连丫鬟穿什么颜色裙子都记得一清二楚!” 谭云山乐,放下书卷,无辜摊手:“头脑太灵光不是我的错。” 冯不羁嗤之以鼻,刚攒起来的一点同情都要被这位少爷给吹散了:“还记得什么陈年旧事,你敢不敢一口气都说清楚,别让我和既灵跟傻子似的瞎猜。” 谭云山歪头沉思片刻,竟真一桩桩一件件数起来—— “隔壁陈家少爷说我刚出生的时候就被滴血验亲过,验过了确实是我爹的种才被抱回谭家的,当然他也是听他爹说的,真假存疑……” “府里上了年纪的下人说谭夫人……算了,怪别扭的,还是继续叫娘吧,说娘除了从始至终都不同意我爹纳妾外,最初也根本不想接纳我进门,是谭老夫人,就是祖母坚持,毕竟谭家几代都没有第二个男丁了,娘才同意接纳我进谭家,当然由于也是据说,不排除有人乱嚼舌头,故继续存疑……” “你们俩别瞪眼睛,最后一件确有其事了,我记得很清楚,就是从六岁开始吧,因为大概能看出模样了,但很不凑巧模样又和我爹不太像,听说也不像我亲娘,所以祖母就不太喜欢我了,好几次都问我要不要改名啊,别排‘世’了,直接叫云山才好听。后来中秋节一过,我就真的被改了名字,当时我还害怕了很久,特别后悔没早点答应,结果改也改了,还落了个不听话的罪名。” 谭云山说完了,冯不羁听愣了。 他只是随口一问,哪想过谭云山居然真的记住这么多。他下意识看向既灵,总觉得要找个一起惊着的“难友”才安心:“你……怎么看,那些据说啊听说啊,有几分可信?” “我信。”既灵几乎毫不犹豫点头。 这个名叫槐城的地方根本就没有任何秘密,所谓的“据说”不过是把“确有其事”披上一层朦胧的面纱。 冯不羁心里堵得慌,既替谭云山操心,又替他闹心:“你才六岁,用不用记这么清楚啊!” 谭云山眉眼淡开,轻笑散成轻叹:“是啊,才六岁,他们怎么忍心。” 既灵终于在谭云山眼底发现了一闪而逝的酸楚。 尽管很浅,但哪怕只有一瞬,这人也是真的委屈难受过的。 冯不羁叹口气,走过去拍拍他肩膀:“别想了,都过去了。” 谭云山仰头看他,真心实意道:“我本来也没怎么想。” 冯不羁翻个白眼,感觉难得一腔柔情都喂了狗,随后道:“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为什么神仙早不来,非等到十四年前中秋,因为谭家要把你扔出去,他们如果不来阻止,你的仙缘估计就要断在六岁了。” 谭云山点头,早在带两个人过来的时候,他就把这些前因后果捋清楚了。 半晌未语的既灵走过来,忽然问:“究竟是谭家人良心发现把你接回来的,还是神仙送你回来的?” 谭云山抬眼,反问她:“重要吗?” 既灵没答,而是突然伸手去拿那片枯叶。 “哎——”谭云山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极其脆的枯叶没被既灵拈起,已在力道下折断碎裂。 看着残骸,谭云山哭笑不得:“我藏了十几年都完好无损……” 既灵学谭云山常见的模样,无所谓地耸耸肩:“反正不重要,破了又如何?” 谭云山无言以对。 冯不羁虽然也很想给这位凡事无论轻重一律不怎么经心的二少爷一脚,但毕竟刚听完那些个糟心事儿,难得开口帮腔:“好歹那么可怜过来的,你就对他温柔点吧。” 谭云山不住点头,一脸真诚地看着既灵,期盼等待。 既灵无奈叹口气,过去把碎叶子全拢到手里,转身走到窗口,摊开掌心。很快,一阵风便将点点紫黑色吹起,有的落到地上,有的飘向不知名远处。 转过身来,她对着谭云山道:“好的事情才需要留物件记着,这种,不用。” 既灵逆着光,可不知为何,看起来就是很明亮。 谭云山静静望了她半晌,嘴角微扬:“嗯。” 往事尘埃落定,接下来总该聊聊喜事了。 冯不羁其实已经惦记这件事很久了:“谭老弟,你是不是把神仙说你有仙缘的事儿给忘了?” 谭云山道:“没有啊,清楚记得。” 冯不羁纳闷儿:“那你怎么一点都不激动?仙缘啊,说明你有修仙的潜质,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既灵以为冯不羁是羡慕,可听了半天,发现他话里话外都是“不解”,倒还真没半点向往。 谭云山还在耐心解释:“那仙人说得也未必句句是真,就算是,也只是个缘,世间有缘无分的事多了,不差修仙一桩。” 冯不羁听出些意思了:“你也不想成仙?” 谭云啥一时没反应过来:“也?” 冯不羁瞄了眼“匡扶正义”的某姑娘。 谭云山了然,笑着道:“嗯,不想。人人都说神仙逍遥,可神仙究竟过得怎么样,谁知道。况且也不是修了就能成仙的,为虚无缥缈之事心心挂念,甚至枉度光阴,不值。而且……”谭云山非常认真地问,“你看我像有仙缘的样子吗?” 冯不羁认认真真把谭家二少从头到脚打量了三遍,最终摇头。与其说仙缘,还不如说有佛缘,简直无挂无碍,四大皆空。 “冯兄想成仙吗?”谭云山顺着话茬问。 冯不羁想也不想就摇头:“做神仙有什么好,天帝管着,天法束着,倒还不如做人,头顶天,脚踏地,一样逍遥自在。” 宏亮声音散去,书房没来由地陷入微妙安静。 三人你看我我看他,末了,都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默契。 一个有仙缘,一个修行多年随手捉妖,一个降妖伏魔匡扶正义,这世上修仙的人很多,但真有可能修成的少之又少,而在这些可能修成的人里,不想修仙的更是寥寥无几,结果,他们仨就撞上了。 冯不羁最先乐出声,而后是既灵和谭云山。 先前那些过往带来的压抑,也被笑声冲淡,重归角落。 捋清了来龙去脉,确认了不能填井,如何把应蛇逼出来就成了一件相当棘手的事。 应蛇喜水,也只有在水里才能发挥最大妖力,如今还吃了赤霞星的本体,大可以逸待劳,又怎会轻易离开水井。 一筹莫展,既灵和冯不羁心有灵犀地把目光投向谭云山。 “不会又要来吧……”谭云山绝望得想哭。应蛇卷他一次两次,他可以在第三次动菜刀,可被同阵营战友往鱼钩上挂第三回,他总不能同室操戈啊。 既灵看着他可怜兮兮的模样,半点没泛起同情,就是想乐:“放心吧,被一个诱饵坑四回,就算你愿意,应蛇还不愿意呢。”语毕,她又收敛笑意,话锋一转,“我就是一直觉得奇怪,赤霞星二十年前就落进井里,应蛇也是从那时起就不断造洪灾淹谭府,那为何一直到今次才成?” 冯不羁暗自一拍大腿,他先前也想这个了,怎么说着说着话就忘了! 谭云山收敛轻松,难得严肃道:“除非之前二十年有什么东西阻碍了它,而在这场大雨来了之后,这个阻碍它的东西消失了。” 既灵点头,道:“你想想,这场雨来之前和之后,谭府有什么变化?” 冯不羁不抱太多希望:“谭府这么大,天天那么多人走动,而今又让洪水淹了一气,乱七八糟的地方多了去了,哪那么好找。” 谭云山思忖半天,忽然起身往外走:“好不好找,得找了才知道。” 他的声音莫名自信,行动也一改懒散,这让望着他远去背影的既灵和冯不羁意外地,有了几分安心。 谭云山没让他俩失望,一个时辰后,他风尘仆仆归来,满头满脸的泥,怀里抱着个沉甸甸的石像。 那石像约有半臂高,是个年轻人坐着抚琴的模样,那人微微低头,全神贯注于琴弦之上,长发简单束起,不失风雅,虽然低头,可工匠寥寥几下,还是雕出他俊俏的眉眼,甚至,还能感觉到他专注的心神。 “就是这个,”谭云山把石像放到桌案之上,不等二人问,已解释道,“一百多年前,谭府尚未重修,因地势之故,每到雨季便受水患滋扰,那时的当家人就去庙里请来了这尊神像,于中庭东侧池塘边修建神龛供奉,自那以后,历代谭家人皆没让其断了香火。” “然后你现在……就这么把它抱过来了?”既灵看着神像那满身的淤泥,总觉得谭家祖先们不会太高兴。 “不是抱,是挖,”谭云山抬手擦擦脸上的汗,结果抹上去一把黑泥,还浑然不觉,“我自小就在这府里玩耍,每一处什么样都刻在脑子里了,刚刚转遍所有楼苑、亭台,的确很多地方被水淹得不成样子,但那是每回发水都会被淹的,只有这个例外。我记得清清楚楚,先前不管洪灾多严重,它所在的神龛永远没事,但刚才我过去看,神龛已被水冲垮,神像也不见了,我又在附近的池塘里摸了半天,才把已经沉到塘底淤泥里的它挖出来。” 既灵围着神像转了三圈,有点不确定地自言自语:“此物真有如此神力?” 谭云山道:“我不知道它现在还有没有神力,但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物件帮谭府阻挡了应蛇二十年的话,必是此物无疑。” “就算它原本是神像,既已被应蛇攻破,沉入塘底,怕也没几分法力了。”一直沉默的冯不羁开口。 谭云山不懂仙法神力之事,一时懵住。 “有没有法力,试了才知道。”既灵抬手,用袖口轻轻拭干净抚琴者脸颊、衣袂上的泥。 两个时辰后,既灵和冯不羁抱着石像来到梨亭古井。 如今的谭府空空如也,只他们两个,还有远处阁楼上紧张观望的谭云山。 明明是下午,风里却带着一丝冷意。 既灵抱着石像来到井边,脚步沉稳,屏息凝神。 冯不羁从背后抽出桃木剑,咬破自己一根手指,微微皱眉,忍着疼将指肚从剑尾擦到剑尖,木刃由此成了血刃。 而后,他对既灵缓慢却坚决地点头。 既灵随即松手,石像骤然落入井中,很快砸到水面,发出剧烈闷响。 落水声后,便是一片漫长的寂静。 既灵和冯不羁都清楚,神像还在往水下沉,只是他们不知道,要沉多久才到底,又要到底多久才逼得出应蛇。 又或者,以神像残留的法力浸上他们两个修行者的血,仍逼不出应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0.第 50 章 ,最快更新既灵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 防盗时间为36小时。 谭云山难得等来一天可以看云的乌蒙小雨。 槐城被浇了半个月,天就黑了半个月,别说晴, 就是连乌云稍微薄一点的时候都少见,即便有,也多是白日,可谭云山偏偏是个喜欢晚上看云赏月游船吹风的风雅男子。 今日不知何故,水不退, 雨却弱了,与半月以来截然不同的反常让已被水患折磨多时的谭家更为惊恐, 从上到下皆早早回屋闭门,自然也没人去管二少爷四处乱晃。 谭云山理解家里甚至是全城的人心惶惶,但理解,却无法同感。 他不相信这世上有鬼。 什么水鬼、水妖、婴灵索命,不过是人云亦云自己吓唬自己罢了,至于暴雨致洪, 更是屡见不鲜的天灾, 只不过槐城自古风调雨顺,突然来这么一下,祖祖辈辈平顺惯了的槐城人根本不知如何应对, 遑论从容泰然。 但谭云山不这么看。 既然洪灾已成, 大家都没什么好的法子只能等老天爷放晴, 那与其惶惶度日, 不如找点乐子——比如,街市上可以游船了哟嗬! 自水患发生,槐城的几个大户人家就纷纷添置小船,以便万一白天水也不退,好方便下人出入办事,采买衣食应用。谭家也如此,几只小船就绑在侧门前,备不时之需。不过那洪水一直是夜里涨,白天退,所以几只小船也就没有被真正启用过。 谭家下人对此很庆幸,毕竟都没水上经验,万一中途翻了,翻在水浅处还好说,若翻在水深处,再不幸遇上水鬼往下一拖……简直想想都要命。 下人们哪里知道,他们避之不及的“水上行”却是自家二少觊觎多时的“逍遥游”。 试想,于小船中悠然而坐,顺水而漂,两侧尽是往日里熟悉的铺子门苑,却又在水影映衬下别有一番景致,何等趣味盎然! 谭云山耐着性子等,终于等到今夜,水未退,雨且绵,简直广阔天地任君翱翔。于是一入夜,待谭宅归于静谧,他便蹑手蹑脚去了侧门,放开小船,随波逐流。 起先一切都如想象般美好,小船徐徐,小雨淅淅,熟悉的景致在夜色水影中有种新鲜的别样美。可惜小船不知怎么,自侧门出发,绕着谭府漂了一圈,竟就在朱红大门前停住了,谭云山连屁股都还没坐热呢。 片刻的讶异后,谭云山就想明白了。他家处于槐城的城中央,乃地势最低处,也是此番暴雨受灾最严重的几户人家之一,四面八方的水都往他家这边涌,若想去别处,那就等同于逆流而行了,除非划船,否则可不就得原地打转。 可是一旦费力划船,这“游”就“逍遥”不起来了,和谭云山一贯追求的淡然风雅着实相冲,故思来想去,既船不能漂,那就躺下来看天吧,躺于船中随风轻荡,也不失为风雅之趣。 怕是老天也被谭云山的“执着”感动,今夜难得云雾微亮,透出一丝天光。 谭云山就这么看着,陶醉于天地自然之美,乃至细碎雨丝落到脸上,都觉得像温柔轻抚,怡然惬意。 然后…… 莫名其妙的大钟就砸下来了。 小船被砸翻之前,谭云山还在想,钟是好钟,硕大恢弘,就是这周身的银光,实在凛冽寒冷,若是金光,便温暖中带着一丝佛性,完美无缺了。 既灵自吟完净妖咒,便进入待战状态,目不转睛地紧盯净妖铃,直待恶妖被砸,现出原形。 简陋小船在净妖铃的重砸之下轰然碎裂倾覆,船中黑影只一闪,便转瞬被洪水吞没,速度之快根本让人来不及看轻面貌。 既灵立刻抬手,只见浮在半空的净妖铃瞬间缩回小巧原貌,咻地回到既灵手中。净妖铃沾手的一刹那,既灵马上将之握紧,目光定定盯着“妖物”落水的地方搜寻,生怕错过一丝波纹——若是让这妖物逃走,又不知要再等上几天。 有了! 既灵不易察觉地眯了一下眼睛,死死盯着距离“妖物”翻船处约两尺远的水面,灿若星辰的眸子里射出锐利的光。 与旁处的平缓不同,那一处水面正源源不断涌起无声水泡,分明有“活物”在水下! 刻不容缓,既灵重新吟起净妖咒,准备让净妖铃进行二次攻击,绝不能让“妖物”跑…… 哗啦—— 突来的水声打断了既灵思绪。 那原本涌着泡泡的水面竟冒出一颗头。 既灵吓了一跳,但又直觉大喝:“你给我……” “你给我站在那里不要动,更不许跑——” 很好,妖怪抢了她的白,且语气斩钉截铁,意愿赤诚强烈……到底谁捉谁啊! 哎? 妖头成功喝住了她还不满足,竟……吭哧吭哧向她这边游过来了?! 人在船中卧,钟从天上来。 谭云山的闲情逸致只到看见大钟,等翻船,混着沙子烂草的泥水呛进口鼻,他就再君子如玉,也没法微微一笑,云淡风轻了。 好在他从小爱在护城河边玩,家里人又不大管,练就一身过得去的水性,很快掌握好平衡,脚下一蹬,浮出水面,继而就看见不远处的大槐树底下有个清瘦人影。方圆十几丈就这么一位不速之客,且她手上还隐隐闪着似曾相识的光,要不是罪魁祸首,谭云山把这一城水都喝了! 没一会儿,谭云山就游到了大槐树底下,果然,看似浮在水面的人其实是踩在木盆里的,抬头再往上看,还披着蓑衣,必然是人无疑,这也是他半点没犹豫就敢奔过来的原因……呃,终于把目光移到罪魁祸首脸上的谭云山愣住,一肚子控诉之词在嗓子眼里打个转,最终硬是化为一句谦逊有礼的—— “姑娘为何毁我船?” “妖头”虽然因为泥水浸泡狼狈不堪,但温雅俊逸的容貌仍依稀可辨,让人很难心生恶感,加之声音温润如山涧泉,仿佛有一种天然的亲切,纵是阅妖无数的既灵也不自觉地想和他说多两句话。 当然更重要的是,“妖头”已经漂到自己身边了,浮屠香却依然飘向小船沉没之地。 既灵蹲下来,将已经快要烧完的浮屠香贴近“妖头”,香缕依旧对此物丝毫不感兴趣,坚定而执着地越过它的头顶,奔赴心仪之处。 “姑娘,在下还活着,上香是不是早了点?” “妖头”……还挺贫。 既灵知道自己看走眼了,水中分明是一无辜男子。她有点后悔自己的鲁莽,自然也生出歉意:“对不住,我以为你是妖怪。” 谭云山这辈子没受过如此重视,以及,如此打击:“在下像妖?” 既灵觉得这也不能全怪自己:“你躺在船中,我距离远没看清楚,但想也知道,哪有人会在这种天气里出来游船?” 嗯,这个解释非常合理,谭云山伸出一根指头戳戳佳人的“坐骑”:“抱歉,我下次也坐木盆。” 既灵:“……” 谭云山见好就收,毕竟自己在水中,人家在盆里,他又豁不出去做那把姑娘掀翻落水的壮举,只得迅速回归原题:“就算在下是妖,姑娘见了我也该跑,怎么还动起手了?” 既灵很少对萍水相逢的人透露自己的身份,一来没必要,二来对方未必能都理解,往往一个问题得到解答之后还会跟着若干个后续问题。可眼前这位毕竟因自己落水,又奋力游过来攀谈,她也便如实回答了:“我是捉妖的。” 本以为谭云山听完之后会像从前那些人一样追问其他,不料对方只静静看了她片刻,然后语气微妙道:“这世上没有妖。” 既灵一听就明白过来,这人把她当骗子了。 世上不信邪的人很多,水里这位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她也懒得费口舌,不过在分别之前,她还是想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就算是游船总也要游吧,可刚刚你的船停在那儿一动不动,而且你也不是坐着,是躺着,躺着能看见什么?” 谭云山没料到既灵不与自己分辩,直接换了话题,不过也好,他本来就不是个喜欢争论对错的性子:“赏月。” 既灵怀疑自己听错了,下意识抬头看天,除了阴云细雨,别无其他。 水里人还抬手给她指呢:“就在东边那朵云彩后面,你仔细看。” 既灵发誓,她就是把眼睛看瞎了也看不出来。 算了。 脾性不合,道法不合,连看个月亮都不合,要维持这段萍水之缘实在太难,既灵将净妖铃重新系到腰间,准备熄灭浮屠香,与这位水中男子告别。 就在她准备掐断浮屠香的时候,烟中忽然划过一道紫光。 既灵一惊,立刻抬头去看,只见原本盘桓在沉船处的香缕忽然化作几道紫光,如利剑般越过高耸围墙,直直射入深宅大院! 既灵懊恼,是她疏忽了。 虽然水中这位不是妖,但不代表水中无妖。 谭云山见既灵不看天,光看自己家的围墙,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怎么了?” 既灵抬手一指朱红色大门:“你认得这户人家?” 谭云山哭笑不得:“非常认得。” 既灵听出话音:“你家?” 谭云山点头,点得太用力,差点又喝口水。 既灵顾不上关心他,急切道:“快带我去你家!” 谭云山愣住:“去我家?” 既灵定定看向院墙,仿佛能透过它们看见庭院深处:“紫光现,妖入宅。” 既灵自认这话说得严肃高深,颇有说服力,却迟迟没等来水中人的回应。 雨不知何时竟然停了,阴云下只剩清凉夜风,吹得天地间一片静谧……和尴尬。 “姑娘……”水中人终于开口。 既灵舒口气,低头望他,洗耳恭听。 “听我一句劝,骗人终归不是长久之计,歪财终要歪路去,何不回头走正途?” “……” 她的净妖铃呢!!! 话不投机半句多,既灵不再费口舌,直接坐下,拿起小盘子斜插入水——开划! 木盆作船,瓷盘作浆,谭云山这辈子头回见如此清新脱俗放荡不羁的女子,要不是对方一脸誓要骗到底的执着,他真的愿意就这样安静欣赏。 扑腾—— 哗啦—— 扑腾—— 哗啦—— “你跟着我干嘛?”水中这位抡开胳膊以矫健之姿,三两下,竟已同自己的小木盆并驾齐驱。 “姑娘现在要去我家,岂有不让在下跟着的道理?” 所谓风度,就是浪里白条满脸泥水都不影响人家谈吐文雅,平和从容。 既灵发誓她所有捉过的妖里,都没这位让她焦灼,偏对方不急不躁,态度平和友善,让她都没办法翻脸,只能无奈叹息:“就算你要跟,也可以站起来蹚水走吧,非这么扑腾地游吗?” “好。”谭云山倒好说话,立刻从善如流地应,然而身姿一动不动,仍只有一颗头和少许肩膀露在水面之上。 既灵被打败了:“那你倒是站起来啊。” 谭云山一脸真诚无辜:“我已经站起来了。” 既灵仔细打量,果然对方已垂直立于水中,一动不动,当下诧异:“水已经这么深了?” 谭云山叹口气,道:“我家这里是城中地势最低的,水都往这边涌,没办法。” 既灵了然,难怪木盆到此处也不大愿意再漂了,四面八方的水都往这里来,木盆哪里还漂得出去。 弄清楚缘由,既灵继续划水,想以最快速度抵达正门。虽然水中人把她当骗子,但这么大的府宅,当家话事者怎么看都不像会是水中这位雨夜赏月的奇男子,所以入不入得了宅,也不是他一句话可以定的。 既灵边想边划,直到木盆重新漂出一丈多远,她才发现水中人并没有再跟上来。莫名其妙地回头,就见男子一动未动,虽看不见水下,也能料想到他依然原地站着。 “怎么了?”虽然厌烦对方跟随阻拦,但对方不跟了,又着实让人没底。 水中男子眨眨眼,开口:“我家这里是城中地势最低的,水都往这边涌,没办法……” 既灵:“……” 是她记性发生了错乱还是男子忽然失忆了,这话不是刚说过吗! “……所以?”受不了无声沉默和看不见尽头的等待,既灵咬牙切齿地又追问了两个字,她发誓,自己这辈子最好的耐心都献给槐城了。 好在,对方可能领悟了她的脸色,祭出后半句:“所以像刚刚那样不分青红皂白就砸沉了别人的船是非常危险的,但凡换个水性差的,都容易出人命。” 虽然过程煎熬,但人家最后说的这句话,确实没法反驳。 既灵沉默下来,片刻后,诚心道:“是我鲁莽了,抱歉。” “没关系。”水中男子露出满意微笑,应答之迅速,笑容之灿烂,让人真的很想再砸他一次。 “在下谭云山。” 既灵刚想继续划,就听见对方又追加一句。 来而不往非礼也,她只能报上名号:“既灵。” “哪两个字?如何写?” “……” 谭云山眼见着骗子姑娘腰间的铃铛开始隐隐闪出熟悉的大钟似的光,识相闭嘴。 他不相信世间有妖,但却相信世间有人能修炼出威力巨大的道法奇术,比如莫名其妙变出一口丧心病狂的大钟什么的,所以安全起见,不撩拨虎须为妙。 一盆一人,同时抵达谭府大门,谭云山现行游上台阶,至门前停住,哗啦起身,竟大半个人都立出水面。 一袭月白色衣衫已被泥水浸透,却并未显出更多狼狈,反倒因湿透贴身,勾勒出谭云山挺拔颀长的身量,比泡在水中时,少了些秀气,多了几分舒朗。 既灵怔怔看了半晌,总算开口:“你家台阶怎么修得如此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1.第 51 章 此为防盗章, 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 防盗时间为36小时。 “你怎么不等天亮再过来。” 前提是这位姑娘别开口。 谭云山一声轻叹,怅然若失。世间大美皆如此,转瞬即逝,可遇不可求。 既灵轻盈落入船中, 搞不懂谭云山满眼失望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自己没溺水倒让他失望了? 不过眼下顾不得这些,随身携带的浮屠香已因落水尽湿,一时片刻是不可能再用了,她只得凭借之前的香缕, 隐约判断出妖气越过了旁边的墙头。 现在二人所在的是谭宅花园围墙外的一条窄巷,所谓窄巷,自然两边都是围墙, 东边这道墙是既灵刚刚翻出来的,内里谭府花园, 可西面这道墙呢,内里又是哪家的府宅? “这是陈家, ”看出既灵目光探寻的方向,不等对方问, 谭云山便奉上说明,“也是槐城大户。” “你们两家离得真近。”窄巷目测也就六七尺宽,既灵微微皱眉, 不知为何, 心下总是不安, 但具体因为什么,又说不出。 谭云山不明白既灵怎么冷不丁来了这样一句感慨,思来想去于捉妖也无甚用处,便不再想,直接问:“接下来往哪边划?” 既灵没有马上应答,而是沿着陈家的围墙往前看,终于在不远处,看见一道小门,显然和谭家一样,也是供下人进出的侧门。 但这道门,现在开着。 谭云山顺着她的目光也看见了开着的门扇,顿时觉得不妙:“你不会是要” “进去。”既灵还真一点没让他失望。 谭云山叹口气,试图劝阻:“这里是别人家,不与主人打招呼,擅自潜入,成何体统?” 既灵扶额:“你觉得妖怪会和你讲体统吗?” 谭云山慢条斯理道:“但是陈家不会看见妖怪,只会看见我们两个不速之客。” 君子动口不动手,既灵不是君子,所以直接伸手夺了谭云山的船桨。 谭云山甚至没看清既灵如何动作的,船桨便易主,正呆愣,就听不远处的小门内传来陈家下人撕心裂肺的呼喊—— “死人了啊啊啊!!!” 这一声喊愣了既灵,却叫醒了谭云山,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船桨重新夺过来,迅速插入水中奋力向前划! 回过神的既灵等不及了,索性起身再次蹿上墙头,沿着不到五寸的墙顶嗖嗖往前飞。 真的是飞。 谭云山只来得及捕捉到一阵风。 通常来讲,谭家二少爷不是个争强好胜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与世无争,但遇上既灵,不知怎的就总觉得不能被一个小姑娘看扁——当然也可能是这位姑娘看他的眼神实在是太“扁”了——故而眼见着既灵飞速而去,他也拼劲全力往陈府里划,那一柄小小船桨简直划出了惊涛骇浪中穿行的气势。 既灵和谭云山竟是除了发现尸体的陈家下人外,第二个抵达现场的,而后就近的下人们才闻讯而来,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上,陈家老爷和少爷们则是最后赶来的。 死的是陈家一个小厮。 尸体就趴在后花园的井口,一半身子搭在井内,一半身子落在井外,看起来就像探头往井里看时,猝然而死。 陈家的水越向花园里面去越浅,不知是本身地势就高,还是也像谭家一样做了什么处理,总之到了井边,竟几乎没什么水了,只剩被雨浇软了的泥土,一脚深一脚浅的踩得人有些恼。但也正因如此,众人才能一眼就看清尸体是搭在井口。 槐城近半月接连有人失踪,发现尸体,却是头一遭。 下人议论纷纷,陈老爷和三个儿子也面露惊惧,以至于过了好半晌,才瞧见两个不属于自己家的人。 “伯父,三位兄长,云山唐突了。”不等陈老爷开口,谭云山先出声道歉。 陈谭两家离得很近,又都是世代居于槐城的大户,所以平日里多有走动,堪称槐城好街坊。 “贤侄为何深夜至此?”陈老爷说得委婉,实际意思是你这时候出现在我家后花园,怎么看都太可疑了。 谭云山不疾不徐,条理清晰地解释:“今夜有法师至谭府,言曰妖星入宅,家父怕法师对府宅不熟,便派我随行左右,引路帮衬,没想到我们追着妖星,竟一路至此。” 陈老爷脸色微变:“贤侄的意思是妖星进了陈家?” 谭云山不说话,只沉重点头,效果更甚言语。 陈老爷慌了神,陈家大少爷却比其父冷静许多,一边听着这边谈话,一边还分神盯着下人,此时见谈话暂歇,便对着井口那边道:“任何人都不要动尸首,陈安,赶紧去府衙报官。” 名叫陈安的下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人长得很机灵,一看就是会说话会办事的,闻言立刻转身离开,报官去也。 大少爷见下人离去,稍稍安心些,毕竟在自家出了人命,稍有不慎,便会牵连陈府,当然尽早报官,作个坦荡姿态,而且尸首不能移动半寸 “你是何人?!” 陈大少爷刚安下来一点的心就被瞄见的不速之客重新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下人们都不敢靠近的井口,竟不知何时趴上一个女人,且姿势和尸首一模一样,只一左一右,相向而趴,跟一副对联似的。 话音未落,陈家大少爷已来到跟前,刚想伸手把不速之客抓下来,后者却先一步起身,灵巧闪到一旁,动作之快,时机之准,跟后背长了眼睛似的。 “这位就是我刚刚说的法师,来自灵山,师承青道子,会法术,有神通,专门降妖捉怪,造福四方。”谭云山不知何时竟也已来到这边,三言两语就树立了既灵高大伟岸的形象。 既灵没想到自己只讲过一遍的师傅名字,竟然也让他记住了。 一听是降妖捉怪的“法师”,尽管陈大少爷心中存疑,语气却还是恭敬几分:“原来是法师,在下多有冒犯,望见谅。” 既灵当然不会计较这个,立刻道:“是我莽撞了,应该先自报家门的。” 陈大少爷未知可否,显然也不大愿意浪费时间同所谓的“法师”寒暄,只委婉道:“家丁已去报官,若是在官家来之前动了尸首,恐怕” “陈公子请放心,”既灵不是第一次进别人家捉妖,也不是第一次遇见出人命的情况,不说轻车熟路,也攒下不少经验,“我只看,不碰,保证出事时什么样,官家来的时候就什么样。” 陈大少见她对答如流,心下定了一些,先不论有没有本领,起码是个懂事的,那就少了许多麻烦:“有劳法师了。” 说话间,陈老爷也在下人搀扶下蹒跚而来,相比儿子,他对既灵的恭敬就是发自肺腑的了:“法师,可有发现?” 既灵又看了一眼井口,久久不语。 刚刚弯腰探入井中时,她已经将井和尸首皆观察了一遍。井就是普通水井,如果非说有什么特别,那就是下了这么多天雨,井中水位竟然仍旧很低,故而尸体上半身虽然搭入井内,也没有被水泡到。至于尸体,则没发现任何伤口,单纯肿胀发白,看起来很像溺水而亡。但这样就有两个问题,一,如果是刚刚溺死,尸体就不应该出现浸泡多时的肿胀,而应同常人无异;二,如果是溺水多时,为何现在才发现,而且此处无水,那么又是谁把尸体搬过来搭到了井口上呢? 既灵的沉默加深了陈老爷的不安,陈家大少爷看在眼里,便让下人扶亲爹回屋休息,又安抚了两个弟弟,让他们也一并回房,最后屏退闲杂人等,只留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同自己一道在原地等官差。 既灵和谭云山如今的身份就比较尴尬,走是肯定不能走的,出事时他俩就在附近,走了就真说不清了,可即便留着等官差,也未必说的清楚。陈老爷信邪,所以对既灵毕恭毕敬,但知府大人和官差可未必,到时候把他们归为疑凶也不是不可能。 谭云山面色不动,然心中已将上面这些翻来覆去想了个清楚,甚至开始谋划如果真的被当成疑凶,他该如何辩白才能让知府信任,继而脱身。结果想得脑瓜仁都有些疼了,再看既灵,还盯着尸体蹙眉沉思呢,显然对尸体的兴趣远高于对自身安危的挂念。 谭云山服气了。 陈安没辜负大少爷的信任,一时三刻便将官差带到。 众人都以为来的是官差和仵作,没成想,知县大人直接乘着小船亲临现场了。 半月大雨闹得槐城人心惶惶,知县的日子也不好过,而今又出了人命案,知县的脸黑成了锅底,抵达现场后也不搭理旁人,只把陈家大少爷带到一旁问话。 这厢知县同陈大少爷了解情况,那厢仵作来到井口,准备勘验。 谭云山耳朵往知县那边竖,眼睛往仵作这边盯,简直辛苦。 既灵就专注多了,就看井口,目不转睛。 只见仵作绕着井口转了两圈,估计是想先看看有无其他痕迹,奈何一无所获,最后才来到尸体跟前,招呼官差道:“把人抬到地上放平。” 两个魁梧官差得令,立刻上前一人搭住尸首的一条膀子,合力将人从井中拉出,而后第三个官差上前帮忙,抬起了尸首的双脚。 变故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 已将尸体抬平的三人刚想将其往旁边地上放,没等弯腰,就听“哗啦”一声。 霎时满地血水,四下飞溅! 谭云山只觉得眼前划过一片红光,而抬着尸身是三人距离最近,被血水迸了个满身满脸,都僵在原地,吓傻了。 更要命的是,那血水是从尸体里炸出来的,而今三人手中的尸体已迅速干瘪下去,就像个被掏空了的皮囊。 饶是见过无数尸体的仵作,此时也有些腿软,不由自主就喊起了县太爷:“刘c刘大人” 知县刘大人正和大少爷问话,闻言不悦抬头:“唤我做什么,验你的尸尸尸体怎么了” 终于把话说全,没有丢掉身份,但已经耗尽了刘大人毕生的“镇定”,再多一个字都挤不出来了。 三个官差中抬着双脚的那个终于从吓傻中回过神,忍住嗷一嗓子的冲动,立刻松手,猛然向后跳出半丈多远,眼睛死盯着双脚落地的尸体——如果还能算作尸体的话——嘴唇微微发抖。另外两个有了同僚做榜样,也纷纷元神归窍,扔了膀子就往后退。 尸体,或者说是皮囊,应声而落。 仵作总归是见过血腥的,缓了一阵,稍微没那么害怕了,加上周围还有苦主,有看客,有官差,有大老爷,他若不做些什么实在说不过去。思及此,仵作给自己壮了壮胆,硬着头皮重新上前。 尸体被抬出时,仰面朝上,如今成了皮囊被扔到地上,仍是如此,但因浑身是血,已模糊得分不出哪里是脸,哪里是脖子,哪里是身体。 仵作踩着一地的血水,在皮囊旁边蹲下,先是仔细观察皮囊正面,待看得差不多,才于工具箱里拿了一根不知什么材质的棍状器具,探入皮囊之下,将之拨弄翻转过来。 这一“翻身”,便看得清楚了。 只见皮囊后背自上而下开了一条长口,由后脑勺到腰,血水便是自这开口中涌出。由于血水喷出时尸体被抬得较高,故而血水倾泻到地面,又因冲撞而溅起,染了三个官差满头满脸。 仵作觉得差不多了,便叫官差找来清水。 几桶清水淋下,皮囊上的鲜血被冲到地上,与先前的血水汇成一汪,皮囊也终于恢复了一些面目。 但因已无血肉,只剩一张皮,故而当分出了眼耳口鼻,反而更显诡异。 仵作已经适应得差不多,动作也重新熟练起来,很快将清洗干净的皮囊勘验完毕,末了起身回禀:“刘大人,尸身上除了自后脑到后腰的一道利器划伤,再无其他。从伤口上看,利器是自上而下的划,并非由外向里的捅,且伤口整齐平整,由此可推断两点,一,死者被划时并无挣扎,可能是已经死亡,也可能是因故失去知觉;二,划伤必不会深入骨肉,因为一旦利器深入骨肉,便会受阻,纵有再大力气,向下划时也很难保持伤口的笔直平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2.第 52 章 此为防盗章, 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防盗时间为36小时。  槐树固然吉祥, 可像霖州城这样满城尽栽槐树的怕也不多见。每到秋风起,满地槐叶,谁要是能找到一片旁的树叶, 城中人都要和他急。霖州人喜槐尊槐,由此可见一般,故而霖州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槐城。 既灵不喜欢这座城。 从进入城郊,天就开始下雨,厚厚的黑云压得低低, 仿佛伸手就能碰到, 让人喘不过气。好不容易紧赶慢赶进了城,天色非但没转晴,反而愈发黑下来,加上时值盛夏, 满城槐树枝繁叶茂,往日里的树荫成了黑云的帮凶,将这座城遮得愈发晦暗压抑。 这种地方不招妖才怪。 既灵刚这样一想, 天上就划过闪电,而后雷声闷响,时机配合得简直天衣无缝。 既灵吐吐舌头,连忙在心里默念, 罪过, 罪过。 没有谁是真的想招妖, 而且妖一来,普通人就只有被祸害的份儿,像她刚才那样想,有点不太厚道了。 既灵穿着蓑衣前行,压低的斗笠将她那张灵动清丽的脸遮了大半。不知是不是错觉,雨势好像越来越大,街市上没有半个人影,两边的店铺也门窗紧闭,雨水打在青石路上,发出猛烈声响,又很快流往地势低的方向。 终于,既灵看见一家客栈,就在前方不远处,抬头便能瞅见用竹竿挑在半空的粗布,上书“槐城客栈”四个大字。那粗布不知历经多少年风霜,边缘已开裂出线头,随着粗布一并在风雨中飘摇。 既灵加快脚步,眼看就要抵达客栈跟前,却忽然觉得脚下受阻,一低头,水已漫到脚踝。 既灵诧异,回头去看,来路虽仍被雨水冲刷,但青石依稀可见,而这槐城客栈门前,别说路了,那水俨然就要漫过台阶,直逼门槛。 不仅仅是客栈,既灵抬头远眺,发现越往槐城深处去,那水积得越深。她很快明白过来,由城郊到城中,地势是往低了走的,也就是说越靠近城中,被水淹的越厉害,而且雨要是照这样下不停,再过几个时辰,八成连客栈这边和城郊都能划船了。 咚咚咚。 自己已经成了落汤鸡,既灵也没工夫担心别人了,抬手便叩响了客栈大门。 隔了很久,久到既灵有点想改敲为砸了,门板终于被人搬开缝隙。客栈伙计警惕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既灵无奈,只能先开口:“住店。” 客栈伙计一愣,没料到来者是个姑娘,这才卸下防备,当然,也卸下了门板:“客官请进——” 既灵进入客栈大堂,立刻将蓑衣解开斗笠摘下,浑身轻巧舒服许多,才半抱怨半玩笑道:“小二,哪有客栈大白天关门的。” 小二重新把门板放上,客栈又恢复了闭门姿态,这才回过身来一脸苦笑:“姑娘,你看外面这天像大白天?” 没等既灵说话,角落里正在拨算盘的掌柜出了声:“这雨断断续续下了半个多月,姑娘是这半个月来唯一登门的,你说我这店还开个什么门。” 既灵心下一惊:“这雨已下了半个月?” 掌柜叹口气,放下算盘,道:“姑娘不是槐城人,有所不知,槐城往年盛夏雨水并不算多,但今年不知怎么了,自入夏起就三天两头下雨,最近更是要命,雨竟然不停了,断断续续足下了半月有余,往往前一天的雨水还没退,新的雨水又来了,你看我这满堂木桌,桌脚都要被泡烂了。” 既灵愣住:“掌柜的知道我不是槐城人?” 掌柜也愣住,继而内伤,他刚刚说了那么多,这位倒好,一把稳准狠地抓住了最不重要的那句,偏人家是客,他还得赔笑脸:“当然,我们槐城人世代居住于此,各家各户间都认识相熟。” 满足了好奇心的既灵点点头,这才认真思索掌柜说的这场雨。 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的雨,说蹊跷也蹊跷,说不蹊跷也不蹊跷,毕竟老天爷的脸,谁也讲不准,但如果和浮屠香所示有关,那就不是老天爷的事了。 “姑娘,你要的茶。”端着托盘的小二上到二楼,叩响了新来客官的房门。 “进——”门内传来清澈脆亮的声音。 小二推门而入,下一刻怔住。 落汤鸡一样的女客这会儿已经擦干头发,换了衣裳,露出本来模样。小二没读过什么书,说不出那些个文绉绉的词,就觉得眼前的姑娘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走大街上能让人一眼认出来完后还要多看几眼的那种好看。 “小二,你帮我看看” 正发愣着,佳人说话了。 小二不明所以,将茶盘放到桌上,走到佳人身边,这才发现佳人是盘坐在椅子上,坐姿之洒脱与刚才那些美词美句搭不上半点关系,且手中执一炷燃起的香,打他进门,佳人就没看他一眼,由始至终紧盯着浮起的香缕,哪怕是和他说话时,仍全神贯注,眼睛一眨不眨。 一头雾水的小二只能开口询问:“姑娘,你让我看什么?” “烟,”佳人的声音沉下来,一字一句,缓缓道,“你帮我看看这烟往什么方向飘。” 小二被这严肃氛围感染,不自觉紧张起来,瞪大眼睛凑近那炷香,直到久不眨眼,眼眶发酸,才诚实道:“姑娘,这烟直着往上,往上算方向不?” 佳人果断摇头:“你再仔细看看。” 小二手心开始出汗,后背却越来越凉:“姑娘,这屋里又没有风,肯定是往上飘啊咳,那个茶我放这里了,你慢慢喝。” 小二几乎是逃出客房的,然后一路小跑回了大堂,直至看见掌柜没有多少头发的脑袋,才稍稍安心,有种重见光明的踏实。然后想,那么好看一姑娘,神神叨叨的,可惜了。 既灵不知道她把淳朴的店小二吓着了,她真的就是单纯想让小二帮她看看浮屠香。 小二说浮屠香的烟是往上走的,她信,毕竟她看也是如此,但她又不愿死心,因为正是三天前的那炷香指引她来到了槐城,没道理距离妖怪近了,浮屠香倒不动了。 窗外的雨还在下,比来时更大。 既灵吹灭已经烧掉三分之一的香,放回油纸包,那里还躺着十数根崭新的香,足够她用上一年半载的。 肚子咕噜噜叫起来,既灵这才想起今天光赶路了,一口饭还没吃,便将浮屠香包好放回行囊,这才推门而出。 本想让楼下的小二帮忙弄一些饭菜,却见小二正好从走廊尽头的客房里出来。 既灵记得小二说过,半个月以来只她一位客人,当下心中疑惑,便抬手招呼小二过来。 小二现在看着既灵都有点紧张,而这位姑奶奶眼下又散着头发,估计是想迅速晾干,可这如瀑的黑发披下来,着实让人压力颇大。 “姑娘,有事?”小二过来是过来了,但在距离既灵还有两丈的地方就停住不再往前。 既灵没察觉小二的“敬而远之”,先说自己饿了,想吃饭,待小二应承,便紧接着问:“我看你刚从那间客房里出来,又来客人了?” 不想小二摇头,道:“那里面是我们掌柜。” 掌柜住客房? 既灵发现这槐城的风俗和它满城的槐树一样,都挺特别。 小二迎来送往见过那么多人,一看就知道既灵误会了,连忙解释:“掌柜原本住楼下的,但看今天这雨势,楼下又得淹,只好挪到楼上来睡了,反正客房都空着。” 既灵上前两步,扶着二楼栏杆往楼下看,果然,雨水正从门板缝隙往大堂里灌。真的是灌,那门板看着挺严实,一遇水就现了原形,四下的窟窿都成了泉眼,喷涌不绝,大堂地面已经能养鱼了,饱受摧残的桌腿重新泡在水里,目测得有一指深。 大堂已经如此,同大堂一样高度的一层房间,自然也不能幸免。 既灵记得来时外面的雨水还没漫过门槛,看眼下这架势,街市上的水怕已经齐膝了。 小二见既灵探头向下看得出神,以为她被这阵势吓着了,便半解释半感慨道:“半个月了,一直这样,最严重的时候桌子都站不住了,就在水里漂,好在天一亮,水就退。” “天一亮水就退?” “对啊,雨也一样,白天雨小,越到晚上雨越大,到了午夜,那披着蓑衣都出不去人。不信你听,这雨声是不是比你下午来的时候大多了。” “天天如此吗?” “那倒不是,也有雨停的时候,但太少了,而且天根本不晴,转天就继续下。” 既灵微微皱眉,终于明白怪异感从何而来。 白天雨小晚上雨大先不说,单说这水淹街市,必定是郊外护城河不堪暴雨,水漫河堤,才返涌出来,混着雨水一起淹了槐城。但照店家所言,这雨连绵半月,虽时大时小,却没有彻底放晴过,那就意味着洪水只可能有急速增加和缓慢增加两种情况,根本没机会也没道理往下退。 可它就是退了,且是天一亮就退,半刻不耽搁,堪称“日落而作日出而息”,规律得让既灵这种夜里经常不睡白天又总是睡不醒的人十分汗颜,要不是城门口贴着的密密麻麻的失踪百姓布告,她真的要相信这洪水里头藏着的是好妖了。 是的,虽然她不知道浮屠香为何不动,但多年捉妖经验告诉她,凡此种种怪事凑到一起发生,非妖即怪。 “姑娘”小二没再等来既灵回应,本想下楼梯蹚水去后厨让马上就要收工的厨子再受累做点饭菜的,可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多说两句,“夜里如果听见婴儿哭声,你千万别出来,就当没听见。” 既灵诧异:“客栈里有婴儿?” 小二微微凑近,压低声音道:“不是客栈里,是水里。” 既灵没来由地感到一阵阴风,吹得她凉飕飕。她不怕妖,但前提是那妖得现身,神神鬼鬼躲在暗处,她也会不舒服。 “姑娘进城时有没有看到城门口的布告?”小二忽然问。 既灵点头。 小二把嗓子压得更低了,仿佛生怕被什么东西听见似的,声音带着清晰的恐惧:“都是这半个月来失踪的,说是失踪,其实就是被水鬼拖走了。” “水鬼?”既灵不喜欢这个称呼,单是讲出来这两个字,都觉得头皮发麻。 “对。”小二煞有介事点头,仿佛他早已看穿真相,“每到发大水的夜里,就能听见婴儿啼哭,肯定是哪个往死在护城河里的婴孩成了水鬼,回来找人索命了。” “哪家孩子死在护城河里了?” “不知道。” “这城里的家家户户你们不都认识吗?” “认识归认识,可没听说谁家死了孩子,不过也可能那孩子本就见不得光,死也未必是意外,所以唉,造孽啊。” “” 所谓自己吓自己,通常源于瞎想过多。 这厢既灵无语,那厢小二却对于自己的一番讲解颇为满意,缓了口气,最后总结:“总之,水再大也淹不着二楼,姑娘你放心休息,别乱出来走动就行。” 既灵从善如流地点头,然后道:“等下饭菜不用端上二楼。” 小二茫然:“那端哪里?” 既灵:“大堂。” 小二急了:“姑娘,我不是刚和你说完,不能乱走动” “放心,”既灵给了他一个“我懂”的眼神,“我不乱走动。” 小二舒口气:“那就好。” 既灵:“我今晚就睡在大堂桌子上。” 小二:“” 掌柜你要不要出来看看,这里好像不,这里有个疯子! 掌柜出来看了。 女客虽然是疯婆子,但却是个有钱的疯婆子,况且言明后果自负,所以掌柜欣然收了银子,非常慷慨地将大堂全部木桌供给客人选,又让后厨以最快速度弄了点饭菜,末了连同小二c厨子c杂役等一同躲回二楼,紧锁门窗,再不露头,好像多看一眼都会被水鬼拖走似的。 夜幕降临。 其实那天色从早到晚看着都像夜幕,但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也不知那尽职尽责的打更者是如何在成河的暴雨中前行,然更声悠远,告诉着整个槐城的人们,该歇息了。 既灵盘腿坐在大堂中央的木桌上,桌面约四尺见方,坐着既灵一个小姑娘绰绰有余。她已把长发利落束起,乍看倒像个少年郎,眉宇间不复下午投宿时的活泼俏皮,已尽是严肃认真。 大堂一片昏暗,烛火在不知何处漏进来的风里摇曳,努力维持着微弱光芒。风里除了潮气,还有一股子腥气,那是混合着腐烂草木的泥土的味道,就像荒郊野外的烂泥塘,枯槁腐朽,死气沉沉。 既灵将白天点过的那支香拿出来,用放在身后桌角的烛火重新点燃。 第一缕烟腾空的瞬间,似往东北方歪了一下,可等既灵瞪大眼睛仔细看,那烟又往上去了。 既灵眼底划过几丝懊恼的挫败,正犹豫着要不要熄灭浮屠香,大堂的光线忽然更暗了! 既灵心下一惊,左手立刻去摸坠在腰间的净妖铃,与此同时环顾四周。 片刻后,既灵舒口气。 原来是大堂东北角在漏雨,将那一处桌上放置的烛火打灭了。 很好,门板漏风瓦片漏雨,这槐城生生把客栈打造出了露宿破庙的风情! 暴雨滂沱一夜,既灵警惕一夜,接着就天亮了。 别说妖,连个山猫野兽她都没守来! 而且—— “姑娘你别着急,木盆马上就取来,你坐在盆里就能漂到楼梯上二楼了!” “你不是说天一亮水就退吗?!” “之前一直如此!然后” “然后什么?” “姑娘你就来投宿了。” “” 问世间何谓捉妖者之最大屈辱?答曰,被人当成妖。 “不不,姑娘我的意思是,你就像神仙,雷公电母东海龙王什么的,所以一出现就” “不用再往回圆了!” 既灵最终也没坐那该死的小木盆,而是屏息运气,足下一点,飞身上了二楼,也算挽回一些捉妖者的颜面。 之后的一整天,她都没再出屋,于床榻上补眠,以备再战。 妖和这世间一切邪魔恶兽一样,喜欢黑暗,惧怕光明,故而多愿昼伏夜出,让茫茫夜色成为它们行凶的遮掩,所以既灵捉妖,也多半在夜里。 就像店小二说的,白天雨势果然小了,豆大的雨滴变成了牛毛细雨,绵绵的雨声不再恼人,竟有了些江南梅雨的温婉。 既灵一路酣眠,直至傍晚自然苏醒,通体清明。 水依然没退,却也没涨,就维持在能淹没多半条桌腿的高度。奇怪的是,雨并没有随着傍晚的来临而变大,仍是轻轻柔柔,连带着天好像也没有那样黑云密布了,虽然仍是阴着,却少了些压抑,多了些迷蒙。 申时一过,既灵便重新回到大堂中央,执香盘腿,正襟危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3.第 53 章 此为防盗章, 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 防盗时间为36小时。  前提是这位姑娘别开口。 谭云山一声轻叹,怅然若失。世间大美皆如此,转瞬即逝,可遇不可求。 既灵轻盈落入船中,搞不懂谭云山满眼失望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自己没溺水倒让他失望了? 不过眼下顾不得这些,随身携带的浮屠香已因落水尽湿, 一时片刻是不可能再用了,她只得凭借之前的香缕,隐约判断出妖气越过了旁边的墙头。 现在二人所在的是谭宅花园围墙外的一条窄巷,所谓窄巷, 自然两边都是围墙,东边这道墙是既灵刚刚翻出来的, 内里谭府花园, 可西面这道墙呢, 内里又是哪家的府宅? “这是陈家,”看出既灵目光探寻的方向, 不等对方问, 谭云山便奉上说明, “也是槐城大户。” “你们两家离得真近。”窄巷目测也就六七尺宽,既灵微微皱眉, 不知为何, 心下总是不安, 但具体因为什么,又说不出。 谭云山不明白既灵怎么冷不丁来了这样一句感慨,思来想去于捉妖也无甚用处,便不再想,直接问:“接下来往哪边划?” 既灵没有马上应答,而是沿着陈家的围墙往前看,终于在不远处,看见一道小门,显然和谭家一样,也是供下人进出的侧门。 但这道门,现在开着。 谭云山顺着她的目光也看见了开着的门扇,顿时觉得不妙:“你不会是要” “进去。”既灵还真一点没让他失望。 谭云山叹口气,试图劝阻:“这里是别人家,不与主人打招呼,擅自潜入,成何体统?” 既灵扶额:“你觉得妖怪会和你讲体统吗?” 谭云山慢条斯理道:“但是陈家不会看见妖怪,只会看见我们两个不速之客。” 君子动口不动手,既灵不是君子,所以直接伸手夺了谭云山的船桨。 谭云山甚至没看清既灵如何动作的,船桨便易主,正呆愣,就听不远处的小门内传来陈家下人撕心裂肺的呼喊—— “死人了啊啊啊!!!” 这一声喊愣了既灵,却叫醒了谭云山,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船桨重新夺过来,迅速插入水中奋力向前划! 回过神的既灵等不及了,索性起身再次蹿上墙头,沿着不到五寸的墙顶嗖嗖往前飞。 真的是飞。 谭云山只来得及捕捉到一阵风。 通常来讲,谭家二少爷不是个争强好胜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与世无争,但遇上既灵,不知怎的就总觉得不能被一个小姑娘看扁——当然也可能是这位姑娘看他的眼神实在是太“扁”了——故而眼见着既灵飞速而去,他也拼劲全力往陈府里划,那一柄小小船桨简直划出了惊涛骇浪中穿行的气势。 既灵和谭云山竟是除了发现尸体的陈家下人外,第二个抵达现场的,而后就近的下人们才闻讯而来,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上,陈家老爷和少爷们则是最后赶来的。 死的是陈家一个小厮。 尸体就趴在后花园的井口,一半身子搭在井内,一半身子落在井外,看起来就像探头往井里看时,猝然而死。 陈家的水越向花园里面去越浅,不知是本身地势就高,还是也像谭家一样做了什么处理,总之到了井边,竟几乎没什么水了,只剩被雨浇软了的泥土,一脚深一脚浅的踩得人有些恼。但也正因如此,众人才能一眼就看清尸体是搭在井口。 槐城近半月接连有人失踪,发现尸体,却是头一遭。 下人议论纷纷,陈老爷和三个儿子也面露惊惧,以至于过了好半晌,才瞧见两个不属于自己家的人。 “伯父,三位兄长,云山唐突了。”不等陈老爷开口,谭云山先出声道歉。 陈谭两家离得很近,又都是世代居于槐城的大户,所以平日里多有走动,堪称槐城好街坊。 “贤侄为何深夜至此?”陈老爷说得委婉,实际意思是你这时候出现在我家后花园,怎么看都太可疑了。 谭云山不疾不徐,条理清晰地解释:“今夜有法师至谭府,言曰妖星入宅,家父怕法师对府宅不熟,便派我随行左右,引路帮衬,没想到我们追着妖星,竟一路至此。” 陈老爷脸色微变:“贤侄的意思是妖星进了陈家?” 谭云山不说话,只沉重点头,效果更甚言语。 陈老爷慌了神,陈家大少爷却比其父冷静许多,一边听着这边谈话,一边还分神盯着下人,此时见谈话暂歇,便对着井口那边道:“任何人都不要动尸首,陈安,赶紧去府衙报官。” 名叫陈安的下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人长得很机灵,一看就是会说话会办事的,闻言立刻转身离开,报官去也。 大少爷见下人离去,稍稍安心些,毕竟在自家出了人命,稍有不慎,便会牵连陈府,当然尽早报官,作个坦荡姿态,而且尸首不能移动半寸 “你是何人?!” 陈大少爷刚安下来一点的心就被瞄见的不速之客重新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下人们都不敢靠近的井口,竟不知何时趴上一个女人,且姿势和尸首一模一样,只一左一右,相向而趴,跟一副对联似的。 话音未落,陈家大少爷已来到跟前,刚想伸手把不速之客抓下来,后者却先一步起身,灵巧闪到一旁,动作之快,时机之准,跟后背长了眼睛似的。 “这位就是我刚刚说的法师,来自灵山,师承青道子,会法术,有神通,专门降妖捉怪,造福四方。”谭云山不知何时竟也已来到这边,三言两语就树立了既灵高大伟岸的形象。 既灵没想到自己只讲过一遍的师傅名字,竟然也让他记住了。 一听是降妖捉怪的“法师”,尽管陈大少爷心中存疑,语气却还是恭敬几分:“原来是法师,在下多有冒犯,望见谅。” 既灵当然不会计较这个,立刻道:“是我莽撞了,应该先自报家门的。” 陈大少爷未知可否,显然也不大愿意浪费时间同所谓的“法师”寒暄,只委婉道:“家丁已去报官,若是在官家来之前动了尸首,恐怕” “陈公子请放心,”既灵不是第一次进别人家捉妖,也不是第一次遇见出人命的情况,不说轻车熟路,也攒下不少经验,“我只看,不碰,保证出事时什么样,官家来的时候就什么样。” 陈大少见她对答如流,心下定了一些,先不论有没有本领,起码是个懂事的,那就少了许多麻烦:“有劳法师了。” 说话间,陈老爷也在下人搀扶下蹒跚而来,相比儿子,他对既灵的恭敬就是发自肺腑的了:“法师,可有发现?” 既灵又看了一眼井口,久久不语。 刚刚弯腰探入井中时,她已经将井和尸首皆观察了一遍。井就是普通水井,如果非说有什么特别,那就是下了这么多天雨,井中水位竟然仍旧很低,故而尸体上半身虽然搭入井内,也没有被水泡到。至于尸体,则没发现任何伤口,单纯肿胀发白,看起来很像溺水而亡。但这样就有两个问题,一,如果是刚刚溺死,尸体就不应该出现浸泡多时的肿胀,而应同常人无异;二,如果是溺水多时,为何现在才发现,而且此处无水,那么又是谁把尸体搬过来搭到了井口上呢? 既灵的沉默加深了陈老爷的不安,陈家大少爷看在眼里,便让下人扶亲爹回屋休息,又安抚了两个弟弟,让他们也一并回房,最后屏退闲杂人等,只留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同自己一道在原地等官差。 既灵和谭云山如今的身份就比较尴尬,走是肯定不能走的,出事时他俩就在附近,走了就真说不清了,可即便留着等官差,也未必说的清楚。陈老爷信邪,所以对既灵毕恭毕敬,但知府大人和官差可未必,到时候把他们归为疑凶也不是不可能。 谭云山面色不动,然心中已将上面这些翻来覆去想了个清楚,甚至开始谋划如果真的被当成疑凶,他该如何辩白才能让知府信任,继而脱身。结果想得脑瓜仁都有些疼了,再看既灵,还盯着尸体蹙眉沉思呢,显然对尸体的兴趣远高于对自身安危的挂念。 谭云山服气了。 陈安没辜负大少爷的信任,一时三刻便将官差带到。 众人都以为来的是官差和仵作,没成想,知县大人直接乘着小船亲临现场了。 半月大雨闹得槐城人心惶惶,知县的日子也不好过,而今又出了人命案,知县的脸黑成了锅底,抵达现场后也不搭理旁人,只把陈家大少爷带到一旁问话。 这厢知县同陈大少爷了解情况,那厢仵作来到井口,准备勘验。 谭云山耳朵往知县那边竖,眼睛往仵作这边盯,简直辛苦。 既灵就专注多了,就看井口,目不转睛。 只见仵作绕着井口转了两圈,估计是想先看看有无其他痕迹,奈何一无所获,最后才来到尸体跟前,招呼官差道:“把人抬到地上放平。” 两个魁梧官差得令,立刻上前一人搭住尸首的一条膀子,合力将人从井中拉出,而后第三个官差上前帮忙,抬起了尸首的双脚。 变故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 已将尸体抬平的三人刚想将其往旁边地上放,没等弯腰,就听“哗啦”一声。 霎时满地血水,四下飞溅! 谭云山只觉得眼前划过一片红光,而抬着尸身是三人距离最近,被血水迸了个满身满脸,都僵在原地,吓傻了。 更要命的是,那血水是从尸体里炸出来的,而今三人手中的尸体已迅速干瘪下去,就像个被掏空了的皮囊。 饶是见过无数尸体的仵作,此时也有些腿软,不由自主就喊起了县太爷:“刘c刘大人” 知县刘大人正和大少爷问话,闻言不悦抬头:“唤我做什么,验你的尸尸尸体怎么了” 终于把话说全,没有丢掉身份,但已经耗尽了刘大人毕生的“镇定”,再多一个字都挤不出来了。 三个官差中抬着双脚的那个终于从吓傻中回过神,忍住嗷一嗓子的冲动,立刻松手,猛然向后跳出半丈多远,眼睛死盯着双脚落地的尸体——如果还能算作尸体的话——嘴唇微微发抖。另外两个有了同僚做榜样,也纷纷元神归窍,扔了膀子就往后退。 尸体,或者说是皮囊,应声而落。 仵作总归是见过血腥的,缓了一阵,稍微没那么害怕了,加上周围还有苦主,有看客,有官差,有大老爷,他若不做些什么实在说不过去。思及此,仵作给自己壮了壮胆,硬着头皮重新上前。 尸体被抬出时,仰面朝上,如今成了皮囊被扔到地上,仍是如此,但因浑身是血,已模糊得分不出哪里是脸,哪里是脖子,哪里是身体。 仵作踩着一地的血水,在皮囊旁边蹲下,先是仔细观察皮囊正面,待看得差不多,才于工具箱里拿了一根不知什么材质的棍状器具,探入皮囊之下,将之拨弄翻转过来。 这一“翻身”,便看得清楚了。 只见皮囊后背自上而下开了一条长口,由后脑勺到腰,血水便是自这开口中涌出。由于血水喷出时尸体被抬得较高,故而血水倾泻到地面,又因冲撞而溅起,染了三个官差满头满脸。 仵作觉得差不多了,便叫官差找来清水。 几桶清水淋下,皮囊上的鲜血被冲到地上,与先前的血水汇成一汪,皮囊也终于恢复了一些面目。 但因已无血肉,只剩一张皮,故而当分出了眼耳口鼻,反而更显诡异。 仵作已经适应得差不多,动作也重新熟练起来,很快将清洗干净的皮囊勘验完毕,末了起身回禀:“刘大人,尸身上除了自后脑到后腰的一道利器划伤,再无其他。从伤口上看,利器是自上而下的划,并非由外向里的捅,且伤口整齐平整,由此可推断两点,一,死者被划时并无挣扎,可能是已经死亡,也可能是因故失去知觉;二,划伤必不会深入骨肉,因为一旦利器深入骨肉,便会受阻,纵有再大力气,向下划时也很难保持伤口的笔直平整。” 刘大人懂了。 仵作的话总结起来很简单——我不知道他怎么死的,也不知道背后伤是生前还是死后划下去的,但我能断定这个伤口很浅,不至深入骨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4.第 54 章 此为防盗章, 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 防盗时间为36小时。  唯独一处例外。 散仙们即便建房盖屋, 也都就地从简, 有那么点遮风挡雨的意思便行了, 反正这九天仙界无风无雨, 亘古绵长的只有不知从何处飘来的轻缈仙气,拂颊如清风,润泽如春雨。可单单“羽瑶宫”不愿如此。 那是蓬莱仙岛上唯一的一座仙宫,占的是蓬莱最平坦的一块地界,用的是九天最难采的瀛洲白玉石, 宫内装点更是各仙岛的珍稀之物,虽比不得九天宝殿气势恢宏,但已是巧夺天工c极尽华美。 只可惜, 如此美轮美奂的宫殿, 多半时候都相当冷清。主人不好客, 客人也懒得上门讨没趣, 久而久之, 也就不来往了, 皆大欢喜。 然而今天不同。 宫内仙婢们发现向来睡到自然醒的羽瑶上仙早早起身,并且没有和往常一样洗漱,而是沐浴焚香,后穿戴整齐, 端坐于案前, 并命他们取来一盆清水。 仙婢们不敢怠慢, 悉数照做,然后就被羽瑶上仙屏退。 隔着紧闭的门扇,仙婢们看不见也听不到,简直抓心挠肝地好奇。原因无他,今日的羽瑶上仙实在太过反常,态度之郑重虔诚前所未有,近百年来,除了长乐仙,她们还没见过羽瑶上仙因什么人什么事如此重视过。 “走开——” 门内传来呵斥,显然知道隔墙有耳,而本应婉转的声音也因急促严厉的语调而显得刺耳。 深谙自家上仙坏脾气的仙婢们不敢拖延,无声而散。 门内,桌案前。 珞宓将木勺放在盛满水的水盆中央,动作极近轻柔,连呼吸都跟着轻下来,待到缓缓放手,勺柄于水面点出几丝波纹,复又归于平静。 终于,水和木勺彻底静止,珞宓双手合十,闭目拜礼,口中念念有词,端正虔诚:“天帝在上,镜灵明悬,使我以东,紫气东来,使我以西,龟鹤西望,使我以南,星辉南山,使我以北,福齐北晏。” 语毕,珞宓伸手旋动勺柄。 木勺缓缓旋转起来,先快后慢,终于在三圈半左右时停住,勺柄不偏不倚,指向正南。 珞宓顷刻起身,再不管木勺,而是拿起一早便放置在水盆旁边的羽镜,环抱出门。 羽瑶宫正南方不远处是一片杏花林,杏花终年盛开,无分时节,偶有仙气吹过,落花如雪。但此刻的珞宓没有那般闲情雅致,匆匆穿过杏花林,映入眼帘的是蓬莱仙人们最愿意逗留的去处。 此地没有名字,只是依杏花林傍蓬莱水修了几座亭子,以悠长回廊联通,云雾飘渺,鸟语花香,久而久之,便成了蓬莱散仙们欢聚游玩之所。 这会儿时候尚早,只有三位仙子坐在亭中,莺莺细语。 往日里珞宓才不愿与这些散仙交往,然今日,她却在见到这三位时眼眸一亮,立刻站定,侧耳细听她们在讲什么。 珞宓站得有些远,仙子们没发现她,自顾自嬉笑。 没被发现固然很好,但太远的距离也让珞宓听不清她们究竟在说什么。 没半点犹豫,珞宓抱着羽镜又靠近几步。 “我待你心,永世不悔。” 缭绕仙气送来仙子细语,可惜只有后半句。 珞宓却又惊又喜,也顾不得仪态,三步并作两步奔向亭中:“你刚刚说什么?!” 三仙子未料珞宓突然出现,一时无措。 珞宓径自来到刚刚说话的仙子面前站定,错愕的仙子仍坐着,她站着,完全居高临下的气势,但因想起自己身份,便勉强按捺着心内波动,冷下声音道:“你刚刚说什么永世不悔?” 仙子不是仙婢,本能地对珞宓的趾高气昂心生抵触,但毕竟自己只是散仙,人家是上仙,哪怕只是占了个虚职,故掩住不快,起身施礼:“羽瑶上仙。”语毕也不用珞宓追问,迅速应答,“我们刚刚只是在聊闲话罢了,讲的是人间男女定情,往往愿意以天发誓。” “所以你刚刚说的是” “适才上仙所闻是男子给女子的誓言。” “那你再给我重复一遍。” “天地为盟,日月为鉴,我待你心,永世不悔。” 已经三天两夜粒米未沾牙的谭云山还以为自己在元神恍惚中出现了幻听,勉强定了定神,才发现是既灵在和自己说话,气若游丝道:“你怎么不等我饿死了再问” 谭云山的声音气息微弱,怨气却沸腾,哪还有一点往日的风度翩翩。 既灵想乐,又觉得不太厚道,于是努力抿紧嘴唇,好歹算是忍住了。不过等笑意过去,又有点对谭云山刮目相看。 诱饵者,即以自身精气引诱妖怪来捕食。但世间人岂止千万,凭什么妖不去捕食别人偏要来扑你,那就需要这个诱饵的精气比旁人更清,更纯,更甜美。说起来好似很高深,实则做起来并不复杂。人的精气于体内运行,既有清气,亦有浊气,清气乃人至纯元气,浊气乃五谷杂粮在腹中消解所生之气,普通人清浊相混,故而妖在吸取精气时,也只能清浊一并捕食,但若此人不吃东西,只喝清水,那渐渐浊气排空,腹内便只剩清气了,若还能打坐冥思,集天地日月之精华,那这清气便会愈发纯净,对于妖怪来讲,也就愈发甘甜。 谭云山要做的便是这个。 如今,他已三天两夜未食,只喝清水,除中午回房稍事休息外,其余时间皆在飞檐亭顶屏息打坐,集天地灵气,攒日月精华。唯一可惜的是槐城仍不见日头,只夜里偶有几片云散开,露出月光。 但若和这一城的人相比,谭云山现下可谓是最招妖怪喜欢的了,也多亏槐城地灵人杰,周边没什么杂七杂八的小妖,否则还没到等来真正大妖,谭云山就已经被小妖们瓜分了,哪里还容得他打坐到如今。 “长痛不如短痛” 悠悠男声打断了既灵思绪。 她坐在回廊栏杆上侧着头向上往,见谭云山仍闭目打坐,只嘴唇微动,仿佛料定了既灵听得清楚。 “与其提心吊胆的活着,倒不如迎头而上来个痛快。” 明明该是坚毅慷慨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优哉游哉,跟闹着玩儿似的。可偏偏这样的谭云山,在浅浅月色的笼罩中,竟让人觉出一丝仙气。 既灵甩甩头,怀疑自己陪着打坐这么久,也有点迷糊了。 “你不怕死吗?”她问谭云山。 这也是当初被一口拒绝后,她没再执着说服谭云山做诱饵的原因。命是人家自己的,斗嘴的时候她可以怎么痛快怎么说,但落到真章,谁也没有权利让别人把命豁出去。 “怕。”谭云山的回答意外干脆。 既灵愣住,正迷糊,就听谭云山继续道—— “但我更怕惦记。反正妖怪来了,不是他把我弄死,就是你把她弄死,总会有个结果。我不喜欢一直惦记着一件事,忘又忘不掉,舍又舍不下,烦。” 所以“不烦”,是要排在“活着”前面的? 既灵完全没办法理解谭家二少爷的追求。 但话说回来,她可以为了降妖伏魔舍命,谭云山自然也可以为了消愁舍命,人各有志,也轮不到旁人来指指点点。 “明天就有结果了,”既灵给诱饵打气,“这样修行三天三夜,体内浊气会彻底排出,清气溢满,到第四日,便是精气最清最盛之时。” “你的意思是明日天一亮,妖怪便随时可能出现?”谭云山没被安慰,倒开始汗毛直立了。 既灵连忙安抚:“不用紧张,最快也要到明天傍晚,妖都是昼伏夜出,晚上才是它作恶的时候。” 谭云山松口气,还好,还有一整夜和一白天可供喘息。 啪嗒。 啪嗒。 潮湿夜风里忽然传来踩水而行的声音。 谭云山刚放下的心骤然提到嗓子眼。 既灵则早在听见第一声的时候站起身来,踩着回廊栏杆往外望。 声音是从郁郁葱葱的树丛后面传过来的,由远及近,逐渐清晰,间或还有丝丝拉拉的剐蹭声,听得人不寒而栗。奈何树影幢幢,触目所及皆一片漆黑幽暗。 谭云山有点慌地看向既灵,无声控诉——你不是说明夜才会来吗?! 自古慷慨就义易,从容赴死难,虽然之前告诉既灵自己愿意豁出去的原因时,话说得漂亮,也的确是心中所想,但等真到了这一刻,还是会本能地恐惧。 既灵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冲着谭云山挤眉弄眼,希望对方能懂——我哪知道它不按路数来! “眉目传情”间,声音已然近了。 更近了。 近到那脚踩淤泥溅起的水声仿佛就在耳畔。 既灵和谭云山不约而同重新看向树影深处,只闻其声不见其形,让他俩一齐浑身紧绷,头皮发麻。 哗啦—— 树影被猛然拨开,月色下一人形黑影显出轮廓,与此同时高声抱怨:“哪个不长眼的说园子里水退了,别让我逮着,逮着就扒你一层皮!” 来者,谭家大少谭世宗也。 既灵终于松弛下来,虽然她不喜谭世宗,但相比至今仍不清楚何方神圣的凶妖,这位大少爷也没那么惹人厌了。 谭云山比既灵反应更快,在听出是谭世宗声音后,便低笑出声,语气切换之自然仿佛之前差点被脚步声吓得坐不稳的那位不是他:“大哥,你这是骂谁呢。” “还不是那些奴才。”谭世宗余怒未消,一边往回廊飞檐亭这边走,一边恨恨念叨,“我要划船过来,非说什么园子里水退得差不多了,撑不住船,劝我走路,这倒好,走了我一脚泥!” 园子里的水的确退了一些,虽然池塘仍一片汪泽,但花园这半边已经隐约露出些地面,撑船是肯定撑不住的,但若是步行,那也必然要踩泥蹚水。下人没骗谭世宗,不过应该也没把话提醒全,至于是有意还是无意,这就值得琢磨了。 飞檐亭在回廊尽头,探于池塘之上,但回廊倒是同花园连通,故而谭世宗先行翻栏杆入了回廊,才气哼哼向谭云山这边走来,每走一步,就啪一声,及至抵达既灵身边,已在回廊里印下一串泥脚印。 同一时间,谭云山已顺着亭柱滑下来,摆好迎接姿态,待谭世宗来到跟前,立刻有礼道:“大哥深夜至此,是有事要提点云山吗?” 谭云山这话可给足了谭世宗面子,若不是他语气亲切,而非谄媚,既灵简直要怀疑他欠谭世宗钱了。 谭世宗显然已经习惯了谭云山这般恭敬,受用之于,很自然摆摆手:“捉妖之事我又不懂,就是好奇,过来看看你瞎折腾什么呢。” 谭云山笑笑,没急着答话。 果然,谭世宗紧接着就一脸兴味地围着谭云山绕了一圈:“我听下人说你三天没吃东西光喝水了?真的假的,也没见怎么瘦嘛。” 谭云山半开玩笑道:“底子好。” 谭世宗竟真的上手捏了捏他的胳膊。 兄弟二人都是颀长挺拔的身量,相比之下,谭世宗更壮些,这一捏也不知道下了多大力气,生生让谭云山皱了一下眉,但很快,又恢复平和。 谭世宗没注意,既灵可看得清清楚楚,简直想一脚踹谭世宗脸上。 就算谭云山身体底子好,饿两天看不出太大变化,但自己弟弟为了给全家消除妖孽在这儿忍饥挨饿呢,亲哥就过来说这话? 谭世宗说了句“还真行”,显然很满意弟弟的“底子”,就像一个长辈在检验晚辈似的。末了又和谭云山讲了一些有的没的废话,才终于心满意足,拍拍弟弟肩膀:“看你挺好我就放心了,至于妖这个东西,你信,它就有,不信嘛总之,差不多就行,别太拼命。” 谭云山低眉顺目,俨然尊敬大哥的好弟弟:“知道了。” 谭世宗四下看看,再无什么新奇东西,最后和既灵说了句完全不走心的“法师也辛苦了”,便转过身,打道回府。 既灵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这位到底来干嘛。你要说他有多大恶意吧,也未必,虽然他明显并不信“妖星入宅”这一套,但也并没有冷嘲热讽或者话里话外赶她走的意思,或者说,人家谭大少从始至终都没怎么正眼看她,反而是和谭云山饶有兴致聊了半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5.第 55 章 此为防盗章,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 防盗时间为36小时。  一个普通人愿意为捉妖做诱饵, 且根本不是什么武艺高强的傻大胆, 就是一文弱书生, 那最终让他点下头的, 只可能是对自己的信任,所以绝对不能让他有事。 这样想的一瞬间,既灵便运气而起, 跃上飞檐亭。 立于亭顶,水面一切便一目了然。 那怪物上半身露出水面, 是人,腰以下浸在水中,却是蛇。然人的部分也比寻常人高壮许多, 背生双翼,面目狰狞,一头赤发, 眼珠在月下反射出诡异的光, 嘴里吐着信子;蛇的部分则有碗口粗, 通体绿鳞,大半在水中, 尤其卷着谭云山的尾部已经全部没入水下,只能通过与腰部相连的地方, 隐约看出它水下的尾巴在拍打。 既灵当时脑子就嗡地一下, 妖怪每一下拍打都让她揪心。 什么时候吟唱的净妖咒都没印象, 等反应过来时,骤然变大的净妖铃已周身雷电环绕,砸向水中巨妖! 妖怪想躲,已大半个身子缩进水里,但终究慢了最后一步,被净妖铃结结实实砸在了头上,整个上半身立刻被这力道闷进水里。既灵见状即刻俯身准备跃入水中救谭云山,不料水下黑影忽然抖了一下,随后便急速逃窜,动作之迅捷,在水面形成箭一样的波纹。 既灵没想到妖怪竟然还能动,以往被净妖铃砸到的妖怪就算不死也必定重伤,动一下都困难,更别说如此矫捷,但她也有自信,若此时能稳准狠的砸上第二下,必然可以将之制服,起码是不会再这般活蹦乱跳了,捉起来也会更为容易。 但,她没有时间。 确切地说,谭云山没有时间了。 看似纠结的抉择,但既灵连一瞬都没用,在黑影抖了一下之后,她便俯身冲入水中,待抓住被卷着的谭云山时,蛇妖才游出不过二尺。 随身匕首刺入卷着谭云山的蛇尾中,虽在水下,卯足了力气的匕首还是将蛇尾狠狠扎透。妖怪吃痛,尾巴本能松开,既灵立刻拽住谭云山往水面上游。可没想到妖怪竟然转身追了上来,就在既灵即将浮出水面的时候,一把抓住了她的左小腿。 既灵拖着谭云山不能松手,水中更无法吟净妖咒,便只能拼了命地用另外一只脚踹。好在妖怪追她是反击的本能,但在抓住她之后怕也想起了被净妖铃砸的惨痛记忆——若换成人,也许可以从她不松开谭云山的一点判断形势对自己有利,但作为妖,尤其这种并没有完全化人形显然也不混迹于人群的妖来讲,情感什么的都太复杂了,趋利避害才是本能——故而下个瞬间,便又松开爪子,逃窜去也。 浮出水面听见谭云山大口呼吸的瞬间,既灵才终于有了死里逃生的庆幸。 送走谭云山,既灵才将裤腿全部撕开,露出狰狞伤口。许是拖得时间太长,持久的疼痛成为习惯,感觉已经有些迟钝了,冲洗的时候竟没觉出多疼。直到伤口洗净,敷上药粉,那痛才又逐渐回笼,重新鲜明起来。 好在,只是皮外伤。 这对既灵来讲是家常便饭,尤其刚下山那阵子,遇上妖就得见血,好在师傅留下的几张药方有奇效,按方配药研磨成粉,不管是普通的外伤,还是染了妖气的创口,都可痊愈如初,只不过时间上略有差异。 既灵这一次的伤口都不用想,必然妖气入侵,故而她眼下覆的是驱除妖气的药粉。 果然,药一敷上,疼痛之余,就感觉创口不住往外冒凉气,按照经验。大约三天后,妖气便可除根,到时再换创伤药便可。 处理完伤口,既灵精疲力竭,反正也没衣服可换,索性简单擦擦干,便直接躺进床榻,也不管仍沾在衣衫上的泥沙会不会脏了床,她现在只想休息。 不料刚沾上枕头,门外便传来丫鬟轻唤:“既灵姑娘,二少爷” 丫鬟的声音很低,似乎怕声音太大扰了贵客歇息,故而后面的半句话既灵也没听清。 但不听既灵也大概能想出来谭云山派丫鬟过来干嘛。不久前对方离开时,再三询问“真的可以歇息了吗,妖怪会不会追到屋子里来”,反复确认后,才心有余悸离开。眼下八成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心又生疑,便派丫鬟过来再探探情况,万一妖怪真的回来报复呢,第一个找的也是她,届时丫鬟飞身回禀,他也好快快逃命。 想完这些有的没的,既灵也已经开了门,然后就见小丫鬟将一叠衣物递到面前:“二少爷让找一身干净衣裳给姑娘送来,虽然是下人们的衣裳,但也是新衣,没上过身的,还望姑娘别嫌弃。” 既灵脸上发热,有点想去谭云山那里为自己的“以小人之心度二少之腹”负荆请罪。 可等丫鬟把衣服放好后,那热又从脸上蔓延到心里,泛起一层层暖。 “姑娘若没其他吩咐,奴婢这就告退了。”“伺候更衣”的提议被婉拒,丫鬟也不坚持。 既灵点点头,目送丫鬟离开,却又在最后一刻追到门口,探头出去轻声道:“帮我谢谢谭你家二少爷。” 丫鬟应声而退。 谭云山让人送来的是一袭碧色裙衫,估计也不是他挑的,而是丫鬟们得令后,找了同她原本衣色相仿的一套。 少爷细心,丫鬟贴心。 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被妖怪烦乱了一晚上的低落c挫败,就因这一套衣服,消了几分压抑,多了一丝轻快。 “既c既灵法师” 刚把身体擦净,衣裳换好,门外便又有人唤。 这次的来人是个家丁,也没丫鬟那样温柔,直接敲了门板。 今夜这是怎么了? 既灵疑惑地二度开门,就见家丁牙齿打颤,哆哆嗦嗦道:“法c法师,老爷请c请法师去茶厅说话。” 既灵满腹狐疑,却还是二话不说跟着家丁去了茶厅。 待到了地方,既灵才发现不是谭老爷找她,而是谭府全家出动,谭员外c谭夫人c谭世宗c谭云山,悉数到齐,前二者坐于一进门正对着的主位,后二者则分坐于厅下左右两侧,肩膀正好对着门。听见既灵进来,四人齐齐看向她。 既灵先喊了谭员外,而后依次和夫人少爷打了招呼,算是见礼。 谭员外的心显然已经不在这上了,没等既灵坐下,已迫不及待道:“我听府里的下人说,妖星现形了?” 既灵有点明白被连夜叫过来的原因了。 之前的打斗虽然短暂,但动静可不小,中庭附近的下人们虽不敢上前,却肯定也躲在暗处观战。至于后宅这边,看不见妖,然而肯定听得见“哭”,那诡异的叫声顺着夜风,不知幽幽飘了多远。谭家人必然惊醒,而后再找来下人一问,发现妖星竟然真的现形了,自然心里忐忑,要找她来问上一问。 “是的,”既灵如实回答,“就在府中花园,借水而来,又借水而遁。” 谭世宗轻哼一声,旁人没听见,但既灵听得清楚,然而的确是她没把妖怪捉住,也不怪别人这般。 相比之下,谭员外对既灵恭敬许多,虽也犯嘀咕,但仍十分委婉:“听说法师当时就在那里?” 既灵点头,坦诚道:“它比我想象得更厉害,是我大意了,还连累二少爷落了水。” 谭员外根本没接有关儿子的话茬,只急切追问:“这到底是何妖物?” 既灵眉头轻蹙,却仍依问作答:“现在还不能确定,只知它半人半蛇,尤喜水行,所以我怀疑槐城的大雨也同它有关,因为只有水涨起来了,它才能够借着水” “那依法师看,它还会再回来?”谭员外不等听完,便又用新问题打断。 既灵暗自深呼吸,压下火气,而后重重点头,一个字一个字咬得死死,尽力渲染恐怖:“必定再来。” 果然,谭员外脸上血色尽退,只剩惨白。 既灵这才觉得舒坦点,结果余光就瞟到了谭云山的皱眉。 既灵扭过头,装没看见。 谭员外却在这时起身,诚心给既灵施了个大礼。 既灵吓一跳,连忙也跟着站起来:“员外这是做什么?” 谭员外高声恳求:“还望法师救人救到底,斩了这妖星再走。” 既灵了然,原来是怕自己跑了:“员外放心,我既来了,哪有半路离开的道理。” “那就好那就好,”谭员外长舒口气,轻松不少,腰杆也跟着直起来了,“我这宅子就拜托法师了。” 说话听音,锣鼓听声。 既灵有点琢磨过味来了,原来担心她跑是次要的,人家要举家避难才是主要的。 “妖星已现,我等寻常人家哪还敢住在这样的宅子里,只能连夜避逃,还望法师体谅”谭老爷知道自己做得不地道,但估摸着法师也不能跟他一般见识。 既灵当然不能,话都说得这么客气了,她再挑刺也说不过去,况且就算他们留下也帮不了什么忙,万一妖怪发狂再冲他们去,死伤更是不可想象。如果说在今夜之前她还有信心护他们周全,那现在还是都跑了的好。 思及此,既灵真心道:“员外千万别这么说,原本我就应该提早告知危险,让你们先行离开的。” 这话听起来很热乎,谭员外也颇为感动,立刻保证道:“不过法师放心,所有家丁丫鬟杂役都留下,听凭法师差遣。” “”既灵刚起来的一点愧疚,又生生让谭员外给作没了。 逃命怕是这世上最能激发人精气神的事儿。 不消半个时辰,谭员外c谭夫人连同谭世宗,一家三口带着几马车财物,踏着夜色奔逃而去,堪称风驰电掣。 目送几辆马车消失在茫茫夜色,既灵才回过头来看谭云山:“你真的不走?” 谭云山两手一摊:“我走了谁当诱饵?” 看似感叹,实则细品,全是自豪。 既灵莞尔,无比认可地点点头:“对,你特别重要,没你不行。” 二人乘着小船回到中庭,及至水浅,船再无法前行,才下来步行回后宅,就见所有下人们一字排开,足足几排,仍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谭老爷走之前,将这些人叫到一起,三令五申,必须听法师的话,如有违背,严惩不贷。下人们心中害怕,却仍不敢不从,如今站在这空旷处,于清冷夜风中瑟瑟发抖。 既灵心里憋闷,刚要说话,却听谭云山先一步出声:“法师说了,捉妖必须清净,一切闲杂人等不得围观更不许插手,最好就别在宅子里待着,免得扰了法师的捉妖阵——” 下人闻言愣住,继而窃窃私语地议论起来。 好半晌,才有个胆大的仆役问:“二少爷,不让我们待在宅子里,那我们该去哪儿啊?” 谭云山显然早有打算,从容应答:“先去账房处每人支十天工钱,然后愿意去哪儿去哪儿,十天后再回谭府,若到那时还没捉住妖,再支工钱再躲。” 下人们一时没反应过来,因为这安排简直跟享福似的,有工钱拿,还不用干活,随便出去浪,平日里都不敢想,尤其上一刻才被谭员外“训过话”,这一个地下,一个天上,转得实在太突然。 不知哪一个先反应过来的,扑通就跪下来,千恩万谢,接着下人们纷纷效仿,磕头感激。 既灵看得不是滋味,好在谭云山似也不大适应,很快又道:“账房只等一刻钟,过时不候,想支工钱的赶紧。” 这话比什么“免礼”都好使,下人们一哄而去,片刻,这处就空寂下来了。 既灵抬眼看谭云山,故意调侃:“我怎么不记得自己说‘捉妖必须清净’?” 谭云山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语重心长:“不用非得说,我懂你。” 既灵:“” 一个时辰后,最后一个下人离开谭家,至此,只剩既灵和谭云山。 彻底空下来的宅子在夜色下静谧无声,透着诡谲。 二人回到后宅,谭云山坚持先送既灵回房。虽然他能起到的“保护”作用实在有限,但既灵也没和他争,任由他跟着到了房间门口,结果进屋后转过身来准备关门,就见谭云山一动不动站在门外,没半点离开的意思。 既灵微微挑眉:“嗯?” 谭云山撑了一晚上的“凛然之气”终于垮下来,可怜兮兮道:“现在可以吃东西了吗?” 既灵动摇,那个“行”字几乎要冲出口了,最终还是被用力咽下:“水没退,就表示它还会再来。你回屋好好睡一觉,醒了就不饿了。” “”谭云山从没听过这么不负责任的说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6.第 56 章 此为防盗章, 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 防盗时间为36小时。 既灵端着汤碗回来的路上,已是天光大亮,府内水退她看得清清楚楚,外面的敲锣打鼓也依稀可辨。 槐城百姓不必知晓暴雨为何来,洪水又为何退, 只管高兴就好。 但对于她和冯不羁, 这样的结果只能算圆满一半。 斩草不除根, 来日又是祸害, 当年九天仙界不愿费劲再去捉这几只妖,结果三千年后,害苦了槐城,如今应蛇重伤而逃, 谁知道百年后,哪里又要遭殃。 “要不”既灵把素菜汤放到桌案上,看向冯不羁的眼睛炯炯放光, “咱们再去护城河那边探最后一遍?” 冯不羁万没料到自己等来这么一句邀请,哭笑不得之余, 又有些佩服既灵的执着。 应蛇逃回护城河的可能性不太大, 如今的它妖力虚弱, 已不能随意伤人,若想修回半人半蛇, 至少要百年以上, 而且只能选择躲在人迹罕至处乖乖集天地灵气c吸草木鸟兽精华, 回护城河里,对它没有任何意义。 但既灵显然要亲自探一遍才放心。 妖已遁逃,像他们这样永远在路上的修行者自然也要离开槐城,而既灵话中的“探最后一遍”,其实就是在离开之前,想帮这一城百姓最后再吃颗定心丸。 “行。”冯不羁应得干脆,义不容辞。 谭云山知道这里面没自己什么事,很识相地一言不发,只若有所思地看着桌上的两碗素菜汤,心里琢磨,一碗肯定是既灵的,那另外一碗,究竟是给冯不羁的还是给自己的? 正想着,忽然天降大手拿走了其中一碗,没等他反应过来,已听见“呼噜”“呼噜”的喝汤声,然后就是冯不羁一声满足感叹:“哎,好喝!” 谭云山自是不能和一夜没吃东西的既灵争了,只能失落地看着桌上的最后一碗,悄悄多闻几口香气。 “二少爷——二少爷——” 窗外忽然有人唤他。 谭云山意外,心说谭府的下人都离开避难去了,哪又来个人喊他二少爷。疑惑间,他已来到窗前,就见惯常伺候他的小厮站在后宅前院之中,四下张望,边望边喊。 “这里——”谭云山大声应。他现在既灵处,小厮八成是去他的房间寻他,没寻到,才只能呼唤起来。 小厮如一阵风般跑到阁楼之下,仰头道:“二少爷,老爷回来了——” 谭府前庭,正堂。 自暴雨来袭,谭府被淹,这正堂就成了一片汪泽,谭员外会客也好,处理谭府的大事小情也罢,只能在后宅茶厅里讲究,如今坐上久违的正堂当家椅,看着两边墙壁上挂着的列祖列宗画像,心中十分妥帖惬意。 槐城人敲锣打鼓庆祝天晴退洪,他们一家三口便也踩着这锣鼓点速速而归。 哪里都不如家里舒坦,相比槐城人,他们更清楚妖就在水中,如今水退了,连日头都出来了,一片朗朗乾坤,自然是法师把妖孽降服了,那还哪有不回家的道理。 当然,谭员外也挂心自己的府宅,急切想回来看看有没有被法师弄成断壁残垣——毕竟那可是捉妖啊。 幸而,随行家仆转了一圈回来报——除池塘上面悬着破麻绳外,再无不妥。 谭员外放下心来,及至“法师”踏进正厅,已然满面春风,起身恭迎:“有劳法师了——” 既灵刚一只脚迈进正厅门槛,见状连忙回礼:“不敢,最终还是让那妖星跑了,既灵实在有愧。” 谭员外身体僵住,笑容硬在脸上:“跑c跑了?” “但已被打回原形,再想作恶,还得重新修炼上百年。”说话的是冯不羁。 谭员外看着法师身后忽然站出来的壮汉,一脸茫然:“这位是” 冯不羁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不速之客”的身份,连忙自报家门:“冯不羁!” 谭员外被如虹的声音贯得耳朵嗡嗡的,以至于好半晌,才确认不是自己没听见后续,而是对方真的就只说了个名字。 嗯,冯不羁然后呢! 谭员外被卡了个不上不下,但谭世宗早听明白看清楚了,索性直接问冯不羁:“法师刚刚说妖星再想作恶还要重新修炼百年,那请问百年之后它会再回槐城再扰谭府吗?” 冯不羁被问得了一愣,思忖片刻,才慎重道:“这个我也说不准。” 谭世宗皱眉,静默半晌,忽然对谭员外道:“爹,依我看,咱们还是赶紧外迁吧,这槐城是住不得了!” 他的声调略高,不像给亲爹建议,更像嚷给既灵和冯不羁听。 谭员外也满心不快,本以为妖星被收,家宅安宁,结果欢天喜地回来了,只是“暂时安全”。但不快又怎样?别说法师分文未取,就算收了钱,人家连妖怪都能打跑,他能奈他们何? 故而,不仅不能无礼,还要怎么请来的,怎么恭恭敬敬送人离开。 “瞎嚷嚷什么。”轻声训斥谭世宗后,谭员外又“真心实意”感激一番,“不管怎么说,我谭府能逃过一劫,全仰仗法师相助” 既灵和冯不羁听了一车虚话,终于赶在日上三竿之前,出言告辞。 这边无心挽留,那边急切想走,双方一拍即合。 谭员外终究是会做人的,主动拿出银两酬谢,既灵不要,冯不羁倒乐呵呵帮她收了。谭员外心下安定,觉得自己仁至义尽,遣了谭云山送客后,便回房歇息了。 谭云山一直送既灵和冯不羁到城门口。 冯不羁问了第一百零一遍:“真不同我们一道去护城河看看?” 谭云山哑然失笑,只得答第一百零一遍:“我又帮不上忙,不添乱就不错了。” 冯不羁当然不是真需要谭云山去护城河那边做什么,只是有点舍不得这位萍水相逢的二少爷——和谭云山秉烛夜谈是真的舒坦啊,他多少年没这么痛快地说过话了! 有些扛不住冯不羁“恋恋不舍”的眼神,谭云山下意识看别处,就和既灵静静望过来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谭云山微微歪头,用眼神询问。 既灵索性开口:“你爹真的会听你大哥的,举家外迁吗?” 谭云山想了想,轻轻摇头:“难。谭家祖祖辈辈都在这里,外迁是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我爹下不了决心的。” 既灵看着他不甚在意的模样,没好气道:“怎么说得像与你无关似的。” 谭云山乐了,耸耸肩道:“本来就与我无关,迁呢,我就跟着走,不迁呢,我就继续住,如此艰难的抉择,有爹和大哥操心就够了。” “”既灵无言以对。 不,她感觉跟谭云山在一起的时候,大半时间都处于这种“我不想和这人再多说一句话”的郁闷里。 但也奇了怪了,明明时时刻刻想给这位二公子一脚,可真等要分别了 “冯兄,如果应蛇真在护城河里,别让既灵姑娘下水捉,你去,她水性不行!” “好嘞——” 嗯,果然还是尽早道别的好。 谭二公子最终也没搞什么十里相送,就站在城门口,偶尔挥两下手,目送既灵和冯不羁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城郊。 及至再也看不见,谭云山轻叹口气,转身回府。 为什么叹息,谭云山也不清楚,无端就生出一丝惆怅。不过等到看见谭府大门,那丝愁绪便淡得再也抓不着了。 这厢谭云山回府,那厢既灵和冯不羁已至护城河。 一出城门,便觉日晒难耐,如今到了护城河,冯不羁已经出了满头的汗。既灵倒没这么狼狈,但也觉得城内比城外舒适许多,蓦地,便怀念起那一城的槐树来。 有荫蔽日,清风徐来,一方石桌,几盏香茶,好友,美哉快矣。 可放眼这城郊,除了孤树杂草,便只剩一条死气沉沉的河。 说是河也不恰当,因为内里已尽干涸,露出大片河底淤泥。不远处的渡口附近,几只小船上吊似的挂在渡口的木桩上,想来原本该是停泊在渡口栓住了的,如今水干船沉,又因绳索拴着沉不到底,就成了这幅光景。 “不用看了,”冯不羁蹲在河岸边,也不知哪捡的枯树枝,随手往河底一扔,“别说应蛇,连鱼虾都没了。” 既灵有些发愁地看着河底:“应蛇跑也就跑了,可护城河干了,槐城百姓怎么办?” 冯不羁没想到她挂心的是这个,有些意外,更多的确实感慨。世上那么多人修仙,总不入其道,反观既灵这样压根没想成仙的,却有一副大善心肠,思及此,难得柔和了语气:“不打紧,几场雨就回来了,应蛇还没妖力震天到自己都跑了,还能控制一方云雨。” 既灵沉吟不语,似在思索对方这番说辞究竟是真的有底还只是宽慰她。 想着想着,忽然困了。 思绪飘散前的一刻既灵还在纳闷儿,虽一夜未眠,但这倦意也来得太突然了吧 茫茫云雾,万籁俱静,无山水,无走兽,无虫鸣,无人语,只一片空旷荒凉。 既灵站在原地,茫然四顾,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终于,零散的记忆慢慢回笼,组成清晰连贯的图景——她在护城河边与冯不羁说话呢! 然而这一眼就能望见方圆百里的地方哪有冯不羁,不,不止没有冯不羁,而是什么都没有,就像道书上说的虚空——天地皆灭,万物归元。 既灵有点慌了。她不是没有过慌张的时候,但今次尤为不同,以至于她直接大声喊了出来:“冯不羁——” 无人应答,连回声都没有。 那一嗓子仿佛被这虚无吞噬了。 但对既灵来讲,这一喊倒让慌张散了不少,她深吸口气,就地而坐,盘腿调息,同时努力让思绪清明。 与谭云山在城门口告别,然后和冯不羁一起来到护城河,接着发现护城河水干,冯不羁说几场雨就好了,之后她感觉到一阵困倦对,就是这个,她感觉到想睡,于是下一刻睁开眼,就到了这里。 所以这是她的梦境? 既灵凝眉,对这个推测没有太多信心,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抬手用力掐了一下自己胳膊,随即瞪大眼睛,又狠狠掐了好几下。 竟然真的不疼! 既灵哭笑不得的一拍自己脑门,好么,还真是梦。 那么问题来了,一个发现自己在梦中的人能不能主动苏醒? 既灵一狠心,又给了自己几下,结果周围景色纹丝未动,云还是云,雾还是雾。 这时候就体现出“同行”的重要了,既灵只希望冯不羁别念那一点点共同御敌的交情,最好马上立刻无情地把她从梦里揪出来 不知何处依稀传来人语。 既灵腾地站起来,警惕环顾四周:“谁在说话——” 那对话的人似乎并没有被她干扰,仍自顾自交谈。 不过也就到这里了,听起来不大耐烦的“赶紧走”后,再没人说话。 既灵于一片重归的静谧中疑惑抬头,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声音似从天上传过来的 “既灵,既灵?” 于冯不羁震耳欲聋的呼唤声中,既灵苏醒,头痛欲裂。这位“同行”如她所愿,无情地把她摇晃了个七荤八素。 “我没事,你别c别摇了。”既灵艰难出声,免得自己刚逃出虚无境,又魂断护城河。 见她醒了,冯不羁长舒口气:“你吓死我了,别人一叫就醒,你怎么跟昏迷似的。” 既灵没懂,看看空旷四周:“别人?” 冯不羁下意识闭嘴,但很快又转守为攻:“你怎么说睡就睡都没个预兆!” 既灵皱眉,她其实也很纳闷儿好吗,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进入梦境的前一刻她还在和冯不羁讲话呢,然后就莫名其妙地睡着了?而且还做了那种毫无意义的梦,上不去天,下不了地,看不见人,吹不着风,特别无力,简直没有更糟糕的慢着,那真的是梦吗?她最后明明听见谁在说话,只是没头没尾不解何意,又因为隔得远,听不真切是什么样的声音,只勉强听出是两个男人 “壮士能帮我搭把手吗——”远处传来的呼唤打断了既灵思绪。 她和冯不羁一并循声去望,只见渡口再过去一段的河底,正站着个人朝这边挥手。 二人面面相觑,下一刻共同起身,毫不迟疑向那边走去。 求助者是个老汉,五十出头的模样,满脸风霜沧桑,朴素的短打,一看就是苦人家,此刻站在河底的一艘带遮蓬的小船旁,一脸发愁。 冯不羁一看就明白了:“老人家是想把船弄上岸吗?” 老人被他说到了心缝里,立刻道:“是啊,虽然涨水了它能自己起来,但谁知道这水什么时候来,而且不栓好,就是涨水了,也得冲走啊。” 冯不羁二话没说,立刻跳入河底,两手一搬船头,就生生抬起了半只船。 老汉没成想他动作这么快,连忙道:“我来我来,壮汉你在岸上拉纤绳就行!” “不当事,我浑身上下就力气多,老人家你赶紧的!” 冯不羁那气势一起来,一般人都扛不住。老汉连忙拎着纤绳爬上岸,用尽全力将船往岸上拖。 一抬,一拖,小船终于被从河底拉上来。 既灵围观全程,好几次想搭把手,却不知该怎么帮,只能暗自使劲。 冯不羁跳上岸,又帮着老汉把船拖到渡口的岸边绑好,然后才擦一把脑门:“这就行了吧。” “行了行了!”老汉感激得连连点头,“实在太谢谢壮士了。” “小事一桩。”冯不羁道。 老汉见他热心,远不像看起来横眉立目的那么凶恶,便又多唠叨两句:“本来在这渡口栓得好好的,谁知道绳子断了,也幸亏河里水干了,不然这船早不知道漂哪儿去了,我一家几口还指着它吃饭呢,哭都没地方哭去。” “老人家放心,”冯不羁长吐一口气,道,“这河里的水过几天就能满,而且槐城以后不敢说风调雨顺,但像先前那么蹊跷的暴雨洪灾,起码百年内,应是不会再有了。” 冯不羁本意是想让老人家不再担忧,况且他说的也的确是实话,不料老汉听完立刻摇头:“壮士是外地人吧,可别宽我心了,我在槐城住了一辈子,这不是我老汉第一次见洪灾,肯定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7.第 57 章 此为防盗章, 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 防盗时间为36小时。  眼看着爹和大哥要吐, 谭云山先一步告辞回房,这才逃过一劫。否则父子三人必然要一起翻江倒海,场面实在太过凶残。 不知哪个丫鬟在谭家二少的房内摆了一盘果子,谭云山跟看见救星似的,进屋后立刻拿起一个放到鼻下用力嗅。清新芬芳的果香渐渐驱散了残留在记忆中的血腥恶臭,终是让谭云山的胃里平静下来。 折腾一夜,躺到床榻上时,才觉出通体疲乏。他将果子放到枕边,以巩固凝神定气之效,后在似有若无的果香中,慢慢闭上眼睛。 哪知道一闭上眼睛, 那陈家花园中的场景便如走马灯般重现。爆裂的尸体,吓丢了魂的官差, 手微微颤抖的仵作, 险些话都说不利索的刘大人, 以及, 冷静的既灵 世上有没有妖这个事情可以重新商量,但这位既灵姑娘, 绝对担得起一个“勇”字——即将会到周公的前一刻, 谭云山还在不无钦佩地感慨。 槐城客栈, 二楼客房。 店小二站在对着他托盘中饭菜眼泛渴望却又不住干呕的既灵面前, 一脸纠结:“姑娘, 你到底是想吃还是想吐啊” 想吃,他放下饭菜就走,想吐,那就趁早别糟践粮食了。 在矛盾中徘徊挣扎的既灵,最终认命:“不吃了,对不住。” 饭菜是她让人准备的,觉得折腾一夜,必然要好好填饱肚子,哪知一闻到菜味,尤其里面还有一个肉菜,她就后知后觉反胃起来。 她一个捉妖者被妖弄得食不下咽,谭云山却在见到血水时赫然有几分镇定,两相对比,真让自己汗颜——既灵回忆起陈宅中的场景,不无惭愧地想。 店小二不知既灵心思,只觉得从昨夜到今日,这位女客的所作所为都让人费解,便好奇道:“姑娘,你这好端端出去,湿漉漉回来,急吼吼要吃饭,送来了又不动。我多嘴问一句不该问的,你昨夜到底出去干吗了?” 既灵自然不可能从头到尾给他讲,但又没必要说谎话,于是黛眉微挑,半认真半玩笑道:“捉妖。” 果然,店小二一脸不信。 既灵也不在意,只让小二把饭菜撤下去之后再帮忙送几桶热水过来。 小二手脚麻利,热水很快送抵,既灵终于可以擦干净身体,连带着舒舒服服洗了个头,泡了个脚。 换上最后一套干净衣服的时候既灵虔诚祈祷,可千万别再掉水里了。 自打进这槐城,妖没捉到,光泡水了,如今手脚都是皱的,饶是风餐露宿惯了的她,也没遭过这罪,简直替自己心酸。 换好衣服,人却困了,既灵索性和衣而眠。 这一觉,就睡过了晌午。 昨日白天就没退的水,如今仍然没退,昨夜便停了的雨,倒一直停到现在。 既灵坐到窗边,于午后的带着潮气的微风里,思绪渐渐清明。 半柱香之后,收拾妥当的既灵背着包袱走出客房,扶着栏杆对下面大堂里正坐在柜面上的小二道:“店家,退房。” 小二百无聊赖地打着瞌睡,被这清亮一声唤精神了,立刻就近跳上没被淹的楼梯,噔噔噔跑上来:“姑娘,准备出城了?” 既灵把银子放到小二手里:“不,去城中。” 谭家在槐城正中,去那边,就相当于往槐城更深处扎了。 但小二不知道既灵的打算,只觉得这就是作大死,简直要语重心长了:“姑娘,雨虽然停了,但水一直不退,怎么看都是异像。老话说得好,天有变,地有灾,异像之中生祸害。你是外地人,我才对你说实话,这槐城,分明就是进了邪祟了。” 既灵原本只是敷衍着,左耳进右耳出,可听到最后小二那样笃定的语气,倒有些疑惑:“邪祟?你亲眼见着了?” 不料小二立刻拼命摇头:“要真见着我哪还有命站在这里和姑娘说话。”可否认完,他又稍稍凑近些,压低声音道,“但是有人见到了。” 既灵心里一紧,立刻问:“谁?” 小二对于成功勾起既灵的好奇颇为得意,压低的声音里染上一丝消息灵通的自豪:“城里的陈家死人了,结果县太爷带着仵作衙役赶过去的时候,刚要收尸,那尸体的骨头血肉五脏六腑就化成了血水,最后只留下一层皮。在场所有人都看见了,这事千真万确。你说这么邪性的事儿,能是人干的吗?” 既灵面上听得认真,心里却哭笑不得。还以为有什么新线索,敢情是这事儿。可转念又一想,夜里刚发生的事,而且知县肯定明令下面不许说了,竟还能半日便传到这客栈里,若不是槐城人嘴太快,就是店小二真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蓦地,既灵心下一动。 犹记得刚投宿时掌柜说过的,槐城人世代居住于此,所以各家各户间都认识相熟。现在想来,确是大实话。若再加上消息传播的速度如此之快,那恐怕整个槐城,都藏不下什么秘密 “小二,”既灵也不自觉压低声音,若是这会儿来个人,八成会以为这二位在谋划什么见不得光的事,“知道城中的谭员外家吗?” “当然,”小二想也不想,仿佛回答得慢一点都有损他刚刚塑造起来的消息灵通形象,“槐城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 既灵点点头,就知道自己问对人了:“能给我讲讲吗?” “讲什么?”小二终于有了点警觉。 既灵摆出一副坦荡神态,就好像只是随意聊聊闲话:“就他们家都有什么人啊,在槐城里名声如何啊,诸如此类。” 小二有些为难地皱起了脸:“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既灵未答,只伸手去包袱里掏了一锭银子,塞到对方手里。 小二悄无声息将银子揣进怀里:“其实为什么打听也不重要,既然你问了,那我就给你讲讲。” 既灵愈发欣赏他的“干脆利落”。 客栈里没人,掌柜也在屋里半睡不醒的休息,按理说就算站在走廊上讲也无妨,但毕竟是别人家的闲话,最终二人还是回到了既灵房间。 “其实谭家虽然是大户,但真讲起来也简单,”关好门,小二便知不无言了,“谭家世居槐城,祖祖辈辈都是城中富贵大户,但就是一直人丁不旺,五代单传,到了谭员外这一辈,终于有了两个儿子,不过嗨,是不是的,也说不清楚,反正现在两位少爷都还没娶亲,所以谭府上下就这么四位,其余便是家丁奴仆了。” “什么叫是不是的,也说不清楚?”既灵皱眉,听话最怕听半截,尤其小二还刻意在此处欲言又止,简直就像说书的偏要留个扣勾着你似的。 小二叹口气:“这种事情,你也知道嘛,就算传得再有鼻子有眼,毕竟是人家宅门里的事,咱们又没亲眼看见,哪能说得那么绝对,万一真说错了,那不成造孽了。” 既灵:“” 这家伙眼底分明都是“快点让我开始造孽吧”的隐隐兴奋。 “我见过两位公子,怎么说呢,确实都不太像谭老爷。”这时候就需要听众推波助澜了。 “不不,”果然,小二按捺不住,口沫飞溅起来,“谭家大少爷还是和谭老爷连相的,就那个眉眼啊,和谭老爷活脱脱一个模子刻的,只是身高随了谭夫人,所以乍看差别大。但谭二公子就不一样了,五官随了他娘,这还说得过去,可身量既没随爹又没随娘,那你说随了谁?” 既灵被绕得有点迷糊:“谁?” 小二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嫌弃:“亲爹呗。” “等等,”既灵总算觉出哪里不对,“大少爷身量高,是随了娘,那二少爷身量高,怎么就不是随娘了?而且二少爷和谭夫人五官不太像吧,如果非要说,反而是身量比较随。” “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小二满脸诧异,本以为既然打听谭家,那肯定是和谭家相识,或者起码是知道一二的,才会去进一步打听内里秘闻,哪知道这位别说秘闻了,连基本情况都不知道,“谭家二少爷不是谭夫人生的,是谭老爷逛青楼留下的风流种。” “”既灵给谭员外对谭云山的冷淡想过无数理由,却万没料到是这样。可就算娘亲出身不好,儿子总归是亲儿子啊。 小二自然听不见既灵心中所想,但接下来的话却恰好回应了她的疑惑:“说是谭老爷的种,但也是那青楼女子的一面之词,况且谭家祖上是出过进士的,也算书香门第,哪能让一个青楼女子进门,加上谭夫人娘家那边也颇有势力,人家不同意纳妾,后来谭员外没辙,就找了个外宅把那女子养起来了,直到生产之后,滴血验亲,才把这个儿子带回主宅。不过也就是谭家五代单传,儿子稀罕,要是谭夫人争气,生他五六七八个,谁还会认这个不清不楚的。” 虽然才相处一夜,且过程不甚愉快,但听别人这么讲谭云山,既灵还是有点不舒服:“不都滴血验亲了吗,还有什么不清不楚的。” 小二轻拍桌子:“怪就怪在这里。滴血验亲是没问题,但这二少爷越长越不像谭老爷啊,要说不像爹,像娘也成,可据说那个青楼女子细眉凤眼,娇小玲珑,谭二少从长相到身量都和她娘半点不像,于是谭老爷就没底了,哦,既不像我,也不像你娘,那总要随一个人吧。随谁?只能是哪个野男人了。” “那滴血验亲怎么解释?” “解释不了,但天天对着一张完全不像自己的脸,就是滴一碗血去验,验了是亲生,心里该犯嘀咕还是犯嘀咕。” 既灵明白店小二的意思。 下山两年半,她捉过的妖不少,但见过的人更多。别说谭云山的娘亲还不是明媒正娶,就算明媒正娶的夫人,若生出的孩子同爹娘一点不像,邻里街坊也会说三道四,听得多了,就算原本坚定的人都会动摇,何况谭老爷这种情况。 但这些不该让谭云山来背。 “他娘呢?”既灵忽然想到另外一个问题,“滴血验亲后,谭员外把儿子抱回去了,那儿子的娘呢?” “难产,”小二说到此处,也有些可怜那个女子,“据说本来身体就弱,结果疼了一天一夜才把孩子生出来。孩子刚哭第一声,她就走了。” 既灵心里酸楚,不知该说什么。 “唉,”小二一声长叹,“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对外说是谭家大少爷二少爷,但对内,估计还是就认那一个儿子。要不谭家这一辈应该排‘世’字,怎么大少爷叫谭世宗,二少爷就成了谭云山。” 既灵没想到连一个名字都有说道。 那要这么看,再结合小二说的,和她在谭家亲历的,谭员外对两个儿子的远近亲疏可再明显不过了。 等等,有个地方不对 “刚出生的时候哪里看得出长相和身量,而且滴血验亲也没问题,怎么就不给排字?”既灵越想越觉得说不通。 “最开始当然给排了,”小二的表情好似在说你急什么,我这正要讲,“云山只是小名,但后来越长越不像,干脆就改叫谭云山了。” 既灵感觉自己有点压不住火了,还能这么干? “哪有养着养着给人改名的道理,真要不当自己儿子,赶出去算了,还天天听着人家叫‘爹’,占便宜啊!” 小二总觉得对面的姑娘下一刻就要跳起来挠他,连忙缓声道:“我听我们掌柜的说,这里面是有蹊跷的。其实六七岁的时候模样已经能看出不像了,然后个子也一个劲儿往上窜,谭老夫人,就是谭员外他娘,那会儿还在呢,真的打算让谭员外把人赶出去了,后来不知怎么的,又不赶了,还好吃好喝养着,不过自那以后,名字就改了,再不许用‘世’字,大名就叫谭云山。” 峰回路转得太快,既灵有点蒙:“怎么就不赶了?” “不知道,”小二也摇头,“所以说这事儿蹊跷呢。” 难得碰上个乐于打听也愿意说闲话的,却不料越聊越迷糊,原本的疑问是解开了,更多的新疑问又冒了出来。和小二一起往楼下走的时候,既灵有点后悔自己的多事。 小二见她眉头深锁,便宽慰道:“姑娘,我不知道你和谭家有什么交情,但这事儿呢,其实你也不用太过在意,毕竟人家谭二少都想得开,一天天该吃吃该喝喝该乐乐,和谭夫人还有大少爷的关系也处得还行,过的日子要和我们这些苦人比,那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真不用谁可怜。谭员外就更不用说了,现在还养着外宅呃,这话你就当没听过啊,千万千万。” 既灵看着小二硬生生把话咽回去的懊恼样,终于露出午后苏醒后的第一丝笑。 显然,二少爷的来历已成槐城人茶余饭后的消遣,只要背着谭家人,可以随便聊,但谭员外眼下这方外宅,估计就是秘密了,没准知情人还被谭员外封了口,这一时说走了嘴,就比较尴尬了。 既灵不关心谭员外的风月事,故而全当没听见,足下一点,轻盈跳入漂在正堂中的木盆——半块碎银子,这盆现在归她了。 “姑娘千万小心——”店小二不知她要去哪里,但对于出手大方的客人,总是要送上一些叮嘱。 既灵背对着他挥挥手,而后光洁瓷盘浸入水中,开拨。 经过一夜,既灵的划船技术已十分熟练,加上无风无雨又是顺流,很快便抵达谭家。 这一次小厮没再通禀,直接毕恭毕敬引既灵入宅。 仍是后院,仍是茶厅,仍是谭云山。 雨虽停,天未晴,茶厅依然昏暗,故而同昨夜一样,燃着烛火。谭家二少爷则手执书卷,于摇曳光影中聚精会神地看,身心皆沉入其中,时不时还啧啧有声,不知道的以为他微灯苦读准备考状元呢。结果见到既灵后,他立刻起身相迎,并随手将书扣于桌案,封皮上五个大字也由此现于灯下——奇妖异人传。 经过与店小二的一番“探秘”,再见到谭云山,既灵的心里就多少起了变化,起码凶是凶不起来了:“怎么看起这种书了?” 谭云山已经准备好了接受既灵的无情嘲讽,不想嘲讽确实有那么一点,但也是和颜悦色的,竟还能听出点温柔,颇为意外:“知己知彼嘛。” 既灵莞尔,她之前就觉得,抛开别的不谈,只“坦诚”这一点,就足够让她能够坚持下去和这位“并肩作战”了。尽管对方的“坦诚”多半时间都是在质疑她的身份和本领。 “终于相信这世上有妖了,相信我不是骗子了?” “我回来之后又反复想了一下,那样的尸体怎么看都非人力所能为。” 不知是不是错觉,既灵总觉得谭云山在说到“反复”两个字的时候,脸色不算太好。 “谭员外呢?”聊到此时,既灵才反应过来从进府到现在,都没见过除了谭云山以外的谭家人。如果说谭夫人在内宅不出来露面很正常,但谭员外和谭世宗,怎么也不见踪影? “都在屋里躲着呢,”谭云山听见既灵问一,就知道她没问出的二三四,“你言之凿凿妖星在我们两家之间乱窜,他们哪里还敢出来,而且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多给你些银子,务必尽快驱除妖星。” 三人都躲着,就让谭云山一个人出来冒险既灵心里莫名不大痛快,但手却故意伸了出去:“拿来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8.第 58 章 此为防盗章, 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 防盗时间为36小时。  眼看着爹和大哥要吐, 谭云山先一步告辞回房, 这才逃过一劫。否则父子三人必然要一起翻江倒海, 场面实在太过凶残。 不知哪个丫鬟在谭家二少的房内摆了一盘果子, 谭云山跟看见救星似的, 进屋后立刻拿起一个放到鼻下用力嗅。清新芬芳的果香渐渐驱散了残留在记忆中的血腥恶臭, 终是让谭云山的胃里平静下来。 折腾一夜, 躺到床榻上时, 才觉出通体疲乏。他将果子放到枕边,以巩固凝神定气之效,后在似有若无的果香中, 慢慢闭上眼睛。 哪知道一闭上眼睛,那陈家花园中的场景便如走马灯般重现。爆裂的尸体,吓丢了魂的官差,手微微颤抖的仵作,险些话都说不利索的刘大人, 以及, 冷静的既灵 世上有没有妖这个事情可以重新商量,但这位既灵姑娘,绝对担得起一个“勇”字——即将会到周公的前一刻, 谭云山还在不无钦佩地感慨。 槐城客栈, 二楼客房。 店小二站在对着他托盘中饭菜眼泛渴望却又不住干呕的既灵面前, 一脸纠结:“姑娘, 你到底是想吃还是想吐啊” 想吃,他放下饭菜就走,想吐,那就趁早别糟践粮食了。 在矛盾中徘徊挣扎的既灵,最终认命:“不吃了,对不住。” 饭菜是她让人准备的,觉得折腾一夜,必然要好好填饱肚子,哪知一闻到菜味,尤其里面还有一个肉菜,她就后知后觉反胃起来。 她一个捉妖者被妖弄得食不下咽,谭云山却在见到血水时赫然有几分镇定,两相对比,真让自己汗颜——既灵回忆起陈宅中的场景,不无惭愧地想。 店小二不知既灵心思,只觉得从昨夜到今日,这位女客的所作所为都让人费解,便好奇道:“姑娘,你这好端端出去,湿漉漉回来,急吼吼要吃饭,送来了又不动。我多嘴问一句不该问的,你昨夜到底出去干吗了?” 既灵自然不可能从头到尾给他讲,但又没必要说谎话,于是黛眉微挑,半认真半玩笑道:“捉妖。” 果然,店小二一脸不信。 既灵也不在意,只让小二把饭菜撤下去之后再帮忙送几桶热水过来。 小二手脚麻利,热水很快送抵,既灵终于可以擦干净身体,连带着舒舒服服洗了个头,泡了个脚。 换上最后一套干净衣服的时候既灵虔诚祈祷,可千万别再掉水里了。 自打进这槐城,妖没捉到,光泡水了,如今手脚都是皱的,饶是风餐露宿惯了的她,也没遭过这罪,简直替自己心酸。 换好衣服,人却困了,既灵索性和衣而眠。 这一觉,就睡过了晌午。 昨日白天就没退的水,如今仍然没退,昨夜便停了的雨,倒一直停到现在。 既灵坐到窗边,于午后的带着潮气的微风里,思绪渐渐清明。 半柱香之后,收拾妥当的既灵背着包袱走出客房,扶着栏杆对下面大堂里正坐在柜面上的小二道:“店家,退房。” 小二百无聊赖地打着瞌睡,被这清亮一声唤精神了,立刻就近跳上没被淹的楼梯,噔噔噔跑上来:“姑娘,准备出城了?” 既灵把银子放到小二手里:“不,去城中。” 谭家在槐城正中,去那边,就相当于往槐城更深处扎了。 但小二不知道既灵的打算,只觉得这就是作大死,简直要语重心长了:“姑娘,雨虽然停了,但水一直不退,怎么看都是异像。老话说得好,天有变,地有灾,异像之中生祸害。你是外地人,我才对你说实话,这槐城,分明就是进了邪祟了。” 既灵原本只是敷衍着,左耳进右耳出,可听到最后小二那样笃定的语气,倒有些疑惑:“邪祟?你亲眼见着了?” 不料小二立刻拼命摇头:“要真见着我哪还有命站在这里和姑娘说话。”可否认完,他又稍稍凑近些,压低声音道,“但是有人见到了。” 既灵心里一紧,立刻问:“谁?” 小二对于成功勾起既灵的好奇颇为得意,压低的声音里染上一丝消息灵通的自豪:“城里的陈家死人了,结果县太爷带着仵作衙役赶过去的时候,刚要收尸,那尸体的骨头血肉五脏六腑就化成了血水,最后只留下一层皮。在场所有人都看见了,这事千真万确。你说这么邪性的事儿,能是人干的吗?” 既灵面上听得认真,心里却哭笑不得。还以为有什么新线索,敢情是这事儿。可转念又一想,夜里刚发生的事,而且知县肯定明令下面不许说了,竟还能半日便传到这客栈里,若不是槐城人嘴太快,就是店小二真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蓦地,既灵心下一动。 犹记得刚投宿时掌柜说过的,槐城人世代居住于此,所以各家各户间都认识相熟。现在想来,确是大实话。若再加上消息传播的速度如此之快,那恐怕整个槐城,都藏不下什么秘密 “小二,”既灵也不自觉压低声音,若是这会儿来个人,八成会以为这二位在谋划什么见不得光的事,“知道城中的谭员外家吗?” “当然,”小二想也不想,仿佛回答得慢一点都有损他刚刚塑造起来的消息灵通形象,“槐城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 既灵点点头,就知道自己问对人了:“能给我讲讲吗?” “讲什么?”小二终于有了点警觉。 既灵摆出一副坦荡神态,就好像只是随意聊聊闲话:“就他们家都有什么人啊,在槐城里名声如何啊,诸如此类。” 小二有些为难地皱起了脸:“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既灵未答,只伸手去包袱里掏了一锭银子,塞到对方手里。 小二悄无声息将银子揣进怀里:“其实为什么打听也不重要,既然你问了,那我就给你讲讲。” 既灵愈发欣赏他的“干脆利落”。 客栈里没人,掌柜也在屋里半睡不醒的休息,按理说就算站在走廊上讲也无妨,但毕竟是别人家的闲话,最终二人还是回到了既灵房间。 “其实谭家虽然是大户,但真讲起来也简单,”关好门,小二便知不无言了,“谭家世居槐城,祖祖辈辈都是城中富贵大户,但就是一直人丁不旺,五代单传,到了谭员外这一辈,终于有了两个儿子,不过嗨,是不是的,也说不清楚,反正现在两位少爷都还没娶亲,所以谭府上下就这么四位,其余便是家丁奴仆了。” “什么叫是不是的,也说不清楚?”既灵皱眉,听话最怕听半截,尤其小二还刻意在此处欲言又止,简直就像说书的偏要留个扣勾着你似的。 小二叹口气:“这种事情,你也知道嘛,就算传得再有鼻子有眼,毕竟是人家宅门里的事,咱们又没亲眼看见,哪能说得那么绝对,万一真说错了,那不成造孽了。” 既灵:“” 这家伙眼底分明都是“快点让我开始造孽吧”的隐隐兴奋。 “我见过两位公子,怎么说呢,确实都不太像谭老爷。”这时候就需要听众推波助澜了。 “不不,”果然,小二按捺不住,口沫飞溅起来,“谭家大少爷还是和谭老爷连相的,就那个眉眼啊,和谭老爷活脱脱一个模子刻的,只是身高随了谭夫人,所以乍看差别大。但谭二公子就不一样了,五官随了他娘,这还说得过去,可身量既没随爹又没随娘,那你说随了谁?” 既灵被绕得有点迷糊:“谁?” 小二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嫌弃:“亲爹呗。” “等等,”既灵总算觉出哪里不对,“大少爷身量高,是随了娘,那二少爷身量高,怎么就不是随娘了?而且二少爷和谭夫人五官不太像吧,如果非要说,反而是身量比较随。” “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小二满脸诧异,本以为既然打听谭家,那肯定是和谭家相识,或者起码是知道一二的,才会去进一步打听内里秘闻,哪知道这位别说秘闻了,连基本情况都不知道,“谭家二少爷不是谭夫人生的,是谭老爷逛青楼留下的风流种。” “”既灵给谭员外对谭云山的冷淡想过无数理由,却万没料到是这样。可就算娘亲出身不好,儿子总归是亲儿子啊。 小二自然听不见既灵心中所想,但接下来的话却恰好回应了她的疑惑:“说是谭老爷的种,但也是那青楼女子的一面之词,况且谭家祖上是出过进士的,也算书香门第,哪能让一个青楼女子进门,加上谭夫人娘家那边也颇有势力,人家不同意纳妾,后来谭员外没辙,就找了个外宅把那女子养起来了,直到生产之后,滴血验亲,才把这个儿子带回主宅。不过也就是谭家五代单传,儿子稀罕,要是谭夫人争气,生他五六七八个,谁还会认这个不清不楚的。” 虽然才相处一夜,且过程不甚愉快,但听别人这么讲谭云山,既灵还是有点不舒服:“不都滴血验亲了吗,还有什么不清不楚的。” 小二轻拍桌子:“怪就怪在这里。滴血验亲是没问题,但这二少爷越长越不像谭老爷啊,要说不像爹,像娘也成,可据说那个青楼女子细眉凤眼,娇小玲珑,谭二少从长相到身量都和她娘半点不像,于是谭老爷就没底了,哦,既不像我,也不像你娘,那总要随一个人吧。随谁?只能是哪个野男人了。” “那滴血验亲怎么解释?” “解释不了,但天天对着一张完全不像自己的脸,就是滴一碗血去验,验了是亲生,心里该犯嘀咕还是犯嘀咕。” 既灵明白店小二的意思。 下山两年半,她捉过的妖不少,但见过的人更多。别说谭云山的娘亲还不是明媒正娶,就算明媒正娶的夫人,若生出的孩子同爹娘一点不像,邻里街坊也会说三道四,听得多了,就算原本坚定的人都会动摇,何况谭老爷这种情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9.第 59 章 此为防盗章, 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 防盗时间为36小时。  这样想的一瞬间,既灵便运气而起,跃上飞檐亭。 立于亭顶, 水面一切便一目了然。 那怪物上半身露出水面, 是人,腰以下浸在水中, 却是蛇。然人的部分也比寻常人高壮许多,背生双翼,面目狰狞, 一头赤发, 眼珠在月下反射出诡异的光, 嘴里吐着信子;蛇的部分则有碗口粗, 通体绿鳞,大半在水中,尤其卷着谭云山的尾部已经全部没入水下,只能通过与腰部相连的地方,隐约看出它水下的尾巴在拍打。 既灵当时脑子就嗡地一下, 妖怪每一下拍打都让她揪心。 什么时候吟唱的净妖咒都没印象,等反应过来时, 骤然变大的净妖铃已周身雷电环绕,砸向水中巨妖! 妖怪想躲, 已大半个身子缩进水里, 但终究慢了最后一步, 被净妖铃结结实实砸在了头上,整个上半身立刻被这力道闷进水里。既灵见状即刻俯身准备跃入水中救谭云山,不料水下黑影忽然抖了一下,随后便急速逃窜,动作之迅捷,在水面形成箭一样的波纹。 既灵没想到妖怪竟然还能动,以往被净妖铃砸到的妖怪就算不死也必定重伤,动一下都困难,更别说如此矫捷,但她也有自信,若此时能稳准狠的砸上第二下,必然可以将之制服,起码是不会再这般活蹦乱跳了,捉起来也会更为容易。 但,她没有时间。 确切地说,谭云山没有时间了。 看似纠结的抉择,但既灵连一瞬都没用,在黑影抖了一下之后,她便俯身冲入水中,待抓住被卷着的谭云山时,蛇妖才游出不过二尺。 随身匕首刺入卷着谭云山的蛇尾中,虽在水下,卯足了力气的匕首还是将蛇尾狠狠扎透。妖怪吃痛,尾巴本能松开,既灵立刻拽住谭云山往水面上游。可没想到妖怪竟然转身追了上来,就在既灵即将浮出水面的时候,一把抓住了她的左小腿。 既灵拖着谭云山不能松手,水中更无法吟净妖咒,便只能拼了命地用另外一只脚踹。好在妖怪追她是反击的本能,但在抓住她之后怕也想起了被净妖铃砸的惨痛记忆——若换成人,也许可以从她不松开谭云山的一点判断形势对自己有利,但作为妖,尤其这种并没有完全化人形显然也不混迹于人群的妖来讲,情感什么的都太复杂了,趋利避害才是本能——故而下个瞬间,便又松开爪子,逃窜去也。 浮出水面听见谭云山大口呼吸的瞬间,既灵才终于有了死里逃生的庆幸。 送走谭云山,既灵才将裤腿全部撕开,露出狰狞伤口。许是拖得时间太长,持久的疼痛成为习惯,感觉已经有些迟钝了,冲洗的时候竟没觉出多疼。直到伤口洗净,敷上药粉,那痛才又逐渐回笼,重新鲜明起来。 好在,只是皮外伤。 这对既灵来讲是家常便饭,尤其刚下山那阵子,遇上妖就得见血,好在师傅留下的几张药方有奇效,按方配药研磨成粉,不管是普通的外伤,还是染了妖气的创口,都可痊愈如初,只不过时间上略有差异。 既灵这一次的伤口都不用想,必然妖气入侵,故而她眼下覆的是驱除妖气的药粉。 果然,药一敷上,疼痛之余,就感觉创口不住往外冒凉气,按照经验。大约三天后,妖气便可除根,到时再换创伤药便可。 处理完伤口,既灵精疲力竭,反正也没衣服可换,索性简单擦擦干,便直接躺进床榻,也不管仍沾在衣衫上的泥沙会不会脏了床,她现在只想休息。 不料刚沾上枕头,门外便传来丫鬟轻唤:“既灵姑娘,二少爷” 丫鬟的声音很低,似乎怕声音太大扰了贵客歇息,故而后面的半句话既灵也没听清。 但不听既灵也大概能想出来谭云山派丫鬟过来干嘛。不久前对方离开时,再三询问“真的可以歇息了吗,妖怪会不会追到屋子里来”,反复确认后,才心有余悸离开。眼下八成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心又生疑,便派丫鬟过来再探探情况,万一妖怪真的回来报复呢,第一个找的也是她,届时丫鬟飞身回禀,他也好快快逃命。 想完这些有的没的,既灵也已经开了门,然后就见小丫鬟将一叠衣物递到面前:“二少爷让找一身干净衣裳给姑娘送来,虽然是下人们的衣裳,但也是新衣,没上过身的,还望姑娘别嫌弃。” 既灵脸上发热,有点想去谭云山那里为自己的“以小人之心度二少之腹”负荆请罪。 可等丫鬟把衣服放好后,那热又从脸上蔓延到心里,泛起一层层暖。 “姑娘若没其他吩咐,奴婢这就告退了。”“伺候更衣”的提议被婉拒,丫鬟也不坚持。 既灵点点头,目送丫鬟离开,却又在最后一刻追到门口,探头出去轻声道:“帮我谢谢谭你家二少爷。” 丫鬟应声而退。 谭云山让人送来的是一袭碧色裙衫,估计也不是他挑的,而是丫鬟们得令后,找了同她原本衣色相仿的一套。 少爷细心,丫鬟贴心。 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被妖怪烦乱了一晚上的低落c挫败,就因这一套衣服,消了几分压抑,多了一丝轻快。 “既c既灵法师” 刚把身体擦净,衣裳换好,门外便又有人唤。 这次的来人是个家丁,也没丫鬟那样温柔,直接敲了门板。 今夜这是怎么了? 既灵疑惑地二度开门,就见家丁牙齿打颤,哆哆嗦嗦道:“法c法师,老爷请c请法师去茶厅说话。” 既灵满腹狐疑,却还是二话不说跟着家丁去了茶厅。 待到了地方,既灵才发现不是谭老爷找她,而是谭府全家出动,谭员外c谭夫人c谭世宗c谭云山,悉数到齐,前二者坐于一进门正对着的主位,后二者则分坐于厅下左右两侧,肩膀正好对着门。听见既灵进来,四人齐齐看向她。 既灵先喊了谭员外,而后依次和夫人少爷打了招呼,算是见礼。 谭员外的心显然已经不在这上了,没等既灵坐下,已迫不及待道:“我听府里的下人说,妖星现形了?” 既灵有点明白被连夜叫过来的原因了。 之前的打斗虽然短暂,但动静可不小,中庭附近的下人们虽不敢上前,却肯定也躲在暗处观战。至于后宅这边,看不见妖,然而肯定听得见“哭”,那诡异的叫声顺着夜风,不知幽幽飘了多远。谭家人必然惊醒,而后再找来下人一问,发现妖星竟然真的现形了,自然心里忐忑,要找她来问上一问。 “是的,”既灵如实回答,“就在府中花园,借水而来,又借水而遁。” 谭世宗轻哼一声,旁人没听见,但既灵听得清楚,然而的确是她没把妖怪捉住,也不怪别人这般。 相比之下,谭员外对既灵恭敬许多,虽也犯嘀咕,但仍十分委婉:“听说法师当时就在那里?” 既灵点头,坦诚道:“它比我想象得更厉害,是我大意了,还连累二少爷落了水。” 谭员外根本没接有关儿子的话茬,只急切追问:“这到底是何妖物?” 既灵眉头轻蹙,却仍依问作答:“现在还不能确定,只知它半人半蛇,尤喜水行,所以我怀疑槐城的大雨也同它有关,因为只有水涨起来了,它才能够借着水” “那依法师看,它还会再回来?”谭员外不等听完,便又用新问题打断。 既灵暗自深呼吸,压下火气,而后重重点头,一个字一个字咬得死死,尽力渲染恐怖:“必定再来。” 果然,谭员外脸上血色尽退,只剩惨白。 既灵这才觉得舒坦点,结果余光就瞟到了谭云山的皱眉。 既灵扭过头,装没看见。 谭员外却在这时起身,诚心给既灵施了个大礼。 既灵吓一跳,连忙也跟着站起来:“员外这是做什么?” 谭员外高声恳求:“还望法师救人救到底,斩了这妖星再走。” 既灵了然,原来是怕自己跑了:“员外放心,我既来了,哪有半路离开的道理。” “那就好那就好,”谭员外长舒口气,轻松不少,腰杆也跟着直起来了,“我这宅子就拜托法师了。” 说话听音,锣鼓听声。 既灵有点琢磨过味来了,原来担心她跑是次要的,人家要举家避难才是主要的。 “妖星已现,我等寻常人家哪还敢住在这样的宅子里,只能连夜避逃,还望法师体谅”谭老爷知道自己做得不地道,但估摸着法师也不能跟他一般见识。 既灵当然不能,话都说得这么客气了,她再挑刺也说不过去,况且就算他们留下也帮不了什么忙,万一妖怪发狂再冲他们去,死伤更是不可想象。如果说在今夜之前她还有信心护他们周全,那现在还是都跑了的好。 思及此,既灵真心道:“员外千万别这么说,原本我就应该提早告知危险,让你们先行离开的。” 这话听起来很热乎,谭员外也颇为感动,立刻保证道:“不过法师放心,所有家丁丫鬟杂役都留下,听凭法师差遣。” “”既灵刚起来的一点愧疚,又生生让谭员外给作没了。 逃命怕是这世上最能激发人精气神的事儿。 不消半个时辰,谭员外c谭夫人连同谭世宗,一家三口带着几马车财物,踏着夜色奔逃而去,堪称风驰电掣。 目送几辆马车消失在茫茫夜色,既灵才回过头来看谭云山:“你真的不走?” 谭云山两手一摊:“我走了谁当诱饵?” 看似感叹,实则细品,全是自豪。 既灵莞尔,无比认可地点点头:“对,你特别重要,没你不行。” 二人乘着小船回到中庭,及至水浅,船再无法前行,才下来步行回后宅,就见所有下人们一字排开,足足几排,仍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谭老爷走之前,将这些人叫到一起,三令五申,必须听法师的话,如有违背,严惩不贷。下人们心中害怕,却仍不敢不从,如今站在这空旷处,于清冷夜风中瑟瑟发抖。 既灵心里憋闷,刚要说话,却听谭云山先一步出声:“法师说了,捉妖必须清净,一切闲杂人等不得围观更不许插手,最好就别在宅子里待着,免得扰了法师的捉妖阵——” 下人闻言愣住,继而窃窃私语地议论起来。 好半晌,才有个胆大的仆役问:“二少爷,不让我们待在宅子里,那我们该去哪儿啊?” 谭云山显然早有打算,从容应答:“先去账房处每人支十天工钱,然后愿意去哪儿去哪儿,十天后再回谭府,若到那时还没捉住妖,再支工钱再躲。” 下人们一时没反应过来,因为这安排简直跟享福似的,有工钱拿,还不用干活,随便出去浪,平日里都不敢想,尤其上一刻才被谭员外“训过话”,这一个地下,一个天上,转得实在太突然。 不知哪一个先反应过来的,扑通就跪下来,千恩万谢,接着下人们纷纷效仿,磕头感激。 既灵看得不是滋味,好在谭云山似也不大适应,很快又道:“账房只等一刻钟,过时不候,想支工钱的赶紧。” 这话比什么“免礼”都好使,下人们一哄而去,片刻,这处就空寂下来了。 既灵抬眼看谭云山,故意调侃:“我怎么不记得自己说‘捉妖必须清净’?” 谭云山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语重心长:“不用非得说,我懂你。” 既灵:“” 一个时辰后,最后一个下人离开谭家,至此,只剩既灵和谭云山。 彻底空下来的宅子在夜色下静谧无声,透着诡谲。 二人回到后宅,谭云山坚持先送既灵回房。虽然他能起到的“保护”作用实在有限,但既灵也没和他争,任由他跟着到了房间门口,结果进屋后转过身来准备关门,就见谭云山一动不动站在门外,没半点离开的意思。 既灵微微挑眉:“嗯?” 谭云山撑了一晚上的“凛然之气”终于垮下来,可怜兮兮道:“现在可以吃东西了吗?” 既灵动摇,那个“行”字几乎要冲出口了,最终还是被用力咽下:“水没退,就表示它还会再来。你回屋好好睡一觉,醒了就不饿了。” “”谭云山从没听过这么不负责任的说法。 但法师发话了,他又已经为捉妖付出那么多,若在此时功亏一篑,也不甘心。 终于,谭云山咬咬牙,伸手到背后把腰带抓紧一些,勒住肚皮,字字血泪:“嗯,我这就去睡觉。” 谭二少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 其实他也没睡踏实,翻来覆去净是噩梦,什么被妖怪追啊c被水溺死了c被雷劈了诸如此类,甚至在梦中他也知道那是梦,但就是醒不了,而且梦中的恐惧感似比现实还要强烈,及至苏醒,仍心有余悸,汗水则早已浸湿床褥。 整三天三夜没吃饭,让谭云山饿得想抓狂,什么睡一觉就不饿了,骗子! 但他又实在没抓狂的力气,故而表现出的只有头重脚轻,步下虚浮。 晃晃悠悠来到既灵房间,未等敲门,就顺着门缝嗅到一丝血腥气。 谭云山一惊,瞬间打起精神,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撞向门板! 咣—— 巨大撞击声震得谭云山耳朵嗡嗡,门板纹丝不动。 咣—— 咣—— 谭云山又一连撞了几下,及至肩膀疼到快没了知觉,门板终于被从里面打开。 既灵站在门内,一脸茫然。 她的身后,屋内干净整齐,无任何异常。 “那个我闻到血腥味,还以为你出事了”平白无故撞半天门,谭云山连忙解释。 既灵终于明白怎么回事了,忍着笑道:“再着急,也别和门板较劲,又撞不开。” 谭云山从调侃里听出既灵领情了,正想应几句,忽然又闻见了血腥味,当下越过既灵肩膀仔细打量房间,终于在桌案上发现一个奇怪茶盏。 现下他俩“相依为命”,谭云山也就不见外了,没等既灵邀请,便径自进房来到桌案旁边,这才看清那浅浅茶盏里盛满鲜红色的“水”,通体银色仿佛上了层霜的净妖铃被泡在其中,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拿它泡茶。 “这是做什么?”他问。 既灵转身过来,解释道:“法器自带驱邪之力,但若能以适宜之途滋养,则法力倍增。” 谭云山看着那一小碗刺目的“水”,总觉得既灵避重就轻:“何谓‘适宜之途’。” 既灵在桌案旁坐下,歪头掰手指头数:“这就多了,炼丹炉里烧,清泉水下浇,烈日炎炎晒,月色朦朦” “打住,”谭云山才不会被她的顾左右而言他带偏,“就说你这个。” “哦,这个啊”既灵清了清嗓子,“这个叫淬术,就是说把法器这样泡上三个时辰,法器就会在原有的法力基础上再多一层法力,当然打起妖怪来也就更厉害了。” “嗯,解释得很详细,”谭云山边点头边在既灵对面坐下,然后隔着桌案微笑看她,“所以究竟是泡在什么里?” 既灵抿紧嘴唇,半天,才以极小声音飞快咕哝一句:“修行之人的血。” “”谭云山就知道这里面有蹊跷,难怪在门外就闻到了血腥气,整整一茶盏啊,能闻不着吗! 眼见着谭云山变色,既灵连忙道:“没你想得那么严重,你看着茶盏多浅,几滴血下去就满,不碍事的。而且我已经很占便宜了,我的法器这么小,泡茶盏里就足够,你说那些法器大的捉妖者,像用板斧的啊大刀的啊铜锣的啊,要想用这个办法,非得把血流干了不可。” 谭云山不关心别人,那些素未谋面的人就算用缸泡法器他都不管:“掺水了吗?” 既灵被问一愣,下意识到:“怎么可能,那就不顶用了。” 很好,所以整一茶盏,八分满,都是血。 就像既灵说的,这幸亏她的法器小,若她的法器再大点谭云山头疼。 既灵遮掩半天就是不想吓到谭云山,毕竟二少爷已经饿得十分虚弱了,再听这些,恐扛不住。没想到对方非打破砂锅问到底。 现在都讲清楚了,二少爷也总算扛住了,只是表情好像不大妙。 既灵下意识把左手手臂藏到背后,企图让该话题就此打住。 谭云山虽然饿得头昏眼花,但在知道自己对着一茶盏鲜血时,已元神归位,更胜从前,故而立刻就捕捉到了她的小动作,当下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动起来,等回过神时,已越过桌案抓住了既灵胳膊。 既灵吃痛,“哎呦”一声。 谭云山下意识松手,但也已经看清了对方藏在袖口中的小臂上包扎的布条。 “一个妖怪而已,捉不到就捉不到了,又能怎样,非对自己下手这么狠吗?”谭云山知道自己为什么烦躁了,心疼一个小姑娘这么把自己往外豁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他想不通缘由。 “驱魔降妖,匡扶正义” “停。”谭云山翻来覆去听这几句话,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索性换个问法,“天底下的妖有多少?” 既灵怔住:“哪里数得清。它们虽然是妖,但也和人一样,有生有死,换句话说,每天都有妖怪因为各种理由死去,也有机缘到了的新妖怪出来” “这就是了,”谭云山定定看着她,企图说服这位执拗姑娘,“天底下那么多妖怪,你就是捉一辈子都捉不完,那捉不到这只又怎样?” 既灵也看他:“槐城人会遭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0.第 60 章 此为防盗章,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 防盗时间为36小时。  “应蛇走了。” 去后厨弄了两碗素菜汤的既灵, 回到房间, 就见不知已在窗口站了多久的冯不羁转过身来,幽幽说了这四个字。 既灵端着汤碗回来的路上,已是天光大亮,府内水退她看得清清楚楚,外面的敲锣打鼓也依稀可辨。 槐城百姓不必知晓暴雨为何来, 洪水又为何退,只管高兴就好。 但对于她和冯不羁,这样的结果只能算圆满一半。 斩草不除根, 来日又是祸害, 当年九天仙界不愿费劲再去捉这几只妖, 结果三千年后, 害苦了槐城,如今应蛇重伤而逃,谁知道百年后, 哪里又要遭殃。 “要不”既灵把素菜汤放到桌案上, 看向冯不羁的眼睛炯炯放光,“咱们再去护城河那边探最后一遍?” 冯不羁万没料到自己等来这么一句邀请,哭笑不得之余, 又有些佩服既灵的执着。 应蛇逃回护城河的可能性不太大, 如今的它妖力虚弱, 已不能随意伤人, 若想修回半人半蛇,至少要百年以上,而且只能选择躲在人迹罕至处乖乖集天地灵气c吸草木鸟兽精华,回护城河里,对它没有任何意义。 但既灵显然要亲自探一遍才放心。 妖已遁逃,像他们这样永远在路上的修行者自然也要离开槐城,而既灵话中的“探最后一遍”,其实就是在离开之前,想帮这一城百姓最后再吃颗定心丸。 “行。”冯不羁应得干脆,义不容辞。 谭云山知道这里面没自己什么事,很识相地一言不发,只若有所思地看着桌上的两碗素菜汤,心里琢磨,一碗肯定是既灵的,那另外一碗,究竟是给冯不羁的还是给自己的? 正想着,忽然天降大手拿走了其中一碗,没等他反应过来,已听见“呼噜”“呼噜”的喝汤声,然后就是冯不羁一声满足感叹:“哎,好喝!” 谭云山自是不能和一夜没吃东西的既灵争了,只能失落地看着桌上的最后一碗,悄悄多闻几口香气。 “二少爷——二少爷——” 窗外忽然有人唤他。 谭云山意外,心说谭府的下人都离开避难去了,哪又来个人喊他二少爷。疑惑间,他已来到窗前,就见惯常伺候他的小厮站在后宅前院之中,四下张望,边望边喊。 “这里——”谭云山大声应。他现在既灵处,小厮八成是去他的房间寻他,没寻到,才只能呼唤起来。 小厮如一阵风般跑到阁楼之下,仰头道:“二少爷,老爷回来了——” 谭府前庭,正堂。 自暴雨来袭,谭府被淹,这正堂就成了一片汪泽,谭员外会客也好,处理谭府的大事小情也罢,只能在后宅茶厅里讲究,如今坐上久违的正堂当家椅,看着两边墙壁上挂着的列祖列宗画像,心中十分妥帖惬意。 槐城人敲锣打鼓庆祝天晴退洪,他们一家三口便也踩着这锣鼓点速速而归。 哪里都不如家里舒坦,相比槐城人,他们更清楚妖就在水中,如今水退了,连日头都出来了,一片朗朗乾坤,自然是法师把妖孽降服了,那还哪有不回家的道理。 当然,谭员外也挂心自己的府宅,急切想回来看看有没有被法师弄成断壁残垣——毕竟那可是捉妖啊。 幸而,随行家仆转了一圈回来报——除池塘上面悬着破麻绳外,再无不妥。 谭员外放下心来,及至“法师”踏进正厅,已然满面春风,起身恭迎:“有劳法师了——” 既灵刚一只脚迈进正厅门槛,见状连忙回礼:“不敢,最终还是让那妖星跑了,既灵实在有愧。” 谭员外身体僵住,笑容硬在脸上:“跑c跑了?” “但已被打回原形,再想作恶,还得重新修炼上百年。”说话的是冯不羁。 谭员外看着法师身后忽然站出来的壮汉,一脸茫然:“这位是” 冯不羁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不速之客”的身份,连忙自报家门:“冯不羁!” 谭员外被如虹的声音贯得耳朵嗡嗡的,以至于好半晌,才确认不是自己没听见后续,而是对方真的就只说了个名字。 嗯,冯不羁然后呢! 谭员外被卡了个不上不下,但谭世宗早听明白看清楚了,索性直接问冯不羁:“法师刚刚说妖星再想作恶还要重新修炼百年,那请问百年之后它会再回槐城再扰谭府吗?” 冯不羁被问得了一愣,思忖片刻,才慎重道:“这个我也说不准。” 谭世宗皱眉,静默半晌,忽然对谭员外道:“爹,依我看,咱们还是赶紧外迁吧,这槐城是住不得了!” 他的声调略高,不像给亲爹建议,更像嚷给既灵和冯不羁听。 谭员外也满心不快,本以为妖星被收,家宅安宁,结果欢天喜地回来了,只是“暂时安全”。但不快又怎样?别说法师分文未取,就算收了钱,人家连妖怪都能打跑,他能奈他们何? 故而,不仅不能无礼,还要怎么请来的,怎么恭恭敬敬送人离开。 “瞎嚷嚷什么。”轻声训斥谭世宗后,谭员外又“真心实意”感激一番,“不管怎么说,我谭府能逃过一劫,全仰仗法师相助” 既灵和冯不羁听了一车虚话,终于赶在日上三竿之前,出言告辞。 这边无心挽留,那边急切想走,双方一拍即合。 谭员外终究是会做人的,主动拿出银两酬谢,既灵不要,冯不羁倒乐呵呵帮她收了。谭员外心下安定,觉得自己仁至义尽,遣了谭云山送客后,便回房歇息了。 谭云山一直送既灵和冯不羁到城门口。 冯不羁问了第一百零一遍:“真不同我们一道去护城河看看?” 谭云山哑然失笑,只得答第一百零一遍:“我又帮不上忙,不添乱就不错了。” 冯不羁当然不是真需要谭云山去护城河那边做什么,只是有点舍不得这位萍水相逢的二少爷——和谭云山秉烛夜谈是真的舒坦啊,他多少年没这么痛快地说过话了! 有些扛不住冯不羁“恋恋不舍”的眼神,谭云山下意识看别处,就和既灵静静望过来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谭云山微微歪头,用眼神询问。 既灵索性开口:“你爹真的会听你大哥的,举家外迁吗?” 谭云山想了想,轻轻摇头:“难。谭家祖祖辈辈都在这里,外迁是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我爹下不了决心的。” 既灵看着他不甚在意的模样,没好气道:“怎么说得像与你无关似的。” 谭云山乐了,耸耸肩道:“本来就与我无关,迁呢,我就跟着走,不迁呢,我就继续住,如此艰难的抉择,有爹和大哥操心就够了。” “”既灵无言以对。 不,她感觉跟谭云山在一起的时候,大半时间都处于这种“我不想和这人再多说一句话”的郁闷里。 但也奇了怪了,明明时时刻刻想给这位二公子一脚,可真等要分别了 “冯兄,如果应蛇真在护城河里,别让既灵姑娘下水捉,你去,她水性不行!” “好嘞——” 嗯,果然还是尽早道别的好。 谭二公子最终也没搞什么十里相送,就站在城门口,偶尔挥两下手,目送既灵和冯不羁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城郊。 及至再也看不见,谭云山轻叹口气,转身回府。 为什么叹息,谭云山也不清楚,无端就生出一丝惆怅。不过等到看见谭府大门,那丝愁绪便淡得再也抓不着了。 这厢谭云山回府,那厢既灵和冯不羁已至护城河。 一出城门,便觉日晒难耐,如今到了护城河,冯不羁已经出了满头的汗。既灵倒没这么狼狈,但也觉得城内比城外舒适许多,蓦地,便怀念起那一城的槐树来。 有荫蔽日,清风徐来,一方石桌,几盏香茶,好友,美哉快矣。 可放眼这城郊,除了孤树杂草,便只剩一条死气沉沉的河。 说是河也不恰当,因为内里已尽干涸,露出大片河底淤泥。不远处的渡口附近,几只小船上吊似的挂在渡口的木桩上,想来原本该是停泊在渡口栓住了的,如今水干船沉,又因绳索拴着沉不到底,就成了这幅光景。 “不用看了,”冯不羁蹲在河岸边,也不知哪捡的枯树枝,随手往河底一扔,“别说应蛇,连鱼虾都没了。” 既灵有些发愁地看着河底:“应蛇跑也就跑了,可护城河干了,槐城百姓怎么办?” 冯不羁没想到她挂心的是这个,有些意外,更多的确实感慨。世上那么多人修仙,总不入其道,反观既灵这样压根没想成仙的,却有一副大善心肠,思及此,难得柔和了语气:“不打紧,几场雨就回来了,应蛇还没妖力震天到自己都跑了,还能控制一方云雨。” 既灵沉吟不语,似在思索对方这番说辞究竟是真的有底还只是宽慰她。 想着想着,忽然困了。 思绪飘散前的一刻既灵还在纳闷儿,虽一夜未眠,但这倦意也来得太突然了吧 茫茫云雾,万籁俱静,无山水,无走兽,无虫鸣,无人语,只一片空旷荒凉。 既灵站在原地,茫然四顾,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终于,零散的记忆慢慢回笼,组成清晰连贯的图景——她在护城河边与冯不羁说话呢! 然而这一眼就能望见方圆百里的地方哪有冯不羁,不,不止没有冯不羁,而是什么都没有,就像道书上说的虚空——天地皆灭,万物归元。 既灵有点慌了。她不是没有过慌张的时候,但今次尤为不同,以至于她直接大声喊了出来:“冯不羁——” 无人应答,连回声都没有。 那一嗓子仿佛被这虚无吞噬了。 但对既灵来讲,这一喊倒让慌张散了不少,她深吸口气,就地而坐,盘腿调息,同时努力让思绪清明。 与谭云山在城门口告别,然后和冯不羁一起来到护城河,接着发现护城河水干,冯不羁说几场雨就好了,之后她感觉到一阵困倦对,就是这个,她感觉到想睡,于是下一刻睁开眼,就到了这里。 所以这是她的梦境? 既灵凝眉,对这个推测没有太多信心,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抬手用力掐了一下自己胳膊,随即瞪大眼睛,又狠狠掐了好几下。 竟然真的不疼! 既灵哭笑不得的一拍自己脑门,好么,还真是梦。 那么问题来了,一个发现自己在梦中的人能不能主动苏醒? 既灵一狠心,又给了自己几下,结果周围景色纹丝未动,云还是云,雾还是雾。 这时候就体现出“同行”的重要了,既灵只希望冯不羁别念那一点点共同御敌的交情,最好马上立刻无情地把她从梦里揪出来 不知何处依稀传来人语。 既灵腾地站起来,警惕环顾四周:“谁在说话——” 那对话的人似乎并没有被她干扰,仍自顾自交谈。 不过也就到这里了,听起来不大耐烦的“赶紧走”后,再没人说话。 既灵于一片重归的静谧中疑惑抬头,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声音似从天上传过来的 “既灵,既灵?” 于冯不羁震耳欲聋的呼唤声中,既灵苏醒,头痛欲裂。这位“同行”如她所愿,无情地把她摇晃了个七荤八素。 “我没事,你别c别摇了。”既灵艰难出声,免得自己刚逃出虚无境,又魂断护城河。 见她醒了,冯不羁长舒口气:“你吓死我了,别人一叫就醒,你怎么跟昏迷似的。” 既灵没懂,看看空旷四周:“别人?” 冯不羁下意识闭嘴,但很快又转守为攻:“你怎么说睡就睡都没个预兆!” 既灵皱眉,她其实也很纳闷儿好吗,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进入梦境的前一刻她还在和冯不羁讲话呢,然后就莫名其妙地睡着了?而且还做了那种毫无意义的梦,上不去天,下不了地,看不见人,吹不着风,特别无力,简直没有更糟糕的慢着,那真的是梦吗?她最后明明听见谁在说话,只是没头没尾不解何意,又因为隔得远,听不真切是什么样的声音,只勉强听出是两个男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1.第 61 章 此为防盗章, 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防盗时间为36小时。 谭员外回到谭府时,夜幕已至, 他因心中急切, 抱着谭云山迈进谭府朱红大门时, 被门槛绊了一下。万幸他抱得稳,但这一踉跄总归让怀抱颠簸,因而襁褓中熟睡的谭云山骤然惊醒, 大哭不止。 就在这个时候,天边忽然落下一颗星辰,那星辰同寻常泛着银光的落星不同, 竟在陨落中划出一道赤色星迹。然而很快, 更让谭员外惊愕的事情发生了, 那赤星非但没有越来越远, 反而越来越近, 就向冲着谭府坠过来似的。 彼时的谭员外站在谭府前院,呆若木鸡地仰着头,动也不敢动, 最终眼睁睁看着那赤色星辰落进正堂身后偏西面的中庭花园。 一切都只发生在瞬间, 且那赤星虽亮, 却落得悄无声息, 怀中的谭云山又仍在大哭, 谭员外终是回过神, 先按下疑虑, 快步将谭云山抱往后宅。 然而看见这颗落星的不止谭员外一人。 早在后宅等候多时的谭老夫人c谭夫人与叫来给孩子看生辰八字的神婆都清清楚楚瞅见了落星,于是当谭老夫人抱着孙儿稀罕不够时,神婆非常煞风景地说了一句——赤星落,家道殁。 神婆都不用再看生辰八字,笃定地说,这个婴孩就是灾星,谭员外抱着它回来,那就是把灾星请进了宅。 谭家五代单传,对这个二宝贝不知盼了多久,哪是神婆一句话能左右的,故而谭老夫人和谭员外都非常生气,轰走了神婆,权当没听过那些浑话,谭云山则交由谭夫人和乳母照料。 一晃到了十四年前,也就是谭云山六岁的时候,适逢中秋,谭员外和谭夫人在梨花亭中赏月,左右伺候的丫鬟家仆忽地纷纷软倒,就地酣睡,而后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翩然而至。那老者仙衣飘飘,乘清风,踏云彩,自是神仙无异。 他告知二人,谭云山出生那年落在谭府的赤星名曰赤霞星,不仅不会带来灾祸,反倒会福荫谭家,保家宅安宁,助财运亨通,佑谭家子嗣,而谭云山也不是什么灾星转世,之所以与赤霞星一同进门,皆因此子有仙缘,换句话说,正因为谭员外抱了谭云山回来,赤霞星才愿意落进谭府,所以赤霞星要诚心供奉,谭云山也要好生照顾。 对于谭员外和谭夫人来讲,好生照顾谭云山自不必说,但那赤霞星要如何供奉? 仙人并未故弄玄虚,直言相告,赤霞星本体就落于梨亭旁的古井之中,所谓供奉,无需跪拜上香,吃水亦可照常,只要切记,万不可能让井干涸,一旦井干,谭府将永无宁日。 仙人翩然而来,又翩然而去,走时还提点一句,说云山这两个字好,踏云望山,有仙气。 “自那以后,我和夫人商量索性就不再排‘世’,把云山用作小儿的正名,同时在府内别处新开水井,吃用皆从新井中取。” 一口气说了太多,终于告一段落,谭老爷忙喝了几口已半温不热的茶。 谭夫人由始至终安静端坐,神色平和,仿佛谭员外的“梨亭仙梦”和听众们一脸的“竟是如此”同她没半点关系,及至此刻,谭员外将茶碗放下,这位当家夫人才终于有了长久以来的第一个动作——不疾不徐拿起茶壶,亲手给谭员外续上新茶。 新茶注入茶碗中,响起清脆水声,却衬得茶厅更为寂静。 谭云山神情自然,只目光有一霎的飘远,似思索了些什么,但很快重新清明,仿佛这个离奇的仙梦于他不过一句“哦,原来如此”。 既灵与他正相反,一双好看的黛眉皱成了崎岖山川,无数疑问在眼底涌动,这个还没想通,那个又冒出来,闹成一团乱麻。 冯不羁是这里知之最少的,在此之前别说什么古井c仙缘c赤霞星c神仙老头,就连谭云山并非谭夫人所生都不清楚,但也正因如此,谭员外说什么,他就听什么,虽有惊诧讶异,可毕竟那是别人家事,他无权置喙,故而思绪一直跟着谭员外的讲述走,这会儿谭员外停了话头,他便很自然对最直观的疑惑发问:“仙人不是说吃水可照常吗,为何还要新开别井?” 谭员外刚端起夫人心续的茶,闻言又放下,叹道:“说是照常,我们哪里敢多吃,万一井水干涸,那可是大罪!所以自那以后府内每日只在此井中取一桶水,其余皆用新井。” 冯不羁懂谭员外的心思了。只取一桶,象征性地“照常吃水”,既不算违背仙旨,又免去了井水干涸之忧——虽然这忧虑更像是他的庸人自扰。 “二位法师现在应明白我为何阻拦填井了,不是我不想捉妖,实在是这井填不得”谭员外正恳切解释,忽然灵光一闪,开了窍,“这样说来,那妖怪别处不躲偏躲在这井里,会不会就是为了井中的赤霞星?” 仙人口中的“赤霞星本体”究竟是何模样,谭员外压根儿没见过,但这并不妨碍他思索着其中的因果关联。 冯不羁重重叹口气:“应该就是了。” 从前的谭府被淹,皆因地势偏低,且都是发生在雨水比较集中的节气,淹水状况也和周围邻里一同起落;但重修后的谭府被淹,是从二十年前赤霞星落入谭家之后开始的,而且已明显高于周围邻里的宅院,却仍是被淹最严重的那个,甚至于周围没被淹,谭府也要进水,这显然就说不通了,唯一的解释只能是蛰伏于附近的应蛇感应到仙物之气,故而才开始施妖法作乱,企图顺水潜入谭府,夺取仙物。这也解释了为何近二十年的槐城,洪灾频现。 不过为何应蛇二十年来都没有成功,偏这次成了呢? 冯不羁理解很多事情并非一蹴而就,是需要耐心经营多年方得圆满的,但放在应蛇寻赤霞这件事上当然他并不是同情应蛇,只是再伤元气那也是个上古妖兽,为潜入一户寻常人家竟需苦苦努力二十年,会不会太艰辛了? 冯不羁的疑问,也是既灵的疑问,但既灵的疑问,又远不止这些。 她相信谭员外说的是实话,可这实话与她从店小二口中听来的相比,又好似少了些耐人寻味的细节。 比如滴血验亲,这个在小二叙述里刻意强调的事情,谭员外只字未提。再比如随着谭云山长得越来越不像谭员外,在小二的口中,谭老夫人是想要把谭云山逐出家门的,只是后来因故放弃,单是给谭云山改了名字。如果这个“故”就是谭员外口中的梨亭仙梦,那完全解释得通,毕竟神仙都开口了,就算谭云山长成隔壁陈家人的模样,谭员外也是要好生抚养的,但这个“谭员外心中没底,谭老夫人更是想将谭云山赶出去”的说法,在谭员外的讲述里也没有只言片语。 既灵不知道究竟是小二“添油加醋”,还是谭员外“避而不谈”,更郁闷的是还无法求证。总不能直截了当问“你当年到底有没有滴血验亲”吧?谭员外会难堪是其次,她更不想见到谭云山受伤。 这是相识以来,既灵第一次希望谭云山就那样漫不经心c懒散怡然下去。 轻轻深呼吸,既灵暗自压下其他,只问与眼前相关的事:“员外,既然那井有如此玄机,为何不一早告诉我们?若讲了,我们定会理解,何至于在井边闹得那样不快。” “就是,”冯不羁对既灵的说法深以为然,“如果不是夫人派丫鬟来传话,说不定我们现在还争得脸红脖子粗呢!” “这唉,都怪我,”谭员外懊恼道,“是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冯不羁瞪大眼睛:“井里有仙物这种事还能忘?!” 谭员外对冯不羁的“敬畏”似乎已成习惯,后者声音稍微大一点,他都有点心虚。 眼见着谭员外一肚子话被生生吓得卡在嘴边,既灵哭笑不得,准备说两句软话缓和一下同行给老员外造成的压迫感,却不料谭夫人比她更快一步开口。 “法师莫急。” 谭夫人的声音不高,却语调沉稳,短短四字,乍听淡定从容,有正房大奶奶的气度,细品,却藏着一丝不悦。 冯不羁性子直,但并不迟钝,一听就觉出人家夫人对于自己的一惊一乍不高兴了,耸耸肩,闭嘴。 谭夫人对他的安静不置可否,反而将目光投向既灵这边,就像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只是给既灵这一位法师解释似的。 “仙人离去前,言明此番相见及其赤霞星等相关,除非机缘到来,否则万不可同第三人讲,讲了便是泄露天机,我与老爷性命难保。” 既灵最后一丝对谭夫人威严气势的感慨心绪也被这莫名其妙的神仙给拉了过去,至此,她心里只剩下气愤:“讲了就要性命不保?这世上哪有如此不讲理的事情。如果真怕泄露天机,那他别下来讲这些有的没的不就好了!” 冯不羁频频点头,简直不能更赞同。 谭夫人没料到女法师比男法师火气更大,更要命的是她骂的是神仙,饶是从容如谭夫人,也有些坐不住,连忙出声阻止:“法师可别这样讲。赤霞星落于谭府,是谭家的福气,我们千恩万谢都来不及。” 既灵理解谭夫人的顾虑,但越理解,越觉得那神仙不是东西。 毫无预警,一直安静着的谭云山忽然说话,清朗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淡然悠哉,仿佛他要说的不过是无关紧要的闲话。 然而他问的是:“娘,何时才算机缘到?” 这不是既灵第一次听谭云山喊“娘”,但不久前谭老爷才刚当着她和冯不羁的面把谭云山亲娘是青楼女子的事明明白白道来,换做别人,心里多少要有一些疙瘩,可谭云山这一声自然亲昵,同先前既灵听过的数次相比,竟无一分变化。 神奇的是谭夫人也没变化,看向这个儿子的眼神一如往常亲切和蔼:“娘当时也这样问,仙人的回答只有四个字,万不得已。” “那现在的确是到了时机,”谭云山自顾自点头沉吟,片刻后,忽又抬头,眼底重新染上一丝担忧,“虽说到了时机,可守了这么多年的秘密一讲就讲给了我们三人听,会不会被神仙怪罪知道的人太多了?” 谭夫人缓缓道:“放心,神仙说一旦机缘到了,怎么讲,讲给多少人听,随我们。只要谨遵两条,一,不可说谎,二,必须要你过来一起听。” 谭云山怔住:“我?” 谭夫人点头,浅淡笑容抚平眼角皱纹,却抚不进眼底:“没法子,你有仙缘,天注定的。” 谭云山笑一下,不言语了。 见这边说完,谭员外才对着既灵和冯不羁重新开口,语带诚恳:“该说的不该说的我们都如实讲给二位法师了,现恳请两位法师,能不能再想些其他的捉妖法子?” 显然,谭员外对于眼下究竟是不是神仙说的“机缘”,远没有谭夫人那样胸有成竹,但说都说了,自然就必须保住井不可了,否则秘密没守住,井再被填了,他真就只剩下死的心了。 冯不羁有点同情这位老员外了,上有神仙恐吓,下有夫人压迫,活脱脱一个惨字。 他询问似的看既灵。 既灵思索片刻,点了头。 两位捉妖者达成一致,这话才好对主人家讲—— “员外放心吧,我们另想它法。” 谭员外如释重负,自茶厅叙话后,终于第一次长舒口气。 既灵死了填井的心,开始另做打算,不过新法子尚未有端倪,倒想起另外一件事,因是闲事,也就随意问了一嘴:“既然仙人现身梨花亭确有其事,为何员外与夫人要将之唤作梨亭仙‘梦’呢?” 既灵想得简单,梦者,虚幻也,如果确有此事,叫“梨亭仙遇”岂不是更合适? 谭员外被问得愣住,下意识看自家夫人,谭夫人从容接下,轻笑回答:“说出去都没人信的事,又不知何时才会等来机缘,不如当做一场梦;再者,唤作‘梦’,也方便提及此事,就像刚刚我让丫鬟去传话,难不成她要当着所有下人的面问,老爷,你还记得那年在梨花亭下遇见的神仙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2.第 62 章 此为防盗章, 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 防盗时间为36小时。  终于千辛万苦跨过那道看不见的水下门槛后,既灵再琢磨对方之前的提醒,怎么品, 怎么像诅咒! 谭云山还真的被冤枉了, 他自认及时出言, 哪知道既灵还真是不管何时都风风火火,那一脚踢的,埋在水里,都能听见闷响, 可想而知踢得多急多重。出手相扶是下意识的身体动作,虽然只是抓住了对方的胳膊, 但毕竟男女有别, 就算是骗子,也终归是个骗子姑娘, 他本想等人站稳后出声道歉的, 结果人家好像半点没觉出不妥,抽出胳膊昂起头,英姿飒爽就跨过了门槛。徒留谭云山站在原地, 呆愣得像个被占了便宜的黄花闺女。 既灵在下人的带领下穿过空荡前庭,绕过冷清正堂,又于幽长曲折的回廊中穿行许久, 仍未抵达谭老爷所在的□□茶厅。 宅院深深的谭府, 仿佛没有尽头。 且这偌大的宅院十分冷清, 明明四处都掌着灯,映得光辉透亮,却安静得过分。下人们应是都躲着不敢出来,于是既无人声,也无虫语,让这座宅子在不甚明朗的夜幕下,透着幽暗的静谧。 脚下因持续的蹚水,已经冷得有些木了,嗅觉却愈发敏锐起来。 既灵微微皱眉,明显闻到扑面而来的潮湿夜风里,腥气越来越重。 起先她习惯性地警惕,可等无意中瞥见回廊右侧虽泡在水中却仍郁郁葱葱的林木,便心中了然。 通常大户人家的回廊,都会修在池塘之上,花园之中,想来谭府也不例外。故而暴雨来袭,池塘同花园连成一片汪泽,前者隐于洪水,只留下淤泥泛起的腥气,后者连根被泡,只剩枝繁叶茂的上身。 胡思乱想间,回廊已至尽头。穿过一道月亮门,终于抵达后宅。 之前绕过正堂的时候既灵还在奇怪,为何谭老爷不在那里见他。一般来讲,正堂才是会客的地方,尤其她这种初次拜访的,和主人家别说相熟,连认识都算不上,却直接被邀到了后宅,于常理不合。 可等到进了后宅,脚下忽然一轻,她就明白了。 谭府后宅竟然没被淹! 相较于前庭和中庭,这里显然又被整体抬高了不少,具体高了多少尺寸既灵算不出确切,只是低头看着湿漉漉脚下久违的踏实地面,由衷觉得,谭云山他爷的银子没白花。 后宅是主人家寝居所在之地,但在寝居之前还有茶厅与围墙相隔,既灵跟着小厮去的就是茶厅。 说是茶厅,其实也是一个敞亮的厅堂,比前庭的正堂稍小些,然门窗雕刻繁复精美,厅内布置古朴典雅,也不失为待客佳所。 “老爷,法师来了——”下人自既灵报出名号后,就将她放在了“德高望重”的位置。 话音未落,谭老爷已经迎了出来。 谭老爷今年四十有四,个子不高,人又中年发福,没风吹日晒过的脸就像一个发面馒头,但细看能看出五官底子是可以的,只是如今生生被挤成了慈眉善目。一身缎面华服本该端庄大气,硬让他穿成了富贵喜庆,幸亏手里没拄拐杖,否则这月黑风高的,乍看还以为土地爷显灵。 “这位就是女法师?”谭老爷迎出来的时候一脸热情洋溢,可等看清既灵,热情险些没挂住。先前下人确实说是来了位女法师,但他以为怎么也该是得道高尼或者道姑,结果竟是个黄毛丫头。 既灵的蓑衣斗笠都留在栓于大门口的木盆内,此时一袭水色衣衫,头发简单梳起,无繁复装饰,却趁得面容更为秀气灵动,活脱脱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既灵太习惯这样的目光了,也不客套,直接默念净妖咒。 只见腰间铃铛随着她的低吟闪出银光,忽地挣脱系线,浮于半空,骤然变大! 谭员外和小厮瞪大眼睛,吓傻了。 既灵伸出手掌,口中默念,转瞬,空中巨钟变回铃铛落于掌心,既灵将之重新系好,这才缓缓施礼,沉声道:“在下既灵,想必员外已在通禀中知晓了我的身份,我便不再多讲了。如今妖星入谭宅,恰被我所见,那是我与贵府有缘,员外若信得过我,我定不遗余力驱除妖孽,若信不过我,我立刻离开,从此山高路远,再无相干。” 这年头,富甲一方的大户都会捐个员外郎来做,既灵料定谭老爷也不可能免俗,故开口直接喊了员外。 谭老爷的确是个员外郎,但这种事情被说中无甚稀奇,真正把他震住的是突然出现的大钟和既灵的气势,尤其那句“从此山高路远,再无相干”,怎么听都像是“你就算被妖星祸害死了也别怪我”。 谭员外和气生财一辈子,妥妥怂人一名,当下一脸愧意,语带热切:“法师快请进来说话。” 既灵目的达到,心满意足进门落座,终于在折腾了一晚上之后,喝到了一口热茶。 既灵是在热茶下肚,身体慢慢暖和之后,才想起来还有谭云山这么一位公子,于是四下环顾,发现对方竟然就坐在自己身边。 从抵达茶厅门口到现在,谭云山始终未发一语,安静得就像根本没他这么个人。而谭老爷也没跟儿子说什么话,全副身心都放在“妖星”上,一个劲儿问她有何法可解。 既灵说不出哪里怪异,但就是觉得不对,并且后知后觉,这谭老爷和谭云山的外貌也着实相差太多,即便谭老爷瘦下来,身量和眉眼也都不像 “法师?”谭老爷诚心盼救命良方,法师却好像走了神,他只好小心翼翼地出声呼唤。 既灵定定神,拂去乱七八糟的心思,重新看向谭员外,道:“那妖星十有八九需要借水而行,所以员外不必做什么,只要同现在一样待在后宅,除非万不得已,断不要入水,剩下的交给我。” 谭员外点头如啄米:“全听法师的。” 既灵就喜欢这样好说话的。妖怪作祟,当然只有捉到妖才能了结,她不用别人帮忙,但也不希望别人添乱 “爹,云山想随法师一道捉拿妖星。” 比如这种! 谭员外闻言诧异,终于第一次给了谭云山正眼:“你要一起?” 谭云山点头,一直淡然得甚至有些慵懒的声音,竟铿锵有力起来:“身为谭家子嗣,保家护宅责无旁贷。法师初来乍到,对谭府各处不甚了解,云山虽不通法术,但熟知府内情形,可随在左右相辅,助法师降魔除妖。” 既灵想都不用想,断定谭员外肯定拒绝,谁家亲爹会放自己儿子舍身犯险,况且又不是真能帮什么大忙,无非跑前跑后打个杂,领个路,随便小厮都能做。 谭员外也的确一脸不赞同。 但既灵等了半天,眼看着谭员外从不赞同变成犹豫,又从犹豫变成下定决心,也不知道心里如何百转千回的,竟然最终点了头:“也好。” 也好? 这是亲爹?! 谭云山似早料到这个结果,眼底毫无讶异,脸上则长久地维持着毅然,仿佛真有一腔降魔除妖的热血。 少爷毅然决然,老爷点头应允,既灵总不能说我不想让你家少爷跟着我,这不光说出来尴尬,也容易让谭员外起疑,最终只得客随主便,接受这位少爷跟班。 除此之外,既灵也把话说明,即降服妖星并非一天能成的事,要看捉妖者的能力,也要看运气。谭员外觉得很有道理,确切地说他现在觉得既灵说什么都有道理,故而立刻邀请既灵住下,许诺整个谭府,无分日夜,随她走动,什么时候降服妖星,什么时候再行离开不迟。 如此这般,一切敲定。 夜色如水,明明雨停了,云雾也散了些,可还是觉不出一点轻快。 被小厮于酣眠中挖起来的谭员外已经被“妖星”吓得没一丝睡意,但该谈的都谈完,坐在茶厅大眼瞪小眼也不是回事,便叫来管家,让他给既灵安排客房,先行休息。 “恐怕不成,”既灵起身,道,“妖星刚刚入宅,正是无头苍蝇乱撞的时候,如果等到它熟悉了贵府,甚至找到了藏匿之处,那就更难捉了。” 谭老爷闻言变色,也跟着紧张起身:“那依法师看该当如何?” 既灵无半点犹豫:“事不宜迟,现在就捉。” 谭员外当然喜欢这个提议,但又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总不好说那法师你捉去吧,我回房里继续睡觉。 好在法师是个贴心的—— “员外快些歇息吧,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 谭员外长舒口气:“有劳法师了。”而后瞄儿子一眼,顿了下,才道,“多加小心。” 然语气之冷淡,连既灵听着都有点替谭云山抱不平。 送走谭员外后,管家差人以最快的速度带二少爷下去更衣,及至谭云山重新一身清爽干燥,才离开茶厅,回去歇息。管家原本也想找丫鬟带既灵去换掉湿透的鞋袜,但既灵想到等下捉妖还得湿,便婉言谢绝,不费那个事了。 很快,茶厅只剩下既灵和换衣归来的谭云山,还有两盏已经冷透的茶。 既灵用余光看谭云山,后者和先前离开时一样,面色平静,神态自然,看不出什么情绪。倒是新换的一身黛蓝衣衫和重新梳好的头发,让他一扫先前的轻浮之气,多了几分稳重英武。 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既灵虽满腹狐疑,也不愿多打听,思量片刻后,还是讲回他俩之间的恩怨:“你既然认定我是骗子,为什么不和你爹讲?” 谭云山无奈叹口气:“你都祭出大钟了,我说什么爹也不会信的,倒不如顺着他的意。南墙嘛,总要撞上一次,疼了,才知道回头。” 既灵挑眉:“那你又自告奋勇给我做帮手?” 谭云山笑:“没法拆穿你就只能盯着你,不然回头我爹是醒了,谭府也让你搬空了。” 让亲爹撞墙,把善意当贼,这什么破人啊!换身衣服也白搭! 借着茶厅烛火点燃浮屠香,香缕袅袅而起,立刻散出清淡香气,闻得人心神安宁,五内平和。 “这是什么香?”谭云山好奇地凑过来。既灵懂法术,身上定然带着一些神奇之物,无妖可捉,但唬人足够了,他没打算真的帮她,然而长夜漫漫,总要找点趣味。 若在半个时辰之前,既灵理都不会理他,但见过谭员外之后,蓦地就有点替这位二少爷鸣不平。虽然他由着自己亲爹撞南墙,但那也是出于“自认为的好意”,其目的是守护家宅,也就是说他心里是放着家人的;可谭员外就不一样了,无论是同意谭云山帮她忙,还是刚刚茶厅里全程的微妙冷淡和疏离,都让人感觉不到那句“可怜天下父母心”。 也许个中有说得通的缘由吧,但既灵只是个外人,无从得知内情,只单纯对比二者态度,泛滥的同情心就有点往谭云山这边倾斜,连带着脸也就冷不起来了。 “浮屠香,”自谭府门外相识,既灵第一次对着谭云山态度平和,甚至带上点耐心,“可辨妖气方向。” “如何辨?”谭云山没注意既灵的变化,全部心思都放在她手中的新奇物件上。 既灵一边目不转睛盯着香缕,一边耐心解释:“若有妖气,香缕便会朝着有妖气的方向飘,若无妖气,香缕径直向上。” 谭云山锲而不舍:“要是有风呢?” 既灵笃定:“除了妖气,什么都吹不动浮屠香。” 谭云山:“呼——” 既灵:“” 谭云山:“竟然真的不动!” 素未蒙面的妖怪在既灵这里只是出于斩妖除魔的大义,必须捉拿,但谭云山,成功以一己之力激起了她大开杀戒的心。 说也奇怪,明明眼看紫气入了宅,当时的浮屠香也清清楚楚飘进谭府高墙,可等到既灵在茶厅重新燃了浮屠香,香缕却哪也不去,就径直往上,执着地钟情于茶厅房梁。 既灵睁大眼睛在茶厅盯了一个时辰 谭云山陪了她一个时辰。 前者双目通红,后者呵欠连连。 说实话,看着既灵一动不动,目不转睛,生生对着浮屠香坐了这么久,谭云山几乎要信她了,可如今什么都没发生,这就非常说不过去了。 “放弃吧,”谭云山起身动动僵硬酸疼的胳膊腿,好言相劝,“姑娘家的,何必熬得这么辛苦。” 又一支香燃尽,既灵也满是挫败和疑惑。 吹掉指尖上的香灰,她也学着谭云山那样,站起来左扭扭右扭扭,果然,关节舒展许多,连带着也有了聊天的心情:“我还以为你会说,放弃吧,反正有我在,你什么都拿不走。” 谭云山看着既灵不管不顾伸胳膊弄腿,全然没姑娘家的自觉,好笑之余,又觉得难得。世俗礼教给了女子太多限制,这也不能行,那也不能做,久而久之,便都成了规规矩矩的样子。笑不露齿固然温婉,可人生一世,若连激动时都不能纵情,狂喜时都不能放肆,该有多苦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3.第 63 章 此为防盗章, 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 防盗时间为36小时。 “那天一早,娘就把我叫过去, 说我在府里闷太久了, 该出去透透气,正好又是过节, 玩一天晚上回来还能看灯吃点心” 谭云山的书实在太多, 找着找着,他就到了书格后面, 这下既灵和冯不羁连他的后脑勺都看不到了, 只能听见他的声音从书格背面那边传过来, 不知是不是密密麻麻的书籍太严实, 隔得声音有些发闷。 “我很高兴, 因为出去玩一天, 就意味着可以坐马车去城外,运气好一点,还可以说动陪我出去的丫鬟小厮们放我下护城河里耍” “我记得特别清楚,娘那次派来陪我的是她最贴身的丫鬟, 人人都叫她翠姐,可她却总是喜欢穿一身黄裙子, 所以我打算趁那次机会问问她,为什么不穿翠色裙子呢” “但后来一出去, 我就忘了。因为马车没去城郊, 而是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我从来没有去过的山上。那里有点冷, 但漫山红叶,明明地上落了厚厚一层,树枝上却还是满满火红,美若仙境,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树叶可以是红色的,还有很多我没见过的鸟在枝头上叫,一下马车我就玩疯了” “可惜赶了太长的路,没玩多久天就要黑了,我很想继续玩,可是还记得娘说晚上回家能看灯吃点心,所以挣扎了一下,还是和翠姐说我想回家。对于当时的我,真的是很不容易才下了决心的” “翠姐一口就答应了,然后让我在原地等,她去叫马车过来” 既灵起初还听得津津有味,因为不知是不是陷入儿时回忆太深,谭云山时不时会在叙述中流露出孩童语气,煞是可爱。可听着听着,就觉出不对来,等听到谭云山说翠姐让他等着,她的一颗心也跟着忐忑起来。 然而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她的忐忑是那样无力 “我乖乖站在原地等,可是很奇怪,直到天黑,翠姐都没有再回来。我有点害怕,开始喊她,每喊一句,都有我自己的回音,但就是没有翠姐的。” 谭云山已经找到了他想找的书,优哉地踱步回来,见既灵和冯不羁都一脸凝重,忍俊不禁:“你们这是什么表情。” “少废话,”冯不羁口气很冲,像是对什么人攒着怒气,却又无从发泄,“后来呢!” 粗心如冯不羁都嗅出其中不对,何况既灵。 但她不忍心问,只仔细看着谭云山的眼睛,想从那平静的眸子里窥见哪怕一丝一毫的真实心绪。 “后来啊,”谭云山笑了,浅浅笑意一直从嘴角盈到眼底,声音也柔软下来,带上一丝顽皮,“后来太冷了,我就索性躺下来用树叶盖在身上,别说,还真挺暖和的。然后我就看天,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天是满月,月亮又大又圆,玉盘似的,我一边看就一边想,那上面会不会住着神仙” “再后来呢?”既灵真的忍不住了,她希望谭云山一口气说完,别这样不疾不徐仿佛倾诉什么美好回忆似的,他云淡风轻,却让听的人心疼,不是心疼这会儿的他,是心疼六岁的那个小小的谭云山。 “再后来我就睡着了,等醒过来的时候,就在谭府我自己的床榻之上。”谭云山耸耸肩,语气蓦地轻快起来,显然后面再没什么可供回味的记忆,“他们说我染了风寒,一整天都在床上迷迷糊糊,我说没有,我去了山上,看了红叶,他们说那不是真的,是梦。” 既灵怔住,已经不知道什么是虚什么是实了,愣愣地问:“所以呢,真的是梦吗?” 谭云山不语,而是绕过既灵和冯不羁,坐到自己的桌案后面,把刚刚找到的书卷放到桌案之上。 那书卷一看便知有年头了,封皮残破,纸页边缘也已粗糙,但显然被某些平整的物件或者其他书卷压了许久,故页间几无缝隙,就这样放在桌案上,像块发黄的板子。 谭云山开始轻轻翻动书卷,一页一页,不疾不徐。 他翻得认真而温柔,低垂的眉眼似带有某种平静的力量,既灵和冯不羁竟也就这样耐心下来,安静等待。 终于,谭云山的动作在某页停住,下一刻,他捏着已经翻过的纸页将书卷就这样敞开着提起来,没等他轻抖,一片紫黑色的东西便从页间落了下来。 那是一片薄薄的彻底干了的树叶,颜色紫红泛黑,边缘形状奇特,许是因在书里夹得太久的缘故,水分殆尽,叶面上脉络分明。 “奇怪,我夹进来的时候明明是红彤彤的,就像火。”谭云山疑惑皱眉,自言自语地咕哝。 树叶很轻,落到桌案悄无声息,却砸得既灵心里发疼。 “在我鞋底下沾着,谁都没发现。”谭云山重新抬起头,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那个带着童真顽皮的谭云山恍若幻觉,桌案后的仍是懒懒散散的谭家二少,“他们说是梦,我就相信那是梦,所以把叶子夹进来之后,我就再没翻过这本书,时间一长,几乎要忘了。” “忘个屁!”冯不羁没好气地瞪他,“真忘了你能这么干脆利落带我们来书房?这么快找到压了十几年的书?你连丫鬟穿什么颜色裙子都记得一清二楚!” 谭云山乐,放下书卷,无辜摊手:“头脑太灵光不是我的错。” 冯不羁嗤之以鼻,刚攒起来的一点同情都要被这位少爷给吹散了:“还记得什么陈年旧事,你敢不敢一口气都说清楚,别让我和既灵跟傻子似的瞎猜。” 谭云山歪头沉思片刻,竟真一桩桩一件件数起来—— “隔壁陈家少爷说我刚出生的时候就被滴血验亲过,验过了确实是我爹的种才被抱回谭家的,当然他也是听他爹说的,真假存疑” “府里上了年纪的下人说谭夫人算了,怪别扭的,还是继续叫娘吧,说娘除了从始至终都不同意我爹纳妾外,最初也根本不想接纳我进门,是谭老夫人,就是祖母坚持,毕竟谭家几代都没有第二个男丁了,娘才同意接纳我进谭家,当然由于也是据说,不排除有人乱嚼舌头,故继续存疑” “你们俩别瞪眼睛,最后一件确有其事了,我记得很清楚,就是从六岁开始吧,因为大概能看出模样了,但很不凑巧模样又和我爹不太像,听说也不像我亲娘,所以祖母就不太喜欢我了,好几次都问我要不要改名啊,别排‘世’了,直接叫云山才好听。后来中秋节一过,我就真的被改了名字,当时我还害怕了很久,特别后悔没早点答应,结果改也改了,还落了个不听话的罪名。” 谭云山说完了,冯不羁听愣了。 他只是随口一问,哪想过谭云山居然真的记住这么多。他下意识看向既灵,总觉得要找个一起惊着的“难友”才安心:“你怎么看,那些据说啊听说啊,有几分可信?” “我信。”既灵几乎毫不犹豫点头。 这个名叫槐城的地方根本就没有任何秘密,所谓的“据说”不过是把“确有其事”披上一层朦胧的面纱。 冯不羁心里堵得慌,既替谭云山操心,又替他闹心:“你才六岁,用不用记这么清楚啊!” 谭云山眉眼淡开,轻笑散成轻叹:“是啊,才六岁,他们怎么忍心。” 既灵终于在谭云山眼底发现了一闪而逝的酸楚。 尽管很浅,但哪怕只有一瞬,这人也是真的委屈难受过的。 冯不羁叹口气,走过去拍拍他肩膀:“别想了,都过去了。” 谭云山仰头看他,真心实意道:“我本来也没怎么想。” 冯不羁翻个白眼,感觉难得一腔柔情都喂了狗,随后道:“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为什么神仙早不来,非等到十四年前中秋,因为谭家要把你扔出去,他们如果不来阻止,你的仙缘估计就要断在六岁了。” 谭云山点头,早在带两个人过来的时候,他就把这些前因后果捋清楚了。 半晌未语的既灵走过来,忽然问:“究竟是谭家人良心发现把你接回来的,还是神仙送你回来的?” 谭云山抬眼,反问她:“重要吗?” 既灵没答,而是突然伸手去拿那片枯叶。 “哎——”谭云山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极其脆的枯叶没被既灵拈起,已在力道下折断碎裂。 看着残骸,谭云山哭笑不得:“我藏了十几年都完好无损” 既灵学谭云山常见的模样,无所谓地耸耸肩:“反正不重要,破了又如何?” 谭云山无言以对。 冯不羁虽然也很想给这位凡事无论轻重一律不怎么经心的二少爷一脚,但毕竟刚听完那些个糟心事儿,难得开口帮腔:“好歹那么可怜过来的,你就对他温柔点吧。” 谭云山不住点头,一脸真诚地看着既灵,期盼等待。 既灵无奈叹口气,过去把碎叶子全拢到手里,转身走到窗口,摊开掌心。很快,一阵风便将点点紫黑色吹起,有的落到地上,有的飘向不知名远处。 转过身来,她对着谭云山道:“好的事情才需要留物件记着,这种,不用。” 既灵逆着光,可不知为何,看起来就是很明亮。 谭云山静静望了她半晌,嘴角微扬:“嗯。” 往事尘埃落定,接下来总该聊聊喜事了。 冯不羁其实已经惦记这件事很久了:“谭老弟,你是不是把神仙说你有仙缘的事儿给忘了?” 谭云山道:“没有啊,清楚记得。” 冯不羁纳闷儿:“那你怎么一点都不激动?仙缘啊,说明你有修仙的潜质,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既灵以为冯不羁是羡慕,可听了半天,发现他话里话外都是“不解”,倒还真没半点向往。 谭云山还在耐心解释:“那仙人说得也未必句句是真,就算是,也只是个缘,世间有缘无分的事多了,不差修仙一桩。” 冯不羁听出些意思了:“你也不想成仙?” 谭云啥一时没反应过来:“也?” 冯不羁瞄了眼“匡扶正义”的某姑娘。 谭云山了然,笑着道:“嗯,不想。人人都说神仙逍遥,可神仙究竟过得怎么样,谁知道。况且也不是修了就能成仙的,为虚无缥缈之事心心挂念,甚至枉度光阴,不值。而且”谭云山非常认真地问,“你看我像有仙缘的样子吗?” 冯不羁认认真真把谭家二少从头到脚打量了三遍,最终摇头。与其说仙缘,还不如说有佛缘,简直无挂无碍,四大皆空。 “冯兄想成仙吗?”谭云山顺着话茬问。 冯不羁想也不想就摇头:“做神仙有什么好,天帝管着,天法束着,倒还不如做人,头顶天,脚踏地,一样逍遥自在。” 宏亮声音散去,书房没来由地陷入微妙安静。 三人你看我我看他,末了,都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默契。 一个有仙缘,一个修行多年随手捉妖,一个降妖伏魔匡扶正义,这世上修仙的人很多,但真有可能修成的少之又少,而在这些可能修成的人里,不想修仙的更是寥寥无几,结果,他们仨就撞上了。 冯不羁最先乐出声,而后是既灵和谭云山。 先前那些过往带来的压抑,也被笑声冲淡,重归角落。 捋清了来龙去脉,确认了不能填井,如何把应蛇逼出来就成了一件相当棘手的事。 应蛇喜水,也只有在水里才能发挥最大妖力,如今还吃了赤霞星的本体,大可以逸待劳,又怎会轻易离开水井。 一筹莫展,既灵和冯不羁心有灵犀地把目光投向谭云山。 “不会又要来吧”谭云山绝望得想哭。应蛇卷他一次两次,他可以在第三次动菜刀,可被同阵营战友往鱼钩上挂第三回,他总不能同室操戈啊。 既灵看着他可怜兮兮的模样,半点没泛起同情,就是想乐:“放心吧,被一个诱饵坑四回,就算你愿意,应蛇还不愿意呢。”语毕,她又收敛笑意,话锋一转,“我就是一直觉得奇怪,赤霞星二十年前就落进井里,应蛇也是从那时起就不断造洪灾淹谭府,那为何一直到今次才成?” 冯不羁暗自一拍大腿,他先前也想这个了,怎么说着说着话就忘了! 谭云山收敛轻松,难得严肃道:“除非之前二十年有什么东西阻碍了它,而在这场大雨来了之后,这个阻碍它的东西消失了。” 既灵点头,道:“你想想,这场雨来之前和之后,谭府有什么变化?” 冯不羁不抱太多希望:“谭府这么大,天天那么多人走动,而今又让洪水淹了一气,乱七八糟的地方多了去了,哪那么好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4.第 64 章 此为防盗章, 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防盗时间为36小时。 谭云山没动筷也是这个原因,一想到那满地血水, 不成人形的皮囊, 他就吃不下任何东西了。 更要命的是, 这世上有件事, 叫后怕。 谭云山在当场看见尸体爆出血水的时候, 满心满眼只是震惊和冲击, 等到回来给爹和大哥讲的时候, 就觉出瘆得慌来,及至讲完,心底凉意终是酝酿成了层层恐惧,而那吃不下饭, 则彻底成了反胃恶心。 眼看着爹和大哥要吐,谭云山先一步告辞回房,这才逃过一劫。否则父子三人必然要一起翻江倒海,场面实在太过凶残。 不知哪个丫鬟在谭家二少的房内摆了一盘果子, 谭云山跟看见救星似的,进屋后立刻拿起一个放到鼻下用力嗅。清新芬芳的果香渐渐驱散了残留在记忆中的血腥恶臭, 终是让谭云山的胃里平静下来。 折腾一夜,躺到床榻上时,才觉出通体疲乏。他将果子放到枕边, 以巩固凝神定气之效, 后在似有若无的果香中, 慢慢闭上眼睛。 哪知道一闭上眼睛,那陈家花园中的场景便如走马灯般重现。爆裂的尸体,吓丢了魂的官差,手微微颤抖的仵作,险些话都说不利索的刘大人,以及,冷静的既灵 世上有没有妖这个事情可以重新商量,但这位既灵姑娘,绝对担得起一个“勇”字——即将会到周公的前一刻,谭云山还在不无钦佩地感慨。 槐城客栈,二楼客房。 店小二站在对着他托盘中饭菜眼泛渴望却又不住干呕的既灵面前,一脸纠结:“姑娘,你到底是想吃还是想吐啊” 想吃,他放下饭菜就走,想吐,那就趁早别糟践粮食了。 在矛盾中徘徊挣扎的既灵,最终认命:“不吃了,对不住。” 饭菜是她让人准备的,觉得折腾一夜,必然要好好填饱肚子,哪知一闻到菜味,尤其里面还有一个肉菜,她就后知后觉反胃起来。 她一个捉妖者被妖弄得食不下咽,谭云山却在见到血水时赫然有几分镇定,两相对比,真让自己汗颜——既灵回忆起陈宅中的场景,不无惭愧地想。 店小二不知既灵心思,只觉得从昨夜到今日,这位女客的所作所为都让人费解,便好奇道:“姑娘,你这好端端出去,湿漉漉回来,急吼吼要吃饭,送来了又不动。我多嘴问一句不该问的,你昨夜到底出去干吗了?” 既灵自然不可能从头到尾给他讲,但又没必要说谎话,于是黛眉微挑,半认真半玩笑道:“捉妖。” 果然,店小二一脸不信。 既灵也不在意,只让小二把饭菜撤下去之后再帮忙送几桶热水过来。 小二手脚麻利,热水很快送抵,既灵终于可以擦干净身体,连带着舒舒服服洗了个头,泡了个脚。 换上最后一套干净衣服的时候既灵虔诚祈祷,可千万别再掉水里了。 自打进这槐城,妖没捉到,光泡水了,如今手脚都是皱的,饶是风餐露宿惯了的她,也没遭过这罪,简直替自己心酸。 换好衣服,人却困了,既灵索性和衣而眠。 这一觉,就睡过了晌午。 昨日白天就没退的水,如今仍然没退,昨夜便停了的雨,倒一直停到现在。 既灵坐到窗边,于午后的带着潮气的微风里,思绪渐渐清明。 半柱香之后,收拾妥当的既灵背着包袱走出客房,扶着栏杆对下面大堂里正坐在柜面上的小二道:“店家,退房。” 小二百无聊赖地打着瞌睡,被这清亮一声唤精神了,立刻就近跳上没被淹的楼梯,噔噔噔跑上来:“姑娘,准备出城了?” 既灵把银子放到小二手里:“不,去城中。” 谭家在槐城正中,去那边,就相当于往槐城更深处扎了。 但小二不知道既灵的打算,只觉得这就是作大死,简直要语重心长了:“姑娘,雨虽然停了,但水一直不退,怎么看都是异像。老话说得好,天有变,地有灾,异像之中生祸害。你是外地人,我才对你说实话,这槐城,分明就是进了邪祟了。” 既灵原本只是敷衍着,左耳进右耳出,可听到最后小二那样笃定的语气,倒有些疑惑:“邪祟?你亲眼见着了?” 不料小二立刻拼命摇头:“要真见着我哪还有命站在这里和姑娘说话。”可否认完,他又稍稍凑近些,压低声音道,“但是有人见到了。” 既灵心里一紧,立刻问:“谁?” 小二对于成功勾起既灵的好奇颇为得意,压低的声音里染上一丝消息灵通的自豪:“城里的陈家死人了,结果县太爷带着仵作衙役赶过去的时候,刚要收尸,那尸体的骨头血肉五脏六腑就化成了血水,最后只留下一层皮。在场所有人都看见了,这事千真万确。你说这么邪性的事儿,能是人干的吗?” 既灵面上听得认真,心里却哭笑不得。还以为有什么新线索,敢情是这事儿。可转念又一想,夜里刚发生的事,而且知县肯定明令下面不许说了,竟还能半日便传到这客栈里,若不是槐城人嘴太快,就是店小二真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蓦地,既灵心下一动。 犹记得刚投宿时掌柜说过的,槐城人世代居住于此,所以各家各户间都认识相熟。现在想来,确是大实话。若再加上消息传播的速度如此之快,那恐怕整个槐城,都藏不下什么秘密 “小二,”既灵也不自觉压低声音,若是这会儿来个人,八成会以为这二位在谋划什么见不得光的事,“知道城中的谭员外家吗?” “当然,”小二想也不想,仿佛回答得慢一点都有损他刚刚塑造起来的消息灵通形象,“槐城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 既灵点点头,就知道自己问对人了:“能给我讲讲吗?” “讲什么?”小二终于有了点警觉。 既灵摆出一副坦荡神态,就好像只是随意聊聊闲话:“就他们家都有什么人啊,在槐城里名声如何啊,诸如此类。” 小二有些为难地皱起了脸:“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既灵未答,只伸手去包袱里掏了一锭银子,塞到对方手里。 小二悄无声息将银子揣进怀里:“其实为什么打听也不重要,既然你问了,那我就给你讲讲。” 既灵愈发欣赏他的“干脆利落”。 客栈里没人,掌柜也在屋里半睡不醒的休息,按理说就算站在走廊上讲也无妨,但毕竟是别人家的闲话,最终二人还是回到了既灵房间。 “其实谭家虽然是大户,但真讲起来也简单,”关好门,小二便知不无言了,“谭家世居槐城,祖祖辈辈都是城中富贵大户,但就是一直人丁不旺,五代单传,到了谭员外这一辈,终于有了两个儿子,不过嗨,是不是的,也说不清楚,反正现在两位少爷都还没娶亲,所以谭府上下就这么四位,其余便是家丁奴仆了。” “什么叫是不是的,也说不清楚?”既灵皱眉,听话最怕听半截,尤其小二还刻意在此处欲言又止,简直就像说书的偏要留个扣勾着你似的。 小二叹口气:“这种事情,你也知道嘛,就算传得再有鼻子有眼,毕竟是人家宅门里的事,咱们又没亲眼看见,哪能说得那么绝对,万一真说错了,那不成造孽了。” 既灵:“” 这家伙眼底分明都是“快点让我开始造孽吧”的隐隐兴奋。 “我见过两位公子,怎么说呢,确实都不太像谭老爷。”这时候就需要听众推波助澜了。 “不不,”果然,小二按捺不住,口沫飞溅起来,“谭家大少爷还是和谭老爷连相的,就那个眉眼啊,和谭老爷活脱脱一个模子刻的,只是身高随了谭夫人,所以乍看差别大。但谭二公子就不一样了,五官随了他娘,这还说得过去,可身量既没随爹又没随娘,那你说随了谁?” 既灵被绕得有点迷糊:“谁?” 小二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嫌弃:“亲爹呗。” “等等,”既灵总算觉出哪里不对,“大少爷身量高,是随了娘,那二少爷身量高,怎么就不是随娘了?而且二少爷和谭夫人五官不太像吧,如果非要说,反而是身量比较随。” “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小二满脸诧异,本以为既然打听谭家,那肯定是和谭家相识,或者起码是知道一二的,才会去进一步打听内里秘闻,哪知道这位别说秘闻了,连基本情况都不知道,“谭家二少爷不是谭夫人生的,是谭老爷逛青楼留下的风流种。” “”既灵给谭员外对谭云山的冷淡想过无数理由,却万没料到是这样。可就算娘亲出身不好,儿子总归是亲儿子啊。 小二自然听不见既灵心中所想,但接下来的话却恰好回应了她的疑惑:“说是谭老爷的种,但也是那青楼女子的一面之词,况且谭家祖上是出过进士的,也算书香门第,哪能让一个青楼女子进门,加上谭夫人娘家那边也颇有势力,人家不同意纳妾,后来谭员外没辙,就找了个外宅把那女子养起来了,直到生产之后,滴血验亲,才把这个儿子带回主宅。不过也就是谭家五代单传,儿子稀罕,要是谭夫人争气,生他五六七八个,谁还会认这个不清不楚的。” 虽然才相处一夜,且过程不甚愉快,但听别人这么讲谭云山,既灵还是有点不舒服:“不都滴血验亲了吗,还有什么不清不楚的。” 小二轻拍桌子:“怪就怪在这里。滴血验亲是没问题,但这二少爷越长越不像谭老爷啊,要说不像爹,像娘也成,可据说那个青楼女子细眉凤眼,娇小玲珑,谭二少从长相到身量都和她娘半点不像,于是谭老爷就没底了,哦,既不像我,也不像你娘,那总要随一个人吧。随谁?只能是哪个野男人了。” “那滴血验亲怎么解释?” “解释不了,但天天对着一张完全不像自己的脸,就是滴一碗血去验,验了是亲生,心里该犯嘀咕还是犯嘀咕。” 既灵明白店小二的意思。 下山两年半,她捉过的妖不少,但见过的人更多。别说谭云山的娘亲还不是明媒正娶,就算明媒正娶的夫人,若生出的孩子同爹娘一点不像,邻里街坊也会说三道四,听得多了,就算原本坚定的人都会动摇,何况谭老爷这种情况。 但这些不该让谭云山来背。 “他娘呢?”既灵忽然想到另外一个问题,“滴血验亲后,谭员外把儿子抱回去了,那儿子的娘呢?” “难产,”小二说到此处,也有些可怜那个女子,“据说本来身体就弱,结果疼了一天一夜才把孩子生出来。孩子刚哭第一声,她就走了。” 既灵心里酸楚,不知该说什么。 “唉,”小二一声长叹,“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对外说是谭家大少爷二少爷,但对内,估计还是就认那一个儿子。要不谭家这一辈应该排‘世’字,怎么大少爷叫谭世宗,二少爷就成了谭云山。” 既灵没想到连一个名字都有说道。 那要这么看,再结合小二说的,和她在谭家亲历的,谭员外对两个儿子的远近亲疏可再明显不过了。 等等,有个地方不对 “刚出生的时候哪里看得出长相和身量,而且滴血验亲也没问题,怎么就不给排字?”既灵越想越觉得说不通。 “最开始当然给排了,”小二的表情好似在说你急什么,我这正要讲,“云山只是小名,但后来越长越不像,干脆就改叫谭云山了。” 既灵感觉自己有点压不住火了,还能这么干? “哪有养着养着给人改名的道理,真要不当自己儿子,赶出去算了,还天天听着人家叫‘爹’,占便宜啊!” 小二总觉得对面的姑娘下一刻就要跳起来挠他,连忙缓声道:“我听我们掌柜的说,这里面是有蹊跷的。其实六七岁的时候模样已经能看出不像了,然后个子也一个劲儿往上窜,谭老夫人,就是谭员外他娘,那会儿还在呢,真的打算让谭员外把人赶出去了,后来不知怎么的,又不赶了,还好吃好喝养着,不过自那以后,名字就改了,再不许用‘世’字,大名就叫谭云山。” 峰回路转得太快,既灵有点蒙:“怎么就不赶了?” “不知道,”小二也摇头,“所以说这事儿蹊跷呢。” 难得碰上个乐于打听也愿意说闲话的,却不料越聊越迷糊,原本的疑问是解开了,更多的新疑问又冒了出来。和小二一起往楼下走的时候,既灵有点后悔自己的多事。 小二见她眉头深锁,便宽慰道:“姑娘,我不知道你和谭家有什么交情,但这事儿呢,其实你也不用太过在意,毕竟人家谭二少都想得开,一天天该吃吃该喝喝该乐乐,和谭夫人还有大少爷的关系也处得还行,过的日子要和我们这些苦人比,那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真不用谁可怜。谭员外就更不用说了,现在还养着外宅呃,这话你就当没听过啊,千万千万。” 既灵看着小二硬生生把话咽回去的懊恼样,终于露出午后苏醒后的第一丝笑。 显然,二少爷的来历已成槐城人茶余饭后的消遣,只要背着谭家人,可以随便聊,但谭员外眼下这方外宅,估计就是秘密了,没准知情人还被谭员外封了口,这一时说走了嘴,就比较尴尬了。 既灵不关心谭员外的风月事,故而全当没听见,足下一点,轻盈跳入漂在正堂中的木盆——半块碎银子,这盆现在归她了。 “姑娘千万小心——”店小二不知她要去哪里,但对于出手大方的客人,总是要送上一些叮嘱。 既灵背对着他挥挥手,而后光洁瓷盘浸入水中,开拨。 经过一夜,既灵的划船技术已十分熟练,加上无风无雨又是顺流,很快便抵达谭家。 这一次小厮没再通禀,直接毕恭毕敬引既灵入宅。 仍是后院,仍是茶厅,仍是谭云山。 雨虽停,天未晴,茶厅依然昏暗,故而同昨夜一样,燃着烛火。谭家二少爷则手执书卷,于摇曳光影中聚精会神地看,身心皆沉入其中,时不时还啧啧有声,不知道的以为他微灯苦读准备考状元呢。结果见到既灵后,他立刻起身相迎,并随手将书扣于桌案,封皮上五个大字也由此现于灯下——奇妖异人传。 经过与店小二的一番“探秘”,再见到谭云山,既灵的心里就多少起了变化,起码凶是凶不起来了:“怎么看起这种书了?” 谭云山已经准备好了接受既灵的无情嘲讽,不想嘲讽确实有那么一点,但也是和颜悦色的,竟还能听出点温柔,颇为意外:“知己知彼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5.第 65 章 此为防盗章, 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防盗时间为36小时。  事情要从二十年前, 谭云山出生讲起。 谭云山出生在谭员外为那青楼女子置办的外宅里, 落地刚哭一声,娘亲便去了, 谭员外一面吩咐人料理其后事, 一面将谭云山匆匆抱回谭家主宅——一来,刚出生的婴孩急需乳母照料,二来,谭老夫人还等着抱二孙子呢。 谭员外回到谭府时, 夜幕已至,他因心中急切,抱着谭云山迈进谭府朱红大门时,被门槛绊了一下。万幸他抱得稳, 但这一踉跄总归让怀抱颠簸, 因而襁褓中熟睡的谭云山骤然惊醒,大哭不止。 就在这个时候, 天边忽然落下一颗星辰,那星辰同寻常泛着银光的落星不同,竟在陨落中划出一道赤色星迹。然而很快,更让谭员外惊愕的事情发生了, 那赤星非但没有越来越远, 反而越来越近, 就向冲着谭府坠过来似的。 彼时的谭员外站在谭府前院, 呆若木鸡地仰着头,动也不敢动,最终眼睁睁看着那赤色星辰落进正堂身后偏西面的中庭花园。 一切都只发生在瞬间,且那赤星虽亮,却落得悄无声息,怀中的谭云山又仍在大哭,谭员外终是回过神,先按下疑虑,快步将谭云山抱往后宅。 然而看见这颗落星的不止谭员外一人。 早在后宅等候多时的谭老夫人c谭夫人与叫来给孩子看生辰八字的神婆都清清楚楚瞅见了落星,于是当谭老夫人抱着孙儿稀罕不够时,神婆非常煞风景地说了一句——赤星落,家道殁。 神婆都不用再看生辰八字,笃定地说,这个婴孩就是灾星,谭员外抱着它回来,那就是把灾星请进了宅。 谭家五代单传,对这个二宝贝不知盼了多久,哪是神婆一句话能左右的,故而谭老夫人和谭员外都非常生气,轰走了神婆,权当没听过那些浑话,谭云山则交由谭夫人和乳母照料。 一晃到了十四年前,也就是谭云山六岁的时候,适逢中秋,谭员外和谭夫人在梨花亭中赏月,左右伺候的丫鬟家仆忽地纷纷软倒,就地酣睡,而后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翩然而至。那老者仙衣飘飘,乘清风,踏云彩,自是神仙无异。 他告知二人,谭云山出生那年落在谭府的赤星名曰赤霞星,不仅不会带来灾祸,反倒会福荫谭家,保家宅安宁,助财运亨通,佑谭家子嗣,而谭云山也不是什么灾星转世,之所以与赤霞星一同进门,皆因此子有仙缘,换句话说,正因为谭员外抱了谭云山回来,赤霞星才愿意落进谭府,所以赤霞星要诚心供奉,谭云山也要好生照顾。 对于谭员外和谭夫人来讲,好生照顾谭云山自不必说,但那赤霞星要如何供奉? 仙人并未故弄玄虚,直言相告,赤霞星本体就落于梨亭旁的古井之中,所谓供奉,无需跪拜上香,吃水亦可照常,只要切记,万不可能让井干涸,一旦井干,谭府将永无宁日。 仙人翩然而来,又翩然而去,走时还提点一句,说云山这两个字好,踏云望山,有仙气。 “自那以后,我和夫人商量索性就不再排‘世’,把云山用作小儿的正名,同时在府内别处新开水井,吃用皆从新井中取。” 一口气说了太多,终于告一段落,谭老爷忙喝了几口已半温不热的茶。 谭夫人由始至终安静端坐,神色平和,仿佛谭员外的“梨亭仙梦”和听众们一脸的“竟是如此”同她没半点关系,及至此刻,谭员外将茶碗放下,这位当家夫人才终于有了长久以来的第一个动作——不疾不徐拿起茶壶,亲手给谭员外续上新茶。 新茶注入茶碗中,响起清脆水声,却衬得茶厅更为寂静。 谭云山神情自然,只目光有一霎的飘远,似思索了些什么,但很快重新清明,仿佛这个离奇的仙梦于他不过一句“哦,原来如此”。 既灵与他正相反,一双好看的黛眉皱成了崎岖山川,无数疑问在眼底涌动,这个还没想通,那个又冒出来,闹成一团乱麻。 冯不羁是这里知之最少的,在此之前别说什么古井c仙缘c赤霞星c神仙老头,就连谭云山并非谭夫人所生都不清楚,但也正因如此,谭员外说什么,他就听什么,虽有惊诧讶异,可毕竟那是别人家事,他无权置喙,故而思绪一直跟着谭员外的讲述走,这会儿谭员外停了话头,他便很自然对最直观的疑惑发问:“仙人不是说吃水可照常吗,为何还要新开别井?” 谭员外刚端起夫人心续的茶,闻言又放下,叹道:“说是照常,我们哪里敢多吃,万一井水干涸,那可是大罪!所以自那以后府内每日只在此井中取一桶水,其余皆用新井。” 冯不羁懂谭员外的心思了。只取一桶,象征性地“照常吃水”,既不算违背仙旨,又免去了井水干涸之忧——虽然这忧虑更像是他的庸人自扰。 “二位法师现在应明白我为何阻拦填井了,不是我不想捉妖,实在是这井填不得”谭员外正恳切解释,忽然灵光一闪,开了窍,“这样说来,那妖怪别处不躲偏躲在这井里,会不会就是为了井中的赤霞星?” 仙人口中的“赤霞星本体”究竟是何模样,谭员外压根儿没见过,但这并不妨碍他思索着其中的因果关联。 冯不羁重重叹口气:“应该就是了。” 从前的谭府被淹,皆因地势偏低,且都是发生在雨水比较集中的节气,淹水状况也和周围邻里一同起落;但重修后的谭府被淹,是从二十年前赤霞星落入谭家之后开始的,而且已明显高于周围邻里的宅院,却仍是被淹最严重的那个,甚至于周围没被淹,谭府也要进水,这显然就说不通了,唯一的解释只能是蛰伏于附近的应蛇感应到仙物之气,故而才开始施妖法作乱,企图顺水潜入谭府,夺取仙物。这也解释了为何近二十年的槐城,洪灾频现。 不过为何应蛇二十年来都没有成功,偏这次成了呢? 冯不羁理解很多事情并非一蹴而就,是需要耐心经营多年方得圆满的,但放在应蛇寻赤霞这件事上当然他并不是同情应蛇,只是再伤元气那也是个上古妖兽,为潜入一户寻常人家竟需苦苦努力二十年,会不会太艰辛了? 冯不羁的疑问,也是既灵的疑问,但既灵的疑问,又远不止这些。 她相信谭员外说的是实话,可这实话与她从店小二口中听来的相比,又好似少了些耐人寻味的细节。 比如滴血验亲,这个在小二叙述里刻意强调的事情,谭员外只字未提。再比如随着谭云山长得越来越不像谭员外,在小二的口中,谭老夫人是想要把谭云山逐出家门的,只是后来因故放弃,单是给谭云山改了名字。如果这个“故”就是谭员外口中的梨亭仙梦,那完全解释得通,毕竟神仙都开口了,就算谭云山长成隔壁陈家人的模样,谭员外也是要好生抚养的,但这个“谭员外心中没底,谭老夫人更是想将谭云山赶出去”的说法,在谭员外的讲述里也没有只言片语。 既灵不知道究竟是小二“添油加醋”,还是谭员外“避而不谈”,更郁闷的是还无法求证。总不能直截了当问“你当年到底有没有滴血验亲”吧?谭员外会难堪是其次,她更不想见到谭云山受伤。 这是相识以来,既灵第一次希望谭云山就那样漫不经心c懒散怡然下去。 轻轻深呼吸,既灵暗自压下其他,只问与眼前相关的事:“员外,既然那井有如此玄机,为何不一早告诉我们?若讲了,我们定会理解,何至于在井边闹得那样不快。” “就是,”冯不羁对既灵的说法深以为然,“如果不是夫人派丫鬟来传话,说不定我们现在还争得脸红脖子粗呢!” “这唉,都怪我,”谭员外懊恼道,“是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冯不羁瞪大眼睛:“井里有仙物这种事还能忘?!” 谭员外对冯不羁的“敬畏”似乎已成习惯,后者声音稍微大一点,他都有点心虚。 眼见着谭员外一肚子话被生生吓得卡在嘴边,既灵哭笑不得,准备说两句软话缓和一下同行给老员外造成的压迫感,却不料谭夫人比她更快一步开口。 “法师莫急。” 谭夫人的声音不高,却语调沉稳,短短四字,乍听淡定从容,有正房大奶奶的气度,细品,却藏着一丝不悦。 冯不羁性子直,但并不迟钝,一听就觉出人家夫人对于自己的一惊一乍不高兴了,耸耸肩,闭嘴。 谭夫人对他的安静不置可否,反而将目光投向既灵这边,就像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只是给既灵这一位法师解释似的。 “仙人离去前,言明此番相见及其赤霞星等相关,除非机缘到来,否则万不可同第三人讲,讲了便是泄露天机,我与老爷性命难保。” 既灵最后一丝对谭夫人威严气势的感慨心绪也被这莫名其妙的神仙给拉了过去,至此,她心里只剩下气愤:“讲了就要性命不保?这世上哪有如此不讲理的事情。如果真怕泄露天机,那他别下来讲这些有的没的不就好了!” 冯不羁频频点头,简直不能更赞同。 谭夫人没料到女法师比男法师火气更大,更要命的是她骂的是神仙,饶是从容如谭夫人,也有些坐不住,连忙出声阻止:“法师可别这样讲。赤霞星落于谭府,是谭家的福气,我们千恩万谢都来不及。” 既灵理解谭夫人的顾虑,但越理解,越觉得那神仙不是东西。 毫无预警,一直安静着的谭云山忽然说话,清朗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淡然悠哉,仿佛他要说的不过是无关紧要的闲话。 然而他问的是:“娘,何时才算机缘到?” 这不是既灵第一次听谭云山喊“娘”,但不久前谭老爷才刚当着她和冯不羁的面把谭云山亲娘是青楼女子的事明明白白道来,换做别人,心里多少要有一些疙瘩,可谭云山这一声自然亲昵,同先前既灵听过的数次相比,竟无一分变化。 神奇的是谭夫人也没变化,看向这个儿子的眼神一如往常亲切和蔼:“娘当时也这样问,仙人的回答只有四个字,万不得已。” “那现在的确是到了时机,”谭云山自顾自点头沉吟,片刻后,忽又抬头,眼底重新染上一丝担忧,“虽说到了时机,可守了这么多年的秘密一讲就讲给了我们三人听,会不会被神仙怪罪知道的人太多了?” 谭夫人缓缓道:“放心,神仙说一旦机缘到了,怎么讲,讲给多少人听,随我们。只要谨遵两条,一,不可说谎,二,必须要你过来一起听。” 谭云山怔住:“我?” 谭夫人点头,浅淡笑容抚平眼角皱纹,却抚不进眼底:“没法子,你有仙缘,天注定的。” 谭云山笑一下,不言语了。 见这边说完,谭员外才对着既灵和冯不羁重新开口,语带诚恳:“该说的不该说的我们都如实讲给二位法师了,现恳请两位法师,能不能再想些其他的捉妖法子?” 显然,谭员外对于眼下究竟是不是神仙说的“机缘”,远没有谭夫人那样胸有成竹,但说都说了,自然就必须保住井不可了,否则秘密没守住,井再被填了,他真就只剩下死的心了。 冯不羁有点同情这位老员外了,上有神仙恐吓,下有夫人压迫,活脱脱一个惨字。 他询问似的看既灵。 既灵思索片刻,点了头。 两位捉妖者达成一致,这话才好对主人家讲—— “员外放心吧,我们另想它法。” 谭员外如释重负,自茶厅叙话后,终于第一次长舒口气。 既灵死了填井的心,开始另做打算,不过新法子尚未有端倪,倒想起另外一件事,因是闲事,也就随意问了一嘴:“既然仙人现身梨花亭确有其事,为何员外与夫人要将之唤作梨亭仙‘梦’呢?” 既灵想得简单,梦者,虚幻也,如果确有此事,叫“梨亭仙遇”岂不是更合适? 谭员外被问得愣住,下意识看自家夫人,谭夫人从容接下,轻笑回答:“说出去都没人信的事,又不知何时才会等来机缘,不如当做一场梦;再者,唤作‘梦’,也方便提及此事,就像刚刚我让丫鬟去传话,难不成她要当着所有下人的面问,老爷,你还记得那年在梨花亭下遇见的神仙吗?” 谭夫人的回答很有道理,再计较的人,也挑不出一处错。 可就是太无可挑剔了,带着一股子“我这回答你满意吗”的高傲,就像她刚刚让冯不羁“莫急”一样,听得人心里别扭。 可人家笑着,既灵也只能回以干巴巴的笑容,然后自己憋闷。 达成了“不能填井”的共识,这场茶厅叙话便结束了,谭员外c谭夫人无法给捉妖出谋划策,秉着“不添乱即可”的原则,回屋歇息,并在临走时很痛快地表示,如果需要空出谭府,他们不介意二度离家避难。 既灵看着恨不能马上空出谭府的二位,破天荒说了讥讽话,大意是还没想好新的捉妖法,不知是否需要外出躲避,但如果二位太过担心,现下就走也无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6.第 66 章 此为防盗章,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 防盗时间为36小时。 谭夫人听到一半就觉得不舒服, 起身回屋, 剩下谭员外和谭大少, 听是听完了, 只是刚吃下的早饭有点往上翻涌的趋势。 谭云山没动筷也是这个原因, 一想到那满地血水,不成人形的皮囊, 他就吃不下任何东西了。 更要命的是,这世上有件事,叫后怕。 谭云山在当场看见尸体爆出血水的时候, 满心满眼只是震惊和冲击, 等到回来给爹和大哥讲的时候,就觉出瘆得慌来, 及至讲完, 心底凉意终是酝酿成了层层恐惧,而那吃不下饭, 则彻底成了反胃恶心。 眼看着爹和大哥要吐,谭云山先一步告辞回房,这才逃过一劫。否则父子三人必然要一起翻江倒海,场面实在太过凶残。 不知哪个丫鬟在谭家二少的房内摆了一盘果子,谭云山跟看见救星似的, 进屋后立刻拿起一个放到鼻下用力嗅。清新芬芳的果香渐渐驱散了残留在记忆中的血腥恶臭, 终是让谭云山的胃里平静下来。 折腾一夜, 躺到床榻上时,才觉出通体疲乏。他将果子放到枕边,以巩固凝神定气之效,后在似有若无的果香中,慢慢闭上眼睛。 哪知道一闭上眼睛,那陈家花园中的场景便如走马灯般重现。爆裂的尸体,吓丢了魂的官差,手微微颤抖的仵作,险些话都说不利索的刘大人,以及,冷静的既灵 世上有没有妖这个事情可以重新商量,但这位既灵姑娘,绝对担得起一个“勇”字——即将会到周公的前一刻,谭云山还在不无钦佩地感慨。 槐城客栈,二楼客房。 店小二站在对着他托盘中饭菜眼泛渴望却又不住干呕的既灵面前,一脸纠结:“姑娘,你到底是想吃还是想吐啊” 想吃,他放下饭菜就走,想吐,那就趁早别糟践粮食了。 在矛盾中徘徊挣扎的既灵,最终认命:“不吃了,对不住。” 饭菜是她让人准备的,觉得折腾一夜,必然要好好填饱肚子,哪知一闻到菜味,尤其里面还有一个肉菜,她就后知后觉反胃起来。 她一个捉妖者被妖弄得食不下咽,谭云山却在见到血水时赫然有几分镇定,两相对比,真让自己汗颜——既灵回忆起陈宅中的场景,不无惭愧地想。 店小二不知既灵心思,只觉得从昨夜到今日,这位女客的所作所为都让人费解,便好奇道:“姑娘,你这好端端出去,湿漉漉回来,急吼吼要吃饭,送来了又不动。我多嘴问一句不该问的,你昨夜到底出去干吗了?” 既灵自然不可能从头到尾给他讲,但又没必要说谎话,于是黛眉微挑,半认真半玩笑道:“捉妖。” 果然,店小二一脸不信。 既灵也不在意,只让小二把饭菜撤下去之后再帮忙送几桶热水过来。 小二手脚麻利,热水很快送抵,既灵终于可以擦干净身体,连带着舒舒服服洗了个头,泡了个脚。 换上最后一套干净衣服的时候既灵虔诚祈祷,可千万别再掉水里了。 自打进这槐城,妖没捉到,光泡水了,如今手脚都是皱的,饶是风餐露宿惯了的她,也没遭过这罪,简直替自己心酸。 换好衣服,人却困了,既灵索性和衣而眠。 这一觉,就睡过了晌午。 昨日白天就没退的水,如今仍然没退,昨夜便停了的雨,倒一直停到现在。 既灵坐到窗边,于午后的带着潮气的微风里,思绪渐渐清明。 半柱香之后,收拾妥当的既灵背着包袱走出客房,扶着栏杆对下面大堂里正坐在柜面上的小二道:“店家,退房。” 小二百无聊赖地打着瞌睡,被这清亮一声唤精神了,立刻就近跳上没被淹的楼梯,噔噔噔跑上来:“姑娘,准备出城了?” 既灵把银子放到小二手里:“不,去城中。” 谭家在槐城正中,去那边,就相当于往槐城更深处扎了。 但小二不知道既灵的打算,只觉得这就是作大死,简直要语重心长了:“姑娘,雨虽然停了,但水一直不退,怎么看都是异像。老话说得好,天有变,地有灾,异像之中生祸害。你是外地人,我才对你说实话,这槐城,分明就是进了邪祟了。” 既灵原本只是敷衍着,左耳进右耳出,可听到最后小二那样笃定的语气,倒有些疑惑:“邪祟?你亲眼见着了?” 不料小二立刻拼命摇头:“要真见着我哪还有命站在这里和姑娘说话。”可否认完,他又稍稍凑近些,压低声音道,“但是有人见到了。” 既灵心里一紧,立刻问:“谁?” 小二对于成功勾起既灵的好奇颇为得意,压低的声音里染上一丝消息灵通的自豪:“城里的陈家死人了,结果县太爷带着仵作衙役赶过去的时候,刚要收尸,那尸体的骨头血肉五脏六腑就化成了血水,最后只留下一层皮。在场所有人都看见了,这事千真万确。你说这么邪性的事儿,能是人干的吗?” 既灵面上听得认真,心里却哭笑不得。还以为有什么新线索,敢情是这事儿。可转念又一想,夜里刚发生的事,而且知县肯定明令下面不许说了,竟还能半日便传到这客栈里,若不是槐城人嘴太快,就是店小二真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蓦地,既灵心下一动。 犹记得刚投宿时掌柜说过的,槐城人世代居住于此,所以各家各户间都认识相熟。现在想来,确是大实话。若再加上消息传播的速度如此之快,那恐怕整个槐城,都藏不下什么秘密 “小二,”既灵也不自觉压低声音,若是这会儿来个人,八成会以为这二位在谋划什么见不得光的事,“知道城中的谭员外家吗?” “当然,”小二想也不想,仿佛回答得慢一点都有损他刚刚塑造起来的消息灵通形象,“槐城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 既灵点点头,就知道自己问对人了:“能给我讲讲吗?” “讲什么?”小二终于有了点警觉。 既灵摆出一副坦荡神态,就好像只是随意聊聊闲话:“就他们家都有什么人啊,在槐城里名声如何啊,诸如此类。” 小二有些为难地皱起了脸:“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既灵未答,只伸手去包袱里掏了一锭银子,塞到对方手里。 小二悄无声息将银子揣进怀里:“其实为什么打听也不重要,既然你问了,那我就给你讲讲。” 既灵愈发欣赏他的“干脆利落”。 客栈里没人,掌柜也在屋里半睡不醒的休息,按理说就算站在走廊上讲也无妨,但毕竟是别人家的闲话,最终二人还是回到了既灵房间。 “其实谭家虽然是大户,但真讲起来也简单,”关好门,小二便知不无言了,“谭家世居槐城,祖祖辈辈都是城中富贵大户,但就是一直人丁不旺,五代单传,到了谭员外这一辈,终于有了两个儿子,不过嗨,是不是的,也说不清楚,反正现在两位少爷都还没娶亲,所以谭府上下就这么四位,其余便是家丁奴仆了。” “什么叫是不是的,也说不清楚?”既灵皱眉,听话最怕听半截,尤其小二还刻意在此处欲言又止,简直就像说书的偏要留个扣勾着你似的。 小二叹口气:“这种事情,你也知道嘛,就算传得再有鼻子有眼,毕竟是人家宅门里的事,咱们又没亲眼看见,哪能说得那么绝对,万一真说错了,那不成造孽了。” 既灵:“” 这家伙眼底分明都是“快点让我开始造孽吧”的隐隐兴奋。 “我见过两位公子,怎么说呢,确实都不太像谭老爷。”这时候就需要听众推波助澜了。 “不不,”果然,小二按捺不住,口沫飞溅起来,“谭家大少爷还是和谭老爷连相的,就那个眉眼啊,和谭老爷活脱脱一个模子刻的,只是身高随了谭夫人,所以乍看差别大。但谭二公子就不一样了,五官随了他娘,这还说得过去,可身量既没随爹又没随娘,那你说随了谁?” 既灵被绕得有点迷糊:“谁?” 小二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嫌弃:“亲爹呗。” “等等,”既灵总算觉出哪里不对,“大少爷身量高,是随了娘,那二少爷身量高,怎么就不是随娘了?而且二少爷和谭夫人五官不太像吧,如果非要说,反而是身量比较随。” “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小二满脸诧异,本以为既然打听谭家,那肯定是和谭家相识,或者起码是知道一二的,才会去进一步打听内里秘闻,哪知道这位别说秘闻了,连基本情况都不知道,“谭家二少爷不是谭夫人生的,是谭老爷逛青楼留下的风流种。” “”既灵给谭员外对谭云山的冷淡想过无数理由,却万没料到是这样。可就算娘亲出身不好,儿子总归是亲儿子啊。 小二自然听不见既灵心中所想,但接下来的话却恰好回应了她的疑惑:“说是谭老爷的种,但也是那青楼女子的一面之词,况且谭家祖上是出过进士的,也算书香门第,哪能让一个青楼女子进门,加上谭夫人娘家那边也颇有势力,人家不同意纳妾,后来谭员外没辙,就找了个外宅把那女子养起来了,直到生产之后,滴血验亲,才把这个儿子带回主宅。不过也就是谭家五代单传,儿子稀罕,要是谭夫人争气,生他五六七八个,谁还会认这个不清不楚的。” 虽然才相处一夜,且过程不甚愉快,但听别人这么讲谭云山,既灵还是有点不舒服:“不都滴血验亲了吗,还有什么不清不楚的。” 小二轻拍桌子:“怪就怪在这里。滴血验亲是没问题,但这二少爷越长越不像谭老爷啊,要说不像爹,像娘也成,可据说那个青楼女子细眉凤眼,娇小玲珑,谭二少从长相到身量都和她娘半点不像,于是谭老爷就没底了,哦,既不像我,也不像你娘,那总要随一个人吧。随谁?只能是哪个野男人了。” “那滴血验亲怎么解释?” “解释不了,但天天对着一张完全不像自己的脸,就是滴一碗血去验,验了是亲生,心里该犯嘀咕还是犯嘀咕。” 既灵明白店小二的意思。 下山两年半,她捉过的妖不少,但见过的人更多。别说谭云山的娘亲还不是明媒正娶,就算明媒正娶的夫人,若生出的孩子同爹娘一点不像,邻里街坊也会说三道四,听得多了,就算原本坚定的人都会动摇,何况谭老爷这种情况。 但这些不该让谭云山来背。 “他娘呢?”既灵忽然想到另外一个问题,“滴血验亲后,谭员外把儿子抱回去了,那儿子的娘呢?” “难产,”小二说到此处,也有些可怜那个女子,“据说本来身体就弱,结果疼了一天一夜才把孩子生出来。孩子刚哭第一声,她就走了。” 既灵心里酸楚,不知该说什么。 “唉,”小二一声长叹,“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对外说是谭家大少爷二少爷,但对内,估计还是就认那一个儿子。要不谭家这一辈应该排‘世’字,怎么大少爷叫谭世宗,二少爷就成了谭云山。” 既灵没想到连一个名字都有说道。 那要这么看,再结合小二说的,和她在谭家亲历的,谭员外对两个儿子的远近亲疏可再明显不过了。 等等,有个地方不对 “刚出生的时候哪里看得出长相和身量,而且滴血验亲也没问题,怎么就不给排字?”既灵越想越觉得说不通。 “最开始当然给排了,”小二的表情好似在说你急什么,我这正要讲,“云山只是小名,但后来越长越不像,干脆就改叫谭云山了。” 既灵感觉自己有点压不住火了,还能这么干? “哪有养着养着给人改名的道理,真要不当自己儿子,赶出去算了,还天天听着人家叫‘爹’,占便宜啊!” 小二总觉得对面的姑娘下一刻就要跳起来挠他,连忙缓声道:“我听我们掌柜的说,这里面是有蹊跷的。其实六七岁的时候模样已经能看出不像了,然后个子也一个劲儿往上窜,谭老夫人,就是谭员外他娘,那会儿还在呢,真的打算让谭员外把人赶出去了,后来不知怎么的,又不赶了,还好吃好喝养着,不过自那以后,名字就改了,再不许用‘世’字,大名就叫谭云山。” 峰回路转得太快,既灵有点蒙:“怎么就不赶了?” “不知道,”小二也摇头,“所以说这事儿蹊跷呢。” 难得碰上个乐于打听也愿意说闲话的,却不料越聊越迷糊,原本的疑问是解开了,更多的新疑问又冒了出来。和小二一起往楼下走的时候,既灵有点后悔自己的多事。 小二见她眉头深锁,便宽慰道:“姑娘,我不知道你和谭家有什么交情,但这事儿呢,其实你也不用太过在意,毕竟人家谭二少都想得开,一天天该吃吃该喝喝该乐乐,和谭夫人还有大少爷的关系也处得还行,过的日子要和我们这些苦人比,那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真不用谁可怜。谭员外就更不用说了,现在还养着外宅呃,这话你就当没听过啊,千万千万。” 既灵看着小二硬生生把话咽回去的懊恼样,终于露出午后苏醒后的第一丝笑。 显然,二少爷的来历已成槐城人茶余饭后的消遣,只要背着谭家人,可以随便聊,但谭员外眼下这方外宅,估计就是秘密了,没准知情人还被谭员外封了口,这一时说走了嘴,就比较尴尬了。 既灵不关心谭员外的风月事,故而全当没听见,足下一点,轻盈跳入漂在正堂中的木盆——半块碎银子,这盆现在归她了。 “姑娘千万小心——”店小二不知她要去哪里,但对于出手大方的客人,总是要送上一些叮嘱。 既灵背对着他挥挥手,而后光洁瓷盘浸入水中,开拨。 经过一夜,既灵的划船技术已十分熟练,加上无风无雨又是顺流,很快便抵达谭家。 这一次小厮没再通禀,直接毕恭毕敬引既灵入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7.第 67 章 此为防盗章, 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 防盗时间为36小时。 今日不知何故,水不退,雨却弱了, 与半月以来截然不同的反常让已被水患折磨多时的谭家更为惊恐, 从上到下皆早早回屋闭门, 自然也没人去管二少爷四处乱晃。 谭云山理解家里甚至是全城的人心惶惶, 但理解,却无法同感。 他不相信这世上有鬼。 什么水鬼c水妖c婴灵索命, 不过是人云亦云自己吓唬自己罢了, 至于暴雨致洪,更是屡见不鲜的天灾, 只不过槐城自古风调雨顺,突然来这么一下, 祖祖辈辈平顺惯了的槐城人根本不知如何应对,遑论从容泰然。 但谭云山不这么看。 既然洪灾已成,大家都没什么好的法子只能等老天爷放晴, 那与其惶惶度日,不如找点乐子——比如, 街市上可以游船了哟嗬! 自水患发生, 槐城的几个大户人家就纷纷添置小船, 以便万一白天水也不退, 好方便下人出入办事, 采买衣食应用。谭家也如此, 几只小船就绑在侧门前,备不时之需。不过那洪水一直是夜里涨,白天退,所以几只小船也就没有被真正启用过。 谭家下人对此很庆幸,毕竟都没水上经验,万一中途翻了,翻在水浅处还好说,若翻在水深处,再不幸遇上水鬼往下一拖简直想想都要命。 下人们哪里知道,他们避之不及的“水上行”却是自家二少觊觎多时的“逍遥游”。 试想,于小船中悠然而坐,顺水而漂,两侧尽是往日里熟悉的铺子门苑,却又在水影映衬下别有一番景致,何等趣味盎然! 谭云山耐着性子等,终于等到今夜,水未退,雨且绵,简直广阔天地任君翱翔。于是一入夜,待谭宅归于静谧,他便蹑手蹑脚去了侧门,放开小船,随波逐流。 起先一切都如想象般美好,小船徐徐,小雨淅淅,熟悉的景致在夜色水影中有种新鲜的别样美。可惜小船不知怎么,自侧门出发,绕着谭府漂了一圈,竟就在朱红大门前停住了,谭云山连屁股都还没坐热呢。 片刻的讶异后,谭云山就想明白了。他家处于槐城的城中央,乃地势最低处,也是此番暴雨受灾最严重的几户人家之一,四面八方的水都往他家这边涌,若想去别处,那就等同于逆流而行了,除非划船,否则可不就得原地打转。 可是一旦费力划船,这“游”就“逍遥”不起来了,和谭云山一贯追求的淡然风雅着实相冲,故思来想去,既船不能漂,那就躺下来看天吧,躺于船中随风轻荡,也不失为风雅之趣。 怕是老天也被谭云山的“执着”感动,今夜难得云雾微亮,透出一丝天光。 谭云山就这么看着,陶醉于天地自然之美,乃至细碎雨丝落到脸上,都觉得像温柔轻抚,怡然惬意。 然后 莫名其妙的大钟就砸下来了。 小船被砸翻之前,谭云山还在想,钟是好钟,硕大恢弘,就是这周身的银光,实在凛冽寒冷,若是金光,便温暖中带着一丝佛性,完美无缺了。 既灵自吟完净妖咒,便进入待战状态,目不转睛地紧盯净妖铃,直待恶妖被砸,现出原形。 简陋小船在净妖铃的重砸之下轰然碎裂倾覆,船中黑影只一闪,便转瞬被洪水吞没,速度之快根本让人来不及看轻面貌。 既灵立刻抬手,只见浮在半空的净妖铃瞬间缩回小巧原貌,咻地回到既灵手中。净妖铃沾手的一刹那,既灵马上将之握紧,目光定定盯着“妖物”落水的地方搜寻,生怕错过一丝波纹——若是让这妖物逃走,又不知要再等上几天。 有了! 既灵不易察觉地眯了一下眼睛,死死盯着距离“妖物”翻船处约两尺远的水面,灿若星辰的眸子里射出锐利的光。 与旁处的平缓不同,那一处水面正源源不断涌起无声水泡,分明有“活物”在水下! 刻不容缓,既灵重新吟起净妖咒,准备让净妖铃进行二次攻击,绝不能让“妖物”跑 哗啦—— 突来的水声打断了既灵思绪。 那原本涌着泡泡的水面竟冒出一颗头。 既灵吓了一跳,但又直觉大喝:“你给我” “你给我站在那里不要动,更不许跑——” 很好,妖怪抢了她的白,且语气斩钉截铁,意愿赤诚强烈到底谁捉谁啊! 哎? 妖头成功喝住了她还不满足,竟吭哧吭哧向她这边游过来了?! 人在船中卧,钟从天上来。 谭云山的闲情逸致只到看见大钟,等翻船,混着沙子烂草的泥水呛进口鼻,他就再君子如玉,也没法微微一笑,云淡风轻了。 好在他从小爱在护城河边玩,家里人又不大管,练就一身过得去的水性,很快掌握好平衡,脚下一蹬,浮出水面,继而就看见不远处的大槐树底下有个清瘦人影。方圆十几丈就这么一位不速之客,且她手上还隐隐闪着似曾相识的光,要不是罪魁祸首,谭云山把这一城水都喝了! 没一会儿,谭云山就游到了大槐树底下,果然,看似浮在水面的人其实是踩在木盆里的,抬头再往上看,还披着蓑衣,必然是人无疑,这也是他半点没犹豫就敢奔过来的原因呃,终于把目光移到罪魁祸首脸上的谭云山愣住,一肚子控诉之词在嗓子眼里打个转,最终硬是化为一句谦逊有礼的—— “姑娘为何毁我船?” “妖头”虽然因为泥水浸泡狼狈不堪,但温雅俊逸的容貌仍依稀可辨,让人很难心生恶感,加之声音温润如山涧泉,仿佛有一种天然的亲切,纵是阅妖无数的既灵也不自觉地想和他说多两句话。 当然更重要的是,“妖头”已经漂到自己身边了,浮屠香却依然飘向小船沉没之地。 既灵蹲下来,将已经快要烧完的浮屠香贴近“妖头”,香缕依旧对此物丝毫不感兴趣,坚定而执着地越过它的头顶,奔赴心仪之处。 “姑娘,在下还活着,上香是不是早了点?” “妖头”还挺贫。 既灵知道自己看走眼了,水中分明是一无辜男子。她有点后悔自己的鲁莽,自然也生出歉意:“对不住,我以为你是妖怪。” 谭云山这辈子没受过如此重视,以及,如此打击:“在下像妖?” 既灵觉得这也不能全怪自己:“你躺在船中,我距离远没看清楚,但想也知道,哪有人会在这种天气里出来游船?” 嗯,这个解释非常合理,谭云山伸出一根指头戳戳佳人的“坐骑”:“抱歉,我下次也坐木盆。” 既灵:“” 谭云山见好就收,毕竟自己在水中,人家在盆里,他又豁不出去做那把姑娘掀翻落水的壮举,只得迅速回归原题:“就算在下是妖,姑娘见了我也该跑,怎么还动起手了?” 既灵很少对萍水相逢的人透露自己的身份,一来没必要,二来对方未必能都理解,往往一个问题得到解答之后还会跟着若干个后续问题。可眼前这位毕竟因自己落水,又奋力游过来攀谈,她也便如实回答了:“我是捉妖的。” 本以为谭云山听完之后会像从前那些人一样追问其他,不料对方只静静看了她片刻,然后语气微妙道:“这世上没有妖。” 既灵一听就明白过来,这人把她当骗子了。 世上不信邪的人很多,水里这位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她也懒得费口舌,不过在分别之前,她还是想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就算是游船总也要游吧,可刚刚你的船停在那儿一动不动,而且你也不是坐着,是躺着,躺着能看见什么?” 谭云山没料到既灵不与自己分辩,直接换了话题,不过也好,他本来就不是个喜欢争论对错的性子:“赏月。” 既灵怀疑自己听错了,下意识抬头看天,除了阴云细雨,别无其他。 水里人还抬手给她指呢:“就在东边那朵云彩后面,你仔细看。” 既灵发誓,她就是把眼睛看瞎了也看不出来。 算了。 脾性不合,道法不合,连看个月亮都不合,要维持这段萍水之缘实在太难,既灵将净妖铃重新系到腰间,准备熄灭浮屠香,与这位水中男子告别。 就在她准备掐断浮屠香的时候,烟中忽然划过一道紫光。 既灵一惊,立刻抬头去看,只见原本盘桓在沉船处的香缕忽然化作几道紫光,如利剑般越过高耸围墙,直直射入深宅大院! 既灵懊恼,是她疏忽了。 虽然水中这位不是妖,但不代表水中无妖。 谭云山见既灵不看天,光看自己家的围墙,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怎么了?” 既灵抬手一指朱红色大门:“你认得这户人家?” 谭云山哭笑不得:“非常认得。” 既灵听出话音:“你家?” 谭云山点头,点得太用力,差点又喝口水。 既灵顾不上关心他,急切道:“快带我去你家!” 谭云山愣住:“去我家?” 既灵定定看向院墙,仿佛能透过它们看见庭院深处:“紫光现,妖入宅。” 既灵自认这话说得严肃高深,颇有说服力,却迟迟没等来水中人的回应。 雨不知何时竟然停了,阴云下只剩清凉夜风,吹得天地间一片静谧和尴尬。 “姑娘”水中人终于开口。 既灵舒口气,低头望他,洗耳恭听。 “听我一句劝,骗人终归不是长久之计,歪财终要歪路去,何不回头走正途?” “” 她的净妖铃呢!!! 话不投机半句多,既灵不再费口舌,直接坐下,拿起小盘子斜插入水——开划! 木盆作船,瓷盘作浆,谭云山这辈子头回见如此清新脱俗放荡不羁的女子,要不是对方一脸誓要骗到底的执着,他真的愿意就这样安静欣赏。 扑腾—— 哗啦—— 扑腾—— 哗啦—— “你跟着我干嘛?”水中这位抡开胳膊以矫健之姿,三两下,竟已同自己的小木盆并驾齐驱。 “姑娘现在要去我家,岂有不让在下跟着的道理?” 所谓风度,就是浪里白条满脸泥水都不影响人家谈吐文雅,平和从容。 既灵发誓她所有捉过的妖里,都没这位让她焦灼,偏对方不急不躁,态度平和友善,让她都没办法翻脸,只能无奈叹息:“就算你要跟,也可以站起来蹚水走吧,非这么扑腾地游吗?” “好。”谭云山倒好说话,立刻从善如流地应,然而身姿一动不动,仍只有一颗头和少许肩膀露在水面之上。 既灵被打败了:“那你倒是站起来啊。” 谭云山一脸真诚无辜:“我已经站起来了。” 既灵仔细打量,果然对方已垂直立于水中,一动不动,当下诧异:“水已经这么深了?” 谭云山叹口气,道:“我家这里是城中地势最低的,水都往这边涌,没办法。” 既灵了然,难怪木盆到此处也不大愿意再漂了,四面八方的水都往这里来,木盆哪里还漂得出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8.第 68 章 此为防盗章, 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防盗时间为36小时。 谭云山撒够了一肚子闷气,总算舒坦一些, 这才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疑惑道:“你俩怎么又回来了?” 既灵看着前一刻还差点见了阎王这一刻就悠闲掸土的男子, 简直无力:“你是不是应该先关心一下井里那个?” 本以为逃走了的应蛇竟然躲进井里, 本以为百年才能修回的形态竟一夜半日就修回了,而且仅从尾部的粗细就看得出更胜从前,这些不应该才是当务之急吗! “我是有点被吓着了,”谭云山大方承认,虽然脸上完全看不出他说的“惊吓”,不过随后话锋一转, “但现在你俩都回来了,我就不担心了。” “”既灵一肚子话被对方脸上的信任微笑堵得死死。 冯不羁看看从容的谭云山, 又看看憋闷的既灵, 暗自一声轻叹。有些性子就是吃亏,有些性子就是占便宜, 天生的,没辙,不过还好这俩人只是萍水相逢,若是那种需要长久相处的,对于后者而言都不是吃亏的问题, 那容易被欺负到渣都不剩。 冯不羁一边琢磨这些和自己根本没半点关系的闲事, 一边走到井口探头往下看。 井内壁上残留着一条由上至下的暗红色血迹, 应该是被斩断的妖尾往井里逃时蹭上的。但眼下井里除了泛着幽暗光泽的井水,再无其他,平静得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幻觉如果不回头再看一眼地上那半截血淋淋尾巴的话。 “谭老弟,深藏不露啊” 谭云山不知道如何接话。他只是想保命,从来没奢求过伏妖,剁的时候光想着奋力一搏了,剁完光顾着扬眉吐气了,直到这会儿,才渐渐回过味,觉出不真实来。 既灵蹲到尾巴跟前,仔细观察切口。谭云山那一刀不仅快,而且狠,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绝对不会相信这是一个普通人干的。诚然,妖可以被利器所伤,虽然不会像被法器所伤那样损妖力折元气,但割破皮流点血也是正常的。可像谭云山这样一菜刀剁掉尾巴?既灵没见过。尤其谭云山还根本不是修行之人,这种寻常人抡起菜刀就能对付妖怪的事,简直闻所未闻 谭云山还没跟冯不羁解释清楚呢,就又接收到了来自既灵的怀疑目光,想哭的心都有,最后只能举手对着苍天证清白:“我真的只是个读书人,真的第一次用菜刀,我摸菜刀的时候还被割了手” 眼见着谭云山越说越惨,冯不羁也有些不忍心了。况且谭云山终归是自己人,他究竟是天赋异禀还是傻人傻福可以稍后再议,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捉妖。 思及此,冯不羁直接拍了两下井沿,和既灵道:“应蛇就在井底。” 既灵点头。 如果说先前只是猜测,那么现在,毋庸置疑了。 谭云山原地未动,真的完全不想再多看井口一眼,不过脑子转得飞快,几下就想明白原委了:“你们是不是先一步想到这点了,才又折回来?” 谭云山猜得没错。 既灵和冯不羁在护城河那边帮船家老汉栓船,原只是随意聊两句天,不知是不是天意,竟就聊到了谭家,聊到了这场蹊跷的暴雨,然后船家一句“陈家死了的那个家丁,八成就是替谭家人死的,他两家离那么近,黑灯瞎火又下着雨,水鬼摸错门找错人不是不可能”,让既灵和冯不羁忽然开了窍。 为何应蛇明明可以借着这场大雨吸许许多多槐城人的精气,却最终只围着谭府打转? 为何谭家已经把宅院垫高并相安无事许久了,却又从二十年前开始再度被淹? 为何应蛇已经中过一次陷阱知道谭家有修行之人在守着了,却还要执着光顾? 凡此种种都指向一个答案—— “我家里有它想要的东西,很可能是二十年前的某一天忽然有的,而且,就在这井里。” 冯不羁只快速而简洁地用了三言两语,但对于一点就透的谭云山,足够。 几乎没有迟疑,得出真相的谭云山立刻询问解决之道:“现在该怎么办?” 他问这话的时候,既灵已经在井口燃起了浮屠香——原本香已经全湿了,幸而后来雨停,天虽然没晴,但也有风,于是既灵就把湿掉的浮屠香用细线挂在谭府屋檐底下吹了几天的风,加之今晨出了阳光,带走最后一丝水汽,等既灵将之摘下带离谭府时,已干燥如初。于是这会儿,终于可以重出江湖。 “这是什么?”冯不羁第一次见这物件,新奇地问。 既灵紧盯香缕,一时没注意到冯不羁的问话。 谭云山虽然没等来“现在该怎么办”的回答,但显然两位法师已经“开始办”了,便不再追问,识相等待,偶尔还能起到解释的做用:“浮屠香,辨妖气的。” “哎,这个有意思啊!”冯不羁显然很感兴趣,双眼放光。 谭云山纳闷儿:“这个在你们捉妖界不常见吗?” 冯不羁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划归到“捉妖界”了,不,根本就没这么个“界”好吗! 不过谭云山又非修行之人,冯不羁也就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了:“我修行这么多年,真的从没见谁用过这玩意儿!” 谭云山不解:“那要怎么辨妖气?辨不出妖气又该如何捉妖?” “闻啊,”冯不羁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修行年头长的,像你哥哥我这种,隔二里地都能闻出有没有妖气,修行年头短的,那就没办法了,只能碰运气。” 谭云山抬眼:“那你能闻出妖气的方向吗?” 冯不羁点头:“大差不差吧。” 谭云山继续:“位置呢?” 冯不羁皱眉:“那就只能凭浓烈判断了,越浓,说明妖越近。” 谭云山第三连击:“准确位置呢?” 冯不羁被问烦了:“那谁能确定啊,这是鼻子又不是照妖镜。” 谭云山心满意足:“浮屠香能。” 冯不羁:“” 就算真能那也是既灵的本事你在这儿自豪个什么劲啊! 看看既灵认真的背影,再看看望着既灵认真背影的谭家二少的欣赏眼神,冯不羁忽然五味杂陈。他还在那儿担心既灵被欺负呢,合着三个人里最可怜的根本是自己! 既灵没听全经过,只分出一点心神隐约听见冯不羁说他能闻妖气,当下想起昨夜初识,冯不羁也说自己是顺着妖气追应蛇而来的,故而立刻转头道:“冯不羁,你闻闻井里。” 同是修行之人,哥哥妹妹壮士姑娘的太拘礼,所以既灵和冯不羁之间除了最开始还客气客气,现在都直呼彼此大名。 “不用闻,半点没有,”冯不羁道,“要是有我早发现了,哪会那么容易就离开这里。” 既灵点头,对此并不意外,因为已经燃起的浮屠香袅袅而上,没一丝飘散到四面八方的意思。 “这是何故?”谭云山站在三尺开外,但不妨碍他看清浮屠香,听清法师话。 既灵摇头:“再有道行的妖,也不可能做到彻底收敛妖气。” 谭云山皱眉,这就说不通了:“它确实在里面,你们不也亲眼看到了?” 既灵沉默,其实都不用看井里,单看地上那熟悉的半截尾巴,就不会有人对此存半点质疑。 “妖确实不可能完全消掉自身妖气,”沉吟片刻的冯不羁插话,“除非有什么东西把它的妖气盖住了。” 既灵看他:“譬如?” 冯不羁缓缓道:“仙气。” 既灵被这答案弄了个措手不及,一时呆愣。 在河边决定返回时她就已经想到了,谭府里必定有应蛇想要的东西,却万没料到会和“仙”扯上关系。要知道在昨夜之前她连神仙在哪儿都一片茫然,可自从在冯不羁那儿得知了什么九天仙界之后,这些遥远缥缈的东西就一个接一个朝她扑面而来,不接着都不行。 谭云山看着发蒙的既灵,心里倍感安慰。 因为自从认识了这位姑娘,自己大部分时间里都是这种状态,十句话里九句话都在问“为什么”,先前读的圣贤书都用不上了,就像一跃从寒窑到了花花世界似的,哪儿哪儿看着都一头雾水。现下好了,天降一个冯不羁,让她也品味一下被人拉到陌生天地里的感觉。 “冯兄的意思是我家井里有仙气?”欣慰“同病相怜”不影响谭家二少敏捷的思绪。 冯不羁笃定点头。 如果说之前还被各种想不通的事情包裹,那么现在,因为这股消失的妖气,他终于把一切串起来了:“应该说,二十年前出现在你家井里的东西,是仙物,所以一直安分的应蛇才会从那时开始屡次三番淹谭家,目的就是把这东西据为己有。但不知何故一直没成,直到今次。” 谭云山收敛轻松,神情逐渐严肃:“但它最初还是走错了路,误把陈家花园里的那口井当成了这里。” 冯不羁默认,而后又重重叹口气:“不过它还是成功了。如果我没猜错,它现在已经把那仙物吞到肚子里了,所以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恢复妖力,甚至更胜从前;与此同时,仙物的仙气也盖住了它的妖气。” 谭云山不懂什么仙妖神魔,但按照因果关系讲,冯不羁的推测严丝合缝,先前的种种疑团也都可以迎刃而解。 然而这并非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思量再三,谭云山还是委婉开口:“没吃仙物的应蛇已经那样难对付,现在妖力更胜从前,二位” 二位还应付得来吗? 这话谭云山没说,但意思大家都懂。 井边一片寂静。 已临近中午,日光正好,照得梨花亭明媚生辉,却驱不散井边人脸上的愁云。 直爽如冯不羁,也没办法在这时候挺身而出打包票。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沉默的既灵忽然吹熄了浮屠香,回头问谭云山:“你信得过我吗?” 谭云山莫名紧张起来,总觉得一个回答不好,自己可能就会被送上天。 终于,他艰难开口:“我信得过你” 既灵心里一热,刚要说话,就听见对方后半句—— “但我信不过应蛇。” 既灵发誓,她如果有一天死了,就是被谭云山给气的! 冯不羁却从既灵的问话里感觉到了坚毅的决心,想到一个小姑娘尚能如此勇猛,自己竟犹豫了,简直丢人丢到家,遂情不自禁豪气出声:“既灵你就直说吧,想怎么做,我都奉陪!” 再不理扶不起的谭云山,既灵直接和冯不羁道:“填井。” “万万不可——” 骤然响起的声音清晰洪亮,又满是急切揪心。 既灵和冯不羁“刷”地齐齐看向谭云山。 后者满眼茫然,无辜摊手。 “这口井万万不可填——” 随着临近的脚步声,三人终于看清了来者。 谭云山:“爹?” 既灵:“谭员外?” 冯不羁:“不是说了都躲好别出来吗!”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谭府的一家之主,而且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如今已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 但就是这样,还得先跟冯不羁道歉:“法c法师,实在对不住,要不是事关紧急我哪敢贸然跑c跑出来打扰法师们捉妖” 既灵看得有点羡慕。 谭云山看得有点感慨。 所以说人啊,有时候需要带点气势,气势一起来是真能震住场。 随谭员外一同过来的还有老管家和几个家丁,老管家比谭员外还长几岁,然体格健壮精气神十足,跑这一路连大气都没喘,此刻便帮谭员外和既灵c冯不羁解释:“法师们有所不知,这井乃是一口古井,谭家祖上在此建宅的时候就有,一直用到现在,井水仍源源不绝,所以它不单是一口井,也是谭家祖上留给后代的福荫。老爷刚才一听说妖在井里,就坐不住了,不管我们怎么劝,都非要亲自过来看看是什么情形” 既灵心中有一半了然,但又有一半疑问。 了然是因为谭府的下人已经在今晨陆续回来了,刚才应蛇的现身虽然短暂,但他们仨在井边待了这么久,定然有远观的下人给谭员外回报,谭员外得知井中有异不奇怪;疑问是她和冯不羁冲回谭府的第一件事就是严明妖仍在谭府,让大家不要随意走动,以防不测,之后发现谭云山没了踪影,这才慌忙赶过来找人,而就在这种情况下,谭员外还是一听见井里有异就不顾一切奔过来了,这还是那个连夜举家出逃的谭员外吗?这口井就真重要到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闪失?比命都重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9.第 69 章 此为防盗章,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 防盗时间为36小时。  既灵不喜欢这座城。 从进入城郊, 天就开始下雨, 厚厚的黑云压得低低, 仿佛伸手就能碰到,让人喘不过气。好不容易紧赶慢赶进了城, 天色非但没转晴, 反而愈发黑下来, 加上时值盛夏,满城槐树枝繁叶茂,往日里的树荫成了黑云的帮凶,将这座城遮得愈发晦暗压抑。 这种地方不招妖才怪。 既灵刚这样一想, 天上就划过闪电,而后雷声闷响, 时机配合得简直天衣无缝。 既灵吐吐舌头,连忙在心里默念, 罪过, 罪过。 没有谁是真的想招妖, 而且妖一来,普通人就只有被祸害的份儿,像她刚才那样想,有点不太厚道了。 既灵穿着蓑衣前行, 压低的斗笠将她那张灵动清丽的脸遮了大半。不知是不是错觉, 雨势好像越来越大, 街市上没有半个人影,两边的店铺也门窗紧闭,雨水打在青石路上,发出猛烈声响,又很快流往地势低的方向。 终于,既灵看见一家客栈,就在前方不远处,抬头便能瞅见用竹竿挑在半空的粗布,上书“槐城客栈”四个大字。那粗布不知历经多少年风霜,边缘已开裂出线头,随着粗布一并在风雨中飘摇。 既灵加快脚步,眼看就要抵达客栈跟前,却忽然觉得脚下受阻,一低头,水已漫到脚踝。 既灵诧异,回头去看,来路虽仍被雨水冲刷,但青石依稀可见,而这槐城客栈门前,别说路了,那水俨然就要漫过台阶,直逼门槛。 不仅仅是客栈,既灵抬头远眺,发现越往槐城深处去,那水积得越深。她很快明白过来,由城郊到城中,地势是往低了走的,也就是说越靠近城中,被水淹的越厉害,而且雨要是照这样下不停,再过几个时辰,八成连客栈这边和城郊都能划船了。 咚咚咚。 自己已经成了落汤鸡,既灵也没工夫担心别人了,抬手便叩响了客栈大门。 隔了很久,久到既灵有点想改敲为砸了,门板终于被人搬开缝隙。客栈伙计警惕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既灵无奈,只能先开口:“住店。” 客栈伙计一愣,没料到来者是个姑娘,这才卸下防备,当然,也卸下了门板:“客官请进——” 既灵进入客栈大堂,立刻将蓑衣解开斗笠摘下,浑身轻巧舒服许多,才半抱怨半玩笑道:“小二,哪有客栈大白天关门的。” 小二重新把门板放上,客栈又恢复了闭门姿态,这才回过身来一脸苦笑:“姑娘,你看外面这天像大白天?” 没等既灵说话,角落里正在拨算盘的掌柜出了声:“这雨断断续续下了半个多月,姑娘是这半个月来唯一登门的,你说我这店还开个什么门。” 既灵心下一惊:“这雨已下了半个月?” 掌柜叹口气,放下算盘,道:“姑娘不是槐城人,有所不知,槐城往年盛夏雨水并不算多,但今年不知怎么了,自入夏起就三天两头下雨,最近更是要命,雨竟然不停了,断断续续足下了半月有余,往往前一天的雨水还没退,新的雨水又来了,你看我这满堂木桌,桌脚都要被泡烂了。” 既灵愣住:“掌柜的知道我不是槐城人?” 掌柜也愣住,继而内伤,他刚刚说了那么多,这位倒好,一把稳准狠地抓住了最不重要的那句,偏人家是客,他还得赔笑脸:“当然,我们槐城人世代居住于此,各家各户间都认识相熟。” 满足了好奇心的既灵点点头,这才认真思索掌柜说的这场雨。 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的雨,说蹊跷也蹊跷,说不蹊跷也不蹊跷,毕竟老天爷的脸,谁也讲不准,但如果和浮屠香所示有关,那就不是老天爷的事了。 “姑娘,你要的茶。”端着托盘的小二上到二楼,叩响了新来客官的房门。 “进——”门内传来清澈脆亮的声音。 小二推门而入,下一刻怔住。 落汤鸡一样的女客这会儿已经擦干头发,换了衣裳,露出本来模样。小二没读过什么书,说不出那些个文绉绉的词,就觉得眼前的姑娘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走大街上能让人一眼认出来完后还要多看几眼的那种好看。 “小二,你帮我看看” 正发愣着,佳人说话了。 小二不明所以,将茶盘放到桌上,走到佳人身边,这才发现佳人是盘坐在椅子上,坐姿之洒脱与刚才那些美词美句搭不上半点关系,且手中执一炷燃起的香,打他进门,佳人就没看他一眼,由始至终紧盯着浮起的香缕,哪怕是和他说话时,仍全神贯注,眼睛一眨不眨。 一头雾水的小二只能开口询问:“姑娘,你让我看什么?” “烟,”佳人的声音沉下来,一字一句,缓缓道,“你帮我看看这烟往什么方向飘。” 小二被这严肃氛围感染,不自觉紧张起来,瞪大眼睛凑近那炷香,直到久不眨眼,眼眶发酸,才诚实道:“姑娘,这烟直着往上,往上算方向不?” 佳人果断摇头:“你再仔细看看。” 小二手心开始出汗,后背却越来越凉:“姑娘,这屋里又没有风,肯定是往上飘啊咳,那个茶我放这里了,你慢慢喝。” 小二几乎是逃出客房的,然后一路小跑回了大堂,直至看见掌柜没有多少头发的脑袋,才稍稍安心,有种重见光明的踏实。然后想,那么好看一姑娘,神神叨叨的,可惜了。 既灵不知道她把淳朴的店小二吓着了,她真的就是单纯想让小二帮她看看浮屠香。 小二说浮屠香的烟是往上走的,她信,毕竟她看也是如此,但她又不愿死心,因为正是三天前的那炷香指引她来到了槐城,没道理距离妖怪近了,浮屠香倒不动了。 窗外的雨还在下,比来时更大。 既灵吹灭已经烧掉三分之一的香,放回油纸包,那里还躺着十数根崭新的香,足够她用上一年半载的。 肚子咕噜噜叫起来,既灵这才想起今天光赶路了,一口饭还没吃,便将浮屠香包好放回行囊,这才推门而出。 本想让楼下的小二帮忙弄一些饭菜,却见小二正好从走廊尽头的客房里出来。 既灵记得小二说过,半个月以来只她一位客人,当下心中疑惑,便抬手招呼小二过来。 小二现在看着既灵都有点紧张,而这位姑奶奶眼下又散着头发,估计是想迅速晾干,可这如瀑的黑发披下来,着实让人压力颇大。 “姑娘,有事?”小二过来是过来了,但在距离既灵还有两丈的地方就停住不再往前。 既灵没察觉小二的“敬而远之”,先说自己饿了,想吃饭,待小二应承,便紧接着问:“我看你刚从那间客房里出来,又来客人了?” 不想小二摇头,道:“那里面是我们掌柜。” 掌柜住客房? 既灵发现这槐城的风俗和它满城的槐树一样,都挺特别。 小二迎来送往见过那么多人,一看就知道既灵误会了,连忙解释:“掌柜原本住楼下的,但看今天这雨势,楼下又得淹,只好挪到楼上来睡了,反正客房都空着。” 既灵上前两步,扶着二楼栏杆往楼下看,果然,雨水正从门板缝隙往大堂里灌。真的是灌,那门板看着挺严实,一遇水就现了原形,四下的窟窿都成了泉眼,喷涌不绝,大堂地面已经能养鱼了,饱受摧残的桌腿重新泡在水里,目测得有一指深。 大堂已经如此,同大堂一样高度的一层房间,自然也不能幸免。 既灵记得来时外面的雨水还没漫过门槛,看眼下这架势,街市上的水怕已经齐膝了。 小二见既灵探头向下看得出神,以为她被这阵势吓着了,便半解释半感慨道:“半个月了,一直这样,最严重的时候桌子都站不住了,就在水里漂,好在天一亮,水就退。” “天一亮水就退?” “对啊,雨也一样,白天雨小,越到晚上雨越大,到了午夜,那披着蓑衣都出不去人。不信你听,这雨声是不是比你下午来的时候大多了。” “天天如此吗?” “那倒不是,也有雨停的时候,但太少了,而且天根本不晴,转天就继续下。” 既灵微微皱眉,终于明白怪异感从何而来。 白天雨小晚上雨大先不说,单说这水淹街市,必定是郊外护城河不堪暴雨,水漫河堤,才返涌出来,混着雨水一起淹了槐城。但照店家所言,这雨连绵半月,虽时大时小,却没有彻底放晴过,那就意味着洪水只可能有急速增加和缓慢增加两种情况,根本没机会也没道理往下退。 可它就是退了,且是天一亮就退,半刻不耽搁,堪称“日落而作日出而息”,规律得让既灵这种夜里经常不睡白天又总是睡不醒的人十分汗颜,要不是城门口贴着的密密麻麻的失踪百姓布告,她真的要相信这洪水里头藏着的是好妖了。 是的,虽然她不知道浮屠香为何不动,但多年捉妖经验告诉她,凡此种种怪事凑到一起发生,非妖即怪。 “姑娘”小二没再等来既灵回应,本想下楼梯蹚水去后厨让马上就要收工的厨子再受累做点饭菜的,可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多说两句,“夜里如果听见婴儿哭声,你千万别出来,就当没听见。” 既灵诧异:“客栈里有婴儿?” 小二微微凑近,压低声音道:“不是客栈里,是水里。” 既灵没来由地感到一阵阴风,吹得她凉飕飕。她不怕妖,但前提是那妖得现身,神神鬼鬼躲在暗处,她也会不舒服。 “姑娘进城时有没有看到城门口的布告?”小二忽然问。 既灵点头。 小二把嗓子压得更低了,仿佛生怕被什么东西听见似的,声音带着清晰的恐惧:“都是这半个月来失踪的,说是失踪,其实就是被水鬼拖走了。” “水鬼?”既灵不喜欢这个称呼,单是讲出来这两个字,都觉得头皮发麻。 “对。”小二煞有介事点头,仿佛他早已看穿真相,“每到发大水的夜里,就能听见婴儿啼哭,肯定是哪个往死在护城河里的婴孩成了水鬼,回来找人索命了。” “哪家孩子死在护城河里了?” “不知道。” “这城里的家家户户你们不都认识吗?” “认识归认识,可没听说谁家死了孩子,不过也可能那孩子本就见不得光,死也未必是意外,所以唉,造孽啊。” “” 所谓自己吓自己,通常源于瞎想过多。 这厢既灵无语,那厢小二却对于自己的一番讲解颇为满意,缓了口气,最后总结:“总之,水再大也淹不着二楼,姑娘你放心休息,别乱出来走动就行。” 既灵从善如流地点头,然后道:“等下饭菜不用端上二楼。” 小二茫然:“那端哪里?” 既灵:“大堂。” 小二急了:“姑娘,我不是刚和你说完,不能乱走动” “放心,”既灵给了他一个“我懂”的眼神,“我不乱走动。” 小二舒口气:“那就好。” 既灵:“我今晚就睡在大堂桌子上。” 小二:“” 掌柜你要不要出来看看,这里好像不,这里有个疯子! 掌柜出来看了。 女客虽然是疯婆子,但却是个有钱的疯婆子,况且言明后果自负,所以掌柜欣然收了银子,非常慷慨地将大堂全部木桌供给客人选,又让后厨以最快速度弄了点饭菜,末了连同小二c厨子c杂役等一同躲回二楼,紧锁门窗,再不露头,好像多看一眼都会被水鬼拖走似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0.第 70 章 此为防盗章, 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防盗时间为36小时。  一切都只发生在瞬间, 且那赤星虽亮,却落得悄无声息, 怀中的谭云山又仍在大哭, 谭员外终是回过神,先按下疑虑,快步将谭云山抱往后宅。 然而看见这颗落星的不止谭员外一人。 早在后宅等候多时的谭老夫人c谭夫人与叫来给孩子看生辰八字的神婆都清清楚楚瞅见了落星,于是当谭老夫人抱着孙儿稀罕不够时,神婆非常煞风景地说了一句——赤星落,家道殁。 神婆都不用再看生辰八字, 笃定地说, 这个婴孩就是灾星,谭员外抱着它回来,那就是把灾星请进了宅。 谭家五代单传,对这个二宝贝不知盼了多久, 哪是神婆一句话能左右的, 故而谭老夫人和谭员外都非常生气, 轰走了神婆, 权当没听过那些浑话,谭云山则交由谭夫人和乳母照料。 一晃到了十四年前, 也就是谭云山六岁的时候, 适逢中秋, 谭员外和谭夫人在梨花亭中赏月, 左右伺候的丫鬟家仆忽地纷纷软倒,就地酣睡,而后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翩然而至。那老者仙衣飘飘,乘清风,踏云彩,自是神仙无异。 他告知二人,谭云山出生那年落在谭府的赤星名曰赤霞星,不仅不会带来灾祸,反倒会福荫谭家,保家宅安宁,助财运亨通,佑谭家子嗣,而谭云山也不是什么灾星转世,之所以与赤霞星一同进门,皆因此子有仙缘,换句话说,正因为谭员外抱了谭云山回来,赤霞星才愿意落进谭府,所以赤霞星要诚心供奉,谭云山也要好生照顾。 对于谭员外和谭夫人来讲,好生照顾谭云山自不必说,但那赤霞星要如何供奉? 仙人并未故弄玄虚,直言相告,赤霞星本体就落于梨亭旁的古井之中,所谓供奉,无需跪拜上香,吃水亦可照常,只要切记,万不可能让井干涸,一旦井干,谭府将永无宁日。 仙人翩然而来,又翩然而去,走时还提点一句,说云山这两个字好,踏云望山,有仙气。 “自那以后,我和夫人商量索性就不再排‘世’,把云山用作小儿的正名,同时在府内别处新开水井,吃用皆从新井中取。” 一口气说了太多,终于告一段落,谭老爷忙喝了几口已半温不热的茶。 谭夫人由始至终安静端坐,神色平和,仿佛谭员外的“梨亭仙梦”和听众们一脸的“竟是如此”同她没半点关系,及至此刻,谭员外将茶碗放下,这位当家夫人才终于有了长久以来的第一个动作——不疾不徐拿起茶壶,亲手给谭员外续上新茶。 新茶注入茶碗中,响起清脆水声,却衬得茶厅更为寂静。 谭云山神情自然,只目光有一霎的飘远,似思索了些什么,但很快重新清明,仿佛这个离奇的仙梦于他不过一句“哦,原来如此”。 既灵与他正相反,一双好看的黛眉皱成了崎岖山川,无数疑问在眼底涌动,这个还没想通,那个又冒出来,闹成一团乱麻。 冯不羁是这里知之最少的,在此之前别说什么古井c仙缘c赤霞星c神仙老头,就连谭云山并非谭夫人所生都不清楚,但也正因如此,谭员外说什么,他就听什么,虽有惊诧讶异,可毕竟那是别人家事,他无权置喙,故而思绪一直跟着谭员外的讲述走,这会儿谭员外停了话头,他便很自然对最直观的疑惑发问:“仙人不是说吃水可照常吗,为何还要新开别井?” 谭员外刚端起夫人心续的茶,闻言又放下,叹道:“说是照常,我们哪里敢多吃,万一井水干涸,那可是大罪!所以自那以后府内每日只在此井中取一桶水,其余皆用新井。” 冯不羁懂谭员外的心思了。只取一桶,象征性地“照常吃水”,既不算违背仙旨,又免去了井水干涸之忧——虽然这忧虑更像是他的庸人自扰。 “二位法师现在应明白我为何阻拦填井了,不是我不想捉妖,实在是这井填不得”谭员外正恳切解释,忽然灵光一闪,开了窍,“这样说来,那妖怪别处不躲偏躲在这井里,会不会就是为了井中的赤霞星?” 仙人口中的“赤霞星本体”究竟是何模样,谭员外压根儿没见过,但这并不妨碍他思索着其中的因果关联。 冯不羁重重叹口气:“应该就是了。” 从前的谭府被淹,皆因地势偏低,且都是发生在雨水比较集中的节气,淹水状况也和周围邻里一同起落;但重修后的谭府被淹,是从二十年前赤霞星落入谭家之后开始的,而且已明显高于周围邻里的宅院,却仍是被淹最严重的那个,甚至于周围没被淹,谭府也要进水,这显然就说不通了,唯一的解释只能是蛰伏于附近的应蛇感应到仙物之气,故而才开始施妖法作乱,企图顺水潜入谭府,夺取仙物。这也解释了为何近二十年的槐城,洪灾频现。 不过为何应蛇二十年来都没有成功,偏这次成了呢? 冯不羁理解很多事情并非一蹴而就,是需要耐心经营多年方得圆满的,但放在应蛇寻赤霞这件事上当然他并不是同情应蛇,只是再伤元气那也是个上古妖兽,为潜入一户寻常人家竟需苦苦努力二十年,会不会太艰辛了? 冯不羁的疑问,也是既灵的疑问,但既灵的疑问,又远不止这些。 她相信谭员外说的是实话,可这实话与她从店小二口中听来的相比,又好似少了些耐人寻味的细节。 比如滴血验亲,这个在小二叙述里刻意强调的事情,谭员外只字未提。再比如随着谭云山长得越来越不像谭员外,在小二的口中,谭老夫人是想要把谭云山逐出家门的,只是后来因故放弃,单是给谭云山改了名字。如果这个“故”就是谭员外口中的梨亭仙梦,那完全解释得通,毕竟神仙都开口了,就算谭云山长成隔壁陈家人的模样,谭员外也是要好生抚养的,但这个“谭员外心中没底,谭老夫人更是想将谭云山赶出去”的说法,在谭员外的讲述里也没有只言片语。 既灵不知道究竟是小二“添油加醋”,还是谭员外“避而不谈”,更郁闷的是还无法求证。总不能直截了当问“你当年到底有没有滴血验亲”吧?谭员外会难堪是其次,她更不想见到谭云山受伤。 这是相识以来,既灵第一次希望谭云山就那样漫不经心c懒散怡然下去。 轻轻深呼吸,既灵暗自压下其他,只问与眼前相关的事:“员外,既然那井有如此玄机,为何不一早告诉我们?若讲了,我们定会理解,何至于在井边闹得那样不快。” “就是,”冯不羁对既灵的说法深以为然,“如果不是夫人派丫鬟来传话,说不定我们现在还争得脸红脖子粗呢!” “这唉,都怪我,”谭员外懊恼道,“是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冯不羁瞪大眼睛:“井里有仙物这种事还能忘?!” 谭员外对冯不羁的“敬畏”似乎已成习惯,后者声音稍微大一点,他都有点心虚。 眼见着谭员外一肚子话被生生吓得卡在嘴边,既灵哭笑不得,准备说两句软话缓和一下同行给老员外造成的压迫感,却不料谭夫人比她更快一步开口。 “法师莫急。” 谭夫人的声音不高,却语调沉稳,短短四字,乍听淡定从容,有正房大奶奶的气度,细品,却藏着一丝不悦。 冯不羁性子直,但并不迟钝,一听就觉出人家夫人对于自己的一惊一乍不高兴了,耸耸肩,闭嘴。 谭夫人对他的安静不置可否,反而将目光投向既灵这边,就像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只是给既灵这一位法师解释似的。 “仙人离去前,言明此番相见及其赤霞星等相关,除非机缘到来,否则万不可同第三人讲,讲了便是泄露天机,我与老爷性命难保。” 既灵最后一丝对谭夫人威严气势的感慨心绪也被这莫名其妙的神仙给拉了过去,至此,她心里只剩下气愤:“讲了就要性命不保?这世上哪有如此不讲理的事情。如果真怕泄露天机,那他别下来讲这些有的没的不就好了!” 冯不羁频频点头,简直不能更赞同。 谭夫人没料到女法师比男法师火气更大,更要命的是她骂的是神仙,饶是从容如谭夫人,也有些坐不住,连忙出声阻止:“法师可别这样讲。赤霞星落于谭府,是谭家的福气,我们千恩万谢都来不及。” 既灵理解谭夫人的顾虑,但越理解,越觉得那神仙不是东西。 毫无预警,一直安静着的谭云山忽然说话,清朗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淡然悠哉,仿佛他要说的不过是无关紧要的闲话。 然而他问的是:“娘,何时才算机缘到?” 这不是既灵第一次听谭云山喊“娘”,但不久前谭老爷才刚当着她和冯不羁的面把谭云山亲娘是青楼女子的事明明白白道来,换做别人,心里多少要有一些疙瘩,可谭云山这一声自然亲昵,同先前既灵听过的数次相比,竟无一分变化。 神奇的是谭夫人也没变化,看向这个儿子的眼神一如往常亲切和蔼:“娘当时也这样问,仙人的回答只有四个字,万不得已。” “那现在的确是到了时机,”谭云山自顾自点头沉吟,片刻后,忽又抬头,眼底重新染上一丝担忧,“虽说到了时机,可守了这么多年的秘密一讲就讲给了我们三人听,会不会被神仙怪罪知道的人太多了?” 谭夫人缓缓道:“放心,神仙说一旦机缘到了,怎么讲,讲给多少人听,随我们。只要谨遵两条,一,不可说谎,二,必须要你过来一起听。” 谭云山怔住:“我?” 谭夫人点头,浅淡笑容抚平眼角皱纹,却抚不进眼底:“没法子,你有仙缘,天注定的。” 谭云山笑一下,不言语了。 见这边说完,谭员外才对着既灵和冯不羁重新开口,语带诚恳:“该说的不该说的我们都如实讲给二位法师了,现恳请两位法师,能不能再想些其他的捉妖法子?” 显然,谭员外对于眼下究竟是不是神仙说的“机缘”,远没有谭夫人那样胸有成竹,但说都说了,自然就必须保住井不可了,否则秘密没守住,井再被填了,他真就只剩下死的心了。 冯不羁有点同情这位老员外了,上有神仙恐吓,下有夫人压迫,活脱脱一个惨字。 他询问似的看既灵。 既灵思索片刻,点了头。 两位捉妖者达成一致,这话才好对主人家讲—— “员外放心吧,我们另想它法。” 谭员外如释重负,自茶厅叙话后,终于第一次长舒口气。 既灵死了填井的心,开始另做打算,不过新法子尚未有端倪,倒想起另外一件事,因是闲事,也就随意问了一嘴:“既然仙人现身梨花亭确有其事,为何员外与夫人要将之唤作梨亭仙‘梦’呢?” 既灵想得简单,梦者,虚幻也,如果确有此事,叫“梨亭仙遇”岂不是更合适? 谭员外被问得愣住,下意识看自家夫人,谭夫人从容接下,轻笑回答:“说出去都没人信的事,又不知何时才会等来机缘,不如当做一场梦;再者,唤作‘梦’,也方便提及此事,就像刚刚我让丫鬟去传话,难不成她要当着所有下人的面问,老爷,你还记得那年在梨花亭下遇见的神仙吗?” 谭夫人的回答很有道理,再计较的人,也挑不出一处错。 可就是太无可挑剔了,带着一股子“我这回答你满意吗”的高傲,就像她刚刚让冯不羁“莫急”一样,听得人心里别扭。 可人家笑着,既灵也只能回以干巴巴的笑容,然后自己憋闷。 达成了“不能填井”的共识,这场茶厅叙话便结束了,谭员外c谭夫人无法给捉妖出谋划策,秉着“不添乱即可”的原则,回屋歇息,并在临走时很痛快地表示,如果需要空出谭府,他们不介意二度离家避难。 既灵看着恨不能马上空出谭府的二位,破天荒说了讥讽话,大意是还没想好新的捉妖法,不知是否需要外出躲避,但如果二位太过担心,现下就走也无妨。 不知是她讥讽得过于委婉,还是恰好贴了对方的心,那二位竟当下表示,这就走,而且会带上谭世宗,绝不打扰法师捉妖。 既灵服了,一句话都不想再多说。 只剩下三个人的茶厅重新归于安静。 冯不羁坐在原位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一声叹息:“谭老弟,你家这也太” 太曲折? 太复杂? 太出乎意料? 好像每一个都可以,又好像每一个都不妥当,因为毕竟牵连到谭云山的身世,总容易让人觉得话里有话。 眼见着冯不羁快憋红了脸,谭云山噗嗤乐了,坦然道:“冯兄,想什么就说什么,你我之间不必瞻前顾后。我娘亲的事,很小的时候娘就是谭夫人,已经告诉我了,后来我发现,全槐城人都知道,所以你真的不用这么费心。” 冯不羁仔细盯住谭云山的眼睛,直至确认那里没半点虚假掩饰,皆为自然,才松口气,而后颇为感慨道:“你爹在守秘密这方面还真是” “极其失败。”谭云山笑着接口。 既灵没办法像他俩那样轻松,从刚才到现在,她就一直觉得哪里不对。“滴血验亲”c“谭老夫人不想要谭云山”这种事谭员外不讲,可能是子虚乌有,也可能是他怕说出来伤了谭云山,这些都能够理解,况且对“梨亭仙梦”这件事本身也没有太大影响,说与不说无妨。但就是单看谭员外讲的“二十年前谭云山出生时赤霞星落”和“十四年前中秋仙人下凡梨花亭”两件事,中间就有一个地方十分奇怪 既灵不自觉看向谭云山,竟与对方视线碰了个正着。 谭云山不知已看她多久了,见她终于发现,眉开眼笑:“想问什么尽管问,别自己瞎琢磨。” 既灵白他一眼,不懂怎么放在别人身上的“善解人意”到了他这里就成了“我早已把你看透”的欠揍。 然而话还是要正经讲的:“我是在想,既然二十年前你出生的时候赤霞星就落进了谭家,你还因此被神婆说成是灾星,那为何当时没有神仙下凡讲明赤霞星和你的身份,反而等了六年,你爹没准儿早把这些事情忘了,神仙倒是忽然下凡了?” 冯不羁皱眉,似也被既灵的提问勾起思索,然而纠结半晌,还是放弃。他没既灵那么细腻的心思,连这问题都没发现,更别说解释这问题了。 “我可能知道。” 静谧中忽然响起谭云山的低语。 既灵和冯不羁惊讶,齐齐看他,就见谭云山已起身,对着他俩微笑:“去我的书斋?” 相识至今,谭家二少第一次发出如此邀请。 谭云山的书斋在后宅再往后一点的偏苑,苑内种满槐树,更有小桥流水,虽无正园宏伟,但也别有一番小巧精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1.第 71 章 此为防盗章, 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 防盗时间为36小时。  不过槐树, 倒与这三种的待遇截然不同。其树冠阴晦,历来是人们心仪的纳凉之所, 而自前朝起,宫廷中有了尊槐的风习, 正所谓上有所好, 下必效焉, 这阵风从庙堂刮到民间, 从前朝刮到本朝,愈演愈烈,槐树竟渐渐成了吉祥树, 寓意家宅富贵封官进爵。 槐树固然吉祥, 可像霖州城这样满城尽栽槐树的怕也不多见。每到秋风起, 满地槐叶,谁要是能找到一片旁的树叶,城中人都要和他急。霖州人喜槐尊槐, 由此可见一般,故而霖州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槐城。 既灵不喜欢这座城。 从进入城郊, 天就开始下雨,厚厚的黑云压得低低, 仿佛伸手就能碰到, 让人喘不过气。好不容易紧赶慢赶进了城, 天色非但没转晴, 反而愈发黑下来,加上时值盛夏,满城槐树枝繁叶茂,往日里的树荫成了黑云的帮凶,将这座城遮得愈发晦暗压抑。 这种地方不招妖才怪。 既灵刚这样一想,天上就划过闪电,而后雷声闷响,时机配合得简直天衣无缝。 既灵吐吐舌头,连忙在心里默念,罪过,罪过。 没有谁是真的想招妖,而且妖一来,普通人就只有被祸害的份儿,像她刚才那样想,有点不太厚道了。 既灵穿着蓑衣前行,压低的斗笠将她那张灵动清丽的脸遮了大半。不知是不是错觉,雨势好像越来越大,街市上没有半个人影,两边的店铺也门窗紧闭,雨水打在青石路上,发出猛烈声响,又很快流往地势低的方向。 终于,既灵看见一家客栈,就在前方不远处,抬头便能瞅见用竹竿挑在半空的粗布,上书“槐城客栈”四个大字。那粗布不知历经多少年风霜,边缘已开裂出线头,随着粗布一并在风雨中飘摇。 既灵加快脚步,眼看就要抵达客栈跟前,却忽然觉得脚下受阻,一低头,水已漫到脚踝。 既灵诧异,回头去看,来路虽仍被雨水冲刷,但青石依稀可见,而这槐城客栈门前,别说路了,那水俨然就要漫过台阶,直逼门槛。 不仅仅是客栈,既灵抬头远眺,发现越往槐城深处去,那水积得越深。她很快明白过来,由城郊到城中,地势是往低了走的,也就是说越靠近城中,被水淹的越厉害,而且雨要是照这样下不停,再过几个时辰,八成连客栈这边和城郊都能划船了。 咚咚咚。 自己已经成了落汤鸡,既灵也没工夫担心别人了,抬手便叩响了客栈大门。 隔了很久,久到既灵有点想改敲为砸了,门板终于被人搬开缝隙。客栈伙计警惕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既灵无奈,只能先开口:“住店。” 客栈伙计一愣,没料到来者是个姑娘,这才卸下防备,当然,也卸下了门板:“客官请进——” 既灵进入客栈大堂,立刻将蓑衣解开斗笠摘下,浑身轻巧舒服许多,才半抱怨半玩笑道:“小二,哪有客栈大白天关门的。” 小二重新把门板放上,客栈又恢复了闭门姿态,这才回过身来一脸苦笑:“姑娘,你看外面这天像大白天?” 没等既灵说话,角落里正在拨算盘的掌柜出了声:“这雨断断续续下了半个多月,姑娘是这半个月来唯一登门的,你说我这店还开个什么门。” 既灵心下一惊:“这雨已下了半个月?” 掌柜叹口气,放下算盘,道:“姑娘不是槐城人,有所不知,槐城往年盛夏雨水并不算多,但今年不知怎么了,自入夏起就三天两头下雨,最近更是要命,雨竟然不停了,断断续续足下了半月有余,往往前一天的雨水还没退,新的雨水又来了,你看我这满堂木桌,桌脚都要被泡烂了。” 既灵愣住:“掌柜的知道我不是槐城人?” 掌柜也愣住,继而内伤,他刚刚说了那么多,这位倒好,一把稳准狠地抓住了最不重要的那句,偏人家是客,他还得赔笑脸:“当然,我们槐城人世代居住于此,各家各户间都认识相熟。” 满足了好奇心的既灵点点头,这才认真思索掌柜说的这场雨。 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的雨,说蹊跷也蹊跷,说不蹊跷也不蹊跷,毕竟老天爷的脸,谁也讲不准,但如果和浮屠香所示有关,那就不是老天爷的事了。 “姑娘,你要的茶。”端着托盘的小二上到二楼,叩响了新来客官的房门。 “进——”门内传来清澈脆亮的声音。 小二推门而入,下一刻怔住。 落汤鸡一样的女客这会儿已经擦干头发,换了衣裳,露出本来模样。小二没读过什么书,说不出那些个文绉绉的词,就觉得眼前的姑娘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走大街上能让人一眼认出来完后还要多看几眼的那种好看。 “小二,你帮我看看” 正发愣着,佳人说话了。 小二不明所以,将茶盘放到桌上,走到佳人身边,这才发现佳人是盘坐在椅子上,坐姿之洒脱与刚才那些美词美句搭不上半点关系,且手中执一炷燃起的香,打他进门,佳人就没看他一眼,由始至终紧盯着浮起的香缕,哪怕是和他说话时,仍全神贯注,眼睛一眨不眨。 一头雾水的小二只能开口询问:“姑娘,你让我看什么?” “烟,”佳人的声音沉下来,一字一句,缓缓道,“你帮我看看这烟往什么方向飘。” 小二被这严肃氛围感染,不自觉紧张起来,瞪大眼睛凑近那炷香,直到久不眨眼,眼眶发酸,才诚实道:“姑娘,这烟直着往上,往上算方向不?” 佳人果断摇头:“你再仔细看看。” 小二手心开始出汗,后背却越来越凉:“姑娘,这屋里又没有风,肯定是往上飘啊咳,那个茶我放这里了,你慢慢喝。” 小二几乎是逃出客房的,然后一路小跑回了大堂,直至看见掌柜没有多少头发的脑袋,才稍稍安心,有种重见光明的踏实。然后想,那么好看一姑娘,神神叨叨的,可惜了。 既灵不知道她把淳朴的店小二吓着了,她真的就是单纯想让小二帮她看看浮屠香。 小二说浮屠香的烟是往上走的,她信,毕竟她看也是如此,但她又不愿死心,因为正是三天前的那炷香指引她来到了槐城,没道理距离妖怪近了,浮屠香倒不动了。 窗外的雨还在下,比来时更大。 既灵吹灭已经烧掉三分之一的香,放回油纸包,那里还躺着十数根崭新的香,足够她用上一年半载的。 肚子咕噜噜叫起来,既灵这才想起今天光赶路了,一口饭还没吃,便将浮屠香包好放回行囊,这才推门而出。 本想让楼下的小二帮忙弄一些饭菜,却见小二正好从走廊尽头的客房里出来。 既灵记得小二说过,半个月以来只她一位客人,当下心中疑惑,便抬手招呼小二过来。 小二现在看着既灵都有点紧张,而这位姑奶奶眼下又散着头发,估计是想迅速晾干,可这如瀑的黑发披下来,着实让人压力颇大。 “姑娘,有事?”小二过来是过来了,但在距离既灵还有两丈的地方就停住不再往前。 既灵没察觉小二的“敬而远之”,先说自己饿了,想吃饭,待小二应承,便紧接着问:“我看你刚从那间客房里出来,又来客人了?” 不想小二摇头,道:“那里面是我们掌柜。” 掌柜住客房? 既灵发现这槐城的风俗和它满城的槐树一样,都挺特别。 小二迎来送往见过那么多人,一看就知道既灵误会了,连忙解释:“掌柜原本住楼下的,但看今天这雨势,楼下又得淹,只好挪到楼上来睡了,反正客房都空着。” 既灵上前两步,扶着二楼栏杆往楼下看,果然,雨水正从门板缝隙往大堂里灌。真的是灌,那门板看着挺严实,一遇水就现了原形,四下的窟窿都成了泉眼,喷涌不绝,大堂地面已经能养鱼了,饱受摧残的桌腿重新泡在水里,目测得有一指深。 大堂已经如此,同大堂一样高度的一层房间,自然也不能幸免。 既灵记得来时外面的雨水还没漫过门槛,看眼下这架势,街市上的水怕已经齐膝了。 小二见既灵探头向下看得出神,以为她被这阵势吓着了,便半解释半感慨道:“半个月了,一直这样,最严重的时候桌子都站不住了,就在水里漂,好在天一亮,水就退。” “天一亮水就退?” “对啊,雨也一样,白天雨小,越到晚上雨越大,到了午夜,那披着蓑衣都出不去人。不信你听,这雨声是不是比你下午来的时候大多了。” “天天如此吗?” “那倒不是,也有雨停的时候,但太少了,而且天根本不晴,转天就继续下。” 既灵微微皱眉,终于明白怪异感从何而来。 白天雨小晚上雨大先不说,单说这水淹街市,必定是郊外护城河不堪暴雨,水漫河堤,才返涌出来,混着雨水一起淹了槐城。但照店家所言,这雨连绵半月,虽时大时小,却没有彻底放晴过,那就意味着洪水只可能有急速增加和缓慢增加两种情况,根本没机会也没道理往下退。 可它就是退了,且是天一亮就退,半刻不耽搁,堪称“日落而作日出而息”,规律得让既灵这种夜里经常不睡白天又总是睡不醒的人十分汗颜,要不是城门口贴着的密密麻麻的失踪百姓布告,她真的要相信这洪水里头藏着的是好妖了。 是的,虽然她不知道浮屠香为何不动,但多年捉妖经验告诉她,凡此种种怪事凑到一起发生,非妖即怪。 “姑娘”小二没再等来既灵回应,本想下楼梯蹚水去后厨让马上就要收工的厨子再受累做点饭菜的,可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多说两句,“夜里如果听见婴儿哭声,你千万别出来,就当没听见。” 既灵诧异:“客栈里有婴儿?” 小二微微凑近,压低声音道:“不是客栈里,是水里。” 既灵没来由地感到一阵阴风,吹得她凉飕飕。她不怕妖,但前提是那妖得现身,神神鬼鬼躲在暗处,她也会不舒服。 “姑娘进城时有没有看到城门口的布告?”小二忽然问。 既灵点头。 小二把嗓子压得更低了,仿佛生怕被什么东西听见似的,声音带着清晰的恐惧:“都是这半个月来失踪的,说是失踪,其实就是被水鬼拖走了。” “水鬼?”既灵不喜欢这个称呼,单是讲出来这两个字,都觉得头皮发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2.第 72 章 此为防盗章, 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 防盗时间为36小时。  前提是这位姑娘别开口。 谭云山一声轻叹,怅然若失。世间大美皆如此, 转瞬即逝,可遇不可求。 既灵轻盈落入船中, 搞不懂谭云山满眼失望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自己没溺水倒让他失望了? 不过眼下顾不得这些, 随身携带的浮屠香已因落水尽湿,一时片刻是不可能再用了,她只得凭借之前的香缕,隐约判断出妖气越过了旁边的墙头。 现在二人所在的是谭宅花园围墙外的一条窄巷, 所谓窄巷,自然两边都是围墙,东边这道墙是既灵刚刚翻出来的, 内里谭府花园,可西面这道墙呢,内里又是哪家的府宅? “这是陈家,”看出既灵目光探寻的方向, 不等对方问,谭云山便奉上说明,“也是槐城大户。” “你们两家离得真近。”窄巷目测也就六七尺宽,既灵微微皱眉, 不知为何, 心下总是不安, 但具体因为什么,又说不出。 谭云山不明白既灵怎么冷不丁来了这样一句感慨,思来想去于捉妖也无甚用处,便不再想,直接问:“接下来往哪边划?” 既灵没有马上应答,而是沿着陈家的围墙往前看,终于在不远处,看见一道小门,显然和谭家一样,也是供下人进出的侧门。 但这道门,现在开着。 谭云山顺着她的目光也看见了开着的门扇,顿时觉得不妙:“你不会是要” “进去。”既灵还真一点没让他失望。 谭云山叹口气,试图劝阻:“这里是别人家,不与主人打招呼,擅自潜入,成何体统?” 既灵扶额:“你觉得妖怪会和你讲体统吗?” 谭云山慢条斯理道:“但是陈家不会看见妖怪,只会看见我们两个不速之客。” 君子动口不动手,既灵不是君子,所以直接伸手夺了谭云山的船桨。 谭云山甚至没看清既灵如何动作的,船桨便易主,正呆愣,就听不远处的小门内传来陈家下人撕心裂肺的呼喊—— “死人了啊啊啊!!!” 这一声喊愣了既灵,却叫醒了谭云山,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船桨重新夺过来,迅速插入水中奋力向前划! 回过神的既灵等不及了,索性起身再次蹿上墙头,沿着不到五寸的墙顶嗖嗖往前飞。 真的是飞。 谭云山只来得及捕捉到一阵风。 通常来讲,谭家二少爷不是个争强好胜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与世无争,但遇上既灵,不知怎的就总觉得不能被一个小姑娘看扁——当然也可能是这位姑娘看他的眼神实在是太“扁”了——故而眼见着既灵飞速而去,他也拼劲全力往陈府里划,那一柄小小船桨简直划出了惊涛骇浪中穿行的气势。 既灵和谭云山竟是除了发现尸体的陈家下人外,第二个抵达现场的,而后就近的下人们才闻讯而来,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上,陈家老爷和少爷们则是最后赶来的。 死的是陈家一个小厮。 尸体就趴在后花园的井口,一半身子搭在井内,一半身子落在井外,看起来就像探头往井里看时,猝然而死。 陈家的水越向花园里面去越浅,不知是本身地势就高,还是也像谭家一样做了什么处理,总之到了井边,竟几乎没什么水了,只剩被雨浇软了的泥土,一脚深一脚浅的踩得人有些恼。但也正因如此,众人才能一眼就看清尸体是搭在井口。 槐城近半月接连有人失踪,发现尸体,却是头一遭。 下人议论纷纷,陈老爷和三个儿子也面露惊惧,以至于过了好半晌,才瞧见两个不属于自己家的人。 “伯父,三位兄长,云山唐突了。”不等陈老爷开口,谭云山先出声道歉。 陈谭两家离得很近,又都是世代居于槐城的大户,所以平日里多有走动,堪称槐城好街坊。 “贤侄为何深夜至此?”陈老爷说得委婉,实际意思是你这时候出现在我家后花园,怎么看都太可疑了。 谭云山不疾不徐,条理清晰地解释:“今夜有法师至谭府,言曰妖星入宅,家父怕法师对府宅不熟,便派我随行左右,引路帮衬,没想到我们追着妖星,竟一路至此。” 陈老爷脸色微变:“贤侄的意思是妖星进了陈家?” 谭云山不说话,只沉重点头,效果更甚言语。 陈老爷慌了神,陈家大少爷却比其父冷静许多,一边听着这边谈话,一边还分神盯着下人,此时见谈话暂歇,便对着井口那边道:“任何人都不要动尸首,陈安,赶紧去府衙报官。” 名叫陈安的下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人长得很机灵,一看就是会说话会办事的,闻言立刻转身离开,报官去也。 大少爷见下人离去,稍稍安心些,毕竟在自家出了人命,稍有不慎,便会牵连陈府,当然尽早报官,作个坦荡姿态,而且尸首不能移动半寸 “你是何人?!” 陈大少爷刚安下来一点的心就被瞄见的不速之客重新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下人们都不敢靠近的井口,竟不知何时趴上一个女人,且姿势和尸首一模一样,只一左一右,相向而趴,跟一副对联似的。 话音未落,陈家大少爷已来到跟前,刚想伸手把不速之客抓下来,后者却先一步起身,灵巧闪到一旁,动作之快,时机之准,跟后背长了眼睛似的。 “这位就是我刚刚说的法师,来自灵山,师承青道子,会法术,有神通,专门降妖捉怪,造福四方。”谭云山不知何时竟也已来到这边,三言两语就树立了既灵高大伟岸的形象。 既灵没想到自己只讲过一遍的师傅名字,竟然也让他记住了。 一听是降妖捉怪的“法师”,尽管陈大少爷心中存疑,语气却还是恭敬几分:“原来是法师,在下多有冒犯,望见谅。” 既灵当然不会计较这个,立刻道:“是我莽撞了,应该先自报家门的。” 陈大少爷未知可否,显然也不大愿意浪费时间同所谓的“法师”寒暄,只委婉道:“家丁已去报官,若是在官家来之前动了尸首,恐怕” “陈公子请放心,”既灵不是第一次进别人家捉妖,也不是第一次遇见出人命的情况,不说轻车熟路,也攒下不少经验,“我只看,不碰,保证出事时什么样,官家来的时候就什么样。” 陈大少见她对答如流,心下定了一些,先不论有没有本领,起码是个懂事的,那就少了许多麻烦:“有劳法师了。” 说话间,陈老爷也在下人搀扶下蹒跚而来,相比儿子,他对既灵的恭敬就是发自肺腑的了:“法师,可有发现?” 既灵又看了一眼井口,久久不语。 刚刚弯腰探入井中时,她已经将井和尸首皆观察了一遍。井就是普通水井,如果非说有什么特别,那就是下了这么多天雨,井中水位竟然仍旧很低,故而尸体上半身虽然搭入井内,也没有被水泡到。至于尸体,则没发现任何伤口,单纯肿胀发白,看起来很像溺水而亡。但这样就有两个问题,一,如果是刚刚溺死,尸体就不应该出现浸泡多时的肿胀,而应同常人无异;二,如果是溺水多时,为何现在才发现,而且此处无水,那么又是谁把尸体搬过来搭到了井口上呢? 既灵的沉默加深了陈老爷的不安,陈家大少爷看在眼里,便让下人扶亲爹回屋休息,又安抚了两个弟弟,让他们也一并回房,最后屏退闲杂人等,只留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同自己一道在原地等官差。 既灵和谭云山如今的身份就比较尴尬,走是肯定不能走的,出事时他俩就在附近,走了就真说不清了,可即便留着等官差,也未必说的清楚。陈老爷信邪,所以对既灵毕恭毕敬,但知府大人和官差可未必,到时候把他们归为疑凶也不是不可能。 谭云山面色不动,然心中已将上面这些翻来覆去想了个清楚,甚至开始谋划如果真的被当成疑凶,他该如何辩白才能让知府信任,继而脱身。结果想得脑瓜仁都有些疼了,再看既灵,还盯着尸体蹙眉沉思呢,显然对尸体的兴趣远高于对自身安危的挂念。 谭云山服气了。 陈安没辜负大少爷的信任,一时三刻便将官差带到。 众人都以为来的是官差和仵作,没成想,知县大人直接乘着小船亲临现场了。 半月大雨闹得槐城人心惶惶,知县的日子也不好过,而今又出了人命案,知县的脸黑成了锅底,抵达现场后也不搭理旁人,只把陈家大少爷带到一旁问话。 这厢知县同陈大少爷了解情况,那厢仵作来到井口,准备勘验。 谭云山耳朵往知县那边竖,眼睛往仵作这边盯,简直辛苦。 既灵就专注多了,就看井口,目不转睛。 只见仵作绕着井口转了两圈,估计是想先看看有无其他痕迹,奈何一无所获,最后才来到尸体跟前,招呼官差道:“把人抬到地上放平。” 两个魁梧官差得令,立刻上前一人搭住尸首的一条膀子,合力将人从井中拉出,而后第三个官差上前帮忙,抬起了尸首的双脚。 变故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 已将尸体抬平的三人刚想将其往旁边地上放,没等弯腰,就听“哗啦”一声。 霎时满地血水,四下飞溅! 谭云山只觉得眼前划过一片红光,而抬着尸身是三人距离最近,被血水迸了个满身满脸,都僵在原地,吓傻了。 更要命的是,那血水是从尸体里炸出来的,而今三人手中的尸体已迅速干瘪下去,就像个被掏空了的皮囊。 饶是见过无数尸体的仵作,此时也有些腿软,不由自主就喊起了县太爷:“刘c刘大人” 知县刘大人正和大少爷问话,闻言不悦抬头:“唤我做什么,验你的尸尸尸体怎么了” 终于把话说全,没有丢掉身份,但已经耗尽了刘大人毕生的“镇定”,再多一个字都挤不出来了。 三个官差中抬着双脚的那个终于从吓傻中回过神,忍住嗷一嗓子的冲动,立刻松手,猛然向后跳出半丈多远,眼睛死盯着双脚落地的尸体——如果还能算作尸体的话——嘴唇微微发抖。另外两个有了同僚做榜样,也纷纷元神归窍,扔了膀子就往后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3.第 73 章 此为防盗章,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 防盗时间为36小时。 谭云山撒够了一肚子闷气, 总算舒坦一些, 这才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疑惑道:“你俩怎么又回来了?” 既灵看着前一刻还差点见了阎王这一刻就悠闲掸土的男子,简直无力:“你是不是应该先关心一下井里那个?” 本以为逃走了的应蛇竟然躲进井里,本以为百年才能修回的形态竟一夜半日就修回了,而且仅从尾部的粗细就看得出更胜从前,这些不应该才是当务之急吗! “我是有点被吓着了,”谭云山大方承认, 虽然脸上完全看不出他说的“惊吓”,不过随后话锋一转, “但现在你俩都回来了,我就不担心了。” “”既灵一肚子话被对方脸上的信任微笑堵得死死。 冯不羁看看从容的谭云山, 又看看憋闷的既灵,暗自一声轻叹。有些性子就是吃亏, 有些性子就是占便宜, 天生的,没辙,不过还好这俩人只是萍水相逢,若是那种需要长久相处的, 对于后者而言都不是吃亏的问题, 那容易被欺负到渣都不剩。 冯不羁一边琢磨这些和自己根本没半点关系的闲事, 一边走到井口探头往下看。 井内壁上残留着一条由上至下的暗红色血迹, 应该是被斩断的妖尾往井里逃时蹭上的。但眼下井里除了泛着幽暗光泽的井水,再无其他,平静得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幻觉如果不回头再看一眼地上那半截血淋淋尾巴的话。 “谭老弟,深藏不露啊” 谭云山不知道如何接话。他只是想保命,从来没奢求过伏妖,剁的时候光想着奋力一搏了,剁完光顾着扬眉吐气了,直到这会儿,才渐渐回过味,觉出不真实来。 既灵蹲到尾巴跟前,仔细观察切口。谭云山那一刀不仅快,而且狠,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绝对不会相信这是一个普通人干的。诚然,妖可以被利器所伤,虽然不会像被法器所伤那样损妖力折元气,但割破皮流点血也是正常的。可像谭云山这样一菜刀剁掉尾巴?既灵没见过。尤其谭云山还根本不是修行之人,这种寻常人抡起菜刀就能对付妖怪的事,简直闻所未闻 谭云山还没跟冯不羁解释清楚呢,就又接收到了来自既灵的怀疑目光,想哭的心都有,最后只能举手对着苍天证清白:“我真的只是个读书人,真的第一次用菜刀,我摸菜刀的时候还被割了手” 眼见着谭云山越说越惨,冯不羁也有些不忍心了。况且谭云山终归是自己人,他究竟是天赋异禀还是傻人傻福可以稍后再议,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捉妖。 思及此,冯不羁直接拍了两下井沿,和既灵道:“应蛇就在井底。” 既灵点头。 如果说先前只是猜测,那么现在,毋庸置疑了。 谭云山原地未动,真的完全不想再多看井口一眼,不过脑子转得飞快,几下就想明白原委了:“你们是不是先一步想到这点了,才又折回来?” 谭云山猜得没错。 既灵和冯不羁在护城河那边帮船家老汉栓船,原只是随意聊两句天,不知是不是天意,竟就聊到了谭家,聊到了这场蹊跷的暴雨,然后船家一句“陈家死了的那个家丁,八成就是替谭家人死的,他两家离那么近,黑灯瞎火又下着雨,水鬼摸错门找错人不是不可能”,让既灵和冯不羁忽然开了窍。 为何应蛇明明可以借着这场大雨吸许许多多槐城人的精气,却最终只围着谭府打转? 为何谭家已经把宅院垫高并相安无事许久了,却又从二十年前开始再度被淹? 为何应蛇已经中过一次陷阱知道谭家有修行之人在守着了,却还要执着光顾? 凡此种种都指向一个答案—— “我家里有它想要的东西,很可能是二十年前的某一天忽然有的,而且,就在这井里。” 冯不羁只快速而简洁地用了三言两语,但对于一点就透的谭云山,足够。 几乎没有迟疑,得出真相的谭云山立刻询问解决之道:“现在该怎么办?” 他问这话的时候,既灵已经在井口燃起了浮屠香——原本香已经全湿了,幸而后来雨停,天虽然没晴,但也有风,于是既灵就把湿掉的浮屠香用细线挂在谭府屋檐底下吹了几天的风,加之今晨出了阳光,带走最后一丝水汽,等既灵将之摘下带离谭府时,已干燥如初。于是这会儿,终于可以重出江湖。 “这是什么?”冯不羁第一次见这物件,新奇地问。 既灵紧盯香缕,一时没注意到冯不羁的问话。 谭云山虽然没等来“现在该怎么办”的回答,但显然两位法师已经“开始办”了,便不再追问,识相等待,偶尔还能起到解释的做用:“浮屠香,辨妖气的。” “哎,这个有意思啊!”冯不羁显然很感兴趣,双眼放光。 谭云山纳闷儿:“这个在你们捉妖界不常见吗?” 冯不羁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划归到“捉妖界”了,不,根本就没这么个“界”好吗! 不过谭云山又非修行之人,冯不羁也就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了:“我修行这么多年,真的从没见谁用过这玩意儿!” 谭云山不解:“那要怎么辨妖气?辨不出妖气又该如何捉妖?” “闻啊,”冯不羁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修行年头长的,像你哥哥我这种,隔二里地都能闻出有没有妖气,修行年头短的,那就没办法了,只能碰运气。” 谭云山抬眼:“那你能闻出妖气的方向吗?” 冯不羁点头:“大差不差吧。” 谭云山继续:“位置呢?” 冯不羁皱眉:“那就只能凭浓烈判断了,越浓,说明妖越近。” 谭云山第三连击:“准确位置呢?” 冯不羁被问烦了:“那谁能确定啊,这是鼻子又不是照妖镜。” 谭云山心满意足:“浮屠香能。” 冯不羁:“” 就算真能那也是既灵的本事你在这儿自豪个什么劲啊! 看看既灵认真的背影,再看看望着既灵认真背影的谭家二少的欣赏眼神,冯不羁忽然五味杂陈。他还在那儿担心既灵被欺负呢,合着三个人里最可怜的根本是自己! 既灵没听全经过,只分出一点心神隐约听见冯不羁说他能闻妖气,当下想起昨夜初识,冯不羁也说自己是顺着妖气追应蛇而来的,故而立刻转头道:“冯不羁,你闻闻井里。” 同是修行之人,哥哥妹妹壮士姑娘的太拘礼,所以既灵和冯不羁之间除了最开始还客气客气,现在都直呼彼此大名。 “不用闻,半点没有,”冯不羁道,“要是有我早发现了,哪会那么容易就离开这里。” 既灵点头,对此并不意外,因为已经燃起的浮屠香袅袅而上,没一丝飘散到四面八方的意思。 “这是何故?”谭云山站在三尺开外,但不妨碍他看清浮屠香,听清法师话。 既灵摇头:“再有道行的妖,也不可能做到彻底收敛妖气。” 谭云山皱眉,这就说不通了:“它确实在里面,你们不也亲眼看到了?” 既灵沉默,其实都不用看井里,单看地上那熟悉的半截尾巴,就不会有人对此存半点质疑。 “妖确实不可能完全消掉自身妖气,”沉吟片刻的冯不羁插话,“除非有什么东西把它的妖气盖住了。” 既灵看他:“譬如?” 冯不羁缓缓道:“仙气。” 既灵被这答案弄了个措手不及,一时呆愣。 在河边决定返回时她就已经想到了,谭府里必定有应蛇想要的东西,却万没料到会和“仙”扯上关系。要知道在昨夜之前她连神仙在哪儿都一片茫然,可自从在冯不羁那儿得知了什么九天仙界之后,这些遥远缥缈的东西就一个接一个朝她扑面而来,不接着都不行。 谭云山看着发蒙的既灵,心里倍感安慰。 因为自从认识了这位姑娘,自己大部分时间里都是这种状态,十句话里九句话都在问“为什么”,先前读的圣贤书都用不上了,就像一跃从寒窑到了花花世界似的,哪儿哪儿看着都一头雾水。现下好了,天降一个冯不羁,让她也品味一下被人拉到陌生天地里的感觉。 “冯兄的意思是我家井里有仙气?”欣慰“同病相怜”不影响谭家二少敏捷的思绪。 冯不羁笃定点头。 如果说之前还被各种想不通的事情包裹,那么现在,因为这股消失的妖气,他终于把一切串起来了:“应该说,二十年前出现在你家井里的东西,是仙物,所以一直安分的应蛇才会从那时开始屡次三番淹谭家,目的就是把这东西据为己有。但不知何故一直没成,直到今次。” 谭云山收敛轻松,神情逐渐严肃:“但它最初还是走错了路,误把陈家花园里的那口井当成了这里。” 冯不羁默认,而后又重重叹口气:“不过它还是成功了。如果我没猜错,它现在已经把那仙物吞到肚子里了,所以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恢复妖力,甚至更胜从前;与此同时,仙物的仙气也盖住了它的妖气。” 谭云山不懂什么仙妖神魔,但按照因果关系讲,冯不羁的推测严丝合缝,先前的种种疑团也都可以迎刃而解。 然而这并非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思量再三,谭云山还是委婉开口:“没吃仙物的应蛇已经那样难对付,现在妖力更胜从前,二位” 二位还应付得来吗? 这话谭云山没说,但意思大家都懂。 井边一片寂静。 已临近中午,日光正好,照得梨花亭明媚生辉,却驱不散井边人脸上的愁云。 直爽如冯不羁,也没办法在这时候挺身而出打包票。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沉默的既灵忽然吹熄了浮屠香,回头问谭云山:“你信得过我吗?” 谭云山莫名紧张起来,总觉得一个回答不好,自己可能就会被送上天。 终于,他艰难开口:“我信得过你” 既灵心里一热,刚要说话,就听见对方后半句—— “但我信不过应蛇。” 既灵发誓,她如果有一天死了,就是被谭云山给气的! 冯不羁却从既灵的问话里感觉到了坚毅的决心,想到一个小姑娘尚能如此勇猛,自己竟犹豫了,简直丢人丢到家,遂情不自禁豪气出声:“既灵你就直说吧,想怎么做,我都奉陪!” 再不理扶不起的谭云山,既灵直接和冯不羁道:“填井。” “万万不可——” 骤然响起的声音清晰洪亮,又满是急切揪心。 既灵和冯不羁“刷”地齐齐看向谭云山。 后者满眼茫然,无辜摊手。 “这口井万万不可填——” 随着临近的脚步声,三人终于看清了来者。 谭云山:“爹?” 既灵:“谭员外?” 冯不羁:“不是说了都躲好别出来吗!”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谭府的一家之主,而且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如今已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 但就是这样,还得先跟冯不羁道歉:“法c法师,实在对不住,要不是事关紧急我哪敢贸然跑c跑出来打扰法师们捉妖” 既灵看得有点羡慕。 谭云山看得有点感慨。 所以说人啊,有时候需要带点气势,气势一起来是真能震住场。 随谭员外一同过来的还有老管家和几个家丁,老管家比谭员外还长几岁,然体格健壮精气神十足,跑这一路连大气都没喘,此刻便帮谭员外和既灵c冯不羁解释:“法师们有所不知,这井乃是一口古井,谭家祖上在此建宅的时候就有,一直用到现在,井水仍源源不绝,所以它不单是一口井,也是谭家祖上留给后代的福荫。老爷刚才一听说妖在井里,就坐不住了,不管我们怎么劝,都非要亲自过来看看是什么情形” 既灵心中有一半了然,但又有一半疑问。 了然是因为谭府的下人已经在今晨陆续回来了,刚才应蛇的现身虽然短暂,但他们仨在井边待了这么久,定然有远观的下人给谭员外回报,谭员外得知井中有异不奇怪;疑问是她和冯不羁冲回谭府的第一件事就是严明妖仍在谭府,让大家不要随意走动,以防不测,之后发现谭云山没了踪影,这才慌忙赶过来找人,而就在这种情况下,谭员外还是一听见井里有异就不顾一切奔过来了,这还是那个连夜举家出逃的谭员外吗?这口井就真重要到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闪失?比命都重要? 相比既灵的暗自思索,冯不羁完全怎么想就怎么说:“妖在井里,不填井怎么把它逼出来?不逼出来又怎么抓它?难道一口井比人命还重要吗?” 谭员外的气息已经缓得平稳一些,但态度坚持:“妖当然要捉,但绝对不能填井。” 冯不羁恼了:“那你来告诉我该怎么捉?” 谭员外看看井口,又看看冯不羁和既灵,犹豫良久,小声商量道:“要不法师们下到井里去捉?” 显然他也知道自己这要求提得过分,故而底气特别不足。 冯不羁快把眼珠子瞪出来了:“井不能动,我们俩就可以下去送死?!”手边要有个木桌,他能拍案而起不,拍碎! 谭员外垂下眼睛,已心虚到完全不敢看冯不羁。 谭云山看得出自己亲爹这会儿又虚又怕,既怕妖怪,也怕冯不羁,可就这样,依然坚持不让步,实在不符合亲爹性格。 “老爷——”一个丫鬟由远及近,但在梨花亭处就停下了,不敢再往前靠,只隔着一些距离望这边。 既灵认出这是谭夫人的贴身丫鬟,先前见过几次的。 谭员外自然更认得,故而虽然不悦被打扰,仍没发火,只沉声问:“什么事?” 丫鬟道:“夫人请老爷回后宅,有事相商。” 谭员外不耐道:“没看见我和法师都在这里吗,有什么事稍后再说!” 丫鬟脚下未动,神色从容,显然对于谭员外并没有太多惧怕:“夫人说了,倘若老爷不回,那就让我替她问老爷一句话。” 谭云外点点头:“讲。” 丫鬟不易察觉地提高了些许声音,仿佛想让在场的人都听清楚:“夫人问,老爷还记得十四年前的梨亭仙梦吗?” 托丫鬟清亮嗓音的福,在场所有人都听清了。然而有听,没懂。 谭员外倒是全解其意的,立即回道:“当然记得,否则我何至于这般急切赶过来阻” 话没说完,戛然而止。 谭员外一脸恍然,显然此时才彻底领会谭夫人的意思。 众人皆迷茫,谭员外却已转过身来,朝着既灵和冯不羁毕恭毕敬行了个礼,恳切道:“两位法师,可否去后宅茶厅叙话,有要事相告。” 既灵和冯不羁面面相觑,云里雾里。 先前谭员外对他俩也算以礼相待,却远不如现在这般恭敬,尤其片刻前还在为“填井”一事和他俩争执,这丫鬟带来夫人一句话,他就瞬间换了个人似的,前后反差也太大了。 终于回过神的既灵先行开口:“叙话自然可以,但能不能先捉妖,再叙话?” 跟着反应过来的冯不羁连忙附和:“对啊,话什么时候不能说,这井里有个妖怪呢,难道就先放着不管了?” 谭员外考虑片刻,道:“二位法师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先用木板盖严井口,再用巨石压在其上,并以铁索紧缚,同时派人严密看守,一有异变,即刻通报。” 冯不羁摸摸下巴上的胡茬,沉吟道:“你这可行是可行,但非长久之计啊。” 谭员外立刻道:“不用长久,只要能拖些时间给我们叙话便可。” 冯不羁拿不准谭员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觉得谭夫人传的那句意义不明的话很神奇,传完之后,谭老爷不仅冷静下来了,连脑子都跟着灵光了,说话办事比先前周到不少。 既然人家问的是“二位法师”,冯不羁很自然看向既灵,挤眉弄眼——我觉得此法可行,暂拖些时间且听他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话要讲。你意下如何? 既灵敛下眸子思索片刻,而后抬眼看向冯不羁,轻点下头。 等半天没等来一个递给自己的眼神,围观全程的谭云山心中泛起一丝失落。 封井口的时候,谭员外先行回了茶厅,也不知是担心妖怪突然冲出来,还是想先回去酝酿一下等会儿的“叙话”。不过临走之前,却忽然嘱咐谭云山,等下和法师一并来茶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4.第 74 章 此为防盗章, 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 防盗时间为36小时。 “应蛇走了。” 去后厨弄了两碗素菜汤的既灵, 回到房间, 就见不知已在窗口站了多久的冯不羁转过身来,幽幽说了这四个字。 既灵端着汤碗回来的路上, 已是天光大亮,府内水退她看得清清楚楚,外面的敲锣打鼓也依稀可辨。 槐城百姓不必知晓暴雨为何来,洪水又为何退, 只管高兴就好。 但对于她和冯不羁,这样的结果只能算圆满一半。 斩草不除根,来日又是祸害,当年九天仙界不愿费劲再去捉这几只妖, 结果三千年后, 害苦了槐城, 如今应蛇重伤而逃,谁知道百年后,哪里又要遭殃。 “要不”既灵把素菜汤放到桌案上,看向冯不羁的眼睛炯炯放光, “咱们再去护城河那边探最后一遍?” 冯不羁万没料到自己等来这么一句邀请,哭笑不得之余, 又有些佩服既灵的执着。 应蛇逃回护城河的可能性不太大, 如今的它妖力虚弱, 已不能随意伤人, 若想修回半人半蛇,至少要百年以上,而且只能选择躲在人迹罕至处乖乖集天地灵气c吸草木鸟兽精华,回护城河里,对它没有任何意义。 但既灵显然要亲自探一遍才放心。 妖已遁逃,像他们这样永远在路上的修行者自然也要离开槐城,而既灵话中的“探最后一遍”,其实就是在离开之前,想帮这一城百姓最后再吃颗定心丸。 “行。”冯不羁应得干脆,义不容辞。 谭云山知道这里面没自己什么事,很识相地一言不发,只若有所思地看着桌上的两碗素菜汤,心里琢磨,一碗肯定是既灵的,那另外一碗,究竟是给冯不羁的还是给自己的? 正想着,忽然天降大手拿走了其中一碗,没等他反应过来,已听见“呼噜”“呼噜”的喝汤声,然后就是冯不羁一声满足感叹:“哎,好喝!” 谭云山自是不能和一夜没吃东西的既灵争了,只能失落地看着桌上的最后一碗,悄悄多闻几口香气。 “二少爷——二少爷——” 窗外忽然有人唤他。 谭云山意外,心说谭府的下人都离开避难去了,哪又来个人喊他二少爷。疑惑间,他已来到窗前,就见惯常伺候他的小厮站在后宅前院之中,四下张望,边望边喊。 “这里——”谭云山大声应。他现在既灵处,小厮八成是去他的房间寻他,没寻到,才只能呼唤起来。 小厮如一阵风般跑到阁楼之下,仰头道:“二少爷,老爷回来了——” 谭府前庭,正堂。 自暴雨来袭,谭府被淹,这正堂就成了一片汪泽,谭员外会客也好,处理谭府的大事小情也罢,只能在后宅茶厅里讲究,如今坐上久违的正堂当家椅,看着两边墙壁上挂着的列祖列宗画像,心中十分妥帖惬意。 槐城人敲锣打鼓庆祝天晴退洪,他们一家三口便也踩着这锣鼓点速速而归。 哪里都不如家里舒坦,相比槐城人,他们更清楚妖就在水中,如今水退了,连日头都出来了,一片朗朗乾坤,自然是法师把妖孽降服了,那还哪有不回家的道理。 当然,谭员外也挂心自己的府宅,急切想回来看看有没有被法师弄成断壁残垣——毕竟那可是捉妖啊。 幸而,随行家仆转了一圈回来报——除池塘上面悬着破麻绳外,再无不妥。 谭员外放下心来,及至“法师”踏进正厅,已然满面春风,起身恭迎:“有劳法师了——” 既灵刚一只脚迈进正厅门槛,见状连忙回礼:“不敢,最终还是让那妖星跑了,既灵实在有愧。” 谭员外身体僵住,笑容硬在脸上:“跑c跑了?” “但已被打回原形,再想作恶,还得重新修炼上百年。”说话的是冯不羁。 谭员外看着法师身后忽然站出来的壮汉,一脸茫然:“这位是” 冯不羁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不速之客”的身份,连忙自报家门:“冯不羁!” 谭员外被如虹的声音贯得耳朵嗡嗡的,以至于好半晌,才确认不是自己没听见后续,而是对方真的就只说了个名字。 嗯,冯不羁然后呢! 谭员外被卡了个不上不下,但谭世宗早听明白看清楚了,索性直接问冯不羁:“法师刚刚说妖星再想作恶还要重新修炼百年,那请问百年之后它会再回槐城再扰谭府吗?” 冯不羁被问得了一愣,思忖片刻,才慎重道:“这个我也说不准。” 谭世宗皱眉,静默半晌,忽然对谭员外道:“爹,依我看,咱们还是赶紧外迁吧,这槐城是住不得了!” 他的声调略高,不像给亲爹建议,更像嚷给既灵和冯不羁听。 谭员外也满心不快,本以为妖星被收,家宅安宁,结果欢天喜地回来了,只是“暂时安全”。但不快又怎样?别说法师分文未取,就算收了钱,人家连妖怪都能打跑,他能奈他们何? 故而,不仅不能无礼,还要怎么请来的,怎么恭恭敬敬送人离开。 “瞎嚷嚷什么。”轻声训斥谭世宗后,谭员外又“真心实意”感激一番,“不管怎么说,我谭府能逃过一劫,全仰仗法师相助” 既灵和冯不羁听了一车虚话,终于赶在日上三竿之前,出言告辞。 这边无心挽留,那边急切想走,双方一拍即合。 谭员外终究是会做人的,主动拿出银两酬谢,既灵不要,冯不羁倒乐呵呵帮她收了。谭员外心下安定,觉得自己仁至义尽,遣了谭云山送客后,便回房歇息了。 谭云山一直送既灵和冯不羁到城门口。 冯不羁问了第一百零一遍:“真不同我们一道去护城河看看?” 谭云山哑然失笑,只得答第一百零一遍:“我又帮不上忙,不添乱就不错了。” 冯不羁当然不是真需要谭云山去护城河那边做什么,只是有点舍不得这位萍水相逢的二少爷——和谭云山秉烛夜谈是真的舒坦啊,他多少年没这么痛快地说过话了! 有些扛不住冯不羁“恋恋不舍”的眼神,谭云山下意识看别处,就和既灵静静望过来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谭云山微微歪头,用眼神询问。 既灵索性开口:“你爹真的会听你大哥的,举家外迁吗?” 谭云山想了想,轻轻摇头:“难。谭家祖祖辈辈都在这里,外迁是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我爹下不了决心的。” 既灵看着他不甚在意的模样,没好气道:“怎么说得像与你无关似的。” 谭云山乐了,耸耸肩道:“本来就与我无关,迁呢,我就跟着走,不迁呢,我就继续住,如此艰难的抉择,有爹和大哥操心就够了。” “”既灵无言以对。 不,她感觉跟谭云山在一起的时候,大半时间都处于这种“我不想和这人再多说一句话”的郁闷里。 但也奇了怪了,明明时时刻刻想给这位二公子一脚,可真等要分别了 “冯兄,如果应蛇真在护城河里,别让既灵姑娘下水捉,你去,她水性不行!” “好嘞——” 嗯,果然还是尽早道别的好。 谭二公子最终也没搞什么十里相送,就站在城门口,偶尔挥两下手,目送既灵和冯不羁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城郊。 及至再也看不见,谭云山轻叹口气,转身回府。 为什么叹息,谭云山也不清楚,无端就生出一丝惆怅。不过等到看见谭府大门,那丝愁绪便淡得再也抓不着了。 这厢谭云山回府,那厢既灵和冯不羁已至护城河。 一出城门,便觉日晒难耐,如今到了护城河,冯不羁已经出了满头的汗。既灵倒没这么狼狈,但也觉得城内比城外舒适许多,蓦地,便怀念起那一城的槐树来。 有荫蔽日,清风徐来,一方石桌,几盏香茶,好友,美哉快矣。 可放眼这城郊,除了孤树杂草,便只剩一条死气沉沉的河。 说是河也不恰当,因为内里已尽干涸,露出大片河底淤泥。不远处的渡口附近,几只小船上吊似的挂在渡口的木桩上,想来原本该是停泊在渡口栓住了的,如今水干船沉,又因绳索拴着沉不到底,就成了这幅光景。 “不用看了,”冯不羁蹲在河岸边,也不知哪捡的枯树枝,随手往河底一扔,“别说应蛇,连鱼虾都没了。” 既灵有些发愁地看着河底:“应蛇跑也就跑了,可护城河干了,槐城百姓怎么办?” 冯不羁没想到她挂心的是这个,有些意外,更多的确实感慨。世上那么多人修仙,总不入其道,反观既灵这样压根没想成仙的,却有一副大善心肠,思及此,难得柔和了语气:“不打紧,几场雨就回来了,应蛇还没妖力震天到自己都跑了,还能控制一方云雨。” 既灵沉吟不语,似在思索对方这番说辞究竟是真的有底还只是宽慰她。 想着想着,忽然困了。 思绪飘散前的一刻既灵还在纳闷儿,虽一夜未眠,但这倦意也来得太突然了吧 茫茫云雾,万籁俱静,无山水,无走兽,无虫鸣,无人语,只一片空旷荒凉。 既灵站在原地,茫然四顾,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终于,零散的记忆慢慢回笼,组成清晰连贯的图景——她在护城河边与冯不羁说话呢! 然而这一眼就能望见方圆百里的地方哪有冯不羁,不,不止没有冯不羁,而是什么都没有,就像道书上说的虚空——天地皆灭,万物归元。 既灵有点慌了。她不是没有过慌张的时候,但今次尤为不同,以至于她直接大声喊了出来:“冯不羁——” 无人应答,连回声都没有。 那一嗓子仿佛被这虚无吞噬了。 但对既灵来讲,这一喊倒让慌张散了不少,她深吸口气,就地而坐,盘腿调息,同时努力让思绪清明。 与谭云山在城门口告别,然后和冯不羁一起来到护城河,接着发现护城河水干,冯不羁说几场雨就好了,之后她感觉到一阵困倦对,就是这个,她感觉到想睡,于是下一刻睁开眼,就到了这里。 所以这是她的梦境? 既灵凝眉,对这个推测没有太多信心,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抬手用力掐了一下自己胳膊,随即瞪大眼睛,又狠狠掐了好几下。 竟然真的不疼! 既灵哭笑不得的一拍自己脑门,好么,还真是梦。 那么问题来了,一个发现自己在梦中的人能不能主动苏醒? 既灵一狠心,又给了自己几下,结果周围景色纹丝未动,云还是云,雾还是雾。 这时候就体现出“同行”的重要了,既灵只希望冯不羁别念那一点点共同御敌的交情,最好马上立刻无情地把她从梦里揪出来 不知何处依稀传来人语。 既灵腾地站起来,警惕环顾四周:“谁在说话——” 那对话的人似乎并没有被她干扰,仍自顾自交谈。 不过也就到这里了,听起来不大耐烦的“赶紧走”后,再没人说话。 既灵于一片重归的静谧中疑惑抬头,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声音似从天上传过来的 “既灵,既灵?” 于冯不羁震耳欲聋的呼唤声中,既灵苏醒,头痛欲裂。这位“同行”如她所愿,无情地把她摇晃了个七荤八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5 章 此为防盗章, 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防盗时间为36小时。  他说的晚了一步, 既灵水下的一只脚已经踢到了门槛上, 有水阻着疼倒不疼,只身体失去平衡向前狠狠栽去。 门内的谭云山眼疾手快抓住她的胳膊, 既稳稳扶住她,又没半点旁的不该有的身体接触, 可谓从力道到姿势都极其精准,就像他早有准备似的。 终于千辛万苦跨过那道看不见的水下门槛后, 既灵再琢磨对方之前的提醒,怎么品,怎么像诅咒! 谭云山还真的被冤枉了,他自认及时出言,哪知道既灵还真是不管何时都风风火火, 那一脚踢的,埋在水里, 都能听见闷响,可想而知踢得多急多重。出手相扶是下意识的身体动作, 虽然只是抓住了对方的胳膊,但毕竟男女有别, 就算是骗子,也终归是个骗子姑娘, 他本想等人站稳后出声道歉的, 结果人家好像半点没觉出不妥, 抽出胳膊昂起头,英姿飒爽就跨过了门槛。徒留谭云山站在原地,呆愣得像个被占了便宜的黄花闺女。 既灵在下人的带领下穿过空荡前庭,绕过冷清正堂,又于幽长曲折的回廊中穿行许久,仍未抵达谭老爷所在的□□茶厅。 宅院深深的谭府,仿佛没有尽头。 且这偌大的宅院十分冷清,明明四处都掌着灯,映得光辉透亮,却安静得过分。下人们应是都躲着不敢出来,于是既无人声,也无虫语,让这座宅子在不甚明朗的夜幕下,透着幽暗的静谧。 脚下因持续的蹚水,已经冷得有些木了,嗅觉却愈发敏锐起来。 既灵微微皱眉,明显闻到扑面而来的潮湿夜风里,腥气越来越重。 起先她习惯性地警惕,可等无意中瞥见回廊右侧虽泡在水中却仍郁郁葱葱的林木,便心中了然。 通常大户人家的回廊,都会修在池塘之上,花园之中,想来谭府也不例外。故而暴雨来袭,池塘同花园连成一片汪泽,前者隐于洪水,只留下淤泥泛起的腥气,后者连根被泡,只剩枝繁叶茂的上身。 胡思乱想间,回廊已至尽头。穿过一道月亮门,终于抵达后宅。 之前绕过正堂的时候既灵还在奇怪,为何谭老爷不在那里见他。一般来讲,正堂才是会客的地方,尤其她这种初次拜访的,和主人家别说相熟,连认识都算不上,却直接被邀到了后宅,于常理不合。 可等到进了后宅,脚下忽然一轻,她就明白了。 谭府后宅竟然没被淹! 相较于前庭和中庭,这里显然又被整体抬高了不少,具体高了多少尺寸既灵算不出确切,只是低头看着湿漉漉脚下久违的踏实地面,由衷觉得,谭云山他爷的银子没白花。 后宅是主人家寝居所在之地,但在寝居之前还有茶厅与围墙相隔,既灵跟着小厮去的就是茶厅。 说是茶厅,其实也是一个敞亮的厅堂,比前庭的正堂稍小些,然门窗雕刻繁复精美,厅内布置古朴典雅,也不失为待客佳所。 “老爷,法师来了——”下人自既灵报出名号后,就将她放在了“德高望重”的位置。 话音未落,谭老爷已经迎了出来。 谭老爷今年四十有四,个子不高,人又中年发福,没风吹日晒过的脸就像一个发面馒头,但细看能看出五官底子是可以的,只是如今生生被挤成了慈眉善目。一身缎面华服本该端庄大气,硬让他穿成了富贵喜庆,幸亏手里没拄拐杖,否则这月黑风高的,乍看还以为土地爷显灵。 “这位就是女法师?”谭老爷迎出来的时候一脸热情洋溢,可等看清既灵,热情险些没挂住。先前下人确实说是来了位女法师,但他以为怎么也该是得道高尼或者道姑,结果竟是个黄毛丫头。 既灵的蓑衣斗笠都留在栓于大门口的木盆内,此时一袭水色衣衫,头发简单梳起,无繁复装饰,却趁得面容更为秀气灵动,活脱脱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既灵太习惯这样的目光了,也不客套,直接默念净妖咒。 只见腰间铃铛随着她的低吟闪出银光,忽地挣脱系线,浮于半空,骤然变大! 谭员外和小厮瞪大眼睛,吓傻了。 既灵伸出手掌,口中默念,转瞬,空中巨钟变回铃铛落于掌心,既灵将之重新系好,这才缓缓施礼,沉声道:“在下既灵,想必员外已在通禀中知晓了我的身份,我便不再多讲了。如今妖星入谭宅,恰被我所见,那是我与贵府有缘,员外若信得过我,我定不遗余力驱除妖孽,若信不过我,我立刻离开,从此山高路远,再无相干。” 这年头,富甲一方的大户都会捐个员外郎来做,既灵料定谭老爷也不可能免俗,故开口直接喊了员外。 谭老爷的确是个员外郎,但这种事情被说中无甚稀奇,真正把他震住的是突然出现的大钟和既灵的气势,尤其那句“从此山高路远,再无相干”,怎么听都像是“你就算被妖星祸害死了也别怪我”。 谭员外和气生财一辈子,妥妥怂人一名,当下一脸愧意,语带热切:“法师快请进来说话。” 既灵目的达到,心满意足进门落座,终于在折腾了一晚上之后,喝到了一口热茶。 既灵是在热茶下肚,身体慢慢暖和之后,才想起来还有谭云山这么一位公子,于是四下环顾,发现对方竟然就坐在自己身边。 从抵达茶厅门口到现在,谭云山始终未发一语,安静得就像根本没他这么个人。而谭老爷也没跟儿子说什么话,全副身心都放在“妖星”上,一个劲儿问她有何法可解。 既灵说不出哪里怪异,但就是觉得不对,并且后知后觉,这谭老爷和谭云山的外貌也着实相差太多,即便谭老爷瘦下来,身量和眉眼也都不像 “法师?”谭老爷诚心盼救命良方,法师却好像走了神,他只好小心翼翼地出声呼唤。 既灵定定神,拂去乱七八糟的心思,重新看向谭员外,道:“那妖星十有需要借水而行,所以员外不必做什么,只要同现在一样待在后宅,除非万不得已,断不要入水,剩下的交给我。” 谭员外点头如啄米:“全听法师的。” 既灵就喜欢这样好说话的。妖怪作祟,当然只有捉到妖才能了结,她不用别人帮忙,但也不希望别人添乱 “爹,云山想随法师一道捉拿妖星。” 比如这种! 谭员外闻言诧异,终于第一次给了谭云山正眼:“你要一起?” 谭云山点头,一直淡然得甚至有些慵懒的声音,竟铿锵有力起来:“身为谭家子嗣,保家护宅责无旁贷。法师初来乍到,对谭府各处不甚了解,云山虽不通法术,但熟知府内情形,可随在左右相辅,助法师降魔除妖。” 既灵想都不用想,断定谭员外肯定拒绝,谁家亲爹会放自己儿子舍身犯险,况且又不是真能帮什么大忙,无非跑前跑后打个杂,领个路,随便小厮都能做。 谭员外也的确一脸不赞同。 但既灵等了半天,眼看着谭员外从不赞同变成犹豫,又从犹豫变成下定决心,也不知道心里如何百转千回的,竟然最终点了头:“也好。” 也好? 这是亲爹?! 谭云山似早料到这个结果,眼底毫无讶异,脸上则长久地维持着毅然,仿佛真有一腔降魔除妖的热血。 少爷毅然决然,老爷点头应允,既灵总不能说我不想让你家少爷跟着我,这不光说出来尴尬,也容易让谭员外起疑,最终只得客随主便,接受这位少爷跟班。 除此之外,既灵也把话说明,即降服妖星并非一天能成的事,要看捉妖者的能力,也要看运气。谭员外觉得很有道理,确切地说他现在觉得既灵说什么都有道理,故而立刻邀请既灵住下,许诺整个谭府,无分日夜,随她走动,什么时候降服妖星,什么时候再行离开不迟。 如此这般,一切敲定。 夜色如水,明明雨停了,云雾也散了些,可还是觉不出一点轻快。 被小厮于酣眠中挖起来的谭员外已经被“妖星”吓得没一丝睡意,但该谈的都谈完,坐在茶厅大眼瞪小眼也不是回事,便叫来管家,让他给既灵安排客房,先行休息。 “恐怕不成,”既灵起身,道,“妖星刚刚入宅,正是无头苍蝇乱撞的时候,如果等到它熟悉了贵府,甚至找到了藏匿之处,那就更难捉了。” 谭老爷闻言变色,也跟着紧张起身:“那依法师看该当如何?” 既灵无半点犹豫:“事不宜迟,现在就捉。” 谭员外当然喜欢这个提议,但又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总不好说那法师你捉去吧,我回房里继续睡觉。 好在法师是个贴心的—— “员外快些歇息吧,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 谭员外长舒口气:“有劳法师了。”而后瞄儿子一眼,顿了下,才道,“多加小心。” 然语气之冷淡,连既灵听着都有点替谭云山抱不平。 送走谭员外后,管家差人以最快的速度带二少爷下去更衣,及至谭云山重新一身清爽干燥,才离开茶厅,回去歇息。管家原本也想找丫鬟带既灵去换掉湿透的鞋袜,但既灵想到等下捉妖还得湿,便婉言谢绝,不费那个事了。 很快,茶厅只剩下既灵和换衣归来的谭云山,还有两盏已经冷透的茶。 既灵用余光看谭云山,后者和先前离开时一样,面色平静,神态自然,看不出什么情绪。倒是新换的一身黛蓝衣衫和重新梳好的头发,让他一扫先前的轻浮之气,多了几分稳重英武。 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既灵虽满腹狐疑,也不愿多打听,思量片刻后,还是讲回他俩之间的恩怨:“你既然认定我是骗子,为什么不和你爹讲?” 谭云山无奈叹口气:“你都祭出大钟了,我说什么爹也不会信的,倒不如顺着他的意。南墙嘛,总要撞上一次,疼了,才知道回头。” 既灵挑眉:“那你又自告奋勇给我做帮手?” 谭云山笑:“没法拆穿你就只能盯着你,不然回头我爹是醒了,谭府也让你搬空了。” 让亲爹撞墙,把善意当贼,这什么破人啊!换身衣服也白搭! 借着茶厅烛火点燃浮屠香,香缕袅袅而起,立刻散出清淡香气,闻得人心神安宁,五内平和。 “这是什么香?”谭云山好奇地凑过来。既灵懂法术,身上定然带着一些神奇之物,无妖可捉,但唬人足够了,他没打算真的帮她,然而长夜漫漫,总要找点趣味。 若在半个时辰之前,既灵理都不会理他,但见过谭员外之后,蓦地就有点替这位二少爷鸣不平。虽然他由着自己亲爹撞南墙,但那也是出于“自认为的好意”,其目的是守护家宅,也就是说他心里是放着家人的;可谭员外就不一样了,无论是同意谭云山帮她忙,还是刚刚茶厅里全程的微妙冷淡和疏离,都让人感觉不到那句“可怜天下父母心”。 也许个中有说得通的缘由吧,但既灵只是个外人,无从得知内情,只单纯对比二者态度,泛滥的同情心就有点往谭云山这边倾斜,连带着脸也就冷不起来了。 “浮屠香,”自谭府门外相识,既灵第一次对着谭云山态度平和,甚至带上点耐心,“可辨妖气方向。” “如何辨?”谭云山没注意既灵的变化,全部心思都放在她手中的新奇物件上。 既灵一边目不转睛盯着香缕,一边耐心解释:“若有妖气,香缕便会朝着有妖气的方向飘,若无妖气,香缕径直向上。” 谭云山锲而不舍:“要是有风呢?” 既灵笃定:“除了妖气,什么都吹不动浮屠香。” 谭云山:“呼——” 既灵:“” 谭云山:“竟然真的不动!” 素未蒙面的妖怪在既灵这里只是出于斩妖除魔的大义,必须捉拿,但谭云山,成功以一己之力激起了她大开杀戒的心。 说也奇怪,明明眼看紫气入了宅,当时的浮屠香也清清楚楚飘进谭府高墙,可等到既灵在茶厅重新燃了浮屠香,香缕却哪也不去,就径直往上,执着地钟情于茶厅房梁。 既灵睁大眼睛在茶厅盯了一个时辰 谭云山陪了她一个时辰。 前者双目通红,后者呵欠连连。 说实话,看着既灵一动不动,目不转睛,生生对着浮屠香坐了这么久,谭云山几乎要信她了,可如今什么都没发生,这就非常说不过去了。 “放弃吧,”谭云山起身动动僵硬酸疼的胳膊腿,好言相劝,“姑娘家的,何必熬得这么辛苦。” 又一支香燃尽,既灵也满是挫败和疑惑。 吹掉指尖上的香灰,她也学着谭云山那样,站起来左扭扭右扭扭,果然,关节舒展许多,连带着也有了聊天的心情:“我还以为你会说,放弃吧,反正有我在,你什么都拿不走。” 谭云山看着既灵不管不顾伸胳膊弄腿,全然没姑娘家的自觉,好笑之余,又觉得难得。世俗礼教给了女子太多限制,这也不能行,那也不能做,久而久之,便都成了规规矩矩的样子。笑不露齿固然温婉,可人生一世,若连激动时都不能纵情,狂喜时都不能放肆,该有多苦闷。 怕也只有既灵这样在外漂泊自力更生的姑娘,能如此自然洒脱。 “我相信你是捉妖的了。”谭云山这么想,便也这么说了。 既灵愣住,怀疑自己听错了。悄无声息过了一个时辰,连根妖毛都没见到,这人就信了? “但这世上没妖,所以你放弃吧,别再追寻这种无影的虚妄。” “” 她就知道。 这人还想让自己爹撞南墙,依既灵看,最需要南墙的是他! “如果我说我自下山到现在,捉过的妖不下数十只,你信吗?” “信” “啊?” “如果你能让我看见的话。” “” 妖都收完了,去哪里看!!! 与谭云山交谈就是个错误。 既灵不住地深呼吸,好不容易重新稳住心神,再不理旁边的家伙,拿出一支新的浮屠香,走近烛台重新点上。 谭云山坐回椅子,还慢悠悠劝呢:“别浪费了,挺好闻的香,留下来送我几” 话未说完,戛然而止。 谭云山瞪大眼睛,只见新燃起的浮屠香似有狂风来袭,香缕在燃起的一刹那便冲向紧闭窗扇,重重打在窗格的蒙纸上,因无法突破,一撞而散,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啪”。而后飘来的香缕持之以恒地往窗外冲,接二连三的“啪啪啪”之后,蒙纸竟被打透一个指尖大小的窟窿! 谭云山惊得忘了呼吸。 直到一个黑影从眼前咻地闪过,谭云山才回过神,定睛再看,大堂早没了“法师”身影。 谭云山反应迟钝,好在脚程不赖,寻着声音没多久便追上了既灵。追上时,后者已在中庭的花园之中。说是花园,也早没了鸟语花香,甭管多珍奇的草木尽数泡在泥水里,偶尔还能踢到大盆景所用的缸瓮。 既灵神情严肃,不发一语,对于气喘吁吁的谭云山无丝毫在意,就像根本没这个人一样,目光紧紧锁着香缕,脚下则亦步亦趋地跟着,直至来到花园西面的尽头。 谭宅的中庭占地很大,贯穿其中的回廊也幽深曲折,但实际上布局并不复杂。回廊大体仍是连通正南的前庭和正北的后宅,而后西面建花园,东面修池塘。 既灵的脚步在花园尽头的围墙底下停住,终于想起身旁还一位谭公子:“墙那边是什么?” 谭云山如实相告:“街上。” 已经到了西面尽头,再往西,自然就不是谭宅了。 真以为谭宅没有尽头的既灵毫无防备,让这答案打了个措手不及。 谭云山难得占了一回地主之礼,心情刚要飘,就觉脸侧刮过一阵风——既灵竟然上墙了,还是就地而起生蹦上去的! 谭云山叹为观止,不自觉出声:“既灵姑娘” 没等他说完,墙头上的玲珑身影又咻地一下消失,随后就是一墙之隔,身体落水的咕咚声。 谭云山完全没有跟着翻墙那种自不量力的念头,回过神后立刻啪啪踩水地往前跑,以最快速度抵达花园侧门,放下门闩,自开启的门扇中侧身而出。 从花园到街上,一门之隔,水却一下子漫到胸口,好在谭云山身强体健,稳得住,倒是关心不远处那翻腾起的水花:“既灵姑娘,你还好吧——” “你c说c呢——” 很好,仍然中气十足。 “我刚才就是想提醒你,墙外水深——” “那你倒是说啊——” “没等我说呢你就已经跳下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6 章 此为防盗章, 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防盗时间为36小时。 冯不羁这一刺用尽全力, 然应蛇剧烈扭动,加之蛇皮本就滑腻,桃木剑真正刺入时已偏离寸许, 待到扎透方才看清, 戳透的乃已是九寸处! 剑已出鞘, 冯不羁只得将错就错, 以剑和身体之力猛顶应蛇, 希望以冲撞力将之全部带出古井, 若能顺势用扎透它的那截剑尖戳入土中将之固定在地上是最好不过的了。 然而应蛇的确全身出井了,却并非往地上去,而是往天上冲! 冯不羁的肩膀刚刚贴上, 尚未来得及发力去顶, 就觉胳膊被重重一扯, 下意识松手,九寸处还插着桃木剑的应蛇已向上而逃! 冯不羁心里懊恼,正想运气而起, 却见一周身银光的大钟比他更快一步凌空飞来,直直砸在应蛇头上! 应蛇原本往天上冲,直接被净妖铃这一下砸蒙了,身形一滞。既灵看准时机, 再度吟净妖咒, 只见净妖铃在她的默念中飞快升起, 又极速砸下。 这一升一砸只在转瞬,可应蛇却偏偏抓准了这刹那,就在二度砸下的净妖铃马上要招呼上它的头时,它竟然呲溜一下滑出了攻击范围,以至于落下的净妖铃擦着它尾部的切口呼啸而过! 然而应蛇刚扇动双翼,未及窜逃,那砸空了的净妖铃竟又杀了个回马枪。 这次应蛇再无力回天,被净妖铃结结实实砸在头上! 随着一声让人头皮发紧的刺耳嚎叫,应蛇在净妖铃巨大的冲撞中失去控制,竟随着净妖铃一齐向斜前方飞去,势如闪电! 原本从容的既灵呼吸一窒,斜前方的远处正是谭云山观战的阁楼! 对于谭云山来讲,那个位置已是极远,可对于净妖铃和应蛇的速度来说,眨眼便可呼啸而至! 既灵简直要疯,就说了让他躲远点躲远点非不听,非说相信她和冯不羁的法力!她和冯不羁要是法力无边,还至于屡战屡败?就应该狠下心来把他绑在柴房! 既灵心里已翻起滔天巨浪,应对却毫不迟疑,立刻吟咒。 如利剑破云的净妖铃骤然停住,悬在空中,再不动半分。 可净妖铃是以砸过去的力道推着应蛇走的,应蛇在前,它在后,故而净妖铃是停住了,应蛇却仍在顺势往前去,眼看就要撞破谭云山的窗口! “躲开——”既灵大喝,同时提气,纵身而起。 冯不羁比她更快,此时已跃起追应蛇而去。 然而他俩的轻功再快又怎么比得上失控的应蛇,更何况脱离净妖铃的应蛇似也清醒几分,在快要冲入谭云山窗口时,它竟还扇动了两下背上的双翼! 谭云山死活要观战是抱着侥幸的,但也不全然是为看热闹,毕竟他也是砍掉过应蛇尾巴的人。要知道砍妖怪这种事和认字一样,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是朋友,别看他第一次砍得恐惧惊慌——虽然他掩饰得很好——这第二次,他已是成竹在胸,只等蛇来! 蛇还真的来了。 早在既灵喊那声“躲开”之前,谭云山就已侧身腾出窗口,然而不是为“躲”,而是为“战”——紧靠窗边墙壁上,手握菜刀,屏息凝神。 心中越静,耳朵越灵,不用看,单凭呼啸而来的风声,他便已能判断出应蛇越来越近 就是此刻! 谭云山手起刀落,用尽全力的一菜刀狠狠砍在刚飞进来的蛇头上! 刀刃稳准狠地落在应蛇头顶,“当”的一声。 谭云山被震得手心发麻,第一反应是手感不对,没有上次刀切肉断的脆生;接着是疑惑,为何不是预想中刀刃没入骨肉的“扑”声?然后 没有然后了。 应蛇的尊严只能够允许谭云山思索两个问题。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被菜刀“剁”了却连皮都没被划伤的应蛇触地弹起,一口狠狠咬在了谭云山肩膀。 两颗毒牙,尽入骨肉。 前所未有的剧痛让谭云山一下子瘫软在地,菜刀脱了手,与地面撞出“当啷”一声,然而谭云山已经听不见了,疼到极致,整个人几乎木然。 奇怪的是应蛇也没好到哪里去。 就在毒牙刺破谭云山肩膀皮肉的瞬间,它的身体忽然抽搐起来,不完整的尾巴发疯一样拍打地面,浓烈的灼烧一样的白烟则顺着毒牙与皮肉紧贴的缝隙钻出,与插在它九寸处的桃木剑灼出的白烟如出一辙,就好像那咬在谭云山身上的不是毒牙,而是烙铁!之后随着谭云山的瘫坐,它竟主动松口,甚至可以说是奋力将毒牙从谭云山的肩膀里拔出! 鲜血从毒牙留下的伤口涌出,瞬间染红谭云山肩膀的衣衫。 净妖铃破窗而入,终是稳稳将应蛇的头压着扣进钟内。 应蛇奋力挣扎,几次险些将净妖铃掀翻,但很快赶来的冯不羁和既灵再没有给它逃脱的机会。 前者跃入屋内,猛地扑到净妖铃上,将应蛇狠狠压住。 后者立于窗口,朗声吟出十六字真言:“万方妖孽,尽殁虚空,魂归六尘,入我金笼!” 随着最后一字落下,提在既灵手中的精巧物件朝应蛇射出凌厉金光。 霎时,金光笼罩应蛇全身,妖兽的挣扎慢慢弱下,身形也随之越来越缩小,最终竟肉身全灭,随着桃木剑落地的声音,一团紫色精魂悠悠飘进既灵提着的物件中。 直到最后一丝紫光被吸收,既灵才松口气,接着立刻跳入屋内,奔过去查看谭云山的伤势。 然而有一道浅淡金光比她还快,径自从她手中的物件中飞出,又先一步到了谭云山跟前,咻地没入他胸膛。 既灵怔住,不知何故。 冯不羁也看得清楚,同样一脸茫然。 谭云山肩膀还是疼,疼得要死,以至于牵扯得浑身都不敢动,连抬根指头都不行。但眼神可好着呢,而且那东西发光啊,咻一下到自己眼皮子底下,不想看也看见了,更何况没入胸膛之后,心口那里还暖融融的,像吞了几口热汤似的。 “何何物?”谭云山龇牙咧嘴,不住倒抽冷气,终于艰难问出这二字。 冯不羁无语,都疼成这奶奶样了,就不能脱口而出一句“什么玩意儿”吗! 既灵回过神,匆匆说了一句“不知道”,而后迅速来到谭云山身边,将法器扔到一旁地上,抬手抓起谭云山肩膀的衣裳 冯不羁也反应过来,给谭二少疗伤才是当务之急,立刻道:“我帮你” “嘶啦——” 随着谭云山肩膀衣裳被既灵干净利落撕开一道大口,冯不羁的“自告奋勇”胎死腹中。 男女有别那是风花雪月时才会惦记的事,若战斗c疗伤时都计较这些,就矫情了。 饶是如此,他依然担心既灵迟疑,结果发现,想太多的是自己。 “哎哟——” “啊——” “嘶——” 谭二少嚎起来比应蛇还凄厉。 冯不羁听得不忍,不禁开口:“既灵你稍微温柔点,毕竟他和咱们不一样,就一读书人” “他如果真拿自己当读书人就不会举着菜刀跃跃欲试。”既灵声音不大,却字字磨牙。 冯不羁后知后觉,不仅理解了既灵的愠怒,甚至感同身受:“疼c死c他!” 这是谭云山没事,万一真出什么意外,他和既灵拿什么还给谭府? 想想都后怕。 “我已经为自己的草哎哟嚎率付出代价了”谭云山是真心后悔,尤其这会儿看着肩膀上那片血肉模糊,回去把那个鲁莽自己掐死的心都有。 既灵在一片污血中准确找到被毒蛇咬出的两个窟窿眼,倒满朱红色药粉的布块立刻敷上去,而后不管谭云山怎么叫唤,下就将其肩膀缠了个结结实实。 不同于上次劈指甲,这次妖气入侵,伤又有些重,她必须第一时间给谭云山的伤口敷药止血驱妖气,至于清血污洗创口那都是三天后的事。 谭云山不知道既灵给自己敷的什么药,但在最初的灼痛后,竟奇异地生出些凉丝丝。这一丝凉犹如雪中送炭,让他绝望的心又重新燃起生机:“这样就可以了吧?” 既灵一边擦手一边点头:“嗯,三天后换药。” 谭云山:“” 那嗯什么啊! 既灵余怒未消,故意道:“六天后再换药,九天后再再换药,十二天后” 谭云山绝望:“要不你现在就送我去找应蛇吧。真的。” 冯不羁乐不可支,终于出了声:“被妖弄的皮外伤,驱除妖气就等于好了一多半,她刚才给你敷的应该就是驱妖气的药,三天后换成普通的创伤药,一直到伤好都不用再换了。” “皮外伤?”谭云山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抬起了那条好的胳膊,挣扎着比画,“有这么——深!” 冯不羁又同情又好气:“你要是不往上扑,连个皮都不用破!” 谭云山也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但这行动又并非全然没根据:“我以为还能像上次那样剁了它,谁知它的头比尾巴硬多了,我手都剁麻了,刀刃愣是没伤它分毫。” 冯不羁皱眉,他赶来的时候谭云山已受伤坐地,他以为谭家二少根本就是砍偏了,可现下听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你真的砍上了?” 谭云山毫不犹豫点头:“绝对。” “那就奇了怪了,”冯不羁自言自语似的咕哝,“蛇打七寸,都知道应蛇七寸是最弱,但没谁听说过它脑袋有什么特别啊,刀砍斧凿都不入” “还有更奇怪的呢,”随着疼痛渐渐稳定在一个尚能忍耐的程度,谭云山的思绪也渐渐清晰,“它咬上我之后自己倒不乐意了,主动松口往外拔牙,拔不出来就浑身乱扭尾巴乱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咬了它。最后也是它主动松口的。” “怎么可能,”冯不羁压根儿一点不信,“敢情你那是毒血啊,连应蛇都” 冯不羁说到半截,猛然看向既灵,似有所悟。 既灵了然:“仙缘。” “可是不对啊,”冯不羁仍觉不通,“他拿菜刀砍的时候又没见血。” 既灵仔细回忆,终于寻到细微关键:“他去后厨摸菜刀的时候割了手。” 冯不羁:“” 这人要福气起来,摔个跟头都能捡到金元宝! 谭云山只听懂一分,但一个仙缘个菜刀个血,足够他串联前后各种大事小事乱猜出九分。 既灵的净妖铃要泡血,冯不羁的桃木剑要沾血,皆因他们的血对妖怪有杀伤力,那如今应蛇碰了自己的血想跑,染上一点自己血的菜刀就能剁掉对方尾巴,自然也是一个道理。 从得知自己有仙缘到现在,谭云山终于真正高兴了一次:“也就是说我的血和你们一样,都能伤妖?” 本以为迎接他的会是同伴的拥抱,结果—— 冯不羁:“不,我们的血要浸在法器上才行,你的随便往菜刀抹抹就好用。” 既灵:“连菜刀都不必,应蛇咬了就跑,意味着见血即伤妖。” 冯不羁:“这哪是仙缘,这他娘的是仙!” 眼看自己就要被驱逐出“同道”队伍了,谭云山马上挽回:“傻人有傻福而已。”语毕还忍痛拍了两下胸膛,无比心诚地又重复一遍,“在下,谭云山,傻人!” 既灵:“” 冯不羁:“” 谭二少都这么委屈自己了,他俩再欺负人就过分了。 既灵忍住笑,低头去捡刚刚被她扔到一旁的法器。 冯不羁虽惊讶净妖铃可以变大变小,但毕竟认识既灵的时候就见过了她挂在腰间的小铃铛,可如今地上这个新物件确是第一次见,而且如果他没记错,这玩意儿还刚刚收了应蛇。 “这是什么神器?”冯不羁向来不懂就问。 既灵也不藏着掖着,实言相告:“六尘金笼。” 谭云山见过这物件,就在差一点抓住应蛇却被冯不羁搅和了的那晚。 当时的冯不羁连自己在哪儿都不清楚,怕也是没注意到这东西,可谭云山记得清楚,印象里此物巴掌大小,形似灯笼。 不过这次离得更近了,他才看清此物根本没有巴掌大,只因周身笼着清浅光晕,看起来才大了几圈,实际也就核桃般大,通体鎏金,周身一圈小孔,且那孔开得高低各不相同,孔与孔之间刻有斜线相连,乍看上下起伏,如星斗排布。 六尘金笼,并非灯笼,而是囚笼。 “这是师傅留给我的收妖法器,”既灵从不故弄玄虚,既说了,便和盘托出,“一旦妖魔邪祟被净妖铃重伤,即可用此物收服,尚存一善者,精魂尽散,回归本源,至邪至恶者,精魂入笼,永不超生。” 冯不羁听得出神,他修行多年,见识过的法器很多,却少有如此精妙的。 修行人捉妖,无非两种结果,要么将妖怪打回原形,重新修炼,要么直接灭其精魄,化为乌有。然而前者斩草不除根,后者杀孽又太重,这就让很多修行者只能思量着来,觉得罪孽深重的,那就痛下杀手,觉得还可度化的,那就原形放归。 只有极少数的修行者才会有能收取妖怪精魂的法器,更别说六尘金笼这种能辨别罪孽的。打散精魂回归天地,意味着来日,这些分散的精气有可能因为新的机缘,又成就出千百种不同形态,并非轮回,而是新生;至邪至恶者,即便精魂散入天地,每一丝精气仍带着恶,来日得了机缘,也依旧是孽缘,故而精魂入笼,永不超生。 既永绝恶患,又存好生之德,这样的法器称作神器,不为过。 趁着法师们说话时,谭云山悄悄从既灵手里把六尘金笼顺了过来——当然也可能是既灵没爱搭理他。 相比冯不羁涌动的心绪,谭云山对六尘金笼的态度简单多了,就是好看,好玩,好新奇。单手提着观察半天,他忽然问:“这些孔是何用意?” 看似一圈小孔,实则细数,只有六个,于小孔窥伺金笼内部,除了一团模糊光影,什么都看不清。 既灵见他就剩一只胳膊,还奋力提着金笼使劲往里面看,忍俊不禁:“当收服足够多的恶妖精魄时,就会亮起一孔,不过我师傅用了一辈子也没亮起哪怕一个孔,我就更不敢奢望了。” 谭云山闻言抬头,不解地提着系线将六尘金笼转了半圈,把自己刚刚看了半天的那面呈给既灵看:“这不是亮着一孔吗?” 既灵定睛看去,随即错愕。 只见确有一孔,不知何时已不再泛黑,而是莹莹亮起,透出浅紫色的光,与六尘金笼自身的淡金色光芒交相辉映,连带着其他五孔的黑色都染上一层柔和。 “怎么会”好半天,既灵才找回自己声音,却仍是不可置信。 冯不羁道:“这有什么不会的,应蛇是上古妖兽,一只顶后世妖孽无数,收了它,亮一孔,没毛病。” 既灵不可思议地呢喃:“但是我师傅说他收了一辈子妖,都没亮起过一孔。” 冯不羁道:“说不定亮过又灭了。” 既灵果断摇头:“不可能,我师傅说只要孔亮,就永不会灭。” 谭云山的声音忽然温柔下来:“那就是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冯不羁鄙视地看了谭二公子一眼,都疼成这熊样就别乱撩闲了! 眼看既灵被这突来的温柔打得措手不及,冯不羁果断施救:“既然亮了就不会灭,那总有全亮的一天啊,你师傅说了这么多,难道没说过如果全亮了,后面怎么办?” 既灵被冯不羁的问题拉回心绪,垂下眼睛沉吟片刻,缓缓抬头:“六孔皆亮,天下太平。” 冯不羁怔住。 谭云山也愣了。 终于,冯不羁先行质疑:“一个应蛇就亮起一孔,那要是把上古五妖兽都抓了,岂不是就可以亮五孔?这天下太平也太容易了吧?” 谭二少点头附和:“除非最后一孔永远不亮。” 既灵也知天下太平谈何容易,但—— “师傅说了,我就信。” 冯不羁被这执拗打败,但又总觉得既灵那句“我信”似曾相识,在脑袋里搜半天,终于想起不久前谭云山说的—— 【他们说是梦,我就相信那是梦。】 这俩人在此处简直默契得可以拜个“撞南墙c到黄河c见棺材”的把子了! 谭云山一看冯不羁的脸色,就知道这位法师又琢磨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了,不过他不在意这些,就像他也不执着天下太平一样,反正太不太平,日子也要过。 相比这些,另外一件“小事”才是他此刻真正的困扰—— “既灵姑娘,”谭云山斯文有礼地开口,一听就是有事求人的良好态度,“刚刚收应蛇精魄的时候,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既灵一时空白,下意识道:“嗯?” 谭云山努力保持微笑:“比如有些什么奇怪的东西,好像进到我身体里了” 谭云山撒够了一肚子闷气,总算舒坦一些,这才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疑惑道:“你俩怎么又回来了?” 既灵看着前一刻还差点见了阎王这一刻就悠闲掸土的男子,简直无力:“你是不是应该先关心一下井里那个?” 本以为逃走了的应蛇竟然躲进井里,本以为百年才能修回的形态竟一夜半日就修回了,而且仅从尾部的粗细就看得出更胜从前,这些不应该才是当务之急吗! “我是有点被吓着了,”谭云山大方承认,虽然脸上完全看不出他说的“惊吓”,不过随后话锋一转,“但现在你俩都回来了,我就不担心了。” “”既灵一肚子话被对方脸上的信任微笑堵得死死。 冯不羁看看从容的谭云山,又看看憋闷的既灵,暗自一声轻叹。有些性子就是吃亏,有些性子就是占便宜,天生的,没辙,不过还好这俩人只是萍水相逢,若是那种需要长久相处的,对于后者而言都不是吃亏的问题,那容易被欺负到渣都不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7 章 此为防盗章, 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 防盗时间为36小时。  对于仙,她无所谓信与不信, 也无所谓敬与不敬,因为实在离她太远了。她既不向往长生不老, 也不祈求神明保佑,只修她的行, 捉她的妖,一日有三餐即可, 天地皆太平最好。 然而这会儿从冯不羁口中得知原来真的有仙界, 还和很多书里说的一样,有帝王, 有天兵天将,这就勾起她的兴趣了,就算不向往成仙,当秘闻听也很有意思。 谭云山显然也是这般心思, 因为在帮既灵喊出毕生追求之后,他望向冯不羁的那双眼睛里也满是期待。 冯不羁没成想自己放跑了妖, 倒收来俩修行路上的“后生晚辈”, 这还真是让人有点小兴奋。 “咳咳, ”使命感爆棚的冯不羁清清嗓子, 才徐徐道来, “九天仙界, 与既灵姑娘你想得一样, 就是神仙住的地方,天帝也确实就是仙界的皇帝,神仙的头头,掌管整个九天” “但这仙界呢,你说它在天上也行,说它在海上也对,因为九天仙界由岱舆c员峤c方壶c瀛洲c蓬莱五座仙山和被这五座仙山环绕其中的九天宝殿组成,仙山里住神仙,九天宝殿里自然就是天帝和帝后” “可这五座仙山虽成环绕,但距离九天宝殿的远近各不相同,彼此间的高低位置也相异。据说呃,后面可就是道听途说了,毕竟我也没有亲见过,你们就随便听听吧” “据说岱舆和员峤距离九天宝殿最近,也是所有仙山里漂浮得最高的,坐星辰之上,与九天宝殿并肩,住的呢也都是一些有官职的上仙” “剩下三座仙山就相对漂得低一点,距离九天宝殿也就远了,住的都是小仙散仙,这其中最低最远的是瀛洲,不在天上,而是漂浮在东海尽头,所以很多求仙的人上不去天,便出海,传说真有成的,当然是真是假就没人知道了。” 一口气说太多,冯不羁停下之后连喝三碗茶。 一口气听了太多,既灵和谭云山沉默良久,慢慢消化。 最终,谭云山率先打破安静。 既灵不愿意承认谭云山比自己脑子快,但又的的确确是自己还在捋那几座仙山的距离和关系呢,人家已经发现了重要讯息—— “冯兄,后面的都是道听途说了,难道前面的五座仙山环绕九天宝殿之景,你就亲见过?” 冯不羁刚喝上第四碗茶,一个没喝好,呛得咳嗽起来。 谭云山连忙拍拍他后背,温柔宽容:“没事没事,我不问了,你别紧张。” 既灵瞪大眼睛,她还在这里想给谭云山的敏锐叫好呢,结果这人真的就只是随便问问! 终于咳嗽完了的冯不羁也不给既灵说话时间,立刻借坡下驴:“说到应蛇为何身为上古五妖兽之一,却轻而易举被你打回原形,这就又得从那次围剿说起了” 既灵:“” 还没有人说到这里好吗!!! “那次围剿,五妖兽虽侥幸逃脱,实则已元气大伤,再不可能恢复往日妖力,别说比不得上古时期,就是后世这些新的妖怪,但凡修炼到一定年头,都可以和这五妖兽比画比画。它们也清楚自己不复往日威风,所以自逃脱后一直蛰伏,有像应蛇这种找了条不起眼的护城河的,也有躲深山老林的,总之散落各处,销声匿迹。” “就让它们这样跑了?”新听来的事情让既灵忘了去揪先前的疑问,只剩下满腹不甘心,“既然已经倾全力围剿,为何不剿个彻底呢?” 冯不羁道:“虽说围剿得胜,但如此大动干戈,仙界亦死伤无数,急需修生养息,加上逃走的五妖兽再没闹出大动静,久而久之,人世安稳,仙界自然也没必要再费心费神去搜寻捉拿一个掀不起大浪的老妖怪了。” 既灵越听越不平:“什么叫现世安稳?什么叫再没闹出大动静?槐城现在叫安稳?那么多人失踪不算大动静?你是没看到陈府家丁死得有多惨!” 冯不羁沉吟片刻,问:“是不是内里化成血水,只剩一副空皮囊?” 既灵讶异:“你也见到了?” 冯不羁道:“陈府的我没见,但在护城河里找应蛇的时候,倒捞上来十多具尸体,都是同样的死状,一碰就破裂,最终只剩一层皮。” “那应该就是槐城失踪的百姓了。”虽已料到,但真听见,既灵还是觉着心里堵得慌。 冯不羁叹口气,道:“我曾在一本书上读到过,上古妖兽吸人精气的方式同后世的妖完全不同,被他们吸过精气的人,骨肉尽灭,现在看,它们的妖力虽然不如从前,但修炼方法完全没变。” 既灵定定看他,又仿佛透过他,在看天上那些不作为的神仙:“放着这样的妖怪不管,你还觉得他们做得对?” 冯不羁没答话,好半天,才嘲弄地扯了下嘴角,带着不屑,又带点无奈:“这么和你说吧,我们站在地上,看周围发生的事情是大事,但人家在天上,看整个世间可能都只是一方棋盘。上古妖兽又如何,早就是闹腾不起来的小妖”他说着伸出手,拇指指甲压到小指指肚上,作极微小状,“连粒灰尘都算不上,管他作甚?” 既灵看着冯不羁比出的刺眼手势,半晌,沉下声音:“他们不管,我管。” 冯不羁有片刻的愣神,而后第一次,认真打量起既灵,再开口时,语气里已多了一分敬重:“姑娘师从何处,修的什么法,捉的什么妖?” 既灵抬手施礼,也难得正式回道:“既灵师从灵山青道子,修六尘真法,捉恶妖邪魔。” 冯不羁自认见多识广,结果人家姑娘这段自报家门里除了灵山他听过,其余皆是茫然,只好面上尬笑,以礼回应:“冯不羁,师从大苍山云松法师,修五蕴道,捉造孽妖。” 妖,亦有作恶与不作恶之分,有的修行者不管这些,见妖即斩,有的则会依据善恶再行动手,难得他俩都是后者。 问完既灵,冯不羁又转向谭云山,一脸好奇与期待。 谭云山放下筷子,郑重抱拳:“谭云山,一介凡人,读圣贤书,修礼仪道,不捉妖。” 冯不羁怔住,视线在谭云山和既灵脸上转了几个来回,他出水就见到这二位一个当饵一个施法合力捉妖,想当然就认为谭云山也是同行 谭云山知道冯不羁误会了,立刻贴心解释:“她是法师,我是这家二少爷。” 冯不羁挠挠头:“那这家里的其他人呢?” 谭云山微笑:“跑了。” 几碗稀粥下肚,谭云山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而就在他吃饭的当口,那边的两位同行已经讨论出了一个不好不坏的结果—— 冯不羁:“你确定把它打回原形了?” 既灵:“一条二尺来长的灰绿蛇,背部七寸处有双翼。” 冯不羁:“那就没错了。话说你是用什么法器打的,这么厉害?” 既灵:“净妖铃。” 冯不羁:“就这个小东西?” 既灵:“我施法给你看看?” 冯不羁:“不用不用,世间之大自有高人妙器,我信你。” 既灵:“只可惜,它已经逃进水里,再想抓就难了。” 冯不羁:“你可以换个角度想,它已重伤现形,除非吃仙丹,否则百年内再无可能作恶,抓不着就抓不着吧,槐城太平了就行。” 既灵:“槐城真的太平了吗?” 冯不羁:“那得看明早水退不退。” 谭云山不敢打扰这二位,到角落寻了把椅子,悄悄打起盹来。 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靠在椅子上半睡半醒的谭云山总觉得哪里不对,仿佛四面八方有怪异的风袭来,扰得他不安宁。终于,他百般不愿地挣扎着张开眼皮,发现面前似有一团黑影。 等渐渐看清那是一张距离极近的大脸后,谭云山一个激灵,彻底醒了。 “谭老弟,你还真别说自己是一介凡人,”冯不羁仔细打量谭云山的脸,啧啧称奇,“刚在园子里差点被妖怪生吞活剥了,转头就能睡着,一介凡人可没你这样淡然从容的气度。” 坐在另一边围观了全程的既灵还以为冯不羁发现了什么呢,闻言没好气地笑道:“他不是从容,是心大。” 虽只相处几天,但既灵已经对谭云山略知一二。这人害怕的时候是真怕,但怕完了也是忘得真快,就像聊到谭员外对他的态度,无奈难过肯定是有的,可转瞬,就又自己把自己开解了,简直比佛门中人还放得下。 谭云山风雅一笑,坦然接受既灵的评价,且自有一番道理:“想开点没什么不好,世道已如此不易,何必再自己为难自己。” “”你一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到底哪里不易了! “没见过娘,爹又不疼,大哥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连家产都不担心我争”一桩桩,一件件,谭云山竟煞有介事数起来。 既灵决定以后要喜怒不形于色,否则不等说话,光一个表情,就让人把念头猜着七八分,太吃亏了! 冯不羁对谭二少的印象还停留在“舍身做诱饵”和“可怜兮兮喝粥”上,心里已对这个敢以血肉之躯面对妖怪的富家公子生出一丝钦佩,这会儿又见他这么惨,简直不忍心继续听了,索性抢白,换个话题:“谭老弟,你虽然不是修行中人,但能与应蛇周旋这一场,也算是命里机缘了,保不齐以后就陆陆续续遇上各种妖,防范之法还是要懂一些的。你既然叫我一声兄长,那为兄就不能白受,来,我具体给你讲讲” 话没说完,谭云山已经被冯不羁一胳膊揽住肩膀。 这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了。 谭云山心情复杂,其实他也知道冯不羁是好意,但那句“保不齐以后就陆陆续续遇上各种妖”,实在让人高兴不起来 夜基本过去,再一会儿,天就亮了,但这一屋子三个人,除了谭云山时不时打个哈欠外,其余二者皆了无倦意。只不过冯不羁精神是因为终于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听众”,既灵精神是因为心里惦记着逃走的应蛇。 然而对方已经逃走了,以那样小的原形,随便想藏在哪处山野河泽都轻而易举,她就是坐在这里把头发纠结白了,仍束手无策。 “真的啊,厉害。”耳边传来谭云山的轻呼,声音不高,但情真意切。 “过奖过奖,我毕竟修行有年头了,这点雕虫小技还是有的哈哈哈”谦虚得毫不走心的是冯不羁,浑厚笑声里满是得意与自豪,“我再和你说我前年遇上的那只妖怪,那可真是我遇见过的最狡猾的妖,能耐不大,但特别鬼!我不诳你,就算九天仙界派人下来,都容易着了它的道,但我是谁啊,我吃过的盐比那妖怪喝过的露水都多” “传授防范之法”怎么就变成了“回顾光辉过往”,既灵不清楚,反正她注意到的时候,两个人就已经相谈甚欢了。冯不羁主要是讲,谭云山主要是捧,但讲者兴致高昂,捧者回应到位,于是一个越讲越欢腾,一个越捧越娴熟。 这会儿,冯不羁正手舞足蹈地比画那妖怪怎么怎么诡计多端,与刚从池塘里冒出来的落魄样截然不同,虽还是那一身衣服,但此刻的他满面红光,周身都是“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斩一双”的如虹气势,就哪怕现在有妖在附近,也得躲着他走。 谭云山则是截然不同的而另外一种风采。 若冯不羁是英雄如烈火,那谭云山现在就是君子如静水,甭管冯不羁怎么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他就笑盈盈地听着,间或看准时机送上一句“厉害”“佩服”“冯兄真乃高人也”,话不用多,几个字,就让冯不羁如沐春风。 “咱俩拜把子吧!”不知被谭云山的哪句话触动了心弦,冯不羁忽地来了这么一句。 不仅既灵愣了,谭云山也有点被惊着。 冯不羁看看他俩的表情,末了解释似的一声长叹:“同道易得,知己难求啊!” 既灵扶额,怎么就知己了?! 再忍不了,她先白一眼谭云山,谴责他欺骗别人感情,再看向冯不羁,直接点破:“你别太当真了,他那是敷衍你呢,左耳朵听右耳朵冒,根本没往心里去。” 本以为这话说完,冯不羁要么和她分辩,要么去找谭云山求证,不料哪种情况都没发生,人家冯大师直接点头,认了:“我知道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8 章 此为防盗章, 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 防盗时间为36小时。  然而今天不同。 宫内仙婢们发现向来睡到自然醒的羽瑶上仙早早起身, 并且没有和往常一样洗漱,而是沐浴焚香, 后穿戴整齐, 端坐于案前,并命他们取来一盆清水。 仙婢们不敢怠慢,悉数照做, 然后就被羽瑶上仙屏退。 隔着紧闭的门扇, 仙婢们看不见也听不到, 简直抓心挠肝地好奇。原因无他, 今日的羽瑶上仙实在太过反常,态度之郑重虔诚前所未有,近百年来, 除了长乐仙,她们还没见过羽瑶上仙因什么人什么事如此重视过。 “走开——” 门内传来呵斥, 显然知道隔墙有耳, 而本应婉转的声音也因急促严厉的语调而显得刺耳。 深谙自家上仙坏脾气的仙婢们不敢拖延, 无声而散。 门内,桌案前。 珞宓将木勺放在盛满水的水盆中央, 动作极近轻柔,连呼吸都跟着轻下来, 待到缓缓放手, 勺柄于水面点出几丝波纹, 复又归于平静。 终于,水和木勺彻底静止,珞宓双手合十,闭目拜礼,口中念念有词,端正虔诚:“天帝在上,镜灵明悬,使我以东,紫气东来,使我以西,龟鹤西望,使我以南,星辉南山,使我以北,福齐北晏。” 语毕,珞宓伸手旋动勺柄。 木勺缓缓旋转起来,先快后慢,终于在三圈半左右时停住,勺柄不偏不倚,指向正南。 珞宓顷刻起身,再不管木勺,而是拿起一早便放置在水盆旁边的羽镜,环抱出门。 羽瑶宫正南方不远处是一片杏花林,杏花终年盛开,无分时节,偶有仙气吹过,落花如雪。但此刻的珞宓没有那般闲情雅致,匆匆穿过杏花林,映入眼帘的是蓬莱仙人们最愿意逗留的去处。 此地没有名字,只是依杏花林傍蓬莱水修了几座亭子,以悠长回廊联通,云雾飘渺,鸟语花香,久而久之,便成了蓬莱散仙们欢聚游玩之所。 这会儿时候尚早,只有三位仙子坐在亭中,莺莺细语。 往日里珞宓才不愿与这些散仙交往,然今日,她却在见到这三位时眼眸一亮,立刻站定,侧耳细听她们在讲什么。 珞宓站得有些远,仙子们没发现她,自顾自嬉笑。 没被发现固然很好,但太远的距离也让珞宓听不清她们究竟在说什么。 没半点犹豫,珞宓抱着羽镜又靠近几步。 “我待你心,永世不悔。” 缭绕仙气送来仙子细语,可惜只有后半句。 珞宓却又惊又喜,也顾不得仪态,三步并作两步奔向亭中:“你刚刚说什么?!” 三仙子未料珞宓突然出现,一时无措。 珞宓径自来到刚刚说话的仙子面前站定,错愕的仙子仍坐着,她站着,完全居高临下的气势,但因想起自己身份,便勉强按捺着心内波动,冷下声音道:“你刚刚说什么永世不悔?” 仙子不是仙婢,本能地对珞宓的趾高气昂心生抵触,但毕竟自己只是散仙,人家是上仙,哪怕只是占了个虚职,故掩住不快,起身施礼:“羽瑶上仙。”语毕也不用珞宓追问,迅速应答,“我们刚刚只是在聊闲话罢了,讲的是人间男女定情,往往愿意以天发誓。” “所以你刚刚说的是” “适才上仙所闻是男子给女子的誓言。” “那你再给我重复一遍。” “天地为盟,日月为鉴,我待你心,永世不悔。” 那怪物上半身露出水面,是人,腰以下浸在水中,却是蛇。然人的部分也比寻常人高壮许多,背生双翼,面目狰狞,一头赤发,眼珠在月下反射出诡异的光,嘴里吐着信子;蛇的部分则有碗口粗,通体绿鳞,大半在水中,尤其卷着谭云山的尾部已经全部没入水下,只能通过与腰部相连的地方,隐约看出它水下的尾巴在拍打。 既灵当时脑子就嗡地一下,妖怪每一下拍打都让她揪心。 什么时候吟唱的净妖咒都没印象,等反应过来时,骤然变大的净妖铃已周身雷电环绕,砸向水中巨妖! 妖怪想躲,已大半个身子缩进水里,但终究慢了最后一步,被净妖铃结结实实砸在了头上,整个上半身立刻被这力道闷进水里。既灵见状即刻俯身准备跃入水中救谭云山,不料水下黑影忽然抖了一下,随后便急速逃窜,动作之迅捷,在水面形成箭一样的波纹。 既灵没想到妖怪竟然还能动,以往被净妖铃砸到的妖怪就算不死也必定重伤,动一下都困难,更别说如此矫捷,但她也有自信,若此时能稳准狠的砸上第二下,必然可以将之制服,起码是不会再这般活蹦乱跳了,捉起来也会更为容易。 但,她没有时间。 确切地说,谭云山没有时间了。 看似纠结的抉择,但既灵连一瞬都没用,在黑影抖了一下之后,她便俯身冲入水中,待抓住被卷着的谭云山时,蛇妖才游出不过二尺。 随身匕首刺入卷着谭云山的蛇尾中,虽在水下,卯足了力气的匕首还是将蛇尾狠狠扎透。妖怪吃痛,尾巴本能松开,既灵立刻拽住谭云山往水面上游。可没想到妖怪竟然转身追了上来,就在既灵即将浮出水面的时候,一把抓住了她的左小腿。 既灵拖着谭云山不能松手,水中更无法吟净妖咒,便只能拼了命地用另外一只脚踹。好在妖怪追她是反击的本能,但在抓住她之后怕也想起了被净妖铃砸的惨痛记忆——若换成人,也许可以从她不松开谭云山的一点判断形势对自己有利,但作为妖,尤其这种并没有完全化人形显然也不混迹于人群的妖来讲,情感什么的都太复杂了,趋利避害才是本能——故而下个瞬间,便又松开爪子,逃窜去也。 浮出水面听见谭云山大口呼吸的瞬间,既灵才终于有了死里逃生的庆幸。 送走谭云山,既灵才将裤腿全部撕开,露出狰狞伤口。许是拖得时间太长,持久的疼痛成为习惯,感觉已经有些迟钝了,冲洗的时候竟没觉出多疼。直到伤口洗净,敷上药粉,那痛才又逐渐回笼,重新鲜明起来。 好在,只是皮外伤。 这对既灵来讲是家常便饭,尤其刚下山那阵子,遇上妖就得见血,好在师傅留下的几张药方有奇效,按方配药研磨成粉,不管是普通的外伤,还是染了妖气的创口,都可痊愈如初,只不过时间上略有差异。 既灵这一次的伤口都不用想,必然妖气入侵,故而她眼下覆的是驱除妖气的药粉。 果然,药一敷上,疼痛之余,就感觉创口不住往外冒凉气,按照经验。大约三天后,妖气便可除根,到时再换创伤药便可。 处理完伤口,既灵精疲力竭,反正也没衣服可换,索性简单擦擦干,便直接躺进床榻,也不管仍沾在衣衫上的泥沙会不会脏了床,她现在只想休息。 不料刚沾上枕头,门外便传来丫鬟轻唤:“既灵姑娘,二少爷” 丫鬟的声音很低,似乎怕声音太大扰了贵客歇息,故而后面的半句话既灵也没听清。 但不听既灵也大概能想出来谭云山派丫鬟过来干嘛。不久前对方离开时,再三询问“真的可以歇息了吗,妖怪会不会追到屋子里来”,反复确认后,才心有余悸离开。眼下八成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心又生疑,便派丫鬟过来再探探情况,万一妖怪真的回来报复呢,第一个找的也是她,届时丫鬟飞身回禀,他也好快快逃命。 想完这些有的没的,既灵也已经开了门,然后就见小丫鬟将一叠衣物递到面前:“二少爷让找一身干净衣裳给姑娘送来,虽然是下人们的衣裳,但也是新衣,没上过身的,还望姑娘别嫌弃。” 既灵脸上发热,有点想去谭云山那里为自己的“以小人之心度二少之腹”负荆请罪。 可等丫鬟把衣服放好后,那热又从脸上蔓延到心里,泛起一层层暖。 “姑娘若没其他吩咐,奴婢这就告退了。”“伺候更衣”的提议被婉拒,丫鬟也不坚持。 既灵点点头,目送丫鬟离开,却又在最后一刻追到门口,探头出去轻声道:“帮我谢谢谭你家二少爷。” 丫鬟应声而退。 谭云山让人送来的是一袭碧色裙衫,估计也不是他挑的,而是丫鬟们得令后,找了同她原本衣色相仿的一套。 少爷细心,丫鬟贴心。 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被妖怪烦乱了一晚上的低落c挫败,就因这一套衣服,消了几分压抑,多了一丝轻快。 “既c既灵法师” 刚把身体擦净,衣裳换好,门外便又有人唤。 这次的来人是个家丁,也没丫鬟那样温柔,直接敲了门板。 今夜这是怎么了? 既灵疑惑地二度开门,就见家丁牙齿打颤,哆哆嗦嗦道:“法c法师,老爷请c请法师去茶厅说话。” 既灵满腹狐疑,却还是二话不说跟着家丁去了茶厅。 待到了地方,既灵才发现不是谭老爷找她,而是谭府全家出动,谭员外c谭夫人c谭世宗c谭云山,悉数到齐,前二者坐于一进门正对着的主位,后二者则分坐于厅下左右两侧,肩膀正好对着门。听见既灵进来,四人齐齐看向她。 既灵先喊了谭员外,而后依次和夫人少爷打了招呼,算是见礼。 谭员外的心显然已经不在这上了,没等既灵坐下,已迫不及待道:“我听府里的下人说,妖星现形了?” 既灵有点明白被连夜叫过来的原因了。 之前的打斗虽然短暂,但动静可不小,中庭附近的下人们虽不敢上前,却肯定也躲在暗处观战。至于后宅这边,看不见妖,然而肯定听得见“哭”,那诡异的叫声顺着夜风,不知幽幽飘了多远。谭家人必然惊醒,而后再找来下人一问,发现妖星竟然真的现形了,自然心里忐忑,要找她来问上一问。 “是的,”既灵如实回答,“就在府中花园,借水而来,又借水而遁。” 谭世宗轻哼一声,旁人没听见,但既灵听得清楚,然而的确是她没把妖怪捉住,也不怪别人这般。 相比之下,谭员外对既灵恭敬许多,虽也犯嘀咕,但仍十分委婉:“听说法师当时就在那里?” 既灵点头,坦诚道:“它比我想象得更厉害,是我大意了,还连累二少爷落了水。” 谭员外根本没接有关儿子的话茬,只急切追问:“这到底是何妖物?” 既灵眉头轻蹙,却仍依问作答:“现在还不能确定,只知它半人半蛇,尤喜水行,所以我怀疑槐城的大雨也同它有关,因为只有水涨起来了,它才能够借着水” “那依法师看,它还会再回来?”谭员外不等听完,便又用新问题打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0.第 80 章(正文完) ,最快更新既灵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 防盗时间为36小时。 终于千辛万苦跨过那道看不见的水下门槛后, 既灵再琢磨对方之前的提醒,怎么品, 怎么像诅咒! 谭云山还真的被冤枉了, 他自认及时出言, 哪知道既灵还真是不管何时都风风火火, 那一脚踢的, 埋在水里,都能听见闷响, 可想而知踢得多急多重。出手相扶是下意识的身体动作,虽然只是抓住了对方的胳膊, 但毕竟男女有别,就算是骗子, 也终归是个骗子姑娘, 他本想等人站稳后出声道歉的, 结果人家好像半点没觉出不妥, 抽出胳膊昂起头,英姿飒爽就跨过了门槛。徒留谭云山站在原地,呆愣得像个被占了便宜的黄花闺女。 既灵在下人的带领下穿过空荡前庭, 绕过冷清正堂,又于幽长曲折的回廊中穿行许久, 仍未抵达谭老爷所在的□□茶厅。 宅院深深的谭府, 仿佛没有尽头。 且这偌大的宅院十分冷清, 明明四处都掌着灯,映得光辉透亮,却安静得过分。下人们应是都躲着不敢出来,于是既无人声,也无虫语,让这座宅子在不甚明朗的夜幕下,透着幽暗的静谧。 脚下因持续的蹚水,已经冷得有些木了,嗅觉却愈发敏锐起来。 既灵微微皱眉,明显闻到扑面而来的潮湿夜风里,腥气越来越重。 起先她习惯性地警惕,可等无意中瞥见回廊右侧虽泡在水中却仍郁郁葱葱的林木,便心中了然。 通常大户人家的回廊,都会修在池塘之上,花园之中,想来谭府也不例外。故而暴雨来袭,池塘同花园连成一片汪泽,前者隐于洪水,只留下淤泥泛起的腥气,后者连根被泡,只剩枝繁叶茂的上身。 胡思乱想间,回廊已至尽头。穿过一道月亮门,终于抵达后宅。 之前绕过正堂的时候既灵还在奇怪,为何谭老爷不在那里见他。一般来讲,正堂才是会客的地方,尤其她这种初次拜访的,和主人家别说相熟,连认识都算不上,却直接被邀到了后宅,于常理不合。 可等到进了后宅,脚下忽然一轻,她就明白了。 谭府后宅竟然没被淹! 相较于前庭和中庭,这里显然又被整体抬高了不少,具体高了多少尺寸既灵算不出确切,只是低头看着湿漉漉脚下久违的踏实地面,由衷觉得,谭云山他爷的银子没白花。 后宅是主人家寝居所在之地,但在寝居之前还有茶厅与围墙相隔,既灵跟着小厮去的就是茶厅。 说是茶厅,其实也是一个敞亮的厅堂,比前庭的正堂稍小些,然门窗雕刻繁复精美,厅内布置古朴典雅,也不失为待客佳所。 “老爷,法师来了——”下人自既灵报出名号后,就将她放在了“德高望重”的位置。 话音未落,谭老爷已经迎了出来。 谭老爷今年四十有四,个子不高,人又中年发福,没风吹日晒过的脸就像一个发面馒头,但细看能看出五官底子是可以的,只是如今生生被挤成了慈眉善目。一身缎面华服本该端庄大气,硬让他穿成了富贵喜庆,幸亏手里没拄拐杖,否则这月黑风高的,乍看还以为土地爷显灵。 “这位就是……女法师?”谭老爷迎出来的时候一脸热情洋溢,可等看清既灵,热情险些没挂住。先前下人确实说是来了位女法师,但他以为怎么也该是得道高尼或者道姑,结果竟是个黄毛丫头。 既灵的蓑衣斗笠都留在栓于大门口的木盆内,此时一袭水色衣衫,头发简单梳起,无繁复装饰,却趁得面容更为秀气灵动,活脱脱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既灵太习惯这样的目光了,也不客套,直接默念净妖咒。 只见腰间铃铛随着她的低吟闪出银光,忽地挣脱系线,浮于半空,骤然变大! 谭员外和小厮瞪大眼睛,吓傻了。 既灵伸出手掌,口中默念,转瞬,空中巨钟变回铃铛落于掌心,既灵将之重新系好,这才缓缓施礼,沉声道:“在下既灵,想必员外已在通禀中知晓了我的身份,我便不再多讲了。如今妖星入谭宅,恰被我所见,那是我与贵府有缘,员外若信得过我,我定不遗余力驱除妖孽,若信不过我,我立刻离开,从此山高路远,再无相干。” 这年头,富甲一方的大户都会捐个员外郎来做,既灵料定谭老爷也不可能免俗,故开口直接喊了员外。 谭老爷的确是个员外郎,但这种事情被说中无甚稀奇,真正把他震住的是突然出现的大钟和既灵的气势,尤其那句“从此山高路远,再无相干”,怎么听都像是“你就算被妖星祸害死了也别怪我”。 谭员外和气生财一辈子,妥妥怂人一名,当下一脸愧意,语带热切:“法师快请进来说话。” 既灵目的达到,心满意足进门落座,终于在折腾了一晚上之后,喝到了一口热茶。 既灵是在热茶下肚,身体慢慢暖和之后,才想起来还有谭云山这么一位公子,于是四下环顾,发现对方竟然就坐在自己身边。 从抵达茶厅门口到现在,谭云山始终未发一语,安静得就像根本没他这么个人。而谭老爷也没跟儿子说什么话,全副身心都放在“妖星”上,一个劲儿问她有何法可解。 既灵说不出哪里怪异,但就是觉得不对,并且后知后觉,这谭老爷和谭云山的外貌也着实相差太多,即便谭老爷瘦下来,身量和眉眼也都不像…… “法师?”谭老爷诚心盼救命良方,法师却好像走了神,他只好小心翼翼地出声呼唤。 既灵定定神,拂去乱七八糟的心思,重新看向谭员外,道:“那妖星十有八九需要借水而行,所以员外不必做什么,只要同现在一样待在后宅,除非万不得已,断不要入水,剩下的交给我。” 谭员外点头如啄米:“全听法师的。” 既灵就喜欢这样好说话的。妖怪作祟,当然只有捉到妖才能了结,她不用别人帮忙,但也不希望别人添乱…… “爹,云山想随法师一道捉拿妖星。” 比如这种! 谭员外闻言诧异,终于第一次给了谭云山正眼:“你要一起?” 谭云山点头,一直淡然得甚至有些慵懒的声音,竟铿锵有力起来:“身为谭家子嗣,保家护宅责无旁贷。法师初来乍到,对谭府各处不甚了解,云山虽不通法术,但熟知府内情形,可随在左右相辅,助法师降魔除妖。” 既灵想都不用想,断定谭员外肯定拒绝,谁家亲爹会放自己儿子舍身犯险,况且又不是真能帮什么大忙,无非跑前跑后打个杂,领个路,随便小厮都能做。 谭员外也的确一脸不赞同。 但既灵等了半天,眼看着谭员外从不赞同变成犹豫,又从犹豫变成下定决心,也不知道心里如何百转千回的,竟然最终点了头:“也好。” 也好? 这是亲爹?! 谭云山似早料到这个结果,眼底毫无讶异,脸上则长久地维持着毅然,仿佛真有一腔降魔除妖的热血。 少爷毅然决然,老爷点头应允,既灵总不能说我不想让你家少爷跟着我,这不光说出来尴尬,也容易让谭员外起疑,最终只得客随主便,接受这位少爷跟班。 除此之外,既灵也把话说明,即降服妖星并非一天能成的事,要看捉妖者的能力,也要看运气。谭员外觉得很有道理,确切地说他现在觉得既灵说什么都有道理,故而立刻邀请既灵住下,许诺整个谭府,无分日夜,随她走动,什么时候降服妖星,什么时候再行离开不迟。 如此这般,一切敲定。 夜色如水,明明雨停了,云雾也散了些,可还是觉不出一点轻快。 被小厮于酣眠中挖起来的谭员外已经被“妖星”吓得没一丝睡意,但该谈的都谈完,坐在茶厅大眼瞪小眼也不是回事,便叫来管家,让他给既灵安排客房,先行休息。 “恐怕不成,”既灵起身,道,“妖星刚刚入宅,正是无头苍蝇乱撞的时候,如果等到它熟悉了贵府,甚至找到了藏匿之处,那就更难捉了。” 谭老爷闻言变色,也跟着紧张起身:“那依法师看该当如何?” 既灵无半点犹豫:“事不宜迟,现在就捉。” 谭员外当然喜欢这个提议,但又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总不好说那法师你捉去吧,我回房里继续睡觉。 好在法师是个贴心的—— “员外快些歇息吧,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 谭员外长舒口气:“有劳法师了。”而后瞄儿子一眼,顿了下,才道,“多加小心。” 然语气之冷淡,连既灵听着都有点替谭云山抱不平。 送走谭员外后,管家差人以最快的速度带二少爷下去更衣,及至谭云山重新一身清爽干燥,才离开茶厅,回去歇息。管家原本也想找丫鬟带既灵去换掉湿透的鞋袜,但既灵想到等下捉妖还得湿,便婉言谢绝,不费那个事了。 很快,茶厅只剩下既灵和换衣归来的谭云山,还有两盏已经冷透的茶。 既灵用余光看谭云山,后者和先前离开时一样,面色平静,神态自然,看不出什么情绪。倒是新换的一身黛蓝衣衫和重新梳好的头发,让他一扫先前的轻浮之气,多了几分稳重英武。 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既灵虽满腹狐疑,也不愿多打听,思量片刻后,还是讲回他俩之间的恩怨:“你既然认定我是骗子,为什么不和你爹讲?” 谭云山无奈叹口气:“你都祭出大钟了,我说什么爹也不会信的,倒不如顺着他的意。南墙嘛,总要撞上一次,疼了,才知道回头。” 既灵挑眉:“那你又自告奋勇给我做帮手?” 谭云山笑:“没法拆穿你就只能盯着你,不然回头我爹是醒了,谭府也让你搬空了。” ……让亲爹撞墙,把善意当贼,这什么破人啊!换身衣服也白搭! 借着茶厅烛火点燃浮屠香,香缕袅袅而起,立刻散出清淡香气,闻得人心神安宁,五内平和。 “这是什么香?”谭云山好奇地凑过来。既灵懂法术,身上定然带着一些神奇之物,无妖可捉,但唬人足够了,他没打算真的帮她,然而长夜漫漫,总要找点趣味。 若在半个时辰之前,既灵理都不会理他,但见过谭员外之后,蓦地就有点替这位二少爷鸣不平。虽然他由着自己亲爹撞南墙,但那也是出于“自认为的好意”,其目的是守护家宅,也就是说他心里是放着家人的;可谭员外就不一样了,无论是同意谭云山帮她忙,还是刚刚茶厅里全程的微妙冷淡和疏离,都让人感觉不到那句“可怜天下父母心”。 也许个中有说得通的缘由吧,但既灵只是个外人,无从得知内情,只单纯对比二者态度,泛滥的同情心就有点往谭云山这边倾斜,连带着脸也就冷不起来了。 “浮屠香,”自谭府门外相识,既灵第一次对着谭云山态度平和,甚至带上点耐心,“可辨妖气方向。” “如何辨?”谭云山没注意既灵的变化,全部心思都放在她手中的新奇物件上。 既灵一边目不转睛盯着香缕,一边耐心解释:“若有妖气,香缕便会朝着有妖气的方向飘,若无妖气,香缕径直向上。” 谭云山锲而不舍:“要是有风呢?” 既灵笃定:“除了妖气,什么都吹不动浮屠香。” 谭云山:“呼——” 既灵:“……” 谭云山:“竟然真的不动!” ……素未蒙面的妖怪在既灵这里只是出于斩妖除魔的大义,必须捉拿,但谭云山,成功以一己之力激起了她大开杀戒的心。 说也奇怪,明明眼看紫气入了宅,当时的浮屠香也清清楚楚飘进谭府高墙,可等到既灵在茶厅重新燃了浮屠香,香缕却哪也不去,就径直往上,执着地钟情于茶厅房梁。 既灵睁大眼睛在茶厅盯了一个时辰 谭云山陪了她一个时辰。 前者双目通红,后者呵欠连连。 说实话,看着既灵一动不动,目不转睛,生生对着浮屠香坐了这么久,谭云山几乎要信她了,可如今什么都没发生,这就非常说不过去了。 “放弃吧,”谭云山起身动动僵硬酸疼的胳膊腿,好言相劝,“姑娘家的,何必熬得这么辛苦。” 又一支香燃尽,既灵也满是挫败和疑惑。 吹掉指尖上的香灰,她也学着谭云山那样,站起来左扭扭右扭扭,果然,关节舒展许多,连带着也有了聊天的心情:“我还以为你会说,放弃吧,反正有我在,你什么都拿不走。” 谭云山看着既灵不管不顾伸胳膊弄腿,全然没姑娘家的自觉,好笑之余,又觉得难得。世俗礼教给了女子太多限制,这也不能行,那也不能做,久而久之,便都成了规规矩矩的样子。笑不露齿固然温婉,可人生一世,若连激动时都不能纵情,狂喜时都不能放肆,该有多苦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1.番外《点点愁,恰似仙水向东流》 ,最快更新既灵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订阅比例达60%即可观看, 防盗时间为36小时。  前提是这位姑娘别开口。 谭云山一声轻叹,怅然若失。世间大美皆如此,转瞬即逝,可遇不可求。 既灵轻盈落入船中, 搞不懂谭云山满眼失望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自己没溺水倒让他失望了? 不过眼下顾不得这些,随身携带的浮屠香已因落水尽湿,一时片刻是不可能再用了, 她只得凭借之前的香缕, 隐约判断出妖气越过了旁边的墙头。 现在二人所在的是谭宅花园围墙外的一条窄巷, 所谓窄巷,自然两边都是围墙, 东边这道墙是既灵刚刚翻出来的,内里谭府花园,可西面这道墙呢, 内里又是哪家的府宅? “这是陈家,”看出既灵目光探寻的方向,不等对方问,谭云山便奉上说明,“也是槐城大户。” “你们两家离得真近。”窄巷目测也就六七尺宽,既灵微微皱眉, 不知为何, 心下总是不安, 但具体因为什么,又说不出。 谭云山不明白既灵怎么冷不丁来了这样一句感慨,思来想去于捉妖也无甚用处,便不再想,直接问:“接下来往哪边划?” 既灵没有马上应答,而是沿着陈家的围墙往前看,终于在不远处,看见一道小门,显然和谭家一样,也是供下人进出的侧门。 但这道门,现在开着。 谭云山顺着她的目光也看见了开着的门扇,顿时觉得不妙:“你不会是要……” “进去。”既灵还真一点没让他失望。 谭云山叹口气,试图劝阻:“这里是别人家,不与主人打招呼,擅自潜入,成何体统?” 既灵扶额:“你觉得妖怪会和你讲体统吗?” 谭云山慢条斯理道:“但是陈家不会看见妖怪,只会看见我们两个不速之客。” 君子动口不动手,既灵不是君子,所以直接伸手夺了谭云山的船桨。 谭云山甚至没看清既灵如何动作的,船桨便易主,正呆愣,就听不远处的小门内传来陈家下人撕心裂肺的呼喊—— “死人了啊啊啊!!!” 这一声喊愣了既灵,却叫醒了谭云山,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船桨重新夺过来,迅速插入水中奋力向前划! 回过神的既灵等不及了,索性起身再次蹿上墙头,沿着不到五寸的墙顶嗖嗖往前飞。 真的是飞。 谭云山只来得及捕捉到一阵风。 通常来讲,谭家二少爷不是个争强好胜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与世无争,但遇上既灵,不知怎的就总觉得不能被一个小姑娘看扁——当然也可能是这位姑娘看他的眼神实在是太“扁”了——故而眼见着既灵飞速而去,他也拼劲全力往陈府里划,那一柄小小船桨简直划出了惊涛骇浪中穿行的气势。 既灵和谭云山竟是除了发现尸体的陈家下人外,第二个抵达现场的,而后就近的下人们才闻讯而来,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上,陈家老爷和少爷们则是最后赶来的。 死的是陈家一个小厮。 尸体就趴在后花园的井口,一半身子搭在井内,一半身子落在井外,看起来就像探头往井里看时,猝然而死。 陈家的水越向花园里面去越浅,不知是本身地势就高,还是也像谭家一样做了什么处理,总之到了井边,竟几乎没什么水了,只剩被雨浇软了的泥土,一脚深一脚浅的踩得人有些恼。但也正因如此,众人才能一眼就看清尸体是搭在井口。 槐城近半月接连有人失踪,发现尸体,却是头一遭。 下人议论纷纷,陈老爷和三个儿子也面露惊惧,以至于过了好半晌,才瞧见两个不属于自己家的人。 “伯父,三位兄长,云山唐突了。”不等陈老爷开口,谭云山先出声道歉。 陈谭两家离得很近,又都是世代居于槐城的大户,所以平日里多有走动,堪称槐城好街坊。 “贤侄为何深夜至此?”陈老爷说得委婉,实际意思是你这时候出现在我家后花园,怎么看都太可疑了。 谭云山不疾不徐,条理清晰地解释:“今夜有法师至谭府,言曰妖星入宅,家父怕法师对府宅不熟,便派我随行左右,引路帮衬,没想到我们追着妖星,竟一路至此。” 陈老爷脸色微变:“贤侄的意思是妖星进了陈家?” 谭云山不说话,只沉重点头,效果更甚言语。 陈老爷慌了神,陈家大少爷却比其父冷静许多,一边听着这边谈话,一边还分神盯着下人,此时见谈话暂歇,便对着井口那边道:“任何人都不要动尸首,陈安,赶紧去府衙报官。” 名叫陈安的下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人长得很机灵,一看就是会说话会办事的,闻言立刻转身离开,报官去也。 大少爷见下人离去,稍稍安心些,毕竟在自家出了人命,稍有不慎,便会牵连陈府,当然尽早报官,作个坦荡姿态,而且尸首不能移动半寸…… “你是何人?!” 陈大少爷刚安下来一点的心就被瞄见的不速之客重新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下人们都不敢靠近的井口,竟不知何时趴上一个女人,且姿势和尸首一模一样,只一左一右,相向而趴,跟一副对联似的。 话音未落,陈家大少爷已来到跟前,刚想伸手把不速之客抓下来,后者却先一步起身,灵巧闪到一旁,动作之快,时机之准,跟后背长了眼睛似的。 “这位就是我刚刚说的法师,来自灵山,师承青道子,会法术,有神通,专门降妖捉怪,造福四方。”谭云山不知何时竟也已来到这边,三言两语就树立了既灵高大伟岸的形象。 既灵没想到自己只讲过一遍的师傅名字,竟然也让他记住了。 一听是降妖捉怪的“法师”,尽管陈大少爷心中存疑,语气却还是恭敬几分:“原来是法师,在下多有冒犯,望见谅。” 既灵当然不会计较这个,立刻道:“是我莽撞了,应该先自报家门的。” 陈大少爷未知可否,显然也不大愿意浪费时间同所谓的“法师”寒暄,只委婉道:“家丁已去报官,若是在官家来之前动了尸首,恐怕……” “陈公子请放心,”既灵不是第一次进别人家捉妖,也不是第一次遇见出人命的情况,不说轻车熟路,也攒下不少经验,“我只看,不碰,保证出事时什么样,官家来的时候就什么样。” 陈大少见她对答如流,心下定了一些,先不论有没有本领,起码是个懂事的,那就少了许多麻烦:“有劳法师了。” 说话间,陈老爷也在下人搀扶下蹒跚而来,相比儿子,他对既灵的恭敬就是发自肺腑的了:“法师,可有发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