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法师》 第1章 法师的来历 第1章法师的来历 无心法师永远不老,永远不死。 如此说来,他仿佛已经类似于神,可事实上他毫无神通,只是不老,只是不死。和凡人一样,他饿了要吃,渴了要喝,冷了要穿,累了要歇。所以在他无边无涯的人生之中,最紧要的一件事便是设法生存。当然,不吃不喝不穿不睡他也能活,至多是渐渐熬成一具人干,掩人耳目的蛰伏在僻静处守株待兔。然而饥寒交迫的感觉太不好受,而且无始无终的长久持续,让无心法师以为自己是堕进了阿鼻地狱。 无心法师不知道自己是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太久远的往事他已经记不起了,他好像是从天而降落到人间,着陆之后就再没人管他。他不生不灭无魂无魄,只有一具不朽的躯壳。 因为头发至多只能长到睫毛的长度,所以无心在大部分的岁月里都在做和尚,做和尚好活,比卖苦力强。他自称会念经,会算命,会看风水,还会驱妖捉鬼。其中念经是真的,驱妖捉鬼也是真的,算命全是瞎诌,看风水更是胡说八道。凭着以上几样绝技,他浑浑噩噩的活了千百年,活到最后,就活腻歪了,不想活了。 无心法师的皮囊很体面,有着白皙的皮肤,浓秀的眉毛,眼窝微微凹陷着,由于常年的不想活,故而目光也是忧郁动人。他自认为挺英俊,可是难得拥有爱情,因为没有故乡,没有来历,没有家庭,没有亲人,又穷。凭他的资格,似乎只适合做上门女婿,但他的秘密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一个永葆青春的女婿,足以令岳家上下毛骨悚然。况且根本无需一世的光陰,朝夕相处的日子过得稍微久一点,他的疑点便足以让家宅内外一起不宁了。 无心一度很爱和人亲近,想要找个姑娘作伴,结果天长日久露出马脚,被人当成妖怪烧过打过许多次。烧和打对他来讲,感觉都是统一的疼。他很伤心,并且也怕疼,所以渐渐离群索居,继续做他的游方和尚。 大概是在同治年间,无心法师终于坠入了爱河。一个十七八岁的丫头爱上了他,知道了他的所有底细之后,还依然爱他。无心法师快乐之极,当场脱了僧衣自行还俗,并且在瓜皮小帽后面掖了一条假辫子。带着媳妇在京城里过了十五年,媳妇长成了他的老大姐,两人就迁去了直隶一带居住。在直隶文县又过了十年,媳妇看起来开始像了他的娘。察觉到左邻右舍起闲话了,无心法师带着媳妇进了山,与世隔绝的度起了时光。媳妇最后是老死的,安安详详的无疾而终。无心法师含着眼泪伐大树做棺材,媳妇下葬这天,他稳稳当当的蹲在坟前,用媳妇留下的旧手帕蒙住了眼睛。 其实眼睛对他来讲,本是可有可无。他周身每一寸皮肤都能感知到颜色与光、空气与风。抬手向上招招摇摇,媳妇的魂魄缱绻缠绵,夏风一样掠过了他的指尖。 “玉儿,走吧。”他喃喃的说:“谢谢你用一生陪伴我,谢谢你。” 夏风稍纵即逝,旧手帕上还残留着玉儿的气息。无心法师在山里穷得很,平常的衣裳破到不能再穿,只好翻出了古旧的僧袍往身上套。午后的太陽照得他身上暖洋洋,像是玉儿伸出苍老干枯的双手,温柔的抚过了他的头脸。 在吃光家里最后一口杂合面之后,无心法师因为扛不住饿,所以独自下山谋生去了。 他当初上山之时,宣统皇帝还没有退位;如今下了山一打听,才知道民国的大总统都已经换了好几茬。坐在街边支起算命摊子,他打算糊弄几个钱买馒头吃,然而街上众人看了他的年轻面孔,一致认为他还是个小伙子,会算个屁。 无心法师没了生意,转而想去驱妖捉鬼。可镇子里面天下太平,并无妖鬼。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得忍饿挨饥的踏上路途,直奔附近的文县而去。不料走到半路,他竟然出乎意料的得了个伴儿。 伴儿是个十七岁的姑娘,姓李,大名就叫月牙。月牙生得美人颈、流水肩、杨柳腰,身影比脸面更好看,当然脸面也不丑,明眸皓齿大辫子,是个干干净净的伶俐模样。月牙是从家里私逃出来的,因为爹娘要把她送给债主做八姨太。债主都六十二了,半脸褶子半脸麻,满嘴黄灿灿的大马牙。月牙不能坐以待嫁,于是趁着夜色深沉,收拾出个小包皮袱就跑了。 月牙一家是从关外迁过来的,家里丫头都不兴裹脚。月牙平日做惯活计,身体强健,又是一双大脚,奔跑起来分外得力。凌晨时分天蒙蒙亮,通往文县的小路上就只有她和无心两个人,她是有备而来,一边走一边从包皮袱里掏出一个棒子面窝头,一口一口的咬着吃。无心不远不近的跟在一旁,因为有日子没见干粮了,所以垂涎三尺,恨不能当场实行抢劫。 然而最后他并未真抢,因为月牙等他看到一定的程度了,主动掰了半块窝头递给了他:“师父,吃吧。” 无心几十年没有伪装过和尚,几乎连佛号都生疏了。对着月牙笑了一下,他接过窝头就往嘴里塞。而月牙看了他一眼,随即就转向了前方,不知怎的,忽然生出一阵心疼。 然后她自嘲的笑了,因为自己都是自身难保,居然还有闲情去心疼路人。 无心狼吞虎咽的吃了窝头,意犹未尽的伸舌头又舔了舔嘴唇上的渣滓。加快速度跟上了月牙的步伐,他终于开口说道:“姑娘,谢谢你。” 月牙自顾自的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又道:“文县外面的山上有座大庙,庙里和尚不少,也都吃得挺胖。你过去问问吧,要是能收了你,你不就有着落了?” 无心感觉到了对方的好意,于是跟得越发紧密:“姑娘,你是要去文县?” 月牙眼望前方,茫茫然的点了点头。到了文县又当如何?她不知道。 无心继续说道:“我也去文县。文县很大,我一定能弄到钱。等我有钱了,我请你去馆子里吃宴席。” 月牙本来都要愁死了,可是骤然听了无心的许诺,不由得愣了一下:“你个当和尚的,还要下馆子?” 无心望着月牙,不置可否的又是一笑。 月牙有一个好处,就是尽管时常感觉自己要“愁死了”,可是一分一秒的熬下去,她总有主意,从来没真愁死过。一个身无分文的大姑娘,回了家就得嫁给老头子做妾,离开家又无处投奔,怎么想怎么都没活路,身边还跟着一个招人心疼的怪和尚。和尚傻乎乎的真好看,让她看了心里难受得慌。为什么难受?说不清。总而言之,愁死了。 月牙存了寻死的心,什么都不在乎了,一边走一边对无心讲了自己的烦恼。无心歪着脑袋认真倾听,及至她说完了,两人也到了文县城门。 此时天已大亮,城门洞里人来人往,把姑娘和尚当成一对稀罕来看。月牙连活都不想活了,自然也就暂时不要了脸。而无心则是全不在意,只对月牙说道:“不至于。” 月牙十岁入关,身心都带着关外丫头的印记,问无心道:“啥不至于?” 无心从僧袍袖子里抽出一条旧手帕,双手抻开蒙上双眼。将手帕两端在脑后打了个活结,他迈步向前走去,同时头也不回的说道:“不至于死,也不至于愁!” 月牙拔脚追上了他:“你有眼睛不用,闹什么幺蛾子呢?” 无心灵灵巧巧的绕过脚下一块石头,然后轻声答道:“我在寻找财路。否则你没有钱,我也没有钱,到了中午,又该饿了!” 月牙连忙说道:“我包皮袱里还有一个窝头,一人一半,中午也能对付了————你慢点走,前面有臭水沟!” 无心不再理会她。长而柔软的僧袍袖子垂下来遮住了他的双手。他逆着晨风一路疾行。魂魄的光芒扑面而来,闭上眼睛,他才能看出人间有多拥挤。如此不知走了多久,张开的五指忽然合拢,他在袖内暗暗攥了拳头,鼻端掠过一丝陰冷的风。 天无绝人之路,文县果然没有让他失望。抬手解下眼上手帕,他扭头望向一旁,发现月牙已经追出了一头的热汗。月牙真不愿意追他,满大街的人都把他和她当疯子看,可是不追他追谁去?月牙现在没亲人了,就是走,也想在临走之前留给他半个窝头。 转回前方望出去,面前是两扇气派堂皇的黑漆大门。大门关得严丝合缝,无心伸出手去,猛然捶出一声大响。 门黑,显得他的手异常苍白。而院门后面立刻有了回应,声音苍老而又疲惫:“谁啊?” 无心清晰的答道:“法师!” 一阵铿锵之声过后,大门欠开一条大缝。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头子探出头来,眯着眼睛去看无心:“谁?” 无心背过双手,直望进了老头子的浑浊眼中:“你家有鬼!” 此言一出,老头子当即一哆嗦。一只枯树枝似的老手伸出来,慌乱的扯住了无心的僧袍:“师父,请进来说————不,不,你别进来,我出去,我带你去找顾大人!” 第2章 顾大人 第2章顾大人 老头子是老派人物,言谈举止都带着前清气息。他口中的“顾大人”,乃是两个月前带兵打进文县的一位顾司令,而在顾司令之前,文县的主人翁乃是一位丁旅长,当然,也被老头子尊称一声丁大人。 老头子并非顾大人手下的听差,在顾大人手下吃饭的乃是老头子的三儿子。文县是个富庶繁华的地方,新近建造起了火车站,上了火车就能直奔天津卫和北京城。顾大人占据要地,十分得意,起了安家的心思,故而在旁人的撺掇下,就买了那处宽阔宅院————说是买,其实是抢,三进的大院子带东西跨院带后花园子,一共就给了人家房主一条小黄鱼。房主惹不起他,收下小黄鱼就拖家带口的跑了,跑到了哪里去,没人知道。而顾大人喜迁新居,没住几天就闹了怪事。 “我是亲眼看见的。”老头子带着无心和月牙穿大街走小巷,脸上始终是变颜失色:“我一大把年纪了,不会瞎说。” 无心走在一旁:“你看见什么了?” 老头子压低声音,在烈日之下出了冷汗:“一个女的,头发老长,贴着房梁一动不动。” 无心回头扫了一眼,见月牙跟得很紧,就放了心,继续问道:“还有呢?” 老头子像要晕厥似的,半闭着眼睛举起三根手指:“家里已经死了三个……哎呀,死的都没法看哪!” “顾大人怎么说?” 老头子放下了手:“妈了个×的顾大人搬司令部住去了,留下我家老三看房子。我能让老三送死吗?我就替他来了。小师父啊,不瞒你说,我现在一到天黑,就到门外坐着,一坐坐一宿,熬的我呀……我都六十七了……” 说到这里,老头子停了脚步。无心向前望去,就见前方是处青砖碧瓦的大四合院,院门口站着两名威武卫兵,想必就是顾大人的司令部。老头子上前和卫兵办交涉,月牙得了空,一把扯住无心的袖子,从牙缝里恶狠狠的挤出了话:“你个傻玩意儿,真是穷迷了心,连大长官都敢招惹!趁着人家没放我们进去,你跟我赶紧跑!” 无心莫名其妙的看着她:“你不想吃好的啦?” 月牙本来就觉得自己命运不好,如今遇上个二话不说就要捉鬼的和尚,越发的要愁死。鬼,她没见过,但是她信,也怕。无心贸贸然的就要揽差事,万一被鬼弄死了,自然是不好;可万一没被鬼弄死,而又没捉到鬼,同样还是不好。这些年各地都是一拨一拨的过大兵,月牙见得多了,还没遇过讲理的丘八。顾大人统领上万的人马,堪称丘八之王,更是不知道要嚣张成什么样子,兴许都能活吃人了! 月牙不想让无心被鬼或者丘八宰了,宁可饿着,也不想让他去冒险。然而未等她阐明利害,前方卫兵已经放行了。 无心随着老头子向院内走去,忙里偷闲的回头又对月牙一笑。月牙认了命,但是没理他。 四合院内青砖漫地,十分整洁。正房传出丝竹之声,正是一派吹拉弹唱的好气氛。一名副官上前挑起帘子,老头子立刻恭而敬之的把腰弯成九十度,四脚着地的就进去了。不过三言两语的工夫,乐曲歌唱一齐停止,老头子从门口伸出一张老脸,对着无心连连招手。而无心像怕月牙逃了似的,拉着她一起进了门。 门内窗明几净,家具华丽,有点小公馆的意思,并没有司令部的风格。无心向前一望,就见迎面一张大太师椅上,坐着个器宇轩昂的魁梧军官。此军官浓眉大眼高鼻梁,两条大腿分开来,被两个花枝招展的大姑娘分别盘踞。对着无心一扬下巴,他大喇喇的问道:“你就是会捉鬼的法师?” 无心脸色一正:“你就是顾大人?” 军官一晃脑袋:“对,是我,怎么的?” 无心凛凛然的又问:“顾大人见没见过鬼?” 军官摇了摇头:“我倒真是一直没见过,就听别人说来着!” 无心垂下眼帘,发现顾大人面前摆着个小茶几,茶几上面全是瓜果点心。不动声色的咽了一口唾沫,他的声音轻了些许:“顾大人杀气太重,鬼也怕你!” 军官当即仰天长笑,露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你这话说得很准,老子凭着刀槍打天下,的确是杀人如麻!” 无心听出顾大人是个难缠的货色,故而开动脑筋,沉默片刻后才又说道:“顾大人陽气重,杀气更重。想要除了恶鬼,顾大人非得和我一起回趟宅子不可!” 军官登时不笑了,望着无心反问道:“啊?还得让本司令亲自出马?” 无心正色答道:“对,顾大人是万里挑一的人中龙凤,想要引出恶鬼而又不为恶鬼所伤,非顾大人不可。” 随即他注视了军官的眼睛:“莫非,顾大人怕了?” 军官冷笑一声,眼睛瞪起来了:“我怕个屁!就算真有死鬼,老子也会让它再死一次!”然后他推开大姑娘站了起来:“现在就去?” 无心答道:“现在就去!” 顾大人向前迈了一步,这才发现无心身后还躲着个月牙。平心而论,月牙现在灰头土脸,没什么看头,不过身段袅袅婷婷的,让人一见便有印象。顾大人认为无心作为和尚,应该不能公然带着个大姑娘满街跑,于是就想不通了,笑嘻嘻的开口便问:“哟,这又是哪位仙姑啊?” 无心把月牙拽到了自己身后:“我妹子。” 顾大人出了司令部大门,骑着一匹菊花青往家走,无心和月牙合乘了一匹枣红马,紧紧的跟在后面。四周全被顾大人的卫队包皮围了,月牙心如死灰的垂了头,心想我反正也是没活路,索性跟着傻和尚混吧,就算没有傻和尚,吃完剩下的一个窝头之后也是饿死。 片刻过后,这一行人趾高气扬的回到了黑漆大门前。老头子一路随行,这时便上前打开门锁。卫士用力推开两扇黑漆大门,只听一阵生涩的吱吱嘎嘎,门外明明是艳陽高照,门内却像暗了一层似的,虽然也是花红柳绿,然而大概是无人的缘故,风景寂寞鲜艳的堪称刺目。 顾大人昂首挺胸,首当其冲的跨过门槛。无心跟在一旁,且走且对月牙低声说道:“你在我的后面,我走你走,我停你停。” 月牙当着许多大兵的面,不敢多说,一边点头一边跟在了无心的正后方。而顾大人抬手向前一指,开口说道:“一个月不到,家里死了仨,俩娘们儿一个半大小子。全不是好死,不知道让什么东西给撕了个碎,就只有脑袋是囫囵的。结果还吓疯了我一个姨太太。” 穿过两进院子,第三进院子院门紧闭。老头子又上来开了大锁。这回院门一开,月牙就觉得脊背一凉,从心里往外渗出了一层寒气。偷眼窥视了身边卫士的反应,卫士们都是年轻小伙子,其中有几人也是皱了眉头。 老头子开了门就退下去了,而顾大人若无其事的走进院内,对无心说道:“师父,看看吧,看够了再去跨院瞧瞧,后面还有个大花园子呢!” 无心没言语,转身把月牙推到卫士堆里,然后取出手帕,把眼睛又蒙上了。顾大人站在门口,就见他靠着四边套廊缓步前行。忽然蹲下来,他对着地面便是一掌。 随即起身再往前走,他第二掌拍在了一根廊柱上。 顾大人微微变了脸色,然而一言不发。而无心停下脚步,最后一掌拍上了套廊扶栏。抬手解下手帕,他转身望着顾大人问道:“是不是?” 顾大人走上前去,一手按着腰间的手槍皮套。用马靴靴底蹭了蹭无心拍过的地面,他抬头说道:“师父,要是提前没人向你通风报信的话,你就真是有两下子。那三个人,的确是死在了这三个地方。你看这砖缝里面,还干着黑血呢!” 无心慢吞吞的往东南角走,东南角有一口井,井台四面围着矮矮的小栏杆,旁边还扔着个挺新的小铁桶。院子里挖井是有讲究的,若论风水方位,这井并无问题。手扶井台探头下去,众人就见他越来越深入,最后竟然连肩膀都没入了井口。月牙怕他掉下去,正想上前揪住他的后襟;不料顾大人先行一步,直奔他而去。可是未等顾大人出言提醒,他慢慢抬头,离开了井口。只听“呸”的一声,他往井里啐了一口唾沫。 一转身坐在井台上,他面向前方开了口:“三人临死之时,饱受折磨,然而有身难动,有口难言。先被剥皮,后被拆骨,挖眼摘心,无所不至。” 顾大人在他面前蹲了下来,鬼鬼祟祟的低声问道:“师父,你认准了……真是鬼?” 无心不看他,自顾自的继续说道:“比鬼厉害,是煞。鬼无形,煞有形。” 顾大人虽然自诩刚猛,可是听到此处,也有些胆寒:“反正我知道人死了就变鬼,变煞的可是没听说。煞是个什么东西?” 无心答道:“人有三魂七魄,三魂七魄便是人的光芒。人死如灯灭,三魂七魄消散开来,一生的爱恨也就烟消云散。顾大人,魂魄本来不灭,可若是你的三魂加上我的七魄,凑出的新灵魂却和你我都无关系。所以世间千百万人,大多是不知前世,只知今生。非得存有执着的信念,死后魂魄也不消散,依然是个完整的灵魂,且又不肯附在新生命上转世投胎,才能成为世人眼中的鬼。” 顾大人眨巴眨巴眼睛:“哎哟,当鬼也不容易啊!” 无心深以为然的一点头:“诚然,做一时的鬼容易,做一世的鬼,没有毅力是不行的。” 顾大人跟着他点头:“你接着说,惹上鬼了我该怎么办?” 无心毫无预兆的笑了,一边笑,一边侧身拍了拍井栏:“先吃午饭,吃饱了再说。办法不在你手里,在我手里。” 第3章 午夜时分 第3章午夜时分 顾大人富可敌县,当然不在乎一顿午饭。他带着无心和月牙回到前院,支使副官前去附近的大馆子里要来一桌宴席。县里的高级宴席,其实也无非只是鸡鸭鱼肉而已,可无心在山中苦熬了许多年,连干粮都吃不足,如今见了荤腥,差点没当场香晕过去。 他知道顾大人是有求于己,所以并不客气。拉着月牙坐下来,他在桌子底下一晃腿,轻轻撞了月牙的膝盖,又低声催促道:“吃,多吃。” 月牙乃是平常人家的丫头,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鱼肉,家里弟弟又多,有了好菜也轮不到她。她依然感觉无心是个耍嘴皮子的,虽然暂时唬住了顾大人,但是不定何时就可能被撵出去,所以她惜取眼前,决心一顿吃出三天的量。 顾大人坐在首席,还有心再谈两句,不料法师兄妹撩开嗓子眼颠起后槽牙,两只猪似的吃得头不抬眼不睁。顾大人现在有点尊敬无心,没敢贸然打断对方饮食,眼看着二人风卷残云,其中法师的妹子挺不要脸,剩下两个大白馒头还被她揣进小包皮袱里去了。 顾大人起初就只吃了一筷子凉拌菜,沉吟片刻之后还想再吃,结果一抬头,就见无心用半个馒头蘸着盘子里的汤汤水水大嚼,盘子全被他蹭得雪白锃亮。 顾大人放下筷子,认为自己遇到了饭桌上的对手:“师父饭量不错啊!” 无心一顿解了十年的馋,对着顾大人颔首微笑:“哪里,哪里。” 顾大人忍着饥饿又道:“师父,接着讲讲你的主意吧!你说我家里住着个煞,煞又是个什么东西?” 无心打了个饱嗝,随即答道:“人吃了饭,就有力量;鬼吃了鬼,也能壮大。壮大到了一定的程度,能够化成实在的形状,便是煞了。府上的煞大概是新化成的,之所以接二连三杀人,无非是要得到新鬼来吃。顾大人,此煞不除,府上宅院必定日益凶险,永无宁日。” 顾大人听他越说越真,不由得双手抱拳向他拜了拜:“师父,你说吧,怎么除?只要是成功了,我必定厚厚的酬谢你!” 无心穷的生疼,早就谋划着要敲他一笔。莫测高深的一笑,无心说道:“顾大人,要说除煞,虽不容易,但也有法可想。我下午筹备一切,今晚就要开始动手。但是要把煞引出来,须得要个勇猛的活人散发陽气才行。顾大人福大命大,非你不可了!” 顾大人张了张嘴:“我说师父,你不也是活人吗?” 无心微微一笑,随即斩钉截铁的答道:“我不行!” 顾大人真不想去做诱饵引鬼,想找几个副官代替自己出面,然而无心怀着鬼胎,坚决不允。顾大人没辙了,回到司令部打开一口木箱,从里面拎出一把一尺多长的砍刀。手握砍刀迎向陽光,他开口说道:“我家本是屠户,这把刀还是我爹传给我的。我用这把刀先杀猪,后杀人,死在刀下的肥猪不计其数,人命也有个二三十条!师父,这刀够凶了吧?” 无心正在盘算着如何从他身上诈出钱财,骤然听了这句问话,就不怀好意的一拍巴掌:“凶极了呀!” 顾大人听他语气轻松的诡异,不禁扭头看了他一眼:“师父,你原来都是怎么除鬼的?” 无心思索了一番,末了答道:“基本上是见到就骂,抓到就打,打服了算!” 顾大人深感意外:“怎么像是汉子打老婆?人家法师不都要掐诀念咒吗?” 无心摆了摆手:“低级伎俩,不值一提。顾大人,劳驾你给我捉几只黑狗,再来一只大公鸡。” 顾大人握着砍刀,乖乖出门找黑狗公鸡去了。 无心手刃黑狗,控出两大壶狗血。又把公鸡的爪子缚住,用红头绳缠住鸡头鸡嘴,不让公鸡随便开口鸣叫。晚上吃过一锅炖狗肉之后,无心带着月牙和顾大人,在卫队的簇拥下回了宅子。 傍晚时分,天光暗淡。看房子的老头子照例是搬了板凳坐在门外。卫队众人聚集起来守在前院,无心三人则是孤零零的一路前行,进了第三进院子。 月牙一手抱着大公鸡,一手拎着大铜壶,心里知道的不比顾大人更多。公鸡张不开嘴,路上一直从嗓子眼里低声咕咕。然而一进院内,它在月牙怀里抖了一下,一身的羽毛就乍开了。 无心转身接过月牙手里的大铜壶,在院子正中央用狗血浇出一个深红色的圆圈,口中说道:“月牙,你进来坐下。” 月牙果然是走进圈内席地而坐了,胆战心惊的仰头问道:“你到底要干啥呀?你可别整出大事啊!” 无心蹲下来,把大铜壶放到了月牙身边:“狗血能辟邪,公鸡陽气也重。把你放到外面我不放心,你好好坐在圈里,如果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邪祟,就用狗血泼它,狗血不顶用,你把公鸡脑袋上的头绳解开,公鸡也能帮你抵挡一阵。” 月牙和他认识了不过一天,没想到竟然成了生死与共的关系。她非常想埋怨他几句,可是转念一想,还是不说了,毕竟自己也吃了宴席和狗肉,死也是个饱死鬼。 月亮渐渐升上半空。月牙搂着一只臭烘烘的大公鸡,坐在狗血圈里环顾四周。房子真是好房子,雕梁画栋,她先前只在画片上见过。门窗都是关闭着的,白天来的时候没好意思细看,现在想看也看不清楚了,不知道屋子里都是什么样的摆设。忽然一阵凉风掠地而来,月牙打了个冷战,抬头再去望天,就发现星星减少了,已经成了个云遮月的天象。 顾大人个高腿长,正坐在套廊的扶栏上抽烟,脚边也摆着一壶黑狗血,砍刀则是被他系在了腰间。冷不丁的回头看了一眼,他见无心正直挺挺的站在套廊拐角处,并未远走,才放了心。 吸着香烟转向前方,顾大人心里犯了嘀咕。因为他到底也没见过“煞”的真面目,所以此刻感觉无心法师比煞还吓人————此君一直贴着墙壁站在暗处,不但不动,甚至连喘气的声音都没有,陰沉之中就见他微微低着一张雪白面孔,眼窝微微凹陷下去,乍一看仿佛两个黑坑。 一根香烟吸到了头,顾大人掏出烟盒,又续一根。如今正是夏季,他的两边衣袖全都挽到了肘际。裸露出来的小臂忽然过电似的一麻,他下意识的双手搓了搓胳膊,发现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顾大人怀疑夜里风凉,自己穿少了。而无心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右手缩在袖子里,慢慢的揉搓着一团马粪。 良久过后,万籁俱寂。月牙抱着臭公鸡昏昏欲睡,朦胧中就见顾大人起身走到院内,一手夹着烟卷平伸出去,他自言自语的问道:“下雨了?” 月牙也伸了手,可是并没接到雨点。顾大人随手把烟头弹进井里,然后回到原位又坐下来。百无聊赖的打了个哈欠,他的后脖颈生出一点冰凉,正是落了水滴的感觉。正要抬手向后去摸,耳边响起“滴答”一声,又是一滴冷水落在了扶栏上。 顾大人怀疑是套廊顶上积了雨水,如今正在慢慢的渗漏。向上一摸头顶,他正打算换个地方,不料触手之处一片凉湿。他怔了一下,随即从头上摘下一缕水淋淋的长发。 水滴落得越发急了,顾大人猛然抽出砍刀,仰头向上望去,就见廊顶悬着一张惨白污秽的面孔,不但脸上血口纵横的没了好皮,两只眼睛也被戳成血洞,下巴嘴唇则是干枯焦黑,嘴唇皮已经没有了,两排牙齿齐齐露出,齿缝之间满是血涎。一头湿漉漉的黑发蜿蜒向下游去,顾大人看得清楚,发现上方的鬼脸子居然裂开了嘴,挤着满脸的伤口对自己狞笑! 顾大人吓疯了,大喝一声举起砍刀,不料未等他开始动作,长发已经向下缠上他的颈项。在半窒息的惊恐中哼出声音,长发如同触角,四处蔓延着覆上他的脸皮,竟是见洞便钻。 月牙远远的看在眼里,吓得立刻要嚎,哪知忽有一个人影飘然而现,正是无心。 无心神情平静的抬起双手,一上一下的抓住长发,轮换着慢慢往下拽。而那女煞顺势而下,对着无心张开血口,“呼”的一声喷出黑气。然而未等黑气出口,无心闪电般的骤然出手,将一团马粪直塞进了女煞嘴里,同时厉声喝道:“闭上你的臭嘴!” 女煞面容不动,脸上两个血窟窿里忽的翻出两只白眼珠,随即将一双冰冷的湿手合上无心的脖子,显然是要活活掐死无心。无心见她头发缠住了顾大人,双手钳住了自己,再无办法伤害月牙,便是放心大胆的抡起巴掌。只听噼里啪啦一阵脆响,他连着扇了女煞三十多个大嘴巴。而女煞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掐着掐着双眼转红,却是察觉出了异常————无心居然始终没有呼吸。而无心正视了她,看她不但眼珠变色,而且脑袋就像盛满脓血的皮囊一样,从大小伤口之中一股子一股子的往外喷起了血。 猛然向前直凑到了无心眼前,一条白色蛆虫蠕过了她血肉模糊的眼底。无心翘起嘴角笑了一下,随即低声说道:“臭娘们儿,你以为你长得丑,我就怕你了?本法师行走江湖的时候,你的三魂七魄还没凑齐呢!” 说到这里,他从袖子里抽出一条长长的粗麻绳:“来吧,让我带你晒晒明天的太陽!” 第4章 讨价还价 第4章讨价还价 无心嘴上说的凶猛,手上却不十分加紧动作。而女煞再恶,也是由鬼化的,见了日光便要魂飞魄散。眼看无心不是善茬,女煞骤然松开双手,水蛇一样缩回廊顶,显然是要撤退。无心怕她会去袭击月牙,单脚踩上扶栏跳跃出去,他先一把夺过了顾大人手中的砍刀,随即几大步跑到月牙跟前。月牙此时已经解了鸡头上的红绳,正骇的双目圆睁,浑身乱颤。发现女煞沿着套廊廊顶移过来了,无心拎起铜壶,浇了月牙一头一脸狗血,紧接着一手抢过大公鸡,抡刀就追。而顾大人依旧满脸水淋淋的长发,直挺挺的瘫在地上,被那女煞一路拖行。 无心明知道女煞被自己打了个措手不及,现在正要逃命,可是并不痛打落水狗,一路谩骂着不使劲追。眼看女鬼行过套廊,逼近井口了,他这才一刀抹了公鸡脖子,然后对着女煞的长发用力砍下。只听“嗤啦”一声,就像火炭遇水了一般,浓厚长发迎刃而断。无心随即把公鸡向前一扔,公鸡挨了一刀,要死未死,拍着翅膀乱飞乱舞,正是撞上前方女煞。而女煞影子一晃,瞬间消失,似乎是投井了,但又没有听到水声。 夏季昼长夜短,如此闹过一场,天色黑的浓重,正是黎明将至的光景。月牙张着嘴怔了半天,最后忽然反应过来了,一身狗血一身冷汗,抬手一拍大腿,她打算像她家里的所有女眷一样嚎啕一场,可是嘴都咧开了,她又临时收了声,怕自己盲目撒泼,再把女煞招回来。无心从井旁把顾大人拽了过来,然后从怀里摸出半截蜡烛一根火柴。 蜡烛一亮,月牙心里就平定多了。她第一眼先去看无心的脖子,口中低声怨道:“你傻大胆,不要命啦?” 无心的脖子干干净净的,除了几点水珠血迹,再无其它。抬眼对着狗血淋漓的月牙一笑,他的脸孔像是一张细白瓷的面具,笑容很足,然而不带活气;眼珠子也亮,但是没有感情。 月牙一愣,感觉无心有点不大对劲,可又说不出来是什么问题。垂下眼帘扫了顾大人一眼,她吓得猛一哆嗦:“哎呀妈呀!” 顾大人满脸都是头发,头发顺着他的七窍钻进去,旁的部位不消说,就连上下眼皮都被头发攀住扒开了,眼珠子整个的晾在外面,四面全都露了白眼球。月牙看他,他黑眼珠一转,居然神志清醒,也能去看月牙。 无心起身走去,把顾大人的一壶黑狗血也拎了过来。安安稳稳的席地而坐,他开始用手指去摘顾大人脸上的头发。头发一层一层纵横交错,稍稍用力一扯,顾大人的眼珠子就要使劲的往外努。无心扭头对着月牙又是一笑,然后往顾大人的脸上浇了一层狗血:“顾大人,你别怕,我有法子救你。” 月牙伸手拍了他一下,又悄悄的一指水井,压低声音问道:“是不是跳进去了?” 无心一点头:“那是她的家,她在外面挨了打,不回家回哪里?” 月牙打了个冷战:“那是不是得把井填了?” 无心摇了摇头:“没用,几块石头堵不住她。” 说到这里,他再次去清理顾大人的面孔。头发本来勾结连环的紧贴皮肤,现在被狗血浸透了,就像失了生命一般,成了碎糟糟的一团一团。脸上露出本来颜色了,他捏开顾大人的嘴,从喉咙里又掏出几大团头发。顾大人呼呼的喘起了粗气,一翻身爬起来,“哇”一声就吐了。正在他吐得上气不接下气之时,遥遥起了鸡鸣,天亮了。 无心一行三人回了司令部,各自烧水洗澡。无心还特地向顾大人开口,给月牙要了一身干净衣裳。月牙锁了西厢房,又拉了窗帘;无心和顾大人则是在东厢房沐浴涤荡。 无心手持镊子,继续为顾大人清理七窍毛发。又掏耳朵又掏鼻子。顾大人忍痛皱眉,几乎被他把鼻毛拔光;同时自己举起一面小圆镜,仔细查看眼睑内外,生怕还有毛发残余。 及至顾大人确定自己七窍洁净了,才有闲心对无心问道:“师父,你昨夜让那东西跑了?” 无心和顾大人分别占据了两只大浴桶,此刻坐在热水里面,他一本正经的答道:“我当时若是再和她交战不休,恐怕顾大人要性命不保。” 顾大人挖了挖鼻孔,又问:“那……今夜还去?” 无心在浴桶中轻轻巧巧的一转身,正视了顾大人的侧影:“女煞十分凶暴,我纵是去了,也没有十成的把握。顾大人,我愿意拼出性命去完此事,可你又当如何报答我呢?” 顾大人本来以为家宅闹鬼,找个和尚老道过来禳治禳治也就罢了。然而昨夜亲眼见识了女煞的本领,他不禁一身接一身的起鸡皮疙瘩,承认此事实在凶险,自己不多付出一点,恐怕真找不到高明人物降妖除魔。 “本司令肯定不能亏待了你。”顾大人试探着问:“师父,你开个价吧!” 无心竖起一根手指,望着顾大人没说话。 顾大人笑了:“一百大洋?” 无心摇了摇头。 顾大人想了想:“一千大洋?” 无心继续摇头。 顾大人有点龇牙咧嘴了:“总不会是……一万大洋吧?” 无心这回点了头:“一万大洋,不划价!” 顾大人有点生气了:“你个出家人,怎么狮子大开口啊?张嘴就要一万大洋,你当本司令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你要一万大洋干什么?大不了我给你修座庙,你守点和尚本分行不行?” 无心毫不动容:“顾大人,既然你我谈不拢,那我洗完澡后,立刻就走。顾大人另请高明吧!” 顾大人一听这话,脸色都变了:“放你娘的狗屁!你要是走了,万一那东西半夜过来找我怎么办?” 无心满不在乎的侧脸往窗外望:“你可以和她解释嘛,就说是法师打了你,不是本司令打了你。你通情达理,出门找法师去吧!” 顾大人沉默半晌,忽然把牙一咬:“老子这就去调几门大炮过去,对着井口开轰!” 无心面无表情的答道:“好主意,我听说大炮很厉害,大概真能把鬼打死。” 顾大人“哗啦”一声从浴桶中站了起来:“师父,你要么打个一折,要么我现在就去把你妹子奸了!” 无心靠在桶壁上,舒舒服服的闭了眼睛:“大人,你要么给我一万大洋,要么我夜里就去引来女鬼,把你奸了!” 顾大人高高大大的站在水中,双手叉腰怒道:“操!什么流氓和尚!” 无心和顾大人在东厢房内唇槍舌战,顾大人有求于人,夜里又受了大惊吓,当然底气不足。末了顾大人败下阵来,穿了军裤衬衫往外走,不料刚一出门,就见月牙蹲在院内树荫下,正就着一盆净水搓血衣。 月牙身上的一套豆绿衣裤,还是顾家姨太太的旧货。姨太太不缺穿的,再好的料子也就穿个两三次,所以衣裤看着堪称崭新。月牙一直灰头土脸,现在终于露出了本相,顾大人看在眼里,认为她虽然不算标准的美人,可是干干净净的有精神,眼睛明亮,脸形端正,一笑一口小白牙,带着一点良家丫头的俏皮。 顾大人素来自诩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故而如今走上前去,想要施展几分魅力和手段,迷倒月牙:“真勤快,不困啊?” 月牙仰脸看着他一笑,怕笑大了不庄重,所以一笑即收:“顾大人。” 顾大人一手伸出去扶了大树,一手插在裤兜里:“昨夜没吓坏吧?” 月牙都吓的麻木了,低头一边搓衣裳一边摇头:“没事,天一亮就不怕了。” 顾大人还要说话,不料无心无声无息的走了过来,对着月牙说道:“别洗了,回屋睡觉吧。我要是能把女煞宰了,顾大人就给我们一万大洋。有了钱,还怕没衣裳穿吗?” 月牙看看无心,又看看顾大人,就感觉自己像掉坑里了似的,没出路了。 第5章 作恶 第5章作恶 顾大人的司令部,其实也是一处强占下来的民宅。东西厢房都砌着火炕,正房才是会客之所。夏天火炕上面铺了席子,硬邦邦的倒是凉快;月牙没了事做,靠边躺在炕上打盹。因为知道无心就坐在旁边,所以她睡不实,隔三差五的就醒过来眯了眼睛,偷偷窥视对方的行动。无心不声不响的总跟着她,让她有了个不大好意思的想法————她感觉无心好像是看上自己了。 此刻正是下午,窗外知了叫成一片。月牙侧身紧紧靠墙,就见无心脱下僧袍,换了一身黑色裤褂,打着赤脚盘腿而坐,身边高高堆起一摞古旧厚书。书籍乃是文县县志,无心想要找出女煞的来历,又打听不出,便让顾大人要来县志,专翻几十年上百年前的故事看。文县的县志是本县历代学究们联合撰写的,已经传了几辈,字字句句都很严谨,而且包皮罗万象,大事奇事全有记载。 无心读得认真,月牙也看得入迷。无心穿僧袍时就不大像正经和尚,脱了僧袍更不像了。月牙瞧他黑黑的短发白白的脸,分明是个美男子的模样,至多不会超过二十五岁。要说年纪,和自己倒也是很般配;但捉鬼可不是正经营生,年纪轻轻的,干点什么不能挣饭吃? 无心读书很快,唰唰的不停翻页。最后他心里大概有数了,收拾起一摞县志送出门去。片刻之后回了来,他上炕推了推月牙:“醒醒,再睡夜里就睡不着了。” 月牙故意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因为发现无心已经光脚蹲在了自己身前,便坐起来向后又躲了躲。而无心笑嘻嘻的把手一伸,送给了她一个很大的香瓜。香瓜白生生水淋淋,显然是被狠狠的洗过一次。 月牙一手接了香瓜,另一只手攥了拳头向瓜上一捶。香瓜应声裂成两半,月牙把大的一半给了无心:“你也吃。” 无心接过香瓜咬了一口,垂下眼帘美滋滋的。月牙问道:“师父,今夜……还去吗?” 无心摇了摇头:“今夜不去了。那东西昨夜没讨到便宜,想必一时半会不敢出来,今夜去了,恐怕要白等一宿。明夜吧,明夜再去打她个措手不及。” 月牙看他紧挨自己蹲着,根本没有移动的意思,就往旁边又蹭了蹭:“干完这次可别再干了,太吓人了。” 无心笑着一点头:“干完这次我也就发财了,顾大人应该不敢和我耍赖。等一万大洋到了手,我们找个好地方买所小房,安安生生过几年日子。” 月牙含着一口香瓜,本来是一点也不生气,但是感觉不生气不像话,于是就很勉强的生气了:“你说啥呢?谁要跟你一起过日子了?你上那边蹲着去,别离我这么近!” 无心向后退了一寸,捧着半个香瓜对月牙拜了拜:“求求你了,跟我过吧!” 月牙起身走到大炕另一端去了:“你不是和尚吗?和尚还想着娶媳妇哪?” 无心转身面对了月牙,很认真的低头给她看:“我不是真和尚,你瞧,我头上没有戒疤。” 月牙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里,低头不看他。而他抬头望向月牙,可怜而又谄媚的微笑不止。 无心的确是看上了月牙,因为月牙对他有善意,而且模样也挺可爱。他对于寂寞的岁月已经痛恨至极,只要有人肯和他作伴,无论是谁,他都热烈欢迎。当然,女人最好,因为男女凑起来是一户人家。 没有女人来和他做夫妇,来个男人和他做兄弟也行,他甚至捡过许多弃婴来养,可是养着养着弃婴就长大了,比他还大,比他还老,并且最终都是离他而去。他甚至和一只狐狸精相好过,好了没几天就不好了,因为他素来是按照人的方式来活,和妖精过不到一起去。 无心想要笼络月牙,所以格外殷勤。月牙刚吃完香瓜,他就拧了一把毛巾给她擦手。月牙受了他的照顾,心里十分为难————要说嫁,没有认识一天就嫁的;要说不嫁,自己心里其实也挺喜欢他,看他像个狗腿子似的跑前跑后,甭提自己多心疼了。 无心敲了顾大人一笔巨款,又奉承着心里看上的大姑娘,感觉生活很有奔头,暂时就不想死了。 转眼间天色擦黑,无心和月牙睡在了西厢房。一铺大炕分成两半,月牙和无心各占一端,中间隔开老远。夏天衣裳单薄,和衣而睡也不难受,月牙面对墙壁一动不动,无心却是审视着她的背影,越看越美。虽然月牙下午骂了他几句,让他闭上狗嘴。但无心自作主张,已经把月牙收为己有。 顾大人受了惊吓,不敢远离法师,此时在东厢房也上了炕,又让人把五姨太从小公馆接了过来。五姨太正受宠爱,昨夜没等到他,今夜见了面,格外温柔。为了彰显自己勾魂摄魄的媚态,五姨太没有开灯,只点了一双龙凤蜡烛。摇曳烛光之中,她一张浓妆艳抹的面孔没了血气,一色煞白,嘴唇却红的突兀,眉眼也黑的深邃。顾大人抱着棉被坐在炕上,本来觉得五姨太最美丽,然而自从经过昨夜惊吓之后,审美观忽然发生变化。眼看五姨太拔下发卡,甩出一头浓密青丝,他打了个寒颤,忍不住又挖鼻孔又抠耳朵,且把舌头伸了出来,咔咔的清喉咙,就觉得嗓子眼里有头发。 五姨太以为他是做鬼脸,便含着笑容翩然而来。不料未等她走进炕沿,顾大人忽然向后一缩,声音都变了:“你别过来!” 五姨太一愣,随即就不乐意了。抬腿迈上炕去,她直逼到了顾大人眼前,尖声尖气的怒问:“干嘛呀?看不上我啦?看不上你早说啊,何必还要派汽车去接我?你当我乐意来哪?” 五姨太是个苗条的小身材,一生气就张牙舞爪,手指头又长又细的,长指甲上的蔻丹鲜红欲滴。顾大人昨夜落了心病,眼看五姨太披着一头黑发凑上来了,两根枯骨一样的细胳膊还挥来挥去,不禁精神崩溃,大叫一声下炕就跑。一溜烟的横穿了整个院子,他一头撞进西厢房中。“啪”的一声打开电灯,他在光明之中蹦上大炕,一掀棉被拱到了无心怀里,又哆哆嗦嗦的叫道:“师父,快保护我!”忽见对面的月牙坐起来了,他连忙招手:“仙姑,你也过来!你们两个一起搂着我,我害怕!” 此言一出,月牙和无心全气笑了。未等无心出言讥讽,五姨太冲到院子里,开始骂起了顾大人,因为顾大人不爱她了。 前半夜,谁也没睡着觉。 后半夜,五姨太被副官开汽车送走了。而顾大人因为一闭眼睛就是鬼脸长发,所以死活不肯回房,定要占据大炕中间的位置。月牙忍无可忍了,气得说道:“我不能跟两个老爷们儿睡一铺炕,我下地用椅子拼张床去!” 顾大人以为无心和月牙是兄妹,忌讳不必太多,只是多出一个自己,比较难办。起身挤到了无心身后,他陪着笑对月牙说道:“仙姑,你就当没有我,我躺在他身后,也看不见你。” 月牙本来睡得挺好,远远的躺着一个无心,安安静静的,也挺好。冷不防来了个顾大人,就一点都不好了————可毕竟是睡着人家的屋子,又不好太挑剔。 月牙不再说话了,关了电灯躺下来。而顾大人守着无心,很有安全感,闭上眼睛也睡了。无心有心事,一边思索一边提醒自己别忘了喘气。等到月牙的呼吸粗重了,顾大人也打起了呼噜,他才放心大胆的吐出最后一口气息,瘪着胸腔彻底放松了。 翌日上午,无心等人刚刚起床,就有人急三火四的跑来报信,说是看房子的老头子被鬼杀了。 无心眼看天空一碧如洗,是个骄陽似火的好天气,想必陽光必会整日充足,不容邪祟作怪,便放心大胆的把月牙和顾大人留在司令部里,自己带上一把匕首,骑马去了宅子查看。宅子门口站着几名士兵,见法师来了,像见了救命星一般,立刻就给他让出了路,又有人轻声说道:“本来老头夜里都在外面坐着,可是昨晚……一直没出来。” 无心停下脚步,开口问道:“谁发现的?” 士兵答道:“胡同里送水的人早上推门没见老头,就挑着水桶往里走,结果没走多远就吓坏了……” 无心不再询问,跨过大门门槛之后,转身关拢了两扇黑漆大门。人死成鬼,大多是存有一段不散的怨气;可由于自身含怨便滥杀无辜,则是无心最深恶痛绝的行为! 仇再大也大不过一个“死”字,就算死了还放不下,那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也不该把恶气出在无辜的活人身上。老头子六十七了,要说价值,他没什么价值;可他是家里老妻的丈夫,是儿女们的老爹,他宁可自己整夜不睡觉,也要替三儿子冒险看房子。好好的一位老人家,凭什么恶煞说杀就杀? 院子地上凝结着一洼洼的黑血,成群结队的苍蝇盘旋不去。老头子真就只有一个脑袋还是完整的了,脸冲下滚在厢房门前的台阶旁。无心走过去蹲下来,捧起脑袋转过来一看,就见老头脸上肌肉狰狞,双眼被戳成了血洞,一张黑洞洞的大嘴张到极致,竟然占据了下半张脸。 无心闭上眼睛,觉察出老头子的血肉残肢上还附着残余的一魂两魄,魂魄凶气极重,正是惨死之人应有的现象。如何超度亡灵,无心在很久很久以前是会的,然而太久不做,已然忘记。出门向士兵要了几根火柴,他把满地的碎肉断骨收到大太陽下,又把人头恭恭敬敬的放到最上方。一把火点起来,他低声说道:“你的仇,我来报。有生有死是好事,该走就走吧。” 烈焰加上骄陽,足以使得魂魄四散。老头子的家人还没赶到,所以无心待到魂魄散开,便扑灭火焰,留了大半骸骨以便装殓下葬。想到恶煞狠毒,又见天色还早,距离正午三刻还有一段时间,无心索性大踏步走向后院。及至来到井边,他不假思索的脱了衣裤鞋袜,因见前夜用过的绳子还在廊前地上,他便过去拿起了绳子。 回到井边从衣堆里面翻出匕首,无心一道划开掌心。用力的按压掌心挤出了一点暗红鲜血,无心用伤手握住绳头向下一撸,在绳子上面留下了断断续续的浅淡血迹。 把绳子一圈一圈缠在臂上,无心跨上井台,低头向下望去。井水黑沉沉的深不见底,散发着隐隐的寒气。无心认为井中女煞已经恶到不可救药,所以懒得再等入夜。拎着绳子一头扎进井里,他决定速战速决,不再给她嚣张的机会。 第6章 最后的异动 第6章最后的异动 无心将匕首衣物尽数留在井口,然后手无寸铁的带着一卷染血麻绳,毫无预兆的就大头朝下跳了井。他本来不怕受伤,然而感觉敏锐,很知道疼,手心上面新增了一道刀口,免不了要半轻不重的作痛。井是一口气派的好井,不但井台平坦坚固,下面长长一段井壁也是砌得笔直齐整,是个利利落落的正圆形。四周水汽陰森,青苔湿滑,无心像条鱼似的飞速下坠,瞬间周身一寒,已然无声的扎入了井水之中。 入水之后,无心一脚蹬上井壁,借力翻身改成了头上脚下的姿势,因为身无寸缕,皮肤光滑,所以无心在水中动作利落,毫无滞涩。抱住膝盖继续下沉,他闭上双眼沉静片刻,就觉水寒入骨,四面黑沉,简直和井外不是一个世界。耳孔中鼓出最后一个气泡,他睁开眼睛,像一尾深潭中的鱼,天然的不需要光,一样能够看清。皮肤有了麻麻痒痒的触感,他看见了无数长发如同细小的水草,无根无源的在四面八方飘飘摇摇。 无心知道女煞就躲在长发之中,如果下来的不是自己而是凡人,大概陽气一显,立刻就会被长发纠缠控制。然而无心非人非鬼,不死不生,一如木石一般,所以来就来了,并未轻易惊动女煞。 脚下忽然落了实地,无心在水中起起伏伏的勉强站住,不动声色的环顾周围,发现这口井是个大肚子壶,上面看着普通,井下却是四面扩张,最后竟是宽宽敞敞,足像一间小屋。仰头再向上望,因为头发太多太密,所以乌云盖顶,也不见光。抬手抓住一把头发,无心不再犹豫,开始混拽乱扯。而水中长发忽然像成了精似的乱舞起来,无心一边顺着头发寻找女煞,一边抡起绳子充当鞭子,四面八方的乱抽。一时间水中大乱,他竟是当真打的长发散开,不能缠拢。正是激烈之时,无心忽觉身后陰气一鼓,来势汹汹。一跃而起回手甩出一鞭,他耳边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绳子正是狠抽上了突袭而来的女煞!而无心抬手一指面前翻翻滚滚的无边毛发,口中厉声喝道:“你再厉害,也无非是鬼煞一类。前夜我手下留情,是要让你反思悔改!没想到你不知好歹,反而变本加厉的继续害人,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此言一出,毛发阵中传出幽幽的回应:“口气不小,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无心抬起双手,缓缓抻直绳子:“我?不可言说!” 随即他纵身向前直冲而去,就要强行缚住女煞。此时正是天光大亮的时候,女煞一旦离了水井便是魂飞魄散,自然不能坐以待毙。一口咬上无心的喉咙,她虽然看出对方不是平常人物,但还以为他是法力高强的真正法师,用了法术闭住呼吸。煞的身体乃是大量怨气聚合而成,一呼一吸都带着毒,何况用牙鲜血淋漓的往肉里咬,就算只是破皮,也足以要人性命。无心忍痛不躲,自顾自的要用绳子把煞和自己捆在一起。煞本来不怕束缚,然而此刻一挨绳子,她再次哀号一声,松了血口就往后退————并非因为绳子上写了刚猛的符咒或者附了极陽的物事,绳子带着一股子诡异之气,如何诡异?说不清。 女煞躲进角落,身体完全躲在水草一般丰隆的长发之后:“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无心看她有了畏缩之意,是个欺软怕硬的货,心中越发愤恨。回想起县志中所记载的内容,他忽然起了恶意,想刺激刺激对方,于是微微低头笑了一下,口中柔声唤道:“岳绮罗,我是你的段三郎呀!说好是要同生共死的,怎么我如约投河,你却还要继续活?” 话音落下,他拎着绳子再次冲向女煞。而女煞听了方才他的一番话,竟像是受到莫大威胁一般,骤然发疯一般开始迎击。井底再大,也无非是大过上方而已,容不下两个人你死我活的互斗。女煞施展种种毒术,连连击中无心的肩头腹部。无心是个光身子,随她去打,连个手印都留不下;女煞看得清楚,更加怒发如狂,伸出利爪猛然出击,“噗”的一声抓向无心胸膛,而无心不躲不闪,结成绳扣向下一套,正是套上了女煞的脖子。忍着剧痛一勒绳头,他低头再瞧,只见女煞的指甲已经刺入自己皮肉,正是个挖心的招数。 无心不怕她挖,只是害疼,所以迎头伸出两指,去戳对方脸上两个血洞。一戳之下,他骂起了街:“妈的,两个眼睛分得这么开!” 随即他手心朝上重新又戳一次,指头向上勾住了对方的眼眶骨头,他双脚蹬地,便要带着女煞往上游。女煞知道一上去就要魂飞魄散,所以拼命挣扎。脖子上的绳扣越勒越紧了,她终于意识到了敌人的诡异之处————敌人是死的! 不是生生死死的死,是在开天辟地之前就存在的、无始无终无声无色的死!活人死了还有轮回,鬼煞散了还有魂魄;可对方像个影子,只是存在,一无所有。如果最惨烈的失败就是死亡,那么对方永远不败! 井底黑透了,长发沸腾着纠结盘旋。女煞积蓄力量叫道:“你是傀儡!” 无心一手攥着绳子,一手勾着眼眶,不为所动的带着女煞继续向上游。眼看水中头发渐渐稀疏了,头顶渐渐显出光明了,他正要加快速度,不料身前女煞忽然一震,随即他手上一轻,低头一瞧,发现女煞竟然断了脖子,脑袋还在自己手中,身体却是目标明确的直往下沉。 无心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以为她打算当个无头煞,身残志坚继续害人。扔了脑袋俯冲下去,他穿过一层厚重头发坠入井底,结果就见无头女煞合身直扑前方,一下又一下的拼命狠撞。无心看得清楚,见前方漆黑一片,无非是井底四壁而已,可在女煞的几番撞击之下,井水渐渐被弥漫开来的泥土混成污浊,无心闭了眼睛,只觉前方陽气大盛,但又不是来了活人。 此时无头女煞依然在撞,无心在水中也照样耳聪目明,就听女煞隐隐撞出金石之声。感觉井水略略清澄些许了,他睁开眼睛再看,发现前方出现了一道石壁,石壁上面刻了陰陽八卦。女煞姿势扭曲抽搐,仿佛每撞一次都是苦楚难言。 无心没看明白,但是隐约预感不妙————一个将要魂飞魄散的女煞,忍受着比魂飞魄散更大的痛苦去撞施了法术的墙壁,图个什么? 女煞撞过几次之后,便漂在水中不再动了,一身乱糟糟的破烂衣裳随着水流摇曳。无心游上前去要抓女煞,哪知一只手都已经搭上女煞肩膀了,女煞忽然把身一挺,弓一般的腰背向后弯曲,随即竭尽全力,只听“咚”的一声巨响,女煞不知是下了多大的狠心,居然撞碎了半边身体。碎骨烂肉散于水中,女煞静静的歪在水中,又不动了。 无心莫名其妙,不过半边身子他也要。一手抓住女煞的臂膀,他转身游回井口正下方。女煞大概是真不行了,水中的长发全像被淋了狗血,丝丝缕缕的成了败絮。俯身捡起女煞的脑袋,无心也不用绳子了,一跃而起便要向上游去。 然而就在浮起的一刹那间,他的眼前忽然掠过一串小小气泡。井底既成了女煞的老巢,一般的活物也不会有。无心还未想出气泡的来源,头顶的光明再次出现了。 与此同时,顾大人和月牙也鸡飞狗跳的进了宅子大门。 无心说是出门察看,然后一去不复返。顾大人并不通晓鬼神的脾气,以为女煞会像姨太太一样无孔不入的追他,所以身边没了无心,不由得心中惴惴,站在大太陽下都冒冷汗。而月牙眼看到了午饭时分,无心该回来不回来,放着好菜吃不到嘴,不禁也着了急。月牙虽然也怕鬼煞,可是自认为活了十七岁,只有人负她,没有她负人,所以别有一番听天由命的坦荡。两人站在大太陽地里合计一番,末了就决定同去宅子,看看无心到底在干什么。 顾大人十分谨慎,披挂出门,身前身后各绑了一只大公鸡,汽车前后还跟着三条大黑狗。月牙心疼衣裳,不肯抱鸡,改抱一只毛茸茸的黑色小奶狗。 汽车走得顺利,没几分钟就到了宅子门口。顾大人有公鸡护体,牵着大黑狗往里走。月牙跟在后面,刚走几步便见了满地干血。守门的卫兵小跑上来,低声说道:“报告司令,看房子老头的尸骨,已经被他家人接走了。大法师不知是用了什么法术,把老头的尸首给烧了个七八分熟。” 顾大人停下脚步想了想,随即疯狂的挥手:“滚滚滚,听你说话我吃不下饭!”眼看卫兵真要退下了,他又把对方揪了住:“法师呢?” 卫兵弯着腰,低声说道:“报告司令,我上午从门缝里溜了一眼,看大法师往后院去了,一直没出来。” 顾大人沉吟着摸了摸左腰的手槍、右腰的砍刀,然后连人带鸡一起转向后方,高声命令道:“来人哪,齐步走,跟我上后院去!” 顾大人带着他的人与动物,一路杀气腾腾开进后院,不料刚一进去,就见无心穿着一身黑布裤褂,水淋淋的赤脚坐在井台上。无心的脚边地面摆着一堆物事,是一大团头发缠裹着半截躯干,正在陽光下面嗤嗤的蠕动。仿佛头发下面,有冰水与火炭共存。 顾大人愣了一下:“你————” 无心抬眼看他,忽然若有所思的笑了:“我————” “我”字之后,戛然而止,无心又笑了笑,不肯再说下去了。 第7章 消散 第7章消散 光天化日之下,顾大人前有无心后有卫队,胆气极壮。“嚓”的一声拔出砍刀,他上前两步弯下腰来,用刀尖去挑那一大团头发,一边挑,一边忍不住又挖了挖鼻孔,掏了掏耳朵。自从经历过女煞的纠缠之后,他现在见了披头散发的娘们儿就害怕。 头发又长又湿又重,水淋淋的分不出个条理来。无心见顾大人挑个不休,索性伸手帮忙,拎起脑袋向顾大人一递:“看看,眼不眼熟?” 日光之下,女煞的头颅就像要消融一般,破烂皮肉塌了形状,眼窝伤口隐隐蠕动,一起向外流出腥臭脓血。院内响起一片惊叫,无心前方立时宽敞了一大片。 顾大人、月牙、以及卫队,一起向后退了老远。三只大黑狗夹了尾巴,从喉咙里面呜呜咽咽。公鸡倒还老实,并没有振翅鸣叫。无心放下脑袋,开口说道:“顾大人,你答应谢我一万大洋,不赖账吧?” 顾大人吓得想要含泪杀人,舌头都打了结:“不、不赖帐!” 无心点了点头,不知为何,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好,谅顾大人也不敢。谁去找些干柴过来?” 顾大人立刻派出了身后的卫兵找柴。无心站了起来,不知是因为在冷水里泡久了,还是因为衣裳特别黑,他看起来是出奇的苍白,也带了几分鬼气。转身弯下腰扶住井沿,他把头向下探去,看到一个小小的水泡在黑沉沉的水面上破裂开来。 他没有动,继续等待,片刻过后,缓缓的又升上来一枚气泡。不动声色的闭了眼睛,无心除了井水,没有感觉到任何陌生魂魄。 直起腰面对了众人,他开口问道:“顾大人,搬进这所宅子里后,府上吃过这口井里的水吗?” 顾大人连连摇头:“没吃过没吃过,我们吃的都是胡同口甜水井里的水。刚搬进来的时候,厨子倒是从这井里里面打过一桶水,水混,有股子腥气,看着就不干净。不过都说这口井方位不错,所以我也没让人填了它。” 无心又问:“这处宅子一直风平浪静,只在近两个月才开始闹鬼的?” 顾大人皱着眉头“唉”了一声:“要是一直闹鬼,还能瞒得住人?街坊邻居不早就都知道了?我买房子的时候,左邻右舍都住得挺好;可是自打两个月前闹了鬼,你出门看看去吧,左右两家都没人了。说是一户回了乡下老家,另外一户跑天津去了。” 无心听得十分迷惑————大凡鬼要修炼成煞,免不得要吞没许多冤魂,然而人死成鬼的事情不算罕见,鬼本身也没什么稀奇,新鬼甚至连吓人的本领都没有,非得年深日久,力量壮大了,才能作怪。从鬼到煞,至少要有个几十年才能修成,而宅子里面先前并不闹鬼,可见女煞不是一直凶残,起码在两个月之前,女煞应该是另找孤魂野鬼来吃,并不伤人。可是这两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女煞性情大变呢? 这时卫兵抱着一大捆柴禾回来了。无心走去把柴禾一层一层的架好,然后回到井边拎起女煞的头颅躯干,放在了柴禾堆上,眼看就是放火要烧。卫兵察言观色,立刻把一盒火柴送到了他面前。他接过火柴,却是向着门口挥了挥手,口中说道:“都到前院等着吧,火一起来,这里会非常的臭。” 在场丘八本来不怕尸首,可现在不是练胆子的时候。眼看顾大人迈步向外走了,他们立刻跟了上去。月牙还抱着小黑狗,对着无心张了张嘴,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故而犹豫一下,也跟着出去了。 无心跟上去关了院门,随即脱下黑色衣裳,盖在了女煞的残体上面。陽光立时被遮住大半,无心蹲回原位,垂下头闭上了眼睛。 真正的眼睛一闭,他的周身便全是眼睛了。 鬼怕日光,见光便散。然而煞有了实形,虽然在陽光下也逃不过魂飞魄散的结局,但是身躯既由魂魄练成,身躯不散,魂魄便也能多存一阵。他看见女煞此时已然只剩下了两魂五魄,全凭着自己的黑衣挡了日光,才减了许多痛苦。抬手抚过高低不平的黑衣表面,他在心中向对方的残余魂魄说道:“不要怕,我不是段三郎。” 魂魄在黑衣下面战栗着做了回应:“不要伤害她……不管你是谁,不要伤害她。她死的很惨,她已经赎罪了……” 无心问道:“‘她’是岳绮罗?” 魂魄像一团光,闪烁的越发激烈了。 良久过后,黑衣也抵挡不住正午陽光的照射了。 无心对着女煞低声说道:“无论你所言是真是假,我都已经留不住你。走吧,魂飞魄散,一笔勾销,多么好。” 随即他伸手抓住衣领,猛然一掀! 耳中隐隐响起一声惨叫,女煞的魂魄在烈日之下无处遁形。而无心睁开眼睛划了火柴,一把火点燃了女煞身下的柴禾。烈焰腾空而起,无心盘腿坐在浓烟之中,轻声开口说道:“我真是天下第一大好人,你们活,我来陪,你们死,我去送。虽然你死后成了恶鬼凶煞,可是我也给你念一段往生咒。” 垂下眼帘清了清喉咙,无心微微仰起脸面向了太陽。干柴烧出噼噼啪啪的炸裂声音,而他低吟浅唱的声音却是穿透沉滞黑烟,被飘逸而出的魂魄一直带去很远很远。一门之外便是月牙、顾大人和他的卫兵们。无心平日声音清朗,念起经来却是带了一点嘶哑,众人一起静静倾听着,听无心把往生咒念得这么悠远、这么苍凉。 柴禾还未烧尽,女煞的残躯便已彻底消失,连一片灰都不曾留下。无心仔仔细细的穿好上衣,遮住了胸前的伤。喉头也被女煞狠咬过一口,好在咬的偏下,也能用衣领遮掩一阵。手心的刀伤已经开始愈合,他走去井边再次低头望下,结果又见到一枚晶莹剔透的小气泡炸裂开来。 女煞最后给他讲了个不怎么动听的小故事,可信度也不大高。不过,有点意思。 无心身上疼,肚里饿,决定先去吃顿好饭,顺便把钱收了。转身走去推开院门,他对着顾大人一笑:“灰飞烟灭。” 顾大人刚把两只公鸡卸下去了。一身轻松的走到无心面前,他扬起大巴掌就拍上了对方的肩膀:“完了?” 无心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先吃饭,吃饱了再说!” 顾大人欢天喜地,直接返回司令部。无心和月牙坐上汽车,月牙还抱着狗,一路也不说话,单是悄悄的盯着无心瞧。看完一眼,再看一眼,心里莫名的很知足。 无心生平第一次坐汽车,新奇极了,顾大人理直气壮的坐在后排正中央,因为月牙一直横着瞟人,他便沾沾自喜,以为仙姑已经被自己英俊的侧影所折服,只是另一侧的无心摇头摆尾,十分闹人。及至汽车开到司令部门前,顾大人和月牙都下车了,无心还赖在车上东翻西摸;顾大人也饿了,气得拉开车门骂道:“不要像个土包皮子似的,快点下来!”然后他又转向月牙,正色说道:“本司令摩登惯了,最看不得土鳖。” 月牙没理他,低头退了一步。顾司令一说话,两只眼睛就对着她的胸脯和细腰使劲。他要不是个大军官,她能挠他。 等到无心在车上坐够了,一行人进了司令部正房。正房里面支起桌子,饭菜已经摆好。无心很自觉的又去洗了洗手脸,然后坐下来抄起筷子便吃。狼吞虎咽的大嚼了一场,他忽然对顾大人问道:“你一定要搬回去住吗?” 顾大人愣了一下:“那宅子挺好的,为什么不住?” 无心不置可否的往嘴里扒了口饭:“我感觉……那个地方不大干净。” 顾大人登时变了脸色:“啊?什么意思?” 无心放下饭碗:“那地方在上百年前,惨死过人。” 顾大人瞪着眼睛看他:“不就是那东西吗?” 无心摇了摇头:“惨死的不是一个人,死不是好死,埋也不是好埋……这么着,你先吃,吃完了我再和你细说。” 顾大人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听了你的话,我心都拧起来了,还吃个屁啊!” 月牙不声不响的看了无心一样,心里怨他多嘴————反正该办的事情都办到了,有钱没钱都是小事,赶紧离开才是正经。两个人年纪轻轻的,远走高飞之后还怕没有活路? 第8章 爱情故事 第8章爱情故事 午后天热,顾大人命令勤务兵在西厢房的大炕上摆了一张小炕桌。盘腿坐上炕去,他拎起茶壶先倒出了三杯冰凉的碧螺春,然后从衣兜里摸出一根明晃晃的小金条,“咚”的一声扔到了桌上。 无心赤着双脚也上了炕,又叫月牙过来坐。月牙不愿意和两个爷们儿围一张桌子喝茶,所以就不声不响的坐到了炕角,低头摆弄着两条九成新的绸缎手帕,想看看能不能用它缝个好荷包皮出来。无心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发现茶水里面还放了糖,又甜又清香,就主动端起一杯,转身过去一直送到了月牙身边。 月牙没吭声,可是就像受了吸引似的,一双眼睛不由自主的总要往他身上瞄。忽然见他手心上面横了一条浅淡泛白的小伤口,她登时记住了,暗想等到顾大人出去了,自己得去给他瞧瞧,皮肉伤遭了水,可是爱闹炎症。 她不说话,无心也不说话,四脚着地的爬回了炕桌旁,和顾大人相对而坐。顾大人见自己那根金条无人问津,就伸手将其向无心一推:“谢礼,收着吧!” 无心本来说好要在饭后讲个小故事的,现在讲故事的排场都摆开了,他却又不急了。对着金条扫了一眼,他不动声色的说道:“一条小黄鱼,也不值一万大洋啊!” 顾大人素来是凭着刀槍讲道理,前两天他怕极了,别说一万大洋,十万大洋他也肯答应;但是今天中午他眼看着女煞被无心烧成了灰,心中的恐慌随之烟消云散,不由得本性上升,跃跃欲试的想要赖账。大模大样的对着无心一笑,他开口答道:“哼哼,本司令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明晃晃的十足真金,能说拿多少就拿多少吗?” 无心向他一探头,满脸都是陰沉神色:“顾大人,你要食言?” 不等顾大人回答,无心闭上双眼一扯右臂衣袖,右手食指蘸了茶水便在桌面上乱画起来,同时口中开始嘀嘀咕咕。顾大人见状,吓了一跳:“哎?你干什么?” 无心沉着脸,从牙关中挤出回应:“我咒死你!” 顾大人立刻伸出两只大巴掌,左右夹攻一把握住了无心的手:“别别别,我跟你闹着玩的!实不相瞒,我的钱在我姨太太的小公馆里,我晚上就去取,我再给你九条小黄鱼,说假话天打雷劈!” 无心睁开双眼,从顾大人的双手中抽出右手。手掌一抹桌面水渍,他拿起金条爬回月牙面前,把金条直接送到了月牙手里:“你收着。” 随即他调头爬回桌边重新坐好,皮笑肉不笑的一拍桌子:“原来顾大人是在我和闹着玩啊!哈哈,顾大人你真诙谐。” 顾大人把嘴一咧,苦涩的一笑,心想我买宅子也没花一万大洋。颇为尴尬的清了清喉咙,他很不自在的转移了话题:“师父,你不是说要给我们讲个小故事吗?讲讲吧,我这心里一直惦记着呢!” 无心点了点头:“好,故事不长,请顾大人和月牙都仔细听一听。故事说的是一百多年前,有个小小的京官,姓岳,受了陷害,被朝廷贬来了文县。京官有个庶出的小女儿,名叫绮罗,幼时常说自己前世如何如何,说得很真,家人听的惊恐,所以全都不甚喜爱她。及至她长大了些许,前世的话倒是不大提了,性情却是变得顽皮淘气,家中只有一个小丫鬟和她最好。京官来到文县之时,绮罗已经满了十三岁。一日岳家女眷乘了大马车去城外庙里上香,绮罗遇上了一位段家三郎。三郎英俊,绮罗秀美,两人就看对了眼。回城之后,绮罗和三郎想方设法见了许多面,渐渐爱成了死去活来。然而段家亲自登门向岳家提亲了,京官却是坚决不允,因为段家寒微,双方不能匹配。亲事既然不成了,绮罗便暗里和三郎做了约定,不能同生,便要共死。一天夜里,绮罗私自出门见了三郎,两人到了僻静地方,各自拿了刀子要抹脖子。哪知三郎一刀子真割下去了,绮罗却是生了怯,不肯动手。三郎死后,绮罗独自逃回家中,只对小丫鬟讲了此事。风平浪静的过了一年,岳家女眷照例又去上香,不料众人一时疏忽,回城时竟发现绮罗和小丫鬟双双丢了!” 说到这里,无心暂停下来,转而问道:“两位,你们有何评论?” 顾大人先开了口:“段家死了个儿子,就不声不响的算了?段三郎说死就死,也没给家里留句话?” 顾大人说完了,月牙才在炕角接着说道:“我看绮罗不是什么正经东西,十三岁就知道跟男人相好。再说俩人都定好了一起死,她既然胆小,怎么不想着提前拦一拦三郎?她不是喜欢三郎吗?就忍心眼看着三郎死了?三郎死了她还自己回家,安安生生过了一年?真没长心!” 无心等到二人都说完了,才继续又问:“那你们再猜一猜,绮罗和小丫鬟,是丢到哪里去了?” 月牙猜不出,顾大人迟迟疑疑的答道:“你要是原来问我,我肯定说是被人劫走了;但你现在问我,我就有点犯迷糊————总不会是被鬼抓了吧?” 无心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基本没错,她们是被段家的人掠去了。段家的方法,这里也不必细说,总而言之,就是趁着她们落单,使了迷香之类的手段。顾大人想的对,三郎殉情之前经过深思熟虑,当然会留下遗书,对父母做一番交待————” 不等无心把话说完,顾大人一拍桌子:“哎呀,那绮罗和丫鬟全完了,还不得被人先奸后杀?” 月牙本来也打算发些议论的,然而听到顾大人的妙语之后,立刻把脸一红,决定不再和他们掺和。 无心微微一摇头:“段家认为三郎全是绮罗害死的,所以把绮罗活着钉进了棺材里。那时候文县还没有这么大,棺材被埋进荒地之后,小丫鬟也难逃一死,被段家挖了眼睛,塞进了旁边一眼小小的水井之中。” 意味深长的看了顾大人一眼,无心忽然笑了一下:“段家从此销声匿迹,而岳家闹了一阵,找不到人,也就罢了。后来文县日益繁华,那片埋了绮罗尸骨的荒地渐渐起了人气,有了房子又有街,最后竟然也成了个热闹的好地方。” 顾大人白了脸:“荒地……不会就是我家吧?” 无心笑吟吟的答道:“女煞当时已经收不住魂魄,时间有限,就只对我讲了这些。我想如果小丫头死后修炼成了女煞,那绮罗呢?” 顾大人直着眼睛发起了呆,而月牙在角落里发了话:“不好说,反正绮罗没有小丫鬟冤。” 无心知道她很看不上绮罗的所作所为,正要回答,不料顾大人忽然又一拍桌,怒发冲冠的骂道:“妈了个×的!老子活了二十八年,还没有受过这样的气!老子花钱买的宅子,那两个做了鬼的臭娘们儿又没出钱,凭什么老子不能住,要留给鬼?一百多年前的烂事,和老子有个屁关系?我告诉你们,本司令受够了!明天上午我就带一个营过去,掘地三尺埋炸药,管它水井棺材,炸没了算!” 说完这话,顾大人伸腿下炕穿了鞋,气冲冲的就往外走。无心并不拦他,趁着清静挪到了月牙身边。 月牙见顾大人真走了,不由得也松了口气。扯着衣袖拽过无心的右手,她正要去看对方的伤,然而定睛一瞧,却发现对方掌心平整,根本无伤。 她怔了一下,立刻望向无心的左手,无心的左手随意搭在炕上,掌心向上,也是完好。月牙自认为眼神很好,方才不会看错,可是方才没错,此刻也没错。连忙松开了无心的袖口,她又是疑惑,又是不大好意思。从口袋里掏出金条送到无心面前,她低声说道:“你的东西,你自己收着。” 无心把金条拿起来放回了她的手帕上:“不,你收着。” 月牙垂头说道:“丢了我可赔不起。” 无心对着她微笑:“我的就是你的。” 月牙像头牛似的,也说不出巧话,就单是脸红:“我不要。” 无心蹲起来,抱着拳头向他拜了拜:“求求你了,你要了吧。” 月牙浑身都发烧了,耳语似的哼唧道:“挺大个男子汉,一点儿都不值钱,说求就求。” 无心立刻用手帕包皮起金条,塞进了月牙的手里。顺势握住了月牙一只手,他美滋滋的不肯松开。月牙如今无依无靠,婚姻大事全凭她自己做主,所以他想让月牙尽快爱上自己,一旦爱上了,为情所困,想必就不会轻易离开了。然后他垂下脑袋,饶有兴味的又看了看月牙的手,月牙干惯了活,手比脸糙了许多。不过无心情人眼里出西施,只要月牙肯和他过日子,哪怕再丑十分,他也心满意足。 月牙任他握着手,一颗心快要从喉咙口蹦出来,不知为何,竟然慌得浑身肉颤。强挣着挤出了声音,她的面孔已经热到发烫:“一根金条就不少了,咱们……走吧!” 无心并不是贪得无厌的人,如果顾大人一定要在酬金上面纠缠不休,他也懒得奉陪到底。用力攥了攥月牙的手,他轻声说道:“明天我们就可以走,今晚我还想再去宅子一趟。” 月牙猛一抬眼:“又干啥去?” 无心安抚似的松手拍了拍她的膝盖:“你别怕,我就是去看一看,不会惊动了谁。若是里面真没什么,那明天我们早早就走,顾大人爱怎么干就怎么干,我也不管了。好不好?” 月牙认为很不好,可是俩人毕竟还不是两口子,有些话她说不出口。 第9章 井中密室 第9章井中密室 无心要去夜探深井,顾大人没拦着,月牙想拦又拦不住。到了傍晚时分,顾大人以取金条为借口逃之夭夭,月牙守着一根金条坐在屋里,因为生平还不曾拥有过如此巨大的财富,所以谨慎得都不敢乱动。无心脱了缰,自己骑着马就去了宅子。 无心活了无始无终的这许多年,人见多了,鬼也见多了,无论人鬼,他都不会轻信。女煞生前作为一名冤死的小丫鬟,中午都要魂飞魄散了,还满口回护着岳绮罗,可见岳绮罗在她心中,比她自己更重。岳绮罗死得惨,难道她就死得轻松了?她在先前的上百年里一直安静修炼,近两个月怎么就急得开始杀起活人了? 宅子门口守着两名卫兵,虽然知道宅子干净了,但还是死活不肯进门一步,倒是正合了无心的心意。下马之后进入宅门,他形单影只的一直走到后院,见地面还余着焦黑灰烬,余晖之下,宛如火后残骨。 夕陽不落,陰气不起,纵是有了鬼魅,也不会出现。无心是来找鬼的,所以慢条斯理的脱了衣裤鞋袜,赤条条的又蹲上了井台,一边等着太陽下山,一边向井内水中张望。井中黑洞洞的深不可测,一串气泡漂浮上来,破裂之后再来一串。 天终于黑了,一轮明月升上了半空。夜空是黑丝绒,明月是白玉盘,周围散落着几点散碎星星。夜风清凉袭人,此刻虽然黑暗,却是一天中最为舒适的时候。无心很惬意的呼出一口长气,然后双手按着两边井沿,双脚向下坠入了井中。 井水之中少了盘旋长发,让无心行动起来自如了许多。沉到井底定了定心神,他睁开双眼望向前方,看到了一面平平整整的石壁。双手拨水向前游去,他停在石壁前方,没有轻举妄动,心里则是想起了女煞上午最后的举动————女煞疯狂的去撞石壁。 如果小丫鬟的目的是要撞破石壁,那非得修炼成女煞不可,否则没有实体,拿什么去撞?纵算魂魄可以穿墙,但是石壁上面八卦赫然,必定是有些威严力量,不许邪祟之物靠近,而小丫鬟大概是本领有限,以至于撞碎了半个身体还不成功。若是由着她再修炼几年几十年,兴许会有破壁的可能;而小丫鬟行为有异,难道就是因为心中急切、等不得了? 无心一边思索,一边上下审视着壁上八卦。八卦就是八卦,中间围着陰陽鱼,乍一看也无甚特别。无甚特别,却能挡住鬼煞,说明必是画它的人法力高强。向前凑近了些许,无心仔仔细细的将八卦细节又看了一遍,末了却是一惊————八卦图和陰陽鱼全是反的,而黑白二鱼的鱼眼,则被统一涂成了血红! 无心一直感觉石壁表面萦绕着一层纯陽之气,专克妖魔邪祟;万没想到纯陽之气虽然不假,可却是以毒攻毒,以至陽的法力布了个至陰的邪阵。一动不动的悬浮在水中,无心认为无论石壁后面镇着个什么,布阵之人都有些小题大作了。 一串气泡又掠过了眼前,无心沿着水泡的踪迹追寻来历。歪着身子越发靠近石壁,他在血红鱼眼处发现了一道细微裂缝。裂缝仿佛妇人生产一般,一枚一枚的分娩出小小气泡。 无心没敢妄动,心想女煞撞破石壁,是为了杀,还是为了救?如果石壁后面是岳绮罗,“杀”不大可能,因为小丫鬟魂飞魄散之前还求自己不要伤害岳绮罗。不是杀,就是救,可怎么救?岳绮罗已经死了一百多年,尸身早就烂没了,莫非魂魄被困在石壁后面,不得转生? 无心记得小丫鬟说过段家寒微,似乎只是平常门户,既然如此,怎会又杀人又做法?就算要给儿子报仇,一刀剁了岳绮罗也就是,何必大费周章?到底是岳绮罗有问题,还是段家有问题? 无心实在是想不明白了,眼看鱼眼鲜红异常,不知是用什么颜料涂抹的,浸在水中也不脱色。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他堵上鱼眼裂缝轻轻蹭了一下;然而还未等他收回手指,忽然就听一声天崩地裂之响。排山倒海的气流爆破石壁鼓荡而出,井水混着大小石块,在气流的搅拌下一边旋转沸腾,一边滔滔的涌入石壁后方的干燥空室之中。无心随波逐流进入空室,就见室内四壁灰白平坦,龙飞凤舞的画满漆黑符咒,正中央停着一口腥红棺材,棺材不但被铁链道道捆住,而且周遭贴满黄符。晕头转向的被水流石块直冲向前,无心身不由己,猛的直撞到了棺材头上。忍着疼痛扶住棺材,无心总算有所依附,哪知棺材并未钉死,他就见棺盖在铁链的松松束缚下缓缓向后滑去,而一阵气泡直冲上来,带得两张黄符漂漂浮浮,正巧盖在了棺内之人的面孔上。无心一眼望去,就见对方穿着大镶大滚的旧式女装,两只手向上举起,蜷曲成爪,居然并非腐烂,骨肉俱全,正是个抓挠棺盖的姿势,可见此人十有八九便是岳绮罗。艰难的腾出一只手,无心想要揭开黄符去看对方面孔,不料一块大石顺流而至,正中他的脊背。他疼得双手一松,当即随着水流翻滚而上。张牙舞爪的在室内转了一圈,他在慌乱中只抓住了一张泡软的黄符。有心游回棺材上方再去查看,可是井水翻腾得厉害,并不容他自由行动。“咣”的一头撞上墙壁,他像条大鱼似的在水中打了个挺,随即哭丧着脸抬手捂住了额角。还未等他熬过疼痛,又一阵水流直冲过来,把他向前卷回了井下。 无心仰头向上游去,不敢再在水中停留。水流东一股西一股,力道惊人全无方向,他潜下去也是无用,只会撞出一身的皮肉伤。密室的邪门是不言而喻的,其中的玄机却是一时难以窥透。无心撑着井壁爬了上去,累倒不是很累,只是周身作痛。 水淋淋的坐上井台,他低头吐出一口井水。仰头又看了看天上星月,他忽然发现自己手中还攥着那张黄符。 黄符厚而柔韧,虽然经了水,但是不会立刻糟烂,可见不是普通黄纸。无心展开黄符看了一遍,见上面弯弯曲曲乱画一气,因为不懂,所以也无须细瞧。黄符大概是本是贴在棺材上的,棺盖一动,导致黄符散落。抬手向下一抹脸上的水珠,无心忽然起了疑心:“我捅破了石壁,又撞开了棺盖……我是不是闯祸了?” 一转身俯向井口,他闭上眼睛,并未感觉到有魂魄出没,陰风寒气倒是依旧。 起身穿戴整齐了,他见黄符完好无损的挺结实,就将其叠起来也塞进了衣兜里。心想等到明日顾大人过来大炸一场,就算地下真有邪祟,想必见了火光日光,也无生路可逃。 思及至此,无心便湿漉漉的离去了。 无心骑马回了司令部,发现顾大人还没回来。摸着黑进了西厢房,他没开电灯,眼看炕上有人坐起来了,他连忙说道:“我什么事都没有,你睡吧,我也要睡了。” 屋里黑灯瞎火的,月牙听他语气平和,就放心的又躺了回去。无心蹑手蹑脚的上炕躺下,因为一时睡不着,于是望着月牙的背影发起了呆。 他眼神好,窗外又挂着一轮大月亮,所以他将月牙的背影看得十分真切。月牙侧身蜷着两条腿睡觉,腰太细了,显得屁股圆滚滚。无心一直认为月牙的身材像个葫芦,他想抱着葫芦睡觉,或者被葫芦抱着睡觉;两人挤着一个热被窝,你疼我我爱你的总在一起,多么好。 小心翼翼的向前挪了挪,他决定明天就带着月牙离开文县,只要有了伴儿,去哪里都可以的。 无心浮想联翩,从月牙想到葫芦,从葫芦想到被窝,想得沾沾自喜,连疼都忘了。及至想的差不多了,他心思一转,又回到了井里。 水为陰,深井加上冤魂,更是陰上加陰,加之一百年前周围荒凉,人气衰弱,所以井中陰气简直堪称纯粹。无心无意中把手伸进衣兜,摸到了又潮又软的黄符。心中忽然一动,他想当初段家的所作所为哪里只是单纯的复仇?分明就是凑齐了天时地利人和,专为了整治岳绮罗一个人! 不是杀,而是整治,如果岳绮罗真是人的话。 无心经过无数离奇事情,见怪不怪,想不出头绪,也就懒得再想。迷迷糊糊的闭了眼睛,他正要强迫自己入睡,不料窗外忽然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大爆炸,气流冲击之下,窗户玻璃尽数粉碎。无心猛然坐起,就见外面腾起硝烟火光,伴随着年轻卫兵的狂呼乱叫。 月牙被崩了一被面玻璃渣子,幸而头脸安然无恙。嗷一嗓子坐起来,她六神无主的一把抓起枕边包皮袱,就听无心叫道:“月牙,下地!” 月牙吓得没了主意,可是手忙脚乱的很听话。慌里慌张的下地穿了鞋,她手上一紧,已被无心用力握住。无心把她护到身前,弯着腰就要带她往外跑。一脚跨出房门去,他听外面有人带着哭腔嘶喊:“司令呢?司令呢?张团长反了,张团在大街上开战了!” 无心不作停留,一鼓作气把月牙推出了司令部院门。沿着道路跑出没多远,忽听身后又是一声巨响,无心和月牙回头一看,发现司令部又中炮弹,半边房院都被夷平了! 第10章 小两口 第10章小两口 无心已经许久没有遭遇过战火,没想到现在的槍炮如此厉害。眼看街上接二连三的爆起开花雷,他不敢停留,拽着月牙就往暗处跑。月牙胜在腿长脚大身体好,无心跑多快,她也跑多快,完全不拉后腿。一鼓作气不知逃出了几条街,无心开始遥遥的见了兵。 月牙小时候经过好几次兵灾,最怕丘八大爷们过境闹事。单手死死的把小包皮袱捂在胸前,她喘着粗气叫道:“当兵的要抢铺子了!” 街上闹得越厉害,四周的住宅越死寂。家家户户都黑了灯,噤若寒蝉的关了院门待宰。无心索性带着月牙拐进一条幽深胡同,胡同弯弯曲曲四通八达,他最后停在一棵黑黢黢的老树下面,搂着月牙蹲下了身。月牙的鬓角碎发都被汗水打湿了,一绺一绺的贴在耳边。口鼻之中呼出热气,她惊恐的瞪大了眼睛,极力想要屏住呼吸,连条野猫野狗都不敢惊动。耳边响起了无心的声音,无心告诉她:“别怕,当兵的都在大街上杀人放火,小胡同里要什么没什么,他们不会过来。” 月牙气咻咻的点了点头,也知道自己现在还算安全。下意识的又往无心怀里缩了缩,她恨不能在老树下面隐身。远远的起了一排槍声,她像是受了某种震动一样,忽然发现无心太安静了。 到底是怎么个安静法,她说不出来,总而言之,就是觉得他静。呼吸渐渐缓和下来,她在暗中轻轻靠近了无心。一场狂奔过后,她的脸蛋热得要起火,需要一点凉风的吹拂。 她不动声色的等了足有两三分钟,两三分钟之中,无心一口气都没有喘! 月牙的汗毛骤然竖起了一层,正在她要出言质问之时,无心突然低低咳嗽了一声,随即又打了个哈欠。 “完喽!”无心的气息活泛起来了,凑在月牙耳边嘀嘀咕咕:“顾大人今晚要是死在兵变里,我就算是给他白忙了一场。” 说这话时,他依旧亲亲热热的和月牙偎在一起,可是稍稍侧了身,不让月牙靠上自己的前胸。 月牙又出了一层透汗,出得畅快淋漓一身轻松,心想自己真是吓懵了累坏了,居然还怀疑起了无心的身份。无心能吃能喝能晒太陽的,难道还会是鬼不成? “行了!”她一拍怀里的小包皮袱:“这就够————” 后面的半截话被她强行咽了下去,她想说“这就够咱们置办个家了”,可是大姑娘哪能主动说这个话呢?一拧薄薄的流水肩,她转移了话题:“你别搂我。” 无心轻轻的笑,手臂搂她搂得更紧了。月牙不理他,不料肩膀忽然一沉,却是他得寸进尺,歪着脑袋枕上来了。 月牙最受不了他这种小孤儿式的赖皮,好像全天下除了自己,就再没人肯要他了似的。若无其事的一动不动,她由着无心把脑袋蹭上了自己的脖子,短短的一层发茬戳得她心疼。 两人在树下避了许久,直到天边隐隐有亮光了,胡同外面也彻底安静了,他们才起身试试探探的向外走去。 大街上正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惨象,体面的大商号全受了损,隔三差五还能见到断壁残垣冒着黑烟。尸首光明正大的躺在道路中央,比活人还要理直气壮;活人反倒成了鬼魅,悄无声息的游荡而出,有的抬尸首,有的翻废墟。 无心不让月牙乱看,怕她害怕,自己领着她快步往前走。无论夜里的兵变谁输谁赢,他都不在乎了。搂着月牙蹲了一夜,他现在只想快点远走高飞,和月牙过日子去。 城门大敞四开,盘查森严。月牙留了心眼,提前从包皮袱里掏出小金条藏在了身上,又在地上抓了把土,把自己抹成灰头土脸的样子。及至到了城门口,小包皮袱果然被士兵打开来检查了,当然是只有几件衣裳,并无其它。 出了文县,有两条路,一条路通往平镇,月牙的家就在那里,自然决不能去。两人商议一番,末了就决定前往相邻的长安县。长安县比文县还要繁华,那么热闹的大地方,三教九流俱全,自然也容得下他们一对小男女。 迈开大步踏上路途,两人一口气走了一个时辰。眼看前方路边出现一处小小的饭馆,月牙便拿出自己当初离家之时所带的一点私房钱,虽然加起来只有一块多,但是足够一路的吃喝了。 所谓饭馆,也就是在凉棚下面摆了桌椅而已。无心和月牙坐在了角落里,要了两碗汤面和一屉包皮子,一边吃一边倾听食客们高谈阔论。原来文县兵变尚未结束,顾大人和张团长目前还在城内僵持,双方实力相当,以至于都不占上风。 无心对于顾大人是没意见也没感情,月牙更是几乎有些烦他,所以全不关心顾大人的死活,吃饱了就走。 从文县到长安县,中间几十里地,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两县之间有个挺大的镇子,叫猪嘴镇,名字虽然不好听,可是挨着交通要道,还是个有名的地方。无心和月牙本意是到镇子里吃顿饱饭,好赶在天黑之前到达长安县;然而下午进了猪嘴镇,他们直到夜里也没出来。 镇边有户人家出租房屋,是一排三间砖瓦房,玻璃窗户,外面还带着个栅栏围成的小院儿。除了位置太偏僻之外,没别的毛病。无心偶然发现此处,一眼就看中了。月牙其实比无心还盼着有家,无心说好,她也跟着说好。于是一下午的工夫,金条换成九百五十大洋,不但租下了房子,而且连锅碗瓢盆米面肉菜都一并置办齐全了。房东认准了他们是私奔出来的小两口,故而十分识相,并不多问。 三间屋子,只有中间一间堂屋开了大门,堂屋东西通着两间卧室,格局大小都相同,统一的在窗下砌了火炕。堂屋里面空空荡荡,门口两边各有一眼大灶。月牙乐坏了,两口大灶全生了火,一边蒸饭一边炒菜。崭新的锅铲磕着锅沿,她心里有种无法无天的痛快————当初要是不逃,现在自己早进了马家的门了!给马老头子做姨太太,和给无心做正经媳妇,两种生活孰好孰坏,一目了然。 两人七碟子八碗的吃了一顿丰盛碗饭。月牙二话不说,收拾了碗筷就去洗刷,一切活计全不用无心插手。等到屋里屋外都收拾利落了,无心已经在西屋炕上铺了被褥,又喊:“月牙,来睡觉了!” 月牙应声而入,却是站在炕前对着无心正色说道:“咱俩还没成亲呢,不能糊里糊涂的就往一个炕上睡,往后想起来了,都不知道哪天算是洞房。反正我都跟你来了,我对你是啥心思,你也全明白。明天咱们翻翻黄历,挑个好日子,也不用惊动谁,你我一人换一身新衣裳,再放一挂鞭炮就行。” 无心蹲在炕上,把铺好的被褥推向一边:“那我们还像在文县一样,各睡一边好不好?” 月牙“哎呀”了一声,又是不耐烦又是笑,自己弯腰抱起一套被褥:“你急啥呀?我还能半夜跑了啊?” 不等无心挽留,她快步去了东屋。无心倒是没有追逐————其实就算睡在了一个炕上,今夜他也不会去动月牙。他的底细迟早是瞒不住的,而在真相大白之前,他不能真碰月牙。 屋子里面渐渐安静下来,东西两屋的油灯也都先后灭了。无心没想到自己如此轻易的就安了家,心里高兴的睡不着。躺在炕上辗转反侧了一阵,末了他坐起身来,想要透过窗子看看月亮。 不料就在他靠近窗子的一瞬间,他忽然发现院门外面站了个人! 人不大,还没有门高,若不是栅栏稀疏,无心简直看不到。小人儿梳了两条垂肩的辫子,想必是个小姑娘,衣裳却是穿得乱七八糟,外面甚至套着一件男人的短褂。无心看不清她的面孔,只见她一动不动的站在清冷月光下,直对着自家院门。 她不动,无心也不动,静静的紧盯着她。如此过了良久,小姑娘像是看够了一般,姿态娇俏而又飘逸的转身便走。月光之中无心看得清楚,就见在她破烂凌乱的粗布裤脚之中,刹那间闪过一只鲜红底子绣金花的小鞋,倏忽而逝,鲜艳的像一点血。 无心眼看小姑娘越走越远,因为不明就里,所以若有所思的躺了回去。伸手从衣兜里摸出那张黄符,黄符早已彻底干燥了,他将黄符展开来看了一遍,依然是看不懂。 如果他是孤身一人,那来了什么他都不在乎;可是东屋里还睡着一个月牙,攥着黄符想了又想,他心中拉起了警铃。 第11章 不速之客 第11章不速之客 翌日天刚一亮,月牙就起床了。 她没有惊动无心,抄起笤帚扫了屋子扫院子。昨天买的一堆劈柴整整齐齐摞在院子角落,劈柴旁边的竹篮子里放着昨天买回来的小黄瓜小萝卜,一夜过后还是很水灵。 炉子里面生起了火,大铁锅里很快就咕咕嘟嘟的出了声音。月牙按照惯例,差一点就要煮粥了,可是转念一想,她把锅里的水又舀出许多————现在她是一家的女主人了,没人看着她管着她了,她可以随心所欲的多放米少放水,给她男人吃干饭。 无心早上一出卧室,就有净水摆在院子里让他洗漱。等他回了堂屋,房东留下的旧木桌也支起来了,上面摆着两碗米饭和一盘凉拌黄瓜。月牙进了西屋,正跪在炕上叠被,心想无心关门睡了一宿,房里居然丝毫不臭————李家从她往下,都是男孩,弟弟们的臭脚丫子和臭响屁可真是让她受惯又受够了。 下炕出门回了堂屋,她发现无心端端正正的坐在桌边,笑吟吟的望着自己不说话,一张脸白白净净的十分好看。月牙表面装成浑不在意,心里却是美得不行。走到无心对面坐下来,她垂下眼帘盯着米饭,无心的影子浮现在了心中,她对着自己的心,食不甘味的将他细细的端详。 早饭过后,两人并肩出门,去采办所欠缺的应用什物。月牙的脸蛋上透着两片似有似无的红晕,总像是在害热,可是天气并不算热,她的额上也没见汗。要买的东西就太多了,一时简直难以尽述。月牙预备先去布店,买了布好做新衣裳;然而无心另有主意:“正经成亲的话,也得有几件首饰才像样啊!” 月牙停了脚步:“首饰不顶吃不顶喝的,有没有还不都一样?” 无心不听她的,笑嘻嘻的把她往银楼里拽。两人在银楼里打了半天嘴皮子官司,最后月牙在现成的首饰里面挑了一副小小的金耳环。无心嫌少,不让她走:“我们有钱,再挑几样!” 月牙沉默了一阵,末了低头说道:“你要是真有心,就再给我买副镯子吧。戒指项链我都不爱,我就喜欢镯子。” 片刻之后,两人出了银楼,月牙耳垂上换了金耳环,手腕上也多了金镯子。走在通往布店的道路上,月牙告诉无心:“本来我娘有一副金镯子,还是我姥姥给她的陪嫁。我娘说等我长大了,就把镯子传给我。我七岁的时候我娘没了,镯子让我爹化成一条项链俩戒指,给我后娘戴了。” 无心知道月牙在娘家肯定是活得不容易,能把她送给老头子做小老婆的父母,想必平日也不会善待她。 月牙低头转了转腕子上的金镯子,又道:“我将来也要生个丫头,等丫头长大成人了,就让她把我的镯子带走,将来再传给我外孙女。” 无心默然的握住了她的手腕,手腕圆滚滚的有肉,显得镯子不甚宽松。他承认自己是太自私了————月牙直到现在,还是对他的秘密一无所知。 他的种子是死的,无论月牙的土地有多丰腴,都不可能孕育出生命的苗。月牙的镯子只能她自己戴,不会再有丫头和外孙女来继承。 猪嘴镇只有一家布店,布店里货物还算齐全,唯独缺少了大红的布,枣红和桃红倒是都有。月牙想要缝件大红的上衣做嫁衣,正经的新娘子,非得用大红才对劲。可是大红的布总要五天之后才能到货。月牙算了算日子,心想自己要做的活计还有很多,等上五天也没什么,于是扯了所需的几样布料,两人出门继续采购。 两人下午回家,到了傍晚时分,月牙连咸萝卜都腌进新坛子里去了。吃饭之前她把无心叫进东屋,要量量他的脚,有了尺寸好给他做新鞋。无心欢欢喜喜的坐在炕上,两条腿向前伸得直直的,一双赤脚整整齐齐的摆出去,是个讨好卖乖的模样。月牙一手拿着木尺,忍着笑给他量大小,同时发现无心的脚很干净。无心自称是个孤儿,被老和尚捡回庙里养大;月牙认为老和尚肯定是个文明人,看把无心教育的多讲卫生。 量完了脚,顺便把身材也一起量了。月牙低着头,用木尺从无心的脚踝开始往上比量,嘴里一五一十的记着尺寸。无心的腿又长又直,腰腹收紧胸膛开阔,肩膀端端正正的带着威风。月牙心里都幸福死了,疼他都要疼死了。 吃过晚饭之后,月牙在炕边点了一盏小油灯,借着光亮给无心纳鞋底。一灯如豆,光明有限,所以无心就蹲在了窗旁的陰暗角落里,一句递一句的和月牙说话。纳鞋底子是个力气活,月牙捏着大针,把线扯得嗤嗤直响,纳了许久也未见多少成绩;眼看外面夜色越来越浓了,无心不动声色的斜出目光,瞟向了窗外。 月牙下午把玻璃窗子擦了一遍,分外透明。院门外面并没有人,只有一条野狗施施然的经过。 月牙打了个哈欠,把针线一圈一圈的缠上鞋底。回头看了无心一眼,她轻声说道:“该睡觉了,你回屋吧。” 无心犹豫了一下,随即说道:“你做个荷包皮好不好?我有一张平安符,想给你带在身上。” 月牙立刻下炕找来自己的小包皮袱,打开来翻出一只小小的绣花荷包皮:“不用做,我有。”然后她又把荷包皮向前递向无心:“好看不?还是我去年绣的呢!” 无心从衣兜里掏出黄符,折好之后塞进小荷包皮里抽紧了口。眼看月牙把荷包皮挂到脖子上了,他才安心的下炕穿鞋,回房去了。 月牙没有多想,吹灯睡觉。而无心回到西屋又等了许久,见院外始终无人,便也睡下了。 天亮之后,月牙照例早起。梳洗过后进了院内,她正打算从篮子里取两个鸡蛋炒一盘子,不料未等弯腰,忽听院门响了。 响声很轻,是迟迟疑疑的“啪啪”两下。她直起腰望过去,因为自己在猪嘴镇并无亲友,所以打了个激灵,怕是娘家人追了过来。可是透过栅栏细细一看,她放了心,原来是个破衣烂衫的小人儿。 走过去打开了院门,她认定对方是个小叫花子,可是低头一瞧对方,她不禁愣了一下————多漂亮的一个丫头啊! 小人儿比她矮了一个脑袋,和她一样也梳两条大辫子,身上脏,一张小瓜子脸却是莹白如玉,两道浓淡相宜的眉,一双秋水盈盈的眼,连两片粉红色的小薄嘴唇都是特别的嫩。抬眼望向月牙,她用细细的声音说道:“姐姐,我饿,给我点吃的好不好?” 月牙看不出她的岁数,十一二岁也是她,十三四岁也是她,是一朵花要开没开的年纪,看着真是又可怜又可爱。连忙把她放了进来,月牙搬了个小板凳让她坐在院子里,又问:“你家大人呢?” 小人儿仰脸对她摇了摇头,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总像是含着点泪:“家乡打仗……我爹我娘都没了。” 月牙本来就看她招人疼,又听她比自己还要命苦,就回了堂屋,要从锅里拿出热好的馒头给她吃。而小人儿扫过她的背影,随即垂下眼帘,眼珠子悠悠一转瞄向了西屋窗户。 无心苍白的面孔赫然紧贴在玻璃后面! 小人儿浓黑的睫毛一挑,紧接着转向了走出来的月牙。双手接过月牙递过来的热馒头,她细声细气的站起来道谢,然后像一切饿坏的大孩子一样,把馒头仓皇的往嘴里塞。月牙真有心把她引进堂屋坐坐,可又嫌她太脏,怕她带了虱子。低头看着狼吞虎咽的小人儿,她叹了口气,心想今天自己能喂她一顿饱饭,可是将来她又该怎么活呢?不知道镇子里有没有人家愿意要童养媳,她都这么大了,不养都能当媳妇,真要是有好人家肯收留她,对她来讲,也是条活路。 月牙蒸的馒头很大,小人儿一个馒头没吃完,无心披着褂子走出来了。 月牙一边忙碌,一边向他介绍了小人儿的来历,他带听不听的洗脸漱口,对小人儿是一眼不看。小人儿也像受气包皮一样,蜷成一团啃馒头。 无心从月牙手里接过新毛巾,满头满脸的擦了一气,又端起水盆,把水泼到了小人儿身后的土地上。他认得出,小人儿就是前天夜里出现在院门外面的小姑娘。破衣烂衫没有变,只是脚上的红色绣花鞋不见了。 把水盆放回堂屋的脸盆架上,他忽然没了主意。把小人儿赶出去?怕是从此对方在暗自己在明,反而不利;让小人儿留下来?他正想和月牙好好过几天日子呢,留个来历不明的东西干什么? 无心对小人儿的感觉很不好,尽管小人儿坐在光天化日之下,并无邪祟之气。 无心素来相信自己的感觉,并且预感到小人儿必定要赖下不走了。 第12章 各怀鬼胎 第12章各怀鬼胎 月牙看出无心不爱搭理小人儿,不禁有点心虚。虽然他们是小两口,家里没有上人压着,可无心毕竟是老爷们儿,是家里掌柜的,掌柜的没发话,娘们儿是不该私自往家里放人,好在对方是个小丫头,放进来了也不犯嫌疑。 小萝卜腌过一夜就有滋味了,鸡蛋也炒出了黄澄澄的一盘子。两样菜肴摆在无心面前,她本来热了四个馒头,现在只拿出了一个,伴着一碗粥送给无心,又小声说道:“你吃你的,人家穷的没活路了,咱们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呗!反正也不差她一口吃的。等我再给她一口水喝,就让她走。” 无心不置可否的抄起了筷子,夹起一块炒鸡蛋站起来,伸长手臂先往月牙嘴里喂。月牙愣了一下,就见他诚心诚意的对着自己微笑,是在眼巴巴的等待自己张嘴。月牙一下子就幸福的无可奈何了,吃了一筷子炒鸡蛋后自去忙碌。 无心坐下来,喝了一口热米粥,大声唤道:“月牙,你怎么不来吃?” 月牙把锅里余下的两只大馒头拿出来放在笼屉布上,包皮裹起来送出去,一直递到小人儿怀里:“给你,拿着路上吃吧!” 小人儿仰起了头,小猫似的双手接过馒头,细声细气的说道:“姐姐,让我再歇歇脚行不行,我过会儿就走。” 月牙不忍心撵她,况且光天化日的家里俩大人,院子里多个生人也没什么。 无心对小人儿一直视而不见,吃完早饭也不出门,径自回了西屋睡觉。月牙正在洗碗刷锅,忽然眼角余光瞥到动静,直起腰向外一看,她发现小人儿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正在扶着笤帚扫院子。 两人就此开始交谈起来,小人儿自称姓李,是家里的老姑娘,小名就叫小妹。月牙问她一句,她答一句,老老实实毫无迟疑。月牙笑道:“巧了,我也姓李。小妹,你多大了?” 小妹扫了院子,又去把散落的劈柴摞好:“姐姐,我十四了。” 月牙加意看了看她的身段————衣裳太多太乱了,看不出具体模样。不过有的姑娘发育晚,又是“孩儿面”,所以要说小妹是十四,也差不多。 小妹把院子收拾的整整齐齐,连坐过的小板凳都规规矩矩的放回了角落里。抱着两个大馒头对月牙深深一鞠躬,她仰起脸,用她一双水盈盈的眼睛看人:“姐姐,谢谢你。我歇好了,我要走了。” 月牙从小没有妹妹,刚和她闲扯了半天,扯的还挺得趣。小妹要走,她也不能挽留,也不敢问小妹的前途,因为明知道小妹出去了只能是继续要饭。送着小妹出了院门,月牙正要说话,不料天边忽然响起一声闷雷,却是来了雷阵雨的光景。 夏天的大雨来势最猛,能浇得人睁不开眼睛。理所当然的,小妹走不成了。 月牙以为雷阵雨下不了多久,没想到阵雨下着下着就转成了滂沱大雨。转眼到了中午时分,无心哈欠连天的出了西屋,一屁股坐到了饭桌前,屋里暗,他一双眼睛陰沉沉的陷成了坑。很不耐烦的扫了小妹一眼,他声音不高不低的咕哝道:“还没走!” 月牙有点不好意思,一边摆饭菜一边横了他一眼,又把筷子塞进他的手里:“吃你的吧!” 小妹胆怯的退到了门口,月牙也不敢让她上桌,给她盛了饭菜,让她守着灶台吃。无心吃饱喝足之后,又回了西屋。而小妹一边帮着月牙洗涮,一边轻声问道:“姐姐,大哥是姐夫吗?” 月牙被她问笑了:“还不是呢!” 大雨下了一下午,小妹进了东屋,月牙坐在炕上做针线活,她就蹲在地上,守着个小笸箩挑碎布头,可怜巴巴的察言观色,殷勤的让月牙很不自在。及至天色晚了,大雨势头虽然弱了许多,可还是淅淅沥沥的不停。月牙没了办法,自作主张的烧了一锅热水,让小妹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裳,留下住一宿。 小妹乖乖洗了,洗得兴高采烈,是舒服感激的了不得的模样。两条大辫子因为脏乱的不可救药了,所以她和月牙一商量,月牙干脆抄起剪刀,给她剪了个齐刘海的短头发————新学校里的女学生,现在全都剪发,小妹算是赶了个时髦。 剪了头发,月牙又检查了她的头皮,倒是没见虱子。而她穿上月牙的旧衣,虽然不大合体,但总比先前一身破烂好了千万倍。吃过晚饭之后,无心进了东屋,上了月牙的炕,像昨夜一样陪到她的身边。颇为生硬的聊了几句之后,他下炕回西屋去了。 他在的时候,月牙也觉得小妹挺碍事;他一走,月牙又觉得小妹是个伴儿。小妹凑到她的身边,拉拉扯扯的看她的镯子,看过之后天真的笑了,小声说道:“真漂亮。我大姐出嫁的时候也有一对镯子,比你的小多了。” 月牙挺得意,忍不住把镯子的来历讲了一遍,又撩起头发,让小妹看了自己的新耳环。小妹的头发干了,黑亮亮蓬松松,显出一种楚楚可怜的稚嫩。很艳羡似的轻轻摸了摸月牙的耳环,她垂下眼帘瞄了对方的胸前,没有再往近靠。而月牙显摆完毕了,收拾起了针线笸箩,开口说道:“趁着下雨凉快,咱也早点睡吧!” 小妹乖乖的“嗯”了一声,主动爬去铺开被褥。月牙吹了油灯,心里认为自己今天是做了好事,十分安然,又想小妹虽然小,可是真俊秀。无心也是个好样的,见了漂亮丫头毫不动心,一点奉承的意思都没有。 雨声淋漓,空气湿凉。月牙仰卧在被窝里,很快入了梦乡。小妹侧身直视着她,良久之后缓缓一眨眼,随即伸手摸向她的脖颈。脖颈隐隐可见一根五彩线绳,下面连着个香包皮似的小扁荷包皮。然而指尖都要触到五彩线绳了,她犹豫一下,把手又缩了回去。 凌晨时分,无心无声无息的坐了起来。 窗子傍晚就没有上闩,此刻被他伸手推了开来。起身赤脚踏上窗台,他轻飘飘的跳了出去。 踩着湿漉漉的泥水地走到东屋窗前,他停下脚步,向内望去。浓浓的黑暗之中,他看见月牙张着嘴正在酣睡,而小妹仰面朝天微抬双臂,手指蜷曲如同利爪! 无心冷笑一声,转身慢慢走回西屋窗前。伶伶俐俐的翻窗回房,他想岳绮罗真是在棺材里躺得太久了! 如此的妖孽,他先前似乎也曾见过,“似乎”而已,究竟见没见过,他也记不清了。女煞的话果然是信不得的————或许女煞自己也是蒙在鼓里。不知道岳绮罗追过来是什么意思,说起来自己也算是救了她,她总没理由恩将仇报。 无心不睡了,一直熬到天明。昨日下了半天大雨,今日天空一碧如洗,陽光明媚的让人睁不开眼。早饭桌上,无心依然是不理小妹,但是当着月牙的面,他开始鬼鬼祟祟的瞟她,一眼接一眼,全不是正眼。月牙留意到了,就有点不痛快,心想你昨天不看今天看,怎么着?看她今天洗干净有人样了?看在眼里拔不出来了? 家庭里的活计是干不完的。月牙昨天给无心做好了一件上衣,嫌新布有臭味,想要重新浆洗一遍。上衣泡在水盆里,她看小妹还没有要走的打算,就支使她去把上衣揉一揉。小妹蹲在院子角落里洗衣裳,洗着洗着,无心走过去,也蹲下了。 把手伸进水盆里,无心低声说道:“水凉,我洗吧,不用你。” 小妹没有动,手指头软软的在无心掌中一划,嫩得柔若无骨。无心抬眼看她,她的黑眼珠子在眼皮下面闪着水光一转,眼神像是陽光下的蜜,又甜又暖似有似无,仿佛是看了他一眼,又仿佛是没看。 无心温柔的和她争夺着衣裳,同时低声说道:“无处投奔的话,留下来多住些日子也无妨。” 小妹一歪脑袋,说起话来还是细声细气,可是吐字轻软,别有一种豆蔻初开的娇媚:“我怕大哥嫌我呢。” 无心抬眼看她,笑了一下,心想岳绮罗的小嗓子真够清甜,骂娘都能把男人骂酥了。 “我嫌你干什么?”他对小妹说道:“我不嫌。” 小妹的声音越发轻了,粉红的小薄嘴唇微微一撅:“你昨天不理我嘛……” 月牙正在厨房煮淘米水,半晌不见无心出现,出门一瞧,发现他正和小妹相对而蹲,两人笑眯眯的搓着一盆衣裳。 她心里登时就不对味了,但因两人还未成亲,她顾忌着自己的姑娘身份,好些手段不便使出,所以压着一肚子醋唤道:“哎,你给我搬些柴禾进去。” 无心起身搬了柴禾,然后不等月牙说话,一转身又回到了小妹身边。月牙双手叉腰站在灶前,就觉形势变化太快,原来男人都是一个臭德行! 第13章 岳绮罗 第13章岳绮罗 月牙活了十七年,第一次正儿八经的吃醋。没想到吃醋的滋味是这么难受,她站在堂屋里叮叮咣咣的煮开一锅淘米水。双手垫着抹布端起大铁锅,她真想走到院子里泼了无心和小妹。事情不临到自己头上,她真不知道自己还有着杀人放火的狠心。 沉着脸把衣裳浆过一遍晾上,月牙开始忖度着如何让小妹离开。小妹正在低头扫院子,看起来小小的乖乖的,她真不忍心硬撵;可是想起无心方才那个色迷迷笑嘻嘻的贼样,她就气得恨不能撒泼一场。把牙一咬把心一横,她回屋掏了两块多零钱,出来塞进了小妹的口袋里,又低头说道:“妹子,姐姐知道你无处投奔。可是姐家小夫小妻的,也不富裕。姐姐给你两块钱,够你吃喝一阵子的,你自己想法子生活去吧。” 小妹立刻仰起了头,一张瓜子脸在陽光下白成了半透明:“姐姐,我吃得少,能干活,你留了我吧,我没地方可去了。” 月牙很为难的蹙了眉头,正要说话,不料无心悄无声息的从后方走了过来,不陰不陽的来了一句:“多个人吃饭也吃得起,做点好事,再留她几天吧。” 月牙咽了口唾沫,心里快要腾起大火————小妹昨天没洗脸的时候,也没见他起过善心;今天洗出好看模样了,他倒有脸来教自己“做点好事”了!眼角余光忽然一闪,她捕捉到了小妹的眼神。小妹方才向无心递了个眼风,好个眼风,大黑眼珠子差点没飞出去! 月牙压下一口恶气,脸上显出笑模笑样,姑且不再提撵人的话。坐在炕上又纳了一阵鞋底子,她让无心和小妹好生看家,自己出门买些肉菜回来。两人清清楚楚的答应了,及至她扭着小细腰真出了门,小妹推门进了西屋,抿着嘴对无心笑:“大哥,你怎么不出来见见天日呀?” 无心盘腿坐在炕上,这时就对她招了招手:“过来坐,上午累了你了。” 小妹果然坐到炕沿,娇声嫩气的说道:“我可不陪着你久坐,姐姐看不得你和我说话呢。” 无心微微俯身,向她探过头去:“那你愿不愿意和我说话呢?” 小妹用小白牙咬了嫩嘴唇,笑着抬起一根玉葱似的手指,轻轻点上了无心的眉心,一双眼睛幽幽的黑:“我不知道。” 眉心是人魂魄聚集之处,小妹的指尖像一滴水落上皮肤,软中透出寒意。无心一动不动的答道:“岳绮罗,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小妹不说话了,脸上的笑意渐渐加深,深到极致之时,竟然笑成了个狰狞的面目。而无心闭上眼睛,就见前方隐隐一团晦暗血光。 慢条斯理的开了口,他对着那团血光说道:“你不必笑。我真不知道究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还是当初布阵的人弄巧成拙,用至陰的邪气既镇了你,也养了你。难怪你的小丫鬟拼着魂飞魄散也要去撞石壁,大概是石壁一碎,她就有解救你出棺的机会了。” 随即他睁开了双眼,抬手握住了小妹的手指:“别徒劳了。” 小妹骤然收敛了笑容:“你到底是什么人?” 无心把她的小手放了下去,又在她的手背上安抚一拍:“虽然我是无意之中破坏了石壁,但毕竟是让你重见了天日,纵然无功,也绝无过。所以你不要烦我,请快走吧!” 岳绮罗忽然又笑了,笑得天真无邪:“原来你是行尸走肉,怪不得神鬼无忌。可是你的魂魄到哪里去了?大热的天气,你等到了洞房花烛夜时,会不会已经烂成一堆臭肉?月牙真是够傻的,她不知道她要和死人成亲了吗?” 无心好脾气的笑了又笑:“是是是,我是行尸走肉,我是傀儡,我是影子,我是死人。你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行不行?” 岳绮罗一甩乌黑的短发,稚气十足的又道:“我要去告诉月牙,让她记得在入洞房时掀开被子,给你挑一挑身上的蛆!”说到这里她叽叽嘎嘎的笑出了声,十足的女童模样:“怪不得你不肯出来晒太陽呢,是不是因为越晒臭的越快?” 无心笑微微的看着她,不言语。而她开心的几乎娇憨了,爬上前去一直坐到了无心腿上。抬手搂住无心的脖子,她斜着一双秋水眼瞟人:“我看你这副皮囊还算不错,要不然,你跟了我吧!我会找些零碎魂魄填进你的身体,让你总能有个人样,如何?” 无心低头望着她的眼睛,望着望着,忽然抱着她就往后仰。与此同时院门开了,拎着空篮子的月牙一步迈进院内,通过大开的两扇窗子,正见小妹趴在无心身上。 月牙登时就红了眼睛。大姑娘的身份拦不住她了,她像她的娘她的姥姥一样,指着窗内大吼一声:“你俩干啥呢?” 然后她扔了篮子抄起笤帚,一阵风似的就刮进西屋去了。无心和小妹已经分开坐了起来,无心往炕里一缩,指着小妹就嚷:“没我事啊,是她扑的我!” 月牙自有一套战略,安内必先攘外。一把将小妹从炕上扯下来,她指着对方的鼻子就骂:“好你个騷狐狸精!我好心好意给你吃喝,结果倒是引进一条小白眼狼!怎么着?你几辈子没见过汉子,毛没长全就勾上我家男人了?你个不要×脸的小贱货,你给我滚你娘的蛋!” 月牙有劲,骂完之后薅了她的厚头发就往外搡。无心见状,立刻下炕跟上,以防岳绮罗出手伤人。月牙没想那么多,拎鸡崽子似的先把小妹扔出去了,然后“咣啷”一声关严院门,回身对着无心就是一笤帚:“你还想不想和我过了?还没成亲呢你就敢偷腥,往后结婚了我还有好啊?一眼没看住你就带着她上炕了,你就那么着急?急得连廉耻都不讲了?” 月牙越说越气,因为外敌已被驱出,所以现在专心致志的处置内奸。无心被她狠打了好几下,抱着脑袋往房里逃。月牙挥着笤帚紧随其后追了进去,房门一关,无心转身一把抱住了她,低声问道:“荷包皮里的黄符还在吧?” 月牙一愣,随即开始挣扎:“别扯没用的,你————” 无心不肯松手,继续说道:“我告诉你,那个小妹……有妖气!” 月牙奋力的仰起了头,想要对着他的脸骂:“有妖气你还往炕上拽她?知道你有点邪本事,是不是再过两天要去找女鬼睡觉了?” 无心一手环着月牙的腰,一手上下拍打了月牙的背:“是她拽我,不是我拽她。再说我能看上她吗?谁知道她是个什么东西?” 月牙恶狠狠的直瞪着他,瞪了半天,攥了拳头挥出一拳:“你敢说你没动心?” 无心理直气壮的答道:“敢说!” 月牙又给了他一拳:“你还嘴硬?” 无心针锋相对的掴了她一掌,巴掌蹭过她的脸蛋,轻的连只蚊子都拍不死,因为不是真要和她对着干,而是要表示自己行得正走得端,不受她的脏水。 月牙明白了他的意思,心火渐渐降下去了。抬手一拧无心的耳朵,她咬牙切齿的说道:“别看我没娘家,我可不是好欺负的!” 无心笑着从她领口里抻出荷包皮,打开来看了看,见黄符安然无恙,就把荷包皮口重新抽紧了,又对她正色说道:“别以为我是在和你闹着玩。这道符是有来历的,必定有些灵力。月牙,你猜那个小妹到底是谁?” 月牙被他说得心里发毛:“我哪知道。” 无心低声说道:“她就是岳绮罗!” 月牙一哆嗦:“啊?那她不是早死了吗?” 无心思索片刻,末了说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不大清楚。总而言之,你记住她是个早该死了的人,见她等于见鬼!” 月牙知道无心是靠着招神惹鬼吃饭的,说出话来肯定有准。想着自己昨夜竟然还和岳绮罗睡了一宿,她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忽然转身推门向外瞧了瞧,院子外面空无一人,岳绮罗已然没了影子。 月牙算是受了一大惊,好在不是娇滴滴的身体和性情,所以惊归惊,不耽误她干活吃饭,只是夜里她主动搬去了西屋,和无心平分大炕睡觉。如此过了五天,无心和她去镇上买来红布红烛。新衣缝出来,成亲的准备也就做齐全了。 因为距离吉日还有几天,所以月牙清闲下来,开始打扮起了自己。这晚她温了一大锅水倒进两只大木盆里,想要彻彻底底的洗个澡。无心为她把盆端进空着的东屋,随即就被她推了出去。无心隔着门板嘱咐道:“天快黑了,把灯先点上吧。” 月牙答应一声,依言点了油灯。顺势往空荡荡的大炕上扫了一眼,她怪不得劲的想起了岳绮罗。幸而无心在堂屋里走来走去,不是碰了桌子就是踢了凳子,总不安静,让她心里有了底。 散开左右两条大辫子,月牙低头去解衣裳纽扣。天气热,天天擦身也不够劲,到了晚上就能嗅到自己的汗酸气。月牙把脱下的衣裤放到炕上,然后自己蹲在一盆水前,俯身想要先洗头发。撩水打湿了厚厚的长发,她闭着眼睛抬手去摸摆在炕沿的新香皂。一摸没摸到,二摸又没摸到,三摸摸到了,冰凉黏湿一跳一跳,顺着她的手腕往下流。猛然一甩头发睁开眼睛,月牙大叫一声,就见一团紫红色的稀烂血肉糊在了自己的手掌上,正在活生生的沿着小臂流动蔓延。发疯似的将手臂在炕沿上狠磕了几下,她一边起身大喊无心,一边灵机一动,在血肉将要越过肘际之时,一胳膊抡到了炕上的衣裳堆里。血肉触到了她的小荷包皮,“嗤”的一声凝结成了一层凹凸不平的红皮,紧裹着她的手臂抽搐不止,皮内仿佛藏了筋脉一般不断勒缠,竟是直箍得她手腕关节都要脱臼。月牙忍痛捡起荷包皮,一边转身往门口跑,一边想要打开荷包皮取出黄符。前方房门已被撞得咣咣直响,可是门板不但纹丝不动,甚至紧密的连道缝隙都没有。月牙又疼又吓,猜出外面定然也出了事。手忙脚乱的取出黄符捂上手臂,她忽然听到窗外响起一串清脆笑声,嘻嘻哈哈的,还是小女孩子的童音。 当即转身面对了窗户,月牙在摇曳火光之下,看到玻璃外面贴上了一张雪白小脸,正是岳绮罗。 第14章 夜战 第14章夜战 无心人在堂屋,既听到了月牙的惨呼,也听到了岳绮罗的娇笑。眼看门板坚实的如同厚壁一般,他转而冲向前方大门,想要冲进院内。然而大门也是同样紧闭。他合身向前狠撞几下,半边身体的骨头都震痛了,大门依然严丝合缝,毫无变化。 无心没想到岳绮罗真有几分不凡的妖术,定下心神思索了一瞬,他就近抄起灶台上的菜刀,对着左手掌心便划。一刀下去不见鲜血涌出,再划一刀才隐隐渗出了血色。无心是有办法破开妖术的,只是太过痛苦,难以忍受。横七竖八的将左手掌心划了个稀烂,他最后抬手一刀割开颈侧,随即扔下菜刀对着门板拍出一个血手印。只听一声巨响,房门应声而开,他冲进院内转身一看,正见到岳绮罗打开东屋窗户,要往内爬。 大踏步的冲向前去,他同时抬起右手按住颈部伤口,忍痛挤出一股鲜血。双手血淋淋的搓了搓,他对着岳绮罗的头脸就出了手。岳绮罗当即侧身一躲,然而面颊已被甩上了几滴血点。像挨了火烧一般哀鸣出声,她一边抬了袖子满脸乱抹,一边向后退出老远。而无心趁机转向窗户,大声问道:“月牙,你怎么样?” 月牙还在用黄符死死贴着手臂。紧缚在手臂上的一层血肉已然渐渐松弛,不再箍得她关节骨缝作痛。眼看无心站到了窗外,她蹲下来挡了胸前腿间,高声答道:“我有黄符,我没事!” 无心听她中气很足,便放心转向了岳绮罗。岳绮罗还穿着月牙的衣裳,领子袖子都宽大。放手抬头正视了无心,她的小脸上血点赫然,皮肤肌肉围着血点收缩抽搐,一张脸失控似的扭曲不止。抬手一指无心,她的声音粗哑起来:“你到底是什么?” 无心陰着面孔笑了一下,抬手捂上颈侧伤口,狠狠又挤一把:“你就当我是神吧!” 话音落下,他纵身扑上前去,伸着两只血手就要去抓岳绮罗。岳绮罗在至陰之地存活百年,自身就是个邪物,然而沾了无心的鲜血之后,竟然如同中毒一般身心俱乱。眼看无心已然逼近,她一甩衣袖凌空飘向后方,回身作势要逃。无心斗鬼斗出了经验,知道自己的血很能镇鬼,而且来之不易;所以开了院门拔腿就追。 无心前脚一走,月牙后脚也得了自由,手臂上的一层血肉越缩越小,最后成了一团皱巴巴的烂皮落在地上。月牙紧握着符咒蹲下去细看,认不出它到底是块什么东西,就见皮中嵌着几根萎靡的筋脉,还在长虫一般垂死挣扎的蠕动。月牙越看越觉恶心。起身跑到炕边把黄符装回荷包皮挂到脖子上,她手忙脚乱的穿了衣裤,光脚踩着布鞋再去开门。这回房门一拽便开,她从灶台下面找出两根未烧的劈柴,想要把东屋地上那团烂皮夹出去烧掉。 皱着鼻子拧着眉毛真把烂皮夹起来了,月牙壮着胆子向外走进院内。房子偏僻,左边邻着田野,右边走出不远是老树井台,过了井台才又有人家,所以她半夜点火也不惹人注意。一小堆火烧旺了,她一手握着火钳子,一手攥着胸前的小荷包皮,心里又是怕又是恨。眼看烂皮在火里一动一动的不老实,她把牙一咬,伸火钳子压住了它。腥臭的浓烟腾起来,她用小荷包皮堵了鼻子,像幼年跟她舅舅冬天进山打狐狸时一样,起了满心的杀机。不管岳绮罗是妖是鬼,如果此刻敢再出现,她会拼了性命给她一火钳子! 烂皮在火里烧得滋滋响,月牙又加了几根柴禾进去,把火翻得很旺。眼看烂皮快要化成灰烬了,院门忽然一响,一个黑影“呼”的冲了进来! 月牙正在脑海里大杀狐狸精,冷不丁的受了惊动,一火钳子就敲在了地上:“谁?” 人高马大的黑影猛然刹在了院门内,一脚前一脚后,一手拿刀一手拿槍。对着月牙上下打量了几眼,他忽然出了声:“哎?你不仙姑吗?” 月牙眨巴眨巴眼睛,也是十分意外:“哟,顾大人?” 顾大人抽了抽鼻子,问道:“怎么满院子都是屁味?师父呢?” 月牙经过了一场惊魂,现在瞧顾大人都顺眼多了:“收拾妖精去了!” 顾大人心里有了数,直通通的就往堂屋里走。月牙连忙回头看他:“顾大人,你来有事啊?” 顾大人头也不回的进了屋:“他妈的打仗没打好,有人追我,我到你家躲躲。” 顾大人的部下张团长,以及顾大人的宿敌丁旅长,两方联手出兵,把顾大人打了个人仰马翻。顾大人单槍匹马逃出文县战场,糊里糊涂的跑来了猪嘴镇,刚到镇子边就见了人家。他又累又饿,打算破门行凶抢些吃喝,不料院门大敞四开,他公然冲进去,迎面正是见到了月牙。 进了堂屋看到灶台,他揭开锅盖看到了几只大菜包皮子,当即抓起一只就往嘴里塞。而月牙熄灭了院内的火堆,回到堂屋点了油灯,眼看顾大人噎的上气不接下气,她便打算给他倒碗水喝。哪知一碗水端到顾大人面前,顾大人却是盯着她的胸脯直了眼睛。月牙低头一瞧,连忙放下瓷碗拢了前襟————纽扣没系全,前边露出了一大片胸脯。 顾大人一伸脖子,喉咙里的一口菜包皮子终于“咕噜”一声咽下去了,心想:“两个大馒头!” 月牙现在没心思和他计较,转身把纽扣一粒一粒系严实了,她迈步进院要等无心回来;而顾大人想着她的大馒头,不由自主的也跟了出去。 与此同时,无心已经追着岳绮罗上了荒野。 岳绮罗身形飘忽,不远不近的始终在前方。无心知道她是肉体凡胎,再有法力妖术,也做不到飞天遁地,如今又被自己的鲜血伤了,恐怕也只能逃到这种程度。提起一口气加快了速度,他对于岳绮罗既没意见也没兴趣,就是感觉此人讨厌难缠,虽然还未摸清她的底细,但他很想抓住她狠打一顿,打不死也打个半死。 两人之间的距离明显缩短了,岳绮罗还是个半大女孩子的身量,哪里比得过无心步大腿长?眼看就要没了生路,无心正要去抓她的蓬松短发,不料她毫无预兆的回手一甩,无心猝不及防,只感觉眼前一黑,脸上冰凉黏湿的糊了一层腥臭之物。收住脚步抬手一摸,触及之处一片细小的疙疙瘩瘩,宛如一片抻开了的筋膜皮肉。而岳绮罗微微喘息着面对了他,见自己扔出的一团血肉正中目标,而且已经流淌蔓延开来,不但包皮住无心的头脸,而且将要箍住他的脖子,便洋洋得意的一拍手:“大哥,你戴上了我的面具,看起来可就不那么好看了!” 无心手中鲜血已然干涸,想要咬破舌尖,面孔又全被血肉包皮住,牙关一动都不能动。抬手捂上颈侧伤口,他还想忍痛再挤鲜血出来,然而血肉凝结成皮,已然快要覆住伤口。无心深知自己若是再不行动,就会被血肉吞没整体,届时彻底没了还手之力,岳绮罗便可为所欲为。双手抓住血肉边缘,他想要将其撕脱,然而血肉仿佛已经和他的皮肤融为一体,一撕之下,颈侧伤口当即被扯了开。点点鲜血迸溅而出,血肉像被滚油浇过一般,立刻开始抽搐紧缩。 岳绮罗看了血肉的反应,不由得也抬手一蹭面颊。无心的血竟然邪到无法言喻,她的小脸上已经被血点蚀出了深深的孔洞。眼见无心颈侧的伤口被越拽越大,苍白的皮肤裂开来,露出里面层层筋肉,鲜血却是越来越少;她心生一计,右手状似无意的垂下来,一把锋利匕首倏忽间从袖内滑入她的手中;左手扬起来,她虚虚的对着无心一招:“大哥,你接住了!” 无心目不能视,依稀感觉她又扔了东西过来,生怕又是血肉一类扯不开甩不脱的东西,连忙挥手去挡。而岳绮罗趁此机会,狞笑着伸长舌头一舔匕首,随即纵身而上,对着无心的脑袋横砍一刀。只听一声凄厉惨吼,岳绮罗飘然退后,虽然手背上星星点点的溅了无心的鲜血脑浆,可是总而言之,还算胜利————无心的上半个脑袋被她横劈下来了! 笑微微的看着前方,她忍着手上脸上深入骨髓的痛楚,静观着无心的反应。她认定无心不是行尸走肉,否则没有魂魄支撑,肉体早就腐烂了。既然不是行尸走肉,就该有魂有魄。她要收住他的魂魄————收住了,他就是她的了! 至于躯壳上的损伤,实在不算什么。只要无心肯乖乖的听话,她会帮他修复身体,就算修不得了,再找一具更漂亮的皮囊也不是难事。 然而无心在熬过最初的剧痛之后,却是站在原地不动了。 岳绮罗把他劈得很平整,从鼻梁中段向上,是个齐齐的平面。他的脸上只剩下了鼻子和嘴,至于先前纠缠不清的肮脏血肉,已经被他的脑浆化成了灰烬。 忽然对着岳绮罗笑了一下,无心准确无误的踢开前方挡路的上半个脑袋,一步一步的走向了前方:“怎么?你以为你大功告成了?” 岳绮罗后退了一步,用她清甜的小嗓门说道:“我要你的魂魄!” 无心继续向前:“怪不得你能记得前世事情,原来你会控制魂魄。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本来与我无关,不过让零碎魂魄附上腐烂血肉,让它臭哄哄的四处乱爬,尤其是爬到了我家里吓人,就不对了。做了错事,不受惩罚,还砍掉了我半个脑袋————” 无心压低声音,下半张血迹斑斑的面孔忽然痉挛了一下:“小妹妹,你很过分啊!” 岳绮罗始终没有捕捉到无心的魂魄,于是暗暗蓄势预备逃跑。撒娇似的一扭肩膀,她故意说道:“我不管,我就要你的魂魄!我————” 话音未落,她已被无心扑倒在地。一滴鲜血滴进了她的眼中,让她发出了一声稚气的尖叫。紧闭双眼伸开双手,她在草地上飞快画出符咒,最后双手用力一拍地面,撕心裂肺的大喊一声:“生!” 荒郊野外,地下免不了会有骸骨埋葬。附近地面渐渐隆起,忽然一只白骨嶙峋的手破土而出,却是一只骷髅缓缓爬了出来。骷髅大概不是好死,魂魄缠绵人间,还未散尽,如今正被岳绮罗所操纵了,成了她的傀儡。眼看骷髅白骨从后方箍住了无心的身体,岳绮罗奋力一起,撒腿便逃。而无心疼到疯狂,起身拼命一挣,将副骷髅当即拆成碎骨。可是就在这短短的几秒钟里,岳绮罗已然隐于夜色,无影无踪。 第15章 十分惊魂 第15章十分惊魂 无心总不回来,月牙就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黑洞洞的夜里等待。顾大人眼前晃着一对大馒头,叼着烟卷蹲在一旁陪她。眼看月牙心不在焉的直往院外望,他没话找话的开了口:“师父倒是总有生意上门,可半夜把你一个大姑娘留在家里,真是太不安全了。” 月牙没理他。 顾大人斜着溜了她一眼,天黑,看不清脸面,能看清身形:“我说,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师父没想着给你找个人家?妹子再好,也不能养一辈子不是?” 月牙终于开了口:“我不是他妹子。我俩也是前一阵子才认识的。我没家,他也没家,我俩说好了,过两天就成亲。” 顾大人一听,当场有了失恋的感觉,烟卷都灭了:“啊?你俩不是兄妹啊?” 月牙摇了摇头:“不是。” 无心蹲在荒野上,双手捧着自己的上半个脑袋。很怜惜的摸了摸脑袋上面的短头发和眉眼,他徒劳的想把它扣回头上。脑浆淋淋沥沥的流了他满脖子,他依然是疼。 他很冷,很累,疼得像堕进了火海里。他想回家去,让月牙拧把热毛巾给自己擦一擦,可是未等他站起身,半个脑袋自己落到了地上。一直想要对月牙讲明自己的真面目,始终是找不到机会,如今机会来了,他想瞒都瞒不住了。 或许,自己都不该再回去,免得把月牙活活吓死。吓不死,也可能吓疯,虽然月牙也算是胆子大的姑娘了。 夜色越来越浓了,浓到极致便会转淡,转淡了,天就亮了。回还是不回,他必须马上作出决定。如果真的拖延到了天亮,镇子边上人来人往,他想露面都不能够了。 无心解开衣裳,把自己那半个脑袋藏进了怀里。犹犹豫豫的站起身,他想自己迟迟不归,月牙一定担心极了。回去一趟吧,就算月牙不要他了,他也想再见月牙最后一面。 月牙坐在小板凳上,看出天要亮了。 自从在院子里烧过火之后,蚊子倒是被熏走许多,直到此时才渐渐重新聚拢。她一边啪啪的拍蚊子,一边对着门外望眼欲穿。顾大人百无聊赖的坐在一旁,想要强|奸月牙,又怕无心回来饶不了自己,正是意婬之时,他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了无心的声音,轻轻的,怯怯的:“月牙,我……我回来了。” 顾大人吓了一跳,月牙则是一跃而起:“你怎么才回来?” 院门一侧伸进一只苍白的手:“别过来,我受伤了。” 月牙一把攥住了他的手,不由分说的就要往里拽:“受伤了?赶紧让我瞧瞧!” 无心没有动,又说了一句:“你不要怕。” 夜黑如墨,月牙隔着一层篱笆,朦朦胧胧根本看不清他,急得都要生气了:“我怕什么?你让騷狐狸精把脸挠了?” 无心从大门一侧缓步走出。而月牙直勾勾的看着他,明明大概看清了轮廓,可就感觉自己没看清,看错了!后方的顾大人也站了起来,不说话,对着无心使劲揉眼睛, 末了,月牙颤巍巍的伸出了手,摸上了无心的面颊————面颊只剩下了一半,不够一手摸的。 “脑袋呢?”月牙的声音吊成了一根线,又高又细的重复了一遍:“脑袋咋了?” 随即她两眼一翻,向后仰了过去。 她一仰,顾大人怪叫一声,扶着她就往后退,一鼓作气退进了堂屋。“咣”的一声关了房门,顾大人哆嗦着掏火柴点油灯,而月牙背靠门板瘫在地上,一口气慢慢的缓过来,她睁开眼睛怔了一瞬,带着哭腔又开了口:“脑袋呢?” 顾大人扑到她的面前,巴掌在鼻梁上比量着一横,压低声音急促问道:“是不是往上就没了?我没看错吧?是不是没了?” 月牙把嘴一咧,呜呜哭着点了头。不料正在此刻,身后的门板有了震动,是被无心轻轻敲了一下。 无心站在门外,隔着房门开口说道:“月牙,你别怕,我做了鬼也不会害你。我是一时疏忽,被岳绮罗劈掉了半个脑袋,但是我不会死,你给我一点时间,我可以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月牙抬手一拍大腿,哭得满脸都是眼泪:“哪有没了半个脑袋还不死的?你————你————” 说完两声“你”之后,她忽然一愣,抬眼去看顾大人,顾大人也是目瞪口呆。对啊,少了半个脑袋的人,怎么还可能一路走回家来?无心方才说的都是什么话? 顾大人慢慢抄起了刀,对着月牙做了个无声的口型:“鬼?” 月牙张着嘴挺身离了门板,四脚着地的向前爬去。而无心没有得到回答,忍不住抬手又敲了敲门:“月牙?” 月牙一转身坐在地上,几近崩溃的哭叫道:“别进来!你是人还是鬼啊?你别进来!” 门外果然安静了。 月牙缩在炉灶后面,抽抽搭搭的一直哭。好容易得了个如意郎君,眼看着就要成亲了,没料到一夜不见就少了半个脑袋。少了半个脑袋,不知道算人还是算鬼。让她跟半个脑袋的人过一辈子,吓都吓死她了,怎么过得下去?可是无心既然没有死,她不要他了,他怎么办?他脑袋缺了一半,到哪儿都是怪物了,还有谁能管他? 月牙哭得肝肠寸断,又心疼自己又心疼无心,哭的怕都忘了。窗外一点一点见了亮,顾大人怕鬼不怕人,一见太陽就有了底气。手里攥着他的砍刀,他不耐烦的对月牙说道:“哭能哭出个屁用来?我出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真要是半死了,我就给他补一刀,让他走个痛快,你也不用怕,难道我不是汉子吗?嫁不了他就嫁我,我不比他强?” 话音落下,月牙站起来,却是率先一步拉开了房门:“不用你,我自己出去,我不怕他。” 凌晨的空气是清凌凌的凉,月牙走进院子里,发现无心不见了,堆好的柴禾垛却是乱糟糟的没了形状。她奓着胆子靠上近前,就发现柴禾垛下伸出了两只脚,一只穿着鞋,一只光着,正是无心的脚。 犹犹豫豫的弯下腰,她试探着伸出一只手,在那赤脚脚背上摸了一下。赤脚的脚趾头立刻动了动,随即无心的声音从柴禾垛里传了出来:“月牙,你放心,我不会出来吓你。你如果还是害怕,那我天黑就走。” 月牙听了他的声音,还和平时一样沉沉稳稳的,不禁难过的心如刀割:“无心,你说实话,你到底是个啥?我都是要跟你成亲的人了,你不能瞒我骗我。” 无心沉默片刻,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终于到了这一关。 “我不知道我的来历。”柴禾垛里的无心低声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已经活了多少年。我不长大,也不衰老,更不会死。我的骨肉正在生长,过一阵子我又会有个囫囵脑袋,就和先前一样。” 顾大人走了过来,蹲在一旁静静的听。而无心继续说道:“月牙,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我也不能让你生儿育女。” 顾大人开了腔:“我明白了,你就是一个长生不老的太监呗!” 柴禾垛里猛然伸出一只惨白的手,分毫不差的扯住了顾大人的衣袖:“信不信我日了你?” 顾大人惊叫一声,很灵活的从外衣里面逃了出去:“我闹着玩的,你别当真啊!” 月牙默然无语的站起身,径自走进了西屋里去。关了房门又关了窗,她盘腿坐到炕上,把自己预备的嫁衣全翻了出来。布料全是镇上最贵的,摸着别提多厚实了,颜色又鲜又正。她没娘家,是自己嫁自己,嫁得满意极了,心里美得像是揣着一盆火,红红火火的要和无心过上一生一世。 没想到,无心都不是个真正的活人。 她把自己和无心的新衣裳全摸了个遍,摸完之后靠在墙上,眼泪就顺着眼角往下流。她小时候只在老家读过两年私塾,说不出“一见钟情”之类的好词,她只会说“一眼就相中了”。 对于无心,她便是“一眼就相中了”。一眼之间都能生情,她和无心都互相看了多少眼了?生出的感情比山都高,比海都深了。让她收拾起小包皮袱另寻夫君,她宁可剃了头发当姑子去。除了无心,她谁也看不上了。 到底应该怎么办,月牙也没了主意,自己在炕上坐着哭,躺着哭,把辫子扯散了打滚撒泼的哭。哭到最后哭不动了,她趴在炕上歇了一会儿,起身编好辫子擦了把脸,推开房门进了堂屋。 抬起袖子又抹了抹泪,她红着眼睛走到灶前,开始照常生火做饭。 第16章 复生 第16章复生 月牙和面,擀面,切面,烧开水煮面条,用三个鸡蛋伴着青菜豆瓣酱做了一大碗卤子。顾大人把他的刀槍放在了东屋的炕上,单手插兜靠墙站在灶旁,垂涎三尺的等着吃打卤面。月牙腰身秀气,动作可不秀气,干起活来大开大合,好像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面捞出来了,卤子也盛出来了,连锅都刷干净了,灶台都擦清洁了。 顾大人作为屠夫之子,勉强也算苦出身,虽然总有猪大油吃,苦的有限。他在文县吃惯了山珍海味,然而如今落魄了,能吃上打卤面也挺满意。老太爷似的坐在饭桌前,他理直气壮的等着上面。月牙站在灶台前,正用勺子往一海碗面条上舀卤子。卤子放足了,她又抄起筷子开始拌面;顾大人看见了,开口说道:“不用你拌,我自己来。” 月牙鼻音很重的说道:“没给你拌。” 顾大人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你还给他吃面条啊?他还有嘴吗?” 月牙低着头,把面条挑起多高:“没嘴就直接往腔子里倒。” 顾大人咽了口唾沫,对月牙有点恨铁不成钢:“你个娘们儿真是不开窍,他都长生不老了,还少你一碗面吃?反正也饿不死他,你还喂他干什么!” 月牙不理他,自顾自的继续拌面。拌好之后端着海碗走出去了,她还是害怕无心的样子,走到近处就停了脚步,低声问道:“哎,你饿不饿?” 无心还躲在柴禾垛里,手里捧着自己的半个脑袋。每次重伤过后,他总要活一部分死一部分,活着的部分渐渐成长,死了的部分渐渐腐朽。如今他的身体活着,半个脑袋死了,所以他扒开眼皮凑上嘴唇,正要吮下一只眼珠充饥。月牙的声音刺激了他,让他含着一只眼珠立刻做了回答:“饿!” 月牙听他有声,显见真是活得挺旺,便很悲伤的放了心。眼看柴禾垛上开了一个隐隐约约的洞,是无心伸手抓顾大人时留下的,她便弯腰把一大碗面放在了洞前,又将一双筷子横架在了碗沿上。 “吃吧。”她小声说道:“不够再盛。” 然后她直起腰,转身走向堂屋门口。进门之后回头看了一眼,她见一只手从洞中伸出来了,先是拿走了碗上的筷子;然后再伸一次,稳稳的把大碗也端了进去。 月牙懒懒的肿着眼泡,顾大人说什么她都不听也不答。一锅面条,给无心盛了一海碗,她自己吃了小半碗,剩下的全被顾大人包皮了。 吃饱之后,月牙走进院内,见空碗和筷子已经全被摆在了洞外地上。过去蹲下收拾了碗筷,她正起身要走,不料前方洞中忽然挤着伸出了两只手,竟然合掌对她拜了一拜。 同时,无心的声音传出来,很轻很乖:“月牙,谢谢你。” 月牙气息一颤,眼泪落进了空碗里。一把握住无心的手,她狠狠攥了一下,喉咙哽咽的发不出声音。紧接着松手站起身来,她屏住呼吸快步走回了堂屋。 日子还得照常的过,月牙挎着空篮子出了门,要去附近的集市上买菜割肉回来。病一场还要补一补呢,何况无心少了半个脑袋。 她前脚一走,顾大人后脚就溜达出来了。光天化日的,他胆子特别壮,背着手围着柴禾垛转圈。末了停在无心伸出来的双脚前,他弯下腰细看了半天,发现原来长生不老的也长五根脚趾头,和自己是一个样。 无心知道他来了,然而缩在柴禾垛里没出声,手掌轻轻抚摩着自己的头皮,头皮上面生着一层睫毛长的短头发,毛茸茸的好像小狗的脊背。自从吃过一大碗打卤面之后,无心就没有胃口再吃自己了。 顾大人心里痒痒的挺好奇,走到柴禾垛上的小洞前蹲下来,他用一只眼睛往里看:“哎,你干什么呢?” 无心正抱着脑袋摸得心旷神怡,忽然受了他的打扰,就有些不大耐烦。侧过下半张脸凑上洞口,他把自己的嘴唇亮给了顾大人。嘴唇是薄薄的带着棱角,紧紧抿住了,里面的舌头则是在翻江倒海的搅动不已。顾大人以为他要啐自己,正想躲闪,不料无心的嘴唇忽然张开了,两排牙齿之间衔住了一颗黑白分明带血筋的人眼珠子! 只听“噗”的一声,眼珠子向前直打到了顾大人的脸上。而顾大人一屁股向后坐去,吓出了一脑袋白毛汗,耳边就听无心说道:“离我远点,否则我活吃了你!” 顾大人一翻身爬起来,回到堂屋自己舀了一盆水,开始疯狂洗脸。 月牙上午出门,中午回来,篮子里面除了肉菜水果之外,上面还盖了层层荷叶和几个莲蓬。莲蓬是买回来吃的,荷叶是她向卖莲蓬的孩子要来的,预备用来做荷叶粥。把荷叶随手放在柴禾垛上,她拿起一个大莲蓬,也不说话,直接俯身塞进了洞里,然后径自向房内走去了。 顾大人被眼珠子打了脸,越想越恶心,把脸洗了个通红,关公一样向月牙告状,说无心吃人。月牙面无表情的摆上切菜墩抄起切菜刀,低声说道:“爱吃啥吃啥吧,不吃|屎就行。” 顾大人压低声音,皱鼻子瞪眼的对她说:“他可能是个妖怪!” 月牙垂着肿眼皮,审视着面前猪肉的肥瘦:“爱是啥是啥吧,是个男的就行。” 顾大人气的笑了:“我也是个男的啊!” 月牙开始切肉:“我爹也是男的。” 顾大人被她堵的没了话,心里知道自己不招对方待见,问题当然不在自己身上,而是月牙太过浅薄,被小白脸迷了心窍。 满怀自信的走去院子里,他找到无心的眼珠子一脚踢开,倒还没有离去的打算。平日里他飞扬跋扈,惹下不少仇家,如今队伍被人打散了,张团长和丁旅长绝不会放弃痛打落水狗的机会。他现在露面,等同于找死,不如等到风声弱了,再做打算。 月牙煎炒烹炸,做完午饭做晚饭,忙着忙着天就黑了。她也知道无心一个人睡柴禾垛不舒服,可是让他回屋上炕,她又实在害怕。自己关了西屋的门,她坐在窗前向外看,看着看着,却是忍不住一笑。 原来一只手从柴禾垛的洞中伸出来,向上摸索着拿下了一片大荷叶。片刻之后无心从柴禾垛里爬了出来,戴帽子似的顶着荷叶,一路跑进了茅厕里去;脑袋还是只有半个,不过好像比凌晨见长。 三五分钟过后,月牙眼看着无心鬼鬼祟祟的又溜出来钻回柴禾垛里了,才放心的躺了下去,心想:“这算个啥东西呢!” 无心在柴禾垛里一躲就是半个月。半个月后的一天清晨,月牙还在炕上睡觉,忽然听见有人敲窗户,睁开眼睛起身一瞧,她就见无心把脸贴上玻璃,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的,还和先前一个模样,脸皮是粉红粉白的嫩。 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张着嘴看着无心不言语。而无心双手抱着臂膀搓了搓,对着她做了个口型:“冷。” 月牙一掀被子下了炕,连忙给他开门去了。 两小时后,蓬头垢面的顾大人从东屋走了出来,迎面就见无心穿着一身崭新的裤褂,正坐在桌边喝热汤。 “哟!”顾大人很惊愕:“活啦?” 无心抬眼看他:“你什么时候走啊?月牙可是已经伺候你半个多月了!” 顾大人装听不见,先是上下打量无心,打量够了走上前去,伸手指头去戳无心的脑袋。头骨硬硬的,皮肤却是又软又嫩;头皮泛着青,是将要生出头发的模样。 “嚯!”顾大人算是开了眼界,用他的大巴掌盖住了无心的头顶,试试探探的又拍又摸:“挺会长啊,新旧一个颜色,谁能看出你上半个脑袋是后来的?” 无心任他撩闲,自顾自的继续喝汤,月牙站在灶台前,也不理他。月牙不在乎多干点活,也不在乎顾大人一个人有两个人的饭量。顾大人的讨厌之处在于他总是粗豪的贫嘴恶舌,让人怒也不是,不怒也不是。月牙不是很敢惹他,只希望他尽早带着他的刀槍滚蛋。 然而顾大人无意滚蛋。大喇喇的坐在无心对面,他脸也不洗牙也不刷,一挽袖子开口说道:“师父,别不理人,你抬头看我一眼,我有正经事和你讲。”说到这里他一挥手:“月牙,给我盛碗汤,我得边喝边说!” 第17章 合作 第17章合作 顾大人喝了一碗鲜美滚烫的肉汤,然后抬袖子一摸额上的热汗。翘着二郎腿望向无心,他开口说道:“我有钱。” 无心东倒西歪坐没坐相,是个懒洋洋要瞌睡的模样,一双眼睛也是似闭非闭:“嗯。” 顾大人本来终日自我感觉良好的嬉皮笑脸,此刻却是难得的正了脸色:“昨天我出去溜达了一圈,听说张小毛子和丁大头闹崩了,正在文县对着打呢!” 张小毛子是张团长,丁大头是丁旅长,全是顾大人的仇敌。而无心身上暖和,腹中也暖和,舒服的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停了:“嗯。” 顾大人把胳膊肘架在桌上,浓眉之间闪过一道凶光:“我要拿钱出来招兵买马。等他们两个王八蛋打疲了,我再干他们个出其不意!” 无心微微一点头:“嗯。” 顾大人看他懒得刀槍不入,急得用手指一叩桌面:“所以我得拿钱哪!” 无心向外轻轻一挥手:“好,拿去吧,再见。” 顾大人登时气歪了鼻子:“放你娘的狗屁!我要是一个人就能拿到手,还和你废什么话?我告诉你,我有三箱金子,是前年在冯家屯挖墓挖出来的,能值多少钱我没算过,反正当初让我偷着藏到猪头山里了!现在你得帮我把金子运出来,我不让你白出力,肯定亏待不了你。你看你除了装神弄鬼之外也没别的本事,是,你是饿不死,可你也得顾着月牙不是?只要你乖乖帮了我,将来我从手指缝里给你漏下点金末子,都够你俩快快活活过完下半生了。” 此言一出,月牙登时就把青菜下进油锅里了。“嗤啦”一声大响过后,她稍稍痛快了些许,心想顾大人说话太气人了,明明有求于人,居然还敢大言不惭,好像自己两口子活不起了,全等着他手指缝里漏金末子呢! 月牙挥着铲子,把一锅菜炒得刀光剑影。而无心八风不动,彻底把眼睛闭上了:“为什么非要找我?” 顾大人在满屋油烟中咳嗽了一声,随即答道:“自从张小毛子造了我的反,我就谁也信不过了。” 无心反问道:“谁也不信,就只信我?” 顾大人呼吸着混合了饭香的油烟,忽然生出了蓬勃的勇气,暗暗攥起两只大拳头,他对着门外说道:“算命的说我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老子还没出将入相呢,还没杀出成千上万的人命呢,哪能说完蛋就完蛋了?师父,你看着吧,老子将来要是真发达了,不管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都少不了你的荣华富贵!所以————” 只听“咣”的一声,顾大人用他的大拳头一敲桌面,随即虎视眈眈的转向无心,一字一句的说道:“你得跟我上猪头山!” 无心对着他眨巴眨巴眼睛,满脸都是莫名其妙:“顾大人,你东一句西一句说什么呢?我告诉你我的脑袋现在嫩得很,风吹一下都疼,我凭什么要跟你去上山?” 饭菜端上来了,无心和顾大人还在打嘴仗。其实上猪头山倒没什么的,猪头山不算很大,名副其实,远看非常的像猪头。而猪嘴镇正好位于山下,紧靠猪嘴,小镇的名字便是由此而来。无心一家住在镇子边上,上山真是太容易不过;要说去上一趟,倒也不算十分为难。只是顾大人说话太不中听,居高临下的总要替人做主;所以无心故意拖延着不肯答应,及至顾大人急成脸红脖子粗了,他才略略松了口风。 到了下午,顾大人也不怕人了,亲自前往镇里购买进山应用之物。留下无心和月牙在家。月牙坐在炕上,翻着针线笸箩问道:“真要上山去啊?” 无心四脚着地的跪在一旁,蓄谋靠近月牙:“我是想分一点金子回来。往后日子久着呢,钱不怕多。” 月牙低头说道:“那我也跟你们一起去。” 无心试探着把下巴搭上了月牙的肩膀:“上山怪累的,在家等我吧!” 月牙的面颊起了红霞,脸上热着,心里却是热中透凉————两人离得这么近,可她连对方的气息都感受不到。忽然放下笸箩伸出了手,她按上了无心的胸膛。 胸膛里面安安静静的,一点活蹦乱跳的意思也没有。 月牙没有多问,放下手答道:“累我不怕,我就怕好不容易把你等回来了,你身上又少了物件。” 无心对着月牙的侧影笑了一下,然后歪着脑袋越凑越近,最后嘴唇就贴上了对方的脸蛋。月牙哆嗦了一下,只感觉自己像是喝醉了酒,半边身子都麻了,一颗心几乎要从喉咙里直蹦出来。 与此同时,顾大人正在买绳子。 绳子一盘一盘的堆在地上,都是溜光水滑的好麻绳,普通的草绳人人都能编,犯不上摆出来卖。大下午的,猪嘴镇的大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顾大人蹲下来挑绳子,挑着挑着就感觉背上做痒,像是有人在隔着衣裳轻轻挠自己,不禁回头怒问:“谁啊?” 后面没什么正经人物,只有一个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的半大丫头,满脸糊的都是泥,脏的看不出眉目。顾大人虽然很爱女色,但是对于小叫花子并无兴趣,于是张口便骂:“去去去,哪来的小兔崽子!” 半大丫头面无表情,俯身一指点上了他的眉心。顾大人被她轻轻戳了一下,竟是感觉心神一晃,仿佛要被人把脑子心肺全勾出去。满怀烦恶的用力打开对方手臂,顾大人挺身而起,急赤白脸的想要揍她。而半大丫头后退一步,转身撒腿就跑。旁边的小贩见了,连忙让顾大人小心身上钱物,只怕是街上的小贼采用声东击西的战术要作乱。 顾大人买好了所需之物往家走,一路上头晕目眩,隐隐的还有些作呕。到了树下井台旁边,他眼看着前方就是家门了,却是无论如何都走不动。坐在井台上喘了半天,他感觉心里清明些了,才起身拖了两条腿,继续向前走去。 及至顾大人进了门,树下闪出一个小小的人影,细瘦双臂在肮脏衣袖中垂下来,右手的拇指食指缓缓摩擦不止。 岳绮罗没想到顾大人的陽气如此之重。 陽气重,杀气也重,凭着她的道行,竟让没能一举引出他的魂魄。右手二指的摩擦速度渐渐加快,她用左手从衣兜里掏出一沓黄纸剪成的小小人形,放上井台一字摆开。眼看四周无人经过,她咬破右手食指指尖,快速在一排小人身上写下血咒,口中同时念念有词。用力写出最后一笔,她左手猛然挥向无心家门,右手衣袖随之对着纸人扇出疾风:“吾佩真符,役使万灵,上升三境,去合帝城,急急如律令!” 一团火光骤然腾起,纸人瞬间灰飞烟灭。井台上面干干净净,丝毫没有烟熏火燎的痕迹。而岳绮罗愤愤然的抬手捂住了脸,迈步消失在了老树后面。 她本来是有点喜欢无心的,不是因为无心冲破大阵解救了她,而是在解救她时,赤|裸的无心看起来很好看。当时她仰卧在棺材里,目光透过黄符的缝隙看清了他的一举一动。他有着修长的四肢,俊秀的面孔,最要命的是,他仿佛无所畏惧,不知道怕。 她在人间的时候有意无意总是会吓到人,于是无心就显得很可贵。然而无心不但不识抬举,还用毒血伤了她的脸。天知道她对自己的脸有多满意,她认为自己真是可爱美丽极了,可是为了弥补脸上的孔洞,她须得打扮成个小叫花子,四处挖掘尸首炼丹,用法术来恢复容颜。 她忙极了,但又不肯轻易饶了无心。既然姓顾的男人利用不上,她只好自己制造了几名部下,权充是千里眼顺风耳,免得她一时疏忽,从此再失了对方的音讯踪迹。 顾大人无知无觉的进了院子,月牙透过玻璃窗看见了,连忙往墙角一躲。无心追上去,抢着又亲了她一口。两人的嘴唇都有些红肿,月牙下了死劲,把他的手从自己衣裳里面扯了出去:“别没完没了!迟早都是你的,大白天的你急个啥?” 房门一响,顾大人真进来了。无心皱成了八字眉,下炕出门看他:“东西买齐了?” 顾大人一手拎着绳子,一手扶着铁锹:“齐了,咱们一会儿就走,行不行?” 无心一点头:“行,趁夜去趁夜回。” 吃过晚饭之后,顾大人腰挎砍刀,扛着铁锹拎着绳子打了前锋。他是本地人,小时候没少在猪头山里野跑,闭着眼睛都能把山逛遍。如今只要进山挖出金子,再用绳子捆好了背回来,就算完活。箱子不算大,只要有劲,搬运不是问题;而自己很有劲,无心也有劲,月牙饭量不俗,想必也不是平常女子。三个大人,还弄不了三只箱子? 无心跟在后方,一手揣进兜里,一手拉着月牙。兜里毛茸茸的鼓起一团,是他暗暗藏起来的一片旧头皮————他的骨肉不会腐烂,只会一点一点的干软成絮,最后化灰。头皮如今还剩软而薄的一层,如果不去处理,最后也会自然的消失。横竖都是消失,不如先带在身上,反正不是坏东西,至少可以用来驱邪。 三人悄悄走过荒地,进了山中。猪头山并不险峻,远看就是个浑圆的大猪头,值此夏末秋初之际,山上草木葱茏,所以还是个绿猪头。月牙走着走着忽然一回头,没看见什么,随口对无心问道:“山上没狼吧?” 顾大人头也不回的答道:“没狼!有狼倒好了,我做个狼皮褥子!” 月牙回头又看了一眼,自己拍拍心口说道:“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有一双绿眼睛看我呢,原来是俩萤火虫。” 第18章 火中取栗 第18章火中取栗 顾大人对猪头山真是太熟悉了,所以连火把马灯都不预备,顶着半空中的大月亮坦然前行。无心和月牙深一脚浅一脚的紧跟着他,耳边就听秋虫鸣叫此起彼伏,并不是个寂寞的夜晚。 不出片刻的工夫,领头的顾大人开始往草丛林子里钻。蚊子结成了阵,恨不能吃了他们三个,顾大人一边顶着蚊子开路,一边嘀嘀咕咕的骂街,不由自主的吃了许多蚊子;月牙则是单手抽出一条大手帕,满头满脸的乱挥;无心不招蚊子,一眼看着顾大人一眼看着月牙,承前启后的紧跟着。 不知走了多久,蚊子渐渐稀疏了,月牙终于有机会开了口:“顾大人,还没到?” 顾大人把绳子向后递给无心,自己挥着铁锹披荆斩棘:“快了快了,我藏的可是金子,还不得找个隐秘地方?” 三人又走了良久,末了顾大人终于停了脚步。无心带着月牙挤上前去一瞧,就见前方鼓起了个坟头似的小土包皮,四周林子遮天蔽日,把月光遮住了大半,小山包皮上面生满杂草,不走近来,绝对瞧不见。 顾大人扶着铁锹站住了,回头对着无心说道:“你看这地方没什么出奇吧?我告诉你,大白天的让你带着地图来找,你都未必能找得到!猪头山看着不险,可是山上除了野菜蘑菇没别的,谁往这深处走?挖坟掘墓的都不来啊!” 无心抬手摸了摸下巴,然后横了顾大人一眼:“你把金子埋进地下去了?” 顾大人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错!三箱金子,我能就地刨坑随便埋了?”随即他迈步上前,围着土包皮转了一圈。仰头望着星月定了定方向,他低头一锹插下去,一言不发的挖了起来。 他力气大,而且挖的得法,十锹八锹过后,无心和月牙就听到了金石声响,走近一瞧,却是发现土包皮下方埋了一块青石板。而顾大人一锹插到石板边缘,弯下腰就开始撬,同时咬牙切齿的挤出话来:“师父,来帮一把!” 无心松开月牙,上前弯腰抬住石板,原来石板还不算厚,重也重得有限。月牙眼看顾大人放下铁锹,和无心合力把石板抬起来了,就没有上前帮忙。低头把手帕掖到肋下纽扣眼里,她冷不丁的回头又看一眼,心想:“林子里还是有野物。” 石板掀开之后,下方露出幽黑洞口。无心俯身细瞧,发现此洞起初一段虽是直上直下,然而不过一人来深,再往下便是斜着深入,既不陡也不险,只是陰冷的潮气太重。顾大人累出了汗,气喘吁吁的说道:“不知道这洞是怎么来的,反正石板一盖,就算是我的藏宝库了。我这便宜捡的挺俏皮吧?” 无心对着前方的月牙招了招手,随即问道:“顾大人,洞里会不会有毒蛇?” 顾大人当即做了答复:“放狗屁!猪头山上就不生毒蛇!” 无心虽然对顾大人没有爱意,但是也不想让他平白无故的死在山里。既然洞内就有箱子,他便决定率先下去,遇了毒蛇也能解决。他打头,顾大人殿后,中间比较安全,让月牙走。 三人商议好了,又坐在洞口等了片刻,估摸着洞中潮气散出大半了,才络绎下了洞。三个人一人分了一条麻绳,顾大人的麻绳打了个死结,低头费了不少力气才解开。伶伶俐俐的向下跳入洞中,他眼角余光向上一瞥,忽然发现月牙还站在洞口,仿佛是要跳又不敢跳的模样。 顾大人一笑,仰头问道:“这就害怕了?你要是再不吭声,我都能把你落在外面。”然后他把绳子搭在肩膀上,向上伸出双臂:“来,你跳,往我怀里跳,我接着你!快点,要不师父都走远了!” 月牙动作僵硬的弯下腰,果然向他一跳。顾大人抱了个满怀,心想月牙看着大馒头大屁股的,分量居然还挺轻。月牙不说话,他就自作主张的握了对方的手,兴致勃勃的弯腰往斜洞里走。洞里是彻底的漆黑一片,顾大人走着走着,听不见前方动静,就开口问了一句:“师父,走着哪?” 无心的声音很快传了回来,原来就在正前方:“还真是没有蛇————怎么着?洞里还带拐弯的?” 顾大人嘿嘿一乐:“拐不了几个弯。” 随即月牙也开了口:“你们说这洞是啥动物的窝?我看不像是人挖的,像是啥东西用爪子刨的。咱们弯腰都能在里面走,看来猪头山上原来肯定有大野兽。” 顾大人自认是个土著,所以立刻不屑一顾:“哪有什么大野兽,这山上连狸子都少见,我告诉你们————” 话到这里,他忽然打了个激灵。短暂的停顿过后,他轻声说道:“月牙,你说能是什么大野兽?” 月牙的声音从前头传了过来:“说不好,我也不懂啊。” 顾大人的头上立时出了一层冷汗————前面走着的是月牙,那自己手里拉着的人又是谁? 顾大人如今对于鬼神一道,也算是见多识广。强行压下一声惊叫,他若无其事的想要放开后方的手。不料他把五指一松,那只手却是紧紧的攥住了他的手掌。停下脚步发出颤音,他鬼哭似的开了口:“你们……划根火柴……” 只听前方“嗤”的一响,月牙双手笼着一点小火苗转过了身,嘴里唠唠叨叨的不耐烦:“是你领我们来的,我们都不怕,你还怕上了。” 话音落下,月牙弯着腰,瞪圆眼睛也僵住了。微弱火光之中,她就见顾大人颤巍巍的抬起右手,右手上面赫然箍着一只苍白的断手! 随即二人心有灵犀一般一起缓缓扭头,咫尺近处的洞壁上,横贴着长长一具女体,两条辫子垂向下方,遮住了半张雪白面孔,只露出一双黑不见底的弯弯笑眼。 火苗倏忽间熄灭了,随之而起的是月牙的惨叫和顾大人的哀嚎。近处忽然又起了火柴光亮,却是无心转身挤了上来。女体沿着洞壁游动到了洞顶,一张脸彻底露出,上方是两弯乌黑笑眼,下方是一抹嘴角上翘的鲜红嘴唇,中间没有鼻子,正是一张麻木不仁的诡异笑脸。顾大人拔出砍刀向上一捅,捅进了女体胸中。女体不能再动,然而双臂向下越伸越长,最后竟是眼看就要触到顾大人的脖子。顾大人背靠洞壁,躲无可躲,正是崩溃之际,一点火苗横空飞来,正中了女体的脑袋。凌空一团火光瞬间亮了又灭,洞中三人隐隐就听一声凄厉哭叫,女体已然灰飞烟灭! 顾大人收回了砍刀,右手上面也干净了,只在掌心留有几片纸灰。呼哧呼哧的喘了一阵粗气,他的力量又回来了:“师父,怎么回事?” 黑暗之中响起了无心的声音:“不要怕,是有魂魄附在了纸人身上,出来兴妖作怪。一把火烧了它的替身,它的魂魄自然就散了。” 顾大人立刻把砍刀系回腰间,又从怀里掏出火柴。月牙也是紧紧攥着一盒火柴,带着哭腔说道:“这玩意儿是从哪儿来的啊?洞里面的还是洞外面的?” 此言一出,顾大人头发都立起来了:“洞里面……不会吧?” 无心弯腰向前,低声说道:“先出去再说,洞里太逼仄,万一再来了纸人,想打都没地方打!” 他动作灵活,扯着月牙弯腰疾行,月牙也顾不上再嫌顾大人了,一把拽住顾大人的袖子就往外走。然而没有走出多远,无心就见前方一片月光骤然消失,竟是石板落下,将要盖住洞口! 无心登时急了————他自己尽可以不怕幽禁,然而月牙和顾大人在洞内久了,却是熬不住的!而顾大人一眼看清,猛的挤开月牙无心冲上前去,在最后关头一挥砍刀。只听“嗵”的一声闷响,刀身正好垫在了石板与洞口之间。 石板是彻底砸严实了,砍刀却也没有断裂。顾大人红了眼睛,开始破口大骂:“妈了个×的,什么东西在跟老子做对?老子拿自己的金子,没偷没抢,碍着谁的事了?” 话音落下,石板上面响起了沉重滞涩的脚步声。无心带着月牙赶上去蹲下来,伸手又一拍顾大人的小腿:“纸人要往石板上面堆土了!你踩着我们上去,快把石板掀开!” 顾大人看也不看,抬脚就踩。踏上二人的脊背之后,顾大人双手向上推住石板,运力之余大喝一声:“我操|你们的娘!!” 两人拼了命才能抬动的石板,如今被顾大人硬生生的强托了起来。无心和月牙作为垫脚石,差点被他踩进洞中土里。而石板和洞口之间一欠缝隙,就有一双惨白的手伸了进来,准确无误的掐住了顾大人的脖子。顾大人登时窒息,然而心里愤恨极了,不肯松手服输。正是生死攸关之时,他身体忽然歪斜着向上一升,却是无心凭着一己之力,用肩膀扛着他的两条大腿站了起来!而月牙得了自由,连忙起身踮脚将一团毛茸茸的物事点燃了,连烟带火的从缝隙中扔了出去。 合在顾大人脖子上的双手立时化为灰烬,与此同时,后方洞中深处传出一声呜咽,竟是个女子哭泣的声音。三人一起愣了一下,其中月牙和顾大人已经被吓得麻木了,以为又是纸人出现;无心则是心中一动,大声催促道:“顾大人,快顶开石板,洞里有东西!” 第19章 鬼洞 第19章鬼洞 顾大人红了眼睛,气运丹田双臂发力,瞪眼咬牙的重重哼出一声,硬是把石板托起推向了一旁。双手按住地面爬出土洞,他随即转身蹲下来向下伸手,先把月牙拽了上去。地上那一团毛茸茸的物事还在乌烟瘴气的陰燃,月牙不知道它的来历,只是依着无心方才的嘱咐,伸脚轻轻的把它翻了个身,让它烟气腾得更浓。与此同时,顾大人把无心也拎出来了。 顾大人累得胳膊哆嗦,可还是拔出砍刀面对了四方。几个披头散发的人影包皮围了他们,长发之间依稀可见白脸笑颜,都和洞中纸人是一个模样。月牙一手捂着胸前荷包皮里的黄符,站在烟气中不敢妄动。无心挽起衣袖,心想能够自如驱使魂魄而又和自己有过节的人,只有一个岳绮罗。方才洞中惊魂一场,想来和她必有关系。本来自己也算岳绮罗的恩人,不料对方恩将仇报,不但要害月牙,甚至还砍掉了自己半个脑袋,让自己狠狠的受了半个多月的罪。虽说好男不跟女斗,可是从头到尾的细想一番,无心真是忍不住的要闹脾气。 两只衣袖挽到肘际,无心对顾大人说道:“你和月牙不要动,烟能驱鬼。我去捡些柴禾过来,拢一堆火!” 顾大人铿锵的答道:“你去吧,他妈的敢过来我就砍死它!” 无心眼看自己的头皮越来越缩,并不禁烧,就连忙走了出去,公然的四处捡起枯枝败叶。周围纸人飘忽不定,然而始终不敢靠近,显然十分惧怕烟火。无心抓紧时间划了火柴,连吹带翻的点起了一小堆火。火苗刚刚稳定,旁边的烟气就快速淡化了,原来是头皮已经彻底烧光。 无心把顾大人和月牙叫过来,让两人背对火堆坐下。顾大人手里有砍刀,月牙却是手无寸铁;于是无心把坑边的铁锹拿过来给了她,同时低声说道:“见鬼就拍,手别留情!” 月牙双手攥住锹把,心里起了狠劲:“你放心,我有劲!再说我胸前还有护身符呢!” 无心没言语,因为到底也不知道那道黄符是干什么的,反正肯定能治岳绮罗,可岳绮罗并不算鬼————岳绮罗基本就是个人,只是不生不死的被镇压了百年,百年间她停止了一切生长变化,并且在至陰之地修炼出了一身的妖气。回想起上次岳绮罗逃脱之时所画的符咒,无心几乎怀疑她所使用的乃是某种道术。 眼看二人都坐稳了,无心开始围着火堆缓缓走动,一旦火势见弱,他便立刻就近捡拾枝叶添火。他不远离,纸人也不靠近,而洞中依稀传出若有若无的呜咽,断断续续的,像是伤心虚弱到了极点。好在顾大人和月牙守着火堆,身后光明,所以心里有底,怕的倒还有限。 无心默然走动了片刻,忽然开始专心捡柴。自顾自的把火烧旺之后,他面无表情的经过月牙,弯腰一把扯下对方肋下的手帕。直起身用手帕蒙住了眼睛,他不受双眼干扰,更清晰的感受到了周遭的魂魄。 魂魄的怨气很强,全都带着刻骨铭心的恨意,虽然生前它们各有仇人,但是如今受了操纵,便统一的把无心三人当成了目标。无心若是单槍匹马,满可以对它们忽略不计,毕竟是个纸胎子,一把火就能将其燎成飞灰。问题是身边还跟着顾大人和月牙,并且还有个曲曲折折的深洞等着他去钻。他不能再带着一条陰魂不散的尾巴进洞,否则身后两位都可能在洞里被纸人掐死。 双方不知僵持了多久,顾大人渐渐松了劲头,开口问道:“师父,咱们要等到什么时候?那几个玩意不来也不走,它们是什么意思?” 无心停在了他的身边,轻声答道:“它们是专为我们而来的,当然不会轻易离去;只是怕火,不敢靠近而已。” 顾大人一挺身就要站起来:“我烧了它们去!” 无心点了点头:“好,去吧。” 顾大人舔了舔嘴唇,看了看无心,又回头看了看月牙。月牙手握铁锹,精神抖擞;无心此刻不见眼睛,鼻子和嘴唇都是雕像一样,不带活气。 末了又向远方望了望游移不定的鬼影,顾大人不由得生了怯意。自己抬手摸了摸脖子,他被纸人捏了一把,现在喉结还在作痛:“我真去啊?我也没干过这活啊!要不然还是你去吧,你连有骨头有肉的鬼都打过,还怕这几个纸糊的?” 月牙背对着火堆,听得清清楚楚,忍不住说道:“他要是能去,早就去了,还用你催?你别把他当槍使唤!” 顾大人弯着腰半站不站,手里掂着一把砍刀,心乱如麻的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出手。不料正在他为难之际,无心忽然伸手夺过他的砍刀,随即弯腰从火中捡起一团火炭,高高扔起来挥刀一打。刀背磕上火炭,夜色之中只见一颗火流星急速飞出,远方当即腾起一团无根的烟火,一个纸人立时灰飞烟灭。 “顾大人。”无心提着砍刀,围着火堆又绕一圈:“不是我不出手,是我怕我离了你们,你们会有危险。周围的几个纸人,是我们能看见的;林子深处我们看不见的,谁知道还有多少?谁知道除了纸人,会不会有其它的东西?” 月牙思忖着说道:“我没见过大白天还能满街走的鬼怪,它们再厉害,一见太陽也得完蛋。大不了咱们等到天亮,天亮之后再下洞拿金子。现在山上没野菜,不下雨也没蘑菇,谁没事往山里走?咱们白天把金子拿出来,应该也不能被人瞧见,要是怕下山遇到人,就忍一忍饿,天擦黑的时候再回家!” 月牙的主意虽然很笨,但是无心等人寡不敌众,也没有其它的法子可想。三人守着一堆火不再乱动,而待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了,顾大人看得清楚,就见那些纸人如同影子一般越来越淡,最后竟是真的消失无踪了! 顾大人一放心就来了精神,月牙年纪轻身体好,熬过一夜也不痛苦,只有无心哈欠连天,睡眼惺忪。三人没有干粮也没有水,只怕再耽搁下去会体力不支,便一起张罗着要二次下洞。无心知道洞里不干净,然而洞外陽光明媚鸟啼四起,一派爽朗景象,并不是鬼神肆虐的时辰,所以他大喇喇的第一个跳下洞内,还像昨夜一样打了前锋。顾大人长了心眼,把外衣的两只袖子撕下来缠上一根粗树枝,找松树蘸了松香制成火把,让无心用它在前方照明开路。三人络绎的弯腰钻入斜洞,一路走得十分顺利。连着拐了几个大弯之后,无心心中忽然一凛,暗想洞外是白昼不假,可洞内不见天日,永远都是黑夜。天上的太陽,可驱不散地下的黑暗。 就在他生出念头的一瞬间,鬼哭似的呜咽又响起来了。月牙和顾大人双双打了个冷战,同时只听无心粗声吼道:“嚎你娘的丧!你当老子要抢你的骨殖吗?” 此言一出,洞内登时恢复了安静。月牙和顾大人全服了无心————把鬼都骂老实了! 拐过最后一个弯,无心停了脚步,就见前方已经到了底,空间也开阔了些许,靠着洞壁果然叠着三只古旧木箱。闪烁火光之中,木箱丝毫不见腐朽,上面花纹俨然,可见姑且不论箱中的金子,单说箱子本身,就不是普通的木料。 顾大人挤上前来,伸手一拍箱子:“没错,就是我的宝贝!” 无心总算是见了箱子的面,随手将火把交给后方的月牙,他就要帮着顾大人把箱子捆好背起来。哪知就在此刻,哭声又起来了,就在三人身边! 无心一把抢过火把觅声照去,只见旁边洞壁凹凸不平,暗处竟然摆着一只半米多高的大坛子,坛子外面凝固着一道一道干涸血迹,几乎遮住坛子本身的光滑釉质。而坛口黑瀑一般散垂了长发,竟仿佛是里面藏了一个脑袋! 月牙真是惊着了,嗷一嗓子藏到了无心身后。顾大人本来要搬箱子,此刻也傻了眼,扭头张嘴瞪着坛子发呆。坛子里面传出了微弱的抽泣,四周洞壁之中起了窸窸窣窣的细响,仿佛正有大变化处在酝酿之中。忽然一块泥土落在了月牙的肩上,月牙扭头一瞧,只见洞壁渐渐显出巴掌大的一片碎裂,同时就听无心大喊一声:“快跑!” 月牙想都没想,扭头便往外跑,而她前脚蹿出去,后脚便有一只血肉模糊的手臂横空伸出洞壁,一把薅住了无心的衣袖。顾大人看得清楚,拔出砍刀一刀劈断手臂,随即转身也向外飞跑。无心殿了后,要逃之前回头又看了坛子一样,就见坛口抬起一个描眉画眼的女人头,正在七窍流血的狞笑。 周遭泥土落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密了,手臂接二连三的伸出来,像是洞壁上的寄生虫一样黏湿腥臭,抓挠不止。月牙算是三人中的小个子,腰身又是细而灵活,所以弯着腰摸着黑,一路跑得飞快。顾大人肩宽背阔膀大腰圆,且跑且碰壁,被洞中手臂纠缠的将要迈不开步,只能抡着砍刀一路披荆斩棘。无心手无寸铁,只有一支已然熄灭了的火把,自己连着咬破了三根手指,却是连一滴血也没挤出来。忽然一只血手死死抓住了他的火把,他猝不及防的一松手,黑暗中就见火把瞬间随着血手没入洞壁,从此便是无影无踪。 两人跌跌撞撞的杀向前方,顾大人知道外面是大白天,只要出洞便能安全,所以心劲很足。杀到半路他红了眼睛,将一柄砍刀舞的虎虎生风。眼看前方有了隐隐约约的光亮,他闭着眼睛乱砍乱劈,挣扎着拐过一道弯后,他握着砍刀睁开眼睛,就见月牙站在入口之处,正在焦急的往里面望。 身不由己的被无心推向前去,顾大人还保持着横眉怒目的神情,同时发现洞壁已经恢复原样,似乎只在深处才有怪手肆虐。三人连滚带爬的上了地面,月牙灰头土脸,后怕的没有话说,无心则是当胸给了顾大人一拳:“好家伙,你他娘的把金子藏进了鬼洞,怪不得让我过来帮忙!可是你骗我也就算了,你好意思让月牙也跟着过来冒险?” 顾大人精神一松懈,身体立刻就累酥了,顺着拳头的力道跌成了仰面朝天:“师父,我向天发誓,我真不知道里面有鬼……我当时放金子的时候,根本没危险,进去就放,放完我就出来了……我能把我的金子送给鬼?我疯了?” 无心真生气了:“你要是被鬼拉进墙里,大不了过几分钟就能憋死。我要是被鬼拉进墙里,我怎么办?我如果逃不出来,要在里面熬多久才算完?” 顾大人可怜兮兮的仰望着他:“师父,别说丧气话,你给我想想办法,怎样才能把我的金子弄出来?” 无心一挥袖子:“去你的吧!我和月牙一宿没睡觉,早饭也没吃,屁都没有挣到一个。我还给你想办法?给你一个嘴巴你要不要?” 说完这话他拽起月牙:“走,咱们回家去!” 第20章 夜行 第20章夜行 顾大人跟着无心和月牙一路下山回了家。月牙累得都要发昏了,可因认定女人得负责起家里男人的吃喝,所以强挣着煮了一锅面疙瘩汤。自己没滋没味的喝了一碗,她见顾大人还在追着无心说话,只好天旋地转的自己去了东屋,倒在炕上就睡着了。 顾大人一张嘴兵分两路,说话之余站在灶台前,弯腰把锅里的面疙瘩全捞出来吃了。无心蹲在院子里洗头洗脸,回来之后一掀锅盖,就只看到小半锅稀溜溜的面汤。拧着眉毛看了顾大人一眼,他苦着脸长叹一声:“你倒是给我留点啊!” 顾大人顶天立地的站在一旁,双手叉腰吧嗒吧嗒嘴,很诚恳的向他一探头:“你不够吃呀?”然后他伸手戳了戳无心的肩膀:“你别光顾着吃,你听我说啊!” 无心喝了两勺子面汤,无精打采的被顾大人撵进西屋里去了。 顾大人盘腿坐在炕上,斩钉截铁的发誓,说自己当初带着两名卫士入洞之时,洞里干干净净,肯定没鬼。无心枕着手臂侧卧在一旁,懒洋洋的问道:“会不会后来又有人进洞做过手脚?” 顾大人一摆手:“不可能!下山之后我就把那两个小子给毙了!” 无心慢吞吞的扫了他一眼:“为什么?” 顾大人理直气壮的答道:“为什么?杀人灭口,图个心静呗!” 无心收回目光,认为顾大人基本就是个穷凶极恶之徒。这样的人是不该招惹的,但是如果顾大人不愿主动离去,无心也没有本事把他强行撵走。脑筋暗暗的开动起来,无心闭上眼睛,似睡非睡的说道:“大概是附在纸人上的魂魄在洞内冲撞了她,让她有了知觉。老实讲,坛子里面的女人到底是鬼是煞,我没有看清楚。不过无论她是个什么,都难缠得很。她若是肯出洞,我或许可以和她较量一番;她不出洞,我也没有办法。总而言之,我是不敢再进去了,万一被鬼手拽进洞壁里,可是不知哪年才能挣出来。” 顾大人抬手挠了挠头:“要不然……我往下挖坑,把洞刨开?” 无心把脸在手臂上蹭了蹭:“好,去吧。” 顾大人一看他这态度,就知道自己说了蠢话。土洞内部虽然不算陡峭,可是一直曲折向下,真要是盲目开挖,不知挖到哪年哪月才能成功。很踌躇的望着无心,他希望无心能够给个主意,而无心如他所愿,果然低声又道:“我看你还是去找位真有法力的和尚老道,求几道镇鬼的符咒试一试吧!只要能够制住里面的东西,三箱金子又不长腿,还不是你想什么时候搬,就什么时候搬?” 顾大人一言不发的望着无心,发现不过是一天一夜的工夫,对方头上已经生出漆黑毛发,似乎也就是睫毛的长度,然而很密,是毛茸茸的一层。 “你说得对!”顾大人开了口:“可是我到哪儿找和尚老道去?” 无心把脸埋进手臂里去,声音越来越低:“我也不知道,我从来不和那些人打交道。你自己想办法吧……” 话未说完,余音袅袅。顾大人等了半天,没等出下文。凑过去仔细一看,他发现无心竟然是睡着了。 顾大人从此存了心事,饭量都有所减小。无心趁机煽风点火,一力撺掇他出去寻找真正法师。月牙也很紧张,每天竖着耳朵等待顾大人告辞离去。结果这日清晨,顾大人早早起床,当真走了。 无心和月牙喜出望外,顾大人出了院门不久,月牙就也赶出去买菜割肉,还打了一斤好烧酒回来。两人把门一关,欢欢喜喜的过了一天静谧生活,到了傍晚,无心翻出一对红烛,眉飞色舞的就要布置洞房。不料天还没有黑透,顾大人却又回来了。 顾大人进门之后,先抄起葫芦瓢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喝,然后抹着嘴对无心说道:“我今天走了好几座庙,屁都没有找来一个,还差点跟和尚打了一架!怎么办吧?” 无心静静的看着他,看了半天,最后低声开了口:“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毕竟当初是我主动找上了你,所以我有始有终,如今再为你出一次力。六十里外有一座青云观,我亲自前去碰碰运气。不过我有言在先,无论此次运气如何,你都不能无限期的住在我家里不走。你若真是个有本领的人物,应该也不至于少了三箱金子就不能东山再起!” 顾大人知道对方是新鲜小两口,自己人高马大的住下来,的确是挺碍眼。恭而敬之的满口答应了,他问无心:“你趁夜就走?用不用我陪你?” 无心把月牙叫过来,自己咬破指尖狠狠的挤了半天,挤出一点淡淡鲜血,涂抹上了她的眉心。眉心是人魂魄聚集之所,眉心护住了,魂魄就稳。换上一双新布鞋,他又嘱咐了顾大人好好保护月牙,然后便推门走出去了。 猪头山下一带的县镇,近些年除了增添铁路火车之外,几乎没有大的变化。无心沿着小路走在黑夜中,心里想起了许久许久之前的往事。往事之中的他还带着一条假辫子,搀着玉儿走在这条路上。左邻右舍的闲话越来越盛了,于是他们决定躲进山里去生活。玉儿老了,走不多远便要喘粗气,他弯腰背了玉儿往前走,心里知道再过些年,玉儿就会死了。 前方隐隐有了光亮,是路边一家饭馆门外挑了灯笼。前后都荒凉,白天路上人多,还会有各种饮食摊子,晚上众人收了摊,就只剩下饭馆还亮着灯。无心不渴不饿,所以直走了过去。 良久过后,前方路边又挑出了一只灯笼,灯笼上的字号十分眼熟,后方房屋的轮廓被隐约照耀了,看着也是似曾相识。无心若有所思的停住脚步,对着门口看了又看,末了发现自己竟是兜了个圈子,这家饭馆,自己方才已然经过一次! 因为身边既无累赘也无牵挂,所以无心无所畏惧的迈步走向前去。天气还不算凉,饭馆门口垂下油腻的旧竹帘子,帘后隐约传来婴儿的啼哭声音。无心抬手一掀帘子,迎面就见一个直挺挺的男人,木雕泥塑一般僵硬的笑容可掬! “请进,请进。”男人用掌柜的口吻招呼了他,语气之中毫无波动,像是照本宣科的在读文章:“店里什么都有,您要吃点什么?” 无心绕过掌柜,走了进去:“什么都有,都有什么?” 掌柜慢慢转过了身,一步一步沉重的跟上了他:“面条,包皮子,米粥,炒菜。” 一名敞着怀的妇人从前方缓缓经过,臂弯中的婴儿含了她的奶|头,正在委委屈屈的抽抽搭搭。无心停下脚步,扭头望向了店铺角落。 角落处的桌子后面,坐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正是岳绮罗! 几盏油灯摆在周遭桌上,火苗窜起多高,把角落照得一片光明。岳绮罗双手扶着桌沿,对着无心粲然一笑,随即快乐的拍了拍手,用稚气的声音喊道:“大哥!好久不见,想我了吗?” 无心也笑了一下,绕过桌椅走向了她:“我不想你,但我看你好像是很想我。” 岳绮罗笑得双目弯弯,脸上陰影随着火苗一跳一跳:“哈哈哈,大哥没感情!” 无心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同时发现她的面孔已经恢复光洁,只是右眼的眼珠有些异常,黑眼球的边沿缀了一个红点子。 “你有感情。”无心说道:“弄几个纸人对我装神弄鬼。” 岳绮罗从怀里摸出一张纸剪的人形,对着无心一挥:“知道是纸人,你还害怕不成?或者说,是我的纸人吓了你的月牙,你心疼了?” 话音落下,她手指一弹。纸人轻飘飘的飞出去,落上灯焰化为灰烬。 后方的厨房里响起了煎炒烹炸之声,显见岳绮罗是要在此地吃上一顿。无心垂下眼帘,就觉四周陰魂涌动:“没错,我心疼了。” 岳绮罗用手指轻轻一挠脸蛋:“哟,哟,真不知羞!” 无心抬眼看了她:“你把我引过来,除了倾诉相思之情,还有别的事吗?” 岳绮罗笑眯眯的看着他,脸是天真无邪的模子,一双黑洞洞的大眼睛却是显了岁数,仿佛已经见识过沧海桑田:“大哥,相思之情,还不够你听的吗?” 无心摇了摇头:“若论年纪,你至少该称我一声祖爷爷。对于祖爷爷,尊敬就可以了,没有必要再害相思。” 岳绮罗怔了一下,随即嘿嘿嘿的又笑了起来。正当此时,妇人捧着个大砂锅走了过来,两只巴掌似乎不知道烫,结结实实全贴在砂锅外层。岳绮罗欠身揭开砂锅盖子,很销魂似的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对着无心笑道:“请你尝尝老板娘的手艺,也算我没有白白引你过来一趟。” 话音落下,她抄起筷子伸进锅内,连汤带水的夹起了一块东西往嘴里送。而无心向内一瞧,只见沸腾汤水之中窝着个小小的婴儿,周身皮肉都被煮烂了,一双眼睛却还睁着,似乎就是妇人方才怀里奶着的婴儿。 无心叹了一声:“岳绮罗,你收了人家夫妻俩的魂魄,又驱使着他们煮了自己的孩子给你吃。” 岳绮罗鼓着面颊,嘴唇蠕蠕的动,最后低下头去,她从嘴里吐出一串细细的骨头,正是婴儿的一只小手。咽下口中的嫩肉,她对着无心一挑眉毛:“我看出来了,你很想做人;可是我不一样,我很不想做人!怎么?不爱听?想杀了我?嘻嘻,别说你杀不了我,就算我真死了,也不会魂飞魄散。我可以投胎为人,接着这辈子继续往下活。” 无心知道自己奈何不了她,她也无法控制自己。被这么个东西看上了,彼此之间不分个胜负出来,恐怕将来总也没有安生日子可过。 第21章 偶遇道长 第21章偶遇道长 岳绮罗坚信自己需要补养,甚至希望自己可以接着一百年前的年纪继续成长。她认定了自己是个美人坯子,可惜年华凝固在了豆蔻梢头。一朵鲜花绽了骨朵,不盛开一次真是太可惜了。 撅着薄薄的小嘴唇,她津津有味的吮吸着嫩豆腐似的婴儿肉。肉软的像汤,汤又软的像肉,她连肉带汤连吃带喝,忽然打了个心满意足的饱嗝,她问:“大哥,你怎么不吃?” 无心在蒸腾的雾气中摇了摇头:“我是人,人不吃人。” 岳绮罗吐出一根细骨头:“谁说人不吃人?你没见过人吃人?” 无心答道:“被吃的要死,吃人的也要死。与其如此,不如不吃。” 岳绮罗伸长了手臂,用筷子在砂锅里捞来捞去:“大哥,可惜你的血肉有毒,否则我一定要尝一尝你。” 无心想了想,却是问道:“段三郎好不好吃?” 岳绮罗换了汤匙,意犹未尽的舀出碎肉:“你也知道段三郎?段三郎没什么好的,我当时只是收了他的魂魄来玩,玩腻了,就让他去死了。” 无心笑了一下:“可是段家也没轻饶了你!” 岳绮罗抿着嘴,笑微微的向他一歪脑袋:“段家算什么,破落户而已。有人想要对付我,怎样都能找到机会;段三郎的性命,就是他的机会!” 无心饶有兴味的看着她:“‘他’是谁?” 岳绮罗喝下一口肉汤,然后对他摇了摇汤匙:“我不告诉你。” 无心站了起来:“我走了。” 岳绮罗放下汤匙:“不许走!” 无心转身就跑,瞬间冲出饭馆大门。而岳绮罗眼看追逐不上,当即起身从怀中扯出长长一串纸人。纸人凌空飞起,而她同时念念有词,虚空画符。最后对着窗口猛然一挥衣袖,她大喝一声:“去!” 纸人随着疾风飘出窗外,隐隐约约的化成人形,张牙舞爪去追无心。无心怕是不怕,可也懒得和一群纸人撕撕扯扯。一口气跑出两里地,他突发奇想的在岔路口拐了个弯,结果差点被疾驰而来的敞篷大马车碾成饼子。 大马车十分威武,前头两匹阿拉伯马并驾齐驱,后方悬着两盏雪亮的风雨灯。车夫慌忙勒住缰绳,只听一阵人叫马嘶,车是急刹住了,车后座上的人却是猝不及防,惊叫着向前跌了下来。无心就听“咚”的一声,正是一柄拂尘从天而降,砸在了自己的头顶心上。 无心知道自己是惹了祸,连忙弯腰捡起拂尘。车上乘客本来摔了个大马趴,此刻也自己爬起来了。无心放眼一瞧,只见对方头戴道冠,身穿道袍,乃是个器宇轩昂的道士。道士一甩袍袖,对着无心一拱手,朗声说道:“福生无量天尊!” 无心没想到道士这么有涵养,摔成狗吃|屎了还不骂人。毕恭毕敬的双手奉上拂尘,他正要道歉,不料道士忽然变脸,甩手就是一个大嘴巴:“好你个混账东西,大半夜的胡跑什么?万一把本道爷摔出个三长两短,你赔得起吗?” 无心冷不防的挨了一记耳光,登时捂着脸怒问:“你是谁?怎么随便打人?” 道士在风雨灯旁扬起大白脸,傲然答道:“贫道法号出尘子,当今大总统都要称我一声真人,今夜打了你,你还不服气么?” 无心咽下一口恶气,抬手向后一指:“道长,前方可是有鬼!我好心前来拦你,你还不领情么?” 出尘子冷笑一声,上前一把夺过拂尘,随即转身昂然上车。端端正正在坐稳当了,他一甩拂尘,目空一切的说道:“笑话!贫道在此,倒要看看谁敢作祟!” 话音落下,前方忽隐忽现的飘出了白色人影,正是纸人追踪而来。车夫坐上车去,显见是害怕了,挥着马鞭不敢出声,而出尘子嗤之以鼻,声若洪钟的说道:“不必怕,走!” 车夫闭了眼睛一甩马鞭,大马车呱嗒呱嗒的又上了路。马车越是向前,人影越淡,待到大马车一拐弯上了大路,人影竟是消失无踪。出尘子心中得意,摸出白绸子手帕擦净了掌心尘土,他将手帕顺风向后一抛,抛完之后感觉不对劲,猛然回头一瞧,正和无心打了个照面! 无心一直扒在车座后面,此刻被出尘子发现了行踪,就手足并用的翻过座位,坐到了出尘子身边。两人大眼瞪小眼的对视了片刻,最后还是无心先开了口:“道长,你是青云观的住持吗?” 出尘子没有回答,拧起眉毛质问他:“谁让你上车的?下去!” 无心上下打量着出尘子,暗想此人似乎真是有几分本领,自己可不能轻易放过了他。就算他不肯出面帮忙,能给出几道符咒也是好的。 无心打了如意算盘,赖在马车上死活不下。硬是一路赖到了青云观。而天亮之时,岳绮罗离开饭馆,独自也向文县方向走去了。 临走之时,她耍了个恶作剧,让掌柜夫妇坐到了狼藉桌前。出门之后她放出了二人的魂魄,不过片刻,夫妇便会一起还魂。还魂之后面对着满桌的骨头,岳绮罗想象不出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诸如此类的把戏,她是永远玩不够的。如果无心不提起段三郎,她也许真就把对方彻底忘怀了。段三郎死的很热闹,是她第二个傀儡;第一个傀儡是她身边的小丫鬟,小丫鬟一定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深爱小姐————因为她的魂魄都落在小姐手里了。 岳绮罗想要找到栖身之处,无心喜欢做人,那她就用人来征服他。其实征服了又有什么用?好像也没什么用。她不能吃了无心,即便把无心炼成了丹,她也没胆子服用。让他爱她陪她?可是久了也会腻,况且他根本也不爱她。 岳绮罗所走的道路很偏僻,身边没有旁人经过。把手伸进衣裳里面捂住一侧微隆的小胸脯,她在刺目的陽光下眯起了左眼。 右眼点缀着无心的一滴血,已经瞎了。 当天晚上,无心回家了。 家里一切太平,月牙正在望眼欲穿的等着他。无心从怀里拿出一沓子纸符递给顾大人:“青云观的住持老道亲自画的,这要是再没用,那我也没法子了!” 顾大人半夜没睡好,落枕了,歪着脖子接了纸符一张一张的看。看过之后来了精神:“师父,还是你行!今晚咱们就再上山去?” 无心从月牙手中接过毛巾,满头满脸的擦了一遍:“我们不去,你自己去吧!” 顾大人登时张大了嘴:“啊?” 无心把毛巾交还给月牙:“你知道青云观那牛鼻子派头多大吗?我脸都不要了,硬是缠着他给我画了这么多张。顾大人,你自己摸着心窝想一想,我对你是不是也算仁至义尽了?” 月牙听了无心的话,感觉十分有劲,不是个懦弱的丈夫。而顾大人彻底傻了眼,捏着纸符张口结舌。 无心不再理他,把月牙叫进了西屋。翻出一张纸一支笔,他让月牙把荷包皮里的黄符拿出来,依样画葫芦的描了一张,打算再去趟青云观,让出尘子认一认它的来历。不能坐在家里等着岳绮罗打上门来,他得早早做下准备。 不过对着月牙,他可是没有多说,尤其是不提岳绮罗。只怕自己说多了,惹得月牙害怕。 三天过后,顾大人犹犹豫豫的并没有独自上山,而无心则是又跑长路去了青云观。 青云观位于青云山上,气势巍峨,宛如天宫。平心而论,青云山除了名头动听之外,各方面都未见得比猪头山高明多少,只因为有了青云观,才成了一处了不得的名胜。 青云观属于正一派,观内空气还算自由。无心在小道士的引领下绕过正殿,不知过了几道门拐了几道弯,最后在一处清幽如画的小小院落里,他见到了出尘子道长。 出尘子穿着一身雪白的绸缎裤褂,披头散发的站在游廊里面,手中端着一杯来自京城的马爹利。居高临下的望向无心,他侧身靠向廊柱,同时举杯抿了一口酒:“听说你有一张奇怪的符要给我看?” 无心有求于人,十分恭敬,双手把一张折好的白纸展开,上前送到了出尘子面前。出尘子接过去上下瞧了两遍,保养良好的白脸上没什么表情:“从哪里描来的?” 无心答道:“从一口棺材上。” 出尘子忽然笑出两道四十多岁的鱼尾纹:“我看不懂。” 无心点了点头,对着出尘子一拱手:“打扰道长了,既然道长看不懂,那我就只好告辞了。对了,道长,我再对你说一句————棺材里的人,前一阵子,出来了。” 只听“啪嚓”一声脆响,出尘子的玻璃酒杯脱手而落,在石板地上摔了个粉碎。 第22章 前尘旧事 第22章前尘旧事 出尘子避开了地上的玻璃碎片,飘然走下围着无心转了一圈,末了停在他面前问道:“你到底是谁?” 无心正在暗暗的盘算心事,忽然听他问了,也不说实话,只莫测高深的一笑:“我这个人,僧不僧俗不俗,也说不清究竟算是个什么人,四处漂泊,混口饭吃罢了。” 院内拂过一缕清风,吹动了出尘子一头乌黑亮丽的披肩长发:“你认识棺材里的那个人?” 无心抬头正视了他:“本来是不认识,但是她自从回到人间之后,自称是爱上了我,终日死缠烂打,让我不胜其烦。实不相瞒,我也不能算是全无本领,可是她道行极深,我竟拿她没有办法。” 出尘子抬手托着下巴,很有保留的扫了无心一眼:“爱上了你?” 无心一点头:“没错,可是我都有老婆了。” 出尘子张开五指向后一拢头发:“道行极深?” 无心继续点头:“没错,埋在地下的尸首都能被她召唤出来伤人。” 出尘子放下了手,从长发的中分缝隙中向外看他。而无心不等他再问,直接挑明了来意:“道长,请你告诉我她的来历,否则我心里糊涂着,想对付她都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出尘子背了双手,又一阵风掠过院子,他的长头发全垂到了眼前:“我不知道。” 无心叹息一声:“好,既然你不说,我只好把她引到青云观来。久闻道长是位活神仙,活神仙见了活妖怪,想必会有一番切磋,定然十分好看。” 出尘子听到这里,抬手一撩长发,勃然变色:“胡说八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说不知道,就不知道!” 无心发现出尘子这个人不善于说谎,前言不搭后语的满口漏洞。本来他也没想过出尘子真能知道些什么,可是出尘子又摔酒杯又闹脾气,让他不得不相信对方和岳绮罗有些渊源。对着出尘子一拱手,他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转身就要真走。没走出三五步,他果然被出尘子叫住了。 出尘子带着无心进了屋子。青云观是大观,出尘子又是位常和达官交往的尊贵道士,所以他的住所外表幽雅,内中豪华。盘腿坐上一张红木大罗汉床,他不看无心,直接垂着眼帘开了口:“棺材里的人,应该还是个小姑娘吧?” 隔着一张小炕桌,无心倚着床围子也坐舒服了:“没错,据说是十四岁。” 出尘子接着说了下去,表情有些为难:“她……她算是我的太师叔祖,无父无母,和我太师祖一起长大。我师父说师祖说太师祖说太师叔祖从小就痴迷于鬼神之术,先还只是画符念咒而已,后来竟然挖坟掘墓,对着死人活人一起演练起来,惹出许多凄惨祸事。太师祖看不下去,想要劝醒了她,不料未等开口,她竟是夜里自杀了。” 出尘子说到此处,长长的叹出了一口气:“人既然是死了,太师祖也就无话可说。哪知过了十几年,一个小女孩找上门来,言谈举止极其类似太师叔祖。太师祖先还以为她是借尸还魂,可是仔细一看,太师叔祖竟是魂魄不散,投胎成了人身。原来太师叔祖求的便是灵魂不灭,先拿着不相干的旁人练习够了,她才一索子吊死了自己,要试一试自己的真本领。太师祖预感不妙,可对她又奈何不得。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太师祖和太师叔祖一直争斗不止,太师叔祖死了几次,可是对她来讲,所谓死亡,无非是换了一具皮囊而已。” 无心插了一句嘴:“所以你太师祖就决定把她封起来?” 出尘子点了点头:“太师祖年纪越来越大,自知太师叔祖已成妖物,所以带着我师祖多方寻找,最后终于在文县找到了太师叔祖。当时我的师父也还是个小孩子,亲眼见了太师叔祖一面,说太师叔祖被太师祖封进棺材之时,看起来就是个平平常常的丫头。 太师祖做完这件大事之后,就在青云山上修建了青云观,说要镇一镇太师叔祖的邪气。但是自从太师祖羽化之后,此事也就不再被人提起。到了如今,整座道观之内,除了本住持之外,更是无人知晓百年之前的这一段生死之斗了。” 无心不再言语,心想岳绮罗的确是邪,可你那太师祖也不算完全的正。你太师祖所布的阵,乃是以毒攻毒的法子,不但把岳绮罗埋在了一口荒井旁边,而且为了确保井中陰气旺盛,能够配合阵法压住岳绮罗,还虐杀了小丫鬟投入进去。殊不知岳绮罗在至陰之地被禁锢的久了,反倒邪气更盛;而小丫鬟生前一直爱戴小姐,死后心意不变,竟然成了厉鬼,一心要救小姐出来。 出尘子讲完这一段故事,扭头望向了无心:“是谁破了我太师祖的阵法?” 无心犹豫了一下,把小丫鬟拎出来当了挡箭牌————小丫鬟惨死,小丫鬟杀人,小丫鬟撞破石壁……全是小丫鬟的错。而他之所以会被岳绮罗缠上,完全是出于偶然,以及他太英俊。 一场谎言说到头,他问出尘子:“道长,你有没有办法把岳绮罗重新镇住?” 出尘子摇了摇头:“没有。” 无心追问一句:“没有?” 出尘子摆了摆手:“没有。” 随即他伸腿下床,背着手在地上来回踱了一圈:“一百多年前的事情,我也就只知道这些,全部对你讲了。总而言之,我是无计可施。” 无心客客气气的跟了上去,对着出尘子一拱手:“道长,多谢解惑。不过你也是个有慈悲心的人,总不能看着我被你太师叔祖追得满街跑。” 出尘子以为他要赖上自己,登时有些紧张:“什么太师叔祖!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无心笑了:“别误会,我无意把道长和妖孽归到一类,只想请道长按着黄符的样式,给我再画几张。实不相瞒,你太师叔祖挺怕这符!” 出尘子一甩衣袖:“放你的狗屁!我太师叔祖一百多年前就上吊死了,我没有太师叔祖!你再敢说她是我太师叔祖,当心本道爷抽死你!” 无心被他喷了一脸唾沫星子,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道长,你别急啊,我又没对别人说你太师叔祖从棺材里出来吃人。你太师叔祖死去活来把自己折腾成了妖怪,我更是当成秘密,一直保存在心里呀!” 出尘子抬手向他一指:“你敢威胁我?”然后不等无心回答,他移动手指虚空画符,最后一笔直接点上了无心的眉间。 无心满不在乎:“道长,我可没威胁你。我只是求你给我多画几道黄符。你不同意,我走就是了。” 出尘子气得长发凌乱。太师叔祖的威力他没见识过,他只觉无心比太师叔祖可恨多了! 出尘子无可奈何,只好更衣洁面梳头。画符乃是一件庄重之极的大事,仪式十分繁琐;但因出尘子已经颇有道行,所以不受束缚,自有一派潇洒形式。 待他画出三道黄符之后,无心恭恭敬敬的问道:“道长,这符也有名目吗?” 出尘子怔了一下:“名目?这是我太师祖自创的符咒,平日也用它不着,没有专门的名目。”然后他把毛笔往案上一掷,冷着脸说道:“故事我讲了,黄符我也画了。明日我就要去天津,不定何时才能回来。你我就此别过,我也不送你了!” 无心见好就收,立刻告辞。天黑的时候他到了猪嘴镇,敲开家门之时累得腿都直了。好在家里有月牙,还有顾大人。顾大人把他搀回了西屋炕上,没等他坐稳,月牙的热毛巾劈头盖脸拍下来,把他一头一脸的尘土全擦干净了。 到家之后的一搀一擦,让无心幸福的快要落泪。掏出怀中三道黄符,他让月牙再缝几个荷包皮,让顾大人装一张,他留一张,剩下一张还给月牙,横竖黄符没有分量,多带一张也不沉重。吃过一顿热气腾腾的晚饭之后,无心让月牙坐到自己身边做针线活,前些天本来想把顾大人撵出去的,如今他也舍不得撵了,让顾大人上炕一起坐。 双手分别搭上了月牙和顾大人的膝盖,无心慢条斯理的讲述了岳绮罗的来历。月牙和顾大人听是听了,然而没听明白,因为实在是算不清其中的辈分。等到无心说完了,月牙用牙齿咬断了一根线:“管她是个啥呢,反正离咱们远点就行。明天是不是该买大白菜了?多买点,囤起来够一冬吃的。” 顾大人掏着耳朵,也有话说:“师父,你真不和我上山去了?三箱黄澄澄的金子啊,你就忍心不要了?” 月牙立刻抬头看他:“你别撺掇他跟你往山里跑!见了鬼不躲着走,还要自己往门上送?我俩明天买大白菜去,没工夫跟你上山见鬼。” 顾大人皱起了眉毛:“这个小娘们儿啊,就是头发长见识短。”抬手一搡无心,他转移了目标:“你说句话,上不上山?” 无心挪到了月牙身边,对着顾大人笑:“我还是想和月牙去买大白菜。” 顾大人一拍大腿,十分失望:“你啊,就知道围着娘们儿打转,你再活一万年,也还是没出息!” 月牙告诉无心:“你别理他!” 岳绮罗独自走在黑暗的文县大街上,街上白天发生过激战,如今满街都是沙袋和死尸。 她找到一处漆黑的角落,抱着膝盖坐了下去。她很饿,右眼也有些疼痛。虚弱的时候她会压制不住右眼中的毒血,血点渐渐蔓延开来,她的右眼珠子变成了鲜红颜色。手指触到地面,她迟疑了一下,决定还是亲自动手,省点法力。 将一具年轻的尸体拖进角落,她捡起一把军刀,劈开了尸体的头颅。手指蘸了温热的脑浆送进嘴里,滋味淡而微腥。忽然听到遥遥传来一队马蹄声音,她眨着渐渐恢复黑白的右眼,用袖子擦了擦嘴,然后起身走了出去。 第23章 百年好合 第23章百年好合 节气一过白露,便是一天冷似一天。清晨起床之后,月牙试着烧热了西屋的炕,于是顾大人觅着热气溜出东屋,很自然的上炕取暖去了。 早饭是面疙瘩汤,配着腌萝卜条。顾大人捧着大碗坐在炕角,靠着墙壁喝出一头大汗。无心披着棉被跪在炕边,说自己昨天走长路累着了,已经连起床吃喝的力气都没有。于是月牙端着一碗面汤站在炕边,很有耐心的一勺一勺喂他。 顾大人有些嫉妒,偷眼审视前方二人,就见无心像条狗似的仰头对着月牙,两只脚垫在屁股下面,露出一排整整齐齐的脚趾头。无心的脸是白生生的,月牙的脸是粉嘟嘟的;无心的嘴唇红通通,睫毛随着咀嚼动作一颤一颤;月牙的嘴唇水嫩嫩,微微的撅了起来,仿佛是在替无心害烫。 一碗面汤喂完,无心闭着眼睛歪着脑袋,一头蹭上了月牙的胸口。月牙打了他一下,端着大碗往外走。顾大人依旧盯着月牙的身影,看她胸脯一颤一颤,屁股一扭一扭,胸脯和屁股之间是一段细长的腰。顾大人是识货的,认为凭着月牙的姿色,兴风作浪是不能够,可当个姨太太是太有资格了。忽然想起了落在文县的几个騷姨太太,顾大人有些怅然,因为不知道她们是死是活,还是跟着别的男人跑了。 顾大人有日子没碰过女色了,单是一动心思,裤裆里就支了帐篷。正当此时,无心忽然扭头,对他一笑。 顾大人猝不及防的和他打了个照面,不由得吓了一跳。而无心披着棉被爬向了他,四脚着地奇快无比,姿势与神情都不大像人,仿佛只是摇头摆尾的一瞬间,就已经凑到了他的面前。 从昨天晚上开始,无心对他生出了一点好感,此刻便从棉被下面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了他的大腿上:“你夜里冷不冷?” 顾大人瞪着眼睛看他,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不冷。” 无心认真的告诉他:“如果冷了,就让月牙给你烧炕。” 顾大人运足力气,一脚把他蹬出老远:“去去去,大清早的你怎么像个鬼?离我远点,一边蹲着去!” 无心一片好心去关怀他,结果却换来一脚。两人当即开战,顾大人放下饭碗打开窗户,拎起无心就扔出去了。月牙正在院里思量着如何放置大白菜,眼看无心飞了出来,她也不思量了,追着顾大人好一顿骂,骂的顾大人一声不出。 到了中午,无心和顾大人讲了和。无心跟着月牙出去买大白菜,顾大人负责给柴禾垛搬个家,腾出地方放大白菜。生活琐事最耗时间,三个人忙了整整一个下午,总算安顿下了一百棵大白菜。 晚饭也是大白菜,顾大人吃饱喝足之后就没了雄心壮志,哈欠连天的只是想睡。他睡了,无心和月牙在西屋也上了炕。月牙终于买齐了大白菜,没了心事,背对着无心闭了眼睛,正是朦胧之际,身后忽然一暖,竟是无心横跨火炕,侵入了她的被窝。 她一哆嗦,一时也不知道怎样才好,索性一动不动的装睡。而无心抬手轻轻扳了她的肩膀,又低声说道:“月牙,顾大人不知道哪天才能走,我们……别等了。” 月牙通身发起了烧,手脚都失了控制,躺在炕上动不得,唯有一颗心在扑通扑通的大跳。无心被被窝里挤挤蹭蹭,紧贴着翻到了她的胸前。她的手被他压在了身下,她的掌心贴上了他光裸的半个屁股。 月牙的呼吸和心跳全乱套了,拼了命的要把手抽出来。手抽出来了,又被夹在了两人之间。手背贴住了一根陌生东西,滚烫梆硬的一跳一跳。胸膛里立时起了狂风骤雨,月牙知道自己是碰上男人的命根子了。 翌日清晨,顾大人推门进了堂屋。眯着眼睛望向灶台前的月牙,他迷糊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月牙的头发换样式了。 两条垂肩的大辫子被拆开了,光溜溜的盘成了脑后一个圆髻,上面还插了一朵小红线花。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顾大人嬉皮笑脸的开了腔:“哟,看来昨夜有好事啊!” 月牙背对着他不回头,借着锅里腾出的热气肆意脸红:“怎么的?我俩本来就是两口子。” 顾大人抱拳拱手:“恭喜恭喜,祝你俩————” 他想说白头偕老,可是无心不会白头;又想说早生贵子,但是无心也没有种子。舌头在嘴里转了一圈,他思索着把话说完整了:“百年好合。” 月牙把今天算成了是新婚第一天,生怕顾大人胡说八道讲晦气话;如今听他狗嘴里终于吐出了象牙,脸上不禁有了笑模样:“承你吉言。” 不料顾大人随即又来了一句:“小白脸子是占便宜,说弄个老婆就能弄个老婆。” 月牙感觉顾大人就像脱缰野马似的,言行全都令人无法预料和控制,所以赶紧推门出去了,想要躲开顾大人的高论。而顾大人独自进了西屋,见无心又披着棉被坐在炕上。双方四目相对,无心对他一笑:“嘿嘿。” 顾大人微笑回礼,心想也不知道这玩意儿到底多大岁数了。 月牙和无心好的蜜里调油,顾大人看在眼里,心中就酸溜溜的不得劲。如此过了不久,文县忽然传出消息,说是张小毛子落败了,县城又回到了丁大头的手里。顾大人一看形势有变,立刻蛰伏下来,不敢妄动。 顾大人蛰伏了,张小毛子也蛰伏了,只有丁大头旅长君临文县,可以肆意的耀武扬威。在卫士的簇拥下踏进文县最大的戏园子里面,他看起来是异常的高。高的其实不是他,而是骑在他脖子上的九姨太。九姨太穿得花团锦簇,对待骡子大马一样驱使着丁旅长往楼上走。丁旅长似乎爱她爱到了肝脑涂地的程度,脸都不要了,驮着她就真上了楼。 卫士们跟在后方,暗笑不止。九姨太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的年纪,还是一口未长成的小嫩肉,没想到却正投了旅座的胃口。前头八个女人一下子都不值钱了,编外的娘们儿更是彻底没了地位。丁旅长把九姨太驮进了雅间,她不下令,丁旅长能一直驮着她。 大戏唱起来时,九姨太和丁旅长并肩坐了。偏着脸望向丁旅长,她的右眼珠上缀着个针尖大小的红点子:“怎么,心疼你的老八了?” 丁旅长油光满面的看着她,心中一阵一阵的茫然,有点爱,更有点怕:“绮罗,我心疼她干什么?往后家里你说了算,你要怎样就怎样。” 岳绮罗满意的转向前方。丁旅长也面对了戏台,心中一片迷惘。 他是在不久前的一个夜里捡到岳绮罗的,捡她,无非是看她有个好模样,带回家里当个丫头,睡也行用也行。可是等岳绮罗到了家之后,空气就莫名的怪异了。 到底是怎么个怪异,丁旅长也说不清楚。是岳绮罗先勾引的他,豆蔻年华的小少女,脱光了别有一番诱惑力。然而一觉醒来,他就感觉自己仿佛失了魂魄一般,竟然思想主意都没有了,万事只想听凭岳绮罗的吩咐。本来他是很爱老八的,八姨太也才十八岁,漂亮得很,现在他想起老八,也还是喜欢。老八一直看不惯岳绮罗,又没心眼,昨天不知受了谁的撺掇,公然的想和岳绮罗打一架。今天早上他回了家,岳绮罗让他去杀老八,他梦游似的,就真把老八毙了。 “其实不至于。”他木然的想,姨太太之间闹矛盾,不至于让他动刀动槍。岳绮罗把老八的尸首拖到房里,用一把刀子砍下去,像砍瓜似的,很轻松的砍开了老八的脑袋。老八的脑浆还冒着热气,被岳绮罗用小勺子舀起来,送进粉红色的小嘴唇里,脑浆娇嫩,嘴唇也娇嫩。丁旅长眼看着岳绮罗吃饱喝足,心情是莫名的平静,仿佛吃活人脑浆是最天经地义的事情,只是老八没犯大错,所以“不至于”。 许多人都看出丁旅长最近有些呆,说话做事都有点出格,但又没过分到疯的程度。丁旅长自己也有些知觉,可是依旧麻木不仁。 他不知道自己是陽气重杀气也重,所以岳绮罗没能彻底收走他的魂魄。否则他完全变成行尸走肉,就不会有这些困惑了。 一场唱念做打的大戏看完,岳绮罗感觉很过瘾,拍着面前栏杆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她问丁旅长:“想不想彻底绝了后患?” 丁旅长没听懂:“什么?” 岳绮罗笑道:“给我一队兵,我帮你抓到顾玄武。” 顾玄武是顾大人的大名。丁旅长想了想,认为自己的确是有必要抓到顾玄武,九姨太的要求很合理,自己应该答应。 于是在隐隐的恐慌之中,丁旅长对岳绮罗点了头:“好。” 第24章 借刀杀人 第24章借刀杀人 岳绮罗无法完全控制丁旅长,丁旅长抱着她亲了几个嘴,她虽然不大耐烦,但是也让亲了。亲完之后丁旅长了结心愿,又想不起接下来要做什么,能够失魂落魄的安静许久。他一安静,岳绮罗也安静了,自己默默的坐在房里想心事。 她想自己总是对一些看起来不可能的事情着迷。魂魄不灭本来是不可能的,她研究了一辈子,把不可能变成了可能;肉体不灭也是不可能的,她研究了几辈子,还没得出眉目。无心的脑袋被砍掉了半个,说长出来就长了出来,她十分羡慕,认为无心很有资格做自己的伴侣,然而无心的心上人是个葫芦身材的小娘们儿;这个娘们儿能干活,更能撒泼,真的就只是个娘们儿而已,平心而论,是配不上无心的。 对着镜子扒开右眼眼皮,她仔细研究着眼珠上的血点子。看够了血点子,她向后一仰头,开始宏观的审视自己。审视完毕之后,她感觉自己很美,很可爱。 窗台上的瓷花瓶里汩汩的发出微响,是丁家八姨太的半瓶血肉在蠕动,心肝脾肺剁成的,附着几缕陌生的魂魄。魂魄本能似的不大安稳,但是被岳绮罗封住了,所以不安稳也没有用。没滋没味的吧嗒吧嗒嘴,她忽然感觉有些饥饿。她人小,胃口也小,于是认为应该用最好的食物填满自己有限的肠胃。吃好喝好才能长出好身体,才能有力量压制住右眼中的毒血,岳绮罗认为这是常识。吃鲜嫩的婴儿,喝年轻的脑浆,对她来讲,也都是常识。 她起身离开房间,给自己打猎去了。 无眠的夜里,岳绮罗躲在陰暗角落里吃吃喝喝,而顾大人躺在被窝里,也是长吁短叹。 西屋里始终是不安静,不是哼唧就是说笑。顾大人知道那是无心和月牙在干好事。这点好事干得月牙整天精神焕发,像架风车似的从早忙到晚,并且不闹脾气,总是喜上眉梢,大姑娘劲儿一点都没了,通身彻底换了媳妇做派。无心成了她的宝贝,被她伺候的面面俱到。顾大人年纪轻轻,还不到三十岁,身边又没女人,看得心里酸溜溜,也想享受宝贝待遇,可是月牙又不肯惯着他。 顾大人直勾勾的瞪着眼,等着西屋消停下来,自己也好安心睡觉。然而西屋二人不知道他的苦楚,在温暖的火炕上鲤鱼打挺鹞子翻身,十八般武艺都练绝了。末了月牙坐起来,掀了被子去看无心的下身。揪了揪鸟又摸了摸蛋,月牙心中暗想:“该长的都长齐了,犁是好犁地是好地,真就长不出苗结不出果吗?” 月牙摆弄着无心的东西,心里存着一份希冀,希望无心能和自己开花结果,养几个娃娃出来。而顾大人终于得了清静,便披着新制的薄棉袄下炕出门,要去外面茅厕里撒一泡尿。秋天短的似乎只有几天,夜里冷得有了冬天气息。顾大人打着哈欠哗哗撒尿,尿着尿着,忽然打了个冷战。撒尿打冷战是正常事情,不过此刻这个冷战打得很不舒服,心惊肉跳的难受。顾大人是出生入死过许多次的人,别有一番敏感。系好裤子吸进几口冷空气,他一俯身趴下去,把耳朵贴上了落着干白菜叶的地面。 隐隐的,似乎是有大队人马来了! 顾大人一挺身窜起来,想都不想,直接就要回屋拿刀拿槍。然而几大步迈进堂屋之后,他临时转弯敲响西屋房门,压低声音叫道:“你俩别日了,外面好像不大对劲!” 随即他扭头冲入东屋,瞬间就把武器披挂了上。再出门时,无心和月牙已经衣衫不整的站在了堂屋里。月牙自从跟了无心,已经被吓成了傻大胆,迎面就问顾大人:“又来鬼了?” 顾大人一摇脑袋:“不像是鬼,好像是人。” 无心也换上了新棉袄,一边系纽扣一边问道:“人?来兵抓你了?” 顾大人来不及多说,跑去院内又喘了几口粗气。扭头越过篱笆院望向老树井台的方向,他已经看清了黑黢黢的队伍影子————真的是过大兵了! 顾大人不知道来者的目标是不是自己,可不管是不是,他都决定躲一躲。眼看从井台到院门还有一段距离,他不走大门,翻了院栅栏就往外跳。落地之后回头一瞧,他发现无心和月牙也跟上来了。 “你们也要跟着我走?”顾大人轻声发问:“我就去野地里躲一躲,等兵过了,我再回来!” 无心一手领着月牙,一手向前一指:“上山!” 话音落下,无心和月牙撒腿就跑。顾大人莫名其妙的追了上去:“躲也不用往山里躲啊。” 无心头也不回的答道:“人来了,鬼也来了!” 顾大人回头一瞧,就见后方不远处浮现出了白色影子,一张脸上描出木然的笑眼笑嘴,正是纸人! 顾大人一声没吭,转向前方一大步迈出去,差点扯了裤裆。 丁旅的士兵按照九姨太的指点偷袭而来,踹开院门之后没有找到任何活物,不过院子栅栏歪了一片,点了火把往地面一照,赫然现出凌乱脚印。领头的军官没犹豫,顺着脚印就往猪头山里追去了。 军队和无心等人之间的距离,至多不会超过一里地,中间还夹了一个忽隐忽现的纸人。无心一边飞奔,一边让顾大人加快速度上前带路。顾大人跑得耳边风声作响,气喘吁吁的问道:“往哪里带?” 无心攥紧了月牙的手:“鬼洞!” 顾大人立时带了哭腔:“操,自杀去啊?” 无心自顾自的继续说道:“到了鬼洞之后,你立刻带着月牙就近上树,无论下面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要动。” 顾大人情急之下拐了弯,一路跑成了草上飞:“行,去就去!” 无心等人会跑,后方的追兵也同样会跑。顾大人还要用心认路,追兵却是一心追逐便可。双方距离越来越近,忽然破空起了一声槍响,无心把月牙拽到胸前用力一推:“顾大人,带她上树吧!” 顾大人眼看前方就是鬼洞,脊梁骨正要冒寒气,忽然得了这句话,如同得了大赦。而无心停下脚步,眼看月牙和顾大人手足并用的真爬上一棵老树了,才转身面向了来路。纸人脚下无根,飘然而至,伸手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而他顺势抱住纸人,扭头就往鬼洞跑去。树上二人看得清楚,急得要死,又见不远处一条火龙蜿蜒而至,正是追兵举着火把赶上来了。 月牙高高的骑在一股枝杈上,盯着洞口望眼欲穿。无心刚刚拖着纸人跳下去了,现在洞口一片漆黑,一点动静都没有。顾大人握了手槍,蹲在月牙的斜后方,小声问道:“师父进去干什么去了?再不出来就让人堵进洞里了!” 月牙也是不明所以,正要让顾大人想个办法,不料洞内忽然光芒一闪,随即就见无心连滚带爬的上了地面,离弦之箭似的直奔老树而来。及至无心上了树,追兵们也到达了。 鬼洞经过挖掘,本就十分显眼,洞口附近方才又被无心踩踏了一番,新土和荒草都搅拌在了一起。军官围着洞口走了一圈,随即对着身后发号施令,把三名士兵派进了洞内。 顾大人立刻就明白了————原来无心是在借鬼杀人!纸人被他消灭在了洞内,魂魄流动之时少不得要惊动深处的鬼,无知士兵下入洞中,正是羊入狼口。 无言的对着无心一挑大拇指,顾大人算是佩服了他。然而无心坐在下方的树枝上,并不得意。 借鬼杀人也是杀人,而无心根本不想杀人,好人不想杀,坏人也不想杀。“无可奈何”四个字是总逃不脱的,和士兵相比,月牙和顾大人的性命更重要。为了保护月牙和顾大人,他只好出此下策。 看到纸人,就不由得要想起岳绮罗。无心知道岳绮罗一直处在暗中,自己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不知道纸人与士兵之间有没有关系,对于岳绮罗,他也同样的是无可奈何。 三名士兵入了洞,再也不见出来,于是军官又派下十个人。十个人提了五盏马灯,络绎下去弯着腰往里走。 一个小时过去了,人和马灯都不见了踪影。军官急了,派出二十人继续下洞。二十人手拉着手连成了队。最后一人腰间还绑了条长绳子,绳子一头就握在军官手里。 当最后一人进入斜洞之后,地下忽然起了隐隐的槍声。未等军官拉扯绳子,最后一人连滚带爬的出来了,身后跟着同样连滚带爬的几名弟兄:“有蛇!洞里有蛇!” 军官气的双手叉腰:“你们他妈的没见过蛇?” 几个人自作主张的爬上了地面,惊慌失措的告诉军官:“蛇从土里往外钻,钻……” 未等他把话说完,洞里又弯腰逃出了一个:“有人,洞里有人!” 及至此人也爬上地面了,洞内传出一声哀嚎,震得人心一跳。军官举着火把照向洞口,随即大惊失色的后退了一步————一名士兵东倒西歪的冲了出来,半边身体血肉模糊! “手!”半死的士兵抽搐成了一条垂死的虫子,已经无力爬上地面,只能扭曲着身体发出惨叫:“手!” 军官大喝一声:“什么手?说!” 士兵张大嘴巴,火光之中露出一口带血的乱牙,脸皮像被溶过了一样,五官糜烂没了形状,眼珠几乎突出了破损的眼眶:“手抓我们,手……” 接下来就是无意义的狂叫了。军官一槍击毙了他,然后六神无主的环顾了四周。末了他一挥手,对着部下发号施令:“先撤,天亮再说!” 士兵是撤得一干二净了,空旷的猪头山上渐渐恢复安静。顾大人开了腔:“师父,有你的!够狠!” 无心轻声答道:“顾大人,太平日子结束了。趁着天没亮,我们赶紧下山往远跑吧!” 仿佛是要回应他的话似的,洞内幽幽的传出一声呜咽,含着泪泣着血。而刚被击毙的士兵缓缓起立,动作僵硬的爬上了地面。 第25章 逃之夭夭 第25章逃之夭夭 月牙死死的抱住身边的大树枝,尽可能的不添乱。顾大人紧紧的握了槍,随时预备扣动扳机。无心蹲在下方的树杈上,眼看着死而复生的士兵越走越近。月色朦胧,月牙和顾大人眼力有限,只看出士兵像是被人扒过一层皮似的,扒得还不干净利索,血肉淋漓的拖一片挂一片;而无心的视野更清晰,瞧出士兵根本就是受了腐蚀,也许是半边身子都被鬼手抓进洞壁里去了,然而垂死挣扎的又逃了出来,可惜最后还是没能逃脱长官的一粒子弹。 士兵似乎是追着人味过来的,一步一步走得东摇西晃,仿佛已经无法调动自己的双腿。停在树下仰起了头,他抬起双手抱住树干,面目模糊而又狰狞。忽然慢慢张开了嘴,他作势要往树上爬,同时一张嘴越张越大,嘴角竟然渐渐裂到了耳根。 月牙强忍着不哆嗦,而顾大人咬了牙,对着无心说道:“师父,你躲一躲,让我一槍把他打下去!” 无心背对着顾大人抬起了一只手:“他已经死了,不怕你杀。有符没有?” 顾大人握着手槍拍拍身上,一时回答不出;而月牙颤巍巍的开了口:“有,有,顾大人,你掏棉袄里面的暗兜!你不是天天吵着要上山搬金子吗?我怕符丢了,全都给你缝进棉袄里了!” 顾大人在树杈上坐稳了,腾出一只手往怀里一摸,果然摸到一个暗兜。暗兜开口被粗枝大叶的缝了几针,伸手指头勾开棉线,他从里面取出了一卷子纸符:“找到了,用哪张?” 无心向上伸出了一只手:“全是镇鬼的符,随便给我一张就行!” 顾大人立刻弯腰递去一张纸符。而无心接住纸符,随即纵身向下一扑,竟是大头冲下的紧贴了树干,大蛇一般的爬了下去。迎头遇到向上的士兵,无心一掌击出,正把纸符拍上了对方眉心! 士兵立时僵住了动作,不上不下的附在了树上。而无心紧盯着他,心中却是同时敲起了鼓,因为不知道出尘子所画符咒是否真有效验。如果纸符无用,他自己琢磨着,恐怕就得下去和活死人打一仗了。 如此过了片刻,士兵开始有了反应。摇摇欲脱的下颚张到极致,他似乎要去撕咬无心一般猛然一窜,然而无心稳稳按住他的眉心,并不退却。他的表情越发凶恶痛苦了,体内像是开了锅,面孔开始此起彼伏的鼓凸又凹陷;身体沉重的向下滑去,一层黏腻的皮肤粘在了树干上。忽然鼓胀的眼珠发生了爆炸,一股脓血激射而出。无心当即歪头一躲,同时掌心加了力气:“人都死了,尸身都被你毁了,你还不放过他吗?” 静夜之中,无心声若洪钟:“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躲在洞里嚎丧有意思?一次收了二十多条人命,识相的话就该躲进坛子里偷着乐,还敢驱使了死人装神弄鬼?信不信我给你撒一把大盐,把你腌了晒干当咸菜吃?” 骂到这里,无心抬手一掌击向士兵的天灵盖,把纸符直压进了士兵的血肉之中。士兵痉挛着继续向下滑落,最后跌坐在地,伏在老树根上不动了。 顾大人松了口气,把纸符和手槍全部揣好:“师父,完事了?” 无心也下了树,扯着士兵一侧还算洁净的衣领,把尸首拖去洞旁空地。划燃一根火柴扔上去,皮肤表层的黏血油脂立刻烧成一片。无心知道此人其实已然魂飞魄散,方才全是洞中一股怨气支配了他的身体,所以往生咒也没有念。围着洞口走了一圈,他忽然想道:“如果让岳绮罗和洞里的坛子打一架,不知道是谁胜谁负。” 然后他忽然笑了,感觉自己的想法很有趣。可惜岳绮罗并非大傻瓜,未必自己下了圈套,她就一定会钻。弯腰捡起一根枯树枝点了火,他猛然回身掷向暗处。一团烟火腾起又熄灭,一个纸人化为灰烬。无心不知道山上到底还存着多少纸人,他怀疑岳绮罗并不珍惜这些不值钱的部下,反正来得容易,要多少有多少。 闭上眼睛原地转了一圈,他没有再发现新的纸人。林中此刻很洁净,只有几缕零碎的魂魄在洞口徘徊游荡,微弱的不成气候。忽然困惑的一皱眉头,他弯腰跳进了洞里去。 等到无心爬上地面之时,月牙和顾大人全赶过来了————先前在树上,来不及阻拦无心下洞,两人全都吓坏了。此刻一人抓住了无心的一条手臂,月牙的牙齿刚要接触空气,顾大人已经出了声:“你下去作死啊?” 无心立刻答道:“我没往深处去,我就是看看。” 月牙问道:“看见啥了?” 无心摇了摇头:“没啥。” 顾大人向前迈出了一步:“没啥就走!刚才队伍里领头的小子我认识,就是丁大头的部下。猪头山不算大,丁大头多派点人就能把山围住。趁着天没亮,咱们赶紧往外跑!” 无心拽着月牙跟上了顾大人:“洞里的金子还要不要了?” 顾大人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不要了不要了,真不要了!” 无心走出没多远,就发现领头的顾大人步伐凌乱,东一头西一头的没有方向。顾大人自己也奇怪,一步一步慢慢的走,结果走着走着一回头,发现自己还是走出了弧线。 “怎么回事?”顾大人有些心慌:“这不是要闹鬼打墙吗?” 无心拉着顾大人停下脚步:“怕是那个鬼洞今夜吃开了胃口,要把山上的活物都引过去!” 月牙有了主意,让顾大人把纸符拿出来,一人身上贴一张。顾大人嗤之以鼻,认为女人就是见识浅:“纸符是贴鬼的,贴在人身上有什么用?” 月牙不和他一般见识:“那你说怎么办?反正在我们老家,说是如果男的碰上鬼打墙,脱裤子撒一泡尿就好了。” 顾大人一推无心:“尿!” 无心当着月牙和顾大人,没什么忌讳可讲,一弯腰就把裤子脱了。然而两人眼睁睁的等了片刻,他连个屁都没挤出来。顾大人看他耽误事,急得揉了揉小肚子:“妈的,我也没尿。月牙,你有没有?” 月牙啐了他一口,随即又道:“除了撒尿,还有个法子。你俩谁嘴更野?一路骂着往前走,也能把鬼骂跑了!” 无心提起裤子,对着顾大人一抬下巴:“骂!” 顾大人清了清喉咙,当即开骂,中气十足的日娘捣老子,一边骂一边抬头看星星低头吐口水。无心跟在后方,发现他果然是走了直线。月牙对顾大人则是肃然起敬,心想十个老娘们儿围成一圈,恐怕也骂不过顾大人一个人。 三人一步一探的向前走,兴许是黎明将至,夜色越发浓重如墨。月牙什么都看不清了,无心也闭了眼睛。顾大人对于猪头山太熟悉了,则是看不看都无所谓。估摸着前方就是林子边缘了,顾大人越发骂得气吞山河,语言十分牙碜。无心和月牙在后面偷偷发笑,笑着笑着忽听顾大人“嘎”的一声,声音竟是戛然而止。随即无心脚面一痛,正是顾大人后退一步,踩了个正着。 “师父!”顾大人像是被人捏了脖子,嗓门都细了:“看,看,坛子!” 无心睁眼一看,就见前方树下果然摆了个半米来高的坛子。林中本来已经黑到伸手不见五指了,坛子本身却是微微的放了光亮,映出坛口一颗微微垂下的女人头。一把将顾大人扯到身后,他上前一步正视了坛子。 下一秒,他轻声开了口:“不要怕,只是幻象。我们要走出去了,她舍不得而已。” 然后他一手拽了月牙,一手拽着顾大人,大踏步的就向前走去。而在三人经过之后,无心又面向前方说了一句:“不要回头!” 月牙不是好奇惹事的人,不让回头就不回头;顾大人吓得脖子都硬了,想回头也回不过去。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一气,三人一起出了林子上了山路。无心仰头望天,发现天边隐隐现出了光芒,是天将要亮的光景,便把顾大人又推到前方带路。 三人一路小跑着下了山,猪嘴镇是不敢回了,只能再往远逃。猪头山下是个小三国的格局,文县虽然归了丁旅长,附近的长安县可是另有大军头驻扎。三人且走且商议,最后无心和顾大人决定先去长安县避避风头;而月牙无条件的跟着无心,只是惦记着家里,以及被她埋在地下的几百大洋。 丁旅士兵把猪头山围了两天,四周的村镇也都搜查过了,末了一无所获铩羽而归。军官站在九姨太面前,惊恐万状的描述了鬼洞情形,顺带着推脱了自己的责任。 九姨太正在心不在焉的吃午饭,半长的头发挽成双丫髻,乍一看很像观音大士身边的童女。粉红嘴唇撅起来吐出一块小小的骨头,她的眼睛在齐刘海下闪闪发亮。人活得久了,经历得多,就不会大惊小怪。山上居然有一处吃人不吐骨头的鬼洞,听起来很可怕,但是也合理,可以有,有就有了。鬼洞其实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煞”,吞入魂魄,增长力量。可是如果没有魂魄让它吞,它也就只好原地不动的喝西北风。岳绮罗对于鬼洞兴趣不大,她心里想的是无心。几辈子没和人相好过了,她难得能看上谁。 稳稳当当的坐在桌前,她用童稚的小嗓子下了命令:“继续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先前没有这句话,军官还不大敢对顾大人开槍;如今得了包皮票,军官心里有了底。对着九姨太打了个立正,他兴致勃勃的离去了。 岳绮罗缓缓的舔着嘴唇,坐着不动。无心不怕拼命,但是她怕。所以她决定暂且躲在丁旅长身后。顾大人不过是个武夫,不值一提;月牙年轻丰满,皮肉紧绷,倒仿佛是很好吃的样子;至于无心————她想无心的味道一定不好,因为只有快生快死的肉体才鲜嫩。 岳绮罗感觉自己活得不开心,所以要吃点好的,穿点好的,作为弥补。如果开心的话,她就不吃人了。 房门忽然开了,丁旅长像根柱子似的,步态笨拙的挪了进来:“绮罗,见到老七了吗?” 岳绮罗微笑着摇了摇头,丁家七姨太也不见了。 第26章 他乡遇佳人 第26章他乡遇佳人 长安县的新县长是位又革命又文明的人物,把在街上大小便的百姓全都抓进了牢里,另有无数蓬头垢面的乞丐,也被巡警驱逐到了陰暗角落。大街上一干净,长安县看起来就比文县高级了许多,加之火车源源不断的从天津卫运来摩登元素,长安县便是好上加好,繁华极了。 无心等人在一处中等规模的旅店里落了脚。旅店是一座又大又破的两进院落,房间里面什物俱全,臭虫之类也不缺少。无心在住进来的当天夜里,一根火柴烧了窗外一个纸人。烧过之后天下太平,三人连着过了几天安静日子,一切都好,就是手上的金钱有限,眼看就要交不出房钱吃不起饭了。 午夜时分,顾大人独自坐在床上抽烟卷。金子化为泡影,想要东山再起,就得赤手空拳重打天下。隔壁睡着无心和月牙,哼哼唧唧的总有动静,让顾大人的心思不时的从事业转到女色。喝酒图醉,娶老婆图睡,顾大人想起月牙那敦敦实实的两个大屁股蛋子,认为无心很有眼光,是个务实的人。 最后一根烟卷抽到头,顾大人脱了裤子。唉声叹气的撸了一场,他射了一地精华,糊住了一只过路的蟑螂。隔壁还哼唧着,顾大人系好裤子出了门,旅店前院的门房里有伙计彻夜值更,兼卖烟卷和拉皮条。顾大人看不上伙计手里的货色,所以只想过去买包皮香烟。然而刚刚走到前院,他遇上了一位前来投宿的女客。借着大门口的灯光,顾大人就见对方梳着溜光的发髻,打着稀疏的刘海,脸上搽得粉红粉白,模样不说多美,但也算得上端正,只是眉尖微蹙,有点受气包皮的意思。大半夜往旅店跑的女人家,必是有个缘故在里面,尤其她还一脸倒霉相,手里空空的连个包皮袱都没有。 顾大人怀疑她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小媳妇,也许是受了公婆的气,也许是挨了丈夫的打。伙计把她往院内客房里领,顾大人就直着眼睛呆站着瞧。女客临到进门之前,忽然楚楚可怜的扭头对他溜了一眼。顾大人有日子没和女人对眼了,登时心中一喜,身上一酥。 买下香烟之后,顾大人点燃烟卷叼在嘴角,心猿意马的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然而连只老鼠都没有勾引出来。停下脚步清了清喉咙,他长叹一声,心中暗道:“真想和娘们儿睡上一觉啊!” 顾大人不好贸然去敲陌生女客的房门,只能是悻悻的回到房中安歇。翌日清晨,顾大人偷空对无心说道:“你夜里差不多就得了,别没完没了,吵得老子都睡不安稳!” 月牙出去买包皮子了,无心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很坦然的仰头去看顾大人:“羡慕我?” 顾大人很不屑的翻了个白眼:“羡慕个屁!你当老子没见过女人?老子当初妻妾成群……” 他话未说完,无心插了嘴:“现在光棍一条。” 顾大人登时被他堵的没了话。幸而月牙捧着热包皮子回来了,顾大人把包皮子当成挡箭牌,接二连三的往嘴里扔,水都不喝一口,噎得直打嗝。 无心想要往远了走,比如坐火车去天津北平。顾大人倒是不介意去天津北平,问题是没钱买车票,而且从长安县到天津北平,火车必定经过文县,太不安全。一天的光陰转眼过去,三人还是没有正经主意,顾大人出门进门,眼睛溜着院内动静。昨夜登门的女客一直没露面,连顿客饭都没叫过。顾大人回忆起她对自己溜出的一眼,越想越有滋味,末了他把牙一咬,心说十个女人九个肯,就怕男人嘴不稳。反正她身边也没有汉子,今夜我便前去试上一试,如果真能成就了好事,将来我发达了,就纳她做六姨太。 到了天黑,顾大人食不甘味的吃了六个大馒头。干巴巴的咽下最后一口,他抬起了头,忽然发现无心正在对着自己发笑。 顾大人咂了咂嘴,把月牙面前的一碗热水端起来,仰头喝了几大口,然后问道:“笑个屁啊?” 无心笑而不语,从他手里接过大碗,喝光了余下热水。月牙倒了满满一碗水,自己一口没喝着。捏着半个馒头转向无心,她也跟着问道:“笑啥呢?” 无心垂下眼帘,低声说道:“我看顾大人面犯桃花,脸上红扑扑的,还挺好看。” 月牙忍不住看了顾大人一眼,见他是有点面红耳赤的意思,就忍不住笑了。顾大人心怀鬼胎,此刻被无心轻轻戳了一下肚皮,不禁有些心虚:“光棍一条,哪来的桃花!我是热水喝多了。” 无心抓了月牙的手拍了拍:“其实我不会看相,我也是胡说的。” 顾大人吓得鬼胎几乎流产,站起来往远了走,声音越来越小:“要是真有桃花倒好了……” 顾大人回了房间,漱漱口又梳梳头。等到天彻底黑透了,隔壁房里的无心和月牙也睡下了,他脱了身上的棉袄,精精神神的推门进院逛了一圈,随即大模大样的走到女客门前,抬手就敲:“哎,你怎么就睡了?起来起来,要烟不要?” 片刻的静默过后,房门开了。女客站在门口,抬头望向了顾大人。 顾大人立刻做惊愕状:“哟!抱歉抱歉,我敲错门了。”随即他要退不退的咧嘴一笑:“是不是打扰你休息了?” 房内没有开灯,幸而前院亮着电灯,光芒很足,所以后院也是黑的有限。女客直直的望着顾大人,粉脸忽然扭曲了一下,仿佛本是预备着要笑,可临时强行把笑容收了回去。表情不稳定,眼神却稳定,依旧像昨夜一样哀哀切切:“小石头。” 顾大人听了她的呼唤,从假惊变成了真惊:“你……你是谁啊?” 女客的两边嘴角失控似的翘了起来,眼睛里面没有笑意,面孔笑的可是很足:“我是……小春子。” 顾大人恍然大悟的一拍巴掌:“哎呀,是你啊!” 小石头是顾大人的乳名,小春子是小石头的小邻居。两人分开的时候,都是十多岁的年纪,郎有情妾有意的,不过情意也不算很深,眉来眼去罢了。顾大人很高兴,开口就问:“你嫁谁了?怎么一个人出来住店?” 小春子抬手扶住门框,极力的把脸扭到一旁,语气急促:“我嫁给了丁大头……你走、你走……” 顾大人看她态度不对,反倒不肯离去:“你怎么了?” 小春子的眼睛亮了一瞬,随即身体晃了一下,把脸转回了前方:“我没事。”她的声音渐渐变的轻柔:“前些年听你名声天摇地动的,我也不敢去高攀。现在见了面,你还认不认我是妹妹呢?” 顾大人一听有戏,登时裤裆支了帐篷:“我能不认我妹子吗?你告诉我,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 小春子一侧身,向着房内一甩喷香的手帕:“我和丁大头闹崩了,不跟他过了。” 顾大人顺势迈步就进去了:“丁大头现在可是正红火的人,我都不是他的对手,你舍得不要他?” 小春子关掩了房门,屋内立时变成一片黯淡:“我不过是个七姨太,熬到老也只是个妾,有什么舍不得的?” 顾大人馋女色都要馋疯了,又想小春子是个妇人,什么都懂,自己也就没有必要藏着掖着,浪费光陰。一转身走到小春子面前,他伸手就把对方的双手攥住了:“我说,你要是没有依靠的话,就跟着我得了。咱俩也算青梅竹马,你说我还能辜负你吗?” 小春子的手冰凉黏湿,任凭顾大人紧握。顾大人嗅到了很浓郁的脂粉气息,太香了,香的都有点恶心人。手指忽然合拢回握住了顾大人,小春子的声音奇异的喑哑了:“走,快走……” 顾大人看她对自己好一阵歹一阵的,不禁哭笑不得:“我走什么走,长安县又不是丁大头的地盘,你还怕有人踢门不成?” 小春子的手指渐渐松开了,顾大人在陰暗之中依稀看清了她的笑容:“你说得对,我才不怕。” 顾大人搂着小春子亲了一个嘴,亲完之后感觉小春子有点口臭,就转而又去亲了她的脸蛋。脸蛋也带了一点怪异的腥味,于是顾大人不敢亲了,带着小春子往床边走。小春子柔顺的仰在了床上,顾大人弯腰去脱她的衣裳,她一动不动,任凭他脱。 屋子里黑,顾大人没心思再说甜言蜜语,解开腰带压了上去,他屏住呼吸瞪了眼睛,活龙似的兴风作浪,把一张木床摇得吱嘎作响。一口气顶了几千下,他酣畅淋漓的喘出了声音。在极度的快活中,他仰起头,从喉咙里长长的“啊”了一声,仿佛把几个月的存货一次全激射出去了。 闭着眼睛享受了片刻余韵,顾大人畅心快意的低下了头,忽见一只苍白的手从床下伸了上来,“啪”的一声将一张纸符拍上了小春子的面孔。 随即是无心的脑袋探进了顾大人的视野。对着顾大人微微一笑,无心轻声问道:“舒服够了没有?够了就下来吧!” 小春子瞪大眼睛僵在床上,喉咙里开始咕噜噜作响。一侧鼻孔忽然伸出两根摇摆长须,正是一只尸虫挣扎着爬了出来。 第27章 香消玉殒 第27章香消玉殒 顾大人双手撑在枕头两边,直勾勾的瞪着下方的小春子,没有“抽身而出”,是命根子自然软缩成了一条鼻涕虫,随着温热的液体滑了出来。一滴黏稠的汗递到了小春子的鼻尖上,汗是冷的,小春子的身体也是冷的。冷,而且松弛沉重。腐臭气味顺着她的七窍,渐渐飘散出来。 尸虫终于挣脱出了鼻孔,飞快的向下爬进了小春子敞开的领口。小春子的体内发生了沸腾,咕咕噜噜痉挛抽搐。纸符贴在她的眉心上,她向上望着顾大人,一双眼睛越努越出,同时喉咙中发出了混杂不清的两种声音。 一种是柔媚娇嫩的,悲悲切切的哭叫哀鸣,另一种是低沉嘶哑的,断断续续的说:“小石头,走,走,走……” 更多的细长触须从她的嘴角鼻孔耳朵中伸了出来,摇摇摆摆一探一探。顾大人仿佛元神归窍一般,骤然翻身滚下床去。无心取而代之的从床下爬出来,一根手指点在纸符上面:“说,是谁让你来的?” 两种声音还在此起彼伏,一个声音虚弱而又绝望:“九姨太……是魔鬼,小石头,你快走————” 话未说完,另一个声音忽然挑高盖过了她,哭得人遍体生寒。无心丝毫不为所动,继续逼问:“九姨太是谁?” 哭声之中,小春子挣扎着答道:“九姨太……名叫绮罗……会吃人……” 话到此处,她忽然猛一仰头,细长脖颈瞬间凸起无数小点。一处皮肤最先被里面的尸虫顶破了,裂口之处流出黑水,随即从颈向下爆发一般,体内尸虫将皮肤顶成千疮百孔。黑色触角最先伸出,小春子喉中“荷荷”两声,顾大人站在地上,就见小春子露出的皮肤上遍布尸虫触角,竟如生出一层黑色长毛一般!一颗眼珠子忽然骨碌碌的滚落下去,一只乌黑硕大的尸虫摇头摆尾,从她的眼窝里拱了出来。 无心一手依然摁着纸符,另一只手送到嘴边咬破指尖,对着小春子的身体猛然一挥。血点子横洒而出,小春子的皮肤立刻被蚀出了深深孔洞。体内的尸虫仿佛受了滚水浇淋一般缩了回去,开始在体内穿梭翻滚。而无心一边用一根手指压制着体内尸虫汹涌的小春子,一边回头看了顾大人一眼。 “不要怕。”无心面孔苍白,声音冷静:“她爱你。” 顾大人哆嗦了一下,满头短发是明显的竖了起来。 片刻过后,小春子不动了,尸虫也安静了。无心揭下纸符揉成一团,然后拉过床头的被子,弯腰盖住了小春子的脸。 转身对着顾大人一挥手,他轻声说道:“她走了,我们也走吧,万一惊动了人,就麻烦了。” 顾大人像木雕泥塑一般,不能说也不能动,是被无心推回了客房里。 旅店的生意马马虎虎,前院客房住满了,后院却是清静。无心点了桌上油灯,然后拎着水壶走去前院,向伙计要了一壶热水回来。兑了温水拧了毛巾,他上前想给顾大人擦擦手脸,然而顾大人退了一步,低声问道:“你早就看出她的问题了?” 无心单手托着毛巾,小声答道:“我没看出她的问题,我看出了你的问题。记不记得我今天说过你面犯桃花?” 顾大人点了点头:“记得。” 无心笑了一下:“桃花不假,可惜你印堂发黑,犯的是一朵陰桃花!” 顾大人问道:“既然看出来了,怎么不早告诉我?” 无心反问:“你不是想女人吗?” 顾大人沉着脸上前一步:“我想的是女人,不是死人!你他妈的不是个人,可我是!无心,我把你当兄弟看,可是你把我当猴子耍!你躲在床底下看我干一个死人!” 无心看出顾大人要发怒了,便想做出一番解释:“我躲在床下,是为了保护你。” 顾大人抡圆了胳膊,对着无心的脑袋狠狠扇去:“你懂个屁!她是小春子啊!” 无心一歪头,轻轻巧巧的躲过了顾大人的大耳光。而顾大人随着惯性一晃,站稳之后带了哭腔:“无心,你个老不死的,你狗屁都不懂!我他妈的就是要憋死了,我也不能去干死人;我他妈的就是真干死人,也不能去干小春子!我小时候要是不搬家,小春子现在可能就是我老婆了!” 无心退了一步,认为顾大人实在无须如此痛心疾首,因为嫁给他做老婆也没什么好。随手放下毛巾,他将一盆温水端过来放到了顾大人面前:“你要不要洗一洗?” 悲愤的顾大人受了提醒,回想起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他“哇”的一声吐了一地。 顾大人用肥皂洗脸洗手洗屁股,洗了一盆又一盆。月牙受了无心的嘱咐,躺在房里没出来,就听隔壁开门关门的很热闹。 良久过后,她被无心叫去了顾大人房内。顾大人坐在床上,满身都是粗肥皂的气味;月牙仔细端详他,感觉一晚上不见,他竟像瘦了一圈似的,一个脑袋缩在棉袄领口,脖子都没了。 天气寒冷,房内又没烧炉子,所以无心带着月牙也上了床,守着棉被还能温暖一点。无心倚靠床头坐了,月牙袖着双手偎在他的身边;无心对着床尾的顾大人一招手,顾大人像只大号孤雁一样,犹豫了一下,末了也挪过去了。 无心抬起双手,一边揽着月牙,一边揽着顾大人。两个人都知道了他的底细,然而还依旧和他好,所以他决心要保护他们,要让他们都活到老,活到发苍苍齿动摇。 无心没提顾大人日了鬼,只说他是受了勾引才进了小春子的客房,而在他进房之前,自己先人一步的开窗户潜了进去,把他从恶鬼手中营救出来。月牙听到此处,忍不住埋怨顾大人:“就跟几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也不仔细想想,天上连馅饼都不掉,能平白给你掉个婆娘?” 顾大人垂着眼皮,一声不吭,和月牙一样把手揣进棉袄袖子里。他不是个易动感情的人,几乎就是铜皮铁骨狼心狗肺,然而想起小春子一声接一声的“走”,他难过了。很用力的清了清喉咙,他极力的找话来说,不敢深想:“怪不得丁大头不抓张小毛子专抓我呢,原来是有人给他吹了枕头风。” 无心对月牙解释道:“岳绮罗嫁给了丁大头做九姨太。她控制了七姨太————就是小春子的魂魄,让她成为行尸走肉追来长安县。”然后他转向顾大人又道:“活人的三魂七魄和身体附得很紧,不是轻易就能全被收走的。小春子的体内既有残余魂魄,又被岳绮罗另找冤魂附了上。冤魂戾气很重,本是占了上风;然而小春子大概是一直对你存了一缕牵念,所以相见之后,她竟是暂时镇住了冤魂,想要救你。” 顾大人吸了吸鼻子:“嗯。” 无心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后背:“岳绮罗施在小春子身上的法术,已经被纸符破了。小春子魂飞魄散,从此世上再没有她。你放心,她不痛苦了。” 月牙叹了口气:“姓岳的怎么还没完了?一开始是拿纸人吓唬我们,现在可好,改派死人上阵了。善恶到头终有报,就没人能收拾她?” 无心想了一想:“控制魂魄,凭的是念力。纸人一旦远离了她,恐怕也就不会太听话,而且一个火星弹出去,就能把它烧光。换了尸首就不一样了,骨肉和纸毕竟不同,只是时间久了,免不了要腐烂。” 顾大人失魂落魄的答道:“原来鬼上身也不容易,怪不得都要修炼成煞。” 月牙表示赞同:“对呗,还是自己的东西用着顺手。” 无心拍着左右二人,慢慢的又道:“岳绮罗也许是得知了小春子和顾大人的渊源,所以才派了她来长安县。小春子连连的让顾大人走,可见她来意不善,是要伤害顾大人。而凭着岳绮罗的本领,没有必要和丁大头合作……” 无心没再说下去,心想岳绮罗先前袭击过月牙,现在又袭击顾大人,显见是要让自己变成孤家寡人。其实变成孤家寡人也没什么,只是月牙已经和自己成了亲,离开自己也不好再嫁;顾大人又是个光杆司令,想当土匪都无山可上。 所以他不能让步,他对岳绮罗让了步,就对不起了月牙和顾大人。况且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他想和月牙好好过上几十年的日子,不想天天提心吊胆。 最后,无心开了口:“天亮之后,我送你们去个安全地方。” 月牙和顾大人一起莫名其妙:“去哪儿?” 无心答道:“青云观。” 隔着中间的无心,月牙和顾大人大眼瞪小眼:“去青云观?人家能让咱们白住吗?” 无心很亲昵的和月牙贴了贴脸:“我有办法。等到安顿你们住下之后,我要去趟文县。放心,不会久,两三天就回来。” 第28章 夜探 第28章夜探 天亮之后,无心付清房钱,坦坦然然的带着月牙和顾大人离开旅店。月牙倒也罢了,顾大人一步三回头,不住去望小春子的房门。后院已经隐隐弥漫开了尸臭,不过前院正有一辆收夜香的大粪车经过,大粪车顶风臭出十里地,伙计捏着鼻子皱着眉毛,也就彻底忽略了自家的异味。 无心一拽顾大人的袖子,不让他东张西望,免得惹人注意。离开旅店数了数钱,月牙走去买了十个菜包皮子,菜包皮子全有拳头大,顾大人吃了五个,月牙吃了三个,无心吃了一个半————他见月牙吃得舔嘴咂舌,仿佛是意犹未尽,就把剩下半个也给了她。 “我不怕饿。”他告诉月牙:“不吃也是一样的有力气。” 月牙不信,也不要。两人推推让让,结果一个失手,半个包皮子落在了地上。顾大人旁观至此,发出感慨:“妈了个蛋,不如给我!” 月牙和顾大人很想知道无心要去哪里,可是无心一路死活不说。三人出城上了山路,大半天后到达了青云山上的青云观。月牙虽然迁来直隶住了许久,可是最远只逛过文县附近山上的大庙。大庙已经算是金碧辉煌,庙里的和尚也都肥头大耳,十分富态;不料和青云观一比,她虽是没什么学问,可也觉出了大庙的俗。刚一经过牌楼,她就不由自主的扯了扯衣袖摸了摸头发,又特地用手背抹了抹嘴,想要做出庄重模样;顾大人一个脑袋也是四面八方的转:“哎哟,洞天福地啊!我先前怎么就没来过?” 无心踏着青石板路拾级而上,又微微侧身牵着月牙的手。深秋了,两边山中一派萧瑟风光,干燥的寒风穿林而过,吹得枯叶沙沙作响。一道小小山涧顺山而下,流出一点似有似无的水声。无心仰头向上望去,就见层林之中隐约显出雕梁画栋,正是山门之后的玉皇殿。 出尘子道长似乎是万万没想到无心还会再来。披着一件貂皮领子的黑大氅,他伸腿下了他的红木大罗汉床,大氅敞开来,露出里面一尘不染的雪白裤褂。 无心对他是相当的恭敬,拱手抱拳一鞠躬:“道长,我又来了。” 出尘子一头长发中分披下,黑亮的像一匹好缎子。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无心,他眼角的鱼尾纹全藏在了长发下面,中间露出的面孔显得异常白嫩年轻:“你怎么又来了?” 无心挺直了腰,仿佛含羞带愧似的,对着出尘子低头一笑:“还不是因为你太师叔祖————” 未等他把话说完,出尘子气得一晃脑袋,眼角眉梢全露了出来:“放狗屁!我哪有什么太师叔祖?我太师叔祖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死过好几次了!” 无心笑微微的心平气和:“道长,你别急,听我把话说完。你太师叔祖啊,在文县嫁人做九姨太了。” 出尘子后退一步,抬手一拍罗汉床上的小炕桌,怒发冲冠的叫道:“再说就给我滚出去!” 无心点了点头:“好,我到外面说去。” 出尘子龙行虎步的杀向前方,一把揪住了无心的衣领:“敢?!” 无心慢条斯理的抬起双手,轻轻一拍出尘子的肩膀,同时低声说道:“道长,你太师叔祖玩死人,玩得漂亮极了。” 出尘子瞪着他,不说话。 无心继续说了下去:“由着她玩下去,将来必出大乱,所以我要去趟文县,再看一看你太师祖的阵法。看见窗外站着的一男一女了吗?女人是我老婆,男人是我兄弟,我不能带着他们去文县冒险,所以想请你收留他们几日。我想凭你的道行,青云观里总不会闹鬼。” 出尘子松了手,一甩袖子背对了他:“闹鬼又当如何?” 无心绕到了他的面前:“修道的人,总是慈悲为怀,两条人命,我想你一定能护得住。” 出尘子抬眼看他:“你到底是什么人?” 无心双手合什:“道长,拜托了,你一天给他们三顿饭吃就行。” 出尘子一见到无心,就像落进了云里雾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悬起了心。太师叔祖是青云观内的秘密,他只把秘密传给了他的大弟子,因为将来待他羽化之后,大弟子就会是新一代的道观住持。秘密本来类似一个玄之又玄的故事,有趣而已,一文不值;可是当无心带来太师叔祖的消息之后,故事和现实衔接起来,就让出尘子隔三差五的做起了噩梦。 出尘子在青云观后找了两间小房,让月牙和顾大人住下。月牙和顾大人见识了道长飘飘欲仙的派头,都很景仰,老老实实的不敢妄言妄动。及至到了晚上,无心坐在出尘子的罗汉床上,细细讲述了岳绮罗的恶行。出尘子捧着一只古色古香的小手炉,听得脸上神色不定。而无心说到最后,隔着炕桌向他探过头去:“你的本事和岳绮罗相比,能差多少?” 出尘子听他终于收了“太师叔祖”四个字,不由得松了口气:“我太师祖和她不是一路,我们不能比。” 无心又问:“岳绮罗能把地下的魂魄召唤上来,你能吗?” 出尘子摇了摇头:“我只能把地上的魂魄镇压下去。” 无心恍然大悟的点头:“哦……也不错,比我强。” 无心一夜没睡,因为回房之后对着月牙实话实说,承认自己是要去趟文县。 月牙当即表示不同意,又劝不服他,便跃跃欲试的想要撒泼。坐在床上扯散发髻,她想哭,没哭出来,于是下床去找了顾大人。顾大人披着棉袄进了房门,摩拳擦掌的放出豪言,说要打断无心的腿。无心抬脚踩上床沿,自己“啪”的一拍大腿:“来,打吧!” 月牙和顾大人刚柔并济的合了作,硬是没治住一个无心。午夜时分无心出发下山,月牙和顾大人跟在后方送出老远。月牙气得哭唧唧:“啥玩意儿啊,油盐不进的,驴脾气啊!” 顾大人跟着帮腔:“就是头驴!” 月牙又道:“我们跟你去吧,人多总比人少强啊!” 顾大人舔了舔嘴唇,没搭腔,因为真是不敢去文县,怕岳绮罗,也怕丁大头。 无心停下脚步,转身对着月牙嘿嘿一笑,又抬起右手微微一摇,做了个告别的手势。不等月牙再开口,他转向前方加快脚步,连跑带跳的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无心成了无牵无挂的一个人,行动起来反倒更利落。脚步不停的走到天亮,他进了长安县外的一家小饭馆里吃早饭,就听邻桌食客讲述县内大事————一家旅店夜里来了个女客,入住之后不吃不喝没动静,结果两天之后伙计忍不住去敲了门,没人答应;踹开门一瞧,女客早烂在床上了! “死个女人不算太稀奇。”食客绘声绘色的讲述:“稀奇的是验过尸后,发现女客至少已经死了十天半个月————怪了吧?女客可是两天前自己过来的。” 馆子里面一片惊声。无心会了账,起身悄悄走了。 如此又走了大半天,无心经过了猪嘴镇,直奔文县城门。近来文县太平,城门从早到晚大敞四开。无心轻而易举的进了县城,混在人群里走向顾宅。 暮色之中,顾宅所在的一条胡同寂静无声,枯藤老树昏鸦俱全。无心慢慢的进了胡同,就感觉两边房屋全都没有人气。先前顾宅闹了几个月的鬼,也只是吓得左邻右舍搬走;如今顾宅不闹鬼也不闹人了,怎么反倒变得越发荒凉? 无心在两扇紧闭的黑漆大门前停了脚步。大门外面挂着黄铜大锁,锁上缀着点点斑斑的泥水痕迹,似乎已然经过了不少风雨。锁门是正常的,无心本来也没想过走大门。出了胡同绕到后方,无心决定爬墙进去。记得顾大人曾说宅子后面带有花园,无心现在对于顾宅的一切都很感兴趣。 花园的围墙不算高,无心赶在太陽落山之时翻了进去,落脚之处一片柔软,是荒草和落叶积了厚厚的一层。花木久不修剪,全都长得张牙舞爪,陰暗处不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是小活物受了惊动。一阵夜风而过,卷起漫天落叶。 无心经过几丛刺玫瑰,发现园子里不大干净。人不来,鬼就来了。 石子小径都被落叶覆盖了住,无心一路辨认着往前走。顺顺利利的到了园子门口,他抬头望去,却是停住了脚步。 院子门口摆着一具小小的棺材,木质漆黑,似乎里面只能容下幼童。 第29章 偈语 第29章偈语 大凡一个人活着的时候陽气弱,死后必定陰气盛,所以无心站在棺材前方,一时之间不敢妄动。从尺寸来看,棺材显然是为孩童订制的。小鬼陰气重、执念轻,最易控制摆布;而棺材本身并不陈旧,可见它也是被人新近放到此处。 穿过棺材后方的大月亮门,向前再走几步拐一道弯,就能进入顾宅后院了。棺材挡门,乃是个阻拦的势子,拦的是谁,却不好说。无心想如今文县成了丁大头的地盘,而丁大头似乎也已经落入了岳绮罗的手中。岳绮罗在文县说一不二,满可以把整座顾宅划为禁区,何必还要在宅内多做手脚?如此看来,就不是拦,而是封闭。 要封闭的,自然就是棺材后方的区域。无心仔仔细细的观察了棺材,心想岳绮罗大概是依然顾忌着院中的水井,所以不许外人轻易靠近。在地下活活躺了一百多年,水井就算是她的重生之地了。 轻手轻脚的绕过棺材,无心迈步跨过了月亮门,同时后悔自己没有带几张纸符过来。纸符全在顾大人的棉袄暗兜里,竟然真有法力,可见出尘子并非浪得虚名。 然而未等走出几步,前方忽然响起了一串沉滞的脚步声音。无心向前一望,就见一个红衣小男孩跌跌撞撞的跑了出来。见到无心之后,小男孩停了脚步,不言不动。 无心继续前行,走到近前一瞧,就见小男孩脸色青灰,眼眶嘴角已经隐隐腐烂,原来不是活人,而是一具童尸。 一大一小对视片刻,小男孩忽然抬起一只小手,作势要抓无心的裤管:“大哥哥,你带我玩。” 无心低下头,就见小男孩的小手上皮肉破损,指骨关节全都白生生的露了出来,头上短发也是蓬乱。无心伸手拨开他的头发,就见他头顶心处孔洞赫然,是活着的时候被人钻开头骨注入了滚油。惨死的幼童,又经过了岳绮罗的炮制,陰气戾气全都重到极致,无心想他大概把自己误认成了他的同类,因为自己身上没有活人气。 无心把手指探入孔洞之中,勾着小男孩的头骨向上提。幼童身轻,被他直提向上。而他看着幼童的眼睛,开口问道:“是谁杀了你?” 小男孩乖乖的答道:“姐姐。” 无心又问:“饿不饿?” 小男孩不能点头,只很勉强的眨了眨眼睛,眨下了几根带着烂肉的睫毛:“饿。” 无心弯腰放下了他,就见小男孩站稳之后,猛然歪身一扑,捉住了墙角路过的一只大老鼠。把老鼠头塞进嘴里狠咬一口,小男孩吮奶似的开始吸血。 无心明白了————小鬼是扑着陽气去的,有活老鼠,杀活老鼠;有活人,就杀活人。 微微弯下腰去,无心问道:“你睡在哪里?” 小男孩把嘴张到极致,一侧嘴角撕裂开来。大老鼠的半个身子都被他吞入口中,一条细长尾巴抽搐着摇动不止。抬手一指月亮门外的小棺材,他已经腾不出嘴来说话。 无心点了点头。等到小鬼吸尽老鼠鲜血之后,他抬手咬破指尖,然后把手指伸向了小鬼。小鬼见了他指尖一点血红,立时张开血盆大口去吮。然而合拢嘴唇刚刚一嘬,小鬼立时有了反应————他的五内融化一般沸腾起来,七窍一起向外流出了脓血。 无心抽出手指,踢开小鬼继续前行。走过几步之后他忽然折返回来,拎着小鬼走出了月亮门。撕下小鬼身上的红衣裳,他就近找了一棵树,撕扯衣裳结成绳子,把小鬼绑在了树干上。他的鲜血正在腐蚀小鬼的皮囊,而等到黎明时分陽气上升,陽光自然会让小鬼魂飞魄散。 转身把小棺材也推开了盖子,无心伸手进去摸了一圈,没摸到什么,于是重新走进月亮门里去了。 无心进了顾宅后院,就见院内地上血迹斑斑,而通往前院的院门口赫然也横了一副小棺材。无心侧耳倾听,发现棺材里面传出了细微声响,仿佛有人在里面翻身。太陽刚刚下山,大概后门的小鬼先跑出来,前门的小鬼却是个慢性子。镇守后门的是个小男孩,按理来讲,前门值更的就该是个小女孩。对着小棺材迟疑了一下,无心忽然起了怀疑。太师祖善用阵法,太师叔祖也不该弱。小黑棺材摆得前一副后一副,会不会也是一种阵法?如果阵法被人破了,设阵之人是否会有知觉? 思及至此,无心没有过去惊动棺材。小鬼伤不了他,至多是给他捣乱,而且只能在夜间出没,天一亮就要躲回棺材里去。无心自认为可以在井中泡上一夜,横竖顾宅空荡,天亮后再上来也没关系。 转身走到院角井口,无心低头向内一瞧,发现井中的明月十分的近,却是井水涨了许多。就近在井边捡了一根结实的枯枝,他把身上的袄裤尽数脱掉,用腰带紧紧的系成了一个小衣裳卷。脖子上还挂着一只扁扁的小荷包皮,里面则是出尘子道长画出的黄符。 前方小黑棺材里的动静越发激烈了,棺材盖吱吱嘎嘎的出了声音,显见是里面的东西将要出来。无心抱着枯枝和衣裳踏上井台,不再迟疑,向下一跃落入井中。 双脚刚刚没入水中时,他奋力蹬住井壁止住了下落之势。抬手摸上青苔厚重的井壁,井壁也是用砖砌了的,年久失修,已经不甚平整。无心把枯枝狠狠插|进一处砖缝中去,露出半截正好成了个木橛子。把衣裳包皮挂上去,把小荷包皮摘下来也挂上去,无心双手空空一身轻松,并拢双腿沉入水中。 井水很凉,无心入水之时连打了几个冷战。转着圈向下降到井底,他镇定了片刻,然后游向了坍塌石壁。大鱼似的越过石壁,他进入了密室。 石壁一破,密室自然也就谈不上密了。水中一片漆黑,无心缓缓游动,同时渐渐看清了室内情景。腥红棺材依然摆在正中央,棺材盖也依然是滑脱向后,铁链松松的捆着棺材,完全是个意思而已。井水随着他的游动而流,带的几张黄符上下沉浮。无心随手抓住一张仔细看了,发现符上图案都是相同的。 然后,他抬眼望向了三面墙壁。灰白墙壁上面符咒乌黑,无头无尾无始无终。他靠近过去细细的观察记忆,想要把它印在脑海里。对他来讲,符咒犹如天书一般,哪是容易记得住的?看着看着,他有些后悔,悔不该当初有什么忘什么。他是喜欢遗忘的,遗忘了,就可以重新再去认识一遍。道术之流他肯定是学过,两百年前或者三百年前;可是自从遇上玉儿之后,他就关了大门吃老本,一笔资产让他和她吃了几十年。玉儿死后,他钱也没了,本领也没了。 无心沿着墙壁缓缓游动,手指抚摸着黑色笔画,一点一点的记忆。其实整座密室便是一张大符,把岳绮罗彻底的封闭起来。可是石壁破碎了一面,大符就只剩下了四分之三。 四分之三,聊胜于无。无心不知道自己沿着密室转了多少圈。最后他抬手一推墙壁,伸展四肢浮在水中。闭上眼睛冥想片刻,他确定自己是把符咒图案尽数记牢了,才轻松的吁了口气。 他没有气,只从鼻孔里吁出了两道微弱水流。一个猛子向下扎去,他突发奇想,想要再研究研究正中央的棺材。 牵牵扯扯的拽下铁链,他仰面朝天的躺进棺材。后脑勺枕上沉重的玉石枕头,他伸出赤脚向上勾动棺盖,把自己封进了棺材里面。 棺盖严丝合缝的压了上来,无心在彻底的黑暗中抬起双手,心想岳绮罗就是这样躺了一百年。什么滋味,不能细想,因为一百年的黑暗寂寞孤独太可怕。 指尖忽然有了凹凸不平的触感,是左右两行深刻的字迹。无心轻轻摸索辨认,发现那是一句佛家偈语:“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偈语写成对联的格式,两句中间夹着几笔潦草的图画。波浪线是水波纹,水上浮着一只潦草的鸭子————大概是鸭子。无心摸了又摸,始终不能确定,因为画得太简略了,也可能是鹅或者雁。 岳绮罗躺在棺材里面,应该不会有闲情逸致写写画画。无心笑了一下,心想这大概是太师祖的遗迹。太师祖怕太师叔祖躺在棺材里太无聊呢! 一对师兄弟,道不同就要斗,斗了就要分胜败。好不容易分出胜败了,败者痛苦,胜者也不舒服。没办法,无心想,几百年几千年,一直如此。 无心在井里翻江倒海,忘了时间。而文县丁宅内的岳绮罗,也是彻夜未眠。 最新式的留声机鸣唱一宿,几张片子翻来覆去的听。小小的她坐在大大的沙发椅里,两条腿垂下去,踩在一张古色古香的小脚踏上面。她的刘海长了,乌黑厚重的盖住了眉毛,黑压压的头发下面,一双眼睛皂白分明。用一把折扇轻轻打着手心,她盯着前方案上的两盏长明灯。 案面画了太极图,长明灯就位于陰陽鱼的鱼眼之处。两盏灯,其中一盏火苗闪烁。夜色浓重,黎明将至;火苗忽然暴跳起来,随即骤然熄灭。 岳绮罗站起了身,扔了扇子走出门去。门外两边站着卫士,就听她头也不回的说道:“备车,我要出门!” 第30章 她的爱 第30章她的爱 无心想要赶在黎明之时离开水井。黎明时分虽然天黑,然而陽气上升,逼得小鬼不能兴妖作怪。鬼不出来了,天寒地冻一片黑,人也不出来,可以随着他翻墙头满街走。如果时间不敷使用,无法赶在黎明之前爬上地面,那也没关系,大不了跑进花园子里等天黑。园子里很荒凉,即便到了白天,想必也是人鬼不至。 他盘算的很好,可是井下密室中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他全神贯注的光顾着记忆符咒,也就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待到把棺材也翻过一遍了,他才忽然想起时间有限,不能由着自己翻江倒海的流连。游出密室来到井底,他仰头向上一望,不由得叫苦不迭————天都亮成青白色了! 双脚一蹬井底,他借力向上升去,一个脑袋“哗啦”一声露出水面了,随即传入耳中的,却是一阵金石摩擦之声。他立刻仰头向上望去,就见井上空中伸出四双手,把一只沉重的大铁罩扣上了井口! 铁罩是由铁条纵横交错焊成的,乍一看几乎像只无底的笼子,严丝合缝的覆下来,竟然连四四方方的井台也一起罩了住。无心知道坏了事,手足并用的撑着井壁向上爬,没有爬出多远,他的脑袋就见了天日。 四名士兵正要抬大条石压住铁罩落地的四边,冷不防井口忽然探出了一个水淋淋的脑袋,不禁都吓了一跳。吓归吓,当着九姨太的面,没一个人敢出声。而岳绮罗端端正正的站在井台前方,双手笼进袖子里,周身上下都是一丝不动,唯有一头厚重乌黑的头发随着冷风轻轻飘拂。 铁罩能比井口高出一个人头。无心双手抓住铁条,可以清楚的仰视岳绮罗。双方无言的对视片刻,天空越发明亮了,士兵也把条石安放好了。安放好后他们站到四角,恪守卫士职责,端着步槍注目井口。 岳绮罗微微一笑,细声细气的说道:“大哥,自投罗网啊!” 无心也开了口,声音有点嘶哑:“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岳绮罗一眨眼睛,八风不动:“换一句吧。读了一百年,早读厌了!” 无心凝视着她的眼睛,看清了她右眼中的红点:“才一百年,就读厌了?” 岳绮罗向前走了两步,姿态与模样都是个小妹妹,要长成未长成,嫩的带了稚气:“你读了几百年?” 无心摇了摇头:“我不记得。” 晨风扬起岳绮罗的刘海,露出额头如玉:“不记得?难道开天辟地时就有了你?” 无心继续摇头:“我不记得。” 岳绮罗抬脚迈上铁罩,慢慢走到了无心上方蹲下。指尖一划无心的手指,她饶有兴味的低头看他:“来干什么?想找法子来对付我?” 无心仰起了脸:“我没找到。” 岳绮罗伸下一根手指,轻轻戳上无心的眉心:“你没找到法子,我却是找到了你。” 无心抬起双脚蹬着井壁,将身体赤条条的晾在了陽光下寒风中:“我不爱你。” 岳绮罗审视着无心的裸体,“嗤”的一声笑了出来:“日久生情。” 无心歪着脑袋看她:“日久生情?可我都不知道你是男是女。” 岳绮罗一屁股坐下去,银铃似的笑了一串,笑过之后她低头问无心:“要不要我脱了衣服验明正身?” 无心松开双手抱住膝盖,“扑通”一声沉入水中。 岳绮罗一怔,随即四脚着地跪趴在铁罩上,用小鸟的嗓音对着下方怒道:“什么意思?” 无心落入水中,感觉井水倒比空气更温暖些。沉到井底游进密室,他躺到棺材里,想不出逃生的方法。好在月牙和顾大人都有了着落,而且知道他不会死,多等一阵子大概也不会太着急。 过了不久,他依稀听到井口的铁罩被铿铿锵锵的敲响了。出了棺材浮出水面,他又看到了岳绮罗。 岳绮罗蹲在铁罩上面,面前放了一只大海碗。当着无心的面,她将一纸包皮白色粉末倒进了碗中。碗内满满盛着鲜肉,她用手指一边搅拌鲜肉粉末,一边对着无心问道:“你饿不饿?” 无心一跃而上,双手抓住了铁条:“我不吃人肉!” 岳绮罗的小手冻成通红:“不是人肉,是牛肉。” 然后她望向了无心:“加了砒霜,吃不吃?” 无心抬头张开了嘴,嘴唇棱角分明,牙齿很白,舌头很红。岳绮罗将一条牛肉拈起来喂给了他,他仿佛是饿了,嚼都不嚼,一伸脖子便咽了下去。咽下之后他仰起脸,又嗷嗷待哺似的张大了嘴。 隔着纵横铁条,岳绮罗把牛肉一条一条的扔进他的嘴里。待到扔空了一只大海碗后,她自己捻了捻手指:“没了。” 无心说道:“中午我想吃熟的。” 岳绮罗用两根手指摸了摸他的短头发,不知道怎样才能把他驯服,对于没有魂魄的活物,她真是束手无策。无心任她摸着,也并无和她硬碰硬的打算。 岳绮罗中午喂给了他许多油煎小虾,晚上则是把葱油饼撕成一块一块的往他嘴里送。无心吃过两张葱油饼后,问岳绮罗:“你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 院内的卫兵撤出去了,岳绮罗低头注视着他:“日久生情,所以要关得久一点。” 无心抬脚蹬着井壁,悬在井中轻轻的摇晃:“我已经对你生出感情了。” 岳绮罗一拍油腻腻的双手,仿佛是很欢喜。不料无心随即又道:“但在你长大之前,我是不会日你的。” 岳绮罗登时嗤之以鼻的哼了一声,随即像个半大丫头扑蚂蚱似的,跪趴下来凑近了无心。粉红色的薄嘴唇一张一合,她老气横秋的压低了小嗓门:“论做人,我男人做过女人也做过;论道行,我正道通晓邪道也通晓。凭我的身份和境界,会是贪图床笫之欢的人吗?笑话!” 无心不以为然的答道:“你的身份,无非就是个半人半妖的九姨太;你的境界,无非就是不择手段想要长生不死。我告诉你,我不说冰清玉洁,也算三贞九烈,说不日,就不日。但是你如果肯放我出去,我可以和你交个朋友。将来你老而不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可以来找我发发牢騷。” 岳绮罗还趴在铁罩上,拧着两道浓淡相宜的眉毛瞪无心:“你不想多问一问我的来历吗?” 无心有些累了,双手虽然还抓着铁条,可是身体开始慢慢的向下坠:“我无所不知,不必问了。” 然后他手指一松,想要回到水中,不料下落之时一屁股硌上了井壁突出的木头橛子。橛子上挂着的衣裳卷儿和小荷包皮都安然无恙,倒是无心发出一声惨叫,没有叫完就沉到井底去了。 无心被狠狠的硌了卵蛋,苦不堪言的捂了下身,在井底连打了几个滚,搅出了一个大漩涡。岳绮罗乐不可支的哈哈大笑,奶娃娃似的叽叽嘎嘎。 午夜时分,无心听得井上宁静了,便摇头摆尾的浮上水面,攀着井壁爬向上方。可是没爬多高,他便看到一个红衣小丫头站上铁罩,面无表情的低头看自己。 小丫头很丑,无心估量着她的前程,认为她即便不死,将来婚姻也成问题。忽然对着无心一咧嘴,她龇出满口油光水滑的黑牙,牙齿尖利,涎水滴滴答答的反射着月光。嘴很大,眼睛却小,眼梢斜吊着,瞳孔里除了凶光再无其它。 无心不理会,继续向上爬。爬到井口伸出头去,他环顾四周,发现士兵早没了,换了几个眉开眼笑的纸人值更。 咬破手指向着小丫头晃了晃,无心故意去逗对方。而小鬼嗜血,果然跪下来张嘴就咬。一口咬上指头粗的铁条,小鬼盯着一点鲜红不肯松口。而无心没有伤害她,单是饶有耐性的晃着手指,引得小鬼一口接一口的追逐啃咬。 咬到最后,小鬼无所收获,被一只活蹦乱跳的大老鼠吸引了走。无心腾出手来去摸铁罩,发现凭着小鬼的牙口,如果肯专心致志的咬上一夜,大概也能咬断一根铁条。可是自己鲜血有限,活气更是没有,勾引小鬼实在太难;井里也是可恨,不但没有鱼,甚至连条蚂蝗都不长。 翌日上午,岳绮罗又来了,挑了面条去喂无心。面条很热,烫得无心脸都红了。岳绮罗察觉到无心一直在观察自己,就沾沾自喜的问道:“看什么?” 无心答道:“你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看不出你上几辈子做过男人。” 岳绮罗托着大碗,对他嘻嘻一笑:“投胎投胎,投的时候,看不见胎。投上了,出生了,才知道自己会有怎样的皮囊。皮囊不重要,灵魂才重要。” 无心点了点头:“可是我没有灵魂。” 岳绮罗用筷子搅着碗底面条,心想无心有着不灭的肉体,自己有着不灭的灵魂。如果自己的灵魂控制了无心的肉体,结果该有多美妙? 只是爱上肉体,算不算爱?应该也算。岳绮罗眯起眼睛,侧过脸去望白日青天,心想自己几辈子没有爱过人,如今又爱了。 第31章 道不同 第31章道不同 无心一头扎进井水里,偷偷吐出口中一尾活泼泼的小鱼。一转身浮上去,他很灵活的攀爬向上,水淋淋的双手举起来,重新抓住了结实的铁条。 岳绮罗站在井台前方,系着黑底白梅花的缎子面长披风,一张小脸被狐皮领子团团的托出来,刘海剪短了,露出两道清清楚楚的眉毛。单手托着一只白中透青的瓷碗,她很满意的注视着无心,同时从瓷碗里捏起一尾摇头摆尾的小活鱼,对着铁罩轻巧掷去。无心张嘴去接,接了个空。小鱼擦着他的面颊滑入井中,无心哈哈笑了,对她大声说话:“再来,再来!” 岳绮罗看着他陰沉沉的白皮肤与黑幽幽的眉眼,觉得他很俊美。初冬的细雪飘落下来,无心已经在井中生活了三天,身体没有被冻僵,皮肤也没有被泡皱。岳绮罗爱死了他的身体,不能得到,相伴也好。 将碗中最后一条小鱼扔向前方,无心猛一仰头,用牙齿咬住了银白小鱼。随即低头嘬起嘴唇轻轻一吸,小鱼瞬间被他吞了下去。双手同时松开,他向下又一次坠入井中。 雪越下越大了,无心不肯再吃生食,要热菜热饭。吃饱喝足之后,他照例悬在铁罩下面,对着外面说道:“我爱你,放我出去吧,我很冷!” 岳绮罗站在雪中,双手揣在袖子里,人不动,只有头发随着寒风轻轻的飘:“你爱我什么?” 无心笑了,反问道:“你又爱我什么?” 岳绮罗静静的凝视着他:“爱你的身体。” 无心弓起身体,双脚向上一直蹬到了井口:“只有身体?” 岳绮罗突兀的一笑,眼睛眯成半月。笑容稍纵即逝,她随即恢复了平静:“谁的灵魂值得我爱?凭着我的智慧,看谁都是水晶琉璃。一眼看透,还爱什么?” 然后不甚情愿的翻了个白眼,她奶声奶气的哼道:“高处不胜寒,想必你也理解我的寂寞。” 无心轻轻笑了一声,忽然很想念月牙和顾大人,甚至包皮括出尘子道长。他的确是理解岳绮罗的寂寞,不过她是自作孽、不可活。 好在他怪物见得多了,也不差岳绮罗一个。岳绮罗不放他出来,大概是还没有想好如何控制住他;脚趾头蜷起来勾住井沿,他仰起头望天。万里长空,乌云密布;井水也许很快就要结冰了。 岳绮罗微微低了头,从刘海中抬眼看他;看着看着,她看到了铁条上的清晰齿痕。 大步流星的走上前去,她指着齿痕问道:“谁咬的?” 无心经过几夜的试验,已经对小鬼彻底失望,所以坦然答道:“棺材里的丑丫头。” 岳绮罗当即转身走向门前棺材,冷风席卷而来,吹起披风下摆,露出里面一身青色裤褂。不用旁人出手,她亲自推开棺盖,只见里面的小鬼仰面而卧,本来已经是个半腐烂的状态,如今受了稀薄陽光的照射,越发像被火灼一般,模样眼看着越发败坏,七窍都流出了黄汤绿水。抬手搭上漆黑的棺材盖,岳绮罗念念有词的画出一道符咒,最后一笔狠狠的抹出去,她闭上眼睛仰起脸来,声音又轻又急:“先杀恶鬼,后斩夜光,何神不服,何鬼敢当。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抬手用力向上一挥衣袖,她猛的睁开了眼睛。附在小鬼身上的魂魄当初被她召之即来,如今又被她挥之即去。转身走回院子里,她命令四角的士兵:“棺材和人全部烧掉!” 然后她转向了井口:“大哥————” 无心已经无影无踪,井口的铁罩下面贴着一张黄符。黄符对于岳绮罗很有震慑作用,黄符一现,就表示无心要下去休息了。 无心浮在水中,陪伴他的是几条小银鱼。鱼嘴轻轻亲吻了他的耳垂和鼻尖,每天的伙食都不错,如果不是月牙和顾大人更有诱惑力,如果不是空气和水都越来越冷,也许他会安心的住下来。侧过脸抬起手,他眼看着小银鱼游过自己的指间。水流瞬间紊乱了一下,一条小鱼失了踪影;而无心的喉结缓缓滑动,是做了一次刹那间的捕猎。 几天之后,井水表面当真是结冰了。 无心吊在铁罩下面,双腿分开了蹬在井壁上,向下哗哗的撒尿,尿也是冰冷的。岳绮罗蹲在铁罩上,戴了一副雪白的兔毛耳套。眼看无心尿完了,她伸下一根手指,用力戳了无心的头顶心:“想不想出来?” 无心立刻抬了头:“想。” 岳绮罗起身走下铁罩,然后继续说道:“想出来,就先烧掉你的黄符!” 一名士兵划了火柴凑到铁罩近前。而无心并不反对,很顺从的取出黄符,当真是送到火苗上一燎。 大条石被搬开了,铁罩子也被掀起来了。岳绮罗怕无心伤人,向后退出老远;而在四支步槍的瞄准下,无心坐在井台上,慢条斯理的穿上了衣裤鞋袜。 岳绮罗远远的提防着他:“你现在对我是爱,还是恨?” 无心低头笑了一下,一边系纽扣一边答道:“凭着我的智慧,还会拘泥于爱恨吗?” 然后他抬眼望向岳绮罗:“接下来怎么办?你是关我,还是放我?” 岳绮罗皱起了眉头,发现自己对于无心是老虎吃天、无处下爪。无心似乎是真的无所谓爱恨,人太好摆布了,不是人的又太不好摆布了,岳绮罗正了正自己的耳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不关你,也不放你。”她最后开口答道:“留你住几天,怎么样?” 无心笑道:“恭敬不如从命,住就住。” 岳绮罗也笑了一下,右眼隐隐作痛。还没有告诉无心她已经盲了一眼,因为感觉没有必要。无心不会怜悯她瞎了右眼;她也犯不上自曝其短。 岳绮罗带着无心住进了顾宅前院。雪势越发急了,宅院内外陰风凄厉、魂魄遍布。房内燃了火炉,桌子正中央摆着一只瓷盆,里面咕嘟嘟的沸腾着一盆肉汤。岳绮罗和无心相对而坐,两人一起注视着盆中有鼻子有眼的小婴儿。 无心很平静的抄起一只大馒头,咬了一口慢慢咀嚼。而岳绮罗喝了一口滑腻的肉汤,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 “吃人补人。”她轻声自语:“天寒地冻,我得补补。” 无心咽下馒头,反问她道:“怎么没有我吃的菜?你知道我不吃人。岳绮罗,你自己吃得满嘴流油,却让我嚼干馒头,可见你根本不爱我。” 岳绮罗一筷子伸进瓷盆,连汤带水的挑起一只圆滚滚的小脑袋。把热腾腾的小脑袋夹到自己碗里,煮烂了的皮肉零零落落,一颗熬成乳白的眼珠子半路掉下,一路滚过桌面掉到地上。一口气把小脑袋吮成空空荡荡的脑壳,她舔着嘴唇抬起头:“大哥,有的吃,为什么不吃?是人的,尚且对人敲骨吸髓;何况你根本就不是人。” 无心摇了摇头:“所以我和你过不到一起去。道不同,不相为谋。” 岳绮罗笑了:“你和谁能过到一起去?月牙?” 无心不搭她的话茬,生怕把她的注意力转移到月牙身上去。他一鼓作气吃了五个馒头,岳绮罗也吸吸溜溜的吃了整个婴儿。右眼的疼痛渐渐缓解了,她的体内又有了热气。忽然留意到了无心的目光,她没言语,单是微笑。 无心也在微笑,同时暗暗把舌尖伸到齿间。门外一定站着士兵,他一个人打得过岳绮罗,然而打不过四个顾大人似的小伙子。当然,如果一定要逃,办法还是有的,只是要么太危险,要么太痛苦。 还有一个太简单的法子,胜算几乎为零,不过可以试一下。无心手按桌沿站起了身,一言不发的走向门口。伸手推开两扇房门,他深深吸了一口寒冷空气,然后一步跨过门槛。 岳绮罗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你干什么?” 无心把寒冷空气呼出去,另一只脚也站到了门外。背着双手经过两边全副武装的士兵,他回头对着房内的岳绮罗一点头:“雪很大。” 随即他转向前方,撒腿就跑。岳绮罗猛然起身赶了出来,随手夺过士兵手中的步槍,她拉动槍栓也不瞄准,对着无心的背影就扣动了扳机。一声槍响过后,无心被子弹向前轰了个跟头。然而一挺身爬起来,他已经拉开了顾宅的黑漆大门。 岳绮罗知道他不会安分,可是没想到他会公然逃跑。拔脚向前追了两步,她一边笨手笨脚的将子弹上膛,一边锐声喊道:“来人,给我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死要见尸”四个字一出来,士兵心里就有数了。四名青年蜂拥而出,岳绮罗站在院内,就听外面槍声响成一片,纵算无心能够飞天遁地,怕是也要被子弹打成筛子了! 第32章 辗转 第32章辗转 槍声响彻了整条胡同,此起彼伏的不停。岳绮罗紧随其后的追出去,就见无心在前方路口拐了个弯,人影瞬间消失不见。她人小腿短,衣裳穿得又累赘,没跑几步就冒了汗。幸而士兵伶俐,一路追一路开槍。岳绮罗最后出了胡同,只听一名士兵扯着正在变声的哑嗓子,撕心裂肺的狂喊:“死了!打死了!” 岳绮罗猛然刹住脚步,下意识的抬手掩到了鼻端。空气中弥漫起了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血腥味,而远处大街上趴伏着个一塌糊涂的人,正是无心。 岳绮罗并不怕血,然而无心的鲜血气味让她感到了窒息。手掌加上衣袖都无济于事,她明明白白的吸进了一股子又甜又腻又冷又腥的恶味。右眼针扎火燎的疼起来了,她连着退了几步,大声问道:“怎么回事?” 一名士兵端着步槍停在半路,余下三人跑上前去,用槍管翻动了地上的尸体。无心软绵绵的趴在街面上,身上不知中了多少粒子弹。脑壳是早破碎了,后背也被轰出了大洞;左腿从膝盖处断了开,两条手臂更是被打飞了皮肉,臂不成臂,手不成手。一个胆子大的弯了腰,伸手把他翻成了仰面朝天,然而面也没了,只留下了个完好的下巴;胸口红红白白的绽开来,红的是血,白的乍一看像棉袄里的棉花,仔细一瞧又不是,是嚼碎了咽进肚里的馒头。 三名士兵方才光顾着射击了,没料到乱槍会被人打成零零碎碎。有人发现了问题:“人都打烂了,怎么没血啊?” 此言一出,余下二人一怔,发现地上的确没有血流成河,只有黏黏腻腻的一小滩殷红,气味甜得恶心人。 在岳绮罗的命令下,四名士兵找来一只竹筐和一把铲子,把无心铲进了筐中。岳绮罗站在百米开外,心里不信无心会真的死了。既然没有魂魄,他的玄妙必然就在身体上,所以岳绮罗铲也要把他铲回去。铲回去封起来,倒要看他能有何种变化! 待到岳绮罗和士兵们一起撤退之后,街上重新恢复寂静。一条肮脏不堪的大野狗一路嗅着跑了过来,围着地上血迹转了一圈。 薄薄的一层血,已经被冻在了地面上。大野狗嗅过之后,连个肉渣子都没找到,便走到路边暗处沉下屁股,百无聊赖的拉了一坨狗屎。 拉过之后它垂了尾巴,似乎一时失了目标方向。而寒风吹过路边荒草,一只齐腕而断的手就忽隐忽现的向它逼近了。 食指中指迈着小步,拖着后方的整个手掌直奔野狗而去。忽然一把抓住狗尾巴,大野狗受了一惊,当即漫无目的的吠了一声,又吠一声。 两声吠过之后,那只手已经顺着尾巴攀上了它的后背。五指张开附在大野狗的皮肉上,污秽凌乱的狗毛遮住了它的行迹。 大野狗继续向前跑去,跑两步停下来,落水狗似的抖一抖,然后继续再跑。 大野狗在街上跑了一夜,凌晨时分停在了一户人家门口。天还没亮,院门已经开了,一个年轻小伙子睡眼惺忪的出来套马车,身后跟着个拎泔水桶的老太太。老太太把泔水往路边一泼,同时咳嗽气喘的嘱咐小伙子:“等在青云观里见了老东家,就想着提提换差事的话。老东家善良,兴许能答应。” 小伙子哈欠连天的满口答应;而大野狗则是在路旁尚未结冰的泔水里寻找剩饭吃。埋伏在狗毛里的手通了灵成了精,听见“青云观”三个字后,立刻开始不动声色的转了方向。 小伙子坐上大马车,一甩鞭子吆喝一声,全然没有注意到一只手扒在车窗窗口,顺着厚窗帘子就翻进去了。 无心没想到自己会“活”在了一只手上。夜里一槍打上手腕,他就感觉天旋地转。等到清醒过来之时,他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手。手是落在了路边的草丛里,手指很灵活,让他可以到处走。从一只手长成一个人,所需时间不会少;所以他打算先回青云观报声平安,然后再找个地方藏起来慢慢成长。但是一只手堂而皇之的在路上走,显然是不大合适,况且从文县到青云山路途遥远,恐怕路未走完,他已经不知变化成什么怪样子了。 无心摔在了马车座位上,食指轻轻叩着车座,他此刻疼倒不是很疼,只是有些犯愁,怕月牙会嫌弃自己。 大马车呱嗒呱嗒的走在大街上,速度很快。街上渐渐见了人,赶车的小伙子不住的遇见朋友,嘴里也有了话说。无心静静听着,得知小伙子的老东家家财万贯,一直住在青云观里修道。如今天冷了,春节也快到了,所以少东家支使小伙子跑一趟,去把老东家接回家来过节。马车顺顺利利的出了文县,沿着土路跑出一溜黄烟。无心被颠簸得蹦蹦跳跳,心想也许不到天黑,自己就能上青云山了。 傍晚时分,小伙子把大马车停在山门外,自己沿着山路往上跑。一个小道士背着一捆柴慢悠悠的跟在后面,柴捆里躲着个快要冻僵的无心。 柴禾被扔进了柴房里,小伙子自去寻找老东家,小道士自去吃晚饭睡大觉。柴房的破门开了一道缝,夜色之中,一根手指头鬼鬼祟祟的探了出来。 食指搭上了门槛,随即中指也跟上去了。手掌一使劲立了起来,食指中指迈开大步,一溜烟的就跑了。 凌晨时分,无心进了月牙和顾大人所住的小院。 他先跑去了月牙的门口。食指和无名指站立稳了,他伸出中指推了推门。 门锁的严实,于是他转而又跑去了隔壁的顾大人门前。月牙是个女人,夜里睡觉当然要关门闭户;顾大人却是满不在乎,横竖门是破门,锁不锁都无所谓,全是一样的不挡风。无心侧过手掌钻进大门缝里。屋里生了炉子,炉子加上顾大人,营造出来的空气正是暖融融臭烘烘。无心惬意的打了个冷战,然后就想要上炕。可是炕太高了,他无处攀爬,上不去。忽然感觉到了旁边就是顾大人的大棉鞋,无心索性爬进了鞋里,反正没鼻子,不怕熏得慌。 再说顾大人仰天长睡,直到天明时分,才被一泡尿憋醒。迷迷糊糊的一掀被子坐起来,他披上棉袄穿上棉裤,伸下双腿想要趿鞋出门。不料大脚丫子往棉鞋里一踩,他忽然感觉脚底下软中带硬的硌人。揉着眼睛低头一瞧,顾大人看到一根手指勾着鞋帮,正在奋力的向外爬。 顾大人把嘴张成瓢大,亮着嗓子眼打了个大哈欠,顺带着抬手抹下眼角一粒眼屎。感觉自己是清醒透了,他低头再看,发现一只苍白的手已经爬出了棉鞋。 第一缕陽光透过窗子,射在顾大人的脚丫子上。一团怒火忽然腾起,顾大人光脚下地,蹲下来抄起大棉鞋骂道:“好你个狗娘养的妖魔鬼怪,大白天的还敢来吓唬我!操!老子今天要不给你几分颜色,你就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话音落下,他一鞋底子就拍了下去,当场把无心拍扁在地。无心活动手指,还想在地面写字示意,可是顾大人怒发冲冠,片刻的机会都不给他,噼里啪啦的就只是拍。无心被他打得满屋逃窜,而顾大人拧着眉毛瞪着眼睛,一手一只大棉鞋,蹲在地上转圈追他。月牙刚起了床,蓬着一脑袋头发从茅厕里走出来,因听顾大人房内热闹,就凑到窗前向内张望:“顾大人,你干啥呢?屋里闹臭虫啦?” 顾大人头也不抬,两只手对无心围追堵截:“没事,我屋里来了个妖怪,今天我揍不死它我就不姓顾!” 月牙一听来了妖怪,也不避嫌了,推门就往里进。结果一只脚刚迈进去,便有一只手横窜过来,死死抓住了她的裤脚。她低头望去,正要尖叫,但就在要叫不叫之时,她弯下腰,忽然说道:“顾大人,别打,我看它怎么像是无心的手?” 顾大人双手套着大棉鞋,目瞪口呆的抬起了头:“师父的手?” 月牙没言语,试试探探的向下伸出了手,两只眼睛睁得特别大。而抓着裤脚的手仿佛有所感应,及至月牙的指尖快伸过来了,它不知怎样运的力量,竟然一跃而起。两只手瞬间交握了住,月牙转动大眼珠子,和顾大人对视了。 “无心啊……”她开了口,声音打着颤:“是你吗?” 断手立刻抬起一根食指,在她手心里轻轻的划起圈来。 第33章 无心的成长 第33章无心的成长 月牙屋里干净不臭,所以两人一手一起挪到了她的房中。月牙手忙脚乱的叠了棉被摆上炕桌,而无心的手就搭在她的肩膀上。肩膀下方便是斜襟纽扣,一根手指头跃跃欲试的往斜襟里探,因为里面更暖和,而且有两个香喷喷的大馒头。 顾大人把棉鞋穿在了脚上,手里换了一根擀面杖,随时预备着向月牙肩头来一下子:“我说,你确定这是师父的手?” 月牙忙得满头满脸都是长发,人就躲在头发里回答道:“他从头到脚都让我看八百遍了,我能不知道自己男人的手长啥样?” 话音落下,她沉重的叹了口气。而无心用小拇指勾住月牙的衣领,食指和拇指腾出来,对着顾大人作势一弹。 顾大人不由自主的也跟着叹了口气:“这怎么一次不如一次?上次只少了半个脑袋,这回可好,就剩一只右手了!” 月牙和顾大人盘腿上了炕,手则是被摆在了炕桌上。月牙把头发胡乱向后挽了个纂,心里也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如果无心缺胳膊少腿的回来了,她肯定要又怕又疼的搭上许多涕泪;可是面对着桌子中间一只手,她总感觉自己是没睡醒。 顾大人也有梦游之感。盘腿坐在月牙的热炕头上,他连袜子都没穿,脚趾头下意识的动来动去。而无心的手趴在桌上,食指中指先是轮换着敲了敲桌面,感觉两人的目光都射向他一只手了,他才移动手指,开始在桌面上一笔一划的写字。月牙在很小的时候跟着她舅舅学过一点文化,大字勉强能认一箩筐,其中还夹杂着许多白字,所以无心直接写给顾大人看,断腕之处露出雪白的骨茬,也一并落在了顾大人的眼里。顾大人呆望了片刻,忽然扭头打了个大喷嚏;月牙倒是渐渐反应过来了,隔着桌子伸手一拍他:“你别走神,看看他写的都是啥!” 无心在桌子上长篇大论,末了提出要求,让顾大人把自己偷偷埋进土里。 月牙已经彻底认清了现实,想到无心遭了乱槍,一槍一个血窟窿,她果然是心疼的涕泪横流。听顾大人转述了无心的话,她拿起手帕一擤鼻涕,当即瓮声瓮气的表示反对:“不行!两间屋子还不够你长的?非得往地下钻?大冬天的,地都冻上了,你要活埋作死啊?” 顾大人愁眉苦脸的也是同样意见:“师父,不瞒你说,你现在这个模样,看着比上次利索不少。月牙不怕,我更不怕。只要你别耗子似的满地跑,养在屋里就养在屋里,我也不反对。” 无心等二人都说完了,继续写字,表示自己现在看起来是一只手,过两天就不一定长成什么德行了。 月牙不想再和他耍嘴皮子,直接泪眼婆娑的告诉他:“屋外是爷们儿做主,屋里是娘们儿做主。今天我就做主了,我那笸箩呢?” 不等人回答,月牙自己爬到炕角,把针线笸箩端了过来。针线被倒出去了,她又往笸箩里面垫了一层枕巾:“往后你就在这里面睡,等到长大些了,我再给你换个篮子。” 无心静了片刻,又写了起来,要到顾大人房里住。他很知道自己的成长过程,所以并不想让月牙亲眼目睹。月牙能够接受自己到这般地步,已经算是奇女子了,他想凡事都有个限度,不能因为月牙不怕,自己就无休止的扰她吓她。万一哪天月牙一甩袖子真不要自己了,自己可就傻眼了。 月牙不在乎他住到哪屋,只是坚决不肯把他埋进土里。顾大人掏了掏耳朵:“住我屋里……行倒是行,不过你得老实点,我醒你醒,我睡你睡,而且不许满炕乱爬。” 协议达成,风平浪静。月牙烧热水自己洗了把脸,又拧毛巾擦了擦无心的手。擦手的时候顾大人凑上来了,很好奇的用手指去触断腕。月牙登时一转身隔开了他,急赤白脸的怒道:“你别弄他!” 顾大人绕到了她的面前,很认真的告诉她:“你看他那腕子里面,怎么不大对劲?” 月牙看了看手腕创口,发现骨头虽然依旧白生生,里面的红肉表面却像是结了一层透明薄膜,轻轻一捏手掌,手掌好像也厚了。 “可能是开始长肉了!”月牙抬眼去看顾大人:“你摸摸,手背都鼓溜了。” 顾大人想要和无心握握手,然而无心顺着月牙的手臂往上爬,一溜烟的又回了肩膀。月牙抬手拍了拍他,心想幸亏我没娘家,要不然女婿这个样,娘家还能让我跟他过下去吗? 月牙本来不大管顾大人的,因为顾大人是烂泥扶不上墙,把他收拾的再干净,一天不管也要回复原样;可是无心既然回来了,又是住在顾大人的屋里,她便放了心,有了闲精力去多干点活。把盛着无心的笸箩摆到顾大人的炕上,她一边扫地一边自言自语:“你得怎么长呢?先长胳膊再长身体?” 无心感觉此事一言难尽,要写也是千言万语,并且未必能写明白,所以趴在笸箩里就没回应。顾大人端着一碗热汤面上了炕,哧哧溜溜的吃出一头大汗;于是月牙拎着笤帚直起腰,又有了问题:“你连嘴都没有,咋吃饭呢?” 无心爬出笸箩,在炕上刷刷点点的写起来;顾大人直着眼睛看着,看到最后告诉月牙:“用水泡一泡他就行,他成人之前吃不了饭。” 月牙想了想:“水也不顶饿啊,熬点汤泡一泡呢?” 无心在炕上写了三个大字:“别放盐!” 顾大人受了无心的嘱咐,并没有向出尘子通报消息,怕老道闻信赶来降妖除魔,再把无心剁碎了。反正青云观产业庞大,只要住持发了话,其余道士并不在乎观里多了他们两个吃闲饭的外人。 到了下午,无心支使顾大人去寻一口大缸回来。顾大人嫌天气冷,不肯出门;月牙也说:“缸里又冷又硬的,哪有笸箩舒服?”说着她又找了一条枕巾搭在笸箩上:“再给你加条小被。” 无心没了办法,趁着自己还能活动五指,他爬到月牙身上,摸了摸脸蛋又摸了摸头发,亲热的了不得。月牙知道他的意思,趁着顾大人不注意,她把无心捂在了胸脯上。 入夜之后,月牙自去回房睡觉。顾大人上了炕,片刻之后也是鼾声如雷。笸箩摆在炕头,无心被枕巾盖住了,黑暗之中就见枕巾下面一膨一膨,像是活生生的一颗心脏再跳。 顾大人睡得很熟,梦里回到了两年前。两年前他杀伐征战,在猪头山下所向披靡。一路杀到天大亮,他睁开眼睛醒了过来。眼望着四周简陋的环境,他若有所思的翻了个身,满心都是怅然。 伸手把炕头的笸箩拽过来,他枕着胳膊问道:“师父,还睡着呢?” 枕巾下面没有动静,不是无心的行事作风。顾大人忽然怀疑他趁夜溜了,连忙掀开枕巾向内一探头。然而一瞧之下,他大惊失色,猛然坐了起来! 原来笸箩里面的手,已经手不成手。 屏住呼吸怔了一瞬,顾大人壮了胆子,把笸箩拉到近前细看,就见一块拳头大小的红肉赫然隆起,撑得手背皮肤四分五裂。纤细的指骨裸|露出来,也被红肉挤得东倒西歪。肉是鲜红透亮的,表层似乎绷了一层薄膜。顾大人小心翼翼的伸手过去碰了红肉一下,软颤颤的只是嫩,并没有异样触感;俯身下去又嗅了嗅,隐隐的似乎有些甜腥,除了甜腥之外,也无其它异味。 顾大人也以为无心会长完胳膊长身体,万没想到一夜过后不但没有胳膊,甚至连手都失去了。端起笸箩凑到窗前,他迎着陽光细看;发现红肉其实不像肉,更像一胞血,不透明,可是隐隐的能透光。 顾大人不敢碰它,怕把它碰破了。轻手轻脚的放下笸箩,他穿上衣裤趿上棉鞋,连尿都没撒,直接奔去了隔壁月牙房中。做贼似的溜进去,他压低声音说道:“了不得,师父真变样啦!” 月牙吓了一跳:“变啥样了?” 顾大人向门一指:“你自己瞧瞧去吧!” 月牙见了笸箩里的东西,也发了傻。她没主意,顾大人也没主意。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把日子照例过下去。一大碗肉汤晾得不冷不热了,月牙小心翼翼的要从笸箩里把无心捧出来,结果一捧之下,皮和骨头全落下去,就只有一块肉留在了她的手中。 把肉放进汤碗里,月牙从笸箩里捡起了一根手指。手指上的肉皮看起来干燥腐朽,骨头也是特别的轻,仿佛一捏就能碎。月牙咽了口唾沫,胆战心惊的真害怕了。 “你……”她转向大碗,轻声问道:“你是无心吗?” 碗里的肉毫无反应,仿佛就只是一块怪模怪样的肉。 一天之中,无心没有继续变化。入夜之后,月牙想要把笸箩端到自己屋里去,然而顾大人存了好心,执意要把笸箩留下。 月牙一宿没睡好,知道自己嫁的不对劲,可是让她抛了无心另找汉子,她又实在是舍不得他。恍恍惚惚的过了一夜,翌日清晨她刚刚下炕打开房门,冷不防的就见顾大人从隔壁冲了出来,大惊失色的对她嚷道:“完了完了,师父变成蛆了!” 第34章 千变万化 第34章千变万化 月牙和顾大人并肩站在炕前,望着炕头的笸箩目瞪口呆。 昨天还是拳头大的一块红肉,一夜的工夫竟然抻成了一尺来长,一头浑圆一头尖细,鲜红的颜色也变淡了,看着正是粉粉嫩嫩的一条大蛆。小小的针线笸箩已经容不下它,尖细的尾巴伸出边沿,软软的搭在了棉被一角上。 最后,还是月牙打着结巴先开了口:“咋、咋长成这样了?” 顾大人端起笸箩掂了掂分量:“比昨天重了不少,至少增了一斤多。” 昨天它是块心脏大小的红肉,瞧着虽然怪异,但是还不可怕。如今红肉变成了软颤颤的一大条,可就有点瘆人了。顾大人迎着窗子光亮托起笸箩,两个人的脑袋凑在一起细细审视大蛆,就见它体内隐隐现出一条白线,从头延伸至尾,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月牙奓着胆子伸出手去,轻轻的摸了它一下,摸完之后告诉顾大人:“还挺滑溜的。” 顾大人收回笸箩,低头嗅了一鼻子。龇牙咧嘴的转向月牙,他苦着脸说道:“不好闻。” 月牙也俯身把鼻尖凑了上去,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她直起腰:“是不好闻,又有点甜又有点腥。” 顾大人问月牙:“他原来身上也是这味吗?” 月牙立刻摇了头:“不是不是,他原来没味。” 然后两人一起长叹一声。 无心的新形象虽然不大受看,但是月牙和顾大人都是经过了风浪的人,所以也不大惊小怪。月牙照例是收拾屋子烧水做饭,顾大人洗漱穿戴完毕了,奉了月牙的命令,把无心从笸箩里取出来,转移到一只大竹篮子里。 放好无心之后,顾大人低头盯着它又瞧了半天,越看越像蛆,末了就感觉浑身难受,并且恶心。把篮子轻轻的拎起来放到炕里,他把自己的棉被扯了过来。棉被经过了臭屁和臭脚丫子的彻夜熏陶,温度和气味全具备。顾大人用棉被把篮子严密盖住,正是眼不见心不烦。 到了下午,顾大人进了月牙的屋。人都有个爱美之心,月牙屋里干净,月牙本人也打扮的利落;顾大人坐在月牙的热炕头上,心里熨帖了许多。 月牙把篮子也拎过来了,篮子上面搭了一条枕巾,放在炕头。月牙一边做针线活,一边隔三差五的往篮子里扫一眼,希望能看到一点动静。然而大蛆怡然自得的躺在篮子里,一动不动。 针线活做久了,月牙放下针直起腰,抬头唤道:“顾大人,你说————” 顾大人正在发呆,冷不丁的受了惊动,立刻就是一哆嗦。月牙没想到自己会吓着了他,登时也闭了嘴。双方默然片刻,顾大人忽然苦笑了一下,问道:“你刚才叫我什么?” 月牙莫名其妙的看着他:“我叫你顾大人啊!” 顾大人扭头望向窗外:“没有兵没有马,没有槍没有钱,我他妈算什么大人!” 月牙眨巴眨巴眼睛,没领会意思:“叫惯了,你要是不乐意听,我往后改口不就行了?你说你让我叫你啥?” 顾大人知道月牙层次不高,但是身边没亲人,就她还算是个家里人了,心里有了话,只能对她说:“月牙,你知道我当初是什么样吧?” 月牙把针又拈起来了:“知道,你当初挺威风的,我见了你都不敢抬头说话。” 顾大人点了点头,随即一拧眉毛:“你放下针线,纳鞋底子着什么急?老实听我说话!” 月牙笑了,不和他一般见识:“行,行,你说吧,我听着呢。” 顾大人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同时说道:“月牙,我不能在道观里继续混下去了,我得出去打天下!” 月牙登时紧张了:“打天下?你单槍匹马的想打谁啊?刚消停了没几天,你又要兴风作浪了?” 顾大人一摆手:“不要头发长见识短,我当你是我亲妹子,才和你说心里话的!谁说打天下就非得动刀动槍?你当我除了张小毛子和丁大头,就不认识更高级的大人物了?我告诉你,算命的说我是武曲星下凡,此生必成大业,我住在道观里不活动,大业怎么成?” 月牙听他吹牛放炮,感觉挺有意思:“你就说你想干啥吧?” 顾大人舔了舔干燥开裂的嘴唇,郑重其事的说道:“我打算去趟天津,你也跟我去。正好师父没长大,还能省一张火车票。天津可是个大城市,你没去过吧?” 月牙摇了摇头:“我肯定没去过,连长安县我都是第一次来。” 顾大人踌躇满志的扬起头,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本来我还想把散了的弟兄们召集起来,重新打回文县;可是经过了几个月的琢磨,我发现就算真把队伍拉起来了,我也不是丁大头的对手,而且文县里面还住着个妖怪,让我去我也不敢去。所以我打算到天津碰碰运气,大不了就空手回来呗,顶多是搭点路费,也不算什么。” 月牙对顾大人的前程毫无信心,不过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咱们要是走远了,是不是妖魔鬼怪就追不上来了?” 顾大人抬手挠了挠头:“应该是吧!” 月牙瞟了篮子一眼:“也不知道无心愿不愿意去,再说就算省了他的火车票,咱俩也还是没盘缠啊!现在吃的用的,还都是人家道观里送的呢!” 顾大人不敢看篮子,直接一挥手:“管他愿不愿意呢,反正他现在也没说不愿意!至于盘缠,我下午就去找出尘子,看看能不能跟他借点钱。总之我得赶紧行动,要不然日子拖久了,谁知道师父又会变成什么样?万一过两天成了半人来高的一条大蛆,咱们可怎么把它往火车上带?” 月牙年纪轻,好奇心盛,依着她的心意,倒是愿意去天津开开眼界————当然,去也行,不去也行。而顾大人见她并不反对,就在吃过午饭之后,当真出门找出尘子去了。 顾大人出去了不过一个多小时,就带着两百多块钱回来了。喜笑颜开的进了月牙的屋,他真心实意的将出尘子赞美了一番:“人家那老道是真仗义,说拿钱就拿钱,还不让我还。我早就看他不是凡人,那大个子,那长头发,那气质,那派头,可惜出家当老道了,要不然也得是个大官!” 月牙看他吵吵闹闹的,不禁也来了精神:“他问没问起无心?” 顾大人高声大气的答道:“问了,我说我不知道。” 月牙有点激动,抬手摸了摸脑袋后面的圆髻,莫名的有些自惭形秽:“那咱们真去天津?你到了天津投奔谁啊?” 顾大人大喇喇的一挥手:“你别管,我又不是大傻×,心里能没数吗?” 到了晚上,月牙把无心捧出来,放在了一盆温暖的菜汤里。汤里没有放油,泡到汤冷之后,她把无心捞出来擦了擦,然后对顾大人说道:“你要是怕它,就把它放我屋里吧。我看了一天,现在都看惯了。” 顾大人犹豫了一下,有心答应,可是如果真答应了,就算是违了自己和无心的约定。伸手拎起篮子,他硬着头皮说道:“不用,我也看惯了。再说谁知道他明天早上又变成什么样了?变好看了还行,要是变得还不如蛆……算了算了,还是我拎走它吧!明早我打头阵,好不好的我先看第一眼。” 因为说定了明天就下山到长安县上火车,所以月牙天一黑就上了炕,想要早睡早起,然而辗转反侧,却是睡不着觉。顾大人躺在臭被窝里思索天下大势,也是闹了失眠。两人全是直到午夜才睡,仿佛刚一闭眼便亮了天。 顾大人心里揣着大事,躺不住,一见窗户白了,就坐起来先去看篮子。篮子上照旧搭着一条枕巾,顾大人伸手捏住枕巾一角,一颗心在腔子里怦怦乱跳,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看到什么东西。 一咬牙一狠心,他猛的掀开了枕巾。低头向内一瞧,他睁大眼睛,忽然很想吐。 篮子里的蛆至少又长了大半尺,细尾巴不见了,从头到尾水灵灵的又粗又胖,并且不复昨日的光滑,粉嫩皮上坑坑洼洼,洼处生出尖刺刺的白毛,乍一看正是一条斑秃大毛毛虫! 顾大人理解了无心的隐忧,也承认此刻的无心实在是太不招人爱。伸手指试了试白毛的软硬,他见白毛并不扎手,便扯来一条不干不净的床单,皱鼻子瞪眼的把无心层层卷起来了。 顾大人没让月牙去看无心,只说“长得挺快,模样还跟昨天一样。” 月牙把头发梳得服服帖帖,衣裳穿得整整齐齐。接过顾大人送过来的床单卷子,她背上小包皮袱,意意思思的还问顾大人:“真走啊?” 顾大人意气风发的一晃脑袋:“走!” 第35章 去天津 第35章去天津 出尘子身份高贵,并未亲自露面,但是命令弟子套了一辆大马车,送月牙和顾大人去长安县火车站。月牙挎着个小包皮袱,手里抱着床单卷子,卷子沉甸甸的挺有分量,可见无心夜里又长了不少。惶惶然的偷眼瞄着顾大人,她心里风一阵雨一阵的不踏实。进县城已经是开了眼界,可县城和镇上风光也差不许多,她纵是惊也惊得有限;天津卫就不一样了,在她心目中,天津卫几乎可以等同于外国。跟着个不着调的顾大人去外国,到底可行不可行呢? 月牙左思右想的还没得出答案,大马车已经把他们送到了火车站。 长安县的火车站,里外只有两间屋子,此刻天寒地冻又不靠年节,所以车站冷清,几乎没有旅客。顾大人自从出了青云观后,也是惴惴不安,生怕半路被鬼跟上。如今在车站里买了两张车票,他抓心挠肝的一边等车一边走来走去;后来估摸着火车快到了,他早早就带着月牙赶去了月台。 一列小火车轰隆隆的开过来,在长安县停了一分钟。一分钟后火车开动,月台上空荡荡,彻底没人了。 顾大人平时看着月牙挺体面的,模样挺好身段挺好,干别的不成,当媳妇是足够。然而如今在车厢里挤着坐下了,他才骤然发现月牙土头土脑的上不得台面。月牙占据了靠窗的位置,像刚被强盗劫过一场似的,缩着脖子端着肩膀,一脸茫然的睁着大眼睛,仿佛连东张西望的胆量都没有了;除此之外,两件行李也被她搂在胸前抱了个死紧,似乎随时预备着跳车逃跑。 顾大人用胳膊肘一杵她,低声问道:“原来没出过远门?” 月牙怔怔的扭头看了他一眼,声音轻的像蚊子叫:“没有。” 顾大人眼望前方清了清喉咙:“你放松点,坐火车你怕什么?” 月牙答道:“哦。” 然后她缩脖端腔像个猴似的,又往车窗外面望去了。 从长安县到天津卫,火车走四个钟头也就到了。前三个钟头月牙一直没敢乱动,第四个钟头她渐渐活泛了,见附近有旅客拿了冷馒头吃,就对顾大人说道:“咱们走得太急,连干粮都忘了带。” 顾大人正襟危坐:“你啊,就知道吃!” 月牙很惊讶:“哟,你转性啦?” 顾大人嗤之以鼻:“我转什么性,我一直也不馋!” 月牙又“哟”了一声,没再说话,心中暗笑,想顾大人开始装大人物了。 火车到站之后,月牙梦游似的跟着顾大人下火车出站台,一眼不眨的盯着顾大人的背影,生怕走丢了。一出车站,她登时有些眼晕————人太多了! 处处都是人,人人都说话,正好凑成个人声鼎沸,开锅似的没一处清静。月牙自从下了火车,不知怎的,嗓子还变细了,挣命似的在后方问道:“顾大人,咱们去哪儿啊?” 顾大人没听清楚,给了她一个侧影:“啊?” 然后没等她再重复,顾大人拦下一辆洋车,不由分说的把她推了上去。两人一起并肩坐好,车夫扶着车把一起身,月牙“忽悠”一下就向后仰过去了,吓得大叫一声。而顾大人对着车夫嚷了一个地名,随即无可奈何的对月牙急道:“叫什么叫,坐好!” 洋车的胶皮轮子跑在柏油路上,丝毫不颠,比坐马车舒服许多。月牙刚坐出一点意思了,洋车在一户大宅门前停住了。 顾大人下车付了钱,公然的上去敲门。大门一敲便开,月牙站在一旁,就听顾大人口气极大,劈面就是要见你家老爷。三言两语过后,对方居然真请他进去了。月牙被他安置进了门房里。瑟缩着坐在火炉边的椅子上,她一天没吃饭,肚子饿得咕咕乱叫。双手搂着床单卷子,她垂下头,忽然有点后悔,心想要是在青云观,这时候都该上炕睡觉了。 门房里面没人,她坐了许久,烤得双手双脚都暖烘烘。百无聊赖的抬手扒了扒床单卷子,她想看无心一眼,然而卷子上下两头都严密,想要扒开也不容易。月牙感觉床单卷子好像比早上又沉重了一点,就叹了口气,在心里默默的祈祷:“你可快点长吧,你长成人了,我就有依靠了。” 月牙在炉子边一直坐到了小半夜,才有个听差打扮的小伙子推门进来,说顾先生请她过去,到底过哪儿去,小伙子没说,月牙也没想着问。 又饿又渴又困的跟着小伙子走出门房,月牙顶着寒风往前走,沿途不是房子就是院子,她约摸着都走出一里多地了,还是不见头尾。末了到了一处灯火通明的屋前,屋门大开,里面散出腾腾的热气,热气成分复杂,又有酒气又有肉气,月牙吸了一口气,馋的垂涎三尺,直咽唾沫。 顾大人谈笑风生的走出门来,身边跟着个一团和气的大胖子。对着月牙一点头,顾大人又和胖子聊了十多分钟,然后才在几名听差的引领下,带着月牙走了。 一走又走出好几进大院子,出了后门还过了一条小街。最后听差把他二人送进一处小四合院里,又问:“顾先生,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月牙抓紧时机,对着顾大人小声说道:“哎……我饿了。” 顾大人恍然大悟:“我弟妹还没吃饭呢,外面有没有卖烧饼包皮子的?” 听差答应一声,调头出门,不过片刻的工夫,还真是买来了十个油盐烧饼。顾大人很阔绰的赏了他两块钱,又道:“我这儿用不着人伺候了,你们都回去吧!” 月牙一口气吃了五个干烧饼,又喝了半壶热水,肚里一有了食,她就来精神了:“顾大人,怎么着?咱们就住下了?” 顾大人巡视了几间屋子,发现屋内全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便很满意:“可不就住下了?” 月牙很是惊讶:“白住?” 顾大人把床单卷子抱到了自己要住的东厢房里:“可不是白住?刚才那大胖子你看见了吧?这房子就是他的。当年他在文县外面遇了土匪,是我救了他一命。我当时没让他报答,现在落魄了来找他,他能不管我?他敢不管我?本来他是让我住他家里,但是我想咱们还带着师父,万一被人发现了,也不大好,对不对?” 月牙跟他进了东厢房:“你说得对。床单卷子呢?我再瞧他一眼,就睡觉去了。” 顾大人立刻挡在了床前:“别看了,要睡就赶紧去睡。临睡觉前看一眼蛆,有意思?”随即他挥动双手:“走吧走吧,我也要上床了!” 月牙都累极了,料想无心也不会有事,就当真回了西厢房。房内没有砌炕,摆着柔软的西式大床。月牙脱了衣裳往被窝里一钻,闭上眼睛往下一坠,直接就坠到睡眠里去了。 与此同时,顾大人也上了床。把床单卷子摆在床边,他有心打开,可是两只手都伸出去了,迟迟疑疑的却又缩了回来。 他害怕,不想看见两尺来长的斑秃毛毛虫。有床单卷着,看着还挺利落;如果没了床单————顾大人想象了一下,随即打了个冷战,酒都醒了。 伸手关了电灯,顾大人躺下也睡了。 天明时分,顾大人醒了过来。窗外天空还是鱼肚白,房内光线暗淡,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顾大人侧身注视着床单卷子,就见卷子绷得很紧,显然里面的东西又长大了。 顾大人坐起了身,鼓足勇气扯过了床单卷子。一层一层的慢慢打开,最后隐隐的甜腥气息扑面而来,他低头望去,发现无心今天倒是没大变样,单是又长了大半尺,表面依旧坑洼不平,不但洼处的白毛越发长了,而且鼓凸地方也生出了浅浅的茸毛。 顾大人打开电灯,隔着床单托起了无心,凑近灯泡细细的看。茸毛浅淡,无心依旧是个半透明的样子,隐隐可见里面从头到尾藏着一条白线。身体长得快,白线却长得慢,模糊不清的嵌在肉中。 “师父。”顾大人忍不住开了口:“你到底是怎么个打算?眼看着也要长成一米来长了,你说你从头到脚,哪有一丝的人模样?你是想变虫子啊,还是想变蛇?” 他转身回到床前,用床单子把无心又裹起来了。 到了中午,月牙又要来看无心。顾大人把她推回西厢房,然后自己也跟着进去了。一本正经的坐在月牙面前,他发了话:“月牙,能不能别看师父了?” 月牙瞬间白了脸:“他咋了?” 顾大人知道她是误会了,连忙解释:“他没事,今天又长了大半尺。但是,真不好看,到底有多不好看,我不细说了,你自己想吧!” 月牙松了口气:“我胆大,不怕他。” 顾大人一摇头:“月牙,我比你大了十岁,也算你的大哥了,有些话,我为了你们好,是不得不说。你和我不一样,我和师父是兄弟,他长什么样我都不在乎,我又不跟他过日子。可是你和他一张床上睡觉,要是看多了……我怕你以后犯恶心,不乐意和他睡一个被窝。” 月牙低头想了想,最后苦笑了一下:“我认命了,他爱啥样就啥样吧,我不在乎。” 顾大人沉吟着劝道:“你不懂,当初我可喜欢我家老五了,可是自打见了井里的女鬼之后,我一看老五披头散发的就受不了。再说师父和我也是一个意思,你就听我一句吧!” 月牙垂着脑袋,没说听,也没说不听,默然无语的摆弄起了手指头。 第36章 人形 第36章人形 岳绮罗站在一把椅子上,低着头往面前的缸里瞧。 缸里盛着一堆散碎皮骨,皮已经是干软的要烂成絮,骨头也是又松又脆,不禁碰触,一团乱糟糟毛茸茸的头皮搭在上层,上面摆着一只干瘪的眼球。 岳绮罗眼看着无心的肉体变成了一缸乌烟瘴气的垃圾,莫名其妙,无能为力。而丁大头旅长笑呵呵的站在门口,脸色惨白,傻笑得满脸都是干枯皱纹。缺魂少魄的人是不能久活的,他恐怕也撑不了多少天了。 岳绮罗抄起一根木棍,伸进缸里搅了搅,搅起一团烟尘,呛得她直咳嗽。 与此同时,顾大人也是站在房内一口大水缸前。月牙站在外面扫院子,扫得满院唰唰直响;而缸里腾出温暖的热气,是刚有温水注入进去。 几天的工夫,无心又变样了。 顾大人微微弯腰往缸里看,就见一条半人多长的粉红肉虫盘在水中,和前几日相比,肉虫身上的凹处更凹,凸处更凸,乍一看竟是疙疙瘩瘩的样子,饶是顾大人神经坚强,也有些忍受不住。每天早上都成了一道关,因为肉虫已然蠕蠕的会动,时常是顾大人一睁眼睛,就发现白毛已经刺到了自己的鼻端。 顾大人实在是扛不住了,夜里干脆就把无心放进缸里泡着;等到天亮了,自己精力足胆气壮了,再把它从缸里捞出来,放到床上抻直了晾一晾。然而无心似乎并不领情,顾大人一眼没看住,它就自动的要往黑暗闷热的臭被窝里钻。 顾大人拿了一条小毯子盖住缸口,然后推门对着月牙说道:“大晚上的扫什么院子,正落小雪呢,扫也是白扫。进屋听你的话匣子去吧,在外面冻着好受?” 月牙扶着大笤帚,手和脸都冻得通红:“他今天咋样了?” 顾大人挥了挥手:“好着呢,越长越快。” 月牙又问:“有人样了吗?” 顾大人顺口答道:“有一点了,你别着急。” 月牙回了西厢房,房里的小洋炉子烧得很旺,她叹了口气,真想过去看无心一眼,然而顾大人死活不让。顾大人的阻拦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自己心里也有点打鼓。顾大人没白比她多吃十年米饭,说的话都有理。真要是见了太可怕的景象,她也担心自己心里会生出一道坎,一辈子都过不去。现在她闭上眼睛想起无心,还是往昔的模样,白白的面孔黑黑的眉眼,偶尔也会穿插过一条粉红色的大蛆,不过大蛆不占上风,她总觉得大蛆和无心没什么关系。 屋里摆着一台手摇式的留声机,另备着一打唱片,都是京戏。月牙听了一段戏,无情无绪的又叹一声,只希望无心快点长。 顾大人在四合院里住得挺安逸,隔三差五会有大胖子登门,两人也是言谈甚欢。月牙躲在房内,就听他们在正房高谈阔论,句句都是老帅如何如何,仿佛是顾大人想要到老帅手下混饭吃,然而老帅一直在保定练兵,不定何时才能归来。而大胖子和老帅有点交情,届时愿意做个中间人,来为顾大人引一条路。 月牙对于顾大人的前程依旧是既无信心也无兴趣,一想到无心还没个人形,她心里就慌得要长草。 无心说他长生不死,可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真能从一只手再长成一个人吗?要是长成别的东西了,怎么办?日子是过还是不过?过,怎么过? 月牙十分忧愁,又不好对着顾大人发牢騷,以至于饭量都减少了三分之一,一顿只吃一碗半白米饭加一个烧饼就饱了。 顾大人并没有一颗七窍玲珑之心,不曾留意到月牙的愁容。他到天津是专为攀高枝来的,高枝目前在保定,他一时攀不上,索性专心致志的蛰伏在小四合院里。闲着没事,他天天研究无心。起初无心变成了毛毛虫,他还以为对方接着会结茧化蛹,最后蛹破裂开来,里面出来一个新的无心。然而毛毛虫越长越大,似乎并没有吐丝的打算,顾大人就摸不清头脑了,不知道无心要走哪条道路成人。 下午时分,顾大人到月牙屋里听了一阵唱片,听够了就支使月牙去厨房蒸饭炒菜,自己则是回到房内,预备着把无心往缸里放。不料推门往里一进,他发现床上散开的棉被之中隆起一条,竟是无心完全钻进了自己的被窝里。 他嫌无心身上有股子怪味,故而登时皱了眉毛。关严房门之后,他大踏步的走上前去一掀棉被,正要骂上几句,然而放眼一瞧,他忽然发现了问题————随着凹凸日益明显,肉虫的线条渐渐有一点像人身了! 伸手一摸肉虫浑圆的上端,里面软中带硬,细细的从上往下看,他在一丛白毛之中发现了个小小的孔洞。手指试着捅了进去,浅浅的就只是软。 顾大人惊讶了,下意识的自言自语:“肚脐眼?” 随即他一转念,又起了怀疑:“不会是屁|眼吧?” 抽出手指开了电灯,顾大人把大肉虫翻来覆去的细看。白毛长长短短的越发密了,肉也不复先前的细嫩透明。顾大人看不出详情来,就觉得肉虫微微的动,似乎还要往被窝里钻。 顾大人没声张,照例是把大肉虫放进了水缸里,然后洗手去吃晚饭。如此又过了四五天,这一晚他把大肉虫从头到尾的捏了一顿,最后确定肉里面是长出骨头了。 整条肉虫拎起来,已经快到顾大人的胸口,分着段的有粗有细,已经隐隐看出了脑袋脖子的形状。脖子下面还是圆滚滚的乱七八糟,白色茸毛脱落了一些,新生了一些,贴着粉红肉皮生长,至于尖刺的长毛,则是落一根少一根,不再增添。 顾大人依旧是装聋作哑,内心十分淡定,感觉自己将来无论见了什么怪物,都不会大惊小怪。把无心放回大水缸,他决定在接下来的几天内忘记对方,权当屋里什么活物都没有;否则天天对着一条肉虫左思右想,他都没有精力去筹划如何攀高枝了。 对于月牙,他则是实话实说:“看来师父是真没骗人,现在已经有骨头了,虽然不多,但是都挺硬。身上还多了个眼,不知道是肚脐眼还是屁|眼,反正有了就比没有强,是吧?” 月牙高兴极了:“都有骨头了?” 顾大人一拍大腿:“我能骗你吗?不过还是挺难看的,所以你听我说就行了,不用看!” 月牙心里有了希望,手脚不停的干活,熬了一大锅肉汤晾好了,让顾大人端起倒给无心。顾大人依言倒了肉汤,然后盖住大缸,不闻不问。 倒了翌日下午,他忍不住好奇,又往缸里望了一眼。缸里的肉汤已经没了,肉虫随着成长,渐渐瘦出了骨骼的形状,枝枝杈杈的盘在缸里,黑黢黢的也看不清详情。顾大人把缸盖严,没太看清,也无意去看清。 转眼间,一个多月就过去了。月牙和顾大人终日守在四合院里,统一的都有些懒。顾大人不敢放月牙一个人出门,怕她走丢了;也不敢两人一起出门,因为不放心缸里的无心。眼看元旦都快到了,老帅没回来,无心也没成人,倒是大胖子派人送来了节日应用之物,又请顾大人前去喝酒打牌逛窑子。 顾大人心里有事,兜里没钱,所以不肯去,宁愿从早到晚的躺在床上睡大觉。白天睡足了,晚上接着睡,并没有闹失眠的危险。一天三顿饭倒是不耽误,吃饱喝足的上了床,睡得更香。 夜里睡得正温暖,他被一泡尿憋醒了。外面正飘着鹅毛大雪,他懒得往茅厕走,推门把肚子往外一腆,翘着家伙哗哗尿了一场,心想明天月牙起来扫院子,见了一摊冻尿必要骂人,不过骂就骂吧,明天再说,自己难道还能和个小娘们儿一般见识吗? 关上房门转过身,他睡眼惺忪的要摸黑上床,然而一步刚迈出去,他忽然听到了一声呻吟。 很轻,是软软的一声“嗯……”,无心的声音! 他立刻扭头望向了屋角的大水缸————因为无心近来一直是半人半虫的没大变化,所以他都连着两天没往里看了,汤汤水水也没有倒。 连忙伸手开了电灯,他走过去掀开缸上盖着的小毯子。俯身向内一瞧,他就见缸中蜷缩着一个人形,上面的圆球类似脑袋,乱七八糟的长着白毛,从脖子往下凸出一溜圆珠子,仿佛就是脊梁骨。肩膀的形状还没现出来,可是身体两侧先前生着的肉包皮,经过了从肉疙瘩到肉瘤子的演变,如今变成细长弯折,已经是了手臂的雏形。 “师父?”顾大人小心翼翼的出了声:“你……你是不是要活了?” 似是而非的人形微微颤抖着,一个脑袋垂下去,断断续续的又呻吟了一声。 顾大人向下伸出一只手,轻轻碰触了人形,却是一片冰凉。于是他又问道:“你冷了?” 收回手直起腰,顾大人走到床边坐下来,手忙脚乱的开始穿棉裤:“你等着,我烧热水去!” 第37章 饥饿 第37章饥饿 顾大人蹲在厨房里捅炉子,怎么捅也不起火苗,反倒是灌了满厨房的浓烟。他是不通家务的,越捅越糟,最后就惊天动地的一边咳嗽一边逃出来了。 啪啪的拍响了西厢房的窗户,他不得已的惊动了月牙。月牙睡得正酣,此时慌忙起身向外一瞧,只见玻璃窗上一层薄霜,窗外的院子模模糊糊,不是往昔的情景;而顾大人的脸贴在玻璃上,正在疯狂的向她吆喝。 月牙吓了一跳,以为家里失火了,连忙披了棉袄推门出去:“咋了?” 顾大人被烟呛的涕泪横流:“炉子是怎么回事?不起火只冒烟?” 月牙莫名其妙:“大半夜的你弄炉子干啥?饿啦?” 顾大人用大拇指向后一指:“是师父————师父正在打哆嗦,可能是冷了。你赶紧去烧锅热水,给他泡一泡!” 月牙听闻此言,一拧身就奔厨房去了。 月牙顺利的生起了火,又把一大锅水坐在了炉子上:“他都能打哆嗦了?” 顾大人袖着双手站在一旁:“还会哼哼呢,夜里他要是不哼出声,我也不能想起来去看他。” 月牙立时扭头望向了他:“现在啥样了?” 顾大人沉吟着说道:“有点像人了……” 月牙莫名的兴奋了:“让我看一眼呗!” 顾大人感到了为难:“想看啊?可是……反正我提前告诉你一句,他虽然有点像人了,但还是一分像人,九分像怪物。你非要看,我也拦不住你,但是看完之后你不许哭不许闹。” 月牙一边伸手试着锅里的水温,一边忍不住笑道:“我比一般老爷们儿还胆大呢,还能怕他?” 话虽是这样说,但待到一锅水热到微微发烫之时,月牙心里还是虚虚的不踏实,并且在头脑中想象出了许多恐怖形象。顾大人力气大,把大铁锅从炉子上端起来往外走,她跟在后方,一步一心跳,自己算着日子,真有许久都没见过无心的面了。 顾大人走起路来龙行虎步,眼看快要到门口了,他脚步不停,同时下命令道:“月牙,给我开门去!” 月牙答应一声,正要往前跑,不料顾大人脚下一滑,只听惊天动地一声巨响,他在门前一泡结了冰的冻尿上摔了个仰面朝天,满满一锅温水全扣在了他的头上。月牙连忙一手拎锅一手扶人,好在顾大人皮糙肉厚,并不怕摔,一翻身就爬起来了。 顾大人满头满脸都是水,张口就想骂街,可是一句话没出口,他忽然想起尿是自己撒的,正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而月牙看他没事,推门就往屋里走。顾大人甩了甩头上的水,苦着脸也跟进去了。 房内灯光明亮,月牙一只手伸向缸上的小毯子,犹犹豫豫的转向了顾大人:“我……我看了啊!” 顾大人正要回答,哪知未等他把嘴张开,缸内忽然传出了声音,又似呻吟又似叹息,像无心,又比无心的嗓子更嫩一点:“嗯……” 月牙像受了针刺一样,一把就将小毯子掀开了。探着脑袋向内望去,她不言不动的僵硬了姿态。而顾大人紧张的盯着她,生怕她吓出毛病来。 足足过了五六分钟,月牙终于抬起了头。长长的吁出一口气后,她对着顾大人笑了:“你老说他丑,吓得我都不敢细想他,现在一看,也不丑哇!” 顾大人睁大了眼睛:“不丑?” 月牙挽起了衣袖:“不就是只白毛猴儿吗?我也能养!顾大人你帮个忙,把他从缸里给我弄出来,往后我伺候他!” 顾大人张口结舌:“不是————你看清楚了吗?那叫白毛猴儿?你可别往他脸上贴金了!” 月牙不以为然的一摇头:“他这个模样,真比我想的漂亮多了。你过来瞧瞧,大脑袋小胳膊的,多齐全啊!” 顾大人上前一步,细看月牙的表情,发现她满脸都是真心实意,便暗暗的感叹,心想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月牙连美丑都不分了。 顾大人摩拳擦掌的鼓了勇气,弯腰向缸内伸出双手,托在了无心的腋下。慢慢的把它向上带起来,无心就在灯光之中显了全形。月牙睁大眼睛打量它的面孔,只见面颊和下巴已经有了形状,正中央也鼓起了隐隐的鼻梁,鼻梁下方是两个微不可见的细孔,兴许将来就是鼻孔。无心满脸都是一层一层贴肉皮的白毛,唯独眼窝很光滑的凹陷下去,薄薄的一层透明眼皮下面透出青晕,不知道里面是否生有眼珠。 从脖子往下,就是瘦骨嶙峋的身体,两条胳膊像是脱了毛的翅膀,蜷缩着紧贴在身体两侧,腕子尖尖的纠出一撮白毛,还没有手的影子;下身更是未脱虫胚,虽然依稀能看出胯骨的存在,可是往下还是一条虫尾。 月牙刚才看他的确是像个猴子,可是如今再瞧,又感觉他和猴子还是有点差距。顾大人见怪不怪,丝毫不嫌,拦腰把它抱到了床边放好。自己伸手捏了捏它的虫尾,顾大人看月牙脸色有点不对劲,就宽慰她道:“你来摸摸,它胯骨往下新长了两根长骨头,大概再过几天,尾巴就能分成两条腿了。” 月牙定了定神,然后说道:“顾大人,你把缸先挪我屋里去吧!” 顾大人一怔:“啊?” 月牙说道:“我真不怕,它原来像蛆的时候我都不怕,现在像人了,我反倒怕了?” 顾大人不能和月牙抢无心,月牙愿意照顾它,他还乐得清闲;不过作为月牙的老大哥,他真是不赞同月牙早早的就把无心弄过去。 无可奈何的搬动了大水缸,他摸黑干起了力气活。而月牙扯过顾大人的棉被把无心裹起来,像扛一袋米面似的,她扛着无心也走了。 顾大人把大水缸摆到了西厢房的角落里,然后自觉大功告成,抱着棉被回房睡觉,由着月牙重新劈柴烧水。到了翌日上午,他坐到月牙屋里嗑瓜子,就见月牙用两床棉被把无心团团包皮住,乍一看还以为她在床上发面。 “哈哈!”他快乐的吐了一地瓜子皮:“怎么样?” 月牙容光焕发的盘腿坐在床上:“可乖了!” 顾大人又笑了两声,心想鱼找鱼、虾找虾,老妖怪找傻丫头。 月牙有了事做,天天围着无心一个人转。顾大人落了清闲,继续等待老帅从保定归来。他的胖朋友派听差送来了几样绸缎,说是让他做衣裳穿。他没打算找裁缝,夹着料子直接进了西厢房:“月牙啊————” 月牙单腿跪在床上,转身扭头看他,右手捏着左手食指,指尖已经凝聚了鲜红的大血滴子。一眼看见顾大人手里的衣料,月牙登时亮了眼睛:“哟,啥料子啊?” 顾大人把绸缎往旁边桌上一放:“你手怎么了?” 月牙又气又笑:“那个小挨刀的,一宿的工夫就长出嘴了,刚才我把手伸进被窝里摸它,它冲着我手指头就是一口!” 顾大人挺好奇:“牙也有了?” “有,可厉害了,跟刀子似的,一口就见了血。” 顾大人来了兴趣,上前将棉被一掀,随即兴高采烈的嚷道:“嚯!腿也有了!手也长出来了?”他捏起无心的手掌看了看:“幸好还没指甲,否则非得挠人不可!” 月牙忘了疼,凑上前去让顾大人看无心的脸:“你瞧,和原来是一模一样。等到白毛褪了,就更好看了。” 顾大人低头一看,发现面孔的模子的确是一如往昔,鼻梁高了直了,嘴唇也出了棱角,只是眼睛还没有睁,但是眼皮下面隐隐隆起,显见眼珠子也已经长完全了。 顾大人挺高兴,从上看到下,最后掰着无心的一条腿仰天长笑:“哈哈哈,鸡|巴蛋都出来啦!” 月牙虽然是个成了亲的小妇人,然而听了他的笑语,脸上一红,还是感觉没法接话。正是尴尬之际,房内忽然起了声音:“饿。” 顾大人的笑声戛然而止,和月牙一起向下盯住了无心。无心的四肢缓缓蜷缩起来,懒洋洋的翻身背对了他们,同时又说一声:“饿。” 月牙轻声开了口:“无心,你饿了?想吃饭了?” 无心答道:“嗯。” 月牙尖叫着欢呼起来。俯身狠狠抱住无心,她在他的白毛脑袋上噼噼啪啪连亲了十几个嘴,又带着哭腔骂道:“小没良心的,饿了你就咬我啊?你等着,我给你做饭去,喂饱了我再收拾你!” 月牙心急火燎的煮了一盆面片汤,里面放了不少土豆和肉。把汤放到院子里晾温了,她端着汤盆进了房。 手托汤盆蹲在床前,她让无心自己凑过来吃。顾大人坐在一旁抽烟喝茶嗑瓜子,笑微微的看着无心把脑袋伸进盆里,不换气的连吃带喝。肚皮很快隆起来了,最后他用舌头舔净汤盆,猛然一口咬住了月牙的手。月牙吓了一跳,紧接着发现他不是真咬,只是牙齿轻轻一合,在吓唬人。 放下汤盆拧了一把毛巾,月牙托着他的脑袋给他擦脸。他的四肢细瘦蜷曲,中间鼓着个大肚皮,肚皮上面白毛稀疏,根根都是东倒西歪;一身的骨骼还没固定形状,肩膀塌着,脖子却是挺长。 顾大人看到此处,心有所感,忍不住向月牙问道:“你说,凭他现在的德行,世上也就咱俩看他顺眼吧?” 月牙虽然爱他,但是基本的理智还有,故而点头表示赞同:“是呗!” 第38章 蜕变 第38章蜕变 月牙站在床旁,一盆热水就放在面前的木凳子上。把衣领解开向内窝去,她披头散发的弯了腰,想要洗洗头发。窗外陽光照在大雪地上,亮堂的刺人眼睛,屋子里的洋炉子烧热了,玻璃上结了一层冰霜。 房门忽然一开,顾大人走了进来。顾大人冻得手脸干冷,乍一进门,迎头便是吸了一鼻子混合着香皂味的潮湿空气,又暖又香的带着水分,很富有一点女性的诱惑力,像是进了澡堂子的女宾部。月牙忙着洗头发,没遮没掩的现出了她的细腰大屁股,后衣领敞得大了,露出一小块粉白的脊梁,肉呼呼的带着一层细汗毛。 顾大人先看月牙,再看无心。无心趴在床边,肩膀胯骨已经长出形状了,身上的白毛却还没有褪尽,一双眼睛也还没有睁开,眼皮薄薄的,隐隐可见里面的大眼珠子。单从眼睛上看,他有点像个人胎。单手拿着一只小葫芦瓢,他舀了热水抬起来,准确无误的浇向了月牙的后脑勺。雪白的泡沫被冲下来,月牙舒服的吸了一口气:“对,再来一瓢!” 无心的细胳膊仿佛是很虚弱,颤巍巍的再来一瓢,手指上的短毛被打湿了,薄薄的指甲透了亮。顾大人上前几步夺过了瓢,一边浇水一边审视着月牙的身段,顺便说了话:“月牙,厨房里怎么什么都没有了?昨天不是还有一筐梨吗?” 月牙侧着脸用干毛巾擦头发:“唉,甭提了,全让他吃了!” 顾大人放下瓢转向无心,而无心虽然四肢细瘦,脊梁骨却是灵活有力。没等顾大人张开嘴,他已经像条大蛇似的游进了床角被窝里。背对着顾大人躺好了,他忽然意识到屁股还露在外面,就向内一拱,彻底消失在了顾大人的视野中。 月牙水淋淋的直起了腰,也是发牢騷:“饭量大得吓人,一个时辰就得喂一次,一次吃一盆。好在是不白吃,不信你摸摸他,骨头可结实了,胳膊腿儿也长肉了。” 月牙从早忙到晚,厨房里总烧着火。一天扫八遍床,每次都能扫出一大团白毛。好容易到了不做饭也不扫床的时候,她盘腿坐在床上,抓紧时间裁剪缝纫。顾大人拿回来的几样好绸缎,颜色新鲜的归她,颜色肃穆的归顾大人;顾大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去见大人物,所以她得尽快给顾大人做几身体面衣裳出来。西装她不敢做,长袍马褂始终是一个老样子,她不用学习就会。而在她穿针引线之时,无心就爬出来枕上了她的大腿。 “又来缠我干啥?”她专心致志的比量着棉线的长短,同时轻声问道:“搭理你,你往被窝里钻;不搭理你,你又自己出来了。” 无心似乎是无法控制太精细的动作,比如说话,就说不利落,声音忽高忽低的不稳定:“我的样子……吓到你……” 月牙笑了:“哟,还挺疼人的哪?” 顾大人端着一笸箩红枣进来了,无心感觉出了他的身份,十分刺耳的尖叫了一声:“顾大人!” 顾大人吓得一哆嗦,当场把红枣颠出了三枚:“哎哟我的天,你他妈再鬼叫我掐死你!” 无心扯起棉被盖住了身体,改用柔和的男低音寒暄:“红枣甜不甜?” 顾大人把笸箩放到床边,然后弯腰去捡红枣:“可甜了。” 捡起三枚红枣直起腰,顾大人发现笸箩已经不知去向。月牙低头做着针线活,没声,然而笑得满脸通红,露出一口很齐整的牙齿。 顾大人立刻就明白了,对着月牙身边蠕动不止的一团棉被怒道:“你妈×,敢在老子面前吃独食!” 被窝下面出现一条缝,一只苍白的拳头伸出来,瞬间一松手又缩了回去。床上多了五枚干巴枣,枣上还纠缠着几根半长不短的白毛。 月牙忍无可忍,捏着针线笑得前仰后合。顾大人也气乐了。无心现在的动物性很重,非常之馋,所以顾大人决定不和他一般见识。 新年将至,顾大人心心念念盼望的老帅也终于从保定回了天津。顾大人的胖朋友登了门,进了上房和顾大人嘁嘁喳喳。月牙照例是缩在西厢房,扫过床后坐上去,拉着无心的一条胳膊仔细看:“比昨天又光溜不少。” 无心早上自己揉眼睛,揉着揉着竟然揉开了左眼的眼皮。眼珠子见了天日,是一种鲜润的黑白分明。一只眼睛紧盯着月牙,他忽然爬出被窝搂住了她的脖子,低声说道:“月牙,谢谢你。” 月牙摸索着拽起棉被裹住了他。无心太瘦了,外面加上一层棉被,抱起来才刚刚好。两人脸贴了脸,月牙抬手摸了他圆而坚硬的后脑勺,摸下一手的细软茸毛:“也得谢谢人家顾大人。” 无心点了点头,把尖削的下巴搭在了月牙的肩膀上:“嗯。” 月牙又说:“我看你好像一直都认识我。当初把你往床上一放,你就往我身边凑。” 无心答道:“我一直都清醒,只是不能动,能动了,又怕会吓到你。” 然后他力不能支似的弯下了腰,面孔正巧就贴在了月牙的胸脯上:“我还记得我们一起坐了火车。” 月牙抬手一拍他:“坏东西,今天刚穿的新衣裳,又被你蹭了一身毛。往后我可再不抱你了,抱你一次,我得浑身打扫半天!” 无心满不在乎的仰起头,对着月牙一撅嘴,见月牙还是在对着自己笑,他就像只爱撒娇的独眼龙一样,亲了月牙的嘴唇。 两人亲得有滋有味,无心披着棉被,挺身就要抱住月牙往下压,不料正是情浓之际,院内忽然响起一阵欢声笑语,却是顾大人送他的胖朋友走出来了。 顾大人兴致高昂,送走朋友之后便进了西厢房。月牙早有准备,推开无心之后又摸头发又擦嘴;而无心见顾大人走到床边了,并且穿着一身很漂亮的藏蓝长袍,便微笑着扑上去,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他:“顾大人,谢谢你。” 顾大人猝不及防的被他抱紧了,感觉还怪不好意思的。抬手一指无心的脑袋,他对月牙说道:“舌头比前几天利索多了,是不是?” 月牙没敢提醒顾大人注意无心的毛,顾大人也是早上刚穿的新衣裳,她怕顾大人脾气暴,再把无心揪起来揍一顿。 “是……”她犹犹豫豫的答道:“声音也好听多了,前几天说着说着就要叫,让你骂了几次之后,就不叫了。” 顾大人拍了拍无心的后背:“看看,肩膀也长成了,脚趾头也挺齐全。好,算他度过了一大关,又成人了!月牙啊,你跟我出趟门。明天我要见人去了,光着脑袋不好看,你给我做参谋,我得趁早上街买顶帽子回来!” 随即他又低头问道:“师父,你要点什么不要?” 无心放开顾大人,赤条条的跪坐在床上。抬起左眼皮撩了顾大人一眼,他没说什么,只摇了摇头。 顾大人催促月牙穿鞋戴围巾,然后就很潇洒的出门去了。无心蹲在窗前,眼看他们锁好了院门,便伸腿下地,披着月牙的旧棉袄跑了一趟厨房,端回了一盆热水。 手掌蘸水打湿皮肤,他咬牙切齿的用力开搓,搓得白毛一卷一卷的脱落。往昔无人管他的时候,他通常会蠕进土中缓慢成长,及至成长完毕,身上白毛也自然的脱落净了;然而如今环境温暖,营养充足,他成长的速度竟是大大加快,以至于人长成形了,毛却还在。 漫长的洗过一场之后,他光溜溜的站在地上照镜子,并且想方设法的扒开了右眼。眉骨上面呈现了淡淡的青色,是眉毛将要生长出来。无心认为自己如今的模样还算对得起月牙和顾大人,前两个月,也真是难为他们了。 顾大人带着月牙进了帽子行,伙计满面笑容的迎上来招待,三言两语的交谈过后,伙计笑道:“您府上养狮子狗了吧?您等着,我给您掸一掸。” 顾大人一低头,这才发现自己满前襟都是白毛。 买下一顶厚呢子大礼帽,顾大人一出店铺就骂起了无心,月牙想要护短,可是太不占理,有话都说不出口。 顾大人戴着新帽子,月牙拎着两包皮点心,两人并肩往家里走。打开院门向内一进,两人都愣住了。 无心穿着顾大人的新长袍,站在院子里不知是要往哪屋去。转向院门一笑,他的皮肤白到透明,却又被寒风吹出了一片绯红。 月牙和顾大人都傻了眼,没想到自己只出去了小半天,无心竟然就彻底变成了个漂亮洁净的人模样。 最后,是月牙先笑了,笑得有点害羞,捧着点心不迈步;顾大人则是一拍巴掌,兴高采烈的大声笑道:“好你个老不死的,偷我的衣裳!” 无心看看月牙,再看看顾大人,不说话,得意洋洋的就只是笑。 正是一团喜气之时,一辆汽车响着喇叭开了过来。紧急刹在了院门口,车门一开,里面探出了一张气喘吁吁的大胖脸:“顾兄弟,你回来的正好,我来通知你一声,明天去不成了,老帅家里出事啦!” 顾大人立刻做了个向后转:“出事了?什么事?” 他的胖朋友一边喘一边回答:“他家小少爷生了邪病,快不行了!” 第39章 不情不愿 第39章不情不愿 大胖子身为顾大人的挚友,到底也没弄清顾大人身边到底带了什么人。一个小媳妇,一来就能看见,说是顾大人的兄弟媳妇,可是兄弟在哪里,一直不知道;方才从汽车里伸出脑袋,大胖子依稀瞄见院子里好像多了个男人,不过一句话说完,连小媳妇带男人全没影了,就剩了个顾大人,连搀带抱的把他从车里搬了出来。 “苏先生。”顾大人把他往院子里请:“你别忙着走,给我细讲讲,怎么就去不得了?” 苏先生挪动两只穿着皮鞋的小胖脚,肉球一般温文尔雅的往院里滚:“唉,本来一切都说妥当了,可是老帅家的小少爷不知怎的就生了病,起初全以为只是伤风感冒,哪知一天重似一天,医院也进了,中药西药也都吃过了,可是全无效果。都说小少爷头些天曾经跑进花园子里玩过,花园子太大,不干净,兴许是撞客了,老帅就请了高僧老道过去做法驱邪,然而忙了好几天,还是不成。今天我往帅府里打了电话,听说小少爷虽然还有气,但是身体都冷了;你想老儿子素来是最招人疼,老帅眼看要保不住小少爷了,还能有心思提拔你吗?他根本就不能见闲客啊!” 顾大人推门请苏先生进了上房,然后若有所思的吆喝月牙沏茶。隔着一张桌子和苏先生相对落座,他等月牙送过热茶了,才迟疑着说道:“苏先生,不瞒你说,我倒是认识一位真有力量的法师,不是道听途说,是我亲眼见识过。问题是……不知道能不能请动他。” 苏先生眼睛一亮,倒是笑了:“最好是能请动,而且要快请。你要是能救了老帅家的小少爷,老帅怎么着还不得给你个一官半职?法师在哪里?你可以坐我的汽车去。” 顾大人沉吟着笑了笑:“不用坐汽车,他人就在天津,我找他倒是容易之极,只是他肯不肯帮忙,我就不确定了。” 苏先生见他含含糊糊的不说明白话,猜出他可能是有难言之隐,所以也不追问,起身说道:“我还要去马总长家里打小牌,一旦你这边有了眉目,就可以去找我家的听差,他们总能知道我的下落。” 顾大人连连点头,恭而敬之的把他送出门去,推上汽车。及至苏先生的小汽车走远了;他转身往西厢房走,正赶上月牙换了旧衣裳推门出来。两人迎面相遇,月牙问他:“中午还是熬白菜,行不行?” 顾大人一把拽住了她,把她牵进了厨房里:“跟你说件事。” 月牙莫名其妙的抽回了手,弯腰从角落里抱起一棵大白菜:“啥事?说吧!” 顾大人压低声音答道:“我不是一直等着老帅回来吗?现在老帅回来了。” 月牙一边听一边撕去白菜外层的老叶子,没听明白。顾大人见她一脸懵懂,便继续说了下去:“老帅家的少爷好像是中了邪,马上就要嗝屁,你说我要是把他救活了,老帅还不得高看我好几眼?” 月牙伸手对着门外一指,声音也轻了:“你想让他去啊?” 顾大人又道:“月牙,我是什么人,你应该清楚。我要是发达了,能落下你们吗?我打算这就去跟他说,让他出手帮忙,他要是不愿意,我就吓唬吓唬他。你乖乖熬你的白菜,要是听见屋里有动静了,也别过去跟着瞎掺合,你放心,我不能真揍他!” 月牙想了想,一颗心悬起来不落地:“他刚长好……我刚才看他耳朵眼里还有白毛呢,一身皮肉也嫩得像水豆腐似的,能出门吗?” 顾大人嗤之以鼻的一挥手:“我又不是让他卖肉去,毛不毛嫩不嫩的有什么关系?反正你别管,我有分寸。我要是攀上老帅了,将来有了钱,肯定亏待不了你们。做你的饭吧,白菜里面多切点五花肉,我可吃不了素!” 月牙知道顾大人利欲熏心,想当官发财都要想疯了,对自己和无心又一直挺仗义,所以也想让他高升一步;不过无心刚刚成人,到底有没有本事,自己也不知道。缓缓的切着大白菜,她竖起两只耳朵听动静。 顾大人大步流星的进了西厢房,见无心伸长双腿坐在大床上,正在吃月牙拎回来的甜点心。抬头望着顾大人,无心含着点心抿嘴一笑。 顾大人站在床前,将他细细的又打量了一番,发现和正常人相比,他还是有点小区别。首先眼眶太大,其次脸皮太薄,最后缺乏眉睫;显然,他还得再长几天才能完全恢复原样。 一屁股坐到床边,他笑面虎似的转向无心:“师父,我有件事,要麻烦你。” 无心嚼得面颊一鼓一鼓,太陽穴处可以看见皮下的血脉,血脉宁静,是若有若无的一线蓝:“说。” 顾大人把鞋脱了,近距离的凑到了无心身边,又抬手搂住了无心的肩膀,很亲热的笑道:“我来天津呢,是想巴结一位大人物。现在大人物的小儿子撞了邪祟,你能不能过去斩妖除魔,给我个机会攀高枝?” 无心缓缓咽下了口中的点心,皱起眉骨上的两抹青黑:“我……我还没长好呢。” 顾大人正色说道:“谁说你没长好?你现在和人是一模一样,扒光了都看不出区别来!” 无心蜷起一条腿,扯了裤管给顾大人看:“我的毛还没有褪干净……” 顾大人一瞪眼睛:“我又没让你真光着去!当初你上我家捉鬼的时候,我检查你有没有毛了吗?” 无心放下裤管伸直了腿:“我连眉毛都没生出来……” 顾大人一摆手:“没事,怪模怪样的显得更神秘莫测!一般有大本事的人,都比较怪!” 无心把手臂环抱到胸前,畏寒似的瑟缩了:“顾大人,我不想去。我自从捉鬼就没落过好,先是丢了半个脑袋,后是剩了一只手。如今好容易又长全了,我打算转行去算吉凶或者看风水。要是再招惹来一个岳绮罗,好日子就又过不下去了!” 顾大人一听此言,登时急了:“好哇,当初你像条大蛆似的,人见人嫌,是谁天天照顾你?我告诉你,我就算是你重生的父母再造的爹娘,你不听我的,就是属核桃的欠打,属黄瓜的欠拍!” 无心满不在乎的答道:“我就不去。”然后把一整块点心全塞进了嘴里。 顾大人一挺身下了床,转过来伸手一指:“无心,你敢不去,我真抽你!” 无心无动于衷,一边咀嚼一边歪着脑袋掏耳朵,掏出一团白毛。 顾大人的手指变了方向,隔着房门瞄准了厨房:“不信是吧?我不揍你,我还不能揍月牙去?别跟我扯什么好男不跟女斗的屁话,我除了爹娘不打,对谁都能下手!” 无心把白毛弹到了地上:“你要是打了月牙,我就更不能去了。” 顾大人见他不吃硬的,当即决定改变战术:“无心,你真不去?!” 无心摇了摇头:“不去。” 顾大人瞬间变了语气,双手合十对着无心拜了一拜:“心哥,别跟我犯倔呀,别人的面子你不给,我的面子你还不认吗?” 无心噎着了,很徒劳的一边咽唾沫,一边抬眼看着顾大人。 顾大人见他不说话,只好进一步放低了身段:“心爷,我将来若是有了起色,还能亏待你们两口子吗?远的不说,等我得了好处,先给月牙买一副钻石坠子,怎么样?够大方吧?” 一整块点心被嚼得半烂不烂,堵在无心的喉咙口。他倒是憋不死,然而干张嘴发不出声。顾大人俯下身,抱着大拳头对他一拱一拱,语言越发甜美了:“心肝,发发慈悲吧,我顾某人也是老大不小的年纪了,再没有起色的话,一辈子不就耽误了?” 无心攥了拳头,一拳击向自己的胸膛。只听“咕噜”一声,点心下去了,他终于说出了话:“你也可以去找出尘子。” 顾大人听他口风松动了,心中登时一喜:“你懂个屁啊,肥水不流外人田!” 无心是真不想去,然而又不能不去。顾大人的前程当然是要紧的,他也希望顾大人能有个升腾。 月牙做好了饭菜,热气腾腾的摆上来。三人围着圆桌坐了,顾大人得了无心的答复,心中喜悦,忍不住挥着筷子高谈阔论,认为自己一肚皮雄材伟略,只要有了机会,就必能成就一番事业。 “区区丁大头和张小毛子就能把我打败了?”他边吃边说,洒得满桌都是白菜汤:“我顾玄武从小就不是怂货!” 月牙没吭声,从汤里捞肥肉片吃。无心扫了他一眼:“哦,原来你大名叫做玄武。” 顾大人洋洋得意:“怎么样?本来我叫顾石头,听着不够体面,所以当了司令之后,我就花了点钱,请县里的老先生给我起了个新名字!” 无心点了点头:“玄武……就是乌龟嘛!” 顾大人张了嘴:“啊?” 随即他转向月牙:“月牙,玄武是乌龟吗?” 月牙立刻摇了头:“我连玄武俩字咋写都不知道。” 顾大人又面向了无心:“你别跟我开玩笑啊!” 无心往米饭里倒了半碗白菜汤:“爱信不信,乌龟背上趴条蛇,合起来就叫玄武。” 顾大人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操!老不死的还要了我一块大洋哪!” 无心吃了一口汤泡饭,随即转移了话题:“要去帅府,我得换身衣裳。法师就得有法师的样子,顾大人,你去给我弄套僧袍回来,颜色样式都不拘,但是料子一定要好。” 说到此处,他的大眼珠子在大眼眶里从左转到右,把顾大人和月牙尽收眼中:“人靠衣裳马靠鞍,要说装模作样,我可是个行家!” 第40章 法师的派头 第40章法师的派头 顾大人吃了一肚子白菜猪肉大米饭,一抹嘴就起身出了门。傍晚时分他回了来,腋下夹了个小衣裳包皮,两道浓眉都上了霜。 寒风凛凛的进了西厢房,他把小衣裳包皮扔到了床上:“说好了,明天有汽车过来接我们去帅府。喏,你要的和尚袍子,看看合不合身,要是尺寸不对,赶紧让月牙再给你改一改!” 无心如今只有吃睡两桩大事,早早就钻进了被窝里。月牙正站在地上擦桌子,此刻就一边掀起围裙擦着湿手,一边走过来解开包皮袱看新鲜。 “哟!”她抖开一件黑色僧袍:“真是好料子,沉甸甸的厚实,不熨都没褶子。”然后她欢喜的对着无心招手:“过来试试,我有日子没见你扮和尚了!” 无心懒得动,蜷在被窝里半闭着眼睛答道:“不用试,一看就合适。” 月牙放下僧袍继续翻包皮袱:“呀,还有一件斗篷哪?” 顾大人抬手搓着眉毛上的霜:“他不是要装大法师吗?我得给他把好衣裳预备全了啊!就算不和出尘子比吧,也得比一般和尚强不是?” 无心虽然大致看着是个人样子了,其实细微处的生长并未停止,导致他无精打采的不是饿就是困。哈欠连天的坐在小板凳上,他把双手搭在膝盖上,两只眼睛闭得严丝合缝。月牙烧了一盆热水,打湿了毛巾为他用力擦腿,想要提前蹭下要脱未脱的白毛。顾大人握着镊子蹲在一旁,为他拔净耳朵眼里的白毛。无心被这两个人搞得心烦意乱,又没法挑剔,只好默默的忍受。身体越来越向前倾,最后他把下巴抵上月牙的肩膀,彻底睡着了。 顾大人低头对着镊子吹了一口气,吹下几根透明的茸毛:“你看他这个德行,真让我不放心。万一明天在帅府出了洋相,我可就没活路了!” 月牙扛着无心的脑袋不敢动:“就好像他愿意跟你去帅府似的,还不是你非逼着他去?” 顾大人叹了口气,心中七上八下的直打鼓。惴惴不安的回房睡了一夜,翌日清晨他早早起床,就见院子里贴地卷了一层炊烟,正是月牙已经在厨房里开了伙。 连忙穿戴洗漱了,他换上一身素净的长袍马褂,拿着厚呢子大礼帽走进院内:“月牙,做饭呢?” 厨房里传出了月牙的声音:“马上就熟,不耽误你们出门。无心也起来了,你进屋等着吧!” 顾大人捏着帽子进了西厢房,推门一步迈进去,正和无心打了个照面。无心已经穿上了僧袍,僧袍隐隐反射了陽光,随着瘦削身体的棱角垂出线条。僧袍乌黑,里衣雪白,衬得无心一张面孔洁净鲜嫩之极,薄薄的皮肤下面,甚至透出了青红血脉。一夜的工夫,他的眉毛也生出来了,大眼睛陷在眼窝里,带了一点陰森森的鬼气。 顾大人忽然看出了一个问题:“少了一串佛珠,昨天忘给你买了。” 无心走到桌前坐下,自顾自的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没关系,少个一样两样也不算什么。顾大人,等到进了帅府,你没事别和我说话。” 顾大人一怔:“为什么?” 无心找出昨天吃剩的点心,亟不可待的就着热茶往嘴里送:“你听我的就是了!” 两人吃了月牙预备的米粥和馒头,院外响起了汽车喇叭,正是到了出发的时刻。月牙给无心掸了掸身上的馒头渣子,又展开斗篷给他穿上。无心一边受着月牙的伺候,一边叹了口气:“唉,一百来年没做过正经和尚了,经都不会念了。” 月牙在他后背拍了一巴掌:“听你说话就瘆得慌!早去早回,少惹闲事,别跟着顾大人胡闹,听见没有?” 无心乖乖的答应了,又把斗篷后面的风帽掀起来扣在了光头上。风帽大了一点,帽沿遮住了他的眉眼,顾大人也戴上了他的大礼帽,两人就一前一后的出了远门。 汽车果然停在了胡同里,一名戎装打扮的青年副官下了车,正在车旁来回踱步。忽然看到有人推门走出来了,他连忙上前几步问道:“请问您是顾先生吗?” 顾大人立刻一点头:“正是。” 副官又上下打量了顾大人身后的和尚,因为不见眉眼,只见嘴唇下巴,所以感觉对方神秘至极,一时竟是没敢贸然相问,只对顾大人又笑了一下。而顾大人当即会意,一派和气的又道:“他就是我所说的法师。” 副官连连点头,侧身伸手向汽车做了个“请”的动作:“两位请快上车吧,老帅一宿没睡,现在就等您二位了。” 顾大人不敢怠慢老帅身边的人,即便只是个副官。而无心则是一言不发,随着顾大人就钻进汽车里去了。 汽车一路驶出胡同,拐上平坦大街。无心扭头望着窗外风景,心中暗暗惊叹,没想到世界竟是变化如斯。而顾大人笑眯眯的同副官交谈不止,把帅府内的情况摸了个清清楚楚————现在府里已经开始给小少爷预备后事冲喜了,昨天国务总理从北京给老帅打来了长途电话,让他去长安县青云山青云观,找观里的住持道长来瞧一瞧;老帅不认识青云观里的住持道长,有点不大相信,所以就还没有真派人去。 顾大人知道出尘子是真有本领的,所以隔着斗篷一戳无心的大腿,意思是让他打起精神,千万别给出尘子登场的机会。无心扭头看了他一眼,依旧是不言语。 汽车跑得又稳又快,不过片刻的工夫,便在一处公馆门前停住了。无心远远望去,发现如今的房子和先前大不相同,全是洋灰砖石所砌,别有一种怪模怪样的巍峨。而顾大人伸着脖子从挡风玻璃向外望,遥遥就见公馆门前站了一大群人,其中一位体积不凡,正是自己的好朋友苏先生。 汽车停稳之后,前方副驾驶座上的副官先下了汽车,特地为顾大人和无心打开了后排车门。顾大人先落了地,因见苏先生都是一脸肃穆,所以立刻紧张起来。等到无心也出来了,他手足无措的走向人群,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而苏先生善解人意,对着身边一位小个子军人说道:“老帅,他就是顾玄武。” 老帅看着不算很老,不过是五十来岁的模样,干巴瘦挺精神,蓄着德皇威廉式的翘胡子,眼睛不大,眼珠子却是犀利有光。顾大人生平第一次看见活的老帅,先前预备好的满腹寒暄瞬间全部化为乌有,话也不会说了,慌里慌张的就是一鞠躬,额头差点没顶到老帅的下腹。而老帅对他只一点头,随即就把目光射向了无心。 无心抬手向后推下风帽,双掌合十微微的一低头,声音低沉的诵了一声:“阿弥陀佛。” 老帅也合掌答了一句阿弥陀佛,然后便急切的说道:“法师,您先请进。” 无心不理旁人,一甩袖子向前走去,随着老帅率先进了大门。老帅的胡须疏于打理,一边翘着一边垂着,随着他的言语一颤一颤。仰脸望着无心,老帅一边描述爱子情形,一边暗暗的犯疑心,怎么看无心都不像一位得道高僧。不像高僧,可也不像江湖骗子,到底像什么,老帅也说不出来。 帅府院内是一大片空地,正中央砌着高大喷泉,冬季天寒,喷泉干涸,可见洋灰池子里面的高低水管。喷泉之后是一座大洋楼,窗子嵌着五彩玻璃,看着很是摩登。老帅唠唠叨叨的一直说,无心带听不听的欣赏洋楼,及至欣赏够了,他淡淡的问了一句:“令郎在哪里?” 老帅连忙向前一指:“就在楼内。” 无心背了双手,就感觉帅府之内魂魄騷动,陰气颇重,败坏了府中美丽的建筑。 老帅急得有些颠三倒四,东一句西一句的说道:“对了,还没请教师父的法号……” 无心径直向楼内走去,同时头也不回的答道:“无心。” 无心和老帅步伐矫健,一马当先的进入楼内,后方的副官家人幕僚等等蜂拥跟上,统一的肃然安静。顾大人搀扶着球似的苏先生,落后一步,也极力的追了上去。高人一头的站在后方,他就见无心停在铺了波斯地毯的楼梯口,竟然抬手解下斗篷,坦然的交给了一旁的老帅。老帅显然也是愣了一下,不过随即接住斗篷,没敢出声。 无心仰头闭上眼睛,右手从左边袍袖里抽出了一条黑色布带。抻直布带向上蒙住双眼,他对着身边的老帅一挥手,轻声说道:“跟我来。” 然后他准确的踏上一级台阶,一步一步向上走去。老帅把他的斗篷搭在臂弯上,亦步亦趋的跟着上楼了。 楼下一大群人犹犹豫豫的不知该不该继续尾随。法师并没有一脚踏空滚下来,老帅也是避猫鼠一样大气不出。眼看他们一前一后的转了弯,苏先生扭头对着顾大人一挑大拇指:“真高人啊!” 顾大人捧着大礼帽,对着苏先生张口结舌,心想无心肆无忌惮的摆谱,万一救不活小少爷的命,会不会被老帅活嚼了? 第41章 救人一命 第41章救人一命 无心觅着魂魄的微光行走,如果楼内真有力量强大的鬼魂作祟,其余零散魂魄少不得要受影响。鬼魂作为陰气的源头,自然会吸引魂魄前去汇聚;而无心就凭着对魂魄流动的感知,一步一步的走上了二楼。 他不说话,老帅拿着斗篷跟在斜后方,惶惶然的也不敢说话,唯有胡须尖梢未上胶水,随着他的步伐一颤一颤。无心越是前行,他的眼睛越是睁大;及至无心在一扇房门前停住脚步了,他的小眼睛里透出光芒,干黄面孔上也有了喜色————房门背后,便是小少爷的卧室! “法师高明!”老帅轻声细气的发出赞美,怕扰了法师的神通:“犬子在里面都躺了许多天了。” 无心没理他,背了双手定一定神,随即只听“咣”的一声,他一脚就把房门踹开了! 老帅吓了一跳,房里守着的两个大丫头也惊叫出了声音。靠墙摆着一张西式大铜床,床上躺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倒是八风不动的很安静。无心杀气腾腾的大踏步走进去,停在床前微微低头,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了鬼魂的形象。 大凡一个人成了鬼,既然没有修炼成煞,实体不存,似乎也就无所谓形象;不过鬼魂若是怨气极强,也能显出依稀的幻影;幻影多是它死时的模样,因为死时极痛苦,印象极深刻,痛苦深刻到它留恋着不肯魂飞魄散转世投胎,成了幻影也还停留在最难忘的一刻。 无心见过无数鬼魂,十成里有九成九都恐怖的没法看,可床上这一位却是百里挑一,整整齐齐的居然挺有人样,除了披头散发面色青紫之外,其余部位都算利落,五脏六腑也全揣在肚子里。若看衣着打扮,甚至称得上华丽富贵,一双三寸金莲套着红缎子睡鞋,小脚精致,鞋也漂亮。歪在床上摆了个悠然自得的姿势,她一下一下抚摸着小男孩的身体,同时翻起眼睛,望向了床前的无心。 无心没有解下眼上的黑布带子,可是已经和女鬼对视了。女鬼微微瑟缩了一下,无心则是开口说道:“走吧。” 女鬼不动,继续慈爱的轻拍小男孩。 无心又道:“冤有头债有主,别缠着孩子出气。孩子陽气弱,顶不了多久。” 女鬼终于有了回应:“我也是看着他长大的,很喜欢他。他若是死了,来世正好换个人家。给猪狗不如的老畜生做儿子,将来是要受报应的。” 无心发现女鬼的声音悠悠扬扬,仿佛先前曾是个唱曲的,带着一点动听的韵律:“人各有命,不干你事。想报复他就直说,不必另找借口。他一身杀气,你奈何不了他,所以在家里挑软柿子捏,对不对?” 女鬼的面孔隐隐有了变化,眉目之间缭绕了凶气:“我奈何不了他,还奈何不了旁人吗?” 无心摇了摇头:“少废话,赶紧滚,否则我让你魂飞魄散!” 女鬼仿佛听了笑话,当即仰天长笑:“哈哈哈哈哈……” 无心把头伸到大床上方,忽然发现女鬼是个大嘴叉子,方才她一直低头说话,两边又垂着长发,居然遮住嘴角,伪装小嘴。暗暗的把一根手指送到嘴里,他狠心一咬,随即对着大笑女鬼弹出了一指头鲜血。女鬼正在哈哈,冷不防的受了袭击,大笑“哈嗷”一声戛然而止,幻影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无心没有感受到新的魂魄,认定女鬼是逃走了。女鬼一走,房内陰气立时弱了许多。抬手扯下眼前的黑布带子,他趁着指尖鲜血尚未凝结,一指点上小男孩的眉心,神情肃穆的乱画一气,画得小男孩面如花猫。 收回手指吮了一下,他沉着脸转向老帅。老帅和两个大丫头方才见他对着虚空自言自语,因为多少是知道一点内情的,心里有鬼,所以全都惊恐的张大了嘴。无心刚刚赶走了一只大嘴女鬼,回头一看,迎面又是三张大嘴,不禁一皱眉头。 他一皱眉头,老帅和两个大丫头立刻就把嘴合上了。老帅上前一步,陪着小心问道:“法师,如何了?” 无心垂下眼帘,并不看人:“府上有鬼。” 老帅立刻瞪圆了眼睛:“啊?” 无心继续说道:“女鬼,缠住了令郎,现在已经被我驱了出去。我在令郎脸上划了保命的血符,请老帅速把令郎移到陽气重的地方休养,一个月内不许洗脸。” 老帅像个跳蚤似的,因为又惊又喜又怕,所以在无心身边左摇右晃:“请教法师,什么地方陽气最重呢?” 无心见卧室十分宽敞,便随口答道:“男人多的地方,陽气就重。如果老帅不愿挪动令郎,也可以在房内多添些人,最好是凶狠之徒,手上有人命的就更佳了。” 老帅连忙对着大丫头挥手:“快去找副官长,让他挑一帮不老实的小子过来!听见法师的吩咐了吧?原样告诉副官长,快!” 两个大丫头趁机一起逃走,而老帅回头再看小儿子,就感觉房内的气氛有所变化,虽然儿子一脸血,看着比先前还惨,可是陽光暖洋洋的照进来,儿子的小脸仿佛又透出血色了。 喜上眉梢的转向无心,他抱着斗篷正要开口,不料无心双手合什微微一躬,只给了他一个倨傲的侧影:“阿弥陀佛,令郎既然性命无虞,贫僧也就告辞了。” 话音落下,他昂起头,迈步走向门口。老帅慌忙追上了他,先是对着簇拥在楼梯口的一群人嚷了一嗓子,让他们赶紧去把家庭医生叫过来看护小少爷;随即转向无心笑道:“不不不,法师你可不能走。你救了犬子一命,我必要重谢才行。” 无心背对着他,抬起手轻轻一摆:“不必。出家人不贪财,若说救苦救难,凭我一人之力,也救不得许多。贫僧今日之所以肯来,全是受了顾玄武所托。老帅想谢,就谢他吧。” 说到此处,他忽然侧过面孔,轻声说道:“府上如今不干净,老帅夜间不要单独外出。” 老帅一把薅住了他的大袖子:“法师,神仙,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你先别走!” 无心被他拽得走不动,只好在楼梯口停了脚步。众目睽睽之下,他十分冷淡的对老帅说道:“今日贫僧累了,纵有邪祟要除,也是明日之事。一夜之内,料它也不能做出大乱。” 老帅不敢得罪他,立刻松了手。身后走廊响起一阵脚步声音,正是家庭医生们先副官长一步,从侧面楼梯跑上来了。而老帅灵机一动,有了主意,对着人群喊道:“顾玄武,你过来陪着法师先歇一歇,我还有好些话要和法师说呢!” 老帅谁也不理,单把无心和顾大人请到一间温暖的小客室内,笑眯眯的递烟奉茶,十分和蔼可亲。顾大人攥着两手汗,不敢和老帅平起平坐;无心则是坦然坐在了软沙发上,一屁股陷下去时,他不动声色的吓了一跳。 老帅闲话没说几句,一名副官忽然掀帘子进来了,说是小少爷已经有了知觉。老帅爱子心切,连忙起身上楼。客室里面落了清静,顾大人见无心一派坦然,就有点自惭形秽,低声说道:“哎,我是不是有点小家子气了?” 无心盯着茶几上的玻璃糖盘子:“你是打算投在人家手下做事的,姿态当然要低一点;我就不一样了,我不端起架子,他也未必把我放在眼里。顾大人,盘子里红红绿绿的都是什么?” 顾大人答道:“水果糖你都没见过啊?” 无心扭头向门口望了一眼,随即伸手抓了一把,飞快的藏到大袖子里去了。 顾大人见老帅迟迟不归,也从香烟筒子里抽出一根烟卷点燃了。烟是好烟,闻着都香;顾大人自从进了帅府就紧张,如今深吸一口长吁出去,他心里舒服了不少。 无心抽了抽鼻子:“哎,给我也尝一口!” 顾大人走到沙发近前,把烟卷送到无心面前。无心凑上去深吸了一口,然后颇为销魂的呼出烟雾:“好烟。” 顾大人低声说道:“等我发了财,好烟好糖要多少有多少,肯定亏待不了你。” 顾大人刚刚吸完一根烟卷,老帅就跑回来了,臂弯上还搭着无心的斗篷。 “法师!”老帅仿佛要哭,脸上纵起皱纹无数:“您是真高哇!我儿子睁眼睛了!” 无心微笑点头:“令郎本来也没有疾病,只是受了鬼魂纠缠。鬼魂一去,他自然就会慢慢恢复健康。” 老帅坐了下来,抱着斗篷说道:“可是您说鬼魂还在我家里……怎么着才能永除后患呢?” 无心半闭了眼睛,沉默半晌之后问道:“老帅最近,有没有杀过女人?” 老帅看了顾大人一眼,顾大人很识相一鞠躬,马上蹑手蹑脚的走了出去。等到顾大人关好了房门,老帅长叹一声:“不瞒法师,我家的十二姨太是个騷娘们儿,妈的进了家门就不老实,专和副官们狗扯羊皮,还总和我吵。我前几个月一生气,让人把她给埋了。” 无心面无表情:“怎么埋的?” 老帅理直气壮的答道:“用棉被一裹,再拿绳子一捆,在花园里刨个坑就埋了。” 无心缓缓的点头:“哦……活埋。” 老帅跟着点头:“对,是活埋。我年纪大了,脾气也好了,一般不爱动刀动槍。” 无心彻底闭了眼睛,心想和老帅一比,顾大人都是心慈面软的好人了。 “今天时辰不对。”他语气飘然的告诉老帅:“明晚我来试上一试。十二姨太的煞气很重,是否能够斩草除根,贫僧也不能够肯定。不过既然贫僧和顾玄武有缘,顾玄武又对老帅百般崇拜,所以贫僧必定勉力一试。” 老帅骂道:“好个臭婆娘,做了鬼还要和我捣乱。法师,明晚就明晚,如果真能铲除了臭娘们儿,您说怎么样,我就怎么样!” 无心站了起来,不再说话,只是微微一笑,又向老帅伸出了一只手。老帅福至心灵,立刻就把斗篷展开,亲自给他披上了。 无心带着顾大人坐上了帅府汽车,一路赶回家里。路上两人都不说话,及至在胡同口下汽车了,顾大人才发问道:“咱们怎么回来了?难得老帅高看你,你就应该留在帅府不走。” 无心戴上斗篷风帽,大踏步的往家里走:“你懂个屁!我留在帅府不走,月牙怎么办?再说我赤手空拳就能捉到鬼了?我不得做点准备吗?” 两人且说且走,敲开院门回到了家中。月牙很高兴:“哟,回来的还挺早!” 无心冻透了,一马当先的冲进了西厢房。在月牙的帮助下脱了斗篷,他对着床上一甩袖子,很快乐的笑道:“嘿嘿,月牙吃糖!” 第42章 诡魂 第42章诡魂 月牙下午从胡同口买了两条奇大的鲤鱼。鲤鱼已经冻成半死,被她摔在案板上刮鳞剖腹,洗刷干净之后丢进大锅中。及至一锅的鱼汤都熬白了,顾大人用抹布垫了锅耳朵,把大锅一路端进西厢房内的小炉子上。紧随其后的是无心,无心双手捧着一把碧绿的香菜末,顾大人把锅一放好,他就凑上去松了手,把香菜末尽数洒在沸腾的鱼汤里。 月牙殿后,将蒸好的大米饭运了进来。大刀阔斧的盛出三大碗饭,三个人或站或坐,围着大锅开始吃喝。 藉着炉膛里的一点火力,鱼汤始终是咕嘟咕嘟的滚热。顾大人吃得顺脖子淌汗,脑袋上面快冒热气。无心静悄悄的蹲在炉子旁边,伸下筷子一抄锅底,撅起了一截肥美的大鱼尾巴。连汤带水的把鱼尾巴夹到碗里,他一舌头伸出去,舔下了一层肉。 顾大人看见了,立刻有了话说:“月牙,你往后就等着吃亏吧!妈的他专吃独食!” 月牙津津有味的吮着一个大鱼头,咂得啧啧出声:“唉,我还能跟他抢嘴?” 无心面红耳赤的对着面前二人一笑,毫无诚意的表示羞愧,脸上还粘着一根大鱼刺。 三人大规模的吃了一顿晚饭,顾大人虽是一条身强力壮的好汉,可也撑得动不得,歪在床上直打饱嗝。无心鼓着大肚子,若有所思的用手指在墙上画来画去。月牙从厨房回来了,进门之后剥了一块水果糖含到嘴里:“剩了一锅底的鱼汤,明天揪点面片放下去,还能煮一大锅。” 月牙的思想比较简单,烧饭洗衣便是她的天职。从早到晚做足了一天的家务,她累归累,然而心安理得、心满意足;只可惜现在还没有一个固定的小家,将来有了家,家里也不会再有一群儿女,和她理想的生活总有差距。 月牙对于远景是心如明镜,所以不肯细致的深想。想也白想,她拧了一把热毛巾,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都离不开无心。把无心拽过来摁下脑袋,她给他擦净了一头热汗。无心垂下双手低下头,乍一看很乖,其实暗地里用大肚皮不住的向前去顶月牙。月牙站不住,连退几步之后给了他一巴掌,又气又笑的骂道:“欠揍啊?” 无心一弯腰,一言不发的扑在了月牙胸前,软绵绵的立不起推不开。月牙无可奈何的用脸蛋蹭了蹭他的光脑袋:“不要脸的,又跟我赖上了!” 顾大人在床上嗤嗤的笑,笑着笑着感觉有点不是味儿:“唉,等我有了着落,也该成个家了!” 月牙甩不开无心,惊讶的扭头望向顾大人:“你原来不是有五个小老婆吗?” 顾大人长叹一声:“一百个又怎么样?一看我失了势,妈的全跑没影了!” 顾大人不愿意回东厢房睡觉,认为留在西厢房更有意思。把藏在旧棉袄里的几张纸符取出来,他和无心从中拣出几张,预备着明天用来降妖除魔。无心从上房翻出一份纸笔,凭着记忆画了满篇古怪图案,又向顾大人问道:“怎样才能给出尘子送一封信?” 顾大人答道:“出尘子又没住在深山老林里,直接从邮局邮过去不就行了?” 无心恍然大悟,然后把画好的一篇纸折好递了出去:“明天你出趟门,把它寄去青云观。” 顾大人展开纸看了一遍:“什么玩意?” 无心笑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出尘子大概懂一点,让他钻研去吧!” 顾大人又道:“明晚到了帅府,你得多卖力气多摆架势,让老帅知道你不容易,顺带着也多记我一点功劳!” 无心不屑的一扬头,披着棉袄出了门。月牙撩了他一眼,以为他是去解手。不料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回来。颇为担忧的转向顾大人,她开口说道:“你出去瞧瞧,天黑,他是不是掉坑里了?” 顾大人不情愿的推门往外走:“他眼神比野猫都好使,上个茅房还能掉坑里?” 片刻之后,顾大人带着一身寒气回来了:“月牙,你自己去厨房看看吧,你男人把剩下的鱼汤和饭拌了一锅,正吃着呢!” 无心夜以继日的大嚼,翌日又睡起了懒觉,直到中午才起。下床之后他被月牙逮了住,月牙比量了他的身材,发现一夜没留意,他竟然长高了大半寸,模样也有所变化,不但面颊丰润了许多,头上也生出了一层短短的黑发。 “呀!”月牙很惊喜的在他头皮上摸了一把:“上边的毛都长全啦?” 无心弯腰脱了裤子:“下边也长全了。” 月牙当即在他腿间轻轻拧了一把,无心向后一躲,紧接着就开始向月牙讪脸。两人滚在床上嘻嘻哈哈,越厮闹越亲热,越亲热越黏糊。而顾大人坐在东厢房,鹅似的抻长了脖子,还在望穿秋水的等着月牙喊他吃午饭。 冬季天短,不知不觉就暗了天色。无心刚刚换上僧袍斗篷,院外就响起了汽车喇叭。把纸符尽数揣进袖子里,无心正了正神色,然后跟着顾大人走了出去。 汽车一路开得风驰电掣,转眼间便到了帅府门前。老帅换了一身便装,照例是亲自出面迎接法师。无心下车走到了他的面前,并不询问小少爷的情形,只合掌一礼:“阿弥陀佛。” 暮色苍茫,老帅恭而敬之的回了礼:“法师,今天要请您大展神通了。” 无心轻声说道:“不敢当,贫僧并没有胜算。” 他越是呛着老帅说话,老帅越觉得他是真高人、有性格。抛下顾大人进了帅府,他发现府内空气森然,处处都有全副武装的士兵站岗。杀气能克陰气,无心缓步向前,因见老帅稳稳当当的跟着自己,并没有畏缩恐慌的表现,就知道对方的胆量真比顾大人高了好几级,也许老帅只是不知道克鬼之法,否则就亲自上阵了。 老帅客气起来是真客气,柔声细语的邀请法师先进楼内歇息一阵;无心没有和老帅拉家常的打算,所以干脆谢绝,直接请老帅引路,带领自己前往后花园埋尸地。 老帅一手按着腰间的盒子槍,且走且问:“法师,家里预备了黑驴蹄子黑狗血,下午还现抓了几只大公鸡。朱砂桃木剑之类的也都有,您用不用?” 无心摇了摇头,同时心中生出了奇异感觉————帅府太干净了,一路上连游魂散魄都没遇到,同昨日情形大不相同。若说十二姨太是一吓就跑,他不大信;况且十二姨太的尸骨还在花园子里,她一个新鬼,又能游荡出多远? 绕过大洋楼,无心跟着老帅又穿过了一片亭台楼阁,身后尾随着长长一条卫队。末了停在团团围起的一片残花败柳之间,卫队里出来几名士兵,不知从何处牵出了电线,开始往树枝上面架电灯。无心低头一瞧,见地上还露着白生生的树木根茬,可见脚下的空地是新开辟出来的,先前埋人的时候,此地大概还是草木葱茏的荒凉之处。 电灯通了电,方圆几十米内都被照了个通亮。副官长扛着铁锹走上前来,对着无心前方的地面一指,低声问道:“法师,现在就开挖吗?” 无心听他声音微颤,便猜出当初他是老帅命令的执行者,此刻必定心惊肉跳。不动声色的瞟了老帅一眼,他发现老帅盯着副官长的铁锹,神情倒是自若得很。 对着副官长一点头,无心随即后退了几步,让出了空地。 副官长带着几名卫士下了铁锹。时值寒冬,土地都冻硬实了,一锹铲下去,只能挖起一点浮土。副官长挖的不得力,命人找来了铁镐,帽子也摘了,领着头的猛刨一气。刨到了一定程度再换铁锹,副官长一锹插下去,拔|出来时骤然向后一跳,黑土地上赫然出现了一角白色,正是挖到棉被了。 无心把双手揣进大袖子里,一直站在一旁闭目不语。十二姨太的鬼魂依旧没有出现,不出现,反倒是更糟糕,因为不好说她是蛰伏到了哪里。正是等待之时,前方忽然响起了金石之声,无心骤然睁开眼睛,就听一名卫士气喘吁吁的说道:“挖着石板了。” 无心狐疑的问道:“怎么会有石板?” 副官长自从挖出棉被之后,就退到人后不再动手:“法师,原来这地方是个挺大的坑,坑里还有口井。井的位置不当不正,也没有用,我们就把井填了盖了,上面堆土种了花木。” 无心听到此处,不禁苦笑了一下,心想当年出尘子他太师祖为了镇压岳绮罗,费了不少劲才把她埋到了水井旁边;你们可好,不挑不选,一埋一个准,直接把活人葬在了至陰之地,不闹鬼才叫怪了。 这时卫士们的动作渐渐变得细致,大土坑中显出了一个红缎子面的大棉被卷,用麻绳左一道右一道捆了个结实,棉被卷子的上端还露出了一把乱糟糟的长头发。 老帅不让人再挖下去,只问无心道:“法师,您看我往坑里浇一桶火油,直接点火烧了她行不行?” 无心点头答道:“尸骨是一定要毁掉的,只是……” 他犹豫了一下,最后决定还是对老帅实话实说:“十二姨太的魂魄忽然消失不见,恐怕单是烧了尸骨,还不算完。” 老帅一扬眉毛:“没了?我家宅子大,您再仔细找找?” 无心望着卫士在副官长的指挥下往坑里倒火油,隐隐的感觉不对劲。十二姨太无故消失,不对劲;如此轻易的就挖出尸骨,似乎也不对劲。十二姨太无非是借了地下的陰气,所以修为高出一般的鬼魂,可毕竟是个新鬼,再高又能高到哪里去? 副官长站到坑边,从裤兜里摸出了一盒火柴。一股子陰气骤然上升,无心下意识的从袖子里挥出一张纸符,然而未等纸符出手,副官长的火柴已经扔下去了。 火苗“呼”的窜起一人多高,同时坑中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女人惨呼。老帅愣了一下,随即高声吼道:“不对,不对,是九姨太的动静————小九,小九!” 此言一出,周遭的副官卫士们全变了脸色。而一坑烈火之中猛然坐起一人,作势要往坑上爬,但两条腿被裹在棉被里,周身也被火焰包皮围,又无人肯伸援手,她哪里能爬上来?张牙舞爪的向上伸了双手,她哑着嗓子嘶嚎一声:“老帅啊……” 老帅看她已经烧成皮焦肉烂,索性拔出手槍,对着她的脑袋便扣动了扳机。一声槍响过后,坑中立刻恢复了安静,九姨太一身的筋肉都烧抽了,摆出正襟危坐的姿势蹿火苗子。而无心扯着老帅避开火焰的炙烤,又小声问道:“老帅平时是不是偏爱九姨太?” 老帅一脸的无动于衷,单是皱起了眉毛,似乎只想随便的闹点小脾气:“对,我家小九最招人疼。” 无心忽然想起自己半天都没有喘过气了,便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叹出来:“十二姨太方才上了九姨太的身————府上的女眷们危险了!” 第43章 大开杀戒 第43章大开杀戒 帅府内的所有女眷,从大太太到小丫头,包皮括年幼的少爷小姐们,全被集中在了大洋楼内的大客厅里。大客厅容不下这许多女流,于是范围扩大到了整层楼。老帅怕乱了人心,所以保守秘密,并不肯说出大集合的缘由,导致年轻的姨太太们惶然无措,生怕自己会重蹈十二姨太的覆辙————都说十二姨太是跟副官有了一腿,可谁知道到底是不是真有呢?反正老帅是不讲道理的,并且爱犯疑心病,万一又把矛头瞄准了谁,还不就是一槍的事? 楼内楼外都站了士兵,帅府大门也关起来了,因为大张旗鼓的捉鬼实在不是美事,顶好不要走露风声。顾大人找机会凑到了无心身边,压低声音问道:“怎么还越闹越大了?你到底行不行啊?” 无心轻声的告诉他:“你看你给我找的这份好差事,妈的我还没见过这么难缠的鬼!” 顾大人卯足力气瞪了他一眼:“我的前程全系在你身上了,你可别给我打退堂鼓!” 无心挥了挥他的大袖子:“别啰嗦了,和你说话有损我的庄严宝相。” 无心撵走顾大人之后,自己也是有些犯愁。他倒是不怕十二姨太,问题十二姨太躲在暗处,他想打都找不到对手。 老帅不但没能除去十二姨太,反而还搭上了一个心爱的小九,所以拧着两道眉毛坐在二楼书房里,对于无心有些失望。不过话说回来,无心起码还能看出鬼魂的来历,这就比先前请的几位半仙高出许多;于是老帅压着脾气,没敢挑剔无心。忽然从半开的门缝里看到了副官长的身影,老帅抬手打了个响指。副官长立刻推门进来:“老帅。” 老帅低声问道:“法师在干什么?” 副官长走到大写字台前,对着老帅俯身答道:“法师不让我们靠近他,正一个人在楼梯口打坐呢。” 老帅点了点头,不再言语,而副官长又问:“老帅,要不要我再派几名卫士给您守门站岗?” 老帅嗤之以鼻:“笑话!一个臭娘们儿还治住老子了不成?不用派,老子就等着她过来!” 副官长出了书房,从侧面的小楼梯下了一楼,结果刚露面就被大太太喊住了。家里的小少爷有了食欲,要吃点心;大太太让副官长跑一趟,到自己房里拿些高级糖果回来。副官长不敢违抗正房太太的旨意,带着两名卫士就走出了楼,直奔后方大太太所居的小院。 大太太人老珠黄,常年不受老帅的宠爱,然而在家中颇有权威,能够镇住她眼中所有的小狐狸精。往日帅府里处处灯火通明,大人笑小孩叫,直到深夜才能寂静;如今各院也都亮着灯,但是只剩几名壮年的男仆看家,往昔的快活空气是一丝都没有了。 副官长常给大太太当差,此刻轻车熟路的进了院子往屋里走。各房都通了暖气,掀起棉门帘子一步迈进去,扑面便是一股暖风。两名卫士平时难得到达内宅,如今也跟着挤进来了,可是没敢进里屋,单是站在外间东张西望。 副官长径自推门进了里屋,眼看床边的大梳妆台上摆着几只糖盘子,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外国糖果,正是大太太所需要的。上前把几只糖盘子里的糖果汇总到一盘中,副官长忙中出乱,不慎把糖撒到了梳妆台下。弯腰捡起几枚糖果,他在起身之时顺势抬头,目光掠过了梳妆台上的大玻璃镜。 攥着糖果骤然僵了动作,他睁大眼睛望向镜中————他起来了,镜中人也起来了。镜中人披头散发,青紫的脸上带了一点狞笑,正是十二姨太! 大叫一声跌坐在地,副官长的声音随即断在了喉咙里。房内的电灯瞬间灭了,两名卫士慌忙要去里屋看个究竟,然而两个人四条腿绊在一起,统一的全扑在了房门上。乱七八糟的站稳了再去推门,房门竟是不知何时被锁上了,严丝合缝岿然不动。 电灯灭了又亮,亮了又灭,电流嘶嘶啦啦的起了噪音。两名卫士惊惧到了极点,浑身乱摸着想要拔槍。不料正在此时,忽有一人大步流星的冲进来,一掌生生击开了房门。两名卫士哭天抹泪的看清了,原来来者正是无心! 里屋的梳妆台前抽搐着一个长胳膊长腿的黑影子,看身材就是副官长。无心上前一把推开了他,同时对着镜面甩手拍出一张纸符。镜中的鬼影倏忽间消失了,只听一阵清脆的咔咔声响,两名卫士连滚带爬的冲进来,依稀就见大玻璃镜中央无端的出了裂缝,裂缝像有生命一般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最后“哗啦”一声,大玻璃镜四分五裂,散落了满台满地。 无心从碎玻璃中捡起纸符,不肯轻易的丢掉了它。低头再看倒在地上的副官长,他发现自己晚了一步,副官长将一把匕首捅进了自己的心窝里,一双眼睛快要瞪出眼眶,正是一副惊恐万状的死相。 电灯光芒渐渐恢复了稳定,鲜血顺着匕首上的血槽缓缓流出,很快便在地上积了一滩。两名卫士张着嘴傻了眼,而无心用纸符蘸了鲜血,俯身贴上了副官长的眉心。十二姨太装神弄鬼的本领相当高超,穿身附体的能耐也不小。副官长一旦死了,便有可能被十二姨太操纵成行尸走肉。所以在天亮下葬之前,须得先用符咒镇住他才行。 镜子碎了,可见里面的鬼魂多少还是受了符咒的影响。十二姨太有魂魄无肉身,想要痛快杀人,只能寻找人的弱点下手。副官长心虚胆寒,便被她钻了空子,想必在自杀之时,已经被她摄去了魂魄。十二姨太如此疯狂,想必是存了和生前仇敌同归于尽的心思;仇敌之中首要的便是老帅,其次副官长对老帅惟命是从,将她捆绑活埋;九姨太恃宠而骄,大概和她也有过节。九姨太和副官长已然先后横死了,接下来的又会是谁? 无心有些懵懂,没料到一个小鬼居然难缠至此。心中忽然灵光一现,他问一名卫士道:“这是谁的屋子?” 卫士带着哭腔答道:“是、是大太太的卧室!” 无心立刻转身向外走去,他想副官长可能根本就是做了大太太的替死鬼。如果十二姨太是追逐副官长而来,那自己在楼内必定能够有所知觉;如果十二姨太一直埋伏在此,她又如何预知来人必是副官长?按照常理来讲,屋内之人应该是大太太啊! 无心顶风冒雪一路疾行,独自穿过夜色走向了前方的大洋楼。鬼魂附体不是易事,即便附体成功,也未必能够自如的活动。况且活人体内本有魂魄,一山不容二虎,一具身体被两家的魂魄争夺,一个不慎,鬼魂便会被驱出躯壳。十二姨太方才虽然消失的及时,但是多少也受了损,应该不会再有能力蛊惑人心。但是她控制不了活人,还控制不了死人吗? 无心想起十二姨太下落不明的尸骸,不禁十分头痛,认为和顾宅井里的女煞相比,十二姨太别有一种难缠;幸而她不像女煞一样拥有一具灵活丑陋、不死不伤的躯体,否则就更不好办了。 在楼门口,无心遇上了老帅和顾大人。老帅已经记住了顾大人的名字,导致顾大人受宠若惊,红光满面。无心没理顾大人,直接对老帅说道:“副官长被十二姨太杀了!” 老帅一哆嗦,伸手就要去摸槍。冷不防一个小影子从他身边窜了出去,正是家里的小少爷。小少爷大难不死,瘦如小猴,可是顽劣至极,一边跑一边用他的小细嗓子骂骂咧咧,说是楼里面没意思,要让三哥开车载他出去玩。小少爷的地位自然是高的,老帅作势要去抓他,抓了个空,随即身后追出一名富态的妇人,正是大太太。 大太太摇摇摆摆的也伸着手,逮小鸡似的要逮小少爷。小少爷昨天养了一天,今日中午才下了地,东倒西歪的站都站不稳,此刻却是跑得极快,两条小腿迈了个乱七八糟,硬是不跌倒。忽然回头对着大太太哭了一声,他只嚷出一句“妈”,随即就像身不由己一般,一头扎进了路旁的灌木丛里。 无心早就怀疑小少爷不是好跑。凭着小少爷的体力,行走都是困难,怎么会有体力蹦跳吵闹?事到如今,他抬手一指大太太的背影,大声喝道:“站住!” 大太太也想站住,可是眼看着小少爷的小手在灌木丛外一闪,自己分明一把就能抓住,便忍不住加大了步伐,以为自己马上就能把孩子拽回来。 可是就在她伸手的一刹那间,喉间忽然起了一阵冰冷的痛。在后方骤起的惊呼声中,大太太疑惑的望向前方,看见了久违的十二姨太。 十二姨太穿着一身勒腰显屁股的绸缎衣裳,仍然是她最瞧不惯的浪样子,只是长发凌乱,周身沾了一层湿土,下嘴唇松松的垂下去,露出一排白牙,却是一侧嘴角被生生的撕扯开了。 大太太糊涂了,因为记得家里这只天字第一号的騷狐狸已经被老帅活埋。莫名其妙的低下头,她看到了一只残缺不全的手。手背手指都带着刀伤,皮肉翻开冻硬了,能看到里面的根根白骨。而完整无缺的食指中指插进了自己的咽喉里,弯曲着勾住了皮肉与气管。 手指忽然向外一扯,大太太的咽喉被十二姨太挖成了一个血洞。胖大的身躯颓然倒下,十二姨太向后一闪,隐没在了黑暗之中。 老帅和顾大人一起发了傻,一高一矮的站成了桩子,唯有无心撩起僧袍,撒腿追了上去。 第44章 魂飞魄散 第44章魂飞魄散 无心一身宽袍大袖的打扮,跑起步来飘飘欲仙。高抬腿越过一片黑压压的灌木丛,顾大人和老帅就见他倏忽间失了踪影,真如神仙一般高来高去,踪影莫测。 无心坐在灌木丛后,则是咬紧牙关一声没吭————落地之时没站稳,他一屁股坐到了地面突起的树桩子上。说是树桩子,其实还没有孩子手腕粗,是棵被人伐断的小树,正戳中了他的屁股,让他疼得差点背过气去。前方依稀还可见到十二姨太的背影————借尸还魂果然不是容易事情,十二姨太的尸体在地下冻得太久了,行动起来东摇西摆,胳臂腿儿不听使唤,血淋淋的右手还不闲着,拉扯了小少爷的衣领向前拖行。小少爷失去了方才的精气神,脑袋四肢全垂下去了,很认命的在雪地上留下一道痕迹。 无心无暇忍痛,一咬牙又站起来,沿着地上痕迹继续追逐。顾大人和老帅冷不防的看他忽然又冒了出来,都是一愣,愣过之后回了神,顾大人虽然是赤手空拳,但也冲向了灌木丛;老帅不甘落后,一边高声吆喝部下,一边拔出手槍随上了顾大人。他不是为了去看新鲜,法师把十二姨太撕碎了他都不管;他惦记的是自己的小儿子! 然而他毕竟是有了一点年纪,冬天穿得厚重,又是个小个子。顾大人一抬腿就跨过了灌木丛;他也跟着跨,“嚓”的一声就把裤裆扯了,露出了里面的枣红色毛线裤子。顾大人闻声转身,殷勤忠诚宛如帅府内的三世家奴,立刻就伸手把老帅搀住了。老帅踮着脚翻过灌木丛,倒是感觉姓顾的小子够机灵,比家里用久了的副官还强。 十二姨太跌跌撞撞跑得很快,鬼魅一般直往前冲。无心如今一身嫩肉,薄雪下面全是枯枝碎石,硌得他两只脚一起作痛。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他顺势捡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对着十二姨太的背影用力一掷。掷的时候他没瞄准,然而石头却是正中了十二姨太的后脑勺。十二姨太向前一晃,脚步不停,继续往花木深处疾行。而无心趁着她短暂的一顿连迈了几大步,竟把双方之间的距离缩短了许多。眼看小少爷虽然瘫软,但是喘得厉害,无心便知道他身心无恙,不过是先前支配他的一股子邪劲消了,他如今又累又怕,连哭叫的力气和胆量都没有了。 十二姨太也察觉到了无心的靠近,猛然一回身面对了他,她把手合在小少爷的脖子上,口齿不清的发出了声音:“你敢过来,我就杀了他!” 无心立刻刹住了脚步:“你抢了小少爷当人质,莫非还想要挟老帅不成?” 十二姨太的下嘴唇随风轻摆,导致她说话说得挺费劲:“对!我要让他死!” 无心认为老帅基本没人性,死就死了,只是他的生死关系到顾大人的前程,所以自己还非保护他不可。双手揣进袖子里,他心想此刻出尘子要是在场就好了————岳绮罗在场,胜算更是高达十成。据说道术练到一定的境界,可以将一张纸符摆弄得出神入化,指哪打哪;可是凭着他现在的本领,即便把纸符叠成纸鸟了,顺风也扔不出多远去。 手指暗暗的将一张纸符搓成了细长的纸卷,他把纸卷夹在了指间。对着十二姨太诡谲一笑,他抬手解开斗篷,甩在了一旁的大雪地上。慢条斯理的卷起大袖子,他缓步向前走去。 十二姨太的脸上没有表情,但是语气有了变化:“干什么?” 无心骤然一个冲锋,远远的就对她挥起了拳头。而十二姨太本来威胁着要杀掉小少爷,可拳脚迎面而来,她虽是一具行尸走肉,不怕伤害,但下意识的也要躲闪。无心趁机一把扯住小少爷的衣襟,大喝一声奋然拎起,不由分说的向后一抛。小少爷在半空中划了一条弧线,病猫似的落了地,摔出“咭”的一声。 十二姨太莫名其妙的失了人质,气得一大片下嘴唇乱颤。扬起枯枝似的两只瘦手,她哑着嗓子低吼一声,直通通的就要去抓无心。无心舍不得咬破自己的舌尖,所以劈面只啐出了一大口唾沫:“心狠手辣的臭娘们儿,敢坏我的大事!今天要不打得你魂飞魄散,我都对不起我法师的名声!” 骂完之后他一歪头,躲开了十二姨太的两只手爪。又一拳直击向了她的面孔,在拳头将要触到鼻尖之时,他忽然一变手法,将暗藏的小纸卷塞进了十二姨太的鼻孔中。不料纸符卷得过于紧密,被他搓得如同一根火柴棍,十二姨太感觉有异,猛的一晃脑袋,竟将纸符晃了出来。无心的纸符全藏在袖子里,要拿虽然容易,但也需要腾出手来才行。十二姨太显然不会给他机会,直挺挺的向前抱住无心,她僵硬的向上一跳,同时把嘴张到极致,上面整整一排大白牙顺势而落,结结实实的啃在了无心的头皮上。无心痛彻心扉,登时急了,向上拼命击出一拳,正好斜着打中十二姨太的下巴。十二姨太已是一具死尸,无知无觉,并不怕他打。顺着力道退了几步,十二姨太抬头正视了无心,一个下巴受了打击,自作主张的歪向一侧,于是十二姨太的上下两排牙齿各自为政,再也没有相会的可能了。 十二姨太看出无心是个棘手人物,不除了他,便不能彻底的报仇雪恨;所以趁着自己的身体尚未腐朽,她便连下狠手,想要杀掉无心。无心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机会再取纸符,无可奈何,只得专心还击。于是当老帅和顾大人赶到之时,前方一人一尸撕撕扯扯,正打得热闹。 老帅先从雪地上扶起了小儿子,见孩子不但有气,而且还会抽抽搭搭的小声哭泣,便放了心。抬眼再瞧战况,他一直把无心当成谪仙人看待,不料此刻仙人不仙,正和死而复生的十二姨太对扇耳光。顾大人摩拳擦掌的想要参战,可是手无寸铁,又不敢向老帅借用武器;好在他知道无心总不会有性命之虞,所以心里倒还有底。 老帅搂着小儿子,本意是要观战。可是见法师细皮嫩肉的不禁打,又痛恨十二姨太伤害儿子,便把小儿子推给顾大人,自己握了手槍趴下去。眼看无心把女鬼压在身下了,他伸手就是一槍,子弹贴地飞出去,立时轰飞了十二姨太半边脑袋! 冰碴子瞬间崩了无心一脸,全是十二姨太结了冻的脑浆。十二姨太死都死了,自然不会再吝惜尸体。半个脑袋向上一撞,她还想要推开身上的无心。老帅看她死而不僵,抬手又是一槍。十二姨太余下半个脑袋也粉碎了,冰渣子夹杂着碎骨头以及二十多颗牙,纷飞着又溅了无心一头一脸。无心气极了,恨不能先去把老帅痛打一顿。他正打算出声赶走老帅,哪知十二姨太抬起血肉模糊的脖腔子,对着他又是一拱。无心虽然知道她从血到肉都冻透了,但还是不愿硬碰硬。一个鹞子翻身滚到一旁,他忽然发现十二姨太的残躯瘫在地上开始痉挛,灵魂幻影似乎正要逃脱,然而几番挣扎过后,却是附在尸体上不能离去。 无心抬袖子一抹脸,俯身凑过去抓住十二姨太的肩头,轻轻的扳了她的身体。一张打着卷的纸符不知是染了什么黏液,险伶伶的粘在了她的后背上。 无心没想到自己的误打误撞加上老帅的误打误杀,竟然制住了十二姨太。随手抓起一把冰碴融化了,他不敢细看,直接将满掌黏腻抹上纸符,将其平平展展的粘上了十二姨太。 把十二姨太翻过来摆成俯趴姿态,纸符被寒风一吹,立刻被结结实实的冻住了,揭不下撕不掉。无心用雪擦了擦手,低头闭上了双眼,就感觉十二姨太的灵魂已经失了形状,光芒也越来越弱。显然,她抵不住符咒的力量,也许坚持不了多久,就要烟消云散了。 起身走去捡起斗篷披到身上,他恢复了先前的冷静,对着老帅和顾大人说道:“十二姨太已经被我降伏住了,现在请你们远离此处,我要做法散去她的魂魄,永绝后患。” 老帅一挺身爬起来,双掌合十对着无心拜了拜,也说不出别的话,只道:“厉害,厉害!”转头一看顾大人已经把小儿子抱起来了,他便不敢停留,领着顾大人向后撤退,顺带着把尾随而来的卫士也一并带走了。 无心在十二姨太的残躯旁边席地而坐,盘起双腿戴了风帽。垂下头闭了眼睛,他伸手拍了拍面前僵硬的躯干,心中说道:“我知道你是冤死鬼,可是相干不相干的人,你也杀了好几位,该出的气也出了大半,如今世间已经没有了你,你安心上路,到去处去吧!” 符咒专克煞气重的陰魂,在无心的脑海中,十二姨太已经成了一团灰蒙蒙的光。十二姨太的声音响起来,带着一点调子,是唱曲的人唱久了,再也改正不过来。 “我没有偷人……”她哀哀切切的说:“是大太太陷害我。大太太出的主意,九姨太在老帅跟前煽风点火……老帅打我骂我,用刀子割我……我死得冤枉,我没有偷人……” 无心入定一般默然垂头,只用心思和她应答:“我相信你。” 声音又响起来了,清凌凌的寒冷,像是初春的河水:“副官长调戏过我,我不理他,他得了报仇的机会,就亲自带人活埋了我。我并没有滥杀无辜,他们全是该死!” 无心问道:“十二姨太,九姨太是怎么死的?我想了又想,可是想不通。” 十二姨太的灵魂将要黯淡成了一片影子:“我附了她的身,直到你们浇火油时才放了她。” 无心在风帽的陰影中笑了一下:“你驱使她做了苦工,又要运出你的尸骨,又要躺下去补你的缺。” 十二姨太说道:“我知道你们必定要掘出我,所以不敢破坏地面,故意绕了远路去挖地洞。九姨太跪在雪里用双手刨土,皮肉磨破了,露出骨头;骨头一节一节的磨下去,骨髓流出来……是她先害了我,她罪有应得。可惜直到最后魂魄归位,她才尝到了痛苦的滋味。” 天边现出了隐隐的霞光,是天快要亮了。无心知道十二姨太马上就要魂飞魄散,便对她说道:“人间素来不缺冤死鬼,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你没办法,我也没办法。如今你要走了,我念一段经送送你吧。往生咒我比较熟,地藏经就有点含糊,你想听哪一段?” 十二姨太最后答道:“都不爱听,来段大鼓书吧。” 话音落下,淡淡的影子消散成了薄雾,若隐若现的光芒向着四面八方一闪而逝。于是无心的回答就没了听众,只能留给自己听:“可是,我不会唱大鼓书啊。” 无心站了起来,屁股大腿全都冻得冰凉。世上再无十二姨太,可是他的事情还没完。一夜死了三个人,他得尽快处理好三人的后事,免得再生枝节。 第45章 尽人事 第45章尽人事 无心命人把十二姨太、副官长、大太太的尸首全抬到了大太陽下,没有用布单子苫盖,只让一队士兵围成一圈看守了他们。 花园的土坑里还盛着九姨太的骨头,也是应该一并处理掉的,不过无心现在饥寒交迫,实在是没有力量。老帅先让人把小少爷送去了医院做全身检查,然后专心致志的前来招待无心。 无心在帅府的客房里面脱了斗篷僧袍,坐进大浴缸里泡了个热水澡。舒舒服服的躺在热水里,他抬手抚摸着墙上贴着的白瓷片,心想自己不过是几年没下山,外面的世界竟然大变了模样,等到闲下来了,真该到处好好看看。 浴缸旁边的墙上支出铁丝络子,里面放着一块崭新的香皂。无心打出满身的泡沫,把自己洗了个喷香。披着丝绸浴袍走出去,他打了个哈欠,饿得肚子里叽里咕噜乱响。 重新将僧袍穿戴上了,他面无血色的推开房门,冷不防的和老帅打了个照面。老帅一宿没睡,可是精神百倍,先是对着无心一笑,随即开口说道:“法师,我想起个事儿。我家小子上车去医院时不老实,自己把脸上的血符擦掉了一半……” 无心当即一摇头:“没关系,府上已经干净了,血符也没什么用处了。” 老帅双掌合十,五体投地的表示崇拜:“法师,您是真高!一夜死了三个大人,他个小崽子却是平安无事。全亏了您的血符保佑了!” 无心云淡风轻的笑了一下,心想自己当初本也没在小少爷的脸上留下许多鲜血,鲜血一干,更是少到了将近于无。十二姨太昨夜若是真想杀他,未必就一定杀不成。 他不爱搭理老帅,老帅却是挺爱和他说话。恭而敬之的把他请到餐厅,无心被他强行摁到了首席座位上。无心面无表情的扫了桌面一眼,就见一张大方桌上琳琅满目,各色饮食俱全,单是看一遍都能过瘾。 顾大人也被一名副官叫来了,扭扭捏捏的坐在下首。无心只对着他一点头,然后抄起筷子,自顾自的开始吃。依着无心的食欲,真恨不能直接端起桌子往嘴里倒;可是为了维护自己仙风道骨的形象,他一口一口吃得很有克制,刚刚到了三分之一饱,就把筷子放下了。而老帅终于除了大患,一口一个小笼包皮,吃喝之余谈笑风生,任谁也看不出他夜里刚死了两个太太和一名干将。 无心不饱不饿的出了门,带着老帅和顾大人往后花园里走。一路回到了十二姨太的埋尸地,无心从旁边的枯树上折下一根粗壮枝条当成手杖,弯腰去翻坑中的几块焦骨。一杖戳进了松软的土壁之中,无心低头问道:“老帅,想不想知道九姨太的死因?” 老帅正对着坑里的骨头唉声叹气,听闻此言,立刻答道:“法师,您快给我讲讲。” 无心跳进坑中,用树枝狠狠去捅坑壁,三下两下竟然捅出一个小小的洞口。正能容得一位苗条女子爬行出入。一边向老帅讲述了九姨太的来和十二姨太的走,无心一边继续研究洞口。末了他跳上地面,对老帅又做了一番吩咐。老帅如今对他是无不相从,立刻依言唤来家里卫士听差,沿着土洞的走向开挖。挖到最后,众人在花木林外的一条溪边发现了入口。 小溪本是用来点缀风景的,冬天花园里无所谓风景,小溪也早冻成了一条冰带。入口隐藏在一丛荒草之中,别说花园子里平常不来人,就算真有人经过,也不能留意到它。老帅弯腰从土里捡起一团兔子尾巴似的白毛,认出它是九姨太戴在头上的新式发饰;发饰尚存,斯人已逝,老帅眨了眨小眼睛,眼角闪烁了一点多愁善感的泪光。 胆大的卫士拣出了坑中的遗骨,整条土洞则是被卫士铲了泥土,结结实实的全填了上。把遗骨送到三具尸首旁边,无心建议老帅再来一把火,先把尸首烧尽了,然后再做丧事的打算;否则万一闹起借尸还魂,可不是玩的。 老帅围着尸首转了一圈,毫不犹豫的一口答应;无心冷眼旁观,见他不但不悲,仿佛还渐渐生出了一点喜色。 老帅察觉到了无心的注视,连忙正了正脸色,可是正了没多久,他又美起来了。俗话说男人的三大喜事是升官发财死老婆,老帅在升官发财一途,已经高到了极致,唯有同患难的正房老婆身体康健,总无去死的自觉。当然,大太太是拦不住他纳妾的,不过他一旦往家里讨了新人,免不得就要受她一顿聒噪。他念着对方老妻的身份,又不好对她施展拳脚。如今大太太一死,身边的女人再没有超过二十五岁的,放眼一望正是姹紫嫣红开遍,让老帅真是神清气爽。 火是在大雪地上燃起来的,三具尸首靠在一起,烧着烧着会猛然惊坐起来,是大梦初醒的样子。 帅府里闹过一场鬼之后,没人愿意靠近凶死的尸首了。所以留下来的人,还是无心。 无心孤零零的蹲在火堆旁,手里攥着一根拨火棍,同时轻声唱着一段经。生死也算是大事情,他总不希望一条生命来得孤单,走得也孤单。大人物出场退场都是要奏乐的,他没办法一个人奏出乐来,但是慢悠悠的唱上一段倒没问题。 细雪飘落下来,落在了他短短的黑头发上。他的声音沙哑苍凉,给他平添了千百岁的年纪。 一场恩怨落了幕,除了老帅安然无恙之外,其余四人全成了灰烬。帅府众人各归其位,老帅闹鬼还闹高兴了,嘻嘻哈哈的要重谢法师。然而无心只对他摇头一笑,轻声说道:“贫僧说过,前日之所以肯来帅府,并非为了惩恶扬善降妖除魔,而是为了我和顾玄武有点缘法。他让我来,我便来了。如今邪祟已除,贫僧完成了分内之事,也算了了一桩心愿。至于钱财,非我所图,所以心领足矣,无须接受。” 老帅眼看着法师飘然要走,连忙把顾大人叫了过来,又追着无心说道:“法师,话虽如此,可是我也没有让你白出力的道理。我————” 无心背对着老帅摆了摆手,头也不回的走向了大门:“老帅如果真有酬谢我的心意,把钱财施舍出去救苦救难,也是一样的。” 老帅有年头没见过不贪财的和尚了,几乎有些发愣。顾大人陪着小心说道:“老帅,您别多虑。法师不是假客气的人,他说不要钱,就真不要钱。” 无心硬着头皮冷着脸,拒老帅于千里之外。坐上帅府的汽车,他独自回了家。 他昂首挺胸的进了院门,院门一关他就软了,靠着门板咩咩的叫:“月牙,月牙,我回来了。” 月牙在房内听他颤声颤气的十分像羊,连忙推门迎了出来,只见无心向自己伸出了一只手,一双眼睛陷在眼眶里,昨天上午的好神采一丝都没有了。 月牙把他搀回房内,又给他脱了僧袍。无心瘫在床上,先是说累,后是说饿。月牙听得莫名其妙:“啥?你给他家忙了一宿,他连顿饭都不给你吃?” 无心懒得再提帅府情形,一味的呻吟不止。月牙给他端来了一大碗米粥,他起身喝了一口。月牙再喂他第二口时,他不喝了,哼哼唧唧的说道:“没滋味,放点糖。” 月牙饶有耐性的往米粥里拌了一勺砂糖,然后继续喂他:“顾大人呢?” 无心答道:“留在帅府拍马屁呢!” 月牙发现无心越来越缠人了。 大上午的,她有不少活要干,可是无心拉扯着她,死活不肯放手。月牙一横心,自己给自己放了假,上床躺到了无心旁边。两人也不说话,单是面对面的侧身对视。无心觉得月牙真好看,月牙也觉得无心真好看,双方统一的全看呆了。 良久过后,无心抬起一根手指,在月牙的脸蛋上划了一下。月牙也用手指一推他的鼻尖,给他推了个朝天的猪鼻子。 “哎。”月牙忽然开了口:“你说再过个二十年三十年,我成老婆子了,你咋办?” 无心不假思索的答道:“我伺候你。” 月牙一拧他的鼻尖:“你不嫌我?” 无心郑重其事的摇头:“只要你别半路嫌我就行。” 月牙继续试探他:“到时候我头发也花白了,脸上也有褶子了,牙也掉的差不多了,一说话就满嘴漏风,一干活就咳嗽气喘,你真不烦?” 无心双手捧着月牙的脸:“我不烦。将来你老了我不老,你别烦我给你招闲话,我就谢天谢地了。” 无心和月牙过了一天清静日子,到了晚上,无心站在厨房里,正在向月牙描述帅府里的新式大浴缸,院门一响,却是顾大人回来了。 顾大人已经吃过了晚饭,并且带着一点微醺的酒意。笑嘻嘻的倚着厨房门框,他对月牙说道:“师父算是给我长了脸,等我真得差事了,非得给你买副钻石坠子不可!” 然后他又转向了无心:“老帅明天中午订了一桌素斋,专要请你。你去不去?” 无心一摇头:“不去。” 顾大人得意洋洋的笑道:“我看你好像对老帅挺有意见。唉,男子汉大丈夫嘛,就得杀伐决断有魄力,死了太太就不过日子啦?反正老帅今天跟我聊了一下午,我俩倒是很投脾气。老帅说了,让我明早就到他身边当差去,凭着我的资历,他总不能让我当副官马弁吧?嘿嘿,他随便发一句话,我不就又是官了?” 翌日中午,无心并没有去帅府赴宴。 在他看来,老帅堪称恶棍之中的楚翘,实在是不能令人亲近。而自己已经尽了人事,顾大人能否东山再起,就看天命吧! 第46章 得意的顾大人 第46章得意的顾大人 顾大人忙起来了,每天起的比大公鸡还早,睡的比夜猫子还晚。只要是清醒着,就必定不在家。无心和月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竟然连着好几天都没和他打过照面。 月牙手里还有点钱,吃喝不成问题,并且还能吃香的喝辣的。无心自从生出一脑袋短头发之后,四肢渐渐结实,躯干渐渐苗条,彻底恢复了往昔的人样子,同时饭量也慢慢恢复了正常,不再心急火燎的终日觅食。两人既然吃饱喝足了,又是从早到晚的清闲,唯一的娱乐便放在了夜里床上。 无心喜爱月牙的一切,能整夜的把脸埋到对方胸前,仿佛是要溺死在两个大馒头之间。月牙汗津津的搂着他抱着他,从发梢到指尖,浑身上下软洋洋的舒服。休战时间没有持续多久,无心忽然仰起头,动手动脚的又爬了上来。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田;月牙才不怕他。 新年前夕的一天夜里,顾大人难得的早回来了。说是早,其实也早不到哪里去,天都已经黑透了,院子被下午的大雪苫盖住,漆黑天幕上撒了一把银亮的星星。 顾大人终于得了差事,并且换了一身威武的戎装。兴冲冲的走到西厢房门前,他先伸手推门,没推开,便转而去敲玻璃窗子:“哎,你俩睡了?” 房内是月牙开了口,声音又尖又细的打着颤:“我我我俩已已经睡睡睡着了……” 顾大人弯腰往地上擤了一把鼻涕,然后抬头发起牢騷:“别跟我扯雞巴蛋了,谁睡觉能睡得像闹猫似的?你们两口子真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除了吃就是日,没一个是有大志向的!跟你们说啊,我今天有了好事,你俩但凡讲点感情,都该出来看看我的新军装;另外我还有三张戏票,明晚有空了,请你们去戏园子看戏。” 房内换了无心答话,答的一顿一顿,像是在大卖苦力:“顾大人,恭、恭喜你。我们明、明天再、再见吧!” 顾大人很扫兴,骂骂咧咧的自己回东厢房去了。 翌日清晨,月牙正在院子里扫雪,顾大人披着旧棉袄出来了,向月牙要热水洗漱。月牙伸手一指厨房,让他自己去拎热水壶,顾大人一边走一边瞄了她一眼,心想月牙的屁股越来越大了。 月牙跑去厨房熬米粥切咸菜的时候,无心也起来了。端着一小盆水蹲在厨房门口,他给月牙洗土豆。顾大人抓紧时间换上了新军服,及膝的大马靴也蹬上了,耀武扬威的在院子里溜达。月牙向外一眼瞧见了,大声笑道:“嗬!顾大人真漂亮!” 顾大人背着手站在了厨房门前,见小两口全都在望着自己发笑,心中便是十分满足:“废话,我能白忙活吗?老帅要是不给我一身新皮,我凭什么早出晚归的天天去恭维他?”然后他用下巴一指无心:“你啊,真是烂泥扶不上墙。老帅问了你好几次呢,你略微通点人情,可能就在老帅手下发大财了!我要是像你一样长生不老,不是吹牛,我现在早当上大皇帝了!啊不对,现在叫总统,我早当上大总统了!” 无心很仔细的搓去土豆上的泥土,两只手水淋淋的苍白:“没意思。” 顾大人向他弯下了腰:“什么没意思?” 无心答道:“当皇帝没意思。” 顾大人伸出一只手,在他头顶上“嘣”的弹了一指头:“你当过啊?” 无心停了手上动作,特地花了一分钟思索,末了低头继续洗土豆:“我好像是看别人当过。记不清楚了。” 顾大人直起了身,因为和无心谈不拢,所以把目光又转向了月牙:“月牙,你把咸菜用油炒一炒,要不然不好吃!” 月牙在围裙上擦着湿手,笑着问道:“顾大人,你昨晚是不是说今天要请我们去看戏?” 顾大人一点头:“是啊!” 月牙立刻把油瓶子拿了起来,自己小声笑道:“太好了。” 无心和月牙到底也没弄清顾大人当了什么官,只知道年后他就要被派出去带兵了。 顾大人给了月牙五十块钱,让她先用着过年;又说:“我现在手头还不宽裕,钻石坠子明年再买!” 月牙接了钱:“拉倒吧,我还真要你的钻石坠子?听说钻石可贵了,你有买钻石的钱,不如攒起来买间小房买块地。” 顾大人哭笑不得:“你啊,一辈子就是个老妈子的命。我想提拔你当阔太太,你可好,有福都不会享!” 月牙依然是笑,感觉顾大人的话都像天方夜谭:“我们老李家祖祖辈辈就没出过阔太太,再说现在的日子不是挺好?吃鱼肉穿绸缎,还想咋的?” 顾大人拿无心和月牙没办法,于是决定省省口舌,横竖凭着自己的本事,很能够养活一对胸无大志的穷鬼夫妻。到了晚上,他领着头把院门一锁,果然是带着无心和月牙去了戏园子。 园子里面乌烟瘴气,然而戏是真好。无心月牙全都看直了眼睛,嘴里没滋没味的嚼着顾大人买来的蜜饯。及至午夜散戏了,三个人顶着寒风往外走,月牙忽然又傻了眼,因为看见一辆汽车旁站着个妖娆女人,数九寒天的,居然光腿只穿了一层丝袜子。 她看,无心顺着她的目光也去看,看得十分持久,最后还是顾大人叫来两辆黄包皮车,把他俩全撵了上去。到家之后,顾大人端了一盆热水回到东厢房,脱了衣裤坐在床边烫脚。正是烫到销魂之际,房门一开,一身单衣的无心跑进来了。 顾大人莫名其妙:“有事?” 无心关了房门,然后走到小洋炉子旁边站住:“月牙把我撵出来了。” 顾大人登时来了精神:“为什么啊?” 无心显然是在害冷,拱肩缩背的走到床边坐了下来:“她说我看女人看丢了魂,还说我小白脸子不老实。” 顾大人的赤脚在水盆里踩出了浪花,摇头晃脑的发表意见:“嗨哟,你那个媳妇还要造反不成?男子汉大丈夫,三妻四妾都是天经地义,何况只是看一眼?我不是挑拨啊,如果换了我,早就一个大嘴巴抽过去,让她认得老子是谁了!” 无心抬腿滚到床里,扯了棉被向上一直盖到肩膀,同时轻声说道:“她不打我就不错了。” 顾大人侧过身,长长的伸出手臂戳了他一指头:“你是怎么个意思?还不走了?” 无心翻身背对了他:“先跟你挤一夜,明早再去哄她。” 一夜过后,顾大人一睁眼睛,就发现无心没了。 不以为然的打了个大哈欠,顾大人照例是披上棉袄出了门,前去厨房拎热水,结果刚刚到了门口,他就见月牙和无心在厨房里嬉皮笑脸的打情骂俏。原来无心凌晨便醒,贼似的潜回了西厢房。而月牙睡得昏天黑地,怒气早散了一干二净。无心预备的一番甜言蜜语尚未施展,两人在热被窝里就自动的抱在一起了。 顾大人出了门,晚上回了来。月牙炖了三条大猪尾巴,满院都是肉香。顾大人先是回房脱了军装卸了武装。等到月牙把一大锅猪尾巴端到上房桌上了,他才单手插着裤兜,颇为潇洒的出现在了人前。 掏出三张电影票扔到桌子上,他洋洋得意的垂下眼帘,瞄着锅里的猪尾巴说道:“告诉你俩,我今天改名了!从今往后,我大名就叫顾国强!” 无心率先坐到了桌前,笑吟吟的仰头看着他不说话。月牙一边盛饭一边问道:“不叫玄武了? 顾大人一挥手:“不许再提那个王八名字!国强可是老帅亲自起的,嘿嘿,老帅说我作为军人,应该把国家放在心上,叫国强正合适!” 月牙想起了玄武二字的由来与成本,不禁发出感叹:“早知道今天要改名,当初不如一直就叫顾石头,还能省一块大洋。” 顾大人不屑一顾的伸手一指她:“听你说话就是小家子气,真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小娘们儿————你找个盘子,把中间那条大猪尾巴给我盛出来。” 月牙一撇嘴:“真是大人物,吃猪尾巴都得抢条最大的。将来你要是当上大帅了,是不是还得改名字?” 顾大人一屁股坐下来,理直气壮的答道:“当然!国强虽然比玄武强,但是听着还不够雅。万一我有了当督军总长大总统的命,还不得换个更体面的名字?不过那是后话,眼下姑且不必提。你赶紧把筷子递给我,吃饱了我带你们看电影去!” 第47章 快乐的新年 第47章快乐的新年 月牙生平第一次当家作主,手里又有余钱,所以大手大脚的张罗置办了一切,兴高采烈的过了个肥年。顾大人也有了进项,虽然暂时还买不起钻石坠子,但是决定给月牙做一件新皮袍子。月牙万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穿上皮子衣裳,兴奋的不知如何是好。等到成衣店把皮袍子做好送来了,她关上房门左一遍右一遍的试个不休。袍子紧随潮流,尺寸太合体了。月牙对着镜子照来照去,就见皮袍子明目张胆的勾勒出了身体曲线,显得大奶子大屁股,腰又太细,整个儿的像是葫芦成了精。 于是月牙就有些为难,小声的问无心:“裁缝也是的,恨不能把皮袍子做成紧贴身。你看看能不能穿出去?” 无心作为唯一的观众,伸手捏了捏皮袍子的松紧:“只要尺寸不错就行,现在街上不兴穿直筒棉袍子了。” 月牙又转了个圈:“瞅着不浪啊?” 无心很笃定的摇了头:“我看挺好。” 月牙一横心,决定效仿戏园子电影院里的摩登女性,也跟着展示一下曲线美:“你要是不管我,我就敢穿!” 大年三十的夜里,无心和顾大人蹲在院子里燃放烟花。顾大人自从改了名字之后,精气神都变化了,走起路来一步一响,是个意气风发的好模样。月牙捂着耳朵站在一旁,一直是连说带笑的看热闹,最后把嘴一闭,才发现牙齿舌头全冻成了冰凉。伸手捂住了嘴,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娘家————当初要是不跑,现在就是在马家过年了。老头子是好伺候的?姨太太是好当的? 月牙扑闪着笑眼望着无心,无心穿着件单薄的小棉袄,正在很认真的和顾大人抢鞭炮。从相貌上看,他可以做顾大人的老弟;只要女人目光短浅一点,头脑糊涂一点,他就真是个最可人疼的好丈夫了。 顾大人喝了酒,醉得天下无敌,一屁股把无心拱出老远。回头一看无心跌坐在雪地上了,他大发慈悲,转身伸手又把无心拽了起来。无心坐了一屁股雪,自己不知道,还是月牙过去给他拍了拍裤子:“就知道闹!再闹都回屋吧,万一大除夕的你俩再打起来了,我可劝不开架!” 顾大人翻脸如翻书,毫无预兆的就和无心恢复了友谊。抬手揽住无心的肩膀,他对月牙发笑:“嘿嘿嘿!” 几分钟后,三个人蹲成了一圈。顾大人深深的吸了一口香烟,然后用橙红的烟头点燃了中央一管烟花的引线。五颜六色的小火星窜了出来,不高,可是五光十色的很持久。顾大人冻得耳朵鼻尖通红,很得意的问道:“漂亮吧?” 无心把双手揣进袖子里,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烟花,黑眼珠特别的大,满眼都是流光溢彩的影子:“漂亮!” 月牙本是抬手在嘴边呵热气,呵着呵着不呵了,对着烟花笑出了个红彤彤的苹果脸儿:“是漂亮!” 细雪簌簌的飘落,落白了三个年轻的脑袋。待到最后一簇火星熄灭在了低空中,顾大人心满意足的长吁了一口气:“好,有点意思,没白花钱。” 月牙知道顾大人买烟花时专挑贵的下手,正是开口想要作答。不料无心忽然伸出双手,一边握住了月牙的手,另一边握住了顾大人的手。把两只手拉过来贴上了自己的面颊,他学着电影里的男主角,郑重其事的低声说道:“我爱你们。” 月牙无声的笑了,露出一口小白牙;顾大人愣了一下,随即对着月牙说道:“听见没有?电影没白看,学会发騷耍贱了!” 月牙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所以索性忍笑沉默;而无心不和顾大人一般见识,自得其乐的闭了眼睛,感受着二人掌心的温度。 月牙手软,顾大人手硬。无心爱死了他们,恨不能分别咬他们一口。月牙笑眯眯的始终是不言语,而顾大人对着无心望了半晌,末了抬眼和月牙一对眼光,伸舌头做了个鬼脸。 新年过得很顺,从初一到初五,就没发生过别扭事情,连顾大人的口齿都比平日甜美了许多。到了大年初六,顾大人慈眉善目的夸奖月牙:“月牙干别的不行,厨房里的手艺倒是真不错。” 月牙听他夸奖自己,先是笑,笑着笑着感觉不对味:“我干啥不行了?无心屁也不管,家里外头还不都是我一把抓?别说我还是个小媳妇,凭我的本事,老媳妇都赶不上!” 无心倚着门框站着,听闻此言,略微感觉有些不安,怀疑战火要烧到自己身上。结果顾大人果然把矛头转向了他:“师父,你说我是做大事的,从早忙到晚,不用提了;月牙才十七八,当家立计也不容易;就你是个闲人,你是不是也该干点什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装什么闲云野鹤啊?” 无心的大眼睛在眼眶里左转右转,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站着,神情和姿态都很像一只落网的鸟:“你想让我干点什么?” 顾大人想了想,想不出该让无心干点什么。现在天下太平,老帅也很好伺候;他基本就是无忧无虑。 正是三人一起哑然之时,院门忽然被敲响了。无心和顾大人很坦然的原地不动,月牙则是不假思索的跑出去开大门。及至见了来客,月牙惊讶的“哟”了一声,原来门外胡同里停了一辆乌黑锃亮的新汽车,前后车门全都开了,两名小道士簇拥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大个子,正是一身便装的出尘子道长。 月牙看出尘子和看活神仙也差不多,立刻连话都说不出了,张皇失措的去喊无心和顾大人。无心先出来了,满面春风的对着出尘子一点头:“道长,过年好。” 出尘子周身穿戴得华丽璀璨,乌黑长发就垂在貂皮褂子上面,褂子亮,头发也亮。淡然的一点头,他垂下眼帘低声诵道:“福生无量天尊,过年好。” 对着后方赶出来的顾大人一颤睫毛,出尘子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从袖子里抽出一只旧信封,直接送到了无心面前:“你寄给本道爷的,是什么玩意?” 无心听他语气有了变化,就知道老道可能是上门闹脾气来了。双手插到衣兜里,他没接信封,单是笑道:“令太师祖的遗迹,除了道长,我也无人可寄。” 出尘子一甩袖子:“百年之前的恩怨,与我无关!” 无心问道:“既然和你无关,你又何必要登门见我?” 出尘子叹了一声:“你当我愿意见你?若不是亲眼所见,我也没想到……” 他是欲言又止,余音袅袅。无心追问道:“没想到什么?” 出尘子答道:“没想到……她竟已与我近在咫尺了。” 无心把出尘子请进上房,让他慢慢的细讲。出尘子习惯成自然的盘腿坐在椅子上,摆了个打坐的姿势,唉声叹气的开了口:“我并没有亲眼见到她,可是我见到了一位姓丁的旅长。” 无心立刻问道:“文县的丁大头?” 出尘子点了点头:“是的,未料大年初一,我的道观里会迎来这样一位香客。” 无心微微向他探过了头:“丁旅长怎么了?” 出尘子放轻了声音:“他……已经腐烂了。” 无心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心想驱使一具尸体冒充活人,对于岳绮罗来讲,并不算是太难的事情。当然,她与傀儡之间也存在着一条无形的绳子,比如小春子走得太远,便会不再完全的听话。 出尘子继续说道:“丁旅长大年初一上山烧香,乃是多少年来定下的常例。烧过香后,时常还会在观里吃一顿素斋。贫道对他不算陌生,所以见了他的情形,十分心惊。” 无心端起了桌上的热茶,低头啜饮了一小口:“既然已经腐烂,想必再过些时日,丁旅长成了不堪的模样,文县的人马就不得不为他发丧了。只是岳绮罗失掉了丁旅长,接下来又要操纵谁呢?” 出尘子从鼻子里向外出冷气:“她操纵谁,我不关心。我只知道她纵是单槍匹马,神通也已远远的超过了我;如果再有了全副武装的军队,后果必定不堪设想。正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城门在哪里姑且不谈;反正我是不想成为一条鱼。当然,贫道不是贪生怕死之徒,可青云观毕竟是太师祖的心血,如今传到我的手里,总不能让它毁于邪祟之手。” 无心认为出尘子忧患的很有道理。青云观是一片十分可观的大产业,天下道观何其多,可是能够穿貂皮坐汽车的住持道长,却是罕见。出尘子显然是打算一直舒舒服服的活到羽化登仙;让他像自己一样吃米粥咸菜炖猪尾巴,他肯定是不能愿意。 “令太师祖的符咒,我只抄写到了四分之三。”他对出尘子说道:“余下四分之一,道长能补出来吗?” 出尘子为了显示自己道行深厚,没好意思说自己为了研究符咒,闹了一个多月的失眠,并且毫无成果:“太师祖的符咒自成一派,想要补充,并不容易。” 无心笑着一点头:“道长加把力气吧!若能效仿令太师祖把她再封起来,是最好不过。” 出尘子又问:“还有其它方法吗?” 无心不再说话,单只是微笑。他看出尘子有点外强中干的意思,并且喜怒不定,所以有所保留,不肯实话实说。 第48章 蛊惑 第48章蛊惑 正月十五的夜里,文县丁宅一片寂静,只有内宅深处的一间小院亮了电灯。 院中房屋是整整齐齐的三间,卧室客厅书房俱全。书房里面摆着一张很威武的大书案子,书案上面依次排列了笔墨纸砚。岳绮罗独自站在案前,背后白墙上挂着一副烟波浩渺的山水画,画上题了一句偈语,是她读厌了的两句: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她新近剪了头发,蓬蓬松松的打着齐刘海,像是从女子小学里走出来的半大姑娘。穿着一身绛红色绸缎裤褂,她微微侧身抬起右手,抄起毛笔蘸饱了墨,在面前的一张宣纸上写写画画。笔走龙蛇一气而下,最后一笔却是半途而止。重新审视了自己的作品,她发现自己又画了一张符。 灵魂虽然独立,可多少还是要受躯壳的影响。她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然后从案角上的小玻璃碗里捏出一粒糖豆送进了口中。糖豆咯嘣脆,正适合她一口少年人的小白牙。一粒接一粒的吃起来,她感觉很寂寞。 她是不屑于和人相谈的,即便有心事,即便憋得慌。和“人”是没什么可说的,因为她认为自己超凡脱俗,已经不算人了。 无心的尸首在新年前夕彻底腐朽成了灰烬。当时子弹射得激烈,他的皮肉骨头被打飞了不少,导致岳绮罗没办法确认他是否真的彻底消失。无心显然也不是个真正的人,岳绮罗很想和他建立起一点感情,没料到他会说没就没。她想不通,感觉事情不应该是如此的简单;自己所见到的事实,也许并非事实。 房门一开,张显宗参谋长轻车熟路的走进来了。 张参谋长今年也就是三十来岁的年纪,看着不老不少,不丑不俊,乏善可陈,但也挑不出大毛病。走到书案前停下来,他微微俯下身,柔声问道:“绮罗,你怎么不吃晚饭?” 岳绮罗看了他一眼,感觉他好像爱上自己了。张显宗本来也算丁大头的心腹兄弟,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丁大头旅长是自作多情,因为张显宗在得知内幕真相之后,毫不犹豫的抛弃丁旅长,追随了岳绮罗。张参谋长没老婆没孩子,生平最爱小姑娘,逛窑子时专挑十三四的睡。岳绮罗倒是没和他谈过感情,不过他见了岳绮罗就双眼发直,是个从心眼里往外使劲的模样。 把桌上未完成的纸符揭起来放在一旁,岳绮罗压低了小女孩的童音,咕哝着答道:“我不饿。” 张显宗仔细端详着她的右眼,见眼珠上的红点子似乎有扩大的趋势,便问:“你最近身体不大好,要不要补一补?” 岳绮罗没有正面回答,另起话头问道:“丁旅长在哪里?” 张显宗轻声答道:“在外面站着呢。不冻不行了,我看饶是冻着,也支撑不了多少天了。” 岳绮罗又问:“你把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张显宗诡谲一笑:“放心,一切尽在我的掌握之中。” 岳绮罗仰起头,长长的吁出了一口气:“好,可以筹备着给他发丧了!” 张显宗一点头:“是,我心里有数。” 岳绮罗往嘴里又丢了一颗糖豆,一边咀嚼一边含糊说道:“没事了,你可以下去了。” 张显宗答应一声,可是不动。于是岳绮罗从厚刘海下斜了他一眼:“你看我干什么?” 张显宗答道:“我看你好看。” 岳绮罗笑了,显出了薄薄的小嘴唇和单薄的小尖下巴:“不怕我?” 张显宗感觉自己像是聊斋里遇了女鬼狐狸精的书生,怕也认了,死也认了。至于岳绮罗到底是鬼是妖,他已经不甚在乎。豆蔻花开的小美人,是张参谋长眼中可遇不可求的尤物。 “我去想办法给你弄点好东西吃。”他着了魔似的说道:“你能让我取代旅座,我自然也要尽我所能的报答你。” 岳绮罗含着糖豆,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 张显宗离去之后,岳绮罗在案上一沓字纸里面翻了翻,末了挑出一张巴掌大的小纸条。纸条上面用朱砂画了符咒。划根火柴点燃纸符,她念念有词的盯着火苗,及至将要烧到手指了,她将纸火猛然向外挥去。衣袖带动疾风,只见光焰最后一闪,随即和纸符一起化为乌有。 门外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是两条腿在一步一步拖着走。丁旅长直挺挺的进来了,没有推门,是合身将门慢慢的顶开。人如其名,他的脑袋的确是大,因为院子里冷,屋子里热,所以他的大脑袋上立刻结了一层冰霜。脸皮本来已经烂得快要收拾不住,如今冻硬实了,又糊上一层霜,看起来正像是一座塑像,皮肤眼珠全是白的,是个没上颜色的坯子。 丁旅长是在一个多月前咽气的,咽气之前他已经类似一具行尸走肉。待到最后一缕魂魄也被驱逐出去,他彻底成了岳绮罗手中的傀儡。当时岳绮罗还没有和张显宗结成联盟,不能失了丁旅长做靠山,所以很小心的保护了他的身体,可是无论如何,一百多斤人肉冻了又化化了又冻,终究是保存不久。大年初一,她怕外界看出端倪,照老规矩安排丁旅长去了趟青云观。回来之后张显宗找到了她,说丁旅长真是不成了,烧香的时候一低头,差点把颗烂出脓血的眼珠子掉下去。 岳绮罗绕过书案,围着丁旅长转了一圈。她认定自己是要做大事的,所以需要吃点好的喝点好的,以及保护。丁旅长的使命已经完成,接下来的人选,就是张显宗了。 想起张显宗,她忍不住一撅嘴。张显宗对她太好了,让她简直有点不自在。 正月十六,丁旅长的死讯传出,死因说不清楚,仿佛是头天晚上一觉睡下去,第二天早上人就冷硬了。 丁旅长死的蹊跷,可是众人并不十分惊惶,因为他并不是横死的第一人。丁家的姨太太们死的死丢的丢,丁宅早在许久之前就成了凶地。丁旅长一死,部下众人虽然也哭也嚎,但是各有心思,全都怀了鬼胎。 文县里面暗潮汹涌,天津的老帅也立刻有了反应。直隶一带的几位小军头一直对他老人家不甚恭敬,他早就谋划着要一统直隶,只是对方兵强马壮,也都是硬骨头一类,并不能轻易啃动。如今丁旅长一完蛋,老帅就打算抓住机会,先对文县下手。打完文县再打长安县,把一溜繁华大县全攻下来了,他也就天下无敌了。 顾大人是被丁旅长从文县打出来的,此刻自然要受老帅的召见。与此同时,出尘子也回青云观了,带着无心。 出尘子在天津住了十来天,夜间在外国饭店下榻,白天坐汽车穿胡同找到无心,东一句西一句的闲谈。无心不说实话,他也不说实话,两人一团和气的互相敷衍。无心很有耐性,知道自己目前不是岳绮罗的对手,而岳绮罗又没有打上门来,所以根本不急。出尘子却是没有他的好涵养。临走之前,他忍无可忍,终于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吐了口风:“其实若想补齐符咒,也并非绝无可能。” 无心微笑着看他,对于下文是不问也不催,恨得出尘子瞪了他一眼:“贫道才疏学浅,不能领会太师祖所传道术之精华,所以先师羽化之前,曾经留下一份秘笈。也许从秘笈之中,能够窥出太师祖的……” 话未说完,留了个尾巴。出尘子显然是难以措辞,沉吟片刻之后咂了咂嘴,仿佛刚刚吃了太师祖。 无心依旧不言语,伸手从桌上的盘子里抓了一把炒南瓜子,一粒一粒慢慢吃。出尘子是个成了精的老道,明明有求于他,却又拐弯抹角装模作样。所以无心按兵不动,倒要看看老道精还能发表出什么高论。 出尘子一狠心,把话继续说了下去:“但是想要拿出秘笈,非得进青云山不可。凭贫道一人之力,恐怕不足。” 无心吐出一片瓜子皮:“你有徒子徒孙无数,怎么会力量不足?” 出尘子摆了摆手:“好了,我不和你捉迷藏了。总而言之,我是希望你和我同去青云山中。先师的羽化之处乃是本派的大秘密,我不希望后人再去惊动先师。” 无心听出尘子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心中就有些疑惑。但是岳绮罗是必定要除的,否则迟早都是祸患。如果出尘子真有办法,自己出手相助也是应该。 青云山不是遥远地方,位于长安县和天津卫之间。出尘子道长有汽车,所以干脆连火车都不必坐,随时可以出发。无心知道青云山不是大山,故而没把出尘子的话当回事。向月牙和顾大人道过别后,他和出尘子乘上汽车出了天津卫。汽车都开出百十里地了,他才发现了问题。 “不就是进山吗?”他问出尘子:“何必还非要到观里休整一夜?早去早回不好吗?” 出尘子当着随行的小徒弟,言简意赅的答道:“进山之后,还要入千佛洞。不提前做些准备,是不行的。” 无心眼睁睁的望着出尘子,从来没听说过青云山里还有千佛洞。 第49章 洞中洞 第49章洞中洞 天下被称为千佛洞的风景胜地可是太多了,但无心在直隶混了几十年,从未听说过青云山里也有千佛洞。在他的印象中,青云山本来似乎只是一座荒山,如今山上除了青云观之外,也再无其它的建筑人家。此地的山连绵起伏,大多都不险峻,也谈不上壮丽,土产只有野菜野果和蘑菇,着实是不能吸引人去安居。 汽车疾驰在平直的土路上,因为连着几天不曾下雪,所以路面倒是好走;不过几个小时的工夫,一行人等便进入了青云山地界。出尘子带着无心在山门外下汽车换了轿子,到达观内之时,也才不过是下午时分。 无心住进了出尘子的小院,隐隐约约的感觉不对劲,很想向出尘子详细问一问千佛洞内的情形。然而出尘子关了房门不见天日。无心虽然看不到他,但也能听出他的忙碌————房内吱嘎乱响,显然他是一直在挪沉重箱笼。 天黑之后,连晚饭都吃过了,出尘子终于得了闲,立刻被无心逮了住。两人坐在红木大罗汉床上,无心捧着一杯热茶说道:“道长,你既然邀我来了,就该对我开诚布公。我想知道令先师作为一位有成的道长,为什么要把重要的秘笈藏进千佛洞?难道秘笈不是专要留给你的吗?” 出尘子刚喝了一大碗热汤,满头满脸的出汗。仰起头甩了甩一头乌黑长发,他用雪白的手帕轻轻一拭额角,同时飞快的斜瞟了无心一样:“因为……先师羽化在了千佛洞。” 无心发现出尘子又要开始闪烁其词了,不禁有些不耐烦:“偌大的青云山难道没有好地方了不成?一个老道,非要死在千佛洞里?我怎么没听说过青云山里有千佛洞?你如果早说还要钻洞子,我未必会跟你来。”然后他抬手一拍身边的炕桌桌面:“你实话实说吧,千佛洞里到底有什么?为什么你一个人不敢进,非要找我做帮手?” 出尘子看他闹了脾气,不由得也跟着翻了个白眼:“我不知道!先师当时只嘱咐我,说我若是道行不够,就万万不要贸然进洞。非得有能从洞中全身而退的本领,才能领会秘笈中的奥秘。” 无心扭头盯着他:“你还没有回答洞里有什么!” 出尘子平日尊贵惯了,此刻见无心气色不善,就跃跃欲试的想要骂人:“他妈的我怎么知道?我只在洞口向内望过一眼!千佛洞千佛洞,洞里自然是有佛啰!” 无心继续盯着他:“不信你的徒子徒孙,信我?” 出尘子气的抬手一拢鬓发:“屁话!我怎么知道先师是如何羽化的?他老人家活着进洞再没出来,一旦有了万一之事,我又如何在徒子徒孙面前维护他们师祖的形象?” 无心恍然大悟的一点头,心里明白了。出尘子的师父大概是死的不清楚,万一洞里有着不可见人的秘密,曝露之后对出尘子和青云观都没有好处。而且观内多是修道之徒,苦修苦炼倒也罢了,万一窥见了精进之法,反倒容易闹出是非。 “秘笈是什么样子的?”无心缓和了声气,决定和出尘子讲和。 出尘子察觉出了他的善意,也跟着温柔了态度。抬手比出一本小册子的尺寸,他低声答道:“我最后见到秘笈时,先师还没有开始动笔去写,只预备出了一个本子。” 无心想了想,又问:“秘笈的封皮上,有什么记号吗?” 出尘子向他竖起两根手指:“上面有两个大字。” “什么?” 出尘子一本正经的答道:“秘笈!” 无心当即“哦”了一声:“令先师还真是坦白。” 出尘子虽然说一句留两句,思前想后的不痛快,但是无心也大概明白了前因后果。一夜过后,他和出尘子凌晨起床。穿上顾大人淘汰给他的灰鼠皮袄,他一言不发的开始吃早饭。出尘子则是思虑周到,特地收拾出了一只雨布口袋,口袋里面装着饼干糖果,马灯水壶。用一根黑色缎带将长发绑成了个大马尾巴,他当着无心的面,从床下的箱子里翻出了手槍子弹。 无心不喝水,结结实实的往肚子里填米饭馒头。出尘子问他:“你要不要槍?” 无心摇了摇头:“我用刀。” 出尘子将一把勃朗宁藏在衣服里面,外面腰间又挎上了一只盒子炮。墙上挂着一柄宝光璀璨的短剑,被他伸手摘了下来。短剑出鞘,寒光凛然,竟然并非装饰用的样子货。出尘子叹了口气,用手帕将剑身擦拭了一番,然后站在炕桌前,挥剑切了半个馒头,没滋没味的咬了一口。 无心见了出尘子的种种准备,忽然有些紧张:“道长,不至于吧?” 出尘子没有食欲,吃过一口馒头就不吃了:“哼,但愿是我多虑。” 天还未亮,出尘子就领着无心出门了。 青云观倚着青云山,从道观后门溜出去,直接就进了山。要说人气,青云山比猪头山差得远,而且值此冬季凌晨,更是杳无人烟,连只野兽都不见。无心一边跟着出尘子连跑带跳,一边暗暗记忆了路线。末了出尘子骤然刹住了脚步,无心借着朦胧晨光向前一望,就见前方没了路,是直上直下的一段悬崖。两人往前又走了几步,这回看得更清楚了,原来悬崖并不高,更谈不上险,几乎就是一面比较陡的大土坡。 无心没有主意,所以询问出尘子:“怎么下去?” 出尘子沉吟着答道:“我当年是夏天来的,扯着树木藤蔓就爬下去了,很容易的。现在虽然没有藤蔓,但是树木还在,你我小心一点,总不会被它拦住。” 树木的确是在,歪歪斜斜的生长在土坡上,可是枝叶落尽,枝枝杈杈的让人不好攀附。出尘子率先蹲下伸出了一条长腿,蹬上了下方一根粗壮枯枝。试探着踩了踩,他也不在乎冰雪泥土了,身体贴着土坡慢慢的向下滑。末了他叉开双腿坐在了枯枝上。紧了紧口袋稳了稳心神,他既像猴子也像壁虎,一点一点的抓着树木往下蹭。 无心效仿了他,并且比他更灵活。有树枝抓树枝,没树枝就抓坡上的枯草根子,总而言之,不让自己下滑得太快。一番挣扎过后,两人灰头土脸的落了地,仰头再看大土坡,发现大概是因为陽光渐渐明亮的缘故,土坡看起来宛如一面直立的土墙,居然有了一点巍峨的气势。 无心搓了搓手上半融化的雪和土,转身去问出尘子:“然后怎么走?” 出尘子抬头看了看太陽,然后对着无心一挥手。无心立刻又跟上了他,两人沿着土坡一路前行。走着走着,却是见了一座小小的荒坟,看着就是个土馒头上面插了根木头牌子,牌子上面连字迹都模糊了。亏得是冬天来,如果夏天有了花草遮掩,简直会看不到它。 出尘子停住脚步,伸手对着坟头一指:“就是这里。” 无心没言语,等着出尘子作解释。而出尘子解下身上挎着的雨布口袋,从里面摸出一把崭新的小铲子。小铲子是花匠用来给花松土的,奇小无比,倒是够结实。出尘子蹲在坟前,开始挖土,一边挖一边说道:“坟是假坟,是我当年留下的记号。” 无心也蹲到了一旁:“假坟下面有什么?” 出尘子动作又狠又快,疯狂的挖土:“下面有一道天然的缝隙,容得下一个人出入。” 无心问道:“难道缝隙就是千佛洞的入口?” 出尘子摇了摇头:“不是。” 小坟头被他挖去一半,露出了齐平地面的一层铁板。无心看在眼中,不由得想起了猪头山中的鬼洞。而出尘子的智慧基本和顾大人不相上下,咬牙切齿的运力搬开铁板,他让无心看到了一条幽黑的缝隙。 缝隙不大,正能容得一个正常身量的成年人出入。大冬天的,地面全被冻成干硬,荒草残雪也都凝成一片;缝隙附近的泥土却是乌黑湿润,仿佛是大地受了伤。无心把手伸进缝隙,发现里面显然要比外界温暖潮湿。 出尘子心里有数,所以暂时还不惧怕,挎上油布口袋就要把腿往缝隙里伸,不料无心一把抓住了他:“道长,我有话说。” 出尘子抬头看他:“你反悔了?” 无心看着出尘子的眼睛说道:“道长,万一我在里面有了三长两短,你一定要把我的尸骨运回天津家中。记住了吗?” 出尘子点了点头,同时感觉无心居然比自己还要悲观:“没有问题。” 无心又指了指出尘子的鼻尖:“记住,千万别忘了。” 出尘子不以为然的答应一声,然后把脚探进了缝隙中:“别怕,里面是倾斜着的,也算个坡。你跟着我往里移动就行。” 无心背着出尘子出发时给他的短剑,眼看出尘子摇头摆尾的挤入缝隙里去了,便坐在地上,也把双腿伸进了缝隙中。缝隙里面总不会有大野兽,至多会藏着蛇;而他是不怕蛇的,有毒也不怕。 缝隙里面一片黑暗,无心躺在斜坡上,跟着出尘子一点一点的向下蹭。缝隙起初是狠狭窄的,上下几乎紧贴身,然而越向下越宽敞,最后无心坐了起来,凭着感觉追寻出尘子。蹭着蹭着出尘子不动了,随即下方起了一团昏黄火光,是出尘子把玻璃罩子的马灯取出来点亮了。 既然有了光,无心就可以使用眼睛了。扭头环顾四周,他发现周遭环境和地窖也差不多,只是斜下方黑黢黢的,依旧深不可测。出尘子换成了四脚着地的姿势,提着马灯往前爬。无心忍不住开了口:“道长,什么时候能到千佛洞?” 出尘子有些累了,气喘吁吁的答道:“快了。” 他说是快了,其实两人又爬了二十多分钟,土洞还是不见底。出尘子长胳膊长腿,爬得甚是辛苦;无心闭了眼睛,却是感觉十分惬意。他的每根汗毛都能感知四面洞壁的起伏,每一点起伏都可以让他轻而易举的借力爬行。游龙似的紧随着出尘子,他忽然一头碰了壁。出尘子回头怒道:“你撞我屁股干什么?” 无心连忙向后退了一尺:“怎么停了?” 出尘子蜷缩着坐起了身,怀里抱着马灯:“前头是大坑,我们得往下跳!” 马灯上的提手拴着细长的链子,出尘子先把马灯放下去了,然后自己纵身向下一跃。无心摸不清头脑,糊里糊涂的也跟着跳了下去。跳下去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进坑了。 坑能有个一人来深,还是土坑,大小比得过一间厢房。无心站在原地转了一圈,忽然问道:“道长,洞里挺暖和,也够湿润,而且不憋闷,怎么不生草木?” 出尘子拎起马灯:“我不知道,也懒得知道。如果不是为了秘笈,就算此地是金子砌的,我也不来!” 无心又道:“我们已经是在地下了,地下会有千佛洞?” 出尘子看了他一眼:“其实千佛洞是我杜撰出的名字,因为我当时在洞口的确是看到了佛像。长安县的县志上并没有千佛洞的记载,本地的山民也没在山中见过佛像。我怀疑洞子是许久之前挖掘的,不知为何半途而废,所以早早荒弃,传到如今,竟是无人知晓。” 无心发现出尘子其实比较无知,并且不思进取,简直不像岳绮罗一派的传人。而出尘子提起马灯沿着坑壁照了一圈,最后停在一处蹲了下去。无心跟过去一瞧,映入眼中的又是一个洞。 无心一屁股坐了下去:“道长,恕我直言,令先师的道行我不了解,可是钻洞的本事,的确高出了一般田鼠。” 出尘子也坐下了,从油布口袋里掏出了一包皮饼干:“不要妄言,再敢侮辱先师,当心本道爷揍你。我先吃几口,吃饱了好进洞。放心,这个洞子是口小肚大。当年贫道单槍匹马都敢往里闯,现在我们是两个人,你还怕了不成?” 第50章 佛的笑 第50章佛的笑 出尘子坐在狗洞大小的黑洞旁,把马灯放到一旁地上照明,自己咔嚓咔嚓嚼了几十块油渍麻花的饼干,然后拧开水壶仰头灌了一大口水,呼噜呼噜的漱了一气,扭头“噗”的一声喷出老远。无心没想到出尘子嘴如水槍,如此有劲,几乎看呆;而出尘子是个讲究人,漱过口后又从怀里摸出一根细细的牙签,以手掩口开始剔牙。 等他重新收拾出一口大白牙之后,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多小时。他解开缎带重新系了长发,然后背好油布口袋,拎起马灯就预备钻洞。无心等得很不耐烦,如今见他终于有所行动了,连忙跪爬在了他的身后,又小声问道:“道长,钻过这一条洞,还要怎么走?” 出尘子的身量类似顾大人,肩宽背阔的,所以此刻极力缩了肩膀,想让自己的身段秀气一点:“如果贫道没记错,这条洞的尽头还是个坑。” 无心听在耳中,一时不知如何表态,只有三个字可以形容心情,但是又偏于不逊。舌头在嘴里动了动,他忍不住,还是说了出来:“他妈的!” 出尘子没有和他一般见识,在入洞之前又说了一句:“彼坑不同于此坑。” 无心立刻来了精神:“哪里不同?” 出尘子把脑袋伸进了洞口:“彼坑更大。” 洞通坑,坑藏洞,而且不见天日,怎么想都是危险地方。可无心随着出尘子入了洞,发现周遭除了潮湿之外,不但没有虫豸,甚至连条冬眠的蛇都不见。出尘子爬着爬着,从怀里摸出一张纸符贴上了洞壁。无心听他隐隐的又喘起来了,忽然怀疑是空气有了变化,连忙向前问道:“道长,你感觉怎么样?” 出尘子头也不回的答道:“唉,累啊!” 无心又想起了一个问题:“道长,你今年贵庚啊?” 出尘子没理他。 无心看不出出尘子的岁数,如果出尘子有些年纪了,无心就打算帮他背包皮挎槍,减轻他的负担;但是他既然装聋作哑,无心懒得追问,正好省了力气。 这个洞子正如出尘子所描述的那样,口小肚大。出尘子爬行不久,便可放宽肩膀加大动作;再过了一段路途,他索性弯着腰站起来,拎着马灯向前一溜小跑。跑着跑着他停了脚步,却是脚下多了几级向上的石阶。 踏上石阶走出去,他昂首挺胸算是出了洞。无心跟在后方,一路走一路抚摸洞壁。洞壁本来都是湿土,可走着走着开始出现了层层岩石。无心心想千佛洞总不会是个土洞,石头一旦出现,可见千佛洞也应该是近了。 及至踩着石阶也出去了,他举目一望,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他和出尘子是站在了险伶伶的一块大石头上,石头上方是黑漆漆的嶙峋穹顶,石头下方则是两人多深的大石坑。石坑底部坎坷不平,而正对面的石坑下方,正有一个深深的洞口。 出尘子伸手向洞一指:“那里就是千佛洞了!” 无心先不管千佛洞,只是上下左右的乱看。脚下的大石头凸出石壁,四面不靠,如何下到坑底就成了问题。直接跳下去,坑底不是软土,崴了脚扭了腿不是玩的;攀援下去,石壁上又光秃秃的不生草木,无处可以借力。 出尘子故技重施,还是拎着链子先把马灯放下去,链子不够长,马灯正好悬在了半空。只要有一点光明,出尘子就能摸索着扳住凸起石块,一点一点的爬下去。不过毕竟还是见老了,他记得自己当年爬得挺容易,如今却是笨手笨脚的很困难。 待到他落了地,无心把马灯收上去。用牙齿咬住马灯提手,他倒是比出尘子灵活许多。三下五除二的下到坑底,他把马灯交还给出尘子,然后径自就要往所谓的千佛洞口走去。出尘子连忙唤住了他:“慢着,不要莽撞!” 将一张纸符拍在石壁上,出尘子又要给无心也贴一张。无心摆了摆手:“道长,我不用。千佛洞你没进过,我也没进过,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形。纸符省着用吧!” 出尘子点了点头:“没有关系,我昨天把历年所画的纸符全都翻出来带上了,应该够用。”说完他俯下身,把手中的纸符放在了地上。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向千佛洞。出尘子在洞口正前方拽住了无心,又把马灯递给他道:“瞧瞧,是不是有佛?” 无心伸长手臂送出马灯,借着玻璃罩子里的如豆之光,他向内望去,果然看到洞内左右分别立着一尊塑像。塑像兴许是不见天日、不受风雨的缘故,居然还保留着一层鲜艳的色彩。 无心提着马灯走上前去,近距离的仔细观察塑像。出尘子见他无所畏惧,就也跟了过来。塑像是位菩萨的形象,慈眉善目低垂眼帘,脸色粉白丰润,质地既细腻光滑,颜色也是又正又匀。出尘子第一次看清了菩萨的真容,心中就生出了许多感想,随口对无心说道:“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前人,竟然拥有如此精妙的技艺。如今的石匠,本领可是不行了!” 无心正在凝神留意洞内情形,所以只漫不经心的答了一声。菩萨像再老也老不过他,所以他没办法像出尘子一样欢喜赞叹。 出尘子欣赏够了两尊菩萨,然后一甩袖子,手里多了一柄小小的令旗。无心冷眼旁观,见他弯腰把旗杆往地面的石缝里插,就开口问道:“茅山道术?” 出尘子一摇头:“非也,本门博采众家之长,岂会拘泥于一派?” 无心把马灯放到了令旗前方:“道长,不必做法了,洞子深处我不敢说,可是百米之内一定安全,绝无邪祟。” 出尘子知道无心是有点本事,可是本事能有多大,他估量不出。拔出旗子拎起马灯,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把心一横,迈步踏入了洞内。 洞外一片乱石,洞内却是越走越平整。出尘子左顾右盼,忽然问道:“无心,你来瞧瞧,他们都是谁?” 无心望着石壁上的彩色图画,一边回忆一边猜测:“好像是十八罗汉……”他用手指轻轻抚过连成一片的壁画:“没错,真是十八罗汉。” 出尘子笑了一下:“看来贫道很有先见之明,给它起名叫做千佛洞就对了!” 无心随着他慢慢向内走:“道长,令先师作为青云观的住持,在俗世里,也算是名利双全了,为何非要寻死?而且就算是活腻歪了,也没有死在千佛洞内的道理啊!” 出尘子放缓了脚步:“因为……因为先师想要效仿太师叔祖。” 无心不动声色:“结果如何?” 出尘子低声答道:“结果……结果先师走火入魔,不顾我的劝阻,一意孤行。” 无心不置可否的一笑:“要是把十八罗汉铲了,换成玉皇大帝元始天尊;或者是让令先师提前剃了头发去做和尚,就对劲了。” 两人边走边说,沿着洞内甬路走出老远。末了甬路一转,出尘子领先一步拐了弯,随即却是惊呼一声。无心瞬间赶上,就见甬路越发宽敞平坦了,两侧路边每隔几米就立着一尊一人来高的佛像。佛像紧靠洞壁,各有形象千姿百态;要说精致,不输于洞口两尊菩萨,而且也是颜色分明,乍一看仿佛是两队活人在夹道欢迎他们。 出尘子看在眼里,动在心中,暗想若是能把这佛像运出一样两样,用来送礼倒是真不错。黑暗中依稀看到佛像仿佛全是宝相庄严,并非狰狞的夜叉明王一类,他更满意了,因为佛菩萨更符合他的审美。 出尘子在看,无心也在看。起初的几尊佛像的确是华美飘逸,同洞口菩萨是一个风格。然而走出了几十步之后,无心忽然低低的起了疑声:“道长,看你身边的佛像!” 出尘子正提着马灯往前走,听闻此言,立刻原地转身。举起马灯一照佛像面容,他也愣了一下。 原来在不知不觉之间,佛像的容貌竟是有了变化。和方才几尊不同,出尘子就见眼前佛像虽然也是色彩鲜润,然而低垂的细长双眸却是向前睁开了,眼珠雪白,并未画出黑眼仁。 向前几步再照一尊佛像,佛像的眼睛越发睁大了,两边嘴角向上翘起,表情堪称欢畅。洞内前后都是无尽的幽黑,一点光芒托出上方诡异的佛脸,出尘子强定心神,转向无心答道:“我看见了。” 无心没有说话,抬手解下了背后的短剑。带着出尘子向前又走了一段路,他停下脚步,再次看向身边佛像。 佛像的面孔已经改成了青白颜色,神情冷酷,唯有一张嘴大笑咧开,显出一种意味深长的突兀。原地转了个圈,他发现左右的佛像全都在笑。 前方的路还未走完,不知到了最后,佛像会演变成什么恐怖样子。出尘子轻声开了口:“我看,洞子已经对我们做出警告了。” 他扭头望向了无心:“佛像的表情说明了一切。外面是平安的,所以佛像美丽;越往内走,越凶险。” 无心正视了他:“还走不走?不走的话我们马上出去,也来得及。” 出尘子叹了口气:“出去的话,秘笈怎么办?” 无心摇了摇头:“我当然是没办法。” 出尘子转向前方:“那还是继续走吧!”说完他一步迈出去,却是猛然绊了个踉跄。无心连忙扶住了他,两人低头一瞧,就见地上趴着一具小尸体,后脑勺上还拖着一根细细的小辫子,可见应该是个男孩。 无心拔出短剑,因见小男孩的两只小手还算饱满,仿佛并未十分腐烂,便把短剑贴地插到小男孩身下,想要把他翻过来。然而小心翼翼的试探了几次之后,却是不成功。最后他抽出短剑,直接伸手抓住小男孩的衣裳,强行把人拎了起来。 出尘子提着马灯一照,随即闭着眼睛扭开了头。不知道小男孩在地上趴了多少年了,脸上的皮肉竟然粘上了地面。无心一拎之下,小男孩的脸皮被生生撕下去了。 第51章 一触即发 第51章一触即发 看小男孩的穿戴打扮,绝不是近些年的人物,近些年的孩子们至少不会再留小辫子。出尘子不肯正视小男孩的面孔,单是提着马灯照亮;无心则是把小男孩放回地上,从头到脚的摸了一遍。一无所获的蹲稳当了,无心低头凝视着小男孩。看着看着,他伸手在小男孩的脸上抹了一指头。 血和外界是一个温度,他低头嗅了嗅,也是正常的血腥味道。千佛洞再怎么与世隔绝,其中的尸首也没有不腐的道理。可小男孩的确就是不腐————当然,也不是完全的不腐,然而烂得有限,除了脸皮与地面紧贴太久、不易分离之外,其余部分的皮肤都还堪称完好。 把小男孩的小手扯起来送到鼻端又嗅了嗅,隐隐的也有了臭味。无心把指尖的鲜血蹭到地上,然后站起身说道:“道长,你发现没有?洞里没活物。” 出尘子的目光避开了小男孩,深以为然的对着无心一点头:“不错。” 没活物,细皮嫩肉的一具小尸首摆在地上,连蛆虫都不生。无心又回忆了小男孩最初的姿势,发现对方仿佛正是在张牙舞爪的往外跑,跑着跑着一跤跌倒,跌倒之后就再也没爬起来。 他想得到,出尘子自然也想得到。两人对视一眼,然后心照不宣的一起向洞子深处望去。无心跨过小尸体继续向前,同时口中问道:“你师父好像是在洞里作了孽。” 师父不做脸,出尘子也无言回护。一边追赶无心一边环顾左右,他就见佛像的变化越来越大,虽然身姿还是庄严曼妙,然而面孔从诡笑渐渐转为狞笑,最后竟是大眼大嘴,如同鬼怪一般。出尘子常年的养尊处优,此刻就有点禁受不住。一甩袖子亮出令旗,他轻声向无心说道:“站住,前途凶险,让我测一测是否会有鬼魂作祟!” 无心宛如后脑勺生了眼睛,头也不回的低声斥道:“收回去!有没有魂魄,我比你先知道!” 出尘子伸手一指他的背影:“好哇,你敢呵斥本道爷!你————” 话没说完,出尘子忽然失了声音。姿态僵硬的伸着手臂,他发现前方的无心消失了。 出尘子虽然和无心言语不对付,但是也绝无把他丢在洞里的意思。举起马灯上下照耀了一番,他慌了神:“无心哪!无心?” 一只苍白的手忽然斜刺里伸出来,猛然抓住了他的手腕子。出尘子瞪圆了眼睛刚要叫,冷不防就听无心的声音响了起来:“该拐弯了,你拎着灯还瞧不清楚?” 出尘子无声的吁出一口长气,迈出一大步之后发现前方果然无路,真得向右拐弯了。无心先拐一步,站在原地等他,心想带他不如带顾大人。顾大人一旦被逼急了,还能散发出一种大杀四方的煞气,既能吓人也能吓鬼。出尘子倒是有道行,可惜道行稀松,胆量也稀松。 两人先前已经向右拐了一次,如今再拐一次,不知甬道究竟通往何处。出尘子眼看前方平坦清净,没有怪佛也没有尸首,拎着马灯就想上前;不料无心抬手一挡,低声问道:“道长,你看我们附近有没有能够镇压鬼魂的东西?” 出尘子怔了一下:“什么意思?” 无心闭上了眼睛:“一步之外,尽是鬼魂!” 出尘子听是鬼魂,反倒不甚怕了。高举马灯仔细检查了周遭,他最后对无心说道:“先师的确是布了锁魂的阵法。” 无心又问:“我能通过去,你能吗?” 出尘子当即从怀里摸出了一张黄符,“啪”的一声拍上了自己的眉心:“能。” 不知不觉之间,无心成了领头的人。闭上眼睛走在前方,他能够感受到身边的鬼魂如同气流,翻翻滚滚暗潮汹涌,分明是在极力冲击外来的活人。自己本无魂魄,不怕躯壳被夺;出尘子用一张黄符护在眉心,想必也是无恙。放缓脚步等待出尘子赶上来,无心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道长,阵法既是锁魂的,如果放了陽气重的活人进去,会有什么后果?” 出尘子想了又想,末了吹着面前垂下的黄符说道:“我不擅长布阵。” 然后两人一起扭头,又对了眼————一旦阵破,可不是闹着玩的! 心有灵犀一般,两人一起加快了速度,连跑带跳的往前冲。一口气跑到底,前方却是个左拐弯。无心知道出尘子全靠马灯照亮,不如自己灵敏,所以抓着他的手腕急转向左。面前不再是长长的甬道了,变成一间方方正正的石室。出尘子还未反应过来,无心先看清楚了————入口石壁上贴了几张纸符,而石室地上层层叠叠,堆满了尸首! 情况已经彻底明朗了,出尘子的师父想要自行悟出岳绮罗的本领,必然不能只是纸上谈兵。不知道他在洞内杀死了多少人,因为他需要魂魄,需要躯壳。岳绮罗在第一世时甚至自杀而死,出尘子的师父既然走火入魔不能自拔,恐怕下场也是不堪设想。尸首和魂魄被阵法分隔开来,想必也是有个缘由在里面。 无心不敢停留,拽着出尘子继续跑。出尘子刚刚看清现实,就身不由己的抬腿踩上了尸首。尸首类似外面甬道内的童尸,都是前清时代的形象,男女皆有,只不过全是俯趴着,所以看不到脸面。人在初死不久之时,身体会逐渐冷硬,然而过个一天半夜,又会慢慢恢复柔软。出尘子一脚接一脚的踏下去,总感觉自己要往下陷。无可奈何,他只好高抬腿大跨步,一颠一颠的向外窜。无心的手像铁钳一样,狠狠攥着他的腕子。两人一阵风似的掠过尸堆,末了无心在石室另一端的出口跳下去,左脚在一具尸首上绊了一下,正好将尸首踢翻过来。出尘子借着火光低头一瞧,心中又是一凛————是女尸,眼睛鼻子都被利刃旋下去了,白脸上留下三个鲜红的窟窿。死得越惨,怨气越重,鬼魂越凶。施加在女尸身上的虐杀,大概就是由此而来。 石室方方正正,出去之后碰了壁,原来还得向左拐弯。无心见前路又是一条甬道,便也顾不得许多,带着出尘子继续狂奔。 两人接连又拐了三个弯,路上平安无事。最后走投无路了————前方立了两扇铁门。 铁门关得严丝合缝,就和一般人家的院门差不多。出尘子走上前去,提了马灯上下的照,最后连个门把手都没找到。转身面对了无心,他皱起两道长眉唉声叹气:“先师的心意,真是莫测。” 无心也犯了难。甬道本来就够宽敞,铁门又是顶天立地,上下都没有可供翻越的空间。没有把手,也没有锁眼,让人撬都没法撬。出尘子摘了眉心的黄符塞进袖子里,和无心两个人在门前来回的走。正是无计可施之时,无心忽然在一扇门前停住了脚步。背起双手仰起了头,他忽然踹出一脚,只听一声铿锵之响,门扇竟是向内开了半寸。 出尘子目瞪口呆,原来铁门真就只是两扇铁门,其中并无玄机。而无心站稳之后点了点头:“令先师的心意,果然莫测。” 两人当即一起动手,拼命推动一扇铁门。铁门虽然也有门轴,但是门板沉重,上下又摩擦着石壁,所以很不灵活。等到门缝容得下一人侧身出入了,两人便鱼贯而进。进入之后,无心眼前一亮,发现了一片新的天地。 原来面前又是一间石室,四壁平整,很有房屋的意思。门口两侧忽然腾起了火苗,是出尘子发现了石壁上突出的油灯支架,灯里还存着半碗油。 有了油灯照明,无心的视野就更清晰了。前方的情景很像出尘子的会客室————正中央摆着一张木制罗汉床,床上盘腿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道。老道身着黑袍,本是个打坐的姿势,然而一个脑袋歪得诡异,几乎快要侧枕到一边肩膀上。 出尘子微微弯了腰,蹑手蹑脚的走上前去细看老道的面容。无心也跟上去了,轻声问道:“是令先师吗?” 出尘子张着嘴回过头,颤巍巍的一点头:“是。” 然后他抬手掀起了老道的长发,就见对方的脖子上赫然一道刀伤,不但砍断筋脉,甚至连颈骨都几近断裂。鲜血早流尽了,白生生的骨茬翻出来,看着正是惊心动魄。 出尘子低头长出了一口气,抬起的手颓然落下;同时发现师父的道袍之所以看起来是黑色,乃是因为被鲜血浸染透了的缘故。 斯人已逝,而且逝了好几十年,导致出尘子哀而不伤,做不出哭天抢地的样子。无心则是把目光移向了罗汉床两边。两边和普通的居室一样,摆着桌椅橱柜书架子。无心走到书架前,发现架子上并无灰尘,书本也都排列得挺整齐。一本一本的抽出来看了封面,他开始寻找秘笈。 他行动了,出尘子也不闲着,伸手去摸罗汉床上铺着的被褥,又掀了师父的袍子下摆往里看。忽然“啊”了一声,他在床角的被褥下面翻出了一本薄薄的册子,口中说道:“找到了!” 无心连忙过去观看,就见册子封面上果然只有“秘笈”二字。出尘子翻开册子,里面并无文字,一页一页都是符咒的图案。一般的符咒多是画在长纸条上,册子上的符咒却是与众不同,无边无际的布满整页,一眼看去,如同乱麻一般。 抬眼望着出尘子,无心问道:“看得懂吗?” 出尘子沉吟着点头:“略懂。” 无心还要继续说话,不想话未出口,耳边却是响起了金石之声。觅声望去,他只见一条手臂直挺挺的从门缝中伸了进来,随即上方又拱进了一个女人脑袋,脸上赫然三个血窟窿! 出尘子登时一哆嗦,而无心瞬间明白了,立刻冲向铁门:“糟了,借尸还魂!” 未等他双手触到铁门,出尘子拔出手槍对准门缝,扣动扳机就是一槍。子弹力道极大,打得女尸向后一仰。而无心抓住机会推动铁门,竭尽全力的想要把门重新关严。哪知他一股子力气还没使完,旁边一扇铁门也有了动静。出尘子合身扑上来顶住铁门,苍白着脸问道:“借尸还魂?” 无心双脚蹬地,背靠铁门:“锁魂的阵法一定是出了问题,洞里的鬼魂现在自由了!” 外面不知来了什么东西,咚咚的在撞铁门。出尘子效仿无心,也用双脚蹬地借力。马尾巴辫子散开了,他一头一脸全是头发:“怎么办?” 无心简直快要忘了喘气:“不知道!” 第52章 碰壁 第52章碰壁 无心和出尘子都是身强力不亏的人,然而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一群狼。况且狼还有着趋利避害的本能,外面那一群行尸走肉却都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家伙。无心背倚铁门,就觉得身后一股子推力十分强大,自己的双脚蹬在石板地上,身不由己的在一点一点往前蹭。 出尘子比他个子大分量重,这时倒是稍稍有了一点优势。抬起一只手摸进怀里,他咬牙切齿的开口说道:“无心,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这里还有许多驱鬼的符咒,多少总会有点效验。” 无心立刻扭头望向了他:“怎么用?” 无尘子深吸一口气,合身猛的向后一顶,把已经被微微推动的铁门顶回了原位:“只要贴到外面门板上就行!” 无心登时拧起了眉毛。一门之隔便是凶残的活死人,谁有本事跑出去贴纸符?只怕是刚一露头,便被尸首们撕碎活嚼了! 可是不冒这个险也不行,行尸走肉们打起冲锋可是不含糊的,横竖已经全是死人,在铁门上撞成粉身碎骨也不在乎。对着出尘子一点头,无心决定和他分工协作,务必做成此事。 三言两语的交谈过后,出尘子咬破舌尖,连血带唾沫的在纸符后面舔了一大口。把纸符交给无心,他把贴身藏着的勃朗宁小手槍也拔出来了。忙里偷闲的重新扎好马尾巴辫子,他双手握槍,提起了精神。 无心的身体略略松了点劲,让一扇铁门缓缓开出缝隙。一转身面对了铁门门缝,他就见门外黑黢黢的全是人形,借着门内两边的油灯光明,他就见一张铁青的面孔直凑上来,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很有几分人样子;不料在发现门缝不足以让脑袋探入之后,这位体面的活死人骤然张大了嘴,一口便咬上了铁门边缘。无心不敢耽搁,顺着门缝伸出左手臂,“啪”的一声就把纸符贴到了铁门外面。手背随即一痛,正是被其它尸首的指甲抓伤了皮肉。 无心连忙缩回了手,而出尘子抓住时机瞄准门缝,一槍先把咬铁门的活死人轰了个倒仰。接连扣动扳机又打出几槍,他虽然不能把外面的尸首再杀一遍,但是利用子弹的冲力,倒是把积极进门的几位全轰了个东倒西歪。无心收回手推动铁门,使出拼命的力气把铁门重新关好。倚着铁门等了片刻,他发现自己这一边果然是安静了,可是出尘子所顶住的另一扇铁门则是情形不妙,被外面的行尸走肉冲撞的咚咚直响。显见一张纸符还不够用,须得再加一张。 出尘子趁着舌尖伤口还新鲜,又取出一张纸符舔了一口。两人故技重施,无心故意把手背伤口渗出的淡淡鲜血抹开了,然后在出尘子的双槍掩护下,险伶伶的再次开了门缝,贴出纸符。果然,这次他没有再受伤害;出尘子也不含糊,槍槍不落空。眼看中弹的尸首摇摇晃晃的又要爬起来了,他和无心一起发力,大喝一声推动铁门,把两扇大门彻底关严实了。 门外渐渐的安静了,但也不是纯粹的没了声音。尸首们依旧在动,只是不再冲击铁门。出尘子松了口气,无心留意到了,也跟着发出一声叹息。 “不知道两道符咒能够抵挡多久。”出尘子把手槍重新掖回身上,一张脸上没有血色,但是眼睛亮了许多,仿佛经过一场战斗之后,精气神全上来了。 无心背着短剑,在石室里面兜了个圈子:“道长,我们一路走到这里,并没有看到岔路,难道千佛洞是个独眼洞子,有进无出?” 出尘子定了定神,明白了他的意思:“照理来讲,应该另有出去的通道。否则洞子成了一条死胡同,外面又困着尸首和鬼魂……” 无心抽了抽鼻子:“道长,洞里的空气一直不算坏。” 出尘子连连点头:“是了,仅从这一点看,也不能真是死胡同。” 无心解下短剑,又把剑鞘递给了出尘子。两人分别握着剑与剑鞘,各自轻轻去敲墙壁地面,想要通过声音找出密道。石室的面积有限,几分钟后两人在罗汉床前会了面,全是一无所获。 无心蹲在地上,把短剑伸到罗汉床下又敲了敲,依然是声音沉闷。仰起脸望向床上的老道人,无心颇为沮丧的一屁股坐了下去:“道长,你和你师父倒是不大一样。” 出尘子彻底没了主意,跟着他也坐下去了:“我和师父的确是……志趣不同。” 无心对着铁门一指:“你就不想练出几招呼风唤雨的法术?” 出尘子侧过脑袋,抬手扯下缎带,放开一头长发甩了甩:“我擅画符。” 无心微笑着看他:“如果你有志于学,我可以给你介绍个好师父。你太师叔祖————” 出尘子立刻很不耐烦的一挥手:“不要说了,用人性命修炼法术,想一想都令我感觉恶心!” 无心偷偷把左手藏在身后,因为手背上轻浅的伤口正在愈合:“道长倒真是个慈悲为怀的人!” 出尘子理直气壮的一昂头:“当然!我现在有电灯有电话,吃外国饭菜坐外国汽车,朋友不是总统就是总理,督军们见了我都一团和气。凭着本道爷如今的身份地位,怎么活都是风光无量,何必还要去研习什么法术?另外我是讲卫生的,让我守着尸体住山洞我会吐!” 无心早就看出尘子入世太深,不像是岳绮罗一派的人;如今听了他一番回答,更放心了。而出尘子把地上的马灯拎到近前,将事先揣进怀里的秘笈取出来一页一页的翻看。翻到最后他抬起头,急赤白脸的把秘笈往腿上一拍:“这哪里是一时三刻就能领悟透的?” 无心知道出尘子日子过得舒服,一定分外惜命。眼看出尘子所带的油布口袋就放在地上,他伸手将其拽过来,从里面掏出了饼干吃。一边吃一边说道:“道长,令先师是自杀吧?” 出尘子早在几十年前就认定师父是死了,所以现在虽是和师父的尸体同处一室,却也毫不动心:“应该是的。先师死状惨烈,大概也是为了刺激魂魄汇聚,以免消散。” 无心缓缓咀嚼着饼干,又问:“那令先师的魂魄,如今又在何处?” 出尘子自从进洞之后便是心慌意乱,此刻登时就被他问住了:“这个……” 无心说道:“除了锁魂阵内,洞中其余地方都很干净,连零碎的魂魄都没有,可见令先师法术未成,大概死后便魂飞魄散了。” 出尘子没言语,心里认为师父也算倒霉催的。 无心咽下饼干,又拍了拍手上的饼干渣子:“道长,起来吧,我们再四处瞧瞧。怎么房里连饮食都没有?令先师当时已经辟谷成仙了?” 话音落下,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废话;而出尘子看了他一眼,脸上的血色又褪了一层。房内虽然没有五谷杂粮,房外却有一大群待宰的活人。出尘子的师父如果想要填饱肚子,倒也容易。 出尘子一贯仙气飘飘,没想到从太师叔祖到师父,接连着给自己丢人现眼。灰头土脸的站起来,他没敢搭茬,一边整理长发一边走去书架前。将架子上的书从头到尾翻了一气,最后找到了一本薄薄的大册子,翻开来却是一张地图。 将地图浏览了一遍,他忽然惊喜的出了声:“无心,你来看看,这是不是一条秘道?” 无心连忙起身走了过去。出尘子弯腰把地图铺在地上,一根手指点在下方:“两边画了小人,大概就是洞口的两尊菩萨。对不对?” 无心点了点头,然后顺着洞口向上看。地图画得十分简略,但是清楚明白。最后到了头,图上赫然标了铁门的记号,铁门上方画了个方块,想必指的就是这间石室。石室仿佛是千佛洞的最末端了,然而仔细看去,正对着铁门的墙壁上又用虚线描出了一道小门。两人一起抬头望去,发现若是小门当真存在,就必然开在了罗汉床的后方。罗汉床的床围高大,而且是紧贴着墙,方才竟是被他们忽略了。 两人心中立刻有了光亮,低头再看地图,却是立刻又傻了眼。原来虚线所示的小门后方,虽然也画出了两条线表示通道,然而纸张有限,通道就只延伸到了地图边缘。进入小门之后是生是死,竟然成了悬案! 出尘子看在师父的面子上,强忍着没有破口大骂;于是无心无声的翕动嘴唇,替他骂了。地图实在画得可恨,显然是在下笔之前根本没有考虑过布局,画到最后无处可画,也就算了。 无心存着一份希冀,还问出尘子:“会不会另有半张地图?” 出尘子把嘴撇得像鲶鱼似的:“先师的性格我最了解,素来是顾头不顾尾,而且没有长性,半途而废的事情做得多了!” 无心回头望向罗汉床上的老道人,心想知师莫若徒,看他的所作所为,也的确是个不着调的。对着出尘子喘了一口气,他转身走向罗汉床:“道长,咱们先把床搬开看看!如果真有暗门,再做打算!” 出尘子立刻跟上。一边走一边抬手摸了周身上下,确定纸符在,秘笈在,手槍也在。无心看了他的行动,立刻把短剑入鞘也背好,并且把油布口袋和马灯拎起来放在了角落里。 出尘子虽然对师父满腹怨言,但是师父毕竟是师父,不敢轻慢。无心知道他的顾忌,所以亲自动手,先是小心翼翼的把老道人抱起来放到地上,然后才和出尘子左右夹攻,使出吃奶的力气挪动了大罗汉床。 大罗汉床虽然沉重,但毕竟是木头制的,不会重得没边。出尘子常年养尊处优,到了动真格的时候,才看出他平日的保养并非无用功。无心的力气则是稍逊一筹,好在会使巧劲,摇摇晃晃的倒也不拖后腿。 两人拼死拼活的搬开了大罗汉床,床后的石壁显露出来,果然在半人高处有一道紧锁着的小铁门。小铁门方方正正,尺寸形状都类似于一张大棋盘,怎么看都不是给人走的。门上挂着个黄铜小锁,锁是老锁头,显然不足为惧。 无心先走到门前弯了腰,伸手去摸锁头。试探着拽了两下,他转身去问出尘子:“道长,会开锁吗?” 出尘子瞪了他一眼:“我又不是飞贼,怎么可能会开锁?”说完他从衣兜里摸出一根牙签,凑过来要去捅锁眼。无心见了,便嘱咐道:“道长,你先忙着,我再去到处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钥匙!” 然后他当真起身找了一圈,连老道人的道袍都掀开了,可是连根钥匙的毛都没有找到。出尘子忽然“哎哟”一声,面如苦瓜的回头告诉无心:“牙签折在锁眼里了!” 既然文的不行,只好动武。因为不知门后到底是什么情形,所以出尘子先将一张纸符贴上门缝,然后给无心让出位置。无心拔出短剑,开始试着去砍小锁。砍过几下之后他有了准头,挥起短剑用力一斩,只听“铛”的一声,火花四溅,小铜锁已经落了地。 无心没有贸然开门。闭上眼睛靠近门缝,他静候良久,并没有感觉出异常的空气,才将剑尖插进门缝,轻巧的向外一撬。铁门带着纸符立刻开了,门轴略微有一点锈,发出了刺耳的吱嘎声音。无心率先探头向内一望,出尘子也赶上来了,跟着他一起窥视。 下一秒,两人扭头对视,面面相觑的全傻了眼。原来小铁门后只有一尺多长的空间,空间尽头,又是石壁! 第53章 破壁而出 第53章破壁而出 无心张着嘴,解下短剑伸进小铁门内,轻轻的捅了捅石壁。出尘子弯腰站在一旁,不但也张着嘴,并且连带着伤的舌尖都露出来了。 捅过几下之后,无心扭头说道:“道长,真是石头。” 出尘子眨巴眨巴眼睛,好像没听明白似的:“啊?” 无心手上加了力气,用力去杵石壁。叮叮当当的声音闷闷的传出来,无心聚精会神的侧耳倾听,听着听着他开了口:“道长,你听出问题了吗?” 出尘子摇了摇头:“我……我听不出来,你再敲几下!” 无心把整个脑袋都伸进了小门里。单听声音,仿佛石壁后面还有空间,但是无论如何,石壁必定很厚。他撤回了头,又把一条手臂伸进去仔细的摸了一遍,发现石壁四边似乎是有缝隙。 “应该会有活路。”他对出尘子说道:“道长,你能不能开槍打碎里面的石壁?” 出尘子推开了他,俯身向内看清了深度,又伸手进去推了推石壁,最后直起身摇了摇头:“不行,太危险了。子弹未必能够穿透石壁,反倒很容易引发跳弹伤人。” 无心正要说话,不料后方忽然有了响动。两人回头一瞧,发现声音来自门外,仿佛是有行尸走肉又要跃跃欲试的来冲撞了。 无心有点急了:“道长,真不成吗?” 出尘子出了一头的冷汗:“教我射击的人是总统府的侍卫官。他当时说得很清楚。子弹一旦在石头地上跳起来了,不一定就会伤到哪个方向的人,防不胜防啊!” 大铁门外传出“咚”的一声响,好像是有什么小东西敲到了门板上。无心连忙转身扑到门前,用后背顶住门缝,同时心中一动,突然有了主意。对着出尘子连招了招手,他把对方叫到近前,然后问道:“你有没有办法,能够封住自己的陽气?” 出尘子飞快的思索了一瞬:“我只能封住自己的魂魄,闭气能闭两分钟。” 无心一点头:“好,够了!等下我们放进一只活死人,他们的力气大,让他们帮我们打破石壁!” 一绺长发当即落下来遮住了出尘子的眼睛:“你做梦哪?” 无心一瞪眼睛:“去!把你的血涂在门里石壁上,多涂一点!” 出尘子望着无心,就见他的眼珠子忽然变得又黑又亮,在微微凹陷的眼眶里闪闪发光,竟然带了几分闪烁不定的妖相。一拍脑袋明白过来,他转身直奔小铁门前,挽起衣袖露出雪白的手臂,他用小匕首轻轻划破了皮肤,忍痛挤了鲜血往里面石壁上涂。活人血自然带着活人气,及至伤口被他挤得又红又紫了,他还意犹未尽的弯腰向洞内吐了两口唾沫。放下袖子转向无心,他开口问道:“然后呢?” 无心抬手轻轻一拍自己的眉心:“你做准备,站到我这边来。” 出尘子一边摸纸符,一边快步走向了他:“你怎么办?” 无心摆了摆手:“不必管我。我现在就要放尸首进来了,尸首只要一进门,你就立刻屏住呼吸,知不知道?” 出尘子把先前用过的黄符贴上额头,然后直挺挺的站在了门旁的角落里。无心手指摸到门缝,将一扇铁门慢慢扳开。外面的行尸虽然受了符咒的震慑,不敢硬闯,可是门缝一开,里面分明有着活人的气息,行尸们出于本能,便要往门缝里冲。 无心动作灵活,只容一具中等身量的男尸进入。男尸刚一进来,他便拼命关了铁门。出尘子见真家伙来了,立刻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男尸原地转了个圈,额头眉目都算完好,从鼻梁往下却是像被镪水蚀过一般,皮肤破烂不堪,两排交错的牙齿齐根露出,连嘴唇都没有了。行尸本来也没有思想,完全是受附体鬼魂的支配。鬼魂若是完整,倒也罢了;可锁魂阵内的魂魄本来就是乱七八糟,如今胡乱附上尸身,也无思想智慧,全是凭着一股子戾气去追杀活物。无心缓缓后退,挡在了出尘子身前,而男尸终于找到了目标,拖着两条腿向前方小洞走去。 洞里涂了新鲜的人血,对他来讲,正是一种刺激。踉跄着走到洞前弯下腰,他把双手伸进洞内,拼命抓挠起了染血石壁。出尘子不敢分心多看,专心致志的调理内息,想要多支持一阵。而无心就听洞内传来了窸窸窣窣的细微声音,片刻过后,男尸开始伸头向内探入,然而宽阔的肩膀竟然卡在了洞口。无心就见男尸的肩膀渐渐变形,竟是男尸不知疼痛,强行挤了进去。一阵连续的闷响过后,男尸的肩膀益发深入,同时从洞口四面的缝隙中溢出了脑浆骨肉,显然是男尸已经将自己的脑袋撞碎了。 出尘子此时忍无可忍,伸手去拍无心的肩膀。无心没有回头,直接一指男尸:“道长,去把他镇住!” 收拾一具单槍匹马的男尸,对于出尘子来讲,还是不成问题的。他喘着粗气快步上前,将一张纸符贴上了男尸的屁股。男尸立刻就不动了,无心看得清楚,只见一团杂乱无章的光芒在男尸身上汇聚成团,越来越暗,正是魂魄已经受到了镇压。 在出尘子大喘特喘的空当里,无心扯腿把男尸拽了出来。男尸是真卖力气,头颅肩膀以及手臂都碎了。出尘子怕脏,不肯上前;于是无心挽起袖子,一边把里面的散碎骨肉往外收拾,一边去推尽头的石壁,末了发现石壁居然歪了,一侧已经有了半指宽的缝隙。把男尸扔到了出尘子的师父身边,无心让出尘子来看洞内情形,又说:“放心,没有血,骨头渣子和碎肉都被我捡出去了。” 出尘子听了他的安慰,差点没把胃里的饼干吐出来,随即表示绝对不看。 无心无可奈何,只好继续自行研究,又把短剑伸进缝隙里去扳去撬。堵住洞口的石壁,目前看来已是石板无疑,兴许是相当的厚,所以单凭无心一人之力,实在难以撼动。无心心疼出尘子的短剑,怕把剑损坏了,所以试探过后拔剑出来,开口说道:“还得再放一个进来,否则凭着我们的肉体凡胎,实在是打不通出路。” 出尘子闭目做了个深呼吸:“好,就再放一个!” 无心故技重施,又冒险放进一具女尸。女尸低着头往里冲,冲进来后无心和她打了个照面,才发现对方一张大白脸,脸上仨窟窿,还是个熟人。出尘子方才又往洞里放了血,此刻正直挺挺的站在角落里装死;无心身上根本没有人气,所以女尸觅着血腥,效仿男尸前辈,直奔前方小洞而去。女尸生着单薄的削肩,一头扎进去,咣咣咣的狠撞一顿。及至出尘子把一张纸符摁到她的屁股上时,她已经从头碎到胸口,彻底的不可收拾了。 尸体不知为何,体内全都没有淤血,所以倒是易于清理。无心把一条手臂伸进去又探了探,脸上显出了喜色,原来石板已经大大的移了位置,足以容得一个脑袋通过。 让出尘子把马灯拎过来,他打算亲自去瞧一瞧壁后风光。俯身先把马灯送进洞里,他由手臂而头颅,由头颅而肩膀,一点一点的向内挤去。出尘子很紧张的双手握拳站在一旁,眼看他的肩膀也蹭进去了,便忍不住出声问道:“看到什么了?” 无心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是一声粗哑的“哇”。出尘子听他语气有异,连忙预备出一张纸符握在手里:“怎么了?” 无心乌鸦似的大声叫道:“哇!屎!” 出尘子没听清楚,疑惑问道:“什么死了?” 无心摇头摆尾的退了出来,抬头对着出尘子说道:“不是死,是屎!”他伸手一指洞口:“外面下边砌着石台,台子上面摆了一排马桶,马桶里面全是屎!” 出尘子难以置信的看着无心:“怎么会有马桶和屎?你看准了吗?” 无心本是个百无禁忌的人,可是此刻一回想方才的所见所闻,还有点作呕:“不信你去尝尝?” 出尘子急得一甩袖子:“呸!你说是就是吧!可是除了马桶和屎,还有其它东西吗?” 无心一指洞口:“我说道长,这里面不会是你师父的茅房吧?” 出尘子快要被他质问的落下泪来,摊开双手反问道:“茅房要加一道石门一道铁门吗?” 他急,无心也不耐烦了:“令先师素来出人意表,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出尘子把嘴一张,刚要反驳,不料忽听一声巨响,两扇铁门竟然瞬间洞开!眼看外面乌压压一片行尸走肉狰狞而至,出尘子在一秒钟的恐慌过后,挺身而出挡在了无心前方。右手向前一甩,他第三次亮出了他的小令旗,同时左手背过去一推无心:“进洞,快逃!” 话音落下,他将令旗向下一掷,纤细旗杆竟然笔直的立在了石板地上。随即扬手把一沓纸符挥洒开来,他站立在纷纷落下的符雨中,生疏笨拙的结起手印:“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白色纸符在幽暗石室中飘飘摇摇,行尸走肉们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统一僵住了姿态。与此同时,无心大喝一声,硬是将洞内石板又推开了几分,容得下他侧身钻出。伸手拎起马桶随便向两旁的无尽黑暗中扔了出去,他险伶伶的爬出去站在石台上,然后对着室内大声喊道:“道长,快来!” 出尘子的道术早已荒于嬉,如今镇住群尸,已经是快要累出尿。听到了无心的呼唤,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转身就往洞里钻。他是大个子,照理来说无论如何不可能通过如此小洞。可是人到了生死关头,往往能成不能之事。他缩肩弓背的向内硬挤,竟然真把脑袋和肩膀拱出了出口。无心已经又踢飞了几只马桶,落脚之处宽敞许多,此刻就抱住了他,不由分说的往外硬拽。 第54章 道长好怕 第54章道长好怕 石台面积有限,无心把出尘子拉扯出来之后,两人便险伶伶的只有了立足之地。出尘子把手伸回洞内,对着四壁接连拍出纸符,想要再布一道阵法阻住行尸走肉。而无心环顾四周,就见一片虚空茫茫,洞内的光线射出来,竟被无边黑暗吸收了个一干二净。 到了此时,眼睛就没了用处。他站立稳了,开始伸手四处试探。洞口方方正正的带着边框,有些类似窗户。无心向上一摸,发现窗户上方却是个斜斜的石头坡。坡虽然很陡,但是石块起伏嶙峋,总有手抓脚蹬之处。至于坡有多高,通往何处,可就推测不出了。慢慢俯身蹲了下去,他小心翼翼的向下又伸了腿。腿伸到极致了,一只脚还是没着没落。忽然想起不远处还有几只马桶,他轻声对出尘子说道:“道长,你把马桶踢下去一只,我要听一听高度。” 出尘子会意,立刻斜着飞出一脚。马桶本来就是满满登登的,如今落得分外有劲,挟着风声快速下坠。无心侧耳倾听良久,末了却是没有听到马桶落地的声音。 他听,出尘子也在听。听到最后两人全出了冷汗。洞内传出了响动,是石室内的行尸走肉起了騷动,马上就要突破第一道阵法。无心知道自己再无时间迟疑,索性开口问道:“道长,你能不能看见我?” 出尘子紧贴洞口站直了,因为得知石台之下深不可测,所以恐慌的有些腿软:“看不清楚。” 无心抬手向上抠住了一块突起石头:“看不清楚也没关系,跟着我的声音往上爬!既然洞里是走不得了,我们就另找道路吧!” 话音落下,他抬脚踩上了洞口边沿,当真向上爬去。出尘子是走投无路了,并且全然没了主意。仰头看清了无心的动作,他立刻效仿,也跟着爬了上去。爬了没有多远,洞口的光芒便已完全消失。两人彻底陷入黑暗,无心每隔片刻便要出一次声,紧随在后的出尘子听见了,也连忙作出回应。两人像鸟似的一应一答,全凭着声音确认对方的方位。 爬了良久过后,坡势渐缓,两人心有灵犀的一起停了下来。无心坐起身向下伸出手,摸索着把出尘子拽到了自己身边:“休息一下吧,前边还不知道有多少路。” 出尘子没言语,盘腿坐稳了呼吸吐纳。无心知道他其实也是有点功夫的,所以并不打扰。 最后出尘子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感觉体力恢复了许多。从怀里摸出一盒火柴,他口中说道:“可惜,我的口袋落在石室里了。无心,你饿不饿?” 无心早作准备,出发前结结实实的填了一肚子干粮,所以此刻摇了摇头:“我还不饿,道长呢?” 出尘子叹了一声:“我有一点饿,可又没什么胃口,只想喝一杯冰镇酸梅汤。” 无心在暗中笑了一下,没接话茬,怕出尘子越说越渴,反倒受罪。 出尘子又摸着身下的石头说道:“石头下面,就是我们走过的千佛洞吧?” 无心思索着答道:“应该是。” 出尘子从盒里抽出一根火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今天我算是开了眼界。只是其中有许多不合情理之处,比如……” 无心拍了他一巴掌:“比如你师父在洞外摆了一排马桶。难道洞外真是他的茅房?” 出尘子捏着火柴想了又想,末了得出结论:“也有可能,从洞口向外倾倒夜香,简直就像倒进万丈深渊里一样,绝不会有异味扰人。” 无心发现出尘子一派的思想都异于常人:“难道令先师也没有探明洞外情形?” 出尘子坦然的答道:“先师本来就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人,而且入洞来是要求精进的,未必会有闲心爬出去游山玩水吧!” 无心又问:“既然如此,为何最后又把洞口封起来了呢?” 出尘子经过一番慎重的思考,最后答道:“有两种可能。第一,先师修炼有成,已经无须饮食;第二————” 没等他说完,无心接了话:“要么是怕里面的东西出去,要么是怕外面的东西进来。” 出尘子摆弄着手里的火柴,虽然自己和无心想的一样,可是听无心说出来了,不由得心中一阵不安:“洞里面无非是鬼魂尸首,洞外又会有什么?” 无心沉默无语。出尘子在黑暗中坐久了,感觉有些憋闷窒息,则是忍不住划燃了一根火柴。火苗“嗤”的一声亮起来,无心忽然一哆嗦,猛然抬眼望向了出尘子。 出尘子对他早就看惯了,可此刻却是一惊,因为发现他的大黑眼睛忽明忽暗滴溜乱转,不是一个正常人应该有的样子。而无心直视着他,同时就感觉坡下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或许有声音,或许没声音,但是总而言之,他感觉到了动静。 他知道自己没有活人气;有资格做猎物的,只有出尘子一人。要说石室内的行尸能够如此之快的突破阵法钻出小洞,似乎是不大可能;既然不是活死人们,来者又能是谁?又是为何而来? 忽然一口吹灭火苗,无心对出尘子急促的说了一声:“跑!”随即翻身趴上斜坡,快速向上爬去。出尘子莫名其妙的摸不清头脑,可是来不及多问,立刻随着他继续爬了起来。坡势越来越缓,两人没爬多远,便可以起身向上小跑。无心握住了出尘子的手,带着他头也不回的越跑越快。出尘子调整气息喘匀了,终于开口问道:“怎么了?” 无心头也不回的答道:“后面有东西!” 出尘子立刻把手伸进怀里要摸纸符,不料小腿忽然受了一夹。他只穿了一条薄薄的棉裤,无可抵御,正是惊惶无措之际,无心猛然俯身,也不知道是做了什么动作。出尘子就感觉小腿立时松快了,同时听见无心“呛啷”一声抽出背上短剑。石头地上随即起了火星子,他依稀看见无心正在弯腰狠砍着什么东西。 几剑过后,一只冰凉的手攥住了他:“道长把槍预备出来吧,后面追上来的是活物!” 出尘子一把就将腰间的盒子炮拔出来了:“什么活物?让它试试本道爷的槍法————” 话没说完,他被无心拽了个踉跄:“别吹了,快走!” 出尘子自从学会射击之后,购买了许多高级的外国槍支,隔三差五就在青云山里试槍打猎,所以听说后方追来的是活物,心中反倒有了底,认为活物总比鬼神好对付。大步流星的追上无心,他跑得十分安然,又道:“无心,小心脚下,用不用我再划根火柴给你照个亮?” 无心忙着跑,没有理他。而他见身后并无追兵,就把手槍插回腰间,直接摸出一根火柴在身上一划。火苗骤然窜起来了,他刚要继续说话,不料正见头顶闪过一条黑影。同时无心纵身一跃,竟是把那黑影扑在了地上。 火柴是用来点雪茄的长杆火柴,还算耐烧。出尘子笼着这一点小火苗赶上前去,就见无心一手摁在地上,一手挥起短剑。出尘子借着火光弯腰细看,随即打了个冷战————他终于看清了无心手下的活物! 活物不算大,两尺多长,形象十分类似于大壁虎,然而通体灰白,从首至尾光溜溜的,眼睛鼻孔一概没有;一张嘴大得惊人,口中布满了尖锐獠牙。怪物在无心的手下摇头摆尾,不住的张开大嘴向前空咬,火苗在熄灭之前暴涨了一瞬,把怪物口中的红色黏涎都照了个清清楚楚。 出尘子看了个心惊肉跳。地面又蹦起了火星子,是无心对着怪物猛砍了一气。怪物就厉害在了嘴上,身体没有鳞甲,皮肤又厚又滑又韧;徒手是杀不了它,利刃却能要它的命。无心估摸着自己已经剁烂了它的脑袋,就起身带了出尘子继续向前跑。 出尘子步大腿长,又受了怪物的惊吓,气运丹田跑得腾云驾雾,一边跑一边还有余力问话:“什么东西,为什么要追我们?” 无心刚想说怪物是觅着光来的,可是转念一想,又觉不对,因为自己和出尘子身边早就已经没了光。忽然想起了出尘子先前的所作所为,他恍然大悟的答道:“是血!道长,你身上有伤,怪物是追着血腥味来的!你师父之所以把他的大茅房封起来,想必也是因为洞里尸首有血腥气,招来了怪物!” 出尘子怪叫一声:“啊?我们该怎么办?” 无心加快脚步,要和出尘子齐头并进:“两个办法,一是让怪物吃掉你。” 出尘子立刻作答:“去你妈的,第二个办法呢?” 无心因为跑得太快,力量不敷分配,所以声音都变了腔调:“逃!” 此言一出,两人手拉着手,一溜烟的就冲向前方去了。 出尘子两眼一抹黑,完全不辨方向。无心倒是还能感知周遭环境,但路途崎岖,也只是跌跌撞撞的能跑直线而已。跑着跑着,出尘子的气息开始乱了;无心知道他最会使爆发力,搬大罗汉床时是把好手,长久奔波可就有点支持不住。忽然带着出尘子一拐弯,他按着出尘子的双肩说道:“蹲下往后退!” 出尘子一屁股就坐下来了,向后正好蹭进了一个石窝子里————一块巨石,一面不知为何陷了进去,成了个天然的掩体,容得下一个大胖子,或者两个小瘦子。出尘子是抱着膝盖坐进去了,低着头极力的调理气息。而无心四脚着地的在巨石旁趴伏下去,忽然抡剑一砍,他砍下了一只怪物的长吻。起身接连又是几剑,他不知道怪物是否同类相残,但是不管相不相残,他也无法收拾满地的血肉残躯了。 伸腿蹬了蹬石窝子里的出尘子,无心轻声问道:“道长,歇好了没有?” 出尘子抬起头,怏怏的发问:“无心,你说我们还得跑多远才能见天日?” 无心也是疲惫,所以懒得安慰他:“不知道。” 出尘子自己捶了捶小腿,语气幽怨的又问:“我觉得我们已经跑出很远了,怎么无边无际的总不到头呢?” 无心听他说话中气挺足,就起身拉扯了他:“道长,走吧,没有不到头的路,只是我们看不清而已。” 出尘子打起精神钻出石窝子,瞎子似的跟着无心继续往前走。走了没有几步,他就感觉脚下一空,大叫一声便坠了下去。而无心猝不及防,身子一歪也跟着摔了个倒栽葱。两人一前一后的着了陆,全跌在了冰凉坚硬的石板地上。 出尘子硌了尾巴骨,疼得当场落了一滴热泪。无心一挺身坐起来,伸手向前一摸,却是触到了另一只手。 另一只手,冷的硬的,石头雕的,手指纤细弯曲,栩栩如生。无心沿着石手向上摸去,最后从胳膊到肩膀,从肩膀到脑袋,他感觉自己是摸到了一尊塑像。 “道长。”他小声唤道:“我们好像掉回千佛洞里了。” 出尘子又喜又怕,连忙爬了起来,同时从口袋里取出一根长杆火柴。正是捏着火柴要划不划之时,他忽然感觉腰间一紧,仿佛是有什么东西搂住了他。 第55章 金山 第55章金山 出尘子冷不防的被人搂住了,不由得吓了一跳,手里的火柴顺势在无心后背上划燃了,他向前低头一瞧,登时吼了一声————一张血肉模糊的小脸正对他仰起来,看穿戴就是在洞内最先发现的小男孩! 小男孩显然也已经变成了行尸走肉,一张失了脸皮的面孔上可见层层鲜红筋肉。双眼的眼皮被撕掉了,两只眼珠突兀的鼓出多高。对着出尘子张开嘴,他一头扑上来就要咬。未等出尘子有所反应,眼前忽然寒光一闪,是无心一剑挥下来,削掉了小男孩的脑袋。小男孩没了头颅,可是双臂依然把出尘子箍了个死紧。出尘子生怕刀剑无眼伤了自己,连忙拍出一张纸符,正中小男孩的脖腔子。小男孩立时僵硬了动作,被出尘子一脚踹出老远。 随即趁着火苗未熄,两人看清了周遭环境。果然是回到千佛洞了,甬道两边的佛像正在夹道狞笑。远方隐隐响起了杂沓沉重的脚步声,仿佛正有大部队赶过来。无心和出尘子对视一眼,拔腿便想往出口跑,不料一步还未迈出去,头顶忽然噼里啪啦落下许多冰凉黏滑的东西,出尘子看得清楚,竟是上方暗处的怪物纷纷坠落下来。其中大的将近一米,小的也有一尺多长。出尘子只是受惊,并未真被怪物砸到;无心却是站在洞口正下方,怪物们全是先经了他的头顶,然后才落了地。 不等无心吩咐,出尘子拔出手槍,斜斜的扣动扳机射出子弹,又怕怪物不死,又怕跳弹伤人。而怪物受到攻击之后,发自本能的向洞内爬去。无心此时已经移了位置,一边抡剑去砍围攻出尘子的怪物,一边让出尘子边射击边撤退,万万不要被怪物咬到。出尘子见怪物口中尽是红色黏涎,一看就像富有剧毒,所以吓得双脚乱蹦,跳着后退。 上方怪物越落越多。出尘子退出老远之后又划了一根火柴,就见甬道地上一片此起彼伏的灰白后背,亮晶晶的蠕动不止。正是作呕之际,行尸走肉大部队可能是察觉到了活人味道,一路雄赳赳的开过来了。 行尸走肉虽然都已经死的有年头,可是因为洞内环境奇异,不甚腐烂,所以还有几分新鲜的血肉气味。嗜血的怪物们登时有了大方向,甬道地面起了灰白色的波浪,正是它们迎向了行尸走肉。出尘子见怪物与活尸狗咬狗打起来了,连忙蹲在地上摆出一溜纸符,口中念念有词的设起了阵:“众生多结冤,冤深难解结,一世结成冤,三世报不歇,吾今传妙法,解除诸冤业,闻诵志心听,冤家自散灭————哎哟!” 原来出尘子话音未落,忽然横空飞来一物,正掠过了他的头顶。东西“啪嗒”一声摔在地上了,他料得无心在后,应无大事,所以忍痛把阵设完。而后方的无心一把摁住飞来之物,却是一只小怪物叼着半条手臂,不知是被哪位活尸甩了过来。 无心一剑砍下了小怪物的脑袋,又将它四个爪子也剁掉了。怪物体内并无鲜血,创口倒是流出许多黏稠的清液。出尘子布阵完毕,起身做了个向后转:“我们快走!” 无心一手拎起小怪物的尾巴,一手攥住了出尘子的手腕,撒腿就跑。出尘子知道他是夜猫子的眼神,所以放心大胆的跟着他摸黑狂奔。拐了一个弯后,他忽然“咣”的一声撞上了一座石像,同时就听无心说道:“道长,我们出洞了!” 出尘子听闻此言,几乎快要喜极而泣:“继续跑,不要停!” 一旦出了洞,两个人心里有了盼头,累也不累了,一路只是向前疾驰。手足并用的穿过一片乱石地,两人一前一后的攀上前方石壁,最后爬上突在半空的一块大石。两人向下踏过几级石阶,进了来时所走的土洞。 因为没有马灯,所以出尘子全是摸索行事。无心的裤子很合身,索性就把裤腰带解下来,一端拴在了自己的脚踝上,另一端让出尘子攥着。洞子越走越窄小,他在前面爬,出尘子扯着腰带紧随其后,一颗心就提在喉咙口,无论如何不敢落后半步。 两人像穿山甲一样又在洞内爬行许久,最后感觉空气越来越凉,越来越干。无心率先爬上了地面,仰头只见夜空中悬着一轮冰盘似的大月亮,随即出尘子也把头伸出来了,呼哧呼哧先喘出了一片白雾。 无心把出尘子拽了上来,出尘子明明都要累瘫了,可还是强打精神用铁板和泥土重新掩埋了入口。待到他死去活来的忙碌完了,扭头向旁一看,却是发现无心正坐在荒草地上,低头摆弄着什么东西。 他站都站不起来了,四脚着地的爬过去看新鲜:“干什么呢?” 下一秒,他大惊失色的提高了调门:“你怎么把它带了出来?” 无心垂着脑袋轻声答道:“原来从没见过,在洞里又看不清楚,所以想要拿出来仔细瞧一瞧。不用怕,它的嘴巴爪子都被我剁掉了,现在就剩下了中间一段肉。”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拨弄面前地上的怪物身体。怪物成了一条灰白色的软肉,有筋无骨。双手托起怪物嗅了嗅,无心没闻出怪味来,只感觉略微有一点腥。见了月光冷风之后,怪物的身躯越来越软,无心把它放在地上,眼看着它软到不可收拾,最后化成了一摊半浊的浆子。 出尘子歇过了一口气,此时冷眼旁观,忍不住开口说道:“不要恶心人了。我们一天来也算是几次三番的死里逃生,趁着天还没有亮,赶快回观里休息吧!” 无心和出尘子趁着夜色,人不知鬼不觉的回了青云观。因为两人都是灰头土脸,所以出尘子不肯惊动旁人,只让值更的小道士去预备热水和夜宵。及至两只大浴桶摆在小小一间浴室里了,无心和出尘子像贼一样溜进来,无心倒也罢了,出尘子却是十分鬼祟,因为不愿意被徒子徒孙看到自己的土猴形象。 两人身上的气味都很复杂逼人,所以全很痛快的宽衣解带,想要沐浴涤荡一番。不料外衣一脱,地上却是叮叮当当响了一片。地面铺着雕花的石砖,能够摔出响的,必然也是坚硬东西。房内电灯明亮,所以无心蹲下去,立刻就捡起了五六块小石头。 两个人在石头洞石头山里摸爬滚打了将近一天一夜,衣服里面藏些碎石也是正常。出尘子懒得去瞧,弯腰一脱裤子,从裤腰里又滚出了几粒石子。看着无心蹲在地上专心致志的捡石头,出尘子把嘴一撇:“石头有什么玄妙吗?” 无心没有抬头,平淡的答道:“没有,我只是看一看。” 出尘子坐在热水里,伸手从附近的木架子上拿起一只小瓷瓶。将瓷瓶里装着的汁液浇在头上,他很惬意的抬起双手抓挠长发。无心也光屁股进了浴桶,手里依旧托着一把小石头。电灯光下,粗糙暗沉的小石头反射出了点点金光。不动声色的向水中一沉,他枕着桶沿闭了眼睛,心中暗道:“金矿石。” 忽然抽了抽鼻子,他睁开眼睛望向了出尘子:“你用了什么?” 出尘子还在洗他的头发:“是何首乌和皂角。” 无心“哗啦”一声从水里挺起了腰,把脑袋一直伸到了出尘子面前:“给我也来点。” 出尘子虽然感觉他的要求十分无稽,不过还是拿过小瓷瓶,往他头上倒了一点汁液。无心一直希望自己的头发可以再长一点,所以抬起一只手满头揉搓。出尘子很不屑的扫了他一眼,看他头发还没有狗毛长。 两人洗漱过后,换了一身洁净衣裳。无心暗暗揣好了金矿石,想要带回天津给顾大人。一团和气的吃过一顿丰盛夜宵,两人都不困,于是关了电灯,躺在大罗汉床上谈论今日的所见所闻。洞内的疑点谜团太多了,即便是牵强附会,也难以全部解释。眼看着窗外亮了天,出尘子还是满心疑惑。无心倒是安然,因为世上的不可思议之事太多了,想要凭着人力一一揭秘,根本不可能。 天大亮时,无心和出尘子一起入睡了。而在百里之外的文县,岳绮罗则是刚刚起床不久。 她穿着一身红衣红裤,领口袖口滚了白色的风毛,脚下趿拉着一双兔毛拖鞋。歪着脑袋站在窗边,她一手托着一只青花瓷的小碗,另一只手捏着小银勺子,从碗里舀出一勺白白嫩嫩软颤颤的物事。滚热的蒸汽熏红了她的嘴唇和鼻尖,她把嘴撅成了小花骨朵,凑到银勺边沿吸吸溜溜的去喝。 房门忽然一开,张显宗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进门之后他望向了岳绮罗手中的小碗,直勾勾的一言不发。片刻过后,他终于开了口:“你怎么吃这个?” 岳绮罗抬眼皮撩了他一眼,用微哑的童声答道:“放心,是豆花。” 张显宗脱下了皮手套:“我知道是豆花。你怎么吃豆花?豆花能够补养身体吗?” 岳绮罗舀起一勺烫豆花,试试探探的又喝了下去:“没胃口,吃点清淡的更好。” 张显宗无可奈何的笑了一下,在她面前微微俯下身问道:“伤风好些了吗?” 岳绮罗答道:“伤风早好了,可是昨夜睡得不对,早上起来脖子疼。” 张显宗垂下眼帘,看她捏着勺子的小手。手掌是单薄白皙的,然而手指头带着稚气的肉感,笨笨的翘成了个小兰花,指甲粉红透明,短得让他心疼。他问不出她的来历,于是很笃定的当她是个小妖女。小,妖,女,三个字单拿出哪一个,都够让他心跳一阵的;三个字合起来凑成一个岳绮罗,让他心甘情愿的把她供到头顶上。 岳绮罗趴在床上,因为张显宗自告奋勇的要为她按摩脖子。床很平,她也很平,两平相遇,她在床上趴了个踏踏实实。一张脸侧过来,乌黑乱发中露出了一点小小的耳垂,白里透红,是初绽的花瓣。 张显宗坐在床边,用两只大手去捏她薄薄的肩膀和细细的脖子,同时口中说道:“有光兄弟昨天催促了我,我想事情拖了一个多礼拜,也该给他们一个答复了。” 岳绮罗从鼻子里往外哼出声音:“不就是他们在青云山发现了金矿吗?其实也无须多想,无论金矿由谁开采,都免不了要有一场战争。有光兄弟是日本人,当然可以隔岸观火,真要动刀动槍,还不是你们自相残杀?” 张显宗也知道其中的道理,本是不想去趟浑水的,可又舍不得金矿。思索之中走了神,他手上一时失控,捏得岳绮罗尖叫一声;两条腿翘起来,脚跟在张显宗的后背上连敲了一顿鼓。张显宗一回头,看到两只穿着洋纱花袜子的小脚乱摇乱晃,就忍不住笑着道了歉。又问:“我下不了决心,你替我做主吧!和日本人到底是合作,还是不合作?” 岳绮罗其实对于“人事”不是很感兴趣,并且感觉自己和人没什么可说的。不过如果手下没有了人,她就无法维持当下的好生活。所以居高临下忙里偷闲的思索了一瞬,她想钱总是越多越好,于是有口无心的答道:“随便你,想合作就合作吧。” 第56章 家园 第56章家园 有光兄弟是两个人,哥哥叫有光勉,弟弟叫有光淳。兄弟两个来到中国也有好些年了,哥哥的身份是大商人,弟弟的身份是旅行家。两人满中国的来回走,一边走一边交中国朋友,勘中国矿藏。有许多人都说他们是间谍,不过并没有十分确凿的例子;有光兄弟自己也满不在乎,反正无论中国人说什么,他们都一概不承认。 青云山的名气很大,但是从地理位置的角度来看,的确还是偏僻,距离长安县和文县都有一段距离。自从得知了青云山中兴许藏着一座金矿,他们立刻来了精神。因为长安县内的大军头对日本人素来不大友善,所以他们立刻登了文县新贵张显宗的门,以着一家大商社的名义,要和张显宗联合开矿。如果张显宗无意合作,他们会马上跑去长安县另寻伙伴;如果张显宗有意合作,金矿一旦真实存在,长安县内的人物少不得也要出场,从他们的手中抢一杯羹。总而言之,舍不得孩子套不来狼,想要分金子,就得卖命。好在据有光兄弟说,日本的技术人员在秘密勘探之后,认为青云山金矿的含金量也许会是相当之高。 张显宗在定了主意之后,虽然前途未卜,但好像放下了一桩心事似的,没来由的感到一阵轻松。带了几色鲜艳绸缎去了丁宅,他没别的事,就想见岳绮罗一面。岳绮罗的身体不是很好,让他一直有点悬心。她要吃人,他就供着她,反正她小小一点肠胃,吃也吃不了许多。供养着岳绮罗,像供养着一个秘密的小神仙。他很愿意去做她的信徒,不为别的,就为她是个陰森森的美丽小姑娘。陰森森的豆蔻花开,陰森森的二月年华,矛盾而又调和,让他失了神入了迷。 进入丁宅之后,他轻车熟路的直接进了后方的小院。丁宅的人都快死绝了,也只有岳绮罗敢在凶宅继续住下去。小院内外都很安静,仿佛快要落春雪了,天空陰的厉害。他推开房门走进去,房内一片冷清,黯沉如水。天光从玻璃窗中射进来,深深浅浅的投了满室陰影。 岳绮罗摆了个弥勒佛的姿势,歪坐在一张靠墙的长沙发上;似乎是刚刚午睡醒来,一头齐耳短发乱成无法无天。一手撑在沙发上,一手搭在膝盖上,她抬眼望向张显宗,脸很白,眼睛很黑,薄薄的嘴唇透出淡淡的水粉颜色。 张显宗笑了一下,向她一托手上的玻璃匣子。匣子里面一层层的叠了绸缎,有桃红有柳绿,有鹅黄有天蓝,每一样的尺寸都不大,因为岳绮罗是个小人儿,从头到脚的做上一身,也用不了许多料子。 “好不好看?”张显宗问道:“春天到了,该添新衣裳了。” 岳绮罗本来正在发呆,此刻怔怔的盯住了玻璃匣子,直过好半天才有了回应:“好看。” 然后她伸手向前一指:“绿的我不要,你给我换一件雨过天青的。” 张显宗很有耐心的点头:“好,我记住了,换一件雨过天青的。” 他把玻璃匣子放到一旁的桌上,走上前去蹲在了岳绮罗面前,仰起脸笑问:“怎么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闷不闷?” 岳绮罗倒是不闷,因为方才一直在发呆,不知不觉就消磨了时间。微微低头正视了下方的张显宗,她想他是凡夫俗子,死了,就没了。她不爱他,可是他爱她。 忽然对着张显宗微微一笑,她伸手从沙发缝隙里摸出一盒火柴:“多谢你来瞧我,我变个戏法给你看吧!” 说着她抬手在虚空中画了一道符,随即划燃一根火柴向上一扔。火苗幽幽的燃烧在了半空中,随着她的指尖起伏旋转,是一颗灵活的小流星。短暂的光明过后,她利落的打了个响指,附在火柴上的魂魄立时消散,只余一缕灰烬无声落下。 “好不好玩?”她兴高采烈的问张显宗。 张显宗认真的点头:“好玩。” 岳绮罗慢慢收敛了笑容,感觉自己的幸福和本领不甚匹配。百无聊赖的咂了咂嘴,她伸手一拍张显宗的肩膀:“我牙齿有些疼。” 张显宗立刻提起了心:“哪颗?” 岳绮罗张大了嘴巴,用手指向里面一指:“啊!” 张显宗探头望去,就见她生着两排整整齐齐的小白牙,里面有一颗白中透出隐隐的一点黑,似乎是蛀了,不过他不是医生,也不能确定。 文县城内有座小教堂,教堂里驻扎着一名老掉牙的西洋神父,神父除了传教之外,同时也担任西医一职,而且医术还颇高明。张显宗领着岳绮罗去了教堂,要请神父为她看一看牙齿。经过神父的诊视,他得知岳绮罗的牙齿的确是处在了危险之中,大概是冬天糖豆吃太多了的缘故。 牙齿虽然要坏,但还没坏到值得修补的程度,所以张显宗和岳绮罗在心中有数之后,就坐上汽车回了家。一路上岳绮罗暗暗用舌尖舔着她的坏牙齿,心想一旦它坏到不可救药了,自己就拔掉它,换颗金牙。而张显宗坐在一旁,先是不动声色的抱着胳膊看风景,看着看着伸出一只手,试试探探的握住了岳绮罗的手。 岳绮罗全神贯注的舔牙,随他去握。对于张显宗,她并不讨厌,她只是不喜欢。 开矿是件大事情,动工之前要做无数的准备,打通无数的关节。所以日子风平浪静的过下去,外人并不知晓内情。 文县太平,长安县也太平。只要不打仗,两处就都是繁华的好地方。无心在青云观内住了三天,其间不见天日,从早到晚的只和出尘子谈论山中怪洞。洞中的怪物姑且不提,行尸走肉都有来历,也不奇怪;怪的是洞子本身。出尘子认为凭着先师的力量,绝不能够不声不响的挖出大山洞。师父或许是偶然间进了山洞,发现洞中的种种古怪;至于山洞的由来,恐怕他老人家也是不知道。 “千佛洞”三个字的称呼,显然也不适于山洞了,因为洞中并没有真正的佛,只有一些类佛的诡异塑像。塑像是怎么来的,两人想破了头,也还是想不出个眉目。 出尘子的思想向来是条理分明的,如今方寸大乱,就不让无心离开,要他陪着自己一起苦思冥想。无心倒是不在乎苦思冥想,问题是他很想家。连着四天没回去了,他想家想得要命。 于是他不顾出尘子的挽留,在第五天清晨起了个绝早,乘坐青云观的汽车上了路,下午就进天津卫了。 兴高采烈的下汽车进胡同,他停在自家院门前,先把双手插进口袋里,上下将院门打量了一通。院门后面就住着月牙和顾大人了,他忽然有点激动。 伸手轻轻一推院门,院门顺势而开。隔着玻璃窗子,他看见月牙拿着鸡毛掸子,正在房里忙碌。忍无可忍的快步走去推开房门,他大喊一声:“月牙!” 月牙系着围裙,一条腿跪在椅子上,正在掸柜子上的灰尘。冷不防听到了他的声音,她立刻抬头望向门口,随即惊喜的叫道:“呀!” 无心不等月牙多说,张开手臂就迎过去了。月牙攥着鸡毛掸子下了椅子,不假思索的扑上来和他抱了个满怀。两人的手臂全勒紧了,无心低下头,鼻端都是月牙的气味,让他想起了好饭好菜热被窝,想起了一切温馨温暖甚至热烈的好生活。猛的抱起月牙转了一圈,他忽然很想和月牙搂着睡一觉。 两人抱够了,月牙推开无心,用鸡毛掸子在他身上抽了一下:“你不是说过一两天就回来吗?这都过了几个一两天了?不回来也不给个信,让我在家瞎惦记,你个不长心的!” 无心笑嘻嘻的从衣兜里摸出一只洋酒瓶子。酒瓶子不大,比他的巴掌略长,方方正正的挺好看,里面盛着大半瓶颜色深浓的汁水。把洋酒瓶子递给月牙,他开口说道:“给你的。” 月牙接了瓶子:“啥玩意儿?是酒?我也不喝酒啊,你留着给顾大人吧!” 无心答道:“不是酒,是用来洗头发的。青云观那老道你也瞧见了吧?他就用这东西洗,我看着不错,昨天向他要了一点。东西是他按照秘方熬出来的,不好盛放,他给我找了个空酒瓶子,结果大小还真合适。” 月牙拧开酒瓶盖子,低头凑到瓶口一嗅,然后抬头对着无心笑道:“有点苦气,也有点香。我这就烧水洗一次,看看咋样。” 然后她把盖子拧好了,将酒瓶珍而重之的放在橱柜上面,然后一路欢天喜地的扭出去烧水。洗过之后晾干头发,她坐在床上梳头,无心抱着膝盖蹲在一旁。天空晴朗,两人全都披了一身的陽光。 月牙让他摸自己的头发:“滑不滑?” 无心摸了:“滑。” 月牙是很容易快乐的,头发洗得又顺又滑,就足以让她心满意足的高兴一阵子。将长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圆髻了,她往床下伸了腿,要去买肉买菜。她闲不住,无心也跟着跑前跑后。一把大锁挂在院门上,无心拎着菜篮子,跟她一起往胡同口去了。 顾大人在天擦黑时回了家,一进院子就是一愣,因为发现厨房灯火通明,月牙摆着大场面煎炒烹炸,旁边站着个游手好闲的无心。院子里弥漫了带着葱花味的油烟,让顾大人立刻就饿成了心急火燎。 “哟,回来了?”他没进房,直接就奔了厨房:“你怎么才回来啊?不是说就走一两天吗?这他妈是几个一两天了?我告诉你啊,你没事可别出去野跑了,你不在家你媳妇就不正经做饭,天天给我熬萝卜切咸菜,吃得老子嘴里淡出鸟。” 顾大人话音落下,又伸手一指月牙:“说你呢,你还偷着笑。妈的不是亲媳妇就是不行,就知道哄你男人,一点都不孝敬我。” 月牙忙着切菜,不肯回击。而无心则是把顾大人拽去了东厢房:“我给你带了几样东西,你看看有没有用。” 顾大人进了房,摘帽子脱衣裳:“青云山能有什么好东西?” 无心向顾大人伸出一只手,掌心托着几枚灰扑扑的小石头。 顾大人看见之后,登时哭笑不得:“什么破玩意儿,你给我带了一把石头回来?” 无心一扬下巴:“你仔细瞧。” 顾大人莫名其妙的拿起一颗小石头,当真是放到灯光下缓缓转动着细看。看到最后他抬头问无心:“石头上撒金粉了?” 无心答道:“是青云山里的金矿石。” 顾大人登时严肃了表情:“青云山里有金矿?” 无心摇了摇头:“我也不能肯定,我只有这些金矿石,而且是从地下带出来的。” 顾大人掏了掏耳朵:“我没听明白,你再说一遍。你钻地下去了?” 无心把金矿石的来龙去脉简单讲了一遍。顾大人听得目瞪口呆,最后他低头看向手中的金矿石,一双眼睛射出了喜悦的光。 第57章 大好前程 第57章大好前程 钱权二字乃是顾大人人生道路上的明灯,骤然得知了青云山里可能藏着金矿,他登时心乱如麻的亢奋起来。恨不能立时插翅飞去青云山,把整座山全都搬到自家院子里来。 然而辗转反侧的度过一夜之后,他的头脑渐渐降温,理智也重新占据了上风。凭着他如今的势力,莫说是发现了一个也许有也许无的金矿,就算眼前真摆上一座大金山了,他单槍匹马,也是守不住。既然独占不成,那跟着分几分红利也是妙的,于是他把所有的金矿石都装进一只布口袋里,攥着口袋就奔帅府去了。 他抢不到的好处,也不会白白让给别人。他要先把这份没主的大礼送给老帅,一旦将它搞成了国家大事,蠢蠢欲动的小军头们就没机会暗里私吞了。而自己随在老帅的屁股后面,怎么着还不能得点金末子金粒子? 顾大人日夜奔波,并且还带上了他的胖朋友苏先生。苏先生是个有知识的人,在老帅面前也是很有分量的幕僚。而老帅本来就预备着要和小军头们打一仗,如今一听青云山有金矿,更是中了下怀————他若是强占了金矿,免不得要起事端,一旦起了事端,老帅就师出有名了。 于是不过三天的工夫,一支勘探队伍便启程去了青云山。队伍成员都是在国外专修过矿业的留学生,据说水平是相当之高,只要是去了实地,就必定能带个结果回来。 顾大人为了事业不眠不休,这天好容易得了闲,大下午的想要回家睡觉,不料刚一进院,就听见月牙在西厢房呜呜的哭。他以为是小两口打起来了,连忙走到玻璃窗前向内望,结果只见月牙蓬着一头乱发坐在床上,而无心俯身托着一条毛巾,正在为她撩起头发擦脸。 伸出手指一弹玻璃,顾大人随即推门进了房:“你俩怎么了?月牙,他揍你了?” 月牙接过毛巾捂在脸上,抽抽搭搭的说不出话;无心苦笑着直起腰,轻声答道:“上午带她出去烫头发,烫完回来一照镜子,就哭了。” 顾大人登时笑出了声,一边笑一边后退一步,仔细端详月牙的新发型:“狮子狗似的,不过也不值得哭啊,现在街上的娘们儿不都这个德行?看习惯就好了。” 月牙在毛巾后面哽咽出了声:“你懂啥啊?” 到了傍晚,月牙照例出来做饭,顾大人才发现月牙的确哭得有理。她原来的长头发,又黑又密的一大把,现在被剪得只剩一尺多长不到两尺,松松散散的披在肩头,发梢全被烫成焦黄。发髻是挽不成了,小辫也编不得,并且大概是头发太厚的缘故,满脑袋都是卷子,蓬得一个脑袋有两个大。 月牙感觉自己现在这幅模样,和妖怪也差不多了,又恨自己当时烫完便走,也没细看;结果不但毁了头发,还饶上不少的钱。哭丧着脸熬了一锅老萝卜,她喂猪似的打发了无心和顾大人的晚饭。 入夜之后,她唉声叹气的上了床。无心把安慰的话也说尽了,这时无话可说,就躺在被窝里伸手抱她,又探头凑上去想要亲她。月牙没心思,把头一扭,于是无心的脸就陷在了她的蓬头中。无心在她的头发里蹭了蹭,忽然感觉面孔很温暖,并且全是月牙的气味。踏踏实实的躺稳当了,他一头扎在月牙的头发里睡着了。 月牙起初没当回事,又过了几夜之后,才发现无心养成了新癖好,专把脸往自己的头发里拱。她没想到自己的新发型还把无心哄舒服了,不禁哭笑不得。夜里两人钻了被窝,她小声笑问无心:“你不嫌我丑啊?” 无心伸出一条手臂让她枕着,听了问话,他沉默了片刻,末了答道:“月牙,你知道,我只怕你会不要我。” 然后他低头把脸埋到了月牙的胸脯间。而月牙细想了他的话,忽然眼眶一热,无心既是她的丈夫,也是她的儿女了。只要她活着,她就得陪伴着他,拉扯着他。 赶在自己落泪之前,她在他后背上用力拍了一巴掌:“没个爷们儿样!你看谁家男人天天害怕被媳妇踹了?” 无心没回答,把脸深深的往月牙胸口埋。月牙搂着他抱着他,忽然又恨了他,恨他不老不死,恨自己没了,他将来又会再找别人————贱兮兮的,可怜巴巴的,讨好卖乖的,像怕自己一样,怕那个新娘们儿不要他。 月牙越想越是不忿,最后暗暗伸手在他手臂上狠拧了一把,拧过之后,他却是一动不动,无声无息。 月牙等了半天,忍不住问道:“疼不疼?” 无心声音很闷的答道:“疼。” “疼咋不叫?” 无心抬起了头,在窗外透进的浅淡月光中去看月牙,两只眼睛一眨不眨:“我怕你生气。” 月牙像个老姐姐似的摸了摸他的短头发,心里很后悔方才的一掐,同时决定以后再也不欺负他了。 月牙多愁善感的浮想了一宿,翌日早晨起了床,总像心里有愧似的,不但把洗脸水一直端到了无心面前,甚至对顾大人都温柔了许多。家里的女人一露了好脸色,无心和顾大人立刻松了一口气,都有了雨过天晴之感。顾大人端着一海碗打卤面,开始挑三拣四:“月牙,卤子淡了啊!” 月牙用小勺子舀了一勺盐,从厨房一路小跑着进了上房,把盐撒进盛卤子的大碗里,又说:“拌一拌。” 顾大人伸舌头一舔自己筷子上的酱汁,然后理直气壮的伸了筷子去搅卤子。月牙一时没拦住,一边转身往厨房走一边嘀咕:“你倒是换双新筷子啊!” 顾大人不以为然,当即反驳:“一家的人,穷讲究什么?”然后扭头去问无心:“你嫌我吗?” 无心饿了,正在狼吞虎咽的往嘴里捞面条。鼓着腮帮子看了顾大人一眼,他满嘴流油的无暇回答,只摇了摇头。 顾大人洋洋得意,又对无心说道:“师父,告诉你啊,老帅这回兴许能给我放个旅长。” 无心把空碗放在桌上,因为实在是匀不出舌头来说话,所以只对着顾大人一拱手,表示恭喜。不等咽下口中的面条,他起身又给自己盛了一大碗。月牙回了来,正赶上了个话尾巴,倒是诚心实意的挺高兴:“顾大人,咋的,你升官了?” 顾大人沾沾自喜的一笑:“那是当然。等到委任状一下来,我就是先头部队!”然后他对无心说道:“老帅已经派人去看明白了,说是真有金矿,但是不大。如果要开矿的话,影响不到青云观,不怕观里的老道干涉。摆在眼前的金子,傻子才不要。所以老帅要派我先去青云山,你跟我一起走吧,再把月牙也带上。放心,我是领着大部队走,你俩都吃不了苦!真要是交了火,也有地方安置你们。” 有些内幕,顾大人和无心知道,但是月牙不知道。无心迟疑了一下,随即说道:“你找出尘子也是一样的。他上次是措手不及,如果提前做足了准备,再加上你们的协助,应该不会有问题。况且光天化日下开挖,就算真有什么,也闹不出大祸来。” 顾大人摸着下巴,有些为难。近一年的风浪都是和无心一起闯过来的,忽然让他单独一人去做大事,他心里还空落落的不踏实了。 无心看出他的心事,便又补了一句:“反正青云山也很近,你先带兵过去,我和月牙留下来再等一等。如果真用得上我了,随时给我送个信就行。” 月牙没有多问,猜出顾大人所顾忌的肯定是些鬼神之事。平白无故的挖大山,能不考虑考虑山神老爷的意思吗? 七天之后,顾大人接了老帅发下来的委任状,走马上任成了顾旅长,彻底恢复了往昔的大人身份。他乐坏了,在外面一路绷着面孔,回到家后关了院门,才爆发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然后他把无心和月牙全部叫进了上房。无心和月牙都向他热烈祝贺之后,他还意犹未尽。抬腿一马靴踩到椅子上,他拍着大腿开始向面前的两口子展望未来,顺便许了许多大愿。月牙的钻石坠子也有着落了,说是等到他从青云山回来了,就一定给她买。 无心坐在一旁,胳膊肘拄在桌面上,托着下巴笑而不语。月牙站在一旁,一边嗑瓜子一边做听众。如此闹到晚饭时分,顾大人真是饿了,才宣布散会。 三个人肥吃海喝的快活了一晚上,翌日上午,顾大人率领队伍,当真是出发了。 第58章 误入山林 第58章误入山林顾大人又有兵了。因为他先前就有些大名声,资历很可以服众,如今又是老帅眼前的红人,所以队伍上下没有敢向他挑战的刺头。他耀武扬威的把军队开到青云山,先把富有金矿的半面山围住了,然后自己提了几样华而不实的礼物以及老帅的亲笔信,前往青云观拜访了出尘子。出尘子听闻自家后山居然有金矿,不禁大吃一惊。不过他的思路很类似顾大人,一想到有金矿也轮不到自己独占,他索性做了个顺水人情,表示青云观对于开矿之事是不闻不问不干涉。至于山中地下的玄妙,出尘子想了又想,却是不知当讲不当讲————毕竟是没影的事情,一旦说了,没有证据,倒像是他有意作梗;可若不说,万一真挖出了灾祸,不知道军中失火,会不会殃及青云观里的池鱼。出尘子是精于人事的,在达官贵人面前,一张嘴素来极有分寸。顾大人虽然算不得多么达贵,但是前途未可限量,而且身后还有一位老帅做靠山,所以出尘子沉吟良久,最后却是问道:“无心来了吗?”顾大人对于出尘子的印象很好,笑呵呵的答道:“他没来。来了也没事做,我就让他留在天津了。”出尘子垂下眼帘,决定还是静观形势,不要妄言。因为开矿的机械器具都没有运到,有技术的工人也未招募齐全,所以青云山上除了士兵之外,依旧就只有勘探小队在活动。顾大人对于矿务完全不通,唯一的任务就是坐等对头打上门来,所以并不亲自进山,只在山脚下借用了青云观的一片房屋,又派副官去长安县的大窑子里接回了几名花枝招展的妓女,终日饮酒作乐,十分快活。他一快活,文县的张显宗就不快活了,有心带兵杀过去,又没有十分的胜算。心事重重的站在一棵老树下,他仰起头对着岳绮罗勉强微笑。老树发了新芽,枯枝上生出点点鹅黄,近看没什么好的,远看倒是春意盎然。岳绮罗穿着一身桃红衣裳,大喇喇的分开双腿骑在一股子粗枝上。季节一变,她的心境也随之有了变化,像一般十几岁的少女一样,生出了一点伤春悲秋的情绪。人一伤悲,脾气自然也就好不到哪里去;她本来不打算理睬张显宗,可是张显宗静静的站在树下,不说话也不离开,她默然良久,最后忍不住斜了他一眼:“有事?”张显宗把她当成了个带着神性的小偶像,有了心事而又茫然无措之时,就很愿意向她倾诉一番。移下目光盯住了她的一只脚,他低声说道:“出了一点麻烦,青云山被人占住了。”岳绮罗随着他的视线,也低头望向了自己脚上的绣花鞋:“谁?”张显宗答道:“顾玄武,现在改名叫顾国强了。”岳绮罗一听到顾玄武三个字,就想起了无心。无心是她心中的谜,世间的一切都令她感觉索然无味,除了道术,以及无心。对着张显宗张开双臂,她俯身向下一扑,直接落进了对方的怀里。而未等张显宗将她抱稳,她已经像条小鱼似的,从他的臂弯中下滑落地。很久没有出门见天日了,岳绮罗忽然起了兴致。脚趾头在绣花鞋里动了动,她决定亲自出门去会一会顾大人。因为顾大人是无心的老朋友,也是张显宗的新敌人。万一能够通过顾大人打听到了无心的生死,万一无心当真活着,万一自己找到了无心,万一无心心回意转爱上了自己,自己岂不就是可以活得更快乐了?如果以上的“万一”全不成立,她就宰了顾大人,为张显宗除去眼中钉。反正跟着张显宗也不坏,张显宗在她面前,时常温柔的让她坐立不安。岳绮罗定下主意之后,也没有和张显宗商量。入夜之后她径自出了丁宅。宅子门口站着卫兵,对待她素来是毕恭毕敬;听说她要出门,连忙张罗着要去呼唤卫士随行。岳绮罗说道:“不必惊动他们了,我自己走。”卫兵知道她是带着一点神秘性的,不敢阻拦,立刻又问:“您是坐马车,还是坐汽车?”岳绮罗略微思忖了一下,随即答道:“全不用,你给我牵一匹小马过来。”卫兵领命去牵马,可是挑来选去,军马全都高大威武,不合岳绮罗的意。后来卫兵福至心灵,弄来了一头小毛驴。毛驴背上鞍辔齐全,正是一头时常出城、见过世面走过长路的好驴。把一根小鞭子双手送到岳绮罗面前,卫兵还问:“用不用再去通知参谋长一声?”岳绮罗摇了摇头,然后轻轻巧巧的飞身上驴。伸手摘下驴脖子上挂着的小铜铃铛,她一甩皮鞭,毛驴登时就善解人意的跑上路了。岳绮罗走的是小路,毛驴耐力好,在崎岖路上又是特别的灵活,反倒走得比马更快。天色将明未明之时进了长安县,她随便找了一家小旅店住下,足足的睡了一天。到了傍晚时分,她和毛驴全歇足了吃饱了,便又一起上了路,直奔青云山而去。出发之前,她研究过地图。如今估摸着距离青云观还有五六里地远了,她把毛驴拴在了路边的野林子里,开始徒步前行。忽然念念有词的一甩袖子,前方多了两个探路的纸人,飘飘摇摇的给她打前锋。夜色越来越浓重,天空疏疏朗朗的点缀着几个银星星,一弯白月亮勾着几缕云。岳绮罗的体力一直是马马虎虎,初春的夜又是寒冷如冬。她把两只手揣进袖子里,吸着鼻子顶着寒风往前走。走着走着,纸人不动了,似乎是前方有无形的屏障阻挡了它们。岳绮罗心中一动,知道自己已然进入青云观的地界了。据她所知,顾大人的军队全驻扎在了青云观后方的山麓一带,并没有进山,也没有騷扰道观。一挥手指挥纸人转了方向,她开始往后山走,结果刚刚走了不远,她便看到了成片的帐篷。夜深了,士兵也都睡了,帐篷之间偶然有火光闪动,是小队举着火把在巡逻。军队大营的陽气杀气都很重,纸人一旦离她远了,就像失去力量一般,摇摇欲坠的要倒。岳绮罗索性收了它们,想要亲自设法潜入军营。只要让她见了顾大人的面,只要顾大人是个人,她就有办法了。岳绮罗攥着手帕,一边擤鼻涕一边在黑暗中来回的走,同时忍着一个大喷嚏。军营周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没有明显的破绽,于是她决定换个方向进攻,先从青云观与军营之间的一条小山路上进山,然后从山上往山下走。军营总不会四周全是固若金汤,都知道山里没有人,想必朝着大山的方向,便是军营外围的最薄弱处。她打好了算盘,开始摸着黑踏上了坎坷山路。她记得在许多许多年前,自己仿佛是登过一次青云山,那时候青云山还不叫青云山,青云山上自然也没有青云观。自己进山是干什么来着?不记得了。山里是什么样子?也不记得了。她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走着走着停了脚步,发现前方路上现出了一个大坑。月光之下,坑周的泥土还很蓬松,显然是个新坑。岳绮罗怀疑新坑和开矿有关,刚想小心翼翼的绕过去,不料一脚踩在地上,却是泥泞的一滑,让她险些跌了一跤。踉跄着站住了,她低头一看地面,就见地上亮晶晶的漫开一摊白浊液体,方才被自己踩了一脚,液体和泥土混成了泥。莫名其妙的蹲下来,岳绮罗没看出液体的成分。眼皮向上一撩,她忽然又发现了新玩意!就在液体之中,还浸了几块尖锐的骨头,以及一副奇大的利齿。岳绮罗从衣兜里摸出一张小小的人形纸片,随手向外一挥。一个白脸笑眼的纸人立刻站到了她的身边。岳绮罗站起身,后退一步说道:“把它给我捡起来!”纸人能够领会她的命令,果然弯腰伸手,将一副大牙捧起来托到了她的面前。月光之下,岳绮罗看得清楚,就见牙床将近有人头大小,利齿尖端闪着寒光,齿缝之中竟然还有鲜红黏涎反射月光。可见黏涎是新鲜的————身体都没了,只剩了一副牙齿,齿间的黏涎怎么可能还会新鲜?岳绮罗莫名其妙,抽动着鼻尖凑过去一嗅,感觉微微有点腥,倒是没有十分恶臭的异味。走回地上一滩液体跟前,她低头又想细看。不料就在此时,坑中忽然窜出一条白亮亮的怪物,张开大嘴直奔了她的脑袋。岳绮罗心中一惊,瞬间仰头向后一躲,同时就听“啪嗒”一声,正是怪物结结实实的拍在了地上。一边后退一边望去,她就见怪物足有一米来长,通体灰白,头部光秃秃的扁扁长长,一张大嘴十分醒目。眼看怪物对着自己又龇出了大牙,她情知不妙,转身就想逃,不料怪物纵身一扑,一嘴叼上了她的小腿。岳绮罗惊叫一声扑倒在地,回身一看,却见自己的小腿虽然陷在了怪物口中,可怪物瘫在地上,并未发力,长大的身体眼看着失了形状,软软的竟然化成了水。岳绮罗一下子全明白了。小腿隐隐的有些刺痛,不知道怪物的尖牙有没有刺破裤子伤到皮肉。千辛万苦的撬开牙关收回小腿,她也来不及细看,爬起来就要往山下跑。可是一步迈出去,她“咕咚”一声跪下来,受了伤的腿竟是不能使力。她慌了神,心想万一坑里再爬上来一只怪物,无论它死得有多么快,恐怕自己都难逃一劫。扶着身边的小树站起来,她对着纸人后背一扑。只听“咔嚓”一声,纸人真成了纸人,被她压了个四分五裂。岳绮罗摔了个大马趴,真是急了。右手指尖在地上快速划出一道符,她用力一拍地面,同时轻声叫道:“生!”附近地面立刻缓缓隆起一个土包皮。土皮四分五裂,一具很有年头的野狗尸骸破土而出,腐烂得只剩了一身骨架。岳绮罗见状,气得一挥手。附在野狗身上的魂魄立时消散,骨头在地上散成了一堆。岳绮罗换了右手,继续在地上画符,想要召唤出得力的陰兵来救自己下山。手掌狠狠一拍地面,树下土中却是拱出了一名士兵。士兵穿着一身血衣,胸前弹孔清晰可见,不知是死于战争,还是死于军法;不过身躯还算完好,两只眼珠一起向上翻着,一张嘴张得很大,仿佛是临死之前还在呐喊。岳绮罗没心思再挑拣,爬起来蹦上士兵的后背。而士兵在她的操纵下,就拖着两条腿一步一顿的往山下走去了。岳绮罗搂着僵冷尸首的脖子,一颗心狂跳不止。小腿越来越疼,让她心慌意乱的忍不住想:“我这么漂亮,不会被毒死吧?”想着想着,她落了一滴泪,不是怕死,是舍不得自己的好皮囊。 第59章 蚀骨之毒 第59章蚀骨之毒 岳绮罗骑着一具行尸跑了五六里地,然后换乘毛驴往文县赶。路上她的腿越来越疼,疼到毛驴一颠,她的心也随之一颠。 天亮天又黑,她终于进了文县,见到了坐卧不宁的张显宗————张显宗一直在等她回来。 她本来是不把张显宗放在眼里的,任凭张显宗把自己从驴背上抱下来,她依旧只当对方是个不值一提的凡夫俗子。可是等到张显宗把她送到房内、心急火燎的蹲下来去掀她的裤管时,她心中一动,忽然想道:“除了他,还有谁能这样待我?” 张显宗没有留意到她的若有所思,接着方才的话急问道:“到底是被什么东西咬了?这么大的牙印,怎么可能是壁虎?” 岳绮罗懒得看他,感觉他一点也不好看,没什么可看的,然而说出话来,语气中却是带了一点委屈:“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只是有点像壁虎,但是比壁虎大得多。” 张显宗把她里外的裤子一层一层卷起,卷到最后剩下一层紧贴小腿的长筒羊毛袜。张显宗握着她的脚踝仔细审视了她的袜筒,却是并未发现齿痕。 “好像是没咬透。”张显宗松了一口气:“我给你脱了袜子再看看。” 羊毛袜子脱下来,露出了红肿滚烫的脚踝。岳绮罗把赤脚蹬在了张显宗的怀里,脚心贴上军装一粒冰冷的铜扣。一只粗糙的巴掌握住了她纤细的小腿,她不动声色的抬眼去看他————看他,看不起他。 迎着她的目光抬起头,张显宗笑了:“不怕,只是扭伤了关节,贴两剂膏药就能好。” 岳绮罗一翘嘴角,也笑了。笑容一闪而逝,她其实没什么可笑的。 右眼一跳一跳的隐隐胀痛,无须照镜子,她知道自己眼中的一点血色正在扩散蔓延。直直的望着张显宗,她轻声说道:“我饿了。” 岳绮罗伸长双腿坐在床上,右脚脚踝已经贴了膏药。远处忽然起了一声槍响,不知是谁成了张显宗的槍下鬼。张显宗很能为她找人。死囚牢里的,街上流浪的,路边被人买被人卖的……他手里总是不缺活人。 房门一开,张显宗端着个小碗走了进来。屋子里立刻起了复杂的腥气,岳绮罗从他手中接过小碗。翘起小兰花指捏住小勺子,她低着头,忽然说道:“我会保护你。” 张显宗一愣,随即又笑了:“好,谢谢你。” 他始终看岳绮罗都是个小小的妖女。而岳绮罗有时候自居为少女,看他是位体贴的大哥;有时候翻尸倒骨的把前世今生叠加起来,又老气横秋的看他还小。小,而且没有英豪的资质,怎么看怎么都是个太普通的男人,能够在文县当个小军阀,已经是到头了。 岳绮罗在怪物口中死里逃生,虚惊一场。张显宗听了她的讲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索性按兵不动。与此同时,顾大人在青云山下花天酒地,十分快乐,每天晚上都有一场吹拉弹唱,房内男男女女载歌载舞。及至歌舞毕了,便开始捉对寻欢。又因房子处在青云观内,从来没有听说庙观里闹鬼怪的,所以他分外安心,无所畏惧。 工人器械都还没影,勘探队伍自成一派,除了满山挖坑不干别的,军队也没有敌人可打,顾大人只能是玩。这晚他痛饮了一场烈酒,喝到最后扔了杯子就睡。勤务兵们生拉活拽的把他扯到了卧室床上去,而他御用的一个小妓女,名叫梅香的,趁此机会就向旅部的一名参谋飞起了眼风。参谋是个小白脸子,是梅香理想中的美男子;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看着看着就一起离了席,勾勾搭搭的不知所踪。 顾大人醉透了,呼噜打得震天响,乍一听宛如火车过山洞,轰隆隆的一声接一声,隔着一道门一座院都听得到。勤务兵一听他这个动静,就知道他已经睡得雷打不动;两名卫兵在门口冻得拱肩缩背,见勤务兵溜了,于是双方一合计,也悄悄钻进旁边一间小门房里烤火去了。 长夜漫漫,两名卫兵在小炉子上烤红薯,烤得聚精会神。而顾大人的呼噜响到极致,一口气忽然哽在了喉间。几秒钟的清静过后,他像匹马似的打了响鼻,把自己给震醒了。 屋内的炉子烧得很旺,顾大人只感觉自己满腔烈火,燥热的恨不能一个猛子扎进水缸里去。伸手向旁一摸,他没摸到女人,就睡眼惺忪的自己爬了起来,想要去找水喝。不料一脚伸到床下,他眨了眨眼睛,发现地上扑了个人影子。 他以为自己是睡迷糊了,特地抬手揉掉眼角一粒眼屎。睁眼再瞧,地上的人影子清楚了,看身形正是梅香! 梅香仿佛是进门时在门槛子上绊到了,一个大马趴就再没起来。顾大人挺诧异,出声唤道:“梅香?晕啦?” 然后他不情不愿的下床趿拉了棉拖鞋,先走到桌旁端起大茶杯,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冷茶。放下茶杯转向梅香,他对妓女是谈不到怜香惜玉的,伸脚就要去踢:“哎,至于吗?醒醒!” 然而他的棉拖鞋骤然停在了半空,因为在依稀的晨光之中,他看到了梅香空空瘪瘪的下半身。斗篷还在,裤子也在,甚至鞋袜都在,一股脑儿的浸在一摊不辨颜色的液体中,只有其中的肉体不在! 短暂的愣怔过后,顾大人抬手猛然拍向电灯开关,随即转身走到床前,从枕头下面抽出了一把手槍。哗啦一声将子弹上了膛,他单手套了棉手套,弯腰蹲在梅香面前,一把抓起她后脑勺上的大发髻。梅香顺着他的力道抬了头,一双眼珠将要瞪出眼眶,嘴巴张到极致,不知是要痛哭还是要惊呼。顾大人小心翼翼的试了试她的鼻息,发现梅香已经是面目狰狞的彻底死去了。 顾大人看出梅香不是好死,手一松放了对方的脑袋,他急急的起身,从屋角的箱子里翻出一件旧棉袄穿了上。棉袄还是月牙的针线,里面藏着两张纸符。当初无心从出尘子那里要来许多纸符,结果经过几次三番的使用过后,如今就只剩了两张。他不能像月牙似的,把护身符装进小荷包皮里挂在脖子上,于是索性让她将纸符缝进了棉袄的暗兜里面。系好纽扣之后,他把军裤和及膝的大马靴也穿上了。一脚把梅香踢翻过来,他不再看她的狰狞死相,只去研究她的下身。下身没了长斗篷的遮掩,薄薄的绸裤下面已经显出了腿骨的形状。顾大人随手拿过一只鸡毛掸子,弯腰用掸子长柄掀开了湿淋淋的裤管向内瞧,结果就见骨头水汪汪白生生的,并非是被野兽啃了,也不是被人用刀刮了,一身的血肉竟像是自己化了。 地上的尸水越来越多,顾大人只是一沉吟的工夫,梅香就连胯骨也塌了下去。顾大人见状不妙,一大步越过尸首跳到门外,同时抽了抽鼻子,发现尸水半透明的几乎不带血色,微微的有点腥,倒也谈不上很臭。凭着他的见识,自然知道梅香既不会是生了怪病,也不该是中了剧毒,到底怎么回事,恐怕又是谜团。 门房里的卫兵见旅座房内亮了电灯,连忙含着滚热的烤红薯跑了出来,抱着步槍重回岗位。不想还未等他们站稳,一名副官策马而来,下马之后也不讲明来意,直接就扯着嗓子大嚷道:“旅座,旅座,您醒了吗?营里……出了点事,想请旅座过去瞧瞧啊!” 不过半分钟的工夫,副官就见顾大人戎装整齐,大步流星的走出来了。 顾大人和副官骑马前进,片刻之后就到了军营。副官且行且道:“不知道是在哪里咬的,王参谋自己都说不清楚,反正觉出疼的时候,已经被那东西一口咬住了。王参谋吓坏了,赶紧往回跑,可是跑着跑着就坏了事。现在……旅座自己看吧,王参谋的腿都不行了。” 顾大人心里略略有了点数。下了骏马一扔缰绳,他一边往帐篷走,一边问道:“军医怎么说?” 副官紧赶慢赶,累得直喘:“军医说不是毒蛇,因为那东西嘴太大,咱们这地方就长不出那么大的蛇。但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军医给王参谋上了点蛇药,可是什么用处都没有。” 话音落下,副官眼尖,一伸手为顾大人撩起了面前的帐篷帘子。帐篷里面也吊了电灯,顾大人弯腰进去一看,登时一皱眉头。 王参谋的小白脸子彻底白成了纸,长条条的仰卧在一条躺椅上,不用细看,也知道他是出气多进气少。裤子已经被扒掉了,两条细长的白腿就搭在椅子上。一条腿还是正常好腿,另一条腿却是从小腿中间开始溃烂。白生生的腿骨露出来,骨上干净的连一丝血筋都无。上下两端的皮肉不见鲜血,反而是滴滴答答的流下黄水,椅子下面已经湿了一片。 帐篷里面围着几名与王参谋交好的军官,以及一名最有资格的老军医。见顾大人来了,众人连忙起立,而顾大人背着双手,直接问军医道:“他怎么不喊疼?” 军医的神情很像是在梦游,并且直打结巴:“报、报告旅座,王参谋好像是没、没有很疼。” 顾大人又问:“小王是在哪里被咬的?” 王参谋气若游丝,显然不能说话,于是旁边一名军官答道:“报告旅座,小王刚才说是在山里被咬的,还说咬他的东西挺大,像四脚蛇。” 顾大人沉默下来,心里明白了————小王和梅香跑到山里私通,不慎遇了怪物咬人。小王必是抛了梅香先逃了,而梅香受了重伤,又想活命,只能跑回自己房里求救。 梅香和小白脸偷情,顾大人并不吃醋,因为梅香又不是他的姨太太,两人无非是露水姻缘,说不定哪天就一拍两散了;梅香和小白脸因为偷情而死,顾大人也不怜悯。问题是他俩并非好死。至于所谓的四脚蛇,他和无心当初的描述一对照,立刻就知道了它的来历。但单是知道还不行,若是由着它肆意咬人,自己的军队非被它吓散了不可。 帐篷内的众人束手无措,眼看着小王烂到了肚破肠穿。最后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又探出小王已经咽了气,几名胆大的军官便用一块厚帆布把他裹起来,深深的挖坑埋掉了。 顾大人下了封口令,不许在场之人妄言。天明之后他回了自己的屋子,推门进去一瞧,发现梅香已然成了一具雪白的骷髅。 顾大人胆子大,光天化日之下更是胆大包皮天。用火钳子把骨头一根一根夹到一床棉被里,他包皮了个白骨包皮袱,想要去找出尘子设法。不料未等他出发,勘探队的队长来了。 队长是个斯文强壮的大个子,戴着眼镜,人很和气,想请顾大人派出一辆军用卡车,运送一尊佛像到天津去。 顾大人没听明白:“什么佛像?你们还兼收古董哇?” 队长立刻笑道:“非也非也,是一名队员偶然间挖到的,哎呀,非常美丽,可惜鄙人不通历史,不能鉴别出它的年代。我们想把它尽快送去天津,请几位老先生来看一看。如果真是罕有的宝贝,那我们也算是幸运之至了。” 第60章 我来了 第60章我来了 顾大人和出尘子各自守着个蒲团相对而坐,面前摆着几根骨头,以及一副凝结着红渍的利齿。骨头是梅香的遗骸,利齿则是顾大人在上山之前,副官赶着送过来的。说是他们几个在天亮之后进了山,结果顺着脚步痕迹走到一处干燥了的土坑前,旁的没发现,只发现了孤零零的一副牙。军医一看牙骨的尺寸,就知道大家是找到凶手了。 凭着出尘子的智慧和口才,满可以把大牙安到三皇五帝身上去,并且能够把谎圆得天衣无缝,任谁都要赞叹他的有理有据。只要他愿意,他可以为一切未解之谜安排答案。可顾大人是无心的朋友,看在无心的面子上,出尘子不大好意思用虚话来敷衍他。但如果不说虚话说实话,出尘子就得承认自己对怪物束手无策。而他在近十多年里一直保持着无所不能的仙人形象,让他承认自己无能为力,如同迎面抽了他一个大嘴巴。 在验出骨上无毒之后,出尘子心乱如麻的开动脑筋,不知自己是应该继续向顾大人展示华丽一面,还是老老实实的袒露朴实本质。思来想去的叹了一声,最后他没头没脑的问道:“无心还没有来?” 顾大人发现出尘子只要一见自己,必定问起无心,就忍不住笑了:“他还在天津呢。他不愿意来,我也不强求他。” 出尘子自从在千佛洞内历过险后,如果身边没有无心,他简直都不愿再回忆起地下经历。不动声色的撩了顾大人一眼,他开口又问:“顾旅长,你知道无心的来历吗?” 顾大人立刻打起了精神,十分谨慎的答道:“他……他就是个走江湖的呗,去年我家里不干净,有东西闹事害人,请他过去禳治了一次。后来……后来我们就认识了。” 出尘子点了点头,又道:“近来夜里不要让人进山,尤其是不要靠近深坑水潭。青云山地下的玄机,恐怕不是凭着人力可以探明的。顾旅长,若让我说,放弃金矿方为上策。否则山麓一旦开挖,谁知道会放出多少怪物来?就算它们见光即化,可是防不胜防……” 顾大人笑了一下:“道长,您说的都对。问题是老帅不发话,我们也做不了主啊。” 出尘子最通人事,当然了解顾大人的苦衷,于是最后又道:“如果要挖,一定要选在白天动工。一旦挖出了尸骸,立刻就地焚烧。” 顾大人在出尘子面前唯唯诺诺的答应了,离开道观回了军营,不料进了营门之后,发现卡车停在空场上,勘探队的队长像熊似的上车下车,正在指挥士兵将一只用木条钉成的长箱子往车上运。除了长箱子之外,地上还摆着两只方方正正的小木箱,顾大人走近一瞧,就见一口箱中放着一个菩萨脑袋,脑袋花里胡哨的,乍一看能吓人一跳;另一口箱子里则是放着两只手,连着半截小臂,也是色彩斑斓,不过雕工真好,连指甲都是饱满端正。队长见他来了,就跳下卡车,一路唉声叹气的走过来:“糟糕,真糟糕。” 顾大人问他:“怎么了?” 队长双手叉腰:“佛像出土之后,颜色立刻就变了……”他伸手去指箱中的菩萨脑袋:“眨眼的工夫,竟然面目全非!” 顾大人莫名其妙的又问:“怎么就只有一个脑袋一双手?刨碎啦?” 队长摇了摇头:“不知道,我们就只挖到了这些,兴许是先前有人发掘过这里。可是据我所知,青云山上并没有什么古迹,即便是青云观,也是在近百年内修建的————真是奇哉怪也。” 顾大人没敢多言语,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是来打仗的,不是来开矿的,更不是来挖老佛像的。师父和出尘子都替我探过一遍路了,明知道地下很邪,我何必还要跟着凑热闹?反正我在山下给金矿看门护院,山里爱有什么就有什么吧! 顾大人想的挺好,然而事与愿违,一夜过后,营里又出了事————一个帐篷里面睡了四名士兵,早上其中一人醒过来,发现三名同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三具骷髅,统一的躺在行军床上。 消息扩散开来,营中立时大哗,偏偏昨天又有人从浅土里挖出一具很新鲜的尸首,尸首竟然还是前清的打扮。尸首见到天日之后,很快腐烂出了臭气,被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流言有了种子,众人在山下闲得泼烦,所以土壤也具备。不过两日的工夫,竟然开始出现了逃兵。顾大人慌了神,连忙去请出尘子设法,又将一封信寄了出去,催促无心过来帮忙。 信件从青云山出发,一天之后便进了天津卫,且被邮递员顺着门缝塞进了院内。院子里面没有人,因为无心带着月牙去北京了。 初春时节到了北京,无心和月牙先是遇了几天的大风。等到风平了,天空一碧如洗,接连着倒是有了几日的好天气。两人的精力与体力都充足,可逛的地方逛全了,可吃的风味也吃遍了,尤其令人快乐的是他们在照相馆里拍了好几张照片。当然,天津也有照相馆,可他们在天津就没想到过要合影。 两个人都是生平第一次照相,都坐在回天津的火车上了,无心还忍不住把照片拿出来看。照片上的两个人肩并肩,在照相师傅的指挥下歪着脑袋,也是头挨头。月牙起初怎么也笑不出来,后来好容易笑了,被照相师傅一按快门捕捉到了表情。他看,月牙凑过来也跟着看,同时小声说道:“是不是笑得太大了?” 无心摇头:“没有,笑得正好。” 月牙又道:“你看我是不是烫完头发就显老了?我咋瞅我像你大姐呢?” 无心认认真真的扭头端详了月牙,最后答道:“没有的事。” 月牙不看自己了,专心去看无心。无心是深眼窝直鼻梁,平时偶尔会显出一点陰森森的怪相,没想到上了照片却好。月牙拿过照片,用手把自己挡住了,只露无心一个人:“你看你,跟电影里的人似的。” 无心抬手一摩头顶:“可惜我的头发长不长,否则梳个分头就更好了。” 月牙笑道:“分头是肯定梳不成了,要不然回家给你做身洋衣裳穿?我到成衣店都问过了,连手工带料子,有二十块钱就足够。二十块钱咱们有啊!衣裳做好了,再给你买一双皮鞋,一顶礼帽,一根文明棍。还缺啥?对了,还缺一副黑眼镜。” 无心想象了月牙给自己设计的新形象,不知为何感觉十分可笑,下意识的就想把脸往月牙的头发里拱。月牙连忙推了他一把,咬牙切齿的低声骂道:“别不要脸,人都看着呢。” 月牙说到做到,下火车后直接带着无心去了成衣店,量尺寸选料子交定金。然后两人回了家,结果大门一开,就见地上躺着一封信。 无心撕开信封一瞧内容,发现信是三天前寄到的,自己已经是耽误了时候。连忙拟了一封回信出门邮寄了,他回来后对着月牙问道:“怎么办?顾大人让我们去呢!” 月牙在厨房切开了一个心里美的蔫萝卜,挑了一片比较水灵的递给无心:“我就知道他饶不了咱俩。去就去吧,他又出啥事了?” 无心嚼着萝卜答道:“没大事,我应该是能有办法。”然后他把咬过一口的萝卜送到月牙嘴边:“甜的。” 月牙咬了一小口,感觉的确是很甜,于是一推他的手:“你吃吧,我不吃了。吃多了爱放屁。” 无心听她仿佛是真不想吃,就咔嚓咔嚓的把萝卜全吃掉了。 两人在家又过了一日,到了第三天上午,一辆汽车开过来,把两口子一起接去了青云山。 顾大人先前天天和无心月牙混在一起,如今一旦分开久了,竟然满心思念。背着双手站在山路边上,顾大人一边迎风等待汽车,一边暗暗纳罕,没想到自己居然多愁善感,还会思念。 及至一辆小汽车当真一溜尘烟的开过来了,他登时不由自主的打了个立正。汽车刹住开了门,无心和月牙络绎钻出来,顾大人高兴极了,先对无心行了个拥抱礼,啪啪的在他后背上连拍了几大巴掌:“老不死的,总算来了!”然后一双眼睛转向月牙,野调无腔的又嚷:“月牙,几天不见你可是胖了啊,好家伙,粗腿大屁股的!” 顾大人的玩笑显然是不中听,不过月牙素来不和他一般见识,所以只道:“胖了咋的?胖了富态!往后不许你再叫他老不死的,他看着还是个小伙呢!” 顾大人心里痛快极了,豪气干云的一拍无心肩膀,随即继续和月牙斗嘴:“月牙,带上你家小伙跟我走吧。你家小伙太嫩,你可看住了,仔细他让狼叼去。” 无心双手插在衣兜里,一言不发的只是笑。而顾大人和月牙闹了一气,最后转向无心说道:“别偷着美了,我最近有点头疼的事,你得给我帮忙。还有青云观那老道总念叨你,你想着上山瞧瞧他去。另外我问你,你说现在人心已经不稳了,流言蜚语全传的有鼻子有眼,我怎么办?” 无心不假思索的答道:“做法事。” 顾大人一瞪眼睛:“屁话,营里又不是闹鬼,做法事有个雞巴用?” 无心理直气壮的答道:“做法事给人看啊!流言蜚语是半真半假,法事也是半真半假,正好相生相克,是个对子。” 顾大人咽了口唾沫:“那做完法事呢?” 无心对着顾大人眨巴眨巴眼睛:“我不是来了吗?难道我是来玩的?” 第61章 深入虎穴 第61章深入虎穴 顾大人派人撒网,漫山遍野的抓黑狗。青云山附近几乎没有像样的村庄,村庄里也都以黄狗居多,所以为了抓住几只没有杂毛的纯粹黑狗,小兵们很是费了一把子好力气。 “黑狗能吃怪物?”他问无心。 无心正在一位副官的教导下练习射击,听了顾大人的问话,他把手槍交还给副官,然后带着顾大人一边往远处走,一边低声答道:“我总觉得那怪物有点邪,所以想要预备几样辟邪的东西,在它身上试一试。单是黑狗血还不够,我还想多带几样。” 顾大人睁大了眼睛看他:“还想要什么?带到哪里去?” 无心对于后一个问题避而不答,只说:“有没有童子尿?” 顾大人一耸肩膀:“没问题啊,队伍里有不少半大孩子,十个里面总有一个是童子吧?” 无心迟疑着又问:“有没有老童子?” 顾大人掏着耳朵问道:“多老?” 无心思索着答道:“三十岁往上。” 顾大人当即“哈”的笑了一声:“三十多岁的童子?你还是让我给你找一条三十多岁的黑狗吧!” 此事就此放下不提,顾大人预备出了一份厚礼,带着无心去了青云观,要请出尘子到军营做一场法事驱邪。大概是一同出生入死过一次的缘故,出尘子对无心生出了一种隔世相见的亲切感。看在无心的面子上,他竟然连住持道长的大架子都没摆,一口就答应了顾大人的请求。顾大人放了心,开始凑趣聊闲话,说着说着,无心忽然开了口:“道长,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出尘子飘飘欲仙的微笑点头:“可以问,贫道事事都可与人言,并无忌讳。” 无心看了顾大人一眼,然后向出尘子微微探头,郑重其事的说道:“道长,你是童子吗?” 出尘子一愣,瞪着无心半天没说出话。而顾大人啼笑皆非,连忙圆场:“师父你胡说了啊,人家是修道的出家人,肯定是————”顾大人想要琢磨出个文雅的词来赞美出尘子,想了又想,末了福至心灵,一拍巴掌:“肯定是三贞九烈、冰清玉洁啊!” 无心不以为然的一摆手:“道长又不是全真派,不讲那些死戒律。”然后他变戏法似的从衣裳里面摸出一只军用水壶,转向出尘子又道:“道长,实不相瞒,我想弄点法力高强的童子尿。你要是童子的话,给我尿一壶如何?” 出尘子的白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一只手就搭在旁边的炕桌上。顾大人见他总不言语,不禁脸色一正:“道长,您……不是童子?” 出尘子嘴角一抽,随即抬手重重拍向桌面,气急败坏的大声怒道:“妈的,粗俗,给我滚出去!” 一秒钟的停顿过后,他又吼了一句:“水壶留下!” 无心双手把水壶放在炕桌上,然后笑微微的点头哈腰,恭而敬之的扯着顾大人退出去了。 无心领着顾大人下山回应,顾大人一路上唠唠叨叨,怀疑无心得罪了出尘子。无心满不在乎:“唉,要得罪早得罪了,还差今天一句话?” 结果到了傍晚时分,果然有一位器宇轩昂的大道士送来了一只沉甸甸的水壶,以及一只大食盒。自从梅香化在房内之后,顾大人就悄无声息的搬进了军营里住。大道士走后,月牙先进来了:“哟,啥啊?” 无心揭开食盒盖子一看,当即笑了:“是点心。” 点心很精美,全用模子扣成了梅花形状。月牙刚拿起一块要吃,顾大人也进来了:“哟,哪里来的?” 无心笑道:“出尘子刚才派他的徒弟来,给我送了一盒子点心和一壶尿。” 月牙嚼着点心回味丈夫的话,想着想着就有点咽不下去了,并且感觉房内臊气烘烘。 无心经过了两日的筹备,第三天的夜里,他带上三只水壶以及一只放在厚棉套子里的玻璃瓶,领着顾大人以及顾大人的心腹军官进山去了。 水壶里分别装着黑狗血、童子尿和火油,玻璃瓶里则是按照顾大人的主意,盛了一瓶子镪水。一行人翻山越岭,最后到达了出尘子所布置的假坟前。刨开假坟掀开铁板,顾大人和部下守在入口旁边,将随行带来的两口铁皮箱子敞开放好,而无心重走旧路,向下进入了斜洞之中。 此时月明星稀,夜风已经不算寒冷。顾大人在洞边地上拢了一堆火,席地而坐静静等待无心。隔三差五的摸出一只怀表看看时辰,他第一次感觉时间过得太快,而无心怎么还不上来? 自从无心入洞之后,部下军官全都抱着膝盖,神情肃穆的一言不发。顾大人暗暗忍住了一个哈欠,忽然想道:“如果无心不出来了,我怎么办?” 他虽然胆子不小,可也不敢贸然下洞,于是又想:“月牙非哭死不可。” 顾大人和军官们叼起了烟卷,一口一口慢慢的抽,大张嘴的铁箱子旁边也摆着个水壶,壶里盛着黑狗血。烟草的气息弥漫开来,军官们仿佛受到了一点刺激似的,慢慢的也活泛了。有人问顾大人:“旅座,黑狗血真能打鬼?” 顾大人沉吟着答道:“能是能,但是力量不大,大概也就是能把鬼吓一跳吧!” 有人又问:“旅座,你说咱们周围会不会有鬼?” 顾大人对他一摆手:“别他妈妖言惑众扰乱军心,老子做旅长的都不怕,你们几个穷鬼怕个屁?真要是来了鬼,本旅长第一个上!” 军官立刻竖起了大拇指恭维:“旅座霸气!” 顾大人咬着烟卷,正要继续发出豪言壮语,不料身边洞中忽然窸窸窣窣的起了响动。他立刻来了精神。“呸”的一声把烟头吐到火里,他率先起身走到洞口,就见黑土之中赫然扒着一双惨白的手,正是无心要上来了。 他登时松了一口气,伸手握住两只白手,他一边往上拽,一边问道:“怎么着?白跑了一趟?” 无心很重,他轻描淡写的一拽,竟然没拽动。双手握紧了,顾大人正要再次使劲,可是就在将要发力之际,他忽然感觉不对劲。猛然低头向下望去,他就见自己手中的白手骨节分明,皮肤丰润,软软腻腻的带着水分。而在他的记忆中,无心的手可是单单薄薄的挺秀气! 与此同时,洞中缓缓伸出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圆脑袋。火光之下顾大人看得分明,就见对方如同火海里爬出的活鬼一般,皮肉丝丝缕缕的或鲜红或焦黑,两只眼球骨碌碌的鼓凸着,鼻子只剩两眼孔洞,一口乱七八糟的牙齿尽数暴露在外。一股子焦臭之气扑鼻而来,顾大人大叫一声,发现对方居然衣着齐整,从脖子往下还有成片的苍白皮肤存留。 一瞬间的惊惧愣怔过后,旁边的军官有了反应,怪叫着拔槍抡刀,可是顾大人的双手被活鬼死死攥住,让人不敢轻易上前,只怕误伤了旅座。而顾大人弯腰抬腿,想要一脚把它踹回洞内,不料它骤然向上一窜,几乎把个恐怖的脑袋撞上了顾大人的面孔。顾大人立刻仰头一躲,随即后退几步,竟是把它带出了洞。 一名军官拎起水壶,哆哆嗦嗦的先把一壶狗血淋向了活鬼。活鬼受到了袭击,果然身体僵了一下。两名军官左右夹击挥起砍刀,硬生生的砍断了活鬼的两条手臂。顾大人匆匆甩开两只鬼手,随即拔出手槍,不打脑袋,专打关节。一连串槍响过后,他一边换弹匣一边后退;而他的部下有样学样,立刻上前补槍。活鬼的四肢全被打断,瘫在地上动不得,其余人等抄起砍刀,因为都吓得要发疯,所以分外狠辣,一顿寒光将活鬼剁成了肉泥。 最后,众人气喘吁吁的围着一地骨肉站住了,其中一人试试探探的出了声音:“我们……刚杀了个什么?” 顾大人此刻虽然也不确定到底死了个什么,不过因为见多识广,所以能够不假思索的编出答案:“杀了个煞!知道什么是煞吗?告诉你们,就是恶鬼修炼成了人形!” 军官们一起打了个寒战:“我们……这么厉害吗?” 话音未落,洞口突然起了咣咣两声巨响。众人慌忙一起回头,就见两只大铁箱子竟然一起合了上! 随即在两口铁箱之间,一个黑影游动而出。 顾大人像被钉在了地上似的,拖不动腿抬不动脚,只能颤颤巍巍的唤道:“是无心吗?” 黑影很冷静的做出了回答:“顾大人,扶我一把,累死我了。” 按照事先的安排。军官们一拥而上,用铁链捆紧铁箱,然后几人合力把铁箱往山外抬。箱子里面一直有动静,时而是扑通扑通的跳跃顶撞,时而是吱吱呀呀的抓挠啃咬。顾大人的心腹,再孬也比一般人胆子壮,抬着箱子一路疾行,风似的掠地而过。 顾大人跟在一旁,背着无心。无心显然是真累了,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一丝气息都没有,脑袋随着他的步伐左右摇晃。 天亮之前众人回了军营。两口铁箱子被送进一间营房里去,营房的窗户上面蒙了一层厚毡子,四边用钉子钉在了窗框上,遮得一丝光都不漏。 无心没有受伤,只是疲惫不堪,像一条垂死的大蛇一样盘在床上。月牙等了他一宿,如今见顾大人把他全须全尾的背进屋了,连忙热了昨晚的剩饭剩菜给他吃。待他吃饱喝足之后,顾大人见他身上的水壶玻璃瓶全没了,便开口说道:“夜里在你露面之前,洞里钻出个妖怪,哎哟我操,可他妈吓人了,但是本领一般,让我打了个稀碎。” 无心半闭着眼睛答道:“我知道是谁,不是妖怪,是一具行尸走肉。” 顾大人想了想:“不对啊,你上次不是说老道布了个什么阵,把一大帮活死人全封在洞里了吗?” 无心摆了摆手:“出尘子的道行,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一百具尸首能被他封住八十具,就算好样的了。我进了洞后没往深处走,直接就登高想要从洞顶往上爬,不料惊动了一具尸首。我没时间理它,直接泼了它一头镪水,没想到它虽然不再追我,但是偷着跑出洞了。” 顾大人压低声音问道:“你又进怪物堆里去了?” 无心彻底闭了眼睛:“我试过了,一般的东西全伤不了它,镪水都没有用,好像它只怕日月星三光。想要把它杀尽也不可能,太多了。” 顾大人用手指从上往下,用力杵到床上:“既然怕光,我就把山挖开,晒死它们如何?” 无心犹豫着摇了头:“洞子的上方好像是一层石壳子,想要挖开,怕是不容易。” 然后他坐了起来,伸腿下床:“我抓了两条活的回来,现在就去研究研究它们。顾大人,你要替我守好房门,千万不要透光进房。” 无心进了放置铁箱的黑屋子,房门一关,门缝里都塞了毡子,屋内竟然黑到伸手不见五指。 一队士兵围住房屋,不许闲人靠近。与此同时,遥遥的传来鼓乐声音,原来法事就定在今日,此刻天光刚亮,出尘子梳洗打扮穿了法袍,在徒子徒孙们的簇拥下坐上一顶华丽大轿,前呼后拥的下山来了。 第62章 战火 第62章战火 法事做得太漂亮了。 顾旅驻扎在青云山下的先遣部队,开大会似的排列大队,鸦雀无声的举目瞻仰高台上的出尘子。各级军官提前就向部下宣扬过了出尘子的高贵身份————活神仙,国务总理见了他都毕恭毕敬。 出尘子身穿绣花法袍,人在高处,下面看不清法袍花样,就见一片金碧辉煌。出尘子本人也体面,宽肩膀大个子,一动不动都显威仪,披发跣足的舞起一把七星剑,下方静得只余风声。有个小兵忍不住发出一声咳嗽,当即被身后的班长兜头扇了一巴掌。 顾大人带着月牙远远站了,也伸着脖子看得发呆,两人一时入神,全把无心给忘了。 无心软绵绵的躺在黑屋子里,脑袋枕在怪物的脊背上。还是累,非得睡足一天才能行。怪物并不肯攻击他,大概是根本没把他当成活物,以为他是石头,不能吃。 屋角还趴着一只怪物,脑袋被他切下来了,基本可以算作死掉,但是因为没有光,所以皮肉并未融化。无心割了一块肉,自己低头嗅了嗅,又张嘴咬了一口。肉微腥,像是没熬好的鱼冻。他又拿了肉去喂活着的另一只,另一只闭着大嘴,显然完全没有要吃的欲望。于是他一歪身躺下来,枕着怪物自己吃。 中午他出来了一趟,怀里抱着半截怪物身体。守门的士兵依言为他捉来一窝狗崽子。无心拎起一只小白狗,用融化的肉汁从头到脚涂抹了它。狗崽子送到了怪物面前,怪物还是无动于衷。 于是无心再次出门,挑了一只花狗,灌了满狗嘴的肉汁。等到小花狗喝饱了,无心把它送去怪物面前。小花狗叫都没叫一声,“咔嚓”一声就被怪物整个活嚼了。无心立刻抽手后退,险些在怪物的尖牙上刺破手指。 无心认为自己是摸清了怪物的习性。法术还未结束,他已经把怪物晒成了两壶汁水。及至法事结束了,顾大人和月牙来看无心,结果就见房门大开,几名士兵正在拆卸钉在窗户上的厚毡子。顾大人开口一问,得知无心是去了溪边。 此刻冰消雪融、春暖花开,山里是不缺少小溪的。在一条小溪旁边,顾大人和月牙看到了无心————无心蹲在水岸,正在用一把刷马的刷子用力刷着什么。 两人蹑手蹑脚的走近了,探头一看,月牙吓得惊呼一声,顾大人则是当即问道:“你干什么呢?” 无心一手握着刷子,一手将一副白森森的利齿摁在水中,仰着头笑问:“顾大人,你看它好不好看?我很快就能把它刷干净了,刷干净了送给你。” 顾大人莫名其妙的看了月牙一样,然后问道:“送给我一副牙?” 无心低下头,继续用刷子拼命刷洗齿缝中的干涸血涎:“我觉得它很凶,可以用来给你镇宅。” 顾大人没理他,直接对月牙说道:“你管管他,知道他是好心,可要是由着他发神经,兴许过两天他就要往家里收尸首了!” 月牙也弯腰在他后背上打了一巴掌:“你赶紧把它扔了,看着恶不恶心吓不吓人?你看谁家用一口牙镇宅了?” 顾大人和月牙强行没收了无心的利齿和刷子。利齿和刷子被扔进了溪水里,顾大人和月牙一左一右握了无心的手,左右夹攻的把他押回了营房。两人都对他的行为深恶痛绝,顾大人发出恐吓,说无心如果再敢做出类似行为,就把他的爪子剁掉;月牙立刻发话:“你别吓唬他!”然后一扯无心的手臂:“听见没有?再也不许你往家里带怪东西,否则我先挠死你。” 无心一片好心,结果不但没有落到半句好话,反而还被妻友分别威胁了一通,不禁啼笑皆非,一边点头一边走路:“嗯,嗯,我再也不敢啦!” 出尘子做完法事之后,没有即刻离去。在营房内换了一身便服,他斥退身边徒弟,舒舒服服的坐下了端起了一杯热茶。刚刚气定神闲的啜饮了一口,无心无声无息的走上前来,把一只军用水壶放到了他的手边桌上。 出尘子一愣:“干什么?又想向我要尿?” 无心在一旁陪着坐下了:“不是要,是给。一点小礼物,有防身的用处,请道长收下吧。” 出尘子轻轻嗅着茶水氤氲的香:“礼物?是什么?” 无心答道:“是地下怪物化成的汁水。” 出尘子一口热茶当即喷出,喷了无心一头一脸。无心抬袖子一抹脸,继续把话说完:“道长,如果将来你偶然遇了怪物,只要把汁水涂在头脸身上,应该就可以逃过一劫了。” 出尘子简直不愿触碰水壶,非常勉强的向无心道了谢。然后叫来一名不明真相的小徒弟,让小徒弟捧了水壶。 待到出尘子坐上大轿返回道观之后,顾大人随着无心回了卧室。营房里没有床,砌着火炕。月牙坐在炕里,正在嗤嗤的纳鞋底子,而无心和顾大人也上了炕。无心对顾大人说道:“开金矿是可以的,不过很危险,最好是不要开。” 顾大人捏着一根烟卷,在炕沿上轻轻的磕,磕到最后他把烟叼在嘴上,“嚓”的一声划了一根火柴。捧着火苗凑上烟卷,他从浓眉下面向无心射出两道目光:“只要别把烂摊子砸在我的手里,哪怕山里藏着一条活龙,我都不管!” 无心转身拉过放在炕上的点心盒子,从里面拈出一只蜜饯枣子送到月牙唇边。等到月牙先吃一个了,他才又拈一个扔进自己嘴里。而顾大人继续说道:“我想好了,我要打仗!” 两道白烟从他的鼻孔中呼出来,是两条带着力度的小白龙:“想要暂时和青云山脱离关系,唯一的道路就是开战。我宁可上战场,也不想再和怪物打交道。反正金矿我发现了,我也交给老帅了;从此我上大路往远走,谁愿意来开矿,谁就来。谁死了谁活了,和我也没关系!妈的老子是军人,不是矿工。烫手的山芋别往老子怀里扔,老子才不接!” 顾大人一边说话,一边咬牙切齿,满脸都是恶狠狠的缺德相,坏模样全露出来了。月牙正在专心致志的穿针引线,无心则是靠在月牙身边,不置可否的吮着一枚蜜枣。吮着吮着,他被月牙推了一下:“你离我远点,我做活呢,别扎着你。” 无心没有动,歪着脑袋望着月牙笑眯眯。月牙扭头看了他一眼,忍不住也笑了:“看啥啊?说你呢!不怕挨扎啊?” 无心伸手搂住她的细腰,晃着脑袋就要往她怀里滚。月牙连忙把拿针的右手高高举起来了,用未完工的鞋底子轻轻打他的后脑勺:“看你的烦人劲儿,你还想不想穿新鞋了?” 顾大人踌躇满志,不料忽然失了听众。眼看月牙雷声大雨点小,对无心作势要打,其实打一下揉三揉,力气轻的都不如一阵风。四脚着地的爬过去抢过鞋底子,只听“啪”的一声,他对着无心的后脖颈来了一下狠的:“你俩是怎么回事?我说完了吗?我还没说完呢,你俩等会儿再騷!” 然后他盘腿坐回原位,双手搭在膝盖上,烟卷叼在嘴角上:“趁着形势没恶化,我得赶紧脱身。反正迟早得开战,我就先迈一步了!师父不能走,留下来给我做帮手;月牙你怎么着?你要是害怕,我就送你回天津去。” 月牙不假思索的摇了头:“我也不走,无心在哪儿我在哪儿。你们打仗的时候,我就找个地方猫着,不打仗了,我给你们做饭。放心吧,我胆不小。我小时候还和我舅舅进山打过狐狸呢。” 顾大人一抬手:“你胆大我知道。你胆子要是不大,早让他吓死了。” 无心立刻向顾大人使了个眼色,不许顾大人多说,怕把月牙说得起了心事,会不要自己。顾大人会意,也知道他找个女人不容易,所以立刻闭了嘴。 顾大人一旦暗暗下了决心,便立刻开始了行动。长安县一直天下太平,不是他的目标,他的目标是文县————因为他是被人从文县撵出来的! 派出队伍小打小闹的挑衅了几次,张显宗果然如他所愿的开了火。战事一起,顾大人立刻发出急电,让驻扎在天津城外的顾旅主力全部开来前线。老帅也不提金矿的事情了,只是密切关注战情。 无心和月牙随着队伍离开了青云山,一起驻扎在了距离文县有八十里远的一处小村庄里。两人都和官兵们保持着距离,因为官兵们见了女人,虽然明知道不能碰,可两只眼睛还是要生出钩子。无心怕月牙吓着,恨不能生出两只翅膀包皮围住她。月牙除了无心谁也看不上,所以等闲也不出门,一门心思做她的鞋,另外就是早晚三顿饭。 战事很快进入了僵持阶段,顾大人有后盾,底气足;张显宗却是只有文县一处大本营。抢矿的事情自然是早就不想了,有光兄弟见势不妙,也脚底抹油一起逃之夭夭。张显宗独自站在司令部里,对着半面墙的大地图若有所思。早春三月,青黄不接,再扛下去,城里就要闹饥荒了。他不能坐以待毙————为了岳绮罗,他也不能束手就擒。 半软半硬的指挥鞭点上地图,一路从文县移动到了顾旅的总指挥部。张显宗面无表情的盯着总指挥部,同时用指挥鞭一下一下的戳。 最后,指挥部上乌云盖顶,被他戳出了一团浅淡的黑。忽然把指挥鞭向后一扔,他转身大踏步的向外走去。 傍晚时分,岳绮罗策马而来,下马之后里外走了一圈,揪住一名军官问道:“参谋长到哪里去了?” 她个子矮,伸手抓着军官的衣领。军官比她高了两个脑袋,可是乖乖的俯下身,因为感到了莫名的恐怖:“参谋长亲自带兵出去了。” 岳绮罗用一双清澈分明的大眼睛看他:“去哪里了?” 军官抬手掩口,嘁嘁喳喳的对她耳语了几句。岳绮罗点头放下了手,一颗心渐渐的向上提。忽然抬头又望向军官,她开口问道:“大部队出发了吗?” 军官答道:“马上出发。” 岳绮罗抬起双手,手指插进了满头乌发。双手缓缓向后拢去,半短的黑亮头发滑过指缝,纷纷散乱。她的小脑袋成了一朵心事重重的、黑色的花。 最后像下了某种决心似的,她忽然说道:“我也去!” 第63章 偷袭 第63章偷袭 春日的凌晨,张显宗带着一支小队伍,悄悄靠近了顾旅指挥部所在的唐各庄。 对于一场偷袭而言,凌晨比午夜更合适。凌晨时分,人睡得最沉最熟,支持了一夜的卫兵们也疲惫了,都在拄着步槍打盹。村子里的公鸡还没有开始打鸣,张显宗没入黎明前的黑暗,一步一步的进入了唐各庄地界。 根据侦察兵事先提供的情报,他开始寻找村中最为高大坚固的房屋。身后的百十来人全都屏住了呼吸,双手紧紧的握了步槍,不肯发出半丝异响。悬着一颗心走入村中巷道,周遭除了偶尔的狗叫便是连绵的风声,一切都很顺利,前方出现了一名士兵的影子,正靠着半截土墙犯迷糊,依稀听到脚步声音了,士兵打着哈欠说道:“口令!” 没有口令,只有一把刀抹上了他的脖子;鲜血喷出红色的扇面,激射到了半截土墙上。 张显宗的队伍继续前进。在下一个巷道口,他们又遇上了士兵。士兵倒是比先头的死鬼有精神,大声嚷道:“口令!” 张显宗等人并不知晓顾旅的口令,所以低着头继续往前走。士兵“哗啷”一声拉了槍栓,声音提高了一个调门:“口令!” 张显宗抬手一槍,当场打碎了士兵的脑袋。槍声一起,四方的家犬都有了知觉,而张显宗向后一挥手,小队伍加快速度,直奔前方的砖石院落而去。据他所知,唐各庄中的驻军并不多,顾旅的士兵都在前线上! 天边现出了鱼肚白,鸡鸣狗吠伴着槍声此起彼伏。顾大人猛然坐了起来,眼睛还没睁开,下意识的伸手先从枕下摸出了手槍。光着屁股一步蹿出被窝,他先从玻璃窗子向外看,就见卫兵端着步槍正在往院外跑,便连忙转身去找衣裤往身上套,同时口中高声吼道:“无心,月牙!快醒醒,出事了!” 无心和月牙睡在隔壁,早在顾大人开口之前,也一起被槍声惊醒了。月牙还没醒透,愣头愣脑的拥着棉被发呆;无心却是伶俐,一掀被窝作出了回应:“知道!已经醒了!” 无心的声音一起,月牙的神魂立刻归了位。把衣裳裤子劈头盖脸的全扔向了无心,她强忍着不哆嗦,怕吓着谁似的小声说道:“快穿上。穿好了咱们往院子后面躲,后面通着庄稼地呢!” 无心一边往两只脚往裤子里蹬,一边说道:“傻丫头,现在庄稼地里又没庄稼,光秃秃的去了也白去!” 月牙的手指头快要忙出花来,一鼓作气扣上了一长串扣子:“哎呀,可不是!” 无心穿了鞋,拽着月牙的手就往外跑,出了房门之后,两人正好和顾大人打了个照面。顾大人无暇多说,只大声喊道:“妈的是偷袭!你俩别添乱,快往后走!” 想要往后走,也得先经过前方的院子。无心把顾大人和月牙全拦在身后,第一个露面走了出去。结果他的眼睛刚刚见了天日,一名卫兵在前方的院门口猛一抽搐,正是已经中弹身亡。顾大人大骂一声,推开无心举起手槍,一路扣着扳机向外走。而无心紧紧攥住了月牙的手,想要带她尽快冲出院门————方方正正一座院,如果不出门,就得翻墙,可是翻墙更危险,因为人在高处,目标明显。可是未等他迈出步子,忽有一人冲了进来,对着顾大人迎头一槍,正是张显宗! 在月牙的惊叫声中,无心纵身一跃,在硬生生的撞开顾大人同时,腰间被子弹开了个小小的血洞。顾大人猝不及防的跌倒在地,一头撞上了院角的大水缸,而无心趁着张显宗还没做出反应,几大步跑过去想要夺槍。可是一夺不成,二夺也不成。月牙跑去扶起了顾大人,顾大人头上没伤,然而愣眉愣眼的坐着直晃,竟然是被撞迷糊了! 张显宗不能再放仇人逃生,一边呼唤部下士兵支援,一边疯狂的想要甩脱无心。无心握住了他的右腕,正在想方设法的要掰开他的手指缴槍。他没法开槍,身上又没带军刀,急得只能拼命捶打无心。一队士兵交战着经过了院门口,子弹在空中带着尖啸穿梭,有人似乎想要进院支援张显宗,可是被子弹封锁了道路,咫尺的距离,竟然就是不能经过! 顾旅的援兵还没有赶来,张显宗的援兵也在不远的路上。唐各庄里有限的士兵厮杀成了一团,人人都有对手,想做逃兵都不可得。张显宗无法收回右手,索性不加瞄准又扣了扳机。子弹打在砖墙上,红砖碎屑簌簌的向下落进了月牙的头发里。月牙瞬间竖起了一身的汗毛,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流。弯腰扯住顾大人的一条手臂,她使出吃奶的力气要把人往屋里拖。屋子里虽然没退路,可毕竟墙厚,足够人支撑一阵子。顾大人受了惊动,像是清醒了一些似的,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嘴里咕哝道:“妈了个×的。” 然后他把槍又拿起来了,想要射击,但是两眼发花,手也哆嗦。与此同时,无心和张显宗已经厮打到了院角。院角堆着一座小小的柴禾垛,无心一脚踏上柴禾,随即一跃而起,竟然是窜上了张显宗的肩膀。双腿夹住对方的脖子,他一弯腰,正好紧紧搂住了张显宗的脑袋。张显宗的面孔埋在他的胸腹之间,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了。发了狂似的转身冲向院墙,他一下接一下的往墙上撞,想要把无心撞下来。而无心的后背接二连三的磕在坚硬的墙壁上,有心扭断对方的脖子,可是腰间槍伤疼得厉害,让他几乎使不上劲。 月牙蹲在门口,见无心腰侧已经漫出了小小的一块血迹,就急得使劲推搡顾大人。而张显宗感觉箍在自己脖子脑袋上的大腿手臂似乎松了些许,越发咬紧牙关使出全力。双脚发力冲向前方,他大喝一声,竭尽全力的顶向了院墙。无心闭上眼睛,绷紧身体想要扛过撞击。不料就在后背将要触到墙壁之时,院内忽然起了一声槍响! 张显宗立刻僵住了动作,无心抬头望去,就见月牙双手握着顾大人的佩槍,正战战兢兢的站在自己面前。槍口缭绕着似有似无的青烟,月牙的手指就勾在了扳机上。 院子里面静了一瞬,随即张显宗身体一歪,带着无心倒了下去。 无心立刻松开手脚爬了起来,而张显宗姿态扭曲的趴在地上,后背已经被轰出了一个血窟窿。槍和槍是不一样的,顾大人的盒子炮,威力和重量都只比步槍差一点。月牙也是个有力气的小女人,可是抄起顾大人的手槍跑过来射击时,她是抡起胳膊使足了劲,才勉强把槍端平了的。 一槍开过,月牙的腿都硬了,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双手被槍坠得慢慢下沉,可还紧握着槍柄不放。无心把张显宗翻成仰面朝天,发现他大睁着双眼,是个死不瞑目的模样。 正当此时,一名副官气喘吁吁的冲了进来:“旅座,咱们的人和敌人在村外交火了!战况不明,您先撤吧!” 顾大人扶着门框站起来,心里越来越清楚了,天旋地转的一点头:“好,撤!” 顾大人骑着高头大马都跑出村了,才彻底恢复了神智。他难以置信的问无心:“什么?月牙把张显宗毙了?” 无心趴在马背上,点头“嗯”了一声。 顾大人立刻扭头去看月牙:“你个小娘们儿,够厉害啊!还会开槍?” 月牙一张脸红成滚烫,虽然对张显宗是不得不杀,但人命毕竟是人命。她脸上热,身上凉,抬起手满脸的抹泪,带着哭腔答道:“啊,我小时候跟我舅舅进山打过狐狸,用过汉陽造。” 顾大人长长的伸出手臂,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别哭,哭什么啊?你不杀他他就杀你,开槍开得好,早就看你不是一般的娘们儿。” 然后他又转向了无心:“你总趴着干什么?” 不等无心回答,月牙哭道:“你是啥脑袋啊?他给你挡了一槍,你都忘啦?” 顾大人抬手摸着头顶青包皮,恍然大悟。 顾大人带着部下亲信成功突围,因为知道张显宗已经死了,所以心满意足的弃了唐各庄,另寻安全地方落脚。而村庄外的一场混战结束,前来接应支援的张旅队伍,终于在一场厮杀之后进入了唐各庄。 有士兵在一处院落里发出了单槍匹马的惊叫:“参谋长!参谋长让人打死了!” 一个小小的身影花蝴蝶似的飘了进来,岳绮罗一指头捺上了士兵的眉心。士兵怔了一下,登时仰面朝天的倒了下去。而岳绮罗随即蹲在张显宗身边,伸手一试,发现他的鼻端隐隐似乎还有一丝热气。 三下五除二扯开了他的军服,岳绮罗蘸着他的鲜血,在他胸前画起了符。而张显宗大睁着眼睛望向天空,仿佛有所感应似的,在岳绮罗的身边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张旅的士兵占领了唐各庄,可他们很快发现占领毫无意义。唐各庄孤零零的位于顾旅后方,顾旅随时可能反扑,届时他们逃都逃得艰难,因为此地距离文县大本营实在是太远了。 军官们在村内搜查了一气,没有任何成绩。忽然意识到参谋长一直不曾露面,有人慌张了,开始满村子呼唤张显宗。正是混乱之时,张显宗出现了。 张显宗浑身是血,破烂的军服之中,可见里面缠裹着衬衫撕成的绷带。一步一晃的走到军官面前,他没有多说,直接下了撤退命令。 因为参谋长受了伤,所以在岳绮罗的授意下,士兵理直气壮的从村里抢了一辆大马车。岳绮罗扶着张显宗钻进车内,张显宗坐下之后,就不动了。 鲜血还在源源不断的向外渗,岳绮罗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面孔已经冰凉,皮肤也在失去弹性。张显宗想要眨一眨眼睛,可是眼皮已经不听他的使唤。 马车上了路,在辘辘的车轮行进声中,他轻声问道:“绮罗,我真的死了吗?” 岳绮罗正襟危坐的面对了他:“放心,无论死活,我都会保护你!” 张显宗望着他,渐渐僵硬的面孔上露出了绝望神情:“我不想死……” 岳绮罗清清楚楚的答道:“不想死,就不死!” 第64章 活死人 第64章活死人 张显宗站在岳绮罗的面前,血迹斑斑的军装上衣已经脱掉了,层层缠裹的肮脏绷带也解开了,胸腹间是手掌大的创口,鲜血流尽,可以看见皮下薄薄一层黄色的脂肪,以及青紫斑斓的混乱内脏。 呼吸的欲望消失了,一切欲望都消失了,他甚至感觉不到了痛苦。缓缓抬起一只僵冷的手,他仿佛看到了一块陰暗的尸斑,然而凝神望去,却又没有了。窗外风和日丽,鸟语花香,他扭头凝视着大好的一派明媚春光,失去光泽的眼睛忽然蒙上了一层冰冷的泪。 “绮罗。”他声音喑哑的开了口:“我是变成丁大头了吗?” 岳绮罗不屑于为任何人动心,可是静静的望着张显宗,她的右眼毫无预兆的刺痛了。埋伏在眼内的血点开始有了扩散的趋势,她忍着痛不动声色,只答出一个字:“是。” 张显宗高高大大的站在春光中,青灰色的面孔上面流露出一丝苦笑:“我想活。” 然后他转向了岳绮罗:“可是,也许我死了更好。” 岳绮罗在他面前岿然而立。双手揣在袖子里,她用单薄的小嗓子说道:“张显宗,我会保护你的灵魂。” 然后她从袖子里抽出一条手帕,走上前去仰起了头,举手为他拭去了面颊上的泪光。 张显宗微微垂下了头,不想让她太费力气。没想到她也会如此的善待他,可惜他已经死了,她善待的不是活人,是尸首。 岳绮罗掩人耳目的运来净水,然后斥退仆人关严房门,又派卫兵防守在外。高高挽起两只衣袖,她露出了两条雪白的细胳膊。握着剪刀剪开了张显宗的胸腹,她掏出了他的五脏六腑。 毛巾蘸水擦去血渍,她又在他的腔子里涂了一层烈酒。张显宗仰卧在地上,看她像个小丫头似的从棉被里扯了大团的棉絮往自己腔子里塞,像在填她的布娃娃。他心里清楚,自己真的还是死了好;可是眼看着岳绮罗全神贯注的炮制着自己,他又感觉到了荣幸。为什么会爱岳绮罗?他说不清楚;为什么爱她爱到宁愿万劫不复?还是不清楚。他活了三十多岁,已经知道世上有好些事,永远都找不出前因后果。 “毕竟是自己的身体,好用。”岳绮罗在满室的腥臭中,轻描淡写的说道:“将来真是坏到用不得了,我会再给你找一具新的来。” 张显宗看她穿针引线,密密缝起了自己前胸后背的创口:“好,到时我要换个年轻好看的皮囊。” 岳绮罗眯起了疼痛的右眼,捏着钢针的手指翘成了一朵笨拙的兰花:“肤浅!” 她认为张显宗是个最平常不过的凡夫俗子,根本没有资格臭美。 门窗关得很严,房内的臭气并没有浓烈的扩散出去。天黑之后卫兵撤走了,张显宗拎着一只铁桶出了门。 他把自己的脏腑埋在了丁宅后方的一棵老树下。幸好天暖了,土化了冻,让他可以很轻易的挖出深坑。将一桶柔软的物事稀里哗啦的倒进坑里,张显宗感觉自己是在梦游。没有偷袭,没有死亡,等到自己梦醒了,就又是新的一天。 各种感官都不敏锐了,寄居的感觉则是渐渐强烈。他拎着空桶往回走,腿不是自己的,然而听自己的话。一步一步迈出去,步伐僵硬得让他随时可能跌倒。铁桶一晃一晃磕打着他的膝盖,他不知道疼。 墙头露出了两双人眼睛,他也没留意到。及至他走远了,两双眼睛一起下降。两名军官佝偻着腰,战战兢兢的一起跳了下来。给他们充作垫脚石的勤务兵起了身,十分警惕的东张西望。 一名军官抱着胳膊,畏寒似的轻声问道:“你看见没?” 另一名军官是同样的姿势:“我看见了。” 午夜时分,墙头又起了动静。两名军官夹着小铁铲子翻墙过来,开挖树下的新土。 一个时辰过后,坑被原样填了上。两名军官直着眼睛翻墙出去,出去之后就站不住了,被勤务兵背着往远跑。腿软,舌头却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顺着鼻孔往外呼冷气。都是跑过战场的人,人身上的零碎还能不认识吗?作为前旅长丁大头的亲随,他们不傻,心里有数。凭着参谋长的一身血,能下了马车直接走路?还一气走出老远?不对劲,肯定不对劲! 但是两人趴在勤务兵的背上,互相对了眼色,同时心有灵犀,统一把嘴闭了个死紧。 翌日上午,张显宗一身戎装,出现在了司令部内。 他的脸色很不好看,手上加了一根手杖,走起路来略有些摇晃。有人嗅到了异味,陪笑问道:“参座喝酒啦?” 张显宗神情木然的点了点头,颈骨一节一节的运动:“是,喝酒了。” 有人又问:“参谋长,您的身体没事吧?” 张显宗答道:“皮肉伤,无碍。” 他不肯示弱,因为江山不稳,所以在身体尚能支撑之时,他万万不敢露出破绽。忽然又很不想死了,因为他手里有权有兵。他想也许绮罗会有办法保住自己的肉身,也许自己在某一天清晨醒来,会真的重生。 在司令部里露过面后,他又回到了岳绮罗面前。现在他能很自如的调动口舌了,所以把昨日之事如实的讲述了一遍。 “开槍的人是个小媳妇。”他告诉岳绮罗:“顾玄武身边有个古怪的小白脸,先是替他挡了一槍,然后没事人似的冲上来夺我的槍。如果没有他捣乱,我也不会被个女人打中。” 岳绮罗一愣:“古怪的小白脸?是什么模样?” 张显宗下意识的摇头:“我没留意,只记得他是白脸,眼睛很大。” 岳绮罗又问:“你确定你一槍打中了他?” 张显宗答道:“我确定。” 岳绮罗双手攥成了小拳头,她没有确凿的证据,可认定了古怪的小白脸就是无心!她就知道无心不会死,可是死不死的又和她有什么关系?他又不爱她。 肯开槍去救无心的小媳妇,想必也就是月牙了。月牙抢了她爱的,杀了爱她的。她本来懒得和月牙一般见识,但是此刻,她想月牙真是欺人太甚。右眼一阵一阵的开始胀痛,她生气了。 顾大人离了唐各庄,来到了距离唐各庄约有二十里地的李各庄。条理分明的安顿好了,他调兵遣将,开始筹划报仇反扑。忙过一天之后,傍晚他进了临时征用的砖瓦房里,发现月牙正在心事重重的包皮饺子。 月牙死活也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开的槍了。她就只记得张显宗带着无心往墙上撞,撞得她脊梁骨跟着生疼。院子里没有帮手,谁也指望不上,于是她拎起槍跑了上去。槍很沉,沉得不像槍,像一块铁疙瘩,出乎了她的意料。槍都响过了,她还举着槍不放,心里怔怔的,只想着槍沉,沉死了。 顾大人知道她是受了惊,可是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才好。转身进了东屋,他在炕上又看到了无心。无心的腰上被子弹穿了个挺整齐的孔洞。血是早就不流了,顾大人掀了他的衣裳细看,就见孔洞中堵着个粉红的肉瘤子,根据经验,肉瘤子大概会越长越大,最后把孔洞填满。无心不死,可是很容易害疼,此刻长长的趴在炕上,他连睁眼说话的精气神都没了。 大恩不言谢,何况是救命之恩。顾大人和他不耍嘴,只在他后背上拍了拍。一歪身在炕沿上坐下了,他心中生出了好奇:“我说师父,你有腰子吗?” 无心翻了他一眼,没说话。 顾大人继续追问:“心肝脾肺呢?” 未等无心回答,月牙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煮饺子进来了。顾大人很有眼色的摆上炕桌,而无心就向后退到了角落里。月牙给他盛了一碗饺子放在枕边,让他趴在炕上慢慢的吃;自己则和顾大人隔着炕桌相对落座。吃着吃着,月牙感觉有手指头在戳自己的后腰,回头一看,是无心伸来了一只空碗。 顾大人清了清喉咙,开口说道:“月牙,别往心里去。你救你男人是天经地义,没什么可后悔的!” 月牙一边往碗里盛饺子,一边答道:“我没后悔,我就是心里不舒服。” 顾大人给自己剥了两瓣大蒜:“睡一觉就好了,别当回事!” 月牙低低的“嗯”了一声,转身把满满一碗饺子给了无心。窗外起了风,吹得窗棂直响。月牙不动声色的向外瞟了一眼,怀疑是张显宗的鬼魂来找自己算账。不过念头一转,她收回了目光,心想你要害我男人,我自然就要杀你。如果再有下次,我也还是一样。 正如顾大人所说,月牙枕着无心的手臂睡了一夜之后,仿佛就像过了心里一道坎似的,又恢复了往日的性情。盘腿坐在炕上,她手里总有针线活可做,做得太细致了,一个鞋底子让她纳了个没完没了。 如此过了三天,她终于做成了一只鞋。无心站在炕上穿了,来回走了几步,然后说道:“月牙,鞋小。” 隔着一层鞋面,月牙用手指摁着他的脚趾头:“不怕小,越穿越大。” 无心刚要说话,不料窗户上被人弹出“咚”的一声。顾大人的笑脸在窗外一晃,随即大踏步的转身走进了屋内:“嘿嘿,出了一件挺好的怪事!” 无心坐下来脱鞋:“什么怪事?还挺好?” 顾大人答道:“挺好,但是也挺吓人。” 无心知道他在等着自己发问,于是笑着看他,故意不问。顾大人沉默片刻,见无心和月牙串通一气,一起装哑巴,便忍不住开了口:“张显宗,不是被月牙一槍毙了吗?原来他没死,还活着。” 月牙听闻此言,心里倒是一轻松,因为卸下了一桩人命官司。无心则是不置可否,等着顾大人说下去。 顾大人洋洋得意的笑道:“虽然他没死,但是他带兵回去之后没过一两天,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文县就闹起了内讧。具体详情我不清楚,反正现在老子不发一槍一弹,姑且坐山观狗斗。等到他们打疲了,恐怕不用老子出兵,他们自己就主动降了!哈哈哈!” 第65章 夜色逼人 第65章夜色逼人 张显宗穿着一身便装,搂着岳绮罗策马飞奔,沿着文县城外的土路向荒凉处疾行。马是军马,又有力量又通人性,跟他很久了,可是此刻跑得不安稳,总像是预备着要尥蹶子,甩下背上的两个人。 岳绮罗知道其中的原因,畜生的感觉往往会比人更敏锐,而张显宗已经被自己炮制成了非人非鬼的行尸走肉。军马怕了。 迎面即便是有夜风吹拂,腥臭气息也依旧缭绕不散。张显宗没有赶上好时候,如果把时间换到冬天,他不会这么快就被人看出破绽。天气一日热似一日,他可以遮住一切,唯独遮不住气味。流言仿佛瞬间就爆发起来了————当初丁大头做活死人的时候,已经引起了部下军官们的疑心;疑心存到如今,全发作在了他的身上。 自从掌握军权开始,他就成了某些老家伙的眼中钉。丁大头留下的队伍,凭什么就全归了他?即便他是个活人,也有被人谋杀的危险;何况他现在死了,更不会被宿敌们容留。军队在恐怖与疯狂的气氛中四分五裂,他成了所有人眼中的妖魔鬼怪。 丁宅被烧成了火海,房梁木架在火焰中哔哔啵啵的爆裂崩塌————他们要烧死他和岳绮罗,而岳绮罗本领再大,也还没到撒豆成兵的程度,也还不能同时抵抗成百上千的人马。 所以,他们得逃。 张显宗一手揽着怀中的岳绮罗,一手紧紧握了缰绳。手指黏腻的渗出了脓水,掌心的血肉蹭上了粗糙的缰绳。指尖已经磨出了白骨,他在温暖的春夜中疾驰而过,一边求生,一边腐烂。 最后,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荒原上,张显宗勒住了马。 他翻身下马,又伸手抱下了岳绮罗。天是一匹漆黑的金丝绒,看起来博大而又柔软。银白的月光照耀了荒原上的一棵树,岳绮罗坐在树下,刘海乱七八糟的掠上去,露出了如玉的额头。 张显宗没有靠近她,只在不远处的一座小丘上坐了,坐在下风向,因为不想熏到她。侧耳倾听着她浅淡的呼吸声音,他忽然忍不住开了口:“绮罗……” 他背对着岳绮罗,去问前方无尽的黑暗:“如果我没有死,如果我一直对你好,你会不会……会不会对我有一点点爱?” 岳绮罗抬眼望向了他的背影,随即移开目光,清晰而沉重的冷笑了一声————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和我谈爱? 笑很冷,心也很冷。一挺身站了起来,她走到了张显宗身后。弯腰一拍他的头顶,她开口说道:“趁着天黑,我们继续上路。” 张显宗现在已经类似了鬼魅,陽光会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顾大人的指挥部一天换一个村庄,随着前线的推进而推进。此刻他距离文县只有四十里地。文县内的军队乱成了一锅粥,正在和他联络着要投降。投降当然是可以的,顾大人放心大胆的给了敌人时间,是战是降全随着他们的意思。降也接受,战也奉陪。 月牙跟着军队走,无论走到哪里,都是照样负责她的老活计。一天不把三顿饭做足了,她就感觉心里空落落的,仿佛失了身份和地位。无心已经换上了新鞋,她又预备着给顾大人也做一双。顾大人的大脚丫子很费鞋,无论是多么结实体面的好皮鞋,最后都能让他穿成两条又扁又长的臭咸鱼。所以月牙动了心思,想要在鞋面鞋底都多加几层,专为对付顾大人大铁锉似的脚后跟和长了牙似的脚趾头。 月牙费了死力气,天天纳鞋底纳得咬牙切齿。晚上屋里点了油灯,顾大人和无心坐在炕上玩纸牌,她不加入,恶狠狠的用大钢针往鞋底里戳,把线绳拉的嗤嗤直响:“给顾大人做一只鞋的工夫,够我给无心做一双了。” 无心的伤早好了,很快乐的攥着一把纸牌说道:“费你的闲劲!白天忙一天,晚上也不知道歇一歇。你不给他做,他还就光脚了不成?” 顾大人一纸牌抽上了他的脑袋:“没人味的东西!怎么着?你媳妇给我做鞋,你还不乐意了?” 月牙实在是累得手疼,又因为猜测明天恐怕又要搬家,所以爬到炕里打开包皮袱,把针线缠在鞋底上往包皮袱里放。包皮袱里没什么正经东西,只有几件衣物,以及两只小荷包皮。荷包皮里掖着黄符,当初是顾大人和无心戴过的,现在两个人都不戴了,被她一起卷进了衣物里。系好包皮袱放回原位,她伸腿下炕穿了鞋,出门进了院子。 院外站着两名东张西望的小卫兵,月牙看在眼里,感觉十分安全。院角用栅栏和碎砖围起了一个臭气熏天的小茅房,她走进去解了裤子蹲下来,捂着鼻子想要撒尿。然而刚刚哗哗哗的开了闸,她忽然生出了一种被窥视的感觉。茅房四处漏风,她猛然回头,却是并未看到异常。 手里攥着一小块草纸,她蹲在坑上定了定神,脊背还是毛毛的发寒。眼角余光忽然瞥到黑影闪过,她立刻通过一处缝隙向外望去,却是依然一无所获。 想到院外还有卫兵,她壮了胆子,嘀嘀咕咕的骂道:“臭不要脸的,头上长疮脚下流脓的缺德货,不怕瞎了你的狗眼,回家看你妈去!” 系好裤子走出茅房,外面的卫兵忽然起了喧哗,月牙赶去一瞧,却是两只野猫在墙头上飞檐走壁的打架,卫兵怕它们扰了旅座的清静,所以上蹿下跳的在撵猫。月牙松了口气,心想自己原来是把野猫给骂了。 她回到房内之时,顾大人和无心的牌局还在进行。她站在地上揉了揉小肚子,身上一阵一阵的冷,总像是没尿干净,还想再去一趟茅房。转身向门口迈了一步,她想起了茅房里似有似无的动静,又有些瘆得慌。 “无心啊。”她开口说道:“你跟我出去一趟呗。外面闹猫闹得怪吓人的,我有点害怕。” 无心正在全神贯注的看牌,听了她的话,才把目光从纸牌上移了开。抬眼向月牙一望,他看到了月牙身上依稀笼罩了一层带着微光的黑气。 不动声色的放下纸牌,他一边往炕下伸腿,一边开口说道:“野猫叫春是够难听的,我先出去瞧瞧。等我把猫全赶走了,你再出去。” 月牙答应一声,小肚子不舒服,说不清自己到底有尿没尿。等到无心披着一件小夹袄出门了,顾大人笑嘻嘻的伸手一掀他的纸牌,月牙见状,倒是暂时转移了注意力:“还带偷看的哪?” 顾大人竖起手指对她“嘘”了一声:“别吵,我就看一眼。” 无心一直认为身边环境挺干净,没想到月牙偶然摸黑出去了一趟,竟然就会被几缕零碎魂魄缠了上。零碎魂魄无知无识,等闲不会缠人,如今缠了,就必定有个缘故在里面。 他进院之后作势要打猫,弯腰从靠墙的地上捡起了一根粗木棍。一路若无其事的走出去,他发现魂魄的流动带了方向。有人在附近控制了它们,它们成了暗器。 无心忽然想起了文县的内讧,想起了下落不明的岳绮罗和张显宗。不知觉倒也罢了,既然对于他们的行踪有所知觉,就决不能轻易的放了他们。因为开槍打伤张显宗的人是月牙,而他们现在一无所有,想必会更加穷凶极恶。 春天正是闹猫的时节,无心一路上拆散了许多对野猫鸳鸯,看着是在打猫,其实是在沿着魂魄流动的方向走。忽然身边“嗤啦”一声响,他停下脚步低头看,发现是自己的衣裳被一丛低矮灌木刮破了一道。 他在黑暗中低头弯腰,费了不少的力气,才把挂在灌木尖上的衣角扯了下来。追着一群野猫又跑了几步路,他忽然发现魂魄光芒渐渐变得浅淡稀疏,方才的线索无端的中断了。 他停了脚步,因为一时摸不清头脑,所以拎着木棒向后转。不料未等他踏上归路,一个黑影忽然斜刺里急冲出来,带着雷霆之势猛撞向他,当场把他压在了地上。未等他反抗,黑影已经反剪了他的双手,力气极大,几乎扭断了他的关节。 他立刻就乖乖不动了,极力回头去瞧来人。朗朗月光之下,他看到了一张恐怖的人脸————眼眶鼻翼都糜烂成了黑红两色,一只眼珠凸出眼眶,另一只眼珠上面则是生了一层白霉。恶臭的气味从他七窍中飘散开来,他的喉结已经露出了白骨黑洞,他是张显宗! 一双布满尘泥的肮脏绣花鞋缓缓走近了,无心向上转动眼珠,仰视了岳绮罗的双眼。 岳绮罗看起来像一只肮脏的布娃娃,可是神色很平静。单单薄薄的伫立在夜幕下,她对着无心点了点头,嘴角忽然一抽搐,是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百感交集,哭笑不得。 “张显宗。”她发出了声音,声音单调而又甜美,是一杯水,加了糖又加了冰:“砍下他的四肢!否则他很会跑,会让谁都捉不住他!” 张显宗当即腾出一只手,从腰间抽出了一柄军刀。而无心没有挣扎,只问:“你为什么要抓我?” 岳绮罗答道:“没人想要抓你,我只想要月牙的命。” 在张显宗挥起砍刀之前,无心抢着又道:“别砍,我们做个交易!”随即他奋力转向张显宗:“和你有关!” 岳绮罗一抬手,止住了张显宗的动作:“什么交易?” 无心的眼睛陷在了陰影中,心中的主意迅速有了雏形。为什么要杀月牙?因为月牙杀了张显宗。为什么要把张显宗制成行尸走肉,即便化成了一具腐尸还不抛弃?因为对于岳绮罗来讲,张显宗与众不同,很重要。 乌黑的眼珠在暗中转过一轮,无心开口说道:“你饶月牙一命,我会设法保住张显宗的身体!” 岳绮罗笑了一下:“身体,我要多少有多少。” 无心不再说话了,让她自己去想。她的确有无数办法去安顿张显宗的魂魄,可张显宗的躯壳是独一无二的,如果躯壳换了,他还完全是他吗? 况且操纵旁人的身体也并不容易,他的灵魂,天生就只适合他的身体。 无心不说话,张显宗也不说话。岳绮罗沉默半晌,开口又问:“你有什么办法?” 无心的半张面孔都陷在了泥土里:“我带你们去青云山。” 岳绮罗疑惑的看他:“青云山?” 无心放轻了声音:“青云山中有一处秘洞,可保尸身不腐。” 岳绮罗微微一点头:“我只知道前一阵子都在风传青云山里有怪物。” 无心答道:“不是怪物,是行尸走肉。洞里尸身不腐,灵魂不散,忽然受了军队的惊动,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岳绮罗若有所思的俯视着他,想把他和张显宗合二为一,可是做不到。 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第66章 圈套 第66章圈套 月牙和顾大人坐在房内等待无心,左等不回,右等不回,月牙就有点着急了,趴在窗前向外张望:“跑哪儿去了?是撵猫去了还是让猫撵了?” 顾大人攥着一把好牌,也是有些不耐烦。把纸牌往炕上一放,他穿鞋出去推门喊道:“师父!师父呢?” 院门口的卫兵做了应答:“报告旅座,师父拎着棍子出去了!” 顾大人转回屋披上一件夹袄,嘴里骂道:“真他妈没有正经,撵猫还能撵出失踪案子,我找找他去!外面黑漆漆的,他是不是跟谁家大姑娘小媳妇扯上皮了?” 月牙虽然不信无心能去和女人扯皮,不过话从顾大人嘴里一说出来,她听在耳中,就有点坐不住。紧赶慢赶的跟着顾大人进了院子,她和一名卫兵一起往外面幽深的巷道里走。卫兵提着个硕大的纸灯笼,把脚下地面倒是照了个通亮。 穿过几条巷子之后,顾大人一无所获,月牙扯着嗓子大叫无心,也是全然没有回应。三人眼看再走就要出村,只得悻悻的往回返。不料就在将要进门之际,顾大人忽然发现了问题。 他一把夺过卫兵的大灯笼,弯腰往地上细照。近来常落春雨,土地松软潮湿。他就见一条新鲜的深痕划在地上,从门口开始向外一路延伸。 他来了精神,沿着深痕转身前行,一路拐了几个弯,最后却是停在了一丛灌木之前。灌木下面扔着一根结实的木棒,而灌木上挂着一片灰色细布。村里人都用土布,士兵们又全穿军装,所以月牙低低的“呀”了一声,认出灰色细布是从无心的外衣上撕下来的。 顾大人也意识到了,扯下灰布展开一瞧,布上却又并无字迹。把布片递给月牙,他问:“是不是?” 月牙一摸布料就确定了,带着哭腔轻声答道:“是。顾大人,咋回事啊?” 顾大人摇了摇头,同时心里七上八下的安慰她道:“你别慌,别闹。反正知道他肯定是死不了,兴许是半路有了别的事,他来不及告诉我们,直接就跑去办事了。” 月牙知道无心是死不了,可是不能因为他死不了,就由着他平白无故的无影无踪。六神无主的随着顾大人回了房,顾大人先派出一队士兵出村搜查寻找无心,然后自己闷闷的收拾起了纸牌,也是一脸的困惑和不安。 凌晨时分,无心带着岳绮罗和张显宗进入了青云山地界。 张显宗握着手槍,槍口一直抵在无心的后背上。岳绮罗跟在一旁,路上始终也没有多说。待到脚下道路渐渐变得崎岖,张显宗拴好了马,然后摘下马灯交给了岳绮罗。岳绮罗察觉到自己是真往深山里走了,才开口问道:“你所说的秘洞,到底在什么地方?” 无心背对着她问道:“不叫我大哥了?” 岳绮罗望着他的背影,想象自己和他情投意合,手拉着手在山路上走。 毫不动情的想象过后,她自顾自的说道:“我不想晒太陽!” 无心忽然停了脚步,转身面向了她:“我们还没有达成协定。我送你们进洞,你们放过月牙。” 岳绮罗冷笑一声:“谁知道你的洞到底是真是假?入洞不腐,可是出了洞呢?你以为你是救了我们?” 无心答道:“你很聪明,入洞之后自己想办法吧。在你想出办法之前,他至少可以完好的等待。” 然后他向前继续走去:“洞里没有食物和水,你们自己准备。” 张显宗带着水壶和一包皮干粮,饮食虽然全被腐臭的气息浸染透了,但是聊胜于无。回头看了岳绮罗一眼,他心里很愧疚。他知道其实没有自己,岳绮罗也是一样的活。岳绮罗不给自己好脸色,可是为了自己,她风餐露宿的成了一只肮脏的小鬼,他都死了,她还保护他。 在一处小小的坟头前,无心停了脚步,开始蹲下刨土。最后搬开土下的铁板,他让岳绮罗来看:“入口。” 岳绮罗蹲在洞边,很谨慎的向下伸手。洞内的空气微微的有点暖湿,她俯身探头进去吸了几口气,空气也很干净。 她抬起了头,目光撩过了面前的无心。无心歪着脑袋,目光经过眼角射向洞内,黑眼珠在马灯的照耀下忽明忽暗,让人联想起了一只妖。 察觉到了岳绮罗的注视,无心一转眼珠望向了她,正色说道:“洞里很危险,到处都是厉鬼和行尸。上次进来的时候我只会逃,这次有了你,想必可以安全一点了。” 岳绮罗缓缓捏碎了一块黑土:“现在才知道我的本领了?” 无心一笑:“随便你有没有本领,我又不想拜师学艺。” 然后他继续问道:“我打头,谁殿后?中间的把灯拿稳了,里面可是伸手不见五指!” 不等旁人回答,他把外衣脱了,只留一身单衣单裤。动动肩膀扭扭脖子,他率先下洞去了。 张显宗殿了后,手里攥着槍,随时预备着保护前方的岳绮罗。岳绮罗手里的马灯散发着昏黄的光芒,正好可以照亮前后环境。无心虽然脱了外衣,可是因为长胳膊长腿,所以在洞里还是显得有些笨。他笨,张显宗就更笨了,倒是岳绮罗更灵活些。 三人爬了许久,最后终于到达了千佛洞。无心停在洞口不走了,回头告诉岳绮罗:“我第一次来时,洞里存了许多尸首,看模样还是前清时进去的。洞里本来被人设了阵法,把魂魄和尸首分了开;但是阵法被我冲破了,魂魄附在了尸首上,见了活物就杀。我和他都不怕,你怎么办?” 岳绮罗不屑一顾的把马灯交给了张显宗,然后大踏步的直接进入洞内。结果刚刚走出几步,迎面就直挺挺的来了一具活死人。在马灯的照耀下,活死人果然还保留着柔软的皮肤和浓密的头发,看辫子和身量,生前正是个壮年男人。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大概也是虐杀,因为他的嘴唇牙齿全都被挖去了,鼻子下方是个四四方方的血洞,洞口隐隐的还在收缩,仿佛是要吞噬什么。 无心立刻又停了,张显宗则是猛然举起了手槍。唯有岳绮罗面无表情。迎着活死人走上前去,她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抬手虚空画符,最后对着前方一挥衣袖。活死人动作一顿,随即仰面朝天的倒了下去,却是附身的魂魄已被岳绮罗引了出来。 让张显宗拎过马灯,她蹲下仔细查看了尸首。看过之后,她承认无心所言非虚。 起身继续向前走去,沿途开始出现了断肢碎骨,以及零落肉块。肉块是灰白色的,无心记得曾经有一批怪物落入洞内,想必此地便是当时战场的一部分。怪物能吃人,行尸走肉们也不是吃素的,战况必定十分恐怖惨烈。 岳绮罗踢开了一只断手:“怎么回事?” 无心走在她的身边:“内讧。” 岳绮罗一笑:“它们也会内讧?” 无心摇了摇头:“不清楚。我只来过一次,是被它们一路打出去的,它们和张显宗不一样,它们都疯了。” 岳绮罗答道:“不要拿张显宗和他们打比。” 无心知道自己的话不好听,故意又问:“你为什么不找个人?” 岳绮罗立刻扭头望向了他:“什么意思?” 无心满不在乎的微笑:“找个活人,会老会死会喘气的。” 后脑勺一凉,是张显宗用槍口顶上了他的头皮。而无心混不在意,继续说道:“否则,你和他就只能做一对洞中夫妻了。” 岳绮罗听了他置身事外的悠闲语气,心中忽然腾起了一团怒火:“你讽刺我们会成洞中夫妻,就不害怕你和月牙会人鬼殊途吗?” 无心答道:“如果我和月牙人鬼殊途,我会让你永生永世不得自由、不见天日!” 岳绮罗真生气了:“笑话!” 前方又来了一具东倒西歪的骷髅,于是无心停了脚步:“希望是个笑话。” 岳绮罗气得连符都没有画,一言不发的向前方结了个手印。只听“哗啦”一声,骷髅直接散碎成了一堆骨头。 无心如愿以偿的把岳绮罗和张显宗全得罪了。带着二人拐了个弯,岳绮罗看到了甬道两边的怪异佛像。 她也不知道佛像的来历,甚至没有兴趣多看佛像一眼,因为无所畏惧。而无心站在一尊佛像身边,抬手向上一指:“我们得往上爬。上面还有一个洞,是一条直的捷径,可以通到尽头,并且还有灯油。” 洞内漆黑,灯油自然是十分重要。岳绮罗完全不怕无心作乱。洞内尽是流窜的魂魄,让她几乎感到了亲切。 况且,还有张显宗。 洞顶满是嶙峋怪石,深深浅浅的陰影之中,的确可见一个向上的入口。无心踩着佛像向上攀爬,他上去了,岳绮罗也上去了,最后是张显宗。三人带着一盏马灯站住了,遥望四周,却是只见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岳绮罗从未见过如此的情境,不禁出了声音:“怎么————” 无心未等她把话问完,迈开大步向前就走。岳绮罗连忙带着张显宗跟上了他,依稀就感觉他是转了几个弯。鼻端忽然嗅到一丝隐隐的腥气,岳绮罗开口问道:“你很认路?” 无心答道:“来过一次,多少记得。”然后他一伸手:“马灯给我。” 没人问他要马灯干什么,因为此地处处需要光亮。张显宗把马灯给了他,就见他仿佛是有所迟疑似的,试探着向后退了一步。 随即就听“哗啦”一声脆响。玻璃灯罩狠狠撞击到石头地上,马灯瞬间熄灭,三人陷入了永夜般的黑暗之中。张显宗下意识的觅着声音扑了上去,然而一阵疾风掠过他的指尖,他扑了个空! 第67章 道长又好怕 第67章道长又好怕 无心沿着来路向回疾奔。四周窸窸窣窣的响动越来越近了,遮盖住了他的脚步声音。马灯被他摔成粉碎,三个人都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岳绮罗和张显宗看不见他,他却是能够感知到周遭一切的动静。一颗子弹掠过了他的头皮,是张显宗对着虚空开了槍。 脚下忽然一空,他在坠落时蜷了身体,走兽一样无声无息的四脚落地。一大步越过横在地上的零碎残尸,他头也不回的向洞口冲去。来时的笨拙消失了,他攀爬跳跃着跑过石地钻入土洞。身上衣裤单薄的可以忽略不计,他闭了眼睛趴伏下去,像一条长蛇一样向前游动。洞壁的每一处起伏曲折仿佛都在他的掌握之内,他的手肘膝盖全都灵活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爬出一条土洞,再入一条土洞。他长条条的身体几乎就是在土壤里钻。忽然一个打挺仰起了头,他睁眼看到了明烈的陽光! 爬出土洞上了地面,他先把铁板搬回原位,又把泥土重新铺好。起身在附近转了一圈,他咬牙切齿的搬来一块大石,压在了乱七八糟的假坟上面。 靠着大石头坐下来,他感觉到了疲惫。赶了一夜的长路,又钻了许久的洞子,他实在是饥渴到了力不能支的地步。现在让他直接回家,是不可能的了,他捡起入洞时丢在外面的外衣,也没有穿,单是一甩搭上肩膀,然后勉为其难的做了个起立,决定先去青云观要顿饭吃。 在青云观的山门外面,无心迎面遇到了出尘子。不过他很识相的退到一旁,并没有贸然呼唤,因为出尘子头戴纯陽巾,身穿青道袍,在一大群华服弟子的簇拥下,正在飘飘然的送客人。客人只有一位,生得金发碧眼高鼻梁,却是西洋人士。无心站在石板路外的荒野地里,就见出尘子和西洋人你一言我一语,是个谈笑风生的模样。一位教书先生似的青年跟在一旁,显然就是中间的通译了。 出尘子出了山门之后,也看到了无心,不过无暇理他。而无心饶有兴味的微笑旁观,只见他天仙下凡似的伸出一只手,和西洋人行了个轻描淡写的握手礼,同时施施然的说道:“三克油喂你妈吃,古德拜密斯特劳伦斯。” 等到西洋人和通译一起坐上轿子下山去了,无心才土猴似的凑到了出尘子面前:“道长,几天不见,你和西洋人交上朋友了?” 出尘子微微一笑:“一个英国记者而已,慕我青云观的名声而来。至于朋友二字,哈哈,贫道素来豁达,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未等陶醉完毕,出尘子忽然意识到了自己身边的人乃是无心,便立刻把笑容一收:“你来干什么?” 无心心平气和的答道:“我饿了,又正好路过青云观,所以想来吃顿饭。” 出尘子立刻松了一口气:“哦……” “哦”过一声之后,他在心中暗叹:“福生无量天尊。原来只是吃饭,让本道爷白白吓了一跳!” 无心进了出尘子的房间,有汤有水的吃了顿饱饭。而出尘子解下头巾散开长发,沾沾自喜的回味着西洋人对自己的恭维。正是得意之际,他忽听无心问道:“道长,令先师的秘笈,你研究的如何了?” 出尘子还沉浸在喜悦中不能自拔,梦呓似的轻声答道:“成绩是有了一点,不过,一点而已。” 无心看了他的德行,忽然对他的本领十分怀疑。低头又往嘴里扒了一口米饭,他察言观色的瞄着出尘子,同时说道:“道长,岳绮罗此刻正在千佛洞里。” 出尘子猛然扭头望向了他:“什么?” 无心垂下眼帘,夹了一筷子菜放进碗里,似乎是有话难说:“她……她昨夜找我的麻烦,我没办法,只好把她骗进了千佛洞。” 出尘子抬手一拢下垂的额发:“现在呢?” 无心答道:“现在她要么是被怪物吃了,要么是在四处寻找出口。所以我想请道长效仿令太师祖,画一道符把洞封住。” 出尘子脸色都变了:“你是说,她如今距离我青云观,不过几里地远?” 无心一点头:“道长有秘笈在手,画一道符,应该不为难吧?” 出尘子一拍桌子,瞪着眼睛骂道:“不为难个屁!你当贫道是天生奇才,一学就会一点就通吗?直告诉你吧,秘笈我根本就没看懂,再给我一个月,我兴许能把太师祖留下的符咒补全!” 然后他站起了身,一推窗子向外喊道:“长风皓月宇清!” 三个白白净净的小道士应声进了院子,而出尘子一口气下了一串命令:“长风快去让人预备轿子汽车,皓月收拾行李,宇清去找你师父,就说师祖要去一趟天津,观内事务由他管理!” 三个小道士立刻跑了两个,剩下一个问道:“师祖,您是长住还是短住啊?薄衣裳带不带?” 出尘子不耐烦的一挥手:“带,全带!”随即他转身回到墙边书架前,抽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往怀里一揣,无心看得清楚,正是“秘笈”。 他没想到自己一句话,把出尘子吓得炸了庙。放下碗筷起了立,他试探着问道:“道长,你要出门?” 出尘子动作极快的打开两本书,将夹在其中的存折抽出来一并揣到身上:“一想到岳绮罗就在山中,并且与道观只有咫尺之遥,贫道便不由得有些惶恐。横竖做学问在哪里都是一样,我决定去天津或者北京用功一个月,必要把符咒补完方罢!” 然后他一甩大袖子,转身就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一回头,他匆匆的又道:“我的大弟子认识你,你想住可以住下,不必客气拘礼。” 随即门口青影一翻,出尘子龙行虎步,鼓着风跑了。 无心早知道出尘子有点不靠谱,没想到几日不见,竟然不靠谱如斯。回到桌前端起饭碗,他心事重重的吃了余下小半碗饭。 吃饱之后,他叹了口气,心想接下来怎么办呢? 无心又回了一趟山中,发现入口的巨石泥土都无变化,显见洞口一直是个封锁的状态。他不能入洞去确认岳绮罗的死活,可是不确认的话,又不放心。围着大石头左转右转,他认为自己上午逃得十分成功,堪称毫无痕迹。如果再次进洞,也许反倒会弄巧成拙。 无心思来想去的守着大石头,足足耗了半天光陰,末了自己一拍脑袋,心想出尘子他太师祖的道术再高,也只镇压了她一百多年。可见世上从来没有万全之策,如今岳绮罗在千佛洞内凶多吉少、九死一生,也就可以算是自己成功了。自己一味的悬着心不回家,也是无用。 思及至此,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穿上外衣下山去了。 无心走了小半天才到家,然而家里就只有几名士兵留守。原来顾旅今早开拔,往文县去了。 士兵赶着马车带上无心去追大部队,结果一直追进了文县城里。县里的守军彻底投降了,顾大人在外面流浪了小一年,如今终于耀武扬威的杀了回来。 在一处空空荡荡的大瓦房里,无心见到了月牙。月牙惶惶然的翻着上嘴唇,见到他后只说了一句:“哎呀妈呀,可回来了。” 无心探头对她左看右看:“嘴怎么了?” 月牙像脱了力似的,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你跑哪儿去了?你不知道家里人惦记你啊?” 无心看清楚了,发现一夜不见,月牙的上嘴唇左右各鼓出一只大火泡。 月牙一宿没睡,如今总算把他盼回来了,也不多说,先出门买了几个热烧饼,就着凉开水吃进肚里。肚子里有了热烧饼垫底,她恢复了精气神,正好顾大人也意气风发的回了来。两人一起振作了精神,开始此起彼伏的数落无心,说他人如其名,真没长心,不怕家里人急出病来,又问他一天一夜死到哪里去了,未等他作答,两人又统一的表示想要揍他一顿。 无心知道自己在月牙和顾大人心中有分量,可是没想到分量如此之重。他把眼睛睁大了,彻底露出了圆溜溜的黑眼珠。抱着膝盖蹲在床上,他像一只慌乱而又俊俏的猴子,看看月牙,再看看顾大人,最后才讲述了自己一夜一日的所作所为。 及至话音落下,他得到了热烈的赞美和抚慰。他并没感觉自己受了冤枉,可月牙和顾大人全都愧疚了。顾大人扯了他的手臂往下拽:“走,咱们下馆子去吃顿好的!月牙,你给他换身干净衣裳!” 没等无心说话,月牙托着一条热毛巾过来了,挖耳朵拧鼻子的给他擦脸:“好,往后再也没人给咱们捣乱了。” 无心受宠若惊的仰头任她擦着,没想到自己能让两个人一起欢欣鼓舞。眼睛瞟着月牙的上嘴唇,他开口问道:“你们以为我去哪里了?” 月牙对着顾大人一撇嘴:“他说你摸寡妇炕上去了。” 顾大人一摊双手:“我不是想逗你玩吗?要不然你唉声叹气的不睡觉,我不管你?” 然后他用手指一指无心的鼻尖:“全怪你。” 月牙很心疼的在无心的脑袋上的摸了一把,顺势打开了顾大人的手。三个人里数她的年纪最小,可是不知怎的,她活成了无心和顾大人的老姐姐。顾大人被她打了一下,笑嘻嘻的毫不在意。而无心正要依偎向她,不料她转身去洗毛巾;无心靠了个空,当即歪倒跌了个四脚朝天。 第68章 生活与前途 第68章生活与前途 顾大人带着无心和月牙住进了他当初的司令部。司令部本来就是一处民宅,曾在炮火中受过损毁,修缮之后始终是不及先前体面。但顾大人报仇似的非住此地不可,因为他当初就是从司令部里逃出去的。 按照计划,他至少得在文县耽搁一个月,一个月后看情形,如果长安县里的军头不识时务,他就带兵一路杀过去。而在等待期间,他无所事事,终日花天酒地的消磨光陰。无心和月牙则是关起门来过日子,月牙从来不生病,如今一股火全发在火泡上了,天天翻着上嘴唇操持家计,性情倒是安静了许多,因为嘴唇疼痛,不便唠叨。 顾大人连着玩了五六天,最后在一个陽光明媚的午后,他回了司令部。推开院门往里一走,他就见月牙和无心坐在树荫下,正在摆弄一地的烟叶子。烟叶子是顾大人带回来的,沉甸甸的一大捆,是来自吉林的上等关东烟。顾大人对一切东西都不上心,随手把烟叶子往上房一扔,从此就不再管;月牙看不下去了,趁着天晴把烟叶子拎出来,一片一片的摊开了晒。听见院门有了响动,两个人一起扭头来看。而顾大人扶着门框站住了,就见月牙把头发挽成了个勉勉强强的小圆髻;几缕弯曲碎发垂在鬓边,眼睛水汪汪,脸蛋红扑扑;无心则是带了一点傻相,微微张开了棱角分明的嘴唇,像是被顾大人吓了一跳。 顾大人笑了,感觉小夫妻两个很般配,都是漂亮人。和去年此时相比,月牙显然是胖了,也长开了,褪了青黄不接的丫头相,成了个很饱满的小娘们儿。揉着肚子慢慢走上前去,他开口问道:“晒烟呢?” 月牙嘴唇上的火泡已经干瘪了,结出了一片厚厚的血痂:“再不晒就要长白毛了!好好的烟叶子,就让它在屋里潮着?” 顾大人悻悻的打了个哈欠,转移话题诉苦道:“我肚子疼。” 无心握着一把剪刀,正在月牙的指挥下剪笸箩里的碎烟叶子,一边剪一边问道:“吃坏了?” 顾大人摇了摇头:“应该是夜里凉着了。” 月牙嗤笑了一声。顾大人连着好几夜都没在家里住,自然是跑去了窑子里落脚。而月牙作为一个颇硬气的小媳妇,对顾大人的行径是相当的不赞同。利利落落的把烟叶子全翻了个身,她开口说道:“你也三十来岁了,就不能正正经经成个家?你跟你媳妇睡觉,你媳妇准保不能让你凉着!” 无心立刻点头附和:“没错,月牙天天夜里给我盖被。” 顾大人捂着肚子说道:“我不是得挑个好的吗?告诉你们,凭我现在的身份,我要娶就娶个大家闺秀!” 月牙低头说道:“你可饶了大家闺秀吧!吃饭打嗝睡觉放屁,臭脚丫子熏死蚊子,大家闺秀能跟你过到一起去?” 话音落下,无心很及时的笑了一声。笑声未落,他被顾大人打了一巴掌。顾大人讲理讲不过月牙,于是转移方向开火:“笑个屁呀!” 月牙又道:“肚子疼也没事,往肚脐眼里抹点烟油子就好了。” 无心和月牙都没有抽烟的瘾,倒是顾大人除了烟卷之外,偶尔也抽两口小烟袋。顾大人在艳陽之下撩起上衣鼓起肚皮,而无心找来小烟袋,抠出烟油涂向了他的肚脐。顾大人是结结实实的精壮身材,腹部硬邦邦的能显出一块块腱子肉,从肚脐眼往下生出一溜浓重汗毛,打着卷儿根根见肉,一直延伸到松松的裤腰里去。月牙看惯了无心,如今偶然向顾大人撩了一眼,便不由得心中暗笑,认为顾大人皮糙毛重,像头野猪。 无心给顾大人涂过烟油之后,坐回了小板凳上,继续闭着眼睛剪烟叶。月牙往树影下挪了挪,刚想呼唤无心也过来,可是抬眼一瞧,就见陽光透过枝叶,撒了他一头一脸的深浅光斑。他心不在焉的一下一下合着剪子,脸上神情静谧极了。 月牙看出了神,直到顾大人扛着一把大躺椅走了过来。把椅子往树下一放,他一屁股坐下去,随即也留意到了无心。伸手轻轻推了月牙一下,他露出个坏笑,弯腰脱了脚上一只皮鞋,随即把鞋缓缓的凑向了无心的鼻端。 无心什么都知道,可是装成不知道的样子,想让顾大人陰谋得逞。陰谋得逞了,顾大人很得意,会笑;月牙看了个小热闹,也会笑。 皮鞋越凑越近了,他忍无可忍的睁开眼睛猛然一躲,同时露出了受惊吓的表情。顾大人果然哈哈大笑了,月牙也笑道:“傻东西,困了就回屋睡去!要不然顾大人还得撩你。” 无心和烟叶一起晒着太陽,的确是生出了睡意,不过留恋着不肯离开。而顾大人从他面前的小笸箩里捏了一撮烟叶塞进小烟袋锅中,点燃之后吸了一口,随即很销魂的长叹一声:“真是好烟。” 月牙起身从房里取出一只布口袋,让无心把笸箩里的碎烟叶子往口袋里倒:“我们要是不把它收拾出来,你也不把它当好烟。抽吧,够你抽一年的了。” 无心欠身伸手,挑了几片干燥的烟叶子,握着剪刀想要继续将其剪碎。月牙夺了他的剪刀:“不剪了,累手。” 顾大人在窑子里混了几天,混到如今回了来,不知怎的,和无心月牙会特别的亲。大下午的,人家小夫妻两个上炕睡午觉,他也跟着上炕了。房内弥漫着一股子香甜辛辣的烟叶子味,无心躺在中间,侧身面对着月牙;顾大人躺在他的身后,当仁不让的占据了大半铺炕,并且把呼噜打得震天响。 月牙被顾大人吵得睡不着,扯了无心的一只手仔细看。无心握久了剪刀,手指上硌出了一道道红痕。月牙轻轻揉搓着他的手指,心想出了文县再走几十里地,就到平镇了。自己的娘家就在平镇,跑出来了小一年,不知道家里成了什么样子。要说回去瞧上一眼,其实也行。私奔的姑娘只要嫁得好,回家也是有脸的。当然,自己的家真是不值一回,虽然还有个亲爹,但是把大姑娘卖给债主老头子当小妾的行径,一般的后爹都做不出。 月牙思来想去的,不知该不该回娘家。翻身面对了熟睡着的无心,她看了又看,最后从鼻子里呼出了一口气————算了,不回去了。家里人多眼杂,又没有善意,犯不上让他们对无心品头论足。 傍晚时分,月牙系着围裙在厨房里煎炒烹炸;无心一趟一趟的把烟叶子运回房内,然后独自守着个小笸箩把烟叶剪碎。人人都不闲着,唯有顾大人像个大爷似的躺在炕上。枕着双手仰面朝天,他翘起了二郎腿,咂着嘴喊道:“月牙,给我倒杯水!” 厨房里的生菜刚下了锅,“嗤啦”一声响中,月牙依稀答了一句,也不知道答的是什么。顾大人口干舌燥的等了半天,屁也没有等来一个,于是又开了口:“师父,给我倒杯水,我都睡渴了。” 无心没说什么,起身去将一杯冷茶端到炕边。顾大人晕头转向的坐起来,喝过茶后又道:“你把烟袋拿过来,我抽袋烟提提精神。” 无心把茶杯放回原位,果然又找出了烟袋。填好烟叶子点着了火,他坐在炕头靠着墙,自己吸了一口。顾大人看他喷云吐雾的挺舒服,不由得盘起双腿一拍膝盖:“哎,是我要抽烟,不是让你抽。” 无心躲在烟雾后面,理直气壮的答道:“可我也没说要伺候你啊!” 顾大人一晃脑袋:“那现在我也想抽,怎么办?” 无心挥了挥手:“你屋里有烟卷,自己拿去!” 顾大人抬手一指他:“老不死的,我看出来了,你就能对女的使劲。在月牙跟前你贱的没边,恨不得摇着尾巴给人家舔屁股;我支使你干点活,你就跟我装大尾巴狼。” 无心守着一笸箩碎烟叶,抽完一袋再装一袋。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他对顾大人笑道:“是,我的确是这样的人。” 顾大人四脚着地的爬过去,一把夺过了小烟袋:“重色轻友,什么玩意!” 无心听了这句评语,却是很高兴的笑了:“重色轻友?” 顾大人吸了一口烟,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你美什么啊?以为我夸你呢?” 无心心花怒放的下了炕头。重色轻友,说明他有色可以重,也有友可以轻。这四个字让他越品味越愉快,于是他幸福得坐不住,决定去厨房给月牙打下手。顾大人叼着烟袋怔怔看他,没想到自己把他损了一顿,他反倒欢天喜地的活泼了。 吃过晚饭后,顾大人出门去军部转了一圈,回家后发现无心和月牙坐在炕上,又剪起了烟叶子。房内电灯通亮,月牙嘴里嚼着柿饼,无心则是呆呆的望着摊在炕上的一本薄册子。 顾大人凑过去一瞧,发现册子上印的是风水学问。月牙说道:“看书呢,天天晚上看半天,说是以后要改行给人看风水。” 无心显然看得十分乏味,一双眼睛半睁着望向书页,半晌不眨一下。顾大人嗤之以鼻:“扯雞巴蛋!等我把仗打完了,直接给他安排个差事不就行了?” 月牙笑道:“拉倒吧,你说他能干啥?你让他写写算算还是打打杀杀?”说完她伸腿一蹬无心:“不爱看就算了,一晚上都没见你翻过一页!” 无心伸手把书一合:“没意思,是不爱看。” 顾大人伸手去扳他的肩膀:“给我当个副官怎么样?” 无心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当副官不就是伺候人吗?我不愿意伺候男人。” 月牙当即又蹬了他一脚:“你想伺候哪个女的?” 无心眯着眼睛对她一笑:“你。” 顾大人拍了拍无心的脑袋:“别騷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不是怕和人走近了,被人看出问题?” 无心一低头:“对。” 顾大人张开蒲扇似的大巴掌,罩在无心的头顶捏了捏,然后扭头对着月牙说道:“由着他吧!反正你俩花销有限,就算他什么都不干,我白养着你们也养得起。” 月牙并不想吃顾大人的白饭,所以思索着说道:“要不然,种地也行。原来在老家的时候,我家除了开油坊之外,也种好几亩地呢。种庄稼嘛,肯下力气就有粮食收,不比他和鬼鬼神神打交道强?” 无心比较懒,既不愿意伺候人,也不想在土地上卖苦力。所以抬手揉了揉眼睛,他把他的风水册子又翻开了。 第69章 猪嘴镇 第69章猪嘴镇 因为文县实在是天下太平,周边地区也无战事,于是月牙想要去一趟猪嘴镇。当初无心从顾大人手里要来一千大洋,租房子过日子花了一些,还剩好几百,被她装进瓦罐埋在了地下,本来算作是家中的宝藏,非到紧要关头不肯取用的,然而后来遇了变故,三人离开猪嘴镇后就再没回去过。如无意外的话,她想,瓦罐应该还在地下。 几百大洋的财产,放在哪里都不是小数目,而猪嘴镇又不偏僻,即便是步行前往也不算远。顾大人在文县住腻了,听说月牙和无心要去猪嘴镇,他欣然同意,并且亲自带了一队士兵,要给他俩做保镖。 顾大人重走去年的逃亡之路,心中别有一番得意。沾沾自喜的骑在高头大马上,他沿途伸手指指点点:“看见前面的路口没有?我当时要是在那里拐了弯,就到不了猪嘴镇,也见不着你们了!” 无心和月牙合乘了一匹马。听闻此言,无心开口说道:“有缘千里来相会。” 顾大人一点头:“没错,咱们是有点缘分。陰差陽错的见了一次又一次。” 月牙靠在无心怀里,看着路边的野花迎风摇曳。碧蓝色的天空下,一只金黄蜂子掠过她的鼻尖。把手轻轻搭在无心握着缰绳的手背上,她笑道:“挺好,往后你俩也别生分。” 顾大人立刻笑了:“放心,我和他打不起来。”然后他看了无心一眼,继续说道:“真打起来也没事,他打不过我,我打不死他。” 马走得慢,无心坐烦了,自作主张的飞身下马,把月牙和顾大人全吓了一跳。顾大人正要大骂,不料月牙像个小晚娘似的,凶巴巴的先发了吼声:“干啥去?” 无心仰脸对着月牙微笑:“我给你牵马。” 无心说要给月牙牵马,其实牵着牵着就松了手。蹲在路边采了一大把迎春花,他走回月牙身边,把花插在了马辔头上。月牙一直追逐着他的身影,看不够似的看。而他牵着缰绳向前行走,仿佛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忽然回头一笑。 春日明烈的陽光照耀了他的头脸,他笑出了一口很好看的雪白牙齿,看起来有种天真无邪的动人。月牙也跟着笑了,一边笑,一边把他深深的印进眼中、刻到心里。她想:“他多好啊!” 无心心满意足的扭开了脸,伸手又要去拉顾大人的缰绳。顾大人立刻一挥手:“去,我不用你给我牵马!” 月牙也俯身打了他一巴掌:“你就不能上来歇歇你的狗腿?在家里顶数你最懒,出来倒勤快了!你看你摘的这些花,招来多少蜜蜂?你趁早给我上来,要不然我和顾大人走了,没人管你!” 无心乖乖上了马,感觉月牙和顾大人都没什么情趣。 一行人到了猪嘴镇,先前租住过的房子还锁着大门,显然里面没来新房客。月牙贴着宅院的后墙根往下挖,从深处挖出一只破瓦罐。瓦罐沉甸甸的,里面正是大洋。 虽然大洋是月牙当初亲手埋下去的,不过半年之后挖掘出来,总像是失而复得,十分庆幸。三人到镇子中心的饭馆里去吃了顿迟来的午饭,本打算吃饱喝足之后就回文县,不料菜未上完,外面却是陰了天。顾大人走到雅间窗前向外一望:“哎哟,是不是要下雨啊?” 无心和月牙也不确定,三人正要看天说话,雨丝飘下来了。 顾大人回到县里也没急事,所以索性坐稳当了,慢悠悠的连吃带喝,顺便等着雨停。然而春雨下得绵长,天色也是越来越暗。 月牙坐得久了,又吃得腹中饱胀,就想起身活动活动。饭馆是大馆子,上下两层楼。她一挑帘子出了二楼雅间,沿着满地油污的长廊往楼梯走。走着走着,她忽然直着眼睛停了脚步。 抬手捂住胸脯,她张了张嘴,随即“嘎”的打了个饱嗝。此嗝十分响亮,月牙虽然不是文雅仕女,可也比不得顾大人的粗豪。闭嘴之后红了脸,她向左右瞟出两眼,就见今日楼上客人不多,雅间之内都很安静,想必无人领略自己的饱嗝,便加快脚步,做贼心虚的赶紧离去了。 与此同时,她身后的雅间门帘倏忽一动,一双惨白的小手将伸未伸,无声的停顿在了半空中。 月牙到了楼下,见顾大人的小兵们围了一张大圆桌,正在欢天喜地的连吃带喝。二十来岁的青年人,肠胃全是无底洞,而且又有长官付账,所以一个个狼吞虎咽,不住的让伙计加菜。月牙走到门口往外看,就见街上湿漉漉的,空气经了小雨的洗涤,像是更透明了。 门口的柜台后面坐着年轻的老板娘,是个非常伶俐的小媳妇,见月牙站着望天,就很亲热的向她搭话,且把柜台上的一盘椒盐花生推过去,要和她边吃边聊。月牙难得能遇上个同龄的女伴,又知道顾大人必在楼上谈论他的军政大事,十分无聊,就守着柜台和老板娘唠了许久。后来她约莫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向老板娘告了辞,准备上楼回雅间去。 椒盐花生是老板娘亲自炒的,里面加了几根小红辣椒。月牙一边咀嚼一边上楼,嚼着嚼着就感觉嗓子里不痛快,仿佛是被干辣椒皮呛着了。抬手扶了墙,她一路咳嗽着往上走,及至进了二楼走廊,她面红耳赤,鼻涕眼泪全流出来了。停下脚步清了半天的喉咙,直到感觉嗓子里不再火烧火燎的难过了,她才继续迈步往前。走着走着,她忽然又停了脚步。 走廊狭长,只在尽头有两桌客人,在雅间里面偶尔发出谈笑之声。月牙无缘无故的打了个冷战,一只手依旧扶着墙,另一只手则是伸进了衣兜里摸摸索索。似乎是有陰寒气流拂过了她的后颈,油污的雅间门帘无声的动了,惨白的小手又缓缓的伸了出来。陰暗之中,小手稚气未脱,手背上凝结了鲜红的血痂,光秃秃的指甲破烂肮脏。 这时,月牙的手从衣兜里抽出来了,手中多了一条薄如蝉翼的破旧手帕。 手帕被她捂上了鼻子,在小手将要触及到她的发髻之时,她猛一低头,惊天动地的擤了一把鼻涕。随即手帕被她向后一掷,正好打在了小手上。 小手一惊,登时停在半路。而月牙抬起头继续迈步,低声自言自语道:“哎呀妈呀,难受死了。” 月牙刚回雅间,就听窗外楼下一阵喧哗。片刻之后门帘一挑,一个胖子挤入雅间,却是本镇的镇长。镇长和顾大人有点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论交情是非常的浅薄,几乎等同于无。但顾大人东山再起,不但攀附了老帅,而且占领了文县,导致镇长重打算盘,决定和顾大人再叙一叙旧。听闻顾大人驾临猪嘴镇了,镇长慌忙赶来,生怕自己步伐迟缓,会放走一位好亲戚。 既然把顾大人堵在雅间里了,镇长谈笑风生,就绝不肯再让他轻易的走;亲戚辈分也全论起来了,口口声声都是你嫂子如何如何,你侄子如何如何。顾大人含笑听着,态度是不冷不热;听到最后,他接受了镇长的邀请,决定到镇长的官邸中住上一夜,因为雨水不停,道路必定十分泥泞。几十里路走下来,可是让人有点受不了。 镇长作为本镇首富,拥有一套格局混乱的大宅院,安置着他的太太小妾以及众多儿女。顾大人进了客厅和镇长闲话,镇长见他对无心和月牙十分关怀,便腾出一间上好的房屋,请他们进去安歇。 房屋可能是位姨太太的卧室,里面收拾得花红柳绿挺热闹,并且带着一股子隐隐约约的脂粉香。月牙捧着一杯热茶坐下了,有点不自在:“今天就住在这儿了?” 无心答道:“管它呢。住就住,正好让你少做几顿饭,也清闲一天。” 月牙笑着看他,怎么看怎么好,恨不得咬他一口。 入夜之后,无心和月牙早早上床,缩在热被窝里嘁嘁喳喳的说话。顾大人却是和镇长坐在前厅,觥筹交错的痛饮不止。顾大人喝高兴了,嘻嘻哈哈的开出许多空头支票;而镇长本来和他不熟,不大了解他的性情,所以此刻也听不出他言语的真假。糊里糊涂的闹过一场之后,镇长离席撒尿,换了镇长的小姨太太上场,娇声嫩气的要和顾大人划拳。 小姨太太颇有姿色,顾大人也是器宇轩昂,两人划得眉来眼去,不知不觉就过了许久。最后还是顾大人先有了知觉:“我大哥怎么还不回来?” 小姨太太不甚情愿的打发了身边仆人去找镇长。结果半晌之后仆人回了来,却是答道:“老爷在院子里摔了一跤,摔得腿疼,刚被人扶回您的房里去了。” 小姨太太立刻一拍桌子:“真是的,兄弟还坐在这里呢,他怎么说走就走,连个屁都不放?” 镇长素来是个一团和气的性格,面对小姨太太就更是和蔼之至。仆人知道小姨太太比镇长厉害得多,所以不敢多说,只是陪笑。 镇长走就走了,小姨太太兴致高昂,还要和顾大人继续喝酒划拳。倒是顾大人认为小姨太太虽然眉目姣好,但也谈不上如何美艳,可勾搭可不勾搭;而且按照亲戚辈分来论,镇长毕竟算是自己的大哥,自己犯不上和大哥的姨太太狗扯羊皮。笑嘻嘻的搪塞几句,他推辞酒醉,也离席了。 小姨太太十分扫兴,气冲冲的回了房,迎面就见床帐低垂,帐下垂着一只粗腿。重手重脚的关上房门,她坐在梳妆台前,一边卸妆一边抱怨:“你好大一个镇长,一点礼数都不讲。我要是不派人去找,人家顾旅长还得继续等你呢!摔跤是摔了你的腿,又不是摔了你的嘴,你连支使丫头通报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把一只发卡丢到梳妆台上,小姨太太对着面前的大圆镜一撅嘴,正要继续埋怨。不料就在将要开口之时,她忽然愣了一下。 通过大圆镜子,她看到自己的床帐微微有了波动;而自己那胖墩墩的镇长夫君,无声无息的从帐子后面露出了一只眼睛。 第70章 疑局 第70章疑局 顾大人擦了脸漱了口洗了脚,自我感觉十分卫生。舒舒服服的钻进被窝,他很惬意的伸直了双腿,同时就听隔壁传来低低的说笑声音,是无心和月牙还没有睡。 被窝微凉,顾大人打了个撕心裂肺的大哈欠,忽然认为月牙说的也是有理————应该讨个正经八百的太太了,娶妻娶德、娶妾娶色,不太美也可以,但是一定得要好人家的姑娘。自己在当家立计的方面已经是不高明,再弄个不靠谱的傻媳妇进家门,日子更过不得了。 顾大人酒量不错,虽然断断续续的喝了一晚上,但此刻只是微醺,迷迷糊糊的不闹不吐。正是昏昏欲睡之际,房门忽然被人敲响了。 顾大人刚把被窝焐热了,绝没有下地开门的意思,只不耐烦的问道:“谁啊?” 门外响起了小姨太太的声音,低低的带着哭腔:“顾旅长,是我,你快开门哪,我院里出事了。” 顾大人一掀棉被坐了起来,心想莫非她是想色诱我?如果真是色诱,可别怪老子将计就计。披了上衣下了床,他走去开了房门:“小嫂子,有事你该去找大哥啊!” 然后他看到了月色中的小姨太太。小姨太太披头散发,身上就系了一件斗篷,一条白胳膊露在外面,皮肤上赫然显出几道红痕。一把抓住顾大人的手臂,小姨太太急促的说道:“兄弟,救命啊,你大哥疯了!” 顾大人登时一愣:“疯了?” 小姨太太见神见鬼的放轻了声音,自己伸了胳膊让顾大人看:“不是说他摔了一跤吗?我刚才回屋见了他,哪知道他就像鬼上身似的,对我又咬又挠。家里上下就数我能降服住他,现在他连我都敢打了,还有谁能管他?兄弟你跟我走,我的丫头已经去找太太了,到时候大家一起上,倒要看看他是怎么回事?” 小姨太太的眼睛被凌乱长发遮了住,瞧不清神情,就只能听见她惶惑的声音:“怎么看也不像是醉了,吓死我了!” 顾大人见状,不能把她推出去不管,只好转身敲了敲隔壁窗户:“师父,忙吗?不忙就起来一趟,外面出了点事,你跟我过去瞧瞧!” 无心刚和月牙“忙”过一场,此刻正窃窃私语的说话,对外面的动静全没留意。忽然听到了顾大人的呼唤,无心“唉”了一声,很不情愿的告诉月牙:“你先睡,不知道顾大人又在闹什么。” 月牙累极了,一动不动的答道:“去吧,把衣服穿好了,夜里风凉。” 无心对于镇长没什么感情,所以穿得挺细致。末了推开房门一步迈出去,他和顾大人打了个照面:“怎么回事?” 顾大人正要让小姨太太说话,不料未等他开口,小姨太太忽然转身跑向院门,迎头正遇上了一名气喘吁吁的仆人。仆人停了脚步,大声说道:“哎哟,您怎么跑这儿来了?大太太正找您呢!” 小姨太太只做了一瞬间的停留,随即继续向外跑去。而顾大人叫住了仆人:“镇长出什么事了?” 仆人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哭笑不得的答道:“回长官的话,我们老爷把衣裳全脱了,正在院子里打滚骂人呢!” 顾大人和无心对视一眼,知道镇长可能是黑夜里撞着脏东西了。 顾大人让仆人领路,带着无心穿过几重院落,末了到了小姨太太的院内。小姨太太的院子很精致,靠边摆着花花草草,中间是光溜溜的空地。一群仆人明火执仗的站成一圈,照出中间一个光屁股大胖子在胡叫乱骂。一个富富态态的妇人扶着小丫头站在人前,打着哆嗦也在骂人,而所骂的对象,却是不知何时挤进去的小姨太太。小姨太太依然是披头散发,显然是被大太太骂老实了,缩在斗篷里一声不出。 大太太没了主意,让仆人去拽老爷,可是仆人一旦靠近,必定会被老爷抓咬厮打。眼看丈夫丢人现眼至此,她又气又怕,索性对着小姨太太发了火,满嘴騷狐狸臭婊子的乱骂,一口咬定“就是你魇了老爷”。 顾大人既然来了,自然不好袖手旁观。束手无策的摸了摸脑袋,他问无心:“你看出问题了吗?” 无心一直站在他的身后,此刻轻声答道:“鬼上身,不是大事。” 顾大人侧身给他让出了路:“那你还不快去治一治?” 无心迟疑着没有迈步:“顾大人,我想不通。这鬼哪天不能上身,非要赶在今晚?照理来讲,官兵所到之处陽气杀气都重,不是陰魂作祟的好时机啊!而且一般鬼魂是没有力量上活人身的,既然能上,这鬼魂就必定有来历,有所图。可是你看,镇长一味的只是发疯,连小姨太太都能安全逃出去,可见他没有杀机,倒像是……” 顾大人抬眼望向了他,心中也是一凛:“倒像是什么?” 无心翕动嘴唇,声音低得类似耳语:“倒像是在故意捣乱。” 顾大人也随之压低了声音:“可这捣乱的目的是什么?” 无心正要回答,哪知就在此刻,人群中的镇长忽然直起了身,一头撞向了顾大人。顾大人猝不及防,当场被他撞了个跟头。 无心知道顾大人身强力壮,和谁打架都吃不了亏,所以后退一步并不出手,只是留意周遭情形。正值此刻,小姨太太拢着斗篷跑了过来,仿佛是要和仆人一起合作营救顾大人。而顾大人被镇长压了个四脚朝天,气运丹田一蹬腿,大喝一声踹中了镇长的胸膛。镇长顺着力道向后一仰,泰山压顶似的拍向了地面。众人慌乱散开,其中五姨太后退一步,踉跄着正是靠住了无心。无心垂眼一瞧,忽然在五姨太的头顶发现了一点银光。 一根粗长的钢针,在丝丝缕缕的黑发之中露出了尾端,反射了灯光。无心终于恍然大悟————原来镇长真的只是一面挡箭牌! 小姨太太钢针入脑,如今已然是一具行尸走肉。无心来不及多说,正要反剪住她的双手,可是就在他将要动作之际,一直惊恐的小姨太太忽然稳稳的回过了身。裹在身上的斗篷被风吹开了,藏在里面的右手举起一把匕首,一刀扎向了无心的眼睛! 无心当即歪头一躲,同时抬起右手,让刀尖掠过了掌心。趁着小姨太太未收回手,他一掌拍上了对方的面孔。伤口迸出的点点鲜血尽数涂在了她的脸上,小姨太太一声哀嚎,随即倒在地上抽搐成了一团。围观的仆人吓傻了,只见小姨太太仰卧在地,仿佛被浇了滚油一般痉挛不止,双手十指狠狠抓着地面,似乎周身的关节都要断裂错位。 片刻过后,小姨太太安静了;镇长方才倒在一旁,如今也安静了。 大太太最先神魂归位。她颤巍巍的走上前来,首先去看镇长。镇长大睁着眼睛,气息已无。 伺候小姨太太的老妈子也凑上来了,心惊胆战的想要拂开对方脸上的乱发。然而在看清乱发下的面孔之后,老妈子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小姨太太也是死不瞑目,黑眼珠向上翻起,嘴角却是微翘,居然还带着笑意。 院内奇异的安静了,无心望着地上暴死的二人,心中越来越慌。控制镇长和小姨太太的鬼魂到底是要干什么?只是为了害命吗?可是人早已死了,何必还要借尸还魂的演一场闹剧?想要借刀杀人?杀谁?杀顾大人?杀自己? 无心忽然打了个冷战,抬头对顾大人喊道:“月牙!” 随即他扭头就跑。而顾大人怔了一下,一言不发的立刻追了上去。 第71章 人间苦 第71章人间苦 全宅子的人都跑去瞧镇长了,其余院落就变得寂寞空落。无心和顾大人一前一后冲向所住的小院。在进院的一瞬间,连殿后的顾大人都嗅到了隐隐的血腥气。而无心猛然刹住脚步,俯身从地下捡起了一只小荷包皮。 荷包皮上的细带子断裂了,荷包皮口收得却紧,是月牙永远贴身挂在脖子上的小物件。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可以捏出里面折好的黄符。细带子是湿的,浸的不是鲜血,而是脓水,散发出腐臭味道。顾大人抽抽鼻子,知道是不好了! 而在他开口之前,无心疾冲向了房门。 房门是虚掩着的,推开门是迎面一片温暖的漆黑。汩汩流淌的鲜血浸润了微凉的春夜,棉被从床上拖到地下,而月牙被一柄钢刀穿透胸口钉在床上,一身的单衣被血染红了,红的像她去年为自己缝纫出的嫁衣。 她还清醒着,可是不呻吟。一口热气存在胸间,她要等着他回来。 无心站在了床边,俯身唤道:“月牙?” 他的声音轻而颤,是又惊又痛又绝望。伸手抚上她的面颊,触及之处一片湿热。刀子割了她的脸,她是受了酷刑。 月牙忍着不死,等了又等,终于等回了他。本来前一个时辰两人还亲亲热热的分享着一个被窝,没想到只是一刻钟的工夫,她一生一世的日子就化为了乌有。她知道自己是不成了,她甚至都感觉不出了疼。 “是岳绮罗。”她开了口,声音很轻,然而很稳:“她跑出来了,带着个骨头架子。” 在回光返照的平静中,她定定的凝视着无心。要说的话太多了,约好了是过一生一世,现在提前没了一个,另一个怎么办? 所以她不能停,她得趁着气息还足,把话说完:“我不求你给我报仇,你要是打不过她,就赶紧往远了跑。” 无心答道:“嗯,我记住了。” 顾大人的脚步声缓缓近了,黑暗中能听到他呼哧呼哧的喘息声音,是怒不可遏、欲哭无泪的光景。一只大手伸到月牙胸前,他想拔刀,可是一旦拔刀,月牙必定立死。 月牙听出了他的动静,于是又开了口:“顾大人……” 顾大人闷声闷气的答道:“啊,月牙,你放心吧,我肯定给你风光大葬。祸害你的妖怪娘们儿,我也饶不了她。” 月牙扯动嘴角微笑了:“顾大人……你对我俩一直挺好……”她的声音越来越弱:“以后我没了,你替我顾念着他……他没啥正经本事,将来要是穷了,你想着给他口饭吃……” 顾大人的声音又粗又哑:“月牙,我向你保证。有我一口稀的,就有他一口干的。我还能养不起一个他吗?我有兵有钱有地盘,养他就像玩似的!” 月牙点了点头,然后把目光又转向了无心:“咋不点灯呢?点灯,我再看你一眼。” “嚓”的一声,火苗窜起,是顾大人划燃了火柴。烛台上的蜡烛一根一根的亮了,月牙的面孔渐渐显现在了光明中,血痕交织,狰狞纵横。眼睁睁的望着无心,她气息一颤,一滴血泪顺着眼角滑落。 “咱俩才过了一年……”她的声音越发轻了:“往后……你一个人……咋办啊……” 她只有一双眼睛依然洁净明亮,一眨不眨的盯着无心:“无心,我跟你……没过够……” 无心一言不发的凝视着她,有透明的液体在他眼中汇聚成滴,悬在睫毛上,粘稠而又沉重,是他的泪。 “月牙。”他轻声说道:“我也没过够。” 月牙笑了:“以后……我不伺候你啦……你自己好好活吧……” 然后她缓缓的眨了一下眼睛,望着无心又看了半晌。 最后,她慢慢闭了眼睛。口鼻逸出浅浅的一声叹息,带着她短暂一生中所有的苦乐与留恋:“没过够啊……” 无心仰起了头,已然凝固的透明泪珠坠落下去。微弱的光芒在他眼前流动闪烁,是月牙的魂魄脱离躯壳,挽不回,留不住。 顾大人的卫队包皮围了小院,不许闲杂人等靠近。无心端了热水关了房门,要为月牙擦身;顾大人独自靠墙站在门外,不歇气的一根接一根抽烟。不敢歇,眼泪与哭泣就堵在他的喉咙里,他得用一口一口的烟雾把它们压住。 房内又加了一副烛台,烛光几乎可以媲美电灯。无心拧了一把毛巾,去给月牙擦脸。两人做了一年的夫妻,全是月牙照顾他,月牙把家里的活全干了。 月牙死得惨,周身的关节竟然都被捏碎了,所以临死前想要摸摸无心都不能够。无心很细致的为她擦去身上的血渍,没过够,两个人,在一起,都没过够。 无心经过了无数次的生离死别,可每次的主角对他来讲,都是独一无二。让他彻底忘记一个人,也许只要一天,也许需要一百年。 无心给月牙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顾大人命人套马车,拉着月牙回了文县。夜色深沉,他和无心并肩坐在车里,顾大人问他:“你媳妇让人给弄死了,你怎么想的?” 无心答道:“我想报仇。” 顾大人又问:“有计划了吗?” 无心摇了摇头:“正在想。” 顾大人抽了一夜的烟,此刻下意识的又要去摸烟盒:“想明白了就说话,我有人有槍!” 无心“嗯”了一声。 月牙没娘家没儿女,天气又热,所以葬礼没法办得太复杂隆重,三天之后就出了殡。三天里无心一直守在灵堂里。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月牙身边,他闭着眼睛歪着脑袋,用面颊去贴月牙的手背。月牙身上苫了一层白布单子,静静的躺在灵床上。家里没了她,立刻就不像家了。顾大人不知跑到了哪里去,只有一个小勤务兵会一天三顿来送饭菜。厨房里清锅冷灶的,从早静到晚。无心把月牙的针线笸箩端到面前,笸箩里面扔着一只未完工的大布鞋。月牙总不闲着,做不完的饭菜,做不完的针线;饭菜做得快,针线做得慢,说要给顾大人做一双鞋,直到现在还没做成。无心捡起布鞋看了看,知道自己又是一个人了。 顾大人再好,不是月牙。顾大人有他自己的事业,将来还会有他自己的家庭,有他孙男娣女一大群热热闹闹的亲人。而他无论在何处活久了,都会活成众人眼中的谜团。顾大人对他再有感情,也没法向亲人们解释他所有的谜。 可月牙就不一样了。 他是月牙的唯一,月牙是他的唯一。月牙不必为他的存在辩白,反正他们只为对方负责。你们看不惯我们,我们就走。 无心弯下腰,把笸箩里的碎布头一片一片的整理好。月牙从来不肯轻易扔掉任何破烂,仿佛预备攒出个千秋万世的基业来。无心攥着一大把五颜六色的布条,忽然自言自语的开了口。 他说:“我想你。” 在月牙下葬的当天,顾大人风尘仆仆的回来了。 他赶在盖棺之前进了门,进门之后大喝一声:“慢着!” 然后他大步流星的挤到了棺材旁边,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一只金丝绒小盒子。盒子打开了递给无心,他对着棺材里的月牙一歪头:“你给她戴上。” 无心接过了小盒子。盒子里垫着紫红色的绒里子,上面摆着一副钻石耳坠。耳坠子亮晶晶的,像两滴泪,也像两抹闪烁的泪光。 在棺材旁边弯下了腰,无心伸手摘了月牙耳朵上的小金耳环,为她把钻石坠子换了上。两个人都知道月牙如果活着,一定不会让顾大人花钱买钻石。她有了金的,已经非常知足了。 顾大人把月牙葬在了文县城外。 葬礼结束之后,顾大人和无心还停留着没有走。顾大人问道:“你不是会念经吗?怎么没给月牙念上一段?” 无心摇了摇头:“因为我根本就不想让她走。” 顾大人又问:“接下来怎么办?” 无心说道:“我要等岳绮罗。” 顾大人没听明白:“等岳绮罗?她把你媳妇都杀了,还不得早早就逃了?” 无心又对墓碑望了一眼,随即迈步向前走去:“她不怕死,不会逃。” 顾大人追上了他:“你要在哪儿等啊?不会是在家里等吧?” 无心低声答道:“我要去猪头山。” 第72章 三种心思 第72章三种心思 无心坐在老树高高的枝杈上,前方就是天边火红的晚霞。太红了,像一场大火,摧枯拉朽的烧过了整条地平线。一只乌鸦在空中留下了一个漆黑的剪影,“哇”的一声兴高采烈,大概是因为白昼结束了,它也要回家歇着去了。 无心手里捏着半个干馒头,想月牙如果还活着,晚饭也该摆上桌了。开饭之前是最热闹的,月牙一趟一趟的往房里搬运饭菜和碗筷,同时扯着嗓子呼唤他和顾大人。他和顾大人都饿了,但是偏在吃饭之前都有事做,非得让月牙三催四请。月牙气得唠唠叨叨,先骂无心:“把你那破书放下,大白天的不见你翻,天黑你倒用上功了!”然后再嚷顾大人:“你说你从下午就吵着饿,饿到现在饭菜都好了,你咋还钻茅房里不出来了?” 他跟着凑趣:“可能是饿得厉害,已经在里面吃上了!” 月牙笑出了声音,同时顾大人走出茅房,气吞山河的发出了质问:“谁他妈又拿我开心呢?” 无心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笑了。 家里没了月牙,就不成了家。前些天忙着办丧事,乱七八糟的倒也把日子混了过去;及至丧事结束、日子清净了,他和顾大人才发现他们没有家了。 勤务兵从馆子里买回饭菜送进上房,他和顾大人相对而座,没滋没味的填饱肚皮。太冷清了,太荒凉了,能让人吃出叹息,吃出眼泪。 无心和顾大人都不说话,都知道为期一年的好日子,结束了。 无心上了猪头山,该去的迟早要去,该来的迟早要来。一年的光陰成了黄粱一梦,他独自坐在老树枝杈上,把余下半个干馒头塞进了嘴里。旧日的空气渐渐包皮围了他,月牙的死,把他打回了原形。 他的原形,就是永恒与孤独。 恐怖的永恒,永恒的孤独。永生的人,也有自己的轮回。 咽下馒头又拍了拍手上的渣滓,无心向后依靠上了一根枝杈。暖屋子热被窝都不再有了,他从怀里摸出一张小小的照片。照片上的他和月牙欢天喜地,肩膀挨着肩膀,脑袋抵着脑袋。月牙说他比自己照得好,如果梳起小分头,会像电影明星;月牙还说以后每年都去照一张合影,一张一张攒起来,倒要看看自己咋变成个老太太的。 可是他们只有一年的光陰,他们的合影,也只有一张。照片上的月牙笑成了个圆圆满满的苹果脸,以至于她看到照片后有些懊悔,忍不住问:“我是不是笑大了?” 无心盯着月牙的眼睛看,又想起自己似人非人的时候,因为肚子饿,曾经把月牙的手指头咬出了血。然而月牙还挺高兴,因为他长出牙齿了,知道吃东西了。 无心把照片揣回怀里,心中没有风也没有雨,空空荡荡一望无际,什么都没有了。 顾大人奉了无心的命令,把自己的心腹副官派去了火车站,让他去天津寻找出尘子。出尘子或许不在天津,不过没有关系,反正他是个有名的人物,只要想找,肯定能有法子找到。 然后他搬到了窑子里住。家里没了月牙,又跑了无心,如今简直成了他的禁区。他没法回去睡觉,因为触目之处全刺眼睛。三个人在一起出生入死的混了一年,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生活中竟然处处都是月牙和无心。 枕着双臂躺在软床高枕上,他没有和身边的妓女玩笑,而是沉沉的想起了心事。 他在想无心和猪头山。无心说要等岳绮罗来找他,所以要去猪头山等待。顾大人起初以为他是怕给自己惹麻烦,所以故意想要远离自己,然而三言五语的追问过后,他又感觉无心仿佛别有主意,只是不说。 这让他有点不痛快,认为无心和自己不亲了,不过还是骂骂咧咧的发表了意见:“你不知道猪头山上有鬼啊?到哪儿等不是等?这一带别的没有,山有的是!青云山,小黑山,妃子岭……你上哪座山不行,非得去猪头山?我告诉你,我现在一提猪头山就吓得腿肚子转筋,山上到底有什么,当初咱们三个可是亲眼见过的,我不信你一点也不怕!” 然而无心不听话,也不解释。 于是顾大人换了策略,又问:“那你打算在山上住多久?山上要什么没什么,如今野菜都老了,也打不到正经动物,你在山上喝风屙屁?” 无心对着他笑了笑,还是要去。 顾大人气得一挥手:“滚你的蛋!” 等到无心当真滚蛋了,顾大人把这件事从头到尾的回忆了一遍,怎么咂摸怎么不是味。猪头山上除了有个鬼洞之外,其余地方再无奇异,和周遭所有的山岭一样。无心死活非上猪头山不可,也许就是为了那个鬼洞。自己当初带他进过一次鬼洞,差点没被鬼手拽进洞壁里去,现在还是噩梦的源泉;逃上地面之后,无心闹了脾气,因为洞里太危险,他也怕被鬼手缠住。听无心的意思,似乎是凡人被鬼手抓住之后,无非就是一死;而他既死不成,又逃不出,岂不是陷进了活地狱里? 顾大人犯了疑心病:“他不会是要在鬼洞里面做文章吧?” 自从月牙死后,无心一直是闷闷的,未见得多悲伤,倒像是若有所思。顾大人看了他鬼气森森的陰郁样子,几乎有些怕。如果无心一夜之间变了妖或者吃了人,他都不会太惊讶。 鬼洞里能做出的文章,无非是把岳绮罗诱进去喂鬼。可是话说回来,岳绮罗前脚断了气,后脚就能转世投胎。活上十来年,又是个新的岳绮罗。无心早就说过岳绮罗不能杀,杀了之后更麻烦;可见他是别有心肠。但到底是什么用意,顾大人思来想去,可真是猜不透了。 顾大人想亲自去趟猪头山,把无心拎回来拷问一番,不说就揍,打服了算。然而无心早在上山之前嘱咐过他,万万不许他进山寻找自己。顾大人见识过了月牙的惨死,不能为了好奇心搭上性命,所以在去与不去之间,他长吁短叹的犹豫不决,实在是拿不准主意。 顾大人在妓院里辗转反侧,不能入眠。与此同时,无心却是在树上入睡了。 除了顾大人之外,岳绮罗也在失眠,陪着她的人,还是张显宗。 岳绮罗坐在猪头山中的密林里,仰起头可以可见漫天星辰。张显宗远远的躺在一丛荒草里,因为自惭形秽。 没人知道他们是如何逃出千佛洞的,连他们自己都不能详尽的描述。半边身体上的腐肉都被怪物的尖爪利齿撕扯掉了,绿油油的草叶穿过了他的肋骨,肋骨不干净,上面还存留着丝丝缕缕的血肉。 左臂也没有了,原来肉体真是脆弱之极,能够腐朽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前几天他还能用左手扯下月牙颈上的荷包皮————荷包皮里有黄符,会伤害岳绮罗,但是他不怕。 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左臂的骨头零落分解,最后竟是一节一节的自行脱落尽了。 失了左臂,他也不心疼,因为他活够了。 忽然,岳绮罗开了口:“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她的声音有点嘶哑,带着怒气:“当时为什么要躲开?” 今天下午,在他们进入猪头山之前,岳绮罗给他找到了一具新的身体,是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孩子,挑着扁担立在山路上,魂魄已经被岳绮罗勾了出去。类似的试验,岳绮罗已经做过一次,然而失败了,因为张显宗的力量似乎越来越弱,已经不能控制完全陌生的身体。 她不甘心,还要再试,然而张显宗避开了。 猛然扭头望向张显宗的方向,她提高了调门,恶狠狠的说道:“你到我面前来!” 张显宗缓缓坐起了身。明亮月光洒了他一头一脸,把他曝露出来的头骨镀成银白色。他的面孔已经近似骷髅,仅在腮部还存留着一点皮肉。行尸走肉是见不得天日的,只有他敢在大太陽下走,一方面是因为岳绮罗法术高明,能保护他;另一方面,则是他在拼命。 他没有命了,可是依然在拼。他的灵魂已经很虚弱,他心里明白,他甚至能够预感到自己终有一天会无可挽回的魂飞魄散。 窸窸窣窣的起身爬到了岳绮罗面前,他让她看,希望她看到恶心看到吐,看到永生不想再看。这样他会走得更安心,不再留恋不再妄想。 然而岳绮罗目光森冷的凝视着他,神情并无波澜。 她也快要支持不住了,右眼上的血点已经扩散成了红斑。支持不住了会怎样?她不知道,不过至多就是一死,而她并不怕死。 把手伸向张显宗的面孔,她从他空洞的左眼眶中捏出一条蠕动的蛆虫。左眼珠是昨夜脱落的,他只是一低头,它就无牵无挂的落在地上,溃败的砸出一摊脓水。 “你坚强一点好不好?”岳绮罗弹开蛆虫,肮脏的小脸上没有表情:“他们把我们害成了这个样子,难道就算了吗?月牙已经死了,接下来就是无心!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无心的身体是永远不死的,我要想办法把它抢过来给你!” 张显宗轻轻动了动右手,一截指骨脱离关节,静静的留在了草地上。他无法露出笑容了,心中只有无尽的疲惫与悲苦,以及一点意外的小幸福:“绮罗,谢谢你。可是……” 未等他把话说完,一个白影飘然而至,是附了魂魄的纸人靠近了,双手掐着一只小小的灰兔。岳绮罗扬手接过半死不活的兔子,低头一口咬上了兔子的咽喉。小灰兔在她手中微弱的抽搐着,而她捧着兔子仰起头,像是捧着一只水壶,闭上眼睛汩汩的吸血。 她好饿。饿了,就压制不住右眼中的毒。她不怕死,可生死毕竟是件大事情,如果能活,还是活着更好。 第73章 无依 第73章无依 虽然张显宗已经腐朽到了不大能动的程度,可是岳绮罗自能驱使身边一切魂魄,并不缺少喽啰。大白天的,她双手捧起一只肥田鼠,仰起头几口吸尽了鲜血。指尖捅进死鼠的伤口里转了转,她转身在张显宗的身上画起了符。 张显宗委顿在树荫下,情形类似一具最糟糕的腐尸。肉体溃败着,魂魄的光芒也越来越弱,所以岳绮罗须得在他身上一道一道的加符,极力想要锁住他的魂魄,不让他在大太陽下魂飞魄散。 张显宗的喉咙已经烂穿了,让他不能再发出声音。右眼的眼珠深深陷进眼窝,无法转动了,可是还能依稀看到岳绮罗。岳绮罗越来越脏了,头发乱蓬蓬,脸上横七竖八的抹着血痕,看起来正是一个最凄惨的小叫花子。 可怜,真可怜。她杀人吃人,张显宗认为不算什么;她杀不到人吃不到人了,张显宗悲哀的望着她,就感觉她太可怜。 岳绮罗画完最后一笔血符,然后摘下一片草叶擦了擦指尖。抱着膝盖席地而坐,她忽然托着腮揉了揉,低声咕哝道:“牙疼。” 张显宗无能为力的瘫在陰影之中,心里想:“她牙疼了。” 岳绮罗漫无目的的坐了一天,傍晚时分她又饿了,于是砸烂了田鼠头,吮吸到了有限的一点点脑髓。用沾染着红白黏液的手指从怀里摸出三张纸片,她漠然的向外一甩。还是没有找到无心,可是据她所知,无心就在猪头山中。 夕陽将落未落,她的身边幻化出了三个纸人,替她四处游荡,一边寻找无心一边打猎。抠出田鼠眼珠也塞进嘴里,她的舌头和眼珠打了架,滑溜溜的没有立刻下咽。百无聊赖的四处张望了一番,她最后仿佛痛下了决心似的,一口咬爆了口中的眼珠。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草丛中腾起一团无根的火焰。她猛然抬头,就见火光一闪即逝,瞬间照亮了无心的身形。月黑风高,无心站在随风摇曳的野草之中,鬼魅一般无声无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岳绮罗并没有起身,双手向下垂到地面,她现在和无心已经无话可说。其实根本就不曾有过什么爱情,她想,自己只不过是对他好奇。几辈子了,一切都在变,只有好奇心不变。如果不是因为好奇,她当初就不会把心血和生命全耗在道术上,后来更不会把自己修炼成了妖魔。 指尖轻轻的动了,她不动声色的开始画符:“我知道你一定在山里。” 无心抬起右手,露出了一柄雪亮的短刀。左手掌心缓缓抚过刀刃,他在疼痛中骤然冲向了岳绮罗。而岳绮罗看清了滴血的短刀,登时勃然变色。放弃了手下尚未完成的符咒,她起身对着无心一甩衣袖。可是未等纸人出手,无心的刀已经逼近了她的眉心。可是就在寒光将要劈下之时,一道黑影斜刺里冲出来,硬生生的替她挡了一刀。与此同时,白色纸人幻化成形,岳绮罗在一刹那的犹豫之后,扭头就跑。 纸人是不足畏惧的,一把火便能把它们化为灰烬。而地上的张显宗抽搐成了一团肮脏的骨肉。刀刃上浸染了无心的鲜血,破了岳绮罗施加给他的所有符咒。黯淡的魂魄忽然明亮了,回光返照之后,便是一场痛苦的魂飞魄散。 无心低下头,饶有耐性的等待张显宗彻底死亡。他知道张显宗会为岳绮罗挡刀,就像月牙会为自己开槍一样;岳绮罗杀不得,张显宗还杀不得吗? 一个一个来,谁也错不过,谁也逃不脱。他什么都没有,唯有时间无限。 无心烧掉了张显宗的骸骨。火苗微弱,在夜风中微微的颤抖,像一颗垂死的星星坠落在地。岳绮罗藏在不远处的一小片密林里,左眼死死的盯着火光。右眼一胀一胀的剧痛了,痛到牵扯了她的心脏。 火光熄灭之后,山林归于漆黑寂静。岳绮罗坐在一棵老树下,无声的翕动了嘴唇:“张显宗。” 她以手托腮,不带感情的发出声音:“张显宗,我牙疼。” 向后靠向老树树干,她继续自言自语:“这辈子没活好,很糟糕。” 无心沿着山路走,一直走到了鬼洞附近。随便找了一棵树爬上去,他察觉到周遭游荡着无数鬼魂,全是岳绮罗的耳目,自己可以守株待兔了。 除了他和顾大人,恐怕再也没有人会想到树下竟然藏着一处洞口。从树上向下看,是匀匀的一片绿草,地下本来还有一块方方正正的石板,被他前几天掘了出来,抬到了十米开外的一道土沟里。石板太重了,记得当初他和顾大人合力才能掀动;可是如今他单槍匹马,却也搬运成功了。 石板没有了,改用细树枝横七竖八的搭出骨架,上面盖一层席子,再盖一层草皮,能禁得住一只大号的野狗踩踏。 无心像一条蟒蛇一样,长长的趴在了枝干上,怔怔的望向地面。 “如果我在里面陷了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他想:“那它算不算是我的坟墓?” 然后他摇了头。坟墓是安静的所在,他充其量只算是堕进了地狱。 可是,他随即又想:“没关系,我不急。” 世间没有了月牙,他永恒的流放就又开始了。 凌晨时分,无心被一阵响动惊醒了。 他依然趴在树枝上,睁开眼睛望向下方,他看到了地上一片波浪起伏,不是野兽,是十几名行尸走肉的脊背。它们四脚着地的往前走,大多都还保留着肮脏恶臭的衣裳,是军装,因为几个月前刚刚开过战,山下是条过兵的道路,炮火不断,不会缺少尸首。 行尸的目标,显然就是他所栖息的大树。而无心抬眼向前,看到了行尸后方的岳绮罗。借着稀薄黯淡的晨光,他看到岳绮罗也在仰脸凝视自己。 岳绮罗变样子了。 她曾经稚嫩白皙的小脸,现在已经在血痕下面呈现出了衰败的青灰色。凌乱的齐眉刘海下,她的右眼不再黑白分明,而是通体转成了血红颜色。 “知道我要干什么吗?”她出了声音。 无心缠在树枝上,一双眼睛陷在了陰影里:“杀我?” 岳绮罗笑了一下:“非也,是让你重生给我看。” 无心把下巴抵上了粗糙的树皮,眼中光芒一转。天光越来越明亮了,可他的瞳孔依然黑得如夜:“一个意思,没有区别。” 岳绮罗把双手揣进了袖子里:“你我之间,谈生谈死都没意义。” 行尸缓缓靠近了大树,显然,它们异于同类,竟然已经不怕陽光。姿态僵硬的直立了身体,它们作势开始爬树。爬是不容易的,可是只要想爬,叠罗汉都上得来。 无心知道自己落入行尸群中,必定会被撕咬成为碎片。对着岳绮罗又瞟一眼,他心里有了数,顺便紧了紧系在背上的短刀。 岳绮罗仰着头,等着看一场好戏。等到无心杀光这一批行尸,她会再召一批,让他杀个够。不是会杀吗?不是会把张显宗烧成灰烬吗?很好,让他杀,倒要看看他有多少鲜血,多少力量! 果然,随着行尸的逼近,树枝上的无心爬起来了。 他险伶伶的蹲在树枝上,一只手抬起来,握住了后方的刀柄。树枝一颤一颤,快要禁不住他的重量,而一只行尸已经上了枝杈,正在东倒西歪的向他爬行。可就在腐烂的手掌搭上树枝的一瞬间,无心忽然纵身向外飞跃出去。借着树枝的弹力,他从天而降,直扑岳绮罗! 岳绮罗当即后退一步,正要有所反应;不料无心下落之后就地一滚,随即一跃而起,瞬间冲到了她的面前。张开双臂抱起了她,无心向后一仰,合身砸向起伏草地。只听“喀嚓”一声,草地豁然开裂,两个人已然相拥着坠入了深洞之中。 第74章 归于黑暗 第74章归于黑暗 落地之后向内一滚,无心和岳绮罗就一起没入黑暗中了。 岳绮罗挣扎着伸出双手,想要扒住洞壁;然而一个小姑娘的身体根本敌不过无心的力量,她的指尖在地上留下一道一道的抓痕,指甲生生翻开了,她怒不可遏的大吼了一声,鲜红的右眼珠随之爆裂,浓稠的血浆直迸溅到了无心的面孔上。 无心不为所动,拖拽着她往深处走。她知道不好了,洞中一定是别有玄机。血淋淋的手指划上无心的眉心,她不间断的画出一道道符咒,想要镇住对方。 可是,没有用。 右眼眶中汩汩的流出鲜血,洞中的血腥气越来越浓了。情急之下,她起了同归于尽的心思,一指抠向无心的眼睛。而无心仰头一躲,却是个很惜命的样子。 他不想让岳绮罗被自己的血毒死,他要让对方活。大踏步的连拐了几个弯,一块泥土从天而降,碎在了他的头顶上。 如他所料,这座地洞已经和洞中的女鬼化为了一体。一切进入其内的活物,都会把它惊动,被它吞噬。去年它吞下了几十名年轻的士兵,如今岳绮罗的鲜血洒了一路,它又要开斋了! 还未到达地洞尽头,洞内如同发生了地震一般,洞壁已经开始簌簌的落下泥土。一条血肉模糊的手臂骤然突破泥土伸了出来,在无心的颈后抓了个空。岳绮罗万没料到洞内会是此情此景,惊恐之余却是大声笑了:“无心,要和我一起死吗?” 她奶声奶气的大笑回荡在洞中,是一串尖利的叽叽咯咯。一条手臂横伸出来抓住了她的细手腕,带着千钧之力向内缩入。她猝不及防的顺着力道伸出了手。可在手指没入洞壁的一刹那间,她骤然长声惨叫起来。另一只手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纸符狠狠掷去,薄薄的纸符飞刀一般切断了鬼手,而她强行把手抽回,手掌鲜血淋漓,从指尖到掌心如同浸过镪水,皮肤肌肉全被蚀去,只剩鲜红的掌骨带着筋脉。单手握住伤手手腕,她似乎明白了,似乎又不明白————她是不怕死的,难道无心不知道她不怕死吗? 冷不丁的打了个激灵,她猛然扭头怒视了无心。而与此同时,无心已经在黑暗中下了手。两只手掌搡了她的后背,她猝不及防的一个踉跄,合身便栽向了洞壁。 可是在向前扑倒的一刹那间,她回手用力扯住了无心的衣袖。未受伤的好手显出了从未有过的灵活,手指顺着衣袖攀上小臂,她把毕生的力量全用在了手上。在无心扬手拔刀之前,她锐声叫道:“一起走吧!” 在拉扯无心的同时,她的额头已经触到了泥土。泥土温暖松软,似乎每一粒土壤都带着獠牙利齿,撕咬着送到口中的每一寸血肉骨皮。而无心站立不稳,在她发出哀嚎的下一秒,侧身也撞向了洞壁。一只鬼手已经掐向了他的脖子,他的肩膀陷入泥土,刺骨的疼痛让他向后猛的一纵,然而还是晚了,肩膀上衣物皮肉全脱落了,几乎没有血,直接露出了白生生的骨头。 他被鬼手扼住了脖子,身边又无处可以借力挣脱。一只皮破肉烂的小手忽然伸到了他的面前,他发现岳绮罗正在一边奋力后退,一边高举了一只皮破肉烂的手,要在洞壁上画出符咒。无心不知道她的符咒会有何等效应,他只知道不能让她再反抗下去了,否则她失血过多,真的会死。不能让她死在外面,死在外面就是前功尽弃! 拔刀砍断了纠缠自己的鬼手,无心走到岳绮罗身后,对着她的后背就是狠狠一推。岳绮罗本来就是垂死挣扎,如今受了偷袭,越发体力不支。在俯冲向前的一瞬间,她使出最后的力气抬脚一蹬洞壁。仰面朝天的摔倒在地,她在被鬼手抓住双腿的同时,回身也死死抱住了无心的大腿。鬼手拖着她往泥土中拽,而她牙关咬得咯咯直响,在自下而上的吞没之中抬头瞪视了无心。无心握着短刀,满可以立刻砍下她的手臂,可是不能砍,因为怕她太早的死! 对面的洞壁也伸出了鬼手,招招摇摇的一大片。无心握住一只鬼手,想要借力蹬开岳绮罗,然而洞内狭窄,根本容不下他横躺。岳绮罗的双臂像铁一样箍住了他的大腿,他的双脚随着她的胸口一起陷入了泥土中。 纠缠着岳绮罗的鬼手忽然瑟缩了一下,连带着岳绮罗也发生了痉挛;他知道是自己的血流出来了,可是吞噬与吸收依然在进行,岳绮罗忽然抬起头,对着无心恐慌的惨叫了一声。 一声过后,她被一只鬼手捂住嘴,彻底摁入泥土之中。 而无心抡起了刀,一刀砍向了自己的大腿。 他怕疼,一直怕。刀是普通的刀,不算很锋利,也不算很结实。无心的脸上没有表情,一刀接一刀的砍下去,直到砍断了自己的大腿骨! 刀刃卷了一处,然而他的酷刑还没有完。另一条腿已经陷到了膝盖,他一边勉强固定了身体,一边抡起钝刀,继续剁下。类似哭泣的哽咽在洞中回荡,骨头太硬了,刀刃又太软了。鬼手从四面八方逼近,他走投无路的低下了头,双手托起骨断筋折的大腿,用牙齿去咬开最后相连的一点皮肉。 他疼极了,疼到浑身哆嗦,疼到让他想起了曾经受过的一场又一场非刑。握住短刀向前爬去,他扔下的两条腿被鬼手迅速瓜分了,尽数消失在了洞壁泥土中。 岳绮罗没了,他的腿也没了,他自己成了鬼手的下一个目标。洞穴深处传出了隐隐的哭泣声音,哀哀的带着得意。无心没回头,发狂一般拼命的向前爬行。他很会爬,一只手挥起钝刀乱刺乱砍,他调动了一条手臂和两条残腿,在粗糙起伏的地面上摸爬滚打。眼看前方就是最后一道弯了,他一刀挥出去斩断拦路的鬼手,可是在他收刀之前,洞壁忽然冲出一个皮肉斑斓的脑袋,定睛一看,竟然是岳绮罗! 岳绮罗的脸皮头发全被蚀去了,一只左眼却是还在。狞笑着一口咬向无心,她沦为了洞内众多鬼手中的一只。无心无暇躲闪,索性用刀一挡,让她正是咬在了刀身上。仿佛有股力量在后方控制着她,她身不由己的咬着短刀向后缩回了泥土中。而无心趁着空当继续前行,拼死拼活的拐过了弯。 拐过了弯,就安全了。 无心手无寸铁的继续向前爬,爬着爬着,眼前微微的有了光亮。恍恍惚惚的抬起了头,他想起上次自己和顾大人慌里慌张的往外逃,逃到最后向前看,就看到月牙站在一束陽光下。 缓缓的眨了眨眼睛,他看到陽光还在啊,月牙哪儿去了? 在连绵的剧痛中,他停了动作趴伏下去,闭上眼睛集中了精神。洞里真干净,什么都没有。活着的,死了的,全没有。 于是他继续爬行。 眼前越来越亮了,耳中甚至听到了依稀的人声。他怔了怔,以为自己是产生了幻觉。在洞的尽头仰起了脸,他向上看到了一小块碧蓝的天。 一块带着草根的泥土落下来,随之探下的是一个大脑袋。背着万丈陽光,顾大人和无心打了个毫无预兆的照面。 顾大人愣了三秒钟,然后粗声大气的骂出了两个字:“我操!” 随即他的大脑袋消失了。无心就听上方响起了他的号令:“全体向后转!小马你别转,你把装子弹的木箱子搬过来一个!” 木箱子先顾大人一步落入洞中,准确的砸中了无心的脑袋。随即顾大人也跳下来了,跳得顾前不顾后,两只穿着大皮靴的脚一起降落在了无心的后背上。 木箱子不算小,顾大人把无心抱起来塞进箱子里,又悄声问道:“腿呢?” 无心歪着脑袋,极力的蜷成一团:“不要了。” 顾大人听了“不要了”三字,“咣”的一声就把箱盖合上了。 装子弹的木箱子,做工自然不会细致。无心透过一道缝隙向外张望,就见漫山遍野全是士兵,士兵之中又夹杂了一群服饰华丽的道士。顾大人费了大力气把木箱运上地面,然后从土沟里找到石板,依着原样盖好洞口,上面又铺了一层土。 木箱被人抬上一辆小马车,也没人敢问顾大人箱中内容。马车顺着山路往下走了,箱盖重得像有千斤,因为有顾大人一屁股坐在了箱子上。 在从缝隙透进的一线陽光中,无心疲惫不堪的闭上了眼睛。 第775章 一梦 第75章一梦 顾大人走进文县家里时,正遇上一名小道士站在东厢房外,和房内的无心一应一答。房门是锁着的,因为他怕外人冒冒失失的闯了进去。 小道士神色俨然,穿得也是格外体面。忙里偷闲的对着顾大人一施礼,他同时就听房内问道:“你师祖为什么不回来?” 小道士理直气壮的答道:“师祖说了,他好害怕。” 然后房内的声音换了对象:“顾大人?” 顾大人站在院子里,摘了军帽满头抹汗:“啊,是我。” 无心说道:“顾大人,你进来。” 顾大人开了门上的锁,一闪身钻进房内。片刻之后他溜出来了,向小道士递出了一封信:“他给你师祖的信,一定得送到了。” 小道士立刻接了信往怀里揣:“好嘞,我下午赶火车回北京,晚上就能见到师祖。” 打发走了小道士之后,顾大人又回了东厢房。无心光着屁股趴在被窝里,一边肩膀晾在外面,本来是露出了白骨的,然而经过一天一夜的休养,白骨上面已然生出了一层粉红色的肉膜。顾大人忙得很,长安县的军头决定投到老帅麾下,于是很有保留的投了降。而他作为老帅的全权代表,当然不能藏起来不管事。 一屁股坐在床边,他挺费劲的弯腰脱马靴,床上摆着一张黄灿灿的大纸,上面用朱砂画了个乱七八糟,是出尘子特地派徒孙从北京送过来的,说是无心一定用得上。结果他带兵上山之后,才发现无心凭着一己之力,已然大功告成。 天气热,顾大人穿着大马靴奔波良久,如今大脚丫子见了凉空气,惬意的无法言喻。很自觉的把两只脚伸远了,他在无心身边躺了下去。龇牙咧嘴的抻了个懒腰,他又打了个气吞山河的大哈欠。 “怎么样?”他开口问道:“还疼不疼了?” 无心慢慢的把黄纸折好,塞进一只大信封里:“好多了,不妨事。” 顾大人仰面朝天的枕着双臂,扭头对他笑了一下:“说说吧,怎么回事?昨天把你弄回来之后,一直没抽出时间和你说话。” 无心侧身躺好了,面对着顾大人说道:“我把岳绮罗拖进了鬼洞里,我逃了出来,她留下了。” 顾大人眨巴眨巴眼睛:“不对啊,你不是说不能杀她吗?” 无心问道:“顾大人,你记不记得我们去年冬天最后一次经过鬼洞?当时是有丁大头的士兵来追杀我们,我们从猪嘴镇一直逃进了猪头山。” 顾大人想了想,随即一点头:“记得,我和月牙在树上蹲了半天,看着那帮小兵接二连三的下洞,下去的基本就都没上来。不是还有个闹诈尸的吗?让你抓住烧了,烧完之后你还跳进了洞,我和月牙在树上来不及拦你,急得我俩一边下树一边骂……” 无心没有顺着顾大人的话头追忆往昔,只又问:“你猜我当时为什么进洞?” 顾大人摇了摇头:“有话直说!” 无心翻了个身,也向上面对了天花板:“那一夜连着死了许多人,可是我发现洞里洞外都很干净,尸首没有,魂魄也没有。可见……” 顾大人略略的明白了:“那地方是有进无出,就算她有转世的本领,不得自由也是白搭,对不对?” 无心点了点头:“没错。我虽然不知道其中的道理是什么,但是洞里的确吸收了许多冤魂,这很奇怪,也很可怕。所以,我给出尘子写了一封信。” 顾大人看着他:“给老道写信干什么?” 无心叹息一声:“让老道来善后吧!或许可以把洞口永远堵死,上面再修座塔压住————他也不是完全的浪得虚名,应该总比我懂得多。让他考量着做吧,以后的事情,我不再管了。” 顾大人跟着叹息:“对,不管了。俩腿都没了,也够卖力气了。” 话音落下,无心没有回应。房内寂静,院里也寂静。无心透过玻璃窗子向外望,能看到半开半掩的厨房门。 顾大人今非昔比,没有时间天天守着无心,可是又不能让外人见了真相。命令卫兵牢牢的把守了院门,他每天早上都会把一天的饭菜端进房内,马桶也摆在床边。然后一把锁头扣住房门,屋子里就剩下了无心一个人。无心坐在床上,怔怔的去看对面的西厢房,看够了,再去看斜前方的厨房。厨房里的灶台上还摆着一只长柄铁勺,是月牙常用的,去猪嘴镇的前一晚摆在那里,从此再也没人动过。 天黑之后,顾大人通常会带着一份热饭热菜回来。无心在成长的阶段里总是胃口惊人,顾大人叼着烟卷靠墙站着,看他捧着海碗埋头大嚼,就不由得想起了天津岁月。那时候他和月牙心惊胆战的怀着希望,一天一天的把个怪物养成了人形。一颗心忽然不可思议的柔软了,他不假思索的开了口:“别成天愁眉苦脸的了,等你长齐全了,我再给你找个媳妇。老子有钱有势,别说你模样还不赖,就算你长成狗头蛤蟆眼了,我照样能给你弄个黄花大姑娘!” 无心对着海碗笑了一下:“万一将来她发现我不对劲了,怎么办?” 顾大人蛮横的嗤之以鼻:“怎么办?继续过呗,敢闹事就往死了揍!嫁太监的还有呢,你不比太监强?没事,你放心吧,真出乱子了,我替你做主!她敢不服,我烧了她的娘家!” 无心听到这里,发现顾大人的坏劲又上来了。顾大人不出头也就罢了,一旦出人头地,将来必定不少作孽。无心素来不喜欢坏人,可是对于顾大人,他只感觉无可奈何。 顾大人的主意,当然是馊主意,无心当个乐子听,听过也就算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姻缘生死,他不能因为失去了自己的月牙,就出手去抢别人的月牙。 顾大人收拾了碗筷,因为懒,所以带着一身汗臭上了床。马桶还是摆在了床尾,他告诉无心:“夜里要是想撒尿了,就推我。使劲推,我睡觉沉。” 展开一床棉被躺下去,他关了电灯,在黑暗中又道:“师父,真的,人只要活着,就得向前看。月牙没了,我心里也难受,可是难受有什么用?难受她也活不了啊!月牙临走的时候嘱咐过我,让我照顾着你,这话我永远记得,我骗谁也不能骗她。现在仇也报了,你也没什么牵挂了,往后就跟着我吧。你应该看得出来,凭我的本领和志气,绝对不是平地卧的角色,养活一个你,肯定不成问题。” 无心笑了笑,没言语。他当然相信顾大人的诺言,可惜,顾大人再好,不是月牙。顾大人将来有妻有妾有儿有女,无须久,只要过上十年二十年,顾大人就无法向亲人们解释他的存在了。 他身上的破绽太多,比如,他不会老。 “顾大人。”他突然说了话:“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做正经营生,专在鬼神身上挣饭吃吗?” 顾大人立刻答道:“我看你就是个懒蛋,根本没有上进的心思!” 无心继续说道:“我是想让人怕我,远离我。” 顾大人在朦朦胧胧的夜色中看了他一眼:“别胡说八道了,赶紧睡吧。” 无心又道:“自从玉儿死后,就再也没有人善待过我。我没想到会同时遇到月牙和你。这一百来年,我的运气还真是不错。” 顾大人心中涌出了一股子悲凉,当即翻身背对了无心:“行了行了,听你说话都瘆得慌。” 无心不说话了,悄悄从怀里取出他和月牙的合影。把照片摆在顾大人的后脑勺前,他们三个人,还是在一起。 一个月后,无心恢复了人样子。 在一个花红柳绿的五月清晨,他换了一身利利落落的单薄裤褂,说是要去青云观看望出尘子。出尘子新近从北京回来了,似乎是听从了无心在信中的建议,当真要去猪头山修塔。 顾大人睡懒觉睡得睡眼朦胧,蓬着头发光着膀子眯着眼睛,坐在床上一边挠大腿一边问道:“去青云观?行啊,让小马开汽车送你去吧!” 然后他伸脚下床,想要去趟茅房。不料无心站在门口,拦住了他的去路。 顾大人不挠大腿了,改摸下巴上的青胡子茬。无心定定的看他,他莫名其妙,也看无心。无心的眼睛是特别的黑,黑而幽深,是要把他的影子印刻吸收。 顾大人和他对了半天的眼,渐渐的醒透了,不由得抬手揉去眼角的眼屎:“看什么呢?你不是要走吗?” 无心收回目光,忽然张开双臂拥抱了他。手臂紧紧箍住他的赤裸上身,顾大人猝不及防,险些被他勒断了气,并且有点不好意思:“哎,哎,干嘛呀?大早上的别挡道,我还憋着尿呢!” 无心抬手拂乱了他油腻粗硬的短头发,随即松手后退一步。 看不够似的看着顾大人,他微笑说道:“可能要在青云观住上几天,你一个人在家,多保重。” 顾大人不以为然的一挥手:“滚吧!住个三五天就回来,咱们下个礼拜可能就要回天津了。” 在清凉的晨风中,无心对着顾大人点头一笑,然后转身走向了院门。 五天之后,顾大人派小马去青云观接无心,然而小马开着空汽车回了来,站在他面前说道:“观里的出尘子道长说,无心师父只在观里住了一夜,四天前就下山走了。” 顾大人听闻此言,不知怎的,浑身汗毛竖起了一层。撒开人马布下天罗地网,他开始四处寻找无心,然而人仰马翻的找了大半个月后,却是一无所获。 顾大人独自坐在院子里,顶着烈日骄陽发呆。忽然打了一个冷战,他怀疑自己是做了一年的大梦,梦里有个月牙,还有个无心。现在,梦醒了。 顾大人再次和无心相遇,是在十年之后。 那时他已经改名叫做顾庆宣,半俗半雅的,正好符合他越来越高的身份。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因为专权和贪婪,他终于在过完四十整寿之后,被他的敌人们联合起来赶下台去了。 顾大人想得开,不犯愁,下台之后住进了天津租界里,领着一大家子继续过阔日子。在一个陽光明媚的午后,他带着两个儿子去逛百货公司,两个儿子全很像他,是儿童的年纪,少年的身量,别别扭扭的都不听话,一路把他扯了个东倒西歪。他本来就是个高大的坯子,如今又发了福,站在街上像个巨大的不倒翁,一手一个的拽着儿子,嘴里气得骂骂咧咧。眼角余光忽然仿佛瞥到了什么,他猛的回头,依稀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正要定睛细看,两个儿子又闹起来了:“爸爸你带我们去吃冰激凌,要不然我们都不走了!” 顾大人一头大汗的转向两个儿子:“吃你妈了个×!再闹就把你们两个小子撕了喂鹰!” 大儿子不怕他,继续耍赖:“不吃也行,你给我十块钱,我自己去吃!” 顾大人又回了一次头,心想:“我看见谁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看见了谁,于是在两个儿子的胁迫下,像座大山似的继续前进了。 无心站在街角,隔着人潮去望顾大人的背影。 顾大人老了,胖了,有了一点老太爷的意思。从报纸上读到了顾大人的坏消息,他放心不下,所以特地赶来天津,想要偷偷看他一眼。 还好,顾大人虽然在仕途上受了挫折,然而精气神都足,并不是一蹶不振的颓丧模样。顾大人的儿子也很好,看起来活蹦乱跳,也许长大之后会比顾大人更有出息。 转身背对了顾大人的方向,无心沿着马路向前走去。陽光暖融融的洒了他一头一脸,在金黄色的幻觉之中,他看到年轻的顾大人在小四合院里抽烟望天,月牙则是系着围裙走出厨房,没说话,只对他粲然一笑。 面颊绯红,眼神明亮。她笑得真美,是他记忆中一朵不凋零的花。 第766章 设法过冬 第76章设法过冬 一九四三年秋,上海。 无心在一座无名荒山里度过了整个夏季,因为荒山里人少食多。在长达三个月的时间里,他吃了很多田鼠与蝙蝠,唯一一次遇到不幸,是睡觉的时候被野猪啃了一口。 夏季结束之后,山里的天气渐渐变得不适宜人居,于是他拎着一只帆布旅行袋下了山。有车坐车,有船坐船,他糊里糊涂的到了上海。抗日战争打了六年,战况很不分明,到处都不太平,倒是大都会里更安全。在一间小小的公寓里面,无心找到了容身之处。 一套公寓共有三间房屋,分别出租给了三位落魄的单身汉。一位是个小犹太,没有国籍;一位是个老白俄,没有祖国;无心作为第三位,没有财产。 去年他也曾经挣到过一大笔款子,可是他的人生无边无际,简直无法计划经营,所以采取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活法。如今将仅有的一点余钱交到房东手里,他拿着钥匙进了自己的小房间。一丝不苟的关上房门,他慢慢坐在吱嘎作响的铁架子床上,终于是一无所有了。 房里有个小洋炉子,炉膛里面挺干净,显然是三季没用过了,就等着入冬。无心虽然在山里混了许久,但是并未和现实社会脱节。战事日益激烈,煤炭一天一个价钱,凭着他的资本,连饭都吃不上,怎会有钱买煤? 无心一想起自己的衣食住行,就恨不得钻进地下,效仿蟒蛇冬眠。一动不动的坐在床上,他没有呼吸也没有表情,甚至心中都没有心事。怔怔的望着前方白墙,他百无聊赖的消耗着无尽时光。 木雕泥塑似的从下午坐到翌日晚上,最后还是难耐的饥饿催动了他。他懒洋洋的站起身,心想单是坐着也不成,还是得行动,还是得设法过冬。 摸黑走过去打开电灯,他把一只手举到了小灯泡前。长久的忍饥挨饿让他消瘦了,然而皮肉并未干枯松懈,而是渐渐硬化,似乎要与骨骼融为一体。在灯光下,他单薄的手掌呈现出了蜡质的半透明。缓缓的把另一只手也抬起来,他往墙壁上投了个手影。影子大鹏展翅,是只雄鹰。自得其乐的笑了一下,他又双手合作,映出了一只模模糊糊的狗头。 然后把手伸进怀中,他摸出了一张纸符。轻轻一拍电灯开关,他在骤然降临的黑暗中捏住纸符两端,“嚓”的一声撕成两半。一股子寒气随着破裂声音窜上他的鼻端,他的小喽啰在黑暗中幻化出了影子。 小喽啰看起来只有八九岁大,做着白衬衫背带裤的小学生打扮,衬衫很白,所以显得胸前一滩鲜血很红,一侧的耳朵脖子也是血肉模糊,永不愈合。 他叫小健,放学的路上不听话,跑到大马路上跳舞给保姆看,结果一辆电车刹车不及,当场把他碾死。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他也算是一奇,死后竟成了个漂泊无依的小鬼,并且结结实实魂魄不散。作恶的本事他没有;恶作剧的主意却是层出不穷。一个礼拜之前,他竭尽全力的搬运了一点火苗,想要去吓无心一跳,结果反被无心当成试验品练了手。无心花了十年时间学画符,成绩相当之差,但还是把他封在了一张纸符里。 七天之中,无心忙着找房安身,只能忙里偷闲的偶尔放他出来,当他是个小朋友。小健很不愿意被他关押,可还是立刻就认他做了大哥,因为无心看得见他,能和他说话。自从他被电车轮子碾过之后,已经连着两年没人理睬他了。 将一只血迹斑斑的小手拍向无心的大腿,小健仰起头笑嘻嘻:“大哥哥,你有房子住了?” 小手只是一个凄惨的影子,还停留在横死时的模样。畅通无阻的掠过了无心的身体,只留下一抹似有似无的寒意。 无心转身走到了小窗户前,推开窗扇探出脑袋。窗下是一条繁华的小街,油炸臭豆腐的味道一直向上冲到三楼,冲进了他的鼻端。 小街对面矗立着一座巍峨的大厦,从无心的角度望出去,可以看到无数灯火通明的后陽台。大厦里面也是公寓房子,不过价值极高,非得阔人才有资本入住。有女仆站在陽台里面淘米择菜,也有老爷少爷坐在陽台上读报喝茶。无心嗅着空气中似有似无的饭香,忽然起了劫富济贫的心思。 当然,凭着他的本领,去打劫肯定是不成。扭头看了看飘在自己肩上的小健,他心中像开水冒泡似的,咕嘟咕嘟的起了坏主意。弯腰从墙角捡起前任租客留下的空酒瓶,他把酒瓶横放在窗台上一转。酒瓶原地转过几圈之后,细长的瓶嘴向窗外定了方向。无心顺着瓶嘴一瞧,正看到了一面紧挨着后陽台的大玻璃窗,窗子没有拉拢窗帘,可见里面灯光辉煌,正是一户很富足的人家。 无心点了点头,心想:“就是它吧!” 与此同时,对面楼中享受着辉煌灯光的马家姐弟,莫名的一起打了个冷战。 马家姐弟是一对龙凤胎,当初他们的母亲怀孕之时,有经验的老妈妈看了她的形容举止,都认定腹中该是一对双生女。不料其中一位比较狡猾,居然在胎里男扮女装。马老爷偶然灵感发作,提前为女儿们拟出了一对野心勃勃的名字。及至孩子出世,真相大白,他一时失落,索性将错就错;于是女婴理直气壮,大名叫做赛维,是要赛过英国女王维多利亚;男婴含羞带愧,大名叫做胜伊,是要胜过英国女王伊利莎白。 马家在北京城中也算大户,成员十分复杂。赛维和胜伊因为是同胞的姐弟,所以在大家庭中分外亲近。时光易逝,转眼间他们进入了青春发育的时期,虽然生活优渥、营养充足,但是统一消瘦的如同野狗一般。赛维升入比利时女中,成绩介于平凡与糟糕之间,唯一的事业是舞动着两条细胳膊打排球,没有男朋友,只有女朋友。而胜伊尽管体态几乎类似豆芽,却有一颗早熟又騷动的心灵,常年在各大女校门口徘徊。可惜凭着他小鸡崽子似的风采,根本不能打动少女的芳心。以至于他在女校周边踏破铁鞋,不但一点罗曼司都不曾发生,反倒落下了个不甚光彩的外号,人称马浪蹄子。 这样一对无人问津的姐弟,浑浑噩噩的混到中学毕业。从此无所事事,越发游手好闲。在家里混了一年半载,他们合谋向父亲敲了一大笔钱,以探望姑母为名离开北京,跑来了上海。 此刻坐在吊灯下的羊毛地毯上,赛维正在和胜伊算账。两人在上海肆无忌惮的挥霍了一阵子,如今闹起了经济危机。赛维自认为比胜伊更有头脑,于是想要和他分家,从此各花各的,谁先空了手,谁就回北京去。反正公寓房子是租了半年整,足够他们住了。 赛维剪着齐耳的短发,头发先前是烫过的,剪过之后还可以看到焦黄的发梢。穿着长裤盘腿而坐,当着自家兄弟,她大模大样的低头数钱。马家的孩子说起来是成长在锦绣丛中,其实一个个见钱眼开,所受竞争的激烈程度,大概一般的孤儿院也望尘莫及。双目炯炯有神的盯着钞票,她嘴里一五一十的念念有词;胜伊伸着脖子,睁大眼睛去看她快速捻动的手指。 一时数清了数目,赛维俯身拿起铅笔,在白纸簿子上记下了一笔。记完之后她叹了口气:“娘在信里说,爸爸上个月给老四买了一件银狐斗篷。” 老四是指马家的四小姐,和他们不是一个娘,并且十年如一日的为敌。马老爷给四女儿花大钱,赛维和胜伊都嫉妒得眼红,并且全忘了自己也曾向父亲要过巨款,否则怎么可能如此舒适的跑来上海过生活? 赛维把钞票分成两部分,想要继续说话,不料在她开口之前,头顶的吊灯忽然一闪。两人一起抬了头,就听上方响起了嘶嘶啦啦的电流声音。而灯光稳定了不过几秒钟,随着声音又开始闪烁了。 赛维和胜伊全都没有生活的常识,不知道吊灯是犯了什么毛病,扬着脑袋就只是看。结果在短暂的黑暗之中,他们一起瞥到了屋角的小小人影! 猛然扭头望过去,随着电灯恢复明亮,人影却又消失无踪。赛维攥着一沓子钞票,张着嘴转向了胜伊。胜伊伸长了他的细脖子,一双黑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姐,我们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赛维向角落中又看一眼,角落空空荡荡,干干净净。 抬手揉了揉眼睛,她对胜伊问道:“我们眼花了?” 然后两人一起点头,承认自己的确是眼花。赛维恋恋不舍的攥着钞票,盘算着想要从胜伊的份里克扣一些。胜伊则是向她伸出了手:“姐,钱————” 话音未落,吊灯骤然全灭! 胜伊的手停在半路,同时就觉头顶寒气一闪。伴着电流的噪音,一圈灯泡此起彼伏的亮了又灭,灭了又亮。每当黑暗笼罩之时,就会有小孩子的身影在他们的视野边缘掠过。赛维和胜伊惊声尖叫抱作一团,一起趴倒在地。侧过头去面对了沙发四条短腿,他们猛的一抖,就见沙发下面影影绰绰的,现出了一个小孩子的下半张脸————尖尖的下巴,稚嫩的脸蛋,可惜一侧面颊血肉模糊,甚至露出了苍白的骨头。柔软的嘴角微微一翘,鬼脸向他们笑了。 赛维和胜伊怔了一瞬,随即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怪叫。一只灯泡在叫声中自动爆裂,“啪”的一声,碎玻璃渣四散飞溅,全落在了两个人的短头发上。 午夜时分,小健穿过玻璃窗子飘回了家。无心没有睡,正蹲在地上整理他的招牌幌子。小健围着他转了一圈,得意洋洋的开口笑道:“他们家里有一个大哥哥,还有一个大姐姐,现在正哭着呢。” 无心不置可否的一挑眉毛:“嗯。” 小健又道:“他们家里,满地都是钞票。” 无心抬头看着小健,笑了一下。 小健落在了他的头顶上:“大哥哥,我看你不大喜欢我。” 无心终于出了声音:“你要是个人,我就喜欢你了。” 他把破旧的布幌子折叠起来,继续说道:“我很久都没有和人交过朋友了,真想找个活人说说话;不说话,让我摸一下也好。等我弄到了钱,我想养一条狗。小健,你要黑狗还是白狗?” 小健听了他的实话,心里有一点难过,低声说道:“花狗。” 无心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好,等我买够了粮食和煤,就养一条小花狗。” 第777章 陰谋诡计 第77章陰谋诡计 无心起了个大早,洗漱过后穿戴整齐。房内墙上粘着一面缺了角的玻璃镜,他对着镜子左照右照。陽光还没有照进他的小房间,所以小健飘在镜子前,也想跟着他一起照一照。然而他看了半天,镜中就只有一个无心。 他很亲昵的抱住了无心的大腿,童言无忌:“大哥哥,你看起来像只妖怪。” 无心如今饿得皮肤蜡白,双目凹陷,的确是带了一点陰森森的妖气。咬着手指向下望着小健,他恨不能把自己吃掉。小健仰脸迎着无心的目光,随着陽光的强烈,他的影子越来越淡————毕竟只是一个小鬼,虽然莫名其妙的有点力量,但是力量终归有限。 无心对他实在是没什么感情,所以不假思索的尽说实话:“唉,你要是活的该多好。如果你是活的,我可以做你的父亲。” 小健也不是自愿去死的,所以听了他的话,幼小心灵一阵悲凉。而无心很惋惜的俯视着他,两道眉毛蹙起来,是真心实意的在遗憾。 在把小健审视成一团灰扑扑的悲哀光团之后,无心夹起他那卷成一卷的布幌子,没心没肺的出门走了。 他所居的公寓位于三楼,夹着幌子刚刚下到二楼,无心就觉得身上寒冷,几乎有些不能忍耐。一转身返了回去,他决定换身衣裳。身上的一件僧袍,穿过若干年了,飘飘然的薄如蝉翼,唯一的作用是遮羞。平日扮成和尚模样,比较适宜他求生存;不过今天他目的明确,似乎暂且抛弃僧人身份也没关系。 掏出钥匙开了房门,他在旅行袋里掏出一身半新不旧的裤褂换了上,顺便还在褂子口袋里摸出了几张零碎钞票。再次迈步出了门,他一鼓作气的跑下楼,在开始他的大事业之前,先在一处小摊子前买了一串臭豆腐干。臭豆腐干上面淋淋沥沥的涂了许多辣椒酱,无心一边走一边小心翼翼的吃,染得嘴唇舌头都鲜红。末了穿过小街绕过大厦,他在大厦前门所对的马路边上坐下了。蔑绳上面还穿着两块臭豆腐干,他不忙着吃,先把自己那一面没有骨头的幌子摊在了身边地上,表明自己是个算命运看风水兼降妖除魔的全才。 然后他继续吃臭豆腐干,吃得路人掩鼻子过。而马家姐弟忍着臭气,不动声色的围着他转了一圈,末了远远的停在了他的身后。 赛维与胜伊都是一宿未睡,脸上统一的生出了几个红疙瘩,两人本来就瘦,平日举止潇洒,还可算作弱柳扶风;如今一切风度全没有了,他们端着肩膀抻着脖子,像一对营养不良的乌龟,惶惶然的盯着无心的背影瞧。无心穿着单衣单裤,也是瘦极了,隔着一层衣裳,可以看到线条清晰的肩胛骨,骨头凸出来,像是一对翅膀的遗迹。 胜伊用胳膊肘一杵赛维,触到了赛维的肋骨:“姐,你看见没有?他说自己会捉鬼。” 赛维潦草的裹了一件薄薄的皮夹克,抬手摸了摸脸上的痘子:“看是看见了,不过他怎么一副惨相,像个要饭的花子?” 胜伊轻声说道:“高人都是深藏不露的。” 赛维不以为然的摇头,感觉对方太年轻了,就算深藏不露,也得有的藏才行。依着她的主意,她打算去向姑母求援。姑母是个老太太,必定能有主意;不过老太太又太热心了,一旦招惹上,就不能轻易甩脱,他们十七八岁,耐不下性子和老太太打交道。 胜伊又问:“姐,到底要不要他?不要就走吧,我快被臭豆腐熏死了。” 赛维想走,可是在她迈步之前,远方的无心忽然回头望向了他们。他的面孔很白,眉眼很黑,嘴唇很红,脸上还蹭了一抹辣椒酱。面无表情的咽下最后一口臭豆腐干,他背对着初升的朝陽与喧嚣的大路,向马家姐弟招了招手。 胜伊是个有意见没主意的人,一胳膊肘又杵向了赛维的肋下:“姐,你看,他叫我们过去呢!” 赛维不能确定,迎着无心的目光,她抬手一指自己。无心点了点头,随即向她微笑了。 无心今天收拾得挺干净,虽然脸上有辣椒酱,但依然可以归到美男子一类。赛维见他的笑容颇为动人,两只脚便闹了自治,自动的开始前进。胜伊连忙跟了上,口中一路嘀嘀咕咕:“我就说试试他,你还不听。你看他就在楼下坐着,不试白不试。如果他是个混饭吃的骗子,随便花两个钱把他打发了就是,也不麻烦。对不对?你就非得去找姑母,姑母是能轻易找的吗?老太太一来精神,谁能打发得了?” 赛维根本没理他。迈着细腿一路快走,像只急性子的鹭鸶,三步两步就停在了无心面前。胜伊追逐而来,和赛维成夹攻之势,把无心围在了中间。无心坐井观天似的抬起了头,直接说道:“我有句话想对二位讲,可又不知当讲不当讲。” 赛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正在酝酿答案,不料胜伊开口就道:“讲吧!我们听着呢!” 无心微笑说道:“我看二位印堂发黑、一脸晦气,是个噩运当头的表现。” 胜伊一拍大腿:“哎呀,噩极了呀!”然后他抬头去看赛维:“姐,姐,你听见没?我就说他靠谱,你还不信。” 赛维平时难得能遇到美男子,即便美男子是个坐路边吃臭豆腐干的疑似叫花子,也让她生出了一点小小的心思,极力想要显出一点内秀。然而胜伊聒噪不止,让她憋了满腔的内涵不得释放。心烦意乱的扫了胜伊一眼,她不置可否的继续沉默。 胜伊蹲到了无心的面前,兴致勃勃的继续问:“那你再瞧瞧,我们是走了什么噩运?” 无心几乎从他们身上嗅到了小健的味道,所以胸有成竹的笑道:“大概是府上不干净吧?” 胜伊几乎大惊失色了,抬手去拍赛维的小腿:“姐,姐,真神了啊!”然后他又问无心:“你脏不脏?要是没有虱子跳蚤的话,我就带你到我们家里去一趟。你把鬼给我们除了,我们必定重谢你!” 无心卷起布幌子夹到腋下,然后站起来对着马家姐弟说道:“我不脏,绝对没有虱子跳蚤。” 为了拉住两位主顾,他还特地对着胜伊拉了拉衣袖扯了扯衣领,让他看自己的手臂和脖子。胜伊当即询问赛维:“姐,他算卫生吧?” 赛维被胜伊吵得头疼,所以不假思索的答道:“嗯,还挺白的。” 话一出口,她后了悔,因为感觉自己格调太低。半晌没说话,甫一开口,就是失言。 无心随着马家姐弟走入大厦,乘坐电梯上了六层。公寓房子里面有个女仆,每天早来早走,负责洒扫烹饪,只在后陽台和厨房徘徊,等闲不肯轻易露面。光天化日之下,自然不会闹鬼;所以三言两语的交谈过后,无心应邀在客厅坐下,等待天黑。 吊灯的碎灯泡被卸下来了,沙发上面的碎玻璃渣也被清扫干净了,羊毛地毯一时不好办,索性撤了下去。胜伊把无心当成了救世主,手舞足蹈的向他讲述自己的惊魂夜,无心喝着热橘子水倾听。不知道胜伊早起吃了什么,口鼻中热烘烘的呼出甜酸气;赛维坐在一旁,每隔一分钟就换一个姿势,也是一刻都不安静。无心处在包皮围之中,感觉很快乐,于是就一直笑眯眯,自称是个孤独的和尚,因为寺庙毁于战火,所以才一路流浪漂泊。 赛维对于他的身份没有兴趣,因为无论他是僧人还是神棍,和她都不是一个阶级,牵扯不到姻缘。不过毕竟他是个男子,自己是个姑娘;人总有个要好的心思,她自知不很美,所以格外想要利用智慧一鸣惊人,给对方留下个惊鸿一瞥的印象。问题是她的智慧也很有限,真是要了命了! 无心在马家公寓里混过了大半天,其间吃了一顿午饭一顿晚饭,并且还有精致的下午茶可以享用。天不黑,鬼不来,于是三个人在大玻璃窗前席地而坐,打起了小扑克。打着打着,赛维见无心总是输,就耍了一点小心计,故意藏牌调牌,想要让他赢上几局,不料手法太差,刚一行动就败露了,被胜伊捉了个正着。 赛维登时恼羞成怒,学着马老爷的口吻,老气横秋的骂道:“混账东西,竟敢犯上!” 胜伊把扑克牌往地上一扣:“你也无非是比我年长了一分多钟而已,算什么上!” 赛维见他胆敢抵抗,登时露出本相:“好你个马浪蹄子,还敢和我嘴硬!” 胜伊一听“马浪蹄子”四个字,登时被她戳中了内心痛处,本是盘腿坐着的,此刻双手撑地蹲了起来,跃跃欲试的想和赛维斗殴一场。 他们姐弟都不是省油的灯,从小又最亲近,免不得相爱相杀,时常对打,但是打过就算,绝不结仇。无心不了解内情,没想到偌大的人了还会动手,就想去劝解一番。而赛维沉默了将近一天,此刻也是憋得够呛。跪起来脱了身上的皮夹克,她露出了里面的粉衬衫。有条不紊的解开袖扣向上挽起,她露出了细细的手腕子。 两张相似面孔对视了,虎视眈眈的全不肯退让。无心正要挤上前去把他二人隔开,不料就在他将动未动之际,一阵寒风忽然掠过了三人的头顶。原来太陽刚刚沉下了地平线,虽然天边还有些许微光,但是陽气退散陰气上升,已经算是入了夜。 吊灯自从爆掉一只灯泡之后,就没敢再开,客厅全凭着门旁一盏壁灯照亮。壁灯本是个装饰品,亮度十分有限。无心顺着寒风的方向扭过了头,就见小健影影绰绰的附在灯旁,正在对着自己做鬼脸。 在马家姐弟互相对峙的空当里,无心对着小健一挤眼睛。小健当即会意,摇头摆尾的飘过了壁灯罩子。灯光骤然一闪,随即彻底熄灭。 客厅里面安静了一瞬。小健很欢喜的经过马家姐弟,若隐若现的躲进了曳地窗帘后面。随之而起的是两声嚎叫,马家姐弟自动化干戈为玉帛,像两头暴烈的小马似的,一起扑进了无心的怀里。无心下意识的张开双臂,猝不及防的拥抱了他们。 两人都是瘦,细条条的不够他一抱。两个脑袋拱在他的胸前,散发着隔夜的生发油味、淡香水味、雪花膏味。三合一的香味混合了肉体的汗气和热量,成分十分复杂,可因为是年轻人,别有一种洁净新鲜,所以复杂归复杂,并不让无心感到污秽。很久没有结结实实的抱过谁了,无心的双臂微微加了力气,感觉自己像是中了奖券。 “不要怕!”他搂着怀里一对魂飞魄散的姐弟:“我看到它了!” 然后他适可而止的松了手,起身过去一抖窗帘。小健探究似的从上方垂下了一个脑袋。赛维与胜伊看得清清楚楚,登时又嚎一声。与此同时,无心已经向上使了眼色。小健会意,一转身就穿过玻璃窗,消失在了夜空中。 无心转向瘫在地上的两姐弟,背过双手正色说道:“它逃了!” 赛维打着结巴问道:“逃逃逃了?还还回来吗?” 无心摇了摇头:“只要有我在,它就不敢回来!” 胜伊也开了口:“要要要是你不不不在呢?” 无心想了想,随即答道:“要不然,你们搬家吧!” 赛维和胜伊异口同声的说道:“没没没钱哪!” 无心叹息一声:“哎呀,小鬼最是难缠,想要把它消灭,不好办啊!” 赛维和胜伊听他口风活动,分明是个漫天要价的意思,反倒放下了心,预备和他认认真真的讨价还价。不料未等他们开口,隔壁的电话忽然铃声大作,吓得他们一起打了个激灵。 铃声响得很急,接二连三的不停歇。赛维和胜伊爬了起来,想要去接电话,可是又没胆子。面面相觑的僵持了片刻,最后还是赛维跑去隔壁,抄起听筒“喂”了一声。胜伊竖着耳朵,却又并没听到下文。 至多是过了一分钟,赛维失魂落魄的走了出来。扶着墙壁站定了,她轻声说道:“胜伊,是大哥从天津打来的长途电话。” 胜伊莫名其妙:“他又有什么事?” 赛维答道:“娘没了。” 胜伊眨巴眨巴眼睛,仿佛是没听懂。于是赛维把话重复了一遍:“他说,娘生了急病,今早没了。” 她口中的“娘”,指的是他们的亲生母亲,马家二姨太。作为一名母亲,二姨太乏善可陈,并不能成为儿女眼中的榜样;可母亲毕竟是母亲,所以胜伊一听,也僵在了当地。 “不可能。”他气息微弱的说:“娘的身体一直都好,怎么会忽然病死?不可能。” 然后两人抬起袖子一抹眼睛,一起嘤嘤的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