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断鸿》 《斜阳断鸿》正文 第一章 囚徒 一 山坡上,一男子正在一片青草绿蔓间疾奔,身形流畅,移动的速度也相当快;若是瞧仔细,可以看到他脚未沾地,就像是浮在这一片半人高的草上,每每只用脚尖在草片上轻轻一蹬,就能借力往前窜出接近十步的距离。 这是江湖上一种知名较广近乎人尽皆知的轻功身法,通过把内力汇往脚底以提高脚力,把双腿举起来,再借空中漂浮之物如草叶的微微张力,将脚底充盈的真气托起来,换了砖石之类的硬物反而是不行的。因为这种功法看起来轻巧飘逸,熟练者往往能在树冠草地间极快地自由穿行,又被称作“草上飞”,但其实原理简单,只需熟练控制内力和掌握提气轻身的窍门即可,算不上什么高深,只是一种门槛低消耗也少的入门级轻功罢了。 男子身穿灰衣,一口气从山脚跑到了半山腰的位置,但其实身形并没有多少潇洒飘逸,随着越跑越远,非但失了风度,身体穿行之间,也逐渐有些不稳定,摇摇晃晃,好像是找不到平衡。 就在他身后不远,五六个穿着官差服的莽撞汉子撵着追来,身影迅速,如狼似虎,虽然近十只脚都是沾地的,但是比所追男子的轻功慢不了多少,隐隐还有把距离越拉越近的趋势,应该是神行术一类的功法。 男子不曾回头,但直觉颇为敏锐的他感觉到这几名官差一直都紧紧跟在后面。之前卒遇,然后被对方发难,他心中没有准备,被对方讨了不的便宜;官差的水火棍,虽然使用不甚灵便,但是若吃上一棍那也是伤筋动骨,需要修养好久。六个官差,其中四个都身怀武艺,若是平时他知谨慎,就算战这几人不过,以他一向的灵敏果决,要在这四人的夹攻未成之时抽身而出,肯定是不成问题的,如今先吃了亏,也只有尽力逃脱。 不过此时他内息不稳,没有机会调息就强行催动内力施展“草上飞”,终究是太过勉强了些。“官差”们穷追不舍,以他们的身手和敬业度,多半不是真正的官差,就算是官差也不是一般的抡水火棍的官差。 男子今年不到三十,本来应该俊朗的眉眼此刻显得有些沧桑,下半脸全是长长短短的胡须和胡茬。他走了几年江湖,也不怎么露脸,只做一些暗保贤良、铲除恶人的事;不怎么跟人约斗比武,也就没有什么仇怨,甚至江湖上也不怎么知道他的名字,可能官府和寻常百姓还更了解一些皮毛。平时的他也是一个大大地好的守法公民,若是有什么值得官府来拿他的事情,也只有一件,可那也是在十年前了。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男子心头默想。 这件事还有人记得吗?至于派四个有身手的来 在默默地盘算着,男子想不出自己这几年一直保持谨慎,却是走错了哪一步。 然而这个时候还是要先脱身再说。 男子心念一动,刚踩住一片草叶高高跃起,便把内力运转一停,将身体重心横放向前,入水动作一般钻进了那半人深的草地。 官差们愣了一下,这厮的动作也算是出乎意料。不过一分神,神行术就停了,索性也就把术解开,几人看着眼前风吹起叠浪的草地,抄起水火棍挥舞着往前探查——所追之人必定藏得不远,这水火棍竖立齐眉高,就算他在草里把自己缩成一团,棍棒无死角的盲挥下也必定无所遁形。 然而让官差们更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在一个官差对空的草地刚刚挥出第一棍,还没有完成整个动作,只才将右手上的棍从右边挥到身体左侧后,面前突然就扑出一个人影来。 水火棍,名取水火无情之意,象征公正无私,上黑下红、上圆下扁,硬木浑然一体,杀威、行刑、威仪、缉捕,棍沉力大,官府必备。这人手里的那根水火棍因为扁的那一头镶入铁片,所以棍身重量不均,重心偏外,一棍挥出后,要比寻常棍棒难以收回,而收棍的时候,全身力量都集中在手上,整个人就空门大开了。 男子显然抓住了这个机会,看准时机后直接冲出,往那还没有完成收棍的官差扑上去,右手成掌前推,击在水火棍上。 虽然众人早有准备他会躲在暗处伺机而动,但是没有料到他会动得这么快。 一掌拍在棍上,男子把刚才那一会儿聚得的内力都使在了这一掌上,一股前后回荡的巨力随着棍身水波一般往官差手上袭去,震得他虎口酥麻,握棍不住。男子乘势扣掌,把住扁的一头从官差手里抽棍而出;又手腕一转,把水火棍转个头,反扣在手里,轻巧的圆形黑色一头在外面划出一个半圆弧圈,然后轻轻地落到他往后伸的左手里。 这一系列变故都只在瞬息之间,官差们都没有来得及作出反应,这支水火棍就已经落入了男子的手中。 临阵之间被人空手夺兵,是对武者一种极大的打击,往往会导致当事人感觉被戏弄,羞愤难当,显然这名官差被江湖气息渲染已久,水火棍一脱手,除了表情上满是不信,全身已是肌肉僵硬、眼神暗淡,在心性影响之下,战力已经提不起来,更何况他赤手空拳,也难以和水火无情棍相抗,自己一方最开始就是借助兵器的厉害占了男子的便宜,这官差只有使劲全力往后退却。 剩下的三名战力立即回过神来,保持三位一体的阵型向男子靠过去。两名真正的官差和失魂落魄的另一人也退到外围排成一个不太标准的三角,不过作用可能就是仅限掠阵而已。 男子握住棍身三七分、重心所在处,趁着三人阵型没有完全合拢,看准一个宽松的方向旋棍而进,将身前草叶都荡开。 三人见男子准备逃窜,心意相通,仍然保持着阵型朝着一个方向撵上去。看起来今天要是男子被三人组成的这个三角阵型围住,恐怕就只能乖乖就范了。 然而他之前就内息不稳,刚才击破一人又用了十足功力,现在已经提不起气力再使用“草上飞”了,本想趁着这一丝混乱的机会远遁,但是好像错误估计了自己的情况,现在机会有了自己就只能用脚底板跑跑跑。 眼见着三人几个腾挪之间就要追上来,男子咬牙发力,将棍身举高,转身借力,以肩膀为轴、抡起膀子、手腕持续旋棍,三点同时发力把旋转着的水火棍以重心为支点旋转着向后掷了出去。这一掷虽然没有内力支持,但利用了转体的惯性,全身作为整体发力,手腕巧劲将水火棍甩出,会在空中借着整体的下坠,叠加劲道、越转越快,不失为是一巧妙的暗器手法。 旋转着的水火棍直冲在三角阵最前方的一名官差而去,棍棒重量大、来得急,躲避是来不及了,只有用手中的水火棍硬接。那最前面的官差一步前踏持住脚步,重心下沉在前后两腿,马步扎稳,从丹田起劲到双臂,看准旋棍飞来的时机,两手持棍、挥出,往旋转的中心点击去。 三人步调一致,另外两人自然也停下脚步,注意力都被掷来的水火棍所吸引。 “嘭!” 势大力沉的扁平红棍倾全力竖切而出,正正砍中旋棍的重心,在官差全身气劲的加持之下竟然把旋棍由重心处断作长短两节。骤然停转的旋棍突然从中被斩开,在巨大的惯性之下,两段分向两边飞去,正是飞往三角形中另外两角的方向。 不过这已经只剩余力的两段倒是很容易就被二人打落在地,但是转眼一看,那少顷之前还在奔走逃命的男子此刻已经不见踪影。 刚才三人同心,注意力都在应付旋棍之下,竟都没有发现男子的行动。 “在那边!” 三名外围的官差此时虽然已经退到较远的地方,但是眼睛都没有闲着,刚才被夺了兵器的一位此时指着一个方向的斜下方,示意人又躲在了草地里。刚才三人应付旋棍之间,他看见男子一个猫腰就钻进了草里,此时应该也还是在那附近。 为首那官差将水火棍往地上一插,借着刚才的桩子,聚集全身内力于胸腹之处,再运到双掌之上猛地挥出,一股气浪汹涌而出,将正前方七八丈的草叶吹得左右倒伏,再定睛一看,草地里不见人影,想必也是,他必然不会留在原地。 见这个方法有效,另外两人纷纷也气沉丹田,衣衫无风自动,准备也以气劲外推的方式直接简单粗暴地将草叶都击倒。 就在第二次将要发出时,草叶间一个人影再次跃出,男子看准了三人都在聚气到十分充盈的时机,在此刻逃出,三人定是不能分神、无暇顾及。 身影分开草浪,像是冲破云层的鹰隼,全速前进,绝不回头。 “哪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一章 囚徒 二 “哪里去!” 如男子想象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最前方那官差居然直接跃起,箭步一窜,就朝着他追去。 人体内力运行充盈之时若是强行打断往往会对自身造成极大伤害,所以若是在聚气发劲的时候就算遇到再紧急的情形,也只能平心静气,慢慢地散功、平息内息来减轻经脉和身体的负担。男子本以为抓住这个时机可以给自己带来数次呼吸的逃生时间,却没料到那官差是假意运功,其实只在体表释放少量真气,男子逃走心切,并没有仔细观察三人的状态,一露头就被官差发现。 男子心里暗道狡猾,脚下也不敢放松地死命往前奔跑。经过刚才的片刻喘息,虽然他现在还不能施展轻功,但是脚力比起刚才是快一些了。后面依旧穷追不舍,现在处境依然是凶多吉少。 很快男子发现他这一步错了,错在选了一个错的方向,他朝山坡上一直跑,山有崖,路肯定会走完的;就在他甚至那感觉后面的官差奔跑时绵长的呼吸的时候,前面,没路了。 草地尽头,是光秃秃的石头悬崖,再往前是蓝天和极远处的茂林修竹。 前面是悬崖,后面是追兵,逃无可逃,怎么办不如来个跳崖或者拼命的经典桥段 跳崖是否有千分之一的机会挂在树上,然后在悬崖之下的山洞里找到武林前辈的遗迹,获得绝学传承 拼死一战是否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激发自己潜力,内力大增将这群爪牙拔除殆尽,然后从此武学功力一日千里,最终成就一代天骄 或者,更大的可能性是什么都没有,直接被摔成肉饼、砍作肉泥 此时不搏何时搏,万古留名还是万劫不复 都不是,这位直接一个转身定在那里,站着缓缓喘着气,等着转瞬之间就能追过来的官差们。 几位官差见到了绝路,正准备一拥而上,将这个不法之徒一举拿下,这可是自己接的死命令。 男子两手缓缓抬起到胸前,两手成掌叠在一起。 这又是什么奇怪的功夫,这人莫非还要挣扎 官差们握紧了手中水火棍,谨慎地朝他缓缓逼近。 男子不会有“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这样的想法,他想的是既然过这么久了自己都不会被放过,那他怎么能就这样轻易一死了之。 男子把叠起的双手抬起到身体身体正前方,脸上的表情虽然也严肃但怎么也不像是要打架的样子。 官差们没有再逼近,可能都想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还会有什么底牌。 只见他慢慢地把腰弯了下去,口中说道: “官爷,麻烦各位了,不跑了,我投降。” 已经做好战斗准备的一众官差心中无语,这话可说得一点都不尴尬,跑你就是想跑也得跑得了啊。 郑国的法令虽然严苛但尊重生命,被执行死刑的囚犯会被中央反复确认量刑,可操作性极,所以他估计自己应该是会被关押,以后说不定还有机会,但是万一从这里跳下去或者拼命,他可不觉得他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男子心中权衡,如果自己因为那件事得祸,若是推就自己死刑,必然是一个麻烦事,所以派这些官差来的某位人物顶多是想把他置于掌控内、杜绝隐患。 自己可还得留着这一条命,那件事,那些人,绝不应该被忘记。 两个没有武功的官差走上前来,其中一个在腰间摸出镣铐,男子配合地伸出手,反而笑着看向官差,等着倾听自己被捉拿的罪名。 把男子双手牢牢地拷好,官差从差服里摸出一张印着红印的纸张,上面寥寥两行字,被官差念了出来。 “听潮府镇安城人士郑琰玉,扰乱治安、行为不法,现今予以逮捕。” “得嘞。” 答应得极其爽快而且不要脸,但其实是在埋头咬着牙的郑琰玉,心中记起旧事。 已经过去了十年,亡者的尸骨都已经渐渐腐朽了,为国捐躯三万玉碎真正的情况哪会有那么简单。 这么些年在江湖低调行事,隐姓埋名,多少次梦里被那些呼唤惊醒,他们叫着:“老郑,你作为活下来的人,为什么不去追真相,为什么不给大家一个交待。” 郑琰玉没有办法回答他们,醒来后脸上只有两行清泪。 这种症状这几年本来在渐渐地缓解,郑琰玉晚上本来也能好好地睡觉,他心中的这个解不开疙瘩本来已经被他藏到了深处。 他原本自己已经回归安稳,虽然这样会使羞愧感一直存在,但生活已经慢慢的归于平静,可是现在的情形告诉他,安宁是不可能安宁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自己是本应该在十年前就死去的人,他们怎么也要想办法把这个“异数”给控制好。 那如今是……既然自己还是没有被放过,索性就不要这安宁。郑琰玉暗自决心等他从牢狱中出来,就是开始重新调查当年的事件的时候。 任务圆满完成,夕阳西下,官差们作起神行法,带着郑琰玉往来时方向飞速回去,夕阳西下,几人远去的方向隐隐能看见远处一座名叫崇禹的大城。 可能郑琰玉这时候在规划以后的路要怎么走,但是他一定没有想到,出狱那一天会来得比想象中快得多得多得多。 夏夜,太阳落山后,热气也渐渐地消散了,等到在西方夕阳落下处,一轮淡金色的圆月升空,人间便已经重回了清凉。 不太通风的牢房的隔间里,白净的月光从外墙顶部的窗斜着渗透了一些进来,也给一直闷热的牢房带来了一点点舒爽。一缕丝绸般的月光轻飘飘地洒在这墙角的牢房隔间里,洒在那个穿着的深灰色粗布衣服的人的有些颀长而又单薄的背上,又从他身旁越过,在坑坑洼洼的另一面墙的内面上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随着更漏的刻度一点点移动,月光渗入的角度也慢慢偏移,墙上的影子也随着一点点挪动着,但是影子的形状却没有一点变化;这人只是在晚饭的时候吃了一碟青菜煮豆腐和半钵薄粥,然后便已经在这里闭着眼坐了好几个时辰,也不知道有没有睡着。 这地方是听潮府的大牢,位于首城崇禹东边十余里的郊外的一片树林中;一条名叫“榆“的河流把这片树林和崇禹城的周边地区隔开,所以河的这岸人气相对更冷清一点。 大牢的外墙和顶部都用黑色的石料堆砌,坚固又厚重,只有墙的顶部留有透气的口。从外部来看,大牢修得四四方方,像个大匣子。墙里面由外而内划分成了两圈,同样砌了石头的墙壁隔开,牢房一面挨着墙壁,组成方圈,之间再用熟铜栅栏隔开,外层一圈,内层一圈;内层再往里其实还有剩余空间,传言说是里面还会有关押重犯的更里层的牢房,或是对顽固的囚犯实施特殊手段的房间,可具体是什么就极少有人知道了。一般的狱卒也只能在内外两层活动,大牢里没有光源,越往里就越发的混沌黑暗,再加上通风不畅,内层长期会有多种令人体十分不适的气味,若是再往里,想想就觉得更显得阴森,所以也极少有人会起这个心思去往里探探究竟。 不过按照某个江湖术士的说法,这牢房里里外外都修得齐齐整整,外墙浑黑一体,里面又不见曦月,简直就像一方棺椁一样。大牢里面常年关押着罪人、恶人、冤人、屈人,凶戾、阴冷之气太大,会不利于在里面活动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或者说是里面的工作条件确实太过苛刻,听潮府大牢的执事人员调换的频率比其他同级别单位要高出不少。 这间牢房位于最外面一层,虽然比较特殊,倚靠着两面大牢坚固的外墙,不过也只是外层牢房而已;越往里的牢房关押的犯人越是重要,显然我们这位住户在这大牢里也只能算个角色。 牢房虽然不算是十分逼仄,但也总归是不利于人的正常活动,坐着减少消耗或许是最明智的行为。栅栏外无论向左还是向右,都是全无灯光、无尽的黑暗与深邃,走廊在这里折弯,两边一眼望不到头,少有动静,每天就只有三餐的时候会有狱卒定时走过。 不知道从左还是右走来的他们,用木桶提着清汤寡水的饭食与蔬菜,腰都不弯一下便粗暴地掷在栅栏外的地上,幸好钵和盘都比较宽大而且粗糙。不过餐具虽然耐摔了,却没有办法穿过栅栏之间比较的缝隙,犯人们只能蹲坐在栅栏边将手伸出栅栏外,从碗里取食,或是把脸努力地往栅栏上靠,以求能吃得舒服一点;要是吃得慢了,等狱卒悠哉悠哉转完一圈回来时就会直接把餐具给你夺下来收进桶中,又扬长而去。 因此这间角落牢房里的人已经养成每顿只吃半钵粥饭的习惯——一开始是被动的,后来习惯了也就只吃半钵了,这十多天过去,适应得还不错。 月出皎兮,月色正是最好最亮的时候,就连沁进来的月光都多了一分旖旎,这时墙上的人影却突然微微动了一下,就好像月光下的一潭静水被一阵清风拂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波纹。 牢房里的人从枯坐着不动的放空状态回了神,眼睛仍然闭着,耳廓微动细听,似乎是从不知何处传来了脚步声;这声音不同于平日里饭点时狱卒懒洋洋的脚步声;这步子迈得大且有一点急,而且由远及近,是踩得越来越响。 再细听,脚步声略显杂乱没有规律,如果不是因为走路那个人本身两腿长短不一样,就是由联袂而来的两个腿长不一的人的脚步复合而成。走廊这么长,不断有回声传过来又传过去,慢慢地越来越多、越来越响。 不再细听,脚步声经过几次回声加强后也杂乱无章,免得空花心思;这几人是在左在右、在近在远、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对他来说都没有半点关系。 正在他要平复自己刚刚泛起涟漪的心境,重新开始枯坐冥想时,耳边又有一缕脚步声渐渐从充满空间感的飘忽不定变得实了起来,而且越来越明显、越来越能和回声区分开来。 听起来是有人从大牢入口的方向朝着这边来了,听起来像是……两个人 “就在前面。” 随着脚步越踏越近,一人声也钻入他的耳朵;声音的主人他似乎熟悉,像是在今天当值的那名狱卒,十来天也听他说过几遍“开饭了啊”,最近的一次是两个时辰之前,因此一听就能记起来。 脚步继续接近,最终在他分不出左右的地方停了;两次呼吸的功夫,走廊里的回声也慢慢安静下来。 “就是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一章 囚徒 三 “就是他” 这是另一个人的声音,相对之前那声更加低沉一点,应该就是一同来的另一个人了。 “回大人,就是他。” 在跟前他能听得仔细,就是那名狱卒的声音没错,只是语气里没有了平时的懒洋洋,现在全是干练果断。 那位被叫作“大人”的低音炮没有再说话,似乎是在打量着栅栏里面面壁的他。 周围只有轻微的窸窣声,是那名狱卒再次比对牢房门上与自己手中名册的记录是不是一致,然后将名册收回自己衣袋里。 良久,狱卒开口道: “人字戊卯牢房,郑琰玉公子,你有机会出去了。” 说的是“有机会”出去了,而不是通常释放犯人时说的“某某某,你可以出去了”,不同寻常。 好奇心在他的心里一潭水底冒起了一串气泡。 他终于慢慢地把眼皮张开,先是有一瞬的惺忪模糊,只能大概看清楚那位“大人”身材颇高,比起狱卒伟岸了不止一点;等眼睛看得清楚了,就着柔和的月光,看见一身青色官服,上面用墨绿色的丝线绣着太细致以至于看不清的瑞兽图案,衣衽也用墨绿色缝住,上面还沾了很明显的泥土。 郑琰玉消瘦的脸上惊异之色一闪而过。 “府尹大人,有何见教。” 前朝始祖,得天下半后,在各地纠合精锐,以不同地形、不同气候为依据划分地区、立府征兵,最后得到能适应各种作战的天下精锐。立国时便把所设立的每个府邸都转变为一个地区的行政官邸,以府尹为最高长官,再慢慢在各地筑郭建城,委派向府尹的负责的官员治理,维持统治。 本朝皇族郑氏,历传三代,以姓为国,大部分制度都承袭了前朝,皇帝以下的主要官员以王、阁、府、城为级别,再的官员那就排不上号了;其中王级都是皇室成员,阁级都在中央任职,府级官员就是一方区域的最大实权者。郑琰玉早年见识过府尹的青玄色官服,他也没想到自己一届囚犯之身,竟然会与这等大员扯上关系。 见这囚犯一眼便看出自己的官衔级别,那青玄色衣裳的大人也不惊讶,从袖子里面取出一张绢帛。 “这是调囚令,你要是愿意的话今天就能出来,算是戴罪立功,你好好把握吧。”说着递给栅栏里的郑琰玉。 嗓音低沉,又说得慢条斯理,看起来都是一副自如的做派。不过在郑琰玉看来这恰好暴露出他内心的一点急切,一来他来时太急,衣衽上也有明显的泥灰,二来他这句话说得太刻意,字数也太多。 所谓调囚令是一种对犯人的特殊减刑甚至赦免,其核心就是“戴罪立功”。制度起源于本朝始建时,户籍混乱,官府机构臃肿,政令不通达所以执行力不高;一般是国家工程所需的劳动力不足,或者是一些项目需要犯了事被抓起来的特殊型人才,这种情况就会使用调囚令征调正在牢里服刑的囚犯,减刑多少会根据你立的功劳决定。 被征调的囚犯虽然也会受专人监视,但总归好过阴冷的牢房,所以犯人们都把调囚令当成一种机遇。也有些走特殊门道的人钻了政策空子,把调囚令当成捞人的运作方法,这些年达官显贵家的纨绔子弟以一张绢帛消灾的事也屡见不鲜,狱卒态度较之前大变,还称郑琰玉为“公子”,明显是他看到传令者居然是个府级官员后,把他们当成了这一类人,也许还以为郑琰玉出身是什么不得了的家族。 狱卒哪里想得到,虽然栅栏外的“大人”是货真价实的府级官员,但栅栏里的这位“公子”却并不是什么显贵;这一张调囚令里的东西,可不是什么轻松的玩意儿。 郑琰玉没有伸手去接那张绢帛,既然对方心中急切,说是要自己抓住机会,其实这机会极有可能是自己找上门来的。 青衣官员看那张面有菜色的脸此刻气定神闲,心中也知道刚才自己说话太多,掩饰太用力反而显得唐突了,将郑琰玉没有接的调囚令转手给身旁的狱卒。 “你先下去吧。” 狱卒“哎”,应了一声,把调囚令双手接过去。按照律法规定,调囚之前需要把调囚令的编号、内容、签发与审核机构、执行人都备份记录一遍,还要查看执行人与签发机构的印章是否相合,这都是为了方便整理或者作为责任归属判断的凭证。 “的斗胆请教一下大人的官衔和符信。” 狱卒客客气气,他一个人物自然是不认识府级大员的。听潮府尹那是自己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不管是不是府尹,府级官员都需要他心翼翼地招呼。 青衣官员从衣裳里取出一枚精致巧的铜印,递给狱卒。 “听潮清平司司丞,邹鸿。” 那狱卒记了名号,拿了铜印和帛书快步往回走,很快便听见走廊传回的回声越来越弱、越来越空旷,然后归于沉默。 “邹大人,”郑琰玉先开口打破沉默,“要我去办什么差事?” 清平司,由朝廷设立,以处理江湖以及其它特殊事物的机构,因为直接向中央负责,所以和府尹没有从属关系,级别上是同级的。但是由于这个单位的特殊性,是个在诸多衙门之间画风不一样的存在。 郑琰玉之前是听说过清平司的,所谓司丞,即是副长官的称呼。清平司专门负责一些官府不好处理或者力不能及的事物。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因此里面人大多都功夫傍身或是身怀绝技,但是这样一个单位要征调自己,呃……反正郑琰玉用脚趾头也能想出来不会是什么轻巧的活。 “你挺聪明的,不过太聪明可不是什么好事。” 邹鸿两手环抱在胸前,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所以你也知道,当今时局稳固、政通人和,这种规规整整的调囚令,对你来说是造化啊。” 郑琰玉一言不发,面沉如水,在栅栏里面同邹鸿对峙。但是他也清楚,邹鸿手里的调囚令对他来说的确是一个机会,不过这个机会要他付出什么,对方好像是有意在回避一般,这让郑琰玉心里没什么底。 “我知道你不会拒绝的,所以我才找你,”邹鸿似乎是吃定了郑琰玉是一定会把握好这个机会获得自由,“我不会说什么你不干有的是人愿意干这种话,但是你真的应该好好考虑我的建议。” 郑琰玉迟疑了一会儿,向邹鸿伸出了右手,掌心外推;他的手比起一般人要白一点,但毕竟没有在牢里呆太久,也不是全无血色,最多算营养不良。 “调囚令吗我刚才给他拿去备案了,还没有拿回来。”这个“他”指引他过来那个狱卒。 郑琰玉摇摇头,仍然把手伸着,说:“请大人试一下我的功力。” 邹鸿一怔,这才反应过来,郑琰玉要是想看调囚令刚才就看了,而且这个手势也不像是讨要东西,分明是一个最简单的起手式。 想到这也许只是对方的一个试探,邹鸿也没有太多的顾虑,大大方方地把左手越过栅栏,平平抵在郑琰玉有些冰凉的右掌上。两人眼神交互,心意齐动,一同催动内力激发到各自伸出的手臂上。 邹鸿内力浑厚磅礴,最初只是一点点地输送到手上挤压郑的内力,而后又渐渐地加强,就好像滔滔不绝的海浪,每一层都较前面几层又多了几分功力。 郑琰玉修习的内功原本是纯厚、绵长一路的,不善于跟人比拼对冲,又因为人在牢房里闭塞了许多天,活动不畅、经脉郁结,内力运行有些受阻,所以一开始就在对冲中处于劣势了,但因为他内力凝实,耗散得慢,也可以抵住邹鸿的汹涌澎湃。 但是邹鸿却以为郑琰玉内力精纯、余力尚足,便一点点加了劲道,这样一来,郑的内力后续难以持久,经脉上受到的压迫在一点点的增大。 察觉到郑琰玉似乎有点不对,原本白皙的手臂和脸皮都在慢慢地转红,并不是健康的红润,而是有些微微渗血的红色,邹鸿慢慢地收力,如果这样继续下去给郑琰玉带来的压迫可是不。 “无妨。” 见邹鸿准备收劲,郑琰玉用腹语发声,又用内力逼音成线到邹鸿耳朵里。 邹鸿心中定了,郑琰玉还有余力逼音成线,说明他并不是真气不继,多半是经脉阻塞想用真气对冲的方法来疏通一下。 也好,毕竟是要帮自己忙的。 邹鸿丹田一沉,更多的内力汇入左手。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那狱卒拿着调囚令的帛书与邹鸿的司丞铜印跑过来时,正正感觉走廊里一阵风逆着他前行的方向吹过来,吹得他发髻散乱、毛骨悚然。 不管心里怎么样,前面可是有位青玄色官服的大人侯着呢,狱卒硬着头皮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地接着往前走,等他终于走到时郑、邹二人已经把手臂各自收回,郑琰玉闭眼盘膝坐在铺了茅草的地上,邹鸿在栅栏外负手站立,只有衣襟还在缓缓飘动,又慢慢趋于平静。 “大人,一切文书和手续已经停当,这位公子……” 郑琰玉正在运功体内自行周天,方才借邹鸿的真气的压力将它有些淤塞的经脉都冲开了,他再以自己的内力进行疏导,加以稳固。 狱卒心翼翼地递上帛书、符信,在他心里这两位都是他得罪不起的人物,也不敢多话。 邹鸿转过头去对他点一点头,把调囚令与铜印接过来,在接手时顺势将一枚银锭塞到他手中,便挥手打发他走了。 狱卒面无表情地接过,一眼都不看就状若无事地塞进衣袋里,动作十分熟练,又把钥匙将牢门上的锁解开了,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告退: “人恭送大人、公子。” 说着弯着腰倒退了十几步才转身离开。 这时郑琰玉才运功完毕,睁眼站起。 “清平司,名不虚传。” “你也不赖,如何了?” “托司丞大人的福。” “那便好,令是急令,刚才已经耽搁不少时间了,手续已经办妥。” 言下之意我们这就可以直接走。 郑琰玉并没有去开那已经没有锁的门去迎接他久违的自由,将身上的灰尘掸了掸,望着狱卒退走的方向。 “大人总是把那狱卒支开,又有心让他觉得你是被谁派来捞我的,这样……” “这样可以省掉许多不必要的麻烦,而且我也从来没有说不实之言,”邹鸿不等他说完即接过话头,脸上露出一丝狡猾之色,“基层的人便是这样,你有一张看得过的通行证,确实方便许多,再加上你姓的是国姓,没准他在心里早就给你编造了一个不得了的身份。” 郑氏是皇家一脉的姓,但是并不是皇室的专属,这天下诸郑,不管寒族还是望族,倒是都盼望能和皇帝沾亲带故,但哪里有那么多的皇亲国戚。 郑琰玉自然从出生起就是国姓,但是从来都没有受到过这种高级待遇,反倒是受过许多嘲讽,今天倒是开天辟地头一回,被狱卒当作“上流人”。 不过此刻他正歪着脑袋审视邹司丞有些得意的表情。 “邹大人这么怕麻烦,想必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冷不丁的一句,问得邹鸿脸上的表情戛然而止,在那里僵住。 “……我都说了,太聪明不是什么好事,你如果有问题,先放心里,完成了任务再问不迟。” “那我就只问一件事,别的不多问。” 邹鸿收束了尴尬的表情。 “只这一件,你说。” “大人什么时候听我说,我要接你这趟差事了?” 邹鸿表情二度尴尬,这个年轻人,和他的内功一样,回转连绵,能在不动声色间卸力还击。 “你……” 其实邹鸿想说“你究竟想怎样”,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郑琰玉见这位司丞大人的囧装,见好就收,接下话头: “总得告诉我,干完这一票我能有什么好处啊。” 这是一句玩笑话,邹鸿脸上作色,转身就走,其实在心里松了一口气。郑琰玉在他转身后嘴角一翘,伸手开牢门,跟在后面。 “我需要你协助我完成一项任务,放心,肯定是在清平司任务范围内,是合法的。只不过因为我没有同僚协助,所以我动用了司丞的权限去征调履历比较清白又有一定武功水平的囚犯,我在卷宗里挑了一下午,选了你。任务确实会有危险,你想好。” 两人一前一后在大牢的长廊里朝门口走去,邹鸿边走边讲,语速很慢,他嘴里的字句,一个个地出邹鸿口,入郑琰玉耳,在幽深的道路里没有一丝回声,也没有让第三个人听见。 前方渐渐地亮了起来,等邹鸿嘴里的话讲完,他的脚步已经停了下来。 在暗室里呆太久,需要在离大门近的地方先适应一下光线。大风正争先恐后地从门外灌进来,在两者作用下邹鸿不得不把眼睛眯着。 郑琰玉在邹鸿身边也停了下来,邹鸿转脸对着他,脸上的表情早已经变得自然了。郑琰玉这才第一次看清楚司丞的脸,厚重坚毅,隐隐带点苦相。 “出了这个门调囚令就正式生效,想清楚,走出去拼命还是返回去蹲大牢。” 郑琰玉左手掌心向上,微微向外挥出,是一个“请”的手势,原本在牢房里面清幽呆滞的眼神,已经在那一方门户里透进的光的映照下渐渐清澈起来。 他知道自己需要这个机会,再回想他身陷囹吾的经历,那漫无期限的暗无天日,更加确认。 “郑兄,多指教了。” “敢不从命。” 邹鸿双袖一挥,把双手背在身后,越往前走风吹得越急,邹鸿仰天大笑出门去,衣袂裙裾猎猎作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二章 任务 一 听潮府,广交城。 城西七里外,一片高度在数丈之间的树林,南方湿热多雨,木植茂盛,城池大半都直接建得挨着林子,也能省去搬运建材的麻烦。广交城在地理位置上在听潮府辖地的偏南一些,离首城崇禹不到三百里。 月圆风淡,树叶之间也只有细微的摩擦声,如水的月色透过一层层的树冠,轻柔地走绵软的土地上映出点点光斑,看起来像是整个天河的星辰都倒映了下来,随着清风拂过一点一点地移动着,积水空明、藻荇交横。 层层树影之间,三道身影交叠闪过,衣袂在移动中带起的摩擦声,拳脚相击的碰撞声,还有身体发力时不自觉从喉咙里蹦出的拟声词。 三道身影中有一道身上穿的浅灰色,明显要胖过其他两道,辗转腾挪间失了灵活还总是被另外两道夹攻,因此慢慢地处于了下风,虽然口中的喝气声越来越大,但气势却一直是拿不起来。 纠缠了不短时间,那道胖影与穿白的第二道过招时被对方快拳缠住,只好运足气劲,右手一拳挥出以求以力破巧。那第二人见他使拳起劲,也把两手一收,又蓄力推掌而出。看来两人都不准备再多用招数,就这一拳一掌,在中间正面碰撞。 在两人拳掌刚刚抵到一起,都还没有开始后续发力相对抗时,身旁闪出一道深灰色的身影,抢攻过来,看准那胖者的臂与手腕之间的一段,迅速出掌在他右手手腕上轻推,那边白衣人也收了劲,又使出快拳,逼开灰衣胖者已经抬起想要攻向深灰衣人、解救自己右手的左手。 推开他右腕后,那人翻腕一拧,变掌为抓,这一抓便将其粗壮的臂拿在手里。 那胖者被拿住的正好是右臂列缺穴处,半个呼吸的时间就觉得穴位酥麻疼痛,随后身上气脉一滞,顿时就失了气势,整个人软软地就要往地上瘫倒。 确认他内力运行真的受阻后,着深灰者松开他的手腕,任由这胖者一屁股墩坐在地上。一招制敌,似乎非常有效 “呵……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老友相邀,原来是邹司丞要邀我去衙门啊。” 他想必是认识邹鸿的,不过看起来这位选手对比赛结果相当的有意见。 早就把官服换成了白色便装的邹鸿四下张望了几下,确认了胖者确实没有同伙,冷冷地说:“你也不止一次逃避追捕,这次可是一并都要还上。” 胖者从地上慢慢坐起,用左手揉了揉右臂的穴位,满脸不服道:“邹大人身居高位,拿我这么一个人物都还得要以多欺少,若是穿出去怕是要相当地不好听,您说对吧”说着转头看了看那来给邹鸿助拳的正一脸无语地看着自己深灰衣人。 这人正是邹鸿之前从崇禹城的牢里用调囚令调来的郑琰玉。 “这个好办,让你再也没机会说话,就没有人知道我‘以多欺少’了。”邹鸿邪笑道。原本一张臭脸的胖者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差,心里生出一丝寒意,在想着什么。 “我清平司为圣上分忧,为朝廷效力,”邹鸿表情从邪乎转到凛然,从身上摸出一对镣铐,“从不过分讲究手段。” “邹大人巧言善辩,贺某嘴拙挤拙,周旋多次终究还是着了道。不过这位大人面生啊。” “这位大人”说的即是郑琰玉,江湖上名声不也显,当然显得面生。 “等到了崇禹城,有的是你要交待的,这会儿急着多什么嘴。” 邹鸿十分熟练地给胖者的双手拷上,又回头看了一眼郑琰玉,转身推搡着犯人走了。两人事先有约,分头行动。 这就完了这么简单似乎没有多难 郑琰玉觉得事情是不是有点过于容易了不,其实也不算是太容易,此项任务从邹鸿设局到两方的交手,都是按照他们的预想发展,其中免不了他们俩的奔波辛苦,最后的一战也耗时不少。只是事件的发展有些过于平稳并没有出现太多波折,算起来还算是好事但总是觉得哪里不太对。 郑琰玉在脑海里细细地捋了一遍,最后确实没发现事情里有什么反常的地方,他想不通的也只有一处,那就是邹鸿为什么要找他来做帮手。 邹鸿之前说行动没有同僚协助所以才使用调囚令征用了他,先不说为什么没有同僚协助,在和目标的整个交手阶段,与之正面碰撞的都是邹鸿,他都是在一旁作骚扰攻击,并且他们也一直都占尽优势,郑琰玉最后看准时机扣住了目标的穴道、出奇制胜,也只是把拿下他的时间提前了而已。 其实郑琰玉的内功并没有完全回复,现在他的体力也远远达不到好的状态;如果要说句实话,刚才这一战,有他没有他,区别都不会大,结果不会改变,邹鸿一个人要拿下目标,也只不过就是时间长短问题。 既然邹鸿一个人就完全足以拿下目标,之前的种种布置,郑琰玉也并没有觉得他有帮上邹鸿太多,那他究竟是为什么被邹鸿调出来,又多了这一份机遇 问题想不通暂不纠结,郑琰玉回想起之前邹鸿说的话, “从不过分讲究手段么……” 时间回到半日前,具体行动之前的布置。 “任务结束后我先把目标押解到联络点,你先回这里等我,我办妥后还有事情要跟你说。” 所谓联络点是清平司在大部分城池里获取情报的机构,通常只有几人,和一间伪装成一般的民用或者商用住房的房屋。联络点不会直接参与任务行动,所以一般很安全,只有功曹一级及以上的官员才清楚联络点的位置。 广交城城内一家酒肆二楼的隔间里,郑琰玉打出一个饱嗝,推开面前的餐具,心中正在敲着鼓: 这位清平司来的司丞大人就这么肯定鱼儿能够上钩又这么肯定凭他们两人就能收起这张 “郑兄” 邹鸿看出了郑琰玉心不在焉,略加迟疑,稍微将语气加重:“这可是抵罪的好机会,有多重要想必也不用我再赘述了。” 郑琰玉听他这么一说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好像自己是为了能重见天日就出卖了点什么似的,搞得像是雇佣兵一样。想当初在那里的时候,郑琰玉最讨厌的就是那些没有立场、没有信仰、没有感情,只认钱财的佣兵,不过最后有立场、有信仰的他们似乎也没有得到好下场…… 过去的事不提了。 而就现在而言,郑琰玉心里就算再多不快,也不能后悔、退出了吧,更何况郑琰玉也早就不像当初一样反感这种事情了。 “大人放心,我自晓得,我既然来了,一定尽力而为。” “多谢。” 邹鸿只是简单答了两字。 然后二人又说了些任务细节和战术安排,时间也差不多了。 邹鸿在前,郑琰玉在后,两人出了方才密谈的隔间,两人一同下了楼梯。邹鸿来时就多付了银两,嘱咐店家方才的隔间他要一直包段到明天早上。店家不知二人来路,邹鸿早换下官服,郑琰玉衣裳虽破旧,身上气质也不像常人,再加上邹鸿之前身上摸出的是真金白银,此刻还在他柜里锁着呢。 店家谄媚地陪笑道客官慢走,就要送二人出去,邹鸿对他轻轻摆手,那店家只以为是这二位爷不喜欢惹人注目免得平白无故生出叨扰之事。现在也有不少的官人财主家的少爷公子喜欢穿着亲民的服饰低调出行,也许是觉得怀璧其罪,怕贼惦记,又也许是观察市井的生活能让他们获取更多的优越感和满足感,越有钱的反而越低调。店家殷勤地道了声:“那二位慢走”,也就继续留在店里招呼客人。 夏夜漫长,且比白天要更加的冷,邹鸿出了酒肆将一件披风系在脖子上,朝着城外走去。郑琰玉才从牢中出来,自然是没有什么多余的衣物,还是那件单薄的深灰色长衫。出了城风吹得更大了些,邹鸿把披风系紧,郑琰玉暗自里稍稍催动真气在体内运转,可能是身体在那阴气极重的牢里受了影响还没有恢复,若是以前这种夜里的寒气他也是受得住的。 由于体内在运功,郑琰玉的脚下便慢了一些,等走了一里多后,身体也渐渐回暖了。郑琰玉便不再运功御寒,在邹鸿身后几十步的距离不远不近、不紧不慢地走着。 二人一路都没有交流,郑琰玉走在路上,渐渐在脑海里开始翻阅刚才在酒肆里面邹鸿告诉他的关于任务目标的信息。 贺七,男,年龄不详,约在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籍贯不详,口音像是西南一带的,常年在听潮、望海两府活动,江湖知名的独行侠、赌客,人送绰号“鬼手”。 此人身形肥胖却是体态灵活,善于赌技、千术高超,十几岁就开始涉足赌博场所,浸淫多年;八年前在帝都赢下乾坤盒,然后一举成名,此事之后他就一直在赌客和赌坊中有很高的声望。前几年混迹两府各地的赌坊,从未有过败绩,也因此积累了不少财富。贺七赌钱往往是即使出千了也从未被人抓包,就是属于“知道他在出千,但就是找不到他的证据”的人物。曾经在某一年被大败亏输后的赌客买凶围攻,却以一敌多并进行反勒索,从此不止是在赌钱界,也渐渐地在江湖成名,都传说其出手迅速身法奇快,还擅长暗器。 这样一个人,赌徒而已,无非会点功夫能打发赌坊里的混混,充其量也就是个身强力壮的赌徒。郑琰玉看看走在前方的邹鸿,又心想。 抓他,能有多大的价值,要邹鸿这样一个官位如此高的人亲自出手,还拉上一个囚徒。更蹊跷地是,清平司专为摆平江湖事物所设,里面好手更是遍地都是,却没有一个人和邹鸿一起来完成做个任务,邹鸿自己也一句“没有同僚协助”就带过了。 邹鸿之前接到消息贺七近几天出现在南部的广交城,于是他便赶来这里在城内城外各处赌坊给贺七留下书信——信中以赌友的口吻表达了对其千术的不屑,并扬言自己已经研究过他的赌技,并有信心只要再看一次就可以识破他的千术,要邀他见面一叙。 当然邹鸿信中所言大多为虚——他之前可没有同贺七打过交道,不过贺七是绝对不可能会记得每一个赌友的,特别是赌技看不上眼的——那些人在他眼里都只是提款票号而已,至于贺七的赌技,邹鸿更是没有功夫去搞什么研究,整篇信纸就只有“见面一叙”四个字和时间地点是真实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二章 任务 二 把几封信放在各个赌坊后,邹鸿立即动身去了崇禹城,征调郑琰玉的事情他很早就已经想好了,而且整个事情进行得十分顺利——他以司丞的身份从清平司里获得了调囚令的使用权限,成功地从牢里取出了郑琰玉的人,回交广城时又打听到他留下的书信已经交到了贺七的手里,这样以来事情就已经成功了八分。 像贺七这一类人,算不上什么名门正派、侠肝义胆,但是不拉帮结派也不为祸一方,其实朝廷并不是太讨厌;但是人在江湖飘,每个人头上都有几笔黑账是肯定少不了的,贺七常年混迹赌场,违法乱纪的事情也没少做。所以清平司对这一类人的态度都是你不惹事情,我也不会主动搞你,但是他们的名字又确实在清平司要“打击”的范围之内。贺七就是这样一个人,平时抓他没有什么必要,但是把他收拾了肯定是能算一笔功劳的。清平司事务不少,平常绝不会有人闲了去照顾照顾他们,但特殊时候不失为一种选择。 对邹鸿来说,现在就算是特殊时候了——听潮清平司中,在他之上,还有一位行使监司之权的主簿大人,而且对他这个行动力极强、办任务得力的司丞颇为忌惮,甚至起了排挤的心思,对他处处掣肘。 所以说邹司丞不是没有同僚协助,而是根本调动不了同僚,那位姓方的主簿时时刻刻将他盯住,用各种理由搪塞他行动,阻止他立功。什么你说要肃清地方治安扫清几个匪患可以,但是咱家衙门里面事情多,人手实在是不够,你看看这该怎么办才好啊;最后宁愿放给他权限去征调囚徒,也不让他带人出动。 这虽然是邹鸿的无奈之举,但是也是一根必须紧抓的稻草,待到贺七束手之后,他就可以用这一功劳来让自己接下来在司里的行动不那么被动,至于郑琰玉,他还另有他用。 当然了,这些事,郑琰玉自然是无从知晓。 给贺七的信上写的是正戊时碰面,郑琰玉跟着邹鸿走出酒肆的时候看了一眼院子里的日晷,酉时快要结束了,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时辰余,邹鸿提前去,显然是为了占据更多的主动。 两人一路无话,赶到约定好的树林里天还没有完全黑,太阳在西边远处的山丘上,已经快落下去了,只留下一点点暗红的余晖。 郑琰玉看着重重叠叠的树叶之间的缝隙都被染上暗红,然后那暗红越来越暗,最后几近纯黑,就好像是火炉里的炭火,由于通风不畅不能充分燃烧,只能一点点压抑地熄灭。 他记起在路上邹鸿给他看的那份写在绢布上的调囚令,上面印的红章也是这种暗红色。 “兹于听潮狱中暂赦犯人镇安郑氏琰玉,用于本司机要之务,待事毕,以功抵过。” 下面盖了一排的暗红,最上面是“听潮府尹”的一方大红官印,然后是清平司的印章,篆刻有四个字“听潮清平”,下方还有一矩形的印,刻的是“方佳圭”。 倒是个文雅的名字,郑琰玉想,随即又觉得自己是净往有的没的地方想。 一个念头突然从他心里冒出来,渐渐扩散——趁自己现在是暂赦之身,放邹鸿的鸽子,一走了之,自由便唾手可得。他知道清平司是一个行事比较隐秘的机构,很多事情是摆不到明面上的,甚至要在法律的弹性边缘便宜从事,但是这对他的“调用”盖了官印就已经具有合法的效应。也就是说,他现在是被征调着在办需要隐秘的公务,而且在表面上自己是自由身,这就可以很大可能地躲避在常规法律上可能遇到的麻烦。 要不要试试呢…… 郑琰玉心中冒出的念头在不断扩散,他虽然多日待在阴冷的牢房里屈居,但是这一段时间已经恢复了八成的平时本领。邹鸿的功力呢——他若是对自己有信心,也不会找郑琰玉助拳了,但是他只用了两个人就敢于出任务,也必然会是功力不俗的,郑琰玉也把握不准是否能脱离邹鸿的掌控溜走,或者是溜走后不被邹鸿揪出来秋后算账。 “为什么是找了我” 从崇禹城前往广交城,郑、邹二人交流极少,他记得住的也只是这个,那时候郑琰玉刚刚“出狱”,营养不良、全身不适,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情和邹鸿说那么多话。 “因为我只能找你,也确定你只能答应我。” 像是早就料想好的,邹鸿没有半点的犹豫,不加思索的话撵话,和他之前不一样。 “我来之前看过一些卷宗,有些是关你的信息,比较能吸引我关注。怎么说呢……你也清楚自己是不会不明不白地就受这牢狱之灾的吧” 说完这句后,邹鸿像是嫌弃自己话多似的,就再没有多说一句话。 慢慢地把“不配合”的念头压了下去,郑琰玉回想起邹鸿这句话多的话。邹鸿的无心一言其实正中了他的心事,这牵连着一个在郑琰玉心中藏了六年的事情,也是一个他当初本势必费尽全力去颠覆却依然无法成功的事情,一个让他只能把自己埋没于江湖的无法,而邹鸿应该是知道些什么旁人不知道的,对郑琰玉有用的东西。 就如同郑琰玉看不透邹鸿一样——清平司司丞,为了缉拿犯人只能去大牢里找帮手,这实属怪异,郑琰玉猜不到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邹鸿也同样想不到郑琰玉身上所涉及的那件事要往开了说会是如何的纠葛复杂,是远远不仅是他偶然看到的那本卷宗那样简单。 贺七双手被反铐在背后,由邹鸿押着一步一步往树林外走去,不慢也不快,邹鸿也不催,他们的方向想来是联络点所在的位置,但也都是渐渐地看不见背影了。郑琰玉回想了半晌,才是终于回过神来。 “这邹司丞说得不错……”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起的心思其实完全没有意义,邹鸿从决定征调他的时候就已经料定了自己不会借机逃走。 郑琰玉记起邹鸿说的要自己先回酒肆等待,正好自己从牢里出来后还没有好好地休息,于是就按来时的原路返回了酒肆。还是那一间包断的隔间,郑琰玉向店家要了一坛陈年老酒,几道精美的特色菜,反正邹鸿已有银两押在彼,也不用花他这囚犯的钱。 在隔间里坐了一会儿,伙计端着酒菜敲了房门,等郑琰玉叫“进”以后那厮满脸堆笑地把酒菜轻轻地端进,一样一样地摆在案桌上,然后说一声“您慢用”,却并没有走出门去,反而是恭恭敬敬地拿着盘子站在桌旁,脸上依然堆了满脸的笑。 郑琰玉待了半晌才弄清楚他的意思,端着盘子不肯走,无非就是想要讨点赏钱,但是郑琰玉又不是邹鸿,身上哪里有半钱碎银子,见那伙计半天不肯走,他也只能绷着面子说: “有劳哥了,我身上放不住钱财,待到我家管家回还,再请哥吃茶。” 郑琰玉这一句直接说邹鸿是他家管家,财务自己身上已经挥霍光,想就这么打发他走,但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这个谎撒得没什么水平,因此脸上还是有些不自然。 原本么,扯个慌对郑琰玉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是他如今这一身邋里邋遢的打扮,就是比牢里犯人的精神好了一些,脸上庄稼地似的的胡茬都还在呢,再加上之前邹鸿出手阔绰,本来以为郑琰玉只是深藏不露、其实和邹鸿一般富裕的伙计只要稍微动动脑子,很快就想得明白这是什么情况。 脸上堆出的笑容瞬间都收了回去,转成一张黑脸,那伙计将托盘用一只随意地手拿着,就差没有把刚刚摆好的酒菜端走了。伙计一转身开门出去,嘴里似乎还在念念有词,不过郑琰玉可不会花费精神故意去听这些言语。变了脸的伙计步伐不再轻巧,临了还将门关出不的动静。 郑琰玉不由得苦笑两声,摇了摇头,也不恼,也不窘,就在案桌前的软榻上坐下,像端详艺术品似的看着这酒品菜品,他可是好多天滴酒未站了,来这里行动之前饱餐那一顿可没敢喝酒以免误事。 那酒坛大约能装五斤,坛口的泥封是完好没有动过,坛身却乌黑老旧,圆润厚实,上面还沾有一点没有洗干净的泥土,看来确实是窖藏过的陈酒,稍稍用力剥开坛口的泥封,还没有揭开那层布,酒香就已经挡不住地冲了出来直抓郑琰玉的鼻子。深呼吸,吸一口这就要盈满整个屋子的酒香,不再等待,郑琰玉倒了一杯清澈的酒液在杯盏里,一饮而尽,那酒柔柔地直接从口腔滑下喉咙、滑下食道再到胃里,然后幽香由内而外散发,从喉咙里又往鼻子上顶,然后才是微微的发热感。 郑琰玉饮完第一杯解了馋,捏起筷子往面前的盘子里尝了尝摆盘精致的肉食、时蔬和点心,就着菜品一杯又一杯地喝得口滑、喝到微醺,把那一坛香醇绵柔的陈酿喝了一半,就坐在隔间里的软榻上背靠着墙壁打起了盹。 酒香醉人,引人遐想,迷迷糊糊中郑琰玉想到邹鸿既然当他的面隐晦地提起有关他之前那些事,那么自己一定是可以从他身上知道点什么以前不知道的、没有弄懂的,这件事办完以后……嗯……办完以后……怎么去……去问问他…… 郑琰玉要再想时,酒劲慢慢地起来,再加上赶路与交手产生的困倦,他就沉沉地睡了过去;郑琰玉虽然好酒,但是远远算不上是海量,而且心中对自己能喝多少也是有数的,若不是因为太久没有喝到酒特别是好酒,他也不会如此不加节制。那张软榻以熟牛皮作面子,里面包蕴着柔和的棉花,大腿坐在上面极为舒服,虽然隔间地方也不大,他是靠在墙上而没有地方躺,但是对有过牢狱体验的郑琰玉来说已经相当高级了。 迷糊之间,郑琰玉的眼前又出现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烽烟万里,乱箭纷飞,强敌环伺,胡骑嘶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二章 任务 三 迷糊之间,郑琰玉的眼前又出现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烽烟万里,乱箭纷飞,强敌环伺,胡骑嘶鸣。 绵延万里、看不到边界的山脉,死死扼住险要的七座边关,宿都督头顶屹立不倒的帅旗,贪狼营每战比捷的震天气势,都化作飞灰,取而代之的是弥漫全野的慌乱气氛,还有……前方潮水般退下来的倒戈弃甲的溃兵,像山洪一般席卷的滚石和箭雨,山谷、山脊随处可闻的恸哭和哀嚎。 “全军!守土!诛寇!战!” 主帅瞪大了他那双三个时辰后会闭上而且永远不会再睁开的豹眼,似乎是要放尽最后的光华,目眦尽裂、声若雷霆。 不知道是沉浸其中还是回过了神,郑琰玉发现自己又一次回到那个夜晚,全营集结在山脚下,堵不住前军战败溃逃的潮水,殊死一搏却迎来的是敌人早已设计好的埋伏,无数的箭矢破空袭来,在他眼中放大、再放大,然后一阵“噗嗤”的扎入血肉的声音,他只有把全身都蜷缩起来,胸前的硬甲硌得他生疼,耳边全是惨叫声,他也想拼了命地吼叫出来,但是怎么也吼不出声,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同袍的惨叫声盖过去了。 等到终于可以站起来时,郑琰玉颤巍巍地站直了腰,举目四顾,却除了他自己没有看到一个站着的,地上不知道你的、我的、他的或者又是谁的鲜血或流或洒了出来,都汇在了一起,把草叶、土壤都浸染成血液的颜色。 这炼狱般的场景是如此摄人心魄,以至于郑琰玉不敢多看转过头去,却发现远处的箭矢又是成片成片的飞来,转瞬就到了自己的眼前,如骤雨、如冰雹,而他却只能站着,任由这箭矢往自己身上招呼。 挺奇怪的,明明是万箭穿心,却没有丝毫痛感,是自己痛得麻木了吗但是肩膀上却有一点点模糊的触感。 触感越来越强、越来越清晰,郑琰玉眼睛睁开,隔间里昏沉柔和的烛光染进瞳孔,安抚住了他心中的不安,郑琰玉的精神也清醒过来。 就着昏黄的烛光和窗外明亮的月光,郑琰玉看见半张侧着的脸,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邹鸿正站在桌边,用指关节有节奏地扣着他的肩膀——就是刚才他经历的那“箭雨”。 邹鸿见他醒来,转身去把油灯挑亮, “快点收拾一下,要走了。” 邹鸿披风还围在脖子上,看起来是才回来的。 郑琰玉也没有再多贪睡,立马起身,整了整衣衫,用盘子里衬底的布麻利地把没有吃完的点心打了个包,等他打完后,邹鸿已经打开了门,左手还捞着那半坛老酒。 也是一名酒仙的邹司丞其实一走进隔间就嗅出了佳酿的味道,要不是现在实在是不得闲,想必早就开怀畅饮了。 把手里打包结实的点心轻轻地扔给邹鸿,郑琰玉回手一指把油灯的灯芯点灭,径直走出了隔间,转身将门带上后,随着邹鸿略急的已经开始下楼梯的脚步跟了过去。 等到郑琰玉下了楼,邹鸿已经同店家柜台上值班的伙计结了房钱和饭钱,之前那在房里讨赏钱的伙计也早已看不到人。邹鸿往天上望了一会儿,似乎是在看星象,见郑琰玉走了下来,对他点一点头示意跟上,先沿着一条路走了。 跟在身后的郑琰玉想起了行动之前邹鸿还对他说过完事以后他还有事情要同他讲,怎么现在又是这么火急火燎的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郑琰玉正要开口问,正在啃点心的邹鸿又是跟早就预料好似的,回答了他想问的问题。 不过说完这句话后,他还是稍微迟疑了一会儿,嘴里又咀嚼了几口,然后才说: “贺七让人劫走了。” “啊?” 郑琰玉以为自己听错了,邹忌嘴里喊着一大块点心,发音不清不楚—— “好气人,人家饺子了。” 啥?这当官儿的说的是个什么东西 邹鸿这才把嘴里的点心给咽下去,喉结一下一上,随即开口道: “我看到对面人比较多,又是事先准备了埋伏,就没有和他们过多纠缠。” 郑琰玉这才听明白邹鸿刚才说的是“贺七让人劫走了”,邹司丞的大概意思就是在押送的路上被人给埋伏了,然后他吃不准对面的准备,就把贺七往那里一方,溜之大吉了。 做了明白人的郑琰玉一阵语塞,看来这位大人在战略撤退以后便马不停蹄地来找他,然后准备带着他去杀个回马枪、找回场子顺便抢人,一点无谓的挣扎也不会做,一点多余的时间也不耽搁,还是相当的有水平。 不愧是……呃,清平司的精英。 “像贺七这等钻研千术那么深的心思深沉者,必然是狡猾奸诈到骨子的,又怎么可能一点准备都不做就去和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故人’相见呢,果然还是我心太急了,思虑得不是太周全。” 似乎是很惋惜地,吃饱了点心的邹司丞不知道是在对郑琰玉承认自己的不足,还是在自言自语。 郑琰玉静静听着,没有做声,跟在邹鸿的身后与他保持了同步的速度,夜已经又深了些,月亮升到了最天空最高处,但是郑琰玉身体与经脉上的不适都已经渐渐地缓解,也不用再运气御寒。邹鸿脚下的速度又快了几分,似乎相当急切,也对,煮熟的鸭子到嘴边飞了,这换了谁也会急着去搞回来,邹鸿健步如飞,郑琰玉也能不动声色地跟上。 走着走着郑琰玉似乎感觉了不对劲这条路不是来的方向也不是去树林的方向,是一条没有走过的路,不过邹鸿倒是走得相当坚定。刚离开酒肆时,邹鸿似乎是在星象上认了方位,然后便认准了一个方向从路上直接走了,郑琰玉现在回想,觉得莫非是邹大人有什么玄妙的占卜术?看了看星星就清楚了贺七逃到了哪里 贺七肯定是不会被劫走后还傻到呆在原地或是其他地方不动。如果邹鸿真的通过看星星判断出了贺七在哪里,那还确实是让他开眼了。 一想起这贺七,郑琰玉在夹攻的时候也多次和他对拳、拆招,贺七给他的感觉也不是太强,至少没有让他太过难受,郑琰玉甚至有一种若是让自己修养几日,和他一对一较量也不会太落得下风的感觉。 依他心中所想,贺七此人,就算是鬼手无双,手段再怎么巧妙,要在这片江湖中混迹各大都市的各类赌坊好几载,且一次都没有被人识破千,也终究是太难了;然而贺七终究做到了,要不然是他其实内力奇高且操作熟练,能够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借用其内劲出千,比如控制一股微的内劲穿透桌板将骰子翻面之类,本事低微的人自然看不出,赌场里多是挥霍钱财的浪荡闲人或是嗜赌成性的赌瘾狂者,就算有修行,也不是专修武道的人,不容易察觉他使用的内力;再要不然就是他运气实在逆天,出手时真的就是天赐良机,一次都没被撞破,不过若是第二种情况,他这份运气也实在是太非人了点,而且他要真有这个运气今天也不会栽在邹、郑二人手上。 可是两种可能又似乎是彼此矛盾的,今日一战,郑琰玉一交手就知道对面有没有,极高的内功贺七是欠点火候的,在对拳时能被他找准空子一掌打断并封穴,最后他甚至有了“这邹大人找我来干嘛”的想法,这样的任务目标的确不值得两人出手。贺七隐藏实力也是不可能的,若是隐藏了实力也不用再让人救他走,没有必要被擒也不显露真章。关于贺七的事情前后矛盾也很多,疑点也是很多,郑琰玉甚至是又想起了之前思考不出的问题——“邹鸿找自己干嘛”,他现在有些后悔来的路上问他“为什么找我”以后没有加上一句“你找我干嘛”。 问题一个接一个地蹿进了郑琰玉的大脑,每个问题隐隐之中像是又有点什么联系,那究竟是什么邹鸿又瞒了他什么事郑琰玉脑海中的思考线索盘桓缠绕,理它不清。 邹鸿停下脚步时,郑琰玉正在理自己脑子里的乱麻,差点要撞上邹鸿的背时他才回过神来,急忙把脚步停下。郑琰玉谨慎,也知道邹鸿不会无缘无故地停下,抬眼看,见他正伏低了身子,朝着一个方向看去。 郑琰玉没有出声,朝着邹鸿的目光方向看过去,那边不远处站着一群人,衣着没有统一但都是深色的披风与长袍,如果不是今晚月色皎洁明亮,怕是不容易看清楚杵在那里的是活物,而当成是石头了。 有四五个喽啰似的人站在外围,中间站了三个人,其中一个灰衣胖子就是贺七;还有一人穿黑袍,但身材也显胖,和贺七相似;那最后一人站在二人的中间,披着黑色披风,更显魁梧精悍一些。站在外围的几人不时向远方看,看起来这群人像是在等待着要和某人相会。 两人在较远的地方觅了一块大石头,足够遮住两个人的身体。邹、郑都藏起气息躲在石头后面。二人听得出那边传来的声音像是在交谈什么,但是声音传过来时已经不清晰了。邹鸿皱了皱眉头,准备再竖起耳朵听时,郑琰玉有些油腻地向他一笑,指了指自己耳朵,右将右手虚拍自己左胸口,做了一个“放心”的手势。 虽然隔得远,但是郑琰玉的耳力本就是极好的,他在牢里时就能从脚步声判断狱卒的大概位置,到后来甚至连今天有没有换勤有没有偷懒都清楚。 不过看起来是戴黑披风那人故意压低了声线,这四周又空又旷,郑琰玉凝神静气也只捕捉到一阵很低的“嗡嗡”声,并不能听清楚。 郑琰玉回头,发现邹鸿正瞪着大眼看着他,他尴尬地一笑,摇了摇头,见邹鸿表情渐渐地无语;突然他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转身把头从石头后面伸出,吓得邹鸿以为他要莽撞行动,一把把他拉住。 其实郑琰玉的头只伸出了一点,转过来把食指竖放在嘴唇中间,示意邹鸿安静,然后又心翼翼地向那黑披风的脸看去。 邹鸿看郑琰玉脸色凛然,双眼定住一动不动,只有嘴唇在上下开合,当下明白他是在做什么。 没有想到这人还会读唇语,邹鸿确实没有想到。 郑琰玉开始读时那边已经快说完,他也不敢一直盯着黑披风看,观察了几个音节后就悄悄把头缩回来,背靠着大石头在口中再现刚才黑披风的嘴型——他已经把动作都记在心里。 郑琰玉并不是唇语高手,只是略通此道,远远做不到同声翻译,将动作记下来后,皱着眉在心里默默复述分析了一通。 “我们,球……秋在,就在” “我们就在这里,等着……等着……邹大人。” “邹大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二章 任务 四 “我们就在这里,等着邹大人。” 重姓了吗不会那么巧吧,郑琰玉万万也没有想到,这群人救了贺七,在这里等的人却居然是抓了贺七的邹鸿。 看来贺七让人劫了去,并不是那么简单。 郑琰玉歪头转眼看向正望着夜空的邹鸿, 原来如此。 原来邹鸿并不是料事如神或是判断果决才往这里走。 原来他心里早就清楚贺七会在这里,在这里等他。 其实郑琰玉早该想到这一点,邹鸿一从外面回来就雷厉风行,虽然他办公差是应该多上心一点,但也不至于这么急,至少要细细地商量对策再谋划一下吧。邹鸿如此果决地带着郑琰玉直接往这里赶,想必是对对方甚为了解的,郑琰玉甚至觉得,会不会这里本来就是两方的一个见面地点,所以两方都心照不宣地来了这里,黑披风那一伙知道邹鸿会来这里找他们,邹鸿也知道黑披风会在这里等他。 只是,既然要把贺七从邹鸿手里劫走,为什么又要带着他在这里等邹鸿这个不太解释得通。 邹鸿收回目光去看郑琰玉,见他一副恍然大悟后又陷入沉思的样子心中已经明白了八分,拿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事后再同他好好解释。 郑琰玉心中旧疑才解,新惑又起,心里正苦思冥想不得,便忘了屏息静气,呼吸也乱了一些,一呼一吸之间,体内真气自天庭稍稍溢出,引起的一点波动立马就被那黑披风察觉。感觉到石头背后有气息变化的黑披风朝着这边猛喝一声:“谁在那边!还请现身一叙。” 叹口气,邹鸿黑着脸从石头后面走出来,手里还用兜提着半壶酒,多少也有点滑稽,不过依这份脸色来看,他还是严肃的。邹鸿这份脸色一半是给刚才想东想西不注意隐藏的郑琰玉,另一半是给眼前这位,这几人中的主事人。 “原来是邹大人到了。” 黑披风拿捏好分量,其实他一眼认出邹鸿时候就已经知道他在这后面偷听了多时,不过还是没有多说一个“早”字。 “我们已在这里恭候大人多时。” 其实他们也没有来多久,邹鸿回了酒肆一趟就领着郑琰玉过来,一路马不停蹄,是不慢的。 邹鸿把右手往身前一横,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意思是你还是收起这一套。邹鸿就在这里站住了,没有再往前面走,而是和黑披风之前一样气发丹田,大喝一声: “付盟主,大丈夫怎么可以食言而肥,你可还讲江湖道义” 那穿着黑披风的付盟主看邹鸿声若雷震,显然是心里有气啊,心中暗想刚才若是说了句“原来是邹大人早到了”,这会儿就得先接他一套快拳。 还在石头后面的郑琰玉虽然仍然是没有太明白事情是怎么样发展的,不过既然两边已经碰面了,自己怎么说现在还是邹鸿的临时马仔,也跟着走出站在他后面。 那付盟主见还有一人出来也不吃惊,想必是贺七都跟他报备过,向着郑琰玉微微一颔首,嘴上自刚才说“恭候大人多时”到现在都一直挂着笑意。郑琰玉回了一个点头,再抬起头看那“副盟主”—— 一头的乌发盖住侧边双耳、散披在背后,只有一绺被挑染成了银白,反射着月色的光华在清风里徐徐飘动;两眉之间的印堂是不多不少的一指宽,双眼上下皆有一道波纹,眼角圆润,鼻阔口平,身着一件绣了飞鸟的皂袍,肩上还扛着一件纯黑的披风,虽然这长相打扮看起来不怎么像是好人,不过气势还是挺够的,盟主一职当真配得上。 只是副盟主都是这等人物,那正盟主又会是如何的天人 郑琰玉此刻还不知道眼前这位便是正盟主,只不过人家姓“付”而已。 付盟主听出邹鸿语气中的气恼,其实他心里也早就是如明镜一般。他把手里一把黑骨折扇摊开,颇有风姿地笑着往前走了几步,那穿灰衣的贺七和黑袍人一左一右也跟着走过来,几个喽啰倒是知趣地走到四周较远的地方望起了风。这边邹鸿还是马着脸,那边虽然没有正式行礼,却都是以礼相待。 郑琰玉虽然现在暂时是邹鸿的马仔,但是其实只是一个暂赦的囚犯,这种一看就是大佬会面谈话的场面,马仔当然是不方便插嘴,更何况他是个暂时的。他的任务是助拳,眼下两边打不打得起来都还不好说,不一定有他的事儿呢。 不过呢,郑琰玉倒是很想搞清楚这两人到底在弄个什么事情,所以在一旁也竖着耳朵聚精会神地听。 “邹大人啊,事情比较突然,没来得及跟你说,我这位贺兄弟原本是很高兴帮你这个忙的。” 说着付盟主左臂手肘轻轻地抬起,指了指在他左后方那黑袍人。 邹鸿没有言语半句,脸色依然黑得深沉,似乎是觉得付盟主给的解释不算合理,不过邹鸿自己把贺七丢了,到头来还要找劫匪的麻烦 郑琰玉慢慢梳理思路,再结合起之前邹鸿对他说的一些话,是了,想必是邹鸿、副盟主、贺七三人,或者直接就是两人,之前达成了某种不可言说的交易,佯装把贺七缉拿起来,以得到功劳;贺七这样的人虽然档案不干净但是绝对不是必须要重点逮捕的对象,所以他会受到的刑罚相对来说也不会太严重,等避一段风头就能想办法将他捞出来。不过贺七或者副盟主似乎是在达成一致到计划真正实施这一段时间里反悔了,所以才有今天这一幕半路上把贺七劫回去发生,邹鸿如此气愤是因为对方食言了,更是因为自己安排好的计划才实施了一半就没了最关键的一环。 所以说这个位置,想必是二人谋划的时候就已经定好的“接头点”,至于他郑琰玉么,呵,主要作用是作为“表面上”的局外人使这一出戏更真一点。 或者说,是当一个被蒙在鼓里的目击证人。 再难听点,当一颗棋子,罢了。 郑琰玉思绪极快,顺着这一条思路就将之前的那些烦乱都给理了个“清清楚楚”,他甚至猜想,邹鸿谋划这个事情是不方便给清平司的同僚知道,或者说他就是想独吞这个功劳,所以才说“没有同僚协助”,才征调自己这个囚犯协助行动。 哼,若是他在清平司一手遮天,那是不是连我这个目击者都不用了 想不到邹鸿这种冠冕堂皇地说着“为圣上分忧”的人也会用这种手段赚取功劳,郑琰玉自然是不知道邹鸿现在的处境的,只当他这么做是为了利益而霍乱国家风气。 郑琰玉想起邹鸿之前说看过有关他的卷宗,那么想必对这个目击者的人选还是精心把控过的。关于邹鸿这么做想得到功劳干什么,为什么要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这样做郑琰玉都不关心,只是他被人利用了,这就让他心里很不爽利。 不过他不爽归不爽,这里终究还是没有他说话的份,这一切他都是在心里想。 郑琰玉此时才算把这件事都想得通了,虽然不是什么好事,但是心中也轻松许多,再回顾眼前之事—— 这位“副盟主”怕不是眼神不对吧,怪不得当不上正的,那胖贺七明明是在他的右边,他却抬起左边的手肘,真是可笑。 “不管如何,总是你我有约在先,这几年来我对你们也……”邹鸿说着回头看了郑琰玉一眼“也……多有合作。” “总之,你这一个‘事发突然’,怕是不能就这样打发我吧。” 付盟主沉吟,邹鸿说的话不无道理,这件事情无论如何是他们一方先理亏了。 “此事确实是我们拂衣盟做得欠妥当,邹大人莫要见怪,若是确实妨碍了什么要紧的事情,也全当是我付益德对不起你。” 这位“付益德”的言辞甚是恳切,郑琰玉记得江湖之中很少会有人对官府的人这样万般客气,自由的任侠对维护统治的条条框框和工具们天生就不是一路的。 “莫要见怪好一个莫要见怪。”邹鸿冷哼一声,把双臂抱到胸前,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郑琰玉到这才知道这位“副盟主”原来是“付盟主”,而且是大名鼎鼎的“黑衣郎君”——“付益德”。 要说这付益德和他的拂衣盟,那也是这江湖上了不得的人物和一方势力了。 拂衣盟,严格来说算不上是一个帮派,而是一个以盈利为目的的雇佣组织,所以他们基本上没有盟友或者说是仇敌。拂衣盟有门槛的接受那些游侠散人的投靠但是不会过多地干涉盟内成员的个人行为,前提是不违背江湖道义,虽然管理有些松散但因为有明确地绩效制度和对违反道义者的处罚制度,成员们也拥有不的向心力,而这又推动了拂衣盟渐渐地壮大,这又反过来提高盟里对散人们的庇护,拂衣盟就如滚雪球一般把体量越滚越大,也算是独成了一套体系,而拂衣盟的具体结构及运转方法,先按下不表,以后再提。 付益德,早年事迹不详,等他开始闻名于江湖时,就已经是身边有一个精简版拂衣盟的无名组织的“黑衣郎君”了,据说其喜穿黑袍,武功高强又使得潇洒,所以才有了这个名号但是不清楚他的师承在何处,只知道他在创立拂衣盟的前身之前虽然也身怀武功,但是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杀猪匠,生活水平也是地主级别的,只是江湖上从来不知道这一号人物。总有人看不得别人过好,付益德后来某一天被仇家所逼,家或离或散,他也过不下清净日子了,这才把家财散尽了跑江湖。 前半生都替身外之物活了,付益德倚仗绝艺成名于江湖以后拒绝拉拢,对各大帮派伸出的橄榄枝视而不见,一个人潇洒天地地当他的黑衣郎君。 后来时间一长,积蓄花尽、入不敷出,前半生花钱时又养成了花钱大手大脚的习惯,于是付益德开始做他人的有偿打手,以任务目标换取佣金。因为干得干净利落、完成率高,所以有人在他的诨号前又加了几个字,以“事了拂衣黑衣郎”称呼他,慢慢地开始有人因为仰慕付益德的风姿并投奔于他,这样的人越来越多,等到拂衣盟初具规模时,付益德已经赫然是江湖上的一条大腿了,而这距离他告别每天都在接猪、杀猪、洗下水里循环的生活,也不过十余年而已。 再回来看邹鸿,双臂仍然环抱在胸前,盯着付益德,眼神很不友好。 “付盟主,邹某也不是硬要你的弟兄去受苦,之前我就和你谈过,其中厉害关系你肯定早就想得清楚。” “是是是,所以这不才有了今日之事嘛,只是没想到邹大人如此的慧眼如炬,嘿嘿……” 郑琰玉看着眼前这个唯唯诺诺地打着圆场的付益德,心中怎么样也无法把他和潇洒自如的“事了拂衣黑衣郎”相划等号,心想江湖名声大多可能还是有水分的。 “那么,今日之事……”邹鸿脸色已经渐渐地没有那么黑,似乎是不想再多同这个油盐不进的付益德再多纠缠、置气。 “请盟主划下道来,该如何收尾”说着他眉毛一挑,看向那一直都没有说话的黑袍人。 “郑兄,你现在知道这一位是谁了吗” 他这一问,倒是给了正在死胡同里走不通的郑琰玉思路,如此刻意地问他关于这黑袍人的事情,郑琰玉感觉自己抓到了什么之前没有想到的东西,离两人的底细又近了一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二章 任务 五 “郑兄,你现在知道这一位是谁了吗” 他这一问,倒是给了正在死胡同里走不通的郑琰玉思路,如此刻意地问他关于这黑袍人的事情,郑琰玉感觉自己抓到了什么之前没有想到的东西,离两人的底细又近了一点。 贺七有“鬼手”之称,心性更是谨慎周密,却被两人不怎么费力地擒下,尽管这些都能以他演技精湛来解释,不过战斗时的很多本能反应也是无法做假的,很明显,那个一直站在右边的“贺七”在武艺修为上是有点不够。 再加上,付益德说:“事情比较突然……”邹鸿说:“不要你兄弟受苦……” 是了。 郑琰玉在他身后白眼一翻,他倒是想得通明了,只不过心里头是不爽得很。 的确,如果付益德一个人把黑衣人与贺七认错那也情有可原,但是刚才邹鸿也言语之间也都指向那黑袍人,郑琰玉便一下子想通了。 “如果我猜得不错,此人就是鬼手贺七了。”郑琰玉也脸色收敛,配合了邹鸿,顺着他的话答了下去。 那黑袍人身形一顿,原本是埋着的头,慢慢抬起,郑琰玉一脸瞧见,这人与站在付益德右边的、与他交过手的“贺七”,竟然有八分相似。 应该说,是那个“贺七”,与他有八分相似才对。 易容术见自己的猜想被证实了,郑琰玉心中冷笑,如今看来,两边都不是什么善茬。 郑琰玉是觉得付益德对邹鸿的态度太过客气、心翼翼得太甚了,如果他真的能做出安排人去邹鸿手里抢人这种事,那么至少态度也应该强硬几分。之前的对战体验,贺七也没有组织太像样的抵抗,郑琰玉也无法在他对战放水和没法逃走之间想一个理由,再结合起之前所想,真像如此毋庸置疑 所以郑琰玉认定那人是未露面的鬼手贺七,而和他们交手的人应该是被找来的易容后的替罪羊。 邹鸿其实是在路上发现了“贺七”是狸猫而不是太子的问题,这才回去急匆匆地找到郑琰玉,去同付益德算账。 好大一场算计,谁算计了谁谁又被反算计了 郑琰玉想来想去,发现最被算计的似乎是自己当下心情郁闷,心想邹鸿为了利用他作证,在他面前的演得也太好了吧。 见郑琰玉心中对局势已经明朗,邹鸿轻叹一口气,嘴角略微扬起,随即又放下,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郁闷;站对面的付益德刚才不巧正好看见郑琰玉翻起的白眼,心中对这个人也大来兴趣,邹鸿之前也没有对他交过底,他也是不知道郑琰玉的来历的,只是听“贺七”说这人擒拿之法甚为了得;而那位真正的贺七,才抬起的脸上此刻也对他有几分赞许。 “付盟主,看来你的手段也不是太高明,想必你也清楚了。” 邹鸿言下之意是我这马仔都能识破你掉包的计策,要是继续进行下去,肯定走不到最后就会败露的,言语之间有一些的得意,语气上甚至是有一点咄咄逼人。 真贺七抬头、胸脯上挺,似乎是想说点什么,不过旁边的付益德一个眼神把他制止住了。 “邹大人,实在抱歉。”付益德沉默了一会儿,重新开口,“不过我是不能把人交给你的……” 很明显,付益德现在是铁了心要违背之前和邹鸿定下的约,语气之中也不复之前的千恭万敬,点明自己的底线是不能把人交给他。 邹鸿脸色在慢慢转黑,付益德装作没看见一样,把脸转向那假贺七,自顾自地说道: “我这兄弟机敏、灵动,本事也还过得去,去年潮南诸匪与拂衣盟约斗,是他以身犯险识破了埋伏,相当于救了我的性命。” “我们江湖中人,对你们官家一向是又恨又怕,不怎么愿意打交道的,他家中兄长得了恶疾,这才应了我这份差事。” 言下之意,邹鸿半路发觉,逐他回来,这又来算账,颇有断人生路之嫌,而他与贺七原本的打算,似乎还是成人之美 郑琰玉眉头一拧,付益德的话说得足够直白,虽然不中听,但是终究是有道理的,只是对邹鸿来说…… “只是这位兄弟连……连我都瞒不过,还想去瞒方佳圭” 想起这个名字,邹鸿情到激愤,转头看了郑琰玉一眼,不过依然是说出了这句话,只是把“他”换成了“我”。 方佳圭是谁郑琰玉当然是知道的,其它的不管猜没猜到,邹鸿可都有许多话不方便在郑琰玉面前说,不只是这一句。 “那么大人今日是想要怎样呢” 付益德的折扇“啪”的一声收在左手中,他浑黑的双眸映着月光,乌闪闪地盯着邹鸿,身上衣袍与黑披风无风自动。而郑琰玉明显感觉压迫感自付益德身上扑出。 邹鸿缓缓弯腰,把兜里的酒坛子放在地上。 “哈哈哈,我就道今日之事不能善了,既然准备以势相逼,那之前又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 站起身来,左手拇指食指成环捏了捏右手手腕,转一转脖子,往前一步跨出,战意顿起,全身气息也直接释放,一双眼毫不退避地直直看向付益德。 “付益德,你在听潮府刚刚建立起拂衣盟时,走我手里行了多少便利,怎么着,今日我落难了,你非但不谈搭救反而想推一把” 邹鸿气势如浪如虹,一点点的推高,渐渐把付益德的压迫推了回去。 郑琰玉站在邹鸿左近,感受到他的浑身真气,暗暗咂舌,清平司的司丞便是这等实力,果然名不虚传。 然后他顺便弯下腰去把那半坛酒拎起来抱在手腕里,躲远了点。 好酒无罪,可别浪费。 那边的付益德眉毛一挑——好家伙,离邹鸿如此的近,居然行动也如此自如。邹鸿身上气势已经不亚于自己,再有旁边那位看起来不太正经,其实也暗藏乾坤的帮手,付益德熟虑后摇了摇头,挥手拦下也要上前一步的贺七,把浑身真气尽数收了回去。 “还是不要伤了和气为好。”付益德苦笑道。 若是真的要打起来,他也不是就没有信心敌住气势如虹的邹鸿和实力未知的郑琰玉,可无论是从身陷绝境的邹鸿手里退走,还是一不做二不休,他们这边都得付出不的代价,这就是没有必要的。 “贺七,你就同邹大人去一遭吧,他事前承诺过,你必定没有性命之虞。” 没有再和邹鸿说话,付益德对身边的贺七说道。 那黑袍的贺七一听表情一滞: “不是吧老大,我之前不是说了我得……”话还没说完,就被付益德一个眼神指示他住嘴。 可怜这鬼手贺七也是一号人物,总是给付益德一个眼神吓住。 “谁让你之前应允了下来,其他事再紧要,也放在后头,更何况你那也不是什么特别紧要的事情。” “没有信用的人,时间长了,赌钱都没有去处。” 付益德冷冷地强调了最后半句,贺七听出来一语双关,便只有乖乖答应,他本来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不想去那衙门里面受不自在才编了一个理由给付益德,他原是盟里精英,付益德也自然多方面照看他;不过拂衣盟的事情都是由付益德做主,他开口说让自己赌钱都没去处,那多半不是假的。 付益德把脸软下来,眼神不再严厉而是有些温和地,对那易容后的假“贺七”说: “乾,辛苦你了,你兄长的病我会想办法找大夫的,盟里还有别的事交给你,这一次就让你他自己去。” 假贺七怯怯地把脸上的人皮面具取下,露出一脸感激的少年面容,对付益德行了拜礼——原本他事情败露,被邹鸿发现,还担心这位盟主会秋后算账,如今看来,盟主是极好的。 “七哥,不好意思。” 那乾又绕过付益德去给贺七行礼,贺七连声说没关系,把他的手扶住,虽然这少年年纪,但是拂衣盟里没有一个人会因为他的年龄轻视他。 邹鸿见付益德已经做了极大的让步,也不愿意再多纠缠,拱手称谢,再去看那少年乾,英俊的面孔也有几分熟悉,想来自己之前应该在哪里见过,但是死活想不起来,就不再硬想,又感叹看这孩子感恩戴德的样子,可就是把自己的今后都卖给付益德了。 “那便如此,我们回去再做点安排交接,安排好后自然会来给邹大人一个交代,放心,不会久。” 说罢,付益德就领着贺七、乾还有那几名喽啰,转身摇扇,扬长而去,走远之前还轻飘飘地留下一句:“邹大人也要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好。” 邹鸿听了,见郑琰玉手里的酒坛子上布满了灰尘,也不知有多少从那没有封上的坛口里飘了进去坏了半坛好酒,心疼一阵,远远地应了一句:“下次来时记得赔我一坛好酒。”付益德已经走远,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 要处理好的,自然是郑琰玉。 见那几人都走远,郑琰玉心中轻舒了一口气,终于还是没有打起来,回过头来见邹鸿正盯着自己,深邃的眸子里面的漩涡裹挟着坚决、暴戾、要挟、不安,郑琰玉心里也明白他的意思,道:“邹司丞,哪些事情重要,哪些不重要,郑某拎得清。” 他也对当前的情况心知肚明了,他心知邹鸿对他有所图,也有价值,现在是双方互相利用,与他合作也是郑琰玉最好的选择了。 心里默默替自己惋惜,他如今身处黑暗,但是却没打算为黑暗辩护。 邹鸿点了点头,向郑琰玉伸手,郑琰玉会意把手里酒坛抛给他,邹鸿凌空接住,也不掸掸坛口上的灰尘,直接在嘴里灌了一口,混着泥土味的佳酿让他全身毛孔都舒张了一般,太过爽快以至于没有听清楚郑琰玉刚才的话。 把酒坛子一放,拿衣袖随便揩了一下下巴上的酒液。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为什么不怕那付益德食言,还放他离开” “放他离开还是说你觉得我们拦他得住” 郑琰玉没有说话,其实按他心中所想,未尝不可一试,只是不知道那贺七功力怎么样。 又嘬了一口酒,贺七接着说: “还有……这么多年,我和这姓付的,其实也算是朋友了。” 其实如果不是因为多少有些情谊,付益德如今正是风光的时候,何必搭理失势的邹鸿。 “我倒是头一回听人把狼狈为奸说得这么有情有义。” 郑琰玉两手交叉背在脑后,心中一旦放松了,说起话来也就没了许多顾及。 “说来也是惭愧,江湖之中,黑与白界限也不是总会明显的,这些年没有我暗中扶持,拂衣盟也不会壮大到现在的模样,我找付益德帮忙,他助我这一份功劳,其实也是给自己帮忙。” 这话在理,人是群居动物,行为举止间也讲个互惠互利。 “那位少年也挺有魄力的,有胆量跟着你去充功劳。” 郑琰玉说的是那个叫乾的。 “也都是生活所迫。” 邹鸿似乎是对那少年感同身受。 “原本是想,对拳以后他便会诈败,只是没想到你一出手就把他擒住了。” 邹鸿眉眼轻挑,也不知是真的夸赞郑琰玉好本领还是在戏谑。 “我看他当时也有些就坡下驴的意思,我那一手并不刁钻,他反应要是快一些,躲开是不难的。” 回想起来,郑琰玉当时还觉得任务目标太简单,不禁莞尔一笑。 “如此,我们也先回去。” 邹鸿自己过了酒瘾,又把酒坛子递给郑琰玉,里面还有一些福根,不过坛子不,也是很大一口,郑琰玉也没有说嫌弃,举起坛子并翻过来,一饮而尽。 “现在去哪里。” 郑琰玉擦了擦嘴边的酒渍。 “任务还没有完,得等着付益德那边交接处理好,我们先把今晚挨过。” 说罢邹鸿嚼着点心往前走去,郑琰玉把空坛子放地上,跟上去。 “邹大人呐,你说你一个朝廷机关要员,身居高位,也算是衣食无忧,费尽心思弄这些是图什么” 郑琰玉明显是有点酒劲上来了,正所谓站着说话不腰疼。 “呵呵,你以后就知道了。”这一句说得老气横秋,邹鸿心中已经有了另一个计划,郑琰玉此刻还不知道,自己才从邹鸿的一个算计里面爬出来,就已经有下一个坑在等着他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三章 招揽 一 “前面就是联络点了,我们今晚可以先在这里过夜,最多两天,付益德肯定要把贺七给我送过来。” 邹鸿、郑琰玉二人走到一个离城十多里的集市,这里是一片开阔的平地,离广交城不近,又挨着管道,自然也就成为周围一些人的集散居住地。 但其实现在时间已经过了午夜了,离天亮最多也还有两个半时辰。 走近了,邹鸿在一间似乎是酒肆的铺面前停下,店铺前的院子里,有一根三丈高的苦竹竹竿,上面挂着白色的布幡在星夜柔风里轻轻扑腾着,幡面背着月光,郑琰玉看不清楚上面的字,直觉告诉他应该是个“酒”字吧。 邹鸿走到竹竿下,轻轻地抚了抚竹竿上的纹路,然后找到了某一节,郑琰玉看到他的食指的指关节以一种特定的节奏在竹子上敲了一阵。 此时此刻,路上半个人影也没有,酒肆里也早已经打烊,门窗都紧紧地关着。 大概是过了半柱香光景,铺面贴着年画的门被打开了,门后站着一个人影。郑琰玉跟在邹鸿走了过去,看清楚了那门后的人影竟是一个女子,一个带着面纱的女子,穿衣不是郑国人的样式,郑琰玉也认不清是哪一族,一头乌黑的长发绾在背后,对着邹鸿点了点头。 “毓娘,这么晚打扰了。” 邹鸿走到门口说了声,然后将郑琰玉领了进去,那女子随后把门掩了,跟着在二人的身后走进来。 屋内感觉要比屋外看起来宽敞不少,走过全是桌椅的大堂,走到后房,郑琰玉感觉自己走过一个门又是一个门,一门进一门,一门进几门,房间也不大,更没有点灯,居然让郑琰玉有点回到崇禹城的大狱的感觉。 邹鸿显然是对这里熟门熟路,每个房间也不大,走几步就能走过,所以邹鸿很快地带着郑琰玉穿过几道门,走进了看起来像是在最里面的点着油灯的一间房。 郑琰玉一路走到这里,这一间房是唯一点了灯的,所以明白这里是邹鸿的目的地,于是比较随便的在一张床榻上一屁股坐了下来,房间里也只有他们两人,那女子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不知道是在哪道门的地方就没有跟着他们了。 “那竹竿上自下而上第六、七、八节都装有不同的内容物,我方才敲的第六节里面是石子,第七节里面是沙土,第八节是水状的液体,敲击他们能发出不同的声音,能代表不同的意思。” 邹鸿也在桌子前坐下,跟郑琰玉说起他之前的联络方法。 “这根苦主所埋的土下也挖空了一部分,另外地下埋了一根管道伸到屋里,可以把声音传到这间室内。” 郑琰玉点了点头表示了然,江湖上各门各派也都有自己的独门联络方法,像清平司这种专门处理江湖事务的地方,多少都会沾上这一类的习气。 郑琰玉也没有过多地询问具体操作方法和暗号与响声的对应,这毕竟也是清平司的不传之密,邹鸿能看在他暂时当自己马仔的面子上把这些透露给他,已经颇为不容易。 郑琰玉就着灯光环视了这间房间,比之前路过的房间要稍微大一点,各种物品摆放都整整齐齐而且很合理,房间里似乎还弥漫着一股香气,但是比较清淡,所以他没有在走进来的第一时间闻出来。 “我还以为清平司在一个地方的联络点会在城里,” “没成想是在乡下” 那戴着面纱的女子端了一个托盘进来,盘上有一壶茶水和三个杯子,正好听见郑琰玉说这话,于是接了一句。 郑琰玉这才意识到自己所言不妥,连忙口称失言,向那女子解释自己并没有轻蔑的意思。 面纱女子“噗嗤”一声笑出来,她倒是没有怪罪郑琰玉,只是听到这里顺嘴一说罢了。 郑琰玉现在才看清了那女子的相貌: 柳眉清淡,眉梢下面是一汪秋水,鼻梁较一般人更高挺一些也要窄一些,一张淡绿色的纱巾用金绳挂在了巧的双耳上遮住了绣口,没有被遮住的的上半部分脸颊白皙中透着红润。 方才她“噗嗤”一笑的时候正好是嘴里吐出的气流把纱巾吹得俏皮地飘起,露出来一点点精致的下颌和雪白的颈窝。 郑琰玉正正在向她解释自己刚才的口误,看到这一幕登时脸色一下子就红了,又不敢看第二眼,只好尴尬地把目光强行挪到别处。 那女子面纱后的嘴角应该是笑着的,把托盘放置在桌上,自顾自便坐下了,拿起一只茶杯倾了一杯茶水,不过只是自己喝起来。 “邹老大,你带来这位哥脸皮子挺薄的啊。” 她的声音柔和绵长,不似一般女子的清脆动听但是另有一种抚慰人心的悦耳,虽然穿着外族的服饰,也不是汉人的样貌,但语调也没有什么怪异之处,应该是在汉地呆过不短的时间,很精通郑国这边的文化。 邹鸿不动声色掩去了自己嘴角的笑意,自己动手倒了两杯茶水,先倒的那杯给郑琰玉放着,然后又倒了一杯,自己抿了一口,说道: “毓娘可是家大业大,在广交城里也有一处酒馆,”又抿了一口,继续说道,“不过这边人流量比较少,又不引人注目,所以我们联络的时候通常在这里。”这一句算是回答了之前那个让郑琰玉尴尬的问题。 “这里紧挨管道,江湖人走动得勤,得到的消息也不必城里少,唉,我们这些替邹大司丞卖命的呀,自然要在这边呆得勤些。” 那位叫毓娘的女子补充了邹鸿的话,顺便卖了个苦情,说罢伸出纤纤细手来在耳朵上取下来挂绳,将面纱摘下,露出庐山真面目,还特意抿着朱唇对郑琰玉笑了一笑。 这位在牢里被称作“郑公子”的暂赦囚犯,此时却一点都不像那些流连于万花丛中的“公子”们一般风流自如,光是这一笑就笑得他乱了方寸——坐在那张榻上,脚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摆,手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心跳速度远超平常,连经脉里的真气似乎也在涌动,明显感觉得到脸上在发烫;手脚都不自在,只好站起来走到桌前拉了一条凳子坐下来。 把郑琰玉这一系列反应尽收眼底,邹鸿端起茶杯轻轻咳嗽一声,传信两人自己要说正事了,也帮郑琰玉化解了尴尬,不过郑公子这反应啊,有些丢人、没见过世面。 端起桌上的茶杯,郑琰玉不顾形象的牛饮一通,以此缓解自己全身的不正常反应。 邹鸿也开始介绍起二人来: “这位是郑兄,身手矫健,内功不凡,尤为擅长擒拿和暗器。” 郑琰玉眉毛一挑,差点把嘴里茶水尽数都吐出来,心想你看的卷宗连这都有 “呵呵,郑兄不必惊讶,你我二人合战那少年,你和他纠缠的时候腾挪本领是上佳的,不过真正让他近不了你的身的,应该是你那一门在臂腕之间发劲的功夫,这想必是一类暗器的手法吧,我想想,暗器手法中注重腕部力量,多半是由前朝龙都督所创的‘迅雷风烈’。” 邹鸿说得头头是道,郑琰玉听其所言,点头算是承认了。 “嘿,你最后那一手变掌为抓甚是精彩,以掌力在掌心旋转生出吸力辅助擒拿,再通过内劲的互冲直接找到穴道并且拿住,你这一招致胜技,可是‘游龙掌’” 原来这邹司丞还一边打着架一边考察了郑琰玉的功力,不过这也能看出来邹鸿在武学上是极有造诣的,至少也算博览百家了。 郑琰玉眼里闪过一丝惊异,这邹司丞,水深呐…… 邹鸿却在这时冷不丁来了一句: “郑兄,这两招,可都是出自我郑国的边军战法啊……” 说罢邹鸿还有意看了郑琰玉一眼,只见他眼里的惊异瞬间被一种不知是什么样的神情所替代,随后又回归如常。 很难交待清楚那究竟是怎样一种复杂的神情,似乎是藏在了郑琰玉的心里,刚才是不经意间被邹鸿言语引动,然后又被他控制住的情绪。 郑琰玉没有答邹鸿的话,反而是起身宫颈地说: “大人博闻强识,佩服。” 又转过身去对叫毓娘的女子行了一礼: “在下郑琰玉,见过姑娘,多谢收留。” 毓娘只是点一点头算是见过了,邹鸿见开了话头,便继续之前的话,给郑琰玉介绍毓娘: “郑兄想必也看得出来毓娘并非我族。” 郑琰玉点头称是,说: “姑娘身上气质非凡,且与……与之前见过的女子皆不相同,在下浅薄,姑娘家族应该是北方诸部的某一支。” 郑琰玉不敢像邹鸿一样以“毓娘”称之,觉得这样称呼太过亲密对他而言有些不妥;说这句话的时候,仍然不敢直视她的眼睛,眼神躲躲闪闪,在说“与之前见过的女子皆不相同”时更是恨不得把头埋下去,谈及后面毓娘种族时,他脸色才稍微正常了些,幸好他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刚刚进屋里来,坐的那张香榻便是毓娘姑娘的栖身之所。 邹鸿看郑琰玉这样反应干笑了几声,毓娘确实是极美的,他也不敢说自己当初完全没有对她动过心;不过像毓娘这样的女子,时间长了,你对她生出的敬佩会远远超过爱慕。 “如你所见,毓娘是貊族人,不过早已脱离族群多年,这几年也一直在郑国生活。嘿嘿,不是我夸张,人家读过的典籍我们俩加在一起可能也只够个零头。” 听邹鸿这句话,郑琰玉也吃了一惊,虽然他说不夸张却是肯定夸张了的,但是毓娘读过的书籍肯定是远超于常人就毋庸置疑了。 郑琰玉自己也读书,只是没有赶上年纪从娃娃抓起,又囿于天赋,便从来不纠结于知识的获取,只顾观其大略,但往往也观不出什么东西。所以郑琰玉其实一直很敬佩会读书的人。 “没他说的那么玄乎,只是闲得多了,打发时间。” 那毓娘捂着嘴巴声的笑,然后也对郑琰玉做了个自我介绍。 “女子珂毓,邹大人都唤我毓娘,公子怎样叫都可以。” 毓娘是貊族人,虽然也通晓汉文化,但也就没有汉人女子通有的扭扭捏捏,谈话直接甚至是有几分随性与慵懒的,她对别人怎样叫他并不持太大的意见。 “好,柯姑娘。”郑琰玉那是不肯叫她毓娘的,对他来说,还是生分点的称呼喊着顺口。 听到郑琰玉这一声“柯姑娘”,毓娘绣口轻轻一咧,起身取了纸笔来在桌上写下来“珂毓”二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三章 招揽 二 珂毓起身取了纸笔来在桌上写下来“珂毓”二字。 “郑公子瞧好,女子名字是自貊族语言音译而来,我的姓那一长串,自己早都忘了,可不是取了‘柯’的汉姓。” 珂毓指了指那个“珂”字。 “不过嘛,你要叫我‘珂姑娘’也是可以的,只是怕公子弄错,将来啊,碰着一个与我‘同名同姓’的汉家女子,指不定会有多失态呢。” 郑琰玉大窘,连声说自己晓得了,以后便称她“珂姑娘”。 珂毓说那一句“我的姓自己早都忘了”,眼里也有落寞一闪而过,而后面那一句逗弄郑琰玉的话,便已经恢复了娇媚可爱。 接着三人吃茶,说了几句闲话,邹鸿跟珂毓说了自己去牢里调来郑琰玉和今天发生的一些事情,不知觉过了半个时辰,邹鸿扯了好大个哈欠。 “你们便先去休息吧,后厨已经烧了热水,明日睡晚些再起。” 珂毓说着唤出两个厮,一个叫做阿彬,一个名唤郢,然后要二厮带两人到安排好的房间去歇息。 邹鸿喝完最后一口茶水便起身了,郑琰玉也跟着起身,要走出房门时回头看到珂毓仍然在桌前坐着。 “珂姑娘可是不困还是也早点回去歇息。” 郑琰玉刚刚说完最后一个“息”字就嫌自己多嘴了,人家歇不歇息自己也有数。 珂毓哭笑不得,回郑琰玉道: “你要我到哪里去休息,这里就是我的房间啊。” 郑琰玉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之前觉得房间里、床榻上流动着一股不易察觉的香气,所谓“香闺”,不就是谓此么。 又是大窘,郑琰玉匆匆道了一声晚安,转头就迈出了房门。 几人走了几步,到一个门处打开看到酒肆后院,几人就要分开走,郢领着郑琰玉走过后院,超近道去他的房间;阿彬领着邹鸿继续沿着路走,起身不用阿彬邹鸿自己也认识路,只是他不知道应该去哪一个房间。 “那郑兄,今日辛苦你了。” 邹鸿右手在郑琰玉左肩上一拍,力度比寻常要大,郑琰玉疼得龇牙咧嘴。 这当官的什么毛病 不过他旋即就想明白了,伸出右手去把邹鸿的手掌掰开。 “晓得、晓得,你也快去休息。” 那郢一路殷勤给他引到房间,其间多次提醒他心门槛、心门柱,可比之前那家店的势利眼的伙计要强不少,不过这联络点的伙计想必也都是在清平司名册上有名的,即使是编外成员,想必也肯定会来事儿。 郢先进房间点了灯,让郑琰玉坐。郑琰玉在床榻上一坐又想起之前珂毓的床榻,甚至隐隐觉得自己又嗅到了那股香味。 趁着郑琰玉发痴的时候,那郢去拿了一个木盆,盆里是冒着水汽的热腾腾的水和一张浸透的棉帕,郑琰玉拧了一帕把满是汗渍的脸上脖子尽都擦了个清清爽爽,然后脱去鞋子泡了个脚。 郑琰玉泡好了脚,郢要来给他端去泼了,郑琰玉不想再麻烦他,连声说不用,奈何人家动作勤快已经把盆端了快步出去。 郑琰玉这辈子还是头一回感受这被人服侍的感觉,嗯,蛮好的。 但是本该睡觉的郑琰玉并没有就这么躺下去,而是又穿上了他那双满是汗味的鞋。 他还不打算睡觉。 走出房间,对郢推说是自己茶水喝多了要去如厕,郢便要带他去,郑琰玉怎么也不肯,说是不再麻烦他,让他给自己指示方向就可。 郢也是半夜被珂毓叫起来,此刻正困着,也没有再坚持,给他指了方向就会自己房间去梦周公了。 去如厕自然不是。 去哪儿去见邹鸿。 邹鸿道晚安之前,在手里放了一张卷起的字条,拍到了郑琰玉的肩头,郑琰玉察觉到他的意思后,也在掰开邹鸿手的时候顺势把字条从他手心接过,捏在了手里。 “后院相见,要事相商。” 郑琰玉把展开的纸条又揉成一团,放进烛台的火焰里,纸条一会儿功夫就化作了黑烟。 看来邹鸿并不是真的有多困,方才之所以要打哈欠,是为了能早日能从和珂毓的“会面”中抽出身来,好与郑琰玉“单独交流”。 郑琰玉记得来这间房间时,郢带他走过后院,凭着记忆和月亮的光,他慢慢摸到了后院里。后院说是院子,其实只能算一个天井,中间有一副石桌石凳,一口井,郑琰玉来得晚了些,月光之下,邹鸿已经换了一套干净白衣,正负着手背对着他,站在天井对面的屋檐下。 也不知道是什么要事,这邹鸿站在这儿一动也不动,难道是在晒月亮吗? 不得不说,今晚的月色真的挺好,如水一般清澈柔和,把整个天井里面全都注满了。 “郑兄,来啦。” 邹鸿没有转过身来,只是在天井对面背对着他打了招呼,郑琰玉觉得他声音有些奇怪,以为是他太过劳累的缘故,可能嗓子有些发炎。 “邹大人,你说有要事相商,到底是什么事。” “无事,你就此便可回去歇息了。” 邹鸿竟如此言语郑琰玉心下一惊,这邹大人虽然是一个狡猾又顽固的官僚,不过就之前两天和他的接触来看,至少不会有这等恶趣味啊。 待到那边背过身的“邹鸿”娇笑了两声,郑琰玉这才反应过来事情是怎样的,他是因为纸条一来就先入为主了觉得等他的人是邹鸿,还为他找了可能嗓子发炎的借口,只是没想到,却被这一位戏弄了一把。 “珂姑娘好本事,在下居然没有一点察觉到姑娘是女扮男装,好一个‘巾帼不让须眉’。” 郑琰玉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位姑娘,自己嘴里就不由自主的生出夸赞之词来。 那“邹鸿”正是由珂毓假扮的,她早在三人饮茶时,就看出了邹鸿的不自然,心里料定他们会背着自己谈点什么,于是吩咐了阿彬在那边缠住邹鸿,自己扮了邹鸿的样子和发型先来后院等着——这里作为清平司的联络点,男子衣裳肯定会放着有几身,之前郑琰玉来了她不肯转头,不是在晒月亮,而是因为她的异族相貌太过显眼,声线可以模糊一二,但面容短时间内是画不出的。 珂毓转过身来,一面朝着郑琰玉走过去一面说: “这个老邹,装都不会装,人再怎么困,哪有像他那样打哈欠把嘴张得那么大的。” “那邹大人在何处,他又真的有什么要事要和我商量吗。” 郑琰玉回想起来,邹鸿那个哈欠打得确实也是浮夸了些,但他找自己究竟是什么事呢?究竟是……郑琰玉没法子再想了,因为这边的珂毓,走得离他越来越近,白衣映月,衣带飘飘。 “你这哥,就这么想知道那当官儿的又要你给他卖什么命?就不想和我,说说话吗?” 不用再装作邹鸿了,自然就回归原本的样子,珂毓伸出白玉般的纤手把头上的发髻解开,一头乌发如瀑下倾,每一丝都以不一样的姿态弯曲着、跳动着、妩媚着,随着发丝的解散,幽幽发香也弥漫开来,这香味扑在郑琰玉鼻子上,他就再也没有能力去思考别的事情了。 “珂……珂姑娘……在下……我……” 舌头打结的郑琰玉说不出别的言语。 珂毓只是嬉笑一声,轻轻把脸凑到郑琰玉耳边,更轻地说了一句: “郑公子要心老邹哟,他最会算计人了。” 然后轻轻把脸移开,直视着郑琰玉的眼睛,接着说道: “哪像我一样,最多就是逗逗你,寻开心罢了。” 郑琰玉能说什么,郑琰玉什么也不能说,珂毓在他耳边呢喃,他甚至能感觉到她吐出的热气吹到他耳朵上,酥酥痒痒。 此时郑琰玉血流内息都如江河湖海一般澎湃,心跳加快再加快,呼吸也失了节奏,但是手脚和大脑却失了灵一般,一点功能都没有了。 “怎么不说话先前你坐在我的床榻上,可不像是这么害羞的。” 珂毓见郑琰玉这样的反应,可笑又可爱,她也只是好奇想看这二人要商量个什么事情,没有想到郑琰玉是怎么经不起逗。 “好啦好啦,你这像个木头一样,说的话想必也没有意思,一会儿就是鸡鸣了,可惜今夜春宵,已经过尽了哦。” 郑琰玉脸红如火,仍旧是站在那里杵着一动也不敢动。 “你看你,也经不起逗呢,我开玩笑的,一会儿老邹就来了,你们还接着商量你们的大事儿吧。” 珂毓说罢一个转身,几根发丝拂到郑琰玉脸上,然后迈着翩翩细步走了,留下余香阵阵。 珂毓走了老远,郑琰玉还呆呆的站在原地,也不知道是在回味呢还是在想什么别的。 邹鸿急匆匆赶到后院的时候,郑琰玉还沉浸在刚才的体验里没有回过神来。 “郑兄,实在是抱歉,我来得有些晚了。” 邹鸿也换了新的衣服,虽然不是他自己想换的。 说到这珂毓让厮阿彬想办法缠住邹鸿别让他出房间,那阿彬想的办法也是非比寻常相当硬核——趁着端热水去给邹鸿洗漱的机会,装作不心绊倒了,把一盆的热水都尽数泼在我们的邹司丞身上。 邹鸿自然不能湿漉漉地去见郑琰玉,彬又连声告罪说:“司丞大人,恕人鲁莽了,人才从床铺里面爬起来,脑袋还不清醒。” 邹鸿念及他把自己说得可怜,又不像是故意的,再加上本就是自己搅了人家清梦,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叫阿彬快点给他找一身干的衣服来,哪里会想到其实人家真的是故意的呢。 阿彬领了珂毓的指示,自然是使出“拖”字诀来消磨邹鸿的时间,等到他拿到衣裳换好以后,那边珂毓也已经“调戏”完了郑琰玉回去了。 所以邹鸿现在才急匆匆地赶到后院。 “啊?……啊,无妨,无妨。” 郑琰玉也不是在这里干等邹鸿这么久,自然是“无妨”的。 察觉郑琰玉讲话腔调拿得有些奇怪,脸色也过于红润有些异常,邹鸿也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竟问他道:“郑兄,可是身体有恙” “无妨,无妨。” 郑琰玉连同刚才,说了整整四个“无妨”,这才终于把精神调节得正常了,与邹鸿说起正事来。 “邹大人所言之事,如何紧要到底是什么呢?” 见郑琰玉很快面色如常了,邹鸿也没有接着问,顺着他的话开始讲: “郑兄啊,等到这项任务结束了,你有什么打算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三章 招揽 三 “郑兄啊,等到这项任务结束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郑琰玉也不知邹鸿突然问这个是什么意思,他想了想自己之前决心要调查当年的事件,此事虽然他打算要在邹鸿的身上取得突破,但现在还是别说出来为好。 “此番多谢邹大人提携,在下感激不尽,不过此事圆满过后我也不再从属大人的征调,该是我二人分道扬镳之时。” “先别忙着说这个,我呀,还是那句话。”此时的邹鸿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匆匆神态,取而代之的是他一贯的气定神闲。 “还是那句话,你自己也清楚,你不会无缘无故就这么被几个人押到大牢里。” 郑琰玉此前在崇禹城的大牢里面呆了十多天,单就一句,说是“扰乱治安、行为不法”,却没有清晰的罪名,也没有进行审判,就这么一直的拘留。如果没有邹鸿的调囚令,至少在下一个要征调他的人出现之前,这种状态会一直持续。 “唉,我身上所背的事情,没有那么容易说得清楚,大人言语如此,难道是要助我” 郑琰玉原本就不想提这件事,如今邹鸿主动提起,他也只是模糊地问邹鸿是不是要“助他”,没有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其实郑琰玉是想试探邹鸿的态度,他如果真的对那件事感兴趣,准备帮助郑琰玉重新调查,他也就死心塌地地接着替他打工,并且以生死之交来对待邹鸿。 可是邹鸿在郑琰玉热切的期待眼神中摇了摇头,吐出两个神经兮兮的字眼。 “非也。” 眼眸瞬间暗淡了一半的郑琰玉无奈一笑,又问道: “大人多次在我面前提起这件事,想来也是很感兴趣,既然不是想要助我,那大人可是想害我” 郑琰玉语调平淡,但是说出“害我”那两个惊心动魄的词的时候,也是微微向邹鸿瞪了一下眼睛。 邹鸿依然是气定神闲,口中不变的是那句“非也”。 郑琰玉算是看出来了,这当官的今天是要卖关子到底,索性也不再胡猜,直接对他发问:“请问阁下,既不助我,也不愿害我,那大人究竟是起的什么样的心思。” 邹鸿一笑,轻轻摆了摆手。 “郑兄莫急,我虽不助你,也不害你,但是可以,救你。” “救我敢问大人我如何需要救” 郑琰玉先是不知所云,邹鸿只是望着他,不说话,郑琰玉便领会了他的意思,然后又突然放声哈哈大笑,看来邹大人真的把他的档案研究得相当透彻。 “邹大人讲得好啊,救我,哈哈哈,脱险解难谓之救,郑某人清白男儿,顶天立地,竟然今日也是落魄到需要人救了。” 邹鸿摇了摇头,指向郑琰玉,道: “其实不然呐,我的救,是给你一个机会,就像是这次把你从牢里征调出来一般,最后是否得救,依然是看你自己。” 邹鸿来到院里的石凳上坐下。 “郑兄,只有你自己才能救你自己啊,古语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道’终究是自己走的,难道不就是说自己才可以帮助自己吗?” 郑琰玉也坐了下来,把郑琰玉的话在心里想了几遍,有些迟疑也有些戏谑地对邹鸿说: “那……邹大人是准备,要如何救我” 邹鸿问了他一个问题: “郑兄你可知道,你头上那一块势必要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抬不起头来的大石头是何人所掷” 郑琰玉沉默了一会儿,他原本也只是个人物,上面的事情知道的自然不多,能接触到的都是由上而下一级一级的传递下来的军令,而且这些对他们来说都不会是什么好事,似那样的秘密级别,郑琰玉也肯定接触不到。 当年的事件过后,郑琰玉也顶着风险调查过一段时间,结果不尽如人意,但是多少有一些,不过直接的证据就非常缺乏了。很明显能看出谋划这件事的人一开始就想得万全,没有给别人翻盘的机会,而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强行揭露只会被当作诛心之论,郑琰玉能够接触到的信息太少了,所以他这么多年都隐姓埋名,保持沉默。 如今倒是打算要重新调查了,如今的他,说实话,武艺精进了不少,但还不具有重新调查的力量,肯定是要借助他人的能力才能走下去的。那么眼前的这个人,值得他信任吗? 见郑琰玉半天都没有说话,邹鸿也清楚,郑琰玉是大概有一个目标和方向,但无法获得太多的有效的证据。 “那么,可有怀疑的对象” “有是有……” “但说无妨,清平司在朝中,是不受哪一派控制的。” 清平司所维护的,一直都是绝对的皇权。 “原北府车骑,当今的贲育阁上卿。” 郑琰玉像是下了决心一样,从牙缝里蹦出这个人的官衔。 北府车骑,全名是领北方诸府车骑都督,是位在各地的府督之上的地区军事长官,一般管理三到四个府督治下的军队,平日里无紧要事务,都在国都建立公署办公,战事一起便需要亲临前线调度指挥,是地方军区首长府督上头的直接长官。 贲育阁是负责管理全国上下军队调度、驻扎、后勤等事务的机构,直接向皇帝负责,不过阁里事务需要向皇帝汇报,行使权力调动军队时更需要皇帝的首肯和其它机构的审议。贲育阁长官被称作上卿,不过不止一人,是平级的两人,一人主休养备战、在平时为首,一人主豪胆猛进,在战时为首。 “是贲育阁里的龙骧卿刀捷么……” 邹鸿了然一笑,这也确实与自己脑海里出现的几个名字是相合的。 贲育阁一阁双上卿,如此设计,既能避免一家独大、独揽军权,又能更好的让官员们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不过在如今长久的太平年岁,主养兵的虎翼卿的地位是要略高于主战事的龙骧卿的,也就是说郑琰玉所提及的这位,其实是算是郑国军界的二号人物,但是也能在军队里举足轻重,甚至有自己的派系。 综合了几方因素一想,邹鸿也觉得郑琰玉判断是合理的。 “确实,在这些年里,军界诸将官只有他一个人扶摇直上。” 从地方的军队总管到朝廷的最高军事机关的执牛耳者,虽然这牛会有一大一两只耳,他执的还是较的那一只,但这个跨度不可不说是扶摇直上。朝野关于这位刀阁主的传闻也有不少,都猜测他是立下了什么不能公开的不世之功,或者是在哪一位皇子的麾下站好了队。 “来头真是不啊,既然他的势力都布满了军队,那郑兄可知道,能不被军界势力影响,还能插手并代替他们完成那些他们自己无法完成的一些案例,这样的衙门都有哪些” “只有一个。” 答案显然是呼之欲出的。 “清平司” 郑琰玉也不忍搅了邹司丞的兴致,跟着他的安排答了话。 “这是自然!” 邹鸿答了话,又瞬间觉得自己举动有些无聊,尴尬地干咳了两声,说出了他原本早就打算说的话: “我想说的就是,郑兄不然你来清平司做事吧。” 清平司较特别,与一般的机构都不一样,它的体制没有摆在明面上,不和百官一同朝见;它京城有总司,各府城有分司,下面还有联络点,自成一套体系;它办差事不用与其它衙门协调配合,也不需要当地签发许可;它用着各种摆不上台面的方式保护郑家天子在国境内的、国境上的、国境外的合法统治,拔除一切常规手段不能拔除的隐患,可以说是这帝国庞大驱壳的精瘦影子。 清平司用人一向也有在江湖人里面择其善者的传统,各门各派的墙角都挖过。一般来说,非常规任务总是要非常规人员来完成,所以清平司对人员的择取也不是太看重前科,当然,肯定也是需要严格的审核和考察,不过一旦正式加入了清平司,以前在江湖上犯过的浑就没人再会追究。 想把一直把郑琰玉埋在牢狱里的人肯定是不能把事情摆上明面才会如此做,所以若是郑琰玉要正式加入清平司,他们也多半找不到办法去阻挠。 “大人的意思,是要我入听潮府清平司可我现在只是暂赦之身。” “你若是有心加入,这些都不是问题,有这次任务立下的功劳,再加上,呃,你有为国家服务的心意,抵你的过想必不难。” 邹鸿坐在凳子上,手轻轻地敲击着桌面,像是在思考郑琰玉进清平司的问题,看出郑琰玉的担忧,邹鸿又劝说道。 “你也不用担心会有上面的人去审查你的相关卷宗会扯出别的来,那件事情被掩藏得极好,我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才得知关于它的一点情况。” “加入呢,好处是你以后会有个不会被干预的合法职位,能免除掉许多的麻烦。” 免除麻烦对郑琰玉来说是意味着做事情再不用束手束脚,可以“假公济私”地进行更加深入的调查而且收到的限制将会减少很多。 郑琰玉其实也清楚这些好处,但是,还是那个问题。 邹鸿,他可以相信吗? “这些年你也暗自在江湖上活动,以你的身手,是不应该被埋没在牢房里的。”邹鸿看来是铁了心要下大功夫来招揽郑琰玉,“难道任务完成后你还打算回那间牢房里继续蹲着” “清平司里能人异士极多,在下自觉……功力尚浅。” 也不知道郑琰玉是真谦虚还是假推辞反正他还没说完就被邹鸿打断: “郑兄为什么要妄自菲薄邹鸿已经认可你,便已经证明你有足够的能力,而且正是因为清平司有许多能人异士,所以他们彼此之间也没有很严明的等级和从属关系,大多都只是在任务来临的时候配合,所以你也不用担心自由的问题。” 说罢,邹鸿还特地加了一句: “加入清平司也不会意味着你就到了我麾下。” 邹鸿没有告诉郑琰玉的是,如今他在清平司已经落于下风,所以急需要发展自己的势力,郑琰玉若是由邹鸿引入,自然全司上下也会觉得二人必然是利益相关的,无论怎样郑琰玉也会被当作他的心腹。 “怎么样,考虑一下?” 郑琰玉原本心里还是在犹豫中,可听到邹鸿的一番话后居然没怎么想地就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你答应了?如此甚好,等到这次任务完成后我会帮你调档案到京城去让总司名册收录。” “我答应了”郑琰玉这才反应过来,又摇了摇头,整得邹鸿白高兴一场,而且他怎么也想不到,郑琰玉下意识地点那一下头,居然是因为想起了一个女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三章 招揽 四 月亮渐渐东落,院落之外的树上传来几声不怎么听得清的乌鸦的啼叫。 “不早了啊。”才说完,邹鸿反应过来自己这句话说得是真不太妥,这再过个把时辰都能道早安了。 “不管时辰几何,我们还是先休息一会儿,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这也始终是个机会,一同去崇禹城看看再说也不迟。” “善。” 郑琰玉也说不出别的话来,加入清平司事关重大,还是需要他再想一想,不能一拍脑子就定了。 两人各自转身,回自己的房间,郑琰玉又凭着记忆和还亮着的灯光找回了自己的房间,吹了油灯,直接在床上和衣而卧。 第二天一直到日上三竿,郢才来叫郑琰玉起床,不过其实郑琰玉早就醒了,呆在床铺上没有起是在思考关于邹鸿的招揽一事,他的睡眠质量一直都不是太好,就算昨天晚上再困,也只睡得了那么久。 “郑公子,老板娘让我叫你起床后洗个热水澡解解乏。” 的确,昨晚和衣而卧的郑琰玉并没有睡得多舒服,此刻洗个热水澡,恰好是他想要的。 老板娘想必便是珂毓了,郑琰玉应了一声便翻身坐起——他自牢里被征调出来,身上穿的一直是那件已经有些脏污的薄衫,还没有洗过哪怕一次澡,昨晚也只是用热水慰藉了他的脸颊。郑琰玉在阴冷的牢狱呆上了那么久,想必身上沾着的晦气也不少,最好是洗上一个热水澡,除垢洗尘,涤荡全身。 郑琰玉坐起后不一会儿,阿彬和郢就从房间外往里搬一个齐人胸腹间高度的木桶,里面有半桶兑好的热水,不一会儿水汽就氤氲了整个房间,郢又抱进来一身干净的衣服和一张棉帕。 郑琰玉道过谢,等二人都退出房间后将自己身上的衣物扒下,迈腿跨进桶中去。桶里还放有一个板凳,郑琰玉慢慢地坐下来,水位线也跟着上升——待到他坐稳了,桶里的水也涨到了接近桶边的位置,怪不得只加半桶水,有心了。 郑琰玉慢慢地把自己的手臂与肩膀都浸泡在热水里面,用手搓洗,却看到自己身上的肌肉都略显萎靡之态,皮肤更是苍白暗淡,有地方还生出一些苍白的斑点;这些想来都是在牢中不见天日、缺少运动和营养所致。 郑琰玉缓缓叹了口气,暗想此后还是要每天锻炼身体。他原本也是身强体壮,只是这些年来的活动中他也都没有刻意锻炼身体、打熬力气,所以虽然内力与武术都或多或少有精进,但身体强度早已经不复当年了。 沐浴罢,郑琰玉起身长舒一口气,用棉帕将身上的水渍擦拭干,换上那一套干净衣衫,感觉颇为舒适合身,全身都清清爽爽,好不舒服。 郑琰玉走到房间里的铜镜前面整理冠带,从镜子里看这身衣裳越看越熟悉,像是……像是昨夜珂毓女扮男装穿的那一套! 郑琰玉这个念头一动,思维就又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等到阿彬和郢进屋来把洗澡桶抬出去弄出不的响声时他才回过神来。 “公子啊,怎么魂不守舍的莫非是得了魔怔” 看来这郢也是会开玩笑的,店里的厮,其实也都算是清平司的编外人员,可不是一般人,自然不会像真正的厮一样地位低下。 郑琰玉笑着推说他没事,他可不敢把他刚才在脑子里想的那些东西说出来给这厮晓得,那可就丢人了。 “公子也莫要发呆了,已经中午了,老板娘和邹大人在等你吃饭呢,说是任务辛苦,要犒劳一下。” 正巧在这时郑琰玉的肚子也恰到好处的“咕咕”叫了一声。 “哈哈,公子既然饿了就快把衣冠都整理一下,人好带你过去。” 郑琰玉闻言,才反应过来自己站在这里是要整顿衣服的,这才又开始将衣袖拉伸、把襟带捋直,再把还挂着点水汽的头发绾成发髻用丝带扎住,再仔仔细细在铜镜前面看了一遍,这才同郢一同走出了门。 既然郢都说了这是一次正式的饭局,便不同于平时自己一个人吃饭或者是情况紧急的时候,正式的用餐还是应该有正式的仪容。 将这身衣裳穿戴整齐,郑琰玉整整齐齐地跟着郢往用餐的地方走,一出门就听到外面的喧哗声,也难怪,此时已经中午了——老板娘的生意竟然还相当的不错。 郑琰玉心想他们应该不会是在大厅里吃饭吧,怎么着也得是个雅间什么的。跟着郢走过几个房间,郑琰玉这才反应过来这条路通向哪里——这别又是往珂毓的房间里去了吧? 事实证明郑琰玉估计得不错,郢带着他七弯八拐,随着喧哗声渐渐地了,他们也站在昨晚喝茶那间房的门口,郢也识趣地沿着来路回去了——佳肴自然也有他们的一份,不过不会和这三人一桌。 房间里面已经坐了有珂毓和邹鸿,桌上摆的是一桌的肴馔,荤的素的、飞的游的、应有尽有、五光十色,可见这珂毓老板娘不只是一般般的能干,房里还飘出檀香的味道,把昨天那隐隐约约的香味掩盖了,郑琰玉不懂这些风雅人才用的东西,不过闻了也心情大好。嗬!邹鸿大人还坐在主位上,这把老板娘的风头都给抢了啊。 “郑兄,快进来。”邹鸿坐在对着门的主位,先看到在门口踌躇的郑琰玉,便叫他进来坐,郑琰玉听得,踱着步进来,在邹鸿的右手、珂毓的对面坐下刚一坐定,抬头看见对面的珂毓,又想到这是在美人的房间里面,多少也有些放不开。 “郑兄,你听我讲,”邹鸿看出他的心思,站起身来走到了一个摆在房间角落里的巧玲珑的梳妆台前,伸手将抽屉抽出,里面“哗啦啦”一阵响,想来是里面所装的金银玉饰相互碰撞发出的声音。 邹鸿在一阵“哗啦啦”中把抽屉取出,把另一只手伸到托板上,在那里敲了几下,传来的声音回荡悠远,有很强的空间感,像是在静室里面的回声。 “里面是空的”郑琰玉看出来一点点的门道。 “没错,其实这里就连着地下挖出的传声通道,”邹鸿又将抽屉推了回去,抽屉里又传出一阵的“哗啦啦”响,推定后接着说道,“所以我昨天晚上在外面敲击竹竿,毓娘能够在这里听到。” “郑兄,我也不瞒你,毓娘是广交城联络点的管事,所以她在这个房间起居,其实是为了能够听辨外部传来的信号。”邹鸿言意未尽,其意自然是想劝郑琰玉不必再如此的拘谨。 郑琰玉脸上一副“原来如此”的大彻大悟的表情,对邹鸿言语里的招揽之意则当作没听到,嘴里还不由得夸赞了珂毓一句: “生意照料得如此的好,还把公务也处理得井井有条,老板娘真是聪慧过人。” “老板娘”的称呼是向郢学来的,郑琰玉也倒是真的心生敬佩,不过这句突如其来的夸赞话可听得邹鸿直挖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珂毓却对这奉承话却显得不是那么受用,没有什么反应,平淡地说了一句: “我等在清平司中,都是为官家卖命而已,连人都不在乎,哪里还在乎什么闺阁隐私。” 正正拈了一块水晶肘子放在嘴里咀嚼的邹鸿听到珂毓这一句差点给他噎住。 “毓娘啊,这句话夸张了、夸张了。” 邹鸿又往门外张望了几下,阿彬、郢,还有其他几个伙计尽都不在,幸好、幸好。 邹鸿于是夺过话头,直接推广起了酒桌文化。 “来,郑兄,我敬你一杯,多谢你的仗义相助。” 郑琰玉心想你快别说这个了。 “邹大人言重了,在下真的没有出什么力,更何况也是你一纸调令使得好,在下也没有要主动助拳。” 郑琰玉此时还没有想好是不是要跟邹鸿混,言语上自然是不会去讨他的便宜。 一连被两人都拂了面子,邹鸿也不急不恼不发作,反而更加殷勤地劝人喝酒吃菜,那场面就好像他才是老板似的。三人就在邹鸿的撮合下推杯换盏,各吃了几杯。邹鸿也清楚任务还没有彻底完成不能够尽兴,所以也没有敞开了喝。 这一餐大概持续了半个时辰,邹鸿看都吃得差不多了,便说起了接下来和付益德与贺七交接的事情。 “接下来怎么联系上拂衣盟” 郑琰玉脸色微红,但只是酒劲外浮,而并不是鹿乱撞。 “我们今天下午便进广交城里去,趁着白日里光景,去找他们的联络点。” 看来江湖上各大组织,都会有类似于情报和点之类的东西存在。 一桌好席,到此为止。 午时将过,酒肆里吃饭的客人也都渐渐散去,邹鸿与郑琰玉也出了大门,也要准备往广交城里去了。 “真是辛苦了啊,毓娘,回崇禹城后我跟方佳圭打商量,让他给你涨俸禄。” 珂毓也跟着送二人到了门口,邹鸿与她也是多年的交情,常常打趣她、讲些玩笑话。 “您可拉到吧,我还不缺那点俸禄,要是靠着方老爷拨的这点钱啊,我这些伙计平日里吃饭、穿衣、喝花酒都不够。” 的确,珂毓如今除了要经营联络点外还生意火爆,俸禄什么的都只及他收入的零头了。 邹鸿被呛了一声,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梁,正正要再吐点言语,珂毓倒是先张嘴: “邹老大,无需多言,你自己心便是。” 珂毓的语气突然转严肃,就像是对要远行的老友的嘱托一般,不过她也早就知道邹鸿了了这一桩事,便要回听潮府分司去同主簿方佳圭进行一番博弈了。 “哈哈,多谢多谢。” 邹鸿虽然感激她的关心,但可不想和她弄得这么煽情,于是打着哈哈准备糊弄过去了。 “还有你,也是机灵一点,别到了陌生的地方就束手束脚的。” 珂毓这话说得,就好像认定了郑琰玉一定会加入清平司、当他们俩的同僚一样,还直接用了“你”这个人称代词,虽然不甚亲密,但是已经不像“郑公子”那样生分了。 “啊,我好,好,好的。” 郑琰玉没想到珂毓还会嘱咐自己,连声答应,也没仔细咂摸出珂毓的话里隐藏的意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三章 招揽 五 珂毓从身后拿出一个绿色香囊,递给郑琰玉,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放在手里的,背在身后的。郑琰玉刚一接过手就闻到很浓的香气,且与一般香囊的气味都不同,里面是中药的味道,虽然不算芳香但也极好闻;拿近来一看,香囊十分的精致,绿绸做的袋身上还挑着均匀的金线,看得出来不是一两天能赶制出来的。 “里面是晒干的辛夷和炒制过的苍耳子,常佩在身上,没事多嗅嗅,对身体好的。” 珂毓说罢,眼神渐渐狡黠起来,又补充了一句“你昨天晚上……嘿,呼吸声太粗重了,应该是鼻窦有些毛病。” 这“呼吸声太粗重了”这一句暧昧的话听得一旁的邹鸿不明所以,正疑惑地望着郑琰玉时,郑琰玉脸色在饮酒的红之上又蹿红,催着他该走了。 “保重。” “保重。” 两人都与珂毓道了再见,就沿着官道往城里走。 路上,郑琰玉看似是漫不经心地提起香囊的事。 “这老板娘还会医术?” “我也不清楚,应该会一些吧,毕竟人家看那么多书。” 邹鸿满不在意地说道,兴许在他心中,珂毓会什么都不过分。 其实这鼻窦炎症的治疗方法也不是什么秘方,略懂一点药理的人都清楚,只是郑琰玉认为这是问题,从来没有把它当成病。 郑琰玉把香囊拿到鼻边细嗅一口,神清气爽,顿觉呼吸都顺畅了许多,心情也好多了,脚下也越来越轻快,二人一同奔城里去。 今天天气出奇的好,太阳只露出一点点头,气温也不高不低温暖宜人。邹鸿喝得三分微醺,正是极其舒服的状态,他走在阳关大道上,不时有几阵柔和的风吹过来,吹在他略微有一点点发热的皮肤上,再看看管道附近的水田、野花,邹鸿这一会儿把所有的不快、所有的沉重、所有的包袱、所有的算计都甩出了自己的身体外面,心里那个美啊! 美着美着邹鸿也神思恍惚起来,想起来昨天夜里,郑琰玉的模糊态度,像极了一个待价而沽的怀璧者,他歪头看向郑琰玉看去,那人神情也像是若有所思,不时低头看看他别在腰间的香囊,脸上还漾起丝丝笑意,各有各的乐啊,不过看起来好像他并没有和自己一样领会到这大自然的和风暖阳的奥妙,唉,也是一个挺无趣的人。 今天上午邹鸿也没睡多会儿就起床了,他要去找珂毓进行近段时间的情报交换,顺便商量一些事,这些是肯定不能让第三个人听到的。 将需要带回崇禹城的情报筛选、记录后,珂毓特意问起了郑琰玉的事情。 “邹老大,这个郑琰玉你是准备往你身边拉么” 邹鸿没想到珂毓突然问这种问题,正在整理情报的动作顿了一下,把手里几张草纸放到桌上,点了点头。 “是有这个想法,不过他也没有明确表态,可能也是想卖个好价钱,狡猾啊……” 邹鸿捏着有一撮胡须的下巴,接着想郑琰玉的事情。 “郑琰玉……不过这一次任务他也是帮我大忙了,唉,是我大意了,差点让付益德摆了一道。” “付益德一直都和你暗中往来,他肯定也站你那边。” 珂毓起身倒了一杯茶水,依然是只顾自己喝。 邹鸿把自己左手食指的指关节狠狠敲在桌上,也不知他的手指痛不痛。 “哼!投机取巧而已,再说他一个外人站队能有了多大的用毓娘,你顾左而言他,到底想说什么” “邹老大,他和你不一样,他虽然年纪也不了,但还是一个单纯的人,做不来你的这些勾当。” 珂毓说的“他”自然是指郑琰玉,她要说的事也都是关于“他”的。 邹鸿还没有听珂毓说完就对她摆了摆手,但是也不生气。 “可他知道真相后不也是选择了帮助我的任务毓娘,你错了,他和我一样,我们都是身处绝地的人了,做事情由不得自己,他需要一个机会,我可以给他。” “你这是在害他。” “恰恰相反,我这是要救他!” 珂毓又摇了摇头,表示不赞同,一再被挑战的邹司丞终于有了一点怒相。 “你知道吗,他身上背负的事件,一旦揭露发酵,就足以颠覆现在整个军方的体制!甚至影响整个朝野!包括清平司!不止是我们听潮分司!还有总司!” “你只是要利用他。” 珂毓相对来说就十分平静了,用最冷静的语气吐出最令邹鸿气愤的话语。而这种场景,在过去的几年,珂毓早就已经习惯了,邹鸿在清平司的回转越来越艰难,他的脾气也就越大,不过好在是他发过脾气后都会为自己说出的话懊悔。 “哦?”邹鸿眉毛一挑,“嚯嚯”冷笑了几声,随即露出一个很怪异的笑容。 “难道你不是吗?昨晚看出我要招揽他,就让阿彬拖住我这么久,你可别告诉我你是真的想和他发生点什么。” 看来邹鸿心里一直都很清楚,尽管他最后来得那么晚,但其实对事出何由是清清楚楚。 珂毓丝并没有在意邹鸿这种垃圾话,又倾了一杯茶水在那里口嘬着,看来现在是不能够跟他正常交流了。 邹鸿也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像昨天晚上的郑琰玉一样,一饮而尽。 他有自己的野心和想法,这也是他被方佳圭不容的原因。自从那一年把珂毓引进清平司后,邹鸿便视她为自己最大的助力,后来珂毓被外放到广交城的联络点,邹鸿也就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情报集散点;地方并不能限制珂毓搜集江湖情报的能力,而有些消息,珂毓只会留着等邹鸿来了再上交,邹鸿看了以后更是不会带回崇禹城。 杯子放下时,他脸上的表情已经回归正常和冷静了。 “那个事件的爆发,涉及了汉、貊、猃歧三族,你一定也很想知道真相。” 邹鸿拿指关节在杯身上轻轻地敲着,在他看来,这是珂毓截他的胡,去提前会见郑琰玉的唯一合理解释。 珂毓听了这句,把目光转向了房间里唯一的窗户外,那里是后院,此时正喧闹得很,阿彬、郢、还有其它几名厮忙得不可开交。 轻轻摇了摇头,珂毓把视线收回,继续刚才和邹鸿的话题。 “你是知道的,但是你从来都不告诉我。” 邹鸿轻笑,直视着珂毓的眼睛,道: “我所知道的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而郑琰玉此人,他可是打开这个事件的钥匙啊。” 珂毓看到,邹鸿直视自己的瞳孔里似乎有漩涡一般,好像能够唤醒人性的本源里最具本能的地方,熟悉的眼睛居然看得珂毓脊背发寒。 忙把对视断开,珂毓甚至感到一点点目眩: “邹老大,你真是有点疯了。” “我是疯还是醒,就有待在他身上得到答案了。” “你究竟想对他做什么” 邹鸿却没有正面回答珂毓的问题。 “毓娘,你如此的关心他,难不成是……” “吃醋了” 珂毓眼含秋水、脸展笑颜,望向邹鸿的眼睛,明眸皓齿、娇颜朱唇,都变做了狡黠又可爱的模样。 “毓娘,你这不是又拿我开心吗……”邹鸿的表情已经是带着一点点无奈的笑意,和之前的阴阳怪气、火气冲天完全是两个人。 “邹老大,”珂毓打断了邹鸿,“你还记得当初招揽我的时候说过的话吗,还是说……” “你也只是把我当一个,要卖好价钱的,狡猾的人” 邹鸿被珂毓问住了,久久没有话说。两人这些年一直是精诚合作,清平司里互相的管束关系并不严格,其实更多的人还是以利益结派,这也是为什么他会被主簿大人逼这么紧的原因。当年一句承诺开始两人的合作关系,而珂毓这么多年一直在为他做事,也从来都没有让他失望过,不过邹鸿已经近乎忘了当年把珂毓“拉入伙”的时候对其的承诺,要对比来看的话,和如今的郑琰玉还真是像呢。 “算了哈哈,我也只是随口那么一说。”珂毓能把表情掩盖得极好,没有谁能看穿她的笑容背后是什么真正的表情。 “毓娘……”邹鸿表情比较尴尬,在桌上的杯子里倒了两杯茶水,把杯子举起遮住脸,“可真对不起,我……” “无事。” 珂毓没有喝另一杯茶,而是起身走到香炉前,拨了拨里面的炭火,取出上好的檀香投入炉中。邹鸿以为珂毓动了气,想说点什么,却欲言又止。 珂毓焚好香,转过身来,对邹鸿明媚地一笑。 “我们不是朋友吗。” “朋友……” 鼻头没有预兆地一酸,这感觉还没有扩大,随即邹鸿就听到外面的嘈杂声越来越近。 “上菜喽!” 是阿彬和郢带着厮们鱼贯而入,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个托盘,托盘里的菜肴雨点般地“打”在了桌上。 “邹老大,”吩咐了郢去叫郑琰玉,现在趁着郑琰玉还没有过来,珂毓把酒杯斟满,平举着推向邹鸿,丹唇轻启,道出祝福: “一路顺风,万事如意。” 风景转眼而逝,前方已经能望见广交城的城墙,邹鸿又看了一眼走在自己身旁的郑琰玉,也是素衣飒爽,侠气风流,心想他也倒要看看,毓娘如此的高看这郑琰玉,究竟是为何。 嗯怎么不知不觉地又想起来珂毓了。 “一路顺风,万事如意。” “我会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四章 归途 一 五月十七,约摸是在申时,阳光和风儿都很柔和,邹鸿和郑琰玉在官道上走了一路,然后一同进了广交城。 从远处看过去,这广交城的城墙像是泛着一层绿色一般,走近了才知道,那是在陈旧的墙砖砖缝里面生着、向砖面上爬、甚至把整块砖包裹起来的青苔及地衣,广交城在听潮府南部,俗称潮南之地,虽然不临海但是也不远,对还没有发现海外威胁存在的郑国来说算是大后方了。 因此广交城的城墙几十载不经战事,又因为靠海而导致气候又湿润,所以各种苔藓都在墙上滋生着,象征着每块墙砖都在时光的缝隙里面逐渐懒惰。 郑琰玉进城时左右环顾自己刚才在远处看着发绿的那一面外墙,心想: 若是这里有朝一日兵临城下了,这绿衣也算是一层天然的防护,这苔藓彼此相连,把墙面都糊成了滑溜溜的一片,云梯也架不上去,石弹也打不进来,这难道便是来着大自然的馈赠不成 广交城周围这片地方,原本在很早以前就因为土地平坦、交通便利,被各路的行商坐贾光顾,成为潮南的一个货物流通中转地——南方的海产和盐、西边的稻米还有河鲜、以及被云游者从别的地方搜集了运来的奇物珍品,都在这里解散再组合,然后再往它们各自能卖好价钱的地方去。 后来行商的人越来越多,聚居的人口也越来越大,这座城也就慢慢筑了起来,等到史书有了记载时,广交城已经是潮南地区不可或缺的一个城市了。 广交城里建筑外形都比较朴素,很少见一些极高的阁楼,但是城里的行人极多,且大多都是行色匆匆,邹、郑二人进了城后在大路上慢慢地走走看看,不知被多少人“借过”,街上的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都像是有自己的要紧事要做。 广交城的街景,与邹鸿在崇禹城看到的“白日里车水马龙,晚来了灯红酒绿”完全是两个风格。 邹、郑跟着人群走了一路,确切地说是被人群推着走了一路,两人都在四下张望:郑琰玉望的是城里的建筑格调,还有各个摊子、坊市上的新鲜玩意儿;邹鸿却是像在找一个什么地方——他毕竟平日里常驻府城,不常来这里。 走着走着,二人脚下这条街转向向西,邹鸿见到了拐角了,眼睛一亮,一脚迈出去、脱离了这拥挤的人潮,往拐角旁一个巷子走去。而郑琰玉正在远远地看一家摊位上所摆的牦牛角呢,这一回过神来怎么就又找不着这当官儿的了不刚才还在吗?邹鸿远远地打了个呼哨,郑琰玉耳尖,听着了,嘴里啐了邹鸿一句不知是什么意思的家乡话,碎步挤出了街,也朝巷走。 巷子窄,要比大街上冷清不少,二人顺着巷子走了百十来步,邹鸿先在一家店铺前停住了脚,抬头端详着店门上那块漆成黑色的牌匾。 “‘量体裁衣’想必是一家裁缝铺,或是成衣铺,或是……二者兼有” 郑琰玉自己都没有发现自从见了珂毓以后他的话变得有些多且废了,他这会儿想的是:大名鼎鼎的拂衣盟的分舵就是在这里 这个铺子确实其貌不扬,不过对付益德的拂衣盟这做“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勾当的组织来说,似乎就其貌不扬才是对的。 “量体裁衣”的门开着,开大前门、迎四方客,不过可能是因为位置不在主干道上,所以人气也不是特别足,只有寥寥四、五人在前店挑着布匹和绸缎,而店铺居然好像还不,从门外看进去一眼忘不到最里面,也许是因为地段便宜所以多盘了几间铺子 “这付益德的笨手下,论起做生意怎么比得上毓娘。” 邹鸿歪着嘴角想着,在他心里面珂毓那是天字第一号的助理、军师、没准还是……红颜知己邹鸿甩甩脑袋,一步走了进去,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身后站着、并没有和他一同进店的郑琰玉,心下和他想得事情近乎是一样的。 “掌柜的!” 邹鸿一脚刚跨过门槛,就高喊一声。 “客官莫急,有!” 邹鸿只见那对着正门横放着的大柜台后面,竟钻出一条和柜子差不多高的人影,大约只有四尺半,脸看不清楚,但穿身上的靛色长衫格外瞩目,朝着邹鸿招呼。 郑琰玉在门外站了一会,见这店里怪异事情也不少,好奇之下也迈步进了店铺门槛。 那掌柜几步作一步地“蹿”到邹鸿的面前,说“蹿”是因为他身材显得略矮,步子却迈得又勤且短,速度却是不慢,这样跑或者疾走起来给人一种很用力的错觉,不过邹鸿和郑琰玉一前一后见这掌柜过来,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挑了挑眉毛——虽然这掌柜的步子迈得这么快,但却听到其脚步声只是松松垮垮,想必此人轻功底子是极好的。 掌柜的一边双手抱拳对着邹鸿和刚刚走进来的郑琰玉作揖,一边拿眼睛余光打量这两人,随即殷勤地开口道: “二位客官贲临店,是要做衣裳、改衣裳、还是别的什么衣饰我看两位客官打扮都是江湖中人,店虽然店铺不大,但是快靴、夜行服、火折子这些物件儿也是应有尽有的。” 郑琰玉听这话不禁在心里嘘他:“嗬,您家这都还店铺不大那可不知道怎样才算大的了。” 再看那掌柜的,虽然其确实初看一眼其貌不扬,身高也只及邹、郑二人的胸口,但是其打扮却意外地很合他的身材,他身上所穿的那一件靛色长衫被裁剪得十分合适、修短合度,版型与更多方面的细节都和他的身形极其贴合,仿佛是为他而生的,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所以这“人儿”在二人面前行礼谈话却并不显得一丝滑稽,反而隐隐有一点气宇轩昂的感觉。 郑琰玉却又在心里夸赞,想这“量体裁衣”的店名字取得还真是不错,有理、有理;方才对那掌柜的故意谦虚的偏见倒是都去了七七八八。 二人抱拳回了礼,邹鸿也客客气气地说:“在下有一些穿衣搭配的困惑,想要向掌柜的讨教。”那掌柜左掌外翻伸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指向店铺深处,二人便一同往里走去。 郑琰玉一边跟上一边在脑海里回想方才邹鸿“讨教穿衣搭配”的时候煞有介事的表情,弄得他哭笑不得,心想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没有看出来邹鸿的演技如此的逼真,还真是个实力派。 三人来到店铺后方,这边都是用于存放一些过季的或者是没有正式上架的布匹、绸缎,几乎是没有顾客和店里伙计会来这一边的区域。 “客官,敢问是要询问些什么对衣着方面有什么困惑” 邹鸿根本没有把话听进去,还没等掌柜的说完,先是环顾了一下四周,确保这边是真的没有人,然后弯腰俯下身子,对掌柜的轻轻说出一句暗语来。 “义心宽似海,群雄拂衣来。” 掌柜原本只以为他两人是来购置衣物的江湖客,他虽然看起来只是个衣铺老板,其实是盟里安排在广交城一地的主事者,称为“渠帅”,负责当地任务发放和人手调配,地位也算是极高了,与拂衣盟的大部分人都至少是有一面之缘的,所以听到这句等级不低的口号从邹鸿嘴里念出来时,还是吃了一惊的,他以前并没有见过邹鸿这张脸。 谨慎为上,表情从原本的殷勤变为庄重、严肃,掌柜的重新郑重地朝邹鸿行了礼,再试探性地开口道: “兄弟是打哪一处来的,可是要领取任务” 邹鸿更是直接,回那掌柜的只一句话: “我来只是要找付老板。” 那掌柜的礼节走得挺到位,邹鸿也只客客气气的,没有就说我来这儿找付益德。 邹鸿表情正常面不改色,那掌柜的却变了表情——付老板,即付益德身在广交城的事情只有极少数人才是知道的,其实如果不是因为付益德恰好来的是他负责的地区,凭他一城渠帅的身份也是不可能知道付益德的行踪。可是他现在却从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男子口中听到他是来找盟主的,这让掌柜的心里不得不对这人多了几分怀疑。 掌柜的往后退出一步,眼里也充满着警惕;方才邹鸿的口号正是付益德所教,属于一般盟里成员都不知道的高阶暗语一类,不过这无疑这更增加了掌柜对邹鸿的怀疑。 “尊驾究竟是何人能否先亮一亮万儿!” 邹鸿不慌不忙把弯着的腰直起,嘴角轻轻一展,对着正上下打量着他的掌柜道:“在下姓楚,是西街的熟食铺子里卖猪耳的。” 这套说辞邹鸿也是早就想好,说这话时还故意提高了音量,虽然其中肯定内容都是瞎掰,但若听了去的人有心,是定能发现玄机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四章 归途 二 掌柜的自然是不明所以了,他在广交城也是生活多年,是一个老户了,但是从来没有看到过西街有姓楚的、卖猪耳的熟食铺,心想此人莫非是来寻衅的亦或是来找消遣、找刺激 不对,他方才的确是对上了我门的暗语,这哪里是一个卖猪耳的能够知道的东西 不过这掌柜的再怎么说也是拂衣盟坐镇一方的大将,容忍的气度自然是有的,当下不动声色,把怒气压住,看向邹鸿道: “先生,对不住,你若是真的有要事,便请不拐弯抹角好好说话,若是要裁衣裳也移步往前店去,如果还一直说些别的事情,那请恕我,听不懂。” 这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却也不过分失礼,跟在邹鸿身后的郑琰玉暗暗点头,心想这掌柜也算得上是个好汉,只是不知道身手如何;又看看邹鸿——不知道这又是在打什么哑谜了,姓楚的又卖猪耳的,莫非他是在打字谜楚者刍也刍再加上个耳便是邹 呃——也亏这当官儿的能想得出来…… 郑琰玉一脸无语,这种把姓氏这么生硬地暗含在话里面的字谜……怎么就怎么想怎么蠢呢? “在下并没有糊弄掌柜的,这便是真真的实话,”邹鸿顿了一下,竟然又提高了一些声音,“西街熟食铺贩猪耳的楚某,请掌柜的指点一二。” 在脑海里大概想了想熟肉铺子里满身沾着是油和卤汁的贩子居然来找裁缝铺子的老板指点穿衣的样子,郑琰玉发现他怎么也想不出这幅画面,这时店前方正在挑选衣料的几位顾客也都循声望了过来,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邹鸿——很明显,人家都是知道西街没有这号人、这家铺子的。郑琰玉也不想这画面了,就捂了脸站到一边去——我可不认识这个楚老板。 邹鸿正准备再把他的台词儿说一遍,被只能到他胸口高的掌柜忍无可忍地喝住: “够了!先生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现在带着你的朋友走出去还来得及,要不然两位只能躺着出去了!” 得,郑琰玉心想,这下被当成神经病的同伙了,怪自己早不该接那调囚令,唉,真是遇人不淑啊。 那掌柜巧的身体上的气势逐渐上升,竟是越拔越高,身上长衫在体内真气充盈之下显得有一点鼓,不似刚才那么好看了,下裳更是翻转腾跃,一双衣袖也似装满了风一样。 邹鸿双臂环抱在胸前,在距离掌柜不足一丈的地方站定,人是岿然不动,衣服倒也和掌柜的长衫用一样的频率飘着。 “我们来打个赌,不出十息,你不仅拿不下我,还得认可我的身份、引我去见你们付老板。” 邹鸿脸上是似笑非笑的表情,似乎完全没有把人家掌柜放在眼里,虽然他双眼直视过去也确实看他不到,但是这确实是有点嚣张了。 “那我就看看,先生的本事是和口气一样的硬、还是一样的臭了?” “自然是硬。” 邹鸿拧拧脖子,却没有摆个起手式,显得随随便便,嚣张得连郑琰玉都看不下去,不过郑琰玉也清楚这是邹鸿因为昨日里挨了付益德的涮,今天是故意要来他的地盘放点厥词。 “某家宋猇,江湖同道抬举,赠号‘天衣’。” 邹鸿笑着点点头,意思是我晓得了,也并没有开口也报上自己的名号。 见邹鸿竟然对自己如此藐视,那掌柜自然心中火起,调动内力、气贯全身,先双掌下压使个起手,然后猛地跳起,接着是一拳挥出、欺身而上。 邹鸿立地站定了,不躲不闪,等那一拳快要碰到他面门时,将双腿扎稳桩子,腰上发力,只是将身子一拧,又转体的同时把头部往外退去,两个动作配合有序,连接极快,这来势汹汹的一拳就击在了空处。 一招放空,这“天衣”宋猇变拳为掌,手腕一翻就往下扣,要击往邹鸿的胸口,又借了跳跃到顶后下坠的那股劲,把身体带着手臂一转,这一招就来得十分快了。邹鸿原本以为他在空中无处借力,所以只能击出一招,没想到他竟能极快地变出一招比方才一拳还要凶狠不少的招数。 看来这宋掌柜也不是庸人啊。不过,虽然此招确实有难得之处、大出意料,但也只是让邹鸿的反应慢了半拍而已。 邹鸿本来就擅长快节奏的搏击、出招速度远快于一般人。今日他是要在付益德地盘找回场子,所以他之前才故意如此嚣张作态,若是以邹鸿的快拳认真地对上宋猇变招的速度,那宋猇是根本不够看的。 反应过来的邹鸿提气运掌,旋掌而出,两掌往自己胸前夹击,一套动作是行云流水,竟然后发先至,比宋猇的一掌来得更快,看看就要在胸口的正中间拿住宋猇这一掌,以掌夹掌,然后以将两臂与全身形成内力循环的方式轻易地冲破宋猇掌上的气劲。 宋猇脸色一变,原本就凝重的表情现在更加不好看了,邹鸿脸上原本的笑意却是更加浓厚与嚣张。 宋猇看得出这一掌已经无用了,而且现在是覆水难收、一掌击出收不回来,要是就这样被邹鸿钳在两手中间,可就是在盟主面前丢了面子啊。 正在三掌马上就要相交时,宋猇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叫喊,那是一道在场三人都熟悉的少年声线:“请停手!” 就趁着邹鸿去听这一声“请停手”,手劲上悄悄慢了一点的机会,宋猇奋力将左肩向外部一翻,将全身的重心偏到左半身,偏离了原本下坠的路线,那原本要落入邹鸿双掌之间的手掌也得以随着身体的移动而抽走,不过如今他的姿势更是不好看,转瞬之间就要跌到地上。 就在宋猇要以那个尴尬的姿势斜着跌开、要左肩带着背部先着地时,一只手忽然出现在他预定跌落的位置,伸出来稳稳地接住他的后背。 宋掌柜于是只有两脚着了地,连忙起身站稳了身子,眼神复杂望了一眼现在仍然是一副臭表情的邹鸿,再给救了自己免出洋相的郑琰玉道了谢——方才他还一直以为郑琰玉相貌平平,只是邹鸿的伴当或者属下,而没有怎么理会他,如今看来是自己格局太窄了。 “宋大哥可还好” 刚才出言解斗的少年几步向前,询问着尴尬的脸上还带有一点点泛红的宋猇,宋猇朝着他摆了摆手,一看就是心情郁闷、不愿意多言语,那少年又看向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凹造型、也没有动几下的邹鸿,想问问邹鸿如何,不过想来他也是没有事的,看起来也一样。 邹鸿也往这少年看了过去,当他看清楚这少年是何人后,眼中竟带了一丝惊异也有一丝意料之中。 “乾兄弟,怎么是你可真是不打不相识,又见面了啊。” 宋掌柜看到居然邹鸿真的和乾熟识,也惊道: “怎么,乾,他们还真是来找付老板的” 在这里有着外人在,所以他们都只称呼付益德只叫“付老板”。 “嗯……这位……邹,哦不,楚老板,确实是我们付老板的客人。” 付益德在店铺最里面的房间,听到邹鸿的叫喊声,也猜到这是他来了,所以这才叫乾来引他进去。 郑琰玉心里冷笑,怪不得这邹大人要说付盟主是他的朋友,这样无聊的字谜也肯花心思去猜,真个是臭味相投。 宋猇脸上闪过错愕的神色,付益德所言肯定非虚,不过这西街楚老板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 不是他智计不够,是宋猇根本就没有往那方面想,能把这话想得通的,也只有付益德那般了解邹鸿的人和郑琰玉这样在一旁没有事做的人了。 “宋大哥,你辛苦了。” 乾言外之意是我这就得把他们带进去。 “不至于,应该的,”宋猇也对乾点点头,对方才那位十分倨傲的“楚老板”再是抱拳道: “楚老板,大水冲了龙王庙,可真是对不住。” 宋猇脸上的尴尬之色也已经退去,现在他说话的语气既没有了一开始的殷勤,也没有了刚才的火气,取而代之的是不卑不亢的随和礼节。 “掌柜的言重了。” 邹鸿也不再作态,拱手回礼,二人算是一笑泯恩仇,言和了。 “那么,请随我来。” 乾其实心里不怎么想跟邹鸿、郑琰玉打交道,之前被二人揍了一次,邹鸿说是不打不相识,但他现在还是心存芥蒂着。他带着两人走到裁衣店的最里面,角落里竟然有一道门,门里是一道走廊一样的通道,通往更深处的房间。 “这店铺还真是宽敞呢。” “那位宋兄也挺不错的。” 由乾引着向前走的邹鸿与郑琰玉说着闲话。 “我之前也听说过拂衣盟有‘天衣’这么一号人物,不过了解不多,今日看到他那一身衣裳,果真是巧夺天工。乾兄弟,这位宋兄宋掌柜身手也如此不凡,想必便是你们分舵的话事人了。” 乾原本不想与他俩接话,但人家主动抛了问题过来,总不能置之不理,乾于是回邹鸿道: “是,宋大哥目前是广交城渠帅,他不仅是功夫出众,心思也极为细腻,谋划也是极擅长的,真真是‘文武双全’,不然盟主也不会把一地的盟中事务都放心地交给他打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四章 归途 三 “宋大哥功夫出众,心思也极为细腻,谋划也极擅长的,是‘文武双全’,不然盟主也不会把一地的事务都交给他打理。” 拂衣盟并不在每个城池都会设立分舵,只在较大的城市会有他们的据点。 广交城的分舵需要负责的区域差不多是整个潮南之地,所以宋猇的能力自然是毋庸置疑的,乾言下之意是要替刚刚败了一场的宋猇找回颜面这才说他“文武全才”、“兼有谋略”。这样一来,宋猇败给以武艺见长的邹鸿,也就不是什么太丢脸的事情了。乾这么做也并不是与宋猇有什么交情,他只是不想邹鸿太过得意,不想在自己的地盘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罢了。 宋猇入行前确实只是个裁缝,但不是个普通的裁缝,是全郑国乃至全大陆都顶尖的制衣师,虽然有些武艺傍身不过是些稀松平常的普通功法,不过名声越大,麻烦也会纷至沓来。后来他机缘巧合之下进入拂衣盟,付益德见他的经历与自己非常类似,于是亲自指点了他的武艺,宋猇也很晓得下苦功死练,更兼他确实也有天赋,所以武艺精进得很快。 这宋猇在旁人眼中看来什么都好,就是与人站在一起总只能齐人胸口或是肩头,但他却从来不以此自卑自艾,反而是时时都把自己收拾得神清气爽、风度翩翩,那一身衣裳更是秾纤得衷,令人侧目。 时候一久,他每每到江湖上行走出任务,总有人根据衣衫的款式样子认出他来,却久久认不得他的脸;慢慢的,拂衣盟里就常常有了“你看,那个衣服好看的紧的那人就是宋猇啊。”这样的话流传,再加上他的武艺也渐渐地炉火纯青,所以他便在拂衣盟里有了很高的人气,更有了一个“天衣”的称号,后来更是凭借自身武艺力压群雄,坐上了广交城的渠帅的位置,成了付益德的一员得力干将。 不过在邹鸿心里,再得力的干将在珂毓面前,都必定是不值一提的。 “郑兄啊,你看看你也算是走了这么多年的江湖,怎么连诨号也没有一个,抓紧时间取一个吧?” “哦?那不知邹大人当了这么久的差,可是获得了什么爵位哦没有爵位荣誉性的副职也可以啊,大人不会连这也没有吧?” 邹鸿想着要打趣一下郑琰玉,却被他反唇相讥,郑琰玉这一嘴直扑要害,邹鸿见占不着他的便宜也就不再多费口舌,两人各自走各自的路。 在通道里走了不多时,便已经到了尽头,乾把一扇雕花的格子门轻轻推开,在门口侧身站着、请二人进去。 邹鸿是毫不客气地走上前去,一步就是踏进那格子门里,他知道里面坐着的是谁,他可不会对这人客气。 格子门里的房间装饰得十分压制,墙壁是护眼又温暖的米黄色,还挂了不少的字画,地上铺有一张极大的鹅绒地毯,拂衣盟盟主付益德就跪坐在一张花梨木制成的放了一套茶具的案桌前品着茶。 邹鸿犹豫了一下,还是踮着脚踩着这鹅绒毯子走了进去,对付益德唱个大喏,就在他案桌的对面也坐了下来。 邹鸿坐下,拿起精致的茶杯,将淡黄色、带有不甚浓郁的芳香的茶水一仰脖子就干了。付益德把手中茶盏放下,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位“不请自喝”的邹大人。 “我说邹司丞,”付益德给茶壶里续上才烧开的山泉水,“你就不怕我在这杯里加了什么料吗?” “你能这么说,便肯定不会了。”邹鸿说着,像在珂毓的酒馆里面一样,自己动手又斟了一杯茶水,这次却是举起杯子慢慢地品了起来——这茶汤色淡黄发亮,与房间里的色调也非常相合,装在上好的白瓷里面,澄清、圆润,煞是好看;口的呷,一点点的自然清香逗留在舌尖,满口都是回甘,正是所谓“唇齿留香”。 “真是好茶。” 邹鸿闭着眼品完一杯,忍不住赞叹。 “这茶啊,就如人生,淡中有香,苦尽甘来。” 付益德听得出邹鸿这话里所隐含的意思,“嗤嗤”笑了两声。 “行了行了,这话你找贺七说去,对着我可没用。” 见郑琰玉仍然和乾仍然在门外站着,付益德把茶盏又举起来,冲二人轻轻招手: “二位,不必见外,进来无妨。” 乾于是也往里走去,在门口将鞋脱了,踩上鹅绒毯子,在方形案桌东边那一面坐了下来,四方形的案桌便还剩一边没有坐人。 郑琰玉虽然是对茶没有什么兴趣,不过也不想一个人站这外面——跟个看门的一样。他消防乾一样脱了鞋上毯子,心想幸好上午和昨天都洗过,不然自己今天可是不敢脱鞋。 郑琰玉走到案桌上坐下一看,场面十分和谐,哪里还有半点昨晚上剑拔弩张的架势。 付益德对刚刚坐下的郑琰玉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又看向邹鸿,眼神中似乎是在询问昨天临走之前所问之事“处理好了” 邹鸿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又端起来续了茶水的茶杯一口口地品,付益德也动手给刚才进来的两人一人倒了一杯茶,道: “乾那日对我说,这位兄弟近身搏击之术极其高超,虽然那天内力不继,但是与他纠缠仍然是十分难受,甚至比面对邹司丞还要让人觉得难缠。兄弟,哦对不起,您贵姓此事可属实” 付益德话说了一大半才发现自己不知道郑琰玉的名讳,当下连忙道歉。 “这位兄弟谬赞了,郑某也只是会些取巧的发力方法,并不十分精于此道,也值不得‘高超’二字的评判。” 郑琰玉啖一口茶,却没吃出“淡中有香、苦尽甘来”的感觉。 “郑兄弟莫急,我一不是要拉拢你,二不是要试探你,你也不必如此过谦。” 付益德又拿眼睛去看邹鸿,他也依然是不动声色地喝着茶。 “郑兄弟可得心啊,这清平司可不是寻常的地方。” 那边的邹鸿听了这话把头抬起来,两只眼睛睁得如铃铛一般瞪着付益德,可惜付盟主就当没看见,接着在那儿侃着大山。 “兄弟若是哪天待不下去或者受委屈了,不如就来我拂衣盟。” “你说够了没有快把贺七那子交出来,还有别忘了你欠我一坛好酒啊。” 见付益德越说越过分,居然想来挖他这还没有说实的墙角,邹鸿连忙没好气地出言打断。 郑琰玉不知为何,先是珂毓、后是付益德,都就当他是去定了清平司的一样。 “我也没说就一定要去清平司混啊……” 郑琰玉借着饮茶,声的呢喃。 “好酒、好茶,只要邹司丞赏脸随时都可以有,”付益德指一指身前的案桌,示意这些都不是问题。 “那个夯货嘛……” 此时的贺七正在城里的一处赌坊拼命赌钱,从开始赌钱到现在,他已经换了三家赌坊,而且不用千术也不跟人斗心眼,每一把都非常实在地想也不想就直接下注。 这样一来贺七肯定会损失不少钱,不过人家就是不在乎这个,是为了一掷千金的快活劲儿去的。附近的赌客听说这儿平日里的阎王爷今日成了财神爷,都从四处集中到这儿来准备分一杯羹。这可乐坏了赌坊的老板,果盘子、好酒、下酒菜、甚至是陪赌的姑娘,都通通往贺七身边堆,就想给他多留住一会儿,生怕他玩完这一把就换地方去下一家赌坊。 “他从昨日回来到现在一直都在赌坊里面不要命地玩到现在。” 付益德也知道他这个兄弟嗜赌如命的脾气,也只好无奈地给邹鸿解释。 “付盟主不与他好好交代约定之事,反而放任他混迹赌场,难道是又想再戏耍在下一次” 邹鸿把茶杯往桌上一墩,倒是吓了郑琰玉和乾一跳。 付益德摆摆手。 “自然不是,我已经答应了不会再骗邹司丞,便肯定会遵守信约,邹司丞也不要多虑了。” 付益德拿着打商量的语气,向邹鸿解释道: “赌钱,那就是那夯货的命,今日他要替你去受那牢狱之苦,我自然也就答应了他放纵一回,这想必是人之常情,大人可以理解吧” 邹鸿斜睨着付益德良久,见他言语之间眼神清澈不似作伪,这才点了点头。 付益德也跟着点了点头。 “不过也好,这次去就正好戒一戒他的瘾。” 说着,付益德转过头去跟那边正在端着杯子看那外表面的纹路的少年说: “乾,你快去唤他回来,今早宋猇出去转了一圈说是他在南坊那一家,就说是邹大人到了,他若是说什么再赌最后一把,就不用客气直接拖他回来,要是耽搁邹大人回府城复命,这责任他可负不起。” “是。”那少年领了命,对付益德和邹鸿各自行了一礼,穿上鞋子出门去了。 “付盟主啊,你这位兄弟……”乾前脚走后,邹鸿后脚就把脸蹭了过来,神神秘秘地问。 “怎么了,不会你也想来我这儿挖人吧,邹大人,您那儿是什么地方啊乾肯定不能去,你就不用起这个心思了。” 付益德以为邹鸿是和自己一样,看上了对面的属下,在邹鸿出言语之前就想着给他堵回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四章 归途 四 “瞧你这话说的,我意思就是想问问这位兄弟是什么来历,我之前怎么没在你身边见过。” 其实是邹鸿一开始就觉得乾眼熟,就像是在哪里见过,来到这里后他没有那日所见的为了扮作贺七所以故意扮作的那么胖,便越看越眼熟,想试试看能不能从付益德嘴里套出什么有用的话来,能让他回想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过乾。 “他也是我最近才从盟里普通成员里提拔带到身边的。” 付益德狐疑地望着邹鸿,半信半疑地对他说道: “他家里在潮东的乡下,原本是靠打鱼过活,可家里父母身体不好,打鱼的营生就给他哥哥了,他身体健壮却不会打鱼,只好一个人出去云游,用接一些保镖、护商的招募任务来换取酬金,定期给家里带回去,就这样、后来竟然也练出一身的好本领。” 付益德讲起来越讲越得劲,已经完全忘了对邹鸿问这事儿动机的怀疑。 “后来他便经人入了拂衣盟,原本也只是接些任务,赚点辛苦钱。但是在前些日子,乾的兄长患上了重病,他这才被人推荐给贺七,去替他做你那件紧要差事,本来是说好了能得不少钱的。我对这事不放心,替贺七调教了他几天,结果意外发现了这少年挺机灵的,就带在身边了,一方面也是多给他家一点周济。” 这么说来,若不是有邹鸿的事,付益德也发现不了乾这块璞玉。 付盟主对盟里弟兄都极好,他照顾乾的心情与尊严,便以让他做自己贴身护卫为由,以此来给他更多的薪水,以便他补贴家中,其实以付益德的身手,又怎么需要人来护卫。 听起付益德讲起这少年的来历如数家珍,似乎是非常的喜欢他,想必这些话是发自内心、不会是谎话。 既然如此,那自己到底又是在哪里与乾见过?怎么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莫非是自己记错了还是说,他这才三十几,脑袋就卡住转不动了? 邹鸿拿手指沾了点杯中的热茶,往太阳穴上涂了又揉了揉。 “嘶”,真是头疼。 “邹大人这一会回了崇禹城,可是一点都放松不得了。” 邹鸿知道付益德言下之意是他已经把宝压在了自己身上,要自己一定得好好地、稳妥地走接下来的路。 付益德话锋一转,脸上却含着笑: “不过嘛,虽然有些事很重要,但是也不能轻视了身体,成败得失虽需计,一切也以心为上。” 付益德拿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看来他是把邹鸿的头疼当作是太拼命的缘故了。 哟难得这“黑衣郎君”也会对他邹鸿说出这么有人情味的话来。 邹鸿也不再想他到底是在哪里见过乾这个问题了,就坐着和两人闲谈,坐着坐着忽感一阵尿意袭来,想必是茶水饮得有些多了。邹鸿向付益德询问了茅厕的位置,起身去如厕。 再说这乾,领了盟主的命令,出了“量体裁衣”就往南坊跑去,广交城里行人众多、路途相当拥挤,因此大部分时间都不允许跑马,你就是有再急的事儿,也只能靠两条腿,因此那些有钱人家都只得把车架养在城外,或者干脆不在城里居住。 乾七弯八拐,从众多的巷子中间穿行而过,虽然路程绕远了一点,但是省去了在大街上人挤人的麻烦。 他穿过七个路口,拐了十三个弯,再过了一道桥,就已经可以听得见前方铺子里吵吵嚷嚷、还有人叫好的声音。 乾几步走近那赌坊,从街上外面往里看那就是个寻常的铺子,门上就只用几个竹帘子挂起,把里面的视线遮了起来,若不是里面不时地传出“大!大!大!”,“!!!”的震天叫喊,荷官“买定离手!”的吆喝,和人们放肆的笑声,生客来此,多半是看不出来这里是赌坊的。 郑国境内并不禁止赌博,但却明令禁止开设赌坊,理由是营业性赌博场所聚集社会闲散人员容易滋事,不过各个赌坊每年给地方府上及城里上的税款就相当于当地财政收入的很大一部分了。赌坊在当地衙门以其它类别商铺的名义注册备案,衙门也不会过多的去过问考察——每年赌坊上交给各城尹、府尹的“灰色收入”,既能充当他们的个人财产,又能用来填补财务空缺和漏洞,可支配性极强,属于地方官最喜欢的产业,自然是会受到“保护”的。大部分的赌坊总能在每一轮的“扫除”行动中预先就得知风声,然后立即遣散赌客、整顿店容、化剑为犁,摇身一变就变成了饭馆或者茶点铺子,等风头一过又重新来过、旧戏新唱,依然是红红火火。 赌博业的不合法经营,也是朝堂上一直在被讨论的热点问题。朝廷的官员,莫不都十分注意要和这些地方划清界限,不过像拂衣盟这一类的江湖组织自然是没有这种禁忌的——虽然从来没有公开与官府作对,不过若要认真说的话,拂衣盟还是有些反朝廷的性质,就单看宋猇的“渠帅”这个称号,那多少是带有武装反动色彩的。 不过付益德倒是和清平司这样的衙门勾搭得眉来眼去,却也有些悖于常理。 乾以前从未涉足过这等非法场所,心翼翼地走到了门前,掀开帘子钻进去,便似钻进了一个人间熔炉一般——所有人类身上最张扬、最跋扈、最贪婪、最原始、最疯狂的模样都能够在这里看到,那一张张的脸仿佛都在情绪的支配下脸谱化了,看不清每个人的具体相貌,只记得他脸上的表情。 店里面有好几张赌桌,每张赌桌宽宽大大,上面放满了筹码,桌子边上或站或坐都围满了人,都是乾之前闻所未闻的新奇玩意儿,各式各样的玩法,彩头也从低到高价值不等,每一局过去,桌边总会有个人宣告胜利般地大叫一声,然后弯下腰把半个身子都贴在赌桌上,将桌上放着的所有筹码或是银票大包大揽地都划到自己面前。 那些“胜利”的人,笑得脸上横肉直直发颤,这是一种怎样的模样呢?乾依稀记得之前也见过类似的。 刚刚入盟的时候,乾接的第一个任务是何伏击某个门派的物资,任务的七人队里有个四十多,面色油腻,在盟里混日子的“前辈”,在行动的前一天,全队都在做战前准备时跟自己说话。 哦对,那天他也不怎么友好,说的是: “屁孩子,毛都没长齐,就来盟里接悬赏” 乾并没有搭理他,而是俯下头检查自己的匕首有没有哪里钝了,若是在任务期间主战兵器脱了手,这便是他能仰仗活命的家伙。 那人依然站在乾面前没有走,拿着极其怪异的腔调问着他。 “嘿嘿,你这么,应该还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吧?嘿嘿嘿,真是可惜,那味道可真是……” 说着那人还极其猥琐地舔了一下嘴唇,乾并不想搭理他,把匕首收起来,装进快靴侧边的暗兜里。 周围的人闻言都笑起来,最开始还只是零零散散的笑声,后来六个人很快笑作了放肆的一片,甚至最后变成了热火朝天的讨论。 一些不堪入耳的污秽之语,炫耀般的言语上的攀比,使他听得反胃。 乾拉开了房间的门,想出去透透气,在要迈出门去那一瞬间,听到身后一个人不以为然的声音: “屁孩儿就是屁孩儿,女人都没见过,还出来混。” 乾感到胸前血气突然上涌,猛地回过头去,他稚嫩的脸上写满了愤怒,却只能在那出言不逊的人的脸上看到不屑与挑衅,他再转目看看其他人,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子的呢? 是了,也是如这里的人一般,笑得脸上的肉都在发颤。 乾默默把自己咬着的牙齿松开,冷笑着转身轻轻把门关上,从关上的门后面传来的,却是比之前更加大声的嘲笑声。 第二天的劫击非常成功,对方只是个帮派,人手并不充足,并没有经过激烈的打斗,对面人手就全都倒下或是逃走了。 唯一的意外是,对面的领头人在大脑存有意识的最后时刻,点燃了马车车厢底部暗藏的一箱炸药。马车爆炸时,除了乾外的另外六个人看到已经没有留下对面的活口,都忙奔着马车过去,想看看这次是劫下了什么宝贝,六个人都有自己的算盘,若是这个宝贝价值足够,也不是不能让自己铤而走险、再搏一把。 乾并没有动,他在想这次任务那么容易,不知会不会有什么诈,他静静地看着在地上躺着的每一个人,谁知道他们会不会下一刻突然全都站起来? 后来他便只听到是“轰隆”一声,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整个人都懵了,爆炸的响声差点把他震聋。 等他回过神来,那六个人满身是血,鬼哭狼嚎着,不知几死几伤,倒在本来只有对面鲜血的那片血泊里。 “兄弟……求求你……” “兄弟……我不想死啊……你带我回去,求求你……” 乾心地从一地的尸骸、半死人还有被炸断的四肢中走到已经四分五裂的马车边上,从一片焦炭的车厢里拿出了装有这次任务目标的金属箱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四章 归途 五 那地上的人还在哀求着、哭号着,乾心想昨日此时,你们满嘴跑着生殖器官的时候,可曾想到,你们以后一辈子都没机会去干你们喜欢的那勾当了? 乾脸上又浮出昨日的冷笑,心里生出极其复杂的情绪,是怜悯是大仇得报是笑到最后 他不知道,他其实也一点都不不恨他们,当然也谈不上什么仇。 他揉了揉嗡嗡作响的耳朵,拿着盒子,心翼翼地又从一地血污里走出来,而那些“队友”的哭喊声也明显得多了。 最后落得个这样的谢幕,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后悔。 最后是乾一个人拿了任务目标去见了雇主,并不是他心肠硬、见死不救,那六个人,就算被他带回拂衣盟,也早就已经没得救了。 自那次任务过后,乾便从来没有接过任何需要组队完成的任务,就算任务难度再大,他也选择独立完成,而每次战前准备,他也都在靴子侧边带着一把匕首,还有就是,从此落下了耳鸣的毛病。 而今日在乾面前的这些赌徒的表情,与那日的前一天那些“前辈”的表情,何其相似。 可能这就是他们的快乐,但乾肯定这不是他自己的,他自己的快乐……现在还不是时候来,即使来了,那也不一定会是真正的快乐。 赌桌里面,人气最旺的,人数最多的,在最中间,上方位端坐着一个胖胖的身影。 这人影不是贺七又是谁乾再仔细一看,哟,怀里揣着一大叠银票,左右两边还各坐着一个面色姣好、衣着暴露的女子,一个帮他递筹码,一个给他喂水果,还有这么过日子的这也太不当人了吧。 周围起哄的人更是比坐下参与赌局的人多得多,看客们张着嘴巴、瞪着眼睛、面红耳赤,也不知道是不是就能从赌客的一掷千金中得到属于自己的满足。 不过怎么看起来这贺七哥的银票只见出去不见回来啊也难怪,美人坐怀,四周还全是吹捧,这样的环境下怎么能安下心来赌钱,这“鬼手”怕是早就被身边的温香软玉温成“猪手”了。 见贺七又从怀中抽出一张银票,嬉皮笑脸地交出去,然后又张嘴接住那柔若无骨的手送来的葡萄,胡乱嚼几口便又从另一边的姑娘手里接过筹码,开始下一轮的下注,乾只得翻着白眼摇了摇头。 见不得他那一副龇着一嘴黄牙的猥琐笑容,也见不得他这么糟践银票,乾健步直接就绕过大桌子往他背后走过去。这赌场里面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本就是滋养邪恶与犯罪的地方,也没人管他这样的少年来干什么。乾一路走一路想好,等与贺七见了面以后就直接拖着他走,省得再坐下去他能把身上带的钱都败完了。 当然,这位乾哥可能也不知道,今天这位名号已经快响彻整个广交城的贺七爷,就是来花千金买输的。 贺七嘴里正如意吉祥地嚼着葡萄,突然感觉肩膀上有一只手轻轻搭了上来,玩得尽了兴的七爷不知这时候是不是让猪油蒙了心,一点警惕性都没有了,竟以为这是老板为了留住他,要再给他找一个美人来陪伴玩耍,心下大喜,淫笑着把手往肩膀上抓过去,握住那只手并往怀里一拉。 这一拉,便拉坏了。 事实上当贺七握住那只手的时候就后悔了,只不过他在这里坐了已经快十个时辰,手劲已经迟钝,心里想到不对时就已经来不及收力了——乾虽然比较年轻,手也不算是太粗糙,终归是个男子,他的手摸起来肯定和这里出卖色相的女子那一个个的细皮嫩肉的手有着不的区别,贺七一摸便知。 望着原本想要知会他一声,所以猝不及防就被自己“搂”到怀里的乾,一脸尴尬的贺七也只能硬着头皮同他打了个招呼。 “兄弟,来了” 然后贺七就只看见乾的脸色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铁青,体内隐隐有真气在流动,贺七暗叫不好,要调动体内真气时竟发现经脉不听使唤了。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贺七在赌坊里玩了接近十个时辰,那生龙活虎的精神是全凭两个妞的妩媚身姿和娇言媚语刺激着,这真的遇上有人要和他对磕立马就会原形毕露;而乾养精蓄锐,又憋了一肚子的火,在赌坊这种地方动手他也没什么好顾及的,再加上有付益德亲口的拖他回去的命令,这天时地利人和贺七一样都不占,他拿什么去挡人家的正义之拳一身的肥肉吗?也只能是肥肉了哈。 一阵惨叫过后…… “七哥,作孽哦,钱哪里是你这么糟蹋的。” 乾把被他“放倒”的贺七扔在了凳子上,弯下腰去一张张的捡起刚才散落了一地的银票,再一张张的码齐、叠好,又揣回贺七的衣服里,周围的赌客、女子、看客,都目睹了刚才他的“血腥”手段,此时没一个人敢动,其他桌的赌客也不敢再高声讲话了,一个个都噤若寒蝉。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人见着贺七一动不动,便壮起胆子问道: “七爷这是怎么了,怎么见不着出气儿了啊?要不要报官啊。” 说是见不着出气了那肯定得是夸张的,不过刚才开口这厮,确实甚是多嘴,乾只一个眼神过去,那人被盯得发怵,便牢牢地闭了嘴。 “报官呵呵,更大的官现在在我家里喝茶呢。” 乾心里不以为然地想着,随即走过去给了那四仰八幡躺在凳子上的贺七一脚,那胖贺七就翻了个身,又一动不动,随即从他嘴里传出了如雷的呼噜声,全赌坊都听得见——原来这厮是玩得太累,以至于挨了一顿毒打之后竟然就睡着了。 乾在凳子面前蹲下,稍一用力,把贺七整个人举起,扛在肩上,大叫两声“借过,借过”,绕开桌子往门外走去,也没有一个人敢来拦着他。乾便拨开帘子就出了门,留下一地果仁、杯盏、筹码的狼藉模样。 街边的行人只是听见赌坊里的喧闹声突然一滞,驻足细听后是听到一个男子的惨叫声与桌仰凳翻的碰撞声,再过一会儿后便看见一个少年扛着一个胖者出了赌坊,这两人的身材比例让人不由得揉了揉眼睛,都以为自己没有睡够觉看得反了,正当他们在困惑为什么一个少年能负起那么大一身肉的人时,赌坊就又已经恢复了之前原有的闹腾,待再过一会儿,少年扛着胖者走远,巷子里的行人也渐渐的散了,这一切就好像从未发生过的一般。 …… 当乾扛着一座肉山似的贺七回到“量体裁衣”的时候,宋猇正拿着个皮尺在店里给一位客人量测他的体型数值。这杀气腾腾的少年和不省人事的胖者倒是结结实实地吓了这客人一跳,若不是宋猇裁衣确实很有功夫,他甚至都快怀疑这是一家黑店了。 “他怎么就睡着了” 宋猇后来也知道了“楚老板”就是清平司的“邹司丞”,也清楚了他和郑琰玉是为了什么而来。 “这不耽误事儿吗?我看看,诶哟,也没喝多啊。” 见贺七只是睡着了而不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宿醉,放了心的宋猇又回去给刚才的客人继续量着腰围与肩宽。 “宋大哥,你看着他,我打桶凉水去,给他弄醒。” “行,你去吧。” 宋猇答应一声,殊不知这在客人眼里可能是他们在商量什么可怕的玩意。 “啊客官没事儿,这就店里一伙计,我们叫他起来干活儿呢,来咱接着量。” 宋猇接着跟没事儿一样转着手里的皮尺。 “来手伸过来吧,哎客官您别抖啊,抖什么啊?” 那客人好不容易等到宋猇给他量完,把定金放下后飞也似地就逃离了“量体裁衣”,也不问宋猇要找的钱。 宋猇扯着嘴巴笑了两下,把那银锭收进跟他一般高柜台里,乾也提了一桶水回到了店前,二人把贺七架起往墙边抬去,让他用背靠着墙壁坐起,然后乾撸起袖子,就准备对这“鬼手”下“黑手”了。 默念着“三、二、一”,乾把这一桶的凉水都一股脑从贺七的后颈浇了进去,便直接浇到他的背心。 我们的贺七哥也不知道是在做着什么美梦,就在这凉水的刺激下一个激灵坐了起来,一脸的惊恐。 “七哥,我的手摸着舒服吗?” 乾像鬼魅一样出现在他侧后,给贺七背上凉上加凉的感觉。 “兄弟,我那会儿是真的玩晕了,你可别当我是有那种爱好啊。” 贺七苦笑着,他可真是欲哭无泪啊,别人不清楚,他可清楚这乾有几斤几两,虽然看着挺年轻,但是实力真是不容觑。 “舍得回来了”走廊里面走出穿着黑袍的付益德。 “老大,呃,我……”贺七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也知道自己身负着盟里的大事,店里面的客人方才都被乾吓走,也不用担心直接叫付益德盟主会泄露什么。 “行了,去换身干爽衣裳,再吃顿好的,跟邹大人走吧。”付益德知道贺七这一次算是牺牲了自己,所以不想过多地在言语上怪罪他,倒是这个把时辰被邹鸿缠烦了,巴不得他能早点走。 “我怎么听着您这话那么像是要送我最后一程的意思似的。” 贺七虽然是笑着想活跃气氛,但他笑得比哭得还难看。 “别废话了,你这夯货,马上要去外面冒风险,就不能讲点好听的吗” 付益德摇摇头,拿他没有办法。 “嘿嘿,我贺七不信这些,便是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贺七仍然是嬉皮笑脸,直到他肯定邹鸿和郑琰玉也从走廊里走出来,他才清楚,自己真的要去那里了。 换了身衣服再暴食了一顿,贺七与众人一同消失走到了城外——那里有一个宋猇的马厩,宋猇进去挑选了三匹马牵出,分别把缰绳交给要远行的三人。 付益德上前对邹鸿拱手算是作别。 “注意身体。” 这是付益德对邹鸿说的,而后他又走到贺七面前。 “早去早回。” 贺七也重重地点下了头。 等到付益德走到郑琰玉的跟前,趁着邹鸿不注意,还是说了一句: “拂衣盟的大门永远为你开着。” “你可拉倒吧。” 邹鸿一嘴接过,众人皆笑。 于是乎,一天未停,五月十七晚,听潮清平司司丞邹鸿,兼有他在崇禹城大牢里征用的囚犯郑琰玉,就押送着屡次“违法乱纪”后还“逍遥法外”的江湖知名人物“鬼手”贺七,三人三骑,踏上了由广交城到听潮府首城崇禹城的官道。 这对郑琰玉来说,他这几天已经是走了一圈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五章 御卫 一 如果说霁都戍卫军是整个郑帝国最锋利的一把刀的话,那么皇城御卫就是这把刀上最锐利的锋刃。 望海府,位于大陆东部的,全国最为富庶的地区,聚集了郑国超过三分之一的商业区和产粮地,也是郑氏皇族统治的最核心地带。 郑国境内长度最长、流量最大的河流——明汉河,为望海府贡献出了她的下游及冲积平原,并在望海府的最东部奔腾东逝,汇入大海。 郑国的都城名为“霁”,便位于明汉河北面、望海府的心脏位置。历代王朝都认为此处有帝王之气,鲸吸百川、是整个大陆的气运所在,而霁城的天空确实多次出现过彩虹等特别祥瑞的云相,这才有了“霁”这个名字。 郑国有两个超级大城,都在相对安定的东部,其中一个是在略靠北边的霁,另一个就是相对来说靠南方的、听潮府首城崇禹。这两座被称作“帝国双子星”的大都市也被看作是郑国一南一北的两个经济中心,都有远超于其它城市的人口与体量。不过在一般人的认知里面,霁城在天子脚下,政令通达、国策照顾,占了许多的便利,总是会高崇禹城一头的,而崇禹城的地位,一但走出了听潮府,便只能被称作“天下第二”了。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霁城,更多的郑国人叫他“霁都”,拥有更精锐的部队、更优秀的人才、更庞大的人口数量与资金,虽然这些年郑国隐隐地有了形成南北两中心的局面的趋势,不过霁都在各方面都还是能够稳稳地压过崇禹城一头,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城”。 作为天子的居所,霁都所驻扎的武装力量,也是其它城池无法比拟的。 殷英是皇城御卫北营的一名什长,虽然官位并不大,但是薪俸待遇与一般的什长不可同日而语,为皇帝安危整日殚精竭虑的他们,一年能够领取多过同类军人三倍的薪俸,除夕守岁,替皇家站完一年的最后一班岗后,还会得到一笔不的赏赐,算是一年辛苦的慰劳。 殷英二十三,当兵三年,是最身强力壮的年纪,别看他在这皇城里只是一个的拾长,放眼整个北营,也不过是只有二十名什长而已。他们加上东营的二十名,一共四十人,直接统领着共计四百名的皇城御卫,这四百人,分归两营都尉统领,但实际上两营都尉只有决定练兵安排的权利,御卫的调动与当值安排都需要皇帝亲自点头,所以可以说他们只归属天子统领,而且他们在全郑国,不管是兵器配备、薪俸待遇还是战斗力都是毫无疑问的第一。 皇城御卫,顾名思义是只在霁都的皇城里担任守卫、保护皇帝和其他的皇室成员的军队。皇城在霁都的最里层,与外部的政府部门、商埠区、住宅区及其它用一层金碧辉煌的城墙隔开,也隔出了皇家生活与平常百姓的距离。 御卫满编四百人,不会多也不会少,若有缺编的情况出现,便会从其它军队里抽调精英补充——这些精英可能来自边境军队、可能来自地方军队、但更大的可能性是来自一墙之隔的霁都戍卫军。 御卫里对每一个兵员的甄选都十分的严格——除了对士兵的体魄、战斗素质都有极高的要求外,对其的忠诚度、服从性也极其地看重;可以说,皇城御卫选拔出的每一名精英士兵都来自于三军的万中挑一,他们将成为皇室最出色的保镖兼打手,也将获得高其他士兵几个档次的待遇。其不尽相同的籍贯以及原单位出身,也保证这支“帝王的武装”内部不会出现山头,外部不会出现拉拢,能够完完全全地听命于皇帝本人。 当然,皇帝能够完全掌控的只有这极其精锐的四百人,只在非常时期才用得上,而不管平时还是战时,要维护郑氏的统治,他所更加倚仗的都会是各地车骑都督、府督麾下的常备军,特别是其中翘楚,也就是驻扎在自己脚下的“霁都戍卫军”。 与其它地方由府督一人总理地方军权不同,霁都戍卫军兵员充足、兵种复杂、军费也单独立项,全军分为五部,每部一万人,以轮换的方式负责都城守卫,由五名武官分别率领一部,五人分别称为: 左领军、右领军、前领军、后领军、中领军。 虽然理论上皇城御卫也应该是霁都戍卫军的一部分,但是霁都戍卫军并没有专门设置与皇城御卫有关的官职。虽然在军界的其它部队认知里,皇城御卫和霁都戍卫军同属于都城武装,应该是同一支军队,但是皇城御卫的事实领导者一直都是在任的帝王,这让霁都戍卫军怎么敢染指? 在五领军之上还设置有“戍卫都护”一职,“都”有全部、“护”有监护的意思,戍卫都护不掌军权,但是官位在五领军之上,负责监督领军的行为作风如何以及有没有结党营私的情况,若是在特殊时期,也能够调遣一部分五领军的军队。皇帝往往把戍卫都护的职位交给自己的近侍或者是皇室成员担任,戍卫都护不受统属于贲育阁,也与之没有别的的关系,其设立的初衷反而就是要与之互相制衡。 所以作为管理天下兵马的官署,只有霁都这一个地方的军队可以不接受贲育阁两位上卿签发的命令;当然,到了战时,一切又都是可以便宜从事。霁都的军权构成如此特殊,也是提防皇权受外臣觊觎的一种手段。 为了霁都防务能更加稳妥,也为了防止各地车骑、府督拥兵自重,郑国每三年会将各地的军队构成进行调整——从各地优秀的部队和中级将官中抽调一部分到霁都戍卫军中任职,又在霁都戍卫军里挑选出任满三年的军将,将二者进行轮换。在一次轮换以后,其中有造化又有能力的,便可能赶上机会,在这三年里的某一天被调入皇城之中给天子担任亲卫,不过大部分人都只有在霁都呆三年的份儿,三年后又回到地方或边境的军队里,还多半都不是原籍。 对于大部分的郑国士兵来说,参军伊始展望自己即将到来的戎马生涯,最高的目标一般只有两种——一是盼着成为将军,二是撞运气成为皇城御卫,由此可见皇城御卫在一般士兵的心中地位也是非常,当将军要靠个人实力,入皇城御卫那得要实力与运气兼有才行。 殷英就是属于那极少数的既“有造化”又“有能力”的。在那次两年前进行的调整里,他因为素质突出,从原本自己的入伍地被调整到霁都戍卫军的左领军麾下,驻守在霁城西方的军营。在戍卫西军几个月后,因为在军营里一次大比武时非常以极大的优势获得了优胜,殷英便被碰巧做任务在场的御卫的一名佰夫长直接领走了。 那一日天十分炎热,他与其他几人需要穿上八十斤的重铠在一片泥沼的地形里跑两个来回,约合六十丈;再爬过三座三丈余高的近乎是堆成直角的土山,先完成者为优胜,优胜者能从士兵被直接提拔成伍长。 沼泽和泥土都是左领军特意派人到数十里外的山林里运来的,据说他在搬运这些玩意儿的时候也举行了一次大比武,来看看谁搬得最多、最快,最后优胜那个人被提了拾长,不过长了一身的痱子。这把不知为什么只有伍长可以拿了,不过按下厚此薄彼不谈,这位左领军的爱好着实是让人猜不透。 殷英是十个参赛代表里最快跑完全程的一个,当他跑到终点把自己的那根香一捻灭,再高高举起来给裁判看的时候,全军都只看得到一个满身都是泥浆,完全看不出他身上还穿了铠甲的泥人。先跑完的殷英也需要等待最后一名到终点后才能离开,等最后一名跑完全程,要宣布今天大比武的结果时,他身上的泥浆都快干成了另一层铠甲,泥土印子嵌进了重铠的铁片子去了。当天晚上殷英和几个同袍偷偷洗澡,他一个人在明汉河里暗戳戳地搓了半个时辰才把泥块都搓掉。 “不就是个伍长至于这么拼命吗?以你的能力再等不到一年就也升了。” 一个同袍见他身上全是泥印子,不好好泡一泡的话能连着皮给你搓下来一层。 不至于那每月可多二十钱的薪俸啊!一年就少挣多少殷英心里这样盘算着,他当时还不知道,自己以后当兵,能完全不为钱的问题担忧。 那佰夫长跟左领军要人,要带他去皇城御卫,起初殷英还不愿意——他本来就要当伍长了。后来通过了层层审查,来了北营,殷英也浑身都不舒坦,这个地方对他人身自由限制太大了。殷英在刚开始那几天盘算着哪天能犯一个不大不的错误,好被赶出去——听北营的老兵说,在皇城里不多长个心眼是容易掉脑袋的,他怕找的事稍微大一点他就得掉脑袋,因此不敢轻举妄动。直到他到北营的第七天,正好碰上了月底,给他核算了七天的薪俸发下来,比他从霁都戍卫军离开时领的大半个月的都多。 殷英把黄色的饷银袋抓在手里,他这才发现,自己之前一天到晚都削尖了脑袋要想法子出去,这得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五章 御卫 二 到现在,殷英在这里呆了已经快两年了,跟之前才到霁都时比起来,他除了已经拥有一大笔积蓄以外,身体素质更是提高了不少,如果说以前的他是强壮体魄,那么现在的他的身体素质就又比之前上了好几个台阶,毕竟皇城御卫平日里的训练强度也不是盖的。殷英有自信,如果现在的他回到当年的比武场,走一遭的用时肯定还能再减少三分之一。 可惜这些都只能想想,这两年除了给皇帝已经各种后妃、皇子、公主做护卫,他就没有走出过这道金碧辉煌的城墙。在训练中,北营的二百人,下到士兵、上到都尉,他都打了个遍,最开始几乎全是败北,适应以后开始有人畏惧和他对练,再后来慢慢地胜多败少了,而最近已经是不怎么输了,但是他就是没有机会能找个外面的人打一打。 殷英记得有一次,他带队护送贵妃出城到观音庙里烧香,回城的时候遇到一股不长眼的流寇要打劫车驾,他当时守在车驾侧边,还没来得及往前走,结果最前面的两名御卫就已经两人四手把这一股还没来得及拔刀的人悉数都放倒了。殷英也没想到这伙人如此的不禁打,上前问他们可知道冒犯的是谁,那群人被吓得头也不敢抬,口中只是“大侠、大侠”的瞎叫,弄得一队的御卫哭笑不得。最后是霁城尹衙门里的捕头带人来将人拷走,殷英向车里一点脾气没发的贵妃禀报完毕后,护着车驾回城。在路上,他回想起这群蝼蚁一样的人,回想起他们刀都没有拔出来就被自己的属下打翻在地的样子,想起他们喊自己“大侠、大侠”。 “大侠么,我可是配不上的。” 殷英看自己夕阳下越拉越长、越拉越瘦的影子。 “我也只是一条给皇家看家护院的狗,把自己卖了出去,竟也还不如几个贼自在。” 后来据和殷英住一个营帐的士兵说,他们的什长,当晚梦里一直在打着呼噜喊:“大侠……大侠……” 殷英家在丰华府的釜城,父母的家族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家里还有几个亲戚做了猎户,他一身腱子肉和敏捷的身手便是从日复一日的上山砍柴和时不时穿林打猎练成的。他参军时,一开始也只是为了多屯几年积蓄,好帮家里做个生意、改善一下生活,这两年多,他的目的想必是早已超额达到了。像殷英这种毫无背景的大头兵进了军队,这些年又没有战功可以挣,能够做到佰夫长便是极限了,不过,虽然希望是很渺茫,但是他总归还有上升的空间。 殷英所统领的十人队驻扎在皇城内部北边、紧挨着东北角的御狮苑的军营,被称作北营。御狮苑是专门为皇家出猎饲养猎犬的地方,虽然名字里有“御狮”二字,但是里面并没有狮这种大型猛兽,兴许皇帝喜欢封他的爱犬叫做“御狮”,又或者他准备哪一日猎一只雄狮养在这御狮苑里。为了防止驯兽师们不心,让御狮苑里面的畜生们跑出来,惊扰皇城里的金枝玉叶,御狮苑大门是向北朝着皇城外开的,朝里只有一个不常开的门,但是生性凶恶的猎犬关在铁笼子里,凶性得不到释放,就都表现在叫声上面了,也吼得首当其冲的北营上下常常整日都不得安宁。 殷英有时候在想,御卫的营地在狗营地旁边是不是在一定程度上能说明什么问题不过这种话也只敢在心里想想,皇城御卫思想指导第一条——圣上体恤万民,圣恩共沐,我等感恩戴德。 殷英和他的的队,每天的任务就是在做皇室成员出行的护卫和守卫、巡逻皇城两件事里轮换,这些都是枯燥无味但是容不下你开差的事情,可见皇城御卫这种档次的待遇来得也一点都不容易。 比起出这些任务,殷英更喜欢的是去校场训练,皇城御卫训练量巨大,只要是任务轮空的时日,都是安排了训练的。殷英便像那御狮苑的里猎犬一样,只有在训练时才能发泄自己在平时没地方派遣的情绪。这一天练下来,殷英打得痛痛快快,身上却是青一块、紫一块,也因为对抗强度太大,越来越少的人愿意在训练的时候和他捉对。 每个队一个月会有一次轮休,这是殷英最无聊的日子,没有训练也没有任务,更没有的是自由;若不是手下的兄弟需要休息,他真的想去找都尉取消了自己队的轮休。在这一天里殷英也没有机会外出,只能呆在营房里面睡觉或者自己去校场举石头,一是因为皇城重地肯定是不让人随意走动的,二是他们得为皇城的安保环境负责,即使轮休了,也得要随时待命、随叫随到。 五月初四,望海府的天已经算是有些热了,不怎么通风的营房里面也闷得人难受。若是在平时,这地方也就睡个觉,晚上回来一身疲倦,也就倒头便睡了,但是今天是殷英的十人队在当月的轮休日,大伙儿都在各自的营帐中躺了一天,休是好好休息了,就是心情不怎么爽利。 殷英去伙头营吃了晚饭回来,寻思着不能再回那个自己窝了一天的营帐里了,转身朝校场走去——他确实也没别的地方去,轮休时只能在北营内活动,便只有营房和校场这两个地方可去。 殷英一路走、一路回味着今天晚上吃过的干煸鹿肉丝、一品烩素锦、清汤火方,虽然都是比较清淡的菜,但是论起色香味,那可皆是珍品。皇城御卫的伙头房晚餐的掌勺都是御膳房的预备御厨,每天轮换来这里做菜,手艺自然没得挑。一开始,刚刚进北营的糙军汉殷英,此前是从来没有吃过如此的珍馐美味,差点把自己给吃得走不动道,不过近两年过去,他也早就习惯这里的高级伙食标准。 今日的菜肴都是爽口味系的,在营帐里闷了一天的殷英贪嘴吃得有点多了,得运动运动来消消食。之前也曾有人建议过皇帝要削减在皇城御卫的饮食上的财政开支,可能在他心里,给这一群粗鲁人的晚餐配备预备御厨级别,简直就是暴殄天物。皇帝听后自己掰手指头一算,四百人一天一顿好的,这能吃多少钱能有那文启阁一天的餐标多吗?拉倒吧,这也节约不来啥钱,于是这才一直保证着北营、东营的御卫丰盛又健康的晚饭,不过若是早与午两顿,御卫遇上执行任务,那也是只能吃干粮的。 殷英三步作两步、两步作一步,敏捷地爬上校场边上一座前几日才垒好的、用作障碍翻越的土山,站在山上深深吐纳几次,然后翻过顶点一跃而下,站稳后就脚步不停地冲进了身前的一片障碍场地,在各种木桩、陷坑、机关之间辗转腾挪,今日有训练任务的队们都完成了一天的额度,现在去吃饭了,所以校场空无一人,场地里只有殷英一个人在扑腾。 三圈扑腾完毕后出来,殷英口中微微喘着气,靠在一块石头上休息,他感觉跑完三圈的用时又短了不少,而且出了一身汗以后,整个身体就像睡醒了一样的舒服。 踩着仅有的夕阳余晖,殷英往营帐走回去,准备简单地清洗一下身体,然后早些睡觉,明天又是要站岗的一天。 殷英一边坐在床边泡着脚,一边等着会有传令兵给他把明日的站岗任务、他的队的排班安排给送过来。不过在不知不觉间,等了好久,传令兵一直都没有到来,殷英回过神来后,一盆洗脚水都已经快要洗凉了。见没办法洗了,殷英于是拿起棉帕要拭脚,并在嘴里喊着在队里面,加入御卫时间最短、资历最浅的那名士兵的名字: “富子,快进来,把老子的洗脚水端去倒喽!” 随着他这一嗓子的叫喊,营帐外走进来一个人,殷英只顾着埋头擦着自己脚上的水珠,也没抬头,只道是那叫富子的进来了,笑嘻嘻地说: “富子,今天手脚怎么这么勤快?得,哪天他们几个再打发你跑腿,你就跟哥说!” 殷英只当他是拯救了身陷水火的新人,全然不觉自己这也同样是在打发人家跑腿。 当然,这也得是走进来的人真的是富子才行。 “跟你说什么啊” 进来那人问出这么饶有兴致的一句。 殷英一听,这声音似乎是不太像富子的,把棉帕放下、抬头一看,惊得他差点把水盆都一脚踩翻——这哪是富子,在自己面前站着的是北营都尉段沧海,专管这两百人的直接上司。 “原来是海哥来了,没说什么,你先坐着,我先把这水倾了去,再来和你陪话。” 殷英陪着笑,让段沧海到他那张狗窝一样的床上坐。御卫内部纪律性极强,在长官面前下级必须表现得恭恭敬敬、规规矩矩。殷英初来乍到时,也不是没有被这位段沧海的铁拳调教过,虽然如今的他若是在捉对训练中再遇上段沧海,是不一定还会吃亏,但是这两年,他与段沧海的交情早就混出来了,所以他作为下属,在段沧海的面前,也不见得有太过的严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五章 御卫 三 飞快地去营帐外倒了盆里的水,殷英把盆扔在了门外,跑着回来。 “海哥亲自过来,是有什么见教?” 段沧海看了看营帐的环境,不知道是不是要揶揄殷英一场,笑着说: “我自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殷英自然知道营帐长什么样,心里更是很清楚段沧海的意思。 “瞧你说的,我这里到处都乱哄哄,哪里称得上是什么三宝殿。” 段沧海在殷英狗窝似的床上正襟危坐。 “殷啊,我们北营和东营,在天子脚下负责安保,除了要有身手、得机灵,还得有内涵,得,我不跟你扯这些,挺忙的。” 段沧海一本正经地抖了个机灵后,殷英见他确实是要说正事,也站直了腰听段沧海要说什么。 “是明日的当值,挺重要的,我还要去别的队那儿,就只说一遍,你好好听。” “属下遵都尉命。” 殷英听出段沧海语意中的严肃,也自觉地改了对他的称呼和自称,这就是正儿八经的传令了。 “明日是五月初五,端阳日,你们队的十人,需要在重光殿前执勤。切记,要十二分用心,殿前殿后,不能让任何人走动。” 重光殿位于皇城的正中间偏南,“辰晷重光,协风应律”,主要是让皇帝焚香沐浴、领悟天地之气和星辰之象、沟通天人的地方。 “都尉,平日里当值也就是挡住闲杂人等并防范宵,若有要是传来则向圣上禀报,怎么明日的执勤如此非同一般,难道就因为过端午节?” 在殷英认知里,端阳日的各种庆祝活动都存在于皇城外,与他并没有什么关系,至于去年的端阳,他也没有类似的印象,似乎是轮休了? “这一点你就有所不知了,按钦天监的大人所说——五月初五端阳日,阳气极盛,从星象来看,东方苍龙升至中天正南,七宿中最核心的心宿高悬于天,带起极旺的龙气,正合《易》中所言‘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之说,当今圣上想必是要在重光殿斋戒一整日,向苍龙七宿祷告的,能好好地沾一沾这星象的圣人龙气,保我郑国山河永辉。” 段沧海像说贯口一般,气都不换一口地吐出这一长串不带歇的话语,殷英听不懂这么高深的玄学和天文学术语,但是觉得这些名词都非常的厉害。 “敢问都尉……‘心宿高悬’是何意,‘苍龙七宿’又是指何物,至于那‘飞龙在天,利见大人’可是哪家门派的独门秘技” 段沧海听了殷英提出的问题也是一愣。 “呃……我也解释不来,按钦天监的大人所说,反正就是陛下要斋戒一日、祷告上天、领悟天人启示,不能受一点点的打扰。” 殷英好似是懂了一点,略带迟疑地点了点头,那边段沧海见他已经领会精神,便急匆匆地去往下一个营帐。 虽然这或是玄学或是迷信之类的东西他都不懂,但是只要好好地守在外面,保证重光殿里的皇帝不受任何打扰就行了吧? 段沧海离开后,殷英把队的人都叫在了一起,把这一段自己都理解不了的说辞复述给了他们,当然,也管不了他们理解不理解。嘱咐好大家明天都多打两分精神后,殷英便直接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第二天日出之前,卯时刚过,殷英就从床铺上爬了起来,两年以来,他每日都是这个点就会自然醒,然后便起床,可以说这一套动作是早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队里其他人也和他差不多。穿戴好衣裳再披挂整齐,吃过简单的早饭,殷英带着队从皇城最北边的北营朝偏南方的重光殿,他们今日要执勤的地方走去,一行人列队齐齐整整、步伐整整齐齐。 皇城御卫独特制式的铠甲让他们在冉冉升起的火红朝阳的映照下看起来异常的英武,整齐划一的队列与动作更是让这种感觉加甚。 不过对他们来说,一切早已不新鲜,想必是只有第一天加入皇城御卫的新兵,才会有心潮澎湃的感觉的。对于什长殷英的队里面任意一个人,即使是被大家称作最菜鸟的富子,对他来说,这也只不过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仅此而已。 殷英带着队在琼楼玉宇之间沿着既定路线穿行,通过亭台走廊、绕过金壁墙垣,中间还多次地停下向路上所遇到的妃嫔、大臣、甚至是宦官避让道路和问好。这本也是平日里生活的一部分,不过今日停步的频率比起往常来说高得有些异常,老是还没走上几步就停下来,这让殷英有一点点觉得不对劲,按理说今个儿个端阳佳节,怎么着也应该更顺利一点才是。 队一行走走停停,也是终于到了重光殿外。重光殿本身坐北朝南,外部还围着一层不高的院墙,与其它宫殿隔开。院墙南北都留有通道通过,因此各开了一道门,往日里没有人进去,倒是进宫的众人由正南门入皇城,大部分人都会选择从重光殿的院子里穿过,再往北走。因为皇帝平日里处理政务与看书学习的万民殿与御书房都在皇城的最中间、重光殿以北,所以这条路,算是由南向北进入皇城面圣的最近一条路了。 嘿,不过今日你就是太上皇来了也得绕路,虽然心里冷不丁这么想了一下,不过殷英可没有真的想过“要是太上皇真的要打这儿过,他拦还是不拦”的问题——好像两头都不能得罪得起,想这种问题简直就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殷英早就想好队的人员安排——将两个人安排在院墙北通道,四个人放在重光殿院内的四角处,另有两个人一左一右守住殿门,他则带着经验最少的富子,站在南面院墙的通道——他觉得这个地方面对由南向北的人流首当其冲,通过的人会是最多,也是最麻烦的。 不过今天似乎大家是都懂事了,知道这儿不能随便过一样,极少遇见有人要从这道门进来,走重光殿的近道的,要说的话,这可与早上队南来时,遇到各种人的高频率极其不相符,殷英在门边站岗许久,也就只有几个人拎不清的想要抄近道,被殷英一拦再一劝,也就乖乖地退回去绕道了。 总之从殷英队到岗一直到巳时,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唯一有点不正常的是,他们从来到重光殿到现在,都还没有看到皇帝进去。 兴许是陛下焚香沐浴,花的时间要挺久的。 看日晷现在是巳时刚过不久,殷英正把背挺得笔直,站在院墙门边,忽地听见从重光殿的背后、北边的通道传来了几个人声音叠成的声音: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殷英心知,这是大郑帝国的皇帝终于到了,忙对在门另一边站着的富子使了个眼色。富子领会了,跟着殷英,二人都将左手搭在剑柄上,右膝弯曲跪地,行军礼跪拜,也口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二人跪了良久,也只闻声音,不见皇帝,殷英保持着握剑跪拜的姿势,埋着头,通过眼睛的余光,终于看到从大殿背后转出来一个悠然自得的身影,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耳、捏着脚走碎步的乌衣随从,想必是皇帝身边最得势的两个黄门侍郎——脚步迈得这么碎,也真是为难了他们。 皇帝陛下闲庭信步,良久终于是走到重光殿门口,不过殷英也早已习惯,不骄不躁也不要面子地在那里跪着。 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天经地义。 “传圣上口谕,众将士请起!” 再传来的是两黄门侍郎中的一位尖细的声线。 “谢陛下。” 殷英与富子这才伸腿站起,不过仍然是埋头抱拳、不敢直视。殷英恍惚之间只看到皇帝的服饰独特,陛下今天穿的不是龙袍或者是其它绣有各种龙纹的华服,反而只是一件素色的鹤氅,头发也散了披在后肩,配上他下颌处一撮鬑龙须,在殷英不敢抬头的惊鸿一瞥之下,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感觉。 只是啥都不懂的殷英突然想到,皇帝今日是要做领悟,却到了中午才来,上天真的能感受到他的诚意吗? “圣上今已辟谷、焚香,礼罢,要于重光殿之中领悟天人之气,尔等在殿外好生侍奉,可别坏了大事。” 这次是另一个黄门侍郎的声音,虽音色与上一个略有不同,但是都是一般的尖细,像是霁城百花楼里捏着嗓子的戏子,又像是大风在山谷之间回荡出的嚎叫。 “我等谨遵皇命。” 殿前殿后院南院北一共十人,一同称是。 脚步信然的郑氏帝王,听得这一声整齐划一的复命声,干脆停了脚步,望着殷英身上英武的铠甲和低下的头颅,点了点头: “军容甚整,有我皇家威严,好!” 皇帝的声音颇为威严,一经出口就有底气十足、内力激荡的感觉,殷英不自觉地就把头又埋得低了一些。 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皇帝转身踏进重光殿那两扇刚才被两个黄门侍郎推开的门。比及门又重新关上,殷英他们才又重新地把腰直起,站直了身子。 真正的任务现在才要开始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六章 皇子 一 很快便过了午时,殷英把队都安排成了双数成组,以便能够轮换地去如厕、吃干粮或是什么别的。 御卫执勤一站就是一天,通常是其中一人去找个僻静地方胡乱啃几口干粮,然后再回来接替了岗位,让另一个人去,虽然这样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已经算是擅离职守,但也是想不出来有别的办法了——御卫也是人,是人就得需要摄入食物,“食肉者勇敢而悍,食谷者智慧而巧”,要吃得饱了才能好好工作,总不能又让马儿跑,还让马儿不吃草吧 所以御卫们中午都有一刻钟的时间去啃干粮、喝清水,当权肉食者也就常常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也就成了大家都默认的规则,约定俗成了。 殷英见时间差不多,让富子先离了岗,找个地方去吃“午饭”,又特别嘱咐了他动作要轻些,不要扰了皇上的清静。富子知道什长是因为自己年轻照顾自己,虽然并不是很饿,也不好推脱,就先去了。他走到墙外的一处阴凉角落,从衣兜里摸出来一块硬得都可以当盔甲穿的面饼和一个表面被磨得油光水滑的牛皮水袋,龇牙咧嘴地啃了起来,用力咬下几片面饼吞了,再灌了几口凉水,饱腹感就增了许多。 富子很快就吃完,回到了院墙南面的门边。 “吃这么快?”殷英有些诧异,感觉自己才一个人站了一会儿。 富子隔着铠甲拍了拍自己的肚皮,说: “我昨日里晚饭吃得多了,又不曾运动,肚子里此刻还积着食儿哩。” 殷英听了只是笑笑,看来也不止是他一个人因为昨日菜品相当的顺口而贪嘴了。 笑着骂了富子一声“德性!”,殷英正欲要找个地方去啃干粮,走了几步,突然又想起来了点什么,又倒回来嘱咐他一声:“机灵点儿啊”。 殷英转角出了院墙,寻了一处僻静又阴凉的地方,从衣襟里面取出来干粮与和富子的类似的水袋,就在那里狼吞虎咽起来。他肚大肠宽,每日体力又消耗许多,所以食量一直是全队里最惊人的一个,曾经有对此,富子的说法是: “要不然你们说咱殷哥凭什么能当什长呢吃得那么多,能耐可能吗” 说过这句话后,富子得意洋洋的后脑勺,随即就招致一张飞来的擦脚布,然后可怜的富子敢怒不敢言,只得悻悻地去帮使暗器人把洗脚水泼了去。 殷英一边三两口就把半块干粮咬碎了,嚼在嘴里,一边心想富子这孩子虽然心眼子实诚,有时候甚至是有点呆,但是今日这里,应该不会有太多的人往来;再加上有殿里的皇帝做靠山,任谁也必定是不敢放肆的,想必也用不上富子“机灵点”,自己可以放放心心地好好垫吧垫吧肚子,除非……除非真的是有太上皇想打这儿过。 不过太上皇他老人家,自从传位以后,就在霁都里寻了一处清静的别院,原理朝堂和时局,一个人清修了,传说就连皇帝也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见得着他老人家,他又怎么会在端阳日里出现在这里 殷英一边想着这事儿,一边把嘴里嚼得不怎么碎的干粮就这么咽下去,喇得他喉咙生疼。殷英这才想起来,自己光顾着想太上皇去了,竟忘记了这干粮粗糙且干燥,吃的时候需要喝很多的水来将其糊化。 把水袋口上塞的木塞咬开,猛地灌了一大口水,它们把嘴里满口钻的干粮渣滓冲进了食道,殷英见手中干粮还有半块,也三下五除二就丝毫不顾仪表地将这半块也悉数啃进了嘴里,上下牙齿一张一合不住地嚼着,两腮被撑得浑圆。 殷英正拿嘴包着满满的食物,毫无风度地囫囵咀嚼间,身边有一个公子哥打扮的人走过,身上穿的是丝绸翠锦,走起路来身形挺拔、风度翩翩,身上佩戴着璜玉,随着他走路的节奏铮铮作响,看来也是一派风流人物。 那公子哥打殷英身旁走过,正巧瞟了腮帮子鼓得老大的殷英一眼,他眼神里全都是毫不掩饰的嫌弃。 “身为皇城御卫,居然这般吃相,简直损我郑氏颜面。” 公子只扔下了一句话,就自顾自走了,殷英听了这话,嘴里咀嚼着的动作一顿。 有没有搞错,这刚才皇帝陛下可是说我有“皇家威严”,怎么到了这位这里就是完全相反的评价了? 殷英心里如此作想,不过却也没有怎么放在心上,军人刚强勇猛即可,要那么优雅的吃相作甚 刚又嚼了两口,殷英回念一想,方才那位公子可是说了“我郑氏”,那郑氏的公子们,可没一个不是地位超然——最便宜的也会是个世子,特别是两位皇子,不出意外他们将是未来的皇帝与亲王。 殷英想到这里,一口干粮噎在了喉咙口上,咽不下去,便忙又给自己灌了一大口水,好不容易就着凉水咽下了干粮,免不了捂着嘴几声咳嗽,等眼睛定了再瞧那已经飘然走过的贵公子,看这背影似乎是……皇子,郑启明 殷英暗想自己真是属乌鸦的,从来重光殿到刚才,就都在念叨太上皇他老人家,结果倒好,太上皇好好地清修呢,却来了皇子殿下一位。 当今皇帝郑文建,二十岁从他父亲的屁股下接过龙椅,继位以来勤于政事与学习,将全国上下治理得井井有条,不过子嗣却不多,膝下只有一对皇子,乃是由皇后董氏所生的一对双生子。 皇子二人同日出生,还是妃嫔的董氏生产那天,大的那个急匆匆地在日出之时就咕咕坠地,的却迟迟出不来,在折腾了董皇后的半条命、拖了整整一天后,才在黄昏近夜的时候平安出生。为此皇后也落了一身的病根,以至于失了本就不怎么近女色的皇帝的宠爱,不过有失有得,董氏依然是母凭子贵,进位皇后,获得了母仪天下的身份。 双生皇子降生那一日,皇子好不容易出来后,稳婆与御医都去看觑身子极其虚弱的董妃了,只有董妃身边两个宫女将皇子兄弟两个抱着。 也不知两名宫女是不是心里也焦着皇后的身体而导致了心不在焉,或是她两个本身就粗心了,等董妃脱离危险后,二人竟然忘了哪一个抱的是先出生的皇兄,哪一个抱的是后出生的皇弟;叫御医、稳婆、甚至是捡回半条命的董妃自己来看,也是无法分辨得出两人——双生子真的是太像了,这两个婴孩说是一模一样也不为过。 董皇后仁慈,当场说想必是这兄弟俩一出生就注定了关系好,就不和对方分谁长谁幼了。董妃当时正虚弱地躺在床上,叫宫女将两兄弟抱到床上,一手一个揽在身前,婴孩笑得十分可爱,皇后心肠一软就免了两宫女的罪责。 不过皇帝听了以后仍然是大发雷霆,将两个宫人处罚后赶出了皇城,涉事的其他人也都受到了大不一的惩罚,就包括后来被册封了皇后的董妃,也因为当时没有及时定出个长幼来,而被皇帝直接批评说“有失计较”。 皇帝郑文建如此震怒,原因没有其它——皇室子弟的不一般之处就在于他们家里是天下共主,是要掌管权柄的,皇位的继承讲究个“立嫡”、“立长”,这一出这么一搞,两人可都得嫡出皇子,可谁算是长难不成当今皇帝百年之后,要两人一同登基 虽然按照汉人传承,在“立嫡”与“立长”之后还有着一条“立贤”,不过显然“立贤”的说服力不及前两条,而且还容易产生更多的变数,好在如今的皇帝正当壮年,一番事业刚刚起步,还远远不到要考虑继承人的时候。 事已至此,那么这一对皇子便只能不分长幼,气消后的皇帝将一对皇子一前一后抱在臂腕里,看看这个、瞧瞧那个,思忖半晌,对跟在身后的黄门说道: “拿笔记下,朕便给左手的皇子起名叫做‘启明’。” 黄门呵开笔尖,蘸了浓墨,正要在绢帛上书写,一听皇帝说的这话,愣了。 给皇子起名叫起名皇上这是在说什么俏皮话黄门才入宫不久,在皇帝面前更是还没有脸熟,把着笔杆颤颤巍巍,抖了半天也不敢下笔,更不敢发问。 “陛下之意,可是太白出于东方,称作‘启明’,出于西方,称作‘长庚’” 面色苍白的董妃,见黄门处于难堪之中,半天都没敢动笔,她生性宽和又极为聪慧,有心替他解一解围,便猜测出皇帝的意思,应该是以星辰之中的“启明”来为皇子“起名”。 “便是如此。” 皇帝点点头,赞许地看了一眼进宫之前就以才华卓绝著称的董妃,又对那如释重负,正在绢帛上写下“启明”二字的黄门说: “朕的另一个麟儿,便唤他做‘长庚’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六章 皇子 二 “朕的另一个麟儿,便唤他做‘长庚’吧。” 启明、长庚,皆是星辰名字,黄门虽然不通天文,但入宫前也读过些书,这些东西也是知晓一二。 被宫女搀扶着,也要恭敬地站着的董妃听了却皱了皱眉头,似乎是有想到了这一对名字的意义中有不好的地方。她作为嫔妃,本是不应该去给皇帝的话里挑毛病的,但是事关她的亲生皇儿,她犹豫再三,最终也是鼓起勇气,走到郑文建面前,略微把头低下点,轻声道: “陛下,臣妾觉得,‘启明’、‘长庚’虽同是天上星辰,但存在于一东一西,一朝一暮,永不相见;无论何时,天上永远只有一颗,陛下给皇儿如此起名,会不会……” 董妃没有继续说下去,她清楚,有些话她要是明着说出来,必定会惹得皇帝不高兴,甚至会牵连她刚刚出生的皇儿的命运,于是她将话只说一半,剩下一半,以皇帝的聪慧定能领会,而且还不伤大雅、不会语出不吉。 果然,皇帝没有半分发火的样子,甚至还上前搀扶了一把身体虚弱的董妃,说: “爱妃多虑了吧,‘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此二物都是夜晚众星之中最明亮的星辰,预示着我郑氏好儿郎,必将能够在各个领域都有所作为,况且这‘启明’、‘长庚’本就是一体,所以兄弟二人也是必定和睦。” 皇帝的说法也并非没有道理,迷信一说,也本就是先要说服自己,才能让人也相信,若能说得通,那就是合理的,董妃听后也只能道遵命,在宫女搀扶下双膝跪地行礼道: “臣妾代‘启明’与‘长庚’二子,谢陛下赐名。” 皇帝连声道不必多礼,搀扶她起来。待那黄门将皇子名讳记录后便送往宗正府中后,这对双生子便算正式入了郑氏的籍。 两皇子长大些后,群臣与宫中便也只以“明皇子”、“庚皇子”称之,因为的确是不知道二人到底谁是老大,谁是老二,而且时时有人将两位皇子搞错。又等到二人皆长成少年后,容貌上才更有了一点区别,身材上,启明也略比长庚要雄壮、挺拔一些,不过在一些老臣的眼里,反而是郑长庚更传承有皇帝郑文建谦逊好学的风范,而和他长着大同异的一张脸的郑启明,因为肆意洒脱的性格与皇族标配的脾气,常常受到一些有态度的老臣不好的议论。 再说回来,等殷英就着那一大口水把干粮咽进肚子里后,他看到疑似皇子郑启明的那人走到院门处,转身往里走,竟是要往重光殿里走去,殷英心里暗道不好,赶紧将水袋拿木塞塞紧,揣回身上,疾步跟了上去。 等殷英看清了郑启明头上那一支只有皇族成员才能戴的龙纹冠簪,才明白自己真的是怕什么来什么。龙纹冠簪是皇室的象征,不过多在他们平日里使用,簪身上刻着精致的龙纹,材质有多种,并不是什么贵重礼器,只是寻常人家都不敢用雕着龙的物件而已。郑启明这支簪是银制,也正符合他皇子的身份。 不过呢,皇子应该也好应付的,他总不至于要来搅和自己老子的清净吧,殷英在皇城里呆了两年,也知道这位明皇子有些不一般的脾气,但若是自己好言好语地相劝,他也一定是识时务的。 等殷英也转过了院门,走近一看,诶哟,他心想坏了。 只见富子直挺挺站在那里,把来人的前路堵了个严严实实;单手持剑横挡伸出,挡在那脸色渐渐难看的明皇子面前。很明显,他是不认得郑启明,更不认得他头上那支银色的龙纹冠簪的。 郑启明方才从门外走进,正疑惑这平日里无人问津的重光殿,今天怎么会有了守卫结果那个自己方才看都没看一眼的御卫竟然就将身子一旋,挡在自己面前。其实是因为富子太过木讷,不知道应该怎么跟这些贵公子交谈,但郑启明却是咬紧了一嘴银牙,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一句话: “奴才,你是要造反么?” 我就算继承不了皇位,那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岂能让你们这种看家护院的东西冲撞了? “皇子殿下,”郑启明身后赶过来的殷英见这个势头不对,忙跑到富子身前,对郑启明抱拳鞠躬行礼,顺便就将他挡在身后。 “卑职见过明皇子殿下,殿下息怒,重光殿今日封闭,此路任何人不得通过,请殿下高抬贵手,劳烦绕路。” 殷英行云流水,气都不喘一下地从嘴里念出这一套说辞,一听就知道是磨炼许久,精于业务。 尽管现在两个位皇子都还没有被封爵,不过从朝廷百官到霁都百姓,大家都已经习惯了以“殿下”来称呼这对兄弟了。 富子也将举起的佩剑放下,同郑琰玉一般,对郑启明抱拳鞠躬道: “人方才鲁莽,请殿下恕罪。” 郑启明可没有把富子讲的恕罪的话听进去,他现在满脑子里想的都是刚才殷英说的话里面的让他“绕路”。 “绕路你要让本皇子绕路” 在明皇子殿下的认知里,这两个御卫既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后,就不应该再阻拦自己,当然,他也不觉得所谓的禁令中的“任何人不得通过”中的“任何人”会有包括自己,绕路,你开玩笑呢 在这位明皇子殿下的跋扈之下,殷英仍然不卑不亢,保持了他一贯的谦恭。 “殿下容禀,今日端阳节,皇上现正在殿里静修,以领悟天人之气,卑职几人再次也是为了维护皇上的清净。” 郑启明火气已起,现在哪里还会听得一点逆耳的话,管你什么天人地人,听了殷英的实话他却心想:你原本也没有第一时间提出皇上在里面的事情,却在现在又拿了皇上出来压我,这分明是知道我在这天下只惧他一人,就要故意与我为难! 这皇子在平日里最为看不惯的,就是皇城御卫那一拨人了——明明就只是给他郑家看守皇城的而已,皇帝却给他们的薪俸如此高,饮食上的待遇又好,甚至是高过他的别院里的厨子的水平,四百号人干着狗的活儿,享着王爷的福;而他自己呢,贵为皇子,将来是有机会荣登大宝的人,却受皇帝的颇多约束、不得自由,甚至在钱财与吃食上还及不了这些下等人,这很多时候使明皇子殿下觉得不公平。 他今日,先是被富子这么一拦,被殷英要求要绕路,现在又听殷英居然把他老子搬出来说事儿了,心下更是火起,把眼睛瞪得老大,看着殷英道: “本皇子若是硬要过呢” 殷英后背冷汗一起,他也不知道这祖宗怎么突然牛脾气就上来了,起了这么大的火,还是只能硬着头皮,拱手说: “殿下,卑职所言句句属实,还请不要为难我等。” 我们什长的心里属实也已经憋了不的怨气,但他也知道现在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就发泄出来的,毕竟这座城都是姓别人家的。 不要为难郑启明心里着实发笑,居然说让我不要为难你算是什么东西? “让开!我问你,这是父皇亲口传谕么?” 郑启明冷着脸,音量却丝毫不,那态势,就像是今天从这里不过不休。 “不是,戒严的命令是北营都尉大人所传,但是……” 殷英实话实说,确实,直接调令来自段沧海,黄门侍郎传的口谕中只说了要“心侍奉”,但这也只是口头上的文章。不过殷英刚要解释一二,已经被捏住一点不放郑启明喝住: “既然只是传令,那是你们都尉段沧海大,还是我这个皇子大” 听了这一句,殷英都呆了,这着实是一个既不讲道理又极为幼稚的逻辑,无论如何,都尉的职权与皇子的尊贵都是不可能被拿到一起相比较的。殷英心里无语至极,一时间竟然想不出什么好的说辞应对。 郑启明见殷英无话可说,心下一喜,觉得自己算是问住他了,就直接将手一推,就要把殷英从自己身前推开、强行从这道门通过。 无语中的殷英被郑启明的手这么一推,完全是出于自发性反应地,就把自己没有握剑的那一只手挥出,挡住了郑启明推来的手。 郑启明没想到这名御卫居然还敢对自己出手相抗,此时若是要定他有不敬之罪,已经有了八分。 不过明皇子也是个浪荡脾气,这人区区一个御卫,居然敢出手挡自己,他倒要看看他是有什么能耐。 学艺惫懒,不肯下苦功的郑启明哪里想得到,这反应速度是殷英从军多年在校场上练出的本领,不用动心思就能对袭击作出自然应对。 “诶哟,手劲还不啊。” 借着这一声轻佻的话语,也不给殷英的反应机会,郑启明全身发力,在手上猛地加劲,想要趁殷英还没有反应过来时把他的手臂一下子推回去,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作为皇室的郑氏在执掌九鼎之前,原本就是将门,其家传武学更是深厚,虽然郑氏如今已经成了皇族,但戎马与武学已经成了郑氏家族烙在血脉里的印记,郑氏的子弟都有自己的武学必修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六章 皇子 三 不过就是这个将门出身的郑氏子弟,哪儿能想得到他聚集了全身力量的一拳,居然只是让这个可气的御卫的手肘晃了几晃而已,他的脚下依然稳稳当当,并没有一点被推走的迹象。 而殷英这才回过神来,看看自己和郑启明相抵着的手,皇子的出手速度不慢,他却是已经稳稳当当地接住了两招,这样一来,明皇子殿下的脸上,就顿感有些挂不住了。 郑启明恼怒之下,由丹田起劲,将全身的气运转,再通过经脉传到手上。二人两手还抵着,若是郑启明就这样,在殷英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把汹涌的内力没有预兆地灌向殷英的挡住自己的手掌,那殷英这条手臂,多半就是废了。 郑启明一声不吭地就调用内力,更是向手臂上极速运转,很难说他不是抱着把殷英手打断的心思去的。他贵为皇子,却心里觉得被卒戏弄了,所以生出许多的不忿来。 不过人之内息起于丹田,运功使劲之时内功真气在丹田激荡,然后再流向四肢百骸与要聚力的地方。所以,起功之时,腹之处会呈现微微的鼓起,真气运转时身边的空气流动更是会受到运功的影响,从而产生类似水波的波动,这就是为什么武人运功练功时,常常都是衣袂飘飘的原因;不过若是武学境界上乘,那时又有了掩盖内息波动来调用真气的方法,不过若不是非常时期,这么做也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虽然郑启明想在短时间之内,将一身内力走到手臂上,且又尽力地掩饰它,不让殷英发现;但是从他丹田开始运转的时候,身上所佩的一对璜玉就受波动的影响开始互相地碰撞,发出极其悦耳的声音——这也是给予殷英的信号,他也许仓促之下还察觉不到郑启明飘动的衣襟,不过这铮铮作响的玉鸣声却是极其醒耳的,殷英听那玉石相碰、不停作响,便已经知道这皇子想要阴他一波。 殷英往后一个转身,把伸着的手收回,一圈转罢,正好停在富子旁边,正待要说点什么,不过郑启明内力已经激发起,此时正在手臂上充盈,外加他原本就极其不满二人,心中有气,更是加了三分莽撞,见殷英在他就要成功的时候及时躲开了这一掌,哪里肯放松一点?掌力内聚,身体前扑,就往殷英身上胸口拍去。 殷英话憋在了嘴边,也没空想这位殿下怎么一点也不知道贵族的自持怎么就好意思与他们动手他现在想的是郑启明这一掌来得快、狠、猛,直接往着他的胸口处袭来,他若是应对不当,轻则折断肋骨,重则震破肺腑。 正如俗语所说:“快打慢、慢打迟”,在殷英准备说话的空当,这一掌攻其不备,极其厉害,所攻之人除非是罡气极其浑厚,能够与这一掌相抗,否则是不可不防,实乃是生死搏杀之间的好招。 那么,他又应该如何应对在掌风还没有刮到殷英脸上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了计较,郑启明这一掌直而且刚,速度快、不易躲,更不可不躲。殷英见了这掌袭来的路数,脑子里如条件反射一般就想好了法子应对,这是他在北营校场的七百个日子里同四百个人拆招得出的最优解。 殷英先将身旁的富子一把推开,为了免得他受波及,再猛地后撤一步半,放了郑启明过来的同时也拉开了他的身体与这一掌的缓冲距离,在退罢那后面的半步之后,殷英左脚只脚尖点地,整只脚并没有完全落下地面。 郑启明见殷英后退,携掌欺身而进,殷英一脚半在地上站稳,看准了他脚下虚浮,这一掌因为距离的拉长,气势又隐隐有些下降,当下也蓄力于两掌之上,叠在一起对着郑启明迎了上去,随之把重心往前坠,用方才那点地的左脚脚尖顺势在地上一蹬,借着反冲就使出一个冲膝,往郑启明那不稳固的的下盘压过去。两掌和冲膝原本是一前一后,但殷英却协调得两招像是同时发动,一招主防御,一招主反攻。 郑启明一掌正要击到殷英胸口,被殷英两手出动合力绞住,他这一股向前的气势突然受阻,又因为这一扑又一进,其实是略微急了一些。他这一掌虽然来得极快,但却只是一招,过于单调,若是依了邹鸿的打法,“天下武功,唯快不破”,那是依有体系的快拳,招式之间互相衔接、相辅相成,不是似郑启明这样,一拳一掌打得快就有用的。 殷英先让了一步,但却是一招极其精妙的以退为进、以逸待劳了,实则是他看透了郑启明这一掌的凌厉、不可与之争锋,后退一步,既给自己留下转圜空间,又减弱了郑启明这一掌的强度。 郑启明强手受阻,眼看殷英稳稳地防住,一个左腿冲膝就要顶到自己大腿上,心下也着急,但短时间却想不出解决办法,殷英这样的反应速度乃是来自肌肉记忆,若要比起这个,他才真是差的远呢。 殷英这一手连消带打着实是妙,就是冲膝势大力沉,有些狠了,不知道明皇子殿下挨不挨得住这一击。 这就是御卫北营加东营的人在校场里都不愿意和殷英对练的原因——当然首先是他太强了,不是一招一式的强,殷英的武学都是在军营里面练出来的,比起同袍们着实也高明不到哪里去,他强就强在丰富的实战经验,无论你从哪个角度、以何种方式过来的攻击,都是把北、东二营挑了个遍的他曾经遇到过的,能在一瞬间就找到最有效最实用的防守反击方法;所以说和他没办法打,这子是越练越强的。 其次就是,这子跟人实战对决,一但进入了状态,管你是战友还是上级,在他眼里,一视同仁、众生平等。他能看见的,只有向他攻过来的拳、掌、踢、爪,和对方防护、马步、空门方面的破绽。往往是一场打完之后,殷英才发现自己方才太不给对面留情面,揍得太狠了。 “殷哥!” 被他推到一旁的富子在身后,见这一招冲膝,心道不好,忙叫了殷英一声——这一招是每次殷英面对来势汹汹的直拳、直掌、直刀剑时都会做出的反应,事实证明,这也确实是最优解,富子不知被这一记冲膝顶翻过多少次。 而且,看殷英这模样,富子就知道殷英进入状态了,一旦是这样,殷英可就不管对面殿下不殿下了,要是他把郑启明当成校场上的自己那么揍,这明皇子殿下哪里见过这种全营都避之不及的怪物;若是殷英不长眼把郑启明打坏了,那在郑国神仙也救不了殷英,连同他富子也得受牵连,而且这明皇子,就看起来还不抵富子扛揍呢。 殷英被富子一声喊醒,回过神来,连忙要收力撤腿,不过他这冲膝已经顶出去,大腿都折作一块,不如平常的灵便,也不是那么好撤的。 不过殷英也是多少做出了反应,这一收力,招式也就慢了下来,郑启明练的家传武学也不是白给的,他当即把握住了机会,看准冲膝放慢的路线,用另一只手成掌下击,将殷英的冲膝击退。 碰撞以后,两人三掌也各自撒开,这短时间里拆的几招,在皇子郑启明的先手优势以及身份压制下,二人算是打平了。 郑启明借着这一掌的后坐力后跳一步,气息略显散乱,身上佩戴璜玉也不住地在作响,脚下还有些虚浮,但口中却依然不软: “好身手啊,不过,奴才,你也想要造反吗?” 郑启明虽然刚才也没有吃亏,但是却是被殷英逼得有些狼狈,而且对他来说,跟人动手后占不到便宜,就已经令他相当的不舒服了。 富子在一旁都看呆了,当他刚才知道自己拦住的人是皇子以后,就算他再呆再木,也知道这人不是自己能招惹的,心哄着这位爷、顺着他的脾气就行,没想到殷英居然还和人家动手了。 殷英这也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过激了,与皇子动手,相当于是挑战皇家颜面了,着实是大不敬,若不是富子提醒了他,那一冲膝顶上去,可能就直接把自己顶到天牢里去了。殷英想到这里就倒吸一口凉气,把手缩回,恭恭敬敬地抱拳道: “卑职不敢。” “不敢你刚才拳硬脚快,可看不出来啊,我今儿个就是要过了,你再拦我一下试试” 郑启明这次把马步扎稳了,两拳交在身前,将脑袋左右摇了两下,看起来他似乎是打起了劲儿,要挑衅殷英与他再战。只是郑启明不敢再贸然的攻过去,他知道自己有下盘不稳的问题,也知道真的打起来,对方肯定会因为自己的身份投鼠忌器。 清醒过来的殷英暗自思忖,自己只是当兵的,在这里替皇帝守着道,而他与皇帝,两个,说破了大天来,一万年也都是父子,就算冲撞了什么,那也是他们的家事,他殷英犯不上就一根筋地,非要和这位祖宗过不去。 “若是殿下定要从这里过去,还请脚步轻些,若是扰了陛下的清静,那卑职们便不好做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七章 顶缸 一 “若是殿下定要从这里过去,还请脚步轻些,若是扰了陛下的清静,那卑职们便不好做了。” 殷英说着,侧身一让,将院门通道的大部分空间都让了出来,低着脑袋站在一旁,富子则是之前就被殷英推到了一边。很明显,两人此刻已经是不打算再阻拦郑启明了。其实也好理解,若是容郑启明继续这么闹下去,这阵仗,难保不会传进院子里面的重光殿里去,让正在清修的皇帝听到什么响动,要是那样,他们还在这里死拦着他就没意思了。 郑启明见二人居然是改变了态度,也先把方才架势收了起来,好歹现在是在皇城里,动手多少会不方便,郑启明还是知道,在天子脚下,行为需要有所收敛的。不过郑启明见殷英二人主动服软让道,这倒是让他方才因为在与殷英交手中没有取胜而产生的不爽消减了不少;在他心中,自己已然是成为赢家。 不过不管怎么样,明皇子殿下都是不可能会把这事儿放下的,他心里还盘算着,是否有什么可以整治一下自己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御卫的方法。 只是在口中轻轻哼了一声,郑启明大摇大摆,故意撞着殷英的肩膀,从他身旁走了过去。而且在两人“撞肩而过”的时候,殷英分明看见,郑启明嘴角勾起来一丝略微带点邪意的笑,耳中响起他轻声吐出的两字: “放心。” 不过,他说出“放心”两个字的神态,着实是不怎么让人放得下心。 所谓的“放心”,肯定不是真正的放心,殷英心想,或许这件事,多半是在以后还会有后文,但是今天,那肯定是得结束了。 不过哈…… 明皇子殿下心里肯定是记住了这张今天让他吃瘪了的脸,而且呀,他从就习惯了把任何让他不快的事,都看作是忤逆的行为。皇族的精神洁癖,认为自己就和皇权一般不可侵犯,心里的怒意可不是那么好平静的。 撞着肩膀错位走过后,背对着殷英与富子,郑启明往重光殿的方向慢慢走出一步、两步……十七步、十八步,随着他迈开步子的节奏,那两块璜玉也有节奏地撞击着,发出略显嚣张的响声,回荡在这空旷的院墙里,搞得皇城御卫们都紧张兮兮的。富子数着,郑启明走了十八步,到了重光殿门口的台阶下,停住不走了。 他回头斜睨了殷英一眼,随即伸出握了拳的左手,亮出大拇指,随即又选择半圈向下,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手势,意思也极其明了。 远远地望着这位殿下对自己的挑衅的眼神,殷英这才发现自己着实是犯了个大错——自己是奴才,人家是主子,哪里有奴才顶撞了主子,还想着安安稳稳地在人家手下讨生活的道理 不过严格意义上来说,自己得罪的主子只能算是少东家,还是只能算一半的。 这一半的少东家郑启明眉角一挑,眼神不可一世,就像是从来没有把谁放在眼里似的。他睨了殷英良久,突然就笑着收回了目光,旋即一脚跺在台阶前的青石板上。 “父皇哪里有这么爱清修!你说里面是皇爷爷我还信。” 殷英完全能想象到,同样的剧情如果不是此刻发生在皇城,而是身在市井,男主角必定会给这青石板的地上来一口唾沫,像一个十足的混混。不过郑启明倒不至于去往地上吐唾沫,他可从就接受了皇室礼仪的培训,颇具贵族气质,如此粗俗的动作是为他所不齿的。 这一脚没有多重,也不算是多响,石板也是安然无恙,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一点裂痕,可见郑启明也不是完全不知道分寸,也没有要迁怒地砖的奇葩性格。但重光殿本来就十分安静,他在这十分平静的院子里突然来上这么一脚,就像在平静的水面投入一块石子,竟大有几分石破天惊之感。这脚跺得殷英、富子和在重光殿四周站岗的几人眼珠子都快掉了下来。这一响回声阵阵,归于平静后,却又安静得令人发慌。 郑启明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还想原来那样斜睨着殷英,有恃无恐,在他看来,就算这里真的有什么禁令,也是不值一提的,眼神里的不忿渐渐消除,取而代之的神情是愈渐得意。 并没有等很久,就有人打破了平静。 不是殷英,不是郑启明,更不是富子,也不是其他人。 “吱吖”一声,是推门的声音。 “何人在殿外喧哗”声音尖细、阴柔,但仍然能听得出来是男性。 郑启明脸上嚣张的表情突然凝滞,这声音他当然认得,他与郑长庚虽已成年,但都未受封王爵,不能在皇城外建造府邸,在十六岁以后就是在皇城里选了两个不大的宫殿居住,平日里听宣,大都是这个声音。 这位是皇帝身旁现在最为倚重的内侍之一,郑启明出于某种心思,甚至不止一次表达出要邀请他吃赴宴的想法,但是都无一例外地,被对方婉拒了。 把有些僵直的身体转过身去,郑启明总算看清了那声音的主人,乌衣银带,不出所料,黄门左侍郎——林深鹿。 林深鹿面皮白净,体态匀称,岁过四十了,身上也不发福,除了整个人身上有一股阴柔之气外,看起来很有风度的。 他从十八岁进宫算起在皇城里做了二十余年内官,伺候过太上皇他老人家,更难得的是他一直红了两代天子,现在也得当今皇上郑文建的倚重。 郑启明有些吞吞吐吐地问他: “林公公……父……父皇他,真的在里面……在重光殿里清修” 郑启明原本不相信皇帝真的会在里面,这才与那殷英纠缠不休,若是他清楚真相,必定是不消提醒也要绕着重光殿走的。 这林深鹿开门一看,外面的人居然是郑启明,也是地吃了一惊,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向他行礼道: “是明皇子啊,奴婢这厢有礼,见过明皇子殿下。” 原本林公公准备好了的斥责的话语,此时也好似堵在了喉咙里一般。两人就在台阶上与台阶下这么大眼瞪眼地互相看着。 只能在外围看着,也做不了什么的众御卫也不知情况如何,一个个都面面相觑,不知道林深鹿会不会找他们说事。不过现在林深鹿只是和郑启明就这么对视着,从林深鹿的眼神里看不出什么,只有滴水不漏的笑意。 此时又有一人的声音从殿里传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尴尬场面。 “皇上确实正在里面感悟天人之气,不便打扰的,殿下若是有什么事情要面圣禀报,明日再去万民殿吧。” 话音落后,出来的是中午的时候与林深鹿一同随郑文建进殿的另一名黄门侍郎,也是先向郑启明行了一礼,再敛着袖子将右手往外一伸,示意其应该回去了。 “李公公,本皇子……” 郑启明见皇帝身边的两名内官都在这里,有一些急了,如果皇帝真的在里面,那么他今天这一出,毋庸置疑,肯定是会极其败好感的。 “殿下,皇上的意思,是教你就回去了,明日再来万民殿,是赔礼也好,请罪也好,或者是陪陪话,总之今日,皇上是受不得打扰了。” 这李公公极会说话,他虽然是在领了郑文建的言语说要赶走这个皇子,再出殿来的,但是他知晓这皇子不是说罚就能罚的,故而说话也相当客气,这事儿要是搁到别人头上,那怎么着也是个忤逆的大罪。 “皇上刚才说是,此事要待到今日过后再与明殿下计较,那万一皇上明天就没了火了呢,咱把他打发走那就得了。” 黄门右侍郎李沙柳,此时正偏着脑袋声地跟身旁的林深鹿说着。这两人的相处方式不同寻常,一个左侍郎,一个右侍郎,在内官里虽然都同居高位,但是却没有如其他人般地勾心斗角;相反的是,二人之间颇有情谊,相处居然还甚为融洽,甚至互有知心好友的感觉。 郑启明如果现在还听不懂话,那他就白活这么多年了,正所谓伴君如伴虎,即使是骨肉至亲,但是他在揣摩上意的方面也早已将技能点满。李沙柳劝他走,是因为现在着实不是说话的时候,而且两位黄门侍郎能少许多麻烦。 郑启明取出随身携带的丝帕,将脸上冷汗拭去,向李硕柳连声称是,转身回去,轻轻地埋着步子原路返回。 他原本心中没有多敬畏两人,只是宰相门前三品官,两人作为皇帝亲近的内侍,地位水涨船高,大部分人都需得做做表面功夫,再加上郑启明此刻心思烦乱,可能恼了皇上,所以他规规矩矩的。 又一次路过殷英身边时,郑启明也只是仓促地拿眼睛剜了他一眼,随即也不多留,疾步走了,哪里还有方才进去的时候故意撞殷英肩膀的那一股冲劲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七章 顶缸 二 “你等继续守着,记住要忠于职守、保持肃静。” 李公公此言一出,殷英心中顿时安宁了许多,他们可没有皇族的身份,在皇城里只是接受统治的人而已,林深鹿和李沙柳顾及郑启明的身份,可不会顾及他们的。现在两位黄门侍郎没有立即问责,那么看样子,此事与自己几人就都不会有太大的关系了。 而后,不知道是不是有郑启明中午在这里碰了一鼻子灰后回去的原因,殷英几人下午的工作就变得容易起来,便只要站在门口便好,并没有任何人要从这里通过,连只猫也没有。其实,若没有明皇子殿下这一出,也不会就如此显得下午的工作变得容易了。 于是今天殷英队的任务就又变得同平时站岗一般了,而且这种类似的任务,殷英几乎每天都在做。 下午也就这样挨了过去,日晷上指示的时间很快就到了酉时,该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若是在平时,现在他们便与吃过饭的人该换了班,然后去享受他们每日一顿的预备御厨级的晚餐。但是今天情况特殊,为了不再打扰重光殿里的皇帝,段沧海安排了他们两班同上,他们需要一直不动声色地在这里守到夜里。不会有人前来换他们去吃饭了,队众人便只能和中午一样,在黄昏中啃食干粮。 太阳一点点地落下,余晖渐暗,很快就已经看不见了。日光残缺,院子里的日晷也就失去了作用。殷英透过重光殿墙上的雕花的窗户,看见黄门侍郎在殿里把灯烛点亮起来,而院墙外的其它宫殿的屋檐,也都被宫女与黄门们一个个地挂上了明亮的大宫灯。 殷英抬头,开着差,看向天上璀璨的众星,思考着那些玄妙的天文问题,这些亮点彼此之间互相联系,又都组成了什么形状呢? 不过此刻的殷英只觉得星象的形状像是昨晚享用的清汤火方、什锦素鲜……,完全看不出,它们为什么要叫东方苍龙或者是心宿角宿。 “这星星点点的,杂乱无章,皇上要怎么跟他们交流?” 身边有人叽歪了一句,是富子,想必是看到殷英开了差仰头看星星,自己也跟着看了看,想知道这有什么值得研究的。 “慎言啊。” 殷英把目光收回来,瞪了富子一眼,这新兵蛋子总有些时候拎不清。 夜黑得越来越深沉,殷英就这样站在门边,扫视整个院子。他往后退了半步,让自己的脊背紧贴着墙壁,这样一来,殷英不知怎么的,居然生出来一种自己“隐于黑暗中掌控全局”的感觉,不过他也知道真正能掌控一切的人,此刻就在殿里或坐着,或是……躺着。 “哒、哒、哒……” “平安……无事……” 远处飘来竹筒被撞击发出的响声和儿童一般稚嫩的声音,想来是内官在打更了。 殷英回想起方才打更声响了三下,那便是三更,离正子时便不久了。过了子夜,五月初五端阳日,就算是结束了,那他们也就能…… 约摸是又过了半个时辰,听得“轰”一声,殷英见重光殿的大门被推开,声响还颇大,有一人迈着碎步,急匆匆地出门转北去了,殷英从模糊的有些肥胖的身影来判断,这应该是李沙柳。 “莫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富子声地问殷英,殷英也不知道,方才李沙柳出门急切,殷英没有来得及问他,而且人家是往北跑的,没有与他打照面,他也没这个机会。 殷英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去重光殿里看看发生了什么,那殿门还开着,里面还透出蜡烛的微光。 正在殷英犹豫间,李沙柳已经端着一个铜碗疾步回来了,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总之动作是挺快的。在月光的正面照射之下,殷英识出了那确实是黄门右侍郎李沙柳的相貌,而李公公端着的那一只碗里,大概是……一些水。 “难道是皇上是辟谷太久,坐了一天,饿晕了” 殷英隐约之间又像是听得李沙柳在喊:“蜜水来了,蜜水来了。”声音喧哗中带着点慌乱,看来现在已经是没有要保持肃静的规定了,也不知道皇帝陛下看没看见天人。 殷英忽然想通:郑文建为了表现自己的诚心,也是遵循术士所言,从早上起床到现在是滴米未进,整整一日过后,想必他早已经腹中空空,急需要补充些营养物质,空腹已久又不能直接进食,便吃一点调和好的蜜水。 殷英见李沙柳端着铜碗又进去重光殿,想清楚了事情大概,便没有再要往殿里去。 他又心想:陛下未免有些太惨了点,我们在外面一直站着,但好歹还能吃点干粮喝点水,也不知道两位公公是怎么过的。林深鹿和李沙柳又无需清修,自然是能够进食的,两人一条裤子,只需要在皇帝凝神静气注意不到他们的时候进行就可。 半晌后,便有两人搀扶着一个穿素色鹤氅的人从没有关上的门里跨了出来,不用猜也知道这三人分别都是谁,他们队守了一天,重光殿今天也只进去过这三个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月光太冷太淡,郑文建的脸上略显苍白,看起来显得有气无力的。 殷英忙扯了富子跪了下去,不过也不知道这黑灯瞎火的能不能被看见。 但是能不能被看见也得跪啊。 “等一下。” 步履蹒跚的皇帝由两位黄门搀扶着走,走了十来步,还没有过转角,皇帝突然叫停了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殷英今天第二次听皇帝说话,他不知道这句话是在说谁,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正好和郑文建歪着脑袋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是说的我吗?” 殷英心想。 皇帝微微弓着背,看不出表情,只能看见他眼睛里映出天上的星月之光,原本在天上有晦有暗的星辰,好像尽都汇聚到了这位的眸中一样,虽然脸色苍白,但眼神之中光华不住流转。殷英没由来地想起昨天夜里段沧海跟他说的什么东方苍龙七宿。 “回陛下,卑职皇城御卫北营什长,姓殷诲英。” 殷英从就不爱跟人说自己的名字,他的名与姓发音类似,总是会招致人多想。 当然,这也不是他爱不爱所能决定的。 黑暗之中,殷英好像是看见皇帝点了点头。 等到林深鹿与李沙柳把皇帝搀着,缓缓走出了这个院子,殷英并其它御卫这才站起了身来,队今天的任务也是终于要结束了。 …… 半时辰后,皇城御卫北营。 在这平日里该是睡觉的时刻,今天却有十个人都围在殷英营帐里的桌子旁,几人坐着、几人站着,对着满桌食物,一阵狼吞虎咽。 这里一个个都争先恐后地把桌上的肉食、菜蔬往自己嘴里塞,就差是要端起盘子直接倒了;就连今天中午说自己有些积食的富子,在饿了一天后,什么毛病都没了,此时正如狼似虎,不甘人后。 拾了一条凳子放在一旁坐在上面的段沧海,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这群年轻人肆无忌惮又毫无保留地向他展示什么叫做“能吃是福”,毕竟他们已经超过一整天没有好好地吃过东西了。 段沧海之前在饭点的时候专程到伙头营,给这一什预留了二十人的饭菜出来,至于北营的其他一百九十位,似乎也没觉得今天的伙食有哪里不对,还是一样的精致、美味,量略有不足那也是在正常的波动范围之内;不过对这十个人来说,这多了一倍的食物可就称得上是尤为丰盛了,足够让他们“大开杀戒”。 回想起自己当年还在御卫做兵的时候,那时段沧海的营帐是在东营,但是自己和身边的战友也是和这帮子一样的能吃,不过以那时候的条件,可没有每天一顿的如此丰盛的保证,要想吃好的,就只有看着先帝哪天开心了给赏赐,那时候自己吃得,可比现在他们开心。 可那又什么时候的事了呢?是多少年之前呢? 记不得时间了,段沧海还记得的是,当时刚进御卫东营的他,理想就是有朝一日能靠沙场搏命扬名立万,若是喋血战死则已,若是有朝一日破军杀将、直捣黄龙,那就算是立下了不世之功,定是能成为名满天下的大将军,还是各种名号随自己挑的那种。段沧海初来时,在皇城御卫的校场上的训练量都比其他人要多一倍,这也是他来这里的目的——更好地锻炼自己,以待有一天扬声边陲。 当然了,这也只是他当时的梦想而已,后来在他自己都记不得是多少年的时间里,段沧海并没有机会上战场,干得最多的功劳也就是缉拿潜入皇城的刺客,时间一长,皇城里外,都知道了他的威名,他也在御卫里的地位越来越高,不过离他扬声边陲、当大将军的梦想越来越远了;大将能统帅三军,而他,就是在皇城御卫的四百人里,也有一半是管不了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七章 顶缸 三 吃得个半饱了,殷英抬头看了看,这老段抱着大腿坐在一张凳子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出神呢,脸上一会儿是神秘的微笑,一会儿又是摇头叹息,像是中了迷幻术一般。 无论如何,殷英还是得要谢他的,能记起来这一什伙子还没有吃饭,多留了饭菜,足以见其用心。将桌子上扣放着的青瓷茶杯翻起一个在手中,殷英起身,把桌上那一壶无人问津的香茶提起,给杯中倒满后,端起杯子朝出神的段沧海走过去。 “海哥” 听了殷英的呼唤,段沧海原本涣散开的瞳孔一下子又聚拢了起来,眸子一转,看到端着茶杯过来的殷英。 “何事哦,谢了。” 段沧海接过颜色青白相间的瓷杯,将热茶放置在鼻唇之间,先满嗅一口浮于茶杯表面的香气,然后再往下稍微挪挪,放在唇边,轻轻抿了一下。 “好茶。” 段沧海简洁地赞了一句,随即又饮了一口,这一系列的饮茶动作对段沧海来说相当的熟练,不过在殷英看来,显得过于精致了,甚至也给人一种官僚的感觉。 殷英看着段沧海,衣袍一尘不染,头发向后梳得齐齐整整,发髻绾起,以纶巾包住,作一个文士模样,竟给了他几丝陌生感。殷英一时间竟然有些怀疑,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上周那个在校场上能出其不意地把自己一棍子打翻在地的那个北营都尉。 “今天在重光殿干得如何?” 段沧海把第二口茶水轻轻喝进口中,从舌尖吞到舌根;在这里,茶的实体与香气一分为二——液体的茶水流过喉咙,带着一点点润泽的温度,顺着消化道往段沧海的身体更深处流去;气态的茶香则脱离了原本的载体,背道而驰地往上蔓延到鼻腔里,将甘香的回味留在段沧海的口鼻之间萦绕,以至于殷英听他讲这句话时,居然都闻出了若有若无的茶香。 殷英他算是明白了,这种好茶放在他们桌上,完全就是暴殄天物,更何况他们还都不乐意喝,简直是互相耽搁啊。 “还行吧。” 答了段沧海,殷英转身往桌子上又起了一个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也装模作样地抿了两口,却喝不出来这东西和白水的区别,茶味清淡,似有似无,大口喝两口就喝没了,口喝又解不了渴,在饮茶这一点上,殷英倒是跟他现在还素未谋面的郑琰玉很像。 “这是上元节时御赐的贡茶,放了有将近四个月了,我今日特意从家里拿来的让伙头营沏上的,我也是第一次喝。” 殷英一怔,感情自己刚才还是借花献佛了,也不太准确,这借的还是人家佛爷自己的花。 这御赐的茶,品质自然会是上上等,不过看样子殷英自己是……无福消受了。 “喝茶亦不是为了解渴,是为了修身养性,一看汤色二闻香,然后再往嘴里送,你喝的时候别把他当水,要去品味他在水里蕴涵的……内在。” 殷英将信将疑地再喝了一口,不过依然是没有尝出来什么名堂,笑笑,把杯子放下了。 段沧海也笑笑,第三口抿下去,杯中茶水已经下了一半。 “好茶越喝会越有味,人生也是这样。” 突然抛出的大道理弄得殷英猝不及防。 “我是喝不来这些东西的,海哥,我们糙军汉,喝白水就成,汗流多了时,再加半勺盐。” 殷英勉强地笑着,似乎在委婉地告诉段沧海他们两人的人生并不一样。 “我刚刚来这里时也是个‘糙军汉’,只是后来我自己闲得多了,喝着玩耍,自己总结一些而已,也就瞎说,没有什么可信度。” 段沧海把杯里剩下的半杯茶水一口闷了,还向殷英亮了一下杯底,咽了嘴里的茶,问道: “那还行是什么意思?好?抑或是不好?” “也没什么大的不好,”殷英提过手来那个精致的砂制茶壶,要给段沧海续上杯,段沧海摆摆手示意不用了,郑琰玉把茶壶放回去,再抠着头发转身过来。 “就是……就是遇上一位,有些许的棘手的。” 段沧海双眉一抖。 “如何个棘手法” 于是殷英便把今日守卫重光殿时,遇到明皇子闯门一事从头到尾地复述了一遍给段沧海。 段沧海也只是静静地听,殷英讲完后,他默默地把原本放下的杯子再端起来,叫殷英给他添水。 “这也的确是这位殿下的行事风格。” 还是抿了一口,段沧海不置可否,只是说了这样一句当作评价。 殷英也没把这当成一回事,把茶壶又放了回去,心想自己这一会儿时间里,反反复复端了多少回茶壶了,这不成了酒馆儿饭馆儿里跑堂的了吗? “殷子,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哥几个早些吃完了饭去休息,” 段沧海沉吟了一会儿,把茶水一点一点地抿完,拿着茶杯的手指着殷英说。 “我明日破例许你们多轮休一次,你们今天累着又饿着了,好生地歇一歇。” 说完这一句,段沧海掸掸衣裳站了起来。 “啊?又要轮休” 殷英睁大了眼睛,似乎非常不理解段沧海的做法,他最不情愿的事情可就是轮休,这天气在营房里呆一天,能给自己呆发霉喽。 “瞪什么瞪?听话用眼睛还是用耳朵?你精力旺盛不用轮休,怎么不想想你的兄弟们?你看看他们一个个的吃相?这都饿成什么样了?还有你,吃得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殷英有一点懵,平日里段沧海虽然也严厉,但是印象里似乎没有听他一次性说过如此多的话,而且他见现在段沧海言语中略显仓促,神情也有些许的不自然。 “呃……海哥,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殷英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无妨,只是看你们今天站得太久,今晚又暴饮暴食,怕明天起不来,上岗困成猪,给我丢脸。便如此,我先回了。” 说着段沧海转过眼去,同正在饭桌上奋战的其他人都打了招呼,把凳子往边上一摆,一个人转身走了。 看着段沧海的背影,回想起他刚才那一段颇为怪异的说辞,心知肯定是有事的殷英回想了一下自己今日在郑启明面前的言行,但他也判断不好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妥了。 转念回来,肚子还没有吃饱,殷英干脆便不想这些了,一头又扎回那九缺一的桌子上,菜品还有很多,有他昨日一尝就忘不掉的什锦素鲜和清汤火方,殷英继续大快朵颐。 十人又奋战了半个时辰,终于是宾主尽欢,酣畅淋漓,留下一桌的杯盘狼藉,大家各自回营就寝。 殷英满脸无语地看着这一桌的餐具和厨余垃圾,一群“宾”吃完后,抹一抹一嘴儿的油走了,剩下他这个“主”打扫战场。偏偏此时他的困意又上来了,怎么都拦不住,心想明日再说收拾桌凳的事情,便也走到床前,直接撩开被子就睡下去了。 五月初六,凌晨,四更天,丑时。 北营各个营帐里都响起此起彼伏地打鼾声,像惊雷的,像狂风的,还夹杂着有各地的方言的梦呓,既吵闹,又安宁,北营里在这个时候还睡不着的,只有一个人;皇城里和他一样睡不着的,也有一个人。 北营里那一个是都尉段沧海。 皇城里的另一个是皇子郑启明。 郑启明下午从重光殿回到自己的住处,心里渐渐地后悔起来,他平时虽然在谁面前都是一副嚣张跋扈的样子,但却是唯独万万不敢在郑文建面前翘一点尾巴。不想今天他受了怒气驱使,以为所谓清修的皇帝只是他一直反感的皇城御卫要阻拦他的一个幌子罢了。他当时也不仔细想想,以他们的身份,敢拿皇帝来当挡箭牌或者开玩笑吗?结果就是,郑启明没有想到自己真的差点逆到龙鳞。 虽然他亲老子并没有说他要怎么处理自己,只是派李沙柳来让他先回去,但是郑启明心里还是越来越不安。 近年来,原本朝中就早有“圣上喜爱与自己相像的庚皇子要多一点,多半要以之为嗣,明皇子再过几年定会遭到打压,没准他都拿不到和庚皇子一个档次的封爵”之类的说法流传着。他今日匆匆回到这宫殿后,在奴仆里打听一通清修的事,后来负责他吃食的一个老太监告诉他,郑国确实有在端阳节拜苍龙七宿、神交天人的传统。其实郑启明身为皇家子弟,本该是知晓这些的,但也许是因为他此前过得太过于逍遥,极少关心这些事情的原因,对此项竟然丝毫不知。 不过这在郑启明心中,又有了另外一种理解法,殷英可以把这理解成“父皇并没有把自己当做接班人培养”的信号,从而他才会没有来路知道这事,才导致了今天与御卫的冲突,更导致他冲撞了郑文建的清修。 再往深处一想,他不知道,那他那位孪生兄弟,郑长庚,会不会知道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七章 顶缸 四 郑启明不敢再接着想,从躺了三个时辰的冰凉的床上爬起来,走到书房坐在那一张梨花木雕花的椅子上坐了许久,却还是坐不住,夜半四更的,也不睡觉,就起身推门出去。 宫殿院落里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有灯笼还守卫似地亮着,夜里气温回寒,郑启明把身上的袍子往身体上又拢了拢,走出了院子,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郑启明一路心翼翼,躲过值夜的御卫和打更的更夫,蹑手蹑脚地往处于皇城角落里的另一处院走去。 这位殿下一路上鬼鬼祟祟,与他白日里的大摇大摆可完全是两个作派。 郑启明终于摸到了一个院门口,院门空着没有门板,皇子一闪身进去。院里种着各种修剪整齐的花草,植物的根部传来微弱地虫鸣声,再往前,那屋檐下点着两盏橙色的宫灯,像是深夜里的一双眼睛,难怪是从郑启明进入这里开始,他就有一种仿佛是在被谁注视着的感觉。 憋了一口气,郑启明壮着胆气,走过院里花草之间留下的径,来到院中间的房屋门前,这房屋与皇城里其它建筑不同,并不是宫殿的样式,只是简单的瓦檐轩窗,而且两扇大门居然是裸木料的,连漆都没有上一点,就只是在中间离地四尺高的地方,镶上了一对铜制的、没有任何样式的扣门环。 郑启明上前,望着大门上那一道道没有规律的木质纹路,心里有些怀疑这里到底是不是自己要找那人的住处。 其实也怪不得明皇子殿下要这么想,说白了,这房子也就是建在角落里,要是在皇城别的地方,那肯定是影响霁皇城的整体美观的。 把手搭上门环,郑启明正在犹豫是敲还是不敲,忽然从耳边传来一声略显阴森的声音,给他吓出了一声冷汗。 “明皇子殿下深夜到访,为何不进来说话?奴婢不会伺候,有失远迎了。” 话音刚落,木门“咔嚓”一声打开一条缝,又“吱吖……”一声从里面被掀开。郑启明惊魂未定,又被这突然打开的木门惊了一场,吓得差点当场就要拔腿就跑,可是腿又提不起劲儿来。等到郑启明看到开门的这个人的脸后,心才稳了下来,略微定一定神,也算是恭敬地向那人行了一礼道: “林侍郎,打扰了。” 林深鹿并没有对郑启明的突然造访表示出任何的惊讶,就好像是,这人早就想到了郑启明会来的一样。 他在皇城里做事,虽然不是真正的男人,但一向以刚正著称,整个人就和他的体型一样的正直、严谨、一丝不苟,为人精干,办事利落,想走后门、有求于他的无一例外都被拒绝,时间一长,也就极少与人来往了,他见着谁、谁见着他,都是客客气气的。 脸上依然是他那招牌的严谨表情,林深鹿侧身让过一个身位,手掌向上朝里轻轻一展,轻声道: “殿下,何不进来说话?” “善。” 腿脚不僵了,又只一闪身,郑启明的身影就消失在了那两盏灯影下,待到林深鹿的木门又发出“吱吖……咔嚓”两声,关上以后,这一片夜幕便又在虫鸣一片之中回归了之前的模样。 书房里的一张书桌前,二人坐着,林深鹿亲手用火石把桌上的油灯灯芯点燃,灯光虽然昏黄晦暗,但也充满了整个房间。 “没想到林大人还是亲自掌灯。” 郑启明一句废话,对林深鹿的称呼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其实按照道理,像林深鹿这种内官,自称都只用“奴婢”,是没有资格被称作“大人”的,更何况是郑启明这等身份。 不过这若是平常时候,郑启明也不会管他叫“大人”。 林深鹿头也没有抬地说道: “殿下啊,奴婢们这等人,就是伺候人的命,若是要叫人伺候了啊,不习惯。” 林深鹿手里捏一个铜勾,对着那灯芯挑了半晌,终于把它浸满了油,却又留下一点在油面上,这是最适合点灯的长度。 灯芯被林深鹿挑罢后,书房里的亮度以肉眼可见地差别明显就提高了。 “殿下,你也不必多动什么别的心思,能让你这么晚来敲我门,并且还没有敲动的,必定不会是什么事。” 被这句话说得有些窘迫的郑启明这才看仔细林深鹿的装束,依然是白天所看到的那一套,乌衣银带,发髻也没有动过的痕迹,看样子应该是在等什么人。 可是郑启明又想起林深鹿开门看到自己时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甚至是在开门前就已经喊出了自己的名字,难不成……这黄门左侍郎,早就算好了自己会在今天晚上来找他? 可现在是丑时啊!四更天了啊!他这得是对自己的判断有多强的自信,才能一直都不睡,穿着这身衣裳,就等着自己上门啊? 若真的是这样,为何自己又从刚才他的话中感到一丝的疏离感?其实郑启明是不相信平时一板一眼的林深鹿会在夜里给他留门。 明皇子殿下思路完全正确,其聪慧可见一斑,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林深鹿之所以会等他到这么晚,并不是因为林深鹿对自己有多么自信,而是他对让他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也要等到明皇子的那个人,有极度的信任。 郑启明现在便只当是林深鹿料事如神,他自然要死死地拽住这一根稻草。 “实不相瞒,本皇子次来是为恳请侍郎救我一救。” 林深鹿拿出一块白布,擦去铜勾上的灯油,再将其放好,恰好听到郑启明这句话,脸上流露出不甚自然的神色,要放好在桌上的铜勾被手腕一抖,跌落地上。 是一副惊恐愕然反应的表情了。 “殿下所言,可真是折煞奴婢了,殿下乃皇室正统血脉,这皇城里除了皇帝陛下,哪一个能给您不自在呐?哪里用得着跟奴婢说这些?奴婢在这皇城里伺候了这么多年,也老了,帮不了殿下什么忙。” 郑启明心里是明白林深鹿是在故意装傻,但他也不知道自己能用什么办法,好让林深鹿能不这么防着自己,毕竟他之前自己要拉拢林深鹿的手段,全都被对方装傻充糊涂地躲开了。这老太监眯着眼睛看着自己刚挑亮的灯火,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不过……他料定了我会来却依然等着我,想必心里是有了计较,只是不肯轻易说出来的,郑启明这样想。 “林大人别这样羞本皇子了,今天可不就有个御卫跟我较劲?想必林大人也是知道的。” 郑启明想起殷英,便又想起自己昨日日在重光殿外狼狈不堪的样子。 “皇室血脉,嘿嘿,” 郑启明自嘲地笑了两声,眼神里是夹杂着一点落寞的。 “皇室正统血脉啊,也不是只我一人,能不能起作用还说不定,也稀罕不到哪里去。” “殿下!” 林深鹿双眼猛地睁大,直视着郑启明。林深鹿此时变了,本来还打着哈哈的他,现在整个人都十分的锐利。 这一声“殿下”,一是提醒郑启明注意言辞,不要以为他这里绝对安全,二是一改刚才的态度,现在说话的,是真正的黄门左侍郎。 郑启明觉得这双眼睛仿佛要洞察他的一切,他甚至感到了一丝的眩晕,可是偏偏在对视中,又不能自己主动撤回目光。 “殿下,您并不是这么想的,不然也不会来找我了,是吗?” 悠悠地把眼眶渐渐缓和下来,林深鹿这是笑,却笑得皇子心里发怵。 郑启明咬一咬牙,既然林深鹿不再继续矜持,那么他也干脆直接一点。 “若是大人愿意助启明一臂之力,启明日后凌云志成,当向大人执晚辈之礼。” 林深鹿愣了一下,这一点显然是在他意料之外的,以皇子之尊向一个内官称晚辈,这还是那个骄狂不可一世的明皇子殿下吗? “殿下这是非要折我的寿不可了?” 眼里笑意盈盈,像是一个爱开玩笑的老头子原本该有的样子,林深鹿不再像郑启明刚刚进来一样,对他保持着一点距离。 话若说开,便不用再交流什么,郑启明今天为什么来,林深鹿早就一清二楚。 “其实事情很简单,我今日一整天都在重光殿伴驾,圣上对殿下的态度是……很生气” 确实如此,如果不是因为郑文建担心会打断他的进程,使之前的努力功亏一篑,可能就直接把他叫进重光殿猛批了。 “那林大人为何说简单……” 郑启明表情相当难看,都要哭出来了,如果真的因为这个导致皇帝大发雷霆,那他离皇储的位置就又远了一步啊。 “我说的简单是指殿下将之想得太复杂了。” 这句话听起来有一点的绕,明皇子不是脑子不好使的人,但是一时也还是捉摸不透这句话。 “陛下听得殿下在外吵嚷,因而生了殿下的气,殿下心里对许多东西看得紧,所以又生出更多不必要的想法来;想法一多,把殿下您弄得更是畏首畏尾。” 郑启明迟疑地点了点头,好像确实是这样,他一想起端阳的传统可能是郑长庚知道而他不知道的,就无法平心静气地来看待这件事。 “其实殿下只用咬死,在殿外喧哗,不是出自自己的本意,而是迫不得已的。陛下毕竟还是看重骨肉亲情的,殿下如果话讲得好,此局立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七章 顶缸 五 “殿下如果话讲得好,此局立解。” 林深鹿这一句话,是要让郑启明抛却原本的慌张,他是正牌嫡出皇子,与皇帝有着断不掉的血脉联系。 “那请林大人指点,不知如何才算说得好。” 连郑启明自己都没发现,原本在外面只惧怕天子一人的自己,自从进了这院,一改常态地客客气气、恭恭敬敬,已经与原来不同。 林深鹿这才俯身把地上的铜勾捡起来拿在手里,道: “转移陛下的视线。” 郑启明登时明白。 “大人是说找个人顶缸?那又该找谁?” 这林公公又拿铜勾去把油面之上的部分已经快燃尽的灯芯再挑出来一点,一边挑一边说着,嘴里的气流吐出在灯上,吹得火焰不住地摇曳跳动。 “那个人的选择需要满足两点,一是身份上容易下手,不是陛下舍不得,而且也没有什么势力的那种;二是他得确实有成为替罪羊的动机,殿下如此聪慧,不会想不到人选吧?” 郑启明又是点了点头,这是进这屋后,他做得最多的一个动作。 “大人是说……那个御卫什长?” 挑着灯芯的林深鹿哂笑: “不只是他,他旁边那个新兵也可,其余站在重光殿周围的御卫皆可,不过殿下第一个就想到这什长,想必定是他会有什么让殿下非选不可的理由吧?” “确实如此。” 郑启明愤愤地点了点头,就如同恨殷英恨得牙痒痒一般。 “那父皇要怎么相信我……” “殿下若想要成大事,首先便是要有自信,殿下难道要告诉奴婢,陛下不信任他的亲生儿子,反而去相信一条看门狗?” 郑启明听出林深鹿花梨的弦外之音,望着他那能把自己看透的一双眼睛,又一次,重重地点了下头。 “殿下放宽心,此事皇上没有亲眼所见,只是听到点声响而已。” 郑启明很快便领悟林深鹿的意思,他在重光殿外闹腾时,最先代替郑文建的眼睛出来看情况的,就是他林侍郎。 “殿下若是自己都没有自信,那奴婢日后要怎么帮助殿下……壮志凌云呢?” 到这里,郑启明心里如释重负,林深鹿的话给了他极大的底气和指引,这也是林深鹿开出的条件,若是他自身都没有一定的能力,那也不值得林深鹿去帮助他了。 “那殿下,今后的路,好自为之。” “多谢林大人。” 郑启明站起身来,两拳相对放在身前,郑重的向林深鹿鞠了一躬,这个礼他只在八岁入学太学院时,对一个专门负责教导他的学士用过,乃是治学之人晚辈向长辈问好的礼节。 林深鹿也没有什么负担地坦然接受。 “殿下要谢的,可不仅仅是我一个人。” 他也只是心里想着,没有说出来。 待到他送郑启明出了房门,看到他背影消失在院前的一片花草后,倚在木门边,自言自语道: “那些说庚皇子更像陛下的老顽固可真是瞎了眼,若要说这心思深处,明皇子可比庚皇子像陛下得多了。” “呵……这还不是一般地像,真不愧是亲生父子啊。” 今夜郑启明回去,应该能睡一个好觉。 …… 郑启明夜见林深鹿时,也是段沧海睡不入眠,从床上爬起整顿衣裳、走出营帐、走出北营的时候。 在北营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和隔壁御狮苑偶尔的一声狗吠中,段沧海把一领锦袍披在身上,他也准备要去见一个人。 “哒、哒、哒、哒。” 打更人的梆子声响了四下。 “天寒地冻。” 一对黄门拿着灯笼和梆子,转角正好遇到段沧海。 “谁人?哦,参见段都尉。” 两个黄门略微欠了欠身,因为手上拿着东西不方便。 “段都尉这是亲自巡夜?晚上露重,都尉可要多走动走动,停着受冻。” 段沧海点头称谢,二人也没有怀疑这位掌管皇城治安力量分布的人晚上瞎逛是为了什么。 皇城里多是大道,地上铺着大理石,墙壁刷成庄重的红色,在这凌晨空空旷旷的,只有段沧海一个人。 顺着大道一直走了挺久,段沧海在一处转角进了岔道,映入他眼帘的是一栋较为雄伟的房屋,虽然与宫殿还是有差距,但光从外部看来也是檐牙高啄。 房屋门上的扣门环被做成椒图衔环的模样,龙九子椒图,性格自闭,反感别人进入它的巢穴,所以人们被放在大门之上。 段沧海握着右边一只椒图嘴里的圆环,提起来,轻轻地在门上撞击了几下。 “咚、咚、咚。” 门里并没有反应。 段沧海呼出一口浊气,拿起门环接着轻轻地敲,敲三下,停一会儿,再接着敲三下。 在段沧海敲第十二个三下,门终于开了。 “谁呀,大晚上的。” 站在门里面开门的是一个童子,睡眼惺忪,一脸难受。他这个年纪,谁不让他好好睡觉,就是和他过不去。 “北营都尉段沧海,求见李侍郎。” 听了段沧海的名号,这童子吓得一激灵,似乎是连瞌睡都没有了,毕竟段沧海的名号就等同于皇城治安的保障。 不错,这房子里住的人,便是黄门右侍郎李沙柳。 听清楚段沧海后面的话后,童子表情又为难了起来。 “李公公已经睡下了,现在去扰他起来,他可是发脾气……” 童欲言又止,似乎是很惧怕李沙柳的样子。 “劳烦公公,这是一点心意,在下确实有急事要求见李侍郎。” 段沧海撩开锦袍,从腰间取下一个锦袋,塞到童子的手里,袋中哗哗作响,满是金属碰撞的声音。 “公公只需去告诉李侍郎,说段沧海求见,这样若是触了霉头,自有在下承担。” 那童把握住钱袋的手背到身后,轻轻掂量了几下,哟嗬!里面的真货还着实不少。 改了表情,那童将钱袋塞进前襟。 “那好吧,请段大人稍候。” 童说罢,将门又关了回去,转身去往李沙柳的房间,也不让段沧海先进来喝杯茶啥的。 那锦袋里是前几日,五月初一的时候才发下来的薪俸,段沧海拿到手后便把饷银袋一直放在身上,这只是过了几天,也没有花多少。可以说是段沧海大半个月的薪水,都交给那不知道是不是太监的童子,打点关系了。 段沧海望着现在空无一物的腰上,只是笑笑,钱财于他也只不过是身外之物,或者说,段都尉也没有缺过钱。 过了一会儿,门又被开开了,还是那个童,不过早已经没了第一遍开门时那样的厌烦表情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谄媚。 “段大人久等了,李公公让你直接进去见他。” “谢谢公公了。” 童子将门完全打开,段沧海一步跨进,里面已经点亮了三个烛台,整个房间里甚是明亮,还有各种珍奇古玩字画,墙壁被刷得雪白,还弥漫着一阵阵珠光宝气。 段沧海跟了那童子到李沙柳的卧房门口,童子在门口一转身,示意其自己进去。 段沧海走进那个与外面装潢如出一辙的房间,唯一的不同便是比外面多了一张极为华美的卧榻,李沙柳正坐在床上,下半身盖了一床丝绸被面的丝绒被。 李沙柳与林深鹿虽然地位相近,但两个人却几乎是完全不一样,林深鹿身材匀称,眼神犀利,除了皇帝以外,没有第二个人能让他低头,但是李沙柳却几乎是所有人传统观念里的老太监形象,圆滑、势利、贪婪,对贿赂与拉拢来者不拒,体型也是要更微胖一些。 “沧海?佩剑先放在门口吧。” 段沧海接下腰间的佩剑,放在门口的地上,回身拱手鞠躬,向李沙柳行了一礼。 “李侍郎安好,在下深夜来访,打扰了,万请恕罪。” 李沙柳坐挺了身子,示意段沧海不必多礼: “沧海啊,你是这皇城里面少数的知道我底细的人,我也从来没有把你当作过外人,不然……你凭着一介武夫,也做不到当今的位置,是吧?” 段沧海点头称是,又往前走了几步,恭敬地说道: “侍郎的提携,在下时时铭记于心,只是现在有一事,也需得侍郎阁下指点一二。” 李沙柳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装出了一脸的疑惑。 “哦?不知是何时,沧海但说无妨。” “今日端阳……北营有一个什长……” 于是,段沧海把殷英今日与郑启明的冲突一事,说给了李沙柳听。 只是没想到,李沙柳听完以后,脸色却是变了。 “沧海啊,你是打算要帮这个什长吗?他目无权威、冲撞皇子,这是大不敬啊。” 段沧海当然晓得,不然也不会来找李沙柳,他还有更担心的。 郑启明虽然纨绔,但也是有嫡皇子身份的,若是皇帝要找一个人为这件事负责,这个人多半不太可能是他。 “这么晚还来打扰侍郎阁下,自然也不是在下愿意的,不过此事有些紧急,我也越想越不对,这才斗胆来扰侍郎阁下清梦,请阁下恕罪。” 李沙柳脸上浮现出几丝玩味的表情。 “那我就得问问了,沧海,你是看上了这什长的哪一点,才宁愿即使是这么晚来打搅我,也要维护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八章 问责 一 “沧海啊,你是看上了这什长的哪一点,才宁愿即使是这么晚来找我,也要维护他?” 段沧海一呆,纵然他在门口等待通报时,已经对着门上那一对椒图,以默念的形式预演了好多遍各种情况下的应对说辞,可一时竟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皇城御卫虽然是由陛下统领,但训练与后勤之事都全权交给两营都尉管代,朝夕相处的时间这么久,我与他们……都是以兄弟相称。” 段沧海这句所说的,也是大大的实话。 李沙柳手在下巴处的短须上轻轻拂过,坐在床上,若有所思。 “当作兄弟么……沧海,我也有句话要说给你,但这是为你好,你别不爱听。” 段沧海没有丝毫犹豫,立即回道: “侍郎但说无妨,在下洗耳恭听。” 李沙柳见其这个反应,也是点了点头,接着说到: “你呀,和御卫里的人关系可别处得太好,那不一定会是个好事,毕竟这可是皇上自家的军队。” 段沧海听到后,脸上是不可置信的表情。 “侍郎何出此言?为何不是好事?我自己不也是皇城御卫的一份子吗?我也是皇上的兵啊。” 李沙柳笑着摇摇头,虽然他与段沧海私交还不错,也很欣赏他的能力,但是也只限是这样的程度而已,二人并没有太多的利益往来,所以他平时并不与段沧海说什么不该说的话;段沧海呢,若不是今天心里特别没底,他也不会来找李沙柳。 “你虽然是,但和他们终究是不一样。你看,北营加上你,一共两百单一人,能有几个都尉?” 在李沙柳看来,这是一个简单的道理。 “虽然你也是陛下的兵,可是对皇城御卫来说,你就是他们的上级。你觉得,陛下放心让一个人领着他的御卫,还特别地孚众望吗?这可不关乎你是不是他的兵,有些分寸,你须得拿捏得好。” 段沧海不语,他在想自己,自己以前是兵、什长、佰夫长时,与周围的兄弟推心置腹,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可是怎么现在自己当了都尉,要同自己的兄弟走得近却成了错了? 段沧海想不通,就好像自己以前明明一直以奖率三军、扬名天下为目标,现在却在北营都尉的位子上蹉跎时光了。 是现在自己辜负了以前的自己,还是以前的自己不懂现在的自己? 为什么段沧海如此看重殷英?若是换了另一个什长在端阳日去挑那一项任务,段沧海多半是不会为了他留下二十人份的饭菜,还找出自己手里最好的茶的。 缘由多半是,在段沧海的眼里,殷英这个伙子,和以前的自己,太像了。 殷英两年前被领入北营校场时,段沧海问那个领他来的佰夫长为什么看上了他,佰夫长兴冲冲地将殷英在霁城戍卫军的营地里的表现原原本本地讲给了他听,还说这是他许诺了左领军一批御卫特供的军械后才带得走的。 段沧海把殷英叫到面前,不顾他满身的泥泞,直接甩手把他扔上了擂台,随即又纵身跃上。 “在我手下走五个回合,要撑不下来,就回戍卫去。” 台下的佰夫长一听,说这哪儿成。 “别啊海哥,我都跟左领军说好了,你要让他回去咱不就亏了吗?这子在戍卫也是个新人,咱可以慢慢调教。” 段沧海只给他一句话: “御卫虽然现在缺人,但也不至于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进。” 四周渐渐围过来的御卫们,原本是听到擂台这边有响动才被吸引了过来,结果看到的是被一把扔上台的殷英。众人听到段沧海的“阿猫阿狗”一句,又看到台上泥人一般的殷英,顿时觉得很有画面感,一个个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殷英一个挺身站了起来,看了一眼那领他来的佰夫长,两人目光相对,都点了点头。 殷英后来也记不得他那一日到底有没有扛过五个回合,他只记得自己精疲力尽地躺在擂台上,而跃下擂台飘然而去的段沧海只说了一句让他回去收拾东西,明天来北营报道。 对段沧海来说,这五个回合的攻防,殷英的一招一式里都充满着锐气,不惜把体力抽空也要使出每一招,那是一种带着对未来的美好希望的锐气。殷英整个人的拳脚带给段沧海的感觉非常熟悉,就像是……就像是几年前的自己一样。 后来段沧海常常能在殷英身上看到以前的自己。 黄昏一个人的加训、找人拆招练习无数遍以提升反应、即使是轮休也多半会出现在校场,这些都是曾经段沧海会做的事情。 段沧海亲自指点殷英练功,还常常与他对练,可是随着两年时间的推移,段沧海已经做不到在一定的回合内就把殷英撂在地上了。 许多御卫老兵都有这种感觉,殷英即是许多年前的段沧海,在诸多方面都是。 少时曾许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不管殷英现在的志向和段沧海以前一不一样,他在段沧海心里,都代表着那一段被辜负的青春。 这也是段沧海今天晚上非要来找李沙柳不可的原因。 …… “沧海,你先回去吧,记住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来过这里。” 李沙柳也不再提要段沧海注意分寸的事。 “李侍郎……那我之前说的事……” 段沧海本是想就殷英和郑启明的事向李沙柳讨一下对策,但还未说完就被其伸出手来做一个“止”的手势打断。 “兹事复杂,往了说是对皇子不敬,往大了说甚至可以关乎国家气运,我还是不多过问得好。若是明皇子真的要想办法逃脱责罚,你以为你的那位‘兄弟’,能比皇上的儿子重要?” 李沙柳这一分析甚是独到,最根本的原因是殷英与郑启明的身份差距,若是今日没有两人动手那一幕发生,那郑启明无论怎么也是没有办法赖到他的头上。段沧海却还不死心,想要替殷英争辩点什么。 “可是……” “好了!” 段沧海的话又一次被李沙柳打断。 “沧海,你爬到现在的位置不容易,要知道取舍,有舍才有得。你掌管着北营,虽说没有调兵权,但若是让陛下看到你为了部下如此失态,可不是好事。” 李沙柳作色,这番言论多少有一些训导辈的感觉,段沧海却也不敢反驳,毕竟如果不是因为李沙柳,他现在绝不可能当上这个都尉。 “你好好想想,不要因失大。” 意味深长地一句出口,那个“大”字还没有念完,李沙柳便把嘴张得老大,打了好大一个哈欠。 段沧海心知肚明,李公公用这种方式给他下逐客令,已经是很顾全他的面子了。 他原本是想说,“可是这件事本就是因为明皇子要硬闯重光殿,殷英只是忠于职守拦住了他而已”,可是话已经被李沙柳打断了,甚至断绝了他再开口的可能。 要说的话,李沙柳当时也在重光殿中,他虽然年岁略大,但是也耳聪目明,比段沧海更清楚到底是谁打扰了皇帝的清修。 “那李侍郎好好休息,在下就先回去了。” 段沧海行礼告别,退到门口转身,将门口的佩剑拿起来,向为他把大门打开的童点了下头。 “今日耽搁公公了。” “无妨,段大人慢些走。” 段沧海裹了裹袍子,往北营的方向回去了,那童陪着笑把门关上,然后去李沙柳床前,伺候着起了一回夜,完了后去舀水洗了手,便回自己床铺上,倒头便睡了。 李沙柳把被子拉起,整个人躺了下去,叹口气,自言自语道: “死心眼儿啊,一个的什长能给你带来什么?他和皇子谁蕴涵的能量大?应该帮谁,这很难选么?” “有舍才有得。” “不要因失大!” 这些话语一路上在段沧海脑子里不停打转。 等到他回到北营时,天已经有些蒙蒙亮了,同样是耽搁了半个晚上的人,段沧海想趁着还能有一觉的时机躺下去,却依然是在床上辗转反侧,而郑启明此时在自己的宫殿里早已经熟睡,不知道他这一觉要睡到白天多久。 翌日,宣德大殿早朝过后,皇帝郑文建移驾万民殿,将一些记录着各地上个月的税收情况拿出来看。虽然有文启阁的官员自会处理这些事,但是作为一个实干派的君王,郑文建经常自己翻阅这些地方上呈的资料,这样他才能对自己的国家情况、自己的统治能更加地了解。 林深鹿与李沙柳各自捧了一叠文书在一旁伺候着,那是皇帝之前就点了名要看后,两人马不停蹄去文启阁的官署取来的。 文启阁是郑氏朝廷极其重要的一个部门,甚至于贲育阁与千机阁一开始都只是其一部分,后来才分化出去成为独立的衙门。文启阁负责日常政务的处理和新晋人才的选拔,其成员大多是由各地府尹升迁而来,因而施政经验充足,对地方的情况都很了解,也能够很好地把控国家政策的量度。此外,文启阁的官员也是朝廷里文采最好的,常常提皇帝起草诏书与别的文件。 同贲育阁一样,文启阁的长官也拥有上卿的名号,只不过这一位置上却只有一人。不过因为郑文建抓得紧,许多事越过文启阁亲力亲为,文启阁上卿其实只是地位高待遇好,在朝中是个众人敬仰的老资格,其实权利并不能算是很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八章 问责 二 皇帝正看着手里的折子,门外一个黄门轻轻地迈着碎步进来,不敢发出一点脚步声。 黄门挪到林深鹿身边,在其耳边轻言几句,林深鹿听后点了点头,挥手让他下去了,那黄门便又搓着碎步,一点声也没有地挪出了万民殿。 “陛下,” 林深鹿抱着一叠文书,往郑文建的桌子旁凑了凑,轻声说道。 “明皇子来了,此刻正在殿外侯着。” “那就让他侯着。” 郑文建头也没抬,拧着眉头,继续拿朱笔在文书上面把画着御批。 “奴婢遵旨。” 林深鹿叫来在殿里站着待命的一个内官,把手里文书交给他,嘱咐其好生拿着,轻轻抖了抖双袖,走出了万民殿,正好看见在殿门口的阶梯前等着传话的郑启明。 比起昨天那股横劲儿,今天的明皇子殿下可要安分得多了。 “殿下先在此等一会儿,陛下此刻正在翻阅各府城的税收,待他看完了,自然会让殿下进去,切莫心急。” 郑启明点头如捣蒜,现在的他可是相信林深鹿得很,叫他等着,他就心甘情愿地等着。 林深鹿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又转身回了万民殿里。 “丰华府今年还算不错,长屏府的开销却又是大了……” “西线的防卫,自上次遭受打击以来,十年光景,一蹶不振啊……” 郑文建的这些自言自语,在旁边伺候的内官们一个也不敢接话,这种事关国家大事的话题,说得一个不好,就是个大罪。 “罢,罢,罢。” 郑文建挠一挠耳边的鬓角,一伸手,从李沙柳手里接过最后一本文书,却心烦意乱,不怎么看得进去,只是观其大略地翻了三两页,就把折子又合了起来。 “林公公,叫那畜生进来吧。” “奴婢遵旨。” 林深鹿听到“畜生”这个称呼,转身过去咧了咧嘴,走出殿门。 看到林深鹿又走出来,郑启明知道是来叫自己进去了,迈开步子往阶梯上走。阶梯只有九级,郑启明却走着走着,心生出怯意来,这九级还没有走完,竟有些迈不动腿的感觉。 林深鹿见状,几步走过去,站在第九级阶梯上,不带语气地声对郑启明说: “殿下,凌云壮志不当如此。” 郑启明就像是哪里被点明了一般,一脚跨出,踏在第九级上。 “进了万民殿,就全靠殿下自己了。” 这也是之前林深鹿说的,要看郑启明自身的价值如何。 郑启明颤颤巍巍地走到了殿里皇帝的书案前,将下裳撩开,双膝下跪。 “儿臣启明叩见父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郑文建不吱声,把手里的文书交给李沙柳拿着,放下做朱批的毛笔,转动了一下因为方才伏案而僵硬的脖子,这才正眼看了跪在地上的皇子。 “起来说话。” “谢父皇……” 郑启明又把下裳一托,从地上站起来,却想不到皇帝直接就开门见山了。 “先别忙着说谢,朕问你,昨天你在重光殿前闹的是哪一出?” “昨天……儿臣自霁城回宫,需得路过重光殿……” 郑启明支支吾吾,一时说不出所以然,一旁的林深鹿见了,手里也为他捏了一把汗。 “我就不追究你无故去霁城做些什么了,只问你昨日为何要强闯重光殿,还在殿门前大声喧哗?” 郑文建的声音慵懒,听起来有一些的漫不经心,不过郑启明心里感受到的压力确实实打实地让他透不过气来。 上位者的气势压迫,往往不需要内力的外放,也不需要别的外部助力,有时候仅仅是一个眼神或者一句话,就足以让人感觉被泰山压顶一般,这来自于血脉里的高贵,来自于上位者在君临天下的身份下潜移默化的影响。 郑启明埋着头深呼了一口气,他知道林深鹿就在旁边看着,如果自己不展示给他足够的自信与能力,那么以后他再也别想得到这位执掌整个内官系统的天子近侍的帮助。 等他的头再抬起,虽然郑启明还是不敢直视郑文建的眼睛,不过脸上的表情已经由无所适从转化为了坚毅。 “儿臣没有强闯重光殿,更没有大声喧哗。” “哦?” 郑文建眼神在自己这个儿子身上扫了两圈,就像是要把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似的。 “那你是何故出现在重光殿门口?一切如实讲。” 这个故事,昨天明皇子殿下在睡前就想好了,而且今天上午醒来以后,还完善了一二,添了一个画龙点睛的妙笔。 “儿臣……儿臣在重光殿院墙门口路过,见两名当值御卫擅离职守,儿臣便想出言训诫,谁知二人都……都没有识出儿臣的身份,言语之中损我皇家威严,儿臣一时气不过,便……便和他们动了手。” 即使是进来之前已经倒背如流的说辞,郑启明依然念得吞吞吐吐,当然一部分是他为了让自己的故事听起来不像是背诵出来的而故意停顿,另一部分是因为—— 他确实紧张。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郑启明所说,皆是真实的,他昨日确实是看到殷英“擅离职守”啃干粮去了,而且最开始在院门处,富子把他拦住时,确实没有认出他的身份。 郑启明所言极为高明之处在于,把两方发生冲突的原因归结于皇家的颜面,既没有回避“是自己率先动手”这一个不好洗白的因素,显得真诚又真实;又把自己的动机定性成了保卫尊严,将自己的定位拔高,这便是他今天早上起床后才想出的妙笔。 “如你所言,那么你在殿外吵闹,扰乱朕的清修,都不是自己的错?” “嗯……啊不,不是的。” 郑启明刚要答应,突然感觉一道目光袭来,他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林深鹿在提醒他改口。 说是让他好自为之,不过还是悄悄施以援手了。 “儿臣并无此意,儿臣也不该意气用事,率先动手,需当受罚。” 郑文建这边的角度看不到林深鹿的表情,不过他通过郑启明这一下嘴瓢,也清楚了这畜牲是找了人指点的。 皇帝转过头,看向手里各捧着一叠文书的林深鹿与李沙柳。 “两位公公怎么看?” “陛下,奴婢不敢妄加评判,不过皇子殿下所言,确实无甚不合理之处。” “奴婢附议。” 听了两人模棱两可地回答,郑文建龙须微颤,轻笑几声。 “等于没问。” 林深鹿没有刻意地为了避嫌而两不相帮,而是略微地偏向了郑启明,这反倒在不动声色中显得他自然了,老太监在有望继位的皇子与御卫什长之间会偏向谁?并不是很难的问题。 林深鹿没有自作聪明,也通过了皇帝的试探,他能够在内官之中领衔这么久,肯定不是没有原因。 “那朕就来验证一下,你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皇帝对着候在殿门口、司职传谕的黄门说道: “来人呐,宣段沧海,叫他把昨日守在重光殿院门的御卫也带过来。” 说完,皇帝闭上了眼睛养神,方才看那些折子对他的精神消耗也是极大,李沙柳忙把手里捧的折子又给了别人,走到皇帝身后,伸手揉起他的太阳穴来。那黄门跟着他的话脚,行礼倒退出殿,就往北营跑去。 可是等黄门出殿门不超过十次呼吸的时间,他却又在门口躬着腰回来了。 林深鹿向前走了一步,问道: “怎么回事?陛下不是让你去宣段大人吗?” 那黄门把腰躬得更低,近乎要把上身贴到地面了。 “启禀陛下,奴婢还没有走出院门,便碰到了段都尉,此时他已经到殿外了,并携带一名自称叫殷英的御卫。” 殷英? 郑文建才闭上一会儿的龙瞳倏地张开。 “宣。” 段沧海昨夜并未安睡,李沙柳的意思是让段沧海不要管殷英,但是对段沧海来说,他又怎么做得出来这种事?所以他今天一早就找到了原本是自己已经给过假的殷英。 “海哥,这么早啊。” 殷英刚才营帐中出来,刚刚洗漱完毕,营房这边空落落的,除了他们十人别的都去轮值了。昨日他们睡得极晚,纵使是生活习惯很好的殷英,也晚起了一个时辰,更别说富子他们,现在还在熟睡。 “殷子……我昨天没有和你说实话。” “怎么了?” 殷英不知道为什么段沧海突然这么失落,好像是想说点什么,但他的表情又好像是有难言之隐一样,无法启齿。 “你与皇子冲突那个事情,可能挺麻烦的。” 殷英怔了一怔,后又声地嗫嚅道: “我还以为什么事儿呢……” “你说什么?” 段沧海昨晚没有睡好,耳朵自然是有点背。 “呃,没有什么。” 殷英从桌上拿起一个水袋喝了起来,他习惯在起床后先喝很多的水,说是这样对肠胃好。 “别不当回事啊!” 段沧海把他手里的水袋夺了下来,看着他,眼神严肃。 “多大的罪,总不至于杀头吧?” 殷英又在桌上把富子的水袋拿起来,咬开木塞,往嘴里灌。 殷英这没大没的态度确实让段沧海有些恼火,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平时对他那么好。 “殷子你这是什么态度?万一把你发回原籍当庶人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八章 问责 三 “殷子你这是什么态度?万一把你发回原籍当庶人呢?” 段沧海是急得很,哪知道,殷英咕噜咕噜把胃灌满以后,向他极不礼貌地打一个饱嗝,满不在乎道: “庶人就庶人,大不了回家重新参军。” “你……” 饶是在校场上屡次教殷英做人的段沧海,此时也觉得拿他没了办法。 “嘿,海哥放心,兄弟我在哪里都活得下去,回家当兵说不定还能上边境去和异族人打打仗,总好过一辈子在这里面看家护院。” 其实殷英给家里存的生意本也早够了,可是他两年都没有机会踏出皇城一步,正愁没有机会送回去,托人送又不放心,所以他其实也在渐渐萌生退意,只不过苦于没有机会。 “去边境……吗……” 这似乎是一个段沧海没有办法反驳也没有资格反驳的理由。 “不对!你想走可以,但是不能这么窝囊地受罚被贬走吧,再说了,你回去以后能不能再参军还说不定呢。” “不能参军?” “你的军籍已经在霁城这里,如果不是遇到战时征召,是不能在你家乡再参军的。” 殷英本来还明亮的双眸似乎是突然就暗淡了下来。 “随他吧,明皇子殿下,嘿嘿,我是不再想看见他这张脸的。” 段沧海黑着脸,他可不管殷英怎么想的,他了解殷英,他和自己一样懂得分寸,这种冲突不会是他先挑起,自己可不能让年轻的自己受不白之冤。 “你听着,早朝一结束我就带你去万民殿面圣。” 段沧海想着,若是他能够在郑启明在皇帝面前颠倒黑白之前就把话说明,说不定就能把殷英保下来。 …… “臣北营都尉段沧海臣北营什长殷英,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 “谢陛下。” 殷英虽然以前护卫过圣驾,但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站在皇帝的面前。殷英不晓得忌讳,起身后与郑文建竟然对视起来,眼见龙瞳之中光华不住流转,难道皇上昨夜真的吸收了星宿灵气? “你便是昨日守在重光殿南边的?” 昨日虽然皇帝身子极其虚弱,甚至思维也有些许混乱,但还是记下了殷英的名字。 “是。” 虽然这是殷英初次面圣,但是却没有什么异常的反应,不似很多人一般,会被皇帝不怒自威的气势压迫得说不出话,也许是校场上练出来的。 皇帝左手边,林深鹿往前走一步,道: “殷什长,咱家问你一句,你回一句,只用说是或者不是就行了,明白吗?” 殷英记得昨日林深鹿的声音,想起来他应该也是在场的,虽然殷英话是说不在乎会怎么样,其实他也不想背个处罚被贬走,特别是当听说军籍固定在霁城后不能在家里再参军后。 “卑职明白。” 在侧边低着头站着的郑启明脸上划过一丝笑,但林深鹿却没有看他一眼,他现在眼里只有初生牛犊一般的殷英,可是要正正经经地审问。 “殷什长,五月初五,你接段都尉传令,要你带队到重光殿护卫陛下清修,是也不是?” “是。” “那么自你带队到那里之后,你又与你部下的一名士兵一同负责院墙南边的岗位,是也不是?” “是。” “皇子郑启明经过南院墙时,其发现你并不在岗位上,而是在一处角落里,是也不是?” “是……但那是我……” 殷英感觉到不对,想要分辨,却被林深鹿打断了: “你只回答咱家,是,或者不是。” 站在殷英旁边的段沧海也大概听得出来个味道,午时饭点,御卫轮班吃干粮饱腹,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是皇城里约定俗成的事,并不能算作一般的离岗。 “林侍郎,等一下……” 林深鹿瞥了一眼段沧海,慢悠悠地说: “段都尉,我只是奉命问话而已,皇上还在上面坐着呢,你要想有事启奏,不先问一问吗?” 林深鹿原本在替皇帝问话,被段沧海心急之下打断,心里可是有些不爽的,因此言语里没有一点客气。 段沧海察觉自己失言,也向皇帝抱拳道: “是臣失态了,请陛下恕罪。” 郑文建也没有怪罪他,只是淡淡地迷上眼睛笑了一笑。 “林公公,继续吧。” “奴婢遵旨。” “殷什长,当明皇子来到南院门口时,你质疑他的身份,并与之起了身体上的冲突,是也不是?” “……” 殷英并没有马上回答,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冲突是有,但是质疑他的身份……难道是说富子?这么说是不是也算? “殷什长?” 殷英回过神来。 “回侍郎话,算……是吧。” “哦?” 林深鹿感兴趣地挑了挑眉毛。 “接下来就要你说一说了,你作为御卫,不敬君王,挑起事端,是何道理?” “林侍郎” 林深鹿这句话已经算是有偏向性了,段沧海脸上带着疑惑的表情,打断了他,而且连皇帝的眉头都稍微拧了拧。不过林深鹿确实语气清淡,不想是在代郑启明质问殷英的样子。 林深鹿只是慢慢地把他一只白皙的手掌伸出,朝段沧海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段大人少安,奴婢也是按规矩办事,只是想问出真相来,没有针对之意,殷什长如实说便可。” 林深鹿语气里确实没有任何的咄咄逼人之意,一副淡淡的样子,如果不是当下环境如此,都不会觉得他是在问话。 “卑职……只是按照所接命令的指示行动,至于冲突一事,卑职是从来不敢打第一拳的。” 从来不打第一拳,是段沧海教给北营众人的一条守则,为的就是怕哪天惹上那些达官显贵的子弟们,以防说不清楚。 “狡辩!父皇,他是在偷换概念!” 察觉不到林深鹿在向着自己的郑启明终于还是跳了出来, “若不是你不把我的皇子身份当回事,又何以致使我和你动手,或者说,你拦着我不放,故意不理我的身份,就是在诱导我主动出手?是何居心?” “嗯?” 殷英此刻心中是混乱的,郑启明这一番话逻辑并没有多清楚,他要捋一捋。 “殿下先停一下,现在还不到殿下发言的时候。” 林深鹿双眼在郑启明脸上拂过,瞳孔有些略微的变化,可惜明皇子话已经说出了口,情绪与上来,止是止不住了 “我方才已经说过,这名御卫诱我与他交手,才导致我不心之下打扰父皇清修,其心可诛!” 郑启明说到最后带有几分歇斯底里,情绪有些激动,但囿于这里的环境放不开声音,看着倒是有几分地滑稽,皇帝的眉头却是紧着舒不开了。 “放肆!你把这里当什么地方了,快退下!” 低沉的声音虽然不太大,但是却能够传到这一间宽十余丈的大殿中的每一个角落。皇子神态一顿,向皇帝一揖,埋着头走回去,旁人看不到他的嘴角是笑的。 为什么会笑?他刚才那一瞬突然想通了,从皇帝老子的反应就看得出。 无需心急。 “殷英,” 皇帝低沉又缓慢的声音再一次响起,这次是对着殷英说的, “你与启明打了一场,那是赢了,还是输了?” 郑文建不问正事,反而是剑走偏锋地问了这种问题,这让在场的人都没有想到。 殷英也万万没有想到会抛来这样一个问题,他这是算赢了还是输了?还是算平手? 段沧海心叫不好,这个问题看起来很好回答,但其实不然。 虽然殷英与郑启明都各执一词,但皇帝其实并没有必要特意过问这个输赢,而且问题是,殷英回答赢是不好,输也是不好。若是说他赢了,那是打了皇家的面子,说郑启明练家传武功练得不如自己打军中技艺的,说不定皇子当场又要跳起来;若是说输了,那这次事件就转变为了他护卫不力,才导致郑启明闯入而引起的。总之段沧海可以确认的是,皇帝已经不打算留下殷英了。 “臣不敢与皇子角力,只算作平手……” “哈哈,好。” 郑文建拂掌而笑,却显得干干的,整个万民殿里就只有他一个人的笑声。 “父皇……” 原本已经退回去的郑启明又有些躁动不安起来。 “行了,到此为止。” 郑文建终于是止住了这一场对质,看样子,他是要发言来给这件事定个性。 段沧海十分紧张地等着皇帝出言,因为等他开口以后,一切便是金口玉言,板上钉钉了。 毕竟这天下,是一个人的天下。 不过殷英倒是没什么情绪反应,就像是平常一样。 郑文建伸手朝李沙柳一招,他当时会意,叫来在殿下侯着的一名内官。 内官在一旁的桌子前坐定,打开一个册子,拿出笔墨来准备记录。 虽然这算不上是圣旨,但是在一些比较重要的事件上,皇帝讲话都需要有备案。 “殷英,当值失格,削去皇城御卫的身份,贬回原籍;段沧海管训不力,罚俸三月。” 虽然早就想到后果可能是如此,当殷英和段沧海真正从皇帝嘴里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却都是身体一颤。 殷英脑子里想的都是“御卫失格”,段沧海脑子里却都是“贬回原籍”, “好了,都下去,朕乏了。” 段沧海领了殷英行着礼退出了万民殿,林深鹿与李沙柳,也极会看风向,携着一群黄门告退了,留下两名近侍在门口侯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八章 问责 四 很快,万民殿里就只剩下郑文建与郑启明父子,郑文建自己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昨日对他消耗过大,再加上神交之时被殿外惊醒,搞得他今天一天精神都不太好。 “启明啊。” 郑启明看这架势也知道郑文建想干什么,无非就是像以前一样,事情过后要批评或是勉励一下他,他现在心里还在得意着,没把这当回事。 “在。” “你贵为皇家子,却去跟一个御卫较劲,是不知道自持,明知道自己学艺不精,却自恃身份,以势压人,是不知道自尊。” “我……” 郑启明没想到皇帝居然一上来就是一顿训,原本心里的得意荡然无存,脑袋有些懵,说不出话来。 “不用说了,从今天起,你禁足一个月,在自己院子里,练功也好、看书也罢,都随你,总之想清楚了你再给我出来。” 郑启明虽然有些想不通为何郑文建罚了殷英还要罚自己,但明显也知道现在不是自己说话的时候。 “儿臣领罚。” 皇帝叹了一口气,看来他是真的乏了,语气中有一点点不耐烦。 “行了行了,下去吧,你年纪也不了,不要一天天的没正形,得找点正事做,再过些年岁就得帮助朕打理朝政了。” 察觉到郑启明的眼神突然变热切得有些过头,郑文建才加上一句: “和长庚一起。” 郑启明热切的眼神陡然失华,不过他心里也清楚,皇帝是不会这么早就定下继承人的事向自己抛出橄榄枝的。他今日虽然是受了罚,但也自以为是免了一场劫,因此也没什么遗憾。 “儿臣谨记。” “回你院子里去吧,这一个月你的三餐我会让御厨收拾。” “谢父皇。” 这也相当于是一种抚慰了,郑文建对这个儿子,倒也真不是一般地好。 …… 段沧海与殷英一同回到北营,一路无话,临了进了北营,二人要回营房了,段沧海才驻足停在那里,欲言又止: “殷子,皇命难违,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段沧海感到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昨天深夜里其实应该算是今天凌晨,他还想过要不惜全力把殷英庇护下来,可是他到了那万民殿里,他自己却是那么的人微言轻。 “先回家看看吧。” 殷英笑了一笑,他早在往回走的路上就已经释然,而且他两年多没有着家了,这对他来说并不算是太坏,至少他自己看来是这样的。 “海哥,这两年多谢照顾,你算是我在霁城最感谢的人了。” “你说啥?” 段沧海可没见过殷英说这个,若不是殷英眼神看起来是正常的,他甚至会觉得他傻了。 “怎么突然煽情起来,那要不,我明天再去找找皇上,或者找找……” “不必了,我此前也有说,不强求了,我在哪里也都活得下去。” 殷英也知道段沧海对此是无能为力的,他现在说这样的话也只是给他安慰而已。 “反正我不会向郑启明这种人低头。” 冷不丁来这么一句,倒是吓了段沧海一跳,他下意识地左右环顾几眼,发现确实没有其他人才放心下来,旋即又以刚才自己的反应为羞,特别是在殷英面前。 其实殷英在昨日与富子在一起时也是这样,常常提醒他慎言。不过现在殷英没有了这个吃皇粮的身份,他说话自然也要更加口无遮拦一些,说罢这一句,他眯着眼睛笑了。 段沧海这才从他眯缝的眼睛中发现,原来殷英比他自己要更像他自己。 殷英也不知该和段沧海说点什么,埋下头去看看自己脚上穿的这双柔软合脚的特供官靴,看起来平平无奇,其实轻便结实,十分珍贵,两年来他只穿坏过一双,现在脚上这一双是一个月之前才换上的,不过殷英知道很快他就又得脱下来了。 “那海哥,趁着还没有宵禁,我得收拾一下,得先出皇城去找个落脚的地方。” “唔……” 段沧海算是答应了他一声,随即又问道: “不和你那些兄弟们打个招呼么。” 他指的是殷英的十人队。 “不必了,而且全北营都是我的兄弟,若是一视同仁地一个个道别下去,我怕是天黑前就出不去了。” 殷英说得也对,他虽然在捉对训练时是个讨人厌的家伙,但平时与人都处得极好,整个北营也没几个不喜欢他的。 “行……这鞋你就穿着走吧,若是以后要到江湖上走动,毛贼也不敢打你的主意。” 段沧海通过殷英的动作看出了他心里所想,若是他出了皇城去,确实也找不到这么舒适又坚韧的靴子。 “那怎么……” 殷英其实想说“那怎么好意思”,不过刚说了一半,就让段沧海不耐烦地截住了。 “啰嗦什么,这事儿我还是能做主的,你以为叫你穿得这么臭的鞋还能用来干嘛?当柴烧?” 殷英也知道这是段沧海对他好,心里又有愧于他,才愿意让他把禁地中的物品带出去,为了不让段沧海失望,再加上这靴子真的不错,殷英便答应了下来。 “好,谢谢海哥,那我……先去收拾东西了?” 殷英作势要走。 “你等我一会儿,走之前在营门口等我。” 段沧海说罢急匆匆地往营房去。 殷英也回了自己的营帐,简单地打包了几件衣服并把身上这件官甲换了下来,拿起存下来的盘缠,再带了一把匕首,别的东西他都是带不走的。 把行装打点好,殷英走到北营门口已经是申时了,若再过一会儿,去当值的御卫们都该回来吃饭了,到那个时候怕是就不好走了。 殷英正在念叨段沧海快点来,就看到段沧海从营房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过来了。 段沧海迈着广步走到殷英面前,又与他寒暄几句,不多时就金乌西垂,是该道别了。 段沧海从身上摸出一块木质的红色令牌,交给殷英: “这是出宫令,可在城门处单次通行,你现在是庶民身份,没这个还出不了皇城,我本来打算要送你出霁城的,可是临时有故人相约,你我就此别过吧,若有机会还能再见。” 殷英接过出宫令,正要给段沧海行个正式的礼,也没把他说的“还能再见”放在心上。段沧海又摸出一个锦袋,像那天塞给李沙柳家里的童子一样塞给正要行礼的殷英。 “这些你拿着,当路上的盘缠。” 听声响,这锦袋里面的货,比他昨晚送出去的那一个袋子还要更多。 “不用,海哥,我是有钱的。” 殷英把手推了回去,确实,这些年他存了不少钱。 “你存的是你自己的,我给的是我给的。” 段沧海之所以如此固执,是因为他总觉得,是自己没有保护好殷英,才使他今天会如此。一想到原本是希望与理想并有的帝国战士,从今以后可能只能流落江湖,段沧海就觉得自己应该为他做点什么。 殷英与段沧海对视,看到了他眼里的坚决与遗憾。 “那……谢谢海哥了,咱们青山不改。” 殷英伸出两手叠在一起。 “绿水长流。” 段沧海也伸出两手叠在一起。 二人相对鞠躬,殷英左手成掌右手成拳,是江湖礼节,段沧海两掌向内,推手而出,是官家礼节。 殷英揣好银两和令牌,背上包袱,转身走了,没有回头。 他已经感觉鼻子有些酸楚难受,若是再站那里,今天就要失态了。 段沧海看着殷英走,夕阳渐沉,在侧面拉他的影子,越拉越远。 段沧海看着他的影子,脑子里想一些事情,可是却想不明白,等到他已经看不见殷英了,依然是想不明白。 殷英是段沧海一手带出来的,他的行事作风段沧海都很了解,而且若以两人的证词相对,也应该是郑启明要不顾劝阻闯门在先,万民殿里,几人虽然对此只字未提,但是真相一定不会只是殷英一个人的错。 可是有谁在乎这个真相吗?没有。 李沙柳清楚,林深鹿也清楚,皇帝郑文建更清楚,没有人觉得这个事情会和郑启明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之所以没有当时处理郑启明,只不过是让他去给自己找一个台阶罢了,而今天的这个台阶,就是殷英。 就如同之前段沧海所想一样,端阳祈福这件事,说大可大,说可,但总需要一个人为这件往大了说能够影响国家气运的事情来负责,这个人绝不应该是明皇子殿下,他自己不干,他老子更不干。 段沧海现在才知道他昨日是有多么天真,从皇帝到皇子,再到两个内官魁首,都没有谁把殷英当作一回事,只是把他当成为皇子脱罪的牺牲品,而他居然还想着早些来万民殿说不定可以改变结果。 “呼……” 段沧海屏着一口气,把该想的不该想的都想尽了,现在都是无济于事,转过身子要回他的营帐去,昨夜没有睡觉,今天又耗那么多精力,送走了殷英,他要趁这晚饭的时间好好休息一下。 “不知道今天晚上约见我的这个人,能不能给殷子一条路。” 殷英一路向南,走到皇城的南门,把出宫令交与首城的御卫兄弟,回头看了一眼这夕阳余晖中的霁皇城,趁着御卫们没来得及问他出了什么事,两袖后拂,双手一背,便就此出了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八章 问责 五 尾声 段沧海憩了半个时辰,醒来时天边已经只剩点微红。由北营门出来,在御狮苑的背后有一条长廊与亭子,段沧海整个人松垮垮的,在长廊边坐着,等着约他的那个人来。 不一会儿,他就感觉到一股若隐若现的气息从背后在靠近,若不是段沧海此时心无旁骛,他是发现不了的,可见靠近的这人,内功已经算是大成。 “青兄,你可稀罕进一次皇城来。” 段沧海仍然是在那里坐着,背对着那人说了这句话。 “事务繁多,我天天是焦头烂额啊。” 把背转了个直接过来,双手抱在膝上,段沧海笑着对那人说: “哟,那敢问青大人您今天是干什么来了?” 那人身材与段沧海差不多,穿着一身跟段沧海不同款式的官服,头发拢成一股,束在脑后,也笑着走上去,坐在段沧海的旁边。 “哎,段兄折煞我了,我这是为一个人而来。” 段沧海一听这话,浑身一滞,连想好了的打趣的话语都说不出来,心想不会这么巧吧……他找上门来居然就是为了这个?不过人家说为了一个人,也不一定就是殷英。 “我听说他敢和明皇子对练,是条汉子。” 倒不是因为明皇子有多强,而是因为他这个脾气导致了大部分人都选择不惹他,不过,这么一说,不就是殷英了吗? “呃……” 段沧海想不到真有这么巧的事情,想不到他真的是为殷英来的。 “你这人怎么不早点来,早一个时辰他就……” 话说了一半,段沧海感觉到不对劲,正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 不对,肯定有阴谋,这老狐狸可是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 “不碍事,再去找就行了,反正他只要还在霁城里,我就能把他找出来,你知道的。” 段沧海白了他一眼,在心里估摸着这人来找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没准是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 “段兄啊,跟我说说,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情况?明皇子那厮……那殿下,挨揍了没有,揍得狠吗?” 这青大人似乎是与段沧海挺熟稔,性情也挺活泼,把手臂抬起框住段沧海的肩膀。 “你打听这事儿想干嘛?这事情都已经传出皇城到你们那边去了?” 也就不到两个时辰之前才发生的事,段沧海不信能够传得那么快,就算这位的主职就是负责打探各方消息,也没有这么近乎于神的效率吧。 “哎,你还真别不信,我手下有一个功曹调查曹妃联合霁城商人贪赃一事,化妆成了太监进去卧底,碰巧昨日路过重光殿看见的。” “嘘……这里是皇城,你得长点心。” 段沧海把他挂在自己肩上的手推开,四下张望,担心有人听见了,坏了他自己的事。 没想到这位满不在乎地把手又挂上来,说: “你当我傻啊?任务已经解决了,曹妃这下可要倒台喽,这会儿老古可能在向皇上汇报呢。” “就叫他去?你不去?” “我是右主簿,他是左主簿,以左为大,当然是他去。” 段沧海心中升起一股深深地无力感,跟这一位讲理,你还真的是讲不过他。 “那你能告诉我这个御卫是什么人了吗?这胆气、这身手,不该一直在这儿给皇上守院子啊,这放出去得多好,广阔天地,任他开辟啊!” 已经不想再纠正他口无遮拦的段沧海只能再给翻个白眼,答他道: “他是我们北营一个什长,胆识与功夫都是一流水准,在御卫里也呆了两年了,他……是我的兄弟。” 听了这句话,这青大人眼睛都亮了。 “兄弟好啊!兄弟就好了,大家都是兄弟!” 段沧海不懂得这位青大人突然间的兴奋,又见他贼眉鼠眼地把脸转过来说: “那个,段兄,等找到他后,你帮我引荐一下咱这位兄弟呗?” 段沧海嘴角一抽,没好气地把他推开: “少套近乎啊,我发觉你这人怎么越来越不要脸了。” “跟江湖上那些人学的,嗨呀,要想在江湖上混,就得不要脸啊。你可不知道,我上次……” 心想着这老子得被江湖中人群殴致死,段沧海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 “你又扯远了,青大人。” “哦哦,对,是这样的,我们那边呢,最近缺人手,你也知道,我们衙门由于情况特殊,一直都很难找人手的。” 段沧海点点头,这个他也清楚,这倒是句实话。 “所以我想着,要是能行能不能向你们借用这位兄弟,反正他得罪了明皇子,多半也在皇城里待不下去了,我这儿给他一个台阶多好。” 听完这句,段沧海笑着摇了摇头,道: “青兄,不得不说你真的会想。” 青大人也不管段沧海是在夸他还是损他,通通都当成夸奖。 “一般吧,我只是喜欢把事情往乐观的方面想,这样生活才有意义。” “可惜你太过乐观了,他现在已经被贬回原籍了,也就是说他连在霁城常住的资格都没有,更何况……” “何况什么?” “你想招揽他,就不怕得罪明皇子殿下吗?” 青大人做了一个想笑却在极力忍着的表情,不过在段沧海眼里这却显得十分的滑稽。 “我怕?” “这位皇子啊,在他没有被立储之前,就是个膏粱子弟,就算他以后继位了,” 说到这里他也是四下望了几眼,把声音压下来, “凭他,也管不了我的事。” 段沧海直摇头,这也太敢说了,不知道这人是不是混得太久,江湖气太重了。 “闲话就少提了,反正殷子,啊就是那个御卫,他叫殷英,反正他也是得跟着他的户籍卷宗回他家乡去。” 为了让青大人不再这么放飞自我,段沧海决定给他浇一瓢冷水。 “不妨事的,我们跟你们不一样,很多律令的限制,在我们那里,呃……都会宽很多。” 段沧海虽然以前有所耳闻青大人所在的衙门是一片“法外之地”,但是没想到可以这么宽松;说这是法外之地,并不是说这里法律管束不到的地方,恰恰相反,这个官署的设立就是为了更好地维护法律,帮助法律发挥效用的。 “还能宽到这种程度?” “是这样,户籍的话,加入我们的人,都会把卷宗从户籍地提取出来。” 段沧海点点头,他们皇城御卫也是这样的啊。 “像你们在军队里,就会摘抄副本再上到军籍里,原籍就会做一个特殊标志再放回去,在人役满或是牺牲之前是不会动的;而我们会直接把原籍提出,只在户籍地卷宗库留一个空壳卷宗,同时把原籍抄录一份或数份,以不同的身份,放到不同府城的卷宗库里,相当于人会拥有两个到若干个不等的身份,这视他参与任务的情况而定。” “也就是说每个人的一系列真实资料都会被掌握在一起?” “对啊,这样才能更好地约束部下嘛。” 段沧海隐隐感到一阵寒意,挖空自己的过往,然后隐姓埋名,用着不同的名字、不同的身份从事着这样的任务,他觉得这种环境出来的人应该是像林深鹿那样不苟言笑,行动力极高的人,可眼前这个姓青的家伙……吊儿郎当,居然还是他们的头头? “青兄,你那衙门……说实话,若是让我去,我心里都是没底的。” “哈哈,我可不敢找皇上要你,你名头多大啊,都说你段沧海是皇城的守护神,我可用不起。” 开了句玩笑,青大人终于转得严肃了一点,正色对段沧海说: “总之,这对他来说,是一个机会,我们这里也极多是犯了事,不能在原处呆了,后来立了功,陛下和王爷赐他抵过,他还是选择继续干。” 段沧海心想废话,人家户籍卷宗都在你们手里,不继续干能行吗?难道靠一个假身份娶妻生子? 若是殷英的话……在那里能够一展身手吧? 段沧海也是正色问青大人道: “那我这个兄弟,去了你那里,你准备让他做什么?” “这个……” 青大人欲言又止。 “哎行了,你今天晚上给我透露的秘密够多了啊,不差这一个,不然我去找邺王爷或者老古聊聊问一下?” 青大人没有想到居然会被段沧海反过来威胁,当下叹气一声道: “遇人不淑啊!” 段沧海笑骂一声: “你少废话啊!” “王爷有个新的想法,要把组织发展到最基层一级去,是建立更加周密的情报络,也作为行动支点。” 段沧海若有所思: “这得是个大工程。” 青大人回道: “谁说不是呢,所以现在选了一个试点,是作为初步计划。” “王爷这么做不怕……?圣上周围可不是没有人。” 段沧海没有把话说全,他的意思青大人也明白。 “嘁……” 青大人不以为然, “王爷断无此心,皇上更是不会怀疑。” “若是试验得行,说不定还能用在外敌身上。” “情报么……当年不就是因为。” “好了!段兄,我已经把底兜给你了,你是不是也得爽快点儿。” 兜了这么久的圈子,这青大人也有些烦了。 “可是殷子是陛下亲口贬谪的人,我是没这个面子和胆子答应你。” 段沧海答应了也没用啊,殷英现在已经不归他管了。 “那我就去面圣,你陪我去。” “你面子这么大?” 段沧海有些疑惑,他印象中这老青和老古也就是个与阁一级官员相比还要稍逊些的官位,堪比几方的车骑,比自己倒是高了不少,但也不是皇亲国戚的,皇帝还要卖他们面子? “我们呢,干得活又累又脏,又不及你们光鲜亮丽,圣上是得照顾一下的。” 嘿,这话说得,段沧海不太乐意。 “什么叫我们就光鲜亮丽了?又为什么得我陪你去?” 青大人倒是理直气壮,说: “这可是你的兄弟。” 段沧海把手一拂。 “谁知道你让他去做什么劳力活儿。” 青大人倒是又没皮没脸地贴了上来: “试点项目,缺人手啦。段兄,你也不想让他的才能埋没吧?你也想让他有朝一日能成就吧?哼,拜明皇子殿下所赐,除了我这里,他还能去哪里?” 这接连几问,问得段沧海哑口无言,替殷英着想,他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而且他原本也就有要让青大人收容殷英的意思。 “好……我陪你去。” “再好不过,皇上现在在万民殿呢,老古也在那里。” 就如此,段沧海晚饭也没有吃,便和这青大人一起到万民殿,求见皇帝郑文建。 …… “清平总司右主簿青方好” “皇城御卫北营都尉段沧海” “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九章 再起 一 殷英出了皇城以后,背着行李在挨着皇城南边的大有坊与蓄坊之间转转悠悠逛了两圈。因为他在霁城是没有民籍的,军籍也将注销后被官府送回他的家乡,丰华府釜城,所以现在殷英并不能在霁城久留。不过今日天色已经晚了,连夜赶路是不现实的,殷英寻思着他还是得找个地方暂时先住下来。 继续往南经过国泰坊,殷英现在身处的地方,出了皇城南门,就已经可以被称作中城了。 霁都总体被划分成为八个大板块,皇城居于中央靠北,占据了极大的地面,往南有一十四个坊市,要再往南便是与皇城一南一北相对,却较之略的霁都府城,在里面驻扎的均是各种朝廷机构与官署办公的地方。 皇城与府城这两个城中之城与中间的十四坊便把霁城的中轴线占满,中轴线以西与以东的地方均被等分成了三部分,共六块区域,每块区域被横三纵一四条主街道分割成整整齐齐的八个坊市。这六块区域被称作“霁都六翼”,多是城里的商埠区与平民住宅区,是一般意义上的“霁都人”活动较多的地方,连同皇城与府城一起组成了整个对称严整的霁都。 霁都人通常用城东、东北、东南、西、西北、西南这样的说法来称呼霁都六翼,而皇城与府城中间的十四坊,其实每一坊都比东西两边的坊市要且扁平一些,加在一起也不及霁都六翼中的任中一个大,不过因为其位于皇城、府城的正中间,也就是整个霁都的正中间,通常都被叫做中城。 殷英在国泰坊新买了一顶斗笠、一个水袋、几支火折子、一瓶避暑药以及一双快靴,再把身上的一块五两的银锭取了出来,换成了碎银子揣在衣襟里。 他买斗笠是为了防下雨,水袋也是出行的必须品,火折子和避暑药说不定能用得上,至于这个靴子嘛……本来殷英是想去铸铁铺子打一把长剑的,可是他辗转找了好几个铁匠,人家都不肯给他打造,说是这霁都里对兵器的控制非常严格,每打造一把兵器都需要以编号记录在案,客人如果没有许可证,他们是不能私自为他铸造兵器的。任你殷英出多少价钱,那些铁匠都不愿意接他的活儿。殷英还真是纳闷了,把钱都加到一把长剑的五倍了,居然都不行,这在都城讨生活的匠人就是阔气,看不上钱是怎么着? 在他转到与国泰坊只一街之隔的需待坊,找到这附近的第五个铁匠时,他终于从对方拒绝自己的眼神里看出了原因。 他走出皇城时,脚上还是那双御卫特供的靴子,铁匠与官家打交道也不少,自然都认得官服官靴的缝制手法,别看铁匠们平时就闷着脑袋抡锤子,还不苟言笑,其实都是擅长洞察的人,客人一进门,他们就先把客人细细观察一通。 殷英脚下踩着官靴,却想要出高价钱买一把不需要许可证的剑,这怎么看也像是钓鱼执法啊。 可惜待到殷英想通这个问题时,已经晚了,他也从需待坊一路逛回了国泰坊,先把买武器的事情放一放,买了一双合脚的快靴,找个街角把官靴换下来拿布包着,他可不希望再有谁把他当成微服私访的大人。 后来因为实在是有些臭味还特意去香料铺子买了个香囊,搞得从他身旁经过的人都对这个香得离谱的大男人皱起了眉头。 戌时已至,殷英才发现自己自皇城中出来后,一直在忙着置办东西,还没有吃饭,若是在平时,现在他都已经享受完了预备御厨亲手准备的晚餐了。 殷英盘算着自己包里的钱,为了给家里留多一点,他只换了五两白银的散钱,而且决定了回家之前就只开销这么多,连同段沧海给的路费总共有纹银百余两,都要送回家去。他方才购置东西已经花去了一半,这些钱得支撑他走一路,所以得量入为出啊。 殷英走到一家客栈门口,想着得吃点东西啊,就走了进去,店二肩膀上搭着一张白布,脸上挂着标准的笑容,把他迎了进来。 “客官您里边请,打尖儿还是住店呐?” 打尖,即是“打发舌尖”的意思,也就是吃饭。 “嗯……” 殷英看着墙上挂着的各式木牌,上面写着不同的菜名及价格,哟嗬,霁都百物皆贵,还真不是盖的。 “先吃饭吧。” 殷英想着自己盘缠有限,这家客栈看样子并不像是多低档的消费,住不住还是填过肚子以后再看吧。 “好嘞!” 那二把肩上白布取下来捏在手里,拣了一处空闲的桌凳,擦去表面浮灰,请殷英坐。 “那客官要用些什么吃食?店现在有新鲜羊肉、黄牛肉在后厨,炒、溜、烧、闷、蒸、烤、煎、炸,您要什么就有什么,更有四方急运来的稀奇果子,客官想要酌的话,店主打醇美竹叶青,客官可还中意?” 这位二哥如此热情,以至于殷英好几次想插话都插不进去,只有等他说完。 “呃……哥。” 那二好不容易说完这么长一串的字儿,猛吸了一口气,还没有缓过来,听殷英叫自己,又忙开口应道: “哎,客官您说。” 殷英虽然脸上有些挂不住,但还是强抻着点了菜: “那个……先来一碗阳春面吧。” 挂菜名的那一面墙上的最底端角落里,最不容易被察觉的一块木牌上写着: “阳春面,五枚铜钱。” 也不知道殷英是怎么看到的,眼神真好。 这阳春面是清汤素面,加以葱花香油,吃得就是个清淡爽口,而且没什么浇头,所以价格也……也相对要便宜些。 店二迟疑了一瞬,可能是以为自己听错了,脸上还是带着笑问殷英: “啊?客官要什么菜?” 殷英把包袱轻轻放在桌上,不让里面的银两碰撞发出声音,坐了下来,说: “一碗阳春面便可。” 确认自己不是听错了,店二脸上的笑容突然收敛,不过下一息他却已经恢复了原先的笑容。 “好嘞,客官您稍等,今天客人有些多,可能得多要一会儿,您多担待。” 说着转身去往后厨,给殷英点菜去,不过自然是一转身,那强装出来的笑容就收了回去,嘴里还在念叨着些什么。这二原本看殷英进门时脚步稳健、气宇轩昂,以为会是一个有钱的主来这里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没想到竟然是个吃面的,心想:哎呀,吃面您去面摊子上吃啊,才仨铜板一碗还带着一撮肉臊呢。随后又想:哎,管他呢,有生意做就好。 不过呢,这位二哥没有当面双标变脸,而是做足了表面功夫,也算是很有职业道德了。 殷英等了好一会儿,在他饥饿感越来越强的时候,一大碗热腾腾的阳春面终于被端上桌了。 散着热气的面条和汤头一起盛在一个极其精致的棕色瓷碗里面,面条细长、雪白、根根爽利,汤头略显棕色,清澈见底,与面碗的颜色正好相配,汤面上除了面条浮着星星点点的油花与青翠白嫩的葱花,汤里混合了山珍与海鲜的味道,顺着热气扑鼻而来。 殷英抄起筷子从碗中挑起面条,送入口中不经细嚼就吞咽下肚,虽然是囫囵吞面,但这唇齿留香的感觉让本就很饥饿的他食指大动,手嘴和碗筷相逢即是缘,很快一碗面就吃到了碗底。 客栈里这碗面比外面的面摊子卖得贵,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不过那一股饱腹感上来以后,殷英还是非常想念什锦素鲜和清汤火方,这一碗阳春面,说得好听是清新爽口,说得不好听就是清汤寡水。 这碗面再好吃它终究也只是一碗五铜钱的面啊,在口腹之欲上给殷英带来的落差,无论是在生理上还是在心理上都是极大的。 这才一天,晚餐的规格就从天上掉到了地上,完全是云泥之别啊。 “客官吃得可还满意?” 还是那个店二,还是带着笑来到了殷英座位边,店二拱手给殷英递上一张餐巾。 “客官请。” “多谢了。” 殷英接过来,擦干净了自己并没有沾上多少油腻的嘴唇。 “天色已晚,客官要不要在店留宿一夜?店里今夜有些许空房没有订出,是可以给折扣的。” 这店二端上那碗面后,下去又想了一通,殷英举手投足之间,均不像是一个进酒楼只吃得起面条的人,有可能是他资本丰厚却花得节约,原因为何就不得而知了。他家老板也是个浸淫生意场多年、非常精明的老手,知道对这种人,要怎么样才能从他们的腰包里面骗出来银子。 “这样吗?” 不得不说,殷英还真的有些动心,他这两日经历的事情已经够多,现在便想能好好地休息一下。 更何况这家客栈今天房钱会有折扣。 “也好,那就住一宿吧。” 殷英现在只想着立马便沾到床睡下去,然后明日好早早启程。 那二正要把殷英往楼上请,身后大门口传来一人的声音,这声音是殷英极为熟悉的。 “好什么好,你还是跟我回去得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九章 再起 二 “好什么好,你还是跟我回去得了。” 这人正是北营都尉段沧海,身后还跟着一位,那便是清平司右主簿青方皓。 “海哥?” 殷英感到十分诧异,他好像记得分离之前段沧海跟自己说过他还另外有事的,结果这么快就来找自己。 一看二人的穿着打扮,店二就知道这两位得是自己万万怠慢不得的人物,忙揣起笑脸往前拱。 “诶哟,两位官爷,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呐?” 这店二眼神也绝对是一流的,不得不说,在这霁都里混,就算是各行各业的角色,也都不一般呐。 店二迎了上去,段沧海却跟他摆摆手,从腰间取出一粒碎银,大概有两三钱重,交给店二,道: “这位官人的酒钱我帮他付了。” 那二接过银子,拿在手里看了看,不肯收回去。 “呃……官爷,这……” 段沧海见他吞吞吐吐,以为是殷英海吃了一顿,这点钱少了。 “怎么了?不够?那这儿还有。” 段沧海一边再摸出一粒与那一粒差不多大的白银,一边还瞪了殷英一眼。 那眼神好像是在说:“败家玩意儿你怎么这么能吃呢?” 二自然是不敢要,就是看这两位的穿着打扮,他也不敢再伸手接。 “回官爷,一粒银子就够了,还有余。” 说罢,二把手里那粒银子也塞回段沧海还有一粒银子的手里。 “人柜上没有那么多散铜钱找给官爷,今天这顿饭,就当人请这位客官吃的吧。” 段沧海心里觉得这伙子还算不错,又推手过去要把两粒银子赏给那二,他却怎么都不肯收。 “哎?” 一直在段沧海身后的青方皓走上前来,问二道: “他就吃了点什么?你还找不开?青菜白米饭?” 二转过身来向青方皓施礼,道: “回这位官爷,吃的是……阳春面。” 段沧海哭笑不得,把两粒银子揣回去,说: “好嘛,这子真会过日子,不过吃也肯定是不能白吃的。” 段沧海说着看向殷英: “快给钱吧。” 殷英在衣襟里掏了半天,也只寻得一粒一钱重的碎银,若是拿这个付钱,二可得要找他九十五枚铜钱。 “我来吧。” 青方皓走到殷英站的桌凳旁,把手往衣服里一掏,掏出一把的铜钱,在桌上“啪啪”五声,排出五枚来。 “显摆你。” 段沧海见他连掏钱都这么动作,忍不住地要揶揄他一下: “没想到青大人也随身带着这么多铜板,真是阔气啊!” 青方皓自然是不甘示弱的: “是啊,我们这些衙门,俸禄低,油水少,只有铜板啊,哪像段大人你们一掏就是一把又一把的银两啊。” 两人在这里斗嘴,倒显得二和殷英有些尴尬了,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是该听还是不该听。 “好了,既然饭钱结清了,殷子,你跟我走。” 还是段沧海察觉了场面的尴尬,中止了和青方皓无意义的交谈。 殷英点了点头,他这才想起一个多时辰之前,段沧海跟他说他们还会再见的,没想到他们居然能再见得这么快。 “这是青方皓大人,谢谢这位青大人请你吃饭吧。” 虽然知道段沧海是在说玩笑话,但殷英还是抱拳向青方皓行了个礼。 “哟嚯!江湖礼节。” 青方皓忙把殷英扶住,道: “兄弟,可别听这姓段的瞎说,我这来找你,是有要事相商的。” 段沧海拍了一下青方皓的肩膀说: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换一个地方去细说。” 殷英也点头,虽然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吧。 “说得不错,可是一会儿就要宵禁了,去哪里说?哪家茶馆酒肆还不打烊?” “这个容易。” 青方皓一副包在我身上的表情。 “去我家啊。” 青方皓的家在城西的既济坊,离中城有一段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距离,三人脚下赶得紧,在亥时之前到了青方皓的家门口。 青方皓家只是一个普通的见方的阁楼,长不到三丈、宽不及两丈,里面简单地有一些家具与生活用品,看来青大人平时不办差时都是深居简出。 找出一张桌子来,殷英又摸到青方皓家的煤炉子把水烧开,又翻出青方皓的茶叶来泡了三碗茶,三人拾了三张凳子坐定。 “把我们叫来了你家,你倒还像个佛爷一样,坐得如意得很,真不知你平时怎么过的。” 青方皓抿一口烫嘴的茶,说: “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拘节嘛。” “贫嘴!” 段沧海索性不理他,端起那碗茶细细地喝了起来。 青方皓抿了两口茶水,要跟殷英说正事儿了: “是这样的,殷兄弟。” “哎哎,你等等,等一下。” 段沧海先出来拦住青方皓的话。 “人家什么时候就成了你兄弟了?” 青方皓伸出手掌轻拍了两下桌子,跟段沧海大眼瞪眼的。 “我说,段兄,你也太家子气了啊,以你我两人这么多年的关系,我叫你的兄弟一声兄弟怎么了?还亏他了不成?” 段沧海也拿眼睛瞪着他。 “少贫嘴,你得正正经经跟殷子说这个事儿,不要搁这儿套近乎啊。” 青方皓跟段沧海对视了一会儿,把目光收回去,嬉皮笑脸。 “我这不是对殷兄弟喜欢得很吗,敢和郑启明那样的纨绔正面冲突,是条汉子,我是就把他当兄弟了!” 青方皓提起那郑启明皇子时,因为是在自己家里,丝毫不掩饰自己脸上对他的嫌恶,又说到‘把殷英当兄弟’时,又是一脸的大义凛然。 “呃……海哥,青大人。” 殷英也算是在这里听他们扯了半天了,但还是没有说正事儿。 “你们二位找到我是有什么事?” 青方皓嘴里说着“对对对”,拿过水壶给殷英加水,却把段沧海晾在一边。 “殷兄弟,是这样,你想不想留在霁都?” “不想。” 殷英想都不想,直接一句不想。 青方皓倒是没想到这子能不按套路出牌。 “不想?为什么?” 殷英不知道青方皓的意思是有差事给他做,还以为就是要他留在霁城的意思,还想着他户籍不在这里,也没有行商令,当然在这里待不了啊。 “我准备回家,得有两年多没见家里人了。” 青方皓十分理解地点着头,问: “嗯……家里都有谁?” “阿爹,阿娘,阿公,阿婆,我是独子没有兄弟姊妹,家里四口人都靠种田过活,所以得想办法照顾家里啊。” 这也是殷英能沉下心在皇城御卫干两年的原因,极大原因便是这里极高的俸禄,能给他家里很大的周济。 “好子,是吃过苦的,不过这差事儿啊,不耽搁你回家,你就想这么回去当一辈子农民?” 青方皓对殷英赞许道,随后又问他,大有问他是否心甘就这样铸剑为犁的意思。 段沧海这时候也算是帮着青方皓说了一句话: “练了半辈子的武,也该学以致用才是,比起在皇城里给郑氏守着门户,外面的舞台才多得是。” 可以说殷英的武艺是段沧海看着练出来的,所以他更不希望殷英荒废掉。 “海哥?” 殷英显然没想到,以段沧海的身份能说出这种话来。 段沧海接着说: “你也别问我,他给你的这确实也是一条路,但是也就看你自己想不想了。” 殷英这是明白了,段沧海惜他的才,帮他另找了差事,这青大人看起来对自己也很感兴趣,两人一拍即合,就来找自己了。他也开始有一点动心,只是不知道青方皓让他去的会是一个怎样的地方。他入神地想了想,到底是该回去当家里的顶梁柱,还是该留在霁都。 段沧海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对殷英说: “殷子你整日只在皇城里面,想必没听说过清平司。” 殷英平时接触的人都是以内官与皇族居多,像清平司这种在府城里的衙门,他都是通过大臣觐见时的头衔来认识的,而且两年来他确实是没有听说过还有这样一个机构。 “……这个确实。” “青大人便是打那儿来,如今希望你能够到清平司去为他助力,你看如何?” 末了段沧海又加了一句: “我不是劝你,清平司这个地方非同寻常,你得要想清楚。” 殷英看了看青方皓,倒像是提起了兴趣,他问两人道: “敢问海哥、青大人,这清平司怎么个不同寻常法?” 青方皓“嘿嘿”,笑了两声向他介绍道: “本司是由朝廷直辖,设立的初衷是要监控江湖上的不安定因素,也兼带着处理一些军队与地方治安管不了或者不方便管的特殊事务,所以呢工作性质也是有一点风险的。不过本司在府城里近乎是隐形的,大部分朝臣只是听说过这个名字而已,有些甚至听都没听过。可以说是郑国最没有存在感但也最不可或缺的衙门啊!” 殷英点了点头,道: “最没有存在感但也最不可或缺,听起来还挺厉害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九章 再起 三 “最没有存在感但也最不可或缺,听起来还挺厉害的……” “哼哼,” 青方皓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然后又一拍桌子,从凳子上站起来,十分夸张地说道: “何止是挺厉害啊,那是相当厉害啊!” 在一边的段沧海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拿手肘戳了一下青方皓。 “青兄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青方皓一脸得意地坐了下来,喝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嗓子,熟悉他的段沧海便知道,他这就是要发表高论了。 “天祜二年,丰华府大盐商董二麻子,家财万贯、妻妾成群,家丁成海,家中无论吃的穿的用的,无不是物尽极奢,那叫一个金银堆成山,珠宝流成河啊。” 段沧海强忍着自己要把他嘴堵上的冲动,问了一个问题: “不是,这人家有钱,也有错吗?” 青方皓喘一大口气,腆着脸对段沧海说: “你先听我说完啊,这董二麻子,可不只是有钱那么简单。” “怎么说?” 地嘬了一口茶,青方皓继续表演了,反正这是在他家里,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可是这董二麻子,勾结府尹、垄断盐业、蓄养私兵、建筑坞堡。嘿!这些个玩意儿哪一样不是重罪啊?随便拉一个出来就够抄他的家!” “天祜”是当今皇帝郑文建使用的年号,今年是天祜五年,也就是说青方皓说的这件事发生在天祜二年,是在三年前。 家乡就在丰华府的殷英一听,觉得董二麻子这个人好像有些熟悉,若真的是发生在三年前,那时他正好是打算去参军,但是还没有离家,在家里练些庄稼把式呢。 段沧海刚又要开口,给青方皓一伸手止住,意思是你先别开口。 “可是人家就是好好的,没人敢动,在南边儿当着土皇帝,那时候朝廷才经过大变故,对地方的统治力不是太强,还有更加紧要的事儿要去收拾,只要董二麻子和丰华府尹每月都给朝廷上交钱粮,其它事情任由他们在地方上怎么折腾,也就都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青方皓的语气抑扬顿挫,仿佛他就是那戏台子上的说书人,一点不在乎他现在说的都是些敏感话题。 “人家呢,其实也没干什么坏事儿,不过就是把盐价抬得老高,导致丰华府边缘的百姓都流失到别的府去,按理说这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了。要说人命,干这种事儿的人,谁手上不折上个几条人命啊。” 段沧海眉头一皱。 “你这话说得……一条人命已经是极大的冤屈了。” 青方皓仿佛是听到多好笑的笑话似的,捧腹大笑。 “嘿嘿嘿嘿,段兄啊,莫要说得这么轻松,你手上没沾过冤屈的血么?去年冬月,被李沙柳那个死阉人老变态关在他家那楼里,活活被玩儿死的那两个宫娥,是谁最后弄出皇城去扔了的?” 段沧海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不知道该怎么去解释这件事。 其实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殷英瞪大了眼睛,望望段沧海,望望青方皓,他以前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档子事情。 “海哥?” “这事儿……是皇上……” 段沧海的声音带着有些许的无力。 “我当然知道是皇上下的令,不然就凭你,也是不敢做这种事的。咱们皇上啊,倚仗李沙柳给他打理内务,协调皇城,自然对许多事,只要是在限度内,都要顺着他,和这个相比,那两个宫女的命又值什么了?嘿嘿。” 青方皓一边冷笑一边摇头。 “不过呢,这事儿我得给李沙柳记着,要是没机会惩治他,那我就记一辈子,带进棺材里去,拿钉子钉死在里面了。” 此刻的青方皓有一丝邪,若是李沙柳在这里看得见他现在的表情,想必也会心上一颤。 “不过到我进棺材的时候,那个死阉人老变态肯定也都早死了,那我也不用再谈什么惩治。” “青兄……” 自言自语半天的青方皓,终于有一个人来和他搭话。 “我说你这个大都尉吞吞吐吐干什么,我是记李沙柳那老太监的帐,又不记你的。” 原本脸上有些挂不住的段沧海听他这句玩笑话也把嘴角咧开了。 “瞧把你能的,能扯到棺材上。” 青方皓也发现自己确实是扯远了,冲着殷英挠了挠后脑勺。 “哎,扯这些远了,殷兄弟我接着给你说啊。” 殷英点点头,刚才他一直默默地听着青方皓说话,先是揭段沧海的老底,后来是叹人命轻如草芥。殷英倒不是惊讶段沧海会做这种事情,他也早就清楚不可能有人百分之百干净这种道理。 殷英是看着青方皓侃侃而谈,似乎是看惯了这种事情一般,而且他说“会把这笔账给李沙柳记到死”时,眼神里的坚毅、狠辣,与他一贯的嬉皮笑脸的形象相去甚远。 青大人的清平司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殷英好奇。 那边青方皓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加深了殷英对自己的好感,接着说两年前丰华府的董二麻子。 “说到哪儿了?哦,说到董二麻子干的那些勾当,上面那他也没办法。” “可是啊,那丰华府督,一日在巡查治安的时候跟董家的私兵队遇上了,刚好遇上个痞子,在都督面前大放厥词,说他在这地界上就只知道董老爷,不认识这个哪里来的大都督。这府督也有肚肠,不过是当时忍着气,回头一本就参到霁都贲育阁去了。” “但是这贲育阁拿下面也没办法啊,虽然这是大不敬的言语,但要是追查下去,无非是董二麻子把这名私兵交出来,你不能真的拉起军队打过去吧?再说了人家丰华府也不是不听朝廷的号召,你这不是逼人家造反吗?若要真的打起来,那损耗的是国家内部的力量,还会有更多的不安定因素蠢蠢欲动。” 对府督的印象只有朝见时一身戎装、英武非常的殷英问青方皓: “那府督手里有兵,不能摆平董二麻子吗?” 青方皓拿看着菜鸟的眼神看着殷英,就像殷英当初看富子一样。 “府督是新上任的,手下没有几个心腹,丰华府军队里大部分都是府尹的人,他的上一任啊,就是因为受了府尹的排挤才走的。” 殷英拿食指摩擦着脸颊,似懂非懂。 “最后呢,这个府督也只能忍气吞声,但是咱皇上少年雄心,咽不下这口气,他继位才一年多,各项工程都才开始开展,偌大一个丰华府出了这种地头蛇,那是皇上眼里一根刺。” 然后,这位青大人脸上的表情就精彩起来了。 “可是也不能用明面上的手段解决?这该怎么办呢?” 段沧海恰到好处的出现在他后面,接上这句话: “那肯定是您,率领清平司,出马摆平的了?” 青方皓丝毫不掩饰得意的表情,脸盘得老大,笑起来止不住。 “嗨,您抬举了抬举了,那个……其实真相也差不多。” 见青方皓居然真的蹬鼻子上脸,段沧海打断他,催道: “你倒是快讲啊,别搁这儿自吹自擂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霁都总司这边派出了一支人马和丰华府那边联合,派出的线人花了三个月时间打入私兵的内部,一边搜集董二麻子违法的证据,一边弄清楚了董家坞堡的内部构造。” 说到这里,青方皓停顿了一下。 “带队负责的,巧了就是鄙人。” “那后来呢?” 后来董二麻子被收拾的事情殷英就没有听说过了,可能那会儿他已经进了军队、轮换到了霁都戍卫军,因此他挺好奇事情的结果。 “后来啊……后来就是调虎离山、趁虚而入、电光火石、直捣黄龙、火星四溅、刀光剑影、白虹贯日、彗星袭月……” 一连串的成语,提现了这位主簿大人……呃,高超的文学表达能力。 “青兄?好好说话行吗?” 今天段沧海对青方皓,已经不能仅仅用无语来形容了。 “亏得你竟然能想出白虹贯日、彗星袭月这种词汇……” “哎呀,办案过程现在仍然是机密,反正最后我们是发动了斩首行动,成功地把董二麻子斩首了,不过我们这边一共十三人的行动组也损失了八个人,唉,个个都是好手啊……线人,也都没能回来。” 说到这儿,青方皓的情绪明显地低落了许多。 殷英和段沧海都知道,真正的战斗过程,不可能是像青方皓这样,几个成语就概括了了这么简单,就单从这人数的损失上,他们也能看出来,行动的过程是极其惨烈的。 “最后呢,我仗着一身本领,把剑架在那府尹脖子上,拿出证据,胁迫他判了董二麻子的罪。” 情绪低落一会儿后,青方皓还不忘吹嘘自己一句。 “还一身本领……挟持朝廷命官,可真看不出来啊……” 段沧海也不忘揶揄他一句。 “那你最后也还是好好地走脱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九章 再起 四 “那你最后也还是好好地走脱了?” “那当然,那府尹也不傻,董二麻子死都死逑了,对他而言,也就没有利用价值了。他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结果,给董二麻子定的罪,重得董家余党翻都翻不过身来。狠呐!我估计他被我一剑架住脖子的时候,脑子里想的全都是怎么样派人去查抄董二麻子的‘遗产’。” 段沧海听完,也评价道: “唯利是图,心狠手辣,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这样的人抛却了道德束缚,往往会活得更好。” 青方皓又给他摆摆手,道: “不过他过后也没有多久的好日子过了。天祜三年,陛下渐渐的把朝廷的各方面运转都拉回了正轨,也开始清算这些老账,丰华府的府尹身在危机中却麻痹大意不自知,便以一个贪赃枉法的罪名,被收监下狱了。” “这也是罪有应得。” 殷英说。 青方皓点头: “其实之前早就有风声说上面要动他,他都没有在意,而且随着丰华府督在军中的势力慢慢抬头,他屡次打压失败后却也不知道收敛,反而是在董二麻子身后的巨额财富中醉生梦死,玩命挥霍,最后这些钱没花完的都充给国库了,还算是个大贡献。” 听了府尹的结局,段沧海叹一声气,说: “这就叫有命拿钱,没命花钱吧。” 青方皓也点点头表示同意: “这就是拿得起放不下,驽马恋栈豆,钱呐……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个有些深沉的话题还没有说完,青方皓话锋一转,对殷英说道: “殷兄弟,你看到了吧?这就是我们清平司的厉害之处,还有啊,东江府的大门派血狼门,当年趁着边防军在边境进行换防的空当,勾结羯族,欲侵犯边境,谋我郑国领土……” 青方皓兴致又上了头,这个任务可比上一个更加惊险。 “够了……青兄,殷子对贵司已经了解了啊,了解了……” 段沧海赶紧把正要讲第二个故事的青方皓拦住,要任由他就这样讲下去,不知道还要讲多久。 殷英也自己回想了青方皓刚才讲的这一经历,若有所思。 “青大人,我清楚了,清平司,便是管朝廷所不管,治国法所不治的地方,也是另一种正义,是么?” 段沧海纠正道: “殷子,清平司的存在也是朝廷管,国法治的一种方式。” 青方皓听这一声“青大人”,眉头一皱,对他说: “兄弟啊,你还管我叫大人,这可是跟老段那混蛋一样在骂我啊。” 不过他的眉头也没皱多久,听了殷英的后半句话以后就又舒展开了,而且还是相当的高兴。 “不过,你这一声‘另一种正义’,说得可真是好!” 殷英点点头、没吭声,他并不像青方皓那样的自来熟,两人相识不过两个时辰,再说了,就算是以青方皓的官位来看,他也是不敢与他称兄道弟的。 青方皓青大人可不管这些,一口一个兄弟,叫得可欢了。 “哎对了,兄弟我跟你说,你以后来了清平司,保准没人敢为难你。” “难道还有人为难我?” 见自己这句话说得也不太对,青方皓连忙改口道: “呃,不是,我的意思是,不会因为你是新人就不理睬你。而且呢,我这里现在有一个新的计划,一个极其重要的计划,清平司这边又缺着人手,算是个比较困难的事情,很有挑战性的,怎么样,考虑一下?” 青方皓想了一会儿,还补充了一句: “也算是要你帮我一个忙吧。” 殷英一看这个官不的青大人居然开口求自己了,显得也有那么一点的可爱,他其实心中对青方皓看法极好,只是不适应他那么热情的相处方式而已。 “那我就去试试看吧。” 殷英只算是想了一个呼吸的时间,便答应了。 段沧海见他没想多久就答应,提醒他说: “你别答应得这么爽快啊,还是得好好想想。” 青方皓虽然听他答应了心里欢喜,但是也说: “就是,你这样我心里也没底。” 殷英心想这青大人真是个缺心眼儿,一直都撺掇着自己去他手底下干,等自己爽爽快快答应了,他心里又没底了。 殷英其实之前已经想过很久了,他对青方皓解释道: “这也很容易想通,不过在这之前我还是得先回一下家。” 青方皓心想这完全没问题,他在霁都戍卫军里物色了好几个全能战士,但都还是及不上殷英的胆识让他欣赏。 “那你先回家,到时候再去上任的地方。” 殷英一愣。 “哪里?不是在霁都吗?” “计划是我和老古在霁都制定的,一个月以后开启,本来你还能在霁都熟悉一个月再参加,不过既然你要回家的话,那时间上可能就得紧一点。” 殷英其实也不是因为想留在霁都才答应青方皓的,相反他对这座自己不怎么熟悉的都城总是有一股疏离感。 “我倒是没问题,不过上任的地方是在哪儿啊?” “听潮府,具体地方,可能还是得由在崇禹城的分司决定,毕竟我对南边也不太熟。” 段沧海适时地出言打趣道: “嘿!这原来不是你和古帆远这俩当官儿的说了算吗?” 青方皓苦大仇深地瞪着段沧海,心想他倒是反应得快。 “在基层发展新的结构,自然是要以基层为主,我们的作用主要是宏观调控之。还有,我们总司人手是真不够用,王爷也管打不管吃,多事之秋,捉襟见肘啊。” 青方皓的成语倒是越说越溜,段沧海接着问道: “那你们总司会出几个人?” 青方皓愣了一会儿,看一眼这个看一眼那个,欲言又止,但最终也还是说了。 “……一个。” 段沧海强忍着自己想笑的欲望,一本正经地与他继续开着玩笑。 “哦?原来你是叫殷子去给你当耳目的?” 青方皓听地烦,推了几推把段沧海轰开。 “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这叫齐心协力、勠力同心,顺便兄弟可以帮我监督照看一下方佳圭那臭子有没有什么花样。哼!那东西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啊!” 段沧海摇摇头,笑而不语,这青方皓看起来人又直又轻浮,但其实心里面的花花肠子也不少。 青方皓继续向殷英交待道: “那你便先回家一个月,我也把计划的事情都安排下去,等到你家里事情忙过了,直接去崇禹城就行了,也不用再来霁都白跑一遭,耽搁时间还南辕北辙。” 段沧海又来了,他可不会放过反击青方皓的机会: “我发现你现在对成语的应用可越来越熟练了,怎么着,最近当官了开始恶补学文化了?” 青方皓也没工夫陪他耍嘴皮子。 “去去去!我说正事儿呢,你老打岔干什么?” 说着青方皓从自己腰上解下来一块巴掌大的银色的梭形牌子,亮给殷英看,殷英看见这块牌子两面都用了极其怪异的字体刻上了一个“青”字。 “这是我的令牌,明天我再给你写一封信,你好好带在身上不要弄丢了,等到了听潮府分司,把这些拿给那边的主簿方佳圭看,剩下的事情他都会给你安排。” 到这里事情算是板上钉钉说好了,青方皓打了个大哈欠,他家里没有更漏,今晚天相也被云遮着不明朗,打更的也还没有走到这边,三人都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了,但肯定是处于宵禁时期。 “今晚你们在我这里凑合凑合吧,虽然床榻的数量不够,但是你们在桌椅上都能休息,地上也行,我去柴房给你们铺点干草。” 段沧海心想果然这家伙正事一办完,就开始不要脸了,问他道: “青大人啊,好不容易到您家来一回,你就是这样对待的吗?” 青方皓依然是一副打不湿也拧不干的面皮,道: “段大人,瞧您说的,这我不也是没办法吗,再说了,殷兄弟明天起早要回家看他爷娘媳妇儿呢,是吧?” 殷英也无语,这人还真是什么玩笑都开。 “我离家的时候还未到二十,家里还不曾给说亲。” 殷英后来三年都在当兵,那便更没有机会了。 青方皓装出已经困极的样子,也不曾洗漱,就躺倒他那一张杂乱的床榻上。 “你明早走不走都行,反正一个月后得到南边去,耽搁的也是你回家的……的时间,我……我先睡……睡了……” “呼……呼……” 青方皓沾床就闭眼,演得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段沧海见他这般作态,有心要作弄他,故意大声地问殷英: “殷子,这事儿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听潮府那么远。” 青方皓其实并未睡着,一听这个,一个鸵鸟打挺就从床上站起来: “考虑什么?还考虑?” 段沧海与殷英都笑了,段沧海得意地看着这个做戏做不了全套的蹩脚戏子,道: “嗯……青大人,动作很标准,看来您在清平司真不是吃干饭耍嘴皮子的。” “什么话?” 青方皓从床上跳将下来。 “不行,我现在就得把信写了。” 坐在书案前,青方皓研墨、提笔、挥毫、落笔,白纸黑字一气就,字体潇洒如云烟。 青方皓这是怕明早一起床,殷英就反悔了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九章 再起 五 第二天清早,三人都在差不多的时候起床,这也是职业习惯使然,三人作息时间是高度类似的。到既济坊里的一个极雅的早餐阁子里,青方皓难得破费做一回东,点了三杯参茶与几样点心,一方面是因为大家昨夜没有睡好要补补元气,还有就是要给殷英送别。 “殷兄弟啊,虽然我们也才相识不到六个时辰,不过我已经是把你当成好兄弟了,当然了,还是要谢谢你肯帮我这忙,但这也算是我帮了你吧?” 青方皓端起自己那杯色味清香、澄澈透明,像琥珀一般的参茶,朝着殷英平举着。殷英端起茶杯站起来,杯沿低了青方皓半寸与他碰了一下,看得坐在桌子另一角的段沧海直犯头疼,这是喝茶,却硬生生被青方皓这个活宝喝成了酒。 青方皓一仰脖把杯里茶喝干,殷英一看也跟着把茶喝干了,二人感觉一股暖流从在肚子里流转,再慢慢暖到四肢百骸,顿感生津止渴、神清气爽。 段沧海只是抿了一口,心想这俩倒霉玩意儿居然给整杯一口闷了,这可是货真价实的老山参,药效强着呢,别给你俩补出内火来。 青方皓可没管这些,使起筷子,从杯里夹起一块已经没了水泡着的的参片,扔到嘴里,动牙齿“蹦嘎、蹦嘎”嚼了起来,嘴里含糊不清地在说着什么: “到了那儿,无论方佳圭还是谁,要是敢给你穿鞋,你直接一封报告,寄到总司来,哥哥我保准给你换个舒舒服服的地方。” 想着给他留点面子,段沧海把那已经到了喉咙的“你就吹吧”给咽了回去。 “殷子,大家都是男子汉大丈夫,也没什么要多说的。在新位置上好好干,不辜负自己,不辜负天下,你的未来会比我好的,记住,男儿到死心如铁。” 段沧海的话要书面得多,青方皓听了把嘴往边上一撇,他虽然与段沧海关系极好,但就是看不惯他这样严肃的作派。 殷英把段沧海最后一句话声念了两遍。 “男儿到死心如铁……” “男儿到死心如铁……” 青方皓那张因为喝了参茶又嚼人参而微红的脸又摇又晃着,呸呸呸,这俩,好好的说什么死不死的。 “好啦好啦,整这么悲壮干嘛。” 青方皓从身上摸出一个棕色的牛皮袋,放在桌上,推给殷英。 “来,兄弟你拿着。” 殷英接过这个牛皮袋,袋子很结实,也很厚重,不知道是它本身就厚,还是因为里面装了许多的东西。 “里面是昨日说的书信、令牌,还有一张坐骑笺,你从西南门出城,靠近城门的谦和坊那里有一处马厩,我常年在那里养着几匹马的。” 坐骑笺,是以托管马匹为业的马厩向客户发放的用于使用马匹的凭证。霁城也禁止平民在街道上骑马,因此马厩都只建在靠近城门的地方,而且是许出不许进,只能向外走。 “挑一匹你相得中的马,直接骑走就行了,这边的马市你也找不到什么好马,好马都在黑市上呢。” 殷英没想到青方皓连交通工具都给他准备好了,他原本还打算着,得用几两银子去买一匹中等的本地马,结果青方皓直接就送给了他一匹,真是意外之喜,殷英心里顿时觉得暖暖的。 “我的马是边境军中挑剩后送出来的,速度虽然不怎么出类拔萃,但是耐力却还不错。你压着点跑,多给他饮水吃草,也用不了六七天就能到丰华府了。” 丰华府与望海府虽然毗邻,但是望海府管辖范围极大,霁都右在极东边的位置,殷英此去,怎么也得一千二百里。 “若是能再骑到听潮府去那便最好,我便等着,希望你有朝一日骑来还我。” 青方皓嬉皮笑脸地说道,也不知道他这个说法是不是当真。 “要是它水土不服害病了,那你就随便找个行脚医给他看看,看罢了再给它把辔头和蹄铁卸了,就让他自己去快活吧,再被哪个套马的套走,那也不关咱的事儿了。” 这时候段沧海也把一杯参茶一口一口地就着精致的点心,喝完了。 “哟嚯,青大人这么舍得呢?” 青方皓这会出乎意料地没有和段沧海斗嘴,嘴角一翘,笑而不语。 其实这也不是舍得,青方皓才不会告诉这俩,这几匹马的来历是怎样的。 一年前,那家马厩才开业的时候,青方皓有一次从谦和坊经过,被人家的一场营销手段“认养马驹送草料,帮你把它照顾好”套了进去,心想着这马儿今后可能也用得上,说不定还能从这些马驹中挑中一只良骥。 这事儿啊,又实际,又有得刺激,原本精打细算的青方皓当时一叶障了目,以为怎么算都亏不了,这才花重金挑了几只马。 青方皓本想着运气好能养出一匹千里龙驹,结果哪里能想到,这马厩里的马驹本就是在边军的马厩里产出的一批仔里面挑了资质不好的淘汰出来,哪能出什么好马呢?青方皓起初还每个月都时不时地去遛马,看看它们的情况,后来看到这些畜牲体型一直壮不起来,溜起来速度没什么气色,才慢慢地失望了,不再去了。这几匹马具体是多少匹,连他自己都忘记了,养在那里也没有用,所以说这其实只是相当于给殷英送了个人情。 不过,这批马也正当壮年,又是军用马匹的后代,虽说成不了战马,但是比起民用的那些马匹的各方面素质,还是能好上一些的,只是青方皓看不上而已。 殷英把东西都收好了装在包袱里,把碎银两和坐骑笺单独拿出来放在衣襟里面,又将三人没有用完的点心打包了带着,这便要上路了。 青方皓到了离别也是那副吊儿郎当表情,道: “若是你做得好、命又大,终会在霁城与我们两个再见的。” 段沧海也说:“这回是真的再见了。” 他昨日已经与殷英道过一次别,还差点煽起情来。 殷英点点头,双手抱拳行礼,弯腰鞠躬得深,道: “二位兄长,殷英,后会有期。” 两人行了一个和他一样的礼,一起回道: “后会有期。” 于是殷英便离了早餐阁子,一路从既济坊向南,从城西往西南门走,清晨时候的霁城,街上人不多,空气也十分清新,殷英很容易就找到了坐骑笺上标注的那间马厩。 这是一间极大的院子,棚子盖得比房子多,棚子里的马有站着的、有躺着的,有成年的、有幼年的,各个品种、各种毛色。虽然喂养这么多的马匹,但是殷英却闻不到一点异味,可见此处卫生工作做得极好。 殷英看这里处处讲究,就是马棚也干干净净、齐齐整整,就像是天宫的御马监一般,越看越稀奇,这时屋里走出一个穿着黑色金边长衫的男子,见殷英来了要来接待,看样子像是店里的伙计,殷英一笑,自己不由自主说了一句: “弼马温来了。” 那伙计还没有走近,听见这句话立马板住了脸。“弼马温”,即是“避马瘟”,在他们干这一行的耳朵里可不是什么好词儿。 殷英有一点尴尬,他刚才这句话着实是无心之言,陪着笑与那伙计打招呼,并说明自己的来意。 做生意的,伸手不打笑脸人,伙计也没有再扯着这个事儿,把殷英请进马厩里去。 “哦……青大人的马啊,他还想得起来么?” 这伙计虽然话说得满不在乎,但却是有道理的。 可见青方皓确实是很长时日没来这儿看觑他的马了。 这也不能怪他,青方皓平时不当差就在家里待着,即使是出院门办差也都有清平司里养着朝廷专门拨给的良马当脚力,自然是不怎么用得着这边的马匹的。 而且青方皓本身也是因为被刚刚开业的马厩的营销策略影响,本着反正不亏的想法想来试试运气,结果呢,正中下怀,现在的他不厚着脸皮来退钱都不错了。 在青方皓那几匹都不怎么壮硕的坐骑里,殷英挑了一匹鬃毛茂密,毛色发亮的棕色牝马,马厩的伙计给它套上辔头,装上鞍桥,再钉上马蹄铁,牵给了殷英。出栏的牝马似乎十分高兴,好像是为自己终于能够出去外面好好跑一跑而开心。 殷英交了坐骑笺,赏了那伙计一枚二钱的碎银,伙计千恩万谢,在马后腿上挂着的袋子里放了几把各种能治疗马病的草料和锤成饼状的干草。殷英将包袱绑紧,把马牵到西南城门外,翻身上马,双脚紧紧夹着马肚子,这马在厩棚里面吃干草、喝清水,性格也要温顺一些,殷英只感觉颠簸了几下,便已经可以稳稳地骑在马上了。 殷英上马走远后,城门边的一个士兵一直望着他的背影,闹着脑袋思考着。 “那个人……” “怎么了?” 另一个城门士兵问他。 “好生眼熟,我好像是以前在哪里见过?” “咱们戍卫军轮换守卫霁都,若是霁都人士,你自然都见过。” “不,这人好像是我在左领军军营里见的,但是突然想不起来了。” “兴许是役期满了的老兵吧。” “可能是吧。” 而殷英,骑着马渐渐地消失在霁都戍卫的视野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十章 山贼 一 早餐阁子里,二人送别了殷英,也要各自回到岗位上去,今日已经是五月初七,非休非节,差事可是办不完的。 段沧海不好意思先一步踏出这家店的门槛,便问青方皓道: “青兄啊,老哥你有什么打算?” 青方皓自然是回道: “我自然是得快点回司里去了,事情多。” 他把左手的两根手指对段沧海招了招,示意他附耳过来,轻声道: “司里一个兄弟在黑市里当钩子当了好些天了,估计就今明两天得行动,时间长了我怕他撑不住。” 青方皓似乎是说了一个专门用语,段沧海冷不丁地没有反应过来。 “钩子?” “就是啊。” 青方皓没有发声,用极其微不易察觉的口型,对着段沧海的眼睛,说出“卧底”二字。 一经提醒的段沧海也想起来,江湖话里是有这个说法。 “哦哦,记得,记得。” 可随即段沧海又想到,黑市这个东西存在有好些年头了,城西、城东,好多个坊市里都有,不见天日,却又神通广大,也可以说是根深蒂固了。 有需求就得有供给,白市上买不到、不能买、没人卖的东西自然会有人花心思弄到黑市上去,通过非法贸易赚取更多的价值。不过所谓任何事物都存在着他的影子,即黑暗面,市场也是有白就有黑,在价格管控与市场不均衡发展之下,黑市的存在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于是段沧海也声地问青方皓: “那能打得掉吗?打掉了怕是也打不干净吧?” 没想到青方皓却回答地轻轻松松,根本没有担心能不能打掉的问题。 “打掉一回算一回吧,打一回过后,他总得安宁些日子,下个月就是太上皇寿辰了,邺王爷最近的神经也敏感得很。” 段沧海听了觉得有理,回道: “也说的是。” 青方皓斜睨他一眼,说: “亏你还在我手底下干过,道上话都忘干净了?” 段沧海想起了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不怎么想接这个茬。 “……我也没有干多久好吧?” “就是幸好你没干多久,接触的事情还不多,这我才能把你踢出去,不然你以为王爷能答应让你回御卫去?其实你也终是更适合那里。” 青方皓说的事情都有理有据,而且还句句属实,但段沧海着实是不想再和他扯这些。 “往事休提吧,只希望殷子能适应你那里。” 青方皓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 “慢慢来吧,他在分司上,天高皇帝远,在很多地方,寰转的余地就多得多了。” 段沧海大概也了解一些清平司的工作性质,点了点头,又仿佛不放心似的又多说了一句: “还是多上上心吧。” 嫌段沧海啰嗦,青方皓有些焦躁地站起身来,把茶钱放桌子上,几步踏出这阁子。 “我也把他当兄弟的,这些事情不消你说。” 段沧海也跟了上去,他可不怕青方皓这种来得快、去得更快的脾气。 “不是把他当‘钩子’吧?” 段沧海凑上去轻轻地问了一句,本是打趣的话,但其实也是对殷英的担心。 青方皓一脚停在路上,对着他怒目而视。 “好好好,我错了,我闭嘴,您大人大量,啊?” 两人一前一后,从城西的既济坊,沿着他们昨日走来的那条街,往中城走回去,一路上都没再说话。段沧海要去皇城里当值,青方皓的清平司是在府城里。 二人走到了该分道扬镳的十字路口。 “那我便先走了,段兄?” 青方皓的脾气已经去了,笑着作势要与段沧海告别。 “你我虽同在霁都讨生活,但今日一别,又不知多久才能再见。” 段沧海也笑着对青方皓推手行礼,爽朗笑道: “那我祝青兄你,马到成功!” 青方皓知道这是这子昨天被自己的言语挤兑得太惨,无时无刻不在找机会还击。 “哼哼!你呀……” 二人转身,各自背向离去,青方皓往清平司的方向走去,段沧海往北回了皇城。 …… 这几人的事便先按下不表,时间从五月初七又来到五月十八,即是郑琰玉一行人从广交城出发去往听潮府首城崇禹城的第二天。 清晨,太阳刚刚出来不久,万物初醒,这官道的两旁也是空气清新、鸟语莺啼。 不过路上有三位大汉骑在马背上,远看是在风驰电掣地赶着路,近看此刻却精神状态都不怎么好,最胖的那个把两只手抱住马脖子,脑袋一拽一拽的,打一会儿瞌睡、赶一会儿路,不知道下一瞬会不会就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歇歇吧,昨夜赶了一晚上,已经走了路程的三分之一了,今天天黑之前肯定能到崇禹城,就可以了。” 骑马在最前面的邹鸿翻身下来到站地上,见自己的坐骑眼皮子也厚厚地要往下掉,便叫身后的两人也下马来。 “连夜赶路,马儿也吃不消啊,这三匹马还得等哪天完璧归赵、还给送渠帅呢。” 刚刚从马身上跳下来,全身有气无力的“鬼手”贺七拿胖手揉着他的胖脸,跟邹鸿客气道: “几匹畜牲值什么?邹司丞不必麻烦,宋猇那子做着生意呢,可是个大户。” 他身后那匹马却好像通了灵,能听懂他的话一般,拿马头拱了一下贺七。贺七在没有站稳之下,居然被这匹马拱得跌出一个趔趄。 “哈哈哈……” 邹鸿与郑琰玉都笑。 “贺兄弟,想必是这马儿听你骂它是畜牲,动火了啊?” 郑琰玉也从马上跳下来,从马背上取下水袋,跟贺七开玩笑。 贺七不忿,被郑琰玉取笑这一下脸上更是挂不住,转过身去捏起拳头就要往它身上砸。 邹鸿连忙上来拦住。 “贺兄弟,贺兄弟,你跟它置个什么气。” 贺七其实也只是作势要打,邹鸿上来一拉,他也便把拳头放下,从马后腿上挎的包里掏出面饼来啃。 “这里正好在两个驿站中间,但我看这马匹也确实劳累,我们往路上走几步,官道周围定是有人家的,讨个柴房睡两个时辰也好,如今天色尚早,我们也不用太着急。” 郑琰玉没有发表意见,只是点了点头,贺七倒是忙不迭地说“好”,他其实早就想睡觉了。 三人简单喝了点水、吃了点干粮,牵着马下了官道,往乡间的羊肠道上前后走着。此时正在辰时中,各家各户都在准备早饭,邹鸿找了几缕炊烟集中的方向,沿着朝那边的路走,不一会儿便走到了一个不的庄子门口。 邹鸿把缰绳递给郑琰玉拿着,自己走上前去敲那庄园的大门。邹鸿是个极讲礼的人,只敲三声,三声过后便不肯敲了。 那边抱着马颈打着盹、半睡半醒的贺七,见邹鸿这么斯文,迷瞪着说: “邹司丞啊,能不能快点儿敲啊……兄弟……兄弟我都快困死了。” 这贺七爷昨日与前日在赌坊里对精神的疯狂挥霍,终于在今天让他尝到恶果。 邹鸿没有吭声,他心想的是庄上人可能已经听到声响来开门了,只是还没有走到,自己再等等,若是半晌还没人来,他再敲就是了。 郑琰玉把两手的缰绳都匀在左手拿着,对眼睛都快要眯成缝的贺七扯闲话,怕他睡着。 “虽是巴不着驿站,但这庄上家大业大,一看就是大户人家,也定能比驿站舒服,若是主人家慷慨,今日便相当值了。” 邹鸿等了一会儿,里面都没动静,他正待要敲第二个三声,听见门里响起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便把手放了下来,等着来人开门。 “吱吖……” 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面皮黝黑的精壮后生,他拿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邹鸿,又望望远一点那里牵着三匹马的另外两人。这后生在这大庄园里也住了几年,接待了不少行脚客为图个便宜来敲门,想住一晚上的。庄园的主人乐善好施,常常都让他们进来休息,还给他们饭食,不过倒没见过像这样大清早投宿的。 看这几人打扮也是江湖上的人,打算先问清楚几人来历,那后生对着邹鸿颔首算是行礼,道: “敢问几位英雄打哪儿来,来鄙庄可是要寻什么人?” 邹鸿连忙接上,回道: “见过哥,我们是赶路的行脚人,因为走了一晚上,耗费心力,现在正困极,路过宝庄,想找主人家借个柴房,歇一两个时辰、饮饮马就行,必定不多加叨扰。” 那后生听得邹鸿的话,把黑里透红的脸摇得像拨浪鼓一般。 “我家庄上今日有事,歇不得,几位另寻他处去歇吧。” 邹鸿只当他是少年心性顽皮,喜欢捉弄人,便笑着说道: “哥不要说些诳话,你家里偌大个院子,清清静静,如何就歇不得?要是担心我们跑江湖的人身上尘土扰了宝庄清净,你们房钱该收多少,我们兄弟几个如数奉上就是了。” 那后生又是摇头,且面露难色。 “英雄,可方才已经说了,今日我庄上是真的有事情。非是可说话不好听,若是留你们下来啊,怕是要枉送了你们性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十章 山贼 二 “非是可说话不好听,若是留你们下来啊,怕是要枉送了你们性命。” 这话不说不打紧,一说出来就惹了那本来还昏昏欲睡的“鬼手”贺七。 他将一双快要眯成缝的豹眼倏地张开,眼神之中凶光流转,把缰绳也扔给郑琰玉,这一扔便好似把他的瞌睡虫也扔掉了,贺七精精神神,几步作一步地奔到庄子门口,对那后生一通吼道: “你这娃娃,说的话好不讲道理!我们只是路过的客人,又不是土匪、强盗,又不会在你庄子上杀人放火,让我们胡乱地歇上个把时辰又怎么了?” 这突然的一声吼,倒是把那后生和殷英两个人都惊了一头,贺七可不管这么多,在人家门前接着就闹了起来: “你不给歇就算了,干什么要说出这些话来恐吓老爷们?你真当这世上好汉都是吓大的?你七爷我,今日就偏要进你庄子了,若是等到你家到时候没出什么事,我再来和你计较。” 那后生脸苦着看向邹鸿,比起贺七来,这位明显更是一个讲理的人。 “几位英雄,可也做不了主,可也只是住在东家家里的长工罢了。” 邹鸿早就看得出来,这后生皮肤生得黑糙,显然不会是庄上的少爷。 “既然哥也有难处,那能否叫你家主人出来说话?或是我兄弟几个进去拜见。我等实在是困极,怕是撑不到下一处去就要在路边睡着了。” 那后生见邹鸿这么说,把拨浪鼓摇得更是厉害了。 “使不得,使不得,我家主人正为那事烦恼着,此时不便见生人。” 站在一旁的贺七见这后生摇头时候的模样甚为乖巧,心下火也下了一半,半吓半唬地跟他开玩笑说。 “有烦恼?嘿嘿,巧了,我正就爱和有烦恼的人说话。” 贺七说着就要往里面拱,身后牵着三匹马的郑琰玉听这话相当耳熟,也不知道贺七是在哪家戏台上听说书人念的话本。 “贺兄弟……” 邹鸿一把拿住贺七的肩膀,把他拽住。贺七发觉自己动弹不得,才退后一步,把身子直起来,跟邹鸿说: “邹兄弟啊,我是逗着这娃娃玩玩儿的。” 他们行走在外面,以防万一,都不以官名相称。 正说话间,庄子里热热闹闹涌来了一帮人,中间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壮年男子,头上戴一条黑帻,身上披着一副乡村自制的皮甲,腰上还挎着一口刀,打扮得威风凛凛,领了一帮庄客来到门口,向那后生问话道: “出了什么事情,这么喧哗?” 那后生见东家出来,侧身让了一让,对那庄上主人说: “回主人的话,有这几位客人想入庄子里来歇息,我好言相劝,说庄上今日不方便,却劝不动。” 那壮汉走上前来,细细打量了邹鸿与贺七,心里已经生出了另一分计较,抬手止住他身后骂骂咧咧的庄客们,挺讲礼地向二人拱手行了一礼,道: “各位好汉,老夫有礼了。老夫姓战,是鄙庄话事的人,所以往来的人都叫这里战家庄。” 邹鸿也接上礼数,对这战庄主行了礼。 “见过庄主,我们兄弟几个是走江湖的,赶了一夜的路,实在是走不动了,想要进庄里歇两个时辰。方才这位哥说贵庄有事,我兄弟三个只是要歇一阵,必不会对贵庄事务产生干扰,还请战庄主行个方便呐。” 一旁的贺七见了这庄主觉得好笑,心想: “这子不过比我痴长了几岁,颚下的胡须都还青着呢,也敢自称老夫?” 这战庄主却没有与那黑后生一般,出乎意料地笑了一笑,把身后拥着的庄客们都挥手驱散,请邹鸿几人往里走。 “不妨事,不妨事,好汉们随我进来,拣一间干净的房间歇息便是。” 一转头看见门外还有郑琰玉牵着三匹马,庄主忙又打发了三个庄客去替他把马牵进来。 那最开始去给邹鸿开门的黑后生见庄主居然把这拨人迎了进来,犹犹豫豫地想提醒一下他: “主人?这可……” 还没有说完,就被那战庄主一个眼神瞪住了,黑后生只好闭嘴,战庄主转过脸去对邹鸿、贺七、还有刚刚走进来的郑琰玉笑着说道: “东边厢房一直是空着的,诸位好汉便可到那里去休息,庄客会替好汉们把马匹好生喂养看觑。若是诸位肚饥了,等后厨准备一下,稍待一会儿就奉上酒肉。” 邹鸿三人谢过,由庄客带着一起进到东边的一间厢房里。虽然战家庄是大户人家,但这里毕竟处于乡野,厢房又不是主人家住的房间,所以房间里的摆设也比较简单,占地方最广的是一张大通铺,上面铺了一大张竹篾编成的凉席,还有几条叠好的干净被褥,床面上干净没有灰尘,虽然粗糙了点,不过这正是三人现在需要的。 邹鸿三人把身上所背的包袱都从肩头卸下放在一起,就在这大通铺上躺了下来。贺七刚才就困极,听了那后生出言不逊才强打精神,现在困得更多,完全是沾床就睡,躺下去还没有五息的功夫,口鼻之中便传出来他的鼾声。 这鼾声如雷震一般,搅得另外两人睡不着,郑琰玉与邹鸿苦笑着相对视一眼,都从大通铺上坐了起来,他们都不及贺七那么困倦,索性就在床上坐一会儿休息。 邹鸿朝坐在大通铺上,把背倚着刷白了的墙,朝着窗户外张望,院子中间清清静静,没几个人说话的声音。 邹鸿正看间,一旁的郑琰玉像是不经意间说道: “这田庄虽好,可人气儿不怎么高啊,方才看见那么多,这一转眼都又不知道去哪儿了。” 邹鸿也觉得奇怪,按理说就算是庄子里的人生得懒惫一些,之前还没起,但是方才经过贺七这么一闹,也应该都醒了。这么大的庄主,少说能住个十口人,可是现在却没怎么感觉这个庄子里住着人。 邹鸿偏头一看刚才说了话的郑琰玉,这人刚才那句话看似只是随口一说,其实…… 哼哼,有趣。 “郑兄,你看这个庄子有什么不寻常?” 邹鸿蹭到郑琰玉边上来与他讲话,声音也压得很低。不过他的担心其实完全是多余的,这房间里有贺七在,外面的人基本上听不见里面的他们说了什么话。 郑琰玉也侧过眼睛看了一眼邹鸿,想了想,说: “那战姓的庄主,连续讲话之间听不到换气的声音,应该是修习了相当不错的内功,他身边那七八个庄客,也都是有武艺傍身的。” 郑琰玉仿佛在回忆一般,细细地重新想了一遍方才遇上的都有什么人。 “那个开门的黑后生,虽然皮肤黝黑,像是在地里久做农活所导致,但潮南这边地势平坦,大田庄都主要种稻,这几年年雨水充足,虫害又少,稻子比懒庄稼费事不到哪里去。这少年长成身强力壮,也不过是才二三年,年龄是干不得农活的;也就是说,他每年也只有收稻谷的那一阵子才背灼天光、受到暴晒,哪里至于会晒得这么黑?” 邹鸿细细听了郑琰玉的分析,确实是头头是道,不过他还是说了一句: “万一是祖上传下来的面皮呢?” 其实是邹鸿说着玩,不过郑琰玉反倒是一本正经地接着分析下去了: “可是他给贺七吼了好几声,又遭他要冲门那里吓了一吓,本该心中怕了才对,邹司丞可能是去拉贺七了没有看见,我牵着马在后面看得真真切切,那黑后生虽然也扮出了十分无奈的样子,但是自始至终脸上表情都冷静得很,这像是庄稼汉家的长工孩子?” “呃……郑兄。” 邹鸿本想说“我是开玩笑的”,结果郑琰玉连看都没有看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等那庄主一来,那少年讲话讲得逻辑清晰、丝毫不乱,若换了平常的在庄稼地里跑大的孩子,早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还有他之前说那话,叫我们不要‘枉送了性命’,我之前以为是少年孩子言语夸张说着玩,但现在一回想,恐怕不是那么简单。” 邹鸿点头,一是因为郑琰玉说得确实对,二是因为他分析得清楚、明白、有逻辑,邹鸿越发觉得自己当初选上了他,乃是一步好棋。 “确实如此,总之,这庄子里确实是有问题,不过具体真相如何还不明朗。” 郑琰玉点点头,看向此时还在吹呼打鼾、不得消停的贺七,问邹鸿道: “那我们要不要叫醒他。” 若不是贺七鼾声巨大,他们也不敢这么放心地在房间里说这些,邹鸿看了看他睡成的死猪样,说: “不用,我们这一趟的后面,还要多多劳累他了,他现在要睡觉就让他睡觉吧。” 邹鸿回想起战庄主才到庄门口来的时候,身后跟的一群庄客。他们衣物隐蔽处,都隐隐地鼓起,这是距离庄门有一段距离的郑琰玉看不见的。邹鸿说罢让贺七睡,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若真有什么事发生,由我们俩解决了就是。” 贺七涛声依旧,门外却传来了敲门声。 “客人可醒着?请给老夫开个门则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十章 山贼 三 “客人可醒着?请给老夫开个门。” 邹鸿一听,识得这是那战庄主的声音,向郑琰玉扬扬脑袋,示意他先去把门打开。 郑琰玉应一声,口中喊着“来了”,郑琰玉跳下床去将门开开。 “客人,歇得可还好?老夫打扰了。” 那门外正是战庄主,手里提着一个食盒,脸上的笑摊成了一片,问候着来给他开门的郑琰玉。 郑琰玉见他笑得如此殷勤,确实是想不出来一个乡下财主对他们如此周到的原因,心里又多加了三分戒心 “多谢庄主记挂,我兄弟三个都休息得不错,请进。” 郑琰玉说着一手接过食盒,另一手展臂向里,把战庄主往房间里面请,邹鸿也从大通铺上下来,与战庄主打了招呼。 “客人,老夫拿来了后厨方才准备的一点吃食,都是我们当地的特色菜肴,穷乡野菜、山村浊醪,客人若是不嫌弃,休息好了便吃些吧。” 邹鸿见了郑琰玉手里提的那个食盒,回道: “还是战庄主想得周到,真是多谢了。” 不过郑琰玉把食盒提进屋以后,只是放在了通铺上,连打开看看里面是什么都没有。 战庄主拿余光瞟了那通铺上食盒一眼,岂不知他这个动作完全被邹鸿看在眼里,他收回目光来,正好看到睡得鼾声如雷的贺七。 “这位客人睡得可真香,真是人生有福啊!” 邹鸿觉得这句话十分好笑,却不能表现出来,只能忍着回答道: “哪里哪里,好吃懒做而已。他有福,倒是累了我们两个。” 几个人都笑,不过各自的笑声背后藏了些什么九九,那就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庄主为何亲自前来给我们送吃的,这未免也太劳你大驾了。” “不足挂齿,不足挂齿,哈哈……” 战庄主尬笑两声,然后对邹鸿和郑琰玉说道: “不瞒两位客人,老夫有些事情要与客人商量,不知道两位现在方便说话吗?” 邹鸿心想,那便先走一步看一步,正好看看你要搞什么花招,转脸过去对郑琰玉挑挑眉。 郑琰玉会意,把两手食指塞进耳朵洞里,装出一副深受其害、苦大仇深的样子: “那不如到院子里去说,也省得这夯货鼾声如雷,搅了庄主神思。” 不知不觉间,这二人已经有相当的默契了。 其实邹鸿是为了防止待会儿若是出事儿,这庄子里各个都不像是善茬儿,要是打起来,这睡得死沉沉的贺七会束住他们手脚,施展不开。 但是战庄主还是再试探性地问了一下两人: “客人当真不饿?要不要先用些吃食?” 邹鸿与郑琰玉皆是摆摆手道: “不必不必,我俩在庄外时已经垫下了面饼。” 两人相对视一眼,知晓了这食盒里面百分百有问题。 “我们皆不是贪食之人,吃得多了反而不灵便,战庄主的好意便都给那胖子一人消受吧。” “也好……那老夫便打扰两位休息了。” 战庄主想了想同意了,毕竟他也找不到什么理由来拒绝郑琰玉。原本他是在菜里面动了手脚,打算把三人麻翻了再说,现在两人都没有要动嘴的打算,他便打算先在言语之间要探探两人底细,至于在哪儿聊,其实没有什么所谓。 于是三人走出这间东厢房,郑琰玉最后一个出来,把门带上,三人都在院子里面站定,周围还是没有什么庄客的动静,连方才为他们开门的黑后生都不知去向,四下十分安静,都能够听见窸窣的风声。 邹鸿先从身上摸出来一锭银子,约摸有五六两。 “多谢庄主收留,这些钱权当是房钱,还请笑纳。” 钱给的多了许多,大概是邹鸿不清楚这群人的来路,想着如果战庄主也是懂礼的人,那想必是能少些麻烦就少些麻烦。 战庄主看了这一锭银灿灿、亮闪闪的银子,眼上闪过一丝贪婪,但是很快就又将其淹没在眼底深处。 “客人太过客气了,房钱哪里用得上这么多,老夫受之有愧啊。” 邹鸿伸出来的手也没有收回,像是执意要这庄主收下,他把捏着银锭的手四下平着挥了几挥。 “庄主费神了,我那还睡着的兄弟之前发狂冲撞了你庄上的宝眷,这一锭银子多出的部分,庄主拿去替他们压压惊,买些酒喝。” 邹鸿一挥手本来是想看看周围有没有所谓的之前“被冲撞”了的人在,结果竟然发现庄客只有寥寥几人,那句“买点酒喝”,似乎就只有战庄主一个人听到了。 战庄主凝神想了有一会儿,像是在做着什么激烈的思想斗争,不过只是几次呼吸的时间,他就已经从这斗争中间解脱出来。 伸出手把银子接过,战庄主脸上有掩不住的笑意。 “既然客人如此慷慨,那老夫就不客气了。” “应得的。” 站在邹鸿背后的郑琰玉见了战庄主的表现,悄悄摇了摇头,他这时便知道,今日得打一架,才能从这院子里出来。 那边的战庄主还在打算套二人的话,全然不知自己的目的已然被看破。 “三位客人是打哪里来啊?” 邹鸿想着随便扯点话搪塞一下,回答道: “我们兄弟三人自广交城来,北上去崇禹城,做点生意。” 一般走江湖的人都喜欢在外人面前把他们的营生叫做做生意。 战庄主点点头,好像很懂的样子,回道: “广交是好地方啊,四方通衢,人杰地灵啊。” 邹鸿笑了笑,他对广交城也并不是很了解,含含糊糊地聊了几句,问他道: “敢问庄主,此地叫做什么名字,又是属于哪座城池的统属范围?” “这片地方没有书面上的名字,四周的人都叫这里‘战家庄那一片’,这里去离得最近的申城有三十余里。若是要说地标,庄上往东去七八里有一座山,名唤作雩娄山。” “雩娄山?” 听潮府之地多属平坦地形,山倒是罕见少有的地形,邹鸿此前办差事还没有来过这边,因而不清楚有这座山的存在。 “嗯……雩娄山,那可是个险要的地方。” 战庄主话也是说得一半就掉,也不提这座山到底是怎么样的险要。 他不说清楚,郑琰玉倒是要问问: “如何个险要法?” 战庄主继续打着哈哈: “哈哈,山险便是就险啊,对山岭来说,险恶便是秀美、便是风景,客人若是有意,去转转就知道了。” 郑琰玉也没有继续追问,没有必要了,这战庄主从他们入门到现在,露出的破绽太多了。 邹鸿与庄主扯了许久的闲话后,一直在他身后,环顾着这庄子上的环境的郑琰玉拿手轻轻拍了一下邹鸿的肩膀。 这是二人以默契定好的暗号,邹鸿在前面掩护着,郑琰玉好好地看这田庄的结构,等到完全知己知彼后,便不必再陪着这战庄主演戏了。 “庄主。” 听到郑琰玉叫自己,战庄主转过眼来看他,他与邹鸿聊这么久,大概清楚了三人是哪里的来历。 之前在邹鸿在门外敲门,战庄主担心这伙人进来妨碍自己正事,本来想着不理会他们,等门外的敲几下没人开,那就自己走开。 不成想有个臭子自作主张,说要去把这伙人撵走,结果没有撵走不说,反而还在门外闹起来了。 他正想着去直接把这件事解决了便好,可是那一位却告诉他不要节外生枝,既然门外的人要进庄子来休息,那便让他们进来,一旦他们进来后,战庄主再要怎么服侍他们,那不都是由他自己说了算,不管用蒙汗药或者直接放倒,那都是外面过路的人不晓得的。 “客人,怎么了?” 郑琰玉面色红润,是个饱满的面相,还带有几分的英俊,已经脱离了刚刚从牢里面出来的状态了。 “庄主之前说有事与我两人说,那到底是什么呢?” “呃……” 这其实只是战庄主之前找的一个借口,一时答不上来,他现在便思考要不要现在就动手得了。 不过在他想这事儿的时候,郑琰玉又开口了。 “其实我有个问题想问一下庄主。”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郑琰玉的话语就同接着来了: “五月底将至,就算收稻还没有开始,也要开始调集人手了,为何你庄子上却没见几个庄稼汉,反而是……” 邹鸿浅笑,接上: “游手好闲的后生们?” 郑琰玉点点头,他与邹鸿,自出门后没有在言语上交流过一分。 “说得好。” 郑琰玉此时觉得,要是进清平司去,与邹鸿就这个样子共事,那也不是一个太坏的事情。 “战庄主”眉头蹙着,眼神不再有之前的客气。他现在居然有一丝感觉,这两个人是不是早已经就清楚了什么。 见他半天都吭不出来一声,郑琰玉接着说: “或者我来换一个问法。” “战庄主”不太友好地看着两人,略微后退了几步,有预感告诉他,这两个人绝对不像他之前想象的那么简单,若是他们早就清楚了,那此刻还在床上呼呼大睡那人,心是有多大?还是说,有恃无恐? 不过还好自己这边还有一尊大佛在后面兜着呢,想起这个,他心里略微定了一点。 郑琰玉问的话是: “战庄主,在哪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十章 山贼 四 “战庄主,在哪里?” 被问这话的人,原本装作若无其事的脸上明显地闪过了一丝不自然,十分明显,根本不用谁去刻意观察。 “客人这句话是何意?老夫不就正在你面前站着吗?” 郑琰玉向前迈出一步,站到邹鸿的前面,脸上表情云淡风轻,邹鸿双眼垂下,似乎是想歇一歇,就此要任由他去发挥了。而郑琰玉站上来,直视着这个还在强作镇定的“战庄主”。 “不对不对,我是说,真正的庄主,在哪里?” 庄主脸上表情从心虚变成惊愕,郑琰玉连着这几问,甚至是把他搞得有一些懵。“战庄主”发现,自己从他进门到现在,都是看了正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地,他往后退了几步。 他之前并没有觉得郑琰玉会是个什么人物,因为最开始敲门的两人中并没有他,而且从郑琰玉一个人在另外两人的后面牵着三匹马的表现来看,他更偏向于认为郑琰玉只是两人的仆人或是属下,因此并没有把他这个人放在心上。 “客人……老夫不太懂你说的话,能不能说得清楚一点?” 庄主已经知道,今日是不可能与这两个人善了了,早知如此,之前就不该让那黑子去开门,能省得多少麻烦。他装傻拖着时间,为的是让那些埋伏在其他房间里的“庄客”们都准备好,没有做好完全的准备之前,先不和对方撕破脸。 “说清楚一点,好。” 邹鸿从郑琰玉侧边跨出,他的在方才郑琰玉说话时垂下的双眼在这时突然抬起,盯着战庄主。而在战庄主眼中,这看起来像是邹鸿在盯着自己的鼻梁看一样,这种感觉……略显怪异。 邹鸿嘴里淡淡吐出四个字: “你个蠢货。” “你……” 这是冷不丁地被骂了一句?这嘲讽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战庄主”心里陡然发寒,当然,更多的还是愤怒。原来这几个人一直都把自己当作傻子一般来戏弄,原来自己的算计早就被看破了,怪不得自己提去的那个食盒,人家是动也不动。 那么他们之前说的话,看来也信不得了。 后退两步,庄主冷笑两声,道: “虽然不知道客人们到底是哪里来的,到底是什么人,但是,老夫终是留你们不得了。” “战庄主”方才后退几步,是为了能有足够的空间给他施展,拔出佩戴在他腰上那把刀。 “要怪就怪,你们自作聪明!” 太阳越升越高,阳光越来越盛,打在他这把刀的刀刃上再反射出来,倒是十分的晃眼。 随着他拔刀的“刷”的一声,院里周围一圈的房屋,除了东厢房贺七正在睡觉的那间周围的,门都一起打开了,一群群的庄客拥挤着从房间里出来,手上都是明晃晃的刀枪剑戟。 这群约摸有五六十个的人,一起喊着叫着拥上来,不过还没有往两人面前扑。这群庄客不停地左右挪动着位置,最后形成一个包围圈,把邹鸿、郑琰玉连同那假庄主围在了当间,水泄不通。 原来还被邹鸿和郑琰玉觉得清静的庄园,这下一下子喧闹起来了。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山大王……阵势不啊……” 郑琰玉自言自语,身旁的邹鸿冷哼了一声: “外强中干。” 眼神四处流转,警戒着偷袭者,郑琰玉还忙里偷闲跟邹鸿聊着闲话: “邹司丞这么自信?” “切……” 回复他的只是个语气词而已。 随后邹鸿提醒郑琰玉说: “要留意着房门,贺七在里面睡着呢。” 郑琰玉看了一眼贺七房间的方向,几个层层叠叠的人影和刀光剑影把他的视线搅得断断续续。郑琰玉觉得头皮有那么一点点地发麻。 “那还怎么打?” 邹鸿一副菜一碟的样子,说: “就这么打,这就当成你的入职考试了。” 郑琰玉一听也来劲了,这当官儿的还想安排我? “考个屁!谁说了要进你们清平司了?” 邹鸿看着从房间里面出来的喽啰越来越多,也渐渐地严肃了起来。 “那先收拾掉这些再说。”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在这里说了半天,而之前放话要让他们后悔“自作聪明”的假庄主却毫无存在感,更何况是在自己这么多的弟面前,顿感没有面子。 拿着利刃在空气里面挥砍了两下,这位山大王怒吼: “狂妄,我雩娄山邓之,岂是让你们这么蔑视的?” “闭嘴!” 异口同声的郑琰玉与邹鸿,各自伸出一个手指指向他,那脸上的表情要多嚣张有多嚣张。 两人故意让对面觉得被自己看,这样更方便从中取事。 被吼了一通的山大王一愣,我现在手下人这么多,居然还要受这种委屈? “你们两个混蛋!都给我上!” 四周的喽啰都开始发出低吼,五六十人的声音汇在一起,像是在觅食的饿狼的号叫,又像是守卫领地的猛兽的警告,气势汹汹、摄人心魄。 包围圈慢慢汇拢,两人身形一转,与刀光剑影之间辗转腾挪、借力打力,对面这人数的优势一开始暂时还没有体现出来。 这个叫邓之的,仗着那口刀的锋利,三步两步拨开属下,抢到郑琰玉面前,一刀横削而出,直取郑琰玉的胸膛。郑琰玉左腿后撤,两腿作桥,上身后仰。邓之一刀斩中空气,只恨铸造这把刀时没有多打一寸刀刃。郑琰玉几个转身躲开邓之往要害砍去的刀招,对着不知此刻深陷人海何处的邹鸿叫到: “来之前怎么不向宋猇要兵器?” 回应他的是邹鸿那依然镇静的声音: “兵器带身上太碍事了。” 邹鸿这边,一边左右腾挪,躲开喽啰们的刀枪,一边回答郑琰玉的问题。 “如此即可。” 邹鸿话音刚落,一手捏住了向他刺过来的枪杆,手腕一拧、爆出一阵气旋从枪杆上传了过去,将那手握着枪的喽啰震退,然后一甩手臂将枪刃扯过身边来,正好飞出、挡住从另一侧劈来的剑刃。邹鸿一手握住飞至自己身前的枪杆中部,挽了几个枪花,就将这枪舞动起来,那一条枪在他的手里左出右突、如蛟如龙,将周围五尺内的敌人悉数逼退。 “看到了吗?敌人有什么,我便有什么。” 郑琰玉见状,好,学到了。 他撇开正在领着几人,多对一与他纠缠的邓之,纵身跳到一个庄客的身后,贴着他的后背将持刀的那只手抓住,那庄客手中刀是单向开刃,手臂又动弹不得,一时间竟然拿郑琰玉没有办法。 郑琰玉另一只手推上那庄客的手臂,一把就将这口刀夺了下来,反手拿刀背将这庄客拍到一旁。 见两人手上都有了利器,庄客们往前冲击的胆量顿时消减了很多,两人周遭受到的压力顿时一松。 “废物!” 邓之见半晌都没有把两人拿下来,心里气急本以为是普通的行脚客,最多带点武艺,没想到却遇上了磕不下来的硬茬子,这俩是高手啊。 不过在这里,他邓之可没有回头路,事情已经做下了,这是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一个大插曲,再大的石头在前面挡着,他也得上。 “将他们两个围在中间,与并肩子站在一起,步步紧逼!” 不过好像庄客们并不能把“庄主”的命令充分地理解,依然是混乱的打法,在郑琰玉与邹鸿刀枪之下逼不进分毫。 “唉……真是。” 邓之忽然感觉一股挫败感,他的这些属下,确实太缺乏训练了。 不过有一句俗话叫做“好狗抵不住赖狗多”。 “我就是用人海战术,也能把你们累死。” 目光阴鸷,邓之渐渐退出了交战的中心,他要等到两人的气力都被消耗过半的时候,再去将二人收拾了。 “郑兄,这样下去不行,想想办法。” “我想办法?让走一步看一步的是你,不该你这当官儿的不想办法吗?” “这不是要考校一下你郑兄吗?” 邹鸿回得还是那么不咸不淡,一丝喘气声都没有,丝毫听不出他现在正经受着一群人的围攻。 “……” 郑琰玉一刀斜砍,把一杆朝着他刺过来的枪杆削断,朝着邹鸿大吼一声: “擒贼先擒王!” “说得好。” 声音响处,邹鸿一枪刺出,将人群左右分开,已来到郑琰玉身旁。 “那就擒贼先擒王!” 邹鸿站在郑琰玉前面,把枪握住最短在手里,挥开手臂往前一扫,前面露出一片空当,郑琰玉抓住机会,大腿稍屈、纵身一跃,身体在半空上翻腾,从众人头顶跳过,在邓之身侧贴着他落地。 等到邓之反应过来以后,已经被郑琰玉捏住了拿刀的手腕,两指之间微一用力,邓之顿感手腕酸麻,拿不动刀,那柄闪着日光的长刀便掉落在地上。 邓之转身挥肘,朝着郑琰玉的心窝处顶过去,郑琰玉将臂绷住,竖起放在胸前,与他这一肘硬碰硬的来了一下,碰停了邓之的手腕,再将臂翻转至手心向外,往下一滑,扣住邓之另一只手的肘关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十章 山贼 五 邓之两只手都在郑琰玉的掌控之下,上身动弹不得,有力用不出。不过他也没有慌乱,而是催动了丹田之气,聚到上肢想要把郑琰玉的双手以气劲来冲开。他自从得了那一份机遇后,两个月在内功方面突飞猛进,只是还无法在招式方面贯通,不过他自信在内功方面,自己已经不输当世一流了。 郑琰玉感觉邓之身上隐隐有气的波动,也调动起厚实的内劲,如那日在崇禹大牢里那样,往双手处压将过去。 邓之自以为这是他自己的杀手锏,结果等内劲刚刚走到手腕与手肘处时,突然感觉外部有一股巨力侵袭进来,顿时把还没有准备好大发神威的自己的内力压制得服服帖帖。 其实呢……所谓的不输当世一流,这也只是邓之自己的错觉而已,像郑琰玉这种本就不擅长用内力攻击的人都能压制住他。邓之是因为此前自己确实进步神速,又一直待在雩娄山上,没有见识过江湖人物,所以把自己看得高了。 内力初撞不敌,邓之将丹田的气全都调动了,要往两手处去来抵挡郑琰玉。郑琰玉更是没有花哨的动作,两手轻轻放开扣子,变爪为掌,缠着邓之的双臂,一呼一吸之间,对他一双臂连击了数下。 邓之顿觉体内上行的真气一滞,无法再将其运送到手上,似乎是穴道被定住了一般。 游龙掌! 这正是几日前郑琰玉在广交城外擒住“假贺七”乾时用的招数。 邓之大惊,心急之下左脚踢出,攻向郑琰玉下盘,郑琰玉见了,也把左脚弹出。二人差不多同时出腿,邓之略快,但却是郑琰玉后发先至,踢中了邓之的侧膝。上身被控、下盘不稳的邓之哪里经得起这一脚,挨了后飞出,瘫坐在了地上。 郑琰玉大跨一步上前,趁邓之坐在地上还没有爬起来,把那柄夺来的刀刃挥出,正好抵着邓之的咽喉处。 “那现在,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 郑琰玉凝视着坐在地上的邓之,再问道。 邓之牙关紧咬,只是两眼看着他,里面有些许畏惧,也有不甘,但绝没有退缩。两人一个坐在地上、一个站着,就像在对峙一般,不远处的地上还躺着邓之刚刚被打落的那把刀。 郑琰玉运起内力,将声音扩到这大庄园的每一个角落。 “诸位!先把手上的家伙停了吧!” 嘈杂的叫喊与兵器声慢慢停下,围攻邹鸿的喽啰也都看见了被郑琰玉一刀比住咽喉的邓之,全都停下了动作,庄园渐渐归于平静。 并没有郑琰玉想象中那样的,邓之不管不顾、虽刀斧加身也要挣扎着叫喊:“别管我!弄死他!”的情况发生。邓之什么都没喊,只是安静地就这么瞪着郑琰玉。 邹鸿仗着长枪,慢慢往郑琰玉这边靠了过来,“庄客”们一时也没有什么动作,只是拿着武器,拥在外围,战也不战、退也不退。 两边都没有台阶可下,却都没有主动发起进攻的打算,倒是一个细腻悦耳的女声打破了沉寂。 “擒住了,怎么不砍下去啊?” 这一句话说得洒脱怪异,如同玩笑话一般,不像是这个时候该说的,非常地刺人耳朵。众人都循声望去,在人群的背后,对着庄园大门的堂屋里面,走出来一个穿着赤色长裙女子,袅袅婷婷,一袭红衣胜火,一副玉面似雪;巴掌大的脸庞与那血色裙罗下、衣袂中、颈项上露出来的部分肌肤更是像雪后初晴的红装素裹一般,在衣裙上的红绸映衬之下,白净中透着鲜艳,火红里裹着素净,不同凡响、分外妖娆。 那女子说罢,便向着人群款款走来,像是妖冶,却又端庄;引人遐想,却又让人觉得难以靠近。她在方才战了一场的院子里出现,只有“惊艳”二字可以形容。在人群正中间的郑琰玉甚至能听得见,人群里有人在吞咽唾液的声音不住响起。 其实喽啰中也不是所有人都认识这女子,大部分人只是在雩娄山上见过她,还有人以为她是邓之不知从哪里掳来的女眷。 红裙女走到人群边上,脸上只带有淡淡的笑,虽是笑,却像是板着脸一般,疏远着周围的人。“庄客”们自觉地左右分开,给惊艳的她让出了一条路,就像是邹鸿那惊艳的一枪,刺出去分开了人群一般。 郑琰玉与邹鸿正要仔细看看这女子生得怎生模样,结果倒是先听到了她的声音: “邓之,你怎么这么弱,我传给你的那门心法,你是怎么练的?” 这嗓音空灵、纯净,带有一丝的甜,充满了少女的味道,在郑琰玉听来,与他心中那个人相比,是给人以两种不同的绰约感觉。 听了这话,众人又都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看坐在地上被比着喉咙的邓之。 邓之原本脸上还有几分不屈,听了这句话瞬间脸都红了,只想在地上找个地方钻进去,没有脸面见人啊。 “施姑娘,我……” 邓之语调里有一点点的心虚,邹鸿与郑琰玉听闻这声音抖动的频率不,看来八成是邓之对这人有十分的畏惧。 “施姑娘”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慢慢地通过人群,走进中间两人站着的位置。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而现在两人终于得以看到这红衣女的全貌: 发丝纤细、垂到雪白的颈窝里,再向上看,下颌窄圆润,呈往里边收状,这便决定了这位姑娘一定拥有一张巧的脸;巧的双唇抿在一起,收出脸颊上两个颊窝;鼻梁并不多高,但结合鼻翼正好的宽度,给人另一种精致的感觉;眼睛与眉毛单独看来都只是凡品,但结合在一起看时,便好似那相逢的金风玉露,眉眼之间风情流动,眼眶与眉线的弧度有如天赐一般,找遍天下的画师也无法画出这般正好的三根弧线。整张脸合在了一起,便是一个一动一静之间都带有绝佳气质的美人。 走到二人跟前,施姑娘绣口轻启: “两位哥,功夫不错啊,不如让女子我讨教讨教。” 这女人双手揉在一起,放在腰间一侧,像是在道万福,又像是在抱拳。 邹鸿把长枪往肩上一扛,皱着眉头看向那女子。 她叫郑琰玉哥还行,可是自己脸上一圈的胡子,怎么看也不是个哥吧?这姑娘是不是管谁都叫哥啊?他以为天下男人都是看了美色就走不动道的? 不过看邓之对她的这个反应,邹鸿认定她绝对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人物,如此美貌,更兼气质绝尘,说不定是哪家门派的大姐。 “还未请教姑娘是哪一路?” 要讨教嘛,总得先自报家门。 “女子姓施,不过是与三位哥一样的江湖过客罢了。” 看来自己之前与邓之的交流,是全都被她听了去的;而且她知道自己一行是三个人,而不是看起来的两个人,这说明从他们进来开始,就被她关注上了。由此看来,邓之并不是什么山大王,至少是个受人管束的山大王。 不过看这身装扮,以及她这个姓,有点意思的啊…… 邹鸿印象里有一个姓施的家族有着家传的武学,便出言相试道: “姓施啊……不知姑娘家乡在何处,是东江府还是……” “住口!我家在哪里,与你又有什么相干!” 不止是没等他说完就一口喝断了邹鸿,施姑娘之前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突然变得凶恶起来。 “这位哥,方才给了你脸,你不兜着,那现在就休怪女子得罪了!” 本来她就站得离邹鸿不远,这一喝之下,体内气势瞬间爆发,竟然是瞬间就到了邹鸿的面前, 邹鸿沉着地退了几步,见施姑娘也没有用兵器,把枪往地上一掷,赤手来战空拳。 这施姑娘攻势甚猛,拳脚施展之间都朝着要害与弱点处去。她身上的红衣随着身形的翻转,宛如一团鲜艳的烈火、一朵绽放的红莲。邹鸿沉着应战,原本就擅长快攻的他处理起对手这烈火般侵袭的攻击来也是得心应手、见招拆招。二人暂时处于平手,也没有谁占了多一分的便宜。 一旁的郑琰玉见这施姑娘也不是很在乎邓之的死活,便把剑一收,也不管这邓之要怎样,把他弃在一边不管,就在那里看起两人过招来。殷英一边看一边叹,邹鸿的斤两他是清楚的,这绝色佳人居然能够和他打得有来有回,还占了先手,他暗想: 这女子好功夫,下盘稳固,浑身协调,一招一式的击打之间暗相连扣,埋伏下因果,巧妙绝伦,整个攻势猛如烈火,与邹鸿斗了个旗鼓相当。 再加上这女子身形曼妙,辗转腾挪之间,除了打出猛烈的进攻外,身体的曲线也呈现出柔性的美感,就如风中摇曳的蔷薇一般,看得一众喽啰都呆了,这辈子都未曾见过这么好看的武功;就是郑琰玉,也多看了她几眼,完全不管自己身边还有一个邓之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十一章 施玉 一 邹鸿身躯左闪右避,双手拆断格挡,那女子的侵略如火,暂时还没能烧到他身上。邹鸿虽战有余力,却寻不到突破,这施姑娘攻势凌厉异常,丝毫不减,就像是在压着他打一般,虽然也不得什么建树,但在气势上已经吃够了邹鸿,使他也必须全力防守。 “姑娘,在下多言……” 邹鸿侧身躲过她带起了残影的一掌,双手内外相错要夹住这击过来的手掌;那一掌却在被击之前,抢先变成了一招手刀,侧转向下,要斜切邹鸿胸腹。邹鸿拧气于右臂之上,转肩往身下一格,格开手刀后,右手翻身上举,凭着感觉又接住了一掌,脸上的笑容有些变得不正经起来。 围观的喽啰们眼力有限,连看他们过招都看不清,只看得见大概与飘逸的衣裙,更遑论是听他说了什么话,郑琰玉的眼神也渐渐跟不上二人的动作。 “你这么漂亮,竟然把武练得这么好,那真是……不给男人机会啊。” 邹鸿平日里也是个正派的人物,今次居然也说出这种调笑的话来,想来是要找个法子扰乱对手心神,让自己自己转守为攻。郑琰玉在一旁看得邹鸿虽然被压制却还有功夫贫嘴,那女子却不敢应他的话、担心分神,心道这邹司丞这一战是必赢了。 姓施的姑娘脸色依然是不好看,拳脚上又要紧了许多,邹鸿见她不为所动,索性也闭了嘴,专心地拆解招数。说来也妙,邹鸿与施姑娘的武功,虽然都是快拳疾掌,但明显不是出自同一家门的,可是随着斗的回合数越多,邹鸿拆起拳来就越来越自如,甚至常常能预判到她下一招的出手方式,就好像是自己和自己在打一样。 两人对攻得又快又猛,几十回合过后,施姑娘的招式渐渐用老,她原本是打算凭借自己的快招猛攻与招式之间玄妙灵动的叠加要把对手一下就打懵。不过,此前用这一手无往不利的她,怎么能想到,这也是邹鸿一直习惯的战法,他应对起来早已经得心应手、有属于自己的一套理解。 施姑娘如今是浑身解数使尽,而对手却全凭过招的感觉就阻挡住自己的进攻。眼看随着自己手脚筋肉渐渐疲惫、拳速也略微放慢,施姑娘心叫不好,若是她的进攻速度就这么慢下去,她今天就可以说是稳输了,等自己不再压制得住邹鸿,势必会被他雷霆反击。 不顾及这样下去将带给身体的负担,施姑娘调动内劲,将自己手脚之间的酸痛感暂时封住,把出招的速度又提了起来,她的拳脚往来之间又拖出了阵阵残影,不过不知道她这样还能坚持多久。此时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可不能输。 又二十几回合过去了,郑琰玉觉得自己渐渐能看得清二人动作的细节,不知道是自己习惯了这个攻速,还是两人动作慢了下来。不过他并没有发现,之前坐在地上的邓之,在慢慢地把自己的位置往他被打落的刀的方向移动过去。 施姑娘已经跟邹鸿耗了许久,几套家传掌法与拳法都已经用尽,她只好故技重施,将不同武学颠头换尾地切换着使,虽然依然凌厉,但难免缺了章法,前后失了连贯。 邹鸿一掌抵住她的一拳,趁着她还没有连上后手的时候,发力推开了施姑娘的拳头,又顺着这股劲往后退了好大一段距离。不过在众人眼中,两人一直都是势均力敌,所以邹鸿这一退,被人们觉得是扛不住了、示弱了。 “施姑娘赢了?” 刚刚摸到刀的邓之,还想着自己要不要趁着邹鸿不注意去支援一下施姑娘,结果两人刚才还激烈的对抗就这样戛然而止。 邓之摸了摸自己没有开刃的刀背,盘算着现在他应该怎么办。 他只是个山贼而已,还是个业内不太出名的山贼,落草几年,在雩娄山上扎寨栅,聚喽啰,虽然手下只有两三百人,但打家劫舍,埋伏商队,遇到强手就往山上跑。雩娄山又宽又险,熟悉地形的两三百人往山上一散就没影了,因此官兵与护商队都奈何他不得。 但是邓之不想一辈子做一个无名之辈,他虽然没有踏足过真正的江湖生活,但是心里面对这种刀光剑影、快意恩仇的生活十分向往,他希望为了更值得的东西去拼命、去厮杀,而不是为了活命。 不过邓之始终只是个不入流的角色,他的武学是落草之前在申城的富家做仆役时跟着府里的武师所学,连稀松平常都算不上,只能算后学末进。那武师告诉邓之,若是他早二十年跟自己学,然后再凭借打下的基础遍访名师,那么他的武学一定大有可为,不过邓之开始习武时已经过了三十岁,错过了习武的黄金时期,可惜了邓之这幅好根骨。 邓之也没有任何的办法,他从就被家中卖到贵家府上,然后又被当做货物辗转各府,当了几姓家奴,吃不饱、穿不暖,还有重活累活要做,虽然长大以后身上有了力气,但是筋骨方面着实是先天不足。 后来他上了雩娄山,在自然的钟灵之气的润泽之下,身体筋骨方面强固了许多,在逐渐壮大的喽啰群体中也有绝对的统治力,直两个月前的一天,山上来了个极美的少女。 邓之此前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清冷出尘的姑娘,他前半辈子只见过浓妆艳抹的太太和妾,这些庸脂俗粉与她根本算不上一个世界的人。 要说邓之没有别的想法肯定是假的,便是初次看着她走进自己山寨的仪态,邓之就觉得自己心底有压制不住的蓬勃在往外冲动。在雩娄山这法外之地,邓之自信便是一切的主宰,他想要得到的便都能得到。此前邓之作为山大王的邓之在弟之前都可劲儿地吹牛,若是让弟们知道自己其实没有碰过女人,那得是多丢脸。 坐在山寨交椅上邓之还没有来得及开口问这女人是打哪里来,便被她指着鼻子骂了一句: “看什么看,信不信我给你眼珠子挖出来。” 邓之心里并没有多生气,就算有气不过很快就消散了,他被这美貌的女人骂了还挺高兴,在心里面盘算着一会儿要怎么对待这个尤物。 “嘿嘿,会让你知道我的厉害的。” 邓之现在心里全是些不健康的东西。 女子来自外地,具体哪里邓之则不知道,走了许久的路才来这里,邓之本着人道主义精神便给了她饭食,当然,他可能也打着“吃饱了才有力气做别的”的算盘。 岂料世事无常,如意算盘终究还是落空,那女子在他的房间里吃饱喝足以后,一脚把邓之踹下了他的虎皮宝座。 …… 已经站不起来邓之望着一记不断放大的粉拳,捂住头绝望地叫道: “姑奶奶高抬贵手,您就是我亲娘。” 他一个四十多岁的大老爷们儿被一个看起来只有二十岁上下的女子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那还不快滚?” 邓之正要起身滚,那女子又叫住他。 “从今天起,山寨我就占了,你有意见吗?” “没有,您请自便。” …… 邓之拖着身子走出房间,一众喽啰围了上来,满脸都是猥琐的期待。 “看什么看,去去去!” “大哥,刚才你叫得也太大声了,真有这么爽?” 一个才入伙的少年凑了上来,闪着他极其灵动的眼睛问道,这少年眼睛显得极白,因为他肤色偏黑,寨子里人都叫他“黑子”。 “你子给我闭嘴……” 邓之疲惫的身体不知道哪里来的劲,跳起来捂住黑子的嘴。 “记住喽,以后她是咱祖宗。” …… 邓之回想起自己与施姑娘初见的场景,身上皮一紧,让他从山大王变回仆役的,就是这个女人啊,姓施,单名一个“玉”字。 可是邓之却对她怎么也恨不起来,他甚至没有想过去反抗虽然反抗只会招来更多的毒打。 被迫成为二把手的第二天,施玉给了邓之一卷功法。 “《日昃炎诀》?” “你根骨不错,挺耐揍的,不过以你现在的年纪修习内功太晚了。” 邓之听到这里,眼神也不禁暗淡了许多。 “这本功法是速成之法,可重造丹田,对修习者天赋和年纪没有要求。” 邓之一听,眼神又亮起来,控制不住自己就要伸手翻开这卷轴。 “这么好?给我?” “听我说完。” “呃……是。” 邓之昨日不仅没占到美人的便宜,反而被收拾了一顿,现在已经服服帖帖。 “凡事有利必有弊,你修习《日昃炎诀》,将会以极快的速度修成内息,可能比少年人好要快好几倍。” “这是弊?” 邓之忍不住又问。 “你闭嘴。” 施玉一个反手举起就要打,邓之忙往后退一步。 “哈哈……” 姑娘却被他这反应逗得展颜一笑。她这一笑,如山间雾散,如睡莲花开,邓之看得痴了,觉得这便是这世间最为美好的事物。 “若是能把这笑颜看一辈子……该多好。” 山大王好像完全忘了昨日的悲惨遭遇,也忘记了他的新一任老大正在给他训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十一章 施玉 二 “两个月。” 回过神来,邓之就只看见施玉伸出的两根手指。 “什么?” “两个月,你能把《日昃炎诀》练到什么程度,你这辈子的内功就只能到那里了。” 邓之爽朗一笑,这也是他挨打以后第一次敢在她面前笑。 “我已经这个年纪了,有得再造丹田之法就不错了,两个月足矣,多谢姑娘!” 施玉脸上带起一丝犹豫: “你不怕一辈子都停滞不前吗?” 邓之却是毫不犹豫: “我相信姑娘不会害我。” “不正经。” 施玉一掌打在邓之肩上,将他拍出房间,“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邓之转动着只是有些酸痛的肩膀,手里看着那一卷功法。 多少年了,他每当能在体内感受到一丝内力时,那种感觉就随即消散,捕捉不到。他在雩娄山上这几年,想像过多少次内力的感觉,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了。 邓之泪流满面,两个月,那就两个月! …… “《日昃炎诀》是我家外族功法,非本门不得传,祖宗定下的规矩,你若是修习,以后得听我家的号令。” 邓之有点懵,他这是无意间给自己找了个大腿吗? “可是姑娘,你家是哪儿呢?” 这施玉脸上神情也一顿。 “我家……我家……” 她着实不愿意去回想这个东西。 “罢了,我与我家里也没有什么瓜葛,我在这里,你便以后听我号令便是。” “我听姑娘的?” 邓之心里想着:我现在不就是听你的么。 “怎么,你不愿意?那我给你内功废了吧。” 施玉面无表情,就要动手。 邓之当即表态,鞍前马后,任君差遣。 邓之并不是事急保命、被求生欲驱使,这也是他发自内心的想法。 …… 邹鸿呼吸稍微有一点粗重,方才的交手对他的体能与内力都是不的消耗,站在他对面的施玉也是如此。 “差不多了吧……” 邹鸿暗自细语,他并不是打不过施玉,不过被她的攻势打得抬不起头也是真的。两人在对战经验上有天差地别,当施玉把几套家传的武功都打完一遍的时候,她自己也知道自己今天拿不下邹鸿,更大的可能是被邹鸿拿下。 周围的喽啰都虎视眈眈,他们当然都知道施玉是自己一方的人,这个场面看起来是施玉把邹鸿打退了,这对之前被邹鸿一枪挑穿阵势的他们来说是一种极大的激励。 施玉也不是很搞得明白,刚才她正正是身体就要支持不住了,原本担心还有余力的邹鸿开始反攻,结果他居然直接就跳开了。 就这时,施玉突然感到双臂一阵灼痛,好像有数千只蚂蚁在啃啮自己的骨肉一般,手臂上真气一阵紊乱,皮肤表面还渗出白色的斑点。然后围观的众喽啰就只看到她手上突然泄了劲,整个人也泄了劲。施玉两只手臂互相抱着,贝齿紧扣,眉头也蹙成了一团。虽然周围的人没有听她叫出声,但是都能看出他表情里的难受。 喽啰里有人感到疑惑,方才还一掌将邹鸿击退的施玉,怎么现在手上就像受了重伤一样。两人分站在两边,也没有发生任何接触。 “难道是妖法?” 愚昧无知的人都常常把自己解释不了的东西当作怪力乱神的力量,这个世界存不存在这些东西还不好说,但是就算有也不是这么容易被掌控的。 施玉的脊背微微的向前弯曲着,邹鸿倒是已经缓过气来了,两手负在背后,淡淡地环视四周不明真相的喽啰们,也不打算再出手。 “你争胜心太过了,打得太快太久,肉体也是有极限的。” 施玉双臂都隐在衣袂里面,不过作为女子,其肉体强度想必是及不上邹鸿的。 施玉依然佝偻着腰,面庞之上国色依旧,不过脸色不太好。 “不至于如此……就算是反噬,也不会来得这么快的,而且至多是有痛感,不会连内力都乱成一锅粥了。” 听这话来,施玉已经不是第一次如此这般了。 施玉慢慢把脊背重新直起来,她手臂上的痛感已经渐渐消失,不过依然无法将真气凝聚起来,正常的动作又是不影响的。 “是你做的?” 邹鸿毫不避讳,直接承认了,回答只简单的一个字: “是。” 虽然早就想到是如此,但是当她的猜想被真正证实时,施玉仍然是感到不寒而栗,邹鸿完全是在她无法察觉的情况下对她的双臂动了手脚,这样的人,防不胜防。 施玉尽力使自己的嗓音听起来不那么情绪化,她指着站在邹鸿身后的郑琰玉问邹鸿: “是比他更高明的点穴手法吗?” 施玉之前一直在堂屋里,自然也看到了郑琰玉擒住邓之时所用的“游龙掌法”与封穴的功夫,两人是一同来的,她认为他们的功夫上定有相通之处。 “不是封穴,只是把你的反噬效果加重了而已。这是具有控制效果的功夫,阻止你经络里面真气的合流,使其杂乱无序不可控,对肉体并没有什么伤害,你现在应该已经行动无碍了才对。” 施玉确实感觉到双手已经无碍,应该说除了内劲紊乱,别的都如常一般。 邹鸿慢舒一口气说: “我若不把你双臂制住,照今日这么继续打下去,你的双臂就得废了。” 邹鸿站在她面前不紧不慢地说着,没有了方才见招拆招时的沉着,而是给人是一种温温吞吞的感觉。 施玉望着自己玉藕一般的双臂,回想一下方才与邹鸿过招的种种细节,却想不出自己是在哪里着了道。 “是什么时候……” “嗯?” “我说你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准备这一手的?” 邹鸿笑了笑,道: “这招是积水成渊、积土成山,打得又快又轻,你察觉不到,也怪不得你。” “积水成渊、积土成山……” 施玉默默念着,好像弄清楚一点了,她自己在开打后,发现邹鸿化解自己的攻击并不是太费劲,这样一来她便越来越猛、越来越快,一心都放在压制邹鸿身上,自然对其它事情的感应就要弱了许多。 再拧拧手腕,发现确实没有什么损伤,施玉瞪着眼睛问邹鸿: “原来你一开始就在算计了?是也不是?” 邹鸿脸色有些许错愕,一方面是因为施玉语气突然转变,另一方面是因为她话语里已经没有了敌意,甚至还有一点嗔怪的感觉。 “呃,算计……可不能这么说吧……” 其实邹鸿早在接战施玉的时候,就有了这个打算,后来施玉攻得越越猛,都给了他极好的机会。在邹鸿每一次挡开施玉的掌拳时,会将一股极弱的真气借此机会击出去,埋到她的经脉里面,因为量很少所以极不易被察觉。到他埋下的真气越来越多的时候,施玉已经完全不管这些,将双手的感知封住了,所以最后邹鸿得以得手,以量变产生质变,混乱了施玉本身的内力循环。 这招是几年前邹鸿就练成的招数,但是因为劣势太明显,即“打入敌人内部”的气劲达到一定程度以后就容易被察觉,因此难以有大的建树,所以邹鸿也没有在实战里用过。今天是他灵光一闪想起来这一招,而且是第一次使用。 施玉已经没有战败后的不快,一脸好奇地问: “这神奇的武功叫什么名字?” 但是邹鸿并没有给这不能用于实战的一招取名字。 “可以叫它……履霜坚冰。” 这个名字是邹鸿现想的。履霜坚冰,阴始凝也,驯致其道,至坚冰也,也暗合这一招心埋伏和慢慢发展,由至大的特性。 施玉念了一下这个拗口的名字,大概也不太懂是个什么意思,就继续追问道: “这是哪一门的绝学?” 邹鸿毅重的脸上泛起几丝神采,笑得含蓄却又飞扬,还有几分自矜,答道: “在下自创。” 施玉接着问: “可以教我吗?” “呃……什么?” 极感兴趣的施玉大概是想这一招结合了快攻,会在实战中有奇效,和当初创造这门功夫的邹鸿想法可是如出一辙。 施玉以为,邹鸿是不愿意把自创的武学就这么简单地教给她,于是干脆说道: “我可以拜你为师。” 施玉心想,反正自己也不打算回家了,另投师门也不算什么错。 “不必……” 邹鸿没有想到吃了亏的施玉居然对这招这么感兴趣,之前是攻势猛烈得他差点抵挡不住,现在是热情得他有点招架不住。 “那我跟你们一起走,江湖路上结个伴,好不好?” “呃……” 这边邹鸿正在盘算要怎么再去拒绝这姑娘,那边坐在地上的邓之,刚刚把自己手上的穴道揉开,听到这之后,开始不淡定了。 “嗯?” 我好像是听到了什么? 要跟他走?不行! “放开施姑娘!” 邓之从地上爬起,也不管施玉在哪儿,抄起长刀就往邹鸿身上扑过去。 站他身边不远的郑琰玉,瞄着邓之跑过来,一脚飞出,踢在他刀背上,把刀踢飞了。 “哐嘡”一声,长刀落地,众人才都转过头来看邓之。 “‘战庄主’,咱可不兴贵山上那在背后插刀子这一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十一章 施玉 三 “‘战庄主’,咱可不兴贵山上在背后插刀子这一套。” 郑琰玉见邓之要拿刀背后砍人,心下十分不耻他这种行为,冷嘲了一句,意思是邓之和他手下的喽啰们都只是山贼,是不讲道义的。 邹鸿倒是不懂他为何说这句“放开施姑娘”。 “放开什么?我又没有抓她。” 邓之血都涌在脑袋上,冲得他脑子发蒙,可没有听出来这里面的味。他手里的刀虽然被踢开了,还是直接就冲到了还没有搞清楚情况的邹鸿面前,两手抓住他的衣领,冲他吼道: “施姑娘不能走!” “关你什么事!” 这声是站在那边的施玉吼的,无论是音调还是音量,都要比邓之再高上一个档次,不过是怎么看怎么像孩子吵架。 原来是如此,邹鸿哭笑不得,拿一只手掰开这个比自己还要大上不少岁数的山大王的双手,把他推开,转身对施玉说: “姑娘,我们兄弟三个人结伴,带上姑娘你不方便的。” 也亏得邹鸿想起来他们这一路是三个人一起的,还有一个不知道是不是睡死在那里的贺七。 施玉并不把这当回事,回答说: “那不方便的话,你们不用管我,我就跟在你们后面就好。” 看来这姑娘是铁了心要跟着我们了? “若你有什么闪失,那可就是我们几个的罪过了。” 施玉却是反问他: “我武功差吗?” 邹鸿想了想,也承认道: “姑娘武学精通,招式凌厉,着实是一把好手。” 施玉展颜一笑: “对啦!那我便不会给你们添麻烦,跟着你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施玉明媚地笑着,更是用祈求的眼光看着邹鸿,看得他浑身不自在,而邓之则是在邹鸿的身后死死地瞪着他,看那表情是恨得牙痒痒了,等他要再捏着拳头冲上去时,被郑琰玉拍了拍肩膀,一把拦住。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邓之心里不爽,吼得理直气壮,原本他今早听喽啰说,雩娄山下的战家庄因为结了仇家,一夜之间举家搬迁。人都走空了,东西不一定收拾得干净,于是他就带人下山来搜刮一通,想着有了钱给兄弟们改善些伙食,也给施姑娘置办点穿的用的。结果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始搜刮,就不知道这是哪里出来的两个变态,一个在自己手臂上缠啊缠拍啊拍自己就被封穴了,另一个能和他十分佩服的施姑娘用肉眼都看不见出招速度对打了这么久,还不清不楚的就赢了。怎么来说都有一种被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的感觉。他虽然不光彩,但是确实不能算是干了坏事,所以郑琰玉拿庄主的去向问他,他确实是不知道的。 不过他这一声“什么问题!”确实又有点大声了,引起不少人再一次注意,原本就对他不满的郑琰玉更是有了一丝恼怒。 “我是问你,这庄子的庄主现在在哪儿?” 见邓之一副愣住了的样子,随即郑琰玉又补充了一句: “你不会以为能就这样蒙混过去了吧?还是说你觉得抢来了,就能是你的了?” 郑琰玉这十年里在江湖上虽然名声不显,但也都是做的正道之事,向此等侵扰百姓夺人田产的,自然是他一贯要打击的目标,今天如果不是和邹鸿一起行动,以为邓之是在打家劫舍的他早就拿刀架着邓之逼他说实话了。 邓之看着他,心中十分不爽,但也不敢说出来,这没办法,打不过啊,还是那句话,就不该信了那黑子的。 “这庄主的庄主老汉连夜跑了,我来捡点破烂又怎么了?” 邓之理直气壮,郑琰玉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而让邹鸿焦头烂额的是,这儿有个姑娘硬是要跟着他走,练他那招才取了名字的“履霜坚冰”。 “姑娘……我等此行还有事情要办,确实是不怎么方便。” “我只是想跟你学武功,又没有什么别的,哪里有那么多的不方便?” 施玉两颊浮出一层红晕,语气之中多了一丝哀怨,她本是花季少女,自许容颜也当的上是人间第一流,结果却丝毫没有吸引力,被邹鸿一而再、再而三地找理由拒绝。 她哪里知道,这不是她对邹鸿没有吸引力,而是邹鸿心里挂念的事情太重要了,他不敢再去节外生枝。 郑琰玉在一旁哂笑,想这邹鸿最开始在天牢里找到自己时,一环接一环地算计自己,举手投足之间无不充满着自信,结果现在居然被个姑娘弄得窘态百出。郑琰玉想着去笑话邹鸿两句,不过他们已经在这里呆了许久,再耽搁下去今天日落前便到不了崇禹城了,正事还是不能耽搁。 这当官儿的不会遇上女人就拖泥带水吧?得我来。 郑琰玉撇开邓之,向前走一步,问施玉道: “施姑娘芳名?” 他们确实还不知道施玉名字的。 施玉转过脸来看他,之前他只透过堂屋的窗户看到郑琰玉使“游龙掌”,并没有与之有什么接触。 郑琰玉讲话守礼,又使得潇洒武功,第一面自然不会招女孩子排斥。 “我就单名一个‘玉’字。” “毓?” 郑琰玉一听这个字,整个人都迟钝了。 “便是玉石的玉,怎么了?不应该很普遍吗?” 施玉读了点书以后,也埋怨过家里给自己起的名字太过普通。 郑琰玉回过神来,是他入了魔怔一般,什么都要往那人身上想。 “是了,是了,在下大惊怪了。” 郑琰玉把心不在焉的状态调整过来,说: 在下郑琰玉,也有一个‘玉’字,不过不是单名,与姑娘有缘啊。” 郑琰玉在珂毓的酒肆的时候早已收拾过自己的脸,已经不像以前那么邋遢,再加上吃了两顿好的,脸色已经不再是之前的惨白色了。虽然他现在不能算是英武非常,也是给人看着一脸浩然。 施玉听他套近乎,也并没有反感,反而是打蛇随棍上,接着郑琰玉话往下说: “既然我们是有缘,那你能说服那位哥教我武功吗?” 好不容易可以歇口气的邹鸿快要崩溃了。 哥?还哥? 我这年龄,福气好一点都可以当你爸了好吗?别见着人就叫哥好吗?很轻佻啊! 其实邹鸿也知道没有自己想得那么夸张,邹鸿今年是三十五岁,施玉这身段至少也得有二十三四,他只是心里面被缠得烦了,腹诽几句泄泄愤。 郑琰玉俯身捡起院子里的几块石子,是磨圆了的鹅卵石,周身圆滑,没有一丝棱角,郑琰玉悄悄地捏在了手心里,直起腰抬起头跟施玉说: “他是我上司诶,我可管不住他。” “上司?你们是当差的?” 施玉眼里闪过一丝警惕,她知道他们现在干的事情就是在顺手牵羊,这是律法不允许的。 郑琰玉笑笑,心想这可怎么算啊?怎么算也都行啊:邹鸿是当差的,自己是囚犯,贺七是个跑江湖的。他反口一问: “施玉姑娘觉得呢?” 施玉倒是想法简单,自己帮他们找了理由: “当差的都是成群结队,哪有两三个人就出动的道理?” 郑琰玉一边手里摩挲着鹅卵石,一边点头: “说得在理。” 施玉有些骄傲地笑了,有些期待地对他说: “那我跟你说的事儿你看怎么样?” 郑琰玉一边在嘴里念叨着,一边朝邹鸿走过去,施玉以为他要去帮自己说话,竟没有多加阻拦。 “怎么样……怎么样……叫我想想啊……” 郑琰玉慢悠悠地走到邹鸿的身边,拍了一下他的肩头,轻声说: “老邹,走。” “嗯?” 邹鸿似乎没有听清,或者是没有听懂。 “走啊!” 郑琰玉大喊一声,也不等邹鸿反应,就从之前施玉进来的那条通道往人群外跑出去。邹鸿反应极快,只“哦”了一声就提脚跟上。 这一手可把施玉气得满脸通红,她自己居然被郑琰玉涮了! “不许走!邓之,拦住他们!” 气急之下,施玉原本就有点尖细的嗓音已经有些飘了。 “啊啊?” 邓之反应却慢了半拍,也不知道是真的反应不过来还是…… “你忘了《日昃炎诀》了?” 邓之一听他提这个,才利索起来,把刀又捡起来扛在肩上,大叫: “弟兄们,给老夫上!别放他们走了!” 二人才从接近一百人的包围冲了出来,离人群不远,都想起了差点就忘了的要紧事 “马!” “还有贺七!” 两人各自喊一声,然后眉间都拧作一块,这确实有些棘手了。 “先往东边去!” 于是才冲出来二人转头向东,贺七睡觉的东厢房与马厩都在院子的东侧。 “贺七是猪吗?外面这么吵都还能睡!” 此刻院子里人声鼎沸,十分喧哗,二人跑在一起也要靠吼来通讯。 两人很快跑到了东厢房门口,郑琰玉回头一看“庄客”们都快又围上来了,对邹鸿说: “你去把这夯货弄起来,我去牵马!” 邹鸿点点头,一个猛冲突进了那间东厢房的门,冲到大通铺前面,也不多费口舌,对着睡得死沉的贺七几巴掌就直接招呼上去。然后头也没回地转身,去把门死死抵住。 门外一会儿就传来了邓之的声音: “给老夫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十二章 殷英 一 施玉想着,邹鸿一行连夜赶路,必定是路途尚远,所以他们是不可能放弃马匹的。他们把三匹马至少两匹拿在手里,邹鸿总不可能三个人同乘一匹马,必然要留下来再与她纠缠。 “不要让马匹走了!” 在邹鸿双臂用力把门板抵住的时候,郑琰玉已经几步跳到了马厩边上,以极快的速度将三匹马辔头上连结的缰绳都从柱子上解开。 不过也在邹鸿门外的喽啰们开始一下一下地撞门时,他自己也已经背靠着墙壁,被喽啰一层层地围住了,人和马都出不去,那马看着人多,惊地左冲右突,不过都被人群拦下。 那边的房间里面,这时候才悠悠转醒的贺七捂着自己肿胀的脸,一脸无辜地望着把三个包袱都揽在肩上的邹鸿背对着他,两只手臂上鼓着蛇一样的青筋,使尽往外推着那被撞得一跳一跳的门板,还伴随着门外一阵阵像号子一样的声音。贺七揉了揉自己的胖脸,他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轮换着撞!” 门板的宽度有限,所以每一次撞门用得上的人就有限,不过他们普遍都撞不了两下,一会儿就累了,三脚猫的山贼哪里比得上邹司丞身经百战的身体素质? 邹鸿心里憋屈,他要不是之前接战施玉时心血来潮,想试试那招从来没实战过的功夫,耗费了太多内力,此刻他直接就站在门口,过来一个、打退一个,那也不是做不到。 贺七捂着脸从大通铺上爬下来,看着床上放着的“战庄主”给的食盒。 让邹鸿抓狂的是,贺七醒来的第一句话居然是: “邹大人?这食盒是怎么回事?里面是些什么啊?” 扛着一股股的冲击、堵门堵得烦躁的邹鸿被贺七问得脑仁发痛,他真的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只有人醒了,脑袋没醒。 “还想着吃?正事儿要紧啊!赶紧过来!” 贺七还有点懵,不知道怎么自己突然就招惹了邹鸿,虽然付益德之前就告诉过他,邹鸿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可是也不至于脾气这么差吧。 “啊?” 贺七确实是饿,之前只有困的感觉是因为困感太强,把饥饿感盖住了,现在他睡了一觉,醒来就只有饿。 不过随着贺七的神智慢慢也醒过来,他也大概弄清楚了现在的情况怎样。他趁邹鸿不注意,悄悄打开食盒,揣了两块糕点在衣襟里,然后麻溜地跑到门边与邹鸿一同抵着那门。 邹鸿见贺七终于是过来了,便对其说道: “你蓄着力,我一会儿看准时机把门打开,然后我俩趁着他们没反应过来的空当,冲出去。” 贺七点点头,不过其刚刚过来,还没有站稳,差点被门外一阵冲撞撞到地上。 “嘿!”——“咚!” 这是门外的人在撞门时的叫喊声与随之而来的撞门声,听声音每次至少都是有五个人。 “嘿!”——“咚!” 撞击又来一次。 每来一次,邹鸿都会感觉自己被一块从天而降的门边砸到身上,自己的全身都在承受着来自于五个人在经过一段距离的加速后产生的力量。 邹鸿在支撑之余留意到,上一次撞门和下一次准备撞击的时间都是相对固定的;也就是说,从上一组人撞击完成一次后,到下一组人来到准备位置再准备发力,大概都要间隔一段时间。 这一段间隔时间大概与他一呼一吸的时间相仿,而且邹鸿此前都没有发现,他无意识地、由自己的身体自发着,正好是在利用这个间隔的空当进行换气。 “嘿!”——“咚!” “吸气……呼气……” “嘿!”——“咚!” “吸气……呼气……” 邹鸿转过眼望了贺七一眼,他点头表示准备好了。 “嘿!”——“咚!” “吸气……!”没有吐。 “咔擦。” 门打开了。 在开门那一瞬间,邹鸿拉着贺七往边上一侧躲着。而已经做好了撞门准备,甚至已经开始助跑的五名喽啰却没来得及作出反应,朝着门板的方向凶猛地冲了过去,五人五跤,通通摔在了门口的地上。在一旁的邓之与其它喽啰,因为这一切时间太短,也还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就记得看到邹鸿半个影子从门边窜了出来。 “走啊!” 一个肥胖但却灵活的身影跟在了邹鸿后面,由于二人突然冲出来的速度太快,邓之甚至等他们已经突围往郑琰玉那边去了才得以反应过来,大声叫着快追上去拿下他们。 而马厩这边,自从刚才有两个喽啰想过来夺马被郑琰玉一脚踢到地上爬都爬不起来,这边的包围圈就陷入了僵局;郑琰玉牵着三匹没有速度的马在墙边突围不出去,“半”包围圈上的喽啰们也十分忌惮郑琰玉那不长眼的拳脚。 不过这种情况很快就因为邹鸿与贺七的突围而发生改变了。他们两人往马厩这边跑来,也带来了身后更多的喽啰,郑琰玉能感觉到包围圈上的情绪一下子就躁动起来。 邹鸿二人离这边越来越近,看着转眼间就能过来了,邓之也跟在他们后面,朝着马厩这边的人大声喊: “上啊!你们离马就只有五步,冲上去!给老夫拿下!” 包围圈上的喽啰们都捏紧了手里的刀枪棍棒,一个个死死地盯着郑琰玉和他的马。然后不知道是谁发了声喊,瞬间就带动了整个包围里的人,喽啰们都一起喊着叫着,朝着郑琰玉冲了上去。 郑琰玉右手捏得紧紧的,他还有一张没有动的底牌,得确保能够达成最好的效果。 这时候邹鸿、贺七二人正好也过来了,有趣的事明明被追着跑的他们,因为跑得太快,看起来倒像是他们在追着这边一拥而上的喽啰跑。 郑琰玉翻身站在鞍桥上,居高临下看到的全是喽啰,他不再犹豫,将内力聚在右手上,把在手中都磨得发热的几块鹅卵石用力一捏,捏成了数不清的碎粒。 最勇敢的喽啰已经快要拽到他的马缰,邹鸿与贺七也冲到了最外围的位置,郑琰玉扫了半包围的喽啰一眼,把手腕一甩。在发力的那一瞬间,他从整只手臂到全身的肌肉都互相配合,把数不清的细的石子悉数投掷了出去,每一粒最大都不及指头粗的石粒上都附上了郑琰玉的一丝真气,以至于石子脱手的瞬间,他就脱力得一屁股坐在马鞍上。 大大的石粒纷纷飞出,打在围着冲了上来的众喽啰身上。就像是被一阵狂风刮中了一般,那一个个人的动作都随着与石子的碰撞,渐渐迟缓了下来。 见前面的人慢下来,贺七拨开两个人冲了进来,等他冲过来,才发现方才超过的喽啰们全都失了平衡跌倒在地上了。 “厉害啊!” 贺七瞪着牛眼,满脸都是不敢相信,邹鸿则是直接冲到郑琰玉跟前,冲他点点头,翻身上马。 邹鸿也跟着进来,一个助跑就攀上了马背。方才还人声鼎沸的地方现在是东倒西歪的人和一大片一大片的空隙。 “快上马!” 在邹鸿的催促下,贺七也连忙跨上马鞍。 见这边包围又要重新合拢,那边邓之与施玉又要过来了,郑琰玉一巴掌拍在马后背上。 “跑!” 战马吃痛之下,朝着大门的方向奔过去,队形涣散的喽啰们见马匹以不慢的速度冲过来了,个个惜命,也不敢接近,于是三人三骑突破了包围,冲出大门,往来时的路上走。 施玉见围墙外扬起烟尘,满脸焦急地问邓之: “不让人追吗?” 邓之心翼翼地搭着话: “姑娘,人家骑马我们徒步,再说了,就算是追上了老夫也打不过啊。” 邓之本来想的是“追上了你也打不过”,不过他看了看施姑娘现在的情绪,可能怎么说不太合适。 施玉气呼呼地嘟着嘴,虽然看起来还是有几分的可爱,但是邓之可知道,她现在是一座随时要喷发的火山。 邓之拘束着呼吸,仍然是心翼翼地劝着施玉: “姑娘,我们下山时间已经很久了,若是再在这里耽搁一会儿,那战家庄的仇家或者官差就找来了。” 看到三人成功“逃出”,邓之其实也暗自松一口气,至少现在,他的施玉姑娘不会跟着其他人走了。要说的话,在路上,马的速度会受到限制,并不是很提得起来。若是邓之有心去追,并不是不能追上。而施玉明显是不具有这种常识的,能不能打过另说,邓之这么说,也肯定是有私心的。 邓之让手下的喽啰们将搜刮到的东西都放在一起,东西虽然不算多,但居然也价值不菲。 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战家庄仓促搬迁,也留下了不少来不及收拾的好东西,而这些东西现在就都便宜来得早的邓之了。邓之满心欢喜地想:虽然出了点插曲,不过这一趟收获颇丰,也能够算是不虚此行了。 施玉则通过这次表现出来的不凡战斗力,在山寨里每个人心里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别的不说,邓之这个明面上的“山大王”的雩娄山第一把交椅,怕是要让出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十二章 殷英 二 那边,没有追兵赶着的郑琰玉三人,倒是有惊无险,离战家庄越来越远。 郑琰玉在最前面,然后是邹鸿,最后面是不停喊饿的贺七,三匹马前后排列,跑出二三里,终于回到了官道上,三人也都放起心来。 道路宽了,邹鸿拍马加速上前,与郑琰玉骈马而行。 “郑兄,方才好一个‘迅雷风烈’!” 早在广交城外珂毓的酒肆里,邹鸿就曾经坦言他看出来了郑琰玉的武功路数,当时郑琰玉还并不是很高兴。 郑琰玉只是笑笑,对邹鸿说道: “这只是‘风烈’,并不是‘迅雷’,‘迅雷风烈’不为江湖人所知,知道的人也大多只是听其名,并不知道二者其实是分开的两招。” 邹鸿干笑了两声,答话道: “受教了。” 被郑琰玉不怎么留情面地纠正,邹鸿倒是有点尴尬了,不过这份尴尬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二人马后的贺七又一句的“好饿啊”化解了。 邹鸿又想起贺七之前醒的时候第一时间是关心吃的,也不在意他是付益德的部下,笑骂他道: “刚才那么急,我们差点都出不来,你居然还有心喊饿?” 贺七倒是一脸的满不在乎: “那肚子饿了,神仙也挡不住啊。” 郑琰玉也是被贺七弄得在马上笑了,邹鸿也不急,继续与他开玩笑道: “休得胡说,神仙都是‘辟谷’的,饮风餐露,不用吃东西,更用不着饿。” 贺七眼睛一瞪,也不知道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 “屁股?神仙的屁股吗……这个……神仙有没有还真说不好,不过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 两人一言不发,不约而同地打马加速,心里都在想: “我可不能再和这个夯货说话了,会变笨的。” 见二人的反应,落在后面的贺七“切”了一声,不知道这两个人什么毛病,他突然想起自己突围时在食盒里拿了点心,兴高采烈地往衣襟里去掏,心想: “嘿嘿,叫你两个不爱和我言语,我正好一个人肚饥一个人吃。” 结果,满怀期待的贺七只掏出来一把被压得已经不成正形的糊成一片的糕点粉末。贺七只有从颜色上,才大概能分辨出一块是枣糕,一块是凤梨酥。 贺七有些郁闷地看着手里的糕点,此刻变成了一团,看着就没有食欲。要若是在平时,这贺七爷哪儿肯将就吃这个?大名鼎鼎的“鬼手”,自然是吃喝都要讲究的。但是现在也顾不得这么多了,“饥不择食”就正是这个说法。 闭着眼睛,把压成泥粉的糕点一把都塞到嘴里面啃食,由于把糕点想像成了正常的形状,贺七觉得味道还不错,咽了一口下去,又吃了第二口。 还不错……不过吃着吃着怎么感觉……有些上头,还有点……麻…… 我不是才睡了起来吗,怎么就……就……又困了…… “砰!” 在前面聊些武学技巧的邹鸿、郑琰玉二人,听这声音都吃了一惊,毕竟这重物坠地的声音可不。 二人回头,发现贺七脸朝地下,趴在那里,一动不动,睡着了一般。他方才骑的的马略走了几步,停了下来,走回去,拿脸去蹭他。 两人都想:就这位的体重这个级别,也难怪会那么大一声,不过这拂衣盟的马养得可真好,挺灵性的。 邹鸿一脸痛苦,脸上写满了“贺七你放过我行不行”,侧过脸问郑琰玉: “这夯货又怎么了?” 郑琰玉莫名其妙,他一直同邹鸿走在一起,问他?他又知道什么。 不过郑琰玉还记得贺七一路上都不住地喊饿,于是道: “看样子是饿晕了?” 邹鸿表示不同意: “得了吧,你又不是没看见他昨下午吃了多少,再说了,他一身的肉,哪儿那么不经饿?” 想想他说的也对,郑琰玉拉转马头,返回刚才贺七坠马的地方。 “先去看看吧。” 邹鸿也调转马头,跟在了郑琰玉的后面。 郑琰玉停在贺七面前,跳下马背,把贺七的身子翻了过来,蹲下去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怎么回事?” 邹鸿也下了马来,蹲下身来问郑琰玉。 郑琰玉也看不出贺七有什么事,难不成是他之前没有睡够?能困成这样? “没啥事……呼吸挺平稳的。” 邹鸿留意到贺七手上还有他方才没有完全塞进嘴的点心残留的粉末,对郑琰玉说道: “你看这个,他手心上。” 郑琰玉也看过来,问邹鸿: “这是什么?” 邹鸿用手指捻了一点贺七手里的粉末,放到鼻尖处心地嗅了嗅,然后立即把手指远离脑袋。 郑琰玉见他的反应,又问了一遍: “你认识?这是什么?” 邹鸿把指尖上的粉末搓掉,回答道: “这粉末是什么我不知道,不过里面有曼陀罗花的味道。” 郑琰玉想了想,他好像没有听说过这种花。 “曼陀罗?这是个西大陆来的名字吧?” “西大陆”泛指的是位于郑国西边、他们暂时没有能力探索到的地方,具体是指在西河府、江源府、触天高原以西的几个名字奇特、与郑国鲜有往来的国家以及他们再西边的地方。这些地方对郑国人来说都很神秘,只有极少的商队能够怀着对旅途与金钱的双重渴望,穿越条件很艰苦的商道,带回西大陆的特产与见闻,“曼陀罗花”便是一个很具有西大陆特色的名字,是由那边的语言音译而来。 “名字虽然是西边来的,但这花却是在我国早就有栽培。” 肯定了郑琰玉的猜测,邹鸿把更多关于“曼陀罗花”的东西告诉郑琰玉: “这粉末里应该加有曼陀罗花的汁液,以这个味道来看说不定还是浓缩过的,幸好我刚才只闻了一点。” 郑琰玉点点头,他此前虽然行走江湖,但没有听说过这种花的名字,这邹鸿说它在郑国栽培已久,他心里还有些心虚。 “若是像贺七这样误食了,会怎样?” 邹鸿拿手掌拍了拍贺七的脸,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邹鸿把手收回,答道: “这个视剂量而定,像他这样也不会伤及性命,便只是会昏睡过去,而且是当即就失了知觉。昏倒后身上也不发汗,除了呼吸依旧,就犹如死人一般了,甚至刀斧加身也会浑然不觉。” 郑琰玉听着听着,慢慢地觉得他说的这东西的功效,自己好像在哪儿听说过,还挺熟悉的,这不就是…… 郑琰玉自己拿手指捻了一点贺七手里的粉末,也和邹鸿一样拿到鼻尖上心地嗅了嗅。这味道他竟然十分熟悉,一嗅就嗅出来了。 “蒙汗药?” “是……呃,的一种。” 邹鸿继续一本正经地分析: “想必这个东西就是邓之送给我们的食盒里的,这夯货贪嘴,之前一醒来便问我这吃的是从何处来。哼!我竟然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拿的。” 郑琰玉则是被噎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心想蒙汗药就蒙汗药呗,这当官儿的在这儿唠唠叨叨半天,跟谁显摆呢? 也是因为郑琰玉此前无意间笑了邹鸿“只知其名,不知‘迅雷’、‘风烈’其实是两招”的事,所以被邹鸿以牙还牙,也卖弄了一次。 蒙汗药的味道虽然不算刺鼻,但这高浓度、大剂量,对贺七这种老江湖来说也不是很难分辨出来,其实还是怪他太过贪吃、饥不择食的缘故。 贺七进门就睡,一点都没有与邹鸿和郑琰玉商量过,他也来不及思考那些问题,自然也不知道这点心里面会有蒙汗药。 邹鸿站起身来,叹口气道: “付益德怎么就给我派这个家伙,这还没有到崇禹城,就出了这么多岔子,早知道我就要那个叫乾的兄弟了。” 郑琰玉也与他一同站起来,道: “那现在怎么办,他中了这么厉害的蒙汗药,要没睡个半天,就是打他,他也醒不过来啊。” 末了郑琰玉还补了一句, “这家伙还这么重,难道我们要抬着他走?” 邹鸿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此时已经慢慢地越升越高,再耽搁是不行了。他再低下头来看了看这个依旧睡得死沉的胖子,一咬牙决定道: “给他捆在马上!” 郑琰玉呆了一呆,刚想说这是不是太过残忍了,不过好像一时间也没有别的办法能想得出。不过,郑琰玉想,要捆他的话,还得有一样东西是不可或缺的。 “那绳子……” “给他衣服撕成条。” 郑琰玉没想到邹鸿打的是这个主意,这也太狠了…… “快点吧,不然时间就来不及了。” 邹鸿一边催促道,一边已经把贺七左袖的衣料撕下来一块。郑琰玉一边在心里念着“这是老邹的主意,不关我事啊”,一边把贺七右边的袖子也扯了下来。 …… 半晌,作为两人满头大汗的成果,光着膀子的贺七被五花大绑架在马背上,自己还浑然不觉。 邹鸿翻身上马,左手握住驮着贺七的马的缰绳,又是握着自己座下马的缰绳,后面还有看着贺七,防止他再一次掉下来的郑琰玉,三人又踏上了去崇禹城的道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十二章 崇禹 一 施玉想着,邹鸿一行连夜赶路,必定是路途尚远,所以他们是不可能放弃马匹的。他们把三匹马至少两匹拿在手里,邹鸿总不可能三个人同乘一匹马,必然要留下来再与她纠缠。 “不要让马匹走了!” 在邹鸿双臂用力把门板抵住的时候,郑琰玉已经几步跳到了马厩边上,以极快的速度将三匹马辔头上连结的缰绳都从柱子上解开。 不过也在邹鸿门外的喽啰们开始一下一下地撞门时,他自己也已经背靠着墙壁,被喽啰一层层地围住了,人和马都出不去,那马看着人多,惊地左冲右突,不过都被人群拦下。 那边的房间里面,这时候才悠悠转醒的贺七捂着自己肿胀的脸,一脸无辜地望着把三个包袱都揽在肩上的邹鸿背对着他,两只手臂上鼓着蛇一样的青筋,使尽往外推着那被撞得一跳一跳的门板,还伴随着门外一阵阵像号子一样的声音。贺七揉了揉自己的胖脸,他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轮换着撞!” 门板的宽度有限,所以每一次撞门用得上的人就有限,不过他们普遍都撞不了两下,一会儿就累了,三脚猫的山贼哪里比得上邹司丞身经百战的身体素质? 邹鸿心里憋屈,他要不是之前接战施玉时心血来潮,想试试那招从来没实战过的功夫,耗费了太多内力,此刻他直接就站在门口,过来一个、打退一个,那也不是做不到。 贺七捂着脸从大通铺上爬下来,看着床上放着的“战庄主”给的食盒。 让邹鸿抓狂的是,贺七醒来的第一句话居然是: “邹大人?这食盒是怎么回事?里面是些什么啊?” 扛着一股股的冲击、堵门堵得烦躁的邹鸿被贺七问得脑仁发痛,他真的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只有人醒了,脑袋没醒。 “还想着吃?正事儿要紧啊!赶紧过来!” 贺七还有点懵,不知道怎么自己突然就招惹了邹鸿,虽然付益德之前就告诉过他,邹鸿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可是也不至于脾气这么差吧。 “啊?” 贺七确实是饿,之前只有困的感觉是因为困感太强,把饥饿感盖住了,现在他睡了一觉,醒来就只有饿。 不过随着贺七的神智慢慢也醒过来,他也大概弄清楚了现在的情况怎样。他趁邹鸿不注意,悄悄打开食盒,揣了两块糕点在衣襟里,然后麻溜地跑到门边与邹鸿一同抵着那门。 邹鸿见贺七终于是过来了,便对其说道: “你蓄着力,我一会儿看准时机把门打开,然后我俩趁着他们没反应过来的空当,冲出去。” 贺七点点头,不过其刚刚过来,还没有站稳,差点被门外一阵冲撞撞到地上。 “嘿!”——“咚!” 这是门外的人在撞门时的叫喊声与随之而来的撞门声,听声音每次至少都是有五个人。 “嘿!”——“咚!” 撞击又来一次。 每来一次,邹鸿都会感觉自己被一块从天而降的门边砸到身上,自己的全身都在承受着来自于五个人在经过一段距离的加速后产生的力量。 邹鸿在支撑之余留意到,上一次撞门和下一次准备撞击的时间都是相对固定的;也就是说,从上一组人撞击完成一次后,到下一组人来到准备位置再准备发力,大概都要间隔一段时间。 这一段间隔时间大概与他一呼一吸的时间相仿,而且邹鸿此前都没有发现,他无意识地、由自己的身体自发着,正好是在利用这个间隔的空当进行换气。 “嘿!”——“咚!” “吸气……呼气……” “嘿!”——“咚!” “吸气……呼气……” 邹鸿转过眼望了贺七一眼,他点头表示准备好了。 “嘿!”——“咚!” “吸气……!”没有吐。 “咔擦。” 门打开了。 在开门那一瞬间,邹鸿拉着贺七往边上一侧躲着。而已经做好了撞门准备,甚至已经开始助跑的五名喽啰却没来得及作出反应,朝着门板的方向凶猛地冲了过去,五人五跤,通通摔在了门口的地上。在一旁的邓之与其它喽啰,因为这一切时间太短,也还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就记得看到邹鸿半个影子从门边窜了出来。 “走啊!” 一个肥胖但却灵活的身影跟在了邹鸿后面,由于二人突然冲出来的速度太快,邓之甚至等他们已经突围往郑琰玉那边去了才得以反应过来,大声叫着快追上去拿下他们。 而马厩这边,自从刚才有两个喽啰想过来夺马被郑琰玉一脚踢到地上爬都爬不起来,这边的包围圈就陷入了僵局;郑琰玉牵着三匹没有速度的马在墙边突围不出去,“半”包围圈上的喽啰们也十分忌惮郑琰玉那不长眼的拳脚。 不过这种情况很快就因为邹鸿与贺七的突围而发生改变了。他们两人往马厩这边跑来,也带来了身后更多的喽啰,郑琰玉能感觉到包围圈上的情绪一下子就躁动起来。 邹鸿二人离这边越来越近,看着转眼间就能过来了,邓之也跟在他们后面,朝着马厩这边的人大声喊: “上啊!你们离马就只有五步,冲上去!给老夫拿下!” 包围圈上的喽啰们都捏紧了手里的刀枪棍棒,一个个死死地盯着郑琰玉和他的马。然后不知道是谁发了声喊,瞬间就带动了整个包围里的人,喽啰们都一起喊着叫着,朝着郑琰玉冲了上去。 郑琰玉右手捏得紧紧的,他还有一张没有动的底牌,得确保能够达成最好的效果。 这时候邹鸿、贺七二人正好也过来了,有趣的事明明被追着跑的他们,因为跑得太快,看起来倒像是他们在追着这边一拥而上的喽啰跑。 郑琰玉翻身站在鞍桥上,居高临下看到的全是喽啰,他不再犹豫,将内力聚在右手上,把在手中都磨得发热的几块鹅卵石用力一捏,捏成了数不清的碎粒。 最勇敢的喽啰已经快要拽到他的马缰,邹鸿与贺七也冲到了最外围的位置,郑琰玉扫了半包围的喽啰一眼,把手腕一甩。在发力的那一瞬间,他从整只手臂到全身的肌肉都互相配合,把数不清的细的石子悉数投掷了出去,每一粒最大都不及指头粗的石粒上都附上了郑琰玉的一丝真气,以至于石子脱手的瞬间,他就脱力得一屁股坐在马鞍上。 大大的石粒纷纷飞出,打在围着冲了上来的众喽啰身上。就像是被一阵狂风刮中了一般,那一个个人的动作都随着与石子的碰撞,渐渐迟缓了下来。 见前面的人慢下来,贺七拨开两个人冲了进来,等他冲过来,才发现方才超过的喽啰们全都失了平衡跌倒在地上了。 “厉害啊!” 贺七瞪着牛眼,满脸都是不敢相信,邹鸿则是直接冲到郑琰玉跟前,冲他点点头,翻身上马。 邹鸿也跟着进来,一个助跑就攀上了马背。方才还人声鼎沸的地方现在是东倒西歪的人和一大片一大片的空隙。 “快上马!” 在邹鸿的催促下,贺七也连忙跨上马鞍。 见这边包围又要重新合拢,那边邓之与施玉又要过来了,郑琰玉一巴掌拍在马后背上。 “跑!” 战马吃痛之下,朝着大门的方向奔过去,队形涣散的喽啰们见马匹以不慢的速度冲过来了,个个惜命,也不敢接近,于是三人三骑突破了包围,冲出大门,往来时的路上走。 施玉见围墙外扬起烟尘,满脸焦急地问邓之: “不让人追吗?” 邓之心翼翼地搭着话: “姑娘,人家骑马我们徒步,再说了,就算是追上了老夫也打不过啊。” 邓之本来想的是“追上了你也打不过”,不过他看了看施姑娘现在的情绪,可能怎么说不太合适。 施玉气呼呼地嘟着嘴,虽然看起来还是有几分的可爱,但是邓之可知道,她现在是一座随时要喷发的火山。 邓之拘束着呼吸,仍然是心翼翼地劝着施玉: “姑娘,我们下山时间已经很久了,若是再在这里耽搁一会儿,那战家庄的仇家或者官差就找来了。” 看到三人成功“逃出”,邓之其实也暗自松一口气,至少现在,他的施玉姑娘不会跟着其他人走了。要说的话,在路上,马的速度会受到限制,并不是很提得起来。若是邓之有心去追,并不是不能追上。而施玉明显是不具有这种常识的,能不能打过另说,邓之这么说,也肯定是有私心的。 邓之让手下的喽啰们将搜刮到的东西都放在一起,东西虽然不算多,但居然也价值不菲。 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战家庄仓促搬迁,也留下了不少来不及收拾的好东西,而这些东西现在就都便宜来得早的邓之了。邓之满心欢喜地想:虽然出了点插曲,不过这一趟收获颇丰,也能够算是不虚此行了。 施玉则通过这次表现出来的不凡战斗力,在山寨里每个人心里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别的不说,邓之这个明面上的“山大王”的雩娄山第一把交椅,怕是要让出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十二章 崇禹 二 那边,没有追兵赶着的郑琰玉三人,倒是有惊无险,离战家庄越来越远。 郑琰玉在最前面,然后是邹鸿,最后面是不停喊饿的贺七,三匹马前后排列,跑出二三里,终于回到了官道上,三人也都放起心来。 道路宽了,邹鸿拍马加速上前,与郑琰玉骈马而行。 “郑兄,方才好一个‘迅雷风烈’!” 早在广交城外珂毓的酒肆里,邹鸿就曾经坦言他看出来了郑琰玉的武功路数,当时郑琰玉还并不是很高兴。 郑琰玉只是笑笑,对邹鸿说道: “这只是‘风烈’,并不是‘迅雷’,‘迅雷风烈’不为江湖人所知,知道的人也大多只是听其名,并不知道二者其实是分开的两招。” 邹鸿干笑了两声,答话道: “受教了。” 被郑琰玉不怎么留情面地纠正,邹鸿倒是有点尴尬了,不过这份尴尬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二人马后的贺七又一句的“好饿啊”化解了。 邹鸿又想起贺七之前醒的时候第一时间是关心吃的,也不在意他是付益德的部下,笑骂他道: “刚才那么急,我们差点都出不来,你居然还有心喊饿?” 贺七倒是一脸的满不在乎: “那肚子饿了,神仙也挡不住啊。” 郑琰玉也是被贺七弄得在马上笑了,邹鸿也不急,继续与他开玩笑道: “休得胡说,神仙都是‘辟谷’的,饮风餐露,不用吃东西,更用不着饿。” 贺七眼睛一瞪,也不知道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 “屁股?神仙的屁股吗……这个……神仙有没有还真说不好,不过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 两人一言不发,不约而同地打马加速,心里都在想: “我可不能再和这个夯货说话了,会变笨的。” 见二人的反应,落在后面的贺七“切”了一声,不知道这两个人什么毛病,他突然想起自己突围时在食盒里拿了点心,兴高采烈地往衣襟里去掏,心想: “嘿嘿,叫你两个不爱和我言语,我正好一个人肚饥一个人吃。” 结果,满怀期待的贺七只掏出来一把被压得已经不成正形的糊成一片的糕点粉末。贺七只有从颜色上,才大概能分辨出一块是枣糕,一块是凤梨酥。 贺七有些郁闷地看着手里的糕点,此刻变成了一团,看着就没有食欲。要若是在平时,这贺七爷哪儿肯将就吃这个?大名鼎鼎的“鬼手”,自然是吃喝都要讲究的。但是现在也顾不得这么多了,“饥不择食”就正是这个说法。 闭着眼睛,把压成泥粉的糕点一把都塞到嘴里面啃食,由于把糕点想像成了正常的形状,贺七觉得味道还不错,咽了一口下去,又吃了第二口。 还不错……不过吃着吃着怎么感觉……有些上头,还有点……麻…… 我不是才睡了起来吗,怎么就……就……又困了…… “砰!” 在前面聊些武学技巧的邹鸿、郑琰玉二人,听这声音都吃了一惊,毕竟这重物坠地的声音可不。 二人回头,发现贺七脸朝地下,趴在那里,一动不动,睡着了一般。他方才骑的的马略走了几步,停了下来,走回去,拿脸去蹭他。 两人都想:就这位的体重这个级别,也难怪会那么大一声,不过这拂衣盟的马养得可真好,挺灵性的。 邹鸿一脸痛苦,脸上写满了“贺七你放过我行不行”,侧过脸问郑琰玉: “这夯货又怎么了?” 郑琰玉莫名其妙,他一直同邹鸿走在一起,问他?他又知道什么。 不过郑琰玉还记得贺七一路上都不住地喊饿,于是道: “看样子是饿晕了?” 邹鸿表示不同意: “得了吧,你又不是没看见他昨下午吃了多少,再说了,他一身的肉,哪儿那么不经饿?” 想想他说的也对,郑琰玉拉转马头,返回刚才贺七坠马的地方。 “先去看看吧。” 邹鸿也调转马头,跟在了郑琰玉的后面。 郑琰玉停在贺七面前,跳下马背,把贺七的身子翻了过来,蹲下去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怎么回事?” 邹鸿也下了马来,蹲下身来问郑琰玉。 郑琰玉也看不出贺七有什么事,难不成是他之前没有睡够?能困成这样? “没啥事……呼吸挺平稳的。” 邹鸿留意到贺七手上还有他方才没有完全塞进嘴的点心残留的粉末,对郑琰玉说道: “你看这个,他手心上。” 郑琰玉也看过来,问邹鸿: “这是什么?” 邹鸿用手指捻了一点贺七手里的粉末,放到鼻尖处心地嗅了嗅,然后立即把手指远离脑袋。 郑琰玉见他的反应,又问了一遍: “你认识?这是什么?” 邹鸿把指尖上的粉末搓掉,回答道: “这粉末是什么我不知道,不过里面有曼陀罗花的味道。” 郑琰玉想了想,他好像没有听说过这种花。 “曼陀罗?这是个西大陆来的名字吧?” “西大陆”泛指的是位于郑国西边、他们暂时没有能力探索到的地方,具体是指在西河府、江源府、触天高原以西的几个名字奇特、与郑国鲜有往来的国家以及他们再西边的地方。这些地方对郑国人来说都很神秘,只有极少的商队能够怀着对旅途与金钱的双重渴望,穿越条件很艰苦的商道,带回西大陆的特产与见闻,“曼陀罗花”便是一个很具有西大陆特色的名字,是由那边的语言音译而来。 “名字虽然是西边来的,但这花却是在我国早就有栽培。” 肯定了郑琰玉的猜测,邹鸿把更多关于“曼陀罗花”的东西告诉郑琰玉: “这粉末里应该加有曼陀罗花的汁液,以这个味道来看说不定还是浓缩过的,幸好我刚才只闻了一点。” 郑琰玉点点头,他此前虽然行走江湖,但没有听说过这种花的名字,这邹鸿说它在郑国栽培已久,他心里还有些心虚。 “若是像贺七这样误食了,会怎样?” 邹鸿拿手掌拍了拍贺七的脸,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邹鸿把手收回,答道: “这个视剂量而定,像他这样也不会伤及性命,便只是会昏睡过去,而且是当即就失了知觉。昏倒后身上也不发汗,除了呼吸依旧,就犹如死人一般了,甚至刀斧加身也会浑然不觉。” 郑琰玉听着听着,慢慢地觉得他说的这东西的功效,自己好像在哪儿听说过,还挺熟悉的,这不就是…… 郑琰玉自己拿手指捻了一点贺七手里的粉末,也和邹鸿一样拿到鼻尖上心地嗅了嗅。这味道他竟然十分熟悉,一嗅就嗅出来了。 “蒙汗药?” “是……呃,的一种。” 邹鸿继续一本正经地分析: “想必这个东西就是邓之送给我们的食盒里的,这夯货贪嘴,之前一醒来便问我这吃的是从何处来。哼!我竟然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拿的。” 郑琰玉则是被噎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心想蒙汗药就蒙汗药呗,这当官儿的在这儿唠唠叨叨半天,跟谁显摆呢? 也是因为郑琰玉此前无意间笑了邹鸿“只知其名,不知‘迅雷’、‘风烈’其实是两招”的事,所以被邹鸿以牙还牙,也卖弄了一次。 蒙汗药的味道虽然不算刺鼻,但这高浓度、大剂量,对贺七这种老江湖来说也不是很难分辨出来,其实还是怪他太过贪吃、饥不择食的缘故。 贺七进门就睡,一点都没有与邹鸿和郑琰玉商量过,他也来不及思考那些问题,自然也不知道这点心里面会有蒙汗药。 邹鸿站起身来,叹口气道: “付益德怎么就给我派这个家伙,这还没有到崇禹城,就出了这么多岔子,早知道我就要那个叫乾的兄弟了。” 郑琰玉也与他一同站起来,道: “那现在怎么办,他中了这么厉害的蒙汗药,要没睡个半天,就是打他,他也醒不过来啊。” 末了郑琰玉还补了一句, “这家伙还这么重,难道我们要抬着他走?” 邹鸿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此时已经慢慢地越升越高,再耽搁是不行了。他再低下头来看了看这个依旧睡得死沉的胖子,一咬牙决定道: “给他捆在马上!” 郑琰玉呆了一呆,刚想说这是不是太过残忍了,不过好像一时间也没有别的办法能想得出。不过,郑琰玉想,要捆他的话,还得有一样东西是不可或缺的。 “那绳子……” “给他衣服撕成条。” 郑琰玉没想到邹鸿打的是这个主意,这也太狠了…… “快点吧,不然时间就来不及了。” 邹鸿一边催促道,一边已经把贺七左袖的衣料撕下来一块。郑琰玉一边在心里念着“这是老邹的主意,不关我事啊”,一边把贺七右边的袖子也扯了下来。 …… 半晌,作为两人满头大汗的成果,光着膀子的贺七被五花大绑架在马背上,自己还浑然不觉。 邹鸿翻身上马,左手握住驮着贺七的马的缰绳,又是握着自己座下马的缰绳,后面还有看着贺七,防止他再一次掉下来的郑琰玉,三人又踏上了去崇禹城的道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十二章 崇禹 三 “崇禹潇潇,榆水饶饶,暝尽拂晓,出日杲杲。” ——无名氏。 这是一句从上古流传下来至今,年代很久的诗句,年代久远,远到已经不可考证,其用语习惯也与今人大不相同,略显晦涩,其意思大概是说: “在土地肥沃的榆水岸边,人们聚集在一起,组成叫‘崇禹’的部落;崇禹所在之地原本萧条冷落,受到榆水的滋养后,就像长夜破晓一般地蓬勃发展、蒸蒸日上。” 崇禹之地,是郑国人的主要发源,很早之前就有人在这里聚居。榆河的水流量虽然远远比不上明汉河,但是也为河两岸提供了丰富的水源以及其它资源。 后来因为发展得早且领先,崇禹城便成了听潮府首城、府尹与府督的坐镇之地,近年来其在郑国国内安定平稳、一心发展的状况之下,竟然隐隐有成为全国第二中心的趋势。 到了差不多未时与戌时之间时候,郑琰玉三人终于在灰蒙蒙的向晚天里看到了崇禹城那高大的、点着数不清的值夜灯笼的城墙,明亮得能把城池顶上那一片的夜空冲开。 双腿一直紧紧夹着马腹、一路奔驰的邹鸿见到了,将手里缰绳一松,也把那口气一松: “呼……还好是赶上了。” 另外二人也是见已经快到了崇禹城,终于把一路悬着的心放了下来。邹鸿随即又瞪了一眼那个不久前才从五花大绑的马背上醒过来,此时正在清理留在自己肩膀上的袖子被撕开时所留下的线头的贺七,心想:可终于是到了,这一路带着他可是真不容易啊。 三人信马由缰,由远及近慢慢地走,在距离城门十余丈的地方停了下来,翻身下马。 脚下是一条入城的大道,邹鸿的眼神慢慢地由这一条由青砖铺成的八匹马宽的道路慢慢转向这一面高耸的城墙。 城墙的高度大概在四丈三尺到四丈四尺之间,这个高度在整个郑国的城池里也名列前茅了,仅次于霁都的五丈高的城墙。城墙的最上端均匀地排列着垛口与烽火台,灯光里看得见有一排排长矛的影子在慢慢移动,城墙最中央、即城门的最上方立着一座雄伟的城楼,这是所有人来到崇禹城时,见它第一面的印象。 对着城楼凝望许久,眼前这一切在邹鸿的眼中,都是那么的熟悉。 “再一次回来,真好。” 崇禹城里,有他一直工作的官署,有他一同任务的属下,还有……他的顶头上司,方佳圭。 “不过,这一次回来,得让一切都尘埃落定。” 邹鸿默默想着。 收回思绪,邹鸿牵着马,挪动了步子,准备带着两人进入这“天下第二”的城池。 忽然,邹鸿像是想到了什么,停下步子,转头对另外两人说: “对了,崇禹城不比广交城,进城是需要通行令牌的,你们有吗?或者说别的符信能证明身份的也行,照身帖什么的?” 邹鸿回过头,问郑琰玉和贺七。 便与殷英在霁都需要令牌才能出城类似的,在崇禹这种重要的城池,也是需要令牌才能出入的。 所谓的令牌其实就是通行证,每个人第一次来崇禹城都是没有通行证的,需要经过很严格的排查,包括对身份、籍贯、随身物品的各种审核与检查,通过的人才能进入崇禹城,然后在府里的相关公署里领取一个刻有自己姓名的通行证,这样下一次便可以直接入城,不过令牌上记载有日期,到了一定的时限后就会需要重新审核才能继续使用。 似邹鸿这种级别的官员,自然不用去申请通行证,不过他们随身有更厉害的、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符信,这种符信到了哪里都抢过任意一种通行证。 郑琰玉对邹鸿点点头说他有,此前他也是四处游历,曾经来到过崇禹城,所以有这东西。他一边说、一边伸手进背上的包袱里去掏,等他手伸进了包袱,探了几下,才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脸色一变。 把手从包袱里面伸出来,郑琰玉有些尴尬地一笑,略不好意思地跟邹鸿说: “那个……邹大人,我差点忘了,我上次入狱之后,什么东西都被收走了,后来出来你催得急,忘了去拿了。” 说着他转头眺望,看向东边,伸手给邹鸿指了指,在榆河的对岸,便是那听潮府的大牢,他之前就是在那里住了十来天。 邹鸿无奈地摇摇头,这事儿说起来还算得上是他自己的问题?心道算了吧,转过头去看了看贺七。 贺七也摆摆手,连声说着:“你可别问我。” 他也并没有带通行证来,贺七走的时候那样子,能把他自己带上就算是不错了。 “那你的照身帖呢?” 照身帖又称绿帖,本体就是一块被打磨得十分光滑的竹板,上面刻有持有人的姓名、身份与籍贯,因为其表面被一种官府绝密的特殊药剂处理过,会在表面呈现出一层荧光绿色,且能在夜晚时候发出微亮的光芒,使木牌上的姓名能被看得清楚而得名。 贺七好像是突然看到什么新鲜玩意儿一样,瞪大了眼睛看着邹鸿: “诶哟?我还能有那玩意儿?邹大人你是忘了我是干什么吃饭的了吗?” 一路上被邹鸿毫不留情地埋怨了不少,偏偏他还不好意思反驳,现在贺七终于找到个机会呛了邹鸿一句。 邹鸿为之一噎,不过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邹鸿反应过来,像贺七这种非法混在江湖上、没有照身帖的“黑户”可真是多了去了,就连他们盟主付益德也是个黑户,没人知道他的籍贯真正在哪里。 其实,就算是有照身帖,贺七也是不敢拿出来的,他本就是脸盘子印上了通缉令上的人,虽然现在是被邹鸿抓了,但其实是在演戏,不敢在这些地方就暴露出身份,以免节外生枝。 贺七这时又说出一句让人直想翻白眼的话: “那不然,你们再把我绑我了进去?” “……” 郑琰玉索性再一次转头向东,望着大牢的的方向思考人生、回忆自己的狱中生活,邹鸿则是偏着脑袋,不想再去理会这个活宝。 “可是我袖子撕成的绳子方才都被我扔了,这次再要绑的话,撕郑兄弟的。” 贺七还“嘿嘿嘿”地笑着,仿佛自己是想到了一个趣味与功效并存的妙招。 邹鸿转过身来,看着贺七实在是头大,只好捂着脸对贺七说: “贺兄弟啊,这件事儿还是先不要让其他人知道,要是绑着你进城,未免也太过显眼了。” 贺七仔细一想邹鸿的话也有一定道理的,可是他也想不出什么其它的办法,这时候还是邹鸿开口了。 “我试试看能不能带你们进去吧。” 说着,邹鸿头也没回,牵着马朝城门走去。 郑琰玉点了点头,这确实是个办法,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便牵着缰绳跟上。 贺七两手一摊,行,你们俩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也牵了马跟在了后面。 三人走到城门边,邹鸿从衣裳里掏出来一张令牌,这令牌同一般的通行证不一般大,牌体的颜色与照身帖相同,想必是有类似的上色工艺,但作工与材料都要更为上乘。邹鸿把牌子递给城门的守卫。守卫只看了一眼,整张脸带着整个身体都顿了一下。为确认自己不是眼花了,他又把令牌举到眼前好好地看了看,再一次确认了这块令牌的级别后,他立即挺直了整个身子,并恭恭敬敬地双手把令牌递还给邹鸿。 “大人,的有眼无珠,耽搁您时间了。” 邹鸿这块令牌与一般的照身帖不同,也是对其持有者身份的一种象征。 明显这名守卫是不认识邹鸿的,其实这也正常,邹鸿是清平司的人,虽然这崇禹城是他们的大本营,不过他的知名度肯定不能和同一级别的府尹、府督相提并论。不过他认识这块令牌啊,这上面的特殊纹路是不可能被仿制的,意味着持牌者会是一位府级的高官。 “无妨,你做得很好。” 邹鸿语气轻淡,没有端架子,但也没有什么亲和度,把令牌收起。 邹鸿回头撇了一眼郑琰玉和贺七,再看了一眼那个守卫,开口道: “这两位是本官随从,需要一并进城。” 那守卫只是极快地瞄了一眼两人,又恭恭敬敬地跟邹鸿说: “的禀大人知道,这二位进城可以,不过是需要经过搜查的。” 邹鸿回过头看二人一眼: “你们觉得呢?” 郑琰玉倒是没什么,点了点头,贺七却是颇为不忿,在心里面骂那个守卫:“蹬鼻子上脸了是吧?” 其实啊,若他们是单独没有通行证的两个人来,可能等到今那日宵禁都进不了城。这守卫现在只是要搜查两人,已经是极给邹鸿和他那块令牌的面子了。 身旁的郑琰玉看出来他表情里的意思,拍拍他的肩膀说: “贺兄弟,他们也不容易,搜一下也没有什么事。” 郑琰玉的言外之意,是你身上又没有带什么不该带的,又不怕他搜。 邹鸿见两人都没有什么问题,对守卫说: “那就搜吧,我就不用了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十三章 殷英 一 “那就搜吧,我就不用了吧?” 邹鸿表现得颇为大度,还和这个守卫开了个玩笑。 那名守卫也笑了笑,拱手行礼,想来是要谢谢邹鸿的理解,他当值的时候也不短,其它时候遇到高官时不都是这么好说话的。 “是,那的就冒犯贵属了。” “客气了。” 邹鸿对守卫说道。这其实是他一贯的作风,不过倒是给贺七看得一呆,这怎么和他想象中当官的在下属面前的嘴脸不一样啊。 于是郑琰玉与贺七二人就被另外的守卫带着,去到城门侧边、一个类似瓮城的位置处接受搜查,邹鸿在大门靠里,不妨碍交通的地方等着二人。其实这并不算是很严格的搜查,守卫们只是盘点了二人的随身物品,检查一下是否有违禁物品与来路不明的东西,也没有要求二人出示照身帖,只是查看了马匹身上是否有“纹刺”,所谓“纹刺”便是属于马的照身帖,而宋猇在广交城的身份可是“量体裁衣”的掌柜,其名下的马匹自然是合法的,身上都纹有“纹刺”。 整个过程只持续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守卫就检查完毕,放了郑琰玉二人进城,还告诉他们:进城以后,可以去府里领取进入崇禹城的令牌。 于是三个人牵着三匹马,正式地迈进了崇禹城的街道。 崇禹城街道修得相当宽敞,这一点比起霁都还要更甚,活动人口虽然也不少,但是并没有像霁都或是广交城那么拥挤,外围城区在平时是允许在路上牵马甚至慢慢地骑马的,只不过快速奔驰就是不被允许的了。 贺七走着走着突然叹了口气,郑琰玉和邹鸿都转过头去看他,心想这家伙又要讲什么劳什子了? 贺七却没有如他们所想,要说点什么,就像是只平白无故地叹了下气一般,不过等到两人都以为他确实是没有什么话要说时,他又漫不经心地从嘴里飘出来一句: “原来似邹司丞这样做了大官,却还是不得自由与开心,束手束脚的。” 邹鸿正在打算是先把二人带到住处还是先回清平司的官署,冷不丁听贺七又来了这么一句,心里面也是哭笑不得,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问道: “此言何意?” “我还以为跟你一块儿就能在这崇禹城横着走呢,结果受一个兵的气。” 邹鸿轻笑了一声,不知贺七是在夸自己还是损自己,也没有搭理他。 “我看是你受气了吧?” 郑琰玉从他身边走过,转过脸取笑他,不过贺七没有回他的话,而是把眼睛直直盯着前面的人群里。 作为第二大都市,崇禹城拥有超过于任何一个除了霁都以外的城池的常驻人口,管理起来难度不可谓不大,自然也是需要实行宵禁。 此时离宵禁还有近一个时辰,一般这个时间,人们都要结束一天的活动,准备归家了,商户们也要打烊,然后收拾店铺,做好准备,等待第二天再开门。 崇禹城街道上的灯火渐渐阑珊,酒肆、茶馆、戏台子以及灯饰最为暧昧的青楼里都不住地有人往外走,使楼阁由热闹变得冷清;自各个坊市里鱼贯而出的人们,也将街道变得拥堵起来。 贺七所盯着的方向,正正是有一群又一群刚才从酒肆里出来、尽兴而归的人,此时正勾肩搭背,拥作一团,占据了半条街道。不过,街上还大有有着其他的人在来来往往着,贺七看着有一身高五尺的人,姿态猥琐、行为诡谲,趁着这边人流熙攘、吵吵闹闹的掩护下,悄悄地摸到了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人的身后,再一看,那中年人只一个人走在街上,并没有同伴,而且腰上挂着一个金色的钱袋,随着他走路的频率在前前后后地晃动着。 顺着贺七的方向看过去,郑琰玉也看到了这一幕,那较矮的人贴近那中年人,悄悄地伸出手来想拽他的钱袋,不过那中年人恰好咳嗽一声,把他的手吓了回去。 不用再看了,百分之百盗窃现场。 这事儿要是放在郑琰玉入狱之前,肯定是要管管的。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他还有正事在身,不能自由行事,于是郑琰玉朝邹鸿看了一眼。 邹鸿也是看到了那个正在进行盗窃的人,见郑琰玉看他一眼,当即明白他的意思,朝他点了点头。反正如今已经到了崇禹城了,也不怕再有什么岔子,而且郑琰玉办事稳妥,不然邹鸿也不会去找他。 见邹鸿也应允了,郑琰玉把背上的包袱往马鞍上面一挂,把缰绳递给身边的贺七,笑道: “贺兄弟,你牵着马。” 贺七还没有反应过来,郑琰玉就已经把马缰塞到他手里,转身朝着那盗贼那边走过去。 “牵马……我还挑担哩……” 贺七望着他的背影,骂了一句,然后走到邹鸿旁边,说: “就让他一个人去?” 邹鸿转过头瞥了他一眼,眼睛里面真真切切写着三个大字: 不,然,呢? “贺兄弟,你现在也不太方便抛头露面,至于我么,嘿嘿,” 邹鸿坏笑一声,问贺七: “你难不成也想牵三匹马?” 贺七喉咙一梗,说不出话来。 两人说话之间,中年人身后的窃贼都又尝试着把手伸到钱袋上去几次,但都在最后要准备出手的那一刻放弃了,也许是没有找到最佳时机。把双手背在背后的郑琰玉,也慢慢地挪到了窃贼和中年人的身后几尺的地方。 那边郑琰玉正想着要心地接近窃贼,以免打草惊蛇,不料突然他身边的人群中冒出一声: “有贼!” 想来是人群中还有人也发现了窃贼意图不轨的行为,下意识地就喊了出来;但是这一出,对郑琰玉来说,反而算是帮了倒忙。 那窃贼一听有人把他识破,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手拽下那中年人的钱袋,将其往衣服里一揣,然后脚底抹油溜了。 那穿着体面的中年人等他跑了才反应过来,一摸腰间空空荡荡,指着那盗贼背影大喊: “抓贼啊!” 身边有不少的精壮男子见了,都大声喊着“别跑!”追了上去。 郑琰玉无奈地摇了摇头,也在后面跟上去,心想这一追可不好追啊,但凡是做贼的人,逃跑那可是保命功夫,多少江湖好汉都比不上。 郑琰玉本来想施展“草上飞”,但是这里是城里的街道,四处除了人就是光溜溜的石板路,找不到地方借力,总不能在人家脑袋上面踩吧。 邹鸿见郑琰玉还没有得手就被人坑队友,把目标就先吓跑了,寻思着这维护崇禹城治安也算是他听潮清平司的职责,于是回过头去把手里的缰绳往贺七手里一塞,笑着拍拍他的胖肩对他说: “牵好了啊。” 随后邹鸿就一转身跃起,从街边上的屋檐上沿着两人刚才走远的路线就踏瓦追踪过去,在人群里惊起一阵呼喊,那动作也算是十分的酷炫了。 不过……所以到头来贺七爷还是牵了三匹马。 贺七看着这一个两个都一溜烟地跑了,就剩下自己站在原地,手里攥着三根绳子,心里气不过。 “把我当什么了!信不信七爷我现在就趁机溜了!” 不过贺七来之早就被付益德叮嘱过了,邹鸿自然是不怕他逃之夭夭。 把两人在心里诅咒了好几十遍后,贺七最后还是牵着那三匹马,朝着两人追踪的方向慢慢走过去——不是因为他想慢,牵着马匹也快不起来。 要说窃贼这行当,长期在东西得手之后逃离第一现场,这都需要狂奔,所以一直处在锻炼之下的他们都体质健壮,擅长奔跑,耐力也很足。 郑琰玉一路追过去,渐渐地超过的那一个个正义感爆棚的青年,都输在了持久上,还有的人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面还在喊着:“别跑……站住……” “切,别跑……你叫他别跑他就不跑了?” 郑琰玉对着空气翻了一个白眼,眼睛重新定住,发现自己眼前和身边除了自己,已经没有别的人在追那个窃贼了。他心想闲杂人等都一个个退场,那是该要自己出手把他拿下了。将现在距离他大概二十步的窃贼的后背锁定,郑琰玉两条腿迈动的频率越来越快,与身前的窃贼的距离也越来越近。 这一位窃贼看来是逃跑经验丰富,一次头没回,但是从刚才就感觉得到有个身手不凡的人,一直在他身后跟着,所以就死命地跑。郑琰玉与他的距离缩短到瞬息可至的十步以后就再也不能拉近。 越陌度阡,那窃贼专挑坊市之间的路走,可能这种地形更能发挥出他的逃生本领,但郑琰玉就是怎么甩都甩不掉,追得紧紧的。 身后叫着“站住”、“别跑”的声音越来越,郑琰玉正准备在下一个巷口拿下目标,那窃贼伸手就能抓到的身影却突然消失在眼前。郑琰玉呆了一个瞬,很快反应过来这是一个墙中间的拐角后也忙转过去,奋力追赶,很快那窃贼的身形就又出现在他的视野里。郑琰玉正准备发力上前,将其一举擒获,突然感觉身后有异样,而且伴随有极大的危机感。他当即低下身子,朝着旁边一滚。 “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十三章 殷英 二 “刷……” 一记长拳击在空处,与空气摩擦带起声音,郑琰玉翻身站起,粗粗看了一眼前这人,年龄似乎比自己一些,但较自己要强壮许多,粗眉宽目、燕颔虎颈,一脸的浩然正气;再看他身段与刚才那一拳的力道,不难看出来这是个练家子。 郑琰玉心想:“这人似乎对自己有什么意见似的,眼光颇为不善,是了,若是没什么意见也不会对着我背后就是一拳,但是我好像不认识他啊?” 那人可不和郑琰玉废话,一拳不中,第二拳已经拧在手里。 “贼,束手就擒吧!” 话音刚落,又是一拳出来,要往郑琰玉身上招呼。 郑琰玉又一个闪身躲过,但也是差一点就被这一拳打到,郑琰玉心里一骇,这不仅是个一般的练家子,武功相当不俗,一拳虽就是简单的一拳,毫无花哨,但是强在直接、有效、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要是方才自己被这一拳打中,那肯定是相当难受的。 郑琰玉躲过这一拳,才想起来方才这人说的什么,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对劲? “等会儿,你说什么?贼?这是误会了啊。” 原来那人是把要抓窃贼的郑琰玉当作窃贼抓了,郑琰玉瞬间觉得自己踩这一趟浑水真是不值当,造化弄人、命运玩笑啊。 那人往郑琰玉躲避闪身的方向一步跨进,身体朝着郑琰玉身体这边逼近,就气势来说那是相当强横。 “休得嘴硬狡辩!等我打得你痛了,你自然就会认!” 这话说得也太为无礼了一点,郑琰玉听了这话也是心中无名火起。自己本想跟他和平地解决误会,结果这人一根筋,真当自己是好欺负的怎么的?还来抓贼?自己方才盯着那贼人追了一路的时候,可没看见你的影子! 那人几步逼近,第三拳已经捏在手里,要把郑琰玉钉死在这里,看来心里面认定了郑琰玉是那个“嘴硬”的窃贼。 两步退后的郑琰玉,跨好了马步准备硬接这一招,直拳要接其实不难,不过前提是你的反应速度要跟得上他的拳速。 “真正的贼现在已经跑远了,你若不信大可与我一同去追。” “别做无谓的努力了,我是不会相信你的鬼话的。” 那人想来是认为“窃贼”现在无路可退,只得与自己硬碰硬,还要说些话来干扰自己思绪,以图求生。 “你这人真是……” 郑琰玉无奈地摇了摇脑袋,他快被这人气死了,固执己见,还带有几分自大。 心想:“好啊,那便打啊,正好让我试试你的功力。”,郑琰玉眼神渐渐坚定起来,把这个不速之客锁在视野里面:脑子不好使的人,是需要被揍醒的。 那人口中闷哼一声,第三拳转瞬就已经是到了郑琰玉眼前,郑琰玉抡起双手,并将手掌合于胸前,将这一拳离胸口前半寸之地挟住,另外左脚同时提起,折起来,一个冲膝要撞向那人腹。 那人看郑琰玉提起的膝盖,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诶?这似乎是一招挺熟悉的应对,不过那人也只迟疑了一瞬间,下一瞬就在被两只手挟住的拳头上再加力,愣是在方寸之间将已经被挡住的一拳又击了出去。 郑琰玉左腿提起后下盘本就没有之前的稳固,在察觉到对方猛然加力后,他脸色一变。 这后来的一拳,在没有距离的加速之下,力道竟然还如此之大,大到以他现在脚下五根的状态,是根本挡不住的。 一拳到郑琰玉胸口时,正好是郑琰玉一膝顶到那人腹处。碰撞过后,郑琰玉捂着胸口后退几步,没想到此人打起来这么疯,全然不管下身来的攻击,反而是用以打还打的方式来跟你扯个平手。 这边胸口发闷,那边腹部绞痛,不过两人很快都又调整好内息,准备再重新来过,几步往前冲,就又缠斗在了一起。 事实上刚才那一回合,算是谁都没有占到便宜,那一拳强横无匹,还包含了寸劲;郑琰玉那一冲膝,又何尝不是势在必得的一击呢。 那人本来以为郑琰玉只是个毛贼,厉害之处也只会在逃跑与轻功上,所以上来便是没有章法地直接硬拳锤了过去,所谓“一力降十会”、“无招胜有招”便是如此,只是他没有想到对方居然也是一把好手。那人与郑琰玉又斗了十来回合,越打越感觉到对方的不凡,绝对不是短时间内能拿下的对手,而且看起来他的武功像是…… 军中搏击? 郑琰玉一身本事都是在西北边军中锤炼,虽然也经过十年江湖的打磨,但转身抬举之间依然还是处处都透着军中战法的影子,所以此前邹鸿才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招式的来源。 拳脚之间来来往往,那人越来越觉得郑琰玉的拳法套路带有军队里的风格,这一点他们俩又是类似的,对他自己来说,他就只学过军中武艺。 那人臂往上一格,挡住郑琰玉劈过来的手刀,顺势往后一撤跳开,不复刚才的强横攻势。那人心想:莫不是遇上了同袍?那今儿个又是谁发大水?冲了谁的庙?此人武艺不俗,看年岁又比我长好几年,该不会是哪个地方的参将……不过对他来说,就是给个参将也不换。 还是先问清楚吧,那人伸手向前虚挡一下,意思是我们暂且停手,道: “且住,我看你搏击之间都是军队里人的手艺,你是哪一部分的?” 郑琰玉听他这么问,表情明显地变了几变,神情松弛了下来,道: “军队么……我早已经不是了。” “嗯?” 那人自然不是很明白“早已经不是”该如何进行理解,不过联想了他今日的行为,自然而然地把这句话理解成了“因为劣迹所以不能在军队里继续呆着”。 就算不是因为这样被撵出来的,当街行窃那也是丢军人的脸,那人脑袋里这么想着,便开口冷嘲了郑琰玉一句: “好啊,想不到我大郑国军队之中,也有你这种败类。” 郑琰玉却没有因为这个动气,不过是“败类”二字罢了。 他自然也察觉到了这个人身上的功夫源头是军中的搏击术。不过说实话,军队里传授的搏击之法都以实用为主,因此淡化了天赋对每个人的影响,比起其它武功来说缺少可发展性,这是郑琰玉离开军队以后才发现的道理。他自以为,若是自己现在遇上十年前武艺与自己相仿的战友,若是他们还能一直待在军队,那自己肯定是强过他们的。 不过在与这个人过招时,郑琰玉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他从前与军中搏击对战时从来没有这种感觉,郑琰玉觉得此人很可能是一名现役军官。 “呵呵……败类么,你这么说确实也没错。” 郑琰玉又回想起那一天,山脉、边关、战旗、军营,通通都灰飞烟灭,那些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人和物,一个都没留下。 自己苟活十年,与败类那也没有什么两样。 那人听来越听越气,觉得郑琰玉这是在不怀好意地揶揄自己。 “那我就是要收拾你们这样的贼收拾掉,好好地清理门户。” 郑琰玉眉头微皱,从方才一见面,这人就“贼”、“贼”地叫自己,怎么跟他说都不听,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毛病。 “阁下,得饶人处且饶人,方才已经已说过,在下并不是窃贼。” “哼!死鸭子嘴硬。” “嘁……无药可救……” 两人各自骂了一声,就两三步又冲到中间,直接开打,你来我往,拳脚都不曾歇着。 两人现在是真正的动了气,打得不可开交。 在这逼仄的巷子里面,当两人都使出浑身解数,难解难分,而那个他们真正要抓捕的盗贼都不知道窜到了哪里时,巷口的那边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个是穿着体面的中年失主,另外的几个是一开始追上去,但是都因为体力不支而气喘吁吁地被甩在后面的人。 这失主跑到巷子里,见是这两个人在互相掐架,呆了一下,忙上前劝道: “两位英雄?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那失主也纳闷,都是来捉贼的,怎么两个人反倒打起来了? 那人咬牙切齿,只顾拳脚朝对面招呼: “这人便是窃贼!” 郑琰玉极不服气地反问: “你几时看到我是贼?” 真的是莫名其妙,郑琰玉气急,那人却又来了一句: “你自己都说自己是败类了。” 真是个嘴臭的家伙。 摇摇头,郑琰玉心想:我今日便要教你知道,什么叫做以礼待人。 那失主见自己劝不住二人,急得满头大汗,倒不是怕这两个人谁打着谁,他是急自己那钱袋,里面可都是真金白银呐。那几个跟他一起来的人也只好站在一旁,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体力耗尽,也不敢上去劝架。 此时从巷子的另一边传来一个人的声音: “你们二人,打够了没有?郑兄啊,怎么捉贼反倒被人捉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十三章 殷英 三 “你们二人,打够了没有?郑兄啊,怎么捉贼反倒被人捉了?” 郑琰玉一拳挥出,又是不服气地反驳道: “少说些风凉话,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被人捉了?” 别人不识得,郑琰玉却识得,这分明是邹鸿的声音。 战了良久,侧身躲过那人拍过来的一掌,郑琰玉身上气息渐渐有点散乱,觉得自己可能要处于下风,于是朝着邹鸿声音的来处大喊一声: “还不来帮忙?” 这老邹,弄得神神秘秘,还抻着干嘛啊? 与郑琰玉对战那人听了这句话,心下一惊。 “难道这窃贼还能有同伙?” 一个人就已经如此不好收拾了,要是再来一个,那…… 帮忙? 邹鸿干笑了两声,笑的声音越来越近,不过众人依然是没有看到他的人影子在哪里出现。 “这位兄弟身手不错,不过似乎脑子不太好使?” 那人听得出邹鸿是在讽刺他,也大叫道: “你这位仁兄不要躲着藏着,冷语伤人,可敢出来说话?” “敢不从命。” 正说着,邹鸿脚步从巷子那边转角处转过身来,出现在众人眼前,左手拿着那个失主丢失的钱袋,右手如同拎鸡似的提着那名被郑琰玉放走的盗贼,那做鸡的还丝毫不敢扑腾。 看到邹鸿一出现,那失主立马从他手里认出来了他自己丢的钱袋,往着邹鸿来的方向跑了过去。 “便是他,就是他偷了我的钱袋。” 失主虽然被偷时反应缓慢,但是还是对偷窃自己财物的人的背影非常印象非常的深刻。 “二位英雄,不要再打了,你们看,我的钱袋在这里。” 那人一听这句话,与郑琰玉相斗的手上的劲道顿时松了三分,郑琰玉也不是不讲理的人,见邹鸿已经抓到了窃贼,便与那人各自撒开手,朝着邹鸿看过去。 见二人终于停了手,失主松了一口气,然后连忙跑到邹身边,千恩万谢地接过钱袋后,脸色倏然一变,抬起腿十分凶狠地给了窃贼来了一脚。那贼本就身材矮,受了这一踢,气都不敢喘一下,全身都蜷缩成一团。 等那失主再转脸回来和邹鸿说话时,脸上笑容便又回来了: “多谢英雄,这个人便把他拿到官府去吧。” 邹鸿点了点头,对他说: “你先看看你钱财有没有缺少,一会儿我带他到官府去。” 失主被提醒了后这才想起来,背过身去,细细地把钱袋里面的金银仔细地数了两遍,确认真的无误后,再转过头看邹鸿,点头哈腰地说: “多谢了多谢了,老的钱并没有减少。” 他把手往袋子里一探,想要拿些金银来谢谢邹鸿,却又想到在场这么多人,都是出了力的,只谢邹鸿一个怕是会引起来大家的怨气,可若是都谢一遍,那……那这袋钱还不如不找回来。 失主把手从袋子里又拿出来,望着邹鸿,眼睛都眯起来,有些尴尬地笑了两声。 邹鸿何等精明,当下看出来这失主心里的纠结,不动声色地替他把话接了下去: “那便好,员外,出门在外,钱财可要盯得紧些。” 这员外自然是千恩万谢: “老知道了,多谢诸位英雄。” 目睹这边事情已经解决,那边刚才与郑琰玉大战一场那人目睹真相,半晌说不出话来: “原来是这样吗……” 郑琰玉撇一撇嘴,揉着肩膀上酸痛的肌肉朝邹鸿走过去,嘴里面还嘟囔着: “我早就说了……” 拿回了钱袋的中年人没有给在场人打招呼,悄悄地溜了,毕竟他现在可学到了,身上带着这么多的钱财,最好还是低调一点。 其他的人见失主走了,有的笑,有的骂,有的与邹鸿来招呼两句,也都渐渐散去。很快巷子里就只剩下四个人:郑琰玉、邹鸿、还有那个鸡一样的贼以及与郑琰玉打了一场那人。 你当这人是谁?想必都已经知道,他便是一个月前从霁都先回家了一个月、把家里的事情都安排好后,便来了崇禹城找听潮清平司报道,碰巧也是今天刚刚进城的殷英。 话说殷英自离了霁都,带着右主簿青方皓的书信要去听潮府的崇禹城,作为那个缺人手的“新计划”的一份子。 殷英先回到了丰华府的釜城,侍奉了许久未见的父母几天的时间,在这期间他将自己所带回去的金银全都换成了不动产,在家里购置了些许田地与宅院,给全家生活质量带来的质的改变,他的阿爹阿娘,以前靠几亩地种粮食过活,现在可以靠收租过日子了。 在打点好家里的诸多事情后,殷英作别双亲与父老,骑上青方皓那匹军马血统的牝马,不紧不慢地朝崇禹城来,一路上也看了不少家乡久违的景色。 慢悠悠走了四五日,所经过的地形由丘陵矮山的重峦叠嶂变成了一马平川,缭绕的湿润雾气也都消散,官道的两旁都是青草翠蔓,数以顷计的农田整片整片地挨在一起,田里面注满了从不远的河道里渠引过来的清澈的水。殷英这是知道自己已经来到了听潮府地界。 不过来到听潮府并不意味着就到了崇禹城,其实从总路程上看,距离都还有三分之一没有走。不过殷英很庆幸地是,青方皓这一匹宝贝马儿是第一次出远门,结果并没有掉链子,除了在釜城换过一次蹄铁以外,殷英甚至都没怎么管它,结果它居然平平稳稳地跑了一路,在耐力方面表现得尤为出色。 进了听潮府境内,道路平坦又宽敞,适合奔马,再加上殷英出了丰华府后便没有勾动他的景色可以看了,殷英一路上走得极快。 到了五月廿八早晨,殷英到了离崇禹八十里外的一个驿站,在知晓了此去崇禹城不远,一天肯定能到以后,他便在驿站休息了个把时辰。这也正好是郑琰玉和邹鸿在雩娄山下的战家庄把邓之收拾了一顿的时候。 殷英进城的时间要比郑琰玉他们三个早上一会儿,不过他是西门进,他们则是南门进,若是时间一致了那也碰不了面,其实就算他们碰了面,也互相不认识。 殷英进城后想着今日天色已经不早了,那清平司的公署设在何处,现在去打听也来不及,不如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将自己全身沐浴一下,明天也好去见这边分司的负责人。 在城里的外围找了一间还算干净,后院带着马棚的客栈,栓好青方皓的马,再由伙计引着上楼,拣了一个带窗的、能够看见街上光景的房间,殷英押了房钱,吃了些酒肉、洗了个热水澡,身上换了一套他阿娘亲手做的衣裳。躺在床上的殷英透过窗户看外面天色已经渐渐沉了下来,街道两旁的各种商户都已经点上了灯笼。 每家每户的灯光犹如一个个光点一般汇聚在一起,把整条街道都浸染成了橙色,仿佛一条光的河流,再往更远的地方望去,唱夜戏的、喝花酒的地段还有更加明亮的灯光,各个坊市犬牙交错,把整个崇禹城变成一座不夜城。 与霁都的方方正正,横纵有序不同,崇禹城的街道与坊市都不是规则的形状,街道也不总是笔直,常常有一些的弧度,总的来说,与霁都是呈两种风格的。 殷英突然想起,他在霁都服役了两年,却没怎么领略过那天下第一城、大郑国帝都的魅力与气势,实在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如今他明天就要入职清平司,如青方皓所说这也绝对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事,若是又重蹈覆辙,身在崇禹城却无法感受一下它实实在在的气息,那么他这辈子的憾事就又要多一件。 再望一眼窗外的万家灯火,殷英突然兴起,何不趁此机会到城里夜游一趟?反正今天自己还是个闲人,明天的事情那就等明天再说。 殷英兴致一起来就非常难收回去,他将身上不多的钱财带身上,剩下的东西都放在了房间里,找店里的伙计讨了钥匙锁了房门,下楼出了客栈便要往城中心走去。 崇禹城还有与霁都不一样的地方是,他不用承担圣驾、没有政治中心的职能,所以崇禹城的商贸政策更加开放,商埠区也更加的宽阔。 殷英穿过好几条十分繁华的街道,正想着这听潮府首城果然名不虚传,突然一个身影从他身边窜了过去,差点把他撞倒。 “怎么回事?也不长长眼睛。” 殷英心情大好,再加上他性子也沉稳,并没有生这人的气。 不过一会儿又有一个人跑了过去,又过一会儿他就听到后面一阵骚乱,好像有更多的人跑了过来,似乎还有人在喊:“抓贼!” 虽然现在已经不是皇城御卫的一员,不过殷英在内心还没有缓过这个劲来,仍然把自己当做是正义当仁不让的维护者,下意识地就跟着刚才那人,追了上去。 怎么说?只是因为郑琰玉跑得太靠前了,紧紧地咬着窃贼不放,把其他人都落在了后面,就被这个半路加入捉贼队伍的殷英当成了窃贼本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十三章 殷英 四 当殷英看到郑琰玉在墙中间的巷口转角处呆了一秒再往巷子里去时,就更加觉得他就是那个窃贼。在他的认知范围里,这便是窃贼在慌乱之中择路而逃的表现。 眼里面只锁定了郑琰玉的殷英,看到他身体上有准备发力的动作,误以为他是想要逃跑。这可不行啊,于是他当机立断地冲上去出手了。 两人短兵相接,邹鸿发觉与郑琰玉交手总有一点点隐约的熟悉感,他此前在北营东营刷了个遍,军队流的武艺他闭着眼睛都能够应对,郑琰玉的拳脚正能让他有这种应对自如的感觉。他有时像是在和段沧海过招,有时又像是在与潜入皇城的刺客战斗。不过对方的功夫出自军中搏击,这一点是他认定没错的。 郑琰玉是不愿意谁再提起他脑海里面的,有关当初在军队的回忆;而殷英,则是全然忘记了他早已经不是皇城御卫北营的什长了。退出军营的二人打得如火如荼,白白便宜了怀里揣着一大袋子金银的窃贼。 不过正当窃贼为自己遇上两个傻子追兵而开心时,他面前从天而降了第三个,对,就是从天而降,直接跳下来的那种。 那窃贼只顾着想甩掉郑琰玉,一路没命地狂奔,却没想到在更高的地方,还有一双眼睛一直盯着他。他远离郑琰玉后自以为安全了,结果是是他高兴得太早。 众人都已经离开,巷子里殷英非常警惕地看着邹鸿与郑琰玉,毕竟之前他和郑琰玉是打出了真火,得防备他们有秋后算账的打算。 “怎么了?说你没脑子,你承不承认?” 郑琰玉依然是揉着自己酸痛的臂膀,在力量的对抗上他对上殷英,其实是很吃亏的,不过他语调十分轻松,就像是在开玩笑一样,不像是要找殷英算账的样子。 “抱歉……是在下鲁莽了。” 殷英谨慎地看了两人几眼,确认他们真的没有仗着人多要揍自己一顿的打算以后,也是把身段放下来,认了个错,毕竟这事是自己动手在先。 有些事情对于男人来说就是这么简单,方才嘴上与手上都不放松的两个人,便一笑泯恩仇了。 这场景大有一副江湖好汉狭路相逢,两方不打不相识,最后完美结局大团圆的画面感,不过在场还有一人,此时正孤独地缩在一旁,与他们格格不入。 那窃贼身高比起在场的其他三个人,可能就只够得到他们的脖颈,由于身材矮,他也是在场的最不受关注的一个,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原本敌对的两方突然就和解了,下一步是不是就要讨论怎么收拾自己?窃贼强行抑制住心里面的恐惧,悄悄盘算起来他该怎么办,又进衙门?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两边都还正在冰释前嫌,他们眼角却发现有一个身影一下子就从地上弹起,随后便消失在余光的视野里。三人同时转过身察看,便是那方才一直蜷在一边的贼,如今却像是一支离弦的箭。 其实是那窃贼见三人都在搭话,把身子绷紧,像是一把拉满的弓,趁着没有人管他的功夫,一下子朝着巷子口冲了出去。 跑!跑啊!不要回头! 他的初速极快,转瞬之间就逃到了巷口处。邹鸿见了只是轻笑一声,他当差这么些年,还没有人是被他抓到后又逃得掉的。 呃,就那个假贺七除外。 “去去就回。” 邹鸿纵身一跃,飞上墙头,看了一眼窃贼逃窜的方向,便撒开手脚追了过去,整个身子像是在空中飞行一样,姿态飘逸。 郑琰玉捻着下巴上的短须,声地念叨,就像是在点评他这一出逃跑一般: “反应力、敏捷度、爆发力都非常强,机会抓得也好,若是腿部力量再强点,说不定老邹就真的抓不住他了。” 殷英有些尴尬地搭话说: “这子挺快的,你那位朋友就一个人去?” 他估摸着要是自己大意让他逃了,他估计也得废很大的劲才抓得回来。 郑琰玉转过头来看了殷英一眼,似笑非笑地对他说道: “一会儿你就能知道了。” 殷英饶有兴致地看着郑琰玉,此时他已经清楚了他并不是什么坏人,重新来看待这个人:武功高强,为人正义、大气,融会贯通了军中搏击与江湖武功,又说他早已不是军中的人。还有他那个同伴,不动声色地就能把窃贼抓住,不显山不露水,举手投足之间底气十足,想必也是一个高手。 “那先认识一下吧?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殷英先对郑琰玉伸出来一只手。 郑琰玉心想,虽然此时还有要事在身,不过还需要等邹鸿回来,再来看看眼前这人也不像是个坏人,自己也大可结交一下。 正当郑琰玉也要伸出手去,巷口又传来邹鸿的声音: “两位这是要握手言和了?” 二人循着声音看过去,邹鸿还是像提个鸡一样把那贼提在手里面,走过来把他往地上一扔。 郑琰玉朝着那边凑过去,蹲下来嬉皮笑脸地跟这窃贼开起玩笑了: “回来了?来咱再跟他试试,事不过三呢,万一这会跑掉了就赚呐。” 郑琰玉一本正经地犯着贱,可是人家可没这个心情开玩笑,窃贼两眼闪着,都快要哭出来了,对着郑琰玉说: “这位大爷,您就放过我吧,偷的钱我也还了,我这是头一回出来干活,下次不敢了啊。” 邹鸿站在郑琰玉后面,撇了撇嘴,就他摘钱袋时候双手的熟练以及贴在那失主背后那么久都不动声色的谨慎,郑琰玉要是能信了他真的是第一回业务,那才是脑袋不好使呢。 郑琰玉淡淡地笑两声,站了起来,他也不是傻子,不会相信几乎每一个贼被抓时都会说的“我第一次干这个”这种鬼话。邹鸿从身后走几步上前,那窃贼看了这个连续两次把他像拎鸡一样拎回来的人,心里对他已经生出了恐惧,不由自主地把本就矮的身体又往后缩了缩。 邹鸿干笑两声,郑琰玉那种贱贱的笑容他是使不出来的。尽力地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和蔼一些,邹鸿凑上去对窃贼说: “我问你,你的轻功是怎么练的,又是什么人教你的。” “轻功?” 这矮矮的窃贼一愣,看那反应,像是不知道什么叫轻功一样。 殷英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说话,可能是他与二人才相熟不知道该不该插嘴,郑琰玉看到后示意他但讲无妨,殷英才说: “他顶多是跑得快些了,脚上迈步的功夫当属于一流,但也只是脚力的厉害,或许还有些旁人不知的技巧,但当不上是轻功吧,又或许是神行术?我对这个也不是很清楚了。” “神行术?” 那矮矮的窃贼又是一愣,看这样子似乎也不知道什么叫神行术。 郑琰玉摇摇头,坚决地说:“不会是神行术。” 他是知道神行术的,虽然不会、但是见过,还吃过亏,他知道神行术使起来不会是像那窃贼逃走时的那个样子。 邹鸿也对郑琰玉的话表示同意,说: “所谓神行,其实就是极快地跑,把脚力加快到非人的水平,确切地说已经不能算作武学,应该归为方术一类。嘿嘿,这东西持有者的稀有程度可比轻功高多了。这兄弟要是真的会神行术,去招摇撞骗也会有人傻钱多的人排着队给钱,哪里用得了使偷窃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这窃贼望着几人,听他们对话倒是一点都听不懂,不过好像从几人的语气里听不出来要收拾自己的意思,反倒好像是……对他的脚上功夫挺感兴趣的? 神行术的起原理颇为玄妙说不清楚,一人念诀作法往往能带上几人都共同提速,也是十分的方便,不过在速度上是逊于各种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轻功的,就是与草上飞这种“爬着飞”相比,也要逊色许多。郑琰玉那日被官差捉拿时如果不是失了先机,内力运行紊乱,也不会被用了神行术的官差们追上。 郑琰玉追赶他时,最开始是没有借力的地方使轻功,所以始终赶不上,后来人少了以后用了一点轻身之法,才赶得紧点了。他本来准备在巷子里一举把贼人拿下,不过刚刚要突上去就被殷英在背后出拳。 邹鸿的轻功多少要比郑琰玉好一点,但是也称不上当世顶尖,只是他在清平司当差当得久,所以抓捕逃犯特别地有一套,似这种的贼,也不过是手到擒来。 郑琰玉心想:若是自己与这窃贼竞速,不一定就会比他慢,但是在这巷瓦城垣之间,他还真不一定能搞定他,若自己不用一点内力那就更没戏了。但是这窃贼都是靠双脚跑出来的,这确实也不像是轻功。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能蹿得这么快,虽然不像是哪种轻功,但是和一般都轻功的效用比起来也差不太多了,除了不能像邹司丞那样能一下子飞到墙上去,速度上已经很快了,不过具体算不算,那我也说不好。” 邹鸿觉得是轻功,殷英觉得是神行,郑琰玉则觉得两样都不是,但是他也说不好是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十三章 殷英 五 邹鸿又上前去问那窃贼: “你的武功是怎么来的?就是你逃跑的功夫。” 那窃贼讲话之间也是战战兢兢,似乎特别恐惧邹鸿一样。 “我……我自己练出来的……” 郑琰玉从一旁伸了个脑袋出来,插话道: “自己练的?很厉害啊!被抓过多少次?” “……五次” 窃贼对此记得刻骨铭心,这五次被抓的经历,是他身体上和心灵上都永远忘记不了的伤痛,虽然那些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自己其实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被抓到过了,但是一经他人提起,依然是心有余悸。 郑琰玉听他此番吐出实话,脸上露出诡谲的笑容,笑话他说: “哈哈,你刚才还说头一回,结果现在又是挨了五次抓,到底是怎样的啊?” 那窃贼也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是被诈了,满脸通红地想要辩解: “不……不是……” “好了好了。” 邹鸿伸手打断郑琰玉不怎么正经的玩笑,把他推开到一旁,仔细朝端详这窃贼的模样,拎他两回了,还没有看清楚他长什么模样。 邹鸿伸手,把这蹲着发颤还不停后退的窃贼搀起来,发现他不止是身高矮瘦弱,骨架也非常窄,年龄也没有多大,大概是一个营养不良的少年。 是个孩儿啊……邹鸿眉头拧成一团。 “年纪轻轻干什么别的不好?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听到邹鸿问他的家人,少年原本布满了恐惧的瞳孔突然变得有一些的呆滞。 “没有……” 是个孤儿,怪不得只能以这样的方式…… 想来也是,如果他家里有家人,也不会让他这样出来做偷窃的勾当。 “那你家在哪里?” “也没有……” 邹鸿听了,架着他那只手慢慢地松开,这少年双腿疲软,一个没站稳差点摔在地上。 也是不容易啊…… 邹鸿叹了一口气,又问他: “你之前也偷过钱么?” 少年抬起头来,与邹鸿的视线相交,看到的一双眸子里除了沧桑之外,满是真诚。 他渐渐地不再防着邹鸿,不再像之前一样的恐惧,而是略有一些局促地道: “之前我都是拿一些点心铺的点心,街上的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是现行逮了我,我也不跑,就给他们扫地了。今天在街上看到那个钱袋那么鼓,声音那么清脆,好像里面的东西在跟我打招呼,我才起的心思……” 原来如此,这少年平日里只是要点不入流的食物的话,是不会有人为了这个去理睬他的。他在这条街上混日子,实际上也很久没有真正的窃过东西,所以他才会很久没有被抓过。 呼……是个挺可怜的孩子吧……邹鸿觉得他盗窃未遂,也没有非常的罪大恶极。当然,他还有别的心思在盘算。 “今日我便放了你,在崇禹城里活,也没有一个人是容易的,不过你要保证以后不要再起这种歪心。” 听了邹鸿的话,这少年自然是十分的欣喜,站起身来,满眼开心地看着邹鸿。 “……谢谢大爷!” 郑琰玉却又适时地出现,从后面笑嘻嘻地搂住邹鸿的肩膀,跟那少年说道: “什么大爷,人家是大人。” 少年一愣,有些迟疑地道: “大人?谢……谢谢大人!” 邹鸿转过眼去白郑琰玉: “你捣什么乱……” 郑琰玉突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这个场景的邹鸿和那窃贼少年,好像似曾相识。 “嗯?你不会是……” 话没说完,郑琰玉就被邹鸿打断了,他掰着拳头上的手指关节,对郑琰玉说: “你给我闭嘴啊。” 回过脸,邹鸿重新变得和蔼起来,对少年说: “你也应该自食其力地过活了,这样靠着点心度日,身体也是长不好的,我有个办法,可以让你以后不再去冒着风险偷谁的钱财,也不用去昧着良心在谁的摊位上拿,用你自己的本事养活你自己。只是不知道,你愿意跟着我走吗?” 郑琰玉听他这一份说辞,一拍脑袋。 这家伙还是这么能蛊惑人心啊。 少年仍然留存有一些警惕,他问邹鸿道: “大人您是干嘛的?” 这个“大人”对他来说可不是什么好词儿,他记得自己很早之前因为做贼被抓住以后挨毒打的好几次,就是因为偷到了几个其他人口中的“大人”头上。 一旁站着的郑琰玉可不会听邹鸿的话闭嘴。 “都说了大人,自然是当官的啊!” 邹鸿瞪着他,咬牙切齿,多想给他嘴巴缝上。 “郑兄……你……” 刚刚与郑琰玉讲和的殷英此时就跟一个局外人一样站在一旁,看着这三个人交谈或是表演。 郑琰玉跟看不懂眼色似的凑上来,继续跟那盗贼说: “自然不会是什么坏事,你看我们方才没有对你怎样吧,那个老头子想给你送衙门去,还是我们给你拦下来的。” 邹鸿听他开了口后说的也不是之前那些混账话,便也没有阻止他说。 那少年仔细一想,这位大哥说的没错哈,自己方才经历的好像也确实是这样。 “你要是不愿意,现在回去街上过你原本的生活也是可以的,只要以后遵纪守法,就不会有人再找你麻烦。” 也是非常真诚了。 不过少年还是不明白,他就是在街上偷了个钱袋,然后在差点成功时就被抓了,怎么看也是个不起眼的人物,想个屁一样,放了就放了的那种。怎么这位对自己这么感兴趣? 少年吞吞吐吐地问郑琰玉与邹鸿道: “那我能干什么……” “那么话题就要转回来了。” 郑琰玉要率先开口,却被邹鸿一巴掌捂了嘴,堵了回去,意思是“你闭嘴,让我来说。” “你根骨很好,也许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你对逃跑这事儿,简直是无师自通……呃,我是说,你今年多大了?” 邹鸿说到一半,觉得夸别人逃跑无师自通好像有点不对,干脆改了口问年龄。 “十六。” 少年回道。他今年十六岁,却早已经在街道上混了许多年了。 “十六可好极了,若是再迟几年,怕是想练也练不了了。” 少年依然是听不懂他的话,有一点点的愣,问道: “……练?练什么?” 邹鸿答道: “你想不想学我这样的,在天上跳来跳去、飞来飞去的功夫?” “嗯?” 一直在边上看着的殷英心想道:怎么这邹鸿说了句郑琰玉才会说的话。 “想!” 少年回得斩钉截铁,方才他第二次套走时就不住地回头望。当他看到邹鸿从墙上跳起,然后飞一样地往自己这边跃动时,他就一点都没有觉得自己能跑掉的想法。 “那你以后便跟着我们,总之饭有得吃,功有得练。” 少年重重地点了点头,看两人的眼神里充满了善意。 “我们?” 郑琰玉指着自己对着邹鸿,自己现在已经默认跟邹鸿是一路人了吗? “还是说你说的是这位?” 郑琰玉指着殷英问邹鸿,不过在邹鸿眼里这完全就是没话找话。 “啊对,这位兄弟武功厉害得紧啊,可否讨教一下尊姓大名。” 邹鸿这也才突然想起,自己已经晾了人家好久了。 殷英自然也不会介意什么,这少年的经历他也是颇为同情的,于是回道: “贱姓殷,单名一个英字。” “姓殷名殷……殷殷……茵茵?” 郑琰玉连着念叨了两遍。 殷英的家乡口音,便是把两个字都念作一个音。 邹鸿摇摇头,他这一路上算是看出来,郑琰玉胜过贺七的点可能只有他脑袋要聪明一些了。要说无聊,那两人都是一样的,不过郑琰玉可能是故意装得这么无聊,而贺七可能是因为真的傻。 “在下邹鸿,这是在下的同伴郑琰玉。” 邹鸿这里挺正式地向殷英介绍了自己与郑琰玉。 “啧啧啧……同伴。” 郑琰玉心里想着,不就是你的免费劳动力吗。 一边客套地对着“久仰久仰”,殷英一边拿一双眼睛盯住了邹鸿看,道: “不知可否问邹兄一个问题?” 邹鸿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回道: “殷殷……殷兄弟但讲无妨。” 殷英点点头,说: “方才听这位郑兄称邹兄司丞、大人,可是看邹兄的身手又不像是个文书官。” 邹鸿听殷英竟然问出这种问题,原本带着笑意的表情慢慢地变得有点僵硬。 “二位莫不是听潮府清平司的贵差?” “!” 邹鸿之前一直在外面,自然是不知道殷英的存在,此刻这一通话倒给邹鸿吃了一惊,他的身份在官府这一方都要算作秘密,如今半路上遇上的人居然能直接指认,那此人是何来路? 见邹鸿震惊的样子,也算熟知了清平司工作性质的殷英解释道: “在下自霁都总司来,来听潮府的分司有要事。” 殷英说着拿出来那封信,信封上有青方皓的手迹与清平司专属的标记。 邹鸿自然是认得这手迹与记号,对殷英的身份自然不再存疑,而事实上殷英说他自己自总司来,这也并没有什么问题,确实如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十四章 主簿 一 邹鸿转眼环视,瞟了郑琰玉与那窃贼少年,郑琰玉是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而这个孩子……如今也算是自己人了。所以邹鸿于是也不忌讳地说自己的身份。 “我便是听潮清平司司丞邹鸿,不知道总司那边有何安排?” 虽然他作为清平司副手,本不该越过主簿接受命令,就算要看这样的信件至少也要在二人一同在场的场合或是主簿主动给他看才行。副手在这种事上多少都要注意分寸,不过此次邹鸿本就是抱着要与方佳圭彻底划清界限的心来的,自然也不会有那么多的顾及,便直接问殷英带来了什么信息。 殷英见邹鸿的身份已经核实了,先对他挺正式地行了个礼: “见过长官。” 邹鸿拿手给他搀住,连声说: “多礼了,多礼了。” 清平司里其实并不怎么注重礼节。在这个以实干的人居多的地方,只有拥有真真实实的本事与功绩的人,才会受到人们尊敬,而且就算是尊敬,也多是放在心里面尊敬。像这样的礼节,邹鸿还有些不习惯,不过他关心的也还有别的东西。 “使节阁下,你的书信能给我看看吗?” 他自然就把殷英此来的目的当成是为了传递青方皓的书信,而且说不定还会有什么秘令。 “呃……” 至于书信的问题,青方皓也只是告诉殷英这边的话事人是方佳圭,并没有跟他说书信一定要交到方佳圭手里,再加上他经过刚才的事情,对邹鸿还有些好感。所以殷英也并不觉得邹鸿不能看,这边的高层应该都有看这个的权利吧? 殷英手里捏着书信,为保万无一失,他还是得再确认一下: “自然可以,不过……下官能求验一下司丞大人的符信吗?” 邹鸿自衣襟里摸出那枚铜印,大大方方地交给殷英看。 殷英其实也不认得分司司丞的符信规格是什么,不过看这一方印被雕琢得十分精致,一看就看得出其价值所在。殷英借着巷子里的灯光,还能看见印底上面还有“听潮清平司司”的官衔,想来就是邹鸿随身不离的官印了。 把铜印递还,殷英仍然十分客气地说了声: “下官冒犯了。” 邹鸿摆摆手示意不妨事,收起来铜印,问殷英道: “那现在我能看了吗?” 指着殷英手里的书信,邹鸿的意思是,他现在能看这里面的内容了吗。 殷英把信封双手递交到邹鸿手里,道: “请长官过目。” 邹鸿把信接过来,心地把封口的泥封捻开,取出里面叠起来的纸张,轻轻的掀开纸页,摊平来看,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全是青方皓那潇洒的笔迹。 第一眼看到信件抬头是“至听潮分司诸公”,邹鸿心上就一下子稳了不少,至少自己是有私自拆这份信件的资格的,谁叫现在这个场合里没有方佳圭,他又早一步把殷英碰到了呢? 于是邹鸿便就着从巷子里点得稀稀疏疏的昏黄灯光,努力辨认起这龙飞凤舞的每一个字。 一边看一边想:好在是他之前也看过这位长官起草的一些信件,不然这还真的很是费劲…… 慢慢地,邹鸿将书信上的文字看了一个遍。他还是对这一计划持赞成态度的,不得不说,青方皓的决策有些时候就非常合他的胃口。 “新的计划……新的结构……” “总司这是要……” “想法不啊……” 看到大体上的末尾,剩下的都是些勉励工作的场面话,这算是内部信件的特定结尾了。 郑琰玉与那少年都凑个脑袋过来想要看,邹鸿却把纸张一叠,瞪了他们俩各一眼,郑琰玉两肩一耸,把脑袋挪开,那少年也识趣地走开了。 把纸张叠好重新装起来,邹鸿沉思,总司的这个“新计划”,说是要加强清平司的行动能力与管控力度,不过这种前人都没有做过的事情,需要现在的人去在没有任何基础的条件上开辟,往往是最具未知的风险的。 “嘿,要不是我不想一直当方佳圭这家伙的下级,倒是想去看看这事到底有什么名堂。” 邹鸿心里对此事起了极大的兴趣,他其实一直都喜欢挑战,喜欢挑战自己,也挑战外界。所以在清平司,他亲自出马执行的任务,无一不是具有极大难度和风险的。 邹鸿正想之间,巷外有几声自远处飘来的铜锣敲打的声音从巷口传了进来,打断了他的思路。 “看来是要到宵禁了。” 邹鸿收回思绪,将纸张塞进信封,尽量使其看起来更完美一些,就像没有被动过一样。 “又是要宵禁了?” 殷英想起大半个月之前在霁都外城,遇上找上门的青方皓,也是在要宵禁的时候。 “那今日先如此,若有什么事,我们明日再谈也不迟。” 邹鸿把书信归还给殷英,又特意加了一句: “明日给了主簿大人看,他要是问怎么动过了,使节阁下就直说是我看了就行。” “好……司丞大人还是管我叫殷兄弟吧,我此来是入职为主,送信为次,青大人也是让我来崇禹城这边做事的。” “做事的?总司什么时候这么舍得了?” 在邹鸿看来,像殷英这种身手略高于郑琰玉的人,就是再来十个、就算来得再多也不多,听潮府分司其实一直在缺人手。他和方佳圭也不止一次在汇报信中提出了希望上级能够加派人手的意愿,不过得到的回应是:总司也缺着人手,正想着要从分司抽调一部分骨干入霁都呢。 结果总司这次居然就着这送信的当口送了个人,还是个身手相当了得的人,虽然就是他的脑袋可能有点一根筋。 “便是与这个计划有关的。” 殷英看邹鸿一脸的古怪表情,补充了一下自己来听潮府具体是要怎么“做事”。 邹鸿一听,怪不得是要派这样一个好手来送这封信而不是普通的信使,这计划是总司提出来的,所以总司派个人来看着自然是合情合理,不过……唉…… “原来如此,可惜了、可惜了。” 殷英将那封信接了回去,问邹鸿: “大人是在说可惜什么?” 邹鸿心里想的是:这么好的一个人才,又是有总司背景,自己没机会把他拉拢一下,以增强一分帮助他对抗方佳圭的力量,真是可惜。不过这话到了嘴边却又变成了: “没什么、没什么,可惜了殷兄弟从霁都那么好的地方调动去了穷乡僻壤。” “穷乡僻壤”自然不是说崇禹城,按照信里面写的,新的计划会在听潮府除了崇禹城另外再找一个地位相对重要的城池作为根本。不过就算选的再是重要城池,比起霁都来说,也是穷乡僻壤。 听邹鸿这么一说,殷英眼神顿时也暗淡了几分。 是啊,他原本可以在霁都一直那样下去,拿着全国军队里最高待遇的俸禄,每天在他的北营与袍泽们一起流汗,现在却只能去一个“穷乡僻壤”的地方,替青方皓的新计划当开荒者。 邹鸿从殷英的反应也看得出他身上必定是有故事,但现在也绝对不是过问这些的时候。话说回来,他们要是再接着侃下去,那就真的要宵禁了。 邹鸿问殷英: “殷兄弟可找了下榻的地方?” 殷英回道: “已经找好了,便在离西门不远的一家客栈。” “那好,清平司的官署在北城玉龙寺的旁边,你明日就依着这个寺院打听过去就到了。今朝先别过,明日空了再叙。” 殷英原本还担心找不到地方,这样一来自然是方便了许多,他于是对邹鸿道谢: “善,多谢长官。” 邹鸿听他“长官、长官”地叫了半天,笑道: “长官什么的,我们这边同僚不兴这么叫,哎,以后你就知道了。” 于是几人一路走出了这巷子,殷英投西边走去,郑琰玉、邹鸿、还有那窃贼自然是要原路返回。 走了几步,邹鸿突然才想起,自己说,要这个家伙以后和自己一起,可是刚才只顾看那封信,忘了问他的姓名。 “这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被邹鸿问话,少年还多少有一些紧张,有些慢吞吞地答道: “名字……好像早就忘了,不过街上人都唤我飞,他们说每当开玩笑要揍我时候,我就跑得像飞一样。” 这种命名方式把郑琰玉听得直翻白眼: “这还真是……形象啊。” 在已经快接近空无一人,灯光也都慢慢收敛的街道上,邹鸿一边走,一边跟飞说: “你之前也看到听到了吧,我是个当官的,而且不是一般的当官的。” 飞似懂非懂地点下了头,邹鸿也不知道是不是该这么说,想了想,干脆也就不多说别的了。 “总之呢飞,你以后就在我家落脚,先给我烧烧水、看看家,等几日我空了,再给你找点正事做。” “嗯嗯嗯!” 飞的头点得飞快,他这些年的晚上睡的都是寺庙、桥洞与若干人家的屋檐,从来就没有过能“落脚”的地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斜阳断鸿》正文 第十四章 主簿 二 几人一同转出了巷子口,这时候郑琰玉又适时地插了一句话: “所以邹大人你家是在哪里?” 郑琰玉对崇禹城也不是那么地熟悉,邹鸿一直只是带着他们俩走,边走边说,可是并没有告诉他们要往哪里走。 “呃,我家就与我们刚才进城遇到飞的那条街不远,走到了头倒西,走两个坊市就到了。” 不过一说到刚才刚才进城,邹鸿突然想起来一个事儿,心道不好,把脚步一顿,对差点撞着他的背、正一脸的狐疑看着他的郑琰玉说: “郑兄啊,你觉得我们是不是一直忘了什么事儿啊?” 郑琰玉自然是一点就通,也把这一茬想了起来,与邹鸿相视一笑,两人异口同声道: “好像是哦。” 飞走在两人侧边,眼睛眨啊眨地盯看着两人,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又突然发神经似地,说了这些他听不懂的话。 …… 三人一路走到了方才的街道,与之前的闹热不同,行人都要赶在宵禁之前回家,店铺也都偃旗息鼓、关门下灯;邹鸿的眼神好,远远地就看到在冷冷清清的街道前方、在街角的一盏孤灯之下,只有贺七孤零零一个人站着。 哦不,并不是孤零零,他手里还牵着三匹马。 这大名鼎鼎的鬼手贺七爷,看到终于回来的郑琰玉与邹鸿时,眼神幽怨,反应活脱脱地像是个姑娘。 “你们怎么去这么久?留我一人拎着这三匹畜牲的绳子这么久。这边人来人往的,我占着这么大的范围走又不敢往哪里走,眼看着那边的灯那么好看,牵着三匹马也挤不过去。这几个畜牲还一个要往东、一个要往西、另一个动都不动一下,我只有两只手,又不是六臂的哪吒……” 三个人还没有走过来,贺七就在那里念叨上了,邹鸿一路走一路皱眉头,郑琰玉倒是笑嘻嘻看着这个活宝一般的胖子。 贺七像是没有看到邹鸿表情一样,继续对着他们念叨: “这要是在平日里,牵着一匹马去哪里,有个什么事情,我一巴掌下去他就听话了。但是这在城里,我要揍一个的时候把另外两匹惊了,对着人群冲过去,那可就不好弄了是吧?邹司丞啊,你说的话我句句都听,这也算是你的地盘儿吧?你就扔我在那儿?” 带着哭腔,贺七十分委屈、声泪俱下地“控诉”两人的“罪行”,幸好是街上已经没了什么人,不然郑琰玉和邹鸿俩怕是又要装作不认识贺七了。 其实这也并不是贺七造作,他若是真的较起劲来,怕是十匹马都不够他揍的。只是因为这是在崇禹城里,邹鸿与付益德又都嘱咐过他:来了这里不可太引人注目、凡事都要低调行事,不要搅了两人的大计,所以他也是束手束脚的,不敢有大的动作。对贺七这种有本事的人来说,有力却使不出来,那可真是最为憋屈的事了,再加上他生性洒脱,随性而为,一路上与郑琰玉、邹鸿已经相当熟稔了,所以也就开开玩笑。 看到贺七一把鼻涕一把泪,还真像那么回事儿,他们干脆也不往前走了,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表演”。 等贺七念叨得差不多了,郑琰玉与邹鸿才领着飞,又慢慢地走过去。 “唉……所以……所以你们怎么才回来,还着个孩?” 待到两人走进,贺七定睛一看,后面还有跟着一个孩子,而且看这模样怎么还有几分眼熟? “诶?这不是偷东西那贼吗?” 郑琰玉一把揽过飞的肩膀,就像是贺七要把他怎么地似的。 “贺先生,人家叫飞,不叫什么贼啊。以后他就是咱邹司丞儿子了。” 郑琰玉一脸正经地跟贺七扯着淡,听得他眼睛睁得老大看着邹鸿。 邹鸿闻言,转过身去一个鞭腿踢在郑琰玉腰上,笑骂道: “去去去!我还未曾娶妻,哪里来的儿子,有你这么说话的么?” 郑琰玉也不气恼,也许是玩笑已经开习惯了,反正邹鸿拿他是没有办法的。 “那便是干儿子,反正他也不亏,便是对你来讲,你也不亏。” 邹鸿正想说“我哪里不亏”,可是想到飞身世可怜,这么说难免也会有嫌弃他的感觉,便把这话又咽回去,只对几人说了: “我们还是先赶回去吧,马上要宵禁了。” 说罢邹鸿从贺七手里牵过一匹马,对他道: “贺兄弟,对不住了,我们俩在那边因为这孩儿的事情,耽搁了时间。” “没事没事……” 闹归闹,贺七那也是开玩笑的,他自然也不会继续再扮得矫情下去。等看到飞从邹鸿身后跑过来,一声不吭地把邹鸿手里的缰绳接过去,要为邹鸿牵马的时候,让贺七见了。他眉毛一挑,就忍不住得邹鸿调笑一句: “哟,邹司丞你这干儿子还真不错,知道疼人。” 邹鸿白了贺七一眼,骂了一声: “多嘴。” 然后他便两臂后拂,缠着袖子背在身后,自顾自地走了,这边郑琰玉也来牵回了自己的马,三人就各牵一匹马,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大喇喇地跟在邹鸿后面走着。 其实邹鸿心里也并不是有多生气,相反他还有一丝的得意,他把空着的两手背在身后,一个人就往前面走去了,在后面的三人都看不见他微微上扬的嘴角。 …… 街道通畅,于是一行人也走了不久,便终于在更夫打更之前,到达了邹鸿的住处。 邹鸿在附近坊市的一处马厩里押了一锭银子,把三匹马牵到其棚子里面喂养、将息。 那马厩的已经打烊,掌柜本来不愿再接生意了,见是邹鸿带来的马,这才匆匆地派伙计去将马棚打扫了三个出来,又将邹鸿身后三个人牵着的马匹接手过来安顿进去。作为邻居,他也知道邹鸿身份不一般,不过具体不知道其到底是做什么的。 安顿好了坐骑,邹鸿这才领着几人往自己的住处去,并不是什么大院广厦,只是寻常巷陌的一间屋。 老旧的木质门上也不插锁,邹鸿直接一推就开了,向身后招了招手,示意“你们直接进来”,然后自己便先走进去了。 郑琰玉搂着飞的肩膀,贺七跟在他们后面,几人也一起进去了他们今晚要在这过夜的地方。 郑琰玉走进去直接就拣了一把椅子坐下来,两条腿不安分地动着,似乎是要找一个最舒适的姿势;飞则怯生生的,停在郑琰玉的旁边,半晌不敢伸腿朝哪边去;最为习惯的是贺七,那脚步根本停不下来,这屋走走,那屋看看,还一边看一边摇头,似乎邹鸿这宝宅并不怎么样,不过邹鸿这屋子也并不大,贺七转了一会儿就转完了。 中间一个较大的房间算是会客的地方,四周有几个房间,总共也不是很大。 说实话,邹鸿这住处,真的算不上是什么好地方,至少与贺七之前先入为主的想象比起来,是非常有落差的。 “我说我的大人呐,你平时就住这里?” 此时若是有殷英在这里,他便会发现,邹鸿的家里与青方皓在霁都的那个住处相比,它们的布局极其地相似,都是只有十分简单的家具,杂物的堆放也都比较散乱,看起来像是一个供旅人短时间休息的驿馆或者旅店。 邹鸿从一个房间里抱着几条毯子出来,扔在地上,并向贺七耸了耸肩膀,意思是“有什么问题吗?”。 贺七回想了一下付益德的住处是什么样子的,然后摇了摇头,说: “好吧,看来我确实对你们当官的有点什么误解。” 其实邹鸿在一年三百五十五天里,将近一半的时间会在外面执行任务,其余的时间还得在清平司官署里面处理各种事务以及同他那上司勾心斗角,这家里环境如何,跟他的生活质量确实没有太大的关系。 邹鸿把毯子简单地掸了几下,便一个盘腿坐在了上面,伸手指着对着大门的两个房间对飞说道: “飞,我家里只有两个卧房,我平时也都不怎么住,你挑一个吧,他们俩今天就只能在这里打地铺了,没办法。” 贺七刚要对邹鸿抗议,被郑琰玉一把拉住了。 “怎么,我可是来当牺牲品的,就只能睡地铺?” 邹鸿笑道:“那不然你去睡房间,我来和郑兄睡地铺也行。” 贺七想了想之前转房间,看到的两件卧房的样子,还是摇了摇头,道: “还是算了吧,地铺挺好的,我担心你对郑兄弟图谋不轨呢。” 一句挺无聊的玩笑,谁都没理他。 飞走近卧房前去看了看,觉得这俩其实都差不多,都是一样的乱。 邹鸿也稍微有一点不好意思,便又把他叫过来,说: “离门近的那边,左边是后厨,右边是茅厕,你在这里,自由一些,想做什么都行,没有什么规矩。你要是想吃什么,自己去街上买回来就可以了,不要再去白拿人家的,这边可不是南门边上那条街,他们都不认识你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