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鹰女王》 《持鹰女王》正文 第一章:土鲁木特 我最亲爱的月理朵,你曾问我,这世上是否存在至明至洁之爱。 我一时难以回答你。 因为我拙劣的根性亦让我对此感到困惑无比。 但我现在能够告诉你的是,这世上大部分的爱,都难逃诸种罪愆。 你不用感到惊恶,因为我们本都是魔性肉身,你不能把对光明的渴求寄托在别人身上,那样你多半会失望。 你要勇敢地独自去寻找。 即便光明会刺伤你的眼睛、灼烧你的双腕;即便你拼命奔跑,它仿佛也没有半点拉近;即便你有时赞叹于它,而为自己的渺小丑陋而痛苦。 你也不能放弃,不能背过身任黑暗吞噬你。 你好奇我的过去,我一直没有和你讲。因为它太冗长、并且并不光彩,有时甚至让我羞愧。 但我知道你有权力去知晓,所以我决定告诉你。 我出生在温昆河的上游,你还没有去过那里,那里是太阳落下的地方。河畔水草丰美,没有肆虐的风沙和干涸的大地。 我父汗的牙帐就设在这里,我是他最小的女儿。或许因为我的母亲在病死前恳求他善待我,所以他对我无比的疼爱。 在我有记忆时,他每次出行狩猎,都将小小的我带在身边。当他经过牧场,人们纷纷走出帐篷、向他跪拜,而他则宛若拯救之神大智甲一般、高高骑在马上、俯视他的臣民。这一幕引发了我对他这一身份的向往,因此当他巡视他的草场时,我就学他蹬着我的小马驹煞有介事地跟在后面打转;当他挥舞弯刀在后殿的庭院练习刀术时,我也抢过旁边侍卫的佩刀要做出一样的动作。奶妈往往会紧张地夺过我手里的武器,说我不能像男人一样舞刀弄剑。这时,父汗都是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有一天,他赠送给了我一把镶嵌着波斯绿松石的一掌长的匕首,那是我第一次拥有自己的武器。我无比珍惜它,并给它起名“土鲁木特”——一种有着青色羽毛的鹰的名字。我相信它能保佑我的平安,因此无论任何时候都将它随身携带。 尽管父汗或许并无此心,但我心中开始萌生一种信念:我坚信我会成为像他一样的人。这种信念成为了我内心深处的指路灯,每当我茫然无措、不知如何取舍的时候,我都会坚定地朝这个方向走,不管它是正确还是错误、不管它是否符合众人对我的期望。但也正是因它,使得我和父汗之间开始横亘起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九岁那年,我因抗拒学习舞蹈,被奶妈揪到了父亲的病榻前。我的父汗靠在枕头上,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神色看起来疲倦不堪。 他无奈又宠溺地看着我,说:“阿伊娜,每一个回鹘女孩都要学习跳舞,你要是不学,将来会嫁不出去的。” “我不要嫁人,我要像父汗一样指挥人。”我抬起头,认真地对他袒露我的心声。 但父汗听了,却像听到玩笑般、用虚弱的声音急促地笑了起来、并且一边笑一边止不住地咳嗽,旁边的婢女忙给他拍背。 等他的呼吸渐渐平服,他才说道:“我的小公主,你难不成还想当可汗?” “是的,父汗。”我用力点点头,不理解周围人为何都在掩嘴偷笑。 父汗道:“可汗可是要带兵打仗的,你的小软手能拿起兵器吗。” “当然,”我骄傲地挺起胸膛,拍拍自己腰带上挂着的土鲁木特,“我可是每天都在练习呢。” “这只是我交给你防身的工具,你甚至无法用它征服一个牧团。”父汗盯着我腰间的匕首,或许是感到疲惫了,无意再与我说笑:“乖,阿伊娜,和你的奶妈回去好好学习舞蹈吧。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要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事。” “不,求您了父汗,”我见与他争辩不过,就用起对他来说最有效的手段——我撒娇着跑到他的床边,抱住他的手臂不停摇晃,“让我去和哥哥们一起去上刀术课吧,我真的很羡慕他们。” “阿伊娜,”父汗轻皱眉头把我的手抚开,“不要再开没大没小的玩笑了,女孩要有女孩的样子。” “我不要嘛,我想和父汗一样。”我鼓气撅起嘴,以为父汗会像往常一样对我妥协。 但他这次没有。 他有点烦躁地推开我:“阿伊娜,不要让我烦心,也不要做一些不切实际的白日梦,我现在没有精力去应付你的这些任性。” “父汗……”我第一次被他这样对待,心中说不清的委屈,眼泪开始往上涌,“我是崇拜您才这样说的,我希望您听到这些,能为我骄傲,可您为什么要这样否定我。” “阿伊娜,我从不需要你这样的崇拜……” 奶妈在矛盾即将累积到顶点时赶紧把我拉走,留下了把脸埋在双手中的父汗。 我这时才第一次意识到:父汗并不期待我成为多厉害的人物,他也像其他人一样,认为我应该像一件待展出的物品一样尽力修饰我自己、去学习那些所有被人欣赏的品格、以便依靠这些为自己换取最优越的生活。而除此之外的多余想法,父汗只认为是荒诞可笑并且错误的,这让当时我的心中不免生出怨来。所以明知他身体不好,我也堵气不愿多去看他。 但我最敬爱的父汗,他还是让步了。他在与我冷战数月后,终于默许我可以和我的哥哥们一起去参加宫廷老师的刀术课。当我初次踏入那个梦寐以求的领域,就如同沙漠里的行者看到远处的绿洲一样,用另所有人都惊讶的速度不停追赶我的哥哥们。但尽管我的努力开始被人承认,父汗却不喜欢我在他面前夸夸其谈我在刀术上的成绩。事实上每当我和卧在病床上的他兴致勃勃地提到这些时,他就变得异常严厉,坐起身来大声指出我的不足,只差下一步就从床上跳下来给我示范。 他的这一行为让我感到失落、认为他并不尊重我付出的努力,因此又经常与他争辩,说他太过固执、说黠戛斯人与汉人的刀法的传入早就改变了传统的宫廷刀术。而父亲对我的话往往不置可否,只是无可奈何地躺会床榻上,告诉我听从他的不会错。 我内心不愿屈就他,坚信自己比他更能了解目前的变化。但令人沮丧的是,每当我真正与人比试时,又发现他的话是正确的。所以我又僵着脸再去与他和好,就这样反反复复。 但我们之间这种剑拔弩张的关系并没有维持多久。 有一天,我从睡梦中被人拽起,我睁开惺忪的睡眼,眼前是我那显得忧心忡忡的奶妈。还未等我发问,就被她拽起来、和几个未成年的哥哥被连夜送到了城外的军营大帐中。 尽管心中有无数的疑虑,但帐外时刻巡逻的守卫和众人压抑的气氛,都让我和哥哥们默默闭上了想要发问的嘴。我只能每天坐在大帐外的横木上、遥望远处耸立的高大宫殿,想象父汗此时在里面做什么。但我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其实在同一时刻他正经历着难以忍受的折磨。 在我们离开宫殿的第三天黎明,远处的宫殿突然燃起冲天火光,照亮了夜色还未淡去的天空。大家都吓坏了,我的一个小哥哥直接放声大哭起来。奶妈紧紧怀抱着我,不让我多去看那刺眼的光芒。 当月亮隐去,有一队身着近卫服的骑兵来到了我们的大帐,为首的士兵在离我们几步外下地、双手抚于胸口躬身对我们行礼道:“新的王汗、伟大的掘罗勿荐公,恭请王子公主们回家。” “我们的父汗呢?”我的一个哥哥大声发问道,被他背后的老臣暗地里揪了一下。 那个士兵看向他,作出悲伤的表情,对他也对我们所有人大声说道:“先可汗不愿屈就于沙陀人野蛮的屠刀下,毅然投身圣火中,现在他的灵魂应该已经到达常明界了吧。” 尽管听出这句话中父汗已故的讯息,我却没有多少实感。或许是因我太过年幼、还未亲眼目睹过死亡。当我骑马从军帐走回宫殿的路途中,我一直觉得自己只是在做一场过于真实的梦,无法确定父汗是否真的离开了我。直到我看到一个盆子中盛放的骨渣与灰烬,被人告知这就是我的父汗时,我才清醒过来,久久凝视着那些遗骸、眼泪夺眶而出。 我最敬爱的父汗,我甚至来不及向他说一声抱歉,就再也没有机会看见他的音容笑貌。我应该是他最不争气的女儿,在他弥留之际还未让他放心。 他的骨灰被葬在温昆河河畔的泥土中,他以前往往骑马驻足于此,和我看太阳从远处的杭爱山上隐去。我知道他向往征服那片土地,但他的夙愿终未实现。 “父汗,不管你希望与否,我都要替你完成你的愿望。”我面对他的衣冠冢暗暗发誓,而那也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 我的哥哥们大多被封了官号,而我也被封了一个小小的“设”,被允许继承了父汗的几帐兵马,并有一名粟特副官代我打理。这在当时可以说是惊世骇俗之举,但新的王汗或许因为愧疚、或许因为怜悯,所以践行了父亲的遗愿。 至于这位新王汗掘罗勿荐公,他原本是父亲的宰相,在父亲生前与沙陀人尤其亲近。我当时不明白没有王族血统的他是怎么当上汗的,但他在宝座上还未坐满一年,就被西边进攻我们的黠戛斯人砍死在了王座上。 看到两位王汗接连惨死于他们的寝宫,一些不知所措的老臣扑倒在宫墙外,声嘶力竭地对天呼喊着:“仁慈的大明尊,原谅你可怜的追随者们吧,我们被欲念蒙住了双眼,抛弃了自己祖先的大帐,住进了华丽的宫殿。我们不再英勇善战,而是修筑起了高大的宫墙,把自己紧紧包裹在里面。宫殿是一切罪业的源头,我们现在接受了教训,请您不要再惩罚我们了。” 尽管他们指责宫殿的祈祷如今听起来如此荒谬,但当时太过无助的他们,只能胡乱寻找战争失败的借口,来逃避汗国衰败的现实。 但我们还未来得及烧毁被视为罪业的宫殿,就不得不收拾行囊向南迁徙以躲避西边进攻的黠戛斯。期间我父汗的叔叔成为了我们这些流浪者的王汗,不过他很快因为得罪了汉人而给我们带来了更大的灾祸。 在那个出现在我梦魇中数次的血夜,一群身着重甲的唐兵冲进了我们的大帐、杀死了他们看到的每一个回鹘人。 那时我正瑟缩在帐篷内,听着他们厉声呼喊我们可汗的名字。每当他们用长剑划开帐篷上的毡布,我就想要放声大哭,却被奶妈紧紧捂住嘴。 “仁慈的明尊,保佑你的仆人吧……”奶妈用颤巍巍的声音不断祷告着,泪水从她的面颊滑下、滴在了我的脑门上。 突然,我们面前的黑暗被一道光束撕开,一个二十左右的汉人男子出现在了我们面前。他手中的利剑泛着刺眼的寒光,脸部隐藏在头盔倒映的阴影中。 奶妈见此情景,绝望地扑倒在那个男人脚下,也不管他是否能听得懂我们的语言,只是一个劲地向他磕着头:“饶恕我们吧!饶恕我们吧!” 但随着那个士兵挥舞手臂,她哀求的声音渐渐消失,整个人如同失去支撑的布偶一样倒向一侧、颈部还不断涌出成股的鲜血。 我瞪大盯着躺在地上的她,一时竟忘了哭喊——这是我第一次眼睁睁看着亲人死去。为了维持那仅存的理智,我不得不抬起头,却发现面前只剩帐篷上的那条巨大裂缝,而那个士兵已不见了踪迹。 “小首领。” 正当我手足无措时,背后响起一声轻轻的呼唤。 我猛地回头,看到帐篷后面的毡布被轻轻掀开,一个唇上蓄着弯弯胡须、有着鹰钩鼻的男子将头探了进来、并向我招了招手。 “盘陀……”我惊讶地想要呼唤我这位粟特副官的名字,却因他比划了一个安静的手势而闭上嘴。 随即,他将一块黑色的斗篷罩到我身上,并带我从帐篷后面的羊圈钻了出去、逃离了这片厮杀的战场。 我和我的族人们像被狼冲散的惊慌的羊群,各自奔逃。我和一小部人一路逃到了极北极东的苦寒之地,当时这里还处于室韦人的掌控之中。我们被迫在冰冻的山林中为他们挖掘菌菇,这在以前都是野猪才做的事情,因此他们称我们为“长辫猪”,来耻笑我们扎辫的风俗。但我们无法选择,因为单靠我们自身无法在这片冰天雪地中生存。 这就是我童年的故事,也是你祖辈的故事。你要知道王族血统并未给你的父辈带来任何荣耀,它唯一带来的只有无法摆脱的屈辱。但与我而言,这段不堪回首的记忆既是一切的终结,也是一切的开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持鹰女王》正文 第二章:相识 我与张允伸是在一次通信中认识彼此的。 那时我18岁,我和我的小部族人迁徙到了室韦人统辖地域的南端、那水的北岸,并在那里度过了两个冬季。 室韦人本是将我们安置在这片没有森林遮掩的地域来抵挡南部契丹人的攻击,但当我们来到此地,却意外发现这里真是一块被弃置在荒原的宝藏:这片平原上覆盖的黑色土壤仿佛饱含了生命力,播下的种子无需过多照料便能生长成熟;而那水中游走的肥美的河鱼,足够我和我的族人几天食用。因此,尽管这里的冬季严酷漫长,生存却不再成为难题。我们渐渐不再像以前一样饲养那么多的牲畜,而只依靠渔猎和少量作物就能过活。但为了防御南部契丹人的攻击、也为了维持我们旧有的传统,我们依旧饲养了大量马匹。 第三年秋季,我们的大帐被几个不受欢迎的室韦客人光临了。我最初以为他们只是像以往一样想要收缴一些物资,但他们此行其实另有目的。 “我们的萨满昨天进行了占卜,”他说道:“他预言今年冬天会有一场暴雪,所以我们的莫贺咄要向南开辟足够他使用的冬场,你们必须为他让出这片土地。” 懂得室韦语的粟特副官盘陀多摩在一旁为我翻译,我对这个室韦人的来意感到荒唐无比。 “盘陀多摩,你告诉他:当初是他们许诺给我们这片土地的,怎能说收回就收回。况且这两年,我的部落从未向他们少交过一挡粗棉、也从没违背过誓言与其他部落的人勾结。而在河的另一面就是契丹人的铁骑,我们无法在那里停留。如果他们想要回这块土地,我们该去向何方?” 领头的室韦人听了我的话,不紧不慢踱步到我的面前,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对我说了些什么。 “他说,这不关他的事。” 我维持着笑容的嘴角控制不住地抽动了一下,恨不得立刻抬手给他一拳。我压抑怒火,尽量用平稳的声音告诉他:“我们放下尊严归附了你们,看在长生天的份上,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们。” 他听明白我的意思,转头与他身后的同伴哈哈大笑起来。我和我的族人沉默地看着他,等他们表达完对我们的轻蔑。但那个领头的室韦人随后做出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举动:他突然上前一步,抓住我的辫子向后方拉扯、强迫我抬头看他。 他又对我说了些什么,气息直接喷在我脸上,我瞪大眼睛怒视着他。 旁边的粟特副官颤巍巍地斟酌着措辞道:“他说……如果您愿意……愿意陪他……和他的兄弟一晚……他会为您求情。” 听他这么说,我的脑袋“嗡”地炸开,我的手则先一步抽出我腰间的匕首刺向他的脖颈、就像我对待以往的敌人那样。那个室韦人还扯着我的头发与我对视,但当他发现自己遭遇到了什么时,眼神由得意逐渐变成惊讶,之后转为空洞。他身体的重量逐渐转移到我手中的匕首上,整个人都瘫了下来。 他后面的几个室韦人看到此景、怒吼一声,扬起手中的直刀想我冲了过来。但我的族人反应更为迅速:他们率先一步抵挡住室韦人的攻击,并将他们几个人团团围住,一边咒骂着一边用乱刀将他们砍倒。 我猛地从面前的人的身体里拔出我的匕首、顺势将他甩到地上。他的身体“嗵”地倒在那里,温热的血液从他的伤口里喷出。 我后退两步、看到我的族人与室韦人厮杀,心中突然一阵懊悔:该死,你真是太冲动了!你这样做,会给你的族人带来灭顶的灾祸! “阿伊娜!” 正当我在内心责骂自己时,部众中的一人大声呼唤了我的名字。我回过神,看到我的朋友叶尔斤狠狠踹了一脚倒在地上的尸体,对我道:“我们为什么要忍受这样的屈辱?南方有更好的水草,我们为什么非要屈居室韦人的脚下?” 其他族人纷纷表示赞同,都希望南下寻找新的牧场。我原本为自己可能为部族带来的灾祸而感到愧疚,但看到我的族人并没有责备我、反而在这场战斗中坚决地维护了我的尊严时,我的心中感到异常温暖。 我抬头眺望我们生活的地方,太阳刚刚从东方升起,河水静谧地流淌着,平静地仿佛可以掩盖一切人间的争斗。尽管这片土地来之不易,但如今看来,她并不能为我和我的族人带来永久的幸福。相反,她更像一块薄冰,并且随时都有破裂的可能,她会把我和我的族人拉至无底深渊。 或许是时候离开了。 我一点点擦干土鲁木特上的血迹,将它收好,并从腰间的皮囊中取出作为与室韦人结盟象征的带着箭杆的鸣镝。 “跟随我去南方狩猎吧,我的家人们。我们会在南方找到更好的草场、拥有更多的牛马,我们不用再过仰人鼻息的生活。”我将手中的鸣镝折为两半、扔到地上,并大声对我的族人们说。 听到我的这些话,我的部众都欢呼了起来,仿佛长期被压抑的心灵终于得到解脱。阳光洒在我们的脸上,就像明尊在用他宽厚的手掌抚摸我们。 当天下午,我们就只带上帐篷上的毡布出发,并将留下的其他东西全部焚毁、不给室韦人以踪迹可寻。我们轻快地跃上马匹,吹着口哨、挥舞着弯刀淌过奔流的河水,仿佛又回到了那些驰骋草原、无忧无虑的日子。而我们的身后,则是营地上空映照的冲天的火光。 因为契丹人与室韦人处于亦战亦和的暧昧阶段、在寒冬到来前双方都尽量避免彼此冲突,所以我们无法投靠契丹人——他们很可能把我们擒捉给室韦人来缓和彼此的关系。因此我们只能绕过契丹人的势力范围、顺着山岭东麓南下、跨过冰冻的饶乐水,到达契丹与汉人交界的地带,那里伫立着高大的城墙。 我在向南狩猎的过程中,发现汉人那看起来牢不可破的城墙亦非全然与北方隔绝:城墙的关卡在特定时间会开放,城墙两边的人会进行物资的交易。城墙之外的人——往往是髠头的契丹人,会拿着森林中能够轻易得到的兽皮、貂毛等物,来交换汉人的粮草与金银。 这样的发现让我激动不已:这意味着我的族人在寒冬到来前有机会囤积足够的物资。但让我苦恼的是,这种交易只限于与汉地有往来的契丹人,我们要想交易就必须与汉人直接接触。 但是,两年前被汉人士兵屠杀的记忆还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我的奶妈倒下的尸体仿佛就出现在我眼前。我承认,我难以无视这段仇恨、更害怕我的族人亦无法放下。 但眼看白昼的时间越来越短、寒冬将至,如果我再找不到其他谋生的方法,可能我和我的族人就都要饿死在荒野了。于是我终于下定决心,让我那精通语言的粟特副官代我写了一封信偷偷送至城墙。 不久,我就收到了回信。我急切地拆开上面的封泥,用我曾在宫廷中习得的一点汉文知识阅读信上写得极工整的汉字: “致回鹘述律部大人:贵国乃我朝挚友,而今国运曲折,实令人唏嘘。故闻贵国子民多往西去,没想在此获贵部消息,实不胜欣慰。贵部欲于边关通商,亦非不可。只是本州粮草亦有限度,反复斟量,惟易得貂皮百匹,契丹所献已为足够。承蒙贵部盛意,愚甚歉。卢龙马步都知兵马使张允伸。” 粟特副官察觉到我的失望之色,安慰我道:“通商之于汉人本来就如牧草之于苍狼,是可有可无的存在,您无需执念于此。” “我明白,盘陀多摩,我明白。” 我随便应付道他,但心中仍不愿放弃。我用手指抵住太阳穴,头脑飞快地运作。 既然苍狼不需要牧草,那它需要什么。 它需要食物、需要羊群。 可汉人毕竟不是狼,他们的食物都来源于土地,那他们还需要什么。 土地,对,他们需要土地。 我们不能给他们土地,我们难道真的没有与他们交换的筹码了吗? 再好好想想,阿伊娜。要获得更多的土地,他们必须面对四周的敌人,去保护去争夺土地。 可什么能会成为他们与其他敌人抗争的障碍? 我抬头望向帐外,此时我的马群正踱步在外面悠闲地吃草。 对啊,马匹! 我猛地站起身,把我的副官吓了一跳。我对他说:“你替我再写一封信,说自从吐蕃阻断了西方的通道,那里的良马便再也无法送入中原,更遑论流至幽州。而我的族人所喂养的都是血统最纯正的西域良马,仅是身形就高出契丹马半头。我相信他愿意割舍出更大的利益来换取我们的马匹,因为这给他带来的远超过他付出的。” 盘陀多摩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忙提笔开始草拟新的书信。没过一会,新的书信就已草拟完毕。 他正收拾东西准备再次出发,我犹豫片刻,让他稍等一会。我走出大帐、将自己马群中毛色最洁白光亮的一匹迁到他面前。 “盘陀多摩,你带上我的卡克丝,将她送到城墙那边。” 我的马儿仿佛知晓了她的命运,轻声嘶鸣着表达着她的不满。我抱住她的头,用嘴亲吻她低垂的左目:“请原谅我,我亲爱的卡克思,我别无选择,我相信你会在汉人那里得到很好的待遇。” 她只是从鼻孔中呼出阵气,晃了晃脑袋,不再理会我。 我抱歉地看向她,后退了两步,好让我的粟特副官将她迁走。 盘陀多摩神情复杂地看着我,对我道:“大家会理解您的良苦用心的。”这么说着,他翻身上了他的坐骑,牵住卡克丝笼头上的缰绳,向大帐南部走去。 我一直目送他们,直到那两道身影消失在我的视野。 我感到很难过,因为我的马对我来说就如亲人一样,他们陪着我长大,而我也看着他们成长。放弃他们中任何的一个都会让我陷入对过去记忆的怀恋与失落中,但在这样关键的情况下,我不可能去夺取族人的马送给汉人,我只能将她牺牲。 也正是我的这一决定,将我与那个名叫张允伸的人的命运牵扯起来,此后我的人生都难逃他的影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持鹰女王》正文 第三章:入关 张允伸最终同意了我的请求,我的部族因此被获准进入汉人开通的关卡进行交易。此时深秋已至,我和我的几个族人会在清晨寒霜尚未融化前,把尚未被驯服的马匹送到汉人的边关,并换得捆扎成束的粮草。 但令我们感到头疼的是,我们被要求缴纳所获粮草的一部分作为关税。尽管这项税务只占总额的十分之一,但它对于即将面对长达四个月寒冬的我们来说却是不小的数字。因此我不得不就税务的问题继续与张允伸讨价还价。但他实在是一个精明得近乎吝啬的人,对每匹马税务的估量都把控到我们能勉强接受的位置。这使得我们为了生计不得不将交易进行下去,而在其中占便宜的则实际是他。 我们关于税务问题的拉锯整整持续了整整一个月,而他依然不愿做出任何让步。 不过,也正是在这长达一个月的通信中,我渐渐不需要盘陀多摩的帮助就能书写简单的信件。或许是因为我那蹩脚的表达、或许是因为我那写得歪歪扭扭的汉字,张允伸似乎发现了与他通信的对象有所转变。因此他特意将语言变得更加简单且易于回复,同时在一些较为晦涩的词句间会令附上解释的小字——他似乎以为这个不再借助粟特人与他沟通的回鹘首领对汉文一窍不通。 尽管他的这种顾虑无甚必要,我却还是为他的精细与体贴所打动——这是牧民所少有的品质,光是每天自然的挑战,就消耗了我们大部分的精力,因此我们往往不会在这些细丝末节上投入太多。 因此,出于礼貌,我在与他在粮草提成上斤斤计较之余,又在那些充满着铜臭味的文字下面附上了对他细腻心思的感谢之意、并表示我其实能读懂基本的汉文。 张允伸在回信中表达出了对我的语言能力和对汉文化的掌握的惊讶之情,他开始对我背景产生兴趣、并询问我在回鹘宫廷中都学习了哪些方面的中原知识。 这个小小的举措看起来无足轻重,实际却改变了我们的相处模式——我和张允伸第一次以两个独立的人、而非唐朝官员和回鹘首领的身份进行交流。 我告诉他我在幼年时期被要求能够读说基本的汉文,并同时学习了汉人的诗歌、用韵等文学知识,而这些大多是在我出生那年故去的坎曼尔老人从中原带回来的——他曾经在长安呆了很长一段时间。但由于坎曼尔老人在回国时双眼已经昏花、思维也不再活跃,所以他只抄写了白居易的《卖炭翁》献给王室。 当我告诉张允伸这些事后,他在回复我的信件外又让盘陀多摩带给我一件上面刻有宝相花纹的漆色木盒。我打开木盒,发现里面是三本整齐叠起的汉人的诗集。 “居然有人给我送书。”我苦笑着摇摇头,但还是将诗集取出、小心翼翼放在我的桌子上。 其实我并没有告诉张允伸的是:尽管我被要求学习汉文知识,但或许因为文化的差异,我对这些东西并不会产生太大的共鸣、亦没有精力培养此等雅兴。 不过张允伸默认我对诗歌感兴趣,反而让我了解了他的兴趣,这让我找到了与他交涉的突破口。事实上这些年在室韦各势力间的来回游走,让我早就深深意识到投其所好的重要性。 出于这样的想法,我尝试翻开诗集看了几眼,其中晦涩的字眼简直是在榨取我的脑汁。于是我揉了揉太阳穴,把书丢给盘陀多摩,对他说:“你帮我在里面选一首诗,就是关于……关于异邦人的那种。” 机敏的盘陀多摩立刻领会了我的意思,不一会就给我选了一首杜甫的《高都护骢马行》: 安西都护胡青骢,声价欻然来向东。 此马临阵久无敌,与人一心成大功。 功成惠养随所致,飘飘远自流沙至。 雄姿未受伏枥恩,猛气犹思战场利。 腕促蹄高如踣铁,交河几蹴曾冰裂。 五花散作云满身,万里方看汗流血。 长安壮儿不敢骑,走过掣电倾城知。 青丝络头为君老,何由却出横门道。 我看到这首诗时,虽不能全懂,但也甚为满意。“很好,一切都暗合得刚刚好。”我拍了拍盘陀多摩的肩膀,展开纸张,用我那歪歪扭扭的字抄写下这首诗,并在后面附上:“承赐良卷,如获至宝。反复读之,尤中意此诗。特录于纸上,与君勉之。” 这封信的送出让我打通了横亘在我与张允伸之间的死结——他终于在粮草问题上作出了让步,同意根据马的品质免除部分关税。而在这一问题上作出让步的代价,就是我在之后的数次通信中都必须费尽心思与他谈论诗歌。 尽管他是武官出身,但在我的想象中他却是一个典型的汉人文士形象:身形孱弱,留着大把胡须,总是愤世嫉俗、对周围事物喜欢倾注情感。 不过我的这一想象在不久后就被打破了。 在初雪降下的当日清晨,我和部众按照约定时间到达汉人的城关进行交易。与往常不同的是,以往在这个时候人影稀疏的塔楼上站了三个人。 我下意识向上张望,因为我处于背光处、再加上距离过远,所以难以看清上面站着的人,只知道站在中间的那道人影格外突出、有着不逊于回鹘人的高大身材和极其笔直的站姿。直到我们走到城门下面,我才发现上面站着的是两个卫士和一个身披锁甲的军将模样的人。 盘陀多摩似乎认出了那个站在中间的军将。他惊讶地向城墙上面站着的人行礼,用汉文说道:“尊敬的马步都知兵马使大人,您竟然亲自到这里来了。” 听到盘陀多摩这么说,我抬起头眯上眼睛,努力忽视刺眼的阳光想要辨别出那个人。 此时我终于看清了:他与我想象的不同,看起来只有二十四五岁。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如同刀削一般,有着硬朗的线条。薄唇紧抿,深邃的眼睛如同老鹰一样先盯住走在马队最前面的我。我被他过于沉静的眼神盯得背后发凉,怎样都无法将这个周身都散发着冰冷、内敛气质的军人与那个喜欢诗词歌赋的张允伸联系起来。不过好在,他的目光只停留在我身上片刻,就移向了其他人。 “盘陀多摩,你们的首领是谁。”他高声从上面喊话道,神态严肃、仿佛在对他的队伍发号施令。 盘陀多摩望向我,我立刻将缰绳递给他、跳下马来用双手抚于胸前向城墙上的人躬身行礼:“将军,我就是您所要找的人。” 几乎在我意料之中的,他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破绽。他微微睁大双眼望向我:“就是你?” “是的将军,请容我自我介绍。我的全名叫阿伊娜·曷萨·硖跌,是彰信可汗胡特勤的幼女。”我面不改色地向他说道。盘陀多摩和我在最开始与他接触时就有默契地隐藏了我是女性的事实,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他似乎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一时难以作出任何反应。迟疑片刻,他转身走下塔楼,从城门处向我们走来。然而在他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时,他已经很好地将之前表情上的破绽隐藏起来了。 他有些拘谨地停在距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向我微微颔首道:“原来你就是与我通信的那个人,我真的无法想像,你竟是个女子。” “是的将军,就如您眼前所见,我是个女子,”因为无法确定他是否对此有所抗拒,我有些担心地直视他的眼睛,轻声说道,“但您不用因此而对我产生分别心,我相信您已经熟悉了我的为人。” 事实上当时我的心情并不愉悦:即便我和他在事实上不平等,但名义上我的地位并不比他低,但他却没有向我行正式的礼。而对比他在信件中表现出来的礼仪的周全,只能说他是介意我女子的身份、不习惯向女人行礼罢了。 盘陀多摩看到现场气氛趋于僵滞,出来打圆场道:“张将军,没有向您坦白首领的身份,全是我的自作主张。请您看在我们向您进献的爱马的份上,原谅我这一回。” 听他这样说,张允伸表情缓和了下来,对他道:“盘陀大人,我没有想要责备你的意思。相反,我非常欣赏你能处理各种事情的才干。能拥有这样优秀的副官,述律部的首领,您真是好运气。” 我笑着望向他:“能与大人相识,才是我最幸运的地方。” 面前的这位保守的汉人男子应该是觉得我的这句奉承过于热切了,所以不自然地将视线移开、望着远方的山林:“其实我这次来,是有要事想与诸位商酌。不知阁下可否移步寒舍,与我一叙。” 我不知他有何要事,但现在与外部势力的每一次交涉都是为我的族人争取利益的机会。因此我心中一边猜测,一边应道:“乐意之至,请将军上马带路吧。” 他点点头,示意几个士兵帮我们牵起马、并翻身骑上他自己的马匹,带我们向关内的城池走去。 我们所在的地段实际处于一个两山形成的天然峡道,以往在城关处由于地势阻挡,难以看见关内的景象。而当我们走出峡谷,视线瞬间变得开阔。及目所致,都是整齐如平铺开的旌旗一样广袤的耕地,以及其上点缀着的泥土搭建的矮屋。 这应该是我第一次真正踏入汉人地界,这片以前只存在于我想象中的国土终于展现在我眼前。或许因为它对我而言一直是理想的统治方式的象征,因此我深深地被这片景象所吸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持鹰女王》正文 第四章:归附 张允伸带领我们进入的城池被称为昌平——它是一座依附于北方边卡的军事重镇。 这里相比起回鹘人在漠北建立的都城来说极为不同:城市被泾渭分明地划分为居住区和军事守备区,而居住区内居住的多是驻守边境的士兵和他们的家人。城市只拥有最基本的贸易区域——它完全服务于城市北边的军事防守。因此即使在白天,被修得及其宽敞的大道上也鲜少看见人影。 但仿效汉人城市修建的回鹘汗国的都城哈喇巴喇哈森,则完全是另一幅纸醉金迷的景象:它在一片苍茫草原上兀然矗立,从城门进入,会看见各色店铺鳞次栉比地排列在街道两旁,骆驼与马匹被拴在店铺前的木桩上。城市的要道上,各种肤色的商人、僧侣以及游者拥挤着、吵闹着。人们从四面八方来到哈喇巴喇哈森,却又从这里出发去向各方。哈喇巴喇哈森从来不被作为防御和居住的地方,而是金钱往来的庇护所。 尽管昌平无法带给我与童年生活过的地方一样的观感,却让我再次嗅到了安定的气息。自从我的父汗死后,我们在漠北草原与东北的森林中奔走逃避,早就忘记了居住在城市里是怎样的感觉。 张允伸的住所位于昌平城的城东,其建制与周围的房屋并无太大不同,甚至可以说得上及其素朴。这点让我略微感到惊讶,因为他的军阶至少是处在幽州上层的。 他将我们请入他的居所,正厅还保持着汉人传统坐居的格局,只摆放了三张坐塌以及一张矮几。而在正中央的坐榻旁边,是一件棠梨木制成的没有任何装饰的剑架,上面乘放着一把七尺左右长度的宝剑。 张允伸看到我的视线定留在那把宝剑上面,便对我说道:“此为家父生前所用之剑。” “原来如此,我虽不懂剑,但也能看出其珍贵。”我将目光转向他,问,“令尊也是效力于辕门之下吗?” “正是,我的祖辈世世代代皆为幽州守将。”他的言辞间并不掩饰他的自得之情,随即示意身边的侍从为我们搬来几把胡椅,并用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鄙室简陋,还请诸位来客不要厌弃,将就落座吧。” 我们向他行礼、各自落座。而他亦与我们同样,抚平自己衣服的下摆,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 待众人安置完毕,他便将其余侍卫遣出房间。我没料到他竟如此谨慎,一边在心中百般猜测、一边试图从他滴水不漏的表情中寻找破绽。 “你们从西域带来的战马,确实品种皆优,现下均被我安置在了骑兵部队中,希望以备战用。”张允伸许是不习惯被人这样观察,于是将脸向另一边微微侧去,又对我道,“但遗憾的是,它们至今都处于闲置的状态,因为我的部署中还没有人有驯服西域马的经验。” 此事并未为难到我,于是我心中长舒了一口气,但也奇怪他竟因这类小事如此兴师动众,便回答他道:“将军无须担心,我会遣我手下最善驯马的人来协助你们,你们只需要提供驯马所需的场地,以及皮鞭和粮草即可。” “如此甚好,我在此先谢过阁下了。”他点了点头,顿了一下,又随即做出心事重重的样子长叹了口气。 我领会了他的意思,顺着话题往下问:“将军还有什么烦心的事情吗?” “其实也并非多么棘手之事,”他回答道,“只是今年冬天较往年似乎来得更早,我忧心北部的契丹人会在此时南下、骚扰边境。” “将军果然料事如神,”我对他道,“事实上我在离开室韦领地时,便听闻了今年暴雪的传言。而室韦众部落一旦有意南下,他们南面的契丹人想必也会有所动作。” 张允伸轻皱眉头,迟疑片刻道:“可即便如今形势危急,幽州一境兵力却与日剧减。” 听他这么一说,我略显震惊地抬头看他。因为于我看来,汉地不仅有大量编户可以从军服役,亦有财力招徕兵健为其守边,如今怎会兵力减少? “幽州曾经确实兵力充足,”张允伸叹了口气道,“但这些兵力实源于数十年前幽州节度使朱公的一次扩兵,当时幽州阖境青壮男子、无论士庶均被编入军队。” 我一下没有反应过来这个朱公是谁,心中一算时间,才恍然大悟:张允伸口中的这个节度使朱公,正是当年震惊中原的四王二帝之乱的主使者之一——朱滔。事实上他在与周边藩镇联合作乱时,曾向我回鹘一部借兵,但谋事终未能成。想到这里,我便对幽州形势感到稍有眉目了:“将军意思是说,自朱公降唐后,幽州一境兵力便被朝廷限制是吗?” “正是,”他回答道,“现下仅是护卫幽州会府的会府兵都难以达到定额。而当今节度使大人又不愿意削减会府的兵力来充实边疆,让我实在犯难……”言罢,他缓缓将目光落到我脸上。 尽管他未挑明,但我太清楚他的弦外之音是什么了——既然边境无并可用,他自然是想求助外援。而这两年来,我的部族正是在边境的地带为室韦人充当防御契丹铁骑的肉盾,这也是落魄部族大部分的出路。 尽管为汉人守疆或许能得到更好的待遇,但我依然有所顾虑:与室韦人不同,汉人曾在我们最落魄的时候充当了压倒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将我们原本庞大的部族彻底撕碎。即便面前的汉人或许与当时的事件无关,但对于回鹘人来说,他亦需被当作仇敌看待。 但我又深深清楚:除非我们能够在没有任何势力介入的深山老林中过活,不然我们必须依附于室韦、契丹亦或汉人中的一支。而回鹘军队在唐王朝岌岌可危时对其施以援手时所表现出来的强大的攻击性与机动力,成为了汉人百年间难以抹去的记忆,以至他们将每个回鹘人都等同于好战且敏捷的武士,这一点对我们来说是宝贵的筹码。 当然他们所不知道的是,自从王城哈喇吧喇哈森被修筑以来,尚武已不再成为回鹘人尤其上层贵族所津津乐道的习俗——相比于舞刀弄剑,他们更擅长与粟特人谈论大明尊与释迦摩尼的各种义理,以及其他发财致富之道。事实上,我所带领的这部回鹘人中,大部分在战场上的经验不超过两年。 我当然不会将这个事实告诉张允伸,因为眼下每一次机会对我来说都是攸关生死的存在。我无法否认,我对张允伸的提议动心了。因为倘若此举能成,我和我的族人便能像百年前我们的祖先一样在汉人的地界享受爵位与赏赐,并有机会积聚更大的实力。事实上早在几年前,我就听闻向西奔走的我的叔叔嗢没斯在天德城归附了唐廷,为其守卫边界,并因此被封王封地。 因此,尽管依附汉人可能使我后半生都背上被族人唾弃的骂名,尽管我的族人并非张允伸想象的那样能征善战,我还是厚着脸皮说:“不瞒将军,我们在室韦人的地界时,就作为抵挡契丹人的屏障居住在那水北岸。我相信我们拥有对抗契丹人的经验,也很愿意祝将军一臂之力,只望将军能为我们奏请朝廷的军号。” 张允伸应是早就猜透了我们有归附唐廷之意,并希望像以往的回鹘人那样获得尊贵的地位。他沉默了片刻,开口道:“我确实希望为你们争取应得的地位,但现在有一项难处,实际也是我的不情之请。”他顿了顿,又说:“自从安乱以来,幽州、成德、魏博三镇早已被朝廷默许遵从河朔故事、各行其是。虽称藩臣,实非王臣。幽州的军队尽管在名义上仍是朝廷军队,但实被当今幽州节度使一人掌控。” “而如今我若想在边境增兵,必然引来节度使猜忌,并会想方设法将你们驱逐甚至屠杀殆尽,这在以往的幽州并非没有发生过。”他又道,“因此我没有将你们的存在告知节度使,而是选择私下与你们交涉。” 听他这么说,我心中难以避免地感到失望,因为一个中原王朝的正式封号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保证我们更有底气与其他部族竞争。但我知道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不然他不会特地将我们带入他的府上。于是我催促他道:“想必将军心中已有打算。” “没错,”他点点头,反问我:“不知阁下可听闻过安禄山的曳落河?” 我惊讶地望着他,点了点头。 事实上我在幼年时就对安禄山的故事有所了解,因为他的陨落亦代表了回鹘的荣耀,故而在我的国度广为传颂。而曳落河则是安禄山独自招揽的一批异族战俘,其中每个人都被他收为了“假子”,并结成了他最信任的私军部队。 眼下张允伸重提曳落河一事,却让我感到讶异:莫非他希望成为第二个安禄山吗?想到这里,我看向他的目光也不禁带上几分意味深长的色彩。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顾虑,便开口向我解释:“阁下无需联想太多,我这只是个不恰当的比方罢了。我对当今节度使、对唐廷都是绝对的忠诚。只是如今边境兵力堪忧,我不得不寻找其他良方来解决此事。” 我心情复杂地抬眼看他,愈发猜测不透他那没有波澜起伏的表情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心思。我权衡了片刻,问他:“我们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吗?” “这是当然,”他笑道,“尽管我无法为你们奏请朝廷的军号,但你们可以获得巨额的财富和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你们也可以在我的地界随意活动,而不用忍受关外残酷的环境。” 我听他这么说,转头与盘陀多摩对视了一眼。果然,我身边这个喜好钱财的粟特人已经心动了,他向我使劲使眼色希望我能答应。 但我的内心依旧处在矛盾当中:我知道我的族人需要更好的生存环境,但更让我在意的是张允伸这个人是否有足够被依附的价值。倘若我们成为了他的私兵,就真的是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可是,我又实在不忍心放弃这次合作,因为它确实是我的部族躲避追杀、重振实力的大好机会。 在我脑袋涌过万千思绪时,张允伸并没有打断我,他似乎有足够自信我会答应他。而最终,我还是如他期望的那样,恍惚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他本来想拍拍我的肩,但还是在半途收回了他的手,“既然合作已成,那我即刻就遣人为你们备好军饷物资,只待你们入关。” “多谢将军。”我略带无奈地笑笑,心中不免有些懊悔:我与他见面不过一个时辰,还完全没有摸清他的底细,怎可如此轻易地就答应了他。但另一方面,这一个月间他柔中带钢的做派和对军队的合理运营,都被我看在眼里,并无比佩服。而如今见到真人,其身上所带有的稳重却又蕴藏侵略性的气质,都让我感到他决非寻常之辈。 条件谈成,彼此试探的两人也稍稍松滞了下来。张允伸端起一旁案几上的白瓷茶碗,抿了一口,用手一边摇晃着手中的瓷碗一边与我寒暄:“实不相瞒,之前与阁下通信,甚感意气相投。以至我以为阁下是一位年轻聪颖的回鹘王子,本欲与你结为管鲍之交。” 我扬扬眉,半开玩笑地回他道:“我亦以为将军是一位年至半百的夫子,却没想到今日一见,竟发现如此年轻。” 他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出我话里的调侃之意,只是愣了一下,随即勾起嘴角,非常认真地回答我:“我虽未到半百,但应比你年长十岁有余,也很久未听谁说过我年轻了。” 我惊讶于眼前的人居然已近而立之年,我本以为他约莫二十四五,故才说他年轻。 “你我就不要执着在此事上了,”他收敛了嘴角的笑意,思索半晌,对我道:“我知道你自年幼失去亲人,倘若你有意,我便收你为义女吧。此后无论有何好处,你都会是受益的第一人。” 他的这一提议实则源出草原习俗,但我知道在当时的汉人间,军队上下级间结成假亲关系已被广为接受。事实上这种关系并不单纯限于私人的情谊,亦代表了某种更为紧密的利益共同体。尽管张允伸的这一提议,代表了他对我的器重,但我还是沉默了,因为我知道这种器重的反面,便是我必须履行义子的责任——永远不背弃于他。骑马的人会永远遵从他们的誓言,但我畏惧誓言、我无法将我的命运完全交由这个汉人,尽管他在当时看起来如此可靠。 于是我向他行礼道:“感谢将军的好意,但我身上流淌着的是回鹘人的血统,实在没有资格成为将军的义女。但我愿意对您如父亲一样对待,也愿意像捍卫我的父亲一样时刻捍卫您的尊严。” 他明白我的意思,也便就此作罢。于是我们回到正题,商定了我的族人入关的期限,以及对我们驻扎营地的安置。 我深知从此刻开始,我的部族也如千百年间无数臣服于汉人的牧民部落同样,走上一条抛弃了过去信仰的道路,战场上的拼杀是我们最后的尊严。 我的内心倍感沉重,我不知如何面对我的族人,更不知如何面对父亲的亡灵。但自我被暴露于荒野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一切禁忌与规则都失去了意义,唯有想方设法生存才是一切的真理。 在踏出汉人城池时,我让盘陀多摩先行一步返回大帐。而我则望向太阳落下的地方,面朝那个方向,扑倒在冰冷的黑色土地上跪拜。 “我的父亲,我违背了回鹘人的禁忌,依附了我们曾经的敌人。我只是过于软弱,害怕族人无法承受寒冬与契丹人的攻击。我过分渴求成功,所以选择了这样一条捷径。我也无法为自己的行为辩护什么,但如若您能听到我的话,也请不要过于愤怒。” 我望着西方天空翱翔的鸣叫着的雄鹰,不知道那是否是我的父亲,他是否在注视着他的女儿的所作所为,是否感到万分痛心。 但当时的我确实过于贪婪了:相比恪守原则,我更希望自己的部族能够生存并壮大起来。因此我如此轻易地选择了这条道路,这条最有可能帮我实现愿望的道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持鹰女王》正文 第五章:试探 当我从汉人的地界回到部族的营地时,夜色已深。我深知入关一事不可拖延,于是将族人召集起来进行临时的会议。当我将我与张允伸的交涉内容告知他们时,他们都面面相觑、各怀心思。 “我的家人们,我知道你们当中的很多人的亲人都死于汉人的刀下,我也清楚我的这一决定会陷你们于不义的境地中。但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因为自此以后估计再难有人能开出如此丰厚的条件来收留我们,所以我擅自作出了决定。”我满怀歉意地对他们说,“当然,我不会强留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如果你们无法接受归附汉人的现实,你们可以选择离开。你们当然可以带走你们的马匹和全部的财产,并且我也会从我的财产中分出一部分作为对你们长久追随我的报答。” “阿伊娜!你好歹也是王室后裔,怎可如此背弃你的荣耀?”其中一个族人上前一步抓住我的领口逼问我道。“我们本可以安居边境,如今你非要搅合到汉人与契丹人的争斗中。现在我们留是不义,不留又要远走他乡从头开始,你觉得你的那点财产能弥补我们的损失吗?” “是我欠你们的,这点我不想否认。”我早就准备好承受众人的愤怒,于是平静地对上他愤怒的目光道,“如果你觉得我的财产没法弥补你,那不如你现在就杀了我,你自己来领导部众吧。” “突利克西,你不要太猖狂了,再怎么说她现在也是你的首领。”叶尔斤实在看不过去,走上前将突力克西一把推开。突力克西向后趔趄几步,似是被激怒了,立刻把住刀与他作出对峙的姿态。 “怎么?你想与我比试吗?”叶尔斤沉下脸,低声威胁他道。突力克西深知自己不是面前男人的对手,于是只得悻悻作罢。 见他不再言语,叶尔斤又转头对我道:“阿伊娜,你也不要再胡言乱语了!你现在只是被汉人的花言巧语蒙蔽了双眼,你难道忘记了我们之所以和室韦人反目成仇,不就是为了摆脱任何强加于我们身上的束缚吗?” “我当然不会忘记!”我没想到我最好的朋友叶尔斤也不站在我这一边,加快语速向他解释,“但是这个世上真的有让我们完全摆脱束缚的地方吗?” “有,你如何断言没有?”叶尔斤激动地上前一步,想要说服我。 见他竟如此盲目乐观,我无奈地摇摇头,拍上他的肩膀道:“叶尔斤,你应该清楚,弱者没有自由。” 叶尔斤被我说得懵住了,他沉吟了一会,问我:“那依附汉人我们就能强大起来吗?” 他的问题正是我想要告诉众人的,于是我高声回答他道:“是的,叶尔斤,是的!” 言罢,我又转头对环绕着我的其他人说:“我不会忘记父辈所遭受的耻辱,我向你们保证,依附只是暂时的。汉人许诺会提供给我们巨额的财富,我们可以用这些钱来招揽其他的部族、扩充我们的实力。”我顿了顿,将我的右手放在我胸口的心脏位置:“请你们相信我,一旦我们的实力足够强大,我会放下所有一切,带你们回到温昆河,回到我们的故土。我用我的生命发誓,如果我做不到这一点,我的灵魂将永世弃掷魔类、不得善终。” 众人惊异于我的毒誓,一时整个大帐内鸦雀无声。气氛僵滞了一会,就在我以为自己的言论无法打动他们时,其中一个族人率先在人群中屈下了他的一条腿,向我表达了他的忠诚。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族人都如他一样单膝跪地,一如他们在几年前跪拜在年幼的我面前一样。看到这样的他们,我亦低下我的头,用颤抖的声音对他们道:“感谢你们。” 我深知我只是一个极其弱小的年轻女子,并不具有一个部族首领所应有的强大的气场与善战的体魄。尽管当初是新的王汗掘罗勿荐公令我领导他们,但随着汗国的破灭,这一命令的法律效力便在实际层面消失了。 事实上,我的族人有绝对的自由离开我,去投奔更强大的部落。但他们还是选择遵守他们当初效忠于我的誓言,而宁愿忍受奔波逃离的疾苦。眼下,我做出了这样一个不合义理的选择,而他们却原谅了我的错误,并愿意与我同行。 突利克西四下张望、看到周围人都倒我一边,羞恼地呿了一声,对他们道:“你们总有一天会知道自己的愚蠢的!”言罢,他转身走出大帐,并径直走向他的帐篷。他从帐篷里拉扯他还在熟睡的妻儿,并令他们一起帮他拆除帐篷上的支架。 叶尔斤想要去拦突利克西,我抓住了叶尔斤的肩膀制止他:“让他走吧,这是最好的结果。”我盯着突利克西的背影,喃喃道,“只希望我们永生不再相见。” 此夜过去,突力克西带着他的马匹和家人、和绑着小山高行李的马车向北消失在树林里;而我和我的族人则收拾起行囊,进入了汉人的领界。 张允伸为我们的到来准备了奢侈的宴席,席上除了摆放着关外各种被猎取到的山珍野味,还有来自长安南部的陈年佳酿,名为“杜康”。 精致的食物,温暖舒适的坐席。我的族人应该是许久没有这样放松了,所以他们也没有过多客套,上来就无视了餐盘旁边摆放的筷子,用手抓着食物啃嗜起来。杜康酒香味浓郁,入口应不似一般酒类干涩,故而引人贪杯,将我的族人喝的东倒西歪、窘态倍出,引得一旁的婢女都掩嘴偷笑。我无奈地看着他们,心中不免责怪他们太无防备。 这时,一盏酒杯被推到了我的面前。我转头一看,竟是这场宴席的主人张允伸。他应是也饮了一些酒,并回身在距离我一大步的地方坐下,眼中带着微醺问我道:“你不碰酒吗,这让我还略感意外。我以为回鹘人都是饮酒的。” “我不会饮酒,将军,酒会让我感到不适。”我轻轻推回他的杯盏回答道。 他轻声笑了出来:“不是酒让你不适,你只是不想让自己神志不清,所以随便找了个托辞罢了。” “我又何需费心与将军托辞呢,”心思被说中,我掩饰地将目光转向一边,“我只是觉得现下不是非饮酒不可的场合。” “哦?”张允伸若有所思地用手指轻滑着手中杯盏的边缘,“也就是说,于你而言并非不能饮酒,只是觉得不值得罢了。” 我不知面前这个男人是否真的醉了,因为他的态度较之之前的温润收敛显得过于锋利,但他所说的话却又让我感到他异常清醒,只是在借醉酒报复我之前对他的审视罢了。但我并不习惯他摆出一副自以为看穿我的样子,就只得耸耸肩,不做争辩。 “我若坦白我的想法,你莫要生气,我只是好意罢了。”他对我道,“我能看出来,你不是在用心,而是用大脑约束自己的行为。我仅想告诉你,很多东西不是能放到天平上便能衡量出来的,这种思维方式会让你失去很多。” 我望着他,反问他道:“这世上谁不会约束自己呢?在我眼里,将军远较于我善于隐忍克制,甚至想与我谈心时,还要假装醉酒才能说出来。” “你太高看我了,”他笑道,“我即便假装,也是假装得自己都当真了。于我而言,这个世上有太多无可奈何的事,时刻保持清醒只会让我活得很痛苦,所以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般克制。” 我一时无法理解他口中的话,因为我实在无法想象面前这个不苟言笑、时刻仪表端庄的男人也会有顺应自己的时候。事实上,我宁愿坚信他就是一个我所认为的完美的领导者——节制、强大且冷酷无情,因为只有这样,一直以来孤身一人的我才能感到自己的信仰有所方向,才能说服自己逃离情感上的失败与空虚。 “不过话说回来,”张允伸垂眼看着我,颇有趣味地说道,“原来我在你的眼里是这样的形象吗,这倒让我很是意外。” 我不置可否,也反问他道:“那我在将军眼里又是怎样的形象呢?” “你真的想知道?” 我点点头,盯着眼前觥筹交错的景象,等他说下去。 但他沉默了下来,我的耳畔只剩下众人喧闹的声响。正当我都以为他是睡着了时,他突然发话道:“阿伊娜,其实我……一直不敢将你看作一个女人,这样我会不知道如何与你相处。如果我有做的让你感到不适的地方,请你原谅。” 我知道他一直挂念着此事,却没想到他会特地为此事向一个回鹘女子道歉。这让我对他之前带给我的不快瞬间释然,嘴角不禁上扬,用轻快的语气对他道:“将军无需困扰,您没有让我不适的地方,事实上我的内心对您非常仰慕与敬佩,您也完全可将我当做男人对待。” 听我这么说,他放下手中酒杯,打量着我:“你说的没错,你的内心确实更像一个男子。”他顿了顿,又说:“但你可能没有感觉到,你从不掩饰你身为女性的那部分特质,并且有意无意地知道怎么去利用它来讨好我。” 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扬起眉毛惊讶地转头看他。 他似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有点尴尬地扶住自己的额头,“……是我失言了,请不要误会。我无意冒犯你,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很聪明,并且与中原女子完全不同,所以会格外让人介意罢了。” 我亦不愿显得自己太过小肚鸡肠,就安抚他道:“那我就把这些话当做赞美了,但将军以后还是不要这样赞美我的为好。” 见我这样调侃,他亦放松下来,笑道:“你得体的行为令我尊重,阿伊娜,我知道你最担忧什么。但你尽管放心,既然你已愿意依附我,我便会尽最大努力保证你族人安稳的生活。” 张允伸能向我做此承诺,我心中充满感激,于是双手合于胸口对他道:“多谢将军。” “以后对我无需说谢,”他笑道,“当然我也更不想听到抱歉,但我相信你和你的族人会达到我的期望。” 我有些心虚地移开我的眼睛,对他说:“这是自然。” 于我而言,张允伸与我的这次谈话仿佛做梦一般,并于太多实感。因为宴会结束的第二天,我们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各自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我至今都无法明白张允伸当时对我到底抱持着怎样一种心态。但即便是感情经历一片空白的我,也明白我们之间不可避免会牵扯男女之情。但我对这种情感并不抱持期待,因为自我懂事以来,从宫廷和部落营帐中所见的各种苟且,都伴随着对金钱与的利用——无论怎样动人的誓言都可以因为而被撕裂,而也可以催生更多蒙骗世人的海誓山盟。即便这世上存在最纯粹的情感的,也不可能存在在立场特殊的我和张允伸之间。 事实上边境紧张的情势也无法给我思考多余问题的余裕:契丹人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边关防御线的外围——他们是一个将头顶剃光、只留脑后一圈头发的骑马民族。弓箭宛如他们的双臂,可以在任何条件下被灵活运用。 我和我的族人不擅长远距离的作战,而这些契丹人似乎看出这一点,就只徘徊在边境的外围。倘若我们贸然冲出城,只会被他们当做活靶子使。而即便我们能拉近与他们的距离,我也不能保证我的族人完全处于优势地位。 为了向汉人圆那个擅长与契丹人作战的谎言,我几乎可以说绞尽脑汁,几番思索下来都无结果。直到张允伸将第一批军饷交给我们,我才找到了救命的稻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持鹰女王》正文 第六章:交易(上) 眼看契丹人的进攻迫于眉睫,我知道我如若继续坐以待毙,必然会处于完全被动的局面。 于是,我在张允伸将军饷发放给我们的当天晚上,就召集已在城关内扎营的族人商量对策。部众听明白了我的安排,纷纷表示愿意配合——我们打算先突破契丹人的防线,并与他们接触。 为了不引起汉人不必要的误会,我们决定在第二天清晨行动。天刚蒙蒙亮时,我穿上皮甲、并在外面罩了一层便衣。虽然我无意与契丹人起正面冲突,但为了以防万一,我背上我的两把弯刀,并把保佑我平安的土鲁木特固定在我的腰带上。 盘陀多摩与我同行,他亦无硬甲护身,只是配备了一把短刀。他驾驶了一辆盛满粮草的马车,跟随在我后面。 “阿伊娜。”临行前,有人从身后叫住了我。 我听出这是叶尔斤的声音,便转过头去看他。他脸上带着忧色走过来:“还是让我代你去吧,这样我总觉得还是太过冒险。” 我笑着安抚他道:“相信我可以应付好,可以吗?毕竟倘若像你这样全副武装去与他们和谈,就显得太不友好了。” “我可以不配备防具。” “这样你去就更无意义了,”我揽住他的肩膀,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叶尔斤,我们都尽到各自的所长好吗。” 他的眉头紧锁,闭眼不再看我。 “叶尔斤,放心吧,”我松开他,翻身跨上了我的马,“两军交兵不斩来使,这是战场的规则。” 而他不像以往买我的帐,只是一言不发挎上他的刀具、径自转身回到我们的军营。 我知道叶尔斤是在担忧我的安危,却不明白一直通情理的他这次为何如此执拗。以往我们并非没有涉险的经历,但他这次表现得仿佛我欠他的一样。几番思索都没有结果,于是我的心情也变得阴郁了起来。 走到城关大门时,身后一直保持沉默的盘陀多摩突然对我道:“您不应该说那句话的。” 我不明所以,转头对后面的他问道:“哪句话?” “说他去不如您去有意义。” 我无言地思索了一会,对他道:“你的意思是……” “您应该很清楚,叶尔斤希望您能依靠他,您刚才的话等于戳中了他的软肋。” “我明白,盘陀多摩,我明白,”我感到一阵心烦意乱,打断他道:“我们可以不要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吗?我无法在大敌当前时还能如此周全地照顾他细腻的感受。” 盘陀多摩知道多言无益,便适时闭上了嘴。 当时我的心中仍对叶尔斤有所抱怨,感到他太不顾全大局了。我认为他在节骨眼上这样与我置气,只会对我们产生不利的影响。 但最终,我决心不再考虑这些。于是我甩了甩头,重新整理了自己的思绪,便扯紧自己的斗篷骑马走出城门。 尽管入关只有数日,我却仿佛很久没有感受过关外的气息了,陌生而又熟悉的呼啸着的寒风扑到我的脸上,让我脖子上的汗毛道竖起来。 我的马小心翼翼踩过结着薄霜的土地,向契丹人的地界进发。 事实上我感到他们距离城墙实在太近了,我的马没走几步,一支被作为警戒的鸣镝就射到了距离我半步的土地上。 远处的树林中,走出了几个戴有尖顶盔帽的契丹人。他们将手里的弓箭拉至满弦,箭头直直对住我们。 我迅速拽下身上背着的两把弯刀甩到远处的地上,并跳下马举起我的双手。 看到我这个投降的动作,他们稍稍松懈了戒备,眼睛不再专注于瞄准目标,而是抬头观察我的举动。 我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他们,举着手臂一点点往前行进。靴子在有着湿润的土地上踩出“嚓”、“嚓”的声响,并一点点向他们靠近。 我在距离他们十步远的距离停下,伸手拽住我腰上别着的鼓鼓的囊袋,引得他们又紧张地抬起弓箭想要攻击我。 “长生天保佑你们,我的朋友!”我用从盘陀多摩那里临时学来的契丹语向他们喊话道,“我为你们带来礼物,请放下你们手中的弓箭。” 这么说着,我将手中的口袋用力抛到他们面前的土地上,里面的东西在口袋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十数枚崭新的通宝从没有封住的袋口中滑落出来。 那些契丹人神情明显改变了:尽管他们仍然维持着防御的姿态,注意力却不受控制地被地上的那个钱囊吸住。 终于,一个领头模样的人抬手示意其他人放下手中的武器。那个人走上前来,捡起地上的袋子、掏出里面的钱币摸索。确认过成色后,他抬头看向我,竟用回鹘语对我道:“你们想要什么。” 我惊讶他竟然懂我们的语言,于是左手握住右手的拇指,作出契丹人的叉手礼,说:“尊敬的长官,我代表我的部众来向贵部提议一桩买卖,我保证它对贵部具有重要意义。不知道长官可否替我向你们的首领转达?” 那个契丹人上下打量了我一通,露出嘲讽的微笑:”你们的男人是死光了吗,竟然派一个女人来和谈。” 我冷眼看着那个契丹人,陪笑道:“尊敬的长官,难道女人不能进你们的大帐吗?” “可以,当然是可以,”他笑道,随即向我背后驾着盛满粮草的马车的盘陀多摩努嘴:“他带的是什么?” “是我们向贵部进献的小小心意。” 他点点头,示意两个契丹士兵过去用长矛翻搅马车上堆积的粮草,露出了底下的几个口袋。 “这是什么?”他看到底下被掩埋的那些口袋,径自走过去。 我抿着嘴看他依次翻查那些口袋:第一个口袋里面被翻出了满满的钱币,第二个口袋里面被翻出了柔软的织缎,第三个口袋里则是闪耀着各色光芒的珠宝金银。 随着这些口袋依次被挑开,契丹人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明朗。他不住地点头,继续挑开剩余的粮草,看到最后一个口袋,问:“这是什么?” 还未等我回答,他就径自解开了那个口袋,从里面取出了一罐密封的美酒。 他哈哈大笑起来,将一瓶酒揣到自己怀里,拍拍马车道:“欢迎我们的朋友,我带你去见我们的首领。” 我与盘陀多摩如释重负,轻轻松了口气,与他进入他们的营地。 这是一个并不大的部落,我眼前所见不过十顶帐篷。而其他契丹人听说有异族的访客,都纷纷走出来围观。他们中有半数都是妇儒,我和盘陀多摩就在这数十个契丹人看戏一般的注视下来到了他们首领的大帐前。 “你的侍卫不能进去。”那个契丹长官突然转头对我道。 “长官,他是我的翻译。” “我知道,”他对我道:“但实际没有这个必要,我们基本会说你们的语言。” 我才意识到:在回鹘汗国极盛时,曾将这一地区的契丹人亦纳入统治范围之下。他们应是从那时起就被迫学习了回鹘语。 于是我只能示意盘陀多摩留在账外,只身一人进入契丹首领的大帐。 契丹人的大帐中央燃烧着噼啪作响的篝火,入口处铺着数张黑色油光的貂皮,并一直延伸到大帐中央的宝座上。一个裹着长袄,戴着巨大绒帽的男子倚坐在宝座上面。 一旁的长官用契丹语向他报告,他一边听一边点头,始终用目光检视着我。待他了解我的来意,便用回鹘语道:“入座吧,我的客人。” 我向他行礼,踩上柔软的貂皮地毯,向他旁边的椅子上走去。 这时,我听到自己的右边传来一阵低咕声。我猛地转头,正对上一对金色的鹰眼。那只有着暗灰羽毛的鹰应该也没料到我会突然转头,展开它足有一人身长的翅膀、张开它锐利得如同铁钩的双喙向我嘶鸣。因为距离实在太近,我倒吸了一口气,整个人都僵住了。 “朱万!”那个契丹人首领用训斥的语气呼唤它道,那只鹰随即合上嘴,脚踏出几步乖乖地扑扇着翅膀落到契丹人身上。我这才注意到那个契丹人的小臂上套着一个臂环,上面镶嵌着一块椭圆形的铁片,可以让他的宠物锋利的脚爪抓住。 他一手抚上那头鹰的毛发,一边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笑着用回鹘语对我说:“抱歉,我的朱万吓到你了吧,它对生人都比较警惕。” 我本想装作无事,但当我看到那只鹰凶猛的姿态后,脑中转念,抚上我的胸口道:“确实,它吓得我都差点忘记了我的来意。” 那位首领应该也没料想到我如此坦诚,眯眼看了我一会,随即招手让他身边的侍卫将他的猛禽带出帐外:“现在你应该可以放松地与我交谈了吧。” “感谢大人,”我向他行礼,上前一步坐到我的位置上,“想必大人已经收下了我的礼物。” “当然,它们现在都被卸下来放在我帐篷的后面。” “希望这些礼物还合您的心意。”我笑着说道。 “很合,你们已经表现出了你们的诚意,”他突然向我探身、一条胳膊撑住他的膝盖,用压迫的姿态对我说道,“回鹘人,我知道你要与我做一桩不会让我亏本的买卖。” “是的,大人。”我向他再施一礼,“大人应该知道我们归附了汉人,但大人可知汉人为抵御你们的入侵向我们许下了多少筹码吗?” 他扬扬眉毛,对我道:“这我就不清楚了。但,这又与我何干呢?” “大人,”我迎上他的目光,也探身前去,“你我曾同属一个阵营,按道理,我们若对你们举起屠刀,无意于同室操戈。” 他不以为然地耸耸肩,等我说下去。 “但倘若我们双方联合,共同为汉人演一场反复拉锯的戏码,我们就可以不折一兵一卒、永远共享汉人为边境支付的这笔财富。”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对他道。 那个契丹人哈哈大笑起来,摇着他右手的食指对我道:“回鹘人,你们果然如几十年前一样,阴险狡诈得如同豺狼。” “大人,”我不给他留扯开话题的余地,继续劝说他道,“倘若您接受这笔交易,我们愿意将我们每个月所得军饷的二分之一奉上。这样我们不至于兔死狗烹,而你们也可以得到永久的财源保障。” “回鹘人,你是否太高看你自己了,”他说道,“你真的以为我们惧怕你们的弯刀吗?相反,当我的战士听说这次狩猎的对象中有你们,都激动得整夜睡不着,只待用弓箭射穿你们的心脏,以回报当年你们对我们的羞辱。” “况且,”他又说,“即便你说你会将军饷的一半给我,我也并不稀罕。因为我们若掳掠汉人边民的财产,会得到更多。” “真的如此吗,大人?”我诱导他说,“这么多年南下狩猎,您的财产是否得到增长了呢。” 他不再言语,陷入了沉思。 “大人,您应该清楚,汉人的财富如同羊身上的毛,恢复是有期限的。您甚至无法保证每年三次能够收获它的毛发,而更遑论从它身上获取更多。” “而汉人给我们的赏赐不会减少,并且随着我们向他们证明我们的忠诚,他们或许会提供给我们更多。”我继续说服他道,“大人,我相信您会做出明智的选择。” 契丹首领沉吟片刻,向我比出七的手势:“我可以配合你们演戏,但条件是你们给我你们军饷的七成,”他向我挥挥手道,“不然,我们就战场上见。” 我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但我知道价格不是目前需要在意的东西,于是做出为难的表情,挣扎了一会,才假装勉强对他说道:“看在长生天的份上,我答应你,希望你们可以遵守约定。” 他见我居然应了下来,掩饰不住喜悦地拍拍他的膝盖:“很好!很好!”他指着我说,“你与你的侍卫晚上留下,我们要设宴款待我们的贵客。” “多谢大人。”我起身向他行礼,心知我此行的任务已经完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持鹰女王》正文 第七章:交易(下) 契丹人的宴会在营地中央的大帐内进行,大约有三四十个契丹男子参与宴会——他们都是各帐的家长、亦是战场上能发号施令的最基层的长官。这个实质为一个牧团的部落,春夏时分往往分散为五六个圈子、各谋生计;冬天到来时,则会在汉人的边境聚合成一个大部落,以便于劫掠边疆汉民的财物。 席上,长桌中央摆着用铜盘盛放的整只的烤乳羊,倘若宴会上的宾客想要食物,就用他们随身的小刀割取想要的部分;而酒作为宴会的主角,则被灌入桌子边的一口大缸中,可以任意取饮。只是与其他契丹武士唯一不同的是,那位契丹人首领的杯盏里盛满的是我们带给他的中原陈酿——这似乎是身为首领能够获得的优先权利。 但让我惊讶的是,宴席旁契丹人的乐队中,竟有数名面似汉人的奴隶。他们戴着脚镣、吹奏着排萧、箜篌、等乐器——这些人应该都是被契丹人掳掠的幽州边民,而今竟在契丹人的部落里从事这等差事,并且穿戴全为契丹样式、说的也是契丹语。 “来,我先敬酒给我们的贵客!” 在我环顾宴席四周时,那位契丹人已从座位上起身、端起他桌上的酒杯向我们敬酒。尽管我心知这是他表达友好的方式,但滴酒不沾的我却无法接受他的好意。 此时,我身边的盘陀多摩如以往一样、非常自然地代我起身,言明我不碰酒的习惯,并请代我罚酒三杯。 “哎,这可不行!”那个首领并未就此作罢,而是继续将酒杯对着我。 见他继续坚持,我也站起来、歉意地躬身道:“请大人不要再为难您的客人了,我是真的无法碰酒。” “就喝一杯!”那个契丹人依旧不依不饶,并半真半假地威胁我道:“你若不喝,那就是看不起我、看不起我的部众。”言罢,他把杯子塞到我手里,对周围人大声道:“你们大家说,这杯酒她到底要不要喝!” “要喝!要喝!”其他人纷纷举起手臂,起哄着。 我感觉到了周围人看戏一般的目光,了解在这种场合下,我已经被当作他们消遣的对象,即便我此时是处于座上宾的位置。 这种想法让我愈发不愿如他们所愿,于是沉下脸来、把手里的杯子一把摔到一边,对面前的男人道:“大人既然认为我这样是拂了你的面子,那也无需再见到我了。” 那个首领没想到我在这上面如此固执,于是抬手让周围人安静下来。“我的朋友,何必因为这点小事弄得如此不快。”他讪笑着,看来亦不希望真的与我撕破脸。 但他随即又仿佛想起什么,拍拍脑袋道一件事:“看我差点忘了,”他示意一旁的婢女从奏乐人的大箱子里拿出一件粗棉包裹的器物,并对我说,“这是一件西域商人送给我们的乐器,听说只要是回鹘高过马背的人,都会弹奏。早就听说你们的人能歌善舞,但一直没有机会得见,不知今日我的客人可否赏脸,以歌代酒,让我们这些契丹人开开眼呢?” 我愣了一下,盯着那个被捧到我面前的包裹——这种布料,确实是回鹘的样式。我伸出我颤抖的右手、掀开粗棉的一角,一件胡桐木制作的艾西塔尔呈现在我面前。 看到它时,我仿佛又回到了八年前的日子。带我骑马巡至温昆河上游的父汗,会在被夕阳染红的河水旁,拿着一把艾西塔尔随意地拉奏。那支离破碎的乐章仿佛此刻就在我的耳畔奏响、撕扯着我的心脏。 “我的客人,你愿意弹奏吗?”契丹人看到脸色骤变的我,报复性地不给我留调整情绪的机会,用带着逼问的语气问道。 我垂着双眼、不愿让他们看穿我的内心。但我还是不发一语地接过艾西塔尔、放在我的膝盖上,一如我的父汗曾经作出的样子。在调试琴弦的过程中,我已把自己鼻腔里酸涩的气息压抑下去。 收拾好心情后,我右手拿起琴弦,清了清嗓子,巡着模糊的记忆为他们奏唱道: kkerip turur krkg taghda kngul yarashi aghk orunda yigi teli sgutg erip kkerip turur kln suwqta bashp qachighr yighip kzuh bililishche orunrda kenchigsiz ngi taghgug ol ani tag orunrda (在葱郁的风景如画的山中 在令人心旷神怡的地方 在繁茂的树林里 在奔腾而下的山溪边 排除六贼之干扰 在一切都了如指掌处 在那无所希求令人愉快的地方……) 不同于有鸟鸣般悦耳音色的萨塔尔,艾西塔尔的琴声悠扬低沉,如同戈壁上呼啸的风声。而即使我选择的是一首基调欢快的赞美诗歌,经手中乐器演绎亦成了令人五脏郁结的悲歌。在我弹奏时,周围的契丹人都放下手中的酒杯、陷入了沉默。那个首领似乎无法忍受这样的韵律,赶紧不耐烦地摆摆手让我停下:“可以了可以了,好端端的场合何必弄的气氛这么压抑。我的客人,你就好好坐会你的位置,听我的乐队演奏吧。来来来,大家都继续喝酒、继续喝酒!” 言罢,他的乐手就又捧起他们手中的乐器,敲锣打鼓地弹奏起契丹乐曲,将刚才僵滞的氛围一扫而光。 我自嘲地笑笑,无奈本该欢乐的诗歌都能被自己奏成此等音调。于是我默默递出手里的艾西塔尔,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首领一边撕咬手中的羊腿,一边斜眼看我。见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他吞下嘴里的肉糜,对我道:“放下你的过去吧,回鹘人。你们大势已去,再缅怀也没什么用了。” 我盯着面前的盘子不愿看他,反问道:“你为何如此笃定?” 他笑了笑,敲敲我面前的盘子,对我道:“因为你们现在就像你面前的这盘肉一样,死气沉沉、任人宰割。” 我从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对他道:“现在是谁任人宰割还不能清楚呢。” 他没听懂我的话,以为我在嘴硬,哈哈大笑道:“那我就好奇了,现在处境最糟糕的,除了你们回鹘人还有谁?”在他这么说着时,一道黑影已经出现在他的座椅背后,而他因为意识昏沉而全无察觉。 我不动声色地缓缓将目光移向他、脸向他凑近、对他一字一顿道:“还,有,你。” 他还未来得及反应,一把闪着寒光的短刀就已从后面架上他的脖子,并在一瞬割断了他的咽喉。这个讨厌的契丹人,他应该感谢我们让他毫无痛苦地结束了生命。 他就在一片欢宴声中无声地向后倒去,被他身后的刺客接住。因为我的身体遮掩着他,以致沉浸于美酒中的众人完全没有发现这里的异样。 我接过刺客递给我的从那位首领寝帐中翻出的骨朵,起身用这武器的柄把敲击地面。 “诸位安静!” 宴会中的契丹人听到熟悉的声响,下意识转头望向这边。当他们看到他们瘫倒的首领和手中拿着象征部落权力的骨朵的我,都瞬间清醒、惊得站起身来。 这时,其中一人终于回过神来,大喊道:“该死的回鹘人!你居然算计我们的首领!”言罢,他涨红着脸、挽起袖子就想要冲上前来。我见他如此愤恼之姿态,也不由后退把住腰间的匕首。但他的手还未够到我,就被身后飞来的弯刀插入后背,扑倒在我的面前。 “都不要轻举妄动!”身披战甲的叶尔斤带着其他回鹘勇士冲入帐内,强迫参加宴会的人背上他们的手臂蹲到地上。 尽管那些契丹人的长弓都未带在身边,但本就血气方刚的他们岂愿轻易接受这样的结果。因此他们都转过身去、纷纷抽出腰间的短刀想要与我们的士兵拼命。 “都不要动!难道你们忘记了你们的妻儿和老母吗?”叶尔斤见他们如此动作,又向他们吼道。 这时,帐外传来女人与婴孩的哭喊声——趁他们饮宴时,我的族人已将每个帐篷内的老弱妇孺都押了出来、作为要挟他们的人质。这让这些契丹人都僵住了。他们只得松开他们手中的武器,呆愣地驻在原地。 我见他们已经放弃反抗,将手中的武器举至头顶,向他们高声喊道。 “听我命令!契丹人们!” 他们知道形势已定,极不情愿地转身向我跪下。 “我知道你们心中对我有诸多怨恨,但我现在拿到了你们的骨朵,我就是你们的首领!”我环顾四周,又对他们道,“我不会杀了你们,更不会伤害你们的亲人。不管你们感恩与否,都要记住,是我让你们活着的!我要你们对长生天发誓,效忠我的部族,而我会保证你们有丰裕的物资,能度过整个冬季。” 他们听我这么说,都面面相觑。很显然,我开出的这个条件对他们而言至关重要。作为并未附属任何国家与联盟的他们,唯一要考虑的就是如何能在冬季到来前选出一名能帮他们生存下来的代理人。而我手中象征权力的骨朵,则代表他们信奉的神灵正站在我这一方。 终于,他们颤抖着抬起自己紧握的右拳,置于他们的心脏上,向长生天宣誓了对我的效忠。此刻,我绷紧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我知道我得到了这些牧民的信任。 于是,我亦将手置于自己胸口:“你们的长生天不会亏待你们,请相信我会带给你们更好的生活。” 我的族人欢呼了起来——这是我们述律部第一次获得面对一个牧团的胜利。而愿意主动臣服的他们,亦避免了沦落为奴隶的命运、获得了保留他们原本生活的权利。 当我走出帐篷时,眼睛瞅到那只曾向我示威的灰鹰,它此刻被关在营地入口处的巨大笼子里。之前我担心它的存在会妨碍刺杀行动,于是借口让契丹人将它请了出去。 但这只身形庞大的猛禽即便身处围笼,也仿若置身皇宫。只见它骄傲地抬起它的胸脯,用居高临下的眼光打量着我。 出于报复,我笑着走向它,蹲下来用食指敲击它的笼子,坏心眼地逗它:“现在感觉怎样,小家伙?” 它瞪着我,猛地伸过脑袋想要隔着笼子用嘴叼我。但我反应及时,瞬间收回我的手。 “阿伊娜,它的主人已经死了,不如也将它送上路与它的主人作伴。”后面的一个部众提议道。 我摇了摇头,盯着那只鹰道:“这样的猛兽只属于天空,让它回到它该去的地方吧。” 言罢,我用刀劈开笼子上的锁链,将笼子一脚踢开。众人都有些畏惧这只看起来并不温驯的动物,纷纷后退至安全的距离。 但它只是脖子一探一探地缓步走出笼子,并开始优雅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接着,它又看了我一会,就张开翅膀,扑扇着飞向高空。 我实际非常向往拥有一只像这样的宠物,但心知目前的自己无法驾驭,便只能略带遗憾地目送它的身影消失在天空中。 事实上,刺杀那位回鹘人首领的正是我的亲侄儿婆姑·述律。他比我小四岁,在几年前的战乱中随我奔逃。如今他虽只有十四岁,却已熟练掌握了暗杀的技巧。而他身为少年所具有的纤细身躯,可以让他轻易隐藏于我们驾驶的马车的木板夹层中,并躲过了被马车上承载礼物所吸引的契丹长官的搜查。 在我们被请入契丹人的大帐中饮宴时,婆姑就掀开了身上架起的木板、潜入那位契丹人首领的寝帐,并在帐内的木箱中翻出了契丹人权力的象征。随后,他无声地刺杀了在大帐外巡逻的守卫,并进入我们欢宴的场所。 而那位看起来粗枝大叶的首领,他对我实则非常戒备。自我进入他的营地后,他的视线就从未离开我半刻、随时等待我有额外之举时砍下我的脑袋。在这样的形势下,幸亏婆姑替我将他及时解决,不然我的族人这几个月的军饷真的就全落到他们的口袋里了。 几经思量,我们并没有将这些契丹人带回营地,也没有向张允伸透露我们获胜的消息。我令他们继续居住在那里,用我们承诺给他们的物资作为诱饵、引诱更多的契丹部落南下,并在他们到达边界时里通外合将其拿下。 然而蒙在鼓里的张允伸并不知晓其中奥秘。他只是惊异于我们战功的累筑、并欣喜地不断给予我们更加丰厚的报酬。依靠他的赏赐,我的族人重新过上了曾在漠北草原那般优越的生活。另一方面,我在关外留下的契丹人部落也在不断吸纳周边落单的牧民,这让原本人数稀少的述律部逐渐壮大了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持鹰女王》正文 第八章:生存 尽管吞并了关外的契丹部落,但好运似乎并不会总是眷顾我们:这个冬季对汉人边疆攻伐的数次失败,反而激起了更多契丹人的兴趣,以致他们都摩拳擦掌、浩浩荡荡南下、想要一探传闻虚实,这也让我们的边防压力增加,逐渐感到疲于应付。 而在与契丹大部迭剌部的战斗中,我终于尝到了入关后的第一次惨败:就在我们专注于进攻他们且战且退的主力部队、误以为将他们追逐出防御圈时,一阵震天的喊杀声从我们身后的树林中传来——另一批契丹人包抄至我们的后翼,并迅速将我们水泄不通地围住。我这才意识到我所面对的不是一个敌人、而是一整个部落联盟。 那些手持弓箭的契丹人将我们团团围住,我们倘若选择在此刻强行突围,必会被他们的弓箭射成筛子。我用弯刀护住自己,牵着我的坐骑原地打转。汗珠爬满了我的额头、顺着我的眉心流下滑进我的眼睛。尽管眼睛被汗水蛰得刺痛,我却丝毫不敢闭上眼,只是急切地用眼睛向四周搜寻,试图在环绕我们的人墙上找到一丝缺口,但几番遍寻皆无成果。 正当我不知所措时,我身边的叶尔斤突然向敌人怒吼了一声,引得周围人都看向他。在契丹人还未来得及把弓箭朝向他时,他突然策马扬鞭径直冲向防御最为严密的契丹人的首领处。 契丹众人应该无论如何都没料想到他会选择那个地方突围,纷纷乱了阵脚,不知道是要保护他们的首领还是继续围堵我们。只听这时,叶尔斤冲背后的我们喊道:“现在就走!”我们马上反应过来,向反方向冲去。 我挥舞手中的弯刀、带领部众一路砍杀,终于在层层包围的契丹士兵中开出一条血路。期间我能听到身旁人被箭矢射中应声落马的声音,但我无法回头,只能一心面对眼前的敌人——因为我知道更多的族人都在跟随我的脚步。 只听远处有人喊了一句什么,我的肩膀感到一阵剧痛,那利器带给我的冲击力险些让我从马背上翻滚下来。 眼看前面的道路越来越清晰,我稳住身体、几乎是惯性地挥动马鞭、径自冲向那里。新鲜的空气瞬间灌入我的鼻腔,让我知道我终于做到了。 但我还来不及欣喜,那群契丹人就从后面围了上来。我惊讶于他们被冲破的阵仗竟能如此快速恢复,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我族人的身影在那些契丹人身后一闪而过。 我这才意识到他们将目标都锁定到我身上,在那一刻死亡的氛围已将我笼罩。 “阿伊娜!”我听到远处的族人呼喊我的名字。 “你们先回城!” 我心知不能再有更多回鹘人的血液流尽,于是调转马头,向远处的树林中冲去。飞矢在我耳边呼啸而过,射中我身旁的树干。我口中默念着大明尊的名号,向林子深处奔去。 当我越往深处逃窜,松树的枝叶便越密集。针叶扫烂了我的衣袖,而低垂的枝干则阻碍着我的前进。这时,一片半人高的灌木横亘在我面前,挡住了我的马的去路。 就在我停步一刹,又一支弓箭射入我的后背,让我疼的近乎晕厥。我努力保持神志、向后转头,看到一个先一步跟上我的契丹人在距离我几步的地方作出放箭的手势。他见我还未倒下,右手向后从他的箭袋里又抽出一支箭,想要再攻击我。 见他如此,求生的本能与怒火瞬间涌上我的心头。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冲向他,握紧手中弯刀直直向他砍去。但他早有准备,手中举起的弓顺势挡住我的攻击。 他手中的弓及其结实,对上我那已被砍得发钝的刀刃也不落下风。我与他陷入僵持,而他只是游刃有余地把着弓挡住我的刀,眼中尽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之色。 我心知久战不利,于是在僵持产生的一瞬用左手迅速从腰间抽出我的土鲁木特,并狠狠扎入他的右颈。而我不及看他的表现,就将他顺势扯下马,并将我的匕首从他身体里拖出。 他在地上滚了几圈,鲜血飞溅于洁白的雪地之上,如同盛开的罂粟。 我听到树林里由远及近的马蹄声,知道自己必须冒险一搏。于是我赶紧翻身下马,将他手中的弓夺去,并捡起地上滑落的几根长箭。我向我的马匹轻声说了一句“抱歉”,就深吸一口气、弯下腰钻入那片矮木。 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灌木中布满了荆棘,我只能用我手中的弯刀劈砍面前覆盖的枝叶、近乎匍匐着在地上前进。契丹人的喊声在附近此起彼伏,我紧张地近乎不能呼吸。 这时,一阵树枝被劈开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陌生的声音在极近的地方吼叫着我的名字。我一个激灵、迅速向前方爬去,手却一个摸空,惯性将我整个人拽向前去。 我的前方竟是一片极陡峭的坡地,我反应不及,趔趄地顺着雪地滚下。期间坡上突出的岩块将我的身体像踢球一样来回撞击,我的肺部剧痛无比、完全无法正常呼吸。 我感到自己应该快死了,就放弃了挣扎,任自己的身体像破布一样在岩体间飘荡。直到我的脑袋撞上旁边一块无比坚硬的石岩,我的世界就彻底陷入黑暗,无法再觉知任何事物。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在一片覆盖着厚厚积雪的洼地中醒来。 四处一片寂静,偶尔只有树梢上小撮的积雪滑落下来的沙沙声。我的脸颊紧贴在冰冷的地面上,手指僵硬得完全失去了知觉。我想要张口说话,但舌头完全不听使唤。唯一能动弹的只有我的眼珠,让我可以观察到周围的情况。 我看到我的头侧有一滩血迹,但一时无法确定这是谁的血,因为我的身体除了麻木感受不到任何痛楚。我努力回想,才想起自己昏迷前头部的撞击和那两只射在背上的箭。我无法确定自己伤口的情况,但能感到热量从自己身体中一点点流失。 必须现在就爬起来! 我的头脑里只有这一个声音。于是我嘴里唔咽着、挣扎着向一侧翻身,用手肘支撑着地面想要坐起。在我动弹的时候,身上的积雪如同沙粒一样纷纷滑落,惊得我身边的乌鸦从枝头飞起,发出“嘎”“嘎”的叫声。 突然,我的背后传来一阵剧痛。我应该是不小心压到了还插在背后的箭,以至于牵动了背后的伤口。我只得停下动作、用另一侧的手肘撑住地面,双臂同时发力将我的身体抬起。 终于,我从雪地上爬了起来,并得以转头查看附近的环境:我的四周环绕着一片幽密的树林,因为地处低洼,空气中萦绕着潮湿的水气。而我的衣服里则灌满了雪水,潮湿的布料黏在我的皮肤上,吸取着我身上的热量。 我知道此地不能久留,于是捡起手边散落的弓箭,努力挪动四肢拖着瘫软的身躯向前爬去。终于,我顺着光线射来的方向找到一片较为干燥的空地。我几乎是扑到那片土地上,将身边能够到的树枝枯叶都拢到面前,堆起一个小草堆。 紧接着,我一只手从随身的皮囊中掏出备用的打火石,另一只手抽出我腰带上系着的土鲁木特。我将两只手同时伸到面前的草堆中,使力用打火石敲击土鲁木特的刀身。刀石间迸出的火星燃着了上面覆盖的枝叶。我赶紧将手抽出,将燃着的枝叶扔回草堆,并开始处理我背上的伤口。 事实上我并非第一次处理箭伤,以往在与室韦人的争斗中我亦有中箭的经历。但那次经历实在过于惨痛,以至现在我的内心对这件事依旧充满了恐惧。 我颤抖着双手将烧红的刀子探向我的后背,寻找那两支扎在我后背的箭矢。皮肉烧焦的气味萦绕在我的气息间,汗水再次覆盖上我的额头。我闭上眼,不断告诉自己:“剜掉就好了、剜掉就好了。”于是我屏住呼吸,将刀尖对准自己的伤口一鼓作气将箭头挖出。 这应该是我此生经历过最刻骨铭心的痛楚,以至于我在处理完两处伤口后,整个人都脱力地倒向一边。我的内心来不及感到多少悲伤,但泪腺因为身体的刺激而不受控制地分泌泪水,在我的太阳穴处汇集成一条水线。 等我缓过劲来,才用双手覆住面庞,仰躺在雪地上。“感谢明尊,您还让您的侍从活着。”我嘶哑着喉咙向天空哭喊,此时叶尔斤冲向敌人的背影占据了我的脑海,几乎是牵动了我所有的神经——愧疚、失落以及生还后的喜悦如铺天盖地的浪潮一般席卷我的内心,将毫无防备的我拉入情绪的深海。 我不敢想象叶尔斤此时身在何方,因为这段经历仿佛与我失去父汗的记忆重合。我的心脏如同被掏空了一样,整个人只剩下空落落的躯壳。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向何方,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拥有什么。 就在这时,一声嘀咕声在我的脑袋上方响起。我睁开眼从指缝中望去,又对上了那双金黄色的瞳孔。 那只被我从契丹人大帐中放掉的灰鹰,竟在此时停在我头上方的树枝上,居高临下与我对视。我惊讶地拿开覆在脸上的双手,想要更仔细地去看它。 但它还未等我缓过神,就扑扇着翅膀松开脚爪紧抓的松枝,向林中飞去。 我眨了眨眼,不知道自己是否出现了幻觉。但飘落在我脸上的枝叶,让我瞬间清醒,猛地坐起身来。 “阿伊娜,你不能就此放弃。明尊让你这样活着,就必然有他的理由。”我对自己说道。 这样想着,我紧咬着嘴唇爬起来,开始四处寻找能填饱肚子的东西。我扒开覆盖着积雪的草丛,寻找一切能吃的浆果、地衣和根茎,并将它们扔到火堆上烤熟,不顾及它们滚烫的表皮就急切地用手抓着塞进我的嘴中。但对于已流失大量热量的我来说,这些东西只是杯水车薪。 突然,我听到身后一阵拨开草木的沙沙声,像是某种动物靠近的声响。我担心是雪林中寻找食物的野兽,赶紧屏住呼吸、猫下我的身体。 这时,一只头上长着犄角、到我腰间高度的鹿形动物探头探脑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它似乎是受到火源吸引,好奇地在我几步外的草丛中驻足,用它水汪汪的大眼观察那堆燃起的树枝。 看到不是什么食肉动物,我松了一口气,想要直起我的身体。但一个灵机闪过我的脑海,使我又将目光移向它。 两年来在雪林中狩猎的经验让我了解这里栖息的大部分动物,而这种矮鹿实际很容易成为林中猎人的目标——它们温驯的性格和过于旺盛的好奇心都使它们很容易被人类利用。 但以往我和我的族人都是通过围追堵截的方式捕猎这些动物的,而如今这里只有一个浑身是伤、疲惫不堪的我。倘若没有马匹和同伴,我无论如何都是无法采取从前的方式来捕获它的。 可我太想得到它了,它对我来说简直就是明尊赐予我的礼物。这只可爱的动物在我眼里已经变成了一沓厚实的皮衣和丰盛的佳肴,引得我的双眼都炯炯放光。而它则丝毫察觉不到危险的临近,只是晃着它的耳朵继续研究那团火苗。在它还未感到自己已被一个饥肠辘辘的回鹘人盯上前,我的大脑快速运转,思索其他可以捕获它的方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持鹰女王》正文 第九章:依靠 我的猎物就在我的面前,我必须抛开以往的思维方式重新面对它。 我记起以往为室韦人挖掘菌菇的经历:那时往往会有几个室韦士兵与我们随行,在监督我们工作之余还会以在林中打猎作为消遣。他们与契丹人同样使用弓箭,而对弓箭的远距离运用使得他们仅依靠自身就能猎得不错的猎物。 但那段记忆实在过于模糊,我只能将还有印象的片段与眼下的形势结合。 对于没怎么摸过弓箭的我来说,想要将猎物一击命中实在过于困难,因此我不能把指望寄托在第一次攻击上。想到这里,我屏住呼吸,抓过仅有的几根长箭中的一支,笨拙地将它搭到弓上,并蹑手蹑脚向我的猎物靠近。 在只有几步路的地方,我停下脚步,拉起我手中的弓。但我并未将箭头对准那只鹿的要害部位,而是冲离它有一段距离的地面上放箭。箭尾脱离我的手掌,直直扎向它面前的草地上。 箭头发出的声音吓到了那只可怜的动物,它屁股上白色的毛发瞬间炸开,整个身体都僵在原地。 我见它的反应正中我下怀,便猛地扑向它,抄起匕首刺向它的喉咙。匕首锋利的刃部划开了它的脖颈,喷出的液体将我那镶嵌着绿松石的刀柄都染得鲜红。 我的猎物发出一阵哀鸣,晃动着犄角想要进行反击。我不得不奋力抓住它的犄角,不然那锐利的鹿角随时会在我身上戳一个血窟窿出来。而这只濒死挣扎的动物的力气对我来说还是过于巨大了,我凭借自己血统中游牧民的直觉,身体不断转动方向来卸掉它的力气,并将它引至旁边一棵两人才能环抱住的松树旁。 我左臂抵住树干,将它的一支角扭向身体一侧,并在同时向右一个转身,挣脱开了与它的缠斗。它的脑袋死死抵住树干、无法靠近我半分;当它想要后退,两个犄角却又被我的双手紧紧拽住,挣脱不能。 随着它脖子上伤口处血液的不断流出,它渐渐放弃了挣扎,无力地向一侧倒下。 在松开它的刹那,我亦感到头晕目眩,四肢沉重得如同灌满铅泥。我知道倘若再这样下去,我必然会陷入饿死的境地。 因此,尽管这样万分残忍,我还是毫不犹豫地学那些北方牧民的样子,扬起匕首、将那头猎物还跳动着的心脏剖出,并用牙齿撕咬起来。 柔软温暖的肉充满我的口腔,顺着我的喉管被吞进胃里、仿佛它的生命正在注入我的身体。我血管内的血液凭借这突如其来的能量而重新开始流动,四肢因为血液的涌入而发麻颤抖。 我贪婪地啃食完手里的食物,并赶紧在猎物尸体被冻上前剥去它的毛皮,将其覆盖到我的身上。接着,我将它的内脏处理干净,并用刀切割下它四肢的肉、用布条绑起就将驮到背上。此时我的身体已经重新充力量,于是我背着将近七公斤重的食物重新启程,寻找可以供我栖身的地方。 我最终在一个山坡的脚下寻到了一个可供两人停留的小山洞,于是在那里重新升起篝火,并做了一个简易的木架可以烘烤我潮湿的衣服。 我无法确定自己所处的位置,只能每天向不同方位寻找可以供我眺望的高地,以求得逃脱的路径。 当夜幕降临,我便回到栖身的营地,用树叶和皮毛掩盖洞口,在冰点以下的环境中环抱身体勉强过活。这时,我的头脑中会闪现很多树林之外的画面,我不断询问自己:“叶尔斤还活着吗?我的部众逃回城墙了吗?他们是否已经选出了新的首领?”我的头脑里不断模拟着各种可能性,但每一种都让我觉得万分棘手。尽管如此,我却无比期盼回到他们中间,哪怕结果可能是我一无所有,我也想要回去——因为当我要只身一人面对这沉默不语的大自然时,那股令人窒息的孤寂感更让我难以忍受。 在这里的夜晚我难以入眠,白天更是急于走出营地寻找脱离的可能。短短几天犹如漫长数年,而且没有人告诉我这种囚禁还要持续多久! 第四天清晨,我疲惫地在岩洞的石壁上又划上了一条痕迹,我的精神已经快要走到崩溃的边缘。 “大明尊,您到底想要带给我什么呢?” 我沉默地向自己的神明发问,心中不禁怀疑这其实是祖先带给我的惩罚。我又想起自己在几天前遇到的那只苍鹰,心中不禁升起一阵恐惧,仿佛自己在一直被人窥探。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呼喊着熟悉又陌生的字眼在我身后的谷地里回响。我愣了半天,才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名字。 我扒开覆盖在洞口的遮掩、冲到外面,目光所及尽是仍是满眼的树木。我想要寻到声音的源头,但那个人只呼唤了一声,就再也没有动静了。我近乎绝望地环顾四周,毫无方向地向树林深处大喊:“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突然,我的耳边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一个骑着马的人影从我前方的树林中显现出来。他裤腿上的布料已经湿透了,斗篷上覆盖了一层白色的薄雪, “阿伊娜!”他见着我,还未等马停稳脚步,就滑下马来惊喜地向我快步走来。 清晨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那双熟悉的黑色眼睛仿佛闪着光。我定睛一看,竟是那个喜欢像长辈一样说教我的汉人男子,便顾不得那么多、用尽几乎我这一生全部的力气扑进他宽厚温暖的怀中,带着哭腔呼喊他的名字: “张允伸!张允伸!” 他用他颤抖的手臂紧紧环绕住我,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安抚道:“没错,是我、是我。” 他的怀抱如同蛛网,使我无可避免地沉溺其中。而原本被我心心念念的叶尔斤、其他族人以及我的未来,在这一刻全被隔绝在外,寂静的天地间只剩下我与他。 或许因为他的安慰太过熟悉,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有他是我的父汗的错觉。 “阿伊娜,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回去好吗。” 他温和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让我卸下了所有的防备。而他则将我整个人抱起,抬到他的马上。他抚摸着我的头发,随即脱下他的斗篷小心翼翼裹在我身上。被暖意环绕,我仿佛再也没有负担地合上双眼,陷入了久违的梦乡。 待我一觉醒来,已是入夜时分。 昏暗的帐篷里只有一束光源,炉火噼啪作响的声音跳动在我耳畔,空气里则弥漫着煮熟肉类与盐巴混合的香气。我的身上覆盖着厚厚的毛毯,脸颊能感到呼在枕头上的近乎滚烫的气息。 这时,一只大手隔着毛毯覆上我的肩头,我的眼睛眯开一条缝,看到张允伸背光的脸。他漆色的瞳孔中映出我的五官,让我一时失神。我们就这样对视了良久,仿佛彼此的目光都黏在一起。 “起来吃点东西吧。” 他率先反应过来,低声对我道。但我还未来得及言语,他已用手托起我的后背,让我支撑着坐起身来。他转身从正咕噜咕噜地炖着食物的铸铁吊锅中舀出一碗汤,并一边吹气一边用调羹送到了我嘴边。而我则像一个什么都不会做的婴儿一样被他扶着,只需张口吞下两个动作。 我记忆中已经很久没有被这样服侍了,不免感到不甚自在,就抬手想要接过他手里的勺子。但他无视了我举起的右手,坚持一定要喂完我。 我只得放弃,无奈地接受了他过于盛情的好意。但这样的动作对两人而言都过于亲昵,一种难以言说的气氛在我和他之间升起,令两人的呼吸都变得矜持起来。我知道他在等待什么,而我亦在等待。但这个过程实在过于煎熬,甚至让我想立刻放弃逃离。 但最终,我们还是沉默着履行完了喂食与被喂食的动作。我僵着身体,几乎是机械地喝下那碗肉汤。胃里一阵暖意,但我的舌头却感觉不到任何味道。等他转身将食器放到一边,我才得空偷偷松了口气,用嘶哑的喉咙问他道:“我们现在在哪里?” “在昌平城往北30里的营地。”他亦放松下来,对我道,“你实在太能藏了,我发动整个边关的军队找了三天三夜,就差把整座山翻过来了,才在山脚下找到你。” 我扯开嘴角疲惫地笑笑,用我仅剩的幽默感回答他:“好歹逃了这么多年,这点经验还是有的。” 听到我这么说,他的表情突然变得极其凝重,双眼逼视着我。因为他眼里蕴藏的情感太过复杂,令我不自觉移开了与他对视的目光。 “阿伊娜,”他突然唤起我的名字,手掌攥得我的肩膀发疼,令我瑟缩了一下。他才意识到我的肩上有伤,有着尴尬地缩回手、清清嗓子,“总之,你先好好休息,明天还要再赶一个时辰路才能回城。”他这样说着,垂下眼睛打算站起身来。 但我听到“回城”一词,下意识地拽住他的衣角,让他迅速回过头看我。 “张允伸……你能告诉我,我的族人都在哪里吗?”我掩不住声音中的颤抖问他道,想要听他回答、又不想让他回答。 “你放心,你的部众损失并不严重。”他目光里带着些许失望,对我道,“有三人在战斗中死亡,一人下落不明。” 我听到这句话,惊得两手拽住他想要从床上坐起:“谁?谁下落不明?” 他略带歉意地摇摇头,道:“我这几天只顾着寻找你,没来得及问你损失族人的名字。” 尽管他这么说,但我的心中早有了答案。我无力地松开他,抱住自己的脑袋,只感觉太阳穴疼痛得快要炸开。 “阿伊娜,”张允伸摸着我的头发,对我说道,“不要太难过好吗,你只是丧失了几个部众,我可以从我的部队中挑选几名更优秀的士兵供你驱使,所以你一定要振作起来。” 我苦笑着掩住自己的脸,闷着声音对他道:“张允伸,让我一个人静静吧。”我不想让他察觉我的心思,因为那会让我感觉自己在他面前再无遮掩。 看到我抗拒的态度,他轻声叹了口气,收回他的手起身走向帐篷入口。在他掀开帷布走出去时,又顺手帮我拉下了挂在帐篷顶部的毛毡。 我与他之间又被一条界限隔开,但沉浸于悲伤的我实在无法顾及这些。我又将自己包裹进自己的小世界,因为这对我来说是最安全的应对困难的方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持鹰女王》正文 第十章:叶尔斤 我是在七岁那年认识叶尔斤的。 当时我跟随父汗至南方的草场打猎,他就混在随行侍卫中。我好奇精装配备的骑兵队伍里居然出现了这样一个少年人的身影,就边骑着马边探头从人群中寻找他。 他看起来与我同龄,个头却高出了我一大截。他有着深于一般回鹘人的古铜色皮肤,卷曲柔软的黑发垂在他金棕色眼仁的上方。 他的目光转向这边,发现我也在看他,就露出在他那深色肤色下映衬得格外洁白的牙齿、给了我一个爽朗的笑容。 孩童间独有的默契让我拉住缰绳,牵着我的小矮马跑到他身旁、与他并排行走。 “叶尔斤、叶尔斤。”我轻声呼喊他道,“叶尔斤”在回鹘语里是侍从的意思。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他道。 他谦卑地笑着,躬身回答我:“尊敬的小公主,我的姓名不足挂齿,您就叫我叶尔斤吧。” “你认识我吗?”我听他认得我是公主,惊讶地瞪大眼睛望着他。 事实上,为了保护我和哥哥们的安全,父汗从来都会让我们与其他童侍一起出行,因此一般人往往无从得知哪个才是我们。 “这是当然,保护您和其他王子们是我和我父亲的职责。” “是这样吗,”我感到无比困惑,“那我以前为什么没有听说过你。” “因为只有九姓乌古斯的成员才能进入您所在的王宫。” “那你呢?” “我是后突厥汗国的后裔,我的祖辈被您的祖辈所接纳,因此他发誓他和他的子孙皆会用生命维护回鹘王室。”他平静地对我道,仿佛是在陈述别人的故事。 我打量着他,对他说:“那倘若我与你做朋友,你会对我格外维护吗?” 听到我的话,他先是愣了半晌,方对我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我会的。” 我猛地从睡梦中睁开眼,叶尔斤的这句话还在我的脑海中回荡。 叶尔斤,你到底在哪里。 我在心中无声地询问他,就好像千里之外的他能回答我一样。 帐外依稀传来士兵收拾行囊的声音,我猜想已是黎明。因为昨天夜里许是迷迷糊糊就这样睡着,所以长期半卧的姿势使我的腰部无比酸痛。 尽管我的身体百般抗议,但当我想到今天就能见到我的部众一问究竟,就把着床努力站起、迅速整理好衣装,便向帐外快步走去。 当我走出军帐时,张允伸也正牵着两匹马走过来。昨天与他之间微妙的互动让我一时不知怎么去面对他,下意识想要躲闪。 但当我的视线停留在他手中牵着的马时,只觉得莫明眼熟。走近几步,那身雪白光亮的皮毛勾起了我的记忆,我心中惊喜,随即快步跑上前抱住面前的骏马:“卡克思,我的好姑娘。” 张允伸嘴角噙着笑意望着我俩,对我道:“果然我将它带来,是正确的决定。” 我想起刚才还想躲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扬起埋在我的马匹鬃毛中的面颊,“张允伸,你确实给了我一个惊喜。我以为……我以为你早将它送到战场上了呢。”我抚摸着卡克思头上的鬃毛,但这个倔强的孩子还在与我置气,转过头对我爱搭不理。 “我是本有此意,”他对我说,“但这匹马倔得很,死也不愿意让别人骑上它的背。我思来想去,还是将它物归原主的好。” 我没料到卡克思居然还有这一面,心中愈发欣喜。我歪着脑袋看了看面前还在赌气的白马,然后用头蹭蹭她的面颊:“我最美丽的姑娘,我再也不离开你了好吗。” 她应该是听懂了我这句话,终于愿意转过头来、垂下她的睫毛回蹭我。 我正要陷入失而复得的喜悦中,却猛然想起现在不是悠闲的时候。于是我翻身上马,斟酌着措辞、小心翼翼地低头对还牵着卡克思的张允伸说:“张允伸……请你原谅我的无礼。但我想先行一步见到我的族人。” 与昨日不同,今天的他大度地点点头表示理解,并将手中的缰绳递给我:“我知道他们对于你都是家人一样的存在,而我只要确定你平安就满意了。” 我看着他递给我的缰绳,感受到他对我所尽的最大包容。此时,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情感在我心中萌发,而我无法立刻判断它是什么。 “谢谢你。”我缓缓拉住绳子、心中鼓起勇气,俯身在他的手边亲下。 尽管我只是亲吻到了他手中的缰绳,他的手还是颤了一下。我能感觉到他手掌的力气松了下来。 因为不敢去看他的反应,于是我顺势从他手中抽出绳子,策马扬鞭、转身向南方的军营外跑去。当我俯身于奔跑的马匹背上时,我的心脏嗵嗵直跳、仿佛要冲出我的胸口。 “张允伸、张允伸……”我默念着这个仿佛有魔力的名字,我的声音飘散在风中。 我尚不清楚我的部族中目前的状况,但在一瞬间我内心竟闪过这样的想法:万一叶尔斤有所闪失、亦或我丢掉了首领位置,那我是否可以彻底抛下阿伊娜这个身份、去追随那个抚乱了我原本平稳心境的汉人男子呢? 但我的理智随即否定了这个念想,于是我摇摇头、将多余的思绪扔至脑后。 我用了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就冲回了城关,尚未升到半空的太阳在城墙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高大的城门下面伫立着两个骑着马、身披白色斗篷的人,我知道那是我的族人。 他们看见我,亦挥动鞭子向我这边跑来。我在距离他们十米开外的地方认出这两人,他们分别是我的副官盘陀多摩以及我的侄子婆姑。 “快告诉我,叶尔斤在哪里?”我焦急地询问他们。 “他在混乱中被迭剌部首领擒获,现在应该还身陷契丹人的营帐,”盘陀多摩本想关切我的遭遇,但见我眼睛都急得发红,就一边拉住他的马的笼头一边回答我道,“我们也在等他们开出释放人质的条件,但他们迟迟不给我们回应。” 得知叶尔斤被俘,我的心中五味陈杂。尽管希望他平安回到部落的最后一丝希望也被掐灭,但当我知道他还活着时,就明白事情还有转机的可能。 “等不及了,”我紧紧踹住脚上的马蹬,调转方向对他俩说,“你们与我现在速去迭剌部的营地一探究竟,我们不能将叶尔斤放在敌人的帐篷中不管不顾。” 他俩对视了一眼,就同时看向我、右手抚上他们的胸口:“与您同行。” 于是我不再继续向南,而是与我的两位族人一起径直离开城关、奔向契丹人的势力边界。 迭剌部的人似乎早就料到我们自己会主动前去,因此他们的守卫见到我也毫不惊讶。 “尊敬的述律部首领,我们的大人在大帐中恭候您几天了。” 我不想与面前这个面上挂着假笑的契丹人过多客套,直截了当抽出弯刀抵在他系着盘扣的衣领上方:“我的属下在哪。” 这时,一道飞矢从我身前略过。箭头直穿我胳膊下的衣袖,将我的手臂击至一旁。 “何必如此来势汹汹呢,我的朋友,”一个脖子上挂着一圈玉石的契丹男子走到了我几步开外的地方,待我看清他的脸,发现他正是叶尔斤在包围圈中发动突袭的对象——迭剌部的首领耶律匀德实。 我拽开手臂上的弓箭狠狠扔至地上,转过身去与他对视:“耶律匀德实,倘若你够聪明,就知道与我作对,就是与驻扎城墙的几万汉人以及城墙外被我笼络的契丹人作对。” “身为我的手下败将,你还真是没有半点自知之明,”听我这么威胁他,他轻轻从鼻子里哼哼两声,“你大可叫上你的那些乌合之众,用他们的鲜血来洗刷我战马的马蹄。” 听他这么说,几天前被从后翼包抄的记忆涌入我的脑海。我突然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中年男子不仅仅是迭剌部一部的首领,更是契丹人在牢不可破的城墙面前结成的部落联盟的大人。想到这里,我原本紧握刀柄的手不禁垂下,气焰也消了大半。 但我知道此时不能展露出半点的怯色,就强做镇定与他交涉:“开出你的条件吧。” “条件?”他听我这么说,仰头哈哈大笑,“我有说要把你的族人还给你吗,我何须你的条件?” 我不懂他的意思,皱着眉头问:“此话何意?” 他收敛笑意,作出强硬的姿态,居高临下对我道:“我很抱歉,回鹘人,你的那个族人,就留给我祭天所用吧。” 听到“祭天”两字,我的呼吸都差点滞住。我稳住自己想要上前给他一刀的冲动,作出不甚介意的神态:“大人何必为难我的一个小小属下,您完全可以用他向我换得更丰厚的赎金。” “这倒有理,”他的眼珠转了一下,看向我道,“实话告诉你,其实我亦舍不得将这个勇敢的武士处死,更何况他的身体里流着的是珍贵的突厥人的血脉。”他顿了顿,又道:“我可以保留他的性命,但条件是你必须交出你们锻造铁器的图纸,并由你亲自去说服他投降我。” 听到这个条件,我只觉得不可理喻,冷眼望着他:“仅用一名小小部众,你就向我开出如此多的条件,未免欺人太甚。” “你又何必嘴硬呢,回鹘人”他冷笑一声,对我道,“从刚才你的反应来看,他的生命似乎对你而言至关重要。而我向你讨要的,只是锻造铁器的方法以及这个突厥人的忠诚。倘若你觉得这比交易不划算,那就请回吧。” 我咬紧自己的下唇,心中不停盘算。我并不介意叶尔斤向其他势力效忠,因为他这两年为我所做的已经足够。但倘若掌握了铁器锻造技术的契丹人能够锻造出配合他们近战的武器,这对于本来就擅长骑马与射猎的他们来说简直就是如虎添翼一般,可能我们再也无法与其匹敌, “阿伊娜……”身后的盘陀多摩紧张地呼唤我的名字,生怕我一个冲动就答应了他。 我深知作为一个明智的决策者,此刻都会选择转身离开。因为能干的属下即便成为弃子也不能为敌人所用,而我们在与敌人对抗时所独具的优势则关系到我每一个族人的安危。 可是叶尔斤……我无法分辨我对他到底抱持着怎样的情感,但愧疚一直撕扯着我的内心——因为年少无知的一句玩笑话,他就在屠杀发生时放弃去追随前途更为光明的哥哥们,而是选择投身于我这个弱小的部族。两年来他让我的族人掌握了与敌人拼杀的技巧以及在战场上生存所必需的勇气,而我却没有什么荣誉与牲畜来回报他。倘若现在我对面前的契丹人说一个不字,那种感觉就如同我亲手杀死叶尔斤一样。 想到这里,我松开紧抿的嘴唇,对这个迭剌部的首领匀德实说道:“我可以答应你的条件,但你我都必须向各自的神明发誓,此后两部永不争斗,亦不彼此出卖。” 匀德实扬起他的眉毛,饶有兴致地问我:“哦?也就是你我化干戈为玉帛的意思吗?” “大人可敢发誓?”我盯着他,心中在赌一盘难以预知结果的棋。 他的嘴角挂着难明其义的笑容,缓缓举起他的右手。见他这样做,我亦面对他作出与他相同的动作。 “我耶律匀德实(阿伊娜·曷萨·硖跌)向长生天(大明尊)发誓,此后迭剌、述律两部仇恨消解,并永不将矛头对准彼此。” 我与他同时念出誓言,用灵魂向彼此的神灵做担保,终止了任何一段可能在两部间发生的循环往复的冤仇相报的可能。也正是因为这件事,使得我对面前的这位契丹首领刮目相看,因为游牧的人往往将恩仇看得过重、甚至可以将复仇当作一生的意义。在这种风气下,化解仇恨对他们来说堪比剥夺灵魂,更何况是在彼此势均力敌的情况下。而面前的这位契丹人也与我一样是不被这种传统所束缚的务实者,这也使我们之间产生了某种程度上的认同。 但现在让我唯一担心的则是如何劝说叶尔斤,因为他是一个性格中深深印刻着先人教诲与恩仇观念的作风传统的武士。我知道,倘若我想让他活下去,就必须放弃他——不仅仅是放弃他这个人,更是放弃他对我的忠诚与信任,而这对我和他都是极其痛苦的过程。 但我又必须去这么做,而我的潜意识中似乎则是这样期待着的。因为我知道他值得更好的主人,而我内心中对自己性别认知的矛盾与自卑,都让这样优秀的部署成为我不愿言说的负担。 永别了,叶尔斤。 我在心里默默与这个一度跟随我历经风雨的忠诚伙伴道别,鼓起勇气,跟随耶律匀德实走向关押他的军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持鹰女王》正文 第十一章:背弃 当我走进军帐时,那个让我忧心多日的男人正坐在地上,他的双手被粗绳紧紧缚在倚靠的柱子上,破烂不堪的白色里衣被汗水和血水染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或许是因为太过疲惫,他的脑袋不住地向下一点一点,看起来是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 我不愿那么快地去面对清醒的他,于是轻轻走过去蹲在他身边。因为他于我而言太过熟悉,所以我已经太久没有这么仔细打量他了,我突然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已不似我记忆中那般青涩,甚至他的眉宇间已经出现了淡淡的皱痕,而我却不记得他的脸上什么时候出现过愁色。 我是否从未真正了解过你,我的朋友。 我内心五味陈杂,心中无声地发问着。 他应该是意识到有人在看他,于是缓缓地抬起他的眼皮,将他空洞的眼珠对向我。但当他认出来人是我时,眼中又瞬间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阿伊娜!感谢上苍,你还活着?”他惊喜地向我大声说道,挣扎着想要把身体往前探,但无奈被绑住的双手难以挣脱。 看着这样的他,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怎么也发不出那个音。我只得站起身,将头侧向一边,对他道:“弋提戈,我作为硖跌氏的一员、胡特勤的女儿,以我族姓氏的名义还你自由。” 他一下没反应过来,沉默了一会才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艰难地转头看向他,此刻他也正怔怔地望着我。他那在暗处依旧澄澈得几乎在泛光的双目令我羞愧,仿佛自己最丑陋的一面被完全暴露在他的眼下。 这时,一个声音在我耳边低语:“承认吧阿伊娜,你明知道这么做对他来说是最残忍的方式,而你宁愿如此选择。因为你只是想让自己好受,为了让自己对他没有亏欠。” “我没有,”我在内心羞恼地否定那个声音,“我只是想让他活下去。” “为什么不敢面对真实的自己呢?”那个声音嘲讽着我、嗤笑道,“你就接受吧,接受自己的虚伪与贪婪,这样反而能让大家好过一些。” 我努力忽略掉令自己分神的人事物,深吸一口气,握紧自己的双拳,一字一句地对面前的男人说:“阿史那弋提戈,我以硖跌氏成员的名义告诉你,你自由了。” 我最好的朋友、这个突厥族的后裔,在听到我呼唤他的本名时,仿佛被人击中一样。他的身体颤抖着,望向我的眼睛逐渐由惊慌无措、转至一种被背叛的无力的愤怒。 “阿伊娜·硖跌!”他吼着我的名字,像一头被拴住的暴怒的野兽,用尽一切力气想向我扑过来。这样陌生的他令我心底升起一股恐惧,不由向后退了一步。 “弋提戈,你冷静一下,”我盖过他的声音向他大声解释,试图让他回复哪怕一点的理智,“迭剌部的首领向我开出条件,只要你效忠于他,他便可以保留你的性命。” “让我效忠他,那你不怕他让我杀了你?”弋提戈瞪圆了他的眼睛,咬牙切齿地向我说道。 听到他这样说,我的嘴唇止不住地颤抖:“你不会的,”我像是告诉他,也像是告诉自己,“你不会的。” “我会!”他高声打断我,“我会的!阿伊娜!我哪点没有做好,需要你这样践踏我的尊严?阿伊娜·硖跌,我于你而言是否与猎犬无异,可以随便丢给别的人养?” 他的话刺激到了我,我从来都不曾想过自己真心对待的朋友居然能说出这样刻薄的言语。因为就算我在此事的处理上不得当,却也从不会生出害他的心思。想到这里,愧疚之情被一股无名业火压盖,我的内心焦躁得想要向他咆哮。 但尽管如此,仿佛条件反射一样,我的眼眶开始有液体打转,低声用近乎央求的语气对他说:“请……请你不要这么说,我只是不忍见你身死敌手。”我知道我在凭借我对他的了解,下意识地用最有效的方式反击他。 见我如此反应,弋提戈的气焰瞬间被扑灭了一半、也不再冲我大声吼叫。他显得如此疲惫,脱力地靠回原处,嘴里只吐出一个字:“滚。” 看到这样狼狈的他,我的心又痛了起来,暗骂自己为何非要用绑架他情绪的方式来惩罚他。于是我小心翼翼伸出右手,想要替他擦干头上的血迹,结果被他侧身躲开。 “不要这样赌气好吗,”我颤抖着声音对他说,“你在这里,会受到优越的待遇,你会拥有更高贵的地位,会被更多人认同。弋提戈,允许我不再称呼你为叶尔斤,因为家奴绝不是你应有的位置,你值得更好的天地。” 尽管我这么说,弋提戈依旧埋着头,不愿意直视我。见他这样,我亦不再自讨无趣,缓缓直起身来,向门口走去。 “永别了,我的朋友。”我轻轻对他说道,声音中带着止不住的颤抖。 他终究没有回应。 我叹了口气,拉开入口的毡布钻了出去,此时那个契丹人的首领耶律匀德实正抱着双臂、倚在帐篷的支架上。看样子,他应该是听到我们全部的对话。 他见我出来,似笑非笑地对我说:“真是糟糕的一天,不是吗。” 我不想和面前这位罪魁祸首闲聊,就直截了当告诉他:“你对我发过的誓言,绝不能反悔。” “放心吧,”他对我道,“这个突厥人对我而言有很大价值。只要他不背叛我,我不会轻易对他怎样的。” 我心中纠结片刻,才迟疑开口道:“他是一个很倔强的人,即便我与他断绝关系,他恐怕也难轻易顺从你……” “你不止是与他断绝关系,”他意味深长地对我道,“你是已经背弃了他。对于一个信仰崩塌的人来说,最需要的是有人为他建立一套新的信仰。” 对于他的话,我竟一时无言,只是惊异于眼前这个契丹人对于人性的谙熟。 “至于你答应我的另一项条约,也希望你不要忘了。”他又笑着对我道。 事已至此,我唯有无奈地向他点头。 “回鹘人,你无需摆出这样一副沉闷的表情,”他突然站直身体,嘴靠向我的耳朵,对我轻声道,“知道吗?我们这些牧民所面临的最大难题,不是不够强大,而是不懂分享。” 听他这么说,我不由侧过头看向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或许所有人都觉得,你述律部将冶铁之术透露给我,是对你部一次沉重的打击,”他对我说,“但他们没意识到的是,你确实失去了面对我族的优势,但你的大方却为你换来了一个强大的朋友。” 言罢,他又冲我眨眨眼,缓缓道:“现在最重要的是,你愿意把你这位朋友摆在怎样的位置上。” 我明白他的意思,无奈地摇头笑道:“虽然这个提议很诱人,但可惜可汗之位只有一个。” “可汗之位确实只能坐一人,”他继续劝说我,“但又有谁说可汗人选不能同出两家。” 听到这句话,我心中一惊、下意识后退一步,皱着眉对他道:“耶律匀德实,你究竟想说什么?” 他见我做此反应,哈哈大笑起来,又对我说:“你不用这样紧张,我并不是要你这少女与我这个糟老头子凑合,只是我有一对十岁出头的儿女,我想为他俩寻觅桩门当户对的亲事。” 听他这么一说,我不免感到头疼:本来就孑然一身的我,莫说子嗣了、能否婚配都尚未知晓。可正如面前的这个契丹人所说,我若无法如始可汗骨力裴罗那般纵横疆场、戎马一生,就必需寻找到一个足够强大的盟友,才有可能重回漠北。可是若无联姻这道关系,还有什么能将我与其他势力捆绑住。 我思来想去亦是无解,不由心底烦躁,对他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毕竟太过突然,原谅我一时无法作出答复。待以后你我两部有了更深的了解后,再提此事亦不迟。” 我不愿多做停留,于是言罢即向他默默颔首,转身向营地出口走去。 “回鹘人,”那个契丹人首领慢悠悠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假若你我能联手,现在混乱不堪的漠北草原上便再无能够阻挡我们的敌人。我这句话,希望你回去仔细考虑一下。” 再无阻挡我们的敌人…… 听到这句话,我的脚步不由停留了一瞬。但混乱的大脑已经不足以支撑我去思考多余的问题,于是我便向他挥了挥右手,就快步离开了背后的军帐。 当我走出契丹人的大营时,盘陀多摩与婆姑正焦急地等在门口。他们见我出来,忙上前道:“事情进展怎样?” “我与叶尔斤算是彻底断交了,至于叶尔斤是否能为契丹人所用,就看耶律匀德实的能力了。” “首领……”盘陀多摩捂着心头,无奈地说道,“您这次的决定实在太武断了,您这是在把我们最优秀的战将和赖以作战的工具都拱手让人了。” “盘陀多摩,我并未拱手让人,我是用它换来我最好朋友的生命。”我平静地说道,“方才我亦与那位契丹首领谈过了,我能看出他并非等闲之辈。我们就算固守自己的那点优势,也未必能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便宜。” 盘陀多摩听我这样讲,也就重重叹了口气、不再多说。 此时,我又转头看向我的侄子婆姑,年纪轻轻的他个头已经蹿到与我同高。 “婆姑,”我看着他尚显稚嫩的面孔,犹豫片刻,轻声问道,“你现在……可有中意的女子?” 婆姑没料到我会突然这样问,吓了一跳,脸上瞬间涨得通红:“还、还没有吧,您为何问我这些。” “没事,就是随便一问。” 我见他那吞吞吐吐的样子,摇了摇头、打消了自己方才的念头。 或许现下集中扩充实力,才是最现实的一条路——我这样说服着自己,便不再为那契丹人的提议所困。于是我转身翻上马匹,带我的两个族人踏上回城的道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持鹰女王》正文 第十二章:生变 通过上次的谈判,耶律匀德实似乎从我们身上榨取了足够他满意的利益。故而他遵守约定、从幽州边境撤军,开始寻找机会攻打与我们邻近的其他藩镇。尽管契丹人的这一行为对于汉人来说只是军防压力的转移,对我们这个寄身幽州一隅的小部族来说、却着实让我们松了口气。 因此,我与张允伸都希望借这一机会对自己军队进行洗牌、养精蓄锐。故而张允伸抓紧了这段不可多得的时日,一方面借口增防来争取边境军队的扩员、一方面又将我和我的族人编排进他的牙军部队下。 按理说能达到目前的形式,我应该满意了才对。但我却无可避免地不断想起那场近乎耗光了我全部精力的谈判,不断想起我的那位突厥朋友——然而我自离开契丹人的营地后便再也没有看见他。 而我那并不了解全部实情的上司张允伸,误以为我还沉浸在失去族人的悲伤之中。或许是因为怜悯、亦或因为责任,他又分拨给我几队汉人的精兵供我驱使,并且尽可能不在边疆防备上动用我的族人。 在年末的最后一天,昌平城周边的一些村落都张灯结彩、燃放爆竹。而就在他们十里开外的城关处,则是一片肃然的氛围——因为此时正是外部生变的最有可能的时点。 我的部族在此刻亦需承担起防守的职责,所以我也随一些汉人军将守在城关内平地上支起的军帐处。 因为这些汉人并不习惯与一个年轻的回鹘女人共处一室,所以我识趣地主动走到外面、坐到帐外放置的横木上,百无聊赖地望着远方村落里升起的点点灯火。 我听闻汉人在这一天都喜家族团聚,心中不禁感慨,不知自己此生能否有这样的时刻。只是就目前看来,我身边最亲密的人只有减少、没见增多。 正当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有人走过来拍拍我的肩,我几乎不用转头,就知道来人身份——除了张允伸,还有谁愿意与我这样正常地沟通呢? “将军有何贵干。”我轻声问着身后的他。 他不回答,而是将一个小小的纸袋从我的腰侧塞进我的手里,然后扯了扯自己的衣角坐到我的旁边。 我忍不住好奇,偷偷将纸袋藏在袖口用手剥开,里面竟包裹着几块乳白色的饧糖。我知道他是想逗我开心,但不喜食甜的我还是捧着手里的袋子有些为难地望向他。 “不喜欢?”他察觉到了我的心思,低声问我。 我也不忍拂了他的心意,就摇摇头道:“没,谢谢你。” 张允伸勾起了嘴角,似是在笑我违心的言语。他伸手从我端着的纸袋中挑出一块糖,放进自己嘴里啃下一块。 “你不应该在这里。” 我没听懂他这句突然冒出的话,奇怪地转头盯着他。正因吞咽能掩盖人的情绪,所以咀嚼着糖的他让我猜测不透他的内心。 他好似又在脑中组织了一番措辞,沉默片刻才对我道:“我是说,你不应该在战场。阿伊娜,你配得上更舒适的生活。” 舒适? 我心底并不欣赏这个词,略带排斥地低声回答他道:“舒适不是我的追求。” “我知道,”他对我道,“我并不是说让你甘于一个平凡女子的生活,我是说……你不适合沾染太多血腥。” 我无法否定他,因为经过弋提戈的事情,我意识到我在一些涉及生死的问题上显得优柔寡断,也开始怀疑自己能否胜任自己现在的地位。但我的脑海中又存有一个模糊的预感:倘若我被这件事绊住而止步不前,那我将抱憾终生。 他见我不回答,便继续对我道:“我想让你知道的,是你在领导你的部族这里已经做的很好了。但倘若你继续涉及势力间的流血厮杀,我害怕有一天会毁了你。” 我茫然地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阿伊娜,”张允伸将脸轻轻凑近我,他的声音如麻药一般渗入我的骨髓、让我心神恍惚,“你知道我为什么执意要将你编入我的牙军部队吗?你千万不要认为我这样做是为了控制你,我只是想提供给你一个更适合你自己环境。今后,你的部众可以继续留在边境,而你可以带上你最信任的人马在昌平驻守,只负责我的府院的守卫。” 那时心灵无比疲惫的我对张允伸的描画有些动心了——因为这既保证了我部众的生活,也让我可以从边境的战火中抽身出来、不再担忧杀人人杀的事情。 张允伸,他就是救赎我的那个人吗?他能将我从这片牵扯了无数罪孽的炼狱中解救出来、让我不再漫无目的地四处奔找吗? 想到这里,我的身体无意识地向他侧去,缓缓地伸出右手。我那带着微微颤抖的指尖触碰到他手中只剩一半的饧糖,然后用两根手指将它夹起,放进我的嘴里。 甜腻的味道灌满了我的口腔,就仿佛面前这个男人带给我的。尽管我一时不能适应这种味道,但常听人说甜食能抚慰悲伤的心灵,那我为什么不能去尝试一下。 张允伸低垂着眼睛看着我,篝火在他修长的睫毛下映出暗色的阴影。他轻轻捉住我的手腕、拇指抵着我的手背,将我的手拉到他面前,一如几周前骑于马上的我拉住他的手一样。我们彼此都尚未言明那个动作究竟代表什么,但他还是试探着,将脸一点点向我的手部凑近。 就在他的唇即将印上我的手背时,远方的大道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我们俩如惊醒一般,都兀自直起身、转向声音的源头。 此时有急报,莫非关外生变? 我的心不由悬起来,紧张地握紧自己手里的佩刀。 一队人马出现在我们眼前,为首的士兵飞速跳下马来,向张允伸拱手下跪:“大人,军情有变!” “快说发生何事?”张允伸催促他道。 “节度使大人今夜醉酒打骂士兵,激起众愤,现下幽州会府兵集体暴动、已经占领幽州城了!” “竟在此时——”外患未解、内部生变,我第一次看到张允伸如此愤恼之态,只见他险些要发作,但立刻紧闭双眼、压抑怒火,“节度使现在何方?” “似是趁乱逃离,具体情况尚不清楚。” “你现在速去封锁消息,绝不能让军乱一事传出幽州一界。”他迅速调整情绪,用不带感情的声音命令道。 接着,他转向我,对我道,“阿伊娜,你与其他人守住这里,我带我的人马赴幽州稳定军情。” “张允伸……”我小心翼翼地呼唤他的名字,对他道,“不如让我与你同去吧,现下幽州城内局势不明,变乱的又都是此地最精锐的部队。我怕你贸然投身其中,会有不测……” “这事你不用再管,幽州局势动荡也非一日两日。我既然让你留守此处,自是有我的理由。”张允伸摇摇头,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对我说道。 “但我毕竟……” “阿伊娜,”他略有不耐地打断我,不给我任何反驳的机会,“你只要守好这里。” 他这么说着,就从我身旁走开,立即遣人集合自己的部队,并率先一步翻身上马、与那个斥候兵一同向南部的幽州城进发。 在张允伸动身赶赴会府时,幽州军变的消息已经传遍全营,几位军阶较高的将校皆匆匆赶来了解事况。 这时,盘陀多摩走到我身边,迟疑着问:“首领,既然我们是他的私兵,这种时候是否应该赶过去护卫他的安全……” 我虽同盘陀多摩抱有同样的想法,但一当我回忆起张允伸下命令时那极其强硬的态度,就放弃地叹了口气。 “算了吧,他既然如此安排,我们听从就好。” 尽管我不断告诉自己应该相信张允伸有摆平军乱的能力,但一种莫名的不安感始终环绕在我心头。这种不安却并非单纯源于对张允伸安危的担心,还有一种错漏什么的疑惑感。 我又仔细回想了一遍刚才那个斥候所说的话,想要从中寻找令自己介怀的线索: 幽州会府兵集体暴动,已经占领幽州城…… 会府兵集体暴动…… 突然,一段逻辑上的空白出现在我脑海。我猛地回过神,急忙四处环顾想要印证我的困惑。 这时,我看到一个与张允伸有几分相似、正要转身回营的年轻校尉,连忙上前几步抓住他、对他说:“张允皋大人,刚才过来通报的可是幽州的会府兵?” 这位与我甚少交谈的张允伸的幼弟奇怪地转头看我:“是啊,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的话正应了我心底的疑问,令我愈发焦急:“张大人,当今节度使可还有其他亲兵?” “怎么可能,幽州会府兵中的大部就是他自己的心腹……”张允皋这么说着,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语速逐渐放缓下来。 他与我对视一眼,都明了了彼此的疑惑:既然节度使已出逃,现下掌控幽州城的就都是背叛他的亲兵,那么为何还会有幽州兵逃出重重封锁、专门跑到距会府最遥远的此地通报消息呢。 尽管我与张允皋一时都无法给出准备的答案,但我们都意识到此事绝非表面所呈现的那样简单。张允皋一改往日轻蔑的态度,急切对我道:“我马上带我的部队去追赶兄长,你是否要与我同行?” “务必。” “好,你回鹘身份不宜在他人地界暴露,可乔装打扮后混在我的队伍里。” 我点点头,当即取来我平时用来阻挡沙尘的白色粗巾,一圈圈裹住面部。随后,我嘱咐盘陀多摩替我代理军中事务,就跨上卡克思的背鞍。 此时,集合好自己部队的张允皋亦翻上他的坐骑,回头确定我跟在他身后,便扬鞭抽马,带领我们冲向张允伸去向的方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持鹰女王》正文 第十三章:和解 除夕夜正逢大雪,凛冽的寒风在我耳边呼啸、穿过我的衣衫撕咬着我的身体。 这种刺痛,勾起我在数周前为逃避达剌部追杀、躲藏至雪林深处的洼地中的回忆——彼时我亦忍受着这样的折磨,心中牵挂着叶尔斤的安危。 当然,叶尔斤这个人已经在我的世界中彻底死去了,现在活着的只有一个不知身在何方的阿史那弋提戈。 “仁慈的明尊,请您不要再从您的仆人身边带走她最重视的人了。”我嘴里不断默念着、祈求自己的神明能够保佑张允伸。 “从边关骑马到会府范阳最少需要一个上午的路途,故而我们必须在太阳升起前追上兄长!”张允皋在前方大声对我和他的部队说道。 “这附近可有近路可抄?”我问道。 “有,但田间野路容不得太多人前进,你与我带几个人马先往那条道走!” “请带路吧!” 言罢,张允皋猛拉缰绳,将马头拉向大路一旁覆盖着厚厚积雪的田地。只见他毫不犹豫地驱赶他的坐骑冲向那半人高的麦杆聚成的矮墙,作物倒向两边,眼前竟出现一条羊肠小道。 “你们跟我走!” 听他这么说着,我亦调转马头冲入那狭窄的通道。 为了能尽早赶上目标,我们几乎全程快马加鞭。幸好张允伸的部队人数较多,脚步并不会比我们快。所以不到一个时辰,远方的风雪中就隐隐浮现出一面印着“张”字的旌旗。 “兄长留步!”张允皋率先向前方喊道,于是其他骑兵亦同他大喊。 前面的部队应是听到了我们的呼喊,脚步似有放缓。待我们追过去,正看到张允伸皱着眉头、调转马头向我们走来。 尽管他的面色如同乌云盖顶,我却轻呼一口气,默默站在一旁。 “允皋,你什么意思?”他似是不满张允皋没有听从他的命令去镇守自己的岗位,厉声呵斥道。 这时,他的眼睛看向站在队伍一侧的我,几乎立刻认出这骑着白马、用头巾缠住面部的人是谁,用几乎是怒吼的语气对我道:“你怎么也来了!” 还未等我回答,张允皋就先我一步对他道:“兄长息怒,我与硖跌姑娘猜测兵变一事有诈,故斗胆抗令来追。” 听他这么一说,张允伸略微平息了怒火,沉默着等他继续说下去。 “兄长,请容我先审问一人,”张允皋拱手抱拳,向队伍前方看去,对那个表现出瑟缩之态的斥候高声喊道,“你给我过来!” 那个斥候战战兢兢地跳下马,连滚带爬地扑到张允皋面前,就差给他磕个响头:“大人有何吩咐?” “你老实交代,”张允皋冷冷地对他道,“到底是谁派你过来的?” “节度使……是节度使大人派属下过来的。”斥候忙应道。 “节度使?哪个节度使?”张允皋逼问道。 那个斥候唯唯诺诺半天说不清,张允皋不耐、拔出腰间配剑抵在他的脖子上:“快说!” 张允伸见状,轻轻推开他的弟弟,走到那个斥候面前。 “允皋,让我来。” 随即,他猛地一脚踹到斥候肩上。这一脚踢得极狠,看得周围人都倒吸一口凉气。那个斥候脸都青紫了,整个身体倒向一侧、痛苦地在地上抽搐着。 “是谁。”他不紧不慢地问道。 “周……周……” “说清楚点。”张允伸抬脚做出想要踩他肩膀的动作。 那个可怜的士兵赶紧带着哭腔嘶喊道,“周綝!是周綝大人让我来的!” 张允伸与他的弟弟对视了一眼,嗤笑道:“周綝?就是那个张直方的狗腿?他怎么就成节度使了?” 那个士兵挣扎着说:“军中不满张直方大人的行径,于是推立周綝为幽州留后。” “哦?那这事朝廷知晓了吗?”张允伸垂着眼睛问他。 “尚……尚未通报……” “那你怎么就这么着急称呼他为节度使了?”张允伸收敛笑容,沉着脸低头一字一句问他。 那士兵半天不知如何回答,眼睛一翻,竟痛得倒头晕了过去。 见他如此,张允伸慢慢直起身,道:“来人,把他押起来。”于是几个侍卫上前,将那个斥候五花大绑抬到马上。 张允皋盯着那人,身子凑到张允伸耳边,低声道:“兄长,周綝拐弯抹角以张直方的名义引你前去,其居心实在值得揣度。我看他是不是想给你安个趁乱谋变的罪名、顺势除掉我们。” “我如今也不能断言,但他早忌讳我多年了。”张允伸皱着眉头地说道,“不管他安的是什么心,现在他这个节度使的位子还没坐稳,就急着招惹我。这个不自量力的小人,区区流犯出身,想做藩帅就罢了,竟敢把心计动到我身上。” “兄长,如今他既然先出手,咱们便不能不回敬。” “这事不急,仅凭此人实力,我们即便不动他,他也难成气候。” 言罢,张允伸出手,用力拍拍他兄弟的肩膀,又道:“允皋,是为兄错怪你了,你这次做得很好。” 或许因甚少受到张允伸的认可,张允皋的脸上不禁洋溢出喜色。他突然想起什么,随即向我这边使了使眼色,张允伸却仿佛没有看到一般,自顾自说下去:“现在情况还不明了,你带你的人马与我先回昌平,等那个斥候醒了再细细审问。” “可是,倘若周綝派人来问怎么办?”张允皋为难地问道。 张允伸冷笑一声,对他道:“人证在手,我倒想看他是否有这个脸来质问我。” 见他已有自己的打算,张允皋点点头,便重整队伍挥师回城。而张允伸则看也不看我一眼,就调转马头要走到队伍前面。 方才他俩谈话,我完全没有插嘴的余地。如今见他们谈话已毕,我偷偷骑马赶至他身边,悄声喊他:“张允伸?” 可他依旧不做回应。 见他如此冷淡,我不由感到不满:自我与张允皋追上他以来,他就仿佛旁边没有我这一个人似的、只与他的胞弟互动。我不求他对我感恩戴德,但至少招呼一声。莫非,他是想与我避嫌? 我思来想去没有结果,就又唤他一句:“张将军,你为何不理我?” 他一听我又叫出那个与他生疏的称呼,眉头动了一下,却依旧绷着脸骑着他的马、视线一动不动正视前方。 我想他应是还在气头上,就不便多问。正想要退至队伍后头,却听他道:“你不应该在这里的。” “哪里?”我愣了一下,想起之前他说我不适合血腥,就舒了一口气,认为他许是担心我,“张允伸,现在哪里都是战场,我留在边关安全未必比来找你安全。”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对我道,“我是说,你不应该参合到这些乌烟瘴气的事里的。” 听他这样讲,我顿觉好笑。尽管我明白他的本意为我,但他对我的这种期待却让我感到荒唐:莫非他真把我当作一个少不更事的女孩,觉得我不应该参与任何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之事?倘若如此,我早在未见到他前就死了千百次了。 想到这里,我不禁调侃他道:“将军莫非以为你这个回鹘部下是懵懵懂懂、乘着大轿从漠北宫廷一路躺到你这里来的吗?” “我不在意你怎么到我这里来的,”张允伸不买我的帐,依旧冷着脸说,“但如今你既然是我的牙将,就不要做你份外的事。” “份外的事?我就是在考虑你的安全啊。” “你只应该在我需要的时候考虑即可。” “这……” 我没想到他竟如此固执,不禁埋怨:“张允伸,我是为了你才到这里来的。你如果不稀罕,以后我也不特意巴巴地围着你转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依旧维持着他方才高傲的姿态:“即便没有你,我也知道怎么应付。” 我不想与他陷入无休止的争执,就抬起双手作出投降的姿态、退至他身后。 “我再也不管你的事了。”我恨恨地自言自语道。 他应该是听到了我的话,却只是瞥了我一眼,就转头继续专注于前方的道路上。 尽管心中气恼于张允伸毫无情面的反应,但当我看到他还完好无损地走在我面前,悬着的一颗心还是放了下来: 至少这个人没有离开,至少他还在我身边。 当我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时,惊讶于一向敏感多疑的自己居然一直在为前面的这个男人找借口,于是无奈地叹口气、闭上眼不再看他。 “阿伊娜……谢谢你。” 正当我出神时,一声轻得差点被我忽略的道谢从前方飘了过来。我惊讶地抬头再次看向张允伸,他亦在回头看我。他的脸依旧绷的死死的,但眼神中泄露的歉意表明了他对我的让步。 看见这样的他,我原本阴郁的心情在一瞬间释然了。我隐藏在面巾下的嘴角不由扬起,脸上却故作镇定、不免带着胜利者的姿态得意地回望他。只是我的手忍不住扯动缰绳,再次赶上他的步伐、与他并排走到一起。 张允伸,我们算和解了吗? 我盯着他的眼睛,无声地问道。但我不用出声,就已经知道了答复。 此时,新一日的太阳已从我们身后升起。带着暖意的光线在我们面前映出两道并排骑马的身影,并一直延伸到北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持鹰女王》正文 第十四章:吻 当我与张允伸等人返回昌平,太阳已至正空。 阳光透过冷冽的空气照射在我的头顶,发丝间竟感到一丝暖意。由于这片黑土上坚硬的冻层稍稍消融,所以我的座下不再颠簸,耳边传来马蹄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湿润的地面上的声音。 只听张允皋在一边与他的兄长闲聊:“幽州也是很多年没下这么大的雪了,看来开春能有一个好收成。” 张允伸点点头,回他道:“若不出意外,开春以后戍防任务可稍做削减,你们的兵可以趁此多辟些土地驻屯。” “属下遵命。” 我听着他们闲聊,所谈皆是汉人兵防的那套,只感到甚为陌生。正当我心中疑惑驻屯是什么时,就见远处的城门下有一个士兵正向这边跑来。 “张将军!” 张允伸听到这声呼喊,立刻中断了与他弟弟的谈话,转头问那士兵道:“怎么了?” “将军,昨夜您带部队赶赴范阳时,有一队奚人从东北方向过来、想劫掠城关的物资,现在已被与张公素大人与回鹘人的军队控制住了。” “好!”张允伸面上欣喜,立刻翻身下马、扶起那士兵道,“你速去通报边关,让他们清点人数后将战俘全部押往昌平。” “遵令!” “兄长,这次取胜可要通报会府?”张允皋在一边提醒他。 张允伸皱着眉头思索了会,目光却不知为何落到了我的身上。 他看着我思索半晌,只回了张允皋一句:“此事先按下不说。”就转身往城内走去。 张允伸的这一决定让我与张允皋都面面相觑:即便当今节度使与张允伸不对付,但若因此而谎报军情可绝非儿戏。此事一旦败露,就是给周綝留了个致命的把柄。这事平日里打打马虎眼也就过去了,放在此时实在过于冒险。除非……张允伸有其他更为重要的理由。 我隐隐感觉他的这一决定与我脱不了干系,因此尽管他之前表现出对我干涉势力纷争的反感,我还是赶到他身旁,小心问他道:“张允伸……你为何偏偏选在这时不报军情呢?我刚看你若有所思地盯着我,是想到什么了吗?” 他知问话的人是我,本想作出责备我多管闲事的样子,但最终还是耐下性子、回到:“确实。” “你想到什么了?” 他不正面回答,反道:“我有点事想问你。” “是什么?” “阿伊娜,”他突然停下,转过头看着我,用略显严肃的语气问道:“你的部队,除你之外还有多少人马?” 我眼睛眨也不眨地回答:“一百五十人。” 当我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在下意识地对张允伸说慌。事实上光是我在这三个月里收服的契丹降兵,就远远超过了这个数字。 但张允伸似乎信了我的话,略带惊讶地问:“你自入关以来,已将近百天时间了吧?这期间你的部族也屡获胜利,却为何不借此扩充自己的部队。” “这……”我沉吟片刻,不敢直视他的眼,只能望着他的鼻梁说道:“我只是怕……怕我没能力统领更多的人……” “呵……”面前的男人见我如此,不禁轻笑出来,一手轻拍我的胳膊道:“怎么对自己这么不自信,你完全有这个能力的。” 我心虚地点点头,垂着的拳头慢慢握紧。虽然我的心因为对他的谎言而倍感焦灼,可事到如今,我实在没有勇气告诉他真相。 “阿伊娜……”张允伸皱着眉头,似乎在斟酌着措辞想与我提什么,只见他说,“我不知这么做你是否会感到介怀,但我还是不得不告诉你……” “你说罢。” 他想了想,道:“自你与你的族人归附,我深深感觉到:你们无论从对边关的了解、还是作战的灵活性上,都远胜于汉兵。” 这句认可使我忍不住抬眼看向他,待他说下去。 “正因为此,”他对我道,“我想趁这次机会再招徕一批异族的部落兵。其实你对这中间的运作最为熟悉,这部人马本该由你负责的。但我思前想后,还是觉得不要让你费神太多……” “你的意思……是想另选个牙将、统领你新招的部落兵吗。”我小心翼翼问道。 “是的,尤其现下正值多事之秋,我们驻守在边疆的军队必须拨出一部分以备内患,城墙一线的空缺必须有人填补。” “我知道……” “阿伊娜,”张允伸低头凑到我面前向我解释道,“你也看到了,如今新任的节度使与我有诸多不对付。假如他想要借口置我于不利,我若无兵,便是束手就擒。” 言罢,他又观察着我的神色、对我道:“你莫要觉得心理不舒服,我这么做,实属无奈。” “怎么可能,”我笑道,心知自己实在没什么立场来责备眼前的男人,就故作轻松地对他说:“你我利益本就相联,这么说实在见外了。” 张允伸没想到我竟这么爽快地答应了他的提议,面上不由露出惊讶之色。他身体放松下来,眼神间藏匿着一种脉脉温情般的东西,并紧紧抓着我的胳膊道:“能遇到你,我真的很幸运。” 见他如此,我心中实在难堪,只能嘴里一边应着“我知道”,一边抽出胳膊、把他往他府邸的方向推:“你等会还有公事处理吧,先别和我闲聊了。” 他嘴角噙着笑意,俯身在我耳边低声说道:“遵命。” 随即,他一改平日里严肃的样子、冲我眨眨眼,就转身走开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用他听不到的声音对他道: 张允伸,对不起。 尽管我实在并非故意瞒他,但倘若他知道我的到来从最开始就是为了离开,我真不知他会作何反应。 而我当初之所以私自在境外酬置兵马,本因那时与他不熟、深怕节外生枝。而如今我与他的关系变调至此,实是我无论如何都没料到的。可即便他看上去对我那样信任,我都无法押上一兵一卒来考验他对我的这份心意——毕竟,我拥有的实在太少,真的是赌不起。 但当他告诉我他想要另立一队亲兵后,我又不住担心:他想招徕的这批人马,其成员必是这次俘获的奚人没错。若我最后落个与他们平起平坐的位置,不仅是军饷上可能会受到限制、我借军功扩充部族的行为也必然会受影响,这是我无论如何不想看到的。 但既然张允伸想要增兵,我又不好阻碍他的行为。毕竟他的势力若能扩张,我与我的族人在他的庇佑下就越能得到保障。 这时我不禁陷入苦恼:难道这二者间就没个两全之法吗? 我正想着,视线落在了我方才被张允伸紧抓的那条手臂,心中突然一念闪过:张允伸,你现在……是否以为是我在让着你呢? 我知道我若现在去找心中还带着歉疚的他,是能替我的部族争回些利益的最好时候。即便这种利用人心的方式令人不齿,但涉及到权力,又有几分能够随心选择的余地呢? 这样想着,我心下一横、亦往张允伸的住处走去。 他府前站着的两个侍卫对我应已熟悉,因此当我笑着对他们颔首示意时,他们只是往我这里瞥了一眼,就收回目光、用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干瘪瘪地说:“请进吧。” 我道了谢、一步步随他进入内院,果然瞅见张允伸正与他的一个部下正在院中翻看一张昌平地界的地图。 “张将军,有人求见。”那个侍卫通报道。 他听到有人唤他,便抬头看过来。一见来人是我,就遣了他的部下离开,问我道:“你怎么跟上来了?” “张允伸,”我走到他身边,咬着下唇,吞吞吐吐不知该怎么同他说。 他直起身,一脸关切地走近我道:“你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我鼓起勇气,扬起脸对他道,“我的族人虽入关三月有余,但毕竟并非此地土著。而你招的那些奚人,对他们经常游走的这片土地间的各种规则、早就熟稔有余,我怕……” “你怕你被他们欺负,是吗?”张允伸笑道。 尽管“欺负”这个用词用得让我甚为不适,但见他并不排斥我说的话,我也就只能示个弱、垂下眼冲他点头。 “阿伊娜……”张允伸一脸心疼、如同看着一只受伤的动物一样看着我,随后,他伸手竟想掐我的脸,被我有些僵硬地侧头躲开。 他看起来并不介意,只是轻笑一声,对我道:“这样吧,我本意是想再另组一队名义上与你互不统属的人马。但此队士兵如有冒犯你之处,你可自行依军法处置。如此,你可接受?” 我听了这话,有些惊讶于他的慷慨——因为我深知若能拥有对一个部队生杀予夺的权力,实际就是拥有了掌控他们的力量。因此不自觉以下属的姿态向他行礼,却被他一把扶住。 “还记得我几个月前对你说过的话吗?”张允伸顺势揽住我,轻声道,“以后不要与我说谢。” 听他这么说,我的身体不自觉颤抖了一下,抬头正对上他那漆色的眼眸。 有那么一瞬,我竟忘了他是一个守卫在边疆的汉人将领、一个靠军财驱使我们依附到他手下的政客。我只知道面前这个男人叫张允伸,除此之外什么都不重要了。 我轻启嘴唇,鼻腔一呼一息间与他交换着气息。在他有所动作前,我抬手覆上了他的眼睛——仿佛只有这样,我的心底才能存有一丝理智、才能不在他面前溃不成军。 “张允伸……”我低声呼唤着他的名字,盯了他半晌,脑海中略过与他当下的种种。就在此时,脑海中一个声音轻轻在我耳畔说道:“阿伊娜,你觉得你和他真的到了这一步的关系吗?难不成,你在心底还对他抱有什么期待?” 尽管那个声音如此刻薄,我却无法反驳它——是啊,我和张允伸又算什么呢?不过是一场权力游戏中两个相互利用的人,旁生了几分令人多想的枝节罢了。况且自相识这几个月来,他对我一直都是礼数周全、少有越格之举,即便是昨夜那个差点发生的吻,也更多源于我对他的无声的邀请。 想到这里,我仿佛沉睡的人被水泼醒一般,突然被拽回现实——即便我与他彼此有意,也只是一时的幻觉罢了。我们的身份,注定了我与他终为陌路。 最终,我还是放弃般地后退一步、想要拉开与他的距离。 但就在此时,张允伸突然抓住我盖在他眼上的手、俯下头来。我能感受到他略微干涩的嘴唇在我脸上寻觅着,先是贴到我的额头、再逐渐向下游走,眉心、鼻梁,最后停在了我的唇上。 “不要离开我……”他轻轻在我嘴角印下、梦呓一般在我唇边低声说道,不知怎的,这句话如同一张网、紧紧缠住我的心脏,令我感到自己仿佛身处深海、有一种无法掌控自身的无力感。 因为这种无力感来得太过强烈,我只好再退一步、将我被他抓着的手缩了回来。 他被我覆住的面庞重新呈现在我眼前,但我羞于直视他的眼睛,亦恼他竟真的将我的第一个吻夺走了。 于是,我在他想开口说什么前,猛地转头、近乎是落荒而逃一般,离开了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持鹰女王》正文 第十五章:后路 奚人是与契丹同根共祖的一个民族。在回鹘汗国时期,它与它的兄弟部族一样、接受过我们民族的统治。但不知为何,这个民族一直都扮演着契丹人的影子——即便两者间语言、习俗都极为相似,奚人却不似契丹人那般强大得令人闻之丧胆,而是在诸多势力间苟延残喘、谋求生计。 尽管如此,那支在除夕夜被我们俘虏的奚人,身上却总是带着一股莫名的优越感。 尤其当那个名为李志良的奚人首领,在得知他的军队需要受制于我这样一个亡国的回鹘女人时,他所表现出来的厌恶不亚于让他吃一只苍蝇。 “哎!想我祖上可与成德初任节度使李宝臣同族,而今却不得不看一个胡姓女子的脸色度日。” 当他在军官大帐中向其他人大声抱怨时,我正巧走至帐篷门口。听到他这话,我亦无意回避,便轻轻咳嗽了两声。 李志良一听这嗓音,知道来人是我,就抱着胳膊转过身来,一脸“你奈我何”的模样。 我也确实不能奈他怎样,只因他与我平级、无法以上下之法治他的罪。 “李志良,”我走过去,在他耳边低声说,“你是不是忘了,你这位‘同宗’长辈曾经坐镇的成德一地,现在是落到了谁的手中?” 李志良一听我这话,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因为他清楚,几经易手的成德一镇,现在已在回鹘阿布思出身的王氏一族治下安然数十余年。 我这句话算是把他堵了个结实。他一时说不过我,只能瞪圆了他那双细长的眼睛,来表达他的愤怒之情。 我忍不住得意地笑了出来,拍拍他的肩膀,对他道:“但话说回来,你我比较这些又有多少意义。反正我们现在同是屈居汉人手下,不就都为讨个生路吗?既然如此,就安安心心做自己份内的事吧。” 李志良轻哼一声,一脸不与我计较的神态。他肩膀狠狠撞了我一下,就迈着摇摇晃晃的四方步走出军帐。 这时,一阵缓慢的拍手声在帐内响起:“姑娘说得好呀。” 我抬头一看,竟是上次与我的人马一同将李志良等人俘获的那位军校——张公素。他蓄着一把杂乱的络腮胡子,两道往上飞扬的浓密眉毛压在眼上。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双框着两个豆粒大小瞳仁的眼睛。 或许因为眼珠太小,所以他一旦表现出轻蔑厌恶之态,就有种以白眼示人的感觉。 “这个李志良,区区一个流匪头子,还是我的手下败将,怎么就不知道夹着尾巴做人的道理!”张公素粗声粗气对我说着,就冲帐篷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夜郎自大罢了,无需与他一般见识。” 张公素点点头,随即又想到什么一般、眼珠一转、对我招招手,神秘兮兮地对我道:“你过来,我有事想和你商量下。” 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走上前去、与他一同坐到帐篷的角落。 张公素四下看看,见无人注意这边,就悄声同我道:“你可知正月初一被押到昌平的那个斥候,前些天已经全部招供了?” “略有听闻,似乎确实是想假借张直方的名义,引将军到会府自投罗网。” “没错,”张公素道,“那你可知将军打算如何处置这人?” 我皱着眉思索片刻,想到张允伸这一个月以来扣人不报、扩张兵力等一系列强硬的行为,犹豫着开口:“莫非……是不打算留他了?” “正是。” “但……你与我说这些是有什么用意吗?”我猜疑着问他。 张公素嘿嘿一笑,用手捂着嘴对我轻声道:“别看那斥候就一普通小兵,家境可殷实着呢。他不知用什么方法,买通了看管他的卫兵,给我传话,说如果我能放他出关,就给我这个数。”言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拆开的信,给我看了上面的筹码。 我扬扬眉,半信半疑对他道:“你是真信了?那他怎不去贿赂昌平到范阳的人,反倒找你来。难不成他是想要逃到关外去?” “昌平以南可都是咱们将军的人,他能买通吗?他的意思,是想借咱们的道、往西边的妫州去,那里如今是周綝的范围。” 我没想到张公素竟是认真想和我商计这种事,于是呿了一声、不悦地想起身离开,却被他一把拉住。 “你先别急啊,听我把话说完。”他把我扯到座位上,又对我道,“如今边关负责的只有你、我还有李志良三人。若到时候将军问罪,你我就一起将这事推到那个奚人身上。” 他顿了顿,又道:“这样,不但你能拿到部分好处,也能借此除掉那个李志良。将军不是许你裁定军法的权力了吗?只要那个碍事的李志良走掉,这几十人于你还不如囊中之物?” 听他这样讲,我不能不承认自己有些微的心动。但我思量片刻,还是回他:“区区一点小钱,你就用掉脑袋的事情来拼。你这样,未免不智。” “如今这事除你我之外还有谁人知晓?你若怕那李志良喊冤,随便给他安个罪名、就地正法不就行了。”他道,“再者,你真的以为我贪图那些点钱吗?最重要的是,如今幽州的情势你也看到了,节度使与咱们将军是已经撕破脸、免不了要斗出个你死我活。如果咱们在这时候不给自己留一个人情,到时候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张公素,”我皱着眉头道,“你这骑驴找马未免太不道义了点。况且,你真认为周綝那个毫无背景的人有可能斗得过张允伸吗?” 张公素见我如此抗拒,便斜着眼、意味深长地对我道:“你倒是很袒护将军,但为什么我觉得,将军最近,对你很是冷淡呢?” 他这句话,正戳在了我心口。确实,自我上次与他分开,他便不再主动找我。或许……是生气我很不讲情面地逃开他吧。 但是,这不正是我期望的吗…… 想到这里,我的神色不觉黯淡了许多。 张公素默不作声地观察我的情绪,接着做出一脸同情的样子拍上我的肩:“虽然不清楚你与他发生了什么,但就像你说的,既然大家都是仰仗别人过活的人,就要随时做好被弃置的准备。” 我虽知道他说的没错,但却不喜欢他擅自把我的台词用到此事上面。便闭上眼、摆出不愿再谈的模样。 但就在我以为张公素已经彻底闭上他的嘴时,我的耳边又响起了他的声音。 “你知道张允伸将军现在,实际处于非常被动的地位吗?” 听到这话,我的眼皮一跳,但还未等我开口,他就自顾自说道:“他以往可是个极遵守规矩的人。而如今他竟做出私纳你与李志良为部署的行为,实是源于他已被孤立、太过无奈了。” 我不相信张允伸真能置身劣势,有些不耐烦地问:“张公素,你到底想说什么?” 张公素咧嘴笑了笑,突然道:“你可知道咱们将军以前,其实是兰陵张庄王手下的一名大将?” “兰陵张庄王……” 我默念着这个名号,只觉得万分熟悉。突然,我的亲人被屠杀殆尽的那个血夜再次浮现在我脑海。 “你是说……张仲武?”我一字一句念出这个于我而言有如夜叉般存在的名字。 “没错,就是那个曾一举清肃边疆的张仲武。”张公素眼里瞅着我的反应,笑着对我道,“咱们将军与他实为同族,在军中威望之高、一度威胁到了庄王之子张直方的地位。” 张公素在说这些的时候,我的脑子是混乱的:张仲武,这个彻底将我的部族撕成粉碎的汉将。光是被他屠杀的回鹘人的尸体,估计都能砌起一堵血墙。倘若张允伸曾经在此人属下统兵,那几年前的那场屠杀,他是否也有参与…… 我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只能木着脸问张公素道:“所以呢?” “尽管张直方这个纨绔子弟就在节度使的位置上坐了一年,可他对咱们将军可是毫不客气——面子上表现得井水不犯河水,实际上暗地里早就将咱们将军在会府留下的势力拔得一干二净。”张公素慢吞吞说,“也正因为此,他现在留下的,也只有昌平这一地的部队了。” 我按住太阳穴,努力排除对张允伸与张仲武关系的芥蒂——就算张允伸曾在张仲武手下做事,这也说明不了什么。不然,当初我与他通信时,他为何会对我这一围剿下的幸存者并无什么特别的反应? 想到这里,我定了定神,决心将关注点放在当下的势力划分上:“也就是说,现在妫州倒向了周綝一方,而范阳本为张直方所有、现在因为兵变亦成敌人。仅是此两者,就断了张允伸与西南内陆方向各镇联合的路子。” “正是如此。” “这样一想,确实张允伸在面对周綝时,并未占多少上风。” 张公素见我被他说服,就笑道:“那你既然把一切缕顺了,是不是也就代表你会考虑我的提议。” 这是我第一次面临如此艰难的抉择,张允伸与周綝、张直方以及其他州郡的关系纠杂在我的脑海中,让我不知先以何者为重。而就算抛开利益不谈,张允伸曾为张仲武手下大将一事让我格外介怀,但…… 我缓缓抬起头,冲张公素勾了勾手指,道:“你过来。” 张公素一看有戏,立刻满脸喜色地凑到我面前:“你答应了?” 我盯了他半晌,还停在半空的手指握到一起、狠狠给了他的右脸一拳。 张公素完全没料到我会这么做,身体一个趔趄倒向一边。在他还未伸手反击时,我顺势从他口袋里抽出他方才给我看的信、起身与他拉开距离。 “你这个女人……” 张公素反应过来,气得作势要扑过来掐住我的脖子。但此时周围人听到这边动静、早都围了上来看热闹。 “这里发生何事?”一个掌管军纪的官员走上前来问。 张公素正想安个罪名给我,却见我若无其事地把他的信塞到袖子里,只能垂下他的手臂,恨恨道:“无事,我在教她格斗。” 那个官员狐疑着看了我俩一眼,就挥着手让周围的人散开。 “阿伊娜·硖跌!”张公素趁着场面混乱,低声在我耳边咬牙切齿说道,“你什么意思!” “张公素大人,”我斜着眼看他,“我敬你为前辈,却没想你的品行竟低劣至此。将军平日里待你不薄,你却如此算计他,我今天就是要替他教训教训你。” “我品行败坏,我看你也好不到哪去!”张公素冷冷笑道,“今天,是我被你摆了一道,我认了。但我告诉你,不要以为你这样做,就比我高出一等。你靠女色引诱张允伸给你裁权一事,全营都已经传遍了。如今若说谁道德败坏,我还真对你甘拜下风。” 我惊异于他的话,血气上涌、脸上只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灼热感。 我正想反击回去,眼角的余光却瞅见旁人看我的眼神。在那一刻,不知怎的,我只觉得他们的目光如同刀子一样、凌迟着我的每一寸皮肤,将我整个人都割得血肉模糊。 我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注视,就不再理张公素,低着头、用手拨开人群跑了出去。 我本想尽快回到自己的营房,但走到半路,终于忍受不住、躲入墙壁间的隐秘处。我靠着墙壁脱力地坐到地上,泪水开始不断从我的眼里涌出。 阿伊娜,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了。 我的脑袋中闪过过往种种,发现曾经那个高傲的女子,如今只是为一些蝇头小利,就可以将自己那幼稚的自尊放在脚下踩塌千万遍。我唾弃着自己、用牙齿紧紧咬住自己的胳膊,无声地痛哭了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持鹰女王》正文 第十六章:湮没 初春时节,幽州的天气变得极为潮湿阴冷。淅淅沥沥的大雨会时断时续地下,雨水浇筑到了这片土地、使得落脚皆为泥泞。而空气中的泠冽还未褪去,所以我每每外出,身上都觉得异常沉重、仿佛自己与贴身的衣物是黏在了一起。 不过,这样的天气却正衬了我此时的心情——前些日子与张公素的那场冲突,摧垮了我几个月用隐忍退让构建的心防。心口压着的巨石使我在边关驻防上不再积极,只是维持着自己份内的职责。 好在这些天,对北面的防御压力舒缓了许多。因为气温有所上升、冰雪即将融化,契丹、奚这两蕃会从幽州的边缘地带向北迁徙、停留在靠近山脉河流冲积处的平原。 他们行进到那里不只是为了放牧,亦会把种子播撒到土地上任其生长,而他们会在秋季回程时顺便收获一些作物。 由于契丹等部落的离去,驻守城关的一部分士兵被调离城墙、加入到附近军田的垦辟部队里——我这时才明白,这一经营就是常被汉人挂在嘴边的“军屯”之策。 尽管军屯之策可以保障更充裕的军给,但对于参与屯田的士兵来说,却意味着要同时胜任双倍的工作。而城墙上守位的空缺,则不得不由我与李志良的人马填补。 我并不习惯这样高强度且不断重复的任务,因此在边关兵力被抽调的第五天,我已疲惫不堪。当晚到达营地时,我强行挪动已经麻木的双腿、从马上滑了下来。 为了应付频繁的更戍,我的部族开始在城脚下扎营。帐篷边的空地上横七竖八地摆着几根横木,空地中央有一圈石头围成的篝火,被扑灭的木炭是寒冷的夜晚唯一的暖源。 我无力与其他人寒暄,沉默着径直走到最近的木墩处坐下。肠胃在不停发出声响同我抗议,于是我从囊袋中掏出一块如木柴一样的肉干、用牙齿撕扯起来。 “首领。” 听到有人唤我,我极不情愿地抬起头,看是我的副官盘陀多摩。 “有什么事吗?”我有气无力地问他。 他一脸担忧地向我走过来,对我道:“我们这个月的粮草快用光了。” “汉人的补给呢?” “刚去问了,说份额内的粮草都被其他部队拿走了。” “什么?”我皱着眉头道,“你有没有问拿粮草都是些谁?” “说基本都是李志良的人……” 这句话触动了我本来敏感的神经,这几天压在心底的怒火被瞬间点燃。 “我这就去问问他。” 我僵着脸把嘴里的食物咽进去,抄起一边的长刀就往营外走。 到了李志良把守的城关下,我一脚踹上城墙上紧闭的暗门,木门发出一声巨响。门那边却迟迟不见回应。 我感到很不解气,继续一下又一下用力踹门,直到门上开了一个缝,一个侍卫模样的奚人在门内握住佩剑、作出防备的模样。 “回鹘人,你发什么疯?” “滚开,我找李志良。”我没好气地对他道。 那奚人一听我骂他,气得想要拔剑,却被人一把推开。接着,李志良那张细眉细眼的脸出现在我面前。 “看你这么急,是赶着投胎呀?”他阴阳怪气地调侃我。 “李志良!”我怒气冲冲质问他道,“我看你是吃了豹子胆吧?你把我的粮草也占了,是不是成心滋事挑衅?” 他笑着摆了摆双手,道:“你这可冤枉我了啊,粮草的分配哪能由我做主,可不都是听司仓的安排。” “司仓安排?司仓凭什么这么安排?” “谁知道呢,”李志良笑道,“估计是觉得我这边戍守任务太重,因此供给也须增加吧。” “呸!”我呿了一声道,“难道我的部队就闲着了么?你不要给我胡说!” 李志良斜眼看看我道,“你要是不信,就自己去问问呗。反正现在管粮草的都是张公素大人的手下,你直接去问他就好了。” “你说张公素?”我又惊又怒问道。 “是啊,你不知道吗?”李志良耸耸肩,“粮草的分配,都是由他授意司仓的。你要是与他有过节、就去找他。可别到我这里挑事,莫名其妙。”他白了我一眼,就回过身、“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张公素,你就是这么报复我的? 我烦躁地来回踱步,心中想:我不过是顺手拿了你那封破信,你就要断我整个军队的粮草。倘若边关有事,我的部队供给断掉,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 我不愿在这种事上忍气吞声,就轻声道:“既然这样,那就休怪我不仁不义了。” 言罢,我从口袋里摸出那封从张公素身上夺来的密信、翻上马背,径直向张允伸在边地的役所走去。 事实上,我与张允伸的上一次碰面,还是上月中旬他来巡视的时候。 当时他本想绕过我的据点,不巧在半路碰上了更戍换防的我。他无奈,只能尴尬地与我寒暄了几句边防的状况,就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与我分开。自那以后,他的所有军令,都通过旁人来传达。 我知道他在躲我,亦无意弥补这段关系。所以,我这次过去,只是为了把手里的那封信交出去,仅此而已…… 我轻轻叹了口气,眼见已快到他的住处,就翻身下马,向那门口的侍卫招手。 那人走了过来,问:“你有什么事吗?” 我本想让他替我转送那封信,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若我只是做了这些就走了,我与张允伸的下次相见,又会到何时? 那侍卫见我半天不言语,就先说道:“你若有什么想传的话,就全部和我说了吧。将军现在也不方便接客,恕我无法引见。” 我听他这么说,心里不免有些不踏实,忍不住问:“莫非他现在身体不豫?” “倒也不是,”侍卫一脸不想说的表情,“就是有事罢了。” 我左思右想也不知他能有什么事,正疑惑着,却听到侍卫身后的房子内传来女人的调笑声。 我瞬间了然,心头顿时被一股失落感沉沉压住。 我垂着眼,努力维持着语气的平静、对那侍卫道:“既然他今日不便,那我也不搅扰了。只是麻烦你给我捎个话,就说这月的粮草没有按时发放给我部,请他为我协调此事。” “好的。” 我再无心思去管自己与张公素之间的明争暗斗,只是草草与那侍卫交代完,就想转身离去。 “阿伊娜!” 这时,背后那声熟悉的呼喊让我身子一颤、整个人都定住了。 我缓缓回头,见张允伸正站在打开的门边。他一边手忙脚乱地披上外衣,一边向我这边赶来。我觉得这样的场面太过刺眼,所以只看了一眼就回过了头。 “阿伊娜,我没想到你竟然来了……”他站到我背后犹豫着开口,声音里还带着凌乱。 “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来坏你的好事的。”我僵着脸说道。 “阿伊娜……”张允伸靠近我一步,嘴里呼出的温热气体洒在我的脖颈上、带来若有若无的瘙痒,“你来找我,是想来见我吗?” 听他这么说,我顿感羞恼,用刻薄的语气回道:“我只是不想我的人马在你快活的时候被活活饿死,所以不得不来通报一声。” “阿伊娜,对不起。”张允伸想抓我的肩膀,被我一把撩开,“我只是……太生气了。” “生气?这就是你去找别的女人的借口?” “不是这样的,”张允伸叹了口气,道,“你可知我等了你多久吗?我每天都在想:只要你愿意来看我一眼,我就忘掉所有的不愉快。可你迟迟不愿过来,我实在等不下去了……” 找女人就是找女人,最后说的好像是我的错一样。张允伸,你怎么可以这么无耻? 我默默唾弃着他,但心里另一个声音,又在不断为他辩白:“原谅他吧、原谅他吧,你不是也有事情欺瞒他吗?” 不,不能原谅! 我一边纠结着,一边握紧自己的拳头。 张允伸看我迟迟不作回应,就伸手将我转过来、强迫我面对他。 “阿伊娜,你告诉我,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感觉?” 他这么逼问我,让我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粥。我的嘴唇哆嗦着,只是一味摇头。 他有些失望、稍稍松了手劲,对我道:“就算你否认,我也可以感觉到,你对我并非完全无意。或许……是因我们认识的方式比较特殊,所以你对我有芥蒂吧。” 我没想到他竟如此直白地说出了我的心思,只好说:“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呢?如果不是这样,你我怎会相遇。” “阿伊娜,”张允伸用恳求的语气轻声说道,“忘掉过去的一切好吗?你自己也清楚,我们都舍不得这段关系,就让我们像陌生人一样重新开始好吗?” 他说的如此恳切,我竟不由自主地想要点头。但方才那幕对我的冲击,让我又想抬手给他一巴掌、然后带上我羽翼渐丰的部落彻底离开。 可是,即便我已积攒了一些实力,又是否代表我已能够在各种势力间立足了呢?现在除了面前这个男人,还有谁会开出更优厚的条件收留我? 我咬着下唇,心中焦灼不堪。 张允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继续在我耳边说道,“我们重新开始好吗,我会尽我一切努力,满足你的愿望。” 冷静下来,阿伊娜,这种时候绝不能忘记,什么东西对你而言最重要! 脑海里一个掷地有声的声音提醒着我,令我终于稳住了心神。 是啊,我为何如此执着于这些虚无缥缈的感情。妒也好、爱也罢,哪一个能抵得过实实在在的目标。张允伸,我何须介意他对我的真情假意、终究不过是两个寂寞的人相互取暖而已。既然他想要一个陪伴,那我又何需吝惜、给他便是。 想到这里,我压抑下自己所有的情感,爱、恨、自傲、自卑。此时,我心底剩下的唯有一样东西——那就是我对我的族人发过的誓言。 “张允伸,”我轻声说道,望着他那饱含期待的眼神,“我们重新开始吧。” 张允伸见我终于答应了他,眼中瞬间有了神采。 “阿伊娜!”他欣喜地想要拥抱我,但手还是停在了半空。他笑着道,“太好了,我们一步步慢慢来,好吗?” 我点点头,亦向他展露了笑容,但心底的某处,却仿佛被一层层的蛛网包裹、渐渐没了它原本的模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持鹰女王》正文 第十七章:坦白 经过张允伸协调,我终于从李志良那里收回了本属于我的粮草,而张公素也因为此事被记了个“私克粮食草料”的罪名。本来以幽州严律——“出军在道及缘边城寨克扣粮草者,按律当斩”,但张允伸应是顾念到此时正值用人之秋,所以只罚了张公素一百杖便完事了。 杖罚当日,我未敢去看,因为光是想起张公素那双蜂目一般的眼睛,就使我感到浑身不自在。 于是,当军队的人都去看热闹时,我便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营地里、对着城墙上的那片天空发愣。 这时,一个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我罚了你的冤家,你怎么不去到他面前扬眉吐气一番?” 我知道来人是张允伸,便回头冲他一笑,道:“这次真的,谢谢你帮我。” “我都说过多少次了,不用和我说谢。”张允伸一边说着,一边坐到我身边。 “我就是单纯地想表达,”我侧眼看着他,头一动不动地说,“要不,我亲你一下?” 张允伸听出我的声音里没多少诚意,便笑着摇摇头拒绝了。 自上次说开以后,我与张允伸的关系似乎更接近于正式的男女之谊。又因为我与他早就对彼此有所了解,所以两人的相处也更为相敬融洽。但不知为何,当我看到他的脸时,却再也没有想要亲吻他的冲动了。 “我这次是轻罚了张公素,你对我是否会有不满?”张允伸轻声问我。 “没……” 但尽管嘴上这么说,我的心中还是有芥蒂的:我虽无意置张公素于死地,但亦担心他因此事更加忌恨于我。况且我与他仍驻守在一处、彼此之间低头不见抬头见,这让不善于应付这种场面的我不免头疼。 这时,我又想起张允伸之前给我的承诺,他答应我会尽一切努力满足我的愿望。那么,我可否从现在开始,就尝试着让他践行这个承诺呢…… 这样想着,我小心翼翼开口:“张允伸,我怕……万一我与他在这之后还是不对付,会对边防事务有影响。你能否想办法把他调到别的驻防点?” 张允伸思索了片刻,脸上不觉带上难色。我见他如此,便赶忙道:“若实在困难,这事就算了吧。” “阿伊娜,”张允伸抚上我的手,道,“实在并非我无意去做,只是现在会府那边财源已断,我们不得不在粮草军饷上有所打算。而边境的后勤周转尤为重要,所以我一时难将张公素调离。” 我疑惑张公素居然如此被张允伸看重,忍不住问他:“张公素脾性如此火爆,竟能坐得住后勤位置吗?” 听我这样问,张允伸嘴角微微上扬。他像对一个无知的孩子一样、点了点我的脑门,道:“正因他脾性火爆、凡事都斤斤计较,我才让他负责粮草的。” “我一直以为像他那样的莽夫,只适合上阵杀敌。” “并不,”张允伸笑道,“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张公素这人,不适合带兵,尤其是带前线的兵。” “这又是为何?” “为将者最忌刚愎自用,而像他这样的人,其实很容易把战场当做他与敌将几人间施展手脚的舞台,却忘记了他手下还有千千万万个各怀想法的士兵。”张允伸顿了顿,又道,“作战,很多人都争论是拼兵力还是拼谋略,其实说来说去,拼的都是人心。” 张允伸的话听得我似懂非懂,但既然他有自己的道理,我就只能点点头。 “你现在还太小,以后便懂了,”张允伸凝视着我,眼里噙着笑意,摸着我的头发道,“知道吗,阿伊娜,你今天愿意给我开口提你的要求,我感到很开心。”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道:“对不起,我说这些,还是让你为难了吧。” “并没有,”他摇摇头,“我之前不是和你说了吗?我会尽力满足你的愿望。若你的愿望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便会为你去做;若我现在做不到,我也不会强行去做。我相信你会理解我的意思的,阿伊娜。” 听他这么说,我沉默了——张允伸于我而言就是这样一个神奇的存在,我越靠近他一步,就越会发现他并无我想象那般完美无缺。只不过,他的有些缺陷,令我着实生厌;但另一些,却让我对他更为着迷。 “阿伊娜,”张允伸试探着伸出他的胳膊、搂住我的肩膀,将他的下巴抵在我的脑门上,低声说道,“我希望你明白,你的愿望,是完全合情合理。我清楚我从前的安排于你有诸多不公平之处,但你一直避免向我表达出不满。这样的你,让我愈发心疼不舍。” 我盯着他修长的脖颈,心中不禁讶异:面前的这个人,究竟看穿了我几分? “当我第一眼见你时,你就是个倔强得不恳轻易言弱的孩子。尽管这样也算可爱,却总感觉你的身上少了几分女人该有的气质。”张允伸如同在梦呓一般,对着远方的不知道是谁、自顾自地说道,“但你还记得吗?去年冬天你被契丹人围困、逃到了山里,我便与我的人马寻了你几天几夜。那时我只觉得,倘若让你这样一个女孩活活冻死在苦寒之地,我可能会懊悔终生。” 他这么说着时,我也不自觉陷入了对过往的回忆中——那时叶尔斤还在我的身边,而张允伸于我而言亦不是那么复杂的存在。 这时,张允伸突然松开了我,抓住我的双臂与我对视。他的眼光里充满了让我无法理解的情感,有些甚至让我莫名感到一股由心底升起的哀伤。 “你记得吗,”他又问我道,“当我终于找到你时,你那么狼狈、脸上布满了血和泥,全然没了平时出众的姿色。” 听他这么说,我内心不觉翻了个白眼,气他何必用这样不光彩的记忆来挤兑我。 “但是,当你灰头土脸扑到我怀里,哭喊着我的名字时。”张允伸缓缓道,就像在吟诵一段没有音调的咒诀,“那一刻,我就觉得,我要守护你一生。” 我惊讶地抬头,望向他那如深渊一般漆黑的眸子。 张允伸,你是爱着我的吗? 但尚未等我发问,营地的入口处就响起了一阵喧闹声,我只好与他分开。 只听那片鼎沸人声中有人议论道:“就为了个回鹘女人,就把自己的部下打成这样,真是不值。” 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议论,正想转身回自己的营房,却被他一把拽住。 “你先别走,我有话对你和其他人说。” 言罢,只见他上前一步,迎上人群中那被搀扶着的、一瘸一拐的张公素。 “公素可还无恙?” 张公素一听问话的是张允伸,将旁边的人一推、猛地跪在张允伸面前。 “属下知罪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头。他的目光刚好对上我,而我从他的眼睛里,分明看出了裸的憎恨。一股油然生出的不适感席卷我的内心,让我瞬间将视线移开。 看着自己并不服气的部下,张允伸叹了口气,将他搀扶起来,道:“我并非有意罚你,实因我甚为器重你,所以爱之深、责之切。” 言罢,他将目光转向众人,对大家说道:“众将,我无意于欺瞒你们,因此我必须让你们知道:现今正值情况危急之关头,任何一点小的失误都可能酿成难以挽回的后果。” 众人听到这话,不免心中焦躁、彼此之间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一时间营内人声嘈杂。 “住口!听我说完,”张允伸呵斥道,“我并不想对你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兴师问罪,因为在我看来,比起具体的错误,更让我忧心的是你们对一些事情的看法。” 众人稍稍安静下来,等着张允伸说下去。 “我知道你们中的许多人,对与自己相貌、族属有异的同袍,会做区别对待。”张允伸环顾了一下四周,道,“甚至有些人,将这种分别心上升为了一股蔑视,以至认为这些异族士兵、是可以被肆意践踏的。” 接着,他将目光移到我的身上,又说:“一些人或许会把这当成武人应有的傲气,但事实上恰恰相反,这实际只暴露了你们对他者的恐惧。而这种恐惧,并非恐惧某一个人、而是恐惧她所代表的一种符号。这种符号,会勾起你们内心不愿回想的记忆。所以,即便你们都身处于更大的群体中,却依旧将自己置于劣势,并不得不通过打压、排挤的方式来找回原本属于自己的安全感。” “将军!”这时,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 一个年轻的军官站了出来,向张允伸下跪道:“我们并非故意排挤胡人,只因幽州这几十年间,正因他们的存在,所以一直不得安宁。” 他的这句话激起了众人的认同,大家纷纷附和着他,一时间群情激愤。这种场面,让身为异族的我不免感到恐惧。 “既然你说到幽州,那你便好好回想一下!”张允伸高声说着,试图盖过众人的声音,“幽州这几十年的动荡,难道还不能让你们看清吗?语言不通的两人可以互称父子,而真正的血亲之间亦会拔刀相向。这世道的规矩早已改变,而幽州却因为几十年前那场杀胡事件,一夜之间倒退回了原点!而几十年过去了,我们的邻藩早已壮大,我们却依旧沉溺于旧的认知中止步不前!即便世人皆道河朔三镇、幽州最恭,可你们知道这恭敬的代价,就是幽州的无数将士必须用他们的血肉之躯来抵挡愈发强大的两蕃!” 听到这话,众人纷纷沉默下来——确实,曾一度作为河朔心脏的幽州,自安史之乱以来却仿佛停滞一般:在邻藩魏博依靠异族骑兵建立精锐部队、以跋扈之态勒索朝廷时,幽州却不得不依靠对朝廷言听计从的态度和对东北边境的守卫来换取有限的钱粮。 “而更值得人忧心的是,幽州几十年间的政局,从没有一刻安稳!军队无纪,对外羸弱、内斗不断。幽州上下,已如一盘散沙!”张允伸越说越气,压抑着怒火继续道,“我以往顾念你们的情感,所以不便明说。今天既然坦白,我就希望你们都仔细想想:在这样一个与你们命运紧紧相连的藩镇之下,你们每个人都应该把自己置于何种地位!” 此话说完,他就拂了拂袖子、扬长而去,只留下了相顾愕然的众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持鹰女王》正文 第十八章:困局 阳春四月,昌平到范阳的大路上覆盖的冰雪已然融化。路旁的树木上,新芽纷纷探头,在呼啸的风中摇摆着。自正月开始,这条大道便鲜少人影。两地就仿佛被彻底隔绝一样、再无往来。 而在月初这一天,大路的南边居然出现了一队范阳过来的人马。在他们尚未抵达目的地时,这一消息就已迅速传遍整个昌平地界。 张允伸得获此一消息,清晨便早早离开城关、回到了他在昌平的府邸。我对他的处境无比关切,但无奈边境的守兵不可擅离岗位,于是我只能焦急地与几位军官一同等在大营之中。 迟暮时分,一个传信的士兵出现在营口。众人迅速上前将其围了个水泄不通,七嘴八舌地打探消息。 我实在无法挤到跟前,便只能站在外围踮脚探看。只听那个士兵嘴里重复最多的,便是一句:“张将军升官了。” 众人只觉不可思议,纷纷问道:“将军不是已经与周綝撕破了脸,为何周綝还要给他升官?” “这我也不知道,只知周綝亲自前去张允伸的府邸,态度倒也谦和。” “那将军答应了?”有人问。 “没,”士兵摇摇头道,“将军一听他这么说,就托辞自己身体不豫,把他打发走了。” “唉!这又是何必呢!”那个军官惋惜地说道,“周綝这么做,明摆着是与咱们和好啊。将军这样一拒绝,未免显得太不讲情面。” 大家纷纷摇着头附和道:“是啊,是啊。” 我听他这么一说,亦感不解。因为我非常清楚,张允伸在涉及关键问题上,绝非一个顽固且强硬的人,这事应该没有那么简单。 众人一看形势没有任何改观,就倍感无趣地作鸟兽散开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问那士兵道:“周綝是要给张将军升什么官?” “说是要升行军司马,”那士兵叹了口气,道,“这可是相当于幽州一二把手的位置,将军竟就这么不给他面子地拒了,真的让人费解。” “行军司马?”我皱着眉头问道,“这又是?” “是掌幽州全境军政的,位高权重。” “掌军政……”我轻声念到,思索了一会,又问他,“不直接掌军队吗?” “呵,”那士兵似是在笑我的无知:“这藩镇的行军司马,就相当于朝廷的三公,都是只发号施令、哪有自己带兵的道理。” 我心下了然,便谢过那士兵,转身回到了自己的营房。 “周綝无缘无故要升张允伸的官,不就令人生疑。而如今张允伸又托病不出,定是有他的道理。”我一边踱步、一边想着。 这时,盘陀多摩从我前方迎了过来,对我道:“我方听说将军拒了藩帅的官,是不是其中有诈?” 我点点头,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若我没猜错,那周綝应是想借给张允伸升官的名义,把他架空了。” 盘陀多摩一听,略有些惊讶,问我:“不是说要升的官是主管幽州军队的吗?” 我笑了笑,反问他:“那你便看如今幽州全境,军队是否只在一人之手?” 他一听这话,就陷入了沉思。 我为了帮他想快点,就给他算道:“如今幽州内镇、军队确实多由节度使幕府管辖,但兵权早就大多落到了身为节度使亲兵的衙押手中;而幽州外镇,雄武、清夷等军皆多游离在外、各行方便。” “所以您是想说,这行军司马,其实就是个空有其位的闲职?” “正是如此。” “既然这样,那个周綝恐怕不会就此罢休。”盘陀多摩担忧地说道。 “或许吧。” “说到周綝”盘陀多摩似乎想到了什么,对我道:“……您之前不是说过,那个周綝的斥候想要买通张公素放他出关吗?” 我不明他为何突然问起此事,便应到:“是啊,怎么了?” “您可还记得他出关后是想往哪条道走?” “……说是去往妫州,说那里是周綝的势力范围。” “妫州位于山北,与范阳间唯有昌平这一条道,您之前可有见过两地往来?” 我愣了一下,努力回忆以往驻守的经历:“妫州与范阳两地粮草皆可自给,所以除了去年年底军饷的调拨以外,似乎并无其他联系……” 盘陀多摩对我道:“军饷调拨,也是范阳地方的官员将饷钱送来,再由边关派出人马护卫至妫州。所以,这两地其实交往甚少。” 我一边思量着,一边看向盘陀多摩,揣测着问:“你的意思,是那个士兵说谎了,妫州实不受周綝控制?” 盘陀多摩向我点点头。 “可是,”我依旧尝试从这一推论寻找破绽,“毕竟我们入关时间只有半年,难保以往没有两地来往的旧例。再者,就算那斥候不往妫州去,他还能去哪里呢?” 盘陀多摩沉思半晌,缓缓道:“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但我总觉得这件事情,与咱们所收服的那部契丹人中的汉人乐师脱不了关系。” “汉人乐师?”我疑惑道,不觉回想起我几个月前与盘陀多摩初入契丹人营帐时的情景——在我们将那部契丹人收服以后,我并未对他们其中的汉人有过多关注,只觉得他们不过是些契丹人在边境劫掠的奴隶。再加上我许诺那部契丹人不过多干涉他们的生活,所以对于包含在他们财产内的俘虏也不好多问。 “不过是几个会奏乐的汉人罢了,有什么稀奇的呢?”我问道,“据我所知,这几十年前掳掠汉人造成了契丹人扩充劳力的重要方式。” “但您不觉得,能在边地获得这样一队训练有素的乐师,是很牵强的事吗?”盘陀多摩道,“相比起被掳掠,您不觉得……他们更像是被赠送过去的。” 听到这话,我震惊地看向我的副官,道:“你是说,周綝曾和我如今的属下有所勾结?” “这也未必,”盘陀多摩道,“游荡在边境的契丹人部落多如牛毛、彼此之间亦是相互攻伐,说不准这队乐师也是咱们部下的契丹人从别的部落中抢过来的。” 虽然我一时难以将汉人乐师与周綝的斥候直接联系起来,只因两者间的关系看起来实在太微弱了。但经盘陀多摩这么一说,我觉得那些乐师的身份确实疑点重重,值得出关细问。 想到这里,我抬起头、对盘陀多摩道:“关于此事的信息太少,如今我们坐在这里如何揣测也是无用。总之,现下既有线索,那劳烦你为我跑一趟、从我们把守的据点出关,去将那些汉人乐师的过往问个明白。” “遵令。” 盘陀多摩话音未落,我们竟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军角的鸣响。 军情有变! 我与盘陀多摩对视一眼,只好先将此事放到一边、赶忙垮上佩刀、向军角响起的营地门口赶去。 此时天色已暗,营地里已点起篝火。只见火光攒动中人影纷杂,将士们皆忙着披袍擐甲、赶到营口集合成列。 我绕开一片混乱的人群、瞅见站在队伍最前列的张允皋,忙上前问道:“张允皋大人,此处发生何事?” 张允皋脸色凝重地转过身来,对我道:“方才昌平传来消息,说城内有校尉不满兄长背离会府,带手下士兵叛乱了。” 我心下一惊,急道:“那将军可有消息?” “现下不知,”张允皋道,“但你莫要慌张,区区数十人的部队,还不足以成事,只是……” “只是?” 张允皋叹了口气,道:“周綝得知此事,立刻派兵把昌平围了个严实,气势凌凌不让其他部队进入、说是要护兄长周全。无奈的是,兄长此前为了拒绝升官而借口称病,现在也不好带兵杀出,这下真是入了两难境地。” “竟然如此……那大人现下可有打算?” “尚无良策,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到城外牵制周綝。”张允皋遗憾地摇了摇头。 我一听这话,顿时乱了方寸:“那我亦带兵同行吧!” “不行!”张允皋果断拒绝了我,“周綝这么做,也是为了引出兄长更多的势力。你若前去,兄长私纳外兵的事情也就彻底败露了!” 他这话如冷水一般,瞬间将被冲昏头脑的我泼醒。我冷静下来,问他:“那当真没有其他我可以做的了吗?” 张允皋想了想,随即放开手里紧握的剑柄、将腰间挂着的银鱼袋交给我,道:“此为证明我身份之物,你拿着它沿幽州边界向东走、到雄武军军使刘景昭处请求援手。” “好的,”我赶忙接过张允皋的鱼袋,对他道:“那我这就速去。” 张允皋点点头,嘱咐我:“此事机密,勿要带太多人马。” 我向他微微颔首,便快步回营整顿。这时盘陀多摩走到我身边,犹豫着问我:“方才那事,可要继续调查?” 我一边将刀鞘系到腰间的带钩上,一边对他低声道:“这两事你我分头进行,万一……张允伸式微,你便在关外接应我的族人、两部合一重整旗鼓。” “首领……”盘陀多摩神色复杂地看着我,问我,“那您呢?” 我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道:“我会尽我最大能力帮助他。” “但请千万小心,毕竟您尚未到过昌平以外的汉人地界。” 我知盘陀多摩又在担心我,便一把拍住他的肩膀,安抚他道:“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应付,你先把你自己的事情做好。” 盘陀多摩则一直默默盯着我,良久道:“您成长了。” 他冷不丁这么一句,使我不由嗤笑一声,不置可否地转身走出帐外,叫上了我的两位族人与我同行。 “我先走一步了。”我向盘陀多摩告别。 盘陀多摩将右手放在胸口、向我行礼致意。当他抬起头时,不知是否是我产生了错觉,我那位粟特副官脸上、似乎带上了一抹可以说是慈祥的笑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持鹰女王》正文 第十九章:求援 沿幽州地界向东走,须经辽西、怀柔等地才能到达雄武军所在的蓟县。此军为钳制幽州东北边关的一大要军,亦曾为进攻域外势力的主力之一。 因为事态紧急,我与两名侍从不敢怠慢,于是都额外牵了一匹随行的副马、两匹换骑着彻夜赶路。我的左手边就是燕山山脉,峻岭起伏、在黑色的幕布下映出连绵的形状。 到第二天迟暮,我与族人终于赶至雄武军地界。此地位于蓟县北部的长城关卡,把守由东北向西南延伸的通道。 当我到达目的地南面的河岸时,一块高大的石碑伫立在桥梁尽头。因为那块石碑过于显眼,所以我的一个族人好奇地问:“那是什么?” 我跳下马来、走进那块石碑,只见上面赫然题道:“幽州卢龙军节度使、兼东面回鹘招抚使、押奚契丹两蕃经略卢龙军等使、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兵部尚书、兼幽州大都督府长史、御史大夫、兰陵郡王张仲武纪圣功铭”。 看到“东面回鹘招抚使”几个字,我瞬感天晕地旋,记忆深处那令人胆颤的画面再次浮现在我的眼前。 “阿伊娜,你怎么了?”只听身后的人问我道。 “无事,”我知道身后的两位回鹘人并不懂汉字,于是定了定神、若无其事地说道,“不过是抗阻洪水的记事碑罢了。” 这么说着,我的视线却不自觉向下移动,只见碑铭下方写道: 诏曰:“缘回鹘馀烬未灭,塞上须有防虞,藉卿长才,列於御侮,边境戎事,悉以副卿。宜深体朕怀,勉宏方略,控驭朔塞,为我长城。当使早殄馀妖,永清绝漠,副兹委遇,以保功名。” 当使早殄馀妖,永清绝漠……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酸涩的双眼,心道:“汉人君主,你还真是对我们毫不留情。” 正在这时,却听一个严厉的声音大喊:“你们是谁!” 我转身一看,背后站着的竟是一个哨兵模样的汉人。 我赶紧令身后两名侍从下马,然后将身上带着的鱼符展示给他:“我奉马步副都兵马使张允皋之令,向雄武军军使请援。” 幸好我与两名族人都披着斗篷,所以那士兵并未看清我们的面容。尽管我知道幽州对回鹘的仇视已不及以往,但一见此碑,我还是不由再次紧张起来。 “既是来使,那请容我为你们引见军使吧。”那士兵一见鱼符,便放下了戒备。他也不多问,就主动提议为我们带路。 我们谢过他、便与他一同进入了雄武军的地界。 雄武军与昌平不同、属幽州外镇。令我惊讶的是,雄武军的军营布置竟较我们防守的居庸关更为严密。仅是军营的外城,就布置了十数个塔楼、且每个塔楼都有两三个士兵更番守候。军营内部,士兵居住的营房更是紧密排布、军械防具被整齐地码在营房旁边的仓库里。军营内城,有一座两层高的木式建筑,应就是雄武军军使刘景昭的住处没错了。 那士兵正要带我们进入内城,就看到一个约莫五六十岁年纪、却依旧面色红润、步伐矫健的老将迎了过来,我们忙向他行礼。 “刘将军,这是从昌平过来的人马。”士兵一边拱手抱拳一边对那军将道,看来我们面前站着的这位就是雄武军军使刘景昭。 刘景昭一听我们的来处,就热情地将我们扶起,道:“快快请起,长路奔波,诸位都辛苦了。” 我无意与他寒暄,忙道:“多谢将军,我是以张允皋之名来向将军求借援军的。” 他听到我的声音,一下愣住了,问:“你是……女子?” “正是,”言罢,我将斗篷放了下来,只见他的眼睛顿时睁大了。 “你你你……你不是中原人?” “如您所见,我是回鹘遗民。”我低着头向他道,心中已经疲于应付这些汉人一遍遍的惊疑。 “果然我没有想错……你就是回鹘人,”他年迈的声音中带着颤抖,用一种不明意味的眼神看着我,问,“你姓什么?” 我下意识想绕过这个问题,就含糊答道:“我属回鹘述律部,您可称呼我阿伊娜·述律。” 面前的这个汉人应是一时分不清回鹘人姓与氏的差别,就没做追究,只是问:“你既拿着张允皋的鱼袋,莫非你现在事于张允伸部下?” “是的。” “这张家小子竟如此胆量,居然私纳胡人为部署。”只见刘景昭自言自语道。 “将军,”我知此时不能在此纠结,便催促他道,“我这次前来,只因事出紧急:张允伸将军手下叛乱、将军本人却在昌平称病不出,结果被节度留后带兵包围、阻止将军驻守在北关的军队入城支援。张允皋大人实在束手无策,所以不得不向您请援。” “允伸那边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见我谈起此事,刘景昭亦正色道,“你放心,我与允伸既是舅甥亦为战友,我不会置他于困境而不顾的。” “那刘将军可愿派人马去支援?”我喜道。 却见刘景昭为难地摇了摇头,道:“我本欲如此,但一听说节度留后守在城外,就知此事不易。他既已借口要护允伸周全,说明允伸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只是允伸自己的部队守在城外也就罢了,我这一百里开外的雄武军亦赶去凑热闹,就显得不和事宜。” 我一听他这样讲,心中愈发急躁:“但若我们束手就擒,只怕张将军的人马就全落到节度留后手中了,这于将军您亦有不利影响。” 刘景昭皱着眉头,道:“容我再想想。”言罢,他低头沉思半晌,低吟道:“除非……能引节度留后自行解围。” “若将军入兵范阳呢?”我小心翼翼问。 “不可,”刘景昭摇头道,“倘若如此,节度留后第一个开刀的人就实实落到我头上了。” 这时,他突然想到什么般,抬眼问我:“允伸部下作乱前后,可有什么特殊事件发生吗?” 我听他这么问,忙道:“当天早上节度留后曾亲自到张将军府上,与他商议升任行军司马一事,但被张将军拒绝了。” 刘景昭点点头,道:“那以你所闻,允伸那部下是否与节度留后曾有接触?” “不曾听闻,”我道,“您之意思,是说叛乱之事可能是节度留后授意的?” 事实上,我在之前也做此猜疑过。但由于当时木已成舟、张允伸已在事实上被周綝控制,所以我便知多思无益、就将这事放到一边了。而如今这刘景昭又不紧不慢地要把这些前因后果全问个清楚,只让我略有不耐。 “刘将军,”我于是提醒他道,“不管那校尉变乱的真相是什么,事态既已至此,现下还是将关注点放到怎样解围上吧。” 刘景昭听我这么一言,哈哈大笑道:“不过区区一个妇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你懂些什么?” 他顿了顿,又道:“权力上的事,绝没有偶然。节度留后这一招棋,不可能是碰运气乱下的。怪只能怪允伸此次太过大意,所以必须吃次亏长长见识。” 我看他不但不想解决问题、还顺道将我与张允伸两人都埋汰一番,面上不禁露出不悦之色,冷冷道:“刘将军若难伸援手,那属下亦不久留了。” 刘景昭瞥了我一眼,笑道:“回鹘人,你性子如此刚硬,也不知道怎么在汉人地界活下来的。” 我正欲与他争辩,却听他又道:“既然节度留后下了招狠棋,那我便给他来个将计就计。” “您的意思是?” “我这就让我的人马带饷钱赶赴范阳,”他对我道,“若不出意外,这些钱足够贿赂几队会府亲兵在城内作乱。到时再将消息放出,昌平之困自解。” 我听他这么一说,茅塞顿开,忙道:“将军果然多谋善断,那请容属下代张允皋大人谢过将军。” “不用不用,”他摆摆手道,“此事实非大事,你们都把它看得太重、反而自己乱了阵脚。” 我讪笑道:“将军莫怪,只因节度留后与张将军一直互不对付,所以节度留后这次明摆着要夺将军军权,让我们实在倍感压力。” 刘景昭凝视了我半晌,缓缓道:“只要不涉及生死,就都不是大事。” 我只觉得他这句话意味深长,却又不敢细探,便道:“既然将军已有决策,那我便随您的人马一同赶赴范阳吧?” “不用,不过是送些金银,不必兴师动众。”刘景昭笑了笑道,“反倒你们日夜行进,想必劳苦,便让我替你们接风洗尘吧。” 我虽心中牵挂着张允伸、想赶紧回营探听军情,但亦不好推辞,便向他拱手抱拳道:“那属下先谢过将军盛情了。” 刘景昭点点头,转头向一边的侍卫招手。突然,他脸色一变,厉声下令:“都把他们给我押起来!” 我尚未反应,双手就已被身后的士兵钳制到背后,随即、一条结实的绳子紧紧缚住了我的胳膊。 “刘将军!这又是为何?”我惊异地冲他喊道。 “回鹘人,不要怪我。”刘景昭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只是在履行自己身为长辈的责任,帮允伸矫正任何可能犯下的错误。” 我尚要回话,脑后就传来一阵被钝器击打的疼痛感,随即眼前一黑、栽倒下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持鹰女王》正文 第二十章:重逢 当我从昏迷中苏醒,眼前所见尽是一片漆黑。我漫无目的地盯着那片景象,一时竟忘了自己身处何方。 我想起我为了借求援兵,日夜兼程到达了雄武军地界……之后,我见到了雄武军军使,他说他会想办法帮我解张允伸之围。 张允伸! 我脑海中蹦出这三个字,赶忙坐起。但因为手被绑缚在身后,所以我一个不稳摔向一边。 “你醒了?” 这时,黑暗里传来一声低沉的问话,惊得在地上不断挣扎的我停住动作。 “你是谁?” 那人轻笑两声,道:“是我把你打糊涂了吗?竟连将你囚禁在此的人都忘了。” 我努力思索,脑中突然清醒、冲他怒吼道:“刘景昭!” “没错,”他悠悠然道,“你该庆幸我没有将你打傻。” “刘景昭!你绑我到底何意?” “绑你何意?”他语带嘲讽地重复道,“我只是把你送到你该来的地方罢了,回鹘人。” 我尚未明白他的意思,就听他脚步靠近,随即我身后缚着的绳子被一把拽住、这突然的力道将我整个人都提了起来。 “你干什么!”我惊慌地想要摆脱这个人的钳制,但他却丝毫不受影响、扯着我大步向前走去。 随即,他一脚踹开关押我的黑屋的房门,一道刺眼的光线令我忍不住眯起双眼。 但当我的视线逐渐清晰,随即为眼前的景象震住了:在我的面前,有数百个来去劳作、戴着脚镣的女人的身影。她们见有人从房子里出来,就都停下来看我。 而让我更惊讶的是,这些面孔,竟都与我相似! “阿伊娜·述律,你是叫这个名字吧?” “是……”我愣愣地盯着前方的景象,只见这些人衣着破烂、神情呆滞,手里拿着锄头、镰刀等农作工具,脸上布满了污泥。而他们那难以辨认的面容间,竟有几张我似曾相识的面孔。 “这里面有你认识的人吗?”刘景昭问我。 我转头正要回答,却见他身后一个二三十岁的回鹘女子将食指放在她的嘴唇上。 “……不,并不认识。”我忙改口道。 事实上我已经想起了:这些人就是当年与我一起追随乌介可汗南迁的回鹘人,只是在那场屠杀后,跟着盘陀多摩逃脱的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而我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是,今日我与他们竟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刘景昭似不相信我的话,又抬头问那些回鹘人:“你们认识她吗?” 他这一问,让我瞬间紧张起来——即便几年过去了,这些人中必然有人还认得我是谁。若他们在此时指出我的王室身份,恐怕会使我性命难保。 但令我意外的是,这些族人只是木着脸、一言不发。 刘景昭见他们如此,就低头问我:“你不曾跟随过乌介可汗吗?” “不,将军,”我忙撒谎道,“我部早在回鹘国破前,就东迁到室韦附近居住。” 他点点头,说:“我猜也是,应该不会有人主动依附与他们有弑族之仇的势力。” 听他这话,我倍感羞愧,只感到我曾经的族人都在默默地审视着我。 他们会怨我吗?怨我带上自己的部落擅自逃离,而他们却需要在这里忍受囚禁与死亡。 我担心着,不禁埋下脑袋、不敢与面前的众人目光相接。 “既然我不曾效忠乌介可汗,您可放我离开吗?”尽管这样说会对不起面前的这些回鹘人,我却别无选择,因为我知道我必须回去! 刘景昭眯眼看了一会我,道:“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胞受苦受难、居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你对与你同族的人还真是无情。” 我努力从脸上挤出一个假笑,对他道:“骑马民族,本来就是利来则聚、利尽则散,哪有什么情分可言呢?现在我既已归义大统,自然与他们不再站在同一立场了。” 刘景昭一听我这话,哈哈大笑起来:“你倒是很会说话,但倘若我不放你呢?” “将军若不放我,”我一字一句道,“只怕张允伸大人会因此事记恨于您。” “记恨于我?你把自己看的很重嘛。”刘景昭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笑道,“不过也有道理,你确实是允伸中意的那类女子。” 我不明他口中的“那类女子”是指什么,于是沉默下来没有应他。只听他继续说道:“你虽是个胡人,性子却与允伸的发妻极像,如果允伸真的看重你,我倒也不奇怪。” 发妻? 我震惊于这两字,猛地转头看他。 我的反应似乎正中他下怀,只见他意味深长地一笑,对我道:“那姑娘出身将门,与你一样、多刚强少柔媚。只因她太过能干、凡事都要自己拿主意,所以几年前她随允伸身陷围城、她竟偷偷出城去求粮草,结果……”说到这里,刘景昭长叹一声,道:“红颜薄命啊。” 言罢,他又拍拍我的肩膀对我道:“姑娘,我和你聊这事也是为了让你明白,你于那张允伸也不过是个沉溺过往的替代品,要是不明就里地与他过多牵扯,最终害的也会是你。” 我惊异于这一事实,而过往我与张允伸相处的种种细节,仿佛都被附上了额外的含义:他对我行为的束缚、对我不切实际的幻想、以及偶尔透过我在看别人一般的眼神,在这一瞬间似乎都有了答案。 张允伸,你是在试图重塑一个与你妻子相似的人,来弥补当年的遗憾吗? 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自己脱力地跪倒在地上。 刘景昭俯视着我,他的眼神中带着怜悯。他对我道:“看来你已想明白,那你就呆在你该呆的地方吧。即便你说你与乌介可汗无关,但只要你身上流有回鹘的血液,在我的地界就休想逍遥自在。” 说完,他一把松开我、拿出张绢帕擦了擦手心,就大步走出了这座专门关押战犯的围城。 我还未从刚才的思绪中出来,就有一个士官走了过来,狠狠踢了我一脚道:“愣着干什么?快说你都会做些什么?”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一个趔趄扑向一边。这时,方才向我比划的女人跑了过来、护在了我的面前,用磕磕巴巴的汉语对那士官道:“大人,她只是个十多岁的孩子,您就让她先去喂马吧。” 那士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对她道:“那你让她动作麻利点。” 那女子忙点点头,随即把我拽到城内的马棚处、塞给了我一捆草料,低声对我道:“赶紧先做个样子。”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赶忙弯下腰把草料不停塞到马圈前的饲槽内。那后面抱着双臂监视我的士官见我已进入状态,就踱着官步走开了。 我身旁的女人见他已走远,就“嗵”地跪到我面前,低声啜泣着:“殿下!没想到您还活着!” 我见她如此,连忙将她扶起,问她:“你认得我吗?” “我曾是侍奉王室的侍女,您应该已忘记了。” 我仔细辨认她的面孔,却怎么也不能在记忆中搜寻出相同的样子,只得道:“实在抱歉,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叫祖合热。” “祖合热,“我急切地问她,“你有看见我的两个随从吗?” “他们应该是在关押男犯那头,” 我忙问:“那我有办法找到他们吗?” 祖合热思索半晌,道:“晚上回营休息的时候,我可带您偷偷进去。” 我得知我的两名族人无事,便长舒了一口气,道:“麻烦你了。” 祖合热犹豫片刻,问我道:“小公主……您带着您的族部,是投降汉人了吗?” 我的身体猛地一颤,一时想不出更好的说辞,只能僵硬地回答:“对不起……” “公主,”祖合热苦笑着道,“并非是我有意指责,但您不应该这样做的……” “我明白,我不应该向曾经的仇敌称臣。” “不,不是的,”祖合热摇着头,“我并不是因为此事责备您。” 我奇怪地望着她,问:“那你是……” “恩仇已不是我所在乎,所以您无论依附谁,我都无权插嘴。”祖合热睁着她那水汪汪的双眼,对我道:“但是我还是要提醒您,若过于依赖汉人提供给您的优厚待遇,最终是会害了您的。” 我不解她此话何意,道:“祖合热……我不懂你的意思。” “您可记得您的叔叔嗢没斯?” 我一听她此话,立刻会想起我入关前为自己寻找的动机——正是由于听说我的叔叔降唐后获得了崇高的地位,我才敢于答应张允伸收容我部的要求。 于是,我回答她道:“当然,我听闻他被汉人皇帝赐官封爵,其部下亦封赏良多。” “小公主,”祖合热见我依旧对归顺汉人抱有乐观的态度,就无奈地摇着头道,“这不过是汉人抹着蜜糖的迷药罢了,您所知晓的、只是汉人希望关外民族知晓的罢了。” “以你意思,我的叔叔并未受到优待?” 祖合热长叹口气,道:“何至于此,他现在的处境,与炼狱无异。” 我惊道:“怎会如此?” “此事说来话长,”祖合热闭上眼睛、睫毛微微颤抖着道,“当时他离开乌介可汗投奔天德军,从此便没了消息。但事实上,我听说他为了赢得唐朝信任,主动请缨、联合契苾、沙陀等军队攻打我们西迁的部落。” “竟然如此!”我怒道,“就算为了生存,又怎可杀害自己的族人!” “他这么做,亦是无奈,”祖合热道,“自他归顺,虽亲自入长安纳贡,但并不受唐朝皇帝信任。所以,他不得不将自己的家人留在太原、并将兄弟派去为河东节度使刘沔守边。名为安置、实则软禁。他受到唐廷胁迫,不得不主动上奏请求攻打自己的部族,而与他共事的,正是胁迫他家人于太原的刘沔以及幽州节度使张仲武。” 听到我叔叔的这一遭遇,我不知是该同情他还是恨他,却听祖合热继续说道:“之后,由于他仍得不到唐廷信任,且一度险些被振武节度使李忠顺吞并为私兵,所以不得不再次入京、请求让自己及其家人、还有他的副官爱弘顺一同入京,而他的军队,也因此被解散到各镇去了。” “那他如今可有消息?” 祖合热轻声说道:“现下他已被软禁长安、郁郁不得志,再加上愧疚自己的所作所为,听说……人就疯了。” 我震惊于嗢没斯的经历,一时难以言语。祖合热看着我,忧心忡忡地道:“小公主,汉人的信任就如同无底洞——你越谋求、只会陷得越深。如今你身边就带了两个随从、便冒失地往这关押回鹘的地界跑,怕是已困在局中而不自知了。” 我愣了一下,心中问自己:真的是这样吗?我难道是在谋求张允伸等人的信任,所以才做出如此莽撞之举吗? 祖合热看着一脸纠结的我,一把拉住我的手,对我道:“今晚,我便带您去找您的两名族人。若您能带他们顺利逃脱,算我恳求您、永远地离开汉人的地界吧,广漠的草原肯定有您立足的地方。” 我抬起头、对上她那诚挚的双眼,心下陷入两难。但为了顺利找到我的族人,我只能先应了她的请求、沉默着点了点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持鹰女王》正文 第二一章:诀别 夜幕降临,我与祖合热一起随同其他女犯被驱赶进关押我们的营房。一个占了房间大部分空间的土炕设在房间正中,上面可以同时挤十多个人。 我抱着刚被发给的铺盖、铺到了祖合热的席子边——自被绑到此地开始,我便只与她一个回鹘人说过话。而我的其他同胞,却只是沉默着、用不明意味的眼神打量着我,让我一时不知怎么开口与她们交谈。 待我们纷纷躺下,一个吏人进来四下检查了一番,就熄灭灯火、退出了房门。随着一声“咔嚓”的上锁声,我紧闭的眼睛马上睁开了。可我身边的祖合热只是将头轻微摇了摇、示意让我继续按兵不动,我也只好耐着性子等待下去。 只听窗外偶尔响起猎犬的吠声,随后渐渐消失。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几乎快要睡去了,却被人扶着肩膀摇醒过来。 “我们走吧。”祖合热在黑暗中低声说道。 我点点头,便与她起身、蹑手蹑脚地趴下炕铺、挪到房子的后壁处。 只见祖合热弯下腰、挪开平时用来收纳铺盖的木架,墙后一个能容纳一人通过的小洞出现在我面前。 “跟着我走。” 祖合热向我说了这么一句、便转身钻出了那个墙洞。 我犹豫地转身,借助门缝中射进的微弱月色、看着房子里躺着的其他回鹘人——我知道她们也在看我。 沉默半晌,我轻声开口对她们说道:“我会带你们回漠北的。” 但她们没有回应。 我心知不可拖延,就也一躬身、钻出了这个关押我的营房。 屋外月色正浓、一弯细长的玉弓高挂于天空。墙壁掩映间,偶尔能看到远处的营口有几个拿着火把巡逻的侍卫。 祖合热转头确认了我一眼,就悄悄领我穿过紧挨的数座土房、直到营地另一头一间更大的房子。她在墙壁上摸索了一会,转头对我低声道:“在这里。” 随即,她用手轻轻一推、壁上被之后填上的土散落下来。只见她将那墙洞刨开、便拉我又钻进了这间营地内最大的营房。 我笨拙地手脚并用爬入那个洞口,因为它离地面太远,所以我在将半个身体钻过去时、险些头着地栽了下去。 当我终于爬进了那个营房、狼狈地从地上坐起想要拍拍自己头上的灰尘时,却见四周有几十双眼睛同时盯着我。 这些回鹘男人一见我抬起头,就纷纷将右手放在他们的心口、附身向我行礼。 “公主。” 这时,他们中间的一个人向我招呼道。 我转头看去,竟发现那男人格外面熟。回忆片刻、随即惊喜地低喊道:“亚特?” 亚特向我颔首、单腿跪到了我面前将我扶起——他是我父亲身边的一个侍卫,时常随同王驾出行。 “公主,您受苦了。” 当面前这个带给我对往昔一般熟悉观感的人向我说出这句话时,我再难压抑心中的思念、紧紧拥抱住他。 我颤抖着声音对他道:“我终于找到你们了!我终于找到你们了!” 亚特轻轻拍抚我的背,对我道:“公主,旧话以后再叙,现在最重要的是将您安全送出此地。” 他这么一说,我猛然清醒过来,忙将身子从他怀中脱开、问道:“你可有见我的两名侍从?” 亚特听我这么一说,略有为难地转过头与祖合热对视了半晌。随即,他对我道:“您的两名侍卫……现在……应该是被关押到了其他营房,因为方才收工时人群混杂,所以我一时没找见他们。” 我一听他这么说,忙道:“那我们是否还需要去其他房子搜寻?” “这……” 此时,祖合热走了过来、将亚特揽到角落里,两人激烈地争论着什么。我不便过去询问,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当我与其他同胞对视,不知为什么,我感觉他们的眼里,似乎饱含着一种可以说是期待的东西。 他们在期待什么呢?莫非在期待我将他们带回漠北? 我胡乱思索着。 “公主,”祖合热率先结束了与亚特的谈话、语带催促地对我道,“您的两名侍卫我们会找人去寻,您先跟我们一同逃离此地。等我们将您带到安全的地方了,您再与您的两名侍卫汇合。” 我知此时再无其他良策,便点点头,对她道:“麻烦你们了。” 见计划已定,祖合热、亚特与其他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接着,亚特对我道:“您先随我与祖合热出去,待其他人将卫兵引走,我们就趁乱偷几匹马闯出此地。” “请带路吧。” 见我答应了这项提议,亚特便转过身、从炕床与墙壁的缝隙间摸出两把短刀、并将其中一把递给祖合热,然后就探身钻出了我们方才进入的那个墙洞。 我见他们二人手中皆有武器,而我腰间的土鲁木特早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搜走了,犹豫着想要不要向他们拿把防身的器具。但我见他们两人急匆匆的样子、知道自己不好再有过多要求,便打消了方才的念头、随他们一同钻出了屋子。 马圈位于营房的正对面、其间是一大片空地,我们不好直接将身影暴露守卫的视野下,只能偷偷摸摸地蹲到远离营房的栅栏处等待时机。 这时,我方才进入的那间最大的营房门边的稻草堆上,突然闪动起了微弱的火光。渐渐的,那火光越来越刺眼、越来越庞大,只听营房的门被从内部“咚”“咚”地敲击,里面的人大声呼喊着:“着火了!着火了!” 营地边巡逻的守卫一听这话,赶忙都跑过去查看情况。他们一见是营房外起火、一边忙着找水、一边冲旁边房子里的人不耐烦地大喊:“只是屋外着火!都别喊了!” “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那屋上的门依旧被大力敲击着,由于拍打的力气太大,木门上栓起的门闩已有松动的迹象。 守卫们一见此,都纷纷惊慌失措起来。他们匆匆招呼其余在营内站岗的士兵,令几人扶着房门、以防里面的回鹘人破门而出。而剩余几人、则手忙脚乱地开始扑火。由于那火源边敲门呼救的回鹘人吸引了他们的全部注意,所以他们一时放松了对其他事件的警惕。 “就是现在!”亚特在一旁提醒我道。 我见状,一个箭步将自己带起,同他们一同冲向营地另一边的马圈。 我在马圈中一眼就认出了我那匹雪白毛发的马,就跑过去解开她绑在柱子上的缰绳,抬脚翻到她背上。而其他两人也都各牵了一匹马、并骑了上去。 “驾!” 亚特冲在前方、带我们直直向那营地入口跑去。 这时,那边正陷入一团混乱的士兵中有人看见了我们,高声呼喊道:“有人逃跑了!” 同一时间,我们背后已传来数道放箭的声音。我心中一颤,但手上的力道不敢丝毫松劲,只能咬咬牙继续前进。 当我们跑出这座关押战犯的副城,我本欲继续向通往西南的大路奔跑,却见前方的祖合热一个掉头,冲我喊道:“往这边走!” 我忙于躲避背后汉人的攻击、无法做出自己的判断,就与他们一同向大路另一边的雄武军军城跑去。 随着眼前那座城池越来越近,我心底的疑惑也再也无法掩盖,便冲前方二人喊道:“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带您去安全的地方!请相信我们!”祖合热的声音在前方响起。 眼瞅着雄武军的塔楼近在咫尺,这时领头的亚特却一个勒马,他身下的坐骑高高扬起前蹄、停下脚步。 “亚特!”只听祖合热恼怒地冲前面的男人喊道。 “祖合热,我们不能这么做!”亚特转头对她说。 “你这个懦夫!到此时刻怎么可以出尔反尔!”正说着,祖合热竟拔出她的短刀、向亚特刺去。 我惊讶地看着面前骑在马上的二人厮打在一起,一时不明所以。但就在此时,一道飞箭擦过我的身边、正中祖合热的背部。 “快随我走!”亚特急忙凑缠斗中抽身、调转马头向另一条路上冲去。 我犹豫地看了一眼那在马背上僵立的回鹘女子的背影,她散开的辫子间旁逸着数道飘扬的发丝。我心中一横、便也挥舞鞭子追上了亚特的脚步。 我们绕开身后汉人士兵的追击、再次回到原先通往西南的大道上。祖合热临死前的轮廓还印在我的眼前,我颤抖着问那带路的回鹘人:“究竟发生何事?” 亚特没有回头看我,只是闷声道:“我们不是想助您逃脱。” “那你们……” “我们想将您带到唐廷驻守在雄武军城的监军使处,”他轻声道,“那人向我们承诺,只要我们能献上任何一个回鹘王室的后裔,他便保我们脱离雄武军使控制、入居中原。” 听他这么说,我感到心中的某一处地方开始逐渐崩塌。我强撑仅存的理智,质问他道:“你们宁愿相信汉人,也不相信助我逃脱后、我可以带你们回到漠北草原吗?” 亚特轻笑一声,摇摇头道:“回鹘早已式微,我们只能寄希望于汉人、平平安安做个耕农了。” “平平安安做个耕农?”我怒道,“你们都忘了曾经的汗国、忘了在马背上驰骋的生活吗!” “身陷血海,哪有那么多的追求,”他叹了口气、仿佛在怜悯我的天真:“更重要的是……我们的家人都被分散到其他汉地,而您即便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同时将这么多处的回鹘人同时解救。我们若离去,等待我们家人的只有死路一条。” “那你为何中途又反悔了?” 亚特的身子一颤,垂下他的脑袋对我道:“为了欺瞒您与我们同行,我谎称您的两个侍卫还在人世……我一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都会被明尊尽收眼底,我就无法再前进了……” 言罢,他又对我道:“无论如何,请您原谅祖合热犯下的罪行,她的孩子被寄养在河东,她只是太迫切想与他相见了。” 我尚未回话,就听背后一阵马蹄的嘈杂声。我顾不了那么多,只得向他喊道:“事已至此,你回去也是死路一条,不如先与我回到昌平?” 亚特终于转过他的头来,这个回鹘男人的脸上已布满泪痕。 “您走吧,我已被紧紧捆绑在此地、逃离不得了。”他这么说着,就拿起方才与祖合热格斗时所用的短刀,挡在了我的身前。 “亚特……”我见远处兵马临近、握紧拳头,对他道:“你当真已放弃回到漠北的打算?” 但他只是大喊着:“快走吧!”,除此之外别无回应。 我再难停留,便轻声说了一句:“再见”,便回身向月亮落下的方向跑去。 在我身后,短兵相接的脆响以及长剑刺入的声音灌入耳膜。但我无法回头,泪水亦从眼眶溢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持鹰女王》正文 第二二章:质问(上) 我独自奔行在寂寥无人的燕山山脉脚下,脑中不断闪过方才经历的画面。 祖合热、嗢没斯、祖合热、嗢没斯…… 在我的脑中,这两人的名字已经彻底交融了——在我混乱的思绪中,依稀看到一个投降汉人的回鹘将军、为了守护自己的家人、而把刀柄插入了另一个回鹘人的身体中。而当那个将军转头,他那双宛如驯鹿双目般的明亮眼睛,却在提醒我这是祖合热的脸。 祖合热,你在给我讲述那个故事时,到底是在怜悯嗢没斯、还是在怜悯你自己呢? 我只感到心中无比压抑、仿佛被一团解不尽的绳子缠绕住,于是我对着前方那沉默着的黑色幕布高喊一声、想要舒缓我心中的郁结。 “明尊!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吗!”我大声对那天空质问道。 但回应我的,只有山谷间不断回荡起的我的声音。 我心中倍感失望,突然开始怀疑起自己信奉的神灵其实一直都在戏弄自己。倘若真是如此,那我这一路下来一直坚持的信念,都会显得那么幼稚可笑。 想到这里、我紧勒缰绳的手掌不由松了下来。 就在这时,一阵翅膀扑动的声音在我头顶上方响起。我猛地抬头,只见皎洁的月色被一道天空中滑过的矫健影子所划开。 一个名字浮现在我的脑海,于是我大声喊出了它:“朱万!” 那苍鹰向我长鸣一声、扇动翅膀、与我一同驰骋于绵延的山侧。 我惊喜于它对我的回应,便策动马鞭、跟上它飞翔的速度。身边的景物在我两侧急速掠过,但我的视线只集中于头上一点。而那只鹰只与我同行了片刻,就一个仰身、冲入天空中缭绕的云霄之中。 我的目光急于追随它的身影,但无奈那道影子太快、瞬间消失在了夜色当中。我只得放弃,略有遗憾地低下仰起的头。 而当定神看向前方时,远处塔楼上摇映的火光已经浮现在了我眼前。 我知道我快要到达目的地了,索性将方才的疑问抛置脑后、决定先回到自己的族人中间。 于是我保持速度、直直冲向那黑暗中唯一的明亮。 但是,当我骑马赶至据点门口时,营地内却一片空荡、看不见任何活动的身影。但在营口一边,马圈里的马却都齐齐被拴在柱子上,摇着耳朵慢慢嚼食面前的草料。 我惊异于眼前的景象,赶忙跳下马背、四处搜寻族人的踪迹。但我的族人都仿佛人间消失了一般,几番遍寻皆无成果。 此时,嗢没斯那被解散部落的故事又浮现在我脑海,我忍不住想:我的族人,不会因我离去而遭遇了什么事吧? 这一想法令我感到无比的惊慌,于是我向四周大喊着,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家人遗弃的无助的孩童。 “婆姑!盘陀多摩!” 突然,塔楼的底部传来了开门的声响,两个我从未见过的汉人面孔从门里浮现出来、惊讶地看着我。 “这里怎么还有一个回鹘人?”其中一个士兵对另一个道。 “是不是藏在了哪里,没有被咱们搜到?” 我双眼紧盯着交谈的两人、脚下一步步向后倒退。在他们将目光集中到我这里前,我纵身跳上身后的马、向营外跑去。 “站住!你快点站住!” 身后两个人一见我逃跑、就冲我大喊道,但我并不理会他们、一心只想离开此处。 但就在这时,我身下的马匹突然一个趔趄、嘶鸣着向前翻去。我反应不及、从马背上翻滚下来、扑倒在绊住我坐骑脚步的绳索处。 我身后那两名士兵一见我摔下马背,就一齐向我这边奔来。他们钳制住我的双手、将尚从关押中逃脱出来的我又捆绑起来。 “你们是谁!竟敢在我的地界绑我!”我脸贴着地面、向身后的人怒吼道。 那两汉人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这回鹘人,还真把这里当作自己家了。”言罢,他们将我拽起、对我命令道:“自己站起来!和我们去见军使!” 军使? 我心下疑惑,却猛然反应过来:他们口中的军使,莫非是……刘景昭? 但两人不容我有多余思索,就连拉带踢地强迫我前进。 在被身后人驱赶着往城关方向走时,我脑子里忍不住开始胡乱猜测:莫非,那刘景昭趁张允伸身陷困境、自己把这个关卡占了? 不对,即便他是雄武军军使,也没有这么大的权力。更何况……他还是张允伸的亲戚,张允伸的地盘不会轻易这样说被占就被占。 这样想着,我更觉自己不应在此地受到这样的待遇,于是一边冲他们喊:“放开我!放开我!”一边挣扎着想要摆脱束缚。 但我终究还是争不过这两名士兵,于是就被一路扭送着往前行进。 到了城关门口,那士兵终于松开了紧抓着我肩膀的手掌,于是我愤怒地扭动身子将他们彻底甩开、向前几步拉开与他们之间的距离。 而当我定睛看向前往,忍不住惊讶地睁大眼:在我面前的营地中央,张允伸正端坐在一把椅子上。而他身边站着的,则是曾算计于我的雄武军军使刘景昭。 张允伸,你从包围中逃脱出来了吗? 尽管我依旧介怀着之前刘景昭告诉我的关于张允伸亡妻的事,但见他平安无恙,心中悬着的一块大石还是落了下来。 “二位将军,这里还有一个漏网之鱼。”那士兵在我身旁通报道。 漏网之鱼? 我无法接受这个词语,转头瞪向一边的士兵。 我本说服自己张允伸身陷重围、定不会动我的族人。但现下他就好端端坐在我面前,难道说……真的是张允伸趁我离开时,动了我的部族? 我脑中盘旋的想法令我自己都感到害怕,只因之前祖合热对我所说的话,却已对我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怎么是你?”刘景昭看到我这个本应待在他领地内的囚犯,惊讶地冲我喊道。 我冷笑一声,心想输了便输了,于是无所谓地直起双手还被绑缚的身子,对他道:“看来我是来错了地方。” 刘景昭正欲过来,却被张允伸一把拽住。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 刘景昭的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只道:“她应该是不满意我的招待,所以自行回来了。” “招待?”张允伸问着,视线停留到我一身被扯烂混着泥污的衣服上,“舅父可真是好生招待了我的部下呀。” 刘景昭听出了张允伸言谈中的讥讽,恼羞成怒地说道:“张允伸,我只是在帮你纠正你可能犯下的错误。” “舅父,即便我称呼您一声亚父,您也没必要管我的私事。”张允伸面无表情地回他。而让人不解的是,张允伸虽身为刘景昭小辈,自始至终却一直坐在椅子上。 刘景昭一听他这么说,不屑地呿了一声、食指直直指向我对他道:“既然这是一个回鹘人,你就不应该收留她!” “为何不能?”张允伸反问,“您可知培养一个汉人骑兵需要花费多少银两?而这些回鹘人就是自小在马背上长大的,他们就是现成的骑兵。” “不要与我找借口,”刘景昭不耐烦地打断他道,“你好的不学,偏偏什么时候学会个假公济私?我知你分明是舍不得这个女人,才在这里与我狡辩。” 张允伸坐在椅子上、沉默地仰头盯着他的舅父。良久,他放弃般地合上双眼道:“没错,我就是舍不得她。” 听到张允伸这句话,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险些就将刘景昭曾对我说过的他发妻的事全抛到脑后了。 刘景昭见自己的外甥居然就这么承认了,一脸恨其不争的样子长叹口气、拍着他的椅子背大声道:“天下的女子数不胜数,你喜欢哪个不成、非得喜欢一个回鹘人!” “我与人相处并不看人的身份,喜欢便是喜欢上了,哪有那么多顾虑。”张允伸平静地说道。 “你倒是痴情!但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不过是从她身上找到你亡妻的影子了!” 张允伸一听这话、忙将视线转向我,却见刘景昭不耐烦地说道:“别看了,我早就把你的那点琐事全告诉她了!” “你说什么!”出乎我意料的、张允伸对这句话反映格外强烈。只见他愤怒得眼里都冒出了火花,两手把住椅子努力想要站起,却被刘景昭死死摁住肩膀。 “你都告诉了她些什么!”他气急败坏地向刘景昭大喊。 张允伸的失态让我感到讶异,难道……他就这么不希望我知道他亡妻的事吗? 望着在椅子上不断挣扎的张允伸,刘景昭皱紧眉头、抬掌做出想要扇他的动作,但最终还是垂下了右手。 他压抑着怒火说道:“无非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些,你何至于此?” 一听他这话,张允伸整个人却脱力般地瘫倒在椅子上,气喘吁吁问:“只有这些?” “不止这些!”刘景昭见又激不起他,继续大声说道,“我还告诉她,你不过是想借她、来弥补你对亡妻的遗憾罢了!她与你在一起,不会有任何好下场!” 张允伸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对他道:“你觉得就因为这些小事,便能将她与我分离?”言罢,他又将视线对上我,轻声问:“我说的对吗?” 张允伸的目光中没有饱含半丝被揭穿旧事的羞愧,反而只有让我无法回绝的坚定。这让我忍不住去再次审视他的过去,他曾婚配……真的只是小事吗? 此时张允伸身旁的刘景昭亦在用眼神逼问我,场面一时陷入僵滞。 我紧握的双拳逐渐松开,缓缓向我面前的男人点点头。 刘景昭见此,气恼地一甩袖子、对张允伸道:“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就与我擦肩而过、快步离开了城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持鹰女王》正文 第二三章:质问(下) 我见那刘景昭已经走远,便急忙向面前坐着的男人问道:“张允伸,我的族人都在哪里?” 张允伸抬手示意我别急,就令一旁的侍卫为我松绑。 待束缚一解,我立刻快步走到他身边、俯视着椅子上的他催促道:“张允伸,快告诉我!” “你别急,”张允伸看见这样焦虑的我,轻声叹了一口气,“多亏有你通知舅父,我才得以脱困。但舅父一见你是个回鹘人,就耐不下性子,一边遣人去引幽州会府将士作乱、一边亲率军队来到此处一探究竟。他见边关镇守队伍中竟有数十回鹘人,就勃然大怒、擅自将他们都押了起来、说通通都要砍头……” 我一听这话、大惊失色,俯身把住他的肩问:“你说什么!” 张允伸见我模样,露出安抚的笑容、轻轻拍了拍我的手道:“你不要慌,幸亏我脱围后迅速赶赴城关,才得以及时制止他的行为。” “那他们……都平安无事吧?” 看到张允伸点了点头,我才长舒一口气,问:“那我的族人现在何方?” “我都先将他们安置在郊外的军帐里了,一等舅父离开,就让一切运作回归正常。” 听他这么说,我终于放心下来,脱力地想要放开他,却又被他顺势握住手。 “阿伊娜,”只见他低下头,一边用拇指摸索着我手腕上的勒痕、一边用心疼的口气对我说道,“辛苦你了。” 我因张允伸突来的亲昵而脸上发热,再者顾念旁边还有侍卫,略有不自在地想抽回手,便同他敷衍:“这对我来说,真不算什么事。” 张允伸明白我是脸皮薄,便笑着放开我的手,悄声对我道:“你可以扶我回房吗。” 我见他竟要我扶,便知方才他一直坐在座位上绝非无故,不由有些忧虑地上下打量他、问:“你这是怎么了?” “此事说来话长,”张允伸无奈地摇了摇头笑着,语气中居然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你先扶我,我与你边走边说。” 我知他有病在身,也只能先依了他,就用肩架住他的手臂、将他拉了起来。 因为第一次这样扶人,所以我有些平衡不住、险些同他一起摔了。旁边的侍卫一见,忙要上前帮忙,却被张允伸拒绝了。 我双手死死把着他、心下不由抱怨:若他答应那侍卫来帮我,我与他二人不就都轻松许多了吗。 张允伸见我面露不悦,就觍着脸凑过来笑道:“就当卖我一个人情,好不好?” 我不想与这个病人争辩,就翻了个白眼、歪歪倒倒地撑着他向他的役所走去。 只见张允伸一瘸一拐地行进,应是左腿有伤。于是我问他:“到底怎么伤的?” “被棍子打的。” 我一听这话,不免有些讶异:“有人用棍子打你?” “还不是那王崇滔,脑子里不知道哪根弦搭错了,竟敢纠合他的队伍逼我交出兵符。”张允伸的语调虽然依旧平稳,其间却不免夹杂怒气。 我知他口中的王崇滔就是那在昌平城内作乱的校尉,实在难以想象张允伸在被围困的那段时日里究竟经历了什么,却听张允伸继续说道:“这人平时看着很楞,这种时候馊主意倒多得很。他先领他的人马控制了军库,致使我的部署无兵器可用,只能用随身的佩剑与他们交战。” “那他……最后困住了你吗” 张允伸叹了口气,道:“也是我太过大意,只因觉得自己身处自己地盘、无需太多侍卫,所以他作乱当时,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就进了我的宅府。” 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张允伸竟真的被那校尉钳制住了,不由惊讶——自他的幼弟将兵变一事告知我后,我只担忧张允伸困顿城内、最后可能被周綝夺了兵权,却没想到他竟真的遭遇了生命之危。而那小小的校尉竟有如此本事,亦让我心下生疑、不由想起之前刘景昭对我说过的“世事无巧合”之言。 不过,更让我讶异的是,如此机会,那王崇滔竟只是将张允伸的腿打断、而未再加害于他,于是问道:“他可有以生死威胁你?” 张允伸摇着头笑道:“这人呀,胆子其实很小。他想做的就是从我手里取出兵符、以便让周綝接纳他。但他亦害怕若当时杀了我,以后周綝会以此为借口将他当做替罪羊,所以只是棍棒要挟。” “那你最后可有将兵符交与他?” “没,”张允伸道,“不过是点皮肉之痛,算得了什么。况且,他那样磨磨蹭蹭,我的军队随后就赶来了,他根本毫无胜算可言。” 尽管张允伸的处理并无不妥,但我还是不免叹惜:“若你当时先把兵符给了他,再令军队追上,不就免了这顿打吗。” “因为我知道周綝的军队就候在城外,若追赶不及,那我真是把这么多人马都拱手让人了。”张允伸笑着,突然将声音压低,对我道,“更重要的是,我当时一想到自己若无兵在握、就难保护我的阿伊娜了,所以哪肯将兵符交出去一刻呢?” 张允伸的话让我心跳再次加速起来,我眼瞅着役所就在面前,于是侧着脸沉默着、快步将他带进去、把他放在了屋内的椅子上。 我把他安置好,正要起身离开,却被张允伸一把拽住、拉入了他的怀里。 “阿伊娜,”张允伸死死抱住我,让我差点憋不过气来。只听他的声音在我的头侧响起:“当我听说是允皋遣你去找我舅父刘景昭时,气得都险些将允皋砍了。我舅父素来都极其敌视回鹘人,所以我无法想象你若去见他、会落得一个怎样的下场。” “张允伸……你弟弟应也是得知你被困时太过心急、当场乱了方寸罢了,你不要与他生气。”我一边安抚着他,一边撑起胳膊试图让他放松力道。 “我舅父……他到底都对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张允伸迟疑着问。 “这……”张允伸这么一问,关于亚特、祖合热的不堪记忆再次占据了我的头脑,令我一阵心神不定。 张允伸见我这幅样子,一下慌了,把着我道:“你是不是,还看到了些别的?” 我愣愣地看着他,猜想他是不愿我看见我那些被囚禁在雄武军城边的同胞,便故作无事地说:“也没什么,就是那刘景昭一见我的面孔、就下令把我软禁了起来。可我担忧这边的情势,便想办法逃回此地。” “当真没有发生别的事?”张允伸用怀疑的眼神探寻着我,道,“可你方才为何那样失神。” “我不过是……在意你的前妻罢了。”这么说着,我的目光不自觉地躲开——事实上,自我亲眼目睹了自己同胞彼此之间的相互残杀后,就笑自己居然还像个怨妇一样纠结张允伸对我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但我亦不愿将自己遇到的事全部都告诉他,所以就随便找了个借口。 “阿伊娜,”张允伸叹了口气,道,“我实在并非刻意隐瞒,只是于我而言,现下唯一需要重视的只有与你的感情。” “是这样吗?”尽管我自认自己在此事上已经看开,但还是忍不住去问,“你当真,是不带着对她的思念来与我相处吗?” 张允伸凝视着我片刻,缓缓道:“事实上,我有带着。” 我听他竟然应了,瞪大眼睛看着他。 “但只是曾经,曾经带着罢了,”张允伸平静地回望着我,眼神中没有半丝心虚的躲避,“我虽知这样说对你不公平,但正是因为你的身上有她的影子,我才格外关注到你。” 我一听他这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即便是我这样一个感情并不细腻的人,也不喜欢自己被一个男人与其他女子作比较。于是我冷着脸对他道:“所以说,我就是个替代物吗?” “不,哎……并不是,”张允伸做出头疼的样子、摁着他的太阳穴道,“我不知道怎样与你说明,但我对你的感情,绝对是真切的。” “张允伸,我不明白,”我对他道,“你既然说你从我身上看到她的影子,说明你对她还念念不忘。既然这样,你对我的感情……只是虚幻罢了。” “呵,”张允伸听我这话,居然笑出了声。他又像对一个孩子一样、点了点我的脑门,道:“果然你还是个小姑娘,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看得太过理想了。” 我不明白他口中的太过理想是何含义,我只是觉得若一份感情中夹杂了太多别的心思,那它必然是不完美的。 “那我姑且自恋地问问你,”张允伸笑道,“你对我的感情是不包含杂质的吗?” “这……”他的这一问题一下堵住了我。确实,我的张允伸的情感太过复杂,既有男女之情、也有利用他的成分,甚至……有时还不自觉地将他当做父亲依靠——但也正因如此,所以我坚信张允伸绝非我生命中那不可替代的另一半。 “阿伊娜,”他又继续说道,“我亦心知你现在还留在我身边,很大程度上并非你对我多在意、而是因你不得不去这么做。” 分明他说出了我一直以来隐藏的心声,但我却不觉得畅快、只是心中不知缘何只有一阵绞痛。于是我不自觉低下头、如同一个犯错的罪人一样,不敢正视他的眼睛。 张允伸沉默了片刻,继续道:“但即便如此,我亦甘之如饴。只因爱你的人是我,所以你理应拥有我对你的呵护。” 爱…… 或许是这个字于我而言太过神圣、亦太过沉重,以至我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所以重复了一遍这个字。 “没错,阿伊娜。我爱你。” 张允伸抚摸着我的头发,并扶住我的脸让我与他对视:“你当然有权力质疑这些,但不管你是否会回应我,我还是想要你知道,我爱你。” 张允伸…… 在那一瞬间,我竟感到我在这个男人面前是那样渺小、那样丑陋。当他如此坦诚地表达他的感情时,我却依旧不禁想到他是否把弱点展露给了我、是否代表我可以对他为所欲为? 张允伸,你居然如此愚蠢,妄我曾以为你是个做事滴水不漏、强大且没有丝毫弱点的人。但为何于我而言,暴露出这样脆弱的你,宛如灯火之于飞蛾,既让我生畏、又让我想要靠近呢…… 这样想着,我亦勇敢了一次、以拥抱来回应他。只是我终究太过胆怯、也太过迷茫,所以终究没有说出那三个字。但我的嘴角,却禁不住地上扬,庆幸于自己能够遇到眼前的男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持鹰女王》正文 第二四章:线索 冷节那天,我期盼多日的盘陀多摩的身影终于再次出现在城关。我一听说报信,就赶忙奔赴据点去迎接他。 “我出去这数日,您无事吧?”盘陀多摩见我已回到城关,惊喜地在几步开外向我喊道。 我不愿他过多担心,就一脸轻松地走过去,对他道:“如你所见,我现在平平安安的。” 盘陀多摩跳下马来,手里提着个丝绸包袱。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我一番,道:“见您气色不错,想必昌平之围已罢。” “没错,”我笑道,“虽然中间也算历经波折,但好歹最终也都顺利解决了。” 听我这样说,盘陀多摩忙问:“此话何意?” 我便将在雄武军处的所遇所闻、以及其后刘景昭擅押我部族人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盘陀多摩听完我的讲述,眉头不禁皱起,对我道:“此事非同小可:倘若如您所言,雄武军处有回鹘囚犯的踪迹,那就代表当年与你我同样追随乌介可汗的回鹘人,并未全部都被唐军屠戮殆尽。而那些俘虏的集合之所,必不止雄武军一处。” 我点点头,对他道:“只是汉人似乎将这件事保密得很好,所以我如今无法得知其余的族人都在何方。” “首领,”盘陀多摩脸色凝重地看向我,道:“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去积极调查此事,因为倘若您有志复国,聚合一批有着故国血统的国人是非常必要的。” 尽管盘陀多摩的话在理,但一想到亚特在雄武军城傍拒绝与我回昌平时那黯淡的眼神,我便感到异常失落:我那些还活在世上的同胞们,是否早已与我分道扬镳了。 “首领?” 这时,盘陀多摩的呼唤将我从思绪中拉回。他的脸庞浮现出担忧,可我并不想让他认为我没有能力去招徕这些被安置在汉地的同胞,于是便转移话题问道:“话说回来,你这次去那契丹人的部落,可有调查清楚?” 他点点头,将手里提着的包裹交给我。 我打开一看,里面只是一串玉石串成的项链。它其实成色一般,但却让我觉得格外眼熟。我仔细回想,却怎么也记不起在哪里看到过它。 “这是……”我问盘陀多摩道。 “这是我从契丹人那里特地带回来的,”他回答道,“这项链与那些乐师同样,都是一个汉人转送给这些契丹人那曾经的首领的。” “汉人?这汉人可是周綝?” “据他们所言,那汉人只称呼自己为节度衙将,”盘陀多摩顿了顿,又道,“若结合周綝以前的军职,十有便是他了。” “竟真是如此!”我惊道,“那周綝竟真的曾与咱们部下的契丹人有过接触!” 盘陀多摩应了一声,又道:“而且不仅如此,依我看,这周綝应贿赂过不止一个外族部落。” “这你如何得知?” “首领,您看这玉石项链,可有觉得眼熟?” 听他这么说,我便再次审视了那项链一番,但最终只能放弃般地摇摇头道:“我初次见它,确实觉得异常眼熟,但怎么也想不起眼熟在哪。” “首领,”盘陀多摩凑到我耳边,轻声道,“几个月前您去契丹人的地盘救叶尔斤,可有看到相同的饰物?” 我听他这么一说,身体一震,记忆马上回溯到自己与盘陀多摩、婆姑闯入契丹人领地的画面:当时,我将刀架到那契丹人守卫的脖子处,随后便被他们的首领耶律匀德实用箭拦下。那男人接着便向我走来,而他脖子上挂着的、正是与我手中那串一模一样的玉石链子。 “耶律匀德实?”我惊讶地与盘陀多摩对视,道:“耶律匀德实亦与周綝有过接触?” 盘陀多摩点点头,道:“虽不能完全笃定,但其中必有联系。” 见盘陀多摩如此推测,我的心中甚感不安:倘若那周綝只与幽州北部的一些小部落接触也就罢了,终究不过是些散卒残将、成不了威胁。但假如他亦与耶律匀德实这一几个部落的联盟首领有所勾结,那这事便真的非同小可。而现在最需要确定的,就是周綝是否与耶律匀德实达成了某项关乎幽州命运的协议。 想到这里,我心知自己必须有所动作。可是,自我几个月前与迭剌部约定互不攻伐后,他们族人的身影便彻底消失在了幽州边界,而我也只能借助在部与部之间流传的信息偶尔探听到他们的情况。于是我抬头问盘陀多摩道:“你可知那迭剌部现已迁徙到何方?” 但盘陀多摩亦露出为难的表情,对我道:“说来惭愧,我在入关前也是多方探听,但我们毕竟地处牧圈的边缘,所以传来的消息还是太过有限。” 听他这么说,我一阵头疼。于是我按住自己的太阳穴,试图找到解决这一问题的线索。 突然,一道灵光闪现在我脑海,我连忙抬头问他:“原本徘徊在咱们边境的那些小部,现在都在哪里取水?” 盘陀多摩道:“听说……都在阳曲水以东。” 阳曲水位于燕山山脉中,是一条东南——西北走向的河流。我得知那些部族取水的地方,正好与迭剌部迁徙的方向相对,便知道事情有了眉目。 “您的意思,”盘陀多摩见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便推测道,“是说这些散落部族放牧的禁区,便是迭剌部势力的范围?” “正是。” “那既然如此,我便再去阳曲水西岸一探迭剌部踪迹吧。” “那麻烦你了,”我对我的副官道,“这次行程毕竟有众多未知,你与婆姑带一队士兵至阳曲水西岸寻找。切记定要速去速回,若找不到迭剌部踪迹、便不可在那里久留。毕竟幽州现在形势不明、只怕祸生不测。” “遵令。” “那我自己去通知婆姑,你先赶紧回去准备。” 盘陀多摩点点头,就转身向他的住处走去,而我亦回到营地去寻我的侄子婆姑。 如往常一样,我那刚过十五岁生日的侄子婆姑,正在一片空地上独自练习刀术——只见他双手持刀,短刀格挡、长刀刺杀。他劈砍的动作虽不如回鹘的成年男子一般强劲有力,却能控制得收放自如,因此本应杀气凌厉的弯刀,却被他的双手赋予出了一种从容的美感。 “婆姑!” 我虽不欲打扰他,但毕竟事态紧急,所以便顾不得那么多,走上前去叫住他。 婆姑见来人是我,马上躬身向我行礼。他的眉宇与我的父亲、也就是他的祖父有几分相似,只是眉毛总是高高扬起、少了几分沉稳之态。当他停下时,青涩的脸上还挂着汗珠。 “姑姑,有什么事吗?” 我伸手替自己的侄子擦了把汗,对他道:“盘陀多摩现在要去阳曲水西岸寻找迭剌部的踪迹,你马上带一队人在途中护卫。” “……迭剌部是吗?”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婆姑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了一丝喜色。但他随即不自然地咳嗽一声、收敛了脸上的表情。 我沉默着注视着他的一系列动作,迟疑着问他“婆姑,你看起来……对这趟行程很是期待?” 我这句话似说中了他的心事,所以他的脸一下涨得通红。 “没、并没如此。”他磕磕巴巴地回答道。 我笑着看着眼前这位并不擅长说谎的少年,道:“婆姑,你无须与我掩饰,你的表情早就暴露了你的心事。” 婆姑一听我这话,羞愧地低下头,半天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一句话。 我见他如此,本不想深究。但毕竟此次涉及的对象正是那逐渐强大起来的迭剌部,于是我还是试探着问:“莫非……那耶律匀德实,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给了你什么好处?” 婆姑一听,惊得连忙后退了几步,摆着他的双手道:“并没、并没。” 我亦只是随口调侃眼前这位少年,却没想到真的把他唬住了。我略带无奈地拍住他的肩膀道:“放轻松,我不过是与你说笑。只是,你可否将实话告知我?” “其实也没什么,”婆姑嗫嚅着道,“就是在那里……遇到了一个女孩。” 听他这么讲,我松了一口气,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不过是在那里有中意的女孩呀。” 婆姑一听我这话,又急着否认道:“并不是中意,就觉得她很好。” “但你还是想再见她一面吧,”我叹息地摇摇头,对他道,“都过去这么久了,你居然都不告诉我。若我早知道,便不与那迭剌部断了联系了。” “我只是觉得,若因为这点事就让姑姑去与那迭剌部联系,只会让姑姑为难。” 我愣了一下,半天才意识到婆姑是为我着想、以为我想避开与自己那故友的相见,所以选择对此事缄默不言。这个看似羞涩的少年,实际有着一颗极其细腻的心思,有时让身为女子的我都自叹不如。 “婆姑……”我笑着摸摸他的头,对他道,“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相信经过时间的沉淀,我那曾经的好友弋提戈早已原谅了我的做法。而你,没有必要为了顾念别人的情绪,而太过压抑自己的需求。” 婆姑咬着下唇,重重点点头。 看到这样的婆姑,我心中不免升起怜惜——他自知并非我的直系晚辈,所以跟在我身边时,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低人一等感。故而他对我和其他族人的心思,都会格外关怀注意、小心避开任何可能让我们感到不适的区域。 也正因如此,他在我们部族中的存在感,也变得极低。我有时察觉不到他的喜恶,往往为自己的后知后觉而倍感头疼。幸好这次,我让婆姑与盘陀多摩同行,这也算满足了他埋藏在心的一个愿望吧。 想到这里,我便笑着对他说:“既然情况已经言明,那你便赶紧去集合人马去找盘陀多摩吧。” “好的。”婆姑小心翼翼看了我一眼,见我神色间并无不悦之色,就匆匆跑向他的营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