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我装的》 第1章 谁爱我 宁思音在飞机上刷到自己的新闻。 【宁氏千金归国择婿,蒋氏三子谁将抱得美人归?】 奇了怪了,她的个人私事,这些无孔不入的媒体竟然比她本人知道得更为清楚。 通篇都是小编个人推测,对蒋家正当年龄的三位少爷的优劣势条分缕析,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豪门利益格局盘根错节牵一发则动全身,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 ——废话。 宁思音依旧不习惯长时间飞行,十三个小时一半沉睡,一半煎熬。 下机前戴上了墨镜,遮挡脸上的倦色。 VIP通道出口已有人在等候。 翘首张望的矮个其貌不扬,身旁另一位白衣黑裤、肃容峻目,在人群之中稍显瞩目。 瞧见她的身影,矮个再三打量,等宁思音走至近前停下,才敢确认,赶忙摆出春风满面的笑脸。 “宁小姐!欢迎您回国。我是严总的下属,我姓吴,您叫我小吴就行了。董事长派我们来接你,他在熙河家里等您呢。” 宁思音点了点头,摘下墨镜。 小吴头回见这位传说中的神秘小公主,第一眼就觉得漂亮,但又不庸俗的那种漂亮,很有贵气。体态举止是经过严格礼仪教习的高雅,就连这再简单不过的点头都让人觉得无懈可击。 他盯着看了片刻才想起什么,指着身旁的人着重介绍:“哦对了,这是我们严总,严……” “认识。”宁思音看着那人说,“有劳。”将手中行李箱递给他便顾自走了。 小吴看看行李箱又看看严秉坚,反应过来便要伸手去拿:“我来拿……” “没事。”严秉坚握住拉杆向外走去。小吴心情复杂地跟上。 宁思音被忽然间一拥而上的人堵住去路时,委实有受到惊吓。 快门声此起彼落,长/枪短炮迅速将她包围在中央,拥挤推搡间几次险些擦过她的脸。 “宁小姐!” “宁小姐看这边!” “请问宁家和蒋家要联姻的消息是否属实?” “据说你这次回国就是为了和蒋昭野订婚,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宁思音从未见过如此阵仗,她这几年专心念书,回国的次数屈指可数,又非艺人明星,怎么会有如此多媒体认识她,还知道她的行程? 她将墨镜重新戴好,严秉坚在此时破开记者走过来,并未与记者解释周旋,一言不发护送她至上车。 一群记者争相扑来贴在车窗,场面如同丧尸压境。直到司机将车子艰难启动驶出,方才甩开所有人。 小吴从后视镜看到记者被远远甩在后方,松了口气,往后瞟去。 只见宁思音倚靠在座椅里,墨镜挡住眼睛看不出神色。严秉坚稳坐另一侧。 “带这么多记者迎接我,坚秉哥也太客气了。”宁思音将锅发过去,并不等他承认或否认。“爷爷突然叫我回来,是为了什么事?” “宁老的决定有他的理由,我并不清楚。”严秉坚的回答滴水不漏。 “你不是他的狗腿子吗,你怎么会不知道。”宁思音说。 严秉坚深受爷爷信任,是他的左膀右臂,也是他的眼线,他的狗腿子。 爷爷这次叫她回来的决定很突然,宁思音的行程安排得也很仓促,要没有自己人泄露记者怎么会知道她的行踪? 小吴因为这话惊讶地瞪大眼。 宁思音的嗓音柔细平和,语气优雅得体,让人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有问题以致于听错。 严秉坚本人沉默不言,对她的冒犯无动于衷。 宁思音摘了墨镜,将脸转向窗外。 小吴游移不定半晌,恭恭敬敬地小声提醒:“宁小姐,严总的名字叫作严秉坚。” 宁思音转向他,“我叫的不对吗?” 她五官干净,眼睛清澈,是很有灵气的长相。这问话听起来无疑是诚恳的,让人觉得叫错肯定也是无心的。 小吴讪笑:“您刚才叫的坚秉。” “哦。”宁思音便偏头望向严秉坚,弯起唇线微笑,“不好意思啊,坚秉哥。” 小吴:“……” 他张了张嘴,刚要再向她解释一遍,收到严秉坚递来的目光,悻悻住口。 - 到熙河用时四十二分钟。 熙河所在,是上个世纪初达官显贵们家宅座落的区域,许多老房子既保留了历史的厚重感,又延续了世家传承,至今仍是苏城最老派也最显贵的地带。 宁思音还记得第一次看到宁家的房子时,精神上的震撼。 穷人穷,富人富,宁家这栋宅子豪华得过了头,俨如中世纪欧洲古城堡,抑或童话里公主和国王居住的宫殿。 但童话般的大城堡,住在里头的人寥寥可数。 围绕宅子的草坪新近修剪过,自动喷淋设备覆盖所有方位,细雾般的水滋养得新草鲜绿青翠。 宁思音站在大门外仰头凝望片刻,抬脚进门。 宁光启这几年身体每况愈下,年前大病一场,整个人又瘦了一圈,气色远不如从前。 他坐在一楼大厅,显然是在等她。 宁思音走过去,乖乖叫道:“爷爷。” “回来了?”宁光启威严沉着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数遭,最后定到她脸上。 “看着长高了。一个人在那边生活,还习惯吗?” 看得出来他在努力表现和蔼,但讲话习惯了肃穆,语调低沉,让人情不自禁感到紧张。 宁思音在心里默算,加上她在国外定时的视频对话,这刚好是她第十次见宁光启。 “习惯。” 像每年回来或在视频通话中一样,宁思音拘谨而简练地汇报自己的近况。 虽然尚未正式毕业,她在斯坦福的学业已经基本完成。严秉坚每年都会代表爷爷过去一趟,名义是探望,在宁思音看来更像是朝廷特派员来监督视察。 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爷爷安排的,她的所有事情,即便远隔千山万水,爷爷都了如指掌。 但形式还是要走,她和爷爷之间的话题贫乏得过于惨烈,要是不说这些彼此都心知肚明的废话,就只能老眼瞪小眼了。 宁光启听到一半便咳了起来,咳嗽一起便很难收住,只听他越咳越狠,喉咙中发出风箱漏风般的嗬嗬声。 宁思音收声,有些诧异也有些措手不及,威风凛凛的老头儿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 一旁的管家匆忙上前想要帮忙,宁光启摆了摆手,抬头用嘶哑的声音对她说:“你路上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您没事吧?”宁思音走近几步看着他,有些迟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要不要请医生?” 老头儿又咳几声:“老毛病,不碍事。” 宁思音没想到他的身体已经差成这样,上次回来时还见他与朋友打高尔夫谈笑风生。 管家帮宁光启拍打背部,慢慢地咳嗽缓解下来。管家说:“我扶老爷回房间休息,小姐也去休息吧,这有我照看。” 宁思音看着他扶爷爷起身回房休息,揣回来的问题最终没有机会提问。 - 宁家其实有些冷清,除去必要的佣人,就只有宁思音和爷爷两个人。 她曾经用几天时间将每层楼每个房间都参观了个遍,然后发觉如此美丽的宫殿少了人气其实也索然无味。 她的房间在二楼,说是房间,面积恐怕有两百多平,卧室、书房、客厅、餐厅……各种功能区一应具有,当然少不了所有年轻女孩梦寐以求的衣帽间。 房间整个都是公主风,床架上还悬挂着浅粉色床帏,是直男眼中女孩会喜欢的风格没错了。桌台上的鲜花是刚刚采摘的,通往花园的窗户开着,湿润的花草清香随风飘进来。 宁思音倒在柔软的床上,盯着柔纱床幔想事情。 身乏体倦,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佣人等到近三点,叫醒她吃午饭。 宁思音洗澡更衣下楼,佣人已经将餐食摆好。严秉坚坐在餐桌边,面前没摆食物。 几乎一天没吃东西,宁思音早饿了,一口可以吞下一只鸡腿。 严秉坚不吃饭也不说话,就在对面一声不响看着她。宁思音保持千金小姐应该有的优雅仪态,缓慢细致地进食。虾仁要用刀叉切,一口得嚼三十下。 这样的进食方式确实很利于减肥,因为吃不了多少腮帮子就累了。 直到她用餐结束,放下筷子,用餐巾擦拭嘴角。然后抬眼问:“坚秉哥要减肥吗,怎么不吃?” “严秉坚。” 严秉坚没搭她的腔,重申一遍自己的名字,尽管清楚下次她还是会叫错的。 然后将一只新手机与一张黑色信用卡放到她面前。 “晚上宁老要带你参加饭局,你需要提前做一下准备。造型师约在四点,定做的礼服半个小时后送到。” “原来是给我布置作业来的。”宁思音问:“和谁的饭局?” “蒋氏实业的蒋总,蒋伯尧。” 宁思音略一思考:“蒋昭野他爸?” 这句严秉坚没答,布置完作业,留下一句“五点半我来接你”便走了。 宁思音拿起手机随意滑动,全新的机子,连密码都没有设置,通讯录存有两个名字:爷爷、严秉坚。 编辑修改,将“严煎饼”三个字替换上去,新手机便被搁在一旁。 她靠在椅子上,神思飘走,视线落在屋顶,没有焦点。 好像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宁家和蒋家有意联姻,连不相干的记者网友都得到消息,只有她这个被安排的人一无所知。 仓促叫她回国,一回来马不停蹄安排相亲…… 为什么突然这么急? 家里生意出了问题,需要蒋家救急? 就算将她打包卖给蒋家,她又值多少筹码? 第2章 谁爱我 车厢静谧封闭,男主播一级甲等的普通话从车载屏幕中传出,清晰进入人耳。 “大家好,这里是豪门风云,我是你们的主播瓜哥。今天我们的主角是蒋家的老六,蒋昭野。蒋昭野这个名字,关注我们直播间的朋友应该都听说过,蒋家最出名的就是这位了。他上面还有一个姐姐,叫蒋芙昀,也挺厉害的,这个回头再说。蒋伯尧只有这一个儿子,在蒋家第四代曾孙里行六,所以到哪儿都人称一声六少。 “这位六少和其他蒋家人不太一样,志不在商场,半只脚在娱乐圈里搅和。基本上所以数得上号的明星都跟他认识,今天跟哪个流量一起打游戏,明天跟某某女星共进晚餐,后天又跟谁谁谁一起出入酒店——这个‘谁谁谁’不限男女。亲身上阵怼知名导演啊、砸几个亿拍科幻电影啊、闲着没事上上真人秀啊,这些事他全都干过,可以说为我国娱乐事业操碎了一颗赤子之心。 “咱们六少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喜欢‘提携新人’,而且出手很大方,所以很多新人啊网红啊,挤破头都想跟他搭上线……” 严秉坚的视线移向内视镜。 宁思音右手支着头,似专注又似散漫的目光落在屏幕上。 没人看到的车厢下方,一只光裸的脚吊在空中晃荡,高跟鞋在地毯无声侧躺。 静默半晌,严秉坚开口,嗓音短暂盖过滔滔不绝的男主播。 “没有根据的揣测,没必要当真。” 这个豪门风云的主播一直以面具示人,没人知道真实身份,但他知晓许多上流圈层的内幕隐私,凭借着这些八卦吸引观众,攒聚人气。 宁思音对演艺圈子不感兴趣,对蒋昭野本人的风流韵事更不关心。 她维持原动作,撑着太阳穴挑眉,“所以今天果然是个相亲局咯。” 严秉坚保持沉默,车缓缓停下。 节目播至一半,暂停在蒋六少未完待续的风流。 “爷爷都不介意他给宁家脸上抹黑,我有什么好当真的。”宁思音勾起倒在地上的鞋,下车。 白色连衣裙,裸色小羊皮细跟,黑色细软的长发披在肩上,像一株养在玻璃房里未经风雨的美咲,看上去柔软脆弱,一折就断。 - 约定的地方在芳里。 一间格调高雅的茶室,说是茶室,其实也提供独家大厨秘制餐食,听说口味极佳,每日限量供应。 苏城有许多这样的园子、私人会所,比国安局更严格的会员制度使得这间芳里极为神秘,等闲人进不来,因此成为一些需要掩人耳目的会面、或见不得光地下交易的温床。 不知谁挑的地方,或许这场“相亲”也需要掩人耳目。 宁思音看了看低调隐蔽、难以辨别究竟是不是正门的门,抬脚进入。 没走几步,听见前方有人嗤了一声。 新中式江南庭院,长廊延续了中国建筑独有的古韵婉转。 抬头便见屋檐下立着一个年轻男人,挺括衬衣在他身上吊儿郎当,西装挂在左肩,不耐的声音跟电话里人说着:“还能是谁,宁家的那个土丫头……” 许是发觉宁思音在看他,将眼神斜了过来。 鼻梁挺拔,形状桀骜的一双眼,睫毛下垂不友善的角度。 宁思音的眼睛短暂地与他对视上。 对方由上而下扫她一眼,不知被电话彼端的人说了什么,满脸张牙舞爪的烦躁:“滚你妈的蛋,老子缺女人?” 女人缺不缺不知道,脑子是缺点。 宁思音沿廊下青石板路走过。 那人提步下了台阶,朝相同方向而来,脚步声缀在她身后不远。 转过弯,菱华轩飞扬的字体挂在门匾。 宁思音在门前停下。 “喂。”一个非常不礼貌的喊声。 宁思音回身。 蒋昭野的视线掠过菱华轩,又盯紧她。 宁思音看到他轻蹙的眉头与眼里盛满怀疑的审视。 “你……”蒋昭野要说什么,宁思音冲他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左手中指。 随即在他一愣后簇变的脸色中,举手推开门。 - 与人丁单薄的宁家不同,蒋家根系庞大,枝茂叶盛,光主家蒋宗林一脉便有数十人口,四世同堂。老爷子蒋宗林再过几年便满百岁,环绕膝下的曾孙一大把,排行老六的蒋昭野,是宁光启为宁思音安排的“相亲”对象。 此刻就坐在宁思音的对面。 挨着他的父亲蒋伯尧。 寒暄过后,蒋伯尧的视线从宁思音身上扫过。蒋伯尧长了张严厉脸,对她却面带笑容,十二分慈祥。 “这孩子,就是晨音的女儿?” 宁思音那个短命的爹叫宁晨音。 她的名字是爷爷起的,就字面意思。 宁思音恭敬地鞠躬,从头到脚都是惹人怜爱的乖巧:“蒋伯伯好,我叫思音。” 宁光启与蒋伯尧的父亲蒋乾州同辈,按辈分,宁思音叫他一声伯伯并不为过。但这个称呼似乎让某人不爽,在餐桌对面皱眉。 宁思音看过去。 年轻锐气,剑眉紧蹙,挑剔、不屑、警觉的目光隔着餐桌乜她。 对上宁思音的视线后,蒋昭野漠视移开,每一根头发丝都往外支棱着不耐烦。 “好。思音这名字好。长得也好,像晨音。”蒋伯尧说道。 宁思音五官生得干净,眼睛灵动,笑起来天然有一种天真的幼态,让人觉得无害。 “真的吗?我没见过我爸爸。” “那自然是真的,我还会骗你吗。你的眉眼,跟你爸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鼻子也像。你爸从小就长得好看,年轻的时候追他的姑娘,能绕熙河一圈。” “都是些不着调的旧事,提那些做什么。” 即使在宁思音面前,宁爷爷也不喜欢提起已故的儿子。 蒋伯尧低叹一声,指了指身旁的儿子介绍:“这是我们家昭野,你六哥哥。” 六哥哥。 好亲昵的一个称呼。 宁思音:“六哥好。” 蒋昭野马上抬起一只手,一点面子不给:“哎,别叫那么亲热,跟你不熟。” 确实不熟。 不然方才在门口不至于没认出她,背后说她坏话被她听个正着。 像没感觉到蒋昭野的失礼和怠慢,宁思音还是那般乖巧单纯的表情:“我在国外的时候经常在新闻上见到六哥。” 蒋昭野的视线终于纡尊降贵在她脸上降落,被自己声名远播海外这件事勾起了兴趣,蹙着挑剔的眉问:“什么新闻?” “好像是和女明星吃饭。”宁思音作回忆状,“我没有仔细看。” 蒋昭野期待的脸当即蒙上一层黑,下意识瞥他爹。 蒋伯尧面上闪过不豫之色,估计是当着外人没发作。 “你挺八卦啊。” 当着他老子揭他的短,蒋昭野对这个“妹妹”的憎恶升级,字从牙缝里往外磨。 宁思音神色无辜,眨了眨清亮的眼睛,认真解释:“我朋友喜欢追星,所以很关注娱乐圈的消息。她喜欢吕笑笑,经常看到六哥和吕笑笑一起。六哥和吕笑笑很熟吗?” 蒋昭野的脸黑上加黑,凶恶地瞪她。“少特么乱说!” 宁思音双手紧攥刀叉,微微一惊,眼神像小鹿一样无措不安。 像是被吓到,眼眶一下子泛起红,见之令人垂怜。 她的受惊落在蒋伯尧眼中,后者脸一沉,隐含威胁:“昭野,怎么跟妹妹说话的?身为哥哥,一点兄长的样子都没有。” 蒋昭野不服:“也就刚认识,兄什么长。” 蒋伯尧的火气终于被挑拨到台面上,啪地将筷子撂下:“你给我闭嘴!” 正喊冤叫屈的蒋昭野霎时消声,蒋伯尧扔给他一记充满警告和怒意的眼刀。 蒋昭野气不顺,掀起眼皮瞪向对面的“罪魁祸首”。 宁思音安安稳稳吃自己的菜,进食姿态如公主般优美得体,恬然平静。 她脸小得过分,感觉还没他半个巴掌大,下颌微收更显幼态柔弱。 若非刚才那一记清清楚楚的中指,蒋昭野恐怕也要被她这副“伪弱”的面孔骗过去。 真特么能装。 - 回程依旧乘坐严秉坚的车。 宁思音脸上明显比来时多了一丝倦怠,环胸靠在座椅,观看后半截豪门风云。 “大家都知道蒋家家大业大,子孙很多,像蒋曜征、蒋明诚两个公子,大小姐蒋芙昀,都是大名鼎鼎,一个比一个优秀,蒋昭野在这里面就像一颗特立独行的老鼠屎。比他年龄大的,都比他稳重,以及经在家族公司里担任要职;比他小的弟弟妹妹还在上学,有个小神童年年奥赛得奖;还有一对双胞胎姐妹花,钢琴弹得特别好,去年蒋氏周年庆典还上台表演过。 “总之这一代里,最不学无术的就是这个六少爷。但最出名的也是他,在外面排场最大的也是他。为什么呢?——”主播加重转折语气。 “这么一个二世祖,为什么比他那些优秀的哥哥都要嚣张,到哪儿人人都要给他几分薄面? “当然是因为他有个好爸爸——蒋伯尧大家肯定都知道,苏城应该没人不知道——虽然现在传统实业不断萎缩,蒋氏实业在整个蒋氏生态中的地位随之下滑,但仍旧占据半壁江山,目前还是整个蒋氏集团的王牌。这个王牌,一直被蒋伯尧攥在手里。蒋家老爷子今年九十六岁高寿了,这几年关于继承人的争论一直没有停止过,蒋伯尧是大家普遍看好、也是最希望继承蒋家的人选。想想,如果他真的名正言顺继承了蒋家,他只有这一个儿子,将来蒋家是谁的,还用说吗? “这也是为什么我会说,蒋宁两家的联姻,最后一定会落在这个看起来最不靠谱的六少身上。” 节目终于结束,伴随来回整段车程的男主播音归于安静,以致于后座那道悠悠的嗓音清晰得过了头。 宁思音似乎不赞同他的结论。 “那我为什么不直接选他爸爸,成熟稳重还死得早。” 第3章 谁爱我 门被轻叩两声,宁思音从屏幕上抬头:“进。” 房门推开只容一人通过的缝,照顾她起居的何姨探进身体。乌漆墨黑的房间只有电脑投射出盈盈一片蓝光,反射出一张惨白的脸。何姨冷不防被吓一跳,手里托盘一个抖动,玻璃杯翻倒撞到木盘边缘又滚回来,叮叮当当一串。 没留神天都黑了,宁思音伸手摁开灯,何姨手忙脚乱地杯子托盘一并放下,弯腰趴伏在地板上擦拭撒出来的牛奶,边碎碎念着。 “哎哟,我老命差点给你吓掉了。这么黑怎么不开灯的呀,这么看电脑眼睛要累坏……哎对了,你爷爷刚刚回来,叫你去书房一趟。” 宁思音合上电脑:“什么事啊。” 宁家好多年没有女主人,佣人没那么多教条规矩,在宁思音面前说话也不避讳。 “没说是什么事情,我看那样子八成就是要说你和蒋家老六的婚事。” 宁思音下床洗脸,她还在嘟嘟囔囔叹气:“也不知道你爷爷怎么想的,那个老六不靠谱的嘞,好端端一个女孩子,怎么舍得……” 洗了脸,换了身衣裳,宁思音走到一楼爷爷的书房,敲门进去。宁光启坐在红木桌案后拿着一支长烟斗,和电视剧里纪晓岚总拿在手里的一样。 后头窗户打开通着风,空气还是沾染上烟熏火燎的味道。 宁思音停在桌案前三步远,叫了声“爷爷”。 “您找我?” 宁光启没应声,额间皱纹的纹路似乎都被熏得更深刻了几分。 宁思音看了几眼,视线移向他身后的管家。 严智像个原本就矗立在那的雕塑,既不出声,也不劝阻,任由空气在烟熏中粗粝地静默着。 安静了阵,宁光启将烟杆在桌沿轻轻磕了磕,放下,这才开口。 “听你何姨说,你这几天都待在家里,怎么不出去逛逛?” “在倒时差。” 她的身体过的是美国时间,下午犯困,凌晨清醒。 宁光启又道:“你刚回国,很多地方都不熟悉,有事就找……” 通常情况,这四个字后面跟的是严秉坚。宁光启对他极度信任,所有事情:乃至于给宁思音购置衣物,事无巨细都会交给他。 但今天他略一停顿,改了口。 “有需要帮忙的,就去找昭野。你们同龄人,能聊得来。” 宁思音乖乖点头没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咱们家跟蒋家的交情,已经有大半辈子了,光启刚起步的时候遇过不少坎,多亏你蒋爷爷仗义,几次解救光启于危难。这么多年我们两家也算是知根知底,守望相助。” 说到这里,他短暂地停顿片刻,终于步入正题。 “思音,他觉得昭野如何?” 宁思音站在那里恭顺地回答:“刚刚认识,不太了解。” “上次见面确实仓促了些,没给你们充裕时间认识一下,不急,以后还有时间慢慢熟悉。你们俩都还小,心性没定,这事本来不该着急。” 宁光启停了停,话音一转,“我跟你蒋爷爷,都希望咱们两家能亲上加亲,你蒋伯伯也很中意你。你怎么想?” 宁思音抬起眸瞄他,用词委婉:“昭野哥好像不太喜欢我。” 那天的饭吃得多么微妙,差一点就把能桌子点着了。 但这些小细节好像并不值得往宁光启的心里去。 “昭野这小子我看着长大的,性子是有些不逊,年轻气盛,不过没什么坏心,心地善良,品行端方,是个好孩子。” 心地善良? 品行端方? 无论别人口中的蒋六少,还是那天宁思音见到的六哥哥,这八个字和他并没有一根头发丝的关系。 如果连黑的都能夸成白的,宁思音自身的意愿又有什么紧要。 这件事他早就和蒋伯尧达成了共识,财经周刊的最新一期刊登着光启与蒋氏实业拟投资合作的经济技术开发区项目。 走个过场而已。 “爷爷怎么想?”宁思音问。 宁光启从桌案后盯着她,烟雾和房间背光的阴影将他的眸光藏在深处。 商场如战场,老头儿赤手空拳在那个没有硝烟的战场拼搏出一方天地,其手腕与城府,不是宁思音这只小耗子可以与之较量的。 此刻他落向她的眼神古井无波但又深不可测,光是抵抗住这样的眼神站着,都让人头皮不由自主发麻。 就这么看了她一阵,宁光启拿起烟斗重新吞云吐雾起来,好像抽一口烟就能积蓄能量。 宁思音静静地等着。 宁光启蓄了几口,打开最后一扇天窗说了亮话:“有你蒋伯伯护着,将来我走了,也能放心。” - “明天晚上蒋家设宴,宁老会带你过去吃饭。蒋家人多,关系复杂,你提前看看资料,认人,避免到时失礼。” 宁家有严秉坚的房间,但自打宁思音回来宁家,他便住在公司附近的一套公寓。各种意义上的避嫌。 晚饭时给宁思音带来新的作业,将一份文件交给她就走了。 宁思音拿起那份看起来颇有分量的资料,一翻,刷拉拉二十来页。 嚯,蒋家人还真不少。 人比人真就气死人。宁家人丁单薄只剩一老一小,蒋家却是子孙满堂。 不过这人丁兴旺的福气也许会让爷爷羡慕,对宁思音,就是一团缠绕在一起要她解开的项链。 蒋家人口多,辈分也够颠倒。 蒋宗林一共三个儿子,老三是老来子,跟前头两个哥哥的年龄差了将近半个世纪。他出生的时候,他大哥的孙子两岁,已经都会说话了。 蒋家庞乱曲折的家谱,足够解读出一篇详实严谨的万字论文来。 严秉坚从自己的商人眼光出发,整理的资料上尽是在蒋氏企业任要职的家族成员。蒋氏百年基业,横跨多个领域涉猎甚广,除了本家,旁支亲戚还有一干重要角色,再扯出数不清的姻亲连襟…… 宁思音花了一晚上也没记住。 前往蒋家的路上,严秉坚开车,问起她的功课。 “昨天晚上用脑过度,有点头痛。”宁思音右手支头,细眉轻蹙,柔弱的脸色无限趋近于林黛玉。 严秉坚不吃这套。 “你是宁老的孙女,日后需要结交、认识的人还有很多,蒋家只是冰山一角,如果这些都记不住,以后你会经常头痛。” 作为宁家的继承人,往后的交际应酬还多着,认人是个基本功。 一个家族或企业的经营,人脉是至关重要的一环,可载舟亦可覆舟。这是含着金汤匙的孩子从出生起就通晓的道理。 宁思音却不以为意。 她在宁光启面前的乖巧无邪,到严秉坚这里似乎总会蔓生出不驯的芽孢。 尽管微笑的眼睛里装着看似同样的无辜清澈。 “有你在,我哪用头痛。” 严秉坚的视线从后视镜瞥向她,“我在你身边可以提醒你,我不在的时候呢?” “你一直在不就行咯。”她说。 严秉坚短暂沉默。 宁思音似是没觉出自己的话有多容易惹人误会,白净的脸上没有一毫多余色彩,让人无从窥探那点话外音来自何处,抑或只是一个暧昧的错觉。 半晌,严秉坚依旧不见起伏的嗓音重新响起: “我只负责送你到门口,帮不到你。” - 看资料只觉冗长枯燥,当进入蒋家大厅,数十双道目光齐齐发射过来,宁思音方才体会严秉坚的良苦用心。 粗粗一扫足有二十余人,其中以四十岁上下中年人居多,而这个年龄段的男女从体态到穿着大同小异,除了身家不菲很难再看出别的东西来。 宁思音仿佛一个刚刚拿到新学期花名册的老师,面对一张张陌生的脸,想要将其一一对应堪比开盲盒:请从下列蒋子轩蒋梓轩蒋紫轩中选出蒋梓萱。 盲盒开错不要紧,不喜欢可以扔掉,人若是叫错就得罪大了。 宁思音用最快速度扫过每个人的脸。 每个班级总有长相出挑或者风格凸出的人,哪怕只是一个坐姿一个眼神,都与其他人不同。 蒋乾州便是这样的存在。 蒋乾州——蒋宗林长子,蒋氏集团首席执行官兼总裁、蒋氏实业董事会主席,即除了老爷子之外,整个蒋家地位最高的人。若非他爹身体康健太过长寿,蒋家早该是他坐镇当家了。 蒋乾州独坐沙发主位,最后一个起身。 他印堂宽广发亮,发际线后退一眼看不见边际,所剩部分皆黑如墨,不见一根白发,想必对其照顾十分尽心。身上有和宁光启相似的气场,家中小辈们通常所忌惮的威厉,远远看一眼就能震慑住你。 据严秉坚的资料,他与宁光启乃多年好友。 宁思音恭敬问好:“蒋爷爷好,我叫思音。” “好。”蒋乾州点点头,并无多余的话。 “咱们昭野真是好福气啊。上头几个哥哥都还单着,竟然让这小子抢了先。” 说话的是蒋宗林的次子,蒋家二爷,蒋坤宇。 相比蒋乾州的富态,他则是个猴瘦的老头儿,瘦瘪矍铄,看上去精神奕奕。发量虽然比他哥多,却不如他哥打理得精致,黑白纵横相间。让人一眼就被夺去目光的是他显著的鹰钩鼻。 这话来得突兀,像是玩笑又像别有深意,站在蒋坤宇身侧的女人不动声色拉扯他,对宁思音施以微笑。 这人宁思音认得。 蒋家关键的女性角色不多,排在头号的便是眼前这位,蒋坤宇的太太,蒋二奶奶。 夫唱妇随,她身材也相当清减,穿了一身紫红色手工刺绣旗袍,金线牡丹雍容华贵,很衬她的气质。 “思音啊,终于见到你了。我跟你二爷爷早就想见见你了,都怪你爷爷把你藏得太宝贝,不舍得让我们瞧。你和明诚晖彦同辈,就跟他们一样叫我一声奶奶吧。” 宁思音余光瞧见沙发上一位花枝招展的丰满太太在这时翻了个白眼。 想必这位就是蒋乾州的第二任妻子,蒋大奶奶本人了。 这位大奶奶嫁进来得晚,出身、年龄都稍逊于蒋二奶奶,蒋家真正掌事的女人其实是二奶奶。 这会儿蒋二奶奶直接让宁思音叫她“奶奶”,不晓得是省事,还是没把大奶奶放在眼里。 大奶奶看样子对宁思音也不感兴趣,坐在沙发上嗑瓜子,没有起身寒暄寒暄,展示一下长辈慈爱的打算。 宁思音只管乖巧叫人,然后与二奶奶卖乖:“我经常听爷爷提起您。” “哦?你爷爷都说我什么了呀?” “爷爷说您很疼小的,让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多过来看您,就不会孤单了。” 这话当然是宁思音现场瞎编的,蒋二奶奶也从善如流受下奉承。“你爷爷倒是把你教得嘴甜。来,认识一下你这几个伯伯和叔叔。” 除了已经见过面的蒋伯尧,蒋仲希、蒋季凡夫妇也在场。 宁思音挨个叫人:四叔四婶;六叔六婶…… 蒋伯尧煞有介事将一只紫檀木盒子送与她作见面礼。 “你伯母前两年还说,想见见宁家的小丫头,哪想没等到你回来。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对镯子,我就替她送给你了。” 宁思音立刻受宠若惊式推辞:“蒋伯伯,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蒋二爷又调侃:“你大伯这是喜欢你,想要你做儿媳妇呢。” ——婆婆的镯子,如此有象征意义的礼物,蒋伯尧的意图简直被蒋二爷捅了个穿。 虽然彼此对联姻的事都心知肚明,调侃当众落地就有些敏感了,双方尚未正式确认,宁思音势必不能收。但若拒绝,蒋伯尧的面子更难放。 “晨音打小跟我一块长大,他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这是你伯母要给你的见面礼,再跟我见外,我可要生气了。” 蒋伯尧避重就轻打了个太极,宁思音将眼神投向不远处的爷爷,见他并无反应,是默认的意思,方才收下。 蒋伯尧送镯子这事,看来事先并未知会其他人,一时之间众人面色各异,互换眼神。 蒋二奶奶都不易察觉地皱眉,剩下的一大帮子干脆不再一一介绍。 “我们家人多,以后有时间再慢慢介绍你认识。” 认人环节宣告结束。 这样应酬场合宁思音备感无趣,蒋家的人各个都像成了精,一句话里有十二个心眼。打个招呼就如此耗心费神,嫁进来恐怕要打宫斗副本。 坐在一旁,听了一阵长辈商业会晤似的交谈,蒋二奶奶对她道:“大人说话是不是太枯燥了?开饭时间还早,你几个哥哥都还没回来,你出去逛逛吧,我们家的园子景致还不错,比留在这儿听你爷爷他们聊工作有意思。” 她叫了一个佣人领宁思音出去,宁思音嫌佣人跟着不能放松,刚婉言谢绝,六婶忽然把身旁的双胞胎女儿推出来:“那让昕昕昳昳去吧。昕昕,你和妹妹带思音姐姐去逛逛我们的园子。” 说话的时候暗暗给双胞胎使了眼色。 可惜她没有拿捏好“暗暗”的分寸,这个眼色使得可谓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宁思音都停顿了一下,不知道究竟应不应该装作没发现。 第4章 谁爱我 双胞胎非常听话,非常默契,像两个镜像的机器人,迈步的频率与摆臂幅度都同步。 三个人保持着一种神秘的沉默,两前一后地走出西林堂。 西林堂是蒋家主楼,并不比宁家的城堡大,格局迥然不同,主楼后后另有几栋小楼,花园景致环绕其间,是苏城典型的园林宅园合一。 蒋家这私家园林想是能工巧匠建造,花费不少心思,小桥流水,设计精妙,比十大名园不遑多让。 双胞胎导游没拿小红旗,也不做介绍,走在前方的身影一个比一个老成稳重。 经过一处池塘,成群的锦鲤聚集在一处,或将鱼唇露出水面呼吸氧气。宁思音停下来,趴在栏杆上看成堆的锦鲤,中间有条长得巨肥,通体金灿,不知道下油锅炸一炸好不好吃。 双胞胎也停下来,站在池塘边一起看鱼。 看了会儿,其中一个开了口:“Lily今天怎么不在?” 另一个是姐姐昕昕:“她胆子小,怕生人,肯定躲起来了。” “你们给鱼起了名字?”宁思音饶有兴致。 头一个说话的昳昳看她片刻,大约是在判断她是否值得分享这个秘密。 几秒后点头,指着下面的鱼作介绍。 “他们每一只都有名字的。那只金色的叫King,它是这里面年纪最大的。那几只乌鲤,黑色的叫乌云;背上有白点点的叫梅花;还有一只尾巴上有一个白点,叫踏雪。颜色很漂亮的那只叫莫奈,你看它的颜色是不是很抽象派?还有那只,在用眼睛看我们的那个,它叫呆瓜。” 这起名的方式还挺艺术,中西合璧,雅俗共赏。 “那只红色的呢?”宁思音问。 “你说哪只?有白点点的叫火烧云。” “纯红色的。” 比一般的橙红锦鲤红得更加鲜艳浓烈,跟火娃似的。 “它叫火娃。”昳昳说。 宁思音挑了下眉。 哦豁,这个名字起得倒是和她一个路数。 这段锦鲤之旅似乎打开了双胞胎的戒备,立在栈桥上看了会儿,两人忽然对视一眼。 不知双胞胎之间用眼神或心灵感应交流了什么。 姐姐小声对妹妹说:“你问。” 妹妹马上把皮球踢回去:“你问!” 这是要进行她们的任务了吗? 宁思音精神一振,把手背到身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们你推我我推你半天,最后转过身看向她。 “思音姐姐,你要和我六哥结婚吗?”姐姐昕昕更稳重,小心地将自己的试探掩藏起来。 “不要。”宁思音回答。 她的爽快和果决许是超出双胞胎的意料,两人再次交换眼神。 昳昳心思浅,直不愣登地就把她妈妈的交代问了出来:“那你要和我哪个哥哥结婚啊?” “你们妈妈让你们问的?”宁思音问。 两人不吭声。 宁思音负手思索片刻,弯腰,朝她们勾勾手指。 两颗脑袋迟疑一下,凑过来。 宁思音说:“你们哪个哥哥最笨?我要找个笨蛋结婚。” - 两个小朋友满怀疑虑地回去找妈妈复命。 宁思音沿着小路弯弯绕绕向前,没留神走到哪里。 跨过一月形拱门,不远处突现一片蔷薇花园。尚未到盛花期,花开得参差不齐,各种颜色交错间杂,播种方式令人怀疑是主人随性不羁的一把泼洒。 花园中央有一间玻璃花房,蔓生蔷薇攀缘至双坡玻璃顶,傍晚阳光少了毒辣,橘灿灿照进阳光房,将一切蒙上一层童话般的滤镜。 远远只见许多品种的花卉随性而茂盛地占据花房,锦簇花团将一张藤椅包围在中间。 一个男人正躺在摇椅上睡觉,白色长裤隐约可见修长线条,舒展伸放,脚下满地花枝,尚未修剪完的白色蔷薇就那般粗鲁地扔在地上。 黄昏光影恰好,他的脸半明半昧,鼻梁挺拔起伏一道峰,唇色近乎透明。 侧脸如此优越,正脸想必很标致。 宁思音抬脚想去参观参观这位花仙男。 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一个佣人跑来,喘着粗气说:“宁小姐,六少爷回来了,二奶奶请您回去吃饭。” 宁思音略一迟疑,她气喘吁吁又道:“大家都在等您了。” - 宁思音跟着佣人回到餐厅,众人已经入座。 她走向爷爷身边的空位,与此同时发现,席上多了几张面孔。 除了蒋昭野,还有两个与她年龄相仿的男人,得益于年轻帅气的皮囊,给宁思音留下了相较其他人清晰的印象,勉强能将他们对上号。 蒋昭野坐在他爹右手边的位子,臭着一张脸仿佛是被绑架来的。 “思音,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蒋二奶奶招呼她,指着其中一个气质温润的男人说,“这是明诚,比你年长几岁,你叫他一声四哥。这是我们家晖彦,只比你大一岁,你叫他五哥吧。” 宁思音跟着向两人叫了四哥五哥。 蒋明诚是个亲和派,眉眼自带三分笑,颇温柔地唤她“小思音”:“抱歉,让你久等了,路上遇上事故堵车了,不然可以早些回来。今天运气不大好,可能是因为要见到你,提前给预支光了。” 宁思音品了品,这位四哥挺会调情。 “那我可以借四哥一点。”她一派天真无邪地说,“我运气很多的。” 蒋晖彦寡言少语,对宁思音的问候只寥寥点了个头当作回应。 二奶奶在旁替他作解释:“你五哥从小就这样,性子内敛,不爱说话,其实外冷内热,等你们熟悉起来就好了。”接着对蒋晖彦嗔怪,“晖彦你也是,第一次和思音见面可别失礼。你是哥哥,这么害羞也不怕让妹妹笑话。” 蒋晖彦抿了下唇。 蒋昭野在旁扯唇嗤道:“二奶奶,你这就为难我五哥了,他……” 话没说完,斜侧方蒋伯尧听到他的声音,瞥来一眼,不怒自威。 蒋昭野对那个眼神的意味门儿清。 四哥五哥是因为路上堵车才回来晚了,他不是。要不是他老子亲自打电话勒令他:“马上给我滚回来!”蒋昭野才不回来吃这劳什子饭呢。 收到来自亲爹无声的威胁,默默把剩下的话自个儿咽了回去。 蒋伯尧这才缓和几分脸色,问他:“你跟思音打过招呼了吗。” 蒋昭野把心不甘情不愿挂在向右撇的嘴角,看都没看对面的女孩,像用一个“解”字糊弄数学题一样扔出去一个极尽敷衍的音节。 “嗨。” 简短利索,连尾音都不愿意给她拉长半秒。 宁思音客客气气甚至有些生分地:“昭野哥好。” 名为家宴,席上的氛围却严肃如人民代表大会,偶尔起的话题都枯燥得像同时段的新闻联播。 全是宁思音不感兴趣的内容,于是耳朵放得心不在焉,以致于她的名字突然从蒋伯尧口中说出时,她迟了三秒才反应过来。 “订婚?”最先出声的六婶,与丈夫蒋季凡对视一眼,“太仓促了吧,他们不是今天才刚认识。” “之前他们已经见过面了。”蒋伯尧看似在回答她的问题,其实是向蒋乾州汇报。“思音刚回来的时候,我跟昭野给她接了风,两个孩子相处得很投机。” 投机? 宁思音不用抬头都能看到蒋昭野在这瞬间撇了十万八千里的嘴角。 至少在这一点上,他们两人是一致的。 “您和宁叔这么多年的交情,这两个孩子要是能走到一起,也算是亲上加亲,以后就是名正言顺的一家人了。” 二爷蒋坤宇用状似玩笑的语气说:“现在的孩子都崇尚自由恋爱,咱们这做家长的,可别强孩子所难啊。” 蒋伯尧笑了笑,顾左右言他:“我们昭野这个混不吝,确实高攀思音了。” 蒋乾州沉吟良久,才与宁光启道:“说来,当初咱们也盘算过,我说再要个女儿,跟晨音凑个对,可惜跟晨音没有这个缘分。要是思音能做我的孙媳妇,也算是圆了我一个心愿。” 宁光启咳嗽几声,缓慢道:“我这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活到这把岁数啊,也没什么牵挂的,就是不放心思音这孩子。” “你这说的是哪里的话。”蒋乾州嗔怪,“咱们哥俩,思音就是我亲孙女,你看看,这么多个伯伯叔叔、哥哥给她撑腰呢。你放心。” 眼看这些“家长”你一句我一句,钉子敲得越来越实,蒋昭野坐不住了。 “爸,我……” 蒋伯尧没给他说话的机会。“过段时间找个好日子,让他们把婚定了。思音是个好孩子,以后有她约束这臭小子,我放心多了。” 蒋昭野眉毛快拧上天了,还要说什么,被他爹狠狠瞪了一眼,咬着牙硬是被憋了回去。 - 宁思音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时经过某扇门,房内传出蒋昭野暴躁的抗议。 “爸,我不想跟那个土丫头订婚,我根本就不喜欢她!” “你不喜欢的事情多了。这个世界不是围着你转,什么都可着你心意来。” “这是结婚又不是别的事情,为什么不能按照我自己心意来?你能不能尊重一下我的想法?” “你有什么值得尊重的想法,除了吃喝玩乐不务正业你还会干什么?” 亲爹最知道扎心要扎哪根血管最疼,蒋昭野果然没声儿,停了几秒才闷声闷气地说:“反正我不订婚。” 他的意愿压根不在蒋伯尧的考虑范围之内,独断专行地宣布:“行了,这件事我和你爷爷已经决定了,就这样。赶紧出去!” 不用看都想象得出,蒋昭野此刻的脸色有多憋闷。门霍然从里面拉开,他闷头黑脸大步走出来。 刚迈出一步半,脚步凝住。 蒋昭野瞪着依靠在墙边的宁思音,眼神不善地质问:“你怎么在这儿?你听到了?” 宁思音拿出一只通透翠艳的镯子。 蒋昭野拢起两根眉毛辨认几眼,惊诧中混合从他爹那带出来的怒气:“这是我妈的镯子。为什么在你手里?” 答案昭然若揭,不需要宁思音回答。 她只是捏着镯子晃了晃。 “想拿回去吗?” 蒋昭野眉间拧出千秋万壑,眼皮快压成三角形。他的表情像是恨不得劈手把镯子抢回去。 宁思音倒真希望他有那份胆量。 她又把镯子收起来,走之前冲他说:“加油。” “……” 身后,蒋昭野的牙咬得咔咔作响。 第5章 谁爱我 很快,蒋六少与宁家小公主订婚的消息不胫而走,铺天盖地的新闻将宁思音这个冷门名媛带入大众视野。 以宁家在苏城的地位与盛名,宁光启的孙女不该如此“默默无闻”。网上几乎扒不出任何过往信息,前阵子回国时在机场引发的小骚动,竟是这位小公主的第一次曝光。 一时之间,整个上流圈层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宁小公主身份神秘,照片倒是很够用,出现在媒体上的全是精修高清写真美照。 ——说不是她买的通稿她自己都不信。 所有报刊、网络平台曝光的照片都拍得很漂亮,不论来自机场围堵记者的摄影机、还是在宁家城堡里的生活照。气质优雅、姿容姣好,简直像是每天24小时带着专职摄影师生活。 宁思音开始频繁地在网络上看到自己的名字。 频繁地收到一些并不认识的好友申请、早晚问候。 频繁地被拉入各种名目的名媛群。 她还在与顽强不服输的加州时差做斗争,原先通讯录好友不超过十位的微信变得异常忙碌,右上角红色数字每天都在冲刺阈值。 - 距离第一只脚踏入国土长达半月之后,宁思音终于“弃暗投明”,顺利皈依北京时间。 早晨醒得早,去花园里转悠,何姨想起什么,跟她说她要打听的事有结果了。 “过去太久了,那个佣人也不记得那天在花园的是谁,她说只顾着找你,没注意。不过你说年轻、长得俊,应该是他们家新请的园艺师。” 园艺师? 种花的? 宁思音若有所思,怪不得长得跟朵花似的呢。 “你打听花匠做什么?”何姨好奇多问。 “我最近突然很想养花。”宁思音笑得眼睛弯弯,“你再帮我要个联系方式呗。他们家的小花匠,嗯,技术不错。” 家里的佣人每天也没太多事情做,宁思音这边一吩咐,很快就给她办妥,把人请了过来。 午觉醒来宁思音习惯喝点冰凉的东西醒神,何姨给她送来鲜榨的葡萄汁,宁思音瘫在窗边的沙发椅上喝果汁。 何姨说:“您要请的园艺师来了,在楼下花园等着呢。” 葡萄汁没能唤醒的萎靡精神,被园艺师叫醒,宁思音支棱起来,咬着吸管从打开的窗户向下望。 宁家的花园也有专人打理,但宁光启在园艺上并无兴趣,规整得有些死板。 这会儿修剪得如同城市宣传片里的景观灌木区中间站了个人,细蒙蒙的小雨中,戴着棒球帽背对着她,正在研究那棵正方体灌木。 宁思音看着他的背影和后脑勺,倒也挑不出毛病,但总觉得没有那天花仙男的神韵。 “那个?”宁思音问。 何姨勾头往下瞧瞧:“对,就是他。” 宁思音怀疑那天隔太远了是不是自己眼花,撑着头趴在床沿上,懒得下楼“面试”,又不死心想再看看正脸。 “长得帅吗?”宁思音又问。 “啊?”何姨都给她整迷糊了,请园艺师不是来养护花园的,还要看脸吗。“我没瞧见。你不是说长得很俊?” 那句诗怎么念来着? 你站在楼下看灌木,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宁思音啜着葡萄汁在心里念,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 带帽子的园艺师回过头,朝楼上望过来。 宁思音从窗口走开,大失所望放下葡萄汁。 “让他走吧。面试没通过。” 这就不通过了?何姨心里嘀咕她家大小姐也太难琢磨了,又问:“那咱再找个别的园艺师?你想找长得帅的嘛对不对,我有个朋友群呢,里面都是在大门户里做佣的,我给你问问谁家的长得帅。” 宁思音说:“不找了。” 何姨又迷茫了:“那你不养花啦?” “突然又不想养了。”变脸如翻书的大小姐说。 - 一周没间断的雨在这日清晨消停,下午转晴,司机准时将车停在阶梯前。 宁思音的脚正要落向喝饱雨水之后的湿润土地,司机抢先一步将一卷红地毯塞入她鞋下,刷地一下延展至车门。 宁思音在心里默念“你是公主你是公主你是公主”,踩上红毯,自信优雅地走向刚刚清洗打蜡过的……粉色劳斯莱斯。 经过严格培训如流云般的优美步伐有一微秒的抖动。 这车是谁挑的? 只有一秒的思考,宁思音果断地在严秉坚与爷爷之间选择了爷爷。 没把他们家整个外墙都砌成粉色已经是爷爷最大的克制了。 造价千万的粉色劳斯莱斯招摇过市穿行于雨后洁净的街道,半个小时后抵达目的地。 订婚消息预热多时,今天是宁思音与“绯闻未婚夫”的单独会面。 照旧约在芳里。 这次不知谁又选了这好地方,也不知名镇苏城的蒋六少是不是没办会员进不来,宁思音等到八点四十,距离约定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小时四十分钟五十二秒。 桌上的菜纹丝未动,青玉筷架在同样质地的玉托上,未曾移动分毫。 宁思音坐在蒲团,敲了敲发麻的右腿,将双脚在桌子底下舒展伸平。 盯着手表。 十九分钟后。 秒针跳动一个轮回抵达12,宁思音起身、拿包、穿鞋、开门。 - 隔日,托“绯闻未婚夫”的福,宁思音登上各大平台头条娱乐新闻—— “婚事没谈拢?宁小公主枯等三小时,蒋六少拒现身” “未婚妻独守空‘闺’,蒋昭野深夜约会大胸嫩模” “从蒋昭野公然打脸宁家,浅析蒋宁联姻背后的利益纷争” …… 不仅网友吃瓜吃得亢奋,名媛群里也跟过年了一般热闹。 穷人爱看有钱人的笑话,有钱人爱看别的有钱人的笑话。这两周宁思音被拉入的群数不过来,从未冒过泡,估计这些群也将她的加入遗忘在八卦热情之外。 宁思音早上刚睡醒,看到一个叫“苏城第一名媛群”的群里正在欢天喜地大肆畅聊她的笑话。 宁思音把脑袋倒吊在床沿清醒,懒懒散散地围观。 【果然是蒋昭野,宁家的脸都不给,笑死。】 【六少肯定看不上那个野公主啦,这边放小公主鸽子,那边带一打模特游艇开轰趴】 【哈哈哈哈哈蒋老六威武,我今年笑料全指望他了】 【不过宁家也不是省油的灯,被这么打脸,你们说野公主会不会去找金楚楚的麻烦?】 【哎呀肯定不会的啦】 【为什么不会?】一个陌生的头像问了一句。 【脸都被打烂了,还找谁麻烦啊,换我肯定先躲起来三个月整个容换张好脸】 【哈哈哈哈Luna你真笋,小心野公主记你一笔】 【记在哪,脸上吗】 在一片哈哈哈刷屏时,宁思音点开那位Luna的头像。 一张并不认识的脸,照片风格很网红。 最近倒时差刷了不少平台消磨时间,大数据把苏城的网红给她推荐了个遍。 那些网红不是长得千篇一律,就是把照片拍得千篇一律,一时宁思音也记不起曾经在哪里见过。 【刚才那个是宁思音本人吗???】 这时,不知谁突然从某个一掠而过的头像发现端倪。 宁思音精神一振,打了两个字发送。 【是我】 犹如一颗闷雷掷入湖中,聚会嗨歌的金鱼一瞬间四散逃去,徒留尴尬的静谧。 好半晌,比教导主任突然出现在窗外还死寂的群,才有人敢说话。 【Luna,昨天问的裙子你朋友怎么说?能订吗】 那个叫Luna的回:【可以】 宁思音等了半天,没等到想看的画面,倍感无趣。 正要退出,起话题的人特地艾特她。 【D家春夏高定的裙子蛮好看的,不过超难订。Luna法国的朋友可以帮忙,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订?】 哦,原来聊裙子是帮Luna解围。 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其他人也纷纷加入“邀请”行列。 【没关系啊,一起来吧】 【国内根本买不到,Luna朋友认识他们家创意总监,可以订货】 【对啊,只有Luna有门路】 “盛情难却”,宁思音回了句话,让所有人在一瞬间闭了嘴。 【很难定吗,我上个月就拿到了耶】 一己之力造成的第二片死寂中,宁思音退出群聊。 - 吃饭时的氛围很微妙。 尽管偌大餐厅,只有宁思音一个人。 何姨将餐食端上来时唉声叹气,其他佣人各自忙碌自己的活计,尽可能绕开她走。以宁思音为圆心、半径十米之内杳无人烟。 前些日子每天都会有几刊最新杂志摆在桌子上供她吃饭时阅览,今天一本都不见。宁思音便自个儿拿手机刷新闻,通过苏城各个八卦媒体了解“绯闻未婚夫”的动向。 宁光启得知蒋昭野爽约时没有什么反应,宁思音没能在他的神色里找到一丝缝隙。 之后关于蒋昭野的花边绯闻明显感觉受到了某些势力的压制,想来应是爷爷或蒋伯尧的手笔。 但架不住蒋昭野这货莽,好像打宁家的脸没打够,三天两头带着嫩模上新闻。 网上传播的消息日益丰富,短短时日,已经有人为他和宁思音创作了一部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精彩纷呈的三角恋爱情巨制。 什么家族联姻棒打鸳鸯,什么恶毒千金逼婚、男主角痴心不改唯爱嫩模…… 好家伙,剧情要多狗血有多狗血。 另一位女主角——嫩模,也逐渐被揭开庐山真面目。 金楚楚,拍杂志出道的小模特,腰细腿长身材好,但可能是因为胸太大一直没能走出国际成为名模。苏城本地人,生意做得不大不小,自称白富美。 恶毒女配本人宁思音,就着新鲜出炉的蒋昭野与金楚楚出海同游的消息吃完早午餐,严秉坚的电话刚好进来。 “你要去利丰拍卖行?”单刀直入的问题。 宁思音:“嗯哼。” “今晚有雨,不建议你出门。”语速沉稳嗓音严肃,生生将无厘头的理由说得一本正经。 宁思音:“不接受你的建议。” 那端静默数秒。 “今晚的拍卖会金楚楚会出席。” 严秉坚想点到即止,宁思音偏不接他的招,恰到好处地茫然:“金楚楚是谁?” 严秉坚在第二次沉默后放弃“好意提醒”。 “拍卖会六点四十开始,司机六点会去接你。我依然不建议你去,如非必要,最近最好不要和金楚楚碰面,对你没好处。” “谢谢。”宁思音彬彬有礼,“我依然不接受你的建议。” 继半年前某知名企业家在三号厅被亲夫人当场捉奸一槌子敲烂俩脑袋,珍稀粉钻变血钻的传奇事迹之后,丰利拍卖行迎来新一年新的惊心动魄。 ——宁家小公主和小嫩模为了一条项链打起来了! 第6章 谁爱我 “五百二十万一次!” 拍卖师慷慨上扬的语调里携带惊与喜,几乎是喊出报价的同时,迫不及待的脑袋便转向宁思音的方向,目光中满含期待,举在半空的右手已经做好再一次扬起的准备。 此刻,所有身份显赫的宾客都经意或不经意地向宁思音侧目。 毕竟这条仅仅六克拉的钻石项链虽在几任名人之间几经流转,但并没有太高的历史价值,超出最高估价两百万的价格着实离谱。 离谱的背后是两个女人争一个男人争得满城风雨的荒唐。 而在聚焦的视线中央,宁思音迟迟未开口。 沉默下的暗潮无声涌动,有人对视心照不宣,有人低声接耳。 这是打算放弃了? 宁家小公主最后竟然输给一介小嫩模了? 拍卖师的热切逐渐消退,像是鼓励宁思音不要这么快投降,朝着她的方向着意强调重复:“五百二十万两次!!” 宁思音端坐在会所为上流客人专属定制的扶手椅,酒红色丝绒铺色成世界名画般的高雅。 她未有反应,闭口缄默。 金楚楚将视线收回,昂起下巴露出仿佛得意地长长了两厘米的优美脖颈。 拍卖师的眼神逐渐被遗憾取代,举起槌,正要喊第三次的嘴刚刚张开。 宁思音调整姿势,右腿叠上左膝,裙摆撩动间闪过一截细腻的白。 时间拥有改变一切的魔法,宁家这个传闻中的小公主已经不是当年刚被接回宁家时,被嘲笑土丫头的样子,如今每一个细胞每一根汗毛都散发着金钱堆砌出来的贵气。 宁思音不紧不慢举起60的号码牌。 拍卖师激动大喊:“好的,60号出价五百三十万!!!” 金楚楚在他话音为落时便举起自己35号的牌子。 “35号五百五十万!” “60号五百六十万!” “35号五百七十万!” …… 随着拍卖师越来越高让人怀疑马上就要缺氧的嗓门,宁思音再次举起牌子,像是没有察觉到落在她身上含义各异的目光。 “60号六百万!!!”拍卖师卖力地破了音。 左侧斜前方投来金楚楚气急败坏的一眼。 已故国民女歌星带过的一条破项链而已,六百万已经超过它价值的一倍了! 宁家家大业大,对宁思音这个小公主来说,六百万买条项链当然不算什么,对于金楚楚这样的小模特可就是打肿脸充胖子了。 但争到现在,已经不仅仅是单纯的一条蓝钻项链之争,而是她和宁思音的脸面之争。 整个苏城谁不知道她金楚楚是蒋四少的女人,也应该是将来的蒋家四少奶奶,金楚楚绝对不能让宁思音打她的脸。 回想她跟蒋昭野撒娇要到这次拍卖会的资格,他纵容的那句:“看上什么就买。” 金楚楚生出几分底气,猛地扬起35号的牌子,在拍卖师开口之前,掷地有声地报出令全场哗然的价格:“六百五十万。” “六百五十万一次——” “六百五十万两次——” “六百五十万三次!!!成交!” 随着拍卖师一锤落定,摘到胜利果实的金楚楚带着“你也不过如此”的轻蔑回眸。 恰恰好对上一道早已在那里的目光。 宁思音侧着头,唇角似勾未勾,很快地对她眨了一下右眼。 金楚楚一愣,再定睛看去,却又见宁思音一脸肃然低沉地坐着,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根本没有看她。 刚才的眨眼仿佛是她一瞬的错觉。 - “那条蓝钻项链顶天也就值三百来万吧,竟然能抬到两倍……这女人为了争一个男人,打起架来还真是舍得砸钱。” “这两个都是不差钱的主儿呗。宁家早些年买了那么多地皮,前些日子城西那块地一转手就净赚好几个亿,六百万算什么,不过就是手指头缝儿里随便漏出来一点渣渣罢了。” 拍卖会之后是主办方举办的慈善晚宴,男宾开启应酬模式,洗手间衣着华丽的几个女人趁着补妆的功夫八卦。 “嗳这个叫金楚楚的到底什么来头啊?还有她跟宁家小姐怎么扯到一块去了?” “你不知道啊?现在整个苏城都在津津乐道蒋老六的艳福,你没听说?” “我不是前阵子出去玩了嘛,一回来就看到到处都是他们的消息,也没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还有这个宁家的孙女,以前我怎么都没听说过这号人?” “说是之前在国外读书,刚回来的,也就上个月的事情。她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跟蒋家老六订婚,宁家跟蒋家私下估摸着达成了什么协议,消息早就传出去了。听说是宁老爷子身子不大好了,才急着安排后事。” 穿蓝裙的女人看样子知晓些内情。 “那也算门当户对啊,这金楚楚又是怎么回事?” “因为蒋老六不愿意啊。跟金楚楚正打得火热呢。”蓝裙女人一边补妆一边慢悠悠说,“这个金楚楚,出身虽然不怎么样,手段还可以,跟蒋老六刚认识几个月,就把人扒得牢牢的。你是错过一场好戏,这段时间他们三个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不过你回来得也不算晚,我看这好戏也才刚开场。瞧瞧今天。明天的新闻又有得好看了。” “说来,最后竟然是宁家的孙女输了。你们看到她当时的表情没?脸色灰白,都快难看死了。” “宁家家底那么厚,还能输给一个小模特?” “蒋老六你们还不知道么,就一个纨绔,蒋伯尧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从小就给宠坏了,砸钱他什么时候手软过。” “他再纨绔,也不至于做冤大头买这六百万的账吧?金楚楚现在得意,以后恐怕有得哭,蒋伯尧能让她一个小模特进门?最后的赢家,八成还是宁思音。蒋老六就算再不喜欢,她毕竟姓宁,那可是宁家的小公主。” “她算什么公主。”蓝裙女人不屑轻嗤,“说是宁晨音的女儿,谁不知道她……” “Luna!”女伴的紧急示意让她乍然收声,一扭头发现厕所隔间的门开了一扇,八卦的中心人物从隔间里走出来。 宁思音身上的裙子是非常柔的粉色,刺绣蔷薇刚好应了四月底的季,高开叉的垂坠感随着走动间歇露出白皙之色。 很低调的淡雅,却又十分灵动。 空气在尴尬中凝滞,宁思音踩着一双粉色尖头高跟鞋,步伐翩然走到洗手池前,对周遭那几个仿佛突然被点了哑穴的女人视若无睹。 总归是顶着一个宁字,一个同样穿粉色裙子的女人硬是化僵硬为讨好,讪笑着搭话,“宁小姐,好巧。你今天的裙子真漂亮。” 宁思音低头漫不经心地扫了眼:“这条啊。法国订的,国内应该还没上。” 她对着镜子左右看了看自己的脸,转头,扫了眼蓝裙女人手中刚打开的口红,继而扫向她的脸,用一种称得上彬彬有礼、但自带让人自惭形秽的高贵语气道:“借用一下。” 蓝裙女人脸色有几分怪异,拿着口红似乎不知该说什么。 宁思音用两根手指捏住口红从她手中抽出,接着将柱身朝下,摁在台子上打开的粉饼的镜子上。 鸦雀无声。 几人的眼睛都牢牢盯住她的手。 口红柱体在施加的力道下变形,啪地一下断裂,折在镜面。 宁思音的小指从断面刮过蹭上颜色,在唇上轻点两下,那无血色的脸瞬时明亮不少。 随即,她将口红丢进垃圾箱,像丢弃一个不值钱的垃圾。 Luna眼睛立时瞪大,惊愕与迟钝升起的怒意从眼眶向外溢出。 宁思音打开钱夹,抽出一叠纸币,塞入她手中。 新币未经使用重叠在一起,看不出究竟有几张,隐隐散出新钞独有的味道。 “够你买三只了。” 她嗓音柔细平和,体态举止是经过严格礼仪教习的无懈可击,说完,在几个女人复杂的注视下转身怡然离去。 洗手间安静片刻,才又重新响起声音。 “她这是什么意思?!”Luna的脸从白变青最后转为怒色。 宁思音全程没有过一个不礼貌的字眼,甚至大方得体优雅高贵根本让人无从指摘,她却彻头彻尾地感受到了羞辱,一种披着礼仪皮子的羞辱。 还不是因为你在背后嘴她,两回都被她当面逮着。 另外几人面面相觑,对着镜子继续补妆,没敢出声。 - 【蒋昭野为嫩模豪掷六百万,宁千金输人又输阵黯然神伤】 一大早,宁思音在自己被广为流传的“黯然神伤”照中醒来。 何姨将早餐送到她的房间,看她的眼神更加复杂了。 送完早餐没走,站在旁边看着她小口小口克制地进食,等她吃完才说:“刚才严管家过来了,说宁老今晚会回来吃饭,你要是没什么事,就在家里等着。” 宁思音却跳跃地问:“今天有几个媒体平台写我?” “啊?”何姨愣了下,“……还是平时那些。” “多吗?” “不、不多……” 那就是多。 宁思音擦擦嘴角:“好,我爷爷回来叫我。” 宁光启在家吃饭的次数不多,祖孙俩隔着长餐桌遥遥相望,和蒋家的热闹大相径庭。 沉默的饭快要吃完,宁光启才开口。 “昨天去了利丰?” 宁思音放下筷子,把手放在腿上:“是。” “看上项链了?”他又问。 宁思音点头。 坐得端端正正,低垂顺眼,像犯了错的小朋友挨训一样。 老头儿心思太深,宁思音在他面前就像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鸡娃,随便扇一下翅膀,都会被他看出意图。 她去拍卖会还是“巧”了些,不知道老头儿有没有起疑。 意料之外,宁光启没有责备,也没有生气。 不知是真的没发现她的小心思,还是觉得这点小伎俩在他眼里不值一提。 宁光启说:“你们女娃都喜欢花花绿绿的珠宝,是我粗心了,没想到这一层,这几年也没给你置办过首饰。过两天,让秉坚得空带你去选,什么项链、钻石,喜欢什么就买。爷爷做了一辈子生意,给你买首饰的钱还是有的。” 宁思音没想到是如此走向,摆着挨批的姿势,愣了一下。 这是以为她放不开手脚不敢砸钱,拼钱没拼过金楚楚? 宁思音有点乐。 还挺财大气粗一老头儿。 那给她钱让她去挥霍不就好了,干嘛要劳动严秉坚? 起初她不解,隔天严秉坚“得空了”,带着一票人过来宁家,摆了满屋的钻石、珠宝——从项链、耳环、手镯,到戒指、发卡、胸针——等等琳琅满目眼花缭乱的首饰给她挑,差点被晃瞎眼的宁思音才恍然领悟—— 原来老头儿不是怕她铺张浪费挥霍无度,这是嫌她不够铺张不会浪费,抠抠搜搜给宁家丢份儿了。 第7章 谁爱我 拍卖会一役收获颇丰,宁思音突然拥有了一屋子珠宝,也成功将事态闹大,惊动了蒋伯尧。 蒋昭野回到西林堂,就看到蒋伯尧在客厅坐着。 这个时间蒋家其他人都不在,连佣人的身影都不见一个。 从小挨揍的经验已经将察言观色的本能植入骨髓,闻一口空气蒋昭野就知道来者不善,拖沓脚步走过去,叫了声:“爸。” “啪——” 像是一颗炸弹突然在他脚下炸开,洁白的碎瓷片四射崩裂,吓了蒋昭野一跳。 他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蒋伯尧。 从小他爹没少骂他训他,但一直有他妈在前面护着,动手的次数屈指可数。老妈去世之后,虽然蒋伯尧看他越来越不顺眼,教训他的次数反而比以前少了。 蒋昭野没想到他会用杯子砸自己。再偏一点——不,应该说是再准一点,刚才那杯子炸开的就是他的脑袋。 蒋昭野停在原地。 “你给我过来!”蒋伯尧怒喝。 蒋昭野咬了咬牙关,走过去,被蒋伯尧劈头将一本杂志摔在脸上。他的脸被砸得一偏,娇生惯养的白皙皮肤迅速起了大片红印。 杂志从他身上滑落掉到地上,“豪门风云”四个红色大字透着一股廉价粗糙感,花里胡哨的封皮毫无审美可言,视觉重点被鲜艳色彩和照片分散,眼睛要用上一段时间才能找到关键词。 “蒋昭野深夜约会大胸嫩模,车内激吻共度良宵……” 照片是他坐在车里,一个衣着清凉的女人倚在他身上贴住他嘴唇。 “你给我跪下!看看你干的好事!” 蒋伯尧怒不可遏地原地踱步,看起来非得再找到一个杯子把他脑袋砸得皮开肉绽才能消火。 蒋昭野说跪大喇喇往地上一跪,膝下是一点黄金都没有。 “你和思音订婚的消息虽然还未正式公布,但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实,我跟你宁爷爷已经定好了日子,打算等两个月后你生日公布。现在你给我搞出这种丑事,你让我怎么跟思音交代?怎么跟你宁爷爷交代?!” “那就不交代呗。”蒋昭野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 “我是怎么跟你说的?我让你在订婚之前,赶紧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社会关系清一清,收敛本分,这就是你的本分?你看看现在外面传成什么样了,你让思音一个小姑娘怎么做人?” “我都跟你说了,我不想跟她订婚,是你非要逼我。她怎么做人关我屁事。反正我清不了,我这个人就这样,她不喜欢就找别人去,正好我一点也不稀罕。” “蠢货!你这样让宁家面上无光,我们蒋家的脸就好看了?你到底有没有脑子!” “既然大家都不好看那就别订了。我就不明白,我才22,你这么急着让我订婚干嘛。怎么着,她是被谁搞大了肚子着急让我接盘?” “你给我闭嘴!”蒋伯尧的暴喝伴随着一声响,不知又摔了什么东西,蒋昭野没看清,只看到他爹戳到他脑门上的手指头。 “混账东西,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警告你,再对思音说话不尊重,看我不揍你。” 蒋昭野梗着脖子不服输:“随便你。反正这婚我不订,谁爱订谁订!” - 宁思音被请进客厅,看到蒋昭野在地上跪着,有点惊讶,歪了下头。 可能是做贼心虚,也可能是心里有鬼,这个动作在蒋昭野那儿被解读出嘲讽,原本当着亲老子的面还吊儿郎当混不吝,此时脸色一下就僵了。 “你怎么把她叫来了。” 罚跪就罚跪,他可不怕,但被宁思音看着,他就觉得自己面子很挂不住,当时就想起来。 膝盖刚离开地面两公分,便被蒋伯尧喝了一声:“让你起来了吗,给我好好跪着!” 蒋昭野的脸丢得更多了,一脸尴尬地把腿放回去。为了找回点面子,把脊背挺得直直的,绝不在宁思音面前掉份儿。 宁思音越过他朝蒋伯尧走去。 “蒋伯伯,您找我?” “思音,坐。”蒋伯尧把变脸比翻书还快演绎得生动到位,前一秒对蒋昭野的疾言厉色,转向宁思音就变成了和蔼可亲。 “这小子不成器,这几天外面闹得风风雨雨,让你受委屈了。” 宁思音可懂事了,摇摇头说:“委屈的应该是六哥,他不喜欢我,还要被逼着和我订婚,心里肯定很难受。对不起,六哥。” 这话可说到蒋昭野心坎里,不过他瞅着宁思音那逆来顺受还跟他道歉的样子,总觉得有问题。 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这个女人有多能演么。 果然,蒋伯尧看蒋昭野的目光更嫌弃了,对宁思音也更愧疚。 “你跟他道什么歉,这哪是你的错。是这混小子……是我的错,我把他宠坏了,这个混小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按理说,我们这些做家长的,不应该替你们做决定,应该尊重你们的意见。现在闹成这样子,我愧对你,更没脸面对你爷爷。” 听到这里,蒋昭野抬了下眼。 事情已经闹得如此难看,他爹终于决定放过他了吗? “我一心促成你们俩的婚事,也是希望我们两家能亲上加亲,日后也能更好地替你爷爷、你爸爸照顾你。现在,连我自己都怀疑,这么做是不是错了。”蒋伯尧掏心掏肺地说,“思音,你跟伯伯说心里话,你是怎么想的?跟这个混……跟我们家昭野的婚事,你还愿意继续吗?” 宁思音下意识看向蒋昭野。 蒋昭野昂首挺胸嚣张地跪在那儿,第一次和她对视时,没有用鼻孔看人。 他们两个心如明镜,彼此都想了断这段无厘头的婚约。 蒋昭野仿佛看到了抗争之后终于迎来的胜利曙光。他看宁思音的眼神,已经变成穿一条裤子的同伴。 蒋伯尧马上道:“不用看他。你心里怎么想的,告诉伯伯。” 宁思音又看看他,看看蒋昭野。 蒋昭野给她一个充满肯定和鼓励的眼神。 下一秒,宁思音的眼眶马上就转起泪。 蒋昭野愣了一下。 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宁思音仿佛极力忍耐的哭腔:“六哥不喜欢我,我不想勉强他……” 蒋昭野:? 话是没错,你这一副我辜负你你只好放手的隐忍坚强是几个意思? 等等…… 蒋伯尧拍了拍她的肩,充满长辈的慈爱和安慰。 “行,伯伯知道了。你先回家,这件事交给我,你放心,伯伯一定给你撑腰。” 蒋昭野整个人还处在“靠,这女人竟然真的喜欢我”的震惊余韵之中,又惊又疑又复杂的眼神盯着宁思音。 宁思音从他面前走过,他一半怀疑一半确认地问:“你暗恋我?” 宁思音的手抬到胸前,在背对蒋伯尧的方向,收拢四指,留下中指。 蒋昭野:“……” 蒋昭野顿时跟吃了一盘苍蝇似的,脸拉成裹脚布,又臭又长。 宁思音施施然走开,听到他从牙缝里磨着出来的声音:“行,你有种。” - “不是……我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我,这婚为什么还要订?”蒋昭野脑袋要炸。 “她要是不喜欢你,眼睛能红成那样?你看看你都思音欺负成什么样子了,眼睁睁看着你跟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在你面前连句话都不敢说,不想勉强你。你再看看你自己都做了什么好事?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玩意儿?!” “她是装的,爸,你别被她骗了。”蒋昭野觉得自己简直比窦娥还冤,包青天在世都还不了他的清白了。 “你当你老子是傻子吗?她装喜欢你?她图什么?” 他哪儿知道哪个女人图什么! 蒋昭野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她就是故意坑我!爸你不知道,她……” “闭嘴吧你。”蒋伯尧懒得听他狡辩,强硬宣布,“这婚你订也得订,不订也得订。” “凭什么?!我自己的婚姻,这是我的权利,凭什么不能自己选?难道就因为我姓蒋,就要事事都被你们安排,连选择伴侣的自由都没有吗?我是个人,又不是你们的工具!” “工具?”蒋伯尧冷笑,“你见过像你这样养尊处优,穷奢极侈,玩豪车、玩手表,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工具吗?你从小享受的优越的生活,在家有人伺候、出门有人追捧的待遇,你花的每一分钱,都是因为你姓蒋!” 蒋昭野闷着脸,赌气地说:“要是这样,那我宁愿我不姓蒋。”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这话才真的触了蒋伯尧逆鳞。 “我说我死而不跟宁思音结婚,你要是再逼我,就当没有我这个儿子吧。” “你这个混账东西!” 蒋伯尧拿手指着他,愤怒鼓动着血液,手都在发抖。有几个瞬间,蒋昭野都觉得他要动手了。 但最终,也许是看在亡妻的面子上,蒋伯尧高高举起的手没有落下。 他脸色阴沉地一甩手:“从今天开始,你给我老实在家里待着!没我的允许,不许离开家半步!” - 宁思音不是故意偷听的。 她真的迷路了。 这个偏厅她之前没来过,佣人把她带进来,出去她就找不到路了。凭着感觉东转西转,越走越迷。 蒋昭野与蒋伯尧的争执,她听得七七八八。 事实证明她的预判是对的,这个程度还不到蒋伯尧的底线,闹成这样也能被他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蒋昭野的抗议振聋发聩,提醒宁思音转了半天还在原地徘徊,压根没有离开那个偏厅。 现在再回去问路就很尴尬了,她只好硬着头皮自己找路。 “挑拨离间!”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洪亮声音,宁思音惊了一下,回头见一只皮毛近乎纯白的鹦鹉,头顶几根鹅黄羽毛,正居高临下看着她。 房梁上悬有两根链条,吊着成年人手指粗细的金色站架。鹦鹉就站在那根站架,边荡秋千似的微微晃动,边用一只溜黑的眼睛盯着她。 通道里没有其他人,刚才那句话,就是这只金刚鹦鹉说的。 宁思音看了看前后左右,确认这里只有自己。 “你在说我吗?” 鹦鹉荡着秋千又叫起来:“煽风点火!” 宁思音歪着头,向它走近一步。 鹦鹉毫无防备地继续荡:“火上浇油!” 宁思音伸手一把抓住了它。 没有警惕性的鹦鹉嚎叫一声,扑腾翅膀想要飞走,宁思音一手掐脖子一手抓翅膀,把它困在手里。 这鹦鹉被喂得颇肥,沉甸甸的有几斤重量,扭动起来力气蛮大,但被宁思音抓得牢牢的,无法挣脱。 宁思音把它举到面前,笑得很温柔:“你会的成语很多嘛。谁教你的?” 鹦鹉用力挣扎并开始了成语接龙:“油头粉面!面目可憎!憎爱分明!” “真厉害。”宁思音眨了眨纯真的双眼,“我还没放过风筝,不如给你脚上拴个绳子,把你当风筝放了吧。” 鹦鹉大惊失色:“救命!救命!” “算了,你吃这么胖,应该飞不动。”宁思音抚摸它的羽毛,“你刚才说我什么来着?火上浇油?嗯,你的毛毛这么白,下油锅炸成金黄色,你说好不好看?” 鹦鹉惊恐交加扯着粗噶的嗓子尖叫:“杀鸟了!杀鸟了!” 宁思音忍不住笑出声,还要继续恐吓,忽然察觉什么。 侧前方是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她募地抬头望去,上面的光不透亮,影影绰绰看不清,隐约有一个人影站在那里。 宁思音盯着那片影子。 她刚才的危险发言不知道有没有被听到。 分神的功夫让鹦鹉寻到机会,从她手中挣脱,扑棱翅膀踉踉跄跄东冲西撞地往二楼飞上去,一头扎到那团阴影里鬼哭狼嚎:“心狠手辣!惨无人道!蛇蝎心肠!毒妇!” 第8章 谁爱我 蒋家人太多,宁思音认都没认全,在脑袋里转了一圈,更猜不到此刻站在楼上的会是谁。 那只白毛鹦鹉念的成语是巧合吗? 她是不是应该趁对方下来揭穿她的“毒妇”面孔之前赶紧溜? “嘘。” 一个又慢又轻的气音,嚎得比杀猪还厉害的鹦鹉果然立刻闭嘴,安静下来。 不。 鹦鹉会念成语不稀奇,念的刚好切合情境,这智商得几岁。 宁思音这样心里全是眼儿的人最清楚,不会是巧合。 有人看到刚才偏厅里发生的事情。 有人知道她在演蒋昭野。 有人借鹦鹉的嘴在内涵她。 “谁在上面?”宁思音出声问。 无人应答。 毒不毒妇不要紧,主要就是好奇,这人到底是谁。 宁思音抬脚就往上走,鞋跟落在木质台阶发出轻微但清晰的声音。 她盯着楼梯上头,不知为何那么暗,一团阴影怎么都看不清。 宁思音确定那人就站在那儿,鹦鹉告完状闭嘴之后还能听到翅膀的扑棱声和摩擦的窸窣声。 她一步一步往上,旋转楼梯转过一百八十度,她正面对向那团黑影。 “宁小姐。”楼梯下面佣人叫了她一声,有些惊讶地看着她,“您……您要上去吗?” 槽糕,真是不巧。 “我找洗手间。”宁思音不假思索随口扔出一个借口。 那佣人马上说:“洗手间就在前面,我带您去吧。” 宁思音再一抬头,刚才站在那的人影已经不见。 是个男的。 影子很高,很瘦。 脑海里闪过蒋晖彦和蒋明诚的样子,身形有那么几分相似,又不相似。 宁思音转身走下台阶,佣人在前面引路,很快便将她带了出去。 - 蒋昭野被软禁,满城的风风雨雨随之消停下来。 接下来的一周多太平无事,宁思音都开始觉得无聊了。 蒋昭野不行啊,怎么这么容易就妥协了? 月底有场酒会,光启是幕后金主,宁思音奉爷爷的命出席。 一则她回来宁家时间不久,很多事情都不熟悉,也没几个闺中密友,总待在家里无聊无趣。一则,宁光启希望她多认一认人,跟严秉坚学着应酬。 她是宁家的继承人,光启集团早晚会交到她手中,也算是事前准备。 这事原本该宁光启亲自来做,借自家酒会的机会,正式将宁思音介绍给大家。但他现如今的身体难以支撑,便交给了严秉坚。 严秉坚对宁光启向来奉命唯谨,引荐宁思音与光启的重要客户、或政商两界名流认识,尽职尽责,像一个保驾护航的奶妈。 宁思音不爱这种场合,听严秉坚念各种头衔犹如听天书,刚刚打过招呼的人转个身就忘了谁是谁。 实在认不出来也不要紧,傻笑就完事。刚好,装傻和假笑她都很擅长。 就是穿高跟鞋很累。 穿高跟鞋做应酬交际花是累的平方。 宁思音站得脚疼,借着裙子长,在裙摆底下偷偷把脚从高跟鞋里放出来,以金鸡独立的姿势歇脚。过一会儿再换另一只。 严秉坚跟眼前这位“商会副主席”交谈结束,提步走向下一个人。走出几步发现宁思音没跟上,回头见她站在原地,姿势莫名奇怪。 宁思音把鞋蹭上,跟他说:“我出去透透气。” 严秉坚没来得及说话,被一个上前攀谈的人绊住。 整个会场宁思音能认出来的人,五根手指都用不完。但看到蒋芙昀的第一眼,她就认出来了。 蒋家的曾孙一代都盛名在外,除了独当一面的大少爷蒋曜征、随和绅士人人夸的二少爷蒋明诚,蒋昭野这个精明强干的亲姐姐也在其中。 蒋芙昀也认出她了。 原本在与人谈笑,瞥见宁思音,先拿眼睛从上而下扫视一遭——这个眼神让宁思音倍感熟悉,大概蒋家人DNA里刻了这段傲慢的序列。 蒋芙昀跟身旁的人道了声失陪,朝她走过来。 “宁思音?”她站到宁思音面前,“我是昭野的姐姐,蒋芙昀。” “芙昀姐。” 宁思音的乖巧面具在疲累之下保持得还算完整。 “我前些日子不在国内,没赶上给你接风,今天特地来跟你打个招呼。”蒋芙昀说话的同时,仍旧在用眼睛审视她,透着挑剔。“这段时间昭野应该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他被我爸我妈娇惯坏了,有些没分寸,要是有得罪的地方,还请宁小姐多多包含。” “您也看到新闻了?”宁思音不走心地说,“应该是媒体乱写的吧,六哥不是那样的人。” “昭野看着不着调,其实心里有分寸,不会做过火的事情,这个你放心。对了,有机会一起吃个饭,我们还有很多地方需要慢慢了解。” 宁思音从她身上感受到不应该属于这个年龄段女性的……“妈感”,也许这就是所谓的长姐如母?虽然蒋昭野的母亲已经去世,没有名义上的婆婆,但她好像能预感到,自己如果真的嫁过去,“婆媳矛盾”并不会少。 “好呀。我闲人一个,芙昀姐工作忙,什么时候有时间,可以随时叫我。” 宁思音借口严秉坚在等她,刚抬脚要走,蒋芙昀忽然又开口。声音比方才低了几分,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说: “宁小姐,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我作为昭野的姐姐提醒你一句,希望你以后,谨言慎行。” 宁思音揣着一脸纯真的疑问回头。 “和外面的女人争风吃醋这种事,以后还是不要做了,被拍到既给你爷爷丢脸,也让我们蒋家面上无光。” 怎么不去提醒你弟弟谨言慎行,不要到处拈花惹草呢。 宁思音揣着标准的假笑:“谢谢二姐提醒,我会的。” - 展厅西南方位有一个小型露台,宁思音推门出去的时候,那儿没人。 但她刚倚着护栏脱了鞋子,就有人推开门闯进来。 “宁思音!” 宁思音起初没认出这人是谁,注意力被对方看起来足有一米八的长腿夺走。 长腿走到她面前,气势汹汹质问的架势俨然一个来抓小三的正房。 “蒋昭野呢?” 宁思音的视线这才移到她的脸上。 五官乍看挺漂亮,细看又不过如此。对比和蒋昭野挂过钩的一众娱乐圈美人,这张脸委实不算突出,不如那双长腿给人的印象深刻。 宁思音思考数秒,拿捏着疑惑而不失礼貌的语气询问:“您是?” 对方先是愣了愣,随即脸上多了些不知是尴尬还是恼怒:“别装不认识,我们在拍卖会上见过。” 宁思音又思考两秒,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是蓝钻小姐。” 金楚楚:“……” 金楚楚咬了咬嘴唇。跟她争蓝钻那事,虽然后来蒋昭野没说什么,但之后他人就消失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生气了不理她。 于是金楚楚忍了这茬,质问:“蒋昭野他人呢?你把他藏到哪里了?” 宁思音眨眼:“你在说什么?” “他不见了,都半个月了一个人影都找不着,一点消息都没有,连他的发小都不知道他人在哪,肯定是你把他藏起来了。” “你找不到他,也许是他不想被你找到吧。” “你乱讲!”金楚楚立刻瞪起眼睛,“他很喜欢我,之前还答应陪我去日本的。肯定是你搞的鬼,他都说了不喜欢你,你干嘛非要嫁给他?强扭的瓜不甜,你自己家那么有钱,找个喜欢你的男人不好吗,干嘛非要缠着他。” “甜不甜不要紧,我这个人的爱好就是扭瓜。”宁思音说。 “你……”金楚楚的眼睛又瞪大了一圈,估计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是这个路数。“你这个女人真是可笑,得不到他的心,就想把他人绑在你身边吗?就算这样他也不会喜欢你的!” 宁思音耸肩:“不喜欢就不喜欢咯,拆散你们我就开心了。” 金楚楚有点被激到:“你这个人是不是有病呀!” 余光瞥了眼灯光璀璨的会场,宁思音忽然低头穿鞋,“去里面说吧。” 金楚楚大约还是有一点脑子,警觉道:“为什么要去里面,我们之间的事还是不要被别人听到比较好吧。” 宁思音:“你说什么?这里风大,我耳背,听不见。” 金楚楚:“……” 打开露台的门,进入室内之后宁思音并没有停下,朝着展厅的方向走去。 金楚楚搞不懂她要做什么,跟在她身后。 眼看再走就要到人多的地方了,金楚楚虽然很想将自己和蒋昭野的关系广而告之,但现在他人突然玩消失,她的处境不明朗,还是不要被别人知道比较好。 “喂!” 金楚楚正要叫住宁思音,不防她自己停下了。宁思音募地转身抓起她的手臂。金楚楚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反射性地用力甩开。 “这么配合……” 宁思音声音很低,说完整个人就像是一张轻飘飘的纸片,被她那一下的力量甩了出去。 金楚楚怀疑地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宁思音,只见她弱不禁风,仿佛受的是降龙十八掌,踉跄倒退好几步。 反应过来的刹那金楚楚都惊呆了。 这个女人太会演了吧! 宁思音的后背猛地撞上柱子,向后倒的趔趄才止住。她微偏着头,从某个角度看去,像是刚刚被打了一巴掌。 我都没动你反应那么多干嘛? 金楚楚怀疑又震惊地盯着她。 虽然不在会场中央,周围人不多,突然的动静还是吸引到了一些注意。 金楚楚本身没什么稀奇,最近沾着蒋宁两家联姻大瓜的光,成了苏城一号响当当的人物。 “你想干什么?”金楚楚问。 宁思音靠在柱子上,表情隐忍:“金楚楚小姐,请你不要欺人太甚。” 金楚楚:!!! 这个绿茶婊! 见过爱演戏的,没见过戏路这么浮夸的。我都没动,你这碰瓷会不会太拙劣了一点! 宁思音的声音不高也不低,被分布四周的客人听着,一道道视线不动声色聚集过来。 金楚楚没想到有人比自己还婊,被这些目光包围,一时间踟蹰不前,不知道该怎么洗清自己的“罪名”。 “我只是问你蒋昭野在哪里,我根本没动……” “六哥在他自己家里,你如果有事请直接联系他,不应该来找我。” “我要是联系得上他还用得着来找你嘛!” 金楚楚说完看到其他人的眼神,才反应过来自己跳坑了。顿时气急败坏,反射性地往前迈了两步。“宁思音,你故意的!” 人群中的正义之士上前,挡在情绪激动的她和宁思音之间。 “金楚楚,你也不要太过分了。” “这是宁家的地盘,你想耀武扬威也要看看场合。” “宁小姐,你没事吧?需不需要叫医生?” 叫什么医生,她是装的! 金楚楚要气死了。怎么会有人比她还绿茶啊。 - “六少风流债:金楚楚掌掴宁思音,争风吃醋大打出手” 翌日一早,各大媒体平台的头条又爆了。 严秉坚刚进门便听到砰地一声——宁光启看到新闻气得拍了桌子。 老头儿平常喜怒不形于色,此刻脸上却是肉眼可辨的阴沉。 “你昨天在场,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当时不在她旁边,不清楚。” 宁光启勃然大怒:“你是干什么吃的!思音在你眼皮子底下让人欺负了,你说你不知道?我把她交到你手上,是让你保护她,看好她,你是怎么看的?昨天去的要不是一个女人,是其他对她图谋不轨的人呢?你现在是不是还要告诉我你不清楚?” 宁光启怒火攻心猛地咳嗽起来,脸因为盛怒和呛咳涨红。 被迁怒的严秉坚垂首站在一旁:“对不起,是我的疏忽。” 严智扶住剧烈咳嗽的宁光启,递了个眼神让严秉坚先出去。他站在原地没走也没动。 等宁光启好不容易缓过那阵猛烈的咳嗽,沙哑粗粝的声音说:“去给伯尧打电话,让他带昭野那小子来见我。” “刚刚收到的消息,蒋昭野从蒋家跑出去了。”在宁光启阴沉的眼神下,严秉坚如实汇报,“和金楚楚一起出现在百草奖现场。” 第9章 谁爱我 蒋昭野不负众望,一从蒋家的牢笼里逃出来,便为刚清静没几日的苏城注入新一波八卦能量。 他打定主意要和旧社会包办婚姻对抗到底,哪怕与全世界为敌。 为昭示自己坚定不移的决心,与金楚楚频繁高调出双入对、大秀恩爱,钻石包包送起来毫不吝啬,赶上金楚楚生日,为其大张旗鼓举办生日会,并大手一挥送了一台跑车。 三个人的剧本顿时又增加了新的精彩篇章,他如何如何违抗父亲命令而被软禁,如何如何艰难逃出重回爱人怀抱——蒋六少追求真爱的故事成了苏城时下最热门的爱情连续剧。 宁家的脸面被按在地上反复摩擦抛光,绿得发亮,终于触及宁光启的底线。 宁思音被司机接到饭店,包厢里,宁光启独自坐在桌旁,面色幽深,远远就能感受到沉甸甸的气压。 见了宁思音,他冷沉的眉眼缓和些许:“吃饭了吗?” 宁思音摇头,他便叫人拿来菜单给她点,“看看想吃什么。这里的糖藕不错,你爸以前最喜欢吃。” 他很少提起她爸,宁思音的眼睛从菜单上抬起。他脸上仍是那副表情,窥不出什么。 “宁叔。”蒋伯尧神色间满是歉意羞愧,到了便亲手为宁光启斟茶,然后双手举起茶杯,“是我教子无方,没管好那臭小子,竟然做出这种事来。我以茶代酒,先替他向您赔个罪。” 冒着热气的杯茶摆在面前,宁光启没动,只问:“昭野呢。” “他还在路上,随后就到。等他来了,让他当面给思音道歉。” 宁光启道:“等他来了再说吧。” 蒋伯尧信誓旦旦,可惜小子不给他这个老子面子,半个小时之后,蒋昭野还是不见人。 蒋伯尧已经拨出去不下十通电话,有的打给蒋昭野,有的打给他最常一起鬼混的朋友,还有一通是给自己的秘书,让他带人去“捉拿”不肖子:“绑也给我绑来!” 蒋昭野起初连电话都不听,实在顶不住才接了,对蒋伯尧怒吼的“马上给我滚过来!”,也是嗯嗯啊啊地敷衍,半天还是不见人。 蒋伯尧大怒,直接放话:“再不滚过来你就别认我这个爹了!” 蒋昭野在电话那头烦躁地说:“知道了。” 自己生的儿子,屁股一撅蒋伯尧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这句“知道了”就是犟够了屈服的意思。 蒋伯尧面带愧色地走回来,“这小子实在太浑了,跟我犟脾气呢。宁叔,劳您再等十分钟,他如果再不来,我亲自去绑了他过来。” 宁光启没吭声,给宁思音夹了块刚刚送上来的糯米糖藕。 这家的糖藕确实味道不错,清甜不腻,就着暴风雨之前的宁静,更好下饭。 十来分钟后,蒋伯尧收到信儿,人已经到门口了。 就在这时,宁光启缓缓起身:“伯尧啊,我们宁家没人,晨音命薄走得早,我这一把年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也没人放在眼里。” 这话就诛心了,蒋伯尧当即跟着站起来要说什么,宁光启抬了下手,手心向外,是制止的意思。 “你的心意我看在眼里,你是诚心想撮合这两个孩子。不过既然昭野看不上这门婚事,我宁家也不是不要脸面任人欺辱的。我看,他们俩的婚事就到底为止吧。” 蒋伯尧急忙道:“宁叔,昭野年纪小不懂事,但他绝对没有看轻思音、看轻宁家的意思。他人已经到了,马上就进来,您放心,今天我一定让他给你们一个交代。您给我点时间,我会把这件事处理好。” 宁光启看上去心意已决:“思音,我们走吧。” 宁思音乖乖起身扶着他离开。 - 隔日,蒋伯尧又亲自登门请罪。 彼时宁思音正与宁光启一起吃晚饭,老头儿难得休息,一整天都待在家。佣人进来说蒋家大先生来了,一起来的还有六少爷,说是来请罪。 亲自把蒋昭野押来了,无论如何,蒋伯尧这赔罪的诚意很足。 宁思音摸不准老头儿心思。 若是蒋伯尧当着爷爷的面把儿子痛扁一顿,用什么方法令蒋昭野服了软认了怂,当面认个错忏个悔,事情的走向还真难说。 她不动声色瞄向老头儿。宁光启听了佣人的话,并未有任何表情,慢吞吞地将口中的山药阻绝吞咽下去,才道:“今天时间不早了,让他们回去吧。” 没过几天,听说蒋昭野被动了家法。 “哎哟,小姐你是没看见,蒋先生也真下得去手,拿球杆打的!那个老六少爷从小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哪受得住,整个背都叫打得皮开肉绽,没一处能看的地方,听说现在还在床上趴着动不了呢。”何姨说得津津有味。 宁思音喝着汤,闻言问:“你看见了?” “嗨呀,那我哪会儿看见,”宁家跟蒋家关系好,佣人私下也有自己的交流,“听他们家老王媳妇儿说的。” 最近几天佣人都在闲话这事,被何姨带得胆子大起来,聚在宁思音面前碎嘴。 “我看宁老这次是真动肝火了,上回连门都不让人进,这听说人被打了,也没任何表示。” “要我说,这打的还是晚了。要是早些给他打一顿,说不定也不会闹出这么多丑事,那还有戏呢。” “有戏什么有戏,被打的时候还在喊死也不跟咱家小姐结婚呢。他那个人游手好闲吊儿郎当的,哪儿配得上我们。” 何姨在宁思音旁边不知道第几次念叨:“我看你爷爷这回肯定是下定决心要取消这门婚事了。” 宁思音不置一词。 夜晚下楼,看到爷爷一个人在客厅坐着,手里端着他的烟杆,悄没声息地吐着烟雾。 宁思音调转脚步朝他走去:“您身体不好,怎么还抽烟。” 宁光启闻言叹了声:“抽了一辈子了,戒不掉。” 不管怎么说,倒是将烟杆放下了,“时间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睡吧。” 宁思音想说什么,最终没说,点点头取了东西上楼。在楼梯上碰见拿着毯子正要下楼的严智,宁思音叫住他。 “严管家。” 严智停下步子:“有事?” 宁思音的目光瞥向楼下,这离客厅有段距离。 “爷爷心肺功能不好,咳得那么严重,抽烟会加重病情的。” “可不是嘛,医生也这么交代。”严智附和。 宁思音也不知道他是真没懂还是装糊涂,往下说了句:“你多劝着些,别让他抽了。你在他身边时间久,说话他应该会听。” 严智很无奈地叹气:“我说话哪里管用。再说,都到了这个时候……”他往客厅的方向看了眼,“想抽就让他抽点吧。” 宁思音轻轻拧眉看着他。 “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下去了。晚上冷,我给他送条毯子。”严智转身下了楼。 - 芳里这地,竟是宁思音回国后来得最频繁的。 她把地点定在菱华轩,那里环境确实不错,也够隐蔽。 这地方的设计约莫依照“客不见客”的原则,宁思音很少碰见其他人。不过今天走在那条敞廊,发现东南边一座二层小阁楼开了窗。 窗口站着人,隔着十来丈距离看不清五官,但不妨碍认出是个美人。 宁思音多看了几眼。 皮肤应该很白,头发对男人来说长了些,好像还在脑袋后面扎了个揪,看起来有种柔弱俊秀的美感。 对方站在窗前,手里端了杯茶,也正凝望她的方向。 宁思音募地想起那日傍晚在蒋家花园里看到的小花匠。 她发现自己还挺吃这款美人。 不过只匆匆瞥了这么一眼,人就从窗前消失了。 宁思音抬腕看手表,已经到约定时间。 - 宁思音靠坐在蒲团上查看整理在电脑上的记录。 男人姿势有些拘谨,双手撑着膝盖跪坐在对面,不时飞快看她一眼,再飞快挪开。 这段时间以来广为传播的三角恋爱情故事、阅读总量过亿的八卦杂志、新闻链接,一大半都出自面前这人的手笔。 “做得很好,辛苦了。”宁思音说,“不过其实不用帮我磨皮的。” 男人连连应下,又在电脑上调出一篇稿子请她检阅。“这是我助手刚发过来的最后一篇稿子,您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改的,我回去再润色润色。” 宁思音只扫了半眼,“标题好像不够劲爆。” 男人心下略一揣度,说道:“待会儿我再让他们提交几个方案,给您过目一下。” “你们尽情发挥,遣词不用太收着。”宁思音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封的长方体,从桌面推过去。 碰上这样好说话的主顾,活儿干得轻松,钱收得也轻松。男人打开纸袋粗粗一数,有点惊讶:“怎么多了五万?” 宁思音微笑:“这段时间辛苦贵工作室的各位了,小小心意。以后也许我们还有合作的地方。” 在这行干这么久,见过拖欠款项死活不给的,没见过付钱这么利索还多给几万的。 瓜哥不禁笑起来,说话也松快了些。 “宁小姐大气,怪不得看上那位,他确实配不上你。不知道宁小姐接下来什么打算。” “不如你帮我分析分析。”宁思音说。 常年混迹于这个圈子,以豪门八卦为生,见多识广的瓜哥心里早就有思量。 “你们光启和蒋家一直合作密切,现在又是关键时期,蒋昭野这条线虽然走不下去,还有另外两条线呢。 ” 和宁思音想的一样。 她跟蒋昭野的闹剧到这里似乎告一段落,但她和蒋家的“缘分”,一时半会还结束不了。 看样子,不在蒋家挑一个女婿,这事还完结不了。 “除了蒋昭野,蒋家还有四少、五少,这两个人里,我个人更推荐四少。” 蒋明诚? 蒋明诚没有名正言顺“嫡长孙”的父亲,但他的母亲并非等闲人物。 ——蒋听岚,蒋伯尧的同胞妹妹,苏城市政府重要人物,人称蒋书记。她前夫大名显赫,若非因故去世,如今应当已官至正厅级。 蒋明诚有个同父同母的哥哥名蒋曜征,是蒋家年轻一代里最成器的一个,深得蒋乾州信任。蒋曜征还有一个被称作燕城第一名媛的太太,可谓强强合璧。 “他的条件比起蒋昭野并不逊色多少,虽然在蒋家大家族里不太受重视,但他这个人长袖善舞,脑子也比蒋昭野好使得多。” 宁思音:“后台太硬,惹不起。” 倾囊相授的瓜哥噎了一下,眼底闪过迷惘。迟疑几秒继续道:“那就只剩蒋晖彦了。” 蒋晖彦的资料相比之下干净得多。 他的父亲蒋仲希是蒋坤宇的长子,身为蒋二爷家的长孙,理应万千宠爱于一身。可惜他的父母在他年幼之时突发意外去世,之后全靠蒋二奶奶将他抚养成人。 一个没爹没妈的孩子,自然不比父亲是蒋家大先生、母亲是惠家大小姐、舅舅姨妈一大堆的蒋昭野那样,从小被众星捧月寄予厚望;也不像蒋明诚,有两个位高权重的父母,在政商两界都吃得开。 “比起另外两个,他的存在感低了点,个性内敛,应该也不热衷往外伸腿,婚后就算不相濡以沫,至少也能相敬如宾。商业联姻大多都是表面夫妻,没有真感情,大家利益平分各玩各的。他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你要是能拿捏住他,将来的话语权就攥在你手里了。” 宁家本身就足够雄厚,既然她看不上蒋昭野的蒋家霸业,对蒋明诚的政治资源也不感冒,不如找个没背景容易摆布的。 宁思音却摇头。 蒋晖彦可不是普通小白菜,蒋二奶奶是他的靠山。 “蒋二奶奶很厉害,婆媳关系里的终极hard模式。如果我和他有任何争执,他奶奶会先手撕了我。” 这…… 统共就仨人,都被你排除了,瓜哥都给整蒙了。 “背景强的的你不要,后台硬的你不要,奶奶宠的你也不要。那你想要什么样的?” 宁思音慢吞吞喝了口水。 “想要背景不强,后台不硬,没人疼没人爱,想踹掉的时候可以用力踹。” 第10章 谁爱我 瓜哥揣上电脑和巨款,出门前先出于职业习惯谨慎地左右看了看,接着冲茶室里头的宁思音一点头,快步从敞廊离开。 宁思音又坐了一阵,慢吞吞喝完一杯茶,正要起身离开。 穿紫色马褂的茶童敲了两下门,恭恭敬敬地问了声“宁小姐”,将木推车上的盘子一个个呈上桌。 宁思音看着,在他放好最后一道菜时抬眼:“我没点菜。” “这是我们老板请您的。”茶童说。 霎时一股寒气从心底往上冒。 宁思音今天来芳里没告诉过别人,知道她在这儿的,除了会面的瓜哥,就只有送她过来的司机。 直到见面之前瓜哥都不知道她的身份。 司机在宁家工作好些年了,看上去老实本分。 “你们老板姓什么?”宁思音睁开眼睛问。 “我不知道呀。我也没见过老板。”茶童无辜地挠挠头,表情看上去不像说谎。 “哦对了,我们老板还说了,让我转告你,他不会告诉别人的。” 宁思音:“……” 茶童说完笑眯眯地冲她一躬身,推着车小步跑了。 宁思音一动不动在原地端坐了两分钟。 抬头,四下扫视——茶室内并未看到任何监控设备。现如今的隐形摄像头制作技术足够先进,可以装进任何你想象不到的地方,伪装成任何你想象不到的形状。 因为芳里隐秘性强,适合干些偷偷摸摸的事儿才选了这里。没想到这个地方对外隐秘性是很强,但所有的秘密全都摊在了老板的眼皮子底下。 可既然这个地方如此受大家追捧、信任,连爷爷都喜欢来这里谈事情,不该如此草率才对。 老板到底是谁? 知道了她的秘密,为什么还要让她知道ta知道了自己的秘密?——耀武扬威? 宁思音想了半天没想明白,这个圈子的人心都像海底针。海里那么多针,海的女儿都不知道是哪根,她怎么可能知道。 菜一口没动。 宁思音走之前,用手指蘸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两个字。 ——缺德。 - 宁思音吃午餐时,佣人急急忙忙跑进来。 “刚才蒋家来人,蒋二奶奶请您过去喝下午茶。蒋二奶奶说收到了新茶,请您过去品尝,给宁老带些回来。” 这邀请很妙,后半句杜绝了推辞的路。 宁思音歇了个午觉,睡醒简单梳洗过,在太阳已经没那么毒辣的时间去赴约。 蒋二奶奶果真是请她来喝下午茶的。尝她家佣人做的点心,品她亲手……指导佣人泡的茶,闲话家常,东拉西扯,连女孩家的首饰包包都聊,对蒋昭野的混蛋绝口不提。 下午茶喝到晚餐时间,宁思音又被强烈挽留吃饭。蒋二奶奶的热情让人难以招架。 “这就是你的家,跟奶奶还客气什么。”刚好蒋晖彦回来,蒋二奶奶道,“我去看看晚餐她们准备得怎么样了,晖彦,你陪思音坐会。” 哦,原来是给她说媒拉纤的。 二奶奶想把蒋晖彦塞给她? 比较起来,蒋家这三个曾孙里头,最好拿捏的应该就是蒋晖彦了。 他人不像蒋昭野那么难搞,也不如蒋明诚心眼儿多…… 宁思音一脸乖巧地目送蒋二奶奶离开,看向蒋晖彦。 后者原本要上楼,此时被迫留下,坐到离宁思音三米远的沙发,面无表情地低头玩手机。 应该是在和人发消息,宁思音注意到他打字的频率。 面对面沉默片刻,宁思音“体贴”地说,“五哥有事先去忙吧,我在这里等二奶奶。” 蒋晖彦一点都没客气,当即站起来,冲她点了下头就上楼了。 等了一阵也不见蒋二奶奶回来,宁思音百无聊赖地起来闲转,在一楼几间厅室参观。 西林堂老楼有些年头,不是现在时兴的格局。宁思音方向感不咋地,逛到偏厅发现一间藏书量很是丰富的图书室,然而她胸无几点墨,在里头兜了一圈,感叹一句“讲究”,就走了。 从侧门出来是一段走廊,往前走还是走廊,宁思音走了一段停住,分不清前后左右东西南北中了。 突然变成一个迷宫,她七绕八绕,最后打开一扇门,竟然到了室外,通向上回的蔷薇花园。 宁思音走进玻璃房,裤头没人,那个漂亮的小花匠不在,地上也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 一月有余,花苞已经次第开放,红的粉的紫的黄的白的,开得茂盛而喧闹。 宁思音在五彩斑斓里看到一枝特立独行的蔷薇——黑色的。 黑色鲜花极少,市面上能找到的也多事接近黑色的暗红色、深紫色,纯黑色不存在,纯黑色的蔷薇更是闻所未闻。 宁思音弯下腰,试图从她的黑色中找出一点瑕疵。 没有。 虽然这朵花苞开得小,但确确实实是黑色。 她甚至怀疑这是一朵假花,伸手,触摸到鲜花瓣独有的质地。 宁思音贫乏的园艺见识里,头回见到黑色的蔷薇。 好看确实好看,但稀缺这点大概更珍贵。 她看得喜欢,避开刺将花折了下来。 既然到了花园,剩下的路她就认得了。沿着上次的路走到餐厅,蒋二奶奶正在差人找她。 一个正去往花园的佣人迎面撞上她,赶忙扬声喊:“宁小姐回来了。”汇报完瞥见宁思音手里的花,大惊失色:“宁小姐!您怎么把这花摘了?” 宁思音顿了顿:“不能摘吗?” 佣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几乎崩溃:“哎呦,别的花倒是没什么,就这株不能动。” 那不是……让人更想动了么。 “为什么。”宁思音好奇。 “这株是小三爷的心头好,花了大价钱让人培育的,养了好几年都没长出来,今年好不容易才开出来这么一朵,您怎么就给摘了呀。” 哇。 这么稀缺。 更想摘了。 宁思音看看手里的花,抬起眼睛,一脸乖巧地递给她:“对不起,还给你。” 佣人:“……” 显然这位小三爷玩物丧志的形象深入人心,一朵花就搞得佣人忧心忡忡几度崩溃仿佛大难临头,战战兢兢双手虔诚捧着花去竭力挽救。 - 晚餐是与蒋二奶奶、蒋晖彦三人一起吃。 蒋晖彦入座时,衬衣领下滑出来一个什么东西,宁思音瞥见一眼。 是条项链,链子无甚特别,那个形状像是贝壳的坠子上头好像刻了字。 没来得及看清,蒋晖彦已经将项链重新遮回衬衫里。 蒋晖彦的话一如既往的少,不过蒋二奶奶会说话,总能将话题恰到好处地引到两人身上。 “晖彦也是在加州留的学,比你早两年。要是早些知道,应该那时就介绍你们认识,你一个人在加州读书,有个人照应,你爷爷也能更放心点了。” 问及她的毕业事项,得知她下个月还要回加州办些手续,蒋二奶奶又道:“刚好你五哥过段时间也要过去,到时让他陪你一道。” 一直一言未发的蒋晖彦似乎想说什么,对上蒋二奶奶的眼色,又没说。 宁思音礼节性微笑。 中间佣人跑进来不知在蒋二奶奶耳边说了什么,她脸上闪过不快,声音很低地说:“那就去找。那么大个……还能不见了……” 宁思音忽然想起上回那只膘肥体壮的大鹦鹉。 “二奶奶,你们家里养了一只鹦鹉吗?” “是有只鹦鹉。你见过?” “上次来的时候看见了。”宁思音没细说,“它会说很多成语,很厉害,是您和二爷爷养的吗?” “哪儿啊,我最不喜欢这些生物了。你二爷爷倒是喜欢狼犬,养了几条在郊区庄子,性子太凶,怕在家里咬着人。”蒋二奶奶说,“鹦鹉是老三……你三爷爷的爱宠,你不要招惹。” 三爷爷? 佣人口中的小三爷? 宁思音记得蒋家有这么一号人,老爷子老来得子,算起来年纪应该比蒋明诚大不了几岁。 “对了,最近怎么都没见太爷爷和三爷爷呢?”宁思音问。 “老爷子前阵子身体不舒服,在疗养院休养呢,算起来月底就该出院了,到时你就能见到了。老三身体不好,也不喜欢吵闹,平常不是陪着老爷子就是自己待着,我们也不一定见得着。” 宁思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好神秘。 洗手间在餐厅东侧走廊,宁思音没想到自己进去三分钟的功夫,出来就又忘记路。 左右看看正在思考,冷不防被不知哪里伸来的一只手扯住手臂,一把拖进楼梯底下的暗处。 她被甩到墙上,背狠狠砸上去。此刻外头天已经黑了,窗外是一片深蓝夜幕,楼梯挡住大半灯光,宁思音疼得眼冒金星,眼前晕得厉害,花了几秒才看清蒋昭野的脸。 那张脸正对着她咬牙切齿。 蒋昭野的脸色一看就看得出憔悴,哪里还见之前飞扬跋扈的精神。应该是被打的皮开肉绽的伤所致,整个人散发“身负重伤”的气息,手撑在墙上才站稳。 “你又来干什么?”受伤也不影响他的咄咄逼人。 宁思音无辜耸肩:“你二奶奶邀请我来的。” 蒋昭野冷笑一声:“我看到了。怎么着,看我这走不通,转头去找我五哥了?” “听说你宁死都不同意和我结婚,那我只好找别人咯。” “你少做梦了!我五哥有喜欢的人。”蒋昭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女人,脑子一时没把住门,脱口而出。 有心上人? 怪不得。 “那看来我只能找你四哥了。谢谢提醒。”宁思音说着,准备绕开他走出去。 刚踏出脚就被蒋昭野粗鲁地推回来:“你就非要嫁进蒋家不可是吗?苏城有钱的人家多得很,怎么就赖上我们家了,你到底有什么企图?”蒋昭野眯着眼滑过她的肚子,“我早就怀疑你是不是被谁搞大了肚子,想让我做冤大头。” 宁思音想把手臂抽出来,没成功,这人大概把被揍的气都撒在了她身上,攥得她手臂骨头快碎了。 比起动手,宁思音更喜欢用脑子的人。 “绿人者人恒绿之,看来你已经畅想过自己的未来,知道你就是给人接盘的命。” 蒋昭野一下恼羞成怒,猛地往前一跨:“找死呢你!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接盘!” 一个怪声怪调的声音在上头响起。两个人不约而同抬头,只见白毛鹦鹉倒吊在楼梯的栏杆上,爪子抓着栏杆正在做引体向上。 喊了一遍还不够,嚣张的声音听起来嘲讽值拉得很满:“冤大头!接盘!” 蒋昭野:“……” 蒋昭野条件反射地松开手,后退一步,浑身的刺与气焰同时收敛,表情有些奇怪地看着楼上:“三爷爷。” 宁思音询着他的视线望去。 鹦鹉后方,木质楼梯上响起缓慢拖沓的脚步声。还未见人,光听这步子,得是八十岁老头儿才会有的。 先进入视野的是腿。趿拉着拖鞋,米色的裤脚空荡荡,小腿纤瘦。 接着人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腿很长,腰身很窄、很薄,像漫画里的人物才会有的纸片身材。 经过鹦鹉时伸出一只手,那手指也十分纤细修长,冷白细腻的皮肉薄薄一层覆盖骨骼。 沉迷于引体向上的鹦鹉听话地跳上那只手臂。 人转过弯,露出清瘦的上身,与一张异常漂亮的脸。 宁思音极轻微地挑起了眉。 小花匠。 长发美人。 鹦鹉的主人。 原来是同一个人。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看到如此年轻的“爷爷”,宁思音的精神还是受到了极大震撼。 尤其是,长得比小爱豆还漂亮的爷爷…… “三爷爷?”她忍不住念了一句。 楼梯间的静谧将她低微的声音放大,蒋措向她瞥来一眼。 他皮肤白得过头,唇色也很淡,显得整个人有种弱不禁风的娇弱。拖着老迈龙钟的步伐,闲闲懒懒地应:“乖孙。” 宁思音耳朵一麻。 第11章 谁爱我 不知蒋昭野每次对着和自己年纪相仿的男人叫“爷爷”是什么感受,宁思音被叫乖孙的心情是挺复杂的。 年龄不大,辈分不小。 二十来岁就有一大帮孙子,全天下的便宜都让他一个人占了吧。 当然,比起蒋伯尧,他们这些都是小意思。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蒋大先生,对着这样一个年轻人得恭恭敬敬叫叔叔,又是怎样的心情呢。 占尽天下便宜的蒋措步下台阶,千年老乌龟一样的速度,走得慢慢悠悠。 宁思音和蒋昭野不约而同地,站在原地安静行注目礼。 鹦鹉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蒋措手臂上,拿黑豆一样机灵的小眼睛瞅宁思音,充满戒备。 看来上次被恐吓的心理阴影还未修复,它对宁思音的警惕心很强。从她前方经过时,防范地得儿一下跳到另一边去。 安静里,蒋措慢慢悠悠开口,他的嗓音有一种的独特的轻柔的醇厚,很好听,像偶像剧的男主角。 “伤好了?” 问的是蒋昭野。 “没有。”蒋昭野这个不可一世的小纨绔,在自己亲爹面前都想张牙舞爪,不知为何在看起来病弱单薄的三爷爷面前却十分约束,老实站立,乖乖回答。 “注意静养。”蒋措说。 蒋昭野应了一声,站在原地没动,盯了眼宁思音。 咱俩的帐还没算完——从他眼里读出这个信息,宁思音懒得与他纠缠到底谁头上更绿,在他继续纠缠之前,抬脚跟上蒋措。 这可吓坏了鹦鹉。 大概误会宁思音跟踪它,从蒋措手臂蹬蹬蹬蹦到肩膀,面朝后方,虎视眈眈地拿黑豆眼监视宁思音的一举一动。 乌龟爷爷走路太慢,宁思音背着手跟在他身后,不得不放慢速度。脑子就得了空闲,开始想七想八。 比如,这爷爷腰真细。 看着那么瘦,屁股倒是蛮翘。 她不喜欢男人留长发,但没想到男人留长发可以这么娇俏。 默默跟着走了一阵,宁思音瞄了眼紧张兮兮的鹦鹉,忽然出声问:“三爷爷,芳里的老板你认识吗?” 她叫得很顺口,三个字里拿显微镜都找不出一毫米对爷爷该有的敬重。 “不认识,乖孙。”蒋措的声音从前方飘过来,对她的“三爷爷”可谓声声有回应,不厌其烦。 “是吗。”宁思音与蒋措隔着一步半的距离,背着手说,“那个老板很缺德。” “是吗。”蒋措说话总是慢条斯理,沿用她的句式,“那和你一丘之貉。” 宁思音辩驳:“我是个好人。” 蒋措慢悠悠地:“我保留意见。” 说话间已经走到先前吃饭的餐厅,从餐厅走出来的佣人刚好撞见他们,忙唤道:“三爷。” 蒋措脚步未停,也未回头,慢声道:“宁小姐迷路了,带她回去吧。” “思音,怎么这么久才回来。”蒋二奶奶在餐厅里说着,脚步往这边走来。 “不小心迷路了。”宁思音应付完一回头,前面那道慢吞吞的身影早不见了。 - 亲自将宁思音送出门,蒋二奶奶回到客厅,看到蒋晖彦还在。 “怎么还不回去休息?”她坐下来,捏了捏肩膀,“还真是年纪大了,只是吃个饭就累了。” 蒋晖彦起身走到她身后帮她揉肩。 空气在静默中流淌半晌,二奶奶问道:“今天怎么看着不大高兴?是因为我没告诉你,就把思音叫来了?” 蒋晖彦说:“我最近没有去加州的行程。” “我知道,我是为了给你和思音创造多接触的机会。” 蒋晖彦的手停下来:“她是六弟的未婚妻。” “他们俩闹成这个样子,订婚已经不可能了。左右没对外公布,还有得转圜。”二奶奶说,“所以我才要趁这机会让你们尽快熟悉,培养感情。你也是,在女孩子面前话要多一点,冷着一张脸,谁敢跟你说话。怎么哄女孩子开心,还用我一个老太婆教你吗?” 蒋晖彦沉默。 二奶奶顾自说了几句,见他一声不吭,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晖彦,你还不明白奶奶的用心吗?” “你爸妈走得早,就剩你一个,别人都有妈疼着,有爸护着,就你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也没个靠山。我现在还能护你一时,将来我走了,你一个人叫我怎么放心?” “我已经长大了,不需要靠山,不需要您来护着我。您身体很健康,会看到我娶妻生子的那天。” 二奶奶摇头:“你以为我只是怕你孤单?咱们家啊,外面看着纷华靡丽,其实金玉其外,里头是一团什么乱絮,外人可不知道。说起来都是至亲之人,钩心斗角起来,没人会念着一点亲情。你看你大爷爷家多团结,把公司的权利牢牢把持在他们手里,就是防着我们二房呢;你大伯跟你二姑同胞兄妹一气连枝,其实心里也互相算计着。还有你六婶,不也天天提防着我对你太好。” 说了许多,二奶奶又打住:“算了,大人肚子里这些计算,现在说了你还不懂。总之你相信奶奶,我做的这些都是为了你好。” 蒋晖彦想说什么,却没有机会,二奶奶摆了摆手:“早点休息吧。” - 图书室有搭好的站架与笼子,一进去鹦鹉便跳上自己的地盘占山为王。 蒋措从书架上取了本书,坐在棕咖色的皮沙发上。坐姿惫懒到极点,像没骨头似的陷在里面。 有人敲门,小心翼翼而满怀惶恐地唤了声“三爷”,低头捧着一个花瓶走进来,踟躇地站在一旁。 蒋措的视线从书上抬起,见一个在蒋家工作好些年的老佣战战兢兢地举着瓷白小花瓶,里头插着一支黑色蔷薇。 他的眼神凝在花上。 生怕他怪罪,佣人忙不迭就把罪犯招供出来:“是宁家小姐不知道这是您的花,不小心给摘了。” “不、小、心?”蒋措温吞缓慢地咀嚼这三个字。 摸不准他的心情,佣人不敢擅自帮宁思音说话:“应该是吧……” 凌迟一般的静默,每一秒都像一把刀片。 谁都知道他们小三爷没有正业每天就爱莳花弄草,花无异于他的心肝宝贝,摘他的花跟杀他的心肝宝贝有什么区别? 过了很久——可能也没有很久,蒋措垂眼继续看书。 竟没动火,大发慈悲地说:“放着吧。” - 宁思音晚上有点失眠,凌晨三点多才睡着。 梦见她是皇帝后宫三千,五妃六妃一个一个全给她戴了绿帽。 半晌午醒来,浑身没力气,刚从床上下来又倒在沙发,摊成一张饼。 相处多了何姨跟她越来越没距离,知道她睡醒没敲门就进来了。宁思音原本想爬起来维持一下自己的千金风范,最后还是作罢。 何姨压根没觉得她此刻的姿势有任何不对,端着一只白色的小瓷瓶东找找西看看。先是放到茶几上,想了想又拿去梳妆台。 嘴里嘀嘀咕咕:“放这也不好看……” “什么东西?”宁思音问。 “花。一大早蒋家差人送过来的。”何姨举起瓷瓶给她看,一副奇怪的语气,“怎么送来这么一朵……哪有送花只送一枝的,他们家那么大的花园,送一支也太小气了。而且这花还是黑色的,看着多晦气。” 宁思音坐了起来,把花瓶从她手里接过来。 “谁送的?” “这我没问,不是他们二奶奶吗?”何姨不解,“怎么昨天你在那儿的时候不送,今天又让人跑一趟。” 蒋二奶奶不会这样送礼,这花也不是她的。 宁思音举起花瓶旋转一周,看到一根拴在花茎上的细黄麻绳,她把黄麻绳往外拉,另一端系着一张小指宽的纸片。 纸片从中间对折,上面是颇有风骨的硬笔字迹,写着遒劲的两个字:缺德。 宁思音舔了舔牙齿。 ——还说不认识。 好了,三爷爷不仅目睹了她的毒妇面孔,还看到了她和瓜哥私下交易。 知道的秘密这么多,按照通常影视剧的发展,不灭口都不行了。 “有东西?”何姨好奇地想要凑过来。 宁思音把纸片一卷,连着绳子扯下来,花递给她:“盛点水养着。” - 蒋二奶奶对宁思音很是上心,隔三差五请她到家里做客,有时邀她一同逛街。 宁思音跟爷爷提了,他没什么表示,只说:“既然你二奶奶叫你,就去吧。” 有时在蒋家会碰到蒋大奶奶或六太太,两个人的眼神总是含义丰富。 有时双胞胎会趁着蒋二奶奶不在,凑到她身边说几句话,比如:“你不是要跟我六哥订婚吗,怎么总和我五哥一起?” 得了答案再回去向妈妈复命。 “她说她喜欢笨蛋,要看看五哥和六哥谁更笨一点。” 六太太直觉自己被耍了,顿时没好气:“什么喜欢笨蛋,人家溜你俩玩呢,白痴!让你们问点这么简单的事情都问不出来,要你们有什么用?” 姐妹俩低下头不敢吭声。 蒋季凡维护女儿:“她们才几岁,你派这么大的小孩去给你搜集情报,这可算是雇佣童工。” 被老婆白了他一眼,又立即转口:“不过这个宁思音啊,看着单单纯纯,竟然还有点心眼。” 可惜这话并没能如愿讨得老婆欢心,换来更大一个白眼。 六太太撇嘴冷笑。“你们男人看哪个年轻小姑娘不觉得人单单纯纯?就你这猪脑袋,人家把你卖了估计你还要夸人生财有道!” 自顾生了点闷气,她转过来说:“你说,妈是不是想撮合晖彦和这个宁家的丫头?” “怎么会。”蒋季凡不以为然,“昭野跟宁家那丫头的婚事是当着大伯的面定下的,可不是儿戏。大哥那天送思音的镯子你也看到了,那是大嫂家里传下来的东西,这段时间为了昭野的事动了多少肝火,还把孩子打成那样。现在撮合晖彦不是跟大哥作对么,妈怎么会做那种事。” “你知道什么。你见妈什么时候对人这么殷勤过?天天对我不是横挑鼻子就是竖挑眼,对着人家的孙女那么亲热,三天两头请过来吃饭,肯定别有用心。” 婆媳矛盾千古难题,蒋季凡和每个双面胶男人一样擅长明哲保身,拿出手机准备躲进游戏。 六太太快被这个不成器的老公气死,劈手将他的手机夺走扔了。 “还玩!大哥跟妈对那丫头那么上心你以为是为了什么?还不是想趁老爷子还在,多给自己增加点筹码,要是绑上宁家多大的助益你也不想想,再抓紧生几个儿子,等老爷子一翘辫子就能多分一份财产。就你还有心情玩游戏!等你玩完人家财产都瓜分完了一毛钱都不给你剩,还有你什么事?我怎么嫁了你这么个蠢货!” “你瞎想什么呢。我不是跟你说过,爷爷的遗嘱早就立过了,再折腾也没用。” “你知道个屁!遗嘱立了在哪呢,你亲眼看见了?”六太太的反问直击核心。 蒋季凡无奈:“那你说怎么办?” “我们再生一个吧。”六太太一拍桌子决定。 蒋季凡:? 第12章 谁爱我 “爸,昭野就算犯了再大的错,你也不能下这么重的手啊。要是妈知道肯定要心疼死了。”蒋芙昀亲手把药端到蒋昭野房间,哄着闹脾气的他吃完药,到蒋伯尧跟前说这件事。 蒋伯尧站在书房的窗边抽烟,背对她,闻言冷声道:“都是你和你妈把他给惯的!不知天高地厚,现在把宁家得罪透顶,以后有他哭的!” 这段时间家里鸡飞狗跳,细究起来,全是从宁思音回国开始。 蒋芙昀皱眉说:“既然他不想和宁思音结婚,就算了吧,何必逼他。他才22,现在考虑这些还早。” 蒋伯尧回头,背光的阴影将神色遮盖,显得眼底愈发阴沉,“他没脑子,你也跟着犯蠢。” 蒋芙昀不敢顶撞。 蒋伯尧抽了口烟,吐出,半晌才沉着声道:“你可知道,你二奶奶最近跟思音接触得很频繁。” “二奶奶?”蒋芙昀先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什么,脸色微变,“二奶奶想给晖彦搭线?” “前阵子昭野和那个模特的新闻铺天盖地,压都压不住,里面少不了她的手笔。你宁爷爷那边刚一提取消婚约的事,她就请了思音来家里吃饭;这几天频频跟思音见面,每次都带着晖彦。你觉得我替昭野安排得太早?哼,再晚几天黄花菜都凉了,还有那个臭小子什么事。” 蒋芙昀默然片刻,“二奶奶一向心疼晖彦孤苦,为他筹谋这么做也在情理之中。和宁思音结婚对晖彦来说帮助很大,昭野和他不一样,有爸你在,昭野不需要靠别的人,将来找个合适的别家千金结婚也一样,他喜欢就好了。” “不需要?”蒋伯尧冷哼了一声。 良久,剩余半支烟抽完,烟头被掐掉扔进积满烟灰的水晶缸,他才又语气不明地说:“你爷爷想提拔曜征做CEO。” 蒋芙昀没明白:“哪家公司的CEO?大哥手里不是已经有几家证券公司……” “集团。”蒋伯尧说,“集团的CEO。” 蒋芙昀瞳孔扩大,未说完的话断在喉咙里:“什么?怎么会?大哥就算再能干,跟着爷爷也才几年,集团的事务还没上手,再说还有你在前面……爷爷怎么想的?” “老爷子这几年已经不大管公司事务,你爷爷很快就能将集团全部接手过来,到时候要谁接任他的位置,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那大哥呢?他怎么想?你是爷爷的长子,怎么也不应该跳过你提拔大哥啊。” “有什么好惊讶的。当年我一心扑在公司,你姑姑当初早早嫁人生子,我也以为她和我一条心。从她要曜征和明诚随蒋姓开始,我就料到会有这一天。”蒋伯尧的目光重新落向窗外,沉沉道,“你以为我煞费苦心让昭野娶思音是为了什么?等到你们两个榆木脑袋反应过来,什么都来不及了。” - 蒋二奶奶对宁思音有多上心呢? 六月,宁思音回校办手续,当天一早蒋二奶奶便派车过来接,已经安排好了蒋二爷的私人飞机专程送她。 盛情难却,宁思音到机场登机时,蒋晖彦已经在飞机上。 有蒋二奶奶在中间牵线搭桥,宁思音与他见面的次数已经超过前未婚夫蒋昭野。蒋晖彦一直寡言少语,航程中依然如此。 宁思音在加州的几天,蒋晖彦全程陪同。他虽然话少,做事很稳重,帮了宁思音许多忙。 老实说比蒋昭野那货可靠多了。 等宁思音处理完所有事宜,那天傍晚坐在一家餐厅,她忽然说:“其实你不用这样。” 蒋晖彦抬头,宁思音搅了搅咖啡,“二奶奶说你刚好也要来这边办事,但这几天全都在陪我。你其实这次是专程陪我来的吧。” 蒋晖彦没有否认,宁思音又道:“你奶奶想撮合我们,我看得出来。你并不喜欢我,我也看得出来。” 蒋晖彦看着她没作声。 宁思音抬头与他目光相撞,“你已经有女朋友了吧。” 蒋晖彦的表情有些许波澜,目光闪了闪。 宁思音指指他的脖子:“你的项链,我看到了。上面刻的字应该是你女朋友的英文名,Shelli对吧。” 蒋晖彦下意识抬手,摩挲着贝壳形状的吊坠。 宁思音喝了口咖啡,继续问:“同学?还是青梅竹马?你的项链看起来好像戴了有些年头了。” “嗯。”蒋晖彦终于不再扮演哑巴。可能是因为被拆穿,他也不再隐瞒,说出了对方的身份。 “她叫李希,我父母同事的女儿,我小时候的玩伴。我父母过世之后,我们很多年没见,后来读了同一所高中。” 果然,看来她猜的很准。 宁思音喝着咖啡挑眉,忽然听蒋晖彦向她道歉:“我奶奶确实有意撮合我们,她不知道我和李希的事,这次回去之后我会和她解释清楚。希望我和我奶奶的行为,没有对你造成困扰。抱歉。” “没事。”宁思音笑笑,“你心眼还挺实的。” “你也不是真心喜欢昭野吧。”蒋晖彦出其不意地说。 宁思音耸肩:“什么真心不真心的,大家都一样,身不由己嘛。” - 飞机落地,宁家的车已经在机场候着。 来接她的还是严秉坚,宁思音上车后冲蒋晖彦摆了摆手:“我先走了。回见。” 蒋晖彦一反之前的冷淡,抬手致意。 转回头时对上内视镜里严秉坚的视线。 他收回,宁思音挑眉说:“别看了坚秉哥,麻烦你回去转告爷爷,这个也没戏了。” 严秉坚没吭声。 宁思音兀自抱着手臂念念有词:“下一个是不是轮到他们家四少爷了?蒋明诚。他该不会也有女朋友和小情人吧,看起来像是有不少‘红颜知己’的样子。” 她叨叨半晌,终于闭嘴的时候,严秉坚说:“没有。” “真没有?” “据我所知,没有。” “蒋昭野有小情人蒋晖彦有女朋友,你不也都不知道。”宁思音对他的情报表示充分的怀疑,“你的消息不准。” 在这件事上已经连栽两次的严秉坚选择闭嘴。 蒋明诚…… 想到他有个书记妈妈,宁思音就想退避十里。 蒋书记政务繁忙,应该没空跟她搞婆媳关系;但将来要是她想踹掉蒋明诚,蒋书记记能好好放过她吗? - 回到熙河,何姨跟另外几个佣人都在门口翘首张望,一见她喜出望外:“哎哟,回来了回来了。” 然后几人一股脑涌上来,分工将她的行李接走往楼上搬运。 突如其来的热情令宁思音摸不着头脑,古怪地看看她们:“怎么了么?” “没怎么呀。”何姨满面笑容地端上来一杯凉茶,“路上累了吧?早上刚煮的桑菊竹叶茶,去火的,快喝点降降暑。” 宁思音喝着茶说:“你们突然对我这么热情似火,我有点不习惯。” ——甚至怀疑有阴谋。 “嗨哟,你这一走家里可冷清了,大家也不习惯,天天盼着你回来呢。” 宁家冷清了十来年,以前小少爷还在的时候还有那么点人气,人一走家里就只剩一个老人,又凄冷又萧条。好容易宁思音回来之后,才热闹了些。 “之前怎么没发现她们这么爱我呢。”宁思音放下空杯。 何姨悻悻笑了笑,没接住这话。 进房间,发现三爷爷“赠”的那支黑色花不见了。梳妆台上换了大花瓶,盛了一捧鲜嫩椒盐的粉色郁金香。 算算时间已经两周,再精心养护,鲜花寿命有限也该枯萎了。 宁思音拿手指拨了拨郁金香饱满的花头,比起这些粉嫩缤纷的颜色,她发现自己还是更喜欢黑色蔷薇。 身后响起何姨的小碎步脚步声,她端进来一盆带着水珠的荔枝:“早上刚刚送到的,可新鲜了。我给你剥点尝尝。” “小三爷是个什么样的人?”宁思音忽然问。 “小三爷?你说蒋家那个?”何姨一边熟练地将荔枝剥皮一边说,“那不了解,都没怎么见过,那个小三爷不太露面的,他身体不好,也不工作,一直在家里休养呢。” 那身板看着确实挺孱弱。 宁思音吃了颗荔枝,刚从冰箱里拿出来,冰冰凉凉的,鲜甜可口。 “他爸爸都九十多了,他好像才二十来岁,他妈妈生他的时候多大岁数?”宁思音好奇这个。 “这个小三爷跟蒋家大爷二爷不是一个母亲。他妈妈本来是他们老爷子的秘书,跟了老爷子很多年。那时候老爷子的太太也走了好些年,不过两个儿子都成年了,也懂事了,小三爷他妈跟着老爷子,就一直没有名分。” “为什么?”宁思音问。 前妻都去世了,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不道德关系,为什么不能再婚? “害,蒋家那种人家,越是家大业大,这种事越敏感。真结婚了那是要分财产的,你想那大爷跟二爷会同意?” 哦,原来是因为家产。 也许是还没完全习惯有钱人的思维模式,宁思音总是忘记这一层。 “我听说啊,他们允许小三爷他妈跟着老爷子,是有条件的。” 这些陈年八卦大家已经很久不讨论,难得宁思音好奇,何姨津津有味停不下来。 “不能生育。”进入“有钱人思维”,宁思音就很容易猜到了。 “诶你怎么知道?”何姨吃惊。 宁思音笑眯眯地把她刚剥好的荔枝肉喂进嘴里,“换了我,我也会提这种条件。” “那哪能。”何姨似乎一点不信,继续往下说,“要说小三爷他妈也是个厉害女人,帮着他们老爷子操持家事,打理公司,把生意拓展到国外去,蒋家的生意能做到现在这么大,有她不少功劳呢。不过就这么没名没分地,在老爷子身边跟了有快二十年。” “后来怎么又有孩子了?” “那就不清楚了。但是有了孩子也不顶用啊,最后还是没挣到名分。”何姨摇摇头,颇为惋惜。 宁思音不以为然。 那时候的蒋乾州跟蒋坤宇人至中年,既有权柄又有手段,比二十出头年轻的时候更难对付,怎么可能容许一个“分家产”的胎盘存活。 可以想见当时蒋家繁华的皮子之下,藏着多少汹涌暗潮。那种情况之下,又是高龄生育,她能把孩子顺利生下来,已经很厉害了。 老三出生之后,关系恐怕会更紧张。 “后来呢?” “后来没几年她就过世了。那个时候小三爷估摸着也就五六岁。” 哦吼。 “怎么去世的?”宁思音问。 何姨回忆了一下,“好像是突发心脏病,没抢救过来。” “她有心脏疾病吗?” “那不知道。不过人上了年纪,身体肯定多少都沾点病,我老家一个表姐就是冠心病,人突然一下就没了的。”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不过这里头是不是真的那么简单,就不好说了。 “那小三爷能活到现在,也是命大。”宁思音道。 何姨好像想起什么:“哎对了,你说这个我倒想起来了,他们家还有件很邪门的事。他们三先生,就是五少爷他爸爸,年纪轻轻三十来岁就没了。还有三少爷,蒋四先生的儿子,小时候游泳不小心淹死了。小三爷从小又体弱多病,三天两头地往医院跑,所以外面就流传个说法……” 出于对某种神秘力量的敬畏,何姨鬼鬼祟祟地压低声音,“老三都活不长。” “噗!”宁思音没控制住自己的笑声。 何姨惊得使劲摆手,连声阻止:“这可不能笑。不能笑。” “好的。”宁思音听话地收敛住笑声。 “就是因为身体不好,他们老爷子对这个小儿子可疼爱了,亲自带在身边养大的。怕他将来身体弱,争不过俩大的,早早给他名下置办了许多产业,也不用工作,够他一辈子衣食不愁。” “挺好。”宁思音说。 私生子、幼年失恃、边缘人物、无权无势、爸爸虽然能护着但鲐背高龄已护不了几时——这不正是她想挑的软柿子吗。 何况还有个体弱多病的优点,说不定等不到她踹他就自己懂事先走了,啧,多好。 第13章 谁爱我 蒋芙昀的电话打来时,宁思音花了十来秒才想起这道声音是谁。 “二姐,找我有事吗?” “没什么,只是想请你过来吃顿饭。昭野不懂事,多有得罪,有违我们两家之间的约定,于情于理我们都应该好好向你赔罪道歉。就算你和昭野不订婚了,希望不要影响到我们两家的感情,你说呢。” 这是同意取消婚约的意思? 宁思音想了想,又摇头。 取消婚约本身不难,但最近蒋二奶奶的意图如司马昭之心,蒋伯尧会把宁家的势力拱手让给她? “我会转达爷爷的。”宁思音说。 老头儿到现在的态度都模棱两可,他到底怎么想的,宁思音猜不着。 “不用劳动宁老。宁老那里,我爸会亲自去赔罪,咱们小辈就不用管了。”蒋芙昀说,“今天是我单独请你。我母亲已经不在,作为昭野的姐姐,这是我必须要做的。” 宁思音尽管厌烦这些有的没的,却只能答应:“好,我会准时过去。” - 这顿饭果然只有蒋芙昀和她两人。 到达蒋家,宁思音发现今天人好像格外少,大奶奶、二奶奶都不,明明是周末,也不见六婶和那对双胞胎。 “大奶奶和二奶奶不在家吗?”宁思音问。 蒋芙昀亲手给她倒了杯酒:“太爷爷今天出院,要回乡下休养一段日子,大家都陪着去了。” 老爷子九十六岁高龄了,剩余的日子可以说活一天少一天,有机会大家当然都要抢着去面前尽孝。 蒋芙昀举起酒杯:“其实该说的话也都已经说过了,多说无益,我就不废话了。思音,这杯我敬你,先干为敬。” “二姐客气了。”宁思音端起酒杯喝掉。 期间佣人来上菜,不知怎么绊了一脚失去平衡,手中托盘呼啦向宁思音倾倒下来。她坐在椅子上来不及躲,猝不及防地被汤汤水水浇了满身。 幸而里面装的是糖水,温的,没有烫伤,只是她的裙子遭了秧,芒果的黄与牛奶的白在绿色料子上泼出一副抽象派油画。 “对不起,宁小姐,对不起……”那个佣人慌张地放下东西拿毛巾帮她擦拭,比她本人更惊慌失措。 蒋芙昀起身斥道:“怎么做事的,毛手毛脚。” 她快步走到宁思音身边,蹙眉道:“不行,你的衣服都湿透了,不能穿了,我去拿件干净衣服给你。房妈,你先带思音去楼上找个房间清理一下。” 把糖水泼了宁思音满身的就是房妈,忙连声应着放下毛巾:“宁小姐,您跟我来吧。” 房妈径直上到三楼,宁思音跟在她身后。三楼整层都铺着特殊材质的消音地毯,人走上去脚步声都被吸收干净,给人一种幽静之感。 房妈快步走到一个房间,打开门将宁思音带到卫生间,取下一条毛巾给她。 “宁小姐您先整理着,我去拿干净衣服。” 宁思音站在龙头前,用毛巾擦拭衣服上的污渍。几秒后听到很轻微的关门声,咔哒—— 脑子里的某根弦随之拉紧。 宁思音回头,房间里很安静。 非常安静。 整个三楼都是这样异于他处的安静。 宁思音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就是直觉不对。 她关了水,一步一步走到门口,手握上门把,转动。拧到一半遇到阻力。 ——门被锁了。 - 房妈过来时,蒋芙昀抱着手臂在客厅来回踱步,脚步和神色都透出焦灼。 “办妥了?”听见脚步声,她立刻转身。 “嗳,已经把宁小姐送到房间了,门也从外面反锁上了。” “昭野呢?” “在里头呢。”房妈说。 蒋芙昀沉默好一阵,抬手撑住额头,长叹一口郁结的气:“真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 房妈是看着他们俩长大的,对他们跟自己亲生的孩子没分别,此时见她纠结便安慰道:“大先生既然这么安排,肯定有他的道理。” 他是他的道理,但这样的做法会不会太极端了? 蒋芙昀其实心如明镜,她对这个方案一百个不赞同。但同时她更清楚,但凡宁老那边还有转圜的余地,父亲都不会走到这一步,他没有别的路可走才会破釜沉舟出此下策。 “确定不会有问题吗?” “不会的。三楼是小三爷的地界,那儿安静,平时没人会上去打扰。他要陪老爷子一起到乡下去住一段时间,不会回来。大奶奶二奶奶还有六太太都去看望老爷子了,一时半会也回不来。您放心吧。” 蒋芙昀吁了口气,心情复杂地说:“你去交代一声,别让任何人上去。” 房妈懂的,点点头走开。 - 宁思音又晃了晃门把手,这房门看上去维护得很好,不像年久失修坏掉的样子,甚至挺结实,在她的三百六十度晃动之下没有丝毫松动迹象。 她弯下腰。外面走廊光线不够亮,看不出锁舌的位置。 这门坏的离奇。 她来到这个房间的因由也离奇。 如果有什么事情太过巧合,那么十有八九就不是巧合。 宁思音蹙眉正思索,冷不丁听到背后有人说话。 “你怎么在这儿?” 她立刻回头,看到一张写着“你这个女人又在耍什么阴谋诡计”的拽得二五八万的脸。 蒋昭野? “你怎么会在这儿?”宁思音反问。 “这是我家。”蒋昭野对她的反问回以冷笑,“我想在哪儿就在哪儿。” “这房子目前应该还不属于你。”宁思音说着,怀疑的目光在他脸上扫了几个来回。 蒋昭野噎了一下,臭着脸说:“房间的挂画要换新的,我来挂画,怎么了?” “你们家没佣人,要劳动你大少爷来干活?” “关你什么事?我勤劳勇敢爱干活,你有意见?”她明显话里话外,蒋昭野的脑子虽然稀少,但还是有的,顿时脸更臭了,“你那是什么眼神?我还没问你呢,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宁思音目不错珠地盯着他的脸,没在他的表情中发现演戏的痕迹。 他是真的不知道。 “你姐‘特地’请我来吃饭,吃到一半‘不小心’泼我一身水,又‘刚好’让我来这里换衣服。” 蒋昭野的眉头明显皱了一下。 他不是傻子,还不至于天真到相信如此刻意的巧合。 他拢着能夹死苍蝇的眉心,目光越过宁思音,看向刚才她一直在摆弄的门锁。 抬脚绕过她走向门,试着拧了几下。 宁思音在后面歪头看着他:“你猜是被人反锁了,还是你家的门特别懂事,好巧不巧在今天、在这个时候,刚刚好坏掉了。” “你什么意思?”蒋昭野转过来,眼神泛着冷意。 “我也想问,你和你姐今天这出是什么意思?”宁思音非常不喜欢被人算计。 “你的意思是我姐故意把你骗过来,把我们关在一起?”蒋昭野似乎觉得很可笑,呵了一声,“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在问我吗?” “宁思音,你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宁思音给他一个甜甜的假笑:“现在好像是你们家非扒着我这盘菜。” “少特么放屁!我们家一点都不稀罕你,谁要扒着你这盘菜。”蒋昭野顿时被激怒,满脸张牙舞爪的暴躁和夸张的嫌恶,“我看到你就倒胃口。” 宁思音面无表情。“哦,那你把门打开啊。” 蒋昭野一口恶气被她憋在喉咙里,恶狠狠地说:“你少在这里乱给我们家扣帽子,我现在就打电话叫人。” 说着手伸进口袋看样子想掏手机,摸了两下忽然僵在那里。 “没带手机?”宁思音一点都不意外,“这么巧,我的手机也刚好落在餐厅了。” 蒋昭野阴着脸一声不吭转身去拍门,烦躁地喊:“开门!有没有人?给我开门!” 喊了五分钟,门外依然安静得没有任何声响,这里仿佛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世界抛弃了他们两个。 蒋昭野终于放弃,转回来,胸口剧烈起伏,脸色也涨得通红。 宁思音摸着下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蒋芙昀为什么要把她和蒋昭野关在一起?——唯一的解释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将已经破裂的婚约继续下去。 但她和蒋昭野相看两厌,同处一室不打起来都算她克己复礼约束自己,两个没喝酒理智在线的成年人,会因为在同一个房间待了几个小时,就看对眼吗?——蒋芙昀不会这么天真。 为什么要用这样拙劣的手段?既然都用了,真的只是关在一起这么简单吗? “喂,你……” 宁思音专注的思考被蒋昭野打断。 她没留意蒋昭野的动静,这时才发现他已经朝她走来。 蒋昭野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奇怪,宁思音转头看去,他的脸红得比刚才还要厉害,走到她跟前身体晃了一晃,下一秒像棵树一样向她倒来。 宁思音敏捷后撤一步,蒋昭野踉跄着朝地上跪下去,撑着桌子在站稳。 “你怎么了?”宁思音狐疑地盯着他。“才喊几声就缺氧了?” 蒋昭野半跪半倒在她跟前,扶着桌子甩了甩头:“我头好像有点晕。” 他左手敲了敲太阳穴,忽然抬头问:“你给我下药了?” 宁思音:“……” “通过空气吗?”经过培训的千金风范让她忍住了白眼。 蒋昭野似乎自己也觉得这个锅太无厘头,没有继续往她头上扣:“那我怎么会这么晕。” 因为你被下药了呗。 宁思音没有想到,大概是因为在亲眼看到蒋昭野的状态之前,她都没料到蒋芙昀会给自己的亲弟弟下药。 她讥讽地笑了声:“还说不是你姐故意的?这么下三滥的手段都敢用,你们家还真是……” 突破她的想象。 蒋昭野努力撑着想要站起来,宁思音没伸手扶,免得有肢体接触就真成了“她下药”的证据。 蒋昭野依靠自己摇摇晃晃地站直,宁思音立刻抬脚打算远离。 “等等……” 冷不防被蒋昭野抓住手腕,他的手心跟着火了似的,隔着衣服都烫人。宁思音用两根手指捏着他的袖子,仿佛怕沾染他身上的病毒,想将他的手扯开,没扯动。 于是用了点力把手往回抽。她没想到蒋昭野如此的不堪一击,随着她抽手的动作轰然向她倒下来。 宁思音措手不及被他撞得后退,猛地撞在桌子上。 “……” 宁思音的千金小姐仪态终于维持不住,翻了个惊天大白眼。 “起开!” “我……”蒋昭野仰起脸,宁思音的嫌弃停顿在脸上。 他整个人都在发红、发烫,往外冒热气,宁思音甚至能看到他颈上血管的鼓动。 而他仰望她的眼神有些迷离,盛着水又映了光,简直像…… 发/情。 宁思音反射性想要推开他。 没成功,反被他六十多公斤的重量压得再次往后倒了几公分。 就在这时,宁思音开始察觉自己身体的异样。 头开始发晕,手脚发软,胸腔里心跳猛烈而迅疾。 “喂!”宁思音拿手掌拍了拍蒋昭野的脸,试图让他清醒,“蒋昭野,你清醒一点!刚才是说看见我就倒胃口的。” 蒋昭野的神智不知道还在不在,看着她的眼睛透出渗人的精亮。 那堪比耳光的叫醒服务竟然被这位高傲的少爷欣然接纳,甚至觉得她的手很舒服,拿脸想要往上蹭。 宁思音无声地骂了个脏字,用力想要将他从自己的身上掀下去。 然而挣扎反激起蒋昭野昏昏沉沉的雄性本能。 蒋昭野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过来的时候头晕了一下,眼花了一下,之后就好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了。 他只是遵循着身体的本能,死死地抓着宁思音,忽然觉得她身上的味道特别好闻,忍不住想要凑上去…… 宁思音伸手够到一个花瓶,啪——用尽全力砸到了他脑袋上。 压在她身上的重量忽然轻了些,蒋昭野的身体再次晃了晃,从上方俯视着她,眼里半是茫然半是痴呆。 慢慢地,有鲜红的血从他脑袋后面流到脸上、脖子上,淌到宁思音的身上。 蒋昭野循着水滴的轨迹低头看,她的裙子是绿色的,血液滴上去变成深色,迅速扩散成一大片。 他好像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伸手想要摸自己的后脑勺,却一瞬间失衡,哐啷一下倒到地上。 宁思音僵持着方才的姿势,胸口因为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撑着桌子的手在轻微地颤抖。 ——不能留在这里。 她簇然直起身,脚步不稳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口,抬起脚踹门。 发软的四肢不太容易使上力气,这一脚差点让她自己弹到地上。 宁思音踹了几脚,恼了,回头拖了一把椅子过来。那椅子是沉甸甸的实木,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举起来的,狠狠向紧闭的门板砸了过去。 砰—— 锁舌紧扣的门锁在巨大的力量下脱离门框,宁思音使劲拽了几下,将整个锁拽掉。 门一推就开了,她踉跄着向前栽了几步,整个身体撞到墙上。 坚持着又扶墙走了几步,眼前终于一黑,软倒下去。 第14章 谁爱我 宁思音猛地睁开眼,想坐起来又因为身体的虚软跌回去。 天花板、墙、水墨挂画、斗柜…… 她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这是哪儿? 身体里药劲好像还没完全退去,残留的那几丝让她意识到距离事情发生的时间并不久。 她慢慢坐起来,观察四周。 从未见过的房间与布局,家具全是具有沉重年代感的小叶紫檀木,与悬挂在侧墙的清淡山水墨画相得益彰。 ——这是谁的房间? 有轻微的淅沥水声响起,宁思音一个激灵扭头望去,这才看到一张桌子旁,穿着浅灰色毛衫与裤子的清瘦身形。 竟然是三爷爷。 “这是你的房间?”她一张口,发觉自己嗓子都是哑的,咳了咳清嗓。“蒋昭野呢?” “送去医院了。”蒋措倒了一杯茶,坐下来慢慢地饮用。 竟然不是给她倒的。 宁思音想起她拿花瓶给蒋昭野开瓢的那一下,根据当时的血流速度……嗯,蒋昭野能不能活着,要取决于发现得及不及时。 谁发现他们的? 蒋芙昀呢? 看到她把蒋昭野打成那样,竟然没吃了她? 现在应该怎么做? 眼前最要紧的问题一个一个罗列在脑中,但看到蒋措那弱不禁风般的纸片腰,她的重点不由跑偏了几厘米。 宁思音抬起一边眉角,上上下下细细打量他三圈,不知是出于求知欲还是什么,沉吟地问:“是你救了我?你把我抱进来的?” 尽管她的体重很轻,宁思音还是生出了合情合理的怀疑,这怀疑从心里蔓延到眼底: ——这么虚,抱得动她? 蒋措捏着茶杯,目光轻轻向她滑来。 他的眼神和人一样懒怠散漫没有重点,仿佛这世间繁琐万物都不值得入眼。 就那么滑了一眼便收回,慢慢悠悠地说:“想多了。你自己爬进来的。” 宁思音:“……” 别说,她的求生欲确实有这么强。 宁思音体力恢复了些,下床站起身,活动活动虚软的手腕。 “那你不是应该让人把我送回家吗?” “醒了可以自己回去。”蒋措慢条斯理喝自己的茶,散漫的表面漏开些微缝隙,露出背后的冷血无情来。 让她撑着这虚弱的身体从这里走下去,穿过蒋家,自己回家? 她的手机仍然不在身上,眼下的蒋昭野和蒋家都不知究竟是何状况。如果碰到蒋芙昀,会放她这么轻易离开吗。 宁思音想了一想,转身又回床上躺下。 “我决定就在这里休息了。” 蒋措瞥来一眼。 宁思音当着他的面盖上被子,冲他眨了眨无辜的双眼。 “三爷爷,劳您通知我家里人一声来接我。” 三爷爷岿然不动,什么都不做,什么也没说,和他老年风的房间一起归于静谧的安详。 他一点动静都没有,连呼吸声都捕捉不到。 宁思音想起严管家养的那只上了年纪的老乌龟。 又想起动物园趴在某处一动不动伪装雕塑的扬子鳄。 过了不知几分钟,敲门声响起,有人在门外小心翼翼地说:“三爷,宁家的人来了。” - 宁思音没想到是宁光启亲自来接她。 老头儿坐都没坐,负手站在一楼大厅中间,面沉如水。身后跟着严秉坚等几人,各个五官肃穆神色凝重,不像是来接人倒像是讨人的。 蒋家的主人们仍然不在,蒋芙昀也不见了,猜想是陪同重伤的弟弟去了医院。 客厅只有一排紧张无措、没有主心骨的佣人,与宁家的人形成微妙而没有底气的对立。 看到她,房妈的眼神闪了闪,不等宁思音看清那到底是羞惭还是愤恨,她已经挪开眼。 不敢和她对视,看来还是会心虚。 直到此刻,宁思音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后怕和庆幸。 小聪明再多,她也只是一个刚刚二十二岁的女孩。 差一点被迫和自己并不喜欢的男性发生关系。 她朝宁光启走过去,某个瞬间为老头儿会不会因为她伤了蒋昭野而怪她,感到忐忑。 “爷爷。” 宁光启的目光从上而下仔细打量,似在检查她是否完好无缺。检查完,又向她本人确认:“有没有事?” 宁思音摇头。 老头儿便牵起她的手腕,一言不发地向外走。 “宁老!”房妈有些慌乱地快步追过来,也不知想说什么。宁光启的步伐连一丝停顿都没有,没有给她多说的机会,房妈就被严秉坚拦住。 宁思音头回坐老头儿的车,直接被拉去医院做检查。 好在蒋芙昀对自己的亲弟弟不至于少什么奇奇怪怪的猛药,几个小时过去已经被代谢掉大半。医生说没什么影响,休息几天就好了。 宁光启亲自陪着去的医院,回到熙河便叫她待在房间休息,晚餐都是叫佣人送进房间给她吃的。 宁思音这会儿胃口不好没吃几口,终于回到安全的地方,神经放松下来睡了一阵,十一点多又醒了。身体已经没什么不舒服,自己下楼找吃的。 下了台阶,看到宁光启坐在客厅又在抽他的烟杆。听到脚步声他抬头,问了声:“饿了?” 也不知道在这抽了多久,嗓子听起来很沙。 宁思音点头:“有点饿。” “你何姨说你晚饭就没吃多少。”宁光启放下烟杆站了起来,往厨房走去。 家里没有留饭的习惯,能吃的熟食和时令水果有很多,宁思音正想随便凑合吃点,检查完冰箱的宁光启说:“你何姨睡下了,别吵她了。想吃什么,爷爷给你做。” 宁思音着实被吓了一跳。 伸去拿苹果的手顿住,瞪大眼睛差点没接上话:“……您做?” 老头儿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怎的,竟难得地笑了一下,自嘲道:“说大话了。” “老爷什么时候会做饭了?您都多少年没下过厨房了,还是我来吧。” 严管家不知何时来的,走过去想要替他。宁光启似是不服,坚持要证明自己:“我厨艺再差,煮个面还是会的。你去旁边待着,别在这碍手碍脚。” 严智笑笑,识趣地退出厨房,站在外面旁观。 宁光启面对各样食材踟蹰不前,不会做饭的人都如此,给他一把鲍鱼也不知如何下手。 片刻,回头问宁思音:“吃个青菜鸡蛋面?” 宁思音连着点了两下头:“好呀。” 苹果早就放回去了,她坐到中岛台旁的高脚凳上,安安静静地观看。 几十年没进过厨房的人,即便曾经有手艺也生疏了。宁光启的速度很慢,但青菜鸡蛋面步骤简单,而他一贯是个先动脑再动手的人,虽然手法生疏,倒也算有条不紊。 二十分钟后,一碗热腾腾的面放到了宁思音面前。 宁光启对自己的成果看上去颇满意,用毛巾擦着手道:“尝尝。” “等一下。”宁思音先拿出手机,对着碗三百六十度拍了十来张照片才停下,从里头挑最好看的,边笑眯眯说,“我发个朋友圈显摆一下。” 宁光启说:“快吃吧,别凉了。” 青菜翠绿,煮得刚刚断生口感正好,荷包蛋是溏心的,面不软不硬,味道也咸淡正好——也许是心理作用,宁思音觉得这碗面很香。 她呼噜呼噜吃得响,宁光启就在对面看着,餐厅橙色的灯光打下来,让他脸上那点难以察觉的笑意看起来分外慈祥。 “我在您身边这么多年了,都没吃过您亲手做的饭呢。”严管家似笑非笑地慨叹。 宁光启笑了笑:“你的手艺比我好。” 宁思音连汤都喝光了,吃得很饱,忽地抬眼问:“爷爷,我必须要找个人结婚吗?” 宁光启顿了顿,走出餐厅。方才面庞上的柔和像是被光带走,恢复了平日的严肃与静穆。 他坐到客厅,重又拿起烟杆抽了几口,脸色被隐藏在雾蓝的烟雾后。 大概是再三思虑之后,才决定告诉她。 “要是我这身体还撑得住,或者你爸还在,就不急着让你嫁人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想什么时候结婚,就什么时候结婚,总归家里有人给你做靠山,什么都不要你操心。现在不行了,你爸走了,我这把老骨头也到头了,剩不了几天日子,光启这一大摊子留给你,不知道你扛不扛得住。等你结婚了,也好让你去公司历练历练,趁我还活着的时候,能亲眼看着你把光启接过去。” 宁思音既理解,又不理解。 “不结婚我也可以去公司上班的。” 宁光启短暂地摇了下头,似乎觉得她太天真。 严管家插嘴:“都说成家立业,得先成家,才能立业。” “我上次见过陆氏的陆总,她也没有结婚呀。不成家也可以立业的。”宁思音表情乖巧。 这是宁思音到宁家以来,第一次直言不讳表达自己的立场,或者叫,唱反调。 严智笑笑:“说的是。不过老爷要亲眼看到你嫁人,才能放心哪。” 宁思音看着他,他也看着宁思音。 宁光启的话打断两人的对视:“你还小,有些事不明白。现在我还活着,公司那些个老狐狸自然安分,要是我不在了,你一个小女娃想管住那么大一个公司哪儿那么容易,一个个都是豺狼虎豹,要把你生吞活剥。我原是想让你和昭野凑一对,你蒋爷爷跟我的交情,定然会护着你,嫁过去也不会受欺负。伯尧这孩子也很能干,他在背后给你撑着,不怕有人造次。” 宁思音顿住。 老实说,她猜测过很多种意图与目的,唯独没想过,老头儿这么着急把她嫁出去,是这个原因。 从这样的考量出发,蒋昭野确实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 宁思音捏捏自己的手指,心下五味杂陈。 “不过你和昭野没缘分,强求不来。”宁光启叹了声,眉宇深锁愁绪,这是他最挂心的事情。 他一口一口地抽烟,陡然咳嗽起来。宁思音站起身走过去帮他顺背,原本要上前的严智便停在一旁。 咳了好一阵缓过来,宁光启的嗓子又像是破风箱一般嘶哑,跟她说:“行了,这些事有我烦心就够了,回房休息去吧。” “我先送你回房间吧,爷爷你也该休息了。”宁思音说。 宁光启没坚持,让她搀扶着上楼。 严智原本跟着,上到楼梯宁思音说:“严叔,您也休息吧,我送爷爷回去。” “没事,我习惯看着老爷睡下再走。” 宁光启闻言摆了摆手:“我又不是三岁小孩,看那么紧做什么。歇着吧。” 严智只好停下脚步。 到了宁光启的卧室,宁思音扶他上床,说道:“旱烟中的有害物质含量是普通卷叶烟的38倍,得肺癌、食道癌、咽喉癌等的机率也比卷烟高一到两倍,您本来肺就不好,以后不要抽了。” “抽了一辈子,戒不掉喽。”宁光启说。 宁思音拿着那支烟杆问他:“这个放哪里?” 宁光启指向右侧墙根的抽屉柜,“放那吧。” 宁思音走过去,没把烟杆直接放上去,而是拉开一扇八十厘米宽的抽屉。里面整齐排列着六只长烟杆,还有烟荷包、玉质烟袋嘴等一些小物。 她再打开旁边那扇,又是六只烟杆。 上面一层则存放着雪茄、香烟等卷烟,都是稀有的东西。 抽烟的家伙事儿还真不少。 “爷爷,你的烟丝呢?”她问。 “下头两格抽屉都是。好些都是人家送的,买不到了。” 宁光启不知她为何对他的烟袋感兴趣,勾起些往事,靠在床头回忆道,“你爸不抽烟。他小时候嫌我抽烟呛,不爱往我跟前来,有事都叫你奶奶跟我传话。你奶奶传了几次,疑心我是不是背着她揍孩子了,后来知道原因,把我好一顿数落,烟袋全给我没收了。” 回忆令人怀缅,他回神时才发现,宁思音手臂里抱了七八只烟杆,正一把接一把地从抽屉往外拿,全抱在胳膊里,接着去拿剩下的烟斗、烟丝、雪茄。 把抽屉里所有的东西一扫而空,她抱了满怀,转身说:“这些全都没收了。” 然后在宁光启先是错愕、随后变得有些哭笑不得的表情中,怀抱丰厚战果扬长而去。 - 蒋氏旗下私立医院。 一间窗明几净的空置病房,蒋乾州负手而立,面沉如水。 “看看你自己干的好事。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亲父子,发飙的样子八分神似,只是身份调转,以前训斥儿子的蒋伯尧现在作为儿子被训斥。 “多少岁的人了,我看你是鬼迷心窍,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对两个孩子,你自己亲生的儿子,你也下得去手?!这件事要是传出去,你是想让蒋家成为所有人的笑柄,还是让昭野以后再也没有办法立足?” 蒋伯尧面色铁青地解释:“思音那孩子心里有昭野,不过那臭小子犟脾气不肯服软,他根本不是不喜欢思音,就是在跟我死犟。我了解他,只要有了关系,他对思音的态度就不一样了。” 他之所以冒险是因为,若是事成,遂了宁思音的心意,蒋昭野也能收心安分,两个孩子顺理成章地结婚,蒋宁两家关系稳固,那就是皆大圆满。 他只是没算到宁思音会下那么狠的手,没算到蒋措会临时回去。 像是猜到他在想什么,蒋乾州斥道:“要不是老三发现得及时,昭野出了什么事,我看你怎么后悔,怎么跟你爷爷交代!总之,昭野跟思音的事就到此为止,婚约取消,以后不准再提一个字。在你爷爷知道之前,你自己去宁家负荆请罪,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赶紧把这件事了结了,别捅到老爷子面前去。” 蒋伯尧沉着声答:“我知道。” 就在这时,外面不知谁喊了一嗓子:“老爷子来了!” 蒋乾州与蒋伯尧同时面色一凝。 接着只听有规律的笃——笃——声由远及近,那是拐杖落在瓷砖上发出的沉闷的声响。 声响停在门外走廊,随即,一道浑厚苍老的声音响起:“乾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