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皇叔解战袍》 第1章 第一章 唐从心恍惚地睁开眼,耳畔仍旧回荡着火焰熊熊燃烧的哔剥声响,夹杂着宫女太监们的惨叫哭泣,如同烈火炼狱。 脖颈上似乎犹自残留着那股令人窒息的钝痛感,令她胸口如坠巨石。 然而还未等她深吸口气来缓解那股窒闷,身侧忽然传来一道女子温和的询问声:“姑娘,娘娘的凤体是否已无恙了?” 唐从心一惊,视野骤然清晰起来。 她猛地转头看向说话之人所在的方向,入目的是一张有几分眼熟的脸。 唐从心瞳孔一缩,立刻认出了这张脸的主人,竟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心腹纪嬷嬷。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不对! 唐从心忽然明白,从她睁眼的刹那伊始,就盘绕在心头的那股违和感是因何而来了。 眼前的一切全都不对劲。 她应该已经气绝身亡,葬身火海了才对,而不是好端端地在这儿听人问什么娘娘的凤体……等等,娘娘?! 唐从心悚然一惊,背脊上顿时爬满了冷汗。 这话听着有些耳熟,唐从心没费什么劲就想起来了,那应该是五年前,她应召入宫,为太皇太后看诊的时候…… 所以,她这是回到了五年前?! 唐从心难以抑制地深深呼吸,浑身颤抖地抬起头,看到了太皇太后那副温和微笑的面容。 她一身素服倚在软榻上,略有些花白的头发披散下来,容貌中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倾城之姿。她的精神似仍有些不足,脸色却已不见病弱之态,两颊甚至有些红润,衬着眼角一点笑纹,看起来就是个保养得宜的寻常老妇人,只是气度格外雍容一些。 ——这便是当今天子的亲祖母,长乐宫的主人,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 唐从心倏然便有些恍惚了,脑海里的记忆不受控制地飞速回放,定格在了某一个画面——与现在一模一样的场景,她为太皇太后看完诊——然后呢? 然后,太皇太后留住了她,朝她说……皇帝要纳她为妃—— 唐从心笼在袖中的手猛地紧握成拳,指尖掐进了掌心,所有的回忆刹那涌上心头。 ——恍若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五年前,或者该说……上一世。 十五岁的唐从心,是江湖上以机关暗器及毒药著称、声名赫赫的唐门内推举出的下一任继承人,是鬼医墨白最具天赋的小徒弟。 夏末的某一日,她忽然收到了一封来自遥远京城的求助信——她的二师兄,素来好刑名之学、彼时在朝廷里任大理寺少卿一职的秦冕,朝她发出了请求。 信中写道,太皇太后不日前突发恶疾,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太医院及京中各大药堂的一干名医俱都束手无策,举朝臣子莫不为之震动。 他请唐从心往京城走一趟,为太皇太后诊治。 唐从心与诸位同门的感情都很是深厚,看了信后自觉义不容辞,收拾了行囊器具便风尘仆仆地赶往京都。 却没想到,那竟是成了她短暂一生之中,所有痛苦的开端。 因着秦冕引荐,唐从心顺利地入了宫。 太皇太后的症状似病非病似毒非毒,看起来复杂,但对唐从心而言仍是手到擒来。她仅仅用了一个半月的时间,便令太皇太后几近痊愈。 最后一次看诊完毕,太皇太后忽然朝她说合,道是皇帝想纳她入宫。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瞬间便慌了神。等在外面的皇帝趁势进殿,告诉她,他已派了人,快马加鞭前往蜀地宣旨,从今往后,她便是他的妃。 唐从心从未想过,只是一次普普通通的出诊,她怎么就突然成了皇帝的妃子? 她不愿意。那一瞬间她甚至想大骂一句“做你的春秋大梦”,但她终究是忍住了。 自己的性命可以不管不顾,可她还有师门,还有唐门,她的背后还有整个唐家堡。纵使江湖中人不惧刀光剑影,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这道理她懂。 所以她最终按捺下了满腔惊怒与仓惶,跪地谢恩。 自此,她便成了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中的一员,成了满庭芳华、花团锦簇之中一个格格不入的异类。 唐从心不懂宫规,时常犯错。被宫里的教养嬷嬷调|教惩戒时,她甚至想干脆一把毒粉撒进水里,把所有人一块儿药死了事。 但皇帝听闻了消息,赶来为她解了围,她又觉得,还没到那种地步。 她不知道,这样独树一帜的关照在这步步杀机的皇宫里,简直就是一个明晃晃的靶子。 唐从心自小随师长游历江湖,所见所闻皆是铁剑长刀、快意恩仇。 她不知道,这锦绣荣华之下,看不见的刀光剑影远比江湖中的腥风血雨更加磋磨人。 等她渐渐明白了,那才是痛苦的开始。 皇帝看起来一直待她不错,从未怪罪过她的失礼,平日里更是赏赐不断,荣宠不衰。 可唐从心无法再侍弄自己那些花草毒虫,不能继续修习机关暗器。她不再是唐家堡百年内最天赋异禀的子弟,不再是倍受师长们疼宠的小徒弟、小师妹。 她想斩断与师父师兄们的联系,尽可能地不让亲近的人受自己的牵连。 可这些不是皇帝想要的。 最初时,唐从心什么都不懂,虽对皇帝始终心怀芥蒂,却因受制于这赫赫皇权,不得不收敛起自己的锋芒,做一只被斩断了双翼双脚,插上华美羽毛供天子赏玩的金丝雀。 可皇帝仍嫌不够。 他提拔她在朝为官的二师兄,将她那身为唐门现任门主的父亲封了侯,昭告天下,寻找她那游历四方的师父——鬼医墨白,意欲将之奉为国师。似乎真是将她宠爱到了极致。 可唐从心毕竟不是瞎子、聋子,时日久了,她终究察觉到了那圣宠之下蠢蠢欲动的暗流。 她在后宫被陷害,在前朝被弹劾,太多次了,唐从心总觉得恶心,更不愿想起那些险恶的阴谋诡计与口蜜腹剑。 她开始明白,皇帝朝所有人展现出的对她毫无保留的宠爱,恰恰是捅向她的刀。 她所遭受的所有屈辱、龌龊,全都因他而起——可她偏偏无可奈何。 唐从心本以为,她这一生注定就要这样磋磨了,却没想到,命运的恶意才堪堪朝她露出了狰狞的一角。 渐渐的,她所遭遇到的危机一次比一次更加险恶。 最开始,是宫中的动乱频频波及到她,最后竟发展成了一场又一场针对她的刺杀。 起初唐从心只以为那是宫妃所为,直到一次机缘巧合,让她抓住了些许线索,一番艰难刺探之后,她终于洞悉了真相——原来那些所谓的刺杀、动乱,全都是皇帝自导自演。 连太皇太后病重,她受邀奔赴京城,都是皇帝一手促成。他唯一的目的,只是为了得到她手中那枚唐家堡世代相传的家主信物——生生造化丹。 然而,得知真相的唐从心还没来得及消化那些信息,就在皇帝眼前暴露。 最后,她被赐了一根白绫,皇帝谴暗卫避开宫人耳目,将她拖进了平日居住的宫殿里,以白绫勒死之后,一把火烧了宫殿,连同那些伺候她的宫人也一并葬身火海…… 唐从心忽然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她这短短片刻内所表现出来的神态变化颇不寻常,引来了软榻上太皇太后一声疑惑的询问:“唐姑娘?” 被这一声惊醒,唐从心脑海中的那根弦猛地绷紧了。 她压抑着胸口重如擂鼓般的心跳,竭力平复下呼吸,思绪飞转,依照记忆里前世的应对,缓缓低头,答道:“观娘娘的脉象与面相,已无大碍。民女稍后再开个方子,连吃三日,娘娘的凤体便可痊愈了。” 一旁的纪嬷嬷闻言笑道:“姑娘真乃国手,名不虚传。” 太皇太后点头,同样赞许道,“唐姑娘确然是杏林翘楚,妙手回春。” 唐从心冷静地收回按在太皇太后腕上的那只手,垂首道:“娘娘过誉了。能为娘娘分忧,是民女的荣幸。” “嗳,这小嘴真甜。”太皇太后笑了起来,“哀家真是很喜欢你。前日皇帝有一桩心事求到哀家这里——” “咳咳咳。” 她这一句话还未说完,跪坐在榻前的唐从心忽然轻轻咳嗽了起来。 太皇太后话音一顿,看着唐从心,关切道:“这是怎么了?” 唐从心捂着嘴,似乎平复了下来,摇了摇头,轻声道:“民女失仪了,请娘娘恕罪。” 太皇太后摆了摆手:“都是虚礼,不必介怀。” 一旁纪嬷嬷道:“怕是风寒了?” 唐从心略一点头,轻声细语道:“民女昨夜……有些难以成眠,便在院子里看了会儿月亮,兴许是吹了风的缘故,今日嗓子便有些不适。” 太皇太后奇道:“为何难以成眠,莫不是离家日久,思乡了?” 唐从心沉吟一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却是极细微地侧了下头,轻轻一咬下唇。 太皇太后见她这般似有些娇羞的神态,不由更是疑惑起来,温声道:“抬起头来。” 唐从心依言缓缓抬头。 太皇太后见她眼神迷蒙,眉宇间似乎含着轻愁,不由嗔道:“你这丫头,有什么事尽闷在心里,就不能与哀家说说么?莫说哀家确实喜爱你,便说你不远千里而来,救了哀家一命,若有什么要求,哀家还能拒绝你不成?” 唐从心略微直起跪坐的身体,似乎是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此话当真?” 虽然是一句略带着质疑的话,然而她一双眼睛明亮又清澈,鼻尖挺翘,唇角似乎天生带笑一般,微微抿着时现出两个小小的梨涡,一双上挑的细剑眉偏生又透出几分英气,当真是让人越看越喜欢。 这般灵秀天成的俊俏丫头,实在不适合露出那般含愁带怨的神情。 太皇太后心里想着,不由伸手抚了抚她的脸蛋,笑道:“哀家也是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便说罢!” 唐从心暗自捏紧了手指,心里怦怦直跳。 就在片刻之前,太皇太后说出那句话的瞬间,她忽然生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的念头。 几乎是刹那之间,她便决定要先发制人—— 唐从心深吸口气,正要开口,却听殿外蓦然传来一声高喝:“陛下驾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章 第二章 乍然听见这一声,那瞬间,唐从心只觉得心跳几乎都停滞了。 下一刻,她的双手蓦地狠狠紧握成拳,指甲几乎将掌心掐出血来。霎时间,陡然席卷心头的仇恨与杀意,令她自己都感到心惊,竟有种喘不上气似的窒息感。 然而那杀意之下,又有另一重隐藏极深的、近似于本能般的恐惧,令她的身体止不住地微微战栗起来。 可无论她心底是如何的惊涛翻涌骇浪滔天,该来的总归要来。 唐从心跪坐着转过身,垂眼看着那道被殿外天光投在地上的长长的阴影,俯首叩拜:“民女参加陛下。” 那道影子迅速接近了,一个朗润带笑的声音道:“唐姑娘不必多礼!” 说着,一只手伸过来,似乎想要扶起她,却见唐从心身体一歪,恰好避了开去。 唐从心闷哼一声,露出有些痛苦似的神情,一旁距离最近的纪嬷嬷忙将她架住,关切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唐从心顺势撑住她的手臂,低声道:“有些……腿麻。民女失仪了,望陛下、娘娘恕罪。” 太皇太后本也一直注意着她的情况,这时忙道:“快,赐座。” 唐从心先前为太皇太后诊脉,确实跪坐了许久,腿上不适也是正常的。 皇帝不疑有他,遂笑道:“辛苦唐姑娘了。” 唐从心只得又将先前的话重复了一遍:“为陛下、娘娘分忧,是民女的荣幸。” 皇帝笑而不语,只细细地打量着她,眸中似有深意。 太皇太后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里明镜似的,带着笑意正要开口,却见被纪嬷嬷扶着坐在椅上的唐从心又掩着唇轻轻咳嗽起来,不由得想起了方才未完的那场对话,遂问道:“唐姑娘可还没说,到底是因何夜不成寐呐?有什么要求,也只尽管说出来。” 唐从心闻言又是咬了咬唇,眼睫一垂,脸颊染上两抹薄红,似乎真是羞怯极了,又鼓起勇气说道:“那……民女当真有个不情之请,望娘娘恕我唐突之罪。” “那日民女初进京时,曾见到一个人,一时惊为天人。后来无意间得知,那人竟是淮王殿下。我自知与他身份差若云泥,便也不敢有所求。怎奈昨日里又偶然遇上了那位殿下,想着不日便要离京,不得再与之相见,夜间便有些辗转反侧……” 此言一出,皇帝的脸色顿时变了,看着唐从心的眼神一时充满了惊诧与冰冷的怒意。 太皇太后没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只与纪嬷嬷对视一言,神情间都有些诧异,心中暗忖道:这唐姑娘不愧为江湖儿女,果然是不拘小节,这满京城的女子哪个能有如她这般,直言不讳对一个男子一见倾心的? 不过想想淮王那姿容气度,便也不奇怪了,只是…… 太皇太后有些迟疑起来,想到日前皇帝托付自己说合的事,又转头看了看皇帝的脸色,一时拿不定主意。 唐从心对在场众人投注在自己身上的诸般饱含深意的目光恍若未觉,又接着道:“民女知道,如民女这般直言心事,在京中定是要遭人耻笑的。但民女自小在乡野间长大,并不懂这许多规矩,反而少时曾见试过不少比武招亲的场面,女子亲自登台做那擂主,通过斗武来挑选出合意的夫君。” “民女虽无比武招亲之意,但心中却想着,日后若有心悦之人,定要向他问上一问。若邀天之幸,能得那一人之心,白首不离,便是此生无憾了。” 这一番话,听得太皇太后与纪嬷嬷都是惊讶无比。她们身在皇宫之中,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终其一生都不知道京城以外的世界是什么模样,听唐从心说,还有女子抛头露面,舞刀弄枪,甚至亲自择选夫婿,一时都是又震惊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这是普天之下多少女子心中美好的愿望,只可惜,得到那幸运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 尤其太皇太后在这深宫之中蹉跎多年,更是经历过无数个女子共同分享一个丈夫的难堪与怅惘,感触也更深,不禁有些心绪起伏,半晌才道:“嗯,你说的……哀家看来,倒也没什么错处。心悦之人……便是那淮王了?” 唐从心抿了抿唇,只不说话,貌似羞涩地低下了头。 太皇太后笑了起来,沉吟片刻,最后叹息一声,竟是正色道:“也罢,那……哀家与你赐婚可好?” 此言一出,却是有两道声音蓦地同时响起—— “万万不可!” 皇帝的脸色已是难看至极。 他前不久才朝太皇太后说了要纳唐从心的事,今日唐从心就在他面前上演了这么一出戏码,简直就是在明晃晃地打他的脸! 太皇太后看了眼皇帝,却是蹙起了眉,淡淡道:“这件事,哀家自有主张,就不劳皇帝费心了。唐姑娘,你来说说,为何这也不行?” 唐从心先是起身又跪了下来,第一时间为方才那一句失言赔罪:“民女失礼了。”而后才又细声细气地解释道,“民女的意思是,淮王殿下金尊玉贵,而民女只是山间一根野草,虽对殿下心怀仰慕,却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是,若有机会,只盼能与殿下见得一面,好教他晓得有我这么一个人,民女这便满足了。” 这一番话倒是十分知情识趣,太皇太后却听得摇头:“哀家看你就很好,想来淮王也不会有不满意的。哀家既然答应了你,便定要教你如愿以偿。纪嬷嬷,你去教人传淮王进宫。” 说话间,众人都没有注意到,榻边,唐从心暗暗捏紧了手指,掌中的布料已被她蹂|躏得不成样子。 眼见事情要遭,她眼珠一转,忙又以带着几分窘迫的嗓音颤声道:“娘娘!我、我……民女确然想在离京前再见上那位殿下一面,却不愿委屈了那位殿下,与一名初次见面的女子成亲,否则,未来也只会是一对怨偶罢了!” “若是、若是有可能,民女只希望能与那位殿下相处一阵子,若能得他青眼,便、便如娘娘所言……若无此荣幸,民女也只盼他未来能寻得一位真心爱重的佳人,一生如意安康。” 太皇太后似被她这一番真情剖白所打动,眼眶都有些红了,拭了拭眼角,声音有些发涩:“嗯,嗯,你说得很是,就怕成一对怨偶,反倒是哀家办坏了事……” “那便如你所言,哀家把他叫来,你们认上一认,之后么……呵呵,你们年轻人自去来往,教老七带你好好在这京中游玩一番。” 眼见太皇太后三言两语便要将这件事彻底落实了,皇帝沉着脸,正待出言阻止—— 却在这时,殿外忽然又传来一声通报:“陛下,娘娘,淮王殿下求见!” 不知怎的,唐从心听见这一声传报,呼吸不由自主地一滞,竟是略微有些紧张起来。 实际上,在前一世,她与那位淮王殿下只是见过寥寥数面而已,多是在宫宴上。 唯有一次,在宫里一场动乱之中,她被下了毒后推进池塘。当时淮王恰好路过,看见池塘里沉浮的人影,立即跳入水中,将她救上了岸。 发现是她后,他的神色间略有些诧异,半晌后竟是问了一句:“你记不记得……罢了。” 他最终也没有将剩下的话说出口,只是道:“日后你若有何难处,可以来寻我。”随后便将她交给了匆匆找来的宫人。 那一句承诺,或许是真的,也或许不是,唐从心没有尝试去验证。 她虽被困深宫之中,闭目塞听,但偶尔也会有一些宫人私底下散布的消息传入她耳中,知道那时候淮王的日子并不好过。 她自己的处境艰难,更清楚后妃与朝臣往来乃是大忌,若是让人知晓,后果不堪设想。 唐从心不想令彼此的处境雪上加霜,便把那一晚的遭遇埋藏在了心底最深处,只当从未听过那一句诺言。 直到她一睁眼,回到了五年前,眼看着脚下即将踏上与前世如出一辙的、通往永恒囚牢的那条路。那一瞬间,她脑海里闪现的,竟是那个动荡的黑夜里,她双眼刺痛模糊,依稀看见的,淮王鬓发湿透,朝她郑重许下承诺的模样。 重来一次,她终于想要握住那只绝境里朝她伸出的手。 只是,这一场求助隔了两个世界与数年光阴,唐从心不知道此时的淮王是个什么性情,这一世里也从未与他见过面。 然而她先前那一番言辞确实是存了利用在里头,这一点难免令她心怀愧疚,却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解决当前的困局。 前世时,因着此间诸多阴谋陷害,令太皇太后屡屡对她失望,彼此终至渐行渐远。 然而此时一切诡计尚未成形,太皇太后感念她的救命之情,暂时不会再有为皇帝说合的心思,反而会念着她那番话,尽力撮合她与那“意中人”淮王。 而若是淮王始终对她无意,她便可以告诉太皇太后,自己已然努力尝试过,却终究没有那份幸运,无法得到心上人的回应。而她难以忘情,只想尽快离开京城这个伤心地。等回到了自己的地盘,再思索日后怎么应对皇帝的诡计不迟。 既然上天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绝对要离京城这个巨大的囚笼越远越好! 宫人通报完,不片刻,便有一道高大的身影缓缓步入殿内,一道低沉醇厚的声音响起:“参见陛下、母后。” 唐从心手指略微一紧,牢记着此时自己所应展现出的形象,调整好表情,含着羞怯似的,飞快地抬头瞥了来人一眼。 原本是为了做戏给人看,然而那惊鸿一瞥,倒真是让她心中微微一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章 第三章 前世时,除了那次落水外,唐从心从未近距离地见过这位淮王殿下,只寥寥知道些他的身世。 淮王名李羿,与先帝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俱是如今的太皇太后所出。因年岁相差较大,非但未被先帝猜忌,反而颇受宠爱。 但他少时常思边关之事,拜了名将段鸿轩为师,学习兵法,十四岁时便只身远赴北疆,在戍边守军中从最末等的兵卒做起,经历过大大小小数十场战役,最终脱颖而出。直到被御旨赐封为大将军时,他真正的身份才得以暴露,最后以军功封王。 此人经历可谓传奇。时至今日,距他第一次离开这锦绣繁华的都城已过了足足十年。 这十年间,他甚少回京,然而每次一出现在京中,便会引得全城百姓竞相围观。 原因无他,这位淮王殿下非但是少年英雄,更生得一副天人之姿,身长九尺,容貌俊朗无匹,不知是多少京中佳丽的春闺梦里人。 只可惜,郎心如铁,这位殿下不爱锦绣烟云,偏好边地风沙,每次回京都是匆匆来匆匆去,且对明里暗里所有的示好一概拒之门外,至今仍未有哪家闺秀能打动他的心。 这也是唐从心放心将那“一见倾心”的帽子扣在他头上的原因——这位作风如此,想来也不会对她稍假辞色,到时候她要脱身,岂不是容易得多? 同时,她还知道一件事。 这位淮王殿下此番之所以在京中逗留这么久,不仅是因为新帝登基,以及为太皇太后寻找治疗的方法,更是因为怀疑先帝驾崩另有蹊跷,一直在暗中追查。 最后,他会追查到新帝头上——这也正是后来皇帝要对付他的原因之一。 当然,更直观的原因则在于,这位皇叔年富力强,手中又握着兵权,便是皇帝卧榻之侧一只酣睡的猛虎。 刚刚登基方半年的皇帝奈何不了他,然而三年、五年之后,皇帝根基已稳,势必就要拔掉这根眼中钉、肉中刺,方才能将他的皇位安安稳稳地坐下去。 此刻,淮王一身玄色锦袍,自殿外踏风而来,广袖拂动间依稀带着凛冽之气,其轩昂气度令人见之心折。 唐从心只看了一眼便低下了头,那一瞬间,心里竟是微微有些乱,后知后觉地窘迫起来。 她当然没有自己说的那么不拘小节,多了那五年在深宫之中蹉跎过的经历,她的性子自是不再如最初时一般率直无羁。 纵使心里厌烦,她还是学了许多规矩,难免在无形之中受到了影响。 先前那番看似真情实意的剖白,在太皇太后面前她可以毫无阻碍地说出口,然而真正到了面对正主的时候,种种礼法与教条便瞬间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将她束缚起来,令她心中陡然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愧之感。尤其对方还是这样一位神仙般的人物。 淮王见过了礼,一旁的皇帝忙笑道:“皇叔不必多礼。今日怎的进宫来了?” 淮王直起身,竟是比皇帝足足高了大半头,垂眸看了皇帝一眼。 他的眼瞳漆黑,如同两泓深潭,似乎能一直看进人心底去,声音却是淡淡的:“听闻今日有医师来为母后看诊,臣特意来等消息。” 说着,他微微侧头,看向一旁袖手安静站着的唐从心,低沉的声音道:“便是这位医师?” 太皇太后笑道:“这位是唐姑娘。” 她没有贸然说出唐从心的名字,只因京中自有规矩,女子闺名不可轻易告知其他男子,否则会被视为失德。 虽然唐从心看起来似乎全不在意这些礼数,但太皇太后却对她的事很是上心,又朝淮王道:“老七来得倒是快,可是遇上哀家派去传旨的人了?” 淮王略一颔首,答道:“路上遇见了。”说着,他又转向唐从心,礼貌地道,“多谢唐姑娘妙手,敢问家母病情如何?” 唐从心见他二人一问一答,全然把皇帝晾在一边,淮王言谈间对待太皇太后更是犹如寻常人家的母子一般,不由得对淮王刮目相看,口中却不敢懈怠,慎重地答道:“民女前时已为娘娘诊断过四次,用过四帖药方,今日便是最后一次了,再用三天的药,娘娘的凤体便可痊愈。” 淮王点点头,再次道:“多谢。” 这一问一答,太皇太后的目光便在他二人之间转了数个来回,这时又笑道:“唐姑娘医术精湛,蕙质兰心,哀家很是喜欢。老七,你也当好生感谢人家。” 话说及此,她顿了顿,又转头看向一旁半晌没插上话的皇帝,问道:“皇帝难得到哀家这儿来,可是有何要事?” 一句话,亲疏立现。 皇帝心里不知怎么想,脸上倒是滴水不漏,仍是带着笑,和和气气地道:“孙儿本也是来看望祖母的。日前便听秦卿说,唐姑娘今日会来为祖母诊最后一回,心里挂念,便来看看。” 太皇太后闻言笑着点点头,随即道:“哀家确实感觉已经没有大碍,皇帝可放心了。” “正是,”皇帝笑道,“多亏了唐姑娘回春妙手。朕心有所感,正有一桩愿望——” “好了!”他的话没能说完,被太皇太后截口打断,“哀家已经说了,唐姑娘的事,哀家自有主张,该给的赏赐一分也不会少。皇帝日理万机,还是应将心思多多放在朝政上。” 话说到这里,已然是撕开了祖孙两人之间平和的表象,竟显出些剑拔弩张的意味来。 唐从心从皇帝进殿那一刻便高高提起的心却是终于放下了,心里一边烧着火,大骂狗皇帝不要脸,一边又觉大快人心,真是恨不得抱着太皇太后亲上两口——实在是天底下最慈祥最可爱的老太太! 结合前世的一些事,再加上方才观察到的各人的言行举止,唐从心能明显地感觉到,太皇太后与皇帝之间的关系并不算亲厚。 一则,到底是隔了两代血缘,太皇太后下面还有个皇太后,那与皇帝才是亲母子。 向来最是无情帝王家,连亲生父子都有可能变成仇雠,那血缘更远的,自然心也更远。 何况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彼此之间不甚投机这件事,在宫中并不是什么秘密。 二则,皇帝此人心机深沉且刚愎自用,纵使平日里伪装得好一副温文尔雅的面貌,然而时日久了,身边的人总能对其真性情察知一二。 太皇太后坐镇后宫多年,不知见识过多少笑里藏刀机心万千,皇帝那点微末道行,在她面前恐怕根本就是班门弄斧,是以心中自然会对他有所考量。 想来素日里彼此制衡,维持一种稳定的局面也便罢了,感情自是深不到哪里去。 皇帝听了这一句近似于训斥的话脸色竟也分毫未变,仍是那副温温和和的模样,叹道:“祖母教训得是,是孙儿唐突了。那便由祖母裁决吧,孙儿听祖母的就是。” 太皇太后看了看他,跟着收敛了眼中透出的些微厉色,点头道:“甚好。如此,皇帝可还有别的事?”这便是要赶客了。 皇帝维持着脸上平静的神色,侧头瞥了眼伫立一旁的淮王,随即笑吟吟地道:“皇叔真是好福气。” 淮王本是安静地站着,垂眸似乎正盯着地砖上某一处纹路出神,闻言便抬眼看向皇帝,静默一瞬,竟是略微勾起唇角,淡淡答道:“谢陛下赞。臣的福气素来是不错的。” 他这般回答,皇帝的脸色当即便是一沉,却又很快恢复成温和的模样,不再理会淮王,转向太皇太后道:“既然已知祖母无恙,孙儿便告退了。” 说着朝太皇太后行了一礼,转身大步离开。 皇帝一走,整个殿内的气氛似乎都跟着松了下来。 唐从心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然而内心却直想欢呼鼓掌。没有狗皇帝的场合,似乎连空气里都透着芬芳,令人心情愉悦。 可一想到还没能彻底过了太皇太后这关,她的头皮便又不由自主地紧了紧。 却听太皇太后道:“老七过来,哀家看看你。” 淮王便上前几步,一撩袍角,在软榻边蹲下了身,单膝点地,朝太皇太后道:“儿臣这些时日未能来给母后请安,还望母后恕罪。” 太皇太后亲热地拉着他的手,让他坐在榻边,仔细端详他片刻后,似有些不悦地道:“又瘦了,整日里忙些什么呢?” 淮王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顿时如同珠玉生辉,映得整间大殿都亮堂了几分。 “母亲看儿子,总归是不够胖的。怕是哪日我形似猪猡,母后也还觉得不上秤呢。” 这一句逗得太皇太后忍俊不禁,笑出了眼泪,好半晌才停了下来,拭着眼角道:“便是真成了猪猡,我儿也是这天底下独一无二最俊的猪猡。” 淮王只略微地笑着,不说话,瞥了眼一旁安静站着的唐从心。 太皇太后注意到他的目光,正了正神色,说道:“有一件事,哀家要嘱咐你。唐姑娘,也请你过来些。” 唐从心身体微微一僵,随即依言靠近榻边跪坐了下来,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表情。 她一接近,淮王便迅速起身退开,倒是十分知情识礼的模样。 太皇太后看得欣慰,不禁微微点头,又拉着唐从心的手让她坐到先前淮王坐下的位置,朝着淮王说道:“唐姑娘头一回入京,为着哀家的病煞费苦心,尚未在京中好生游玩过。今日哀家便指派你做这东道主,带唐姑娘四处赏玩一番,有什么想要的也尽须得满足!” 这一番于理不合的安排没引得淮王色变,却是让唐从心神经紧绷。 从先前对待皇帝的态度,以及皇帝与太皇太后产生龃龉时,淮王那一派从容旁观的模样,就知道此人绝不是好相与的。 她本以为淮王会一口回绝这样带着明显意图的要求,却没想到这人竟是神色都未变上一分,眼神平静地朝她望来。片刻后,他点头道:“好。” 唐从心脑子里瞬间懵了一下——什么好?好什么?! 太皇太后顿时笑了,拍拍唐从心的手背,朝她投来一个眼神,一副很是欣慰的模样。 唐从心却笑不出来,只能低着头,起身朝两个位高权重的人福了福身,干巴巴地道:“民女谢过娘娘、殿下盛情。” “甚好,甚好。”太皇太后连赞了两声好,朝纪嬷嬷道,“带唐姑娘下去准备一番。” 唐从心脑子里仍是懵的,茫然地被纪嬷嬷带进了殿后另一间房里,拿来一套衣服让她换。 唐从心展开一看,是一身男子锦袍,正合她身量。 纪嬷嬷笑道:“姑娘以女子之身与人出游,总是多有不便,便换身男子装扮,更合宜些。” 唐从心思绪飞转,意识到自己当下的处境,只要淮王不明确地拒绝,她就得把这恋慕的戏码继续演下去,否则便是在太皇太后面前说了谎,那与欺君也不差什么了,说不准最后还得落到狗皇帝手里,死无葬身之地…… 想通了这一点,唐从心便又好似娇羞地抿了下唇,说道:“多谢嬷嬷。” 纪嬷嬷笑着摇摇头,替她穿好衣,束起男子发髻,这才又带她回到殿里。 这时间,淮王已与太皇太后叙完了话,正坐在一旁悠闲地品茶,看着唐从心出来,便打量了她片刻,最后竟是微微一笑。 唐从心霎时一呆,未及思考便瞬间低下了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