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传》 第一卷 楔子 十六行,江湖众门派之一,由从西域迁徙至中原的霍氏一族创立,明以行商,暗中则专司暗杀。 江湖上有“无常双楼”之说,这“无常双楼”说的是十六行银针楼、暗羽楼。 银针楼,无数杀人于无形的毒药暗器皆出于此; 暗羽楼,江湖杀手集聚之地。 十六行除了银针暗羽双楼之外,另有东四行、西四行、南四行、北四行四大分舵,以及直接效命于行主的行风卫。其中东四行、行风卫、银针楼位于江陵城郊丹青峰上,为总舵,统称“天守阁”;西、南、北三部皆听从行主号令,三部首脑,称为“麟使”。 相传江湖中人最为忌惮之事物有两件,其一,十六行杀手;其二,十六行追命契。 自立行以来,凡十六行追命契上出现的人,皆死无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1 看不见的敌人 白衣女子倚坐于七层塔楼过一句话,原话是‘若非有人为邓渊招兵买马助长其野心,我们也不至于背叛霍家’。” 雁云神色一凛:“有人?莫非他的意思是邓渊背后有人谋划对付我们?” 阴三:“若此人的话属实,那便是了。” 雁云道:“此人可还活着?你们有没有问出些线索?” 阴三摇头:“此人已经自戕而亡。”[伏笔,当年天守阁叛乱,外来势力即朝廷秘密机构“钦天神威”。“钦天神威”隶属太子直辖,是钦天监以内的一秘密部队,专门为皇帝寻长生术。阴三在第一次抓到奸细的时候,其实已经审问出“钦天神威”之事,于是与朝廷联手,欲在十六行查明霍家与不老城之事。阴三想通过得知不老城的秘密,获得长生之术。] 雁云深吸一口气,她非常清楚阴三那一脸凝重背后的隐忧。 “如果此言属实,那就意味着,十六行有一个看不见的敌人,这个人可能还留有奸细在行中。”阴三话音更低了,仿若对方的耳目已经蔓延至两人谈话的周围。 雁云一时心中翻江倒海,眼前回闪过无数个支离破碎的片段……她重伤之下被行风卫拼死护送下山;逃亡路上行风卫精锐除了探龙之外悉数战死;二人逃脱了追捕却落马摔下了山崖,幸得被人所救…… 救他们的人,隐居在丹青山腹地极其隐秘的一处谷地中,雁云与探龙正是在那里受到照料。伤好后,雁云与探龙组织行中仍然忠于霍家的部众,血洗天守阁,夺回行主之位。那天,她一声令下三百余人魂断当场,就算如此,她也不敢断定是否将奸细彻底清除。 往事如疾风骤雨般打来,每一个片段都夹杂着刀光剑影,她不忍回想当年那一张张忠诚的面孔背后,究竟有没有藏着背叛的祸心。 片刻沉默,雁云沉声低语:“此事不可声张,唯有静观其变,一有线索立刻告知我。” 阴三自然明白其中利害,当即领命。 随后,玉蔻将厨房准备的几道小菜端了上来。在经过刚才的一番交谈,两人都乏了胃口,轻食三两口,又闲叙了几句,多以近段时间南四行内部的情况为主。 自夺回天守阁以来,十六行一直在追杀邓渊杨汛的残余旧部。十六行的这一场血淋淋的内乱,折损了大批高手,令其势力在江湖上大不如前。所谓名门正派对眼下刚重新整顿的西南二部虎视眈眈,雁云不得不从东四行派遣了大把人手前往,同时抽调了部分行风卫的精锐前去担任要职。 一顿饭的功夫过去,两人将南四行之事谈了个十之八九,饭后阴三未作逗留,即刻整装踏上回程。 待阴三走后,雁云叫来了探龙。 几句话,将刚才与阴三谈论之事与探龙说明,雁云看着探龙,准备听听他怎么说。 探龙的第一个问题:“此事西麟使张沛和暗羽楼阎亦童知道吗?” “不知。我让阴三叔静观其变,以免打草惊蛇弄得人心惶惶。” “人已死,如何查验邓渊旧部的话是否属实?”探龙又道。 “假设此人说的是真话,那么邓渊背后的人,为何不趁这一两年我们元气大伤之时,乘胜追击?”雁云道。 “也许他在等。”探龙看着雁云。 “等什么?”雁云抬眼,看向探龙。 “属下不得而知,或许天守阁那一战,他的人也死伤惨重。”探龙说。 雁云看了看窗外天色,淡淡道:“所以我们要么引蛇出洞,给他制造一个动手的契机;要么静观其变,等待下一条线索。” 探龙:“是。” 她看向探龙腰间系着的那块象征行风卫统领的朱雀铁牌,目光深远。 探龙捕捉到行主目光中的一瞬讳色,于是立即起身,单膝跪地拳掌相抵,行一大礼:“行风卫一众誓死只效忠于行主一人,绝无他心。” 雁云连忙扶起探龙:“探龙快快请起,雁云从小敬你为兄长,倚仗、信任,一起出生入死。” “属下一定会助行主查明此事。”探龙道。 雁云叹了口气。 她怕查出来,又是一次背叛。 回想起她大伤初愈那时候,便即刻召集依然忠于霍家的部众,一路杀回了天守阁。当她将西四行、南四行的人围困在天守阁,剑指南麟使邓渊、西麟使杨汛那一刻时,为了行主的威望她破了一次规矩。 那时的自己,是十六行头一个落魄至此的行主,凭借着同归于尽的绝望,带领着一帮视死如归的斗士,完成了一次绝地反击的战争。她摇摇欲坠的行主之名需要重新立威,除了做到平叛复位,还需要更威慑人心的手段。 于是她亲口问杨汛:如何惩罚一个背叛者? 杨汛沉默,等死一般。 她说:那就是给予背叛者更大的背叛。 江湖有云“一人之祸,不迁怒于家室”,这条规则在十六行一直被视为铁律。 但那一天,雁云对邓渊、杨汛二人满门下了追命契。 跟随他们作乱的徒众,虽不按灭门之罪处置,却绝不留任何余地,一律射杀。也是此举,雁云在江湖上得了个“女魔头”的称号。 “一有线索,我们就顺藤摸瓜,不到证据确凿绝不轻易诛杀行中之人。”探龙也考虑到了十六行的势力已经大不如前。 雁云点点头,看向窗外,此时天色已近傍晚。 “属下已经命人备好了马,还有三盏翠檀陀。”探龙道。 “有劳了。”雁云说完,起身向屋外走去。 骤雨过后,空山青透,山外天边赤霞万丈,她凝息眺望,心中的促狭舒展开了一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2 山里郎中 丹青山脉,放远了看去,像起伏着碧色浪涛的寂静之海。丹青山独特的地势孕育了无数中原难得一见的奇珍草木,因此这里历来是炼药之人向往之地,不过江湖人忌惮于十六行的总舵坐落于此山之中,因此方圆数十里鲜有人迹。 除了那个胆大包天的人。 雁云轻轻一夹马肚,白色神骏踏在铺满落叶的小路上,带起一骑碧尘,拴在鞍上的三只长颈瓶碰撞出悦耳的脆响。 从天守阁到那处木屋,不过一个时辰的路程,只是在这傍晚时分,霞光坠落星光初临,皆在弹指一挥间,便不由得让人觉得仿佛走到了白昼的尽头,路途就变得遥远了。 远处盈盈灯火照亮了她的眼睛,雁云拉住缰绳,马儿停了下来。借着落日余晖,她朝前方那处低崖上望去,那座雅致的木屋安静地立于低崖之上,受清幽的山谷众星捧月般围绕着。 她微微一笑,抚摸了一下马鬃,躬身附在白马的耳边,道:“我们走。” 马儿与她心灵相通,轻嘶一声马蹄一抬。 还未立夏,山里已有蝉鸣,她听得仔细。 再往前,已离木屋不到三十步,鸽子声愈渐清晰,是那么动听。 她索性从马背上跃下来,手牵着缰绳,一步步朝木屋走去。 只见木屋的窗户里,一个身影晃动了一下,转瞬,门从内打开,一抹青色身影背对着屋内的温暖明亮出现在门口。 雁云看到此人,朗声一唤:“木头先生。” “先生”本为尊称,但是“木头”,却是雁云因他一向冰冷木讷,于是自行给他起的。 逆着光,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看得清此人身形修长有致,虽身着朴素青衫立于绰约光影之中,却也难以掩盖俊逸英气,仿佛是山中神仙的化身,将一袭隐逸缥缈的仙气藏匿在了这具精美的凡人驱壳里,遇到光就生出了朦胧清辉。 “你来了。”他一点也不意外,那倒也是,这些日子里,她已无数次像今天这样出现在他面前。 这一次,想必又是什么药草用完了。 雁云将马儿带到一边的马厩里,卸下三盏翠檀陀,径直走向他,边走边说道:“一月有余,玄音须用光了。”语毕,人已至他面前。 如他所料。 他转身,道:“进来吧。” 她碎步进屋,里面各种放药材的架子罗列有序,窗边长桌上放着刚捣了一半的药草,一边几案上的小铜鼎里燃着一撮凝神香,青烟袅袅,气息沁人心脾。铜鼎旁是一本翻到接近尾篇的医书,和一盏凉掉的茶水。 一如往常,她心说,顺手将三盏翠檀陀放在几案上,道:“用翠檀陀换你的药材,便不算占人便宜了。” 翠檀陀来自异域,是极难得到的珍贵药剂,在中原地区,尤其是京城和东都,一盏翠檀陀能值一斗金珠,即使如此,却也往往难以买到,用此交换玄音须也不算占便宜了。 “伤如何了?”他并未与她较真,回到长桌前,继续捣药。 雁云道:“伤口已经长好,只是阴雨天会疼。” 她当然知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丹青山时常潮湿,寒湿之气随着还未长好的伤口浸入经络,落下了这一毛病。 “等彻底恢复了,你也有办法治好。”他对霍行主的本事一向不作怀疑。 “我晚上总是做噩梦。”雁云别过脸,伸手拨弄桌上的烛火。 木头就是木头,继续捣药,也不说话。 “我很多次梦到在天守阁前,下令放箭射杀那些叛徒。”她双目注视着摇摇晃晃的烛光。 捣药声略微停顿了一下,继续。 她的手离烛火近了些,炙热的灼烧感传来,她反应得迟钝了一些,右手食指上多了一道红痕。 木头走到木架前,找到一只半个巴掌大小的盒子,递给她:“烫伤药。” 雁云打开,里面是半透明的膏状,她闻了闻,道:“你还加了白芍药,心思倒是挺细致。”说罢,指尖舀了点药膏,抹在烫伤处,只觉得冰冰凉凉,烧灼的疼痛减轻许多。 捣药声又响了起来。 “你在做什么?”她问他,语毕,她看他抓了一些白芍药的花瓣放到药盅里。 “七日清痕膏。”他说道。 七日清痕膏,名字简单,却是古方,春秋时一个赤脚游医为其妻子所研制,据说他的妻子因被农刀割伤,在手臂留下一道又长又深的伤痕,非常丑陋,游医为了令妻子手臂恢复光洁,苦思数年,终于研制出一种药膏,七日就将其妻伤痕抚平,故名七日清痕膏。不过,其药方因战祸而失传,直到汉时偶然现世,被汉帝收入宫中以作御用,再后来,有极少数抄本流入民间,甚是难得。 没想到他还有这方子。 雁云走到他身边,见他左手边三寸不到之处,摆了大大小小总共十六碟药材。 她拿起一片白芍药,说道:“你这是要祛除多深的疤痕,还怕药效不够,多加了一味白芍药花瓣。” 木头从她手里拿过花瓣放药盅里,道:“只是以防万一。” “江湖郎中,鲜有知道七日清痕膏秘方的,你到底是什么人?”这个问题她问过他无数次了,他最开始答“山里的郎中”,直到最后连理都不理。这次同样也是充耳不闻。 “你若是不回答,今晚我就住这里了。”她驾轻就熟地说道,在此处养了近一年的伤,她早不把自己当外人了,俨然将此地视为行主的别院。 木头抬头看了她一眼,就像在看一只狡黠的猫儿:“随你好了。” 她倒是高兴,于是踱着小步朝里屋去了。 床帐是青色的纱,枕头上放了一把蒲扇。 真惬意。她想着他摇扇闲思的样子,或是闭目小憩的样子,倒是颇有几分神仙模样。 木屋除了这间卧房以外,在东西两侧各有一间耳室,东侧是他的书房,西侧放了一鼎炼药的炉子。若是她来,他时而睡在书房,时而在屋顶上铺一方草席,面朝星夜,头枕逍遥。 雁云早早睡去,一夜无梦,亦不知他忙到几时才休息。 一觉醒来,天光熹微。 雁云松了松筋骨,见床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张凳子,上面放着一鼎小香炉,凝神香的余韵依稀,里面还残留着零星燃烧的灰烬。 “挺有心。”雁云勾起嘴角,难怪一夜无梦,原来是他来放了一炉安神香。 她出门时,木头正在屋外的药架前整理药材,他脚边摆放着两只三尺来高的黑色罐子,罐子上裹着的土衣还没有去掉。 她觉得稀奇,刚走近,就见他打开了其中一只罐子,一阵醉人的酒香夹杂着桂花的味道扑面而来。 “才起的桂花酒?”雁云问。 “嗯。”他答。 微风吹拂着整个山谷,推起一层层碧绿的浪涛,树叶摩擦出沙沙声响,时不时又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鼻尖萦绕着淡淡酒香,脚踩着坚实的土地,她感受到难得的惬意。 木头没有瞧她,随手抓了一些晒好的干桂花,微微碾碎后撒入桂花酒中,低头轻嗅,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想起她在身边,于是又斟了一杯,递给她。 雁云接过来,喝了一口,酒味遒劲,花香馥郁,似乎还有一些野蜂蜜的甘甜,刚柔并济交织入喉,是一番独一无二的清新味道。 “你如此沉默寡言,酿的酒味道却如此……活泼。”雁云道,确实,这酒的滋味真得用“活泼”二字形容。 木头不置可否,抬头瞧了瞧她,只见她咕噜几口,一碗酒已经下肚。 “你……”他想劝已经不及,这酒后劲大,他本意是让她浅尝辄止。 “你什么?”雁云放下杯子,一双澈亮明眸直瞅着他。 “算了,你都喝完了。”他无奈地摇摇头,心说她的那匹白灵识得路,把她驮回去也不是难事。 雁云自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打眼看了看这木屋周围的极致山色,一时间心情大好。他的木屋是面朝低崖背对群山,她喜欢站在崖边看落日,或是雨后在他屋顶铺一块厚厚的牛皮毡子,倚看那翠绿山峰。 想到这里,雁云兀地想到一件事情,忙问他:“今天什么日子?” “初九。”他答。 “是了是了,你的九鸢花[伏笔九鸢花治鹿月解锁地点:宫中]是时候摘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3 摘花 九鸢花是在她来这里以后他才种的,按时日算,今天刚好是第十个月的初九,九鸢花开得最好的一天,也是最后一天,过了今天,花瓣就开始掉了,药力自然就会随之衰减。 木头背起药篓便往山林里走,雁云也不由分地跟着他。两人一前一后,一路无言。 越往林中走,鸟鸣声越发清晰,每走几步都能看到几只扑扇着羽翼的影子从头过,现在倒是亲眼所见了。 雁云看木头注意到了自己的指甲,于是拍掉手上的泥土,装作不经意地将手背在身后,道:“毒物碰多了,手经不住细看,总有些丑陋”。 “倒不丑,只是你从小就碰那些毒物,不会被伤到?”木头似乎更关心这个。 “会啊,尤其是在炼制蛊虫的时候。”雁云说道,“虽然手上抹了特质的膏药,却难免被咬上一两口,不过四公总有法子替我解毒。” 雁云有两位师父,一位是银针楼上一任掌事、天下第一毒师萧定言。萧定言与雁云的祖父霍敬然是结拜的兄弟,由于在结义中排行第四,所以江湖人称一声“四公”,自雁云继任行主之后一直鼎力扶持,以极高的威望保得十六行的数十载太平,又因为是祖父辈的关系,未免与雁云父亲冲了辈分,她便和他人一样,叫萧定言一声四公。另一位师父,是暗羽楼杀手云边客,云边客以自创的“云上诀”三胜武林第一剑客陆真,陆真从此封剑。雁云的一身本领,便是这两位师父所授。 “长期接触毒物,体内淤积的阴寒之毒令你伤口痊愈比一般人慢上许多。”木头说道,“这样下去,若是遭受致命一击,恐无力回天。” 雁云叹了口气,道:“唉,所以家师云边客常说:‘尔等习武,且做到剑术精益于天下毒师,毒术精益于天下剑客,即遂为师之愿’。” 兴许是桂花酒的后劲上来了,她只觉眼前的人与景蒙上了一层粼粼水光,旖旎明媚。 这令他想起当初见她那一幕,惊魂未定的马儿托着奄奄一息的探龙和昏迷不醒的霍雁云,抱她下马时,他看到她满是血污的脸,那紧拧的眉头中藏着说不尽的痛苦。那份鲜明的痛苦,与此时的玩笑神色,就像出自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她似乎总能把痛苦看轻,把那炼狱般的日子轻松地带过。 木头不愿多想,只道:“该回去了。” 雁云像来时那样,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阳光透过树叶缝隙照在她身上,让她感到自己全身都被一股淡淡的温暖笼罩,酒后的微醺,帮她把眼前的光景放大,大到阳光与树色相融,泉流与百鸟和鸣,好一番美轮美奂的盛景。 她一步步踩着他的影子走,步履微微飘然,正经历着清闲的时光。 咦,脚下青葱的草地,何时出现了斑驳的雪? 雁云抬头,一股恶寒之风扑面而来。 眼前空无一人,木头早已不知所踪。 远处,是被茫茫大雪覆盖的、*肃杀的天守阁,再远处,群山苍白,万籁俱寂。 雁云正愣神,只听崩弦一弛,利箭呼啸,无名箭贴着她的左耳飞过,留下一串火辣的疼痛。 “行主小心!”身后一声惊呼。 可是来不及了,她只觉得眼前白光一现,左肩猛地一震,整个身子不由得往后踉跄几步,眼看就要仰天倒下,身后一双有力的手稳稳当当将她扶住。 一身紫袍的南麟使邓渊,寡瘦憔悴的脸,却暗藏着狡猾的精光。他手中的长剑还有鲜血顺流而下,刺霍雁云的那一剑,他下了死力,奈何她身边行风卫众多,这一剑走偏,再想近身却已失先机。 “叛徒”二字在口中,她想喊,可是喉咙发紧,不能出声。 前方依然飞扬着大雪,不断有黑色箭矢朝她疾射过来,她的两旁,掠过无数道黑色身影,义无返顾朝那箭雨杀过去…… 欺我霍家无人!她抽出鞭子,想要和邓渊拼个你死我活。身后探龙却一把将她拦住,她只觉被点了穴道,随即探龙拦腰将她托举上马背。 雁云动弹不得,焦急万分。 她眼看着一道道黑影不断倒下,雪地上不断烙下鲜红的痕,浸入雪里,逃离天守阁的路是用行风卫的尸体铺出来的,他们中绝大部分人,甚至从没有与她说上过一句话。 鼻尖是浓烈的血腥气和刺骨的寒,脸上是猎猎长风刮过的冰凉。 今日所饮之恨,来日必将十倍奉还…… 十六行行主只有一个,那就是她霍雁云。 耳畔马蹄声渐远,雁云只觉头痛欲裂,恍惚间支起身子,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回到了木屋。 原来是一场梦。 “你喝醉了,睡了四个时辰。”木头倚着门,漫不经心地看着面色苍白如纸的她。 她活动了一下筋骨,看外面天色,已过晌午。 “哈,你的酒怎么酿的,如此醉人,可否交于我配方,拿去让他们照着酿来卖给洛阳的公子哥们。”她摇摇晃晃走到他身前。 木头看她脸色如此乏累,想必又做噩梦了。 “原以为喝醉的人都不会做梦,所以没有点凝神香。”他领着她走向外屋。 外屋桌上放着两只碗,一碗粥,一碗药。 “先喝药,再吃粥。”他说完这句,就出门了。 听那声响,他跃上了屋顶,喂他的鸽子去了。 粥是甜的,药略苦,是醒酒去乏的功效。 她按照他的话,喝了药吃了粥,看天色差不多该回去了,于是就出去向他告别。 木头闭着眼睛,躺在屋顶,怀里有两只鸽子,身边还有好些鸽子安静地围着他。 “木头,我走啦。”她试探地叫他,不想扰他清梦,却又想他知道。 他没有回话,似乎是睡着了。 哼。她不信他真的睡着了,分明又是故意不理她。 雁云走到马厩边,抚顺了马儿洁白的鬃毛,道:“白灵,我们走。” 白灵抖了抖脑袋,打了个响鼻,驮着雁云往回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4 飞贼 一路上雁云都在寻思,木头要拿那朵九鸢花来配什么药。 九鸢花剧毒无比,就算拿来配药,也是令人肠穿肚烂的毒药。 莫非,他有她不知道的秘方?雁云自小随萧四公在银针楼里苦学医毒之术,一学便是十年。银针楼是十六行炼制药物之所,所收藏的药材包揽五系,珍贵无比,其中有一部分还是历代掌事的珍贵私藏。所以,每当她遇到连银针楼里都没有的方子时,就格外好奇。 天下药材种类不计其数,但依据其生长地域的区别,可分为五大系,即: 中原百草,生长于中原的常见药材,用于医治寻常百病; 南蛮毒物,生长于南疆一带,大多是见血封喉的毒花毒草,那美丽异常的九鸢花便是其中一种; 漠北沙珍,大漠黄沙之中生长的药草,因常年干旱,所以漠北沙珍最大的特点便是形枯槁味干涩,五行属火; 昆仑灵,生长于昆仑山一带苦寒之地,此类药材多为白色,吸取天地灵气,多有解毒、益寿之功效,雁云用以疗伤的玄音须,就生长在昆仑山一处名为“回音壁”的悬崖上; 东海甲,此系乃大海深处的带鳞之物,是五系之中唯一非植物类药材,其形有似鱼蛇虾蟹者,也有似龙趸鳌鼋者,药性至寒。 然而这世间还有七味五系之外的药材,名为‘七绝’,古书上也只是提及它生长在鬼蜮,乃人间至宝,能逆天回春去阴还阳,从古至今有数不清的人在苦苦寻找它们。奈何可作参考的文献几乎没有,以至于一些人终其一生依然不得线索,还有一些人贸然寻找,结果身陷绝地,落得个有去无回。 雁云寻思着,木头的木屋虽然简朴,但是他那些木架之上的丹药,大多是难得的古方,更有个别连她也是第一次见到。 所以若是他能拿出个她所不知道的九鸢花药方,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话说雁云正满脑子思考着九鸢花的事情,却听到前方有一阵杂乱、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至近踏来。 她警惕地朝前方望去,一队人出现在了视线尽头。 雁云一眼便看出是银针楼的人,他们正在追赶一个蒙面飞贼。 银针楼出事了?她心一紧,立刻想到阴三叔所说奸细一事,莫非对方已经出手? 雁云目光紧随此人,心生一计。 在飞贼就要与她正面相迎之际,她漫不经心地催马上道,再一个调转马头,让白灵横在了道路中间。 紧接着就听到一阵悬崖勒马般的骤响,马儿连同马背上的人都被吓得惊呼一声。 她拉紧了缰绳,不急不慢道:“白灵别闹了,你怎么就横路上不走了呢!” 去路被她这么一挡,飞贼身后的护卫立刻追了上来。 带头的男子约莫二十五六岁,是银针楼的掌事,名叫秦飞。秦飞与探龙素来交好,精通药理,且身手一流,前阵子暗羽楼掌事阎亦童才向雁云讨要过这个人。 秦飞执掌银针楼以来没出过任何岔子,哪怕当年西南二部杀上东四行,秦飞命人以蛊布阵,贼人不敢轻举妄动,银针楼才得以保全。 此时秦飞正追杀飞贼,见行主竟突然出现,正欲开口,却被她用目光扫了一眼,于是立刻改口:“小贼休逃!” 护卫们纷纷拔剑,将飞贼连同行主一齐围住。 “哎哟,哪里来的一位姑奶奶!”飞贼被这突然横在路中间的女子给截断了去路,连连叫苦,听那声音也就二十来岁。 秦飞怒喝:“快把三丝银[伏笔用三丝银换美酒解锁地点:坐佛堂点金先生]交出来!” 他竟从银针楼偷得一把三丝银?雁云暗自惊讶,此人能独闯银针楼,身手绝不容小觑! “唉,这三丝银放那里都快长毛了,借我用用有何不可?”飞贼大半张脸都被遮了个严实,唯留下一双浓眉星目,目光熠熠,似有无穷活力。 “我十六行之物岂是你说借就借!擅闯银针楼就是死!”秦飞手中已经摁住了毒丸,随时准备令对方一击毙命。 三丝银,长五尺三,韧性极强,两侧锋利如刃,是由细如三根头发的银丝并排而成的利器,经暗羽楼的工匠用西凉古银所造,再送至银针楼以秘药浸泡来褪去银色,令其如蜘蛛丝一般透明近乎隐形。其制法冗繁极难成功,因此十分稀有,十六行中也只有少数地位崇高的杀手才拥有一副三丝银。 “唉,反正说不说你们都会追杀我。”飞贼倒心直口快,朗朗话音中竟有几分无可奈何之意。 雁云没有放松戒备,此人能进得了银针楼,已是手段了得,再者,面对十六行一众高手堵截,还能这般轻松周旋,令人捉摸不透。 雁云策马靠近了飞贼一些:“三丝银是杀人利器,你拿去无非也就是作此用途,应该还是位高人,不然也用不着这般劳心劳力。依我所见,你大可不必如此折腾,想要谁的命,带着金珠来我东四行天守阁,我们点完数,替你发一道追命契就好了。” “原来姑娘也是十六行的人……”飞贼一拍大腿,“这下遭了。” 雁云莞尔一笑。 “我拿三丝银是要给一个人,换壶好酒喝。”飞贼拍了拍腰间的那只白色酒葫芦。 雁云细看那只白色葫芦,不像是寻常葫芦形的酒壶,上面有着自然生长而成的细密纹路,却又像是经过雕琢而成。雁云心中充满了疑问,这世间竟有白色的葫芦? 见此人话语间十分敞亮,雁云倒有些欣赏,但一想到他来路不明,不知是否与阴三叔所说之事有关,只心说可惜了。 她伸出手:“交出三丝银,我可以放你走。” 一旁的秦飞不明白行主为何对这飞贼如此宽宥,只见行主拿眼角余光扫了自己一眼,秦飞心下了然,于是向手下的人使了个眼色,提醒他们盯紧飞贼,随时准备擒拿。 “看姑娘和诸位的样子,不像是要放人的意思啊。”飞贼话音依然自若,丝毫没有要交出三丝银的意思。 雁云笑了笑:“交出三丝银,我即刻让路,你便可离开丹青峰。” 飞贼短暂地沉默了一瞬,再开口时,声音竟然弱了两分:“要是我说不呢?” 雁云气定神闲:“那我就亲自来取,你可能会死得很痛苦,或者很难看。” 在刚才靠近他的时候,雁云已经打开了她随身携带的其中一只竹管,那竹管只有小指大小,里面装着几只飞虫,形似蜜蜂却比之更小,名叫“惑音”。“惑音”平日里都在沉睡,一遇到雁云特制的桃花粉,就会大肆追赶叮咬,只要被咬上一口,虽不致命,却能听到幻音,轻则乱人心志,重则令人发疯发狂。 话说至此,一小粒桃花粉丸,已经默默地埋伏在了她的指间。 飞贼将她那有意无意的胁迫看在眼里,一双眼睛弯成月牙,笑了:“姑娘是在拿毒药威胁我?” 雁云回敬一笑:“对。” 飞贼声音比之前更弱了一些:“姑娘精通毒术,又使得如此神不知鬼不觉的手法,在下大胆猜一猜,莫非姑娘是十六行霍大当家?” “神鬼不察,你却看得分明,我是霍雁云,现在该阁下报上名来了。”雁云听出他声音显然不比之前气足,似乎有伤在身。 飞贼额头出了一层薄汗:“若不是霍行主有意警告,想必在下也看不出端倪。说到姓名,在下江湖浪荡子一个,何须留名于尊驾前呢?” 话音刚落,飞贼兀地匍匐在马背上,从一侧抽出一件斗篷裹住周身,与此同时,雁云手指发力,药丸打击在飞贼的斗篷上,留下一团红粉印记,下一瞬间竹管中嗡嗡声乍响,飞虫寻香而动,直奔那团桃花药粉。 电光火石间,只听飞贼喊了一声“起”,陡地抽掉身上的斗篷,一夹马肚,对准包围的缝隙就撞了过去,撞开一条豁口。 十六行的人也不是吃素的,见此人铁了心要寻死,秦飞当即打出两排暗器招呼过去。 雁云立刻摔人驾马紧追,并下令:“留活口。” 虽不知行主用意,但秦飞一众得令,再出暗器时只得避开此人要害,可恨的是此人能闻风精确辨明暗器的方向,连发几次都被他避开了,唯有一枚铁蒺藜从他手臂擦过,只留下一处皮外伤,根本无法令他停下来。 雁云却并不心急,胯下白灵的血统乃辉神驹,追风之马,其速可与风竞逐,要追上那飞贼并不是难事。况且,此人带着伤,刚才似乎就有点发作的征兆,她只需跟紧,找准机会下手一鞭子拉他下马即可。 盘算间,她已经抽出了鞭子,正伺机出手,却见前方的飞贼突然从马背上掉了下去。 没错,是掉了下去,像具尸体一样倒在了她正前方的路上。 “驭!”雁云急忙一勒缰绳,白灵嘶鸣,身后众人也是骤停之下马蹄高扬。 雁云赶紧向左拉缰,白灵的马蹄才避开了地上之人,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碾进了地里。若她哪怕迟疑一瞬,他的一只耳朵就没有了。 她高坐马上,紧盯地上的飞贼,他双目紧闭,额头是豆大的汗珠。再看他周身,除了手臂上有一处刚才留下的伤口,并没有其他外伤。 就算有伤在身,那伤势也不应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急转直下,这突如其来的晕厥让人疑窦丛生。 除非是装的。 啪!一道鞭子已经甩在了飞贼的身上。 雁云扬起鞭子的手并没有放下来,若其中有诈,下一鞭子的落处便是他的脖子。 此人并没有反应。 “此人此举极为蹊跷。”秦飞开口了,并令人下马前去查看。 一个银针楼护卫跃下马,警惕地走近飞贼,探了探他的鼻息,道:“还有气,像昏厥。” 雁云道:“点他穴道,看他是不是装的。” 护卫得令照做,见那人依旧一动不动。 雁云心说奇怪,翻身下马。 “行主小心,谨防有诈!”秦飞见行主从马背上下来,连忙紧随其后,护在身边。 雁云道:“我就是要看看这人在耍什么把戏。”语毕,手伸向那人手腕,探他脉搏。 秦飞只见行主神色陡变,似有惊奇发现。 下一瞬,雁云起身:“带他回银针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5 葫芦 严寒剜入骨髓,如置身天地最无尽的冰冷深渊中。 这种肺腑在一呼一吸之间结冻凝固的痛苦,将他牢牢束缚在梦魇之中无法动弹,每一次挣扎都只是摧残心智的徒劳而已。 他只觉得冷极了……倦极了…… 不知这样反复煎熬了多久,他已然困顿不堪…… 亦不知何时,麻木的手臂中出现了一股暖流…… 这股暖流坚决地与他身上的寒冰对抗着,缓慢地游走向四肢百骸,倔强地化解开封住他的恶寒,一点一点地帮他找回力气…… 他勾了勾手指,能动了,试着睁开眼睛,明晃晃的一团光晕摇曳在视线里,很刺眼,他眯起眼睛,慢慢去适应这团暖黄的烛光。 “终于醒了。”一个似乎比他好不了哪去的声音响起,话语里满是疲倦。 他略微睁大眼睛,看了看所处之地,他正躺在一张木台上,木台四角各点了一根白蜡烛。木台的四周有铁铸的架子无数,上面摆满各种瓶瓶罐罐,数也数不清。他的周身也放着好些个匣子、药罐之类,再回到自己身上,他看到自己的两只手臂上面被扎满了针,这这些针显然被涂了什么东西,呈深红色。 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走近他的视线。 他吓了一跳:“你是……你是刚才骑马堵我路的人,你是十六行的行主……”话音刚落,他也意识到了什么,心说,看来我是落你手里了。 “刚才?”雁云蹙眉,“你已经昏厥三天三夜[伏笔日后每次昏迷时间都变长最终引出葫芦的病根:百年前与玉琼门长老(现掌门)对决被打重伤,用昆仑冰床疗伤,一睡百年,百年之中,昆仑玄冰的寒毒长年累月渗入体内,虽然治好他的内伤,却留下病根,命不久矣。]了。” 此话令他神色一变,眉心紧皱:“你说什么?!” 三天三夜!这是他昏迷最久的一次! “小毛贼,我救了你的命。”她伸手开始一根根取下他手臂上的银针,“虽然还不清楚你这得的是什么怪病,不过你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了。” 他心想自己怎么会昏迷这么久,以往从最初的三五个时辰,到一天半天,记得之前最长的时候是一天一夜。 “喏,喝了它。”霍雁云递来一碗药汤。 他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接过来,闻了闻,是正经的救命方子,于是一仰头三两口就喝完了。 “谢了。”伸手想擦嘴,才想起自己上半身是光着的,不过这位十六行行主倒是眼疾手快,马上将他的衣服丢了过来。 “你刚喝下去的药,有蛊。”雁云倚在铁架上,有些乏了。 唉。他长叹一声,苦笑。是了,噩梦初醒,让他脑子都迟钝了,霍雁云是何方神圣,她若下点什么东西,岂是光用看用闻就能认出来的。 “说吧,想怎么样?”除了这身衣服,其他的都没有了,所以他也想知道这位素昧蒙面的霍行主想要拿他做什么。 “以防你这两天再生事端。”雁云道。 “所以霍行主这是要拘着在下了?”他问。 雁云道:“你身上的寒毒我前所未见,是何物所致?” “一言难尽呐。” 雁云冷笑,这意思是不打算告诉她,也罢。 “你不说也没关系,我这么费力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乃是一时技痒,想与你这奇特的寒毒斗上一斗,这还差点步骤,所以先留着你的命。”她把玩着手中的银针,要对付这寒毒,还需再施针两天。 他心想,原来霍行主是想拿他医着玩儿…… “要是把我医死了……”他话说了一半,就给咽了回去。 “要是死了,就剖了养蛊。” 他惊出一背的汗。 想到他的那只白葫芦,她道:“既不肯透露姓名,莫怪我叫你‘葫芦’了。” 他倒爽快地答应了。 待葫芦穿好衣服,雁云领着他从银针楼出来,走到门口时,她看着眼前这个高出她许多人,微微一笑:“这是你最后一次活着走出这里。” 葫芦咽了口唾沫:“素闻霍行主‘女魔头’的名号响彻江湖,果然名不虚传。” 都是死到临头的人了,竟然还耍起了嘴皮子。 雁云瞟了他一眼:“人不犯我,魔从何来?” 葫芦看她神色有变,于是收住了话头,借着银针楼这处高拔的地势,仔细欣赏十六行总舵天守阁的景色。江湖上早有十六行的各种传闻,不过鲜有人真正见过天守阁的风采。他还记得当年在青阳帮喝酒时,薛帮主曾聊起过他唯一一次上丹青峰天守阁的经历,那是在夜里,皓月当空无风无云,一片恢弘古楼被黑色群山所拥,受月色浸染,宛如黑暗中的一座白银之城。 如今天光大亮,他瞧这青山围绕着错落有致的群楼,云气低矮时而遮住高处屋宇,只觉得别有一番意境在此,只有一处让他格外留意,便是这十六行的所有楼宇,几乎都是用黑木搭建,肃杀之气掩盖于云雾之中。 这时,只听身边雁云说道:“在这里你只能待在以明斋。” “以明斋是什么地方?”他问。 “跟我来就知道了。”她答。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一路上,时不时遇上巡视的行风卫,每个人都是精悍的汉子,眼里亮着清一色的精芒,那是一种随时都做好了赴死准备的坦然和忠诚,在这世上他们只会为一个人躬下直挺的脊梁,那就是他眼前这位霍行主。 葫芦跟在这个身形单薄的霍行主身后,走了小半个时辰,路上一睹了天守阁森严的秩序和戒备:这里的每一个入口都有行风卫的人把守,若无通行的令牌,他们就是天守阁里一道道难以攻克的隐形城墙;还有时常往来的暗羽楼杀手,黑袍黑斗篷是他们的明显标记,个个都是阴冷的狠角色;再者,时不时见到银针楼的白袍药师采药回来,他们手中不知道有多少杀人于无形的毒药,与那暗羽楼的黑衣杀手若放在一起,就是一双杀人夺魄的黑白无常。 想要穿过这些黑白无常逃出生天,是根本不可能的。葫芦心想,这十六行总舵天守阁简直就是立在人间的阎罗殿。 “到了。”走在前面的雁云停了下来。 他正沮丧,闻言于是抬头看去,眼前是一座建在山腰上的大院,地势高拔,恰好可以俯瞰天守阁群楼,再看这座院子的东边,是一条六七丈长的傍山廊桥,廊桥的尽头连接着另一座规模相当的院子。两座院子与天守阁群楼形成一个规整的“品”字型布局,银针楼是一座孤立的塔楼,在天守阁以西的一处高地上。 走进以明斋,里面有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厢房十数间,不过皆是“回”型分布,中间是一开阔平地,为练武的道场。 “你就待在这里,今后两日,每日辰时我会过来施针。如果你有任何僭越之举,你体内蛊虫会让你听话的。”她说道。 既来之,则安之。葫芦道:“谨遵霍行主训示。” 雁云斜了他一眼,径直朝东边廊桥走去。 她住在那边?葫芦目光随着她的身影,直到她消失无踪。 疲惫不堪的雁云,命人准备了热水。 偌大的房间只有她一人,热水冒着薄雾般的热气。她伏在浴池沿边,看着水面一遍一遍盖过石台,漫出去,消失在空气里。 为了救那葫芦,她三天三夜未曾合眼,不思饮食,绞尽思虑只为克住他身上的寒毒。 雁云思绪模糊起来,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了阵阵白雾,湿漉漉的风扑面而来,带着丝丝腥气,耳边的水流声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浪涛声。 四周摇晃得厉害,她却被一双厚实有力的大手紧紧拥住肩头。 她惊恐地转过头,身后之人竟是去世多年的父亲。 “雁云,你还好吧?”霍震生性孤傲,一双眼眸清冷,只有在看着她的时候才露出难得的温暖。 她几乎要喜极而泣,是父亲。 “父亲……”话音出时,人已哽咽。 “禀告行主,船已靠岸。”一个声音阻断了她即将道出的想念。 霍震的目光移向远处浓稠的白雾,以及白雾后面绰约的影廓,直视了很久才道:“终于到了。” “我们……是去哪里?”雁云问道。 霍震不语。 [伏笔:当年霍震前往东海玉琼门,是寻求玉琼门掌门帮助,救治练功走火入魔危在旦夕的北麟使薛靖柔,霍震在掌门帮助下,牺牲自身内力治好薛靖柔,回去后身体大不如前,两年后去世。掌门以追查紫冥教余孽为救治薛的条件,此事由云边客负责。解锁地点:雁云及众人前往东海玉琼门,由掌门亲口讲述。]还没等她再开口,霍震已经动身走向那片水雾之中。雁云定定站在原地,看着他越走越远,直到那宽大的身影隐没于白色烟缕里。她想上前跟在他身后,可是双脚如被灌铅,怎么也迈不出步子,她想喊他,却张口哑然,最终,大雾彻底淹没了所有。 雁云兀地睁开双眼,原来刚才睡着了。 她放低身子,潜在水里,片刻后起来,神志清明了不少。 沐浴时小憩了一会儿,困意消退了不少,回到房中时,她命人沏了壶茶,捧着前两天未看完的书卷,倚在窗边软榻上细细读起来。 淅淅沥沥的雨声响起,值此时节,山中时常有雨,绵密的雨水将群山润湿洗净,给这里的人带来极目的碧色,所以在她看来,是喜欢得紧。 目光顺着窗沿来到软榻对面的架子上,白色的酒葫芦稳稳地站在最上面。她拿下来,触之冰凉,她反复观瞧,心说确实没有见过这种白色葫芦,她所阅读过的书上也没有任何记载。再打开塞子,一股宝华琼枝的辛辣之味搀和着烈酒味直窜上来。 宝华琼枝是南蛮一带的一种毒草,人若服下之后,只觉腹中起火,随即蔓延至全身,并伴随渴症,却怎么喝水也无法缓解口渴,中了此毒的人只有两个下场,要么是喝水喝得活生生胀死,或者干渴难耐五脏俱焚而亡。不过,显然酿酒的人只是为了取其燥热之功效,所以用昆仑山天清池水,解去了宝华琼枝的毒,同时保留了起驱寒的特性。 看来此酒是他用来压制体内寒毒的。 “行主。”门外是探龙的声音。 “进来。”雁云放下手里的酒葫芦。 探龙轻推开大门走到雁云近前,道:“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她点点头,问:“他现在在做什么?” “正在坐忘台上。” “坐忘台?看来是在找路子逃走呢。”雁云微微一笑。那是以明斋最高的地方,可以俯瞰整个天守阁群楼。她心说此人真是不熄心,中了蛊还不放弃逃跑。 “属下已安排人手埋伏在以明斋附近,如有异动,即可当即将此人拿下。” 想到此人无论胆魄还是身手都绝非等闲,雁云道:“他中了我的蛊,逃跑既是催命,你的人只需把他看好,不可让他离开以明斋半步。” “是。”探龙答,“不过……”话音刚起,又止住了。 她说:“不过什么?” “属下不明白,行主为何留他一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6 治他 雁云再次拿起那只白葫芦,看了看里面的酒,声音很轻很缓:“留他一命,看看能顺藤摸出什么瓜来。” 探龙立刻明白了雁云的意思。 “敌暗我明,不得不小心布局。”雁云从软榻小桌上拿起一方掉了漆的古铜匣子,打开来,里面放着一把匕首,半册残书[伏笔:匕首与残书皆出自传说中的“不老城”,匕首是不老城城主馈赠于霍冲的信物,象征霍家子孙永远是不老城的客人,是雁云等人最后顺利进入不老城的重要“通行证”。残书由不老城主所著,记载了不老城周边风物,及各种医治疾病的方法,沙漠中的药材。残书中有通往不老城的线索,但是只有一半,另一半在太子李长安手中。解锁地点:宫中,李长安带雁云参观宫中藏书阁,以及残书的上半本。]。 残书是下半册,记载着漠北沙珍的药性与图谱,霍家就是凭着将书上所记录的药材卖到中原而发迹。 匕首不知由何物铸造,握着十分轻盈;其整体宛如一片翎羽,刃口雪亮锋利,刃尖上翘,极富异域风华。手柄上有一幅古老雕刻,像是一只怒目而视的鸟,鸟的头道:“你知道,江湖上最厉害的刑具是什么吗?” 她神色未变,语气却轻了几分。 葫芦暗道不好,虽然不知道她要如何刁难,他却始终觉得自己何其无辜,不过就是来偷了把三丝银,而且还没有偷成,最后反倒落入她手中。 他巴巴地看着她:“知道,二十三根灭魂钉[伏笔,雁云遭到背叛,承受二十三根灭魂钉,对方欲逼雁云讲出惊鸿刃的秘密及下落,雁云不从。后被葫芦及迟天宗所救,重伤后的雁云,被云边客带到北麟使处薛处,薛多番折腾,最终以霍震当年给她的内力,救了雁云一命,瞬间白头。]。” “虽然是二十三根,可是,最后一根,施刑的人大多都选择不再用上。”雁云勾起嘴角,慢条斯理地继续说:“灭魂钉生得奇巧,能刺穿最硬的骨头,每打下一根,那感觉说是生不如死也不为过,你想想,整整二十三根,听说撑到二十二根没死的人,都哀求这最后一根落下,死个痛快。” 葫芦觉得如置身烈焰之中,汗如雨下。 “其实天下同理的方法有很多,有时候不一定要用上灭魂钉。”雁云索性走到他对面坐下,扬起手中最后那根银针,笑盈盈地瞅他那拧巴的脸,道:“我十六行有那么好来好去?” 葫芦眉头紧锁,汗水流入眼眶令他睁不开眼睛,他连连求饶:“不来了不来了再也不来了!” “寒毒怎么回事?” “我……我曾经与人比武,受了重伤……” “说谎,何种武功能阴毒至此?” “我这不还没说完吗……受了重伤又昏迷在暴雪中……寒气入侵,随内伤一并攻心所致……” “你受何人指使?来我十六行所谋何事?” “霍行主饶命啊……”葫芦说这话的时候,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疯狂地焚烧。 “我等到你说为止。”雁云的耐性在这时候是他最大的克星。 “哎呀,我真是来取三丝银换‘洛神酿’的……没受什么指使啊……”葫芦此时已经奄奄一息。 鼎鼎大名的“洛神酿”,她倒是听过,那是进贡的御酒,黑市上也买不到。她心想,莫非他真的是一个嗜酒的毛贼,为了一口洛神酿豁出命来盗取三丝银? 雁云拿起手帕,擦干他脸上的汗。他忍住体内焚烧般的痛苦,徐徐睁开眼睛,眼前的女子笑靥朦胧,仿佛被流光笼罩。 “我说的都是真话……”葫芦语毕,心说这种死法简直窝囊。 呼。银针没入皮肤,身上的烈火逐渐熄灭。 他如获大赦般,瘫在桌上不成人样,喉咙经刚才那翻折腾起了许多小泡,疼得无法开口说话。 “接下来三个时辰,你会时常反复发热,莫动银针莫饮水。”雁云话一说完,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呷了一小口。 葫芦那个气啊,心说自己怎么就栽在她手上了呢,不仅三丝银没到手,还被她折腾了个半死。 此时门外疾雷破山,大雨倾盆。 葫芦感觉体内反复烧灼之感,闭目调息。雁云取了本书,随手翻看。 三个时辰后。 取下银针的葫芦,二话不说抱着茶壶喝了个精光,觉得仍然不解燥热,于是直奔向庭院的那场大雨。 雁云目光随他的身影来到雨中,心中只留下四个字:行如鬼魅。 如此了得的身法,除了师父云边客之外,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1 看不见的敌人 白衣女子倚坐于七层塔楼过一句话,原话是‘若非有人为邓渊招兵买马助长其野心,我们也不至于背叛霍家’。” 雁云神色一凛:“有人?莫非他的意思是邓渊背后有人谋划对付我们?” 阴三:“若此人的话属实,那便是了。” 雁云道:“此人可还活着?你们有没有问出些线索?” 阴三摇头:“此人已经自戕而亡。” 雁云深吸一口气,她非常清楚阴三那一脸凝重背后的隐忧。 “如果此言属实,那就意味着,十六行有一个看不见的敌人,这个人可能还留有奸细在行中。”阴三话音更低了,仿若对方的耳目已经蔓延至两人谈话的周围。 雁云一时心中翻江倒海,眼前回闪过无数个支离破碎的片段……她重伤之下被行风卫拼死护送下山;逃亡路上行风卫精锐除了探龙之外悉数战死;二人逃脱了追捕却落马摔下了山崖,幸得被人所救…… 救他们的人,隐居在丹青山腹地极其隐秘的一处谷地中,雁云与探龙正是在那里受到照料。伤好后,雁云与探龙组织行中仍然忠于霍家的部众,血洗天守阁,夺回行主之位。那天,她一声令下三百余人魂断当场,就算如此,她也不敢断定是否将奸细彻底清除。 往事如疾风骤雨般打来,每一个片段都夹杂着刀光剑影,她不忍回想当年那一张张忠诚的面孔背后,究竟有没有藏着背叛的祸心。 片刻沉默,雁云沉声低语:“此事不可声张,唯有静观其变,一有线索立刻告知我。” 阴三自然明白其中利害,当即领命。 随后,玉蔻将厨房准备的几道小菜端了上来。在经过刚才的一番交谈,两人都乏了胃口,轻食三两口,又闲叙了几句,多以近段时间南四行内部的情况为主。 自夺回天守阁以来,十六行一直在追杀邓渊杨汛的残余旧部。十六行的这一场血淋淋的内乱,折损了大批高手,令其势力在江湖上大不如前。所谓名门正派对眼下刚重新整顿的西南二部虎视眈眈,雁云不得不从东四行派遣了大把人手前往,同时抽调了部分行风卫的精锐前去担任要职。 一顿饭的功夫过去,两人将南四行之事谈了个十之八九,饭后阴三未作逗留,即刻整装踏上回程。 待阴三走后,雁云叫来了探龙。 几句话,将刚才与阴三谈论之事与探龙说明,雁云看着探龙,准备听听他怎么说。 探龙的第一个问题:“此事西麟使张沛和暗羽楼阎亦童知道吗?” “不知。我让阴三叔静观其变,以免打草惊蛇弄得人心惶惶。” “人已死,如何查验邓渊旧部的话是否属实?”探龙又道。 “假设此人说的是真话,那么邓渊背后的人,为何不趁这一两年我们元气大伤之时,乘胜追击?”雁云道。 “也许他在等。”探龙看着雁云。 “等什么?”雁云抬眼,看向探龙。 “属下不得而知,或许天守阁那一战,他的人也死伤惨重。”探龙说。 雁云看了看窗外天色,淡淡道:“所以我们要么引蛇出洞,给他制造一个动手的契机;要么静观其变,等待下一条线索。” 探龙:“是。” 她看向探龙腰间系着的那块象征行风卫统领的朱雀铁牌,目光深远。 探龙捕捉到行主目光中的一瞬讳色,于是立即起身,单膝跪地拳掌相抵,行一大礼:“行风卫一众誓死只效忠于行主一人,绝无他心。” 雁云连忙扶起探龙:“探龙快快请起,雁云从小敬你为兄长,倚仗、信任,一起出生入死。” “属下一定会助行主查明此事。”探龙道。 雁云叹了口气。 她怕查出来,又是一次背叛。 回想起她大伤初愈那时候,便即刻召集依然忠于霍家的部众,一路杀回了天守阁。当她将西四行、南四行的人围困在天守阁,剑指南麟使邓渊、西麟使杨汛那一刻时,为了行主的威望她破了一次规矩。 那时的自己,是十六行头一个落魄至此的行主,凭借着同归于尽的绝望,带领着一帮视死如归的斗士,完成了一次绝地反击的战争。她摇摇欲坠的行主之名需要重新立威,除了做到平叛复位,还需要更威慑人心的手段。 于是她亲口问杨汛:如何惩罚一个背叛者? 杨汛沉默,等死一般。 她说:那就是给予背叛者更大的背叛。 江湖有云“一人之祸,不迁怒于家室”,这条规则在十六行一直被视为铁律。 但那一天,雁云对邓渊、杨汛二人满门下了追命契。 跟随他们作乱的徒众,虽不按灭门之罪处置,却绝不留任何余地,一律射杀。也是此举,雁云在江湖上得了个“女魔头”的称号。 “一有线索,我们就顺藤摸瓜,不到证据确凿绝不轻易诛杀行中之人。”探龙也考虑到了十六行的势力已经大不如前。 雁云点点头,看向窗外,此时天色已近傍晚。 “属下已经命人备好了马,还有三盏翠檀陀。”探龙道。 “有劳了。”雁云说完,起身向屋外走去。 骤雨过后,空山青透,山外天边赤霞万丈,她凝息眺望,心中的促狭舒展开了一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2 山里郎中 丹青山脉,放远了看去,像起伏着碧色浪涛的寂静之海。丹青山独特的地势孕育了无数中原难得一见的奇珍草木,因此这里历来是炼药之人向往之地,不过江湖人忌惮于十六行的总舵坐落于此山之中,因此方圆数十里鲜有人迹。 除了那个胆大包天的人。 雁云轻轻一夹马肚,白色神骏踏在铺满落叶的小路上,带起一骑碧尘,拴在鞍上的三只长颈瓶碰撞出悦耳的脆响。 从天守阁到那处木屋,不过一个时辰的路程,只是在这傍晚时分,霞光坠落星光初临,皆在弹指一挥间,便不由得让人觉得仿佛走到了白昼的尽头,路途就变得遥远了。 远处盈盈灯火照亮了她的眼睛,雁云拉住缰绳,马儿停了下来。借着落日余晖,她朝前方那处低崖上望去,那座雅致的木屋安静地立于低崖之上,受清幽的山谷众星捧月般围绕着。 她微微一笑,抚摸了一下马鬃,躬身附在白马的耳边,道:“我们走。” 马儿与她心灵相通,轻嘶一声马蹄一抬。 还未立夏,山里已有蝉鸣,她听得仔细。 再往前,已离木屋不到三十步,鸽子声愈渐清晰,是那么动听。 她索性从马背上跃下来,手牵着缰绳,一步步朝木屋走去。 只见木屋的窗户里,一个身影晃动了一下,转瞬,门从内打开,一抹青色身影背对着屋内的温暖明亮出现在门口。 雁云看到此人,朗声一唤:“木头先生。” “先生”本为尊称,但是“木头”,却是雁云因他一向冰冷木讷,于是自行给他起的。 逆着光,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看得清此人身形修长有致,虽身着朴素青衫立于绰约光影之中,却也难以掩盖俊逸英气,仿佛是山中神仙的化身,将一袭隐逸缥缈的仙气藏匿在了这具精美的凡人驱壳里,遇到光就生出了朦胧清辉。 “你来了。”他一点也不意外,那倒也是,这些日子里,她已无数次像今天这样出现在他面前。 这一次,想必又是什么药草用完了。 雁云将马儿带到一边的马厩里,卸下三盏翠檀陀,径直走向他,边走边说道:“一月有余,玄音须用光了。”语毕,人已至他面前。 如他所料。 他转身,道:“进来吧。” 她碎步进屋,里面各种放药材的架子罗列有序,窗边长桌上放着刚捣了一半的药草,一边几案上的小铜鼎里燃着一撮凝神香,青烟袅袅,气息沁人心脾。铜鼎旁是一本翻到接近尾篇的医书,和一盏凉掉的茶水。 一如往常,她心说,顺手将三盏翠檀陀放在几案上,道:“用翠檀陀换你的药材,便不算占人便宜了。” 翠檀陀来自异域,是极难得到的珍贵药剂,在中原地区,尤其是京城和东都,一盏翠檀陀能值一斗金珠,即使如此,却也往往难以买到,用此交换玄音须也不算占便宜了。 “伤如何了?”他并未与她较真,回到长桌前,继续捣药。 雁云道:“伤口已经长好,只是阴雨天会疼。” 她当然知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丹青山时常潮湿,寒湿之气随着还未长好的伤口浸入经络,落下了这一毛病。 “等彻底恢复了,你也有办法治好。”他对霍行主的本事一向不作怀疑。 “我晚上总是做噩梦。”雁云别过脸,伸手拨弄桌上的烛火。 木头就是木头,继续捣药,也不说话。 “我很多次梦到在天守阁前,下令放箭射杀那些叛徒。”她双目注视着摇摇晃晃的烛光。 捣药声略微停顿了一下,继续。 她的手离烛火近了些,炙热的灼烧感传来,她反应得迟钝了一些,右手食指上多了一道红痕。 木头走到木架前,找到一只半个巴掌大小的盒子,递给她:“烫伤药。” 雁云打开,里面是半透明的膏状,她闻了闻,道:“你还加了白芍药,心思倒是挺细致。”说罢,指尖舀了点药膏,抹在烫伤处,只觉得冰冰凉凉,烧灼的疼痛减轻许多。 捣药声又响了起来。 “你在做什么?”她问他,语毕,她看他抓了一些白芍药的花瓣放到药盅里。 “七日清痕膏。”他说道。 七日清痕膏,名字简单,却是古方,春秋时一个赤脚游医为其妻子所研制,据说他的妻子因被农刀割伤,在手臂留下一道又长又深的伤痕,非常丑陋,游医为了令妻子手臂恢复光洁,苦思数年,终于研制出一种药膏,七日就将其妻伤痕抚平,故名七日清痕膏。不过,其药方因战祸而失传,直到汉时偶然现世,被汉帝收入宫中以作御用,再后来,有极少数抄本流入民间,甚是难得。 没想到他还有这方子。 雁云走到他身边,见他左手边三寸不到之处,摆了大大小小总共十六碟药材。 她拿起一片白芍药,说道:“你这是要祛除多深的疤痕,还怕药效不够,多加了一味白芍药花瓣。” 木头从她手里拿过花瓣放药盅里,道:“只是以防万一。” “江湖郎中,鲜有知道七日清痕膏秘方的,你到底是什么人?”这个问题她问过他无数次了,他最开始答“山里的郎中”,直到最后连理都不理。这次同样也是充耳不闻。 “你若是不回答,今晚我就住这里了。”她驾轻就熟地说道,在此处养了近一年的伤,她早不把自己当外人了,俨然将此地视为行主的别院。 木头抬头看了她一眼,就像在看一只狡黠的猫儿:“随你好了。” 她倒是高兴,于是踱着小步朝里屋去了。 床帐是青色的纱,枕头上放了一把蒲扇。 真惬意。她想着他摇扇闲思的样子,或是闭目小憩的样子,倒是颇有几分神仙模样。 木屋除了这间卧房以外,在东西两侧各有一间耳室,东侧是他的书房,西侧放了一鼎炼药的炉子。若是她来,他时而睡在书房,时而在屋顶上铺一方草席,面朝星夜,头枕逍遥。 雁云早早睡去,一夜无梦,亦不知他忙到几时才休息。 一觉醒来,天光熹微。 雁云松了松筋骨,见床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张凳子,上面放着一鼎小香炉,凝神香的余韵依稀,里面还残留着零星燃烧的灰烬。 “挺有心。”雁云勾起嘴角,难怪一夜无梦,原来是他来放了一炉安神香。 她出门时,木头正在屋外的药架前整理药材,他脚边摆放着两只三尺来高的黑色罐子,罐子上裹着的土衣还没有去掉。 她觉得稀奇,刚走近,就见他打开了其中一只罐子,一阵醉人的酒香夹杂着桂花的味道扑面而来。 “才起的桂花酒?”雁云问。 “嗯。”他答。 微风吹拂着整个山谷,推起一层层碧绿的浪涛,树叶摩擦出沙沙声响,时不时又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鼻尖萦绕着淡淡酒香,脚踩着坚实的土地,她感受到难得的惬意。 木头没有瞧她,随手抓了一些晒好的干桂花,微微碾碎后撒入桂花酒中,低头轻嗅,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想起她在身边,于是又斟了一杯,递给她。 雁云接过来,喝了一口,酒味遒劲,花香馥郁,似乎还有一些野蜂蜜的甘甜,刚柔并济交织入喉,是一番独一无二的清新味道。 “你如此沉默寡言,酿的酒味道却如此……活泼。”雁云道,确实,这酒的滋味真得用“活泼”二字形容。 木头不置可否,抬头瞧了瞧她,只见她咕噜几口,一碗酒已经下肚。 “你……”他想劝已经不及,这酒后劲大,他本意是让她浅尝辄止。 “你什么?”雁云放下杯子,一双澈亮明眸直瞅着他。 “算了,你都喝完了。”他无奈地摇摇头,心说她的那匹白灵识得路,把她驮回去也不是难事。 雁云自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打眼看了看这木屋周围的极致山色,一时间心情大好。他的木屋是面朝低崖背对群山,她喜欢站在崖边看落日,或是雨后在他屋顶铺一块厚厚的牛皮毡子,倚看那翠绿山峰。 想到这里,雁云兀地想到一件事情,忙问他:“今天什么日子?” “初九。”他答。 “是了是了,你的九鸢花是时候摘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3 摘花 九鸢花是在她来这里以后他才种的,按时日算,今天刚好是第十个月的初九,九鸢花开得最好的一天,也是最后一天,过了今天,花瓣就开始掉了,药力自然就会随之衰减。 木头背起药篓便往山林里走,雁云也不由分地跟着他。两人一前一后,一路无言。 越往林中走,鸟鸣声越发清晰,每走几步都能看到几只扑扇着羽翼的影子从头过,现在倒是亲眼所见了。 雁云看木头注意到了自己的指甲,于是拍掉手上的泥土,装作不经意地将手背在身后,道:“毒物碰多了,手经不住细看,总有些丑陋”。 “倒不丑,只是你从小就碰那些毒物,不会被伤到?”木头似乎更关心这个。 “会啊,尤其是在炼制蛊虫的时候。”雁云说道,“虽然手上抹了特质的膏药,却难免被咬上一两口,不过四公总有法子替我解毒。” 雁云有两位师父,一位是银针楼上一任掌事、天下第一毒师萧定言。萧定言与雁云的祖父霍敬然是结拜的兄弟,由于在结义中排行第四,所以江湖人称一声“四公”,自雁云继任行主之后一直鼎力扶持,以极高的威望保得十六行的数十载太平,又因为是祖父辈的关系,未免与雁云父亲冲了辈分,她便和他人一样,叫萧定言一声四公。另一位师父,是暗羽楼杀手云边客,云边客以自创的“云上诀”三胜武林第一剑客陆真,陆真从此封剑。雁云的一身本领,便是这两位师父所授。 “长期接触毒物,体内淤积的阴寒之毒令你伤口痊愈比一般人慢上许多。”木头说道,“这样下去,若是遭受致命一击,恐无力回天。” 雁云叹了口气,道:“唉,所以家师云边客常说:‘尔等习武,且做到剑术精益于天下毒师,毒术精益于天下剑客,即遂为师之愿’。” 兴许是桂花酒的后劲上来了,她只觉眼前的人与景蒙上了一层粼粼水光,旖旎明媚。 这令他想起当初见她那一幕,惊魂未定的马儿托着奄奄一息的探龙和昏迷不醒的霍雁云,抱她下马时,他看到她满是血污的脸,那紧拧的眉头中藏着说不尽的痛苦。那份鲜明的痛苦,与此时的玩笑神色,就像出自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她似乎总能把痛苦看轻,把那炼狱般的日子轻松地带过。 木头不愿多想,只道:“该回去了。” 雁云像来时那样,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阳光透过树叶缝隙照在她身上,让她感到自己全身都被一股淡淡的温暖笼罩,酒后的微醺,帮她把眼前的光景放大,大到阳光与树色相融,泉流与百鸟和鸣,好一番美轮美奂的盛景。 她一步步踩着他的影子走,步履微微飘然,正经历着清闲的时光。 咦,脚下青葱的草地,何时出现了斑驳的雪? 雁云抬头,一股恶寒之风扑面而来。 眼前空无一人,木头早已不知所踪。 远处,是被茫茫大雪覆盖的、*肃杀的天守阁,再远处,群山苍白,万籁俱寂。 雁云正愣神,只听崩弦一弛,利箭呼啸,无名箭贴着她的左耳飞过,留下一串火辣的疼痛。 “行主小心!”身后一声惊呼。 可是来不及了,她只觉得眼前白光一现,左肩猛地一震,整个身子不由得往后踉跄几步,眼看就要仰天倒下,身后一双有力的手稳稳当当将她扶住。 一身紫袍的南麟使邓渊,寡瘦憔悴的脸,却暗藏着狡猾的精光。他手中的长剑还有鲜血顺流而下,刺霍雁云的那一剑,他下了死力,奈何她身边行风卫众多,这一剑走偏,再想近身却已失先机。 “叛徒”二字在口中,她想喊,可是喉咙发紧,不能出声。 前方依然飞扬着大雪,不断有黑色箭矢朝她疾射过来,她的两旁,掠过无数道黑色身影,义无返顾朝那箭雨杀过去…… 欺我霍家无人!她抽出鞭子,想要和邓渊拼个你死我活。身后探龙却一把将她拦住,她只觉被点了穴道,随即探龙拦腰将她托举上马背。 雁云动弹不得,焦急万分。 她眼看着一道道黑影不断倒下,雪地上不断烙下鲜红的痕,浸入雪里,逃离天守阁的路是用行风卫的尸体铺出来的,他们中绝大部分人,甚至从没有与她说上过一句话。 鼻尖是浓烈的血腥气和刺骨的寒,脸上是猎猎长风刮过的冰凉。 今日所饮之恨,来日必将十倍奉还…… 十六行行主只有一个,那就是她霍雁云。 耳畔马蹄声渐远,雁云只觉头痛欲裂,恍惚间支起身子,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回到了木屋。 原来是一场梦。 “你喝醉了,睡了四个时辰。”木头倚着门,漫不经心地看着面色苍白如纸的她。 她活动了一下筋骨,看外面天色,已过晌午。 “哈,你的酒怎么酿的,如此醉人,可否交于我配方,拿去让他们照着酿来卖给洛阳的公子哥们。”她摇摇晃晃走到他身前。 木头看她脸色如此乏累,想必又做噩梦了。 “原以为喝醉的人都不会做梦,所以没有点凝神香。”他领着她走向外屋。 外屋桌上放着两只碗,一碗粥,一碗药。 “先喝药,再吃粥。”他说完这句,就出门了。 听那声响,他跃上了屋顶,喂他的鸽子去了。 粥是甜的,药略苦,是醒酒去乏的功效。 她按照他的话,喝了药吃了粥,看天色差不多该回去了,于是就出去向他告别。 木头闭着眼睛,躺在屋顶,怀里有两只鸽子,身边还有好些鸽子安静地围着他。 “木头,我走啦。”她试探地叫他,不想扰他清梦,却又想他知道。 他没有回话,似乎是睡着了。 哼。她不信他真的睡着了,分明又是故意不理她。 雁云走到马厩边,抚顺了马儿洁白的鬃毛,道:“白灵,我们走。” 白灵抖了抖脑袋,打了个响鼻,驮着雁云往回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4 飞贼 一路上雁云都在寻思,木头要拿那朵九鸢花来配什么药。 九鸢花剧毒无比,就算拿来配药,也是令人肠穿肚烂的毒药。 莫非,他有她不知道的秘方?雁云自小随萧四公在银针楼里苦学医毒之术,一学便是十年。银针楼是十六行炼制药物之所,所收藏的药材包揽五系,珍贵无比,其中有一部分还是历代掌事的珍贵私藏。所以,每当她遇到连银针楼里都没有的方子时,就格外好奇。 天下药材种类不计其数,但依据其生长地域的区别,可分为五大系,即: 中原百草,生长于中原的常见药材,用于医治寻常百病; 南蛮毒物,生长于南疆一带,大多是见血封喉的毒花毒草,那美丽异常的九鸢花便是其中一种; 漠北沙珍,大漠黄沙之中生长的药草,因常年干旱,所以漠北沙珍最大的特点便是形枯槁味干涩,五行属火; 昆仑灵,生长于昆仑山一带苦寒之地,此类药材多为白色,吸取天地灵气,多有解毒、益寿之功效,雁云用以疗伤的玄音须,就生长在昆仑山一处名为“回音壁”的悬崖上; 东海甲,此系乃大海深处的带鳞之物,是五系之中唯一非植物类药材,其形有似鱼蛇虾蟹者,也有似龙趸鳌鼋者,药性至寒。 然而这世间还有七味五系之外的药材,名为‘七绝’,古书上也只是提及它生长在鬼蜮,乃人间至宝,能逆天回春去阴还阳,从古至今有数不清的人在苦苦寻找它们。奈何可作参考的文献几乎没有,以至于一些人终其一生依然不得线索,还有一些人贸然寻找,结果身陷绝地,落得个有去无回。 雁云寻思着,木头的木屋虽然简朴,但是他那些木架之上的丹药,大多是难得的古方,更有个别连她也是第一次见到。 所以若是他能拿出个她所不知道的九鸢花药方,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话说雁云正满脑子思考着九鸢花的事情,却听到前方有一阵杂乱、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至近踏来。 她警惕地朝前方望去,一队人出现在了视线尽头。 雁云一眼便看出是银针楼的人,他们正在追赶一个蒙面飞贼。 银针楼出事了?她心一紧,立刻想到阴三叔所说奸细一事,莫非对方已经出手? 雁云目光紧随此人,心生一计。 在飞贼就要与她正面相迎之际,她漫不经心地催马上道,再一个调转马头,让白灵横在了道路中间。 紧接着就听到一阵悬崖勒马般的骤响,马儿连同马背上的人都被吓得惊呼一声。 她拉紧了缰绳,不急不慢道:“白灵别闹了,你怎么就横路上不走了呢!” 去路被她这么一挡,飞贼身后的护卫立刻追了上来。 带头的男子约莫二十五六岁,是银针楼的掌事,名叫秦飞。秦飞与探龙素来交好,精通药理,且身手一流,前阵子暗羽楼掌事阎亦童才向雁云讨要过这个人。 秦飞执掌银针楼以来没出过任何岔子,哪怕当年西南二部杀上东四行,秦飞命人以蛊布阵,贼人不敢轻举妄动,银针楼才得以保全。 此时秦飞正追杀飞贼,见行主竟突然出现,正欲开口,却被她用目光扫了一眼,于是立刻改口:“小贼休逃!” 护卫们纷纷拔剑,将飞贼连同行主一齐围住。 “哎哟,哪里来的一位姑奶奶!”飞贼被这突然横在路中间的女子给截断了去路,连连叫苦,听那声音也就二十来岁。 秦飞怒喝:“快把三丝银交出来!” 他竟从银针楼偷得一把三丝银?雁云暗自惊讶,此人能独闯银针楼,身手绝不容小觑! “唉,这三丝银放那里都快长毛了,借我用用有何不可?”飞贼大半张脸都被遮了个严实,唯留下一双浓眉星目,目光熠熠,似有无穷活力。 “我十六行之物岂是你说借就借!擅闯银针楼就是死!”秦飞手中已经摁住了毒丸,随时准备令对方一击毙命。 三丝银,长五尺三,韧性极强,两侧锋利如刃,是由细如三根头发的银丝并排而成的利器,经暗羽楼的工匠用西凉古银所造,再送至银针楼以秘药浸泡来褪去银色,令其如蜘蛛丝一般透明近乎隐形。其制法冗繁极难成功,因此十分稀有,十六行中也只有少数地位崇高的杀手才拥有一副三丝银。 “唉,反正说不说你们都会追杀我。”飞贼倒心直口快,朗朗话音中竟有几分无可奈何之意。 雁云没有放松戒备,此人能进得了银针楼,已是手段了得,再者,面对十六行一众高手堵截,还能这般轻松周旋,令人捉摸不透。 雁云策马靠近了飞贼一些:“三丝银是杀人利器,你拿去无非也就是作此用途,应该还是位高人,不然也用不着这般劳心劳力。依我所见,你大可不必如此折腾,想要谁的命,带着金珠来我东四行天守阁,我们点完数,替你发一道追命契就好了。” “原来姑娘也是十六行的人……”飞贼一拍大腿,“这下遭了。” 雁云莞尔一笑。 “我拿三丝银是要给一个人,换壶好酒喝。”飞贼拍了拍腰间的那只白色酒葫芦。 雁云细看那只白色葫芦,不像是寻常葫芦形的酒壶,上面有着自然生长而成的细密纹路,却又像是经过雕琢而成。雁云心中充满了疑问,这世间竟有白色的葫芦? 见此人话语间十分敞亮,雁云倒有些欣赏,但一想到他来路不明,不知是否与阴三叔所说之事有关,只心说可惜了。 她伸出手:“交出三丝银,我可以放你走。” 一旁的秦飞不明白行主为何对这飞贼如此宽宥,只见行主拿眼角余光扫了自己一眼,秦飞心下了然,于是向手下的人使了个眼色,提醒他们盯紧飞贼,随时准备擒拿。 “看姑娘和诸位的样子,不像是要放人的意思啊。”飞贼话音依然自若,丝毫没有要交出三丝银的意思。 雁云笑了笑:“交出三丝银,我即刻让路,你便可离开丹青峰。” 飞贼短暂地沉默了一瞬,再开口时,声音竟然弱了两分:“要是我说不呢?” 雁云气定神闲:“那我就亲自来取,你可能会死得很痛苦,或者很难看。” 在刚才靠近他的时候,雁云已经打开了她随身携带的其中一只竹管,那竹管只有小指大小,里面装着几只飞虫,形似蜜蜂却比之更小,名叫“惑音”。“惑音”平日里都在沉睡,一遇到雁云特制的桃花粉,就会大肆追赶叮咬,只要被咬上一口,虽不致命,却能听到幻音,轻则乱人心志,重则令人发疯发狂。 话说至此,一小粒桃花粉丸,已经默默地埋伏在了她的指间。 飞贼将她那有意无意的胁迫看在眼里,一双眼睛弯成月牙,笑了:“姑娘是在拿毒药威胁我?” 雁云回敬一笑:“对。” 飞贼声音比之前更弱了一些:“姑娘精通毒术,又使得如此神不知鬼不觉的手法,在下大胆猜一猜,莫非姑娘是十六行霍大当家?” “神鬼不察,你却看得分明,我是霍雁云,现在该阁下报上名来了。”雁云听出他声音显然不比之前气足,似乎有伤在身。 飞贼额头出了一层薄汗:“若不是霍行主有意警告,想必在下也看不出端倪。说到姓名,在下江湖浪荡子一个,何须留名于尊驾前呢?” 话音刚落,飞贼兀地匍匐在马背上,从一侧抽出一件斗篷裹住周身,与此同时,雁云手指发力,药丸打击在飞贼的斗篷上,留下一团红粉印记,下一瞬间竹管中嗡嗡声乍响,飞虫寻香而动,直奔那团桃花药粉。 电光火石间,只听飞贼喊了一声“起”,陡地抽掉身上的斗篷,一夹马肚,对准包围的缝隙就撞了过去,撞开一条豁口。 十六行的人也不是吃素的,见此人铁了心要寻死,秦飞当即打出两排暗器招呼过去。 雁云立刻摔人驾马紧追,并下令:“留活口。” 虽不知行主用意,但秦飞一众得令,再出暗器时只得避开此人要害,可恨的是此人能闻风精确辨明暗器的方向,连发几次都被他避开了,唯有一枚铁蒺藜从他手臂擦过,只留下一处皮外伤,根本无法令他停下来。 雁云却并不心急,胯下白灵的血统乃辉神驹,追风之马,其速可与风竞逐,要追上那飞贼并不是难事。况且,此人带着伤,刚才似乎就有点发作的征兆,她只需跟紧,找准机会下手一鞭子拉他下马即可。 盘算间,她已经抽出了鞭子,正伺机出手,却见前方的飞贼突然从马背上掉了下去。 没错,是掉了下去,像具尸体一样倒在了她正前方的路上。 “驭!”雁云急忙一勒缰绳,白灵嘶鸣,身后众人也是骤停之下马蹄高扬。 雁云赶紧向左拉缰,白灵的马蹄才避开了地上之人,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碾进了地里。若她哪怕迟疑一瞬,他的一只耳朵就没有了。 她高坐马上,紧盯地上的飞贼,他双目紧闭,额头是豆大的汗珠。再看他周身,除了手臂上有一处刚才留下的伤口,并没有其他外伤。 就算有伤在身,那伤势也不应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急转直下,这突如其来的晕厥让人疑窦丛生。 除非是装的。 啪!一道鞭子已经甩在了飞贼的身上。 雁云扬起鞭子的手并没有放下来,若其中有诈,下一鞭子的落处便是他的脖子。 此人并没有反应。 “此人此举极为蹊跷。”秦飞开口了,并令人下马前去查看。 一个银针楼护卫跃下马,警惕地走近飞贼,探了探他的鼻息,道:“还有气,像昏厥。” 雁云道:“点他穴道,看他是不是装的。” 护卫得令照做,见那人依旧一动不动。 雁云心说奇怪,翻身下马。 “行主小心,谨防有诈!”秦飞见行主从马背上下来,连忙紧随其后,护在身边。 雁云道:“我就是要看看这人在耍什么把戏。”语毕,手伸向那人手腕,探他脉搏。 秦飞只见行主神色陡变,似有惊奇发现。 下一瞬,雁云起身:“带他回银针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5 葫芦 严寒剜入骨髓,如置身天地最无尽的冰冷深渊中。 这种肺腑在一呼一吸之间结冻凝固的痛苦,将他牢牢束缚在梦魇之中无法动弹,每一次挣扎都只是摧残心智的徒劳而已。 他只觉得冷极了……倦极了…… 不知这样反复煎熬了多久,他已然困顿不堪…… 亦不知何时,麻木的手臂中出现了一股暖流…… 这股暖流坚决地与他身上的寒冰对抗着,缓慢地游走向四肢百骸,倔强地化解开封住他的恶寒,一点一点地帮他找回力气…… 他勾了勾手指,能动了,试着睁开眼睛,明晃晃的一团光晕摇曳在视线里,很刺眼,他眯起眼睛,慢慢去适应这团暖黄的烛光。 “终于醒了。”一个似乎比他好不了哪去的声音响起,话语里满是疲倦。 他略微睁大眼睛,看了看所处之地,他正躺在一张木台上,木台四角各点了一根白蜡烛。木台的四周有铁铸的架子无数,上面摆满各种瓶瓶罐罐,数也数不清。他的周身也放着好些个匣子、药罐之类,再回到自己身上,他看到自己的两只手臂上面被扎满了针,这这些针显然被涂了什么东西,呈深红色。 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走近他的视线。 他吓了一跳:“你是……你是刚才骑马堵我路的人,你是十六行的行主……”话音刚落,他也意识到了什么,心说,看来我是落你手里了。 “刚才?”雁云蹙眉,“你已经昏厥三天三夜了。” 此话令他神色一变,眉心紧皱:“你说什么?!” 三天三夜!这是他昏迷最久的一次! “小毛贼,我救了你的命。”她伸手开始一根根取下他手臂上的银针,“虽然还不清楚你这得的是什么怪病,不过你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了。” 他心想自己怎么会昏迷这么久,以往从最初的三五个时辰,到一天半天,记得之前最长的时候是一天一夜。 “喏,喝了它。”霍雁云递来一碗药汤。 他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接过来,闻了闻,是正经的救命方子,于是一仰头三两口就喝完了。 “谢了。”伸手想擦嘴,才想起自己上半身是光着的,不过这位十六行行主倒是眼疾手快,马上将他的衣服丢了过来。 “你刚喝下去的药,有蛊。”雁云倚在铁架上,有些乏了。 唉。他长叹一声,苦笑。是了,噩梦初醒,让他脑子都迟钝了,霍雁云是何方神圣,她若下点什么东西,岂是光用看用闻就能认出来的。 “说吧,想怎么样?”除了这身衣服,其他的都没有了,所以他也想知道这位素昧蒙面的霍行主想要拿他做什么。 “以防你这两天再生事端。”雁云道。 “所以霍行主这是要拘着在下了?”他问。 雁云道:“你身上的寒毒我前所未见,是何物所致?” “一言难尽呐。” 雁云冷笑,这意思是不打算告诉她,也罢。 “你不说也没关系,我这么费力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乃是一时技痒,想与你这奇特的寒毒斗上一斗,这还差点步骤,所以先留着你的命。”她把玩着手中的银针,要对付这寒毒,还需再施针两天。 他心想,原来霍行主是想拿他医着玩儿…… “要是把我医死了……”他话说了一半,就给咽了回去。 “要是死了,就剖了养蛊。” 他惊出一背的汗。 想到他的那只白葫芦,她道:“既不肯透露姓名,莫怪我叫你‘葫芦’了。” 他倒爽快地答应了。 待葫芦穿好衣服,雁云领着他从银针楼出来,走到门口时,她看着眼前这个高出她许多人,微微一笑:“这是你最后一次活着走出这里。” 葫芦咽了口唾沫:“素闻霍行主‘女魔头’的名号响彻江湖,果然名不虚传。” 都是死到临头的人了,竟然还耍起了嘴皮子。 雁云瞟了他一眼:“人不犯我,魔从何来?” 葫芦看她神色有变,于是收住了话头,借着银针楼这处高拔的地势,仔细欣赏十六行总舵天守阁的景色。江湖上早有十六行的各种传闻,不过鲜有人真正见过天守阁的风采。他还记得当年在青阳帮喝酒时,薛帮主曾聊起过他唯一一次上丹青峰天守阁的经历,那是在夜里,皓月当空无风无云,一片恢弘古楼被黑色群山所拥,受月色浸染,宛如黑暗中的一座白银之城。 如今天光大亮,他瞧这青山围绕着错落有致的群楼,云气低矮时而遮住高处屋宇,只觉得别有一番意境在此,只有一处让他格外留意,便是这十六行的所有楼宇,几乎都是用黑木搭建,肃杀之气掩盖于云雾之中。 这时,只听身边雁云说道:“在这里你只能待在以明斋。” “以明斋是什么地方?”他问。 “跟我来就知道了。”她答。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一路上,时不时遇上巡视的行风卫,每个人都是精悍的汉子,眼里亮着清一色的精芒,那是一种随时都做好了赴死准备的坦然和忠诚,在这世上他们只会为一个人躬下直挺的脊梁,那就是他眼前这位霍行主。 葫芦跟在这个身形单薄的霍行主身后,走了小半个时辰,路上一睹了天守阁森严的秩序和戒备:这里的每一个入口都有行风卫的人把守,若无通行的令牌,他们就是天守阁里一道道难以攻克的隐形城墙;还有时常往来的暗羽楼杀手,黑袍黑斗篷是他们的明显标记,个个都是阴冷的狠角色;再者,时不时见到银针楼的白袍药师采药回来,他们手中不知道有多少杀人于无形的毒药,与那暗羽楼的黑衣杀手若放在一起,就是一双杀人夺魄的黑白无常。 想要穿过这些黑白无常逃出生天,是根本不可能的。葫芦心想,这十六行总舵天守阁简直就是立在人间的阎罗殿。 “到了。”走在前面的雁云停了下来。 他正沮丧,闻言于是抬头看去,眼前是一座建在山腰上的大院,地势高拔,恰好可以俯瞰天守阁群楼,再看这座院子的东边,是一条六七丈长的傍山廊桥,廊桥的尽头连接着另一座规模相当的院子。两座院子与天守阁群楼形成一个规整的“品”字型布局,银针楼是一座孤立的塔楼,在天守阁以西的一处高地上。 走进以明斋,里面有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厢房十数间,不过皆是“回”型分布,中间是一开阔平地,为练武的道场。 “你就待在这里,今后两日,每日辰时我会过来施针。如果你有任何僭越之举,你体内蛊虫会让你听话的。”她说道。 既来之,则安之。葫芦道:“谨遵霍行主训示。” 雁云斜了他一眼,径直朝东边廊桥走去。 她住在那边?葫芦目光随着她的身影,直到她消失无踪。 疲惫不堪的雁云,命人准备了热水。 偌大的房间只有她一人,热水冒着薄雾般的热气。她伏在浴池沿边,看着水面一遍一遍盖过石台,漫出去,消失在空气里。 为了救那葫芦,她三天三夜未曾合眼,不思饮食,绞尽思虑只为克住他身上的寒毒。 雁云思绪模糊起来,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了阵阵白雾,湿漉漉的风扑面而来,带着丝丝腥气,耳边的水流声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浪涛声。 四周摇晃得厉害,她却被一双厚实有力的大手紧紧拥住肩头。 她惊恐地转过头,身后之人竟是去世多年的父亲。 “雁云,你还好吧?”霍震生性孤傲,一双眼眸清冷,只有在看着她的时候才露出难得的温暖。 她几乎要喜极而泣,是父亲。 “父亲……”话音出时,人已哽咽。 “禀告行主,船已靠岸。”一个声音阻断了她即将道出的想念。 霍震的目光移向远处浓稠的白雾,以及白雾后面绰约的影廓,直视了很久才道:“终于到了。” “我们……是去哪里?”雁云问道。 霍震不语。 还没等她再开口,霍震已经动身走向那片水雾之中。雁云定定站在原地,看着他越走越远,直到那宽大的身影隐没于白色烟缕里。她想上前跟在他身后,可是双脚如被灌铅,怎么也迈不出步子,她想喊他,却张口哑然,最终,大雾彻底淹没了所有。 雁云兀地睁开双眼,原来刚才睡着了。 她放低身子,潜在水里,片刻后起来,神志清明了不少。 沐浴时小憩了一会儿,困意消退了不少,回到房中时,她命人沏了壶茶,捧着前两天未看完的书卷,倚在窗边软榻上细细读起来。 淅淅沥沥的雨声响起,值此时节,山中时常有雨,绵密的雨水将群山润湿洗净,给这里的人带来极目的碧色,所以在她看来,是喜欢得紧。 目光顺着窗沿来到软榻对面的架子上,白色的酒葫芦稳稳地站在最上面。她拿下来,触之冰凉,她反复观瞧,心说确实没有见过这种白色葫芦,她所阅读过的书上也没有任何记载。再打开塞子,一股宝华琼枝的辛辣之味搀和着烈酒味直窜上来。 宝华琼枝是南蛮一带的一种毒草,人若服下之后,只觉腹中起火,随即蔓延至全身,并伴随渴症,却怎么喝水也无法缓解口渴,中了此毒的人只有两个下场,要么是喝水喝得活生生胀死,或者干渴难耐五脏俱焚而亡。不过,显然酿酒的人只是为了取其燥热之功效,所以用昆仑山天清池水,解去了宝华琼枝的毒,同时保留了起驱寒的特性。 看来此酒是他用来压制体内寒毒的。 “行主。”门外是探龙的声音。 “进来。”雁云放下手里的酒葫芦。 探龙轻推开大门走到雁云近前,道:“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她点点头,问:“他现在在做什么?” “正在坐忘台上。” “坐忘台?看来是在找路子逃走呢。”雁云微微一笑。那是以明斋最高的地方,可以俯瞰整个天守阁群楼。她心说此人真是不熄心,中了蛊还不放弃逃跑。 “属下已安排人手埋伏在以明斋附近,如有异动,即可当即将此人拿下。” 想到此人无论胆魄还是身手都绝非等闲,雁云道:“他中了我的蛊,逃跑既是催命,你的人只需把他看好,不可让他离开以明斋半步。” “是。”探龙答,“不过……”话音刚起,又止住了。 她说:“不过什么?” “属下不明白,行主为何留他一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6 治他 雁云再次拿起那只白葫芦,看了看里面的酒,声音很轻很缓:“留他一命,看看能顺藤摸出什么瓜来。” 探龙立刻明白了雁云的意思。 “敌暗我明,不得不小心布局。”雁云从软榻小桌上拿起一方掉了漆的古铜匣子,打开来,里面放着一把匕首,半册残书。 残书是下半册,记载着漠北沙珍的药性与图谱,霍家就是凭着将书上所记录的药材卖到中原而发迹。 匕首不知由何物铸造,握着十分轻盈;其整体宛如一片翎羽,刃口雪亮锋利,刃尖上翘,极富异域风华。手柄上有一幅古老雕刻,像是一只怒目而视的鸟,鸟的头道:“你知道,江湖上最厉害的刑具是什么吗?” 她神色未变,语气却轻了几分。 葫芦暗道不好,虽然不知道她要如何刁难,他却始终觉得自己何其无辜,不过就是来偷了把三丝银,而且还没有偷成,最后反倒落入她手中。 他巴巴地看着她:“知道,二十三根灭魂钉。” “虽然是二十三根,可是,最后一根,施刑的人大多都选择不再用上。”雁云勾起嘴角,慢条斯理地继续说:“灭魂钉生得奇巧,能刺穿最硬的骨头,每打下一根,那感觉说是生不如死也不为过,你想想,整整二十三根,听说撑到二十二根没死的人,都哀求这最后一根落下,死个痛快。” 葫芦觉得如置身烈焰之中,汗如雨下。 “其实天下同理的方法有很多,有时候不一定要用上灭魂钉。”雁云索性走到他对面坐下,扬起手中最后那根银针,笑盈盈地瞅他那拧巴的脸,道:“我十六行有那么好来好去?” 葫芦眉头紧锁,汗水流入眼眶令他睁不开眼睛,他连连求饶:“不来了不来了再也不来了!” “寒毒怎么回事?” “我……我曾经与人比武,受了重伤……” “说谎,何种武功能阴毒至此?” “我这不还没说完吗……受了重伤又昏迷在暴雪中……寒气入侵,随内伤一并攻心所致……” “你受何人指使?来我十六行所谋何事?” “霍行主饶命啊……”葫芦说这话的时候,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疯狂地焚烧。 “我等到你说为止。”雁云的耐性在这时候是他最大的克星。 “哎呀,我真是来取三丝银换‘洛神酿’的……没受什么指使啊……”葫芦此时已经奄奄一息。 鼎鼎大名的“洛神酿”,她倒是听过,那是进贡的御酒,黑市上也买不到。她心想,莫非他真的是一个嗜酒的毛贼,为了一口洛神酿豁出命来盗取三丝银? 雁云拿起手帕,擦干他脸上的汗。他忍住体内焚烧般的痛苦,徐徐睁开眼睛,眼前的女子笑靥朦胧,仿佛被流光笼罩。 “我说的都是真话……”葫芦语毕,心说这种死法简直窝囊。 呼。银针没入皮肤,身上的烈火逐渐熄灭。 他如获大赦般,瘫在桌上不成人样,喉咙经刚才那翻折腾起了许多小泡,疼得无法开口说话。 “接下来三个时辰,你会时常反复发热,莫动银针莫饮水。”雁云话一说完,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呷了一小口。 葫芦那个气啊,心说自己怎么就栽在她手上了呢,不仅三丝银没到手,还被她折腾了个半死。 此时门外疾雷破山,大雨倾盆。 葫芦感觉体内反复烧灼之感,闭目调息。雁云取了本书,随手翻看。 三个时辰后。 取下银针的葫芦,二话不说抱着茶壶喝了个精光,觉得仍然不解燥热,于是直奔向庭院的那场大雨。 雁云目光随他的身影来到雨中,心中只留下四个字:行如鬼魅。 如此了得的身法,除了师父云边客之外,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7 月华台 翌日。 也许是昨日的教训惨痛,葫芦对前来施针的雁云多了几分戒备,她叫了几次“伸手”,他依然顽强地把自己的手捂了个严实,正好应了那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不过,当雁云告诉他,若不乖乖听话,她便叫醒他体内蛊虫时,葫芦果断伸出手臂,不过由于他喉咙里起了泡,说不出话来,满腹委屈都写在了脸上。 这次雁云并没有为难他,利落地施完针,便让他自己将息。 三个时辰后,他试着稍稍行气,体内经脉瘀滞不通的情况好转了许多,身体通透不少。 雁云道:“此法虽对你祛除寒毒有助益,可仍然是耗费元气的极端手段,三年之内不可再用,否则极易酷热灼心暴毙而死。” 此时玉蔻端着一碗药汤走进来,道:“行主,您吩咐的清疡汤煎好了。” “给他。”雁云道。 葫芦接过药汤,将信将疑不肯喝。 “放心,这次真没下毒。”雁云道。 葫芦犹疑的一下,决定再相信她一次。 雁云看着他,心想此人身法卓绝,能躲得过秦飞的看守,若是留着他,难保他以后不会再打十六行的注意,但若是杀了他,她倒觉得有几分可惜。 她的目光不自觉移到手边的银针上,安静地拿起一根针来,轻轻拨着针尖儿。 杀还是不杀? “你快把针给掰弯了。”冷不防传来一个低哑的声音。 雁云回过神来,葫芦正看着她,看来她亲自配的清疡汤止痛的效果甚好,至少他能开口说话了。 雁云放下手里的银针,与葫芦对视。 “你想干什么?”葫芦被她看得心里毛毛的。 思绪被此人那么一打断,杀心消了一大半。 “你身上的蛊虫,早在昨天施针时,已经被内火烧死。刚才的药汤里有解蛊药,两个时辰后虫尸就会化去。”她说完,不再搭理他,起身回照见斋。 葫芦怔怔地看着霍雁云,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想叫她,她已经走了。 回照见斋,探龙已经等在大堂了。 “以明斋的人手撤了吧。”雁云一进门,便说道。 “遵命。” “给丹青峡谷的护卫传个信,此人若夜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走就是了。”雁云揉了揉太阳穴,“你过来有什么事吗?” “回禀行主,暗羽楼阎掌事书信来报,这次共选出二十名孤儿,阎掌事希望立刻开始训练他们。” 按照十六行的规矩,每隔十年,暗羽楼会挑选一批孤儿训练为杀手,他们学艺三年后将接到第一张追命契,若成功完成任务,则可留在暗羽楼。 暗羽楼中高手无数,有些招揽自江湖,有些由行中培养。在他们之中,实力卓绝者将获得一枚由乌金锻造而成的黑羽,以象征在杀手中的崇高地位,江湖上尊称其为“黑羽寡头”。 “就按照阎亦童的意思办吧。”雁云道。 “遵命。” 每当这个时节,丹青峰上就会连下一个月的雨。想到窗外的纷飞细雨,雁云想到一件事,问探龙:“梅子酿到时候了吗?” “还差四天。”探龙说道。 探龙退下后,雁云在窗边站了一小会儿。月华台上已不见桃红零星,想来是昨天的大雨把最后的花儿一并打落了。 许久没去那上面看看,想到这里,雁云起身换上了罩袍,拿起伞走出门外。照见斋和以明斋除了以廊桥相通之外,各自后院都有一条通往后山的小径,小径的尽头就是月华台。 雁云撑伞漫步在后山树林中,她喜欢下雨,每当下雨,第二天在这片林子里一定会生长出许多菌种。往常这时候,她都会叫上秦飞和银针楼的药师一起采摘分拣,有毒的送往银针楼做药,没毒的送往厨房做菜,甚是快哉。 再往前走几步,隐约见到地上落红狼藉。除了桃树,月华台上还有一块巨石,被父亲在一次练剑时偶然削成了两截,立在地上的那一半,刚好成了一张大小适宜的石台,于是父亲顺水推舟,把另一半削成了四把形态各异的石凳,围着石台安放。 雁云抚摸着平整的台面,将上面的落叶扫掉。 娘亲去世后,父亲一直郁郁寡欢,雁云记得,小时候和父亲出过一次海,也是从那次出海回来以后,他的身体大不如前。不过而立之年,两鬓竟如霜色,如此又过了两年,撒手人寰。 此时的月华台上,烟雨蒙蒙,看不清远处的绵延青山,就连向下俯瞰天守阁群楼,也只得一个隔着水雾的黑色轮廓。 何时才能放晴,她想着。 “真是巧了。”身后不远冒出一个人的声音。 “你好大的胆子,竟私自离开以明斋。”雁云冷冷道。 葫芦不以为然:“你把人都撤走了,我以为软禁令已经撤销了呢。” “既然你已经知道我派人监视着你,还敢乱闯。”雁云扫他一眼,“你以为我真不会杀你吗?” “你要杀我早就动手了。”葫芦灿然一笑。 雁云冷笑了一声,也不接话。 “此处风光真好,细雨斜风,一切皆朦胧,如幻影如长梦。”葫芦打直了手臂,伸了个懒腰,走到悬崖边上往下望,除了水气什么也看不见。 “这下面是什么?”他把脚边一块石头踢了下去,过了一小会儿,隐约听到“嗵”的一声。 “一处寒潭。”她道。 “深山里的潭水一定刺骨。”他打了个寒噤,觉得心里发怵。 “你身上的寒毒,我竭尽所能,也只能暂时缓解,无法根除。若找不到办法,你恐怕命不久矣。”雁云并不甘心,他这身寒毒,就像矗立在她面前的一座高山,她用尽浑身解数,也只能走到山腰。 他竟然笑了,他早就知道会是这样,于是说:“管它呢,撑过一年算一年。” 雁云从小博览各类奇书典籍,却没有记载对付这种寒毒的办法,哪怕她铤而走险用了古术医治他,也只能帮他延长两三年寿命而已。 她看着他:“行啊,兴许哪天我想到法子,找个机会就把你这寒毒消灭了。” “看不出来霍行主还是个大善人。”他调侃。 雁云白了他一眼:“本姑娘心情好拿你练练手,还真当我是悬壶济世行侠仗义啊?” “哈哈,我就当霍行主是悬壶济世行侠仗义了。”葫芦朗笑道。 雁云不再搭理他,转身往回走。 葫芦快步跟在后面,乐呵呵地说:“江湖上不是都说没有你救不活的人,也没有你毒不死的人吗,我今儿在你这里没痊愈,算是破了你的传说了。” “虽然根治不了你,但我还是有一大把方法毒死你的。”雁云话音刚落,便觉得自己肩上的伤口忽然一疼,脚下踩空,身子随即失去重心。 葫芦眼疾手快,连忙上去扶住她,见她蹙着眉,脸色白得瘆人。他这才留意到她正捂着的左肩,看样子似乎有伤。 “你怎么了?”他问。 “放开。”她冷冷抽回被他扶着的手臂,继续朝前走。 “扶了你一把好歹说个谢谢吧,这么冷冰冰。”葫芦看她走得更快,于是加快步子跟着她。 前面的雁云道:“那我救了你的命,怎么不见你磕头道谢?” 嘿,这丫头真伶牙俐齿! “你说得对,咱就互不言谢了。”他一边跟着她,一边看看前面的路还有没有容易踩滑的地方,说不定还得扶上她一把。 眼看前面就是各自通往照见斋和以明斋的岔路口了,前面的人儿往以明斋的方向去了,葫芦也不多嘴,继续跟着她走。 两人刚一回到以明斋,雨就大了起来。雁云放了伞,也不理他,径直走进一间房。 过了一会儿,没见她出来。 葫芦想到自己的酒壶还在她手上,心想,反正行风卫的人撤走了,要不他趁机去她的照见斋偷回来?他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从这里穿过廊桥到她那边一个来回所需要的时间,以他的身法应该不是问题,若是再算上找酒壶的时间,可能就会耽误一会儿功夫,不过他回来时大可以往坐忘台或者别的地方去,不必出现在她眼皮子底下。 嗯,说去就去。 刚一转身,余光就看到她从屋里走出来。 唉。他内心一声长叹。 “你又在打什么主意?”雁云走近他,一缕淡淡的香气溜过他的鼻尖。 玄音须?葫芦心说。 雁云刚换上的药,这玄音须几乎无味,没想到他鼻子这么灵。 “看来年纪轻轻的霍行主也是有旧伤在身的人呐,江湖险恶,刀剑无眼,霍行主还得多多保重。”葫芦慢悠悠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水,悄无声息地掩盖掉刚才想要潜入照见斋的动向。 雁云没功夫与他胡扯,抬脚便往回走。 刚在月华台上,多少淋了些雨,她重新换了身衣衫,点了些西域的熏香驱散屋子里的潮气,随手拿起一本书来,看了一下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8 夜遁 雨在傍晚的时候就停了。 这个时辰,当属照见斋的小厨房最忙碌。 厨子与火工忙着烧柴烹饭,侍女们则在一旁帮忙择菜,大家一边各忙各的,一边七嘴八舌聊上几句。这时候屋里的热闹和屋道。 落日消失在了天边,夜色从天的另一头悄悄爬上来。以明斋和照见斋都亮着灯,雁云远远地看着,然后说道:“探龙,你觉得十六行最重要的是什么?” “暗羽楼的人,银针楼的物。”探龙回答,“这是十六行的根。” 银针暗羽,无常双楼,十六行百年积淀所得,就是这江湖无人能解的毒药暗器,与鬼魅般从不失手的黑衣杀手。 雁云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物,正是当年父亲交给她那把惊鸿刃:“对于霍家人而言,最重要的,一个是十六行,一个就是它了。” “惊鸿刃是行主的象征,没有它便不能名正言顺执掌十六行。”探龙说道,想当年,邓渊、杨汛叛变时,没能夺走真正的惊鸿刃,便气急败坏地令工匠伪造出一把来,企图以此令当时不愿与之沆瀣一气的银针楼和暗羽楼客臣服。 雁云意味深长地看着探龙:“所以,如果能保住银针楼的物,暗羽楼的人,还有惊鸿刃,便能保住十六行。” 探龙见她神情严肃,问道:“行主是在担心十六行有变故?” “不管阴三叔拷问之人是否说的真话,只要这话传到了我的耳朵里,就说明有人想要十六行不太平。”雁云道,“我昨天审讯了那个飞贼,死到临头也说是偷三丝银换洛神酿喝。” “洛神酿?”探龙沉吟,他自然知道洛神酿是何物,心想,若有人真的有这独闯十六行银针楼的能耐和胆子,想要用三丝银交换一盏洛神酿,也不是说不通,但不管怎样,此举都是九死一生、疯狂至极的。 “如果这飞贼真是为洛神酿而独自一人上了丹青峰,至少他跟南麟使所说之人不是一伙的。”探龙道。 雁云点点头,此时天已经全黑了,月色清冷,星辰淡然,想来明天定是个阴天。她看向此时黑压压的丹青峡谷,唯有几处瞭望塔的位置,闪烁着微弱的火光。 “云边客来了吗?”她问。 “云边客已经在峡谷里等着了,若是飞贼今日逃走,他必定暗中跟随调查。”探龙说道。 “好。”雁云抬起远望,以明斋的灯火忽明忽暗,而照见斋也在她的吩咐下,一直亮着灯。她心想,如果换作是她,也会在今晚逃走。 此时,秦飞与玉蔻走来,秦飞说道:“回禀行主,已经按照纸上所写的布置好了。” “好,从今天开始,银针楼的六、七层,若无我之令不得入内。”雁云仰头看着眼前这座七层塔楼,火把照耀之下显得更加神秘。 百年以前,霍家人就是凭着倒卖漠北的药材,修建起这座塔楼,并招揽了第一批药师,研制那些叱咤江湖的毒药暗器,再卖给江湖上深陷恩怨的人。因此,毒药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十六行最早的“杀手”。在银针楼的第六层、第七层里,存放收藏着无数古老、致命的秘方,若说那里是天守阁最令人眼红之处,也不为过。 一切准备就绪,雁云随玉蔻起身回以明斋。 秦飞目送两人离开,目光最后落在了玉蔻上。 探龙一直知晓秦飞心意,只道:“自玉蔻姑娘调往照见斋,就很少来银针楼了,你若想见她,还得经常上去走动。” 秦飞挠头:“银针楼平日难有闲暇,我尽量吧……” “尽量?”探龙微微抬眉,“玉蔻姑娘温婉可人,天守阁不少人倾心于她,你的‘尽量’,恐怕得‘尽快’了。” 秦飞看着玉蔻离开的方向,心如风过丛林,波澜哗然。 以明斋。 此时夜空清澈,月华如练。 坐忘台真是个好地方,葫芦心说,从这里往下望,整个天守阁的壮阔与神秘尽收眼底,其中的清冷意境令引人遐思。 他看了看东边的照见斋,房间的主人,刚好吹灭了烛灯。 她睡了。 葫芦轻声一笑,这个善变狡黠的霍行主,终于睡了。 他朝着照见斋的方向凝视了许久,确定没有动静后,翻身跳下了坐忘台。 夜风自西向东而来,越过以明斋,越过廊桥,他似是在前面领着风儿,比风更轻更快直奔她房门。若他没猜错,照见斋与以明斋的制式是对称的。 房门掩着,里面飘来零星西域熏香的气味,淡淡的神秘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是这里没错了。葫芦心想。他从她身上嗅到过一丝这样的气味。 葫芦站定,看了看周围,正想找办法进屋。 呜呼,夜风呼号,比刚才要猛烈。 此刻,房门往里退了一些。 咦?他暗自奇怪,推了一下,门竟然开了,或者,根本就没锁。 他略微有些狐疑,最终还是推门猫了进去。 厅堂无人,中间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正放着他的白葫芦酒壶,等他来取。 “喔唷。”他明白了,难怪她今晚没锁门。先是去了他体内的蛊虫,接着撤走行风卫,现在又“归还”他的酒壶,她这是准备送客。 这个霍雁云,原来心里雪亮,算准了他今晚要溜。 既然一切都被她料到,她又那么干干脆脆把他的东西奉还,想来也不会难为他。葫芦在厅堂里转了转,借着月光东瞧西看,他知道这可是此生绝无仅有的一次机会参观霍雁云的房间,不多看几眼,回头一定会后悔。 转了两圈,发现这霍行主当真是个简洁的人,无甚稀奇玩意儿,不过又转念一想,她的银针楼里收藏了不知多少珍奇异宝,想来是看腻了,就不往屋里摆设了。 葫芦拔开酒壶,灌了一口宝华琼枝酒。 厅堂与内室之间隔着一道珠帘拱门,帘内漆黑一片,想来是她的卧房。 他盯着那片黑暗看了一会儿,想起这两天的过往,笑,心说道,霍大小姐,就此别过。 月光下黑影闪过,离开了她的照见斋。 黑暗中,紧握着剑的雁云终于松了一口气。 离开十六行比他来时可顺利多了,他按照这两天在坐忘台上观察出的路线走,尽可能地避开行风卫。当然,这么顺利还有一个原因:行风卫得了行主之令,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霍雁云,他微微一笑,江湖上对这位十六行行主的各种传闻,在这两天都被他一一去伪存真了。 传闻一:“年纪轻轻难以执掌十六行。”在他看来,这天守阁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像那行风卫探龙、银针楼秦飞、还有那些个暗羽楼刺客,都对她毕恭毕敬,唯命是从; 传闻二:“从小与毒物为伍,性情孤僻,铁手无情。”他倒觉得她伶牙俐齿狡黠聪慧,一点也不孤僻,至于“铁手无情”,她对他下手的时候确实有那么一点; 传闻三:“相貌可怖,深居银针楼从不见人。”这就更荒唐,第一次见她骑着白马横打在路中间时,这容貌气质……嗯,皆为上佳。 看来回去以后,他得换一家酒馆听书了,这个说书先生信口雌黄得太离谱。 丹青峡谷前,他的马儿正噗噗打着响鼻。 “唷,任公子,好久不见啊。”葫芦摸了摸这匹叫“任公子”的宝驹,这还是他跟一个胡商赌酒赌来的彩头,胡商汉名姓“任”,对这匹马儿如亲儿子般宝贝,于是此马得名“任公子”。 葫芦躺在任公子背上,面朝夜空,眼望群星,道:“任公子,回去了。” 马儿长嘶一声,踏着清冽夜色,朝丹青谷口疾驰而去。 树影中,紧随他离去的方向,一道魅影穿林而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9 北四行 次日凌晨,探龙盘坐在天守阁门前的巨石上。 昼夜即将交替,他静静地等着,直到天边开始泛起微白,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白昼的第一道光。 天边的金色在不断向上攀登,瑰丽光华伴随着磅礴人心的力量,将昏沉的夜色撕裂,万丈光芒迸射天际。 丹青峰的日出,是他每天不容错过的风景,在他心里,这轮朝阳胜过万千壮丽诗篇。 噔哒噔跶,马蹄声远远传来,缭绕在这寂静山谷中。 他的目光立刻顺着台阶向山下搜寻,尽头处,一人一马正往山上走来。 探龙再也没有挪开双眼,直到看清黑色斗篷下的那张脸。 “探龙!”人还没走到近前,便喊出他的名字。清亮的女声回荡在清晨的山谷中,悠悠悦耳。 女子取下斗篷,明黄衣衫在还不那么透亮的天光之下尤为鲜丽。 她快步走到探龙所在的巨石下,说道:“你还是老样子啊,喜欢在这里看日出。”盈盈笑颜如同丹青峰上第二道阳光。 探龙翻身跃下,仔细打量一番女子明媚面庞,道:“七儿,好久不见。” 柳七儿拍了拍马背上一个圆滚滚的包袱:“看来今天我是第一个上东四行销契的。” 探龙瞥了一眼那个包袱,道:“雷火坛那个‘玉面小生’?” “是啊,此人好生狡猾,我跟了月余,才找着他。”柳七儿说道,心想,找出这个雷火坛庞少玉竟花了她那么多天,不知道耽误了多少买卖。 “有人肯出十斗金珠买他人头,已经高出市价不少,你要知足。”探龙知道,素来爱钱如命的柳七儿肯定又是在心疼她错过的买卖了。 “对了。”柳七儿忽然收敛起明媚的神色,小声说道:“我在盯梢的时候,听到了北四行的消息。” 探龙猛地停下来:“你说什么?” “那天庞少玉与人喝酒,我听到一句‘今年京城的神酒宴该热闹了,听说消失了很久的十六行北麟使薛靖柔会去’。”柳七儿说道。 “你可听清楚了?”探龙再一次让她确认。 她用力点了点头:“我当时就躲在房梁上,听得很清楚。” 十六行创立百年以来,遇到过两次内乱,一次是邓渊、杨汛的叛变,另一次便是北四行的分裂,后者令十六行损失最为惨重。 北四行一事,发生在霍震时期。前行主霍震与北麟使薛靖柔自幼相识,霍震承父亲和恩师之愿,与薛靖柔立下婚约。后来,霍震不顾众人反对,解除与薛靖柔的婚约并迎娶了雁云的娘亲,薛靖柔因此与霍震决裂,率北四行众人出走,销声匿迹,从此十六行再无北四行之说。 也正因为有此渊源,当年霍雁云遭遇邓渊、杨汛二人叛变之时,北四行一直冷眼旁观,无人前来援手。这些年,如何找到北四行并将其收复,一直是霍雁云的一块心病。 “你得跟我去一趟以明斋,这事需要立刻禀报行主。”探龙说完赶紧前往以明斋,此时行主应该还在坐忘台。 柳七儿皱起眉头:“说走就走,你可真是一点没变。” 以明斋,坐忘台。 两人上以明斋时,雁云刚好打完坐,她远远就看到探龙携人急匆匆赶来,心想着一定有要紧事,于是走下坐忘台。 “行主,有北四行的消息了。”探龙走到雁云身边,来不及喘息便说道。 雁云一愣,看了看他,还有随他来的黄衣女子:“什么消息?” “柳七儿在执行雷火坛庞少玉的任务时,听里面的人提到,说北四行薛靖柔会参加今年的神酒宴。”探龙回答。 “你就是阎亦童手下的那个小徒?”雁云瞅着显然有些怯她的柳七儿。 “暗羽楼掌事阎亦童门下弟子柳七儿,参见行主。”柳七儿连忙单膝跪地,行参拜之礼。她进十六行也有三年多了,这是她第二次见到这位霍行主。 “不必多礼。”雁云道,“你师父近来可好?” “回禀行主,师父一切都好。”柳七儿垂着头,不敢看眼前这位行主。 探龙怕柳七儿一紧张就忘了正事,于是提醒她:“你将此事细说与行主。” “属下接到雷火坛庞少玉的任务,此人非常狡猾,我足足找了他一月有余才找到,一天他在摆酒请人吃饭聊天,我正埋伏在房梁上,就听到酒席上有人说,今年北四行麟使会去京城参加神酒宴。”柳七儿紧张归紧张,但说起这件事来却一点也不含糊。她悄悄把头抬了一些,看了一眼跟前这个神情严峻、面容苍白消瘦的行主。 雁云沉默了半晌,只道:“我知道了,你们都退下吧。” 探龙本以为行主会有话要吩咐,却听她要自己退下,加之她那阴晴不定的目光,让人根本猜不透她的心思。 探龙只好领着柳七儿告退了。柳七儿小心翼翼地跟在探龙身后,喘气的声音都压得很低。她觉得,霍行主像一块永不融化的冰包着一团永不熄灭的火,在那消瘦冰冷的神情下,总有正在燃烧着的光,因此当靠近她的时候,便知道她的冰与火都不会消失,然后开始担心自己稍有不慎便会被她封冻或是焚烧。 “你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探龙已经连唤了她两声了,也不见她回答。 她听到探龙在跟他说话,于是抬头看向他:“你说什么?” “你从以明斋出来就一直发呆到现在。”探龙说道。 “我想起了当年大战西南二部的时候,那时我跟在师父后面,第一次见到行主。”柳七儿说道,“你还记得门口那块巨石吧?” 探龙点点头:“记得,当年行主重返天守阁,硬是用巨石堵住了自己唯一的后路。” “敌人看在眼里,想必也是心惊。”柳七儿心中对霍雁云无比佩服,多少人能把使命看得比命重要呢?她在师父身边,看多了那些死于追命契下的江湖骗子,慷慨激昂地讲情讲义讲抱负的人不在少数,真能豁出命拼个气节的,太少。 “所以你就对行主又敬又怕了?”探龙看出她的心思,又说:“霍家的儿女,寻常人家比不得。” 柳七儿努努嘴:“你少看不起人了,我也会为了我珍视的东西拼命的。” “噢?你珍视的是什么?” “哈,偏不告诉你!” 从东四行的账房先生那里销完契,柳七儿拎着一只装满金珠的黑色木匣子,得意地在探龙面前晃悠。 金珠相撞,在木质的匣箱里来回滚动,黄金摩擦着木头时发出的那种沉甸甸的闷响,撩拨着听者的欲望,悦耳过万千琴瑟之音,这便是追命契于暗羽楼杀手而言,最美妙的诱惑。 抬起一根手指,压下她的黑木匣子:“你就别得意了,下一个任务还没着落吧。” “放心好了,师父肯定会给我指派的。”她将匣子抱在怀里,心情大好:“什么时候得空?我请你下山吃酒去。” 探龙摆摆手:“怎可让你请,你这么久上来一次,我请。” 柳七儿嫣然一笑,说:“好。” 葫芦走后的这几天,雁云没有再去银针楼,每天打坐冥想,看书喝酒。探龙每到申时会来找她议事,两人偶尔也会闲聊一些行外的趣事。 柳七儿带来的消息,让雁云的内心一直得不到平静。十六行势力不如以前,这让她很早就萌生了收复北四行的念头,况且,在她心里,也一直有种隐约的感觉,那就是薛靖柔与父亲的恩怨欠一个正式的了断,北四行只要一天不回归,那这个结就一直没解开。 最近雁云寻思着,邓渊的旧部被阴三抓后,曾提到过有人帮邓渊、杨汛招兵买马之说,这个从未露面的神秘敌人,想必一直盯着十六行和她,这么久没有动作,也说明这个敌人并没有等到可乘之机。既然如此,雁云心说自己为何不为敌人准备一个机会呢?正好北四行也有了消息,这是一个多好的借口啊。 探龙来时,雁云便把心中的计划说与他听。探龙听后眉头紧蹙,因为雁云要做的事情,太过冒险。 雁云仔细观瞧探龙的神色,说:“敌暗我明的情况只会让我们更被动,我下山一是为引敌人出动;十六行要强大,就必须先壮大,暗羽楼和银针楼在当年攻下天守阁时都折损了不少人手,所以我此番下山的第二个目的,是为进京参加神酒宴寻找北四行的人。” “江湖仍然忌惮我们的‘无常双楼’,自不敢有所动作,暗羽楼新进的弟子已经在接受训练了,听说其中有不少天资聪慧的苗子,假以时日必成气候,到时我们再引蛇出洞岂非万全之策?”探龙的话并非本意,却自有道理:夺回十六行不过三两年,他不想行主在这时候以身涉险,况且那北四行消失了这么久,又突然出现,其中深意难测,何况霍家与那北麟使的恩怨深重,行主若去了,恐怕也不会有所缓和。 “你的担心,我知道。可是敌人有时间,我们没有。阎亦童的人,不可再有损失,银针楼的东西,也不能落入旁人之手。如果我们头顶有一片乌云,眼看暴雨在即,我要做的就是让银针暗羽从这片云下消失。”雁云道。 探龙看了雁云良久,道:“属下明白了。” “其实我很想知道,若换作是父亲,他会怎么做呢?”她低眉沉吟。 探龙知她思念父亲,于是宽慰道:“前行主是至情至性的痛快人,想必也会与你一样,选择主动出击。” 是啊,霍家人的性情,一脉相传。她苦笑。只可惜,此生这父女缘分太短,在她孩提时,还未开始与父亲像普通父女那样好好相处,她便随四公进了银针楼,从此,哪怕同在一座天守阁,父女也总是聚少离多。 再后来,父亲就走了。她只记得,唯一一段与父亲相处最久的时光,便是年幼时的那次出海。可那时候她太小了,脑海里只记得零星画面,这令她遗憾不已。 “探龙,你可曾记得,我年幼时随父亲出海,是去哪里吗?”她问。 探龙道:“记得,东海,玉琼门。” 玉琼门?雁云微怔,脑海里飞快闪过些声音,它们来自记忆,可是太快了,她根本想不起。 雁云心说,玉琼门以“道宗第一”著称,都是些不理世事、求仙问道之人,父亲去那里做什么? “属下那时刚入十六行行风卫,与一众师兄弟留在丹青峰,只知道师父说要随前行主去东海玉琼门,其他便无从得知了。”探龙回想起来,仿若昨日一般印象清晰,因为那时候他刚拜完师,师父就远行了,他的一些基本功是跟大师兄和二师兄学的。 玉琼门。雁云反复默念这三个字,若真分个正邪出来,玉琼门跟十六行的确势不两立。她又想到,父亲的身体自从东海回来以后,就大不如前,莫非,他是在玉琼门受了伤?但转念一想,如果父亲在玉琼门受了伤,十六行的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思绪纷杂,却离不开那段最让她伤心的回忆,她指尖划过手边那张父亲钟爱的书案,苦笑:“父亲走得太早,做女儿的,连尽孝的机会都没有。” “前尘已逝,行主要放宽心。”探龙轻声说道。 门外,端着一壶冰镇梅子酿的子苓,无意中听到了行主低落的话语,于是轻轻敲了敲门,说道:“行主,新起的梅子酿已经给您冰镇好了。” 子苓听玉蔻说起过,每当行主心情不好的时候,若身边有酒,就会好很多。今天玉蔻随尤四哥下山办货去了,临走前把梅子酿的事情交给了她。 “进来吧。” 子苓轻推开门,目光落到了探龙上,探龙正好也看着她,她飞快移开视线,恭敬地将酒盘放好,然后说:“您另外吩咐的三坛梅子酿,已经送去了马厩。” 雁云点点头:“再给行风卫和东四行账房捎几坛过去。” “是。”子苓心中欢喜,这样一来,她又可以见到探龙大哥了。 “属下代行风卫一众弟兄谢过行主的美意了。”探龙说道,“行主等会儿是要给那个人送酒去么?” 雁云抚了抚肩上刚换的药:“是啊,可不能白拿人家的玄音须。” 他觉得自己多此一问了,这一年来行主时常去找他,每次去都会带些稀罕物,或是自家酿的酒。行主虽嘴上说不白拿人家不占便宜,可她的心意,探龙却明白。 当年他带着重伤昏迷的行主,从天守阁上一路杀出来,最后两人纷纷坠马,再醒来时,就已在那位郎中的木屋里。 此人气韵非凡武功高深,隐姓埋名来到丹青山,又得行主另眼相待,在疗伤的日子里,他对二人精心照看,相处时却又疏离淡漠,可见此人性情清高冷漠,行主若心系此人难免心中有苦。 “探龙,你在想什么,如此出神?”雁云问。 “没什么,只是想到梅子酿,许久没喝倒真有点馋了,属下先行告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10 哀雁 雁云出门时已过了傍晚,到木屋的时候,看到门前架起了篝火。 她取下梅子酿,冲门里的人轻喊一声:“我给你带了好东西。” 木头微微倾斜身子,瞅了眼门外的人,只见她两颊红霞流动,眼波熠熠生辉。 “你喝酒了?”木头走出来。 她并不回答,只是把三坛子酒递到他面前:“来比比,看看是你的桂花酒好喝,还是我这梅子酿好喝。” “看来十六行有喜事。”他见她心情甚好,如是说道。 雁云笑,在篝火边上坐下来:“哪有什么喜事,烦心事倒是一大把。” 木头丢了一把籽状的东西在篝火里,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后,一股清香从火焰里漫开。 “你这解酒的办法真稀奇。” “这药效不大,不过应付你这种情况倒绰绰有余了。”他话音落下,顺手加了一把柴火。 雁云心想他这是说她酒量差么。 木头跃上屋顶,揭开一坛梅子酿,喝了一口,道:“不错。” “哈哈。”她忍俊不禁,她知道他向来惜字如金,就这“不错”二字,已是极大的赞美。 此时天边霞光万丈,看来明天是晴天。 他手边的梅子酿清香扑鼻,比桂花酒少了些许浓烈,多了几分甘醇,虽不醉人,不过几口下去,倒有些微醺。他看了看篝火边的霍雁云,她面朝着火光,跳动的火苗映得她的脸颊更红了,眼眸更亮了,眉目间流淌着一丝暖,很难得。 她刚来他这儿时,肩胛骨被穿透,满身是血,整只左臂险些不保,重伤过后她脸上少有血色。在伤势刚有好转的时候,她回了天守阁,又是一番恶战。如此断断续续调养了一年多,也才恢复了四五成。 “你杀过人吗?”篝火边的她兀地问出这么一句话来。 还未等他回答,雁云又接着说道:“我杀过很多人,就在那天,天守阁的雪地都红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很平静。 他不禁说道:“既然霍行主不以为意,何必再去回想。” 雁云听出他话中之意,抬头看着他:“我从小接触剧毒之物,伤人在后自损在先,如此牺牲,不过就是为了赢罢了,在顺遂时赢得他人敬畏,在逆境时赢得活命机会。” 夜来了,唯有她目光如炬。 木头从屋顶上翩然跃下,走向篝火,在她身边不远坐下。 “在十六行里,我学过很多杀人的手法,无论用暗器还是毒药。”她陷入了冗长的记忆,如穿梭在昏暗阴沉的银针楼里:“没想到第一次对人用起来,便是出于自保。” 他不语,心中感慨,中原之地门派众多,明争暗斗之下不知埋藏了多少白骨冤魂。 雁云抬起头看着深远的夜空,道:“这行主的位子,十二年前他们让我坐了,后来又要我让开,是与不是,都由不得我。” 小时候的记忆,总是模糊的。不过那一天,她却记得清清楚楚: 十二年前,丹青峰天守阁,大雪。 雪,从灰暗的天上飘下来,绵绵不绝,天守阁肃杀索寞,像座壮观的坟墓。 雁云的记忆里,那天,是她刚满八岁生辰的第二天,她眼里的世界,是满目的皑皑寂静。 四公牵着她,师父云边客走在最前面。她跟在师父高大的身影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他的脚印上,时常踉跄几步。 三人静默地走到灯火幽幽的天守阁前。 行风卫的人来到她面前,先躬身抱拳向她行礼,然后上前对四公低声说了几句话。 四公先是一顿,沉默了一阵,随后低头看向小雁云,示意让她一人进去。 四公的一瞬迟钝,给了她不好的预感。她没有马上进去,而是看向师父云边客。师父深沉的目光,从来都令她费尽心思地去解读,但这一次,她清晰地看到他眼中有哀。 小雁云瞬间明白了什么,飞快地跑进门。 屋内炭火烧得嗞嗞作响,明晃晃的火光难以穿透房间里的沉郁。 小雁云伏在床边,唤了声:“父亲。” 睡卧在床榻之上的人,应声睁开眼睛,微微侧过身:“雁云,你来了。” 两行眼泪滚落,雁云跪下来,紧紧抓住床沿,靠得更近了:“父亲。” 他道:“乖孩子,别哭。” 她抬起手,使劲擦掉脸颊上的泪珠,可是眼泪不听话,一直掉。 他的手微微动了动,从贴身的衣襟里取出一物,他的目光在它上面停留了一会儿,紧皱的眉头松开了,将它递给雁云。 是那把刻着“鸿”字的匕首。 “收好它,这是霍家人的信物。”他目光严肃,这是他一生中最重的委托,而受托的人,是他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亏欠的、也是最让他不放心的雁云。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那么特别一把匕首。她小心地接过它,包好,攥在手里。 他又咳了几声,声音弱了下来:“它是‘惊鸿刃’,霍家祖先霍冲传下来的。算上你,霍家已经传了八代。每个家族都有它的基业与信物,十六行是霍家基业,惊鸿刃是霍家信物,这两样,你要替霍家守好了。” 小雁云定定地点点头:“父亲放心,女儿一定守护好十六行和惊鸿刃。” 他吃力地抬起手,抚了抚她的脸颊:“真是苦了你了,孩子,父亲对不住你,父亲很快就要去找你娘亲了。” 她听懂了,父亲这是在跟她道别。她紧紧抱住父亲的手臂,哀求道:“父亲,雁云求你了,不要走!” “从今天起,我霍震的女儿霍雁云就是十六行第八代行主了。”他目光沉缓地扫了一眼门口的方向,又道:“你一定要跟着四公和云边客好好学艺,江湖险恶,十六行里的人都是凶险之辈,你是女儿身,若无一身绝世本领,会教人欺负……” “雁云不听,雁云要父亲留在身边!”她哭肿了眼睛,父亲眼里最后的光明在逐渐涣散,他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的鹅毛大雪,嘴角竟然有了一丝久违的笑意。这是她自娘亲去世之后第一次见到父亲笑。 那是一个没有任何重量的笑,仿佛要掂上片片雪花,飘向天上。 兀地一阵风雪,将窗户推开,雪雨若飞花漫来,将屋内最后一丝零星火光扑灭。 小雁云连忙起身走到窗边,踮起脚尖够到窗沿,用力将窗户重新合上。回过头时,却见父亲不知何时也合上了双眼,他的眉毛上沾染了些许白雪,神色却平静安详,像是睡着了。 她心中咯噔一下,脑中空白一片。她回到床边,抓住他的手。 父亲睡着了,她是这么告诉自己的。于是她一直握着父亲的手,直到那手心的温度渐渐冰凉。 不知过去了多久,她终于再也忍不住哀恸,哭号:“父亲!” 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走了。大雪还不停歇。 门外有些人已经急匆匆走了进来。 “行主走了……”一个低哑的声音响起。 所有人都沉默了,面面相觑。 不一会儿,她身后就传来整齐的声音:“参见少行主。” 从此以后,她便孤身一人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11 飞鸽传书 眼前的火光,令八岁那场大雪渐渐消融。眼眶里有泪,却终究没有落下来,一点点被热浪烤干。 雁云打开一坛梅子酿,灌了一口。 她出神的这会儿,他一直留意着她的神情,那双在火光下分外明亮的眼睛里,闪过太多哀思,愈渐强烈,最后,又戛然凝止。 他看向篝火:“杀人只需一招,救人却需要很长时间。” 雁云轻轻踢着碎石子:“若是以前,我一定会说:既然有杀人于无形的毒药,为什么还会有救人于万劫的解药;既然人终有一死,又何必去救他。” “噢?”他头一次用询问的语气应她,霍行主什么时候转变了念头。 雁云想到了葫芦,轻笑:“几天前,我救了个人。” 他微微一怔,她,救了一个人? 她发现了他极为罕见的惊讶,于是颇有几分自得:“一个酒鬼,倒在了丹青峡谷,我见他脉象奇怪,于是让人把他带了回去,治了个三天三夜人才醒。” “此人想必身患怪疾,否则也不会令你如此耗费心力。”他道。三天三夜,他第一次了解她对病理的痴迷。 雁云点头,不可否认,葫芦的病症令她非常感兴趣。 “可有治好?”他问。 “只是暂时缓和了他的症状。”雁云道,“此人脉象极弱,体内有一股奇怪的寒毒,只要寒毒发作他便昏迷不醒,不过平时若没有发作,他就跟没事人一样。” 他心想,此症的确怪异。 “你有没有试过将寒毒排出?”他问。 雁云点头:“那三天三夜,连放他的血这招都用上,我也算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也是奇了。他心道,连她也没辙的病症,想来也是世间少有。 咕咕咕,咕咕。几声鸽子叫,伴随翅膀扑扇的声音。一只信鸽停在他身边,红红的小爪子上,绑着一只信筒。 雁云看到木头的目光隐隐沉了下来,他看着那只信筒,那时间足够看完一封信了,最终,他才取下它。 来这里这么久了,第一次见到有人给他传信,若不是亲眼所见,她倒真觉得他跟这凡尘俗世并无瓜葛。 可是人啊,来到这世界,怎能不沾一丝因缘呢。 他那迟缓的动作,沉郁的眼神,让她觉得他拿起的不单是一封普通的飞鸽传书,因为那么多时日里,那张木头脸从没有露出过什么表情,而且是像现在这样的表情。 他手里拿的该不会是仇家的战书吧?她胡乱猜测,那仇家能找上丹青山来,能耐不小啊。 就在这时,木头已经打开了信筒取出了里面的信纸。 他的动作极慢,一点点展开,甚至是有些犹豫的。可是他的目光似乎飞快地在信纸上穿梭。 不知道为什么,当他开始阅读那封信的时候,她已经感到隐约的不安了。于是,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脸,在沉寂中急切地捕捉他脸上的蛛丝马迹。 果然。 他的眼睛里一瞬间流露出了太多情绪,犹疑,惊讶,悲伤,落寞。一年间雁云从不曾见到的,他的情绪,在此时此刻于摇曳的火光前,她全看到了。 木头不再是木头了,只是她不知道谁让他“活”了。 看完信,他将信纸丢进了火堆。 “发生什么事了?”雁云试探地问,其实她心里已经隐约感觉到了。 他没有回答,而是直直地看着那团燃烧殆尽的信纸。 见他沉默,她故作玩笑:“莫不是你之前的仇人现在找上门来了?这可是丹青山,十六行的地盘。”其实话还剩半句——有我在呢。她却讲不出口。 他依然沉默。她心中的不安更加强烈。 那封信出现了以后,他的思绪已经不在这里了。 她就是不肯死心,继续追问:“难道是桃花债?” 忽然,他侧目看了她一眼。 她心中一颤,难道被说中了…… 雁云连喝了几口梅子酿,有些不知所措,心中连连道:霍雁云啊霍雁云,你说点什么不好,非得说是桃花债。 两人同时沉默了很久,夜都深了。 最后,他起身走进了耳室,便再也没有出来。 雁云摇摇晃晃站起来,手中的那坛桃花酿已经被她喝光了,后劲上来,她人已经醉了。 勉强走进卧房,倒床上,两眼发直地望着头顶的帐子。 “怎么就是桃花债了呢……”她喃喃自语。 一整夜,脑子几乎全被这个问题占据,她几度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夜里的风声、虫鸣、树叶声,每一声她都听得仔细,唯一听不到的就是他的心。这个默默在丹青山待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人,这个救了她和探龙的人,现在想来,她对他一无所知,何止是那莫测的心意。 猜了千万遍,最后她抵不过醉意,沉沉睡了。 这一晚她做梦了,梦到她骑着白灵,追逐前方很远很远的一个模糊身影,梦里,她觉得自己追逐了漫长如两极的距离,最后那身影还是消失了。 她是从梦里惊醒的,倒不是害怕,而是那种令她极度想要摆脱的绝望。 她在床上坐了许久才缓过劲来,天光微弱,屋内暗沉。 雁云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晨的光是冷的,照进来,像是给屋里打了一层霜。 他应该醒了。她这么想,于是走出去。 外屋一片沉静,桌上放着一个巴掌大的圆盒子。 她狐疑地走过去,拿起盒子,打开。白芍药的清香散出来,这是一盒七日清痕膏。她回忆起上次来这里时,他正在做的就是这七日清痕膏。 她想到自己左肩上的那道疤痕,就像一道长在肌肤上的荆棘。 看来这是给她准备的。想到这里,雁云心中一暖,拿着清痕膏走出去。 屋外没人,她犹豫了一下,去敲耳室的门,无人应。 再看药架上,他平日里采药用的工具都在,药篓也在,他经常捣药的案台上,还放着最后一坛未开封的梅子酿。 木头走了。雁云愣愣地看着那坛梅子酿,心道:这个人再也不回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12 起意 探龙走出天守阁,正欲走下台阶,却见台阶的尽头,行主摇摇晃晃地走上来。 一旁有行风卫上前扶她,被她推开了。 探龙眼尖,一眼看出她手里拿着的那坛开了封的酒,正是昨天给那个人准备的梅子酿。 莫非出了什么事?探龙快步走下台阶,来到雁云跟前,才看到,她拿着的是个空坛子,再看她微微泛红的脸,和迷离的眼睛,便知道她这是喝醉了。 “你也别来扶我。”雁云懒懒地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 探龙:“不扶,属下只会跟在行主身旁,护送行主回照见斋。” 雁云踉跄地绕开他,继续自顾自地朝前走。 本来探龙还担心她是与那个人交手了,不过照她的神色来看,并非经历打斗,而是灰了心。 探龙终于断定行主对那人动了真心。 到了照见斋,探龙吩咐玉蔻伺候行主休息,便起身离开。 一路上,回想起这个从小他看着长大的行主,探龙无限感慨。 过去的每一天,她都是骄傲的,哪怕被邓渊的九屠剑贯穿整个左肩时,她也没有露出一丝惧色。世上大有怕死之人,可像霍家的人,生来就要接受残酷训练,更何况雁云跟随萧四公在银针楼的那些年,每天都充满了生死的变数,也没见她失魂落魄过。 天下第一难,便是这道情关。探龙暗自叹气,那个人生性淡漠,想来这行主这道伤,并不是一次就受得完的。 照见斋。 雁云并没有回屋睡下。 醉意正浓,待在屋里闷得慌,于是她索性来到屋顶上。 前来送醒酒汤的玉蔻在底下干着急,却听她说:“这酒不必醒了,今天醉了好。” 其实,倒不是真想求个酩酊大醉,只是,不想看到那坛梅子酿被留下,又不想再带着它回来。 群山,是一片翠意盎然。真好,有他没他,这片山脉依旧静美出尘。 酒意浓了几分,雁云躺在屋脊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听到玉蔻的声音:“行主,快入夜了,回屋吧。” 她睁开眼睛,本以为只睡了一小会儿,醒来时,太阳都落山了。 她走下屋顶,玉蔻一直默默伴随左右,伺候她沐浴更衣,并送来晚饭。雁云没什么胃口,命人端了回去,便熄灯歇息了。 第二天一早,坐忘台,探龙特意比平时晚到了一个时辰,来时却见雁云已经一如既往地在坐忘台上打坐了。 “启禀行主,属下前来是要向您汇报一事。”探龙道。 “说吧。” “南四行的人昨夜快马加鞭赶来,说南麟使有一封书信和一件东西要给您。”探龙道。 “阴三叔?拿上来。” 随即,一封信和一只长木盒呈了上来。 雁云先打开的木盒,里面有块白银方牌,上面刻着“钦天神威”四个大字。 “钦天神威?”雁云疑惑,随即又打开信件,通看一遍,心中有了数。 阴三叔信上说,他顺着上次的事情往下接着追查,线索却指向了自己所管辖的南四行之中,多翻调查后找到一人,此人在被南四行的人重重包围时,又自戕而死,不过这次在他身上搜出了一块银牌,此事蹊跷,因此阴三决心再度清查南四行所有人手,将对方安插的奸细一网打尽。 看完阴三的信,雁云始终对“钦天神威”百思不得其解。 “看来我得立刻动身下山了。”她双手叠于身后,握成拳头。 “属下还是劝行主三思,行主孤身一人行走江湖,万一有什么闪失,属下更是难以向前行主和家师交代。”探龙走到霍雁云跟前,抱拳躬身,希望她再慎重考虑一下。 “我倒想会一会那个‘钦天神威’,还有北四行。”她勾起唇角,山雨欲来风满楼,既然躲不掉,不如就迎接它。 探龙眉心紧促,半晌,单膝跪地:“既然行主心意已决,属下必定竭尽行风卫所能,为行主打点一切。” 她摇头:“你若可以帮我铺路,暗中之人必定起疑,便不会上钩了。” 他想了想,说:“长安‘四方馆’,是前行主秘密设置的一处行风卫分部,行风卫极少数人知道,行主若到长安,可先去那里落脚,到时候无论是打听北四行消息,抑或静观十六行变动,都有人从旁协助。” 探龙语毕,还不放心,又说:“属下还是派秦飞随行,以他武功定能护您周全。” “不可,他一走,谁来执掌银针楼?”见探龙仍然不肯,她说:“你放心,这一路上你我飞鸽传书保持联络,我一到京城便去四方馆。” “行主切记,江湖险恶,万事小心。” 她点点头,目光扫过桌上的医术,想到了葫芦,于是问:“师父那边有音讯了吗?是否查到了那个葫芦的线索?” 探龙摇头,云边客行踪一向隐秘,若非他本人自己送消息来,别人要想找到他比登天还难。雁云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也不再追问下去。 引蛇出洞是招险棋,两人又谈了许多细节的琐事。 雁云此去京城需要一个月的路程,途中只能随机应变,待到四方馆再作打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13 下山 为了彻底演好这场戏,次日子时,雁云便悄悄离开了以明斋。 行风卫巡逻的规律,她自是谙熟于心,不过这平日里习惯了直来直往,现在要迂回地躲避自己的护卫,于她而言倒是挺新鲜刺激。为了掩人耳目,她特意穿了一件与暗羽楼杀手一样的黑斗篷,至于出行的包袱,她早已在下午收拾好藏在了马厩。 白灵是一匹特别有灵性的马儿,仿佛知道主人要“离家出走”一样,既神采奕奕又异于平常的安静。 不消一会儿,雁云就来到了马厩。白灵看到主人,轻轻打了个响鼻,前蹄欢快地扬起来,似乎比她还要期待出行。 “你乖乖地跟着我,千万别出声。”雁云轻轻抚摸白灵的脑袋,小声说道,然后牵起缰绳往门外走。 一人一马,在黑夜里谨慎地行走着。十六行位于丹青峰上,进出唯有通过一条山谷,在山谷的两端,都设有行风卫的岗哨。每两个时辰,岗哨会轮换守卫的人,雁云正是看准了这个空档,骑上白灵出了丹青山谷。 不知为何,当她策马狂奔至山谷外的那片黑夜时,心中竟然有几分快意。 天上的月儿,并不圆满,却明净非凡。 雁云连夜下了丹青山,先到附近的镇上落脚,第二天清晨又启程,再按探龙所说,向西行前往江陵府。 抱着游历的心情,路途上十分愉悦,时而快马加鞭赶路,时而又下马牵缰观山望水。不过在内心深处,雁云始终保留着警惕,想必没多久整个十六行都会知道她独自下山的消息。那时候,是风是雨,她都要扛着。 “白灵啊,好好看看这两旁的风光吧,说不定什么时候,咱们就要亡命天涯了呢。”雁云捋了捋白灵的鬃毛,挑了三缕,编成了一股小辫子。 如此慢慢行路,花了一天一夜。来到江陵城外时,天色刚好正午。 这时,身后不远一阵疾风般的马蹄声传来,雁云心一沉,路旁驻马。也正在此时,她身边呼啸而过一匹棕色神骏,马背上面朝青天躺着一个布衣男子,一只手枕在脑后,一只手徐徐摇晃着一只白色酒葫芦,满脸优哉游哉,放任马儿横冲直撞地奔向城门。守城的官兵看到有马匹脱缰疾驰而来,也顾不得细看,立刻逃难般惊慌四散,躲开冲撞。 葫芦?雁云一愣,随即回过神来,都这些天了,他怎么在这儿? 一下山就遇见他,真像是安排好的一样。 入客栈后安顿好之后,雁云下楼点了些饭菜,赶了半天路,人是有点乏了,所以无甚胃口,随意凑合着吃了点。 刚进客栈的时候,雁云特意留心了马厩,没有见到葫芦的马,于是她开始向店小二打听起来。 “小二,江陵城里只有你们一家客栈吗?”雁云问道。 这店小二是个明眼人,见眼前这位问话的姑娘长发高束,眉目间是寻常女儿家罕有的英气,身上穿戴虽无华丽雍容之物,但即便两袖清风也难掩矜雅气质,一看便知来历非凡,于是赶紧两步走到她跟前,热络地说道:“这位姑娘一看就不是江陵人,您是不知道,江陵城有两家客栈,咱们这里是东边,西边那家叫‘临江阁’,不过这两天王老爷过寿,把那儿包下来了。” 那就是说,葫芦也不在那儿了。雁云心想,于是又问:“这城中,可有什么喝酒的地方?” 小二咧嘴一笑,道:“这您可是问对人了,说起江陵城里的美食,小店可是首屈一指,但若说到美酒,那城西竹林的‘飞鹤楼’是当仁不让呀!小店里有许多外地来的客官,都是慕‘飞鹤楼’之名而来的。” “飞鹤楼?” “这飞鹤楼里可都是佳酿,出入的不是文人儒士就是像姑娘这样的贵人吶,酒美景美,值得一去!”店小二讲得眉飞色舞。 “怎么走?” “出了客栈直往西,近城门边有片竹林,正当口就是了。” 走出客栈,街上一派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光景,叫卖声、锣鼓声此起彼伏,比之晌午更是热闹了许多。 在她的记忆里,只有环绕着天守阁和银针楼的面面青山,未曾有过眼前这般热闹喧嚣的时刻。 雁云仔细打量着街上来往的人,大声叫卖的小贩、身背木柴的老人、提刀巡视的官兵,抱童饮水的妇人,还有华饰加身的人以及在他们鞍前打点的马夫…… 本想骑着白灵去的,但又觉得行走在这热闹的街上,隐匿在涌动的人潮中成为他们的一份子,也挺有意思。 飞鹤楼并不远,依店小二所言,出了客栈向西行至城门,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只见不远处有片竹林,一座清雅的木楼坐落于竹林之中,门前引有一道清澈宽阔的水渠,上有木桥一座,桥边红花几丛。此时节花开正好,远远看去便令人赏心悦目,只觉这楼宇闹中取静,令人如置身世外桃源。 楼上有牌匾,刻着“流云飞鹤”四字。 拂开门前珠帘,轻轻走进去,在外看只觉这飞鹤楼清丽幽静,走进门才觉其内里文墨流芳,诗意盎然。 雁云随手拿起藤椅上墨迹未干的纸笺,只见上面写道: “一帆远去思君苦,十年天涯终相逢。烟雨微茫江山里,相看却非旧时人。” 她默默放下纸笺,环顾四周,这里白天就有不少酒客,正把酒言欢,意兴浓时便挥动笔墨,即成文章,只见门柱、画扇、屏风上皆有诗文。 雁云走到窗边一处僻静的位置,坐下,有小二上前招呼道:“姑娘要点什么?” “你们这里都有什么?” 那小二上下打量了雁云一番,笑道:“姑娘,我们飞鹤楼只有酒,不知姑娘酒量可好?若是喜爱后劲十足的酒,我们这里有陈年窖藏的金玲珑,馥郁浓香的百花酿,更有以时节酿制的和春、千夏、明秋、煦冬这四种四季酒;倘若姑娘只是浅尝辄止,那翠竹引和蜜桃花是再好不过。” 她从未喝过十六行以外的酒,于是要了一壶翠竹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