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雨连天》 1.楔子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永济元年的雪,一直到十二月才落下。 苏晋被人从刑部带进宫,险些叫这光亮的雪色刺了目。 她已百日不见天光,大牢里头暗无天日,充斥着腐朽的尸味。每日都有人被带走。那些她曾熟悉的,亲近的人,一个接一个被处死。 一朝江山易主,青史成书。 身上的囚袍略显宽大,凛冽的风自袖口灌进来,冷到钻心刺骨,也就麻木了。 苏晋抬眼望向宫楼深处,那是朱南羡被囚禁的地方。昔日繁极一时的明华宫如今倾颓不堪,好似一个韶光飒飒的帝王转瞬便到了朽暮之年。 明华宫走水——看来三日前的传言是真的。 内侍推开紫极殿门,扯长的音线唱道:“罪臣苏晋带到——” 殿上的人蓦然回过身来,一身玄衣冠冕,衬出他眉眼间凌厉,森冷的杀伐之气。 这才是真正的柳朝明。苏晋觉得好笑,叹自己初见他时,还在想世间有此君子如玉,亘古未见。 如今又当怎么称呼他呢?首辅大人?摄政王?不,他扶持了一个痴人做皇帝,如今,他才是这天下真正的君王。 殿上的龙涎香沾了雪意,凝成雾气,叫柳朝明看不清殿下跪着的人。 “过来些。”沉默片刻,他吩咐道。 苏晋没有动。两名侍卫上前,将她拖行数步,地上划出两道惊心的血痕。 隔得近了,苏晋便抬起头,哑声问道:“明华宫的火,是你放的?” 他没有作声,苏晋又道:“你要烧死他。” 柳朝明这才看见她唇畔悲切的笑意。曾几何时,那个才名惊绝天下的苏尚书从来荣辱不惊,寡情薄义,竟也会为一人悲彻至绝望么。 柳朝明心头微震,却咂不出其中滋味。良久,他才道:“你作乱犯上,勾结前朝乱党,且身为女子,却假作男子入仕,欺君罔上,罪大恶极,即日流放宁州,永生不得返。” 苏晋又笑了笑:“不赐我死么?” 这一生荒腔走板行到末路,不如随逝者而去。 囚车等在午门之外,她戴上镣铐,每走一步,锒铛之声惊响天地。 柳朝明看着苏晋单薄的背影,忽然想起初见她的样子,是景元二十三年的暮春,风雨连天,她隔着雨帘子朝他打揖,虽是一身素衣落拓,一双明眸却如春阳秀丽。 那时柳朝明便觉得她与自己像,一样的清明自持,一样的洞若观火。 他只恨不能将她扼死在仕途伊始,只因几分探究几分动容,任由她长成参天大树,任她与自己分道而驰。 如今她既断了生念,是再也不能够原谅他了。 “苏晋。”柳朝明道,“明华宫的火,是先皇自己放的。” 苏晋背影一滞。 柳朝明淡淡道:“他还是这么蠢,两年前,他拼了命抢来这个皇帝,以为能救你,而今他一把火烧了自己,拱手让出这个江山,以为能换你的命。” 苏晋没有回头,良久,她哑声问:“为什么,要告诉我?” “你不是问,为何不赐你死么?”柳朝明道,“如朱南羡所愿。” 囚车碾过雪道,很快便没了踪迹。 天地又落起雪,雪粒子落了柳朝明满肩,融入氅衣,可他长久立于雪中,仿佛感觉不到寒冷。 一名年迈的内侍为柳朝明撑起伞,叹了一声:“大人这又是何必?”他见惯宫中生死人情,晓得这漩涡中人,不可心软半分,因为退一步便万劫不复。 “尚书大人本已了却生念,大人那般告诉她,怕是要令她置之死地而后生了。苏大人在朝野势力盘根错节,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当今圣上又是假作痴傻,若有朝一日,她得以返京,与大人之间,怕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他们相识五载,连殿上的帝王亦如走马灯一般换了三轮,生死又何妨呢。 “若她还能回来。”柳朝明笑了笑,“我认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第一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苏晋初遇柳朝明,是景元二十三年的暮春。 那个时节总是多雨,绵绵密密地落在十里秦淮,铺天盖地扯不断的愁绪。 也的确是愁得很了,春闱刚过,榜上有名的贡士就丢了一个,今早去他住处一看,桌上还搁着誊录一半的《大诰》,然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贡士失踪是要去大理寺登案的,可惜天公不作美,走到一半,春雷隆隆作响,须臾间就落了雨。 苏晋一路冒雨疾行,过了朱雀桥,眼看大理寺就在跟前,却有人先她一步,在官署外落轿。 四方八抬大轿,落轿的大员一身墨色便服,身旁有人为他举伞,眉眼瞧不真切,不言不语的样子倒是凛然有度。下了轿,脚下步子一顿,朝雨幕这头看来。 苏晋愣了一愣,这才隔着雨帘子向他见礼。 这是个多事之春,漕运案,兵库藏尸案数案并发,大理寺卿忙得焦头烂额,成日里将脑袋系在裤腰头上过日子,是以署外衙役见了苏晋的名帖,不过京师衙门一名区区知事,就道:“大人正在议事,烦请官人稍等。”也没将人往署衙里请。 苏晋也不是非等不可,将文书往上头一递也算交差。 但这名失踪的贡士与她是仁义之交,四年多前,她被逐出翰林,若非这位贡士帮衬,只怕举步维艰。 雨势急一阵缓一阵,廊檐下紧紧挨挨站了一排躲雨的人,看官袍的纹样,与苏晋一样,都是被打发来候着的芝麻官。 苏晋正想着是否要与他们挤挤,头顶一方天地潇潇雨歇,回身一看,也不知哪里来了个活菩萨为她举着伞,一身随侍着装,眉目生得十分齐整,说了句:“官人仔细凉着。”将伞往她手里一塞,径自又往衙里去了。 伞面是天青色的,通体一派肃然,大理寺的衙差已先一步寻着这伞的贵气将她往署里请了,苏晋这才想起,这尊贵伞是方才那位落轿大人用的。 也是奇了,这世道,伞的脸比人的脸好用。 见到大理寺卿,苏晋俯首行礼:“下官苏晋,见过张大人。” 张石山是识得苏晋的。 他出身翰林,去年才被调来大理寺。当年苏晋二甲登科,还在翰林院跟他修过一阵《列子传》,可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而今再见后生,昔年一身锐气尽敛,张石山心中惋惜,言语上不由温和几分,指着一张八仙椅道:“坐下说话。” 苏晋依言坐下,这才注意那位落轿大人正于座上另一侧闲饮茶。她少小识人颇多,眼前这一位模样虽挑不出瑕疵,然眼底云遮雾绕,不知藏着什么。 苏晋想起一个句子来,晓开一朵烟波上。 张石山道:“你托刘寺丞递来的文书我已看了。晁清的案子你且宽心,好歹是朝廷的贡士,我再拟一份公文交与礼部,务必将人找到。” 艰屯之年,三法司遇到棘手案子无不往外推的,大理寺肯接手已是天大的情面,可等到礼部审完公文,着手找人又是什么时候?读书人一辈子盼着金榜题名,后日即是殿试,晁清等不起的。 苏晋想到这里,道:“不瞒大人,此事京师衙门也查了,晁清这几日都在处所用功,并无可疑之处。只失踪当日,太傅府三公子的来找过他,像是有过争执,之后人才不见得。” 太傅府三公子晏子言,当今太子的侍读,时已升任詹事府少詹事。张石山问:“如何证实是少詹事?” 苏晋道:“手持一枚晏家玉印,贡士处所的武卫验过的。” 张石山为难起来,此事与晏三有关,他要如何管,难不成拿着一枚玉印去太傅府拿人么?得罪太傅便罢了,得罪了东宫,吃不了兜着走的。 张石山一时无言,隔着窗隙去看乌沉沉的天色,春雨扰人,淅淅沥沥浇得人心头烦闷。 倒是座上那位落轿大人悠悠开了口:“晏子言来过,后来又走了么?” “走了。” “走的时候,晁清人还在?” “还在。” 那一位端着一盏茶,平静地看着苏晋:“既如此,倒不像干晏子言甚么事。京师衙门不愿接这烫手山芋,所以你来大理寺,请张大人看在往日情面,拿着区区一面之辞去审少詹事?” 苏晋被这话一堵,半晌才吐出一个“是”,双膝落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响头,“请张大人帮学生一回。” 到底是读书人,满腹诗书读到骨子里,尽化作清傲。都说膝下有黄金,若不是为了故友,一辈子也不要求人的。 张石山看她这副样子,心中已是动容,方要起身去扶,却被一旁伸来的手拦了拦。落轿大人端着茶,慢慢踱到苏晋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本官同你说几句实在话,你听好。” “今年开岁不顺,什么世道你心中该有数。莫说是丢了一个人,哪怕死了人,烧了几座庙,只要天下大致太平,能揭过去就揭过去了。为官当有为官者方圆,跟大理寺讲情面买卖,且先看自己身份。” 夜里,苏晋回到应天府衙的处所,坐在榻上发呆。 邻屋的周通判看到了,问:“那位张大人将你回绝了罢?”又摇头叹道:“我劝过你,这些当官的老不修,活似臭茅坑里的石头,一则迂腐,二则嗜‘蝇’,你何必自取其辱。” 周通判字皋言,单名一个萍字,当年春闱落第,凭着举子身份入的京师衙门。苏晋转头看他一眼,忽道:“皋言,朝廷里年不及而立,且是三品往上的大员,你识得几个?” 周萍吓了一跳:“年纪轻轻就官拜高品?”又沉吟说,“不过自景元帝广纳贤能,这样的朝官不至六七,亦有三四。” 苏晋默不作声,在案几上抹平一张纸,沾水研磨。笔落纸上,须臾便勾勒出一幅人像。周萍锁眉看着,竟慢慢看痴了,那纸上人长得极好,一双眉眼仿佛本就为山水墨色染就而成。 苏晋搁下笔,问:“这个人,你识得否?” 周萍道:“虽说三品以上的朝官有好几个,可这等样貌,这等气度的,若不是户部侍郎沈奚,那便非新上任的正二品左都御史柳朝明柳大人莫属了。” 苏晋沉默了一下,声音轻飘飘的:“我猜也是。” 大理寺这条道儿,是彻底被堵死了。苏晋躺倒在榻上,想起四年多前,她被乱棍加身,昏死在路边。只有晁清来寻她。风雨连天,泥浆沾了他的白衣袖子,他将她架在背上,索性连伞也扔了。苏晋浑浑噩噩间说了声谢,晁清脚步一顿,闷声回了句:“你我之间,不提谢字。” 受恩于危难,结草衔环以为报。 周萍方起身就听见叩门声。天未明,苏晋站在屋外,眼底乌青,大约是辗转思量了一整夜:“小侯爷的密帖呢?拿来给我。” 周萍原还困顿着,听了这话,陡然一惊:“你疯了?” 苏晋不言语,径自从一方红木匣子里将密帖取出,帖子左下角有一镂空紫荆花样,里头还写着一道策问。 这样的信帖面上瞧着没甚么,里头却大有文章——当今圣上以文治国,每月命各翰林院士分发策问,令诸皇子作答,时限三日,答出无赏,答不出却有罚。收到这样的密帖,大约是哪位殿下躲懒,找下头的人代答。 宫中规矩严苛,虽说密帖经手之人甚少,但若铁了心要查,也不是查不出的。半年前,钦天监一名司晨就因帮十四殿下代拟了一道策论被活活打死。 苏晋将桌上一杯冷茶泼到砚台里,碾墨铺纸,落笔就答。周萍在一旁看得触目惊心,连忙将门掩上,跟过来问:“昨日我要烧这密帖,你拦着不让,心里就有这打算了?” 苏晋“嗯”了一声。 周萍急忙道:“你找死么?知而慎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苏晋淡淡道:“危墙虽险,尚有一线生机,总好过屈身求人。” 周萍要再劝,外头有人催他上值。匆忙洗了把脸,走到门前,回头看苏晋仍旧一副笔走如飞慷慨赴死的形容,只好叮嘱:“你要找晁清,我替你想辙,你莫要冲动,切记三思而后行。” 苏晋没抬眼,回了句:“记得帮我画卯。” 策问论的是中兴之本,苏晋答罢,收拾好笔墨出门。外头又在落雨,雨丝如断线,细且密,她回屋取蓑衣,想了一想,又取了那柄天青色油纸伞。这是柳朝明的伞。苏晋想,此一行,若能撞见柳朝明,便将这伞归还了。 周萍说三思而行,她不是没有听进去。可有甚么办法呢?她实在不愿欠旁人什么,点滴之恩,便要涌泉相报,而晁清相扶相持之恩,竟要以命相搏了。她这一生注定艰险,长此以往,还是与旁人少些瓜葛才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第二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苏晋到了侯府递上名帖,府外武卫验过,称小侯爷上值未还,烦请且先候着。 小侯爷任暄是长平侯的独子,为人有些自来熟。 长平侯过世后,光耀一时的侯府徒留一个空架子,好在圣上念任暄谦恭有度,御封他为礼部郎中。 明日是殿试,任暄在衙署核对了一日贡士名录,等到散值归家,已暮色时分了。 春雨初歇,灼灼霞色笼罩天地,他老远分辨出府外站着的人是苏晋,心里猜到她的来意,一时喜出望外,遂命下人请到厅堂,以好茶奉上。 苏晋将密帖取出:“请小侯爷过目。” 任暄五年前就读过苏晋的文章,彼时她方入翰林,一手策论清放干净,颇具名气。 他咧嘴笑道:“你文章太好,就这么交给殿下,他也不能用的。我稍后会于取辞措字上做些改动,你放心,绝不让翰林那老几个瞧出端倪。” 苏晋道:“全凭小侯爷做主。” 任暄仔细将密帖收了,想了想问:“你甘冒此风险,可是在京师衙门呆不住了?我在吏部有熟人,说是詹事府录事有个缺,虽只是九品,好歹在东宫手下做事,比起京师衙门体面许多,你可有意?” 苏晋一时默然,未几才道:“小侯爷既在礼部,必然晓得晁清失踪一事吧。” 任暄称是,苏晋续道:“晁清与下官乃故旧。我去贡士所问过,他失踪当日,太傅府晏三公子曾来找过他,有一枚晏家玉印为证,且二人有过争执。奈何少詹事大人走的时候,晁清人还在,也查不到少詹事头上。我官微言轻,自知闯不了太傅府,只请小侯爷能让我与晏三公子见上一面,也好当面讨个究竟。” 任暄没料到苏晋此番周折,为的竟是旁人。往细里琢磨,晏子言如今是詹事府少詹事,应天府衙门大约不愿得罪人,想将这案子摁下,苏晋不得已,才甘冒大不韪,私回了密帖,找到侯府来的罢。 这也算是舍己为人了。 任暄思及此,心中生出些敬重之意,言语上也亲厚几分:“不瞒苏贤弟,为兄因一桩私事,实在不便领贤弟去太傅府拜访。不如这样,明日一早,你扮作随侍与为兄一同进宫。晏子言每日五更必从金水桥畔过,为兄帮你拦下他,你也好问个明白。” 是夜,苏晋依任暄之言,就近歇在侯府。翌日四更起身,匆匆用过早膳,上了马车,任暄又问道:“这朝廷上下,除了翰林那老几个,贤弟便不再识的谁了罢?” 苏晋应道:“彼时在翰林院只顾修书撰文,与人结交甚少,且只有区区数月,当不会有人认出下官。” 任暄道:“这就好,你是不晓得新上任的左都御史柳大人,治纪甚严,若叫人瞧出端倪,发现我与贤弟纲纪不振,就不好收拾了。” 苏晋愣了一愣,眼看皇城已近在跟前,做出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态势:“哦,倒未曾听说过此人。” 正午门前,车马止行。又因宫中为消弭火患,禁了诸臣灯火,只有二品以上大员可乘轿提灯而入。 五更不到,金水桥畔寥寥站了数人,都在等掌灯内侍前来引他们入宫。 任暄领着苏晋等在桥头,到了五更正刻,晏子言果然踩着梆声来了。 任暄上前寒暄一二,将话头引到殿试,就道:“昨日核对贡士名录,本该有八十九名,没成想失踪了一个,去衙门一问,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礼部这头要应付差事,报的是家急返乡,但你也晓得罗尚书爱究细儿的性子,回头怕他问起,又差下头行走去贡士所打听了打听,可巧了,那处武卫说这贡士失踪前,你去过一趟。” 晏子言“哼”了一声:“胡说八道。”又眯着眼问:“小侯爷拿这话来问我是甚么意思?疑心我将人劫走的?” 他生的长眉凤目,一身朝服也穿出广袖长衣的气度,宛如古画里的魏晋名士。只是大英雄能本色,真名士自风流,晏子言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是曲高和寡得过了。 任暄笑道:“若是怀疑你,我还来问你做甚么?通风报信么?” 晏子言低眉暗忖半刻,也以为是,目光不经意落到苏晋身上,不由道:“怎么,身边换人了?” 任暄道:“阿礼病了,就随意带了另一个,也巧,昨日就是差他去贡士所上打听的。” 苏晋上前打了一个揖:“小人贾苏,拜见少詹事大人。” 晏子言没有接话,上下打量着她,一时没移开眼去,苏晋又道:“少詹事大人恐怕是贵人多忘事,但贡士所的武卫并非空口无凭,他们说少詹事去过,是有一枚晏家玉印为证的。” 晏子言抖了抖袖袍,以为在听笑话:“一群莽夫信口开河,晏家玉印乃晏氏身份象征,本官从来爱惜如命,绝不外带身侧,如何能落入他人之手?” 苏晋抬头直视晏子言,摊开右手:“那么依少詹事所言,小人手里的这枚玉印是假的了。” 天尽头只有月色,羊脂玉所制的印章莹润生辉,晏子言的脸色瞬时变了,伸手就要夺玉印,苏晋却先他一步收回手,淡淡道:“看样子却不是假的。” 晏子言怫然怒道:“你是甚么东西,竟敢问责本官!”只是月色下,苏晋茕茕孑立,淡漠冷静的样子,叫他觉出一丝似曾相识,“不对,我像是见过你的,你是——” 金水桥另一头照来一星光亮,众朝臣本来凑在一处瞧热闹,被这光亮晃了眼,俱作鸟兽散。 二品以上大员因不必等候灯火,没几个早来的,能五更天到正午门的,大约只有都察院新上任的铁面菩萨了。 任暄心道不好,只盼着菩萨的轿子能隔开全世界,什么动静都听不见才好。偏偏菩萨就在他跟前落了轿,轿前的掌灯随侍还和和气气地招呼:“小侯爷早,少詹事大人早。” 苏晋听声音耳熟,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正是那日在大理寺给她送伞的那个。不用猜,另一位一露面就叫天下肃静的便是左都御史柳朝明柳大人了。 柳朝明不言语,连神色也是寂寂然的,一旁的掌灯随侍又道:“老远就听见小侯爷与少詹事大人兴致正高,不知是聊甚么,叫小人也来凑凑趣。” 任暄十分谦和:“安然哥子说笑了,少詹事不过是瞧着我换了个面生的随侍,随意问了几句。”言罢还给晏子言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大事化小。 哪里知晏子言不吃这一套,凉凉道:“面生?我看是面熟得很。”他往前两步,对面站到苏晋跟前,“我已记起你是谁了,景元十八年的进士,苏晋苏时雨可是?” 昔日与晏子言不过在琼林宴上有过一面之缘,连话都没说过,实没成想他竟记得自己。 眼下百官俱在,且还有个察覈官常的左都御史,假扮官员随侍,这错处说起来也不大,就怕旁人往死里扣帽子,因此是万万不能认的。 苏晋只当自己是个长重了样的,旁若无事地看着晏子言,张口问道:“什么苏时雨?大人是不是记岔了?” 晏子言冷笑一声:“你大可以不认,却不要以为只我一人记得你!”双袖一拂,转首走到柳朝明跟前拜下:“柳大人,景元十八年恩科,您去杞州办案,回京后,在诗礼会上提起当地的解元苏晋苏时雨,说其文章有状元之才,正乃眼前之人也!” 夤夜只得一星灯火,映在柳朝明眸深处,轻轻一晃,如静水微澜。 半晌,他淡淡道:“是么?”顺手拿过提灯,举在苏晋近前照着看了一会儿。巧言令色,冥顽不灵,跟那日在大理寺风雨里见着的样子一般无二。 柳朝明将提灯递还安然,转身回轿,冷清清说了句:“不认得此人。” 任暄没想到这一茬儿瞒天过海落到柳朝明眼皮子底下竟被一笔带过,大喜之余又有点劫后余生的侥幸,忙拉着晏子言拜别了御史大人的官轿。 正巧引群臣入宫的掌灯内侍来了,晏子言再看苏晋一眼,“哼”了一声,甩袖往宫里而去。 任暄扭头盯着他的背影,等人走远了才对苏晋道:“晏子言这个人,脾气虽坏点,但为人还算敢作敢当,我看他方才的反应,委实不像去过贡士所,可你手里这枚玉印分明又是真的。” 苏晋道:“是,我也疑心这个。” 任暄来回走了几步,说道:“这样,你且先在此处等着,待会儿为兄送完密帖,抽空子去詹事府打听打听,看看晁清失踪那日,晏子言究竟做甚么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第三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这日的新阳并不绚灿,寂寥廖挂在天边,不时起了风,层云越卷越厚。 苏晋抬手搭了个棚,眼见一场急雨将至,偌大的正午门,竟没个躲雨的去处。 她拢了拢袖口,打算找个旮旯角蹲着,身后有人唤了声:“苏先生。” 是任暄的随侍,阿礼哥子来了:“今早侯爷与先生走得急,连备存的贡士名册也忘带了,我给送来,又想或要打雨点子,就将先生的伞也一并带着。”将手里油纸伞递给苏晋,一面朝四下望了望:“果然叫我猜中了,暮春这天是说变就变。” 苏晋谢过,见他怀里册子露出一角,不由问:“我记得礼部的文书是镶碧青云纹的,这个怎么不一样?” 阿礼道:“哦,这是罗尚书私底下让弄的贡士名册,说是都察院的柳大人要,不是正经文书,但要比礼部的名录齐全些。” 又取出文书,拿给苏晋看,“也没甚么见不得人的,就是都察院那位新当家的管得宽,连穷书生的祖宗十八代都要摸个门儿清,叫我说,管这些做甚么,学问念得好不就成了?” 苏晋随手翻了翻,阿礼的话不假,这名册宛如族谱,大约的确往回追溯了祖宗十八代。 阿礼见苏晋面色沉沉,凑上来问:“苏先生,你看这名册,可发现一桩怪事?” 苏晋道:“怎么?” 阿礼环顾四周,唯恐叫人听了去:“这一科的贡士,近乎全是南方人,小侯爷说,南北差着这么些人,不知会闹出什么糟心事!” 且不提这一科的贡士,单说春闱前,自各地来的举子也是南方人作大数,而春闱之后,杏榜一出,八十九名贡士,北地只占寥寥七人,是故有北方仕子不满,到贡士所闹过几回,还是周萍带着衙差将人哄散的。 苏晋避重就轻:“小侯爷多想了,江南才墨之薮,多些举子贡生也不怪。” 他们躲在廊檐下说话,远天一道惊雷忽作,豆大的水点子打下来,檐下一处地儿瞬时湿了。 阿礼一面撑起伞,一面对苏晋道:“这雨势头急,檐头下尺寸地方遮挡不住,先生不如随我去礼部避避,左右小侯爷出来没见着人也要回礼部的。” 苏晋也以为是,撑起伞跟他往礼部去。 这日是殿试,礼部的人去了奉天殿,独留一个司礼制的主事执勤。 主事姓江,正靠在案头打瞌睡,恍惚里听到廊庑外有碎语声,探出头认了认来人,迎出去道:“什么风把阿礼哥子吹来了?”又接过阿礼的伞晾晒在一旁,半弯身将人往里请:“可是替侯爷送文书来的?” “是,小侯爷早上走得急,将都察院要的贡士名录忘了,我便送来。”阿礼应道,伸手也跟苏晋比了个“请”。 江主事这才注意到苏晋,上下打量,只见她一身素衣,落落而立,气度清雅至极,一时拿捏不准此人身份,抬着眉毛虚心请教:“这一位是?” 苏晋递上名帖,行了见礼,阿礼道:“苏先生是与我一起的。” 江主事翻开名帖,一看不过是应天府区区从八品知事,挺直了腰淡淡道:“哦,那就一起进里头来罢。” 三人还没落座,都察院的柳大人也到了,身后还跟着都察院二当家的,副都御史赵衍赵大人。 江主事惊了一跳,瞌睡头是彻底醒了。当即请了二位贵人上座,奉上茶,恭恭敬敬地道:“圣上赏的‘龙团儿’上旬就吃完了,眼下还剩些‘银丝’,是卑职早上煮好的,二位大人且将就。” 赵衍笑道:“那敢情好,我们那儿的‘龙团儿’还是整块的,礼部喜欢吃,你改日上都察院拿去。” 江主事点头称是,想了想,随即惶恐说:“岂敢岂敢。” 赵衍摆了摆手,意示不必客气,又道:“我与柳大人要去宫外一趟,想着日前请礼部整理的贡士名册大约已弄好了,便过来取。” 江主事哈着腰:“是,尚书大人与小侯爷都叮嘱过这事,昨日下官将名册整理好,小侯爷还亲自带回府核对,这不,怕奉天殿事忙,又特地叮嘱阿礼哥子送来。”言罢笑眯眯看着阿礼,自等他取出文书交差。 阿礼心道这回是倒霉大发了,他先头跟苏晋碎话,把名册给她就没拿回来。 柳大人的铁腕手段小侯爷可没少跟他唠叨,眼下若叫他抓个现行,发现自己将礼部的文书交给外人,打死他事小,连累小侯爷可不成的。 阿礼急出一脑门子汗,双膝一软已然要跪下,苏晋先他一步双手奉上文书道:“请柳大人赵大人过目。” 阿礼双眼一闭,心想完了,江主事也傻了眼,心中也觉着大约玩完了。 厅堂里死一般寂静,半晌,柳朝明冷声问道:“礼部的文书,怎么在你身上?” 苏晋还没作声,江主事忽然抢着道:“这位后生乃礼部铸印局新来的大使,这两日方上任,区区未入流,不入大人法眼也无怪乎。” 他自以为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扯回妄语,圆出个生路,岂不知单这两日,苏晋与柳朝明已打了两回照面,一回在大理寺,她是应天府从八品知事,一回在正午门,她乃侯爷府随侍。 柳朝明的声音淡淡的:“哦,眼下是礼部的大使了?” 苏晋甚无语,她原想着说阿礼怕名册被雨水打湿,她帮忙藏着,哪里知这江主事是只软脚虾,柳朝明不过一问,竟自乱阵脚。 眼下被赶鸭子上架,被迫认了大使的身份。 柳朝明接过名册,随手翻了翻:“既是礼部的人,想必多少也整理过这本名册,哪几个是你撰次的?” 方才没细看,只粗略扫了头几页,苏晋道:“回柳大人,名册头几位便是卑职撰次的。” 柳朝明道:“懒得看,你背出来本官听着。” 苏晋只好应是。 江主事以为死到临头,背躬得像只老山参,然则听苏晋越背越匪夷所思,不由慢慢直起腰,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姓名,籍贯,家中行几,祖上营生,为官为商,擢迁贬谪,无一不对,仿佛这名册当真是她撰写的一般。 柳朝明听了一阵儿,打断道:“行了。”将名册合上,定睛看着苏晋,悠悠道了句:“是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言罢,将茶碗盖盖上,与赵衍站起身。 江主事见二位大人一副要走的架势,扯着袖口揩了揩额汗,弯身恭送。 柳朝明走到门槛处又顿住脚,没头没尾问了句:“你那位故旧,是哪一日失踪的?” 苏晋怔了怔,弯身施以一揖:“回大人,是五日前,四月初九。” 柳朝明淡淡“哦”了一声,继而道:“四月初九,晏子言廷议过后便去了东宫,至晚方归,哪里来的闲功夫去贡士所?” 换言之,那日拿着晏家玉印去找晁清的并不是晏三公子。 其实早上拦下晏子言问过以后,苏晋也猜到这一点了,只是没想到为自己证实这个猜测的人,竟然是柳朝明。 苏晋一时踯躅,闹不明白柳朝明意欲何为。又琢磨着对这么个莫测难料的人物,当如何道谢,才显得体面且真诚。 那头柳朝明已一脚跨过门槛,漠然又道:“苏晋。” 苏晋愣了愣:“在。” 柳朝明冷声冷气:“还赖着不走?是等着本官命巡查御史将你撵出宫吗?” 出宫的道儿只一条,柳朝明与赵衍在前头走,苏晋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 骤雨已止,承天门角楼上的铁马锈了,风吹过,铃音也是古哑的,赵衍就势朝身后望了一眼,压着嗓子道:“这就是苏晋。” 柳朝明“嗯”了一声。 赵衍摇头道:“可惜了,当年老御史读了他那篇‘清帛抄’,字字珠玑,针砭时弊,说天下治吏之文章,无人能出其右,原想着翰林不要他,正好我都察院收了,岂知你我驱车去留人,到底晚了吏部那帮杀才一步。” 柳朝明道:“平步青云未必好,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 赵衍笑道:“怕只怕老御史举才于稠人中,就因你我晚了一步,人其舍诸。” 说话间已至承天门,都察院小吏牵着马车候在门外,苏晋快走几步道:“柳大人。”双手将伞举至平眉,郑重道:“下官谢大人借伞之恩。” 柳朝明看她一眼,目光落在远天,雨虽已止,云却未散,淡淡道了句:“不必。” 上了马车,想起赵衍方才的话,又道:“听你的意思,曾还有人问翰林讨过苏晋?” 赵衍道:“我也是后来听钱三儿说的,苏晋被打发去松山县后,十三殿下追问过他的下落,知其遭遇,还跟吏部闹过一回,吓得曾友谅那貉子以为捅了什么不得了的篓子,则差没把官辞了,所幸朱十三之后随军去了西北卫所,这事才不了了之。” 柳朝明一面听他说着,一面掀开后帘看了看,苏晋一本正经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子班,看到马车绝尘而去,将纸伞往身后一背,抄了条近道甩手走人了。 “十三殿下?”柳朝明放下车帘,微微蹙眉:“朱南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第四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任暄一回礼部,就看到江主事坐在门槛上,哭得老泪纵横,问其故,江主事抽抽嗒嗒地把原委说了,续道:“下官以为这苏晋和下官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好心帮他扯个谎,谁知道他跟柳大人是旧识,这下好了,他是逃之夭夭,把下官一人堵死在胡同里,下官这平白无故得罪了都察院两位堂官,一头撞死得了。” 与任暄一道回礼部的还有罗尚书,弓着身听江主事哭诉了一阵儿,觉得他十分啰嗦,嗮道:“活该,老夫早就教过你们,多磕头,少说话,让你嘴秃噜惹祸。” 任暄听出来个疑点,问:“柳大人与苏晋是旧识?不能吧?” 江主事抹一把泪:“怎就不能,下官亲耳听到柳大人他老人家帮苏晋查案子,问甚么失踪日子,还说晏詹事的闲话,谁不知左都御史是个铁面菩萨,能请动他老人家帮忙,没有过硬的交情能成事?” 任暄一时怔住,倒是先一步来串门子的户部侍郎沈奚听了半日墙角,笑嘻嘻地道:“江主事,我记得您有个孙子,与柳大人差不多年纪,您唤柳大人老人家,不大合适吧?” 江主事破罐子破摔:“有甚么不合适?能要我命的都是我亲爷爷。” 沈奚扯着官袍上三品孔雀绣问:“江主事,那我呢?” “你?”江主事婆娑着泪眼,抬头看他:“你是管银子的,我祖宗!” 那头沈奚笑作一团,任暄就着门槛,在江主事一旁坐下,百思不得其解。 都察院掌弹劾百官之权,晁清一案由他们审理最好不过,苏晋若与柳朝明相识,何必拿着密帖来找自己呢?舍近求远不提,左右还落个把柄。 他方才去詹事府打听消息,撞见了十三殿下,这才知朱南羡已从西北回京,圣上颇有看重之意,竟赐了金吾卫领兵权。 任暄不知苏晋记不记得朱南羡,但当年十三殿下为一任翰林大闹吏部,倒是一时谈资。 晁清的案子若走投无路,十三殿下闹不定愿管这闲事呢。 任暄兴致冲冲回来,原想告诉苏晋朱十三回京这一喜讯,哪里知柳朝明凭空插了一足进来,像一盆冷水,叫他的好心显得多余。 阿礼备好轿子,进来问:“小侯爷,这就上应天府衙门寻苏先生去么?” 任暄摆摆手:“不必了,且先回府罢。” 苏晋回到府衙,天已擦黑了,方回到处所,周萍就从堂屋出来,拽住她问:“整两日不见,你上哪儿去了?” 苏晋看他满头大汗,袍衫脏乱的模样,道:“别问我,你是怎么回事?” 周萍长叹一声:“别提了,那些落第仕子今日又在夫子庙闹事,我带衙差去哄人,还起了冲突,有几个趁着形势乱,把我掀翻在地上,还好五城兵马司来人了,才将闹事的撵走,我也是刚回来。” 苏晋走到案前,斟了杯茶递给他:“这衙门上上下下都晓得你老实,往常不过是将棘手的案子丢给你,眼下倒好,外头有人闹事也叫你去,你一个书生,让你去是跟闹事的人说教么?” 周萍接过茶,宽慰她道:“这回闹事的也是书生,我去说教说教也合适。” 苏晋想到早上看过的贡士名册,不由道:“再有仕子闹事,你是不能去了,实在推不掉,索性称病。” 周萍连声应了,又问:“晁清失踪的事,你有眉目了么?” 苏晋替自己斟了杯茶:“有一点。” 周萍左右看了看,把她拉到廊庑,低声道:“昨日你走了,我又去贡士所打听了打听,可巧撞上晏家三公子的丫鬟了,说是他家公子将玉印落在此处,她特地过来取。” “昨日?” 依现有的眉目来看,晏子言是今早才知道晏家有枚玉印落在了贡士所。这是哪里来的丫鬟,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周萍道:“那枚玉印不是被你取走了么,我就跟她说,晁清失踪了,衙门要查这案子,收走了证据,她若要玉印,只能两日后来京师衙门。” 苏晋问:“她愿来吗?” 周萍道:“她说明日脱不开身,等后一日,她天不亮便来。” 周萍看苏晋沉默不语,又道:“我觉得这丫鬟行事蹊跷,便记下她的模样,等杨大人回府,可向他打听打听此人。” 苏晋摇头道:“不必,我已知道她是谁了。” 晏太傅只得一妻四子,大公子二公子皆不在京师,除了三公子晏子言,平日在府里的,倒还有一位被人退过三回亲,正待字闺中的小姐。 晏氏玉印只传嫡系,既然三位公子都腾不出空闲,那当日将玉印落在贡士所的,只能是这位声名狼藉的晏大小姐晏子萋了。 翌日去上值,衙署里无不在议论仕子闹事的,瞧见周萍来了,忙抓着往细处盘问。 周萍一一答了,末了道:“春闱的主考是裘阁老,公允正直天下人都晓得,落第滋味是不好受,任这些仕子闹一闹,等心平了,气顺过来也就散了,并不是甚么大事。” 刘推官哂笑道:“眼下也就周通判您心眼宽,岂不知昨日夜里,都察院来人请杨大人喝茶,就为这事,议了一夜还没回来。” 周萍一惊:“都察院也管起这闹事的仕子来了?” 刘推官道:“你以为落第是小事?上前年,渠州的高大人被调进内廷,就因乙科出身,里头的人都不拿正眼瞧他,前阵子受不了干脆致仕了。” 说着,又扫一眼角落里抄状子的苏晋,“不信你问他,他倒是甲科出身,当年还是杞州解元,二甲登科的进士,而今屈于你我之下,怕是这辈子都要不甘心才是。” 周萍板起脸来:“义褚兄此言差异,百里奚七十拜相,黄忠六十投蜀破敌,时雨年纪尚轻,日后作为尤未可知。” 刘义褚道:“你就爱说教,他是得罪了吏部的,不再遭贬谪已是造化,还盼着升迁?” 周萍还欲再辩,那头苏晋已抄完状子,呈到刘义褚跟前,一本正经道:“大人说笑了,下官心无大志,只愿苟且,此心安处即是吾乡。下官在衙门里呆着甚好,只要刘大人肯通融,准下官时不时去外头打个尖儿便好。” 刘义褚斜乜着她:“怎么,去外头野了两日还不够,又要出去?” 苏晋道:“是,有点私事,申时前便回。” 刘义褚嘴上虽没个把门,对底下倒还宽宥,深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门道,于是道:“你尽管着去,要是被孙老贼活捉了,也不必跟本大人求情,本大人是不会管你死活的。” 苏晋方出衙门,就听身后周萍唤道:“时雨,且等等我。” 苏晋诧异道:“你怎也出来了?” 周萍回头望了眼府衙,叹气道:“刘义褚说话不过脑子,我不愿与他一处呆着。”一顿,又问:“你这是要上贡士所罢?正好,我也是要去的。” 周皋言有个原则,跟刘义褚叙话,只捡轻巧的说。 早上提及落第仕子,他面上不以为然,心里头却是没底的。再思及那群闹事的将散之时,跟他撂话说走着瞧,满肚子愁闷简直装不住,一路走,一路跟苏晋倒苦水。 苏晋道:“你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春闱又不是京师衙门操办的,哪怕事态闹大了,皇上要问责,上头还有内阁,礼部顶着。” 周萍郁郁道:“虽是这么个理,但我仍要去贡士所瞧一眼的,只要今日礼部能平平安安地将杏榜上各位老爷请进宫,明日唱了胪,封了官,我这颗心就能归到肚子里了。” 说话间已至贡士所,武卫查过官帖,入内通禀,不稍片刻,许元喆便急匆匆地出来了,一路走还一路急问:“苏先生,可是有云笙兄的消息了?” 他是晁清同科贡士,长得眉清目秀,可惜人无完人,打娘胎生得长短腿。 苏晋不置可否,只是道:“找个清静处说话。”带许元喆绕去后巷,这才问:“元喆,你仔细想想,春闱前至今,云笙可曾与外头的人结交?” 许元喆道:“先生上回已问过了,云笙兄自来京师,除了先生,来往无非是同科贡士。” 苏晋默了一默,道:“我说的外人,是指女子,他可曾结交过?” 许元喆脸色一白:“这,先生何出此言?” 晁清从来不近女色,苏晋知道。 也正因为此,此案从晏子言查到晏子萋身上,更令她大惑不解。 苏晋见许元喆支吾不定,猜出七八分因由:“怎么,竟是桩不能与我说的?” 许元喆十分为难,垂着眸子道:“先生莫要问了,云笙兄说过,此事便是他死,也绝不可与先生提及半分。” 苏晋平静地看着他:“那他万一当真是死了呢?你也不愿说吗?” 许元喆仍是垂着眸,脸上阴晴不定。 “也不是好人家的姑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第五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许元喆道:“约莫是这个月头,云笙兄喝得酩酊大醉回来,一身脂粉气,说是去了秦淮河坊的寻月楼,还让我万不能与先生提及此事。” 苏晋问:“为何不能与我提及?” 贡生去烟巷河坊是常事,彼此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何不能与人言? 许元喆道:“他不愿说,我便不好追问了。自始至终,连他去的是哪间河坊,究竟见了谁,我都不曾晓得。” 晁清失踪是四月初九,也就是说,他去了河坊后不几日,人就失踪了。 可晏子萋是太傅府千金,若在贡士所留下玉印当真是她,又怎会跟烟花水坊之地扯上干系呢? 苏晋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抬头看了眼日影,已是辰时过半,便道:“你先回罢。” 许元喆犹疑片刻,从怀里取出一本册子,是《御制大诰》。 景元十四年,圣上亲颁法令《大诰》,命各户收藏,若有人触犯律法,家有《大诰》者可从轻处置。 许元喆赧然道:“这一卷原是云笙兄要为先生抄的,可惜他只抄到一半。明日传胪听封,元喆有腿疾,势必不能留京,这后一半我帮云笙兄抄了,也算临行前,为他与先生尽些心意。” 他言语间有颓丧之意——身有顽疾难做官,跛脚又是个藏不住的毛病,想来明日传胪,是落不到甚么好名次。 苏晋却道:“你治学勤苦,他人莫不相及。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圣上慧眼神通,你未必不能登甲。” 许元喆自谢过,再拱手一揖,回贡士所去了。 天边的云团子遮住日辉,后巷暗下来。一墙之外是贡士所后院,隐隐传来说话声,大约是礼部来人教传胪的规矩了。 这处贡士所是五年前为赶考的仕子所建,有“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意思。 也是那一年,苏晋上京赶考,被疾驰的官马所惊,不慎撞翻一处笔墨摊子。 摊主是位白净书生,苏晋本要赔他银子,他却振振有辞道:“这一地字画乃在下三日心血,金银易求,心血难买。” 苏晋不欲与他纠缠,将身上的银钱全塞给他,转身便走。 岂料这摊主当真是个有气节的,将满地字画抱在怀里,一路尾随,还一路嚷嚷:“收回你的钱财,在下不能要。” 苏晋不胜其烦,到了贡士所,与武卫打个揖,说:“后头有个江湖骗子,怀抱一捆字画,专行强买强卖之事,你们若瞧见,直接撵走省事。” 言罢一头扎进处所内,落个耳根清净。 她这头将行囊归置好,没留神背后被人一拍。 那书生摊主弯着一双眼:“哦,你就是杞州解元苏晋。” 四下望去,满院寂寂,苏晋目瞪口呆地问:“你翻墙进来的?” 早春时节,杏花缀满枝头,打落翘檐上。 翘檐下,书生双眼如月,笑意要溢出来一般,双手递上名帖:“在下姓晁,名清,字云笙,不巧,与兄台正是同科举子。” 一见如故,一眼投缘,不知可否与兄台换帖乎? 苏晋想起旧事,靠在后巷墙边发怔。 晁清原该与她同科,可惜那年春闱后,他父亲辞世,他回乡丁忧三年,今年重新科考,哪里知又出了事。 到了晌午,日头像被拔了刺的猬,毒芒全都收起来,轻飘飘挂到云后头去了。 周萍来后巷寻到苏晋,约她一起回衙门。 苏晋问:“你跟礼部都打听明白了?” 周萍叹一口气:“左右传胪唱胪都是那套规矩,再问也问不出甚么,容我回去琢磨琢磨,等想到甚么不妥当的,再仔细计较不迟。” 午过得一个时辰空闲,刘义褚捧着茶杯,站在衙门口望天,余光里扫到“打尖儿”回来的苏晋,拼了命地递眼色。 苏晋会过意来,掉头就走,然而已晚了。 衙门内传来一声呼喝,伴着声儿出来一人,五短身材,官派十足,正是刘义褚口中的“孙老贼”,应天府丞孙印德。 孙印德日前假借办案的名义,去轻烟坊厮混。今早趁着杨府尹去都察院的功夫才溜回来,原也是做贼心虚,正好下头有人进言说苏晋这两日躲懒,心中大悦,想借着整治底下人的功夫,涨涨自己的官威。 孙印德命衙差将苏晋带到退思堂外,冷声道:“跪下。”一手接过下头人递来的茶,问道:“去哪儿了?” 苏晋没作声,立在一旁的周萍道:“回大人的话,这原是我的过错,近几日多有落第仕子闹事,我放心不下,这才令苏晋陪着,去贡士所看看一切可还妥当。” 孙印德翻了翻茶盖,慢条斯理道:“本官问的是今日么?” 苏晋往地上磕了个头,道:“回大人的话,下官日前去大理寺为失踪的贡士登案,后因私事,在外逗留两日余。” 为宫中殿下代写策问的事是万不能交代的,若叫他知道自己私查晁清的案子,更是吃不了兜着走,眼下只能认了这哑巴亏。 孙印德冷笑一声:“私事?在朝为官辰进申出,是该你办私事的时候?”顿了一下,吩咐道:“来人,给我拿张椅子。” 这是要坐下细审了。 头顶层云翻卷,雾蒙蒙一片,更往远处已黑尽了,是急雨将至。 孙印德抬头往天上瞧了一眼,指使小厮将椅子安在庑檐下,一边饮茶一边道:“你以为本大人不知,你能有甚么私事?八成是寻到门路,去查你那位故旧的案子了吧。” 苏晋道:“大人误会了,既然大人三令五申,晁清的案子不能查,不必查,就是借下官一千一万个胆,下官也不敢私查的。” “你还狡辩?”孙印德站起身,厉声道:“来人给我上板子,本官倒要看看是他骨头硬,还是本官的——” 话未说完,当空一道惊雷劈下,照的整个退思堂一明一暗。 孙印德被这煌煌天威惊了一跳,心知是自己理亏,后半截儿话不由咽了回去。 刘义褚借机劝道:“孙大人,眼下已近未时,府尹大人约莫是快回衙门了,他若得知苏晋这厮的恶行,必定还要再审一次,您连着数日在外头办案,不如先歇上一歇,您以为呢?” 应天府尹杨知畏虽是个三不开,但一向看重苏晋,若叫府尹大人知道自己私底下打了板子,势必惹他不快。 被刘义褚点了醒,孙印德顺杆往下爬,点头道:“也是,本官这几日为了手里的案子,寝食不安,实是累了,这厮就交由杨府尹处置罢。”再抬头往廊庑外一望,伴着方才一声惊雷,豆大的雨点子已落下,又沉着脸皮道:“但罚仍是要罚的,且令他先在此处跪着,好生反思己过,等甚么时候想明白了,再来回本官的话。” 苏晋跪在风雨里,浑身湿透,他既这么说,应了就是。 孙印德往天上指了指,扯起嘴角冷笑道:“苏晋,生平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若待会儿你叫这火闪子劈焦了,那就是罪有应得。” 说话间,前堂跑来一个衙厮,高声通禀道:“孙大人,杨大人回府了!” 孙印德不悦道:“回便回了,嚷嚷什么?” 衙厮跪倒在地,脸上惧色不减:“回孙大人,与杨大人一同回衙门的,还有大理寺卿张大人和左都御史柳大人,眼下杨大人已带着二位大人往退思堂来了。” 话音方落,前头门廊处已绕出三人。 孙印德揉了揉眼,认清来人,疾步上前扑跪在地:“下官应天府府丞孙印德,拜见柳大人,拜见张大人。下官不知二位大人来访,有失远迎,还请二位大人治罪!” 张石山道:“你既不知我与柳大人来访,何来远迎一说,起来说话罢。” 孙印德磕头称是,站起身,又去瞧柳朝明的脸色。 柳朝明面容冷寂,目光似是不经意,落在烟雨茫茫处跪着的人身上。 孙印德义正言辞道:“禀告柳大人,此人乃我府衙知事,因行事不端,躲懒旷值,私查禁案,被我罚跪于此,正待处置。”说着,对雨中呵斥道:“苏晋,还不拜见柳大人,张大人。” 苏晋这才折转身子,朝门廊处看来。 急雨如注,浇得人看不清身前世界。 她的目光在柳朝明身上停留片刻,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大约是想说什么,亦或要自问,寥寥数日,这是第几回见了。 然后看向空茫处,连语气也是冷静自持的:“下官苏晋,拜见柳大人,拜见张大人。” 这副淡漠的样子,令柳朝明自诩澄明的思绪里突生一刹混沌,仿佛有人抓着狼毫尖儿,将竖之有年的晷表拂了一拂。 可究竟拂乱了什么,他不得而知。 孙印德看他神色有异,试探问道:“柳大人,依您看,这厮当如何处置?” 对未知茫惘渐渐化作一丝不可名状的,遏制不住的怒意,却说不清由来。 柳朝明迈步往退思堂而去,冷冰冰抛下一句:“跪着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第六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柳朝明是为仕子闹事来的。 春闱至今,仕子聚众闹事共十五起。也曾有状子递到大理寺、都察院,状告春闱主考裘阁老徇私舞弊。 科场案非同小可,柳朝明与张石山商议后,只简略奏明圣上,决定等传胪之后彻查。 当务之急,是传胪当日的安危。大典过后,状元游街,一甲三人自承天门出,途经夫子庙,至朱雀巷,一路当严防死守,万不能出岔子。 杨知畏道:“明日我在宫中,府衙一切事宜当听孙府丞差遣,依柳大人张大人的意思,凡有闹事,一并抓回衙门。” 孙印德掐死杨知畏的心都有了,状元游街,众百姓争相竞看,当真有人闹事,混在百姓里头,哪能那么好抓? 他堂堂府尹避难都避到宫里头去了,还将这苦差事甩给他?想得美。 孙印德撩袍往地上一跪,道:“游街治安是由五城兵马司负责,当真有人闹事,那下官岂不要跟指挥使大人要人?下官区区一府丞,指挥使如何肯将人交给下官?” 杨知畏道:“这你不必忧心,我会将府尹挂印留与你。” 孙印德又道:“若下官带衙差去巡查治安,京师衙门又由何人坐镇调度?” 杨知畏见他推脱再三,不悦道:“自当由刘推官顶上,署内事宜繁多,但也不是离了谁就不行。” 刘义褚听了这话却为难道:“下官平日里审个案,诉个状子倒还在行,奈何举子出身,不熟悉传胪的规矩,恐难当此任。” 张石山面色不虞:“堂堂京师衙门,连个知仪守礼,调度坐镇的人也找不出?” 周萍借机道:“回禀大人,衙中有一知事,乃进士出身,当年受教过传胪仪制。” 张石山自然晓得这个人是跪在退思堂外的苏晋。 外头风雨交加,他心心念念后生的安危,听了这话,就势道:“便命他进来说话。” 少倾,苏晋站在退思堂门槛外,跟张石山柳朝明行礼。她淋了雨,唯恐将湿气带进去,并不进堂内。 张石山原想让她去换过衣裳,但柳朝明自到衙署一直面色森然,张石山晓得他一向看中守礼克己之人,怕再对苏晋宽宥,惹他不快,便开门见山对苏晋道:“你既是进士出身,想必熟知传胪大典的规矩,你便从唱胪起,自游街毕,一一讲来。” 苏晋应是,方说了两句,柳朝明冷声打断:“听不清。” 苏晋顿了一下,只好大些声气从头讲起。 春雷隆隆,急雨下得昏天暗地,柳朝明脸色森寒,再耐不住性子听下去,将茶盏往案上一搁,训斥道:“是没人教过你该站在哪里回话么?” 退思堂鸦雀无声,苏晋道:“回大人,下官一身尽湿,恐将寒意带进堂内,若叫各位大人沾染了病气,该是下官的罪过了。” 柳朝明的面色更加难看:“那你还杵在这?” 他的话没头没尾,俨然一副要定罪论罚的模样。 苏晋稍一迟疑,当即跪地行了个请罪的大礼,匆匆退了下去。不稍片刻,她便回来了,换了身干净衣裳。 雨细了些,春阳挣脱出云层,洒下半斛光,将退思堂照得一半明一半暗。 苏晋抬起眼皮,瞥了堂上一眼,柳朝明沉默寡言地坐在光影里,方才莫名的戾气已散了不少,眉梢眼底透露出一如既往的高深。 她松了口气,依张石山所言,将传胪的规矩仔细说了一遍,无一不妥。 张石山点了点头,命一干人等悉数退下,只留了苏晋。 他嘱咐道:“虽说明日留你在衙署调度是以防万一,但孙印德毕竟是个靠不住的,你这一日要多留心些才好。” 苏晋称是。 她虽换过衣衫,但发梢未干,泠泠水意称着修眉明眸,清致至极。 柳朝明的目光在苏晋身上扫过,淡淡道:“明日,我会命刑部给你送个死囚过来。” 又是句没头没尾的话。 苏晋揣摩片刻,试探着问:“大人的意思是拿这死囚做文章,当真有仕子闹事,杀一儆百?” 柳朝明却不置可否:“你看着办。” 苏晋默了默道:“柳大人,下官一介书生,连伤人都不曾,君子远庖厨,宁见其生,不愿见其死,遑论取人性命,下官不会。” 柳朝明面无表情道:“你生来便会拽文?” 苏晋不言。 柳朝明站起身,路过她身边冷冷丢下一句:“不会便学。” 至晚时分,霞色喷薄而出,一方天地浓艳似火,应天府一干大小官员立在衙门外规规矩矩地站班子,恭送二位大人。 方才柳朝明对苏晋严苛的态度,孙印德看在眼里。 他排头立在车马前,投其所好地请教:“柳大人,不知苏知事躲懒旷值,私查禁案,数罪并罚,该是个甚么处置?” 柳朝明转头看他一眼,声音听不出情绪:“他私查禁案了?” 孙印德连忙上前搭一把手,要扶柳朝明上马车,一面说道:“禁案只是个说法,其实都是他臆想出来的。前一阵儿有个贡士私自回乡了,他非说是失踪,要闹到太傅府,詹事府头上去,若不是下官拦着,怕是要搅得天下大乱。” 看柳朝明不语,孙印德又压低声音透露道:“大人有所不知,这苏知事面儿上瞧着像个明白人,皮囊里裹了一身倔骨头,臭脾气拧得上天了,早几年作妖得罪了吏部,杖责八十棍还……” 他话未说完,马车前一都察院小吏抬手将车帘放下,把他与柳朝明隔出里外两个世界。 小吏朝孙印德一拱手,笑道:“孙大人,眼下天色已晚,大人若实在有话,不如改日上都察院与柳大人细说。” 孙印德急忙称是,又迟疑道:“只是下官区区一四品府丞,也不知该何时上门,才不至于叨扰了左都御史大人?” 小吏冲车夫使了个眼色,车夫一扬鞭,马车骨碌碌走了。 小吏弯着一双笑眼,对孙印德打个揖,歉然道:“这原是我的过错,昨日巡城御史巡街,瞧见孙大人您当值时分去了轻烟坊,喝得烂醉如泥,方才出衙门的时候,柳大人还叮嘱下官,说等此间事毕,请孙大人到都察院喝茶哩。” 苏晋连夜又将《随律》,《随法典要》以及《京师街巷志》翻看了一遍。 大理寺都察院两位堂官并头找上门来,她不敢怠慢,加之日前看过的贡士名册,心里猜到这次的仕子闹事并非面上看着那么简单。 自古科场案无一不是一场连皮沾着骨头的血雨腥风。 景元帝更非仁慈的皇帝,十余年前那场声势浩大的谋逆案,罢中书省,废宰相,株九族,牵连万余人,直至今日还在追查同党。 苏晋知道,也正因为此,柳朝明才没有去找五军都督府,没有去找上十二卫,而是吩咐区区应天府带着衙差去拿人,若当真有仕子闹事,只当是暴民收押。 只有将事件的本质化繁为简,才不至于酿成大祸。 到底是做学问做惯了的人,翻起书来如老僧入定,直至外头响起拍门声,苏晋才回过神来。 天边已泛鱼肚白,刘义褚捧着盏热茶,打着呵欠歆羡道:“还是你好福气。” 苏晋道:“怎么?” 刘义褚郁郁道:“昨夜孙老贼点天兵天将,二更天便叫我们起身,跟他去城内各个点巡视,你是张大人点名留下镇场子的,唯独没吵了你。” 苏晋道:“既然把人都带走了,你怎么还在?” 刘义褚道:“不留下我,你还盼着孙老贼能把周皋言留下?他巴不得你倒八辈子血霉,把人都带走,也是铁了心不叫你好过。你还是求菩萨保佑,今儿可千万别出事儿,否则孙老贼在外巡视,顶多算个办事不利,你这镇场子的没镇住,当心都察院的柳当家活剥了你的皮。” 苏晋皱眉道:“眼下衙门还剩多少人?” 刘义褚道:“算上我,也就十来人吧。”说着,忽然用手肘撞了一下苏晋,乐道:“我说你这厮怎么荤腥不沾,原来竟藏了个仙女儿似的相好,嘴还挺严实。” 苏晋听他满嘴胡诌,面无表情地将门闩上,换了身浅青直裰,匆匆洗了把脸,才又将门打开,一边冷声道:“你上回诬蔑皋言有个相好,结果那人是……” 话说到一半便顿住了,门外站着的人,已从刘义褚变作一身着藕色衣裳的女子。 日出将明,风从天末吹来,西角挺拔的碧竹仿佛染上一蓬清霜,女子原还在四下张望,循声望来,看到苏晋,呆了半日才问:“是……苏公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第七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苏晋心里头压了一座魏巍高山,好不容易从千头万绪中理出一个线头,才想起今日是太傅府千金,晏子萋晏大小姐登门造访的日子。 晏子萋仍自称是晏三公子的丫鬟。 苏晋将她请到花厅,斟了盏茶递给她。 晏子萋却没个闺阁女子的样子,一路来四处张望,大约不曾受教过“礼仪居洁,耳无涂听,目无邪视”。 苏晋看她抿了口茶,问:“你可知你家公子为何将玉印落在了贡士所?” 晏子萋道:“贡士所进出不是有武卫把守么,他们没见过我家三少爷,少爷便拿这玉印叫他们瞧。” 苏晋反问道:“他是詹事府少詹事,拿官印自证身份不是更妥当?” 晏子萋讪讪道:“我家少爷出门得急,没带上官印。” “是么?你是晏三公子甚么人,连他身上揣没揣着官印都晓得?”苏晋又问,一顿,合手打了个揖,平静地唤了声:“晏大小姐。” 晏子萋一时怔忪,她今日特意梳了丫鬟头,穿了素裙装,里里外外打扮妥当,以为一切都万无一失了,没成想这苏晋只瞧了她两眼,便识破她的身份。 晏子萋站起身,笑得牵强:“苏公子误会了,我……奴婢哪是甚么小姐,不过是贴身侍奉三少爷,晓得的多了些罢了。” 苏晋的目光落到窗外,卯时三刻,该是上值的时候,天已大亮了。 她不欲与晏子萋多作纠缠,径自道:“苏某虽是末流知事,但寻常丫鬟见了我,便是不称一声大人,好歹也叫官人,你却唤我公子。”晏子萋张了张口,刚欲辩解,苏晋打断道:“此其一。其二,你若当真是丫鬟,断没有本官斟茶与你,你不推让就接过去的道理。你自初见我,不曾向我行礼,自进得花厅,也是你坐着,我站着与你说话,可见是养尊处优惯了,此其三。” 苏晋定睛看着晏子萋:“还要听其四其五么?” 晏子萋被这一通大论震得说不出话,过了会儿,她讪讪地摆了摆手:“哎,那个……”像是在叹气,又像是砧板上的活鱼,还妄图垂死挣扎。 苏晋自小与之乎者也打交道,“女四书”好歹涉猎过,心中对大家闺秀的形容有个大致轮廓,断不像晏子萋这般不成体统的。 一时又忆起她已被退亲了三回,也不是没有因由可溯。 然而这样也好,她不娇弱,不矜贵,反而是好说话的。 苏晋有的放矢:“我可以将玉印还你,但我要知道,你那日究竟为何要去找晁清,你与他说过甚么,又因何事争执。” 晏子萋垂头丧气地思量了一阵,终于放弃挣扎:“我可以告诉你,但——”她蓦地抬起头,看向苏晋:“我有一个要求。” 苏晋道:“你说。” 晏子萋道:“今日状元游街,你带我去瞧一眼。” 苏晋无言,默不作声地看了她一阵儿。 这怕不是有病吧? 晏子萋又切切道:“其实我就是为这事来的,其中因果不便与公子细说,但是……” 但是苏晋对这因果不感兴趣,外头天已亮透了,她将晏子萋撂在花厅,转身往当值的前堂走去,左右晏氏玉印还在她袖囊里揣着,迟早能叫晏子萋开口。 苏晋一跨过前堂门槛,里头当值的几个齐刷刷将她盯着。 刘义褚万年不变地捧了盏茶,“咳”了两声,十分正经的样子:“苏知事,咱们衙门上值,可不兴带家眷的。” 苏晋的脑仁儿刹时疼了起来,回身一看,晏子萋果然悄无声息地跟在身后,目光对上,还尴尬地冲她笑了一下。 刘义褚溜达到苏晋身边,又拿胳膊撞了一下她:“是哪儿的人?可许过婚配了?” 晏子萋生怕苏晋将她的身份透露出来,活学活用地施了个礼,轻声道:“禀大人,大人误会了,奴婢乃太傅府三公子的丫鬟,眼下是来找苏大人取一我家公子的信物。”顿了一顿,心生一计,说道,“公子还吩咐奴婢,取了信物,要马不停蹄地将信物交给长平小侯爷,就是礼部的任郎中大人,听说眼下正带着新登科的状元游街呢。” 刘义褚不由瞪大眼:“你要去游街的地儿?” 那头苏晋已吩咐道:“阿齐,备马车。” 立在堂前听了半日墙角的一小厮探出个头来,看了看苏晋,又看了看晏子萋:“敢问知事大人,姑娘这是要去夫子庙,还是要去朱雀巷?看时辰,新登科一行人马出宫门该有好几碗茶的功夫了。” “去太傅府!”苏晋额上青筋一跳,怫然道。 正这时,外头连滚带爬进来一人:“刘大人,苏知事,出事了!” 这人是今日当差的衙役,昨儿二更天被孙印德指派去朱雀巷的,兴许是被吓着了,说得颠三倒四。 苏晋听了个大概。 游街途中一直有人闹事,至朱雀巷,场面彻底失控,五城兵马司的兵卫只险险护得礼部几个官员与状元爷的安危,榜眼和探花均被掀下了马,卷进人潮里去了。甚至有人与官兵打起来,有死有伤。 那衙役煞白着一张脸,惊魂未定:“小的从未见过这阵仗,那些闹事的连皇榜都撕了,怕是要折腾个不死不休!” 刘义褚听到有死伤,脸也白了,问道:“孙府丞人呢?他不是早也带人巡视去了么?没跟着状元爷一行人马?没帮着五城兵马司治治这群不要命的?” 衙役咽了口唾沫:“原是带人跟着的,可走到夫子庙,那些闹事的看到穿官服的已是六亲不认,孙大人就……” “混账东西!”不等他说完,刘义褚一拳砸在门柱上,也顾不上谁官大谁官小,转头看着苏晋,问道:“你来说,该怎么办?” 苏晋只觉从昨日到今晨,这一茬儿接着一茬儿如惊涛拍岸,撞得她太阳穴生疼,而今到了这旦夕存亡的一关,她竟奇异般冷静下来,余光里扫到一步步悄无声息退出去的晏子萋,高喝了一声:“站住!” 伴着这一声呼喝,守在府门外的两名衙差将水火棍交叉一并,拦在晏子萋跟前。 苏晋沉声吩咐:“来人,把她给我捆了!” 晏子萋瞠目结舌:“你敢——”话未说完,已有差役背着麻绳来了,他们不知眼下此人正是晏家大小姐,只以为是寻常丫鬟,三下五除二就将她捆了起来。 苏晋又问阿齐:“马车备好了吗?把她送去太傅府。” 晏子萋已急得带了哭腔:“你这么做,就不怕得罪晏家,得罪太傅?” 苏晋道:“若任你去了朱雀巷,我这脑袋也就不用在脖子上呆了。”她顿了顿,又一想这京师上下不知哪条街巷还藏着趁乱闹事的歹人,晏子萋这一去未必无恙,便从袖囊里将晏氏玉印取出,交到晏子萋手里,冷冷道:“拿走防身。” 苏晋看着阿齐将晏子萋拎上马车,回头便与刘义褚道:“你留下,给我备一匹马。” 刘义褚愣了愣:“你疯了?” 苏晋一阵风似地折回堂内,取了官服往身上笼了,一面说道:“不然呢?守在这里坐以待毙?还是带着十几个衙差抓人去?怕是连夫子庙都杀不过去就要被打回来。” 差役已将马备好,刘义褚一想到方才的衙役说那群闹事的看见当官的六亲不认,觉得苏晋简直作死,再劝道:“那你好歹将这身官服脱下来啊!” 苏晋翻身上马:“我区区知事,没了这身官服,如何差遣得动尚在当场的衙役?如何跟五城兵马司借人?” 刘义褚一把抓住缰绳,狠狠咽了口唾沫道:“时雨,你听我说,衙门的差事哪能比自己的命重要?便是今日这差当不好了,大不了致仕不干了,往后的日子山远水长,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苏晋知道他是为自己好。 她勒缰坐于马上,看着天边变幻莫测的云,耳畔一时浮响起喊打喊杀之声。 十年前的浩劫犹自振聋发聩,遑论今日? 苏晋低声道:“我不是跟自己过不去,是人命。” 刘义褚听了这话,愣然地松开缰绳,苏晋当即打马而去,溅起一地烟尘。 有衙役在一旁问:“刘大人,我们可要跟着去?” 刘义褚摇了摇头,他们十来人,去了又有何用? 他忽然有些想笑,孙老贼虽不学无术,但看苏晋倒是看得准,面儿上瞧着是个明白人,皮囊里一身倔骨头。 刘义褚心里不是滋味,他是个得过且过的人,将“安稳”看得比甚么都重要。 可苏晋那一句“人命”仿佛点醒了他,让他隐隐窥见这场荒唐的闹事将会结下的恶果。 难怪堂堂左都御史和大理寺卿会并头找上门来。 刘义褚当机立断道:“你去找周通判,让他能召集多少人召集多少,去朱雀巷与苏知事汇合。”又吩咐另一名差役,“你拿着我的官印,去都察院找柳大人,就说苏知事独自一人去了朱雀巷,让他无论如何,命巡城御史也好,惊动上十二卫也好,去看看苏知事的安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第八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朱雀巷沸反盈天。 苏晋策马立于不远处,情况远比她料想的糟糕。 熙攘的巷陌俨然如一头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将往来的百姓,维持秩序的官兵卷进去。间或有闹事的不管地往里冲,有人哭而喊之,有人愤然斥之,有人揭竿欲起,有人竭力想挤出人群,却分不清东南西北哪端才有出路,推搡之间,也不知是否将人踩在足下。 闹事的与百姓混在一起,都在这乱成一锅粥的街巷中煮成一团烂鬻,已然分不清谁是谁了。 南城兵马指挥使怒喝道:“封路!给老子封路!” 可朱雀巷呈“井”字状,四通八达,他手底下的人多数被卷进人潮身不由己,余下的还要护着几个朝廷大员的安危,哪里来多余的人封路。 苏晋翻身下马,上前一拱手道:“覃大人,此处怎么就一个司?东城西城的兵马呢?” “这还用问?那群暴脾气的王八羔子铁定在哪儿跟人干起来了!”覃照林骂道。 苏晋来的路上已略有耳闻。 眼下京师上下全都乱了套,四处都有闹事的人,听说还有数名仕子举着“裘舞弊,南北异”的旗号闹到了承天门外。 苏晋略一思索,又问:“你手头上使唤得动的还有多少人?” “百来号吧!”覃照林边说边转头扫她一眼,一看竟只是应天府一区区知事,顿时头疼地“啧”了一声,嘀咕了一句:“怎么来了个不要命的?”才指了指后头的茶坊,不耐烦道:“搁里面儿带着去,别跟这碍眼!” 茶坊外头重兵把守,想也不用想,几个朝廷大员就躲在里头。 正当时,有一校尉跌跌撞撞地从人群里挤出来,哭丧着脸往覃照林身前一跪:“指挥使大人,没找着……” 覃照林一把揪过他的衣领,目眦欲裂:“没找着?!”那校尉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憋得满脸通红,覃照林把他推开,啐了一口骂道:“一群废物点心!” 校尉摔了个狗啃泥,爬起来顺了两口气道:“大人,要不抽刀子杀吧?” “抽刀子杀?”覃照林生得五大三粗,一抬胳膊就掀起一阵风,将刚爬起来的校尉又扇到地上去,“你脑子进水了?且不说你能不能分清这里头谁是闹事的谁是寻常百姓,就是分得清,这些闹事的纵然王八蛋,你敢随便杀?他们可是有身份的举人仕子,没皇命下来,杀一个,赔上你十个猪脑子都不够!” 苏晋上前一步将校尉扶起,捡重点问道:“你方才说找人,可还有甚么人陷在人群里头?” 校尉见眼前这一位虽是文质书生,比起已气得七荤八素的覃照林,好歹还算镇静,便实打实交代道:“回这位官爷,当真不是俺们不仔细找,只是这新登科的许探花谁见过?单凭一张画像可不成呀,搁俺们大老粗眼里,你们这些读书人都长得秀鼻子秀口一个模样。” 苏晋愣了半日,才问:“你说的许探花,全名可是叫作许郢,许元喆?” 贡士名册她看过,八十九名仕子,只有一个姓许的。 果不其然,那校尉连连点头道:“对,对,正是这个名儿!” 正午时分,艳阳当空,暮春的天并不算得炎热,苏晋却骤然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她再向覃照林一拱手:“覃大人,你且将你手底下百号人分抽八十人,守住朱雀巷南面两个出口,从那里疏散人群,只要不让闹事的从城南正阳门出城,其他都可从长计议。” “你懂个棒槌!”覃照林呔道:“把人都指使走了,谁他娘的给老子捞人去?谁他娘的给老子抓闹事的去?!” “你的人手已然不够,还妄想着能以一治百,化腐朽为神奇么?”苏晋负手而立,看人覃照林的眼,斥道:“倘若无法取舍,只会顾此失彼,得不偿失!” 覃照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有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苏晋目光深处的刀兵之气。 这一双本该属于读书人的清隽眸子里藏着星火灼灼,弹指间便可燎原。 “格老子的!”他再啐了一口,指着校尉道:“你先听这小白脸儿的,调八十人搁城南两巷口蹲着,等东西城兵马司那群王八蛋来了,让他们抽人把茶坊里那几个弱鸡崽子送走。” 校尉苦着脸问:“那大人您干甚么去啊?” 覃照林咬牙切齿:“老子他娘的捞人去!”言罢,大步流星地往人堆里扎去。 “回来!”苏晋当即喝道,转身走到校尉跟前,道:“把刀给我。” 校尉眨了眨眼:“啥?” 苏晋也不跟他废话,抬手握住他腰间刀柄,一把抽出。 长刀出鞘,刀光如水。 苏晋割下一截袖摆,将刀柄缠在手腕上,对愣然盯着自己的覃照林道:“你认得人么,你就去捞人?”然后她握紧刀柄,头也不回地朝乱如潮的人群走去,抛下一句:“你留下,我去。” 覃照林怔怔地看着苏晋的背影,从牙缝里崩出句话来:“大爷的,见过找死的,没见过这么能找死的!”回头吩咐校尉:“还不找两人跟上?” 人潮仿佛沼泽泥潭,陷进去便没了方向。 恍惚中,苏晋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十二年前的浩劫之中,周遭的打杀声如变徵之音,她手握一把沾满血的短匕,藏在尸腐味极重的草垛子里,孤立无援。 苏晋稳了稳身形,心想道,这些闹事的既然是冲着登科的仕子来的,那么身为探花的许元喆一定被堵在人潮最里端。 寻常百姓看到闹事了都会避之不及,只要逆着人群,必然能找到许元喆。 再往里走,往外挤的人果然少了。 前方的人背着他们围成一个半圆,隔着人隙,隐约能见靠墙半卧不知生死的许元喆。 苏晋暗暗吸了口气。 刀尖履地,发出尖锐的刺响之声,苏晋不作声,拨开人群走到许元喆身边,拍了拍他的脸,唤道:“元喆,醒醒。” 许元喆竟还留有一丝意识,迷迷蒙蒙睁开眼,看到苏晋,眼眶里霎时蓄满了泪,沙哑着道:“先生,我……疼……” 苏晋点了一下头,轻声道:“我知道,忍着。”一手抬起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要扶他起身。 掺着许元喆才走了没两步,身后一阵劲风袭来,一道闷棍直直打在她的小腿肚上。 苏晋一阵吃疼,双膝一软,向前扑跪在地,不防后背又是两棍扫来,剧痛几乎令她的五脏六腑移了位,喉间一股腥甜翻涌而上,竟呛出一大口血来。 眼前浮现一双黑头皂靴,头顶一声音嗤笑道:“我道是谁,原不过一从八品小吏。天皇老子都不管的闲事你要来管,也不怕将小命交代了?” 说着,抬起一脚踩在苏晋持刀的手上,周围一阵哄笑声。 苏晋只觉手骨都快要折了,可在这剧痛之下,头脑却异常清明起来。 她仰起头,淡淡问道:“天皇老子都不管?甚么意思?” 眼前人穿一身牙白衫子,听到这一问,目色中一丝惊慌一闪而过,咬牙道:“给我宰了他!” 然而话音刚落,苏晋掺着许元喆的手一松,电光火石间从靴里拔出一把匕首,扎入牙白衫子的左腿。 牙白衫子吃疼,腿的力道消失全无,苏晋顾不上手上疼痛,当机立断捡起长刀往前拼命一挥。 她听见皮开肉绽的声音,温热的血迸溅到她的脸上身上。 也不知这牙白衫子死了没有。 视野中一片模糊的血色,恍惚间,苏晋竟想起了一些不相干的,刑部不是要送个死囚让她杀一儆百么?如今她无师自通,死囚人呢? 苏晋跌跌撞撞地站起身,眼神血意森森,就像个亡命徒:“不是说要宰了我吗?要么上,要么滚,否则谁再往前一步,本官就砍了谁!” 至申时时分,东西二城的兵马司终于在朱雀巷汇集。 覃照林身后的茶坊应声而开,礼部的江主事上前来跟覃照林行了个大礼,道:“今日多亏覃指挥使庇护,大恩大德,深铭不忘。” 覃照林道:“江主事客气了,这正是在下职责所在。” 江主事又道:“敢问指挥使,早时可是京师衙门的苏知事来过了?” 覃照林称是。 江主事四下望了望,问:“那他现在人呢?” 覃照林叹了一声:“这正是老子……我目下最担心的,苏知事进那朱雀巷里头找人去了,已近两个时辰,还没出来。” 江主事惊了一跳:“还没出来?”又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喃喃道:“坏了坏了。” 覃照林看他这副样子,简直匪夷所思:“怎么,莫非这苏知事还有甚么来头不成?” 正当时,长街尽头忽闻金角齐鸣,马蹄震天,一众将士官员策马而来,身后还跟着数千兵卫,皆是头戴凤翅盔,身穿锁子甲。 竟是金吾卫的装扮。 覃照林一时有些搞不清状况,倒是江主事,认清排头二人,登时就拽着覃照林跪下,趴在地上高声行礼:“卑职拜见柳大人,拜见左将军。” 柳朝明冷着一张脸,并不言语。 左谦抬手将他二人虚虚一扶,也不出声,反是转身号令道:“众将士听令!列阵!” 肃穆的金吾卫方阵蓦地分列两侧,长街尽头再次传来马蹄声。 马上之人紫衣翻飞,一双眼如星月,明亮至极。至众人跟前,他勒马收鞭,骏马前蹄高抬,扬起一地尘土。 左谦单膝跪地,高呼道:“参见十三殿下!” 一时间,众将士得令,齐身跪拜,山呼海啸道:“参见十三殿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第九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朱南羡从马上一跃而下,将左谦扶了扶,问:“怎么样了?” 左谦道:“回殿下,柳大人已命巡城御史在朱雀巷东西两面设下禁障,逐一排查,覃指挥使亦派人自南巷口疏散人群,末将已分派兵马,尽力配合。” 他不敢邀功,若不是廷议过后,柳朝明率先请命,令巡城史与兵马司自东西二城开道设禁,金吾卫不可能在两个时辰内便赶到朱雀巷。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道:“辛苦了。” 他的眼里仿佛淬了星辰,微一展颜,器宇轩昂得很。 左谦抱拳谢礼,转身问覃照林:“覃指挥使,礼部几位大人可还安好?” 躲在茶坊里吃了一晌茶,已不能再好了,覃照林想。 转而又想到苏晋,虽说区区知事,不值一提,可他方才被江主事点了醒,猜想苏晋约莫有来头。眼前林立着一干子官阶压死人的大员,也不知谁才是苏知事背后那位。 他如实答了一番,在心里打起算盘,却没算出个所以然,破罐子破摔地想,管得他娘的谁呢,只要不是都察院的铁面菩萨就好。 他一大老粗,心里想甚么,脸上写甚么。 左谦喝道:“把话往明白里说,别吐一半,咽一半。” 覃照林连忙磕了个头,道:“禀殿下,禀御史大人,禀左将军,礼部几位大人虽好着,但是应天府衙门的苏知事早先过来帮忙,眼下还陷在人群里头没出来。” 此话一出,四周竟似乎安静了些许。 覃照林微微抬起眼皮,觑了觑各位大人的神色,柳朝明惯常冷着一张脸,这便算了,朱南羡虽贵为殿下,却是个出了名好伺候的主儿,可这一看,眉梢眼底哪里还找得出一丝和气。 左谦恍然忆起四年前,十三殿下大闹吏部,好像就是为一个姓苏的,心思急转,问道:“可唤作苏时雨?” 覃照林茫然道:“啥?” 柳朝明立在一旁,忽然开口道:“苏晋,时雨是他的字。” 覃照林呆了一呆,忙道:“对,对,正是苏晋。” 心底有一股晦气油然而生。 苏晋这厮究竟甚么来头?连金吾卫的头儿与左都御史都晓得他的小字?这么有牌面,那你他娘的还跑到这来?还自告奋勇地去捞人?整老子的吗? 朱南羡忽问道:“他去了多久了?” 覃照林道:“回殿下,已去了两个时辰。”说着,他一头砸在地上,险些磕出个坑,“禀殿下,禀御史大人,属下知错了,属下这就去找苏知事,等把人找着了,再把俺脑袋割下来给知事大人当球耍。” 却没人再理他。 那头左谦已下令金吾卫列长龙阵,二人成排,执矛开道,将朱雀巷拥挤的人潮强行撕出一道口子。 覃照林看到这阵仗,以脸贴地,在心里哆哆嗦嗦地算自己还余几个时辰可活。 倒是在他身边跪着的江主事,看他这副倒霉样,想起自己几日前的光景,心中略感宽慰,在一旁劝道:“指挥使,想开点儿,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 不多时,有小兵来报,说找着人了。 朱南羡看柳朝明一眼,微一点头,便大步流星地朝朱雀巷迈去,然而只堪堪走了几步便顿住了。 长巷深长,金吾卫分列两侧,尽头处跌跌撞撞走来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她的右手边还悬着一把长刀,隔得远,看不清是握是提,却无力地拖着,刀锋履地,发出尖锐的刺响。 日暮前的日辉异常浓烈,像淬了金子一般兜头浇下。 苏晋的心里却浮起稠密的云,雷声轰隆过境,洋洋洒洒下得不是雨,是冰粒子。 金吾卫从她手里接过许元喆的一瞬间,她便觉得完了。 到底还是惊动了亲军,惊动了圣上。 三十年前,前朝大乱,各方势力并起,景元帝兵马中原,立随为国,景元为年号;十五年前,肃清党羽,以谋逆罪、勾结前朝乱党之罪,诛杀功臣,将北都旧址付之一炬,牵连北地数万人。 而今天下已定,却因一场科考,揭起北方仕子的旧伤疤。 且不论今年春闱到底有没有人舞弊,倘若景元帝想收复天下人心,这回又该杀多少人? 苏晋一时有些自责,想到张石山柳朝明将重任交到她肩上,自己却有辱其命,恨自己没能早作准备,竟让孙印德将衙门的衙差都带走,如果昨晚警醒些就好了,又何至于拼了命挽回仍是功亏一篑? 可是,再给自己百余衙差,又有甚么用呢? 苏晋扯了扯嘴角,想笑,又笑不出来。 谁能料到一场南北之差的科考案竟能闹到今日这种地步?她不过一从八品知事,没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便是豁出性命,也不过将自己搭进去,又能扭转甚么乾坤? 罢了罢了,是她脑子进水,才妄图将社稷祸福扛在己身,谁生谁死于她何干?权当自己的良心已让狗吃了,图个轻松痛快。 有金吾卫上前来搀她,苏晋摆了摆手,避让开来。 她径自走到柳朝明跟前,跌跌撞撞地跪下,张了张口,还没说话就咳出一口血来。 也不知是身上的伤所致,还是心绪百转逼出来的。 苏晋抬起袖口,抹了一把嘴角,道:“虽尽全力,有负所托,大人要罚,便罚吧。” 柳朝明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脸色苍白,嘴角的血是乌色,大约内腑有伤。右手虎口已震裂,想是没力气握刀,才将刀柄绑在了手上。 左臂被人划了一刀,衣袖是裂开的,里头的衣衫已被血染红,其余还有多少伤不知道,所幸身上的血不全然是她的,大约还有被她砍伤的人。 柳朝明淡淡道:“杖责二十,罚俸三年,你选一个。” 苏晋垂眸笑了一声:“打板子吧,饿死是小,失节事大,下官小小知事,罚三年俸禄,该揭不开锅了。” 居然还有力气说笑,大约死不了。 柳朝明“嗯”了一声道:“二十板子记下了,改日上都察院来领,先去找大夫把伤瞧好,省得旁人说我都察院仗势欺人。” 苏晋再往地上磕了个头,吃力地站起身,刚要走,不防身后又有人低声唤了一句:“苏晋。” 苏晋回过身,一时茫然地将那身着紫衣,玉树临风的人望着。 朱南羡有些无措。他忽然在想,转眼经年,苏晋会不会不记得自己了? 可自己一堂堂皇子,当今太子的胞弟,身份尊崇,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被人忘了,岂不十分尴尬? 思及此,朱南羡咳了一声道:“你……你便是苏晋吧?本王方才听——”顿了顿,看了左谦一眼,左谦即刻会意,凑到他耳边道:“姓覃。” “覃指挥使提起,说你为救登科仕子,孤兵深入,正要与柳御史说,论罪虽要罚,但论功也要赏的,你……”朱南羡再一顿,见苏晋的眼神古怪起来,不由道:“你或许没见过本王,本王是——” 然而不等他说完,苏晋便道:“是十三殿下不记得了,微臣曾与殿下有过一面之缘。”说着,径自朝朱南羡拜下:“微臣苏晋,参见十三殿下。” 朱南羡呆了片刻,心中一忽儿喜,一忽儿懊恼,见她又跪又立牵动伤口,立时道了句:“平身。”又自矜道:“哦,难怪本王瞧你十分面善。你身上的伤不要紧吧?左谦,你即刻去太医院请医正。” 苏晋道:“不必了,微臣身上的伤不打紧,去找寻常大夫瞧过便是。”再合手一拜,道:“多谢殿下厚意,若无他事,还望殿下恕微臣告退。” 朱南羡闹了一出对面不识,见苏晋执意要走,也不好多留,任由她去了。 斜阳日暮,不多时,五城兵马司与金吾卫便将朱雀巷的人潮疏散完毕。柳朝明见此间事了,称还要回宫跟皇上复命,也与朱南羡告辞。 礼部几个大员见此,纷纷跟朱南羡拜了三拜,尾随柳朝明而去。 倒是不知何时来的刑部员外郎,揪着一名死囚跪到朱南羡跟前,问:“十三殿下,这死囚当如何处置呢?” 朱南羡一愣:“你们刑部处置死囚,来问本王做甚么?” 员外郎苦着一张脸道:“是不关殿下您的事,可这死囚原是柳大人为苏知事讨的,可苏知事似乎将这事忘了。柳大人走的时候,微臣问过他要怎么处置,他却说殿下您在场,他不好做主。” 朱南羡本想说,左右是个死囚,择日砍了算了,可听员外郎说完,不由多瞧了那死囚两眼,问:“这人是苏知事讨要的?” 员外郎道:“大约是吧。” 于是朱南羡深思了一阵,慎重道:“将他带往本王府上,好吃好喝伺候着,切不可怠慢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第十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苏晋没敢让大夫细瞧,只对症抓了些药。 等闲让人看出自己身份,恐怕要落个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她一整夜没睡踏实。 吃过药起了高热,烧到云里雾里时,几乎以为自己要腾云驾雾羽化升仙了。 幸而那药草总算在四肢百骸弥散开来,逐渐将一身沸腾的血安抚温凉,像只有力的手,把她的魂魄从阴曹地府拽回来。 苏晋记得,四年多前,自己被吏部那群杀才乱棍杖打,晕死在街边,也是这么生死一线地挺过来的。所谓以下犯上,杖责八十,那只是吏部对外的说辞。事实上他们动的是私刑,以为已将她打死了,随手扔到了死人堆里,是她凭着一口气爬了出来。 也许是这一生注定要走在刀尖上,所以上苍仁善,让她生得格外皮糙肉厚,真是幸甚。 仕子闹事过后的半夜里,整个京师上下都落了雨。 雨水滂沱如注,却不像寻常阵雨急来急去,而是遮天蔽日地浇了两日,昭昭然将暮春送走。 酷暑将至。 后一日,京师上下果真变了天。 北方仕子与在朝的北臣联名上书,恳请彻查科场舞弊一案。 折子递到皇案,景元帝震怒,一命三司会审,理清闹事因果,挑唆从犯,涉事衙门,一律从重处置;二撤春闱主考,翰林掌院裘阁老一职,废除今春登科三甲的封授,令翰林上下十余学士重新审阅春闱答卷。 景元帝的处置,面儿上看是各打一百大板,南北两碗水端平。 可当日廷议,景元帝问众卿之见,户部侍郎沈奚不过试探着说了句“南北之差,大约误会”,便引得龙颜大怒,责令杖打三十。 沈奚的爹就是刑部尚书。 据说这三十杖,还是沈尚书他老人家亲自抡板子上的,大约想让他那光会耍花架子的儿子长个记性,实实在在下了狠手。 结果将沈奚腿打折了。 苏晋身上的伤刚好一些,能踱出房门在院里转悠的时候,周萍便将这朝中事一桩一件地说与她听。 说到沈奚,在廊檐下晒太阳的刘义褚就插嘴道:“同是重臣之后,这沈侍郎可比晏少詹事差得远了。单说揣摩圣意这一项,晏少詹事便雷打不动地站边北面儿,结果怎么着?龙颜非但大悦,还特命他主查科考一案。我看等这案子结了,少詹事不日就要升任詹事,升任各部侍郎尚书,升任太子少保,少师,这晏太傅府,就该改名儿喽。” 苏晋听他提起晏子言,心中一时郁郁。 她当日为保晏子萋安危,将玉印归还给了她。想来这晏子萋拿回玉印,便没理由再来衙门,跟她说晁清失踪当日的因果了。 她一身是伤,硬闯太傅府是不能够,小侯爷任暄也再没递策问来,否则还可以拿命犯险,再往宫里走一遭。 一旁的刘义褚看苏晋病怏怏的,又唠叨开来:“要我说,朝廷上下全是一帮白眼儿狼,仕子闹事这茬儿,你苏知事出生入死,该记一大功吧?眼下躺了几日,刚刚回魂儿,也就长平侯府的小侯爷来瞧过你两回。可你晓不晓得,上个月户部钱尚书上朝时也就打了一个喷嚏,那些个大尾巴狼提着千金药方,差点没将尚书府的门槛儿踩破了。” 苏晋一边听他扯淡,一边在心中忖度晁清的案子,没留神听出个柳暗花明来,不由问:“小侯爷来看过我?” 刘义褚点了点头,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就属他的心没黑透。” 周萍道:“已来过两回了,见你闩着门只顾睡,谁也不让进,就说过几日再来。” 苏晋刚想问任暄何时再来,前头便有一小厮来报,说长平侯府的小侯爷登门探病来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任暄并没有一副探病该有的样子。 起码眉间锁着的是忧思,不是关切。 一见到苏晋,便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道:“苏贤弟,为兄把银两给你备好了,你择日便离京罢?” 苏晋愣了愣,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来,问:“是出甚么事了?” 他们在偏厅说话,四下无人,可任暄听她这么问,仍站在窗前左右望了望,这才回过身低声道:“你先前不是帮宫中殿下代写策问么?叫人查出来了!” 苏晋素日与任暄并没瓜葛,方才看他愁云密布,便猜到是代答策问的事出了岔子。 她刚在生死路上走了一遭,眼下竟能比任暄更从容一些,问道:“是如何查出来的?已经立案了么?” 任暄道:“这倒还没有。”又一叹:“为兄也不瞒你了,你这题策问,为十七殿下答的。十七殿下你也晓得,出了名的不学无术,为兄也是防着这一点,还特意帮你将取辞措字改得生嫩许多。立论虽深刻,但皇子太孙身边人才济济,权当是十七殿下向人请教了道理,翰林那老几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算了。坏就坏在晏子言。” 苏晋听到这里,心中疑窦丛生,晏子言虽曾为翰林侍读,而今却是詹事府少詹事,十七殿下的策论怎么会落到他手上?若说他刻意针对自己便罢了,可此事甚是机密,他怎么偏偏知道这策论是自己代写的呢? 任暄看她面露疑惑,便续道:“当今太子有两个胞弟,一个十三,一个十七,这你知道。你因玉印一事,跟晏子言有些龃龉。他也因这事,不知怎地就将你记上了,还特意找了你当初写得‘清帛钞’来给太子殿下看。 “当日也是巧了,十七殿下刚好就在东宫,看了你的‘清帛钞’,就说这字他见过。你说你一个知事,跟十七殿下八竿子打不着,他怎么会见过你的字?晏子言是个黄鼠狼精转世的,当即就猜到了因由,把十七殿下近来的策论找出来,太子殿下看过大怒,十七殿下便将实情说出来了,两日前,晏子言还特地上我府上,将你的策论原本取走了。” 苏晋愣了一愣,不禁想问任暄为何还将原本留着,难道不应当事后立时烧了么? 可她转而一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身之道,适时给自己留条后路,似乎并没甚么不对。 虽然这代价是旁人的命。 任暄看苏晋的神色变得寡淡起来,一时懊悔道:“苏贤弟,这事是为兄的错,是为兄不够慎重。可当务之急,是你能越快离开京师越好。你可知道半年前,那名帮十四殿下代答策问的司晨,是被人活活打死的?前几日,刑部沈尚书要传你进宫问话,幸好柳御史替你拦了拦,说你重伤未愈,让你歇上几日。依为兄看,反正这满朝上下,也没谁敢不卖左都御史的情面,眼下他在你身前挡着,你还是刀枪不入的,不如趁这个当口,远走高飞算了。” 任暄嘴上这么说,心里实则不想让苏晋逃的。 苏晋一介书生,便是逃,又如何能逃出十万亲军的天罗地网?加之这一两年来,锦衣卫有复起之势,若太子一怒之下,请旨让镇抚司的人出马,苏晋下了诏狱,还不得把甚么都吐出来? 所以他一通大论,先是提到了朱十三,再是提到了柳朝明。 十三殿下一直看重苏晋,他是知道的,而这半月看下来,就连柳朝明这一位铁面御史,也对苏晋诸多宽宥,大约有赏识之意。 倘若苏晋真地惜命,便不该逃,该立刻去找这二位金身菩萨保驾护航。 任暄晓得苏晋一身倔骨头,这话倘若直说,怕会激得她当下立牌坊等死。 就看她能不能闻弦音而知雅意了。 苏晋想了想问道:“你不是说还未曾立案么?刑部传我进宫做甚么?” 任暄道:“刑部是为仕子闹事传你的,想问问当日的情形。眼下这不是三司会审么,柳大人这才与沈尚书打的招呼。虽说当日没甚么端倪,但晏子言将你策论拿走,必然是想上递刑部的,想必刑部如今已晓得你这茬了。” 任暄说完,仔细去瞧苏晋脸色,想在她的眉梢眼底找答案。 却没料到苏晋心里却想着另一桩事。 她早先还在郁结自己将玉印还给晏子萋,晁清的案子虽有了线索,但却断了门路。 眼下刑部传她,正是良机,若代写策论的案子能引来晏子言当面对质,她便可当着柳朝明,沈拓的面将晁清的案子捅破。 再不怕无人肯受理贡士失踪的案子了。 这人世一重山一重水,越往上走,人命便越轻贱起来。 新君立国,标榜了几十年的仁政爱民,不过是幌子,接近权势中心,连寻个人都得大费周章百转千回,若黎民是拼了命才苟活,还谈甚么仁爱。 苏晋心底泛起一丝悲凉,却又如在暗夜之中看到一丝熹光,总算不是走投无路。 反正命只有一条,为晁清的案子,已然搭进去过一回,何妨再搭一回? 她送走了任暄,问周萍讨了刑部的手谕,立时往宫里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十一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刑部检校验过苏晋手谕,说道:“都察院的柳大人来了,正与尚书大人在律令堂议事,官人且等。” 苏晋应了,打算随他去值事房稍歇片刻,不期然一只手从旁侧伸出来,将她拦了一拦。 来人是个矮胖墩子,生得一脸福相,朝苏晋笑道:“敢问阁下可是应天府衙门的苏知事?” 他身着六品鹭鸶补子,比苏晋足足高了两阶,却不曾摆谱,眉目间还隐隐含着谦卑之色。 苏晋恭恭敬敬回了个礼道:“正是。”又请教来人姓名。 原来这矮胖墩子姓陆,时任刑部员外郎,正是当日奉柳朝明之命,给苏晋送死囚的那位。 听闻苏晋是来跟刑部沈尚书回话的,陆员外略一思索,道:“这样,苏知事您不必等,我这就去请尚书大人的意思。” 说着,也不等苏晋客气,风风火火地走了。 沈拓正审阅仕子闹事的涉事衙门与人员名录,外头有人通报说京师衙门的苏知事来了,沈拓笔头动作一顿,掀眼皮看柳朝明一眼,回了句:“请吧。” 柳朝明端的冷静从容,仿佛没听到什么声儿一样,沈拓忍了忍没忍住,才问:“这个苏知事,可是当年老御史一眼看中,再三叮嘱你照拂,你驱车去追却没赶上,将事情搅黄了的那位?” 柳朝明一副不为外物所动的样子,端起茶悠悠道:“怎么,尚书大人还记得这事?” 沈拓“嘿”着笑了一声:“如何记不得?那几年提起朝廷后生,老御史无时无刻不在夸你,说你从容有度又杀伐果决,唯独这一桩办得不够利索,气得御史他老人家几日咽不下饭。” 柳朝明啜了口茶,不说话。 沈拓又道:“后来他老人家还找我想辙,我能有甚么辙?吏部的通文递过来,皇上已批了红。”说着,摇了摇头道:“当真可惜了,我记得他中进士那年才十八,文采斐然,胸怀锦绣,俨有你当年风采,便是给个榜眼,乃或给个状元也不为过。还是皇上看了眼他的年纪,生生吓了一跳,这才将他的名次压到了第四,就是怕此子锋芒太过招来横祸。” 柳朝明一时默然,苏晋中进士时,他不在京师,后来关于她的种种,也不过道听途说。反是那日在风雨里初见着,倒并不曾有传闻中的绝世风华。 他本还惋惜,以为五年的挫败与磨难,已将此子身上的锋芒洗尽了。 直到仕子闹事的当日,她一身是血地朝他走来,跪在地上向他请罪。 鎏金似的斜晖浇在她身上,淬出令人心折的光,刀锋履地之声仿佛划在铮铮傲骨之上。 柳朝明这才觉得是自己看走了眼。 也许是初见那日,秦淮的雨丝太细太密,将人世间的一切都隔得朦朦胧胧,竟不曾见,当她立在烈火斜阳里,连眸中萧索都是傲雪凌霜的。 陆员外又是请又是迎地将苏晋带到了律令堂外。 待苏晋见过礼,沈拓道:“你来得正好,老夫正整理闹事当日的涉事衙门和名录,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苏晋应是,将沈拓的问题一一答了。 沈拓听后,在公文上删添些许,这才罢了笔,说道:“先头传你,是为了解闹事当日的情形。不过两日前,老夫收到一封密帖,里头藏着一篇策论,那送帖人说,正是你的笔记,你看看可是?” 密帖上镂着紫荆花,果然是她早前给任暄的那本。 苏晋曾是进士,又尝有文墨流于市井,笔迹是赖不掉的,只好称是。 沈拓抬手往案上一拍,呵斥道:“你好大的胆子,老夫听闻,这道策问可是翰林每月策诸位殿下的题目,你老实交代,这是为哪位殿下代写的?” 其实苏晋此番前来,正是为招认代写的罪状,招来晏子言与她对质晁清的案子。 依任暄之言,代写一事之所以被查出来,是在十七殿下那头撕开了口子,已然昭昭于世了,可听沈拓之言,仿佛并不全然了解内情。 莫不是太子殿下有意为朱十七隐瞒? 既如此,何以不直接将她传去东宫私询问罪呢?平白招来刑部,岂不自相矛盾? 苏晋一时想不出因果,两相权衡,只得道:“代写一事不假,还请尚书大人治罪。” 也不提是哪位殿下。 沈拓“哼”着笑了一声,指着苏晋道:“这厮嘴还挺严。”说着,忽然摆了摆手,道:“罢了,老夫手里头的案子多得是,没闲心理会你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又对柳朝明道:“此人好歹是个从八品知事,犯了纲纪,你都察院合该管管,此事你接过去罢。” 苏晋本是俯跪在地的,听了这话,不由慢慢直起身子,一脸困惑地将沈拓望着。 甚么意思?难道是要放她一马? 沈拓的确是要放苏晋一马,他先前问柳朝明的一番话,也是想试探都察院对苏晋的态度。 柳朝明有个“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性子,在这一任七卿(注1)之中,虽十分年轻,心里头却像装了个千斤坠,这也是老御史致仕后,保举他做左都御史的原因。 可方才提起苏晋,柳朝明竟出乎意料地走了一刻神,可见是自觉愧对老御史,亏欠苏晋得紧。 沈拓从来奉行秉公执法,当年也跟老御史并称为“铁面菩萨”,而今年事已高,后生可畏,“铁面”二字传给了柳昀,自己却跟自己那花架子儿子学会了熟视无睹得过且过的道理,也罢,且任这些后生折腾去吧。 沈拓当即一拍案,端出一副要撵人的架势:“还愣着做甚么,我刑部的地板跪起来格外舒服些么?” 苏晋一头雾水地被沈拓连骂带撵地赶出了刑部,心中并没有松快些许,反是此行的目的落了空,刑部手谕已被检校收了回去,下回再进宫,只能是去都察院领板子的时候了。 二十大板打下来,也不知自己可还有命走到詹事府。 苏晋实以为当下机不可失,立时就往东宫(注2)的方向走去。 “站住。”身后传来一声冷喝。 苏晋回过头去,也不知柳朝明何时也从刑部出来,手里还拿着她那本紫荆花密帖,冷着脸问:“就这么不死心,还要去找晏子言?” 苏晋俯首道:“大人误会了,下官头回来刑部,一时迷了路,走错道了。” 柳朝明道:“迷得连南北都分不清么?” 苏晋说不出话来,将身子弯得低了些。 柳朝明又道:“我看你的伤是好利索了,不如先去都察院,把你的二十大板领了。” 苏晋做了个拱手礼,将腰身弯得更低,已然是请罪之姿。 柳朝明沉默着盯了她半晌,觉得老御史纵有伯乐之慧,难免一叶障目,只看到苏晋的锦绣才情,却不见此人的巧言令色起来着实可恶,一时也不想跟她废话,吝啬地说了两个字:“跟着。” 苏晋跟柳朝明走了一段路,却并不是承天门的方向,而是东宫。 她在心里揣摩了几分,不由意外地问道:“大人这是要带下官去詹事府么?” 柳朝明没言语。 苏晋又道:“下官多谢柳大人。” 柳朝明蓦地折转身,举着手里的紫荆花密帖,面无表情地看着苏晋道:“不必谢,正是为审你才领你去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十二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詹事府原为打理皇帝皇子的内务所设,景元帝开国后,令其作辅佐储君之用,因此建在东宫附近。 仕子闹事后,晏子言质疑春闱有舞弊之实,皇上授命他为主审,一连数日都扎在翰林院,重断会试的卷宗。 却越断越无奈。 会试的好文章,的确大都出自南方仕子之手。 看来沈奚的话不假,南北两地的仕子确实存在差距(注),所谓的科场舞弊,也许真的只是误会。 晏子言觉得自己审卷都快审出魔怔来了,回到詹事府,听说左都御史来找,头一个念头竟是柳大人是南方人,难怪做了都御史;尔后见到跟着柳朝明而来的苏晋,心想,这位也是南方人,难怪是二甲登科的进士。 直到听了这二人的来意,他才回了魂,看了苏晋两眼,轻笑道:“我还道你一个区区从八品知事,任暄怎么肯由着你来正午门前问责本官,原来他是得了这样的好处。买卖做得不错,拿着本官的颜面去换十七殿下的人情,本钱不过是你的才学,他一本万利,赚得盆满钵满。只是可惜了当年长平侯兵马中原战无不胜,生出个儿子,竟是个四体不勤的生意经。” 他这一番话说得尖酸刻薄,但往细里一想,却是参破其中道理。 苏晋不是不明白,她答了策问去找任暄,乃是有事相求,实属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无意一争长短。 晏子言斜着又瞧苏晋一眼,觉得此人虽看上去清雅内敛,没成想竟有个杀伐果决的个性。仕子闹事当日,若不是苏晋命人将晏子萋绑了送回府,也不知他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能闯出甚么祸来。 这么想着,顺口就问了句:“你不是受了伤?” 苏晋没留神他提起这个,愣了一愣,才道:“养了数日,已好些了。”又续道:“刑部传话,好几桩案子悬而未决,下官不敢耽搁,才赶着早进宫里来。” 哪里来的好几桩案子? 小小知事,与她相关的大案,统共也就仕子闹事一件。 这所谓的好几桩,大约是将晁清失踪一并算了进去,旁敲侧击地点醒他吧。 晏子言听出苏晋话里有话,冷笑道:“依本官看,是你上赶着往案子上撞吧?” 又觉得苏晋区区知事,三番五次地对自己出言不逊,方才那点感激之意消失全无,恶声相向道:“你那日没死在闹事当场已是万幸,好好将养才是正道。更不必赶着早进宫,刑部审案,尚不缺你一个证人。况且少几个你这样没事找事的,京师反而太平些,哦,这么一看,你那日没死成当真可惜了。” 苏晋听了这话,双眼弯了弯,负手平静地看着晏子言:“大人说的是,下官死不足惜,只是大人这么盼着臣下死,不禁叫人琢磨起由头,是有甚么把柄落在下官手上了么?” 晏子言一时怒不可遏,抬起手想要唤人进来治治这吃了豹子胆的东西。 苏晋却不肯退让,她今日来,就是要从晏子言嘴里问出晁清失踪当日的因由,激怒他是意料中事,若这便怕了,何必犯险来这一趟。 “闹够了吗?”正这时,端坐上首的柳朝明沉声道。 苏晋与晏子言互看了一眼,均把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柳朝明问晏子言:“十七殿下当日呈给翰林的策论,听说太子殿下已让掌院转到了詹事府?” 晏子言拱手道:“正是。”一时没忍住心中得意,又对苏晋道:“本官差点忘了,本官有没有把柄落在苏知事手上实不重要,倒是苏知事有一个现成的把柄,正握在本官手里。” 说着,转身自案头取了案宗,正要呈给柳朝明,忽又缩回手,一脸疑惑地问:“敢问柳大人是如何晓得十七殿下的策论是苏晋代写的?” 苏晋心里头窝火,这都甚么乱七八糟的?不是你自任暄处取了策论原本上递刑部,这才招来的都察院么? 然而这个念头闪过,苏晋忽然觉察出不对劲。 倘若是晏子言将策论原本呈给刑部,那么沈拓怎会猜不出这案子的另一头是十七殿下? 这么一看,东宫与刑部,倒像在各查各的,互不相知。 柳朝明道:“你不必知道。” 晏子言又道:“那么敢问柳大人,若查实据证,要如何处置苏知事呢?下官可是听说半年前那位代十四殿下执笔的司晨是被杖毙的。” 柳朝明道:“前车之鉴只做参详,不必盲目行效,都察院审完,自当以罪论处。” 晏子言忖度一番,自以为悟出柳朝明的言中意,于是道:“按照御史大人的说法,这等罪名,便不是死,也要落个革职流放吧?” 说着,忽然合手对柳朝明一揖,白衣广袖带起一阵清风:“柳大人,下官纵然十分看不惯苏晋,但也听闻仕子闹事当日,应天府府丞带着一帮衙差藏在夫子庙里,东西二城兵马司堵在半道上不分轻重缓急地跟几个暴匪周旋,在朱雀巷的礼部大员不想办法疏散百姓便罢了,皆躲在茶坊里头,生怕被伤着一分半分,只有他,只身纵马而往,虽自不量力妄图扭转乾坤,愚蠢至极地真当自己是根葱,但……下官想为朝廷留下此人。” 一语毕,转身横眉冷目地看着苏晋,说道:“苏晋,本官长你几岁,教你一个道理,他人之言,不可不信,也不可尽信,有道是画虎画皮难画骨,你可知当日你在喧嚣巷陌出生入死时,躲在茶坊里头战战兢兢,自始至终都没出来看你一眼的都有谁?有人跟你称兄道弟,并不妨碍他在背地里捅你刀子。” 顿了顿,微微扬起下颌,又缓了些声气道:“当然了,你的所作所为,也并不妨碍本官打心底讨厌你,本官惯欠不得人情,你看好了,本官只帮你这一回,不为其他,为你当日取舍果断地护了舍妹安危。” 言罢,晏子言大步流星地走到厅堂西角,先开灯罩,将手里头的策论往火上烧去。 白纸黑墨,沾火就着。 正这时,也不知是否是天意,堂门忽然被推开,带起的一阵风将拿写着策论的纸吹拂在地,刚刚从纸角燃起的一丝星火倏尔灭了。 来人一身朱色冠袍,上绣五爪金龙,身后还跟着朱南羡与朱十七,不用问,当知这一位便是大随的储君,太子朱悯达。 屋内一众三人齐齐跪地跟朱悯达见礼。 朱悯达只道了句:“御史大人平身。”目光落在地上烧了一角得纸上,冷笑了一声道:“怎么,是谁胆敢背着本宫毁尸灭迹么?” 堂内鸦雀无声,晏子言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汗。 朱悯达微微扫晏子言一眼,吩咐道:“晏三,将地上的纸捡起来,呈与本宫。” 晏子言应了声“遵命”,起身去拾策论时,脸上血色已退尽了。 朱南羡如丈二和尚,尚未瞧明白眼前这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早先十七来找他,说惹了皇兄生气,请他去劝,又提起应天府的苏知事也牵扯其中。正说着,东宫亲卫就来请十七了,说苏知事正在詹事府,太子命传他过去受审。 京师衙门还有哪一位知事姓苏?也是听到这,朱南羡才一头雾水兼之火急火燎地跟了过来。 眼见着晏子言拾起策论的指尖隐隐发抖,苏晋撑在地上的手指微微屈着仿佛要扣穿地面,朱南羡颇有所悟地想,哦,问题大约是出在这张被火舌卷了一角的纸上吧。 也是,的确该烧。朱南羡想。 于是就在朱悯达要接过那张策论的一瞬间,朱南羡一把将其夺过,塞进了嘴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十三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厅堂里落针可闻。 朱南羡自余光里觑了觑朱悯达的神色,很识趣地扑通一声跪下,却耐不住嘴里一团纸支楞八叉地堵着,忍不住嚼了两下。 朱悯达的脸黑成锅底,顿时怒喝一声:“放肆!” 朱南羡被他一惊,喉间纸团咕咚一声,顺着喉咙滑了下去。 明目张胆的毁尸灭迹。 朱悯达气得七窍生烟,爆喝道:“拿刀来!”堂门应声而开,内侍跪地呈上一柄刀,朱悯达又指着朱南羡道:“给本宫把他肚子剖开!” 话音一落,朱十七双腿一哆嗦也跪倒在地,攀着朱悯达的手哭喊道:“皇兄,要罚就罚我吧,十三皇兄这么做,都是为了我!” 朱南羡一呆,沉默不语地看着他,心说,皇弟你想多了,本皇兄这么做,还真不是为了你。 朱悯达十分头疼,这两个兄弟是跟在他身旁长大的,一个跪一个闹,成甚么体统? 眼下七王羽翼渐丰,先前的漕运案办得十分漂亮,外间隐有贤王之称,连父皇都颇为看重。 虽说祖上规矩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但景元帝实行封藩制,每个皇储皆实力非凡,而七王的淮西一带,正是父皇当年起势之地,这其中寓意,不必赘言。 朱悯达满心盼着两个胞弟能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十三便罢了,他自小崇武,说父皇的江山是从马背上打的,在文才上略有疏忽。 然而十七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文不能提笔,武不能上马,活生生的废物点心。 朱悯达再懒得理这两个不中用的,而是转身对柳朝明一揖,道:“让御史大人见笑了。” 柳朝明合手回了个礼。 朱悯达又看向跪在地上的人,忽然想起一事来,问道:“你姓苏?可曾中过进士?” 苏晋埋首道:“回太子殿下,微臣是景元十八年恩科进士。” 朱悯达“唔”了一声,又道:“你抬起脸来。” 朱悯达是太子,好看的人见得多了去,媚色倾国的妃嫔,温文尔雅的小生。 映入眼帘的这张脸,怎么说呢? 眉宇间自带一股清致之气,竟能让人忽略本来十分隽雅的五官。 而除了气质,更吸引人的便是那一双眸,明眸里仿佛藏着灼灼烈火。 朱悯达想起一句话来,满腹诗书气自华,只可惜,多了三分萧索。 朱悯达问朱南羡:“你当年去西北卫所前,曾提过要讨一名进士来做你的侍读,教你学问,可正是此人?” 朱南羡心说,可不就是。 但话到了嘴边,他又踟躇起来,仿佛忽然被人捅破了心事,做贼心虚地道:“大、大概是吧。” 朱悯达看他这副没出息的模样,冷哼了一声,又问晏子言:“先前让你去找苏知事代写策论的原本,你可找到了?” 晏子言知道那策论原本就在柳朝明身上,却道:“回殿下,还不曾。” 朱悯达想了一想,又问柳朝明:“本宫听说,苏知事是御史大人带来詹事府的?” 柳朝明称是。 朱悯达道:“是都察院查出了甚么,御史大人才带他过来问罪么?” 柳朝明微一沉默,道:“确实是对苏知事帮十七殿下代写策论一事有所耳闻,才过来问询,可惜并无实证。” 朱悯达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地看了苏晋一眼,道:“此事既有御史大人过问,本宫是一万个放心,也罢,这事便交给都察院,柳大人查出甚么,要怎么责罚,不必再来回本宫了。” 与其处置一个八品小吏,不如卖都察院一个情面。 朱悯达是聪明人,方才柳朝明一句“可惜并无实证”,他便猜到柳御史是铁了心要袒护苏知事了。 也是奇了怪了,柳昀自十九岁入都察院,六年下来,一直端着一副近乎冷漠的公允姿态,从未见过他对谁网开一面。 不过也好,眼下他与老七势如水火,两个胞弟都是头脑简单的废材,若能凭此事赢得都察院的好感,不消说支持,哪怕一星半点的偏重,于局面也是大有利处的。 想到这里,朱悯达当即又对柳朝明一揖,说了句:“辛苦柳大人。”也不理仍跪在地上的两位殿下,转身走人了。 等一干子内臣侍卫都随太子殿下撤了,朱南羡这才拍了拍膝头,方要去扶苏晋,柳朝明在一旁冷冷道:“苏知事,起身吧。” 朱南羡的手僵在半空,然后,往右腾挪一尺,拎起了晏子言。 朱十七从地上爬起来,往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仍哭得抽抽嗒嗒,朱南羡十分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去问柳朝明:“柳大人,那这代写策论一事——” 柳朝明默不作声地从怀里取出一封密帖,置于方才出师未捷的灯台,烧了。 一堂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左思右想没整明白,这是左都御史干出来的事儿? 柳朝明道:“此事已了,不必再提。” 晏子言意识到柳朝明将实证一烧,非但帮了苏晋,也帮了方才烧策论的自己,立时拜道:“多谢柳大人,翰林那头下官自会打招呼,必不会再漏甚么风声。”一顿,又道:“只是,十七殿下那边……” 朱南羡当即会意,伸脚刨了刨十七的腿:“喂,问你呢,你这是找了哪个不长眼的才把事情捅出来的?” 朱十七啜泣道:“我统共就找了小侯爷两回,他帮我找的人代写,出了事,自然让他想办法。” 这话一出,苏晋便明白过来。 晏子言把她的《清帛钞》拿给太子殿下看,朱十七却说认得她的字迹,引来朱悯达生疑,朱十七惊慌之下,找来任暄想辙。任暄却怕引火烧身,只好卖了苏晋,把她的策论原本呈交刑部。却又怕叫人查出端倪,才来应天府让苏晋逃的吧。 那么方才晏子言一番话,说仕子闹事当日,她出生入死之时,躲在茶坊里战战兢兢的几个大员里,便是有任暄的。 苏晋想到此,倒也并没觉得失望亦或愤怒。 众生百态,天下攘攘皆为自己而活,自然有人为了利字而将义字忘尽。 这一番经历,就算给自己长个教训,那些两不相识只为一点蝇头小利便能称兄道弟的,大都是不值得深交之人。 当畏而远之。 朱十七本以为自己这回少也要挨一通棍子,没成想代写一事就这么结了,大喜之下尚有一些余惊未定,攀住朱南羡的胳膊抽抽嗒嗒道:“十三哥,我算是瞧明白了,这皇宫上上下下,只有你对我最好。你这回冒着被剖肚子的危险,帮我顶了大皇兄一通训,下回、下回我也替你挡刀子!” 朱南羡无言地看着他,抬手将他从自己的胳膊上扒拉下来,然后道:“你,过来,本皇兄有几句肺腑之言,不吐不快。” 说着,他负着手,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厅堂外一棵榆树下,对颠颠跟过来的朱十七道:“十七,你实在是想太多了。本皇兄此番大义大勇,并不是为了你,且大皇兄没因此责罚你,本皇兄十分惋惜。本皇兄有句话要叮嘱你,下回你写文章,找天王老子代写我都不管,你若胆敢再找苏知事,当心皇兄我打断你的腿!” 朱十七如五雷轰顶,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了眨,瞬间泪盈于睫。 幸而朱南羡在他又哭出来前,命内侍将其拖走了。 此间事了,晏子言率先告退,去翰林院善后去了。 柳朝明遥遥对朱南羡一揖,亦要回都察院去,苏晋跟在他身后,轻声说了句:“多谢大人。” 柳朝明没有回头,脚下步子一顿,问了句:“怎么谢。” 时已近晚,长风将起,苏晋极目望去,只见宫阁楼台,不见山高水长。 她说道:“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大人之恩,下官深铭不忘。” 苑角一丛荒草,无人打理,却越长越盛,秦淮雨止,是盛夏到了。 柳朝明看着那一丛韧如丝的荒草,忽然想起老御史的托付。他心中有愧,一时之间又在想苏晋重伤被撵去松山县后,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他背对着苏晋,不由道:“苏时雨,本官有句话想问你。” 苏晋道:“大人请说。” 柳朝明道:“你可愿……” 话未说完,戛然而止,因为他听到身后有人一分犹疑两分关切还带着七分故作镇定地问了句:“苏知事的伤可好些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十四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问话的人是朱南羡。 苏晋道:“已好些了,多谢殿下关心。” 朱南羡顿了一顿,又高深莫测地道:“苏知事,借一步说话。” 苏晋不由看了柳朝明一眼。 柳朝明也正盯着她,他默了半日,将未说完的后半句收了回去,合袖再向朱南羡一揖,折转身走了。 朱南羡抬手令四下的人也撤了,这才问道:“苏知事,你可有甚么故旧犯了事,让刑部逮去了?” 苏晋原垂着眸,听到故旧二字,猛然抬起眼来。 双眸灼灼如火,朱南羡被这目光一摄,心中滞了一滞才又说:“此人可是你跟刑部讨去的死囚?” 苏晋反应过来,原来他说的,是闹事当日刑部带去朱雀巷的死囚。 她的眸光一瞬便黯淡下来。 当日她离开前,看了那名死囚一眼,虽不记得长什么样,可究竟是不是晁清,她心中还是有数的。 苏晋道:“殿下有所不知,这名死囚其实是都察院的柳大人命刑部送来,为防事态失控,留作一条杀一儆百的退路,可惜来得太晚,没派上用场。” 然而朱南羡听了这话,眨巴了一下双眼,却道:“本王已特地盘问过,这死囚说与你相识。” 见苏晋诧异地将自己望着,朱南羡又咳了一声,直了直腰身道:“自然,本王军务缠身,也不是亲自盘问,只是属下的人递话来说,这死囚连你曾中过进士,后来在松山县当过两年差使也知道。” 这就有些出乎苏晋的意料了。 她自从松山县回到京师以后,结交之人除了应天府衙门里头的,不外乎就是晁清与几名贡士。除此之外,还能有谁对她知根知底? 苏晋不由问道:“那殿下可知道,这死囚为何认识我?” 朱南羡道:“他机灵得很,说话只说一半,别的不愿交代,只顾闹着自己冤枉。” 苏晋一愣,一个被冤枉的死囚? 但柳朝明把他从刑部提出来,分明是因他的死罪板上钉钉,刑期就在近日,才做杀一儆百之用的。 苏晋想到此,忽然觉得不对劲。 若是做杀一儆百之用,那么官府必然要当着众仕子的面杀人,虽然能暂且控制住场面,但也终会导致民怨沸腾,事后更难收场。 柳朝明来京师衙门的本意,就是为将此案大事化小,倘若闹出了命案,岂不与他的本意相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吗? 若不是为了闹事的仕子,柳朝明从刑部提一名死囚的目的何在? 苏晋问:“大人可知道这死囚所犯何案?” 朱南羡道:“掰不开他的嘴。” 苏晋仔细回想,当日,柳朝明自始至终只有一句话——我会从刑部提一个死囚给你。 给她的? 苏晋想到这里,不由问:“十三殿下,那死囚现在何处?已被处斩了吗?” 朱南羡方才铺垫良多,正是在这里等着苏晋。 这死囚的确是他亲自审的,但他一没威逼,二没动刑,实是谈不上甚么掰不开嘴。 那日苏晋伤得不轻,他心中着实担心,本要亲自上京师衙门去探病,奈何府上的总管拼了命地将他拦住,说他堂堂殿下,倘若纡尊降贵地去探望一名八品小吏,非但要将衙门一干大小官员惊着,苏知事日后也不能安心养病了。 朱南羡细一想,也以为是,从那死囚嘴里挖出他乃苏晋“故旧”后,旁的甚么爱说不说,命人把死囚往别苑安置了,成日巴望着苏晋能上门领人。 可惜左盼右盼不见人影,实在是忍不住了。 朱南羡编排了这许多日,已将情绪拿捏得十分稳当,仿佛不经意道:“哦,刑部不知当如何处置,将死囚交给了本王,本王也只好勉为其难,将人安置在王府。” 一时又自余光觑了觑苏晋脸色,明知故问道:“怎么,苏知事想见?那本王明日一早命下属去衙门里接苏知事?” 苏晋又想起柳朝明那句“提一个死囚给你”。 一个死囚干她甚么事,她目下最担心的,是晁清的踪迹。 今日进宫,晏子言一把火烧掉的不仅是策论,还有她当日保护晏子萋之恩。 恩怨两讫,也是不肯让她从晏子萋身上追查晁清的下落了。 苏晋也觉得自己是草木皆兵,可倏然间,她竟不由寄希望于柳朝明,盼着这个不知来历的死囚,或可与晁清的失踪有关,不然,怎么会“给她”呢? 再不愿夜长梦多,苏晋对朱南羡道:“若殿下得闲,可否让下官今晚就与此人见上一面?” 至王府。 府上的总管郑允已候在门口了。见了跟在朱南羡身后的苏晋,一时大喜过望,不先招呼殿下,反是道:“苏知事可算来了。” 苏晋心道,甚么叫“可算”。 见她目露疑惑,郑允又道:“知事有所不知,殿下已命小的在此候了数日,非要将知事候来不可,小的是日也盼夜也盼,才将您盼来。” 郑允的原意是为他家殿下说句好话,不成想此言一出,朱南羡脚下一个踉跄,转过头来,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朱南羡将苏晋请到南苑,将一身束手束脚的蟒袍换了,又命下人把死囚带来。 初夏皓月当空,一池新荷簇簇,时下兴莲子百合汤,郑允着人也为苏晋呈上一碗。 不多时,那名死囚便被人带来了。 来人一张生面孔,粗布短衣,五大三粗,先探头问了问郑允:“要见哪个?”听闻是苏晋,浑身一激灵,扑通一声便给她跪下了。 却说此人名叫张奎,曾是京师衙门的一名仵作,两年前嫌衙门活累,请辞不干了。 他与苏晋其实并不相识,不过是请辞之前,衙门里说有一名苏姓知事要从松山县调任过来,曾经中过进士,一时闹得沸沸扬扬。 在张奎看来,中进士的都是有大才之人,合该在奉天殿进献治国之策,哪怕到了地方衙门,不封个府尹府丞也该给个知县当当,断没有做个知事还算升官的道理。 张奎如今犯了事,本以为死路一条,没想到几经周转竟被带到王府,成日被人盘问与苏晋的关系。 他不明就里,也猜出是因苏晋的缘故才保得一命,故此将脑子里仅有的线索挖出来说与朱南羡听。 没想到还挺管用,十三殿下堂堂嫡皇子,倒真没拿他怎么着。 苏晋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张奎却如见了救世菩萨,连跟她磕了三个响头,径自就把所犯之案道来。 依张奎的说法,他还真是被冤枉的—— 那日夜里,张奎与往常一样,去了城外乱葬岗。 他在衙门做了十年仵作,虽然后来不干了,总有些生财的门道。 义庄里的尸体都是“经过手”的,没有值钱东西,乱葬岗却不一样,指不定能遇到“肥”的。 这夜,他就捡到一个肥的。 张奎道:“我远远瞧见一个少妇立在乱葬岗上头,绫罗锦衣,以为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夫人,还唤了两声。她没理我,我就走过去拍了拍她,谁知她一碰就倒。我这才发现她已没气了,可面色还很红润,生得十分好看,就跟活着一样。” 张奎心中也有些害怕,但又想富贵险中求,咬牙向尸体摸去,哪知刚摸到一个玉坠子,后脑勺便挨了一下,人事不知了。 再后来,刑部就有所载录了。 张奎在衙门牢里醒来,寻月楼老鸨状告他奸杀楼里头牌宁嫣儿,他受不住酷刑,屈打成招,本来即日就要行刑,莫名被人提了出来,带到了朱雀巷。 苏晋听了个起头便疑云丛丛。 这样的案子平日都该由京师衙门经手,怎么这一桩直接走了刑部? 她问道:“你曾在衙门当值,该晓得你这事闹不到刑部去,就不曾起疑?” 张奎道:“我问过呀,那些天杀的狱卒哪能跟我这样的人废话?” 苏晋又问:“你可记得你去乱葬岗究竟是哪一日?” 张奎细想了一想,道:“我记得,四月初七!那日是我老丈人的寿辰,我想扒了那玉坠子给他祝寿。” 晁清失踪的日子,是四月初九。 苏晋一时怔住,她终于在千丝万缕的琐碎里找出一丝隐约可见的线头。 刑部载录,死去的女子是寻月楼的头牌宁嫣儿。 许元喆曾与他说,晁清失踪前,独自一人去过烟花水坊之地。 苏晋又问道:“你可能证明你所言属实。” 张奎苦起一张脸:“不能。”但他忽又道,“我将那扒下来的玉坠子藏在了刑部牢里一个墙缝中,等闲不会叫人发现,苏官人可命人寻来。”他再想了想,亟亟道:“我知道那玉坠子并不能为我洗脱冤情,但至少能证明我的确为求财,没有贪图美色,更不想害命。” 苏晋听了这话,又为难起来,她不过一名知事,如何闯到刑部大牢去找证据? 朱南羡杵在一旁听了半日,总算又轮到自己派上用场,于是咳了一声道:“苏知事若觉得分身乏术,本王可先命人追查此事。” 又怕苏晋不放心,毛遂自荐:“既有冤情,查查也是好的,本王会时时盯着,有任何进展,立刻命人知会你,全由你来拿主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十五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苏晋看向朱南羡。 他身着月白直裰,袖口绣了两片竹叶,笔挺站在她对面,身后是茂密的竹林,月华洒下,竹海成涛。 这样素雅的衣衫,若换了旁人穿,或许是朗朗如清风,温润如明月。 但朱南羡不一样,他人是英挺的,气度是坦率的,身穿新竹素衣,更显得英姿勃发。 苏晋撩起衣摆,往地上一跪,郑重其事道:“微臣不知何德何能,竟得十三殿下如此深恩厚爱,他日殿下若有所愿,微臣当鞠躬尽瘁,任凭驱驰。” 朱南羡听到“深恩”二字,伸去扶她的手蓦地僵住,嘴角牵动了一下竟仿佛有些难堪:“哦,这不算甚么,你平身吧。” 苏晋伤未痊愈,这一整日又奔波在外,全凭脑中一根弦紧绷着撑到现在,眼下晁清的案子总算有了着落,她放下心来。与之同时,藏匿在四肢百骸的疼痛与疲累浮上来,一跪一起之间险些向前栽去,还好挣扎出一缕清明扶住石桌。 朱南羡见状,吩咐道:“郑允,你即刻去宫里请医正。” 苏晋辞谢道:“不必了,微臣只是累了,早些回衙门歇上一日就好。” 朱南羡本想挽留,但苏晋方才一句“深恩”仿佛一道芒刺,倏尔间竟不好多说甚么,任苏晋撑着石桌歇了半刻,不由地道:“你也真是,何必为了不相干的探花郎拼命,平白落了一身伤。” 他这几日实没闲着,颇费笔墨地上了一封折子为苏知事请功,谁知折子没递到皇案就被朱悯达扔回来,骂他狗拿耗子,本末倒置。 苏晋疲惫地笑了笑:“殿下高看下官了,若当真是个不认识的,下官何必要犯这个险。”一时想起晁清失踪后,许元喆一字一句地为她抄录《大诰》,又道:“他是微臣故旧,当时在场又无人认得他,微臣不去找他,该由谁去?” 朱南羡不知当说甚么好。 她不过一名文弱书生,做事为人尚能坚守底线,无愧于心。 一时又听苏晋问道:“殿下在宫中,可知道许探花现如今怎样了?” 朱南羡道:“哦,约莫是还好。父皇为保证公允,命登科三甲跟着晏子言一同重新审阅春闱的卷宗,时限十日,这么一算,晏子言今日离开詹事府后,就该上奉天殿回禀父皇了。 苏晋听了这话,脸色不由一变。 令这一科的状元,榜眼,探花一起查案?为保证公允? 在帝王的心中,所谓公允道义,远比不过帝位的稳固,江山人心所向。 早年景元帝诛杀功臣,剿灭前朝乱党,北地死了数万人。眼下南方江山海晏河清,而北地始终人心惶惶。 景元帝若想完完全全地收复北地人心,便不该想着科场案这一碗水该如何端平,他该要想得更深更远,远至三十年以前,远至数百年之后。 他该要把这场科场案当作一次契机,对生在北方惶惶不可终日的人说:“喏,你们看,朕虽起兵自江山南,但天下万民皆是朕的子民,朕对你们都是一视同仁的,当年你们中有人犯了错,朕杀了他们,而今南方有人犯了错,朕也一样要杀他们。” 更不必顾及这所谓的“错”是不是“莫须有”,反正他皇威在上,满朝文武都会封住自己的嘴巴。 苏晋原以为事出以后,景元帝革了登科三甲的封授,再从北方仕子中提几人上来做成进士便也算了。 但景元帝的思虑更深。 他要做一出戏,一出给天下人看的大戏。 他命春闱的状元,榜眼,探花跟着一起查自己的案子,面上看着是处事公允,实际上他正是要杀南人以抚北人。这桩案子早在他的圣心之中定了性——是他手里头稳固江山的筹码,是这一科南方仕子一场逃不开的劫难。 朱南羡看苏晋脸色苍白得没了血色,不禁道:“苏知事若实在疲累,就在本王府上歇下,明日一早本王命人备车马送你回府也是一样。” 谁知苏晋仿佛从骨血里又榨出一丝力气,跪地道:“十三殿下,微臣有一不情之请。”说着又跟朱南羡磕了一个头,“微臣想连夜进宫见晏少詹事一面。” 朱南羡本想说这有何难,然而下一刻,他终于明白苏晋究竟为何如此迫切。 一切为时已晚。 郑允疾步如飞地赶来南苑,通禀道:“殿下,宫里出大事了!” 朱南羡一边掺起苏晋,一边道:“何事?你慢慢说。” 郑允咽了口唾沫道:“今日酉时,晏少詹事回禀陛下,说他已将春闱卷宗审阅完毕,春闱的主考,三位同考以及诸位进士均没有舞弊,文章的确是南方仕子的更好。谁知陛下听了这话,勃然大怒,说晏子言勾结裘阁老一同诓瞒圣听,已下令将会试所有考官,以及复审大小官员一同下狱,令三日后将……将所有人处斩。” 此言一出,朱南羡也愣住了。 郑允又道:“陛下盛怒之下,又命刑部与都察院呈交闹事涉事衙门与人员名录,眼下已命刑部带着羽林卫的人,去各个衙司拿人,连夜押回宫里审讯。这其中……”他微微一顿,看了苏晋一眼,“也有京师衙门的苏知事。” 朱南羡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从腰间卸下一方牙牌递给郑允:“你拿着本王的牌子去找左谦,让他即刻领金吾卫来本王府邸,如果羽林卫的人想要到本王府上拿人,且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郑允呆若木鸡,结结巴巴喊了一声:“殿、殿下……” 朱南羡道:“愣着做甚么!快去!” 苏晋默了一默道:“殿下三思,殿下维护之意,微臣感激涕零。殿下可曾想过,若金吾卫与羽林卫对峙,驳的是谁的面子?” 朱南羡怔住。 苏晋道:“不错,正是陛下。殿下或许能护得了微臣一时,却不能一世相护,微臣今日躲过去,日后又当怎么办?亡命天涯吗?何况听郑总管的意思,刑部押我进宫,不过是为审讯问话,微臣自问无愧于天无愧于地,他们未必会拿我怎么样。” 朱南羡方才也是一时脑热,听了苏晋的话,慢慢冷静下来,却又道:“你有伤在身,又奔波劳累,眼下正当歇息,倘使刑部使用刑讯,你如何撑得住?” 苏晋道:“微臣没有那么孱弱,不过一夜,有甚么过不去?”说着,朝朱南羡一揖拜别,折身往府外走去。 朱南羡顿在原地思量半日,抬眸朝苏晋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吩咐郑允:“你去备一辆马车。”然后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王府九曲十八折路径,苏晋绕了小半个时辰,至府门,抬眼一看,府外已有一辆马车等着她了。 朱南羡已换回蟒袍,坐在车夫的位子上,冲苏晋扬了扬下巴:“上来,本王送你回府。”看苏晋一动不动,他又道,“你不让本王招金吾卫,本王应了,但你有伤在身,需好好歇息,本王打定主意要护你一夜,本王命你也应了。” 他跳下车辕,侧身让苏晋登上马车,擦肩而过时,终是叹了一声:“苏时雨,你心中可能有疑惑,不知本王为何要袒护你,你好生歇息,等眼前这一遭熬过去,你来问本王,本王一定坦言相告。” 苏晋掀帘入室,听到这一句,身形一顿,轻声回了一句:“臣不想问。” 马车辘辘行在京师夜深的大道上,朱南羡想起往昔种种,一时懊悔不已。 车室内寂静无声,朱南羡以为苏晋已累得睡去,里头轻声传来一句几不可闻的叹息:“殿下,时也命也,微臣的境遇,是造化所致,殿下何必挂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十六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殿下,时也命也,微臣的境遇,是造化所致,殿下何必挂怀?” 这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令朱南羡握住缰绳的手紧了紧,他甚至能想象苏晋说这句话的神情——她一定很累了,倚在车壁上,疲惫地合着眼,眉宇间是消褪不去的苍苍漭漭。 朱南羡清楚地记得,五年前的苏晋,不是这样的。 彼一时,西北卫所要增派指挥使,他自小尚武,上书请命前去。 当时景元帝染了时疾,一切大小事务皆由朱悯达代为批红。 朱南羡的折子递到皇案便被朱悯达扔回来,斥责了一句“尽逞莽夫之勇”,令他闭门思过七日。 那时的朱南羡还有个撞破南墙都不肯回头的性子。 他默不作声地将折子收了,回到宫里,非但闭了门,还拒了水食,连着五日滴米未尽,直到朱悯达命人将门撞开,看到这个半死不活唇角干裂还仿佛得胜一般咧嘴冲自己一笑的胞弟。 朱悯达恨不能把他一脚踹死。 到底是跟在身边长大的,朱悯达知道老十三吃软不吃硬,随后又想了一个辙,动之以情地劝了一番,大意是:“不是皇兄我不让你去,但你身为天家子,胸中没点韬略,只会舞刀弄剑,岂不让人笑话?” 然后又塞给朱南羡一个信帖,说:“这样,本皇兄给你一个机会,我这里有个对子,三日内,你只要能对出十句各不相同的下联,证明你肚子里有点墨水,本皇兄便批了你的请命书。” 朱南羡头脑十分简单,他印象中的对子左不过“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这样的,便是要对上十句,又有何难? 直到他翻开朱悯达的信帖,才知道自己是中计了—— 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 朱南羡皱眉深思,这他娘的甚么玩意儿? 彼时朱十三尚未开衙建府,还跟着朱悯达住在东宫。 两日之内,他拿着对子请教遍了詹事府,文华阁,乃至东宫上下的内侍宫女,甚至把刀架在了小火者的脖子上,小火者也只是战战兢兢地跪下,哆哆嗦嗦地回他:“禀、禀殿下,奴才不识字……” 朱南羡知道自己是着了朱悯达的道了,想必朱悯达早已知会过所有人,不许帮十三殿下对对子。 于是他坐在詹事府的门口,郁闷地想,这阖宫上下,还能不能找出一片净土了? 正当时,他听到不远处有两个春坊官谈论诗文对子,言语中提及明日的诗礼会。 朱南羡脑中灵光一现,上前打听什么是诗礼会。 原来这乃是翰林半年一次的盛会,为各大学与文官墨客交流才学之用。而明日的诗礼会,三月前方入翰林的新科进士也会去。 朱南羡以为,这乃是天赐良机。 他平日与翰林打交道,转来转去的几个老学究早已看惯了朱悯达的脸色,但新科的进士不一样,若让他找到漏网之鱼,为他对出对子,去西北卫所就有望了。 翌日,朱南羡便溜去了翰林文苑的诗礼会。 他是皇子,宫里有不少人认得他,是故没有在文思飞扬曲水流觞的文苑里扎堆,而是绕过竹林,去了后苑。 后苑有一浅湖,湖心有个水榭。 朱南羡隐隐看到水榭里站着一人,那人负手背对着他,身着素衣广袖,衣袂翻飞,翩翩然好似谪仙。 此人便是苏晋,五年前的苏晋。 朱南羡顺着石桥走过去,唤了一声:“你是——” 苏晋回过身来。 朱南羡生在深宫,自小才子高士见过不少,也有雅洁之人,令人见之忘俗。 但苏晋还是太不一样了。 她的眉宇间自含清霜烟雨,回首之间仿佛春风明月都被揽尽在怀,微阖的双眸里透出万千华光。 她就这么负手立于水榭中,暗夜无边的风仿佛因她而起,身后水波不兴的浅湖骤然成海,浪潮涛涛排山而来。 朱南羡彻底呆住了。 以至于苏晋跪下向他见礼,称自己“姓苏名晋,字时雨,乃这一科的进士”时,他都不记得说一句“平身”,反是东施效颦地道:“哦,我姓朱,名霭,字南羡,行十三,在……正在宫中做皇子。” 苏晋低低地笑了一声。 笑声令朱南羡回过神来,他迟疑地问道:“你……会对对子么?” 苏晋有些诧异,抬起头问:“甚么对子?” 朱南羡便将怀里写着“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的信帖交给她,说道:“你若对得上,帮本王写几个下联可好?” 水榭里有现成的笔墨,苏晋提起笔,略微一想,又问:“殿下要几个下联?” 朱南羡头一回这么忐忑,生怕为难了她,便道:“三四个就好。” 却一想,三四个太不够了,又道:“七八个也行。” 再一想,明日就要交差,难道自己能连夜再找出第二个帮忙对对子的,最后说:“十个,成吗?” 苏晋又笑了笑,一句“七弦妙曲,乐乐乐乐府之音”已笔落纸上。 朱南羡想起往事,那年的苏晋意气风发,双眼一弯便含笑意,眸子里有万千光华。 而时隔经年,当她从喧嚣巷陌一身染血地走来,从詹事府太子手下劫后余生,朱南羡再也没见苏晋发自内心地笑过。 一次也没有。 马车行到衙署街口停下,苏晋掀起车帘,对朱南羡道:“殿下,微臣自己过去。” 说着便跳下马车,走了几步又顿住,头也不回地添了一句:“殿下不必跟来。” 京师衙门前灯火辉煌,当先立着二位大员,一位是个矮胖墩子,身着鹭鸶补子,正是苏晋在刑部见过的陆员外,另一位面生的留着一八字胡,官品略高一些,身着正五品白鹇补子。 羽林卫依次将人从衙署里带出来,一旁站着名录事一一做核对,苏晋远远瞧着,除却大小衙差,还有府丞孙印德,通判周萍与两名同知。 录事核完名录,小声禀了八字胡。 八字胡横眉倒立,怒道:“还不赶紧去找?少谁都行,独独不能少了他!” 苏晋猜到他们在说自己,绕过羽林卫越众而出,说了句:“大人,下官在此。” 八字胡斜着眼扫她一眼,扬了扬下颌给一旁的羽林卫使了个眼色。 羽林卫当即推搡了苏晋一把,苏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 刘义褚在一旁赔笑道:“少卿大人,您看是不是弄错了,闹事当日若非苏知事,探花爷等闲不能活着出来。” 八字胡冷笑道:“刘推官正是说到点子上了,眼下哪里还有甚么探花爷?许元喆徇私舞弊,乃朝廷反贼,而此子苏……苏甚么来着?” 一旁的录事回道:“苏晋。” “此子苏晋,包庇乱臣贼子,不上书其罪,反救其性命,罪加一等,来人,给我上枷子!” 言讫,便有两名衙差一左一右持着颈枷上来。 苏晋身形削瘦,被这千金重的颈枷锁两个时辰,岂不要把肩骨压折了? “本王看谁敢?!” 忽然,人群后传来一声爆喝,朱南羡身着紫衣蟒袍,自夜色中走来。 羽林卫认出他,当即自两旁退去,让出一条道来齐齐跪下:“参见十三殿下!” 朱南羡径自走到八字胡跟前,一脚踹在他身上:“你是个甚么东西?刑部拿人,你也跟来撒野?” 八字胡摔了个狗啃泥,忍痛趴在地上跪好,回道:“回十三殿下,微臣是光禄寺少卿,因奉陛下之命,才随刑部一起来应天府衙门拿人的。” 朱南羡勾起小指掏了掏耳朵,仿佛没听清:“光禄寺?就是那个养着一帮厨子伙夫的衙门?” 八字胡脸贴在地上,语气却隐有不忿:“回殿下,微臣是北臣,先前与北方仕子一同上书科举舞弊案,今陛下查明真相,愿还微臣与众仕子一个公道,才命微臣跟来捉拿要犯。” 下头的人从衙门里搬出一张椅子,朱南羡也不坐,一脚蹬在椅子上:“哦,你倒是说说,都有谁是要犯。” 八字胡看了一旁的录事一眼,录事会意,将手里的名录呈给朱南羡,八字胡道:“回殿下,正是这名录上的人,陛下亲手批过红的。” 朱南羡举起名录,对着火光瞧了一瞧,“嗯”了一声道:“倒是不少。”又对八字胡道:“本王给你一整夜的时间,你跪在那,跟本王一一交代清楚,这上面每一个人究竟犯了甚么错,为何是要犯,不交代清楚不许起身,明白了吗?” 八字胡不敢反抗,眼前这一位是旁的皇子便罢了,偏不巧是位嫡皇子。 景元帝与故皇后感情甚笃,故皇后所出有三,即太子,十三,十七,而这三人中,她最心爱的皇子便是朱南羡。 因此宫中上下除了景元帝与朱悯达,没人能管得了他。 八字胡脸贴着地,牙都要咬破了,挤出一句:“微臣遵命。” 朱南羡又问:“府尹何在?” 杨知畏闻言,连忙跪行几步,挪到朱南羡跟前,连磕了三个响头。 朱南羡吩咐道:“你带着苏……你们衙门的人,先回里头去好生歇上一夜,等明日清早,本王审完这狗拿耗子的东西,再将该押的人押进宫。” 杨知畏连声称是,他略微一顿,先纡尊降贵地将苏晋扶起,带着衙门的人无声退到里面去了。 跪在人群后头的陆员外眼瞧着朱南羡这一出敲山震虎是打定主意唱下去了,默不作声地给跪在一旁的小吏使了个眼色。 小吏会意,悄无声息地跪行着退出了人群。 四更时分,七卿面完圣,从奉天殿退出来,回到各自衙署。 柳朝明一夜无眠,正一边与赵衍商议,一边提笔写奏疏,忽闻门前敲扉三声,正是他派去跟着刑部陆员外拿人的都察院小吏。 小吏将一夜的见闻说了,末了道:“本来拿人拿的好好的,十三殿下忽然把光禄寺少卿,刑部员外郎齐齐拦在了衙门外,要他们交代清楚押解之人都犯了甚么罪名?” 柳朝明笔下一顿:“为何?” 小吏道:“虽然十三殿下没明说,但……明眼人都能瞧出,他这一番为的乃是苏知事。” 柳朝明将手里的笔“啪”地拍在桌上,泠然道:“他没脑子吗?” 小吏吓得一哆嗦,看了赵衍一眼。 赵衍摇了摇头,对柳朝明道:“你先别急。”但一时也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皱着眉乐道:“我看十三殿下要是闹到天亮,等早朝一结束,满朝上下都晓得他朱十三为了一知事,连他父皇的旨意也敢拦了。” 小吏觑了觑二位堂官的脸色,又道:“禀二位御史大人,其实这也不怨殿下,苏知事原就有伤在身,方才下官远远瞧着,只见他唇上一点血色都没了,光禄寺的马少卿还硬要给他上颈枷。十三殿下也是怕他熬不过这一夜,这才闹的。” 柳朝明抬手捏了捏眉心,叹了一声:“算了,我去把人带回来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十七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赵衍道:“你是都御史,皇上下令让你夜宿当值,等闲离开不得,还是我去。” 说着,拾起搁在案头的冠帽,走到门口又退回几步,问道:“柳昀,你觉不觉得此事甚怪?光禄寺少卿,也就一个正五品的衔儿吧?” 言下之意,一个无实权的五品官,纵然官阶高一些,哪里来的底气在京师衙门跟前,当着刑部员外郎的面颐指气使? 柳朝明头也没抬,“嗯”了一声道:“这个光禄寺,是该查一查。” 赵衍一笑道:“得了,你有数就好。” 杨知畏得了十三殿下的令,带着衙门一干大小官员撤到退思堂,却没敢歇着,一边为苏晋看座,一边命人煎药。 待药汤上来,又仔细盯着苏晋吃了,小心翼翼地往外头指了指:“苏知事,这尊大佛,可是你请来的?” 苏晋方要起身回话,又被杨知畏摁住坐下:“行行行,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你甭说,是本官不该问。” 一旁的孙印德被折腾了一夜,也指着外头道:“请神容易送神难,苏知事,就你请的这位主儿,保得住咱们则万事大吉,倘若保不住?那完蛋了,咱们衙门是一个都别想跑,全要跟着你连坐。” 杨知畏听了这话,心里头“咯噔”一声,忍不住道:“本官再瞧一眼去。” 这真是不瞧不知道,一瞧吓一跳。 杨知畏刚扒着府衙的门探出个头,腿肚子一打颤,径自又跪在门槛上了—— 他小小府尹奉公守法,平日里见到衔比他高的,权比他大的,恨不能打断自己的腿趴在地上迎来送往,今儿是招谁惹谁了,怎么连都察院的二当家都来找茬了? 赵衍借着火光,细细将刑部名录瞧了一遍,指着上头一处道:“正是这名苏姓知事。”然后又对跪在地上的两位道:“马少卿,陆员外,我都察院复审案子,有一紧要处需得核实,要即刻传苏知事进宫审讯,二位大人不会不卖都察院这份薄面吧?” 其他人哪敢再说甚么,只管磕头道:“赵大人尽管拿人。” 赵衍又转身朝朱南羡一揖:“十三殿下,那微臣这就押苏知事进宫了?” 他虽说是押人进宫,但来的时候,身后跟的是马车而不是囚车。 由此可见,都察院不会对苏晋怎样。 朱南羡看在眼里,却仍不放心,即便都察院不动刑讯,把人送进宫,甚么时候能送回来?若都察院审完,刑部又来要人该怎么办? 赵衍觑了眼朱十三的脸色,揖得更深了些,又道:“殿下放心,我都察院带走的人,一定由我都察院平安送回,绝不伤他一根寒毛。” 朱南羡也知道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他虽贵为嫡皇子,却没有审案拿人的权利,更何况眼前这一桩乃是滔天大案,倘若父皇追究起来,皇兄追究起来,该要怎么交代?他是不怕,可苏晋呢? 也只有移交都察院了。 朱南羡的双唇抿成一道薄线,半晌,才慢慢点了点头:“好,你把人带走。” 这一夜仿佛极深极长,朱南羡看着苏晋跟赵衍上了马车,看着马车在暗夜的街巷中渐行渐远,直到消失。 一种似曾相识的无力感近乎残忍地爬上他心头。 马少卿小心翼翼地过来跟他请示:“殿下,您看……” 朱南羡一脚踹翻一旁的八仙椅:“都滚!该拿人拿人,别来烦本王!” 一众大小官员只好互打着哑谜,举着火把又把名录上所谓的要犯嫌犯点清排好。 朱南羡却在这无声川流的人潮中,颓然坐在了台阶上。 是了,这样的无力感,五年前他也经历过一回。 彼时朱南羡得了苏晋的对子,隔日便呈给了朱悯达。 朱悯达虽并不愿他的十三弟去西北卫所,但自己好歹是储君,秉着君无戏言的原则,只能批了请命书。 朱悯达说:“你既打定主意从武,皇兄也不拦你,但你好歹是皇子,等你从西北归来,我看是该找个人好好教你做学问。”顿了顿,又思量着问道:“你这个脾性,等闲之辈还教不了你,你心目中,可有甚么合适的人选?” 惯来缺心眼的朱十三头一回长了机灵,他道:“禀皇兄,皇兄看甚么人合适,甚么人便合适。” 朱悯达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甩袖走人了。 其实朱南羡知道,他皇兄若存心要查,自己跟苏晋讨教对联的事迟早穿帮。 但他又想了,朱悯达一向嘴硬心软,这事又算不得大错,他贵为太子,难不成还会为难一任小小翰林? 朱南羡没有猜错,但这事坏在坏在彼时的苏晋已得罪了吏部。 就在他将对子呈给朱悯达的当日,吏部已对苏晋动了私刑,然后给她安了个渎职的罪名呈书皇案。 等到内阁拟好咨文,发往各衙司,苏晋已生死不知了。 而朱南羡则是在咨文下来的三日后才晓得此事。 前来回禀的内侍说:“虽说是杖八十,但奴才听说,人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只剩了一口气。等通文下来,翰林还没说甚么,都察院的老御史先动了气,要帮着平反,折子都递到太子爷案头了,也不知道为甚么,殿下却说先放半日。也正是耽搁了这半日,人就让吏部送走了,听说都察院的柳御史驱车去追都没追上,老御史也气病了。” 朱南羡虽生在波云诡谲的深宫,但自小有长兄如父帮他挡开了外间的兵戈暗斗,有慈母如故皇后把他放在掌心里疼爱着,甚至连一向严酷苛刻的景元帝,对他都要比对旁的儿子多几分宽宥。 也因此,他一直活得十分单纯。 单纯得生出了一份近乎顽劣的执拗。 内侍的一番话下来,他只听明白了一处——老御史的折子递到案头,朱悯达却说先放半日, 朱南羡想,他或许知道为甚么耽搁了半日。 朱悯达早就知道是苏晋代他写了对子,所以他懒得看,随意放了半日。 也正因为这半日,苏晋被吏部送走了,生死不知。 朱南羡抓着雄威刀,一路不顾阻拦地冲到了吏部,脑子里还想不明白,明明几日前还如清风皓月一般的人,怎么转眼间就剩一口气了呢? 吏部的大小官员跪了一地,朱南羡沉声道:“姓曾的王八蛋,给本王滚出来!” 曾友谅一时间吓得躲在了桌案下,还忍不住瑟瑟发抖。 朱南羡何等耳清目明,当即一刀下去,桌子裂成了两半。 曾友谅扑跪在地,颤抖着告饶道:“十三殿下,微臣错了,求殿下饶命,求殿下饶命……” 朱南羡没理,又一刀下去,鲜血迸溅而出,砍飞了一条胳膊。 却不是曾友谅的。 一旁扑出来一个小吏,帮他家尚书大人挡下了这一刀。 朱南羡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冷笑出声,抬起刀指着堂内哆哆嗦嗦跪着的人:“爱挡刀是吗?信不信来一个,本王杀一个?” 言讫,最后一刀下去。 刀尖就在离曾友谅鼻子一寸处被一旁伸出来的剑柄挡开,与之同时,身后传来一身暴喝:“混账东西,父皇还躺在病榻上,你就这么胡闹?!” 是朱悯达带着羽林卫到了。 朱悯达怒不可遏,指着朱南羡道:“来人,把这个孽障带回东宫!” 朱南羡跌跌撞撞地被一干羽林卫押回了东宫。 他记得,那是朱悯达第一回打他,亲自拿藤鞭一道一道地抽在他身上,每一鞭都下了重手。 大雨倾盆而下,朱南羡先时还觉得痛,可被这雨水一淋,仿佛又没知觉了,连带着没知觉的还有自己的腿。 朱悯达胳膊打得酸麻也不肯停手,还是太子妃看到,扑过去替朱南羡挨下一道长鞭,哭喊着道:“殿下,别打了,再打十三要没命了……” 雨水如注,朱悯达收了手,深吸了一口气问:“十三,你可知错了?” 朱南羡仍跪得笔直,听到这句话,仿似刚从思绪里回神。 他茫然地抬起头,看着这一天一地漭漭浇下急雨,然后转头望向朱悯达,表情一瞬间变得十分难过。 他说:“皇兄,你为什么把折子搁置了半日,是不是因为我?” 他又说:“皇兄,我不去西北了,我要去找他。” 朱悯达的眼眶也在这一瞬间红了,手里的鞭子落在地上,过了好半晌,才哽咽着道:“十三,你要知道,这个苏晋,他是个男人。” 两日后,朱南羡身上的伤还没好,就被朱悯达命人抬上马车,送去西北卫所了。 直至今日,他都没想明白皇兄最后这句话究竟是甚么意思。 是说他是断袖吗?可他后来去倌楼看过,只觉得毛骨悚然。 可若说他不是断袖?他也去秦淮河坊看过,又从未遇到心仪的女子。 朱南羡简单的头脑里从未思考过如此错综复杂的事,搅成一团糨糊后,他的处理方式就是甩甩头,站起身,吩咐一句:“来人备马,本王要回宫了。” 赵衍把苏晋带回都察院,柳朝明正自书橱另取了卷宗,看到了苏晋,免了她的见礼,道:“你跟我来。” 说着便推开一旁的隔间,隔间不大,异常的干净整洁,除了惯常的桌案橱柜,还摆着一张青竹榻。 苏晋跟在柳朝明身后,看到隔间的陈设,愣了愣问:“大人,这里是?” 柳朝明淡淡道:“都察院惯要值宿,我有时实在累了,便会歇在这里。” 案几上搁着的茶壶还冒着热气,想来是刚沏好的,一旁还搁着糕饼。 苏晋默了一默道:“大人不审下官了吗?” 柳朝明看她一眼,道:“那也要你有命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十八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这一日栉风沐雨,苏晋实是累了。柳朝明既这么说,她不再推脱,径自坐在青竹榻上歇了片刻。 她唇上没有一丝血色,柳朝明又看她一眼,沉默不语地斟了杯茶递给她。 茶味在舌尖漫开,带有一丝苦涩,竟是专以白芍烹成的药茶。 风有些寒凉,柳朝明将角窗掩上,回身看苏晋依旧端端坐着,以为她仍未安心,便道:“半个时辰前,内阁再拟咨文,上书裘阁老与晏子言十大罪状,将刑期提到两日后,且令各部自查,有牵连者,从重惩处。” 言外之意,时下人人自危,没人想得起你,且安心歇着。 景元帝早年屠戮成性,此事既已论罪,该当尘埃落定。 苏晋听了这话,却问:“柳大人,这案子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么?” 柳朝明看她一眼:“怎么?” 苏晋想起闹市当日,被她砍伤的牙白衫子说的话——天皇老子都不管的闲事,你要来管,也不怕将小命交代了。 牙白衫子不过一名落第仕子,一无官职傍身,二无祖上恩荫,纵然身后有几个北臣支持,大都官阶低微,凭什么说这事连天皇老子都不管? 天皇老子又是谁? 苏晋道:“下官听到这句话,觉得十分蹊跷,直觉他的背后一定藏着甚么人,否则不会如此堂而皇之。” 柳朝明也想起早先赵衍的话——光禄寺少卿,也就一个正五品的衔儿吧? 不同的人唱不同的戏,竟然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必不是巧合。 他不由再看了苏晋一眼,明珠蒙尘,蹉跎经年,是可惜了。 难怪老御史当年说甚么都要保住她。 柳朝明的语气平静似水:“你知道你的伤为何不曾痊愈么?” 苏晋纳罕。 “操心太过,此其一;其二,太会添麻烦。” 苏晋愣了一愣,悟出他的言中意,眉间的苍茫色竟刹那消散不少。 “下官给大人添的麻烦何止一桩两桩,大人能者多劳,下官还指着大人全都笑纳了。” 柳朝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转头看了看天色,站起身便要离开。 苏晋又道:“大人,下官以为,谢之一字说多了索然无味,劳驾大人给下官支个账本,有甚么劳烦之处,大人就添几笔画几笔,下官也在心里记着,日后一定加倍奉还。” 柳朝明知道她惯会巧言令色虚与委蛇这一套,并不当真,可回过头,却在苏晋清淡的眉宇间瞧出一份郑重其事。 他一时默然,片刻后,唇边竟浮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就怕你还不起。” 苏晋歇下还没半刻,屋外便传来叩门声。 是一名面生的内侍,手里端着一托盘,对苏晋道:“知事大人,柳大人方才说您有伤在身,特命杂家熬了碗药送来。” 苏晋道:“有劳了。”接过托盘放在了桌上。 内侍顿了顿又道:“知事大人,您别怪杂家嘴碎,这药当趁热吃,凉了就大不起作用了。” 苏晋点了点头,端起药碗,忽然觉得不大对劲。 按说她是两个时辰前来的都察院,没几个人知道风声,柳朝明要吩咐人给她熬药,为何要不找个都察院的,而要找一个内侍? 自己与这名内侍是头回想见,这内侍合该先问一句“阁下是否是京师衙门的苏知事”,可他不仅没问,反而像认得她一般。 苏晋道:“方才我跟柳大人提及胸口发闷,觉得染上了热症,柳大人说要拿黄连来解,便是熬在了这碗药里?” 内侍陪着笑道:“正是,良药苦口,大人将药吃了便不觉得闷了。” 苏晋心底一沉,慢慢把药送到嘴边,忽然又为难道:“劳驾这位公公,我自小舌苔有异,吃不了苦味,烦请公公帮我找两颗蜜饯。” 内侍犹疑片刻,道:“成吧,杂家去去就来。” 苏晋悄无声息地来到门口,等那名内侍消失在廊檐尽头,她当即闪身而出,匆匆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苏晋不知道是谁要害她。 但她知道,单凭一个小小内侍,还不能在这戒备森严的都察院随意出入。 这内侍背后,一定是有人指使的,能将人安插到都察院,应当还是一个权力不小的人。 这宫内是不能待了,“那个人”既然能派内侍进都察院,那么就能派人进宫中各个角落去寻她。 不如撞在巡逻的侍卫手上险中求安? 不行的,苏晋想,指不定哪个侍卫就是一道暗桩,自己撞上去,岂不自投罗网?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要害她的人,大约也是忌惮都察院的,否则他会派人就地动手,而不是毒杀。 既然忌惮都察院,为何又要选在都察院下毒? 她不过一名京师衙门一名知事,若想杀她,趁她在宫外不是更好? 是有甚么事令他非要在此时此刻动手不可了吗? 透支过度的身子已开始不听使唤,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云端,疲累将匿藏在百骸的病痛如拔丝般拽扯出来,渗透到每一寸骨骼血脉中。 可苏晋却顾不上这些,她仔仔细细将从昨日到今晨发生的事回忆了一遍。 昨日清晨,先是任暄来看望她,然后她问周萍讨了刑部手谕进了宫;见了刑部尚书以后,去了詹事府,柳朝明烧掉策论,令她逃过一劫。之后去了朱南羡的王府见了死囚沈奎,回到京师衙门,被赵衍带回都察院。而她见的最后一个人是柳朝明。 就在半个时辰前,她对柳朝明说,仕子闹事的背后或许有人指使。 难道“那个人”要杀她,是因为她觉察出了仕子闹事的端倪之处? 这也不对。 苏晋回想起闹事当日,她问那牙白衫子“天皇老子都不管,甚么意思”的时候,那牙白衫子便已动了杀机了。 倘若这就是最重要的,那么闹事之后,她在京师衙门养伤多日,这位背后的人,为何不在当时派人除掉她呢? 一定有甚么更紧要的,被她漏掉了。 脑中有个念头在一瞬间破茧而出——是了,是晁清的案子! 若说这些日子她说了甚么,做了甚么,挡了甚么不该挡的路,只能使晁清的案子了。 且从昨日到今晨,她从朱南羡的府邸打听到了晁清失踪的线索以后,唯一落单的一刻,便是方才柳朝明从值事房离开。 而柳朝明离开不到半刻,那送药的内侍就来了。 这说明,或许有个人,从她去了朱南羡府邸后,就一直盯着她。不,也许更早,从她开始查晁清案子的时候,就开始盯着她了。 既然仕子闹事的案子,背后有人藏着;而晁清失踪的案子,背后也有一个权力不小的人。那么这两桩案子,是否有关系呢? 苏晋觉得自己汲汲追查多日,所有的线索终于在今日穿成了一条线,虽然有许多揣测还有待证实,但她终于知道该从何处下手了。 宫阁重重,每一处假山奇石背后都像藏了一个人,苏晋甚至能听到身后追来的脚步声。 她绕过一个拐角,眼前有两条路,一条通往承天门,过了承天门便可出宫,可承天门前是一望无垠的轩辕台,她穿过轩辕台,无疑会成为众矢之的;第二条路通往宫前苑,那里花树草木丛生,若躲在里头,虽不易被人发现,但却要费时费力地与之周旋。 自己的体力已所剩无几,加之旧伤的剧痛像一只大手,将她的五脏六腑搅得翻天覆地,这么下去,又能与人周旋到几时? 苏晋这么一想,当即就往承天门的方向走去。 她不过一从八品小吏,对方未必会认为她能逃出宫去,不一定在宫外设伏,因此只要能顺利穿过轩辕台,就暂时安全了。 苏晋握手成拳,罢了,且为自己搏一条生路。 朱南羡刚回宫,正自承天门卸了马,远远瞧见轩辕台上,有一人影正朝自己这头疾步走来,身后有人在追她,看样子,大约来意不善。 那人似乎很累了,又似乎受了伤,步履踉踉跄跄,却异常坚定,扶着云集桥的石柱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身后纵有兵刀杀伐声,也不曾胆怯回头。 朱南羡一时怔住,倏忽间,他发现这坚定的样子似曾相识。 他往前走了一步,唤了一声:“苏时雨?” 可苏晋没有听见。 朱南羡又大喊了一声:“苏时雨——” 苏晋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动了,她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撑着云集桥的石柱,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就此倒下。 恍惚之中,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唤她,可她转过头去,眼前一片昏黑,已什么都看不清了。 心中终于泛起一丝苦涩的无奈。 苏晋想,那就这样吧。 朱南羡拼了命地跑过去,苏晋的一片衣角却在擦着他手背一寸处滑过。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仰身栽进了云集河水里,一刻也不停顿地跟着跳了下去。 天刚破晓,寒冷的云集河水漫过朱南羡的口鼻,这一夜终于要过去了。 他勾住苏晋的手腕,用力将她揽尽怀里,衣衫已被河水冲的凌乱不堪,苏晋的外衫自肩头褪下,露出削瘦的锁骨。 朱南羡用力将她托上岸,可就在这一刻,他的掌心忽然感到一丝微微的异样。 他愣愣地将手挪开,愣愣地上了岸,然后跌坐在苏晋旁边,愣愣地看着她衣衫胸口,隐约可见的缚带。 朱南羡脑中盘桓数年而不得始终的困局终于在此刻轰然炸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十九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苏晋很小的时候打翻过一个青花瓷瓶。 那是她祖父最珍爱之物,是四十年前,他随景元帝起兵之时,自淮西一欺世盗名的州尹手中缴获的第一件珍宝。 景元帝随手给了他,说:“若有朝一日江山在我之手,当许你半壁。” 她的祖父是当世大儒,胸怀经天纬地之才学,也有洞悉世事之明达。 后来景元帝当真得了江山,曾三拜其为相,祖父或出任二三年,最终致仕归隐。 苏晋记得,祖父曾说:“自古君权相权两相制衡,有人可相交于患难,却不能共生于荣权,朱景元生性多疑,屠戮成性,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看来这古今以来的‘相患’要变成‘相祸’了。” 后来果然如她祖父所言,景元帝连诛当朝两任宰相,废中书省,勒令后世不再立相。 那场血流漂杵的浩劫牵连复杂,连苏晋早已致仕的祖父都未曾躲过。 苏晋记得那一年,当自己躲在尸腐味极重的草垛子里,外头的杀戮声化作变徵之音流入脑海,竟令她回想起青花瓷瓶碎裂的情形。 彼时她怕祖父伤心,花了一日一夜将瓷瓶拼好,祖父看了,眉宇间却隐有惘然色。 他说:“阿雨,破镜虽可重圆,裂痕仍在,有些事尽力而为仍不得善果,要怎么办?” 要怎么办? 苏晋不知,事到如今,她只明白了祖父眉间的惘然,大约是追忆起若干年前与故友兵马中原的酣畅淋漓。 旧时光染上微醺色尚能浮现于闲梦之中,醒来时却不甘不忍昔日视若珍宝的一切竟会堕于这凡俗的荣权之争焚身自毁。 苏晋想,祖父之问,她大概要以一生去求一个解,而时至今日,她能做到的,也仅有尽力二字。 朱南羡疾步如飞地把苏晋带到离轩辕台最近的耳房,回头一看,身后不知何时已跟了一大帮子人,见他转过身来,忙栽萝卜似跪了一整屋子。 这耳房是宫前殿宫女的居所,未值事的宫女当先跪了一排,身后是一排内侍,再往后一直到屋外,黑压压跪了一片承天门的侍卫,其中有几人浑身湿透,大概方才跟着他跳了云集河。 朱南羡轻手轻脚地将苏晋放在卧榻上,然后对就近一个宫女道:“你,去把你的干净衣裳拿来,给苏知事换上。” 那宫女诺诺应了声:“是。”抬眼看了眼卧榻上那位的八品补子,又道:“可是……” 朱南羡觉得自己脑子里装的全是糨糊,当下在卧榻边坐了,做贼心虚地遮挡住苏晋的胸领处,又指着宫女身后的小火者道:“错了,是你,你去找干净衣裳。” 小火者连忙应了,不稍片刻便捧来一身浅青曳撒。 朱南羡命其将曳撒搁在一旁,咳了一声道:“好了,你们都退下,本王要……”他咽了口唾沫,“为苏知事更衣了。”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一个也不敢动。 先头被朱南羡指使去拿衣裳的宫女小心翼翼地道:“禀殿下,殿下乃千金之躯,还是让奴婢来为苏知事更衣吧?” 朱南羡肃然看她一眼,拿出十万分慎重,道:“放肆,你可知男女授受不亲?” 宫女噤声,带着一屋子女婢退出去了。 正好先头传的医正过来了,见宫女已撤出来,连忙提着药箱进屋,却被朱南羡一声“站住”喝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在门槛上跪了。 朱南羡又肃然道:“本王方才说的话,你没听见?” 医正一脸惛懵地望着朱南羡:“回殿下,殿下方才说的是男女授受不亲,但微臣这……”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榻上躺着的,大意是他跟苏晋都是带把儿的。 朱南羡一呆,心中想,哎,头疼,这该要本王如何解释? 思来想去没个结果,朱南羡只好咳了一声,更加肃然地道:“大胆,本王怎么说,你便怎么做,都是男的就可以不分彼此上手上脚了么,赶紧滚出去。” 此话一出,医正连忙磕了个头,与一帮子仍跪在地上尚以为能上手上脚的内侍一齐退了出去,临到耳房外时还听到朱南羡慎之又慎地再交代了一句:“把门带上。” 医正连忙将门掩得严严实实,忍了忍实在忍不住,对垂手立于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宫前殿内侍总管说:“张公公,十三殿下这是……” 张公公一脸晦气地看了他一眼。 医正一惊,一手往耳房指了指,又压低声音道:“可老夫听说,这榻上躺着的是京师衙门的一名知事啊。” 张公公一脸晦气地点了点头。 医正的下巴像是脱了臼,再问:“殿下样貌堂堂,品性纯良,怎么、怎么染上这一口了?” 张公公一脸晦气地说:“怎么染上的且不提,要论就先论陛下与太子爷殿下知不知道这回事儿,若知道还好,要是本来不知道今日又知道了,且晓得您与杂家为这榻上这位瞧了病,废了心,蒋大人还是想想咱们这胳膊脑袋腿儿还能余几条吧。” 医正听了这话,泪珠子直在眼眶里打转,心一横眼一闭,觉得不如撞死得了,当下就往门框上磕过去。 谁知脑门没触到门框,门便从里头被拉开了,医正一个失稳,倒葱似栽到了朱南羡脚边。 朱南羡咳了一声,这回倒没有摆谱,只垂着眸低声说了句:“瞧病去。” 卧榻特意布置过了,也不知十三殿下从哪儿拉了一张帘,将苏晋隔开。 像是为女眷探病,不能见其真容。 医正一边把脉,一边拿余光觑朱南羡。 自他进屋以后,十三殿下便一语不发地,端然地,笔挺地,几乎一动不动地坐在一旁,仿佛要努力摆出一副人正不怕影子歪的模样,可偏不巧,脸上却带着一丝微红。 待他的指尖甫一从苏晋的手腕上拿开,朱南羡便忙问道:“她怎么样了?” 医正道:“回殿下,苏知事的脉悬浮无力,见于沉分,举之则无,按之乃得,此乃气血双虚,久病未愈之状。又兼之操劳过度,伤及肝肺,实不宜再劳心劳力,能心无挂碍,将养数日,并以药食进补最好不过。” 朱南羡又问:“那她方才落水可有伤着根本?” 医正道:“哦,这倒没甚么,虽受了些寒气,好在殿下救得及时,微臣开个方子为苏知事调理调理也就无碍了。” 朱南羡这才放下心来,着医正写好方子,又命一干人等撤了出去。 耳房安静下来,朱南羡负手立于榻前,默不作声地看着苏晋。 天光被屏风挡去大半,自西窗灌进的风吹得烛火噗噗作响,明晖如织的火色照在苏晋身上,将平日里疏离全然洗去,只留下三分温柔。 只可惜,眉头还是微微蹙着的。 朱南羡伸出手指,想帮她将眉心抚平,可指尖停在她眉头半寸,又怕惊扰了她。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虎口和指腹有很厚的茧,虽一看就是习武之人的手,但依然修长如玉,显然是养尊处优惯了的。 但苏晋不是,朱南羡想,他方才为她更衣时,看到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有的已淡褪许多,有的依旧蜿蜒狰狞。 每一道,都看得他如骨鲠在喉。 朱南羡甚至想,那些征战数十年的老将士,身上的伤疤有没有苏晋多呢? 何况她还是一个女子。 他从未想过她会是一个女子。 那种清风皓月的气质,连男人身上都少有,怎么会是一个女子呢? 朱南羡觉得自己的脑又打结了,他拼命解,可这个结却越拧越紧。 以至于苏晋一醒来就看到朱南羡立在榻前,一脸苦大仇深地看着自己。 苏晋是在沉沉睡梦中忽然惊醒的,醒来的这一瞬,梦中种种一下全忘干净。 她猛地坐起身,先看了一眼身上已换过的曳撒,又看了一眼立在榻前目瞪口呆的朱南羡,当即翻身下地双膝落在地上,抿了抿唇角,只道了一句:“微臣死罪。” 朱南羡尚未从偷窥被抓的情绪中调转回神来,便被苏晋这大梦方醒就要自劾求死的壮烈胸怀震住,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我,这……唉,头疼……” 朱南羡觉得自己需要缓一缓,往卧榻上坐了,一看苏晋还跪在地上,想要扶她,伸手过去,再想起她是女子,又怕真地碰到她将她怠慢了。 左思右想,他只好又道:“你坐下。”一顿:“不是,你上来躺下。”一想更不对劲了,吸了口气道,“本王想说的是,你先躺好,让本王跪着。” 苏晋抬起眼,一脸诧然地看着他。 朱南羡觉得自己实是多说多错,不如身体力行,一时也顾不得男女之别,伸手自她腋下一提将她搁在榻上,自己拿脚勾了张凳子过来坐下,然后重重一叹,这才问:“你这样,可想过往后要怎么办?” 苏晋看四下清风雅静,朱南羡亦没有要问罪的意思,心下一思量,道:“微臣只记得自己落了水,敢问殿下,是谁将微臣救起来的?” 朱南羡这才将苏晋落水后的事一一道来,又免了她的跪谢之礼,道:“也怪本王,慌乱之间也没瞧清有没有人发现你的身份,不过依本王看,宫前殿的内侍宫女定是不晓得的,承天门的侍卫也应当没瞧见,就怕有两个跟着本王跳水又离得近的。不过你放心,本王会去料理好的。” 苏晋微点了一下头,道:“大恩不言谢。”又想起她落水前,想起晁清失踪的关键处,对朱南羡道:“十三殿下,那名叫张奎的死囚可还在殿下府上?可否借微臣一日?” 朱南羡皱眉道:“医正说你久病未愈,就是因为操劳太过,你先养着,有甚么本王吩咐人去办。” 苏晋摇了摇头道:“此事事关重大,拖一刻微臣都不能心安。” 朱南羡见她坚定异常,只好道:“好。”然后默了一默,抬手往卧榻一边的围栏上指了指,避开目光,十分尴尬道:“你先换上那个,等闲叫人瞧出身份。”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已、已拿火盆烘干了。” 苏晋侧目一看,竟是她的缚带。 正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其间夹杂着朱悯达一声冷斥:“那个孽障就是将人带到了这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二十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朱南羡看苏晋一眼,来不及多说甚么,当即背身将门抵住,短促道了一声:“快!” 苏晋会意,抬手将薄帘一拉,迅速褪下衣衫缠起缚带。 内侍没推开门,回禀朱悯达道:“殿下,门像是被闩上了。” 朱悯达冷声道:“撞开!” 两名内侍合力朝门撞去,只听“咔擦”一声,门闩像是裂了,两扇门扉分明朝内隙开一道缝,却又“砰”一声合上。 朱悯达微眯着双眼,面色十分难看,沉声道:“拿烛灯来。” 天光晦暗,云头厚得一层压着一层,为宫前殿洒下一大片阴影,朱悯达借着烛火,看清朱南羡闷声不吭地抵在门扉上的身影。 他冷笑一声,当即喝道:“羽林卫!” “在!” 朱悯达道:“撞门!” 羽林卫的力道非内侍可比拟,四人合力撞过去,朱南羡终于抵挡不住。 巨大的冲力让他重心失衡,向前扑倒的同时带翻一旁的案几,妆奁落下,铜镜碎了一地,膝盖不偏不倚刚好扎在一片碎镜上。 朱南羡顾不上疼痛,朝苏晋看去,见她在门撞开的一刹那已将曳撒重新换好,这才松了口气。 朱悯达迈过门槛,当先看到的便是朱南羡渗出血的膝头,他的眸色越发阴沉,侧目盯了医正一眼,医正连忙提了药箱过去。 耳房内十分狼藉,卧榻前竟还隔了张帘子,也不知十三这混账东西都在里头干了甚么。 朱悯达径自走到苏晋跟前,冷冷地道:“苏晋?” 苏晋伏地道:“回殿下,微臣是。” 五年前,十三发疯大闹吏部是为了他,时至今日,竟然还是为了他! 看来此子是非除掉不可了。 朱悯达的声音已没有一丝温度:“羽林卫,将此人带出去,以祸主之罪杖杀!” 直至申时,柳朝明与六部尚书才从奉天殿退出来。 早朝过后,景元帝命七卿留下商议南北仕子一案,怎奈柳朝明竟谏言说裘阁老与晏子言罪不至死。这话非但触了圣上逆鳞,还累及六部尚书一并受了景元帝一通邪火。 末了,景元帝道:“柳卿年轻,褊心气盛,凡事瞧不长远,你且回去思过自省一月,不必再来见朕了。” 意示停了他一月的早朝。 七卿退出来后,并行至墀台,礼部尚书罗松堂头一个没忍住,埋怨柳朝明道:“你说你小子,平日像个闷葫芦,偏要在这节骨眼惹陛下不痛快。陛下怎么想,咱心里不跟明镜似的?这案子自打一开始,裘阁老的脑袋就已不在自己脖子上了,你还想给他捡回来缝上?北方仕子想讨的公道岂止是这一场科举?他们要的是圣心,陛下这正是要做给他们看!” 吏部曾友谅听了这话,嘲弄道:“罗大人此言差异,柳大人是甚么人?都察院的左都御史,那放在前朝,就是御史大夫,言官之首嘛,犯颜直谏乃是本职,我等被他累及也是本分。你罗大人心里不也跟明镜似的?这案子到底冤不冤,你心里没杆秤?怎么到了陛下跟前,就跟没嘴葫芦似了?” 兵部龚尚书大喇喇地“呔”了一声:“依老夫看,日后七卿面圣,咱七个先统一口径,省得一个惹了陛下,余下六个也跟着没好日子过。”说着,又瞪了一眼沈拓:“你说你一个刑部尚书,他左都御史进言,你还跟着帮腔?你们是兄弟衙门,谁帮腔都可以,就你不行,你这样不是叫陛下觉得你二人合着起来给他老人家添堵么?” 沈拓轻飘飘道:“哦,那以后老夫不说了,都学罗大人,陛下问一句爱卿何见,咱们回一句,陛下圣心独|裁,英明至极,微臣五体投地,不敢再有妄言?那还要六部要都察院做甚么?全撤了得了!” 罗松堂不悦道:“哎哎哎,说柳昀呢,怎么扯上我!” 工部刘尚书是个和事老,见另几位尚书闹得不可开交,忙劝道:“莫吵莫吵,依老夫看,您几位说得都有理,柳大人犯颜直谏也没错。他年轻嘛,我们几个要多担待。不过话说回来,柳昀,老人家说的话你也得听。陛下乾纲独断,从来不是个听之任之的主儿,他老人家心里头有主意时,谁多说一句都是以下犯上,也就是陛下看中你,就停了你一个月早朝,要是换作老夫几个,怕是立马革职查办了。” 他说着一顿,又看了看身旁几位的脸色,都是黑黢黢的一副不痛快,随即展颜一笑道:“真不是多大事儿,要我看,龚大人说得对,以后咱七个面圣,统一统一口径,这一页就翻篇了。”然后用手肘捅了捅一旁一言不发的户部钱尚书,“老钱,您觉得呢?” 钱之涣嘿然一笑道:“随意,老夫就是个管国库钥匙的,只要论不到银子上头,您几位出主意,老夫跟着放炮就行。” 此言一出,难免有一点“自扫门前雪”的意思,六部尚书其心各异,都不搭腔了。 他七人在墀台上说话,赵衍与另几位大臣就在台下等着,不敢上前。 大随不似前朝,皇帝下头,还有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景元帝是开国君王,自罢黜中书省,废了平章事(注1),便将六部与都察院直接归到自己手里。 这七位正二品大员正是最接近皇权之人(注2),其他的一品少傅少保,不过是些虚衔儿罢了。 柳朝明看到赵衍神色焦急地等着自己,跟六部尚书一揖作别,来到墀台下首:“怎么了?” 赵衍垂首略一犹疑,抬眼盯住他道:“我跟你说,你可别急,是苏晋出事了。” 柳朝明一怔,当下一语不发地疾步往都察院走去。 赵衍撵上几步,拽住他道:“我不是跟你说了莫急?”一顿,往宫前殿的方向指了指:“是这头。” 柳朝明眉心紧蹙:“怎么回事?” 赵衍重重叹了口气,道:“要说,这事还该怪你我。”说着,把苏晋如何出的事,如何落了水,又如何到了宫前殿一一道来,末了又道:“也不知道是谁这么神通广大,竟将人安插到都察院来。眼下太子殿下看十三殿下又因为苏晋里里外外折腾,听说还受了伤,一怒之下要将苏晋杖杀。我来就是想问问你,这事要怎么处置,我这头已经吩咐钱三儿彻底清查都察院,找到那送药的内侍,你这头先有个准备,等太子殿下问起,也好有个交代不是?” 柳朝明的眸子深处风起云涌,他甚至来不及思量,沉而短促地道了句:“先救人。”便往宫前殿的方向走去。 赵衍愣了一愣,这回却没能拽住他,只好跟在一旁快步走着道:“你是没想明白还是怎么着?昨日你在詹事府烧策论,太子殿下已卖了你一个情面。今日苏晋是真触到逆鳞了,你若还想救他,就是跟东宫买一条人命!目下太子与七王势如水火,都察院从来两不相帮,你欠下这样的人情债,可想过往后该怎么还?你是左都御史,位列七卿,倘若夹在吏治,皇权与储君之位的争斗中心,日后当如何自处?” 柳朝明的步子丝毫也不带停顿:“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赵衍沉了一口气道:“柳昀,我知道,你是一个将承诺看得比千金还重的人。当时老御史让你保住苏晋,你没保住,至今觉得有愧于心。可那又怎么样?吏部那群的王八蛋在咨文上写着松山县,却又把苏晋带去旁的地方,那年你为了践诺,一人离京去找他,一找就找了大半年,这该算把情还上了吧?若还不成,昨日你为他烧了策论,这又算不算另一笔债?十三殿下未必保不住苏晋,你若去跟东宫买命,才是把自己送进火坑!” 柳朝明脚步一顿,垂眸道:“必践的诺,才叫作诺,否则与戏言何异?何况,我并非因为老御史的托付,才去跟东宫买命。” 他顿了顿,眼前忽然闪过苏晋一身染血还跪着说“有负所托”时自责悲切的眼神,轻声道:“他确实值得竭力保全。” 六名羽林卫合力将朱南羡押倒在地,分别遏住他的手脚与脖颈,又拿布巾堵了他的嘴,这才令他不再动弹。 朱悯达看着自己双眼布满血丝还在竭力想要挣扎的皇弟,忽然有些惶恐,怕长此以往,十三会毁在这个叫苏时雨的人手上。 朱悯达杀心已定,冷声问道:“苏晋,你可知罪?” 苏晋垂着眸,跟朱悯达磕了个头:“微臣知罪。” 朱悯达淡淡道:“知罪就好,也不必择地方了,就在此地杖杀。”然后他转过头,冷眼瞧着朱南羡,“让他亲眼看着,也好死了心,将念想断了。” 两名侍卫来到苏晋身后,苏晋站起身,走向行刑的长凳,却在朱南羡身前停下脚步,慢慢地,十分认真地朝他伏地一拜。 朱南羡知道,她是在向自己道别。 在她起身的一瞬间,他看见她眸中积攒了五年的萧索忽然化作清澈澈的坦然。 这一刻,朱南羡觉得自己又看到了五年前的苏晋,却看得更透彻。 她一直没有变,原来在那股清风般的气质下,藏着的从来都是一种悍不畏死的倔强。 羽林卫将苏晋捆上刑凳,朱南羡被堵住的口中发出呜咽之声,他狠咬牙关,唇畔竟渗出血来。 朱悯达不再看他,冷冰冰道:“打。” 羽林卫扬杖,棍杖落在苏晋身上的同时,身后传来一声:“太子殿下。” 天边层云犯境,初夏第一场急雨将至。 柳朝明站在晦暗无光的宫阁殿外,沉沉目色仿佛蓄起深秋的浓雾,跪地朝朱悯达深深一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二一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朱悯达眉头微微一蹙,眯眼看了刑凳上的苏晋一眼,淡淡道:“柳大人这是做甚么?快快平身。” 柳朝明并不起身,而是道:“殿下,苏知事是都察院传进宫审讯的,如今犯了错,也该由都察院一力承担。” 朱悯达心底一沉,果然又是为了苏晋。 他冷冷道:“此子虽是柳大人传进宫的,但他所犯之错与都察院的审讯无关,柳大人无需挂怀。” 柳朝明却不退让:“敢问殿下,苏晋所犯何事?” 朱悯达不悦道:“怎么,如今本宫想杀个人,还要跟都察院请示一声?” 柳朝明道:“殿下恕罪,微臣并非此意。但苏晋冒犯太子殿下,微臣自觉难辞其咎,殿下若要责罚,便连微臣一并责罚了罢。” 朱悯达目色阴鸷,冷笑一声问道:“若本宫要他死呢?” 柳朝明声色沉沉:“请殿下一并责罚。” 朱悯达看了眼被俘在地依然拼死挣扎的朱南羡,又看了眼跪在一旁决绝请命的柳朝明。他不明白,不过是一名从八品知事,纵然胸怀锦绣之才,在巍巍皇权之下,也只是一只蝼蚁,而他贵为太子,想杀一只蝼蚁,就这么难? 朱悯达身上毕竟留着朱景元的血,他认定的事,旁人越是拦阻,越是要不惜一切去做。 他冷笑出声:“好,好,如你们所愿,本宫先杀了他,再将你二人一一问罪!” 正是这时,殿阁另一端传来怯怯一声:“大皇兄。” 朱悯达侧目望去,朱十七与一名身着孔雀补子的人正立于殿阁一侧。 孔雀补子当先一瘸一拐地走来,笑盈盈叫了朱悯达一声:“姐夫。”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前一阵儿因进言“南北之差大约误会”,被他爹打折了腿的户部侍郎沈奚。 却说沈奚有两个倾国倾城的家姊,其中一个嫁给了朱悯达做太子妃。因此他虽是臣子,幸沾得家姊美貌的荣光,混成了半个皇亲国戚。 眼下朝臣宫人俱在,朱悯达听得这一声“姐夫”,黑着脸斥道:“放肆!” 沈奚嘻嘻一笑,这才施施然拜下。 朱悯达与太子妃感情甚笃,对这名常来常往的小舅子也多三分宽宥,并不计较他没分没寸,而是道:“你先带十七回东宫,等本宫料理完此处事宜,回去一起用膳。” 沈侍郎素来是个瞎凑热闹的,听了这话也不挪腿脚,当下拽了朱十七一并在朱悯达跟前跪了,煞有介事地说:“姐夫正生气,我这小舅子怎么好走?这么着,反正姐夫要罚人,不如顺个便,把我跟十七一并也罚了吧?” 朱悯达被他搅得一阵头疼,骂道:“让你滚便滚,还跟着胡闹!” 沈奚诧然道:“这怎么是胡闹?”拿下巴指了指朱南羡,又指了指柳朝明,“一个嫡皇子,一个百官之首,这阖宫上下除了陛下与姐夫您,最金贵的主儿都跪在求死,我不跟个风求个死,岂不太没眼力见儿了?”说着,推了一把跪在身旁一脸茫然的朱十七,催促道:“快,求求你大皇兄,让他赐我二人一死,让咱们也沾沾十三殿下与柳大人的荣光。” 朱悯达气不打一处来,怒喝一声:“沈青樾!”却不知当说他甚么才好。 沈奚顺杆子往上爬,当即做了一个领命的手势,看了一眼被捆在刑凳上正盯着自己的苏晋,指着一旁的羽林卫道:“你还管他做甚么?区区八品小吏,想死也该排在本侍郎后头,你这就将捆他的那根绳拿过来。” 羽林卫愣愣地看了眼手里的麻绳。 沈奚仰头伸出脖子:“对,就将就这团麻绳,赶紧过来把本官勒死。” 这是苏晋第一回见到沈青樾,君子翩翩,眉眼如画,眼角一颗泪痣笑起来平添三分风流飒然,只可惜,抢着麻绳往脖子上套的样子实在太煞风景,以至于她每每回想都清晰如昨。 数年之后,苏晋升任尚书,位极人臣,沈奚因一桩小事栽到了她手上,便套交情问她,能否看在挚友的面子上,私底下责罚则个算了。 苏晋高坐于堂上,清冷说了声:“好。”然后扔下一捆麻绳道:“当年绑我那根,你拿去勒脖子吧。” 眼前被沈奚搅和得鸡飞狗跳,朱悯达却在这喧嚣中冷静下来。 沈青樾说得对,柳朝明是百官之首,苏晋不过区区八品小吏,为了这么一个人跟都察院僵持不下,不值得。 是他冲动了,险些顾失大局。 朱悯达喝住沈奚,凛然道:“君不君,臣不臣,像甚么话?”然后侧过身,对柳朝明道:“既然有柳大人作保,苏知事这回的过错,本宫便不追究了。”然后叹了一声,“罢了,看在都察院的情面上,此子就让柳大人带走吧。” 羽林卫为苏晋松了绑,苏晋因方才挨了一杖,脚落在地面还有些发颤,一名内侍要上来掺扶,她摇了摇头,往一旁避开了。 苏晋走到柳朝明身边,与他一起跟朱悯达拜别。 两人没走两步,朱悯达又叫了一声:“柳大人。” 苏晋眸色一黯。 朱悯达的唇边含着一枚浅笑,仿佛方才的森森怒气不过是一个玩笑:“柳大人平日公务缠身,与东宫来往的少了,连上个月小儿周岁,也是只见贺礼不见其人。下个月末是太子妃的寿辰,还望柳大人一定要来。” 这便是跟东宫买命的代价吧。 在景元帝暴虐的苛政下,被矫枉过正的朝纲无不彰显着一种岌岌可危的君臣失衡。 尤其当这名开国君主已垂垂老矣,各皇储拥藩自重,谁又不觊觎那至高无上的皇权呢? 看似平静的皇座之下势力林立,身在旋涡之中,哪怕位极人臣,也是浮萍之身。 柳朝明回首一揖,表情无波无澜:“多谢殿下相邀,太子妃的寿辰,微臣一定到。” 被折腾过一番的宫前苑终于安静下来,朱悯达看了一眼朱南羡,见他仍怔怔地盯着苏晋离开的方向,心里头一股怒气又涌上来,甩袖走了。 羽林卫跟着朱悯达浩浩荡荡离去,朱南羡卸了束缚,伸手摘了堵在嘴里的布巾,然后吐了一口淤血,翻身仰面躺在地上,愣愣地看着风雨欲来的天幕。 他包扎好的膝头在方才的挣扎中又渗出血来,除了牙龈,指腹也抓得血迹斑斑。 可有甚么用?五年前他没有保住苏晋,换了五年后,他仍没有。 起码保住她的,不是他。 沈奚劳心劳力地搅和一番,总算得了个善果,扶住地面跌坐在一旁,看着朱南羡这一身狼狈样,啧啧两声问道:“朱十三,方才那个被绑在刑凳上的,就是当年你为了他,差点卸了曾友谅一条胳膊的那位?” 朱南羡转头看他一眼,似乎不想多说,只问:“你来干甚么?” 沈奚嘻嘻一笑,看向刑部大牢的方向:“我啊,我有个仇人快死了,我来给他送一顿上路饭,毕竟做了一辈子仇人,也是缘分嘛。” 朱南羡又转回脸盯着天幕,懒得再理他。 沈奚看他这副样子,轻飘飘道:“我知道你在想甚么,你是不是觉得自己高高在上却无法把握命运?觉得自己贵为皇子却连一个想保护的人也保护不了?是不是恨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却无计可施。朱十三,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白活了?” 他这一番话如同利刃,一路劈风斩浪地砍到朱南羡心上。 朱南羡扣紧五指,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滚”字。 沈奚四两拨千斤道:“你想知道为甚么吗?” 朱南羡眸色一伤,喉结上下动了动,哑声问道:“为甚么?” 沈奚道:“纵然你救了他,但也是你让他置于险境。你贵为殿下,却没有无上的权力,你甚至生于长于这无上权力的荫蔽之下,你的身后注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你行差踏错一步,就会有人将遮住你既定路线的树桠连根拔去,你的庇护,对微不足道的人而言,反而是一把双刃剑。所以你若真想保护谁,不然你足够强,不然他足够强,否则在此之前,爱而远之,未必不是一种保全。” 朱南羡转过头,怔怔地看着他。 沈奚挑眉道:“还不明白?这么说吧,七殿下小时候有只猫,白绒绒的,很通人性,你记得吗?” 朱南羡点点头。 “后来有一日,那白猫病了,七殿下为此着急了一日,没有去翰林进学,当日夜里,他母妃就命人当着他的面,把那只猫活生生地剥皮杀了。” 朱南羡眼神黯淡下来,终于似有所悟。 沈奚道:“十三殿下,你知道这个故事告诉了我们甚么道理吗?” 朱南羡问:“甚么道理?” 沈奚一本正经地盯着他,说道:“这事儿就告诉我们,在这深宫之中,养猫不如养鸟,养鸟不如斗蛐蛐儿,古今百代君王,数万皇子,爱斗蛐蛐儿的多了去,因玩物丧志杀猫诛鸟有之,可你听过灭蛐蛐儿的吗?”然后他嘻嘻一笑,压低声音道:“殿下,微臣新得了一只蛐蛐儿,起名‘虎将军’,一对长须威风得紧,看你如此郁结难解,不如微臣将它进献给你吧?” 朱南羡面无表情地喊了一声:“十七。” 端立在一旁生怕他十三哥想不通自行了断的朱十七连忙道:“在呢在呢。” 朱南羡道:“把雄威刀拿来,本皇兄今日非得剁了这姓沈的王八蛋!” 苏晋一路跟着柳朝明回都察院。 长风过境,这一场蓄意已久的急雨终于在薄暝时分落下,天一下就暗了,连晚霞都来不及附于云端。 方才朱悯达以自己做筹码的一番人命买卖,苏晋怎会瞧不明白。 事到如今,却是说甚么都仿佛都不应该了。说谢吗?谢字太轻,以后都不要说了。说些别的?可心中负债累累,实难再开口。 柳朝明的脚步一顿,回过头看她锁眉深思,轻声问了句:“在想甚么?” 夜雨风灯,映在柳朝明眼底化作深深浅浅的光,苏晋抬眸看他,轻笑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 她转头看向廊外浸在水幕里的夜色,淡淡道:“我在想,这场雨,何时才能过去。” 柳朝明也转头望向这夜中雨,似是不经意道:“风雨不歇,但能得一人同舟,也是幸甚。” 然后他顿了一顿:“苏时雨,本官有句话想问你。” 忽然而来的急风裹挟着水星子吹迷了苏晋的眼,纷乱的雨滴仿佛被搅开一个豁口,竟能拨云窥见星光。 而柳朝明的话,也是被这风送入耳畔。 “你可愿来都察院,从此跟着本官,做一名拨乱反正,守心如一的御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二二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当日夜,都察院的布防里里外外撤换了一番。 太医院的医正来验过,白日里送给苏晋的那碗药确实是有毒的,里头放了□□,只要吃下一勺,必死无疑。 送药的内侍也找到了,人在水塘子里,捞上来时,身体已泡得肿胀。 苏晋不知是谁要对她下手,她睡下前,还想着将手头上的线索仔仔细细再理一回,谁知头一沾上瓷枕,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实在是太累了,带着纷纷心绪入眠,竟也几乎一夜无梦。 恍恍之中,只能听到无边的雨声,与柳朝明那句“苏时雨,你可愿来都察院,从此跟着本官,做一名拨乱反正,守心如一的御史”。 她没有回答。 不是不愿。 只是在她决定踏上仕途的那一刻起,茫茫前路已不成曲调,柳朝明这一问,就像有人忽然拿着竹片为她调好音,拨正弦,说这一曲如是应当奏下去。 苏晋不知道长此以往是荒腔走板越行越远,还是能在寂无人烟之处另辟蹊径。 翌日晨,赵衍来值事房找柳朝明商议十二道巡查御史的外计(注),叩开隔间的门,出来的却是苏晋。 赵衍一呆,下意识往隔间里瞧了一眼。 苏晋向他一揖:“赵大人是来找柳大人么?他已去公堂了。” 赵衍点了点头,虽觉得自己满脑子想头十分龌龊,仍不由问了句:“你昨夜与柳大人歇在一处?” 苏晋一愣,垂眸道:“赵大人误会了,昨夜柳大人说有急案要办,并没歇在值事房,下官也是今早起身后撞见他回来取卷宗,才知道他已去了公堂。” 赵衍找端出一副正经色:“哦,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一大早通政司来信,有些着急。”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实则松了一口气。 他昨夜主持都察院事宜,本打算为苏晋在此安排个住处,谁知彼时千头万绪,一时竟没顾得上她,等转头再去找时,人已不见了。 柳朝明对苏晋上心,赵衍瞧在眼里,朱南羡对苏晋十万分上心,赵衍也瞧在眼里。 赵衍想,幸好此上心非比上心。 否则若是因他没安排好住处令左都御史大人失了清誉,他罪过就大了。 赵衍缓缓吁出口气,迈出值事房,迎面瞧见端着盏茶走过来的柳朝明,不由问道:“你昨夜办甚么急案去了,怎么让苏晋在你隔间歇了一夜?通政司的信不是今早才到么?” 柳朝明吃了口茶:“没甚么急案,诓他的。”见赵衍诧异,补了句,“否则他怎么会安心在此处歇了。” 赵衍呆了呆:“那你昨夜睡在哪儿?” 柳朝明看了值事房一眼:“没怎么睡,看卷宗累了,撑在案头打了个盹,四更天便醒了。” 赵衍觉得方才吁出去的气又自胸口紧紧提了起来。 两人说着话,都察院的回廊处走来三人,打头一个身着飞鱼服,腰带绣春刀,竟是锦衣卫指挥同知韦姜。 韦姜见了柳朝明,当先拱手一拜:“柳大人,敢问京师衙门的苏知事可在都察院受审?能否借去镇抚司半日?” 南北一案的重犯裘阁老与晏子言等人被关在了刑部大牢,而五日前,被指舞弊的南方仕子已下了镇抚司诏狱。 柳朝明不置可否,只问:“是仕子的供状出了问题?” 韦姜摇了摇头:“也不是,那里头有一位仕子,说一定要见了苏知事才肯画押,但结案在即,我手下的人没个轻重,就——” “就怎么了?” 柳朝明回过身去,苏晋不知何时已从值事房出来了。 她走过来一揖:“敢问柳大人,这名仕子可唤作许郢许元喆,原本乃这一科的一甲探花?” 韦姜道:“正是。”又看向柳朝明,“是我管束无方,才让手下的以为可以严刑相逼,却不知许郢已有伤在身,再受不住大刑,他既心有余愿,若能借苏知事过去好言相劝,此事也能有个善果。” 锦衣卫自设立以来,过手案子无数,虽不说桩桩件件都能拿捏妥当,底下校尉刑讯时出个差池,死个要犯,也是常有的事。 抓着死人的手往状子上一摁,这案子不结也算结了。 这回却煞有介事地来请苏晋“好言相劝”,大约是龙座上那位有指示,要活着招供。 苏晋想到这里,眸色一黯。 活着招供以后呢?再拉去刑场斩了? 已是大费周章地做戏,偏偏还不想失了风骨,景元帝真是老了。 柳朝明看苏晋一眼,对韦姜道:“韦大人带路吧,本官也一起去。” 许元喆已被人从诏狱抬出,安置在镇抚司办事房的一处耳房中。饶是苏晋再有准备,看到许元喆的一瞬也愣住了。 离仕子闹事只过去十日,他整个人已瘦得不成人形,身上没有一块完好的肌肤,双腿折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淋淋血肉之间可见碎骨。 苏晋几乎要认不出他。 韦姜在一旁低声道:“已喂了醒神汤,人是清醒的,苏知事过去罢。” 苏晋唤了一声:“元喆。” 许元喆转过脸来,认出苏晋,空洞无光的双目浮上些许神采,却是悲凉的,他张了张口,除了一句“苏先生”,甚么也说不出来。 苏晋的胸口像堵了一块大石,她在榻前蹲下身,说:“元喆,我知道,你没有舞弊。” 许元喆听到这句话,眼泪便流下来了。 他转回脸,盯着屋梁道:“他们都不信我。” 苏晋只能握紧他的手。 许元喆顿了一顿,像是在与苏晋说,又像是在自说自话,“我是庶出,生来长短腿,父亲不喜,亲娘过世得早,兄弟姊妹大都瞧不起我,只有阿婆对我好。那时候我就想啊,我一定要争气,要念好书,日后不说中进士,哪怕能中一个秀才举子,我也要带阿婆离开那个家。 “每回发榜,都是我最高兴的时候,桂榜,杏榜,传胪。我至今都记得,传胪那天,唱官把我的名字唱了三次,说我是进士及第,一甲探花,我真是高兴啊,我想我寒窗十年,风檐寸晷,所有努力总算没有付之东流。可事到如今,我发现我错了。” 他转过脸来,眼神里布满绝望:“苏先生,我现在想要的,只有清白。可是清白二字这么难,我把所有的痛都忍了过去,所有的不甘与悲愤,可他们欺我,诬我,让我蒙受不白之冤,为什么?” 苏晋心中钝痛不堪,她一时间竟无法面对许元喆的目光,仿佛说甚么都是苍白无力的。 她抿了抿唇,垂眸道:“元喆,我们许多人都是如此,在年少为自己择一条路,以为前途无量康庄大道,可走下去才发现迷雾重重不见天日,你会扪心自问你是否错了,但来路茫茫,去路渺渺,已无法找到归途。” 许元喆自胸口震出一笑:“所以撞得头破血流,行近灯枯?” 他看入她的眼问:“苏先生,你呢?你寒窗苦读十年,又是为何?你满腹才华胸藏韬略,却因一桩小事蹉跎数年,可曾有过不甘?你被作恶之人辱于足下,被掌权之人视若蝼蚁,可曾有过不忿?你可有那么一刻觉得你踽踽而行风雨兼程所换来的一切,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笑话就像我——” 许元喆努力撑起身子,悲切万分:“我为之倾注了一世的希望尽成空梦,到最后连清白之名也留不得。我不过是那高高在上之人手里的一枚棋子,他杀我以取悦天下人,他杀我以稳固他的江山,他杀我以收复他早年杀没了的北地民心,最可笑的是,他手里还握着许多与我一样的棋子,他真是要妥妥当当全杀干净才好,反正我死了,也没人记得,百代之后,万民只会朝拜他流芳千古的锦绣江山。” 许元喆的头又重重砸回竹枕之上,仿佛已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苏先生,你知道我这些天,一直反反复复地在惦念甚么吗?” 他转过头,蓦地对苏晋一笑:“来世不做读书人。” 然后他闭上眼,对着舌根狠狠咬了下去,拼尽全身气力说了他此生此世最后一句话—— 来世不做读书人。 大量的血从许元喆嘴边奔涌而出,早已干涸的双目死气沉沉却不曾合上,苏晋甚至没来得及跟他说,他的清白,至少她会记得,记一辈子。 柳朝明叹了一声,对韦姜道:“劳烦韦大人,可否为他换身干净衣裳,找个地方葬了。” 韦姜眸色亦是黯淡,他犹疑了一下,却是道:“这……下官做不了主,要请示过圣上。” 请示圣上做甚么? 眼前只剩一具尸首,难道还要剥皮实草,悬于城门么? 苏晋道:“那能否请韦大人将元喆这身衣冠赠与下官,下官想在城外为他立一方衣冠冢。” 韦姜沉默了一下,道:“好,等这厢事毕,苏知事可上镇抚司来取。” 苏晋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随柳朝明离开的镇抚司。 她也不知道自己来这一趟的意义何在。 许元喆还是死了,以这样决绝的方式,或许他在此之前,说想见苏晋,也只不过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吧。 一个人快死了,总想要尽诉平生。 苏晋记得到了最后,是锦衣校尉拿着写好的状纸,抓着许元喆的手画押的。 他最后还是没能留得清白。 宫楼广台,青天白日,可在这朗朗乾坤之下,背负着这样不白之冤而死不瞑目的人还有多少? 苏晋望向错身走在她前面半步的柳朝明,忽然问:“柳大人,御史是做甚么的?” 柳朝明停下脚步,回过身来:“辨明正枉,拨乱反正,进言直谏,以协圣上肃清吏治。” 苏晋问:“可若是圣上错了呢?”她摇了摇头,“此南北一案,柳大人进言直谏,被停一个月早朝;户部沈侍郎说了一句‘误会’,被打折了腿;詹事府晏子言,一力证明南方仕子没有舞弊,如今已快要人头落地;而许元喆,不畏酷刑只求清白,咬舌自尽于镇抚司。” 她抬头看向柳朝明,眸中写满失望:“这是万马齐喑的朝纲,上之所是必皆是,所非必非之,人人自危,只怕朝承恩,暮辞死,这一名满眼荒唐的御史,要如何来当?” 柳朝明将这失望之意尽收眼底:“你想要答案?” 苏晋点了点头。 柳朝明转身折往宫楼另一方向:“我带你去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二三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自西咸池门出宫,驱车一盏茶的功夫可至白虎巷。 巷内有一处一进深的院落,苏晋抬目望去,上书“清平草堂”四字。柳朝明推开院门,径自走到草舍门前,道:“便是这里。” 这是老御史的故居。 四十年前,景元帝自淮西起势,曾一度求贤若渴。后来他手下人才济济,再佐以“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之计(注),最终问鼎江山。 只可惜人一旦到了高位,难免患得患失,积虑成疴,非刮骨不足以慰病痛。 十数载间,朱景元杀尽功臣,整个朝堂都笼罩在腥风之中。 若说谁还能自这腥风中艰难走过,便只有前任左都御史,人称“老御史”的孟良孟大人了。 柳朝明站在背光处,对苏晋道:“老御史一生,曾十二回入狱,无数次遇险。景元五年,他去湖广巡案,当地官匪勾结,将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以手挡刀,被斩没了右手五指,他没有退;景元八年,圣上猜忌平北大将军有谋反之心,他冒死劝谏,被当做同党关入诏狱三年,受尽折磨,他没有退;景元十一年,圣上废相,以谋逆罪牵连万余人,他自诏狱一出便进言直谏,圣上一怒之下要杀之,他依然未改初衷。” 苏晋道:“此事我听说过,当时满朝文武为其请命,才让老御史保得一命。” 柳朝明道:“饶是如此,他仍受了杖刑,双腿坏死,余生十年与病榻药石为依。”他回转身看入苏晋的眼:“苏时雨,在你眼中,许郢的死是甚么?是故人憾死不留清白的遗恨,还是苍天不鉴鬼神相泣的奇冤?或者都不是,他的死,只是你亲历亲尝的一出人生悲凉,而这悲凉告诉你,好了,可以了,不如就此鸣金收兵?” 苏晋避开柳朝明的目光,看向奉着老御史牌位的香案:“柳大人,我不愿退,我只是不明白,退便错了么?凡事尽力而为不能如愿,是不是及早抽身才更好?难道非要如西楚霸王败走乌江,退无可退时自刎于江畔么?” 柳朝明看着她,忽然叹了一口气:“你听说过谢相么?” 苏晋的心倏然一紧,指甲狠狠掐入掌心才不至于抬头露出惊慌的神色,“略有耳闻。” 柳朝明道:“昔日立朝之初的第一大儒,圣上曾三拜其为相,他本早已归隐,可惜后来相祸牵连太广,波及到他。老御史正是为谢相请命,才受得杖刑。 “苏时雨,你为晁清一案百折不挠,令本官仿佛看到老御史昔日之勇。你可知那一年御史他受过杖刑后,双腿本还有救,但他听说谢相唯一的孙女在这场灾祸中不知所踪,竟为了故友的遗脉西去川蜀之地寻找,这才耽误了医治,令双腿坏死。” 苏晋猛地抬起眼,怔怔地看向柳朝明。 眼前的柳朝明似乎不一样了,终年积于眼底的浓雾一刹那散开,露出一双如曜如漆的双眸,却是清澈而坚定的,仿佛一眼望去,便能直达本心。 苏晋忽然懵懵懂懂地明白了柳朝明那句“守心如一的御史”是何意。 因他一直以来正是这么做的,守心如一,有诺必践。 柳朝明道:“苏时雨,本官知你不愿退,本官只是想告诉你,许郢之死,只是千千万万蒙受含恨而终的人之一,而身为御史,你只能直面这样的挫难,纵然满眼荒唐,也当如老御史一般,暗夜行舟,只向明月。” 暗夜行舟,只向明月。 苏晋低低笑了一声:“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然后她抬起眼,一双眸子像燃着灼心烈火,语气却是清浅的,转身捻起一根香:“我为老御史上一炷香吧。” 也是代她的祖父,为阔别多年的故友上一炷香。 柳朝明看着她拈香点火的样子,忽然想起老御史生前所说“若能得此子,一定收在身边,好好教导”,以及他临终时,曾握着自己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柳昀,苏时雨这一世太难太难了,你一定要找到他,以你之力,守他一生。 柳朝明摁住苏晋的手:“我与你一起。” 然后他点香看了苏晋一眼,望向老御史的牌位,道:“当以尊师礼敬之。” 回到都察院已近申时。 沈奚手里把玩着折扇,倚在门廊上招呼:“百官俗务缠身,我原想着昀兄与我一个被勒停了早朝,一个被打折了腿,合该凑作一处逗闷子,没成想昀兄竟比我先找到了搭子。”伸手跟苏晋胡乱比了个揖,“苏知事,又见面了。” 苏晋回了个揖:“侍郎大人好。”说着就要拜下。 沈奚忙道:“免了免了。”又往前堂里努努嘴:“这人是你朋友?” 正堂当中还跪着一人,苏晋仔细一瞧,竟是周萍。 她道:“正是。” 沈奚促狭一笑:“你看着啊。”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周通判,本官恕你无罪,命你平身。” 周萍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不敢不敢,求大人责罚。” 沈奚“嗤”地笑出声,又连忙收住,更是一本正经地道:“你且平身吧,苏知事已与本官说了,他会代你受罚。” 周萍猛地抬起头,先是一脸无措地看了看沈奚,又是一脸责备地看了眼苏晋,再磕下去:“禀沈大人,苏知事还有伤在身,求大人手下留情,要不、要不苏知事的责罚,我加倍替他受了。” 沈奚再也忍不住,捧着肚子笑作一团:“这是甚么糊涂烂账。” 柳朝明知他素爱拿人逗闷子,抬步迈进前堂,说了一句:“周通判平身。” 周萍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在心里掂量了一下官品,诺诺起了。 柳朝明冷眼看着沈奚:“你怎么他了?” 沈奚没正行地往他右手下坐了,又端出一副诧异神色:“御史大人此言可冤枉小民了。周通判今日一大早来都察院找苏知事,赶巧您二位不在,还是我这个串门子顺道帮都察院接的客。” 柳朝明冷眼扫他一眼。 沈奚嘻嘻一笑,改了词:“招呼,招呼的客。我腿不是折了么,官袍太繁琐,就穿了身便服,哪里知周通判将我认成个打杂的了,说他一路自宫外走来,实是热得慌,想问我讨碗茶喝。我心想,这好歹是都察院的客,总不能怠慢了不是? “我又是找茶壶,又是烧茶地忙了半日,好容易给周通判沏了盏茶,谁知钱三儿那个不长眼突然过来叫了一声‘沈大人’,还拜了一拜,周通判这一下便呛了个半死,然后跪在地上死都不起来了。” 说着,他又提起茶壶,斟了盏茶递给周萍:“周兄弟,你说是吧?” 周萍扑通一声又往地上跪了。 沈奚将就手里的茶递给苏晋道:“哎,我说,你一身反骨,怎么有这么个老实巴交的朋友?怕不是成日叫你欺负吧?” 苏晋接过茶放在一旁,转身去扶周萍:“沈侍郎这句话可问住下官了,柳大人一身正气,不也防不住跟沈大人相交?”说着,懒得再理沈奚,问周萍道:“皋言,何事来寻我?” 沈奚拿扇子敲敲案几,问柳朝明:“哎,他这目无尊长以下犯上的毛病,可是你惯的?” 柳朝明也没理他。 周萍抬眼看了堂上二位的脸色,都没当真要责罚他的意思,便道:“昨日有个阿婆来衙门找你,我与义褚兄一问,是元喆的姥姥,因元喆去家里的信提起过你,她找不到元喆,才找到这里来。” 苏晋眸色一黯。 周萍又道:“我托杨府尹打听过了,现不知元喆是怎样了,所以才来问问你。”一顿,压低声音道,“加之十分担心你,这才进来瞧瞧你。” 苏晋听了这话,回身看向柳朝明,柳朝明向她点了点头。 苏晋道:“我已没事了,这就随你一起回去。”言罢,一揖拜别了柳朝明与沈奚。 等苏晋的身影消失在都察院外,柳朝明略一思索,想到当日指使下毒的人还未找到,正要去吩咐前三暗自派两人跟着,不防被沈奚的扇子一拦:“不用不用,这贼没抓到,担心也不止你一人,苏知事此去,自有二呆子跟着。” 柳朝明一愣,大约想到他说的是谁,问:“你怎么知道?” 沈奚一笑:“从前翰林一起进学,老太傅总说你是最聪慧的一个。”然后啧啧叹了一声:“可惜你这脑子,平日都用到公务上去了,揣摩人还是揣摩的太少了。” 柳朝明挑眉。 沈奚道:“你知道这天下呆子都有甚么共同点吗?”比出一个手指:“其一,守株待兔。” 苏晋与周萍走过轩辕台,下了云集桥,桥后绕出来一人。 又是个穿便服瞧不出身份的,看了周萍一眼,咳了一声还没说话,周萍便跟他跪下了。 朱南羡吓了一跳,他本以为自己这一身曳撒便装陪苏晋出趟宫已十分妥当,没留神竟一下叫一个生面孔识出了身份。 沈奚比出第二根手指:“其二,掩耳盗铃。” 朱南羡定了定神,决心不去管生面孔,又咳了一声道:“苏知事,这么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二四章【含入v公告】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周萍瞧朱南羡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见过,一问,朱南羡自称是金吾卫校尉,名唤南霭,今日休沐,想与苏知事一同出宫转转。 周萍长舒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颇是窘迫:“这就好,南校尉您是不知道,我这甫一进宫,就养成了逢人便跪的习惯。” 朱南羡一时不习惯有人如此随意跟他搭话,在心里拿捏了一阵校尉的身份,这才道:“哦,周兄弟,这是为何?” 苏晋看周萍一眼,提点道:“谨言慎行,言多必失。” 周萍没能领会她的深意,回道:“也没甚么,早前我遇上户部的沈侍郎,他穿了一身便服,与我说他是都察院打杂的,害我违反了纲纪,险些犯了个不敬之罪,还好左都御史大人慧眼如炬,明辨是非,并未曾跟我计较。” 说着,又打量了朱南羡一眼,续道:“方才我甫一见南校尉,看您气度威仪,丰神俊朗,像是个皇亲国戚似的,以为你们宫里的人都有这穿便服诓人的恶习,原来竟是个校尉,当真失礼失礼。” 朱南羡道:“周兄弟,客气客气。” 苏晋又看周萍一眼,说:“旁人是吃一堑长一智,你是吃一堑短一智。” 周萍又没能领会这句话的深意,责备道:“你还说我,我倒是要说说你。你平日与人结交,应当慎重些,像是南校尉这样的就很好,可换了沈侍郎这样的,那便万万结交不起。更莫说当日的十三殿下,他一来,我们衙门上上下下头都磕破了,也仅仅只能觐见殿下的靴面儿。杨大人隔日膝头疼得走不了路,还说等你回来要提点你,可不能再将十三殿下往府衙里招了,咱们府衙小,供不起这位金身菩萨,你可记住了么?” 苏晋最后看周萍一眼,觉得他已无可救药,决定不再搭理他。 倒是朱南羡被这番话说得好不尴尬,只好郑重其事地代答:“嗯,已记住了。” 三人并行着出了宫,张罗了马车往京师衙门而去。 刘义褚已在府衙门口等着了,见回来的是三个人,其中一位不认识的还有些眼熟,便捧着茶上前招呼:“这位是?” 周萍道:“这位是南霭南兄弟,金吾卫的校尉,为人十分和善。” 刘义褚点了一下头,一边将朱南羡往府里引了,一边问苏晋:“你在宫里,可有打听到元喆的消息?” 苏晋步子一顿,垂眸道:“下了诏狱,没能撑过去。” 身旁的三个人都愣住了,刘义褚问:“怎么死的?” 苏晋微一犹疑,道:“自尽。”又添了一句:“咬舌自尽。” 廊檐在偏堂外打下一片暗影,刘义褚站在檐下,往堂内望了望,苏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里头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佝偻着背脊,满脸皱纹大约已过花甲之年,看他几人走近,立时从座椅上起身,且喜且畏地看着他们。 周萍道:“这……这怎么开得了口?” 苏晋咬了咬唇,斩钉截铁地说:“暂且不提。”迈步跨进了偏堂内。 周萍一愣,一时没叫住她,只好转头问朱南羡:“南校尉,你是宫里头的,你听说过这事吗?元喆他,怎么自尽了呢?” 朱南羡愣怔地看着苏晋的背影。 许元喆他知道,当日苏晋拼命从如潮的人群里救出来的探花郎。 是啊,好不容易救出来,怎么就死了呢? 他略一思索,没答周萍的话,也跟着苏晋进了偏堂。 老妪一见苏晋,颤巍巍走近几步问道:“是苏大人?”便要跪下与她行礼。 苏晋连忙扶住她,道:“阿婆不必多礼。”想了一想,又垂眸道,“阿婆,元喆一直视我为兄,他的阿婆便是我的阿婆,您还是叫我的字,唤一声时雨罢。” 老妪道:“这不行,大人便是大人,是青天老爷,可不能没分寸了。”却一顿,一时满目企盼地望着苏晋,切切道:“苏大人,草民听周大人说,元喆被叫去宫里,听说是皇上要封他做大官了,您知道他啥时候能出来么?” 苏晋避开她的目光,低声道:“皇上委以重任,大约还有几日吧。”余光里看到老妪手里还抱着行囊,便问,“阿婆可找到落脚之处了?” 老妪窘迫道:“草民昨日才到应天府,本来想去贡士所打听,谁知那处里里外外围着官兵,草民不敢去,这才来劳烦苏大人问问元喆的下落。”她想了想,又连忙道,“苏大人不用担心,元喆既然过几日要回来,草民就在离宫门近一些的地方歇歇脚,他几时出来都不要紧,草民就想着能早一些见到他就好。” 苏晋的心里像堵了一块巨石,唇边却牵起一枚淡笑:“这怎么好,等元喆出来,可要怪我这个做兄长的招待不周了。”说着,拿过老妪手里的行囊道,“阿婆便在我衙门的处所歇脚,我这几日刚好有事务缠身,若能进宫,说不定还能帮您催催元喆。” 说着,一边扶起老妪,往偏堂后方的处所走去,推开自己的房门,又笑道:“阿婆千万别觉得打扰了我,我听元喆说阿婆您会纳鞋垫,我脚上这双不合适,阿婆您一定为元喆纳了不少,能顺带着给我一双便好。” 老妪眉间一喜,道:“行行,苏大人您真是好人。”又仔细看了眼苏晋的脚,说道,“大人您的脚比元喆小一些,他的您怕是穿不了,草民重新给您纳一双好的。” 苏晋点了一下头,合上门退出来,迎面撞上一直跟在她身后的朱南羡。 朱南羡看了眼她握紧成拳的手,一时不知当说甚么,只问:“苏晋,是不是我父皇……” 苏晋猛地抬头看他,双眸灼灼似火。 可这火光只一瞬便熄灭了,苏晋移开目光,摇头道:“与殿下无关,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朱南羡默了一默,又问:“你不告诉她,是不是想先还许元喆一个清白?” 苏晋没有说话。 朱南羡看着她,忽然抓住她的手,将一块冰冷的物事放入她手心。 苏晋低头一看,竟是一块白无瑕的美玉。 朱南羡道:“这是张奎搁在刑部大牢墙缝里的玉,我亲自去找的。”然后他顿了一顿,又说,“苏时雨,你不必担心,这一两日我已琢磨过了,入仕的原因,你不说,本王便不问。你今后若想做甚么,你去做,本王便帮你。本王只希望你能明白……你不是独自一个人。” 柳朝明一边翻看卷宗,一边听钱三儿禀报追查苏晋当日被下毒的结果,面无表情道:“这么说,除了一点蛛丝马迹,你这两日甚么都没查到?” 钱三儿道:“大人可错怪下官了。除了这点蛛丝马迹,下官倒还查出了一桩怪事。” 柳朝明自案宗里抬起眼。 “柳大人,十三殿下当日既然肯跳云集河救苏知事,按说他应当也是对这案子十分上心的,难道不应当也查一查么?可您猜怎么着,他非但没紧着追查这桩事,反而却打发走了两个承天门守卫,下官去问,居然恰好是当日跟着他跳河的两个,您说怪不怪?” 柳朝明道:“打发去哪儿了?” 钱三儿道:“居然是直接送去西北卫所了。”一顿,又道,“柳大人,您怎么看这事儿,下官怎么觉得这事儿里头裹着点东西呢?” 柳朝明眉头微微一蹙,忽然想起沈奚那句——“你平时的心思都用在揣摩事务上,揣摩人还是揣摩得太少了”,当即道:“你去问宫前殿的内侍宫女,当日十三殿下将苏晋带过去后,究竟发生过甚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6.二五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赵衍听了这话, 刚吃进嘴里的一口茶全喷了出来。 关心过头, 必有猫腻。 他知道自己的心思龌龊了一点,却也不肯看着柳朝明往邪路上走,打断道:“这就不必了吧,若这事儿里头真裹着甚么,太子殿下早也善理了,我都察院横插一道, 岂不给殿下添堵么?” 钱三儿又道:“柳大人,赵大人, 其实十三殿下打发走两个守卫还不是最怪的。”他觑了觑二位堂官的脸色,说道:“最奇怪的是, 这两个守卫出了应天府没多久, 人便不见了。” “不见了?”赵衍一惊, “这是个甚么说法?是被人劫走了,还是半道上跑了?” 钱三儿摇头道:“这就不知了, 咱们这头有卫大人的密信,消息倒还快些,估摸着东宫那头要明一早才知道这茬呢。” 赵衍与柳朝明对视一眼,问:“你怎么看?” 柳朝明略一思索, 算了算此去西北的路线, 吩咐道:“命江西,山西, 陕西三道的监察御史务必留心, 境内若发现这两名守卫的踪迹, 当即上报,不得耽搁。” 苏晋又将心里头的线索理了一次。 许元喆生前说,晁清四月初曾去过寻月楼一回,他失踪的日子乃是四月初九。 死囚张奎说,四月初七,他在乱葬岗“摸尸”时被人打晕,醒来后,被寻月楼老鸨诬蔑说他杀了寻月楼的头牌宁嫣儿。 一个失踪,一个死,都与寻月楼有关,且前后只隔了两日,很难让人相信这两桩案子毫无关系。 张奎为了证明自己只为求财没有杀人,将从尸体上扒下来的玉坠子藏进了刑部大牢里的一个墙缝中。 而这枚玉坠子,眼下正被朱南羡交到了她手中,成了她现有的,唯一的实证。 这说明张奎说自己被诬蔑,十有八九是真的。 若他是被冤枉的,那么那名凭空诬蔑他杀人的寻月楼老鸨一定知道些甚么。 暮已沉沉,苏晋想到这里,推说自己要歇下了,一揖拜别了朱南羡。 等朱南羡的身影消失在巷口,苏晋迅速转身,吩咐了一句:“阿齐,备马车。”再扫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周萍,忽然一笑道:“皋言,换身官袍,陪我出去一趟。” 周萍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笑瘆了瘆,看她刻不容缓的样子却也不敢耽搁,忙里忙慌将官袍换了,苏晋已坐在马车的车辕上等他了。 刘义褚站在衙门口问:“你二人这是去哪儿?” 苏晋将周萍让进车内,一扬马鞭面不改色道:“青楼。” 刘义褚连忙将茶碗往阿齐手上一递,追了几步攀上车辕:“捎带上我捎带上我。” 月华初上,十里秦淮笙歌渺渺。 苏晋将马栓在坊外,一路往寻月楼而去。 周萍这厢被她气得肺疼,一路走一路责备:“你从前从不沉迷声色,怎么入了一趟宫,竟染上这等恶习?” 苏晋看他一眼,忍不住解释道:“我是来办案的。” 周萍十分不信:“你来办案?你来办案为何你穿便服我穿官服?你真是太对得起我了,你可晓得为官者寻欢被抓是个甚么惩处?就是孙大人,平日里把这儿当娘家的,也只敢自称是个盐商,从不曝露身份。” 苏晋本要与他再解释两句,转而一想,早上沈青樾诓他说自己是都察院打杂的,他信了,后来朱南羡诓他说自己是个宫里的校尉,他又信了,怎么轮到自己,他疑心就那么重了呢? 苏晋一时觉得亲者痛仇者快,再懒得与他解释,淡淡道:“为甚么让你穿官服?这还想不明白?本知事大人头一回寻欢,自然要找个品级比我高的官老爷撑场面。” 前头带路的刘义褚回过头来:“别吵了。”抬手指了指一旁的楼阁,“到了。” 比起另一端歌舞升平的河坊,寻月楼门庭十分冷清,若不是大门还敞着,只当是闭门谢客了。 从外头望进去,楼阁大厅里坐了一个女子,手持一把绣着蝴蝶的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左边台子上倒是有个拨琵琶的,弦音泠泠,也是寥寥一曲离歌。 苏晋顺着方才的话头,就势在周萍背上一拍:“腰挺直了,下巴仰起来,拿出点官老爷的派头。” 周萍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发作,却被苏晋十万分认真的一眼看了回去,她压低声音道:“等下我会说你是刑部的周主事,你千万别露馅了,切记。” 坐在厅中摇团扇的妇人见苏晋三人进来,当中还有个穿官袍的,不由讶然道:“几位爷是——” 苏晋负手而立,冷冷打断她的话:“这位乃刑部周主事,你便是这楼里的老鸨?” 女子一听这话,连忙使了个眼色让琵琶女过来,两人一起先跟苏晋三人跪下拜了拜,这才道:“回这位大人的话,奴家不是媛儿姐,媛儿姐早几日便已走了。” “走了?”苏晋一愣,看了刘义褚一眼。 刘义褚当即拉开一张椅凳,说:“大人您坐。” 周萍点了一下头,依言坐下。 苏晋也并不说话,提着茶壶为周萍斟好一盏茶奉上,摆出一副要审的架势:“你们这又是怎么回事?别的姑娘呢?” 女子一脸狐疑地望着他三人:“这……不正是因为刑部日前审得那桩案子么?”被苏晋泠然目光一扫,她又连忙垂下头,诺诺交代道:“约莫是四月头,我们这的头牌宁嫣儿离奇死了。媛儿姐,就是大人问的老鸨,被刑部叫去问过几回话后,忽然说要嫁人,也收拾行囊走了。楼里的姑娘觉得不吉利,纷纷去投靠别的河坊门楼,只有奴家跟妹妹留下来。”说着,看了苏晋一眼,脸一红道:“大、大人若只是来寻欢,奴家跟妹妹也是伺候得过来的。” 苏晋甚是无言,顿了一顿才又问:“那老鸨可提过嫁去哪户人家了?” 女子垂眸道:“这倒没有,不过像我们这样的,若非遇上真能心疼人的,也就嫁个官老爷富商为妾吧。” 苏晋点了一下头,转而又问可曾见过一个书生模样的来过此处。 可惜书生模样的多了去,她怕打草惊蛇,亦不好提晁清的名字,里里外外没问出个所以然,加之寻月楼的老鸨不知所踪,线索到此处又断了。 苏晋在心里叹了一声,对周萍道:“禀主事大人,下官已问完了,并没有可疑之处。” 周萍“嗯”了一声:“那……且先回吧。” 两名女子一路将苏晋三人恭送至寻月楼外,那名手持团扇的又唤道:“大人。” 苏晋回过身来。 女子犹疑了一下,问道:“大人当真是刑部的么?” 苏晋心里头一怔,面上倒没什么表情:“怎么,本官来问话,你还要查一查本官的官印么?” 女子连忙跪地道:“大人误会了,奴家绝非此意。只是约莫四月头的时候,也来过大小几位官爷问一名书生的事,后来过不久,我们楼里的头牌就死了,奴家记得,那几名官爷里,其中一位就是刑部的。且他们还说,日后若非刑部问案,别的衙门来,都要先知会过刑部的大人。” 苏晋心中一凛。 她之所以让周萍穿了官服自称刑部主事,就是防着这一手。 毕竟张奎的案子只是寻常的谋杀案,这样的案子未通过京师衙门便直接上交于刑部审查,这并不合情理。 依这女子的话看来,在头牌宁嫣儿被杀,晁清失踪前,刑部便有人搅和在这案子里头了。 苏晋问:“你还记得那几位官爷提及的书生叫甚么吗?” 女子道:“姓晁,晁……晁甚么来着。” 苏晋心中大震,又道:“你可记得那几位官爷长甚么样?” 女子摇摇头:“当时奴家离得远,只记得高矮肥瘦的都有,若奴家见了,必定认得出,可细想起来,却都是寻常样貌,描绘不得。”再抬起眼皮看了苏晋一眼,脸上又是一红,“绝没有像大人这样人品出众的。” 柳朝明将春闱至今的卷宗又翻看了一遍,找出几桩尤有疑点的,其中之一便是张奎的案子。 因张奎从前是京师衙门的仵作,为了避嫌,这桩案子没有走应天府衙而走了刑部也说得过去,怪就怪在京师衙门那头连个备案都没有。 柳朝明想到这里,看了一眼钱三儿。 钱三儿会意,立时答道:“大人放心,我已派人去请了,想必应天府尹杨大人已在赶来的路上。” 柳朝明点了一下头,又道:“之前让你找人将张奎从刑部大牢里提出来,你找的可是沈奚?” 钱三儿道:“可不就是大人您叮嘱的么,怕刑部隔墙有耳,这才找了这位刑部的‘太子爷’去提人。”一顿,又诧异道,“柳大人,沈大人办事您还怕不牢靠?” 柳朝明微一摇头,可心里总觉得不对劲。 他当时正是因此案避走京师衙门这一点,才怀疑刑部内里不够稳妥,转而让沈奚去提人的。 沈奚此人,虽是刑部尚书之子,但里里外外都为自己留了一手,各部均安插了自己的眼线,因此要他私下自刑部牢里提一个寻常死囚,应当不成问题。 柳朝明原想着将张奎交给苏晋,让京师衙门自己去查线索,哪里知闹事当日苏晋受伤过重,十三殿下正好来了,他便顺手将死囚塞给了朱南羡。 也就是说,当日他将死囚转塞给朱南羡,纯属一个意外。 柳朝明想到这里,心中疑团陡然一沉。 既然是意外,那为何后来发生的事,又那么不像是意外呢? 思绪就像渐渐要被烧沸的茶水,壶里头水汽蒸腾,只要揭开茶盖,便能喷薄而出。 只差一只揭盖的手。 柳朝明抬头看向钱三儿:“去请沈大人。” 沈青樾沈大人眼下正在京师衙门吃茶,与他一并来的,还有他安放在刑部的眼线,当日为柳朝明提死囚的陆员外。 府丞孙印德站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候着,见苏晋三人“寻欢”回来,狠狠瞪他们一眼,又端出一张笑脸道:“沈侍郎,苏知事已回来了。” 沈奚微点了一下头,这回官派倒拿得十足:“都退下罢。” 孙印德带着周萍与刘义褚诺诺退了,沈奚这才将双眼一弯,与苏晋道:“苏知事,本官近日来,只为跟你说一句话。” 苏晋道:“大人请说。” 沈奚拿下巴指了指身旁的椅凳,等苏晋过去坐了,他才道:“你私底下在查今科仕子失踪的案子?” 苏晋一愣,抬眸看向沈奚。 沈奚嘻嘻一笑:“怎么,你好奇本官一个户部侍郎为何知道?”朝另一旁坐着的陆员外努努嘴,“他告诉我的,且还跟我说,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大人还给你开了个小灶,破例从刑部大牢里提了个要犯给你?” 陆员外讷讷道:“沈侍郎这话说的,分明柳大人先找到您,您才命我去提人,下官可不是谁的话都听的……” 话未说完,后半段被沈奚飘过来的一眼扫了回去。 沈奚又是一笑,对苏晋道:“这是你的案子,你爱怎么查,本官不管。只有一点,不可从晏家入手。” 苏晋怔了怔:“为何?” 眼下已证实晁清失踪的确与寻月楼有关,只可惜寻月楼的老鸨不知所踪。若要查此案,上上策莫过于调转方向从晏子萋入手,查明白晁清失踪当日,晏子萋去找他的理由。 沈奚道:“你是不是已查到寻月楼的头牌宁嫣儿死了?” 苏晋道:“正是。” 沈奚放下茶盏,负手起身:“好,本官就明确告诉你,这个宁嫣儿,与晏家有些关系,但这是晏家的家丑,你就算查下去,也是揭旁人伤疤。” 苏晋抬起眉:“那么依沈大人的意思,晏子萋当日去找晁清,正是为这个与晏家有关系,却枉死了的宁嫣儿去的?” 沈奚摇了摇头:“这个本官不知。”他回转身来,又弯了弯双眼,“本官对这案子又没甚兴趣。” 可是他眼里的笑意很快便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郁的,看不清的情绪,就像是夜月下时涨时落的海潮,“当日你在宫前苑,太子殿下要杖杀你,最后纵然是柳昀以都察院之力买了你一命,可若不是本官赶来,你恐怕并没有这么容易脱身。这个人情,你可记得?” 苏晋道:“是该拜谢沈大人。” 沈奚道:“谢就免了,只是那晏子言虽与本官一同长大,但却处处与本官作对,当了一辈子的仇人,我说东,他就要往西,我说仕子无罪被打了板子,他就说仕子有罪,偏要去揽了这桩祸事来查,如今引火烧身,要死也是活该。 “他这人清高,虚伪,做作,当自己是名士风流,高洁雅士,最看重的东西就是名声。你若自此案查出晏家与一烟花女子有瓜葛,岂不令晏家声誉扫地,令世人笑话?到那时,只怕这晏子言做了鬼也会来折腾本官。” 沈奚说到这里,忽然冲苏晋眨了眨眼,又挂出一脸莫测的笑意:“所以,本官来跟你讨回个人情,为了让本官往后夜夜能睡个好觉,不被那讨厌鬼骚扰,这案子的线索,便掐了晏家这一条罢?” 苏晋对上沈奚的目光,愣了一愣,问道:“晏少詹事何时行刑?” 沈奚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听到这一问,答非所问地点了点头道:“行了,你这就是应了,本官回了。”又转头看一旁的陆员外一眼,“还愣着做甚么,走了。” 陆员外连忙将茶盏放下,走到苏晋跟前,又忍不住比了个揖道:“苏知事,实在对不住,那日我来京师衙门拿人,本不愿为难于你,奈何光禄寺的马少卿品阶比我高。听沈大人说你还有伤在身,让你受罪了。” 苏晋回了个揖道:“陆大人客气了,大人例行公事,何来对不住一说。” 陆员外却道:“其实本官知道,仕子闹事当日,苏知事非但无过,且还有功,若当日与我一起来的人是旁人便罢了,但是我与这马少卿还沾了点亲故,这不,今日马少卿为小儿摆满月酒,说是要摆三天三夜,我现在过去,他还要怪我去迟了呢。” 说着,再与苏晋对面一揖,这才随沈奚离开了京师衙门。 戌时近末,外头早已夜沉沉。 沈奚刚要上马车,似是想到了甚么,看了眼天色问道:“马少卿家这个时辰还在摆满月酒?” 陆员外道:“正是,早上已摆上了,正夫人生的嫡子,马少卿高兴得很,说是要吃三天三夜,为了添光,各衙司都请了官老爷,听说连吏部的尚书大人也去呢。” 沈奚一挑眉:“曾尚书也去?那本官怎么没收到邀帖?” 陆员外赔着笑道:“沈大人,瞧您说的,您是甚么身份,您可是户部的侍郎,太子爷的亲家,那马少卿怎么敢跟您递邀帖。就是曾尚书过去,也是马少卿托尚书大人的侄子曾凭去请的,并未敢递邀帖。” 沈奚笑了笑,轻飘飘道:“也是。”这才就着陆员外的手上了马车。 车夫扬鞭,走了几步又被叫停,沈奚掀开侧帘,探出个头来和颜悦色道:“对了,陆员外,我前一阵儿听说你纳了两个小妾,一时也没来得及恭喜你,改日亲自到你家贺喜去。” 陆员外本已往马少卿府邸方向走去了,听了这话,又疾步折回来,对着马车拜了三拜道:“沈大人,实话跟您说,不怕您觉得下官丢人,下官自纳了这两名小妾,后宅里成日鸡飞狗跳,下官真是连家都不想回了,这不,干脆吃酒去。” 沈奚又笑了笑,放下了车帘。 马车又自青石路上辘辘跑起来,沈奚脸上的笑意在坐回车内的一刹那便消失了。 这名陆员外正是他安插在刑部的眼线,原本一直是很放心的。 可从今日的蛛丝马迹来看,仿佛有些不妙了。 陆裕为与其夫人举案齐眉,沈奚一直有所耳闻的,因此乍一听说他纳了妾,他虽惊讶,但并没有想太多,毕竟身为男人,有个三妻四妾实属应该。 但是沈青樾此人,生来就是个七巧玲珑心,再理所应当的事,也会暗自派人查上一查。 两名妾室是一对姐妹花,身家清白,唯有一点不妥,她二人也是七殿下新纳侧妃的远房表妹。 不过女子嫁入帝王家,与本家就已算是分开了,何况一表千里,谁知道这所谓的表亲,里头隔了多少层弯弯绕绕的关系。 彼时沈奚这么想着,心里也就没将此当一回事了。 可眼下想来,却是不对劲的。 陆裕为官拜六品员外郎,苏晋不过从八品知事,便是陆裕为要看在柳朝明的面子上,与苏晋解释当日怠慢,何必又将这里头明细交代的清清楚楚呢?连他要上马少卿家吃酒的杂事也提。 沈奚想不明白,他隐约觉得这千头万绪仿佛是一条九连环,可他思来想去,不过是在其中一环里兜兜转转。 当日柳朝明让他找人从刑部提死囚,他便找了陆裕为。 倘若陆裕为当真因小妾的关系,搭上了七殿下,那么他故意在苏晋面前拉拉杂杂地扯上这许多家常,又是何意呢? 沈奚觉得事情十分不妙,掀开车帘对车夫道:“调头进宫,去都察院,快!” 苏晋送走了沈奚,一时想起许元喆的阿婆歇在自己的房中,心下一阵黯然,打算到退思堂的耳房里先凑合一夜,没想到还未到退思堂,便在廊下被孙印德一把拽住。 孙印德与苏晋惯来不对付,眼下却是一副欲言又止有求于人的模样,迟疑了好半晌才开口道:“苏知事,本官听人说,你与都察院的柳大人其实走得挺近?” 苏晋跟他见了个礼,避重就轻道:“不过是见过几回,柳大人因公差传问过下官几回话罢了。” 孙印德将苏晋拉到一旁的矮檐下,又问:“那你看,你能不能帮本官跟柳大人求求情,让他通融通融本官?” 苏晋一挑眉:“孙大人这是犯了甚么事,竟还要下官帮着求情?” 孙印德看她隐有小人得志的模样,心中恨不能掐死她,偏偏面子上还不能露出一丝不满,恍若春风化雨般道:“也没甚么,本官下值后,时不时去秦淮坊间寻个乐子,叫柳大人底下的人觉出了些许蛛丝马迹,传本官过去问话。” 苏晋默不作声地挣开他的手道:“这下官就帮不了大人了,大人寻欢作乐,下官还帮着求情,岂非让人觉得咱们京师衙门都是一丘之貉?”说着,转身便往退思堂而去。 孙印德跟着快走了几步,又拽住苏晋道:“苏知事,你也是男人,怎么就不明白家花哪有野花香?” 他看了眼苏晋,又续道,“再说了,本官这还是好的,不过是去外头寻寻乐子罢了,就说那光禄寺的马少卿,他可就不一般了,外头找完乐子还不够,还想将这乐子带回家里。前一阵儿他瞧上了寻月楼的老鸨,非要娶回家做妾,结果娶回不到两日又嫌人老,仍在柴房里关着任人糟蹋。你说这可恶不?比本官可恶吧?” 苏晋将这一通篇废话听完,入耳的只有一句:“你说马少卿娶了寻月楼的老鸨?” 孙印德两手一摊:“是啊,都察院要管,就先去管马少卿,盯着本官这样的良臣不放,这算甚么。”微微一顿,又扯弯嘴角端出一张笑脸,“苏知事,那你看你是不是跟柳大人说上一两句,请他通融通融?” 苏晋心里头轰隆隆的,就像一阵接一阵的滚雷碾过。 她觉得不妥,不为甚么,只因这一切都太巧了。 为何她刚还在发愁找不到寻月楼的老鸨,眼下就有人为她指了条明路呢?老鸨在马少卿的府邸,而马少卿,正在办满月酒,三天三夜,宾至如归。 这就像在敞着大门请着她去一样。 苏晋知道不该去,可心中的惊雷更响了,倘若她因为这一时迟疑,错过了最重要的线索,错失了寻找晁清的契机,那她的良心又如何才能安宁,这后半生又当以何种屈辱的姿态过下去? 当年自己在最危难时受恩于晁清,而今他在最危难的境地,她如何能放任不管? 罢了,不过是赌上一条命,赔一回赔两回都没死,现如今已是赚得了。 苏晋想到这里,朝孙印德一拱手:“大人的话,下官会好好考虑,下官眼下要歇息了,等明日再来回过大人。” 然而她虽说是“歇息”,折转身走去的却是府衙外的方向。 孙印德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府外,忽然一笑,压低声音道了声:“妥了。” 从退思堂的另一间耳房里竟走出两名穿着衙役着装的人。 孙印德吩咐其中一人道:“你去,到十三殿下的府上,跟他说苏知事去了马少卿府上,遇到危险了。” 那人点了一下头,身形一掠,便消失在夜中。 孙印德又对另一人道:“你去回禀殿下,跟他说一切正如他所料,请他放心。” 柳朝明闭上眼,又将苏晋在都察院险些被毒害的事回想了一遍。 那名送药的内侍,一定是为灭口来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而在来都察院之前,苏晋一共去过三个地方,其一,詹事府;其二,朱南羡的府邸;其三,京师衙门。 一定是在这三个地方的其中一处发生了甚么事,才令那送药的内侍如此慌不择处,选在都察院动手。 詹事府与京师衙门不可能,那么只能是朱南羡的府邸了。 柳朝明知道死囚张奎在朱南羡的府邸,苏晋正是为见他而去的。 朱南羡虽头脑简单,人却不傻,总不至于大肆宣扬说自己府上收留了一个死囚吧? 且朱南羡王府的人都是朱悯达精心挑的,应当也不会出差错。 倘若朱南羡未宣扬出去,那么那名指使内侍来毒|杀苏晋的人,是如何知道苏晋到十三殿下的府上见了张奎呢? 柳朝明想到这里,心中一沉。 不对,还有一人! 这个人,自始至终在这个局里面像个旁观者,却从仕子闹事的当日开始,从提着死囚张奎到朱雀巷,到深夜带兵去京师衙门拿人,一直便在。 刑部的员外郎陆裕为。 脑中一道灵光闪过,柳朝明猛地睁开眼,与此同时,值事房的门一把被推开,沈奚闯进来,沉了一口气道:“柳昀,我恐怕是坏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7.二六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苏晋知道自己赶赴的是一场鸿门宴。 马少卿府邸的正门是敞开的, 外头宾客相迎。苏晋站在不远处看了一会儿, 并没有选择从正门而入。 这座府邸位于应天城南,往北是四殿下的王府,东西均是深巷,唯南面后院临河而建,高墙与河水间隔了一条尺许宽的浅堤。 苏晋决定翻墙进去。 她找了一处矮墙,借着伴水而生的歪脖子树, 先爬到高处看了一眼院内的场景。 后院很静,不远处的膳房倒是热闹一些, 来往的婢女捧着各色珍馐穿堂而过,这场满月喜宴像是真的。 苏晋的目光落到贴着后墙而建的一所柴房之上。透过柴房洞开的高窗, 可看到里头的草垛子, 草垛子一旁, 还有一妇人被捆了手脚躺在地上。 苏晋来到离高窗最近处,自窗口跃下, 落在草垛子上。 柴房内躺着的妇人被惊醒,看到苏晋,惊恐地睁大眼,刚要叫喊出声, 却被苏晋一只手捂住嘴。 苏晋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低声道:“长话短说,我知道你是寻月楼的老鸨媛儿姐, 你想不想活命?” 媛儿姐泪盈于睫, 片刻之后, 才慢慢点了点头。 苏晋道:“想活命就听我的,我问你答,明白了么?” 媛儿姐又点了点头。 苏晋这才松开捂住她嘴的手,问:“你们楼的头牌宁嫣儿,究竟是怎么死的?” 媛儿姐难过道:“是马老爷,他给了我一包毒|药,说嫣儿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若我不杀她,该死的就是我了。” 苏晋默了一下,知道她嘴里的马老爷正是马少卿,又问:“宁嫣儿死前,可曾见过一名书生?马少卿可跟你提过他们要杀这名书生?” 媛儿姐愣怔地看着苏晋,嘴角翕动了一下才说:“晁、晁清?” 苏晋目光如炬:“他在哪儿?” 媛儿姐缓缓摇了摇头,泫然欲泣:“嫣儿死后,马老爷是说过还要杀一个叫晁清的书生,奈何他是今科仕子,在贡士所动手怕引人侧目,让我借嫣儿的死讯把他骗到寻月楼。 “我当时留了个心眼,怕自己知道太多也会遭人毒手,就骗晏府的三小姐说嫣儿是晁清害死的,让她去问责晁清。他是机敏,当日便逃了。若不是我后来诓马老爷我知道晁清的下落,我也活不到今日。”她说着,眸色一黯,“只是如今这般,还不如不活。公子你——” 话未说完,门外忽然传来开锁之声。 苏晋看媛儿姐一眼,暗自拾起一根木棍,站到了门后,进来的是一名送汤食的侍女,还未待她出声,便被苏晋一棍敲在后颈,晕过去了。 苏晋又将门掩上,默不作声地伸手去解捆住媛儿姐手脚的麻绳。 媛儿姐双眸一合,流下泪来道:“我与公子素昧平生,却蒙受公子大恩大德,公子不知,马老爷府上的人都是一群人面兽心的恶鬼,我害死自己的姐妹,死有余辜,公子还是不要管我,快些逃吧。” 苏晋看她一眼,道:“你知道你为甚么被关在这吗?” 媛儿姐摇了摇头。 “因为这间柴房没有退路。” 如果说马少卿府邸敞开的正门摆的是鸿门宴,那么这后院洞开的柴房高窗便是请君入瓮了。 后墙临水,退无可退。 苏晋知道,也许早在她自后墙翻窗进来时,便已经惊动马府中人了。只是不知何故,那些人仿佛只打算将她与老鸨一起关在这里,并没有打算要立时动她。 苏晋又道:“你当马少卿府里的人是吃素的,你究竟知不知道晁清的下落,他们会瞧不出来?”捆着的绳子已解开,苏晋按住媛儿姐的手道:“你知道你为何还没死?” 媛儿姐又摇了摇头。 “因为你只是一个饵,等鱼来了,你就会死了。” 媛儿姐瞪大眼:“他们要杀的是你?” 苏晋目色沉沉:“我本以为是,眼下看来,却又不尽然。”她不过区区知事,若当真只是要杀她,何必摆这样大一个局,何必把她关在这里却不动手? 苏晋隐隐觉得不妙,转而盯着媛儿姐道,“听着,你眼下还有一个搏命的机会。”然后她看向被敲晕在地的侍女,沉声道:“因为他们算错了一步。” 言讫,也不再多做解释,径自摘下了自己的束发簪,一头青丝陡然洒下,苏晋迅速褪下侍女的衣衫,换在自己身上,又简单挽了一个鬟髻。 媛儿姐愣愣地看着苏晋:“你竟是……” 苏晋蹲下身压低声音嘱咐道:“我走之后,你不要逃,将你自己的衣裳为这侍女换上,把她手脚绑起来扮成你的样子,然后躲在草垛子里。等下有人进来,如果没有看到我,他们一定会各处去找,如此便会耽误一些时辰。就算他们最后在草垛子里发现你,你一口咬定是这侍女放走了我,你二人僵持不下,他们便一个也杀不得,但无论他们对你做甚么,你一定要能撑到明日天亮。” “撑到天亮,我便可以活么?” 苏晋点头道:“有人设局,有人赴局,一定有人破局。你我都是饵,但你比我重要,你是这场科考案,是我故旧失踪案的证人,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 言罢,径自拾起地上的空碗置于托盘上,扮作侍女的样子退了出去。 后院依然是寂然无声的,马府的正门依然是敞开的,仿佛可以随意出入。 但苏晋知道,这回自己是插翅难飞了。 这么大一个局,就算扮作侍女从正门出去,那安插在府邸周围的暗哨也能立时发现端倪。 就像一个没有门的鸟笼浸于水中,逃出去也只有溺死。 提笼者在高处,苏晋看不清。 但她更想不明白的是,若自己只是一个饵,那么提笼者要钓的鱼又是谁呢? 她自小家破人亡,这一生注定要踽踽独行,难道时至今日,竟会有人为了她不畏生死地赶赴一场鸿门宴么? “哎,那个谁,磨磨蹭蹭地做甚么,还不赶紧来帮忙?” 苏晋回头一看,是一个嬷嬷的正在叫自己。 这嬷嬷倒也没顾着她面生,径自将她带到膳房,责备道:“前头都忙得腾不开手了,你倒好,还躲在后院偷闲,赶紧拾掇拾掇帮忙去。” 苏晋连忙应了声是,四下望了望,竟意外地发现在后厨帮忙的是两拨人,一波应当是马少卿自己府里的,一波是从外头请来的。 这两拨人大约都将她当成了是对面的,因此才没有觉出她这个生面孔可疑。 苏晋正跟着一名侍女布菜,前头宴堂处回来一个管事模样的老仆,一进膳房就抱怨说:“这几个官老爷也忒难伺候了,一会儿说斟酒的不好看,一会儿又说跳舞的没风情。”说着,抬眼皮看了眼苏晋,楞了一下,忽然道:“哎,这个姿色好,刚才怎么没瞧见,你去前头伺候去。” 苏晋心头一震,抬起脸来笑了笑道:“这就不必了吧,奴婢也不会跳舞。” 管事老仆道:“跳甚么舞,你去陪着官老爷吃吃酒,把他们哄开心了就行。” 说着,就要将苏晋往宴堂上领,苏晋不敢露出端倪,只好一路跟着去,又道:“宴堂里都有哪些客?” 管事老仆的顿住脚步,眼睛一横扫过来:“你问这个做甚么?” 苏晋从善如流道:“听说宴堂里都是朝廷大员,这不是怕将人怠慢了么?奴婢若能记住他们的名字,让他们高兴些,也能给府上添光不是?” 管事老仆满意地点了一下头,“说的也是,那你听好了,除了马少卿外,宴堂里官衔儿比较大的还有兵部的何郎中,通政司的童参议,五城兵马司东城的田指挥使,不过这些都不是衔儿最大的,今天要论贵客,只有两名,吏部的曾尚书和他的侄子吏部曾郎中。” 吏部曾友谅和曾凭。 苏晋听到这二人的名字,脑子轰一声便炸开了。 她这厢着了女装,若换了旁人,兴许一时还认不出她,但吏部的这二人,是无论如何都能认出她的。 说话间已至宴堂,堂内轻歌曼舞,觥筹交错,苏晋垂着脸,端着托盘,自曾友谅的桌案前一个一个斟酒,众人都喝得半醉,一时没注意到她。苏晋斟完一轮,正提着空酒壶要退出去,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站住。” 是曾友谅的侄子,吏部郎中曾凭的声音。 “你转过身来。”他又道。 苏晋自心尖处提了口气,慢慢回转身去。 曾凭偏低头试图一睹她垂着的脸,却仍不能看清,于是皱起眉头道:“你抬起脸来,让本官看看。” 苏晋心底一片冰凉。 方才提起来的一口气慢慢地,慢慢地沉了下去。 身陷桎梏,四面皆是铁壁,也许只有闭目赴死才能得见光明。 苏晋想到这里,缓缓地将脸抬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手臂忽然被一人猛地向后一拽,苏晋被这力道带得蓦地回转身去,一头跌入一个坚实的胸膛。 朱南羡一手紧紧将苏晋环于怀中,一手解下身后的玄色披风将她一裹,环顾四周,冷冷道:“这名婢女,本王看上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8.二七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宴堂内四下寂然, 众人皆愣了一瞬, 才后知后觉地向朱南羡见礼。 马少卿跪伏在地,不知为何,抖得如筛糠一般,反是曾友谅拿出了倒履相迎的风范,斟了一杯酒递给马少卿,笑道:“少卿今日好大的颜面, 连十三殿下都肯赏光满月酒,少卿还不赶紧敬殿下一杯?” 马少卿抬起眼, 双目空洞地看着曾友谅,终于明白过来—— 这是一个局, 他原以为自己是设局者, 不曾想竟是局中一招死棋。 酒盏已不容置疑地递到他眼前, 马少卿的八字胡颤了一颤,接过酒盏高举着向朱南羡拜下。 朱南羡犹疑了一下, 正要去接,不妨怀里的苏晋忽然低声说了一句:“别喝。” 朱南羡反应过来,沉默不言地拿披风的兜帽罩住苏晋的脸,拉过她的手大步流星地往府外走去, 抛下一句:“不必了, 本王吃不惯。” 已近子夜时分,街头巷陌如死寂一般。 朱南羡带着苏晋飞快地往回宫的方向走去, 疾步而行带起夜风拂面, 竟凉得有些渗人。 苏晋的脑子急速转动着。 以方才的情形来看, 马少卿必是被蒙在鼓里的一枚棋子,是这一场局的替罪羊。 大概是有人告诉他,要以满月酒作局,以寻月楼老鸨作饵诱杀苏晋,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场局,真正要诱杀的人竟是十三殿下。 这也解释了为何在马府后厨帮忙的是两波人,另外一波从外府来帮忙的,应当就是真正的设局人安插在马府,表面上是帮忙摆宴,实际上是给十三殿下备毒酒的。 难怪方才马少卿见了朱南羡一副面若死灰的形容。 诱杀一名知事算不得甚么,可若诱杀了嫡皇子,那便是诛九族的死罪了。 可这设局者究竟是谁,竟如此胆大妄为地要诱杀一名皇子呢? 苏晋想到这里,脑中“嗡”地一鸣——景元帝年迈,各皇子用藩自重,他们肯服景元帝却未必肯臣服于即将登基的太子,而朱南羡是太子胞弟,手握金吾卫领兵权,不早日除之而后快更待何时? 苏晋脚步一顿,沉声叫了一句:“殿下!” 朱南羡回过头来,他抿了抿唇,似乎想说甚么,却咽了回去,只道了一句:“你放心,本王一定护你周全。” 苏晋摇了摇头,问道:“殿下出行,身旁会跟几个暗卫,现在殿下是不是察觉不到这几名暗卫的声息了?” 朱南羡一怔,垂眸没有答话,握住苏晋的手更紧了紧,似是想让她宽心。 苏晋却道:“不能往前了。” 她在长街站定,往四下看去,周遭悄然无声,静谧的月色打在青砖墙瓦,不时反照出一道冷光,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刀兵的锋稍。 苏晋低声道:“殿下,你知道他们为何迟迟不动手吗?”她沉了一口气,抬目望北,看向长街尽头:“再往前,就是四王殿下的府邸了。” 四王封藩北平,手握神州北部咽喉,若能在四王府前杀了十三皇子,将这脏水往其身上一泼,岂不一石二鸟? 朱南羡一默,又拉着苏晋往东走,想绕路回宫。 苏晋又摇了摇头:“也去不得。” 她一直怀疑之前的仕子闹事背后有人怂恿,后来回当日种种,并不是没有端倪可寻的。 闹事之时,朱雀巷沸反盈天,南城兵马司独木难支,实难控制态势,而离城南最近的东西二城兵马司却迟迟没有赶来。 苏晋问其故,覃照林说的原话是——东西二城兵马司在路上与暴匪干起来了。 而今细究起来,京师再乱,怎么会有暴匪能拦了兵马司的路? 八成是这两个兵马司早已被有心人收买,想刻意放任流之,让事态闹大吧。 所以往西往东走,必定有两城兵马司拦路。 苏晋没作解释,朱南羡已明白过来,他道:“那我们往南走,覃照林是左谦的人。” 苏晋拽住朱南羡的手道:“他们既然精心设了这个局,那一定已布下天罗地网,就算南城兵马司的指挥使是左将军的人,那他的手下呢,或者还有没有别人埋伏呢?”她一顿,松开朱南羡的手,望向这浓夜之中唯一燃着灯火的地方,“殿下,你听我说,还有一处地方是安全的。 “微臣虽未猜出这设局者究竟是谁,但曾家叔侄二人必定脱不了干系,他们想拿马少卿做替死鬼洗清自己的嫌疑,那便不能少了证人。所以这宴堂里,必定还有第三类人,他们毫不知情,是当真来作客的,倘若方才殿下接了毒酒,他们恰好可证明酒席是马少卿摆的,酒水是马少卿备的,而这杯毒酒,是马少卿递给殿下的。 “所以殿下,有这些人在,曾家叔侄必定不敢明目张胆地对您动手。殿下只要回去,在他二人旁边支一桌,有人奉食,你让他们先尝,有人敬酒,你让他们先品,待到明日天一亮……” “待到明日天一亮,我皇兄必定会前来搭救。”朱南羡道,“那你呢?我回去,你怎么办?你眼下这身装扮,无论被任何人发现,都是死路一条。” 苏晋斩钉截铁道:“我往北走,殿下回去。那些暗中埋伏的人见我二人分开,一时间一定觉得有猫腻,反而不敢轻举妄动,如此正好可以为殿下争取回到马府的时间。” 朱南羡愣住:“你要拿自己换我?” 苏晋抬眸注视着朱南羡:“是,若能以微臣之命,换殿下之命,只赚不赔。” 披风的兜帽很大,罩住苏晋大半张脸,朱南羡只能看见隐有月色流淌进她的眸底,与眸中烈火溶在一起,竟透出扣人心扉的光。 朱南羡短促地笑了一下,也注视着苏晋的眼,说:“你不明白。” 却没说清究竟不明白什么,然后他牵过苏晋的手,低低地道:“本王带你走,回宫也好,出城也罢,如果有人要你的命,本王就要他们的命。” 他折转往南,头也不回地又道:“有本王在,谁也不能伤你。” 沈奚将陆裕为的事与柳朝明简略说了,续道:“马府摆这么大一个局,必定不是为了诱苏晋去,苏晋只是一个饵,他们要诱杀的,另有其人。” 他说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柳朝明:“如果陆裕为被七殿下收买,今夜这个局是七殿下设的,那么杀了谁,对七殿下最有利?” 答案已摆在眼前。 七王的藩地在淮西,倘若他有夺储之志,那么从淮西引兵入应天府,最大的威胁就是朱南羡。 眼下景元帝还健在,兵权尚在帝王手中,可朱南羡自西北领兵五年却不是白领的,等景元帝去世,朱悯达作为嫡长子,是正统继位不提,就算届时七王兵强马壮,能自淮西长驱直入,却也挡不住西北卫所听命朱南羡,从后方夹击。 因此对七王来说,若想夺储,朱南羡无疑是他的心腹大患。 柳朝明负手听完,略一思索道:“七殿下既然摆了局,你半路上遣人跟去也是枉然,那里天罗地网,五城兵马司中一定有他们的人,恐怕就算连朱十三的暗卫也招到不测了。” 沈奚点头道:“不错,我现在就去东宫,回禀太子殿下。” 这宫中,只有两位皇子可以领亲军卫,一是太子朱悯达的羽林卫,二是十三王朱南羡的金吾卫。 照现下的情形看,大约只能由朱悯达率着羽林卫过去才能有力一敌了。 沈奚沉下一口气道:“我去回禀完太子,便赶去马府。”他说着,眸色忽然一凉,勾出一笑来,“策反策到本官头上来,那敢情好,都在马府呆着,一个也别想跑。” 柳朝明看着沈奚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默了一默,忽然唤了一声:“钱三儿。” 钱三儿从公堂一侧绕出来:“大人,可是要命巡城御史与大人一起赶过去。” 柳朝明淡淡“嗯”了一声,又道:“再请卫大人。” 钱三儿一愣。 柳朝明口中的卫大人乃锦衣卫指挥使卫璋。 可锦衣卫直接听命于圣上,不授命于任何衙门,柳朝明此去请卫璋,岂不让人觉出锦衣卫与都察院有牵扯么? 钱三儿道:“柳大人,是要让卫大人以缉拿盗匪为名误打误撞赶过去吗?” 柳朝明摇了摇头道:“不,让他正是为了救朱南羡而去。” 钱三儿一脸不解:“大人,可是这……” 柳朝明看他一眼,转头望向清清淡淡的月色道:“你说,今夜倘若沈青樾在马府将七王一干心腹一网打尽,朱悯达率羽林卫清了五城兵马司中七王的人,宫中日后的局面会怎样? “陛下老矣,各皇储地位失衡,东宫坐大,我都察院必将只能依附于东宫之下,以后行事,可就难了。” 今夜的局面既然是太子与七王之争,那么锦衣卫去救了朱南羡,景元帝头一个怀疑的一定不是都察院,而是太子与锦衣卫有染。 如此一来,最终结果必定是各打五十大板,太子与七王依然两相制衡,而这帝位,到底由谁来坐,还将拭目以待。 钱三儿恍然大悟,一时拜服道:“大人高智,是下官短视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9.二八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苏晋与朱南羡绕过朱雀巷, 走的是往正阳门的路。 每月的双数日, 各城指挥使都在城门当值。 也就是说,只要苏晋二人能及时在正阳门找到兵马指挥使覃照林,以南城兵马之力拖到明日清早,他们便可获救。 穿巷而出,再往前是昭合桥,桥下静水流深, 桥上站着一排人,当先二人一个穿着七品侍卫长兵服, 另一个是个熟人,刑部员外郎陆裕为。 朱南羡顿住脚步, 帮苏晋把兜帽遮低了一些, 自裹腰里拔出一把短匕交给她:“你拿着防身。” 短匕上刻着游蟒, 映着月色,蟒面分外狰狞。 苏晋一介书生, 手无缚鸡之力,再无兵器傍身,只怕会拖累了旁人。 她知道眼下不是客气的时候,接过短匕对朱南羡一点头:“殿下也多加小心。” 陆裕为笑了笑, 圆乎乎的脸上细眼一弯显得分外和气:“十三殿下, 好不容易盼着您从西北回来,机不可失, 下官这厢得罪了?” 说着抬手一招, 身后的暗卫迅速将苏晋二人围成一圈。 苏晋暗自看了看, 这些暗卫均身着黑衣,不知是何身份,大抵算来,约莫有二三十人,这样的情形下,哪怕朱南羡再擅武,怕也是保不住二人全身而退。 为今之计,只有拖字诀。 侍卫长当先拔刀,刀锋出鞘,在暗夜里发出一声铮鸣。 四周暗卫闻声要动,忽听苏晋沉声道了一句:“慢着。” 她顿了一顿,借着暗卫们这一瞬迟疑,又淡淡续道:“陆裕为,殿下没和你提过,要杀十三殿下,该怎么动手才最合适吗?”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一时分不清这个身覆玄色斗篷,以兜帽遮面的人究竟是哪一方的。 陆裕为只觉苏晋的声音有些耳熟,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但听她的意思,竟也像是“殿下”的人? 他也不敢妄动,戒备道:“你是谁?” 苏晋听到这一问,心中缓缓松了一口气。 沈奚的家姊是太子妃,那沈家八成是太子一党的人。 陆裕为既在沈奚手下做事,保护十三殿下都来不及,怎么会诱她赴马府的局,借机刺杀朱南羡呢? 只有一个解释,陆裕为一定是被策反了。 被哪位殿下策反苏晋尚且不知,但她知道,任何主子都不会对一名反复无常的属下放心。 所以陆裕为现如今的主子,一定不会让他知道自己手上究竟握着几个筹码。 苏晋正是想到此,才决定假作是“主子”手下另一筹码,浑水摸鱼打算一拖到底。 她自斗篷下低低一笑,又道:“陆裕为,你可真够蠢的,你也不想想,刺杀十三殿下这么重要的事,殿下他怎么会放心交给一个刚纳入他麾下,尚且不知根底的叛徒?” 他面色微微一滞,但很快便发现端倪:“不对,我是临时跟着尤侍卫长来的,殿下根本没将刺杀十三殿下的任务交给我。你若才是殿下的心腹,让他愿将这千金赌局系于你一身,怎会不知今夜布局,不知我为何临时跟来?” 苏晋心中一凝,却又笑了笑,她背转身去,淡淡地道:“你为何要跟来?因为你尚且比马少卿聪明一点,你怕自己与他一样,到最后沦为一招死棋,沦为他人的替罪羊,所以你才要为自己找一条活路。你算到十三殿下要往南逃,所以你等在此与尤侍卫长一起堵他,你想在你的‘殿下’跟前立一功,哪怕用截杀的法子,反正脏水泼不到你身上,最好由马少卿全担了,哦,实在不行,还有吏部曾友谅。” 苏晋这番话正中陆裕为下怀。 他满脸涨得通红,就像在一众人前被剥了衣露了羞一般,恼怒道:“你,你胡说!” 苏晋又是一笑,放缓语气似是语重心长道:“想要两头占便宜可不成啊陆员外,就算你能在‘殿下’跟前独善其身,可你背叛了沈大人。你觉得沈大人会放过你吗,东宫会放过你吗?还是你认为这世上除了你都是傻子,没人会瞧出你也是这棋局当中,至关重要的,不可或缺的,一招,必死之棋。” 苏晋的话,正说出了陆裕为最担心之处。 就算他今夜能杀了十三王为殿下立下首功,可事成之后,以沈青樾之能,他真能逃脱吗? 心中惶惶而生的焦虑忽然让他冷静下来,忽然让他想起,在离开马府前,手底下的人说,十三殿下是带着一名婢女走的。 可这个身覆斗篷,一针见血便能参破时局之人,哪有半点婢女的样子? 陆裕为眯着眼注视着苏晋,终于道:“不对,你一定不是殿下的人。你若是,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何况方才在马府随朱十三离开的是一名婢女,区区一名婢女,怎么会知道我便是刑部的员外郎?” 此言一出,众暗卫抽刀,四周顿时剑拔弩张。 然而不过片刻,苏晋的声音又清清淡淡地响起来:“陆员外,你是在好奇我究竟是谁吗?”她一顿,抬手慢慢摘落自己的兜帽,“那我便让你看一看。” 玄色兜帽滑下,青丝洒落肩头,称着苍白的面色,愈发清致动人。 陆裕为瞪大眼看着眼前人:“你是苏晋?你,你竟是——” 可惜就在他愕然的这一瞬,朱南羡一个旋身电光火石间便转到他身侧,并手如刃,自下往上挑飞他身旁暗卫的长刀。 刀光如水,刀身自空中打了个旋儿,被朱南羡一把握住,反扣手往回一押,径自架在了陆裕为的脖子上。 朱南羡挑眉笑了笑:“陆员外,有没有人教过你,两军对峙,最忌分心?” 马府外迟迟没有动静。 按照原先的计划,即便不能在宴堂内毒杀十三殿下,最晚丑时,也该有人来回禀朱南羡的死讯了。 可眼下已近丑时末,府外依旧如死寂一般。 曾友谅隐隐觉得不妙,称自己酒醉,当下便要告辞离去。 方才朱南羡莫名而来又莫名而去,已扫了这宴席大半兴致,一众大小官员见吏部尚书要走,皆松了口气,纷纷起身与马少卿道辞。 马少卿将人送至外院,不妨原本半掩着的府门忽然被人一把推开。 沈奚青衣广袖,一脸悠闲地站在府外,抬眉笑道:“哟,这么热闹,马少卿摆酒,怎么没叫上本官?” 马少卿心下一片惨淡,沈奚是太子的人,他既来了,一定是大事不好了。 他一脸菜色地对沈奚拜下,唯唯诺诺地道:“不过区区小儿满月酒,下官怎么敢撑破了脸皮去请侍郎大人赏光?自然侍郎大人要来,下官是一万个愿意。”说着,又跪着换了个方向,伸手比了个相邀的姿势,“侍郎大人里面请。” 沈奚夤夜至此,对曾友谅来说,无疑宣肆着东窗事发。 他急于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当下便对沈奚一拱手道:“沈侍郎慢用,老夫今夜醉酒,便不奉陪了。” 说着正要往外走,却被沈奚伸手一拦,“等等。”他冷目环视一圈,慢腾腾道:“本官既来了,谁都别想走。” 曾友谅不欲理他,避开他拦在身前的手,抬脚还没迈出门槛,却听沈奚冷冷地又道,“曾尚书,十三殿下死了吗?” 曾友谅迈出去的脚一下便缩了回来,他转回身,一脸阴测测地看着沈奚,“沈侍郎这说的是甚么大逆不道的话!” 沈奚没应他,反是看着院内一众大小官员,又道:“本官问你们,十三殿下可来过了?” 一众官员面面相觑,须臾有人应道:“回侍郎大人,来过了。” 沈奚眉梢一挑,又抬手指着曾友谅道:“那这位吏部的尚书大人可曾给殿下递酒了?” 这回没有人敢接话。 沈奚一笑:“那么就是了。”他转过脸,双目直直看入曾友谅的眼:“曾尚书,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给十三殿下递毒酒。” 曾友谅勃然怒道:“沈青樾,你少在这大放厥词!你说老夫递毒酒,你可有证据?” 沈奚看着他这副恼羞成怒的模样,忽然双手一摊,笑道:“没证据。”又道,“尚书大人计划周详,就算有证据,不早该被大人销毁了吗?” 他不等曾友谅再做辩解,环顾四下,忽然对兵部的何郎中吩咐道:“何苋,把你的佩剑拿来!” 何苋应是,当即双手呈上佩剑。 沈奚握住剑柄,拔剑出鞘,将剑身“哐当”一声掷于地上,冷声道:“听好了,本官今日以太子之名,怀疑你们所有人包藏祸心,皆有刺杀十三殿下的嫌疑。你们想离开,可以,有胆子的捡起这剑,在本官脖子上抹一道,否则,便别怪本官便在你们脖子上抹一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0.二九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覃照林今晚值夜, 本打算在正阳门楼凑合一宿, 睡到一半,罗校尉忽然回禀说,外头好像有刀兵之声。 覃照林无奈,只好叫上几个官兵出去巡夜,哪里刚走到昭合桥,就见十三殿下以刀挟了一个矮胖模样的大员, 正与二十来名暗卫对峙。 今夜之局牵扯太广,不成功便成仁。 而与此局的成败相比, 陆裕为的命根本无足轻重。 朱南羡正是想到这一点,眼见着暗卫握紧刀柄, 他忽然将手中长刀往陆裕为脖子里一送, 鲜血瞬间迸溅而出。他随即抽刀一斩, 血珠子伴着凛冽的刃气往前扑去。 朱南羡趁着这一瞬间,往后一纵身, 一把抓起已悄然退至他身边的苏晋的手,短促地道了一声:“走!” 二人刚一转身,迎面撞上了正赶来帮忙的覃照林。 覃照林瞧见苏晋,眼珠子顿时瞪圆了:“亲娘咧, 你不是苏知事么?你这……老子是不是瞎了?” 他这一惊一诧, 却挡了苏晋二人的路。 身后的暗卫冲上来,朱南羡将苏晋往覃照林身边一送, 转身横刀在前, 抵住数名暗卫的纵砍, 身子往后一仰,刀身在身前挽了一个花,四两拨千斤地又把暗卫逼退。 苏晋也不迟疑,当下拔出覃照林腰间长刀塞到他手上,斥道:“愣着做甚么,还不去帮殿下?!” 覃照林这才反应过来,留下罗校尉保护苏晋,召集身后数名官兵冲上前去。 朱南羡虽不再是以一敌众,但这些暗卫都不是等闲之辈,加之双方人数悬殊过大,须臾间就落了下风。 苏晋站在桥头,暗自握紧短匕,对守在一旁的罗校尉道:“别管我,你去帮殿下。” 谁知朱南羡听了这话,纵刀挡去一矛横挑,自两柄长矛间穿身而过。 他身上脸上都溅满了血,却还趁着这个空档回头道:“别来,护她走!” 苏晋双眼蓦地睁大,一句:“小心!”脱口而出。 暗卫侍卫长正是趁着朱南羡回头的功夫,忽然自覃照林身边脱身,一个虎跃纵到朱南羡一侧,举刀当头劈下。 朱南羡一个侧身避过,却不妨身后落了空,被一名暗卫将刀架在了脖子上。 脖间刀锋森冷,朱南羡侧过脸,目光在这名暗卫身上淡淡扫过。 岂知这暗卫被他的目光慑住,似乎终于想起他刀下之人乃高高在上的大随嫡皇子,一时竟没下得手去。 侍卫长目露阴狠之色,当下喝令道:“动手!” 说着也不等暗卫动作,兀自抽刀向朱南羡刺去。 正当时,忽然自远处射来两发箭矢,一发正中暗卫的手腕,一发正中侍卫长的背心。 二人力道皆是一松,朱南羡趁着这个当口,微微侧身自双刀的狭缝中避开,抬脚踢向暗卫中箭的手腕,长刀脱手,他矮身接过,横刀一挥,当即便将二人拦腰斩成两截。 与此同时,苏晋默不作声地将兜帽带好,抬目望去。 长巷深处打马走来两人,离得近了,借着火光一看,一人正是日前见过的锦衣卫同知韦姜,而另一人,则是柳朝明。 数名锦衣卫从长巷鱼贯而出,与暗卫拼斗起来。 韦姜下马与朱南羡一拱手:“殿下恕罪,末将来迟了。”说着也不迟疑,提起绣春刀加入了战局。 柳朝明也下得马来,先合手向朱南羡一拜,目光略微顿了顿,落在他身旁斗篷覆身的人身上。 朱南羡看了苏晋一眼,见她已将兜帽带好,心中松了口气。 他将长刀收好,与柳朝明回了一揖道:“多谢柳大人。”随即拉过苏晋的手腕,低低说了一句:“走。” 然而两人还没走出半步,便听柳朝明在身后凉凉问道:“苏时雨呢?没与殿下一起?” 朱南羡脚步一顿,微侧过脸:“柳大人问的是苏晋?”然后他道,“本王今夜未曾见过他。” 柳朝明目不转睛地盯着朱南羡身旁身着斗篷的人,缓缓道:“是吗?这又是谁?” 朱南羡回过身来,将苏晋往身后一掩,漠然道:“是本王跟马少卿讨的一名婢女。”又道,“怎么,柳大人连本王的私事都要过问吗?” 柳朝明目光沉沉。 他走下桥头,不欲再与朱南羡多说,径自绕过他抬手想将苏晋的兜帽打落,朱南羡伸臂欲拦。 然而正是此时,暗夜一道微光闪过,守在一旁的罗校尉忽然拔匕刺来。 匕锋本来是向朱南羡刺去的,哪里知他与柳朝明相争,刚出漏出空档,令匕锋忽然指向了站在他身后的苏晋。 朱南羡心中大震,回身扑去想要替苏晋当下这一刀,重心失衡的同时,竟没防住被柳朝明拨手推向另一侧。 匕首直指而来,柳朝明亦来不及反应,只得拽住苏晋的手腕,将她往自己身侧猛地一拉。 这一旋身带起的急风掀落苏晋的兜帽,披风往后拂去,露出一头青丝与素色衣裙。 柳朝明不由怔住,他看着苏晋,目光复杂不堪,似有诧异与惊怒交织,又更似有惘然与不解。 便是这一愣神的功夫,令他一时没避开身去,本来刺向苏晋的匕首径自扎入他的左臂。 伤口不深,但鲜血依然汩汩涌出,罗校尉见一击不成,还要再刺,身体却忽然一紧——原来在他将匕首扎入柳朝明左臂的一瞬,苏晋也拔出朱南羡给她的匕首,扎入他的右胸。 与此同时,朱南羡挽刀如月,反手推刀,往其脖子上送去,径自割下了罗校尉的头颅。 柳朝明怔怔地看着苏晋,眼中惊怒恍若雷云阵阵,却一霎时又转成秋日风雨,雨丝如雾,原来自一开始,他就没看清过她。 他甚至来不及顾及左臂汩汩流血的伤,一门心思只回想起老御史临终的话—— 苏时雨这一生,太难太难了。 柳朝明觉得荒谬。 原来竟是这么个难法。 满腔的惘然与莫名的震怒无处安放,只得下咽,竟有一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憋闷,五脏六腑就像被沸水浸过一般。 他抬起眸子,凉凉地看向朱南羡:“殿下疯了?若太子晓得你替她挡了这一刀,她还有命活吗?”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柳朝明心头陡然一震,竟下意识地为苏晋将兜帽遮上,扯过斗篷一角把她周身掩了,这才回过身去。 韦姜看了这厢场景,正要请罪,被柳朝明一抬手止住。 他看了眼昭合桥那头,一干暗卫均已伏诛,正被锦衣卫押解成排,等候他的问话。 柳朝明默了一默,抬眸冷冷道:“全杀了。” 韦姜愣住,十分不解:“大人不留活口问话么?” 可柳朝明并不答他。 韦姜又看向立在一旁的朱南羡,请示道:“十三殿下也是这个意思?” 朱南羡微一点头:“杀。” 苏晋看了眼柳朝明肩头的伤,想割下一片衣角为他止血,一抬手却发现手腕还被柳朝明紧紧攥着。 柳朝明似被她的动作惊扰,垂眸一看自己握在苏晋手腕的手,怔了一怔,烫手一般蓦地便松开了。 然后他摇了摇头,往后避让一步:“不碍事。” 绣春刀出鞘,桥上二十多名暗卫须臾就断了气。 韦姜拎着覃照林扔到桥下,拱手又请示道:“殿下,柳大人,这是个有功的,也要杀了么?” 柳朝明沉默了一下,问朱南羡:“这是殿下的人?” 朱南羡尚未从柳朝明方才那句话中回过神来。 他有些惶惶然,片刻竟想起当日在宫前殿,沈奚对他说的那番话—— 你贵为殿下,却没有无上权力,甚至生于长于这无上权力的庇荫之下。 你若真想保护谁,不然你够强,不然她够强。 彼时他还懵懂。 但此时此刻,他是彻底明白了。 是啊,他生于这权力的庇荫之下,若不能将这权力握在手里,连想为她挡一刀的资格都没有。 朱南羡别开目光,沉然道:“柳大人觉得该杀,便杀了吧。” 覃照林不是傻子,那些暗卫虽然该死,可留几个活口必然比全杀了更有用。柳朝明之所以让韦姜杀光,想必是因为这些人都亲睹了苏晋的女装。 就算没有当下笃定她是女儿身,哪怕有一丝猜测,也可能在日后酿成大祸,让她丧命于此。 覃照林知道自己也是大祸当前了,却碍于韦姜在场,不敢多做解释,只憋屈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柳朝明磕头。 柳朝明默了一默,对韦姜道:“想必太子殿下已在来此处的路上了,韦同知不如先去回了卫大人,待本官审完此人,自会前来。” 眼前一位左都御史,一位嫡皇子,韦姜担心这二人的安危,本不愿走,奈何也瞧出柳朝明是存心要将他支开,不敢多言,当下率着一干锦衣卫离开。 街巷又静下来,直至此时,喧嚣已过,方能闻到弥漫周遭浓厚的血腥气。 柳朝明看着覃照林,也不跟他废话,只问:“家乡在哪,家里还有几口人?” 覃照林道:“回柳大人的话,末将正是应天城人士,上前年城里疟疾,家母和小儿没熬过高热,都去世了。眼下家中还俺与媳妇儿两个。亲戚不常往来……” 柳朝明打断他,问朱南羡:“他说的是真的?” 朱南羡垂眸道:“本王要去问过左谦。” 柳朝明道:“不必。”然后他看着覃照林,“本官不动你,你可知道为甚么?” 覃照林连磕了数下头:“大人、大人只当末将已没了舌头,便是死,便是太子殿下问起,末将都不会将苏知事的事吐露半个字。” 朱悯达的问责只是原因其一。 昭合桥头死了太多人,怎么都要留一个活口,否则朱悯达一定会生疑。 柳朝明淡淡道:“除此之外,你且记住,将来不管是哪位殿下发现端倪,逼问于你,我都察院的手段,只会比这位殿下狠十倍不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1.三十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朱悯达来得比想象中的快。 他心忧朱南羡的安危, 竟让十数名羽林卫精锐开道, 在前来拦截的东城兵马司中生生撕出一个破口,一路赶至城南。 朱南羡是朱悯达从小看到大的胞弟不提,更重要的是,朱南羡手握西北领兵权,倘若他一死,西北兵权傍落, 老七便再无后顾之忧,到那时, 即便朱悯达顺顺当当地继位,七王也有实力率兵夺权。 昭合桥仿佛被血洗过一般, 桥上桥下都是断首残肢。 竟没留活口? 朱悯达只觉浑身的血一下冲到了头顶, 他凛然问道:“谁干的?” 下头跪着的有四人, 早在他来之前,覃照林便将盔甲里头的外衫脱给了苏晋, 虽大了一些,好在换回了男装。 朱南羡垂眸道:“是我。” “你?”朱悯达冷笑一声,“你有多大本事,本宫岂能不知?金吾卫不在身侧, 你是自哪里招的天兵天将来杀这许多人?” 他的目光掠过朱南羡, 又落在苏晋身上,又是一笑, 声音更冷了:“本宫也是好奇, 近来应天城的大事, 怎么桩桩件件都离不了应天府从八品苏知事?” 苏晋跪伏在地,垂首不语。 朱悯达翻身下马,看了一眼跪在苏晋一旁紧要牙关的朱南羡,心知他此番险些送命,必然与这知事脱不了干系,勃然怒道:“回话!” “回太子殿下。”苏晋还未答话,跪在她另一侧的柳朝明合手朝朱悯达一拜,“苏知事是跟微臣一起来的。” 朱悯达目光一扫,又落到柳朝明身上,泠然道:“左都御史这是甚么意思?” 是在提醒他,当日在宫前苑,他柳大人拿着都察院的立场,已跟东宫买了苏晋一命? 朱悯达最受不得胁迫,却又不得不顾及长远。 他自心里暗暗忍下一口气,转而又问朱南羡:“本宫来的路上听说,你在马少卿府上瞧上了一名婢女,且将人抢走了,那名婢女呢?没跟你一起吗?” 朱南羡抿了抿唇:“这一路来太危险,我让她走了。” “走了?”朱悯达再忍不了他三人言辞含糊,眉间涌出肃杀之气:“这暗夜深巷寂杳无人,一个区区弱女子,能走到哪去?插翅飞了么?”一顿,又转头看向苏晋,“反是苏知事,莫名而来,莫名出现在此处,不得不让人生疑啊。” 他说着,忽然注意到苏晋身上的衣衫。 不对劲,这衣衫宽大,明显不是她的。也就是说,在自己来此处前,苏晋是换过一身着装的。 可究竟是甚么原因,令苏晋要将衣衫换过才能见人呢? 朱悯达微眯起双眼,脑中仿佛崩起了两根弦,弦丝即将相接,马上就要发出铮鸣之音,可就在这时,长街另一头又传来杂杂拉拉的脚步声。 朱悯达回身一看,原来是沈奚带着马府一干吃月酒的官员,来此处寻他了,为首二人便是吏部的曾友谅与曾凭。 沈奚率众官朝朱悯达拜下,又自眼风里扫了一眼跪在另一头的苏晋与朱南羡,心中微一揣摩,抬起脸对朱悯达嘻嘻一笑道:“太子殿下这回可要好生犒赏微臣了。” 朱悯达以为他在为识破马府设局一事邀功,微一点头道:“嗯,是该赏。”于是目光扫过众人,缓缓道:“诸位平身罢。” 沈奚拍了拍膝头,又朝朱悯达一拱手,笑道:“殿下误会了,微臣这回功劳大了,非但殿下该赏,十三殿下更该赏。” 朱悯达眉心一蹙:“有话直说,别卖关子。” 沈奚应了声是,挑眉看向朱南羡:“敢问十三殿下,殿下可从马少卿府上讨走了一名婢女?”他说着,也不等朱南羡回答,将身形一让,“你看看这是谁。” 从沈奚身后,走出一婢女,青丝拂肩,身姿婀娜。 朱南羡一愣,怔怔地看向沈奚。 沈奚面色平静,一双眼却直看入他的双目,似是提醒一般问道:“这可是你方才抢走的那位?” 朱悯达的目光扫向朱南羡:“是她?” 朱南羡沉默一下,垂眸道:“是。” 沈奚道:“十三殿下也太不会怜香惜玉了,这长夜深巷,怎好叫姑娘家一个人走,还好这是撞上了微臣,否则叫哪个歹人瞧见,殿下岂不要痛失所爱了?” 话音落,那名婢女袅袅婷婷走到朱南羡跟前,轻声唤了句:“殿下。”随即朝他拜下。 朱南羡不由看了眼沈奚,只见沈奚趁朱悯达没注意,朝自己眨了眨眼,只好“嗯”了一声,伸手将婢女扶起。 朱悯达见此情景,心中略感宽慰,道:“也好,你既喜欢她,那便查一下身家背景,只要清白,先收往你府上做个侍妾吧。” 朱南羡垂眸站着,半晌才说了个“好”字。 朱悯达看了一眼立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苏晋,语重心长的对朱南羡道:“当年母后仙逝,你为她守孝三年,之后又去西北领兵五年,实在是耽误得狠了。去年开年,你皇嫂为你挑了两名侍妾送去你府上,听说今年你一回来,就把人送走了?这像甚么话?你好歹是皇子,是本宫同母胞弟,再不成亲,该要叫天下人笑话了。本宫已让你皇嫂帮着选拣,今日事毕,你就回东宫住,你皇嫂自会领人给你看,有喜欢的,不说扶正,可先收作侧妃,嗯?” 朱南羡喉间上下动了动,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他很想转头看一眼就站在自己身旁的苏晋,但是他明白,哪怕这么一个微小的动作,也许都会害了她。 朱南羡一世至今,从来直抒胸臆,坦率而直白。 然而此刻,他双手握紧成拳,狠狠将满腔覆水全压了下去,生平第一回隐忍不发地答道:“全凭皇兄做主。” 其实朱悯达这番话有两层意思,一是因为朱南羡确确实实该成亲了,但更重要的是,大随实行封藩制,朱南羡只有成亲,才能正式授藩。 七王这厢算已欺负到他堂堂太子的头上来了,他若再不紧着十三培养势力,长成自己的左膀右臂,日后的祸患只会更多。 这时候,长街另一头又浩浩荡荡地走来一批人马。 朱悯达侧目一看,除了自己带来的羽林卫以外,竟还有卫璋的锦衣卫,最稀奇的是当先一人竟是十四王朱觅萧。 朱悯达在心中冷笑,老七躲着不出面,没成想招来这凑热闹的傻帽。 十四殿下朱觅萧是当今皇贵妃之子,年纪虽轻,气焰却高,仗着先皇后故去,其生母乃后宫之首,把自己当成了半个嫡皇子,夺储的念头可谓司马昭之心,可惜本事太小。 朱觅萧见过两位皇兄,朱悯达淡淡问:“你做甚么来了?” 朱觅萧眉梢一挑,“皇兄这话问得可大不近人情了,皇弟听说十三皇兄有难,特特夤夜赶来搭救。”说着,看向朱南羡,仿佛放下心来大大松了口气,“还好十三皇兄大难不死,皇弟这才好回去睡个踏实觉,可惜,皇弟睡好了,这宫中有人要整夜整夜睡不着了。” 言语间,语峰直指七王。 朱南羡自小烦他,觉得与他多说一句都是白废口水,自是不理。 朱悯达道:“你来搭救十三,就是这么赤手空拳来的?” 朱觅萧歉然道:“大皇兄教训的是,赤手空拳是不妥,奈何皇弟手下无人马啊。”他说着,“啧啧”两声,眼神从柳朝明,扫到卫璋,再扫到沈奚身上,“再说了,皇兄这里哪用的上我?都察院,锦衣卫,户部,还有户部侍郎身后的刑部,这朝堂势力最大的衙门都在皇兄手里了,当真令人生畏啊。” 朱悯达听了这话,心中一凝。 是了,锦衣卫是怎么来的? 心里这么想着,目光便扫到卫璋身上,长街深处,卫璋一身飞鱼服,负手端立,如刀削的脸上没有丝毫神情,冷漠寡言。 这么一个人,应该是从来不授命于任何人的。 也正因为此,皇上才命他做了锦衣卫指挥使。 可为何今夜他会赶到此处,跟羽林卫一起力敌拦路的东城兵马司呢? 且不说锦衣卫究竟是不是来帮他的,就算是,被父皇知道了会怎么想?可会觉得自己势力太大,还未继位就染指了他的王座? 朱悯达越想越心惊,他与七王这一役,原已必胜,锦衣卫这一来,却将已倾斜到他这方的秤杆子彻底压垮了。 朱悯达思及此,也不顾朱觅萧嘲弄的神情,当即对卫璋道:“敢问卫大人,是从哪里得到消息,能及时赶来此处?” 卫璋面上仍没甚么表情,拱手道:“回太子殿下,镇抚司在查仕子闹事案,恐再出岔子,在应天城各处布了暗线,今夜此处异动,末将便来了。” 这虽也说得过去,但一切毕竟太巧了。 朱悯达想要细想,却没甚么头绪,心中将今夜之事理了一遍,决定从头入手查起,便问羽林卫指挥使伍喻峥道:“将马府上上下下搜过了么?可有甚么可疑的。” 伍喻峥一拱手:“有。”当下抬手一招,身后的羽林卫带出三人。 苏晋抬眸一看,心中大震。 这三人分别是她在马府后院见过的媛儿姐,嬷嬷,和管事老仆。 伍喻峥道:“回殿下,属下已按殿下的吩咐,在马府的后院找到了此三人,他们都称见过被十三殿下带走的婢女。” 朱悯达略一点头,忽然抬手指向苏晋:“那你三人且去认一认,之前被十三殿下带走的婢女,可是此人?” 三人闻此言,诺诺应是。 嬷嬷和管事老仆借着羽林卫的火把看清了苏晋的脸,诚惶诚恐地又朝朱悯达拜下,应道:“回太子殿下,正是此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2.三一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朱悯达目色森冷, 看向媛儿姐道:“你也去认一认。” 媛儿姐垂首应了声是, 缓步走到苏晋跟前仔细认了认,然后对朱悯达盈盈一拜:“回太子爷,奴家在马府后院确实见过此人。” 朱悯达寒声道:“所以,今夜马府拿你做局,就是要诱此人前来,对吗?” 媛儿姐看苏晋一眼, 点头道:“应当是。” 朱悯达的目光扫向伍喻峥,伍喻峥会意, 续审道:“方才在马府,你为何一口咬定是一名婢女把此人放走了?” 媛儿姐泣声道:“大人明鉴, 那都是权益之计, 奴家若不咬定是这婢女将此人放走, 马府那些人便会怀疑奴家,他们会打死奴家的。” 朱悯达扯起嘴角一笑:“你倒机敏。”又问:“这么说, 是你趁着那名婢女送药之际,将此人放走的?” 岂知媛儿姐听了这话,却摇了摇头,她双目注视着苏晋, 忽然没头没脑问了一句:“公子怎么会在这?” 苏晋本以为媛儿姐已出卖她了, 听到这一句,她才反应过来—— 媛儿姐不知发生了甚么, 唯恐说谎便识破, 反而害了所有人, 所以才说了一大半真话,直到听到太子最后一问,猜到他在疑心苏晋假扮婢女,才故意抛出一问,让苏晋自己将这个谎圆回去。 还真不能小觑了这名在风月场上叱咤了数年的女子。 苏晋略一思索,正要回答,那头沈奚“啊”了一声,抬起一柄不知从哪儿顺来的折扇指向苏晋,问道:“你二人既是马少卿府上的,你们以前见过他么?” 二人面面相觑,均摇了摇头。 沈奚收回折扇,“嗒”一下往掌心里一敲,又问:“既然不认识,你二人为何让他去宴堂陪酒?府里多了个生人,且还是个男扮女装的公子,你们就不曾起疑?这说不过去啊。” 嬷嬷与管事老仆连忙跪下:“回禀这位大人,今日府上摆宴,除了我们府内的人,还从外头请了几名厨子婢女,我们只当这位婢女,不,公子,是从外头请来的,所以没有多想。” 沈奚一笑道:“马少卿是光禄寺少卿,光禄寺是做甚么的?掌理祭祀,朝会,宴乡酒醴膳馐之事,你说别的府办家宴从外头请人,本官信,你说马少卿请人,”他将折扇往身后一背,负手泠泠道:“真当本官没见识是吗?” 沈奚其实知道马府从外头请了一拨“外人”帮忙摆宴。 不,说是“请”还不尽然,应当说这一拨人乃曾友谅硬塞进马府的。 否则,若没了这几个“外人”在后厨下毒,曾友谅如何将谋害十三殿下的罪名甩在马少卿身上,自己又全身而退呢。 如今东窗事发,马府里那几个外人早也消失无踪,而下毒的酒具,也被销毁了。 沈奚正为此苦恼,他虽将曾友谅堵在了马府,只可惜找不出他毒|杀朱南羡的证据,竟奈何他不得。 但沈青樾生来一副七窍玲珑心,他若想定谁的罪,便是没有证据,也一定要编出一个证据。 眼下正逢一出大戏,就看场上有没有人能闻弦音而知雅意了。 朱悯达听了沈奚的问话,没甚么反应。 伍喻峰转而问媛儿姐道:“你为何会好奇苏晋在此处?不是你将他放走的吗?” 媛儿姐一时不知怎么接,只得咬牙胡乱道:“回殿下的话,奴家没有放他走,他……他一直就躲在柴房的草垛子里。” 朱悯达眉梢一挑:“哦,那么本宫倒想知道了,一直躲在草垛子里苏知事,为何会出现在城南呢?” 苏晋还未曾答话,立在她一旁的柳朝明道:“回殿下,是微臣命巡城御史将她带来城南的。” 他肩头的血稍止,但脸色与唇色都苍白不堪。 朱悯达的目光扫过来,瞥了眼他肩头的伤,似是毫不在意地道:“哦,本宫倒是忘了,柳大人一惯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柳朝明道:“殿下误会,微臣早知苏晋在私查一名贡士的失踪案,此案牵扯复杂,又像与之前的仕子闹事案有关,事关重大,于是便派巡城御史一道探查,竟也查到马少卿的府上。” 朱悯达问:“柳大人既早知此事,凭大人百官之首的身份,为何不直接命御史进马府搜查证据,反是要来城南呢?” 这时,苏晋道:“回殿下,是微臣让柳大人来的。” 朱悯达冷哼一声,并不理她。 苏晋垂下眸子,心中飞快地将方才沈奚的话,媛儿姐的话,与柳朝明的话细细嚼过,又道:“因方才微臣躲在草垛子里,听到有人说,十三殿下去了城南,要着人去追,正好之后巡城御史来找,微臣便将这消息告诉了御史,与柳大人一起来了城南。” 朱悯达蓦地转过头来,“哦?”了一声。 苏晋唇畔露出一枚似有若无的笑,可她抬起头,又是一副努力深思,仔细回想的模样:“哦,微臣好像听到他们说,是奉了吏部那位大人之命,若今夜不杀了十三殿下,不成功,便成仁?” 朱悯达听了这话,冷寒的眸子里总算浮起一丝松快之色。 是了,这就是他今夜的目的。 苏晋的生死他才不在乎,但倘若能从苏晋这一枚“饵”诱出她背后的钓鱼人,抓住老七害十三的证据,那老七这回不死也要脱一层皮了。 而苏晋正是猜到朱悯达的目的,才编出这一番胡话,来让自己从一个局中“饵”,变成这一局的证人。 既是证人,那太子非得保她一命不可了。 曾友谅听了苏晋之言,怒目圆睁,他先看向沈奚,又看向柳朝明,最后看向苏晋,心里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一番七绕八绕的问话,怎么矛头一转就直指向他了呢? 纵然是他指使人给朱南羡下毒,但苏晋的话却是胡编乱造,纯属栽赃! 曾友谅抖着手指向苏晋:“你、你血口喷人!老夫若知道十三殿下遇险,救他都来不及,怎会加害于他?!” 苏晋看着曾友谅,淡淡道:“大人这么急是做甚么,下官说是大人害了十三殿下吗?下官说的是吏部一位大人,吏部上上下下,难道只有你曾尚书不成?” 沈奚道:“也是,算上曾凭,今夜赴晏的也不止曾尚书您一人啊。”然后他持扇拱手,转身向朱悯达请示,“太子殿下,既然有证人在,曾尚书与郎中怕是暂且洗不清嫌疑了,依微臣看,全抓了吧?” 朱悯达微一点头,抬手一挥。 羽林卫一左一右分将曾友谅与曾凭押解在地。 朱悯达冷声吩咐一句:“带走!”然后看了一眼沈奚与朱南羡,道:“十三,青樾,你二人跟本宫回宫。” 羽林卫很快牵了两匹马来。 朱南羡默了一下,低垂着眸子走过去。 天就要亮了,这一夜死生之劫,他虽能护她自昭合桥的血雨腥风中险险求生,却无法在随后波云诡谲的谋乱中为她求得一片安宁。 分明是这局中鱼,却像一个局外人。 朱南羡一言不发地翻身上马,却终于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看了苏晋一眼。 苏晋也正抬起眸子,朝他望去。 四目相对,朱南羡微微一愣,别开眸光,回过头打马离去了。 朱悯达一走,朱觅萧与众臣看完这一场大戏,也拉拉杂杂地互相作别走了。 近破晓时分,应天城仿佛浸在一片暗色的水雾里。 方才朱悯达问话,脑中的弦一直紧绷着,竟没顾及上肩伤,直至此时,肩头的镇痛才忽然传来,柳朝明闷哼一声,因失血太多,险些没能站稳。 苏晋要去扶他,却被他退让一步,避开了。 柳朝明扶住肩头,目色沉沉望着街巷深处,问道:“名字。” 苏晋沉默一下:“姓谢。” 果然。 难怪老御史看了苏晋的《清帛钞》后,指着其中一句“天下之乱,由于吏治不修;吏治不修,由于人才不出”(注)说:“此句有故人遗风。” 难怪当年老御史只见了苏晋一面,便拼了命,舍了双腿也要保住她。 原来她并非只具故人遗风,她根本就是故人之后。 柳朝明这才偏过头看她,又问:“叫什么?” 苏晋眸中闪过一丝惘然,低声道:“我没有名,只有‘阿雨’一个小字,阿翁从前说,等我及笄了,会为我起一个好名字,可惜,”她一顿,“没有等到。” 柳朝明心中一沉。 都察院的小吏牵了马车来,站在长巷尽头等他。 柳朝明默了一默,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管苏晋,朝马车走去。 他有些惘惘然,这一生他从未亏欠过任何人,除了五年前老御史的托付。 可这个托付的真相,竟如此荒谬。 他承诺过要守一生的人,原本以为只是在波云诡谲的朝堂为她谋求一方立足之地。 却未曾想是个女子。 她是个女子,他要怎么来守? 柳朝明心中仿佛涨了潮的孤岛,每走一步,便有一个念头起,一个念头落。 他十九岁进都察院,只愿承老御史之志,肃清吏治,守心如一。 印象中,唯一走得近的女子,是老御史的孙女,故皇后去世前,老御史做主,为他与其孙女订了婚期。 那是个面容姣好的女子,他只跟她说过两回话,连究竟长甚么样也记不清了。 只记得还未迎她过门,她就患急症过世了。 柳朝明帮老御史料理完后事,站在白幡满目的府邸,忽然想,这样也好,他本就是寡淡之人,此一生,做好御史这一件事便好,旁的甚么顾及太多,反会怠慢了去。 他一直觉得这样就好,直到老御史去世。 他临终时说,苏时雨这一生,太难太难了。 他还说,你一定要找到她,以你之力,守她一生。 柳朝明心头蓦地一震,他顿住脚步,回过头去,只见苏晋一个人站在桥头,望着满是残血断肢的桥头,不知在想甚么。 他从前一直觉得她这副样子实在是自淡漠里生出了巧言令色的花头,可眼下看去,却像是苦中作乐自顾冷暖。 他觉得她孤伶伶的。 柳朝明蓦地回头走去,一把拽紧苏晋的手腕,不等她反应,折身往回:“跟我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3.三二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这日芒种休沐, 没有廷议, 不必赶时辰。 近皇城已是天明时分,朱悯达遣去羽林卫,命朱南羡与沈奚跟着,一起往东宫走去。 不远处,奉天殿的宫婢正在灭灯,爬上长梯拿竹竿微微一勾, 挂在檐下得灯笼就被摘了下来,远望去, 好像一盏一盏星辰跌落。 朱悯达侧目看了眼跟在身后的朱南羡,问:“那些锦衣卫, 是柳朝明带来的?” 朱南羡没有作答。 朱悯达冷哼一声道:“朱沢微想杀你已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筹谋许久布此一局, 请来的暗卫必定不是等闲之辈,南城兵马司不过一群草莽, 如何与他们抗衡?再者,昭合桥头的断首残肢刀口利落,除了锦衣卫,还能是旁人干的?” 他说到这里, 脚步一顿, 负手面向宫楼深处,缓缓问道:“那个苏晋, 是个女子?” 朱南羡也蓦地停住脚步, 他双手倏然握紧, 却强忍着心中突生的愕然,没露出一丝情绪。 朱悯达颇意外地扫了他一眼,淡淡道:“不错,有长进。” 早在沈奚凭空带出一名婢女时,他就猜到苏晋是女子了。在联想到她这夜换过衣衫,以及在之前,在宫前苑耳房,十三为她拼死抵门不开。 朱南羡是跟在他身边长大的,旁人瞧不出的异常,他能瞧不出? 若非有天大的秘密要瞒着,凭十三的个性,怎么肯在那许多人前应了自己的亲事? 朱悯达又看沈奚一眼:“你也知道?” 沈奚道一本正经道:“不知道,但姐夫这么一问,微臣恍若醍醐灌顶。” 朱悯达知道他又在耍花腔,懒得理他。 再一想,沈青樾虽强词夺理地为苏晋打了掩护,但他确实没看错人。 这个苏晋实在聪慧,当即便猜到沈奚的目的,硬是把自己说成了一个证人,将脏水一股脑儿全泼回在七王手下的吏部身上。 如此摇身一变,变成自己手里一个必保的棋子。 否则,他才不管苏晋是男是女,左右是一只无足轻重的蝼蚁 朱悯达想到这里,吩咐沈奚道:“今夜之局,虽被你一通胡话圆了过去,但马府的守卫,奴仆,知情者甚众,苏晋究竟是不是老七谋害十三的证人,她究竟跟十三从马府出来的,还是被柳昀的巡城御史带出来的,有心人稍一打听便能发现端倪。你且理一理你的说辞,按照这个说辞去办,那些知道了不该知道的,杀了,一个活口也不能留。” 沈奚目色微微一滞,低声应了句:“是。” 朱悯达在心里琢磨,十四虽是个蠢货,但最擅两头挑拨,他亲睹了这一晚大戏,回头再跟老七说,老七看着柔善,实则阴狠缜密,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等这两日过去,仕子舞弊案有个了结,他跟老七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因此势必要策划周详了。 思忖间已至东宫,初夏之晨,东宫宫苑草木繁盛,葳蕤生光,还未走到正殿,就见一金钗宫装的女子疾步迎来,她身姿娉婷,姿容倾城,右眼旁竟与沈奚一样有一颗泪痣,正是太子妃沈婧。 沈婧眼底乌青,想必等了朱悯达一夜,迎上前来款款施了个礼,问道:“怎么去了那般久?”再看一眼跟在朱悯达身后的朱南羡,又关心问:“十三可有伤着?” 朱南羡摇了摇头道:“皇嫂放心,我没事。” 沈婧眉间忧色不减,正要嘱人备水备食,却被朱悯达一抬手拦住。 他回过身,对着朱南羡与沈奚缓缓道:“你二人跪下。” 朱南羡习以为常,双膝落地,直直就跪了。 沈奚冲沈婧耸耸肩,跟在朱南羡身边跪了。 沈婧与朱悯达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自小最心疼这两个弟弟,看他二人一夜未睡的疲倦模样,不由温声劝道:“殿下,这回就算了吧。” 朱悯达沉了一口气道:“一个胡作非为险些丧命,一个企图瞒天过海,若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本宫还该罚得重些。” 沈奚冲沈婧眨眨眼,似乎在劝:“二姐,我没事,姐夫今日火气大,只让我和十三跪几个时辰的确是罚轻了。你是没瞧见,方才在昭合桥,柳昀受了伤,血都要流干了,姐夫不也看都不看一眼吗?” 沈婧微微吃惊,转头看了朱悯达一眼,朱悯达面色转寒,并不言语。 沈奚笑嘻嘻又道:“姐夫,柳大人可是柳家后人,孟老御史的独传弟子,连皇上平日都舍不得罚他,就说南北仕子案,他与我一起谏言,我被打折了腿,他就停了一个月早朝,您这回这么折腾他,怕是不大好吧?” 朱悯达知道沈奚这番话实则在问自己对柳朝明的态度。 他也懒得瞒沈奚,直言道:“柳昀跟你不一样,你怎么想,本宫瞧得明明白白,但柳昀这个人,心思太深,不能不防。本宫不知今晚的锦衣卫究竟是谁招来的,但韦姜既然在昭合桥头跟着他左都御史杀人,想必锦衣卫能来跟柳昀脱不开干系。 “今日本该是全胜之局,锦衣卫这一来,搅得两败俱伤,若换了旁人,本宫早命人千刀万剐了,正因他是柳昀,是都察院的首座,本宫才只立了一个下马威。” 沈奚见他开诚布公,也径自挑明问:“姐夫,那您觉得这锦衣卫果真就是柳昀招来的么?” 朱悯达道:“是,又不是。” 他背负着手,悠悠道:“柳昀此人,性情寡淡,于他而言,最好莫过于身处是非之外,这也是父皇如此看重他的原因。当日若非他拿都察院的立场跟本宫买了苏晋一命,今日也不必卷入这风波。所以,锦衣卫来的背后,一定还有人。” 他说着,勾唇一笑:“也不难猜,宫中十九位殿下,此人不是老七,若是老七,本宫的储君位早就是他的了,也不是十四,十四太蠢,卫璋不是傻子,怎会择他做主?余下的人其中一个,想躲在暗处要韬光养晦?可他野心这么大,连卫璋都想收服,总有一天会跳出来。” 沈奚一脸拜服道:“姐夫真乃神人也。”说着做出五体投地之姿。 朱悯达冷哼一声道:“收起你的花架子。”语毕,温声换了一句:“阿婧。”将仍忧心看着朱南羡二人的沈婧的手置于掌心拍了拍,往殿门走去。 等朱悯达与沈婧的身影消失在殿内,沈奚拍了拍膝头,爬起来又推了一把朱南羡道:“喂,你不是真要跪上两个时辰吧?” 朱南羡没理他。 沈奚又道:“你放心了,你皇兄最听我家姊的话,等下枕边风一吹,他保管心软,从小到大哪回不是这样?” 朱南羡仍没理他。 沈奚双眼一弯,正中要害道:“十三,苏晋真是女子?” 朱南羡身形一震,抬眸盯着他。 沈奚挑眉道:“这个苏晋真是奇了。”又推一把朱南羡怂恿道:“那我现在要去找她,你想不想一起去?” 朱南羡愣了愣,他也站起身,低声道:“不去,本王要回府了。”说着,也不管沈奚,径自往东宫外走去。 沈奚自道边拔了一根狗尾巴草塞进嘴里嚼了嚼,看不惯他爱答不理的样子,忍不住挑衅道:“也好,你是该好好回府反思了,否则改日被指婚,诸事不由己,岂不万念俱灰?” 柳朝明不知该带苏晋去哪里。 原想将她送回京师衙门,可转而一想,那里龙蛇混杂,她一个女子,如何自处? 又想带她回都察院,但朱悯达现下定已猜出她是女子了,倘若东宫派人来将她带走,又该怎么办? 柳朝明生平头一回觉得如此瞻前顾后,思来想去不由望向苏晋。 她正掀了车帘往外看。 身上的外衫还是覃照林的,麻布粗衣实在碍眼。 也不知这些年她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小吏帮柳朝明的伤上好药,车夫探头进来问:“柳大人,回宫么?” 柳朝明微一摇头:“回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4.三三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行车至柳府, 小吏去叩府门。 开门的老仆见了柳朝明, 愕然道:“大人回来了?” 柳朝明经年公务缠身,时常没日没夜地待在都察院,甚少回府,是以听了老仆这一声唤,府内顷刻就有人叠声接了一句:“大人回来了?” 伴着话音从里头走出两名随侍,其中一人苏晋见过, 是当日在大理寺风雨里给她送伞的那位,叫作安然, 另一人身着素白长衫,五官清秀, 与安然有几分像, 大约是兄弟两个。 两人一起迎上来, 却又在看到苏晋的一刻同时顿住,对视一眼, 安然诧异地问:“大人,这是您……请到府上的客人?” 柳朝明淡淡“嗯”了一声,吩咐道:“阿留,你去给苏知事备一身干净衣衫。” 阿留称是, 一脸好奇地又想说甚么, 被安然一个眼风扫过来,只好领命走了。 安然问:“大人要在哪里见客?” 柳朝明看苏晋一眼, 道:“书房。” 柳府是素净的, 大约因为主人不常在, 府内连着下人统共不到十人,清寥得实在不像官居二品的左都御史的府邸。 柳朝明带苏晋绕过前院,进了书房。 阿留已经把衣衫备好了,托盘上一袭月白直裰,凑近了,还能闻到杜若清香。 柳朝明一时怔住。 阿留笑道:“苏公子,您身形纤瘦,这是大人少年时的旧衣,小的已拿皂粉洗过几回,年年都会用香熏过一遍,公子放心穿。” 苏晋不由看了柳朝明一眼,柳朝明一愣,将目光避开了去。 苏晋犹疑了一下,应了声“好”,将衣裳接过折身去隔间。 阿留跟在她的身后,又殷切道:“苏公子,小的等下为你打水去吧?” 苏晋点了一下头:“有劳。” 谁知阿留说完,并不退出隔间,反是走上前去要为苏晋更衣。 苏晋倏然退开一步,愣怔地看着他。 与此同时,外间冷冷传来一句:“阿留。”柳朝明微蹙着眉,目光落在屋外,“出去。” 阿留有点没想明白,说道:“大人自开府以来,除了沈大人几个不请自来的客,这还是头一回将人带回府上。我与三哥打幼时跟着大人,知道大人生性寡淡不爱热闹,但这接客之道,重在一个体贴热情,阿留却是懂的。” 他说着,又看向苏晋,殷勤地续道:“苏公子,您不知道,您可是大人头一回请来府上的人,是贵客。等下阿留为您更完衣,再为您打水,您身上穿的这身不太干净,阿留待会儿帮您洗了,对了,苏公子您喜欢吃甚么,小的让刘伯去备着……” 他说起话来拉拉杂杂的没个完,苏晋与柳朝明均一时无言地看着他。 好在安然赶来书房,看到阿留的老毛病又犯了,一手拽住他的胳膊,径自将他往外拉,一边道:“跟我出去。” 阿留道:“哎,三哥,我还没说——” 安然探进个头来跟苏晋赔礼道:“苏知事见谅,我四弟有洁症,又十分话痨,您多多包涵。”说着,一手捂了阿留的嘴,将他连扯带搡地拽了出去。 柳朝明看了苏晋一眼,也出了书房,将门合上。 苏晋刚把外衫解下,就听到外头安然一时没捂住阿留的嘴,絮絮叨叨的声音又响起:“不是,柳大人,您怎么也出来了,不就换个衣裳么……” 柳朝明寒声道:“找东西把他的嘴堵了。” 安然道:“是,一定堵,堵一整日。” 少倾,苏晋换好衣裳,推门出去。 夏光正好,柳朝明负手站在一树女贞子下,细碎的白花坠在枝头,他身着仙鹤补子,长身玉立。 柳朝明听到开门声,回过身来,日晖斜照,淡淡铺洒在他的眉梢,本来十分好看的眉眼就像覆上一层光晕。 他看了眼身着自己少年衣衫的苏晋,眸光微微低垂,一时没有说话。 苏晋走过去与他一揖,唤了句:“柳大人。” 柳朝明“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她身后的翘檐上:“你可想好日后怎么办了?” 苏晋微一摇头:“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柳朝明这才移目看向她,片刻,轻声问:“为何要入仕?” 苏晋抿了抿唇才无不惘然道:“当年阿翁冤死,心里不甘不忿,一门心思想要为他讨个公道,讨回清白,才苦读入仕,可惜,”她语气一涩,“后来发现,所谓公允,清白,正义,有时候只是当权者蛊惑黎民的手段,它们只能存于天下制衡,万民一心的法则之内,否则,一文不值。” 柳朝明问:“所以你便得过且过?” 苏晋笑了一下:“也不算,我既选了这条路,说甚么也要走下去。那时已入仕,便一心想着把眼前的事做好。” 柳朝明点头道:“脚踏实地,且顾眼下,也不失为一种生存之道。”然后他忽然问苏晋,“你幼时可曾听说过柳家?” 柳家乃大儒世家,自前朝一直屹立不倒,数百年出过无数将相王侯,虽也有在争权中流血牺牲的,但家族枝叶深广,未曾伤其根本。 苏晋知道柳朝明问的柳家乃杭州他这一支,谢相的挚友孟老御史在兵起年间曾在柳家任师,谢相也曾去作客,颇受柳老敬重,算是半个旧交。 苏晋道:“听说过,但幼时只知柳昀,不知柳朝明。” 谢相去作客后的原话是,柳家有子,自字为昀,其人如玉,光华内敛。 柳朝明负手望着远处道:“你当年落难,为何不来柳家求助?” 苏晋低声一笑:“当年落难,亲眼目睹至亲之人被残害致死,是谁也不能信了,且蜀中回杭州千里,我彼时不忿,只求苦读为阿翁洗冤,该要如何去?” 柳朝明垂下目光,须臾才道:“你……在朝中,还甚么心愿未了?” 苏晋一怔:“大人这话是甚么意思?” 柳朝明看入苏晋的眼:“想找到晁清?想杀曾凭和曾友谅以报他二人当年加害你之仇?还是想为谢相洗冤?”他顿了顿,“这些我可以替你去做,但你,必须走。” 苏晋不解:“大人要我去哪里?”然后她似有所悟道:“大人要我离开京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她垂眸笑了一笑:“可是我离开了又能怎么样,我已孑然一身,在何处不是聊度此生?天下之大已无归处,还不如留在这个是非地,尽己所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你可以去杭州。”柳朝明打断道。 然后他避开苏晋的目光,轻声道:“我的故乡。” 苏晋微微一怔,问道:“大人图什么?”一顿,不由又问,“是老御史临终前,大人承诺过要照顾我?” 柳朝明不知应当怎么答,心中觉得是,但一时间又觉得不像是。 心中思绪像纷纷雪,沾地即化,杳无踪迹。 他别过脸道:“你身为女子,假作男子入仕已是离经叛道,难道还要在此处越陷越深?” 他说着,沉了一口气:“昨夜之局,你已卷入太子与七王的争斗之中,以为这就算完了吗?朱悯达现已猜出你是女子,以他的性情,定会利用这一点再作文章。若是太平盛世便也罢了,可现在陛下已老,藩王割据,数百年前,西汉‘七国之乱’西晋‘八王之乱’历历在目,史鉴在前,党争愈演愈烈,少则一年,多则三载,整个朝堂必定如嗜血旋涡,无人幸免,你也一样。你若再往下走,势必深陷泥潭难以脱身,到那时堕于万劫之渊,恐怕连我也难以保得住你。” 风拂过,女贞子簌簌落下。 苏晋自这风中抬起眼,望着柳朝明:“我若走了,大人呢?当日大人在宫前苑已拿都察院的立场跟东宫买了我一命,而今我成了太子殿下的证人大人却要送我走?那大人以后要如何在东宫与七王之间立足?” 她背转身去:“大人,你我都是浮萍之身,早在踏入仕途的一刻,已陷在这泥潭之中,时雨不盼独善其身,只愿坚守本心。”她说着,蓦地轻轻笑了笑,“大人不是还问我,可愿去都察院,做一名拨乱反正,守心如一的御史么?” 碎花拂落她的肩头,顺着衣衫滑下,跌在地上。 那是他年少时的衣衫,未及弱冠,意气风发,心怀大志。 奇怪她分明是个女子,他却像在她身上,看到了彼时的自己。 柳朝明移开眸光,目色沉沉地看着躺在泥地上的女贞子,轻声道:“来都察院的事就此作罢。” “你只当我,没说过这话。” 苏晋的身影微微一滞。 柳朝明拂身走往长廊,问道:“安然,厢房备好了吗?” 安然自廊外探了个出来:“备好了,苏知事这就要去歇了么?”然后对苏晋一笑,“小的这就带知事过去。” 柳朝明微一点头,余光看到苏晋在那株女贞树下默立了片刻,朝他深深一揖,折往厢房处了。 安然将苏晋带到厢房,又亟亟转回书房,看到柳朝明竟还站在长廊处,不由上前道:“大人,小的无能,没法为大人分忧,且还有一桩事,说出来怕更添大人愁闷。” 柳朝明拧眉扫他一眼:“但说无妨。” 安然咽了口唾沫道:“是这样,方才沈大人不知何时来了,猫在书房外听了半日墙角,眼下正在正堂等着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5.三四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沈奚挑着把折扇, 正凑在正堂右墙细细品一副新挂上的《春雪图》, 就见柳朝明一脸冷寒地走进来。 也没跟他搭话,走到案前沏了盏茶,才问:“你来做甚么?” 沈奚心中不悦。 朱南羡对他爱答不理便也罢了,柳昀也对他爱答不理。 合着他前前后后折腾一夜竟里外不是人了? 沈青樾于是扯着腔调道:“哦,我来替十三殿下把苏时雨抢回王府。” 柳朝明端起沏好的茶,并不吃, 回过身看着他。 这就要端茶送客了。 沈奚的脸皮厚得像城墙,非但不走, 还堂而皇之在八仙椅上坐了,懒洋洋地道:“怎么, 只许州官放火, 不许百姓点灯?柳大人招来锦衣卫, 将了东宫一军,我这‘太子|党’不也没当着太子殿下的面戳穿你?” 柳朝明听了这话, 将茶搁下,往沈奚左手旁坐了,悠悠道:“哦,沈大人是怎么看出锦衣卫是本官招来的?” 沈奚以手支颌, 眨眨眼:“我说是直觉, 柳御史信吗?” 柳朝明侧目扫他一眼,轻描淡写道:“信, 且本官还相信, 在猜到朱十三带走的婢女是苏晋后, 沈侍郎费心寻来一个替身,其目的仅仅是为了帮太子殿下泼七王殿下的脏水,并不是为了给自己留后路。” 沈奚微微一愣。 柳朝明此言可谓一语中的。 确实,他早也猜出朱南羡从马府带出的婢女,除了苏晋不作第二人想。 那么只有两种可能,其一,苏晋是男扮女装,其二,苏晋本就是女子。 如果是第一种可能,苏晋便没甚么见不得人的,在太子盛怒之下,她大可以说出在马府的见闻,保自己一命。 如果是第二种可能,那她就是欺君之罪,朱悯达一定容不了她。这样的情形下,自己先找来一个婢女,帮苏晋在面上囫囵过去,苏晋若足够聪慧,接下来便会借着借题发挥指认吏部,变成朱悯达手上一颗可用的棋子,如此东宫才会留她一命。 但无论是哪种可能,他沈青樾都不用亲自出面指认吏部。 沈奚确实是太子|党,但这多半是因为沈婧的缘故,否则凭他的智计,在这群王割据,各方势力林立的朝堂下,未必不能如柳昀一样先作壁上观。 在这乱流之中,立场若站得太早太坚定,几乎等同求死。 昨夜他早堪破马府之局,若他真想将马府中七王心腹一网打尽,大可以让羽林卫先锋先将马府围得水泄不通,甚么下毒的暗杀的一个跑不出去。 退一步说,就算有人跑了,他都不用苏晋出面作证,只要一碗茶的功夫,他就可以凑齐假的证人证据毒酒血刀,然后一一摆在曾友谅跟前指认他。 但他不愿,他不要做这个出头鸟。 所以他让苏晋来。 这就是沈青樾,凡事都为都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反正在他看来,这里留一丝缝,那里留一道口,凑在一起狡兔三窟,指不定哪天就成了他的容身之处。 他这点心思,连朱悯达都未曾参破,还以为他在尽心尽力地办事呢,却不料被柳朝明看透了。 沈奚“啧啧”两声,摇头道:“柳昀,你知道我最讨厌你甚么吗?你平时摆摆高深装装莫测便罢了,我最讨厌你现在这副洞若观火锋芒毕露的样子。” 柳朝明淡淡道:“彼此彼此,沈侍郎一步百算,更令柳某心折。” 沈奚凑近道:“让我猜猜,柳大人今日的戾气为何这么重?”然后把折扇往掌心一敲,恍然道,“哦,可是因为我把苏时雨推到了风头浪尖上?”他往椅背上一靠,挑起扇子指点江山,“你也不想想,她这样的身份,迟早要在刀山火海里蹚过一遭,昨夜不是我,不是她够机敏,指不定已经死了呢。” 话虽没错,听起来却不入耳。 柳朝明转脸看着他,忽然道:“沈侍郎今日这么心浮气躁,是太子殿下又命你杀人了?” 沈奚从来无所谓的神色在听到这一句后忽然变得凌厉,笑容一下便收了:“柳御史气度高华,难道手上就没沾过血?”他负手起身,冷笑了一声,“大家都不干净,谁也别说谁。” 柳朝明平静道:“正是,沈侍郎自在帐中运筹帷幄,都察院的事,比千里更远,侍郎便不必管了罢。” 沈奚回过头来,双眼忽然一弯:“柳御史所言甚是,帝王有帝王的制衡之术,我等臣子也该有自己的求存之道不是?” 二人既达成一致,柳朝明这才问:“说吧,你来甚么事。” 沈奚负着手,看向堂外灼灼夏光,默了一默道:“晏子言快死了,说想见苏晋一面。” 柳朝明一愣:“还是没能多拖几日?” 沈奚嘲弄地笑了一声:“陛下甚么性情,你我岂能不知?这回宽限了两天,已是天大的恩情了。” 柳朝明点了一下头:“节哀。” 沈奚苦笑了一下,他走到堂门前,盯着浸在日晖里的草木,懒懒道:“有甚么哀不哀的,我们一起长大,一起在翰林进学的许多人,晏子言也不是头一个遭到这种事的。每回尽力去求情,哪回真救了人?我只是没想到,旁的人或是被冤或是真出了岔子,终归有由头可寻,他从小心气最高,末了竟要死在这心气上了。” 他言语之间颓丧不堪,柳朝明不由抬头看向他。 幼时在翰林进学,沈奚年纪最小却绝顶聪明,颇得晏太傅所喜,所以晏子言从小便嫉妒他。 沈青樾又是个“你讨厌我那我更要气死你”的脾气,两人从小到大,不知打了多少回架,从泥地里打滚到对簿公堂,沈奚往东,晏子言便往西,晏子言说对,沈奚便说错。 外人一直以为他二人这是结下世仇了。 直到发生南北一案。 晏太傅致仕后,徒留一个虚衔,晏家两位兄长知道圣上乾纲独断,各上了本折子以后便也没信儿了。 没想到最后为晏子言奔波的却是沈青樾。 连被打折了的腿伤都还没养好。 柳朝明问:“甚么时辰行刑?” 沈奚道:“明日晨,在正午门。” 柳朝明道:“等等吧,苏时雨才睡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6.三五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阿留的嘴虽被堵了, 仍为苏晋备好了膳食, 打好热水。 苏晋奔波数日,终于能一洗风尘。 这一日睡得格外沉,柳府内外弥漫着淡淡杜若香,香气怡人,入眠后连梦都没有。 苏晋这一觉从天刚亮睡到天黑,醒来时已是夜半, 安然进来说户部的沈侍郎已在柳府等她一整日了,要带她进宫见晏少詹事。 苏晋虽没想明白晏子言为何临行刑了要见她, 但思及人之将死,也并未推脱, 跟沈奚上了马车。 暗夜中, 刑部大牢门口点着灯火, 往下走一条深长地甬道,两侧皆是铁牢, 黑漆漆的,偶有月光透过高窗照进来,能看到牢里关着的囚犯。 沈奚带苏晋从大牢的后门而入,一旁的刑部小吏举着火把。走到一半, 沈奚忽然顿住脚步, 递给苏晋一小坛杏花酿道:“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苏晋愣了愣:“沈大人?” 火光与月色洒在沈奚身上, 一双桃花眼低垂着, 眼角泪痣格外夺目。 他低低笑了一声道:“其实他也没说一定要见你, 只是听说你没从晏子萋入手查晁清案子的时候,跟我提过一句想要当面谢你。” 苏晋道:“这也是受沈大人所托。” 沈奚默了一默,似乎在努力想该说些甚么,终是一叹:“他一辈子清高,把尊严看得比甚么都重,眼下落得这副光景却让我瞧见,想必觉得不堪。每回我来,他都要与我吵上一架,当是不愿再见我这个仇人了。” 他又道:“你不一样,你与他相交不深,他快死了,有甚么不愿与我说的,也许愿与你说。” 黑暗中只有火光,甬道深长,晏子言的牢房要走到尽头。 他似在闭目养神,听到牢门的动静,蓦地睁开眼,看到苏晋,愣了愣道:“是你。”然后他沉默一下,往苏晋身后看了一眼,轻声问:“只有你一个人么?” 苏晋还记得上回见晏子言的样子。 长眉凤目,白衣广袖,宛如古画里的魏晋名士。 而今再见他,几乎要认不出来,一身脏污的囚袍遍布血痕,瘦骨嶙峋的样子哪还有昔日风采。 苏晋点头道:“我来送少詹事一程。” 说着,进得牢房,将手里的酒坛放下,借着上路饭余下的酒盏,为晏子言斟了一杯。 晏子言神色淡淡地接过来,一笑道:“多谢。”然后无不遗憾道:“可惜前日受刑,不知怎么舌头坏了,已尝不出味道了。酒色虽好,却品不出是甚么酒。” 苏晋道:“是杏花酿。” 晏子言握住酒盏的手一顿,眸色黯下来,忽问:“沈青樾果真没来么?” 苏晋不知当说什么好。 晏子言兀自笑了笑:“他每年开春,都会亲手酿几坛杏花酿,我这辈子,从未夸过他甚么,唯一的一回,大概是去年开春意外尝了他的杏花酿,说了一句,酒不错。” 苏晋道:“沈大人说,他每回来看少詹事,您都要与他吵一回,今日他就不在您跟前碍眼了。” 晏子言晃了晃手里的杏花酿,仰头一饮而尽,“哼”了一声道:“我才懒得跟他吵,我就是看不惯他每回来一副少言寡语的样子,从小到大非要气死我的劲头到哪里去了?嬉皮笑脸玩世不恭的劲头到哪里去了?我不跟他吵两句,只怕他会闷死。” 苏晋垂眸道:“有些话我眼下提或许不应当,但清明如少詹事,不会不知圣心所向,倘若少詹事您不自请查仕子舞弊的案子,或者查了以后,立场站得模棱两可一些,也不至于如今日一般。” 晏子言笑道:“这话沈青樾也提过,气极的时候,还嘲笑我非要跟他对着干死了活该,诚然我最初的确是为了跟他对着干,才认定南方仕子舞弊,自请查案,但是,”他一顿,语气蓦地变得十分笃定,“你若亲眼目睹这些仕子之死,亲眼见了他们苦读一生的才华与希望被轻贱,被侮辱,你站在我的立场,难道不该为他们讨回公道?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注1)” 晏子言抬目注视着苏晋:“我晏子言,从小到大,天赋不及柳昀,智巧不及沈青樾,但我从来坚守本心,对我而言,是就是,非便非,便是蒙受不白之冤又如何?我信逝者如斯,也信苍生民心,我相信总有一天,青史会还我一个公道。” 这一刻,他虽一身脏污囚袍,但苏晋仿佛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他昔日不可一世的风采。 她顿了一顿,轻声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注2)” 晏子言愣了愣,忽然一笑,道:“柳昀一直看重你,想必是想收你去都察院,你愿去么?” 苏晋忽然想起柳朝明那句——你就当我,没说过这话。 苏晋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晏子言待要再说甚么,牢门的锁忽然一响,“哐当”一声,是时辰到了。 两名刑部的差役走进来,为他带上脚铐,站在牢门口低声道:“少詹事,请吧。” 晏子言点了一下头,拾起那坛杏花酿,为自己斟满一杯酒,起身走出牢门,却又在回头道:“为甚么不?你胸怀锦绣,不如跟着他,做一名拨乱反正的御史。这天下万马齐喑,终归要有人发的出声音。但愿我死后,终有一日,有御史,有闲人,为我提上一笔,让晏子言,许元喆这样的名字,能早日在青史中重见天日。” 然后他顿了一顿,又是一笑:“苏时雨,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 路险难兮独后来。(注3) 悟道虽迟,幸而未晚。 甬道两端都有门,北端是入口,南端通往正午门外。 晏子言走到门口,忽然回过身,看向长道无尽的深暗处,举起酒杯,高声道:“斗了一辈子,这一役,可是我略胜一筹?” 火光幽微,暗处似有人在轻声叹。 晏子言一笑,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将酒盏置于地上,低声道:“跟他说,今生做了一辈子仇人,累了,来世做知己吧。” 言罢,再也不回头,大步流星地往午门外走去。 苏晋看着他的背影。 她原认为晏子言高傲自矜,曲高和寡,现在看来是她错了——若一个人纵然一身枷锁亦能坦然无悔,当是名士无双。 行刑队走到正午门外已不见身影,朝阳初升,沈奚不知何时提着杏花酿也来到轩辕台,轻声问:“他方才,可有留话?” 苏晋点了一下头:“少詹事说,与沈大人做了一世仇人,累了,来世,愿为知己。” 沈奚看着远处矗于在长风中的巍峨宫楼,一时无言。 片刻后,他弯身拾起被晏子言置于地上的酒盏,斟满一杯杏花酿,对着宫楼无尽的风声处遥遥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苏晋作别了沈奚,往承天门而去,心中不断想着晏子言最后的话。 但愿我死后,终有一日,有御史,有闲人,为我提上一笔,让晏子言,许元喆这样的名字,能早日在青史中重见天日。 做一名御史,当真可以明青史,清吏治,洗冤屈吗? 得到宫门处,身后忽然有人唤了一声:“知事大人。” 是京师衙门的赶车的杂役阿齐来了。 阿齐道:“知事大人,周通判跟府丞大人打起来了,刘大人让小的在承天门这等您——” 苏晋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没等他说完,跳上马车打断道:“是出了甚么事?” 阿齐道:“小的也不清楚,似乎是跟知事大人收留的阿婆有关。” 苏晋脑中像是有甚么东西轰然炸开,她不再说话,当即一扬缰绳,打马扬尘而去。 退思堂内团乱糟糟的,案椅倒地,周萍一脸乌青,被两名衙差死死制住,却依旧目眦欲裂。 孙印德脸上也挂了彩,听了这话,“哼”着冷笑一声道:“跟本官有关系么?老太婆不知从哪听来的她孙子舞弊被抓,一直缠着本官为他洗冤,本官只好跟她说句实话。再说了,陛下的圣旨早就下来了,她的孙子早也死了,她七老八十的,活着也是拖累,本官说的不对么?他孙子该死,让她跟着她孙子去,也好一了百了。” 此言一出,连一向圆滑的刘义褚也是满脸铁青,手中的茶盏几乎要捏碎了去:“孙大人,老吾老及人之老,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你这么告诉她,跟撵她赴死有何区别?” 孙印德轻蔑一笑道:“撵她赴死?她投河自尽,是本官推下去的?” “你说甚么?” 苏晋站在退思堂外,怔怔地问道。 然后她看了眼被衙差制住在地,满目悲愤的周萍,又看了眼一腔愁哀的刘义褚,蓦地折转身去,亟亟赶回自己的屋舍。 屋中清雅,比她前日离开时,更要干净一些,大约是元喆的阿婆为她收拾过了。 桌案上放着一双鞋垫,是阿婆比着她靴子的大小为她做的。 是了,当日她为了让阿婆住得安心,便请她为自己纳了一双鞋垫。 苏晋紧紧地将这鞋垫握在手里,缓缓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决然折回退思堂。 退思堂中,刘义褚与孙印德仍吵得不可开交,苏晋站在堂门,轻声唤了一句:“皋言。” 然后她问:“阿婆怎么没的?” 周萍听了这话,目色中的愤懑忽然化作无尽的哀楚,张了张口,哑声道:“怪我。昨日上午,我看到阿婆一个人出去,她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抹眼泪,我本已留了个心眼,还问她可是出了甚么事,她说她只是想元喆了,没想到后来……” “没想到后来,阿婆直至傍晚都没回来,我和皋言这才着人去找,却在淮水边找到她的尸体,捞上来时,人已泡涨了。”刘义褚接着道,转头盯着孙印德,终于遏制不住怒意道:“我与皋言本已为阿婆置好棺材,姓孙的竟不让我们把阿婆抬回来,强命着衙差在城外找了个地方匆匆扔了,把我与皋言绑了回来!” 孙印德厉声道:“你还想抬回来?也不怕旁人以为是咱们衙门闹出命案了?明日不用上值了?” “那你就任她曝尸荒野?”苏晋冷目注视着,寒声道:“孙印德,我将阿婆留在我的屋舍,不求你帮忙照顾,只求你能积点德,不管不问便好,你以马府之局把我支走,回过头来就是这么积德的?” 孙印德怒喝道:“大胆!你小小从八品知事,竟敢对本官颐指气使,小心本官上奏朝廷,告你不敬之罪!” 苏晋冷笑一声道:“你可以上奏朝廷,把我治罪又怎样,大不了是冤屈之人的名录上再添一笔,我倒是想问问孙大人,到底有何脸面告诉阿婆,许元喆是因舞弊而死,是该死的?” 孙印德道:“苏晋,你不要信口雌黄,许元喆是皇上亲下旨点名道姓的乱党,凭你一口一个冤屈,足以叛你忤逆圣上,千刀万剐不足以赎罪。” 苏晋振袖负手,平静又坚定道:“此南北仕子一案,元喆何其辜?冤死的仕子何其辜?为公允二字牺牲的贞臣义士何其辜?清白自在人心,纵有人背后作祟,纵皇天不鉴,鲜血四溅或可一时障目,却遮不住天下苍苍民悠悠众口,终有一天,那些冤死的人都会重现天日,反是你——” 她向孙印德走近一步,看入他的双眼,痛斥道:“你身为父母官,上愧于苍天,下负于黎民,贡士失踪,你怕得罪权贵不允我查;仕子闹事,你避于街巷不出;血案再起,你为保自己不受都察院问责结党投诚七王,设局险些害死十三殿下!而正是今日,深宫之中尚有义士毙于刀下九死不悔,你却在这计较一个自尽的老妪会不会污了你的清白?你还有清白在么?实在靦颜人世,行若狗彘!” 孙印德听到最后一句,暴怒道:“你是甚么东西竟敢这么跟本官说话?!不要以为你背后有左都御史,有十三殿下护着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你以为只有你有靠山,你大可以现下就去都察院投状告本官,且看看能否动得了本官!” 苏晋看他一眼,淡淡道:“不必,要惩治你,不假他人之手。”说着,她径自绕开孙印德,往衙门外走去。 孙印德嘲弄道:“不假他人之手?你不过区区知事,本官看你还能掀起甚么风浪。难不成还能爬到本官头上不成?哦,你怕是不知道吧,再过几日,本官就要升任了。” 苏晋脚步一顿,回过头来道:“那就给孙大人贺喜了,另还盼着孙大人记着,无论你用何种手段,爬得多高,我苏晋,总有一天定会让你跌下来,摔得粉身脆骨,给那些平白冤死的人陪葬。” 苏晋觉得自己一生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醒而坚定。 幼时家破人亡的不忿与不甘在见识过世态炎凉宦海浮沉后化作乌有,只剩满心的怅悲与惘然。 哪怕那年被吏部构陷,也仅凭了求生的意志,一步步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如果说从前的执着与奔波只是为了心中的情与义,那么今时今刻,仿佛如溺水之人攀上浮木,堕崖之人挽住山蔓,跌跌撞撞往前走,竟能看见浮光。 正如柳朝明所说,暗夜行船,只向明月。 哪怕要蜉蝣撼树,哪怕会螳臂当车。 苏晋守在承天门外,也不知等了多久,才见柳朝明的轿子从里头出来。 苏晋走上前去,站在道中央,拦了轿子。 安然命人停了轿,柳朝明走出来,看了眼苏晋,屏退了轿夫。 是日暮黄昏的天,有风吹过,夹道两旁荒草蔓蔓。 苏晋双膝落地,面向柳朝明直直跪下,垂着眸道:“恳请大人,收时雨做一名御史。” 柳朝明本想拒绝,却在她的眉间看到了异乎寻常的清晰与决绝,话到了嘴边,化作一句:“为何?” 苏晋道:“太子既已知我身份,那我只有两种结果,一则,死;二则,留我在朝中,做一枚有用的棋子。” 柳朝明静静地看着她,轻声道:“本官是问,为何要做一名御史?” 暮风拂过,苏晋自这风中抬起眼,眸光灼灼像是燎原之火:“明辨正枉,拨乱反正,进言直谏,守心如一。” “大人之志,亦是时雨之志。” “今生今世,此志不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7.三六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孙印德的手下不肯透露将元喆阿婆的尸体抛于何处。 苏晋与周萍刘义褚在淮水边寻了一整晚, 只能无功而返。 当夜, 宫中来旨,着苏晋于翌日廷议后,进宫作证光禄寺少卿设局刺杀十三殿下一案。 苏晋临睡前将已有的线索又理了一次,除却她当日跟沈奚一唱一和往吏部身上泼得脏水,晁清的失踪,的确与七王手下的人脱不开干系, 就看明日奉天殿上,媛儿姐的供词能交代多少内情了。 翌日天未亮, 沈奚顶着一双乌青的桃花眼往东宫走去。 他跟柳朝明一样,被勒停了早朝, 如今算是半个富贵闲人, 只可惜, 已连着几日睡不好。 过了垂华门,还未进正殿, 胳膊肘忽然被人从旁一拽。 沈奚一个趔趄还未站稳,就看朱十七闪忽着双眼,一脸担忧地道:“青樾哥哥,我皇兄已在东华殿闷了近两日, 你能去瞧瞧他么?” 沈奚心中不悦。 十七是自小就跟着他与朱南羡厮混的, 自己好歹也算他半个兄长。怎么朱十三的愁闷这小兔崽子就瞧得出,他沈青樾的愁闷他就瞧不出呢? 沈奚捻开朱十七搭在自己胳膊肘的手, 若无其事地道:“应该的, 你皇兄的脑子经年不用打结得厉害, 眼下能稍稍转一转,也是起死回生的功德一桩。” 说着就要甩袖而去。 朱十七追着他走了几步,委屈道:“可是前日,皇兄本来都回王府了,听说子言哥哥的刑期定了,知道你在为子言哥哥的事奔波,又进宫来说要跟父皇求情,这才被大皇兄拦下,禁足在东华殿的。” 沈奚顿住步子,看了朱十七一眼,轻飘飘道:“东华殿是吗?” 天刚蒙蒙亮,朱南羡一身玄色劲衣,反手横持一把长刀,刀锋微转,在晓色中划出水一样的光,他足尖轻点地面,整个人如凌空之鸟,将刀稍倒刺而下。 一旁的兵器架上倒插着一排剑,都在这刀稍带起的刃风中发出铮鸣。 沈奚抄着手,倚在游廊看着,戏谑道:“喂,这一招叫甚么?平沙落雁?” 朱南羡偏过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刀柄在掌心转了个满月,又提着刀大开大合地纵劈而下。 沈奚嘁了一声。 十七在一旁解释道:“青樾哥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皇兄每日早上练武的时候都不理人的。” 沈奚郁闷不堪。 他是本着好心才跟十七过来瞧一眼朱十三,没成想人好好地练武泄愤呢。 头脑简单的人真好啊。 沈青樾一不痛快就要拿人开涮,非得把人涮得比自己还不痛快他才能舒服。 他抄着手在游廊走来走去,并指拈起兵器架子上一本《中庸》,道:“喂,你现在悔过了?开始进学了?你知不知道这本书我六岁就倒背如流了?” 朱十七赧然道:“青樾哥哥,这本书是我念的。” 沈奚将书扔回给他,坐下来翘着脚又对朱南羡道:“我以为你在府里闷了两日,能有点长进,没想到,还是在修莽夫之道?” 朱南羡纵刀如流星,自刀锋里看了他一眼。 沈奚觉得朱十三真是油盐不进,“哼”了一声道:“你这么下去,下回被谁暗杀了都不知道。” 朱南羡嘴角微微一弯,忽然伸刀在一旁的兵器架下勾过,再抬手往上一挑。 数把长剑忽如剑雨一般扑簌簌朝沈奚飞扑而去,错落不一地扎在他周遭的泥地上,甚至有一把就堪堪插落在他脚边。 剑雨中还有一道雪刃朝沈奚的面颊飞来,堪堪在擦到鼻尖的一瞬被一柄刀鞘微微挡开,刀鞘擦着刃身,在空中打了转,斜斜滑下。 削落沈奚右肩一缕发。 沈青樾额间有一滴汗慢慢滑落。 朱南羡收刀入鞘,回身扬眉,明亮的眼含带笑意:“怎样,被本王这么一吓,你心情可好些了?” 沈奚面无表情地抽出折扇摇了摇,吐出两个字:“无聊。” 朱南羡默了一默,将刀递给候在一旁的十七,忽然道:“沈青樾,你还记不记得,几年前,有人要杀你和你三姐,是我赶到救了你二人。” 沈奚挑眉:“怎么,要讨债?” 朱南羡点头道:“我知道你有办法,你教我,我要怎么不纳妃就能赴藩?” 沈奚“啧啧”两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图什么?为了苏时雨?” 朱南羡不置可否。 沈奚抄着手道:“罢了,谁让我欠你一个人情呢?那你听好了,今日正是最好的时机——” 待到辰时正刻,苏晋已等在墀台上候审了。 今日的审讯不同于往常,事关皇子国体,都察院柳朝明,刑部沈拓,吏部曾友谅,光禄寺马少卿等人已在奉天殿里头面圣大半个时辰了。 户部沈奚姗姗来迟,半刻前才进去。 俄顷,墀台另一端又走来四人,正是太子朱悯达,七王朱沢微,十三王朱南羡,与十四王朱觅萧。 他们分别身着明黄,浅朱,深紫,竹青四种颜色的袍服。 上有苍天茫茫,下有宫阁长风,四人风姿威仪,仔细看去,却各有各的不同。 朱悯达不可一世,眉目端肃;朱沢微五官阴柔,眉间一点朱砂;朱南羡剑眉星眸,英姿勃发;朱觅萧白肤秀目,眼中却带有一丝轻慢。 但到底是皇子龙孙,四人一同走来,气度煌煌,仿佛这天地之间只能容得下他们一般。 奉天殿殿前内侍与虎贲卫侍卫长同时高唱道:“跪——” 一时间奉天殿延至墀台,数百人齐齐跪地。 四人来到殿前,一名内侍从殿内退出来道:“禀四位殿下,陛下还在问左都御史与沈尚书的话,请殿下们稍后片刻。” 朱悯达淡淡道:“知道了,你去吧。” 内侍跪下磕了个头,弯着腰退回进奉天殿去。 朱觅萧“哎”了一声道:“十三皇兄,皇弟我真是好妒忌你呀,你说从小到大咱们这么些兄弟,有摩擦是常有的事,互相打一架斗斗嘴便也算了,怎么每回轮到你身上,父皇就这么上心呢?” 朱悯达斜乜他一眼,轻蔑道:“你既从小妒忌十三,怎未见得你跟他学半点好?” 朱觅萧“啧啧”两声:“学甚么?胸无城府,还是直来直去?没办法,皇弟头上可没一个太子哥哥镇场子,凡事得靠自己呀。”说着又无不惋惜地看着朱沢微:“七皇兄,你说你招惹谁不好,偏生要招惹十三哥,你莫不是忘了,这么多年父皇哪回不是最偏宠他?真真令人因妒生恨。” 朱沢微与朱悯达一样,都当朱觅萧是个蠢货。 他淡淡道:“因妒生恨是你的事。”看了朱南羡一眼,温声道:“十三,自你从西北回来,为兄还未好好为你接风尘。小时候,大家兄弟不也走得十分近,而今长大各自就藩,要是因生疏生了误会就不好了。” 朱南羡只道:“七哥说笑了。” 朱沢微看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微微一笑,负手步到奉天殿另一旁,对殿门前跪着的人道:“你叫苏晋?” 苏晋称是。 朱沢微又道:“你抬起脸来,让本王看看。” 苏晋沉默了一下,慢慢抬起头来。 “是清致端秀。”朱沢微似乎颇意外地点了点头,又回头看着朱南羡道:“十三,当年你那顿血淋淋鞭子就是为他挨的?”说着温和一笑:“既这样,不如就由本王做主,回头跟曾友谅打个招呼,把他派给你做个侍读如何?” 朱南羡一愣,不由看向苏晋,见她正怔怔地看着自己,却在目光对上的一刻,将眸子垂了下去。 朱南羡刚想说甚么,奉天殿的内侍出来通禀道:“四位殿下,陛下有请。” 朱悯达当先抬步迈进了奉天殿,朱南羡跟在朱沢微身后,路过苏晋跟前,脚步微微一顿,然后目不斜视地步入了殿内。 内侍这才又道:“京师衙门的苏知事?陛下也命你进去。” 苏晋五年前也进过奉天殿。 那是她殿试与唱胪之时。 时隔经年,再入奉天殿内,左手边立着天子皇孙,右手边站着高官权臣,上首的帝王虽已年迈,但一双凤目不怒自威,堂堂天子之仪令人不敢直视。 她自深殿上拜下,听得殿上那人道:“你就是苏晋?” 苏晋道:“回陛下,微臣是。” 景元帝道:“听小沈卿之言,当日正是你听见吏部的人要加害老十三?” 苏晋道:“回避下,正是。当日微臣躲在草垛子里,亲耳听到侍卫说,他们是奉了吏部那位大人的命,要刺杀十三殿下。” 景元帝道:“你到马府去做甚么?” 苏晋道:“为查故旧失踪案,微臣的一位故旧乃今科贡士,日前莫名失踪,微臣查到与寻月楼的老鸨有关,而此人被马府收作妾,于是趁着月宴,去查问下落。” 景元帝道:“沈卿,可有此人供词?” 沈拓当下呈上一份奏疏,一边回道:“禀陛下,供词都在这本奏疏里。确如苏知事所言,这名叫作晁清的贡士,与寻月楼故去的头牌宁嫣儿一起听到马少卿,陆员外与一名吏部大臣交涉,事关仕子闹事一案。之后,马少卿声称晁清听到了不该听的,要对他下手。” 景元帝道:“这么说,这晁清才是关键的证人了。他人呢?” 沈拓迟疑道:“回陛下,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景元帝将奏折扔到地上,斥道:“你们就是这么给朕办事的?” 右手边的臣子顿时跪了一地。 景元帝这才悠悠道:“罢了,不见就不见了,沈卿,柳卿,你二人再着人去查,看看可还有人听到这几人究竟如何谋划了仕子闹事,还有,吏部的那人究竟是谁。”他说着一顿,又问,“曾卿,你怎么看?” 曾友谅跪行着排众而出,深深伏地一拜:“禀陛下,臣虽不知吏部中是何人如此胆大妄为,竟谋划了闹事一案,但想必此人必定与谋害十三殿下的人也脱不了干系,是臣管教无方,待臣回去后仔细查过给陛下一个交代。”他一顿,又道,“不过陛下,仕子闹事一案是小,但十三殿下被诱赴马府之局,险些丧命,残害皇子等同谋逆,不得不细查啊。” 曾友谅明知此案的关键得从晁清入手,却又将圣上的视线转到马府局的诱因之上。 好一招以退为进,声东击西。 果然,景元帝的目光落在朱南羡身上,问道:“十三,你当日为何要赴马府之局?”一顿,寒声道:“朕倒是听人说,你仿佛是为这名苏姓知事而去的?” 朱南羡微一沉然,道:“回父皇的话,是。” 话音落,满堂哗然。 景元帝右手一拍龙椅,斥道:“不知轻重!来人——” 未等他说完,朱南羡忽然直直跪下,郑重道:“父皇,但儿臣这么做,更是为了大皇兄与七皇兄。” 朱南羡从来胸无城府。 所以此言一出,朱悯达一怔,朱沢微一凝,朱觅萧一惊,柳朝明顿了顿,了然地看了沈奚一眼,沈奚无辜地眨了眨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8.三七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朱南羡把今日晨, 沈奚的话又回想了一遍—— 今日之局, 太子不可能赢,因为他“染指”了锦衣卫,你父皇不允许任何人的势力驾临他之上;七王不可能赢,因为这一局已被破了,吏部曾友谅是谁的人,你父皇心知肚明, 但他也不会输,因为你父皇还需要利用他来制衡太子, 所以更不会动曾友谅。 这么算下来,谁最无辜? 是你。 在你父皇看来, 他处置不了太子, 也不能处置七王, 那么被无故牵入此局的你,才是他亏欠的最多的。 所以你首先要做的, 是让你父皇明白他亏欠你,这样你若想问他讨甚么,他才更容易给你。 那么,如何让他觉得亏欠? 装无辜, 装不知情, 装兄友弟恭。 朱南羡道:“自春闱以来,仕子舞弊闹事案, 一直视父皇的心结, 儿臣自西北回来, 亲见宫中大皇兄与七皇兄数度为此案奔波,儿臣想为父皇与二位皇兄分忧,却一时不知从哪里下手。恰好儿臣与这位苏知事是旧识,早先便听说她在查仕子失踪一案,又怀疑失踪案与闹事案本是有关,所以听说苏知事莫名赶去马府之局寻找线索,儿臣一时情急,才跟着赶去。” 说着,他往殿上一拜“父皇,此事是儿臣莽撞了,竟不料险些招来杀身之祸,日后儿臣做事,一定三思而后行。” 景元帝听了这话,目色凛然扫了朱沢微一眼,对朱南羡道:“此事不该怪你。”一顿,又问,“那照你看,此局就是马少卿一干臣子一手谋划的?” 朱南羡一时未答。 沈奚道,你父皇精明通达,你这番言辞,虽博取了他的同情,未必能博取他的信任。 所以第二步,你要让他完全信任你。 朱南羡,你知道你从小到大,为何如此受宠? 正是因为你母后。 你父皇爱笃你母后,你的性情又是与你母后最像的,赤忱,善良,果决,坦率,最重要的是,她宽容大度,又怜悯之心。 数年前,七王的母妃有一回在你母后汤药里下毒,人证俱在,可是待到要审,你母后念及七王年幼,竟说此毒是她不小心放的,你父皇这才饶了岑妃一命。 这世上,唯有情感,最能一叶障目。 你不必提到你母后,只需让他觉得此事与当年之事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就能信你。 朱南羡道:“儿臣虽不知马少卿为何要设局害儿臣,但儿臣之所以能保得这一命,”他一顿,看了朱悯达与朱沢微一眼,“若不是七皇兄的东城兵马司为大皇兄的羽林卫开道,儿臣恐怕早就葬身昭合桥头。” 景元帝听了这话,冷冷道:“他二人若再迟些,朕要了他们脑袋。”然后又温声对朱南羡道,“南羡,你起来回话。” 沈奚说,你既已取得你父皇的同情信任,照理是可以提要求了。 但是,你的要求是不娶妻便就藩,这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你父皇又是个看中规矩方圆的人,仅凭亏欠与信任,还不足以让他答应你。 你母后虽大度,但也果决聪慧,当年她虽保了岑妃一命,可是从今以后,再未允许过她踏入正宫殿门半步。 所以你也要一样,你要就藩的目的,是你早猜想到这宫中有人害你,却不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所以心灰意冷避而远之。 朱南羡并不起身,垂眸低声道:“父皇,儿臣这几日已想过了,儿臣在宫中待着毫无建树,还请父皇准儿臣不日就藩。” 景元帝肃然道:“你尚未纳妃,且藩地也需仔细择选,此事太过仓促,容后再议。” 沈奚道,这藩地也有个讲究,我问你,在哪就藩你父皇一定能同意? 朱南羡略一思索道,江西,南昌府? 沈奚道,不错,正是南昌。 你父皇与你母后正是在南昌相识,为你取字为南羡,南之一字,也源自南昌。 你父皇私心里一直想将这块宝地留与你或十七。 加之今年南昌府流寇四起,急需治理,眼下还未合适人选,你若能及时就藩,无疑能为他解决心头之患。 朱南羡怅然道:“儿臣这几日总想起母后,母后生前,尝与儿臣提起昔日在南昌府与父皇同甘共苦的日子,可惜儿臣出生在应天,未曾有幸回母后故乡亲见亲闻,若父皇恳许,还望父皇恩准儿臣择日就藩南昌。” 景元帝道:“也罢,南昌近来流寇四起,你素来擅领兵,由你去也好。”一顿又问:“悯达,南羡的亲事,沈婧操持得怎样了?” 朱悯达道:“回父皇,还在选。” 景元帝“嗯”了一声:“加紧些。” 沈奚负手,望着即将升起的朝阳说,朱十三,其实你心思澄明,很多事,你不是不知,只是不愿多想。 今日这番话,我只说一次,你记住了。 你若想从别人那里得到甚么,你就要清楚他最想要的是甚么。 你若想要一击必胜,你就要知道对方最致命的弱点在哪里。 你心中其实都明白,你大皇兄与七皇兄想要甚么,马府那些要害你的臣子又想要甚么,乃至于,你父皇想要甚么。 沈奚一顿,续道,你甚至明白,我为何要说这些。 因为我不知道,我今日助你就藩,是对还是错了。 你虽看着无权,但你根基太高,你是嫡皇子,且这些年来,你虽从未经营,但不经意间金吾卫左谦已被你收服,你在西北五年,兢兢业业,就算有一天没了领兵权,你还有那方的军心。 倘若你赴藩荡平流寇,有了政绩,有了自己的亲军卫,你励精图治有了财源民心,真正封疆为王,那么——这宫中的格局,就要变了。 自然,你大皇兄不会觉得这是坏事。 因为他了解你,你们兄弟情甚笃,你不在乎储君位也更不会跟他抢,你起势,只能对他更有利。 你七皇兄也不会觉得这事不好。 因为各藩王割据,由你分去一部分势力虽表面看起来不利于他,当你从东宫下一枚死棋,变成一枚可以自主的活棋,他会觉得有机可趁。 然而时局瞬息万变,牵一发而动全身。 你今日的选择,表面上只是就藩,但事实上,你是从太子殿下的臂翼下走出来,只身踏入这嗜血的旋涡之中。 从今往后,你要独自面对这权权相争的波云诡谲,你将在这条尔虞我诈的道路上披荆斩棘,你肩负的,将不再只是一方将士的军心,你还需担起疆土与民生,社稷与立场,你的双手,将真正沾上血污。 但愿到那时,你依然能初心不改。 你想好了吗? 朱南羡缓缓沉下一口气,郑重地往殿上磕了个头。 若要靠他人的庇护,才能守住初心,连真正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还要这安稳何用? “父皇,儿臣已想过了,七日后是母后的祭日,等祭日一过,儿臣就赴藩,儿臣这几年在外漂泊,未能守在父皇母后跟前尽孝道,实属不该。古有名士为其母守孝五年,儿臣思念母后心切,愿效仿之,想在南昌再为母后守孝两年,纳妃的事,两年后再说吧。” 景元帝长叹一口气:“既是你的心愿,罢了,朕准了。” 深殿寂寂,殿中一时无话。 景元帝又看向苏晋,问道:“你说此人是你旧识,何意?” 朱南羡抿了抿唇,却并不看苏晋,心中回想起沈奚的话—— 你若想从别人那里得到甚么,你就要清楚他最想要的是甚么。 对他的父皇而言,苏晋不过蝼蚁,她究竟是谁,究竟在此事中扮演了甚么角色,并不重要,不如实话实说,从而消除他的疑虑。 朱南羡道:“回父皇的话,当年儿臣赴西北前,大皇兄曾命儿臣对一个奇难的对子,儿臣无奈,只得四处请教,苏知事是当年的二甲进士,儿臣正是受了她的指教,才过了大皇兄一关。”他微微一顿,忽又道,“父皇,儿臣既不日要就藩,那金吾卫的领兵权,儿臣明日一早便去兵部交还罢?” 景元帝看着他,神色渐渐缓和:“也好,难得你考虑周全。”说着,似是想起甚么,看向柳朝明道,“柳卿,朕记得孟老御史当年几次上书,要力保一个苏姓进士,可是此人?” 柳朝明道:“回陛下,正是此人。” 景元帝看向苏晋又问:“你是哪一年的进士?” 苏晋道:“回陛下,微臣是景元十八年恩科进士。” 她这么一说,景元帝便想起来了——姓苏,杞州解元,写得一手锦绣文章更有状元之才,当年看了她的年纪,他还颇震惊,怕此子锋芒太过招来横祸,亲自命礼部将她的名次从第一压到第四。 没成想还是难逃一劫。 不过,就这么自殿上看下去,倒已是光华自敛,大巧不工了。 且当做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景元帝道:“既是二甲进士,在京师衙门任一知事,实是屈才,且朕还听说,此人在仕子闹事当日还立了一功?” 他说着,看向柳朝明:“既如此,柳卿,你便遂了你恩师的心愿,收苏晋入都察院,升任巡按御史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9.三八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朱悯达心底一沉, 果然又是为了苏晋。 他冷冷道:“此子虽是柳大人传进宫的, 但他所犯之错与都察院的审讯无关, 柳大人无需挂怀。” 柳朝明却不退让:“敢问殿下,苏晋所犯何事?” 朱悯达不悦道:“怎么,如今本宫想杀个人,还要跟都察院请示一声?” 柳朝明道:“殿下恕罪,微臣并非此意。但苏晋冒犯太子殿下,微臣自觉难辞其咎, 殿下若要责罚, 便连微臣一并责罚了罢。” 朱悯达目色阴鸷, 冷笑一声问道:“若本宫要他死呢?” 柳朝明声色沉沉:“请殿下一并责罚。” 朱悯达看了眼被俘在地依然拼死挣扎的朱南羡, 又看了眼跪在一旁决绝请命的柳朝明。他不明白,不过是一名从八品知事,纵然胸怀锦绣之才,在巍巍皇权之下, 也只是一只蝼蚁, 而他贵为太子, 想杀一只蝼蚁,就这么难? 朱悯达身上毕竟留着朱景元的血, 他认定的事, 旁人越是拦阻, 越是要不惜一切去做。 他冷笑出声:“好, 好, 如你们所愿, 本宫先杀了他,再将你二人一一问罪!” 正是这时,殿阁另一端传来怯怯一声:“大皇兄。” 朱悯达侧目望去,朱十七与一名身着孔雀补子的人正立于殿阁一侧。 孔雀补子当先一瘸一拐地走来,笑盈盈叫了朱悯达一声:“姐夫。”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前一阵儿因进言“南北之差大约误会”,被他爹打折了腿的户部侍郎沈奚。 却说沈奚有两个倾国倾城的家姊,其中一个嫁给了朱悯达做太子妃。因此他虽是臣子,幸沾得家姊美貌的荣光,混成了半个皇亲国戚。 眼下朝臣宫人俱在,朱悯达听得这一声“姐夫”,黑着脸斥道:“放肆!” 沈奚嘻嘻一笑,这才施施然拜下。 朱悯达与太子妃感情甚笃,对这名常来常往的小舅子也多三分宽宥,并不计较他没分没寸,而是道:“你先带十七回东宫,等本宫料理完此处事宜,回去一起用膳。” 沈侍郎素来是个瞎凑热闹的,听了这话也不挪腿脚,当下拽了朱十七一并在朱悯达跟前跪了,煞有介事地说:“姐夫正生气,我这小舅子怎么好走?这么着,反正姐夫要罚人,不如顺个便,把我跟十七一并也罚了吧?” 朱悯达被他搅得一阵头疼,骂道:“让你滚便滚,还跟着胡闹!” 沈奚诧然道:“这怎么是胡闹?”拿下巴指了指朱南羡,又指了指柳朝明,“一个嫡皇子,一个百官之首,这阖宫上下除了陛下与姐夫您,最金贵的主儿都跪在求死,我不跟个风求个死,岂不太没眼力见儿了?”说着,推了一把跪在身旁一脸茫然的朱十七,催促道:“快,求求你大皇兄,让他赐我二人一死,让咱们也沾沾十三殿下与柳大人的荣光。” 朱悯达气不打一处来,怒喝一声:“沈青樾!”却不知当说他甚么才好。 沈奚顺杆子往上爬,当即做了一个领命的手势,看了一眼被捆在刑凳上正盯着自己的苏晋,指着一旁的羽林卫道:“你还管他做甚么?区区八品小吏,想死也该排在本侍郎后头,你这就将捆他的那根绳拿过来。” 羽林卫愣愣地看了眼手里的麻绳。 沈奚仰头伸出脖子:“对,就将就这团麻绳,赶紧过来把本官勒死。” 这是苏晋第一回见到沈青樾,君子翩翩,眉眼如画,眼角一颗泪痣笑起来平添三分风流飒然,只可惜,抢着麻绳往脖子上套的样子实在太煞风景,以至于她每每回想都清晰如昨。 数年之后,苏晋升任尚书,位极人臣,沈奚因一桩小事栽到了她手上,便套交情问她,能否看在挚友的面子上,私底下责罚则个算了。 苏晋高坐于堂上,清冷说了声:“好。”然后扔下一捆麻绳道:“当年绑我那根,你拿去勒脖子吧。” 眼前被沈奚搅和得鸡飞狗跳,朱悯达却在这喧嚣中冷静下来。 沈青樾说得对,柳朝明是百官之首,苏晋不过区区八品小吏,为了这么一个人跟都察院僵持不下,不值得。 是他冲动了,险些顾失大局。 朱悯达喝住沈奚,凛然道:“君不君,臣不臣,像甚么话?”然后侧过身,对柳朝明道:“既然有柳大人作保,苏知事这回的过错,本宫便不追究了。”然后叹了一声,“罢了,看在都察院的情面上,此子就让柳大人带走吧。” 羽林卫为苏晋松了绑,苏晋因方才挨了一杖,脚落在地面还有些发颤,一名内侍要上来掺扶,她摇了摇头,往一旁避开了。 苏晋走到柳朝明身边,与他一起跟朱悯达拜别。 两人没走两步,朱悯达又叫了一声:“柳大人。” 苏晋眸色一黯。 朱悯达的唇边含着一枚浅笑,仿佛方才的森森怒气不过是一个玩笑:“柳大人平日公务缠身,与东宫来往的少了,连上个月小儿周岁,也是只见贺礼不见其人。下个月末是太子妃的寿辰,还望柳大人一定要来。” 这便是跟东宫买命的代价吧。 在景元帝暴虐的苛政下,被矫枉过正的朝纲无不彰显着一种岌岌可危的君臣失衡。 尤其当这名开国君主已垂垂老矣,各皇储拥藩自重,谁又不觊觎那至高无上的皇权呢? 看似平静的皇座之下势力林立,身在旋涡之中,哪怕位极人臣,也是浮萍之身。 柳朝明回首一揖,表情无波无澜:“多谢殿下相邀,太子妃的寿辰,微臣一定到。” 被折腾过一番的宫前苑终于安静下来,朱悯达看了一眼朱南羡,见他仍怔怔地盯着苏晋离开的方向,心里头一股怒气又涌上来,甩袖走了。 羽林卫跟着朱悯达浩浩荡荡离去,朱南羡卸了束缚,伸手摘了堵在嘴里的布巾,然后吐了一口淤血,翻身仰面躺在地上,愣愣地看着风雨欲来的天幕。 他包扎好的膝头在方才的挣扎中又渗出血来,除了牙龈,指腹也抓得血迹斑斑。 可有甚么用?五年前他没有保住苏晋,换了五年后,他仍没有。 起码保住她的,不是他。 沈奚劳心劳力地搅和一番,总算得了个善果,扶住地面跌坐在一旁,看着朱南羡这一身狼狈样,啧啧两声问道:“朱十三,方才那个被绑在刑凳上的,就是当年你为了他,差点卸了曾友谅一条胳膊的那位?” 朱南羡转头看他一眼,似乎不想多说,只问:“你来干甚么?” 沈奚嘻嘻一笑,看向刑部大牢的方向:“我啊,我有个仇人快死了,我来给他送一顿上路饭,毕竟做了一辈子仇人,也是缘分嘛。” 朱南羡又转回脸盯着天幕,懒得再理他。 沈奚看他这副样子,轻飘飘道:“我知道你在想甚么,你是不是觉得自己高高在上却无法把握命运?觉得自己贵为皇子却连一个想保护的人也保护不了?是不是恨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却无计可施。朱十三,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白活了?” 他这一番话如同利刃,一路劈风斩浪地砍到朱南羡心上。 朱南羡扣紧五指,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滚”字。 沈奚四两拨千斤道:“你想知道为甚么吗?” 朱南羡眸色一伤,喉结上下动了动,哑声问道:“为甚么?” 沈奚道:“纵然你救了他,但也是你让他置于险境。你贵为殿下,却没有无上的权力,你甚至生于长于这无上权力的荫蔽之下,你的身后注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你行差踏错一步,就会有人将遮住你既定路线的树桠连根拔去,你的庇护,对微不足道的人而言,反而是一把双刃剑。所以你若真想保护谁,不然你足够强,不然他足够强,否则在此之前,爱而远之,未必不是一种保全。” 朱南羡转过头,怔怔地看着他。 沈奚挑眉道:“还不明白?这么说吧,七殿下小时候有只猫,白绒绒的,很通人性,你记得吗?” 朱南羡点点头。 “后来有一日,那白猫病了,七殿下为此着急了一日,没有去翰林进学,当日夜里,他母妃就命人当着他的面,把那只猫活生生地剥皮杀了。” 朱南羡眼神黯淡下来,终于似有所悟。 沈奚道:“十三殿下,你知道这个故事告诉了我们甚么道理吗?” 朱南羡问:“甚么道理?” 沈奚一本正经地盯着他,说道:“这事儿就告诉我们,在这深宫之中,养猫不如养鸟,养鸟不如斗蛐蛐儿,古今百代君王,数万皇子,爱斗蛐蛐儿的多了去,因玩物丧志杀猫诛鸟有之,可你听过灭蛐蛐儿的吗?”然后他嘻嘻一笑,压低声音道:“殿下,微臣新得了一只蛐蛐儿,起名‘虎将军’,一对长须威风得紧,看你如此郁结难解,不如微臣将它进献给你吧?” 朱南羡面无表情地喊了一声:“十七。” 端立在一旁生怕他十三哥想不通自行了断的朱十七连忙道:“在呢在呢。” 朱南羡道:“把雄威刀拿来,本皇兄今日非得剁了这姓沈的王八蛋!” 苏晋一路跟着柳朝明回都察院。 长风过境,这一场蓄意已久的急雨终于在薄暝时分落下,天一下就暗了,连晚霞都来不及附于云端。 方才朱悯达以自己做筹码的一番人命买卖,苏晋怎会瞧不明白。 事到如今,却是说甚么都仿佛都不应该了。说谢吗?谢字太轻,以后都不要说了。说些别的?可心中负债累累,实难再开口。 柳朝明的脚步一顿,回过头看她锁眉深思,轻声问了句:“在想甚么?” 夜雨风灯,映在柳朝明眼底化作深深浅浅的光,苏晋抬眸看他,轻笑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 她转头看向廊外浸在水幕里的夜色,淡淡道:“我在想,这场雨,何时才能过去。” 柳朝明也转头望向这夜中雨,似是不经意道:“风雨不歇,但能得一人同舟,也是幸甚。” 然后他顿了一顿:“苏时雨,本官有句话想问你。” 忽然而来的急风裹挟着水星子吹迷了苏晋的眼,纷乱的雨滴仿佛被搅开一个豁口,竟能拨云窥见星光。 而柳朝明的话,也是被这风送入耳畔。 “你可愿来都察院,从此跟着本官,做一名拨乱反正,守心如一的御史。” 内侍没推开门,回禀朱悯达道:“殿下,门像是被闩上了。” 朱悯达冷声道:“撞开!” 两名内侍合力朝门撞去,只听“咔擦”一声,门闩像是裂了,两扇门扉分明朝内隙开一道缝,却又“砰”一声合上。 朱悯达微眯着双眼,面色十分难看,沉声道:“拿烛灯来。” 天光晦暗,云头厚得一层压着一层,为宫前殿洒下一大片阴影,朱悯达借着烛火,看清朱南羡闷声不吭地抵在门扉上的身影。 他冷笑一声,当即喝道:“羽林卫!” “在!” 朱悯达道:“撞门!” 羽林卫的力道非内侍可比拟,四人合力撞过去,朱南羡终于抵挡不住。 巨大的冲力让他重心失衡,向前扑倒的同时带翻一旁的案几,妆奁落下,铜镜碎了一地,膝盖不偏不倚刚好扎在一片碎镜上。 朱南羡顾不上疼痛,朝苏晋看去,见她在门撞开的一刹那已将曳撒重新换好,这才松了口气。 朱悯达迈过门槛,当先看到的便是朱南羡渗出血的膝头,他的眸色越发阴沉,侧目盯了医正一眼,医正连忙提了药箱过去。 耳房内十分狼藉,卧榻前竟还隔了张帘子,也不知十三这混账东西都在里头干了甚么。 朱悯达径自走到苏晋跟前,冷冷地道:“苏晋?” 苏晋伏地道:“回殿下,微臣是。” 五年前,十三发疯大闹吏部是为了他,时至今日,竟然还是为了他! 看来此子是非除掉不可了。 朱悯达的声音已没有一丝温度:“羽林卫,将此人带出去,以祸主之罪杖杀!” 直至申时,柳朝明与六部尚书才从奉天殿退出来。 早朝过后,景元帝命七卿留下商议南北仕子一案,怎奈柳朝明竟谏言说裘阁老与晏子言罪不至死。这话非但触了圣上逆鳞,还累及六部尚书一并受了景元帝一通邪火。 末了,景元帝道:“柳卿年轻,褊心气盛,凡事瞧不长远,你且回去思过自省一月,不必再来见朕了。” 意示停了他一月的早朝。 七卿退出来后,并行至墀台,礼部尚书罗松堂头一个没忍住,埋怨柳朝明道:“你说你小子,平日像个闷葫芦,偏要在这节骨眼惹陛下不痛快。陛下怎么想,咱心里不跟明镜似的?这案子自打一开始,裘阁老的脑袋就已不在自己脖子上了,你还想给他捡回来缝上?北方仕子想讨的公道岂止是这一场科举?他们要的是圣心,陛下这正是要做给他们看!” 吏部曾友谅听了这话,嘲弄道:“罗大人此言差异,柳大人是甚么人?都察院的左都御史,那放在前朝,就是御史大夫,言官之首嘛,犯颜直谏乃是本职,我等被他累及也是本分。你罗大人心里不也跟明镜似的?这案子到底冤不冤,你心里没杆秤?怎么到了陛下跟前,就跟没嘴葫芦似了?” 兵部龚尚书大喇喇地“呔”了一声:“依老夫看,日后七卿面圣,咱七个先统一口径,省得一个惹了陛下,余下六个也跟着没好日子过。”说着,又瞪了一眼沈拓:“你说你一个刑部尚书,他左都御史进言,你还跟着帮腔?你们是兄弟衙门,谁帮腔都可以,就你不行,你这样不是叫陛下觉得你二人合着起来给他老人家添堵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0.三九章 此为防盗章 苏晋将她请到花厅, 斟了盏茶递给她。 晏子萋却没个闺阁女子的样子,一路来四处张望,大约不曾受教过“礼仪居洁,耳无涂听,目无邪视”。 苏晋看她抿了口茶, 问:“你可知你家公子为何将玉印落在了贡士所?” 晏子萋道:“贡士所进出不是有武卫把守么, 他们没见过我家三少爷,少爷便拿这玉印叫他们瞧。” 苏晋反问道:“他是詹事府少詹事,拿官印自证身份不是更妥当?” 晏子萋讪讪道:“我家少爷出门得急, 没带上官印。” “是么?你是晏三公子甚么人, 连他身上揣没揣着官印都晓得?”苏晋又问,一顿, 合手打了个揖, 平静地唤了声:“晏大小姐。” 晏子萋一时怔忪,她今日特意梳了丫鬟头, 穿了素裙装, 里里外外打扮妥当,以为一切都万无一失了,没成想这苏晋只瞧了她两眼, 便识破她的身份。 晏子萋站起身, 笑得牵强:“苏公子误会了,我奴婢哪是甚么小姐, 不过是贴身侍奉三少爷, 晓得的多了些罢了。” 苏晋的目光落到窗外, 卯时三刻,该是上值的时候,天已大亮了。 她不欲与晏子萋多作纠缠,径自道:“苏某虽是末流知事,但寻常丫鬟见了我,便是不称一声大人,好歹也叫官人,你却唤我公子。”晏子萋张了张口,刚欲辩解,苏晋打断道:“此其一。其二,你若当真是丫鬟,断没有本官斟茶与你,你不推让就接过去的道理。你自初见我,不曾向我行礼,自进得花厅,也是你坐着,我站着与你说话,可见是养尊处优惯了,此其三。” 苏晋定睛看着晏子萋:“还要听其四其五么?” 晏子萋被这一通大论震得说不出话,过了会儿,她讪讪地摆了摆手:“哎,那个”像是在叹气,又像是砧板上的活鱼,还妄图垂死挣扎。 苏晋自小与之乎者也打交道,“女四书”好歹涉猎过,心中对大家闺秀的形容有个大致轮廓,断不像晏子萋这般不成体统的。 一时又忆起她已被退亲了三回,也不是没有因由可溯。 然而这样也好,她不娇弱,不矜贵,反而是好说话的。 苏晋有的放矢:“我可以将玉印还你,但我要知道,你那日究竟为何要去找晁清,你与他说过甚么,又因何事争执。” 晏子萋垂头丧气地思量了一阵,终于放弃挣扎:“我可以告诉你,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1.四十章 此为防盗章  明日是殿试, 任暄在衙署核对了一日贡士名录, 等到散值归家,已暮色时分了。 春雨初歇,灼灼霞色笼罩天地, 他老远分辨出府外站着的人是苏晋,心里猜到她的来意, 一时喜出望外, 遂命下人请到厅堂,以好茶奉上。 苏晋将密帖取出:“请小侯爷过目。” 任暄五年前就读过苏晋的文章,彼时她方入翰林,一手策论清放干净,颇具名气。 他咧嘴笑道:“你文章太好, 就这么交给殿下,他也不能用的。我稍后会于取辞措字上做些改动, 你放心, 绝不让翰林那老几个瞧出端倪。” 苏晋道:“全凭小侯爷做主。” 任暄仔细将密帖收了,想了想问:“你甘冒此风险,可是在京师衙门呆不住了?我在吏部有熟人, 说是詹事府录事有个缺, 虽只是九品, 好歹在东宫手下做事,比起京师衙门体面许多, 你可有意?” 苏晋一时默然, 未几才道:“小侯爷既在礼部, 必然晓得晁清失踪一事吧。” 任暄称是,苏晋续道:“晁清与下官乃故旧。我去贡士所问过,他失踪当日,太傅府晏三公子曾来找过他,有一枚晏家玉印为证,且二人有过争执。奈何少詹事大人走的时候,晁清人还在,也查不到少詹事头上。我官微言轻,自知闯不了太傅府,只请小侯爷能让我与晏三公子见上一面,也好当面讨个究竟。” 任暄没料到苏晋此番周折,为的竟是旁人。往细里琢磨,晏子言如今是詹事府少詹事,应天府衙门大约不愿得罪人,想将这案子摁下,苏晋不得已,才甘冒大不韪,私回了密帖,找到侯府来的罢。 这也算是舍己为人了。 任暄思及此,心中生出些敬重之意,言语上也亲厚几分:“不瞒苏贤弟,为兄因一桩私事,实在不便领贤弟去太傅府拜访。不如这样,明日一早,你扮作随侍与为兄一同进宫。晏子言每日五更必从金水桥畔过,为兄帮你拦下他,你也好问个明白。” 是夜,苏晋依任暄之言,就近歇在侯府。翌日四更起身,匆匆用过早膳,上了马车,任暄又问道:“这朝廷上下,除了翰林那老几个,贤弟便不再识的谁了罢?” 苏晋应道:“彼时在翰林院只顾修书撰文,与人结交甚少,且只有区区数月,当不会有人认出下官。” 任暄道:“这就好,你是不晓得新上任的左都御史柳大人,治纪甚严,若叫人瞧出端倪,发现我与贤弟纲纪不振,就不好收拾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2.四一章 此为防盗章  周萍瞧朱南羡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见过, 一问, 朱南羡自称是金吾卫校尉, 名唤南霭,今日休沐,想与苏知事一同出宫转转。 周萍长舒一口气, 从地上爬起来,颇是窘迫:“这就好,南校尉您是不知道, 我这甫一进宫, 就养成了逢人便跪的习惯。” 朱南羡一时不习惯有人如此随意跟他搭话,在心里拿捏了一阵校尉的身份,这才道:“哦,周兄弟, 这是为何?” 苏晋看周萍一眼,提点道:“谨言慎行,言多必失。” 周萍没能领会她的深意, 回道:“也没甚么,早前我遇上户部的沈侍郎, 他穿了一身便服, 与我说他是都察院打杂的,害我违反了纲纪, 险些犯了个不敬之罪, 还好左都御史大人慧眼如炬, 明辨是非,并未曾跟我计较。” 说着,又打量了朱南羡一眼,续道:“方才我甫一见南校尉,看您气度威仪,丰神俊朗,像是个皇亲国戚似的,以为你们宫里的人都有这穿便服诓人的恶习,原来竟是个校尉,当真失礼失礼。” 朱南羡道:“周兄弟,客气客气。” 苏晋又看周萍一眼,说:“旁人是吃一堑长一智,你是吃一堑短一智。” 周萍又没能领会这句话的深意,责备道:“你还说我,我倒是要说说你。你平日与人结交,应当慎重些,像是南校尉这样的就很好,可换了沈侍郎这样的,那便万万结交不起。更莫说当日的十三殿下,他一来,我们衙门上上下下头都磕破了,也仅仅只能觐见殿下的靴面儿。杨大人隔日膝头疼得走不了路,还说等你回来要提点你,可不能再将十三殿下往府衙里招了,咱们府衙小,供不起这位金身菩萨,你可记住了么?” 苏晋最后看周萍一眼,觉得他已无可救药,决定不再搭理他。 倒是朱南羡被这番话说得好不尴尬,只好郑重其事地代答:“嗯,已记住了。” 三人并行着出了宫,张罗了马车往京师衙门而去。 刘义褚已在府衙门口等着了,见回来的是三个人,其中一位不认识的还有些眼熟,便捧着茶上前招呼:“这位是?” 周萍道:“这位是南霭南兄弟,金吾卫的校尉,为人十分和善。” 刘义褚点了一下头,一边将朱南羡往府里引了,一边问苏晋:“你在宫里,可有打听到元喆的消息?” 苏晋步子一顿,垂眸道:“下了诏狱,没能撑过去。” 身旁的三个人都愣住了,刘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3.四二章 此为防盗章 一朝江山易主, 青史成书。 身上的囚袍略显宽大,凛冽的风自袖口灌进来, 冷到钻心刺骨,也就麻木了。 苏晋抬眼望向宫楼深处,那是朱南羡被囚禁的地方。昔日繁极一时的明华宫如今倾颓不堪,好似一个韶光飒飒的帝王转瞬便到了朽暮之年。 明华宫走水——看来三日前的传言是真的。 内侍推开紫极殿门, 扯长的音线唱道:“罪臣苏晋带到——” 殿上的人蓦然回过身来, 一身玄衣冠冕,衬出他眉眼间凌厉, 森冷的杀伐之气。 这才是真正的柳朝明。苏晋觉得好笑, 叹自己初见他时,还在想世间有此君子如玉,亘古未见。 如今又当怎么称呼他呢?首辅大人?摄政王?不,他扶持了一个痴人做皇帝,如今,他才是这天下真正的君王。 殿上的龙涎香沾了雪意, 凝成雾气,叫柳朝明看不清殿下跪着的人。 “过来些。”沉默片刻,他吩咐道。 苏晋没有动。两名侍卫上前,将她拖行数步, 地上划出两道惊心的血痕。 隔得近了,苏晋便抬起头, 哑声问道:“明华宫的火, 是你放的?” 他没有作声, 苏晋又道:“你要烧死他。” 柳朝明这才看见她唇畔悲切的笑意。曾几何时,那个才名惊绝天下的苏尚书从来荣辱不惊,寡情薄义,竟也会为一人悲彻至绝望么。 柳朝明心头微震,却咂不出其中滋味。良久,他才道:“你作乱犯上,勾结前朝乱党,且身为女子,却假作男子入仕,欺君罔上,罪大恶极,即日流放宁州,永生不得返。” 苏晋又笑了笑:“不赐我死么?” 这一生荒腔走板行到末路,不如随逝者而去。 囚车等在午门之外,她戴上镣铐,每走一步,锒铛之声惊响天地。 柳朝明看着苏晋单薄的背影,忽然想起初见她的样子,是景元二十三年的暮春,风雨连天,她隔着雨帘子朝他打揖,虽是一身素衣落拓,一双明眸却如春阳秀丽。 那时柳朝明便觉得她与自己像,一样的清明自持,一样的洞若观火。 他只恨不能将她扼死在仕途伊始,只因几分探究几分动容,任由她长成参天大树,任她与自己分道而驰。 如今她既断了生念,是再也不能够原谅他了。 “苏晋。”柳朝明道,“明华宫的火,是先皇自己放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4.四三章 此为防盗章 任暄听出来个疑点, 问:“柳大人与苏晋是旧识?不能吧?” 江主事抹一把泪:“怎就不能,下官亲耳听到柳大人他老人家帮苏晋查案子,问甚么失踪日子,还说晏詹事的闲话, 谁不知左都御史是个铁面菩萨,能请动他老人家帮忙,没有过硬的交情能成事?” 任暄一时怔住,倒是先一步来串门子的户部侍郎沈奚听了半日墙角, 笑嘻嘻地道:“江主事,我记得您有个孙子,与柳大人差不多年纪,您唤柳大人老人家,不大合适吧?” 江主事破罐子破摔:“有甚么不合适?能要我命的都是我亲爷爷。” 沈奚扯着官袍上三品孔雀绣问:“江主事,那我呢?” “你?”江主事婆娑着泪眼, 抬头看他:“你是管银子的, 我祖宗!” 那头沈奚笑作一团, 任暄就着门槛,在江主事一旁坐下,百思不得其解。 都察院掌弹劾百官之权, 晁清一案由他们审理最好不过,苏晋若与柳朝明相识, 何必拿着密帖来找自己呢?舍近求远不提, 左右还落个把柄。 他方才去詹事府打听消息, 撞见了十三殿下, 这才知朱南羡已从西北回京,圣上颇有看重之意,竟赐了金吾卫领兵权。 任暄不知苏晋记不记得朱南羡,但当年十三殿下为一任翰林大闹吏部,倒是一时谈资。 晁清的案子若走投无路,十三殿下闹不定愿管这闲事呢。 任暄兴致冲冲回来,原想告诉苏晋朱十三回京这一喜讯,哪里知柳朝明凭空插了一足进来,像一盆冷水,叫他的好心显得多余。 阿礼备好轿子,进来问:“小侯爷,这就上应天府衙门寻苏先生去么?” 任暄摆摆手:“不必了,且先回府罢。” 苏晋回到府衙,天已擦黑了,方回到处所,周萍就从堂屋出来,拽住她问:“整两日不见,你上哪儿去了?” 苏晋看他满头大汗,袍衫脏乱的模样,道:“别问我,你是怎么回事?” 周萍长叹一声:“别提了,那些落第仕子今日又在夫子庙闹事,我带衙差去哄人,还起了冲突,有几个趁着形势乱,把我掀翻在地上,还好五城兵马司来人了,才将闹事的撵走,我也是刚回来。” 苏晋走到案前,斟了杯茶递给他:“这衙门上上下下都晓得你老实,往常不过是将棘手的案子丢给你,眼下倒好,外头有人闹事也叫你去,你一个书生,让你去是跟闹事的人说教么?” 周萍接过茶,宽慰她道:“这回闹事的也是书生,我去说教说教也合适。” 苏晋想到早上看过的贡士名册,不由道:“再有仕子闹事,你是不能去了,实在推不掉,索性称病。” 周萍连声应了,又问:“晁清失踪的事,你有眉目了么?” 苏晋替自己斟了杯茶:“有一点。” 周萍左右看了看,把她拉到廊庑,低声道:“昨日你走了,我又去贡士所打听了打听,可巧撞上晏家三公子的丫鬟了,说是他家公子将玉印落在此处,她特地过来取。” “昨日?” 依现有的眉目来看,晏子言是今早才知道晏家有枚玉印落在了贡士所。这是哪里来的丫鬟,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周萍道:“那枚玉印不是被你取走了么,我就跟她说,晁清失踪了,衙门要查这案子,收走了证据,她若要玉印,只能两日后来京师衙门。” 苏晋问:“她愿来吗?” 周萍道:“她说明日脱不开身,等后一日,她天不亮便来。” 周萍看苏晋沉默不语,又道:“我觉得这丫鬟行事蹊跷,便记下她的模样,等杨大人回府,可向他打听打听此人。” 苏晋摇头道:“不必,我已知道她是谁了。” 晏太傅只得一妻四子,大公子二公子皆不在京师,除了三公子晏子言,平日在府里的,倒还有一位被人退过三回亲,正待字闺中的小姐。 晏氏玉印只传嫡系,既然三位公子都腾不出空闲,那当日将玉印落在贡士所的,只能是这位声名狼藉的晏大小姐晏子萋了。 翌日去上值,衙署里无不在议论仕子闹事的,瞧见周萍来了,忙抓着往细处盘问。 周萍一一答了,末了道:“春闱的主考是裘阁老,公允正直天下人都晓得,落第滋味是不好受,任这些仕子闹一闹,等心平了,气顺过来也就散了,并不是甚么大事。” 刘推官哂笑道:“眼下也就周通判您心眼宽,岂不知昨日夜里,都察院来人请杨大人喝茶,就为这事,议了一夜还没回来。” 周萍一惊:“都察院也管起这闹事的仕子来了?” 刘推官道:“你以为落第是小事?上前年,渠州的高大人被调进内廷,就因乙科出身,里头的人都不拿正眼瞧他,前阵子受不了干脆致仕了。” 说着,又扫一眼角落里抄状子的苏晋,“不信你问他,他倒是甲科出身,当年还是杞州解元,二甲登科的进士,而今屈于你我之下,怕是这辈子都要不甘心才是。” 周萍板起脸来:“义褚兄此言差异,百里奚七十拜相,黄忠六十投蜀破敌,时雨年纪尚轻,日后作为尤未可知。” 刘义褚道:“你就爱说教,他是得罪了吏部的,不再遭贬谪已是造化,还盼着升迁?” 周萍还欲再辩,那头苏晋已抄完状子,呈到刘义褚跟前,一本正经道:“大人说笑了,下官心无大志,只愿苟且,此心安处即是吾乡。下官在衙门里呆着甚好,只要刘大人肯通融,准下官时不时去外头打个尖儿便好。” 刘义褚斜乜着她:“怎么,去外头野了两日还不够,又要出去?” 苏晋道:“是,有点私事,申时前便回。” 刘义褚嘴上虽没个把门,对底下倒还宽宥,深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门道,于是道:“你尽管着去,要是被孙老贼活捉了,也不必跟本大人求情,本大人是不会管你死活的。” 苏晋方出衙门,就听身后周萍唤道:“时雨,且等等我。” 苏晋诧异道:“你怎也出来了?” 周萍回头望了眼府衙,叹气道:“刘义褚说话不过脑子,我不愿与他一处呆着。”一顿,又问:“你这是要上贡士所罢?正好,我也是要去的。” 周皋言有个原则,跟刘义褚叙话,只捡轻巧的说。 早上提及落第仕子,他面上不以为然,心里头却是没底的。再思及那群闹事的将散之时,跟他撂话说走着瞧,满肚子愁闷简直装不住,一路走,一路跟苏晋倒苦水。 苏晋道:“你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春闱又不是京师衙门操办的,哪怕事态闹大了,皇上要问责,上头还有内阁,礼部顶着。” 周萍郁郁道:“虽是这么个理,但我仍要去贡士所瞧一眼的,只要今日礼部能平平安安地将杏榜上各位老爷请进宫,明日唱了胪,封了官,我这颗心就能归到肚子里了。” 说话间已至贡士所,武卫查过官帖,入内通禀,不稍片刻,许元喆便急匆匆地出来了,一路走还一路急问:“苏先生,可是有云笙兄的消息了?” 他是晁清同科贡士,长得眉清目秀,可惜人无完人,打娘胎生得长短腿。 苏晋不置可否,只是道:“找个清静处说话。”带许元喆绕去后巷,这才问:“元喆,你仔细想想,春闱前至今,云笙可曾与外头的人结交?” 许元喆道:“先生上回已问过了,云笙兄自来京师,除了先生,来往无非是同科贡士。” 苏晋默了一默,道:“我说的外人,是指女子,他可曾结交过?” 许元喆脸色一白:“这,先生何出此言?” 晁清从来不近女色,苏晋知道。 也正因为此,此案从晏子言查到晏子萋身上,更令她大惑不解。 苏晋见许元喆支吾不定,猜出七八分因由:“怎么,竟是桩不能与我说的?” 许元喆十分为难,垂着眸子道:“先生莫要问了,云笙兄说过,此事便是他死,也绝不可与先生提及半分。” 苏晋平静地看着他:“那他万一当真是死了呢?你也不愿说吗?” 许元喆仍是垂着眸,脸上阴晴不定。 “也不是好人家的姑娘。” 自西咸池门出宫,驱车一盏茶的功夫可至白虎巷。 巷内有一处一进深的院落,苏晋抬目望去,上书“清平草堂”四字。柳朝明推开院门,径自走到草舍门前,道:“便是这里。” 这是老御史的故居。 四十年前,景元帝自淮西起势,曾一度求贤若渴。后来他手下人才济济,再佐以“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之计(注),最终问鼎江山。 只可惜人一旦到了高位,难免患得患失,积虑成疴,非刮骨不足以慰病痛。 十数载间,朱景元杀尽功臣,整个朝堂都笼罩在腥风之中。 若说谁还能自这腥风中艰难走过,便只有前任左都御史,人称“老御史”的孟良孟大人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5.四四章 苏晋听了沈奚的话, 愣了一愣, 垂眸又看了匕首一眼。 她的脸上浮起不知所措的神色,似乎不知当怎么处置这把匕首才好。 沈奚莞尔一笑,从杨知畏那里取回折扇甩手走了。 杨知畏捆好人, 过来唤了一声:“苏御史。” 苏晋这才反应过来, 将匕首收了, 揖道:“下官失礼,还未曾拜见杨大人。”说着就要跪地见礼。 杨知畏连忙将她拦了。 苏晋眼下的身份今非昔比,且不说都察院的御史本就可以越级弹劾,前一阵儿宫中更是盛传, 圣上突然招苏晋回京,是要擢升她为正四品佥都御史。 杨知畏十分有礼道:“人已捆好了, 明日一早本官就着人送往都察院, 也不知苏御史还有甚么旁的吩咐没?” 苏晋又是一揖:“没有, 劳杨大人夜里辛苦一趟,下官有愧。” 杨知畏说了句哪里哪里, 也带着衙差走了。 苏晋出了冯府,一下子无处可去, 本来想上接待寺, 官印却没带在身旁, 只好找了间简陋的客栈歇下, 隔日天不亮便起身, 跟客栈借了匹马, 往正阳门而去。 她昨日与覃照林约好, 五更天在城南正门口见。 得到城门,覃照林已自驿站取了寄放的行囊等在此处了,四周还是暗沉沉的,不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苏晋举目望去,借着月色,只能瞧见浩浩荡荡一群人策马而至,将腰间的令牌给城门护卫一看,出城而去。 苏晋觉得有些蹊跷,唤来近旁的巡城御史一问,那巡城御史道:“回苏大人,近几日正赶着各位殿下回京,这些人应当是养在王府的府兵,知道自家殿下已到应天城附近了,出城去接。” 苏晋“嗯”了一声。 覃照林凑上来道:“大人,您的官服官印俺都您备着哩。”又拿下巴指了指正阳门,“俺从前是这儿老大,俺去叫那群小兔崽子给您腾一间空房,您先将官服换了。” 覃照林去后不久,果有两个小守卫毕恭毕敬地来迎她。 苏晋随他们登上门楼,心思忽然一动,朝门楼外望去。 不远处的驿站已亮起灯火,借着火色,只见那群所谓的王府亲兵忽然在岔口分成了两队。 苏晋心中又生起疑虑——若是去接自家殿下的,难道还不知道殿下当从哪条路来? 苏晋沉然问道:“眼下都有哪几位殿下回京了?” 一旁的守卫道:“回御史大人,藩地在北边儿的几位殿下早已回了,因害怕再拖一阵子,大雪封路。眼下也就南面两三位殿下还未到,十三殿下是早已传过信,说回晚个几日,余下的好像还有十殿下和六殿下。” 苏晋想了想又问:“那方才出去的是哪个王府的亲兵?” 另一个守卫道:“回御史大人,是九殿下府上的。” 苏晋蹙眉看他一眼:“九殿下已在京师了,还派亲兵出去做甚么?” 那守卫立时半跪在地道:“回御史大人,小的不知,但王府亲兵之间时常会借来借去,又或是九殿下派人去接哪位要好的殿下也说不定。之前三王回京,便是十四殿下派亲兵卫相迎的。” 苏晋点了一下头,淡淡道:“你二人去吧。”等守卫一走,苏晋才唤了一声,“照林。”略一思索,冲驿站外的岔道处扬了扬下颌:“你带几个人,跟去看看。” 覃照林道:“好咧。”又一想,请教道:“大人,俺该咋看?” 苏晋沉了一口气道:“在何处落脚,可曾逗留,可曾说过甚么,可曾有异动。”然后她顿了顿,看了覃照林一眼:“最重要的是甚么?” 覃照林凑近道:“啥?” 苏晋微蹙眉头,轻斥道:“没长进。” “我为何让你跟去?” “去瞅瞅这些人在搞甚么明堂?” 苏晋道:“他们自称是王府亲兵卫,是去接人。可接人的话,又怎么会分道而行?因此他们打着亲兵卫的名号,八成是要图谋不轨。” 她又问:“图谋不轨会怎么样?” 覃照林立刻答道:“俺知道,会动刀子,会见血!” 苏晋甚无言,默了默才说:“图谋不轨,就是要做见不得人的事。见不得人的事,要在见不得光的地方才能做,这么多人一起动手一定不可能,所以他们必然会化整为零。” 她吩咐道:“你带人去跟着,他们的人手一旦散开,立刻来回我。” 覃照林一巴掌拍向自己的后脑勺:“唉,俺这熊脑子!”朝苏晋拱了拱手,当即动身了。 苏晋自空屋里换好官服,看了眼天色,是该去都察院复命了。 下了正阳门,方才的巡城御史还在城门前等着,她想了想,道:“你着人去通政司取最新的邸报,看看还未进京的殿下都行至何处了,看过后,不必来回。几位殿下想必已离应天城十分近,你再着人根据脚程去四周看看,确定了殿下在何处,再来回本官。” 如此也可避免是虚惊一场。 巡城御史拱手称是。 苏晋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又顿住:“对了。” 巡城御史道:“大人还有何吩咐。” 破晓的风扬起她的斗篷往后翻飞,苏晋抬目望向宫楼的方向:“帮本官备一匹快马。” 安然坐在前院的石桌上,以手托腮听阿留絮絮叨叨,想着他在苏晋处大约是憋坏了,已说了一夜还不停嘴。 府门忽然“吱嘎”一声,安然起身回过头去,诧异道:“大人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随柳朝明走进正堂,帮他脱下氅衣,又道:“大人听说了吗,苏御史已回京了。” 柳朝明淡淡道:“我知道。”目光一扫,看到跟在安然身后,且惊且喜盯着自己的阿留,眉头一蹙道:“你怎么在这?”再看向四周:“苏时雨呢?” 阿留知道柳朝明惯来一副寡言冷语的样子,除了早年间打死过一个婢女外,这些年对府里下人并不苛刻,何况这么多年主仆情谊,他还盼着他家大人见了自己能温和地陪自己说两句,岂知一上来就是问责的意思。 阿留一下子委屈得要哭出来:“大人您怎么能这么说?您不知道阿留这一年来有多想您。往常在府里,您最多让三哥堵阿留的嘴。可您知道苏公子他对我做了甚么吗?他每日给阿留下了两个时辰的禁言令,您知道如果阿留犯了禁令,他怎么治我吗?当时我们刚到武昌府外” 他话未说完,被柳朝明一个冷寒的眼风扫过,当即吓得闭了嘴。 柳朝明又看向安然。 安然垂下目光,低声道:“听阿留说,昨日苏大人一回京师,便去了登闻鼓处查问究竟,后来又说有事,便命阿留与覃护卫先走了。小的想着苏大人大约会歇在接待寺,已命李护院去接了,谁知” 柳朝明目光落在正堂门口的李护院身上,问:“人呢?” 李护院道:“回大人,苏大人不在接待寺。” 柳朝明的脸色一下变得十分难看。 苏晋本就没有自己的府邸,以前还有个京师衙门可住,眼下刚回京,只能歇在接待寺,接待寺又没人,那她能去哪里?客栈吗? 柳朝明寒声道:“那她这一夜宿在哪?” 安然与阿留一听柳朝明的语气,脸色顷刻变了,阿留嘴唇抖了抖,竟说不出话来。 安然一把拽住他的衣袖跪下,垂首道:“大人,此次是安然疏忽了,阿留他想得少,不懂事,大人若要责罚就罚我好了。” 柳朝明面无表情地看他二人一眼,径自迈出门槛,冷冰冰抛下一句:“备马车,回宫。” 都察院的小吏将苏晋引进公堂,赵衍与钱三儿正巧在里头议事,苏晋见了他二人,疾步上来刚要拜下,赵衍抬手一拦,笑道:“快起来,外头也就算了,咱们自己在都察院,可不讲究这些虚礼。” 钱三儿也弯着一双月牙眼笑道:“苏御史,你在一年来在外头办案,可为我都察院长脸了。” 虽说不讲究虚礼,苏晋仍对着二人揖了一揖,才问:“二位大人今日不上朝吗?” 赵衍道:“皇上为着登闻鼓的案子,招咱们一直从昨日傍晚议到今日四更天,实是乏了,停了今日的廷议。”说着又道,“早上回来,言脩还在值庐值夜,说是昨日碰见你了,已将这案子粗略与你提过了。” 苏晋点头道:“是,昨日下官还去冯府打听究竟,奈何遇上了户部的沈大人,话头没对上,不慎打草惊蛇,怕冯梦平跑了,只好让京师衙门的杨大人将人捆了,今日移交都察院审问。” 她往四周看去,不由又问:“既然不必廷议,为何不见柳大人?” 此言方出,却听外头的护卫道:“参见柳大人。” 赵衍往外一指,笑道:“这不,来了。”说着便往公堂外走去。 钱三儿也弯眼对苏晋一笑,点了一下头道:“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公堂,苏晋跟在他二人身后,一抬目,就瞧见柳朝明迈过都察院正门走来。 他还是从前的样子,人如冷玉不苟言笑,只是不知为何,眸色有些发寒,垂着眼帘也不知在想甚么。 赵衍高声道:“柳昀,你看看是谁回来了。” 这个冬已淫雨霏霏了好些日子,这一日难得天晴,阳光格外耀目。 柳朝明抬起眼就看到站在堂门口的苏晋,慢慢顿住脚步。 她像是瘦了些,脸色依旧十分苍白,却称得眉目愈发清隽,看到自己,她的眼里露出一丝颇难得的笑意。 柳朝明怔了怔,方才眸光里的寒色渐次褪去,取而代之的竟是些许柔和。 苏晋快步迎上去,提了官袍要跪下跟他见礼。双膝就要落地,手肘忽然被柳朝明一扶。 苏晋抬目看他,柳朝明的指尖忽然自她肘间一缩,移开目光,淡淡道:“不必跪。” 苏晋称是,直起身,刚要开口,府门外忽然有人喜极地唤了一声:“柳大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6.四五章 此为防盗章 任暄听出来个疑点, 问:“柳大人与苏晋是旧识?不能吧?” 江主事抹一把泪:“怎就不能, 下官亲耳听到柳大人他老人家帮苏晋查案子,问甚么失踪日子,还说晏詹事的闲话, 谁不知左都御史是个铁面菩萨, 能请动他老人家帮忙, 没有过硬的交情能成事?” 任暄一时怔住,倒是先一步来串门子的户部侍郎沈奚听了半日墙角,笑嘻嘻地道:“江主事,我记得您有个孙子, 与柳大人差不多年纪,您唤柳大人老人家, 不大合适吧?” 江主事破罐子破摔:“有甚么不合适?能要我命的都是我亲爷爷。” 沈奚扯着官袍上三品孔雀绣问:“江主事, 那我呢?” “你?”江主事婆娑着泪眼, 抬头看他:“你是管银子的,我祖宗!” 那头沈奚笑作一团, 任暄就着门槛,在江主事一旁坐下, 百思不得其解。 都察院掌弹劾百官之权, 晁清一案由他们审理最好不过, 苏晋若与柳朝明相识, 何必拿着密帖来找自己呢?舍近求远不提, 左右还落个把柄。 他方才去詹事府打听消息, 撞见了十三殿下, 这才知朱南羡已从西北回京,圣上颇有看重之意,竟赐了金吾卫领兵权。 任暄不知苏晋记不记得朱南羡,但当年十三殿下为一任翰林大闹吏部,倒是一时谈资。 晁清的案子若走投无路,十三殿下闹不定愿管这闲事呢。 任暄兴致冲冲回来,原想告诉苏晋朱十三回京这一喜讯,哪里知柳朝明凭空插了一足进来,像一盆冷水,叫他的好心显得多余。 阿礼备好轿子,进来问:“小侯爷,这就上应天府衙门寻苏先生去么?” 任暄摆摆手:“不必了,且先回府罢。” 苏晋回到府衙,天已擦黑了,方回到处所,周萍就从堂屋出来,拽住她问:“整两日不见,你上哪儿去了?” 苏晋看他满头大汗,袍衫脏乱的模样,道:“别问我,你是怎么回事?” 周萍长叹一声:“别提了,那些落第仕子今日又在夫子庙闹事,我带衙差去哄人,还起了冲突,有几个趁着形势乱,把我掀翻在地上,还好五城兵马司来人了,才将闹事的撵走,我也是刚回来。” 苏晋走到案前,斟了杯茶递给他:“这衙门上上下下都晓得你老实,往常不过是将棘手的案子丢给你,眼下倒好,外头有人闹事也叫你去,你一个书生,让你去是跟闹事的人说教么?” 周萍接过茶,宽慰她道:“这回闹事的也是书生,我去说教说教也合适。” 苏晋想到早上看过的贡士名册,不由道:“再有仕子闹事,你是不能去了,实在推不掉,索性称病。” 周萍连声应了,又问:“晁清失踪的事,你有眉目了么?” 苏晋替自己斟了杯茶:“有一点。” 周萍左右看了看,把她拉到廊庑,低声道:“昨日你走了,我又去贡士所打听了打听,可巧撞上晏家三公子的丫鬟了,说是他家公子将玉印落在此处,她特地过来取。” “昨日?” 依现有的眉目来看,晏子言是今早才知道晏家有枚玉印落在了贡士所。这是哪里来的丫鬟,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周萍道:“那枚玉印不是被你取走了么,我就跟她说,晁清失踪了,衙门要查这案子,收走了证据,她若要玉印,只能两日后来京师衙门。” 苏晋问:“她愿来吗?” 周萍道:“她说明日脱不开身,等后一日,她天不亮便来。” 周萍看苏晋沉默不语,又道:“我觉得这丫鬟行事蹊跷,便记下她的模样,等杨大人回府,可向他打听打听此人。” 苏晋摇头道:“不必,我已知道她是谁了。” 晏太傅只得一妻四子,大公子二公子皆不在京师,除了三公子晏子言,平日在府里的,倒还有一位被人退过三回亲,正待字闺中的小姐。 晏氏玉印只传嫡系,既然三位公子都腾不出空闲,那当日将玉印落在贡士所的,只能是这位声名狼藉的晏大小姐晏子萋了。 翌日去上值,衙署里无不在议论仕子闹事的,瞧见周萍来了,忙抓着往细处盘问。 周萍一一答了,末了道:“春闱的主考是裘阁老,公允正直天下人都晓得,落第滋味是不好受,任这些仕子闹一闹,等心平了,气顺过来也就散了,并不是甚么大事。” 刘推官哂笑道:“眼下也就周通判您心眼宽,岂不知昨日夜里,都察院来人请杨大人喝茶,就为这事,议了一夜还没回来。” 周萍一惊:“都察院也管起这闹事的仕子来了?” 刘推官道:“你以为落第是小事?上前年,渠州的高大人被调进内廷,就因乙科出身,里头的人都不拿正眼瞧他,前阵子受不了干脆致仕了。” 说着,又扫一眼角落里抄状子的苏晋,“不信你问他,他倒是甲科出身,当年还是杞州解元,二甲登科的进士,而今屈于你我之下,怕是这辈子都要不甘心才是。” 周萍板起脸来:“义褚兄此言差异,百里奚七十拜相,黄忠六十投蜀破敌,时雨年纪尚轻,日后作为尤未可知。” 刘义褚道:“你就爱说教,他是得罪了吏部的,不再遭贬谪已是造化,还盼着升迁?” 周萍还欲再辩,那头苏晋已抄完状子,呈到刘义褚跟前,一本正经道:“大人说笑了,下官心无大志,只愿苟且,此心安处即是吾乡。下官在衙门里呆着甚好,只要刘大人肯通融,准下官时不时去外头打个尖儿便好。” 刘义褚斜乜着她:“怎么,去外头野了两日还不够,又要出去?” 苏晋道:“是,有点私事,申时前便回。” 刘义褚嘴上虽没个把门,对底下倒还宽宥,深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门道,于是道:“你尽管着去,要是被孙老贼活捉了,也不必跟本大人求情,本大人是不会管你死活的。” 苏晋方出衙门,就听身后周萍唤道:“时雨,且等等我。” 苏晋诧异道:“你怎也出来了?” 周萍回头望了眼府衙,叹气道:“刘义褚说话不过脑子,我不愿与他一处呆着。”一顿,又问:“你这是要上贡士所罢?正好,我也是要去的。” 周皋言有个原则,跟刘义褚叙话,只捡轻巧的说。 早上提及落第仕子,他面上不以为然,心里头却是没底的。再思及那群闹事的将散之时,跟他撂话说走着瞧,满肚子愁闷简直装不住,一路走,一路跟苏晋倒苦水。 苏晋道:“你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春闱又不是京师衙门操办的,哪怕事态闹大了,皇上要问责,上头还有内阁,礼部顶着。” 周萍郁郁道:“虽是这么个理,但我仍要去贡士所瞧一眼的,只要今日礼部能平平安安地将杏榜上各位老爷请进宫,明日唱了胪,封了官,我这颗心就能归到肚子里了。” 说话间已至贡士所,武卫查过官帖,入内通禀,不稍片刻,许元喆便急匆匆地出来了,一路走还一路急问:“苏先生,可是有云笙兄的消息了?” 他是晁清同科贡士,长得眉清目秀,可惜人无完人,打娘胎生得长短腿。 苏晋不置可否,只是道:“找个清静处说话。”带许元喆绕去后巷,这才问:“元喆,你仔细想想,春闱前至今,云笙可曾与外头的人结交?” 许元喆道:“先生上回已问过了,云笙兄自来京师,除了先生,来往无非是同科贡士。” 苏晋默了一默,道:“我说的外人,是指女子,他可曾结交过?” 许元喆脸色一白:“这,先生何出此言?” 晁清从来不近女色,苏晋知道。 也正因为此,此案从晏子言查到晏子萋身上,更令她大惑不解。 苏晋见许元喆支吾不定,猜出七八分因由:“怎么,竟是桩不能与我说的?” 许元喆十分为难,垂着眸子道:“先生莫要问了,云笙兄说过,此事便是他死,也绝不可与先生提及半分。” 苏晋平静地看着他:“那他万一当真是死了呢?你也不愿说吗?” 许元喆仍是垂着眸,脸上阴晴不定。 “也不是好人家的姑娘。” 苏晋没敢让大夫细瞧,只对症抓了些药。 等闲让人看出自己身份,恐怕要落个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她一整夜没睡踏实。 吃过药起了高热,烧到云里雾里时,几乎以为自己要腾云驾雾羽化升仙了。 幸而那药草总算在四肢百骸弥散开来,逐渐将一身沸腾的血安抚温凉,像只有力的手,把她的魂魄从阴曹地府拽回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7.四六章 此为防盗章  内侍没推开门, 回禀朱悯达道:“殿下, 门像是被闩上了。” 朱悯达冷声道:“撞开!” 两名内侍合力朝门撞去,只听“咔擦”一声, 门闩像是裂了, 两扇门扉分明朝内隙开一道缝, 却又“砰”一声合上。 朱悯达微眯着双眼,面色十分难看, 沉声道:“拿烛灯来。” 天光晦暗,云头厚得一层压着一层,为宫前殿洒下一大片阴影, 朱悯达借着烛火,看清朱南羡闷声不吭地抵在门扉上的身影。 他冷笑一声,当即喝道:“羽林卫!” “在!” 朱悯达道:“撞门!” 羽林卫的力道非内侍可比拟, 四人合力撞过去,朱南羡终于抵挡不住。 巨大的冲力让他重心失衡, 向前扑倒的同时带翻一旁的案几, 妆奁落下, 铜镜碎了一地, 膝盖不偏不倚刚好扎在一片碎镜上。 朱南羡顾不上疼痛, 朝苏晋看去, 见她在门撞开的一刹那已将曳撒重新换好, 这才松了口气。 朱悯达迈过门槛, 当先看到的便是朱南羡渗出血的膝头, 他的眸色越发阴沉, 侧目盯了医正一眼,医正连忙提了药箱过去。 耳房内十分狼藉,卧榻前竟还隔了张帘子,也不知十三这混账东西都在里头干了甚么。 朱悯达径自走到苏晋跟前,冷冷地道:“苏晋?” 苏晋伏地道:“回殿下,微臣是。” 五年前,十三发疯大闹吏部是为了他,时至今日,竟然还是为了他! 看来此子是非除掉不可了。 朱悯达的声音已没有一丝温度:“羽林卫,将此人带出去,以祸主之罪杖杀!” 直至申时,柳朝明与六部尚书才从奉天殿退出来。 早朝过后,景元帝命七卿留下商议南北仕子一案,怎奈柳朝明竟谏言说裘阁老与晏子言罪不至死。这话非但触了圣上逆鳞,还累及六部尚书一并受了景元帝一通邪火。 末了,景元帝道:“柳卿年轻,褊心气盛,凡事瞧不长远,你且回去思过自省一月,不必再来见朕了。” 意示停了他一月的早朝。 七卿退出来后,并行至墀台,礼部尚书罗松堂头一个没忍住,埋怨柳朝明道:“你说你小子,平日像个闷葫芦,偏要在这节骨眼惹陛下不痛快。陛下怎么想,咱心里不跟明镜似的?这案子自打一开始,裘阁老的脑袋就已不在自己脖子上了,你还想给他捡回来缝上?北方仕子想讨的公道岂止是这一场科举?他们要的是圣心,陛下这正是要做给他们看!” 吏部曾友谅听了这话,嘲弄道:“罗大人此言差异,柳大人是甚么人?都察院的左都御史,那放在前朝,就是御史大夫,言官之首嘛,犯颜直谏乃是本职,我等被他累及也是本分。你罗大人心里不也跟明镜似的?这案子到底冤不冤,你心里没杆秤?怎么到了陛下跟前,就跟没嘴葫芦似了?” 兵部龚尚书大喇喇地“呔”了一声:“依老夫看,日后七卿面圣,咱七个先统一口径,省得一个惹了陛下,余下六个也跟着没好日子过。”说着,又瞪了一眼沈拓:“你说你一个刑部尚书,他左都御史进言,你还跟着帮腔?你们是兄弟衙门,谁帮腔都可以,就你不行,你这样不是叫陛下觉得你二人合着起来给他老人家添堵么?” 沈拓轻飘飘道:“哦,那以后老夫不说了,都学罗大人,陛下问一句爱卿何见,咱们回一句,陛下圣心独|裁,英明至极,微臣五体投地,不敢再有妄言?那还要六部要都察院做甚么?全撤了得了!” 罗松堂不悦道:“哎哎哎,说柳昀呢,怎么扯上我!” 工部刘尚书是个和事老,见另几位尚书闹得不可开交,忙劝道:“莫吵莫吵,依老夫看,您几位说得都有理,柳大人犯颜直谏也没错。他年轻嘛,我们几个要多担待。不过话说回来,柳昀,老人家说的话你也得听。陛下乾纲独断,从来不是个听之任之的主儿,他老人家心里头有主意时,谁多说一句都是以下犯上,也就是陛下看中你,就停了你一个月早朝,要是换作老夫几个,怕是立马革职查办了。” 他说着一顿,又看了看身旁几位的脸色,都是黑黢黢的一副不痛快,随即展颜一笑道:“真不是多大事儿,要我看,龚大人说得对,以后咱七个面圣,统一统一口径,这一页就翻篇了。”然后用手肘捅了捅一旁一言不发的户部钱尚书,“老钱,您觉得呢?” 钱之涣嘿然一笑道:“随意,老夫就是个管国库钥匙的,只要论不到银子上头,您几位出主意,老夫跟着放炮就行。” 此言一出,难免有一点“自扫门前雪”的意思,六部尚书其心各异,都不搭腔了。 他七人在墀台上说话,赵衍与另几位大臣就在台下等着,不敢上前。 大随不似前朝,皇帝下头,还有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景元帝是开国君王,自罢黜中书省,废了平章事(注1),便将六部与都察院直接归到自己手里。 这七位正二品大员正是最接近皇权之人(注2),其他的一品少傅少保,不过是些虚衔儿罢了。 柳朝明看到赵衍神色焦急地等着自己,跟六部尚书一揖作别,来到墀台下首:“怎么了?” 赵衍垂首略一犹疑,抬眼盯住他道:“我跟你说,你可别急,是苏晋出事了。” 柳朝明一怔,当下一语不发地疾步往都察院走去。 赵衍撵上几步,拽住他道:“我不是跟你说了莫急?”一顿,往宫前殿的方向指了指:“是这头。” 柳朝明眉心紧蹙:“怎么回事?” 赵衍重重叹了口气,道:“要说,这事还该怪你我。”说着,把苏晋如何出的事,如何落了水,又如何到了宫前殿一一道来,末了又道:“也不知道是谁这么神通广大,竟将人安插到都察院来。眼下太子殿下看十三殿下又因为苏晋里里外外折腾,听说还受了伤,一怒之下要将苏晋杖杀。我来就是想问问你,这事要怎么处置,我这头已经吩咐钱三儿彻底清查都察院,找到那送药的内侍,你这头先有个准备,等太子殿下问起,也好有个交代不是?” 柳朝明的眸子深处风起云涌,他甚至来不及思量,沉而短促地道了句:“先救人。”便往宫前殿的方向走去。 赵衍愣了一愣,这回却没能拽住他,只好跟在一旁快步走着道:“你是没想明白还是怎么着?昨日你在詹事府烧策论,太子殿下已卖了你一个情面。今日苏晋是真触到逆鳞了,你若还想救他,就是跟东宫买一条人命!目下太子与七王势如水火,都察院从来两不相帮,你欠下这样的人情债,可想过往后该怎么还?你是左都御史,位列七卿,倘若夹在吏治,皇权与储君之位的争斗中心,日后当如何自处?” 柳朝明的步子丝毫也不带停顿:“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赵衍沉了一口气道:“柳昀,我知道,你是一个将承诺看得比千金还重的人。当时老御史让你保住苏晋,你没保住,至今觉得有愧于心。可那又怎么样?吏部那群的王八蛋在咨文上写着松山县,却又把苏晋带去旁的地方,那年你为了践诺,一人离京去找他,一找就找了大半年,这该算把情还上了吧?若还不成,昨日你为他烧了策论,这又算不算另一笔债?十三殿下未必保不住苏晋,你若去跟东宫买命,才是把自己送进火坑!” 柳朝明脚步一顿,垂眸道:“必践的诺,才叫作诺,否则与戏言何异?何况,我并非因为老御史的托付,才去跟东宫买命。” 他顿了顿,眼前忽然闪过苏晋一身染血还跪着说“有负所托”时自责悲切的眼神,轻声道:“他确实值得竭力保全。” 六名羽林卫合力将朱南羡押倒在地,分别遏住他的手脚与脖颈,又拿布巾堵了他的嘴,这才令他不再动弹。 朱悯达看着自己双眼布满血丝还在竭力想要挣扎的皇弟,忽然有些惶恐,怕长此以往,十三会毁在这个叫苏时雨的人手上。 朱悯达杀心已定,冷声问道:“苏晋,你可知罪?” 苏晋垂着眸,跟朱悯达磕了个头:“微臣知罪。” 朱悯达淡淡道:“知罪就好,也不必择地方了,就在此地杖杀。”然后他转过头,冷眼瞧着朱南羡,“让他亲眼看着,也好死了心,将念想断了。” 两名侍卫来到苏晋身后,苏晋站起身,走向行刑的长凳,却在朱南羡身前停下脚步,慢慢地,十分认真地朝他伏地一拜。 朱南羡知道,她是在向自己道别。 在她起身的一瞬间,他看见她眸中积攒了五年的萧索忽然化作清澈澈的坦然。 这一刻,朱南羡觉得自己又看到了五年前的苏晋,却看得更透彻。 她一直没有变,原来在那股清风般的气质下,藏着的从来都是一种悍不畏死的倔强。 羽林卫将苏晋捆上刑凳,朱南羡被堵住的口中发出呜咽之声,他狠咬牙关,唇畔竟渗出血来。 朱悯达不再看他,冷冰冰道:“打。” 羽林卫扬杖,棍杖落在苏晋身上的同时,身后传来一声:“太子殿下。” 天边层云犯境,初夏第一场急雨将至。 柳朝明站在晦暗无光的宫阁殿外,沉沉目色仿佛蓄起深秋的浓雾,跪地朝朱悯达深深一拜。 朱南羡自余光里觑了觑朱悯达的神色,很识趣地扑通一声跪下,却耐不住嘴里一团纸支楞八叉地堵着,忍不住嚼了两下。 朱悯达的脸黑成锅底,顿时怒喝一声:“放肆!” 朱南羡被他一惊,喉间纸团咕咚一声,顺着喉咙滑了下去。 明目张胆的毁尸灭迹。 朱悯达气得七窍生烟,爆喝道:“拿刀来!”堂门应声而开,内侍跪地呈上一柄刀,朱悯达又指着朱南羡道:“给本宫把他肚子剖开!” 话音一落,朱十七双腿一哆嗦也跪倒在地,攀着朱悯达的手哭喊道:“皇兄,要罚就罚我吧,十三皇兄这么做,都是为了我!” 朱南羡一呆,沉默不语地看着他,心说,皇弟你想多了,本皇兄这么做,还真不是为了你。 朱悯达十分头疼,这两个兄弟是跟在他身旁长大的,一个跪一个闹,成甚么体统? 眼下七王羽翼渐丰,先前的漕运案办得十分漂亮,外间隐有贤王之称,连父皇都颇为看重。 虽说祖上规矩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但景元帝实行封藩制,每个皇储皆实力非凡,而七王的淮西一带,正是父皇当年起势之地,这其中寓意,不必赘言。 朱悯达满心盼着两个胞弟能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十三便罢了,他自小崇武,说父皇的江山是从马背上打的,在文才上略有疏忽。 然而十七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文不能提笔,武不能上马,活生生的废物点心。 朱悯达再懒得理这两个不中用的,而是转身对柳朝明一揖,道:“让御史大人见笑了。” 柳朝明合手回了个礼。 朱悯达又看向跪在地上的人,忽然想起一事来,问道:“你姓苏?可曾中过进士?” 苏晋埋首道:“回太子殿下,微臣是景元十八年恩科进士。” 朱悯达“唔”了一声,又道:“你抬起脸来。” 朱悯达是太子,好看的人见得多了去,媚色倾国的妃嫔,温文尔雅的小生。 映入眼帘的这张脸,怎么说呢? 眉宇间自带一股清致之气,竟能让人忽略本来十分隽雅的五官。 而除了气质,更吸引人的便是那一双眸,明眸里仿佛藏着灼灼烈火。 朱悯达想起一句话来,满腹诗书气自华,只可惜,多了三分萧索。 朱悯达问朱南羡:“你当年去西北卫所前,曾提过要讨一名进士来做你的侍读,教你学问,可正是此人?” 朱南羡心说,可不就是。 但话到了嘴边,他又踟躇起来,仿佛忽然被人捅破了心事,做贼心虚地道:“大c大概是吧。” 朱悯达看他这副没出息的模样,冷哼了一声,又问晏子言:“先前让你去找苏知事代写策论的原本,你可找到了?” 晏子言知道那策论原本就在柳朝明身上,却道:“回殿下,还不曾。” 朱悯达想了一想,又问柳朝明:“本宫听说,苏知事是御史大人带来詹事府的?” 柳朝明称是。 朱悯达道:“是都察院查出了甚么,御史大人才带他过来问罪么?” 柳朝明微一沉默,道:“确实是对苏知事帮十七殿下代写策论一事有所耳闻,才过来问询,可惜并无实证。” 朱悯达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地看了苏晋一眼,道:“此事既有御史大人过问,本宫是一万个放心,也罢,这事便交给都察院,柳大人查出甚么,要怎么责罚,不必再来回本宫了。” 与其处置一个八品小吏,不如卖都察院一个情面。 朱悯达是聪明人,方才柳朝明一句“可惜并无实证”,他便猜到柳御史是铁了心要袒护苏知事了。 也是奇了怪了,柳昀自十九岁入都察院,六年下来,一直端着一副近乎冷漠的公允姿态,从未见过他对谁网开一面。 不过也好,眼下他与老七势如水火,两个胞弟都是头脑简单的废材,若能凭此事赢得都察院的好感,不消说支持,哪怕一星半点的偏重,于局面也是大有利处的。 想到这里,朱悯达当即又对柳朝明一揖,说了句:“辛苦柳大人。”也不理仍跪在地上的两位殿下,转身走人了。 等一干子内臣侍卫都随太子殿下撤了,朱南羡这才拍了拍膝头,方要去扶苏晋,柳朝明在一旁冷冷道:“苏知事,起身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8.四七章 此为防盗章  她实在是太累了,带着纷纷心绪入眠, 竟也几乎一夜无梦。 恍恍之中, 只能听到无边的雨声, 与柳朝明那句“苏时雨, 你可愿来都察院, 从此跟着本官,做一名拨乱反正, 守心如一的御史”。 她没有回答。 不是不愿。 只是在她决定踏上仕途的那一刻起, 茫茫前路已不成曲调,柳朝明这一问, 就像有人忽然拿着竹片为她调好音, 拨正弦,说这一曲如是应当奏下去。 苏晋不知道长此以往是荒腔走板越行越远, 还是能在寂无人烟之处另辟蹊径。 翌日晨,赵衍来值事房找柳朝明商议十二道巡查御史的外计(注), 叩开隔间的门, 出来的却是苏晋。 赵衍一呆, 下意识往隔间里瞧了一眼。 苏晋向他一揖:“赵大人是来找柳大人么?他已去公堂了。” 赵衍点了点头, 虽觉得自己满脑子想头十分龌龊, 仍不由问了句:“你昨夜与柳大人歇在一处?” 苏晋一愣,垂眸道:“赵大人误会了, 昨夜柳大人说有急案要办, 并没歇在值事房, 下官也是今早起身后撞见他回来取卷宗, 才知道他已去了公堂。” 赵衍找端出一副正经色:“哦,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一大早通政司来信,有些着急。”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实则松了一口气。 他昨夜主持都察院事宜,本打算为苏晋在此安排个住处,谁知彼时千头万绪,一时竟没顾得上她,等转头再去找时,人已不见了。 柳朝明对苏晋上心,赵衍瞧在眼里,朱南羡对苏晋十万分上心,赵衍也瞧在眼里。 赵衍想,幸好此上心非比上心。 否则若是因他没安排好住处令左都御史大人失了清誉,他罪过就大了。 赵衍缓缓吁出口气,迈出值事房,迎面瞧见端着盏茶走过来的柳朝明,不由问道:“你昨夜办甚么急案去了,怎么让苏晋在你隔间歇了一夜?通政司的信不是今早才到么?” 柳朝明吃了口茶:“没甚么急案,诓他的。”见赵衍诧异,补了句,“否则他怎么会安心在此处歇了。” 赵衍呆了呆:“那你昨夜睡在哪儿?” 柳朝明看了值事房一眼:“没怎么睡,看卷宗累了,撑在案头打了个盹,四更天便醒了。” 赵衍觉得方才吁出去的气又自胸口紧紧提了起来。 两人说着话,都察院的回廊处走来三人,打头一个身着飞鱼服,腰带绣春刀,竟是锦衣卫指挥同知韦姜。 韦姜见了柳朝明,当先拱手一拜:“柳大人,敢问京师衙门的苏知事可在都察院受审?能否借去镇抚司半日?” 南北一案的重犯裘阁老与晏子言等人被关在了刑部大牢,而五日前,被指舞弊的南方仕子已下了镇抚司诏狱。 柳朝明不置可否,只问:“是仕子的供状出了问题?” 韦姜摇了摇头:“也不是,那里头有一位仕子,说一定要见了苏知事才肯画押,但结案在即,我手下的人没个轻重,就——” “就怎么了?” 柳朝明回过身去,苏晋不知何时已从值事房出来了。 她走过来一揖:“敢问柳大人,这名仕子可唤作许郢许元喆,原本乃这一科的一甲探花?” 韦姜道:“正是。”又看向柳朝明,“是我管束无方,才让手下的以为可以严刑相逼,却不知许郢已有伤在身,再受不住大刑,他既心有余愿,若能借苏知事过去好言相劝,此事也能有个善果。” 锦衣卫自设立以来,过手案子无数,虽不说桩桩件件都能拿捏妥当,底下校尉刑讯时出个差池,死个要犯,也是常有的事。 抓着死人的手往状子上一摁,这案子不结也算结了。 这回却煞有介事地来请苏晋“好言相劝”,大约是龙座上那位有指示,要活着招供。 苏晋想到这里,眸色一黯。 活着招供以后呢?再拉去刑场斩了? 已是大费周章地做戏,偏偏还不想失了风骨,景元帝真是老了。 柳朝明看苏晋一眼,对韦姜道:“韦大人带路吧,本官也一起去。” 许元喆已被人从诏狱抬出,安置在镇抚司办事房的一处耳房中。饶是苏晋再有准备,看到许元喆的一瞬也愣住了。 离仕子闹事只过去十日,他整个人已瘦得不成人形,身上没有一块完好的肌肤,双腿折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淋淋血肉之间可见碎骨。 苏晋几乎要认不出他。 韦姜在一旁低声道:“已喂了醒神汤,人是清醒的,苏知事过去罢。” 苏晋唤了一声:“元喆。” 许元喆转过脸来,认出苏晋,空洞无光的双目浮上些许神采,却是悲凉的,他张了张口,除了一句“苏先生”,甚么也说不出来。 苏晋的胸口像堵了一块大石,她在榻前蹲下身,说:“元喆,我知道,你没有舞弊。” 许元喆听到这句话,眼泪便流下来了。 他转回脸,盯着屋梁道:“他们都不信我。” 苏晋只能握紧他的手。 许元喆顿了一顿,像是在与苏晋说,又像是在自说自话,“我是庶出,生来长短腿,父亲不喜,亲娘过世得早,兄弟姊妹大都瞧不起我,只有阿婆对我好。那时候我就想啊,我一定要争气,要念好书,日后不说中进士,哪怕能中一个秀才举子,我也要带阿婆离开那个家。 “每回发榜,都是我最高兴的时候,桂榜,杏榜,传胪。我至今都记得,传胪那天,唱官把我的名字唱了三次,说我是进士及第,一甲探花,我真是高兴啊,我想我寒窗十年,风檐寸晷,所有努力总算没有付之东流。可事到如今,我发现我错了。” 他转过脸来,眼神里布满绝望:“苏先生,我现在想要的,只有清白。可是清白二字这么难,我把所有的痛都忍了过去,所有的不甘与悲愤,可他们欺我,诬我,让我蒙受不白之冤,为什么?” 苏晋心中钝痛不堪,她一时间竟无法面对许元喆的目光,仿佛说甚么都是苍白无力的。 她抿了抿唇,垂眸道:“元喆,我们许多人都是如此,在年少为自己择一条路,以为前途无量康庄大道,可走下去才发现迷雾重重不见天日,你会扪心自问你是否错了,但来路茫茫,去路渺渺,已无法找到归途。” 许元喆自胸口震出一笑:“所以撞得头破血流,行近灯枯?” 他看入她的眼问:“苏先生,你呢?你寒窗苦读十年,又是为何?你满腹才华胸藏韬略,却因一桩小事蹉跎数年,可曾有过不甘?你被作恶之人辱于足下,被掌权之人视若蝼蚁,可曾有过不忿?你可有那么一刻觉得你踽踽而行风雨兼程所换来的一切,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笑话就像我——” 许元喆努力撑起身子,悲切万分:“我为之倾注了一世的希望尽成空梦,到最后连清白之名也留不得。我不过是那高高在上之人手里的一枚棋子,他杀我以取悦天下人,他杀我以稳固他的江山,他杀我以收复他早年杀没了的北地民心,最可笑的是,他手里还握着许多与我一样的棋子,他真是要妥妥当当全杀干净才好,反正我死了,也没人记得,百代之后,万民只会朝拜他流芳千古的锦绣江山。” 许元喆的头又重重砸回竹枕之上,仿佛已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苏先生,你知道我这些天,一直反反复复地在惦念甚么吗?” 他转过头,蓦地对苏晋一笑:“来世不做读书人。” 然后他闭上眼,对着舌根狠狠咬了下去,拼尽全身气力说了他此生此世最后一句话—— 来世不做读书人。 大量的血从许元喆嘴边奔涌而出,早已干涸的双目死气沉沉却不曾合上,苏晋甚至没来得及跟他说,他的清白,至少她会记得,记一辈子。 柳朝明叹了一声,对韦姜道:“劳烦韦大人,可否为他换身干净衣裳,找个地方葬了。” 韦姜眸色亦是黯淡,他犹疑了一下,却是道:“这下官做不了主,要请示过圣上。” 请示圣上做甚么? 眼前只剩一具尸首,难道还要剥皮实草,悬于城门么? 苏晋道:“那能否请韦大人将元喆这身衣冠赠与下官,下官想在城外为他立一方衣冠冢。” 韦姜沉默了一下,道:“好,等这厢事毕,苏知事可上镇抚司来取。” 苏晋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随柳朝明离开的镇抚司。 她也不知道自己来这一趟的意义何在。 许元喆还是死了,以这样决绝的方式,或许他在此之前,说想见苏晋,也只不过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吧。 一个人快死了,总想要尽诉平生。 苏晋记得到了最后,是锦衣校尉拿着写好的状纸,抓着许元喆的手画押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9.四八章 “都闹够了没有?”朱悯达喝道。 他看了眼架在朱觅萧脖子上的刀鞘, 对朱南羡道:“十三,把你的刀拿开。” 朱南羡一声不吭地将刀收了。 朱悯达又道:“十四, 你看清楚了,你眼前站着的可是都察院佥都御史, 你若不放尊重些,莫说父皇, 本宫现下就治你的罪。” 方才一时气极, 竟没注意这苏晋已升了品阶,今非昔比。 朱觅萧一眼扫过她身上的云雁补子,心中突生一计。 他从地上爬起来,眼中狠色未褪笑意却起,一时间显得古怪狰狞:“大皇兄错怪皇弟了,皇弟正是听闻苏御史高升, 想亲自为他道贺。”说着,他忽然回过身道:“啊,对了,三皇兄不是说近日得了一对‘金翅鸟’,邀本王今晚去你府上赏玩吗?这样,你顺便摆个席设个宴,将苏御史也一起请来。素闻苏御史高才,说不定还能为你那一对‘金翅鸟’赋诗一首,更添意趣。” 三王朱稽佑骄奢淫逸, 养得脑满肠肥, 众皇子都不屑与他为伍。 也就朱觅萧, 为了壮大自己势力,竟不惜将此等货色纳入麾下。 朱稽佑听了朱觅萧的话,“咳”了一声郑重道:“苏御史,本王与十四王一起相邀,你不会不赏这个脸罢?” 他们已将皇子的架子端了出来,还要她如何拒绝? 苏晋只得一揖称是。 朱觅萧开怀一笑,故作热忱地道:“诸位皇兄皇弟还有想来的吗?” 没人理他。 朱觅萧又望向一旁朱南羡道,无不遗憾地道:“可惜了,十三皇兄要随大皇兄一起去陪父皇用膳,不然凭皇兄与苏御史的交情,若能一起来赏三哥新得的‘金翅鸟’,那才叫有趣。” 朱南羡一言不发地看了他一眼。 这时候,朱悯达道:“苏晋,你既要去赴宴,不必站班子了,先回都察院罢。” 苏晋弯身应了句“是”,退到百尺开外,折身走了。 被朱觅萧一闹,众皇子都仿佛扫了兴,朱悯达又道:“十三,十七,我们也走。” 三人一路无言行至东宫垂华门外,朱南羡方唤了一声:“皇兄。”朱悯达便回过身道:“我知道你想说甚么,父皇那里,我会找借口帮你遮过去,为兄只问你一句话,你有把握治得住十四吗?”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斩钉截铁道:“我要让他再也不敢妄动!” 朱悯达大笑一声:“好!为兄信你!” 朱觅萧这回实在太过,若非看在父皇寿辰将近,身体每况愈下,他堂堂东宫太子,要了十四的命都是轻的。 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当年朱南羡就藩前,曾求他无论如何保苏晋安危,且承诺日后定会助他登基,如今看来,一个苏晋一个朱十四,能换他的十三皇弟旷若发矇,一日千里,不可谓不值。 朱悯达伸出手:“日后险阻,有你与为兄同行,幸甚!” 朱南羡默了一默,抬手反握住他的手掌。 朱十七左看一眼右看一眼,以为他二人只是在说朱觅萧的事,也将手放于他二人交握的掌上,说道:“大哥,十三哥,还有我!” 朱南羡扫他一眼,扬唇淡淡一笑,一把打开他的手:“你凑甚么热闹?” 朱悯达亦笑了笑,负手道:“走罢,你们皇嫂该等急了。” 等朱悯达三人一走,众皇子三三两两须臾便散尽了。 已至未时,一大早还十万分晴朗的天慢慢蓄起云团子,没了倾洒而下的日晖,四周顿时添了几分寒意,朱沢微的马车在一间茶楼旁停下,掀帘看了看,则见周围的人无不拢起袖子缩着脖子,步履匆匆。 他又在马车里坐了半日,直到茶楼里的跑堂过来通禀说,里头的客人已来来回回换了一批,这才下得马车上了二楼隔间。 隔间内,有一黑袍人正临窗远眺,听到脚步声,悠悠道了一句:“这宫中的格局,要变了。” 桌案上摆了一盘残局,朱沢微看了一眼,温雅一笑,坐在棋盘一侧执白:“哦,怎么变?” 黑袍人道:“朱十三回宫,今非昔比,难道不是太子一方独大?他手下人才济济,刑部沈拓,兵部龚荃,大理寺张石山,还有翰林院。” 朱沢微落下白子,漫不经心道:“不过一帮老朽。” 黑袍人道:“所以你该庆幸,户部沈奚虽是大皇兄的小舅子,却是一个凡事都留三分余地的人,否则凭他才干,若当真全心辅佐太子,你的日子可会好过?” 朱沢微的指尖敲了敲棋盘中腹的位子,笑道:“沈青樾的性情,和柳昀有一点相似,他们绝不会真正臣服于任何人,只忠于自己的心,所以本王根本用不着担心这一点。” 黑袍人听了这话,回过身来:“那都察院的苏晋呢?不到两年自从八品升任四品佥都御史,实在有些本事。” 朱沢微看着棋盘摇了摇头:“此人不简单,身上像是藏了秘密。”又冲黑袍人扬了扬下颌,示意他自棋盘对面坐下,“当年苏晋落水,朱十三连夜送了两名侍卫出宫,我派人抓到一个,另一个跑了,可惜没问出甚么来。后又派人去杞州查他的身世,却总查不详尽,像是里三层外三层地被裹了一团雾。” 他说着一笑:“不过他做起事来有一股狠劲,明敏透彻,确实有些本事。” 黑袍人亦执棋落下一子:“那你可要趁她根基未稳,将她归拢过来?” 朱沢微道:“我从不用不知根底之人。” 然后他盯着棋盘,忽而又一笑,以一枚白子吃掉数枚黑子:“不过,可以利用。”说着唤来一旁的随侍,道:“你派人去告诉老九,让他跟朱十四请罪示弱,然后一起去老三府上吃宴席看‘金翅鸟’。” 朱沢微说到这里,忽然皱着眉闭上眼,敲了敲额稍:“我记得当年应天府的府丞,叫孙什么来的,来投诚本王?” 随侍道:“回殿下,叫孙印德,后来殿下让曾尚书将他调去工部任郎中了。” 朱沢微颔首:“是了,朱十四手下,值钱的也就一个工部。” 他对黑袍人一笑:“你不是说我手底下人不如大皇兄多吗?”转头吩咐随侍,“这个姓孙的是个蠢货,刚帮老三在山西建了行宫。眼下苏晋不是正查登闻鼓下死了的山西书生跟女子么?你去告诉老九,让他在宴席上,将孙印德在山西修行宫的事透露给苏晋。” 黑袍人听他这么说,问道:“怎么,这姓孙的府丞跟苏晋有过节么?” 朱沢微笑道:“当年仕子闹事案结下的梁子,苏晋恨不得弄死他。”又执起一子,摇了摇头,“可惜啊,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凭苏晋的本事,定能从姓孙的打开决口,将工部这颗牙从十四嘴里拔了。” 黑袍人也执起黑子:“你既知道那死去的书生与女子与山西道老三有关,大皇兄怎会不知?” 朱沢微冷笑一声:“他当然知道,但他就等着我和十四因这桩事斗来斗去,他正好隔岸观火。”又落下子,“再说了,老三修行宫的事,都察院柳昀,户部沈青樾,谁不知?还不是各有各的打算。老三嘛,废物一个,于时局没影响,任他在山西折腾,总比将这块宝地交给一个有野心的人好。” 黑袍人摇了摇头:“所以择盟友,一定要擦亮眼看准了,十四连三哥都要,岂知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朱沢微以为英雄所见略同,粲然一笑,眉间朱砂殷红似血:“所以我只选了你,你我兄弟一文一武,岂不正好?” 苏晋知道朱觅萧不怀好意。 她下值后,回接待寺换了便服,坐在桌前略一思索,将朱南羡予她的匕首揣在了腰间。 得到三王府附近,她又嘱咐覃照林道:“你牵两匹快马,在巷口等我。若我至亥末未出,你吩咐一人去正阳门,找那名叫翟迪的巡城御史,让他跟兵马司借兵,以盗匪潜入王府之命,自请入府搜查。你再去找柳赵钱三位大人中随便一人,先与他们说实话,然后告诉他们,到时可用‘听闻我在三王府中受伤’的名义,强行将我带出。” 覃照林道:“可俺瞅着你没受伤哩。” 苏晋无言:“给自己一刀还不容易?” 三王府前有婢女相迎,苏晋方入府内,就瞧见一旁的石径上有两人走来。 仔细一瞧,走在前头的一位竟是今日在宫中见过的九往朱裕堂。 苏晋连忙拜下,谁知朱裕堂伸手将她一拦,笑道:“既来赴宴,苏御史不必多礼,将本王当做寻常故友就好。” 苏晋称是,直起身,目光自他身旁之人扫过,却不由愣住。 五短身材外加一双鱼泡眼,不是孙印德又是谁? 孙印德时任五品工部郎中,比苏晋已低了一级,然而他仗着是跟朱裕堂一起来的,既不跪也不拜,反而趾高气昂地道:“苏御史,许久不见。” 苏晋懒得理他,跟朱裕堂一揖,站在原地待他先行。 朱裕堂点了一下头,走了两步,忽对孙印德道:“原来孙大人与苏大人是旧识。” 孙印德冷声冷气道:“旧识说不上,微臣哪敢高攀苏御史,也就当年一道在京师衙门任职,见过罢了。” 朱裕堂笑道:“孙大人当真交友遍天下,本王还当你这一年来在山西大同府监管行宫修筑,并不识宫中新贵呢。” 苏晋听到行宫二字,目中闪过一丝异色——圣上勤俭,明令各王就藩后,除自己府邸不可再修筑宫宇殿阁。 她看了孙印德的背影一眼,暗自将此事记下。 筵席设在水榭,四方摆宴,中有数名穿着清凉的女子伴着笙歌袅袅起舞。 朱稽佑高坐上首,一左一右拥着两名金发碧眼的女子,正笑着吃她们喂来的酒。 苏晋跟在九王与孙印德身后要入席,谁知方走过栈桥,水榭前两名侍卫持刀将她一拦,身后款款走来一名婢女,举着一方托盘朝她跪下。 托盘上摆着三杯形色各异的酒。 苏晋不解,抬目看向座上。 朱稽佑吃完酒又凑去舔碧眼女子的纤纤玉手,三人正尽欢事,仿佛并没有看到她。 反是朱觅萧举着酒杯缓步走来,看着苏晋一脸疑色,勾唇一笑道:“苏御史头一回来三哥筵席,恐怕不知这里规矩。这三色酒是三哥亲自酿的,初来乍到的人,都要在其中任选一杯饮下。”说着,将手一抬,“苏御史,请吧?” 水榭里又传来淫|靡的笑声,苏晋暗忖了半刻,想到自己左右已是一条砧上鱼,能多拖一刻是一刻,便开门见山地问:“酒里放了甚么?” 朱觅萧又笑了笑,倒也不跟他绕弯子:“这个苏御史大可以放心,三杯酒里,只有一杯是毒酒,御史如果运气好,死不了。” 苏晋又问:“另两杯呢?” 朱觅萧道:“通常另两杯一杯是清酒,一杯放媚药,不过,苏御史是极难得才肯赏脸赴宴一回,因此今夜这两杯酒里,都放了媚药。” 苏晋眸色一寒,看向朱觅萧似是毫不在意道:“媚药是给女人吃的,殿下拿来赏微臣,这是甚么道理?” 朱觅萧笑道:“是,是给女人吃的。但岂知御史不是有断袖之癖之人呢?苏御史若非凭着这张脸以色侍人,又如何在两年内,从区区知事升任佥都御史?又如何得朱十三再三庇护?本王今日正是要借此酒试一试。御史放心,服下此酒,无论你好龙阳或好脂粉,三哥这里有的是侍女娈童供你享乐。”他说着,回过头看向正跟两名碧眼女子纠缠的朱稽佑,“啊”了一声道,“本王险些忘了,还有一对‘金翅鸟’呢。” 金翅鸟原是传闻中的神鸟,苏晋万万没想到朱觅萧所说的“金翅鸟”竟指的是那两名波斯女子。 他的言语粗俗不堪,苏晋再不忍听下去,刚回过身,就见栈桥另一端大步走来一身着月色蟒袍,玄色大氅之人。 他脚下像履着劲风,来到苏晋身边,一挥手将那托盘掀了,酒水洒落入湖,泛起粼粼波光。 朱南羡目色泠泠地注视着朱觅萧,忽然扬眉一笑:“不用试,本王就是喜欢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0.四九章 此为防盗章  他的眼里仿佛淬了星辰, 微一展颜,器宇轩昂得很。 左谦抱拳谢礼, 转身问覃照林:“覃指挥使,礼部几位大人可还安好?” 躲在茶坊里吃了一晌茶, 已不能再好了,覃照林想。 转而又想到苏晋, 虽说区区知事, 不值一提,可他方才被江主事点了醒,猜想苏晋约莫有来头。眼前林立着一干子官阶压死人的大员,也不知谁才是苏知事背后那位。 他如实答了一番,在心里打起算盘,却没算出个所以然, 破罐子破摔地想,管得他娘的谁呢,只要不是都察院的铁面菩萨就好。 他一大老粗,心里想甚么,脸上写甚么。 左谦喝道:“把话往明白里说,别吐一半,咽一半。” 覃照林连忙磕了个头,道:“禀殿下,禀御史大人, 禀左将军, 礼部几位大人虽好着, 但是应天府衙门的苏知事早先过来帮忙,眼下还陷在人群里头没出来。” 此话一出,四周竟似乎安静了些许。 覃照林微微抬起眼皮,觑了觑各位大人的神色,柳朝明惯常冷着一张脸,这便算了,朱南羡虽贵为殿下,却是个出了名好伺候的主儿,可这一看,眉梢眼底哪里还找得出一丝和气。 左谦恍然忆起四年前,十三殿下大闹吏部,好像就是为一个姓苏的,心思急转,问道:“可唤作苏时雨?” 覃照林茫然道:“啥?” 柳朝明立在一旁,忽然开口道:“苏晋,时雨是他的字。” 覃照林呆了一呆,忙道:“对,对,正是苏晋。” 心底有一股晦气油然而生。 苏晋这厮究竟甚么来头?连金吾卫的头儿与左都御史都晓得他的小字?这么有牌面,那你他娘的还跑到这来?还自告奋勇地去捞人?整老子的吗? 朱南羡忽问道:“他去了多久了?” 覃照林道:“回殿下,已去了两个时辰。”说着,他一头砸在地上,险些磕出个坑,“禀殿下,禀御史大人,属下知错了,属下这就去找苏知事,等把人找着了,再把俺脑袋割下来给知事大人当球耍。” 却没人再理他。 那头左谦已下令金吾卫列长龙阵,二人成排,执矛开道,将朱雀巷拥挤的人潮强行撕出一道口子。 覃照林看到这阵仗,以脸贴地,在心里哆哆嗦嗦地算自己还余几个时辰可活。 倒是在他身边跪着的江主事,看他这副倒霉样,想起自己几日前的光景,心中略感宽慰,在一旁劝道:“指挥使,想开点儿,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 不多时,有小兵来报,说找着人了。 朱南羡看柳朝明一眼,微一点头,便大步流星地朝朱雀巷迈去,然而只堪堪走了几步便顿住了。 长巷深长,金吾卫分列两侧,尽头处跌跌撞撞走来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她的右手边还悬着一把长刀,隔得远,看不清是握是提,却无力地拖着,刀锋履地,发出尖锐的刺响。 日暮前的日辉异常浓烈,像淬了金子一般兜头浇下。 苏晋的心里却浮起稠密的云,雷声轰隆过境,洋洋洒洒下得不是雨,是冰粒子。 金吾卫从她手里接过许元喆的一瞬间,她便觉得完了。 到底还是惊动了亲军,惊动了圣上。 三十年前,前朝大乱,各方势力并起,景元帝兵马中原,立随为国,景元为年号;十五年前,肃清党羽,以谋逆罪c勾结前朝乱党之罪,诛杀功臣,将北都旧址付之一炬,牵连北地数万人。 而今天下已定,却因一场科考,揭起北方仕子的旧伤疤。 且不论今年春闱到底有没有人舞弊,倘若景元帝想收复天下人心,这回又该杀多少人? 苏晋一时有些自责,想到张石山柳朝明将重任交到她肩上,自己却有辱其命,恨自己没能早作准备,竟让孙印德将衙门的衙差都带走,如果昨晚警醒些就好了,又何至于拼了命挽回仍是功亏一篑? 可是,再给自己百余衙差,又有甚么用呢? 苏晋扯了扯嘴角,想笑,又笑不出来。 谁能料到一场南北之差的科考案竟能闹到今日这种地步?她不过一从八品知事,没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便是豁出性命,也不过将自己搭进去,又能扭转甚么乾坤? 罢了罢了,是她脑子进水,才妄图将社稷祸福扛在己身,谁生谁死于她何干?权当自己的良心已让狗吃了,图个轻松痛快。 有金吾卫上前来搀她,苏晋摆了摆手,避让开来。 她径自走到柳朝明跟前,跌跌撞撞地跪下,张了张口,还没说话就咳出一口血来。 也不知是身上的伤所致,还是心绪百转逼出来的。 苏晋抬起袖口,抹了一把嘴角,道:“虽尽全力,有负所托,大人要罚,便罚吧。” 柳朝明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脸色苍白,嘴角的血是乌色,大约内腑有伤。右手虎口已震裂,想是没力气握刀,才将刀柄绑在了手上。 左臂被人划了一刀,衣袖是裂开的,里头的衣衫已被血染红,其余还有多少伤不知道,所幸身上的血不全然是她的,大约还有被她砍伤的人。 柳朝明淡淡道:“杖责二十,罚俸三年,你选一个。” 苏晋垂眸笑了一声:“打板子吧,饿死是小,失节事大,下官小小知事,罚三年俸禄,该揭不开锅了。” 居然还有力气说笑,大约死不了。 柳朝明“嗯”了一声道:“二十板子记下了,改日上都察院来领,先去找大夫把伤瞧好,省得旁人说我都察院仗势欺人。” 苏晋再往地上磕了个头,吃力地站起身,刚要走,不防身后又有人低声唤了一句:“苏晋。” 苏晋回过身,一时茫然地将那身着紫衣,玉树临风的人望着。 朱南羡有些无措。他忽然在想,转眼经年,苏晋会不会不记得自己了? 可自己一堂堂皇子,当今太子的胞弟,身份尊崇,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被人忘了,岂不十分尴尬? 思及此,朱南羡咳了一声道:“你你便是苏晋吧?本王方才听——”顿了顿,看了左谦一眼,左谦即刻会意,凑到他耳边道:“姓覃。” “覃指挥使提起,说你为救登科仕子,孤兵深入,正要与柳御史说,论罪虽要罚,但论功也要赏的,你”朱南羡再一顿,见苏晋的眼神古怪起来,不由道:“你或许没见过本王,本王是——” 然而不等他说完,苏晋便道:“是十三殿下不记得了,微臣曾与殿下有过一面之缘。”说着,径自朝朱南羡拜下:“微臣苏晋,参见十三殿下。” 朱南羡呆了片刻,心中一忽儿喜,一忽儿懊恼,见她又跪又立牵动伤口,立时道了句:“平身。”又自矜道:“哦,难怪本王瞧你十分面善。你身上的伤不要紧吧?左谦,你即刻去太医院请医正。” 苏晋道:“不必了,微臣身上的伤不打紧,去找寻常大夫瞧过便是。”再合手一拜,道:“多谢殿下厚意,若无他事,还望殿下恕微臣告退。” 朱南羡闹了一出对面不识,见苏晋执意要走,也不好多留,任由她去了。 斜阳日暮,不多时,五城兵马司与金吾卫便将朱雀巷的人潮疏散完毕。柳朝明见此间事了,称还要回宫跟皇上复命,也与朱南羡告辞。 礼部几个大员见此,纷纷跟朱南羡拜了三拜,尾随柳朝明而去。 倒是不知何时来的刑部员外郎,揪着一名死囚跪到朱南羡跟前,问:“十三殿下,这死囚当如何处置呢?” 朱南羡一愣:“你们刑部处置死囚,来问本王做甚么?” 员外郎苦着一张脸道:“是不关殿下您的事,可这死囚原是柳大人为苏知事讨的,可苏知事似乎将这事忘了。柳大人走的时候,微臣问过他要怎么处置,他却说殿下您在场,他不好做主。” 朱南羡本想说,左右是个死囚,择日砍了算了,可听员外郎说完,不由多瞧了那死囚两眼,问:“这人是苏知事讨要的?” 员外郎道:“大约是吧。” 于是朱南羡深思了一阵,慎重道:“将他带往本王府上,好吃好喝伺候着,切不可怠慢了。” 贡士失踪是要去大理寺登案的,可惜天公不作美,走到一半,春雷隆隆作响,须臾间就落了雨。 苏晋一路冒雨疾行,过了朱雀桥,眼看大理寺就在跟前,却有人先她一步,在官署外落轿。 四方八抬大轿,落轿的大员一身墨色便服,身旁有人为他举伞,眉眼瞧不真切,不言不语的样子倒是凛然有度。下了轿,脚下步子一顿,朝雨幕这头看来。 苏晋愣了一愣,这才隔着雨帘子向他见礼。 这是个多事之春,漕运案,兵库藏尸案数案并发,大理寺卿忙得焦头烂额,成日里将脑袋系在裤腰头上过日子,是以署外衙役见了苏晋的名帖,不过京师衙门一名区区知事,就道:“大人正在议事,烦请官人稍等。”也没将人往署衙里请。 苏晋也不是非等不可,将文书往上头一递也算交差。 但这名失踪的贡士与她是仁义之交,四年多前,她被逐出翰林,若非这位贡士帮衬,只怕举步维艰。 雨势急一阵缓一阵,廊檐下紧紧挨挨站了一排躲雨的人,看官袍的纹样,与苏晋一样,都是被打发来候着的芝麻官。 苏晋正想着是否要与他们挤挤,头顶一方天地潇潇雨歇,回身一看,也不知哪里来了个活菩萨为她举着伞,一身随侍着装,眉目生得十分齐整,说了句:“官人仔细凉着。”将伞往她手里一塞,径自又往衙里去了。 伞面是天青色的,通体一派肃然,大理寺的衙差已先一步寻着这伞的贵气将她往署里请了,苏晋这才想起,这尊贵伞是方才那位落轿大人用的。 也是奇了,这世道,伞的脸比人的脸好用。 见到大理寺卿,苏晋俯首行礼:“下官苏晋,见过张大人。” 张石山是识得苏晋的。 他出身翰林,去年才被调来大理寺。当年苏晋二甲登科,还在翰林院跟他修过一阵《列子传》,可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而今再见后生,昔年一身锐气尽敛,张石山心中惋惜,言语上不由温和几分,指着一张八仙椅道:“坐下说话。” 苏晋依言坐下,这才注意那位落轿大人正于座上另一侧闲饮茶。她少小识人颇多,眼前这一位模样虽挑不出瑕疵,然眼底云遮雾绕,不知藏着什么。 苏晋想起一个句子来,晓开一朵烟波上。 张石山道:“你托刘寺丞递来的文书我已看了。晁清的案子你且宽心,好歹是朝廷的贡士,我再拟一份公文交与礼部,务必将人找到。” 艰屯之年,三法司遇到棘手案子无不往外推的,大理寺肯接手已是天大的情面,可等到礼部审完公文,着手找人又是什么时候?读书人一辈子盼着金榜题名,后日即是殿试,晁清等不起的。 苏晋想到这里,道:“不瞒大人,此事京师衙门也查了,晁清这几日都在处所用功,并无可疑之处。只失踪当日,太傅府三公子的来找过他,像是有过争执,之后人才不见得。” 太傅府三公子晏子言,当今太子的侍读,时已升任詹事府少詹事。张石山问:“如何证实是少詹事?” 苏晋道:“手持一枚晏家玉印,贡士处所的武卫验过的。” 张石山为难起来,此事与晏三有关,他要如何管,难不成拿着一枚玉印去太傅府拿人么?得罪太傅便罢了,得罪了东宫,吃不了兜着走的。 张石山一时无言,隔着窗隙去看乌沉沉的天色,春雨扰人,淅淅沥沥浇得人心头烦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1.五十章 此为防盗章 当日夜, 都察院的布防里里外外撤换了一番。 太医院的医正来验过,白日里送给苏晋的那碗药确实是有毒的,里头放了□□, 只要吃下一勺, 必死无疑。 送药的内侍也找到了, 人在水塘子里,捞上来时, 身体已泡得肿胀。 苏晋不知是谁要对她下手, 她睡下前,还想着将手头上的线索仔仔细细再理一回, 谁知头一沾上瓷枕, 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实在是太累了, 带着纷纷心绪入眠, 竟也几乎一夜无梦。 恍恍之中, 只能听到无边的雨声, 与柳朝明那句“苏时雨,你可愿来都察院,从此跟着本官, 做一名拨乱反正,守心如一的御史”。 她没有回答。 不是不愿。 只是在她决定踏上仕途的那一刻起,茫茫前路已不成曲调,柳朝明这一问, 就像有人忽然拿着竹片为她调好音, 拨正弦, 说这一曲如是应当奏下去。 苏晋不知道长此以往是荒腔走板越行越远,还是能在寂无人烟之处另辟蹊径。 翌日晨,赵衍来值事房找柳朝明商议十二道巡查御史的外计(注),叩开隔间的门,出来的却是苏晋。 赵衍一呆,下意识往隔间里瞧了一眼。 苏晋向他一揖:“赵大人是来找柳大人么?他已去公堂了。” 赵衍点了点头,虽觉得自己满脑子想头十分龌龊,仍不由问了句:“你昨夜与柳大人歇在一处?” 苏晋一愣,垂眸道:“赵大人误会了,昨夜柳大人说有急案要办,并没歇在值事房,下官也是今早起身后撞见他回来取卷宗,才知道他已去了公堂。” 赵衍找端出一副正经色:“哦,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一大早通政司来信,有些着急。”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实则松了一口气。 他昨夜主持都察院事宜,本打算为苏晋在此安排个住处,谁知彼时千头万绪,一时竟没顾得上她,等转头再去找时,人已不见了。 柳朝明对苏晋上心,赵衍瞧在眼里,朱南羡对苏晋十万分上心,赵衍也瞧在眼里。 赵衍想,幸好此上心非比上心。 否则若是因他没安排好住处令左都御史大人失了清誉,他罪过就大了。 赵衍缓缓吁出口气,迈出值事房,迎面瞧见端着盏茶走过来的柳朝明,不由问道:“你昨夜办甚么急案去了,怎么让苏晋在你隔间歇了一夜?通政司的信不是今早才到么?” 柳朝明吃了口茶:“没甚么急案,诓他的。”见赵衍诧异,补了句,“否则他怎么会安心在此处歇了。” 赵衍呆了呆:“那你昨夜睡在哪儿?” 柳朝明看了值事房一眼:“没怎么睡,看卷宗累了,撑在案头打了个盹,四更天便醒了。” 赵衍觉得方才吁出去的气又自胸口紧紧提了起来。 两人说着话,都察院的回廊处走来三人,打头一个身着飞鱼服,腰带绣春刀,竟是锦衣卫指挥同知韦姜。 韦姜见了柳朝明,当先拱手一拜:“柳大人,敢问京师衙门的苏知事可在都察院受审?能否借去镇抚司半日?” 南北一案的重犯裘阁老与晏子言等人被关在了刑部大牢,而五日前,被指舞弊的南方仕子已下了镇抚司诏狱。 柳朝明不置可否,只问:“是仕子的供状出了问题?” 韦姜摇了摇头:“也不是,那里头有一位仕子,说一定要见了苏知事才肯画押,但结案在即,我手下的人没个轻重,就——” “就怎么了?” 柳朝明回过身去,苏晋不知何时已从值事房出来了。 她走过来一揖:“敢问柳大人,这名仕子可唤作许郢许元喆,原本乃这一科的一甲探花?” 韦姜道:“正是。”又看向柳朝明,“是我管束无方,才让手下的以为可以严刑相逼,却不知许郢已有伤在身,再受不住大刑,他既心有余愿,若能借苏知事过去好言相劝,此事也能有个善果。” 锦衣卫自设立以来,过手案子无数,虽不说桩桩件件都能拿捏妥当,底下校尉刑讯时出个差池,死个要犯,也是常有的事。 抓着死人的手往状子上一摁,这案子不结也算结了。 这回却煞有介事地来请苏晋“好言相劝”,大约是龙座上那位有指示,要活着招供。 苏晋想到这里,眸色一黯。 活着招供以后呢?再拉去刑场斩了? 已是大费周章地做戏,偏偏还不想失了风骨,景元帝真是老了。 柳朝明看苏晋一眼,对韦姜道:“韦大人带路吧,本官也一起去。” 许元喆已被人从诏狱抬出,安置在镇抚司办事房的一处耳房中。饶是苏晋再有准备,看到许元喆的一瞬也愣住了。 离仕子闹事只过去十日,他整个人已瘦得不成人形,身上没有一块完好的肌肤,双腿折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淋淋血肉之间可见碎骨。 苏晋几乎要认不出他。 韦姜在一旁低声道:“已喂了醒神汤,人是清醒的,苏知事过去罢。” 苏晋唤了一声:“元喆。” 许元喆转过脸来,认出苏晋,空洞无光的双目浮上些许神采,却是悲凉的,他张了张口,除了一句“苏先生”,甚么也说不出来。 苏晋的胸口像堵了一块大石,她在榻前蹲下身,说:“元喆,我知道,你没有舞弊。” 许元喆听到这句话,眼泪便流下来了。 他转回脸,盯着屋梁道:“他们都不信我。” 苏晋只能握紧他的手。 许元喆顿了一顿,像是在与苏晋说,又像是在自说自话,“我是庶出,生来长短腿,父亲不喜,亲娘过世得早,兄弟姊妹大都瞧不起我,只有阿婆对我好。那时候我就想啊,我一定要争气,要念好书,日后不说中进士,哪怕能中一个秀才举子,我也要带阿婆离开那个家。 “每回发榜,都是我最高兴的时候,桂榜,杏榜,传胪。我至今都记得,传胪那天,唱官把我的名字唱了三次,说我是进士及第,一甲探花,我真是高兴啊,我想我寒窗十年,风檐寸晷,所有努力总算没有付之东流。可事到如今,我发现我错了。” 他转过脸来,眼神里布满绝望:“苏先生,我现在想要的,只有清白。可是清白二字这么难,我把所有的痛都忍了过去,所有的不甘与悲愤,可他们欺我,诬我,让我蒙受不白之冤,为什么?” 苏晋心中钝痛不堪,她一时间竟无法面对许元喆的目光,仿佛说甚么都是苍白无力的。 她抿了抿唇,垂眸道:“元喆,我们许多人都是如此,在年少为自己择一条路,以为前途无量康庄大道,可走下去才发现迷雾重重不见天日,你会扪心自问你是否错了,但来路茫茫,去路渺渺,已无法找到归途。” 许元喆自胸口震出一笑:“所以撞得头破血流,行近灯枯?” 他看入她的眼问:“苏先生,你呢?你寒窗苦读十年,又是为何?你满腹才华胸藏韬略,却因一桩小事蹉跎数年,可曾有过不甘?你被作恶之人辱于足下,被掌权之人视若蝼蚁,可曾有过不忿?你可有那么一刻觉得你踽踽而行风雨兼程所换来的一切,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笑话就像我——” 许元喆努力撑起身子,悲切万分:“我为之倾注了一世的希望尽成空梦,到最后连清白之名也留不得。我不过是那高高在上之人手里的一枚棋子,他杀我以取悦天下人,他杀我以稳固他的江山,他杀我以收复他早年杀没了的北地民心,最可笑的是,他手里还握着许多与我一样的棋子,他真是要妥妥当当全杀干净才好,反正我死了,也没人记得,百代之后,万民只会朝拜他流芳千古的锦绣江山。” 许元喆的头又重重砸回竹枕之上,仿佛已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苏先生,你知道我这些天,一直反反复复地在惦念甚么吗?” 他转过头,蓦地对苏晋一笑:“来世不做读书人。” 然后他闭上眼,对着舌根狠狠咬了下去,拼尽全身气力说了他此生此世最后一句话—— 来世不做读书人。 大量的血从许元喆嘴边奔涌而出,早已干涸的双目死气沉沉却不曾合上,苏晋甚至没来得及跟他说,他的清白,至少她会记得,记一辈子。 柳朝明叹了一声,对韦姜道:“劳烦韦大人,可否为他换身干净衣裳,找个地方葬了。” 韦姜眸色亦是黯淡,他犹疑了一下,却是道:“这下官做不了主,要请示过圣上。” 请示圣上做甚么? 眼前只剩一具尸首,难道还要剥皮实草,悬于城门么? 苏晋道:“那能否请韦大人将元喆这身衣冠赠与下官,下官想在城外为他立一方衣冠冢。” 韦姜沉默了一下,道:“好,等这厢事毕,苏知事可上镇抚司来取。” 苏晋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随柳朝明离开的镇抚司。 她也不知道自己来这一趟的意义何在。 许元喆还是死了,以这样决绝的方式,或许他在此之前,说想见苏晋,也只不过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吧。 一个人快死了,总想要尽诉平生。 苏晋记得到了最后,是锦衣校尉拿着写好的状纸,抓着许元喆的手画押的。 他最后还是没能留得清白。 宫楼广台,青天白日,可在这朗朗乾坤之下,背负着这样不白之冤而死不瞑目的人还有多少? 苏晋望向错身走在她前面半步的柳朝明,忽然问:“柳大人,御史是做甚么的?” 柳朝明停下脚步,回过身来:“辨明正枉,拨乱反正,进言直谏,以协圣上肃清吏治。” 苏晋问:“可若是圣上错了呢?”她摇了摇头,“此南北一案,柳大人进言直谏,被停一个月早朝;户部沈侍郎说了一句‘误会’,被打折了腿;詹事府晏子言,一力证明南方仕子没有舞弊,如今已快要人头落地;而许元喆,不畏酷刑只求清白,咬舌自尽于镇抚司。” 她抬头看向柳朝明,眸中写满失望:“这是万马齐喑的朝纲,上之所是必皆是,所非必非之,人人自危,只怕朝承恩,暮辞死,这一名满眼荒唐的御史,要如何来当?” 柳朝明将这失望之意尽收眼底:“你想要答案?” 苏晋点了点头。 柳朝明转身折往宫楼另一方向:“我带你去找。” 身上的囚袍略显宽大,凛冽的风自袖口灌进来,冷到钻心刺骨,也就麻木了。 苏晋抬眼望向宫楼深处,那是朱南羡被囚禁的地方。昔日繁极一时的明华宫如今倾颓不堪,好似一个韶光飒飒的帝王转瞬便到了朽暮之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2.五一章 此为防盗章 春雨初歇, 灼灼霞色笼罩天地, 他老远分辨出府外站着的人是苏晋, 心里猜到她的来意, 一时喜出望外,遂命下人请到厅堂,以好茶奉上。 苏晋将密帖取出:“请小侯爷过目。” 任暄五年前就读过苏晋的文章,彼时她方入翰林,一手策论清放干净,颇具名气。 他咧嘴笑道:“你文章太好,就这么交给殿下,他也不能用的。我稍后会于取辞措字上做些改动,你放心,绝不让翰林那老几个瞧出端倪。” 苏晋道:“全凭小侯爷做主。” 任暄仔细将密帖收了, 想了想问:“你甘冒此风险, 可是在京师衙门呆不住了?我在吏部有熟人, 说是詹事府录事有个缺,虽只是九品,好歹在东宫手下做事, 比起京师衙门体面许多, 你可有意?” 苏晋一时默然,未几才道:“小侯爷既在礼部,必然晓得晁清失踪一事吧。” 任暄称是, 苏晋续道:“晁清与下官乃故旧。我去贡士所问过, 他失踪当日, 太傅府晏三公子曾来找过他,有一枚晏家玉印为证,且二人有过争执。奈何少詹事大人走的时候,晁清人还在,也查不到少詹事头上。我官微言轻,自知闯不了太傅府,只请小侯爷能让我与晏三公子见上一面,也好当面讨个究竟。” 任暄没料到苏晋此番周折,为的竟是旁人。往细里琢磨,晏子言如今是詹事府少詹事,应天府衙门大约不愿得罪人,想将这案子摁下,苏晋不得已,才甘冒大不韪,私回了密帖,找到侯府来的罢。 这也算是舍己为人了。 任暄思及此,心中生出些敬重之意,言语上也亲厚几分:“不瞒苏贤弟,为兄因一桩私事,实在不便领贤弟去太傅府拜访。不如这样,明日一早,你扮作随侍与为兄一同进宫。晏子言每日五更必从金水桥畔过,为兄帮你拦下他,你也好问个明白。” 是夜,苏晋依任暄之言,就近歇在侯府。翌日四更起身,匆匆用过早膳,上了马车,任暄又问道:“这朝廷上下,除了翰林那老几个,贤弟便不再识的谁了罢?” 苏晋应道:“彼时在翰林院只顾修书撰文,与人结交甚少,且只有区区数月,当不会有人认出下官。” 任暄道:“这就好,你是不晓得新上任的左都御史柳大人,治纪甚严,若叫人瞧出端倪,发现我与贤弟纲纪不振,就不好收拾了。” 苏晋愣了一愣,眼看皇城已近在跟前,做出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态势:“哦,倒未曾听说过此人。” 正午门前,车马止行。又因宫中为消弭火患,禁了诸臣灯火,只有二品以上大员可乘轿提灯而入。 五更不到,金水桥畔寥寥站了数人,都在等掌灯内侍前来引他们入宫。 任暄领着苏晋等在桥头,到了五更正刻,晏子言果然踩着梆声来了。 任暄上前寒暄一二,将话头引到殿试,就道:“昨日核对贡士名录,本该有八十九名,没成想失踪了一个,去衙门一问,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礼部这头要应付差事,报的是家急返乡,但你也晓得罗尚书爱究细儿的性子,回头怕他问起,又差下头行走去贡士所打听了打听,可巧了,那处武卫说这贡士失踪前,你去过一趟。” 晏子言“哼”了一声:“胡说八道。”又眯着眼问:“小侯爷拿这话来问我是甚么意思?疑心我将人劫走的?” 他生的长眉凤目,一身朝服也穿出广袖长衣的气度,宛如古画里的魏晋名士。只是大英雄能本色,真名士自风流,晏子言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是曲高和寡得过了。 任暄笑道:“若是怀疑你,我还来问你做甚么?通风报信么?” 晏子言低眉暗忖半刻,也以为是,目光不经意落到苏晋身上,不由道:“怎么,身边换人了?” 任暄道:“阿礼病了,就随意带了另一个,也巧,昨日就是差他去贡士所上打听的。” 苏晋上前打了一个揖:“小人贾苏,拜见少詹事大人。” 晏子言没有接话,上下打量着她,一时没移开眼去,苏晋又道:“少詹事大人恐怕是贵人多忘事,但贡士所的武卫并非空口无凭,他们说少詹事去过,是有一枚晏家玉印为证的。” 晏子言抖了抖袖袍,以为在听笑话:“一群莽夫信口开河,晏家玉印乃晏氏身份象征,本官从来爱惜如命,绝不外带身侧,如何能落入他人之手?” 苏晋抬头直视晏子言,摊开右手:“那么依少詹事所言,小人手里的这枚玉印是假的了。” 天尽头只有月色,羊脂玉所制的印章莹润生辉,晏子言的脸色瞬时变了,伸手就要夺玉印,苏晋却先他一步收回手,淡淡道:“看样子却不是假的。” 晏子言怫然怒道:“你是甚么东西,竟敢问责本官!”只是月色下,苏晋茕茕孑立,淡漠冷静的样子,叫他觉出一丝似曾相识,“不对,我像是见过你的,你是——” 金水桥另一头照来一星光亮,众朝臣本来凑在一处瞧热闹,被这光亮晃了眼,俱作鸟兽散。 二品以上大员因不必等候灯火,没几个早来的,能五更天到正午门的,大约只有都察院新上任的铁面菩萨了。 任暄心道不好,只盼着菩萨的轿子能隔开全世界,什么动静都听不见才好。偏偏菩萨就在他跟前落了轿,轿前的掌灯随侍还和和气气地招呼:“小侯爷早,少詹事大人早。” 苏晋听声音耳熟,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正是那日在大理寺给她送伞的那个。不用猜,另一位一露面就叫天下肃静的便是左都御史柳朝明柳大人了。 柳朝明不言语,连神色也是寂寂然的,一旁的掌灯随侍又道:“老远就听见小侯爷与少詹事大人兴致正高,不知是聊甚么,叫小人也来凑凑趣。” 任暄十分谦和:“安然哥子说笑了,少詹事不过是瞧着我换了个面生的随侍,随意问了几句。”言罢还给晏子言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大事化小。 哪里知晏子言不吃这一套,凉凉道:“面生?我看是面熟得很。”他往前两步,对面站到苏晋跟前,“我已记起你是谁了,景元十八年的进士,苏晋苏时雨可是?” 昔日与晏子言不过在琼林宴上有过一面之缘,连话都没说过,实没成想他竟记得自己。 眼下百官俱在,且还有个察覈官常的左都御史,假扮官员随侍,这错处说起来也不大,就怕旁人往死里扣帽子,因此是万万不能认的。 苏晋只当自己是个长重了样的,旁若无事地看着晏子言,张口问道:“什么苏时雨?大人是不是记岔了?” 晏子言冷笑一声:“你大可以不认,却不要以为只我一人记得你!”双袖一拂,转首走到柳朝明跟前拜下:“柳大人,景元十八年恩科,您去杞州办案,回京后,在诗礼会上提起当地的解元苏晋苏时雨,说其文章有状元之才,正乃眼前之人也!” 夤夜只得一星灯火,映在柳朝明眸深处,轻轻一晃,如静水微澜。 半晌,他淡淡道:“是么?”顺手拿过提灯,举在苏晋近前照着看了一会儿。巧言令色,冥顽不灵,跟那日在大理寺风雨里见着的样子一般无二。 柳朝明将提灯递还安然,转身回轿,冷清清说了句:“不认得此人。” 任暄没想到这一茬儿瞒天过海落到柳朝明眼皮子底下竟被一笔带过,大喜之余又有点劫后余生的侥幸,忙拉着晏子言拜别了御史大人的官轿。 正巧引群臣入宫的掌灯内侍来了,晏子言再看苏晋一眼,“哼”了一声,甩袖往宫里而去。 任暄扭头盯着他的背影,等人走远了才对苏晋道:“晏子言这个人,脾气虽坏点,但为人还算敢作敢当,我看他方才的反应,委实不像去过贡士所,可你手里这枚玉印分明又是真的。” 苏晋道:“是,我也疑心这个。” 任暄来回走了几步,说道:“这样,你且先在此处等着,待会儿为兄送完密帖,抽空子去詹事府打听打听,看看晁清失踪那日,晏子言究竟做甚么去了。” 任暄一回礼部,就看到江主事坐在门槛上,哭得老泪纵横,问其故,江主事抽抽嗒嗒地把原委说了,续道:“下官以为这苏晋和下官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好心帮他扯个谎,谁知道他跟柳大人是旧识,这下好了,他是逃之夭夭,把下官一人堵死在胡同里,下官这平白无故得罪了都察院两位堂官,一头撞死得了。” 与任暄一道回礼部的还有罗尚书,弓着身听江主事哭诉了一阵儿,觉得他十分啰嗦,嗮道:“活该,老夫早就教过你们,多磕头,少说话,让你嘴秃噜惹祸。” 任暄听出来个疑点,问:“柳大人与苏晋是旧识?不能吧?” 江主事抹一把泪:“怎就不能,下官亲耳听到柳大人他老人家帮苏晋查案子,问甚么失踪日子,还说晏詹事的闲话,谁不知左都御史是个铁面菩萨,能请动他老人家帮忙,没有过硬的交情能成事?” 任暄一时怔住,倒是先一步来串门子的户部侍郎沈奚听了半日墙角,笑嘻嘻地道:“江主事,我记得您有个孙子,与柳大人差不多年纪,您唤柳大人老人家,不大合适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3.五二章 此为防盗章苏晋很小的时候打翻过一个青花瓷瓶。 那是她祖父最珍爱之物是四十年前,他随景元帝起兵之时,自淮西一欺世盗名的州尹手中缴获的第一件珍宝。 景元帝随手给了他,说:“若有朝一日江山在我之手当许你半壁。” 她的祖父是当世大儒胸怀经天纬地之才学也有洞悉世事之明达。 后来景元帝当真得了江山,曾三拜其为相,祖父或出任二三年,最终致仕归隐。 苏晋记得,祖父曾说:“自古君权相权两相制衡,有人可相交于患难,却不能共生于荣权朱景元生性多疑,屠戮成性,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看来这古今以来的相患要变成相祸了。” 后来果然如她祖父所言,景元帝连诛当朝两任宰相废中书省,勒令后世不再立相。 那场血流漂杵的浩劫牵连复杂连苏晋早已致仕的祖父都未曾躲过。 苏晋记得那一年当自己躲在尸腐味极重的草垛子里外头的杀戮声化作变徵之音流入脑海竟令她回想起青花瓷瓶碎裂的情形。 彼时她怕祖父伤心花了一日一夜将瓷瓶拼好,祖父看了,眉宇间却隐有惘然色。 他说:“阿雨,破镜虽可重圆,裂痕仍在,有些事尽力而为仍不得善果,要怎么办?” 要怎么办? 苏晋不知,事到如今,她只明白了祖父眉间的惘然,大约是追忆起若干年前与故友兵马中原的酣畅淋漓。 旧时光染上微醺色尚能浮现于闲梦之中,醒来时却不甘不忍昔日视若珍宝的一切竟会堕于这凡俗的荣权之争焚身自毁。 苏晋想,祖父之问,她大概要以一生去求一个解,而时至今日,她能做到的,也仅有尽力二字。 朱南羡疾步如飞地把苏晋带到离轩辕台最近的耳房,回头一看,身后不知何时已跟了一大帮子人,见他转过身来,忙栽萝卜似跪了一整屋子。 这耳房是宫前殿宫女的居所,未值事的宫女当先跪了一排,身后是一排内侍,再往后一直到屋外,黑压压跪了一片承天门的侍卫,其中有几人浑身湿透,大概方才跟着他跳了云集河。 朱南羡轻手轻脚地将苏晋放在卧榻上,然后对就近一个宫女道:“你,去把你的干净衣裳拿来,给苏知事换上。” 那宫女诺诺应了声:“是。”抬眼看了眼卧榻上那位的八品补子,又道:“可是” 朱南羡觉得自己脑子里装的全是糨糊,当下在卧榻边坐了,做贼心虚地遮挡住苏晋的胸领处,又指着宫女身后的小火者道:“错了,是你,你去找干净衣裳。” 小火者连忙应了,不稍片刻便捧来一身浅青曳撒。 朱南羡命其将曳撒搁在一旁,咳了一声道:“好了,你们都退下,本王要”他咽了口唾沫,“为苏知事更衣了。”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一个也不敢动。 先头被朱南羡指使去拿衣裳的宫女小心翼翼地道:“禀殿下,殿下乃千金之躯,还是让奴婢来为苏知事更衣吧?” 朱南羡肃然看她一眼,拿出十万分慎重,道:“放肆,你可知男女授受不亲?” 宫女噤声,带着一屋子女婢退出去了。 正好先头传的医正过来了,见宫女已撤出来,连忙提着药箱进屋,却被朱南羡一声“站住”喝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在门槛上跪了。 朱南羡又肃然道:“本王方才说的话,你没听见?” 医正一脸惛懵地望着朱南羡:“回殿下,殿下方才说的是男女授受不亲,但微臣这”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榻上躺着的,大意是他跟苏晋都是带把儿的。 朱南羡一呆,心中想,哎,头疼,这该要本王如何解释? 思来想去没个结果,朱南羡只好咳了一声,更加肃然地道:“大胆,本王怎么说,你便怎么做,都是男的就可以不分彼此上手上脚了么,赶紧滚出去。” 此话一出,医正连忙磕了个头,与一帮子仍跪在地上尚以为能上手上脚的内侍一齐退了出去,临到耳房外时还听到朱南羡慎之又慎地再交代了一句:“把门带上。” 医正连忙将门掩得严严实实,忍了忍实在忍不住,对垂手立于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宫前殿内侍总管说:“张公公,十三殿下这是” 张公公一脸晦气地看了他一眼。 医正一惊,一手往耳房指了指,又压低声音道:“可老夫听说,这榻上躺着的是京师衙门的一名知事啊。” 张公公一脸晦气地点了点头。 医正的下巴像是脱了臼,再问:“殿下样貌堂堂,品性纯良,怎么c怎么染上这一口了?” 张公公一脸晦气地说:“怎么染上的且不提,要论就先论陛下与太子爷殿下知不知道这回事儿,若知道还好,要是本来不知道今日又知道了,且晓得您与杂家为这榻上这位瞧了病,废了心,蒋大人还是想想咱们这胳膊脑袋腿儿还能余几条吧。” 医正听了这话,泪珠子直在眼眶里打转,心一横眼一闭,觉得不如撞死得了,当下就往门框上磕过去。 谁知脑门没触到门框,门便从里头被拉开了,医正一个失稳,倒葱似栽到了朱南羡脚边。 朱南羡咳了一声,这回倒没有摆谱,只垂着眸低声说了句:“瞧病去。” 卧榻特意布置过了,也不知十三殿下从哪儿拉了一张帘,将苏晋隔开。 像是为女眷探病,不能见其真容。 医正一边把脉,一边拿余光觑朱南羡。 自他进屋以后,十三殿下便一语不发地,端然地,笔挺地,几乎一动不动地坐在一旁,仿佛要努力摆出一副人正不怕影子歪的模样,可偏不巧,脸上却带着一丝微红。 待他的指尖甫一从苏晋的手腕上拿开,朱南羡便忙问道:“她怎么样了?” 医正道:“回殿下,苏知事的脉悬浮无力,见于沉分,举之则无,按之乃得,此乃气血双虚,久病未愈之状。又兼之操劳过度,伤及肝肺,实不宜再劳心劳力,能心无挂碍,将养数日,并以药食进补最好不过。” 朱南羡又问:“那她方才落水可有伤着根本?” 医正道:“哦,这倒没甚么,虽受了些寒气,好在殿下救得及时,微臣开个方子为苏知事调理调理也就无碍了。” 朱南羡这才放下心来,着医正写好方子,又命一干人等撤了出去。 耳房安静下来,朱南羡负手立于榻前,默不作声地看着苏晋。 天光被屏风挡去大半,自西窗灌进的风吹得烛火噗噗作响,明晖如织的火色照在苏晋身上,将平日里疏离全然洗去,只留下三分温柔。 只可惜,眉头还是微微蹙着的。 朱南羡伸出手指,想帮她将眉心抚平,可指尖停在她眉头半寸,又怕惊扰了她。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虎口和指腹有很厚的茧,虽一看就是习武之人的手,但依然修长如玉,显然是养尊处优惯了的。 但苏晋不是,朱南羡想,他方才为她更衣时,看到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有的已淡褪许多,有的依旧蜿蜒狰狞。 每一道,都看得他如骨鲠在喉。 朱南羡甚至想,那些征战数十年的老将士,身上的伤疤有没有苏晋多呢? 何况她还是一个女子。 他从未想过她会是一个女子。 那种清风皓月的气质,连男人身上都少有,怎么会是一个女子呢? 朱南羡觉得自己的脑又打结了,他拼命解,可这个结却越拧越紧。 以至于苏晋一醒来就看到朱南羡立在榻前,一脸苦大仇深地看着自己。 苏晋是在沉沉睡梦中忽然惊醒的,醒来的这一瞬,梦中种种一下全忘干净。 她猛地坐起身,先看了一眼身上已换过的曳撒,又看了一眼立在榻前目瞪口呆的朱南羡,当即翻身下地双膝落在地上,抿了抿唇角,只道了一句:“微臣死罪。” 朱南羡尚未从偷窥被抓的情绪中调转回神来,便被苏晋这大梦方醒就要自劾求死的壮烈胸怀震住,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我,这唉,头疼” 朱南羡觉得自己需要缓一缓,往卧榻上坐了,一看苏晋还跪在地上,想要扶她,伸手过去,再想起她是女子,又怕真地碰到她将她怠慢了。 左思右想,他只好又道:“你坐下。”一顿:“不是,你上来躺下。”一想更不对劲了,吸了口气道,“本王想说的是,你先躺好,让本王跪着。” 苏晋抬起眼,一脸诧然地看着他。 朱南羡觉得自己实是多说多错,不如身体力行,一时也顾不得男女之别,伸手自她腋下一提将她搁在榻上,自己拿脚勾了张凳子过来坐下,然后重重一叹,这才问:“你这样,可想过往后要怎么办?” 苏晋看四下清风雅静,朱南羡亦没有要问罪的意思,心下一思量,道:“微臣只记得自己落了水,敢问殿下,是谁将微臣救起来的?” 朱南羡这才将苏晋落水后的事一一道来,又免了她的跪谢之礼,道:“也怪本王,慌乱之间也没瞧清有没有人发现你的身份,不过依本王看,宫前殿的内侍宫女定是不晓得的,承天门的侍卫也应当没瞧见,就怕有两个跟着本王跳水又离得近的。不过你放心,本王会去料理好的。” 苏晋微点了一下头,道:“大恩不言谢。”又想起她落水前,想起晁清失踪的关键处,对朱南羡道:“十三殿下,那名叫张奎的死囚可还在殿下府上?可否借微臣一日?” 朱南羡皱眉道:“医正说你久病未愈,就是因为操劳太过,你先养着,有甚么本王吩咐人去办。” 苏晋摇了摇头道:“此事事关重大,拖一刻微臣都不能心安。” 朱南羡见她坚定异常,只好道:“好。”然后默了一默,抬手往卧榻一边的围栏上指了指,避开目光,十分尴尬道:“你先换上那个,等闲叫人瞧出身份。”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已c已拿火盆烘干了。” 苏晋侧目一看,竟是她的缚带。 正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其间夹杂着朱悯达一声冷斥:“那个孽障就是将人带到了这儿?” 一朝江山易主,青史成书。 身上的囚袍略显宽大,凛冽的风自袖口灌进来,冷到钻心刺骨,也就麻木了。 苏晋抬眼望向宫楼深处,那是朱南羡被囚禁的地方。昔日繁极一时的明华宫如今倾颓不堪,好似一个韶光飒飒的帝王转瞬便到了朽暮之年。 明华宫走水看来三日前的传言是真的。 内侍推开紫极殿门,扯长的音线唱道:“罪臣苏晋带到” 殿上的人蓦然回过身来,一身玄衣冠冕,衬出他眉眼间凌厉,森冷的杀伐之气。 这才是真正的柳朝明。苏晋觉得好笑,叹自己初见他时,还在想世间有此君子如玉,亘古未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4.五三章 此为防盗章朱南羡被他一惊喉间纸团咕咚一声顺着喉咙滑了下去。 明目张胆的毁尸灭迹。 朱悯达气得七窍生烟,爆喝道:“拿刀来!”堂门应声而开,内侍跪地呈上一柄刀朱悯达又指着朱南羡道:“给本宫把他肚子剖开!” 话音一落,朱十七双腿一哆嗦也跪倒在地,攀着朱悯达的手哭喊道:“皇兄要罚就罚我吧,十三皇兄这么做,都是为了我!” 朱南羡一呆沉默不语地看着他,心说皇弟你想多了,本皇兄这么做还真不是为了你。 朱悯达十分头疼这两个兄弟是跟在他身旁长大的,一个跪一个闹,成甚么体统? 眼下七王羽翼渐丰先前的漕运案办得十分漂亮,外间隐有贤王之称,连父皇都颇为看重。 虽说祖上规矩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但景元帝实行封藩制每个皇储皆实力非凡而七王的淮西一带,正是父皇当年起势之地,这其中寓意,不必赘言。 朱悯达满心盼着两个胞弟能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十三便罢了,他自小崇武,说父皇的江山是从马背上打的,在文才上略有疏忽。 然而十七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文不能提笔,武不能上马,活生生的废物点心。 朱悯达再懒得理这两个不中用的,而是转身对柳朝明一揖,道:“让御史大人见笑了。” 柳朝明合手回了个礼。 朱悯达又看向跪在地上的人,忽然想起一事来,问道:“你姓苏?可曾中过进士?” 苏晋埋首道:“回太子殿下,微臣是景元十八年恩科进士。” 朱悯达“唔”了一声,又道:“你抬起脸来。” 朱悯达是太子,好看的人见得多了去,媚色倾国的妃嫔,温文尔雅的小生。 映入眼帘的这张脸,怎么说呢? 眉宇间自带一股清致之气,竟能让人忽略本来十分隽雅的五官。 而除了气质,更吸引人的便是那一双眸,明眸里仿佛藏着灼灼烈火。 朱悯达想起一句话来,满腹诗书气自华,只可惜,多了三分萧索。 朱悯达问朱南羡:“你当年去西北卫所前,曾提过要讨一名进士来做你的侍读,教你学问,可正是此人?” 朱南羡心说,可不就是。 但话到了嘴边,他又踟躇起来,仿佛忽然被人捅破了心事,做贼心虚地道:“大c大概是吧。” 朱悯达看他这副没出息的模样,冷哼了一声,又问晏子言:“先前让你去找苏知事代写策论的原本,你可找到了?” 晏子言知道那策论原本就在柳朝明身上,却道:“回殿下,还不曾。” 朱悯达想了一想,又问柳朝明:“本宫听说,苏知事是御史大人带来詹事府的?” 柳朝明称是。 朱悯达道:“是都察院查出了甚么,御史大人才带他过来问罪么?” 柳朝明微一沉默,道:“确实是对苏知事帮十七殿下代写策论一事有所耳闻,才过来问询,可惜并无实证。” 朱悯达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地看了苏晋一眼,道:“此事既有御史大人过问,本宫是一万个放心,也罢,这事便交给都察院,柳大人查出甚么,要怎么责罚,不必再来回本宫了。” 与其处置一个八品小吏,不如卖都察院一个情面。 朱悯达是聪明人,方才柳朝明一句“可惜并无实证”,他便猜到柳御史是铁了心要袒护苏知事了。 也是奇了怪了,柳昀自十九岁入都察院,六年下来,一直端着一副近乎冷漠的公允姿态,从未见过他对谁网开一面。 不过也好,眼下他与老七势如水火,两个胞弟都是头脑简单的废材,若能凭此事赢得都察院的好感,不消说支持,哪怕一星半点的偏重,于局面也是大有利处的。 想到这里,朱悯达当即又对柳朝明一揖,说了句:“辛苦柳大人。”也不理仍跪在地上的两位殿下,转身走人了。 等一干子内臣侍卫都随太子殿下撤了,朱南羡这才拍了拍膝头,方要去扶苏晋,柳朝明在一旁冷冷道:“苏知事,起身吧。” 朱南羡的手僵在半空,然后,往右腾挪一尺,拎起了晏子言。 朱十七从地上爬起来,往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仍哭得抽抽嗒嗒,朱南羡十分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去问柳朝明:“柳大人,那这代写策论一事” 柳朝明默不作声地从怀里取出一封密帖,置于方才出师未捷的灯台,烧了。 一堂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左思右想没整明白,这是左都御史干出来的事儿? 柳朝明道:“此事已了,不必再提。” 晏子言意识到柳朝明将实证一烧,非但帮了苏晋,也帮了方才烧策论的自己,立时拜道:“多谢柳大人,翰林那头下官自会打招呼,必不会再漏甚么风声。”一顿,又道:“只是,十七殿下那边” 朱南羡当即会意,伸脚刨了刨十七的腿:“喂,问你呢,你这是找了哪个不长眼的才把事情捅出来的?” 朱十七啜泣道:“我统共就找了小侯爷两回,他帮我找的人代写,出了事,自然让他想办法。” 这话一出,苏晋便明白过来。 晏子言把她的清帛钞拿给太子殿下看,朱十七却说认得她的字迹,引来朱悯达生疑,朱十七惊慌之下,找来任暄想辙。任暄却怕引火烧身,只好卖了苏晋,把她的策论原本呈交刑部。却又怕叫人查出端倪,才来应天府让苏晋逃的吧。 那么方才晏子言一番话,说仕子闹事当日,她出生入死之时,躲在茶坊里战战兢兢的几个大员里,便是有任暄的。 苏晋想到此,倒也并没觉得失望亦或愤怒。 众生百态,天下攘攘皆为自己而活,自然有人为了利字而将义字忘尽。 这一番经历,就算给自己长个教训,那些两不相识只为一点蝇头小利便能称兄道弟的,大都是不值得深交之人。 当畏而远之。 朱十七本以为自己这回少也要挨一通棍子,没成想代写一事就这么结了,大喜之下尚有一些余惊未定,攀住朱南羡的胳膊抽抽嗒嗒道:“十三哥,我算是瞧明白了,这皇宫上上下下,只有你对我最好。你这回冒着被剖肚子的危险,帮我顶了大皇兄一通训,下回c下回我也替你挡刀子!” 朱南羡无言地看着他,抬手将他从自己的胳膊上扒拉下来,然后道:“你,过来,本皇兄有几句肺腑之言,不吐不快。” 说着,他负着手,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厅堂外一棵榆树下,对颠颠跟过来的朱十七道:“十七,你实在是想太多了。本皇兄此番大义大勇,并不是为了你,且大皇兄没因此责罚你,本皇兄十分惋惜。本皇兄有句话要叮嘱你,下回你写文章,找天王老子代写我都不管,你若胆敢再找苏知事,当心皇兄我打断你的腿!” 朱十七如五雷轰顶,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了眨,瞬间泪盈于睫。 幸而朱南羡在他又哭出来前,命内侍将其拖走了。 此间事了,晏子言率先告退,去翰林院善后去了。 柳朝明遥遥对朱南羡一揖,亦要回都察院去,苏晋跟在他身后,轻声说了句:“多谢大人。” 柳朝明没有回头,脚下步子一顿,问了句:“怎么谢。” 时已近晚,长风将起,苏晋极目望去,只见宫阁楼台,不见山高水长。 她说道:“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大人之恩,下官深铭不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5.五四章 此为防盗章 春雨初歇, 灼灼霞色笼罩天地, 他老远分辨出府外站着的人是苏晋, 心里猜到她的来意, 一时喜出望外,遂命下人请到厅堂, 以好茶奉上。 苏晋将密帖取出:“请小侯爷过目。” 任暄五年前就读过苏晋的文章, 彼时她方入翰林,一手策论清放干净, 颇具名气。 他咧嘴笑道:“你文章太好,就这么交给殿下, 他也不能用的。我稍后会于取辞措字上做些改动, 你放心,绝不让翰林那老几个瞧出端倪。” 苏晋道:“全凭小侯爷做主。” 任暄仔细将密帖收了,想了想问:“你甘冒此风险, 可是在京师衙门呆不住了?我在吏部有熟人, 说是詹事府录事有个缺, 虽只是九品, 好歹在东宫手下做事,比起京师衙门体面许多,你可有意?” 苏晋一时默然, 未几才道:“小侯爷既在礼部,必然晓得晁清失踪一事吧。” 任暄称是, 苏晋续道:“晁清与下官乃故旧。我去贡士所问过, 他失踪当日, 太傅府晏三公子曾来找过他,有一枚晏家玉印为证,且二人有过争执。奈何少詹事大人走的时候,晁清人还在,也查不到少詹事头上。我官微言轻,自知闯不了太傅府,只请小侯爷能让我与晏三公子见上一面,也好当面讨个究竟。” 任暄没料到苏晋此番周折,为的竟是旁人。往细里琢磨,晏子言如今是詹事府少詹事,应天府衙门大约不愿得罪人,想将这案子摁下,苏晋不得已,才甘冒大不韪,私回了密帖,找到侯府来的罢。 这也算是舍己为人了。 任暄思及此,心中生出些敬重之意,言语上也亲厚几分:“不瞒苏贤弟,为兄因一桩私事,实在不便领贤弟去太傅府拜访。不如这样,明日一早,你扮作随侍与为兄一同进宫。晏子言每日五更必从金水桥畔过,为兄帮你拦下他,你也好问个明白。” 是夜,苏晋依任暄之言,就近歇在侯府。翌日四更起身,匆匆用过早膳,上了马车,任暄又问道:“这朝廷上下,除了翰林那老几个,贤弟便不再识的谁了罢?” 苏晋应道:“彼时在翰林院只顾修书撰文,与人结交甚少,且只有区区数月,当不会有人认出下官。” 任暄道:“这就好,你是不晓得新上任的左都御史柳大人,治纪甚严,若叫人瞧出端倪,发现我与贤弟纲纪不振,就不好收拾了。” 苏晋愣了一愣,眼看皇城已近在跟前,做出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态势:“哦,倒未曾听说过此人。” 正午门前,车马止行。又因宫中为消弭火患,禁了诸臣灯火,只有二品以上大员可乘轿提灯而入。 五更不到,金水桥畔寥寥站了数人,都在等掌灯内侍前来引他们入宫。 任暄领着苏晋等在桥头,到了五更正刻,晏子言果然踩着梆声来了。 任暄上前寒暄一二,将话头引到殿试,就道:“昨日核对贡士名录,本该有八十九名,没成想失踪了一个,去衙门一问,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礼部这头要应付差事,报的是家急返乡,但你也晓得罗尚书爱究细儿的性子,回头怕他问起,又差下头行走去贡士所打听了打听,可巧了,那处武卫说这贡士失踪前,你去过一趟。” 晏子言“哼”了一声:“胡说八道。”又眯着眼问:“小侯爷拿这话来问我是甚么意思?疑心我将人劫走的?” 他生的长眉凤目,一身朝服也穿出广袖长衣的气度,宛如古画里的魏晋名士。只是大英雄能本色,真名士自风流,晏子言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是曲高和寡得过了。 任暄笑道:“若是怀疑你,我还来问你做甚么?通风报信么?” 晏子言低眉暗忖半刻,也以为是,目光不经意落到苏晋身上,不由道:“怎么,身边换人了?” 任暄道:“阿礼病了,就随意带了另一个,也巧,昨日就是差他去贡士所上打听的。” 苏晋上前打了一个揖:“小人贾苏,拜见少詹事大人。” 晏子言没有接话,上下打量着她,一时没移开眼去,苏晋又道:“少詹事大人恐怕是贵人多忘事,但贡士所的武卫并非空口无凭,他们说少詹事去过,是有一枚晏家玉印为证的。” 晏子言抖了抖袖袍,以为在听笑话:“一群莽夫信口开河,晏家玉印乃晏氏身份象征,本官从来爱惜如命,绝不外带身侧,如何能落入他人之手?” 苏晋抬头直视晏子言,摊开右手:“那么依少詹事所言,小人手里的这枚玉印是假的了。” 天尽头只有月色,羊脂玉所制的印章莹润生辉,晏子言的脸色瞬时变了,伸手就要夺玉印,苏晋却先他一步收回手,淡淡道:“看样子却不是假的。” 晏子言怫然怒道:“你是甚么东西,竟敢问责本官!”只是月色下,苏晋茕茕孑立,淡漠冷静的样子,叫他觉出一丝似曾相识,“不对,我像是见过你的,你是——” 金水桥另一头照来一星光亮,众朝臣本来凑在一处瞧热闹,被这光亮晃了眼,俱作鸟兽散。 二品以上大员因不必等候灯火,没几个早来的,能五更天到正午门的,大约只有都察院新上任的铁面菩萨了。 任暄心道不好,只盼着菩萨的轿子能隔开全世界,什么动静都听不见才好。偏偏菩萨就在他跟前落了轿,轿前的掌灯随侍还和和气气地招呼:“小侯爷早,少詹事大人早。” 苏晋听声音耳熟,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正是那日在大理寺给她送伞的那个。不用猜,另一位一露面就叫天下肃静的便是左都御史柳朝明柳大人了。 柳朝明不言语,连神色也是寂寂然的,一旁的掌灯随侍又道:“老远就听见小侯爷与少詹事大人兴致正高,不知是聊甚么,叫小人也来凑凑趣。” 任暄十分谦和:“安然哥子说笑了,少詹事不过是瞧着我换了个面生的随侍,随意问了几句。”言罢还给晏子言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大事化小。 哪里知晏子言不吃这一套,凉凉道:“面生?我看是面熟得很。”他往前两步,对面站到苏晋跟前,“我已记起你是谁了,景元十八年的进士,苏晋苏时雨可是?” 昔日与晏子言不过在琼林宴上有过一面之缘,连话都没说过,实没成想他竟记得自己。 眼下百官俱在,且还有个察覈官常的左都御史,假扮官员随侍,这错处说起来也不大,就怕旁人往死里扣帽子,因此是万万不能认的。 苏晋只当自己是个长重了样的,旁若无事地看着晏子言,张口问道:“什么苏时雨?大人是不是记岔了?” 晏子言冷笑一声:“你大可以不认,却不要以为只我一人记得你!”双袖一拂,转首走到柳朝明跟前拜下:“柳大人,景元十八年恩科,您去杞州办案,回京后,在诗礼会上提起当地的解元苏晋苏时雨,说其文章有状元之才,正乃眼前之人也!” 夤夜只得一星灯火,映在柳朝明眸深处,轻轻一晃,如静水微澜。 半晌,他淡淡道:“是么?”顺手拿过提灯,举在苏晋近前照着看了一会儿。巧言令色,冥顽不灵,跟那日在大理寺风雨里见着的样子一般无二。 柳朝明将提灯递还安然,转身回轿,冷清清说了句:“不认得此人。” 任暄没想到这一茬儿瞒天过海落到柳朝明眼皮子底下竟被一笔带过,大喜之余又有点劫后余生的侥幸,忙拉着晏子言拜别了御史大人的官轿。 正巧引群臣入宫的掌灯内侍来了,晏子言再看苏晋一眼,“哼”了一声,甩袖往宫里而去。 任暄扭头盯着他的背影,等人走远了才对苏晋道:“晏子言这个人,脾气虽坏点,但为人还算敢作敢当,我看他方才的反应,委实不像去过贡士所,可你手里这枚玉印分明又是真的。” 苏晋道:“是,我也疑心这个。” 任暄来回走了几步,说道:“这样,你且先在此处等着,待会儿为兄送完密帖,抽空子去詹事府打听打听,看看晁清失踪那日,晏子言究竟做甚么去了。” 等闲让人看出自己身份,恐怕要落个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她一整夜没睡踏实。 吃过药起了高热,烧到云里雾里时,几乎以为自己要腾云驾雾羽化升仙了。 幸而那药草总算在四肢百骸弥散开来,逐渐将一身沸腾的血安抚温凉,像只有力的手,把她的魂魄从阴曹地府拽回来。 苏晋记得,四年多前,自己被吏部那群杀才乱棍杖打,晕死在街边,也是这么生死一线地挺过来的。所谓以下犯上,杖责八十,那只是吏部对外的说辞。事实上他们动的是私刑,以为已将她打死了,随手扔到了死人堆里,是她凭着一口气爬了出来。 也许是这一生注定要走在刀尖上,所以上苍仁善,让她生得格外皮糙肉厚,真是幸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6.五五章 此为防盗章  送药的内侍也找到了, 人在水塘子里,捞上来时,身体已泡得肿胀。 苏晋不知是谁要对她下手,她睡下前,还想着将手头上的线索仔仔细细再理一回, 谁知头一沾上瓷枕, 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实在是太累了,带着纷纷心绪入眠, 竟也几乎一夜无梦。 恍恍之中,只能听到无边的雨声,与柳朝明那句“苏时雨, 你可愿来都察院, 从此跟着本官, 做一名拨乱反正,守心如一的御史”。 她没有回答。 不是不愿。 只是在她决定踏上仕途的那一刻起,茫茫前路已不成曲调,柳朝明这一问, 就像有人忽然拿着竹片为她调好音, 拨正弦, 说这一曲如是应当奏下去。 苏晋不知道长此以往是荒腔走板越行越远, 还是能在寂无人烟之处另辟蹊径。 翌日晨,赵衍来值事房找柳朝明商议十二道巡查御史的外计(注), 叩开隔间的门, 出来的却是苏晋。 赵衍一呆, 下意识往隔间里瞧了一眼。 苏晋向他一揖:“赵大人是来找柳大人么?他已去公堂了。” 赵衍点了点头,虽觉得自己满脑子想头十分龌龊,仍不由问了句:“你昨夜与柳大人歇在一处?” 苏晋一愣,垂眸道:“赵大人误会了,昨夜柳大人说有急案要办,并没歇在值事房,下官也是今早起身后撞见他回来取卷宗,才知道他已去了公堂。” 赵衍找端出一副正经色:“哦,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一大早通政司来信,有些着急。”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实则松了一口气。 他昨夜主持都察院事宜,本打算为苏晋在此安排个住处,谁知彼时千头万绪,一时竟没顾得上她,等转头再去找时,人已不见了。 柳朝明对苏晋上心,赵衍瞧在眼里,朱南羡对苏晋十万分上心,赵衍也瞧在眼里。 赵衍想,幸好此上心非比上心。 否则若是因他没安排好住处令左都御史大人失了清誉,他罪过就大了。 赵衍缓缓吁出口气,迈出值事房,迎面瞧见端着盏茶走过来的柳朝明,不由问道:“你昨夜办甚么急案去了,怎么让苏晋在你隔间歇了一夜?通政司的信不是今早才到么?” 柳朝明吃了口茶:“没甚么急案,诓他的。”见赵衍诧异,补了句,“否则他怎么会安心在此处歇了。” 赵衍呆了呆:“那你昨夜睡在哪儿?” 柳朝明看了值事房一眼:“没怎么睡,看卷宗累了,撑在案头打了个盹,四更天便醒了。” 赵衍觉得方才吁出去的气又自胸口紧紧提了起来。 两人说着话,都察院的回廊处走来三人,打头一个身着飞鱼服,腰带绣春刀,竟是锦衣卫指挥同知韦姜。 韦姜见了柳朝明,当先拱手一拜:“柳大人,敢问京师衙门的苏知事可在都察院受审?能否借去镇抚司半日?” 南北一案的重犯裘阁老与晏子言等人被关在了刑部大牢,而五日前,被指舞弊的南方仕子已下了镇抚司诏狱。 柳朝明不置可否,只问:“是仕子的供状出了问题?” 韦姜摇了摇头:“也不是,那里头有一位仕子,说一定要见了苏知事才肯画押,但结案在即,我手下的人没个轻重,就——” “就怎么了?” 柳朝明回过身去,苏晋不知何时已从值事房出来了。 她走过来一揖:“敢问柳大人,这名仕子可唤作许郢许元喆,原本乃这一科的一甲探花?” 韦姜道:“正是。”又看向柳朝明,“是我管束无方,才让手下的以为可以严刑相逼,却不知许郢已有伤在身,再受不住大刑,他既心有余愿,若能借苏知事过去好言相劝,此事也能有个善果。” 锦衣卫自设立以来,过手案子无数,虽不说桩桩件件都能拿捏妥当,底下校尉刑讯时出个差池,死个要犯,也是常有的事。 抓着死人的手往状子上一摁,这案子不结也算结了。 这回却煞有介事地来请苏晋“好言相劝”,大约是龙座上那位有指示,要活着招供。 苏晋想到这里,眸色一黯。 活着招供以后呢?再拉去刑场斩了? 已是大费周章地做戏,偏偏还不想失了风骨,景元帝真是老了。 柳朝明看苏晋一眼,对韦姜道:“韦大人带路吧,本官也一起去。” 许元喆已被人从诏狱抬出,安置在镇抚司办事房的一处耳房中。饶是苏晋再有准备,看到许元喆的一瞬也愣住了。 离仕子闹事只过去十日,他整个人已瘦得不成人形,身上没有一块完好的肌肤,双腿折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淋淋血肉之间可见碎骨。 苏晋几乎要认不出他。 韦姜在一旁低声道:“已喂了醒神汤,人是清醒的,苏知事过去罢。” 苏晋唤了一声:“元喆。” 许元喆转过脸来,认出苏晋,空洞无光的双目浮上些许神采,却是悲凉的,他张了张口,除了一句“苏先生”,甚么也说不出来。 苏晋的胸口像堵了一块大石,她在榻前蹲下身,说:“元喆,我知道,你没有舞弊。” 许元喆听到这句话,眼泪便流下来了。 他转回脸,盯着屋梁道:“他们都不信我。” 苏晋只能握紧他的手。 许元喆顿了一顿,像是在与苏晋说,又像是在自说自话,“我是庶出,生来长短腿,父亲不喜,亲娘过世得早,兄弟姊妹大都瞧不起我,只有阿婆对我好。那时候我就想啊,我一定要争气,要念好书,日后不说中进士,哪怕能中一个秀才举子,我也要带阿婆离开那个家。 “每回发榜,都是我最高兴的时候,桂榜,杏榜,传胪。我至今都记得,传胪那天,唱官把我的名字唱了三次,说我是进士及第,一甲探花,我真是高兴啊,我想我寒窗十年,风檐寸晷,所有努力总算没有付之东流。可事到如今,我发现我错了。” 他转过脸来,眼神里布满绝望:“苏先生,我现在想要的,只有清白。可是清白二字这么难,我把所有的痛都忍了过去,所有的不甘与悲愤,可他们欺我,诬我,让我蒙受不白之冤,为什么?” 苏晋心中钝痛不堪,她一时间竟无法面对许元喆的目光,仿佛说甚么都是苍白无力的。 她抿了抿唇,垂眸道:“元喆,我们许多人都是如此,在年少为自己择一条路,以为前途无量康庄大道,可走下去才发现迷雾重重不见天日,你会扪心自问你是否错了,但来路茫茫,去路渺渺,已无法找到归途。” 许元喆自胸口震出一笑:“所以撞得头破血流,行近灯枯?” 他看入她的眼问:“苏先生,你呢?你寒窗苦读十年,又是为何?你满腹才华胸藏韬略,却因一桩小事蹉跎数年,可曾有过不甘?你被作恶之人辱于足下,被掌权之人视若蝼蚁,可曾有过不忿?你可有那么一刻觉得你踽踽而行风雨兼程所换来的一切,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笑话就像我——” 许元喆努力撑起身子,悲切万分:“我为之倾注了一世的希望尽成空梦,到最后连清白之名也留不得。我不过是那高高在上之人手里的一枚棋子,他杀我以取悦天下人,他杀我以稳固他的江山,他杀我以收复他早年杀没了的北地民心,最可笑的是,他手里还握着许多与我一样的棋子,他真是要妥妥当当全杀干净才好,反正我死了,也没人记得,百代之后,万民只会朝拜他流芳千古的锦绣江山。” 许元喆的头又重重砸回竹枕之上,仿佛已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苏先生,你知道我这些天,一直反反复复地在惦念甚么吗?” 他转过头,蓦地对苏晋一笑:“来世不做读书人。” 然后他闭上眼,对着舌根狠狠咬了下去,拼尽全身气力说了他此生此世最后一句话—— 来世不做读书人。 大量的血从许元喆嘴边奔涌而出,早已干涸的双目死气沉沉却不曾合上,苏晋甚至没来得及跟他说,他的清白,至少她会记得,记一辈子。 柳朝明叹了一声,对韦姜道:“劳烦韦大人,可否为他换身干净衣裳,找个地方葬了。” 韦姜眸色亦是黯淡,他犹疑了一下,却是道:“这下官做不了主,要请示过圣上。” 请示圣上做甚么? 眼前只剩一具尸首,难道还要剥皮实草,悬于城门么? 苏晋道:“那能否请韦大人将元喆这身衣冠赠与下官,下官想在城外为他立一方衣冠冢。” 韦姜沉默了一下,道:“好,等这厢事毕,苏知事可上镇抚司来取。” 苏晋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随柳朝明离开的镇抚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7.五六章 此为防盗章 他身着月白直裰,袖口绣了两片竹叶, 笔挺站在她对面, 身后是茂密的竹林, 月华洒下, 竹海成涛。 这样素雅的衣衫,若换了旁人穿, 或许是朗朗如清风,温润如明月。 但朱南羡不一样,他人是英挺的,气度是坦率的, 身穿新竹素衣,更显得英姿勃发。 苏晋撩起衣摆,往地上一跪,郑重其事道:“微臣不知何德何能, 竟得十三殿下如此深恩厚爱, 他日殿下若有所愿, 微臣当鞠躬尽瘁,任凭驱驰。” 朱南羡听到“深恩”二字,伸去扶她的手蓦地僵住,嘴角牵动了一下竟仿佛有些难堪:“哦,这不算甚么,你平身吧。” 苏晋伤未痊愈, 这一整日又奔波在外, 全凭脑中一根弦紧绷着撑到现在, 眼下晁清的案子总算有了着落,她放下心来。与之同时,藏匿在四肢百骸的疼痛与疲累浮上来,一跪一起之间险些向前栽去,还好挣扎出一缕清明扶住石桌。 朱南羡见状,吩咐道:“郑允,你即刻去宫里请医正。” 苏晋辞谢道:“不必了,微臣只是累了,早些回衙门歇上一日就好。” 朱南羡本想挽留,但苏晋方才一句“深恩”仿佛一道芒刺,倏尔间竟不好多说甚么,任苏晋撑着石桌歇了半刻,不由地道:“你也真是,何必为了不相干的探花郎拼命,平白落了一身伤。” 他这几日实没闲着,颇费笔墨地上了一封折子为苏知事请功,谁知折子没递到皇案就被朱悯达扔回来,骂他狗拿耗子,本末倒置。 苏晋疲惫地笑了笑:“殿下高看下官了,若当真是个不认识的,下官何必要犯这个险。”一时想起晁清失踪后,许元喆一字一句地为她抄录《大诰》,又道:“他是微臣故旧,当时在场又无人认得他,微臣不去找他,该由谁去?” 朱南羡不知当说甚么好。 她不过一名文弱书生,做事为人尚能坚守底线,无愧于心。 一时又听苏晋问道:“殿下在宫中,可知道许探花现如今怎样了?” 朱南羡道:“哦,约莫是还好。父皇为保证公允,命登科三甲跟着晏子言一同重新审阅春闱的卷宗,时限十日,这么一算,晏子言今日离开詹事府后,就该上奉天殿回禀父皇了。 苏晋听了这话,脸色不由一变。 令这一科的状元,榜眼,探花一起查案?为保证公允? 在帝王的心中,所谓公允道义,远比不过帝位的稳固,江山人心所向。 早年景元帝诛杀功臣,剿灭前朝乱党,北地死了数万人。眼下南方江山海晏河清,而北地始终人心惶惶。 景元帝若想完完全全地收复北地人心,便不该想着科场案这一碗水该如何端平,他该要想得更深更远,远至三十年以前,远至数百年之后。 他该要把这场科场案当作一次契机,对生在北方惶惶不可终日的人说:“喏,你们看,朕虽起兵自江山南,但天下万民皆是朕的子民,朕对你们都是一视同仁的,当年你们中有人犯了错,朕杀了他们,而今南方有人犯了错,朕也一样要杀他们。” 更不必顾及这所谓的“错”是不是“莫须有”,反正他皇威在上,满朝文武都会封住自己的嘴巴。 苏晋原以为事出以后,景元帝革了登科三甲的封授,再从北方仕子中提几人上来做成进士便也算了。 但景元帝的思虑更深。 他要做一出戏,一出给天下人看的大戏。 他命春闱的状元,榜眼,探花跟着一起查自己的案子,面上看着是处事公允,实际上他正是要杀南人以抚北人。这桩案子早在他的圣心之中定了性——是他手里头稳固江山的筹码,是这一科南方仕子一场逃不开的劫难。 朱南羡看苏晋脸色苍白得没了血色,不禁道:“苏知事若实在疲累,就在本王府上歇下,明日一早本王命人备车马送你回府也是一样。” 谁知苏晋仿佛从骨血里又榨出一丝力气,跪地道:“十三殿下,微臣有一不情之请。”说着又跟朱南羡磕了一个头,“微臣想连夜进宫见晏少詹事一面。” 朱南羡本想说这有何难,然而下一刻,他终于明白苏晋究竟为何如此迫切。 一切为时已晚。 郑允疾步如飞地赶来南苑,通禀道:“殿下,宫里出大事了!” 朱南羡一边掺起苏晋,一边道:“何事?你慢慢说。” 郑允咽了口唾沫道:“今日酉时,晏少詹事回禀陛下,说他已将春闱卷宗审阅完毕,春闱的主考,三位同考以及诸位进士均没有舞弊,文章的确是南方仕子的更好。谁知陛下听了这话,勃然大怒,说晏子言勾结裘阁老一同诓瞒圣听,已下令将会试所有考官,以及复审大小官员一同下狱,令三日后将将所有人处斩。” 此言一出,朱南羡也愣住了。 郑允又道:“陛下盛怒之下,又命刑部与都察院呈交闹事涉事衙门与人员名录,眼下已命刑部带着羽林卫的人,去各个衙司拿人,连夜押回宫里审讯。这其中”他微微一顿,看了苏晋一眼,“也有京师衙门的苏知事。” 朱南羡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从腰间卸下一方牙牌递给郑允:“你拿着本王的牌子去找左谦,让他即刻领金吾卫来本王府邸,如果羽林卫的人想要到本王府上拿人,且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郑允呆若木鸡,结结巴巴喊了一声:“殿c殿下” 朱南羡道:“愣着做甚么!快去!” 苏晋默了一默道:“殿下三思,殿下维护之意,微臣感激涕零。殿下可曾想过,若金吾卫与羽林卫对峙,驳的是谁的面子?” 朱南羡怔住。 苏晋道:“不错,正是陛下。殿下或许能护得了微臣一时,却不能一世相护,微臣今日躲过去,日后又当怎么办?亡命天涯吗?何况听郑总管的意思,刑部押我进宫,不过是为审讯问话,微臣自问无愧于天无愧于地,他们未必会拿我怎么样。” 朱南羡方才也是一时脑热,听了苏晋的话,慢慢冷静下来,却又道:“你有伤在身,又奔波劳累,眼下正当歇息,倘使刑部使用刑讯,你如何撑得住?” 苏晋道:“微臣没有那么孱弱,不过一夜,有甚么过不去?”说着,朝朱南羡一揖拜别,折身往府外走去。 朱南羡顿在原地思量半日,抬眸朝苏晋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吩咐郑允:“你去备一辆马车。”然后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王府九曲十八折路径,苏晋绕了小半个时辰,至府门,抬眼一看,府外已有一辆马车等着她了。 朱南羡已换回蟒袍,坐在车夫的位子上,冲苏晋扬了扬下巴:“上来,本王送你回府。”看苏晋一动不动,他又道,“你不让本王招金吾卫,本王应了,但你有伤在身,需好好歇息,本王打定主意要护你一夜,本王命你也应了。” 他跳下车辕,侧身让苏晋登上马车,擦肩而过时,终是叹了一声:“苏时雨,你心中可能有疑惑,不知本王为何要袒护你,你好生歇息,等眼前这一遭熬过去,你来问本王,本王一定坦言相告。” 苏晋掀帘入室,听到这一句,身形一顿,轻声回了一句:“臣不想问。” 马车辘辘行在京师夜深的大道上,朱南羡想起往昔种种,一时懊悔不已。 车室内寂静无声,朱南羡以为苏晋已累得睡去,里头轻声传来一句几不可闻的叹息:“殿下,时也命也,微臣的境遇,是造化所致,殿下何必挂怀?” 朱悯达不悦道:“怎么,如今本宫想杀个人,还要跟都察院请示一声?” 柳朝明道:“殿下恕罪,微臣并非此意。但苏晋冒犯太子殿下,微臣自觉难辞其咎,殿下若要责罚,便连微臣一并责罚了罢。” 朱悯达目色阴鸷,冷笑一声问道:“若本宫要他死呢?” 柳朝明声色沉沉:“请殿下一并责罚。” 朱悯达看了眼被俘在地依然拼死挣扎的朱南羡,又看了眼跪在一旁决绝请命的柳朝明。他不明白,不过是一名从八品知事,纵然胸怀锦绣之才,在巍巍皇权之下,也只是一只蝼蚁,而他贵为太子,想杀一只蝼蚁,就这么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8.五七章 此为防盗章 南城兵马指挥使怒喝道:“封路!给老子封路!” 可朱雀巷呈“井”字状,四通八达, 他手底下的人多数被卷进人潮身不由己, 余下的还要护着几个朝廷大员的安危, 哪里来多余的人封路。 苏晋翻身下马, 上前一拱手道:“覃大人, 此处怎么就一个司?东城西城的兵马呢?” “这还用问?那群暴脾气的王八羔子铁定在哪儿跟人干起来了!”覃照林骂道。 苏晋来的路上已略有耳闻。 眼下京师上下全都乱了套,四处都有闹事的人, 听说还有数名仕子举着“裘舞弊,南北异”的旗号闹到了承天门外。 苏晋略一思索,又问:“你手头上使唤得动的还有多少人?” “百来号吧!”覃照林边说边转头扫她一眼, 一看竟只是应天府一区区知事,顿时头疼地“啧”了一声, 嘀咕了一句:“怎么来了个不要命的?”才指了指后头的茶坊, 不耐烦道:“搁里面儿带着去, 别跟这碍眼!” 茶坊外头重兵把守, 想也不用想, 几个朝廷大员就躲在里头。 正当时,有一校尉跌跌撞撞地从人群里挤出来,哭丧着脸往覃照林身前一跪:“指挥使大人, 没找着” 覃照林一把揪过他的衣领,目眦欲裂:“没找着?!”那校尉被他勒得喘不过气, 憋得满脸通红, 覃照林把他推开, 啐了一口骂道:“一群废物点心!” 校尉摔了个狗啃泥, 爬起来顺了两口气道:“大人,要不抽刀子杀吧?” “抽刀子杀?”覃照林生得五大三粗,一抬胳膊就掀起一阵风,将刚爬起来的校尉又扇到地上去,“你脑子进水了?且不说你能不能分清这里头谁是闹事的谁是寻常百姓,就是分得清,这些闹事的纵然王八蛋,你敢随便杀?他们可是有身份的举人仕子,没皇命下来,杀一个,赔上你十个猪脑子都不够!” 苏晋上前一步将校尉扶起,捡重点问道:“你方才说找人,可还有甚么人陷在人群里头?” 校尉见眼前这一位虽是文质书生,比起已气得七荤八素的覃照林,好歹还算镇静,便实打实交代道:“回这位官爷,当真不是俺们不仔细找,只是这新登科的许探花谁见过?单凭一张画像可不成呀,搁俺们大老粗眼里,你们这些读书人都长得秀鼻子秀口一个模样。” 苏晋愣了半日,才问:“你说的许探花,全名可是叫作许郢,许元喆?” 贡士名册她看过,八十九名仕子,只有一个姓许的。 果不其然,那校尉连连点头道:“对,对,正是这个名儿!” 正午时分,艳阳当空,暮春的天并不算得炎热,苏晋却骤然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她再向覃照林一拱手:“覃大人,你且将你手底下百号人分抽八十人,守住朱雀巷南面两个出口,从那里疏散人群,只要不让闹事的从城南正阳门出城,其他都可从长计议。” “你懂个棒槌!”覃照林呔道:“把人都指使走了,谁他娘的给老子捞人去?谁他娘的给老子抓闹事的去?!” “你的人手已然不够,还妄想着能以一治百,化腐朽为神奇么?”苏晋负手而立,看人覃照林的眼,斥道:“倘若无法取舍,只会顾此失彼,得不偿失!” 覃照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有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苏晋目光深处的刀兵之气。 这一双本该属于读书人的清隽眸子里藏着星火灼灼,弹指间便可燎原。 “格老子的!”他再啐了一口,指着校尉道:“你先听这小白脸儿的,调八十人搁城南两巷口蹲着,等东西城兵马司那群王八蛋来了,让他们抽人把茶坊里那几个弱鸡崽子送走。” 校尉苦着脸问:“那大人您干甚么去啊?” 覃照林咬牙切齿:“老子他娘的捞人去!”言罢,大步流星地往人堆里扎去。 “回来!”苏晋当即喝道,转身走到校尉跟前,道:“把刀给我。” 校尉眨了眨眼:“啥?” 苏晋也不跟他废话,抬手握住他腰间刀柄,一把抽出。 长刀出鞘,刀光如水。 苏晋割下一截袖摆,将刀柄缠在手腕上,对愣然盯着自己的覃照林道:“你认得人么,你就去捞人?”然后她握紧刀柄,头也不回地朝乱如潮的人群走去,抛下一句:“你留下,我去。” 覃照林怔怔地看着苏晋的背影,从牙缝里崩出句话来:“大爷的,见过找死的,没见过这么能找死的!”回头吩咐校尉:“还不找两人跟上?” 人潮仿佛沼泽泥潭,陷进去便没了方向。 恍惚中,苏晋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十二年前的浩劫之中,周遭的打杀声如变徵之音,她手握一把沾满血的短匕,藏在尸腐味极重的草垛子里,孤立无援。 苏晋稳了稳身形,心想道,这些闹事的既然是冲着登科的仕子来的,那么身为探花的许元喆一定被堵在人潮最里端。 寻常百姓看到闹事了都会避之不及,只要逆着人群,必然能找到许元喆。 再往里走,往外挤的人果然少了。 前方的人背着他们围成一个半圆,隔着人隙,隐约能见靠墙半卧不知生死的许元喆。 苏晋暗暗吸了口气。 刀尖履地,发出尖锐的刺响之声,苏晋不作声,拨开人群走到许元喆身边,拍了拍他的脸,唤道:“元喆,醒醒。” 许元喆竟还留有一丝意识,迷迷蒙蒙睁开眼,看到苏晋,眼眶里霎时蓄满了泪,沙哑着道:“先生,我疼” 苏晋点了一下头,轻声道:“我知道,忍着。”一手抬起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要扶他起身。 掺着许元喆才走了没两步,身后一阵劲风袭来,一道闷棍直直打在她的小腿肚上。 苏晋一阵吃疼,双膝一软,向前扑跪在地,不防后背又是两棍扫来,剧痛几乎令她的五脏六腑移了位,喉间一股腥甜翻涌而上,竟呛出一大口血来。 眼前浮现一双黑头皂靴,头顶一声音嗤笑道:“我道是谁,原不过一从八品小吏。天皇老子都不管的闲事你要来管,也不怕将小命交代了?” 说着,抬起一脚踩在苏晋持刀的手上,周围一阵哄笑声。 苏晋只觉手骨都快要折了,可在这剧痛之下,头脑却异常清明起来。 她仰起头,淡淡问道:“天皇老子都不管?甚么意思?” 眼前人穿一身牙白衫子,听到这一问,目色中一丝惊慌一闪而过,咬牙道:“给我宰了他!” 然而话音刚落,苏晋掺着许元喆的手一松,电光火石间从靴里拔出一把匕首,扎入牙白衫子的左腿。 牙白衫子吃疼,腿的力道消失全无,苏晋顾不上手上疼痛,当机立断捡起长刀往前拼命一挥。 她听见皮开肉绽的声音,温热的血迸溅到她的脸上身上。 也不知这牙白衫子死了没有。 视野中一片模糊的血色,恍惚间,苏晋竟想起了一些不相干的,刑部不是要送个死囚让她杀一儆百么?如今她无师自通,死囚人呢? 苏晋跌跌撞撞地站起身,眼神血意森森,就像个亡命徒:“不是说要宰了我吗?要么上,要么滚,否则谁再往前一步,本官就砍了谁!” 至申时时分,东西二城的兵马司终于在朱雀巷汇集。 覃照林身后的茶坊应声而开,礼部的江主事上前来跟覃照林行了个大礼,道:“今日多亏覃指挥使庇护,大恩大德,深铭不忘。” 覃照林道:“江主事客气了,这正是在下职责所在。” 江主事又道:“敢问指挥使,早时可是京师衙门的苏知事来过了?” 覃照林称是。 江主事四下望了望,问:“那他现在人呢?” 覃照林叹了一声:“这正是老子我目下最担心的,苏知事进那朱雀巷里头找人去了,已近两个时辰,还没出来。” 江主事惊了一跳:“还没出来?”又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喃喃道:“坏了坏了。” 覃照林看他这副样子,简直匪夷所思:“怎么,莫非这苏知事还有甚么来头不成?” 正当时,长街尽头忽闻金角齐鸣,马蹄震天,一众将士官员策马而来,身后还跟着数千兵卫,皆是头戴凤翅盔,身穿锁子甲。 竟是金吾卫的装扮。 覃照林一时有些搞不清状况,倒是江主事,认清排头二人,登时就拽着覃照林跪下,趴在地上高声行礼:“卑职拜见柳大人,拜见左将军。” 柳朝明冷着一张脸,并不言语。 左谦抬手将他二人虚虚一扶,也不出声,反是转身号令道:“众将士听令!列阵!” 肃穆的金吾卫方阵蓦地分列两侧,长街尽头再次传来马蹄声。 马上之人紫衣翻飞,一双眼如星月,明亮至极。至众人跟前,他勒马收鞭,骏马前蹄高抬,扬起一地尘土。 左谦单膝跪地,高呼道:“参见十三殿下!” 一时间,众将士得令,齐身跪拜,山呼海啸道:“参见十三殿下!” 明目张胆的毁尸灭迹。 朱悯达气得七窍生烟,爆喝道:“拿刀来!”堂门应声而开,内侍跪地呈上一柄刀,朱悯达又指着朱南羡道:“给本宫把他肚子剖开!” 话音一落,朱十七双腿一哆嗦也跪倒在地,攀着朱悯达的手哭喊道:“皇兄,要罚就罚我吧,十三皇兄这么做,都是为了我!” 朱南羡一呆,沉默不语地看着他,心说,皇弟你想多了,本皇兄这么做,还真不是为了你。 朱悯达十分头疼,这两个兄弟是跟在他身旁长大的,一个跪一个闹,成甚么体统? 眼下七王羽翼渐丰,先前的漕运案办得十分漂亮,外间隐有贤王之称,连父皇都颇为看重。 虽说祖上规矩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但景元帝实行封藩制,每个皇储皆实力非凡,而七王的淮西一带,正是父皇当年起势之地,这其中寓意,不必赘言。 朱悯达满心盼着两个胞弟能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十三便罢了,他自小崇武,说父皇的江山是从马背上打的,在文才上略有疏忽。 然而十七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文不能提笔,武不能上马,活生生的废物点心。 朱悯达再懒得理这两个不中用的,而是转身对柳朝明一揖,道:“让御史大人见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9.五八章 此为防盗章 自西咸池门出宫, 驱车一盏茶的功夫可至白虎巷。 巷内有一处一进深的院落,苏晋抬目望去, 上书“清平草堂”四字。柳朝明推开院门, 径自走到草舍门前, 道:“便是这里。” 这是老御史的故居。 四十年前,景元帝自淮西起势, 曾一度求贤若渴。后来他手下人才济济, 再佐以“高筑墙, 广积粮,缓称王”之计(注),最终问鼎江山。 只可惜人一旦到了高位, 难免患得患失,积虑成疴, 非刮骨不足以慰病痛。 十数载间, 朱景元杀尽功臣,整个朝堂都笼罩在腥风之中。 若说谁还能自这腥风中艰难走过, 便只有前任左都御史,人称“老御史”的孟良孟大人了。 柳朝明站在背光处,对苏晋道:“老御史一生, 曾十二回入狱,无数次遇险。景元五年, 他去湖广巡案, 当地官匪勾结, 将刀架在他脖子上, 他以手挡刀,被斩没了右手五指,他没有退;景元八年,圣上猜忌平北大将军有谋反之心,他冒死劝谏,被当做同党关入诏狱三年,受尽折磨,他没有退;景元十一年,圣上废相,以谋逆罪牵连万余人,他自诏狱一出便进言直谏,圣上一怒之下要杀之,他依然未改初衷。” 苏晋道:“此事我听说过,当时满朝文武为其请命,才让老御史保得一命。” 柳朝明道:“饶是如此,他仍受了杖刑,双腿坏死,余生十年与病榻药石为依。”他回转身看入苏晋的眼:“苏时雨,在你眼中,许郢的死是甚么?是故人憾死不留清白的遗恨,还是苍天不鉴鬼神相泣的奇冤?或者都不是,他的死,只是你亲历亲尝的一出人生悲凉,而这悲凉告诉你,好了,可以了,不如就此鸣金收兵?” 苏晋避开柳朝明的目光,看向奉着老御史牌位的香案:“柳大人,我不愿退,我只是不明白,退便错了么?凡事尽力而为不能如愿,是不是及早抽身才更好?难道非要如西楚霸王败走乌江,退无可退时自刎于江畔么?” 柳朝明看着她,忽然叹了一口气:“你听说过谢相么?” 苏晋的心倏然一紧,指甲狠狠掐入掌心才不至于抬头露出惊慌的神色,“略有耳闻。” 柳朝明道:“昔日立朝之初的第一大儒,圣上曾三拜其为相,他本早已归隐,可惜后来相祸牵连太广,波及到他。老御史正是为谢相请命,才受得杖刑。 “苏时雨,你为晁清一案百折不挠,令本官仿佛看到老御史昔日之勇。你可知那一年御史他受过杖刑后,双腿本还有救,但他听说谢相唯一的孙女在这场灾祸中不知所踪,竟为了故友的遗脉西去川蜀之地寻找,这才耽误了医治,令双腿坏死。” 苏晋猛地抬起眼,怔怔地看向柳朝明。 眼前的柳朝明似乎不一样了,终年积于眼底的浓雾一刹那散开,露出一双如曜如漆的双眸,却是清澈而坚定的,仿佛一眼望去,便能直达本心。 苏晋忽然懵懵懂懂地明白了柳朝明那句“守心如一的御史”是何意。 因他一直以来正是这么做的,守心如一,有诺必践。 柳朝明道:“苏时雨,本官知你不愿退,本官只是想告诉你,许郢之死,只是千千万万蒙受含恨而终的人之一,而身为御史,你只能直面这样的挫难,纵然满眼荒唐,也当如老御史一般,暗夜行舟,只向明月。” 暗夜行舟,只向明月。 苏晋低低笑了一声:“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然后她抬起眼,一双眸子像燃着灼心烈火,语气却是清浅的,转身捻起一根香:“我为老御史上一炷香吧。” 也是代她的祖父,为阔别多年的故友上一炷香。 柳朝明看着她拈香点火的样子,忽然想起老御史生前所说“若能得此子,一定收在身边,好好教导”,以及他临终时,曾握着自己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柳昀,苏时雨这一世太难太难了,你一定要找到他,以你之力,守他一生。 柳朝明摁住苏晋的手:“我与你一起。” 然后他点香看了苏晋一眼,望向老御史的牌位,道:“当以尊师礼敬之。” 回到都察院已近申时。 沈奚手里把玩着折扇,倚在门廊上招呼:“百官俗务缠身,我原想着昀兄与我一个被勒停了早朝,一个被打折了腿,合该凑作一处逗闷子,没成想昀兄竟比我先找到了搭子。”伸手跟苏晋胡乱比了个揖,“苏知事,又见面了。” 苏晋回了个揖:“侍郎大人好。”说着就要拜下。 沈奚忙道:“免了免了。”又往前堂里努努嘴:“这人是你朋友?” 正堂当中还跪着一人,苏晋仔细一瞧,竟是周萍。 她道:“正是。” 沈奚促狭一笑:“你看着啊。”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周通判,本官恕你无罪,命你平身。” 周萍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不敢不敢,求大人责罚。” 沈奚“嗤”地笑出声,又连忙收住,更是一本正经地道:“你且平身吧,苏知事已与本官说了,他会代你受罚。” 周萍猛地抬起头,先是一脸无措地看了看沈奚,又是一脸责备地看了眼苏晋,再磕下去:“禀沈大人,苏知事还有伤在身,求大人手下留情,要不c要不苏知事的责罚,我加倍替他受了。” 沈奚再也忍不住,捧着肚子笑作一团:“这是甚么糊涂烂账。” 柳朝明知他素爱拿人逗闷子,抬步迈进前堂,说了一句:“周通判平身。” 周萍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在心里掂量了一下官品,诺诺起了。 柳朝明冷眼看着沈奚:“你怎么他了?” 沈奚没正行地往他右手下坐了,又端出一副诧异神色:“御史大人此言可冤枉小民了。周通判今日一大早来都察院找苏知事,赶巧您二位不在,还是我这个串门子顺道帮都察院接的客。” 柳朝明冷眼扫他一眼。 沈奚嘻嘻一笑,改了词:“招呼,招呼的客。我腿不是折了么,官袍太繁琐,就穿了身便服,哪里知周通判将我认成个打杂的了,说他一路自宫外走来,实是热得慌,想问我讨碗茶喝。我心想,这好歹是都察院的客,总不能怠慢了不是? “我又是找茶壶,又是烧茶地忙了半日,好容易给周通判沏了盏茶,谁知钱三儿那个不长眼突然过来叫了一声‘沈大人’,还拜了一拜,周通判这一下便呛了个半死,然后跪在地上死都不起来了。” 说着,他又提起茶壶,斟了盏茶递给周萍:“周兄弟,你说是吧?” 周萍扑通一声又往地上跪了。 沈奚将就手里的茶递给苏晋道:“哎,我说,你一身反骨,怎么有这么个老实巴交的朋友?怕不是成日叫你欺负吧?” 苏晋接过茶放在一旁,转身去扶周萍:“沈侍郎这句话可问住下官了,柳大人一身正气,不也防不住跟沈大人相交?”说着,懒得再理沈奚,问周萍道:“皋言,何事来寻我?” 沈奚拿扇子敲敲案几,问柳朝明:“哎,他这目无尊长以下犯上的毛病,可是你惯的?” 柳朝明也没理他。 周萍抬眼看了堂上二位的脸色,都没当真要责罚他的意思,便道:“昨日有个阿婆来衙门找你,我与义褚兄一问,是元喆的姥姥,因元喆去家里的信提起过你,她找不到元喆,才找到这里来。” 苏晋眸色一黯。 周萍又道:“我托杨府尹打听过了,现不知元喆是怎样了,所以才来问问你。”一顿,压低声音道,“加之十分担心你,这才进来瞧瞧你。” 苏晋听了这话,回身看向柳朝明,柳朝明向她点了点头。 苏晋道:“我已没事了,这就随你一起回去。”言罢,一揖拜别了柳朝明与沈奚。 等苏晋的身影消失在都察院外,柳朝明略一思索,想到当日指使下毒的人还未找到,正要去吩咐前三暗自派两人跟着,不防被沈奚的扇子一拦:“不用不用,这贼没抓到,担心也不止你一人,苏知事此去,自有二呆子跟着。” 柳朝明一愣,大约想到他说的是谁,问:“你怎么知道?” 沈奚一笑:“从前翰林一起进学,老太傅总说你是最聪慧的一个。”然后啧啧叹了一声:“可惜你这脑子,平日都用到公务上去了,揣摩人还是揣摩的太少了。” 柳朝明挑眉。 沈奚道:“你知道这天下呆子都有甚么共同点吗?”比出一个手指:“其一,守株待兔。” 苏晋与周萍走过轩辕台,下了云集桥,桥后绕出来一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0.五九章 此为防盗章  厅堂里落针可闻。 朱南羡自余光里觑了觑朱悯达的神色, 很识趣地扑通一声跪下, 却耐不住嘴里一团纸支楞八叉地堵着, 忍不住嚼了两下。 朱悯达的脸黑成锅底, 顿时怒喝一声:“放肆!” 朱南羡被他一惊, 喉间纸团咕咚一声,顺着喉咙滑了下去。 明目张胆的毁尸灭迹。 朱悯达气得七窍生烟, 爆喝道:“拿刀来!”堂门应声而开,内侍跪地呈上一柄刀,朱悯达又指着朱南羡道:“给本宫把他肚子剖开!” 话音一落, 朱十七双腿一哆嗦也跪倒在地,攀着朱悯达的手哭喊道:“皇兄,要罚就罚我吧, 十三皇兄这么做, 都是为了我!” 朱南羡一呆,沉默不语地看着他, 心说,皇弟你想多了, 本皇兄这么做,还真不是为了你。 朱悯达十分头疼,这两个兄弟是跟在他身旁长大的,一个跪一个闹, 成甚么体统? 眼下七王羽翼渐丰, 先前的漕运案办得十分漂亮, 外间隐有贤王之称, 连父皇都颇为看重。 虽说祖上规矩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但景元帝实行封藩制,每个皇储皆实力非凡,而七王的淮西一带,正是父皇当年起势之地,这其中寓意,不必赘言。 朱悯达满心盼着两个胞弟能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十三便罢了,他自小崇武,说父皇的江山是从马背上打的,在文才上略有疏忽。 然而十七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文不能提笔,武不能上马,活生生的废物点心。 朱悯达再懒得理这两个不中用的,而是转身对柳朝明一揖,道:“让御史大人见笑了。” 柳朝明合手回了个礼。 朱悯达又看向跪在地上的人,忽然想起一事来,问道:“你姓苏?可曾中过进士?” 苏晋埋首道:“回太子殿下,微臣是景元十八年恩科进士。” 朱悯达“唔”了一声,又道:“你抬起脸来。” 朱悯达是太子,好看的人见得多了去,媚色倾国的妃嫔,温文尔雅的小生。 映入眼帘的这张脸,怎么说呢? 眉宇间自带一股清致之气,竟能让人忽略本来十分隽雅的五官。 而除了气质,更吸引人的便是那一双眸,明眸里仿佛藏着灼灼烈火。 朱悯达想起一句话来,满腹诗书气自华,只可惜,多了三分萧索。 朱悯达问朱南羡:“你当年去西北卫所前,曾提过要讨一名进士来做你的侍读,教你学问,可正是此人?” 朱南羡心说,可不就是。 但话到了嘴边,他又踟躇起来,仿佛忽然被人捅破了心事,做贼心虚地道:“大c大概是吧。” 朱悯达看他这副没出息的模样,冷哼了一声,又问晏子言:“先前让你去找苏知事代写策论的原本,你可找到了?” 晏子言知道那策论原本就在柳朝明身上,却道:“回殿下,还不曾。” 朱悯达想了一想,又问柳朝明:“本宫听说,苏知事是御史大人带来詹事府的?” 柳朝明称是。 朱悯达道:“是都察院查出了甚么,御史大人才带他过来问罪么?” 柳朝明微一沉默,道:“确实是对苏知事帮十七殿下代写策论一事有所耳闻,才过来问询,可惜并无实证。” 朱悯达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地看了苏晋一眼,道:“此事既有御史大人过问,本宫是一万个放心,也罢,这事便交给都察院,柳大人查出甚么,要怎么责罚,不必再来回本宫了。” 与其处置一个八品小吏,不如卖都察院一个情面。 朱悯达是聪明人,方才柳朝明一句“可惜并无实证”,他便猜到柳御史是铁了心要袒护苏知事了。 也是奇了怪了,柳昀自十九岁入都察院,六年下来,一直端着一副近乎冷漠的公允姿态,从未见过他对谁网开一面。 不过也好,眼下他与老七势如水火,两个胞弟都是头脑简单的废材,若能凭此事赢得都察院的好感,不消说支持,哪怕一星半点的偏重,于局面也是大有利处的。 想到这里,朱悯达当即又对柳朝明一揖,说了句:“辛苦柳大人。”也不理仍跪在地上的两位殿下,转身走人了。 等一干子内臣侍卫都随太子殿下撤了,朱南羡这才拍了拍膝头,方要去扶苏晋,柳朝明在一旁冷冷道:“苏知事,起身吧。” 朱南羡的手僵在半空,然后,往右腾挪一尺,拎起了晏子言。 朱十七从地上爬起来,往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仍哭得抽抽嗒嗒,朱南羡十分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去问柳朝明:“柳大人,那这代写策论一事——” 柳朝明默不作声地从怀里取出一封密帖,置于方才出师未捷的灯台,烧了。 一堂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左思右想没整明白,这是左都御史干出来的事儿? 柳朝明道:“此事已了,不必再提。” 晏子言意识到柳朝明将实证一烧,非但帮了苏晋,也帮了方才烧策论的自己,立时拜道:“多谢柳大人,翰林那头下官自会打招呼,必不会再漏甚么风声。”一顿,又道:“只是,十七殿下那边” 朱南羡当即会意,伸脚刨了刨十七的腿:“喂,问你呢,你这是找了哪个不长眼的才把事情捅出来的?” 朱十七啜泣道:“我统共就找了小侯爷两回,他帮我找的人代写,出了事,自然让他想办法。” 这话一出,苏晋便明白过来。 晏子言把她的《清帛钞》拿给太子殿下看,朱十七却说认得她的字迹,引来朱悯达生疑,朱十七惊慌之下,找来任暄想辙。任暄却怕引火烧身,只好卖了苏晋,把她的策论原本呈交刑部。却又怕叫人查出端倪,才来应天府让苏晋逃的吧。 那么方才晏子言一番话,说仕子闹事当日,她出生入死之时,躲在茶坊里战战兢兢的几个大员里,便是有任暄的。 苏晋想到此,倒也并没觉得失望亦或愤怒。 众生百态,天下攘攘皆为自己而活,自然有人为了利字而将义字忘尽。 这一番经历,就算给自己长个教训,那些两不相识只为一点蝇头小利便能称兄道弟的,大都是不值得深交之人。 当畏而远之。 朱十七本以为自己这回少也要挨一通棍子,没成想代写一事就这么结了,大喜之下尚有一些余惊未定,攀住朱南羡的胳膊抽抽嗒嗒道:“十三哥,我算是瞧明白了,这皇宫上上下下,只有你对我最好。你这回冒着被剖肚子的危险,帮我顶了大皇兄一通训,下回c下回我也替你挡刀子!” 朱南羡无言地看着他,抬手将他从自己的胳膊上扒拉下来,然后道:“你,过来,本皇兄有几句肺腑之言,不吐不快。” 说着,他负着手,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厅堂外一棵榆树下,对颠颠跟过来的朱十七道:“十七,你实在是想太多了。本皇兄此番大义大勇,并不是为了你,且大皇兄没因此责罚你,本皇兄十分惋惜。本皇兄有句话要叮嘱你,下回你写文章,找天王老子代写我都不管,你若胆敢再找苏知事,当心皇兄我打断你的腿!” 朱十七如五雷轰顶,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了眨,瞬间泪盈于睫。 幸而朱南羡在他又哭出来前,命内侍将其拖走了。 此间事了,晏子言率先告退,去翰林院善后去了。 柳朝明遥遥对朱南羡一揖,亦要回都察院去,苏晋跟在他身后,轻声说了句:“多谢大人。” 柳朝明没有回头,脚下步子一顿,问了句:“怎么谢。” 时已近晚,长风将起,苏晋极目望去,只见宫阁楼台,不见山高水长。 她说道:“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大人之恩,下官深铭不忘。” 苑角一丛荒草,无人打理,却越长越盛,秦淮雨止,是盛夏到了。 柳朝明看着那一丛韧如丝的荒草,忽然想起老御史的托付。他心中有愧,一时之间又在想苏晋重伤被撵去松山县后,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他背对着苏晋,不由道:“苏时雨,本官有句话想问你。” 苏晋道:“大人请说。” 柳朝明道:“你可愿” 话未说完,戛然而止,因为他听到身后有人一分犹疑两分关切还带着七分故作镇定地问了句:“苏知事的伤可好些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1.六十章 此为防盗章 苏晋看向朱南羡。 他身着月白直裰, 袖口绣了两片竹叶, 笔挺站在她对面,身后是茂密的竹林, 月华洒下,竹海成涛。 这样素雅的衣衫,若换了旁人穿, 或许是朗朗如清风,温润如明月。 但朱南羡不一样, 他人是英挺的,气度是坦率的, 身穿新竹素衣, 更显得英姿勃发。 苏晋撩起衣摆, 往地上一跪, 郑重其事道:“微臣不知何德何能, 竟得十三殿下如此深恩厚爱,他日殿下若有所愿, 微臣当鞠躬尽瘁,任凭驱驰。” 朱南羡听到“深恩”二字, 伸去扶她的手蓦地僵住, 嘴角牵动了一下竟仿佛有些难堪:“哦,这不算甚么, 你平身吧。” 苏晋伤未痊愈, 这一整日又奔波在外, 全凭脑中一根弦紧绷着撑到现在, 眼下晁清的案子总算有了着落,她放下心来。与之同时,藏匿在四肢百骸的疼痛与疲累浮上来,一跪一起之间险些向前栽去,还好挣扎出一缕清明扶住石桌。 朱南羡见状,吩咐道:“郑允,你即刻去宫里请医正。” 苏晋辞谢道:“不必了,微臣只是累了,早些回衙门歇上一日就好。” 朱南羡本想挽留,但苏晋方才一句“深恩”仿佛一道芒刺,倏尔间竟不好多说甚么,任苏晋撑着石桌歇了半刻,不由地道:“你也真是,何必为了不相干的探花郎拼命,平白落了一身伤。” 他这几日实没闲着,颇费笔墨地上了一封折子为苏知事请功,谁知折子没递到皇案就被朱悯达扔回来,骂他狗拿耗子,本末倒置。 苏晋疲惫地笑了笑:“殿下高看下官了,若当真是个不认识的,下官何必要犯这个险。”一时想起晁清失踪后,许元喆一字一句地为她抄录《大诰》,又道:“他是微臣故旧,当时在场又无人认得他,微臣不去找他,该由谁去?” 朱南羡不知当说甚么好。 她不过一名文弱书生,做事为人尚能坚守底线,无愧于心。 一时又听苏晋问道:“殿下在宫中,可知道许探花现如今怎样了?” 朱南羡道:“哦,约莫是还好。父皇为保证公允,命登科三甲跟着晏子言一同重新审阅春闱的卷宗,时限十日,这么一算,晏子言今日离开詹事府后,就该上奉天殿回禀父皇了。 苏晋听了这话,脸色不由一变。 令这一科的状元,榜眼,探花一起查案?为保证公允? 在帝王的心中,所谓公允道义,远比不过帝位的稳固,江山人心所向。 早年景元帝诛杀功臣,剿灭前朝乱党,北地死了数万人。眼下南方江山海晏河清,而北地始终人心惶惶。 景元帝若想完完全全地收复北地人心,便不该想着科场案这一碗水该如何端平,他该要想得更深更远,远至三十年以前,远至数百年之后。 他该要把这场科场案当作一次契机,对生在北方惶惶不可终日的人说:“喏,你们看,朕虽起兵自江山南,但天下万民皆是朕的子民,朕对你们都是一视同仁的,当年你们中有人犯了错,朕杀了他们,而今南方有人犯了错,朕也一样要杀他们。” 更不必顾及这所谓的“错”是不是“莫须有”,反正他皇威在上,满朝文武都会封住自己的嘴巴。 苏晋原以为事出以后,景元帝革了登科三甲的封授,再从北方仕子中提几人上来做成进士便也算了。 但景元帝的思虑更深。 他要做一出戏,一出给天下人看的大戏。 他命春闱的状元,榜眼,探花跟着一起查自己的案子,面上看着是处事公允,实际上他正是要杀南人以抚北人。这桩案子早在他的圣心之中定了性——是他手里头稳固江山的筹码,是这一科南方仕子一场逃不开的劫难。 朱南羡看苏晋脸色苍白得没了血色,不禁道:“苏知事若实在疲累,就在本王府上歇下,明日一早本王命人备车马送你回府也是一样。” 谁知苏晋仿佛从骨血里又榨出一丝力气,跪地道:“十三殿下,微臣有一不情之请。”说着又跟朱南羡磕了一个头,“微臣想连夜进宫见晏少詹事一面。” 朱南羡本想说这有何难,然而下一刻,他终于明白苏晋究竟为何如此迫切。 一切为时已晚。 郑允疾步如飞地赶来南苑,通禀道:“殿下,宫里出大事了!” 朱南羡一边掺起苏晋,一边道:“何事?你慢慢说。” 郑允咽了口唾沫道:“今日酉时,晏少詹事回禀陛下,说他已将春闱卷宗审阅完毕,春闱的主考,三位同考以及诸位进士均没有舞弊,文章的确是南方仕子的更好。谁知陛下听了这话,勃然大怒,说晏子言勾结裘阁老一同诓瞒圣听,已下令将会试所有考官,以及复审大小官员一同下狱,令三日后将将所有人处斩。” 此言一出,朱南羡也愣住了。 郑允又道:“陛下盛怒之下,又命刑部与都察院呈交闹事涉事衙门与人员名录,眼下已命刑部带着羽林卫的人,去各个衙司拿人,连夜押回宫里审讯。这其中”他微微一顿,看了苏晋一眼,“也有京师衙门的苏知事。” 朱南羡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从腰间卸下一方牙牌递给郑允:“你拿着本王的牌子去找左谦,让他即刻领金吾卫来本王府邸,如果羽林卫的人想要到本王府上拿人,且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郑允呆若木鸡,结结巴巴喊了一声:“殿c殿下” 朱南羡道:“愣着做甚么!快去!” 苏晋默了一默道:“殿下三思,殿下维护之意,微臣感激涕零。殿下可曾想过,若金吾卫与羽林卫对峙,驳的是谁的面子?” 朱南羡怔住。 苏晋道:“不错,正是陛下。殿下或许能护得了微臣一时,却不能一世相护,微臣今日躲过去,日后又当怎么办?亡命天涯吗?何况听郑总管的意思,刑部押我进宫,不过是为审讯问话,微臣自问无愧于天无愧于地,他们未必会拿我怎么样。” 朱南羡方才也是一时脑热,听了苏晋的话,慢慢冷静下来,却又道:“你有伤在身,又奔波劳累,眼下正当歇息,倘使刑部使用刑讯,你如何撑得住?” 苏晋道:“微臣没有那么孱弱,不过一夜,有甚么过不去?”说着,朝朱南羡一揖拜别,折身往府外走去。 朱南羡顿在原地思量半日,抬眸朝苏晋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吩咐郑允:“你去备一辆马车。”然后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王府九曲十八折路径,苏晋绕了小半个时辰,至府门,抬眼一看,府外已有一辆马车等着她了。 朱南羡已换回蟒袍,坐在车夫的位子上,冲苏晋扬了扬下巴:“上来,本王送你回府。”看苏晋一动不动,他又道,“你不让本王招金吾卫,本王应了,但你有伤在身,需好好歇息,本王打定主意要护你一夜,本王命你也应了。” 他跳下车辕,侧身让苏晋登上马车,擦肩而过时,终是叹了一声:“苏时雨,你心中可能有疑惑,不知本王为何要袒护你,你好生歇息,等眼前这一遭熬过去,你来问本王,本王一定坦言相告。” 苏晋掀帘入室,听到这一句,身形一顿,轻声回了一句:“臣不想问。” 马车辘辘行在京师夜深的大道上,朱南羡想起往昔种种,一时懊悔不已。 车室内寂静无声,朱南羡以为苏晋已累得睡去,里头轻声传来一句几不可闻的叹息:“殿下,时也命也,微臣的境遇,是造化所致,殿下何必挂怀?” 苏晋看她抿了口茶,问:“你可知你家公子为何将玉印落在了贡士所?” 晏子萋道:“贡士所进出不是有武卫把守么,他们没见过我家三少爷,少爷便拿这玉印叫他们瞧。” 苏晋反问道:“他是詹事府少詹事,拿官印自证身份不是更妥当?” 晏子萋讪讪道:“我家少爷出门得急,没带上官印。” “是么?你是晏三公子甚么人,连他身上揣没揣着官印都晓得?”苏晋又问,一顿,合手打了个揖,平静地唤了声:“晏大小姐。” 晏子萋一时怔忪,她今日特意梳了丫鬟头,穿了素裙装,里里外外打扮妥当,以为一切都万无一失了,没成想这苏晋只瞧了她两眼,便识破她的身份。 晏子萋站起身,笑得牵强:“苏公子误会了,我奴婢哪是甚么小姐,不过是贴身侍奉三少爷,晓得的多了些罢了。” 苏晋的目光落到窗外,卯时三刻,该是上值的时候,天已大亮了。 她不欲与晏子萋多作纠缠,径自道:“苏某虽是末流知事,但寻常丫鬟见了我,便是不称一声大人,好歹也叫官人,你却唤我公子。”晏子萋张了张口,刚欲辩解,苏晋打断道:“此其一。其二,你若当真是丫鬟,断没有本官斟茶与你,你不推让就接过去的道理。你自初见我,不曾向我行礼,自进得花厅,也是你坐着,我站着与你说话,可见是养尊处优惯了,此其三。” 苏晋定睛看着晏子萋:“还要听其四其五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2.六一章 此为防盗章  南城兵马指挥使怒喝道:“封路!给老子封路!” 可朱雀巷呈“井”字状, 四通八达, 他手底下的人多数被卷进人潮身不由己, 余下的还要护着几个朝廷大员的安危,哪里来多余的人封路。 苏晋翻身下马, 上前一拱手道:“覃大人, 此处怎么就一个司?东城西城的兵马呢?” “这还用问?那群暴脾气的王八羔子铁定在哪儿跟人干起来了!”覃照林骂道。 苏晋来的路上已略有耳闻。 眼下京师上下全都乱了套, 四处都有闹事的人,听说还有数名仕子举着“裘舞弊,南北异”的旗号闹到了承天门外。 苏晋略一思索,又问:“你手头上使唤得动的还有多少人?” “百来号吧!”覃照林边说边转头扫她一眼,一看竟只是应天府一区区知事, 顿时头疼地“啧”了一声, 嘀咕了一句:“怎么来了个不要命的?”才指了指后头的茶坊,不耐烦道:“搁里面儿带着去,别跟这碍眼!” 茶坊外头重兵把守,想也不用想,几个朝廷大员就躲在里头。 正当时, 有一校尉跌跌撞撞地从人群里挤出来,哭丧着脸往覃照林身前一跪:“指挥使大人,没找着” 覃照林一把揪过他的衣领,目眦欲裂:“没找着?!”那校尉被他勒得喘不过气, 憋得满脸通红, 覃照林把他推开, 啐了一口骂道:“一群废物点心!” 校尉摔了个狗啃泥, 爬起来顺了两口气道:“大人,要不抽刀子杀吧?” “抽刀子杀?”覃照林生得五大三粗,一抬胳膊就掀起一阵风,将刚爬起来的校尉又扇到地上去,“你脑子进水了?且不说你能不能分清这里头谁是闹事的谁是寻常百姓,就是分得清,这些闹事的纵然王八蛋,你敢随便杀?他们可是有身份的举人仕子,没皇命下来,杀一个,赔上你十个猪脑子都不够!” 苏晋上前一步将校尉扶起,捡重点问道:“你方才说找人,可还有甚么人陷在人群里头?” 校尉见眼前这一位虽是文质书生,比起已气得七荤八素的覃照林,好歹还算镇静,便实打实交代道:“回这位官爷,当真不是俺们不仔细找,只是这新登科的许探花谁见过?单凭一张画像可不成呀,搁俺们大老粗眼里,你们这些读书人都长得秀鼻子秀口一个模样。” 苏晋愣了半日,才问:“你说的许探花,全名可是叫作许郢,许元喆?” 贡士名册她看过,八十九名仕子,只有一个姓许的。 果不其然,那校尉连连点头道:“对,对,正是这个名儿!” 正午时分,艳阳当空,暮春的天并不算得炎热,苏晋却骤然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她再向覃照林一拱手:“覃大人,你且将你手底下百号人分抽八十人,守住朱雀巷南面两个出口,从那里疏散人群,只要不让闹事的从城南正阳门出城,其他都可从长计议。” “你懂个棒槌!”覃照林呔道:“把人都指使走了,谁他娘的给老子捞人去?谁他娘的给老子抓闹事的去?!” “你的人手已然不够,还妄想着能以一治百,化腐朽为神奇么?”苏晋负手而立,看人覃照林的眼,斥道:“倘若无法取舍,只会顾此失彼,得不偿失!” 覃照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有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苏晋目光深处的刀兵之气。 这一双本该属于读书人的清隽眸子里藏着星火灼灼,弹指间便可燎原。 “格老子的!”他再啐了一口,指着校尉道:“你先听这小白脸儿的,调八十人搁城南两巷口蹲着,等东西城兵马司那群王八蛋来了,让他们抽人把茶坊里那几个弱鸡崽子送走。” 校尉苦着脸问:“那大人您干甚么去啊?” 覃照林咬牙切齿:“老子他娘的捞人去!”言罢,大步流星地往人堆里扎去。 “回来!”苏晋当即喝道,转身走到校尉跟前,道:“把刀给我。” 校尉眨了眨眼:“啥?” 苏晋也不跟他废话,抬手握住他腰间刀柄,一把抽出。 长刀出鞘,刀光如水。 苏晋割下一截袖摆,将刀柄缠在手腕上,对愣然盯着自己的覃照林道:“你认得人么,你就去捞人?”然后她握紧刀柄,头也不回地朝乱如潮的人群走去,抛下一句:“你留下,我去。” 覃照林怔怔地看着苏晋的背影,从牙缝里崩出句话来:“大爷的,见过找死的,没见过这么能找死的!”回头吩咐校尉:“还不找两人跟上?” 人潮仿佛沼泽泥潭,陷进去便没了方向。 恍惚中,苏晋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十二年前的浩劫之中,周遭的打杀声如变徵之音,她手握一把沾满血的短匕,藏在尸腐味极重的草垛子里,孤立无援。 苏晋稳了稳身形,心想道,这些闹事的既然是冲着登科的仕子来的,那么身为探花的许元喆一定被堵在人潮最里端。 寻常百姓看到闹事了都会避之不及,只要逆着人群,必然能找到许元喆。 再往里走,往外挤的人果然少了。 前方的人背着他们围成一个半圆,隔着人隙,隐约能见靠墙半卧不知生死的许元喆。 苏晋暗暗吸了口气。 刀尖履地,发出尖锐的刺响之声,苏晋不作声,拨开人群走到许元喆身边,拍了拍他的脸,唤道:“元喆,醒醒。” 许元喆竟还留有一丝意识,迷迷蒙蒙睁开眼,看到苏晋,眼眶里霎时蓄满了泪,沙哑着道:“先生,我疼” 苏晋点了一下头,轻声道:“我知道,忍着。”一手抬起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要扶他起身。 掺着许元喆才走了没两步,身后一阵劲风袭来,一道闷棍直直打在她的小腿肚上。 苏晋一阵吃疼,双膝一软,向前扑跪在地,不防后背又是两棍扫来,剧痛几乎令她的五脏六腑移了位,喉间一股腥甜翻涌而上,竟呛出一大口血来。 眼前浮现一双黑头皂靴,头顶一声音嗤笑道:“我道是谁,原不过一从八品小吏。天皇老子都不管的闲事你要来管,也不怕将小命交代了?” 说着,抬起一脚踩在苏晋持刀的手上,周围一阵哄笑声。 苏晋只觉手骨都快要折了,可在这剧痛之下,头脑却异常清明起来。 她仰起头,淡淡问道:“天皇老子都不管?甚么意思?” 眼前人穿一身牙白衫子,听到这一问,目色中一丝惊慌一闪而过,咬牙道:“给我宰了他!” 然而话音刚落,苏晋掺着许元喆的手一松,电光火石间从靴里拔出一把匕首,扎入牙白衫子的左腿。 牙白衫子吃疼,腿的力道消失全无,苏晋顾不上手上疼痛,当机立断捡起长刀往前拼命一挥。 她听见皮开肉绽的声音,温热的血迸溅到她的脸上身上。 也不知这牙白衫子死了没有。 视野中一片模糊的血色,恍惚间,苏晋竟想起了一些不相干的,刑部不是要送个死囚让她杀一儆百么?如今她无师自通,死囚人呢? 苏晋跌跌撞撞地站起身,眼神血意森森,就像个亡命徒:“不是说要宰了我吗?要么上,要么滚,否则谁再往前一步,本官就砍了谁!” 至申时时分,东西二城的兵马司终于在朱雀巷汇集。 覃照林身后的茶坊应声而开,礼部的江主事上前来跟覃照林行了个大礼,道:“今日多亏覃指挥使庇护,大恩大德,深铭不忘。” 覃照林道:“江主事客气了,这正是在下职责所在。” 江主事又道:“敢问指挥使,早时可是京师衙门的苏知事来过了?” 覃照林称是。 江主事四下望了望,问:“那他现在人呢?” 覃照林叹了一声:“这正是老子我目下最担心的,苏知事进那朱雀巷里头找人去了,已近两个时辰,还没出来。” 江主事惊了一跳:“还没出来?”又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喃喃道:“坏了坏了。” 覃照林看他这副样子,简直匪夷所思:“怎么,莫非这苏知事还有甚么来头不成?” 正当时,长街尽头忽闻金角齐鸣,马蹄震天,一众将士官员策马而来,身后还跟着数千兵卫,皆是头戴凤翅盔,身穿锁子甲。 竟是金吾卫的装扮。 覃照林一时有些搞不清状况,倒是江主事,认清排头二人,登时就拽着覃照林跪下,趴在地上高声行礼:“卑职拜见柳大人,拜见左将军。” 柳朝明冷着一张脸,并不言语。 左谦抬手将他二人虚虚一扶,也不出声,反是转身号令道:“众将士听令!列阵!” 肃穆的金吾卫方阵蓦地分列两侧,长街尽头再次传来马蹄声。 马上之人紫衣翻飞,一双眼如星月,明亮至极。至众人跟前,他勒马收鞭,骏马前蹄高抬,扬起一地尘土。 左谦单膝跪地,高呼道:“参见十三殿下!” 一时间,众将士得令,齐身跪拜,山呼海啸道:“参见十三殿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3.六二章 此为防盗章 春闱至今仕子聚众闹事共十五起。也曾有状子递到大理寺c都察院状告春闱主考裘阁老徇私舞弊。 科场案非同小可,柳朝明与张石山商议后,只简略奏明圣上决定等传胪之后彻查。 当务之急是传胪当日的安危。大典过后状元游街一甲三人自承天门出途经夫子庙,至朱雀巷,一路当严防死守万不能出岔子。 杨知畏道:“明日我在宫中府衙一切事宜当听孙府丞差遣,依柳大人张大人的意思凡有闹事一并抓回衙门。” 孙印德掐死杨知畏的心都有了状元游街众百姓争相竞看当真有人闹事混在百姓里头哪能那么好抓? 他堂堂府尹避难都避到宫里头去了,还将这苦差事甩给他?想得美。 孙印德撩袍往地上一跪道:“游街治安是由五城兵马司负责当真有人闹事那下官岂不要跟指挥使大人要人?下官区区一府丞,指挥使如何肯将人交给下官?” 杨知畏道:“这你不必忧心,我会将府尹挂印留与你。” 孙印德又道:“若下官带衙差去巡查治安,京师衙门又由何人坐镇调度?” 杨知畏见他推脱再三,不悦道:“自当由刘推官顶上,署内事宜繁多,但也不是离了谁就不行。” 刘义褚听了这话却为难道:“下官平日里审个案,诉个状子倒还在行,奈何举子出身,不熟悉传胪的规矩,恐难当此任。” 张石山面色不虞:“堂堂京师衙门,连个知仪守礼,调度坐镇的人也找不出?” 周萍借机道:“回禀大人,衙中有一知事,乃进士出身,当年受教过传胪仪制。” 张石山自然晓得这个人是跪在退思堂外的苏晋。 外头风雨交加,他心心念念后生的安危,听了这话,就势道:“便命他进来说话。” 少倾,苏晋站在退思堂门槛外,跟张石山柳朝明行礼。她淋了雨,唯恐将湿气带进去,并不进堂内。 张石山原想让她去换过衣裳,但柳朝明自到衙署一直面色森然,张石山晓得他一向看中守礼克己之人,怕再对苏晋宽宥,惹他不快,便开门见山对苏晋道:“你既是进士出身,想必熟知传胪大典的规矩,你便从唱胪起,自游街毕,一一讲来。” 苏晋应是,方说了两句,柳朝明冷声打断:“听不清。” 苏晋顿了一下,只好大些声气从头讲起。 春雷隆隆,急雨下得昏天暗地,柳朝明脸色森寒,再耐不住性子听下去,将茶盏往案上一搁,训斥道:“是没人教过你该站在哪里回话么?” 退思堂鸦雀无声,苏晋道:“回大人,下官一身尽湿,恐将寒意带进堂内,若叫各位大人沾染了病气,该是下官的罪过了。” 柳朝明的面色更加难看:“那你还杵在这?” 他的话没头没尾,俨然一副要定罪论罚的模样。 苏晋稍一迟疑,当即跪地行了个请罪的大礼,匆匆退了下去。不稍片刻,她便回来了,换了身干净衣裳。 雨细了些,春阳挣脱出云层,洒下半斛光,将退思堂照得一半明一半暗。 苏晋抬起眼皮,瞥了堂上一眼,柳朝明沉默寡言地坐在光影里,方才莫名的戾气已散了不少,眉梢眼底透露出一如既往的高深。 她松了口气,依张石山所言,将传胪的规矩仔细说了一遍,无一不妥。 张石山点了点头,命一干人等悉数退下,只留了苏晋。 他嘱咐道:“虽说明日留你在衙署调度是以防万一,但孙印德毕竟是个靠不住的,你这一日要多留心些才好。” 苏晋称是。 她虽换过衣衫,但发梢未干,泠泠水意称着修眉明眸,清致至极。 柳朝明的目光在苏晋身上扫过,淡淡道:“明日,我会命刑部给你送个死囚过来。” 又是句没头没尾的话。 苏晋揣摩片刻,试探着问:“大人的意思是拿这死囚做文章,当真有仕子闹事,杀一儆百?” 柳朝明却不置可否:“你看着办。” 苏晋默了默道:“柳大人,下官一介书生,连伤人都不曾,君子远庖厨,宁见其生,不愿见其死,遑论取人性命,下官不会。” 柳朝明面无表情道:“你生来便会拽文?” 苏晋不言。 柳朝明站起身,路过她身边冷冷丢下一句:“不会便学。” 至晚时分,霞色喷薄而出,一方天地浓艳似火,应天府一干大小官员立在衙门外规规矩矩地站班子,恭送二位大人。 方才柳朝明对苏晋严苛的态度,孙印德看在眼里。 他排头立在车马前,投其所好地请教:“柳大人,不知苏知事躲懒旷值,私查禁案,数罪并罚,该是个甚么处置?” 柳朝明转头看他一眼,声音听不出情绪:“他私查禁案了?” 孙印德连忙上前搭一把手,要扶柳朝明上马车,一面说道:“禁案只是个说法,其实都是他臆想出来的。前一阵儿有个贡士私自回乡了,他非说是失踪,要闹到太傅府,詹事府头上去,若不是下官拦着,怕是要搅得天下大乱。” 看柳朝明不语,孙印德又压低声音透露道:“大人有所不知,这苏知事面儿上瞧着像个明白人,皮囊里裹了一身倔骨头,臭脾气拧得上天了,早几年作妖得罪了吏部,杖责八十棍还” 他话未说完,马车前一都察院小吏抬手将车帘放下,把他与柳朝明隔出里外两个世界。 小吏朝孙印德一拱手,笑道:“孙大人,眼下天色已晚,大人若实在有话,不如改日上都察院与柳大人细说。” 孙印德急忙称是,又迟疑道:“只是下官区区一四品府丞,也不知该何时上门,才不至于叨扰了左都御史大人?” 小吏冲车夫使了个眼色,车夫一扬鞭,马车骨碌碌走了。 小吏弯着一双笑眼,对孙印德打个揖,歉然道:“这原是我的过错,昨日巡城御史巡街,瞧见孙大人您当值时分去了轻烟坊,喝得烂醉如泥,方才出衙门的时候,柳大人还叮嘱下官,说等此间事毕,请孙大人到都察院喝茶哩。” 苏晋连夜又将随律,随法典要以及京师街巷志翻看了一遍。 大理寺都察院两位堂官并头找上门来,她不敢怠慢,加之日前看过的贡士名册,心里猜到这次的仕子闹事并非面上看着那么简单。 自古科场案无一不是一场连皮沾着骨头的血雨腥风。 景元帝更非仁慈的皇帝,十余年前那场声势浩大的谋逆案,罢中书省,废宰相,株九族,牵连万余人,直至今日还在追查同党。 苏晋知道,也正因为此,柳朝明才没有去找五军都督府,没有去找上十二卫,而是吩咐区区应天府带着衙差去拿人,若当真有仕子闹事,只当是暴民收押。 只有将事件的本质化繁为简,才不至于酿成大祸。 到底是做学问做惯了的人,翻起书来如老僧入定,直至外头响起拍门声,苏晋才回过神来。 天边已泛鱼肚白,刘义褚捧着盏热茶,打着呵欠歆羡道:“还是你好福气。” 苏晋道:“怎么?” 刘义褚郁郁道:“昨夜孙老贼点天兵天将,二更天便叫我们起身,跟他去城内各个点巡视,你是张大人点名留下镇场子的,唯独没吵了你。” 苏晋道:“既然把人都带走了,你怎么还在?” 刘义褚道:“不留下我,你还盼着孙老贼能把周皋言留下?他巴不得你倒八辈子血霉,把人都带走,也是铁了心不叫你好过。你还是求菩萨保佑,今儿可千万别出事儿,否则孙老贼在外巡视,顶多算个办事不利,你这镇场子的没镇住,当心都察院的柳当家活剥了你的皮。” 苏晋皱眉道:“眼下衙门还剩多少人?” 刘义褚道:“算上我,也就十来人吧。”说着,忽然用手肘撞了一下苏晋,乐道:“我说你这厮怎么荤腥不沾,原来竟藏了个仙女儿似的相好,嘴还挺严实。” 苏晋听他满嘴胡诌,面无表情地将门闩上,换了身浅青直裰,匆匆洗了把脸,才又将门打开,一边冷声道:“你上回诬蔑皋言有个相好,结果那人是” 话说到一半便顿住了,门外站着的人,已从刘义褚变作一身着藕色衣裳的女子。 日出将明,风从天末吹来,西角挺拔的碧竹仿佛染上一蓬清霜,女子原还在四下张望,循声望来,看到苏晋,呆了半日才问:“是苏公子?” 是任暄的随侍,阿礼哥子来了:“今早侯爷与先生走得急,连备存的贡士名册也忘带了,我给送来,又想或要打雨点子,就将先生的伞也一并带着。”将手里油纸伞递给苏晋,一面朝四下望了望:“果然叫我猜中了,暮春这天是说变就变。” 苏晋谢过,见他怀里册子露出一角,不由问:“我记得礼部的文书是镶碧青云纹的,这个怎么不一样?” 阿礼道:“哦,这是罗尚书私底下让弄的贡士名册,说是都察院的柳大人要,不是正经文书,但要比礼部的名录齐全些。” 又取出文书,拿给苏晋看,“也没甚么见不得人的,就是都察院那位新当家的管得宽,连穷书生的祖宗十八代都要摸个门儿清,叫我说,管这些做甚么,学问念得好不就成了?” 苏晋随手翻了翻,阿礼的话不假,这名册宛如族谱,大约的确往回追溯了祖宗十八代。 阿礼见苏晋面色沉沉,凑上来问:“苏先生,你看这名册,可发现一桩怪事?” 苏晋道:“怎么?” 阿礼环顾四周,唯恐叫人听了去:“这一科的贡士,近乎全是南方人,小侯爷说,南北差着这么些人,不知会闹出什么糟心事!” 且不提这一科的贡士,单说春闱前,自各地来的举子也是南方人作大数,而春闱之后,杏榜一出,八十九名贡士,北地只占寥寥七人,是故有北方仕子不满,到贡士所闹过几回,还是周萍带着衙差将人哄散的。 苏晋避重就轻:“小侯爷多想了,江南才墨之薮,多些举子贡生也不怪。” 他们躲在廊檐下说话,远天一道惊雷忽作,豆大的水点子打下来,檐下一处地儿瞬时湿了。 阿礼一面撑起伞,一面对苏晋道:“这雨势头急,檐头下尺寸地方遮挡不住,先生不如随我去礼部避避,左右小侯爷出来没见着人也要回礼部的。” 苏晋也以为是,撑起伞跟他往礼部去。 这日是殿试,礼部的人去了奉天殿,独留一个司礼制的主事执勤。 主事姓江,正靠在案头打瞌睡,恍惚里听到廊庑外有碎语声,探出头认了认来人,迎出去道:“什么风把阿礼哥子吹来了?”又接过阿礼的伞晾晒在一旁,半弯身将人往里请:“可是替侯爷送文书来的?” “是,小侯爷早上走得急,将都察院要的贡士名录忘了,我便送来。”阿礼应道,伸手也跟苏晋比了个“请”。 江主事这才注意到苏晋,上下打量,只见她一身素衣,落落而立,气度清雅至极,一时拿捏不准此人身份,抬着眉毛虚心请教:“这一位是?” 苏晋递上名帖,行了见礼,阿礼道:“苏先生是与我一起的。” 江主事翻开名帖,一看不过是应天府区区从八品知事,挺直了腰淡淡道:“哦,那就一起进里头来罢。” 三人还没落座,都察院的柳大人也到了,身后还跟着都察院二当家的,副都御史赵衍赵大人。 江主事惊了一跳,瞌睡头是彻底醒了。当即请了二位贵人上座,奉上茶,恭恭敬敬地道:“圣上赏的龙团儿上旬就吃完了,眼下还剩些银丝,是卑职早上煮好的,二位大人且将就。” 赵衍笑道:“那敢情好,我们那儿的龙团儿还是整块的,礼部喜欢吃,你改日上都察院拿去。” 江主事点头称是,想了想,随即惶恐说:“岂敢岂敢。” 赵衍摆了摆手,意示不必客气,又道:“我与柳大人要去宫外一趟,想着日前请礼部整理的贡士名册大约已弄好了,便过来取。” 江主事哈着腰:“是,尚书大人与小侯爷都叮嘱过这事,昨日下官将名册整理好,小侯爷还亲自带回府核对,这不,怕奉天殿事忙,又特地叮嘱阿礼哥子送来。”言罢笑眯眯看着阿礼,自等他取出文书交差。 阿礼心道这回是倒霉大发了,他先头跟苏晋碎话,把名册给她就没拿回来。 柳大人的铁腕手段小侯爷可没少跟他唠叨,眼下若叫他抓个现行,发现自己将礼部的文书交给外人,打死他事小,连累小侯爷可不成的。 阿礼急出一脑门子汗,双膝一软已然要跪下,苏晋先他一步双手奉上文书道:“请柳大人赵大人过目。” 阿礼双眼一闭,心想完了,江主事也傻了眼,心中也觉着大约玩完了。 厅堂里死一般寂静,半晌,柳朝明冷声问道:“礼部的文书,怎么在你身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4.六三章 此为防盗章 永济元年的雪, 一直到十二月才落下。 苏晋被人从刑部带进宫, 险些叫这光亮的雪色刺了目。 她已百日不见天光, 大牢里头暗无天日,充斥着腐朽的尸味。每日都有人被带走。那些她曾熟悉的, 亲近的人, 一个接一个被处死。 一朝江山易主,青史成书。 身上的囚袍略显宽大,凛冽的风自袖口灌进来,冷到钻心刺骨, 也就麻木了。 苏晋抬眼望向宫楼深处, 那是朱南羡被囚禁的地方。昔日繁极一时的明华宫如今倾颓不堪, 好似一个韶光飒飒的帝王转瞬便到了朽暮之年。 明华宫走水——看来三日前的传言是真的。 内侍推开紫极殿门, 扯长的音线唱道:“罪臣苏晋带到——” 殿上的人蓦然回过身来, 一身玄衣冠冕, 衬出他眉眼间凌厉, 森冷的杀伐之气。 这才是真正的柳朝明。苏晋觉得好笑,叹自己初见他时, 还在想世间有此君子如玉,亘古未见。 如今又当怎么称呼他呢?首辅大人?摄政王?不,他扶持了一个痴人做皇帝, 如今,他才是这天下真正的君王。 殿上的龙涎香沾了雪意, 凝成雾气, 叫柳朝明看不清殿下跪着的人。 “过来些。”沉默片刻, 他吩咐道。 苏晋没有动。两名侍卫上前,将她拖行数步,地上划出两道惊心的血痕。 隔得近了,苏晋便抬起头,哑声问道:“明华宫的火,是你放的?” 他没有作声,苏晋又道:“你要烧死他。” 柳朝明这才看见她唇畔悲切的笑意。曾几何时,那个才名惊绝天下的苏尚书从来荣辱不惊,寡情薄义,竟也会为一人悲彻至绝望么。 柳朝明心头微震,却咂不出其中滋味。良久,他才道:“你作乱犯上,勾结前朝乱党,且身为女子,却假作男子入仕,欺君罔上,罪大恶极,即日流放宁州,永生不得返。” 苏晋又笑了笑:“不赐我死么?” 这一生荒腔走板行到末路,不如随逝者而去。 囚车等在午门之外,她戴上镣铐,每走一步,锒铛之声惊响天地。 柳朝明看着苏晋单薄的背影,忽然想起初见她的样子,是景元二十三年的暮春,风雨连天,她隔着雨帘子朝他打揖,虽是一身素衣落拓,一双明眸却如春阳秀丽。 那时柳朝明便觉得她与自己像,一样的清明自持,一样的洞若观火。 他只恨不能将她扼死在仕途伊始,只因几分探究几分动容,任由她长成参天大树,任她与自己分道而驰。 如今她既断了生念,是再也不能够原谅他了。 “苏晋。”柳朝明道,“明华宫的火,是先皇自己放的。” 苏晋背影一滞。 柳朝明淡淡道:“他还是这么蠢,两年前,他拼了命抢来这个皇帝,以为能救你,而今他一把火烧了自己,拱手让出这个江山,以为能换你的命。” 苏晋没有回头,良久,她哑声问:“为什么,要告诉我?” “你不是问,为何不赐你死么?”柳朝明道,“如朱南羡所愿。” 囚车碾过雪道,很快便没了踪迹。 天地又落起雪,雪粒子落了柳朝明满肩,融入氅衣,可他长久立于雪中,仿佛感觉不到寒冷。 一名年迈的内侍为柳朝明撑起伞,叹了一声:“大人这又是何必?”他见惯宫中生死人情,晓得这漩涡中人,不可心软半分,因为退一步便万劫不复。 “尚书大人本已了却生念,大人那般告诉她,怕是要令她置之死地而后生了。苏大人在朝野势力盘根错节,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当今圣上又是假作痴傻,若有朝一日,她得以返京,与大人之间,怕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他们相识五载,连殿上的帝王亦如走马灯一般换了三轮,生死又何妨呢。 “若她还能回来。”柳朝明笑了笑,“我认了。” 贡生去烟巷河坊是常事,彼此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何不能与人言? 许元喆道:“他不愿说,我便不好追问了。自始至终,连他去的是哪间河坊,究竟见了谁,我都不曾晓得。” 晁清失踪是四月初九,也就是说,他去了河坊后不几日,人就失踪了。 可晏子萋是太傅府千金,若在贡士所留下玉印当真是她,又怎会跟烟花水坊之地扯上干系呢? 苏晋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抬头看了眼日影,已是辰时过半,便道:“你先回罢。” 许元喆犹疑片刻,从怀里取出一本册子,是《御制大诰》。 景元十四年,圣上亲颁法令《大诰》,命各户收藏,若有人触犯律法,家有《大诰》者可从轻处置。 许元喆赧然道:“这一卷原是云笙兄要为先生抄的,可惜他只抄到一半。明日传胪听封,元喆有腿疾,势必不能留京,这后一半我帮云笙兄抄了,也算临行前,为他与先生尽些心意。” 他言语间有颓丧之意——身有顽疾难做官,跛脚又是个藏不住的毛病,想来明日传胪,是落不到甚么好名次。 苏晋却道:“你治学勤苦,他人莫不相及。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圣上慧眼神通,你未必不能登甲。” 许元喆自谢过,再拱手一揖,回贡士所去了。 天边的云团子遮住日辉,后巷暗下来。一墙之外是贡士所后院,隐隐传来说话声,大约是礼部来人教传胪的规矩了。 这处贡士所是五年前为赶考的仕子所建,有“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意思。 也是那一年,苏晋上京赶考,被疾驰的官马所惊,不慎撞翻一处笔墨摊子。 摊主是位白净书生,苏晋本要赔他银子,他却振振有辞道:“这一地字画乃在下三日心血,金银易求,心血难买。” 苏晋不欲与他纠缠,将身上的银钱全塞给他,转身便走。 岂料这摊主当真是个有气节的,将满地字画抱在怀里,一路尾随,还一路嚷嚷:“收回你的钱财,在下不能要。” 苏晋不胜其烦,到了贡士所,与武卫打个揖,说:“后头有个江湖骗子,怀抱一捆字画,专行强买强卖之事,你们若瞧见,直接撵走省事。” 言罢一头扎进处所内,落个耳根清净。 她这头将行囊归置好,没留神背后被人一拍。 那书生摊主弯着一双眼:“哦,你就是杞州解元苏晋。” 四下望去,满院寂寂,苏晋目瞪口呆地问:“你翻墙进来的?” 早春时节,杏花缀满枝头,打落翘檐上。 翘檐下,书生双眼如月,笑意要溢出来一般,双手递上名帖:“在下姓晁,名清,字云笙,不巧,与兄台正是同科举子。” 一见如故,一眼投缘,不知可否与兄台换帖乎? 苏晋想起旧事,靠在后巷墙边发怔。 晁清原该与她同科,可惜那年春闱后,他父亲辞世,他回乡丁忧三年,今年重新科考,哪里知又出了事。 到了晌午,日头像被拔了刺的猬,毒芒全都收起来,轻飘飘挂到云后头去了。 周萍来后巷寻到苏晋,约她一起回衙门。 苏晋问:“你跟礼部都打听明白了?” 周萍叹一口气:“左右传胪唱胪都是那套规矩,再问也问不出甚么,容我回去琢磨琢磨,等想到甚么不妥当的,再仔细计较不迟。” 午过得一个时辰空闲,刘义褚捧着茶杯,站在衙门口望天,余光里扫到“打尖儿”回来的苏晋,拼了命地递眼色。 苏晋会过意来,掉头就走,然而已晚了。 衙门内传来一声呼喝,伴着声儿出来一人,五短身材,官派十足,正是刘义褚口中的“孙老贼”,应天府丞孙印德。 孙印德日前假借办案的名义,去轻烟坊厮混。今早趁着杨府尹去都察院的功夫才溜回来,原也是做贼心虚,正好下头有人进言说苏晋这两日躲懒,心中大悦,想借着整治底下人的功夫,涨涨自己的官威。 孙印德命衙差将苏晋带到退思堂外,冷声道:“跪下。”一手接过下头人递来的茶,问道:“去哪儿了?” 苏晋没作声,立在一旁的周萍道:“回大人的话,这原是我的过错,近几日多有落第仕子闹事,我放心不下,这才令苏晋陪着,去贡士所看看一切可还妥当。” 孙印德翻了翻茶盖,慢条斯理道:“本官问的是今日么?” 苏晋往地上磕了个头,道:“回大人的话,下官日前去大理寺为失踪的贡士登案,后因私事,在外逗留两日余。” 为宫中殿下代写策问的事是万不能交代的,若叫他知道自己私查晁清的案子,更是吃不了兜着走,眼下只能认了这哑巴亏。 孙印德冷笑一声:“私事?在朝为官辰进申出,是该你办私事的时候?”顿了一下,吩咐道:“来人,给我拿张椅子。” 这是要坐下细审了。 头顶层云翻卷,雾蒙蒙一片,更往远处已黑尽了,是急雨将至。 孙印德抬头往天上瞧了一眼,指使小厮将椅子安在庑檐下,一边饮茶一边道:“你以为本大人不知,你能有甚么私事?八成是寻到门路,去查你那位故旧的案子了吧。” 苏晋道:“大人误会了,既然大人三令五申,晁清的案子不能查,不必查,就是借下官一千一万个胆,下官也不敢私查的。” “你还狡辩?”孙印德站起身,厉声道:“来人给我上板子,本官倒要看看是他骨头硬,还是本官的——” 话未说完,当空一道惊雷劈下,照的整个退思堂一明一暗。 孙印德被这煌煌天威惊了一跳,心知是自己理亏,后半截儿话不由咽了回去。 刘义褚借机劝道:“孙大人,眼下已近未时,府尹大人约莫是快回衙门了,他若得知苏晋这厮的恶行,必定还要再审一次,您连着数日在外头办案,不如先歇上一歇,您以为呢?” 应天府尹杨知畏虽是个三不开,但一向看重苏晋,若叫府尹大人知道自己私底下打了板子,势必惹他不快。 被刘义褚点了醒,孙印德顺杆往下爬,点头道:“也是,本官这几日为了手里的案子,寝食不安,实是累了,这厮就交由杨府尹处置罢。”再抬头往廊庑外一望,伴着方才一声惊雷,豆大的雨点子已落下,又沉着脸皮道:“但罚仍是要罚的,且令他先在此处跪着,好生反思己过,等甚么时候想明白了,再来回本官的话。” 苏晋跪在风雨里,浑身湿透,他既这么说,应了就是。 孙印德往天上指了指,扯起嘴角冷笑道:“苏晋,生平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若待会儿你叫这火闪子劈焦了,那就是罪有应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5.□□章 此为防盗章 这是老御史的故居。 四十年前, 景元帝自淮西起势,曾一度求贤若渴。后来他手下人才济济,再佐以“高筑墙, 广积粮,缓称王”之计(注),最终问鼎江山。 只可惜人一旦到了高位, 难免患得患失, 积虑成疴,非刮骨不足以慰病痛。 十数载间, 朱景元杀尽功臣, 整个朝堂都笼罩在腥风之中。 若说谁还能自这腥风中艰难走过, 便只有前任左都御史, 人称“老御史”的孟良孟大人了。 柳朝明站在背光处, 对苏晋道:“老御史一生,曾十二回入狱,无数次遇险。景元五年, 他去湖广巡案, 当地官匪勾结, 将刀架在他脖子上, 他以手挡刀,被斩没了右手五指, 他没有退;景元八年, 圣上猜忌平北大将军有谋反之心, 他冒死劝谏, 被当做同党关入诏狱三年,受尽折磨,他没有退;景元十一年,圣上废相,以谋逆罪牵连万余人,他自诏狱一出便进言直谏,圣上一怒之下要杀之,他依然未改初衷。” 苏晋道:“此事我听说过,当时满朝文武为其请命,才让老御史保得一命。” 柳朝明道:“饶是如此,他仍受了杖刑,双腿坏死,余生十年与病榻药石为依。”他回转身看入苏晋的眼:“苏时雨,在你眼中,许郢的死是甚么?是故人憾死不留清白的遗恨,还是苍天不鉴鬼神相泣的奇冤?或者都不是,他的死,只是你亲历亲尝的一出人生悲凉,而这悲凉告诉你,好了,可以了,不如就此鸣金收兵?” 苏晋避开柳朝明的目光,看向奉着老御史牌位的香案:“柳大人,我不愿退,我只是不明白,退便错了么?凡事尽力而为不能如愿,是不是及早抽身才更好?难道非要如西楚霸王败走乌江,退无可退时自刎于江畔么?” 柳朝明看着她,忽然叹了一口气:“你听说过谢相么?” 苏晋的心倏然一紧,指甲狠狠掐入掌心才不至于抬头露出惊慌的神色,“略有耳闻。” 柳朝明道:“昔日立朝之初的第一大儒,圣上曾三拜其为相,他本早已归隐,可惜后来相祸牵连太广,波及到他。老御史正是为谢相请命,才受得杖刑。 “苏时雨,你为晁清一案百折不挠,令本官仿佛看到老御史昔日之勇。你可知那一年御史他受过杖刑后,双腿本还有救,但他听说谢相唯一的孙女在这场灾祸中不知所踪,竟为了故友的遗脉西去川蜀之地寻找,这才耽误了医治,令双腿坏死。” 苏晋猛地抬起眼,怔怔地看向柳朝明。 眼前的柳朝明似乎不一样了,终年积于眼底的浓雾一刹那散开,露出一双如曜如漆的双眸,却是清澈而坚定的,仿佛一眼望去,便能直达本心。 苏晋忽然懵懵懂懂地明白了柳朝明那句“守心如一的御史”是何意。 因他一直以来正是这么做的,守心如一,有诺必践。 柳朝明道:“苏时雨,本官知你不愿退,本官只是想告诉你,许郢之死,只是千千万万蒙受含恨而终的人之一,而身为御史,你只能直面这样的挫难,纵然满眼荒唐,也当如老御史一般,暗夜行舟,只向明月。” 暗夜行舟,只向明月。 苏晋低低笑了一声:“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然后她抬起眼,一双眸子像燃着灼心烈火,语气却是清浅的,转身捻起一根香:“我为老御史上一炷香吧。” 也是代她的祖父,为阔别多年的故友上一炷香。 柳朝明看着她拈香点火的样子,忽然想起老御史生前所说“若能得此子,一定收在身边,好好教导”,以及他临终时,曾握着自己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柳昀,苏时雨这一世太难太难了,你一定要找到他,以你之力,守他一生。 柳朝明摁住苏晋的手:“我与你一起。” 然后他点香看了苏晋一眼,望向老御史的牌位,道:“当以尊师礼敬之。” 回到都察院已近申时。 沈奚手里把玩着折扇,倚在门廊上招呼:“百官俗务缠身,我原想着昀兄与我一个被勒停了早朝,一个被打折了腿,合该凑作一处逗闷子,没成想昀兄竟比我先找到了搭子。”伸手跟苏晋胡乱比了个揖,“苏知事,又见面了。” 苏晋回了个揖:“侍郎大人好。”说着就要拜下。 沈奚忙道:“免了免了。”又往前堂里努努嘴:“这人是你朋友?” 正堂当中还跪着一人,苏晋仔细一瞧,竟是周萍。 她道:“正是。” 沈奚促狭一笑:“你看着啊。”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周通判,本官恕你无罪,命你平身。” 周萍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不敢不敢,求大人责罚。” 沈奚“嗤”地笑出声,又连忙收住,更是一本正经地道:“你且平身吧,苏知事已与本官说了,他会代你受罚。” 周萍猛地抬起头,先是一脸无措地看了看沈奚,又是一脸责备地看了眼苏晋,再磕下去:“禀沈大人,苏知事还有伤在身,求大人手下留情,要不c要不苏知事的责罚,我加倍替他受了。” 沈奚再也忍不住,捧着肚子笑作一团:“这是甚么糊涂烂账。” 柳朝明知他素爱拿人逗闷子,抬步迈进前堂,说了一句:“周通判平身。” 周萍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在心里掂量了一下官品,诺诺起了。 柳朝明冷眼看着沈奚:“你怎么他了?” 沈奚没正行地往他右手下坐了,又端出一副诧异神色:“御史大人此言可冤枉小民了。周通判今日一大早来都察院找苏知事,赶巧您二位不在,还是我这个串门子顺道帮都察院接的客。” 柳朝明冷眼扫他一眼。 沈奚嘻嘻一笑,改了词:“招呼,招呼的客。我腿不是折了么,官袍太繁琐,就穿了身便服,哪里知周通判将我认成个打杂的了,说他一路自宫外走来,实是热得慌,想问我讨碗茶喝。我心想,这好歹是都察院的客,总不能怠慢了不是? “我又是找茶壶,又是烧茶地忙了半日,好容易给周通判沏了盏茶,谁知钱三儿那个不长眼突然过来叫了一声‘沈大人’,还拜了一拜,周通判这一下便呛了个半死,然后跪在地上死都不起来了。” 说着,他又提起茶壶,斟了盏茶递给周萍:“周兄弟,你说是吧?” 周萍扑通一声又往地上跪了。 沈奚将就手里的茶递给苏晋道:“哎,我说,你一身反骨,怎么有这么个老实巴交的朋友?怕不是成日叫你欺负吧?” 苏晋接过茶放在一旁,转身去扶周萍:“沈侍郎这句话可问住下官了,柳大人一身正气,不也防不住跟沈大人相交?”说着,懒得再理沈奚,问周萍道:“皋言,何事来寻我?” 沈奚拿扇子敲敲案几,问柳朝明:“哎,他这目无尊长以下犯上的毛病,可是你惯的?” 柳朝明也没理他。 周萍抬眼看了堂上二位的脸色,都没当真要责罚他的意思,便道:“昨日有个阿婆来衙门找你,我与义褚兄一问,是元喆的姥姥,因元喆去家里的信提起过你,她找不到元喆,才找到这里来。” 苏晋眸色一黯。 周萍又道:“我托杨府尹打听过了,现不知元喆是怎样了,所以才来问问你。”一顿,压低声音道,“加之十分担心你,这才进来瞧瞧你。” 苏晋听了这话,回身看向柳朝明,柳朝明向她点了点头。 苏晋道:“我已没事了,这就随你一起回去。”言罢,一揖拜别了柳朝明与沈奚。 等苏晋的身影消失在都察院外,柳朝明略一思索,想到当日指使下毒的人还未找到,正要去吩咐前三暗自派两人跟着,不防被沈奚的扇子一拦:“不用不用,这贼没抓到,担心也不止你一人,苏知事此去,自有二呆子跟着。” 柳朝明一愣,大约想到他说的是谁,问:“你怎么知道?” 沈奚一笑:“从前翰林一起进学,老太傅总说你是最聪慧的一个。”然后啧啧叹了一声:“可惜你这脑子,平日都用到公务上去了,揣摩人还是揣摩的太少了。” 柳朝明挑眉。 沈奚道:“你知道这天下呆子都有甚么共同点吗?”比出一个手指:“其一,守株待兔。” 苏晋与周萍走过轩辕台,下了云集桥,桥后绕出来一人。 又是个穿便服瞧不出身份的,看了周萍一眼,咳了一声还没说话,周萍便跟他跪下了。 朱南羡吓了一跳,他本以为自己这一身曳撒便装陪苏晋出趟宫已十分妥当,没留神竟一下叫一个生面孔识出了身份。 沈奚比出第二根手指:“其二,掩耳盗铃。” 朱南羡定了定神,决心不去管生面孔,又咳了一声道:“苏知事,这么巧?” 苏晋没敢让大夫细瞧,只对症抓了些药。 等闲让人看出自己身份,恐怕要落个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她一整夜没睡踏实。 吃过药起了高热,烧到云里雾里时,几乎以为自己要腾云驾雾羽化升仙了。 幸而那药草总算在四肢百骸弥散开来,逐渐将一身沸腾的血安抚温凉,像只有力的手,把她的魂魄从阴曹地府拽回来。 苏晋记得,四年多前,自己被吏部那群杀才乱棍杖打,晕死在街边,也是这么生死一线地挺过来的。所谓以下犯上,杖责八十,那只是吏部对外的说辞。事实上他们动的是私刑,以为已将她打死了,随手扔到了死人堆里,是她凭着一口气爬了出来。 也许是这一生注定要走在刀尖上,所以上苍仁善,让她生得格外皮糙肉厚,真是幸甚。 仕子闹事过后的半夜里,整个京师上下都落了雨。 雨水滂沱如注,却不像寻常阵雨急来急去,而是遮天蔽日地浇了两日,昭昭然将暮春送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6.六五章 此为防盗章 任暄听出来个疑点问:“柳大人与苏晋是旧识?不能吧?” 江主事抹一把泪:“怎就不能,下官亲耳听到柳大人他老人家帮苏晋查案子,问甚么失踪日子,还说晏詹事的闲话,谁不知左都御史是个铁面菩萨,能请动他老人家帮忙,没有过硬的交情能成事?” 任暄一时怔住倒是先一步来串门子的户部侍郎沈奚听了半日墙角笑嘻嘻地道:“江主事我记得您有个孙子与柳大人差不多年纪您唤柳大人老人家不大合适吧?” 江主事破罐子破摔:“有甚么不合适?能要我命的都是我亲爷爷。” 沈奚扯着官袍上三品孔雀绣问:“江主事那我呢?” “你?”江主事婆娑着泪眼抬头看他:“你是管银子的我祖宗!” 那头沈奚笑作一团任暄就着门槛,在江主事一旁坐下,百思不得其解。 都察院掌弹劾百官之权晁清一案由他们审理最好不过苏晋若与柳朝明相识何必拿着密帖来找自己呢?舍近求远不提左右还落个把柄。 他方才去詹事府打听消息撞见了十三殿下这才知朱南羡已从西北回京,圣上颇有看重之意,竟赐了金吾卫领兵权。 任暄不知苏晋记不记得朱南羡,但当年十三殿下为一任翰林大闹吏部,倒是一时谈资。 晁清的案子若走投无路,十三殿下闹不定愿管这闲事呢。 任暄兴致冲冲回来,原想告诉苏晋朱十三回京这一喜讯,哪里知柳朝明凭空插了一足进来,像一盆冷水,叫他的好心显得多余。 阿礼备好轿子,进来问:“小侯爷,这就上应天府衙门寻苏先生去么?” 任暄摆摆手:“不必了,且先回府罢。” 苏晋回到府衙,天已擦黑了,方回到处所,周萍就从堂屋出来,拽住她问:“整两日不见,你上哪儿去了?” 苏晋看他满头大汗,袍衫脏乱的模样,道:“别问我,你是怎么回事?” 周萍长叹一声:“别提了,那些落第仕子今日又在夫子庙闹事,我带衙差去哄人,还起了冲突,有几个趁着形势乱,把我掀翻在地上,还好五城兵马司来人了,才将闹事的撵走,我也是刚回来。” 苏晋走到案前,斟了杯茶递给他:“这衙门上上下下都晓得你老实,往常不过是将棘手的案子丢给你,眼下倒好,外头有人闹事也叫你去,你一个书生,让你去是跟闹事的人说教么?” 周萍接过茶,宽慰她道:“这回闹事的也是书生,我去说教说教也合适。” 苏晋想到早上看过的贡士名册,不由道:“再有仕子闹事,你是不能去了,实在推不掉,索性称病。” 周萍连声应了,又问:“晁清失踪的事,你有眉目了么?” 苏晋替自己斟了杯茶:“有一点。” 周萍左右看了看,把她拉到廊庑,低声道:“昨日你走了,我又去贡士所打听了打听,可巧撞上晏家三公子的丫鬟了,说是他家公子将玉印落在此处,她特地过来取。” “昨日?” 依现有的眉目来看,晏子言是今早才知道晏家有枚玉印落在了贡士所。这是哪里来的丫鬟,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周萍道:“那枚玉印不是被你取走了么,我就跟她说,晁清失踪了,衙门要查这案子,收走了证据,她若要玉印,只能两日后来京师衙门。” 苏晋问:“她愿来吗?” 周萍道:“她说明日脱不开身,等后一日,她天不亮便来。” 周萍看苏晋沉默不语,又道:“我觉得这丫鬟行事蹊跷,便记下她的模样,等杨大人回府,可向他打听打听此人。” 苏晋摇头道:“不必,我已知道她是谁了。” 晏太傅只得一妻四子,大公子二公子皆不在京师,除了三公子晏子言,平日在府里的,倒还有一位被人退过三回亲,正待字闺中的小姐。 晏氏玉印只传嫡系,既然三位公子都腾不出空闲,那当日将玉印落在贡士所的,只能是这位声名狼藉的晏大小姐晏子萋了。 翌日去上值,衙署里无不在议论仕子闹事的,瞧见周萍来了,忙抓着往细处盘问。 周萍一一答了,末了道:“春闱的主考是裘阁老,公允正直天下人都晓得,落第滋味是不好受,任这些仕子闹一闹,等心平了,气顺过来也就散了,并不是甚么大事。” 刘推官哂笑道:“眼下也就周通判您心眼宽,岂不知昨日夜里,都察院来人请杨大人喝茶,就为这事,议了一夜还没回来。” 周萍一惊:“都察院也管起这闹事的仕子来了?” 刘推官道:“你以为落第是小事?上前年,渠州的高大人被调进内廷,就因乙科出身,里头的人都不拿正眼瞧他,前阵子受不了干脆致仕了。” 说着,又扫一眼角落里抄状子的苏晋,“不信你问他,他倒是甲科出身,当年还是杞州解元,二甲登科的进士,而今屈于你我之下,怕是这辈子都要不甘心才是。” 周萍板起脸来:“义褚兄此言差异,百里奚七十拜相,黄忠六十投蜀破敌,时雨年纪尚轻,日后作为尤未可知。” 刘义褚道:“你就爱说教,他是得罪了吏部的,不再遭贬谪已是造化,还盼着升迁?” 周萍还欲再辩,那头苏晋已抄完状子,呈到刘义褚跟前,一本正经道:“大人说笑了,下官心无大志,只愿苟且,此心安处即是吾乡。下官在衙门里呆着甚好,只要刘大人肯通融,准下官时不时去外头打个尖儿便好。” 刘义褚斜乜着她:“怎么,去外头野了两日还不够,又要出去?” 苏晋道:“是,有点私事,申时前便回。” 刘义褚嘴上虽没个把门,对底下倒还宽宥,深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门道,于是道:“你尽管着去,要是被孙老贼活捉了,也不必跟本大人求情,本大人是不会管你死活的。” 苏晋方出衙门,就听身后周萍唤道:“时雨,且等等我。” 苏晋诧异道:“你怎也出来了?” 周萍回头望了眼府衙,叹气道:“刘义褚说话不过脑子,我不愿与他一处呆着。”一顿,又问:“你这是要上贡士所罢?正好,我也是要去的。” 周皋言有个原则,跟刘义褚叙话,只捡轻巧的说。 早上提及落第仕子,他面上不以为然,心里头却是没底的。再思及那群闹事的将散之时,跟他撂话说走着瞧,满肚子愁闷简直装不住,一路走,一路跟苏晋倒苦水。 苏晋道:“你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春闱又不是京师衙门操办的,哪怕事态闹大了,皇上要问责,上头还有内阁,礼部顶着。” 周萍郁郁道:“虽是这么个理,但我仍要去贡士所瞧一眼的,只要今日礼部能平平安安地将杏榜上各位老爷请进宫,明日唱了胪,封了官,我这颗心就能归到肚子里了。” 说话间已至贡士所,武卫查过官帖,入内通禀,不稍片刻,许元喆便急匆匆地出来了,一路走还一路急问:“苏先生,可是有云笙兄的消息了?” 他是晁清同科贡士,长得眉清目秀,可惜人无完人,打娘胎生得长短腿。 苏晋不置可否,只是道:“找个清静处说话。”带许元喆绕去后巷,这才问:“元喆,你仔细想想,春闱前至今,云笙可曾与外头的人结交?” 许元喆道:“先生上回已问过了,云笙兄自来京师,除了先生,来往无非是同科贡士。” 苏晋默了一默,道:“我说的外人,是指女子,他可曾结交过?” 许元喆脸色一白:“这,先生何出此言?” 晁清从来不近女色,苏晋知道。 也正因为此,此案从晏子言查到晏子萋身上,更令她大惑不解。 苏晋见许元喆支吾不定,猜出七八分因由:“怎么,竟是桩不能与我说的?” 许元喆十分为难,垂着眸子道:“先生莫要问了,云笙兄说过,此事便是他死,也绝不可与先生提及半分。” 苏晋平静地看着他:“那他万一当真是死了呢?你也不愿说吗?” 许元喆仍是垂着眸,脸上阴晴不定。 “也不是好人家的姑娘。” 朱悯达心底一沉,果然又是为了苏晋。 他冷冷道:“此子虽是柳大人传进宫的,但他所犯之错与都察院的审讯无关,柳大人无需挂怀。” 柳朝明却不退让:“敢问殿下,苏晋所犯何事?” 朱悯达不悦道:“怎么,如今本宫想杀个人,还要跟都察院请示一声?” 柳朝明道:“殿下恕罪,微臣并非此意。但苏晋冒犯太子殿下,微臣自觉难辞其咎,殿下若要责罚,便连微臣一并责罚了罢。” 朱悯达目色阴鸷,冷笑一声问道:“若本宫要他死呢?” 柳朝明声色沉沉:“请殿下一并责罚。” 朱悯达看了眼被俘在地依然拼死挣扎的朱南羡,又看了眼跪在一旁决绝请命的柳朝明。他不明白,不过是一名从八品知事,纵然胸怀锦绣之才,在巍巍皇权之下,也只是一只蝼蚁,而他贵为太子,想杀一只蝼蚁,就这么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7.六六章 此为防盗章 苏晋记得, 祖父曾说:“自古君权相权两相制衡, 有人可相交于患难, 却不能共生于荣权,朱景元生性多疑, 屠戮成性,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看来这古今以来的‘相患’要变成‘相祸’了。” 后来果然如她祖父所言, 景元帝连诛当朝两任宰相, 废中书省,勒令后世不再立相。 那场血流漂杵的浩劫牵连复杂, 连苏晋早已致仕的祖父都未曾躲过。 苏晋记得那一年,当自己躲在尸腐味极重的草垛子里,外头的杀戮声化作变徵之音流入脑海,竟令她回想起青花瓷瓶碎裂的情形。 彼时她怕祖父伤心, 花了一日一夜将瓷瓶拼好,祖父看了,眉宇间却隐有惘然色。 他说:“阿雨,破镜虽可重圆,裂痕仍在,有些事尽力而为仍不得善果,要怎么办?” 要怎么办? 苏晋不知, 事到如今, 她只明白了祖父眉间的惘然, 大约是追忆起若干年前与故友兵马中原的酣畅淋漓。 旧时光染上微醺色尚能浮现于闲梦之中, 醒来时却不甘不忍昔日视若珍宝的一切竟会堕于这凡俗的荣权之争焚身自毁。 苏晋想,祖父之问,她大概要以一生去求一个解,而时至今日,她能做到的,也仅有尽力二字。 朱南羡疾步如飞地把苏晋带到离轩辕台最近的耳房,回头一看,身后不知何时已跟了一大帮子人,见他转过身来,忙栽萝卜似跪了一整屋子。 这耳房是宫前殿宫女的居所,未值事的宫女当先跪了一排,身后是一排内侍,再往后一直到屋外,黑压压跪了一片承天门的侍卫,其中有几人浑身湿透,大概方才跟着他跳了云集河。 朱南羡轻手轻脚地将苏晋放在卧榻上,然后对就近一个宫女道:“你,去把你的干净衣裳拿来,给苏知事换上。” 那宫女诺诺应了声:“是。”抬眼看了眼卧榻上那位的八品补子,又道:“可是” 朱南羡觉得自己脑子里装的全是糨糊,当下在卧榻边坐了,做贼心虚地遮挡住苏晋的胸领处,又指着宫女身后的小火者道:“错了,是你,你去找干净衣裳。” 小火者连忙应了,不稍片刻便捧来一身浅青曳撒。 朱南羡命其将曳撒搁在一旁,咳了一声道:“好了,你们都退下,本王要”他咽了口唾沫,“为苏知事更衣了。”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一个也不敢动。 先头被朱南羡指使去拿衣裳的宫女小心翼翼地道:“禀殿下,殿下乃千金之躯,还是让奴婢来为苏知事更衣吧?” 朱南羡肃然看她一眼,拿出十万分慎重,道:“放肆,你可知男女授受不亲?” 宫女噤声,带着一屋子女婢退出去了。 正好先头传的医正过来了,见宫女已撤出来,连忙提着药箱进屋,却被朱南羡一声“站住”喝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在门槛上跪了。 朱南羡又肃然道:“本王方才说的话,你没听见?” 医正一脸惛懵地望着朱南羡:“回殿下,殿下方才说的是男女授受不亲,但微臣这”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榻上躺着的,大意是他跟苏晋都是带把儿的。 朱南羡一呆,心中想,哎,头疼,这该要本王如何解释? 思来想去没个结果,朱南羡只好咳了一声,更加肃然地道:“大胆,本王怎么说,你便怎么做,都是男的就可以不分彼此上手上脚了么,赶紧滚出去。” 此话一出,医正连忙磕了个头,与一帮子仍跪在地上尚以为能上手上脚的内侍一齐退了出去,临到耳房外时还听到朱南羡慎之又慎地再交代了一句:“把门带上。” 医正连忙将门掩得严严实实,忍了忍实在忍不住,对垂手立于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宫前殿内侍总管说:“张公公,十三殿下这是” 张公公一脸晦气地看了他一眼。 医正一惊,一手往耳房指了指,又压低声音道:“可老夫听说,这榻上躺着的是京师衙门的一名知事啊。” 张公公一脸晦气地点了点头。 医正的下巴像是脱了臼,再问:“殿下样貌堂堂,品性纯良,怎么c怎么染上这一口了?” 张公公一脸晦气地说:“怎么染上的且不提,要论就先论陛下与太子爷殿下知不知道这回事儿,若知道还好,要是本来不知道今日又知道了,且晓得您与杂家为这榻上这位瞧了病,废了心,蒋大人还是想想咱们这胳膊脑袋腿儿还能余几条吧。” 医正听了这话,泪珠子直在眼眶里打转,心一横眼一闭,觉得不如撞死得了,当下就往门框上磕过去。 谁知脑门没触到门框,门便从里头被拉开了,医正一个失稳,倒葱似栽到了朱南羡脚边。 朱南羡咳了一声,这回倒没有摆谱,只垂着眸低声说了句:“瞧病去。” 卧榻特意布置过了,也不知十三殿下从哪儿拉了一张帘,将苏晋隔开。 像是为女眷探病,不能见其真容。 医正一边把脉,一边拿余光觑朱南羡。 自他进屋以后,十三殿下便一语不发地,端然地,笔挺地,几乎一动不动地坐在一旁,仿佛要努力摆出一副人正不怕影子歪的模样,可偏不巧,脸上却带着一丝微红。 待他的指尖甫一从苏晋的手腕上拿开,朱南羡便忙问道:“她怎么样了?” 医正道:“回殿下,苏知事的脉悬浮无力,见于沉分,举之则无,按之乃得,此乃气血双虚,久病未愈之状。又兼之操劳过度,伤及肝肺,实不宜再劳心劳力,能心无挂碍,将养数日,并以药食进补最好不过。” 朱南羡又问:“那她方才落水可有伤着根本?” 医正道:“哦,这倒没甚么,虽受了些寒气,好在殿下救得及时,微臣开个方子为苏知事调理调理也就无碍了。” 朱南羡这才放下心来,着医正写好方子,又命一干人等撤了出去。 耳房安静下来,朱南羡负手立于榻前,默不作声地看着苏晋。 天光被屏风挡去大半,自西窗灌进的风吹得烛火噗噗作响,明晖如织的火色照在苏晋身上,将平日里疏离全然洗去,只留下三分温柔。 只可惜,眉头还是微微蹙着的。 朱南羡伸出手指,想帮她将眉心抚平,可指尖停在她眉头半寸,又怕惊扰了她。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虎口和指腹有很厚的茧,虽一看就是习武之人的手,但依然修长如玉,显然是养尊处优惯了的。 但苏晋不是,朱南羡想,他方才为她更衣时,看到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有的已淡褪许多,有的依旧蜿蜒狰狞。 每一道,都看得他如骨鲠在喉。 朱南羡甚至想,那些征战数十年的老将士,身上的伤疤有没有苏晋多呢? 何况她还是一个女子。 他从未想过她会是一个女子。 那种清风皓月的气质,连男人身上都少有,怎么会是一个女子呢? 朱南羡觉得自己的脑又打结了,他拼命解,可这个结却越拧越紧。 以至于苏晋一醒来就看到朱南羡立在榻前,一脸苦大仇深地看着自己。 苏晋是在沉沉睡梦中忽然惊醒的,醒来的这一瞬,梦中种种一下全忘干净。 她猛地坐起身,先看了一眼身上已换过的曳撒,又看了一眼立在榻前目瞪口呆的朱南羡,当即翻身下地双膝落在地上,抿了抿唇角,只道了一句:“微臣死罪。” 朱南羡尚未从偷窥被抓的情绪中调转回神来,便被苏晋这大梦方醒就要自劾求死的壮烈胸怀震住,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我,这唉,头疼” 朱南羡觉得自己需要缓一缓,往卧榻上坐了,一看苏晋还跪在地上,想要扶她,伸手过去,再想起她是女子,又怕真地碰到她将她怠慢了。 左思右想,他只好又道:“你坐下。”一顿:“不是,你上来躺下。”一想更不对劲了,吸了口气道,“本王想说的是,你先躺好,让本王跪着。” 苏晋抬起眼,一脸诧然地看着他。 朱南羡觉得自己实是多说多错,不如身体力行,一时也顾不得男女之别,伸手自她腋下一提将她搁在榻上,自己拿脚勾了张凳子过来坐下,然后重重一叹,这才问:“你这样,可想过往后要怎么办?” 苏晋看四下清风雅静,朱南羡亦没有要问罪的意思,心下一思量,道:“微臣只记得自己落了水,敢问殿下,是谁将微臣救起来的?” 朱南羡这才将苏晋落水后的事一一道来,又免了她的跪谢之礼,道:“也怪本王,慌乱之间也没瞧清有没有人发现你的身份,不过依本王看,宫前殿的内侍宫女定是不晓得的,承天门的侍卫也应当没瞧见,就怕有两个跟着本王跳水又离得近的。不过你放心,本王会去料理好的。” 苏晋微点了一下头,道:“大恩不言谢。”又想起她落水前,想起晁清失踪的关键处,对朱南羡道:“十三殿下,那名叫张奎的死囚可还在殿下府上?可否借微臣一日?” 朱南羡皱眉道:“医正说你久病未愈,就是因为操劳太过,你先养着,有甚么本王吩咐人去办。” 苏晋摇了摇头道:“此事事关重大,拖一刻微臣都不能心安。” 朱南羡见她坚定异常,只好道:“好。”然后默了一默,抬手往卧榻一边的围栏上指了指,避开目光,十分尴尬道:“你先换上那个,等闲叫人瞧出身份。”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已c已拿火盆烘干了。” 苏晋侧目一看,竟是她的缚带。 正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其间夹杂着朱悯达一声冷斥:“那个孽障就是将人带到了这儿?” 孙印德掐死杨知畏的心都有了,状元游街,众百姓争相竞看,当真有人闹事,混在百姓里头,哪能那么好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8.六七章 此为防盗章  言外之意, 时下人人自危, 没人想得起你, 且安心歇着。 景元帝早年屠戮成性,此事既已论罪,该当尘埃落定。 苏晋听了这话, 却问:“柳大人, 这案子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么?” 柳朝明看她一眼:“怎么?” 苏晋想起闹市当日, 被她砍伤的牙白衫子说的话——天皇老子都不管的闲事, 你要来管, 也不怕将小命交代了。 牙白衫子不过一名落第仕子, 一无官职傍身,二无祖上恩荫, 纵然身后有几个北臣支持,大都官阶低微,凭什么说这事连天皇老子都不管? 天皇老子又是谁? 苏晋道:“下官听到这句话,觉得十分蹊跷, 直觉他的背后一定藏着甚么人,否则不会如此堂而皇之。” 柳朝明也想起早先赵衍的话——光禄寺少卿, 也就一个正五品的衔儿吧? 不同的人唱不同的戏,竟然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必不是巧合。 他不由再看了苏晋一眼, 明珠蒙尘, 蹉跎经年, 是可惜了。 难怪老御史当年说甚么都要保住她。 柳朝明的语气平静似水:“你知道你的伤为何不曾痊愈么?” 苏晋纳罕。 “操心太过, 此其一;其二, 太会添麻烦。” 苏晋愣了一愣,悟出他的言中意,眉间的苍茫色竟刹那消散不少。 “下官给大人添的麻烦何止一桩两桩,大人能者多劳,下官还指着大人全都笑纳了。” 柳朝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转头看了看天色,站起身便要离开。 苏晋又道:“大人,下官以为,谢之一字说多了索然无味,劳驾大人给下官支个账本,有甚么劳烦之处,大人就添几笔画几笔,下官也在心里记着,日后一定加倍奉还。” 柳朝明知道她惯会巧言令色虚与委蛇这一套,并不当真,可回过头,却在苏晋清淡的眉宇间瞧出一份郑重其事。 他一时默然,片刻后,唇边竟浮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就怕你还不起。” 苏晋歇下还没半刻,屋外便传来叩门声。 是一名面生的内侍,手里端着一托盘,对苏晋道:“知事大人,柳大人方才说您有伤在身,特命杂家熬了碗药送来。” 苏晋道:“有劳了。”接过托盘放在了桌上。 内侍顿了顿又道:“知事大人,您别怪杂家嘴碎,这药当趁热吃,凉了就大不起作用了。” 苏晋点了点头,端起药碗,忽然觉得不大对劲。 按说她是两个时辰前来的都察院,没几个人知道风声,柳朝明要吩咐人给她熬药,为何要不找个都察院的,而要找一个内侍? 自己与这名内侍是头回想见,这内侍合该先问一句“阁下是否是京师衙门的苏知事”,可他不仅没问,反而像认得她一般。 苏晋道:“方才我跟柳大人提及胸口发闷,觉得染上了热症,柳大人说要拿黄连来解,便是熬在了这碗药里?” 内侍陪着笑道:“正是,良药苦口,大人将药吃了便不觉得闷了。” 苏晋心底一沉,慢慢把药送到嘴边,忽然又为难道:“劳驾这位公公,我自小舌苔有异,吃不了苦味,烦请公公帮我找两颗蜜饯。” 内侍犹疑片刻,道:“成吧,杂家去去就来。” 苏晋悄无声息地来到门口,等那名内侍消失在廊檐尽头,她当即闪身而出,匆匆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苏晋不知道是谁要害她。 但她知道,单凭一个小小内侍,还不能在这戒备森严的都察院随意出入。 这内侍背后,一定是有人指使的,能将人安插到都察院,应当还是一个权力不小的人。 这宫内是不能待了,“那个人”既然能派内侍进都察院,那么就能派人进宫中各个角落去寻她。 不如撞在巡逻的侍卫手上险中求安? 不行的,苏晋想,指不定哪个侍卫就是一道暗桩,自己撞上去,岂不自投罗网?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要害她的人,大约也是忌惮都察院的,否则他会派人就地动手,而不是毒杀。 既然忌惮都察院,为何又要选在都察院下毒? 她不过一名京师衙门一名知事,若想杀她,趁她在宫外不是更好? 是有甚么事令他非要在此时此刻动手不可了吗? 透支过度的身子已开始不听使唤,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云端,疲累将匿藏在百骸的病痛如拔丝般拽扯出来,渗透到每一寸骨骼血脉中。 可苏晋却顾不上这些,她仔仔细细将从昨日到今晨发生的事回忆了一遍。 昨日清晨,先是任暄来看望她,然后她问周萍讨了刑部手谕进了宫;见了刑部尚书以后,去了詹事府,柳朝明烧掉策论,令她逃过一劫。之后去了朱南羡的王府见了死囚沈奎,回到京师衙门,被赵衍带回都察院。而她见的最后一个人是柳朝明。 就在半个时辰前,她对柳朝明说,仕子闹事的背后或许有人指使。 难道“那个人”要杀她,是因为她觉察出了仕子闹事的端倪之处? 这也不对。 苏晋回想起闹事当日,她问那牙白衫子“天皇老子都不管,甚么意思”的时候,那牙白衫子便已动了杀机了。 倘若这就是最重要的,那么闹事之后,她在京师衙门养伤多日,这位背后的人,为何不在当时派人除掉她呢? 一定有甚么更紧要的,被她漏掉了。 脑中有个念头在一瞬间破茧而出——是了,是晁清的案子! 若说这些日子她说了甚么,做了甚么,挡了甚么不该挡的路,只能使晁清的案子了。 且从昨日到今晨,她从朱南羡的府邸打听到了晁清失踪的线索以后,唯一落单的一刻,便是方才柳朝明从值事房离开。 而柳朝明离开不到半刻,那送药的内侍就来了。 这说明,或许有个人,从她去了朱南羡府邸后,就一直盯着她。不,也许更早,从她开始查晁清案子的时候,就开始盯着她了。 既然仕子闹事的案子,背后有人藏着;而晁清失踪的案子,背后也有一个权力不小的人。那么这两桩案子,是否有关系呢? 苏晋觉得自己汲汲追查多日,所有的线索终于在今日穿成了一条线,虽然有许多揣测还有待证实,但她终于知道该从何处下手了。 宫阁重重,每一处假山奇石背后都像藏了一个人,苏晋甚至能听到身后追来的脚步声。 她绕过一个拐角,眼前有两条路,一条通往承天门,过了承天门便可出宫,可承天门前是一望无垠的轩辕台,她穿过轩辕台,无疑会成为众矢之的;第二条路通往宫前苑,那里花树草木丛生,若躲在里头,虽不易被人发现,但却要费时费力地与之周旋。 自己的体力已所剩无几,加之旧伤的剧痛像一只大手,将她的五脏六腑搅得翻天覆地,这么下去,又能与人周旋到几时? 苏晋这么一想,当即就往承天门的方向走去。 她不过一从八品小吏,对方未必会认为她能逃出宫去,不一定在宫外设伏,因此只要能顺利穿过轩辕台,就暂时安全了。 苏晋握手成拳,罢了,且为自己搏一条生路。 朱南羡刚回宫,正自承天门卸了马,远远瞧见轩辕台上,有一人影正朝自己这头疾步走来,身后有人在追她,看样子,大约来意不善。 那人似乎很累了,又似乎受了伤,步履踉踉跄跄,却异常坚定,扶着云集桥的石柱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身后纵有兵刀杀伐声,也不曾胆怯回头。 朱南羡一时怔住,倏忽间,他发现这坚定的样子似曾相识。 他往前走了一步,唤了一声:“苏时雨?” 可苏晋没有听见。 朱南羡又大喊了一声:“苏时雨——” 苏晋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动了,她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撑着云集桥的石柱,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就此倒下。 恍惚之中,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唤她,可她转过头去,眼前一片昏黑,已什么都看不清了。 心中终于泛起一丝苦涩的无奈。 苏晋想,那就这样吧。 朱南羡拼了命地跑过去,苏晋的一片衣角却在擦着他手背一寸处滑过。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仰身栽进了云集河水里,一刻也不停顿地跟着跳了下去。 天刚破晓,寒冷的云集河水漫过朱南羡的口鼻,这一夜终于要过去了。 他勾住苏晋的手腕,用力将她揽尽怀里,衣衫已被河水冲的凌乱不堪,苏晋的外衫自肩头褪下,露出削瘦的锁骨。 朱南羡用力将她托上岸,可就在这一刻,他的掌心忽然感到一丝微微的异样。 他愣愣地将手挪开,愣愣地上了岸,然后跌坐在苏晋旁边,愣愣地看着她衣衫胸口,隐约可见的缚带。 朱南羡脑中盘桓数年而不得始终的困局终于在此刻轰然炸开。 苏晋不知是谁要对她下手,她睡下前,还想着将手头上的线索仔仔细细再理一回,谁知头一沾上瓷枕,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实在是太累了,带着纷纷心绪入眠,竟也几乎一夜无梦。 恍恍之中,只能听到无边的雨声,与柳朝明那句“苏时雨,你可愿来都察院,从此跟着本官,做一名拨乱反正,守心如一的御史”。 她没有回答。 不是不愿。 只是在她决定踏上仕途的那一刻起,茫茫前路已不成曲调,柳朝明这一问,就像有人忽然拿着竹片为她调好音,拨正弦,说这一曲如是应当奏下去。 苏晋不知道长此以往是荒腔走板越行越远,还是能在寂无人烟之处另辟蹊径。 翌日晨,赵衍来值事房找柳朝明商议十二道巡查御史的外计(注),叩开隔间的门,出来的却是苏晋。 赵衍一呆,下意识往隔间里瞧了一眼。 苏晋向他一揖:“赵大人是来找柳大人么?他已去公堂了。” 赵衍点了点头,虽觉得自己满脑子想头十分龌龊,仍不由问了句:“你昨夜与柳大人歇在一处?” 苏晋一愣,垂眸道:“赵大人误会了,昨夜柳大人说有急案要办,并没歇在值事房,下官也是今早起身后撞见他回来取卷宗,才知道他已去了公堂。” 赵衍找端出一副正经色:“哦,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一大早通政司来信,有些着急。”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实则松了一口气。 他昨夜主持都察院事宜,本打算为苏晋在此安排个住处,谁知彼时千头万绪,一时竟没顾得上她,等转头再去找时,人已不见了。 柳朝明对苏晋上心,赵衍瞧在眼里,朱南羡对苏晋十万分上心,赵衍也瞧在眼里。 赵衍想,幸好此上心非比上心。 否则若是因他没安排好住处令左都御史大人失了清誉,他罪过就大了。 赵衍缓缓吁出口气,迈出值事房,迎面瞧见端着盏茶走过来的柳朝明,不由问道:“你昨夜办甚么急案去了,怎么让苏晋在你隔间歇了一夜?通政司的信不是今早才到么?” 柳朝明吃了口茶:“没甚么急案,诓他的。”见赵衍诧异,补了句,“否则他怎么会安心在此处歇了。” 赵衍呆了呆:“那你昨夜睡在哪儿?” 柳朝明看了值事房一眼:“没怎么睡,看卷宗累了,撑在案头打了个盹,四更天便醒了。” 赵衍觉得方才吁出去的气又自胸口紧紧提了起来。 两人说着话,都察院的回廊处走来三人,打头一个身着飞鱼服,腰带绣春刀,竟是锦衣卫指挥同知韦姜。 韦姜见了柳朝明,当先拱手一拜:“柳大人,敢问京师衙门的苏知事可在都察院受审?能否借去镇抚司半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9.六八章 此为防盗章  永济元年的雪, 一直到十二月才落下。 苏晋被人从刑部带进宫,险些叫这光亮的雪色刺了目。 她已百日不见天光, 大牢里头暗无天日,充斥着腐朽的尸味。每日都有人被带走。那些她曾熟悉的,亲近的人,一个接一个被处死。 一朝江山易主, 青史成书。 身上的囚袍略显宽大,凛冽的风自袖口灌进来, 冷到钻心刺骨, 也就麻木了。 苏晋抬眼望向宫楼深处,那是朱南羡被囚禁的地方。昔日繁极一时的明华宫如今倾颓不堪, 好似一个韶光飒飒的帝王转瞬便到了朽暮之年。 明华宫走水——看来三日前的传言是真的。 内侍推开紫极殿门, 扯长的音线唱道:“罪臣苏晋带到——” 殿上的人蓦然回过身来, 一身玄衣冠冕, 衬出他眉眼间凌厉,森冷的杀伐之气。 这才是真正的柳朝明。苏晋觉得好笑,叹自己初见他时,还在想世间有此君子如玉,亘古未见。 如今又当怎么称呼他呢?首辅大人?摄政王?不, 他扶持了一个痴人做皇帝,如今,他才是这天下真正的君王。 殿上的龙涎香沾了雪意, 凝成雾气, 叫柳朝明看不清殿下跪着的人。 “过来些。”沉默片刻, 他吩咐道。 苏晋没有动。两名侍卫上前,将她拖行数步,地上划出两道惊心的血痕。 隔得近了,苏晋便抬起头,哑声问道:“明华宫的火,是你放的?” 他没有作声,苏晋又道:“你要烧死他。” 柳朝明这才看见她唇畔悲切的笑意。曾几何时,那个才名惊绝天下的苏尚书从来荣辱不惊,寡情薄义,竟也会为一人悲彻至绝望么。 柳朝明心头微震,却咂不出其中滋味。良久,他才道:“你作乱犯上,勾结前朝乱党,且身为女子,却假作男子入仕,欺君罔上,罪大恶极,即日流放宁州,永生不得返。” 苏晋又笑了笑:“不赐我死么?” 这一生荒腔走板行到末路,不如随逝者而去。 囚车等在午门之外,她戴上镣铐,每走一步,锒铛之声惊响天地。 柳朝明看着苏晋单薄的背影,忽然想起初见她的样子,是景元二十三年的暮春,风雨连天,她隔着雨帘子朝他打揖,虽是一身素衣落拓,一双明眸却如春阳秀丽。 那时柳朝明便觉得她与自己像,一样的清明自持,一样的洞若观火。 他只恨不能将她扼死在仕途伊始,只因几分探究几分动容,任由她长成参天大树,任她与自己分道而驰。 如今她既断了生念,是再也不能够原谅他了。 “苏晋。”柳朝明道,“明华宫的火,是先皇自己放的。” 苏晋背影一滞。 柳朝明淡淡道:“他还是这么蠢,两年前,他拼了命抢来这个皇帝,以为能救你,而今他一把火烧了自己,拱手让出这个江山,以为能换你的命。” 苏晋没有回头,良久,她哑声问:“为什么,要告诉我?” “你不是问,为何不赐你死么?”柳朝明道,“如朱南羡所愿。” 囚车碾过雪道,很快便没了踪迹。 天地又落起雪,雪粒子落了柳朝明满肩,融入氅衣,可他长久立于雪中,仿佛感觉不到寒冷。 一名年迈的内侍为柳朝明撑起伞,叹了一声:“大人这又是何必?”他见惯宫中生死人情,晓得这漩涡中人,不可心软半分,因为退一步便万劫不复。 “尚书大人本已了却生念,大人那般告诉她,怕是要令她置之死地而后生了。苏大人在朝野势力盘根错节,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当今圣上又是假作痴傻,若有朝一日,她得以返京,与大人之间,怕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他们相识五载,连殿上的帝王亦如走马灯一般换了三轮,生死又何妨呢。 “若她还能回来。”柳朝明笑了笑,“我认了。” 朱南羡看苏晋一眼,来不及多说甚么,当即背身将门抵住,短促道了一声:“快!” 苏晋会意,抬手将薄帘一拉,迅速褪下衣衫缠起缚带。 内侍没推开门,回禀朱悯达道:“殿下,门像是被闩上了。” 朱悯达冷声道:“撞开!” 两名内侍合力朝门撞去,只听“咔擦”一声,门闩像是裂了,两扇门扉分明朝内隙开一道缝,却又“砰”一声合上。 朱悯达微眯着双眼,面色十分难看,沉声道:“拿烛灯来。” 天光晦暗,云头厚得一层压着一层,为宫前殿洒下一大片阴影,朱悯达借着烛火,看清朱南羡闷声不吭地抵在门扉上的身影。 他冷笑一声,当即喝道:“羽林卫!” “在!” 朱悯达道:“撞门!” 羽林卫的力道非内侍可比拟,四人合力撞过去,朱南羡终于抵挡不住。 巨大的冲力让他重心失衡,向前扑倒的同时带翻一旁的案几,妆奁落下,铜镜碎了一地,膝盖不偏不倚刚好扎在一片碎镜上。 朱南羡顾不上疼痛,朝苏晋看去,见她在门撞开的一刹那已将曳撒重新换好,这才松了口气。 朱悯达迈过门槛,当先看到的便是朱南羡渗出血的膝头,他的眸色越发阴沉,侧目盯了医正一眼,医正连忙提了药箱过去。 耳房内十分狼藉,卧榻前竟还隔了张帘子,也不知十三这混账东西都在里头干了甚么。 朱悯达径自走到苏晋跟前,冷冷地道:“苏晋?” 苏晋伏地道:“回殿下,微臣是。” 五年前,十三发疯大闹吏部是为了他,时至今日,竟然还是为了他! 看来此子是非除掉不可了。 朱悯达的声音已没有一丝温度:“羽林卫,将此人带出去,以祸主之罪杖杀!” 直至申时,柳朝明与六部尚书才从奉天殿退出来。 早朝过后,景元帝命七卿留下商议南北仕子一案,怎奈柳朝明竟谏言说裘阁老与晏子言罪不至死。这话非但触了圣上逆鳞,还累及六部尚书一并受了景元帝一通邪火。 末了,景元帝道:“柳卿年轻,褊心气盛,凡事瞧不长远,你且回去思过自省一月,不必再来见朕了。” 意示停了他一月的早朝。 七卿退出来后,并行至墀台,礼部尚书罗松堂头一个没忍住,埋怨柳朝明道:“你说你小子,平日像个闷葫芦,偏要在这节骨眼惹陛下不痛快。陛下怎么想,咱心里不跟明镜似的?这案子自打一开始,裘阁老的脑袋就已不在自己脖子上了,你还想给他捡回来缝上?北方仕子想讨的公道岂止是这一场科举?他们要的是圣心,陛下这正是要做给他们看!” 吏部曾友谅听了这话,嘲弄道:“罗大人此言差异,柳大人是甚么人?都察院的左都御史,那放在前朝,就是御史大夫,言官之首嘛,犯颜直谏乃是本职,我等被他累及也是本分。你罗大人心里不也跟明镜似的?这案子到底冤不冤,你心里没杆秤?怎么到了陛下跟前,就跟没嘴葫芦似了?” 兵部龚尚书大喇喇地“呔”了一声:“依老夫看,日后七卿面圣,咱七个先统一口径,省得一个惹了陛下,余下六个也跟着没好日子过。”说着,又瞪了一眼沈拓:“你说你一个刑部尚书,他左都御史进言,你还跟着帮腔?你们是兄弟衙门,谁帮腔都可以,就你不行,你这样不是叫陛下觉得你二人合着起来给他老人家添堵么?” 沈拓轻飘飘道:“哦,那以后老夫不说了,都学罗大人,陛下问一句爱卿何见,咱们回一句,陛下圣心独|裁,英明至极,微臣五体投地,不敢再有妄言?那还要六部要都察院做甚么?全撤了得了!” 罗松堂不悦道:“哎哎哎,说柳昀呢,怎么扯上我!” 工部刘尚书是个和事老,见另几位尚书闹得不可开交,忙劝道:“莫吵莫吵,依老夫看,您几位说得都有理,柳大人犯颜直谏也没错。他年轻嘛,我们几个要多担待。不过话说回来,柳昀,老人家说的话你也得听。陛下乾纲独断,从来不是个听之任之的主儿,他老人家心里头有主意时,谁多说一句都是以下犯上,也就是陛下看中你,就停了你一个月早朝,要是换作老夫几个,怕是立马革职查办了。” 他说着一顿,又看了看身旁几位的脸色,都是黑黢黢的一副不痛快,随即展颜一笑道:“真不是多大事儿,要我看,龚大人说得对,以后咱七个面圣,统一统一口径,这一页就翻篇了。”然后用手肘捅了捅一旁一言不发的户部钱尚书,“老钱,您觉得呢?” 钱之涣嘿然一笑道:“随意,老夫就是个管国库钥匙的,只要论不到银子上头,您几位出主意,老夫跟着放炮就行。” 此言一出,难免有一点“自扫门前雪”的意思,六部尚书其心各异,都不搭腔了。 他七人在墀台上说话,赵衍与另几位大臣就在台下等着,不敢上前。 大随不似前朝,皇帝下头,还有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景元帝是开国君王,自罢黜中书省,废了平章事(注1),便将六部与都察院直接归到自己手里。 这七位正二品大员正是最接近皇权之人(注2),其他的一品少傅少保,不过是些虚衔儿罢了。 柳朝明看到赵衍神色焦急地等着自己,跟六部尚书一揖作别,来到墀台下首:“怎么了?” 赵衍垂首略一犹疑,抬眼盯住他道:“我跟你说,你可别急,是苏晋出事了。” 柳朝明一怔,当下一语不发地疾步往都察院走去。 赵衍撵上几步,拽住他道:“我不是跟你说了莫急?”一顿,往宫前殿的方向指了指:“是这头。” 柳朝明眉心紧蹙:“怎么回事?” 赵衍重重叹了口气,道:“要说,这事还该怪你我。”说着,把苏晋如何出的事,如何落了水,又如何到了宫前殿一一道来,末了又道:“也不知道是谁这么神通广大,竟将人安插到都察院来。眼下太子殿下看十三殿下又因为苏晋里里外外折腾,听说还受了伤,一怒之下要将苏晋杖杀。我来就是想问问你,这事要怎么处置,我这头已经吩咐钱三儿彻底清查都察院,找到那送药的内侍,你这头先有个准备,等太子殿下问起,也好有个交代不是?” 柳朝明的眸子深处风起云涌,他甚至来不及思量,沉而短促地道了句:“先救人。”便往宫前殿的方向走去。 赵衍愣了一愣,这回却没能拽住他,只好跟在一旁快步走着道:“你是没想明白还是怎么着?昨日你在詹事府烧策论,太子殿下已卖了你一个情面。今日苏晋是真触到逆鳞了,你若还想救他,就是跟东宫买一条人命!目下太子与七王势如水火,都察院从来两不相帮,你欠下这样的人情债,可想过往后该怎么还?你是左都御史,位列七卿,倘若夹在吏治,皇权与储君之位的争斗中心,日后当如何自处?” 柳朝明的步子丝毫也不带停顿:“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赵衍沉了一口气道:“柳昀,我知道,你是一个将承诺看得比千金还重的人。当时老御史让你保住苏晋,你没保住,至今觉得有愧于心。可那又怎么样?吏部那群的王八蛋在咨文上写着松山县,却又把苏晋带去旁的地方,那年你为了践诺,一人离京去找他,一找就找了大半年,这该算把情还上了吧?若还不成,昨日你为他烧了策论,这又算不算另一笔债?十三殿下未必保不住苏晋,你若去跟东宫买命,才是把自己送进火坑!” 柳朝明脚步一顿,垂眸道:“必践的诺,才叫作诺,否则与戏言何异?何况,我并非因为老御史的托付,才去跟东宫买命。” 他顿了顿,眼前忽然闪过苏晋一身染血还跪着说“有负所托”时自责悲切的眼神,轻声道:“他确实值得竭力保全。” 六名羽林卫合力将朱南羡押倒在地,分别遏住他的手脚与脖颈,又拿布巾堵了他的嘴,这才令他不再动弹。 朱悯达看着自己双眼布满血丝还在竭力想要挣扎的皇弟,忽然有些惶恐,怕长此以往,十三会毁在这个叫苏时雨的人手上。 朱悯达杀心已定,冷声问道:“苏晋,你可知罪?” 苏晋垂着眸,跟朱悯达磕了个头:“微臣知罪。” 朱悯达淡淡道:“知罪就好,也不必择地方了,就在此地杖杀。”然后他转过头,冷眼瞧着朱南羡,“让他亲眼看着,也好死了心,将念想断了。” 两名侍卫来到苏晋身后,苏晋站起身,走向行刑的长凳,却在朱南羡身前停下脚步,慢慢地,十分认真地朝他伏地一拜。 朱南羡知道,她是在向自己道别。 在她起身的一瞬间,他看见她眸中积攒了五年的萧索忽然化作清澈澈的坦然。 这一刻,朱南羡觉得自己又看到了五年前的苏晋,却看得更透彻。 她一直没有变,原来在那股清风般的气质下,藏着的从来都是一种悍不畏死的倔强。 羽林卫将苏晋捆上刑凳,朱南羡被堵住的口中发出呜咽之声,他狠咬牙关,唇畔竟渗出血来。 朱悯达不再看他,冷冰冰道:“打。” 羽林卫扬杖,棍杖落在苏晋身上的同时,身后传来一声:“太子殿下。” 天边层云犯境,初夏第一场急雨将至。 柳朝明站在晦暗无光的宫阁殿外,沉沉目色仿佛蓄起深秋的浓雾,跪地朝朱悯达深深一拜。 苏晋抬手搭了个棚,眼见一场急雨将至,偌大的正午门,竟没个躲雨的去处。 她拢了拢袖口,打算找个旮旯角蹲着,身后有人唤了声:“苏先生。” 是任暄的随侍,阿礼哥子来了:“今早侯爷与先生走得急,连备存的贡士名册也忘带了,我给送来,又想或要打雨点子,就将先生的伞也一并带着。”将手里油纸伞递给苏晋,一面朝四下望了望:“果然叫我猜中了,暮春这天是说变就变。” 苏晋谢过,见他怀里册子露出一角,不由问:“我记得礼部的文书是镶碧青云纹的,这个怎么不一样?” 阿礼道:“哦,这是罗尚书私底下让弄的贡士名册,说是都察院的柳大人要,不是正经文书,但要比礼部的名录齐全些。” 又取出文书,拿给苏晋看,“也没甚么见不得人的,就是都察院那位新当家的管得宽,连穷书生的祖宗十八代都要摸个门儿清,叫我说,管这些做甚么,学问念得好不就成了?” 苏晋随手翻了翻,阿礼的话不假,这名册宛如族谱,大约的确往回追溯了祖宗十八代。 阿礼见苏晋面色沉沉,凑上来问:“苏先生,你看这名册,可发现一桩怪事?” 苏晋道:“怎么?” 阿礼环顾四周,唯恐叫人听了去:“这一科的贡士,近乎全是南方人,小侯爷说,南北差着这么些人,不知会闹出什么糟心事!” 且不提这一科的贡士,单说春闱前,自各地来的举子也是南方人作大数,而春闱之后,杏榜一出,八十九名贡士,北地只占寥寥七人,是故有北方仕子不满,到贡士所闹过几回,还是周萍带着衙差将人哄散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0.六九章 此为防盗章  当时景元帝染了时疾, 一切大小事务皆由朱悯达代为批红。 朱南羡的折子递到皇案便被朱悯达扔回来, 斥责了一句“尽逞莽夫之勇”, 令他闭门思过七日。 那时的朱南羡还有个撞破南墙都不肯回头的性子。 他默不作声地将折子收了, 回到宫里, 非但闭了门, 还拒了水食,连着五日滴米未尽,直到朱悯达命人将门撞开,看到这个半死不活唇角干裂还仿佛得胜一般咧嘴冲自己一笑的胞弟。 朱悯达恨不能把他一脚踹死。 到底是跟在身边长大的,朱悯达知道老十三吃软不吃硬,随后又想了一个辙,动之以情地劝了一番,大意是:“不是皇兄我不让你去, 但你身为天家子,胸中没点韬略,只会舞刀弄剑,岂不让人笑话?” 然后又塞给朱南羡一个信帖, 说:“这样,本皇兄给你一个机会, 我这里有个对子,三日内, 你只要能对出十句各不相同的下联, 证明你肚子里有点墨水, 本皇兄便批了你的请命书。” 朱南羡头脑十分简单, 他印象中的对子左不过“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这样的,便是要对上十句,又有何难? 直到他翻开朱悯达的信帖,才知道自己是中计了—— 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 朱南羡皱眉深思,这他娘的甚么玩意儿? 彼时朱十三尚未开衙建府,还跟着朱悯达住在东宫。 两日之内,他拿着对子请教遍了詹事府,文华阁,乃至东宫上下的内侍宫女,甚至把刀架在了小火者的脖子上,小火者也只是战战兢兢地跪下,哆哆嗦嗦地回他:“禀c禀殿下,奴才不识字” 朱南羡知道自己是着了朱悯达的道了,想必朱悯达早已知会过所有人,不许帮十三殿下对对子。 于是他坐在詹事府的门口,郁闷地想,这阖宫上下,还能不能找出一片净土了? 正当时,他听到不远处有两个春坊官谈论诗文对子,言语中提及明日的诗礼会。 朱南羡脑中灵光一现,上前打听什么是诗礼会。 原来这乃是翰林半年一次的盛会,为各大学与文官墨客交流才学之用。而明日的诗礼会,三月前方入翰林的新科进士也会去。 朱南羡以为,这乃是天赐良机。 他平日与翰林打交道,转来转去的几个老学究早已看惯了朱悯达的脸色,但新科的进士不一样,若让他找到漏网之鱼,为他对出对子,去西北卫所就有望了。 翌日,朱南羡便溜去了翰林文苑的诗礼会。 他是皇子,宫里有不少人认得他,是故没有在文思飞扬曲水流觞的文苑里扎堆,而是绕过竹林,去了后苑。 后苑有一浅湖,湖心有个水榭。 朱南羡隐隐看到水榭里站着一人,那人负手背对着他,身着素衣广袖,衣袂翻飞,翩翩然好似谪仙。 此人便是苏晋,五年前的苏晋。 朱南羡顺着石桥走过去,唤了一声:“你是——” 苏晋回过身来。 朱南羡生在深宫,自小才子高士见过不少,也有雅洁之人,令人见之忘俗。 但苏晋还是太不一样了。 她的眉宇间自含清霜烟雨,回首之间仿佛春风明月都被揽尽在怀,微阖的双眸里透出万千华光。 她就这么负手立于水榭中,暗夜无边的风仿佛因她而起,身后水波不兴的浅湖骤然成海,浪潮涛涛排山而来。 朱南羡彻底呆住了。 以至于苏晋跪下向他见礼,称自己“姓苏名晋,字时雨,乃这一科的进士”时,他都不记得说一句“平身”,反是东施效颦地道:“哦,我姓朱,名霭,字南羡,行十三,在正在宫中做皇子。” 苏晋低低地笑了一声。 笑声令朱南羡回过神来,他迟疑地问道:“你会对对子么?” 苏晋有些诧异,抬起头问:“甚么对子?” 朱南羡便将怀里写着“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的信帖交给她,说道:“你若对得上,帮本王写几个下联可好?” 水榭里有现成的笔墨,苏晋提起笔,略微一想,又问:“殿下要几个下联?” 朱南羡头一回这么忐忑,生怕为难了她,便道:“三四个就好。” 却一想,三四个太不够了,又道:“七八个也行。” 再一想,明日就要交差,难道自己能连夜再找出第二个帮忙对对子的,最后说:“十个,成吗?” 苏晋又笑了笑,一句“七弦妙曲,乐乐乐乐府之音”已笔落纸上。 朱南羡想起往事,那年的苏晋意气风发,双眼一弯便含笑意,眸子里有万千光华。 而时隔经年,当她从喧嚣巷陌一身染血地走来,从詹事府太子手下劫后余生,朱南羡再也没见苏晋发自内心地笑过。 一次也没有。 马车行到衙署街口停下,苏晋掀起车帘,对朱南羡道:“殿下,微臣自己过去。” 说着便跳下马车,走了几步又顿住,头也不回地添了一句:“殿下不必跟来。” 京师衙门前灯火辉煌,当先立着二位大员,一位是个矮胖墩子,身着鹭鸶补子,正是苏晋在刑部见过的陆员外,另一位面生的留着一八字胡,官品略高一些,身着正五品白鹇补子。 羽林卫依次将人从衙署里带出来,一旁站着名录事一一做核对,苏晋远远瞧着,除却大小衙差,还有府丞孙印德,通判周萍与两名同知。 录事核完名录,小声禀了八字胡。 八字胡横眉倒立,怒道:“还不赶紧去找?少谁都行,独独不能少了他!” 苏晋猜到他们在说自己,绕过羽林卫越众而出,说了句:“大人,下官在此。” 八字胡斜着眼扫她一眼,扬了扬下颌给一旁的羽林卫使了个眼色。 羽林卫当即推搡了苏晋一把,苏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 刘义褚在一旁赔笑道:“少卿大人,您看是不是弄错了,闹事当日若非苏知事,探花爷等闲不能活着出来。” 八字胡冷笑道:“刘推官正是说到点子上了,眼下哪里还有甚么探花爷?许元喆徇私舞弊,乃朝廷反贼,而此子苏苏甚么来着?” 一旁的录事回道:“苏晋。” “此子苏晋,包庇乱臣贼子,不上书其罪,反救其性命,罪加一等,来人,给我上枷子!” 言讫,便有两名衙差一左一右持着颈枷上来。 苏晋身形削瘦,被这千金重的颈枷锁两个时辰,岂不要把肩骨压折了? “本王看谁敢?!” 忽然,人群后传来一声爆喝,朱南羡身着紫衣蟒袍,自夜色中走来。 羽林卫认出他,当即自两旁退去,让出一条道来齐齐跪下:“参见十三殿下!” 朱南羡径自走到八字胡跟前,一脚踹在他身上:“你是个甚么东西?刑部拿人,你也跟来撒野?” 八字胡摔了个狗啃泥,忍痛趴在地上跪好,回道:“回十三殿下,微臣是光禄寺少卿,因奉陛下之命,才随刑部一起来应天府衙门拿人的。” 朱南羡勾起小指掏了掏耳朵,仿佛没听清:“光禄寺?就是那个养着一帮厨子伙夫的衙门?” 八字胡脸贴在地上,语气却隐有不忿:“回殿下,微臣是北臣,先前与北方仕子一同上书科举舞弊案,今陛下查明真相,愿还微臣与众仕子一个公道,才命微臣跟来捉拿要犯。” 下头的人从衙门里搬出一张椅子,朱南羡也不坐,一脚蹬在椅子上:“哦,你倒是说说,都有谁是要犯。” 八字胡看了一旁的录事一眼,录事会意,将手里的名录呈给朱南羡,八字胡道:“回殿下,正是这名录上的人,陛下亲手批过红的。” 朱南羡举起名录,对着火光瞧了一瞧,“嗯”了一声道:“倒是不少。”又对八字胡道:“本王给你一整夜的时间,你跪在那,跟本王一一交代清楚,这上面每一个人究竟犯了甚么错,为何是要犯,不交代清楚不许起身,明白了吗?” 八字胡不敢反抗,眼前这一位是旁的皇子便罢了,偏不巧是位嫡皇子。 景元帝与故皇后感情甚笃,故皇后所出有三,即太子,十三,十七,而这三人中,她最心爱的皇子便是朱南羡。 因此宫中上下除了景元帝与朱悯达,没人能管得了他。 八字胡脸贴着地,牙都要咬破了,挤出一句:“微臣遵命。” 朱南羡又问:“府尹何在?” 杨知畏闻言,连忙跪行几步,挪到朱南羡跟前,连磕了三个响头。 朱南羡吩咐道:“你带着苏你们衙门的人,先回里头去好生歇上一夜,等明日清早,本王审完这狗拿耗子的东西,再将该押的人押进宫。” 杨知畏连声称是,他略微一顿,先纡尊降贵地将苏晋扶起,带着衙门的人无声退到里面去了。 跪在人群后头的陆员外眼瞧着朱南羡这一出敲山震虎是打定主意唱下去了,默不作声地给跪在一旁的小吏使了个眼色。 小吏会意,悄无声息地跪行着退出了人群。 四更时分,七卿面完圣,从奉天殿退出来,回到各自衙署。 柳朝明一夜无眠,正一边与赵衍商议,一边提笔写奏疏,忽闻门前敲扉三声,正是他派去跟着刑部陆员外拿人的都察院小吏。 小吏将一夜的见闻说了,末了道:“本来拿人拿的好好的,十三殿下忽然把光禄寺少卿,刑部员外郎齐齐拦在了衙门外,要他们交代清楚押解之人都犯了甚么罪名?” 柳朝明笔下一顿:“为何?” 小吏道:“虽然十三殿下没明说,但明眼人都能瞧出,他这一番为的乃是苏知事。” 柳朝明将手里的笔“啪”地拍在桌上,泠然道:“他没脑子吗?” 小吏吓得一哆嗦,看了赵衍一眼。 赵衍摇了摇头,对柳朝明道:“你先别急。”但一时也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皱着眉乐道:“我看十三殿下要是闹到天亮,等早朝一结束,满朝上下都晓得他朱十三为了一知事,连他父皇的旨意也敢拦了。” 小吏觑了觑二位堂官的脸色,又道:“禀二位御史大人,其实这也不怨殿下,苏知事原就有伤在身,方才下官远远瞧着,只见他唇上一点血色都没了,光禄寺的马少卿还硬要给他上颈枷。十三殿下也是怕他熬不过这一夜,这才闹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1.七十章 此为防盗章  苏晋看周萍一眼, 提点道:“谨言慎行, 言多必失。” 周萍没能领会她的深意, 回道:“也没甚么, 早前我遇上户部的沈侍郎,他穿了一身便服, 与我说他是都察院打杂的, 害我违反了纲纪, 险些犯了个不敬之罪,还好左都御史大人慧眼如炬, 明辨是非,并未曾跟我计较。” 说着, 又打量了朱南羡一眼, 续道:“方才我甫一见南校尉, 看您气度威仪,丰神俊朗,像是个皇亲国戚似的, 以为你们宫里的人都有这穿便服诓人的恶习, 原来竟是个校尉, 当真失礼失礼。” 朱南羡道:“周兄弟,客气客气。” 苏晋又看周萍一眼, 说:“旁人是吃一堑长一智, 你是吃一堑短一智。” 周萍又没能领会这句话的深意, 责备道:“你还说我, 我倒是要说说你。你平日与人结交, 应当慎重些,像是南校尉这样的就很好,可换了沈侍郎这样的,那便万万结交不起。更莫说当日的十三殿下,他一来,我们衙门上上下下头都磕破了,也仅仅只能觐见殿下的靴面儿。杨大人隔日膝头疼得走不了路,还说等你回来要提点你,可不能再将十三殿下往府衙里招了,咱们府衙小,供不起这位金身菩萨,你可记住了么?” 苏晋最后看周萍一眼,觉得他已无可救药,决定不再搭理他。 倒是朱南羡被这番话说得好不尴尬,只好郑重其事地代答:“嗯,已记住了。” 三人并行着出了宫,张罗了马车往京师衙门而去。 刘义褚已在府衙门口等着了,见回来的是三个人,其中一位不认识的还有些眼熟,便捧着茶上前招呼:“这位是?” 周萍道:“这位是南霭南兄弟,金吾卫的校尉,为人十分和善。” 刘义褚点了一下头,一边将朱南羡往府里引了,一边问苏晋:“你在宫里,可有打听到元喆的消息?” 苏晋步子一顿,垂眸道:“下了诏狱,没能撑过去。” 身旁的三个人都愣住了,刘义褚问:“怎么死的?” 苏晋微一犹疑,道:“自尽。”又添了一句:“咬舌自尽。” 廊檐在偏堂外打下一片暗影,刘义褚站在檐下,往堂内望了望,苏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里头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佝偻着背脊,满脸皱纹大约已过花甲之年,看他几人走近,立时从座椅上起身,且喜且畏地看着他们。 周萍道:“这这怎么开得了口?” 苏晋咬了咬唇,斩钉截铁地说:“暂且不提。”迈步跨进了偏堂内。 周萍一愣,一时没叫住她,只好转头问朱南羡:“南校尉,你是宫里头的,你听说过这事吗?元喆他,怎么自尽了呢?” 朱南羡愣怔地看着苏晋的背影。 许元喆他知道,当日苏晋拼命从如潮的人群里救出来的探花郎。 是啊,好不容易救出来,怎么就死了呢? 他略一思索,没答周萍的话,也跟着苏晋进了偏堂。 老妪一见苏晋,颤巍巍走近几步问道:“是苏大人?”便要跪下与她行礼。 苏晋连忙扶住她,道:“阿婆不必多礼。”想了一想,又垂眸道,“阿婆,元喆一直视我为兄,他的阿婆便是我的阿婆,您还是叫我的字,唤一声时雨罢。” 老妪道:“这不行,大人便是大人,是青天老爷,可不能没分寸了。”却一顿,一时满目企盼地望着苏晋,切切道:“苏大人,草民听周大人说,元喆被叫去宫里,听说是皇上要封他做大官了,您知道他啥时候能出来么?” 苏晋避开她的目光,低声道:“皇上委以重任,大约还有几日吧。”余光里看到老妪手里还抱着行囊,便问,“阿婆可找到落脚之处了?” 老妪窘迫道:“草民昨日才到应天府,本来想去贡士所打听,谁知那处里里外外围着官兵,草民不敢去,这才来劳烦苏大人问问元喆的下落。”她想了想,又连忙道,“苏大人不用担心,元喆既然过几日要回来,草民就在离宫门近一些的地方歇歇脚,他几时出来都不要紧,草民就想着能早一些见到他就好。” 苏晋的心里像堵了一块巨石,唇边却牵起一枚淡笑:“这怎么好,等元喆出来,可要怪我这个做兄长的招待不周了。”说着,拿过老妪手里的行囊道,“阿婆便在我衙门的处所歇脚,我这几日刚好有事务缠身,若能进宫,说不定还能帮您催催元喆。” 说着,一边扶起老妪,往偏堂后方的处所走去,推开自己的房门,又笑道:“阿婆千万别觉得打扰了我,我听元喆说阿婆您会纳鞋垫,我脚上这双不合适,阿婆您一定为元喆纳了不少,能顺带着给我一双便好。” 老妪眉间一喜,道:“行行,苏大人您真是好人。”又仔细看了眼苏晋的脚,说道,“大人您的脚比元喆小一些,他的您怕是穿不了,草民重新给您纳一双好的。” 苏晋点了一下头,合上门退出来,迎面撞上一直跟在她身后的朱南羡。 朱南羡看了眼她握紧成拳的手,一时不知当说甚么,只问:“苏晋,是不是我父皇” 苏晋猛地抬头看他,双眸灼灼似火。 可这火光只一瞬便熄灭了,苏晋移开目光,摇头道:“与殿下无关,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朱南羡默了一默,又问:“你不告诉她,是不是想先还许元喆一个清白?” 苏晋没有说话。 朱南羡看着她,忽然抓住她的手,将一块冰冷的物事放入她手心。 苏晋低头一看,竟是一块白无瑕的美玉。 朱南羡道:“这是张奎搁在刑部大牢墙缝里的玉,我亲自去找的。”然后他顿了一顿,又说,“苏时雨,你不必担心,这一两日我已琢磨过了,入仕的原因,你不说,本王便不问。你今后若想做甚么,你去做,本王便帮你。本王只希望你能明白你不是独自一个人。” 柳朝明一边翻看卷宗,一边听钱三儿禀报追查苏晋当日被下毒的结果,面无表情道:“这么说,除了一点蛛丝马迹,你这两日甚么都没查到?” 钱三儿道:“大人可错怪下官了。除了这点蛛丝马迹,下官倒还查出了一桩怪事。” 柳朝明自案宗里抬起眼。 “柳大人,十三殿下当日既然肯跳云集河救苏知事,按说他应当也是对这案子十分上心的,难道不应当也查一查么?可您猜怎么着,他非但没紧着追查这桩事,反而却打发走了两个承天门守卫,下官去问,居然恰好是当日跟着他跳河的两个,您说怪不怪?” 柳朝明道:“打发去哪儿了?” 钱三儿道:“居然是直接送去西北卫所了。”一顿,又道,“柳大人,您怎么看这事儿,下官怎么觉得这事儿里头裹着点东西呢?” 柳朝明眉头微微一蹙,忽然想起沈奚那句——“你平时的心思都用在揣摩事务上,揣摩人还是揣摩得太少了”,当即道:“你去问宫前殿的内侍宫女,当日十三殿下将苏晋带过去后,究竟发生过甚么。” 贡生去烟巷河坊是常事,彼此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何不能与人言? 许元喆道:“他不愿说,我便不好追问了。自始至终,连他去的是哪间河坊,究竟见了谁,我都不曾晓得。” 晁清失踪是四月初九,也就是说,他去了河坊后不几日,人就失踪了。 可晏子萋是太傅府千金,若在贡士所留下玉印当真是她,又怎会跟烟花水坊之地扯上干系呢? 苏晋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抬头看了眼日影,已是辰时过半,便道:“你先回罢。” 许元喆犹疑片刻,从怀里取出一本册子,是《御制大诰》。 景元十四年,圣上亲颁法令《大诰》,命各户收藏,若有人触犯律法,家有《大诰》者可从轻处置。 许元喆赧然道:“这一卷原是云笙兄要为先生抄的,可惜他只抄到一半。明日传胪听封,元喆有腿疾,势必不能留京,这后一半我帮云笙兄抄了,也算临行前,为他与先生尽些心意。” 他言语间有颓丧之意——身有顽疾难做官,跛脚又是个藏不住的毛病,想来明日传胪,是落不到甚么好名次。 苏晋却道:“你治学勤苦,他人莫不相及。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圣上慧眼神通,你未必不能登甲。” 许元喆自谢过,再拱手一揖,回贡士所去了。 天边的云团子遮住日辉,后巷暗下来。一墙之外是贡士所后院,隐隐传来说话声,大约是礼部来人教传胪的规矩了。 这处贡士所是五年前为赶考的仕子所建,有“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意思。 也是那一年,苏晋上京赶考,被疾驰的官马所惊,不慎撞翻一处笔墨摊子。 摊主是位白净书生,苏晋本要赔他银子,他却振振有辞道:“这一地字画乃在下三日心血,金银易求,心血难买。” 苏晋不欲与他纠缠,将身上的银钱全塞给他,转身便走。 岂料这摊主当真是个有气节的,将满地字画抱在怀里,一路尾随,还一路嚷嚷:“收回你的钱财,在下不能要。” 苏晋不胜其烦,到了贡士所,与武卫打个揖,说:“后头有个江湖骗子,怀抱一捆字画,专行强买强卖之事,你们若瞧见,直接撵走省事。” 言罢一头扎进处所内,落个耳根清净。 她这头将行囊归置好,没留神背后被人一拍。 那书生摊主弯着一双眼:“哦,你就是杞州解元苏晋。” 四下望去,满院寂寂,苏晋目瞪口呆地问:“你翻墙进来的?” 早春时节,杏花缀满枝头,打落翘檐上。 翘檐下,书生双眼如月,笑意要溢出来一般,双手递上名帖:“在下姓晁,名清,字云笙,不巧,与兄台正是同科举子。” 一见如故,一眼投缘,不知可否与兄台换帖乎? 苏晋想起旧事,靠在后巷墙边发怔。 晁清原该与她同科,可惜那年春闱后,他父亲辞世,他回乡丁忧三年,今年重新科考,哪里知又出了事。 到了晌午,日头像被拔了刺的猬,毒芒全都收起来,轻飘飘挂到云后头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2.七一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苏晋初遇柳朝明, 是景元二十三年的暮春。 那个时节总是多雨,绵绵密密地落在十里秦淮, 铺天盖地扯不断的愁绪。 也的确是愁得很了,春闱刚过, 榜上有名的贡士就丢了一个, 今早去他住处一看, 桌上还搁着誊录一半的《大诰》,然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贡士失踪是要去大理寺登案的, 可惜天公不作美,走到一半,春雷隆隆作响, 须臾间就落了雨。 苏晋一路冒雨疾行, 过了朱雀桥,眼看大理寺就在跟前, 却有人先她一步,在官署外落轿。 四方八抬大轿, 落轿的大员一身墨色便服, 身旁有人为他举伞,眉眼瞧不真切, 不言不语的样子倒是凛然有度。下了轿,脚下步子一顿, 朝雨幕这头看来。 苏晋愣了一愣, 这才隔着雨帘子向他见礼。 这是个多事之春, 漕运案,兵库藏尸案数案并发,大理寺卿忙得焦头烂额,成日里将脑袋系在裤腰头上过日子,是以署外衙役见了苏晋的名帖,不过京师衙门一名区区知事,就道:“大人正在议事,烦请官人稍等。”也没将人往署衙里请。 苏晋也不是非等不可,将文书往上头一递也算交差。 但这名失踪的贡士与她是仁义之交,四年多前,她被逐出翰林,若非这位贡士帮衬,只怕举步维艰。 雨势急一阵缓一阵,廊檐下紧紧挨挨站了一排躲雨的人,看官袍的纹样,与苏晋一样,都是被打发来候着的芝麻官。 苏晋正想着是否要与他们挤挤,头顶一方天地潇潇雨歇,回身一看,也不知哪里来了个活菩萨为她举着伞,一身随侍着装,眉目生得十分齐整,说了句:“官人仔细凉着。”将伞往她手里一塞,径自又往衙里去了。 伞面是天青色的,通体一派肃然,大理寺的衙差已先一步寻着这伞的贵气将她往署里请了,苏晋这才想起,这尊贵伞是方才那位落轿大人用的。 也是奇了,这世道,伞的脸比人的脸好用。 见到大理寺卿,苏晋俯首行礼:“下官苏晋,见过张大人。” 张石山是识得苏晋的。 他出身翰林,去年才被调来大理寺。当年苏晋二甲登科,还在翰林院跟他修过一阵《列子传》,可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而今再见后生,昔年一身锐气尽敛,张石山心中惋惜,言语上不由温和几分,指着一张八仙椅道:“坐下说话。” 苏晋依言坐下,这才注意那位落轿大人正于座上另一侧闲饮茶。她少小识人颇多,眼前这一位模样虽挑不出瑕疵,然眼底云遮雾绕,不知藏着什么。 苏晋想起一个句子来,晓开一朵烟波上。 张石山道:“你托刘寺丞递来的文书我已看了。晁清的案子你且宽心,好歹是朝廷的贡士,我再拟一份公文交与礼部,务必将人找到。” 艰屯之年,三法司遇到棘手案子无不往外推的,大理寺肯接手已是天大的情面,可等到礼部审完公文,着手找人又是什么时候?读书人一辈子盼着金榜题名,后日即是殿试,晁清等不起的。 苏晋想到这里,道:“不瞒大人,此事京师衙门也查了,晁清这几日都在处所用功,并无可疑之处。只失踪当日,太傅府三公子的来找过他,像是有过争执,之后人才不见得。” 太傅府三公子晏子言,当今太子的侍读,时已升任詹事府少詹事。张石山问:“如何证实是少詹事?” 苏晋道:“手持一枚晏家玉印,贡士处所的武卫验过的。” 张石山为难起来,此事与晏三有关,他要如何管,难不成拿着一枚玉印去太傅府拿人么?得罪太傅便罢了,得罪了东宫,吃不了兜着走的。 张石山一时无言,隔着窗隙去看乌沉沉的天色,春雨扰人,淅淅沥沥浇得人心头烦闷。 倒是座上那位落轿大人悠悠开了口:“晏子言来过,后来又走了么?” “走了。” “走的时候,晁清人还在?” “还在。” 那一位端着一盏茶,平静地看着苏晋:“既如此,倒不像干晏子言甚么事。京师衙门不愿接这烫手山芋,所以你来大理寺,请张大人看在往日情面,拿着区区一面之辞去审少詹事?” 苏晋被这话一堵,半晌才吐出一个“是”,双膝落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响头,“请张大人帮学生一回。” 到底是读书人,满腹诗书读到骨子里,尽化作清傲。都说膝下有黄金,若不是为了故友,一辈子也不要求人的。 张石山看她这副样子,心中已是动容,方要起身去扶,却被一旁伸来的手拦了拦。落轿大人端着茶,慢慢踱到苏晋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本官同你说几句实在话,你听好。” “今年开岁不顺,什么世道你心中该有数。莫说是丢了一个人,哪怕死了人,烧了几座庙,只要天下大致太平,能揭过去就揭过去了。为官当有为官者方圆,跟大理寺讲情面买卖,且先看自己身份。” 夜里,苏晋回到应天府衙的处所,坐在榻上发呆。 邻屋的周通判看到了,问:“那位张大人将你回绝了罢?”又摇头叹道:“我劝过你,这些当官的老不修,活似臭茅坑里的石头,一则迂腐,二则嗜‘蝇’,你何必自取其辱。” 周通判字皋言,单名一个萍字,当年春闱落第,凭着举子身份入的京师衙门。苏晋转头看他一眼,忽道:“皋言,朝廷里年不及而立,且是三品往上的大员,你识得几个?” 周萍吓了一跳:“年纪轻轻就官拜高品?”又沉吟说,“不过自景元帝广纳贤能,这样的朝官不至六七,亦有三四。” 苏晋默不作声,在案几上抹平一张纸,沾水研磨。笔落纸上,须臾便勾勒出一幅人像。周萍锁眉看着,竟慢慢看痴了,那纸上人长得极好,一双眉眼仿佛本就为山水墨色染就而成。 苏晋搁下笔,问:“这个人,你识得否?” 周萍道:“虽说三品以上的朝官有好几个,可这等样貌,这等气度的,若不是户部侍郎沈奚,那便非新上任的正二品左都御史柳朝明柳大人莫属了。” 苏晋沉默了一下,声音轻飘飘的:“我猜也是。” 大理寺这条道儿,是彻底被堵死了。苏晋躺倒在榻上,想起四年多前,她被乱棍加身,昏死在路边。只有晁清来寻她。风雨连天,泥浆沾了他的白衣袖子,他将她架在背上,索性连伞也扔了。苏晋浑浑噩噩间说了声谢,晁清脚步一顿,闷声回了句:“你我之间,不提谢字。” 受恩于危难,结草衔环以为报。 周萍方起身就听见叩门声。天未明,苏晋站在屋外,眼底乌青,大约是辗转思量了一整夜:“小侯爷的密帖呢?拿来给我。” 周萍原还困顿着,听了这话,陡然一惊:“你疯了?” 苏晋不言语,径自从一方红木匣子里将密帖取出,帖子左下角有一镂空紫荆花样,里头还写着一道策问。 这样的信帖面上瞧着没甚么,里头却大有文章——当今圣上以文治国,每月命各翰林院士分发策问,令诸皇子作答,时限三日,答出无赏,答不出却有罚。收到这样的密帖,大约是哪位殿下躲懒,找下头的人代答。 宫中规矩严苛,虽说密帖经手之人甚少,但若铁了心要查,也不是查不出的。半年前,钦天监一名司晨就因帮十四殿下代拟了一道策论被活活打死。 苏晋将桌上一杯冷茶泼到砚台里,碾墨铺纸,落笔就答。周萍在一旁看得触目惊心,连忙将门掩上,跟过来问:“昨日我要烧这密帖,你拦着不让,心里就有这打算了?” 苏晋“嗯”了一声。 周萍急忙道:“你找死么?知而慎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苏晋淡淡道:“危墙虽险,尚有一线生机,总好过屈身求人。” 周萍要再劝,外头有人催他上值。匆忙洗了把脸,走到门前,回头看苏晋仍旧一副笔走如飞慷慨赴死的形容,只好叮嘱:“你要找晁清,我替你想辙,你莫要冲动,切记三思而后行。” 苏晋没抬眼,回了句:“记得帮我画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3.七二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原来这矮胖墩子姓陆, 时任刑部员外郎,正是当日奉柳朝明之命,给苏晋送死囚的那位。 听闻苏晋是来跟刑部沈尚书回话的, 陆员外略一思索,道:“这样,苏知事您不必等,我这就去请尚书大人的意思。” 说着, 也不等苏晋客气, 风风火火地走了。 沈拓正审阅仕子闹事的涉事衙门与人员名录,外头有人通报说京师衙门的苏知事来了, 沈拓笔头动作一顿, 掀眼皮看柳朝明一眼, 回了句:“请吧。” 柳朝明端的冷静从容,仿佛没听到什么声儿一样, 沈拓忍了忍没忍住,才问:“这个苏知事,可是当年老御史一眼看中,再三叮嘱你照拂, 你驱车去追却没赶上,将事情搅黄了的那位?” 柳朝明一副不为外物所动的样子, 端起茶悠悠道:“怎么, 尚书大人还记得这事?” 沈拓“嘿”着笑了一声:“如何记不得?那几年提起朝廷后生, 老御史无时无刻不在夸你, 说你从容有度又杀伐果决, 唯独这一桩办得不够利索,气得御史他老人家几日咽不下饭。” 柳朝明啜了口茶,不说话。 沈拓又道:“后来他老人家还找我想辙,我能有甚么辙?吏部的通文递过来,皇上已批了红。”说着,摇了摇头道:“当真可惜了,我记得他中进士那年才十八,文采斐然,胸怀锦绣,俨有你当年风采,便是给个榜眼,乃或给个状元也不为过。还是皇上看了眼他的年纪,生生吓了一跳,这才将他的名次压到了第四,就是怕此子锋芒太过招来横祸。” 柳朝明一时默然,苏晋中进士时,他不在京师,后来关于她的种种,也不过道听途说。反是那日在风雨里初见着,倒并不曾有传闻中的绝世风华。 他本还惋惜,以为五年的挫败与磨难,已将此子身上的锋芒洗尽了。 直到仕子闹事的当日,她一身是血地朝他走来,跪在地上向他请罪。 鎏金似的斜晖浇在她身上,淬出令人心折的光,刀锋履地之声仿佛划在铮铮傲骨之上。 柳朝明这才觉得是自己看走了眼。 也许是初见那日,秦淮的雨丝太细太密,将人世间的一切都隔得朦朦胧胧,竟不曾见,当她立在烈火斜阳里,连眸中萧索都是傲雪凌霜的。 陆员外又是请又是迎地将苏晋带到了律令堂外。 待苏晋见过礼,沈拓道:“你来得正好,老夫正整理闹事当日的涉事衙门和名录,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苏晋应是,将沈拓的问题一一答了。 沈拓听后,在公文上删添些许,这才罢了笔,说道:“先头传你,是为了解闹事当日的情形。不过两日前,老夫收到一封密帖,里头藏着一篇策论,那送帖人说,正是你的笔记,你看看可是?” 密帖上镂着紫荆花,果然是她早前给任暄的那本。 苏晋曾是进士,又尝有文墨流于市井,笔迹是赖不掉的,只好称是。 沈拓抬手往案上一拍,呵斥道:“你好大的胆子,老夫听闻,这道策问可是翰林每月策诸位殿下的题目,你老实交代,这是为哪位殿下代写的?” 其实苏晋此番前来,正是为招认代写的罪状,招来晏子言与她对质晁清的案子。 依任暄之言,代写一事之所以被查出来,是在十七殿下那头撕开了口子,已然昭昭于世了,可听沈拓之言,仿佛并不全然了解内情。 莫不是太子殿下有意为朱十七隐瞒? 既如此,何以不直接将她传去东宫私询问罪呢?平白招来刑部,岂不自相矛盾? 苏晋一时想不出因果,两相权衡,只得道:“代写一事不假,还请尚书大人治罪。” 也不提是哪位殿下。 沈拓“哼”着笑了一声,指着苏晋道:“这厮嘴还挺严。”说着,忽然摆了摆手,道:“罢了,老夫手里头的案子多得是,没闲心理会你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又对柳朝明道:“此人好歹是个从八品知事,犯了纲纪,你都察院合该管管,此事你接过去罢。” 苏晋本是俯跪在地的,听了这话,不由慢慢直起身子,一脸困惑地将沈拓望着。 甚么意思?难道是要放她一马? 沈拓的确是要放苏晋一马,他先前问柳朝明的一番话,也是想试探都察院对苏晋的态度。 柳朝明有个“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性子,在这一任七卿(注1)之中,虽十分年轻,心里头却像装了个千斤坠,这也是老御史致仕后,保举他做左都御史的原因。 可方才提起苏晋,柳朝明竟出乎意料地走了一刻神,可见是自觉愧对老御史,亏欠苏晋得紧。 沈拓从来奉行秉公执法,当年也跟老御史并称为“铁面菩萨”,而今年事已高,后生可畏,“铁面”二字传给了柳昀,自己却跟自己那花架子儿子学会了熟视无睹得过且过的道理,也罢,且任这些后生折腾去吧。 沈拓当即一拍案,端出一副要撵人的架势:“还愣着做甚么,我刑部的地板跪起来格外舒服些么?” 苏晋一头雾水地被沈拓连骂带撵地赶出了刑部,心中并没有松快些许,反是此行的目的落了空,刑部手谕已被检校收了回去,下回再进宫,只能是去都察院领板子的时候了。 二十大板打下来,也不知自己可还有命走到詹事府。 苏晋实以为当下机不可失,立时就往东宫(注2)的方向走去。 “站住。”身后传来一声冷喝。 苏晋回过头去,也不知柳朝明何时也从刑部出来,手里还拿着她那本紫荆花密帖,冷着脸问:“就这么不死心,还要去找晏子言?” 苏晋俯首道:“大人误会了,下官头回来刑部,一时迷了路,走错道了。” 柳朝明道:“迷得连南北都分不清么?” 苏晋说不出话来,将身子弯得低了些。 柳朝明又道:“我看你的伤是好利索了,不如先去都察院,把你的二十大板领了。” 苏晋做了个拱手礼,将腰身弯得更低,已然是请罪之姿。 柳朝明沉默着盯了她半晌,觉得老御史纵有伯乐之慧,难免一叶障目,只看到苏晋的锦绣才情,却不见此人的巧言令色起来着实可恶,一时也不想跟她废话,吝啬地说了两个字:“跟着。” 苏晋跟柳朝明走了一段路,却并不是承天门的方向,而是东宫。 她在心里揣摩了几分,不由意外地问道:“大人这是要带下官去詹事府么?” 柳朝明没言语。 苏晋又道:“下官多谢柳大人。” 柳朝明蓦地折转身,举着手里的紫荆花密帖,面无表情地看着苏晋道:“不必谢,正是为审你才领你去的。” 任暄一回礼部,就看到江主事坐在门槛上,哭得老泪纵横,问其故,江主事抽抽嗒嗒地把原委说了,续道:“下官以为这苏晋和下官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好心帮他扯个谎,谁知道他跟柳大人是旧识,这下好了,他是逃之夭夭,把下官一人堵死在胡同里,下官这平白无故得罪了都察院两位堂官,一头撞死得了。” 与任暄一道回礼部的还有罗尚书,弓着身听江主事哭诉了一阵儿,觉得他十分啰嗦,嗮道:“活该,老夫早就教过你们,多磕头,少说话,让你嘴秃噜惹祸。” 任暄听出来个疑点,问:“柳大人与苏晋是旧识?不能吧?” 江主事抹一把泪:“怎就不能,下官亲耳听到柳大人他老人家帮苏晋查案子,问甚么失踪日子,还说晏詹事的闲话,谁不知左都御史是个铁面菩萨,能请动他老人家帮忙,没有过硬的交情能成事?” 任暄一时怔住,倒是先一步来串门子的户部侍郎沈奚听了半日墙角,笑嘻嘻地道:“江主事,我记得您有个孙子,与柳大人差不多年纪,您唤柳大人老人家,不大合适吧?” 江主事破罐子破摔:“有甚么不合适?能要我命的都是我亲爷爷。” 沈奚扯着官袍上三品孔雀绣问:“江主事,那我呢?” “你?”江主事婆娑着泪眼,抬头看他:“你是管银子的,我祖宗!” 那头沈奚笑作一团,任暄就着门槛,在江主事一旁坐下,百思不得其解。 都察院掌弹劾百官之权,晁清一案由他们审理最好不过,苏晋若与柳朝明相识,何必拿着密帖来找自己呢?舍近求远不提,左右还落个把柄。 他方才去詹事府打听消息,撞见了十三殿下,这才知朱南羡已从西北回京,圣上颇有看重之意,竟赐了金吾卫领兵权。 任暄不知苏晋记不记得朱南羡,但当年十三殿下为一任翰林大闹吏部,倒是一时谈资。 晁清的案子若走投无路,十三殿下闹不定愿管这闲事呢。 任暄兴致冲冲回来,原想告诉苏晋朱十三回京这一喜讯,哪里知柳朝明凭空插了一足进来,像一盆冷水,叫他的好心显得多余。 阿礼备好轿子,进来问:“小侯爷,这就上应天府衙门寻苏先生去么?” 任暄摆摆手:“不必了,且先回府罢。” 苏晋回到府衙,天已擦黑了,方回到处所,周萍就从堂屋出来,拽住她问:“整两日不见,你上哪儿去了?” 苏晋看他满头大汗,袍衫脏乱的模样,道:“别问我,你是怎么回事?” 周萍长叹一声:“别提了,那些落第仕子今日又在夫子庙闹事,我带衙差去哄人,还起了冲突,有几个趁着形势乱,把我掀翻在地上,还好五城兵马司来人了,才将闹事的撵走,我也是刚回来。” 苏晋走到案前,斟了杯茶递给他:“这衙门上上下下都晓得你老实,往常不过是将棘手的案子丢给你,眼下倒好,外头有人闹事也叫你去,你一个书生,让你去是跟闹事的人说教么?” 周萍接过茶,宽慰她道:“这回闹事的也是书生,我去说教说教也合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4.七三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柳朝明却不退让:“敢问殿下, 苏晋所犯何事?” 朱悯达不悦道:“怎么, 如今本宫想杀个人, 还要跟都察院请示一声?” 柳朝明道:“殿下恕罪,微臣并非此意。但苏晋冒犯太子殿下, 微臣自觉难辞其咎, 殿下若要责罚,便连微臣一并责罚了罢。” 朱悯达目色阴鸷, 冷笑一声问道:“若本宫要他死呢?” 柳朝明声色沉沉:“请殿下一并责罚。” 朱悯达看了眼被俘在地依然拼死挣扎的朱南羡, 又看了眼跪在一旁决绝请命的柳朝明。他不明白, 不过是一名从八品知事, 纵然胸怀锦绣之才, 在巍巍皇权之下, 也只是一只蝼蚁,而他贵为太子, 想杀一只蝼蚁,就这么难? 朱悯达身上毕竟留着朱景元的血,他认定的事,旁人越是拦阻, 越是要不惜一切去做。 他冷笑出声:“好, 好,如你们所愿,本宫先杀了他, 再将你二人一一问罪!” 正是这时, 殿阁另一端传来怯怯一声:“大皇兄。” 朱悯达侧目望去, 朱十七与一名身着孔雀补子的人正立于殿阁一侧。 孔雀补子当先一瘸一拐地走来,笑盈盈叫了朱悯达一声:“姐夫。”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前一阵儿因进言“南北之差大约误会”,被他爹打折了腿的户部侍郎沈奚。 却说沈奚有两个倾国倾城的家姊,其中一个嫁给了朱悯达做太子妃。因此他虽是臣子,幸沾得家姊美貌的荣光,混成了半个皇亲国戚。 眼下朝臣宫人俱在,朱悯达听得这一声“姐夫”,黑着脸斥道:“放肆!” 沈奚嘻嘻一笑,这才施施然拜下。 朱悯达与太子妃感情甚笃,对这名常来常往的小舅子也多三分宽宥,并不计较他没分没寸,而是道:“你先带十七回东宫,等本宫料理完此处事宜,回去一起用膳。” 沈侍郎素来是个瞎凑热闹的,听了这话也不挪腿脚,当下拽了朱十七一并在朱悯达跟前跪了,煞有介事地说:“姐夫正生气,我这小舅子怎么好走?这么着,反正姐夫要罚人,不如顺个便,把我跟十七一并也罚了吧?” 朱悯达被他搅得一阵头疼,骂道:“让你滚便滚,还跟着胡闹!” 沈奚诧然道:“这怎么是胡闹?”拿下巴指了指朱南羡,又指了指柳朝明,“一个嫡皇子,一个百官之首,这阖宫上下除了陛下与姐夫您,最金贵的主儿都跪在求死,我不跟个风求个死,岂不太没眼力见儿了?”说着,推了一把跪在身旁一脸茫然的朱十七,催促道:“快,求求你大皇兄,让他赐我二人一死,让咱们也沾沾十三殿下与柳大人的荣光。” 朱悯达气不打一处来,怒喝一声:“沈青樾!”却不知当说他甚么才好。 沈奚顺杆子往上爬,当即做了一个领命的手势,看了一眼被捆在刑凳上正盯着自己的苏晋,指着一旁的羽林卫道:“你还管他做甚么?区区八品小吏,想死也该排在本侍郎后头,你这就将捆他的那根绳拿过来。” 羽林卫愣愣地看了眼手里的麻绳。 沈奚仰头伸出脖子:“对,就将就这团麻绳,赶紧过来把本官勒死。” 这是苏晋第一回见到沈青樾,君子翩翩,眉眼如画,眼角一颗泪痣笑起来平添三分风流飒然,只可惜,抢着麻绳往脖子上套的样子实在太煞风景,以至于她每每回想都清晰如昨。 数年之后,苏晋升任尚书,位极人臣,沈奚因一桩小事栽到了她手上,便套交情问她,能否看在挚友的面子上,私底下责罚则个算了。 苏晋高坐于堂上,清冷说了声:“好。”然后扔下一捆麻绳道:“当年绑我那根,你拿去勒脖子吧。” 眼前被沈奚搅和得鸡飞狗跳,朱悯达却在这喧嚣中冷静下来。 沈青樾说得对,柳朝明是百官之首,苏晋不过区区八品小吏,为了这么一个人跟都察院僵持不下,不值得。 是他冲动了,险些顾失大局。 朱悯达喝住沈奚,凛然道:“君不君,臣不臣,像甚么话?”然后侧过身,对柳朝明道:“既然有柳大人作保,苏知事这回的过错,本宫便不追究了。”然后叹了一声,“罢了,看在都察院的情面上,此子就让柳大人带走吧。” 羽林卫为苏晋松了绑,苏晋因方才挨了一杖,脚落在地面还有些发颤,一名内侍要上来掺扶,她摇了摇头,往一旁避开了。 苏晋走到柳朝明身边,与他一起跟朱悯达拜别。 两人没走两步,朱悯达又叫了一声:“柳大人。” 苏晋眸色一黯。 朱悯达的唇边含着一枚浅笑,仿佛方才的森森怒气不过是一个玩笑:“柳大人平日公务缠身,与东宫来往的少了,连上个月小儿周岁,也是只见贺礼不见其人。下个月末是太子妃的寿辰,还望柳大人一定要来。” 这便是跟东宫买命的代价吧。 在景元帝暴虐的苛政下,被矫枉过正的朝纲无不彰显着一种岌岌可危的君臣失衡。 尤其当这名开国君主已垂垂老矣,各皇储拥藩自重,谁又不觊觎那至高无上的皇权呢? 看似平静的皇座之下势力林立,身在旋涡之中,哪怕位极人臣,也是浮萍之身。 柳朝明回首一揖,表情无波无澜:“多谢殿下相邀,太子妃的寿辰,微臣一定到。” 被折腾过一番的宫前苑终于安静下来,朱悯达看了一眼朱南羡,见他仍怔怔地盯着苏晋离开的方向,心里头一股怒气又涌上来,甩袖走了。 羽林卫跟着朱悯达浩浩荡荡离去,朱南羡卸了束缚,伸手摘了堵在嘴里的布巾,然后吐了一口淤血,翻身仰面躺在地上,愣愣地看着风雨欲来的天幕。 他包扎好的膝头在方才的挣扎中又渗出血来,除了牙龈,指腹也抓得血迹斑斑。 可有甚么用?五年前他没有保住苏晋,换了五年后,他仍没有。 起码保住她的,不是他。 沈奚劳心劳力地搅和一番,总算得了个善果,扶住地面跌坐在一旁,看着朱南羡这一身狼狈样,啧啧两声问道:“朱十三,方才那个被绑在刑凳上的,就是当年你为了他,差点卸了曾友谅一条胳膊的那位?” 朱南羡转头看他一眼,似乎不想多说,只问:“你来干甚么?” 沈奚嘻嘻一笑,看向刑部大牢的方向:“我啊,我有个仇人快死了,我来给他送一顿上路饭,毕竟做了一辈子仇人,也是缘分嘛。” 朱南羡又转回脸盯着天幕,懒得再理他。 沈奚看他这副样子,轻飘飘道:“我知道你在想甚么,你是不是觉得自己高高在上却无法把握命运?觉得自己贵为皇子却连一个想保护的人也保护不了?是不是恨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却无计可施。朱十三,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白活了?” 他这一番话如同利刃,一路劈风斩浪地砍到朱南羡心上。 朱南羡扣紧五指,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滚”字。 沈奚四两拨千斤道:“你想知道为甚么吗?” 朱南羡眸色一伤,喉结上下动了动,哑声问道:“为甚么?” 沈奚道:“纵然你救了他,但也是你让他置于险境。你贵为殿下,却没有无上的权力,你甚至生于长于这无上权力的荫蔽之下,你的身后注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你行差踏错一步,就会有人将遮住你既定路线的树桠连根拔去,你的庇护,对微不足道的人而言,反而是一把双刃剑。所以你若真想保护谁,不然你足够强,不然他足够强,否则在此之前,爱而远之,未必不是一种保全。” 朱南羡转过头,怔怔地看着他。 沈奚挑眉道:“还不明白?这么说吧,七殿下小时候有只猫,白绒绒的,很通人性,你记得吗?” 朱南羡点点头。 “后来有一日,那白猫病了,七殿下为此着急了一日,没有去翰林进学,当日夜里,他母妃就命人当着他的面,把那只猫活生生地剥皮杀了。” 朱南羡眼神黯淡下来,终于似有所悟。 沈奚道:“十三殿下,你知道这个故事告诉了我们甚么道理吗?” 朱南羡问:“甚么道理?” 沈奚一本正经地盯着他,说道:“这事儿就告诉我们,在这深宫之中,养猫不如养鸟,养鸟不如斗蛐蛐儿,古今百代君王,数万皇子,爱斗蛐蛐儿的多了去,因玩物丧志杀猫诛鸟有之,可你听过灭蛐蛐儿的吗?”然后他嘻嘻一笑,压低声音道:“殿下,微臣新得了一只蛐蛐儿,起名‘虎将军’,一对长须威风得紧,看你如此郁结难解,不如微臣将它进献给你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5.七四章 此为防盗章  詹事府原为打理皇帝皇子的内务所设, 景元帝开国后,令其作辅佐储君之用, 因此建在东宫附近。 仕子闹事后,晏子言质疑春闱有舞弊之实,皇上授命他为主审, 一连数日都扎在翰林院,重断会试的卷宗。 却越断越无奈。 会试的好文章,的确大都出自南方仕子之手。 看来沈奚的话不假, 南北两地的仕子确实存在差距(注), 所谓的科场舞弊,也许真的只是误会。 晏子言觉得自己审卷都快审出魔怔来了,回到詹事府, 听说左都御史来找,头一个念头竟是柳大人是南方人, 难怪做了都御史;尔后见到跟着柳朝明而来的苏晋,心想,这位也是南方人, 难怪是二甲登科的进士。 直到听了这二人的来意,他才回了魂,看了苏晋两眼,轻笑道:“我还道你一个区区从八品知事,任暄怎么肯由着你来正午门前问责本官, 原来他是得了这样的好处。买卖做得不错, 拿着本官的颜面去换十七殿下的人情, 本钱不过是你的才学,他一本万利,赚得盆满钵满。只是可惜了当年长平侯兵马中原战无不胜,生出个儿子,竟是个四体不勤的生意经。” 他这一番话说得尖酸刻薄,但往细里一想,却是参破其中道理。 苏晋不是不明白,她答了策问去找任暄,乃是有事相求,实属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无意一争长短。 晏子言斜着又瞧苏晋一眼,觉得此人虽看上去清雅内敛,没成想竟有个杀伐果决的个性。仕子闹事当日,若不是苏晋命人将晏子萋绑了送回府,也不知他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能闯出甚么祸来。 这么想着,顺口就问了句:“你不是受了伤?” 苏晋没留神他提起这个,愣了一愣,才道:“养了数日,已好些了。”又续道:“刑部传话,好几桩案子悬而未决,下官不敢耽搁,才赶着早进宫里来。” 哪里来的好几桩案子? 小小知事,与她相关的大案,统共也就仕子闹事一件。 这所谓的好几桩,大约是将晁清失踪一并算了进去,旁敲侧击地点醒他吧。 晏子言听出苏晋话里有话,冷笑道:“依本官看,是你上赶着往案子上撞吧?” 又觉得苏晋区区知事,三番五次地对自己出言不逊,方才那点感激之意消失全无,恶声相向道:“你那日没死在闹事当场已是万幸,好好将养才是正道。更不必赶着早进宫,刑部审案,尚不缺你一个证人。况且少几个你这样没事找事的,京师反而太平些,哦,这么一看,你那日没死成当真可惜了。” 苏晋听了这话,双眼弯了弯,负手平静地看着晏子言:“大人说的是,下官死不足惜,只是大人这么盼着臣下死,不禁叫人琢磨起由头,是有甚么把柄落在下官手上了么?” 晏子言一时怒不可遏,抬起手想要唤人进来治治这吃了豹子胆的东西。 苏晋却不肯退让,她今日来,就是要从晏子言嘴里问出晁清失踪当日的因由,激怒他是意料中事,若这便怕了,何必犯险来这一趟。 “闹够了吗?”正这时,端坐上首的柳朝明沉声道。 苏晋与晏子言互看了一眼,均把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柳朝明问晏子言:“十七殿下当日呈给翰林的策论,听说太子殿下已让掌院转到了詹事府?” 晏子言拱手道:“正是。”一时没忍住心中得意,又对苏晋道:“本官差点忘了,本官有没有把柄落在苏知事手上实不重要,倒是苏知事有一个现成的把柄,正握在本官手里。” 说着,转身自案头取了案宗,正要呈给柳朝明,忽又缩回手,一脸疑惑地问:“敢问柳大人是如何晓得十七殿下的策论是苏晋代写的?” 苏晋心里头窝火,这都甚么乱七八糟的?不是你自任暄处取了策论原本上递刑部,这才招来的都察院么? 然而这个念头闪过,苏晋忽然觉察出不对劲。 倘若是晏子言将策论原本呈给刑部,那么沈拓怎会猜不出这案子的另一头是十七殿下? 这么一看,东宫与刑部,倒像在各查各的,互不相知。 柳朝明道:“你不必知道。” 晏子言又道:“那么敢问柳大人,若查实据证,要如何处置苏知事呢?下官可是听说半年前那位代十四殿下执笔的司晨是被杖毙的。” 柳朝明道:“前车之鉴只做参详,不必盲目行效,都察院审完,自当以罪论处。” 晏子言忖度一番,自以为悟出柳朝明的言中意,于是道:“按照御史大人的说法,这等罪名,便不是死,也要落个革职流放吧?” 说着,忽然合手对柳朝明一揖,白衣广袖带起一阵清风:“柳大人,下官纵然十分看不惯苏晋,但也听闻仕子闹事当日,应天府府丞带着一帮衙差藏在夫子庙里,东西二城兵马司堵在半道上不分轻重缓急地跟几个暴匪周旋,在朱雀巷的礼部大员不想办法疏散百姓便罢了,皆躲在茶坊里头,生怕被伤着一分半分,只有他,只身纵马而往,虽自不量力妄图扭转乾坤,愚蠢至极地真当自己是根葱,但下官想为朝廷留下此人。” 一语毕,转身横眉冷目地看着苏晋,说道:“苏晋,本官长你几岁,教你一个道理,他人之言,不可不信,也不可尽信,有道是画虎画皮难画骨,你可知当日你在喧嚣巷陌出生入死时,躲在茶坊里头战战兢兢,自始至终都没出来看你一眼的都有谁?有人跟你称兄道弟,并不妨碍他在背地里捅你刀子。” 顿了顿,微微扬起下颌,又缓了些声气道:“当然了,你的所作所为,也并不妨碍本官打心底讨厌你,本官惯欠不得人情,你看好了,本官只帮你这一回,不为其他,为你当日取舍果断地护了舍妹安危。” 言罢,晏子言大步流星地走到厅堂西角,先开灯罩,将手里头的策论往火上烧去。 白纸黑墨,沾火就着。 正这时,也不知是否是天意,堂门忽然被推开,带起的一阵风将拿写着策论的纸吹拂在地,刚刚从纸角燃起的一丝星火倏尔灭了。 来人一身朱色冠袍,上绣五爪金龙,身后还跟着朱南羡与朱十七,不用问,当知这一位便是大随的储君,太子朱悯达。 屋内一众三人齐齐跪地跟朱悯达见礼。 朱悯达只道了句:“御史大人平身。”目光落在地上烧了一角得纸上,冷笑了一声道:“怎么,是谁胆敢背着本宫毁尸灭迹么?” 堂内鸦雀无声,晏子言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汗。 朱悯达微微扫晏子言一眼,吩咐道:“晏三,将地上的纸捡起来,呈与本宫。” 晏子言应了声“遵命”,起身去拾策论时,脸上血色已退尽了。 朱南羡如丈二和尚,尚未瞧明白眼前这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早先十七来找他,说惹了皇兄生气,请他去劝,又提起应天府的苏知事也牵扯其中。正说着,东宫亲卫就来请十七了,说苏知事正在詹事府,太子命传他过去受审。 京师衙门还有哪一位知事姓苏?也是听到这,朱南羡才一头雾水兼之火急火燎地跟了过来。 眼见着晏子言拾起策论的指尖隐隐发抖,苏晋撑在地上的手指微微屈着仿佛要扣穿地面,朱南羡颇有所悟地想,哦,问题大约是出在这张被火舌卷了一角的纸上吧。 也是,的确该烧。朱南羡想。 于是就在朱悯达要接过那张策论的一瞬间,朱南羡一把将其夺过,塞进了嘴里。 太医院的医正来验过,白日里送给苏晋的那碗药确实是有毒的,里头放了乌头碱,只要吃下一勺,必死无疑。 送药的内侍也找到了,人在水塘子里,捞上来时,身体已泡得肿胀。 苏晋不知是谁要对她下手,她睡下前,还想着将手头上的线索仔仔细细再理一回,谁知头一沾上瓷枕,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实在是太累了,带着纷纷心绪入眠,竟也几乎一夜无梦。 恍恍之中,只能听到无边的雨声,与柳朝明那句“苏时雨,你可愿来都察院,从此跟着本官,做一名拨乱反正,守心如一的御史”。 她没有回答。 不是不愿。 只是在她决定踏上仕途的那一刻起,茫茫前路已不成曲调,柳朝明这一问,就像有人忽然拿着竹片为她调好音,拨正弦,说这一曲如是应当奏下去。 苏晋不知道长此以往是荒腔走板越行越远,还是能在寂无人烟之处另辟蹊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6.七五章 此为防盗章  明日是殿试, 任暄在衙署核对了一日贡士名录, 等到散值归家,已暮色时分了。 春雨初歇,灼灼霞色笼罩天地, 他老远分辨出府外站着的人是苏晋,心里猜到她的来意,一时喜出望外, 遂命下人请到厅堂, 以好茶奉上。 苏晋将密帖取出:“请小侯爷过目。” 任暄五年前就读过苏晋的文章,彼时她方入翰林,一手策论清放干净,颇具名气。 他咧嘴笑道:“你文章太好, 就这么交给殿下, 他也不能用的。我稍后会于取辞措字上做些改动,你放心, 绝不让翰林那老几个瞧出端倪。” 苏晋道:“全凭小侯爷做主。” 任暄仔细将密帖收了, 想了想问:“你甘冒此风险, 可是在京师衙门呆不住了?我在吏部有熟人, 说是詹事府录事有个缺, 虽只是九品, 好歹在东宫手下做事,比起京师衙门体面许多, 你可有意?” 苏晋一时默然, 未几才道:“小侯爷既在礼部, 必然晓得晁清失踪一事吧。” 任暄称是,苏晋续道:“晁清与下官乃故旧。我去贡士所问过,他失踪当日,太傅府晏三公子曾来找过他,有一枚晏家玉印为证,且二人有过争执。奈何少詹事大人走的时候,晁清人还在,也查不到少詹事头上。我官微言轻,自知闯不了太傅府,只请小侯爷能让我与晏三公子见上一面,也好当面讨个究竟。” 任暄没料到苏晋此番周折,为的竟是旁人。往细里琢磨,晏子言如今是詹事府少詹事,应天府衙门大约不愿得罪人,想将这案子摁下,苏晋不得已,才甘冒大不韪,私回了密帖,找到侯府来的罢。 这也算是舍己为人了。 任暄思及此,心中生出些敬重之意,言语上也亲厚几分:“不瞒苏贤弟,为兄因一桩私事,实在不便领贤弟去太傅府拜访。不如这样,明日一早,你扮作随侍与为兄一同进宫。晏子言每日五更必从金水桥畔过,为兄帮你拦下他,你也好问个明白。” 是夜,苏晋依任暄之言,就近歇在侯府。翌日四更起身,匆匆用过早膳,上了马车,任暄又问道:“这朝廷上下,除了翰林那老几个,贤弟便不再识的谁了罢?” 苏晋应道:“彼时在翰林院只顾修书撰文,与人结交甚少,且只有区区数月,当不会有人认出下官。” 任暄道:“这就好,你是不晓得新上任的左都御史柳大人,治纪甚严,若叫人瞧出端倪,发现我与贤弟纲纪不振,就不好收拾了。” 苏晋愣了一愣,眼看皇城已近在跟前,做出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态势:“哦,倒未曾听说过此人。” 正午门前,车马止行。又因宫中为消弭火患,禁了诸臣灯火,只有二品以上大员可乘轿提灯而入。 五更不到,金水桥畔寥寥站了数人,都在等掌灯内侍前来引他们入宫。 任暄领着苏晋等在桥头,到了五更正刻,晏子言果然踩着梆声来了。 任暄上前寒暄一二,将话头引到殿试,就道:“昨日核对贡士名录,本该有八十九名,没成想失踪了一个,去衙门一问,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礼部这头要应付差事,报的是家急返乡,但你也晓得罗尚书爱究细儿的性子,回头怕他问起,又差下头行走去贡士所打听了打听,可巧了,那处武卫说这贡士失踪前,你去过一趟。” 晏子言“哼”了一声:“胡说八道。”又眯着眼问:“小侯爷拿这话来问我是甚么意思?疑心我将人劫走的?” 他生的长眉凤目,一身朝服也穿出广袖长衣的气度,宛如古画里的魏晋名士。只是大英雄能本色,真名士自风流,晏子言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是曲高和寡得过了。 任暄笑道:“若是怀疑你,我还来问你做甚么?通风报信么?” 晏子言低眉暗忖半刻,也以为是,目光不经意落到苏晋身上,不由道:“怎么,身边换人了?” 任暄道:“阿礼病了,就随意带了另一个,也巧,昨日就是差他去贡士所上打听的。” 苏晋上前打了一个揖:“小人贾苏,拜见少詹事大人。” 晏子言没有接话,上下打量着她,一时没移开眼去,苏晋又道:“少詹事大人恐怕是贵人多忘事,但贡士所的武卫并非空口无凭,他们说少詹事去过,是有一枚晏家玉印为证的。” 晏子言抖了抖袖袍,以为在听笑话:“一群莽夫信口开河,晏家玉印乃晏氏身份象征,本官从来爱惜如命,绝不外带身侧,如何能落入他人之手?” 苏晋抬头直视晏子言,摊开右手:“那么依少詹事所言,小人手里的这枚玉印是假的了。” 天尽头只有月色,羊脂玉所制的印章莹润生辉,晏子言的脸色瞬时变了,伸手就要夺玉印,苏晋却先他一步收回手,淡淡道:“看样子却不是假的。” 晏子言怫然怒道:“你是甚么东西,竟敢问责本官!”只是月色下,苏晋茕茕孑立,淡漠冷静的样子,叫他觉出一丝似曾相识,“不对,我像是见过你的,你是——” 金水桥另一头照来一星光亮,众朝臣本来凑在一处瞧热闹,被这光亮晃了眼,俱作鸟兽散。 二品以上大员因不必等候灯火,没几个早来的,能五更天到正午门的,大约只有都察院新上任的铁面菩萨了。 任暄心道不好,只盼着菩萨的轿子能隔开全世界,什么动静都听不见才好。偏偏菩萨就在他跟前落了轿,轿前的掌灯随侍还和和气气地招呼:“小侯爷早,少詹事大人早。” 苏晋听声音耳熟,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正是那日在大理寺给她送伞的那个。不用猜,另一位一露面就叫天下肃静的便是左都御史柳朝明柳大人了。 柳朝明不言语,连神色也是寂寂然的,一旁的掌灯随侍又道:“老远就听见小侯爷与少詹事大人兴致正高,不知是聊甚么,叫小人也来凑凑趣。” 任暄十分谦和:“安然哥子说笑了,少詹事不过是瞧着我换了个面生的随侍,随意问了几句。”言罢还给晏子言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大事化小。 哪里知晏子言不吃这一套,凉凉道:“面生?我看是面熟得很。”他往前两步,对面站到苏晋跟前,“我已记起你是谁了,景元十八年的进士,苏晋苏时雨可是?” 昔日与晏子言不过在琼林宴上有过一面之缘,连话都没说过,实没成想他竟记得自己。 眼下百官俱在,且还有个察覈官常的左都御史,假扮官员随侍,这错处说起来也不大,就怕旁人往死里扣帽子,因此是万万不能认的。 苏晋只当自己是个长重了样的,旁若无事地看着晏子言,张口问道:“什么苏时雨?大人是不是记岔了?” 晏子言冷笑一声:“你大可以不认,却不要以为只我一人记得你!”双袖一拂,转首走到柳朝明跟前拜下:“柳大人,景元十八年恩科,您去杞州办案,回京后,在诗礼会上提起当地的解元苏晋苏时雨,说其文章有状元之才,正乃眼前之人也!” 夤夜只得一星灯火,映在柳朝明眸深处,轻轻一晃,如静水微澜。 半晌,他淡淡道:“是么?”顺手拿过提灯,举在苏晋近前照着看了一会儿。巧言令色,冥顽不灵,跟那日在大理寺风雨里见着的样子一般无二。 柳朝明将提灯递还安然,转身回轿,冷清清说了句:“不认得此人。” 任暄没想到这一茬儿瞒天过海落到柳朝明眼皮子底下竟被一笔带过,大喜之余又有点劫后余生的侥幸,忙拉着晏子言拜别了御史大人的官轿。 正巧引群臣入宫的掌灯内侍来了,晏子言再看苏晋一眼,“哼”了一声,甩袖往宫里而去。 任暄扭头盯着他的背影,等人走远了才对苏晋道:“晏子言这个人,脾气虽坏点,但为人还算敢作敢当,我看他方才的反应,委实不像去过贡士所,可你手里这枚玉印分明又是真的。” 苏晋道:“是,我也疑心这个。” 任暄来回走了几步,说道:“这样,你且先在此处等着,待会儿为兄送完密帖,抽空子去詹事府打听打听,看看晁清失踪那日,晏子言究竟做甚么去了。” 朱南羡听到“深恩”二字,伸去扶她的手蓦地僵住,嘴角牵动了一下竟仿佛有些难堪:“哦,这不算甚么,你平身吧。” 苏晋伤未痊愈,这一整日又奔波在外,全凭脑中一根弦紧绷着撑到现在,眼下晁清的案子总算有了着落,她放下心来。与之同时,藏匿在四肢百骸的疼痛与疲累浮上来,一跪一起之间险些向前栽去,还好挣扎出一缕清明扶住石桌。 朱南羡见状,吩咐道:“郑允,你即刻去宫里请医正。” 苏晋辞谢道:“不必了,微臣只是累了,早些回衙门歇上一日就好。” 朱南羡本想挽留,但苏晋方才一句“深恩”仿佛一道芒刺,倏尔间竟不好多说甚么,任苏晋撑着石桌歇了半刻,不由地道:“你也真是,何必为了不相干的探花郎拼命,平白落了一身伤。” 他这几日实没闲着,颇费笔墨地上了一封折子为苏知事请功,谁知折子没递到皇案就被朱悯达扔回来,骂他狗拿耗子,本末倒置。 苏晋疲惫地笑了笑:“殿下高看下官了,若当真是个不认识的,下官何必要犯这个险。”一时想起晁清失踪后,许元喆一字一句地为她抄录《大诰》,又道:“他是微臣故旧,当时在场又无人认得他,微臣不去找他,该由谁去?” 朱南羡不知当说甚么好。 她不过一名文弱书生,做事为人尚能坚守底线,无愧于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7.七六章 此为防盗章  科场案非同小可, 柳朝明与张石山商议后, 只简略奏明圣上, 决定等传胪之后彻查。 当务之急,是传胪当日的安危。大典过后, 状元游街,一甲三人自承天门出, 途经夫子庙,至朱雀巷,一路当严防死守, 万不能出岔子。 杨知畏道:“明日我在宫中,府衙一切事宜当听孙府丞差遣,依柳大人张大人的意思, 凡有闹事, 一并抓回衙门。” 孙印德掐死杨知畏的心都有了, 状元游街,众百姓争相竞看, 当真有人闹事,混在百姓里头, 哪能那么好抓? 他堂堂府尹避难都避到宫里头去了, 还将这苦差事甩给他?想得美。 孙印德撩袍往地上一跪, 道:“游街治安是由五城兵马司负责, 当真有人闹事, 那下官岂不要跟指挥使大人要人?下官区区一府丞, 指挥使如何肯将人交给下官?” 杨知畏道:“这你不必忧心, 我会将府尹挂印留与你。” 孙印德又道:“若下官带衙差去巡查治安,京师衙门又由何人坐镇调度?” 杨知畏见他推脱再三,不悦道:“自当由刘推官顶上,署内事宜繁多,但也不是离了谁就不行。” 刘义褚听了这话却为难道:“下官平日里审个案,诉个状子倒还在行,奈何举子出身,不熟悉传胪的规矩,恐难当此任。” 张石山面色不虞:“堂堂京师衙门,连个知仪守礼,调度坐镇的人也找不出?” 周萍借机道:“回禀大人,衙中有一知事,乃进士出身,当年受教过传胪仪制。” 张石山自然晓得这个人是跪在退思堂外的苏晋。 外头风雨交加,他心心念念后生的安危,听了这话,就势道:“便命他进来说话。” 少倾,苏晋站在退思堂门槛外,跟张石山柳朝明行礼。她淋了雨,唯恐将湿气带进去,并不进堂内。 张石山原想让她去换过衣裳,但柳朝明自到衙署一直面色森然,张石山晓得他一向看中守礼克己之人,怕再对苏晋宽宥,惹他不快,便开门见山对苏晋道:“你既是进士出身,想必熟知传胪大典的规矩,你便从唱胪起,自游街毕,一一讲来。” 苏晋应是,方说了两句,柳朝明冷声打断:“听不清。” 苏晋顿了一下,只好大些声气从头讲起。 春雷隆隆,急雨下得昏天暗地,柳朝明脸色森寒,再耐不住性子听下去,将茶盏往案上一搁,训斥道:“是没人教过你该站在哪里回话么?” 退思堂鸦雀无声,苏晋道:“回大人,下官一身尽湿,恐将寒意带进堂内,若叫各位大人沾染了病气,该是下官的罪过了。” 柳朝明的面色更加难看:“那你还杵在这?” 他的话没头没尾,俨然一副要定罪论罚的模样。 苏晋稍一迟疑,当即跪地行了个请罪的大礼,匆匆退了下去。不稍片刻,她便回来了,换了身干净衣裳。 雨细了些,春阳挣脱出云层,洒下半斛光,将退思堂照得一半明一半暗。 苏晋抬起眼皮,瞥了堂上一眼,柳朝明沉默寡言地坐在光影里,方才莫名的戾气已散了不少,眉梢眼底透露出一如既往的高深。 她松了口气,依张石山所言,将传胪的规矩仔细说了一遍,无一不妥。 张石山点了点头,命一干人等悉数退下,只留了苏晋。 他嘱咐道:“虽说明日留你在衙署调度是以防万一,但孙印德毕竟是个靠不住的,你这一日要多留心些才好。” 苏晋称是。 她虽换过衣衫,但发梢未干,泠泠水意称着修眉明眸,清致至极。 柳朝明的目光在苏晋身上扫过,淡淡道:“明日,我会命刑部给你送个死囚过来。” 又是句没头没尾的话。 苏晋揣摩片刻,试探着问:“大人的意思是拿这死囚做文章,当真有仕子闹事,杀一儆百?” 柳朝明却不置可否:“你看着办。” 苏晋默了默道:“柳大人,下官一介书生,连伤人都不曾,君子远庖厨,宁见其生,不愿见其死,遑论取人性命,下官不会。” 柳朝明面无表情道:“你生来便会拽文?” 苏晋不言。 柳朝明站起身,路过她身边冷冷丢下一句:“不会便学。” 至晚时分,霞色喷薄而出,一方天地浓艳似火,应天府一干大小官员立在衙门外规规矩矩地站班子,恭送二位大人。 方才柳朝明对苏晋严苛的态度,孙印德看在眼里。 他排头立在车马前,投其所好地请教:“柳大人,不知苏知事躲懒旷值,私查禁案,数罪并罚,该是个甚么处置?” 柳朝明转头看他一眼,声音听不出情绪:“他私查禁案了?” 孙印德连忙上前搭一把手,要扶柳朝明上马车,一面说道:“禁案只是个说法,其实都是他臆想出来的。前一阵儿有个贡士私自回乡了,他非说是失踪,要闹到太傅府,詹事府头上去,若不是下官拦着,怕是要搅得天下大乱。” 看柳朝明不语,孙印德又压低声音透露道:“大人有所不知,这苏知事面儿上瞧着像个明白人,皮囊里裹了一身倔骨头,臭脾气拧得上天了,早几年作妖得罪了吏部,杖责八十棍还” 他话未说完,马车前一都察院小吏抬手将车帘放下,把他与柳朝明隔出里外两个世界。 小吏朝孙印德一拱手,笑道:“孙大人,眼下天色已晚,大人若实在有话,不如改日上都察院与柳大人细说。” 孙印德急忙称是,又迟疑道:“只是下官区区一四品府丞,也不知该何时上门,才不至于叨扰了左都御史大人?” 小吏冲车夫使了个眼色,车夫一扬鞭,马车骨碌碌走了。 小吏弯着一双笑眼,对孙印德打个揖,歉然道:“这原是我的过错,昨日巡城御史巡街,瞧见孙大人您当值时分去了轻烟坊,喝得烂醉如泥,方才出衙门的时候,柳大人还叮嘱下官,说等此间事毕,请孙大人到都察院喝茶哩。” 苏晋连夜又将《随律》,《随法典要》以及《京师街巷志》翻看了一遍。 大理寺都察院两位堂官并头找上门来,她不敢怠慢,加之日前看过的贡士名册,心里猜到这次的仕子闹事并非面上看着那么简单。 自古科场案无一不是一场连皮沾着骨头的血雨腥风。 景元帝更非仁慈的皇帝,十余年前那场声势浩大的谋逆案,罢中书省,废宰相,株九族,牵连万余人,直至今日还在追查同党。 苏晋知道,也正因为此,柳朝明才没有去找五军都督府,没有去找上十二卫,而是吩咐区区应天府带着衙差去拿人,若当真有仕子闹事,只当是暴民收押。 只有将事件的本质化繁为简,才不至于酿成大祸。 到底是做学问做惯了的人,翻起书来如老僧入定,直至外头响起拍门声,苏晋才回过神来。 天边已泛鱼肚白,刘义褚捧着盏热茶,打着呵欠歆羡道:“还是你好福气。” 苏晋道:“怎么?” 刘义褚郁郁道:“昨夜孙老贼点天兵天将,二更天便叫我们起身,跟他去城内各个点巡视,你是张大人点名留下镇场子的,唯独没吵了你。” 苏晋道:“既然把人都带走了,你怎么还在?” 刘义褚道:“不留下我,你还盼着孙老贼能把周皋言留下?他巴不得你倒八辈子血霉,把人都带走,也是铁了心不叫你好过。你还是求菩萨保佑,今儿可千万别出事儿,否则孙老贼在外巡视,顶多算个办事不利,你这镇场子的没镇住,当心都察院的柳当家活剥了你的皮。” 苏晋皱眉道:“眼下衙门还剩多少人?” 刘义褚道:“算上我,也就十来人吧。”说着,忽然用手肘撞了一下苏晋,乐道:“我说你这厮怎么荤腥不沾,原来竟藏了个仙女儿似的相好,嘴还挺严实。” 苏晋听他满嘴胡诌,面无表情地将门闩上,换了身浅青直裰,匆匆洗了把脸,才又将门打开,一边冷声道:“你上回诬蔑皋言有个相好,结果那人是” 话说到一半便顿住了,门外站着的人,已从刘义褚变作一身着藕色衣裳的女子。 日出将明,风从天末吹来,西角挺拔的碧竹仿佛染上一蓬清霜,女子原还在四下张望,循声望来,看到苏晋,呆了半日才问:“是苏公子?” 仕子闹事后,晏子言质疑春闱有舞弊之实,皇上授命他为主审,一连数日都扎在翰林院,重断会试的卷宗。 却越断越无奈。 会试的好文章,的确大都出自南方仕子之手。 看来沈奚的话不假,南北两地的仕子确实存在差距(注),所谓的科场舞弊,也许真的只是误会。 晏子言觉得自己审卷都快审出魔怔来了,回到詹事府,听说左都御史来找,头一个念头竟是柳大人是南方人,难怪做了都御史;尔后见到跟着柳朝明而来的苏晋,心想,这位也是南方人,难怪是二甲登科的进士。 直到听了这二人的来意,他才回了魂,看了苏晋两眼,轻笑道:“我还道你一个区区从八品知事,任暄怎么肯由着你来正午门前问责本官,原来他是得了这样的好处。买卖做得不错,拿着本官的颜面去换十七殿下的人情,本钱不过是你的才学,他一本万利,赚得盆满钵满。只是可惜了当年长平侯兵马中原战无不胜,生出个儿子,竟是个四体不勤的生意经。” 他这一番话说得尖酸刻薄,但往细里一想,却是参破其中道理。 苏晋不是不明白,她答了策问去找任暄,乃是有事相求,实属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无意一争长短。 晏子言斜着又瞧苏晋一眼,觉得此人虽看上去清雅内敛,没成想竟有个杀伐果决的个性。仕子闹事当日,若不是苏晋命人将晏子萋绑了送回府,也不知他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能闯出甚么祸来。 这么想着,顺口就问了句:“你不是受了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8.七七章 此为防盗章 晏子萋仍自称是晏三公子的丫鬟。 苏晋将她请到花厅,斟了盏茶递给她。 晏子萋却没个闺阁女子的样子, 一路来四处张望, 大约不曾受教过“礼仪居洁,耳无涂听, 目无邪视”。 苏晋看她抿了口茶, 问:“你可知你家公子为何将玉印落在了贡士所?” 晏子萋道:“贡士所进出不是有武卫把守么, 他们没见过我家三少爷,少爷便拿这玉印叫他们瞧。” 苏晋反问道:“他是詹事府少詹事,拿官印自证身份不是更妥当?” 晏子萋讪讪道:“我家少爷出门得急,没带上官印。” “是么?你是晏三公子甚么人,连他身上揣没揣着官印都晓得?”苏晋又问, 一顿, 合手打了个揖,平静地唤了声:“晏大小姐。” 晏子萋一时怔忪, 她今日特意梳了丫鬟头, 穿了素裙装, 里里外外打扮妥当, 以为一切都万无一失了,没成想这苏晋只瞧了她两眼, 便识破她的身份。 晏子萋站起身,笑得牵强:“苏公子误会了,我奴婢哪是甚么小姐, 不过是贴身侍奉三少爷, 晓得的多了些罢了。” 苏晋的目光落到窗外, 卯时三刻,该是上值的时候,天已大亮了。 她不欲与晏子萋多作纠缠,径自道:“苏某虽是末流知事,但寻常丫鬟见了我,便是不称一声大人,好歹也叫官人,你却唤我公子。”晏子萋张了张口,刚欲辩解,苏晋打断道:“此其一。其二,你若当真是丫鬟,断没有本官斟茶与你,你不推让就接过去的道理。你自初见我,不曾向我行礼,自进得花厅,也是你坐着,我站着与你说话,可见是养尊处优惯了,此其三。” 苏晋定睛看着晏子萋:“还要听其四其五么?” 晏子萋被这一通大论震得说不出话,过了会儿,她讪讪地摆了摆手:“哎,那个”像是在叹气,又像是砧板上的活鱼,还妄图垂死挣扎。 苏晋自小与之乎者也打交道,“女四书”好歹涉猎过,心中对大家闺秀的形容有个大致轮廓,断不像晏子萋这般不成体统的。 一时又忆起她已被退亲了三回,也不是没有因由可溯。 然而这样也好,她不娇弱,不矜贵,反而是好说话的。 苏晋有的放矢:“我可以将玉印还你,但我要知道,你那日究竟为何要去找晁清,你与他说过甚么,又因何事争执。” 晏子萋垂头丧气地思量了一阵,终于放弃挣扎:“我可以告诉你,但——”她蓦地抬起头,看向苏晋:“我有一个要求。” 苏晋道:“你说。” 晏子萋道:“今日状元游街,你带我去瞧一眼。” 苏晋无言,默不作声地看了她一阵儿。 这怕不是有病吧? 晏子萋又切切道:“其实我就是为这事来的,其中因果不便与公子细说,但是” 但是苏晋对这因果不感兴趣,外头天已亮透了,她将晏子萋撂在花厅,转身往当值的前堂走去,左右晏氏玉印还在她袖囊里揣着,迟早能叫晏子萋开口。 苏晋一跨过前堂门槛,里头当值的几个齐刷刷将她盯着。 刘义褚万年不变地捧了盏茶,“咳”了两声,十分正经的样子:“苏知事,咱们衙门上值,可不兴带家眷的。” 苏晋的脑仁儿刹时疼了起来,回身一看,晏子萋果然悄无声息地跟在身后,目光对上,还尴尬地冲她笑了一下。 刘义褚溜达到苏晋身边,又拿胳膊撞了一下她:“是哪儿的人?可许过婚配了?” 晏子萋生怕苏晋将她的身份透露出来,活学活用地施了个礼,轻声道:“禀大人,大人误会了,奴婢乃太傅府三公子的丫鬟,眼下是来找苏大人取一我家公子的信物。”顿了一顿,心生一计,说道,“公子还吩咐奴婢,取了信物,要马不停蹄地将信物交给长平小侯爷,就是礼部的任郎中大人,听说眼下正带着新登科的状元游街呢。” 刘义褚不由瞪大眼:“你要去游街的地儿?” 那头苏晋已吩咐道:“阿齐,备马车。” 立在堂前听了半日墙角的一小厮探出个头来,看了看苏晋,又看了看晏子萋:“敢问知事大人,姑娘这是要去夫子庙,还是要去朱雀巷?看时辰,新登科一行人马出宫门该有好几碗茶的功夫了。” “去太傅府!”苏晋额上青筋一跳,怫然道。 正这时,外头连滚带爬进来一人:“刘大人,苏知事,出事了!” 这人是今日当差的衙役,昨儿二更天被孙印德指派去朱雀巷的,兴许是被吓着了,说得颠三倒四。 苏晋听了个大概。 游街途中一直有人闹事,至朱雀巷,场面彻底失控,五城兵马司的兵卫只险险护得礼部几个官员与状元爷的安危,榜眼和探花均被掀下了马,卷进人潮里去了。甚至有人与官兵打起来,有死有伤。 那衙役煞白着一张脸,惊魂未定:“小的从未见过这阵仗,那些闹事的连皇榜都撕了,怕是要折腾个不死不休!” 刘义褚听到有死伤,脸也白了,问道:“孙府丞人呢?他不是早也带人巡视去了么?没跟着状元爷一行人马?没帮着五城兵马司治治这群不要命的?” 衙役咽了口唾沫:“原是带人跟着的,可走到夫子庙,那些闹事的看到穿官服的已是六亲不认,孙大人就” “混账东西!”不等他说完,刘义褚一拳砸在门柱上,也顾不上谁官大谁官小,转头看着苏晋,问道:“你来说,该怎么办?” 苏晋只觉从昨日到今晨,这一茬儿接着一茬儿如惊涛拍岸,撞得她太阳穴生疼,而今到了这旦夕存亡的一关,她竟奇异般冷静下来,余光里扫到一步步悄无声息退出去的晏子萋,高喝了一声:“站住!” 伴着这一声呼喝,守在府门外的两名衙差将水火棍交叉一并,拦在晏子萋跟前。 苏晋沉声吩咐:“来人,把她给我捆了!” 晏子萋瞠目结舌:“你敢——”话未说完,已有差役背着麻绳来了,他们不知眼下此人正是晏家大小姐,只以为是寻常丫鬟,三下五除二就将她捆了起来。 苏晋又问阿齐:“马车备好了吗?把她送去太傅府。” 晏子萋已急得带了哭腔:“你这么做,就不怕得罪晏家,得罪太傅?” 苏晋道:“若任你去了朱雀巷,我这脑袋也就不用在脖子上呆了。”她顿了顿,又一想这京师上下不知哪条街巷还藏着趁乱闹事的歹人,晏子萋这一去未必无恙,便从袖囊里将晏氏玉印取出,交到晏子萋手里,冷冷道:“拿走防身。” 苏晋看着阿齐将晏子萋拎上马车,回头便与刘义褚道:“你留下,给我备一匹马。” 刘义褚愣了愣:“你疯了?” 苏晋一阵风似地折回堂内,取了官服往身上笼了,一面说道:“不然呢?守在这里坐以待毙?还是带着十几个衙差抓人去?怕是连夫子庙都杀不过去就要被打回来。” 差役已将马备好,刘义褚一想到方才的衙役说那群闹事的看见当官的六亲不认,觉得苏晋简直作死,再劝道:“那你好歹将这身官服脱下来啊!” 苏晋翻身上马:“我区区知事,没了这身官服,如何差遣得动尚在当场的衙役?如何跟五城兵马司借人?” 刘义褚一把抓住缰绳,狠狠咽了口唾沫道:“时雨,你听我说,衙门的差事哪能比自己的命重要?便是今日这差当不好了,大不了致仕不干了,往后的日子山远水长,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苏晋知道他是为自己好。 她勒缰坐于马上,看着天边变幻莫测的云,耳畔一时浮响起喊打喊杀之声。 十年前的浩劫犹自振聋发聩,遑论今日? 苏晋低声道:“我不是跟自己过不去,是人命。” 刘义褚听了这话,愣然地松开缰绳,苏晋当即打马而去,溅起一地烟尘。 有衙役在一旁问:“刘大人,我们可要跟着去?” 刘义褚摇了摇头,他们十来人,去了又有何用? 他忽然有些想笑,孙老贼虽不学无术,但看苏晋倒是看得准,面儿上瞧着是个明白人,皮囊里一身倔骨头。 刘义褚心里不是滋味,他是个得过且过的人,将“安稳”看得比甚么都重要。 可苏晋那一句“人命”仿佛点醒了他,让他隐隐窥见这场荒唐的闹事将会结下的恶果。 难怪堂堂左都御史和大理寺卿会并头找上门来。 刘义褚当机立断道:“你去找周通判,让他能召集多少人召集多少,去朱雀巷与苏知事汇合。”又吩咐另一名差役,“你拿着我的官印,去都察院找柳大人,就说苏知事独自一人去了朱雀巷,让他无论如何,命巡城御史也好,惊动上十二卫也好,去看看苏知事的安危。” 詹事府原为打理皇帝皇子的内务所设,景元帝开国后,令其作辅佐储君之用,因此建在东宫附近。 仕子闹事后,晏子言质疑春闱有舞弊之实,皇上授命他为主审,一连数日都扎在翰林院,重断会试的卷宗。 却越断越无奈。 会试的好文章,的确大都出自南方仕子之手。 看来沈奚的话不假,南北两地的仕子确实存在差距(注),所谓的科场舞弊,也许真的只是误会。 晏子言觉得自己审卷都快审出魔怔来了,回到詹事府,听说左都御史来找,头一个念头竟是柳大人是南方人,难怪做了都御史;尔后见到跟着柳朝明而来的苏晋,心想,这位也是南方人,难怪是二甲登科的进士。 直到听了这二人的来意,他才回了魂,看了苏晋两眼,轻笑道:“我还道你一个区区从八品知事,任暄怎么肯由着你来正午门前问责本官,原来他是得了这样的好处。买卖做得不错,拿着本官的颜面去换十七殿下的人情,本钱不过是你的才学,他一本万利,赚得盆满钵满。只是可惜了当年长平侯兵马中原战无不胜,生出个儿子,竟是个四体不勤的生意经。” 他这一番话说得尖酸刻薄,但往细里一想,却是参破其中道理。 苏晋不是不明白,她答了策问去找任暄,乃是有事相求,实属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无意一争长短。 晏子言斜着又瞧苏晋一眼,觉得此人虽看上去清雅内敛,没成想竟有个杀伐果决的个性。仕子闹事当日,若不是苏晋命人将晏子萋绑了送回府,也不知他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能闯出甚么祸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9.七八章 此为防盗章 茶味在舌尖漫开, 带有一丝苦涩,竟是专以白芍烹成的药茶。 风有些寒凉, 柳朝明将角窗掩上, 回身看苏晋依旧端端坐着,以为她仍未安心, 便道:“半个时辰前, 内阁再拟咨文,上书裘阁老与晏子言十大罪状, 将刑期提到两日后,且令各部自查,有牵连者, 从重惩处。” 言外之意, 时下人人自危,没人想得起你,且安心歇着。 景元帝早年屠戮成性,此事既已论罪,该当尘埃落定。 苏晋听了这话, 却问:“柳大人, 这案子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么?” 柳朝明看她一眼:“怎么?” 苏晋想起闹市当日, 被她砍伤的牙白衫子说的话——天皇老子都不管的闲事,你要来管, 也不怕将小命交代了。 牙白衫子不过一名落第仕子, 一无官职傍身, 二无祖上恩荫, 纵然身后有几个北臣支持,大都官阶低微,凭什么说这事连天皇老子都不管? 天皇老子又是谁? 苏晋道:“下官听到这句话,觉得十分蹊跷,直觉他的背后一定藏着甚么人,否则不会如此堂而皇之。” 柳朝明也想起早先赵衍的话——光禄寺少卿,也就一个正五品的衔儿吧? 不同的人唱不同的戏,竟然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必不是巧合。 他不由再看了苏晋一眼,明珠蒙尘,蹉跎经年,是可惜了。 难怪老御史当年说甚么都要保住她。 柳朝明的语气平静似水:“你知道你的伤为何不曾痊愈么?” 苏晋纳罕。 “操心太过,此其一;其二,太会添麻烦。” 苏晋愣了一愣,悟出他的言中意,眉间的苍茫色竟刹那消散不少。 “下官给大人添的麻烦何止一桩两桩,大人能者多劳,下官还指着大人全都笑纳了。” 柳朝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转头看了看天色,站起身便要离开。 苏晋又道:“大人,下官以为,谢之一字说多了索然无味,劳驾大人给下官支个账本,有甚么劳烦之处,大人就添几笔画几笔,下官也在心里记着,日后一定加倍奉还。” 柳朝明知道她惯会巧言令色虚与委蛇这一套,并不当真,可回过头,却在苏晋清淡的眉宇间瞧出一份郑重其事。 他一时默然,片刻后,唇边竟浮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就怕你还不起。” 苏晋歇下还没半刻,屋外便传来叩门声。 是一名面生的内侍,手里端着一托盘,对苏晋道:“知事大人,柳大人方才说您有伤在身,特命杂家熬了碗药送来。” 苏晋道:“有劳了。”接过托盘放在了桌上。 内侍顿了顿又道:“知事大人,您别怪杂家嘴碎,这药当趁热吃,凉了就大不起作用了。” 苏晋点了点头,端起药碗,忽然觉得不大对劲。 按说她是两个时辰前来的都察院,没几个人知道风声,柳朝明要吩咐人给她熬药,为何要不找个都察院的,而要找一个内侍? 自己与这名内侍是头回想见,这内侍合该先问一句“阁下是否是京师衙门的苏知事”,可他不仅没问,反而像认得她一般。 苏晋道:“方才我跟柳大人提及胸口发闷,觉得染上了热症,柳大人说要拿黄连来解,便是熬在了这碗药里?” 内侍陪着笑道:“正是,良药苦口,大人将药吃了便不觉得闷了。” 苏晋心底一沉,慢慢把药送到嘴边,忽然又为难道:“劳驾这位公公,我自小舌苔有异,吃不了苦味,烦请公公帮我找两颗蜜饯。” 内侍犹疑片刻,道:“成吧,杂家去去就来。” 苏晋悄无声息地来到门口,等那名内侍消失在廊檐尽头,她当即闪身而出,匆匆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苏晋不知道是谁要害她。 但她知道,单凭一个小小内侍,还不能在这戒备森严的都察院随意出入。 这内侍背后,一定是有人指使的,能将人安插到都察院,应当还是一个权力不小的人。 这宫内是不能待了,“那个人”既然能派内侍进都察院,那么就能派人进宫中各个角落去寻她。 不如撞在巡逻的侍卫手上险中求安? 不行的,苏晋想,指不定哪个侍卫就是一道暗桩,自己撞上去,岂不自投罗网?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要害她的人,大约也是忌惮都察院的,否则他会派人就地动手,而不是毒杀。 既然忌惮都察院,为何又要选在都察院下毒? 她不过一名京师衙门一名知事,若想杀她,趁她在宫外不是更好? 是有甚么事令他非要在此时此刻动手不可了吗? 透支过度的身子已开始不听使唤,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云端,疲累将匿藏在百骸的病痛如拔丝般拽扯出来,渗透到每一寸骨骼血脉中。 可苏晋却顾不上这些,她仔仔细细将从昨日到今晨发生的事回忆了一遍。 昨日清晨,先是任暄来看望她,然后她问周萍讨了刑部手谕进了宫;见了刑部尚书以后,去了詹事府,柳朝明烧掉策论,令她逃过一劫。之后去了朱南羡的王府见了死囚沈奎,回到京师衙门,被赵衍带回都察院。而她见的最后一个人是柳朝明。 就在半个时辰前,她对柳朝明说,仕子闹事的背后或许有人指使。 难道“那个人”要杀她,是因为她觉察出了仕子闹事的端倪之处? 这也不对。 苏晋回想起闹事当日,她问那牙白衫子“天皇老子都不管,甚么意思”的时候,那牙白衫子便已动了杀机了。 倘若这就是最重要的,那么闹事之后,她在京师衙门养伤多日,这位背后的人,为何不在当时派人除掉她呢? 一定有甚么更紧要的,被她漏掉了。 脑中有个念头在一瞬间破茧而出——是了,是晁清的案子! 若说这些日子她说了甚么,做了甚么,挡了甚么不该挡的路,只能使晁清的案子了。 且从昨日到今晨,她从朱南羡的府邸打听到了晁清失踪的线索以后,唯一落单的一刻,便是方才柳朝明从值事房离开。 而柳朝明离开不到半刻,那送药的内侍就来了。 这说明,或许有个人,从她去了朱南羡府邸后,就一直盯着她。不,也许更早,从她开始查晁清案子的时候,就开始盯着她了。 既然仕子闹事的案子,背后有人藏着;而晁清失踪的案子,背后也有一个权力不小的人。那么这两桩案子,是否有关系呢? 苏晋觉得自己汲汲追查多日,所有的线索终于在今日穿成了一条线,虽然有许多揣测还有待证实,但她终于知道该从何处下手了。 宫阁重重,每一处假山奇石背后都像藏了一个人,苏晋甚至能听到身后追来的脚步声。 她绕过一个拐角,眼前有两条路,一条通往承天门,过了承天门便可出宫,可承天门前是一望无垠的轩辕台,她穿过轩辕台,无疑会成为众矢之的;第二条路通往宫前苑,那里花树草木丛生,若躲在里头,虽不易被人发现,但却要费时费力地与之周旋。 自己的体力已所剩无几,加之旧伤的剧痛像一只大手,将她的五脏六腑搅得翻天覆地,这么下去,又能与人周旋到几时? 苏晋这么一想,当即就往承天门的方向走去。 她不过一从八品小吏,对方未必会认为她能逃出宫去,不一定在宫外设伏,因此只要能顺利穿过轩辕台,就暂时安全了。 苏晋握手成拳,罢了,且为自己搏一条生路。 朱南羡刚回宫,正自承天门卸了马,远远瞧见轩辕台上,有一人影正朝自己这头疾步走来,身后有人在追她,看样子,大约来意不善。 那人似乎很累了,又似乎受了伤,步履踉踉跄跄,却异常坚定,扶着云集桥的石柱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身后纵有兵刀杀伐声,也不曾胆怯回头。 朱南羡一时怔住,倏忽间,他发现这坚定的样子似曾相识。 他往前走了一步,唤了一声:“苏时雨?” 可苏晋没有听见。 朱南羡又大喊了一声:“苏时雨——” 苏晋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动了,她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撑着云集桥的石柱,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就此倒下。 恍惚之中,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唤她,可她转过头去,眼前一片昏黑,已什么都看不清了。 心中终于泛起一丝苦涩的无奈。 苏晋想,那就这样吧。 朱南羡拼了命地跑过去,苏晋的一片衣角却在擦着他手背一寸处滑过。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仰身栽进了云集河水里,一刻也不停顿地跟着跳了下去。 天刚破晓,寒冷的云集河水漫过朱南羡的口鼻,这一夜终于要过去了。 他勾住苏晋的手腕,用力将她揽尽怀里,衣衫已被河水冲的凌乱不堪,苏晋的外衫自肩头褪下,露出削瘦的锁骨。 朱南羡用力将她托上岸,可就在这一刻,他的掌心忽然感到一丝微微的异样。 他愣愣地将手挪开,愣愣地上了岸,然后跌坐在苏晋旁边,愣愣地看着她衣衫胸口,隐约可见的缚带。 朱南羡脑中盘桓数年而不得始终的困局终于在此刻轰然炸开。 苏晋道:“已好些了,多谢殿下关心。” 朱南羡顿了一顿,又高深莫测地道:“苏知事,借一步说话。” 苏晋不由看了柳朝明一眼。 柳朝明也正盯着她,他默了半日,将未说完的后半句收了回去,合袖再向朱南羡一揖,折转身走了。 朱南羡抬手令四下的人也撤了,这才问道:“苏知事,你可有甚么故旧犯了事,让刑部逮去了?” 苏晋原垂着眸,听到故旧二字,猛然抬起眼来。 双眸灼灼如火,朱南羡被这目光一摄,心中滞了一滞才又说:“此人可是你跟刑部讨去的死囚?” 苏晋反应过来,原来他说的,是闹事当日刑部带去朱雀巷的死囚。 她的眸光一瞬便黯淡下来。 当日她离开前,看了那名死囚一眼,虽不记得长什么样,可究竟是不是晁清,她心中还是有数的。 苏晋道:“殿下有所不知,这名死囚其实是都察院的柳大人命刑部送来,为防事态失控,留作一条杀一儆百的退路,可惜来得太晚,没派上用场。” 然而朱南羡听了这话,眨巴了一下双眼,却道:“本王已特地盘问过,这死囚说与你相识。” 见苏晋诧异地将自己望着,朱南羡又咳了一声,直了直腰身道:“自然,本王军务缠身,也不是亲自盘问,只是属下的人递话来说,这死囚连你曾中过进士,后来在松山县当过两年差使也知道。” 这就有些出乎苏晋的意料了。 她自从松山县回到京师以后,结交之人除了应天府衙门里头的,不外乎就是晁清与几名贡士。除此之外,还能有谁对她知根知底? 苏晋不由问道:“那殿下可知道,这死囚为何认识我?” 朱南羡道:“他机灵得很,说话只说一半,别的不愿交代,只顾闹着自己冤枉。” 苏晋一愣,一个被冤枉的死囚? 但柳朝明把他从刑部提出来,分明是因他的死罪板上钉钉,刑期就在近日,才做杀一儆百之用的。 苏晋想到此,忽然觉得不对劲。 若是做杀一儆百之用,那么官府必然要当着众仕子的面杀人,虽然能暂且控制住场面,但也终会导致民怨沸腾,事后更难收场。 柳朝明来京师衙门的本意,就是为将此案大事化小,倘若闹出了命案,岂不与他的本意相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吗? 若不是为了闹事的仕子,柳朝明从刑部提一名死囚的目的何在? 苏晋问:“大人可知道这死囚所犯何案?” 朱南羡道:“掰不开他的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0.七九章 此为防盗章 许元喆道:“约莫是这个月头, 云笙兄喝得酩酊大醉回来, 一身脂粉气, 说是去了秦淮河坊的寻月楼,还让我万不能与先生提及此事。” 苏晋问:“为何不能与我提及?” 贡生去烟巷河坊是常事,彼此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何不能与人言? 许元喆道:“他不愿说, 我便不好追问了。自始至终,连他去的是哪间河坊, 究竟见了谁, 我都不曾晓得。” 晁清失踪是四月初九, 也就是说, 他去了河坊后不几日,人就失踪了。 可晏子萋是太傅府千金, 若在贡士所留下玉印当真是她, 又怎会跟烟花水坊之地扯上干系呢? 苏晋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抬头看了眼日影,已是辰时过半,便道:“你先回罢。” 许元喆犹疑片刻, 从怀里取出一本册子, 是《御制大诰》。 景元十四年, 圣上亲颁法令《大诰》, 命各户收藏, 若有人触犯律法, 家有《大诰》者可从轻处置。 许元喆赧然道:“这一卷原是云笙兄要为先生抄的, 可惜他只抄到一半。明日传胪听封, 元喆有腿疾,势必不能留京,这后一半我帮云笙兄抄了,也算临行前,为他与先生尽些心意。” 他言语间有颓丧之意——身有顽疾难做官,跛脚又是个藏不住的毛病,想来明日传胪,是落不到甚么好名次。 苏晋却道:“你治学勤苦,他人莫不相及。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圣上慧眼神通,你未必不能登甲。” 许元喆自谢过,再拱手一揖,回贡士所去了。 天边的云团子遮住日辉,后巷暗下来。一墙之外是贡士所后院,隐隐传来说话声,大约是礼部来人教传胪的规矩了。 这处贡士所是五年前为赶考的仕子所建,有“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意思。 也是那一年,苏晋上京赶考,被疾驰的官马所惊,不慎撞翻一处笔墨摊子。 摊主是位白净书生,苏晋本要赔他银子,他却振振有辞道:“这一地字画乃在下三日心血,金银易求,心血难买。” 苏晋不欲与他纠缠,将身上的银钱全塞给他,转身便走。 岂料这摊主当真是个有气节的,将满地字画抱在怀里,一路尾随,还一路嚷嚷:“收回你的钱财,在下不能要。” 苏晋不胜其烦,到了贡士所,与武卫打个揖,说:“后头有个江湖骗子,怀抱一捆字画,专行强买强卖之事,你们若瞧见,直接撵走省事。” 言罢一头扎进处所内,落个耳根清净。 她这头将行囊归置好,没留神背后被人一拍。 那书生摊主弯着一双眼:“哦,你就是杞州解元苏晋。” 四下望去,满院寂寂,苏晋目瞪口呆地问:“你翻墙进来的?” 早春时节,杏花缀满枝头,打落翘檐上。 翘檐下,书生双眼如月,笑意要溢出来一般,双手递上名帖:“在下姓晁,名清,字云笙,不巧,与兄台正是同科举子。” 一见如故,一眼投缘,不知可否与兄台换帖乎? 苏晋想起旧事,靠在后巷墙边发怔。 晁清原该与她同科,可惜那年春闱后,他父亲辞世,他回乡丁忧三年,今年重新科考,哪里知又出了事。 到了晌午,日头像被拔了刺的猬,毒芒全都收起来,轻飘飘挂到云后头去了。 周萍来后巷寻到苏晋,约她一起回衙门。 苏晋问:“你跟礼部都打听明白了?” 周萍叹一口气:“左右传胪唱胪都是那套规矩,再问也问不出甚么,容我回去琢磨琢磨,等想到甚么不妥当的,再仔细计较不迟。” 午过得一个时辰空闲,刘义褚捧着茶杯,站在衙门口望天,余光里扫到“打尖儿”回来的苏晋,拼了命地递眼色。 苏晋会过意来,掉头就走,然而已晚了。 衙门内传来一声呼喝,伴着声儿出来一人,五短身材,官派十足,正是刘义褚口中的“孙老贼”,应天府丞孙印德。 孙印德日前假借办案的名义,去轻烟坊厮混。今早趁着杨府尹去都察院的功夫才溜回来,原也是做贼心虚,正好下头有人进言说苏晋这两日躲懒,心中大悦,想借着整治底下人的功夫,涨涨自己的官威。 孙印德命衙差将苏晋带到退思堂外,冷声道:“跪下。”一手接过下头人递来的茶,问道:“去哪儿了?” 苏晋没作声,立在一旁的周萍道:“回大人的话,这原是我的过错,近几日多有落第仕子闹事,我放心不下,这才令苏晋陪着,去贡士所看看一切可还妥当。” 孙印德翻了翻茶盖,慢条斯理道:“本官问的是今日么?” 苏晋往地上磕了个头,道:“回大人的话,下官日前去大理寺为失踪的贡士登案,后因私事,在外逗留两日余。” 为宫中殿下代写策问的事是万不能交代的,若叫他知道自己私查晁清的案子,更是吃不了兜着走,眼下只能认了这哑巴亏。 孙印德冷笑一声:“私事?在朝为官辰进申出,是该你办私事的时候?”顿了一下,吩咐道:“来人,给我拿张椅子。” 这是要坐下细审了。 头顶层云翻卷,雾蒙蒙一片,更往远处已黑尽了,是急雨将至。 孙印德抬头往天上瞧了一眼,指使小厮将椅子安在庑檐下,一边饮茶一边道:“你以为本大人不知,你能有甚么私事?八成是寻到门路,去查你那位故旧的案子了吧。” 苏晋道:“大人误会了,既然大人三令五申,晁清的案子不能查,不必查,就是借下官一千一万个胆,下官也不敢私查的。” “你还狡辩?”孙印德站起身,厉声道:“来人给我上板子,本官倒要看看是他骨头硬,还是本官的——” 话未说完,当空一道惊雷劈下,照的整个退思堂一明一暗。 孙印德被这煌煌天威惊了一跳,心知是自己理亏,后半截儿话不由咽了回去。 刘义褚借机劝道:“孙大人,眼下已近未时,府尹大人约莫是快回衙门了,他若得知苏晋这厮的恶行,必定还要再审一次,您连着数日在外头办案,不如先歇上一歇,您以为呢?” 应天府尹杨知畏虽是个三不开,但一向看重苏晋,若叫府尹大人知道自己私底下打了板子,势必惹他不快。 被刘义褚点了醒,孙印德顺杆往下爬,点头道:“也是,本官这几日为了手里的案子,寝食不安,实是累了,这厮就交由杨府尹处置罢。”再抬头往廊庑外一望,伴着方才一声惊雷,豆大的雨点子已落下,又沉着脸皮道:“但罚仍是要罚的,且令他先在此处跪着,好生反思己过,等甚么时候想明白了,再来回本官的话。” 苏晋跪在风雨里,浑身湿透,他既这么说,应了就是。 孙印德往天上指了指,扯起嘴角冷笑道:“苏晋,生平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若待会儿你叫这火闪子劈焦了,那就是罪有应得。” 说话间,前堂跑来一个衙厮,高声通禀道:“孙大人,杨大人回府了!” 孙印德不悦道:“回便回了,嚷嚷什么?” 衙厮跪倒在地,脸上惧色不减:“回孙大人,与杨大人一同回衙门的,还有大理寺卿张大人和左都御史柳大人,眼下杨大人已带着二位大人往退思堂来了。” 话音方落,前头门廊处已绕出三人。 孙印德揉了揉眼,认清来人,疾步上前扑跪在地:“下官应天府府丞孙印德,拜见柳大人,拜见张大人。下官不知二位大人来访,有失远迎,还请二位大人治罪!” 张石山道:“你既不知我与柳大人来访,何来远迎一说,起来说话罢。” 孙印德磕头称是,站起身,又去瞧柳朝明的脸色。 柳朝明面容冷寂,目光似是不经意,落在烟雨茫茫处跪着的人身上。 孙印德义正言辞道:“禀告柳大人,此人乃我府衙知事,因行事不端,躲懒旷值,私查禁案,被我罚跪于此,正待处置。”说着,对雨中呵斥道:“苏晋,还不拜见柳大人,张大人。” 苏晋这才折转身子,朝门廊处看来。 急雨如注,浇得人看不清身前世界。 她的目光在柳朝明身上停留片刻,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大约是想说什么,亦或要自问,寥寥数日,这是第几回见了。 然后看向空茫处,连语气也是冷静自持的:“下官苏晋,拜见柳大人,拜见张大人。” 这副淡漠的样子,令柳朝明自诩澄明的思绪里突生一刹混沌,仿佛有人抓着狼毫尖儿,将竖之有年的晷表拂了一拂。 可究竟拂乱了什么,他不得而知。 孙印德看他神色有异,试探问道:“柳大人,依您看,这厮当如何处置?” 对未知茫惘渐渐化作一丝不可名状的,遏制不住的怒意,却说不清由来。 柳朝明迈步往退思堂而去,冷冰冰抛下一句:“跪着吧。” 柳朝明却不退让:“敢问殿下,苏晋所犯何事?” 朱悯达不悦道:“怎么,如今本宫想杀个人,还要跟都察院请示一声?” 柳朝明道:“殿下恕罪,微臣并非此意。但苏晋冒犯太子殿下,微臣自觉难辞其咎,殿下若要责罚,便连微臣一并责罚了罢。” 朱悯达目色阴鸷,冷笑一声问道:“若本宫要他死呢?” 柳朝明声色沉沉:“请殿下一并责罚。” 朱悯达看了眼被俘在地依然拼死挣扎的朱南羡,又看了眼跪在一旁决绝请命的柳朝明。他不明白,不过是一名从八品知事,纵然胸怀锦绣之才,在巍巍皇权之下,也只是一只蝼蚁,而他贵为太子,想杀一只蝼蚁,就这么难? 朱悯达身上毕竟留着朱景元的血,他认定的事,旁人越是拦阻,越是要不惜一切去做。 他冷笑出声:“好,好,如你们所愿,本宫先杀了他,再将你二人一一问罪!” 正是这时,殿阁另一端传来怯怯一声:“大皇兄。” 朱悯达侧目望去,朱十七与一名身着孔雀补子的人正立于殿阁一侧。 孔雀补子当先一瘸一拐地走来,笑盈盈叫了朱悯达一声:“姐夫。”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前一阵儿因进言“南北之差大约误会”,被他爹打折了腿的户部侍郎沈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1.八十章 此为防盗章 苏晋问:“为何不能与我提及?” 贡生去烟巷河坊是常事, 彼此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何不能与人言? 许元喆道:“他不愿说, 我便不好追问了。自始至终, 连他去的是哪间河坊,究竟见了谁,我都不曾晓得。” 晁清失踪是四月初九, 也就是说,他去了河坊后不几日,人就失踪了。 可晏子萋是太傅府千金,若在贡士所留下玉印当真是她,又怎会跟烟花水坊之地扯上干系呢? 苏晋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抬头看了眼日影, 已是辰时过半,便道:“你先回罢。” 许元喆犹疑片刻,从怀里取出一本册子, 是《御制大诰》。 景元十四年,圣上亲颁法令《大诰》,命各户收藏,若有人触犯律法, 家有《大诰》者可从轻处置。 许元喆赧然道:“这一卷原是云笙兄要为先生抄的, 可惜他只抄到一半。明日传胪听封, 元喆有腿疾, 势必不能留京, 这后一半我帮云笙兄抄了, 也算临行前, 为他与先生尽些心意。” 他言语间有颓丧之意——身有顽疾难做官,跛脚又是个藏不住的毛病,想来明日传胪,是落不到甚么好名次。 苏晋却道:“你治学勤苦,他人莫不相及。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圣上慧眼神通,你未必不能登甲。” 许元喆自谢过,再拱手一揖,回贡士所去了。 天边的云团子遮住日辉,后巷暗下来。一墙之外是贡士所后院,隐隐传来说话声,大约是礼部来人教传胪的规矩了。 这处贡士所是五年前为赶考的仕子所建,有“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意思。 也是那一年,苏晋上京赶考,被疾驰的官马所惊,不慎撞翻一处笔墨摊子。 摊主是位白净书生,苏晋本要赔他银子,他却振振有辞道:“这一地字画乃在下三日心血,金银易求,心血难买。” 苏晋不欲与他纠缠,将身上的银钱全塞给他,转身便走。 岂料这摊主当真是个有气节的,将满地字画抱在怀里,一路尾随,还一路嚷嚷:“收回你的钱财,在下不能要。” 苏晋不胜其烦,到了贡士所,与武卫打个揖,说:“后头有个江湖骗子,怀抱一捆字画,专行强买强卖之事,你们若瞧见,直接撵走省事。” 言罢一头扎进处所内,落个耳根清净。 她这头将行囊归置好,没留神背后被人一拍。 那书生摊主弯着一双眼:“哦,你就是杞州解元苏晋。” 四下望去,满院寂寂,苏晋目瞪口呆地问:“你翻墙进来的?” 早春时节,杏花缀满枝头,打落翘檐上。 翘檐下,书生双眼如月,笑意要溢出来一般,双手递上名帖:“在下姓晁,名清,字云笙,不巧,与兄台正是同科举子。” 一见如故,一眼投缘,不知可否与兄台换帖乎? 苏晋想起旧事,靠在后巷墙边发怔。 晁清原该与她同科,可惜那年春闱后,他父亲辞世,他回乡丁忧三年,今年重新科考,哪里知又出了事。 到了晌午,日头像被拔了刺的猬,毒芒全都收起来,轻飘飘挂到云后头去了。 周萍来后巷寻到苏晋,约她一起回衙门。 苏晋问:“你跟礼部都打听明白了?” 周萍叹一口气:“左右传胪唱胪都是那套规矩,再问也问不出甚么,容我回去琢磨琢磨,等想到甚么不妥当的,再仔细计较不迟。” 午过得一个时辰空闲,刘义褚捧着茶杯,站在衙门口望天,余光里扫到“打尖儿”回来的苏晋,拼了命地递眼色。 苏晋会过意来,掉头就走,然而已晚了。 衙门内传来一声呼喝,伴着声儿出来一人,五短身材,官派十足,正是刘义褚口中的“孙老贼”,应天府丞孙印德。 孙印德日前假借办案的名义,去轻烟坊厮混。今早趁着杨府尹去都察院的功夫才溜回来,原也是做贼心虚,正好下头有人进言说苏晋这两日躲懒,心中大悦,想借着整治底下人的功夫,涨涨自己的官威。 孙印德命衙差将苏晋带到退思堂外,冷声道:“跪下。”一手接过下头人递来的茶,问道:“去哪儿了?” 苏晋没作声,立在一旁的周萍道:“回大人的话,这原是我的过错,近几日多有落第仕子闹事,我放心不下,这才令苏晋陪着,去贡士所看看一切可还妥当。” 孙印德翻了翻茶盖,慢条斯理道:“本官问的是今日么?” 苏晋往地上磕了个头,道:“回大人的话,下官日前去大理寺为失踪的贡士登案,后因私事,在外逗留两日余。” 为宫中殿下代写策问的事是万不能交代的,若叫他知道自己私查晁清的案子,更是吃不了兜着走,眼下只能认了这哑巴亏。 孙印德冷笑一声:“私事?在朝为官辰进申出,是该你办私事的时候?”顿了一下,吩咐道:“来人,给我拿张椅子。” 这是要坐下细审了。 头顶层云翻卷,雾蒙蒙一片,更往远处已黑尽了,是急雨将至。 孙印德抬头往天上瞧了一眼,指使小厮将椅子安在庑檐下,一边饮茶一边道:“你以为本大人不知,你能有甚么私事?八成是寻到门路,去查你那位故旧的案子了吧。” 苏晋道:“大人误会了,既然大人三令五申,晁清的案子不能查,不必查,就是借下官一千一万个胆,下官也不敢私查的。” “你还狡辩?”孙印德站起身,厉声道:“来人给我上板子,本官倒要看看是他骨头硬,还是本官的——” 话未说完,当空一道惊雷劈下,照的整个退思堂一明一暗。 孙印德被这煌煌天威惊了一跳,心知是自己理亏,后半截儿话不由咽了回去。 刘义褚借机劝道:“孙大人,眼下已近未时,府尹大人约莫是快回衙门了,他若得知苏晋这厮的恶行,必定还要再审一次,您连着数日在外头办案,不如先歇上一歇,您以为呢?” 应天府尹杨知畏虽是个三不开,但一向看重苏晋,若叫府尹大人知道自己私底下打了板子,势必惹他不快。 被刘义褚点了醒,孙印德顺杆往下爬,点头道:“也是,本官这几日为了手里的案子,寝食不安,实是累了,这厮就交由杨府尹处置罢。”再抬头往廊庑外一望,伴着方才一声惊雷,豆大的雨点子已落下,又沉着脸皮道:“但罚仍是要罚的,且令他先在此处跪着,好生反思己过,等甚么时候想明白了,再来回本官的话。” 苏晋跪在风雨里,浑身湿透,他既这么说,应了就是。 孙印德往天上指了指,扯起嘴角冷笑道:“苏晋,生平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若待会儿你叫这火闪子劈焦了,那就是罪有应得。” 说话间,前堂跑来一个衙厮,高声通禀道:“孙大人,杨大人回府了!” 孙印德不悦道:“回便回了,嚷嚷什么?” 衙厮跪倒在地,脸上惧色不减:“回孙大人,与杨大人一同回衙门的,还有大理寺卿张大人和左都御史柳大人,眼下杨大人已带着二位大人往退思堂来了。” 话音方落,前头门廊处已绕出三人。 孙印德揉了揉眼,认清来人,疾步上前扑跪在地:“下官应天府府丞孙印德,拜见柳大人,拜见张大人。下官不知二位大人来访,有失远迎,还请二位大人治罪!” 张石山道:“你既不知我与柳大人来访,何来远迎一说,起来说话罢。” 孙印德磕头称是,站起身,又去瞧柳朝明的脸色。 柳朝明面容冷寂,目光似是不经意,落在烟雨茫茫处跪着的人身上。 孙印德义正言辞道:“禀告柳大人,此人乃我府衙知事,因行事不端,躲懒旷值,私查禁案,被我罚跪于此,正待处置。”说着,对雨中呵斥道:“苏晋,还不拜见柳大人,张大人。” 苏晋这才折转身子,朝门廊处看来。 急雨如注,浇得人看不清身前世界。 她的目光在柳朝明身上停留片刻,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大约是想说什么,亦或要自问,寥寥数日,这是第几回见了。 然后看向空茫处,连语气也是冷静自持的:“下官苏晋,拜见柳大人,拜见张大人。” 这副淡漠的样子,令柳朝明自诩澄明的思绪里突生一刹混沌,仿佛有人抓着狼毫尖儿,将竖之有年的晷表拂了一拂。 可究竟拂乱了什么,他不得而知。 孙印德看他神色有异,试探问道:“柳大人,依您看,这厮当如何处置?” 对未知茫惘渐渐化作一丝不可名状的,遏制不住的怒意,却说不清由来。 柳朝明迈步往退思堂而去,冷冰冰抛下一句:“跪着吧。” 这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令朱南羡握住缰绳的手紧了紧,他甚至能想象苏晋说这句话的神情——她一定很累了,倚在车壁上,疲惫地合着眼,眉宇间是消褪不去的苍苍漭漭。 朱南羡清楚地记得,五年前的苏晋,不是这样的。 彼一时,西北卫所要增派指挥使,他自小尚武,上书请命前去。 当时景元帝染了时疾,一切大小事务皆由朱悯达代为批红。 朱南羡的折子递到皇案便被朱悯达扔回来,斥责了一句“尽逞莽夫之勇”,令他闭门思过七日。 那时的朱南羡还有个撞破南墙都不肯回头的性子。 他默不作声地将折子收了,回到宫里,非但闭了门,还拒了水食,连着五日滴米未尽,直到朱悯达命人将门撞开,看到这个半死不活唇角干裂还仿佛得胜一般咧嘴冲自己一笑的胞弟。 朱悯达恨不能把他一脚踹死。 到底是跟在身边长大的,朱悯达知道老十三吃软不吃硬,随后又想了一个辙,动之以情地劝了一番,大意是:“不是皇兄我不让你去,但你身为天家子,胸中没点韬略,只会舞刀弄剑,岂不让人笑话?” 然后又塞给朱南羡一个信帖,说:“这样,本皇兄给你一个机会,我这里有个对子,三日内,你只要能对出十句各不相同的下联,证明你肚子里有点墨水,本皇兄便批了你的请命书。” 朱南羡头脑十分简单,他印象中的对子左不过“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这样的,便是要对上十句,又有何难? 直到他翻开朱悯达的信帖,才知道自己是中计了—— 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 朱南羡皱眉深思,这他娘的甚么玩意儿? 彼时朱十三尚未开衙建府,还跟着朱悯达住在东宫。 两日之内,他拿着对子请教遍了詹事府,文华阁,乃至东宫上下的内侍宫女,甚至把刀架在了小火者的脖子上,小火者也只是战战兢兢地跪下,哆哆嗦嗦地回他:“禀c禀殿下,奴才不识字” 朱南羡知道自己是着了朱悯达的道了,想必朱悯达早已知会过所有人,不许帮十三殿下对对子。 于是他坐在詹事府的门口,郁闷地想,这阖宫上下,还能不能找出一片净土了? 正当时,他听到不远处有两个春坊官谈论诗文对子,言语中提及明日的诗礼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2.八一章 此为防盗章 左谦抱拳谢礼, 转身问覃照林:“覃指挥使, 礼部几位大人可还安好?” 躲在茶坊里吃了一晌茶,已不能再好了, 覃照林想。 转而又想到苏晋,虽说区区知事, 不值一提, 可他方才被江主事点了醒, 猜想苏晋约莫有来头。眼前林立着一干子官阶压死人的大员, 也不知谁才是苏知事背后那位。 他如实答了一番, 在心里打起算盘, 却没算出个所以然,破罐子破摔地想, 管得他娘的谁呢, 只要不是都察院的铁面菩萨就好。 他一大老粗, 心里想甚么,脸上写甚么。 左谦喝道:“把话往明白里说, 别吐一半, 咽一半。” 覃照林连忙磕了个头,道:“禀殿下, 禀御史大人,禀左将军, 礼部几位大人虽好着, 但是应天府衙门的苏知事早先过来帮忙, 眼下还陷在人群里头没出来。” 此话一出, 四周竟似乎安静了些许。 覃照林微微抬起眼皮,觑了觑各位大人的神色,柳朝明惯常冷着一张脸,这便算了,朱南羡虽贵为殿下,却是个出了名好伺候的主儿,可这一看,眉梢眼底哪里还找得出一丝和气。 左谦恍然忆起四年前,十三殿下大闹吏部,好像就是为一个姓苏的,心思急转,问道:“可唤作苏时雨?” 覃照林茫然道:“啥?” 柳朝明立在一旁,忽然开口道:“苏晋,时雨是他的字。” 覃照林呆了一呆,忙道:“对,对,正是苏晋。” 心底有一股晦气油然而生。 苏晋这厮究竟甚么来头?连金吾卫的头儿与左都御史都晓得他的小字?这么有牌面,那你他娘的还跑到这来?还自告奋勇地去捞人?整老子的吗? 朱南羡忽问道:“他去了多久了?” 覃照林道:“回殿下,已去了两个时辰。”说着,他一头砸在地上,险些磕出个坑,“禀殿下,禀御史大人,属下知错了,属下这就去找苏知事,等把人找着了,再把俺脑袋割下来给知事大人当球耍。” 却没人再理他。 那头左谦已下令金吾卫列长龙阵,二人成排,执矛开道,将朱雀巷拥挤的人潮强行撕出一道口子。 覃照林看到这阵仗,以脸贴地,在心里哆哆嗦嗦地算自己还余几个时辰可活。 倒是在他身边跪着的江主事,看他这副倒霉样,想起自己几日前的光景,心中略感宽慰,在一旁劝道:“指挥使,想开点儿,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 不多时,有小兵来报,说找着人了。 朱南羡看柳朝明一眼,微一点头,便大步流星地朝朱雀巷迈去,然而只堪堪走了几步便顿住了。 长巷深长,金吾卫分列两侧,尽头处跌跌撞撞走来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她的右手边还悬着一把长刀,隔得远,看不清是握是提,却无力地拖着,刀锋履地,发出尖锐的刺响。 日暮前的日辉异常浓烈,像淬了金子一般兜头浇下。 苏晋的心里却浮起稠密的云,雷声轰隆过境,洋洋洒洒下得不是雨,是冰粒子。 金吾卫从她手里接过许元喆的一瞬间,她便觉得完了。 到底还是惊动了亲军,惊动了圣上。 三十年前,前朝大乱,各方势力并起,景元帝兵马中原,立随为国,景元为年号;十五年前,肃清党羽,以谋逆罪c勾结前朝乱党之罪,诛杀功臣,将北都旧址付之一炬,牵连北地数万人。 而今天下已定,却因一场科考,揭起北方仕子的旧伤疤。 且不论今年春闱到底有没有人舞弊,倘若景元帝想收复天下人心,这回又该杀多少人? 苏晋一时有些自责,想到张石山柳朝明将重任交到她肩上,自己却有辱其命,恨自己没能早作准备,竟让孙印德将衙门的衙差都带走,如果昨晚警醒些就好了,又何至于拼了命挽回仍是功亏一篑? 可是,再给自己百余衙差,又有甚么用呢? 苏晋扯了扯嘴角,想笑,又笑不出来。 谁能料到一场南北之差的科考案竟能闹到今日这种地步?她不过一从八品知事,没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便是豁出性命,也不过将自己搭进去,又能扭转甚么乾坤? 罢了罢了,是她脑子进水,才妄图将社稷祸福扛在己身,谁生谁死于她何干?权当自己的良心已让狗吃了,图个轻松痛快。 有金吾卫上前来搀她,苏晋摆了摆手,避让开来。 她径自走到柳朝明跟前,跌跌撞撞地跪下,张了张口,还没说话就咳出一口血来。 也不知是身上的伤所致,还是心绪百转逼出来的。 苏晋抬起袖口,抹了一把嘴角,道:“虽尽全力,有负所托,大人要罚,便罚吧。” 柳朝明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脸色苍白,嘴角的血是乌色,大约内腑有伤。右手虎口已震裂,想是没力气握刀,才将刀柄绑在了手上。 左臂被人划了一刀,衣袖是裂开的,里头的衣衫已被血染红,其余还有多少伤不知道,所幸身上的血不全然是她的,大约还有被她砍伤的人。 柳朝明淡淡道:“杖责二十,罚俸三年,你选一个。” 苏晋垂眸笑了一声:“打板子吧,饿死是小,失节事大,下官小小知事,罚三年俸禄,该揭不开锅了。” 居然还有力气说笑,大约死不了。 柳朝明“嗯”了一声道:“二十板子记下了,改日上都察院来领,先去找大夫把伤瞧好,省得旁人说我都察院仗势欺人。” 苏晋再往地上磕了个头,吃力地站起身,刚要走,不防身后又有人低声唤了一句:“苏晋。” 苏晋回过身,一时茫然地将那身着紫衣,玉树临风的人望着。 朱南羡有些无措。他忽然在想,转眼经年,苏晋会不会不记得自己了? 可自己一堂堂皇子,当今太子的胞弟,身份尊崇,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被人忘了,岂不十分尴尬? 思及此,朱南羡咳了一声道:“你你便是苏晋吧?本王方才听——”顿了顿,看了左谦一眼,左谦即刻会意,凑到他耳边道:“姓覃。” “覃指挥使提起,说你为救登科仕子,孤兵深入,正要与柳御史说,论罪虽要罚,但论功也要赏的,你”朱南羡再一顿,见苏晋的眼神古怪起来,不由道:“你或许没见过本王,本王是——” 然而不等他说完,苏晋便道:“是十三殿下不记得了,微臣曾与殿下有过一面之缘。”说着,径自朝朱南羡拜下:“微臣苏晋,参见十三殿下。” 朱南羡呆了片刻,心中一忽儿喜,一忽儿懊恼,见她又跪又立牵动伤口,立时道了句:“平身。”又自矜道:“哦,难怪本王瞧你十分面善。你身上的伤不要紧吧?左谦,你即刻去太医院请医正。” 苏晋道:“不必了,微臣身上的伤不打紧,去找寻常大夫瞧过便是。”再合手一拜,道:“多谢殿下厚意,若无他事,还望殿下恕微臣告退。” 朱南羡闹了一出对面不识,见苏晋执意要走,也不好多留,任由她去了。 斜阳日暮,不多时,五城兵马司与金吾卫便将朱雀巷的人潮疏散完毕。柳朝明见此间事了,称还要回宫跟皇上复命,也与朱南羡告辞。 礼部几个大员见此,纷纷跟朱南羡拜了三拜,尾随柳朝明而去。 倒是不知何时来的刑部员外郎,揪着一名死囚跪到朱南羡跟前,问:“十三殿下,这死囚当如何处置呢?” 朱南羡一愣:“你们刑部处置死囚,来问本王做甚么?” 员外郎苦着一张脸道:“是不关殿下您的事,可这死囚原是柳大人为苏知事讨的,可苏知事似乎将这事忘了。柳大人走的时候,微臣问过他要怎么处置,他却说殿下您在场,他不好做主。” 朱南羡本想说,左右是个死囚,择日砍了算了,可听员外郎说完,不由多瞧了那死囚两眼,问:“这人是苏知事讨要的?” 员外郎道:“大约是吧。” 于是朱南羡深思了一阵,慎重道:“将他带往本王府上,好吃好喝伺候着,切不可怠慢了。” 苏晋记得,祖父曾说:“自古君权相权两相制衡,有人可相交于患难,却不能共生于荣权,朱景元生性多疑,屠戮成性,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看来这古今以来的‘相患’要变成‘相祸’了。” 后来果然如她祖父所言,景元帝连诛当朝两任宰相,废中书省,勒令后世不再立相。 那场血流漂杵的浩劫牵连复杂,连苏晋早已致仕的祖父都未曾躲过。 苏晋记得那一年,当自己躲在尸腐味极重的草垛子里,外头的杀戮声化作变徵之音流入脑海,竟令她回想起青花瓷瓶碎裂的情形。 彼时她怕祖父伤心,花了一日一夜将瓷瓶拼好,祖父看了,眉宇间却隐有惘然色。 他说:“阿雨,破镜虽可重圆,裂痕仍在,有些事尽力而为仍不得善果,要怎么办?” 要怎么办? 苏晋不知,事到如今,她只明白了祖父眉间的惘然,大约是追忆起若干年前与故友兵马中原的酣畅淋漓。 旧时光染上微醺色尚能浮现于闲梦之中,醒来时却不甘不忍昔日视若珍宝的一切竟会堕于这凡俗的荣权之争焚身自毁。 苏晋想,祖父之问,她大概要以一生去求一个解,而时至今日,她能做到的,也仅有尽力二字。 朱南羡疾步如飞地把苏晋带到离轩辕台最近的耳房,回头一看,身后不知何时已跟了一大帮子人,见他转过身来,忙栽萝卜似跪了一整屋子。 这耳房是宫前殿宫女的居所,未值事的宫女当先跪了一排,身后是一排内侍,再往后一直到屋外,黑压压跪了一片承天门的侍卫,其中有几人浑身湿透,大概方才跟着他跳了云集河。 朱南羡轻手轻脚地将苏晋放在卧榻上,然后对就近一个宫女道:“你,去把你的干净衣裳拿来,给苏知事换上。” 那宫女诺诺应了声:“是。”抬眼看了眼卧榻上那位的八品补子,又道:“可是” 朱南羡觉得自己脑子里装的全是糨糊,当下在卧榻边坐了,做贼心虚地遮挡住苏晋的胸领处,又指着宫女身后的小火者道:“错了,是你,你去找干净衣裳。” 小火者连忙应了,不稍片刻便捧来一身浅青曳撒。 朱南羡命其将曳撒搁在一旁,咳了一声道:“好了,你们都退下,本王要”他咽了口唾沫,“为苏知事更衣了。”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一个也不敢动。 先头被朱南羡指使去拿衣裳的宫女小心翼翼地道:“禀殿下,殿下乃千金之躯,还是让奴婢来为苏知事更衣吧?” 朱南羡肃然看她一眼,拿出十万分慎重,道:“放肆,你可知男女授受不亲?” 宫女噤声,带着一屋子女婢退出去了。 正好先头传的医正过来了,见宫女已撤出来,连忙提着药箱进屋,却被朱南羡一声“站住”喝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在门槛上跪了。 朱南羡又肃然道:“本王方才说的话,你没听见?” 医正一脸惛懵地望着朱南羡:“回殿下,殿下方才说的是男女授受不亲,但微臣这”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榻上躺着的,大意是他跟苏晋都是带把儿的。 朱南羡一呆,心中想,哎,头疼,这该要本王如何解释? 思来想去没个结果,朱南羡只好咳了一声,更加肃然地道:“大胆,本王怎么说,你便怎么做,都是男的就可以不分彼此上手上脚了么,赶紧滚出去。” 此话一出,医正连忙磕了个头,与一帮子仍跪在地上尚以为能上手上脚的内侍一齐退了出去,临到耳房外时还听到朱南羡慎之又慎地再交代了一句:“把门带上。” 医正连忙将门掩得严严实实,忍了忍实在忍不住,对垂手立于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宫前殿内侍总管说:“张公公,十三殿下这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3.八二章 此为防盗章 她的祖父是当世大儒, 胸怀经天纬地之才学,也有洞悉世事之明达。 后来景元帝当真得了江山,曾三拜其为相,祖父或出任二三年,最终致仕归隐。 苏晋记得, 祖父曾说:“自古君权相权两相制衡,有人可相交于患难, 却不能共生于荣权,朱景元生性多疑, 屠戮成性,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看来这古今以来的‘相患’要变成‘相祸’了。” 后来果然如她祖父所言, 景元帝连诛当朝两任宰相,废中书省,勒令后世不再立相。 那场血流漂杵的浩劫牵连复杂,连苏晋早已致仕的祖父都未曾躲过。 苏晋记得那一年, 当自己躲在尸腐味极重的草垛子里,外头的杀戮声化作变徵之音流入脑海, 竟令她回想起青花瓷瓶碎裂的情形。 彼时她怕祖父伤心,花了一日一夜将瓷瓶拼好,祖父看了,眉宇间却隐有惘然色。 他说:“阿雨, 破镜虽可重圆, 裂痕仍在, 有些事尽力而为仍不得善果,要怎么办?” 要怎么办? 苏晋不知,事到如今,她只明白了祖父眉间的惘然,大约是追忆起若干年前与故友兵马中原的酣畅淋漓。 旧时光染上微醺色尚能浮现于闲梦之中,醒来时却不甘不忍昔日视若珍宝的一切竟会堕于这凡俗的荣权之争焚身自毁。 苏晋想,祖父之问,她大概要以一生去求一个解,而时至今日,她能做到的,也仅有尽力二字。 朱南羡疾步如飞地把苏晋带到离轩辕台最近的耳房,回头一看,身后不知何时已跟了一大帮子人,见他转过身来,忙栽萝卜似跪了一整屋子。 这耳房是宫前殿宫女的居所,未值事的宫女当先跪了一排,身后是一排内侍,再往后一直到屋外,黑压压跪了一片承天门的侍卫,其中有几人浑身湿透,大概方才跟着他跳了云集河。 朱南羡轻手轻脚地将苏晋放在卧榻上,然后对就近一个宫女道:“你,去把你的干净衣裳拿来,给苏知事换上。” 那宫女诺诺应了声:“是。”抬眼看了眼卧榻上那位的八品补子,又道:“可是” 朱南羡觉得自己脑子里装的全是糨糊,当下在卧榻边坐了,做贼心虚地遮挡住苏晋的胸领处,又指着宫女身后的小火者道:“错了,是你,你去找干净衣裳。” 小火者连忙应了,不稍片刻便捧来一身浅青曳撒。 朱南羡命其将曳撒搁在一旁,咳了一声道:“好了,你们都退下,本王要”他咽了口唾沫,“为苏知事更衣了。”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一个也不敢动。 先头被朱南羡指使去拿衣裳的宫女小心翼翼地道:“禀殿下,殿下乃千金之躯,还是让奴婢来为苏知事更衣吧?” 朱南羡肃然看她一眼,拿出十万分慎重,道:“放肆,你可知男女授受不亲?” 宫女噤声,带着一屋子女婢退出去了。 正好先头传的医正过来了,见宫女已撤出来,连忙提着药箱进屋,却被朱南羡一声“站住”喝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在门槛上跪了。 朱南羡又肃然道:“本王方才说的话,你没听见?” 医正一脸惛懵地望着朱南羡:“回殿下,殿下方才说的是男女授受不亲,但微臣这”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榻上躺着的,大意是他跟苏晋都是带把儿的。 朱南羡一呆,心中想,哎,头疼,这该要本王如何解释? 思来想去没个结果,朱南羡只好咳了一声,更加肃然地道:“大胆,本王怎么说,你便怎么做,都是男的就可以不分彼此上手上脚了么,赶紧滚出去。” 此话一出,医正连忙磕了个头,与一帮子仍跪在地上尚以为能上手上脚的内侍一齐退了出去,临到耳房外时还听到朱南羡慎之又慎地再交代了一句:“把门带上。” 医正连忙将门掩得严严实实,忍了忍实在忍不住,对垂手立于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宫前殿内侍总管说:“张公公,十三殿下这是” 张公公一脸晦气地看了他一眼。 医正一惊,一手往耳房指了指,又压低声音道:“可老夫听说,这榻上躺着的是京师衙门的一名知事啊。” 张公公一脸晦气地点了点头。 医正的下巴像是脱了臼,再问:“殿下样貌堂堂,品性纯良,怎么c怎么染上这一口了?” 张公公一脸晦气地说:“怎么染上的且不提,要论就先论陛下与太子爷殿下知不知道这回事儿,若知道还好,要是本来不知道今日又知道了,且晓得您与杂家为这榻上这位瞧了病,废了心,蒋大人还是想想咱们这胳膊脑袋腿儿还能余几条吧。” 医正听了这话,泪珠子直在眼眶里打转,心一横眼一闭,觉得不如撞死得了,当下就往门框上磕过去。 谁知脑门没触到门框,门便从里头被拉开了,医正一个失稳,倒葱似栽到了朱南羡脚边。 朱南羡咳了一声,这回倒没有摆谱,只垂着眸低声说了句:“瞧病去。” 卧榻特意布置过了,也不知十三殿下从哪儿拉了一张帘,将苏晋隔开。 像是为女眷探病,不能见其真容。 医正一边把脉,一边拿余光觑朱南羡。 自他进屋以后,十三殿下便一语不发地,端然地,笔挺地,几乎一动不动地坐在一旁,仿佛要努力摆出一副人正不怕影子歪的模样,可偏不巧,脸上却带着一丝微红。 待他的指尖甫一从苏晋的手腕上拿开,朱南羡便忙问道:“她怎么样了?” 医正道:“回殿下,苏知事的脉悬浮无力,见于沉分,举之则无,按之乃得,此乃气血双虚,久病未愈之状。又兼之操劳过度,伤及肝肺,实不宜再劳心劳力,能心无挂碍,将养数日,并以药食进补最好不过。” 朱南羡又问:“那她方才落水可有伤着根本?” 医正道:“哦,这倒没甚么,虽受了些寒气,好在殿下救得及时,微臣开个方子为苏知事调理调理也就无碍了。” 朱南羡这才放下心来,着医正写好方子,又命一干人等撤了出去。 耳房安静下来,朱南羡负手立于榻前,默不作声地看着苏晋。 天光被屏风挡去大半,自西窗灌进的风吹得烛火噗噗作响,明晖如织的火色照在苏晋身上,将平日里疏离全然洗去,只留下三分温柔。 只可惜,眉头还是微微蹙着的。 朱南羡伸出手指,想帮她将眉心抚平,可指尖停在她眉头半寸,又怕惊扰了她。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虎口和指腹有很厚的茧,虽一看就是习武之人的手,但依然修长如玉,显然是养尊处优惯了的。 但苏晋不是,朱南羡想,他方才为她更衣时,看到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有的已淡褪许多,有的依旧蜿蜒狰狞。 每一道,都看得他如骨鲠在喉。 朱南羡甚至想,那些征战数十年的老将士,身上的伤疤有没有苏晋多呢? 何况她还是一个女子。 他从未想过她会是一个女子。 那种清风皓月的气质,连男人身上都少有,怎么会是一个女子呢? 朱南羡觉得自己的脑又打结了,他拼命解,可这个结却越拧越紧。 以至于苏晋一醒来就看到朱南羡立在榻前,一脸苦大仇深地看着自己。 苏晋是在沉沉睡梦中忽然惊醒的,醒来的这一瞬,梦中种种一下全忘干净。 她猛地坐起身,先看了一眼身上已换过的曳撒,又看了一眼立在榻前目瞪口呆的朱南羡,当即翻身下地双膝落在地上,抿了抿唇角,只道了一句:“微臣死罪。” 朱南羡尚未从偷窥被抓的情绪中调转回神来,便被苏晋这大梦方醒就要自劾求死的壮烈胸怀震住,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我,这唉,头疼” 朱南羡觉得自己需要缓一缓,往卧榻上坐了,一看苏晋还跪在地上,想要扶她,伸手过去,再想起她是女子,又怕真地碰到她将她怠慢了。 左思右想,他只好又道:“你坐下。”一顿:“不是,你上来躺下。”一想更不对劲了,吸了口气道,“本王想说的是,你先躺好,让本王跪着。” 苏晋抬起眼,一脸诧然地看着他。 朱南羡觉得自己实是多说多错,不如身体力行,一时也顾不得男女之别,伸手自她腋下一提将她搁在榻上,自己拿脚勾了张凳子过来坐下,然后重重一叹,这才问:“你这样,可想过往后要怎么办?” 苏晋看四下清风雅静,朱南羡亦没有要问罪的意思,心下一思量,道:“微臣只记得自己落了水,敢问殿下,是谁将微臣救起来的?” 朱南羡这才将苏晋落水后的事一一道来,又免了她的跪谢之礼,道:“也怪本王,慌乱之间也没瞧清有没有人发现你的身份,不过依本王看,宫前殿的内侍宫女定是不晓得的,承天门的侍卫也应当没瞧见,就怕有两个跟着本王跳水又离得近的。不过你放心,本王会去料理好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4.八三章 此为防盗章 晏子萋却没个闺阁女子的样子, 一路来四处张望,大约不曾受教过“礼仪居洁, 耳无涂听, 目无邪视”。 苏晋看她抿了口茶,问:“你可知你家公子为何将玉印落在了贡士所?” 晏子萋道:“贡士所进出不是有武卫把守么, 他们没见过我家三少爷, 少爷便拿这玉印叫他们瞧。” 苏晋反问道:“他是詹事府少詹事,拿官印自证身份不是更妥当?” 晏子萋讪讪道:“我家少爷出门得急, 没带上官印。” “是么?你是晏三公子甚么人, 连他身上揣没揣着官印都晓得?”苏晋又问, 一顿,合手打了个揖,平静地唤了声:“晏大小姐。” 晏子萋一时怔忪,她今日特意梳了丫鬟头, 穿了素裙装, 里里外外打扮妥当,以为一切都万无一失了,没成想这苏晋只瞧了她两眼,便识破她的身份。 晏子萋站起身, 笑得牵强:“苏公子误会了,我奴婢哪是甚么小姐,不过是贴身侍奉三少爷, 晓得的多了些罢了。” 苏晋的目光落到窗外, 卯时三刻, 该是上值的时候,天已大亮了。 她不欲与晏子萋多作纠缠,径自道:“苏某虽是末流知事,但寻常丫鬟见了我,便是不称一声大人,好歹也叫官人,你却唤我公子。”晏子萋张了张口,刚欲辩解,苏晋打断道:“此其一。其二,你若当真是丫鬟,断没有本官斟茶与你,你不推让就接过去的道理。你自初见我,不曾向我行礼,自进得花厅,也是你坐着,我站着与你说话,可见是养尊处优惯了,此其三。” 苏晋定睛看着晏子萋:“还要听其四其五么?” 晏子萋被这一通大论震得说不出话,过了会儿,她讪讪地摆了摆手:“哎,那个”像是在叹气,又像是砧板上的活鱼,还妄图垂死挣扎。 苏晋自小与之乎者也打交道,“女四书”好歹涉猎过,心中对大家闺秀的形容有个大致轮廓,断不像晏子萋这般不成体统的。 一时又忆起她已被退亲了三回,也不是没有因由可溯。 然而这样也好,她不娇弱,不矜贵,反而是好说话的。 苏晋有的放矢:“我可以将玉印还你,但我要知道,你那日究竟为何要去找晁清,你与他说过甚么,又因何事争执。” 晏子萋垂头丧气地思量了一阵,终于放弃挣扎:“我可以告诉你,但——”她蓦地抬起头,看向苏晋:“我有一个要求。” 苏晋道:“你说。” 晏子萋道:“今日状元游街,你带我去瞧一眼。” 苏晋无言,默不作声地看了她一阵儿。 这怕不是有病吧? 晏子萋又切切道:“其实我就是为这事来的,其中因果不便与公子细说,但是” 但是苏晋对这因果不感兴趣,外头天已亮透了,她将晏子萋撂在花厅,转身往当值的前堂走去,左右晏氏玉印还在她袖囊里揣着,迟早能叫晏子萋开口。 苏晋一跨过前堂门槛,里头当值的几个齐刷刷将她盯着。 刘义褚万年不变地捧了盏茶,“咳”了两声,十分正经的样子:“苏知事,咱们衙门上值,可不兴带家眷的。” 苏晋的脑仁儿刹时疼了起来,回身一看,晏子萋果然悄无声息地跟在身后,目光对上,还尴尬地冲她笑了一下。 刘义褚溜达到苏晋身边,又拿胳膊撞了一下她:“是哪儿的人?可许过婚配了?” 晏子萋生怕苏晋将她的身份透露出来,活学活用地施了个礼,轻声道:“禀大人,大人误会了,奴婢乃太傅府三公子的丫鬟,眼下是来找苏大人取一我家公子的信物。”顿了一顿,心生一计,说道,“公子还吩咐奴婢,取了信物,要马不停蹄地将信物交给长平小侯爷,就是礼部的任郎中大人,听说眼下正带着新登科的状元游街呢。” 刘义褚不由瞪大眼:“你要去游街的地儿?” 那头苏晋已吩咐道:“阿齐,备马车。” 立在堂前听了半日墙角的一小厮探出个头来,看了看苏晋,又看了看晏子萋:“敢问知事大人,姑娘这是要去夫子庙,还是要去朱雀巷?看时辰,新登科一行人马出宫门该有好几碗茶的功夫了。” “去太傅府!”苏晋额上青筋一跳,怫然道。 正这时,外头连滚带爬进来一人:“刘大人,苏知事,出事了!” 这人是今日当差的衙役,昨儿二更天被孙印德指派去朱雀巷的,兴许是被吓着了,说得颠三倒四。 苏晋听了个大概。 游街途中一直有人闹事,至朱雀巷,场面彻底失控,五城兵马司的兵卫只险险护得礼部几个官员与状元爷的安危,榜眼和探花均被掀下了马,卷进人潮里去了。甚至有人与官兵打起来,有死有伤。 那衙役煞白着一张脸,惊魂未定:“小的从未见过这阵仗,那些闹事的连皇榜都撕了,怕是要折腾个不死不休!” 刘义褚听到有死伤,脸也白了,问道:“孙府丞人呢?他不是早也带人巡视去了么?没跟着状元爷一行人马?没帮着五城兵马司治治这群不要命的?” 衙役咽了口唾沫:“原是带人跟着的,可走到夫子庙,那些闹事的看到穿官服的已是六亲不认,孙大人就” “混账东西!”不等他说完,刘义褚一拳砸在门柱上,也顾不上谁官大谁官小,转头看着苏晋,问道:“你来说,该怎么办?” 苏晋只觉从昨日到今晨,这一茬儿接着一茬儿如惊涛拍岸,撞得她太阳穴生疼,而今到了这旦夕存亡的一关,她竟奇异般冷静下来,余光里扫到一步步悄无声息退出去的晏子萋,高喝了一声:“站住!” 伴着这一声呼喝,守在府门外的两名衙差将水火棍交叉一并,拦在晏子萋跟前。 苏晋沉声吩咐:“来人,把她给我捆了!” 晏子萋瞠目结舌:“你敢——”话未说完,已有差役背着麻绳来了,他们不知眼下此人正是晏家大小姐,只以为是寻常丫鬟,三下五除二就将她捆了起来。 苏晋又问阿齐:“马车备好了吗?把她送去太傅府。” 晏子萋已急得带了哭腔:“你这么做,就不怕得罪晏家,得罪太傅?” 苏晋道:“若任你去了朱雀巷,我这脑袋也就不用在脖子上呆了。”她顿了顿,又一想这京师上下不知哪条街巷还藏着趁乱闹事的歹人,晏子萋这一去未必无恙,便从袖囊里将晏氏玉印取出,交到晏子萋手里,冷冷道:“拿走防身。” 苏晋看着阿齐将晏子萋拎上马车,回头便与刘义褚道:“你留下,给我备一匹马。” 刘义褚愣了愣:“你疯了?” 苏晋一阵风似地折回堂内,取了官服往身上笼了,一面说道:“不然呢?守在这里坐以待毙?还是带着十几个衙差抓人去?怕是连夫子庙都杀不过去就要被打回来。” 差役已将马备好,刘义褚一想到方才的衙役说那群闹事的看见当官的六亲不认,觉得苏晋简直作死,再劝道:“那你好歹将这身官服脱下来啊!” 苏晋翻身上马:“我区区知事,没了这身官服,如何差遣得动尚在当场的衙役?如何跟五城兵马司借人?” 刘义褚一把抓住缰绳,狠狠咽了口唾沫道:“时雨,你听我说,衙门的差事哪能比自己的命重要?便是今日这差当不好了,大不了致仕不干了,往后的日子山远水长,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苏晋知道他是为自己好。 她勒缰坐于马上,看着天边变幻莫测的云,耳畔一时浮响起喊打喊杀之声。 十年前的浩劫犹自振聋发聩,遑论今日? 苏晋低声道:“我不是跟自己过不去,是人命。” 刘义褚听了这话,愣然地松开缰绳,苏晋当即打马而去,溅起一地烟尘。 有衙役在一旁问:“刘大人,我们可要跟着去?” 刘义褚摇了摇头,他们十来人,去了又有何用? 他忽然有些想笑,孙老贼虽不学无术,但看苏晋倒是看得准,面儿上瞧着是个明白人,皮囊里一身倔骨头。 刘义褚心里不是滋味,他是个得过且过的人,将“安稳”看得比甚么都重要。 可苏晋那一句“人命”仿佛点醒了他,让他隐隐窥见这场荒唐的闹事将会结下的恶果。 难怪堂堂左都御史和大理寺卿会并头找上门来。 刘义褚当机立断道:“你去找周通判,让他能召集多少人召集多少,去朱雀巷与苏知事汇合。”又吩咐另一名差役,“你拿着我的官印,去都察院找柳大人,就说苏知事独自一人去了朱雀巷,让他无论如何,命巡城御史也好,惊动上十二卫也好,去看看苏知事的安危。” 朱悯达气得七窍生烟,爆喝道:“拿刀来!”堂门应声而开,内侍跪地呈上一柄刀,朱悯达又指着朱南羡道:“给本宫把他肚子剖开!” 话音一落,朱十七双腿一哆嗦也跪倒在地,攀着朱悯达的手哭喊道:“皇兄,要罚就罚我吧,十三皇兄这么做,都是为了我!” 朱南羡一呆,沉默不语地看着他,心说,皇弟你想多了,本皇兄这么做,还真不是为了你。 朱悯达十分头疼,这两个兄弟是跟在他身旁长大的,一个跪一个闹,成甚么体统? 眼下七王羽翼渐丰,先前的漕运案办得十分漂亮,外间隐有贤王之称,连父皇都颇为看重。 虽说祖上规矩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但景元帝实行封藩制,每个皇储皆实力非凡,而七王的淮西一带,正是父皇当年起势之地,这其中寓意,不必赘言。 朱悯达满心盼着两个胞弟能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十三便罢了,他自小崇武,说父皇的江山是从马背上打的,在文才上略有疏忽。 然而十七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文不能提笔,武不能上马,活生生的废物点心。 朱悯达再懒得理这两个不中用的,而是转身对柳朝明一揖,道:“让御史大人见笑了。” 柳朝明合手回了个礼。 朱悯达又看向跪在地上的人,忽然想起一事来,问道:“你姓苏?可曾中过进士?” 苏晋埋首道:“回太子殿下,微臣是景元十八年恩科进士。” 朱悯达“唔”了一声,又道:“你抬起脸来。” 朱悯达是太子,好看的人见得多了去,媚色倾国的妃嫔,温文尔雅的小生。 映入眼帘的这张脸,怎么说呢? 眉宇间自带一股清致之气,竟能让人忽略本来十分隽雅的五官。 而除了气质,更吸引人的便是那一双眸,明眸里仿佛藏着灼灼烈火。 朱悯达想起一句话来,满腹诗书气自华,只可惜,多了三分萧索。 朱悯达问朱南羡:“你当年去西北卫所前,曾提过要讨一名进士来做你的侍读,教你学问,可正是此人?” 朱南羡心说,可不就是。 但话到了嘴边,他又踟躇起来,仿佛忽然被人捅破了心事,做贼心虚地道:“大c大概是吧。” 朱悯达看他这副没出息的模样,冷哼了一声,又问晏子言:“先前让你去找苏知事代写策论的原本,你可找到了?” 晏子言知道那策论原本就在柳朝明身上,却道:“回殿下,还不曾。” 朱悯达想了一想,又问柳朝明:“本宫听说,苏知事是御史大人带来詹事府的?” 柳朝明称是。 朱悯达道:“是都察院查出了甚么,御史大人才带他过来问罪么?” 柳朝明微一沉默,道:“确实是对苏知事帮十七殿下代写策论一事有所耳闻,才过来问询,可惜并无实证。” 朱悯达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地看了苏晋一眼,道:“此事既有御史大人过问,本宫是一万个放心,也罢,这事便交给都察院,柳大人查出甚么,要怎么责罚,不必再来回本宫了。” 与其处置一个八品小吏,不如卖都察院一个情面。 朱悯达是聪明人,方才柳朝明一句“可惜并无实证”,他便猜到柳御史是铁了心要袒护苏知事了。 也是奇了怪了,柳昀自十九岁入都察院,六年下来,一直端着一副近乎冷漠的公允姿态,从未见过他对谁网开一面。 不过也好,眼下他与老七势如水火,两个胞弟都是头脑简单的废材,若能凭此事赢得都察院的好感,不消说支持,哪怕一星半点的偏重,于局面也是大有利处的。 想到这里,朱悯达当即又对柳朝明一揖,说了句:“辛苦柳大人。”也不理仍跪在地上的两位殿下,转身走人了。 等一干子内臣侍卫都随太子殿下撤了,朱南羡这才拍了拍膝头,方要去扶苏晋,柳朝明在一旁冷冷道:“苏知事,起身吧。” 朱南羡的手僵在半空,然后,往右腾挪一尺,拎起了晏子言。 朱十七从地上爬起来,往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仍哭得抽抽嗒嗒,朱南羡十分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去问柳朝明:“柳大人,那这代写策论一事——” 柳朝明默不作声地从怀里取出一封密帖,置于方才出师未捷的灯台,烧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5.八四章 此为防盗章  朱悯达冷声道:“撞开!” 两名内侍合力朝门撞去, 只听“咔擦”一声, 门闩像是裂了, 两扇门扉分明朝内隙开一道缝, 却又“砰”一声合上。 朱悯达微眯着双眼,面色十分难看,沉声道:“拿烛灯来。” 天光晦暗, 云头厚得一层压着一层,为宫前殿洒下一大片阴影,朱悯达借着烛火,看清朱南羡闷声不吭地抵在门扉上的身影。 他冷笑一声, 当即喝道:“羽林卫!” “在!” 朱悯达道:“撞门!” 羽林卫的力道非内侍可比拟, 四人合力撞过去,朱南羡终于抵挡不住。 巨大的冲力让他重心失衡,向前扑倒的同时带翻一旁的案几, 妆奁落下,铜镜碎了一地,膝盖不偏不倚刚好扎在一片碎镜上。 朱南羡顾不上疼痛, 朝苏晋看去,见她在门撞开的一刹那已将曳撒重新换好,这才松了口气。 朱悯达迈过门槛,当先看到的便是朱南羡渗出血的膝头, 他的眸色越发阴沉, 侧目盯了医正一眼, 医正连忙提了药箱过去。 耳房内十分狼藉, 卧榻前竟还隔了张帘子,也不知十三这混账东西都在里头干了甚么。 朱悯达径自走到苏晋跟前,冷冷地道:“苏晋?” 苏晋伏地道:“回殿下,微臣是。” 五年前,十三发疯大闹吏部是为了他,时至今日,竟然还是为了他! 看来此子是非除掉不可了。 朱悯达的声音已没有一丝温度:“羽林卫,将此人带出去,以祸主之罪杖杀!” 直至申时,柳朝明与六部尚书才从奉天殿退出来。 早朝过后,景元帝命七卿留下商议南北仕子一案,怎奈柳朝明竟谏言说裘阁老与晏子言罪不至死。这话非但触了圣上逆鳞,还累及六部尚书一并受了景元帝一通邪火。 末了,景元帝道:“柳卿年轻,褊心气盛,凡事瞧不长远,你且回去思过自省一月,不必再来见朕了。” 意示停了他一月的早朝。 七卿退出来后,并行至墀台,礼部尚书罗松堂头一个没忍住,埋怨柳朝明道:“你说你小子,平日像个闷葫芦,偏要在这节骨眼惹陛下不痛快。陛下怎么想,咱心里不跟明镜似的?这案子自打一开始,裘阁老的脑袋就已不在自己脖子上了,你还想给他捡回来缝上?北方仕子想讨的公道岂止是这一场科举?他们要的是圣心,陛下这正是要做给他们看!” 吏部曾友谅听了这话,嘲弄道:“罗大人此言差异,柳大人是甚么人?都察院的左都御史,那放在前朝,就是御史大夫,言官之首嘛,犯颜直谏乃是本职,我等被他累及也是本分。你罗大人心里不也跟明镜似的?这案子到底冤不冤,你心里没杆秤?怎么到了陛下跟前,就跟没嘴葫芦似了?” 兵部龚尚书大喇喇地“呔”了一声:“依老夫看,日后七卿面圣,咱七个先统一口径,省得一个惹了陛下,余下六个也跟着没好日子过。”说着,又瞪了一眼沈拓:“你说你一个刑部尚书,他左都御史进言,你还跟着帮腔?你们是兄弟衙门,谁帮腔都可以,就你不行,你这样不是叫陛下觉得你二人合着起来给他老人家添堵么?” 沈拓轻飘飘道:“哦,那以后老夫不说了,都学罗大人,陛下问一句爱卿何见,咱们回一句,陛下圣心独|裁,英明至极,微臣五体投地,不敢再有妄言?那还要六部要都察院做甚么?全撤了得了!” 罗松堂不悦道:“哎哎哎,说柳昀呢,怎么扯上我!” 工部刘尚书是个和事老,见另几位尚书闹得不可开交,忙劝道:“莫吵莫吵,依老夫看,您几位说得都有理,柳大人犯颜直谏也没错。他年轻嘛,我们几个要多担待。不过话说回来,柳昀,老人家说的话你也得听。陛下乾纲独断,从来不是个听之任之的主儿,他老人家心里头有主意时,谁多说一句都是以下犯上,也就是陛下看中你,就停了你一个月早朝,要是换作老夫几个,怕是立马革职查办了。” 他说着一顿,又看了看身旁几位的脸色,都是黑黢黢的一副不痛快,随即展颜一笑道:“真不是多大事儿,要我看,龚大人说得对,以后咱七个面圣,统一统一口径,这一页就翻篇了。”然后用手肘捅了捅一旁一言不发的户部钱尚书,“老钱,您觉得呢?” 钱之涣嘿然一笑道:“随意,老夫就是个管国库钥匙的,只要论不到银子上头,您几位出主意,老夫跟着放炮就行。” 此言一出,难免有一点“自扫门前雪”的意思,六部尚书其心各异,都不搭腔了。 他七人在墀台上说话,赵衍与另几位大臣就在台下等着,不敢上前。 大随不似前朝,皇帝下头,还有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景元帝是开国君王,自罢黜中书省,废了平章事(注1),便将六部与都察院直接归到自己手里。 这七位正二品大员正是最接近皇权之人(注2),其他的一品少傅少保,不过是些虚衔儿罢了。 柳朝明看到赵衍神色焦急地等着自己,跟六部尚书一揖作别,来到墀台下首:“怎么了?” 赵衍垂首略一犹疑,抬眼盯住他道:“我跟你说,你可别急,是苏晋出事了。” 柳朝明一怔,当下一语不发地疾步往都察院走去。 赵衍撵上几步,拽住他道:“我不是跟你说了莫急?”一顿,往宫前殿的方向指了指:“是这头。” 柳朝明眉心紧蹙:“怎么回事?” 赵衍重重叹了口气,道:“要说,这事还该怪你我。”说着,把苏晋如何出的事,如何落了水,又如何到了宫前殿一一道来,末了又道:“也不知道是谁这么神通广大,竟将人安插到都察院来。眼下太子殿下看十三殿下又因为苏晋里里外外折腾,听说还受了伤,一怒之下要将苏晋杖杀。我来就是想问问你,这事要怎么处置,我这头已经吩咐钱三儿彻底清查都察院,找到那送药的内侍,你这头先有个准备,等太子殿下问起,也好有个交代不是?” 柳朝明的眸子深处风起云涌,他甚至来不及思量,沉而短促地道了句:“先救人。”便往宫前殿的方向走去。 赵衍愣了一愣,这回却没能拽住他,只好跟在一旁快步走着道:“你是没想明白还是怎么着?昨日你在詹事府烧策论,太子殿下已卖了你一个情面。今日苏晋是真触到逆鳞了,你若还想救他,就是跟东宫买一条人命!目下太子与七王势如水火,都察院从来两不相帮,你欠下这样的人情债,可想过往后该怎么还?你是左都御史,位列七卿,倘若夹在吏治,皇权与储君之位的争斗中心,日后当如何自处?” 柳朝明的步子丝毫也不带停顿:“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赵衍沉了一口气道:“柳昀,我知道,你是一个将承诺看得比千金还重的人。当时老御史让你保住苏晋,你没保住,至今觉得有愧于心。可那又怎么样?吏部那群的王八蛋在咨文上写着松山县,却又把苏晋带去旁的地方,那年你为了践诺,一人离京去找他,一找就找了大半年,这该算把情还上了吧?若还不成,昨日你为他烧了策论,这又算不算另一笔债?十三殿下未必保不住苏晋,你若去跟东宫买命,才是把自己送进火坑!” 柳朝明脚步一顿,垂眸道:“必践的诺,才叫作诺,否则与戏言何异?何况,我并非因为老御史的托付,才去跟东宫买命。” 他顿了顿,眼前忽然闪过苏晋一身染血还跪着说“有负所托”时自责悲切的眼神,轻声道:“他确实值得竭力保全。” 六名羽林卫合力将朱南羡押倒在地,分别遏住他的手脚与脖颈,又拿布巾堵了他的嘴,这才令他不再动弹。 朱悯达看着自己双眼布满血丝还在竭力想要挣扎的皇弟,忽然有些惶恐,怕长此以往,十三会毁在这个叫苏时雨的人手上。 朱悯达杀心已定,冷声问道:“苏晋,你可知罪?” 苏晋垂着眸,跟朱悯达磕了个头:“微臣知罪。” 朱悯达淡淡道:“知罪就好,也不必择地方了,就在此地杖杀。”然后他转过头,冷眼瞧着朱南羡,“让他亲眼看着,也好死了心,将念想断了。” 两名侍卫来到苏晋身后,苏晋站起身,走向行刑的长凳,却在朱南羡身前停下脚步,慢慢地,十分认真地朝他伏地一拜。 朱南羡知道,她是在向自己道别。 在她起身的一瞬间,他看见她眸中积攒了五年的萧索忽然化作清澈澈的坦然。 这一刻,朱南羡觉得自己又看到了五年前的苏晋,却看得更透彻。 她一直没有变,原来在那股清风般的气质下,藏着的从来都是一种悍不畏死的倔强。 羽林卫将苏晋捆上刑凳,朱南羡被堵住的口中发出呜咽之声,他狠咬牙关,唇畔竟渗出血来。 朱悯达不再看他,冷冰冰道:“打。” 羽林卫扬杖,棍杖落在苏晋身上的同时,身后传来一声:“太子殿下。” 天边层云犯境,初夏第一场急雨将至。 柳朝明站在晦暗无光的宫阁殿外,沉沉目色仿佛蓄起深秋的浓雾,跪地朝朱悯达深深一拜。 一朝江山易主,青史成书。 身上的囚袍略显宽大,凛冽的风自袖口灌进来,冷到钻心刺骨,也就麻木了。 苏晋抬眼望向宫楼深处,那是朱南羡被囚禁的地方。昔日繁极一时的明华宫如今倾颓不堪,好似一个韶光飒飒的帝王转瞬便到了朽暮之年。 明华宫走水——看来三日前的传言是真的。 内侍推开紫极殿门,扯长的音线唱道:“罪臣苏晋带到——” 殿上的人蓦然回过身来,一身玄衣冠冕,衬出他眉眼间凌厉,森冷的杀伐之气。 这才是真正的柳朝明。苏晋觉得好笑,叹自己初见他时,还在想世间有此君子如玉,亘古未见。 如今又当怎么称呼他呢?首辅大人?摄政王?不,他扶持了一个痴人做皇帝,如今,他才是这天下真正的君王。 殿上的龙涎香沾了雪意,凝成雾气,叫柳朝明看不清殿下跪着的人。 “过来些。”沉默片刻,他吩咐道。 苏晋没有动。两名侍卫上前,将她拖行数步,地上划出两道惊心的血痕。 隔得近了,苏晋便抬起头,哑声问道:“明华宫的火,是你放的?” 他没有作声,苏晋又道:“你要烧死他。” 柳朝明这才看见她唇畔悲切的笑意。曾几何时,那个才名惊绝天下的苏尚书从来荣辱不惊,寡情薄义,竟也会为一人悲彻至绝望么。 柳朝明心头微震,却咂不出其中滋味。良久,他才道:“你作乱犯上,勾结前朝乱党,且身为女子,却假作男子入仕,欺君罔上,罪大恶极,即日流放宁州,永生不得返。” 苏晋又笑了笑:“不赐我死么?” 这一生荒腔走板行到末路,不如随逝者而去。 囚车等在午门之外,她戴上镣铐,每走一步,锒铛之声惊响天地。 柳朝明看着苏晋单薄的背影,忽然想起初见她的样子,是景元二十三年的暮春,风雨连天,她隔着雨帘子朝他打揖,虽是一身素衣落拓,一双明眸却如春阳秀丽。 那时柳朝明便觉得她与自己像,一样的清明自持,一样的洞若观火。 他只恨不能将她扼死在仕途伊始,只因几分探究几分动容,任由她长成参天大树,任她与自己分道而驰。 如今她既断了生念,是再也不能够原谅他了。 “苏晋。”柳朝明道,“明华宫的火,是先皇自己放的。” 苏晋背影一滞。 柳朝明淡淡道:“他还是这么蠢,两年前,他拼了命抢来这个皇帝,以为能救你,而今他一把火烧了自己,拱手让出这个江山,以为能换你的命。” 苏晋没有回头,良久,她哑声问:“为什么,要告诉我?” “你不是问,为何不赐你死么?”柳朝明道,“如朱南羡所愿。” 囚车碾过雪道,很快便没了踪迹。 天地又落起雪,雪粒子落了柳朝明满肩,融入氅衣,可他长久立于雪中,仿佛感觉不到寒冷。 一名年迈的内侍为柳朝明撑起伞,叹了一声:“大人这又是何必?”他见惯宫中生死人情,晓得这漩涡中人,不可心软半分,因为退一步便万劫不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6.八五章 此为防盗章  苏晋看她抿了口茶, 问:“你可知你家公子为何将玉印落在了贡士所?” 晏子萋道:“贡士所进出不是有武卫把守么,他们没见过我家三少爷, 少爷便拿这玉印叫他们瞧。” 苏晋反问道:“他是詹事府少詹事, 拿官印自证身份不是更妥当?” 晏子萋讪讪道:“我家少爷出门得急, 没带上官印。” “是么?你是晏三公子甚么人, 连他身上揣没揣着官印都晓得?”苏晋又问,一顿, 合手打了个揖,平静地唤了声:“晏大小姐。” 晏子萋一时怔忪,她今日特意梳了丫鬟头,穿了素裙装, 里里外外打扮妥当, 以为一切都万无一失了,没成想这苏晋只瞧了她两眼, 便识破她的身份。 晏子萋站起身, 笑得牵强:“苏公子误会了, 我奴婢哪是甚么小姐,不过是贴身侍奉三少爷, 晓得的多了些罢了。” 苏晋的目光落到窗外,卯时三刻,该是上值的时候, 天已大亮了。 她不欲与晏子萋多作纠缠, 径自道:“苏某虽是末流知事, 但寻常丫鬟见了我, 便是不称一声大人,好歹也叫官人,你却唤我公子。”晏子萋张了张口,刚欲辩解,苏晋打断道:“此其一。其二,你若当真是丫鬟,断没有本官斟茶与你,你不推让就接过去的道理。你自初见我,不曾向我行礼,自进得花厅,也是你坐着,我站着与你说话,可见是养尊处优惯了,此其三。” 苏晋定睛看着晏子萋:“还要听其四其五么?” 晏子萋被这一通大论震得说不出话,过了会儿,她讪讪地摆了摆手:“哎,那个”像是在叹气,又像是砧板上的活鱼,还妄图垂死挣扎。 苏晋自小与之乎者也打交道,“女四书”好歹涉猎过,心中对大家闺秀的形容有个大致轮廓,断不像晏子萋这般不成体统的。 一时又忆起她已被退亲了三回,也不是没有因由可溯。 然而这样也好,她不娇弱,不矜贵,反而是好说话的。 苏晋有的放矢:“我可以将玉印还你,但我要知道,你那日究竟为何要去找晁清,你与他说过甚么,又因何事争执。” 晏子萋垂头丧气地思量了一阵,终于放弃挣扎:“我可以告诉你,但——”她蓦地抬起头,看向苏晋:“我有一个要求。” 苏晋道:“你说。” 晏子萋道:“今日状元游街,你带我去瞧一眼。” 苏晋无言,默不作声地看了她一阵儿。 这怕不是有病吧? 晏子萋又切切道:“其实我就是为这事来的,其中因果不便与公子细说,但是” 但是苏晋对这因果不感兴趣,外头天已亮透了,她将晏子萋撂在花厅,转身往当值的前堂走去,左右晏氏玉印还在她袖囊里揣着,迟早能叫晏子萋开口。 苏晋一跨过前堂门槛,里头当值的几个齐刷刷将她盯着。 刘义褚万年不变地捧了盏茶,“咳”了两声,十分正经的样子:“苏知事,咱们衙门上值,可不兴带家眷的。” 苏晋的脑仁儿刹时疼了起来,回身一看,晏子萋果然悄无声息地跟在身后,目光对上,还尴尬地冲她笑了一下。 刘义褚溜达到苏晋身边,又拿胳膊撞了一下她:“是哪儿的人?可许过婚配了?” 晏子萋生怕苏晋将她的身份透露出来,活学活用地施了个礼,轻声道:“禀大人,大人误会了,奴婢乃太傅府三公子的丫鬟,眼下是来找苏大人取一我家公子的信物。”顿了一顿,心生一计,说道,“公子还吩咐奴婢,取了信物,要马不停蹄地将信物交给长平小侯爷,就是礼部的任郎中大人,听说眼下正带着新登科的状元游街呢。” 刘义褚不由瞪大眼:“你要去游街的地儿?” 那头苏晋已吩咐道:“阿齐,备马车。” 立在堂前听了半日墙角的一小厮探出个头来,看了看苏晋,又看了看晏子萋:“敢问知事大人,姑娘这是要去夫子庙,还是要去朱雀巷?看时辰,新登科一行人马出宫门该有好几碗茶的功夫了。” “去太傅府!”苏晋额上青筋一跳,怫然道。 正这时,外头连滚带爬进来一人:“刘大人,苏知事,出事了!” 这人是今日当差的衙役,昨儿二更天被孙印德指派去朱雀巷的,兴许是被吓着了,说得颠三倒四。 苏晋听了个大概。 游街途中一直有人闹事,至朱雀巷,场面彻底失控,五城兵马司的兵卫只险险护得礼部几个官员与状元爷的安危,榜眼和探花均被掀下了马,卷进人潮里去了。甚至有人与官兵打起来,有死有伤。 那衙役煞白着一张脸,惊魂未定:“小的从未见过这阵仗,那些闹事的连皇榜都撕了,怕是要折腾个不死不休!” 刘义褚听到有死伤,脸也白了,问道:“孙府丞人呢?他不是早也带人巡视去了么?没跟着状元爷一行人马?没帮着五城兵马司治治这群不要命的?” 衙役咽了口唾沫:“原是带人跟着的,可走到夫子庙,那些闹事的看到穿官服的已是六亲不认,孙大人就” “混账东西!”不等他说完,刘义褚一拳砸在门柱上,也顾不上谁官大谁官小,转头看着苏晋,问道:“你来说,该怎么办?” 苏晋只觉从昨日到今晨,这一茬儿接着一茬儿如惊涛拍岸,撞得她太阳穴生疼,而今到了这旦夕存亡的一关,她竟奇异般冷静下来,余光里扫到一步步悄无声息退出去的晏子萋,高喝了一声:“站住!” 伴着这一声呼喝,守在府门外的两名衙差将水火棍交叉一并,拦在晏子萋跟前。 苏晋沉声吩咐:“来人,把她给我捆了!” 晏子萋瞠目结舌:“你敢——”话未说完,已有差役背着麻绳来了,他们不知眼下此人正是晏家大小姐,只以为是寻常丫鬟,三下五除二就将她捆了起来。 苏晋又问阿齐:“马车备好了吗?把她送去太傅府。” 晏子萋已急得带了哭腔:“你这么做,就不怕得罪晏家,得罪太傅?” 苏晋道:“若任你去了朱雀巷,我这脑袋也就不用在脖子上呆了。”她顿了顿,又一想这京师上下不知哪条街巷还藏着趁乱闹事的歹人,晏子萋这一去未必无恙,便从袖囊里将晏氏玉印取出,交到晏子萋手里,冷冷道:“拿走防身。” 苏晋看着阿齐将晏子萋拎上马车,回头便与刘义褚道:“你留下,给我备一匹马。” 刘义褚愣了愣:“你疯了?” 苏晋一阵风似地折回堂内,取了官服往身上笼了,一面说道:“不然呢?守在这里坐以待毙?还是带着十几个衙差抓人去?怕是连夫子庙都杀不过去就要被打回来。” 差役已将马备好,刘义褚一想到方才的衙役说那群闹事的看见当官的六亲不认,觉得苏晋简直作死,再劝道:“那你好歹将这身官服脱下来啊!” 苏晋翻身上马:“我区区知事,没了这身官服,如何差遣得动尚在当场的衙役?如何跟五城兵马司借人?” 刘义褚一把抓住缰绳,狠狠咽了口唾沫道:“时雨,你听我说,衙门的差事哪能比自己的命重要?便是今日这差当不好了,大不了致仕不干了,往后的日子山远水长,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苏晋知道他是为自己好。 她勒缰坐于马上,看着天边变幻莫测的云,耳畔一时浮响起喊打喊杀之声。 十年前的浩劫犹自振聋发聩,遑论今日? 苏晋低声道:“我不是跟自己过不去,是人命。” 刘义褚听了这话,愣然地松开缰绳,苏晋当即打马而去,溅起一地烟尘。 有衙役在一旁问:“刘大人,我们可要跟着去?” 刘义褚摇了摇头,他们十来人,去了又有何用? 他忽然有些想笑,孙老贼虽不学无术,但看苏晋倒是看得准,面儿上瞧着是个明白人,皮囊里一身倔骨头。 刘义褚心里不是滋味,他是个得过且过的人,将“安稳”看得比甚么都重要。 可苏晋那一句“人命”仿佛点醒了他,让他隐隐窥见这场荒唐的闹事将会结下的恶果。 难怪堂堂左都御史和大理寺卿会并头找上门来。 刘义褚当机立断道:“你去找周通判,让他能召集多少人召集多少,去朱雀巷与苏知事汇合。”又吩咐另一名差役,“你拿着我的官印,去都察院找柳大人,就说苏知事独自一人去了朱雀巷,让他无论如何,命巡城御史也好,惊动上十二卫也好,去看看苏知事的安危。” 等闲让人看出自己身份,恐怕要落个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她一整夜没睡踏实。 吃过药起了高热,烧到云里雾里时,几乎以为自己要腾云驾雾羽化升仙了。 幸而那药草总算在四肢百骸弥散开来,逐渐将一身沸腾的血安抚温凉,像只有力的手,把她的魂魄从阴曹地府拽回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7.八六章 此为防盗章 他的眼里仿佛淬了星辰, 微一展颜,器宇轩昂得很。 左谦抱拳谢礼, 转身问覃照林:“覃指挥使,礼部几位大人可还安好?” 躲在茶坊里吃了一晌茶, 已不能再好了, 覃照林想。 转而又想到苏晋, 虽说区区知事, 不值一提, 可他方才被江主事点了醒,猜想苏晋约莫有来头。眼前林立着一干子官阶压死人的大员,也不知谁才是苏知事背后那位。 他如实答了一番,在心里打起算盘,却没算出个所以然, 破罐子破摔地想, 管得他娘的谁呢,只要不是都察院的铁面菩萨就好。 他一大老粗, 心里想甚么,脸上写甚么。 左谦喝道:“把话往明白里说, 别吐一半, 咽一半。” 覃照林连忙磕了个头,道:“禀殿下,禀御史大人, 禀左将军, 礼部几位大人虽好着, 但是应天府衙门的苏知事早先过来帮忙,眼下还陷在人群里头没出来。” 此话一出,四周竟似乎安静了些许。 覃照林微微抬起眼皮,觑了觑各位大人的神色,柳朝明惯常冷着一张脸,这便算了,朱南羡虽贵为殿下,却是个出了名好伺候的主儿,可这一看,眉梢眼底哪里还找得出一丝和气。 左谦恍然忆起四年前,十三殿下大闹吏部,好像就是为一个姓苏的,心思急转,问道:“可唤作苏时雨?” 覃照林茫然道:“啥?” 柳朝明立在一旁,忽然开口道:“苏晋,时雨是他的字。” 覃照林呆了一呆,忙道:“对,对,正是苏晋。” 心底有一股晦气油然而生。 苏晋这厮究竟甚么来头?连金吾卫的头儿与左都御史都晓得他的小字?这么有牌面,那你他娘的还跑到这来?还自告奋勇地去捞人?整老子的吗? 朱南羡忽问道:“他去了多久了?” 覃照林道:“回殿下,已去了两个时辰。”说着,他一头砸在地上,险些磕出个坑,“禀殿下,禀御史大人,属下知错了,属下这就去找苏知事,等把人找着了,再把俺脑袋割下来给知事大人当球耍。” 却没人再理他。 那头左谦已下令金吾卫列长龙阵,二人成排,执矛开道,将朱雀巷拥挤的人潮强行撕出一道口子。 覃照林看到这阵仗,以脸贴地,在心里哆哆嗦嗦地算自己还余几个时辰可活。 倒是在他身边跪着的江主事,看他这副倒霉样,想起自己几日前的光景,心中略感宽慰,在一旁劝道:“指挥使,想开点儿,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 不多时,有小兵来报,说找着人了。 朱南羡看柳朝明一眼,微一点头,便大步流星地朝朱雀巷迈去,然而只堪堪走了几步便顿住了。 长巷深长,金吾卫分列两侧,尽头处跌跌撞撞走来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她的右手边还悬着一把长刀,隔得远,看不清是握是提,却无力地拖着,刀锋履地,发出尖锐的刺响。 日暮前的日辉异常浓烈,像淬了金子一般兜头浇下。 苏晋的心里却浮起稠密的云,雷声轰隆过境,洋洋洒洒下得不是雨,是冰粒子。 金吾卫从她手里接过许元喆的一瞬间,她便觉得完了。 到底还是惊动了亲军,惊动了圣上。 三十年前,前朝大乱,各方势力并起,景元帝兵马中原,立随为国,景元为年号;十五年前,肃清党羽,以谋逆罪c勾结前朝乱党之罪,诛杀功臣,将北都旧址付之一炬,牵连北地数万人。 而今天下已定,却因一场科考,揭起北方仕子的旧伤疤。 且不论今年春闱到底有没有人舞弊,倘若景元帝想收复天下人心,这回又该杀多少人? 苏晋一时有些自责,想到张石山柳朝明将重任交到她肩上,自己却有辱其命,恨自己没能早作准备,竟让孙印德将衙门的衙差都带走,如果昨晚警醒些就好了,又何至于拼了命挽回仍是功亏一篑? 可是,再给自己百余衙差,又有甚么用呢? 苏晋扯了扯嘴角,想笑,又笑不出来。 谁能料到一场南北之差的科考案竟能闹到今日这种地步?她不过一从八品知事,没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便是豁出性命,也不过将自己搭进去,又能扭转甚么乾坤? 罢了罢了,是她脑子进水,才妄图将社稷祸福扛在己身,谁生谁死于她何干?权当自己的良心已让狗吃了,图个轻松痛快。 有金吾卫上前来搀她,苏晋摆了摆手,避让开来。 她径自走到柳朝明跟前,跌跌撞撞地跪下,张了张口,还没说话就咳出一口血来。 也不知是身上的伤所致,还是心绪百转逼出来的。 苏晋抬起袖口,抹了一把嘴角,道:“虽尽全力,有负所托,大人要罚,便罚吧。” 柳朝明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脸色苍白,嘴角的血是乌色,大约内腑有伤。右手虎口已震裂,想是没力气握刀,才将刀柄绑在了手上。 左臂被人划了一刀,衣袖是裂开的,里头的衣衫已被血染红,其余还有多少伤不知道,所幸身上的血不全然是她的,大约还有被她砍伤的人。 柳朝明淡淡道:“杖责二十,罚俸三年,你选一个。” 苏晋垂眸笑了一声:“打板子吧,饿死是小,失节事大,下官小小知事,罚三年俸禄,该揭不开锅了。” 居然还有力气说笑,大约死不了。 柳朝明“嗯”了一声道:“二十板子记下了,改日上都察院来领,先去找大夫把伤瞧好,省得旁人说我都察院仗势欺人。” 苏晋再往地上磕了个头,吃力地站起身,刚要走,不防身后又有人低声唤了一句:“苏晋。” 苏晋回过身,一时茫然地将那身着紫衣,玉树临风的人望着。 朱南羡有些无措。他忽然在想,转眼经年,苏晋会不会不记得自己了? 可自己一堂堂皇子,当今太子的胞弟,身份尊崇,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被人忘了,岂不十分尴尬? 思及此,朱南羡咳了一声道:“你你便是苏晋吧?本王方才听——”顿了顿,看了左谦一眼,左谦即刻会意,凑到他耳边道:“姓覃。” “覃指挥使提起,说你为救登科仕子,孤兵深入,正要与柳御史说,论罪虽要罚,但论功也要赏的,你”朱南羡再一顿,见苏晋的眼神古怪起来,不由道:“你或许没见过本王,本王是——” 然而不等他说完,苏晋便道:“是十三殿下不记得了,微臣曾与殿下有过一面之缘。”说着,径自朝朱南羡拜下:“微臣苏晋,参见十三殿下。” 朱南羡呆了片刻,心中一忽儿喜,一忽儿懊恼,见她又跪又立牵动伤口,立时道了句:“平身。”又自矜道:“哦,难怪本王瞧你十分面善。你身上的伤不要紧吧?左谦,你即刻去太医院请医正。” 苏晋道:“不必了,微臣身上的伤不打紧,去找寻常大夫瞧过便是。”再合手一拜,道:“多谢殿下厚意,若无他事,还望殿下恕微臣告退。” 朱南羡闹了一出对面不识,见苏晋执意要走,也不好多留,任由她去了。 斜阳日暮,不多时,五城兵马司与金吾卫便将朱雀巷的人潮疏散完毕。柳朝明见此间事了,称还要回宫跟皇上复命,也与朱南羡告辞。 礼部几个大员见此,纷纷跟朱南羡拜了三拜,尾随柳朝明而去。 倒是不知何时来的刑部员外郎,揪着一名死囚跪到朱南羡跟前,问:“十三殿下,这死囚当如何处置呢?” 朱南羡一愣:“你们刑部处置死囚,来问本王做甚么?” 员外郎苦着一张脸道:“是不关殿下您的事,可这死囚原是柳大人为苏知事讨的,可苏知事似乎将这事忘了。柳大人走的时候,微臣问过他要怎么处置,他却说殿下您在场,他不好做主。” 朱南羡本想说,左右是个死囚,择日砍了算了,可听员外郎说完,不由多瞧了那死囚两眼,问:“这人是苏知事讨要的?” 员外郎道:“大约是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8.八七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这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令朱南羡握住缰绳的手紧了紧, 他甚至能想象苏晋说这句话的神情——她一定很累了, 倚在车壁上,疲惫地合着眼, 眉宇间是消褪不去的苍苍漭漭。 朱南羡清楚地记得,五年前的苏晋, 不是这样的。 彼一时,西北卫所要增派指挥使,他自小尚武,上书请命前去。 当时景元帝染了时疾,一切大小事务皆由朱悯达代为批红。 朱南羡的折子递到皇案便被朱悯达扔回来, 斥责了一句“尽逞莽夫之勇”, 令他闭门思过七日。 那时的朱南羡还有个撞破南墙都不肯回头的性子。 他默不作声地将折子收了,回到宫里, 非但闭了门,还拒了水食, 连着五日滴米未尽,直到朱悯达命人将门撞开, 看到这个半死不活唇角干裂还仿佛得胜一般咧嘴冲自己一笑的胞弟。 朱悯达恨不能把他一脚踹死。 到底是跟在身边长大的,朱悯达知道老十三吃软不吃硬, 随后又想了一个辙,动之以情地劝了一番,大意是:“不是皇兄我不让你去, 但你身为天家子, 胸中没点韬略, 只会舞刀弄剑,岂不让人笑话?” 然后又塞给朱南羡一个信帖,说:“这样,本皇兄给你一个机会,我这里有个对子,三日内,你只要能对出十句各不相同的下联,证明你肚子里有点墨水,本皇兄便批了你的请命书。” 朱南羡头脑十分简单,他印象中的对子左不过“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这样的,便是要对上十句,又有何难? 直到他翻开朱悯达的信帖,才知道自己是中计了—— 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 朱南羡皱眉深思,这他娘的甚么玩意儿? 彼时朱十三尚未开衙建府,还跟着朱悯达住在东宫。 两日之内,他拿着对子请教遍了詹事府,文华阁,乃至东宫上下的内侍宫女,甚至把刀架在了小火者的脖子上,小火者也只是战战兢兢地跪下,哆哆嗦嗦地回他:“禀、禀殿下,奴才不识字……” 朱南羡知道自己是着了朱悯达的道了,想必朱悯达早已知会过所有人,不许帮十三殿下对对子。 于是他坐在詹事府的门口,郁闷地想,这阖宫上下,还能不能找出一片净土了? 正当时,他听到不远处有两个春坊官谈论诗文对子,言语中提及明日的诗礼会。 朱南羡脑中灵光一现,上前打听什么是诗礼会。 原来这乃是翰林半年一次的盛会,为各大学与文官墨客交流才学之用。而明日的诗礼会,三月前方入翰林的新科进士也会去。 朱南羡以为,这乃是天赐良机。 他平日与翰林打交道,转来转去的几个老学究早已看惯了朱悯达的脸色,但新科的进士不一样,若让他找到漏网之鱼,为他对出对子,去西北卫所就有望了。 翌日,朱南羡便溜去了翰林文苑的诗礼会。 他是皇子,宫里有不少人认得他,是故没有在文思飞扬曲水流觞的文苑里扎堆,而是绕过竹林,去了后苑。 后苑有一浅湖,湖心有个水榭。 朱南羡隐隐看到水榭里站着一人,那人负手背对着他,身着素衣广袖,衣袂翻飞,翩翩然好似谪仙。 此人便是苏晋,五年前的苏晋。 朱南羡顺着石桥走过去,唤了一声:“你是——” 苏晋回过身来。 朱南羡生在深宫,自小才子高士见过不少,也有雅洁之人,令人见之忘俗。 但苏晋还是太不一样了。 她的眉宇间自含清霜烟雨,回首之间仿佛春风明月都被揽尽在怀,微阖的双眸里透出万千华光。 她就这么负手立于水榭中,暗夜无边的风仿佛因她而起,身后水波不兴的浅湖骤然成海,浪潮涛涛排山而来。 朱南羡彻底呆住了。 以至于苏晋跪下向他见礼,称自己“姓苏名晋,字时雨,乃这一科的进士”时,他都不记得说一句“平身”,反是东施效颦地道:“哦,我姓朱,名霭,字南羡,行十三,在……正在宫中做皇子。” 苏晋低低地笑了一声。 笑声令朱南羡回过神来,他迟疑地问道:“你……会对对子么?” 苏晋有些诧异,抬起头问:“甚么对子?” 朱南羡便将怀里写着“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的信帖交给她,说道:“你若对得上,帮本王写几个下联可好?” 水榭里有现成的笔墨,苏晋提起笔,略微一想,又问:“殿下要几个下联?” 朱南羡头一回这么忐忑,生怕为难了她,便道:“三四个就好。” 却一想,三四个太不够了,又道:“七八个也行。” 再一想,明日就要交差,难道自己能连夜再找出第二个帮忙对对子的,最后说:“十个,成吗?” 苏晋又笑了笑,一句“七弦妙曲,乐乐乐乐府之音”已笔落纸上。 朱南羡想起往事,那年的苏晋意气风发,双眼一弯便含笑意,眸子里有万千光华。 而时隔经年,当她从喧嚣巷陌一身染血地走来,从詹事府太子手下劫后余生,朱南羡再也没见苏晋发自内心地笑过。 一次也没有。 马车行到衙署街口停下,苏晋掀起车帘,对朱南羡道:“殿下,微臣自己过去。” 说着便跳下马车,走了几步又顿住,头也不回地添了一句:“殿下不必跟来。” 京师衙门前灯火辉煌,当先立着二位大员,一位是个矮胖墩子,身着鹭鸶补子,正是苏晋在刑部见过的陆员外,另一位面生的留着一八字胡,官品略高一些,身着正五品白鹇补子。 羽林卫依次将人从衙署里带出来,一旁站着名录事一一做核对,苏晋远远瞧着,除却大小衙差,还有府丞孙印德,通判周萍与两名同知。 录事核完名录,小声禀了八字胡。 八字胡横眉倒立,怒道:“还不赶紧去找?少谁都行,独独不能少了他!” 苏晋猜到他们在说自己,绕过羽林卫越众而出,说了句:“大人,下官在此。” 八字胡斜着眼扫她一眼,扬了扬下颌给一旁的羽林卫使了个眼色。 羽林卫当即推搡了苏晋一把,苏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 刘义褚在一旁赔笑道:“少卿大人,您看是不是弄错了,闹事当日若非苏知事,探花爷等闲不能活着出来。” 八字胡冷笑道:“刘推官正是说到点子上了,眼下哪里还有甚么探花爷?许元喆徇私舞弊,乃朝廷反贼,而此子苏……苏甚么来着?” 一旁的录事回道:“苏晋。” “此子苏晋,包庇乱臣贼子,不上书其罪,反救其性命,罪加一等,来人,给我上枷子!” 言讫,便有两名衙差一左一右持着颈枷上来。 苏晋身形削瘦,被这千金重的颈枷锁两个时辰,岂不要把肩骨压折了? “本王看谁敢?!” 忽然,人群后传来一声爆喝,朱南羡身着紫衣蟒袍,自夜色中走来。 羽林卫认出他,当即自两旁退去,让出一条道来齐齐跪下:“参见十三殿下!” 朱南羡径自走到八字胡跟前,一脚踹在他身上:“你是个甚么东西?刑部拿人,你也跟来撒野?” 八字胡摔了个狗啃泥,忍痛趴在地上跪好,回道:“回十三殿下,微臣是光禄寺少卿,因奉陛下之命,才随刑部一起来应天府衙门拿人的。” 朱南羡勾起小指掏了掏耳朵,仿佛没听清:“光禄寺?就是那个养着一帮厨子伙夫的衙门?” 八字胡脸贴在地上,语气却隐有不忿:“回殿下,微臣是北臣,先前与北方仕子一同上书科举舞弊案,今陛下查明真相,愿还微臣与众仕子一个公道,才命微臣跟来捉拿要犯。” 下头的人从衙门里搬出一张椅子,朱南羡也不坐,一脚蹬在椅子上:“哦,你倒是说说,都有谁是要犯。” 八字胡看了一旁的录事一眼,录事会意,将手里的名录呈给朱南羡,八字胡道:“回殿下,正是这名录上的人,陛下亲手批过红的。” 朱南羡举起名录,对着火光瞧了一瞧,“嗯”了一声道:“倒是不少。”又对八字胡道:“本王给你一整夜的时间,你跪在那,跟本王一一交代清楚,这上面每一个人究竟犯了甚么错,为何是要犯,不交代清楚不许起身,明白了吗?” 八字胡不敢反抗,眼前这一位是旁的皇子便罢了,偏不巧是位嫡皇子。 景元帝与故皇后感情甚笃,故皇后所出有三,即太子,十三,十七,而这三人中,她最心爱的皇子便是朱南羡。 因此宫中上下除了景元帝与朱悯达,没人能管得了他。 八字胡脸贴着地,牙都要咬破了,挤出一句:“微臣遵命。” 朱南羡又问:“府尹何在?” 杨知畏闻言,连忙跪行几步,挪到朱南羡跟前,连磕了三个响头。 朱南羡吩咐道:“你带着苏……你们衙门的人,先回里头去好生歇上一夜,等明日清早,本王审完这狗拿耗子的东西,再将该押的人押进宫。” 杨知畏连声称是,他略微一顿,先纡尊降贵地将苏晋扶起,带着衙门的人无声退到里面去了。 跪在人群后头的陆员外眼瞧着朱南羡这一出敲山震虎是打定主意唱下去了,默不作声地给跪在一旁的小吏使了个眼色。 小吏会意,悄无声息地跪行着退出了人群。 四更时分,七卿面完圣,从奉天殿退出来,回到各自衙署。 柳朝明一夜无眠,正一边与赵衍商议,一边提笔写奏疏,忽闻门前敲扉三声,正是他派去跟着刑部陆员外拿人的都察院小吏。 小吏将一夜的见闻说了,末了道:“本来拿人拿的好好的,十三殿下忽然把光禄寺少卿,刑部员外郎齐齐拦在了衙门外,要他们交代清楚押解之人都犯了甚么罪名?” 柳朝明笔下一顿:“为何?” 小吏道:“虽然十三殿下没明说,但……明眼人都能瞧出,他这一番为的乃是苏知事。” 柳朝明将手里的笔“啪”地拍在桌上,泠然道:“他没脑子吗?” 小吏吓得一哆嗦,看了赵衍一眼。 赵衍摇了摇头,对柳朝明道:“你先别急。”但一时也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皱着眉乐道:“我看十三殿下要是闹到天亮,等早朝一结束,满朝上下都晓得他朱十三为了一知事,连他父皇的旨意也敢拦了。” 小吏觑了觑二位堂官的脸色,又道:“禀二位御史大人,其实这也不怨殿下,苏知事原就有伤在身,方才下官远远瞧着,只见他唇上一点血色都没了,光禄寺的马少卿还硬要给他上颈枷。十三殿下也是怕他熬不过这一夜,这才闹的。” 柳朝明抬手捏了捏眉心,叹了一声:“算了,我去把人带回来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9.八八章 此为防盗章 朱悯达的脸黑成锅底, 顿时怒喝一声:“放肆!” 朱南羡被他一惊, 喉间纸团咕咚一声,顺着喉咙滑了下去。 明目张胆的毁尸灭迹。 朱悯达气得七窍生烟, 爆喝道:“拿刀来!”堂门应声而开, 内侍跪地呈上一柄刀, 朱悯达又指着朱南羡道:“给本宫把他肚子剖开!” 话音一落,朱十七双腿一哆嗦也跪倒在地,攀着朱悯达的手哭喊道:“皇兄,要罚就罚我吧, 十三皇兄这么做, 都是为了我!” 朱南羡一呆, 沉默不语地看着他, 心说, 皇弟你想多了,本皇兄这么做, 还真不是为了你。 朱悯达十分头疼, 这两个兄弟是跟在他身旁长大的,一个跪一个闹, 成甚么体统? 眼下七王羽翼渐丰,先前的漕运案办得十分漂亮,外间隐有贤王之称,连父皇都颇为看重。 虽说祖上规矩是有嫡立嫡, 无嫡立长, 但景元帝实行封藩制, 每个皇储皆实力非凡,而七王的淮西一带,正是父皇当年起势之地,这其中寓意,不必赘言。 朱悯达满心盼着两个胞弟能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十三便罢了,他自小崇武,说父皇的江山是从马背上打的,在文才上略有疏忽。 然而十七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文不能提笔,武不能上马,活生生的废物点心。 朱悯达再懒得理这两个不中用的,而是转身对柳朝明一揖,道:“让御史大人见笑了。” 柳朝明合手回了个礼。 朱悯达又看向跪在地上的人,忽然想起一事来,问道:“你姓苏?可曾中过进士?” 苏晋埋首道:“回太子殿下,微臣是景元十八年恩科进士。” 朱悯达“唔”了一声,又道:“你抬起脸来。” 朱悯达是太子,好看的人见得多了去,媚色倾国的妃嫔,温文尔雅的小生。 映入眼帘的这张脸,怎么说呢? 眉宇间自带一股清致之气,竟能让人忽略本来十分隽雅的五官。 而除了气质,更吸引人的便是那一双眸,明眸里仿佛藏着灼灼烈火。 朱悯达想起一句话来,满腹诗书气自华,只可惜,多了三分萧索。 朱悯达问朱南羡:“你当年去西北卫所前,曾提过要讨一名进士来做你的侍读,教你学问,可正是此人?” 朱南羡心说,可不就是。 但话到了嘴边,他又踟躇起来,仿佛忽然被人捅破了心事,做贼心虚地道:“大c大概是吧。” 朱悯达看他这副没出息的模样,冷哼了一声,又问晏子言:“先前让你去找苏知事代写策论的原本,你可找到了?” 晏子言知道那策论原本就在柳朝明身上,却道:“回殿下,还不曾。” 朱悯达想了一想,又问柳朝明:“本宫听说,苏知事是御史大人带来詹事府的?” 柳朝明称是。 朱悯达道:“是都察院查出了甚么,御史大人才带他过来问罪么?” 柳朝明微一沉默,道:“确实是对苏知事帮十七殿下代写策论一事有所耳闻,才过来问询,可惜并无实证。” 朱悯达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地看了苏晋一眼,道:“此事既有御史大人过问,本宫是一万个放心,也罢,这事便交给都察院,柳大人查出甚么,要怎么责罚,不必再来回本宫了。” 与其处置一个八品小吏,不如卖都察院一个情面。 朱悯达是聪明人,方才柳朝明一句“可惜并无实证”,他便猜到柳御史是铁了心要袒护苏知事了。 也是奇了怪了,柳昀自十九岁入都察院,六年下来,一直端着一副近乎冷漠的公允姿态,从未见过他对谁网开一面。 不过也好,眼下他与老七势如水火,两个胞弟都是头脑简单的废材,若能凭此事赢得都察院的好感,不消说支持,哪怕一星半点的偏重,于局面也是大有利处的。 想到这里,朱悯达当即又对柳朝明一揖,说了句:“辛苦柳大人。”也不理仍跪在地上的两位殿下,转身走人了。 等一干子内臣侍卫都随太子殿下撤了,朱南羡这才拍了拍膝头,方要去扶苏晋,柳朝明在一旁冷冷道:“苏知事,起身吧。” 朱南羡的手僵在半空,然后,往右腾挪一尺,拎起了晏子言。 朱十七从地上爬起来,往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仍哭得抽抽嗒嗒,朱南羡十分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去问柳朝明:“柳大人,那这代写策论一事——” 柳朝明默不作声地从怀里取出一封密帖,置于方才出师未捷的灯台,烧了。 一堂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左思右想没整明白,这是左都御史干出来的事儿? 柳朝明道:“此事已了,不必再提。” 晏子言意识到柳朝明将实证一烧,非但帮了苏晋,也帮了方才烧策论的自己,立时拜道:“多谢柳大人,翰林那头下官自会打招呼,必不会再漏甚么风声。”一顿,又道:“只是,十七殿下那边” 朱南羡当即会意,伸脚刨了刨十七的腿:“喂,问你呢,你这是找了哪个不长眼的才把事情捅出来的?” 朱十七啜泣道:“我统共就找了小侯爷两回,他帮我找的人代写,出了事,自然让他想办法。” 这话一出,苏晋便明白过来。 晏子言把她的《清帛钞》拿给太子殿下看,朱十七却说认得她的字迹,引来朱悯达生疑,朱十七惊慌之下,找来任暄想辙。任暄却怕引火烧身,只好卖了苏晋,把她的策论原本呈交刑部。却又怕叫人查出端倪,才来应天府让苏晋逃的吧。 那么方才晏子言一番话,说仕子闹事当日,她出生入死之时,躲在茶坊里战战兢兢的几个大员里,便是有任暄的。 苏晋想到此,倒也并没觉得失望亦或愤怒。 众生百态,天下攘攘皆为自己而活,自然有人为了利字而将义字忘尽。 这一番经历,就算给自己长个教训,那些两不相识只为一点蝇头小利便能称兄道弟的,大都是不值得深交之人。 当畏而远之。 朱十七本以为自己这回少也要挨一通棍子,没成想代写一事就这么结了,大喜之下尚有一些余惊未定,攀住朱南羡的胳膊抽抽嗒嗒道:“十三哥,我算是瞧明白了,这皇宫上上下下,只有你对我最好。你这回冒着被剖肚子的危险,帮我顶了大皇兄一通训,下回c下回我也替你挡刀子!” 朱南羡无言地看着他,抬手将他从自己的胳膊上扒拉下来,然后道:“你,过来,本皇兄有几句肺腑之言,不吐不快。” 说着,他负着手,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厅堂外一棵榆树下,对颠颠跟过来的朱十七道:“十七,你实在是想太多了。本皇兄此番大义大勇,并不是为了你,且大皇兄没因此责罚你,本皇兄十分惋惜。本皇兄有句话要叮嘱你,下回你写文章,找天王老子代写我都不管,你若胆敢再找苏知事,当心皇兄我打断你的腿!” 朱十七如五雷轰顶,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了眨,瞬间泪盈于睫。 幸而朱南羡在他又哭出来前,命内侍将其拖走了。 此间事了,晏子言率先告退,去翰林院善后去了。 柳朝明遥遥对朱南羡一揖,亦要回都察院去,苏晋跟在他身后,轻声说了句:“多谢大人。” 柳朝明没有回头,脚下步子一顿,问了句:“怎么谢。” 时已近晚,长风将起,苏晋极目望去,只见宫阁楼台,不见山高水长。 她说道:“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大人之恩,下官深铭不忘。” 苑角一丛荒草,无人打理,却越长越盛,秦淮雨止,是盛夏到了。 柳朝明看着那一丛韧如丝的荒草,忽然想起老御史的托付。他心中有愧,一时之间又在想苏晋重伤被撵去松山县后,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他背对着苏晋,不由道:“苏时雨,本官有句话想问你。” 苏晋道:“大人请说。” 柳朝明道:“你可愿” 话未说完,戛然而止,因为他听到身后有人一分犹疑两分关切还带着七分故作镇定地问了句:“苏知事的伤可好些了?” 当务之急,是传胪当日的安危。大典过后,状元游街,一甲三人自承天门出,途经夫子庙,至朱雀巷,一路当严防死守,万不能出岔子。 杨知畏道:“明日我在宫中,府衙一切事宜当听孙府丞差遣,依柳大人张大人的意思,凡有闹事,一并抓回衙门。” 孙印德掐死杨知畏的心都有了,状元游街,众百姓争相竞看,当真有人闹事,混在百姓里头,哪能那么好抓? 他堂堂府尹避难都避到宫里头去了,还将这苦差事甩给他?想得美。 孙印德撩袍往地上一跪,道:“游街治安是由五城兵马司负责,当真有人闹事,那下官岂不要跟指挥使大人要人?下官区区一府丞,指挥使如何肯将人交给下官?” 杨知畏道:“这你不必忧心,我会将府尹挂印留与你。” 孙印德又道:“若下官带衙差去巡查治安,京师衙门又由何人坐镇调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0.八十九章 此为防盗章 那个时节总是多雨,绵绵密密地落在十里秦淮, 铺天盖地扯不断的愁绪。 也的确是愁得很了, 春闱刚过,榜上有名的贡士就丢了一个, 今早去他住处一看,桌上还搁着誊录一半的《大诰》, 然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贡士失踪是要去大理寺登案的, 可惜天公不作美,走到一半, 春雷隆隆作响,须臾间就落了雨。 苏晋一路冒雨疾行, 过了朱雀桥,眼看大理寺就在跟前, 却有人先她一步, 在官署外落轿。 四方八抬大轿, 落轿的大员一身墨色便服,身旁有人为他举伞, 眉眼瞧不真切, 不言不语的样子倒是凛然有度。下了轿, 脚下步子一顿, 朝雨幕这头看来。 苏晋愣了一愣, 这才隔着雨帘子向他见礼。 这是个多事之春, 漕运案, 兵库藏尸案数案并发,大理寺卿忙得焦头烂额,成日里将脑袋系在裤腰头上过日子,是以署外衙役见了苏晋的名帖,不过京师衙门一名区区知事,就道:“大人正在议事,烦请官人稍等。”也没将人往署衙里请。 苏晋也不是非等不可,将文书往上头一递也算交差。 但这名失踪的贡士与她是仁义之交,四年多前,她被逐出翰林,若非这位贡士帮衬,只怕举步维艰。 雨势急一阵缓一阵,廊檐下紧紧挨挨站了一排躲雨的人,看官袍的纹样,与苏晋一样,都是被打发来候着的芝麻官。 苏晋正想着是否要与他们挤挤,头顶一方天地潇潇雨歇,回身一看,也不知哪里来了个活菩萨为她举着伞,一身随侍着装,眉目生得十分齐整,说了句:“官人仔细凉着。”将伞往她手里一塞,径自又往衙里去了。 伞面是天青色的,通体一派肃然,大理寺的衙差已先一步寻着这伞的贵气将她往署里请了,苏晋这才想起,这尊贵伞是方才那位落轿大人用的。 也是奇了,这世道,伞的脸比人的脸好用。 见到大理寺卿,苏晋俯首行礼:“下官苏晋,见过张大人。” 张石山是识得苏晋的。 他出身翰林,去年才被调来大理寺。当年苏晋二甲登科,还在翰林院跟他修过一阵《列子传》,可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而今再见后生,昔年一身锐气尽敛,张石山心中惋惜,言语上不由温和几分,指着一张八仙椅道:“坐下说话。” 苏晋依言坐下,这才注意那位落轿大人正于座上另一侧闲饮茶。她少小识人颇多,眼前这一位模样虽挑不出瑕疵,然眼底云遮雾绕,不知藏着什么。 苏晋想起一个句子来,晓开一朵烟波上。 张石山道:“你托刘寺丞递来的文书我已看了。晁清的案子你且宽心,好歹是朝廷的贡士,我再拟一份公文交与礼部,务必将人找到。” 艰屯之年,三法司遇到棘手案子无不往外推的,大理寺肯接手已是天大的情面,可等到礼部审完公文,着手找人又是什么时候?读书人一辈子盼着金榜题名,后日即是殿试,晁清等不起的。 苏晋想到这里,道:“不瞒大人,此事京师衙门也查了,晁清这几日都在处所用功,并无可疑之处。只失踪当日,太傅府三公子的来找过他,像是有过争执,之后人才不见得。” 太傅府三公子晏子言,当今太子的侍读,时已升任詹事府少詹事。张石山问:“如何证实是少詹事?” 苏晋道:“手持一枚晏家玉印,贡士处所的武卫验过的。” 张石山为难起来,此事与晏三有关,他要如何管,难不成拿着一枚玉印去太傅府拿人么?得罪太傅便罢了,得罪了东宫,吃不了兜着走的。 张石山一时无言,隔着窗隙去看乌沉沉的天色,春雨扰人,淅淅沥沥浇得人心头烦闷。 倒是座上那位落轿大人悠悠开了口:“晏子言来过,后来又走了么?” “走了。” “走的时候,晁清人还在?” “还在。” 那一位端着一盏茶,平静地看着苏晋:“既如此,倒不像干晏子言甚么事。京师衙门不愿接这烫手山芋,所以你来大理寺,请张大人看在往日情面,拿着区区一面之辞去审少詹事?” 苏晋被这话一堵,半晌才吐出一个“是”,双膝落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响头,“请张大人帮学生一回。” 到底是读书人,满腹诗书读到骨子里,尽化作清傲。都说膝下有黄金,若不是为了故友,一辈子也不要求人的。 张石山看她这副样子,心中已是动容,方要起身去扶,却被一旁伸来的手拦了拦。落轿大人端着茶,慢慢踱到苏晋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本官同你说几句实在话,你听好。” “今年开岁不顺,什么世道你心中该有数。莫说是丢了一个人,哪怕死了人,烧了几座庙,只要天下大致太平,能揭过去就揭过去了。为官当有为官者方圆,跟大理寺讲情面买卖,且先看自己身份。” 夜里,苏晋回到应天府衙的处所,坐在榻上发呆。 邻屋的周通判看到了,问:“那位张大人将你回绝了罢?”又摇头叹道:“我劝过你,这些当官的老不修,活似臭茅坑里的石头,一则迂腐,二则嗜‘蝇’,你何必自取其辱。” 周通判字皋言,单名一个萍字,当年春闱落第,凭着举子身份入的京师衙门。苏晋转头看他一眼,忽道:“皋言,朝廷里年不及而立,且是三品往上的大员,你识得几个?” 周萍吓了一跳:“年纪轻轻就官拜高品?”又沉吟说,“不过自景元帝广纳贤能,这样的朝官不至六七,亦有三四。” 苏晋默不作声,在案几上抹平一张纸,沾水研磨。笔落纸上,须臾便勾勒出一幅人像。周萍锁眉看着,竟慢慢看痴了,那纸上人长得极好,一双眉眼仿佛本就为山水墨色染就而成。 苏晋搁下笔,问:“这个人,你识得否?” 周萍道:“虽说三品以上的朝官有好几个,可这等样貌,这等气度的,若不是户部侍郎沈奚,那便非新上任的正二品左都御史柳朝明柳大人莫属了。” 苏晋沉默了一下,声音轻飘飘的:“我猜也是。” 大理寺这条道儿,是彻底被堵死了。苏晋躺倒在榻上,想起四年多前,她被乱棍加身,昏死在路边。只有晁清来寻她。风雨连天,泥浆沾了他的白衣袖子,他将她架在背上,索性连伞也扔了。苏晋浑浑噩噩间说了声谢,晁清脚步一顿,闷声回了句:“你我之间,不提谢字。” 受恩于危难,结草衔环以为报。 周萍方起身就听见叩门声。天未明,苏晋站在屋外,眼底乌青,大约是辗转思量了一整夜:“小侯爷的密帖呢?拿来给我。” 周萍原还困顿着,听了这话,陡然一惊:“你疯了?” 苏晋不言语,径自从一方红木匣子里将密帖取出,帖子左下角有一镂空紫荆花样,里头还写着一道策问。 这样的信帖面上瞧着没甚么,里头却大有文章——当今圣上以文治国,每月命各翰林院士分发策问,令诸皇子作答,时限三日,答出无赏,答不出却有罚。收到这样的密帖,大约是哪位殿下躲懒,找下头的人代答。 宫中规矩严苛,虽说密帖经手之人甚少,但若铁了心要查,也不是查不出的。半年前,钦天监一名司晨就因帮十四殿下代拟了一道策论被活活打死。 苏晋将桌上一杯冷茶泼到砚台里,碾墨铺纸,落笔就答。周萍在一旁看得触目惊心,连忙将门掩上,跟过来问:“昨日我要烧这密帖,你拦着不让,心里就有这打算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1.九十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春雨初歇,灼灼霞色笼罩天地, 他老远分辨出府外站着的人是苏晋, 心里猜到她的来意, 一时喜出望外,遂命下人请到厅堂,以好茶奉上。 苏晋将密帖取出:“请小侯爷过目。” 任暄五年前就读过苏晋的文章,彼时她方入翰林,一手策论清放干净, 颇具名气。 他咧嘴笑道:“你文章太好, 就这么交给殿下, 他也不能用的。我稍后会于取辞措字上做些改动,你放心,绝不让翰林那老几个瞧出端倪。” 苏晋道:“全凭小侯爷做主。” 任暄仔细将密帖收了,想了想问:“你甘冒此风险,可是在京师衙门呆不住了?我在吏部有熟人, 说是詹事府录事有个缺, 虽只是九品, 好歹在东宫手下做事, 比起京师衙门体面许多, 你可有意?” 苏晋一时默然, 未几才道:“小侯爷既在礼部,必然晓得晁清失踪一事吧。” 任暄称是, 苏晋续道:“晁清与下官乃故旧。我去贡士所问过, 他失踪当日, 太傅府晏三公子曾来找过他,有一枚晏家玉印为证,且二人有过争执。奈何少詹事大人走的时候,晁清人还在,也查不到少詹事头上。我官微言轻,自知闯不了太傅府,只请小侯爷能让我与晏三公子见上一面,也好当面讨个究竟。” 任暄没料到苏晋此番周折,为的竟是旁人。往细里琢磨,晏子言如今是詹事府少詹事,应天府衙门大约不愿得罪人,想将这案子摁下,苏晋不得已,才甘冒大不韪,私回了密帖,找到侯府来的罢。 这也算是舍己为人了。 任暄思及此,心中生出些敬重之意,言语上也亲厚几分:“不瞒苏贤弟,为兄因一桩私事,实在不便领贤弟去太傅府拜访。不如这样,明日一早,你扮作随侍与为兄一同进宫。晏子言每日五更必从金水桥畔过,为兄帮你拦下他,你也好问个明白。” 是夜,苏晋依任暄之言,就近歇在侯府。翌日四更起身,匆匆用过早膳,上了马车,任暄又问道:“这朝廷上下,除了翰林那老几个,贤弟便不再识的谁了罢?” 苏晋应道:“彼时在翰林院只顾修书撰文,与人结交甚少,且只有区区数月,当不会有人认出下官。” 任暄道:“这就好,你是不晓得新上任的左都御史柳大人,治纪甚严,若叫人瞧出端倪,发现我与贤弟纲纪不振,就不好收拾了。” 苏晋愣了一愣,眼看皇城已近在跟前,做出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态势:“哦,倒未曾听说过此人。” 正午门前,车马止行。又因宫中为消弭火患,禁了诸臣灯火,只有二品以上大员可乘轿提灯而入。 五更不到,金水桥畔寥寥站了数人,都在等掌灯内侍前来引他们入宫。 任暄领着苏晋等在桥头,到了五更正刻,晏子言果然踩着梆声来了。 任暄上前寒暄一二,将话头引到殿试,就道:“昨日核对贡士名录,本该有八十九名,没成想失踪了一个,去衙门一问,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礼部这头要应付差事,报的是家急返乡,但你也晓得罗尚书爱究细儿的性子,回头怕他问起,又差下头行走去贡士所打听了打听,可巧了,那处武卫说这贡士失踪前,你去过一趟。” 晏子言“哼”了一声:“胡说八道。”又眯着眼问:“小侯爷拿这话来问我是甚么意思?疑心我将人劫走的?” 他生的长眉凤目,一身朝服也穿出广袖长衣的气度,宛如古画里的魏晋名士。只是大英雄能本色,真名士自风流,晏子言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是曲高和寡得过了。 任暄笑道:“若是怀疑你,我还来问你做甚么?通风报信么?” 晏子言低眉暗忖半刻,也以为是,目光不经意落到苏晋身上,不由道:“怎么,身边换人了?” 任暄道:“阿礼病了,就随意带了另一个,也巧,昨日就是差他去贡士所上打听的。” 苏晋上前打了一个揖:“小人贾苏,拜见少詹事大人。” 晏子言没有接话,上下打量着她,一时没移开眼去,苏晋又道:“少詹事大人恐怕是贵人多忘事,但贡士所的武卫并非空口无凭,他们说少詹事去过,是有一枚晏家玉印为证的。” 晏子言抖了抖袖袍,以为在听笑话:“一群莽夫信口开河,晏家玉印乃晏氏身份象征,本官从来爱惜如命,绝不外带身侧,如何能落入他人之手?” 苏晋抬头直视晏子言,摊开右手:“那么依少詹事所言,小人手里的这枚玉印是假的了。” 天尽头只有月色,羊脂玉所制的印章莹润生辉,晏子言的脸色瞬时变了,伸手就要夺玉印,苏晋却先他一步收回手,淡淡道:“看样子却不是假的。” 晏子言怫然怒道:“你是甚么东西,竟敢问责本官!”只是月色下,苏晋茕茕孑立,淡漠冷静的样子,叫他觉出一丝似曾相识,“不对,我像是见过你的,你是——” 金水桥另一头照来一星光亮,众朝臣本来凑在一处瞧热闹,被这光亮晃了眼,俱作鸟兽散。 二品以上大员因不必等候灯火,没几个早来的,能五更天到正午门的,大约只有都察院新上任的铁面菩萨了。 任暄心道不好,只盼着菩萨的轿子能隔开全世界,什么动静都听不见才好。偏偏菩萨就在他跟前落了轿,轿前的掌灯随侍还和和气气地招呼:“小侯爷早,少詹事大人早。” 苏晋听声音耳熟,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正是那日在大理寺给她送伞的那个。不用猜,另一位一露面就叫天下肃静的便是左都御史柳朝明柳大人了。 柳朝明不言语,连神色也是寂寂然的,一旁的掌灯随侍又道:“老远就听见小侯爷与少詹事大人兴致正高,不知是聊甚么,叫小人也来凑凑趣。” 任暄十分谦和:“安然哥子说笑了,少詹事不过是瞧着我换了个面生的随侍,随意问了几句。”言罢还给晏子言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大事化小。 哪里知晏子言不吃这一套,凉凉道:“面生?我看是面熟得很。”他往前两步,对面站到苏晋跟前,“我已记起你是谁了,景元十八年的进士,苏晋苏时雨可是?” 昔日与晏子言不过在琼林宴上有过一面之缘,连话都没说过,实没成想他竟记得自己。 眼下百官俱在,且还有个察覈官常的左都御史,假扮官员随侍,这错处说起来也不大,就怕旁人往死里扣帽子,因此是万万不能认的。 苏晋只当自己是个长重了样的,旁若无事地看着晏子言,张口问道:“什么苏时雨?大人是不是记岔了?” 晏子言冷笑一声:“你大可以不认,却不要以为只我一人记得你!”双袖一拂,转首走到柳朝明跟前拜下:“柳大人,景元十八年恩科,您去杞州办案,回京后,在诗礼会上提起当地的解元苏晋苏时雨,说其文章有状元之才,正乃眼前之人也!” 夤夜只得一星灯火,映在柳朝明眸深处,轻轻一晃,如静水微澜。 半晌,他淡淡道:“是么?”顺手拿过提灯,举在苏晋近前照着看了一会儿。巧言令色,冥顽不灵,跟那日在大理寺风雨里见着的样子一般无二。 柳朝明将提灯递还安然,转身回轿,冷清清说了句:“不认得此人。” 任暄没想到这一茬儿瞒天过海落到柳朝明眼皮子底下竟被一笔带过,大喜之余又有点劫后余生的侥幸,忙拉着晏子言拜别了御史大人的官轿。 正巧引群臣入宫的掌灯内侍来了,晏子言再看苏晋一眼,“哼”了一声,甩袖往宫里而去。 任暄扭头盯着他的背影,等人走远了才对苏晋道:“晏子言这个人,脾气虽坏点,但为人还算敢作敢当,我看他方才的反应,委实不像去过贡士所,可你手里这枚玉印分明又是真的。” 苏晋道:“是,我也疑心这个。” 任暄来回走了几步,说道:“这样,你且先在此处等着,待会儿为兄送完密帖,抽空子去詹事府打听打听,看看晁清失踪那日,晏子言究竟做甚么去了。” 当时景元帝染了时疾,一切大小事务皆由朱悯达代为批红。 朱南羡的折子递到皇案便被朱悯达扔回来,斥责了一句“尽逞莽夫之勇”,令他闭门思过七日。 那时的朱南羡还有个撞破南墙都不肯回头的性子。 他默不作声地将折子收了,回到宫里,非但闭了门,还拒了水食,连着五日滴米未尽,直到朱悯达命人将门撞开,看到这个半死不活唇角干裂还仿佛得胜一般咧嘴冲自己一笑的胞弟。 朱悯达恨不能把他一脚踹死。 到底是跟在身边长大的,朱悯达知道老十三吃软不吃硬,随后又想了一个辙,动之以情地劝了一番,大意是:“不是皇兄我不让你去,但你身为天家子,胸中没点韬略,只会舞刀弄剑,岂不让人笑话?” 然后又塞给朱南羡一个信帖,说:“这样,本皇兄给你一个机会,我这里有个对子,三日内,你只要能对出十句各不相同的下联,证明你肚子里有点墨水,本皇兄便批了你的请命书。” 朱南羡头脑十分简单,他印象中的对子左不过“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这样的,便是要对上十句,又有何难? 直到他翻开朱悯达的信帖,才知道自己是中计了—— 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 朱南羡皱眉深思,这他娘的甚么玩意儿? 彼时朱十三尚未开衙建府,还跟着朱悯达住在东宫。 两日之内,他拿着对子请教遍了詹事府,文华阁,乃至东宫上下的内侍宫女,甚至把刀架在了小火者的脖子上,小火者也只是战战兢兢地跪下,哆哆嗦嗦地回他:“禀、禀殿下,奴才不识字……” 朱南羡知道自己是着了朱悯达的道了,想必朱悯达早已知会过所有人,不许帮十三殿下对对子。 于是他坐在詹事府的门口,郁闷地想,这阖宫上下,还能不能找出一片净土了? 正当时,他听到不远处有两个春坊官谈论诗文对子,言语中提及明日的诗礼会。 朱南羡脑中灵光一现,上前打听什么是诗礼会。 原来这乃是翰林半年一次的盛会,为各大学与文官墨客交流才学之用。而明日的诗礼会,三月前方入翰林的新科进士也会去。 朱南羡以为,这乃是天赐良机。 他平日与翰林打交道,转来转去的几个老学究早已看惯了朱悯达的脸色,但新科的进士不一样,若让他找到漏网之鱼,为他对出对子,去西北卫所就有望了。 翌日,朱南羡便溜去了翰林文苑的诗礼会。 他是皇子,宫里有不少人认得他,是故没有在文思飞扬曲水流觞的文苑里扎堆,而是绕过竹林,去了后苑。 后苑有一浅湖,湖心有个水榭。 朱南羡隐隐看到水榭里站着一人,那人负手背对着他,身着素衣广袖,衣袂翻飞,翩翩然好似谪仙。 此人便是苏晋,五年前的苏晋。 朱南羡顺着石桥走过去,唤了一声:“你是——” 苏晋回过身来。 朱南羡生在深宫,自小才子高士见过不少,也有雅洁之人,令人见之忘俗。 但苏晋还是太不一样了。 她的眉宇间自含清霜烟雨,回首之间仿佛春风明月都被揽尽在怀,微阖的双眸里透出万千华光。 她就这么负手立于水榭中,暗夜无边的风仿佛因她而起,身后水波不兴的浅湖骤然成海,浪潮涛涛排山而来。 朱南羡彻底呆住了。 以至于苏晋跪下向他见礼,称自己“姓苏名晋,字时雨,乃这一科的进士”时,他都不记得说一句“平身”,反是东施效颦地道:“哦,我姓朱,名霭,字南羡,行十三,在……正在宫中做皇子。” 苏晋低低地笑了一声。 笑声令朱南羡回过神来,他迟疑地问道:“你……会对对子么?” 苏晋有些诧异,抬起头问:“甚么对子?” 朱南羡便将怀里写着“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的信帖交给她,说道:“你若对得上,帮本王写几个下联可好?” 水榭里有现成的笔墨,苏晋提起笔,略微一想,又问:“殿下要几个下联?” 朱南羡头一回这么忐忑,生怕为难了她,便道:“三四个就好。” 却一想,三四个太不够了,又道:“七八个也行。” 再一想,明日就要交差,难道自己能连夜再找出第二个帮忙对对子的,最后说:“十个,成吗?” 苏晋又笑了笑,一句“七弦妙曲,乐乐乐乐府之音”已笔落纸上。 朱南羡想起往事,那年的苏晋意气风发,双眼一弯便含笑意,眸子里有万千光华。 而时隔经年,当她从喧嚣巷陌一身染血地走来,从詹事府太子手下劫后余生,朱南羡再也没见苏晋发自内心地笑过。 一次也没有。 马车行到衙署街口停下,苏晋掀起车帘,对朱南羡道:“殿下,微臣自己过去。” 说着便跳下马车,走了几步又顿住,头也不回地添了一句:“殿下不必跟来。” 京师衙门前灯火辉煌,当先立着二位大员,一位是个矮胖墩子,身着鹭鸶补子,正是苏晋在刑部见过的陆员外,另一位面生的留着一八字胡,官品略高一些,身着正五品白鹇补子。 羽林卫依次将人从衙署里带出来,一旁站着名录事一一做核对,苏晋远远瞧着,除却大小衙差,还有府丞孙印德,通判周萍与两名同知。 录事核完名录,小声禀了八字胡。 八字胡横眉倒立,怒道:“还不赶紧去找?少谁都行,独独不能少了他!” 苏晋猜到他们在说自己,绕过羽林卫越众而出,说了句:“大人,下官在此。” 八字胡斜着眼扫她一眼,扬了扬下颌给一旁的羽林卫使了个眼色。 羽林卫当即推搡了苏晋一把,苏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 刘义褚在一旁赔笑道:“少卿大人,您看是不是弄错了,闹事当日若非苏知事,探花爷等闲不能活着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2.九一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苏晋策马立于不远处, 情况远比她料想的糟糕。 熙攘的巷陌俨然如一头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将往来的百姓, 维持秩序的官兵卷进去。间或有闹事的不管地往里冲, 有人哭而喊之,有人愤然斥之,有人揭竿欲起, 有人竭力想挤出人群, 却分不清东南西北哪端才有出路,推搡之间, 也不知是否将人踩在足下。 闹事的与百姓混在一起,都在这乱成一锅粥的街巷中煮成一团烂鬻,已然分不清谁是谁了。 南城兵马指挥使怒喝道:“封路!给老子封路!” 可朱雀巷呈“井”字状, 四通八达,他手底下的人多数被卷进人潮身不由己,余下的还要护着几个朝廷大员的安危, 哪里来多余的人封路。 苏晋翻身下马,上前一拱手道:“覃大人,此处怎么就一个司?东城西城的兵马呢?” “这还用问?那群暴脾气的王八羔子铁定在哪儿跟人干起来了!”覃照林骂道。 苏晋来的路上已略有耳闻。 眼下京师上下全都乱了套, 四处都有闹事的人, 听说还有数名仕子举着“裘舞弊,南北异”的旗号闹到了承天门外。 苏晋略一思索,又问:“你手头上使唤得动的还有多少人?” “百来号吧!”覃照林边说边转头扫她一眼, 一看竟只是应天府一区区知事, 顿时头疼地“啧”了一声, 嘀咕了一句:“怎么来了个不要命的?”才指了指后头的茶坊,不耐烦道:“搁里面儿带着去,别跟这碍眼!” 茶坊外头重兵把守,想也不用想,几个朝廷大员就躲在里头。 正当时,有一校尉跌跌撞撞地从人群里挤出来,哭丧着脸往覃照林身前一跪:“指挥使大人,没找着……” 覃照林一把揪过他的衣领,目眦欲裂:“没找着?!”那校尉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憋得满脸通红,覃照林把他推开,啐了一口骂道:“一群废物点心!” 校尉摔了个狗啃泥,爬起来顺了两口气道:“大人,要不抽刀子杀吧?” “抽刀子杀?”覃照林生得五大三粗,一抬胳膊就掀起一阵风,将刚爬起来的校尉又扇到地上去,“你脑子进水了?且不说你能不能分清这里头谁是闹事的谁是寻常百姓,就是分得清,这些闹事的纵然王八蛋,你敢随便杀?他们可是有身份的举人仕子,没皇命下来,杀一个,赔上你十个猪脑子都不够!” 苏晋上前一步将校尉扶起,捡重点问道:“你方才说找人,可还有甚么人陷在人群里头?” 校尉见眼前这一位虽是文质书生,比起已气得七荤八素的覃照林,好歹还算镇静,便实打实交代道:“回这位官爷,当真不是俺们不仔细找,只是这新登科的许探花谁见过?单凭一张画像可不成呀,搁俺们大老粗眼里,你们这些读书人都长得秀鼻子秀口一个模样。” 苏晋愣了半日,才问:“你说的许探花,全名可是叫作许郢,许元喆?” 贡士名册她看过,八十九名仕子,只有一个姓许的。 果不其然,那校尉连连点头道:“对,对,正是这个名儿!” 正午时分,艳阳当空,暮春的天并不算得炎热,苏晋却骤然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她再向覃照林一拱手:“覃大人,你且将你手底下百号人分抽八十人,守住朱雀巷南面两个出口,从那里疏散人群,只要不让闹事的从城南正阳门出城,其他都可从长计议。” “你懂个棒槌!”覃照林呔道:“把人都指使走了,谁他娘的给老子捞人去?谁他娘的给老子抓闹事的去?!” “你的人手已然不够,还妄想着能以一治百,化腐朽为神奇么?”苏晋负手而立,看人覃照林的眼,斥道:“倘若无法取舍,只会顾此失彼,得不偿失!” 覃照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有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苏晋目光深处的刀兵之气。 这一双本该属于读书人的清隽眸子里藏着星火灼灼,弹指间便可燎原。 “格老子的!”他再啐了一口,指着校尉道:“你先听这小白脸儿的,调八十人搁城南两巷口蹲着,等东西城兵马司那群王八蛋来了,让他们抽人把茶坊里那几个弱鸡崽子送走。” 校尉苦着脸问:“那大人您干甚么去啊?” 覃照林咬牙切齿:“老子他娘的捞人去!”言罢,大步流星地往人堆里扎去。 “回来!”苏晋当即喝道,转身走到校尉跟前,道:“把刀给我。” 校尉眨了眨眼:“啥?” 苏晋也不跟他废话,抬手握住他腰间刀柄,一把抽出。 长刀出鞘,刀光如水。 苏晋割下一截袖摆,将刀柄缠在手腕上,对愣然盯着自己的覃照林道:“你认得人么,你就去捞人?”然后她握紧刀柄,头也不回地朝乱如潮的人群走去,抛下一句:“你留下,我去。” 覃照林怔怔地看着苏晋的背影,从牙缝里崩出句话来:“大爷的,见过找死的,没见过这么能找死的!”回头吩咐校尉:“还不找两人跟上?” 人潮仿佛沼泽泥潭,陷进去便没了方向。 恍惚中,苏晋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十二年前的浩劫之中,周遭的打杀声如变徵之音,她手握一把沾满血的短匕,藏在尸腐味极重的草垛子里,孤立无援。 苏晋稳了稳身形,心想道,这些闹事的既然是冲着登科的仕子来的,那么身为探花的许元喆一定被堵在人潮最里端。 寻常百姓看到闹事了都会避之不及,只要逆着人群,必然能找到许元喆。 再往里走,往外挤的人果然少了。 前方的人背着他们围成一个半圆,隔着人隙,隐约能见靠墙半卧不知生死的许元喆。 苏晋暗暗吸了口气。 刀尖履地,发出尖锐的刺响之声,苏晋不作声,拨开人群走到许元喆身边,拍了拍他的脸,唤道:“元喆,醒醒。” 许元喆竟还留有一丝意识,迷迷蒙蒙睁开眼,看到苏晋,眼眶里霎时蓄满了泪,沙哑着道:“先生,我……疼……” 苏晋点了一下头,轻声道:“我知道,忍着。”一手抬起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要扶他起身。 掺着许元喆才走了没两步,身后一阵劲风袭来,一道闷棍直直打在她的小腿肚上。 苏晋一阵吃疼,双膝一软,向前扑跪在地,不防后背又是两棍扫来,剧痛几乎令她的五脏六腑移了位,喉间一股腥甜翻涌而上,竟呛出一大口血来。 眼前浮现一双黑头皂靴,头顶一声音嗤笑道:“我道是谁,原不过一从八品小吏。天皇老子都不管的闲事你要来管,也不怕将小命交代了?” 说着,抬起一脚踩在苏晋持刀的手上,周围一阵哄笑声。 苏晋只觉手骨都快要折了,可在这剧痛之下,头脑却异常清明起来。 她仰起头,淡淡问道:“天皇老子都不管?甚么意思?” 眼前人穿一身牙白衫子,听到这一问,目色中一丝惊慌一闪而过,咬牙道:“给我宰了他!” 然而话音刚落,苏晋掺着许元喆的手一松,电光火石间从靴里拔出一把匕首,扎入牙白衫子的左腿。 牙白衫子吃疼,腿的力道消失全无,苏晋顾不上手上疼痛,当机立断捡起长刀往前拼命一挥。 她听见皮开肉绽的声音,温热的血迸溅到她的脸上身上。 也不知这牙白衫子死了没有。 视野中一片模糊的血色,恍惚间,苏晋竟想起了一些不相干的,刑部不是要送个死囚让她杀一儆百么?如今她无师自通,死囚人呢? 苏晋跌跌撞撞地站起身,眼神血意森森,就像个亡命徒:“不是说要宰了我吗?要么上,要么滚,否则谁再往前一步,本官就砍了谁!” 至申时时分,东西二城的兵马司终于在朱雀巷汇集。 覃照林身后的茶坊应声而开,礼部的江主事上前来跟覃照林行了个大礼,道:“今日多亏覃指挥使庇护,大恩大德,深铭不忘。” 覃照林道:“江主事客气了,这正是在下职责所在。” 江主事又道:“敢问指挥使,早时可是京师衙门的苏知事来过了?” 覃照林称是。 江主事四下望了望,问:“那他现在人呢?” 覃照林叹了一声:“这正是老子……我目下最担心的,苏知事进那朱雀巷里头找人去了,已近两个时辰,还没出来。” 江主事惊了一跳:“还没出来?”又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喃喃道:“坏了坏了。” 覃照林看他这副样子,简直匪夷所思:“怎么,莫非这苏知事还有甚么来头不成?” 正当时,长街尽头忽闻金角齐鸣,马蹄震天,一众将士官员策马而来,身后还跟着数千兵卫,皆是头戴凤翅盔,身穿锁子甲。 竟是金吾卫的装扮。 覃照林一时有些搞不清状况,倒是江主事,认清排头二人,登时就拽着覃照林跪下,趴在地上高声行礼:“卑职拜见柳大人,拜见左将军。” 柳朝明冷着一张脸,并不言语。 左谦抬手将他二人虚虚一扶,也不出声,反是转身号令道:“众将士听令!列阵!” 肃穆的金吾卫方阵蓦地分列两侧,长街尽头再次传来马蹄声。 马上之人紫衣翻飞,一双眼如星月,明亮至极。至众人跟前,他勒马收鞭,骏马前蹄高抬,扬起一地尘土。 左谦单膝跪地,高呼道:“参见十三殿下!” 一时间,众将士得令,齐身跪拜,山呼海啸道:“参见十三殿下!” 春闱至今,仕子聚众闹事共十五起。也曾有状子递到大理寺、都察院,状告春闱主考裘阁老徇私舞弊。 科场案非同小可,柳朝明与张石山商议后,只简略奏明圣上,决定等传胪之后彻查。 当务之急,是传胪当日的安危。大典过后,状元游街,一甲三人自承天门出,途经夫子庙,至朱雀巷,一路当严防死守,万不能出岔子。 杨知畏道:“明日我在宫中,府衙一切事宜当听孙府丞差遣,依柳大人张大人的意思,凡有闹事,一并抓回衙门。” 孙印德掐死杨知畏的心都有了,状元游街,众百姓争相竞看,当真有人闹事,混在百姓里头,哪能那么好抓? 他堂堂府尹避难都避到宫里头去了,还将这苦差事甩给他?想得美。 孙印德撩袍往地上一跪,道:“游街治安是由五城兵马司负责,当真有人闹事,那下官岂不要跟指挥使大人要人?下官区区一府丞,指挥使如何肯将人交给下官?” 杨知畏道:“这你不必忧心,我会将府尹挂印留与你。” 孙印德又道:“若下官带衙差去巡查治安,京师衙门又由何人坐镇调度?” 杨知畏见他推脱再三,不悦道:“自当由刘推官顶上,署内事宜繁多,但也不是离了谁就不行。” 刘义褚听了这话却为难道:“下官平日里审个案,诉个状子倒还在行,奈何举子出身,不熟悉传胪的规矩,恐难当此任。” 张石山面色不虞:“堂堂京师衙门,连个知仪守礼,调度坐镇的人也找不出?” 周萍借机道:“回禀大人,衙中有一知事,乃进士出身,当年受教过传胪仪制。” 张石山自然晓得这个人是跪在退思堂外的苏晋。 外头风雨交加,他心心念念后生的安危,听了这话,就势道:“便命他进来说话。” 少倾,苏晋站在退思堂门槛外,跟张石山柳朝明行礼。她淋了雨,唯恐将湿气带进去,并不进堂内。 张石山原想让她去换过衣裳,但柳朝明自到衙署一直面色森然,张石山晓得他一向看中守礼克己之人,怕再对苏晋宽宥,惹他不快,便开门见山对苏晋道:“你既是进士出身,想必熟知传胪大典的规矩,你便从唱胪起,自游街毕,一一讲来。” 苏晋应是,方说了两句,柳朝明冷声打断:“听不清。” 苏晋顿了一下,只好大些声气从头讲起。 春雷隆隆,急雨下得昏天暗地,柳朝明脸色森寒,再耐不住性子听下去,将茶盏往案上一搁,训斥道:“是没人教过你该站在哪里回话么?” 退思堂鸦雀无声,苏晋道:“回大人,下官一身尽湿,恐将寒意带进堂内,若叫各位大人沾染了病气,该是下官的罪过了。” 柳朝明的面色更加难看:“那你还杵在这?” 他的话没头没尾,俨然一副要定罪论罚的模样。 苏晋稍一迟疑,当即跪地行了个请罪的大礼,匆匆退了下去。不稍片刻,她便回来了,换了身干净衣裳。 雨细了些,春阳挣脱出云层,洒下半斛光,将退思堂照得一半明一半暗。 苏晋抬起眼皮,瞥了堂上一眼,柳朝明沉默寡言地坐在光影里,方才莫名的戾气已散了不少,眉梢眼底透露出一如既往的高深。 她松了口气,依张石山所言,将传胪的规矩仔细说了一遍,无一不妥。 张石山点了点头,命一干人等悉数退下,只留了苏晋。 他嘱咐道:“虽说明日留你在衙署调度是以防万一,但孙印德毕竟是个靠不住的,你这一日要多留心些才好。” 苏晋称是。 她虽换过衣衫,但发梢未干,泠泠水意称着修眉明眸,清致至极。 柳朝明的目光在苏晋身上扫过,淡淡道:“明日,我会命刑部给你送个死囚过来。” 又是句没头没尾的话。 苏晋揣摩片刻,试探着问:“大人的意思是拿这死囚做文章,当真有仕子闹事,杀一儆百?” 柳朝明却不置可否:“你看着办。” 苏晋默了默道:“柳大人,下官一介书生,连伤人都不曾,君子远庖厨,宁见其生,不愿见其死,遑论取人性命,下官不会。” 柳朝明面无表情道:“你生来便会拽文?” 苏晋不言。 柳朝明站起身,路过她身边冷冷丢下一句:“不会便学。” 至晚时分,霞色喷薄而出,一方天地浓艳似火,应天府一干大小官员立在衙门外规规矩矩地站班子,恭送二位大人。 方才柳朝明对苏晋严苛的态度,孙印德看在眼里。 他排头立在车马前,投其所好地请教:“柳大人,不知苏知事躲懒旷值,私查禁案,数罪并罚,该是个甚么处置?” 柳朝明转头看他一眼,声音听不出情绪:“他私查禁案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3.九二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苏晋问:“为何不能与我提及?” 贡生去烟巷河坊是常事, 彼此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何不能与人言? 许元喆道:“他不愿说, 我便不好追问了。自始至终, 连他去的是哪间河坊,究竟见了谁,我都不曾晓得。” 晁清失踪是四月初九,也就是说,他去了河坊后不几日, 人就失踪了。 可晏子萋是太傅府千金, 若在贡士所留下玉印当真是她,又怎会跟烟花水坊之地扯上干系呢? 苏晋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抬头看了眼日影, 已是辰时过半,便道:“你先回罢。” 许元喆犹疑片刻, 从怀里取出一本册子,是《御制大诰》。 景元十四年, 圣上亲颁法令《大诰》,命各户收藏, 若有人触犯律法, 家有《大诰》者可从轻处置。 许元喆赧然道:“这一卷原是云笙兄要为先生抄的, 可惜他只抄到一半。明日传胪听封,元喆有腿疾,势必不能留京, 这后一半我帮云笙兄抄了, 也算临行前, 为他与先生尽些心意。” 他言语间有颓丧之意——身有顽疾难做官,跛脚又是个藏不住的毛病,想来明日传胪,是落不到甚么好名次。 苏晋却道:“你治学勤苦,他人莫不相及。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圣上慧眼神通,你未必不能登甲。” 许元喆自谢过,再拱手一揖,回贡士所去了。 天边的云团子遮住日辉,后巷暗下来。一墙之外是贡士所后院,隐隐传来说话声,大约是礼部来人教传胪的规矩了。 这处贡士所是五年前为赶考的仕子所建,有“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意思。 也是那一年,苏晋上京赶考,被疾驰的官马所惊,不慎撞翻一处笔墨摊子。 摊主是位白净书生,苏晋本要赔他银子,他却振振有辞道:“这一地字画乃在下三日心血,金银易求,心血难买。” 苏晋不欲与他纠缠,将身上的银钱全塞给他,转身便走。 岂料这摊主当真是个有气节的,将满地字画抱在怀里,一路尾随,还一路嚷嚷:“收回你的钱财,在下不能要。” 苏晋不胜其烦,到了贡士所,与武卫打个揖,说:“后头有个江湖骗子,怀抱一捆字画,专行强买强卖之事,你们若瞧见,直接撵走省事。” 言罢一头扎进处所内,落个耳根清净。 她这头将行囊归置好,没留神背后被人一拍。 那书生摊主弯着一双眼:“哦,你就是杞州解元苏晋。” 四下望去,满院寂寂,苏晋目瞪口呆地问:“你翻墙进来的?” 早春时节,杏花缀满枝头,打落翘檐上。 翘檐下,书生双眼如月,笑意要溢出来一般,双手递上名帖:“在下姓晁,名清,字云笙,不巧,与兄台正是同科举子。” 一见如故,一眼投缘,不知可否与兄台换帖乎? 苏晋想起旧事,靠在后巷墙边发怔。 晁清原该与她同科,可惜那年春闱后,他父亲辞世,他回乡丁忧三年,今年重新科考,哪里知又出了事。 到了晌午,日头像被拔了刺的猬,毒芒全都收起来,轻飘飘挂到云后头去了。 周萍来后巷寻到苏晋,约她一起回衙门。 苏晋问:“你跟礼部都打听明白了?” 周萍叹一口气:“左右传胪唱胪都是那套规矩,再问也问不出甚么,容我回去琢磨琢磨,等想到甚么不妥当的,再仔细计较不迟。” 午过得一个时辰空闲,刘义褚捧着茶杯,站在衙门口望天,余光里扫到“打尖儿”回来的苏晋,拼了命地递眼色。 苏晋会过意来,掉头就走,然而已晚了。 衙门内传来一声呼喝,伴着声儿出来一人,五短身材,官派十足,正是刘义褚口中的“孙老贼”,应天府丞孙印德。 孙印德日前假借办案的名义,去轻烟坊厮混。今早趁着杨府尹去都察院的功夫才溜回来,原也是做贼心虚,正好下头有人进言说苏晋这两日躲懒,心中大悦,想借着整治底下人的功夫,涨涨自己的官威。 孙印德命衙差将苏晋带到退思堂外,冷声道:“跪下。”一手接过下头人递来的茶,问道:“去哪儿了?” 苏晋没作声,立在一旁的周萍道:“回大人的话,这原是我的过错,近几日多有落第仕子闹事,我放心不下,这才令苏晋陪着,去贡士所看看一切可还妥当。” 孙印德翻了翻茶盖,慢条斯理道:“本官问的是今日么?” 苏晋往地上磕了个头,道:“回大人的话,下官日前去大理寺为失踪的贡士登案,后因私事,在外逗留两日余。” 为宫中殿下代写策问的事是万不能交代的,若叫他知道自己私查晁清的案子,更是吃不了兜着走,眼下只能认了这哑巴亏。 孙印德冷笑一声:“私事?在朝为官辰进申出,是该你办私事的时候?”顿了一下,吩咐道:“来人,给我拿张椅子。” 这是要坐下细审了。 头顶层云翻卷,雾蒙蒙一片,更往远处已黑尽了,是急雨将至。 孙印德抬头往天上瞧了一眼,指使小厮将椅子安在庑檐下,一边饮茶一边道:“你以为本大人不知,你能有甚么私事?八成是寻到门路,去查你那位故旧的案子了吧。” 苏晋道:“大人误会了,既然大人三令五申,晁清的案子不能查,不必查,就是借下官一千一万个胆,下官也不敢私查的。” “你还狡辩?”孙印德站起身,厉声道:“来人给我上板子,本官倒要看看是他骨头硬,还是本官的——” 话未说完,当空一道惊雷劈下,照的整个退思堂一明一暗。 孙印德被这煌煌天威惊了一跳,心知是自己理亏,后半截儿话不由咽了回去。 刘义褚借机劝道:“孙大人,眼下已近未时,府尹大人约莫是快回衙门了,他若得知苏晋这厮的恶行,必定还要再审一次,您连着数日在外头办案,不如先歇上一歇,您以为呢?” 应天府尹杨知畏虽是个三不开,但一向看重苏晋,若叫府尹大人知道自己私底下打了板子,势必惹他不快。 被刘义褚点了醒,孙印德顺杆往下爬,点头道:“也是,本官这几日为了手里的案子,寝食不安,实是累了,这厮就交由杨府尹处置罢。”再抬头往廊庑外一望,伴着方才一声惊雷,豆大的雨点子已落下,又沉着脸皮道:“但罚仍是要罚的,且令他先在此处跪着,好生反思己过,等甚么时候想明白了,再来回本官的话。” 苏晋跪在风雨里,浑身湿透,他既这么说,应了就是。 孙印德往天上指了指,扯起嘴角冷笑道:“苏晋,生平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若待会儿你叫这火闪子劈焦了,那就是罪有应得。” 说话间,前堂跑来一个衙厮,高声通禀道:“孙大人,杨大人回府了!” 孙印德不悦道:“回便回了,嚷嚷什么?” 衙厮跪倒在地,脸上惧色不减:“回孙大人,与杨大人一同回衙门的,还有大理寺卿张大人和左都御史柳大人,眼下杨大人已带着二位大人往退思堂来了。” 话音方落,前头门廊处已绕出三人。 孙印德揉了揉眼,认清来人,疾步上前扑跪在地:“下官应天府府丞孙印德,拜见柳大人,拜见张大人。下官不知二位大人来访,有失远迎,还请二位大人治罪!” 张石山道:“你既不知我与柳大人来访,何来远迎一说,起来说话罢。” 孙印德磕头称是,站起身,又去瞧柳朝明的脸色。 柳朝明面容冷寂,目光似是不经意,落在烟雨茫茫处跪着的人身上。 孙印德义正言辞道:“禀告柳大人,此人乃我府衙知事,因行事不端,躲懒旷值,私查禁案,被我罚跪于此,正待处置。”说着,对雨中呵斥道:“苏晋,还不拜见柳大人,张大人。” 苏晋这才折转身子,朝门廊处看来。 急雨如注,浇得人看不清身前世界。 她的目光在柳朝明身上停留片刻,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大约是想说什么,亦或要自问,寥寥数日,这是第几回见了。 然后看向空茫处,连语气也是冷静自持的:“下官苏晋,拜见柳大人,拜见张大人。” 这副淡漠的样子,令柳朝明自诩澄明的思绪里突生一刹混沌,仿佛有人抓着狼毫尖儿,将竖之有年的晷表拂了一拂。 可究竟拂乱了什么,他不得而知。 孙印德看他神色有异,试探问道:“柳大人,依您看,这厮当如何处置?” 对未知茫惘渐渐化作一丝不可名状的,遏制不住的怒意,却说不清由来。 柳朝明迈步往退思堂而去,冷冰冰抛下一句:“跪着吧。” 只可惜人一旦到了高位,难免患得患失,积虑成疴,非刮骨不足以慰病痛。 十数载间,朱景元杀尽功臣,整个朝堂都笼罩在腥风之中。 若说谁还能自这腥风中艰难走过,便只有前任左都御史,人称“老御史”的孟良孟大人了。 柳朝明站在背光处,对苏晋道:“老御史一生,曾十二回入狱,无数次遇险。景元五年,他去湖广巡案,当地官匪勾结,将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以手挡刀,被斩没了右手五指,他没有退;景元八年,圣上猜忌平北大将军有谋反之心,他冒死劝谏,被当做同党关入诏狱三年,受尽折磨,他没有退;景元十一年,圣上废相,以谋逆罪牵连万余人,他自诏狱一出便进言直谏,圣上一怒之下要杀之,他依然未改初衷。” 苏晋道:“此事我听说过,当时满朝文武为其请命,才让老御史保得一命。” 柳朝明道:“饶是如此,他仍受了杖刑,双腿坏死,余生十年与病榻药石为依。”他回转身看入苏晋的眼:“苏时雨,在你眼中,许郢的死是甚么?是故人憾死不留清白的遗恨,还是苍天不鉴鬼神相泣的奇冤?或者都不是,他的死,只是你亲历亲尝的一出人生悲凉,而这悲凉告诉你,好了,可以了,不如就此鸣金收兵?” 苏晋避开柳朝明的目光,看向奉着老御史牌位的香案:“柳大人,我不愿退,我只是不明白,退便错了么?凡事尽力而为不能如愿,是不是及早抽身才更好?难道非要如西楚霸王败走乌江,退无可退时自刎于江畔么?” 柳朝明看着她,忽然叹了一口气:“你听说过谢相么?” 苏晋的心倏然一紧,指甲狠狠掐入掌心才不至于抬头露出惊慌的神色,“略有耳闻。” 柳朝明道:“昔日立朝之初的第一大儒,圣上曾三拜其为相,他本早已归隐,可惜后来相祸牵连太广,波及到他。老御史正是为谢相请命,才受得杖刑。 “苏时雨,你为晁清一案百折不挠,令本官仿佛看到老御史昔日之勇。你可知那一年御史他受过杖刑后,双腿本还有救,但他听说谢相唯一的孙女在这场灾祸中不知所踪,竟为了故友的遗脉西去川蜀之地寻找,这才耽误了医治,令双腿坏死。” 苏晋猛地抬起眼,怔怔地看向柳朝明。 眼前的柳朝明似乎不一样了,终年积于眼底的浓雾一刹那散开,露出一双如曜如漆的双眸,却是清澈而坚定的,仿佛一眼望去,便能直达本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4.九三章 此为防盗章  柳朝明却不退让:“敢问殿下, 苏晋所犯何事?” 朱悯达不悦道:“怎么,如今本宫想杀个人, 还要跟都察院请示一声?” 柳朝明道:“殿下恕罪,微臣并非此意。但苏晋冒犯太子殿下, 微臣自觉难辞其咎, 殿下若要责罚,便连微臣一并责罚了罢。” 朱悯达目色阴鸷,冷笑一声问道:“若本宫要他死呢?” 柳朝明声色沉沉:“请殿下一并责罚。” 朱悯达看了眼被俘在地依然拼死挣扎的朱南羡,又看了眼跪在一旁决绝请命的柳朝明。他不明白,不过是一名从八品知事, 纵然胸怀锦绣之才,在巍巍皇权之下,也只是一只蝼蚁,而他贵为太子,想杀一只蝼蚁, 就这么难? 朱悯达身上毕竟留着朱景元的血, 他认定的事,旁人越是拦阻,越是要不惜一切去做。 他冷笑出声:“好,好, 如你们所愿, 本宫先杀了他, 再将你二人一一问罪!” 正是这时, 殿阁另一端传来怯怯一声:“大皇兄。” 朱悯达侧目望去, 朱十七与一名身着孔雀补子的人正立于殿阁一侧。 孔雀补子当先一瘸一拐地走来,笑盈盈叫了朱悯达一声:“姐夫。”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前一阵儿因进言“南北之差大约误会”,被他爹打折了腿的户部侍郎沈奚。 却说沈奚有两个倾国倾城的家姊,其中一个嫁给了朱悯达做太子妃。因此他虽是臣子,幸沾得家姊美貌的荣光,混成了半个皇亲国戚。 眼下朝臣宫人俱在,朱悯达听得这一声“姐夫”,黑着脸斥道:“放肆!” 沈奚嘻嘻一笑,这才施施然拜下。 朱悯达与太子妃感情甚笃,对这名常来常往的小舅子也多三分宽宥,并不计较他没分没寸,而是道:“你先带十七回东宫,等本宫料理完此处事宜,回去一起用膳。” 沈侍郎素来是个瞎凑热闹的,听了这话也不挪腿脚,当下拽了朱十七一并在朱悯达跟前跪了,煞有介事地说:“姐夫正生气,我这小舅子怎么好走?这么着,反正姐夫要罚人,不如顺个便,把我跟十七一并也罚了吧?” 朱悯达被他搅得一阵头疼,骂道:“让你滚便滚,还跟着胡闹!” 沈奚诧然道:“这怎么是胡闹?”拿下巴指了指朱南羡,又指了指柳朝明,“一个嫡皇子,一个百官之首,这阖宫上下除了陛下与姐夫您,最金贵的主儿都跪在求死,我不跟个风求个死,岂不太没眼力见儿了?”说着,推了一把跪在身旁一脸茫然的朱十七,催促道:“快,求求你大皇兄,让他赐我二人一死,让咱们也沾沾十三殿下与柳大人的荣光。” 朱悯达气不打一处来,怒喝一声:“沈青樾!”却不知当说他甚么才好。 沈奚顺杆子往上爬,当即做了一个领命的手势,看了一眼被捆在刑凳上正盯着自己的苏晋,指着一旁的羽林卫道:“你还管他做甚么?区区八品小吏,想死也该排在本侍郎后头,你这就将捆他的那根绳拿过来。” 羽林卫愣愣地看了眼手里的麻绳。 沈奚仰头伸出脖子:“对,就将就这团麻绳,赶紧过来把本官勒死。” 这是苏晋第一回见到沈青樾,君子翩翩,眉眼如画,眼角一颗泪痣笑起来平添三分风流飒然,只可惜,抢着麻绳往脖子上套的样子实在太煞风景,以至于她每每回想都清晰如昨。 数年之后,苏晋升任尚书,位极人臣,沈奚因一桩小事栽到了她手上,便套交情问她,能否看在挚友的面子上,私底下责罚则个算了。 苏晋高坐于堂上,清冷说了声:“好。”然后扔下一捆麻绳道:“当年绑我那根,你拿去勒脖子吧。” 眼前被沈奚搅和得鸡飞狗跳,朱悯达却在这喧嚣中冷静下来。 沈青樾说得对,柳朝明是百官之首,苏晋不过区区八品小吏,为了这么一个人跟都察院僵持不下,不值得。 是他冲动了,险些顾失大局。 朱悯达喝住沈奚,凛然道:“君不君,臣不臣,像甚么话?”然后侧过身,对柳朝明道:“既然有柳大人作保,苏知事这回的过错,本宫便不追究了。”然后叹了一声,“罢了,看在都察院的情面上,此子就让柳大人带走吧。” 羽林卫为苏晋松了绑,苏晋因方才挨了一杖,脚落在地面还有些发颤,一名内侍要上来掺扶,她摇了摇头,往一旁避开了。 苏晋走到柳朝明身边,与他一起跟朱悯达拜别。 两人没走两步,朱悯达又叫了一声:“柳大人。” 苏晋眸色一黯。 朱悯达的唇边含着一枚浅笑,仿佛方才的森森怒气不过是一个玩笑:“柳大人平日公务缠身,与东宫来往的少了,连上个月小儿周岁,也是只见贺礼不见其人。下个月末是太子妃的寿辰,还望柳大人一定要来。” 这便是跟东宫买命的代价吧。 在景元帝暴虐的苛政下,被矫枉过正的朝纲无不彰显着一种岌岌可危的君臣失衡。 尤其当这名开国君主已垂垂老矣,各皇储拥藩自重,谁又不觊觎那至高无上的皇权呢? 看似平静的皇座之下势力林立,身在旋涡之中,哪怕位极人臣,也是浮萍之身。 柳朝明回首一揖,表情无波无澜:“多谢殿下相邀,太子妃的寿辰,微臣一定到。” 被折腾过一番的宫前苑终于安静下来,朱悯达看了一眼朱南羡,见他仍怔怔地盯着苏晋离开的方向,心里头一股怒气又涌上来,甩袖走了。 羽林卫跟着朱悯达浩浩荡荡离去,朱南羡卸了束缚,伸手摘了堵在嘴里的布巾,然后吐了一口淤血,翻身仰面躺在地上,愣愣地看着风雨欲来的天幕。 他包扎好的膝头在方才的挣扎中又渗出血来,除了牙龈,指腹也抓得血迹斑斑。 可有甚么用?五年前他没有保住苏晋,换了五年后,他仍没有。 起码保住她的,不是他。 沈奚劳心劳力地搅和一番,总算得了个善果,扶住地面跌坐在一旁,看着朱南羡这一身狼狈样,啧啧两声问道:“朱十三,方才那个被绑在刑凳上的,就是当年你为了他,差点卸了曾友谅一条胳膊的那位?” 朱南羡转头看他一眼,似乎不想多说,只问:“你来干甚么?” 沈奚嘻嘻一笑,看向刑部大牢的方向:“我啊,我有个仇人快死了,我来给他送一顿上路饭,毕竟做了一辈子仇人,也是缘分嘛。” 朱南羡又转回脸盯着天幕,懒得再理他。 沈奚看他这副样子,轻飘飘道:“我知道你在想甚么,你是不是觉得自己高高在上却无法把握命运?觉得自己贵为皇子却连一个想保护的人也保护不了?是不是恨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却无计可施。朱十三,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白活了?” 他这一番话如同利刃,一路劈风斩浪地砍到朱南羡心上。 朱南羡扣紧五指,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滚”字。 沈奚四两拨千斤道:“你想知道为甚么吗?” 朱南羡眸色一伤,喉结上下动了动,哑声问道:“为甚么?” 沈奚道:“纵然你救了他,但也是你让他置于险境。你贵为殿下,却没有无上的权力,你甚至生于长于这无上权力的荫蔽之下,你的身后注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你行差踏错一步,就会有人将遮住你既定路线的树桠连根拔去,你的庇护,对微不足道的人而言,反而是一把双刃剑。所以你若真想保护谁,不然你足够强,不然他足够强,否则在此之前,爱而远之,未必不是一种保全。” 朱南羡转过头,怔怔地看着他。 沈奚挑眉道:“还不明白?这么说吧,七殿下小时候有只猫,白绒绒的,很通人性,你记得吗?” 朱南羡点点头。 “后来有一日,那白猫病了,七殿下为此着急了一日,没有去翰林进学,当日夜里,他母妃就命人当着他的面,把那只猫活生生地剥皮杀了。” 朱南羡眼神黯淡下来,终于似有所悟。 沈奚道:“十三殿下,你知道这个故事告诉了我们甚么道理吗?” 朱南羡问:“甚么道理?” 沈奚一本正经地盯着他,说道:“这事儿就告诉我们,在这深宫之中,养猫不如养鸟,养鸟不如斗蛐蛐儿,古今百代君王,数万皇子,爱斗蛐蛐儿的多了去,因玩物丧志杀猫诛鸟有之,可你听过灭蛐蛐儿的吗?”然后他嘻嘻一笑,压低声音道:“殿下,微臣新得了一只蛐蛐儿,起名‘虎将军’,一对长须威风得紧,看你如此郁结难解,不如微臣将它进献给你吧?” 朱南羡面无表情地喊了一声:“十七。” 端立在一旁生怕他十三哥想不通自行了断的朱十七连忙道:“在呢在呢。” 朱南羡道:“把雄威刀拿来,本皇兄今日非得剁了这姓沈的王八蛋!” 苏晋一路跟着柳朝明回都察院。 长风过境,这一场蓄意已久的急雨终于在薄暝时分落下,天一下就暗了,连晚霞都来不及附于云端。 方才朱悯达以自己做筹码的一番人命买卖,苏晋怎会瞧不明白。 事到如今,却是说甚么都仿佛都不应该了。说谢吗?谢字太轻,以后都不要说了。说些别的?可心中负债累累,实难再开口。 柳朝明的脚步一顿,回过头看她锁眉深思,轻声问了句:“在想甚么?” 夜雨风灯,映在柳朝明眼底化作深深浅浅的光,苏晋抬眸看他,轻笑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 她转头看向廊外浸在水幕里的夜色,淡淡道:“我在想,这场雨,何时才能过去。” 柳朝明也转头望向这夜中雨,似是不经意道:“风雨不歇,但能得一人同舟,也是幸甚。” 然后他顿了一顿:“苏时雨,本官有句话想问你。” 忽然而来的急风裹挟着水星子吹迷了苏晋的眼,纷乱的雨滴仿佛被搅开一个豁口,竟能拨云窥见星光。 而柳朝明的话,也是被这风送入耳畔。 “你可愿来都察院,从此跟着本官,做一名拨乱反正,守心如一的御史。” 柳朝明却不退让:“敢问殿下,苏晋所犯何事?” 朱悯达不悦道:“怎么,如今本宫想杀个人,还要跟都察院请示一声?” 柳朝明道:“殿下恕罪,微臣并非此意。但苏晋冒犯太子殿下,微臣自觉难辞其咎,殿下若要责罚,便连微臣一并责罚了罢。” 朱悯达目色阴鸷,冷笑一声问道:“若本宫要他死呢?” 柳朝明声色沉沉:“请殿下一并责罚。” 朱悯达看了眼被俘在地依然拼死挣扎的朱南羡,又看了眼跪在一旁决绝请命的柳朝明。他不明白,不过是一名从八品知事,纵然胸怀锦绣之才,在巍巍皇权之下,也只是一只蝼蚁,而他贵为太子,想杀一只蝼蚁,就这么难? 朱悯达身上毕竟留着朱景元的血,他认定的事,旁人越是拦阻,越是要不惜一切去做。 他冷笑出声:“好,好,如你们所愿,本宫先杀了他,再将你二人一一问罪!” 正是这时,殿阁另一端传来怯怯一声:“大皇兄。” 朱悯达侧目望去,朱十七与一名身着孔雀补子的人正立于殿阁一侧。 孔雀补子当先一瘸一拐地走来,笑盈盈叫了朱悯达一声:“姐夫。”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前一阵儿因进言“南北之差大约误会”,被他爹打折了腿的户部侍郎沈奚。 却说沈奚有两个倾国倾城的家姊,其中一个嫁给了朱悯达做太子妃。因此他虽是臣子,幸沾得家姊美貌的荣光,混成了半个皇亲国戚。 眼下朝臣宫人俱在,朱悯达听得这一声“姐夫”,黑着脸斥道:“放肆!” 沈奚嘻嘻一笑,这才施施然拜下。 朱悯达与太子妃感情甚笃,对这名常来常往的小舅子也多三分宽宥,并不计较他没分没寸,而是道:“你先带十七回东宫,等本宫料理完此处事宜,回去一起用膳。” 沈侍郎素来是个瞎凑热闹的,听了这话也不挪腿脚,当下拽了朱十七一并在朱悯达跟前跪了,煞有介事地说:“姐夫正生气,我这小舅子怎么好走?这么着,反正姐夫要罚人,不如顺个便,把我跟十七一并也罚了吧?” 朱悯达被他搅得一阵头疼,骂道:“让你滚便滚,还跟着胡闹!” 沈奚诧然道:“这怎么是胡闹?”拿下巴指了指朱南羡,又指了指柳朝明,“一个嫡皇子,一个百官之首,这阖宫上下除了陛下与姐夫您,最金贵的主儿都跪在求死,我不跟个风求个死,岂不太没眼力见儿了?”说着,推了一把跪在身旁一脸茫然的朱十七,催促道:“快,求求你大皇兄,让他赐我二人一死,让咱们也沾沾十三殿下与柳大人的荣光。” 朱悯达气不打一处来,怒喝一声:“沈青樾!”却不知当说他甚么才好。 沈奚顺杆子往上爬,当即做了一个领命的手势,看了一眼被捆在刑凳上正盯着自己的苏晋,指着一旁的羽林卫道:“你还管他做甚么?区区八品小吏,想死也该排在本侍郎后头,你这就将捆他的那根绳拿过来。” 羽林卫愣愣地看了眼手里的麻绳。 沈奚仰头伸出脖子:“对,就将就这团麻绳,赶紧过来把本官勒死。” 这是苏晋第一回见到沈青樾,君子翩翩,眉眼如画,眼角一颗泪痣笑起来平添三分风流飒然,只可惜,抢着麻绳往脖子上套的样子实在太煞风景,以至于她每每回想都清晰如昨。 数年之后,苏晋升任尚书,位极人臣,沈奚因一桩小事栽到了她手上,便套交情问她,能否看在挚友的面子上,私底下责罚则个算了。 苏晋高坐于堂上,清冷说了声:“好。”然后扔下一捆麻绳道:“当年绑我那根,你拿去勒脖子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5.九四章 此为防盗章 那个时节总是多雨,绵绵密密地落在十里秦淮, 铺天盖地扯不断的愁绪。 也的确是愁得很了, 春闱刚过,榜上有名的贡士就丢了一个, 今早去他住处一看,桌上还搁着誊录一半的《大诰》, 然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贡士失踪是要去大理寺登案的, 可惜天公不作美,走到一半, 春雷隆隆作响,须臾间就落了雨。 苏晋一路冒雨疾行, 过了朱雀桥,眼看大理寺就在跟前,却有人先她一步,在官署外落轿。 四方八抬大轿, 落轿的大员一身墨色便服,身旁有人为他举伞,眉眼瞧不真切, 不言不语的样子倒是凛然有度。下了轿, 脚下步子一顿, 朝雨幕这头看来。 苏晋愣了一愣, 这才隔着雨帘子向他见礼。 这是个多事之春, 漕运案, 兵库藏尸案数案并发,大理寺卿忙得焦头烂额,成日里将脑袋系在裤腰头上过日子,是以署外衙役见了苏晋的名帖,不过京师衙门一名区区知事,就道:“大人正在议事,烦请官人稍等。”也没将人往署衙里请。 苏晋也不是非等不可,将文书往上头一递也算交差。 但这名失踪的贡士与她是仁义之交,四年多前,她被逐出翰林,若非这位贡士帮衬,只怕举步维艰。 雨势急一阵缓一阵,廊檐下紧紧挨挨站了一排躲雨的人,看官袍的纹样,与苏晋一样,都是被打发来候着的芝麻官。 苏晋正想着是否要与他们挤挤,头顶一方天地潇潇雨歇,回身一看,也不知哪里来了个活菩萨为她举着伞,一身随侍着装,眉目生得十分齐整,说了句:“官人仔细凉着。”将伞往她手里一塞,径自又往衙里去了。 伞面是天青色的,通体一派肃然,大理寺的衙差已先一步寻着这伞的贵气将她往署里请了,苏晋这才想起,这尊贵伞是方才那位落轿大人用的。 也是奇了,这世道,伞的脸比人的脸好用。 见到大理寺卿,苏晋俯首行礼:“下官苏晋,见过张大人。” 张石山是识得苏晋的。 他出身翰林,去年才被调来大理寺。当年苏晋二甲登科,还在翰林院跟他修过一阵《列子传》,可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而今再见后生,昔年一身锐气尽敛,张石山心中惋惜,言语上不由温和几分,指着一张八仙椅道:“坐下说话。” 苏晋依言坐下,这才注意那位落轿大人正于座上另一侧闲饮茶。她少小识人颇多,眼前这一位模样虽挑不出瑕疵,然眼底云遮雾绕,不知藏着什么。 苏晋想起一个句子来,晓开一朵烟波上。 张石山道:“你托刘寺丞递来的文书我已看了。晁清的案子你且宽心,好歹是朝廷的贡士,我再拟一份公文交与礼部,务必将人找到。” 艰屯之年,三法司遇到棘手案子无不往外推的,大理寺肯接手已是天大的情面,可等到礼部审完公文,着手找人又是什么时候?读书人一辈子盼着金榜题名,后日即是殿试,晁清等不起的。 苏晋想到这里,道:“不瞒大人,此事京师衙门也查了,晁清这几日都在处所用功,并无可疑之处。只失踪当日,太傅府三公子的来找过他,像是有过争执,之后人才不见得。” 太傅府三公子晏子言,当今太子的侍读,时已升任詹事府少詹事。张石山问:“如何证实是少詹事?” 苏晋道:“手持一枚晏家玉印,贡士处所的武卫验过的。” 张石山为难起来,此事与晏三有关,他要如何管,难不成拿着一枚玉印去太傅府拿人么?得罪太傅便罢了,得罪了东宫,吃不了兜着走的。 张石山一时无言,隔着窗隙去看乌沉沉的天色,春雨扰人,淅淅沥沥浇得人心头烦闷。 倒是座上那位落轿大人悠悠开了口:“晏子言来过,后来又走了么?” “走了。” “走的时候,晁清人还在?” “还在。” 那一位端着一盏茶,平静地看着苏晋:“既如此,倒不像干晏子言甚么事。京师衙门不愿接这烫手山芋,所以你来大理寺,请张大人看在往日情面,拿着区区一面之辞去审少詹事?” 苏晋被这话一堵,半晌才吐出一个“是”,双膝落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响头,“请张大人帮学生一回。” 到底是读书人,满腹诗书读到骨子里,尽化作清傲。都说膝下有黄金,若不是为了故友,一辈子也不要求人的。 张石山看她这副样子,心中已是动容,方要起身去扶,却被一旁伸来的手拦了拦。落轿大人端着茶,慢慢踱到苏晋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本官同你说几句实在话,你听好。” “今年开岁不顺,什么世道你心中该有数。莫说是丢了一个人,哪怕死了人,烧了几座庙,只要天下大致太平,能揭过去就揭过去了。为官当有为官者方圆,跟大理寺讲情面买卖,且先看自己身份。” 夜里,苏晋回到应天府衙的处所,坐在榻上发呆。 邻屋的周通判看到了,问:“那位张大人将你回绝了罢?”又摇头叹道:“我劝过你,这些当官的老不修,活似臭茅坑里的石头,一则迂腐,二则嗜‘蝇’,你何必自取其辱。” 周通判字皋言,单名一个萍字,当年春闱落第,凭着举子身份入的京师衙门。苏晋转头看他一眼,忽道:“皋言,朝廷里年不及而立,且是三品往上的大员,你识得几个?” 周萍吓了一跳:“年纪轻轻就官拜高品?”又沉吟说,“不过自景元帝广纳贤能,这样的朝官不至六七,亦有三四。” 苏晋默不作声,在案几上抹平一张纸,沾水研磨。笔落纸上,须臾便勾勒出一幅人像。周萍锁眉看着,竟慢慢看痴了,那纸上人长得极好,一双眉眼仿佛本就为山水墨色染就而成。 苏晋搁下笔,问:“这个人,你识得否?” 周萍道:“虽说三品以上的朝官有好几个,可这等样貌,这等气度的,若不是户部侍郎沈奚,那便非新上任的正二品左都御史柳朝明柳大人莫属了。” 苏晋沉默了一下,声音轻飘飘的:“我猜也是。” 大理寺这条道儿,是彻底被堵死了。苏晋躺倒在榻上,想起四年多前,她被乱棍加身,昏死在路边。只有晁清来寻她。风雨连天,泥浆沾了他的白衣袖子,他将她架在背上,索性连伞也扔了。苏晋浑浑噩噩间说了声谢,晁清脚步一顿,闷声回了句:“你我之间,不提谢字。” 受恩于危难,结草衔环以为报。 周萍方起身就听见叩门声。天未明,苏晋站在屋外,眼底乌青,大约是辗转思量了一整夜:“小侯爷的密帖呢?拿来给我。” 周萍原还困顿着,听了这话,陡然一惊:“你疯了?” 苏晋不言语,径自从一方红木匣子里将密帖取出,帖子左下角有一镂空紫荆花样,里头还写着一道策问。 这样的信帖面上瞧着没甚么,里头却大有文章——当今圣上以文治国,每月命各翰林院士分发策问,令诸皇子作答,时限三日,答出无赏,答不出却有罚。收到这样的密帖,大约是哪位殿下躲懒,找下头的人代答。 宫中规矩严苛,虽说密帖经手之人甚少,但若铁了心要查,也不是查不出的。半年前,钦天监一名司晨就因帮十四殿下代拟了一道策论被活活打死。 苏晋将桌上一杯冷茶泼到砚台里,碾墨铺纸,落笔就答。周萍在一旁看得触目惊心,连忙将门掩上,跟过来问:“昨日我要烧这密帖,你拦着不让,心里就有这打算了?” 苏晋“嗯”了一声。 周萍急忙道:“你找死么?知而慎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苏晋淡淡道:“危墙虽险,尚有一线生机,总好过屈身求人。” 周萍要再劝,外头有人催他上值。匆忙洗了把脸,走到门前,回头看苏晋仍旧一副笔走如飞慷慨赴死的形容,只好叮嘱:“你要找晁清,我替你想辙,你莫要冲动,切记三思而后行。” 苏晋没抬眼,回了句:“记得帮我画卯。” 策问论的是中兴之本,苏晋答罢,收拾好笔墨出门。外头又在落雨,雨丝如断线,细且密,她回屋取蓑衣,想了一想,又取了那柄天青色油纸伞。这是柳朝明的伞。苏晋想,此一行,若能撞见柳朝明,便将这伞归还了。 周萍说三思而行,她不是没有听进去。可有甚么办法呢?她实在不愿欠旁人什么,点滴之恩,便要涌泉相报,而晁清相扶相持之恩,竟要以命相搏了。她这一生注定艰险,长此以往,还是与旁人少些瓜葛才好。 只可惜人一旦到了高位,难免患得患失,积虑成疴,非刮骨不足以慰病痛。 十数载间,朱景元杀尽功臣,整个朝堂都笼罩在腥风之中。 若说谁还能自这腥风中艰难走过,便只有前任左都御史,人称“老御史”的孟良孟大人了。 柳朝明站在背光处,对苏晋道:“老御史一生,曾十二回入狱,无数次遇险。景元五年,他去湖广巡案,当地官匪勾结,将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以手挡刀,被斩没了右手五指,他没有退;景元八年,圣上猜忌平北大将军有谋反之心,他冒死劝谏,被当做同党关入诏狱三年,受尽折磨,他没有退;景元十一年,圣上废相,以谋逆罪牵连万余人,他自诏狱一出便进言直谏,圣上一怒之下要杀之,他依然未改初衷。” 苏晋道:“此事我听说过,当时满朝文武为其请命,才让老御史保得一命。” 柳朝明道:“饶是如此,他仍受了杖刑,双腿坏死,余生十年与病榻药石为依。”他回转身看入苏晋的眼:“苏时雨,在你眼中,许郢的死是甚么?是故人憾死不留清白的遗恨,还是苍天不鉴鬼神相泣的奇冤?或者都不是,他的死,只是你亲历亲尝的一出人生悲凉,而这悲凉告诉你,好了,可以了,不如就此鸣金收兵?” 苏晋避开柳朝明的目光,看向奉着老御史牌位的香案:“柳大人,我不愿退,我只是不明白,退便错了么?凡事尽力而为不能如愿,是不是及早抽身才更好?难道非要如西楚霸王败走乌江,退无可退时自刎于江畔么?” 柳朝明看着她,忽然叹了一口气:“你听说过谢相么?” 苏晋的心倏然一紧,指甲狠狠掐入掌心才不至于抬头露出惊慌的神色,“略有耳闻。” 柳朝明道:“昔日立朝之初的第一大儒,圣上曾三拜其为相,他本早已归隐,可惜后来相祸牵连太广,波及到他。老御史正是为谢相请命,才受得杖刑。 “苏时雨,你为晁清一案百折不挠,令本官仿佛看到老御史昔日之勇。你可知那一年御史他受过杖刑后,双腿本还有救,但他听说谢相唯一的孙女在这场灾祸中不知所踪,竟为了故友的遗脉西去川蜀之地寻找,这才耽误了医治,令双腿坏死。” 苏晋猛地抬起眼,怔怔地看向柳朝明。 眼前的柳朝明似乎不一样了,终年积于眼底的浓雾一刹那散开,露出一双如曜如漆的双眸,却是清澈而坚定的,仿佛一眼望去,便能直达本心。 苏晋忽然懵懵懂懂地明白了柳朝明那句“守心如一的御史”是何意。 因他一直以来正是这么做的,守心如一,有诺必践。 柳朝明道:“苏时雨,本官知你不愿退,本官只是想告诉你,许郢之死,只是千千万万蒙受含恨而终的人之一,而身为御史,你只能直面这样的挫难,纵然满眼荒唐,也当如老御史一般,暗夜行舟,只向明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6.九五章 此为防盗章  明目张胆的毁尸灭迹。 朱悯达气得七窍生烟, 爆喝道:“拿刀来!”堂门应声而开, 内侍跪地呈上一柄刀,朱悯达又指着朱南羡道:“给本宫把他肚子剖开!” 话音一落,朱十七双腿一哆嗦也跪倒在地, 攀着朱悯达的手哭喊道:“皇兄,要罚就罚我吧, 十三皇兄这么做, 都是为了我!” 朱南羡一呆,沉默不语地看着他,心说, 皇弟你想多了, 本皇兄这么做,还真不是为了你。 朱悯达十分头疼,这两个兄弟是跟在他身旁长大的,一个跪一个闹, 成甚么体统? 眼下七王羽翼渐丰, 先前的漕运案办得十分漂亮, 外间隐有贤王之称, 连父皇都颇为看重。 虽说祖上规矩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但景元帝实行封藩制, 每个皇储皆实力非凡, 而七王的淮西一带, 正是父皇当年起势之地, 这其中寓意,不必赘言。 朱悯达满心盼着两个胞弟能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十三便罢了,他自小崇武,说父皇的江山是从马背上打的,在文才上略有疏忽。 然而十七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文不能提笔,武不能上马,活生生的废物点心。 朱悯达再懒得理这两个不中用的,而是转身对柳朝明一揖,道:“让御史大人见笑了。” 柳朝明合手回了个礼。 朱悯达又看向跪在地上的人,忽然想起一事来,问道:“你姓苏?可曾中过进士?” 苏晋埋首道:“回太子殿下,微臣是景元十八年恩科进士。” 朱悯达“唔”了一声,又道:“你抬起脸来。” 朱悯达是太子,好看的人见得多了去,媚色倾国的妃嫔,温文尔雅的小生。 映入眼帘的这张脸,怎么说呢? 眉宇间自带一股清致之气,竟能让人忽略本来十分隽雅的五官。 而除了气质,更吸引人的便是那一双眸,明眸里仿佛藏着灼灼烈火。 朱悯达想起一句话来,满腹诗书气自华,只可惜,多了三分萧索。 朱悯达问朱南羡:“你当年去西北卫所前,曾提过要讨一名进士来做你的侍读,教你学问,可正是此人?” 朱南羡心说,可不就是。 但话到了嘴边,他又踟躇起来,仿佛忽然被人捅破了心事,做贼心虚地道:“大c大概是吧。” 朱悯达看他这副没出息的模样,冷哼了一声,又问晏子言:“先前让你去找苏知事代写策论的原本,你可找到了?” 晏子言知道那策论原本就在柳朝明身上,却道:“回殿下,还不曾。” 朱悯达想了一想,又问柳朝明:“本宫听说,苏知事是御史大人带来詹事府的?” 柳朝明称是。 朱悯达道:“是都察院查出了甚么,御史大人才带他过来问罪么?” 柳朝明微一沉默,道:“确实是对苏知事帮十七殿下代写策论一事有所耳闻,才过来问询,可惜并无实证。” 朱悯达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地看了苏晋一眼,道:“此事既有御史大人过问,本宫是一万个放心,也罢,这事便交给都察院,柳大人查出甚么,要怎么责罚,不必再来回本宫了。” 与其处置一个八品小吏,不如卖都察院一个情面。 朱悯达是聪明人,方才柳朝明一句“可惜并无实证”,他便猜到柳御史是铁了心要袒护苏知事了。 也是奇了怪了,柳昀自十九岁入都察院,六年下来,一直端着一副近乎冷漠的公允姿态,从未见过他对谁网开一面。 不过也好,眼下他与老七势如水火,两个胞弟都是头脑简单的废材,若能凭此事赢得都察院的好感,不消说支持,哪怕一星半点的偏重,于局面也是大有利处的。 想到这里,朱悯达当即又对柳朝明一揖,说了句:“辛苦柳大人。”也不理仍跪在地上的两位殿下,转身走人了。 等一干子内臣侍卫都随太子殿下撤了,朱南羡这才拍了拍膝头,方要去扶苏晋,柳朝明在一旁冷冷道:“苏知事,起身吧。” 朱南羡的手僵在半空,然后,往右腾挪一尺,拎起了晏子言。 朱十七从地上爬起来,往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仍哭得抽抽嗒嗒,朱南羡十分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去问柳朝明:“柳大人,那这代写策论一事——” 柳朝明默不作声地从怀里取出一封密帖,置于方才出师未捷的灯台,烧了。 一堂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左思右想没整明白,这是左都御史干出来的事儿? 柳朝明道:“此事已了,不必再提。” 晏子言意识到柳朝明将实证一烧,非但帮了苏晋,也帮了方才烧策论的自己,立时拜道:“多谢柳大人,翰林那头下官自会打招呼,必不会再漏甚么风声。”一顿,又道:“只是,十七殿下那边” 朱南羡当即会意,伸脚刨了刨十七的腿:“喂,问你呢,你这是找了哪个不长眼的才把事情捅出来的?” 朱十七啜泣道:“我统共就找了小侯爷两回,他帮我找的人代写,出了事,自然让他想办法。” 这话一出,苏晋便明白过来。 晏子言把她的《清帛钞》拿给太子殿下看,朱十七却说认得她的字迹,引来朱悯达生疑,朱十七惊慌之下,找来任暄想辙。任暄却怕引火烧身,只好卖了苏晋,把她的策论原本呈交刑部。却又怕叫人查出端倪,才来应天府让苏晋逃的吧。 那么方才晏子言一番话,说仕子闹事当日,她出生入死之时,躲在茶坊里战战兢兢的几个大员里,便是有任暄的。 苏晋想到此,倒也并没觉得失望亦或愤怒。 众生百态,天下攘攘皆为自己而活,自然有人为了利字而将义字忘尽。 这一番经历,就算给自己长个教训,那些两不相识只为一点蝇头小利便能称兄道弟的,大都是不值得深交之人。 当畏而远之。 朱十七本以为自己这回少也要挨一通棍子,没成想代写一事就这么结了,大喜之下尚有一些余惊未定,攀住朱南羡的胳膊抽抽嗒嗒道:“十三哥,我算是瞧明白了,这皇宫上上下下,只有你对我最好。你这回冒着被剖肚子的危险,帮我顶了大皇兄一通训,下回c下回我也替你挡刀子!” 朱南羡无言地看着他,抬手将他从自己的胳膊上扒拉下来,然后道:“你,过来,本皇兄有几句肺腑之言,不吐不快。” 说着,他负着手,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厅堂外一棵榆树下,对颠颠跟过来的朱十七道:“十七,你实在是想太多了。本皇兄此番大义大勇,并不是为了你,且大皇兄没因此责罚你,本皇兄十分惋惜。本皇兄有句话要叮嘱你,下回你写文章,找天王老子代写我都不管,你若胆敢再找苏知事,当心皇兄我打断你的腿!” 朱十七如五雷轰顶,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了眨,瞬间泪盈于睫。 幸而朱南羡在他又哭出来前,命内侍将其拖走了。 此间事了,晏子言率先告退,去翰林院善后去了。 柳朝明遥遥对朱南羡一揖,亦要回都察院去,苏晋跟在他身后,轻声说了句:“多谢大人。” 柳朝明没有回头,脚下步子一顿,问了句:“怎么谢。” 时已近晚,长风将起,苏晋极目望去,只见宫阁楼台,不见山高水长。 她说道:“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大人之恩,下官深铭不忘。” 苑角一丛荒草,无人打理,却越长越盛,秦淮雨止,是盛夏到了。 柳朝明看着那一丛韧如丝的荒草,忽然想起老御史的托付。他心中有愧,一时之间又在想苏晋重伤被撵去松山县后,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他背对着苏晋,不由道:“苏时雨,本官有句话想问你。” 苏晋道:“大人请说。” 柳朝明道:“你可愿” 话未说完,戛然而止,因为他听到身后有人一分犹疑两分关切还带着七分故作镇定地问了句:“苏知事的伤可好些了?” 朱悯达冷声道:“撞开!” 两名内侍合力朝门撞去,只听“咔擦”一声,门闩像是裂了,两扇门扉分明朝内隙开一道缝,却又“砰”一声合上。 朱悯达微眯着双眼,面色十分难看,沉声道:“拿烛灯来。” 天光晦暗,云头厚得一层压着一层,为宫前殿洒下一大片阴影,朱悯达借着烛火,看清朱南羡闷声不吭地抵在门扉上的身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7.九六章 此为防盗章  苏晋谢过, 见他怀里册子露出一角, 不由问:“我记得礼部的文书是镶碧青云纹的,这个怎么不一样?” 阿礼道:“哦,这是罗尚书私底下让弄的贡士名册, 说是都察院的柳大人要,不是正经文书,但要比礼部的名录齐全些。” 又取出文书, 拿给苏晋看, “也没甚么见不得人的,就是都察院那位新当家的管得宽, 连穷书生的祖宗十八代都要摸个门儿清, 叫我说, 管这些做甚么, 学问念得好不就成了?” 苏晋随手翻了翻, 阿礼的话不假, 这名册宛如族谱, 大约的确往回追溯了祖宗十八代。 阿礼见苏晋面色沉沉,凑上来问:“苏先生,你看这名册, 可发现一桩怪事?” 苏晋道:“怎么?” 阿礼环顾四周,唯恐叫人听了去:“这一科的贡士, 近乎全是南方人, 小侯爷说, 南北差着这么些人, 不知会闹出什么糟心事!” 且不提这一科的贡士,单说春闱前,自各地来的举子也是南方人作大数,而春闱之后,杏榜一出,八十九名贡士,北地只占寥寥七人,是故有北方仕子不满,到贡士所闹过几回,还是周萍带着衙差将人哄散的。 苏晋避重就轻:“小侯爷多想了,江南才墨之薮,多些举子贡生也不怪。” 他们躲在廊檐下说话,远天一道惊雷忽作,豆大的水点子打下来,檐下一处地儿瞬时湿了。 阿礼一面撑起伞,一面对苏晋道:“这雨势头急,檐头下尺寸地方遮挡不住,先生不如随我去礼部避避,左右小侯爷出来没见着人也要回礼部的。” 苏晋也以为是,撑起伞跟他往礼部去。 这日是殿试,礼部的人去了奉天殿,独留一个司礼制的主事执勤。 主事姓江,正靠在案头打瞌睡,恍惚里听到廊庑外有碎语声,探出头认了认来人,迎出去道:“什么风把阿礼哥子吹来了?”又接过阿礼的伞晾晒在一旁,半弯身将人往里请:“可是替侯爷送文书来的?” “是,小侯爷早上走得急,将都察院要的贡士名录忘了,我便送来。”阿礼应道,伸手也跟苏晋比了个“请”。 江主事这才注意到苏晋,上下打量,只见她一身素衣,落落而立,气度清雅至极,一时拿捏不准此人身份,抬着眉毛虚心请教:“这一位是?” 苏晋递上名帖,行了见礼,阿礼道:“苏先生是与我一起的。” 江主事翻开名帖,一看不过是应天府区区从八品知事,挺直了腰淡淡道:“哦,那就一起进里头来罢。” 三人还没落座,都察院的柳大人也到了,身后还跟着都察院二当家的,副都御史赵衍赵大人。 江主事惊了一跳,瞌睡头是彻底醒了。当即请了二位贵人上座,奉上茶,恭恭敬敬地道:“圣上赏的‘龙团儿’上旬就吃完了,眼下还剩些‘银丝’,是卑职早上煮好的,二位大人且将就。” 赵衍笑道:“那敢情好,我们那儿的‘龙团儿’还是整块的,礼部喜欢吃,你改日上都察院拿去。” 江主事点头称是,想了想,随即惶恐说:“岂敢岂敢。” 赵衍摆了摆手,意示不必客气,又道:“我与柳大人要去宫外一趟,想着日前请礼部整理的贡士名册大约已弄好了,便过来取。” 江主事哈着腰:“是,尚书大人与小侯爷都叮嘱过这事,昨日下官将名册整理好,小侯爷还亲自带回府核对,这不,怕奉天殿事忙,又特地叮嘱阿礼哥子送来。”言罢笑眯眯看着阿礼,自等他取出文书交差。 阿礼心道这回是倒霉大发了,他先头跟苏晋碎话,把名册给她就没拿回来。 柳大人的铁腕手段小侯爷可没少跟他唠叨,眼下若叫他抓个现行,发现自己将礼部的文书交给外人,打死他事小,连累小侯爷可不成的。 阿礼急出一脑门子汗,双膝一软已然要跪下,苏晋先他一步双手奉上文书道:“请柳大人赵大人过目。” 阿礼双眼一闭,心想完了,江主事也傻了眼,心中也觉着大约玩完了。 厅堂里死一般寂静,半晌,柳朝明冷声问道:“礼部的文书,怎么在你身上?” 苏晋还没作声,江主事忽然抢着道:“这位后生乃礼部铸印局新来的大使,这两日方上任,区区未入流,不入大人法眼也无怪乎。” 他自以为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扯回妄语,圆出个生路,岂不知单这两日,苏晋与柳朝明已打了两回照面,一回在大理寺,她是应天府从八品知事,一回在正午门,她乃侯爷府随侍。 柳朝明的声音淡淡的:“哦,眼下是礼部的大使了?” 苏晋甚无语,她原想着说阿礼怕名册被雨水打湿,她帮忙藏着,哪里知这江主事是只软脚虾,柳朝明不过一问,竟自乱阵脚。 眼下被赶鸭子上架,被迫认了大使的身份。 柳朝明接过名册,随手翻了翻:“既是礼部的人,想必多少也整理过这本名册,哪几个是你撰次的?” 方才没细看,只粗略扫了头几页,苏晋道:“回柳大人,名册头几位便是卑职撰次的。” 柳朝明道:“懒得看,你背出来本官听着。” 苏晋只好应是。 江主事以为死到临头,背躬得像只老山参,然则听苏晋越背越匪夷所思,不由慢慢直起腰,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姓名,籍贯,家中行几,祖上营生,为官为商,擢迁贬谪,无一不对,仿佛这名册当真是她撰写的一般。 柳朝明听了一阵儿,打断道:“行了。”将名册合上,定睛看着苏晋,悠悠道了句:“是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言罢,将茶碗盖盖上,与赵衍站起身。 江主事见二位大人一副要走的架势,扯着袖口揩了揩额汗,弯身恭送。 柳朝明走到门槛处又顿住脚,没头没尾问了句:“你那位故旧,是哪一日失踪的?” 苏晋怔了怔,弯身施以一揖:“回大人,是五日前,四月初九。” 柳朝明淡淡“哦”了一声,继而道:“四月初九,晏子言廷议过后便去了东宫,至晚方归,哪里来的闲功夫去贡士所?” 换言之,那日拿着晏家玉印去找晁清的并不是晏三公子。 其实早上拦下晏子言问过以后,苏晋也猜到这一点了,只是没想到为自己证实这个猜测的人,竟然是柳朝明。 苏晋一时踯躅,闹不明白柳朝明意欲何为。又琢磨着对这么个莫测难料的人物,当如何道谢,才显得体面且真诚。 那头柳朝明已一脚跨过门槛,漠然又道:“苏晋。” 苏晋愣了愣:“在。” 柳朝明冷声冷气:“还赖着不走?是等着本官命巡查御史将你撵出宫吗?” 出宫的道儿只一条,柳朝明与赵衍在前头走,苏晋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 骤雨已止,承天门角楼上的铁马锈了,风吹过,铃音也是古哑的,赵衍就势朝身后望了一眼,压着嗓子道:“这就是苏晋。” 柳朝明“嗯”了一声。 赵衍摇头道:“可惜了,当年老御史读了他那篇‘清帛抄’,字字珠玑,针砭时弊,说天下治吏之文章,无人能出其右,原想着翰林不要他,正好我都察院收了,岂知你我驱车去留人,到底晚了吏部那帮杀才一步。” 柳朝明道:“平步青云未必好,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 赵衍笑道:“怕只怕老御史举才于稠人中,就因你我晚了一步,人其舍诸。” 说话间已至承天门,都察院小吏牵着马车候在门外,苏晋快走几步道:“柳大人。”双手将伞举至平眉,郑重道:“下官谢大人借伞之恩。” 柳朝明看她一眼,目光落在远天,雨虽已止,云却未散,淡淡道了句:“不必。” 上了马车,想起赵衍方才的话,又道:“听你的意思,曾还有人问翰林讨过苏晋?” 赵衍道:“我也是后来听钱三儿说的,苏晋被打发去松山县后,十三殿下追问过他的下落,知其遭遇,还跟吏部闹过一回,吓得曾友谅那貉子以为捅了什么不得了的篓子,则差没把官辞了,所幸朱十三之后随军去了西北卫所,这事才不了了之。” 柳朝明一面听他说着,一面掀开后帘看了看,苏晋一本正经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子班,看到马车绝尘而去,将纸伞往身后一背,抄了条近道甩手走人了。 “十三殿下?”柳朝明放下车帘,微微蹙眉:“朱南羡?” 她一整夜没睡踏实。 吃过药起了高热,烧到云里雾里时,几乎以为自己要腾云驾雾羽化升仙了。 幸而那药草总算在四肢百骸弥散开来,逐渐将一身沸腾的血安抚温凉,像只有力的手,把她的魂魄从阴曹地府拽回来。 苏晋记得,四年多前,自己被吏部那群杀才乱棍杖打,晕死在街边,也是这么生死一线地挺过来的。所谓以下犯上,杖责八十,那只是吏部对外的说辞。事实上他们动的是私刑,以为已将她打死了,随手扔到了死人堆里,是她凭着一口气爬了出来。 也许是这一生注定要走在刀尖上,所以上苍仁善,让她生得格外皮糙肉厚,真是幸甚。 仕子闹事过后的半夜里,整个京师上下都落了雨。 雨水滂沱如注,却不像寻常阵雨急来急去,而是遮天蔽日地浇了两日,昭昭然将暮春送走。 酷暑将至。 后一日,京师上下果真变了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8.九七章 此为防盗章 朱雀巷沸反盈天。 苏晋策马立于不远处, 情况远比她料想的糟糕。 熙攘的巷陌俨然如一头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将往来的百姓,维持秩序的官兵卷进去。间或有闹事的不管地往里冲, 有人哭而喊之, 有人愤然斥之, 有人揭竿欲起,有人竭力想挤出人群,却分不清东南西北哪端才有出路, 推搡之间, 也不知是否将人踩在足下。 闹事的与百姓混在一起,都在这乱成一锅粥的街巷中煮成一团烂鬻, 已然分不清谁是谁了。 南城兵马指挥使怒喝道:“封路!给老子封路!” 可朱雀巷呈“井”字状,四通八达, 他手底下的人多数被卷进人潮身不由己, 余下的还要护着几个朝廷大员的安危, 哪里来多余的人封路。 苏晋翻身下马, 上前一拱手道:“覃大人, 此处怎么就一个司?东城西城的兵马呢?” “这还用问?那群暴脾气的王八羔子铁定在哪儿跟人干起来了!”覃照林骂道。 苏晋来的路上已略有耳闻。 眼下京师上下全都乱了套, 四处都有闹事的人,听说还有数名仕子举着“裘舞弊,南北异”的旗号闹到了承天门外。 苏晋略一思索,又问:“你手头上使唤得动的还有多少人?” “百来号吧!”覃照林边说边转头扫她一眼, 一看竟只是应天府一区区知事, 顿时头疼地“啧”了一声, 嘀咕了一句:“怎么来了个不要命的?”才指了指后头的茶坊,不耐烦道:“搁里面儿带着去,别跟这碍眼!” 茶坊外头重兵把守,想也不用想,几个朝廷大员就躲在里头。 正当时,有一校尉跌跌撞撞地从人群里挤出来,哭丧着脸往覃照林身前一跪:“指挥使大人,没找着” 覃照林一把揪过他的衣领,目眦欲裂:“没找着?!”那校尉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憋得满脸通红,覃照林把他推开,啐了一口骂道:“一群废物点心!” 校尉摔了个狗啃泥,爬起来顺了两口气道:“大人,要不抽刀子杀吧?” “抽刀子杀?”覃照林生得五大三粗,一抬胳膊就掀起一阵风,将刚爬起来的校尉又扇到地上去,“你脑子进水了?且不说你能不能分清这里头谁是闹事的谁是寻常百姓,就是分得清,这些闹事的纵然王八蛋,你敢随便杀?他们可是有身份的举人仕子,没皇命下来,杀一个,赔上你十个猪脑子都不够!” 苏晋上前一步将校尉扶起,捡重点问道:“你方才说找人,可还有甚么人陷在人群里头?” 校尉见眼前这一位虽是文质书生,比起已气得七荤八素的覃照林,好歹还算镇静,便实打实交代道:“回这位官爷,当真不是俺们不仔细找,只是这新登科的许探花谁见过?单凭一张画像可不成呀,搁俺们大老粗眼里,你们这些读书人都长得秀鼻子秀口一个模样。” 苏晋愣了半日,才问:“你说的许探花,全名可是叫作许郢,许元喆?” 贡士名册她看过,八十九名仕子,只有一个姓许的。 果不其然,那校尉连连点头道:“对,对,正是这个名儿!” 正午时分,艳阳当空,暮春的天并不算得炎热,苏晋却骤然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她再向覃照林一拱手:“覃大人,你且将你手底下百号人分抽八十人,守住朱雀巷南面两个出口,从那里疏散人群,只要不让闹事的从城南正阳门出城,其他都可从长计议。” “你懂个棒槌!”覃照林呔道:“把人都指使走了,谁他娘的给老子捞人去?谁他娘的给老子抓闹事的去?!” “你的人手已然不够,还妄想着能以一治百,化腐朽为神奇么?”苏晋负手而立,看人覃照林的眼,斥道:“倘若无法取舍,只会顾此失彼,得不偿失!” 覃照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有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苏晋目光深处的刀兵之气。 这一双本该属于读书人的清隽眸子里藏着星火灼灼,弹指间便可燎原。 “格老子的!”他再啐了一口,指着校尉道:“你先听这小白脸儿的,调八十人搁城南两巷口蹲着,等东西城兵马司那群王八蛋来了,让他们抽人把茶坊里那几个弱鸡崽子送走。” 校尉苦着脸问:“那大人您干甚么去啊?” 覃照林咬牙切齿:“老子他娘的捞人去!”言罢,大步流星地往人堆里扎去。 “回来!”苏晋当即喝道,转身走到校尉跟前,道:“把刀给我。” 校尉眨了眨眼:“啥?” 苏晋也不跟他废话,抬手握住他腰间刀柄,一把抽出。 长刀出鞘,刀光如水。 苏晋割下一截袖摆,将刀柄缠在手腕上,对愣然盯着自己的覃照林道:“你认得人么,你就去捞人?”然后她握紧刀柄,头也不回地朝乱如潮的人群走去,抛下一句:“你留下,我去。” 覃照林怔怔地看着苏晋的背影,从牙缝里崩出句话来:“大爷的,见过找死的,没见过这么能找死的!”回头吩咐校尉:“还不找两人跟上?” 人潮仿佛沼泽泥潭,陷进去便没了方向。 恍惚中,苏晋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十二年前的浩劫之中,周遭的打杀声如变徵之音,她手握一把沾满血的短匕,藏在尸腐味极重的草垛子里,孤立无援。 苏晋稳了稳身形,心想道,这些闹事的既然是冲着登科的仕子来的,那么身为探花的许元喆一定被堵在人潮最里端。 寻常百姓看到闹事了都会避之不及,只要逆着人群,必然能找到许元喆。 再往里走,往外挤的人果然少了。 前方的人背着他们围成一个半圆,隔着人隙,隐约能见靠墙半卧不知生死的许元喆。 苏晋暗暗吸了口气。 刀尖履地,发出尖锐的刺响之声,苏晋不作声,拨开人群走到许元喆身边,拍了拍他的脸,唤道:“元喆,醒醒。” 许元喆竟还留有一丝意识,迷迷蒙蒙睁开眼,看到苏晋,眼眶里霎时蓄满了泪,沙哑着道:“先生,我疼” 苏晋点了一下头,轻声道:“我知道,忍着。”一手抬起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要扶他起身。 掺着许元喆才走了没两步,身后一阵劲风袭来,一道闷棍直直打在她的小腿肚上。 苏晋一阵吃疼,双膝一软,向前扑跪在地,不防后背又是两棍扫来,剧痛几乎令她的五脏六腑移了位,喉间一股腥甜翻涌而上,竟呛出一大口血来。 眼前浮现一双黑头皂靴,头顶一声音嗤笑道:“我道是谁,原不过一从八品小吏。天皇老子都不管的闲事你要来管,也不怕将小命交代了?” 说着,抬起一脚踩在苏晋持刀的手上,周围一阵哄笑声。 苏晋只觉手骨都快要折了,可在这剧痛之下,头脑却异常清明起来。 她仰起头,淡淡问道:“天皇老子都不管?甚么意思?” 眼前人穿一身牙白衫子,听到这一问,目色中一丝惊慌一闪而过,咬牙道:“给我宰了他!” 然而话音刚落,苏晋掺着许元喆的手一松,电光火石间从靴里拔出一把匕首,扎入牙白衫子的左腿。 牙白衫子吃疼,腿的力道消失全无,苏晋顾不上手上疼痛,当机立断捡起长刀往前拼命一挥。 她听见皮开肉绽的声音,温热的血迸溅到她的脸上身上。 也不知这牙白衫子死了没有。 视野中一片模糊的血色,恍惚间,苏晋竟想起了一些不相干的,刑部不是要送个死囚让她杀一儆百么?如今她无师自通,死囚人呢? 苏晋跌跌撞撞地站起身,眼神血意森森,就像个亡命徒:“不是说要宰了我吗?要么上,要么滚,否则谁再往前一步,本官就砍了谁!” 至申时时分,东西二城的兵马司终于在朱雀巷汇集。 覃照林身后的茶坊应声而开,礼部的江主事上前来跟覃照林行了个大礼,道:“今日多亏覃指挥使庇护,大恩大德,深铭不忘。” 覃照林道:“江主事客气了,这正是在下职责所在。” 江主事又道:“敢问指挥使,早时可是京师衙门的苏知事来过了?” 覃照林称是。 江主事四下望了望,问:“那他现在人呢?” 覃照林叹了一声:“这正是老子我目下最担心的,苏知事进那朱雀巷里头找人去了,已近两个时辰,还没出来。” 江主事惊了一跳:“还没出来?”又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喃喃道:“坏了坏了。” 覃照林看他这副样子,简直匪夷所思:“怎么,莫非这苏知事还有甚么来头不成?” 正当时,长街尽头忽闻金角齐鸣,马蹄震天,一众将士官员策马而来,身后还跟着数千兵卫,皆是头戴凤翅盔,身穿锁子甲。 竟是金吾卫的装扮。 覃照林一时有些搞不清状况,倒是江主事,认清排头二人,登时就拽着覃照林跪下,趴在地上高声行礼:“卑职拜见柳大人,拜见左将军。” 柳朝明冷着一张脸,并不言语。 左谦抬手将他二人虚虚一扶,也不出声,反是转身号令道:“众将士听令!列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9.九八章 此为防盗章  赵衍一笑道:“得了, 你有数就好。” 杨知畏得了十三殿下的令,带着衙门一干大小官员撤到退思堂,却没敢歇着, 一边为苏晋看座,一边命人煎药。 待药汤上来,又仔细盯着苏晋吃了,小心翼翼地往外头指了指:“苏知事, 这尊大佛,可是你请来的?” 苏晋方要起身回话,又被杨知畏摁住坐下:“行行行, 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 你甭说, 是本官不该问。” 一旁的孙印德被折腾了一夜, 也指着外头道:“请神容易送神难,苏知事, 就你请的这位主儿,保得住咱们则万事大吉, 倘若保不住?那完蛋了, 咱们衙门是一个都别想跑, 全要跟着你连坐。” 杨知畏听了这话,心里头“咯噔”一声, 忍不住道:“本官再瞧一眼去。” 这真是不瞧不知道, 一瞧吓一跳。 杨知畏刚扒着府衙的门探出个头, 腿肚子一打颤,径自又跪在门槛上了—— 他小小府尹奉公守法,平日里见到衔比他高的,权比他大的,恨不能打断自己的腿趴在地上迎来送往,今儿是招谁惹谁了,怎么连都察院的二当家都来找茬了? 赵衍借着火光,细细将刑部名录瞧了一遍,指着上头一处道:“正是这名苏姓知事。”然后又对跪在地上的两位道:“马少卿,陆员外,我都察院复审案子,有一紧要处需得核实,要即刻传苏知事进宫审讯,二位大人不会不卖都察院这份薄面吧?” 其他人哪敢再说甚么,只管磕头道:“赵大人尽管拿人。” 赵衍又转身朝朱南羡一揖:“十三殿下,那微臣这就押苏知事进宫了?” 他虽说是押人进宫,但来的时候,身后跟的是马车而不是囚车。 由此可见,都察院不会对苏晋怎样。 朱南羡看在眼里,却仍不放心,即便都察院不动刑讯,把人送进宫,甚么时候能送回来?若都察院审完,刑部又来要人该怎么办? 赵衍觑了眼朱十三的脸色,揖得更深了些,又道:“殿下放心,我都察院带走的人,一定由我都察院平安送回,绝不伤他一根寒毛。” 朱南羡也知道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他虽贵为嫡皇子,却没有审案拿人的权利,更何况眼前这一桩乃是滔天大案,倘若父皇追究起来,皇兄追究起来,该要怎么交代?他是不怕,可苏晋呢? 也只有移交都察院了。 朱南羡的双唇抿成一道薄线,半晌,才慢慢点了点头:“好,你把人带走。” 这一夜仿佛极深极长,朱南羡看着苏晋跟赵衍上了马车,看着马车在暗夜的街巷中渐行渐远,直到消失。 一种似曾相识的无力感近乎残忍地爬上他心头。 马少卿小心翼翼地过来跟他请示:“殿下,您看” 朱南羡一脚踹翻一旁的八仙椅:“都滚!该拿人拿人,别来烦本王!” 一众大小官员只好互打着哑谜,举着火把又把名录上所谓的要犯嫌犯点清排好。 朱南羡却在这无声川流的人潮中,颓然坐在了台阶上。 是了,这样的无力感,五年前他也经历过一回。 彼时朱南羡得了苏晋的对子,隔日便呈给了朱悯达。 朱悯达虽并不愿他的十三弟去西北卫所,但自己好歹是储君,秉着君无戏言的原则,只能批了请命书。 朱悯达说:“你既打定主意从武,皇兄也不拦你,但你好歹是皇子,等你从西北归来,我看是该找个人好好教你做学问。”顿了顿,又思量着问道:“你这个脾性,等闲之辈还教不了你,你心目中,可有甚么合适的人选?” 惯来缺心眼的朱十三头一回长了机灵,他道:“禀皇兄,皇兄看甚么人合适,甚么人便合适。” 朱悯达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甩袖走人了。 其实朱南羡知道,他皇兄若存心要查,自己跟苏晋讨教对联的事迟早穿帮。 但他又想了,朱悯达一向嘴硬心软,这事又算不得大错,他贵为太子,难不成还会为难一任小小翰林? 朱南羡没有猜错,但这事坏在坏在彼时的苏晋已得罪了吏部。 就在他将对子呈给朱悯达的当日,吏部已对苏晋动了私刑,然后给她安了个渎职的罪名呈书皇案。 等到内阁拟好咨文,发往各衙司,苏晋已生死不知了。 而朱南羡则是在咨文下来的三日后才晓得此事。 前来回禀的内侍说:“虽说是杖八十,但奴才听说,人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只剩了一口气。等通文下来,翰林还没说甚么,都察院的老御史先动了气,要帮着平反,折子都递到太子爷案头了,也不知道为甚么,殿下却说先放半日。也正是耽搁了这半日,人就让吏部送走了,听说都察院的柳御史驱车去追都没追上,老御史也气病了。” 朱南羡虽生在波云诡谲的深宫,但自小有长兄如父帮他挡开了外间的兵戈暗斗,有慈母如故皇后把他放在掌心里疼爱着,甚至连一向严酷苛刻的景元帝,对他都要比对旁的儿子多几分宽宥。 也因此,他一直活得十分单纯。 单纯得生出了一份近乎顽劣的执拗。 内侍的一番话下来,他只听明白了一处——老御史的折子递到案头,朱悯达却说先放半日, 朱南羡想,他或许知道为甚么耽搁了半日。 朱悯达早就知道是苏晋代他写了对子,所以他懒得看,随意放了半日。 也正因为这半日,苏晋被吏部送走了,生死不知。 朱南羡抓着雄威刀,一路不顾阻拦地冲到了吏部,脑子里还想不明白,明明几日前还如清风皓月一般的人,怎么转眼间就剩一口气了呢? 吏部的大小官员跪了一地,朱南羡沉声道:“姓曾的王八蛋,给本王滚出来!” 曾友谅一时间吓得躲在了桌案下,还忍不住瑟瑟发抖。 朱南羡何等耳清目明,当即一刀下去,桌子裂成了两半。 曾友谅扑跪在地,颤抖着告饶道:“十三殿下,微臣错了,求殿下饶命,求殿下饶命” 朱南羡没理,又一刀下去,鲜血迸溅而出,砍飞了一条胳膊。 却不是曾友谅的。 一旁扑出来一个小吏,帮他家尚书大人挡下了这一刀。 朱南羡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冷笑出声,抬起刀指着堂内哆哆嗦嗦跪着的人:“爱挡刀是吗?信不信来一个,本王杀一个?” 言讫,最后一刀下去。 刀尖就在离曾友谅鼻子一寸处被一旁伸出来的剑柄挡开,与之同时,身后传来一身暴喝:“混账东西,父皇还躺在病榻上,你就这么胡闹?!” 是朱悯达带着羽林卫到了。 朱悯达怒不可遏,指着朱南羡道:“来人,把这个孽障带回东宫!” 朱南羡跌跌撞撞地被一干羽林卫押回了东宫。 他记得,那是朱悯达第一回打他,亲自拿藤鞭一道一道地抽在他身上,每一鞭都下了重手。 大雨倾盆而下,朱南羡先时还觉得痛,可被这雨水一淋,仿佛又没知觉了,连带着没知觉的还有自己的腿。 朱悯达胳膊打得酸麻也不肯停手,还是太子妃看到,扑过去替朱南羡挨下一道长鞭,哭喊着道:“殿下,别打了,再打十三要没命了” 雨水如注,朱悯达收了手,深吸了一口气问:“十三,你可知错了?” 朱南羡仍跪得笔直,听到这句话,仿似刚从思绪里回神。 他茫然地抬起头,看着这一天一地漭漭浇下急雨,然后转头望向朱悯达,表情一瞬间变得十分难过。 他说:“皇兄,你为什么把折子搁置了半日,是不是因为我?” 他又说:“皇兄,我不去西北了,我要去找他。” 朱悯达的眼眶也在这一瞬间红了,手里的鞭子落在地上,过了好半晌,才哽咽着道:“十三,你要知道,这个苏晋,他是个男人。” 两日后,朱南羡身上的伤还没好,就被朱悯达命人抬上马车,送去西北卫所了。 直至今日,他都没想明白皇兄最后这句话究竟是甚么意思。 是说他是断袖吗?可他后来去倌楼看过,只觉得毛骨悚然。 可若说他不是断袖?他也去秦淮河坊看过,又从未遇到心仪的女子。 朱南羡简单的头脑里从未思考过如此错综复杂的事,搅成一团糨糊后,他的处理方式就是甩甩头,站起身,吩咐一句:“来人备马,本王要回宫了。” 赵衍把苏晋带回都察院,柳朝明正自书橱另取了卷宗,看到了苏晋,免了她的见礼,道:“你跟我来。” 说着便推开一旁的隔间,隔间不大,异常的干净整洁,除了惯常的桌案橱柜,还摆着一张青竹榻。 苏晋跟在柳朝明身后,看到隔间的陈设,愣了愣问:“大人,这里是?” 柳朝明淡淡道:“都察院惯要值宿,我有时实在累了,便会歇在这里。” 案几上搁着的茶壶还冒着热气,想来是刚沏好的,一旁还搁着糕饼。 苏晋默了一默道:“大人不审下官了吗?” 柳朝明看她一眼,道:“那也要你有命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0.九九章 此为防盗章 幸而那药草总算在四肢百骸弥散开来, 逐渐将一身沸腾的血安抚温凉, 像只有力的手,把她的魂魄从阴曹地府拽回来。 苏晋记得, 四年多前, 自己被吏部那群杀才乱棍杖打, 晕死在街边, 也是这么生死一线地挺过来的。所谓以下犯上, 杖责八十,那只是吏部对外的说辞。事实上他们动的是私刑, 以为已将她打死了,随手扔到了死人堆里,是她凭着一口气爬了出来。 也许是这一生注定要走在刀尖上, 所以上苍仁善,让她生得格外皮糙肉厚, 真是幸甚。 仕子闹事过后的半夜里, 整个京师上下都落了雨。 雨水滂沱如注, 却不像寻常阵雨急来急去,而是遮天蔽日地浇了两日,昭昭然将暮春送走。 酷暑将至。 后一日, 京师上下果真变了天。 北方仕子与在朝的北臣联名上书, 恳请彻查科场舞弊一案。 折子递到皇案,景元帝震怒, 一命三司会审, 理清闹事因果, 挑唆从犯,涉事衙门,一律从重处置;二撤春闱主考,翰林掌院裘阁老一职,废除今春登科三甲的封授,令翰林上下十余学士重新审阅春闱答卷。 景元帝的处置,面儿上看是各打一百大板,南北两碗水端平。 可当日廷议,景元帝问众卿之见,户部侍郎沈奚不过试探着说了句“南北之差,大约误会”,便引得龙颜大怒,责令杖打三十。 沈奚的爹就是刑部尚书。 据说这三十杖,还是沈尚书他老人家亲自抡板子上的,大约想让他那光会耍花架子的儿子长个记性,实实在在下了狠手。 结果将沈奚腿打折了。 苏晋身上的伤刚好一些,能踱出房门在院里转悠的时候,周萍便将这朝中事一桩一件地说与她听。 说到沈奚,在廊檐下晒太阳的刘义褚就插嘴道:“同是重臣之后,这沈侍郎可比晏少詹事差得远了。单说揣摩圣意这一项,晏少詹事便雷打不动地站边北面儿,结果怎么着?龙颜非但大悦,还特命他主查科考一案。我看等这案子结了,少詹事不日就要升任詹事,升任各部侍郎尚书,升任太子少保,少师,这晏太傅府,就该改名儿喽。” 苏晋听他提起晏子言,心中一时郁郁。 她当日为保晏子萋安危,将玉印归还给了她。想来这晏子萋拿回玉印,便没理由再来衙门,跟她说晁清失踪当日的因果了。 她一身是伤,硬闯太傅府是不能够,小侯爷任暄也再没递策问来,否则还可以拿命犯险,再往宫里走一遭。 一旁的刘义褚看苏晋病怏怏的,又唠叨开来:“要我说,朝廷上下全是一帮白眼儿狼,仕子闹事这茬儿,你苏知事出生入死,该记一大功吧?眼下躺了几日,刚刚回魂儿,也就长平侯府的小侯爷来瞧过你两回。可你晓不晓得,上个月户部钱尚书上朝时也就打了一个喷嚏,那些个大尾巴狼提着千金药方,差点没将尚书府的门槛儿踩破了。” 苏晋一边听他扯淡,一边在心中忖度晁清的案子,没留神听出个柳暗花明来,不由问:“小侯爷来看过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1.一百章 此为防盗章  朱南羡清楚地记得, 五年前的苏晋, 不是这样的。 彼一时, 西北卫所要增派指挥使,他自小尚武, 上书请命前去。 当时景元帝染了时疾,一切大小事务皆由朱悯达代为批红。 朱南羡的折子递到皇案便被朱悯达扔回来,斥责了一句“尽逞莽夫之勇”, 令他闭门思过七日。 那时的朱南羡还有个撞破南墙都不肯回头的性子。 他默不作声地将折子收了,回到宫里, 非但闭了门,还拒了水食, 连着五日滴米未尽,直到朱悯达命人将门撞开, 看到这个半死不活唇角干裂还仿佛得胜一般咧嘴冲自己一笑的胞弟。 朱悯达恨不能把他一脚踹死。 到底是跟在身边长大的,朱悯达知道老十三吃软不吃硬,随后又想了一个辙,动之以情地劝了一番, 大意是:“不是皇兄我不让你去,但你身为天家子, 胸中没点韬略, 只会舞刀弄剑,岂不让人笑话?” 然后又塞给朱南羡一个信帖, 说:“这样, 本皇兄给你一个机会, 我这里有个对子,三日内,你只要能对出十句各不相同的下联,证明你肚子里有点墨水,本皇兄便批了你的请命书。” 朱南羡头脑十分简单,他印象中的对子左不过“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这样的,便是要对上十句,又有何难? 直到他翻开朱悯达的信帖,才知道自己是中计了—— 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 朱南羡皱眉深思,这他娘的甚么玩意儿? 彼时朱十三尚未开衙建府,还跟着朱悯达住在东宫。 两日之内,他拿着对子请教遍了詹事府,文华阁,乃至东宫上下的内侍宫女,甚至把刀架在了小火者的脖子上,小火者也只是战战兢兢地跪下,哆哆嗦嗦地回他:“禀c禀殿下,奴才不识字” 朱南羡知道自己是着了朱悯达的道了,想必朱悯达早已知会过所有人,不许帮十三殿下对对子。 于是他坐在詹事府的门口,郁闷地想,这阖宫上下,还能不能找出一片净土了? 正当时,他听到不远处有两个春坊官谈论诗文对子,言语中提及明日的诗礼会。 朱南羡脑中灵光一现,上前打听什么是诗礼会。 原来这乃是翰林半年一次的盛会,为各大学与文官墨客交流才学之用。而明日的诗礼会,三月前方入翰林的新科进士也会去。 朱南羡以为,这乃是天赐良机。 他平日与翰林打交道,转来转去的几个老学究早已看惯了朱悯达的脸色,但新科的进士不一样,若让他找到漏网之鱼,为他对出对子,去西北卫所就有望了。 翌日,朱南羡便溜去了翰林文苑的诗礼会。 他是皇子,宫里有不少人认得他,是故没有在文思飞扬曲水流觞的文苑里扎堆,而是绕过竹林,去了后苑。 后苑有一浅湖,湖心有个水榭。 朱南羡隐隐看到水榭里站着一人,那人负手背对着他,身着素衣广袖,衣袂翻飞,翩翩然好似谪仙。 此人便是苏晋,五年前的苏晋。 朱南羡顺着石桥走过去,唤了一声:“你是——” 苏晋回过身来。 朱南羡生在深宫,自小才子高士见过不少,也有雅洁之人,令人见之忘俗。 但苏晋还是太不一样了。 她的眉宇间自含清霜烟雨,回首之间仿佛春风明月都被揽尽在怀,微阖的双眸里透出万千华光。 她就这么负手立于水榭中,暗夜无边的风仿佛因她而起,身后水波不兴的浅湖骤然成海,浪潮涛涛排山而来。 朱南羡彻底呆住了。 以至于苏晋跪下向他见礼,称自己“姓苏名晋,字时雨,乃这一科的进士”时,他都不记得说一句“平身”,反是东施效颦地道:“哦,我姓朱,名霭,字南羡,行十三,在正在宫中做皇子。” 苏晋低低地笑了一声。 笑声令朱南羡回过神来,他迟疑地问道:“你会对对子么?” 苏晋有些诧异,抬起头问:“甚么对子?” 朱南羡便将怀里写着“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的信帖交给她,说道:“你若对得上,帮本王写几个下联可好?” 水榭里有现成的笔墨,苏晋提起笔,略微一想,又问:“殿下要几个下联?” 朱南羡头一回这么忐忑,生怕为难了她,便道:“三四个就好。” 却一想,三四个太不够了,又道:“七八个也行。” 再一想,明日就要交差,难道自己能连夜再找出第二个帮忙对对子的,最后说:“十个,成吗?” 苏晋又笑了笑,一句“七弦妙曲,乐乐乐乐府之音”已笔落纸上。 朱南羡想起往事,那年的苏晋意气风发,双眼一弯便含笑意,眸子里有万千光华。 而时隔经年,当她从喧嚣巷陌一身染血地走来,从詹事府太子手下劫后余生,朱南羡再也没见苏晋发自内心地笑过。 一次也没有。 马车行到衙署街口停下,苏晋掀起车帘,对朱南羡道:“殿下,微臣自己过去。” 说着便跳下马车,走了几步又顿住,头也不回地添了一句:“殿下不必跟来。” 京师衙门前灯火辉煌,当先立着二位大员,一位是个矮胖墩子,身着鹭鸶补子,正是苏晋在刑部见过的陆员外,另一位面生的留着一八字胡,官品略高一些,身着正五品白鹇补子。 羽林卫依次将人从衙署里带出来,一旁站着名录事一一做核对,苏晋远远瞧着,除却大小衙差,还有府丞孙印德,通判周萍与两名同知。 录事核完名录,小声禀了八字胡。 八字胡横眉倒立,怒道:“还不赶紧去找?少谁都行,独独不能少了他!” 苏晋猜到他们在说自己,绕过羽林卫越众而出,说了句:“大人,下官在此。” 八字胡斜着眼扫她一眼,扬了扬下颌给一旁的羽林卫使了个眼色。 羽林卫当即推搡了苏晋一把,苏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 刘义褚在一旁赔笑道:“少卿大人,您看是不是弄错了,闹事当日若非苏知事,探花爷等闲不能活着出来。” 八字胡冷笑道:“刘推官正是说到点子上了,眼下哪里还有甚么探花爷?许元喆徇私舞弊,乃朝廷反贼,而此子苏苏甚么来着?” 一旁的录事回道:“苏晋。” “此子苏晋,包庇乱臣贼子,不上书其罪,反救其性命,罪加一等,来人,给我上枷子!” 言讫,便有两名衙差一左一右持着颈枷上来。 苏晋身形削瘦,被这千金重的颈枷锁两个时辰,岂不要把肩骨压折了? “本王看谁敢?!” 忽然,人群后传来一声爆喝,朱南羡身着紫衣蟒袍,自夜色中走来。 羽林卫认出他,当即自两旁退去,让出一条道来齐齐跪下:“参见十三殿下!” 朱南羡径自走到八字胡跟前,一脚踹在他身上:“你是个甚么东西?刑部拿人,你也跟来撒野?” 八字胡摔了个狗啃泥,忍痛趴在地上跪好,回道:“回十三殿下,微臣是光禄寺少卿,因奉陛下之命,才随刑部一起来应天府衙门拿人的。” 朱南羡勾起小指掏了掏耳朵,仿佛没听清:“光禄寺?就是那个养着一帮厨子伙夫的衙门?” 八字胡脸贴在地上,语气却隐有不忿:“回殿下,微臣是北臣,先前与北方仕子一同上书科举舞弊案,今陛下查明真相,愿还微臣与众仕子一个公道,才命微臣跟来捉拿要犯。” 下头的人从衙门里搬出一张椅子,朱南羡也不坐,一脚蹬在椅子上:“哦,你倒是说说,都有谁是要犯。” 八字胡看了一旁的录事一眼,录事会意,将手里的名录呈给朱南羡,八字胡道:“回殿下,正是这名录上的人,陛下亲手批过红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2.一零一章 此为防盗章  春雨初歇, 灼灼霞色笼罩天地, 他老远分辨出府外站着的人是苏晋, 心里猜到她的来意,一时喜出望外, 遂命下人请到厅堂, 以好茶奉上。 苏晋将密帖取出:“请小侯爷过目。” 任暄五年前就读过苏晋的文章, 彼时她方入翰林, 一手策论清放干净,颇具名气。 他咧嘴笑道:“你文章太好,就这么交给殿下, 他也不能用的。我稍后会于取辞措字上做些改动,你放心,绝不让翰林那老几个瞧出端倪。” 苏晋道:“全凭小侯爷做主。” 任暄仔细将密帖收了,想了想问:“你甘冒此风险, 可是在京师衙门呆不住了?我在吏部有熟人, 说是詹事府录事有个缺,虽只是九品, 好歹在东宫手下做事, 比起京师衙门体面许多, 你可有意?” 苏晋一时默然,未几才道:“小侯爷既在礼部, 必然晓得晁清失踪一事吧。” 任暄称是, 苏晋续道:“晁清与下官乃故旧。我去贡士所问过, 他失踪当日, 太傅府晏三公子曾来找过他,有一枚晏家玉印为证,且二人有过争执。奈何少詹事大人走的时候,晁清人还在,也查不到少詹事头上。我官微言轻,自知闯不了太傅府,只请小侯爷能让我与晏三公子见上一面,也好当面讨个究竟。” 任暄没料到苏晋此番周折,为的竟是旁人。往细里琢磨,晏子言如今是詹事府少詹事,应天府衙门大约不愿得罪人,想将这案子摁下,苏晋不得已,才甘冒大不韪,私回了密帖,找到侯府来的罢。 这也算是舍己为人了。 任暄思及此,心中生出些敬重之意,言语上也亲厚几分:“不瞒苏贤弟,为兄因一桩私事,实在不便领贤弟去太傅府拜访。不如这样,明日一早,你扮作随侍与为兄一同进宫。晏子言每日五更必从金水桥畔过,为兄帮你拦下他,你也好问个明白。” 是夜,苏晋依任暄之言,就近歇在侯府。翌日四更起身,匆匆用过早膳,上了马车,任暄又问道:“这朝廷上下,除了翰林那老几个,贤弟便不再识的谁了罢?” 苏晋应道:“彼时在翰林院只顾修书撰文,与人结交甚少,且只有区区数月,当不会有人认出下官。” 任暄道:“这就好,你是不晓得新上任的左都御史柳大人,治纪甚严,若叫人瞧出端倪,发现我与贤弟纲纪不振,就不好收拾了。” 苏晋愣了一愣,眼看皇城已近在跟前,做出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态势:“哦,倒未曾听说过此人。” 正午门前,车马止行。又因宫中为消弭火患,禁了诸臣灯火,只有二品以上大员可乘轿提灯而入。 五更不到,金水桥畔寥寥站了数人,都在等掌灯内侍前来引他们入宫。 任暄领着苏晋等在桥头,到了五更正刻,晏子言果然踩着梆声来了。 任暄上前寒暄一二,将话头引到殿试,就道:“昨日核对贡士名录,本该有八十九名,没成想失踪了一个,去衙门一问,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礼部这头要应付差事,报的是家急返乡,但你也晓得罗尚书爱究细儿的性子,回头怕他问起,又差下头行走去贡士所打听了打听,可巧了,那处武卫说这贡士失踪前,你去过一趟。” 晏子言“哼”了一声:“胡说八道。”又眯着眼问:“小侯爷拿这话来问我是甚么意思?疑心我将人劫走的?” 他生的长眉凤目,一身朝服也穿出广袖长衣的气度,宛如古画里的魏晋名士。只是大英雄能本色,真名士自风流,晏子言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是曲高和寡得过了。 任暄笑道:“若是怀疑你,我还来问你做甚么?通风报信么?” 晏子言低眉暗忖半刻,也以为是,目光不经意落到苏晋身上,不由道:“怎么,身边换人了?” 任暄道:“阿礼病了,就随意带了另一个,也巧,昨日就是差他去贡士所上打听的。” 苏晋上前打了一个揖:“小人贾苏,拜见少詹事大人。” 晏子言没有接话,上下打量着她,一时没移开眼去,苏晋又道:“少詹事大人恐怕是贵人多忘事,但贡士所的武卫并非空口无凭,他们说少詹事去过,是有一枚晏家玉印为证的。” 晏子言抖了抖袖袍,以为在听笑话:“一群莽夫信口开河,晏家玉印乃晏氏身份象征,本官从来爱惜如命,绝不外带身侧,如何能落入他人之手?” 苏晋抬头直视晏子言,摊开右手:“那么依少詹事所言,小人手里的这枚玉印是假的了。” 天尽头只有月色,羊脂玉所制的印章莹润生辉,晏子言的脸色瞬时变了,伸手就要夺玉印,苏晋却先他一步收回手,淡淡道:“看样子却不是假的。” 晏子言怫然怒道:“你是甚么东西,竟敢问责本官!”只是月色下,苏晋茕茕孑立,淡漠冷静的样子,叫他觉出一丝似曾相识,“不对,我像是见过你的,你是——” 金水桥另一头照来一星光亮,众朝臣本来凑在一处瞧热闹,被这光亮晃了眼,俱作鸟兽散。 二品以上大员因不必等候灯火,没几个早来的,能五更天到正午门的,大约只有都察院新上任的铁面菩萨了。 任暄心道不好,只盼着菩萨的轿子能隔开全世界,什么动静都听不见才好。偏偏菩萨就在他跟前落了轿,轿前的掌灯随侍还和和气气地招呼:“小侯爷早,少詹事大人早。” 苏晋听声音耳熟,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正是那日在大理寺给她送伞的那个。不用猜,另一位一露面就叫天下肃静的便是左都御史柳朝明柳大人了。 柳朝明不言语,连神色也是寂寂然的,一旁的掌灯随侍又道:“老远就听见小侯爷与少詹事大人兴致正高,不知是聊甚么,叫小人也来凑凑趣。” 任暄十分谦和:“安然哥子说笑了,少詹事不过是瞧着我换了个面生的随侍,随意问了几句。”言罢还给晏子言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大事化小。 哪里知晏子言不吃这一套,凉凉道:“面生?我看是面熟得很。”他往前两步,对面站到苏晋跟前,“我已记起你是谁了,景元十八年的进士,苏晋苏时雨可是?” 昔日与晏子言不过在琼林宴上有过一面之缘,连话都没说过,实没成想他竟记得自己。 眼下百官俱在,且还有个察覈官常的左都御史,假扮官员随侍,这错处说起来也不大,就怕旁人往死里扣帽子,因此是万万不能认的。 苏晋只当自己是个长重了样的,旁若无事地看着晏子言,张口问道:“什么苏时雨?大人是不是记岔了?” 晏子言冷笑一声:“你大可以不认,却不要以为只我一人记得你!”双袖一拂,转首走到柳朝明跟前拜下:“柳大人,景元十八年恩科,您去杞州办案,回京后,在诗礼会上提起当地的解元苏晋苏时雨,说其文章有状元之才,正乃眼前之人也!” 夤夜只得一星灯火,映在柳朝明眸深处,轻轻一晃,如静水微澜。 半晌,他淡淡道:“是么?”顺手拿过提灯,举在苏晋近前照着看了一会儿。巧言令色,冥顽不灵,跟那日在大理寺风雨里见着的样子一般无二。 柳朝明将提灯递还安然,转身回轿,冷清清说了句:“不认得此人。” 任暄没想到这一茬儿瞒天过海落到柳朝明眼皮子底下竟被一笔带过,大喜之余又有点劫后余生的侥幸,忙拉着晏子言拜别了御史大人的官轿。 正巧引群臣入宫的掌灯内侍来了,晏子言再看苏晋一眼,“哼”了一声,甩袖往宫里而去。 任暄扭头盯着他的背影,等人走远了才对苏晋道:“晏子言这个人,脾气虽坏点,但为人还算敢作敢当,我看他方才的反应,委实不像去过贡士所,可你手里这枚玉印分明又是真的。” 苏晋道:“是,我也疑心这个。” 任暄来回走了几步,说道:“这样,你且先在此处等着,待会儿为兄送完密帖,抽空子去詹事府打听打听,看看晁清失踪那日,晏子言究竟做甚么去了。” 是任暄的随侍,阿礼哥子来了:“今早侯爷与先生走得急,连备存的贡士名册也忘带了,我给送来,又想或要打雨点子,就将先生的伞也一并带着。”将手里油纸伞递给苏晋,一面朝四下望了望:“果然叫我猜中了,暮春这天是说变就变。” 苏晋谢过,见他怀里册子露出一角,不由问:“我记得礼部的文书是镶碧青云纹的,这个怎么不一样?” 阿礼道:“哦,这是罗尚书私底下让弄的贡士名册,说是都察院的柳大人要,不是正经文书,但要比礼部的名录齐全些。” 又取出文书,拿给苏晋看,“也没甚么见不得人的,就是都察院那位新当家的管得宽,连穷书生的祖宗十八代都要摸个门儿清,叫我说,管这些做甚么,学问念得好不就成了?” 苏晋随手翻了翻,阿礼的话不假,这名册宛如族谱,大约的确往回追溯了祖宗十八代。 阿礼见苏晋面色沉沉,凑上来问:“苏先生,你看这名册,可发现一桩怪事?” 苏晋道:“怎么?” 阿礼环顾四周,唯恐叫人听了去:“这一科的贡士,近乎全是南方人,小侯爷说,南北差着这么些人,不知会闹出什么糟心事!” 且不提这一科的贡士,单说春闱前,自各地来的举子也是南方人作大数,而春闱之后,杏榜一出,八十九名贡士,北地只占寥寥七人,是故有北方仕子不满,到贡士所闹过几回,还是周萍带着衙差将人哄散的。 苏晋避重就轻:“小侯爷多想了,江南才墨之薮,多些举子贡生也不怪。” 他们躲在廊檐下说话,远天一道惊雷忽作,豆大的水点子打下来,檐下一处地儿瞬时湿了。 阿礼一面撑起伞,一面对苏晋道:“这雨势头急,檐头下尺寸地方遮挡不住,先生不如随我去礼部避避,左右小侯爷出来没见着人也要回礼部的。” 苏晋也以为是,撑起伞跟他往礼部去。 这日是殿试,礼部的人去了奉天殿,独留一个司礼制的主事执勤。 主事姓江,正靠在案头打瞌睡,恍惚里听到廊庑外有碎语声,探出头认了认来人,迎出去道:“什么风把阿礼哥子吹来了?”又接过阿礼的伞晾晒在一旁,半弯身将人往里请:“可是替侯爷送文书来的?” “是,小侯爷早上走得急,将都察院要的贡士名录忘了,我便送来。”阿礼应道,伸手也跟苏晋比了个“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3.一零二章 此为防盗章  送药的内侍也找到了, 人在水塘子里,捞上来时,身体已泡得肿胀。 苏晋不知是谁要对她下手, 她睡下前,还想着将手头上的线索仔仔细细再理一回,谁知头一沾上瓷枕, 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实在是太累了, 带着纷纷心绪入眠, 竟也几乎一夜无梦。 恍恍之中, 只能听到无边的雨声,与柳朝明那句“苏时雨,你可愿来都察院, 从此跟着本官, 做一名拨乱反正,守心如一的御史”。 她没有回答。 不是不愿。 只是在她决定踏上仕途的那一刻起, 茫茫前路已不成曲调,柳朝明这一问,就像有人忽然拿着竹片为她调好音,拨正弦,说这一曲如是应当奏下去。 苏晋不知道长此以往是荒腔走板越行越远, 还是能在寂无人烟之处另辟蹊径。 翌日晨,赵衍来值事房找柳朝明商议十二道巡查御史的外计(注), 叩开隔间的门, 出来的却是苏晋。 赵衍一呆, 下意识往隔间里瞧了一眼。 苏晋向他一揖:“赵大人是来找柳大人么?他已去公堂了。” 赵衍点了点头,虽觉得自己满脑子想头十分龌龊,仍不由问了句:“你昨夜与柳大人歇在一处?” 苏晋一愣,垂眸道:“赵大人误会了,昨夜柳大人说有急案要办,并没歇在值事房,下官也是今早起身后撞见他回来取卷宗,才知道他已去了公堂。” 赵衍找端出一副正经色:“哦,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一大早通政司来信,有些着急。”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实则松了一口气。 他昨夜主持都察院事宜,本打算为苏晋在此安排个住处,谁知彼时千头万绪,一时竟没顾得上她,等转头再去找时,人已不见了。 柳朝明对苏晋上心,赵衍瞧在眼里,朱南羡对苏晋十万分上心,赵衍也瞧在眼里。 赵衍想,幸好此上心非比上心。 否则若是因他没安排好住处令左都御史大人失了清誉,他罪过就大了。 赵衍缓缓吁出口气,迈出值事房,迎面瞧见端着盏茶走过来的柳朝明,不由问道:“你昨夜办甚么急案去了,怎么让苏晋在你隔间歇了一夜?通政司的信不是今早才到么?” 柳朝明吃了口茶:“没甚么急案,诓他的。”见赵衍诧异,补了句,“否则他怎么会安心在此处歇了。” 赵衍呆了呆:“那你昨夜睡在哪儿?” 柳朝明看了值事房一眼:“没怎么睡,看卷宗累了,撑在案头打了个盹,四更天便醒了。” 赵衍觉得方才吁出去的气又自胸口紧紧提了起来。 两人说着话,都察院的回廊处走来三人,打头一个身着飞鱼服,腰带绣春刀,竟是锦衣卫指挥同知韦姜。 韦姜见了柳朝明,当先拱手一拜:“柳大人,敢问京师衙门的苏知事可在都察院受审?能否借去镇抚司半日?” 南北一案的重犯裘阁老与晏子言等人被关在了刑部大牢,而五日前,被指舞弊的南方仕子已下了镇抚司诏狱。 柳朝明不置可否,只问:“是仕子的供状出了问题?” 韦姜摇了摇头:“也不是,那里头有一位仕子,说一定要见了苏知事才肯画押,但结案在即,我手下的人没个轻重,就——” “就怎么了?” 柳朝明回过身去,苏晋不知何时已从值事房出来了。 她走过来一揖:“敢问柳大人,这名仕子可唤作许郢许元喆,原本乃这一科的一甲探花?” 韦姜道:“正是。”又看向柳朝明,“是我管束无方,才让手下的以为可以严刑相逼,却不知许郢已有伤在身,再受不住大刑,他既心有余愿,若能借苏知事过去好言相劝,此事也能有个善果。” 锦衣卫自设立以来,过手案子无数,虽不说桩桩件件都能拿捏妥当,底下校尉刑讯时出个差池,死个要犯,也是常有的事。 抓着死人的手往状子上一摁,这案子不结也算结了。 这回却煞有介事地来请苏晋“好言相劝”,大约是龙座上那位有指示,要活着招供。 苏晋想到这里,眸色一黯。 活着招供以后呢?再拉去刑场斩了? 已是大费周章地做戏,偏偏还不想失了风骨,景元帝真是老了。 柳朝明看苏晋一眼,对韦姜道:“韦大人带路吧,本官也一起去。” 许元喆已被人从诏狱抬出,安置在镇抚司办事房的一处耳房中。饶是苏晋再有准备,看到许元喆的一瞬也愣住了。 离仕子闹事只过去十日,他整个人已瘦得不成人形,身上没有一块完好的肌肤,双腿折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淋淋血肉之间可见碎骨。 苏晋几乎要认不出他。 韦姜在一旁低声道:“已喂了醒神汤,人是清醒的,苏知事过去罢。” 苏晋唤了一声:“元喆。” 许元喆转过脸来,认出苏晋,空洞无光的双目浮上些许神采,却是悲凉的,他张了张口,除了一句“苏先生”,甚么也说不出来。 苏晋的胸口像堵了一块大石,她在榻前蹲下身,说:“元喆,我知道,你没有舞弊。” 许元喆听到这句话,眼泪便流下来了。 他转回脸,盯着屋梁道:“他们都不信我。” 苏晋只能握紧他的手。 许元喆顿了一顿,像是在与苏晋说,又像是在自说自话,“我是庶出,生来长短腿,父亲不喜,亲娘过世得早,兄弟姊妹大都瞧不起我,只有阿婆对我好。那时候我就想啊,我一定要争气,要念好书,日后不说中进士,哪怕能中一个秀才举子,我也要带阿婆离开那个家。 “每回发榜,都是我最高兴的时候,桂榜,杏榜,传胪。我至今都记得,传胪那天,唱官把我的名字唱了三次,说我是进士及第,一甲探花,我真是高兴啊,我想我寒窗十年,风檐寸晷,所有努力总算没有付之东流。可事到如今,我发现我错了。” 他转过脸来,眼神里布满绝望:“苏先生,我现在想要的,只有清白。可是清白二字这么难,我把所有的痛都忍了过去,所有的不甘与悲愤,可他们欺我,诬我,让我蒙受不白之冤,为什么?” 苏晋心中钝痛不堪,她一时间竟无法面对许元喆的目光,仿佛说甚么都是苍白无力的。 她抿了抿唇,垂眸道:“元喆,我们许多人都是如此,在年少为自己择一条路,以为前途无量康庄大道,可走下去才发现迷雾重重不见天日,你会扪心自问你是否错了,但来路茫茫,去路渺渺,已无法找到归途。” 许元喆自胸口震出一笑:“所以撞得头破血流,行近灯枯?” 他看入她的眼问:“苏先生,你呢?你寒窗苦读十年,又是为何?你满腹才华胸藏韬略,却因一桩小事蹉跎数年,可曾有过不甘?你被作恶之人辱于足下,被掌权之人视若蝼蚁,可曾有过不忿?你可有那么一刻觉得你踽踽而行风雨兼程所换来的一切,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笑话就像我——” 许元喆努力撑起身子,悲切万分:“我为之倾注了一世的希望尽成空梦,到最后连清白之名也留不得。我不过是那高高在上之人手里的一枚棋子,他杀我以取悦天下人,他杀我以稳固他的江山,他杀我以收复他早年杀没了的北地民心,最可笑的是,他手里还握着许多与我一样的棋子,他真是要妥妥当当全杀干净才好,反正我死了,也没人记得,百代之后,万民只会朝拜他流芳千古的锦绣江山。” 许元喆的头又重重砸回竹枕之上,仿佛已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苏先生,你知道我这些天,一直反反复复地在惦念甚么吗?” 他转过头,蓦地对苏晋一笑:“来世不做读书人。” 然后他闭上眼,对着舌根狠狠咬了下去,拼尽全身气力说了他此生此世最后一句话—— 来世不做读书人。 大量的血从许元喆嘴边奔涌而出,早已干涸的双目死气沉沉却不曾合上,苏晋甚至没来得及跟他说,他的清白,至少她会记得,记一辈子。 柳朝明叹了一声,对韦姜道:“劳烦韦大人,可否为他换身干净衣裳,找个地方葬了。” 韦姜眸色亦是黯淡,他犹疑了一下,却是道:“这下官做不了主,要请示过圣上。” 请示圣上做甚么? 眼前只剩一具尸首,难道还要剥皮实草,悬于城门么? 苏晋道:“那能否请韦大人将元喆这身衣冠赠与下官,下官想在城外为他立一方衣冠冢。” 韦姜沉默了一下,道:“好,等这厢事毕,苏知事可上镇抚司来取。” 苏晋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随柳朝明离开的镇抚司。 她也不知道自己来这一趟的意义何在。 许元喆还是死了,以这样决绝的方式,或许他在此之前,说想见苏晋,也只不过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吧。 一个人快死了,总想要尽诉平生。 苏晋记得到了最后,是锦衣校尉拿着写好的状纸,抓着许元喆的手画押的。 他最后还是没能留得清白。 宫楼广台,青天白日,可在这朗朗乾坤之下,背负着这样不白之冤而死不瞑目的人还有多少? 苏晋望向错身走在她前面半步的柳朝明,忽然问:“柳大人,御史是做甚么的?” 柳朝明停下脚步,回过身来:“辨明正枉,拨乱反正,进言直谏,以协圣上肃清吏治。” 苏晋问:“可若是圣上错了呢?”她摇了摇头,“此南北一案,柳大人进言直谏,被停一个月早朝;户部沈侍郎说了一句‘误会’,被打折了腿;詹事府晏子言,一力证明南方仕子没有舞弊,如今已快要人头落地;而许元喆,不畏酷刑只求清白,咬舌自尽于镇抚司。” 她抬头看向柳朝明,眸中写满失望:“这是万马齐喑的朝纲,上之所是必皆是,所非必非之,人人自危,只怕朝承恩,暮辞死,这一名满眼荒唐的御史,要如何来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4.一零三章 此为防盗章 苏晋一路冒雨疾行, 过了朱雀桥,眼看大理寺就在跟前,却有人先她一步, 在官署外落轿。 四方八抬大轿, 落轿的大员一身墨色便服,身旁有人为他举伞, 眉眼瞧不真切,不言不语的样子倒是凛然有度。下了轿,脚下步子一顿, 朝雨幕这头看来。 苏晋愣了一愣, 这才隔着雨帘子向他见礼。 这是个多事之春, 漕运案,兵库藏尸案数案并发, 大理寺卿忙得焦头烂额,成日里将脑袋系在裤腰头上过日子, 是以署外衙役见了苏晋的名帖, 不过京师衙门一名区区知事,就道:“大人正在议事, 烦请官人稍等。”也没将人往署衙里请。 苏晋也不是非等不可, 将文书往上头一递也算交差。 但这名失踪的贡士与她是仁义之交, 四年多前,她被逐出翰林, 若非这位贡士帮衬, 只怕举步维艰。 雨势急一阵缓一阵, 廊檐下紧紧挨挨站了一排躲雨的人,看官袍的纹样,与苏晋一样,都是被打发来候着的芝麻官。 苏晋正想着是否要与他们挤挤,头顶一方天地潇潇雨歇,回身一看,也不知哪里来了个活菩萨为她举着伞,一身随侍着装,眉目生得十分齐整,说了句:“官人仔细凉着。”将伞往她手里一塞,径自又往衙里去了。 伞面是天青色的,通体一派肃然,大理寺的衙差已先一步寻着这伞的贵气将她往署里请了,苏晋这才想起,这尊贵伞是方才那位落轿大人用的。 也是奇了,这世道,伞的脸比人的脸好用。 见到大理寺卿,苏晋俯首行礼:“下官苏晋,见过张大人。” 张石山是识得苏晋的。 他出身翰林,去年才被调来大理寺。当年苏晋二甲登科,还在翰林院跟他修过一阵《列子传》,可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而今再见后生,昔年一身锐气尽敛,张石山心中惋惜,言语上不由温和几分,指着一张八仙椅道:“坐下说话。” 苏晋依言坐下,这才注意那位落轿大人正于座上另一侧闲饮茶。她少小识人颇多,眼前这一位模样虽挑不出瑕疵,然眼底云遮雾绕,不知藏着什么。 苏晋想起一个句子来,晓开一朵烟波上。 张石山道:“你托刘寺丞递来的文书我已看了。晁清的案子你且宽心,好歹是朝廷的贡士,我再拟一份公文交与礼部,务必将人找到。” 艰屯之年,三法司遇到棘手案子无不往外推的,大理寺肯接手已是天大的情面,可等到礼部审完公文,着手找人又是什么时候?读书人一辈子盼着金榜题名,后日即是殿试,晁清等不起的。 苏晋想到这里,道:“不瞒大人,此事京师衙门也查了,晁清这几日都在处所用功,并无可疑之处。只失踪当日,太傅府三公子的来找过他,像是有过争执,之后人才不见得。” 太傅府三公子晏子言,当今太子的侍读,时已升任詹事府少詹事。张石山问:“如何证实是少詹事?” 苏晋道:“手持一枚晏家玉印,贡士处所的武卫验过的。” 张石山为难起来,此事与晏三有关,他要如何管,难不成拿着一枚玉印去太傅府拿人么?得罪太傅便罢了,得罪了东宫,吃不了兜着走的。 张石山一时无言,隔着窗隙去看乌沉沉的天色,春雨扰人,淅淅沥沥浇得人心头烦闷。 倒是座上那位落轿大人悠悠开了口:“晏子言来过,后来又走了么?” “走了。” “走的时候,晁清人还在?” “还在。” 那一位端着一盏茶,平静地看着苏晋:“既如此,倒不像干晏子言甚么事。京师衙门不愿接这烫手山芋,所以你来大理寺,请张大人看在往日情面,拿着区区一面之辞去审少詹事?” 苏晋被这话一堵,半晌才吐出一个“是”,双膝落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响头,“请张大人帮学生一回。” 到底是读书人,满腹诗书读到骨子里,尽化作清傲。都说膝下有黄金,若不是为了故友,一辈子也不要求人的。 张石山看她这副样子,心中已是动容,方要起身去扶,却被一旁伸来的手拦了拦。落轿大人端着茶,慢慢踱到苏晋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本官同你说几句实在话,你听好。” “今年开岁不顺,什么世道你心中该有数。莫说是丢了一个人,哪怕死了人,烧了几座庙,只要天下大致太平,能揭过去就揭过去了。为官当有为官者方圆,跟大理寺讲情面买卖,且先看自己身份。” 夜里,苏晋回到应天府衙的处所,坐在榻上发呆。 邻屋的周通判看到了,问:“那位张大人将你回绝了罢?”又摇头叹道:“我劝过你,这些当官的老不修,活似臭茅坑里的石头,一则迂腐,二则嗜‘蝇’,你何必自取其辱。” 周通判字皋言,单名一个萍字,当年春闱落第,凭着举子身份入的京师衙门。苏晋转头看他一眼,忽道:“皋言,朝廷里年不及而立,且是三品往上的大员,你识得几个?” 周萍吓了一跳:“年纪轻轻就官拜高品?”又沉吟说,“不过自景元帝广纳贤能,这样的朝官不至六七,亦有三四。” 苏晋默不作声,在案几上抹平一张纸,沾水研磨。笔落纸上,须臾便勾勒出一幅人像。周萍锁眉看着,竟慢慢看痴了,那纸上人长得极好,一双眉眼仿佛本就为山水墨色染就而成。 苏晋搁下笔,问:“这个人,你识得否?” 周萍道:“虽说三品以上的朝官有好几个,可这等样貌,这等气度的,若不是户部侍郎沈奚,那便非新上任的正二品左都御史柳朝明柳大人莫属了。” 苏晋沉默了一下,声音轻飘飘的:“我猜也是。” 大理寺这条道儿,是彻底被堵死了。苏晋躺倒在榻上,想起四年多前,她被乱棍加身,昏死在路边。只有晁清来寻她。风雨连天,泥浆沾了他的白衣袖子,他将她架在背上,索性连伞也扔了。苏晋浑浑噩噩间说了声谢,晁清脚步一顿,闷声回了句:“你我之间,不提谢字。” 受恩于危难,结草衔环以为报。 周萍方起身就听见叩门声。天未明,苏晋站在屋外,眼底乌青,大约是辗转思量了一整夜:“小侯爷的密帖呢?拿来给我。” 周萍原还困顿着,听了这话,陡然一惊:“你疯了?” 苏晋不言语,径自从一方红木匣子里将密帖取出,帖子左下角有一镂空紫荆花样,里头还写着一道策问。 这样的信帖面上瞧着没甚么,里头却大有文章——当今圣上以文治国,每月命各翰林院士分发策问,令诸皇子作答,时限三日,答出无赏,答不出却有罚。收到这样的密帖,大约是哪位殿下躲懒,找下头的人代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5.一零四章 此为防盗章 苏晋问:“为何不能与我提及?” 贡生去烟巷河坊是常事, 彼此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何不能与人言? 许元喆道:“他不愿说,我便不好追问了。自始至终, 连他去的是哪间河坊,究竟见了谁, 我都不曾晓得。” 晁清失踪是四月初九,也就是说,他去了河坊后不几日,人就失踪了。 可晏子萋是太傅府千金,若在贡士所留下玉印当真是她,又怎会跟烟花水坊之地扯上干系呢? 苏晋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抬头看了眼日影,已是辰时过半,便道:“你先回罢。” 许元喆犹疑片刻, 从怀里取出一本册子, 是《御制大诰》。 景元十四年,圣上亲颁法令《大诰》,命各户收藏, 若有人触犯律法, 家有《大诰》者可从轻处置。 许元喆赧然道:“这一卷原是云笙兄要为先生抄的, 可惜他只抄到一半。明日传胪听封,元喆有腿疾, 势必不能留京, 这后一半我帮云笙兄抄了, 也算临行前, 为他与先生尽些心意。” 他言语间有颓丧之意——身有顽疾难做官,跛脚又是个藏不住的毛病,想来明日传胪,是落不到甚么好名次。 苏晋却道:“你治学勤苦,他人莫不相及。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圣上慧眼神通,你未必不能登甲。” 许元喆自谢过,再拱手一揖,回贡士所去了。 天边的云团子遮住日辉,后巷暗下来。一墙之外是贡士所后院,隐隐传来说话声,大约是礼部来人教传胪的规矩了。 这处贡士所是五年前为赶考的仕子所建,有“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意思。 也是那一年,苏晋上京赶考,被疾驰的官马所惊,不慎撞翻一处笔墨摊子。 摊主是位白净书生,苏晋本要赔他银子,他却振振有辞道:“这一地字画乃在下三日心血,金银易求,心血难买。” 苏晋不欲与他纠缠,将身上的银钱全塞给他,转身便走。 岂料这摊主当真是个有气节的,将满地字画抱在怀里,一路尾随,还一路嚷嚷:“收回你的钱财,在下不能要。” 苏晋不胜其烦,到了贡士所,与武卫打个揖,说:“后头有个江湖骗子,怀抱一捆字画,专行强买强卖之事,你们若瞧见,直接撵走省事。” 言罢一头扎进处所内,落个耳根清净。 她这头将行囊归置好,没留神背后被人一拍。 那书生摊主弯着一双眼:“哦,你就是杞州解元苏晋。” 四下望去,满院寂寂,苏晋目瞪口呆地问:“你翻墙进来的?” 早春时节,杏花缀满枝头,打落翘檐上。 翘檐下,书生双眼如月,笑意要溢出来一般,双手递上名帖:“在下姓晁,名清,字云笙,不巧,与兄台正是同科举子。” 一见如故,一眼投缘,不知可否与兄台换帖乎? 苏晋想起旧事,靠在后巷墙边发怔。 晁清原该与她同科,可惜那年春闱后,他父亲辞世,他回乡丁忧三年,今年重新科考,哪里知又出了事。 到了晌午,日头像被拔了刺的猬,毒芒全都收起来,轻飘飘挂到云后头去了。 周萍来后巷寻到苏晋,约她一起回衙门。 苏晋问:“你跟礼部都打听明白了?” 周萍叹一口气:“左右传胪唱胪都是那套规矩,再问也问不出甚么,容我回去琢磨琢磨,等想到甚么不妥当的,再仔细计较不迟。” 午过得一个时辰空闲,刘义褚捧着茶杯,站在衙门口望天,余光里扫到“打尖儿”回来的苏晋,拼了命地递眼色。 苏晋会过意来,掉头就走,然而已晚了。 衙门内传来一声呼喝,伴着声儿出来一人,五短身材,官派十足,正是刘义褚口中的“孙老贼”,应天府丞孙印德。 孙印德日前假借办案的名义,去轻烟坊厮混。今早趁着杨府尹去都察院的功夫才溜回来,原也是做贼心虚,正好下头有人进言说苏晋这两日躲懒,心中大悦,想借着整治底下人的功夫,涨涨自己的官威。 孙印德命衙差将苏晋带到退思堂外,冷声道:“跪下。”一手接过下头人递来的茶,问道:“去哪儿了?” 苏晋没作声,立在一旁的周萍道:“回大人的话,这原是我的过错,近几日多有落第仕子闹事,我放心不下,这才令苏晋陪着,去贡士所看看一切可还妥当。” 孙印德翻了翻茶盖,慢条斯理道:“本官问的是今日么?” 苏晋往地上磕了个头,道:“回大人的话,下官日前去大理寺为失踪的贡士登案,后因私事,在外逗留两日余。” 为宫中殿下代写策问的事是万不能交代的,若叫他知道自己私查晁清的案子,更是吃不了兜着走,眼下只能认了这哑巴亏。 孙印德冷笑一声:“私事?在朝为官辰进申出,是该你办私事的时候?”顿了一下,吩咐道:“来人,给我拿张椅子。” 这是要坐下细审了。 头顶层云翻卷,雾蒙蒙一片,更往远处已黑尽了,是急雨将至。 孙印德抬头往天上瞧了一眼,指使小厮将椅子安在庑檐下,一边饮茶一边道:“你以为本大人不知,你能有甚么私事?八成是寻到门路,去查你那位故旧的案子了吧。” 苏晋道:“大人误会了,既然大人三令五申,晁清的案子不能查,不必查,就是借下官一千一万个胆,下官也不敢私查的。” “你还狡辩?”孙印德站起身,厉声道:“来人给我上板子,本官倒要看看是他骨头硬,还是本官的——” 话未说完,当空一道惊雷劈下,照的整个退思堂一明一暗。 孙印德被这煌煌天威惊了一跳,心知是自己理亏,后半截儿话不由咽了回去。 刘义褚借机劝道:“孙大人,眼下已近未时,府尹大人约莫是快回衙门了,他若得知苏晋这厮的恶行,必定还要再审一次,您连着数日在外头办案,不如先歇上一歇,您以为呢?” 应天府尹杨知畏虽是个三不开,但一向看重苏晋,若叫府尹大人知道自己私底下打了板子,势必惹他不快。 被刘义褚点了醒,孙印德顺杆往下爬,点头道:“也是,本官这几日为了手里的案子,寝食不安,实是累了,这厮就交由杨府尹处置罢。”再抬头往廊庑外一望,伴着方才一声惊雷,豆大的雨点子已落下,又沉着脸皮道:“但罚仍是要罚的,且令他先在此处跪着,好生反思己过,等甚么时候想明白了,再来回本官的话。” 苏晋跪在风雨里,浑身湿透,他既这么说,应了就是。 孙印德往天上指了指,扯起嘴角冷笑道:“苏晋,生平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若待会儿你叫这火闪子劈焦了,那就是罪有应得。” 说话间,前堂跑来一个衙厮,高声通禀道:“孙大人,杨大人回府了!” 孙印德不悦道:“回便回了,嚷嚷什么?” 衙厮跪倒在地,脸上惧色不减:“回孙大人,与杨大人一同回衙门的,还有大理寺卿张大人和左都御史柳大人,眼下杨大人已带着二位大人往退思堂来了。” 话音方落,前头门廊处已绕出三人。 孙印德揉了揉眼,认清来人,疾步上前扑跪在地:“下官应天府府丞孙印德,拜见柳大人,拜见张大人。下官不知二位大人来访,有失远迎,还请二位大人治罪!” 张石山道:“你既不知我与柳大人来访,何来远迎一说,起来说话罢。” 孙印德磕头称是,站起身,又去瞧柳朝明的脸色。 柳朝明面容冷寂,目光似是不经意,落在烟雨茫茫处跪着的人身上。 孙印德义正言辞道:“禀告柳大人,此人乃我府衙知事,因行事不端,躲懒旷值,私查禁案,被我罚跪于此,正待处置。”说着,对雨中呵斥道:“苏晋,还不拜见柳大人,张大人。” 苏晋这才折转身子,朝门廊处看来。 急雨如注,浇得人看不清身前世界。 她的目光在柳朝明身上停留片刻,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大约是想说什么,亦或要自问,寥寥数日,这是第几回见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6.一零五章 此为防盗章  左谦道:“回殿下, 柳大人已命巡城御史在朱雀巷东西两面设下禁障,逐一排查, 覃指挥使亦派人自南巷口疏散人群, 末将已分派兵马, 尽力配合。” 他不敢邀功,若不是廷议过后,柳朝明率先请命, 令巡城史与兵马司自东西二城开道设禁,金吾卫不可能在两个时辰内便赶到朱雀巷。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道:“辛苦了。” 他的眼里仿佛淬了星辰,微一展颜,器宇轩昂得很。 左谦抱拳谢礼, 转身问覃照林:“覃指挥使,礼部几位大人可还安好?” 躲在茶坊里吃了一晌茶, 已不能再好了, 覃照林想。 转而又想到苏晋, 虽说区区知事, 不值一提,可他方才被江主事点了醒,猜想苏晋约莫有来头。眼前林立着一干子官阶压死人的大员, 也不知谁才是苏知事背后那位。 他如实答了一番, 在心里打起算盘, 却没算出个所以然, 破罐子破摔地想, 管得他娘的谁呢,只要不是都察院的铁面菩萨就好。 他一大老粗,心里想甚么,脸上写甚么。 左谦喝道:“把话往明白里说,别吐一半,咽一半。” 覃照林连忙磕了个头,道:“禀殿下,禀御史大人,禀左将军,礼部几位大人虽好着,但是应天府衙门的苏知事早先过来帮忙,眼下还陷在人群里头没出来。” 此话一出,四周竟似乎安静了些许。 覃照林微微抬起眼皮,觑了觑各位大人的神色,柳朝明惯常冷着一张脸,这便算了,朱南羡虽贵为殿下,却是个出了名好伺候的主儿,可这一看,眉梢眼底哪里还找得出一丝和气。 左谦恍然忆起四年前,十三殿下大闹吏部,好像就是为一个姓苏的,心思急转,问道:“可唤作苏时雨?” 覃照林茫然道:“啥?” 柳朝明立在一旁,忽然开口道:“苏晋,时雨是他的字。” 覃照林呆了一呆,忙道:“对,对,正是苏晋。” 心底有一股晦气油然而生。 苏晋这厮究竟甚么来头?连金吾卫的头儿与左都御史都晓得他的小字?这么有牌面,那你他娘的还跑到这来?还自告奋勇地去捞人?整老子的吗? 朱南羡忽问道:“他去了多久了?” 覃照林道:“回殿下,已去了两个时辰。”说着,他一头砸在地上,险些磕出个坑,“禀殿下,禀御史大人,属下知错了,属下这就去找苏知事,等把人找着了,再把俺脑袋割下来给知事大人当球耍。” 却没人再理他。 那头左谦已下令金吾卫列长龙阵,二人成排,执矛开道,将朱雀巷拥挤的人潮强行撕出一道口子。 覃照林看到这阵仗,以脸贴地,在心里哆哆嗦嗦地算自己还余几个时辰可活。 倒是在他身边跪着的江主事,看他这副倒霉样,想起自己几日前的光景,心中略感宽慰,在一旁劝道:“指挥使,想开点儿,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 不多时,有小兵来报,说找着人了。 朱南羡看柳朝明一眼,微一点头,便大步流星地朝朱雀巷迈去,然而只堪堪走了几步便顿住了。 长巷深长,金吾卫分列两侧,尽头处跌跌撞撞走来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她的右手边还悬着一把长刀,隔得远,看不清是握是提,却无力地拖着,刀锋履地,发出尖锐的刺响。 日暮前的日辉异常浓烈,像淬了金子一般兜头浇下。 苏晋的心里却浮起稠密的云,雷声轰隆过境,洋洋洒洒下得不是雨,是冰粒子。 金吾卫从她手里接过许元喆的一瞬间,她便觉得完了。 到底还是惊动了亲军,惊动了圣上。 三十年前,前朝大乱,各方势力并起,景元帝兵马中原,立随为国,景元为年号;十五年前,肃清党羽,以谋逆罪c勾结前朝乱党之罪,诛杀功臣,将北都旧址付之一炬,牵连北地数万人。 而今天下已定,却因一场科考,揭起北方仕子的旧伤疤。 且不论今年春闱到底有没有人舞弊,倘若景元帝想收复天下人心,这回又该杀多少人? 苏晋一时有些自责,想到张石山柳朝明将重任交到她肩上,自己却有辱其命,恨自己没能早作准备,竟让孙印德将衙门的衙差都带走,如果昨晚警醒些就好了,又何至于拼了命挽回仍是功亏一篑? 可是,再给自己百余衙差,又有甚么用呢? 苏晋扯了扯嘴角,想笑,又笑不出来。 谁能料到一场南北之差的科考案竟能闹到今日这种地步?她不过一从八品知事,没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便是豁出性命,也不过将自己搭进去,又能扭转甚么乾坤? 罢了罢了,是她脑子进水,才妄图将社稷祸福扛在己身,谁生谁死于她何干?权当自己的良心已让狗吃了,图个轻松痛快。 有金吾卫上前来搀她,苏晋摆了摆手,避让开来。 她径自走到柳朝明跟前,跌跌撞撞地跪下,张了张口,还没说话就咳出一口血来。 也不知是身上的伤所致,还是心绪百转逼出来的。 苏晋抬起袖口,抹了一把嘴角,道:“虽尽全力,有负所托,大人要罚,便罚吧。” 柳朝明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脸色苍白,嘴角的血是乌色,大约内腑有伤。右手虎口已震裂,想是没力气握刀,才将刀柄绑在了手上。 左臂被人划了一刀,衣袖是裂开的,里头的衣衫已被血染红,其余还有多少伤不知道,所幸身上的血不全然是她的,大约还有被她砍伤的人。 柳朝明淡淡道:“杖责二十,罚俸三年,你选一个。” 苏晋垂眸笑了一声:“打板子吧,饿死是小,失节事大,下官小小知事,罚三年俸禄,该揭不开锅了。” 居然还有力气说笑,大约死不了。 柳朝明“嗯”了一声道:“二十板子记下了,改日上都察院来领,先去找大夫把伤瞧好,省得旁人说我都察院仗势欺人。” 苏晋再往地上磕了个头,吃力地站起身,刚要走,不防身后又有人低声唤了一句:“苏晋。” 苏晋回过身,一时茫然地将那身着紫衣,玉树临风的人望着。 朱南羡有些无措。他忽然在想,转眼经年,苏晋会不会不记得自己了? 可自己一堂堂皇子,当今太子的胞弟,身份尊崇,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被人忘了,岂不十分尴尬? 思及此,朱南羡咳了一声道:“你你便是苏晋吧?本王方才听——”顿了顿,看了左谦一眼,左谦即刻会意,凑到他耳边道:“姓覃。” “覃指挥使提起,说你为救登科仕子,孤兵深入,正要与柳御史说,论罪虽要罚,但论功也要赏的,你”朱南羡再一顿,见苏晋的眼神古怪起来,不由道:“你或许没见过本王,本王是——” 然而不等他说完,苏晋便道:“是十三殿下不记得了,微臣曾与殿下有过一面之缘。”说着,径自朝朱南羡拜下:“微臣苏晋,参见十三殿下。” 朱南羡呆了片刻,心中一忽儿喜,一忽儿懊恼,见她又跪又立牵动伤口,立时道了句:“平身。”又自矜道:“哦,难怪本王瞧你十分面善。你身上的伤不要紧吧?左谦,你即刻去太医院请医正。” 苏晋道:“不必了,微臣身上的伤不打紧,去找寻常大夫瞧过便是。”再合手一拜,道:“多谢殿下厚意,若无他事,还望殿下恕微臣告退。” 朱南羡闹了一出对面不识,见苏晋执意要走,也不好多留,任由她去了。 斜阳日暮,不多时,五城兵马司与金吾卫便将朱雀巷的人潮疏散完毕。柳朝明见此间事了,称还要回宫跟皇上复命,也与朱南羡告辞。 礼部几个大员见此,纷纷跟朱南羡拜了三拜,尾随柳朝明而去。 倒是不知何时来的刑部员外郎,揪着一名死囚跪到朱南羡跟前,问:“十三殿下,这死囚当如何处置呢?” 朱南羡一愣:“你们刑部处置死囚,来问本王做甚么?” 员外郎苦着一张脸道:“是不关殿下您的事,可这死囚原是柳大人为苏知事讨的,可苏知事似乎将这事忘了。柳大人走的时候,微臣问过他要怎么处置,他却说殿下您在场,他不好做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7.一零六章 此为防盗章  后来景元帝当真得了江山, 曾三拜其为相,祖父或出任二三年, 最终致仕归隐。 苏晋记得, 祖父曾说:“自古君权相权两相制衡,有人可相交于患难, 却不能共生于荣权, 朱景元生性多疑, 屠戮成性,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看来这古今以来的‘相患’要变成‘相祸’了。” 后来果然如她祖父所言, 景元帝连诛当朝两任宰相,废中书省, 勒令后世不再立相。 那场血流漂杵的浩劫牵连复杂,连苏晋早已致仕的祖父都未曾躲过。 苏晋记得那一年, 当自己躲在尸腐味极重的草垛子里, 外头的杀戮声化作变徵之音流入脑海,竟令她回想起青花瓷瓶碎裂的情形。 彼时她怕祖父伤心,花了一日一夜将瓷瓶拼好,祖父看了,眉宇间却隐有惘然色。 他说:“阿雨,破镜虽可重圆,裂痕仍在, 有些事尽力而为仍不得善果, 要怎么办?” 要怎么办? 苏晋不知, 事到如今,她只明白了祖父眉间的惘然,大约是追忆起若干年前与故友兵马中原的酣畅淋漓。 旧时光染上微醺色尚能浮现于闲梦之中,醒来时却不甘不忍昔日视若珍宝的一切竟会堕于这凡俗的荣权之争焚身自毁。 苏晋想,祖父之问,她大概要以一生去求一个解,而时至今日,她能做到的,也仅有尽力二字。 朱南羡疾步如飞地把苏晋带到离轩辕台最近的耳房,回头一看,身后不知何时已跟了一大帮子人,见他转过身来,忙栽萝卜似跪了一整屋子。 这耳房是宫前殿宫女的居所,未值事的宫女当先跪了一排,身后是一排内侍,再往后一直到屋外,黑压压跪了一片承天门的侍卫,其中有几人浑身湿透,大概方才跟着他跳了云集河。 朱南羡轻手轻脚地将苏晋放在卧榻上,然后对就近一个宫女道:“你,去把你的干净衣裳拿来,给苏知事换上。” 那宫女诺诺应了声:“是。”抬眼看了眼卧榻上那位的八品补子,又道:“可是” 朱南羡觉得自己脑子里装的全是糨糊,当下在卧榻边坐了,做贼心虚地遮挡住苏晋的胸领处,又指着宫女身后的小火者道:“错了,是你,你去找干净衣裳。” 小火者连忙应了,不稍片刻便捧来一身浅青曳撒。 朱南羡命其将曳撒搁在一旁,咳了一声道:“好了,你们都退下,本王要”他咽了口唾沫,“为苏知事更衣了。”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一个也不敢动。 先头被朱南羡指使去拿衣裳的宫女小心翼翼地道:“禀殿下,殿下乃千金之躯,还是让奴婢来为苏知事更衣吧?” 朱南羡肃然看她一眼,拿出十万分慎重,道:“放肆,你可知男女授受不亲?” 宫女噤声,带着一屋子女婢退出去了。 正好先头传的医正过来了,见宫女已撤出来,连忙提着药箱进屋,却被朱南羡一声“站住”喝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在门槛上跪了。 朱南羡又肃然道:“本王方才说的话,你没听见?” 医正一脸惛懵地望着朱南羡:“回殿下,殿下方才说的是男女授受不亲,但微臣这”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榻上躺着的,大意是他跟苏晋都是带把儿的。 朱南羡一呆,心中想,哎,头疼,这该要本王如何解释? 思来想去没个结果,朱南羡只好咳了一声,更加肃然地道:“大胆,本王怎么说,你便怎么做,都是男的就可以不分彼此上手上脚了么,赶紧滚出去。” 此话一出,医正连忙磕了个头,与一帮子仍跪在地上尚以为能上手上脚的内侍一齐退了出去,临到耳房外时还听到朱南羡慎之又慎地再交代了一句:“把门带上。” 医正连忙将门掩得严严实实,忍了忍实在忍不住,对垂手立于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宫前殿内侍总管说:“张公公,十三殿下这是” 张公公一脸晦气地看了他一眼。 医正一惊,一手往耳房指了指,又压低声音道:“可老夫听说,这榻上躺着的是京师衙门的一名知事啊。” 张公公一脸晦气地点了点头。 医正的下巴像是脱了臼,再问:“殿下样貌堂堂,品性纯良,怎么c怎么染上这一口了?” 张公公一脸晦气地说:“怎么染上的且不提,要论就先论陛下与太子爷殿下知不知道这回事儿,若知道还好,要是本来不知道今日又知道了,且晓得您与杂家为这榻上这位瞧了病,废了心,蒋大人还是想想咱们这胳膊脑袋腿儿还能余几条吧。” 医正听了这话,泪珠子直在眼眶里打转,心一横眼一闭,觉得不如撞死得了,当下就往门框上磕过去。 谁知脑门没触到门框,门便从里头被拉开了,医正一个失稳,倒葱似栽到了朱南羡脚边。 朱南羡咳了一声,这回倒没有摆谱,只垂着眸低声说了句:“瞧病去。” 卧榻特意布置过了,也不知十三殿下从哪儿拉了一张帘,将苏晋隔开。 像是为女眷探病,不能见其真容。 医正一边把脉,一边拿余光觑朱南羡。 自他进屋以后,十三殿下便一语不发地,端然地,笔挺地,几乎一动不动地坐在一旁,仿佛要努力摆出一副人正不怕影子歪的模样,可偏不巧,脸上却带着一丝微红。 待他的指尖甫一从苏晋的手腕上拿开,朱南羡便忙问道:“她怎么样了?” 医正道:“回殿下,苏知事的脉悬浮无力,见于沉分,举之则无,按之乃得,此乃气血双虚,久病未愈之状。又兼之操劳过度,伤及肝肺,实不宜再劳心劳力,能心无挂碍,将养数日,并以药食进补最好不过。” 朱南羡又问:“那她方才落水可有伤着根本?” 医正道:“哦,这倒没甚么,虽受了些寒气,好在殿下救得及时,微臣开个方子为苏知事调理调理也就无碍了。” 朱南羡这才放下心来,着医正写好方子,又命一干人等撤了出去。 耳房安静下来,朱南羡负手立于榻前,默不作声地看着苏晋。 天光被屏风挡去大半,自西窗灌进的风吹得烛火噗噗作响,明晖如织的火色照在苏晋身上,将平日里疏离全然洗去,只留下三分温柔。 只可惜,眉头还是微微蹙着的。 朱南羡伸出手指,想帮她将眉心抚平,可指尖停在她眉头半寸,又怕惊扰了她。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虎口和指腹有很厚的茧,虽一看就是习武之人的手,但依然修长如玉,显然是养尊处优惯了的。 但苏晋不是,朱南羡想,他方才为她更衣时,看到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有的已淡褪许多,有的依旧蜿蜒狰狞。 每一道,都看得他如骨鲠在喉。 朱南羡甚至想,那些征战数十年的老将士,身上的伤疤有没有苏晋多呢? 何况她还是一个女子。 他从未想过她会是一个女子。 那种清风皓月的气质,连男人身上都少有,怎么会是一个女子呢? 朱南羡觉得自己的脑又打结了,他拼命解,可这个结却越拧越紧。 以至于苏晋一醒来就看到朱南羡立在榻前,一脸苦大仇深地看着自己。 苏晋是在沉沉睡梦中忽然惊醒的,醒来的这一瞬,梦中种种一下全忘干净。 她猛地坐起身,先看了一眼身上已换过的曳撒,又看了一眼立在榻前目瞪口呆的朱南羡,当即翻身下地双膝落在地上,抿了抿唇角,只道了一句:“微臣死罪。” 朱南羡尚未从偷窥被抓的情绪中调转回神来,便被苏晋这大梦方醒就要自劾求死的壮烈胸怀震住,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我,这唉,头疼” 朱南羡觉得自己需要缓一缓,往卧榻上坐了,一看苏晋还跪在地上,想要扶她,伸手过去,再想起她是女子,又怕真地碰到她将她怠慢了。 左思右想,他只好又道:“你坐下。”一顿:“不是,你上来躺下。”一想更不对劲了,吸了口气道,“本王想说的是,你先躺好,让本王跪着。” 苏晋抬起眼,一脸诧然地看着他。 朱南羡觉得自己实是多说多错,不如身体力行,一时也顾不得男女之别,伸手自她腋下一提将她搁在榻上,自己拿脚勾了张凳子过来坐下,然后重重一叹,这才问:“你这样,可想过往后要怎么办?” 苏晋看四下清风雅静,朱南羡亦没有要问罪的意思,心下一思量,道:“微臣只记得自己落了水,敢问殿下,是谁将微臣救起来的?” 朱南羡这才将苏晋落水后的事一一道来,又免了她的跪谢之礼,道:“也怪本王,慌乱之间也没瞧清有没有人发现你的身份,不过依本王看,宫前殿的内侍宫女定是不晓得的,承天门的侍卫也应当没瞧见,就怕有两个跟着本王跳水又离得近的。不过你放心,本王会去料理好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8.一零七章 此为防盗章  苏晋到了侯府递上名帖, 府外武卫验过, 称小侯爷上值未还,烦请且先候着。 小侯爷任暄是长平侯的独子, 为人有些自来熟。 长平侯过世后,光耀一时的侯府徒留一个空架子,好在圣上念任暄谦恭有度, 御封他为礼部郎中。 明日是殿试,任暄在衙署核对了一日贡士名录, 等到散值归家, 已暮色时分了。 春雨初歇, 灼灼霞色笼罩天地,他老远分辨出府外站着的人是苏晋,心里猜到她的来意,一时喜出望外, 遂命下人请到厅堂,以好茶奉上。 苏晋将密帖取出:“请小侯爷过目。” 任暄五年前就读过苏晋的文章,彼时她方入翰林, 一手策论清放干净,颇具名气。 他咧嘴笑道:“你文章太好,就这么交给殿下,他也不能用的。我稍后会于取辞措字上做些改动,你放心, 绝不让翰林那老几个瞧出端倪。” 苏晋道:“全凭小侯爷做主。” 任暄仔细将密帖收了, 想了想问:“你甘冒此风险, 可是在京师衙门呆不住了?我在吏部有熟人,说是詹事府录事有个缺,虽只是九品,好歹在东宫手下做事,比起京师衙门体面许多,你可有意?” 苏晋一时默然,未几才道:“小侯爷既在礼部,必然晓得晁清失踪一事吧。” 任暄称是,苏晋续道:“晁清与下官乃故旧。我去贡士所问过,他失踪当日,太傅府晏三公子曾来找过他,有一枚晏家玉印为证,且二人有过争执。奈何少詹事大人走的时候,晁清人还在,也查不到少詹事头上。我官微言轻,自知闯不了太傅府,只请小侯爷能让我与晏三公子见上一面,也好当面讨个究竟。” 任暄没料到苏晋此番周折,为的竟是旁人。往细里琢磨,晏子言如今是詹事府少詹事,应天府衙门大约不愿得罪人,想将这案子摁下,苏晋不得已,才甘冒大不韪,私回了密帖,找到侯府来的罢。 这也算是舍己为人了。 任暄思及此,心中生出些敬重之意,言语上也亲厚几分:“不瞒苏贤弟,为兄因一桩私事,实在不便领贤弟去太傅府拜访。不如这样,明日一早,你扮作随侍与为兄一同进宫。晏子言每日五更必从金水桥畔过,为兄帮你拦下他,你也好问个明白。” 是夜,苏晋依任暄之言,就近歇在侯府。翌日四更起身,匆匆用过早膳,上了马车,任暄又问道:“这朝廷上下,除了翰林那老几个,贤弟便不再识的谁了罢?” 苏晋应道:“彼时在翰林院只顾修书撰文,与人结交甚少,且只有区区数月,当不会有人认出下官。” 任暄道:“这就好,你是不晓得新上任的左都御史柳大人,治纪甚严,若叫人瞧出端倪,发现我与贤弟纲纪不振,就不好收拾了。” 苏晋愣了一愣,眼看皇城已近在跟前,做出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态势:“哦,倒未曾听说过此人。” 正午门前,车马止行。又因宫中为消弭火患,禁了诸臣灯火,只有二品以上大员可乘轿提灯而入。 五更不到,金水桥畔寥寥站了数人,都在等掌灯内侍前来引他们入宫。 任暄领着苏晋等在桥头,到了五更正刻,晏子言果然踩着梆声来了。 任暄上前寒暄一二,将话头引到殿试,就道:“昨日核对贡士名录,本该有八十九名,没成想失踪了一个,去衙门一问,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礼部这头要应付差事,报的是家急返乡,但你也晓得罗尚书爱究细儿的性子,回头怕他问起,又差下头行走去贡士所打听了打听,可巧了,那处武卫说这贡士失踪前,你去过一趟。” 晏子言“哼”了一声:“胡说八道。”又眯着眼问:“小侯爷拿这话来问我是甚么意思?疑心我将人劫走的?” 他生的长眉凤目,一身朝服也穿出广袖长衣的气度,宛如古画里的魏晋名士。只是大英雄能本色,真名士自风流,晏子言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是曲高和寡得过了。 任暄笑道:“若是怀疑你,我还来问你做甚么?通风报信么?” 晏子言低眉暗忖半刻,也以为是,目光不经意落到苏晋身上,不由道:“怎么,身边换人了?” 任暄道:“阿礼病了,就随意带了另一个,也巧,昨日就是差他去贡士所上打听的。” 苏晋上前打了一个揖:“小人贾苏,拜见少詹事大人。” 晏子言没有接话,上下打量着她,一时没移开眼去,苏晋又道:“少詹事大人恐怕是贵人多忘事,但贡士所的武卫并非空口无凭,他们说少詹事去过,是有一枚晏家玉印为证的。” 晏子言抖了抖袖袍,以为在听笑话:“一群莽夫信口开河,晏家玉印乃晏氏身份象征,本官从来爱惜如命,绝不外带身侧,如何能落入他人之手?” 苏晋抬头直视晏子言,摊开右手:“那么依少詹事所言,小人手里的这枚玉印是假的了。” 天尽头只有月色,羊脂玉所制的印章莹润生辉,晏子言的脸色瞬时变了,伸手就要夺玉印,苏晋却先他一步收回手,淡淡道:“看样子却不是假的。” 晏子言怫然怒道:“你是甚么东西,竟敢问责本官!”只是月色下,苏晋茕茕孑立,淡漠冷静的样子,叫他觉出一丝似曾相识,“不对,我像是见过你的,你是——” 金水桥另一头照来一星光亮,众朝臣本来凑在一处瞧热闹,被这光亮晃了眼,俱作鸟兽散。 二品以上大员因不必等候灯火,没几个早来的,能五更天到正午门的,大约只有都察院新上任的铁面菩萨了。 任暄心道不好,只盼着菩萨的轿子能隔开全世界,什么动静都听不见才好。偏偏菩萨就在他跟前落了轿,轿前的掌灯随侍还和和气气地招呼:“小侯爷早,少詹事大人早。” 苏晋听声音耳熟,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正是那日在大理寺给她送伞的那个。不用猜,另一位一露面就叫天下肃静的便是左都御史柳朝明柳大人了。 柳朝明不言语,连神色也是寂寂然的,一旁的掌灯随侍又道:“老远就听见小侯爷与少詹事大人兴致正高,不知是聊甚么,叫小人也来凑凑趣。” 任暄十分谦和:“安然哥子说笑了,少詹事不过是瞧着我换了个面生的随侍,随意问了几句。”言罢还给晏子言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大事化小。 哪里知晏子言不吃这一套,凉凉道:“面生?我看是面熟得很。”他往前两步,对面站到苏晋跟前,“我已记起你是谁了,景元十八年的进士,苏晋苏时雨可是?” 昔日与晏子言不过在琼林宴上有过一面之缘,连话都没说过,实没成想他竟记得自己。 眼下百官俱在,且还有个察覈官常的左都御史,假扮官员随侍,这错处说起来也不大,就怕旁人往死里扣帽子,因此是万万不能认的。 苏晋只当自己是个长重了样的,旁若无事地看着晏子言,张口问道:“什么苏时雨?大人是不是记岔了?” 晏子言冷笑一声:“你大可以不认,却不要以为只我一人记得你!”双袖一拂,转首走到柳朝明跟前拜下:“柳大人,景元十八年恩科,您去杞州办案,回京后,在诗礼会上提起当地的解元苏晋苏时雨,说其文章有状元之才,正乃眼前之人也!” 夤夜只得一星灯火,映在柳朝明眸深处,轻轻一晃,如静水微澜。 半晌,他淡淡道:“是么?”顺手拿过提灯,举在苏晋近前照着看了一会儿。巧言令色,冥顽不灵,跟那日在大理寺风雨里见着的样子一般无二。 柳朝明将提灯递还安然,转身回轿,冷清清说了句:“不认得此人。” 任暄没想到这一茬儿瞒天过海落到柳朝明眼皮子底下竟被一笔带过,大喜之余又有点劫后余生的侥幸,忙拉着晏子言拜别了御史大人的官轿。 正巧引群臣入宫的掌灯内侍来了,晏子言再看苏晋一眼,“哼”了一声,甩袖往宫里而去。 任暄扭头盯着他的背影,等人走远了才对苏晋道:“晏子言这个人,脾气虽坏点,但为人还算敢作敢当,我看他方才的反应,委实不像去过贡士所,可你手里这枚玉印分明又是真的。” 苏晋道:“是,我也疑心这个。” 任暄来回走了几步,说道:“这样,你且先在此处等着,待会儿为兄送完密帖,抽空子去詹事府打听打听,看看晁清失踪那日,晏子言究竟做甚么去了。” 柳朝明也正盯着她,他默了半日,将未说完的后半句收了回去,合袖再向朱南羡一揖,折转身走了。 朱南羡抬手令四下的人也撤了,这才问道:“苏知事,你可有甚么故旧犯了事,让刑部逮去了?” 苏晋原垂着眸,听到故旧二字,猛然抬起眼来。 双眸灼灼如火,朱南羡被这目光一摄,心中滞了一滞才又说:“此人可是你跟刑部讨去的死囚?” 苏晋反应过来,原来他说的,是闹事当日刑部带去朱雀巷的死囚。 她的眸光一瞬便黯淡下来。 当日她离开前,看了那名死囚一眼,虽不记得长什么样,可究竟是不是晁清,她心中还是有数的。 苏晋道:“殿下有所不知,这名死囚其实是都察院的柳大人命刑部送来,为防事态失控,留作一条杀一儆百的退路,可惜来得太晚,没派上用场。” 然而朱南羡听了这话,眨巴了一下双眼,却道:“本王已特地盘问过,这死囚说与你相识。” 见苏晋诧异地将自己望着,朱南羡又咳了一声,直了直腰身道:“自然,本王军务缠身,也不是亲自盘问,只是属下的人递话来说,这死囚连你曾中过进士,后来在松山县当过两年差使也知道。” 这就有些出乎苏晋的意料了。 她自从松山县回到京师以后,结交之人除了应天府衙门里头的,不外乎就是晁清与几名贡士。除此之外,还能有谁对她知根知底? 苏晋不由问道:“那殿下可知道,这死囚为何认识我?” 朱南羡道:“他机灵得很,说话只说一半,别的不愿交代,只顾闹着自己冤枉。” 苏晋一愣,一个被冤枉的死囚? 但柳朝明把他从刑部提出来,分明是因他的死罪板上钉钉,刑期就在近日,才做杀一儆百之用的。 苏晋想到此,忽然觉得不对劲。 若是做杀一儆百之用,那么官府必然要当着众仕子的面杀人,虽然能暂且控制住场面,但也终会导致民怨沸腾,事后更难收场。 柳朝明来京师衙门的本意,就是为将此案大事化小,倘若闹出了命案,岂不与他的本意相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吗? 若不是为了闹事的仕子,柳朝明从刑部提一名死囚的目的何在? 苏晋问:“大人可知道这死囚所犯何案?” 朱南羡道:“掰不开他的嘴。” 苏晋仔细回想,当日,柳朝明自始至终只有一句话——我会从刑部提一个死囚给你。 给她的? 苏晋想到这里,不由问:“十三殿下,那死囚现在何处?已被处斩了吗?” 朱南羡方才铺垫良多,正是在这里等着苏晋。 这死囚的确是他亲自审的,但他一没威逼,二没动刑,实是谈不上甚么掰不开嘴。 那日苏晋伤得不轻,他心中着实担心,本要亲自上京师衙门去探病,奈何府上的总管拼了命地将他拦住,说他堂堂殿下,倘若纡尊降贵地去探望一名八品小吏,非但要将衙门一干大小官员惊着,苏知事日后也不能安心养病了。 朱南羡细一想,也以为是,从那死囚嘴里挖出他乃苏晋“故旧”后,旁的甚么爱说不说,命人把死囚往别苑安置了,成日巴望着苏晋能上门领人。 可惜左盼右盼不见人影,实在是忍不住了。 朱南羡编排了这许多日,已将情绪拿捏得十分稳当,仿佛不经意道:“哦,刑部不知当如何处置,将死囚交给了本王,本王也只好勉为其难,将人安置在王府。” 一时又自余光觑了觑苏晋脸色,明知故问道:“怎么,苏知事想见?那本王明日一早命下属去衙门里接苏知事?” 苏晋又想起柳朝明那句“提一个死囚给你”。 一个死囚干她甚么事,她目下最担心的,是晁清的踪迹。 今日进宫,晏子言一把火烧掉的不仅是策论,还有她当日保护晏子萋之恩。 恩怨两讫,也是不肯让她从晏子萋身上追查晁清的下落了。 苏晋也觉得自己是草木皆兵,可倏然间,她竟不由寄希望于柳朝明,盼着这个不知来历的死囚,或可与晁清的失踪有关,不然,怎么会“给她”呢? 再不愿夜长梦多,苏晋对朱南羡道:“若殿下得闲,可否让下官今晚就与此人见上一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9.一零八章 此为防盗章  春闱至今, 仕子聚众闹事共十五起。也曾有状子递到大理寺c都察院, 状告春闱主考裘阁老徇私舞弊。 科场案非同小可, 柳朝明与张石山商议后,只简略奏明圣上,决定等传胪之后彻查。 当务之急,是传胪当日的安危。大典过后, 状元游街,一甲三人自承天门出, 途经夫子庙,至朱雀巷,一路当严防死守,万不能出岔子。 杨知畏道:“明日我在宫中,府衙一切事宜当听孙府丞差遣,依柳大人张大人的意思,凡有闹事, 一并抓回衙门。” 孙印德掐死杨知畏的心都有了,状元游街,众百姓争相竞看,当真有人闹事, 混在百姓里头,哪能那么好抓? 他堂堂府尹避难都避到宫里头去了, 还将这苦差事甩给他?想得美。 孙印德撩袍往地上一跪, 道:“游街治安是由五城兵马司负责, 当真有人闹事, 那下官岂不要跟指挥使大人要人?下官区区一府丞,指挥使如何肯将人交给下官?” 杨知畏道:“这你不必忧心,我会将府尹挂印留与你。” 孙印德又道:“若下官带衙差去巡查治安,京师衙门又由何人坐镇调度?” 杨知畏见他推脱再三,不悦道:“自当由刘推官顶上,署内事宜繁多,但也不是离了谁就不行。” 刘义褚听了这话却为难道:“下官平日里审个案,诉个状子倒还在行,奈何举子出身,不熟悉传胪的规矩,恐难当此任。” 张石山面色不虞:“堂堂京师衙门,连个知仪守礼,调度坐镇的人也找不出?” 周萍借机道:“回禀大人,衙中有一知事,乃进士出身,当年受教过传胪仪制。” 张石山自然晓得这个人是跪在退思堂外的苏晋。 外头风雨交加,他心心念念后生的安危,听了这话,就势道:“便命他进来说话。” 少倾,苏晋站在退思堂门槛外,跟张石山柳朝明行礼。她淋了雨,唯恐将湿气带进去,并不进堂内。 张石山原想让她去换过衣裳,但柳朝明自到衙署一直面色森然,张石山晓得他一向看中守礼克己之人,怕再对苏晋宽宥,惹他不快,便开门见山对苏晋道:“你既是进士出身,想必熟知传胪大典的规矩,你便从唱胪起,自游街毕,一一讲来。” 苏晋应是,方说了两句,柳朝明冷声打断:“听不清。” 苏晋顿了一下,只好大些声气从头讲起。 春雷隆隆,急雨下得昏天暗地,柳朝明脸色森寒,再耐不住性子听下去,将茶盏往案上一搁,训斥道:“是没人教过你该站在哪里回话么?” 退思堂鸦雀无声,苏晋道:“回大人,下官一身尽湿,恐将寒意带进堂内,若叫各位大人沾染了病气,该是下官的罪过了。” 柳朝明的面色更加难看:“那你还杵在这?” 他的话没头没尾,俨然一副要定罪论罚的模样。 苏晋稍一迟疑,当即跪地行了个请罪的大礼,匆匆退了下去。不稍片刻,她便回来了,换了身干净衣裳。 雨细了些,春阳挣脱出云层,洒下半斛光,将退思堂照得一半明一半暗。 苏晋抬起眼皮,瞥了堂上一眼,柳朝明沉默寡言地坐在光影里,方才莫名的戾气已散了不少,眉梢眼底透露出一如既往的高深。 她松了口气,依张石山所言,将传胪的规矩仔细说了一遍,无一不妥。 张石山点了点头,命一干人等悉数退下,只留了苏晋。 他嘱咐道:“虽说明日留你在衙署调度是以防万一,但孙印德毕竟是个靠不住的,你这一日要多留心些才好。” 苏晋称是。 她虽换过衣衫,但发梢未干,泠泠水意称着修眉明眸,清致至极。 柳朝明的目光在苏晋身上扫过,淡淡道:“明日,我会命刑部给你送个死囚过来。” 又是句没头没尾的话。 苏晋揣摩片刻,试探着问:“大人的意思是拿这死囚做文章,当真有仕子闹事,杀一儆百?” 柳朝明却不置可否:“你看着办。” 苏晋默了默道:“柳大人,下官一介书生,连伤人都不曾,君子远庖厨,宁见其生,不愿见其死,遑论取人性命,下官不会。” 柳朝明面无表情道:“你生来便会拽文?” 苏晋不言。 柳朝明站起身,路过她身边冷冷丢下一句:“不会便学。” 至晚时分,霞色喷薄而出,一方天地浓艳似火,应天府一干大小官员立在衙门外规规矩矩地站班子,恭送二位大人。 方才柳朝明对苏晋严苛的态度,孙印德看在眼里。 他排头立在车马前,投其所好地请教:“柳大人,不知苏知事躲懒旷值,私查禁案,数罪并罚,该是个甚么处置?” 柳朝明转头看他一眼,声音听不出情绪:“他私查禁案了?” 孙印德连忙上前搭一把手,要扶柳朝明上马车,一面说道:“禁案只是个说法,其实都是他臆想出来的。前一阵儿有个贡士私自回乡了,他非说是失踪,要闹到太傅府,詹事府头上去,若不是下官拦着,怕是要搅得天下大乱。” 看柳朝明不语,孙印德又压低声音透露道:“大人有所不知,这苏知事面儿上瞧着像个明白人,皮囊里裹了一身倔骨头,臭脾气拧得上天了,早几年作妖得罪了吏部,杖责八十棍还” 他话未说完,马车前一都察院小吏抬手将车帘放下,把他与柳朝明隔出里外两个世界。 小吏朝孙印德一拱手,笑道:“孙大人,眼下天色已晚,大人若实在有话,不如改日上都察院与柳大人细说。” 孙印德急忙称是,又迟疑道:“只是下官区区一四品府丞,也不知该何时上门,才不至于叨扰了左都御史大人?” 小吏冲车夫使了个眼色,车夫一扬鞭,马车骨碌碌走了。 小吏弯着一双笑眼,对孙印德打个揖,歉然道:“这原是我的过错,昨日巡城御史巡街,瞧见孙大人您当值时分去了轻烟坊,喝得烂醉如泥,方才出衙门的时候,柳大人还叮嘱下官,说等此间事毕,请孙大人到都察院喝茶哩。” 苏晋连夜又将《随律》,《随法典要》以及《京师街巷志》翻看了一遍。 大理寺都察院两位堂官并头找上门来,她不敢怠慢,加之日前看过的贡士名册,心里猜到这次的仕子闹事并非面上看着那么简单。 自古科场案无一不是一场连皮沾着骨头的血雨腥风。 景元帝更非仁慈的皇帝,十余年前那场声势浩大的谋逆案,罢中书省,废宰相,株九族,牵连万余人,直至今日还在追查同党。 苏晋知道,也正因为此,柳朝明才没有去找五军都督府,没有去找上十二卫,而是吩咐区区应天府带着衙差去拿人,若当真有仕子闹事,只当是暴民收押。 只有将事件的本质化繁为简,才不至于酿成大祸。 到底是做学问做惯了的人,翻起书来如老僧入定,直至外头响起拍门声,苏晋才回过神来。 天边已泛鱼肚白,刘义褚捧着盏热茶,打着呵欠歆羡道:“还是你好福气。” 苏晋道:“怎么?” 刘义褚郁郁道:“昨夜孙老贼点天兵天将,二更天便叫我们起身,跟他去城内各个点巡视,你是张大人点名留下镇场子的,唯独没吵了你。” 苏晋道:“既然把人都带走了,你怎么还在?” 刘义褚道:“不留下我,你还盼着孙老贼能把周皋言留下?他巴不得你倒八辈子血霉,把人都带走,也是铁了心不叫你好过。你还是求菩萨保佑,今儿可千万别出事儿,否则孙老贼在外巡视,顶多算个办事不利,你这镇场子的没镇住,当心都察院的柳当家活剥了你的皮。” 苏晋皱眉道:“眼下衙门还剩多少人?” 刘义褚道:“算上我,也就十来人吧。”说着,忽然用手肘撞了一下苏晋,乐道:“我说你这厮怎么荤腥不沾,原来竟藏了个仙女儿似的相好,嘴还挺严实。” 苏晋听他满嘴胡诌,面无表情地将门闩上,换了身浅青直裰,匆匆洗了把脸,才又将门打开,一边冷声道:“你上回诬蔑皋言有个相好,结果那人是” 话说到一半便顿住了,门外站着的人,已从刘义褚变作一身着藕色衣裳的女子。 日出将明,风从天末吹来,西角挺拔的碧竹仿佛染上一蓬清霜,女子原还在四下张望,循声望来,看到苏晋,呆了半日才问:“是苏公子?” 柳朝明是为仕子闹事来的。 春闱至今,仕子聚众闹事共十五起。也曾有状子递到大理寺c都察院,状告春闱主考裘阁老徇私舞弊。 科场案非同小可,柳朝明与张石山商议后,只简略奏明圣上,决定等传胪之后彻查。 当务之急,是传胪当日的安危。大典过后,状元游街,一甲三人自承天门出,途经夫子庙,至朱雀巷,一路当严防死守,万不能出岔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0.一零九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苏晋记得, 四年多前, 自己被吏部那群杀才乱棍杖打,晕死在街边,也是这么生死一线地挺过来的。所谓以下犯上,杖责八十,那只是吏部对外的说辞。事实上他们动的是私刑, 以为已将她打死了, 随手扔到了死人堆里,是她凭着一口气爬了出来。 也许是这一生注定要走在刀尖上, 所以上苍仁善,让她生得格外皮糙肉厚, 真是幸甚。 仕子闹事过后的半夜里, 整个京师上下都落了雨。 雨水滂沱如注, 却不像寻常阵雨急来急去,而是遮天蔽日地浇了两日,昭昭然将暮春送走。 酷暑将至。 后一日,京师上下果真变了天。 北方仕子与在朝的北臣联名上书, 恳请彻查科场舞弊一案。 折子递到皇案, 景元帝震怒,一命三司会审, 理清闹事因果, 挑唆从犯, 涉事衙门, 一律从重处置;二撤春闱主考, 翰林掌院裘阁老一职,废除今春登科三甲的封授,令翰林上下十余学士重新审阅春闱答卷。 景元帝的处置,面儿上看是各打一百大板,南北两碗水端平。 可当日廷议,景元帝问众卿之见,户部侍郎沈奚不过试探着说了句“南北之差,大约误会”,便引得龙颜大怒,责令杖打三十。 沈奚的爹就是刑部尚书。 据说这三十杖,还是沈尚书他老人家亲自抡板子上的,大约想让他那光会耍花架子的儿子长个记性,实实在在下了狠手。 结果将沈奚腿打折了。 苏晋身上的伤刚好一些,能踱出房门在院里转悠的时候,周萍便将这朝中事一桩一件地说与她听。 说到沈奚,在廊檐下晒太阳的刘义褚就插嘴道:“同是重臣之后,这沈侍郎可比晏少詹事差得远了。单说揣摩圣意这一项,晏少詹事便雷打不动地站边北面儿,结果怎么着?龙颜非但大悦,还特命他主查科考一案。我看等这案子结了,少詹事不日就要升任詹事,升任各部侍郎尚书,升任太子少保,少师,这晏太傅府,就该改名儿喽。” 苏晋听他提起晏子言,心中一时郁郁。 她当日为保晏子萋安危,将玉印归还给了她。想来这晏子萋拿回玉印,便没理由再来衙门,跟她说晁清失踪当日的因果了。 她一身是伤,硬闯太傅府是不能够,小侯爷任暄也再没递策问来,否则还可以拿命犯险,再往宫里走一遭。 一旁的刘义褚看苏晋病怏怏的,又唠叨开来:“要我说,朝廷上下全是一帮白眼儿狼,仕子闹事这茬儿,你苏知事出生入死,该记一大功吧?眼下躺了几日,刚刚回魂儿,也就长平侯府的小侯爷来瞧过你两回。可你晓不晓得,上个月户部钱尚书上朝时也就打了一个喷嚏,那些个大尾巴狼提着千金药方,差点没将尚书府的门槛儿踩破了。” 苏晋一边听他扯淡,一边在心中忖度晁清的案子,没留神听出个柳暗花明来,不由问:“小侯爷来看过我?” 刘义褚点了点头,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就属他的心没黑透。” 周萍道:“已来过两回了,见你闩着门只顾睡,谁也不让进,就说过几日再来。” 苏晋刚想问任暄何时再来,前头便有一小厮来报,说长平侯府的小侯爷登门探病来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任暄并没有一副探病该有的样子。 起码眉间锁着的是忧思,不是关切。 一见到苏晋,便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道:“苏贤弟,为兄把银两给你备好了,你择日便离京罢?” 苏晋愣了愣,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来,问:“是出甚么事了?” 他们在偏厅说话,四下无人,可任暄听她这么问,仍站在窗前左右望了望,这才回过身低声道:“你先前不是帮宫中殿下代写策问么?叫人查出来了!” 苏晋素日与任暄并没瓜葛,方才看他愁云密布,便猜到是代答策问的事出了岔子。 她刚在生死路上走了一遭,眼下竟能比任暄更从容一些,问道:“是如何查出来的?已经立案了么?” 任暄道:“这倒还没有。”又一叹:“为兄也不瞒你了,你这题策问,为十七殿下答的。十七殿下你也晓得,出了名的不学无术,为兄也是防着这一点,还特意帮你将取辞措字改得生嫩许多。立论虽深刻,但皇子太孙身边人才济济,权当是十七殿下向人请教了道理,翰林那老几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算了。坏就坏在晏子言。” 苏晋听到这里,心中疑窦丛生,晏子言虽曾为翰林侍读,而今却是詹事府少詹事,十七殿下的策论怎么会落到他手上?若说他刻意针对自己便罢了,可此事甚是机密,他怎么偏偏知道这策论是自己代写的呢? 任暄看她面露疑惑,便续道:“当今太子有两个胞弟,一个十三,一个十七,这你知道。你因玉印一事,跟晏子言有些龃龉。他也因这事,不知怎地就将你记上了,还特意找了你当初写得‘清帛钞’来给太子殿下看。 “当日也是巧了,十七殿下刚好就在东宫,看了你的‘清帛钞’,就说这字他见过。你说你一个知事,跟十七殿下八竿子打不着,他怎么会见过你的字?晏子言是个黄鼠狼精转世的,当即就猜到了因由,把十七殿下近来的策论找出来,太子殿下看过大怒,十七殿下便将实情说出来了,两日前,晏子言还特地上我府上,将你的策论原本取走了。” 苏晋愣了一愣,不禁想问任暄为何还将原本留着,难道不应当事后立时烧了么? 可她转而一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身之道,适时给自己留条后路,似乎并没甚么不对。 虽然这代价是旁人的命。 任暄看苏晋的神色变得寡淡起来,一时懊悔道:“苏贤弟,这事是为兄的错,是为兄不够慎重。可当务之急,是你能越快离开京师越好。你可知道半年前,那名帮十四殿下代答策问的司晨,是被人活活打死的?前几日,刑部沈尚书要传你进宫问话,幸好柳御史替你拦了拦,说你重伤未愈,让你歇上几日。依为兄看,反正这满朝上下,也没谁敢不卖左都御史的情面,眼下他在你身前挡着,你还是刀枪不入的,不如趁这个当口,远走高飞算了。” 任暄嘴上这么说,心里实则不想让苏晋逃的。 苏晋一介书生,便是逃,又如何能逃出十万亲军的天罗地网?加之这一两年来,锦衣卫有复起之势,若太子一怒之下,请旨让镇抚司的人出马,苏晋下了诏狱,还不得把甚么都吐出来? 所以他一通大论,先是提到了朱十三,再是提到了柳朝明。 十三殿下一直看重苏晋,他是知道的,而这半月看下来,就连柳朝明这一位铁面御史,也对苏晋诸多宽宥,大约有赏识之意。 倘若苏晋真地惜命,便不该逃,该立刻去找这二位金身菩萨保驾护航。 任暄晓得苏晋一身倔骨头,这话倘若直说,怕会激得她当下立牌坊等死。 就看她能不能闻弦音而知雅意了。 苏晋想了想问道:“你不是说还未曾立案么?刑部传我进宫做甚么?” 任暄道:“刑部是为仕子闹事传你的,想问问当日的情形。眼下这不是三司会审么,柳大人这才与沈尚书打的招呼。虽说当日没甚么端倪,但晏子言将你策论拿走,必然是想上递刑部的,想必刑部如今已晓得你这茬了。” 任暄说完,仔细去瞧苏晋脸色,想在她的眉梢眼底找答案。 却没料到苏晋心里却想着另一桩事。 她早先还在郁结自己将玉印还给晏子萋,晁清的案子虽有了线索,但却断了门路。 眼下刑部传她,正是良机,若代写策论的案子能引来晏子言当面对质,她便可当着柳朝明,沈拓的面将晁清的案子捅破。 再不怕无人肯受理贡士失踪的案子了。 这人世一重山一重水,越往上走,人命便越轻贱起来。 新君立国,标榜了几十年的仁政爱民,不过是幌子,接近权势中心,连寻个人都得大费周章百转千回,若黎民是拼了命才苟活,还谈甚么仁爱。 苏晋心底泛起一丝悲凉,却又如在暗夜之中看到一丝熹光,总算不是走投无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1.一一零章 此为防盗章  任暄听出来个疑点, 问:“柳大人与苏晋是旧识?不能吧?” 江主事抹一把泪:“怎就不能,下官亲耳听到柳大人他老人家帮苏晋查案子, 问甚么失踪日子,还说晏詹事的闲话, 谁不知左都御史是个铁面菩萨, 能请动他老人家帮忙, 没有过硬的交情能成事?” 任暄一时怔住, 倒是先一步来串门子的户部侍郎沈奚听了半日墙角,笑嘻嘻地道:“江主事,我记得您有个孙子, 与柳大人差不多年纪,您唤柳大人老人家, 不大合适吧?” 江主事破罐子破摔:“有甚么不合适?能要我命的都是我亲爷爷。” 沈奚扯着官袍上三品孔雀绣问:“江主事, 那我呢?” “你?”江主事婆娑着泪眼,抬头看他:“你是管银子的,我祖宗!” 那头沈奚笑作一团,任暄就着门槛, 在江主事一旁坐下, 百思不得其解。 都察院掌弹劾百官之权, 晁清一案由他们审理最好不过,苏晋若与柳朝明相识, 何必拿着密帖来找自己呢?舍近求远不提, 左右还落个把柄。 他方才去詹事府打听消息, 撞见了十三殿下, 这才知朱南羡已从西北回京,圣上颇有看重之意,竟赐了金吾卫领兵权。 任暄不知苏晋记不记得朱南羡,但当年十三殿下为一任翰林大闹吏部,倒是一时谈资。 晁清的案子若走投无路,十三殿下闹不定愿管这闲事呢。 任暄兴致冲冲回来,原想告诉苏晋朱十三回京这一喜讯,哪里知柳朝明凭空插了一足进来,像一盆冷水,叫他的好心显得多余。 阿礼备好轿子,进来问:“小侯爷,这就上应天府衙门寻苏先生去么?” 任暄摆摆手:“不必了,且先回府罢。” 苏晋回到府衙,天已擦黑了,方回到处所,周萍就从堂屋出来,拽住她问:“整两日不见,你上哪儿去了?” 苏晋看他满头大汗,袍衫脏乱的模样,道:“别问我,你是怎么回事?” 周萍长叹一声:“别提了,那些落第仕子今日又在夫子庙闹事,我带衙差去哄人,还起了冲突,有几个趁着形势乱,把我掀翻在地上,还好五城兵马司来人了,才将闹事的撵走,我也是刚回来。” 苏晋走到案前,斟了杯茶递给他:“这衙门上上下下都晓得你老实,往常不过是将棘手的案子丢给你,眼下倒好,外头有人闹事也叫你去,你一个书生,让你去是跟闹事的人说教么?” 周萍接过茶,宽慰她道:“这回闹事的也是书生,我去说教说教也合适。” 苏晋想到早上看过的贡士名册,不由道:“再有仕子闹事,你是不能去了,实在推不掉,索性称病。” 周萍连声应了,又问:“晁清失踪的事,你有眉目了么?” 苏晋替自己斟了杯茶:“有一点。” 周萍左右看了看,把她拉到廊庑,低声道:“昨日你走了,我又去贡士所打听了打听,可巧撞上晏家三公子的丫鬟了,说是他家公子将玉印落在此处,她特地过来取。” “昨日?” 依现有的眉目来看,晏子言是今早才知道晏家有枚玉印落在了贡士所。这是哪里来的丫鬟,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周萍道:“那枚玉印不是被你取走了么,我就跟她说,晁清失踪了,衙门要查这案子,收走了证据,她若要玉印,只能两日后来京师衙门。” 苏晋问:“她愿来吗?” 周萍道:“她说明日脱不开身,等后一日,她天不亮便来。” 周萍看苏晋沉默不语,又道:“我觉得这丫鬟行事蹊跷,便记下她的模样,等杨大人回府,可向他打听打听此人。” 苏晋摇头道:“不必,我已知道她是谁了。” 晏太傅只得一妻四子,大公子二公子皆不在京师,除了三公子晏子言,平日在府里的,倒还有一位被人退过三回亲,正待字闺中的小姐。 晏氏玉印只传嫡系,既然三位公子都腾不出空闲,那当日将玉印落在贡士所的,只能是这位声名狼藉的晏大小姐晏子萋了。 翌日去上值,衙署里无不在议论仕子闹事的,瞧见周萍来了,忙抓着往细处盘问。 周萍一一答了,末了道:“春闱的主考是裘阁老,公允正直天下人都晓得,落第滋味是不好受,任这些仕子闹一闹,等心平了,气顺过来也就散了,并不是甚么大事。” 刘推官哂笑道:“眼下也就周通判您心眼宽,岂不知昨日夜里,都察院来人请杨大人喝茶,就为这事,议了一夜还没回来。” 周萍一惊:“都察院也管起这闹事的仕子来了?” 刘推官道:“你以为落第是小事?上前年,渠州的高大人被调进内廷,就因乙科出身,里头的人都不拿正眼瞧他,前阵子受不了干脆致仕了。” 说着,又扫一眼角落里抄状子的苏晋,“不信你问他,他倒是甲科出身,当年还是杞州解元,二甲登科的进士,而今屈于你我之下,怕是这辈子都要不甘心才是。” 周萍板起脸来:“义褚兄此言差异,百里奚七十拜相,黄忠六十投蜀破敌,时雨年纪尚轻,日后作为尤未可知。” 刘义褚道:“你就爱说教,他是得罪了吏部的,不再遭贬谪已是造化,还盼着升迁?” 周萍还欲再辩,那头苏晋已抄完状子,呈到刘义褚跟前,一本正经道:“大人说笑了,下官心无大志,只愿苟且,此心安处即是吾乡。下官在衙门里呆着甚好,只要刘大人肯通融,准下官时不时去外头打个尖儿便好。” 刘义褚斜乜着她:“怎么,去外头野了两日还不够,又要出去?” 苏晋道:“是,有点私事,申时前便回。” 刘义褚嘴上虽没个把门,对底下倒还宽宥,深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门道,于是道:“你尽管着去,要是被孙老贼活捉了,也不必跟本大人求情,本大人是不会管你死活的。” 苏晋方出衙门,就听身后周萍唤道:“时雨,且等等我。” 苏晋诧异道:“你怎也出来了?” 周萍回头望了眼府衙,叹气道:“刘义褚说话不过脑子,我不愿与他一处呆着。”一顿,又问:“你这是要上贡士所罢?正好,我也是要去的。” 周皋言有个原则,跟刘义褚叙话,只捡轻巧的说。 早上提及落第仕子,他面上不以为然,心里头却是没底的。再思及那群闹事的将散之时,跟他撂话说走着瞧,满肚子愁闷简直装不住,一路走,一路跟苏晋倒苦水。 苏晋道:“你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春闱又不是京师衙门操办的,哪怕事态闹大了,皇上要问责,上头还有内阁,礼部顶着。” 周萍郁郁道:“虽是这么个理,但我仍要去贡士所瞧一眼的,只要今日礼部能平平安安地将杏榜上各位老爷请进宫,明日唱了胪,封了官,我这颗心就能归到肚子里了。” 说话间已至贡士所,武卫查过官帖,入内通禀,不稍片刻,许元喆便急匆匆地出来了,一路走还一路急问:“苏先生,可是有云笙兄的消息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2.一一一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正月十五开朝, 当日小出殡。 灵柩自东宫抬出,一路送往梓宫, 群臣着青衣皂带跟随仪仗队一同而往, 白纸裁成的银钱落满整个宫禁。 朱悯达与沈婧的灵柩要在梓宫停灵半年, 等地宫建成,再由大出殡送往皇陵, 到那时已是七月流火的时节了。 朱沢微知道祈福当日, 在城门外看到朱南羡的人实在太多,诬陷他谋害太子终究是立不住的, 是以小出殡翌日, 他便借由一道旨意言明祈福之日, 十三殿下自回南昌府途中听到钟鸣之音,折往昭觉寺营救太子, 奈何去得太晚, 营救不成反被奸佞所害,如今身受重伤,于东宫静养,等闲不得探视。 随后几日雨水一过, 伴着惊蛰几声惊雷,谋害太子之案也水落石出——说是当日羽林卫数支兵卫同时反叛, 伍喻峥虽率兵尽力抵抗,奈何敌众我寡, 一时保护不及, 致太子与太子妃惨死。 至于兵卫因何反叛, 又受何人指使,却是草草不清。 众臣心中有疑,倒也有人上书请求彻查,但朱沢微应是应了,事后便高高挂起,且如今宫中局势扑朔迷离,等时日一久,朝中质疑声便愈渐少了。 二月时,北方传来一喜一忧两个消息。 喜的是四王妃沈筠平安产下一子。其实沈筠原定的产期是三月初,奈何一月中旬,太子妃沈婧薨逝的消息传到北平,未能瞒过四王妃,沈筠惊动之际腹中阵痛,竟提前两月破了羊水,好在有惊无险。 然而忧的却是北凉得知大随太子去世,国祚不稳,已集结三十万大军在边界整军。 这消息一出,朝堂顿时炸开锅来。 北凉与大随北疆纷争已久,此事若放在寻常,并算不上棘手,可眼下朝局纷乱,人心浮动,岭南一带流寇四起,东海更有倭寇频繁扰境,西北境外敌国虎视眈眈,北凉在这个时候纠结三十万人,无疑雪上加霜。 朝堂诸臣众说纷纭,又莫衷一是,到了最后,看看朱沢微又看看柳朝明,竟不知以谁马首是瞻才好。 这也无怪,当年朱景元诛杀功臣,将帅之才所剩无几,除开四王,十二,十三三位皇子,余下便只有戚无咎,与两三位老将军。 这日早朝下来,朱沢微迫不得已,只好与柳朝明商议。 柳朝明倒是看得开:“着戚无咎去东海;十二殿下回岭南;十三殿下若在东宫养好伤了,便去西北守着;至于北疆,眼下虽有四殿下北平府的将领守着,然形势最是危急,当令四殿下不日启程返北。” 朱沢微虽与柳朝明诸多政见不合,但柳朝明最后这句话却说到了他心底。 但朱沢微也知道,眼下是夺储大好时机,想要将朱昱深支去北平却没那么容易。 这厢商议下来,天边已是层云压境,京师的春,日日都有雨落,整个宫禁晦暗有风,朱沢微站在宫檐下若有所思。 朱弈珩看他这副样子,说道:“七哥,我觉得柳大人的话有些道理,眼下大随内忧外患,您若能让四哥出征,一方面可解北境之忧,更要紧的是四哥一走,您在宫里的位子不就更稳了吗?” 朱沢微虽未对朱弈珩放下戒心,但他这番言辞正中他的下怀,是以答道:“你以为我不想支开朱昱深?但他肯走吗?而今朱悯达死了,朱南羡被关着,十七是个没出息的,逃去了南昌府,这宫中已算是没有嫡皇子了。且二哥老早便被柳昀整死了,三哥被苏时雨参成了个废人,这宫中的皇长子不是他老四朱昱深又是谁? “他倒是不动声色,成日在北大营忙他的军务,擎等着本王帮他将朱南羡料理了,等着父皇病逝,他虽非嫡却是长,名正言顺就该继承大统。” 朱弈珩道:“照这么说,七哥这一通奔忙,岂非都为了四哥做嫁衣?” “无妨。”朱沢微笑了笑,“朱昱深的兵力都在北疆,眼下动乱,更无法调度。他且顾着在京师打好如意算盘,等着本王的凤阳兵一到,他便端正站好,等着被这天上掉下来的金馅饼砸死好了。” 朱弈珩想了一想,说道:“七哥,我有办法让四哥回北平。” 朱沢微听了这话,眉梢一抬:“果真?” 朱弈珩的眸色诚恳之至:“请七哥且信十弟这一回,十弟一定不让七哥失望。” 他二人这厢说着话,天地间雨已落下了,朱祁岳抬眸望向这漭漭密密的雨丝,半晌,开口道:“七哥,我想回岭南。” 自东宫凝焦案后,朱沢微便对他这个十二弟分外不满,明明是他的人,却非要秉着义气保护朱南羡安危,弄得里外不是人不说,现在竟还要自请回岭南? 朱沢微不悦道:“你不知你是这禁宫之中唯一能名正言顺领亲军卫的?你若回了岭南,那这无主的兵权便成了谁都可以做主,到时宫中一乱,等你征战回来,这帝位之上坐着的已不知是谁了,若还姓朱便也罢了,最怕最后是姓柳的,江山都易主了,你还打什么江山?” 朱祁岳道:“可眼下外敌扰境,疆土之内水深火热,不管帝位上坐着的是谁,难道不是先守疆土,保百姓最重要?” 他默了一下,眉间忧色愈浓:“我是不太懂朝堂时局,可我常年在岭南领兵,却晓得一旦有流寇山匪,一旦有外敌入侵,百姓要遭多少无妄之灾。”他回想了一番,说道,“七哥,你是没见过岭南的流寇,他们纠集起来宛如正规兵卫,更时与南疆外敌勾结,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何况广西一带天灾连年,至今都未有缓和。十哥那里什么状况你也知道,他自己入不敷出还要慷慨解囊,救济平民。倘若岭南一带的流寇自广西流窜北上该怎么办?到那时岂不由南往北,从桂林府到南昌府再到京师,沿途百姓都要遭灾吗?” 朱沢微听了朱祁岳的话,觉得也不无道理,可他想了一下,却道:“如今的朝局实在危急,你若一走,那整个朝纲便彻底乱了。你容七哥再想想,我这两日好琢磨个法子,实在不行,便让罗将军去岭南。” 朱祁岳道:“可罗将军年事已高,此去岭南何时将返?怕是再不能回京师。” “妇人之仁!”朱沢微斥道,“你自小便是这样,既想顾全这一头,又想保全另一头,难道不懂顾此失彼,得不偿失的道理?要攘外也得安内,时局已如一根绷紧的弦,你走了,倘若这根弦一断,且不说别的兵卫,但是羽林卫,金吾卫,锦衣卫之间就要打一场,随后你是愿见朱南羡带着南昌府兵踏破我凤阳之境,还是愿看着朱昱深带着他北平军卫迈进京师之门?到那时百姓不遭难吗? “封藩就是这样,到最后总有一争,天下大统只容得下一个王,不流血不起干戈必不可能,争到今日局面是天下百姓有此一劫,你我既在上位,虽需担待,但也不需过分担待,总不能一力撑到最后,连自家江山都拱手让人吧?” 朱沢微说到这里,将语气一缓:“自然,你的顾虑为兄都明白,这样,等时局稍事缓和,为兄即刻准你回岭南。” 朱祁岳还待再说,然而朱沢微不欲再与他多费口舌,摆了摆手,令他退下了。 人一旦到了高位,肩上便有了千斤重的责任。 朱沢微以往只想夺储,而今万千事端涌到眼前,才知为君者其实不易,以至于他现在想杀个朱南羡都分|身无暇。 一念及此,朱沢微对朱弈珩道:“将朱昱深支去北平的事,本王便交给你了,他若觉北平府十余万雄兵不敌北凉三十万大军,想从北大营借兵走,只要不多,都准了他。但本王要看到朱昱深在三月前离开。” 朱弈珩道:“七哥放心,十弟有把握。” 少时,吏部曾友谅又来禀报三月月选一事。 往年的月选,四品以上官员都由景元帝亲自任命,但今年不一样,朱景元重病,朱沢微手握吏部,可称此往在各部安插自己的人手。只要他的人分领各部要职,将权力渐渐归到自己手上,柳朝明便是领内阁,也再不能制衡他。 朱沢微听完曾友谅的禀报,一时想起一事:“对了,沈青樾有下落了吗?” 曾友谅看朱弈珩一眼,没答这话,朱弈珩道:“当日伍喻峥的人被金吾卫在宫门外拦了下来,没瞧清苏时雨将沈青樾带上马车后,究竟去了哪里,但既是被苏时雨带走,左右与都察院有关。羽林卫已暗自查过都察院众御史府邸,都没找到,眼下也就余了柳府钱府和赵府。” 朱沢微心想眼下时局分乱,不宜与都察院起正面冲突,于是道:“这三处且先不查,左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到了三月,沈青樾就该去养马了,他若不去就是渎职,除非他不想要他的老父活命,否则只能乖乖去太仆寺就任。”一顿,又道,“苏时雨近日在做什么?” 曾友谅道:“回七殿下,苏时雨像是有些急了,倒是一改往日在都察院案牍劳形之态,一下值便去走访从前支持东宫的翰林院,詹事府各要员,几位老学士,兵部礼部也去过了,听说这两日还要去大理寺。” 朱沢微听了这话,笑着道:“这个苏时雨讨厌是十分讨厌了,但对朋友确实是至情至性,当初打沈青樾的八十杖,若不是他以命相争,恐怕拖不到朱昱深回宫。沈青樾的命是他救的,但他也太自不量力,竟还救朱南羡?不如好好想想该怎么保自己的命。” 他说到这里,笑意更深了一些:“曾友谅,昭觉寺祈福当日,从朱南羡亲军卫身上搜出那封苏时雨给杞州的家书,你着人送去了吗?” “已送了。”曾友谅道,“苏时雨杞州家道中落,苏府四散,而今还只余伶仃几人,清苦得很,苏家小妹接到这封家书,想求助于苏时雨,如今已在进京道途上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3.一一二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苏晋被人从刑部带进宫, 险些叫这光亮的雪色刺了目。 她已百日不见天光,大牢里头暗无天日, 充斥着腐朽的尸味。每日都有人被带走。那些她曾熟悉的, 亲近的人, 一个接一个被处死。 一朝江山易主,青史成书。 身上的囚袍略显宽大, 凛冽的风自袖口灌进来, 冷到钻心刺骨,也就麻木了。 苏晋抬眼望向宫楼深处, 那是朱南羡被囚禁的地方。昔日繁极一时的明华宫如今倾颓不堪, 好似一个韶光飒飒的帝王转瞬便到了朽暮之年。 明华宫走水——看来三日前的传言是真的。 内侍推开紫极殿门, 扯长的音线唱道:“罪臣苏晋带到——” 殿上的人蓦然回过身来,一身玄衣冠冕, 衬出他眉眼间凌厉, 森冷的杀伐之气。 这才是真正的柳朝明。苏晋觉得好笑,叹自己初见他时,还在想世间有此君子如玉,亘古未见。 如今又当怎么称呼他呢?首辅大人?摄政王?不, 他扶持了一个痴人做皇帝,如今, 他才是这天下真正的君王。 殿上的龙涎香沾了雪意,凝成雾气, 叫柳朝明看不清殿下跪着的人。 “过来些。”沉默片刻, 他吩咐道。 苏晋没有动。两名侍卫上前, 将她拖行数步,地上划出两道惊心的血痕。 隔得近了,苏晋便抬起头,哑声问道:“明华宫的火,是你放的?” 他没有作声,苏晋又道:“你要烧死他。” 柳朝明这才看见她唇畔悲切的笑意。曾几何时,那个才名惊绝天下的苏尚书从来荣辱不惊,寡情薄义,竟也会为一人悲彻至绝望么。 柳朝明心头微震,却咂不出其中滋味。良久,他才道:“你作乱犯上,勾结前朝乱党,且身为女子,却假作男子入仕,欺君罔上,罪大恶极,即日流放宁州,永生不得返。” 苏晋又笑了笑:“不赐我死么?” 这一生荒腔走板行到末路,不如随逝者而去。 囚车等在午门之外,她戴上镣铐,每走一步,锒铛之声惊响天地。 柳朝明看着苏晋单薄的背影,忽然想起初见她的样子,是景元二十三年的暮春,风雨连天,她隔着雨帘子朝他打揖,虽是一身素衣落拓,一双明眸却如春阳秀丽。 那时柳朝明便觉得她与自己像,一样的清明自持,一样的洞若观火。 他只恨不能将她扼死在仕途伊始,只因几分探究几分动容,任由她长成参天大树,任她与自己分道而驰。 如今她既断了生念,是再也不能够原谅他了。 “苏晋。”柳朝明道,“明华宫的火,是先皇自己放的。” 苏晋背影一滞。 柳朝明淡淡道:“他还是这么蠢,两年前,他拼了命抢来这个皇帝,以为能救你,而今他一把火烧了自己,拱手让出这个江山,以为能换你的命。” 苏晋没有回头,良久,她哑声问:“为什么,要告诉我?” “你不是问,为何不赐你死么?”柳朝明道,“如朱南羡所愿。” 囚车碾过雪道,很快便没了踪迹。 天地又落起雪,雪粒子落了柳朝明满肩,融入氅衣,可他长久立于雪中,仿佛感觉不到寒冷。 一名年迈的内侍为柳朝明撑起伞,叹了一声:“大人这又是何必?”他见惯宫中生死人情,晓得这漩涡中人,不可心软半分,因为退一步便万劫不复。 “尚书大人本已了却生念,大人那般告诉她,怕是要令她置之死地而后生了。苏大人在朝野势力盘根错节,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当今圣上又是假作痴傻,若有朝一日,她得以返京,与大人之间,怕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他们相识五载,连殿上的帝王亦如走马灯一般换了三轮,生死又何妨呢。 “若她还能回来。”柳朝明笑了笑,“我认了。” 朱南羡清楚地记得,五年前的苏晋,不是这样的。 彼一时,西北卫所要增派指挥使,他自小尚武,上书请命前去。 当时景元帝染了时疾,一切大小事务皆由朱悯达代为批红。 朱南羡的折子递到皇案便被朱悯达扔回来,斥责了一句“尽逞莽夫之勇”,令他闭门思过七日。 那时的朱南羡还有个撞破南墙都不肯回头的性子。 他默不作声地将折子收了,回到宫里,非但闭了门,还拒了水食,连着五日滴米未尽,直到朱悯达命人将门撞开,看到这个半死不活唇角干裂还仿佛得胜一般咧嘴冲自己一笑的胞弟。 朱悯达恨不能把他一脚踹死。 到底是跟在身边长大的,朱悯达知道老十三吃软不吃硬,随后又想了一个辙,动之以情地劝了一番,大意是:“不是皇兄我不让你去,但你身为天家子,胸中没点韬略,只会舞刀弄剑,岂不让人笑话?” 然后又塞给朱南羡一个信帖,说:“这样,本皇兄给你一个机会,我这里有个对子,三日内,你只要能对出十句各不相同的下联,证明你肚子里有点墨水,本皇兄便批了你的请命书。” 朱南羡头脑十分简单,他印象中的对子左不过“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这样的,便是要对上十句,又有何难? 直到他翻开朱悯达的信帖,才知道自己是中计了—— 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 朱南羡皱眉深思,这他娘的甚么玩意儿? 彼时朱十三尚未开衙建府,还跟着朱悯达住在东宫。 两日之内,他拿着对子请教遍了詹事府,文华阁,乃至东宫上下的内侍宫女,甚至把刀架在了小火者的脖子上,小火者也只是战战兢兢地跪下,哆哆嗦嗦地回他:“禀、禀殿下,奴才不识字……” 朱南羡知道自己是着了朱悯达的道了,想必朱悯达早已知会过所有人,不许帮十三殿下对对子。 于是他坐在詹事府的门口,郁闷地想,这阖宫上下,还能不能找出一片净土了? 正当时,他听到不远处有两个春坊官谈论诗文对子,言语中提及明日的诗礼会。 朱南羡脑中灵光一现,上前打听什么是诗礼会。 原来这乃是翰林半年一次的盛会,为各大学与文官墨客交流才学之用。而明日的诗礼会,三月前方入翰林的新科进士也会去。 朱南羡以为,这乃是天赐良机。 他平日与翰林打交道,转来转去的几个老学究早已看惯了朱悯达的脸色,但新科的进士不一样,若让他找到漏网之鱼,为他对出对子,去西北卫所就有望了。 翌日,朱南羡便溜去了翰林文苑的诗礼会。 他是皇子,宫里有不少人认得他,是故没有在文思飞扬曲水流觞的文苑里扎堆,而是绕过竹林,去了后苑。 后苑有一浅湖,湖心有个水榭。 朱南羡隐隐看到水榭里站着一人,那人负手背对着他,身着素衣广袖,衣袂翻飞,翩翩然好似谪仙。 此人便是苏晋,五年前的苏晋。 朱南羡顺着石桥走过去,唤了一声:“你是——” 苏晋回过身来。 朱南羡生在深宫,自小才子高士见过不少,也有雅洁之人,令人见之忘俗。 但苏晋还是太不一样了。 她的眉宇间自含清霜烟雨,回首之间仿佛春风明月都被揽尽在怀,微阖的双眸里透出万千华光。 她就这么负手立于水榭中,暗夜无边的风仿佛因她而起,身后水波不兴的浅湖骤然成海,浪潮涛涛排山而来。 朱南羡彻底呆住了。 以至于苏晋跪下向他见礼,称自己“姓苏名晋,字时雨,乃这一科的进士”时,他都不记得说一句“平身”,反是东施效颦地道:“哦,我姓朱,名霭,字南羡,行十三,在……正在宫中做皇子。” 苏晋低低地笑了一声。 笑声令朱南羡回过神来,他迟疑地问道:“你……会对对子么?” 苏晋有些诧异,抬起头问:“甚么对子?” 朱南羡便将怀里写着“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的信帖交给她,说道:“你若对得上,帮本王写几个下联可好?” 水榭里有现成的笔墨,苏晋提起笔,略微一想,又问:“殿下要几个下联?” 朱南羡头一回这么忐忑,生怕为难了她,便道:“三四个就好。” 却一想,三四个太不够了,又道:“七八个也行。” 再一想,明日就要交差,难道自己能连夜再找出第二个帮忙对对子的,最后说:“十个,成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4.一一三章 此为防盗章  苏晋将她请到花厅, 斟了盏茶递给她。 晏子萋却没个闺阁女子的样子, 一路来四处张望, 大约不曾受教过“礼仪居洁, 耳无涂听,目无邪视”。 苏晋看她抿了口茶, 问:“你可知你家公子为何将玉印落在了贡士所?” 晏子萋道:“贡士所进出不是有武卫把守么,他们没见过我家三少爷, 少爷便拿这玉印叫他们瞧。” 苏晋反问道:“他是詹事府少詹事, 拿官印自证身份不是更妥当?” 晏子萋讪讪道:“我家少爷出门得急, 没带上官印。” “是么?你是晏三公子甚么人,连他身上揣没揣着官印都晓得?”苏晋又问,一顿, 合手打了个揖, 平静地唤了声:“晏大小姐。” 晏子萋一时怔忪,她今日特意梳了丫鬟头,穿了素裙装, 里里外外打扮妥当, 以为一切都万无一失了, 没成想这苏晋只瞧了她两眼,便识破她的身份。 晏子萋站起身, 笑得牵强:“苏公子误会了, 我奴婢哪是甚么小姐, 不过是贴身侍奉三少爷, 晓得的多了些罢了。” 苏晋的目光落到窗外, 卯时三刻,该是上值的时候,天已大亮了。 她不欲与晏子萋多作纠缠,径自道:“苏某虽是末流知事,但寻常丫鬟见了我,便是不称一声大人,好歹也叫官人,你却唤我公子。”晏子萋张了张口,刚欲辩解,苏晋打断道:“此其一。其二,你若当真是丫鬟,断没有本官斟茶与你,你不推让就接过去的道理。你自初见我,不曾向我行礼,自进得花厅,也是你坐着,我站着与你说话,可见是养尊处优惯了,此其三。” 苏晋定睛看着晏子萋:“还要听其四其五么?” 晏子萋被这一通大论震得说不出话,过了会儿,她讪讪地摆了摆手:“哎,那个”像是在叹气,又像是砧板上的活鱼,还妄图垂死挣扎。 苏晋自小与之乎者也打交道,“女四书”好歹涉猎过,心中对大家闺秀的形容有个大致轮廓,断不像晏子萋这般不成体统的。 一时又忆起她已被退亲了三回,也不是没有因由可溯。 然而这样也好,她不娇弱,不矜贵,反而是好说话的。 苏晋有的放矢:“我可以将玉印还你,但我要知道,你那日究竟为何要去找晁清,你与他说过甚么,又因何事争执。” 晏子萋垂头丧气地思量了一阵,终于放弃挣扎:“我可以告诉你,但——”她蓦地抬起头,看向苏晋:“我有一个要求。” 苏晋道:“你说。” 晏子萋道:“今日状元游街,你带我去瞧一眼。” 苏晋无言,默不作声地看了她一阵儿。 这怕不是有病吧? 晏子萋又切切道:“其实我就是为这事来的,其中因果不便与公子细说,但是” 但是苏晋对这因果不感兴趣,外头天已亮透了,她将晏子萋撂在花厅,转身往当值的前堂走去,左右晏氏玉印还在她袖囊里揣着,迟早能叫晏子萋开口。 苏晋一跨过前堂门槛,里头当值的几个齐刷刷将她盯着。 刘义褚万年不变地捧了盏茶,“咳”了两声,十分正经的样子:“苏知事,咱们衙门上值,可不兴带家眷的。” 苏晋的脑仁儿刹时疼了起来,回身一看,晏子萋果然悄无声息地跟在身后,目光对上,还尴尬地冲她笑了一下。 刘义褚溜达到苏晋身边,又拿胳膊撞了一下她:“是哪儿的人?可许过婚配了?” 晏子萋生怕苏晋将她的身份透露出来,活学活用地施了个礼,轻声道:“禀大人,大人误会了,奴婢乃太傅府三公子的丫鬟,眼下是来找苏大人取一我家公子的信物。”顿了一顿,心生一计,说道,“公子还吩咐奴婢,取了信物,要马不停蹄地将信物交给长平小侯爷,就是礼部的任郎中大人,听说眼下正带着新登科的状元游街呢。” 刘义褚不由瞪大眼:“你要去游街的地儿?” 那头苏晋已吩咐道:“阿齐,备马车。” 立在堂前听了半日墙角的一小厮探出个头来,看了看苏晋,又看了看晏子萋:“敢问知事大人,姑娘这是要去夫子庙,还是要去朱雀巷?看时辰,新登科一行人马出宫门该有好几碗茶的功夫了。” “去太傅府!”苏晋额上青筋一跳,怫然道。 正这时,外头连滚带爬进来一人:“刘大人,苏知事,出事了!” 这人是今日当差的衙役,昨儿二更天被孙印德指派去朱雀巷的,兴许是被吓着了,说得颠三倒四。 苏晋听了个大概。 游街途中一直有人闹事,至朱雀巷,场面彻底失控,五城兵马司的兵卫只险险护得礼部几个官员与状元爷的安危,榜眼和探花均被掀下了马,卷进人潮里去了。甚至有人与官兵打起来,有死有伤。 那衙役煞白着一张脸,惊魂未定:“小的从未见过这阵仗,那些闹事的连皇榜都撕了,怕是要折腾个不死不休!” 刘义褚听到有死伤,脸也白了,问道:“孙府丞人呢?他不是早也带人巡视去了么?没跟着状元爷一行人马?没帮着五城兵马司治治这群不要命的?” 衙役咽了口唾沫:“原是带人跟着的,可走到夫子庙,那些闹事的看到穿官服的已是六亲不认,孙大人就” “混账东西!”不等他说完,刘义褚一拳砸在门柱上,也顾不上谁官大谁官小,转头看着苏晋,问道:“你来说,该怎么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5.一一四章 此为防盗章  朱南羡顿了一顿, 又高深莫测地道:“苏知事, 借一步说话。” 苏晋不由看了柳朝明一眼。 柳朝明也正盯着她,他默了半日,将未说完的后半句收了回去, 合袖再向朱南羡一揖,折转身走了。 朱南羡抬手令四下的人也撤了,这才问道:“苏知事,你可有甚么故旧犯了事,让刑部逮去了?” 苏晋原垂着眸, 听到故旧二字,猛然抬起眼来。 双眸灼灼如火, 朱南羡被这目光一摄,心中滞了一滞才又说:“此人可是你跟刑部讨去的死囚?” 苏晋反应过来,原来他说的,是闹事当日刑部带去朱雀巷的死囚。 她的眸光一瞬便黯淡下来。 当日她离开前,看了那名死囚一眼,虽不记得长什么样, 可究竟是不是晁清, 她心中还是有数的。 苏晋道:“殿下有所不知,这名死囚其实是都察院的柳大人命刑部送来,为防事态失控, 留作一条杀一儆百的退路, 可惜来得太晚, 没派上用场。” 然而朱南羡听了这话, 眨巴了一下双眼,却道:“本王已特地盘问过,这死囚说与你相识。” 见苏晋诧异地将自己望着,朱南羡又咳了一声,直了直腰身道:“自然,本王军务缠身,也不是亲自盘问,只是属下的人递话来说,这死囚连你曾中过进士,后来在松山县当过两年差使也知道。” 这就有些出乎苏晋的意料了。 她自从松山县回到京师以后,结交之人除了应天府衙门里头的,不外乎就是晁清与几名贡士。除此之外,还能有谁对她知根知底? 苏晋不由问道:“那殿下可知道,这死囚为何认识我?” 朱南羡道:“他机灵得很,说话只说一半,别的不愿交代,只顾闹着自己冤枉。” 苏晋一愣,一个被冤枉的死囚? 但柳朝明把他从刑部提出来,分明是因他的死罪板上钉钉,刑期就在近日,才做杀一儆百之用的。 苏晋想到此,忽然觉得不对劲。 若是做杀一儆百之用,那么官府必然要当着众仕子的面杀人,虽然能暂且控制住场面,但也终会导致民怨沸腾,事后更难收场。 柳朝明来京师衙门的本意,就是为将此案大事化小,倘若闹出了命案,岂不与他的本意相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吗? 若不是为了闹事的仕子,柳朝明从刑部提一名死囚的目的何在? 苏晋问:“大人可知道这死囚所犯何案?” 朱南羡道:“掰不开他的嘴。” 苏晋仔细回想,当日,柳朝明自始至终只有一句话——我会从刑部提一个死囚给你。 给她的? 苏晋想到这里,不由问:“十三殿下,那死囚现在何处?已被处斩了吗?” 朱南羡方才铺垫良多,正是在这里等着苏晋。 这死囚的确是他亲自审的,但他一没威逼,二没动刑,实是谈不上甚么掰不开嘴。 那日苏晋伤得不轻,他心中着实担心,本要亲自上京师衙门去探病,奈何府上的总管拼了命地将他拦住,说他堂堂殿下,倘若纡尊降贵地去探望一名八品小吏,非但要将衙门一干大小官员惊着,苏知事日后也不能安心养病了。 朱南羡细一想,也以为是,从那死囚嘴里挖出他乃苏晋“故旧”后,旁的甚么爱说不说,命人把死囚往别苑安置了,成日巴望着苏晋能上门领人。 可惜左盼右盼不见人影,实在是忍不住了。 朱南羡编排了这许多日,已将情绪拿捏得十分稳当,仿佛不经意道:“哦,刑部不知当如何处置,将死囚交给了本王,本王也只好勉为其难,将人安置在王府。” 一时又自余光觑了觑苏晋脸色,明知故问道:“怎么,苏知事想见?那本王明日一早命下属去衙门里接苏知事?” 苏晋又想起柳朝明那句“提一个死囚给你”。 一个死囚干她甚么事,她目下最担心的,是晁清的踪迹。 今日进宫,晏子言一把火烧掉的不仅是策论,还有她当日保护晏子萋之恩。 恩怨两讫,也是不肯让她从晏子萋身上追查晁清的下落了。 苏晋也觉得自己是草木皆兵,可倏然间,她竟不由寄希望于柳朝明,盼着这个不知来历的死囚,或可与晁清的失踪有关,不然,怎么会“给她”呢? 再不愿夜长梦多,苏晋对朱南羡道:“若殿下得闲,可否让下官今晚就与此人见上一面?” 至王府。 府上的总管郑允已候在门口了。见了跟在朱南羡身后的苏晋,一时大喜过望,不先招呼殿下,反是道:“苏知事可算来了。” 苏晋心道,甚么叫“可算”。 见她目露疑惑,郑允又道:“知事有所不知,殿下已命小的在此候了数日,非要将知事候来不可,小的是日也盼夜也盼,才将您盼来。” 郑允的原意是为他家殿下说句好话,不成想此言一出,朱南羡脚下一个踉跄,转过头来,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朱南羡将苏晋请到南苑,将一身束手束脚的蟒袍换了,又命下人把死囚带来。 初夏皓月当空,一池新荷簇簇,时下兴莲子百合汤,郑允着人也为苏晋呈上一碗。 不多时,那名死囚便被人带来了。 来人一张生面孔,粗布短衣,五大三粗,先探头问了问郑允:“要见哪个?”听闻是苏晋,浑身一激灵,扑通一声便给她跪下了。 却说此人名叫张奎,曾是京师衙门的一名仵作,两年前嫌衙门活累,请辞不干了。 他与苏晋其实并不相识,不过是请辞之前,衙门里说有一名苏姓知事要从松山县调任过来,曾经中过进士,一时闹得沸沸扬扬。 在张奎看来,中进士的都是有大才之人,合该在奉天殿进献治国之策,哪怕到了地方衙门,不封个府尹府丞也该给个知县当当,断没有做个知事还算升官的道理。 张奎如今犯了事,本以为死路一条,没想到几经周转竟被带到王府,成日被人盘问与苏晋的关系。 他不明就里,也猜出是因苏晋的缘故才保得一命,故此将脑子里仅有的线索挖出来说与朱南羡听。 没想到还挺管用,十三殿下堂堂嫡皇子,倒真没拿他怎么着。 苏晋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张奎却如见了救世菩萨,连跟她磕了三个响头,径自就把所犯之案道来。 依张奎的说法,他还真是被冤枉的—— 那日夜里,张奎与往常一样,去了城外乱葬岗。 他在衙门做了十年仵作,虽然后来不干了,总有些生财的门道。 义庄里的尸体都是“经过手”的,没有值钱东西,乱葬岗却不一样,指不定能遇到“肥”的。 这夜,他就捡到一个肥的。 张奎道:“我远远瞧见一个少妇立在乱葬岗上头,绫罗锦衣,以为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夫人,还唤了两声。她没理我,我就走过去拍了拍她,谁知她一碰就倒。我这才发现她已没气了,可面色还很红润,生得十分好看,就跟活着一样。” 张奎心中也有些害怕,但又想富贵险中求,咬牙向尸体摸去,哪知刚摸到一个玉坠子,后脑勺便挨了一下,人事不知了。 再后来,刑部就有所载录了。 张奎在衙门牢里醒来,寻月楼老鸨状告他奸杀楼里头牌宁嫣儿,他受不住酷刑,屈打成招,本来即日就要行刑,莫名被人提了出来,带到了朱雀巷。 苏晋听了个起头便疑云丛丛。 这样的案子平日都该由京师衙门经手,怎么这一桩直接走了刑部? 她问道:“你曾在衙门当值,该晓得你这事闹不到刑部去,就不曾起疑?” 张奎道:“我问过呀,那些天杀的狱卒哪能跟我这样的人废话?” 苏晋又问:“你可记得你去乱葬岗究竟是哪一日?” 张奎细想了一想,道:“我记得,四月初七!那日是我老丈人的寿辰,我想扒了那玉坠子给他祝寿。” 晁清失踪的日子,是四月初九。 苏晋一时怔住,她终于在千丝万缕的琐碎里找出一丝隐约可见的线头。 刑部载录,死去的女子是寻月楼的头牌宁嫣儿。 许元喆曾与他说,晁清失踪前,独自一人去过烟花水坊之地。 苏晋又问道:“你可能证明你所言属实。” 张奎苦起一张脸:“不能。”但他忽又道,“我将那扒下来的玉坠子藏在了刑部牢里一个墙缝中,等闲不会叫人发现,苏官人可命人寻来。”他再想了想,亟亟道:“我知道那玉坠子并不能为我洗脱冤情,但至少能证明我的确为求财,没有贪图美色,更不想害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6.一一五章 此为防盗章  巷内有一处一进深的院落, 苏晋抬目望去, 上书“清平草堂”四字。柳朝明推开院门,径自走到草舍门前,道:“便是这里。” 这是老御史的故居。 四十年前,景元帝自淮西起势, 曾一度求贤若渴。后来他手下人才济济, 再佐以“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之计(注),最终问鼎江山。 只可惜人一旦到了高位, 难免患得患失,积虑成疴,非刮骨不足以慰病痛。 十数载间, 朱景元杀尽功臣,整个朝堂都笼罩在腥风之中。 若说谁还能自这腥风中艰难走过, 便只有前任左都御史,人称“老御史”的孟良孟大人了。 柳朝明站在背光处, 对苏晋道:“老御史一生,曾十二回入狱, 无数次遇险。景元五年,他去湖广巡案,当地官匪勾结, 将刀架在他脖子上, 他以手挡刀, 被斩没了右手五指,他没有退;景元八年,圣上猜忌平北大将军有谋反之心,他冒死劝谏,被当做同党关入诏狱三年,受尽折磨,他没有退;景元十一年,圣上废相,以谋逆罪牵连万余人,他自诏狱一出便进言直谏,圣上一怒之下要杀之,他依然未改初衷。” 苏晋道:“此事我听说过,当时满朝文武为其请命,才让老御史保得一命。” 柳朝明道:“饶是如此,他仍受了杖刑,双腿坏死,余生十年与病榻药石为依。”他回转身看入苏晋的眼:“苏时雨,在你眼中,许郢的死是甚么?是故人憾死不留清白的遗恨,还是苍天不鉴鬼神相泣的奇冤?或者都不是,他的死,只是你亲历亲尝的一出人生悲凉,而这悲凉告诉你,好了,可以了,不如就此鸣金收兵?” 苏晋避开柳朝明的目光,看向奉着老御史牌位的香案:“柳大人,我不愿退,我只是不明白,退便错了么?凡事尽力而为不能如愿,是不是及早抽身才更好?难道非要如西楚霸王败走乌江,退无可退时自刎于江畔么?” 柳朝明看着她,忽然叹了一口气:“你听说过谢相么?” 苏晋的心倏然一紧,指甲狠狠掐入掌心才不至于抬头露出惊慌的神色,“略有耳闻。” 柳朝明道:“昔日立朝之初的第一大儒,圣上曾三拜其为相,他本早已归隐,可惜后来相祸牵连太广,波及到他。老御史正是为谢相请命,才受得杖刑。 “苏时雨,你为晁清一案百折不挠,令本官仿佛看到老御史昔日之勇。你可知那一年御史他受过杖刑后,双腿本还有救,但他听说谢相唯一的孙女在这场灾祸中不知所踪,竟为了故友的遗脉西去川蜀之地寻找,这才耽误了医治,令双腿坏死。” 苏晋猛地抬起眼,怔怔地看向柳朝明。 眼前的柳朝明似乎不一样了,终年积于眼底的浓雾一刹那散开,露出一双如曜如漆的双眸,却是清澈而坚定的,仿佛一眼望去,便能直达本心。 苏晋忽然懵懵懂懂地明白了柳朝明那句“守心如一的御史”是何意。 因他一直以来正是这么做的,守心如一,有诺必践。 柳朝明道:“苏时雨,本官知你不愿退,本官只是想告诉你,许郢之死,只是千千万万蒙受含恨而终的人之一,而身为御史,你只能直面这样的挫难,纵然满眼荒唐,也当如老御史一般,暗夜行舟,只向明月。” 暗夜行舟,只向明月。 苏晋低低笑了一声:“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然后她抬起眼,一双眸子像燃着灼心烈火,语气却是清浅的,转身捻起一根香:“我为老御史上一炷香吧。” 也是代她的祖父,为阔别多年的故友上一炷香。 柳朝明看着她拈香点火的样子,忽然想起老御史生前所说“若能得此子,一定收在身边,好好教导”,以及他临终时,曾握着自己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柳昀,苏时雨这一世太难太难了,你一定要找到他,以你之力,守他一生。 柳朝明摁住苏晋的手:“我与你一起。” 然后他点香看了苏晋一眼,望向老御史的牌位,道:“当以尊师礼敬之。” 回到都察院已近申时。 沈奚手里把玩着折扇,倚在门廊上招呼:“百官俗务缠身,我原想着昀兄与我一个被勒停了早朝,一个被打折了腿,合该凑作一处逗闷子,没成想昀兄竟比我先找到了搭子。”伸手跟苏晋胡乱比了个揖,“苏知事,又见面了。” 苏晋回了个揖:“侍郎大人好。”说着就要拜下。 沈奚忙道:“免了免了。”又往前堂里努努嘴:“这人是你朋友?” 正堂当中还跪着一人,苏晋仔细一瞧,竟是周萍。 她道:“正是。” 沈奚促狭一笑:“你看着啊。”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周通判,本官恕你无罪,命你平身。” 周萍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不敢不敢,求大人责罚。” 沈奚“嗤”地笑出声,又连忙收住,更是一本正经地道:“你且平身吧,苏知事已与本官说了,他会代你受罚。” 周萍猛地抬起头,先是一脸无措地看了看沈奚,又是一脸责备地看了眼苏晋,再磕下去:“禀沈大人,苏知事还有伤在身,求大人手下留情,要不c要不苏知事的责罚,我加倍替他受了。” 沈奚再也忍不住,捧着肚子笑作一团:“这是甚么糊涂烂账。” 柳朝明知他素爱拿人逗闷子,抬步迈进前堂,说了一句:“周通判平身。” 周萍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在心里掂量了一下官品,诺诺起了。 柳朝明冷眼看着沈奚:“你怎么他了?” 沈奚没正行地往他右手下坐了,又端出一副诧异神色:“御史大人此言可冤枉小民了。周通判今日一大早来都察院找苏知事,赶巧您二位不在,还是我这个串门子顺道帮都察院接的客。” 柳朝明冷眼扫他一眼。 沈奚嘻嘻一笑,改了词:“招呼,招呼的客。我腿不是折了么,官袍太繁琐,就穿了身便服,哪里知周通判将我认成个打杂的了,说他一路自宫外走来,实是热得慌,想问我讨碗茶喝。我心想,这好歹是都察院的客,总不能怠慢了不是? “我又是找茶壶,又是烧茶地忙了半日,好容易给周通判沏了盏茶,谁知钱三儿那个不长眼突然过来叫了一声‘沈大人’,还拜了一拜,周通判这一下便呛了个半死,然后跪在地上死都不起来了。” 说着,他又提起茶壶,斟了盏茶递给周萍:“周兄弟,你说是吧?” 周萍扑通一声又往地上跪了。 沈奚将就手里的茶递给苏晋道:“哎,我说,你一身反骨,怎么有这么个老实巴交的朋友?怕不是成日叫你欺负吧?” 苏晋接过茶放在一旁,转身去扶周萍:“沈侍郎这句话可问住下官了,柳大人一身正气,不也防不住跟沈大人相交?”说着,懒得再理沈奚,问周萍道:“皋言,何事来寻我?” 沈奚拿扇子敲敲案几,问柳朝明:“哎,他这目无尊长以下犯上的毛病,可是你惯的?” 柳朝明也没理他。 周萍抬眼看了堂上二位的脸色,都没当真要责罚他的意思,便道:“昨日有个阿婆来衙门找你,我与义褚兄一问,是元喆的姥姥,因元喆去家里的信提起过你,她找不到元喆,才找到这里来。” 苏晋眸色一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7.一一六章 此为防盗章 与任暄一道回礼部的还有罗尚书, 弓着身听江主事哭诉了一阵儿,觉得他十分啰嗦, 嗮道:“活该, 老夫早就教过你们, 多磕头,少说话,让你嘴秃噜惹祸。” 任暄听出来个疑点,问:“柳大人与苏晋是旧识?不能吧?” 江主事抹一把泪:“怎就不能, 下官亲耳听到柳大人他老人家帮苏晋查案子,问甚么失踪日子,还说晏詹事的闲话, 谁不知左都御史是个铁面菩萨, 能请动他老人家帮忙,没有过硬的交情能成事?” 任暄一时怔住,倒是先一步来串门子的户部侍郎沈奚听了半日墙角,笑嘻嘻地道:“江主事, 我记得您有个孙子, 与柳大人差不多年纪, 您唤柳大人老人家, 不大合适吧?” 江主事破罐子破摔:“有甚么不合适?能要我命的都是我亲爷爷。” 沈奚扯着官袍上三品孔雀绣问:“江主事,那我呢?” “你?”江主事婆娑着泪眼, 抬头看他:“你是管银子的, 我祖宗!” 那头沈奚笑作一团, 任暄就着门槛, 在江主事一旁坐下,百思不得其解。 都察院掌弹劾百官之权,晁清一案由他们审理最好不过,苏晋若与柳朝明相识,何必拿着密帖来找自己呢?舍近求远不提,左右还落个把柄。 他方才去詹事府打听消息,撞见了十三殿下,这才知朱南羡已从西北回京,圣上颇有看重之意,竟赐了金吾卫领兵权。 任暄不知苏晋记不记得朱南羡,但当年十三殿下为一任翰林大闹吏部,倒是一时谈资。 晁清的案子若走投无路,十三殿下闹不定愿管这闲事呢。 任暄兴致冲冲回来,原想告诉苏晋朱十三回京这一喜讯,哪里知柳朝明凭空插了一足进来,像一盆冷水,叫他的好心显得多余。 阿礼备好轿子,进来问:“小侯爷,这就上应天府衙门寻苏先生去么?” 任暄摆摆手:“不必了,且先回府罢。” 苏晋回到府衙,天已擦黑了,方回到处所,周萍就从堂屋出来,拽住她问:“整两日不见,你上哪儿去了?” 苏晋看他满头大汗,袍衫脏乱的模样,道:“别问我,你是怎么回事?” 周萍长叹一声:“别提了,那些落第仕子今日又在夫子庙闹事,我带衙差去哄人,还起了冲突,有几个趁着形势乱,把我掀翻在地上,还好五城兵马司来人了,才将闹事的撵走,我也是刚回来。” 苏晋走到案前,斟了杯茶递给他:“这衙门上上下下都晓得你老实,往常不过是将棘手的案子丢给你,眼下倒好,外头有人闹事也叫你去,你一个书生,让你去是跟闹事的人说教么?” 周萍接过茶,宽慰她道:“这回闹事的也是书生,我去说教说教也合适。” 苏晋想到早上看过的贡士名册,不由道:“再有仕子闹事,你是不能去了,实在推不掉,索性称病。” 周萍连声应了,又问:“晁清失踪的事,你有眉目了么?” 苏晋替自己斟了杯茶:“有一点。” 周萍左右看了看,把她拉到廊庑,低声道:“昨日你走了,我又去贡士所打听了打听,可巧撞上晏家三公子的丫鬟了,说是他家公子将玉印落在此处,她特地过来取。” “昨日?” 依现有的眉目来看,晏子言是今早才知道晏家有枚玉印落在了贡士所。这是哪里来的丫鬟,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周萍道:“那枚玉印不是被你取走了么,我就跟她说,晁清失踪了,衙门要查这案子,收走了证据,她若要玉印,只能两日后来京师衙门。” 苏晋问:“她愿来吗?” 周萍道:“她说明日脱不开身,等后一日,她天不亮便来。” 周萍看苏晋沉默不语,又道:“我觉得这丫鬟行事蹊跷,便记下她的模样,等杨大人回府,可向他打听打听此人。” 苏晋摇头道:“不必,我已知道她是谁了。” 晏太傅只得一妻四子,大公子二公子皆不在京师,除了三公子晏子言,平日在府里的,倒还有一位被人退过三回亲,正待字闺中的小姐。 晏氏玉印只传嫡系,既然三位公子都腾不出空闲,那当日将玉印落在贡士所的,只能是这位声名狼藉的晏大小姐晏子萋了。 翌日去上值,衙署里无不在议论仕子闹事的,瞧见周萍来了,忙抓着往细处盘问。 周萍一一答了,末了道:“春闱的主考是裘阁老,公允正直天下人都晓得,落第滋味是不好受,任这些仕子闹一闹,等心平了,气顺过来也就散了,并不是甚么大事。” 刘推官哂笑道:“眼下也就周通判您心眼宽,岂不知昨日夜里,都察院来人请杨大人喝茶,就为这事,议了一夜还没回来。” 周萍一惊:“都察院也管起这闹事的仕子来了?” 刘推官道:“你以为落第是小事?上前年,渠州的高大人被调进内廷,就因乙科出身,里头的人都不拿正眼瞧他,前阵子受不了干脆致仕了。” 说着,又扫一眼角落里抄状子的苏晋,“不信你问他,他倒是甲科出身,当年还是杞州解元,二甲登科的进士,而今屈于你我之下,怕是这辈子都要不甘心才是。” 周萍板起脸来:“义褚兄此言差异,百里奚七十拜相,黄忠六十投蜀破敌,时雨年纪尚轻,日后作为尤未可知。” 刘义褚道:“你就爱说教,他是得罪了吏部的,不再遭贬谪已是造化,还盼着升迁?” 周萍还欲再辩,那头苏晋已抄完状子,呈到刘义褚跟前,一本正经道:“大人说笑了,下官心无大志,只愿苟且,此心安处即是吾乡。下官在衙门里呆着甚好,只要刘大人肯通融,准下官时不时去外头打个尖儿便好。” 刘义褚斜乜着她:“怎么,去外头野了两日还不够,又要出去?” 苏晋道:“是,有点私事,申时前便回。” 刘义褚嘴上虽没个把门,对底下倒还宽宥,深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门道,于是道:“你尽管着去,要是被孙老贼活捉了,也不必跟本大人求情,本大人是不会管你死活的。” 苏晋方出衙门,就听身后周萍唤道:“时雨,且等等我。” 苏晋诧异道:“你怎也出来了?” 周萍回头望了眼府衙,叹气道:“刘义褚说话不过脑子,我不愿与他一处呆着。”一顿,又问:“你这是要上贡士所罢?正好,我也是要去的。” 周皋言有个原则,跟刘义褚叙话,只捡轻巧的说。 早上提及落第仕子,他面上不以为然,心里头却是没底的。再思及那群闹事的将散之时,跟他撂话说走着瞧,满肚子愁闷简直装不住,一路走,一路跟苏晋倒苦水。 苏晋道:“你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春闱又不是京师衙门操办的,哪怕事态闹大了,皇上要问责,上头还有内阁,礼部顶着。” 周萍郁郁道:“虽是这么个理,但我仍要去贡士所瞧一眼的,只要今日礼部能平平安安地将杏榜上各位老爷请进宫,明日唱了胪,封了官,我这颗心就能归到肚子里了。” 说话间已至贡士所,武卫查过官帖,入内通禀,不稍片刻,许元喆便急匆匆地出来了,一路走还一路急问:“苏先生,可是有云笙兄的消息了?” 他是晁清同科贡士,长得眉清目秀,可惜人无完人,打娘胎生得长短腿。 苏晋不置可否,只是道:“找个清静处说话。”带许元喆绕去后巷,这才问:“元喆,你仔细想想,春闱前至今,云笙可曾与外头的人结交?” 许元喆道:“先生上回已问过了,云笙兄自来京师,除了先生,来往无非是同科贡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8.一一七章 此为防盗章  等闲让人看出自己身份, 恐怕要落个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她一整夜没睡踏实。 吃过药起了高热, 烧到云里雾里时,几乎以为自己要腾云驾雾羽化升仙了。 幸而那药草总算在四肢百骸弥散开来,逐渐将一身沸腾的血安抚温凉,像只有力的手, 把她的魂魄从阴曹地府拽回来。 苏晋记得,四年多前, 自己被吏部那群杀才乱棍杖打,晕死在街边, 也是这么生死一线地挺过来的。所谓以下犯上, 杖责八十,那只是吏部对外的说辞。事实上他们动的是私刑,以为已将她打死了,随手扔到了死人堆里,是她凭着一口气爬了出来。 也许是这一生注定要走在刀尖上,所以上苍仁善,让她生得格外皮糙肉厚,真是幸甚。 仕子闹事过后的半夜里,整个京师上下都落了雨。 雨水滂沱如注,却不像寻常阵雨急来急去, 而是遮天蔽日地浇了两日, 昭昭然将暮春送走。 酷暑将至。 后一日, 京师上下果真变了天。 北方仕子与在朝的北臣联名上书, 恳请彻查科场舞弊一案。 折子递到皇案, 景元帝震怒,一命三司会审,理清闹事因果,挑唆从犯,涉事衙门,一律从重处置;二撤春闱主考,翰林掌院裘阁老一职,废除今春登科三甲的封授,令翰林上下十余学士重新审阅春闱答卷。 景元帝的处置,面儿上看是各打一百大板,南北两碗水端平。 可当日廷议,景元帝问众卿之见,户部侍郎沈奚不过试探着说了句“南北之差,大约误会”,便引得龙颜大怒,责令杖打三十。 沈奚的爹就是刑部尚书。 据说这三十杖,还是沈尚书他老人家亲自抡板子上的,大约想让他那光会耍花架子的儿子长个记性,实实在在下了狠手。 结果将沈奚腿打折了。 苏晋身上的伤刚好一些,能踱出房门在院里转悠的时候,周萍便将这朝中事一桩一件地说与她听。 说到沈奚,在廊檐下晒太阳的刘义褚就插嘴道:“同是重臣之后,这沈侍郎可比晏少詹事差得远了。单说揣摩圣意这一项,晏少詹事便雷打不动地站边北面儿,结果怎么着?龙颜非但大悦,还特命他主查科考一案。我看等这案子结了,少詹事不日就要升任詹事,升任各部侍郎尚书,升任太子少保,少师,这晏太傅府,就该改名儿喽。” 苏晋听他提起晏子言,心中一时郁郁。 她当日为保晏子萋安危,将玉印归还给了她。想来这晏子萋拿回玉印,便没理由再来衙门,跟她说晁清失踪当日的因果了。 她一身是伤,硬闯太傅府是不能够,小侯爷任暄也再没递策问来,否则还可以拿命犯险,再往宫里走一遭。 一旁的刘义褚看苏晋病怏怏的,又唠叨开来:“要我说,朝廷上下全是一帮白眼儿狼,仕子闹事这茬儿,你苏知事出生入死,该记一大功吧?眼下躺了几日,刚刚回魂儿,也就长平侯府的小侯爷来瞧过你两回。可你晓不晓得,上个月户部钱尚书上朝时也就打了一个喷嚏,那些个大尾巴狼提着千金药方,差点没将尚书府的门槛儿踩破了。” 苏晋一边听他扯淡,一边在心中忖度晁清的案子,没留神听出个柳暗花明来,不由问:“小侯爷来看过我?” 刘义褚点了点头,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就属他的心没黑透。” 周萍道:“已来过两回了,见你闩着门只顾睡,谁也不让进,就说过几日再来。” 苏晋刚想问任暄何时再来,前头便有一小厮来报,说长平侯府的小侯爷登门探病来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任暄并没有一副探病该有的样子。 起码眉间锁着的是忧思,不是关切。 一见到苏晋,便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道:“苏贤弟,为兄把银两给你备好了,你择日便离京罢?” 苏晋愣了愣,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来,问:“是出甚么事了?” 他们在偏厅说话,四下无人,可任暄听她这么问,仍站在窗前左右望了望,这才回过身低声道:“你先前不是帮宫中殿下代写策问么?叫人查出来了!” 苏晋素日与任暄并没瓜葛,方才看他愁云密布,便猜到是代答策问的事出了岔子。 她刚在生死路上走了一遭,眼下竟能比任暄更从容一些,问道:“是如何查出来的?已经立案了么?” 任暄道:“这倒还没有。”又一叹:“为兄也不瞒你了,你这题策问,为十七殿下答的。十七殿下你也晓得,出了名的不学无术,为兄也是防着这一点,还特意帮你将取辞措字改得生嫩许多。立论虽深刻,但皇子太孙身边人才济济,权当是十七殿下向人请教了道理,翰林那老几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算了。坏就坏在晏子言。” 苏晋听到这里,心中疑窦丛生,晏子言虽曾为翰林侍读,而今却是詹事府少詹事,十七殿下的策论怎么会落到他手上?若说他刻意针对自己便罢了,可此事甚是机密,他怎么偏偏知道这策论是自己代写的呢? 任暄看她面露疑惑,便续道:“当今太子有两个胞弟,一个十三,一个十七,这你知道。你因玉印一事,跟晏子言有些龃龉。他也因这事,不知怎地就将你记上了,还特意找了你当初写得‘清帛钞’来给太子殿下看。 “当日也是巧了,十七殿下刚好就在东宫,看了你的‘清帛钞’,就说这字他见过。你说你一个知事,跟十七殿下八竿子打不着,他怎么会见过你的字?晏子言是个黄鼠狼精转世的,当即就猜到了因由,把十七殿下近来的策论找出来,太子殿下看过大怒,十七殿下便将实情说出来了,两日前,晏子言还特地上我府上,将你的策论原本取走了。” 苏晋愣了一愣,不禁想问任暄为何还将原本留着,难道不应当事后立时烧了么? 可她转而一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身之道,适时给自己留条后路,似乎并没甚么不对。 虽然这代价是旁人的命。 任暄看苏晋的神色变得寡淡起来,一时懊悔道:“苏贤弟,这事是为兄的错,是为兄不够慎重。可当务之急,是你能越快离开京师越好。你可知道半年前,那名帮十四殿下代答策问的司晨,是被人活活打死的?前几日,刑部沈尚书要传你进宫问话,幸好柳御史替你拦了拦,说你重伤未愈,让你歇上几日。依为兄看,反正这满朝上下,也没谁敢不卖左都御史的情面,眼下他在你身前挡着,你还是刀枪不入的,不如趁这个当口,远走高飞算了。” 任暄嘴上这么说,心里实则不想让苏晋逃的。 苏晋一介书生,便是逃,又如何能逃出十万亲军的天罗地网?加之这一两年来,锦衣卫有复起之势,若太子一怒之下,请旨让镇抚司的人出马,苏晋下了诏狱,还不得把甚么都吐出来? 所以他一通大论,先是提到了朱十三,再是提到了柳朝明。 十三殿下一直看重苏晋,他是知道的,而这半月看下来,就连柳朝明这一位铁面御史,也对苏晋诸多宽宥,大约有赏识之意。 倘若苏晋真地惜命,便不该逃,该立刻去找这二位金身菩萨保驾护航。 任暄晓得苏晋一身倔骨头,这话倘若直说,怕会激得她当下立牌坊等死。 就看她能不能闻弦音而知雅意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9.一一八章 此为防盗章 后来景元帝当真得了江山, 曾三拜其为相, 祖父或出任二三年, 最终致仕归隐。 苏晋记得, 祖父曾说:“自古君权相权两相制衡,有人可相交于患难, 却不能共生于荣权,朱景元生性多疑,屠戮成性,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看来这古今以来的‘相患’要变成‘相祸’了。” 后来果然如她祖父所言,景元帝连诛当朝两任宰相, 废中书省,勒令后世不再立相。 那场血流漂杵的浩劫牵连复杂,连苏晋早已致仕的祖父都未曾躲过。 苏晋记得那一年, 当自己躲在尸腐味极重的草垛子里,外头的杀戮声化作变徵之音流入脑海,竟令她回想起青花瓷瓶碎裂的情形。 彼时她怕祖父伤心,花了一日一夜将瓷瓶拼好,祖父看了,眉宇间却隐有惘然色。 他说:“阿雨,破镜虽可重圆, 裂痕仍在, 有些事尽力而为仍不得善果, 要怎么办?” 要怎么办? 苏晋不知, 事到如今,她只明白了祖父眉间的惘然,大约是追忆起若干年前与故友兵马中原的酣畅淋漓。 旧时光染上微醺色尚能浮现于闲梦之中,醒来时却不甘不忍昔日视若珍宝的一切竟会堕于这凡俗的荣权之争焚身自毁。 苏晋想,祖父之问,她大概要以一生去求一个解,而时至今日,她能做到的,也仅有尽力二字。 朱南羡疾步如飞地把苏晋带到离轩辕台最近的耳房,回头一看,身后不知何时已跟了一大帮子人,见他转过身来,忙栽萝卜似跪了一整屋子。 这耳房是宫前殿宫女的居所,未值事的宫女当先跪了一排,身后是一排内侍,再往后一直到屋外,黑压压跪了一片承天门的侍卫,其中有几人浑身湿透,大概方才跟着他跳了云集河。 朱南羡轻手轻脚地将苏晋放在卧榻上,然后对就近一个宫女道:“你,去把你的干净衣裳拿来,给苏知事换上。” 那宫女诺诺应了声:“是。”抬眼看了眼卧榻上那位的八品补子,又道:“可是” 朱南羡觉得自己脑子里装的全是糨糊,当下在卧榻边坐了,做贼心虚地遮挡住苏晋的胸领处,又指着宫女身后的小火者道:“错了,是你,你去找干净衣裳。” 小火者连忙应了,不稍片刻便捧来一身浅青曳撒。 朱南羡命其将曳撒搁在一旁,咳了一声道:“好了,你们都退下,本王要”他咽了口唾沫,“为苏知事更衣了。”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一个也不敢动。 先头被朱南羡指使去拿衣裳的宫女小心翼翼地道:“禀殿下,殿下乃千金之躯,还是让奴婢来为苏知事更衣吧?” 朱南羡肃然看她一眼,拿出十万分慎重,道:“放肆,你可知男女授受不亲?” 宫女噤声,带着一屋子女婢退出去了。 正好先头传的医正过来了,见宫女已撤出来,连忙提着药箱进屋,却被朱南羡一声“站住”喝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在门槛上跪了。 朱南羡又肃然道:“本王方才说的话,你没听见?” 医正一脸惛懵地望着朱南羡:“回殿下,殿下方才说的是男女授受不亲,但微臣这”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榻上躺着的,大意是他跟苏晋都是带把儿的。 朱南羡一呆,心中想,哎,头疼,这该要本王如何解释? 思来想去没个结果,朱南羡只好咳了一声,更加肃然地道:“大胆,本王怎么说,你便怎么做,都是男的就可以不分彼此上手上脚了么,赶紧滚出去。” 此话一出,医正连忙磕了个头,与一帮子仍跪在地上尚以为能上手上脚的内侍一齐退了出去,临到耳房外时还听到朱南羡慎之又慎地再交代了一句:“把门带上。” 医正连忙将门掩得严严实实,忍了忍实在忍不住,对垂手立于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宫前殿内侍总管说:“张公公,十三殿下这是” 张公公一脸晦气地看了他一眼。 医正一惊,一手往耳房指了指,又压低声音道:“可老夫听说,这榻上躺着的是京师衙门的一名知事啊。” 张公公一脸晦气地点了点头。 医正的下巴像是脱了臼,再问:“殿下样貌堂堂,品性纯良,怎么c怎么染上这一口了?” 张公公一脸晦气地说:“怎么染上的且不提,要论就先论陛下与太子爷殿下知不知道这回事儿,若知道还好,要是本来不知道今日又知道了,且晓得您与杂家为这榻上这位瞧了病,废了心,蒋大人还是想想咱们这胳膊脑袋腿儿还能余几条吧。” 医正听了这话,泪珠子直在眼眶里打转,心一横眼一闭,觉得不如撞死得了,当下就往门框上磕过去。 谁知脑门没触到门框,门便从里头被拉开了,医正一个失稳,倒葱似栽到了朱南羡脚边。 朱南羡咳了一声,这回倒没有摆谱,只垂着眸低声说了句:“瞧病去。” 卧榻特意布置过了,也不知十三殿下从哪儿拉了一张帘,将苏晋隔开。 像是为女眷探病,不能见其真容。 医正一边把脉,一边拿余光觑朱南羡。 自他进屋以后,十三殿下便一语不发地,端然地,笔挺地,几乎一动不动地坐在一旁,仿佛要努力摆出一副人正不怕影子歪的模样,可偏不巧,脸上却带着一丝微红。 待他的指尖甫一从苏晋的手腕上拿开,朱南羡便忙问道:“她怎么样了?” 医正道:“回殿下,苏知事的脉悬浮无力,见于沉分,举之则无,按之乃得,此乃气血双虚,久病未愈之状。又兼之操劳过度,伤及肝肺,实不宜再劳心劳力,能心无挂碍,将养数日,并以药食进补最好不过。” 朱南羡又问:“那她方才落水可有伤着根本?” 医正道:“哦,这倒没甚么,虽受了些寒气,好在殿下救得及时,微臣开个方子为苏知事调理调理也就无碍了。” 朱南羡这才放下心来,着医正写好方子,又命一干人等撤了出去。 耳房安静下来,朱南羡负手立于榻前,默不作声地看着苏晋。 天光被屏风挡去大半,自西窗灌进的风吹得烛火噗噗作响,明晖如织的火色照在苏晋身上,将平日里疏离全然洗去,只留下三分温柔。 只可惜,眉头还是微微蹙着的。 朱南羡伸出手指,想帮她将眉心抚平,可指尖停在她眉头半寸,又怕惊扰了她。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虎口和指腹有很厚的茧,虽一看就是习武之人的手,但依然修长如玉,显然是养尊处优惯了的。 但苏晋不是,朱南羡想,他方才为她更衣时,看到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有的已淡褪许多,有的依旧蜿蜒狰狞。 每一道,都看得他如骨鲠在喉。 朱南羡甚至想,那些征战数十年的老将士,身上的伤疤有没有苏晋多呢? 何况她还是一个女子。 他从未想过她会是一个女子。 那种清风皓月的气质,连男人身上都少有,怎么会是一个女子呢? 朱南羡觉得自己的脑又打结了,他拼命解,可这个结却越拧越紧。 以至于苏晋一醒来就看到朱南羡立在榻前,一脸苦大仇深地看着自己。 苏晋是在沉沉睡梦中忽然惊醒的,醒来的这一瞬,梦中种种一下全忘干净。 她猛地坐起身,先看了一眼身上已换过的曳撒,又看了一眼立在榻前目瞪口呆的朱南羡,当即翻身下地双膝落在地上,抿了抿唇角,只道了一句:“微臣死罪。” 朱南羡尚未从偷窥被抓的情绪中调转回神来,便被苏晋这大梦方醒就要自劾求死的壮烈胸怀震住,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我,这唉,头疼” 朱南羡觉得自己需要缓一缓,往卧榻上坐了,一看苏晋还跪在地上,想要扶她,伸手过去,再想起她是女子,又怕真地碰到她将她怠慢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0.一一九章 此为防盗章 后来景元帝当真得了江山, 曾三拜其为相, 祖父或出任二三年, 最终致仕归隐。 苏晋记得,祖父曾说:“自古君权相权两相制衡, 有人可相交于患难,却不能共生于荣权, 朱景元生性多疑, 屠戮成性,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看来这古今以来的‘相患’要变成‘相祸’了。” 后来果然如她祖父所言, 景元帝连诛当朝两任宰相, 废中书省,勒令后世不再立相。 那场血流漂杵的浩劫牵连复杂, 连苏晋早已致仕的祖父都未曾躲过。 苏晋记得那一年, 当自己躲在尸腐味极重的草垛子里,外头的杀戮声化作变徵之音流入脑海,竟令她回想起青花瓷瓶碎裂的情形。 彼时她怕祖父伤心,花了一日一夜将瓷瓶拼好,祖父看了, 眉宇间却隐有惘然色。 他说:“阿雨, 破镜虽可重圆, 裂痕仍在, 有些事尽力而为仍不得善果, 要怎么办?” 要怎么办? 苏晋不知, 事到如今,她只明白了祖父眉间的惘然,大约是追忆起若干年前与故友兵马中原的酣畅淋漓。 旧时光染上微醺色尚能浮现于闲梦之中,醒来时却不甘不忍昔日视若珍宝的一切竟会堕于这凡俗的荣权之争焚身自毁。 苏晋想,祖父之问,她大概要以一生去求一个解,而时至今日,她能做到的,也仅有尽力二字。 朱南羡疾步如飞地把苏晋带到离轩辕台最近的耳房,回头一看,身后不知何时已跟了一大帮子人,见他转过身来,忙栽萝卜似跪了一整屋子。 这耳房是宫前殿宫女的居所,未值事的宫女当先跪了一排,身后是一排内侍,再往后一直到屋外,黑压压跪了一片承天门的侍卫,其中有几人浑身湿透,大概方才跟着他跳了云集河。 朱南羡轻手轻脚地将苏晋放在卧榻上,然后对就近一个宫女道:“你,去把你的干净衣裳拿来,给苏知事换上。” 那宫女诺诺应了声:“是。”抬眼看了眼卧榻上那位的八品补子,又道:“可是” 朱南羡觉得自己脑子里装的全是糨糊,当下在卧榻边坐了,做贼心虚地遮挡住苏晋的胸领处,又指着宫女身后的小火者道:“错了,是你,你去找干净衣裳。” 小火者连忙应了,不稍片刻便捧来一身浅青曳撒。 朱南羡命其将曳撒搁在一旁,咳了一声道:“好了,你们都退下,本王要”他咽了口唾沫,“为苏知事更衣了。”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一个也不敢动。 先头被朱南羡指使去拿衣裳的宫女小心翼翼地道:“禀殿下,殿下乃千金之躯,还是让奴婢来为苏知事更衣吧?” 朱南羡肃然看她一眼,拿出十万分慎重,道:“放肆,你可知男女授受不亲?” 宫女噤声,带着一屋子女婢退出去了。 正好先头传的医正过来了,见宫女已撤出来,连忙提着药箱进屋,却被朱南羡一声“站住”喝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在门槛上跪了。 朱南羡又肃然道:“本王方才说的话,你没听见?” 医正一脸惛懵地望着朱南羡:“回殿下,殿下方才说的是男女授受不亲,但微臣这”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榻上躺着的,大意是他跟苏晋都是带把儿的。 朱南羡一呆,心中想,哎,头疼,这该要本王如何解释? 思来想去没个结果,朱南羡只好咳了一声,更加肃然地道:“大胆,本王怎么说,你便怎么做,都是男的就可以不分彼此上手上脚了么,赶紧滚出去。” 此话一出,医正连忙磕了个头,与一帮子仍跪在地上尚以为能上手上脚的内侍一齐退了出去,临到耳房外时还听到朱南羡慎之又慎地再交代了一句:“把门带上。” 医正连忙将门掩得严严实实,忍了忍实在忍不住,对垂手立于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宫前殿内侍总管说:“张公公,十三殿下这是” 张公公一脸晦气地看了他一眼。 医正一惊,一手往耳房指了指,又压低声音道:“可老夫听说,这榻上躺着的是京师衙门的一名知事啊。” 张公公一脸晦气地点了点头。 医正的下巴像是脱了臼,再问:“殿下样貌堂堂,品性纯良,怎么c怎么染上这一口了?” 张公公一脸晦气地说:“怎么染上的且不提,要论就先论陛下与太子爷殿下知不知道这回事儿,若知道还好,要是本来不知道今日又知道了,且晓得您与杂家为这榻上这位瞧了病,废了心,蒋大人还是想想咱们这胳膊脑袋腿儿还能余几条吧。” 医正听了这话,泪珠子直在眼眶里打转,心一横眼一闭,觉得不如撞死得了,当下就往门框上磕过去。 谁知脑门没触到门框,门便从里头被拉开了,医正一个失稳,倒葱似栽到了朱南羡脚边。 朱南羡咳了一声,这回倒没有摆谱,只垂着眸低声说了句:“瞧病去。” 卧榻特意布置过了,也不知十三殿下从哪儿拉了一张帘,将苏晋隔开。 像是为女眷探病,不能见其真容。 医正一边把脉,一边拿余光觑朱南羡。 自他进屋以后,十三殿下便一语不发地,端然地,笔挺地,几乎一动不动地坐在一旁,仿佛要努力摆出一副人正不怕影子歪的模样,可偏不巧,脸上却带着一丝微红。 待他的指尖甫一从苏晋的手腕上拿开,朱南羡便忙问道:“她怎么样了?” 医正道:“回殿下,苏知事的脉悬浮无力,见于沉分,举之则无,按之乃得,此乃气血双虚,久病未愈之状。又兼之操劳过度,伤及肝肺,实不宜再劳心劳力,能心无挂碍,将养数日,并以药食进补最好不过。” 朱南羡又问:“那她方才落水可有伤着根本?” 医正道:“哦,这倒没甚么,虽受了些寒气,好在殿下救得及时,微臣开个方子为苏知事调理调理也就无碍了。” 朱南羡这才放下心来,着医正写好方子,又命一干人等撤了出去。 耳房安静下来,朱南羡负手立于榻前,默不作声地看着苏晋。 天光被屏风挡去大半,自西窗灌进的风吹得烛火噗噗作响,明晖如织的火色照在苏晋身上,将平日里疏离全然洗去,只留下三分温柔。 只可惜,眉头还是微微蹙着的。 朱南羡伸出手指,想帮她将眉心抚平,可指尖停在她眉头半寸,又怕惊扰了她。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虎口和指腹有很厚的茧,虽一看就是习武之人的手,但依然修长如玉,显然是养尊处优惯了的。 但苏晋不是,朱南羡想,他方才为她更衣时,看到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有的已淡褪许多,有的依旧蜿蜒狰狞。 每一道,都看得他如骨鲠在喉。 朱南羡甚至想,那些征战数十年的老将士,身上的伤疤有没有苏晋多呢? 何况她还是一个女子。 他从未想过她会是一个女子。 那种清风皓月的气质,连男人身上都少有,怎么会是一个女子呢? 朱南羡觉得自己的脑又打结了,他拼命解,可这个结却越拧越紧。 以至于苏晋一醒来就看到朱南羡立在榻前,一脸苦大仇深地看着自己。 苏晋是在沉沉睡梦中忽然惊醒的,醒来的这一瞬,梦中种种一下全忘干净。 她猛地坐起身,先看了一眼身上已换过的曳撒,又看了一眼立在榻前目瞪口呆的朱南羡,当即翻身下地双膝落在地上,抿了抿唇角,只道了一句:“微臣死罪。” 朱南羡尚未从偷窥被抓的情绪中调转回神来,便被苏晋这大梦方醒就要自劾求死的壮烈胸怀震住,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我,这唉,头疼” 朱南羡觉得自己需要缓一缓,往卧榻上坐了,一看苏晋还跪在地上,想要扶她,伸手过去,再想起她是女子,又怕真地碰到她将她怠慢了。 左思右想,他只好又道:“你坐下。”一顿:“不是,你上来躺下。”一想更不对劲了,吸了口气道,“本王想说的是,你先躺好,让本王跪着。” 苏晋抬起眼,一脸诧然地看着他。 朱南羡觉得自己实是多说多错,不如身体力行,一时也顾不得男女之别,伸手自她腋下一提将她搁在榻上,自己拿脚勾了张凳子过来坐下,然后重重一叹,这才问:“你这样,可想过往后要怎么办?” 苏晋看四下清风雅静,朱南羡亦没有要问罪的意思,心下一思量,道:“微臣只记得自己落了水,敢问殿下,是谁将微臣救起来的?” 朱南羡这才将苏晋落水后的事一一道来,又免了她的跪谢之礼,道:“也怪本王,慌乱之间也没瞧清有没有人发现你的身份,不过依本王看,宫前殿的内侍宫女定是不晓得的,承天门的侍卫也应当没瞧见,就怕有两个跟着本王跳水又离得近的。不过你放心,本王会去料理好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1.一二零章 此为防盗章  吃过药起了高热,烧到云里雾里时, 几乎以为自己要腾云驾雾羽化升仙了。 幸而那药草总算在四肢百骸弥散开来, 逐渐将一身沸腾的血安抚温凉, 像只有力的手, 把她的魂魄从阴曹地府拽回来。 苏晋记得, 四年多前,自己被吏部那群杀才乱棍杖打, 晕死在街边,也是这么生死一线地挺过来的。所谓以下犯上,杖责八十,那只是吏部对外的说辞。事实上他们动的是私刑,以为已将她打死了,随手扔到了死人堆里,是她凭着一口气爬了出来。 也许是这一生注定要走在刀尖上, 所以上苍仁善,让她生得格外皮糙肉厚,真是幸甚。 仕子闹事过后的半夜里, 整个京师上下都落了雨。 雨水滂沱如注,却不像寻常阵雨急来急去,而是遮天蔽日地浇了两日,昭昭然将暮春送走。 酷暑将至。 后一日, 京师上下果真变了天。 北方仕子与在朝的北臣联名上书, 恳请彻查科场舞弊一案。 折子递到皇案, 景元帝震怒, 一命三司会审,理清闹事因果,挑唆从犯,涉事衙门,一律从重处置;二撤春闱主考,翰林掌院裘阁老一职,废除今春登科三甲的封授,令翰林上下十余学士重新审阅春闱答卷。 景元帝的处置,面儿上看是各打一百大板,南北两碗水端平。 可当日廷议,景元帝问众卿之见,户部侍郎沈奚不过试探着说了句“南北之差,大约误会”,便引得龙颜大怒,责令杖打三十。 沈奚的爹就是刑部尚书。 据说这三十杖,还是沈尚书他老人家亲自抡板子上的,大约想让他那光会耍花架子的儿子长个记性,实实在在下了狠手。 结果将沈奚腿打折了。 苏晋身上的伤刚好一些,能踱出房门在院里转悠的时候,周萍便将这朝中事一桩一件地说与她听。 说到沈奚,在廊檐下晒太阳的刘义褚就插嘴道:“同是重臣之后,这沈侍郎可比晏少詹事差得远了。单说揣摩圣意这一项,晏少詹事便雷打不动地站边北面儿,结果怎么着?龙颜非但大悦,还特命他主查科考一案。我看等这案子结了,少詹事不日就要升任詹事,升任各部侍郎尚书,升任太子少保,少师,这晏太傅府,就该改名儿喽。” 苏晋听他提起晏子言,心中一时郁郁。 她当日为保晏子萋安危,将玉印归还给了她。想来这晏子萋拿回玉印,便没理由再来衙门,跟她说晁清失踪当日的因果了。 她一身是伤,硬闯太傅府是不能够,小侯爷任暄也再没递策问来,否则还可以拿命犯险,再往宫里走一遭。 一旁的刘义褚看苏晋病怏怏的,又唠叨开来:“要我说,朝廷上下全是一帮白眼儿狼,仕子闹事这茬儿,你苏知事出生入死,该记一大功吧?眼下躺了几日,刚刚回魂儿,也就长平侯府的小侯爷来瞧过你两回。可你晓不晓得,上个月户部钱尚书上朝时也就打了一个喷嚏,那些个大尾巴狼提着千金药方,差点没将尚书府的门槛儿踩破了。” 苏晋一边听他扯淡,一边在心中忖度晁清的案子,没留神听出个柳暗花明来,不由问:“小侯爷来看过我?” 刘义褚点了点头,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就属他的心没黑透。” 周萍道:“已来过两回了,见你闩着门只顾睡,谁也不让进,就说过几日再来。” 苏晋刚想问任暄何时再来,前头便有一小厮来报,说长平侯府的小侯爷登门探病来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任暄并没有一副探病该有的样子。 起码眉间锁着的是忧思,不是关切。 一见到苏晋,便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道:“苏贤弟,为兄把银两给你备好了,你择日便离京罢?” 苏晋愣了愣,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来,问:“是出甚么事了?” 他们在偏厅说话,四下无人,可任暄听她这么问,仍站在窗前左右望了望,这才回过身低声道:“你先前不是帮宫中殿下代写策问么?叫人查出来了!” 苏晋素日与任暄并没瓜葛,方才看他愁云密布,便猜到是代答策问的事出了岔子。 她刚在生死路上走了一遭,眼下竟能比任暄更从容一些,问道:“是如何查出来的?已经立案了么?” 任暄道:“这倒还没有。”又一叹:“为兄也不瞒你了,你这题策问,为十七殿下答的。十七殿下你也晓得,出了名的不学无术,为兄也是防着这一点,还特意帮你将取辞措字改得生嫩许多。立论虽深刻,但皇子太孙身边人才济济,权当是十七殿下向人请教了道理,翰林那老几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算了。坏就坏在晏子言。” 苏晋听到这里,心中疑窦丛生,晏子言虽曾为翰林侍读,而今却是詹事府少詹事,十七殿下的策论怎么会落到他手上?若说他刻意针对自己便罢了,可此事甚是机密,他怎么偏偏知道这策论是自己代写的呢? 任暄看她面露疑惑,便续道:“当今太子有两个胞弟,一个十三,一个十七,这你知道。你因玉印一事,跟晏子言有些龃龉。他也因这事,不知怎地就将你记上了,还特意找了你当初写得‘清帛钞’来给太子殿下看。 “当日也是巧了,十七殿下刚好就在东宫,看了你的‘清帛钞’,就说这字他见过。你说你一个知事,跟十七殿下八竿子打不着,他怎么会见过你的字?晏子言是个黄鼠狼精转世的,当即就猜到了因由,把十七殿下近来的策论找出来,太子殿下看过大怒,十七殿下便将实情说出来了,两日前,晏子言还特地上我府上,将你的策论原本取走了。” 苏晋愣了一愣,不禁想问任暄为何还将原本留着,难道不应当事后立时烧了么? 可她转而一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身之道,适时给自己留条后路,似乎并没甚么不对。 虽然这代价是旁人的命。 任暄看苏晋的神色变得寡淡起来,一时懊悔道:“苏贤弟,这事是为兄的错,是为兄不够慎重。可当务之急,是你能越快离开京师越好。你可知道半年前,那名帮十四殿下代答策问的司晨,是被人活活打死的?前几日,刑部沈尚书要传你进宫问话,幸好柳御史替你拦了拦,说你重伤未愈,让你歇上几日。依为兄看,反正这满朝上下,也没谁敢不卖左都御史的情面,眼下他在你身前挡着,你还是刀枪不入的,不如趁这个当口,远走高飞算了。” 任暄嘴上这么说,心里实则不想让苏晋逃的。 苏晋一介书生,便是逃,又如何能逃出十万亲军的天罗地网?加之这一两年来,锦衣卫有复起之势,若太子一怒之下,请旨让镇抚司的人出马,苏晋下了诏狱,还不得把甚么都吐出来? 所以他一通大论,先是提到了朱十三,再是提到了柳朝明。 十三殿下一直看重苏晋,他是知道的,而这半月看下来,就连柳朝明这一位铁面御史,也对苏晋诸多宽宥,大约有赏识之意。 倘若苏晋真地惜命,便不该逃,该立刻去找这二位金身菩萨保驾护航。 任暄晓得苏晋一身倔骨头,这话倘若直说,怕会激得她当下立牌坊等死。 就看她能不能闻弦音而知雅意了。 苏晋想了想问道:“你不是说还未曾立案么?刑部传我进宫做甚么?” 任暄道:“刑部是为仕子闹事传你的,想问问当日的情形。眼下这不是三司会审么,柳大人这才与沈尚书打的招呼。虽说当日没甚么端倪,但晏子言将你策论拿走,必然是想上递刑部的,想必刑部如今已晓得你这茬了。” 任暄说完,仔细去瞧苏晋脸色,想在她的眉梢眼底找答案。 却没料到苏晋心里却想着另一桩事。 她早先还在郁结自己将玉印还给晏子萋,晁清的案子虽有了线索,但却断了门路。 眼下刑部传她,正是良机,若代写策论的案子能引来晏子言当面对质,她便可当着柳朝明,沈拓的面将晁清的案子捅破。 再不怕无人肯受理贡士失踪的案子了。 这人世一重山一重水,越往上走,人命便越轻贱起来。 新君立国,标榜了几十年的仁政爱民,不过是幌子,接近权势中心,连寻个人都得大费周章百转千回,若黎民是拼了命才苟活,还谈甚么仁爱。 苏晋心底泛起一丝悲凉,却又如在暗夜之中看到一丝熹光,总算不是走投无路。 反正命只有一条,为晁清的案子,已然搭进去过一回,何妨再搭一回? 她送走了任暄,问周萍讨了刑部的手谕,立时往宫里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2.一二一章 此为防盗章  这一日栉风沐雨, 苏晋实是累了。柳朝明既这么说, 她不再推脱, 径自坐在青竹榻上歇了片刻。 她唇上没有一丝血色, 柳朝明又看她一眼, 沉默不语地斟了杯茶递给她。 茶味在舌尖漫开,带有一丝苦涩, 竟是专以白芍烹成的药茶。 风有些寒凉, 柳朝明将角窗掩上,回身看苏晋依旧端端坐着,以为她仍未安心,便道:“半个时辰前, 内阁再拟咨文,上书裘阁老与晏子言十大罪状,将刑期提到两日后,且令各部自查,有牵连者,从重惩处。” 言外之意,时下人人自危, 没人想得起你, 且安心歇着。 景元帝早年屠戮成性,此事既已论罪,该当尘埃落定。 苏晋听了这话, 却问:“柳大人, 这案子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么?” 柳朝明看她一眼:“怎么?” 苏晋想起闹市当日, 被她砍伤的牙白衫子说的话——天皇老子都不管的闲事,你要来管,也不怕将小命交代了。 牙白衫子不过一名落第仕子,一无官职傍身,二无祖上恩荫,纵然身后有几个北臣支持,大都官阶低微,凭什么说这事连天皇老子都不管? 天皇老子又是谁? 苏晋道:“下官听到这句话,觉得十分蹊跷,直觉他的背后一定藏着甚么人,否则不会如此堂而皇之。” 柳朝明也想起早先赵衍的话——光禄寺少卿,也就一个正五品的衔儿吧? 不同的人唱不同的戏,竟然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必不是巧合。 他不由再看了苏晋一眼,明珠蒙尘,蹉跎经年,是可惜了。 难怪老御史当年说甚么都要保住她。 柳朝明的语气平静似水:“你知道你的伤为何不曾痊愈么?” 苏晋纳罕。 “操心太过,此其一;其二,太会添麻烦。” 苏晋愣了一愣,悟出他的言中意,眉间的苍茫色竟刹那消散不少。 “下官给大人添的麻烦何止一桩两桩,大人能者多劳,下官还指着大人全都笑纳了。” 柳朝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转头看了看天色,站起身便要离开。 苏晋又道:“大人,下官以为,谢之一字说多了索然无味,劳驾大人给下官支个账本,有甚么劳烦之处,大人就添几笔画几笔,下官也在心里记着,日后一定加倍奉还。” 柳朝明知道她惯会巧言令色虚与委蛇这一套,并不当真,可回过头,却在苏晋清淡的眉宇间瞧出一份郑重其事。 他一时默然,片刻后,唇边竟浮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就怕你还不起。” 苏晋歇下还没半刻,屋外便传来叩门声。 是一名面生的内侍,手里端着一托盘,对苏晋道:“知事大人,柳大人方才说您有伤在身,特命杂家熬了碗药送来。” 苏晋道:“有劳了。”接过托盘放在了桌上。 内侍顿了顿又道:“知事大人,您别怪杂家嘴碎,这药当趁热吃,凉了就大不起作用了。” 苏晋点了点头,端起药碗,忽然觉得不大对劲。 按说她是两个时辰前来的都察院,没几个人知道风声,柳朝明要吩咐人给她熬药,为何要不找个都察院的,而要找一个内侍? 自己与这名内侍是头回想见,这内侍合该先问一句“阁下是否是京师衙门的苏知事”,可他不仅没问,反而像认得她一般。 苏晋道:“方才我跟柳大人提及胸口发闷,觉得染上了热症,柳大人说要拿黄连来解,便是熬在了这碗药里?” 内侍陪着笑道:“正是,良药苦口,大人将药吃了便不觉得闷了。” 苏晋心底一沉,慢慢把药送到嘴边,忽然又为难道:“劳驾这位公公,我自小舌苔有异,吃不了苦味,烦请公公帮我找两颗蜜饯。” 内侍犹疑片刻,道:“成吧,杂家去去就来。” 苏晋悄无声息地来到门口,等那名内侍消失在廊檐尽头,她当即闪身而出,匆匆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苏晋不知道是谁要害她。 但她知道,单凭一个小小内侍,还不能在这戒备森严的都察院随意出入。 这内侍背后,一定是有人指使的,能将人安插到都察院,应当还是一个权力不小的人。 这宫内是不能待了,“那个人”既然能派内侍进都察院,那么就能派人进宫中各个角落去寻她。 不如撞在巡逻的侍卫手上险中求安? 不行的,苏晋想,指不定哪个侍卫就是一道暗桩,自己撞上去,岂不自投罗网?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要害她的人,大约也是忌惮都察院的,否则他会派人就地动手,而不是毒杀。 既然忌惮都察院,为何又要选在都察院下毒? 她不过一名京师衙门一名知事,若想杀她,趁她在宫外不是更好? 是有甚么事令他非要在此时此刻动手不可了吗? 透支过度的身子已开始不听使唤,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云端,疲累将匿藏在百骸的病痛如拔丝般拽扯出来,渗透到每一寸骨骼血脉中。 可苏晋却顾不上这些,她仔仔细细将从昨日到今晨发生的事回忆了一遍。 昨日清晨,先是任暄来看望她,然后她问周萍讨了刑部手谕进了宫;见了刑部尚书以后,去了詹事府,柳朝明烧掉策论,令她逃过一劫。之后去了朱南羡的王府见了死囚沈奎,回到京师衙门,被赵衍带回都察院。而她见的最后一个人是柳朝明。 就在半个时辰前,她对柳朝明说,仕子闹事的背后或许有人指使。 难道“那个人”要杀她,是因为她觉察出了仕子闹事的端倪之处? 这也不对。 苏晋回想起闹事当日,她问那牙白衫子“天皇老子都不管,甚么意思”的时候,那牙白衫子便已动了杀机了。 倘若这就是最重要的,那么闹事之后,她在京师衙门养伤多日,这位背后的人,为何不在当时派人除掉她呢? 一定有甚么更紧要的,被她漏掉了。 脑中有个念头在一瞬间破茧而出——是了,是晁清的案子! 若说这些日子她说了甚么,做了甚么,挡了甚么不该挡的路,只能使晁清的案子了。 且从昨日到今晨,她从朱南羡的府邸打听到了晁清失踪的线索以后,唯一落单的一刻,便是方才柳朝明从值事房离开。 而柳朝明离开不到半刻,那送药的内侍就来了。 这说明,或许有个人,从她去了朱南羡府邸后,就一直盯着她。不,也许更早,从她开始查晁清案子的时候,就开始盯着她了。 既然仕子闹事的案子,背后有人藏着;而晁清失踪的案子,背后也有一个权力不小的人。那么这两桩案子,是否有关系呢? 苏晋觉得自己汲汲追查多日,所有的线索终于在今日穿成了一条线,虽然有许多揣测还有待证实,但她终于知道该从何处下手了。 宫阁重重,每一处假山奇石背后都像藏了一个人,苏晋甚至能听到身后追来的脚步声。 她绕过一个拐角,眼前有两条路,一条通往承天门,过了承天门便可出宫,可承天门前是一望无垠的轩辕台,她穿过轩辕台,无疑会成为众矢之的;第二条路通往宫前苑,那里花树草木丛生,若躲在里头,虽不易被人发现,但却要费时费力地与之周旋。 自己的体力已所剩无几,加之旧伤的剧痛像一只大手,将她的五脏六腑搅得翻天覆地,这么下去,又能与人周旋到几时? 苏晋这么一想,当即就往承天门的方向走去。 她不过一从八品小吏,对方未必会认为她能逃出宫去,不一定在宫外设伏,因此只要能顺利穿过轩辕台,就暂时安全了。 苏晋握手成拳,罢了,且为自己搏一条生路。 朱南羡刚回宫,正自承天门卸了马,远远瞧见轩辕台上,有一人影正朝自己这头疾步走来,身后有人在追她,看样子,大约来意不善。 那人似乎很累了,又似乎受了伤,步履踉踉跄跄,却异常坚定,扶着云集桥的石柱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身后纵有兵刀杀伐声,也不曾胆怯回头。 朱南羡一时怔住,倏忽间,他发现这坚定的样子似曾相识。 他往前走了一步,唤了一声:“苏时雨?” 可苏晋没有听见。 朱南羡又大喊了一声:“苏时雨——” 苏晋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动了,她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撑着云集桥的石柱,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就此倒下。 恍惚之中,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唤她,可她转过头去,眼前一片昏黑,已什么都看不清了。 心中终于泛起一丝苦涩的无奈。 苏晋想,那就这样吧。 朱南羡拼了命地跑过去,苏晋的一片衣角却在擦着他手背一寸处滑过。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仰身栽进了云集河水里,一刻也不停顿地跟着跳了下去。 天刚破晓,寒冷的云集河水漫过朱南羡的口鼻,这一夜终于要过去了。 他勾住苏晋的手腕,用力将她揽尽怀里,衣衫已被河水冲的凌乱不堪,苏晋的外衫自肩头褪下,露出削瘦的锁骨。 朱南羡用力将她托上岸,可就在这一刻,他的掌心忽然感到一丝微微的异样。 他愣愣地将手挪开,愣愣地上了岸,然后跌坐在苏晋旁边,愣愣地看着她衣衫胸口,隐约可见的缚带。 朱南羡脑中盘桓数年而不得始终的困局终于在此刻轰然炸开。 科场案非同小可,柳朝明与张石山商议后,只简略奏明圣上,决定等传胪之后彻查。 当务之急,是传胪当日的安危。大典过后,状元游街,一甲三人自承天门出,途经夫子庙,至朱雀巷,一路当严防死守,万不能出岔子。 杨知畏道:“明日我在宫中,府衙一切事宜当听孙府丞差遣,依柳大人张大人的意思,凡有闹事,一并抓回衙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3.一二二章 此为防盗章 原来这矮胖墩子姓陆, 时任刑部员外郎, 正是当日奉柳朝明之命,给苏晋送死囚的那位。 听闻苏晋是来跟刑部沈尚书回话的, 陆员外略一思索, 道:“这样, 苏知事您不必等, 我这就去请尚书大人的意思。” 说着,也不等苏晋客气, 风风火火地走了。 沈拓正审阅仕子闹事的涉事衙门与人员名录, 外头有人通报说京师衙门的苏知事来了,沈拓笔头动作一顿,掀眼皮看柳朝明一眼,回了句:“请吧。” 柳朝明端的冷静从容,仿佛没听到什么声儿一样, 沈拓忍了忍没忍住, 才问:“这个苏知事, 可是当年老御史一眼看中,再三叮嘱你照拂, 你驱车去追却没赶上,将事情搅黄了的那位?” 柳朝明一副不为外物所动的样子, 端起茶悠悠道:“怎么,尚书大人还记得这事?” 沈拓“嘿”着笑了一声:“如何记不得?那几年提起朝廷后生, 老御史无时无刻不在夸你, 说你从容有度又杀伐果决, 唯独这一桩办得不够利索,气得御史他老人家几日咽不下饭。” 柳朝明啜了口茶,不说话。 沈拓又道:“后来他老人家还找我想辙,我能有甚么辙?吏部的通文递过来,皇上已批了红。”说着,摇了摇头道:“当真可惜了,我记得他中进士那年才十八,文采斐然,胸怀锦绣,俨有你当年风采,便是给个榜眼,乃或给个状元也不为过。还是皇上看了眼他的年纪,生生吓了一跳,这才将他的名次压到了第四,就是怕此子锋芒太过招来横祸。” 柳朝明一时默然,苏晋中进士时,他不在京师,后来关于她的种种,也不过道听途说。反是那日在风雨里初见着,倒并不曾有传闻中的绝世风华。 他本还惋惜,以为五年的挫败与磨难,已将此子身上的锋芒洗尽了。 直到仕子闹事的当日,她一身是血地朝他走来,跪在地上向他请罪。 鎏金似的斜晖浇在她身上,淬出令人心折的光,刀锋履地之声仿佛划在铮铮傲骨之上。 柳朝明这才觉得是自己看走了眼。 也许是初见那日,秦淮的雨丝太细太密,将人世间的一切都隔得朦朦胧胧,竟不曾见,当她立在烈火斜阳里,连眸中萧索都是傲雪凌霜的。 陆员外又是请又是迎地将苏晋带到了律令堂外。 待苏晋见过礼,沈拓道:“你来得正好,老夫正整理闹事当日的涉事衙门和名录,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苏晋应是,将沈拓的问题一一答了。 沈拓听后,在公文上删添些许,这才罢了笔,说道:“先头传你,是为了解闹事当日的情形。不过两日前,老夫收到一封密帖,里头藏着一篇策论,那送帖人说,正是你的笔记,你看看可是?” 密帖上镂着紫荆花,果然是她早前给任暄的那本。 苏晋曾是进士,又尝有文墨流于市井,笔迹是赖不掉的,只好称是。 沈拓抬手往案上一拍,呵斥道:“你好大的胆子,老夫听闻,这道策问可是翰林每月策诸位殿下的题目,你老实交代,这是为哪位殿下代写的?” 其实苏晋此番前来,正是为招认代写的罪状,招来晏子言与她对质晁清的案子。 依任暄之言,代写一事之所以被查出来,是在十七殿下那头撕开了口子,已然昭昭于世了,可听沈拓之言,仿佛并不全然了解内情。 莫不是太子殿下有意为朱十七隐瞒? 既如此,何以不直接将她传去东宫私询问罪呢?平白招来刑部,岂不自相矛盾? 苏晋一时想不出因果,两相权衡,只得道:“代写一事不假,还请尚书大人治罪。” 也不提是哪位殿下。 沈拓“哼”着笑了一声,指着苏晋道:“这厮嘴还挺严。”说着,忽然摆了摆手,道:“罢了,老夫手里头的案子多得是,没闲心理会你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又对柳朝明道:“此人好歹是个从八品知事,犯了纲纪,你都察院合该管管,此事你接过去罢。” 苏晋本是俯跪在地的,听了这话,不由慢慢直起身子,一脸困惑地将沈拓望着。 甚么意思?难道是要放她一马? 沈拓的确是要放苏晋一马,他先前问柳朝明的一番话,也是想试探都察院对苏晋的态度。 柳朝明有个“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性子,在这一任七卿(注1)之中,虽十分年轻,心里头却像装了个千斤坠,这也是老御史致仕后,保举他做左都御史的原因。 可方才提起苏晋,柳朝明竟出乎意料地走了一刻神,可见是自觉愧对老御史,亏欠苏晋得紧。 沈拓从来奉行秉公执法,当年也跟老御史并称为“铁面菩萨”,而今年事已高,后生可畏,“铁面”二字传给了柳昀,自己却跟自己那花架子儿子学会了熟视无睹得过且过的道理,也罢,且任这些后生折腾去吧。 沈拓当即一拍案,端出一副要撵人的架势:“还愣着做甚么,我刑部的地板跪起来格外舒服些么?” 苏晋一头雾水地被沈拓连骂带撵地赶出了刑部,心中并没有松快些许,反是此行的目的落了空,刑部手谕已被检校收了回去,下回再进宫,只能是去都察院领板子的时候了。 二十大板打下来,也不知自己可还有命走到詹事府。 苏晋实以为当下机不可失,立时就往东宫(注2)的方向走去。 “站住。”身后传来一声冷喝。 苏晋回过头去,也不知柳朝明何时也从刑部出来,手里还拿着她那本紫荆花密帖,冷着脸问:“就这么不死心,还要去找晏子言?” 苏晋俯首道:“大人误会了,下官头回来刑部,一时迷了路,走错道了。” 柳朝明道:“迷得连南北都分不清么?” 苏晋说不出话来,将身子弯得低了些。 柳朝明又道:“我看你的伤是好利索了,不如先去都察院,把你的二十大板领了。” 苏晋做了个拱手礼,将腰身弯得更低,已然是请罪之姿。 柳朝明沉默着盯了她半晌,觉得老御史纵有伯乐之慧,难免一叶障目,只看到苏晋的锦绣才情,却不见此人的巧言令色起来着实可恶,一时也不想跟她废话,吝啬地说了两个字:“跟着。” 苏晋跟柳朝明走了一段路,却并不是承天门的方向,而是东宫。 她在心里揣摩了几分,不由意外地问道:“大人这是要带下官去詹事府么?” 柳朝明没言语。 苏晋又道:“下官多谢柳大人。” 柳朝明蓦地折转身,举着手里的紫荆花密帖,面无表情地看着苏晋道:“不必谢,正是为审你才领你去的。” 苏晋恭恭敬敬回了个礼道:“正是。”又请教来人姓名。 原来这矮胖墩子姓陆,时任刑部员外郎,正是当日奉柳朝明之命,给苏晋送死囚的那位。 听闻苏晋是来跟刑部沈尚书回话的,陆员外略一思索,道:“这样,苏知事您不必等,我这就去请尚书大人的意思。” 说着,也不等苏晋客气,风风火火地走了。 沈拓正审阅仕子闹事的涉事衙门与人员名录,外头有人通报说京师衙门的苏知事来了,沈拓笔头动作一顿,掀眼皮看柳朝明一眼,回了句:“请吧。” 柳朝明端的冷静从容,仿佛没听到什么声儿一样,沈拓忍了忍没忍住,才问:“这个苏知事,可是当年老御史一眼看中,再三叮嘱你照拂,你驱车去追却没赶上,将事情搅黄了的那位?” 柳朝明一副不为外物所动的样子,端起茶悠悠道:“怎么,尚书大人还记得这事?” 沈拓“嘿”着笑了一声:“如何记不得?那几年提起朝廷后生,老御史无时无刻不在夸你,说你从容有度又杀伐果决,唯独这一桩办得不够利索,气得御史他老人家几日咽不下饭。” 柳朝明啜了口茶,不说话。 沈拓又道:“后来他老人家还找我想辙,我能有甚么辙?吏部的通文递过来,皇上已批了红。”说着,摇了摇头道:“当真可惜了,我记得他中进士那年才十八,文采斐然,胸怀锦绣,俨有你当年风采,便是给个榜眼,乃或给个状元也不为过。还是皇上看了眼他的年纪,生生吓了一跳,这才将他的名次压到了第四,就是怕此子锋芒太过招来横祸。” 柳朝明一时默然,苏晋中进士时,他不在京师,后来关于她的种种,也不过道听途说。反是那日在风雨里初见着,倒并不曾有传闻中的绝世风华。 他本还惋惜,以为五年的挫败与磨难,已将此子身上的锋芒洗尽了。 直到仕子闹事的当日,她一身是血地朝他走来,跪在地上向他请罪。 鎏金似的斜晖浇在她身上,淬出令人心折的光,刀锋履地之声仿佛划在铮铮傲骨之上。 柳朝明这才觉得是自己看走了眼。 也许是初见那日,秦淮的雨丝太细太密,将人世间的一切都隔得朦朦胧胧,竟不曾见,当她立在烈火斜阳里,连眸中萧索都是傲雪凌霜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4.一二三章 此为防盗章  春闱至今, 仕子聚众闹事共十五起。也曾有状子递到大理寺c都察院,状告春闱主考裘阁老徇私舞弊。 科场案非同小可,柳朝明与张石山商议后, 只简略奏明圣上, 决定等传胪之后彻查。 当务之急, 是传胪当日的安危。大典过后,状元游街,一甲三人自承天门出, 途经夫子庙,至朱雀巷,一路当严防死守, 万不能出岔子。 杨知畏道:“明日我在宫中, 府衙一切事宜当听孙府丞差遣, 依柳大人张大人的意思, 凡有闹事, 一并抓回衙门。” 孙印德掐死杨知畏的心都有了,状元游街,众百姓争相竞看, 当真有人闹事, 混在百姓里头, 哪能那么好抓? 他堂堂府尹避难都避到宫里头去了, 还将这苦差事甩给他?想得美。 孙印德撩袍往地上一跪, 道:“游街治安是由五城兵马司负责, 当真有人闹事, 那下官岂不要跟指挥使大人要人?下官区区一府丞,指挥使如何肯将人交给下官?” 杨知畏道:“这你不必忧心,我会将府尹挂印留与你。” 孙印德又道:“若下官带衙差去巡查治安,京师衙门又由何人坐镇调度?” 杨知畏见他推脱再三,不悦道:“自当由刘推官顶上,署内事宜繁多,但也不是离了谁就不行。” 刘义褚听了这话却为难道:“下官平日里审个案,诉个状子倒还在行,奈何举子出身,不熟悉传胪的规矩,恐难当此任。” 张石山面色不虞:“堂堂京师衙门,连个知仪守礼,调度坐镇的人也找不出?” 周萍借机道:“回禀大人,衙中有一知事,乃进士出身,当年受教过传胪仪制。” 张石山自然晓得这个人是跪在退思堂外的苏晋。 外头风雨交加,他心心念念后生的安危,听了这话,就势道:“便命他进来说话。” 少倾,苏晋站在退思堂门槛外,跟张石山柳朝明行礼。她淋了雨,唯恐将湿气带进去,并不进堂内。 张石山原想让她去换过衣裳,但柳朝明自到衙署一直面色森然,张石山晓得他一向看中守礼克己之人,怕再对苏晋宽宥,惹他不快,便开门见山对苏晋道:“你既是进士出身,想必熟知传胪大典的规矩,你便从唱胪起,自游街毕,一一讲来。” 苏晋应是,方说了两句,柳朝明冷声打断:“听不清。” 苏晋顿了一下,只好大些声气从头讲起。 春雷隆隆,急雨下得昏天暗地,柳朝明脸色森寒,再耐不住性子听下去,将茶盏往案上一搁,训斥道:“是没人教过你该站在哪里回话么?” 退思堂鸦雀无声,苏晋道:“回大人,下官一身尽湿,恐将寒意带进堂内,若叫各位大人沾染了病气,该是下官的罪过了。” 柳朝明的面色更加难看:“那你还杵在这?” 他的话没头没尾,俨然一副要定罪论罚的模样。 苏晋稍一迟疑,当即跪地行了个请罪的大礼,匆匆退了下去。不稍片刻,她便回来了,换了身干净衣裳。 雨细了些,春阳挣脱出云层,洒下半斛光,将退思堂照得一半明一半暗。 苏晋抬起眼皮,瞥了堂上一眼,柳朝明沉默寡言地坐在光影里,方才莫名的戾气已散了不少,眉梢眼底透露出一如既往的高深。 她松了口气,依张石山所言,将传胪的规矩仔细说了一遍,无一不妥。 张石山点了点头,命一干人等悉数退下,只留了苏晋。 他嘱咐道:“虽说明日留你在衙署调度是以防万一,但孙印德毕竟是个靠不住的,你这一日要多留心些才好。” 苏晋称是。 她虽换过衣衫,但发梢未干,泠泠水意称着修眉明眸,清致至极。 柳朝明的目光在苏晋身上扫过,淡淡道:“明日,我会命刑部给你送个死囚过来。” 又是句没头没尾的话。 苏晋揣摩片刻,试探着问:“大人的意思是拿这死囚做文章,当真有仕子闹事,杀一儆百?” 柳朝明却不置可否:“你看着办。” 苏晋默了默道:“柳大人,下官一介书生,连伤人都不曾,君子远庖厨,宁见其生,不愿见其死,遑论取人性命,下官不会。” 柳朝明面无表情道:“你生来便会拽文?” 苏晋不言。 柳朝明站起身,路过她身边冷冷丢下一句:“不会便学。” 至晚时分,霞色喷薄而出,一方天地浓艳似火,应天府一干大小官员立在衙门外规规矩矩地站班子,恭送二位大人。 方才柳朝明对苏晋严苛的态度,孙印德看在眼里。 他排头立在车马前,投其所好地请教:“柳大人,不知苏知事躲懒旷值,私查禁案,数罪并罚,该是个甚么处置?” 柳朝明转头看他一眼,声音听不出情绪:“他私查禁案了?” 孙印德连忙上前搭一把手,要扶柳朝明上马车,一面说道:“禁案只是个说法,其实都是他臆想出来的。前一阵儿有个贡士私自回乡了,他非说是失踪,要闹到太傅府,詹事府头上去,若不是下官拦着,怕是要搅得天下大乱。” 看柳朝明不语,孙印德又压低声音透露道:“大人有所不知,这苏知事面儿上瞧着像个明白人,皮囊里裹了一身倔骨头,臭脾气拧得上天了,早几年作妖得罪了吏部,杖责八十棍还” 他话未说完,马车前一都察院小吏抬手将车帘放下,把他与柳朝明隔出里外两个世界。 小吏朝孙印德一拱手,笑道:“孙大人,眼下天色已晚,大人若实在有话,不如改日上都察院与柳大人细说。” 孙印德急忙称是,又迟疑道:“只是下官区区一四品府丞,也不知该何时上门,才不至于叨扰了左都御史大人?” 小吏冲车夫使了个眼色,车夫一扬鞭,马车骨碌碌走了。 小吏弯着一双笑眼,对孙印德打个揖,歉然道:“这原是我的过错,昨日巡城御史巡街,瞧见孙大人您当值时分去了轻烟坊,喝得烂醉如泥,方才出衙门的时候,柳大人还叮嘱下官,说等此间事毕,请孙大人到都察院喝茶哩。” 苏晋连夜又将《随律》,《随法典要》以及《京师街巷志》翻看了一遍。 大理寺都察院两位堂官并头找上门来,她不敢怠慢,加之日前看过的贡士名册,心里猜到这次的仕子闹事并非面上看着那么简单。 自古科场案无一不是一场连皮沾着骨头的血雨腥风。 景元帝更非仁慈的皇帝,十余年前那场声势浩大的谋逆案,罢中书省,废宰相,株九族,牵连万余人,直至今日还在追查同党。 苏晋知道,也正因为此,柳朝明才没有去找五军都督府,没有去找上十二卫,而是吩咐区区应天府带着衙差去拿人,若当真有仕子闹事,只当是暴民收押。 只有将事件的本质化繁为简,才不至于酿成大祸。 到底是做学问做惯了的人,翻起书来如老僧入定,直至外头响起拍门声,苏晋才回过神来。 天边已泛鱼肚白,刘义褚捧着盏热茶,打着呵欠歆羡道:“还是你好福气。” 苏晋道:“怎么?” 刘义褚郁郁道:“昨夜孙老贼点天兵天将,二更天便叫我们起身,跟他去城内各个点巡视,你是张大人点名留下镇场子的,唯独没吵了你。” 苏晋道:“既然把人都带走了,你怎么还在?” 刘义褚道:“不留下我,你还盼着孙老贼能把周皋言留下?他巴不得你倒八辈子血霉,把人都带走,也是铁了心不叫你好过。你还是求菩萨保佑,今儿可千万别出事儿,否则孙老贼在外巡视,顶多算个办事不利,你这镇场子的没镇住,当心都察院的柳当家活剥了你的皮。” 苏晋皱眉道:“眼下衙门还剩多少人?” 刘义褚道:“算上我,也就十来人吧。”说着,忽然用手肘撞了一下苏晋,乐道:“我说你这厮怎么荤腥不沾,原来竟藏了个仙女儿似的相好,嘴还挺严实。” 苏晋听他满嘴胡诌,面无表情地将门闩上,换了身浅青直裰,匆匆洗了把脸,才又将门打开,一边冷声道:“你上回诬蔑皋言有个相好,结果那人是” 话说到一半便顿住了,门外站着的人,已从刘义褚变作一身着藕色衣裳的女子。 日出将明,风从天末吹来,西角挺拔的碧竹仿佛染上一蓬清霜,女子原还在四下张望,循声望来,看到苏晋,呆了半日才问:“是苏公子?” 说着,拾起搁在案头的冠帽,走到门口又退回几步,问道:“柳昀,你觉不觉得此事甚怪?光禄寺少卿,也就一个正五品的衔儿吧?” 言下之意,一个无实权的五品官,纵然官阶高一些,哪里来的底气在京师衙门跟前,当着刑部员外郎的面颐指气使? 柳朝明头也没抬,“嗯”了一声道:“这个光禄寺,是该查一查。” 赵衍一笑道:“得了,你有数就好。” 杨知畏得了十三殿下的令,带着衙门一干大小官员撤到退思堂,却没敢歇着,一边为苏晋看座,一边命人煎药。 待药汤上来,又仔细盯着苏晋吃了,小心翼翼地往外头指了指:“苏知事,这尊大佛,可是你请来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5.一二四章 此为防盗章  这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令朱南羡握住缰绳的手紧了紧, 他甚至能想象苏晋说这句话的神情——她一定很累了,倚在车壁上, 疲惫地合着眼,眉宇间是消褪不去的苍苍漭漭。 朱南羡清楚地记得,五年前的苏晋,不是这样的。 彼一时,西北卫所要增派指挥使,他自小尚武,上书请命前去。 当时景元帝染了时疾,一切大小事务皆由朱悯达代为批红。 朱南羡的折子递到皇案便被朱悯达扔回来, 斥责了一句“尽逞莽夫之勇”, 令他闭门思过七日。 那时的朱南羡还有个撞破南墙都不肯回头的性子。 他默不作声地将折子收了,回到宫里,非但闭了门,还拒了水食, 连着五日滴米未尽,直到朱悯达命人将门撞开, 看到这个半死不活唇角干裂还仿佛得胜一般咧嘴冲自己一笑的胞弟。 朱悯达恨不能把他一脚踹死。 到底是跟在身边长大的,朱悯达知道老十三吃软不吃硬,随后又想了一个辙, 动之以情地劝了一番, 大意是:“不是皇兄我不让你去, 但你身为天家子, 胸中没点韬略, 只会舞刀弄剑,岂不让人笑话?” 然后又塞给朱南羡一个信帖,说:“这样,本皇兄给你一个机会,我这里有个对子,三日内,你只要能对出十句各不相同的下联,证明你肚子里有点墨水,本皇兄便批了你的请命书。” 朱南羡头脑十分简单,他印象中的对子左不过“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这样的,便是要对上十句,又有何难? 直到他翻开朱悯达的信帖,才知道自己是中计了—— 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 朱南羡皱眉深思,这他娘的甚么玩意儿? 彼时朱十三尚未开衙建府,还跟着朱悯达住在东宫。 两日之内,他拿着对子请教遍了詹事府,文华阁,乃至东宫上下的内侍宫女,甚至把刀架在了小火者的脖子上,小火者也只是战战兢兢地跪下,哆哆嗦嗦地回他:“禀c禀殿下,奴才不识字” 朱南羡知道自己是着了朱悯达的道了,想必朱悯达早已知会过所有人,不许帮十三殿下对对子。 于是他坐在詹事府的门口,郁闷地想,这阖宫上下,还能不能找出一片净土了? 正当时,他听到不远处有两个春坊官谈论诗文对子,言语中提及明日的诗礼会。 朱南羡脑中灵光一现,上前打听什么是诗礼会。 原来这乃是翰林半年一次的盛会,为各大学与文官墨客交流才学之用。而明日的诗礼会,三月前方入翰林的新科进士也会去。 朱南羡以为,这乃是天赐良机。 他平日与翰林打交道,转来转去的几个老学究早已看惯了朱悯达的脸色,但新科的进士不一样,若让他找到漏网之鱼,为他对出对子,去西北卫所就有望了。 翌日,朱南羡便溜去了翰林文苑的诗礼会。 他是皇子,宫里有不少人认得他,是故没有在文思飞扬曲水流觞的文苑里扎堆,而是绕过竹林,去了后苑。 后苑有一浅湖,湖心有个水榭。 朱南羡隐隐看到水榭里站着一人,那人负手背对着他,身着素衣广袖,衣袂翻飞,翩翩然好似谪仙。 此人便是苏晋,五年前的苏晋。 朱南羡顺着石桥走过去,唤了一声:“你是——” 苏晋回过身来。 朱南羡生在深宫,自小才子高士见过不少,也有雅洁之人,令人见之忘俗。 但苏晋还是太不一样了。 她的眉宇间自含清霜烟雨,回首之间仿佛春风明月都被揽尽在怀,微阖的双眸里透出万千华光。 她就这么负手立于水榭中,暗夜无边的风仿佛因她而起,身后水波不兴的浅湖骤然成海,浪潮涛涛排山而来。 朱南羡彻底呆住了。 以至于苏晋跪下向他见礼,称自己“姓苏名晋,字时雨,乃这一科的进士”时,他都不记得说一句“平身”,反是东施效颦地道:“哦,我姓朱,名霭,字南羡,行十三,在正在宫中做皇子。” 苏晋低低地笑了一声。 笑声令朱南羡回过神来,他迟疑地问道:“你会对对子么?” 苏晋有些诧异,抬起头问:“甚么对子?” 朱南羡便将怀里写着“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的信帖交给她,说道:“你若对得上,帮本王写几个下联可好?” 水榭里有现成的笔墨,苏晋提起笔,略微一想,又问:“殿下要几个下联?” 朱南羡头一回这么忐忑,生怕为难了她,便道:“三四个就好。” 却一想,三四个太不够了,又道:“七八个也行。” 再一想,明日就要交差,难道自己能连夜再找出第二个帮忙对对子的,最后说:“十个,成吗?” 苏晋又笑了笑,一句“七弦妙曲,乐乐乐乐府之音”已笔落纸上。 朱南羡想起往事,那年的苏晋意气风发,双眼一弯便含笑意,眸子里有万千光华。 而时隔经年,当她从喧嚣巷陌一身染血地走来,从詹事府太子手下劫后余生,朱南羡再也没见苏晋发自内心地笑过。 一次也没有。 马车行到衙署街口停下,苏晋掀起车帘,对朱南羡道:“殿下,微臣自己过去。” 说着便跳下马车,走了几步又顿住,头也不回地添了一句:“殿下不必跟来。” 京师衙门前灯火辉煌,当先立着二位大员,一位是个矮胖墩子,身着鹭鸶补子,正是苏晋在刑部见过的陆员外,另一位面生的留着一八字胡,官品略高一些,身着正五品白鹇补子。 羽林卫依次将人从衙署里带出来,一旁站着名录事一一做核对,苏晋远远瞧着,除却大小衙差,还有府丞孙印德,通判周萍与两名同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6.一二五章 此为防盗章 詹事府原为打理皇帝皇子的内务所设,景元帝开国后, 令其作辅佐储君之用, 因此建在东宫附近。 仕子闹事后,晏子言质疑春闱有舞弊之实, 皇上授命他为主审,一连数日都扎在翰林院,重断会试的卷宗。 却越断越无奈。 会试的好文章, 的确大都出自南方仕子之手。 看来沈奚的话不假, 南北两地的仕子确实存在差距(注),所谓的科场舞弊,也许真的只是误会。 晏子言觉得自己审卷都快审出魔怔来了, 回到詹事府,听说左都御史来找, 头一个念头竟是柳大人是南方人,难怪做了都御史;尔后见到跟着柳朝明而来的苏晋, 心想,这位也是南方人,难怪是二甲登科的进士。 直到听了这二人的来意, 他才回了魂, 看了苏晋两眼, 轻笑道:“我还道你一个区区从八品知事,任暄怎么肯由着你来正午门前问责本官, 原来他是得了这样的好处。买卖做得不错, 拿着本官的颜面去换十七殿下的人情, 本钱不过是你的才学,他一本万利,赚得盆满钵满。只是可惜了当年长平侯兵马中原战无不胜,生出个儿子,竟是个四体不勤的生意经。” 他这一番话说得尖酸刻薄,但往细里一想,却是参破其中道理。 苏晋不是不明白,她答了策问去找任暄,乃是有事相求,实属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无意一争长短。 晏子言斜着又瞧苏晋一眼,觉得此人虽看上去清雅内敛,没成想竟有个杀伐果决的个性。仕子闹事当日,若不是苏晋命人将晏子萋绑了送回府,也不知他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能闯出甚么祸来。 这么想着,顺口就问了句:“你不是受了伤?” 苏晋没留神他提起这个,愣了一愣,才道:“养了数日,已好些了。”又续道:“刑部传话,好几桩案子悬而未决,下官不敢耽搁,才赶着早进宫里来。” 哪里来的好几桩案子? 小小知事,与她相关的大案,统共也就仕子闹事一件。 这所谓的好几桩,大约是将晁清失踪一并算了进去,旁敲侧击地点醒他吧。 晏子言听出苏晋话里有话,冷笑道:“依本官看,是你上赶着往案子上撞吧?” 又觉得苏晋区区知事,三番五次地对自己出言不逊,方才那点感激之意消失全无,恶声相向道:“你那日没死在闹事当场已是万幸,好好将养才是正道。更不必赶着早进宫,刑部审案,尚不缺你一个证人。况且少几个你这样没事找事的,京师反而太平些,哦,这么一看,你那日没死成当真可惜了。” 苏晋听了这话,双眼弯了弯,负手平静地看着晏子言:“大人说的是,下官死不足惜,只是大人这么盼着臣下死,不禁叫人琢磨起由头,是有甚么把柄落在下官手上了么?” 晏子言一时怒不可遏,抬起手想要唤人进来治治这吃了豹子胆的东西。 苏晋却不肯退让,她今日来,就是要从晏子言嘴里问出晁清失踪当日的因由,激怒他是意料中事,若这便怕了,何必犯险来这一趟。 “闹够了吗?”正这时,端坐上首的柳朝明沉声道。 苏晋与晏子言互看了一眼,均把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柳朝明问晏子言:“十七殿下当日呈给翰林的策论,听说太子殿下已让掌院转到了詹事府?” 晏子言拱手道:“正是。”一时没忍住心中得意,又对苏晋道:“本官差点忘了,本官有没有把柄落在苏知事手上实不重要,倒是苏知事有一个现成的把柄,正握在本官手里。” 说着,转身自案头取了案宗,正要呈给柳朝明,忽又缩回手,一脸疑惑地问:“敢问柳大人是如何晓得十七殿下的策论是苏晋代写的?” 苏晋心里头窝火,这都甚么乱七八糟的?不是你自任暄处取了策论原本上递刑部,这才招来的都察院么? 然而这个念头闪过,苏晋忽然觉察出不对劲。 倘若是晏子言将策论原本呈给刑部,那么沈拓怎会猜不出这案子的另一头是十七殿下? 这么一看,东宫与刑部,倒像在各查各的,互不相知。 柳朝明道:“你不必知道。” 晏子言又道:“那么敢问柳大人,若查实据证,要如何处置苏知事呢?下官可是听说半年前那位代十四殿下执笔的司晨是被杖毙的。” 柳朝明道:“前车之鉴只做参详,不必盲目行效,都察院审完,自当以罪论处。” 晏子言忖度一番,自以为悟出柳朝明的言中意,于是道:“按照御史大人的说法,这等罪名,便不是死,也要落个革职流放吧?” 说着,忽然合手对柳朝明一揖,白衣广袖带起一阵清风:“柳大人,下官纵然十分看不惯苏晋,但也听闻仕子闹事当日,应天府府丞带着一帮衙差藏在夫子庙里,东西二城兵马司堵在半道上不分轻重缓急地跟几个暴匪周旋,在朱雀巷的礼部大员不想办法疏散百姓便罢了,皆躲在茶坊里头,生怕被伤着一分半分,只有他,只身纵马而往,虽自不量力妄图扭转乾坤,愚蠢至极地真当自己是根葱,但下官想为朝廷留下此人。” 一语毕,转身横眉冷目地看着苏晋,说道:“苏晋,本官长你几岁,教你一个道理,他人之言,不可不信,也不可尽信,有道是画虎画皮难画骨,你可知当日你在喧嚣巷陌出生入死时,躲在茶坊里头战战兢兢,自始至终都没出来看你一眼的都有谁?有人跟你称兄道弟,并不妨碍他在背地里捅你刀子。” 顿了顿,微微扬起下颌,又缓了些声气道:“当然了,你的所作所为,也并不妨碍本官打心底讨厌你,本官惯欠不得人情,你看好了,本官只帮你这一回,不为其他,为你当日取舍果断地护了舍妹安危。” 言罢,晏子言大步流星地走到厅堂西角,先开灯罩,将手里头的策论往火上烧去。 白纸黑墨,沾火就着。 正这时,也不知是否是天意,堂门忽然被推开,带起的一阵风将拿写着策论的纸吹拂在地,刚刚从纸角燃起的一丝星火倏尔灭了。 来人一身朱色冠袍,上绣五爪金龙,身后还跟着朱南羡与朱十七,不用问,当知这一位便是大随的储君,太子朱悯达。 屋内一众三人齐齐跪地跟朱悯达见礼。 朱悯达只道了句:“御史大人平身。”目光落在地上烧了一角得纸上,冷笑了一声道:“怎么,是谁胆敢背着本宫毁尸灭迹么?” 堂内鸦雀无声,晏子言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汗。 朱悯达微微扫晏子言一眼,吩咐道:“晏三,将地上的纸捡起来,呈与本宫。” 晏子言应了声“遵命”,起身去拾策论时,脸上血色已退尽了。 朱南羡如丈二和尚,尚未瞧明白眼前这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早先十七来找他,说惹了皇兄生气,请他去劝,又提起应天府的苏知事也牵扯其中。正说着,东宫亲卫就来请十七了,说苏知事正在詹事府,太子命传他过去受审。 京师衙门还有哪一位知事姓苏?也是听到这,朱南羡才一头雾水兼之火急火燎地跟了过来。 眼见着晏子言拾起策论的指尖隐隐发抖,苏晋撑在地上的手指微微屈着仿佛要扣穿地面,朱南羡颇有所悟地想,哦,问题大约是出在这张被火舌卷了一角的纸上吧。 也是,的确该烧。朱南羡想。 于是就在朱悯达要接过那张策论的一瞬间,朱南羡一把将其夺过,塞进了嘴里。 他冷冷道:“此子虽是柳大人传进宫的,但他所犯之错与都察院的审讯无关,柳大人无需挂怀。” 柳朝明却不退让:“敢问殿下,苏晋所犯何事?” 朱悯达不悦道:“怎么,如今本宫想杀个人,还要跟都察院请示一声?” 柳朝明道:“殿下恕罪,微臣并非此意。但苏晋冒犯太子殿下,微臣自觉难辞其咎,殿下若要责罚,便连微臣一并责罚了罢。” 朱悯达目色阴鸷,冷笑一声问道:“若本宫要他死呢?” 柳朝明声色沉沉:“请殿下一并责罚。” 朱悯达看了眼被俘在地依然拼死挣扎的朱南羡,又看了眼跪在一旁决绝请命的柳朝明。他不明白,不过是一名从八品知事,纵然胸怀锦绣之才,在巍巍皇权之下,也只是一只蝼蚁,而他贵为太子,想杀一只蝼蚁,就这么难? 朱悯达身上毕竟留着朱景元的血,他认定的事,旁人越是拦阻,越是要不惜一切去做。 他冷笑出声:“好,好,如你们所愿,本宫先杀了他,再将你二人一一问罪!” 正是这时,殿阁另一端传来怯怯一声:“大皇兄。” 朱悯达侧目望去,朱十七与一名身着孔雀补子的人正立于殿阁一侧。 孔雀补子当先一瘸一拐地走来,笑盈盈叫了朱悯达一声:“姐夫。”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前一阵儿因进言“南北之差大约误会”,被他爹打折了腿的户部侍郎沈奚。 却说沈奚有两个倾国倾城的家姊,其中一个嫁给了朱悯达做太子妃。因此他虽是臣子,幸沾得家姊美貌的荣光,混成了半个皇亲国戚。 眼下朝臣宫人俱在,朱悯达听得这一声“姐夫”,黑着脸斥道:“放肆!” 沈奚嘻嘻一笑,这才施施然拜下。 朱悯达与太子妃感情甚笃,对这名常来常往的小舅子也多三分宽宥,并不计较他没分没寸,而是道:“你先带十七回东宫,等本宫料理完此处事宜,回去一起用膳。” 沈侍郎素来是个瞎凑热闹的,听了这话也不挪腿脚,当下拽了朱十七一并在朱悯达跟前跪了,煞有介事地说:“姐夫正生气,我这小舅子怎么好走?这么着,反正姐夫要罚人,不如顺个便,把我跟十七一并也罚了吧?” 朱悯达被他搅得一阵头疼,骂道:“让你滚便滚,还跟着胡闹!” 沈奚诧然道:“这怎么是胡闹?”拿下巴指了指朱南羡,又指了指柳朝明,“一个嫡皇子,一个百官之首,这阖宫上下除了陛下与姐夫您,最金贵的主儿都跪在求死,我不跟个风求个死,岂不太没眼力见儿了?”说着,推了一把跪在身旁一脸茫然的朱十七,催促道:“快,求求你大皇兄,让他赐我二人一死,让咱们也沾沾十三殿下与柳大人的荣光。” 朱悯达气不打一处来,怒喝一声:“沈青樾!”却不知当说他甚么才好。 沈奚顺杆子往上爬,当即做了一个领命的手势,看了一眼被捆在刑凳上正盯着自己的苏晋,指着一旁的羽林卫道:“你还管他做甚么?区区八品小吏,想死也该排在本侍郎后头,你这就将捆他的那根绳拿过来。” 羽林卫愣愣地看了眼手里的麻绳。 沈奚仰头伸出脖子:“对,就将就这团麻绳,赶紧过来把本官勒死。” 这是苏晋第一回见到沈青樾,君子翩翩,眉眼如画,眼角一颗泪痣笑起来平添三分风流飒然,只可惜,抢着麻绳往脖子上套的样子实在太煞风景,以至于她每每回想都清晰如昨。 数年之后,苏晋升任尚书,位极人臣,沈奚因一桩小事栽到了她手上,便套交情问她,能否看在挚友的面子上,私底下责罚则个算了。 苏晋高坐于堂上,清冷说了声:“好。”然后扔下一捆麻绳道:“当年绑我那根,你拿去勒脖子吧。” 眼前被沈奚搅和得鸡飞狗跳,朱悯达却在这喧嚣中冷静下来。 沈青樾说得对,柳朝明是百官之首,苏晋不过区区八品小吏,为了这么一个人跟都察院僵持不下,不值得。 是他冲动了,险些顾失大局。 朱悯达喝住沈奚,凛然道:“君不君,臣不臣,像甚么话?”然后侧过身,对柳朝明道:“既然有柳大人作保,苏知事这回的过错,本宫便不追究了。”然后叹了一声,“罢了,看在都察院的情面上,此子就让柳大人带走吧。” 羽林卫为苏晋松了绑,苏晋因方才挨了一杖,脚落在地面还有些发颤,一名内侍要上来掺扶,她摇了摇头,往一旁避开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7.一二六章 此为防盗章 朱悯达不悦道:“怎么, 如今本宫想杀个人, 还要跟都察院请示一声?” 柳朝明道:“殿下恕罪,微臣并非此意。但苏晋冒犯太子殿下, 微臣自觉难辞其咎,殿下若要责罚,便连微臣一并责罚了罢。” 朱悯达目色阴鸷,冷笑一声问道:“若本宫要他死呢?” 柳朝明声色沉沉:“请殿下一并责罚。” 朱悯达看了眼被俘在地依然拼死挣扎的朱南羡, 又看了眼跪在一旁决绝请命的柳朝明。他不明白,不过是一名从八品知事, 纵然胸怀锦绣之才, 在巍巍皇权之下,也只是一只蝼蚁, 而他贵为太子, 想杀一只蝼蚁, 就这么难? 朱悯达身上毕竟留着朱景元的血,他认定的事, 旁人越是拦阻, 越是要不惜一切去做。 他冷笑出声:“好,好,如你们所愿,本宫先杀了他, 再将你二人一一问罪!” 正是这时, 殿阁另一端传来怯怯一声:“大皇兄。” 朱悯达侧目望去, 朱十七与一名身着孔雀补子的人正立于殿阁一侧。 孔雀补子当先一瘸一拐地走来, 笑盈盈叫了朱悯达一声:“姐夫。”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前一阵儿因进言“南北之差大约误会”,被他爹打折了腿的户部侍郎沈奚。 却说沈奚有两个倾国倾城的家姊,其中一个嫁给了朱悯达做太子妃。因此他虽是臣子,幸沾得家姊美貌的荣光,混成了半个皇亲国戚。 眼下朝臣宫人俱在,朱悯达听得这一声“姐夫”,黑着脸斥道:“放肆!” 沈奚嘻嘻一笑,这才施施然拜下。 朱悯达与太子妃感情甚笃,对这名常来常往的小舅子也多三分宽宥,并不计较他没分没寸,而是道:“你先带十七回东宫,等本宫料理完此处事宜,回去一起用膳。” 沈侍郎素来是个瞎凑热闹的,听了这话也不挪腿脚,当下拽了朱十七一并在朱悯达跟前跪了,煞有介事地说:“姐夫正生气,我这小舅子怎么好走?这么着,反正姐夫要罚人,不如顺个便,把我跟十七一并也罚了吧?” 朱悯达被他搅得一阵头疼,骂道:“让你滚便滚,还跟着胡闹!” 沈奚诧然道:“这怎么是胡闹?”拿下巴指了指朱南羡,又指了指柳朝明,“一个嫡皇子,一个百官之首,这阖宫上下除了陛下与姐夫您,最金贵的主儿都跪在求死,我不跟个风求个死,岂不太没眼力见儿了?”说着,推了一把跪在身旁一脸茫然的朱十七,催促道:“快,求求你大皇兄,让他赐我二人一死,让咱们也沾沾十三殿下与柳大人的荣光。” 朱悯达气不打一处来,怒喝一声:“沈青樾!”却不知当说他甚么才好。 沈奚顺杆子往上爬,当即做了一个领命的手势,看了一眼被捆在刑凳上正盯着自己的苏晋,指着一旁的羽林卫道:“你还管他做甚么?区区八品小吏,想死也该排在本侍郎后头,你这就将捆他的那根绳拿过来。” 羽林卫愣愣地看了眼手里的麻绳。 沈奚仰头伸出脖子:“对,就将就这团麻绳,赶紧过来把本官勒死。” 这是苏晋第一回见到沈青樾,君子翩翩,眉眼如画,眼角一颗泪痣笑起来平添三分风流飒然,只可惜,抢着麻绳往脖子上套的样子实在太煞风景,以至于她每每回想都清晰如昨。 数年之后,苏晋升任尚书,位极人臣,沈奚因一桩小事栽到了她手上,便套交情问她,能否看在挚友的面子上,私底下责罚则个算了。 苏晋高坐于堂上,清冷说了声:“好。”然后扔下一捆麻绳道:“当年绑我那根,你拿去勒脖子吧。” 眼前被沈奚搅和得鸡飞狗跳,朱悯达却在这喧嚣中冷静下来。 沈青樾说得对,柳朝明是百官之首,苏晋不过区区八品小吏,为了这么一个人跟都察院僵持不下,不值得。 是他冲动了,险些顾失大局。 朱悯达喝住沈奚,凛然道:“君不君,臣不臣,像甚么话?”然后侧过身,对柳朝明道:“既然有柳大人作保,苏知事这回的过错,本宫便不追究了。”然后叹了一声,“罢了,看在都察院的情面上,此子就让柳大人带走吧。” 羽林卫为苏晋松了绑,苏晋因方才挨了一杖,脚落在地面还有些发颤,一名内侍要上来掺扶,她摇了摇头,往一旁避开了。 苏晋走到柳朝明身边,与他一起跟朱悯达拜别。 两人没走两步,朱悯达又叫了一声:“柳大人。” 苏晋眸色一黯。 朱悯达的唇边含着一枚浅笑,仿佛方才的森森怒气不过是一个玩笑:“柳大人平日公务缠身,与东宫来往的少了,连上个月小儿周岁,也是只见贺礼不见其人。下个月末是太子妃的寿辰,还望柳大人一定要来。” 这便是跟东宫买命的代价吧。 在景元帝暴虐的苛政下,被矫枉过正的朝纲无不彰显着一种岌岌可危的君臣失衡。 尤其当这名开国君主已垂垂老矣,各皇储拥藩自重,谁又不觊觎那至高无上的皇权呢? 看似平静的皇座之下势力林立,身在旋涡之中,哪怕位极人臣,也是浮萍之身。 柳朝明回首一揖,表情无波无澜:“多谢殿下相邀,太子妃的寿辰,微臣一定到。” 被折腾过一番的宫前苑终于安静下来,朱悯达看了一眼朱南羡,见他仍怔怔地盯着苏晋离开的方向,心里头一股怒气又涌上来,甩袖走了。 羽林卫跟着朱悯达浩浩荡荡离去,朱南羡卸了束缚,伸手摘了堵在嘴里的布巾,然后吐了一口淤血,翻身仰面躺在地上,愣愣地看着风雨欲来的天幕。 他包扎好的膝头在方才的挣扎中又渗出血来,除了牙龈,指腹也抓得血迹斑斑。 可有甚么用?五年前他没有保住苏晋,换了五年后,他仍没有。 起码保住她的,不是他。 沈奚劳心劳力地搅和一番,总算得了个善果,扶住地面跌坐在一旁,看着朱南羡这一身狼狈样,啧啧两声问道:“朱十三,方才那个被绑在刑凳上的,就是当年你为了他,差点卸了曾友谅一条胳膊的那位?” 朱南羡转头看他一眼,似乎不想多说,只问:“你来干甚么?” 沈奚嘻嘻一笑,看向刑部大牢的方向:“我啊,我有个仇人快死了,我来给他送一顿上路饭,毕竟做了一辈子仇人,也是缘分嘛。” 朱南羡又转回脸盯着天幕,懒得再理他。 沈奚看他这副样子,轻飘飘道:“我知道你在想甚么,你是不是觉得自己高高在上却无法把握命运?觉得自己贵为皇子却连一个想保护的人也保护不了?是不是恨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却无计可施。朱十三,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白活了?” 他这一番话如同利刃,一路劈风斩浪地砍到朱南羡心上。 朱南羡扣紧五指,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滚”字。 沈奚四两拨千斤道:“你想知道为甚么吗?” 朱南羡眸色一伤,喉结上下动了动,哑声问道:“为甚么?” 沈奚道:“纵然你救了他,但也是你让他置于险境。你贵为殿下,却没有无上的权力,你甚至生于长于这无上权力的荫蔽之下,你的身后注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你行差踏错一步,就会有人将遮住你既定路线的树桠连根拔去,你的庇护,对微不足道的人而言,反而是一把双刃剑。所以你若真想保护谁,不然你足够强,不然他足够强,否则在此之前,爱而远之,未必不是一种保全。” 朱南羡转过头,怔怔地看着他。 沈奚挑眉道:“还不明白?这么说吧,七殿下小时候有只猫,白绒绒的,很通人性,你记得吗?” 朱南羡点点头。 “后来有一日,那白猫病了,七殿下为此着急了一日,没有去翰林进学,当日夜里,他母妃就命人当着他的面,把那只猫活生生地剥皮杀了。” 朱南羡眼神黯淡下来,终于似有所悟。 沈奚道:“十三殿下,你知道这个故事告诉了我们甚么道理吗?” 朱南羡问:“甚么道理?” 沈奚一本正经地盯着他,说道:“这事儿就告诉我们,在这深宫之中,养猫不如养鸟,养鸟不如斗蛐蛐儿,古今百代君王,数万皇子,爱斗蛐蛐儿的多了去,因玩物丧志杀猫诛鸟有之,可你听过灭蛐蛐儿的吗?”然后他嘻嘻一笑,压低声音道:“殿下,微臣新得了一只蛐蛐儿,起名‘虎将军’,一对长须威风得紧,看你如此郁结难解,不如微臣将它进献给你吧?” 朱南羡面无表情地喊了一声:“十七。” 端立在一旁生怕他十三哥想不通自行了断的朱十七连忙道:“在呢在呢。” 朱南羡道:“把雄威刀拿来,本皇兄今日非得剁了这姓沈的王八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8.一二七章 此为防盗章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道:“辛苦了。” 他的眼里仿佛淬了星辰, 微一展颜, 器宇轩昂得很。 左谦抱拳谢礼, 转身问覃照林:“覃指挥使, 礼部几位大人可还安好?” 躲在茶坊里吃了一晌茶, 已不能再好了, 覃照林想。 转而又想到苏晋,虽说区区知事, 不值一提,可他方才被江主事点了醒,猜想苏晋约莫有来头。眼前林立着一干子官阶压死人的大员, 也不知谁才是苏知事背后那位。 他如实答了一番, 在心里打起算盘,却没算出个所以然, 破罐子破摔地想, 管得他娘的谁呢,只要不是都察院的铁面菩萨就好。 他一大老粗, 心里想甚么,脸上写甚么。 左谦喝道:“把话往明白里说,别吐一半,咽一半。” 覃照林连忙磕了个头,道:“禀殿下, 禀御史大人, 禀左将军, 礼部几位大人虽好着,但是应天府衙门的苏知事早先过来帮忙,眼下还陷在人群里头没出来。” 此话一出,四周竟似乎安静了些许。 覃照林微微抬起眼皮,觑了觑各位大人的神色,柳朝明惯常冷着一张脸,这便算了,朱南羡虽贵为殿下,却是个出了名好伺候的主儿,可这一看,眉梢眼底哪里还找得出一丝和气。 左谦恍然忆起四年前,十三殿下大闹吏部,好像就是为一个姓苏的,心思急转,问道:“可唤作苏时雨?” 覃照林茫然道:“啥?” 柳朝明立在一旁,忽然开口道:“苏晋,时雨是他的字。” 覃照林呆了一呆,忙道:“对,对,正是苏晋。” 心底有一股晦气油然而生。 苏晋这厮究竟甚么来头?连金吾卫的头儿与左都御史都晓得他的小字?这么有牌面,那你他娘的还跑到这来?还自告奋勇地去捞人?整老子的吗? 朱南羡忽问道:“他去了多久了?” 覃照林道:“回殿下,已去了两个时辰。”说着,他一头砸在地上,险些磕出个坑,“禀殿下,禀御史大人,属下知错了,属下这就去找苏知事,等把人找着了,再把俺脑袋割下来给知事大人当球耍。” 却没人再理他。 那头左谦已下令金吾卫列长龙阵,二人成排,执矛开道,将朱雀巷拥挤的人潮强行撕出一道口子。 覃照林看到这阵仗,以脸贴地,在心里哆哆嗦嗦地算自己还余几个时辰可活。 倒是在他身边跪着的江主事,看他这副倒霉样,想起自己几日前的光景,心中略感宽慰,在一旁劝道:“指挥使,想开点儿,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 不多时,有小兵来报,说找着人了。 朱南羡看柳朝明一眼,微一点头,便大步流星地朝朱雀巷迈去,然而只堪堪走了几步便顿住了。 长巷深长,金吾卫分列两侧,尽头处跌跌撞撞走来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她的右手边还悬着一把长刀,隔得远,看不清是握是提,却无力地拖着,刀锋履地,发出尖锐的刺响。 日暮前的日辉异常浓烈,像淬了金子一般兜头浇下。 苏晋的心里却浮起稠密的云,雷声轰隆过境,洋洋洒洒下得不是雨,是冰粒子。 金吾卫从她手里接过许元喆的一瞬间,她便觉得完了。 到底还是惊动了亲军,惊动了圣上。 三十年前,前朝大乱,各方势力并起,景元帝兵马中原,立随为国,景元为年号;十五年前,肃清党羽,以谋逆罪c勾结前朝乱党之罪,诛杀功臣,将北都旧址付之一炬,牵连北地数万人。 而今天下已定,却因一场科考,揭起北方仕子的旧伤疤。 且不论今年春闱到底有没有人舞弊,倘若景元帝想收复天下人心,这回又该杀多少人? 苏晋一时有些自责,想到张石山柳朝明将重任交到她肩上,自己却有辱其命,恨自己没能早作准备,竟让孙印德将衙门的衙差都带走,如果昨晚警醒些就好了,又何至于拼了命挽回仍是功亏一篑? 可是,再给自己百余衙差,又有甚么用呢? 苏晋扯了扯嘴角,想笑,又笑不出来。 谁能料到一场南北之差的科考案竟能闹到今日这种地步?她不过一从八品知事,没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便是豁出性命,也不过将自己搭进去,又能扭转甚么乾坤? 罢了罢了,是她脑子进水,才妄图将社稷祸福扛在己身,谁生谁死于她何干?权当自己的良心已让狗吃了,图个轻松痛快。 有金吾卫上前来搀她,苏晋摆了摆手,避让开来。 她径自走到柳朝明跟前,跌跌撞撞地跪下,张了张口,还没说话就咳出一口血来。 也不知是身上的伤所致,还是心绪百转逼出来的。 苏晋抬起袖口,抹了一把嘴角,道:“虽尽全力,有负所托,大人要罚,便罚吧。” 柳朝明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脸色苍白,嘴角的血是乌色,大约内腑有伤。右手虎口已震裂,想是没力气握刀,才将刀柄绑在了手上。 左臂被人划了一刀,衣袖是裂开的,里头的衣衫已被血染红,其余还有多少伤不知道,所幸身上的血不全然是她的,大约还有被她砍伤的人。 柳朝明淡淡道:“杖责二十,罚俸三年,你选一个。” 苏晋垂眸笑了一声:“打板子吧,饿死是小,失节事大,下官小小知事,罚三年俸禄,该揭不开锅了。” 居然还有力气说笑,大约死不了。 柳朝明“嗯”了一声道:“二十板子记下了,改日上都察院来领,先去找大夫把伤瞧好,省得旁人说我都察院仗势欺人。” 苏晋再往地上磕了个头,吃力地站起身,刚要走,不防身后又有人低声唤了一句:“苏晋。” 苏晋回过身,一时茫然地将那身着紫衣,玉树临风的人望着。 朱南羡有些无措。他忽然在想,转眼经年,苏晋会不会不记得自己了? 可自己一堂堂皇子,当今太子的胞弟,身份尊崇,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被人忘了,岂不十分尴尬? 思及此,朱南羡咳了一声道:“你你便是苏晋吧?本王方才听——”顿了顿,看了左谦一眼,左谦即刻会意,凑到他耳边道:“姓覃。” “覃指挥使提起,说你为救登科仕子,孤兵深入,正要与柳御史说,论罪虽要罚,但论功也要赏的,你”朱南羡再一顿,见苏晋的眼神古怪起来,不由道:“你或许没见过本王,本王是——” 然而不等他说完,苏晋便道:“是十三殿下不记得了,微臣曾与殿下有过一面之缘。”说着,径自朝朱南羡拜下:“微臣苏晋,参见十三殿下。” 朱南羡呆了片刻,心中一忽儿喜,一忽儿懊恼,见她又跪又立牵动伤口,立时道了句:“平身。”又自矜道:“哦,难怪本王瞧你十分面善。你身上的伤不要紧吧?左谦,你即刻去太医院请医正。” 苏晋道:“不必了,微臣身上的伤不打紧,去找寻常大夫瞧过便是。”再合手一拜,道:“多谢殿下厚意,若无他事,还望殿下恕微臣告退。” 朱南羡闹了一出对面不识,见苏晋执意要走,也不好多留,任由她去了。 斜阳日暮,不多时,五城兵马司与金吾卫便将朱雀巷的人潮疏散完毕。柳朝明见此间事了,称还要回宫跟皇上复命,也与朱南羡告辞。 礼部几个大员见此,纷纷跟朱南羡拜了三拜,尾随柳朝明而去。 倒是不知何时来的刑部员外郎,揪着一名死囚跪到朱南羡跟前,问:“十三殿下,这死囚当如何处置呢?” 朱南羡一愣:“你们刑部处置死囚,来问本王做甚么?” 员外郎苦着一张脸道:“是不关殿下您的事,可这死囚原是柳大人为苏知事讨的,可苏知事似乎将这事忘了。柳大人走的时候,微臣问过他要怎么处置,他却说殿下您在场,他不好做主。” 朱南羡本想说,左右是个死囚,择日砍了算了,可听员外郎说完,不由多瞧了那死囚两眼,问:“这人是苏知事讨要的?” 员外郎道:“大约是吧。” 于是朱南羡深思了一阵,慎重道:“将他带往本王府上,好吃好喝伺候着,切不可怠慢了。” 风有些寒凉,柳朝明将角窗掩上,回身看苏晋依旧端端坐着,以为她仍未安心,便道:“半个时辰前,内阁再拟咨文,上书裘阁老与晏子言十大罪状,将刑期提到两日后,且令各部自查,有牵连者,从重惩处。” 言外之意,时下人人自危,没人想得起你,且安心歇着。 景元帝早年屠戮成性,此事既已论罪,该当尘埃落定。 苏晋听了这话,却问:“柳大人,这案子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么?” 柳朝明看她一眼:“怎么?” 苏晋想起闹市当日,被她砍伤的牙白衫子说的话——天皇老子都不管的闲事,你要来管,也不怕将小命交代了。 牙白衫子不过一名落第仕子,一无官职傍身,二无祖上恩荫,纵然身后有几个北臣支持,大都官阶低微,凭什么说这事连天皇老子都不管? 天皇老子又是谁? 苏晋道:“下官听到这句话,觉得十分蹊跷,直觉他的背后一定藏着甚么人,否则不会如此堂而皇之。” 柳朝明也想起早先赵衍的话——光禄寺少卿,也就一个正五品的衔儿吧? 不同的人唱不同的戏,竟然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必不是巧合。 他不由再看了苏晋一眼,明珠蒙尘,蹉跎经年,是可惜了。 难怪老御史当年说甚么都要保住她。 柳朝明的语气平静似水:“你知道你的伤为何不曾痊愈么?” 苏晋纳罕。 “操心太过,此其一;其二,太会添麻烦。” 苏晋愣了一愣,悟出他的言中意,眉间的苍茫色竟刹那消散不少。 “下官给大人添的麻烦何止一桩两桩,大人能者多劳,下官还指着大人全都笑纳了。” 柳朝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转头看了看天色,站起身便要离开。 苏晋又道:“大人,下官以为,谢之一字说多了索然无味,劳驾大人给下官支个账本,有甚么劳烦之处,大人就添几笔画几笔,下官也在心里记着,日后一定加倍奉还。” 柳朝明知道她惯会巧言令色虚与委蛇这一套,并不当真,可回过头,却在苏晋清淡的眉宇间瞧出一份郑重其事。 他一时默然,片刻后,唇边竟浮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就怕你还不起。” 苏晋歇下还没半刻,屋外便传来叩门声。 是一名面生的内侍,手里端着一托盘,对苏晋道:“知事大人,柳大人方才说您有伤在身,特命杂家熬了碗药送来。” 苏晋道:“有劳了。”接过托盘放在了桌上。 内侍顿了顿又道:“知事大人,您别怪杂家嘴碎,这药当趁热吃,凉了就大不起作用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9.一二八章 此为防盗章 苏晋看向朱南羡。 他身着月白直裰, 袖口绣了两片竹叶,笔挺站在她对面, 身后是茂密的竹林,月华洒下,竹海成涛。 这样素雅的衣衫,若换了旁人穿, 或许是朗朗如清风,温润如明月。 但朱南羡不一样,他人是英挺的,气度是坦率的,身穿新竹素衣, 更显得英姿勃发。 苏晋撩起衣摆,往地上一跪,郑重其事道:“微臣不知何德何能,竟得十三殿下如此深恩厚爱, 他日殿下若有所愿,微臣当鞠躬尽瘁, 任凭驱驰。” 朱南羡听到“深恩”二字, 伸去扶她的手蓦地僵住,嘴角牵动了一下竟仿佛有些难堪:“哦,这不算甚么,你平身吧。” 苏晋伤未痊愈, 这一整日又奔波在外, 全凭脑中一根弦紧绷着撑到现在, 眼下晁清的案子总算有了着落,她放下心来。与之同时,藏匿在四肢百骸的疼痛与疲累浮上来,一跪一起之间险些向前栽去,还好挣扎出一缕清明扶住石桌。 朱南羡见状,吩咐道:“郑允,你即刻去宫里请医正。” 苏晋辞谢道:“不必了,微臣只是累了,早些回衙门歇上一日就好。” 朱南羡本想挽留,但苏晋方才一句“深恩”仿佛一道芒刺,倏尔间竟不好多说甚么,任苏晋撑着石桌歇了半刻,不由地道:“你也真是,何必为了不相干的探花郎拼命,平白落了一身伤。” 他这几日实没闲着,颇费笔墨地上了一封折子为苏知事请功,谁知折子没递到皇案就被朱悯达扔回来,骂他狗拿耗子,本末倒置。 苏晋疲惫地笑了笑:“殿下高看下官了,若当真是个不认识的,下官何必要犯这个险。”一时想起晁清失踪后,许元喆一字一句地为她抄录《大诰》,又道:“他是微臣故旧,当时在场又无人认得他,微臣不去找他,该由谁去?” 朱南羡不知当说甚么好。 她不过一名文弱书生,做事为人尚能坚守底线,无愧于心。 一时又听苏晋问道:“殿下在宫中,可知道许探花现如今怎样了?” 朱南羡道:“哦,约莫是还好。父皇为保证公允,命登科三甲跟着晏子言一同重新审阅春闱的卷宗,时限十日,这么一算,晏子言今日离开詹事府后,就该上奉天殿回禀父皇了。 苏晋听了这话,脸色不由一变。 令这一科的状元,榜眼,探花一起查案?为保证公允? 在帝王的心中,所谓公允道义,远比不过帝位的稳固,江山人心所向。 早年景元帝诛杀功臣,剿灭前朝乱党,北地死了数万人。眼下南方江山海晏河清,而北地始终人心惶惶。 景元帝若想完完全全地收复北地人心,便不该想着科场案这一碗水该如何端平,他该要想得更深更远,远至三十年以前,远至数百年之后。 他该要把这场科场案当作一次契机,对生在北方惶惶不可终日的人说:“喏,你们看,朕虽起兵自江山南,但天下万民皆是朕的子民,朕对你们都是一视同仁的,当年你们中有人犯了错,朕杀了他们,而今南方有人犯了错,朕也一样要杀他们。” 更不必顾及这所谓的“错”是不是“莫须有”,反正他皇威在上,满朝文武都会封住自己的嘴巴。 苏晋原以为事出以后,景元帝革了登科三甲的封授,再从北方仕子中提几人上来做成进士便也算了。 但景元帝的思虑更深。 他要做一出戏,一出给天下人看的大戏。 他命春闱的状元,榜眼,探花跟着一起查自己的案子,面上看着是处事公允,实际上他正是要杀南人以抚北人。这桩案子早在他的圣心之中定了性——是他手里头稳固江山的筹码,是这一科南方仕子一场逃不开的劫难。 朱南羡看苏晋脸色苍白得没了血色,不禁道:“苏知事若实在疲累,就在本王府上歇下,明日一早本王命人备车马送你回府也是一样。” 谁知苏晋仿佛从骨血里又榨出一丝力气,跪地道:“十三殿下,微臣有一不情之请。”说着又跟朱南羡磕了一个头,“微臣想连夜进宫见晏少詹事一面。” 朱南羡本想说这有何难,然而下一刻,他终于明白苏晋究竟为何如此迫切。 一切为时已晚。 郑允疾步如飞地赶来南苑,通禀道:“殿下,宫里出大事了!” 朱南羡一边掺起苏晋,一边道:“何事?你慢慢说。” 郑允咽了口唾沫道:“今日酉时,晏少詹事回禀陛下,说他已将春闱卷宗审阅完毕,春闱的主考,三位同考以及诸位进士均没有舞弊,文章的确是南方仕子的更好。谁知陛下听了这话,勃然大怒,说晏子言勾结裘阁老一同诓瞒圣听,已下令将会试所有考官,以及复审大小官员一同下狱,令三日后将将所有人处斩。” 此言一出,朱南羡也愣住了。 郑允又道:“陛下盛怒之下,又命刑部与都察院呈交闹事涉事衙门与人员名录,眼下已命刑部带着羽林卫的人,去各个衙司拿人,连夜押回宫里审讯。这其中”他微微一顿,看了苏晋一眼,“也有京师衙门的苏知事。” 朱南羡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从腰间卸下一方牙牌递给郑允:“你拿着本王的牌子去找左谦,让他即刻领金吾卫来本王府邸,如果羽林卫的人想要到本王府上拿人,且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郑允呆若木鸡,结结巴巴喊了一声:“殿c殿下” 朱南羡道:“愣着做甚么!快去!” 苏晋默了一默道:“殿下三思,殿下维护之意,微臣感激涕零。殿下可曾想过,若金吾卫与羽林卫对峙,驳的是谁的面子?” 朱南羡怔住。 苏晋道:“不错,正是陛下。殿下或许能护得了微臣一时,却不能一世相护,微臣今日躲过去,日后又当怎么办?亡命天涯吗?何况听郑总管的意思,刑部押我进宫,不过是为审讯问话,微臣自问无愧于天无愧于地,他们未必会拿我怎么样。” 朱南羡方才也是一时脑热,听了苏晋的话,慢慢冷静下来,却又道:“你有伤在身,又奔波劳累,眼下正当歇息,倘使刑部使用刑讯,你如何撑得住?” 苏晋道:“微臣没有那么孱弱,不过一夜,有甚么过不去?”说着,朝朱南羡一揖拜别,折身往府外走去。 朱南羡顿在原地思量半日,抬眸朝苏晋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吩咐郑允:“你去备一辆马车。”然后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王府九曲十八折路径,苏晋绕了小半个时辰,至府门,抬眼一看,府外已有一辆马车等着她了。 朱南羡已换回蟒袍,坐在车夫的位子上,冲苏晋扬了扬下巴:“上来,本王送你回府。”看苏晋一动不动,他又道,“你不让本王招金吾卫,本王应了,但你有伤在身,需好好歇息,本王打定主意要护你一夜,本王命你也应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0.一二九章 此为防盗章 来人是个矮胖墩子, 生得一脸福相,朝苏晋笑道:“敢问阁下可是应天府衙门的苏知事?” 他身着六品鹭鸶补子,比苏晋足足高了两阶,却不曾摆谱,眉目间还隐隐含着谦卑之色。 苏晋恭恭敬敬回了个礼道:“正是。”又请教来人姓名。 原来这矮胖墩子姓陆, 时任刑部员外郎, 正是当日奉柳朝明之命,给苏晋送死囚的那位。 听闻苏晋是来跟刑部沈尚书回话的, 陆员外略一思索,道:“这样, 苏知事您不必等, 我这就去请尚书大人的意思。” 说着,也不等苏晋客气, 风风火火地走了。 沈拓正审阅仕子闹事的涉事衙门与人员名录,外头有人通报说京师衙门的苏知事来了, 沈拓笔头动作一顿,掀眼皮看柳朝明一眼,回了句:“请吧。” 柳朝明端的冷静从容,仿佛没听到什么声儿一样, 沈拓忍了忍没忍住,才问:“这个苏知事, 可是当年老御史一眼看中, 再三叮嘱你照拂, 你驱车去追却没赶上, 将事情搅黄了的那位?” 柳朝明一副不为外物所动的样子,端起茶悠悠道:“怎么,尚书大人还记得这事?” 沈拓“嘿”着笑了一声:“如何记不得?那几年提起朝廷后生,老御史无时无刻不在夸你,说你从容有度又杀伐果决,唯独这一桩办得不够利索,气得御史他老人家几日咽不下饭。” 柳朝明啜了口茶,不说话。 沈拓又道:“后来他老人家还找我想辙,我能有甚么辙?吏部的通文递过来,皇上已批了红。”说着,摇了摇头道:“当真可惜了,我记得他中进士那年才十八,文采斐然,胸怀锦绣,俨有你当年风采,便是给个榜眼,乃或给个状元也不为过。还是皇上看了眼他的年纪,生生吓了一跳,这才将他的名次压到了第四,就是怕此子锋芒太过招来横祸。” 柳朝明一时默然,苏晋中进士时,他不在京师,后来关于她的种种,也不过道听途说。反是那日在风雨里初见着,倒并不曾有传闻中的绝世风华。 他本还惋惜,以为五年的挫败与磨难,已将此子身上的锋芒洗尽了。 直到仕子闹事的当日,她一身是血地朝他走来,跪在地上向他请罪。 鎏金似的斜晖浇在她身上,淬出令人心折的光,刀锋履地之声仿佛划在铮铮傲骨之上。 柳朝明这才觉得是自己看走了眼。 也许是初见那日,秦淮的雨丝太细太密,将人世间的一切都隔得朦朦胧胧,竟不曾见,当她立在烈火斜阳里,连眸中萧索都是傲雪凌霜的。 陆员外又是请又是迎地将苏晋带到了律令堂外。 待苏晋见过礼,沈拓道:“你来得正好,老夫正整理闹事当日的涉事衙门和名录,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苏晋应是,将沈拓的问题一一答了。 沈拓听后,在公文上删添些许,这才罢了笔,说道:“先头传你,是为了解闹事当日的情形。不过两日前,老夫收到一封密帖,里头藏着一篇策论,那送帖人说,正是你的笔记,你看看可是?” 密帖上镂着紫荆花,果然是她早前给任暄的那本。 苏晋曾是进士,又尝有文墨流于市井,笔迹是赖不掉的,只好称是。 沈拓抬手往案上一拍,呵斥道:“你好大的胆子,老夫听闻,这道策问可是翰林每月策诸位殿下的题目,你老实交代,这是为哪位殿下代写的?” 其实苏晋此番前来,正是为招认代写的罪状,招来晏子言与她对质晁清的案子。 依任暄之言,代写一事之所以被查出来,是在十七殿下那头撕开了口子,已然昭昭于世了,可听沈拓之言,仿佛并不全然了解内情。 莫不是太子殿下有意为朱十七隐瞒? 既如此,何以不直接将她传去东宫私询问罪呢?平白招来刑部,岂不自相矛盾? 苏晋一时想不出因果,两相权衡,只得道:“代写一事不假,还请尚书大人治罪。” 也不提是哪位殿下。 沈拓“哼”着笑了一声,指着苏晋道:“这厮嘴还挺严。”说着,忽然摆了摆手,道:“罢了,老夫手里头的案子多得是,没闲心理会你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又对柳朝明道:“此人好歹是个从八品知事,犯了纲纪,你都察院合该管管,此事你接过去罢。” 苏晋本是俯跪在地的,听了这话,不由慢慢直起身子,一脸困惑地将沈拓望着。 甚么意思?难道是要放她一马? 沈拓的确是要放苏晋一马,他先前问柳朝明的一番话,也是想试探都察院对苏晋的态度。 柳朝明有个“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性子,在这一任七卿(注1)之中,虽十分年轻,心里头却像装了个千斤坠,这也是老御史致仕后,保举他做左都御史的原因。 可方才提起苏晋,柳朝明竟出乎意料地走了一刻神,可见是自觉愧对老御史,亏欠苏晋得紧。 沈拓从来奉行秉公执法,当年也跟老御史并称为“铁面菩萨”,而今年事已高,后生可畏,“铁面”二字传给了柳昀,自己却跟自己那花架子儿子学会了熟视无睹得过且过的道理,也罢,且任这些后生折腾去吧。 沈拓当即一拍案,端出一副要撵人的架势:“还愣着做甚么,我刑部的地板跪起来格外舒服些么?” 苏晋一头雾水地被沈拓连骂带撵地赶出了刑部,心中并没有松快些许,反是此行的目的落了空,刑部手谕已被检校收了回去,下回再进宫,只能是去都察院领板子的时候了。 二十大板打下来,也不知自己可还有命走到詹事府。 苏晋实以为当下机不可失,立时就往东宫(注2)的方向走去。 “站住。”身后传来一声冷喝。 苏晋回过头去,也不知柳朝明何时也从刑部出来,手里还拿着她那本紫荆花密帖,冷着脸问:“就这么不死心,还要去找晏子言?” 苏晋俯首道:“大人误会了,下官头回来刑部,一时迷了路,走错道了。” 柳朝明道:“迷得连南北都分不清么?” 苏晋说不出话来,将身子弯得低了些。 柳朝明又道:“我看你的伤是好利索了,不如先去都察院,把你的二十大板领了。” 苏晋做了个拱手礼,将腰身弯得更低,已然是请罪之姿。 柳朝明沉默着盯了她半晌,觉得老御史纵有伯乐之慧,难免一叶障目,只看到苏晋的锦绣才情,却不见此人的巧言令色起来着实可恶,一时也不想跟她废话,吝啬地说了两个字:“跟着。” 苏晋跟柳朝明走了一段路,却并不是承天门的方向,而是东宫。 她在心里揣摩了几分,不由意外地问道:“大人这是要带下官去詹事府么?” 柳朝明没言语。 苏晋又道:“下官多谢柳大人。” 柳朝明蓦地折转身,举着手里的紫荆花密帖,面无表情地看着苏晋道:“不必谢,正是为审你才领你去的。” 朱南羡抬手令四下的人也撤了,这才问道:“苏知事,你可有甚么故旧犯了事,让刑部逮去了?” 苏晋原垂着眸,听到故旧二字,猛然抬起眼来。 双眸灼灼如火,朱南羡被这目光一摄,心中滞了一滞才又说:“此人可是你跟刑部讨去的死囚?” 苏晋反应过来,原来他说的,是闹事当日刑部带去朱雀巷的死囚。 她的眸光一瞬便黯淡下来。 当日她离开前,看了那名死囚一眼,虽不记得长什么样,可究竟是不是晁清,她心中还是有数的。 苏晋道:“殿下有所不知,这名死囚其实是都察院的柳大人命刑部送来,为防事态失控,留作一条杀一儆百的退路,可惜来得太晚,没派上用场。” 然而朱南羡听了这话,眨巴了一下双眼,却道:“本王已特地盘问过,这死囚说与你相识。” 见苏晋诧异地将自己望着,朱南羡又咳了一声,直了直腰身道:“自然,本王军务缠身,也不是亲自盘问,只是属下的人递话来说,这死囚连你曾中过进士,后来在松山县当过两年差使也知道。” 这就有些出乎苏晋的意料了。 她自从松山县回到京师以后,结交之人除了应天府衙门里头的,不外乎就是晁清与几名贡士。除此之外,还能有谁对她知根知底? 苏晋不由问道:“那殿下可知道,这死囚为何认识我?” 朱南羡道:“他机灵得很,说话只说一半,别的不愿交代,只顾闹着自己冤枉。” 苏晋一愣,一个被冤枉的死囚? 但柳朝明把他从刑部提出来,分明是因他的死罪板上钉钉,刑期就在近日,才做杀一儆百之用的。 苏晋想到此,忽然觉得不对劲。 若是做杀一儆百之用,那么官府必然要当着众仕子的面杀人,虽然能暂且控制住场面,但也终会导致民怨沸腾,事后更难收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1.一三零章 此为防盗章 苏晋道:“已好些了, 多谢殿下关心。” 朱南羡顿了一顿, 又高深莫测地道:“苏知事, 借一步说话。” 苏晋不由看了柳朝明一眼。 柳朝明也正盯着她, 他默了半日,将未说完的后半句收了回去, 合袖再向朱南羡一揖, 折转身走了。 朱南羡抬手令四下的人也撤了, 这才问道:“苏知事,你可有甚么故旧犯了事,让刑部逮去了?” 苏晋原垂着眸,听到故旧二字, 猛然抬起眼来。 双眸灼灼如火, 朱南羡被这目光一摄,心中滞了一滞才又说:“此人可是你跟刑部讨去的死囚?” 苏晋反应过来, 原来他说的,是闹事当日刑部带去朱雀巷的死囚。 她的眸光一瞬便黯淡下来。 当日她离开前, 看了那名死囚一眼, 虽不记得长什么样, 可究竟是不是晁清,她心中还是有数的。 苏晋道:“殿下有所不知, 这名死囚其实是都察院的柳大人命刑部送来,为防事态失控, 留作一条杀一儆百的退路, 可惜来得太晚, 没派上用场。” 然而朱南羡听了这话,眨巴了一下双眼,却道:“本王已特地盘问过,这死囚说与你相识。” 见苏晋诧异地将自己望着,朱南羡又咳了一声,直了直腰身道:“自然,本王军务缠身,也不是亲自盘问,只是属下的人递话来说,这死囚连你曾中过进士,后来在松山县当过两年差使也知道。” 这就有些出乎苏晋的意料了。 她自从松山县回到京师以后,结交之人除了应天府衙门里头的,不外乎就是晁清与几名贡士。除此之外,还能有谁对她知根知底? 苏晋不由问道:“那殿下可知道,这死囚为何认识我?” 朱南羡道:“他机灵得很,说话只说一半,别的不愿交代,只顾闹着自己冤枉。” 苏晋一愣,一个被冤枉的死囚? 但柳朝明把他从刑部提出来,分明是因他的死罪板上钉钉,刑期就在近日,才做杀一儆百之用的。 苏晋想到此,忽然觉得不对劲。 若是做杀一儆百之用,那么官府必然要当着众仕子的面杀人,虽然能暂且控制住场面,但也终会导致民怨沸腾,事后更难收场。 柳朝明来京师衙门的本意,就是为将此案大事化小,倘若闹出了命案,岂不与他的本意相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吗? 若不是为了闹事的仕子,柳朝明从刑部提一名死囚的目的何在? 苏晋问:“大人可知道这死囚所犯何案?” 朱南羡道:“掰不开他的嘴。” 苏晋仔细回想,当日,柳朝明自始至终只有一句话——我会从刑部提一个死囚给你。 给她的? 苏晋想到这里,不由问:“十三殿下,那死囚现在何处?已被处斩了吗?” 朱南羡方才铺垫良多,正是在这里等着苏晋。 这死囚的确是他亲自审的,但他一没威逼,二没动刑,实是谈不上甚么掰不开嘴。 那日苏晋伤得不轻,他心中着实担心,本要亲自上京师衙门去探病,奈何府上的总管拼了命地将他拦住,说他堂堂殿下,倘若纡尊降贵地去探望一名八品小吏,非但要将衙门一干大小官员惊着,苏知事日后也不能安心养病了。 朱南羡细一想,也以为是,从那死囚嘴里挖出他乃苏晋“故旧”后,旁的甚么爱说不说,命人把死囚往别苑安置了,成日巴望着苏晋能上门领人。 可惜左盼右盼不见人影,实在是忍不住了。 朱南羡编排了这许多日,已将情绪拿捏得十分稳当,仿佛不经意道:“哦,刑部不知当如何处置,将死囚交给了本王,本王也只好勉为其难,将人安置在王府。” 一时又自余光觑了觑苏晋脸色,明知故问道:“怎么,苏知事想见?那本王明日一早命下属去衙门里接苏知事?” 苏晋又想起柳朝明那句“提一个死囚给你”。 一个死囚干她甚么事,她目下最担心的,是晁清的踪迹。 今日进宫,晏子言一把火烧掉的不仅是策论,还有她当日保护晏子萋之恩。 恩怨两讫,也是不肯让她从晏子萋身上追查晁清的下落了。 苏晋也觉得自己是草木皆兵,可倏然间,她竟不由寄希望于柳朝明,盼着这个不知来历的死囚,或可与晁清的失踪有关,不然,怎么会“给她”呢? 再不愿夜长梦多,苏晋对朱南羡道:“若殿下得闲,可否让下官今晚就与此人见上一面?” 至王府。 府上的总管郑允已候在门口了。见了跟在朱南羡身后的苏晋,一时大喜过望,不先招呼殿下,反是道:“苏知事可算来了。” 苏晋心道,甚么叫“可算”。 见她目露疑惑,郑允又道:“知事有所不知,殿下已命小的在此候了数日,非要将知事候来不可,小的是日也盼夜也盼,才将您盼来。” 郑允的原意是为他家殿下说句好话,不成想此言一出,朱南羡脚下一个踉跄,转过头来,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朱南羡将苏晋请到南苑,将一身束手束脚的蟒袍换了,又命下人把死囚带来。 初夏皓月当空,一池新荷簇簇,时下兴莲子百合汤,郑允着人也为苏晋呈上一碗。 不多时,那名死囚便被人带来了。 来人一张生面孔,粗布短衣,五大三粗,先探头问了问郑允:“要见哪个?”听闻是苏晋,浑身一激灵,扑通一声便给她跪下了。 却说此人名叫张奎,曾是京师衙门的一名仵作,两年前嫌衙门活累,请辞不干了。 他与苏晋其实并不相识,不过是请辞之前,衙门里说有一名苏姓知事要从松山县调任过来,曾经中过进士,一时闹得沸沸扬扬。 在张奎看来,中进士的都是有大才之人,合该在奉天殿进献治国之策,哪怕到了地方衙门,不封个府尹府丞也该给个知县当当,断没有做个知事还算升官的道理。 张奎如今犯了事,本以为死路一条,没想到几经周转竟被带到王府,成日被人盘问与苏晋的关系。 他不明就里,也猜出是因苏晋的缘故才保得一命,故此将脑子里仅有的线索挖出来说与朱南羡听。 没想到还挺管用,十三殿下堂堂嫡皇子,倒真没拿他怎么着。 苏晋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张奎却如见了救世菩萨,连跟她磕了三个响头,径自就把所犯之案道来。 依张奎的说法,他还真是被冤枉的—— 那日夜里,张奎与往常一样,去了城外乱葬岗。 他在衙门做了十年仵作,虽然后来不干了,总有些生财的门道。 义庄里的尸体都是“经过手”的,没有值钱东西,乱葬岗却不一样,指不定能遇到“肥”的。 这夜,他就捡到一个肥的。 张奎道:“我远远瞧见一个少妇立在乱葬岗上头,绫罗锦衣,以为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夫人,还唤了两声。她没理我,我就走过去拍了拍她,谁知她一碰就倒。我这才发现她已没气了,可面色还很红润,生得十分好看,就跟活着一样。” 张奎心中也有些害怕,但又想富贵险中求,咬牙向尸体摸去,哪知刚摸到一个玉坠子,后脑勺便挨了一下,人事不知了。 再后来,刑部就有所载录了。 张奎在衙门牢里醒来,寻月楼老鸨状告他奸杀楼里头牌宁嫣儿,他受不住酷刑,屈打成招,本来即日就要行刑,莫名被人提了出来,带到了朱雀巷。 苏晋听了个起头便疑云丛丛。 这样的案子平日都该由京师衙门经手,怎么这一桩直接走了刑部? 她问道:“你曾在衙门当值,该晓得你这事闹不到刑部去,就不曾起疑?” 张奎道:“我问过呀,那些天杀的狱卒哪能跟我这样的人废话?” 苏晋又问:“你可记得你去乱葬岗究竟是哪一日?” 张奎细想了一想,道:“我记得,四月初七!那日是我老丈人的寿辰,我想扒了那玉坠子给他祝寿。” 晁清失踪的日子,是四月初九。 苏晋一时怔住,她终于在千丝万缕的琐碎里找出一丝隐约可见的线头。 刑部载录,死去的女子是寻月楼的头牌宁嫣儿。 许元喆曾与他说,晁清失踪前,独自一人去过烟花水坊之地。 苏晋又问道:“你可能证明你所言属实。” 张奎苦起一张脸:“不能。”但他忽又道,“我将那扒下来的玉坠子藏在了刑部牢里一个墙缝中,等闲不会叫人发现,苏官人可命人寻来。”他再想了想,亟亟道:“我知道那玉坠子并不能为我洗脱冤情,但至少能证明我的确为求财,没有贪图美色,更不想害命。” 苏晋听了这话,又为难起来,她不过一名知事,如何闯到刑部大牢去找证据? 朱南羡杵在一旁听了半日,总算又轮到自己派上用场,于是咳了一声道:“苏知事若觉得分身乏术,本王可先命人追查此事。” 又怕苏晋不放心,毛遂自荐:“既有冤情,查查也是好的,本王会时时盯着,有任何进展,立刻命人知会你,全由你来拿主意。” 贡生去烟巷河坊是常事,彼此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何不能与人言? 许元喆道:“他不愿说,我便不好追问了。自始至终,连他去的是哪间河坊,究竟见了谁,我都不曾晓得。” 晁清失踪是四月初九,也就是说,他去了河坊后不几日,人就失踪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2.一三一章 此为防盗章  苏晋应了, 打算随他去值事房稍歇片刻,不期然一只手从旁侧伸出来,将她拦了一拦。 来人是个矮胖墩子, 生得一脸福相,朝苏晋笑道:“敢问阁下可是应天府衙门的苏知事?” 他身着六品鹭鸶补子, 比苏晋足足高了两阶,却不曾摆谱, 眉目间还隐隐含着谦卑之色。 苏晋恭恭敬敬回了个礼道:“正是。”又请教来人姓名。 原来这矮胖墩子姓陆,时任刑部员外郎, 正是当日奉柳朝明之命, 给苏晋送死囚的那位。 听闻苏晋是来跟刑部沈尚书回话的,陆员外略一思索, 道:“这样,苏知事您不必等,我这就去请尚书大人的意思。” 说着, 也不等苏晋客气, 风风火火地走了。 沈拓正审阅仕子闹事的涉事衙门与人员名录,外头有人通报说京师衙门的苏知事来了,沈拓笔头动作一顿,掀眼皮看柳朝明一眼, 回了句:“请吧。” 柳朝明端的冷静从容,仿佛没听到什么声儿一样, 沈拓忍了忍没忍住, 才问:“这个苏知事, 可是当年老御史一眼看中,再三叮嘱你照拂,你驱车去追却没赶上,将事情搅黄了的那位?” 柳朝明一副不为外物所动的样子,端起茶悠悠道:“怎么,尚书大人还记得这事?” 沈拓“嘿”着笑了一声:“如何记不得?那几年提起朝廷后生,老御史无时无刻不在夸你,说你从容有度又杀伐果决,唯独这一桩办得不够利索,气得御史他老人家几日咽不下饭。” 柳朝明啜了口茶,不说话。 沈拓又道:“后来他老人家还找我想辙,我能有甚么辙?吏部的通文递过来,皇上已批了红。”说着,摇了摇头道:“当真可惜了,我记得他中进士那年才十八,文采斐然,胸怀锦绣,俨有你当年风采,便是给个榜眼,乃或给个状元也不为过。还是皇上看了眼他的年纪,生生吓了一跳,这才将他的名次压到了第四,就是怕此子锋芒太过招来横祸。” 柳朝明一时默然,苏晋中进士时,他不在京师,后来关于她的种种,也不过道听途说。反是那日在风雨里初见着,倒并不曾有传闻中的绝世风华。 他本还惋惜,以为五年的挫败与磨难,已将此子身上的锋芒洗尽了。 直到仕子闹事的当日,她一身是血地朝他走来,跪在地上向他请罪。 鎏金似的斜晖浇在她身上,淬出令人心折的光,刀锋履地之声仿佛划在铮铮傲骨之上。 柳朝明这才觉得是自己看走了眼。 也许是初见那日,秦淮的雨丝太细太密,将人世间的一切都隔得朦朦胧胧,竟不曾见,当她立在烈火斜阳里,连眸中萧索都是傲雪凌霜的。 陆员外又是请又是迎地将苏晋带到了律令堂外。 待苏晋见过礼,沈拓道:“你来得正好,老夫正整理闹事当日的涉事衙门和名录,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苏晋应是,将沈拓的问题一一答了。 沈拓听后,在公文上删添些许,这才罢了笔,说道:“先头传你,是为了解闹事当日的情形。不过两日前,老夫收到一封密帖,里头藏着一篇策论,那送帖人说,正是你的笔记,你看看可是?” 密帖上镂着紫荆花,果然是她早前给任暄的那本。 苏晋曾是进士,又尝有文墨流于市井,笔迹是赖不掉的,只好称是。 沈拓抬手往案上一拍,呵斥道:“你好大的胆子,老夫听闻,这道策问可是翰林每月策诸位殿下的题目,你老实交代,这是为哪位殿下代写的?” 其实苏晋此番前来,正是为招认代写的罪状,招来晏子言与她对质晁清的案子。 依任暄之言,代写一事之所以被查出来,是在十七殿下那头撕开了口子,已然昭昭于世了,可听沈拓之言,仿佛并不全然了解内情。 莫不是太子殿下有意为朱十七隐瞒? 既如此,何以不直接将她传去东宫私询问罪呢?平白招来刑部,岂不自相矛盾? 苏晋一时想不出因果,两相权衡,只得道:“代写一事不假,还请尚书大人治罪。” 也不提是哪位殿下。 沈拓“哼”着笑了一声,指着苏晋道:“这厮嘴还挺严。”说着,忽然摆了摆手,道:“罢了,老夫手里头的案子多得是,没闲心理会你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又对柳朝明道:“此人好歹是个从八品知事,犯了纲纪,你都察院合该管管,此事你接过去罢。” 苏晋本是俯跪在地的,听了这话,不由慢慢直起身子,一脸困惑地将沈拓望着。 甚么意思?难道是要放她一马? 沈拓的确是要放苏晋一马,他先前问柳朝明的一番话,也是想试探都察院对苏晋的态度。 柳朝明有个“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性子,在这一任七卿(注1)之中,虽十分年轻,心里头却像装了个千斤坠,这也是老御史致仕后,保举他做左都御史的原因。 可方才提起苏晋,柳朝明竟出乎意料地走了一刻神,可见是自觉愧对老御史,亏欠苏晋得紧。 沈拓从来奉行秉公执法,当年也跟老御史并称为“铁面菩萨”,而今年事已高,后生可畏,“铁面”二字传给了柳昀,自己却跟自己那花架子儿子学会了熟视无睹得过且过的道理,也罢,且任这些后生折腾去吧。 沈拓当即一拍案,端出一副要撵人的架势:“还愣着做甚么,我刑部的地板跪起来格外舒服些么?” 苏晋一头雾水地被沈拓连骂带撵地赶出了刑部,心中并没有松快些许,反是此行的目的落了空,刑部手谕已被检校收了回去,下回再进宫,只能是去都察院领板子的时候了。 二十大板打下来,也不知自己可还有命走到詹事府。 苏晋实以为当下机不可失,立时就往东宫(注2)的方向走去。 “站住。”身后传来一声冷喝。 苏晋回过头去,也不知柳朝明何时也从刑部出来,手里还拿着她那本紫荆花密帖,冷着脸问:“就这么不死心,还要去找晏子言?” 苏晋俯首道:“大人误会了,下官头回来刑部,一时迷了路,走错道了。” 柳朝明道:“迷得连南北都分不清么?” 苏晋说不出话来,将身子弯得低了些。 柳朝明又道:“我看你的伤是好利索了,不如先去都察院,把你的二十大板领了。” 苏晋做了个拱手礼,将腰身弯得更低,已然是请罪之姿。 柳朝明沉默着盯了她半晌,觉得老御史纵有伯乐之慧,难免一叶障目,只看到苏晋的锦绣才情,却不见此人的巧言令色起来着实可恶,一时也不想跟她废话,吝啬地说了两个字:“跟着。” 苏晋跟柳朝明走了一段路,却并不是承天门的方向,而是东宫。 她在心里揣摩了几分,不由意外地问道:“大人这是要带下官去詹事府么?” 柳朝明没言语。 苏晋又道:“下官多谢柳大人。” 柳朝明蓦地折转身,举着手里的紫荆花密帖,面无表情地看着苏晋道:“不必谢,正是为审你才领你去的。” 太医院的医正来验过,白日里送给苏晋的那碗药确实是有毒的,里头放了□□,只要吃下一勺,必死无疑。 送药的内侍也找到了,人在水塘子里,捞上来时,身体已泡得肿胀。 苏晋不知是谁要对她下手,她睡下前,还想着将手头上的线索仔仔细细再理一回,谁知头一沾上瓷枕,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实在是太累了,带着纷纷心绪入眠,竟也几乎一夜无梦。 恍恍之中,只能听到无边的雨声,与柳朝明那句“苏时雨,你可愿来都察院,从此跟着本官,做一名拨乱反正,守心如一的御史”。 她没有回答。 不是不愿。 只是在她决定踏上仕途的那一刻起,茫茫前路已不成曲调,柳朝明这一问,就像有人忽然拿着竹片为她调好音,拨正弦,说这一曲如是应当奏下去。 苏晋不知道长此以往是荒腔走板越行越远,还是能在寂无人烟之处另辟蹊径。 翌日晨,赵衍来值事房找柳朝明商议十二道巡查御史的外计(注),叩开隔间的门,出来的却是苏晋。 赵衍一呆,下意识往隔间里瞧了一眼。 苏晋向他一揖:“赵大人是来找柳大人么?他已去公堂了。” 赵衍点了点头,虽觉得自己满脑子想头十分龌龊,仍不由问了句:“你昨夜与柳大人歇在一处?” 苏晋一愣,垂眸道:“赵大人误会了,昨夜柳大人说有急案要办,并没歇在值事房,下官也是今早起身后撞见他回来取卷宗,才知道他已去了公堂。” 赵衍找端出一副正经色:“哦,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一大早通政司来信,有些着急。”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实则松了一口气。 他昨夜主持都察院事宜,本打算为苏晋在此安排个住处,谁知彼时千头万绪,一时竟没顾得上她,等转头再去找时,人已不见了。 柳朝明对苏晋上心,赵衍瞧在眼里,朱南羡对苏晋十万分上心,赵衍也瞧在眼里。 赵衍想,幸好此上心非比上心。 否则若是因他没安排好住处令左都御史大人失了清誉,他罪过就大了。 赵衍缓缓吁出口气,迈出值事房,迎面瞧见端着盏茶走过来的柳朝明,不由问道:“你昨夜办甚么急案去了,怎么让苏晋在你隔间歇了一夜?通政司的信不是今早才到么?” 柳朝明吃了口茶:“没甚么急案,诓他的。”见赵衍诧异,补了句,“否则他怎么会安心在此处歇了。” 赵衍呆了呆:“那你昨夜睡在哪儿?” 柳朝明看了值事房一眼:“没怎么睡,看卷宗累了,撑在案头打了个盹,四更天便醒了。” 赵衍觉得方才吁出去的气又自胸口紧紧提了起来。 两人说着话,都察院的回廊处走来三人,打头一个身着飞鱼服,腰带绣春刀,竟是锦衣卫指挥同知韦姜。 韦姜见了柳朝明,当先拱手一拜:“柳大人,敢问京师衙门的苏知事可在都察院受审?能否借去镇抚司半日?” 南北一案的重犯裘阁老与晏子言等人被关在了刑部大牢,而五日前,被指舞弊的南方仕子已下了镇抚司诏狱。 柳朝明不置可否,只问:“是仕子的供状出了问题?” 韦姜摇了摇头:“也不是,那里头有一位仕子,说一定要见了苏知事才肯画押,但结案在即,我手下的人没个轻重,就——” “就怎么了?” 柳朝明回过身去,苏晋不知何时已从值事房出来了。 她走过来一揖:“敢问柳大人,这名仕子可唤作许郢许元喆,原本乃这一科的一甲探花?” 韦姜道:“正是。”又看向柳朝明,“是我管束无方,才让手下的以为可以严刑相逼,却不知许郢已有伤在身,再受不住大刑,他既心有余愿,若能借苏知事过去好言相劝,此事也能有个善果。” 锦衣卫自设立以来,过手案子无数,虽不说桩桩件件都能拿捏妥当,底下校尉刑讯时出个差池,死个要犯,也是常有的事。 抓着死人的手往状子上一摁,这案子不结也算结了。 这回却煞有介事地来请苏晋“好言相劝”,大约是龙座上那位有指示,要活着招供。 苏晋想到这里,眸色一黯。 活着招供以后呢?再拉去刑场斩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3.一三二章 此为防盗章 他身着月白直裰, 袖口绣了两片竹叶,笔挺站在她对面, 身后是茂密的竹林, 月华洒下,竹海成涛。 这样素雅的衣衫, 若换了旁人穿, 或许是朗朗如清风, 温润如明月。 但朱南羡不一样,他人是英挺的, 气度是坦率的,身穿新竹素衣,更显得英姿勃发。 苏晋撩起衣摆, 往地上一跪, 郑重其事道:“微臣不知何德何能, 竟得十三殿下如此深恩厚爱, 他日殿下若有所愿, 微臣当鞠躬尽瘁,任凭驱驰。” 朱南羡听到“深恩”二字, 伸去扶她的手蓦地僵住,嘴角牵动了一下竟仿佛有些难堪:“哦, 这不算甚么,你平身吧。” 苏晋伤未痊愈, 这一整日又奔波在外, 全凭脑中一根弦紧绷着撑到现在, 眼下晁清的案子总算有了着落,她放下心来。与之同时,藏匿在四肢百骸的疼痛与疲累浮上来,一跪一起之间险些向前栽去,还好挣扎出一缕清明扶住石桌。 朱南羡见状,吩咐道:“郑允,你即刻去宫里请医正。” 苏晋辞谢道:“不必了,微臣只是累了,早些回衙门歇上一日就好。” 朱南羡本想挽留,但苏晋方才一句“深恩”仿佛一道芒刺,倏尔间竟不好多说甚么,任苏晋撑着石桌歇了半刻,不由地道:“你也真是,何必为了不相干的探花郎拼命,平白落了一身伤。” 他这几日实没闲着,颇费笔墨地上了一封折子为苏知事请功,谁知折子没递到皇案就被朱悯达扔回来,骂他狗拿耗子,本末倒置。 苏晋疲惫地笑了笑:“殿下高看下官了,若当真是个不认识的,下官何必要犯这个险。”一时想起晁清失踪后,许元喆一字一句地为她抄录《大诰》,又道:“他是微臣故旧,当时在场又无人认得他,微臣不去找他,该由谁去?” 朱南羡不知当说甚么好。 她不过一名文弱书生,做事为人尚能坚守底线,无愧于心。 一时又听苏晋问道:“殿下在宫中,可知道许探花现如今怎样了?” 朱南羡道:“哦,约莫是还好。父皇为保证公允,命登科三甲跟着晏子言一同重新审阅春闱的卷宗,时限十日,这么一算,晏子言今日离开詹事府后,就该上奉天殿回禀父皇了。 苏晋听了这话,脸色不由一变。 令这一科的状元,榜眼,探花一起查案?为保证公允? 在帝王的心中,所谓公允道义,远比不过帝位的稳固,江山人心所向。 早年景元帝诛杀功臣,剿灭前朝乱党,北地死了数万人。眼下南方江山海晏河清,而北地始终人心惶惶。 景元帝若想完完全全地收复北地人心,便不该想着科场案这一碗水该如何端平,他该要想得更深更远,远至三十年以前,远至数百年之后。 他该要把这场科场案当作一次契机,对生在北方惶惶不可终日的人说:“喏,你们看,朕虽起兵自江山南,但天下万民皆是朕的子民,朕对你们都是一视同仁的,当年你们中有人犯了错,朕杀了他们,而今南方有人犯了错,朕也一样要杀他们。” 更不必顾及这所谓的“错”是不是“莫须有”,反正他皇威在上,满朝文武都会封住自己的嘴巴。 苏晋原以为事出以后,景元帝革了登科三甲的封授,再从北方仕子中提几人上来做成进士便也算了。 但景元帝的思虑更深。 他要做一出戏,一出给天下人看的大戏。 他命春闱的状元,榜眼,探花跟着一起查自己的案子,面上看着是处事公允,实际上他正是要杀南人以抚北人。这桩案子早在他的圣心之中定了性——是他手里头稳固江山的筹码,是这一科南方仕子一场逃不开的劫难。 朱南羡看苏晋脸色苍白得没了血色,不禁道:“苏知事若实在疲累,就在本王府上歇下,明日一早本王命人备车马送你回府也是一样。” 谁知苏晋仿佛从骨血里又榨出一丝力气,跪地道:“十三殿下,微臣有一不情之请。”说着又跟朱南羡磕了一个头,“微臣想连夜进宫见晏少詹事一面。” 朱南羡本想说这有何难,然而下一刻,他终于明白苏晋究竟为何如此迫切。 一切为时已晚。 郑允疾步如飞地赶来南苑,通禀道:“殿下,宫里出大事了!” 朱南羡一边掺起苏晋,一边道:“何事?你慢慢说。” 郑允咽了口唾沫道:“今日酉时,晏少詹事回禀陛下,说他已将春闱卷宗审阅完毕,春闱的主考,三位同考以及诸位进士均没有舞弊,文章的确是南方仕子的更好。谁知陛下听了这话,勃然大怒,说晏子言勾结裘阁老一同诓瞒圣听,已下令将会试所有考官,以及复审大小官员一同下狱,令三日后将将所有人处斩。” 此言一出,朱南羡也愣住了。 郑允又道:“陛下盛怒之下,又命刑部与都察院呈交闹事涉事衙门与人员名录,眼下已命刑部带着羽林卫的人,去各个衙司拿人,连夜押回宫里审讯。这其中”他微微一顿,看了苏晋一眼,“也有京师衙门的苏知事。” 朱南羡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从腰间卸下一方牙牌递给郑允:“你拿着本王的牌子去找左谦,让他即刻领金吾卫来本王府邸,如果羽林卫的人想要到本王府上拿人,且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郑允呆若木鸡,结结巴巴喊了一声:“殿c殿下” 朱南羡道:“愣着做甚么!快去!” 苏晋默了一默道:“殿下三思,殿下维护之意,微臣感激涕零。殿下可曾想过,若金吾卫与羽林卫对峙,驳的是谁的面子?” 朱南羡怔住。 苏晋道:“不错,正是陛下。殿下或许能护得了微臣一时,却不能一世相护,微臣今日躲过去,日后又当怎么办?亡命天涯吗?何况听郑总管的意思,刑部押我进宫,不过是为审讯问话,微臣自问无愧于天无愧于地,他们未必会拿我怎么样。” 朱南羡方才也是一时脑热,听了苏晋的话,慢慢冷静下来,却又道:“你有伤在身,又奔波劳累,眼下正当歇息,倘使刑部使用刑讯,你如何撑得住?” 苏晋道:“微臣没有那么孱弱,不过一夜,有甚么过不去?”说着,朝朱南羡一揖拜别,折身往府外走去。 朱南羡顿在原地思量半日,抬眸朝苏晋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吩咐郑允:“你去备一辆马车。”然后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王府九曲十八折路径,苏晋绕了小半个时辰,至府门,抬眼一看,府外已有一辆马车等着她了。 朱南羡已换回蟒袍,坐在车夫的位子上,冲苏晋扬了扬下巴:“上来,本王送你回府。”看苏晋一动不动,他又道,“你不让本王招金吾卫,本王应了,但你有伤在身,需好好歇息,本王打定主意要护你一夜,本王命你也应了。” 他跳下车辕,侧身让苏晋登上马车,擦肩而过时,终是叹了一声:“苏时雨,你心中可能有疑惑,不知本王为何要袒护你,你好生歇息,等眼前这一遭熬过去,你来问本王,本王一定坦言相告。” 苏晋掀帘入室,听到这一句,身形一顿,轻声回了一句:“臣不想问。” 马车辘辘行在京师夜深的大道上,朱南羡想起往昔种种,一时懊悔不已。 车室内寂静无声,朱南羡以为苏晋已累得睡去,里头轻声传来一句几不可闻的叹息:“殿下,时也命也,微臣的境遇,是造化所致,殿下何必挂怀?” 后来景元帝当真得了江山,曾三拜其为相,祖父或出任二三年,最终致仕归隐。 苏晋记得,祖父曾说:“自古君权相权两相制衡,有人可相交于患难,却不能共生于荣权,朱景元生性多疑,屠戮成性,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看来这古今以来的‘相患’要变成‘相祸’了。” 后来果然如她祖父所言,景元帝连诛当朝两任宰相,废中书省,勒令后世不再立相。 那场血流漂杵的浩劫牵连复杂,连苏晋早已致仕的祖父都未曾躲过。 苏晋记得那一年,当自己躲在尸腐味极重的草垛子里,外头的杀戮声化作变徵之音流入脑海,竟令她回想起青花瓷瓶碎裂的情形。 彼时她怕祖父伤心,花了一日一夜将瓷瓶拼好,祖父看了,眉宇间却隐有惘然色。 他说:“阿雨,破镜虽可重圆,裂痕仍在,有些事尽力而为仍不得善果,要怎么办?” 要怎么办? 苏晋不知,事到如今,她只明白了祖父眉间的惘然,大约是追忆起若干年前与故友兵马中原的酣畅淋漓。 旧时光染上微醺色尚能浮现于闲梦之中,醒来时却不甘不忍昔日视若珍宝的一切竟会堕于这凡俗的荣权之争焚身自毁。 苏晋想,祖父之问,她大概要以一生去求一个解,而时至今日,她能做到的,也仅有尽力二字。 朱南羡疾步如飞地把苏晋带到离轩辕台最近的耳房,回头一看,身后不知何时已跟了一大帮子人,见他转过身来,忙栽萝卜似跪了一整屋子。 这耳房是宫前殿宫女的居所,未值事的宫女当先跪了一排,身后是一排内侍,再往后一直到屋外,黑压压跪了一片承天门的侍卫,其中有几人浑身湿透,大概方才跟着他跳了云集河。 朱南羡轻手轻脚地将苏晋放在卧榻上,然后对就近一个宫女道:“你,去把你的干净衣裳拿来,给苏知事换上。” 那宫女诺诺应了声:“是。”抬眼看了眼卧榻上那位的八品补子,又道:“可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4.一三三章 此为防盗章 这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令朱南羡握住缰绳的手紧了紧, 他甚至能想象苏晋说这句话的神情——她一定很累了, 倚在车壁上, 疲惫地合着眼,眉宇间是消褪不去的苍苍漭漭。 朱南羡清楚地记得, 五年前的苏晋,不是这样的。 彼一时,西北卫所要增派指挥使,他自小尚武, 上书请命前去。 当时景元帝染了时疾, 一切大小事务皆由朱悯达代为批红。 朱南羡的折子递到皇案便被朱悯达扔回来, 斥责了一句“尽逞莽夫之勇”, 令他闭门思过七日。 那时的朱南羡还有个撞破南墙都不肯回头的性子。 他默不作声地将折子收了,回到宫里, 非但闭了门,还拒了水食, 连着五日滴米未尽,直到朱悯达命人将门撞开,看到这个半死不活唇角干裂还仿佛得胜一般咧嘴冲自己一笑的胞弟。 朱悯达恨不能把他一脚踹死。 到底是跟在身边长大的,朱悯达知道老十三吃软不吃硬,随后又想了一个辙, 动之以情地劝了一番,大意是:“不是皇兄我不让你去, 但你身为天家子, 胸中没点韬略, 只会舞刀弄剑,岂不让人笑话?” 然后又塞给朱南羡一个信帖,说:“这样,本皇兄给你一个机会,我这里有个对子,三日内,你只要能对出十句各不相同的下联,证明你肚子里有点墨水,本皇兄便批了你的请命书。” 朱南羡头脑十分简单,他印象中的对子左不过“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这样的,便是要对上十句,又有何难? 直到他翻开朱悯达的信帖,才知道自己是中计了—— 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 朱南羡皱眉深思,这他娘的甚么玩意儿? 彼时朱十三尚未开衙建府,还跟着朱悯达住在东宫。 两日之内,他拿着对子请教遍了詹事府,文华阁,乃至东宫上下的内侍宫女,甚至把刀架在了小火者的脖子上,小火者也只是战战兢兢地跪下,哆哆嗦嗦地回他:“禀c禀殿下,奴才不识字” 朱南羡知道自己是着了朱悯达的道了,想必朱悯达早已知会过所有人,不许帮十三殿下对对子。 于是他坐在詹事府的门口,郁闷地想,这阖宫上下,还能不能找出一片净土了? 正当时,他听到不远处有两个春坊官谈论诗文对子,言语中提及明日的诗礼会。 朱南羡脑中灵光一现,上前打听什么是诗礼会。 原来这乃是翰林半年一次的盛会,为各大学与文官墨客交流才学之用。而明日的诗礼会,三月前方入翰林的新科进士也会去。 朱南羡以为,这乃是天赐良机。 他平日与翰林打交道,转来转去的几个老学究早已看惯了朱悯达的脸色,但新科的进士不一样,若让他找到漏网之鱼,为他对出对子,去西北卫所就有望了。 翌日,朱南羡便溜去了翰林文苑的诗礼会。 他是皇子,宫里有不少人认得他,是故没有在文思飞扬曲水流觞的文苑里扎堆,而是绕过竹林,去了后苑。 后苑有一浅湖,湖心有个水榭。 朱南羡隐隐看到水榭里站着一人,那人负手背对着他,身着素衣广袖,衣袂翻飞,翩翩然好似谪仙。 此人便是苏晋,五年前的苏晋。 朱南羡顺着石桥走过去,唤了一声:“你是——” 苏晋回过身来。 朱南羡生在深宫,自小才子高士见过不少,也有雅洁之人,令人见之忘俗。 但苏晋还是太不一样了。 她的眉宇间自含清霜烟雨,回首之间仿佛春风明月都被揽尽在怀,微阖的双眸里透出万千华光。 她就这么负手立于水榭中,暗夜无边的风仿佛因她而起,身后水波不兴的浅湖骤然成海,浪潮涛涛排山而来。 朱南羡彻底呆住了。 以至于苏晋跪下向他见礼,称自己“姓苏名晋,字时雨,乃这一科的进士”时,他都不记得说一句“平身”,反是东施效颦地道:“哦,我姓朱,名霭,字南羡,行十三,在正在宫中做皇子。” 苏晋低低地笑了一声。 笑声令朱南羡回过神来,他迟疑地问道:“你会对对子么?” 苏晋有些诧异,抬起头问:“甚么对子?” 朱南羡便将怀里写着“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的信帖交给她,说道:“你若对得上,帮本王写几个下联可好?” 水榭里有现成的笔墨,苏晋提起笔,略微一想,又问:“殿下要几个下联?” 朱南羡头一回这么忐忑,生怕为难了她,便道:“三四个就好。” 却一想,三四个太不够了,又道:“七八个也行。” 再一想,明日就要交差,难道自己能连夜再找出第二个帮忙对对子的,最后说:“十个,成吗?” 苏晋又笑了笑,一句“七弦妙曲,乐乐乐乐府之音”已笔落纸上。 朱南羡想起往事,那年的苏晋意气风发,双眼一弯便含笑意,眸子里有万千光华。 而时隔经年,当她从喧嚣巷陌一身染血地走来,从詹事府太子手下劫后余生,朱南羡再也没见苏晋发自内心地笑过。 一次也没有。 马车行到衙署街口停下,苏晋掀起车帘,对朱南羡道:“殿下,微臣自己过去。” 说着便跳下马车,走了几步又顿住,头也不回地添了一句:“殿下不必跟来。” 京师衙门前灯火辉煌,当先立着二位大员,一位是个矮胖墩子,身着鹭鸶补子,正是苏晋在刑部见过的陆员外,另一位面生的留着一八字胡,官品略高一些,身着正五品白鹇补子。 羽林卫依次将人从衙署里带出来,一旁站着名录事一一做核对,苏晋远远瞧着,除却大小衙差,还有府丞孙印德,通判周萍与两名同知。 录事核完名录,小声禀了八字胡。 八字胡横眉倒立,怒道:“还不赶紧去找?少谁都行,独独不能少了他!” 苏晋猜到他们在说自己,绕过羽林卫越众而出,说了句:“大人,下官在此。” 八字胡斜着眼扫她一眼,扬了扬下颌给一旁的羽林卫使了个眼色。 羽林卫当即推搡了苏晋一把,苏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 刘义褚在一旁赔笑道:“少卿大人,您看是不是弄错了,闹事当日若非苏知事,探花爷等闲不能活着出来。” 八字胡冷笑道:“刘推官正是说到点子上了,眼下哪里还有甚么探花爷?许元喆徇私舞弊,乃朝廷反贼,而此子苏苏甚么来着?” 一旁的录事回道:“苏晋。” “此子苏晋,包庇乱臣贼子,不上书其罪,反救其性命,罪加一等,来人,给我上枷子!” 言讫,便有两名衙差一左一右持着颈枷上来。 苏晋身形削瘦,被这千金重的颈枷锁两个时辰,岂不要把肩骨压折了? “本王看谁敢?!” 忽然,人群后传来一声爆喝,朱南羡身着紫衣蟒袍,自夜色中走来。 羽林卫认出他,当即自两旁退去,让出一条道来齐齐跪下:“参见十三殿下!” 朱南羡径自走到八字胡跟前,一脚踹在他身上:“你是个甚么东西?刑部拿人,你也跟来撒野?” 八字胡摔了个狗啃泥,忍痛趴在地上跪好,回道:“回十三殿下,微臣是光禄寺少卿,因奉陛下之命,才随刑部一起来应天府衙门拿人的。” 朱南羡勾起小指掏了掏耳朵,仿佛没听清:“光禄寺?就是那个养着一帮厨子伙夫的衙门?” 八字胡脸贴在地上,语气却隐有不忿:“回殿下,微臣是北臣,先前与北方仕子一同上书科举舞弊案,今陛下查明真相,愿还微臣与众仕子一个公道,才命微臣跟来捉拿要犯。” 下头的人从衙门里搬出一张椅子,朱南羡也不坐,一脚蹬在椅子上:“哦,你倒是说说,都有谁是要犯。” 八字胡看了一旁的录事一眼,录事会意,将手里的名录呈给朱南羡,八字胡道:“回殿下,正是这名录上的人,陛下亲手批过红的。” 朱南羡举起名录,对着火光瞧了一瞧,“嗯”了一声道:“倒是不少。”又对八字胡道:“本王给你一整夜的时间,你跪在那,跟本王一一交代清楚,这上面每一个人究竟犯了甚么错,为何是要犯,不交代清楚不许起身,明白了吗?” 八字胡不敢反抗,眼前这一位是旁的皇子便罢了,偏不巧是位嫡皇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5.一三四章 此为防盗章  刑部检校验过苏晋手谕, 说道:“都察院的柳大人来了, 正与尚书大人在律令堂议事, 官人且等。” 苏晋应了, 打算随他去值事房稍歇片刻, 不期然一只手从旁侧伸出来,将她拦了一拦。 来人是个矮胖墩子, 生得一脸福相,朝苏晋笑道:“敢问阁下可是应天府衙门的苏知事?” 他身着六品鹭鸶补子, 比苏晋足足高了两阶, 却不曾摆谱,眉目间还隐隐含着谦卑之色。 苏晋恭恭敬敬回了个礼道:“正是。”又请教来人姓名。 原来这矮胖墩子姓陆,时任刑部员外郎, 正是当日奉柳朝明之命,给苏晋送死囚的那位。 听闻苏晋是来跟刑部沈尚书回话的, 陆员外略一思索,道:“这样,苏知事您不必等, 我这就去请尚书大人的意思。” 说着,也不等苏晋客气,风风火火地走了。 沈拓正审阅仕子闹事的涉事衙门与人员名录,外头有人通报说京师衙门的苏知事来了, 沈拓笔头动作一顿, 掀眼皮看柳朝明一眼, 回了句:“请吧。” 柳朝明端的冷静从容, 仿佛没听到什么声儿一样,沈拓忍了忍没忍住,才问:“这个苏知事,可是当年老御史一眼看中,再三叮嘱你照拂,你驱车去追却没赶上,将事情搅黄了的那位?” 柳朝明一副不为外物所动的样子,端起茶悠悠道:“怎么,尚书大人还记得这事?” 沈拓“嘿”着笑了一声:“如何记不得?那几年提起朝廷后生,老御史无时无刻不在夸你,说你从容有度又杀伐果决,唯独这一桩办得不够利索,气得御史他老人家几日咽不下饭。” 柳朝明啜了口茶,不说话。 沈拓又道:“后来他老人家还找我想辙,我能有甚么辙?吏部的通文递过来,皇上已批了红。”说着,摇了摇头道:“当真可惜了,我记得他中进士那年才十八,文采斐然,胸怀锦绣,俨有你当年风采,便是给个榜眼,乃或给个状元也不为过。还是皇上看了眼他的年纪,生生吓了一跳,这才将他的名次压到了第四,就是怕此子锋芒太过招来横祸。” 柳朝明一时默然,苏晋中进士时,他不在京师,后来关于她的种种,也不过道听途说。反是那日在风雨里初见着,倒并不曾有传闻中的绝世风华。 他本还惋惜,以为五年的挫败与磨难,已将此子身上的锋芒洗尽了。 直到仕子闹事的当日,她一身是血地朝他走来,跪在地上向他请罪。 鎏金似的斜晖浇在她身上,淬出令人心折的光,刀锋履地之声仿佛划在铮铮傲骨之上。 柳朝明这才觉得是自己看走了眼。 也许是初见那日,秦淮的雨丝太细太密,将人世间的一切都隔得朦朦胧胧,竟不曾见,当她立在烈火斜阳里,连眸中萧索都是傲雪凌霜的。 陆员外又是请又是迎地将苏晋带到了律令堂外。 待苏晋见过礼,沈拓道:“你来得正好,老夫正整理闹事当日的涉事衙门和名录,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苏晋应是,将沈拓的问题一一答了。 沈拓听后,在公文上删添些许,这才罢了笔,说道:“先头传你,是为了解闹事当日的情形。不过两日前,老夫收到一封密帖,里头藏着一篇策论,那送帖人说,正是你的笔记,你看看可是?” 密帖上镂着紫荆花,果然是她早前给任暄的那本。 苏晋曾是进士,又尝有文墨流于市井,笔迹是赖不掉的,只好称是。 沈拓抬手往案上一拍,呵斥道:“你好大的胆子,老夫听闻,这道策问可是翰林每月策诸位殿下的题目,你老实交代,这是为哪位殿下代写的?” 其实苏晋此番前来,正是为招认代写的罪状,招来晏子言与她对质晁清的案子。 依任暄之言,代写一事之所以被查出来,是在十七殿下那头撕开了口子,已然昭昭于世了,可听沈拓之言,仿佛并不全然了解内情。 莫不是太子殿下有意为朱十七隐瞒? 既如此,何以不直接将她传去东宫私询问罪呢?平白招来刑部,岂不自相矛盾? 苏晋一时想不出因果,两相权衡,只得道:“代写一事不假,还请尚书大人治罪。” 也不提是哪位殿下。 沈拓“哼”着笑了一声,指着苏晋道:“这厮嘴还挺严。”说着,忽然摆了摆手,道:“罢了,老夫手里头的案子多得是,没闲心理会你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又对柳朝明道:“此人好歹是个从八品知事,犯了纲纪,你都察院合该管管,此事你接过去罢。” 苏晋本是俯跪在地的,听了这话,不由慢慢直起身子,一脸困惑地将沈拓望着。 甚么意思?难道是要放她一马? 沈拓的确是要放苏晋一马,他先前问柳朝明的一番话,也是想试探都察院对苏晋的态度。 柳朝明有个“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性子,在这一任七卿(注1)之中,虽十分年轻,心里头却像装了个千斤坠,这也是老御史致仕后,保举他做左都御史的原因。 可方才提起苏晋,柳朝明竟出乎意料地走了一刻神,可见是自觉愧对老御史,亏欠苏晋得紧。 沈拓从来奉行秉公执法,当年也跟老御史并称为“铁面菩萨”,而今年事已高,后生可畏,“铁面”二字传给了柳昀,自己却跟自己那花架子儿子学会了熟视无睹得过且过的道理,也罢,且任这些后生折腾去吧。 沈拓当即一拍案,端出一副要撵人的架势:“还愣着做甚么,我刑部的地板跪起来格外舒服些么?” 苏晋一头雾水地被沈拓连骂带撵地赶出了刑部,心中并没有松快些许,反是此行的目的落了空,刑部手谕已被检校收了回去,下回再进宫,只能是去都察院领板子的时候了。 二十大板打下来,也不知自己可还有命走到詹事府。 苏晋实以为当下机不可失,立时就往东宫(注2)的方向走去。 “站住。”身后传来一声冷喝。 苏晋回过头去,也不知柳朝明何时也从刑部出来,手里还拿着她那本紫荆花密帖,冷着脸问:“就这么不死心,还要去找晏子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6.一三五章 到丑时正刻, 后宫已被彻底封禁,各宫都被勒令自查, 凡有不在的或行踪有疑的,一经发现, 当立刻上报。 折杨宫内,一星灯火如豆。 戚寰刚从内侍手里接过第二道药, 便听竹榻上一声低哼。 是朱祁岳醒了。 睁开眼时还有一阵恍惚, 然后才想起兰苑外, 十三对自己下毒,奇怪内心却很平静,大约是一直觉得自己亏欠他。 戚寰搁下药碗, 向朱祁岳行了个礼,唤了声:“殿下。” 朱祁岳偏过头去,屋内光太暗, 一星烛火微微晃动。 戚寰其实与戚绫长得有些像, 尤其当罩上一层暗色, 恍惚中, 简直觉得她就是她。 但他知道她不是。 戚寰是京中这么多贵女中,最知书达礼的一个,就是已是深夜的现下,她只要未睡,依旧妆容精致, 云鬓环钗一丝不乱。 也是, 她是戚府的嫡出小姐, 原本是该嫁给朱南羡这样的嫡皇子的。 朱祁岳唤了声:“寰寰,过来些。” 戚寰便依言走近了些,却并不坐。 因为在家夫为妻纲,他没吩咐她坐。 朱祁岳自心里一叹,问道:“怎么样了?” 戚寰道:“回殿下,殿下所中之毒并非寻常麻药,而是一种特意调配过的药粉,只要沾上,体虚骨软,重则昏迷七日不醒,还好殿下吸入时下意识屏了呼吸,因而不甚严重。” “我不是问这个。”朱祁岳偏过头来看她。 她的含珠唇其实长得极美,一双水杏眼其实也好看。 他道:“我是问,宫中的情形怎么样了。” “方才七皇兄传旨,十三殿下被带人劫走,已派了羽林卫去追捕。今夜后宫出事,现已全部封禁,各宫正自查,要等卯正时分才允人出入。还有一事,”她说到一半,抬眸看了朱祁岳一眼,轻声道,“如雨今夜行踪可疑,有人质疑是她带十三殿下离宫,已被传去了宗人府问话。” “戚绫被朱沢微带走了?”朱祁岳听了这话一愣,“那她现在人呢?” 他才服过药,医正说过他醒来正是虚弱之时,不宜悲怒。 戚寰见朱祁岳要撑着坐起,不由敛了眸,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难过,然后才走去塌边,在他身后支了个枕,又续道:“方才殿下昏睡时,臣妾已去宗人府看过她,她好歹是戚家的人,宗人府不会为难她。”说着,又笑了一下,“而且沈三妹也被传去了宗人府,想必她会照应如雨,等到卯时天亮,后宫的封禁解了,她二人便出来了。” 朱祁岳这才放下心来,点了点头道:“这就好。” 手边的药汤已温凉,戚寰端起药碗,对祁岳道:“不烫了,我服侍殿下吃药。” 朱祁岳看了那深浓的药汤一眼,沉默片刻,忽道:“十三这回走了,如果被抓回来了,那就死路一条了吧。” 然后他又苦笑了一下:“这药我不吃了,最好能多病几日,若好得快了,七哥又要让我帮他去追十三。” 他在搁在塌边的手倏然握紧,一双好看的飞眉拧起,燕尾似的眼梢写尽颓然:“我不想去追十三,他不原谅我,骗我,对我下毒都好,这是我欠他的。我不希望他死,我希望他走得远远的,然后好好活着,再也不要回来。” 戚寰愣怔地看着朱祁岳。 她在岭南陪了他数年,看过他因流寇乱杀百姓而震怒,因痛失将卒而伤悲,却从未见过他这般颓败丧气。 哪怕她当年满心欢喜地嫁给他时,他掀了喜帕,眼中的难过与失望也只不过是一闪即逝的。 戚寰觉得,她心中的十二殿下该是意气风发的将帅,该是快意恩仇的剑客,该是不问功过是非只从心而行的侠士,却独不该是在这深宫中的皇储。 她实在是想让他开心一些,自她回京,已经很久没见他真地开心过了。 于是她温声道:“日前踏春时,如雨说我那支南疆蛱蝶衔花簪别致好看,我想送给她,可这支簪子原是殿下送的,怕这中间隔了一层他不愿收,只好说原本就是殿下送的。”她说着,又笑了一下,“殿下,我离京太久,又思家得紧,且自小与如雨感情甚好,不忍分开。这些年她一直在府里也没个着落,不如等入秋后,让她随我一起回岭南,日后我与她姐妹二人,也好彼此做个伴。” 朱祁岳听了这话,不由愣了一下,片刻,他怔然地看了戚寰一眼,像是想解释什么,却咽了下去,只回了句:“再说吧。” 寅时三刻,宫外传来号角声,这是要出征的将士开始整军的声音。 整军过后也非立时出发,还要点帅,要祭酒,要敬皇天,敬社稷。 苏晋便是听到这号角声醒来的。 事实上她心中一直记挂着今夜的纷乱,并未睡多久。 眼前的这间屋子她曾来过,一张青竹榻,一扇高窗,一张书案,是柳朝明值事房的隔间。 书案旁,柳朝明背身而坐,正提笔写着什么。 苏晋原想问一问今夜的事,却不知从何问起,正自犹疑,忽然感到右臂的伤口处有一丝冰凉的异样。 她掀开被衾一看,只见伤处已用草药与棉布带子仔细包扎过了。 “是请太医院的方徐为你看的。”柳朝明听到身后的动静,知道她在忧心什么,一面在卷宗上提上最后一句,一面说道。 方徐是她的人,纵然应当放心,可是又多了一个人知道她是女儿身。 苏晋撑着坐起,点了一下头道:“多谢大人。” 柳朝明沉默半刻,斟了一杯凉水,搁在她的塌边,轻声道:“只是麻药,伤得不深。” 方徐说,这麻药其实也就麻一麻手臂腿脚,苏大人大约是因为先头弦崩得太紧,一直无意识地忍着,所以松懈下来才会昏晕过去。 苏晋“嗯”了一声,端起手边的温水,慢慢啜了一口。 屋外有人叩门,推门而入的是御史言脩:“大人,那头来人说后宫内,皇贵妃”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便看到了卧坐于榻上的苏晋,愣了一愣,行礼道:“苏大人也在。”又问,“苏大人身子不适?” 苏晋没回话。 后宫被封禁她是知道的,可看言脩的样子,竟是在前后宫不允许任何人出入的情形下,还获取那里的消息? 他说的“那头”是哪头? 言脩迟疑地看了柳朝明一眼,不知还否应当说下去。 柳朝明摇了一下头道:“无妨。” “是。”言脩道,“皇贵妃被带回重华宫后,七殿下便命侍卫将她锁在了偏殿当中。除此之外,这几月为十三殿下问诊的蒋医正已被杀了,十二殿下所中之毒正是他所调制的,后来在一株榆树上找到,毒虽不致命,终归是伤身的。 “还有,朱沢微以‘十三殿下贼人劫走,恐危害大随朝’的名义派了八支精锐羽林卫从正南门离开,去追十三殿下了,听说暗地传了密令,一旦找到十三殿下,就地杀了。” 言脩说到这里,看了苏晋一眼:“十三殿下被‘劫’,十二殿下中毒,此事理应交给三法司审理,但七殿下说,三法司中,恐有人涉足此案,他手上有些证据,故此也要参与问案。” 苏晋一下愣住。 她知道朱沢微说三法司里“有人涉足此案”的人非她莫属。 而她今夜切切实实去接应了朱南羡,只要把昨日到今日与她接触过的人逐一抓去审问,难保不会有人透露什么关键。 何况朱沢微现在已然知道了她自蜀中来。 柳朝明对言脩道:“知道了,你出去吧。” 然后他转头看向苏晋,问道:“你准备怎么办?” 苏晋知道,只要她一离开都察院,单是她将伍喻峥留滞在刑部直至夜深,导致十三殿下失踪这一条,也足够令朱沢微把自己传去问话了。 而自己只要到了朱沢微那,恐怕就出不来了。 苏晋摇了摇头道:“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烛光将她整个人笼在一蓬幽微里,她沉睡方醒,脸色仍是憔悴而苍白。 柳朝明沉默地看着苏晋,半晌道:“你现在只有一条路。”他一顿,“与我合作。” 苏晋愣了一下,顷刻明白柳朝明的意思。 他与她虽立场不同,但朱沢微太过得势,是他们共同的敌人,在这个时机,能与柳昀合作确实是最恰当,甚至唯一的选择。 苏晋垂下眸,静静地道:“我是为十三殿下效力,认识大人已久,冒昧问一句,大人又是为哪位殿下敬忠?四殿下还是十殿下?” 柳朝明淡淡道:“你觉得呢?” 苏晋一时未答 她与朱弈珩与朱昱深接触都不多。 弈珩太莫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逢不同的人便是不同的样,实在猜不透。 而朱昱深太深沉,这些年一直镇守边疆,其余事好像都置身事外,更令她看不透。 假如这两人是同一边的呢? 那么朱昱深为何要在这个夺储的关键时刻出征? 苏晋摇了摇头道:“我想不明白。”她说着,无奈地笑了一下,“我确实无路可走,除了与大人合作以外,我别无他法。这个问题我不该问,亦没有资格问。” 她终于将杯中水饮完,搁在了手边。 柳朝明看着那空了的杯子,杯底一圈冷晕像图穷匕见折出的光:“其实我” 他话未说完,屋外便传来言脩的叩门声 “大人,七殿下带着人找来都察院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7.一三六章 此为防盗章 朱南羡抬手令四下的人也撤了, 这才问道:“苏知事,你可有甚么故旧犯了事, 让刑部逮去了?” 苏晋原垂着眸,听到故旧二字, 猛然抬起眼来。 双眸灼灼如火,朱南羡被这目光一摄, 心中滞了一滞才又说:“此人可是你跟刑部讨去的死囚?” 苏晋反应过来, 原来他说的, 是闹事当日刑部带去朱雀巷的死囚。 她的眸光一瞬便黯淡下来。 当日她离开前,看了那名死囚一眼,虽不记得长什么样, 可究竟是不是晁清,她心中还是有数的。 苏晋道:“殿下有所不知,这名死囚其实是都察院的柳大人命刑部送来, 为防事态失控, 留作一条杀一儆百的退路, 可惜来得太晚, 没派上用场。” 然而朱南羡听了这话,眨巴了一下双眼,却道:“本王已特地盘问过,这死囚说与你相识。” 见苏晋诧异地将自己望着,朱南羡又咳了一声, 直了直腰身道:“自然, 本王军务缠身, 也不是亲自盘问,只是属下的人递话来说,这死囚连你曾中过进士,后来在松山县当过两年差使也知道。” 这就有些出乎苏晋的意料了。 她自从松山县回到京师以后,结交之人除了应天府衙门里头的,不外乎就是晁清与几名贡士。除此之外,还能有谁对她知根知底? 苏晋不由问道:“那殿下可知道,这死囚为何认识我?” 朱南羡道:“他机灵得很,说话只说一半,别的不愿交代,只顾闹着自己冤枉。” 苏晋一愣,一个被冤枉的死囚? 但柳朝明把他从刑部提出来,分明是因他的死罪板上钉钉,刑期就在近日,才做杀一儆百之用的。 苏晋想到此,忽然觉得不对劲。 若是做杀一儆百之用,那么官府必然要当着众仕子的面杀人,虽然能暂且控制住场面,但也终会导致民怨沸腾,事后更难收场。 柳朝明来京师衙门的本意,就是为将此案大事化小,倘若闹出了命案,岂不与他的本意相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吗? 若不是为了闹事的仕子,柳朝明从刑部提一名死囚的目的何在? 苏晋问:“大人可知道这死囚所犯何案?” 朱南羡道:“掰不开他的嘴。” 苏晋仔细回想,当日,柳朝明自始至终只有一句话——我会从刑部提一个死囚给你。 给她的? 苏晋想到这里,不由问:“十三殿下,那死囚现在何处?已被处斩了吗?” 朱南羡方才铺垫良多,正是在这里等着苏晋。 这死囚的确是他亲自审的,但他一没威逼,二没动刑,实是谈不上甚么掰不开嘴。 那日苏晋伤得不轻,他心中着实担心,本要亲自上京师衙门去探病,奈何府上的总管拼了命地将他拦住,说他堂堂殿下,倘若纡尊降贵地去探望一名八品小吏,非但要将衙门一干大小官员惊着,苏知事日后也不能安心养病了。 朱南羡细一想,也以为是,从那死囚嘴里挖出他乃苏晋“故旧”后,旁的甚么爱说不说,命人把死囚往别苑安置了,成日巴望着苏晋能上门领人。 可惜左盼右盼不见人影,实在是忍不住了。 朱南羡编排了这许多日,已将情绪拿捏得十分稳当,仿佛不经意道:“哦,刑部不知当如何处置,将死囚交给了本王,本王也只好勉为其难,将人安置在王府。” 一时又自余光觑了觑苏晋脸色,明知故问道:“怎么,苏知事想见?那本王明日一早命下属去衙门里接苏知事?” 苏晋又想起柳朝明那句“提一个死囚给你”。 一个死囚干她甚么事,她目下最担心的,是晁清的踪迹。 今日进宫,晏子言一把火烧掉的不仅是策论,还有她当日保护晏子萋之恩。 恩怨两讫,也是不肯让她从晏子萋身上追查晁清的下落了。 苏晋也觉得自己是草木皆兵,可倏然间,她竟不由寄希望于柳朝明,盼着这个不知来历的死囚,或可与晁清的失踪有关,不然,怎么会“给她”呢? 再不愿夜长梦多,苏晋对朱南羡道:“若殿下得闲,可否让下官今晚就与此人见上一面?” 至王府。 府上的总管郑允已候在门口了。见了跟在朱南羡身后的苏晋,一时大喜过望,不先招呼殿下,反是道:“苏知事可算来了。” 苏晋心道,甚么叫“可算”。 见她目露疑惑,郑允又道:“知事有所不知,殿下已命小的在此候了数日,非要将知事候来不可,小的是日也盼夜也盼,才将您盼来。” 郑允的原意是为他家殿下说句好话,不成想此言一出,朱南羡脚下一个踉跄,转过头来,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朱南羡将苏晋请到南苑,将一身束手束脚的蟒袍换了,又命下人把死囚带来。 初夏皓月当空,一池新荷簇簇,时下兴莲子百合汤,郑允着人也为苏晋呈上一碗。 不多时,那名死囚便被人带来了。 来人一张生面孔,粗布短衣,五大三粗,先探头问了问郑允:“要见哪个?”听闻是苏晋,浑身一激灵,扑通一声便给她跪下了。 却说此人名叫张奎,曾是京师衙门的一名仵作,两年前嫌衙门活累,请辞不干了。 他与苏晋其实并不相识,不过是请辞之前,衙门里说有一名苏姓知事要从松山县调任过来,曾经中过进士,一时闹得沸沸扬扬。 在张奎看来,中进士的都是有大才之人,合该在奉天殿进献治国之策,哪怕到了地方衙门,不封个府尹府丞也该给个知县当当,断没有做个知事还算升官的道理。 张奎如今犯了事,本以为死路一条,没想到几经周转竟被带到王府,成日被人盘问与苏晋的关系。 他不明就里,也猜出是因苏晋的缘故才保得一命,故此将脑子里仅有的线索挖出来说与朱南羡听。 没想到还挺管用,十三殿下堂堂嫡皇子,倒真没拿他怎么着。 苏晋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张奎却如见了救世菩萨,连跟她磕了三个响头,径自就把所犯之案道来。 依张奎的说法,他还真是被冤枉的—— 那日夜里,张奎与往常一样,去了城外乱葬岗。 他在衙门做了十年仵作,虽然后来不干了,总有些生财的门道。 义庄里的尸体都是“经过手”的,没有值钱东西,乱葬岗却不一样,指不定能遇到“肥”的。 这夜,他就捡到一个肥的。 张奎道:“我远远瞧见一个少妇立在乱葬岗上头,绫罗锦衣,以为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夫人,还唤了两声。她没理我,我就走过去拍了拍她,谁知她一碰就倒。我这才发现她已没气了,可面色还很红润,生得十分好看,就跟活着一样。” 张奎心中也有些害怕,但又想富贵险中求,咬牙向尸体摸去,哪知刚摸到一个玉坠子,后脑勺便挨了一下,人事不知了。 再后来,刑部就有所载录了。 张奎在衙门牢里醒来,寻月楼老鸨状告他奸杀楼里头牌宁嫣儿,他受不住酷刑,屈打成招,本来即日就要行刑,莫名被人提了出来,带到了朱雀巷。 苏晋听了个起头便疑云丛丛。 这样的案子平日都该由京师衙门经手,怎么这一桩直接走了刑部? 她问道:“你曾在衙门当值,该晓得你这事闹不到刑部去,就不曾起疑?” 张奎道:“我问过呀,那些天杀的狱卒哪能跟我这样的人废话?” 苏晋又问:“你可记得你去乱葬岗究竟是哪一日?” 张奎细想了一想,道:“我记得,四月初七!那日是我老丈人的寿辰,我想扒了那玉坠子给他祝寿。” 晁清失踪的日子,是四月初九。 苏晋一时怔住,她终于在千丝万缕的琐碎里找出一丝隐约可见的线头。 刑部载录,死去的女子是寻月楼的头牌宁嫣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8.一三七章 此为防盗章  两名内侍合力朝门撞去, 只听“咔擦”一声, 门闩像是裂了,两扇门扉分明朝内隙开一道缝, 却又“砰”一声合上。 朱悯达微眯着双眼,面色十分难看, 沉声道:“拿烛灯来。” 天光晦暗,云头厚得一层压着一层, 为宫前殿洒下一大片阴影,朱悯达借着烛火, 看清朱南羡闷声不吭地抵在门扉上的身影。 他冷笑一声, 当即喝道:“羽林卫!” “在!” 朱悯达道:“撞门!” 羽林卫的力道非内侍可比拟,四人合力撞过去, 朱南羡终于抵挡不住。 巨大的冲力让他重心失衡,向前扑倒的同时带翻一旁的案几,妆奁落下,铜镜碎了一地, 膝盖不偏不倚刚好扎在一片碎镜上。 朱南羡顾不上疼痛,朝苏晋看去, 见她在门撞开的一刹那已将曳撒重新换好, 这才松了口气。 朱悯达迈过门槛, 当先看到的便是朱南羡渗出血的膝头, 他的眸色越发阴沉, 侧目盯了医正一眼, 医正连忙提了药箱过去。 耳房内十分狼藉, 卧榻前竟还隔了张帘子,也不知十三这混账东西都在里头干了甚么。 朱悯达径自走到苏晋跟前,冷冷地道:“苏晋?” 苏晋伏地道:“回殿下,微臣是。” 五年前,十三发疯大闹吏部是为了他,时至今日,竟然还是为了他! 看来此子是非除掉不可了。 朱悯达的声音已没有一丝温度:“羽林卫,将此人带出去,以祸主之罪杖杀!” 直至申时,柳朝明与六部尚书才从奉天殿退出来。 早朝过后,景元帝命七卿留下商议南北仕子一案,怎奈柳朝明竟谏言说裘阁老与晏子言罪不至死。这话非但触了圣上逆鳞,还累及六部尚书一并受了景元帝一通邪火。 末了,景元帝道:“柳卿年轻,褊心气盛,凡事瞧不长远,你且回去思过自省一月,不必再来见朕了。” 意示停了他一月的早朝。 七卿退出来后,并行至墀台,礼部尚书罗松堂头一个没忍住,埋怨柳朝明道:“你说你小子,平日像个闷葫芦,偏要在这节骨眼惹陛下不痛快。陛下怎么想,咱心里不跟明镜似的?这案子自打一开始,裘阁老的脑袋就已不在自己脖子上了,你还想给他捡回来缝上?北方仕子想讨的公道岂止是这一场科举?他们要的是圣心,陛下这正是要做给他们看!” 吏部曾友谅听了这话,嘲弄道:“罗大人此言差异,柳大人是甚么人?都察院的左都御史,那放在前朝,就是御史大夫,言官之首嘛,犯颜直谏乃是本职,我等被他累及也是本分。你罗大人心里不也跟明镜似的?这案子到底冤不冤,你心里没杆秤?怎么到了陛下跟前,就跟没嘴葫芦似了?” 兵部龚尚书大喇喇地“呔”了一声:“依老夫看,日后七卿面圣,咱七个先统一口径,省得一个惹了陛下,余下六个也跟着没好日子过。”说着,又瞪了一眼沈拓:“你说你一个刑部尚书,他左都御史进言,你还跟着帮腔?你们是兄弟衙门,谁帮腔都可以,就你不行,你这样不是叫陛下觉得你二人合着起来给他老人家添堵么?” 沈拓轻飘飘道:“哦,那以后老夫不说了,都学罗大人,陛下问一句爱卿何见,咱们回一句,陛下圣心独|裁,英明至极,微臣五体投地,不敢再有妄言?那还要六部要都察院做甚么?全撤了得了!” 罗松堂不悦道:“哎哎哎,说柳昀呢,怎么扯上我!” 工部刘尚书是个和事老,见另几位尚书闹得不可开交,忙劝道:“莫吵莫吵,依老夫看,您几位说得都有理,柳大人犯颜直谏也没错。他年轻嘛,我们几个要多担待。不过话说回来,柳昀,老人家说的话你也得听。陛下乾纲独断,从来不是个听之任之的主儿,他老人家心里头有主意时,谁多说一句都是以下犯上,也就是陛下看中你,就停了你一个月早朝,要是换作老夫几个,怕是立马革职查办了。” 他说着一顿,又看了看身旁几位的脸色,都是黑黢黢的一副不痛快,随即展颜一笑道:“真不是多大事儿,要我看,龚大人说得对,以后咱七个面圣,统一统一口径,这一页就翻篇了。”然后用手肘捅了捅一旁一言不发的户部钱尚书,“老钱,您觉得呢?” 钱之涣嘿然一笑道:“随意,老夫就是个管国库钥匙的,只要论不到银子上头,您几位出主意,老夫跟着放炮就行。” 此言一出,难免有一点“自扫门前雪”的意思,六部尚书其心各异,都不搭腔了。 他七人在墀台上说话,赵衍与另几位大臣就在台下等着,不敢上前。 大随不似前朝,皇帝下头,还有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景元帝是开国君王,自罢黜中书省,废了平章事(注1),便将六部与都察院直接归到自己手里。 这七位正二品大员正是最接近皇权之人(注2),其他的一品少傅少保,不过是些虚衔儿罢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9.一三八章 此为防盗章  南城兵马指挥使怒喝道:“封路!给老子封路!” 可朱雀巷呈“井”字状, 四通八达,他手底下的人多数被卷进人潮身不由己, 余下的还要护着几个朝廷大员的安危,哪里来多余的人封路。 苏晋翻身下马, 上前一拱手道:“覃大人, 此处怎么就一个司?东城西城的兵马呢?” “这还用问?那群暴脾气的王八羔子铁定在哪儿跟人干起来了!”覃照林骂道。 苏晋来的路上已略有耳闻。 眼下京师上下全都乱了套, 四处都有闹事的人, 听说还有数名仕子举着“裘舞弊, 南北异”的旗号闹到了承天门外。 苏晋略一思索,又问:“你手头上使唤得动的还有多少人?” “百来号吧!”覃照林边说边转头扫她一眼, 一看竟只是应天府一区区知事, 顿时头疼地“啧”了一声,嘀咕了一句:“怎么来了个不要命的?”才指了指后头的茶坊, 不耐烦道:“搁里面儿带着去,别跟这碍眼!” 茶坊外头重兵把守,想也不用想,几个朝廷大员就躲在里头。 正当时, 有一校尉跌跌撞撞地从人群里挤出来, 哭丧着脸往覃照林身前一跪:“指挥使大人,没找着” 覃照林一把揪过他的衣领,目眦欲裂:“没找着?!”那校尉被他勒得喘不过气, 憋得满脸通红, 覃照林把他推开, 啐了一口骂道:“一群废物点心!” 校尉摔了个狗啃泥, 爬起来顺了两口气道:“大人,要不抽刀子杀吧?” “抽刀子杀?”覃照林生得五大三粗,一抬胳膊就掀起一阵风,将刚爬起来的校尉又扇到地上去,“你脑子进水了?且不说你能不能分清这里头谁是闹事的谁是寻常百姓,就是分得清,这些闹事的纵然王八蛋,你敢随便杀?他们可是有身份的举人仕子,没皇命下来,杀一个,赔上你十个猪脑子都不够!” 苏晋上前一步将校尉扶起,捡重点问道:“你方才说找人,可还有甚么人陷在人群里头?” 校尉见眼前这一位虽是文质书生,比起已气得七荤八素的覃照林,好歹还算镇静,便实打实交代道:“回这位官爷,当真不是俺们不仔细找,只是这新登科的许探花谁见过?单凭一张画像可不成呀,搁俺们大老粗眼里,你们这些读书人都长得秀鼻子秀口一个模样。” 苏晋愣了半日,才问:“你说的许探花,全名可是叫作许郢,许元喆?” 贡士名册她看过,八十九名仕子,只有一个姓许的。 果不其然,那校尉连连点头道:“对,对,正是这个名儿!” 正午时分,艳阳当空,暮春的天并不算得炎热,苏晋却骤然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她再向覃照林一拱手:“覃大人,你且将你手底下百号人分抽八十人,守住朱雀巷南面两个出口,从那里疏散人群,只要不让闹事的从城南正阳门出城,其他都可从长计议。” “你懂个棒槌!”覃照林呔道:“把人都指使走了,谁他娘的给老子捞人去?谁他娘的给老子抓闹事的去?!” “你的人手已然不够,还妄想着能以一治百,化腐朽为神奇么?”苏晋负手而立,看人覃照林的眼,斥道:“倘若无法取舍,只会顾此失彼,得不偿失!” 覃照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有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苏晋目光深处的刀兵之气。 这一双本该属于读书人的清隽眸子里藏着星火灼灼,弹指间便可燎原。 “格老子的!”他再啐了一口,指着校尉道:“你先听这小白脸儿的,调八十人搁城南两巷口蹲着,等东西城兵马司那群王八蛋来了,让他们抽人把茶坊里那几个弱鸡崽子送走。” 校尉苦着脸问:“那大人您干甚么去啊?” 覃照林咬牙切齿:“老子他娘的捞人去!”言罢,大步流星地往人堆里扎去。 “回来!”苏晋当即喝道,转身走到校尉跟前,道:“把刀给我。” 校尉眨了眨眼:“啥?” 苏晋也不跟他废话,抬手握住他腰间刀柄,一把抽出。 长刀出鞘,刀光如水。 苏晋割下一截袖摆,将刀柄缠在手腕上,对愣然盯着自己的覃照林道:“你认得人么,你就去捞人?”然后她握紧刀柄,头也不回地朝乱如潮的人群走去,抛下一句:“你留下,我去。” 覃照林怔怔地看着苏晋的背影,从牙缝里崩出句话来:“大爷的,见过找死的,没见过这么能找死的!”回头吩咐校尉:“还不找两人跟上?” 人潮仿佛沼泽泥潭,陷进去便没了方向。 恍惚中,苏晋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十二年前的浩劫之中,周遭的打杀声如变徵之音,她手握一把沾满血的短匕,藏在尸腐味极重的草垛子里,孤立无援。 苏晋稳了稳身形,心想道,这些闹事的既然是冲着登科的仕子来的,那么身为探花的许元喆一定被堵在人潮最里端。 寻常百姓看到闹事了都会避之不及,只要逆着人群,必然能找到许元喆。 再往里走,往外挤的人果然少了。 前方的人背着他们围成一个半圆,隔着人隙,隐约能见靠墙半卧不知生死的许元喆。 苏晋暗暗吸了口气。 刀尖履地,发出尖锐的刺响之声,苏晋不作声,拨开人群走到许元喆身边,拍了拍他的脸,唤道:“元喆,醒醒。” 许元喆竟还留有一丝意识,迷迷蒙蒙睁开眼,看到苏晋,眼眶里霎时蓄满了泪,沙哑着道:“先生,我疼” 苏晋点了一下头,轻声道:“我知道,忍着。”一手抬起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要扶他起身。 掺着许元喆才走了没两步,身后一阵劲风袭来,一道闷棍直直打在她的小腿肚上。 苏晋一阵吃疼,双膝一软,向前扑跪在地,不防后背又是两棍扫来,剧痛几乎令她的五脏六腑移了位,喉间一股腥甜翻涌而上,竟呛出一大口血来。 眼前浮现一双黑头皂靴,头顶一声音嗤笑道:“我道是谁,原不过一从八品小吏。天皇老子都不管的闲事你要来管,也不怕将小命交代了?” 说着,抬起一脚踩在苏晋持刀的手上,周围一阵哄笑声。 苏晋只觉手骨都快要折了,可在这剧痛之下,头脑却异常清明起来。 她仰起头,淡淡问道:“天皇老子都不管?甚么意思?” 眼前人穿一身牙白衫子,听到这一问,目色中一丝惊慌一闪而过,咬牙道:“给我宰了他!” 然而话音刚落,苏晋掺着许元喆的手一松,电光火石间从靴里拔出一把匕首,扎入牙白衫子的左腿。 牙白衫子吃疼,腿的力道消失全无,苏晋顾不上手上疼痛,当机立断捡起长刀往前拼命一挥。 她听见皮开肉绽的声音,温热的血迸溅到她的脸上身上。 也不知这牙白衫子死了没有。 视野中一片模糊的血色,恍惚间,苏晋竟想起了一些不相干的,刑部不是要送个死囚让她杀一儆百么?如今她无师自通,死囚人呢? 苏晋跌跌撞撞地站起身,眼神血意森森,就像个亡命徒:“不是说要宰了我吗?要么上,要么滚,否则谁再往前一步,本官就砍了谁!” 至申时时分,东西二城的兵马司终于在朱雀巷汇集。 覃照林身后的茶坊应声而开,礼部的江主事上前来跟覃照林行了个大礼,道:“今日多亏覃指挥使庇护,大恩大德,深铭不忘。” 覃照林道:“江主事客气了,这正是在下职责所在。” 江主事又道:“敢问指挥使,早时可是京师衙门的苏知事来过了?” 覃照林称是。 江主事四下望了望,问:“那他现在人呢?” 覃照林叹了一声:“这正是老子我目下最担心的,苏知事进那朱雀巷里头找人去了,已近两个时辰,还没出来。” 江主事惊了一跳:“还没出来?”又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喃喃道:“坏了坏了。” 覃照林看他这副样子,简直匪夷所思:“怎么,莫非这苏知事还有甚么来头不成?” 正当时,长街尽头忽闻金角齐鸣,马蹄震天,一众将士官员策马而来,身后还跟着数千兵卫,皆是头戴凤翅盔,身穿锁子甲。 竟是金吾卫的装扮。 覃照林一时有些搞不清状况,倒是江主事,认清排头二人,登时就拽着覃照林跪下,趴在地上高声行礼:“卑职拜见柳大人,拜见左将军。” 柳朝明冷着一张脸,并不言语。 左谦抬手将他二人虚虚一扶,也不出声,反是转身号令道:“众将士听令!列阵!” 肃穆的金吾卫方阵蓦地分列两侧,长街尽头再次传来马蹄声。 马上之人紫衣翻飞,一双眼如星月,明亮至极。至众人跟前,他勒马收鞭,骏马前蹄高抬,扬起一地尘土。 左谦单膝跪地,高呼道:“参见十三殿下!” 一时间,众将士得令,齐身跪拜,山呼海啸道:“参见十三殿下!” 江主事抹一把泪:“怎就不能,下官亲耳听到柳大人他老人家帮苏晋查案子,问甚么失踪日子,还说晏詹事的闲话,谁不知左都御史是个铁面菩萨,能请动他老人家帮忙,没有过硬的交情能成事?” 任暄一时怔住,倒是先一步来串门子的户部侍郎沈奚听了半日墙角,笑嘻嘻地道:“江主事,我记得您有个孙子,与柳大人差不多年纪,您唤柳大人老人家,不大合适吧?” 江主事破罐子破摔:“有甚么不合适?能要我命的都是我亲爷爷。” 沈奚扯着官袍上三品孔雀绣问:“江主事,那我呢?” “你?”江主事婆娑着泪眼,抬头看他:“你是管银子的,我祖宗!” 那头沈奚笑作一团,任暄就着门槛,在江主事一旁坐下,百思不得其解。 都察院掌弹劾百官之权,晁清一案由他们审理最好不过,苏晋若与柳朝明相识,何必拿着密帖来找自己呢?舍近求远不提,左右还落个把柄。 他方才去詹事府打听消息,撞见了十三殿下,这才知朱南羡已从西北回京,圣上颇有看重之意,竟赐了金吾卫领兵权。 任暄不知苏晋记不记得朱南羡,但当年十三殿下为一任翰林大闹吏部,倒是一时谈资。 晁清的案子若走投无路,十三殿下闹不定愿管这闲事呢。 任暄兴致冲冲回来,原想告诉苏晋朱十三回京这一喜讯,哪里知柳朝明凭空插了一足进来,像一盆冷水,叫他的好心显得多余。 阿礼备好轿子,进来问:“小侯爷,这就上应天府衙门寻苏先生去么?” 任暄摆摆手:“不必了,且先回府罢。” 苏晋回到府衙,天已擦黑了,方回到处所,周萍就从堂屋出来,拽住她问:“整两日不见,你上哪儿去了?” 苏晋看他满头大汗,袍衫脏乱的模样,道:“别问我,你是怎么回事?” 周萍长叹一声:“别提了,那些落第仕子今日又在夫子庙闹事,我带衙差去哄人,还起了冲突,有几个趁着形势乱,把我掀翻在地上,还好五城兵马司来人了,才将闹事的撵走,我也是刚回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0.一三九章 此为防盗章 杨知畏得了十三殿下的令, 带着衙门一干大小官员撤到退思堂,却没敢歇着,一边为苏晋看座,一边命人煎药。 待药汤上来, 又仔细盯着苏晋吃了, 小心翼翼地往外头指了指:“苏知事, 这尊大佛,可是你请来的?” 苏晋方要起身回话,又被杨知畏摁住坐下:“行行行,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 你甭说, 是本官不该问。” 一旁的孙印德被折腾了一夜,也指着外头道:“请神容易送神难, 苏知事, 就你请的这位主儿,保得住咱们则万事大吉,倘若保不住?那完蛋了, 咱们衙门是一个都别想跑, 全要跟着你连坐。” 杨知畏听了这话, 心里头“咯噔”一声,忍不住道:“本官再瞧一眼去。” 这真是不瞧不知道, 一瞧吓一跳。 杨知畏刚扒着府衙的门探出个头, 腿肚子一打颤, 径自又跪在门槛上了—— 他小小府尹奉公守法,平日里见到衔比他高的,权比他大的,恨不能打断自己的腿趴在地上迎来送往,今儿是招谁惹谁了,怎么连都察院的二当家都来找茬了? 赵衍借着火光,细细将刑部名录瞧了一遍,指着上头一处道:“正是这名苏姓知事。”然后又对跪在地上的两位道:“马少卿,陆员外,我都察院复审案子,有一紧要处需得核实,要即刻传苏知事进宫审讯,二位大人不会不卖都察院这份薄面吧?” 其他人哪敢再说甚么,只管磕头道:“赵大人尽管拿人。” 赵衍又转身朝朱南羡一揖:“十三殿下,那微臣这就押苏知事进宫了?” 他虽说是押人进宫,但来的时候,身后跟的是马车而不是囚车。 由此可见,都察院不会对苏晋怎样。 朱南羡看在眼里,却仍不放心,即便都察院不动刑讯,把人送进宫,甚么时候能送回来?若都察院审完,刑部又来要人该怎么办? 赵衍觑了眼朱十三的脸色,揖得更深了些,又道:“殿下放心,我都察院带走的人,一定由我都察院平安送回,绝不伤他一根寒毛。” 朱南羡也知道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他虽贵为嫡皇子,却没有审案拿人的权利,更何况眼前这一桩乃是滔天大案,倘若父皇追究起来,皇兄追究起来,该要怎么交代?他是不怕,可苏晋呢? 也只有移交都察院了。 朱南羡的双唇抿成一道薄线,半晌,才慢慢点了点头:“好,你把人带走。” 这一夜仿佛极深极长,朱南羡看着苏晋跟赵衍上了马车,看着马车在暗夜的街巷中渐行渐远,直到消失。 一种似曾相识的无力感近乎残忍地爬上他心头。 马少卿小心翼翼地过来跟他请示:“殿下,您看” 朱南羡一脚踹翻一旁的八仙椅:“都滚!该拿人拿人,别来烦本王!” 一众大小官员只好互打着哑谜,举着火把又把名录上所谓的要犯嫌犯点清排好。 朱南羡却在这无声川流的人潮中,颓然坐在了台阶上。 是了,这样的无力感,五年前他也经历过一回。 彼时朱南羡得了苏晋的对子,隔日便呈给了朱悯达。 朱悯达虽并不愿他的十三弟去西北卫所,但自己好歹是储君,秉着君无戏言的原则,只能批了请命书。 朱悯达说:“你既打定主意从武,皇兄也不拦你,但你好歹是皇子,等你从西北归来,我看是该找个人好好教你做学问。”顿了顿,又思量着问道:“你这个脾性,等闲之辈还教不了你,你心目中,可有甚么合适的人选?” 惯来缺心眼的朱十三头一回长了机灵,他道:“禀皇兄,皇兄看甚么人合适,甚么人便合适。” 朱悯达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甩袖走人了。 其实朱南羡知道,他皇兄若存心要查,自己跟苏晋讨教对联的事迟早穿帮。 但他又想了,朱悯达一向嘴硬心软,这事又算不得大错,他贵为太子,难不成还会为难一任小小翰林? 朱南羡没有猜错,但这事坏在坏在彼时的苏晋已得罪了吏部。 就在他将对子呈给朱悯达的当日,吏部已对苏晋动了私刑,然后给她安了个渎职的罪名呈书皇案。 等到内阁拟好咨文,发往各衙司,苏晋已生死不知了。 而朱南羡则是在咨文下来的三日后才晓得此事。 前来回禀的内侍说:“虽说是杖八十,但奴才听说,人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只剩了一口气。等通文下来,翰林还没说甚么,都察院的老御史先动了气,要帮着平反,折子都递到太子爷案头了,也不知道为甚么,殿下却说先放半日。也正是耽搁了这半日,人就让吏部送走了,听说都察院的柳御史驱车去追都没追上,老御史也气病了。” 朱南羡虽生在波云诡谲的深宫,但自小有长兄如父帮他挡开了外间的兵戈暗斗,有慈母如故皇后把他放在掌心里疼爱着,甚至连一向严酷苛刻的景元帝,对他都要比对旁的儿子多几分宽宥。 也因此,他一直活得十分单纯。 单纯得生出了一份近乎顽劣的执拗。 内侍的一番话下来,他只听明白了一处——老御史的折子递到案头,朱悯达却说先放半日, 朱南羡想,他或许知道为甚么耽搁了半日。 朱悯达早就知道是苏晋代他写了对子,所以他懒得看,随意放了半日。 也正因为这半日,苏晋被吏部送走了,生死不知。 朱南羡抓着雄威刀,一路不顾阻拦地冲到了吏部,脑子里还想不明白,明明几日前还如清风皓月一般的人,怎么转眼间就剩一口气了呢? 吏部的大小官员跪了一地,朱南羡沉声道:“姓曾的王八蛋,给本王滚出来!” 曾友谅一时间吓得躲在了桌案下,还忍不住瑟瑟发抖。 朱南羡何等耳清目明,当即一刀下去,桌子裂成了两半。 曾友谅扑跪在地,颤抖着告饶道:“十三殿下,微臣错了,求殿下饶命,求殿下饶命” 朱南羡没理,又一刀下去,鲜血迸溅而出,砍飞了一条胳膊。 却不是曾友谅的。 一旁扑出来一个小吏,帮他家尚书大人挡下了这一刀。 朱南羡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冷笑出声,抬起刀指着堂内哆哆嗦嗦跪着的人:“爱挡刀是吗?信不信来一个,本王杀一个?” 言讫,最后一刀下去。 刀尖就在离曾友谅鼻子一寸处被一旁伸出来的剑柄挡开,与之同时,身后传来一身暴喝:“混账东西,父皇还躺在病榻上,你就这么胡闹?!” 是朱悯达带着羽林卫到了。 朱悯达怒不可遏,指着朱南羡道:“来人,把这个孽障带回东宫!” 朱南羡跌跌撞撞地被一干羽林卫押回了东宫。 他记得,那是朱悯达第一回打他,亲自拿藤鞭一道一道地抽在他身上,每一鞭都下了重手。 大雨倾盆而下,朱南羡先时还觉得痛,可被这雨水一淋,仿佛又没知觉了,连带着没知觉的还有自己的腿。 朱悯达胳膊打得酸麻也不肯停手,还是太子妃看到,扑过去替朱南羡挨下一道长鞭,哭喊着道:“殿下,别打了,再打十三要没命了” 雨水如注,朱悯达收了手,深吸了一口气问:“十三,你可知错了?” 朱南羡仍跪得笔直,听到这句话,仿似刚从思绪里回神。 他茫然地抬起头,看着这一天一地漭漭浇下急雨,然后转头望向朱悯达,表情一瞬间变得十分难过。 他说:“皇兄,你为什么把折子搁置了半日,是不是因为我?” 他又说:“皇兄,我不去西北了,我要去找他。” 朱悯达的眼眶也在这一瞬间红了,手里的鞭子落在地上,过了好半晌,才哽咽着道:“十三,你要知道,这个苏晋,他是个男人。” 两日后,朱南羡身上的伤还没好,就被朱悯达命人抬上马车,送去西北卫所了。 直至今日,他都没想明白皇兄最后这句话究竟是甚么意思。 是说他是断袖吗?可他后来去倌楼看过,只觉得毛骨悚然。 可若说他不是断袖?他也去秦淮河坊看过,又从未遇到心仪的女子。 朱南羡简单的头脑里从未思考过如此错综复杂的事,搅成一团糨糊后,他的处理方式就是甩甩头,站起身,吩咐一句:“来人备马,本王要回宫了。” 赵衍把苏晋带回都察院,柳朝明正自书橱另取了卷宗,看到了苏晋,免了她的见礼,道:“你跟我来。” 说着便推开一旁的隔间,隔间不大,异常的干净整洁,除了惯常的桌案橱柜,还摆着一张青竹榻。 苏晋跟在柳朝明身后,看到隔间的陈设,愣了愣问:“大人,这里是?” 柳朝明淡淡道:“都察院惯要值宿,我有时实在累了,便会歇在这里。” 案几上搁着的茶壶还冒着热气,想来是刚沏好的,一旁还搁着糕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1.一四零章 此为防盗章  那是她祖父最珍爱之物, 是四十年前, 他随景元帝起兵之时, 自淮西一欺世盗名的州尹手中缴获的第一件珍宝。 景元帝随手给了他, 说:“若有朝一日江山在我之手, 当许你半壁。” 她的祖父是当世大儒, 胸怀经天纬地之才学, 也有洞悉世事之明达。 后来景元帝当真得了江山,曾三拜其为相, 祖父或出任二三年,最终致仕归隐。 苏晋记得,祖父曾说:“自古君权相权两相制衡,有人可相交于患难, 却不能共生于荣权, 朱景元生性多疑,屠戮成性,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看来这古今以来的‘相患’要变成‘相祸’了。” 后来果然如她祖父所言, 景元帝连诛当朝两任宰相, 废中书省, 勒令后世不再立相。 那场血流漂杵的浩劫牵连复杂,连苏晋早已致仕的祖父都未曾躲过。 苏晋记得那一年,当自己躲在尸腐味极重的草垛子里, 外头的杀戮声化作变徵之音流入脑海, 竟令她回想起青花瓷瓶碎裂的情形。 彼时她怕祖父伤心, 花了一日一夜将瓷瓶拼好,祖父看了,眉宇间却隐有惘然色。 他说:“阿雨,破镜虽可重圆,裂痕仍在,有些事尽力而为仍不得善果,要怎么办?” 要怎么办? 苏晋不知,事到如今,她只明白了祖父眉间的惘然,大约是追忆起若干年前与故友兵马中原的酣畅淋漓。 旧时光染上微醺色尚能浮现于闲梦之中,醒来时却不甘不忍昔日视若珍宝的一切竟会堕于这凡俗的荣权之争焚身自毁。 苏晋想,祖父之问,她大概要以一生去求一个解,而时至今日,她能做到的,也仅有尽力二字。 朱南羡疾步如飞地把苏晋带到离轩辕台最近的耳房,回头一看,身后不知何时已跟了一大帮子人,见他转过身来,忙栽萝卜似跪了一整屋子。 这耳房是宫前殿宫女的居所,未值事的宫女当先跪了一排,身后是一排内侍,再往后一直到屋外,黑压压跪了一片承天门的侍卫,其中有几人浑身湿透,大概方才跟着他跳了云集河。 朱南羡轻手轻脚地将苏晋放在卧榻上,然后对就近一个宫女道:“你,去把你的干净衣裳拿来,给苏知事换上。” 那宫女诺诺应了声:“是。”抬眼看了眼卧榻上那位的八品补子,又道:“可是” 朱南羡觉得自己脑子里装的全是糨糊,当下在卧榻边坐了,做贼心虚地遮挡住苏晋的胸领处,又指着宫女身后的小火者道:“错了,是你,你去找干净衣裳。” 小火者连忙应了,不稍片刻便捧来一身浅青曳撒。 朱南羡命其将曳撒搁在一旁,咳了一声道:“好了,你们都退下,本王要”他咽了口唾沫,“为苏知事更衣了。”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一个也不敢动。 先头被朱南羡指使去拿衣裳的宫女小心翼翼地道:“禀殿下,殿下乃千金之躯,还是让奴婢来为苏知事更衣吧?” 朱南羡肃然看她一眼,拿出十万分慎重,道:“放肆,你可知男女授受不亲?” 宫女噤声,带着一屋子女婢退出去了。 正好先头传的医正过来了,见宫女已撤出来,连忙提着药箱进屋,却被朱南羡一声“站住”喝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在门槛上跪了。 朱南羡又肃然道:“本王方才说的话,你没听见?” 医正一脸惛懵地望着朱南羡:“回殿下,殿下方才说的是男女授受不亲,但微臣这”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榻上躺着的,大意是他跟苏晋都是带把儿的。 朱南羡一呆,心中想,哎,头疼,这该要本王如何解释? 思来想去没个结果,朱南羡只好咳了一声,更加肃然地道:“大胆,本王怎么说,你便怎么做,都是男的就可以不分彼此上手上脚了么,赶紧滚出去。” 此话一出,医正连忙磕了个头,与一帮子仍跪在地上尚以为能上手上脚的内侍一齐退了出去,临到耳房外时还听到朱南羡慎之又慎地再交代了一句:“把门带上。” 医正连忙将门掩得严严实实,忍了忍实在忍不住,对垂手立于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宫前殿内侍总管说:“张公公,十三殿下这是” 张公公一脸晦气地看了他一眼。 医正一惊,一手往耳房指了指,又压低声音道:“可老夫听说,这榻上躺着的是京师衙门的一名知事啊。” 张公公一脸晦气地点了点头。 医正的下巴像是脱了臼,再问:“殿下样貌堂堂,品性纯良,怎么c怎么染上这一口了?” 张公公一脸晦气地说:“怎么染上的且不提,要论就先论陛下与太子爷殿下知不知道这回事儿,若知道还好,要是本来不知道今日又知道了,且晓得您与杂家为这榻上这位瞧了病,废了心,蒋大人还是想想咱们这胳膊脑袋腿儿还能余几条吧。” 医正听了这话,泪珠子直在眼眶里打转,心一横眼一闭,觉得不如撞死得了,当下就往门框上磕过去。 谁知脑门没触到门框,门便从里头被拉开了,医正一个失稳,倒葱似栽到了朱南羡脚边。 朱南羡咳了一声,这回倒没有摆谱,只垂着眸低声说了句:“瞧病去。” 卧榻特意布置过了,也不知十三殿下从哪儿拉了一张帘,将苏晋隔开。 像是为女眷探病,不能见其真容。 医正一边把脉,一边拿余光觑朱南羡。 自他进屋以后,十三殿下便一语不发地,端然地,笔挺地,几乎一动不动地坐在一旁,仿佛要努力摆出一副人正不怕影子歪的模样,可偏不巧,脸上却带着一丝微红。 待他的指尖甫一从苏晋的手腕上拿开,朱南羡便忙问道:“她怎么样了?” 医正道:“回殿下,苏知事的脉悬浮无力,见于沉分,举之则无,按之乃得,此乃气血双虚,久病未愈之状。又兼之操劳过度,伤及肝肺,实不宜再劳心劳力,能心无挂碍,将养数日,并以药食进补最好不过。” 朱南羡又问:“那她方才落水可有伤着根本?” 医正道:“哦,这倒没甚么,虽受了些寒气,好在殿下救得及时,微臣开个方子为苏知事调理调理也就无碍了。” 朱南羡这才放下心来,着医正写好方子,又命一干人等撤了出去。 耳房安静下来,朱南羡负手立于榻前,默不作声地看着苏晋。 天光被屏风挡去大半,自西窗灌进的风吹得烛火噗噗作响,明晖如织的火色照在苏晋身上,将平日里疏离全然洗去,只留下三分温柔。 只可惜,眉头还是微微蹙着的。 朱南羡伸出手指,想帮她将眉心抚平,可指尖停在她眉头半寸,又怕惊扰了她。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虎口和指腹有很厚的茧,虽一看就是习武之人的手,但依然修长如玉,显然是养尊处优惯了的。 但苏晋不是,朱南羡想,他方才为她更衣时,看到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有的已淡褪许多,有的依旧蜿蜒狰狞。 每一道,都看得他如骨鲠在喉。 朱南羡甚至想,那些征战数十年的老将士,身上的伤疤有没有苏晋多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2.一四一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那是她祖父最珍爱之物, 是四十年前, 他随景元帝起兵之时,自淮西一欺世盗名的州尹手中缴获的第一件珍宝。 景元帝随手给了他, 说:“若有朝一日江山在我之手,当许你半壁。” 她的祖父是当世大儒,胸怀经天纬地之才学,也有洞悉世事之明达。 后来景元帝当真得了江山, 曾三拜其为相, 祖父或出任二三年,最终致仕归隐。 苏晋记得, 祖父曾说:“自古君权相权两相制衡, 有人可相交于患难,却不能共生于荣权,朱景元生性多疑, 屠戮成性,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看来这古今以来的‘相患’要变成‘相祸’了。” 后来果然如她祖父所言, 景元帝连诛当朝两任宰相, 废中书省,勒令后世不再立相。 那场血流漂杵的浩劫牵连复杂, 连苏晋早已致仕的祖父都未曾躲过。 苏晋记得那一年,当自己躲在尸腐味极重的草垛子里, 外头的杀戮声化作变徵之音流入脑海, 竟令她回想起青花瓷瓶碎裂的情形。 彼时她怕祖父伤心, 花了一日一夜将瓷瓶拼好,祖父看了,眉宇间却隐有惘然色。 他说:“阿雨,破镜虽可重圆,裂痕仍在,有些事尽力而为仍不得善果,要怎么办?” 要怎么办? 苏晋不知,事到如今,她只明白了祖父眉间的惘然,大约是追忆起若干年前与故友兵马中原的酣畅淋漓。 旧时光染上微醺色尚能浮现于闲梦之中,醒来时却不甘不忍昔日视若珍宝的一切竟会堕于这凡俗的荣权之争焚身自毁。 苏晋想,祖父之问,她大概要以一生去求一个解,而时至今日,她能做到的,也仅有尽力二字。 朱南羡疾步如飞地把苏晋带到离轩辕台最近的耳房,回头一看,身后不知何时已跟了一大帮子人,见他转过身来,忙栽萝卜似跪了一整屋子。 这耳房是宫前殿宫女的居所,未值事的宫女当先跪了一排,身后是一排内侍,再往后一直到屋外,黑压压跪了一片承天门的侍卫,其中有几人浑身湿透,大概方才跟着他跳了云集河。 朱南羡轻手轻脚地将苏晋放在卧榻上,然后对就近一个宫女道:“你,去把你的干净衣裳拿来,给苏知事换上。” 那宫女诺诺应了声:“是。”抬眼看了眼卧榻上那位的八品补子,又道:“可是……” 朱南羡觉得自己脑子里装的全是糨糊,当下在卧榻边坐了,做贼心虚地遮挡住苏晋的胸领处,又指着宫女身后的小火者道:“错了,是你,你去找干净衣裳。” 小火者连忙应了,不稍片刻便捧来一身浅青曳撒。 朱南羡命其将曳撒搁在一旁,咳了一声道:“好了,你们都退下,本王要……”他咽了口唾沫,“为苏知事更衣了。”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一个也不敢动。 先头被朱南羡指使去拿衣裳的宫女小心翼翼地道:“禀殿下,殿下乃千金之躯,还是让奴婢来为苏知事更衣吧?” 朱南羡肃然看她一眼,拿出十万分慎重,道:“放肆,你可知男女授受不亲?” 宫女噤声,带着一屋子女婢退出去了。 正好先头传的医正过来了,见宫女已撤出来,连忙提着药箱进屋,却被朱南羡一声“站住”喝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在门槛上跪了。 朱南羡又肃然道:“本王方才说的话,你没听见?” 医正一脸惛懵地望着朱南羡:“回殿下,殿下方才说的是男女授受不亲,但微臣这……”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榻上躺着的,大意是他跟苏晋都是带把儿的。 朱南羡一呆,心中想,哎,头疼,这该要本王如何解释? 思来想去没个结果,朱南羡只好咳了一声,更加肃然地道:“大胆,本王怎么说,你便怎么做,都是男的就可以不分彼此上手上脚了么,赶紧滚出去。” 此话一出,医正连忙磕了个头,与一帮子仍跪在地上尚以为能上手上脚的内侍一齐退了出去,临到耳房外时还听到朱南羡慎之又慎地再交代了一句:“把门带上。” 医正连忙将门掩得严严实实,忍了忍实在忍不住,对垂手立于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宫前殿内侍总管说:“张公公,十三殿下这是……” 张公公一脸晦气地看了他一眼。 医正一惊,一手往耳房指了指,又压低声音道:“可老夫听说,这榻上躺着的是京师衙门的一名知事啊。” 张公公一脸晦气地点了点头。 医正的下巴像是脱了臼,再问:“殿下样貌堂堂,品性纯良,怎么、怎么染上这一口了?” 张公公一脸晦气地说:“怎么染上的且不提,要论就先论陛下与太子爷殿下知不知道这回事儿,若知道还好,要是本来不知道今日又知道了,且晓得您与杂家为这榻上这位瞧了病,废了心,蒋大人还是想想咱们这胳膊脑袋腿儿还能余几条吧。” 医正听了这话,泪珠子直在眼眶里打转,心一横眼一闭,觉得不如撞死得了,当下就往门框上磕过去。 谁知脑门没触到门框,门便从里头被拉开了,医正一个失稳,倒葱似栽到了朱南羡脚边。 朱南羡咳了一声,这回倒没有摆谱,只垂着眸低声说了句:“瞧病去。” 卧榻特意布置过了,也不知十三殿下从哪儿拉了一张帘,将苏晋隔开。 像是为女眷探病,不能见其真容。 医正一边把脉,一边拿余光觑朱南羡。 自他进屋以后,十三殿下便一语不发地,端然地,笔挺地,几乎一动不动地坐在一旁,仿佛要努力摆出一副人正不怕影子歪的模样,可偏不巧,脸上却带着一丝微红。 待他的指尖甫一从苏晋的手腕上拿开,朱南羡便忙问道:“她怎么样了?” 医正道:“回殿下,苏知事的脉悬浮无力,见于沉分,举之则无,按之乃得,此乃气血双虚,久病未愈之状。又兼之操劳过度,伤及肝肺,实不宜再劳心劳力,能心无挂碍,将养数日,并以药食进补最好不过。” 朱南羡又问:“那她方才落水可有伤着根本?” 医正道:“哦,这倒没甚么,虽受了些寒气,好在殿下救得及时,微臣开个方子为苏知事调理调理也就无碍了。” 朱南羡这才放下心来,着医正写好方子,又命一干人等撤了出去。 耳房安静下来,朱南羡负手立于榻前,默不作声地看着苏晋。 天光被屏风挡去大半,自西窗灌进的风吹得烛火噗噗作响,明晖如织的火色照在苏晋身上,将平日里疏离全然洗去,只留下三分温柔。 只可惜,眉头还是微微蹙着的。 朱南羡伸出手指,想帮她将眉心抚平,可指尖停在她眉头半寸,又怕惊扰了她。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虎口和指腹有很厚的茧,虽一看就是习武之人的手,但依然修长如玉,显然是养尊处优惯了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3.一四二章 此为防盗章 苏晋道:“已好些了, 多谢殿下关心。” 朱南羡顿了一顿, 又高深莫测地道:“苏知事,借一步说话。” 苏晋不由看了柳朝明一眼。 柳朝明也正盯着她,他默了半日,将未说完的后半句收了回去, 合袖再向朱南羡一揖,折转身走了。 朱南羡抬手令四下的人也撤了, 这才问道:“苏知事,你可有甚么故旧犯了事, 让刑部逮去了?” 苏晋原垂着眸, 听到故旧二字,猛然抬起眼来。 双眸灼灼如火,朱南羡被这目光一摄,心中滞了一滞才又说:“此人可是你跟刑部讨去的死囚?” 苏晋反应过来,原来他说的, 是闹事当日刑部带去朱雀巷的死囚。 她的眸光一瞬便黯淡下来。 当日她离开前,看了那名死囚一眼,虽不记得长什么样, 可究竟是不是晁清, 她心中还是有数的。 苏晋道:“殿下有所不知, 这名死囚其实是都察院的柳大人命刑部送来,为防事态失控, 留作一条杀一儆百的退路, 可惜来得太晚, 没派上用场。” 然而朱南羡听了这话,眨巴了一下双眼,却道:“本王已特地盘问过,这死囚说与你相识。” 见苏晋诧异地将自己望着,朱南羡又咳了一声,直了直腰身道:“自然,本王军务缠身,也不是亲自盘问,只是属下的人递话来说,这死囚连你曾中过进士,后来在松山县当过两年差使也知道。” 这就有些出乎苏晋的意料了。 她自从松山县回到京师以后,结交之人除了应天府衙门里头的,不外乎就是晁清与几名贡士。除此之外,还能有谁对她知根知底? 苏晋不由问道:“那殿下可知道,这死囚为何认识我?” 朱南羡道:“他机灵得很,说话只说一半,别的不愿交代,只顾闹着自己冤枉。” 苏晋一愣,一个被冤枉的死囚? 但柳朝明把他从刑部提出来,分明是因他的死罪板上钉钉,刑期就在近日,才做杀一儆百之用的。 苏晋想到此,忽然觉得不对劲。 若是做杀一儆百之用,那么官府必然要当着众仕子的面杀人,虽然能暂且控制住场面,但也终会导致民怨沸腾,事后更难收场。 柳朝明来京师衙门的本意,就是为将此案大事化小,倘若闹出了命案,岂不与他的本意相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吗? 若不是为了闹事的仕子,柳朝明从刑部提一名死囚的目的何在? 苏晋问:“大人可知道这死囚所犯何案?” 朱南羡道:“掰不开他的嘴。” 苏晋仔细回想,当日,柳朝明自始至终只有一句话——我会从刑部提一个死囚给你。 给她的? 苏晋想到这里,不由问:“十三殿下,那死囚现在何处?已被处斩了吗?” 朱南羡方才铺垫良多,正是在这里等着苏晋。 这死囚的确是他亲自审的,但他一没威逼,二没动刑,实是谈不上甚么掰不开嘴。 那日苏晋伤得不轻,他心中着实担心,本要亲自上京师衙门去探病,奈何府上的总管拼了命地将他拦住,说他堂堂殿下,倘若纡尊降贵地去探望一名八品小吏,非但要将衙门一干大小官员惊着,苏知事日后也不能安心养病了。 朱南羡细一想,也以为是,从那死囚嘴里挖出他乃苏晋“故旧”后,旁的甚么爱说不说,命人把死囚往别苑安置了,成日巴望着苏晋能上门领人。 可惜左盼右盼不见人影,实在是忍不住了。 朱南羡编排了这许多日,已将情绪拿捏得十分稳当,仿佛不经意道:“哦,刑部不知当如何处置,将死囚交给了本王,本王也只好勉为其难,将人安置在王府。” 一时又自余光觑了觑苏晋脸色,明知故问道:“怎么,苏知事想见?那本王明日一早命下属去衙门里接苏知事?” 苏晋又想起柳朝明那句“提一个死囚给你”。 一个死囚干她甚么事,她目下最担心的,是晁清的踪迹。 今日进宫,晏子言一把火烧掉的不仅是策论,还有她当日保护晏子萋之恩。 恩怨两讫,也是不肯让她从晏子萋身上追查晁清的下落了。 苏晋也觉得自己是草木皆兵,可倏然间,她竟不由寄希望于柳朝明,盼着这个不知来历的死囚,或可与晁清的失踪有关,不然,怎么会“给她”呢? 再不愿夜长梦多,苏晋对朱南羡道:“若殿下得闲,可否让下官今晚就与此人见上一面?” 至王府。 府上的总管郑允已候在门口了。见了跟在朱南羡身后的苏晋,一时大喜过望,不先招呼殿下,反是道:“苏知事可算来了。” 苏晋心道,甚么叫“可算”。 见她目露疑惑,郑允又道:“知事有所不知,殿下已命小的在此候了数日,非要将知事候来不可,小的是日也盼夜也盼,才将您盼来。” 郑允的原意是为他家殿下说句好话,不成想此言一出,朱南羡脚下一个踉跄,转过头来,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朱南羡将苏晋请到南苑,将一身束手束脚的蟒袍换了,又命下人把死囚带来。 初夏皓月当空,一池新荷簇簇,时下兴莲子百合汤,郑允着人也为苏晋呈上一碗。 不多时,那名死囚便被人带来了。 来人一张生面孔,粗布短衣,五大三粗,先探头问了问郑允:“要见哪个?”听闻是苏晋,浑身一激灵,扑通一声便给她跪下了。 却说此人名叫张奎,曾是京师衙门的一名仵作,两年前嫌衙门活累,请辞不干了。 他与苏晋其实并不相识,不过是请辞之前,衙门里说有一名苏姓知事要从松山县调任过来,曾经中过进士,一时闹得沸沸扬扬。 在张奎看来,中进士的都是有大才之人,合该在奉天殿进献治国之策,哪怕到了地方衙门,不封个府尹府丞也该给个知县当当,断没有做个知事还算升官的道理。 张奎如今犯了事,本以为死路一条,没想到几经周转竟被带到王府,成日被人盘问与苏晋的关系。 他不明就里,也猜出是因苏晋的缘故才保得一命,故此将脑子里仅有的线索挖出来说与朱南羡听。 没想到还挺管用,十三殿下堂堂嫡皇子,倒真没拿他怎么着。 苏晋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张奎却如见了救世菩萨,连跟她磕了三个响头,径自就把所犯之案道来。 依张奎的说法,他还真是被冤枉的—— 那日夜里,张奎与往常一样,去了城外乱葬岗。 他在衙门做了十年仵作,虽然后来不干了,总有些生财的门道。 义庄里的尸体都是“经过手”的,没有值钱东西,乱葬岗却不一样,指不定能遇到“肥”的。 这夜,他就捡到一个肥的。 张奎道:“我远远瞧见一个少妇立在乱葬岗上头,绫罗锦衣,以为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夫人,还唤了两声。她没理我,我就走过去拍了拍她,谁知她一碰就倒。我这才发现她已没气了,可面色还很红润,生得十分好看,就跟活着一样。” 张奎心中也有些害怕,但又想富贵险中求,咬牙向尸体摸去,哪知刚摸到一个玉坠子,后脑勺便挨了一下,人事不知了。 再后来,刑部就有所载录了。 张奎在衙门牢里醒来,寻月楼老鸨状告他奸杀楼里头牌宁嫣儿,他受不住酷刑,屈打成招,本来即日就要行刑,莫名被人提了出来,带到了朱雀巷。 苏晋听了个起头便疑云丛丛。 这样的案子平日都该由京师衙门经手,怎么这一桩直接走了刑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4.一四三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苏晋道:“已好些了, 多谢殿下关心。” 朱南羡顿了一顿, 又高深莫测地道:“苏知事,借一步说话。” 苏晋不由看了柳朝明一眼。 柳朝明也正盯着她,他默了半日, 将未说完的后半句收了回去,合袖再向朱南羡一揖,折转身走了。 朱南羡抬手令四下的人也撤了, 这才问道:“苏知事,你可有甚么故旧犯了事,让刑部逮去了?” 苏晋原垂着眸,听到故旧二字, 猛然抬起眼来。 双眸灼灼如火, 朱南羡被这目光一摄,心中滞了一滞才又说:“此人可是你跟刑部讨去的死囚?” 苏晋反应过来,原来他说的,是闹事当日刑部带去朱雀巷的死囚。 她的眸光一瞬便黯淡下来。 当日她离开前,看了那名死囚一眼,虽不记得长什么样,可究竟是不是晁清,她心中还是有数的。 苏晋道:“殿下有所不知,这名死囚其实是都察院的柳大人命刑部送来,为防事态失控, 留作一条杀一儆百的退路, 可惜来得太晚, 没派上用场。” 然而朱南羡听了这话,眨巴了一下双眼,却道:“本王已特地盘问过,这死囚说与你相识。” 见苏晋诧异地将自己望着,朱南羡又咳了一声,直了直腰身道:“自然,本王军务缠身,也不是亲自盘问,只是属下的人递话来说,这死囚连你曾中过进士,后来在松山县当过两年差使也知道。” 这就有些出乎苏晋的意料了。 她自从松山县回到京师以后,结交之人除了应天府衙门里头的,不外乎就是晁清与几名贡士。除此之外,还能有谁对她知根知底? 苏晋不由问道:“那殿下可知道,这死囚为何认识我?” 朱南羡道:“他机灵得很,说话只说一半,别的不愿交代,只顾闹着自己冤枉。” 苏晋一愣,一个被冤枉的死囚? 但柳朝明把他从刑部提出来,分明是因他的死罪板上钉钉,刑期就在近日,才做杀一儆百之用的。 苏晋想到此,忽然觉得不对劲。 若是做杀一儆百之用,那么官府必然要当着众仕子的面杀人,虽然能暂且控制住场面,但也终会导致民怨沸腾,事后更难收场。 柳朝明来京师衙门的本意,就是为将此案大事化小,倘若闹出了命案,岂不与他的本意相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吗? 若不是为了闹事的仕子,柳朝明从刑部提一名死囚的目的何在? 苏晋问:“大人可知道这死囚所犯何案?” 朱南羡道:“掰不开他的嘴。” 苏晋仔细回想,当日,柳朝明自始至终只有一句话——我会从刑部提一个死囚给你。 给她的? 苏晋想到这里,不由问:“十三殿下,那死囚现在何处?已被处斩了吗?” 朱南羡方才铺垫良多,正是在这里等着苏晋。 这死囚的确是他亲自审的,但他一没威逼,二没动刑,实是谈不上甚么掰不开嘴。 那日苏晋伤得不轻,他心中着实担心,本要亲自上京师衙门去探病,奈何府上的总管拼了命地将他拦住,说他堂堂殿下,倘若纡尊降贵地去探望一名八品小吏,非但要将衙门一干大小官员惊着,苏知事日后也不能安心养病了。 朱南羡细一想,也以为是,从那死囚嘴里挖出他乃苏晋“故旧”后,旁的甚么爱说不说,命人把死囚往别苑安置了,成日巴望着苏晋能上门领人。 可惜左盼右盼不见人影,实在是忍不住了。 朱南羡编排了这许多日,已将情绪拿捏得十分稳当,仿佛不经意道:“哦,刑部不知当如何处置,将死囚交给了本王,本王也只好勉为其难,将人安置在王府。” 一时又自余光觑了觑苏晋脸色,明知故问道:“怎么,苏知事想见?那本王明日一早命下属去衙门里接苏知事?” 苏晋又想起柳朝明那句“提一个死囚给你”。 一个死囚干她甚么事,她目下最担心的,是晁清的踪迹。 今日进宫,晏子言一把火烧掉的不仅是策论,还有她当日保护晏子萋之恩。 恩怨两讫,也是不肯让她从晏子萋身上追查晁清的下落了。 苏晋也觉得自己是草木皆兵,可倏然间,她竟不由寄希望于柳朝明,盼着这个不知来历的死囚,或可与晁清的失踪有关,不然,怎么会“给她”呢? 再不愿夜长梦多,苏晋对朱南羡道:“若殿下得闲,可否让下官今晚就与此人见上一面?” 至王府。 府上的总管郑允已候在门口了。见了跟在朱南羡身后的苏晋,一时大喜过望,不先招呼殿下,反是道:“苏知事可算来了。” 苏晋心道,甚么叫“可算”。 见她目露疑惑,郑允又道:“知事有所不知,殿下已命小的在此候了数日,非要将知事候来不可,小的是日也盼夜也盼,才将您盼来。” 郑允的原意是为他家殿下说句好话,不成想此言一出,朱南羡脚下一个踉跄,转过头来,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朱南羡将苏晋请到南苑,将一身束手束脚的蟒袍换了,又命下人把死囚带来。 初夏皓月当空,一池新荷簇簇,时下兴莲子百合汤,郑允着人也为苏晋呈上一碗。 不多时,那名死囚便被人带来了。 来人一张生面孔,粗布短衣,五大三粗,先探头问了问郑允:“要见哪个?”听闻是苏晋,浑身一激灵,扑通一声便给她跪下了。 却说此人名叫张奎,曾是京师衙门的一名仵作,两年前嫌衙门活累,请辞不干了。 他与苏晋其实并不相识,不过是请辞之前,衙门里说有一名苏姓知事要从松山县调任过来,曾经中过进士,一时闹得沸沸扬扬。 在张奎看来,中进士的都是有大才之人,合该在奉天殿进献治国之策,哪怕到了地方衙门,不封个府尹府丞也该给个知县当当,断没有做个知事还算升官的道理。 张奎如今犯了事,本以为死路一条,没想到几经周转竟被带到王府,成日被人盘问与苏晋的关系。 他不明就里,也猜出是因苏晋的缘故才保得一命,故此将脑子里仅有的线索挖出来说与朱南羡听。 没想到还挺管用,十三殿下堂堂嫡皇子,倒真没拿他怎么着。 苏晋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张奎却如见了救世菩萨,连跟她磕了三个响头,径自就把所犯之案道来。 依张奎的说法,他还真是被冤枉的—— 那日夜里,张奎与往常一样,去了城外乱葬岗。 他在衙门做了十年仵作,虽然后来不干了,总有些生财的门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5.一四四章 此为防盗章  苏晋心里头压了一座魏巍高山, 好不容易从千头万绪中理出一个线头,才想起今日是太傅府千金,晏子萋晏大小姐登门造访的日子。 晏子萋仍自称是晏三公子的丫鬟。 苏晋将她请到花厅,斟了盏茶递给她。 晏子萋却没个闺阁女子的样子, 一路来四处张望, 大约不曾受教过“礼仪居洁,耳无涂听,目无邪视”。 苏晋看她抿了口茶,问:“你可知你家公子为何将玉印落在了贡士所?” 晏子萋道:“贡士所进出不是有武卫把守么,他们没见过我家三少爷,少爷便拿这玉印叫他们瞧。” 苏晋反问道:“他是詹事府少詹事, 拿官印自证身份不是更妥当?” 晏子萋讪讪道:“我家少爷出门得急, 没带上官印。” “是么?你是晏三公子甚么人,连他身上揣没揣着官印都晓得?”苏晋又问, 一顿, 合手打了个揖,平静地唤了声:“晏大小姐。” 晏子萋一时怔忪,她今日特意梳了丫鬟头,穿了素裙装, 里里外外打扮妥当, 以为一切都万无一失了, 没成想这苏晋只瞧了她两眼, 便识破她的身份。 晏子萋站起身, 笑得牵强:“苏公子误会了, 我奴婢哪是甚么小姐,不过是贴身侍奉三少爷,晓得的多了些罢了。” 苏晋的目光落到窗外,卯时三刻,该是上值的时候,天已大亮了。 她不欲与晏子萋多作纠缠,径自道:“苏某虽是末流知事,但寻常丫鬟见了我,便是不称一声大人,好歹也叫官人,你却唤我公子。”晏子萋张了张口,刚欲辩解,苏晋打断道:“此其一。其二,你若当真是丫鬟,断没有本官斟茶与你,你不推让就接过去的道理。你自初见我,不曾向我行礼,自进得花厅,也是你坐着,我站着与你说话,可见是养尊处优惯了,此其三。” 苏晋定睛看着晏子萋:“还要听其四其五么?” 晏子萋被这一通大论震得说不出话,过了会儿,她讪讪地摆了摆手:“哎,那个”像是在叹气,又像是砧板上的活鱼,还妄图垂死挣扎。 苏晋自小与之乎者也打交道,“女四书”好歹涉猎过,心中对大家闺秀的形容有个大致轮廓,断不像晏子萋这般不成体统的。 一时又忆起她已被退亲了三回,也不是没有因由可溯。 然而这样也好,她不娇弱,不矜贵,反而是好说话的。 苏晋有的放矢:“我可以将玉印还你,但我要知道,你那日究竟为何要去找晁清,你与他说过甚么,又因何事争执。” 晏子萋垂头丧气地思量了一阵,终于放弃挣扎:“我可以告诉你,但——”她蓦地抬起头,看向苏晋:“我有一个要求。” 苏晋道:“你说。” 晏子萋道:“今日状元游街,你带我去瞧一眼。” 苏晋无言,默不作声地看了她一阵儿。 这怕不是有病吧? 晏子萋又切切道:“其实我就是为这事来的,其中因果不便与公子细说,但是” 但是苏晋对这因果不感兴趣,外头天已亮透了,她将晏子萋撂在花厅,转身往当值的前堂走去,左右晏氏玉印还在她袖囊里揣着,迟早能叫晏子萋开口。 苏晋一跨过前堂门槛,里头当值的几个齐刷刷将她盯着。 刘义褚万年不变地捧了盏茶,“咳”了两声,十分正经的样子:“苏知事,咱们衙门上值,可不兴带家眷的。” 苏晋的脑仁儿刹时疼了起来,回身一看,晏子萋果然悄无声息地跟在身后,目光对上,还尴尬地冲她笑了一下。 刘义褚溜达到苏晋身边,又拿胳膊撞了一下她:“是哪儿的人?可许过婚配了?” 晏子萋生怕苏晋将她的身份透露出来,活学活用地施了个礼,轻声道:“禀大人,大人误会了,奴婢乃太傅府三公子的丫鬟,眼下是来找苏大人取一我家公子的信物。”顿了一顿,心生一计,说道,“公子还吩咐奴婢,取了信物,要马不停蹄地将信物交给长平小侯爷,就是礼部的任郎中大人,听说眼下正带着新登科的状元游街呢。” 刘义褚不由瞪大眼:“你要去游街的地儿?” 那头苏晋已吩咐道:“阿齐,备马车。” 立在堂前听了半日墙角的一小厮探出个头来,看了看苏晋,又看了看晏子萋:“敢问知事大人,姑娘这是要去夫子庙,还是要去朱雀巷?看时辰,新登科一行人马出宫门该有好几碗茶的功夫了。” “去太傅府!”苏晋额上青筋一跳,怫然道。 正这时,外头连滚带爬进来一人:“刘大人,苏知事,出事了!” 这人是今日当差的衙役,昨儿二更天被孙印德指派去朱雀巷的,兴许是被吓着了,说得颠三倒四。 苏晋听了个大概。 游街途中一直有人闹事,至朱雀巷,场面彻底失控,五城兵马司的兵卫只险险护得礼部几个官员与状元爷的安危,榜眼和探花均被掀下了马,卷进人潮里去了。甚至有人与官兵打起来,有死有伤。 那衙役煞白着一张脸,惊魂未定:“小的从未见过这阵仗,那些闹事的连皇榜都撕了,怕是要折腾个不死不休!” 刘义褚听到有死伤,脸也白了,问道:“孙府丞人呢?他不是早也带人巡视去了么?没跟着状元爷一行人马?没帮着五城兵马司治治这群不要命的?” 衙役咽了口唾沫:“原是带人跟着的,可走到夫子庙,那些闹事的看到穿官服的已是六亲不认,孙大人就” “混账东西!”不等他说完,刘义褚一拳砸在门柱上,也顾不上谁官大谁官小,转头看着苏晋,问道:“你来说,该怎么办?” 苏晋只觉从昨日到今晨,这一茬儿接着一茬儿如惊涛拍岸,撞得她太阳穴生疼,而今到了这旦夕存亡的一关,她竟奇异般冷静下来,余光里扫到一步步悄无声息退出去的晏子萋,高喝了一声:“站住!” 伴着这一声呼喝,守在府门外的两名衙差将水火棍交叉一并,拦在晏子萋跟前。 苏晋沉声吩咐:“来人,把她给我捆了!” 晏子萋瞠目结舌:“你敢——”话未说完,已有差役背着麻绳来了,他们不知眼下此人正是晏家大小姐,只以为是寻常丫鬟,三下五除二就将她捆了起来。 苏晋又问阿齐:“马车备好了吗?把她送去太傅府。” 晏子萋已急得带了哭腔:“你这么做,就不怕得罪晏家,得罪太傅?” 苏晋道:“若任你去了朱雀巷,我这脑袋也就不用在脖子上呆了。”她顿了顿,又一想这京师上下不知哪条街巷还藏着趁乱闹事的歹人,晏子萋这一去未必无恙,便从袖囊里将晏氏玉印取出,交到晏子萋手里,冷冷道:“拿走防身。” 苏晋看着阿齐将晏子萋拎上马车,回头便与刘义褚道:“你留下,给我备一匹马。” 刘义褚愣了愣:“你疯了?” 苏晋一阵风似地折回堂内,取了官服往身上笼了,一面说道:“不然呢?守在这里坐以待毙?还是带着十几个衙差抓人去?怕是连夫子庙都杀不过去就要被打回来。” 差役已将马备好,刘义褚一想到方才的衙役说那群闹事的看见当官的六亲不认,觉得苏晋简直作死,再劝道:“那你好歹将这身官服脱下来啊!” 苏晋翻身上马:“我区区知事,没了这身官服,如何差遣得动尚在当场的衙役?如何跟五城兵马司借人?” 刘义褚一把抓住缰绳,狠狠咽了口唾沫道:“时雨,你听我说,衙门的差事哪能比自己的命重要?便是今日这差当不好了,大不了致仕不干了,往后的日子山远水长,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苏晋知道他是为自己好。 她勒缰坐于马上,看着天边变幻莫测的云,耳畔一时浮响起喊打喊杀之声。 十年前的浩劫犹自振聋发聩,遑论今日? 苏晋低声道:“我不是跟自己过不去,是人命。” 刘义褚听了这话,愣然地松开缰绳,苏晋当即打马而去,溅起一地烟尘。 有衙役在一旁问:“刘大人,我们可要跟着去?” 刘义褚摇了摇头,他们十来人,去了又有何用? 他忽然有些想笑,孙老贼虽不学无术,但看苏晋倒是看得准,面儿上瞧着是个明白人,皮囊里一身倔骨头。 刘义褚心里不是滋味,他是个得过且过的人,将“安稳”看得比甚么都重要。 可苏晋那一句“人命”仿佛点醒了他,让他隐隐窥见这场荒唐的闹事将会结下的恶果。 难怪堂堂左都御史和大理寺卿会并头找上门来。 刘义褚当机立断道:“你去找周通判,让他能召集多少人召集多少,去朱雀巷与苏知事汇合。”又吩咐另一名差役,“你拿着我的官印,去都察院找柳大人,就说苏知事独自一人去了朱雀巷,让他无论如何,命巡城御史也好,惊动上十二卫也好,去看看苏知事的安危。” 言下之意,一个无实权的五品官,纵然官阶高一些,哪里来的底气在京师衙门跟前,当着刑部员外郎的面颐指气使? 柳朝明头也没抬,“嗯”了一声道:“这个光禄寺,是该查一查。” 赵衍一笑道:“得了,你有数就好。” 杨知畏得了十三殿下的令,带着衙门一干大小官员撤到退思堂,却没敢歇着,一边为苏晋看座,一边命人煎药。 待药汤上来,又仔细盯着苏晋吃了,小心翼翼地往外头指了指:“苏知事,这尊大佛,可是你请来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6.一四五章 此为防盗章 柳朝明头也没抬, “嗯”了一声道:“这个光禄寺,是该查一查。” 赵衍一笑道:“得了, 你有数就好。” 杨知畏得了十三殿下的令,带着衙门一干大小官员撤到退思堂,却没敢歇着, 一边为苏晋看座, 一边命人煎药。 待药汤上来, 又仔细盯着苏晋吃了, 小心翼翼地往外头指了指:“苏知事,这尊大佛,可是你请来的?” 苏晋方要起身回话,又被杨知畏摁住坐下:“行行行, 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 你甭说,是本官不该问。” 一旁的孙印德被折腾了一夜,也指着外头道:“请神容易送神难,苏知事, 就你请的这位主儿,保得住咱们则万事大吉, 倘若保不住?那完蛋了,咱们衙门是一个都别想跑, 全要跟着你连坐。” 杨知畏听了这话, 心里头“咯噔”一声, 忍不住道:“本官再瞧一眼去。” 这真是不瞧不知道,一瞧吓一跳。 杨知畏刚扒着府衙的门探出个头,腿肚子一打颤,径自又跪在门槛上了—— 他小小府尹奉公守法,平日里见到衔比他高的,权比他大的,恨不能打断自己的腿趴在地上迎来送往,今儿是招谁惹谁了,怎么连都察院的二当家都来找茬了? 赵衍借着火光,细细将刑部名录瞧了一遍,指着上头一处道:“正是这名苏姓知事。”然后又对跪在地上的两位道:“马少卿,陆员外,我都察院复审案子,有一紧要处需得核实,要即刻传苏知事进宫审讯,二位大人不会不卖都察院这份薄面吧?” 其他人哪敢再说甚么,只管磕头道:“赵大人尽管拿人。” 赵衍又转身朝朱南羡一揖:“十三殿下,那微臣这就押苏知事进宫了?” 他虽说是押人进宫,但来的时候,身后跟的是马车而不是囚车。 由此可见,都察院不会对苏晋怎样。 朱南羡看在眼里,却仍不放心,即便都察院不动刑讯,把人送进宫,甚么时候能送回来?若都察院审完,刑部又来要人该怎么办? 赵衍觑了眼朱十三的脸色,揖得更深了些,又道:“殿下放心,我都察院带走的人,一定由我都察院平安送回,绝不伤他一根寒毛。” 朱南羡也知道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他虽贵为嫡皇子,却没有审案拿人的权利,更何况眼前这一桩乃是滔天大案,倘若父皇追究起来,皇兄追究起来,该要怎么交代?他是不怕,可苏晋呢? 也只有移交都察院了。 朱南羡的双唇抿成一道薄线,半晌,才慢慢点了点头:“好,你把人带走。” 这一夜仿佛极深极长,朱南羡看着苏晋跟赵衍上了马车,看着马车在暗夜的街巷中渐行渐远,直到消失。 一种似曾相识的无力感近乎残忍地爬上他心头。 马少卿小心翼翼地过来跟他请示:“殿下,您看” 朱南羡一脚踹翻一旁的八仙椅:“都滚!该拿人拿人,别来烦本王!” 一众大小官员只好互打着哑谜,举着火把又把名录上所谓的要犯嫌犯点清排好。 朱南羡却在这无声川流的人潮中,颓然坐在了台阶上。 是了,这样的无力感,五年前他也经历过一回。 彼时朱南羡得了苏晋的对子,隔日便呈给了朱悯达。 朱悯达虽并不愿他的十三弟去西北卫所,但自己好歹是储君,秉着君无戏言的原则,只能批了请命书。 朱悯达说:“你既打定主意从武,皇兄也不拦你,但你好歹是皇子,等你从西北归来,我看是该找个人好好教你做学问。”顿了顿,又思量着问道:“你这个脾性,等闲之辈还教不了你,你心目中,可有甚么合适的人选?” 惯来缺心眼的朱十三头一回长了机灵,他道:“禀皇兄,皇兄看甚么人合适,甚么人便合适。” 朱悯达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甩袖走人了。 其实朱南羡知道,他皇兄若存心要查,自己跟苏晋讨教对联的事迟早穿帮。 但他又想了,朱悯达一向嘴硬心软,这事又算不得大错,他贵为太子,难不成还会为难一任小小翰林? 朱南羡没有猜错,但这事坏在坏在彼时的苏晋已得罪了吏部。 就在他将对子呈给朱悯达的当日,吏部已对苏晋动了私刑,然后给她安了个渎职的罪名呈书皇案。 等到内阁拟好咨文,发往各衙司,苏晋已生死不知了。 而朱南羡则是在咨文下来的三日后才晓得此事。 前来回禀的内侍说:“虽说是杖八十,但奴才听说,人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只剩了一口气。等通文下来,翰林还没说甚么,都察院的老御史先动了气,要帮着平反,折子都递到太子爷案头了,也不知道为甚么,殿下却说先放半日。也正是耽搁了这半日,人就让吏部送走了,听说都察院的柳御史驱车去追都没追上,老御史也气病了。” 朱南羡虽生在波云诡谲的深宫,但自小有长兄如父帮他挡开了外间的兵戈暗斗,有慈母如故皇后把他放在掌心里疼爱着,甚至连一向严酷苛刻的景元帝,对他都要比对旁的儿子多几分宽宥。 也因此,他一直活得十分单纯。 单纯得生出了一份近乎顽劣的执拗。 内侍的一番话下来,他只听明白了一处——老御史的折子递到案头,朱悯达却说先放半日, 朱南羡想,他或许知道为甚么耽搁了半日。 朱悯达早就知道是苏晋代他写了对子,所以他懒得看,随意放了半日。 也正因为这半日,苏晋被吏部送走了,生死不知。 朱南羡抓着雄威刀,一路不顾阻拦地冲到了吏部,脑子里还想不明白,明明几日前还如清风皓月一般的人,怎么转眼间就剩一口气了呢? 吏部的大小官员跪了一地,朱南羡沉声道:“姓曾的王八蛋,给本王滚出来!” 曾友谅一时间吓得躲在了桌案下,还忍不住瑟瑟发抖。 朱南羡何等耳清目明,当即一刀下去,桌子裂成了两半。 曾友谅扑跪在地,颤抖着告饶道:“十三殿下,微臣错了,求殿下饶命,求殿下饶命” 朱南羡没理,又一刀下去,鲜血迸溅而出,砍飞了一条胳膊。 却不是曾友谅的。 一旁扑出来一个小吏,帮他家尚书大人挡下了这一刀。 朱南羡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冷笑出声,抬起刀指着堂内哆哆嗦嗦跪着的人:“爱挡刀是吗?信不信来一个,本王杀一个?” 言讫,最后一刀下去。 刀尖就在离曾友谅鼻子一寸处被一旁伸出来的剑柄挡开,与之同时,身后传来一身暴喝:“混账东西,父皇还躺在病榻上,你就这么胡闹?!” 是朱悯达带着羽林卫到了。 朱悯达怒不可遏,指着朱南羡道:“来人,把这个孽障带回东宫!” 朱南羡跌跌撞撞地被一干羽林卫押回了东宫。 他记得,那是朱悯达第一回打他,亲自拿藤鞭一道一道地抽在他身上,每一鞭都下了重手。 大雨倾盆而下,朱南羡先时还觉得痛,可被这雨水一淋,仿佛又没知觉了,连带着没知觉的还有自己的腿。 朱悯达胳膊打得酸麻也不肯停手,还是太子妃看到,扑过去替朱南羡挨下一道长鞭,哭喊着道:“殿下,别打了,再打十三要没命了” 雨水如注,朱悯达收了手,深吸了一口气问:“十三,你可知错了?” 朱南羡仍跪得笔直,听到这句话,仿似刚从思绪里回神。 他茫然地抬起头,看着这一天一地漭漭浇下急雨,然后转头望向朱悯达,表情一瞬间变得十分难过。 他说:“皇兄,你为什么把折子搁置了半日,是不是因为我?” 他又说:“皇兄,我不去西北了,我要去找他。” 朱悯达的眼眶也在这一瞬间红了,手里的鞭子落在地上,过了好半晌,才哽咽着道:“十三,你要知道,这个苏晋,他是个男人。” 两日后,朱南羡身上的伤还没好,就被朱悯达命人抬上马车,送去西北卫所了。 直至今日,他都没想明白皇兄最后这句话究竟是甚么意思。 是说他是断袖吗?可他后来去倌楼看过,只觉得毛骨悚然。 可若说他不是断袖?他也去秦淮河坊看过,又从未遇到心仪的女子。 朱南羡简单的头脑里从未思考过如此错综复杂的事,搅成一团糨糊后,他的处理方式就是甩甩头,站起身,吩咐一句:“来人备马,本王要回宫了。” 赵衍把苏晋带回都察院,柳朝明正自书橱另取了卷宗,看到了苏晋,免了她的见礼,道:“你跟我来。” 说着便推开一旁的隔间,隔间不大,异常的干净整洁,除了惯常的桌案橱柜,还摆着一张青竹榻。 苏晋跟在柳朝明身后,看到隔间的陈设,愣了愣问:“大人,这里是?” 柳朝明淡淡道:“都察院惯要值宿,我有时实在累了,便会歇在这里。” 案几上搁着的茶壶还冒着热气,想来是刚沏好的,一旁还搁着糕饼。 苏晋默了一默道:“大人不审下官了吗?” 柳朝明看她一眼,道:“那也要你有命在。” 江主事抹一把泪:“怎就不能,下官亲耳听到柳大人他老人家帮苏晋查案子,问甚么失踪日子,还说晏詹事的闲话,谁不知左都御史是个铁面菩萨,能请动他老人家帮忙,没有过硬的交情能成事?” 任暄一时怔住,倒是先一步来串门子的户部侍郎沈奚听了半日墙角,笑嘻嘻地道:“江主事,我记得您有个孙子,与柳大人差不多年纪,您唤柳大人老人家,不大合适吧?” 江主事破罐子破摔:“有甚么不合适?能要我命的都是我亲爷爷。” 沈奚扯着官袍上三品孔雀绣问:“江主事,那我呢?” “你?”江主事婆娑着泪眼,抬头看他:“你是管银子的,我祖宗!” 那头沈奚笑作一团,任暄就着门槛,在江主事一旁坐下,百思不得其解。 都察院掌弹劾百官之权,晁清一案由他们审理最好不过,苏晋若与柳朝明相识,何必拿着密帖来找自己呢?舍近求远不提,左右还落个把柄。 他方才去詹事府打听消息,撞见了十三殿下,这才知朱南羡已从西北回京,圣上颇有看重之意,竟赐了金吾卫领兵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7.一四六章 此为防盗章  那个时节总是多雨, 绵绵密密地落在十里秦淮,铺天盖地扯不断的愁绪。 也的确是愁得很了, 春闱刚过, 榜上有名的贡士就丢了一个,今早去他住处一看,桌上还搁着誊录一半的《大诰》,然而生不见人, 死不见尸。 贡士失踪是要去大理寺登案的, 可惜天公不作美, 走到一半, 春雷隆隆作响,须臾间就落了雨。 苏晋一路冒雨疾行, 过了朱雀桥,眼看大理寺就在跟前,却有人先她一步, 在官署外落轿。 四方八抬大轿,落轿的大员一身墨色便服,身旁有人为他举伞, 眉眼瞧不真切, 不言不语的样子倒是凛然有度。下了轿, 脚下步子一顿, 朝雨幕这头看来。 苏晋愣了一愣, 这才隔着雨帘子向他见礼。 这是个多事之春, 漕运案, 兵库藏尸案数案并发,大理寺卿忙得焦头烂额,成日里将脑袋系在裤腰头上过日子,是以署外衙役见了苏晋的名帖,不过京师衙门一名区区知事,就道:“大人正在议事,烦请官人稍等。”也没将人往署衙里请。 苏晋也不是非等不可,将文书往上头一递也算交差。 但这名失踪的贡士与她是仁义之交,四年多前,她被逐出翰林,若非这位贡士帮衬,只怕举步维艰。 雨势急一阵缓一阵,廊檐下紧紧挨挨站了一排躲雨的人,看官袍的纹样,与苏晋一样,都是被打发来候着的芝麻官。 苏晋正想着是否要与他们挤挤,头顶一方天地潇潇雨歇,回身一看,也不知哪里来了个活菩萨为她举着伞,一身随侍着装,眉目生得十分齐整,说了句:“官人仔细凉着。”将伞往她手里一塞,径自又往衙里去了。 伞面是天青色的,通体一派肃然,大理寺的衙差已先一步寻着这伞的贵气将她往署里请了,苏晋这才想起,这尊贵伞是方才那位落轿大人用的。 也是奇了,这世道,伞的脸比人的脸好用。 见到大理寺卿,苏晋俯首行礼:“下官苏晋,见过张大人。” 张石山是识得苏晋的。 他出身翰林,去年才被调来大理寺。当年苏晋二甲登科,还在翰林院跟他修过一阵《列子传》,可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而今再见后生,昔年一身锐气尽敛,张石山心中惋惜,言语上不由温和几分,指着一张八仙椅道:“坐下说话。” 苏晋依言坐下,这才注意那位落轿大人正于座上另一侧闲饮茶。她少小识人颇多,眼前这一位模样虽挑不出瑕疵,然眼底云遮雾绕,不知藏着什么。 苏晋想起一个句子来,晓开一朵烟波上。 张石山道:“你托刘寺丞递来的文书我已看了。晁清的案子你且宽心,好歹是朝廷的贡士,我再拟一份公文交与礼部,务必将人找到。” 艰屯之年,三法司遇到棘手案子无不往外推的,大理寺肯接手已是天大的情面,可等到礼部审完公文,着手找人又是什么时候?读书人一辈子盼着金榜题名,后日即是殿试,晁清等不起的。 苏晋想到这里,道:“不瞒大人,此事京师衙门也查了,晁清这几日都在处所用功,并无可疑之处。只失踪当日,太傅府三公子的来找过他,像是有过争执,之后人才不见得。” 太傅府三公子晏子言,当今太子的侍读,时已升任詹事府少詹事。张石山问:“如何证实是少詹事?” 苏晋道:“手持一枚晏家玉印,贡士处所的武卫验过的。” 张石山为难起来,此事与晏三有关,他要如何管,难不成拿着一枚玉印去太傅府拿人么?得罪太傅便罢了,得罪了东宫,吃不了兜着走的。 张石山一时无言,隔着窗隙去看乌沉沉的天色,春雨扰人,淅淅沥沥浇得人心头烦闷。 倒是座上那位落轿大人悠悠开了口:“晏子言来过,后来又走了么?” “走了。” “走的时候,晁清人还在?” “还在。” 那一位端着一盏茶,平静地看着苏晋:“既如此,倒不像干晏子言甚么事。京师衙门不愿接这烫手山芋,所以你来大理寺,请张大人看在往日情面,拿着区区一面之辞去审少詹事?” 苏晋被这话一堵,半晌才吐出一个“是”,双膝落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响头,“请张大人帮学生一回。” 到底是读书人,满腹诗书读到骨子里,尽化作清傲。都说膝下有黄金,若不是为了故友,一辈子也不要求人的。 张石山看她这副样子,心中已是动容,方要起身去扶,却被一旁伸来的手拦了拦。落轿大人端着茶,慢慢踱到苏晋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本官同你说几句实在话,你听好。” “今年开岁不顺,什么世道你心中该有数。莫说是丢了一个人,哪怕死了人,烧了几座庙,只要天下大致太平,能揭过去就揭过去了。为官当有为官者方圆,跟大理寺讲情面买卖,且先看自己身份。” 夜里,苏晋回到应天府衙的处所,坐在榻上发呆。 邻屋的周通判看到了,问:“那位张大人将你回绝了罢?”又摇头叹道:“我劝过你,这些当官的老不修,活似臭茅坑里的石头,一则迂腐,二则嗜‘蝇’,你何必自取其辱。” 周通判字皋言,单名一个萍字,当年春闱落第,凭着举子身份入的京师衙门。苏晋转头看他一眼,忽道:“皋言,朝廷里年不及而立,且是三品往上的大员,你识得几个?” 周萍吓了一跳:“年纪轻轻就官拜高品?”又沉吟说,“不过自景元帝广纳贤能,这样的朝官不至六七,亦有三四。” 苏晋默不作声,在案几上抹平一张纸,沾水研磨。笔落纸上,须臾便勾勒出一幅人像。周萍锁眉看着,竟慢慢看痴了,那纸上人长得极好,一双眉眼仿佛本就为山水墨色染就而成。 苏晋搁下笔,问:“这个人,你识得否?” 周萍道:“虽说三品以上的朝官有好几个,可这等样貌,这等气度的,若不是户部侍郎沈奚,那便非新上任的正二品左都御史柳朝明柳大人莫属了。” 苏晋沉默了一下,声音轻飘飘的:“我猜也是。” 大理寺这条道儿,是彻底被堵死了。苏晋躺倒在榻上,想起四年多前,她被乱棍加身,昏死在路边。只有晁清来寻她。风雨连天,泥浆沾了他的白衣袖子,他将她架在背上,索性连伞也扔了。苏晋浑浑噩噩间说了声谢,晁清脚步一顿,闷声回了句:“你我之间,不提谢字。” 受恩于危难,结草衔环以为报。 周萍方起身就听见叩门声。天未明,苏晋站在屋外,眼底乌青,大约是辗转思量了一整夜:“小侯爷的密帖呢?拿来给我。” 周萍原还困顿着,听了这话,陡然一惊:“你疯了?” 苏晋不言语,径自从一方红木匣子里将密帖取出,帖子左下角有一镂空紫荆花样,里头还写着一道策问。 这样的信帖面上瞧着没甚么,里头却大有文章——当今圣上以文治国,每月命各翰林院士分发策问,令诸皇子作答,时限三日,答出无赏,答不出却有罚。收到这样的密帖,大约是哪位殿下躲懒,找下头的人代答。 宫中规矩严苛,虽说密帖经手之人甚少,但若铁了心要查,也不是查不出的。半年前,钦天监一名司晨就因帮十四殿下代拟了一道策论被活活打死。 苏晋将桌上一杯冷茶泼到砚台里,碾墨铺纸,落笔就答。周萍在一旁看得触目惊心,连忙将门掩上,跟过来问:“昨日我要烧这密帖,你拦着不让,心里就有这打算了?” 苏晋“嗯”了一声。 周萍急忙道:“你找死么?知而慎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苏晋淡淡道:“危墙虽险,尚有一线生机,总好过屈身求人。” 周萍要再劝,外头有人催他上值。匆忙洗了把脸,走到门前,回头看苏晋仍旧一副笔走如飞慷慨赴死的形容,只好叮嘱:“你要找晁清,我替你想辙,你莫要冲动,切记三思而后行。” 苏晋没抬眼,回了句:“记得帮我画卯。” 策问论的是中兴之本,苏晋答罢,收拾好笔墨出门。外头又在落雨,雨丝如断线,细且密,她回屋取蓑衣,想了一想,又取了那柄天青色油纸伞。这是柳朝明的伞。苏晋想,此一行,若能撞见柳朝明,便将这伞归还了。 周萍说三思而行,她不是没有听进去。可有甚么办法呢?她实在不愿欠旁人什么,点滴之恩,便要涌泉相报,而晁清相扶相持之恩,竟要以命相搏了。她这一生注定艰险,长此以往,还是与旁人少些瓜葛才好。 苏晋策马立于不远处,情况远比她料想的糟糕。 熙攘的巷陌俨然如一头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将往来的百姓,维持秩序的官兵卷进去。间或有闹事的不管地往里冲,有人哭而喊之,有人愤然斥之,有人揭竿欲起,有人竭力想挤出人群,却分不清东南西北哪端才有出路,推搡之间,也不知是否将人踩在足下。 闹事的与百姓混在一起,都在这乱成一锅粥的街巷中煮成一团烂鬻,已然分不清谁是谁了。 南城兵马指挥使怒喝道:“封路!给老子封路!” 可朱雀巷呈“井”字状,四通八达,他手底下的人多数被卷进人潮身不由己,余下的还要护着几个朝廷大员的安危,哪里来多余的人封路。 苏晋翻身下马,上前一拱手道:“覃大人,此处怎么就一个司?东城西城的兵马呢?” “这还用问?那群暴脾气的王八羔子铁定在哪儿跟人干起来了!”覃照林骂道。 苏晋来的路上已略有耳闻。 眼下京师上下全都乱了套,四处都有闹事的人,听说还有数名仕子举着“裘舞弊,南北异”的旗号闹到了承天门外。 苏晋略一思索,又问:“你手头上使唤得动的还有多少人?” “百来号吧!”覃照林边说边转头扫她一眼,一看竟只是应天府一区区知事,顿时头疼地“啧”了一声,嘀咕了一句:“怎么来了个不要命的?”才指了指后头的茶坊,不耐烦道:“搁里面儿带着去,别跟这碍眼!” 茶坊外头重兵把守,想也不用想,几个朝廷大员就躲在里头。 正当时,有一校尉跌跌撞撞地从人群里挤出来,哭丧着脸往覃照林身前一跪:“指挥使大人,没找着” 覃照林一把揪过他的衣领,目眦欲裂:“没找着?!”那校尉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憋得满脸通红,覃照林把他推开,啐了一口骂道:“一群废物点心!” 校尉摔了个狗啃泥,爬起来顺了两口气道:“大人,要不抽刀子杀吧?” “抽刀子杀?”覃照林生得五大三粗,一抬胳膊就掀起一阵风,将刚爬起来的校尉又扇到地上去,“你脑子进水了?且不说你能不能分清这里头谁是闹事的谁是寻常百姓,就是分得清,这些闹事的纵然王八蛋,你敢随便杀?他们可是有身份的举人仕子,没皇命下来,杀一个,赔上你十个猪脑子都不够!” 苏晋上前一步将校尉扶起,捡重点问道:“你方才说找人,可还有甚么人陷在人群里头?” 校尉见眼前这一位虽是文质书生,比起已气得七荤八素的覃照林,好歹还算镇静,便实打实交代道:“回这位官爷,当真不是俺们不仔细找,只是这新登科的许探花谁见过?单凭一张画像可不成呀,搁俺们大老粗眼里,你们这些读书人都长得秀鼻子秀口一个模样。” 苏晋愣了半日,才问:“你说的许探花,全名可是叫作许郢,许元喆?” 贡士名册她看过,八十九名仕子,只有一个姓许的。 果不其然,那校尉连连点头道:“对,对,正是这个名儿!” 正午时分,艳阳当空,暮春的天并不算得炎热,苏晋却骤然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她再向覃照林一拱手:“覃大人,你且将你手底下百号人分抽八十人,守住朱雀巷南面两个出口,从那里疏散人群,只要不让闹事的从城南正阳门出城,其他都可从长计议。” “你懂个棒槌!”覃照林呔道:“把人都指使走了,谁他娘的给老子捞人去?谁他娘的给老子抓闹事的去?!” “你的人手已然不够,还妄想着能以一治百,化腐朽为神奇么?”苏晋负手而立,看人覃照林的眼,斥道:“倘若无法取舍,只会顾此失彼,得不偿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8.一四七章 此为防盗章 景元帝早年屠戮成性, 此事既已论罪,该当尘埃落定。 苏晋听了这话, 却问:“柳大人,这案子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么?” 柳朝明看她一眼:“怎么?” 苏晋想起闹市当日, 被她砍伤的牙白衫子说的话——天皇老子都不管的闲事,你要来管, 也不怕将小命交代了。 牙白衫子不过一名落第仕子,一无官职傍身, 二无祖上恩荫,纵然身后有几个北臣支持,大都官阶低微, 凭什么说这事连天皇老子都不管? 天皇老子又是谁? 苏晋道:“下官听到这句话, 觉得十分蹊跷,直觉他的背后一定藏着甚么人,否则不会如此堂而皇之。” 柳朝明也想起早先赵衍的话——光禄寺少卿,也就一个正五品的衔儿吧? 不同的人唱不同的戏,竟然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必不是巧合。 他不由再看了苏晋一眼,明珠蒙尘, 蹉跎经年, 是可惜了。 难怪老御史当年说甚么都要保住她。 柳朝明的语气平静似水:“你知道你的伤为何不曾痊愈么?” 苏晋纳罕。 “操心太过,此其一;其二,太会添麻烦。” 苏晋愣了一愣, 悟出他的言中意, 眉间的苍茫色竟刹那消散不少。 “下官给大人添的麻烦何止一桩两桩, 大人能者多劳,下官还指着大人全都笑纳了。” 柳朝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转头看了看天色,站起身便要离开。 苏晋又道:“大人,下官以为,谢之一字说多了索然无味,劳驾大人给下官支个账本,有甚么劳烦之处,大人就添几笔画几笔,下官也在心里记着,日后一定加倍奉还。” 柳朝明知道她惯会巧言令色虚与委蛇这一套,并不当真,可回过头,却在苏晋清淡的眉宇间瞧出一份郑重其事。 他一时默然,片刻后,唇边竟浮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就怕你还不起。” 苏晋歇下还没半刻,屋外便传来叩门声。 是一名面生的内侍,手里端着一托盘,对苏晋道:“知事大人,柳大人方才说您有伤在身,特命杂家熬了碗药送来。” 苏晋道:“有劳了。”接过托盘放在了桌上。 内侍顿了顿又道:“知事大人,您别怪杂家嘴碎,这药当趁热吃,凉了就大不起作用了。” 苏晋点了点头,端起药碗,忽然觉得不大对劲。 按说她是两个时辰前来的都察院,没几个人知道风声,柳朝明要吩咐人给她熬药,为何要不找个都察院的,而要找一个内侍? 自己与这名内侍是头回想见,这内侍合该先问一句“阁下是否是京师衙门的苏知事”,可他不仅没问,反而像认得她一般。 苏晋道:“方才我跟柳大人提及胸口发闷,觉得染上了热症,柳大人说要拿黄连来解,便是熬在了这碗药里?” 内侍陪着笑道:“正是,良药苦口,大人将药吃了便不觉得闷了。” 苏晋心底一沉,慢慢把药送到嘴边,忽然又为难道:“劳驾这位公公,我自小舌苔有异,吃不了苦味,烦请公公帮我找两颗蜜饯。” 内侍犹疑片刻,道:“成吧,杂家去去就来。” 苏晋悄无声息地来到门口,等那名内侍消失在廊檐尽头,她当即闪身而出,匆匆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苏晋不知道是谁要害她。 但她知道,单凭一个小小内侍,还不能在这戒备森严的都察院随意出入。 这内侍背后,一定是有人指使的,能将人安插到都察院,应当还是一个权力不小的人。 这宫内是不能待了,“那个人”既然能派内侍进都察院,那么就能派人进宫中各个角落去寻她。 不如撞在巡逻的侍卫手上险中求安? 不行的,苏晋想,指不定哪个侍卫就是一道暗桩,自己撞上去,岂不自投罗网?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要害她的人,大约也是忌惮都察院的,否则他会派人就地动手,而不是毒杀。 既然忌惮都察院,为何又要选在都察院下毒? 她不过一名京师衙门一名知事,若想杀她,趁她在宫外不是更好? 是有甚么事令他非要在此时此刻动手不可了吗? 透支过度的身子已开始不听使唤,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云端,疲累将匿藏在百骸的病痛如拔丝般拽扯出来,渗透到每一寸骨骼血脉中。 可苏晋却顾不上这些,她仔仔细细将从昨日到今晨发生的事回忆了一遍。 昨日清晨,先是任暄来看望她,然后她问周萍讨了刑部手谕进了宫;见了刑部尚书以后,去了詹事府,柳朝明烧掉策论,令她逃过一劫。之后去了朱南羡的王府见了死囚沈奎,回到京师衙门,被赵衍带回都察院。而她见的最后一个人是柳朝明。 就在半个时辰前,她对柳朝明说,仕子闹事的背后或许有人指使。 难道“那个人”要杀她,是因为她觉察出了仕子闹事的端倪之处? 这也不对。 苏晋回想起闹事当日,她问那牙白衫子“天皇老子都不管,甚么意思”的时候,那牙白衫子便已动了杀机了。 倘若这就是最重要的,那么闹事之后,她在京师衙门养伤多日,这位背后的人,为何不在当时派人除掉她呢? 一定有甚么更紧要的,被她漏掉了。 脑中有个念头在一瞬间破茧而出——是了,是晁清的案子! 若说这些日子她说了甚么,做了甚么,挡了甚么不该挡的路,只能使晁清的案子了。 且从昨日到今晨,她从朱南羡的府邸打听到了晁清失踪的线索以后,唯一落单的一刻,便是方才柳朝明从值事房离开。 而柳朝明离开不到半刻,那送药的内侍就来了。 这说明,或许有个人,从她去了朱南羡府邸后,就一直盯着她。不,也许更早,从她开始查晁清案子的时候,就开始盯着她了。 既然仕子闹事的案子,背后有人藏着;而晁清失踪的案子,背后也有一个权力不小的人。那么这两桩案子,是否有关系呢? 苏晋觉得自己汲汲追查多日,所有的线索终于在今日穿成了一条线,虽然有许多揣测还有待证实,但她终于知道该从何处下手了。 宫阁重重,每一处假山奇石背后都像藏了一个人,苏晋甚至能听到身后追来的脚步声。 她绕过一个拐角,眼前有两条路,一条通往承天门,过了承天门便可出宫,可承天门前是一望无垠的轩辕台,她穿过轩辕台,无疑会成为众矢之的;第二条路通往宫前苑,那里花树草木丛生,若躲在里头,虽不易被人发现,但却要费时费力地与之周旋。 自己的体力已所剩无几,加之旧伤的剧痛像一只大手,将她的五脏六腑搅得翻天覆地,这么下去,又能与人周旋到几时? 苏晋这么一想,当即就往承天门的方向走去。 她不过一从八品小吏,对方未必会认为她能逃出宫去,不一定在宫外设伏,因此只要能顺利穿过轩辕台,就暂时安全了。 苏晋握手成拳,罢了,且为自己搏一条生路。 朱南羡刚回宫,正自承天门卸了马,远远瞧见轩辕台上,有一人影正朝自己这头疾步走来,身后有人在追她,看样子,大约来意不善。 那人似乎很累了,又似乎受了伤,步履踉踉跄跄,却异常坚定,扶着云集桥的石柱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身后纵有兵刀杀伐声,也不曾胆怯回头。 朱南羡一时怔住,倏忽间,他发现这坚定的样子似曾相识。 他往前走了一步,唤了一声:“苏时雨?” 可苏晋没有听见。 朱南羡又大喊了一声:“苏时雨——” 苏晋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动了,她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撑着云集桥的石柱,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就此倒下。 恍惚之中,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唤她,可她转过头去,眼前一片昏黑,已什么都看不清了。 心中终于泛起一丝苦涩的无奈。 苏晋想,那就这样吧。 朱南羡拼了命地跑过去,苏晋的一片衣角却在擦着他手背一寸处滑过。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仰身栽进了云集河水里,一刻也不停顿地跟着跳了下去。 天刚破晓,寒冷的云集河水漫过朱南羡的口鼻,这一夜终于要过去了。 他勾住苏晋的手腕,用力将她揽尽怀里,衣衫已被河水冲的凌乱不堪,苏晋的外衫自肩头褪下,露出削瘦的锁骨。 朱南羡用力将她托上岸,可就在这一刻,他的掌心忽然感到一丝微微的异样。 他愣愣地将手挪开,愣愣地上了岸,然后跌坐在苏晋旁边,愣愣地看着她衣衫胸口,隐约可见的缚带。 朱南羡脑中盘桓数年而不得始终的困局终于在此刻轰然炸开。 贡士失踪是要去大理寺登案的,可惜天公不作美,走到一半,春雷隆隆作响,须臾间就落了雨。 苏晋一路冒雨疾行,过了朱雀桥,眼看大理寺就在跟前,却有人先她一步,在官署外落轿。 四方八抬大轿,落轿的大员一身墨色便服,身旁有人为他举伞,眉眼瞧不真切,不言不语的样子倒是凛然有度。下了轿,脚下步子一顿,朝雨幕这头看来。 苏晋愣了一愣,这才隔着雨帘子向他见礼。 这是个多事之春,漕运案,兵库藏尸案数案并发,大理寺卿忙得焦头烂额,成日里将脑袋系在裤腰头上过日子,是以署外衙役见了苏晋的名帖,不过京师衙门一名区区知事,就道:“大人正在议事,烦请官人稍等。”也没将人往署衙里请。 苏晋也不是非等不可,将文书往上头一递也算交差。 但这名失踪的贡士与她是仁义之交,四年多前,她被逐出翰林,若非这位贡士帮衬,只怕举步维艰。 雨势急一阵缓一阵,廊檐下紧紧挨挨站了一排躲雨的人,看官袍的纹样,与苏晋一样,都是被打发来候着的芝麻官。 苏晋正想着是否要与他们挤挤,头顶一方天地潇潇雨歇,回身一看,也不知哪里来了个活菩萨为她举着伞,一身随侍着装,眉目生得十分齐整,说了句:“官人仔细凉着。”将伞往她手里一塞,径自又往衙里去了。 伞面是天青色的,通体一派肃然,大理寺的衙差已先一步寻着这伞的贵气将她往署里请了,苏晋这才想起,这尊贵伞是方才那位落轿大人用的。 也是奇了,这世道,伞的脸比人的脸好用。 见到大理寺卿,苏晋俯首行礼:“下官苏晋,见过张大人。” 张石山是识得苏晋的。 他出身翰林,去年才被调来大理寺。当年苏晋二甲登科,还在翰林院跟他修过一阵《列子传》,可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而今再见后生,昔年一身锐气尽敛,张石山心中惋惜,言语上不由温和几分,指着一张八仙椅道:“坐下说话。” 苏晋依言坐下,这才注意那位落轿大人正于座上另一侧闲饮茶。她少小识人颇多,眼前这一位模样虽挑不出瑕疵,然眼底云遮雾绕,不知藏着什么。 苏晋想起一个句子来,晓开一朵烟波上。 张石山道:“你托刘寺丞递来的文书我已看了。晁清的案子你且宽心,好歹是朝廷的贡士,我再拟一份公文交与礼部,务必将人找到。” 艰屯之年,三法司遇到棘手案子无不往外推的,大理寺肯接手已是天大的情面,可等到礼部审完公文,着手找人又是什么时候?读书人一辈子盼着金榜题名,后日即是殿试,晁清等不起的。 苏晋想到这里,道:“不瞒大人,此事京师衙门也查了,晁清这几日都在处所用功,并无可疑之处。只失踪当日,太傅府三公子的来找过他,像是有过争执,之后人才不见得。” 太傅府三公子晏子言,当今太子的侍读,时已升任詹事府少詹事。张石山问:“如何证实是少詹事?” 苏晋道:“手持一枚晏家玉印,贡士处所的武卫验过的。” 张石山为难起来,此事与晏三有关,他要如何管,难不成拿着一枚玉印去太傅府拿人么?得罪太傅便罢了,得罪了东宫,吃不了兜着走的。 张石山一时无言,隔着窗隙去看乌沉沉的天色,春雨扰人,淅淅沥沥浇得人心头烦闷。 倒是座上那位落轿大人悠悠开了口:“晏子言来过,后来又走了么?” “走了。” “走的时候,晁清人还在?” “还在。” 那一位端着一盏茶,平静地看着苏晋:“既如此,倒不像干晏子言甚么事。京师衙门不愿接这烫手山芋,所以你来大理寺,请张大人看在往日情面,拿着区区一面之辞去审少詹事?” 苏晋被这话一堵,半晌才吐出一个“是”,双膝落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响头,“请张大人帮学生一回。” 到底是读书人,满腹诗书读到骨子里,尽化作清傲。都说膝下有黄金,若不是为了故友,一辈子也不要求人的。 张石山看她这副样子,心中已是动容,方要起身去扶,却被一旁伸来的手拦了拦。落轿大人端着茶,慢慢踱到苏晋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本官同你说几句实在话,你听好。” “今年开岁不顺,什么世道你心中该有数。莫说是丢了一个人,哪怕死了人,烧了几座庙,只要天下大致太平,能揭过去就揭过去了。为官当有为官者方圆,跟大理寺讲情面买卖,且先看自己身份。” 夜里,苏晋回到应天府衙的处所,坐在榻上发呆。 邻屋的周通判看到了,问:“那位张大人将你回绝了罢?”又摇头叹道:“我劝过你,这些当官的老不修,活似臭茅坑里的石头,一则迂腐,二则嗜‘蝇’,你何必自取其辱。” 周通判字皋言,单名一个萍字,当年春闱落第,凭着举子身份入的京师衙门。苏晋转头看他一眼,忽道:“皋言,朝廷里年不及而立,且是三品往上的大员,你识得几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9.一四八章 说完这话,沈奚毅然决然回头, 往来路的方向去了。 乱军之中, 每个人都自顾不暇,纵有金吾卫相护, 他们又如何拦得住一个甘愿赴死的人。 苏晋怔怔然看着沈奚的背影, 回过神来沉声吩咐:“姚江,你分人去保护青樾。” “可是苏大人这里——” “去吧。”阿山道, “你们把都督府府兵引走, 我与覃护卫应付得过来。” 天色水蒙蒙的,层云尽头已有些微亮光,卯时应该到了, 可铺天盖地的喊杀声却遮住了那预示着天明已至的梆子声。 沈奚离开后, 都督府的府兵果然不再理会苏晋几人, 追着来路的方向去了。 苏晋跟着柳朝明刚走了几步, 就听身后不远处,沈筠嘶声喊了句:“小奚——” 她心中一沉,回头望去。 纷乱的兵戈与鲜血挡住了她的双目, 可越是看不见, 她越是心急如焚。 有个瞬间,苏晋就像是不受控制一般, 想要拨开眼前或是护着她, 或是要杀她的人, 想要迎着兵戈逆行而上, 去找一找沈奚, 哪怕只看他一眼,只要知道他还活着就好。 但理智又告诉她,她该往前走。 皇权之争不死不休,他们这一路走来,身后白骨成山足下鲜血淋漓,她不能让自己倒在这里,她要等着她的殿下,他们所有人的殿下归来。 “苏时雨。”柳朝明唤了她一声,“你怎么了?” 苏晋露出一个自嘲的微笑:“当年入仕只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从未想过会走到今日这一步。两年前在马府劫后余生,大人曾谓我说,少则一载,多则三年,整个朝堂必定如嗜血旋涡。我那时还心存侥幸,以为可以袖手朝局,行我之道,坚守本心,而今想想,是当初的我想得太简单了。” 柳朝明看着她道:“你后悔了吗?” “没有,”苏晋微一摇头,“我不后悔。” 淡泊的晨雾覆上她的双肩。 苏晋说这些话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她整个人其实是在微微发颤的。 身旁还有兵戈与杀戮,柳朝明沉默了一下,忽然伸手将她的手紧握在掌中:“跟着我。”然后他不再看她,径自回头,补了一句,“再分神当心没命了。” 云端的那一丝亮光较之方才更盛了,霞色蓬勃欲出,隐隐有洒金之势。 苏晋跟着柳朝明,眼见着就要走到先时金吾卫列阵的辽阔地带,远处忽然传来奔马之声。 是数千战马同行,声声动地,渐渐震耳欲聋。 身陷乱战的所有人同时回头望去,映着苍青的天色,只见一片暗色的黑胄甲之上,蓦然出现一面滚着蓝边白底的旗帜。 那是南昌军的旗帜。 这一面战旗引领着军卫,如同一柄利刃,下一刻,便在封堵了长街的鹰扬卫中撕出一道破口。 苏晋举目眺看,想在那些身着银铠蓝衫的人当中找一找朗朗如初升之阳的那一个。 正在这时,身旁的柳朝明忽地道了一句:“当心!” 原来就在他们所有人分神的这一刹那,一名羽林卫竟趁机纵马来到苏晋面前。 覃照林与阿山早被推挤到了一旁,此时此刻苏晋身边只有一直握牢她的手不放的柳朝明。 羽林卫勒马而停,举矛就要向苏晋刺来。 苏晋甚至没来得及反应,柳朝明便将她往自己身后一带,只身挡在了她面前。 日破云出,长矛的矛尖映着旭日的光,直直指向柳朝明胸膛。 苏晋的瞳孔蓦地放大,哑声唤了句:“柳昀——”想要将他推开。 正在这个时候,耳后忽有破空之音袭来,就在那柄长矛要扎入柳朝明胸口的同时,另一柄长矛自他们身后飞来,带着强劲的力道,贯穿那名羽林卫的胸膛。 羽林卫身形一滞,整个人绵软无力的倒下马来。 苏晋回头望去。 扔出长矛,策马疾驰而来的正是朱南羡。 到了二人跟前,朱南羡狠勒缰绳,骏马嘶鸣一声,高抬前蹄几乎要站立而起,他却自腰间抽刀,毫不迟疑地挑飞另一名正要举刀砍向柳朝明的羽林卫的胳膊,然后横切一刀斩断了此人的脖颈。 四溅的鲜血被盛烈的朝霞照成金色。 朱南羡于这斑驳点点的金霞中看向苏晋。 那双如星似日的双眸一如往昔明亮,他唇角一弯,露出一个英姿飒飒的微笑,却因着形势危急,没能与她多言,移目看向柳朝明,问了句:“柳大人没事吧?” 柳朝明道:“十三殿下来得及时。”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随即勒马转身,高喝道:“南昌军金吾卫听令!” “在!” “将作乱的羽林卫与鹰扬卫拿下,若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是!” 金吾卫因朱南羡的到来士气大震,南昌军虽只有三千,却是朱南羡旗下精锐,且人人都配备自西北买来的精骑,可谓锐不可当。 片刻之间,方才还节节败退的金吾卫便已呈压倒之势,在南昌军铁骑开道之下,向两侧的羽林卫鹰扬卫攻去。 朱南羡又看向都督府的方向,喝道:“徐莫!睁大你的狗眼瞧清楚了,都督府问责的三千战马在本王这里,你若胆敢再纵着府兵滥杀无辜,别怪本王连你的头一起砍了!” 徐莫听了这话,目色阴沉下来。 他虽未收回军令,可一众府兵听了朱南羡的话,哪里还敢上前。 战场上容不下分毫犹疑,便是这一瞬间的裹足不前,数百名都督府府兵便被涌上来的南昌军制住。 朱南羡再看了苏晋与柳朝明一眼,对身旁的护卫道:“秦桑,你带着人好好保护二位大人。” “是!” 说罢这话,他轻扬了扬缰绳,纵着马,缓缓地朝来路走了数步。 朱南羡高立于马上,隔着拼杀挥斗的兵戈,与不远处同样策马而立的朱沢微朱祁岳遥遥相望。 朝霞万丈,被连天雨洗净了的苍穹洒落灿灿晨光。 朱祁岳借着光看向朱南羡,才发现这个与他一起长大,一直待他很好的十三弟此时此刻的眼神分外冷漠。 想来也是,他怎么可能原谅自己呢? 朱祁岳在心中道,东宫是十三的家,朱悯达与沈婧待十三如父如母,昭觉寺的事对他来说等同于灭顶之伤,即便有朝一日不再淌血也是一道狰狞的疮疤。 这世上,有的罪孽原本就是不可饶恕的。 有的事一旦做了,就再也不可能有回头路。 是自己太天真,昭觉寺事变后,还一直妄图要与朱南羡重修旧好。 而这一刻,朱南羡已用眼神告诉了他,你我自此势不两立,要战便战,不死不休! 须臾间又有马蹄声自北坡响起,伴着越来越沉,越来越近的行军之声,竟是北大营的虎贲卫,凤翔卫与府军卫指挥使带着三千兵卫赶到了。 三名指挥使纵马来到朱南羡身前,同时翻身下马,对他拱手一拜:“臣等受十七殿下之令,听闻十三殿下有陛下密旨要宣,特出营来助十三殿下平乱。” 朱南羡点了下头,再不看朱沢微与朱祁岳,高声道:“羽林卫鹰扬卫听着,降则不杀!” 在南昌军与金吾卫的攻势下,羽林卫与鹰扬卫已成颓势,如今又见另有三个亲军卫赶来,知道大势已去,在朱祁岳抬手默然一挥后,随即扔下了兵刃。 干戈刚止,苏晋忙不迭便往来路找去,方走了几步,就看到左谦与沈筠一左一右扶着沈奚,与方才一头扎入乱军中的朱旻尔一起向她走来。 沈奚身上挂了彩,衣衫上可见斑斑血迹,腰腹与左臂各有一道伤口,所幸伤口甚浅,没伤及要害,朱旻尔的随行大夫已为他做了简单的包扎。 沈奚像是意识到什么,抬起头,目光便与苏晋对上。 烈烈晨光照下,终于等到天明。 他看到她,唇角动了动,片刻后,勾出一枚浅浅的笑。 不是从前摆花架子时的嬉皮笑脸,而是一枚如释重负的,雨过天青的笑。 苏晋看到沈奚安好,顿时只觉精疲力尽地说不出话来,双眼与鼻尖都酸胀不堪,却攒足气力,四目相对的同时,也回了他一个笑。 北大营的三大亲军卫到了以后,都督府长街上的乱象很快被整饬干净。 一众兵卫,包括羽林卫鹰扬卫与金吾卫统统依序在长街外的辽阔地带列阵。 朱南羡勒马带着朱旻尔,与朱沢微朱祁岳一起也行至这壮阔的军阵前。 不多时,一名兵卫来报:“十三殿下,朝中各臣工听闻都督府这里出了大事,已于卯时在都督府外候着了,听闻殿下有旨要宣,眼下是要请他们过来吗?” 朱南羡“嗯”了一声,问:“中书舍人舒桓到了吗?” “禀殿下,舒大人已到了,眼下正于都督府外候命。” “便请他来验旨宣旨。” 北城城郊苍凉广袤,更远处是绵延的山脊,而山脊背后隐见大随军旗绵延成龙行之态,正是北大营。 众臣在辽阔处依序而立,文臣在做,武将在右,又依品级衙司分成数行,为上十二卫的指挥使空出中列。 夏末辰时,日光正盛。 舒桓缓缓展开手中明黄的密旨,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吾儿长子朱皓字悯达不幸薨殒,朕心甚恸,忧不能断,悲不可抑,又身染重疾,恐不能久理皇案,今诏令诸子臣工,特授吾儿十三子朱皑字南羡为继任东宫太子,行诸君之权,掌领上十二亲军卫,宣旨之日,即吾十三子继任储君之时——” 猎猎长风拂来,吹彻众人袍冠,此旨一宣,四下里皆静而无声。 舒桓缓缓收起圣旨,又道:“这道旨意舒某已验过,上盖陛下私印,是陛下真迹不假,但此旨意事关国祚大统,该昭天下,还请七卿,即左都御史柳大人,吏部尚书曾大人,兵部尚书龚大人,礼部尚书罗大人,工部尚书刘大人,刑部侍郎苏大人,户部侍郎杜大人,及十二卫指挥使大人,五军都督府五位都督,七殿下,十二殿下,十七殿下上前看过。” 被唤到名字的无不是朝廷肱骨重臣,少倾,只见数人越众而出,同时合袖对朱南羡施以一揖,由柳朝明率先从舒桓手里接过圣旨,看过后,再传自他身旁的曾友谅。 些许片刻,密旨便在众人手里传验完毕,由最后一人,朱旻尔交回到舒桓手中。 舒桓道:“若诸位大人都无异议,那么舒某便将这道密旨交还十三殿下了。” “等等。”这时,曾友谅道,“敢问十三殿下的这道密旨是从何而来?既有密旨在身,为何早不宣读?” 朱南羡看曾友谅一眼,淡淡道:“怎么,曾尚书怀疑这密旨有假?” “不敢。”曾友谅道,“只是太子殿下薨逝已半年之久,十三殿下为继任嫡系,按理是该承继东宫之位,既如此,十三殿下年初在东宫养伤时,何以对密旨一事秘而不宣,反是自南昌回来,还未至宫中,就凭空有了一道密旨了呢?” 朱南羡倘若在东宫“养伤”期间就将密旨拿出来,岂非早被朱沢微将密旨夺去灭口了。 曾友谅问题的答案在列诸臣工皆心知肚明,也亏得他能这么堂而皇之地问出口,恐怕是看着大势将去,破罐子破摔的要为他家殿下争取些余地吧。 “曾尚书所言极是。”这时,伍喻峥道,“这道密旨既是陛下所诏,又事关国祚,绝不能如此草率议定,否则难以服众,依在下之见,不若待回宫后——” “你不服?”朱南羡负手走到伍喻峥身前,淡声打断道。 伍喻峥行了个礼:“臣不是不服,只是” 他话未说完,抬目便对上朱南羡的目光。 这样的目光他是见过的。 半年前,在昭觉寺,朱南羡得知朱悯达身死朱麟失踪后,也曾这么看过他一回,那时的十三殿下,一门心思只想杀了他。 伍喻峥的心里忽然泛起阵阵凉意,直觉那兜头浇下的日光都成了密密匝匝的寒芒。 拔刀与挥刀只在一瞬之间。 伍喻峥反应过来的同时,也心如死灰地知道了一个事实——他再也没有反抗的余地。 刀光如影划过。 下一刻,伍喻峥的人头就滚落在地上。 鲜血自空荡荡的脖颈蓬勃而出,被朱南羡避开,却溅了一旁的曾友谅一身。 曾友谅腿脚一软,被吓得跌跪在地,双唇不住地哆嗦,似再站不起来。 “十三你这是何意?”朱沢微勃然怒道,“伍喻峥他好歹是羽林卫的——” “他不该死?”朱南羡冷声打断道。 余下的话他为说出口,但众臣心里都明白。 不管朱悯达是否是伍喻峥亲手所杀,但当初在昭觉寺,太子与太子妃身死,小皇孙失踪,而这名该保护他们的羽林卫指挥使却好好活着,这便是护卫不利的重罪,便该处死。 “还有谁不服吗?”朱南羡负手回身,看向一众文臣武将。 天边是极艳的朝阳,绵延的山脊在长空中划出一道苍凉之姿。 朱南羡身着月色蟒袍,沉着而坚决的目色犹如在翻覆的,浑浊的海潮里终于长成的苍龙。 苏晋看着他,心中只觉得极静极静,片刻后,她合袖,弯身,跪拜而下:“臣,刑部侍郎苏晋,参见太子殿下。” 这一声不大不小,却直直砸入众人心底。 数十年江山已沧桑,天下易主,也该有新的乾坤了。 一时间众臣齐齐跪拜,参拜之声响彻天地:“臣——参见太子殿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0.一四九章 此为防盗章 原来这矮胖墩子姓陆,时任刑部员外郎, 正是当日奉柳朝明之命, 给苏晋送死囚的那位。 听闻苏晋是来跟刑部沈尚书回话的, 陆员外略一思索, 道:“这样, 苏知事您不必等, 我这就去请尚书大人的意思。” 说着,也不等苏晋客气,风风火火地走了。 沈拓正审阅仕子闹事的涉事衙门与人员名录, 外头有人通报说京师衙门的苏知事来了, 沈拓笔头动作一顿, 掀眼皮看柳朝明一眼,回了句:“请吧。” 柳朝明端的冷静从容, 仿佛没听到什么声儿一样, 沈拓忍了忍没忍住, 才问:“这个苏知事, 可是当年老御史一眼看中,再三叮嘱你照拂, 你驱车去追却没赶上, 将事情搅黄了的那位?” 柳朝明一副不为外物所动的样子,端起茶悠悠道:“怎么, 尚书大人还记得这事?” 沈拓“嘿”着笑了一声:“如何记不得?那几年提起朝廷后生, 老御史无时无刻不在夸你, 说你从容有度又杀伐果决, 唯独这一桩办得不够利索,气得御史他老人家几日咽不下饭。” 柳朝明啜了口茶,不说话。 沈拓又道:“后来他老人家还找我想辙,我能有甚么辙?吏部的通文递过来,皇上已批了红。”说着,摇了摇头道:“当真可惜了,我记得他中进士那年才十八,文采斐然,胸怀锦绣,俨有你当年风采,便是给个榜眼,乃或给个状元也不为过。还是皇上看了眼他的年纪,生生吓了一跳,这才将他的名次压到了第四,就是怕此子锋芒太过招来横祸。” 柳朝明一时默然,苏晋中进士时,他不在京师,后来关于她的种种,也不过道听途说。反是那日在风雨里初见着,倒并不曾有传闻中的绝世风华。 他本还惋惜,以为五年的挫败与磨难,已将此子身上的锋芒洗尽了。 直到仕子闹事的当日,她一身是血地朝他走来,跪在地上向他请罪。 鎏金似的斜晖浇在她身上,淬出令人心折的光,刀锋履地之声仿佛划在铮铮傲骨之上。 柳朝明这才觉得是自己看走了眼。 也许是初见那日,秦淮的雨丝太细太密,将人世间的一切都隔得朦朦胧胧,竟不曾见,当她立在烈火斜阳里,连眸中萧索都是傲雪凌霜的。 陆员外又是请又是迎地将苏晋带到了律令堂外。 待苏晋见过礼,沈拓道:“你来得正好,老夫正整理闹事当日的涉事衙门和名录,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苏晋应是,将沈拓的问题一一答了。 沈拓听后,在公文上删添些许,这才罢了笔,说道:“先头传你,是为了解闹事当日的情形。不过两日前,老夫收到一封密帖,里头藏着一篇策论,那送帖人说,正是你的笔记,你看看可是?” 密帖上镂着紫荆花,果然是她早前给任暄的那本。 苏晋曾是进士,又尝有文墨流于市井,笔迹是赖不掉的,只好称是。 沈拓抬手往案上一拍,呵斥道:“你好大的胆子,老夫听闻,这道策问可是翰林每月策诸位殿下的题目,你老实交代,这是为哪位殿下代写的?” 其实苏晋此番前来,正是为招认代写的罪状,招来晏子言与她对质晁清的案子。 依任暄之言,代写一事之所以被查出来,是在十七殿下那头撕开了口子,已然昭昭于世了,可听沈拓之言,仿佛并不全然了解内情。 莫不是太子殿下有意为朱十七隐瞒? 既如此,何以不直接将她传去东宫私询问罪呢?平白招来刑部,岂不自相矛盾? 苏晋一时想不出因果,两相权衡,只得道:“代写一事不假,还请尚书大人治罪。” 也不提是哪位殿下。 沈拓“哼”着笑了一声,指着苏晋道:“这厮嘴还挺严。”说着,忽然摆了摆手,道:“罢了,老夫手里头的案子多得是,没闲心理会你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又对柳朝明道:“此人好歹是个从八品知事,犯了纲纪,你都察院合该管管,此事你接过去罢。” 苏晋本是俯跪在地的,听了这话,不由慢慢直起身子,一脸困惑地将沈拓望着。 甚么意思?难道是要放她一马? 沈拓的确是要放苏晋一马,他先前问柳朝明的一番话,也是想试探都察院对苏晋的态度。 柳朝明有个“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性子,在这一任七卿(注1)之中,虽十分年轻,心里头却像装了个千斤坠,这也是老御史致仕后,保举他做左都御史的原因。 可方才提起苏晋,柳朝明竟出乎意料地走了一刻神,可见是自觉愧对老御史,亏欠苏晋得紧。 沈拓从来奉行秉公执法,当年也跟老御史并称为“铁面菩萨”,而今年事已高,后生可畏,“铁面”二字传给了柳昀,自己却跟自己那花架子儿子学会了熟视无睹得过且过的道理,也罢,且任这些后生折腾去吧。 沈拓当即一拍案,端出一副要撵人的架势:“还愣着做甚么,我刑部的地板跪起来格外舒服些么?” 苏晋一头雾水地被沈拓连骂带撵地赶出了刑部,心中并没有松快些许,反是此行的目的落了空,刑部手谕已被检校收了回去,下回再进宫,只能是去都察院领板子的时候了。 二十大板打下来,也不知自己可还有命走到詹事府。 苏晋实以为当下机不可失,立时就往东宫(注2)的方向走去。 “站住。”身后传来一声冷喝。 苏晋回过头去,也不知柳朝明何时也从刑部出来,手里还拿着她那本紫荆花密帖,冷着脸问:“就这么不死心,还要去找晏子言?” 苏晋俯首道:“大人误会了,下官头回来刑部,一时迷了路,走错道了。” 柳朝明道:“迷得连南北都分不清么?” 苏晋说不出话来,将身子弯得低了些。 柳朝明又道:“我看你的伤是好利索了,不如先去都察院,把你的二十大板领了。” 苏晋做了个拱手礼,将腰身弯得更低,已然是请罪之姿。 柳朝明沉默着盯了她半晌,觉得老御史纵有伯乐之慧,难免一叶障目,只看到苏晋的锦绣才情,却不见此人的巧言令色起来着实可恶,一时也不想跟她废话,吝啬地说了两个字:“跟着。” 苏晋跟柳朝明走了一段路,却并不是承天门的方向,而是东宫。 她在心里揣摩了几分,不由意外地问道:“大人这是要带下官去詹事府么?” 柳朝明没言语。 苏晋又道:“下官多谢柳大人。” 柳朝明蓦地折转身,举着手里的紫荆花密帖,面无表情地看着苏晋道:“不必谢,正是为审你才领你去的。” 苏晋被人从刑部带进宫,险些叫这光亮的雪色刺了目。 她已百日不见天光,大牢里头暗无天日,充斥着腐朽的尸味。每日都有人被带走。那些她曾熟悉的,亲近的人,一个接一个被处死。 一朝江山易主,青史成书。 身上的囚袍略显宽大,凛冽的风自袖口灌进来,冷到钻心刺骨,也就麻木了。 苏晋抬眼望向宫楼深处,那是朱南羡被囚禁的地方。昔日繁极一时的明华宫如今倾颓不堪,好似一个韶光飒飒的帝王转瞬便到了朽暮之年。 明华宫走水——看来三日前的传言是真的。 内侍推开紫极殿门,扯长的音线唱道:“罪臣苏晋带到——” 殿上的人蓦然回过身来,一身玄衣冠冕,衬出他眉眼间凌厉,森冷的杀伐之气。 这才是真正的柳朝明。苏晋觉得好笑,叹自己初见他时,还在想世间有此君子如玉,亘古未见。 如今又当怎么称呼他呢?首辅大人?摄政王?不,他扶持了一个痴人做皇帝,如今,他才是这天下真正的君王。 殿上的龙涎香沾了雪意,凝成雾气,叫柳朝明看不清殿下跪着的人。 “过来些。”沉默片刻,他吩咐道。 苏晋没有动。两名侍卫上前,将她拖行数步,地上划出两道惊心的血痕。 隔得近了,苏晋便抬起头,哑声问道:“明华宫的火,是你放的?” 他没有作声,苏晋又道:“你要烧死他。” 柳朝明这才看见她唇畔悲切的笑意。曾几何时,那个才名惊绝天下的苏尚书从来荣辱不惊,寡情薄义,竟也会为一人悲彻至绝望么。 柳朝明心头微震,却咂不出其中滋味。良久,他才道:“你作乱犯上,勾结前朝乱党,且身为女子,却假作男子入仕,欺君罔上,罪大恶极,即日流放宁州,永生不得返。” 苏晋又笑了笑:“不赐我死么?” 这一生荒腔走板行到末路,不如随逝者而去。 囚车等在午门之外,她戴上镣铐,每走一步,锒铛之声惊响天地。 柳朝明看着苏晋单薄的背影,忽然想起初见她的样子,是景元二十三年的暮春,风雨连天,她隔着雨帘子朝他打揖,虽是一身素衣落拓,一双明眸却如春阳秀丽。 那时柳朝明便觉得她与自己像,一样的清明自持,一样的洞若观火。 他只恨不能将她扼死在仕途伊始,只因几分探究几分动容,任由她长成参天大树,任她与自己分道而驰。 如今她既断了生念,是再也不能够原谅他了。 “苏晋。”柳朝明道,“明华宫的火,是先皇自己放的。” 苏晋背影一滞。 柳朝明淡淡道:“他还是这么蠢,两年前,他拼了命抢来这个皇帝,以为能救你,而今他一把火烧了自己,拱手让出这个江山,以为能换你的命。” 苏晋没有回头,良久,她哑声问:“为什么,要告诉我?” “你不是问,为何不赐你死么?”柳朝明道,“如朱南羡所愿。” 囚车碾过雪道,很快便没了踪迹。 天地又落起雪,雪粒子落了柳朝明满肩,融入氅衣,可他长久立于雪中,仿佛感觉不到寒冷。 一名年迈的内侍为柳朝明撑起伞,叹了一声:“大人这又是何必?”他见惯宫中生死人情,晓得这漩涡中人,不可心软半分,因为退一步便万劫不复。 “尚书大人本已了却生念,大人那般告诉她,怕是要令她置之死地而后生了。苏大人在朝野势力盘根错节,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当今圣上又是假作痴傻,若有朝一日,她得以返京,与大人之间,怕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他们相识五载,连殿上的帝王亦如走马灯一般换了三轮,生死又何妨呢。 “若她还能回来。”柳朝明笑了笑,“我认了。” 晏子萋却没个闺阁女子的样子,一路来四处张望,大约不曾受教过“礼仪居洁,耳无涂听,目无邪视”。 苏晋看她抿了口茶,问:“你可知你家公子为何将玉印落在了贡士所?” 晏子萋道:“贡士所进出不是有武卫把守么,他们没见过我家三少爷,少爷便拿这玉印叫他们瞧。” 苏晋反问道:“他是詹事府少詹事,拿官印自证身份不是更妥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1.一五零章 此为防盗章  来人是个矮胖墩子, 生得一脸福相, 朝苏晋笑道:“敢问阁下可是应天府衙门的苏知事?” 他身着六品鹭鸶补子,比苏晋足足高了两阶,却不曾摆谱,眉目间还隐隐含着谦卑之色。 苏晋恭恭敬敬回了个礼道:“正是。”又请教来人姓名。 原来这矮胖墩子姓陆, 时任刑部员外郎,正是当日奉柳朝明之命, 给苏晋送死囚的那位。 听闻苏晋是来跟刑部沈尚书回话的, 陆员外略一思索,道:“这样, 苏知事您不必等,我这就去请尚书大人的意思。” 说着,也不等苏晋客气, 风风火火地走了。 沈拓正审阅仕子闹事的涉事衙门与人员名录, 外头有人通报说京师衙门的苏知事来了,沈拓笔头动作一顿,掀眼皮看柳朝明一眼, 回了句:“请吧。” 柳朝明端的冷静从容,仿佛没听到什么声儿一样, 沈拓忍了忍没忍住, 才问:“这个苏知事, 可是当年老御史一眼看中, 再三叮嘱你照拂, 你驱车去追却没赶上, 将事情搅黄了的那位?” 柳朝明一副不为外物所动的样子,端起茶悠悠道:“怎么,尚书大人还记得这事?” 沈拓“嘿”着笑了一声:“如何记不得?那几年提起朝廷后生,老御史无时无刻不在夸你,说你从容有度又杀伐果决,唯独这一桩办得不够利索,气得御史他老人家几日咽不下饭。” 柳朝明啜了口茶,不说话。 沈拓又道:“后来他老人家还找我想辙,我能有甚么辙?吏部的通文递过来,皇上已批了红。”说着,摇了摇头道:“当真可惜了,我记得他中进士那年才十八,文采斐然,胸怀锦绣,俨有你当年风采,便是给个榜眼,乃或给个状元也不为过。还是皇上看了眼他的年纪,生生吓了一跳,这才将他的名次压到了第四,就是怕此子锋芒太过招来横祸。” 柳朝明一时默然,苏晋中进士时,他不在京师,后来关于她的种种,也不过道听途说。反是那日在风雨里初见着,倒并不曾有传闻中的绝世风华。 他本还惋惜,以为五年的挫败与磨难,已将此子身上的锋芒洗尽了。 直到仕子闹事的当日,她一身是血地朝他走来,跪在地上向他请罪。 鎏金似的斜晖浇在她身上,淬出令人心折的光,刀锋履地之声仿佛划在铮铮傲骨之上。 柳朝明这才觉得是自己看走了眼。 也许是初见那日,秦淮的雨丝太细太密,将人世间的一切都隔得朦朦胧胧,竟不曾见,当她立在烈火斜阳里,连眸中萧索都是傲雪凌霜的。 陆员外又是请又是迎地将苏晋带到了律令堂外。 待苏晋见过礼,沈拓道:“你来得正好,老夫正整理闹事当日的涉事衙门和名录,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苏晋应是,将沈拓的问题一一答了。 沈拓听后,在公文上删添些许,这才罢了笔,说道:“先头传你,是为了解闹事当日的情形。不过两日前,老夫收到一封密帖,里头藏着一篇策论,那送帖人说,正是你的笔记,你看看可是?” 密帖上镂着紫荆花,果然是她早前给任暄的那本。 苏晋曾是进士,又尝有文墨流于市井,笔迹是赖不掉的,只好称是。 沈拓抬手往案上一拍,呵斥道:“你好大的胆子,老夫听闻,这道策问可是翰林每月策诸位殿下的题目,你老实交代,这是为哪位殿下代写的?” 其实苏晋此番前来,正是为招认代写的罪状,招来晏子言与她对质晁清的案子。 依任暄之言,代写一事之所以被查出来,是在十七殿下那头撕开了口子,已然昭昭于世了,可听沈拓之言,仿佛并不全然了解内情。 莫不是太子殿下有意为朱十七隐瞒? 既如此,何以不直接将她传去东宫私询问罪呢?平白招来刑部,岂不自相矛盾? 苏晋一时想不出因果,两相权衡,只得道:“代写一事不假,还请尚书大人治罪。” 也不提是哪位殿下。 沈拓“哼”着笑了一声,指着苏晋道:“这厮嘴还挺严。”说着,忽然摆了摆手,道:“罢了,老夫手里头的案子多得是,没闲心理会你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又对柳朝明道:“此人好歹是个从八品知事,犯了纲纪,你都察院合该管管,此事你接过去罢。” 苏晋本是俯跪在地的,听了这话,不由慢慢直起身子,一脸困惑地将沈拓望着。 甚么意思?难道是要放她一马? 沈拓的确是要放苏晋一马,他先前问柳朝明的一番话,也是想试探都察院对苏晋的态度。 柳朝明有个“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性子,在这一任七卿(注1)之中,虽十分年轻,心里头却像装了个千斤坠,这也是老御史致仕后,保举他做左都御史的原因。 可方才提起苏晋,柳朝明竟出乎意料地走了一刻神,可见是自觉愧对老御史,亏欠苏晋得紧。 沈拓从来奉行秉公执法,当年也跟老御史并称为“铁面菩萨”,而今年事已高,后生可畏,“铁面”二字传给了柳昀,自己却跟自己那花架子儿子学会了熟视无睹得过且过的道理,也罢,且任这些后生折腾去吧。 沈拓当即一拍案,端出一副要撵人的架势:“还愣着做甚么,我刑部的地板跪起来格外舒服些么?” 苏晋一头雾水地被沈拓连骂带撵地赶出了刑部,心中并没有松快些许,反是此行的目的落了空,刑部手谕已被检校收了回去,下回再进宫,只能是去都察院领板子的时候了。 二十大板打下来,也不知自己可还有命走到詹事府。 苏晋实以为当下机不可失,立时就往东宫(注2)的方向走去。 “站住。”身后传来一声冷喝。 苏晋回过头去,也不知柳朝明何时也从刑部出来,手里还拿着她那本紫荆花密帖,冷着脸问:“就这么不死心,还要去找晏子言?” 苏晋俯首道:“大人误会了,下官头回来刑部,一时迷了路,走错道了。” 柳朝明道:“迷得连南北都分不清么?” 苏晋说不出话来,将身子弯得低了些。 柳朝明又道:“我看你的伤是好利索了,不如先去都察院,把你的二十大板领了。” 苏晋做了个拱手礼,将腰身弯得更低,已然是请罪之姿。 柳朝明沉默着盯了她半晌,觉得老御史纵有伯乐之慧,难免一叶障目,只看到苏晋的锦绣才情,却不见此人的巧言令色起来着实可恶,一时也不想跟她废话,吝啬地说了两个字:“跟着。” 苏晋跟柳朝明走了一段路,却并不是承天门的方向,而是东宫。 她在心里揣摩了几分,不由意外地问道:“大人这是要带下官去詹事府么?” 柳朝明没言语。 苏晋又道:“下官多谢柳大人。” 柳朝明蓦地折转身,举着手里的紫荆花密帖,面无表情地看着苏晋道:“不必谢,正是为审你才领你去的。” 景元帝随手给了他,说:“若有朝一日江山在我之手,当许你半壁。” 她的祖父是当世大儒,胸怀经天纬地之才学,也有洞悉世事之明达。 后来景元帝当真得了江山,曾三拜其为相,祖父或出任二三年,最终致仕归隐。 苏晋记得,祖父曾说:“自古君权相权两相制衡,有人可相交于患难,却不能共生于荣权,朱景元生性多疑,屠戮成性,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看来这古今以来的‘相患’要变成‘相祸’了。” 后来果然如她祖父所言,景元帝连诛当朝两任宰相,废中书省,勒令后世不再立相。 那场血流漂杵的浩劫牵连复杂,连苏晋早已致仕的祖父都未曾躲过。 苏晋记得那一年,当自己躲在尸腐味极重的草垛子里,外头的杀戮声化作变徵之音流入脑海,竟令她回想起青花瓷瓶碎裂的情形。 彼时她怕祖父伤心,花了一日一夜将瓷瓶拼好,祖父看了,眉宇间却隐有惘然色。 他说:“阿雨,破镜虽可重圆,裂痕仍在,有些事尽力而为仍不得善果,要怎么办?” 要怎么办? 苏晋不知,事到如今,她只明白了祖父眉间的惘然,大约是追忆起若干年前与故友兵马中原的酣畅淋漓。 旧时光染上微醺色尚能浮现于闲梦之中,醒来时却不甘不忍昔日视若珍宝的一切竟会堕于这凡俗的荣权之争焚身自毁。 苏晋想,祖父之问,她大概要以一生去求一个解,而时至今日,她能做到的,也仅有尽力二字。 朱南羡疾步如飞地把苏晋带到离轩辕台最近的耳房,回头一看,身后不知何时已跟了一大帮子人,见他转过身来,忙栽萝卜似跪了一整屋子。 这耳房是宫前殿宫女的居所,未值事的宫女当先跪了一排,身后是一排内侍,再往后一直到屋外,黑压压跪了一片承天门的侍卫,其中有几人浑身湿透,大概方才跟着他跳了云集河。 朱南羡轻手轻脚地将苏晋放在卧榻上,然后对就近一个宫女道:“你,去把你的干净衣裳拿来,给苏知事换上。” 那宫女诺诺应了声:“是。”抬眼看了眼卧榻上那位的八品补子,又道:“可是” 朱南羡觉得自己脑子里装的全是糨糊,当下在卧榻边坐了,做贼心虚地遮挡住苏晋的胸领处,又指着宫女身后的小火者道:“错了,是你,你去找干净衣裳。” 小火者连忙应了,不稍片刻便捧来一身浅青曳撒。 朱南羡命其将曳撒搁在一旁,咳了一声道:“好了,你们都退下,本王要”他咽了口唾沫,“为苏知事更衣了。”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一个也不敢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2.一五一章 此为防盗章 言下之意, 一个无实权的五品官,纵然官阶高一些,哪里来的底气在京师衙门跟前, 当着刑部员外郎的面颐指气使? 柳朝明头也没抬,“嗯”了一声道:“这个光禄寺, 是该查一查。” 赵衍一笑道:“得了, 你有数就好。” 杨知畏得了十三殿下的令,带着衙门一干大小官员撤到退思堂, 却没敢歇着,一边为苏晋看座,一边命人煎药。 待药汤上来, 又仔细盯着苏晋吃了, 小心翼翼地往外头指了指:“苏知事, 这尊大佛, 可是你请来的?” 苏晋方要起身回话,又被杨知畏摁住坐下:“行行行, 君子食无求饱, 居无求安, 你甭说,是本官不该问。” 一旁的孙印德被折腾了一夜, 也指着外头道:“请神容易送神难,苏知事, 就你请的这位主儿, 保得住咱们则万事大吉, 倘若保不住?那完蛋了,咱们衙门是一个都别想跑,全要跟着你连坐。” 杨知畏听了这话,心里头“咯噔”一声,忍不住道:“本官再瞧一眼去。” 这真是不瞧不知道,一瞧吓一跳。 杨知畏刚扒着府衙的门探出个头,腿肚子一打颤,径自又跪在门槛上了—— 他小小府尹奉公守法,平日里见到衔比他高的,权比他大的,恨不能打断自己的腿趴在地上迎来送往,今儿是招谁惹谁了,怎么连都察院的二当家都来找茬了? 赵衍借着火光,细细将刑部名录瞧了一遍,指着上头一处道:“正是这名苏姓知事。”然后又对跪在地上的两位道:“马少卿,陆员外,我都察院复审案子,有一紧要处需得核实,要即刻传苏知事进宫审讯,二位大人不会不卖都察院这份薄面吧?” 其他人哪敢再说甚么,只管磕头道:“赵大人尽管拿人。” 赵衍又转身朝朱南羡一揖:“十三殿下,那微臣这就押苏知事进宫了?” 他虽说是押人进宫,但来的时候,身后跟的是马车而不是囚车。 由此可见,都察院不会对苏晋怎样。 朱南羡看在眼里,却仍不放心,即便都察院不动刑讯,把人送进宫,甚么时候能送回来?若都察院审完,刑部又来要人该怎么办? 赵衍觑了眼朱十三的脸色,揖得更深了些,又道:“殿下放心,我都察院带走的人,一定由我都察院平安送回,绝不伤他一根寒毛。” 朱南羡也知道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他虽贵为嫡皇子,却没有审案拿人的权利,更何况眼前这一桩乃是滔天大案,倘若父皇追究起来,皇兄追究起来,该要怎么交代?他是不怕,可苏晋呢? 也只有移交都察院了。 朱南羡的双唇抿成一道薄线,半晌,才慢慢点了点头:“好,你把人带走。” 这一夜仿佛极深极长,朱南羡看着苏晋跟赵衍上了马车,看着马车在暗夜的街巷中渐行渐远,直到消失。 一种似曾相识的无力感近乎残忍地爬上他心头。 马少卿小心翼翼地过来跟他请示:“殿下,您看” 朱南羡一脚踹翻一旁的八仙椅:“都滚!该拿人拿人,别来烦本王!” 一众大小官员只好互打着哑谜,举着火把又把名录上所谓的要犯嫌犯点清排好。 朱南羡却在这无声川流的人潮中,颓然坐在了台阶上。 是了,这样的无力感,五年前他也经历过一回。 彼时朱南羡得了苏晋的对子,隔日便呈给了朱悯达。 朱悯达虽并不愿他的十三弟去西北卫所,但自己好歹是储君,秉着君无戏言的原则,只能批了请命书。 朱悯达说:“你既打定主意从武,皇兄也不拦你,但你好歹是皇子,等你从西北归来,我看是该找个人好好教你做学问。”顿了顿,又思量着问道:“你这个脾性,等闲之辈还教不了你,你心目中,可有甚么合适的人选?” 惯来缺心眼的朱十三头一回长了机灵,他道:“禀皇兄,皇兄看甚么人合适,甚么人便合适。” 朱悯达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甩袖走人了。 其实朱南羡知道,他皇兄若存心要查,自己跟苏晋讨教对联的事迟早穿帮。 但他又想了,朱悯达一向嘴硬心软,这事又算不得大错,他贵为太子,难不成还会为难一任小小翰林? 朱南羡没有猜错,但这事坏在坏在彼时的苏晋已得罪了吏部。 就在他将对子呈给朱悯达的当日,吏部已对苏晋动了私刑,然后给她安了个渎职的罪名呈书皇案。 等到内阁拟好咨文,发往各衙司,苏晋已生死不知了。 而朱南羡则是在咨文下来的三日后才晓得此事。 前来回禀的内侍说:“虽说是杖八十,但奴才听说,人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只剩了一口气。等通文下来,翰林还没说甚么,都察院的老御史先动了气,要帮着平反,折子都递到太子爷案头了,也不知道为甚么,殿下却说先放半日。也正是耽搁了这半日,人就让吏部送走了,听说都察院的柳御史驱车去追都没追上,老御史也气病了。” 朱南羡虽生在波云诡谲的深宫,但自小有长兄如父帮他挡开了外间的兵戈暗斗,有慈母如故皇后把他放在掌心里疼爱着,甚至连一向严酷苛刻的景元帝,对他都要比对旁的儿子多几分宽宥。 也因此,他一直活得十分单纯。 单纯得生出了一份近乎顽劣的执拗。 内侍的一番话下来,他只听明白了一处——老御史的折子递到案头,朱悯达却说先放半日, 朱南羡想,他或许知道为甚么耽搁了半日。 朱悯达早就知道是苏晋代他写了对子,所以他懒得看,随意放了半日。 也正因为这半日,苏晋被吏部送走了,生死不知。 朱南羡抓着雄威刀,一路不顾阻拦地冲到了吏部,脑子里还想不明白,明明几日前还如清风皓月一般的人,怎么转眼间就剩一口气了呢? 吏部的大小官员跪了一地,朱南羡沉声道:“姓曾的王八蛋,给本王滚出来!” 曾友谅一时间吓得躲在了桌案下,还忍不住瑟瑟发抖。 朱南羡何等耳清目明,当即一刀下去,桌子裂成了两半。 曾友谅扑跪在地,颤抖着告饶道:“十三殿下,微臣错了,求殿下饶命,求殿下饶命” 朱南羡没理,又一刀下去,鲜血迸溅而出,砍飞了一条胳膊。 却不是曾友谅的。 一旁扑出来一个小吏,帮他家尚书大人挡下了这一刀。 朱南羡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冷笑出声,抬起刀指着堂内哆哆嗦嗦跪着的人:“爱挡刀是吗?信不信来一个,本王杀一个?” 言讫,最后一刀下去。 刀尖就在离曾友谅鼻子一寸处被一旁伸出来的剑柄挡开,与之同时,身后传来一身暴喝:“混账东西,父皇还躺在病榻上,你就这么胡闹?!” 是朱悯达带着羽林卫到了。 朱悯达怒不可遏,指着朱南羡道:“来人,把这个孽障带回东宫!” 朱南羡跌跌撞撞地被一干羽林卫押回了东宫。 他记得,那是朱悯达第一回打他,亲自拿藤鞭一道一道地抽在他身上,每一鞭都下了重手。 大雨倾盆而下,朱南羡先时还觉得痛,可被这雨水一淋,仿佛又没知觉了,连带着没知觉的还有自己的腿。 朱悯达胳膊打得酸麻也不肯停手,还是太子妃看到,扑过去替朱南羡挨下一道长鞭,哭喊着道:“殿下,别打了,再打十三要没命了” 雨水如注,朱悯达收了手,深吸了一口气问:“十三,你可知错了?” 朱南羡仍跪得笔直,听到这句话,仿似刚从思绪里回神。 他茫然地抬起头,看着这一天一地漭漭浇下急雨,然后转头望向朱悯达,表情一瞬间变得十分难过。 他说:“皇兄,你为什么把折子搁置了半日,是不是因为我?” 他又说:“皇兄,我不去西北了,我要去找他。” 朱悯达的眼眶也在这一瞬间红了,手里的鞭子落在地上,过了好半晌,才哽咽着道:“十三,你要知道,这个苏晋,他是个男人。” 两日后,朱南羡身上的伤还没好,就被朱悯达命人抬上马车,送去西北卫所了。 直至今日,他都没想明白皇兄最后这句话究竟是甚么意思。 是说他是断袖吗?可他后来去倌楼看过,只觉得毛骨悚然。 可若说他不是断袖?他也去秦淮河坊看过,又从未遇到心仪的女子。 朱南羡简单的头脑里从未思考过如此错综复杂的事,搅成一团糨糊后,他的处理方式就是甩甩头,站起身,吩咐一句:“来人备马,本王要回宫了。” 赵衍把苏晋带回都察院,柳朝明正自书橱另取了卷宗,看到了苏晋,免了她的见礼,道:“你跟我来。” 说着便推开一旁的隔间,隔间不大,异常的干净整洁,除了惯常的桌案橱柜,还摆着一张青竹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3.一五二章 此为防盗章  苏晋看向朱南羡。 他身着月白直裰, 袖口绣了两片竹叶, 笔挺站在她对面, 身后是茂密的竹林, 月华洒下, 竹海成涛。 这样素雅的衣衫, 若换了旁人穿,或许是朗朗如清风,温润如明月。 但朱南羡不一样, 他人是英挺的, 气度是坦率的,身穿新竹素衣, 更显得英姿勃发。 苏晋撩起衣摆, 往地上一跪, 郑重其事道:“微臣不知何德何能,竟得十三殿下如此深恩厚爱, 他日殿下若有所愿,微臣当鞠躬尽瘁,任凭驱驰。” 朱南羡听到“深恩”二字, 伸去扶她的手蓦地僵住,嘴角牵动了一下竟仿佛有些难堪:“哦,这不算甚么,你平身吧。” 苏晋伤未痊愈, 这一整日又奔波在外, 全凭脑中一根弦紧绷着撑到现在, 眼下晁清的案子总算有了着落,她放下心来。与之同时,藏匿在四肢百骸的疼痛与疲累浮上来,一跪一起之间险些向前栽去,还好挣扎出一缕清明扶住石桌。 朱南羡见状,吩咐道:“郑允,你即刻去宫里请医正。” 苏晋辞谢道:“不必了,微臣只是累了,早些回衙门歇上一日就好。” 朱南羡本想挽留,但苏晋方才一句“深恩”仿佛一道芒刺,倏尔间竟不好多说甚么,任苏晋撑着石桌歇了半刻,不由地道:“你也真是,何必为了不相干的探花郎拼命,平白落了一身伤。” 他这几日实没闲着,颇费笔墨地上了一封折子为苏知事请功,谁知折子没递到皇案就被朱悯达扔回来,骂他狗拿耗子,本末倒置。 苏晋疲惫地笑了笑:“殿下高看下官了,若当真是个不认识的,下官何必要犯这个险。”一时想起晁清失踪后,许元喆一字一句地为她抄录《大诰》,又道:“他是微臣故旧,当时在场又无人认得他,微臣不去找他,该由谁去?” 朱南羡不知当说甚么好。 她不过一名文弱书生,做事为人尚能坚守底线,无愧于心。 一时又听苏晋问道:“殿下在宫中,可知道许探花现如今怎样了?” 朱南羡道:“哦,约莫是还好。父皇为保证公允,命登科三甲跟着晏子言一同重新审阅春闱的卷宗,时限十日,这么一算,晏子言今日离开詹事府后,就该上奉天殿回禀父皇了。 苏晋听了这话,脸色不由一变。 令这一科的状元,榜眼,探花一起查案?为保证公允? 在帝王的心中,所谓公允道义,远比不过帝位的稳固,江山人心所向。 早年景元帝诛杀功臣,剿灭前朝乱党,北地死了数万人。眼下南方江山海晏河清,而北地始终人心惶惶。 景元帝若想完完全全地收复北地人心,便不该想着科场案这一碗水该如何端平,他该要想得更深更远,远至三十年以前,远至数百年之后。 他该要把这场科场案当作一次契机,对生在北方惶惶不可终日的人说:“喏,你们看,朕虽起兵自江山南,但天下万民皆是朕的子民,朕对你们都是一视同仁的,当年你们中有人犯了错,朕杀了他们,而今南方有人犯了错,朕也一样要杀他们。” 更不必顾及这所谓的“错”是不是“莫须有”,反正他皇威在上,满朝文武都会封住自己的嘴巴。 苏晋原以为事出以后,景元帝革了登科三甲的封授,再从北方仕子中提几人上来做成进士便也算了。 但景元帝的思虑更深。 他要做一出戏,一出给天下人看的大戏。 他命春闱的状元,榜眼,探花跟着一起查自己的案子,面上看着是处事公允,实际上他正是要杀南人以抚北人。这桩案子早在他的圣心之中定了性——是他手里头稳固江山的筹码,是这一科南方仕子一场逃不开的劫难。 朱南羡看苏晋脸色苍白得没了血色,不禁道:“苏知事若实在疲累,就在本王府上歇下,明日一早本王命人备车马送你回府也是一样。” 谁知苏晋仿佛从骨血里又榨出一丝力气,跪地道:“十三殿下,微臣有一不情之请。”说着又跟朱南羡磕了一个头,“微臣想连夜进宫见晏少詹事一面。” 朱南羡本想说这有何难,然而下一刻,他终于明白苏晋究竟为何如此迫切。 一切为时已晚。 郑允疾步如飞地赶来南苑,通禀道:“殿下,宫里出大事了!” 朱南羡一边掺起苏晋,一边道:“何事?你慢慢说。” 郑允咽了口唾沫道:“今日酉时,晏少詹事回禀陛下,说他已将春闱卷宗审阅完毕,春闱的主考,三位同考以及诸位进士均没有舞弊,文章的确是南方仕子的更好。谁知陛下听了这话,勃然大怒,说晏子言勾结裘阁老一同诓瞒圣听,已下令将会试所有考官,以及复审大小官员一同下狱,令三日后将将所有人处斩。” 此言一出,朱南羡也愣住了。 郑允又道:“陛下盛怒之下,又命刑部与都察院呈交闹事涉事衙门与人员名录,眼下已命刑部带着羽林卫的人,去各个衙司拿人,连夜押回宫里审讯。这其中”他微微一顿,看了苏晋一眼,“也有京师衙门的苏知事。” 朱南羡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从腰间卸下一方牙牌递给郑允:“你拿着本王的牌子去找左谦,让他即刻领金吾卫来本王府邸,如果羽林卫的人想要到本王府上拿人,且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郑允呆若木鸡,结结巴巴喊了一声:“殿c殿下” 朱南羡道:“愣着做甚么!快去!” 苏晋默了一默道:“殿下三思,殿下维护之意,微臣感激涕零。殿下可曾想过,若金吾卫与羽林卫对峙,驳的是谁的面子?” 朱南羡怔住。 苏晋道:“不错,正是陛下。殿下或许能护得了微臣一时,却不能一世相护,微臣今日躲过去,日后又当怎么办?亡命天涯吗?何况听郑总管的意思,刑部押我进宫,不过是为审讯问话,微臣自问无愧于天无愧于地,他们未必会拿我怎么样。” 朱南羡方才也是一时脑热,听了苏晋的话,慢慢冷静下来,却又道:“你有伤在身,又奔波劳累,眼下正当歇息,倘使刑部使用刑讯,你如何撑得住?” 苏晋道:“微臣没有那么孱弱,不过一夜,有甚么过不去?”说着,朝朱南羡一揖拜别,折身往府外走去。 朱南羡顿在原地思量半日,抬眸朝苏晋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吩咐郑允:“你去备一辆马车。”然后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王府九曲十八折路径,苏晋绕了小半个时辰,至府门,抬眼一看,府外已有一辆马车等着她了。 朱南羡已换回蟒袍,坐在车夫的位子上,冲苏晋扬了扬下巴:“上来,本王送你回府。”看苏晋一动不动,他又道,“你不让本王招金吾卫,本王应了,但你有伤在身,需好好歇息,本王打定主意要护你一夜,本王命你也应了。” 他跳下车辕,侧身让苏晋登上马车,擦肩而过时,终是叹了一声:“苏时雨,你心中可能有疑惑,不知本王为何要袒护你,你好生歇息,等眼前这一遭熬过去,你来问本王,本王一定坦言相告。” 苏晋掀帘入室,听到这一句,身形一顿,轻声回了一句:“臣不想问。” 马车辘辘行在京师夜深的大道上,朱南羡想起往昔种种,一时懊悔不已。 车室内寂静无声,朱南羡以为苏晋已累得睡去,里头轻声传来一句几不可闻的叹息:“殿下,时也命也,微臣的境遇,是造化所致,殿下何必挂怀?” 苏晋没敢让大夫细瞧,只对症抓了些药。 等闲让人看出自己身份,恐怕要落个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她一整夜没睡踏实。 吃过药起了高热,烧到云里雾里时,几乎以为自己要腾云驾雾羽化升仙了。 幸而那药草总算在四肢百骸弥散开来,逐渐将一身沸腾的血安抚温凉,像只有力的手,把她的魂魄从阴曹地府拽回来。 苏晋记得,四年多前,自己被吏部那群杀才乱棍杖打,晕死在街边,也是这么生死一线地挺过来的。所谓以下犯上,杖责八十,那只是吏部对外的说辞。事实上他们动的是私刑,以为已将她打死了,随手扔到了死人堆里,是她凭着一口气爬了出来。 也许是这一生注定要走在刀尖上,所以上苍仁善,让她生得格外皮糙肉厚,真是幸甚。 仕子闹事过后的半夜里,整个京师上下都落了雨。 雨水滂沱如注,却不像寻常阵雨急来急去,而是遮天蔽日地浇了两日,昭昭然将暮春送走。 酷暑将至。 后一日,京师上下果真变了天。 北方仕子与在朝的北臣联名上书,恳请彻查科场舞弊一案。 折子递到皇案,景元帝震怒,一命三司会审,理清闹事因果,挑唆从犯,涉事衙门,一律从重处置;二撤春闱主考,翰林掌院裘阁老一职,废除今春登科三甲的封授,令翰林上下十余学士重新审阅春闱答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4.一五三章 此为防盗章  他的眼里仿佛淬了星辰, 微一展颜,器宇轩昂得很。 左谦抱拳谢礼,转身问覃照林:“覃指挥使, 礼部几位大人可还安好?” 躲在茶坊里吃了一晌茶,已不能再好了, 覃照林想。 转而又想到苏晋,虽说区区知事,不值一提, 可他方才被江主事点了醒,猜想苏晋约莫有来头。眼前林立着一干子官阶压死人的大员,也不知谁才是苏知事背后那位。 他如实答了一番,在心里打起算盘, 却没算出个所以然, 破罐子破摔地想,管得他娘的谁呢, 只要不是都察院的铁面菩萨就好。 他一大老粗,心里想甚么,脸上写甚么。 左谦喝道:“把话往明白里说, 别吐一半, 咽一半。” 覃照林连忙磕了个头, 道:“禀殿下,禀御史大人, 禀左将军, 礼部几位大人虽好着, 但是应天府衙门的苏知事早先过来帮忙,眼下还陷在人群里头没出来。” 此话一出,四周竟似乎安静了些许。 覃照林微微抬起眼皮,觑了觑各位大人的神色,柳朝明惯常冷着一张脸,这便算了,朱南羡虽贵为殿下,却是个出了名好伺候的主儿,可这一看,眉梢眼底哪里还找得出一丝和气。 左谦恍然忆起四年前,十三殿下大闹吏部,好像就是为一个姓苏的,心思急转,问道:“可唤作苏时雨?” 覃照林茫然道:“啥?” 柳朝明立在一旁,忽然开口道:“苏晋,时雨是他的字。” 覃照林呆了一呆,忙道:“对,对,正是苏晋。” 心底有一股晦气油然而生。 苏晋这厮究竟甚么来头?连金吾卫的头儿与左都御史都晓得他的小字?这么有牌面,那你他娘的还跑到这来?还自告奋勇地去捞人?整老子的吗? 朱南羡忽问道:“他去了多久了?” 覃照林道:“回殿下,已去了两个时辰。”说着,他一头砸在地上,险些磕出个坑,“禀殿下,禀御史大人,属下知错了,属下这就去找苏知事,等把人找着了,再把俺脑袋割下来给知事大人当球耍。” 却没人再理他。 那头左谦已下令金吾卫列长龙阵,二人成排,执矛开道,将朱雀巷拥挤的人潮强行撕出一道口子。 覃照林看到这阵仗,以脸贴地,在心里哆哆嗦嗦地算自己还余几个时辰可活。 倒是在他身边跪着的江主事,看他这副倒霉样,想起自己几日前的光景,心中略感宽慰,在一旁劝道:“指挥使,想开点儿,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 不多时,有小兵来报,说找着人了。 朱南羡看柳朝明一眼,微一点头,便大步流星地朝朱雀巷迈去,然而只堪堪走了几步便顿住了。 长巷深长,金吾卫分列两侧,尽头处跌跌撞撞走来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她的右手边还悬着一把长刀,隔得远,看不清是握是提,却无力地拖着,刀锋履地,发出尖锐的刺响。 日暮前的日辉异常浓烈,像淬了金子一般兜头浇下。 苏晋的心里却浮起稠密的云,雷声轰隆过境,洋洋洒洒下得不是雨,是冰粒子。 金吾卫从她手里接过许元喆的一瞬间,她便觉得完了。 到底还是惊动了亲军,惊动了圣上。 三十年前,前朝大乱,各方势力并起,景元帝兵马中原,立随为国,景元为年号;十五年前,肃清党羽,以谋逆罪c勾结前朝乱党之罪,诛杀功臣,将北都旧址付之一炬,牵连北地数万人。 而今天下已定,却因一场科考,揭起北方仕子的旧伤疤。 且不论今年春闱到底有没有人舞弊,倘若景元帝想收复天下人心,这回又该杀多少人? 苏晋一时有些自责,想到张石山柳朝明将重任交到她肩上,自己却有辱其命,恨自己没能早作准备,竟让孙印德将衙门的衙差都带走,如果昨晚警醒些就好了,又何至于拼了命挽回仍是功亏一篑? 可是,再给自己百余衙差,又有甚么用呢? 苏晋扯了扯嘴角,想笑,又笑不出来。 谁能料到一场南北之差的科考案竟能闹到今日这种地步?她不过一从八品知事,没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便是豁出性命,也不过将自己搭进去,又能扭转甚么乾坤? 罢了罢了,是她脑子进水,才妄图将社稷祸福扛在己身,谁生谁死于她何干?权当自己的良心已让狗吃了,图个轻松痛快。 有金吾卫上前来搀她,苏晋摆了摆手,避让开来。 她径自走到柳朝明跟前,跌跌撞撞地跪下,张了张口,还没说话就咳出一口血来。 也不知是身上的伤所致,还是心绪百转逼出来的。 苏晋抬起袖口,抹了一把嘴角,道:“虽尽全力,有负所托,大人要罚,便罚吧。” 柳朝明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脸色苍白,嘴角的血是乌色,大约内腑有伤。右手虎口已震裂,想是没力气握刀,才将刀柄绑在了手上。 左臂被人划了一刀,衣袖是裂开的,里头的衣衫已被血染红,其余还有多少伤不知道,所幸身上的血不全然是她的,大约还有被她砍伤的人。 柳朝明淡淡道:“杖责二十,罚俸三年,你选一个。” 苏晋垂眸笑了一声:“打板子吧,饿死是小,失节事大,下官小小知事,罚三年俸禄,该揭不开锅了。” 居然还有力气说笑,大约死不了。 柳朝明“嗯”了一声道:“二十板子记下了,改日上都察院来领,先去找大夫把伤瞧好,省得旁人说我都察院仗势欺人。” 苏晋再往地上磕了个头,吃力地站起身,刚要走,不防身后又有人低声唤了一句:“苏晋。” 苏晋回过身,一时茫然地将那身着紫衣,玉树临风的人望着。 朱南羡有些无措。他忽然在想,转眼经年,苏晋会不会不记得自己了? 可自己一堂堂皇子,当今太子的胞弟,身份尊崇,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被人忘了,岂不十分尴尬? 思及此,朱南羡咳了一声道:“你你便是苏晋吧?本王方才听——”顿了顿,看了左谦一眼,左谦即刻会意,凑到他耳边道:“姓覃。” “覃指挥使提起,说你为救登科仕子,孤兵深入,正要与柳御史说,论罪虽要罚,但论功也要赏的,你”朱南羡再一顿,见苏晋的眼神古怪起来,不由道:“你或许没见过本王,本王是——” 然而不等他说完,苏晋便道:“是十三殿下不记得了,微臣曾与殿下有过一面之缘。”说着,径自朝朱南羡拜下:“微臣苏晋,参见十三殿下。” 朱南羡呆了片刻,心中一忽儿喜,一忽儿懊恼,见她又跪又立牵动伤口,立时道了句:“平身。”又自矜道:“哦,难怪本王瞧你十分面善。你身上的伤不要紧吧?左谦,你即刻去太医院请医正。” 苏晋道:“不必了,微臣身上的伤不打紧,去找寻常大夫瞧过便是。”再合手一拜,道:“多谢殿下厚意,若无他事,还望殿下恕微臣告退。” 朱南羡闹了一出对面不识,见苏晋执意要走,也不好多留,任由她去了。 斜阳日暮,不多时,五城兵马司与金吾卫便将朱雀巷的人潮疏散完毕。柳朝明见此间事了,称还要回宫跟皇上复命,也与朱南羡告辞。 礼部几个大员见此,纷纷跟朱南羡拜了三拜,尾随柳朝明而去。 倒是不知何时来的刑部员外郎,揪着一名死囚跪到朱南羡跟前,问:“十三殿下,这死囚当如何处置呢?” 朱南羡一愣:“你们刑部处置死囚,来问本王做甚么?” 员外郎苦着一张脸道:“是不关殿下您的事,可这死囚原是柳大人为苏知事讨的,可苏知事似乎将这事忘了。柳大人走的时候,微臣问过他要怎么处置,他却说殿下您在场,他不好做主。” 朱南羡本想说,左右是个死囚,择日砍了算了,可听员外郎说完,不由多瞧了那死囚两眼,问:“这人是苏知事讨要的?” 员外郎道:“大约是吧。” 于是朱南羡深思了一阵,慎重道:“将他带往本王府上,好吃好喝伺候着,切不可怠慢了。” 言下之意,一个无实权的五品官,纵然官阶高一些,哪里来的底气在京师衙门跟前,当着刑部员外郎的面颐指气使? 柳朝明头也没抬,“嗯”了一声道:“这个光禄寺,是该查一查。” 赵衍一笑道:“得了,你有数就好。” 杨知畏得了十三殿下的令,带着衙门一干大小官员撤到退思堂,却没敢歇着,一边为苏晋看座,一边命人煎药。 待药汤上来,又仔细盯着苏晋吃了,小心翼翼地往外头指了指:“苏知事,这尊大佛,可是你请来的?” 苏晋方要起身回话,又被杨知畏摁住坐下:“行行行,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你甭说,是本官不该问。” 一旁的孙印德被折腾了一夜,也指着外头道:“请神容易送神难,苏知事,就你请的这位主儿,保得住咱们则万事大吉,倘若保不住?那完蛋了,咱们衙门是一个都别想跑,全要跟着你连坐。” 杨知畏听了这话,心里头“咯噔”一声,忍不住道:“本官再瞧一眼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5.一五四章 此为防盗章 长平侯过世后, 光耀一时的侯府徒留一个空架子, 好在圣上念任暄谦恭有度,御封他为礼部郎中。 明日是殿试, 任暄在衙署核对了一日贡士名录, 等到散值归家,已暮色时分了。 春雨初歇, 灼灼霞色笼罩天地, 他老远分辨出府外站着的人是苏晋, 心里猜到她的来意,一时喜出望外, 遂命下人请到厅堂,以好茶奉上。 苏晋将密帖取出:“请小侯爷过目。” 任暄五年前就读过苏晋的文章,彼时她方入翰林, 一手策论清放干净,颇具名气。 他咧嘴笑道:“你文章太好, 就这么交给殿下,他也不能用的。我稍后会于取辞措字上做些改动,你放心, 绝不让翰林那老几个瞧出端倪。” 苏晋道:“全凭小侯爷做主。” 任暄仔细将密帖收了, 想了想问:“你甘冒此风险, 可是在京师衙门呆不住了?我在吏部有熟人,说是詹事府录事有个缺, 虽只是九品, 好歹在东宫手下做事, 比起京师衙门体面许多,你可有意?” 苏晋一时默然,未几才道:“小侯爷既在礼部,必然晓得晁清失踪一事吧。” 任暄称是,苏晋续道:“晁清与下官乃故旧。我去贡士所问过,他失踪当日,太傅府晏三公子曾来找过他,有一枚晏家玉印为证,且二人有过争执。奈何少詹事大人走的时候,晁清人还在,也查不到少詹事头上。我官微言轻,自知闯不了太傅府,只请小侯爷能让我与晏三公子见上一面,也好当面讨个究竟。” 任暄没料到苏晋此番周折,为的竟是旁人。往细里琢磨,晏子言如今是詹事府少詹事,应天府衙门大约不愿得罪人,想将这案子摁下,苏晋不得已,才甘冒大不韪,私回了密帖,找到侯府来的罢。 这也算是舍己为人了。 任暄思及此,心中生出些敬重之意,言语上也亲厚几分:“不瞒苏贤弟,为兄因一桩私事,实在不便领贤弟去太傅府拜访。不如这样,明日一早,你扮作随侍与为兄一同进宫。晏子言每日五更必从金水桥畔过,为兄帮你拦下他,你也好问个明白。” 是夜,苏晋依任暄之言,就近歇在侯府。翌日四更起身,匆匆用过早膳,上了马车,任暄又问道:“这朝廷上下,除了翰林那老几个,贤弟便不再识的谁了罢?” 苏晋应道:“彼时在翰林院只顾修书撰文,与人结交甚少,且只有区区数月,当不会有人认出下官。” 任暄道:“这就好,你是不晓得新上任的左都御史柳大人,治纪甚严,若叫人瞧出端倪,发现我与贤弟纲纪不振,就不好收拾了。” 苏晋愣了一愣,眼看皇城已近在跟前,做出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态势:“哦,倒未曾听说过此人。” 正午门前,车马止行。又因宫中为消弭火患,禁了诸臣灯火,只有二品以上大员可乘轿提灯而入。 五更不到,金水桥畔寥寥站了数人,都在等掌灯内侍前来引他们入宫。 任暄领着苏晋等在桥头,到了五更正刻,晏子言果然踩着梆声来了。 任暄上前寒暄一二,将话头引到殿试,就道:“昨日核对贡士名录,本该有八十九名,没成想失踪了一个,去衙门一问,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礼部这头要应付差事,报的是家急返乡,但你也晓得罗尚书爱究细儿的性子,回头怕他问起,又差下头行走去贡士所打听了打听,可巧了,那处武卫说这贡士失踪前,你去过一趟。” 晏子言“哼”了一声:“胡说八道。”又眯着眼问:“小侯爷拿这话来问我是甚么意思?疑心我将人劫走的?” 他生的长眉凤目,一身朝服也穿出广袖长衣的气度,宛如古画里的魏晋名士。只是大英雄能本色,真名士自风流,晏子言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是曲高和寡得过了。 任暄笑道:“若是怀疑你,我还来问你做甚么?通风报信么?” 晏子言低眉暗忖半刻,也以为是,目光不经意落到苏晋身上,不由道:“怎么,身边换人了?” 任暄道:“阿礼病了,就随意带了另一个,也巧,昨日就是差他去贡士所上打听的。” 苏晋上前打了一个揖:“小人贾苏,拜见少詹事大人。” 晏子言没有接话,上下打量着她,一时没移开眼去,苏晋又道:“少詹事大人恐怕是贵人多忘事,但贡士所的武卫并非空口无凭,他们说少詹事去过,是有一枚晏家玉印为证的。” 晏子言抖了抖袖袍,以为在听笑话:“一群莽夫信口开河,晏家玉印乃晏氏身份象征,本官从来爱惜如命,绝不外带身侧,如何能落入他人之手?” 苏晋抬头直视晏子言,摊开右手:“那么依少詹事所言,小人手里的这枚玉印是假的了。” 天尽头只有月色,羊脂玉所制的印章莹润生辉,晏子言的脸色瞬时变了,伸手就要夺玉印,苏晋却先他一步收回手,淡淡道:“看样子却不是假的。” 晏子言怫然怒道:“你是甚么东西,竟敢问责本官!”只是月色下,苏晋茕茕孑立,淡漠冷静的样子,叫他觉出一丝似曾相识,“不对,我像是见过你的,你是——” 金水桥另一头照来一星光亮,众朝臣本来凑在一处瞧热闹,被这光亮晃了眼,俱作鸟兽散。 二品以上大员因不必等候灯火,没几个早来的,能五更天到正午门的,大约只有都察院新上任的铁面菩萨了。 任暄心道不好,只盼着菩萨的轿子能隔开全世界,什么动静都听不见才好。偏偏菩萨就在他跟前落了轿,轿前的掌灯随侍还和和气气地招呼:“小侯爷早,少詹事大人早。” 苏晋听声音耳熟,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正是那日在大理寺给她送伞的那个。不用猜,另一位一露面就叫天下肃静的便是左都御史柳朝明柳大人了。 柳朝明不言语,连神色也是寂寂然的,一旁的掌灯随侍又道:“老远就听见小侯爷与少詹事大人兴致正高,不知是聊甚么,叫小人也来凑凑趣。” 任暄十分谦和:“安然哥子说笑了,少詹事不过是瞧着我换了个面生的随侍,随意问了几句。”言罢还给晏子言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大事化小。 哪里知晏子言不吃这一套,凉凉道:“面生?我看是面熟得很。”他往前两步,对面站到苏晋跟前,“我已记起你是谁了,景元十八年的进士,苏晋苏时雨可是?” 昔日与晏子言不过在琼林宴上有过一面之缘,连话都没说过,实没成想他竟记得自己。 眼下百官俱在,且还有个察覈官常的左都御史,假扮官员随侍,这错处说起来也不大,就怕旁人往死里扣帽子,因此是万万不能认的。 苏晋只当自己是个长重了样的,旁若无事地看着晏子言,张口问道:“什么苏时雨?大人是不是记岔了?” 晏子言冷笑一声:“你大可以不认,却不要以为只我一人记得你!”双袖一拂,转首走到柳朝明跟前拜下:“柳大人,景元十八年恩科,您去杞州办案,回京后,在诗礼会上提起当地的解元苏晋苏时雨,说其文章有状元之才,正乃眼前之人也!” 夤夜只得一星灯火,映在柳朝明眸深处,轻轻一晃,如静水微澜。 半晌,他淡淡道:“是么?”顺手拿过提灯,举在苏晋近前照着看了一会儿。巧言令色,冥顽不灵,跟那日在大理寺风雨里见着的样子一般无二。 柳朝明将提灯递还安然,转身回轿,冷清清说了句:“不认得此人。” 任暄没想到这一茬儿瞒天过海落到柳朝明眼皮子底下竟被一笔带过,大喜之余又有点劫后余生的侥幸,忙拉着晏子言拜别了御史大人的官轿。 正巧引群臣入宫的掌灯内侍来了,晏子言再看苏晋一眼,“哼”了一声,甩袖往宫里而去。 任暄扭头盯着他的背影,等人走远了才对苏晋道:“晏子言这个人,脾气虽坏点,但为人还算敢作敢当,我看他方才的反应,委实不像去过贡士所,可你手里这枚玉印分明又是真的。” 苏晋道:“是,我也疑心这个。” 任暄来回走了几步,说道:“这样,你且先在此处等着,待会儿为兄送完密帖,抽空子去詹事府打听打听,看看晁清失踪那日,晏子言究竟做甚么去了。” 苏晋看周萍一眼,提点道:“谨言慎行,言多必失。” 周萍没能领会她的深意,回道:“也没甚么,早前我遇上户部的沈侍郎,他穿了一身便服,与我说他是都察院打杂的,害我违反了纲纪,险些犯了个不敬之罪,还好左都御史大人慧眼如炬,明辨是非,并未曾跟我计较。” 说着,又打量了朱南羡一眼,续道:“方才我甫一见南校尉,看您气度威仪,丰神俊朗,像是个皇亲国戚似的,以为你们宫里的人都有这穿便服诓人的恶习,原来竟是个校尉,当真失礼失礼。” 朱南羡道:“周兄弟,客气客气。” 苏晋又看周萍一眼,说:“旁人是吃一堑长一智,你是吃一堑短一智。” 周萍又没能领会这句话的深意,责备道:“你还说我,我倒是要说说你。你平日与人结交,应当慎重些,像是南校尉这样的就很好,可换了沈侍郎这样的,那便万万结交不起。更莫说当日的十三殿下,他一来,我们衙门上上下下头都磕破了,也仅仅只能觐见殿下的靴面儿。杨大人隔日膝头疼得走不了路,还说等你回来要提点你,可不能再将十三殿下往府衙里招了,咱们府衙小,供不起这位金身菩萨,你可记住了么?” 苏晋最后看周萍一眼,觉得他已无可救药,决定不再搭理他。 倒是朱南羡被这番话说得好不尴尬,只好郑重其事地代答:“嗯,已记住了。” 三人并行着出了宫,张罗了马车往京师衙门而去。 刘义褚已在府衙门口等着了,见回来的是三个人,其中一位不认识的还有些眼熟,便捧着茶上前招呼:“这位是?” 周萍道:“这位是南霭南兄弟,金吾卫的校尉,为人十分和善。” 刘义褚点了一下头,一边将朱南羡往府里引了,一边问苏晋:“你在宫里,可有打听到元喆的消息?” 苏晋步子一顿,垂眸道:“下了诏狱,没能撑过去。” 身旁的三个人都愣住了,刘义褚问:“怎么死的?” 苏晋微一犹疑,道:“自尽。”又添了一句:“咬舌自尽。” 廊檐在偏堂外打下一片暗影,刘义褚站在檐下,往堂内望了望,苏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里头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佝偻着背脊,满脸皱纹大约已过花甲之年,看他几人走近,立时从座椅上起身,且喜且畏地看着他们。 周萍道:“这这怎么开得了口?” 苏晋咬了咬唇,斩钉截铁地说:“暂且不提。”迈步跨进了偏堂内。 周萍一愣,一时没叫住她,只好转头问朱南羡:“南校尉,你是宫里头的,你听说过这事吗?元喆他,怎么自尽了呢?” 朱南羡愣怔地看着苏晋的背影。 许元喆他知道,当日苏晋拼命从如潮的人群里救出来的探花郎。 是啊,好不容易救出来,怎么就死了呢? 他略一思索,没答周萍的话,也跟着苏晋进了偏堂。 老妪一见苏晋,颤巍巍走近几步问道:“是苏大人?”便要跪下与她行礼。 苏晋连忙扶住她,道:“阿婆不必多礼。”想了一想,又垂眸道,“阿婆,元喆一直视我为兄,他的阿婆便是我的阿婆,您还是叫我的字,唤一声时雨罢。” 老妪道:“这不行,大人便是大人,是青天老爷,可不能没分寸了。”却一顿,一时满目企盼地望着苏晋,切切道:“苏大人,草民听周大人说,元喆被叫去宫里,听说是皇上要封他做大官了,您知道他啥时候能出来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6.一五五章 此为防盗章 她唇上没有一丝血色,柳朝明又看她一眼, 沉默不语地斟了杯茶递给她。 茶味在舌尖漫开, 带有一丝苦涩,竟是专以白芍烹成的药茶。 风有些寒凉, 柳朝明将角窗掩上,回身看苏晋依旧端端坐着, 以为她仍未安心, 便道:“半个时辰前, 内阁再拟咨文,上书裘阁老与晏子言十大罪状, 将刑期提到两日后, 且令各部自查,有牵连者,从重惩处。” 言外之意,时下人人自危, 没人想得起你,且安心歇着。 景元帝早年屠戮成性, 此事既已论罪, 该当尘埃落定。 苏晋听了这话, 却问:“柳大人,这案子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么?” 柳朝明看她一眼:“怎么?” 苏晋想起闹市当日, 被她砍伤的牙白衫子说的话——天皇老子都不管的闲事, 你要来管, 也不怕将小命交代了。 牙白衫子不过一名落第仕子, 一无官职傍身,二无祖上恩荫,纵然身后有几个北臣支持,大都官阶低微,凭什么说这事连天皇老子都不管? 天皇老子又是谁? 苏晋道:“下官听到这句话,觉得十分蹊跷,直觉他的背后一定藏着甚么人,否则不会如此堂而皇之。” 柳朝明也想起早先赵衍的话——光禄寺少卿,也就一个正五品的衔儿吧? 不同的人唱不同的戏,竟然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必不是巧合。 他不由再看了苏晋一眼,明珠蒙尘,蹉跎经年,是可惜了。 难怪老御史当年说甚么都要保住她。 柳朝明的语气平静似水:“你知道你的伤为何不曾痊愈么?” 苏晋纳罕。 “操心太过,此其一;其二,太会添麻烦。” 苏晋愣了一愣,悟出他的言中意,眉间的苍茫色竟刹那消散不少。 “下官给大人添的麻烦何止一桩两桩,大人能者多劳,下官还指着大人全都笑纳了。” 柳朝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转头看了看天色,站起身便要离开。 苏晋又道:“大人,下官以为,谢之一字说多了索然无味,劳驾大人给下官支个账本,有甚么劳烦之处,大人就添几笔画几笔,下官也在心里记着,日后一定加倍奉还。” 柳朝明知道她惯会巧言令色虚与委蛇这一套,并不当真,可回过头,却在苏晋清淡的眉宇间瞧出一份郑重其事。 他一时默然,片刻后,唇边竟浮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就怕你还不起。” 苏晋歇下还没半刻,屋外便传来叩门声。 是一名面生的内侍,手里端着一托盘,对苏晋道:“知事大人,柳大人方才说您有伤在身,特命杂家熬了碗药送来。” 苏晋道:“有劳了。”接过托盘放在了桌上。 内侍顿了顿又道:“知事大人,您别怪杂家嘴碎,这药当趁热吃,凉了就大不起作用了。” 苏晋点了点头,端起药碗,忽然觉得不大对劲。 按说她是两个时辰前来的都察院,没几个人知道风声,柳朝明要吩咐人给她熬药,为何要不找个都察院的,而要找一个内侍? 自己与这名内侍是头回想见,这内侍合该先问一句“阁下是否是京师衙门的苏知事”,可他不仅没问,反而像认得她一般。 苏晋道:“方才我跟柳大人提及胸口发闷,觉得染上了热症,柳大人说要拿黄连来解,便是熬在了这碗药里?” 内侍陪着笑道:“正是,良药苦口,大人将药吃了便不觉得闷了。” 苏晋心底一沉,慢慢把药送到嘴边,忽然又为难道:“劳驾这位公公,我自小舌苔有异,吃不了苦味,烦请公公帮我找两颗蜜饯。” 内侍犹疑片刻,道:“成吧,杂家去去就来。” 苏晋悄无声息地来到门口,等那名内侍消失在廊檐尽头,她当即闪身而出,匆匆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苏晋不知道是谁要害她。 但她知道,单凭一个小小内侍,还不能在这戒备森严的都察院随意出入。 这内侍背后,一定是有人指使的,能将人安插到都察院,应当还是一个权力不小的人。 这宫内是不能待了,“那个人”既然能派内侍进都察院,那么就能派人进宫中各个角落去寻她。 不如撞在巡逻的侍卫手上险中求安? 不行的,苏晋想,指不定哪个侍卫就是一道暗桩,自己撞上去,岂不自投罗网?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要害她的人,大约也是忌惮都察院的,否则他会派人就地动手,而不是毒杀。 既然忌惮都察院,为何又要选在都察院下毒? 她不过一名京师衙门一名知事,若想杀她,趁她在宫外不是更好? 是有甚么事令他非要在此时此刻动手不可了吗? 透支过度的身子已开始不听使唤,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云端,疲累将匿藏在百骸的病痛如拔丝般拽扯出来,渗透到每一寸骨骼血脉中。 可苏晋却顾不上这些,她仔仔细细将从昨日到今晨发生的事回忆了一遍。 昨日清晨,先是任暄来看望她,然后她问周萍讨了刑部手谕进了宫;见了刑部尚书以后,去了詹事府,柳朝明烧掉策论,令她逃过一劫。之后去了朱南羡的王府见了死囚沈奎,回到京师衙门,被赵衍带回都察院。而她见的最后一个人是柳朝明。 就在半个时辰前,她对柳朝明说,仕子闹事的背后或许有人指使。 难道“那个人”要杀她,是因为她觉察出了仕子闹事的端倪之处? 这也不对。 苏晋回想起闹事当日,她问那牙白衫子“天皇老子都不管,甚么意思”的时候,那牙白衫子便已动了杀机了。 倘若这就是最重要的,那么闹事之后,她在京师衙门养伤多日,这位背后的人,为何不在当时派人除掉她呢? 一定有甚么更紧要的,被她漏掉了。 脑中有个念头在一瞬间破茧而出——是了,是晁清的案子! 若说这些日子她说了甚么,做了甚么,挡了甚么不该挡的路,只能使晁清的案子了。 且从昨日到今晨,她从朱南羡的府邸打听到了晁清失踪的线索以后,唯一落单的一刻,便是方才柳朝明从值事房离开。 而柳朝明离开不到半刻,那送药的内侍就来了。 这说明,或许有个人,从她去了朱南羡府邸后,就一直盯着她。不,也许更早,从她开始查晁清案子的时候,就开始盯着她了。 既然仕子闹事的案子,背后有人藏着;而晁清失踪的案子,背后也有一个权力不小的人。那么这两桩案子,是否有关系呢? 苏晋觉得自己汲汲追查多日,所有的线索终于在今日穿成了一条线,虽然有许多揣测还有待证实,但她终于知道该从何处下手了。 宫阁重重,每一处假山奇石背后都像藏了一个人,苏晋甚至能听到身后追来的脚步声。 她绕过一个拐角,眼前有两条路,一条通往承天门,过了承天门便可出宫,可承天门前是一望无垠的轩辕台,她穿过轩辕台,无疑会成为众矢之的;第二条路通往宫前苑,那里花树草木丛生,若躲在里头,虽不易被人发现,但却要费时费力地与之周旋。 自己的体力已所剩无几,加之旧伤的剧痛像一只大手,将她的五脏六腑搅得翻天覆地,这么下去,又能与人周旋到几时? 苏晋这么一想,当即就往承天门的方向走去。 她不过一从八品小吏,对方未必会认为她能逃出宫去,不一定在宫外设伏,因此只要能顺利穿过轩辕台,就暂时安全了。 苏晋握手成拳,罢了,且为自己搏一条生路。 朱南羡刚回宫,正自承天门卸了马,远远瞧见轩辕台上,有一人影正朝自己这头疾步走来,身后有人在追她,看样子,大约来意不善。 那人似乎很累了,又似乎受了伤,步履踉踉跄跄,却异常坚定,扶着云集桥的石柱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身后纵有兵刀杀伐声,也不曾胆怯回头。 朱南羡一时怔住,倏忽间,他发现这坚定的样子似曾相识。 他往前走了一步,唤了一声:“苏时雨?” 可苏晋没有听见。 朱南羡又大喊了一声:“苏时雨——” 苏晋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动了,她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撑着云集桥的石柱,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就此倒下。 恍惚之中,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唤她,可她转过头去,眼前一片昏黑,已什么都看不清了。 心中终于泛起一丝苦涩的无奈。 苏晋想,那就这样吧。 朱南羡拼了命地跑过去,苏晋的一片衣角却在擦着他手背一寸处滑过。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仰身栽进了云集河水里,一刻也不停顿地跟着跳了下去。 天刚破晓,寒冷的云集河水漫过朱南羡的口鼻,这一夜终于要过去了。 他勾住苏晋的手腕,用力将她揽尽怀里,衣衫已被河水冲的凌乱不堪,苏晋的外衫自肩头褪下,露出削瘦的锁骨。 朱南羡用力将她托上岸,可就在这一刻,他的掌心忽然感到一丝微微的异样。 他愣愣地将手挪开,愣愣地上了岸,然后跌坐在苏晋旁边,愣愣地看着她衣衫胸口,隐约可见的缚带。 朱南羡脑中盘桓数年而不得始终的困局终于在此刻轰然炸开。 周萍长舒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颇是窘迫:“这就好,南校尉您是不知道,我这甫一进宫,就养成了逢人便跪的习惯。” 朱南羡一时不习惯有人如此随意跟他搭话,在心里拿捏了一阵校尉的身份,这才道:“哦,周兄弟,这是为何?” 苏晋看周萍一眼,提点道:“谨言慎行,言多必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7.一五六章 此为防盗章  幸而那药草总算在四肢百骸弥散开来,逐渐将一身沸腾的血安抚温凉, 像只有力的手, 把她的魂魄从阴曹地府拽回来。 苏晋记得, 四年多前, 自己被吏部那群杀才乱棍杖打, 晕死在街边, 也是这么生死一线地挺过来的。所谓以下犯上,杖责八十, 那只是吏部对外的说辞。事实上他们动的是私刑,以为已将她打死了,随手扔到了死人堆里,是她凭着一口气爬了出来。 也许是这一生注定要走在刀尖上, 所以上苍仁善, 让她生得格外皮糙肉厚, 真是幸甚。 仕子闹事过后的半夜里, 整个京师上下都落了雨。 雨水滂沱如注, 却不像寻常阵雨急来急去, 而是遮天蔽日地浇了两日, 昭昭然将暮春送走。 酷暑将至。 后一日,京师上下果真变了天。 北方仕子与在朝的北臣联名上书, 恳请彻查科场舞弊一案。 折子递到皇案, 景元帝震怒, 一命三司会审, 理清闹事因果, 挑唆从犯,涉事衙门,一律从重处置;二撤春闱主考,翰林掌院裘阁老一职,废除今春登科三甲的封授,令翰林上下十余学士重新审阅春闱答卷。 景元帝的处置,面儿上看是各打一百大板,南北两碗水端平。 可当日廷议,景元帝问众卿之见,户部侍郎沈奚不过试探着说了句“南北之差,大约误会”,便引得龙颜大怒,责令杖打三十。 沈奚的爹就是刑部尚书。 据说这三十杖,还是沈尚书他老人家亲自抡板子上的,大约想让他那光会耍花架子的儿子长个记性,实实在在下了狠手。 结果将沈奚腿打折了。 苏晋身上的伤刚好一些,能踱出房门在院里转悠的时候,周萍便将这朝中事一桩一件地说与她听。 说到沈奚,在廊檐下晒太阳的刘义褚就插嘴道:“同是重臣之后,这沈侍郎可比晏少詹事差得远了。单说揣摩圣意这一项,晏少詹事便雷打不动地站边北面儿,结果怎么着?龙颜非但大悦,还特命他主查科考一案。我看等这案子结了,少詹事不日就要升任詹事,升任各部侍郎尚书,升任太子少保,少师,这晏太傅府,就该改名儿喽。” 苏晋听他提起晏子言,心中一时郁郁。 她当日为保晏子萋安危,将玉印归还给了她。想来这晏子萋拿回玉印,便没理由再来衙门,跟她说晁清失踪当日的因果了。 她一身是伤,硬闯太傅府是不能够,小侯爷任暄也再没递策问来,否则还可以拿命犯险,再往宫里走一遭。 一旁的刘义褚看苏晋病怏怏的,又唠叨开来:“要我说,朝廷上下全是一帮白眼儿狼,仕子闹事这茬儿,你苏知事出生入死,该记一大功吧?眼下躺了几日,刚刚回魂儿,也就长平侯府的小侯爷来瞧过你两回。可你晓不晓得,上个月户部钱尚书上朝时也就打了一个喷嚏,那些个大尾巴狼提着千金药方,差点没将尚书府的门槛儿踩破了。” 苏晋一边听他扯淡,一边在心中忖度晁清的案子,没留神听出个柳暗花明来,不由问:“小侯爷来看过我?” 刘义褚点了点头,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就属他的心没黑透。” 周萍道:“已来过两回了,见你闩着门只顾睡,谁也不让进,就说过几日再来。” 苏晋刚想问任暄何时再来,前头便有一小厮来报,说长平侯府的小侯爷登门探病来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任暄并没有一副探病该有的样子。 起码眉间锁着的是忧思,不是关切。 一见到苏晋,便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道:“苏贤弟,为兄把银两给你备好了,你择日便离京罢?” 苏晋愣了愣,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来,问:“是出甚么事了?” 他们在偏厅说话,四下无人,可任暄听她这么问,仍站在窗前左右望了望,这才回过身低声道:“你先前不是帮宫中殿下代写策问么?叫人查出来了!” 苏晋素日与任暄并没瓜葛,方才看他愁云密布,便猜到是代答策问的事出了岔子。 她刚在生死路上走了一遭,眼下竟能比任暄更从容一些,问道:“是如何查出来的?已经立案了么?” 任暄道:“这倒还没有。”又一叹:“为兄也不瞒你了,你这题策问,为十七殿下答的。十七殿下你也晓得,出了名的不学无术,为兄也是防着这一点,还特意帮你将取辞措字改得生嫩许多。立论虽深刻,但皇子太孙身边人才济济,权当是十七殿下向人请教了道理,翰林那老几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算了。坏就坏在晏子言。” 苏晋听到这里,心中疑窦丛生,晏子言虽曾为翰林侍读,而今却是詹事府少詹事,十七殿下的策论怎么会落到他手上?若说他刻意针对自己便罢了,可此事甚是机密,他怎么偏偏知道这策论是自己代写的呢? 任暄看她面露疑惑,便续道:“当今太子有两个胞弟,一个十三,一个十七,这你知道。你因玉印一事,跟晏子言有些龃龉。他也因这事,不知怎地就将你记上了,还特意找了你当初写得‘清帛钞’来给太子殿下看。 “当日也是巧了,十七殿下刚好就在东宫,看了你的‘清帛钞’,就说这字他见过。你说你一个知事,跟十七殿下八竿子打不着,他怎么会见过你的字?晏子言是个黄鼠狼精转世的,当即就猜到了因由,把十七殿下近来的策论找出来,太子殿下看过大怒,十七殿下便将实情说出来了,两日前,晏子言还特地上我府上,将你的策论原本取走了。” 苏晋愣了一愣,不禁想问任暄为何还将原本留着,难道不应当事后立时烧了么? 可她转而一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身之道,适时给自己留条后路,似乎并没甚么不对。 虽然这代价是旁人的命。 任暄看苏晋的神色变得寡淡起来,一时懊悔道:“苏贤弟,这事是为兄的错,是为兄不够慎重。可当务之急,是你能越快离开京师越好。你可知道半年前,那名帮十四殿下代答策问的司晨,是被人活活打死的?前几日,刑部沈尚书要传你进宫问话,幸好柳御史替你拦了拦,说你重伤未愈,让你歇上几日。依为兄看,反正这满朝上下,也没谁敢不卖左都御史的情面,眼下他在你身前挡着,你还是刀枪不入的,不如趁这个当口,远走高飞算了。” 任暄嘴上这么说,心里实则不想让苏晋逃的。 苏晋一介书生,便是逃,又如何能逃出十万亲军的天罗地网?加之这一两年来,锦衣卫有复起之势,若太子一怒之下,请旨让镇抚司的人出马,苏晋下了诏狱,还不得把甚么都吐出来? 所以他一通大论,先是提到了朱十三,再是提到了柳朝明。 十三殿下一直看重苏晋,他是知道的,而这半月看下来,就连柳朝明这一位铁面御史,也对苏晋诸多宽宥,大约有赏识之意。 倘若苏晋真地惜命,便不该逃,该立刻去找这二位金身菩萨保驾护航。 任暄晓得苏晋一身倔骨头,这话倘若直说,怕会激得她当下立牌坊等死。 就看她能不能闻弦音而知雅意了。 苏晋想了想问道:“你不是说还未曾立案么?刑部传我进宫做甚么?” 任暄道:“刑部是为仕子闹事传你的,想问问当日的情形。眼下这不是三司会审么,柳大人这才与沈尚书打的招呼。虽说当日没甚么端倪,但晏子言将你策论拿走,必然是想上递刑部的,想必刑部如今已晓得你这茬了。” 任暄说完,仔细去瞧苏晋脸色,想在她的眉梢眼底找答案。 却没料到苏晋心里却想着另一桩事。 她早先还在郁结自己将玉印还给晏子萋,晁清的案子虽有了线索,但却断了门路。 眼下刑部传她,正是良机,若代写策论的案子能引来晏子言当面对质,她便可当着柳朝明,沈拓的面将晁清的案子捅破。 再不怕无人肯受理贡士失踪的案子了。 这人世一重山一重水,越往上走,人命便越轻贱起来。 新君立国,标榜了几十年的仁政爱民,不过是幌子,接近权势中心,连寻个人都得大费周章百转千回,若黎民是拼了命才苟活,还谈甚么仁爱。 苏晋心底泛起一丝悲凉,却又如在暗夜之中看到一丝熹光,总算不是走投无路。 反正命只有一条,为晁清的案子,已然搭进去过一回,何妨再搭一回? 她送走了任暄,问周萍讨了刑部的手谕,立时往宫里去了。 朱悯达眉头微微一蹙,眯眼看了刑凳上的苏晋一眼,淡淡道:“柳大人这是做甚么?快快平身。” 柳朝明并不起身,而是道:“殿下,苏知事是都察院传进宫审讯的,如今犯了错,也该由都察院一力承担。” 朱悯达心底一沉,果然又是为了苏晋。 他冷冷道:“此子虽是柳大人传进宫的,但他所犯之错与都察院的审讯无关,柳大人无需挂怀。” 柳朝明却不退让:“敢问殿下,苏晋所犯何事?” 朱悯达不悦道:“怎么,如今本宫想杀个人,还要跟都察院请示一声?” 柳朝明道:“殿下恕罪,微臣并非此意。但苏晋冒犯太子殿下,微臣自觉难辞其咎,殿下若要责罚,便连微臣一并责罚了罢。” 朱悯达目色阴鸷,冷笑一声问道:“若本宫要他死呢?” 柳朝明声色沉沉:“请殿下一并责罚。” 朱悯达看了眼被俘在地依然拼死挣扎的朱南羡,又看了眼跪在一旁决绝请命的柳朝明。他不明白,不过是一名从八品知事,纵然胸怀锦绣之才,在巍巍皇权之下,也只是一只蝼蚁,而他贵为太子,想杀一只蝼蚁,就这么难? 朱悯达身上毕竟留着朱景元的血,他认定的事,旁人越是拦阻,越是要不惜一切去做。 他冷笑出声:“好,好,如你们所愿,本宫先杀了他,再将你二人一一问罪!” 正是这时,殿阁另一端传来怯怯一声:“大皇兄。” 朱悯达侧目望去,朱十七与一名身着孔雀补子的人正立于殿阁一侧。 孔雀补子当先一瘸一拐地走来,笑盈盈叫了朱悯达一声:“姐夫。”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前一阵儿因进言“南北之差大约误会”,被他爹打折了腿的户部侍郎沈奚。 却说沈奚有两个倾国倾城的家姊,其中一个嫁给了朱悯达做太子妃。因此他虽是臣子,幸沾得家姊美貌的荣光,混成了半个皇亲国戚。 眼下朝臣宫人俱在,朱悯达听得这一声“姐夫”,黑着脸斥道:“放肆!” 沈奚嘻嘻一笑,这才施施然拜下。 朱悯达与太子妃感情甚笃,对这名常来常往的小舅子也多三分宽宥,并不计较他没分没寸,而是道:“你先带十七回东宫,等本宫料理完此处事宜,回去一起用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8.一五七章 此为防盗章 春闱至今,仕子聚众闹事共十五起。也曾有状子递到大理寺c都察院, 状告春闱主考裘阁老徇私舞弊。 科场案非同小可, 柳朝明与张石山商议后, 只简略奏明圣上,决定等传胪之后彻查。 当务之急,是传胪当日的安危。大典过后, 状元游街, 一甲三人自承天门出, 途经夫子庙, 至朱雀巷, 一路当严防死守,万不能出岔子。 杨知畏道:“明日我在宫中,府衙一切事宜当听孙府丞差遣,依柳大人张大人的意思, 凡有闹事,一并抓回衙门。” 孙印德掐死杨知畏的心都有了,状元游街, 众百姓争相竞看,当真有人闹事, 混在百姓里头,哪能那么好抓? 他堂堂府尹避难都避到宫里头去了, 还将这苦差事甩给他?想得美。 孙印德撩袍往地上一跪, 道:“游街治安是由五城兵马司负责, 当真有人闹事, 那下官岂不要跟指挥使大人要人?下官区区一府丞,指挥使如何肯将人交给下官?” 杨知畏道:“这你不必忧心,我会将府尹挂印留与你。” 孙印德又道:“若下官带衙差去巡查治安,京师衙门又由何人坐镇调度?” 杨知畏见他推脱再三,不悦道:“自当由刘推官顶上,署内事宜繁多,但也不是离了谁就不行。” 刘义褚听了这话却为难道:“下官平日里审个案,诉个状子倒还在行,奈何举子出身,不熟悉传胪的规矩,恐难当此任。” 张石山面色不虞:“堂堂京师衙门,连个知仪守礼,调度坐镇的人也找不出?” 周萍借机道:“回禀大人,衙中有一知事,乃进士出身,当年受教过传胪仪制。” 张石山自然晓得这个人是跪在退思堂外的苏晋。 外头风雨交加,他心心念念后生的安危,听了这话,就势道:“便命他进来说话。” 少倾,苏晋站在退思堂门槛外,跟张石山柳朝明行礼。她淋了雨,唯恐将湿气带进去,并不进堂内。 张石山原想让她去换过衣裳,但柳朝明自到衙署一直面色森然,张石山晓得他一向看中守礼克己之人,怕再对苏晋宽宥,惹他不快,便开门见山对苏晋道:“你既是进士出身,想必熟知传胪大典的规矩,你便从唱胪起,自游街毕,一一讲来。” 苏晋应是,方说了两句,柳朝明冷声打断:“听不清。” 苏晋顿了一下,只好大些声气从头讲起。 春雷隆隆,急雨下得昏天暗地,柳朝明脸色森寒,再耐不住性子听下去,将茶盏往案上一搁,训斥道:“是没人教过你该站在哪里回话么?” 退思堂鸦雀无声,苏晋道:“回大人,下官一身尽湿,恐将寒意带进堂内,若叫各位大人沾染了病气,该是下官的罪过了。” 柳朝明的面色更加难看:“那你还杵在这?” 他的话没头没尾,俨然一副要定罪论罚的模样。 苏晋稍一迟疑,当即跪地行了个请罪的大礼,匆匆退了下去。不稍片刻,她便回来了,换了身干净衣裳。 雨细了些,春阳挣脱出云层,洒下半斛光,将退思堂照得一半明一半暗。 苏晋抬起眼皮,瞥了堂上一眼,柳朝明沉默寡言地坐在光影里,方才莫名的戾气已散了不少,眉梢眼底透露出一如既往的高深。 她松了口气,依张石山所言,将传胪的规矩仔细说了一遍,无一不妥。 张石山点了点头,命一干人等悉数退下,只留了苏晋。 他嘱咐道:“虽说明日留你在衙署调度是以防万一,但孙印德毕竟是个靠不住的,你这一日要多留心些才好。” 苏晋称是。 她虽换过衣衫,但发梢未干,泠泠水意称着修眉明眸,清致至极。 柳朝明的目光在苏晋身上扫过,淡淡道:“明日,我会命刑部给你送个死囚过来。” 又是句没头没尾的话。 苏晋揣摩片刻,试探着问:“大人的意思是拿这死囚做文章,当真有仕子闹事,杀一儆百?” 柳朝明却不置可否:“你看着办。” 苏晋默了默道:“柳大人,下官一介书生,连伤人都不曾,君子远庖厨,宁见其生,不愿见其死,遑论取人性命,下官不会。” 柳朝明面无表情道:“你生来便会拽文?” 苏晋不言。 柳朝明站起身,路过她身边冷冷丢下一句:“不会便学。” 至晚时分,霞色喷薄而出,一方天地浓艳似火,应天府一干大小官员立在衙门外规规矩矩地站班子,恭送二位大人。 方才柳朝明对苏晋严苛的态度,孙印德看在眼里。 他排头立在车马前,投其所好地请教:“柳大人,不知苏知事躲懒旷值,私查禁案,数罪并罚,该是个甚么处置?” 柳朝明转头看他一眼,声音听不出情绪:“他私查禁案了?” 孙印德连忙上前搭一把手,要扶柳朝明上马车,一面说道:“禁案只是个说法,其实都是他臆想出来的。前一阵儿有个贡士私自回乡了,他非说是失踪,要闹到太傅府,詹事府头上去,若不是下官拦着,怕是要搅得天下大乱。” 看柳朝明不语,孙印德又压低声音透露道:“大人有所不知,这苏知事面儿上瞧着像个明白人,皮囊里裹了一身倔骨头,臭脾气拧得上天了,早几年作妖得罪了吏部,杖责八十棍还” 他话未说完,马车前一都察院小吏抬手将车帘放下,把他与柳朝明隔出里外两个世界。 小吏朝孙印德一拱手,笑道:“孙大人,眼下天色已晚,大人若实在有话,不如改日上都察院与柳大人细说。” 孙印德急忙称是,又迟疑道:“只是下官区区一四品府丞,也不知该何时上门,才不至于叨扰了左都御史大人?” 小吏冲车夫使了个眼色,车夫一扬鞭,马车骨碌碌走了。 小吏弯着一双笑眼,对孙印德打个揖,歉然道:“这原是我的过错,昨日巡城御史巡街,瞧见孙大人您当值时分去了轻烟坊,喝得烂醉如泥,方才出衙门的时候,柳大人还叮嘱下官,说等此间事毕,请孙大人到都察院喝茶哩。” 苏晋连夜又将《随律》,《随法典要》以及《京师街巷志》翻看了一遍。 大理寺都察院两位堂官并头找上门来,她不敢怠慢,加之日前看过的贡士名册,心里猜到这次的仕子闹事并非面上看着那么简单。 自古科场案无一不是一场连皮沾着骨头的血雨腥风。 景元帝更非仁慈的皇帝,十余年前那场声势浩大的谋逆案,罢中书省,废宰相,株九族,牵连万余人,直至今日还在追查同党。 苏晋知道,也正因为此,柳朝明才没有去找五军都督府,没有去找上十二卫,而是吩咐区区应天府带着衙差去拿人,若当真有仕子闹事,只当是暴民收押。 只有将事件的本质化繁为简,才不至于酿成大祸。 到底是做学问做惯了的人,翻起书来如老僧入定,直至外头响起拍门声,苏晋才回过神来。 天边已泛鱼肚白,刘义褚捧着盏热茶,打着呵欠歆羡道:“还是你好福气。” 苏晋道:“怎么?” 刘义褚郁郁道:“昨夜孙老贼点天兵天将,二更天便叫我们起身,跟他去城内各个点巡视,你是张大人点名留下镇场子的,唯独没吵了你。” 苏晋道:“既然把人都带走了,你怎么还在?” 刘义褚道:“不留下我,你还盼着孙老贼能把周皋言留下?他巴不得你倒八辈子血霉,把人都带走,也是铁了心不叫你好过。你还是求菩萨保佑,今儿可千万别出事儿,否则孙老贼在外巡视,顶多算个办事不利,你这镇场子的没镇住,当心都察院的柳当家活剥了你的皮。” 苏晋皱眉道:“眼下衙门还剩多少人?” 刘义褚道:“算上我,也就十来人吧。”说着,忽然用手肘撞了一下苏晋,乐道:“我说你这厮怎么荤腥不沾,原来竟藏了个仙女儿似的相好,嘴还挺严实。” 苏晋听他满嘴胡诌,面无表情地将门闩上,换了身浅青直裰,匆匆洗了把脸,才又将门打开,一边冷声道:“你上回诬蔑皋言有个相好,结果那人是” 话说到一半便顿住了,门外站着的人,已从刘义褚变作一身着藕色衣裳的女子。 日出将明,风从天末吹来,西角挺拔的碧竹仿佛染上一蓬清霜,女子原还在四下张望,循声望来,看到苏晋,呆了半日才问:“是苏公子?” 杨知畏道:“明日我在宫中,府衙一切事宜当听孙府丞差遣,依柳大人张大人的意思,凡有闹事,一并抓回衙门。” 孙印德掐死杨知畏的心都有了,状元游街,众百姓争相竞看,当真有人闹事,混在百姓里头,哪能那么好抓? 他堂堂府尹避难都避到宫里头去了,还将这苦差事甩给他?想得美。 孙印德撩袍往地上一跪,道:“游街治安是由五城兵马司负责,当真有人闹事,那下官岂不要跟指挥使大人要人?下官区区一府丞,指挥使如何肯将人交给下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9.一五八章 此为防盗章  苏晋被人从刑部带进宫, 险些叫这光亮的雪色刺了目。 她已百日不见天光, 大牢里头暗无天日, 充斥着腐朽的尸味。每日都有人被带走。那些她曾熟悉的,亲近的人, 一个接一个被处死。 一朝江山易主, 青史成书。 身上的囚袍略显宽大, 凛冽的风自袖口灌进来, 冷到钻心刺骨,也就麻木了。 苏晋抬眼望向宫楼深处, 那是朱南羡被囚禁的地方。昔日繁极一时的明华宫如今倾颓不堪, 好似一个韶光飒飒的帝王转瞬便到了朽暮之年。 明华宫走水——看来三日前的传言是真的。 内侍推开紫极殿门,扯长的音线唱道:“罪臣苏晋带到——” 殿上的人蓦然回过身来,一身玄衣冠冕,衬出他眉眼间凌厉,森冷的杀伐之气。 这才是真正的柳朝明。苏晋觉得好笑,叹自己初见他时,还在想世间有此君子如玉, 亘古未见。 如今又当怎么称呼他呢?首辅大人?摄政王?不, 他扶持了一个痴人做皇帝,如今,他才是这天下真正的君王。 殿上的龙涎香沾了雪意, 凝成雾气, 叫柳朝明看不清殿下跪着的人。 “过来些。”沉默片刻, 他吩咐道。 苏晋没有动。两名侍卫上前, 将她拖行数步,地上划出两道惊心的血痕。 隔得近了,苏晋便抬起头,哑声问道:“明华宫的火,是你放的?” 他没有作声,苏晋又道:“你要烧死他。” 柳朝明这才看见她唇畔悲切的笑意。曾几何时,那个才名惊绝天下的苏尚书从来荣辱不惊,寡情薄义,竟也会为一人悲彻至绝望么。 柳朝明心头微震,却咂不出其中滋味。良久,他才道:“你作乱犯上,勾结前朝乱党,且身为女子,却假作男子入仕,欺君罔上,罪大恶极,即日流放宁州,永生不得返。” 苏晋又笑了笑:“不赐我死么?” 这一生荒腔走板行到末路,不如随逝者而去。 囚车等在午门之外,她戴上镣铐,每走一步,锒铛之声惊响天地。 柳朝明看着苏晋单薄的背影,忽然想起初见她的样子,是景元二十三年的暮春,风雨连天,她隔着雨帘子朝他打揖,虽是一身素衣落拓,一双明眸却如春阳秀丽。 那时柳朝明便觉得她与自己像,一样的清明自持,一样的洞若观火。 他只恨不能将她扼死在仕途伊始,只因几分探究几分动容,任由她长成参天大树,任她与自己分道而驰。 如今她既断了生念,是再也不能够原谅他了。 “苏晋。”柳朝明道,“明华宫的火,是先皇自己放的。” 苏晋背影一滞。 柳朝明淡淡道:“他还是这么蠢,两年前,他拼了命抢来这个皇帝,以为能救你,而今他一把火烧了自己,拱手让出这个江山,以为能换你的命。” 苏晋没有回头,良久,她哑声问:“为什么,要告诉我?” “你不是问,为何不赐你死么?”柳朝明道,“如朱南羡所愿。” 囚车碾过雪道,很快便没了踪迹。 天地又落起雪,雪粒子落了柳朝明满肩,融入氅衣,可他长久立于雪中,仿佛感觉不到寒冷。 一名年迈的内侍为柳朝明撑起伞,叹了一声:“大人这又是何必?”他见惯宫中生死人情,晓得这漩涡中人,不可心软半分,因为退一步便万劫不复。 “尚书大人本已了却生念,大人那般告诉她,怕是要令她置之死地而后生了。苏大人在朝野势力盘根错节,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当今圣上又是假作痴傻,若有朝一日,她得以返京,与大人之间,怕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他们相识五载,连殿上的帝王亦如走马灯一般换了三轮,生死又何妨呢。 “若她还能回来。”柳朝明笑了笑,“我认了。” 苏晋很小的时候打翻过一个青花瓷瓶。 那是她祖父最珍爱之物,是四十年前,他随景元帝起兵之时,自淮西一欺世盗名的州尹手中缴获的第一件珍宝。 景元帝随手给了他,说:“若有朝一日江山在我之手,当许你半壁。” 她的祖父是当世大儒,胸怀经天纬地之才学,也有洞悉世事之明达。 后来景元帝当真得了江山,曾三拜其为相,祖父或出任二三年,最终致仕归隐。 苏晋记得,祖父曾说:“自古君权相权两相制衡,有人可相交于患难,却不能共生于荣权,朱景元生性多疑,屠戮成性,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看来这古今以来的‘相患’要变成‘相祸’了。” 后来果然如她祖父所言,景元帝连诛当朝两任宰相,废中书省,勒令后世不再立相。 那场血流漂杵的浩劫牵连复杂,连苏晋早已致仕的祖父都未曾躲过。 苏晋记得那一年,当自己躲在尸腐味极重的草垛子里,外头的杀戮声化作变徵之音流入脑海,竟令她回想起青花瓷瓶碎裂的情形。 彼时她怕祖父伤心,花了一日一夜将瓷瓶拼好,祖父看了,眉宇间却隐有惘然色。 他说:“阿雨,破镜虽可重圆,裂痕仍在,有些事尽力而为仍不得善果,要怎么办?” 要怎么办? 苏晋不知,事到如今,她只明白了祖父眉间的惘然,大约是追忆起若干年前与故友兵马中原的酣畅淋漓。 旧时光染上微醺色尚能浮现于闲梦之中,醒来时却不甘不忍昔日视若珍宝的一切竟会堕于这凡俗的荣权之争焚身自毁。 苏晋想,祖父之问,她大概要以一生去求一个解,而时至今日,她能做到的,也仅有尽力二字。 朱南羡疾步如飞地把苏晋带到离轩辕台最近的耳房,回头一看,身后不知何时已跟了一大帮子人,见他转过身来,忙栽萝卜似跪了一整屋子。 这耳房是宫前殿宫女的居所,未值事的宫女当先跪了一排,身后是一排内侍,再往后一直到屋外,黑压压跪了一片承天门的侍卫,其中有几人浑身湿透,大概方才跟着他跳了云集河。 朱南羡轻手轻脚地将苏晋放在卧榻上,然后对就近一个宫女道:“你,去把你的干净衣裳拿来,给苏知事换上。” 那宫女诺诺应了声:“是。”抬眼看了眼卧榻上那位的八品补子,又道:“可是” 朱南羡觉得自己脑子里装的全是糨糊,当下在卧榻边坐了,做贼心虚地遮挡住苏晋的胸领处,又指着宫女身后的小火者道:“错了,是你,你去找干净衣裳。” 小火者连忙应了,不稍片刻便捧来一身浅青曳撒。 朱南羡命其将曳撒搁在一旁,咳了一声道:“好了,你们都退下,本王要”他咽了口唾沫,“为苏知事更衣了。”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一个也不敢动。 先头被朱南羡指使去拿衣裳的宫女小心翼翼地道:“禀殿下,殿下乃千金之躯,还是让奴婢来为苏知事更衣吧?” 朱南羡肃然看她一眼,拿出十万分慎重,道:“放肆,你可知男女授受不亲?” 宫女噤声,带着一屋子女婢退出去了。 正好先头传的医正过来了,见宫女已撤出来,连忙提着药箱进屋,却被朱南羡一声“站住”喝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在门槛上跪了。 朱南羡又肃然道:“本王方才说的话,你没听见?” 医正一脸惛懵地望着朱南羡:“回殿下,殿下方才说的是男女授受不亲,但微臣这”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榻上躺着的,大意是他跟苏晋都是带把儿的。 朱南羡一呆,心中想,哎,头疼,这该要本王如何解释? 思来想去没个结果,朱南羡只好咳了一声,更加肃然地道:“大胆,本王怎么说,你便怎么做,都是男的就可以不分彼此上手上脚了么,赶紧滚出去。” 此话一出,医正连忙磕了个头,与一帮子仍跪在地上尚以为能上手上脚的内侍一齐退了出去,临到耳房外时还听到朱南羡慎之又慎地再交代了一句:“把门带上。” 医正连忙将门掩得严严实实,忍了忍实在忍不住,对垂手立于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宫前殿内侍总管说:“张公公,十三殿下这是” 张公公一脸晦气地看了他一眼。 医正一惊,一手往耳房指了指,又压低声音道:“可老夫听说,这榻上躺着的是京师衙门的一名知事啊。” 张公公一脸晦气地点了点头。 医正的下巴像是脱了臼,再问:“殿下样貌堂堂,品性纯良,怎么c怎么染上这一口了?” 张公公一脸晦气地说:“怎么染上的且不提,要论就先论陛下与太子爷殿下知不知道这回事儿,若知道还好,要是本来不知道今日又知道了,且晓得您与杂家为这榻上这位瞧了病,废了心,蒋大人还是想想咱们这胳膊脑袋腿儿还能余几条吧。” 医正听了这话,泪珠子直在眼眶里打转,心一横眼一闭,觉得不如撞死得了,当下就往门框上磕过去。 谁知脑门没触到门框,门便从里头被拉开了,医正一个失稳,倒葱似栽到了朱南羡脚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0.一五九章 此为防盗章  明日是殿试, 任暄在衙署核对了一日贡士名录, 等到散值归家, 已暮色时分了。 春雨初歇,灼灼霞色笼罩天地, 他老远分辨出府外站着的人是苏晋,心里猜到她的来意,一时喜出望外, 遂命下人请到厅堂, 以好茶奉上。 苏晋将密帖取出:“请小侯爷过目。” 任暄五年前就读过苏晋的文章, 彼时她方入翰林, 一手策论清放干净,颇具名气。 他咧嘴笑道:“你文章太好, 就这么交给殿下, 他也不能用的。我稍后会于取辞措字上做些改动, 你放心, 绝不让翰林那老几个瞧出端倪。” 苏晋道:“全凭小侯爷做主。” 任暄仔细将密帖收了, 想了想问:“你甘冒此风险, 可是在京师衙门呆不住了?我在吏部有熟人,说是詹事府录事有个缺, 虽只是九品,好歹在东宫手下做事,比起京师衙门体面许多, 你可有意?” 苏晋一时默然, 未几才道:“小侯爷既在礼部, 必然晓得晁清失踪一事吧。” 任暄称是,苏晋续道:“晁清与下官乃故旧。我去贡士所问过,他失踪当日,太傅府晏三公子曾来找过他,有一枚晏家玉印为证,且二人有过争执。奈何少詹事大人走的时候,晁清人还在,也查不到少詹事头上。我官微言轻,自知闯不了太傅府,只请小侯爷能让我与晏三公子见上一面,也好当面讨个究竟。” 任暄没料到苏晋此番周折,为的竟是旁人。往细里琢磨,晏子言如今是詹事府少詹事,应天府衙门大约不愿得罪人,想将这案子摁下,苏晋不得已,才甘冒大不韪,私回了密帖,找到侯府来的罢。 这也算是舍己为人了。 任暄思及此,心中生出些敬重之意,言语上也亲厚几分:“不瞒苏贤弟,为兄因一桩私事,实在不便领贤弟去太傅府拜访。不如这样,明日一早,你扮作随侍与为兄一同进宫。晏子言每日五更必从金水桥畔过,为兄帮你拦下他,你也好问个明白。” 是夜,苏晋依任暄之言,就近歇在侯府。翌日四更起身,匆匆用过早膳,上了马车,任暄又问道:“这朝廷上下,除了翰林那老几个,贤弟便不再识的谁了罢?” 苏晋应道:“彼时在翰林院只顾修书撰文,与人结交甚少,且只有区区数月,当不会有人认出下官。” 任暄道:“这就好,你是不晓得新上任的左都御史柳大人,治纪甚严,若叫人瞧出端倪,发现我与贤弟纲纪不振,就不好收拾了。” 苏晋愣了一愣,眼看皇城已近在跟前,做出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态势:“哦,倒未曾听说过此人。” 正午门前,车马止行。又因宫中为消弭火患,禁了诸臣灯火,只有二品以上大员可乘轿提灯而入。 五更不到,金水桥畔寥寥站了数人,都在等掌灯内侍前来引他们入宫。 任暄领着苏晋等在桥头,到了五更正刻,晏子言果然踩着梆声来了。 任暄上前寒暄一二,将话头引到殿试,就道:“昨日核对贡士名录,本该有八十九名,没成想失踪了一个,去衙门一问,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礼部这头要应付差事,报的是家急返乡,但你也晓得罗尚书爱究细儿的性子,回头怕他问起,又差下头行走去贡士所打听了打听,可巧了,那处武卫说这贡士失踪前,你去过一趟。” 晏子言“哼”了一声:“胡说八道。”又眯着眼问:“小侯爷拿这话来问我是甚么意思?疑心我将人劫走的?” 他生的长眉凤目,一身朝服也穿出广袖长衣的气度,宛如古画里的魏晋名士。只是大英雄能本色,真名士自风流,晏子言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是曲高和寡得过了。 任暄笑道:“若是怀疑你,我还来问你做甚么?通风报信么?” 晏子言低眉暗忖半刻,也以为是,目光不经意落到苏晋身上,不由道:“怎么,身边换人了?” 任暄道:“阿礼病了,就随意带了另一个,也巧,昨日就是差他去贡士所上打听的。” 苏晋上前打了一个揖:“小人贾苏,拜见少詹事大人。” 晏子言没有接话,上下打量着她,一时没移开眼去,苏晋又道:“少詹事大人恐怕是贵人多忘事,但贡士所的武卫并非空口无凭,他们说少詹事去过,是有一枚晏家玉印为证的。” 晏子言抖了抖袖袍,以为在听笑话:“一群莽夫信口开河,晏家玉印乃晏氏身份象征,本官从来爱惜如命,绝不外带身侧,如何能落入他人之手?” 苏晋抬头直视晏子言,摊开右手:“那么依少詹事所言,小人手里的这枚玉印是假的了。” 天尽头只有月色,羊脂玉所制的印章莹润生辉,晏子言的脸色瞬时变了,伸手就要夺玉印,苏晋却先他一步收回手,淡淡道:“看样子却不是假的。” 晏子言怫然怒道:“你是甚么东西,竟敢问责本官!”只是月色下,苏晋茕茕孑立,淡漠冷静的样子,叫他觉出一丝似曾相识,“不对,我像是见过你的,你是——” 金水桥另一头照来一星光亮,众朝臣本来凑在一处瞧热闹,被这光亮晃了眼,俱作鸟兽散。 二品以上大员因不必等候灯火,没几个早来的,能五更天到正午门的,大约只有都察院新上任的铁面菩萨了。 任暄心道不好,只盼着菩萨的轿子能隔开全世界,什么动静都听不见才好。偏偏菩萨就在他跟前落了轿,轿前的掌灯随侍还和和气气地招呼:“小侯爷早,少詹事大人早。” 苏晋听声音耳熟,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正是那日在大理寺给她送伞的那个。不用猜,另一位一露面就叫天下肃静的便是左都御史柳朝明柳大人了。 柳朝明不言语,连神色也是寂寂然的,一旁的掌灯随侍又道:“老远就听见小侯爷与少詹事大人兴致正高,不知是聊甚么,叫小人也来凑凑趣。” 任暄十分谦和:“安然哥子说笑了,少詹事不过是瞧着我换了个面生的随侍,随意问了几句。”言罢还给晏子言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大事化小。 哪里知晏子言不吃这一套,凉凉道:“面生?我看是面熟得很。”他往前两步,对面站到苏晋跟前,“我已记起你是谁了,景元十八年的进士,苏晋苏时雨可是?” 昔日与晏子言不过在琼林宴上有过一面之缘,连话都没说过,实没成想他竟记得自己。 眼下百官俱在,且还有个察覈官常的左都御史,假扮官员随侍,这错处说起来也不大,就怕旁人往死里扣帽子,因此是万万不能认的。 苏晋只当自己是个长重了样的,旁若无事地看着晏子言,张口问道:“什么苏时雨?大人是不是记岔了?” 晏子言冷笑一声:“你大可以不认,却不要以为只我一人记得你!”双袖一拂,转首走到柳朝明跟前拜下:“柳大人,景元十八年恩科,您去杞州办案,回京后,在诗礼会上提起当地的解元苏晋苏时雨,说其文章有状元之才,正乃眼前之人也!” 夤夜只得一星灯火,映在柳朝明眸深处,轻轻一晃,如静水微澜。 半晌,他淡淡道:“是么?”顺手拿过提灯,举在苏晋近前照着看了一会儿。巧言令色,冥顽不灵,跟那日在大理寺风雨里见着的样子一般无二。 柳朝明将提灯递还安然,转身回轿,冷清清说了句:“不认得此人。” 任暄没想到这一茬儿瞒天过海落到柳朝明眼皮子底下竟被一笔带过,大喜之余又有点劫后余生的侥幸,忙拉着晏子言拜别了御史大人的官轿。 正巧引群臣入宫的掌灯内侍来了,晏子言再看苏晋一眼,“哼”了一声,甩袖往宫里而去。 任暄扭头盯着他的背影,等人走远了才对苏晋道:“晏子言这个人,脾气虽坏点,但为人还算敢作敢当,我看他方才的反应,委实不像去过贡士所,可你手里这枚玉印分明又是真的。” 苏晋道:“是,我也疑心这个。” 任暄来回走了几步,说道:“这样,你且先在此处等着,待会儿为兄送完密帖,抽空子去詹事府打听打听,看看晁清失踪那日,晏子言究竟做甚么去了。” 詹事府原为打理皇帝皇子的内务所设,景元帝开国后,令其作辅佐储君之用,因此建在东宫附近。 仕子闹事后,晏子言质疑春闱有舞弊之实,皇上授命他为主审,一连数日都扎在翰林院,重断会试的卷宗。 却越断越无奈。 会试的好文章,的确大都出自南方仕子之手。 看来沈奚的话不假,南北两地的仕子确实存在差距(注),所谓的科场舞弊,也许真的只是误会。 晏子言觉得自己审卷都快审出魔怔来了,回到詹事府,听说左都御史来找,头一个念头竟是柳大人是南方人,难怪做了都御史;尔后见到跟着柳朝明而来的苏晋,心想,这位也是南方人,难怪是二甲登科的进士。 直到听了这二人的来意,他才回了魂,看了苏晋两眼,轻笑道:“我还道你一个区区从八品知事,任暄怎么肯由着你来正午门前问责本官,原来他是得了这样的好处。买卖做得不错,拿着本官的颜面去换十七殿下的人情,本钱不过是你的才学,他一本万利,赚得盆满钵满。只是可惜了当年长平侯兵马中原战无不胜,生出个儿子,竟是个四体不勤的生意经。” 他这一番话说得尖酸刻薄,但往细里一想,却是参破其中道理。 苏晋不是不明白,她答了策问去找任暄,乃是有事相求,实属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无意一争长短。 晏子言斜着又瞧苏晋一眼,觉得此人虽看上去清雅内敛,没成想竟有个杀伐果决的个性。仕子闹事当日,若不是苏晋命人将晏子萋绑了送回府,也不知他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能闯出甚么祸来。 这么想着,顺口就问了句:“你不是受了伤?” 苏晋没留神他提起这个,愣了一愣,才道:“养了数日,已好些了。”又续道:“刑部传话,好几桩案子悬而未决,下官不敢耽搁,才赶着早进宫里来。” 哪里来的好几桩案子? 小小知事,与她相关的大案,统共也就仕子闹事一件。 这所谓的好几桩,大约是将晁清失踪一并算了进去,旁敲侧击地点醒他吧。 晏子言听出苏晋话里有话,冷笑道:“依本官看,是你上赶着往案子上撞吧?” 又觉得苏晋区区知事,三番五次地对自己出言不逊,方才那点感激之意消失全无,恶声相向道:“你那日没死在闹事当场已是万幸,好好将养才是正道。更不必赶着早进宫,刑部审案,尚不缺你一个证人。况且少几个你这样没事找事的,京师反而太平些,哦,这么一看,你那日没死成当真可惜了。” 苏晋听了这话,双眼弯了弯,负手平静地看着晏子言:“大人说的是,下官死不足惜,只是大人这么盼着臣下死,不禁叫人琢磨起由头,是有甚么把柄落在下官手上了么?” 晏子言一时怒不可遏,抬起手想要唤人进来治治这吃了豹子胆的东西。 苏晋却不肯退让,她今日来,就是要从晏子言嘴里问出晁清失踪当日的因由,激怒他是意料中事,若这便怕了,何必犯险来这一趟。 “闹够了吗?”正这时,端坐上首的柳朝明沉声道。 苏晋与晏子言互看了一眼,均把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柳朝明问晏子言:“十七殿下当日呈给翰林的策论,听说太子殿下已让掌院转到了詹事府?” 晏子言拱手道:“正是。”一时没忍住心中得意,又对苏晋道:“本官差点忘了,本官有没有把柄落在苏知事手上实不重要,倒是苏知事有一个现成的把柄,正握在本官手里。” 说着,转身自案头取了案宗,正要呈给柳朝明,忽又缩回手,一脸疑惑地问:“敢问柳大人是如何晓得十七殿下的策论是苏晋代写的?” 苏晋心里头窝火,这都甚么乱七八糟的?不是你自任暄处取了策论原本上递刑部,这才招来的都察院么? 然而这个念头闪过,苏晋忽然觉察出不对劲。 倘若是晏子言将策论原本呈给刑部,那么沈拓怎会猜不出这案子的另一头是十七殿下? 这么一看,东宫与刑部,倒像在各查各的,互不相知。 柳朝明道:“你不必知道。” 晏子言又道:“那么敢问柳大人,若查实据证,要如何处置苏知事呢?下官可是听说半年前那位代十四殿下执笔的司晨是被杖毙的。” 柳朝明道:“前车之鉴只做参详,不必盲目行效,都察院审完,自当以罪论处。” 晏子言忖度一番,自以为悟出柳朝明的言中意,于是道:“按照御史大人的说法,这等罪名,便不是死,也要落个革职流放吧?” 说着,忽然合手对柳朝明一揖,白衣广袖带起一阵清风:“柳大人,下官纵然十分看不惯苏晋,但也听闻仕子闹事当日,应天府府丞带着一帮衙差藏在夫子庙里,东西二城兵马司堵在半道上不分轻重缓急地跟几个暴匪周旋,在朱雀巷的礼部大员不想办法疏散百姓便罢了,皆躲在茶坊里头,生怕被伤着一分半分,只有他,只身纵马而往,虽自不量力妄图扭转乾坤,愚蠢至极地真当自己是根葱,但下官想为朝廷留下此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1.一六零 此为防盗章 苏晋看周萍一眼, 提点道:“谨言慎行, 言多必失。” 周萍没能领会她的深意,回道:“也没甚么, 早前我遇上户部的沈侍郎,他穿了一身便服, 与我说他是都察院打杂的, 害我违反了纲纪, 险些犯了个不敬之罪,还好左都御史大人慧眼如炬,明辨是非, 并未曾跟我计较。” 说着,又打量了朱南羡一眼,续道:“方才我甫一见南校尉, 看您气度威仪, 丰神俊朗, 像是个皇亲国戚似的, 以为你们宫里的人都有这穿便服诓人的恶习,原来竟是个校尉,当真失礼失礼。” 朱南羡道:“周兄弟, 客气客气。” 苏晋又看周萍一眼, 说:“旁人是吃一堑长一智, 你是吃一堑短一智。” 周萍又没能领会这句话的深意, 责备道:“你还说我, 我倒是要说说你。你平日与人结交, 应当慎重些,像是南校尉这样的就很好,可换了沈侍郎这样的,那便万万结交不起。更莫说当日的十三殿下,他一来,我们衙门上上下下头都磕破了,也仅仅只能觐见殿下的靴面儿。杨大人隔日膝头疼得走不了路,还说等你回来要提点你,可不能再将十三殿下往府衙里招了,咱们府衙小,供不起这位金身菩萨,你可记住了么?” 苏晋最后看周萍一眼,觉得他已无可救药,决定不再搭理他。 倒是朱南羡被这番话说得好不尴尬,只好郑重其事地代答:“嗯,已记住了。” 三人并行着出了宫,张罗了马车往京师衙门而去。 刘义褚已在府衙门口等着了,见回来的是三个人,其中一位不认识的还有些眼熟,便捧着茶上前招呼:“这位是?” 周萍道:“这位是南霭南兄弟,金吾卫的校尉,为人十分和善。” 刘义褚点了一下头,一边将朱南羡往府里引了,一边问苏晋:“你在宫里,可有打听到元喆的消息?” 苏晋步子一顿,垂眸道:“下了诏狱,没能撑过去。” 身旁的三个人都愣住了,刘义褚问:“怎么死的?” 苏晋微一犹疑,道:“自尽。”又添了一句:“咬舌自尽。” 廊檐在偏堂外打下一片暗影,刘义褚站在檐下,往堂内望了望,苏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里头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佝偻着背脊,满脸皱纹大约已过花甲之年,看他几人走近,立时从座椅上起身,且喜且畏地看着他们。 周萍道:“这这怎么开得了口?” 苏晋咬了咬唇,斩钉截铁地说:“暂且不提。”迈步跨进了偏堂内。 周萍一愣,一时没叫住她,只好转头问朱南羡:“南校尉,你是宫里头的,你听说过这事吗?元喆他,怎么自尽了呢?” 朱南羡愣怔地看着苏晋的背影。 许元喆他知道,当日苏晋拼命从如潮的人群里救出来的探花郎。 是啊,好不容易救出来,怎么就死了呢? 他略一思索,没答周萍的话,也跟着苏晋进了偏堂。 老妪一见苏晋,颤巍巍走近几步问道:“是苏大人?”便要跪下与她行礼。 苏晋连忙扶住她,道:“阿婆不必多礼。”想了一想,又垂眸道,“阿婆,元喆一直视我为兄,他的阿婆便是我的阿婆,您还是叫我的字,唤一声时雨罢。” 老妪道:“这不行,大人便是大人,是青天老爷,可不能没分寸了。”却一顿,一时满目企盼地望着苏晋,切切道:“苏大人,草民听周大人说,元喆被叫去宫里,听说是皇上要封他做大官了,您知道他啥时候能出来么?” 苏晋避开她的目光,低声道:“皇上委以重任,大约还有几日吧。”余光里看到老妪手里还抱着行囊,便问,“阿婆可找到落脚之处了?” 老妪窘迫道:“草民昨日才到应天府,本来想去贡士所打听,谁知那处里里外外围着官兵,草民不敢去,这才来劳烦苏大人问问元喆的下落。”她想了想,又连忙道,“苏大人不用担心,元喆既然过几日要回来,草民就在离宫门近一些的地方歇歇脚,他几时出来都不要紧,草民就想着能早一些见到他就好。” 苏晋的心里像堵了一块巨石,唇边却牵起一枚淡笑:“这怎么好,等元喆出来,可要怪我这个做兄长的招待不周了。”说着,拿过老妪手里的行囊道,“阿婆便在我衙门的处所歇脚,我这几日刚好有事务缠身,若能进宫,说不定还能帮您催催元喆。” 说着,一边扶起老妪,往偏堂后方的处所走去,推开自己的房门,又笑道:“阿婆千万别觉得打扰了我,我听元喆说阿婆您会纳鞋垫,我脚上这双不合适,阿婆您一定为元喆纳了不少,能顺带着给我一双便好。” 老妪眉间一喜,道:“行行,苏大人您真是好人。”又仔细看了眼苏晋的脚,说道,“大人您的脚比元喆小一些,他的您怕是穿不了,草民重新给您纳一双好的。” 苏晋点了一下头,合上门退出来,迎面撞上一直跟在她身后的朱南羡。 朱南羡看了眼她握紧成拳的手,一时不知当说甚么,只问:“苏晋,是不是我父皇” 苏晋猛地抬头看他,双眸灼灼似火。 可这火光只一瞬便熄灭了,苏晋移开目光,摇头道:“与殿下无关,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朱南羡默了一默,又问:“你不告诉她,是不是想先还许元喆一个清白?” 苏晋没有说话。 朱南羡看着她,忽然抓住她的手,将一块冰冷的物事放入她手心。 苏晋低头一看,竟是一块白无瑕的美玉。 朱南羡道:“这是张奎搁在刑部大牢墙缝里的玉,我亲自去找的。”然后他顿了一顿,又说,“苏时雨,你不必担心,这一两日我已琢磨过了,入仕的原因,你不说,本王便不问。你今后若想做甚么,你去做,本王便帮你。本王只希望你能明白你不是独自一个人。” 柳朝明一边翻看卷宗,一边听钱三儿禀报追查苏晋当日被下毒的结果,面无表情道:“这么说,除了一点蛛丝马迹,你这两日甚么都没查到?” 钱三儿道:“大人可错怪下官了。除了这点蛛丝马迹,下官倒还查出了一桩怪事。” 柳朝明自案宗里抬起眼。 “柳大人,十三殿下当日既然肯跳云集河救苏知事,按说他应当也是对这案子十分上心的,难道不应当也查一查么?可您猜怎么着,他非但没紧着追查这桩事,反而却打发走了两个承天门守卫,下官去问,居然恰好是当日跟着他跳河的两个,您说怪不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2.一六一章 此为防盗章 苏晋记得四年多前,自己被吏部那群杀才乱棍杖打晕死在街边,也是这么生死一线地挺过来的。所谓以下犯上,杖责八十那只是吏部对外的说辞。事实上他们动的是私刑,以为已将她打死了,随手扔到了死人堆里,是她凭着一口气爬了出来。 也许是这一生注定要走在刀尖上,所以上苍仁善,让她生得格外皮糙肉厚,真是幸甚。 仕子闹事过后的半夜里,整个京师上下都落了雨。 雨水滂沱如注,却不像寻常阵雨急来急去,而是遮天蔽日地浇了两日昭昭然将暮春送走。 酷暑将至。 后一日京师上下果真变了天。 北方仕子与在朝的北臣联名上书恳请彻查科场舞弊一案。 折子递到皇案,景元帝震怒一命三司会审理清闹事因果挑唆从犯涉事衙门一律从重处置二撤春闱主考翰林掌院裘阁老一职,废除今春登科三甲的封授,令翰林上下十余学士重新审阅春闱答卷。 景元帝的处置,面儿上看是各打一百大板,南北两碗水端平。 可当日廷议,景元帝问众卿之见,户部侍郎沈奚不过试探着说了句“南北之差,大约误会”,便引得龙颜大怒,责令杖打三十。 沈奚的爹就是刑部尚书。 据说这三十杖,还是沈尚书他老人家亲自抡板子上的,大约想让他那光会耍花架子的儿子长个记性,实实在在下了狠手。 结果将沈奚腿打折了。 苏晋身上的伤刚好一些,能踱出房门在院里转悠的时候,周萍便将这朝中事一桩一件地说与她听。 说到沈奚,在廊檐下晒太阳的刘义褚就插嘴道:“同是重臣之后,这沈侍郎可比晏少詹事差得远了。单说揣摩圣意这一项,晏少詹事便雷打不动地站边北面儿,结果怎么着?龙颜非但大悦,还特命他主查科考一案。我看等这案子结了,少詹事不日就要升任詹事,升任各部侍郎尚书,升任太子少保,少师,这晏太傅府,就该改名儿喽。” 苏晋听他提起晏子言,心中一时郁郁。 她当日为保晏子萋安危,将玉印归还给了她。想来这晏子萋拿回玉印,便没理由再来衙门,跟她说晁清失踪当日的因果了。 她一身是伤,硬闯太傅府是不能够,小侯爷任暄也再没递策问来,否则还可以拿命犯险,再往宫里走一遭。 一旁的刘义褚看苏晋病怏怏的,又唠叨开来:“要我说,朝廷上下全是一帮白眼儿狼,仕子闹事这茬儿,你苏知事出生入死,该记一大功吧?眼下躺了几日,刚刚回魂儿,也就长平侯府的小侯爷来瞧过你两回。可你晓不晓得,上个月户部钱尚书上朝时也就打了一个喷嚏,那些个大尾巴狼提着千金药方,差点没将尚书府的门槛儿踩破了。” 苏晋一边听他扯淡,一边在心中忖度晁清的案子,没留神听出个柳暗花明来,不由问:“小侯爷来看过我?” 刘义褚点了点头,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就属他的心没黑透。” 周萍道:“已来过两回了,见你闩着门只顾睡,谁也不让进,就说过几日再来。” 苏晋刚想问任暄何时再来,前头便有一小厮来报,说长平侯府的小侯爷登门探病来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任暄并没有一副探病该有的样子。 起码眉间锁着的是忧思,不是关切。 一见到苏晋,便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道:“苏贤弟,为兄把银两给你备好了,你择日便离京罢?” 苏晋愣了愣,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来,问:“是出甚么事了?” 他们在偏厅说话,四下无人,可任暄听她这么问,仍站在窗前左右望了望,这才回过身低声道:“你先前不是帮宫中殿下代写策问么?叫人查出来了!” 苏晋素日与任暄并没瓜葛,方才看他愁云密布,便猜到是代答策问的事出了岔子。 她刚在生死路上走了一遭,眼下竟能比任暄更从容一些,问道:“是如何查出来的?已经立案了么?” 任暄道:“这倒还没有。”又一叹:“为兄也不瞒你了,你这题策问,为十七殿下答的。十七殿下你也晓得,出了名的不学无术,为兄也是防着这一点,还特意帮你将取辞措字改得生嫩许多。立论虽深刻,但皇子太孙身边人才济济,权当是十七殿下向人请教了道理,翰林那老几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算了。坏就坏在晏子言。” 苏晋听到这里,心中疑窦丛生,晏子言虽曾为翰林侍读,而今却是詹事府少詹事,十七殿下的策论怎么会落到他手上?若说他刻意针对自己便罢了,可此事甚是机密,他怎么偏偏知道这策论是自己代写的呢? 任暄看她面露疑惑,便续道:“当今太子有两个胞弟,一个十三,一个十七,这你知道。你因玉印一事,跟晏子言有些龃龉。他也因这事,不知怎地就将你记上了,还特意找了你当初写得清帛钞来给太子殿下看。 “当日也是巧了,十七殿下刚好就在东宫,看了你的清帛钞,就说这字他见过。你说你一个知事,跟十七殿下八竿子打不着,他怎么会见过你的字?晏子言是个黄鼠狼精转世的,当即就猜到了因由,把十七殿下近来的策论找出来,太子殿下看过大怒,十七殿下便将实情说出来了,两日前,晏子言还特地上我府上,将你的策论原本取走了。” 苏晋愣了一愣,不禁想问任暄为何还将原本留着,难道不应当事后立时烧了么? 可她转而一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身之道,适时给自己留条后路,似乎并没甚么不对。 虽然这代价是旁人的命。 任暄看苏晋的神色变得寡淡起来,一时懊悔道:“苏贤弟,这事是为兄的错,是为兄不够慎重。可当务之急,是你能越快离开京师越好。你可知道半年前,那名帮十四殿下代答策问的司晨,是被人活活打死的?前几日,刑部沈尚书要传你进宫问话,幸好柳御史替你拦了拦,说你重伤未愈,让你歇上几日。依为兄看,反正这满朝上下,也没谁敢不卖左都御史的情面,眼下他在你身前挡着,你还是刀枪不入的,不如趁这个当口,远走高飞算了。” 任暄嘴上这么说,心里实则不想让苏晋逃的。 苏晋一介书生,便是逃,又如何能逃出十万亲军的天罗地网?加之这一两年来,锦衣卫有复起之势,若太子一怒之下,请旨让镇抚司的人出马,苏晋下了诏狱,还不得把甚么都吐出来? 所以他一通大论,先是提到了朱十三,再是提到了柳朝明。 十三殿下一直看重苏晋,他是知道的,而这半月看下来,就连柳朝明这一位铁面御史,也对苏晋诸多宽宥,大约有赏识之意。 倘若苏晋真地惜命,便不该逃,该立刻去找这二位金身菩萨保驾护航。 任暄晓得苏晋一身倔骨头,这话倘若直说,怕会激得她当下立牌坊等死。 就看她能不能闻弦音而知雅意了。 苏晋想了想问道:“你不是说还未曾立案么?刑部传我进宫做甚么?” 任暄道:“刑部是为仕子闹事传你的,想问问当日的情形。眼下这不是三司会审么,柳大人这才与沈尚书打的招呼。虽说当日没甚么端倪,但晏子言将你策论拿走,必然是想上递刑部的,想必刑部如今已晓得你这茬了。” 任暄说完,仔细去瞧苏晋脸色,想在她的眉梢眼底找答案。 却没料到苏晋心里却想着另一桩事。 她早先还在郁结自己将玉印还给晏子萋,晁清的案子虽有了线索,但却断了门路。 眼下刑部传她,正是良机,若代写策论的案子能引来晏子言当面对质,她便可当着柳朝明,沈拓的面将晁清的案子捅破。 再不怕无人肯受理贡士失踪的案子了。 这人世一重山一重水,越往上走,人命便越轻贱起来。 新君立国,标榜了几十年的仁政爱民,不过是幌子,接近权势中心,连寻个人都得大费周章百转千回,若黎民是拼了命才苟活,还谈甚么仁爱。 苏晋心底泛起一丝悲凉,却又如在暗夜之中看到一丝熹光,总算不是走投无路。 反正命只有一条,为晁清的案子,已然搭进去过一回,何妨再搭一回? 她送走了任暄,问周萍讨了刑部的手谕,立时往宫里去了。 当务之急,是传胪当日的安危。大典过后,状元游街,一甲三人自承天门出,途经夫子庙,至朱雀巷,一路当严防死守,万不能出岔子。 杨知畏道:“明日我在宫中,府衙一切事宜当听孙府丞差遣,依柳大人张大人的意思,凡有闹事,一并抓回衙门。” 孙印德掐死杨知畏的心都有了,状元游街,众百姓争相竞看,当真有人闹事,混在百姓里头,哪能那么好抓? 他堂堂府尹避难都避到宫里头去了,还将这苦差事甩给他?想得美。 孙印德撩袍往地上一跪,道:“游街治安是由五城兵马司负责,当真有人闹事,那下官岂不要跟指挥使大人要人?下官区区一府丞,指挥使如何肯将人交给下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3.一六二章 此为防盗章 春闱至今,仕子聚众闹事共十五起。也曾有状子递到大理寺c都察院, 状告春闱主考裘阁老徇私舞弊。 科场案非同小可, 柳朝明与张石山商议后, 只简略奏明圣上,决定等传胪之后彻查。 当务之急, 是传胪当日的安危。大典过后, 状元游街,一甲三人自承天门出, 途经夫子庙,至朱雀巷,一路当严防死守, 万不能出岔子。 杨知畏道:“明日我在宫中,府衙一切事宜当听孙府丞差遣,依柳大人张大人的意思, 凡有闹事, 一并抓回衙门。” 孙印德掐死杨知畏的心都有了,状元游街, 众百姓争相竞看, 当真有人闹事,混在百姓里头,哪能那么好抓? 他堂堂府尹避难都避到宫里头去了, 还将这苦差事甩给他?想得美。 孙印德撩袍往地上一跪, 道:“游街治安是由五城兵马司负责, 当真有人闹事, 那下官岂不要跟指挥使大人要人?下官区区一府丞,指挥使如何肯将人交给下官?” 杨知畏道:“这你不必忧心,我会将府尹挂印留与你。” 孙印德又道:“若下官带衙差去巡查治安,京师衙门又由何人坐镇调度?” 杨知畏见他推脱再三,不悦道:“自当由刘推官顶上,署内事宜繁多,但也不是离了谁就不行。” 刘义褚听了这话却为难道:“下官平日里审个案,诉个状子倒还在行,奈何举子出身,不熟悉传胪的规矩,恐难当此任。” 张石山面色不虞:“堂堂京师衙门,连个知仪守礼,调度坐镇的人也找不出?” 周萍借机道:“回禀大人,衙中有一知事,乃进士出身,当年受教过传胪仪制。” 张石山自然晓得这个人是跪在退思堂外的苏晋。 外头风雨交加,他心心念念后生的安危,听了这话,就势道:“便命他进来说话。” 少倾,苏晋站在退思堂门槛外,跟张石山柳朝明行礼。她淋了雨,唯恐将湿气带进去,并不进堂内。 张石山原想让她去换过衣裳,但柳朝明自到衙署一直面色森然,张石山晓得他一向看中守礼克己之人,怕再对苏晋宽宥,惹他不快,便开门见山对苏晋道:“你既是进士出身,想必熟知传胪大典的规矩,你便从唱胪起,自游街毕,一一讲来。” 苏晋应是,方说了两句,柳朝明冷声打断:“听不清。” 苏晋顿了一下,只好大些声气从头讲起。 春雷隆隆,急雨下得昏天暗地,柳朝明脸色森寒,再耐不住性子听下去,将茶盏往案上一搁,训斥道:“是没人教过你该站在哪里回话么?” 退思堂鸦雀无声,苏晋道:“回大人,下官一身尽湿,恐将寒意带进堂内,若叫各位大人沾染了病气,该是下官的罪过了。” 柳朝明的面色更加难看:“那你还杵在这?” 他的话没头没尾,俨然一副要定罪论罚的模样。 苏晋稍一迟疑,当即跪地行了个请罪的大礼,匆匆退了下去。不稍片刻,她便回来了,换了身干净衣裳。 雨细了些,春阳挣脱出云层,洒下半斛光,将退思堂照得一半明一半暗。 苏晋抬起眼皮,瞥了堂上一眼,柳朝明沉默寡言地坐在光影里,方才莫名的戾气已散了不少,眉梢眼底透露出一如既往的高深。 她松了口气,依张石山所言,将传胪的规矩仔细说了一遍,无一不妥。 张石山点了点头,命一干人等悉数退下,只留了苏晋。 他嘱咐道:“虽说明日留你在衙署调度是以防万一,但孙印德毕竟是个靠不住的,你这一日要多留心些才好。” 苏晋称是。 她虽换过衣衫,但发梢未干,泠泠水意称着修眉明眸,清致至极。 柳朝明的目光在苏晋身上扫过,淡淡道:“明日,我会命刑部给你送个死囚过来。” 又是句没头没尾的话。 苏晋揣摩片刻,试探着问:“大人的意思是拿这死囚做文章,当真有仕子闹事,杀一儆百?” 柳朝明却不置可否:“你看着办。” 苏晋默了默道:“柳大人,下官一介书生,连伤人都不曾,君子远庖厨,宁见其生,不愿见其死,遑论取人性命,下官不会。” 柳朝明面无表情道:“你生来便会拽文?” 苏晋不言。 柳朝明站起身,路过她身边冷冷丢下一句:“不会便学。” 至晚时分,霞色喷薄而出,一方天地浓艳似火,应天府一干大小官员立在衙门外规规矩矩地站班子,恭送二位大人。 方才柳朝明对苏晋严苛的态度,孙印德看在眼里。 他排头立在车马前,投其所好地请教:“柳大人,不知苏知事躲懒旷值,私查禁案,数罪并罚,该是个甚么处置?” 柳朝明转头看他一眼,声音听不出情绪:“他私查禁案了?” 孙印德连忙上前搭一把手,要扶柳朝明上马车,一面说道:“禁案只是个说法,其实都是他臆想出来的。前一阵儿有个贡士私自回乡了,他非说是失踪,要闹到太傅府,詹事府头上去,若不是下官拦着,怕是要搅得天下大乱。” 看柳朝明不语,孙印德又压低声音透露道:“大人有所不知,这苏知事面儿上瞧着像个明白人,皮囊里裹了一身倔骨头,臭脾气拧得上天了,早几年作妖得罪了吏部,杖责八十棍还” 他话未说完,马车前一都察院小吏抬手将车帘放下,把他与柳朝明隔出里外两个世界。 小吏朝孙印德一拱手,笑道:“孙大人,眼下天色已晚,大人若实在有话,不如改日上都察院与柳大人细说。” 孙印德急忙称是,又迟疑道:“只是下官区区一四品府丞,也不知该何时上门,才不至于叨扰了左都御史大人?” 小吏冲车夫使了个眼色,车夫一扬鞭,马车骨碌碌走了。 小吏弯着一双笑眼,对孙印德打个揖,歉然道:“这原是我的过错,昨日巡城御史巡街,瞧见孙大人您当值时分去了轻烟坊,喝得烂醉如泥,方才出衙门的时候,柳大人还叮嘱下官,说等此间事毕,请孙大人到都察院喝茶哩。” 苏晋连夜又将《随律》,《随法典要》以及《京师街巷志》翻看了一遍。 大理寺都察院两位堂官并头找上门来,她不敢怠慢,加之日前看过的贡士名册,心里猜到这次的仕子闹事并非面上看着那么简单。 自古科场案无一不是一场连皮沾着骨头的血雨腥风。 景元帝更非仁慈的皇帝,十余年前那场声势浩大的谋逆案,罢中书省,废宰相,株九族,牵连万余人,直至今日还在追查同党。 苏晋知道,也正因为此,柳朝明才没有去找五军都督府,没有去找上十二卫,而是吩咐区区应天府带着衙差去拿人,若当真有仕子闹事,只当是暴民收押。 只有将事件的本质化繁为简,才不至于酿成大祸。 到底是做学问做惯了的人,翻起书来如老僧入定,直至外头响起拍门声,苏晋才回过神来。 天边已泛鱼肚白,刘义褚捧着盏热茶,打着呵欠歆羡道:“还是你好福气。” 苏晋道:“怎么?” 刘义褚郁郁道:“昨夜孙老贼点天兵天将,二更天便叫我们起身,跟他去城内各个点巡视,你是张大人点名留下镇场子的,唯独没吵了你。” 苏晋道:“既然把人都带走了,你怎么还在?” 刘义褚道:“不留下我,你还盼着孙老贼能把周皋言留下?他巴不得你倒八辈子血霉,把人都带走,也是铁了心不叫你好过。你还是求菩萨保佑,今儿可千万别出事儿,否则孙老贼在外巡视,顶多算个办事不利,你这镇场子的没镇住,当心都察院的柳当家活剥了你的皮。” 苏晋皱眉道:“眼下衙门还剩多少人?” 刘义褚道:“算上我,也就十来人吧。”说着,忽然用手肘撞了一下苏晋,乐道:“我说你这厮怎么荤腥不沾,原来竟藏了个仙女儿似的相好,嘴还挺严实。” 苏晋听他满嘴胡诌,面无表情地将门闩上,换了身浅青直裰,匆匆洗了把脸,才又将门打开,一边冷声道:“你上回诬蔑皋言有个相好,结果那人是” 话说到一半便顿住了,门外站着的人,已从刘义褚变作一身着藕色衣裳的女子。 日出将明,风从天末吹来,西角挺拔的碧竹仿佛染上一蓬清霜,女子原还在四下张望,循声望来,看到苏晋,呆了半日才问:“是苏公子?” 朱南羡清楚地记得,五年前的苏晋,不是这样的。 彼一时,西北卫所要增派指挥使,他自小尚武,上书请命前去。 当时景元帝染了时疾,一切大小事务皆由朱悯达代为批红。 朱南羡的折子递到皇案便被朱悯达扔回来,斥责了一句“尽逞莽夫之勇”,令他闭门思过七日。 那时的朱南羡还有个撞破南墙都不肯回头的性子。 他默不作声地将折子收了,回到宫里,非但闭了门,还拒了水食,连着五日滴米未尽,直到朱悯达命人将门撞开,看到这个半死不活唇角干裂还仿佛得胜一般咧嘴冲自己一笑的胞弟。 朱悯达恨不能把他一脚踹死。 到底是跟在身边长大的,朱悯达知道老十三吃软不吃硬,随后又想了一个辙,动之以情地劝了一番,大意是:“不是皇兄我不让你去,但你身为天家子,胸中没点韬略,只会舞刀弄剑,岂不让人笑话?” 然后又塞给朱南羡一个信帖,说:“这样,本皇兄给你一个机会,我这里有个对子,三日内,你只要能对出十句各不相同的下联,证明你肚子里有点墨水,本皇兄便批了你的请命书。” 朱南羡头脑十分简单,他印象中的对子左不过“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这样的,便是要对上十句,又有何难? 直到他翻开朱悯达的信帖,才知道自己是中计了—— 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 朱南羡皱眉深思,这他娘的甚么玩意儿? 彼时朱十三尚未开衙建府,还跟着朱悯达住在东宫。 两日之内,他拿着对子请教遍了詹事府,文华阁,乃至东宫上下的内侍宫女,甚至把刀架在了小火者的脖子上,小火者也只是战战兢兢地跪下,哆哆嗦嗦地回他:“禀c禀殿下,奴才不识字” 朱南羡知道自己是着了朱悯达的道了,想必朱悯达早已知会过所有人,不许帮十三殿下对对子。 于是他坐在詹事府的门口,郁闷地想,这阖宫上下,还能不能找出一片净土了? 正当时,他听到不远处有两个春坊官谈论诗文对子,言语中提及明日的诗礼会。 朱南羡脑中灵光一现,上前打听什么是诗礼会。 原来这乃是翰林半年一次的盛会,为各大学与文官墨客交流才学之用。而明日的诗礼会,三月前方入翰林的新科进士也会去。 朱南羡以为,这乃是天赐良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4.一六三章 此为防盗章  苏晋不由看了柳朝明一眼。 柳朝明也正盯着她, 他默了半日,将未说完的后半句收了回去,合袖再向朱南羡一揖, 折转身走了。 朱南羡抬手令四下的人也撤了, 这才问道:“苏知事, 你可有甚么故旧犯了事, 让刑部逮去了?” 苏晋原垂着眸,听到故旧二字,猛然抬起眼来。 双眸灼灼如火,朱南羡被这目光一摄, 心中滞了一滞才又说:“此人可是你跟刑部讨去的死囚?” 苏晋反应过来,原来他说的,是闹事当日刑部带去朱雀巷的死囚。 她的眸光一瞬便黯淡下来。 当日她离开前,看了那名死囚一眼,虽不记得长什么样, 可究竟是不是晁清, 她心中还是有数的。 苏晋道:“殿下有所不知,这名死囚其实是都察院的柳大人命刑部送来,为防事态失控, 留作一条杀一儆百的退路,可惜来得太晚,没派上用场。” 然而朱南羡听了这话, 眨巴了一下双眼, 却道:“本王已特地盘问过, 这死囚说与你相识。” 见苏晋诧异地将自己望着,朱南羡又咳了一声,直了直腰身道:“自然,本王军务缠身,也不是亲自盘问,只是属下的人递话来说,这死囚连你曾中过进士,后来在松山县当过两年差使也知道。” 这就有些出乎苏晋的意料了。 她自从松山县回到京师以后,结交之人除了应天府衙门里头的,不外乎就是晁清与几名贡士。除此之外,还能有谁对她知根知底? 苏晋不由问道:“那殿下可知道,这死囚为何认识我?” 朱南羡道:“他机灵得很,说话只说一半,别的不愿交代,只顾闹着自己冤枉。” 苏晋一愣,一个被冤枉的死囚? 但柳朝明把他从刑部提出来,分明是因他的死罪板上钉钉,刑期就在近日,才做杀一儆百之用的。 苏晋想到此,忽然觉得不对劲。 若是做杀一儆百之用,那么官府必然要当着众仕子的面杀人,虽然能暂且控制住场面,但也终会导致民怨沸腾,事后更难收场。 柳朝明来京师衙门的本意,就是为将此案大事化小,倘若闹出了命案,岂不与他的本意相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吗? 若不是为了闹事的仕子,柳朝明从刑部提一名死囚的目的何在? 苏晋问:“大人可知道这死囚所犯何案?” 朱南羡道:“掰不开他的嘴。” 苏晋仔细回想,当日,柳朝明自始至终只有一句话——我会从刑部提一个死囚给你。 给她的? 苏晋想到这里,不由问:“十三殿下,那死囚现在何处?已被处斩了吗?” 朱南羡方才铺垫良多,正是在这里等着苏晋。 这死囚的确是他亲自审的,但他一没威逼,二没动刑,实是谈不上甚么掰不开嘴。 那日苏晋伤得不轻,他心中着实担心,本要亲自上京师衙门去探病,奈何府上的总管拼了命地将他拦住,说他堂堂殿下,倘若纡尊降贵地去探望一名八品小吏,非但要将衙门一干大小官员惊着,苏知事日后也不能安心养病了。 朱南羡细一想,也以为是,从那死囚嘴里挖出他乃苏晋“故旧”后,旁的甚么爱说不说,命人把死囚往别苑安置了,成日巴望着苏晋能上门领人。 可惜左盼右盼不见人影,实在是忍不住了。 朱南羡编排了这许多日,已将情绪拿捏得十分稳当,仿佛不经意道:“哦,刑部不知当如何处置,将死囚交给了本王,本王也只好勉为其难,将人安置在王府。” 一时又自余光觑了觑苏晋脸色,明知故问道:“怎么,苏知事想见?那本王明日一早命下属去衙门里接苏知事?” 苏晋又想起柳朝明那句“提一个死囚给你”。 一个死囚干她甚么事,她目下最担心的,是晁清的踪迹。 今日进宫,晏子言一把火烧掉的不仅是策论,还有她当日保护晏子萋之恩。 恩怨两讫,也是不肯让她从晏子萋身上追查晁清的下落了。 苏晋也觉得自己是草木皆兵,可倏然间,她竟不由寄希望于柳朝明,盼着这个不知来历的死囚,或可与晁清的失踪有关,不然,怎么会“给她”呢? 再不愿夜长梦多,苏晋对朱南羡道:“若殿下得闲,可否让下官今晚就与此人见上一面?” 至王府。 府上的总管郑允已候在门口了。见了跟在朱南羡身后的苏晋,一时大喜过望,不先招呼殿下,反是道:“苏知事可算来了。” 苏晋心道,甚么叫“可算”。 见她目露疑惑,郑允又道:“知事有所不知,殿下已命小的在此候了数日,非要将知事候来不可,小的是日也盼夜也盼,才将您盼来。” 郑允的原意是为他家殿下说句好话,不成想此言一出,朱南羡脚下一个踉跄,转过头来,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朱南羡将苏晋请到南苑,将一身束手束脚的蟒袍换了,又命下人把死囚带来。 初夏皓月当空,一池新荷簇簇,时下兴莲子百合汤,郑允着人也为苏晋呈上一碗。 不多时,那名死囚便被人带来了。 来人一张生面孔,粗布短衣,五大三粗,先探头问了问郑允:“要见哪个?”听闻是苏晋,浑身一激灵,扑通一声便给她跪下了。 却说此人名叫张奎,曾是京师衙门的一名仵作,两年前嫌衙门活累,请辞不干了。 他与苏晋其实并不相识,不过是请辞之前,衙门里说有一名苏姓知事要从松山县调任过来,曾经中过进士,一时闹得沸沸扬扬。 在张奎看来,中进士的都是有大才之人,合该在奉天殿进献治国之策,哪怕到了地方衙门,不封个府尹府丞也该给个知县当当,断没有做个知事还算升官的道理。 张奎如今犯了事,本以为死路一条,没想到几经周转竟被带到王府,成日被人盘问与苏晋的关系。 他不明就里,也猜出是因苏晋的缘故才保得一命,故此将脑子里仅有的线索挖出来说与朱南羡听。 没想到还挺管用,十三殿下堂堂嫡皇子,倒真没拿他怎么着。 苏晋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张奎却如见了救世菩萨,连跟她磕了三个响头,径自就把所犯之案道来。 依张奎的说法,他还真是被冤枉的—— 那日夜里,张奎与往常一样,去了城外乱葬岗。 他在衙门做了十年仵作,虽然后来不干了,总有些生财的门道。 义庄里的尸体都是“经过手”的,没有值钱东西,乱葬岗却不一样,指不定能遇到“肥”的。 这夜,他就捡到一个肥的。 张奎道:“我远远瞧见一个少妇立在乱葬岗上头,绫罗锦衣,以为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夫人,还唤了两声。她没理我,我就走过去拍了拍她,谁知她一碰就倒。我这才发现她已没气了,可面色还很红润,生得十分好看,就跟活着一样。” 张奎心中也有些害怕,但又想富贵险中求,咬牙向尸体摸去,哪知刚摸到一个玉坠子,后脑勺便挨了一下,人事不知了。 再后来,刑部就有所载录了。 张奎在衙门牢里醒来,寻月楼老鸨状告他奸杀楼里头牌宁嫣儿,他受不住酷刑,屈打成招,本来即日就要行刑,莫名被人提了出来,带到了朱雀巷。 苏晋听了个起头便疑云丛丛。 这样的案子平日都该由京师衙门经手,怎么这一桩直接走了刑部? 她问道:“你曾在衙门当值,该晓得你这事闹不到刑部去,就不曾起疑?” 张奎道:“我问过呀,那些天杀的狱卒哪能跟我这样的人废话?” 苏晋又问:“你可记得你去乱葬岗究竟是哪一日?” 张奎细想了一想,道:“我记得,四月初七!那日是我老丈人的寿辰,我想扒了那玉坠子给他祝寿。” 晁清失踪的日子,是四月初九。 苏晋一时怔住,她终于在千丝万缕的琐碎里找出一丝隐约可见的线头。 刑部载录,死去的女子是寻月楼的头牌宁嫣儿。 许元喆曾与他说,晁清失踪前,独自一人去过烟花水坊之地。 苏晋又问道:“你可能证明你所言属实。” 张奎苦起一张脸:“不能。”但他忽又道,“我将那扒下来的玉坠子藏在了刑部牢里一个墙缝中,等闲不会叫人发现,苏官人可命人寻来。”他再想了想,亟亟道:“我知道那玉坠子并不能为我洗脱冤情,但至少能证明我的确为求财,没有贪图美色,更不想害命。” 苏晋听了这话,又为难起来,她不过一名知事,如何闯到刑部大牢去找证据? 朱南羡杵在一旁听了半日,总算又轮到自己派上用场,于是咳了一声道:“苏知事若觉得分身乏术,本王可先命人追查此事。” 又怕苏晋不放心,毛遂自荐:“既有冤情,查查也是好的,本王会时时盯着,有任何进展,立刻命人知会你,全由你来拿主意。” 她的祖父是当世大儒,胸怀经天纬地之才学,也有洞悉世事之明达。 后来景元帝当真得了江山,曾三拜其为相,祖父或出任二三年,最终致仕归隐。 苏晋记得,祖父曾说:“自古君权相权两相制衡,有人可相交于患难,却不能共生于荣权,朱景元生性多疑,屠戮成性,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看来这古今以来的‘相患’要变成‘相祸’了。” 后来果然如她祖父所言,景元帝连诛当朝两任宰相,废中书省,勒令后世不再立相。 那场血流漂杵的浩劫牵连复杂,连苏晋早已致仕的祖父都未曾躲过。 苏晋记得那一年,当自己躲在尸腐味极重的草垛子里,外头的杀戮声化作变徵之音流入脑海,竟令她回想起青花瓷瓶碎裂的情形。 彼时她怕祖父伤心,花了一日一夜将瓷瓶拼好,祖父看了,眉宇间却隐有惘然色。 他说:“阿雨,破镜虽可重圆,裂痕仍在,有些事尽力而为仍不得善果,要怎么办?” 要怎么办? 苏晋不知,事到如今,她只明白了祖父眉间的惘然,大约是追忆起若干年前与故友兵马中原的酣畅淋漓。 旧时光染上微醺色尚能浮现于闲梦之中,醒来时却不甘不忍昔日视若珍宝的一切竟会堕于这凡俗的荣权之争焚身自毁。 苏晋想,祖父之问,她大概要以一生去求一个解,而时至今日,她能做到的,也仅有尽力二字。 朱南羡疾步如飞地把苏晋带到离轩辕台最近的耳房,回头一看,身后不知何时已跟了一大帮子人,见他转过身来,忙栽萝卜似跪了一整屋子。 这耳房是宫前殿宫女的居所,未值事的宫女当先跪了一排,身后是一排内侍,再往后一直到屋外,黑压压跪了一片承天门的侍卫,其中有几人浑身湿透,大概方才跟着他跳了云集河。 朱南羡轻手轻脚地将苏晋放在卧榻上,然后对就近一个宫女道:“你,去把你的干净衣裳拿来,给苏知事换上。” 那宫女诺诺应了声:“是。”抬眼看了眼卧榻上那位的八品补子,又道:“可是” 朱南羡觉得自己脑子里装的全是糨糊,当下在卧榻边坐了,做贼心虚地遮挡住苏晋的胸领处,又指着宫女身后的小火者道:“错了,是你,你去找干净衣裳。” 小火者连忙应了,不稍片刻便捧来一身浅青曳撒。 朱南羡命其将曳撒搁在一旁,咳了一声道:“好了,你们都退下,本王要”他咽了口唾沫,“为苏知事更衣了。”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一个也不敢动。 先头被朱南羡指使去拿衣裳的宫女小心翼翼地道:“禀殿下,殿下乃千金之躯,还是让奴婢来为苏知事更衣吧?” 朱南羡肃然看她一眼,拿出十万分慎重,道:“放肆,你可知男女授受不亲?” 宫女噤声,带着一屋子女婢退出去了。 正好先头传的医正过来了,见宫女已撤出来,连忙提着药箱进屋,却被朱南羡一声“站住”喝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在门槛上跪了。 朱南羡又肃然道:“本王方才说的话,你没听见?” 医正一脸惛懵地望着朱南羡:“回殿下,殿下方才说的是男女授受不亲,但微臣这”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榻上躺着的,大意是他跟苏晋都是带把儿的。 朱南羡一呆,心中想,哎,头疼,这该要本王如何解释? 思来想去没个结果,朱南羡只好咳了一声,更加肃然地道:“大胆,本王怎么说,你便怎么做,都是男的就可以不分彼此上手上脚了么,赶紧滚出去。” 此话一出,医正连忙磕了个头,与一帮子仍跪在地上尚以为能上手上脚的内侍一齐退了出去,临到耳房外时还听到朱南羡慎之又慎地再交代了一句:“把门带上。” 医正连忙将门掩得严严实实,忍了忍实在忍不住,对垂手立于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宫前殿内侍总管说:“张公公,十三殿下这是” 张公公一脸晦气地看了他一眼。 医正一惊,一手往耳房指了指,又压低声音道:“可老夫听说,这榻上躺着的是京师衙门的一名知事啊。” 张公公一脸晦气地点了点头。 医正的下巴像是脱了臼,再问:“殿下样貌堂堂,品性纯良,怎么c怎么染上这一口了?” 张公公一脸晦气地说:“怎么染上的且不提,要论就先论陛下与太子爷殿下知不知道这回事儿,若知道还好,要是本来不知道今日又知道了,且晓得您与杂家为这榻上这位瞧了病,废了心,蒋大人还是想想咱们这胳膊脑袋腿儿还能余几条吧。” 医正听了这话,泪珠子直在眼眶里打转,心一横眼一闭,觉得不如撞死得了,当下就往门框上磕过去。 谁知脑门没触到门框,门便从里头被拉开了,医正一个失稳,倒葱似栽到了朱南羡脚边。 朱南羡咳了一声,这回倒没有摆谱,只垂着眸低声说了句:“瞧病去。” 卧榻特意布置过了,也不知十三殿下从哪儿拉了一张帘,将苏晋隔开。 像是为女眷探病,不能见其真容。 医正一边把脉,一边拿余光觑朱南羡。 自他进屋以后,十三殿下便一语不发地,端然地,笔挺地,几乎一动不动地坐在一旁,仿佛要努力摆出一副人正不怕影子歪的模样,可偏不巧,脸上却带着一丝微红。 待他的指尖甫一从苏晋的手腕上拿开,朱南羡便忙问道:“她怎么样了?” 医正道:“回殿下,苏知事的脉悬浮无力,见于沉分,举之则无,按之乃得,此乃气血双虚,久病未愈之状。又兼之操劳过度,伤及肝肺,实不宜再劳心劳力,能心无挂碍,将养数日,并以药食进补最好不过。” 朱南羡又问:“那她方才落水可有伤着根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5.一六四章 此为防盗章  苏晋没敢让大夫细瞧, 只对症抓了些药。 等闲让人看出自己身份,恐怕要落个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她一整夜没睡踏实。 吃过药起了高热,烧到云里雾里时, 几乎以为自己要腾云驾雾羽化升仙了。 幸而那药草总算在四肢百骸弥散开来,逐渐将一身沸腾的血安抚温凉, 像只有力的手, 把她的魂魄从阴曹地府拽回来。 苏晋记得,四年多前,自己被吏部那群杀才乱棍杖打,晕死在街边, 也是这么生死一线地挺过来的。所谓以下犯上, 杖责八十,那只是吏部对外的说辞。事实上他们动的是私刑,以为已将她打死了,随手扔到了死人堆里,是她凭着一口气爬了出来。 也许是这一生注定要走在刀尖上, 所以上苍仁善, 让她生得格外皮糙肉厚,真是幸甚。 仕子闹事过后的半夜里,整个京师上下都落了雨。 雨水滂沱如注,却不像寻常阵雨急来急去,而是遮天蔽日地浇了两日, 昭昭然将暮春送走。 酷暑将至。 后一日, 京师上下果真变了天。 北方仕子与在朝的北臣联名上书, 恳请彻查科场舞弊一案。 折子递到皇案,景元帝震怒,一命三司会审,理清闹事因果,挑唆从犯,涉事衙门,一律从重处置;二撤春闱主考,翰林掌院裘阁老一职,废除今春登科三甲的封授,令翰林上下十余学士重新审阅春闱答卷。 景元帝的处置,面儿上看是各打一百大板,南北两碗水端平。 可当日廷议,景元帝问众卿之见,户部侍郎沈奚不过试探着说了句“南北之差,大约误会”,便引得龙颜大怒,责令杖打三十。 沈奚的爹就是刑部尚书。 据说这三十杖,还是沈尚书他老人家亲自抡板子上的,大约想让他那光会耍花架子的儿子长个记性,实实在在下了狠手。 结果将沈奚腿打折了。 苏晋身上的伤刚好一些,能踱出房门在院里转悠的时候,周萍便将这朝中事一桩一件地说与她听。 说到沈奚,在廊檐下晒太阳的刘义褚就插嘴道:“同是重臣之后,这沈侍郎可比晏少詹事差得远了。单说揣摩圣意这一项,晏少詹事便雷打不动地站边北面儿,结果怎么着?龙颜非但大悦,还特命他主查科考一案。我看等这案子结了,少詹事不日就要升任詹事,升任各部侍郎尚书,升任太子少保,少师,这晏太傅府,就该改名儿喽。” 苏晋听他提起晏子言,心中一时郁郁。 她当日为保晏子萋安危,将玉印归还给了她。想来这晏子萋拿回玉印,便没理由再来衙门,跟她说晁清失踪当日的因果了。 她一身是伤,硬闯太傅府是不能够,小侯爷任暄也再没递策问来,否则还可以拿命犯险,再往宫里走一遭。 一旁的刘义褚看苏晋病怏怏的,又唠叨开来:“要我说,朝廷上下全是一帮白眼儿狼,仕子闹事这茬儿,你苏知事出生入死,该记一大功吧?眼下躺了几日,刚刚回魂儿,也就长平侯府的小侯爷来瞧过你两回。可你晓不晓得,上个月户部钱尚书上朝时也就打了一个喷嚏,那些个大尾巴狼提着千金药方,差点没将尚书府的门槛儿踩破了。” 苏晋一边听他扯淡,一边在心中忖度晁清的案子,没留神听出个柳暗花明来,不由问:“小侯爷来看过我?” 刘义褚点了点头,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就属他的心没黑透。” 周萍道:“已来过两回了,见你闩着门只顾睡,谁也不让进,就说过几日再来。” 苏晋刚想问任暄何时再来,前头便有一小厮来报,说长平侯府的小侯爷登门探病来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任暄并没有一副探病该有的样子。 起码眉间锁着的是忧思,不是关切。 一见到苏晋,便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道:“苏贤弟,为兄把银两给你备好了,你择日便离京罢?” 苏晋愣了愣,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来,问:“是出甚么事了?” 他们在偏厅说话,四下无人,可任暄听她这么问,仍站在窗前左右望了望,这才回过身低声道:“你先前不是帮宫中殿下代写策问么?叫人查出来了!” 苏晋素日与任暄并没瓜葛,方才看他愁云密布,便猜到是代答策问的事出了岔子。 她刚在生死路上走了一遭,眼下竟能比任暄更从容一些,问道:“是如何查出来的?已经立案了么?” 任暄道:“这倒还没有。”又一叹:“为兄也不瞒你了,你这题策问,为十七殿下答的。十七殿下你也晓得,出了名的不学无术,为兄也是防着这一点,还特意帮你将取辞措字改得生嫩许多。立论虽深刻,但皇子太孙身边人才济济,权当是十七殿下向人请教了道理,翰林那老几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算了。坏就坏在晏子言。” 苏晋听到这里,心中疑窦丛生,晏子言虽曾为翰林侍读,而今却是詹事府少詹事,十七殿下的策论怎么会落到他手上?若说他刻意针对自己便罢了,可此事甚是机密,他怎么偏偏知道这策论是自己代写的呢? 任暄看她面露疑惑,便续道:“当今太子有两个胞弟,一个十三,一个十七,这你知道。你因玉印一事,跟晏子言有些龃龉。他也因这事,不知怎地就将你记上了,还特意找了你当初写得‘清帛钞’来给太子殿下看。 “当日也是巧了,十七殿下刚好就在东宫,看了你的‘清帛钞’,就说这字他见过。你说你一个知事,跟十七殿下八竿子打不着,他怎么会见过你的字?晏子言是个黄鼠狼精转世的,当即就猜到了因由,把十七殿下近来的策论找出来,太子殿下看过大怒,十七殿下便将实情说出来了,两日前,晏子言还特地上我府上,将你的策论原本取走了。” 苏晋愣了一愣,不禁想问任暄为何还将原本留着,难道不应当事后立时烧了么? 可她转而一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身之道,适时给自己留条后路,似乎并没甚么不对。 虽然这代价是旁人的命。 任暄看苏晋的神色变得寡淡起来,一时懊悔道:“苏贤弟,这事是为兄的错,是为兄不够慎重。可当务之急,是你能越快离开京师越好。你可知道半年前,那名帮十四殿下代答策问的司晨,是被人活活打死的?前几日,刑部沈尚书要传你进宫问话,幸好柳御史替你拦了拦,说你重伤未愈,让你歇上几日。依为兄看,反正这满朝上下,也没谁敢不卖左都御史的情面,眼下他在你身前挡着,你还是刀枪不入的,不如趁这个当口,远走高飞算了。” 任暄嘴上这么说,心里实则不想让苏晋逃的。 苏晋一介书生,便是逃,又如何能逃出十万亲军的天罗地网?加之这一两年来,锦衣卫有复起之势,若太子一怒之下,请旨让镇抚司的人出马,苏晋下了诏狱,还不得把甚么都吐出来? 所以他一通大论,先是提到了朱十三,再是提到了柳朝明。 十三殿下一直看重苏晋,他是知道的,而这半月看下来,就连柳朝明这一位铁面御史,也对苏晋诸多宽宥,大约有赏识之意。 倘若苏晋真地惜命,便不该逃,该立刻去找这二位金身菩萨保驾护航。 任暄晓得苏晋一身倔骨头,这话倘若直说,怕会激得她当下立牌坊等死。 就看她能不能闻弦音而知雅意了。 苏晋想了想问道:“你不是说还未曾立案么?刑部传我进宫做甚么?” 任暄道:“刑部是为仕子闹事传你的,想问问当日的情形。眼下这不是三司会审么,柳大人这才与沈尚书打的招呼。虽说当日没甚么端倪,但晏子言将你策论拿走,必然是想上递刑部的,想必刑部如今已晓得你这茬了。” 任暄说完,仔细去瞧苏晋脸色,想在她的眉梢眼底找答案。 却没料到苏晋心里却想着另一桩事。 她早先还在郁结自己将玉印还给晏子萋,晁清的案子虽有了线索,但却断了门路。 眼下刑部传她,正是良机,若代写策论的案子能引来晏子言当面对质,她便可当着柳朝明,沈拓的面将晁清的案子捅破。 再不怕无人肯受理贡士失踪的案子了。 这人世一重山一重水,越往上走,人命便越轻贱起来。 新君立国,标榜了几十年的仁政爱民,不过是幌子,接近权势中心,连寻个人都得大费周章百转千回,若黎民是拼了命才苟活,还谈甚么仁爱。 苏晋心底泛起一丝悲凉,却又如在暗夜之中看到一丝熹光,总算不是走投无路。 反正命只有一条,为晁清的案子,已然搭进去过一回,何妨再搭一回? 她送走了任暄,问周萍讨了刑部的手谕,立时往宫里去了。 苏晋被人从刑部带进宫,险些叫这光亮的雪色刺了目。 她已百日不见天光,大牢里头暗无天日,充斥着腐朽的尸味。每日都有人被带走。那些她曾熟悉的,亲近的人,一个接一个被处死。 一朝江山易主,青史成书。 身上的囚袍略显宽大,凛冽的风自袖口灌进来,冷到钻心刺骨,也就麻木了。 苏晋抬眼望向宫楼深处,那是朱南羡被囚禁的地方。昔日繁极一时的明华宫如今倾颓不堪,好似一个韶光飒飒的帝王转瞬便到了朽暮之年。 明华宫走水——看来三日前的传言是真的。 内侍推开紫极殿门,扯长的音线唱道:“罪臣苏晋带到——” 殿上的人蓦然回过身来,一身玄衣冠冕,衬出他眉眼间凌厉,森冷的杀伐之气。 这才是真正的柳朝明。苏晋觉得好笑,叹自己初见他时,还在想世间有此君子如玉,亘古未见。 如今又当怎么称呼他呢?首辅大人?摄政王?不,他扶持了一个痴人做皇帝,如今,他才是这天下真正的君王。 殿上的龙涎香沾了雪意,凝成雾气,叫柳朝明看不清殿下跪着的人。 “过来些。”沉默片刻,他吩咐道。 苏晋没有动。两名侍卫上前,将她拖行数步,地上划出两道惊心的血痕。 隔得近了,苏晋便抬起头,哑声问道:“明华宫的火,是你放的?” 他没有作声,苏晋又道:“你要烧死他。” 柳朝明这才看见她唇畔悲切的笑意。曾几何时,那个才名惊绝天下的苏尚书从来荣辱不惊,寡情薄义,竟也会为一人悲彻至绝望么。 柳朝明心头微震,却咂不出其中滋味。良久,他才道:“你作乱犯上,勾结前朝乱党,且身为女子,却假作男子入仕,欺君罔上,罪大恶极,即日流放宁州,永生不得返。” 苏晋又笑了笑:“不赐我死么?” 这一生荒腔走板行到末路,不如随逝者而去。 囚车等在午门之外,她戴上镣铐,每走一步,锒铛之声惊响天地。 柳朝明看着苏晋单薄的背影,忽然想起初见她的样子,是景元二十三年的暮春,风雨连天,她隔着雨帘子朝他打揖,虽是一身素衣落拓,一双明眸却如春阳秀丽。 那时柳朝明便觉得她与自己像,一样的清明自持,一样的洞若观火。 他只恨不能将她扼死在仕途伊始,只因几分探究几分动容,任由她长成参天大树,任她与自己分道而驰。 如今她既断了生念,是再也不能够原谅他了。 “苏晋。”柳朝明道,“明华宫的火,是先皇自己放的。” 苏晋背影一滞。 柳朝明淡淡道:“他还是这么蠢,两年前,他拼了命抢来这个皇帝,以为能救你,而今他一把火烧了自己,拱手让出这个江山,以为能换你的命。” 苏晋没有回头,良久,她哑声问:“为什么,要告诉我?” “你不是问,为何不赐你死么?”柳朝明道,“如朱南羡所愿。” 囚车碾过雪道,很快便没了踪迹。 天地又落起雪,雪粒子落了柳朝明满肩,融入氅衣,可他长久立于雪中,仿佛感觉不到寒冷。 一名年迈的内侍为柳朝明撑起伞,叹了一声:“大人这又是何必?”他见惯宫中生死人情,晓得这漩涡中人,不可心软半分,因为退一步便万劫不复。 “尚书大人本已了却生念,大人那般告诉她,怕是要令她置之死地而后生了。苏大人在朝野势力盘根错节,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当今圣上又是假作痴傻,若有朝一日,她得以返京,与大人之间,怕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他们相识五载,连殿上的帝王亦如走马灯一般换了三轮,生死又何妨呢。 “若她还能回来。”柳朝明笑了笑,“我认了。” 苏晋心里头压了一座魏巍高山,好不容易从千头万绪中理出一个线头,才想起今日是太傅府千金,晏子萋晏大小姐登门造访的日子。 晏子萋仍自称是晏三公子的丫鬟。 苏晋将她请到花厅,斟了盏茶递给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6.一六五章 此为防盗章 她唇上没有一丝血色, 柳朝明又看她一眼,沉默不语地斟了杯茶递给她。 茶味在舌尖漫开,带有一丝苦涩, 竟是专以白芍烹成的药茶。 风有些寒凉, 柳朝明将角窗掩上, 回身看苏晋依旧端端坐着, 以为她仍未安心,便道:“半个时辰前,内阁再拟咨文, 上书裘阁老与晏子言十大罪状,将刑期提到两日后, 且令各部自查,有牵连者,从重惩处。” 言外之意,时下人人自危, 没人想得起你,且安心歇着。 景元帝早年屠戮成性,此事既已论罪, 该当尘埃落定。 苏晋听了这话, 却问:“柳大人, 这案子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么?” 柳朝明看她一眼:“怎么?” 苏晋想起闹市当日,被她砍伤的牙白衫子说的话——天皇老子都不管的闲事, 你要来管, 也不怕将小命交代了。 牙白衫子不过一名落第仕子, 一无官职傍身,二无祖上恩荫,纵然身后有几个北臣支持,大都官阶低微,凭什么说这事连天皇老子都不管? 天皇老子又是谁? 苏晋道:“下官听到这句话,觉得十分蹊跷,直觉他的背后一定藏着甚么人,否则不会如此堂而皇之。” 柳朝明也想起早先赵衍的话——光禄寺少卿,也就一个正五品的衔儿吧? 不同的人唱不同的戏,竟然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必不是巧合。 他不由再看了苏晋一眼,明珠蒙尘,蹉跎经年,是可惜了。 难怪老御史当年说甚么都要保住她。 柳朝明的语气平静似水:“你知道你的伤为何不曾痊愈么?” 苏晋纳罕。 “操心太过,此其一;其二,太会添麻烦。” 苏晋愣了一愣,悟出他的言中意,眉间的苍茫色竟刹那消散不少。 “下官给大人添的麻烦何止一桩两桩,大人能者多劳,下官还指着大人全都笑纳了。” 柳朝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转头看了看天色,站起身便要离开。 苏晋又道:“大人,下官以为,谢之一字说多了索然无味,劳驾大人给下官支个账本,有甚么劳烦之处,大人就添几笔画几笔,下官也在心里记着,日后一定加倍奉还。” 柳朝明知道她惯会巧言令色虚与委蛇这一套,并不当真,可回过头,却在苏晋清淡的眉宇间瞧出一份郑重其事。 他一时默然,片刻后,唇边竟浮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就怕你还不起。” 苏晋歇下还没半刻,屋外便传来叩门声。 是一名面生的内侍,手里端着一托盘,对苏晋道:“知事大人,柳大人方才说您有伤在身,特命杂家熬了碗药送来。” 苏晋道:“有劳了。”接过托盘放在了桌上。 内侍顿了顿又道:“知事大人,您别怪杂家嘴碎,这药当趁热吃,凉了就大不起作用了。” 苏晋点了点头,端起药碗,忽然觉得不大对劲。 按说她是两个时辰前来的都察院,没几个人知道风声,柳朝明要吩咐人给她熬药,为何要不找个都察院的,而要找一个内侍? 自己与这名内侍是头回想见,这内侍合该先问一句“阁下是否是京师衙门的苏知事”,可他不仅没问,反而像认得她一般。 苏晋道:“方才我跟柳大人提及胸口发闷,觉得染上了热症,柳大人说要拿黄连来解,便是熬在了这碗药里?” 内侍陪着笑道:“正是,良药苦口,大人将药吃了便不觉得闷了。” 苏晋心底一沉,慢慢把药送到嘴边,忽然又为难道:“劳驾这位公公,我自小舌苔有异,吃不了苦味,烦请公公帮我找两颗蜜饯。” 内侍犹疑片刻,道:“成吧,杂家去去就来。” 苏晋悄无声息地来到门口,等那名内侍消失在廊檐尽头,她当即闪身而出,匆匆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苏晋不知道是谁要害她。 但她知道,单凭一个小小内侍,还不能在这戒备森严的都察院随意出入。 这内侍背后,一定是有人指使的,能将人安插到都察院,应当还是一个权力不小的人。 这宫内是不能待了,“那个人”既然能派内侍进都察院,那么就能派人进宫中各个角落去寻她。 不如撞在巡逻的侍卫手上险中求安? 不行的,苏晋想,指不定哪个侍卫就是一道暗桩,自己撞上去,岂不自投罗网?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要害她的人,大约也是忌惮都察院的,否则他会派人就地动手,而不是毒杀。 既然忌惮都察院,为何又要选在都察院下毒? 她不过一名京师衙门一名知事,若想杀她,趁她在宫外不是更好? 是有甚么事令他非要在此时此刻动手不可了吗? 透支过度的身子已开始不听使唤,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云端,疲累将匿藏在百骸的病痛如拔丝般拽扯出来,渗透到每一寸骨骼血脉中。 可苏晋却顾不上这些,她仔仔细细将从昨日到今晨发生的事回忆了一遍。 昨日清晨,先是任暄来看望她,然后她问周萍讨了刑部手谕进了宫;见了刑部尚书以后,去了詹事府,柳朝明烧掉策论,令她逃过一劫。之后去了朱南羡的王府见了死囚沈奎,回到京师衙门,被赵衍带回都察院。而她见的最后一个人是柳朝明。 就在半个时辰前,她对柳朝明说,仕子闹事的背后或许有人指使。 难道“那个人”要杀她,是因为她觉察出了仕子闹事的端倪之处? 这也不对。 苏晋回想起闹事当日,她问那牙白衫子“天皇老子都不管,甚么意思”的时候,那牙白衫子便已动了杀机了。 倘若这就是最重要的,那么闹事之后,她在京师衙门养伤多日,这位背后的人,为何不在当时派人除掉她呢? 一定有甚么更紧要的,被她漏掉了。 脑中有个念头在一瞬间破茧而出——是了,是晁清的案子! 若说这些日子她说了甚么,做了甚么,挡了甚么不该挡的路,只能使晁清的案子了。 且从昨日到今晨,她从朱南羡的府邸打听到了晁清失踪的线索以后,唯一落单的一刻,便是方才柳朝明从值事房离开。 而柳朝明离开不到半刻,那送药的内侍就来了。 这说明,或许有个人,从她去了朱南羡府邸后,就一直盯着她。不,也许更早,从她开始查晁清案子的时候,就开始盯着她了。 既然仕子闹事的案子,背后有人藏着;而晁清失踪的案子,背后也有一个权力不小的人。那么这两桩案子,是否有关系呢? 苏晋觉得自己汲汲追查多日,所有的线索终于在今日穿成了一条线,虽然有许多揣测还有待证实,但她终于知道该从何处下手了。 宫阁重重,每一处假山奇石背后都像藏了一个人,苏晋甚至能听到身后追来的脚步声。 她绕过一个拐角,眼前有两条路,一条通往承天门,过了承天门便可出宫,可承天门前是一望无垠的轩辕台,她穿过轩辕台,无疑会成为众矢之的;第二条路通往宫前苑,那里花树草木丛生,若躲在里头,虽不易被人发现,但却要费时费力地与之周旋。 自己的体力已所剩无几,加之旧伤的剧痛像一只大手,将她的五脏六腑搅得翻天覆地,这么下去,又能与人周旋到几时? 苏晋这么一想,当即就往承天门的方向走去。 她不过一从八品小吏,对方未必会认为她能逃出宫去,不一定在宫外设伏,因此只要能顺利穿过轩辕台,就暂时安全了。 苏晋握手成拳,罢了,且为自己搏一条生路。 朱南羡刚回宫,正自承天门卸了马,远远瞧见轩辕台上,有一人影正朝自己这头疾步走来,身后有人在追她,看样子,大约来意不善。 那人似乎很累了,又似乎受了伤,步履踉踉跄跄,却异常坚定,扶着云集桥的石柱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身后纵有兵刀杀伐声,也不曾胆怯回头。 朱南羡一时怔住,倏忽间,他发现这坚定的样子似曾相识。 他往前走了一步,唤了一声:“苏时雨?” 可苏晋没有听见。 朱南羡又大喊了一声:“苏时雨——” 苏晋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动了,她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撑着云集桥的石柱,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就此倒下。 恍惚之中,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唤她,可她转过头去,眼前一片昏黑,已什么都看不清了。 心中终于泛起一丝苦涩的无奈。 苏晋想,那就这样吧。 朱南羡拼了命地跑过去,苏晋的一片衣角却在擦着他手背一寸处滑过。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仰身栽进了云集河水里,一刻也不停顿地跟着跳了下去。 天刚破晓,寒冷的云集河水漫过朱南羡的口鼻,这一夜终于要过去了。 他勾住苏晋的手腕,用力将她揽尽怀里,衣衫已被河水冲的凌乱不堪,苏晋的外衫自肩头褪下,露出削瘦的锁骨。 朱南羡用力将她托上岸,可就在这一刻,他的掌心忽然感到一丝微微的异样。 他愣愣地将手挪开,愣愣地上了岸,然后跌坐在苏晋旁边,愣愣地看着她衣衫胸口,隐约可见的缚带。 朱南羡脑中盘桓数年而不得始终的困局终于在此刻轰然炸开。 熙攘的巷陌俨然如一头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将往来的百姓,维持秩序的官兵卷进去。间或有闹事的不管地往里冲,有人哭而喊之,有人愤然斥之,有人揭竿欲起,有人竭力想挤出人群,却分不清东南西北哪端才有出路,推搡之间,也不知是否将人踩在足下。 闹事的与百姓混在一起,都在这乱成一锅粥的街巷中煮成一团烂鬻,已然分不清谁是谁了。 南城兵马指挥使怒喝道:“封路!给老子封路!” 可朱雀巷呈“井”字状,四通八达,他手底下的人多数被卷进人潮身不由己,余下的还要护着几个朝廷大员的安危,哪里来多余的人封路。 苏晋翻身下马,上前一拱手道:“覃大人,此处怎么就一个司?东城西城的兵马呢?” “这还用问?那群暴脾气的王八羔子铁定在哪儿跟人干起来了!”覃照林骂道。 苏晋来的路上已略有耳闻。 眼下京师上下全都乱了套,四处都有闹事的人,听说还有数名仕子举着“裘舞弊,南北异”的旗号闹到了承天门外。 苏晋略一思索,又问:“你手头上使唤得动的还有多少人?” “百来号吧!”覃照林边说边转头扫她一眼,一看竟只是应天府一区区知事,顿时头疼地“啧”了一声,嘀咕了一句:“怎么来了个不要命的?”才指了指后头的茶坊,不耐烦道:“搁里面儿带着去,别跟这碍眼!” 茶坊外头重兵把守,想也不用想,几个朝廷大员就躲在里头。 正当时,有一校尉跌跌撞撞地从人群里挤出来,哭丧着脸往覃照林身前一跪:“指挥使大人,没找着” 覃照林一把揪过他的衣领,目眦欲裂:“没找着?!”那校尉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憋得满脸通红,覃照林把他推开,啐了一口骂道:“一群废物点心!” 校尉摔了个狗啃泥,爬起来顺了两口气道:“大人,要不抽刀子杀吧?” “抽刀子杀?”覃照林生得五大三粗,一抬胳膊就掀起一阵风,将刚爬起来的校尉又扇到地上去,“你脑子进水了?且不说你能不能分清这里头谁是闹事的谁是寻常百姓,就是分得清,这些闹事的纵然王八蛋,你敢随便杀?他们可是有身份的举人仕子,没皇命下来,杀一个,赔上你十个猪脑子都不够!” 苏晋上前一步将校尉扶起,捡重点问道:“你方才说找人,可还有甚么人陷在人群里头?” 校尉见眼前这一位虽是文质书生,比起已气得七荤八素的覃照林,好歹还算镇静,便实打实交代道:“回这位官爷,当真不是俺们不仔细找,只是这新登科的许探花谁见过?单凭一张画像可不成呀,搁俺们大老粗眼里,你们这些读书人都长得秀鼻子秀口一个模样。” 苏晋愣了半日,才问:“你说的许探花,全名可是叫作许郢,许元喆?” 贡士名册她看过,八十九名仕子,只有一个姓许的。 果不其然,那校尉连连点头道:“对,对,正是这个名儿!” 正午时分,艳阳当空,暮春的天并不算得炎热,苏晋却骤然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她再向覃照林一拱手:“覃大人,你且将你手底下百号人分抽八十人,守住朱雀巷南面两个出口,从那里疏散人群,只要不让闹事的从城南正阳门出城,其他都可从长计议。” “你懂个棒槌!”覃照林呔道:“把人都指使走了,谁他娘的给老子捞人去?谁他娘的给老子抓闹事的去?!” “你的人手已然不够,还妄想着能以一治百,化腐朽为神奇么?”苏晋负手而立,看人覃照林的眼,斥道:“倘若无法取舍,只会顾此失彼,得不偿失!” 覃照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有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苏晋目光深处的刀兵之气。 这一双本该属于读书人的清隽眸子里藏着星火灼灼,弹指间便可燎原。 “格老子的!”他再啐了一口,指着校尉道:“你先听这小白脸儿的,调八十人搁城南两巷口蹲着,等东西城兵马司那群王八蛋来了,让他们抽人把茶坊里那几个弱鸡崽子送走。” 校尉苦着脸问:“那大人您干甚么去啊?” 覃照林咬牙切齿:“老子他娘的捞人去!”言罢,大步流星地往人堆里扎去。 “回来!”苏晋当即喝道,转身走到校尉跟前,道:“把刀给我。” 校尉眨了眨眼:“啥?” 苏晋也不跟他废话,抬手握住他腰间刀柄,一把抽出。 长刀出鞘,刀光如水。 苏晋割下一截袖摆,将刀柄缠在手腕上,对愣然盯着自己的覃照林道:“你认得人么,你就去捞人?”然后她握紧刀柄,头也不回地朝乱如潮的人群走去,抛下一句:“你留下,我去。” 覃照林怔怔地看着苏晋的背影,从牙缝里崩出句话来:“大爷的,见过找死的,没见过这么能找死的!”回头吩咐校尉:“还不找两人跟上?” 人潮仿佛沼泽泥潭,陷进去便没了方向。 恍惚中,苏晋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十二年前的浩劫之中,周遭的打杀声如变徵之音,她手握一把沾满血的短匕,藏在尸腐味极重的草垛子里,孤立无援。 苏晋稳了稳身形,心想道,这些闹事的既然是冲着登科的仕子来的,那么身为探花的许元喆一定被堵在人潮最里端。 寻常百姓看到闹事了都会避之不及,只要逆着人群,必然能找到许元喆。 再往里走,往外挤的人果然少了。 前方的人背着他们围成一个半圆,隔着人隙,隐约能见靠墙半卧不知生死的许元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7.一六六章 兵阵没了朱祁岳指挥, 加之腹背受敌, 片刻之后,便摧枯拉朽一般被攻破。 虎贲卫与凤翔卫将朱沢微与朱祁岳的府军包围起来。 虎贲卫指挥使时斐与朱南羡道:“太子殿下,七殿下与十二殿下的府军都在这里了。臣尚未来得及清点人数,估计阵亡八百余人,还剩一千三百余人。末将方才已问过七殿下与十二殿下的踪迹,听说是往享殿的方向去了。” 朱祁岳兵阵守住的狭口有两条岔道,一通往枢星门, 另一道是末路,通往升仙桥, 升仙路, 以及被称为升仙殿的享殿。 朱南羡刚想问朱祁岳与朱沢微为何要去享殿,一名兵卫慌不迭朝他这头奔来,跪地禀报道:“太子殿下不好了!享殿走水了, 十二殿下与七殿下还在里面!” 朱南羡一听这话, 立即抬目朝享殿望去。 远处果有滚滚浓烟腾升而起,只是溶在这新夜之色中,叫人辨不清。 手里握着的刀“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朱南羡只怔了一瞬,拔腿便朝享殿的方向疾奔过去。 一旁的时斐对兵卫喝道:“快, 分人去救火!” 朱南羡一路奔到升仙路尽头, 只见整个升仙殿都溶在一片火海当中。 冲天的火光逼得人不敢靠近, 周围纵然已有宫人在救火, 但一缸一缸水泼过去, 根本无济于事。 一旁有两个侍卫过来参拜道:“太子殿下。” 朱南羡急问道:“十二哥呢?朱祁岳呢?!” 两名侍卫即刻跪地请罪:“禀太子殿下,火势太大,殿门又从里头被锁住了,小人等没法进殿中查看十二殿下安危。” “废物!”朱南羡怒斥道,随即绕开这两人,大步就要往升仙殿闯去。 跟来的时斐与秦桑看到这场景,连忙疾步追上,跪挡在朱南羡身前道:“太子殿下三思!这样的火势,倘若有人在殿里,只怕还没被火烧到,已被那浓烟闷没气了。殿下您就是去,也无济于事啊!” “那要怎么办?”朱南羡怔怔地问,“十二他还在殿里。” 若朱南羡问的是旁人,时斐与秦桑或许还会带兵去找。 但他问的是朱祁岳。方才他二人率兵破阵时,的的确确看到朱祁岳往升仙殿这里来了。 时斐与秦桑的头同时磕在地上:“太子殿下节哀。” 这时,有一名凤翔卫领着一个兵卫走来,禀报道:“太子殿下,这名兵卫说身上有您的‘崔嵬’。” 朱南羡移目看去。 这名兵卫他认得,他是一直跟在朱祁岳身边的亲兵,是朱祁岳最信任的人之一。 亲兵解下黑布囊,里头果然是一柄通体墨黑,镶着鎏金暗纹的刀。 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他的“崔嵬”。 亲兵跪地,双手将“崔嵬”奉于顶上:“太子殿下,十二殿下一直命小人为您保管着这柄‘崔嵬’,他让小人一直将它带在身边,因他希望,有朝一日,将它亲手还给您。” 朱南羡默然良久,伸手握住“崔嵬”,将它取回。 夜色里忽然有苍凉的风袭来。 朱南羡仿佛自这苍凉的风中,听到朱祁岳一如往昔爽朗开怀的笑。 他说:“十三,你既收下了我替你保管的‘崔嵬’,那你我从今往后恩怨两清,还是好兄弟!” 他还说:“十三,拔出你的‘崔嵬’,你我再来比一场!” 升仙殿的火势已小了些了,随着时斐一声号令,兵卫纷纷取水向殿泼去。 苍凉的风变得凛冽,吹拂着人的衣袍发冠。 那名亲兵再与朱南羡行了个礼,随后起身退后,折转向升仙殿的方向。 他于夜色风声里,注视着眼前陷在火光里的殿宇。 十二殿下说,要让他将“崔嵬”交给太子殿下,如此可保他一命。 可是,他从八岁那年就跟着十二殿下,跟了十七年,他都不在了,他留着这条命又有什么用呢? 这名亲兵想,十二殿下,太子殿下已收下了“崔嵬”,您余愿已足,可以心安了。 面对着火光的方向,他跪地,俯身,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地拔出藏于腰间的匕首,蓦地自脖间一抹。 朱旻尔领着群臣过来时,见到的便是这鲜血四溅的场景。 亲兵的尸体了无生息地向前栽倒,宗亲群臣一下齐齐跪倒在地。 正在这时,升仙桥上,有两名虎贲卫领着一名内侍疾赶过来,朱南羡认得这名内侍,他常是守在明华宫,父皇身边的那个人。 内侍一见朱南羡便扑跪在地,涕泪横流地道:“太子殿下,陛下他,陛下他驾崩了!” 这夜色里的风仿佛撞入五内,凛冽如刀,一下又自心头卷起。 朱南羡茫然地问:“你说什么?” 内侍泣道:“是今日酉时,奴才给陛下喂药时喂不进才发觉的,请医正来把脉,医正说,陛下申时已去了。” 申时,正是朱悯达与沈婧下葬之时,正是朱沢微与朱祁岳起兵之时。 朱南羡移目望向远处殿阁重重的随宫。 他的父皇,给予了他一生荣宠的父皇,以一副老朽的身躯,一直为他撑到今时今日,撑到他带兵归来,登基路上再无阻碍,然后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吗? 昭觉寺沦为不祥之地,皇帝驾崩,虽没有十二下的国丧之音响起,但随宫里也是要鸣号吹角的。 皇陵去随宫不算远,方才怎么没听到角音呢? 朱南羡很快又反应过来,是了,那角音即使响了,也该被这兵戈之声掩盖。 朱南羡回过身,看着这满地跪着的宗亲与群臣。 若说这些人从前对他只是恭敬居多,现在他们看着他的目光中已充满了畏惧之色。 想想也是,这些人亲眼目睹自己与两个亲兄弟起兵,亲眼看着自己把朱沢微与朱祁岳逼上绝路,锁在升仙殿里自焚而死。 而现在,他的父皇驾崩了,他就成了这个王朝名正言顺的帝王。 谁还会去管一个高处不胜寒的孤家寡人真正的所思所想是什么。 所谓青史,大概只会在书上所谓的“眼见为实”后,再提上寥寥几笔臆测吧。 升仙殿的火已扑灭了,宫人从里头抬出来两具焦黑的尸体。 衣衫与面貌已辨认不清,但从发冠上的被火烧得裂痕斑斑的稀世白玉,可以认出这两具尸身正是朱沢微与朱祁岳。 须臾,一名侍卫从升仙殿里搜寻归来,跪地捧一把烧灼过后不减锋利的剑。 朱祁岳的“青崖”。 青崖,崔嵬,世上英,原就是昔淮水之战后余留下的神兵利器,经烈火灼烧,焚而不毁。 群臣中传来轻微的啜泣声。 朱南羡移目望去,是卧在戚寰怀里的玔儿。 朱玔是朱祁岳之子,去年冬出生,如今才不到一岁。 他似乎是刚睡醒,却仿若有所感一般体悟到周遭的敬畏与悲恸,明明不谙世事一个小人儿,却只压低声音流泪,哭红了一双眼。 戚寰抬眼,目光与朱南羡对上,她沉默一下,似是下定什么决心,狠一咬牙,起身排众而出,抱着朱玔重新跪倒在朱南羡面前:“太子殿下,臣妾有个不情之请。” 朱南羡道:“皇嫂请说。” “请殿下恩准,为小儿朱玔赐姓为‘戚’,让他从此做戚家人。” 朱南羡看着戚寰,片刻,垂下眼帘道:“皇嫂多虑了,我其实不会” 不会什么? 不会斩草除根还是赶尽杀绝? 可是,他不也一样从没想过要朱祁岳的命。 戚寰道:“太子殿下误会了,臣妾只是可怜小儿自幼丧父,若养在王府,定会孤单寂寞,不如由臣妾带回戚府,与堂兄表兄一起长大,学他父王一样习武从军,保家卫国。” 永不生在帝王家,一生戎装保家卫国,这恐怕也是朱祁岳后来的心愿吧。 戚寰见朱南羡不答,一手扶着朱玔,一手扶着地面,伏地深深磕了一个头道:“陛下——” 朱南羡尚未登基,实不应被称作陛下,但此言一出,周遭群臣竟无一人敢反驳,只一齐将身子俯得更低。 “好。”朱南羡终于道,“本宫,准了。” 这时,礼部尚书罗松堂,工部尚书刘定樑,与户部尚书沈奚一起越众而出,齐齐向朱南羡施以一揖:“臣等——恳请太子殿下回宫主持大局。” 朱南羡的目光扫过他三人,最后落在沈奚身上,喉结上下动了动,道:“本宫” 依大随的规矩,皇帝驾崩,储君自翌日起,便行新帝之名,为继任新君。 新帝当为先帝守孝四十九日,四十九日后,即行登基大典。 而在守孝期间,新帝的一切仪制都按帝王作准,连孝服都是素白云龙袍。 朱南羡知道他该赶回宫去,该赶到他父皇的塌边,亲自为他净脸,着衣,换袍,应当以储君之名,甚至以帝王之名,让这些经历了一番浩劫,惶惶不安的群臣之心得到安抚。 可是,他的阿雨呢? 见他没说话,沈奚三人又齐齐跪下。 所有人都跪着,只有苍茫的风声伴他一人而立。 朱南羡蓦地又想起他当年无力保护苏时雨时,沈奚对他的劝告。 你若真想保护谁,不然你足够强,要么她足够强,否则在此之前,爱而远之,未必不是一种保全。 他真是拼了命,一步一步,或是无从择选,或是竭尽全力,竟已要登上这万万人之巅,这个无人企及的位子。 可是,他的阿雨呢?他还是不能去救她吗? 跪着的沈奚似有有所感,抬眸与朱南羡的目光对上,轻轻地摇了摇头。 朱南羡的眸色一下变得非常寂静与难过,朱祁岳的薨殒与父皇的驾崩已让他觉得不堪重负,他现在只想去确认苏晋还活着,只要她还安好,他就还有力气撑下去。 但他知道,他不能。 “摆驾,回宫。”朱南羡终于道。 宗亲与群臣起身屏退于升仙路两侧,又再次跪地行稽首礼,为他空出一条该是帝王所行的道来。 这些人自明日起,就要改口称他为“陛下”了。 朱南羡沉默着自这条道上走过,足下仿佛沥着血。 走到枢星门,正准备登上皇辇,远处忽有一名凤翔卫亟亟策马进了正门。 这名凤翔卫正是他今早派去护送苏晋与安南使节的亲军卫之一。 朱南羡一见他,松开车辕,快步走上前去,急问:“怎么样?苏侍郎与安南使节可还安好?” “禀太子殿下,护送行队走到白屏山附近,两侧山沿与山道上同时有火|药炸响,一路跟着的兵卫不知死了多少,连赵指挥使大人也身负重伤。苏大人与使节大人马车上的马匹被火|药所惊,摔下山崖,目下还不知生死。” 朱南羡愣怔地看着他:“既摔下去,怎么不去找?”过了一会儿,他又勃然大怒道:“一个马车你们拦不住?!本宫派了六百兵卫,你们一个也没法救人吗?!” 侍卫道:“太子殿下恕罪,太子殿下恕罪。只因火|药令山石崩塌,原本去救人的不少人又在路上遇到滚落的山石,或难以行进,或负伤丧生。小人在回来的路上遇到柳大人,他让小人将此事禀报太子殿下后,速从宫里再调药材,跟去的太医恐怕也不够,还要自京师一带召集大夫过去。” 这侍卫说到这里,又道:“还有一事。”他顿了顿,“赵大人命小人禀报太子殿下。他说,苏大人此番落崖,也是因为今早命人急着赶路。” “赶路?” “是,苏大人说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想早些回到宫里。其实火|药惊马之后,跟在马车一旁的覃护卫本可以拖住那马车的。奈何马车实在走得太快,到处都是落岩,才摔落崖下。” 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她是想,早些赶回来,与他成亲? 朱南羡整个人像被钉住。 明明夜已沉,薄暝时分那一穹灼烈如泣血一般的晚霞却一下扑入他的眼里。 自心头盘旋起的凛冽之风又如尖利的刀,又将他眸中这副艳似血火的景搅得粉碎。 碎得一片片纷纷飘零。 朱南羡原地晃了晃,忽然一下子跌跪在地,呛出一大口鲜血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8.一六七章 此为防盗章  那是她祖父最珍爱之物, 是四十年前, 他随景元帝起兵之时,自淮西一欺世盗名的州尹手中缴获的第一件珍宝。 景元帝随手给了他,说:“若有朝一日江山在我之手,当许你半壁。” 她的祖父是当世大儒,胸怀经天纬地之才学,也有洞悉世事之明达。 后来景元帝当真得了江山,曾三拜其为相, 祖父或出任二三年,最终致仕归隐。 苏晋记得, 祖父曾说:“自古君权相权两相制衡, 有人可相交于患难,却不能共生于荣权,朱景元生性多疑, 屠戮成性,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看来这古今以来的‘相患’要变成‘相祸’了。” 后来果然如她祖父所言,景元帝连诛当朝两任宰相, 废中书省,勒令后世不再立相。 那场血流漂杵的浩劫牵连复杂, 连苏晋早已致仕的祖父都未曾躲过。 苏晋记得那一年, 当自己躲在尸腐味极重的草垛子里, 外头的杀戮声化作变徵之音流入脑海, 竟令她回想起青花瓷瓶碎裂的情形。 彼时她怕祖父伤心, 花了一日一夜将瓷瓶拼好,祖父看了,眉宇间却隐有惘然色。 他说:“阿雨,破镜虽可重圆,裂痕仍在,有些事尽力而为仍不得善果,要怎么办?” 要怎么办? 苏晋不知,事到如今,她只明白了祖父眉间的惘然,大约是追忆起若干年前与故友兵马中原的酣畅淋漓。 旧时光染上微醺色尚能浮现于闲梦之中,醒来时却不甘不忍昔日视若珍宝的一切竟会堕于这凡俗的荣权之争焚身自毁。 苏晋想,祖父之问,她大概要以一生去求一个解,而时至今日,她能做到的,也仅有尽力二字。 朱南羡疾步如飞地把苏晋带到离轩辕台最近的耳房,回头一看,身后不知何时已跟了一大帮子人,见他转过身来,忙栽萝卜似跪了一整屋子。 这耳房是宫前殿宫女的居所,未值事的宫女当先跪了一排,身后是一排内侍,再往后一直到屋外,黑压压跪了一片承天门的侍卫,其中有几人浑身湿透,大概方才跟着他跳了云集河。 朱南羡轻手轻脚地将苏晋放在卧榻上,然后对就近一个宫女道:“你,去把你的干净衣裳拿来,给苏知事换上。” 那宫女诺诺应了声:“是。”抬眼看了眼卧榻上那位的八品补子,又道:“可是” 朱南羡觉得自己脑子里装的全是糨糊,当下在卧榻边坐了,做贼心虚地遮挡住苏晋的胸领处,又指着宫女身后的小火者道:“错了,是你,你去找干净衣裳。” 小火者连忙应了,不稍片刻便捧来一身浅青曳撒。 朱南羡命其将曳撒搁在一旁,咳了一声道:“好了,你们都退下,本王要”他咽了口唾沫,“为苏知事更衣了。”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一个也不敢动。 先头被朱南羡指使去拿衣裳的宫女小心翼翼地道:“禀殿下,殿下乃千金之躯,还是让奴婢来为苏知事更衣吧?” 朱南羡肃然看她一眼,拿出十万分慎重,道:“放肆,你可知男女授受不亲?” 宫女噤声,带着一屋子女婢退出去了。 正好先头传的医正过来了,见宫女已撤出来,连忙提着药箱进屋,却被朱南羡一声“站住”喝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在门槛上跪了。 朱南羡又肃然道:“本王方才说的话,你没听见?” 医正一脸惛懵地望着朱南羡:“回殿下,殿下方才说的是男女授受不亲,但微臣这”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榻上躺着的,大意是他跟苏晋都是带把儿的。 朱南羡一呆,心中想,哎,头疼,这该要本王如何解释? 思来想去没个结果,朱南羡只好咳了一声,更加肃然地道:“大胆,本王怎么说,你便怎么做,都是男的就可以不分彼此上手上脚了么,赶紧滚出去。” 此话一出,医正连忙磕了个头,与一帮子仍跪在地上尚以为能上手上脚的内侍一齐退了出去,临到耳房外时还听到朱南羡慎之又慎地再交代了一句:“把门带上。” 医正连忙将门掩得严严实实,忍了忍实在忍不住,对垂手立于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宫前殿内侍总管说:“张公公,十三殿下这是” 张公公一脸晦气地看了他一眼。 医正一惊,一手往耳房指了指,又压低声音道:“可老夫听说,这榻上躺着的是京师衙门的一名知事啊。” 张公公一脸晦气地点了点头。 医正的下巴像是脱了臼,再问:“殿下样貌堂堂,品性纯良,怎么c怎么染上这一口了?” 张公公一脸晦气地说:“怎么染上的且不提,要论就先论陛下与太子爷殿下知不知道这回事儿,若知道还好,要是本来不知道今日又知道了,且晓得您与杂家为这榻上这位瞧了病,废了心,蒋大人还是想想咱们这胳膊脑袋腿儿还能余几条吧。” 医正听了这话,泪珠子直在眼眶里打转,心一横眼一闭,觉得不如撞死得了,当下就往门框上磕过去。 谁知脑门没触到门框,门便从里头被拉开了,医正一个失稳,倒葱似栽到了朱南羡脚边。 朱南羡咳了一声,这回倒没有摆谱,只垂着眸低声说了句:“瞧病去。” 卧榻特意布置过了,也不知十三殿下从哪儿拉了一张帘,将苏晋隔开。 像是为女眷探病,不能见其真容。 医正一边把脉,一边拿余光觑朱南羡。 自他进屋以后,十三殿下便一语不发地,端然地,笔挺地,几乎一动不动地坐在一旁,仿佛要努力摆出一副人正不怕影子歪的模样,可偏不巧,脸上却带着一丝微红。 待他的指尖甫一从苏晋的手腕上拿开,朱南羡便忙问道:“她怎么样了?” 医正道:“回殿下,苏知事的脉悬浮无力,见于沉分,举之则无,按之乃得,此乃气血双虚,久病未愈之状。又兼之操劳过度,伤及肝肺,实不宜再劳心劳力,能心无挂碍,将养数日,并以药食进补最好不过。” 朱南羡又问:“那她方才落水可有伤着根本?” 医正道:“哦,这倒没甚么,虽受了些寒气,好在殿下救得及时,微臣开个方子为苏知事调理调理也就无碍了。” 朱南羡这才放下心来,着医正写好方子,又命一干人等撤了出去。 耳房安静下来,朱南羡负手立于榻前,默不作声地看着苏晋。 天光被屏风挡去大半,自西窗灌进的风吹得烛火噗噗作响,明晖如织的火色照在苏晋身上,将平日里疏离全然洗去,只留下三分温柔。 只可惜,眉头还是微微蹙着的。 朱南羡伸出手指,想帮她将眉心抚平,可指尖停在她眉头半寸,又怕惊扰了她。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虎口和指腹有很厚的茧,虽一看就是习武之人的手,但依然修长如玉,显然是养尊处优惯了的。 但苏晋不是,朱南羡想,他方才为她更衣时,看到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有的已淡褪许多,有的依旧蜿蜒狰狞。 每一道,都看得他如骨鲠在喉。 朱南羡甚至想,那些征战数十年的老将士,身上的伤疤有没有苏晋多呢? 何况她还是一个女子。 他从未想过她会是一个女子。 那种清风皓月的气质,连男人身上都少有,怎么会是一个女子呢? 朱南羡觉得自己的脑又打结了,他拼命解,可这个结却越拧越紧。 以至于苏晋一醒来就看到朱南羡立在榻前,一脸苦大仇深地看着自己。 苏晋是在沉沉睡梦中忽然惊醒的,醒来的这一瞬,梦中种种一下全忘干净。 她猛地坐起身,先看了一眼身上已换过的曳撒,又看了一眼立在榻前目瞪口呆的朱南羡,当即翻身下地双膝落在地上,抿了抿唇角,只道了一句:“微臣死罪。” 朱南羡尚未从偷窥被抓的情绪中调转回神来,便被苏晋这大梦方醒就要自劾求死的壮烈胸怀震住,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我,这唉,头疼” 朱南羡觉得自己需要缓一缓,往卧榻上坐了,一看苏晋还跪在地上,想要扶她,伸手过去,再想起她是女子,又怕真地碰到她将她怠慢了。 左思右想,他只好又道:“你坐下。”一顿:“不是,你上来躺下。”一想更不对劲了,吸了口气道,“本王想说的是,你先躺好,让本王跪着。” 苏晋抬起眼,一脸诧然地看着他。 朱南羡觉得自己实是多说多错,不如身体力行,一时也顾不得男女之别,伸手自她腋下一提将她搁在榻上,自己拿脚勾了张凳子过来坐下,然后重重一叹,这才问:“你这样,可想过往后要怎么办?” 苏晋看四下清风雅静,朱南羡亦没有要问罪的意思,心下一思量,道:“微臣只记得自己落了水,敢问殿下,是谁将微臣救起来的?” 朱南羡这才将苏晋落水后的事一一道来,又免了她的跪谢之礼,道:“也怪本王,慌乱之间也没瞧清有没有人发现你的身份,不过依本王看,宫前殿的内侍宫女定是不晓得的,承天门的侍卫也应当没瞧见,就怕有两个跟着本王跳水又离得近的。不过你放心,本王会去料理好的。” 苏晋微点了一下头,道:“大恩不言谢。”又想起她落水前,想起晁清失踪的关键处,对朱南羡道:“十三殿下,那名叫张奎的死囚可还在殿下府上?可否借微臣一日?” 朱南羡皱眉道:“医正说你久病未愈,就是因为操劳太过,你先养着,有甚么本王吩咐人去办。” 苏晋摇了摇头道:“此事事关重大,拖一刻微臣都不能心安。” 朱南羡见她坚定异常,只好道:“好。”然后默了一默,抬手往卧榻一边的围栏上指了指,避开目光,十分尴尬道:“你先换上那个,等闲叫人瞧出身份。”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已c已拿火盆烘干了。” 苏晋侧目一看,竟是她的缚带。 正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其间夹杂着朱悯达一声冷斥:“那个孽障就是将人带到了这儿?” 周萍长舒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颇是窘迫:“这就好,南校尉您是不知道,我这甫一进宫,就养成了逢人便跪的习惯。” 朱南羡一时不习惯有人如此随意跟他搭话,在心里拿捏了一阵校尉的身份,这才道:“哦,周兄弟,这是为何?” 苏晋看周萍一眼,提点道:“谨言慎行,言多必失。” 周萍没能领会她的深意,回道:“也没甚么,早前我遇上户部的沈侍郎,他穿了一身便服,与我说他是都察院打杂的,害我违反了纲纪,险些犯了个不敬之罪,还好左都御史大人慧眼如炬,明辨是非,并未曾跟我计较。” 说着,又打量了朱南羡一眼,续道:“方才我甫一见南校尉,看您气度威仪,丰神俊朗,像是个皇亲国戚似的,以为你们宫里的人都有这穿便服诓人的恶习,原来竟是个校尉,当真失礼失礼。” 朱南羡道:“周兄弟,客气客气。” 苏晋又看周萍一眼,说:“旁人是吃一堑长一智,你是吃一堑短一智。” 周萍又没能领会这句话的深意,责备道:“你还说我,我倒是要说说你。你平日与人结交,应当慎重些,像是南校尉这样的就很好,可换了沈侍郎这样的,那便万万结交不起。更莫说当日的十三殿下,他一来,我们衙门上上下下头都磕破了,也仅仅只能觐见殿下的靴面儿。杨大人隔日膝头疼得走不了路,还说等你回来要提点你,可不能再将十三殿下往府衙里招了,咱们府衙小,供不起这位金身菩萨,你可记住了么?” 苏晋最后看周萍一眼,觉得他已无可救药,决定不再搭理他。 倒是朱南羡被这番话说得好不尴尬,只好郑重其事地代答:“嗯,已记住了。” 三人并行着出了宫,张罗了马车往京师衙门而去。 刘义褚已在府衙门口等着了,见回来的是三个人,其中一位不认识的还有些眼熟,便捧着茶上前招呼:“这位是?” 周萍道:“这位是南霭南兄弟,金吾卫的校尉,为人十分和善。” 刘义褚点了一下头,一边将朱南羡往府里引了,一边问苏晋:“你在宫里,可有打听到元喆的消息?” 苏晋步子一顿,垂眸道:“下了诏狱,没能撑过去。” 身旁的三个人都愣住了,刘义褚问:“怎么死的?” 苏晋微一犹疑,道:“自尽。”又添了一句:“咬舌自尽。” 廊檐在偏堂外打下一片暗影,刘义褚站在檐下,往堂内望了望,苏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里头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佝偻着背脊,满脸皱纹大约已过花甲之年,看他几人走近,立时从座椅上起身,且喜且畏地看着他们。 周萍道:“这这怎么开得了口?” 苏晋咬了咬唇,斩钉截铁地说:“暂且不提。”迈步跨进了偏堂内。 周萍一愣,一时没叫住她,只好转头问朱南羡:“南校尉,你是宫里头的,你听说过这事吗?元喆他,怎么自尽了呢?” 朱南羡愣怔地看着苏晋的背影。 许元喆他知道,当日苏晋拼命从如潮的人群里救出来的探花郎。 是啊,好不容易救出来,怎么就死了呢? 他略一思索,没答周萍的话,也跟着苏晋进了偏堂。 老妪一见苏晋,颤巍巍走近几步问道:“是苏大人?”便要跪下与她行礼。 苏晋连忙扶住她,道:“阿婆不必多礼。”想了一想,又垂眸道,“阿婆,元喆一直视我为兄,他的阿婆便是我的阿婆,您还是叫我的字,唤一声时雨罢。” 老妪道:“这不行,大人便是大人,是青天老爷,可不能没分寸了。”却一顿,一时满目企盼地望着苏晋,切切道:“苏大人,草民听周大人说,元喆被叫去宫里,听说是皇上要封他做大官了,您知道他啥时候能出来么?” 苏晋避开她的目光,低声道:“皇上委以重任,大约还有几日吧。”余光里看到老妪手里还抱着行囊,便问,“阿婆可找到落脚之处了?” 老妪窘迫道:“草民昨日才到应天府,本来想去贡士所打听,谁知那处里里外外围着官兵,草民不敢去,这才来劳烦苏大人问问元喆的下落。”她想了想,又连忙道,“苏大人不用担心,元喆既然过几日要回来,草民就在离宫门近一些的地方歇歇脚,他几时出来都不要紧,草民就想着能早一些见到他就好。” 苏晋的心里像堵了一块巨石,唇边却牵起一枚淡笑:“这怎么好,等元喆出来,可要怪我这个做兄长的招待不周了。”说着,拿过老妪手里的行囊道,“阿婆便在我衙门的处所歇脚,我这几日刚好有事务缠身,若能进宫,说不定还能帮您催催元喆。” 说着,一边扶起老妪,往偏堂后方的处所走去,推开自己的房门,又笑道:“阿婆千万别觉得打扰了我,我听元喆说阿婆您会纳鞋垫,我脚上这双不合适,阿婆您一定为元喆纳了不少,能顺带着给我一双便好。” 老妪眉间一喜,道:“行行,苏大人您真是好人。”又仔细看了眼苏晋的脚,说道,“大人您的脚比元喆小一些,他的您怕是穿不了,草民重新给您纳一双好的。” 苏晋点了一下头,合上门退出来,迎面撞上一直跟在她身后的朱南羡。 朱南羡看了眼她握紧成拳的手,一时不知当说甚么,只问:“苏晋,是不是我父皇” 苏晋猛地抬头看他,双眸灼灼似火。 可这火光只一瞬便熄灭了,苏晋移开目光,摇头道:“与殿下无关,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9.一六八章 此为防盗章  厅堂里落针可闻。 朱南羡自余光里觑了觑朱悯达的神色, 很识趣地扑通一声跪下, 却耐不住嘴里一团纸支楞八叉地堵着, 忍不住嚼了两下。 朱悯达的脸黑成锅底,顿时怒喝一声:“放肆!” 朱南羡被他一惊,喉间纸团咕咚一声, 顺着喉咙滑了下去。 明目张胆的毁尸灭迹。 朱悯达气得七窍生烟,爆喝道:“拿刀来!”堂门应声而开, 内侍跪地呈上一柄刀,朱悯达又指着朱南羡道:“给本宫把他肚子剖开!” 话音一落,朱十七双腿一哆嗦也跪倒在地,攀着朱悯达的手哭喊道:“皇兄,要罚就罚我吧,十三皇兄这么做, 都是为了我!” 朱南羡一呆, 沉默不语地看着他,心说,皇弟你想多了,本皇兄这么做,还真不是为了你。 朱悯达十分头疼,这两个兄弟是跟在他身旁长大的,一个跪一个闹,成甚么体统? 眼下七王羽翼渐丰, 先前的漕运案办得十分漂亮, 外间隐有贤王之称, 连父皇都颇为看重。 虽说祖上规矩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但景元帝实行封藩制,每个皇储皆实力非凡,而七王的淮西一带,正是父皇当年起势之地,这其中寓意,不必赘言。 朱悯达满心盼着两个胞弟能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十三便罢了,他自小崇武,说父皇的江山是从马背上打的,在文才上略有疏忽。 然而十七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文不能提笔,武不能上马,活生生的废物点心。 朱悯达再懒得理这两个不中用的,而是转身对柳朝明一揖,道:“让御史大人见笑了。” 柳朝明合手回了个礼。 朱悯达又看向跪在地上的人,忽然想起一事来,问道:“你姓苏?可曾中过进士?” 苏晋埋首道:“回太子殿下,微臣是景元十八年恩科进士。” 朱悯达“唔”了一声,又道:“你抬起脸来。” 朱悯达是太子,好看的人见得多了去,媚色倾国的妃嫔,温文尔雅的小生。 映入眼帘的这张脸,怎么说呢? 眉宇间自带一股清致之气,竟能让人忽略本来十分隽雅的五官。 而除了气质,更吸引人的便是那一双眸,明眸里仿佛藏着灼灼烈火。 朱悯达想起一句话来,满腹诗书气自华,只可惜,多了三分萧索。 朱悯达问朱南羡:“你当年去西北卫所前,曾提过要讨一名进士来做你的侍读,教你学问,可正是此人?” 朱南羡心说,可不就是。 但话到了嘴边,他又踟躇起来,仿佛忽然被人捅破了心事,做贼心虚地道:“大c大概是吧。” 朱悯达看他这副没出息的模样,冷哼了一声,又问晏子言:“先前让你去找苏知事代写策论的原本,你可找到了?” 晏子言知道那策论原本就在柳朝明身上,却道:“回殿下,还不曾。” 朱悯达想了一想,又问柳朝明:“本宫听说,苏知事是御史大人带来詹事府的?” 柳朝明称是。 朱悯达道:“是都察院查出了甚么,御史大人才带他过来问罪么?” 柳朝明微一沉默,道:“确实是对苏知事帮十七殿下代写策论一事有所耳闻,才过来问询,可惜并无实证。” 朱悯达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地看了苏晋一眼,道:“此事既有御史大人过问,本宫是一万个放心,也罢,这事便交给都察院,柳大人查出甚么,要怎么责罚,不必再来回本宫了。” 与其处置一个八品小吏,不如卖都察院一个情面。 朱悯达是聪明人,方才柳朝明一句“可惜并无实证”,他便猜到柳御史是铁了心要袒护苏知事了。 也是奇了怪了,柳昀自十九岁入都察院,六年下来,一直端着一副近乎冷漠的公允姿态,从未见过他对谁网开一面。 不过也好,眼下他与老七势如水火,两个胞弟都是头脑简单的废材,若能凭此事赢得都察院的好感,不消说支持,哪怕一星半点的偏重,于局面也是大有利处的。 想到这里,朱悯达当即又对柳朝明一揖,说了句:“辛苦柳大人。”也不理仍跪在地上的两位殿下,转身走人了。 等一干子内臣侍卫都随太子殿下撤了,朱南羡这才拍了拍膝头,方要去扶苏晋,柳朝明在一旁冷冷道:“苏知事,起身吧。” 朱南羡的手僵在半空,然后,往右腾挪一尺,拎起了晏子言。 朱十七从地上爬起来,往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仍哭得抽抽嗒嗒,朱南羡十分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去问柳朝明:“柳大人,那这代写策论一事——” 柳朝明默不作声地从怀里取出一封密帖,置于方才出师未捷的灯台,烧了。 一堂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左思右想没整明白,这是左都御史干出来的事儿? 柳朝明道:“此事已了,不必再提。” 晏子言意识到柳朝明将实证一烧,非但帮了苏晋,也帮了方才烧策论的自己,立时拜道:“多谢柳大人,翰林那头下官自会打招呼,必不会再漏甚么风声。”一顿,又道:“只是,十七殿下那边” 朱南羡当即会意,伸脚刨了刨十七的腿:“喂,问你呢,你这是找了哪个不长眼的才把事情捅出来的?” 朱十七啜泣道:“我统共就找了小侯爷两回,他帮我找的人代写,出了事,自然让他想办法。” 这话一出,苏晋便明白过来。 晏子言把她的《清帛钞》拿给太子殿下看,朱十七却说认得她的字迹,引来朱悯达生疑,朱十七惊慌之下,找来任暄想辙。任暄却怕引火烧身,只好卖了苏晋,把她的策论原本呈交刑部。却又怕叫人查出端倪,才来应天府让苏晋逃的吧。 那么方才晏子言一番话,说仕子闹事当日,她出生入死之时,躲在茶坊里战战兢兢的几个大员里,便是有任暄的。 苏晋想到此,倒也并没觉得失望亦或愤怒。 众生百态,天下攘攘皆为自己而活,自然有人为了利字而将义字忘尽。 这一番经历,就算给自己长个教训,那些两不相识只为一点蝇头小利便能称兄道弟的,大都是不值得深交之人。 当畏而远之。 朱十七本以为自己这回少也要挨一通棍子,没成想代写一事就这么结了,大喜之下尚有一些余惊未定,攀住朱南羡的胳膊抽抽嗒嗒道:“十三哥,我算是瞧明白了,这皇宫上上下下,只有你对我最好。你这回冒着被剖肚子的危险,帮我顶了大皇兄一通训,下回c下回我也替你挡刀子!” 朱南羡无言地看着他,抬手将他从自己的胳膊上扒拉下来,然后道:“你,过来,本皇兄有几句肺腑之言,不吐不快。” 说着,他负着手,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厅堂外一棵榆树下,对颠颠跟过来的朱十七道:“十七,你实在是想太多了。本皇兄此番大义大勇,并不是为了你,且大皇兄没因此责罚你,本皇兄十分惋惜。本皇兄有句话要叮嘱你,下回你写文章,找天王老子代写我都不管,你若胆敢再找苏知事,当心皇兄我打断你的腿!” 朱十七如五雷轰顶,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了眨,瞬间泪盈于睫。 幸而朱南羡在他又哭出来前,命内侍将其拖走了。 此间事了,晏子言率先告退,去翰林院善后去了。 柳朝明遥遥对朱南羡一揖,亦要回都察院去,苏晋跟在他身后,轻声说了句:“多谢大人。” 柳朝明没有回头,脚下步子一顿,问了句:“怎么谢。” 时已近晚,长风将起,苏晋极目望去,只见宫阁楼台,不见山高水长。 她说道:“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大人之恩,下官深铭不忘。” 苑角一丛荒草,无人打理,却越长越盛,秦淮雨止,是盛夏到了。 柳朝明看着那一丛韧如丝的荒草,忽然想起老御史的托付。他心中有愧,一时之间又在想苏晋重伤被撵去松山县后,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他背对着苏晋,不由道:“苏时雨,本官有句话想问你。” 苏晋道:“大人请说。” 柳朝明道:“你可愿” 话未说完,戛然而止,因为他听到身后有人一分犹疑两分关切还带着七分故作镇定地问了句:“苏知事的伤可好些了?” 苏晋看周萍一眼,提点道:“谨言慎行,言多必失。” 周萍没能领会她的深意,回道:“也没甚么,早前我遇上户部的沈侍郎,他穿了一身便服,与我说他是都察院打杂的,害我违反了纲纪,险些犯了个不敬之罪,还好左都御史大人慧眼如炬,明辨是非,并未曾跟我计较。” 说着,又打量了朱南羡一眼,续道:“方才我甫一见南校尉,看您气度威仪,丰神俊朗,像是个皇亲国戚似的,以为你们宫里的人都有这穿便服诓人的恶习,原来竟是个校尉,当真失礼失礼。” 朱南羡道:“周兄弟,客气客气。” 苏晋又看周萍一眼,说:“旁人是吃一堑长一智,你是吃一堑短一智。” 周萍又没能领会这句话的深意,责备道:“你还说我,我倒是要说说你。你平日与人结交,应当慎重些,像是南校尉这样的就很好,可换了沈侍郎这样的,那便万万结交不起。更莫说当日的十三殿下,他一来,我们衙门上上下下头都磕破了,也仅仅只能觐见殿下的靴面儿。杨大人隔日膝头疼得走不了路,还说等你回来要提点你,可不能再将十三殿下往府衙里招了,咱们府衙小,供不起这位金身菩萨,你可记住了么?” 苏晋最后看周萍一眼,觉得他已无可救药,决定不再搭理他。 倒是朱南羡被这番话说得好不尴尬,只好郑重其事地代答:“嗯,已记住了。” 三人并行着出了宫,张罗了马车往京师衙门而去。 刘义褚已在府衙门口等着了,见回来的是三个人,其中一位不认识的还有些眼熟,便捧着茶上前招呼:“这位是?” 周萍道:“这位是南霭南兄弟,金吾卫的校尉,为人十分和善。” 刘义褚点了一下头,一边将朱南羡往府里引了,一边问苏晋:“你在宫里,可有打听到元喆的消息?” 苏晋步子一顿,垂眸道:“下了诏狱,没能撑过去。” 身旁的三个人都愣住了,刘义褚问:“怎么死的?” 苏晋微一犹疑,道:“自尽。”又添了一句:“咬舌自尽。” 廊檐在偏堂外打下一片暗影,刘义褚站在檐下,往堂内望了望,苏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里头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佝偻着背脊,满脸皱纹大约已过花甲之年,看他几人走近,立时从座椅上起身,且喜且畏地看着他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0.一六九章 此为防盗章  身上的囚袍略显宽大, 凛冽的风自袖口灌进来,冷到钻心刺骨, 也就麻木了。 苏晋抬眼望向宫楼深处, 那是朱南羡被囚禁的地方。昔日繁极一时的明华宫如今倾颓不堪,好似一个韶光飒飒的帝王转瞬便到了朽暮之年。 明华宫走水——看来三日前的传言是真的。 内侍推开紫极殿门, 扯长的音线唱道:“罪臣苏晋带到——” 殿上的人蓦然回过身来,一身玄衣冠冕, 衬出他眉眼间凌厉,森冷的杀伐之气。 这才是真正的柳朝明。苏晋觉得好笑, 叹自己初见他时, 还在想世间有此君子如玉, 亘古未见。 如今又当怎么称呼他呢?首辅大人?摄政王?不, 他扶持了一个痴人做皇帝,如今,他才是这天下真正的君王。 殿上的龙涎香沾了雪意,凝成雾气, 叫柳朝明看不清殿下跪着的人。 “过来些。”沉默片刻,他吩咐道。 苏晋没有动。两名侍卫上前,将她拖行数步, 地上划出两道惊心的血痕。 隔得近了,苏晋便抬起头,哑声问道:“明华宫的火, 是你放的?” 他没有作声, 苏晋又道:“你要烧死他。” 柳朝明这才看见她唇畔悲切的笑意。曾几何时, 那个才名惊绝天下的苏尚书从来荣辱不惊,寡情薄义,竟也会为一人悲彻至绝望么。 柳朝明心头微震,却咂不出其中滋味。良久,他才道:“你作乱犯上,勾结前朝乱党,且身为女子,却假作男子入仕,欺君罔上,罪大恶极,即日流放宁州,永生不得返。” 苏晋又笑了笑:“不赐我死么?” 这一生荒腔走板行到末路,不如随逝者而去。 囚车等在午门之外,她戴上镣铐,每走一步,锒铛之声惊响天地。 柳朝明看着苏晋单薄的背影,忽然想起初见她的样子,是景元二十三年的暮春,风雨连天,她隔着雨帘子朝他打揖,虽是一身素衣落拓,一双明眸却如春阳秀丽。 那时柳朝明便觉得她与自己像,一样的清明自持,一样的洞若观火。 他只恨不能将她扼死在仕途伊始,只因几分探究几分动容,任由她长成参天大树,任她与自己分道而驰。 如今她既断了生念,是再也不能够原谅他了。 “苏晋。”柳朝明道,“明华宫的火,是先皇自己放的。” 苏晋背影一滞。 柳朝明淡淡道:“他还是这么蠢,两年前,他拼了命抢来这个皇帝,以为能救你,而今他一把火烧了自己,拱手让出这个江山,以为能换你的命。” 苏晋没有回头,良久,她哑声问:“为什么,要告诉我?” “你不是问,为何不赐你死么?”柳朝明道,“如朱南羡所愿。” 囚车碾过雪道,很快便没了踪迹。 天地又落起雪,雪粒子落了柳朝明满肩,融入氅衣,可他长久立于雪中,仿佛感觉不到寒冷。 一名年迈的内侍为柳朝明撑起伞,叹了一声:“大人这又是何必?”他见惯宫中生死人情,晓得这漩涡中人,不可心软半分,因为退一步便万劫不复。 “尚书大人本已了却生念,大人那般告诉她,怕是要令她置之死地而后生了。苏大人在朝野势力盘根错节,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当今圣上又是假作痴傻,若有朝一日,她得以返京,与大人之间,怕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他们相识五载,连殿上的帝王亦如走马灯一般换了三轮,生死又何妨呢。 “若她还能回来。”柳朝明笑了笑,“我认了。” 柳朝明也正盯着她,他默了半日,将未说完的后半句收了回去,合袖再向朱南羡一揖,折转身走了。 朱南羡抬手令四下的人也撤了,这才问道:“苏知事,你可有甚么故旧犯了事,让刑部逮去了?” 苏晋原垂着眸,听到故旧二字,猛然抬起眼来。 双眸灼灼如火,朱南羡被这目光一摄,心中滞了一滞才又说:“此人可是你跟刑部讨去的死囚?” 苏晋反应过来,原来他说的,是闹事当日刑部带去朱雀巷的死囚。 她的眸光一瞬便黯淡下来。 当日她离开前,看了那名死囚一眼,虽不记得长什么样,可究竟是不是晁清,她心中还是有数的。 苏晋道:“殿下有所不知,这名死囚其实是都察院的柳大人命刑部送来,为防事态失控,留作一条杀一儆百的退路,可惜来得太晚,没派上用场。” 然而朱南羡听了这话,眨巴了一下双眼,却道:“本王已特地盘问过,这死囚说与你相识。” 见苏晋诧异地将自己望着,朱南羡又咳了一声,直了直腰身道:“自然,本王军务缠身,也不是亲自盘问,只是属下的人递话来说,这死囚连你曾中过进士,后来在松山县当过两年差使也知道。” 这就有些出乎苏晋的意料了。 她自从松山县回到京师以后,结交之人除了应天府衙门里头的,不外乎就是晁清与几名贡士。除此之外,还能有谁对她知根知底? 苏晋不由问道:“那殿下可知道,这死囚为何认识我?” 朱南羡道:“他机灵得很,说话只说一半,别的不愿交代,只顾闹着自己冤枉。” 苏晋一愣,一个被冤枉的死囚? 但柳朝明把他从刑部提出来,分明是因他的死罪板上钉钉,刑期就在近日,才做杀一儆百之用的。 苏晋想到此,忽然觉得不对劲。 若是做杀一儆百之用,那么官府必然要当着众仕子的面杀人,虽然能暂且控制住场面,但也终会导致民怨沸腾,事后更难收场。 柳朝明来京师衙门的本意,就是为将此案大事化小,倘若闹出了命案,岂不与他的本意相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吗? 若不是为了闹事的仕子,柳朝明从刑部提一名死囚的目的何在? 苏晋问:“大人可知道这死囚所犯何案?” 朱南羡道:“掰不开他的嘴。” 苏晋仔细回想,当日,柳朝明自始至终只有一句话——我会从刑部提一个死囚给你。 给她的? 苏晋想到这里,不由问:“十三殿下,那死囚现在何处?已被处斩了吗?” 朱南羡方才铺垫良多,正是在这里等着苏晋。 这死囚的确是他亲自审的,但他一没威逼,二没动刑,实是谈不上甚么掰不开嘴。 那日苏晋伤得不轻,他心中着实担心,本要亲自上京师衙门去探病,奈何府上的总管拼了命地将他拦住,说他堂堂殿下,倘若纡尊降贵地去探望一名八品小吏,非但要将衙门一干大小官员惊着,苏知事日后也不能安心养病了。 朱南羡细一想,也以为是,从那死囚嘴里挖出他乃苏晋“故旧”后,旁的甚么爱说不说,命人把死囚往别苑安置了,成日巴望着苏晋能上门领人。 可惜左盼右盼不见人影,实在是忍不住了。 朱南羡编排了这许多日,已将情绪拿捏得十分稳当,仿佛不经意道:“哦,刑部不知当如何处置,将死囚交给了本王,本王也只好勉为其难,将人安置在王府。” 一时又自余光觑了觑苏晋脸色,明知故问道:“怎么,苏知事想见?那本王明日一早命下属去衙门里接苏知事?” 苏晋又想起柳朝明那句“提一个死囚给你”。 一个死囚干她甚么事,她目下最担心的,是晁清的踪迹。 今日进宫,晏子言一把火烧掉的不仅是策论,还有她当日保护晏子萋之恩。 恩怨两讫,也是不肯让她从晏子萋身上追查晁清的下落了。 苏晋也觉得自己是草木皆兵,可倏然间,她竟不由寄希望于柳朝明,盼着这个不知来历的死囚,或可与晁清的失踪有关,不然,怎么会“给她”呢? 再不愿夜长梦多,苏晋对朱南羡道:“若殿下得闲,可否让下官今晚就与此人见上一面?” 至王府。 府上的总管郑允已候在门口了。见了跟在朱南羡身后的苏晋,一时大喜过望,不先招呼殿下,反是道:“苏知事可算来了。” 苏晋心道,甚么叫“可算”。 见她目露疑惑,郑允又道:“知事有所不知,殿下已命小的在此候了数日,非要将知事候来不可,小的是日也盼夜也盼,才将您盼来。” 郑允的原意是为他家殿下说句好话,不成想此言一出,朱南羡脚下一个踉跄,转过头来,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朱南羡将苏晋请到南苑,将一身束手束脚的蟒袍换了,又命下人把死囚带来。 初夏皓月当空,一池新荷簇簇,时下兴莲子百合汤,郑允着人也为苏晋呈上一碗。 不多时,那名死囚便被人带来了。 来人一张生面孔,粗布短衣,五大三粗,先探头问了问郑允:“要见哪个?”听闻是苏晋,浑身一激灵,扑通一声便给她跪下了。 却说此人名叫张奎,曾是京师衙门的一名仵作,两年前嫌衙门活累,请辞不干了。 他与苏晋其实并不相识,不过是请辞之前,衙门里说有一名苏姓知事要从松山县调任过来,曾经中过进士,一时闹得沸沸扬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1.一七零章 此为防盗章  苏晋抬手搭了个棚,眼见一场急雨将至, 偌大的正午门, 竟没个躲雨的去处。 她拢了拢袖口,打算找个旮旯角蹲着, 身后有人唤了声:“苏先生。” 是任暄的随侍, 阿礼哥子来了:“今早侯爷与先生走得急,连备存的贡士名册也忘带了, 我给送来,又想或要打雨点子,就将先生的伞也一并带着。”将手里油纸伞递给苏晋,一面朝四下望了望:“果然叫我猜中了,暮春这天是说变就变。” 苏晋谢过, 见他怀里册子露出一角,不由问:“我记得礼部的文书是镶碧青云纹的,这个怎么不一样?” 阿礼道:“哦,这是罗尚书私底下让弄的贡士名册,说是都察院的柳大人要,不是正经文书,但要比礼部的名录齐全些。” 又取出文书,拿给苏晋看, “也没甚么见不得人的,就是都察院那位新当家的管得宽, 连穷书生的祖宗十八代都要摸个门儿清, 叫我说, 管这些做甚么,学问念得好不就成了?” 苏晋随手翻了翻,阿礼的话不假,这名册宛如族谱,大约的确往回追溯了祖宗十八代。 阿礼见苏晋面色沉沉,凑上来问:“苏先生,你看这名册,可发现一桩怪事?” 苏晋道:“怎么?” 阿礼环顾四周,唯恐叫人听了去:“这一科的贡士,近乎全是南方人,小侯爷说,南北差着这么些人,不知会闹出什么糟心事!” 且不提这一科的贡士,单说春闱前,自各地来的举子也是南方人作大数,而春闱之后,杏榜一出,八十九名贡士,北地只占寥寥七人,是故有北方仕子不满,到贡士所闹过几回,还是周萍带着衙差将人哄散的。 苏晋避重就轻:“小侯爷多想了,江南才墨之薮,多些举子贡生也不怪。” 他们躲在廊檐下说话,远天一道惊雷忽作,豆大的水点子打下来,檐下一处地儿瞬时湿了。 阿礼一面撑起伞,一面对苏晋道:“这雨势头急,檐头下尺寸地方遮挡不住,先生不如随我去礼部避避,左右小侯爷出来没见着人也要回礼部的。” 苏晋也以为是,撑起伞跟他往礼部去。 这日是殿试,礼部的人去了奉天殿,独留一个司礼制的主事执勤。 主事姓江,正靠在案头打瞌睡,恍惚里听到廊庑外有碎语声,探出头认了认来人,迎出去道:“什么风把阿礼哥子吹来了?”又接过阿礼的伞晾晒在一旁,半弯身将人往里请:“可是替侯爷送文书来的?” “是,小侯爷早上走得急,将都察院要的贡士名录忘了,我便送来。”阿礼应道,伸手也跟苏晋比了个“请”。 江主事这才注意到苏晋,上下打量,只见她一身素衣,落落而立,气度清雅至极,一时拿捏不准此人身份,抬着眉毛虚心请教:“这一位是?” 苏晋递上名帖,行了见礼,阿礼道:“苏先生是与我一起的。” 江主事翻开名帖,一看不过是应天府区区从八品知事,挺直了腰淡淡道:“哦,那就一起进里头来罢。” 三人还没落座,都察院的柳大人也到了,身后还跟着都察院二当家的,副都御史赵衍赵大人。 江主事惊了一跳,瞌睡头是彻底醒了。当即请了二位贵人上座,奉上茶,恭恭敬敬地道:“圣上赏的‘龙团儿’上旬就吃完了,眼下还剩些‘银丝’,是卑职早上煮好的,二位大人且将就。” 赵衍笑道:“那敢情好,我们那儿的‘龙团儿’还是整块的,礼部喜欢吃,你改日上都察院拿去。” 江主事点头称是,想了想,随即惶恐说:“岂敢岂敢。” 赵衍摆了摆手,意示不必客气,又道:“我与柳大人要去宫外一趟,想着日前请礼部整理的贡士名册大约已弄好了,便过来取。” 江主事哈着腰:“是,尚书大人与小侯爷都叮嘱过这事,昨日下官将名册整理好,小侯爷还亲自带回府核对,这不,怕奉天殿事忙,又特地叮嘱阿礼哥子送来。”言罢笑眯眯看着阿礼,自等他取出文书交差。 阿礼心道这回是倒霉大发了,他先头跟苏晋碎话,把名册给她就没拿回来。 柳大人的铁腕手段小侯爷可没少跟他唠叨,眼下若叫他抓个现行,发现自己将礼部的文书交给外人,打死他事小,连累小侯爷可不成的。 阿礼急出一脑门子汗,双膝一软已然要跪下,苏晋先他一步双手奉上文书道:“请柳大人赵大人过目。” 阿礼双眼一闭,心想完了,江主事也傻了眼,心中也觉着大约玩完了。 厅堂里死一般寂静,半晌,柳朝明冷声问道:“礼部的文书,怎么在你身上?” 苏晋还没作声,江主事忽然抢着道:“这位后生乃礼部铸印局新来的大使,这两日方上任,区区未入流,不入大人法眼也无怪乎。” 他自以为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扯回妄语,圆出个生路,岂不知单这两日,苏晋与柳朝明已打了两回照面,一回在大理寺,她是应天府从八品知事,一回在正午门,她乃侯爷府随侍。 柳朝明的声音淡淡的:“哦,眼下是礼部的大使了?” 苏晋甚无语,她原想着说阿礼怕名册被雨水打湿,她帮忙藏着,哪里知这江主事是只软脚虾,柳朝明不过一问,竟自乱阵脚。 眼下被赶鸭子上架,被迫认了大使的身份。 柳朝明接过名册,随手翻了翻:“既是礼部的人,想必多少也整理过这本名册,哪几个是你撰次的?” 方才没细看,只粗略扫了头几页,苏晋道:“回柳大人,名册头几位便是卑职撰次的。” 柳朝明道:“懒得看,你背出来本官听着。” 苏晋只好应是。 江主事以为死到临头,背躬得像只老山参,然则听苏晋越背越匪夷所思,不由慢慢直起腰,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姓名,籍贯,家中行几,祖上营生,为官为商,擢迁贬谪,无一不对,仿佛这名册当真是她撰写的一般。 柳朝明听了一阵儿,打断道:“行了。”将名册合上,定睛看着苏晋,悠悠道了句:“是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言罢,将茶碗盖盖上,与赵衍站起身。 江主事见二位大人一副要走的架势,扯着袖口揩了揩额汗,弯身恭送。 柳朝明走到门槛处又顿住脚,没头没尾问了句:“你那位故旧,是哪一日失踪的?” 苏晋怔了怔,弯身施以一揖:“回大人,是五日前,四月初九。” 柳朝明淡淡“哦”了一声,继而道:“四月初九,晏子言廷议过后便去了东宫,至晚方归,哪里来的闲功夫去贡士所?” 换言之,那日拿着晏家玉印去找晁清的并不是晏三公子。 其实早上拦下晏子言问过以后,苏晋也猜到这一点了,只是没想到为自己证实这个猜测的人,竟然是柳朝明。 苏晋一时踯躅,闹不明白柳朝明意欲何为。又琢磨着对这么个莫测难料的人物,当如何道谢,才显得体面且真诚。 那头柳朝明已一脚跨过门槛,漠然又道:“苏晋。” 苏晋愣了愣:“在。” 柳朝明冷声冷气:“还赖着不走?是等着本官命巡查御史将你撵出宫吗?” 出宫的道儿只一条,柳朝明与赵衍在前头走,苏晋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 骤雨已止,承天门角楼上的铁马锈了,风吹过,铃音也是古哑的,赵衍就势朝身后望了一眼,压着嗓子道:“这就是苏晋。” 柳朝明“嗯”了一声。 赵衍摇头道:“可惜了,当年老御史读了他那篇‘清帛抄’,字字珠玑,针砭时弊,说天下治吏之文章,无人能出其右,原想着翰林不要他,正好我都察院收了,岂知你我驱车去留人,到底晚了吏部那帮杀才一步。” 柳朝明道:“平步青云未必好,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 赵衍笑道:“怕只怕老御史举才于稠人中,就因你我晚了一步,人其舍诸。” 说话间已至承天门,都察院小吏牵着马车候在门外,苏晋快走几步道:“柳大人。”双手将伞举至平眉,郑重道:“下官谢大人借伞之恩。” 柳朝明看她一眼,目光落在远天,雨虽已止,云却未散,淡淡道了句:“不必。” 上了马车,想起赵衍方才的话,又道:“听你的意思,曾还有人问翰林讨过苏晋?” 赵衍道:“我也是后来听钱三儿说的,苏晋被打发去松山县后,十三殿下追问过他的下落,知其遭遇,还跟吏部闹过一回,吓得曾友谅那貉子以为捅了什么不得了的篓子,则差没把官辞了,所幸朱十三之后随军去了西北卫所,这事才不了了之。” 柳朝明一面听他说着,一面掀开后帘看了看,苏晋一本正经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子班,看到马车绝尘而去,将纸伞往身后一背,抄了条近道甩手走人了。 “十三殿下?”柳朝明放下车帘,微微蹙眉:“朱南羡?” 任暄一时怔住,倒是先一步来串门子的户部侍郎沈奚听了半日墙角,笑嘻嘻地道:“江主事,我记得您有个孙子,与柳大人差不多年纪,您唤柳大人老人家,不大合适吧?” 江主事破罐子破摔:“有甚么不合适?能要我命的都是我亲爷爷。” 沈奚扯着官袍上三品孔雀绣问:“江主事,那我呢?” “你?”江主事婆娑着泪眼,抬头看他:“你是管银子的,我祖宗!” 那头沈奚笑作一团,任暄就着门槛,在江主事一旁坐下,百思不得其解。 都察院掌弹劾百官之权,晁清一案由他们审理最好不过,苏晋若与柳朝明相识,何必拿着密帖来找自己呢?舍近求远不提,左右还落个把柄。 他方才去詹事府打听消息,撞见了十三殿下,这才知朱南羡已从西北回京,圣上颇有看重之意,竟赐了金吾卫领兵权。 任暄不知苏晋记不记得朱南羡,但当年十三殿下为一任翰林大闹吏部,倒是一时谈资。 晁清的案子若走投无路,十三殿下闹不定愿管这闲事呢。 任暄兴致冲冲回来,原想告诉苏晋朱十三回京这一喜讯,哪里知柳朝明凭空插了一足进来,像一盆冷水,叫他的好心显得多余。 阿礼备好轿子,进来问:“小侯爷,这就上应天府衙门寻苏先生去么?” 任暄摆摆手:“不必了,且先回府罢。” 苏晋回到府衙,天已擦黑了,方回到处所,周萍就从堂屋出来,拽住她问:“整两日不见,你上哪儿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2.一七一章 此为防盗章  她唇上没有一丝血色, 柳朝明又看她一眼, 沉默不语地斟了杯茶递给她。 茶味在舌尖漫开, 带有一丝苦涩,竟是专以白芍烹成的药茶。 风有些寒凉,柳朝明将角窗掩上, 回身看苏晋依旧端端坐着,以为她仍未安心,便道:“半个时辰前, 内阁再拟咨文, 上书裘阁老与晏子言十大罪状, 将刑期提到两日后,且令各部自查, 有牵连者,从重惩处。” 言外之意, 时下人人自危, 没人想得起你, 且安心歇着。 景元帝早年屠戮成性, 此事既已论罪,该当尘埃落定。 苏晋听了这话, 却问:“柳大人,这案子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么?” 柳朝明看她一眼:“怎么?” 苏晋想起闹市当日, 被她砍伤的牙白衫子说的话——天皇老子都不管的闲事, 你要来管, 也不怕将小命交代了。 牙白衫子不过一名落第仕子, 一无官职傍身,二无祖上恩荫,纵然身后有几个北臣支持,大都官阶低微,凭什么说这事连天皇老子都不管? 天皇老子又是谁? 苏晋道:“下官听到这句话,觉得十分蹊跷,直觉他的背后一定藏着甚么人,否则不会如此堂而皇之。” 柳朝明也想起早先赵衍的话——光禄寺少卿,也就一个正五品的衔儿吧? 不同的人唱不同的戏,竟然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必不是巧合。 他不由再看了苏晋一眼,明珠蒙尘,蹉跎经年,是可惜了。 难怪老御史当年说甚么都要保住她。 柳朝明的语气平静似水:“你知道你的伤为何不曾痊愈么?” 苏晋纳罕。 “操心太过,此其一;其二,太会添麻烦。” 苏晋愣了一愣,悟出他的言中意,眉间的苍茫色竟刹那消散不少。 “下官给大人添的麻烦何止一桩两桩,大人能者多劳,下官还指着大人全都笑纳了。” 柳朝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转头看了看天色,站起身便要离开。 苏晋又道:“大人,下官以为,谢之一字说多了索然无味,劳驾大人给下官支个账本,有甚么劳烦之处,大人就添几笔画几笔,下官也在心里记着,日后一定加倍奉还。” 柳朝明知道她惯会巧言令色虚与委蛇这一套,并不当真,可回过头,却在苏晋清淡的眉宇间瞧出一份郑重其事。 他一时默然,片刻后,唇边竟浮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就怕你还不起。” 苏晋歇下还没半刻,屋外便传来叩门声。 是一名面生的内侍,手里端着一托盘,对苏晋道:“知事大人,柳大人方才说您有伤在身,特命杂家熬了碗药送来。” 苏晋道:“有劳了。”接过托盘放在了桌上。 内侍顿了顿又道:“知事大人,您别怪杂家嘴碎,这药当趁热吃,凉了就大不起作用了。” 苏晋点了点头,端起药碗,忽然觉得不大对劲。 按说她是两个时辰前来的都察院,没几个人知道风声,柳朝明要吩咐人给她熬药,为何要不找个都察院的,而要找一个内侍? 自己与这名内侍是头回想见,这内侍合该先问一句“阁下是否是京师衙门的苏知事”,可他不仅没问,反而像认得她一般。 苏晋道:“方才我跟柳大人提及胸口发闷,觉得染上了热症,柳大人说要拿黄连来解,便是熬在了这碗药里?” 内侍陪着笑道:“正是,良药苦口,大人将药吃了便不觉得闷了。” 苏晋心底一沉,慢慢把药送到嘴边,忽然又为难道:“劳驾这位公公,我自小舌苔有异,吃不了苦味,烦请公公帮我找两颗蜜饯。” 内侍犹疑片刻,道:“成吧,杂家去去就来。” 苏晋悄无声息地来到门口,等那名内侍消失在廊檐尽头,她当即闪身而出,匆匆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苏晋不知道是谁要害她。 但她知道,单凭一个小小内侍,还不能在这戒备森严的都察院随意出入。 这内侍背后,一定是有人指使的,能将人安插到都察院,应当还是一个权力不小的人。 这宫内是不能待了,“那个人”既然能派内侍进都察院,那么就能派人进宫中各个角落去寻她。 不如撞在巡逻的侍卫手上险中求安? 不行的,苏晋想,指不定哪个侍卫就是一道暗桩,自己撞上去,岂不自投罗网?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要害她的人,大约也是忌惮都察院的,否则他会派人就地动手,而不是毒杀。 既然忌惮都察院,为何又要选在都察院下毒? 她不过一名京师衙门一名知事,若想杀她,趁她在宫外不是更好? 是有甚么事令他非要在此时此刻动手不可了吗? 透支过度的身子已开始不听使唤,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云端,疲累将匿藏在百骸的病痛如拔丝般拽扯出来,渗透到每一寸骨骼血脉中。 可苏晋却顾不上这些,她仔仔细细将从昨日到今晨发生的事回忆了一遍。 昨日清晨,先是任暄来看望她,然后她问周萍讨了刑部手谕进了宫;见了刑部尚书以后,去了詹事府,柳朝明烧掉策论,令她逃过一劫。之后去了朱南羡的王府见了死囚沈奎,回到京师衙门,被赵衍带回都察院。而她见的最后一个人是柳朝明。 就在半个时辰前,她对柳朝明说,仕子闹事的背后或许有人指使。 难道“那个人”要杀她,是因为她觉察出了仕子闹事的端倪之处? 这也不对。 苏晋回想起闹事当日,她问那牙白衫子“天皇老子都不管,甚么意思”的时候,那牙白衫子便已动了杀机了。 倘若这就是最重要的,那么闹事之后,她在京师衙门养伤多日,这位背后的人,为何不在当时派人除掉她呢? 一定有甚么更紧要的,被她漏掉了。 脑中有个念头在一瞬间破茧而出——是了,是晁清的案子! 若说这些日子她说了甚么,做了甚么,挡了甚么不该挡的路,只能使晁清的案子了。 且从昨日到今晨,她从朱南羡的府邸打听到了晁清失踪的线索以后,唯一落单的一刻,便是方才柳朝明从值事房离开。 而柳朝明离开不到半刻,那送药的内侍就来了。 这说明,或许有个人,从她去了朱南羡府邸后,就一直盯着她。不,也许更早,从她开始查晁清案子的时候,就开始盯着她了。 既然仕子闹事的案子,背后有人藏着;而晁清失踪的案子,背后也有一个权力不小的人。那么这两桩案子,是否有关系呢? 苏晋觉得自己汲汲追查多日,所有的线索终于在今日穿成了一条线,虽然有许多揣测还有待证实,但她终于知道该从何处下手了。 宫阁重重,每一处假山奇石背后都像藏了一个人,苏晋甚至能听到身后追来的脚步声。 她绕过一个拐角,眼前有两条路,一条通往承天门,过了承天门便可出宫,可承天门前是一望无垠的轩辕台,她穿过轩辕台,无疑会成为众矢之的;第二条路通往宫前苑,那里花树草木丛生,若躲在里头,虽不易被人发现,但却要费时费力地与之周旋。 自己的体力已所剩无几,加之旧伤的剧痛像一只大手,将她的五脏六腑搅得翻天覆地,这么下去,又能与人周旋到几时? 苏晋这么一想,当即就往承天门的方向走去。 她不过一从八品小吏,对方未必会认为她能逃出宫去,不一定在宫外设伏,因此只要能顺利穿过轩辕台,就暂时安全了。 苏晋握手成拳,罢了,且为自己搏一条生路。 朱南羡刚回宫,正自承天门卸了马,远远瞧见轩辕台上,有一人影正朝自己这头疾步走来,身后有人在追她,看样子,大约来意不善。 那人似乎很累了,又似乎受了伤,步履踉踉跄跄,却异常坚定,扶着云集桥的石柱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身后纵有兵刀杀伐声,也不曾胆怯回头。 朱南羡一时怔住,倏忽间,他发现这坚定的样子似曾相识。 他往前走了一步,唤了一声:“苏时雨?” 可苏晋没有听见。 朱南羡又大喊了一声:“苏时雨——” 苏晋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动了,她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撑着云集桥的石柱,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就此倒下。 恍惚之中,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唤她,可她转过头去,眼前一片昏黑,已什么都看不清了。 心中终于泛起一丝苦涩的无奈。 苏晋想,那就这样吧。 朱南羡拼了命地跑过去,苏晋的一片衣角却在擦着他手背一寸处滑过。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仰身栽进了云集河水里,一刻也不停顿地跟着跳了下去。 天刚破晓,寒冷的云集河水漫过朱南羡的口鼻,这一夜终于要过去了。 他勾住苏晋的手腕,用力将她揽尽怀里,衣衫已被河水冲的凌乱不堪,苏晋的外衫自肩头褪下,露出削瘦的锁骨。 朱南羡用力将她托上岸,可就在这一刻,他的掌心忽然感到一丝微微的异样。 他愣愣地将手挪开,愣愣地上了岸,然后跌坐在苏晋旁边,愣愣地看着她衣衫胸口,隐约可见的缚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3.一七二章 此为防盗章 苏晋将她请到花厅,斟了盏茶递给她。 晏子萋却没个闺阁女子的样子, 一路来四处张望, 大约不曾受教过“礼仪居洁,耳无涂听, 目无邪视”。 苏晋看她抿了口茶,问:“你可知你家公子为何将玉印落在了贡士所?” 晏子萋道:“贡士所进出不是有武卫把守么, 他们没见过我家三少爷, 少爷便拿这玉印叫他们瞧。” 苏晋反问道:“他是詹事府少詹事, 拿官印自证身份不是更妥当?” 晏子萋讪讪道:“我家少爷出门得急, 没带上官印。” “是么?你是晏三公子甚么人,连他身上揣没揣着官印都晓得?”苏晋又问, 一顿,合手打了个揖,平静地唤了声:“晏大小姐。” 晏子萋一时怔忪,她今日特意梳了丫鬟头, 穿了素裙装, 里里外外打扮妥当, 以为一切都万无一失了, 没成想这苏晋只瞧了她两眼,便识破她的身份。 晏子萋站起身,笑得牵强:“苏公子误会了,我奴婢哪是甚么小姐, 不过是贴身侍奉三少爷, 晓得的多了些罢了。” 苏晋的目光落到窗外, 卯时三刻,该是上值的时候,天已大亮了。 她不欲与晏子萋多作纠缠,径自道:“苏某虽是末流知事,但寻常丫鬟见了我,便是不称一声大人,好歹也叫官人,你却唤我公子。”晏子萋张了张口,刚欲辩解,苏晋打断道:“此其一。其二,你若当真是丫鬟,断没有本官斟茶与你,你不推让就接过去的道理。你自初见我,不曾向我行礼,自进得花厅,也是你坐着,我站着与你说话,可见是养尊处优惯了,此其三。” 苏晋定睛看着晏子萋:“还要听其四其五么?” 晏子萋被这一通大论震得说不出话,过了会儿,她讪讪地摆了摆手:“哎,那个”像是在叹气,又像是砧板上的活鱼,还妄图垂死挣扎。 苏晋自小与之乎者也打交道,“女四书”好歹涉猎过,心中对大家闺秀的形容有个大致轮廓,断不像晏子萋这般不成体统的。 一时又忆起她已被退亲了三回,也不是没有因由可溯。 然而这样也好,她不娇弱,不矜贵,反而是好说话的。 苏晋有的放矢:“我可以将玉印还你,但我要知道,你那日究竟为何要去找晁清,你与他说过甚么,又因何事争执。” 晏子萋垂头丧气地思量了一阵,终于放弃挣扎:“我可以告诉你,但——”她蓦地抬起头,看向苏晋:“我有一个要求。” 苏晋道:“你说。” 晏子萋道:“今日状元游街,你带我去瞧一眼。” 苏晋无言,默不作声地看了她一阵儿。 这怕不是有病吧? 晏子萋又切切道:“其实我就是为这事来的,其中因果不便与公子细说,但是” 但是苏晋对这因果不感兴趣,外头天已亮透了,她将晏子萋撂在花厅,转身往当值的前堂走去,左右晏氏玉印还在她袖囊里揣着,迟早能叫晏子萋开口。 苏晋一跨过前堂门槛,里头当值的几个齐刷刷将她盯着。 刘义褚万年不变地捧了盏茶,“咳”了两声,十分正经的样子:“苏知事,咱们衙门上值,可不兴带家眷的。” 苏晋的脑仁儿刹时疼了起来,回身一看,晏子萋果然悄无声息地跟在身后,目光对上,还尴尬地冲她笑了一下。 刘义褚溜达到苏晋身边,又拿胳膊撞了一下她:“是哪儿的人?可许过婚配了?” 晏子萋生怕苏晋将她的身份透露出来,活学活用地施了个礼,轻声道:“禀大人,大人误会了,奴婢乃太傅府三公子的丫鬟,眼下是来找苏大人取一我家公子的信物。”顿了一顿,心生一计,说道,“公子还吩咐奴婢,取了信物,要马不停蹄地将信物交给长平小侯爷,就是礼部的任郎中大人,听说眼下正带着新登科的状元游街呢。” 刘义褚不由瞪大眼:“你要去游街的地儿?” 那头苏晋已吩咐道:“阿齐,备马车。” 立在堂前听了半日墙角的一小厮探出个头来,看了看苏晋,又看了看晏子萋:“敢问知事大人,姑娘这是要去夫子庙,还是要去朱雀巷?看时辰,新登科一行人马出宫门该有好几碗茶的功夫了。” “去太傅府!”苏晋额上青筋一跳,怫然道。 正这时,外头连滚带爬进来一人:“刘大人,苏知事,出事了!” 这人是今日当差的衙役,昨儿二更天被孙印德指派去朱雀巷的,兴许是被吓着了,说得颠三倒四。 苏晋听了个大概。 游街途中一直有人闹事,至朱雀巷,场面彻底失控,五城兵马司的兵卫只险险护得礼部几个官员与状元爷的安危,榜眼和探花均被掀下了马,卷进人潮里去了。甚至有人与官兵打起来,有死有伤。 那衙役煞白着一张脸,惊魂未定:“小的从未见过这阵仗,那些闹事的连皇榜都撕了,怕是要折腾个不死不休!” 刘义褚听到有死伤,脸也白了,问道:“孙府丞人呢?他不是早也带人巡视去了么?没跟着状元爷一行人马?没帮着五城兵马司治治这群不要命的?” 衙役咽了口唾沫:“原是带人跟着的,可走到夫子庙,那些闹事的看到穿官服的已是六亲不认,孙大人就” “混账东西!”不等他说完,刘义褚一拳砸在门柱上,也顾不上谁官大谁官小,转头看着苏晋,问道:“你来说,该怎么办?” 苏晋只觉从昨日到今晨,这一茬儿接着一茬儿如惊涛拍岸,撞得她太阳穴生疼,而今到了这旦夕存亡的一关,她竟奇异般冷静下来,余光里扫到一步步悄无声息退出去的晏子萋,高喝了一声:“站住!” 伴着这一声呼喝,守在府门外的两名衙差将水火棍交叉一并,拦在晏子萋跟前。 苏晋沉声吩咐:“来人,把她给我捆了!” 晏子萋瞠目结舌:“你敢——”话未说完,已有差役背着麻绳来了,他们不知眼下此人正是晏家大小姐,只以为是寻常丫鬟,三下五除二就将她捆了起来。 苏晋又问阿齐:“马车备好了吗?把她送去太傅府。” 晏子萋已急得带了哭腔:“你这么做,就不怕得罪晏家,得罪太傅?” 苏晋道:“若任你去了朱雀巷,我这脑袋也就不用在脖子上呆了。”她顿了顿,又一想这京师上下不知哪条街巷还藏着趁乱闹事的歹人,晏子萋这一去未必无恙,便从袖囊里将晏氏玉印取出,交到晏子萋手里,冷冷道:“拿走防身。” 苏晋看着阿齐将晏子萋拎上马车,回头便与刘义褚道:“你留下,给我备一匹马。” 刘义褚愣了愣:“你疯了?” 苏晋一阵风似地折回堂内,取了官服往身上笼了,一面说道:“不然呢?守在这里坐以待毙?还是带着十几个衙差抓人去?怕是连夫子庙都杀不过去就要被打回来。” 差役已将马备好,刘义褚一想到方才的衙役说那群闹事的看见当官的六亲不认,觉得苏晋简直作死,再劝道:“那你好歹将这身官服脱下来啊!” 苏晋翻身上马:“我区区知事,没了这身官服,如何差遣得动尚在当场的衙役?如何跟五城兵马司借人?” 刘义褚一把抓住缰绳,狠狠咽了口唾沫道:“时雨,你听我说,衙门的差事哪能比自己的命重要?便是今日这差当不好了,大不了致仕不干了,往后的日子山远水长,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苏晋知道他是为自己好。 她勒缰坐于马上,看着天边变幻莫测的云,耳畔一时浮响起喊打喊杀之声。 十年前的浩劫犹自振聋发聩,遑论今日? 苏晋低声道:“我不是跟自己过不去,是人命。” 刘义褚听了这话,愣然地松开缰绳,苏晋当即打马而去,溅起一地烟尘。 有衙役在一旁问:“刘大人,我们可要跟着去?” 刘义褚摇了摇头,他们十来人,去了又有何用? 他忽然有些想笑,孙老贼虽不学无术,但看苏晋倒是看得准,面儿上瞧着是个明白人,皮囊里一身倔骨头。 刘义褚心里不是滋味,他是个得过且过的人,将“安稳”看得比甚么都重要。 可苏晋那一句“人命”仿佛点醒了他,让他隐隐窥见这场荒唐的闹事将会结下的恶果。 难怪堂堂左都御史和大理寺卿会并头找上门来。 刘义褚当机立断道:“你去找周通判,让他能召集多少人召集多少,去朱雀巷与苏知事汇合。”又吩咐另一名差役,“你拿着我的官印,去都察院找柳大人,就说苏知事独自一人去了朱雀巷,让他无论如何,命巡城御史也好,惊动上十二卫也好,去看看苏知事的安危。” 那是她祖父最珍爱之物,是四十年前,他随景元帝起兵之时,自淮西一欺世盗名的州尹手中缴获的第一件珍宝。 景元帝随手给了他,说:“若有朝一日江山在我之手,当许你半壁。” 她的祖父是当世大儒,胸怀经天纬地之才学,也有洞悉世事之明达。 后来景元帝当真得了江山,曾三拜其为相,祖父或出任二三年,最终致仕归隐。 苏晋记得,祖父曾说:“自古君权相权两相制衡,有人可相交于患难,却不能共生于荣权,朱景元生性多疑,屠戮成性,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看来这古今以来的‘相患’要变成‘相祸’了。” 后来果然如她祖父所言,景元帝连诛当朝两任宰相,废中书省,勒令后世不再立相。 那场血流漂杵的浩劫牵连复杂,连苏晋早已致仕的祖父都未曾躲过。 苏晋记得那一年,当自己躲在尸腐味极重的草垛子里,外头的杀戮声化作变徵之音流入脑海,竟令她回想起青花瓷瓶碎裂的情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4.一七三章 此为防盗章  苏晋初遇柳朝明, 是景元二十三年的暮春。 那个时节总是多雨,绵绵密密地落在十里秦淮,铺天盖地扯不断的愁绪。 也的确是愁得很了,春闱刚过,榜上有名的贡士就丢了一个,今早去他住处一看,桌上还搁着誊录一半的《大诰》, 然而生不见人, 死不见尸。 贡士失踪是要去大理寺登案的, 可惜天公不作美, 走到一半, 春雷隆隆作响,须臾间就落了雨。 苏晋一路冒雨疾行,过了朱雀桥, 眼看大理寺就在跟前, 却有人先她一步, 在官署外落轿。 四方八抬大轿,落轿的大员一身墨色便服,身旁有人为他举伞,眉眼瞧不真切,不言不语的样子倒是凛然有度。下了轿,脚下步子一顿, 朝雨幕这头看来。 苏晋愣了一愣, 这才隔着雨帘子向他见礼。 这是个多事之春, 漕运案,兵库藏尸案数案并发,大理寺卿忙得焦头烂额,成日里将脑袋系在裤腰头上过日子,是以署外衙役见了苏晋的名帖,不过京师衙门一名区区知事,就道:“大人正在议事,烦请官人稍等。”也没将人往署衙里请。 苏晋也不是非等不可,将文书往上头一递也算交差。 但这名失踪的贡士与她是仁义之交,四年多前,她被逐出翰林,若非这位贡士帮衬,只怕举步维艰。 雨势急一阵缓一阵,廊檐下紧紧挨挨站了一排躲雨的人,看官袍的纹样,与苏晋一样,都是被打发来候着的芝麻官。 苏晋正想着是否要与他们挤挤,头顶一方天地潇潇雨歇,回身一看,也不知哪里来了个活菩萨为她举着伞,一身随侍着装,眉目生得十分齐整,说了句:“官人仔细凉着。”将伞往她手里一塞,径自又往衙里去了。 伞面是天青色的,通体一派肃然,大理寺的衙差已先一步寻着这伞的贵气将她往署里请了,苏晋这才想起,这尊贵伞是方才那位落轿大人用的。 也是奇了,这世道,伞的脸比人的脸好用。 见到大理寺卿,苏晋俯首行礼:“下官苏晋,见过张大人。” 张石山是识得苏晋的。 他出身翰林,去年才被调来大理寺。当年苏晋二甲登科,还在翰林院跟他修过一阵《列子传》,可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而今再见后生,昔年一身锐气尽敛,张石山心中惋惜,言语上不由温和几分,指着一张八仙椅道:“坐下说话。” 苏晋依言坐下,这才注意那位落轿大人正于座上另一侧闲饮茶。她少小识人颇多,眼前这一位模样虽挑不出瑕疵,然眼底云遮雾绕,不知藏着什么。 苏晋想起一个句子来,晓开一朵烟波上。 张石山道:“你托刘寺丞递来的文书我已看了。晁清的案子你且宽心,好歹是朝廷的贡士,我再拟一份公文交与礼部,务必将人找到。” 艰屯之年,三法司遇到棘手案子无不往外推的,大理寺肯接手已是天大的情面,可等到礼部审完公文,着手找人又是什么时候?读书人一辈子盼着金榜题名,后日即是殿试,晁清等不起的。 苏晋想到这里,道:“不瞒大人,此事京师衙门也查了,晁清这几日都在处所用功,并无可疑之处。只失踪当日,太傅府三公子的来找过他,像是有过争执,之后人才不见得。” 太傅府三公子晏子言,当今太子的侍读,时已升任詹事府少詹事。张石山问:“如何证实是少詹事?” 苏晋道:“手持一枚晏家玉印,贡士处所的武卫验过的。” 张石山为难起来,此事与晏三有关,他要如何管,难不成拿着一枚玉印去太傅府拿人么?得罪太傅便罢了,得罪了东宫,吃不了兜着走的。 张石山一时无言,隔着窗隙去看乌沉沉的天色,春雨扰人,淅淅沥沥浇得人心头烦闷。 倒是座上那位落轿大人悠悠开了口:“晏子言来过,后来又走了么?” “走了。” “走的时候,晁清人还在?” “还在。” 那一位端着一盏茶,平静地看着苏晋:“既如此,倒不像干晏子言甚么事。京师衙门不愿接这烫手山芋,所以你来大理寺,请张大人看在往日情面,拿着区区一面之辞去审少詹事?” 苏晋被这话一堵,半晌才吐出一个“是”,双膝落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响头,“请张大人帮学生一回。” 到底是读书人,满腹诗书读到骨子里,尽化作清傲。都说膝下有黄金,若不是为了故友,一辈子也不要求人的。 张石山看她这副样子,心中已是动容,方要起身去扶,却被一旁伸来的手拦了拦。落轿大人端着茶,慢慢踱到苏晋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本官同你说几句实在话,你听好。” “今年开岁不顺,什么世道你心中该有数。莫说是丢了一个人,哪怕死了人,烧了几座庙,只要天下大致太平,能揭过去就揭过去了。为官当有为官者方圆,跟大理寺讲情面买卖,且先看自己身份。” 夜里,苏晋回到应天府衙的处所,坐在榻上发呆。 邻屋的周通判看到了,问:“那位张大人将你回绝了罢?”又摇头叹道:“我劝过你,这些当官的老不修,活似臭茅坑里的石头,一则迂腐,二则嗜‘蝇’,你何必自取其辱。” 周通判字皋言,单名一个萍字,当年春闱落第,凭着举子身份入的京师衙门。苏晋转头看他一眼,忽道:“皋言,朝廷里年不及而立,且是三品往上的大员,你识得几个?” 周萍吓了一跳:“年纪轻轻就官拜高品?”又沉吟说,“不过自景元帝广纳贤能,这样的朝官不至六七,亦有三四。” 苏晋默不作声,在案几上抹平一张纸,沾水研磨。笔落纸上,须臾便勾勒出一幅人像。周萍锁眉看着,竟慢慢看痴了,那纸上人长得极好,一双眉眼仿佛本就为山水墨色染就而成。 苏晋搁下笔,问:“这个人,你识得否?” 周萍道:“虽说三品以上的朝官有好几个,可这等样貌,这等气度的,若不是户部侍郎沈奚,那便非新上任的正二品左都御史柳朝明柳大人莫属了。” 苏晋沉默了一下,声音轻飘飘的:“我猜也是。” 大理寺这条道儿,是彻底被堵死了。苏晋躺倒在榻上,想起四年多前,她被乱棍加身,昏死在路边。只有晁清来寻她。风雨连天,泥浆沾了他的白衣袖子,他将她架在背上,索性连伞也扔了。苏晋浑浑噩噩间说了声谢,晁清脚步一顿,闷声回了句:“你我之间,不提谢字。” 受恩于危难,结草衔环以为报。 周萍方起身就听见叩门声。天未明,苏晋站在屋外,眼底乌青,大约是辗转思量了一整夜:“小侯爷的密帖呢?拿来给我。” 周萍原还困顿着,听了这话,陡然一惊:“你疯了?” 苏晋不言语,径自从一方红木匣子里将密帖取出,帖子左下角有一镂空紫荆花样,里头还写着一道策问。 这样的信帖面上瞧着没甚么,里头却大有文章——当今圣上以文治国,每月命各翰林院士分发策问,令诸皇子作答,时限三日,答出无赏,答不出却有罚。收到这样的密帖,大约是哪位殿下躲懒,找下头的人代答。 宫中规矩严苛,虽说密帖经手之人甚少,但若铁了心要查,也不是查不出的。半年前,钦天监一名司晨就因帮十四殿下代拟了一道策论被活活打死。 苏晋将桌上一杯冷茶泼到砚台里,碾墨铺纸,落笔就答。周萍在一旁看得触目惊心,连忙将门掩上,跟过来问:“昨日我要烧这密帖,你拦着不让,心里就有这打算了?” 苏晋“嗯”了一声。 周萍急忙道:“你找死么?知而慎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苏晋淡淡道:“危墙虽险,尚有一线生机,总好过屈身求人。” 周萍要再劝,外头有人催他上值。匆忙洗了把脸,走到门前,回头看苏晋仍旧一副笔走如飞慷慨赴死的形容,只好叮嘱:“你要找晁清,我替你想辙,你莫要冲动,切记三思而后行。” 苏晋没抬眼,回了句:“记得帮我画卯。” 策问论的是中兴之本,苏晋答罢,收拾好笔墨出门。外头又在落雨,雨丝如断线,细且密,她回屋取蓑衣,想了一想,又取了那柄天青色油纸伞。这是柳朝明的伞。苏晋想,此一行,若能撞见柳朝明,便将这伞归还了。 周萍说三思而行,她不是没有听进去。可有甚么办法呢?她实在不愿欠旁人什么,点滴之恩,便要涌泉相报,而晁清相扶相持之恩,竟要以命相搏了。她这一生注定艰险,长此以往,还是与旁人少些瓜葛才好。 任暄一时怔住,倒是先一步来串门子的户部侍郎沈奚听了半日墙角,笑嘻嘻地道:“江主事,我记得您有个孙子,与柳大人差不多年纪,您唤柳大人老人家,不大合适吧?” 江主事破罐子破摔:“有甚么不合适?能要我命的都是我亲爷爷。” 沈奚扯着官袍上三品孔雀绣问:“江主事,那我呢?” “你?”江主事婆娑着泪眼,抬头看他:“你是管银子的,我祖宗!” 那头沈奚笑作一团,任暄就着门槛,在江主事一旁坐下,百思不得其解。 都察院掌弹劾百官之权,晁清一案由他们审理最好不过,苏晋若与柳朝明相识,何必拿着密帖来找自己呢?舍近求远不提,左右还落个把柄。 他方才去詹事府打听消息,撞见了十三殿下,这才知朱南羡已从西北回京,圣上颇有看重之意,竟赐了金吾卫领兵权。 任暄不知苏晋记不记得朱南羡,但当年十三殿下为一任翰林大闹吏部,倒是一时谈资。 晁清的案子若走投无路,十三殿下闹不定愿管这闲事呢。 任暄兴致冲冲回来,原想告诉苏晋朱十三回京这一喜讯,哪里知柳朝明凭空插了一足进来,像一盆冷水,叫他的好心显得多余。 阿礼备好轿子,进来问:“小侯爷,这就上应天府衙门寻苏先生去么?” 任暄摆摆手:“不必了,且先回府罢。” 苏晋回到府衙,天已擦黑了,方回到处所,周萍就从堂屋出来,拽住她问:“整两日不见,你上哪儿去了?” 苏晋看他满头大汗,袍衫脏乱的模样,道:“别问我,你是怎么回事?” 周萍长叹一声:“别提了,那些落第仕子今日又在夫子庙闹事,我带衙差去哄人,还起了冲突,有几个趁着形势乱,把我掀翻在地上,还好五城兵马司来人了,才将闹事的撵走,我也是刚回来。” 苏晋走到案前,斟了杯茶递给他:“这衙门上上下下都晓得你老实,往常不过是将棘手的案子丢给你,眼下倒好,外头有人闹事也叫你去,你一个书生,让你去是跟闹事的人说教么?” 周萍接过茶,宽慰她道:“这回闹事的也是书生,我去说教说教也合适。” 苏晋想到早上看过的贡士名册,不由道:“再有仕子闹事,你是不能去了,实在推不掉,索性称病。” 周萍连声应了,又问:“晁清失踪的事,你有眉目了么?” 苏晋替自己斟了杯茶:“有一点。” 周萍左右看了看,把她拉到廊庑,低声道:“昨日你走了,我又去贡士所打听了打听,可巧撞上晏家三公子的丫鬟了,说是他家公子将玉印落在此处,她特地过来取。” “昨日?” 依现有的眉目来看,晏子言是今早才知道晏家有枚玉印落在了贡士所。这是哪里来的丫鬟,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周萍道:“那枚玉印不是被你取走了么,我就跟她说,晁清失踪了,衙门要查这案子,收走了证据,她若要玉印,只能两日后来京师衙门。” 苏晋问:“她愿来吗?” 周萍道:“她说明日脱不开身,等后一日,她天不亮便来。” 周萍看苏晋沉默不语,又道:“我觉得这丫鬟行事蹊跷,便记下她的模样,等杨大人回府,可向他打听打听此人。” 苏晋摇头道:“不必,我已知道她是谁了。” 晏太傅只得一妻四子,大公子二公子皆不在京师,除了三公子晏子言,平日在府里的,倒还有一位被人退过三回亲,正待字闺中的小姐。 晏氏玉印只传嫡系,既然三位公子都腾不出空闲,那当日将玉印落在贡士所的,只能是这位声名狼藉的晏大小姐晏子萋了。 翌日去上值,衙署里无不在议论仕子闹事的,瞧见周萍来了,忙抓着往细处盘问。 周萍一一答了,末了道:“春闱的主考是裘阁老,公允正直天下人都晓得,落第滋味是不好受,任这些仕子闹一闹,等心平了,气顺过来也就散了,并不是甚么大事。” 刘推官哂笑道:“眼下也就周通判您心眼宽,岂不知昨日夜里,都察院来人请杨大人喝茶,就为这事,议了一夜还没回来。” 周萍一惊:“都察院也管起这闹事的仕子来了?” 刘推官道:“你以为落第是小事?上前年,渠州的高大人被调进内廷,就因乙科出身,里头的人都不拿正眼瞧他,前阵子受不了干脆致仕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5.一七四章 此为防盗章 科场案非同小可, 柳朝明与张石山商议后,只简略奏明圣上,决定等传胪之后彻查。 当务之急,是传胪当日的安危。大典过后, 状元游街, 一甲三人自承天门出, 途经夫子庙,至朱雀巷, 一路当严防死守,万不能出岔子。 杨知畏道:“明日我在宫中, 府衙一切事宜当听孙府丞差遣, 依柳大人张大人的意思,凡有闹事, 一并抓回衙门。” 孙印德掐死杨知畏的心都有了,状元游街, 众百姓争相竞看,当真有人闹事,混在百姓里头, 哪能那么好抓? 他堂堂府尹避难都避到宫里头去了,还将这苦差事甩给他?想得美。 孙印德撩袍往地上一跪,道:“游街治安是由五城兵马司负责,当真有人闹事, 那下官岂不要跟指挥使大人要人?下官区区一府丞, 指挥使如何肯将人交给下官?” 杨知畏道:“这你不必忧心, 我会将府尹挂印留与你。” 孙印德又道:“若下官带衙差去巡查治安,京师衙门又由何人坐镇调度?” 杨知畏见他推脱再三,不悦道:“自当由刘推官顶上,署内事宜繁多,但也不是离了谁就不行。” 刘义褚听了这话却为难道:“下官平日里审个案,诉个状子倒还在行,奈何举子出身,不熟悉传胪的规矩,恐难当此任。” 张石山面色不虞:“堂堂京师衙门,连个知仪守礼,调度坐镇的人也找不出?” 周萍借机道:“回禀大人,衙中有一知事,乃进士出身,当年受教过传胪仪制。” 张石山自然晓得这个人是跪在退思堂外的苏晋。 外头风雨交加,他心心念念后生的安危,听了这话,就势道:“便命他进来说话。” 少倾,苏晋站在退思堂门槛外,跟张石山柳朝明行礼。她淋了雨,唯恐将湿气带进去,并不进堂内。 张石山原想让她去换过衣裳,但柳朝明自到衙署一直面色森然,张石山晓得他一向看中守礼克己之人,怕再对苏晋宽宥,惹他不快,便开门见山对苏晋道:“你既是进士出身,想必熟知传胪大典的规矩,你便从唱胪起,自游街毕,一一讲来。” 苏晋应是,方说了两句,柳朝明冷声打断:“听不清。” 苏晋顿了一下,只好大些声气从头讲起。 春雷隆隆,急雨下得昏天暗地,柳朝明脸色森寒,再耐不住性子听下去,将茶盏往案上一搁,训斥道:“是没人教过你该站在哪里回话么?” 退思堂鸦雀无声,苏晋道:“回大人,下官一身尽湿,恐将寒意带进堂内,若叫各位大人沾染了病气,该是下官的罪过了。” 柳朝明的面色更加难看:“那你还杵在这?” 他的话没头没尾,俨然一副要定罪论罚的模样。 苏晋稍一迟疑,当即跪地行了个请罪的大礼,匆匆退了下去。不稍片刻,她便回来了,换了身干净衣裳。 雨细了些,春阳挣脱出云层,洒下半斛光,将退思堂照得一半明一半暗。 苏晋抬起眼皮,瞥了堂上一眼,柳朝明沉默寡言地坐在光影里,方才莫名的戾气已散了不少,眉梢眼底透露出一如既往的高深。 她松了口气,依张石山所言,将传胪的规矩仔细说了一遍,无一不妥。 张石山点了点头,命一干人等悉数退下,只留了苏晋。 他嘱咐道:“虽说明日留你在衙署调度是以防万一,但孙印德毕竟是个靠不住的,你这一日要多留心些才好。” 苏晋称是。 她虽换过衣衫,但发梢未干,泠泠水意称着修眉明眸,清致至极。 柳朝明的目光在苏晋身上扫过,淡淡道:“明日,我会命刑部给你送个死囚过来。” 又是句没头没尾的话。 苏晋揣摩片刻,试探着问:“大人的意思是拿这死囚做文章,当真有仕子闹事,杀一儆百?” 柳朝明却不置可否:“你看着办。” 苏晋默了默道:“柳大人,下官一介书生,连伤人都不曾,君子远庖厨,宁见其生,不愿见其死,遑论取人性命,下官不会。” 柳朝明面无表情道:“你生来便会拽文?” 苏晋不言。 柳朝明站起身,路过她身边冷冷丢下一句:“不会便学。” 至晚时分,霞色喷薄而出,一方天地浓艳似火,应天府一干大小官员立在衙门外规规矩矩地站班子,恭送二位大人。 方才柳朝明对苏晋严苛的态度,孙印德看在眼里。 他排头立在车马前,投其所好地请教:“柳大人,不知苏知事躲懒旷值,私查禁案,数罪并罚,该是个甚么处置?” 柳朝明转头看他一眼,声音听不出情绪:“他私查禁案了?” 孙印德连忙上前搭一把手,要扶柳朝明上马车,一面说道:“禁案只是个说法,其实都是他臆想出来的。前一阵儿有个贡士私自回乡了,他非说是失踪,要闹到太傅府,詹事府头上去,若不是下官拦着,怕是要搅得天下大乱。” 看柳朝明不语,孙印德又压低声音透露道:“大人有所不知,这苏知事面儿上瞧着像个明白人,皮囊里裹了一身倔骨头,臭脾气拧得上天了,早几年作妖得罪了吏部,杖责八十棍还” 他话未说完,马车前一都察院小吏抬手将车帘放下,把他与柳朝明隔出里外两个世界。 小吏朝孙印德一拱手,笑道:“孙大人,眼下天色已晚,大人若实在有话,不如改日上都察院与柳大人细说。” 孙印德急忙称是,又迟疑道:“只是下官区区一四品府丞,也不知该何时上门,才不至于叨扰了左都御史大人?” 小吏冲车夫使了个眼色,车夫一扬鞭,马车骨碌碌走了。 小吏弯着一双笑眼,对孙印德打个揖,歉然道:“这原是我的过错,昨日巡城御史巡街,瞧见孙大人您当值时分去了轻烟坊,喝得烂醉如泥,方才出衙门的时候,柳大人还叮嘱下官,说等此间事毕,请孙大人到都察院喝茶哩。” 苏晋连夜又将《随律》,《随法典要》以及《京师街巷志》翻看了一遍。 大理寺都察院两位堂官并头找上门来,她不敢怠慢,加之日前看过的贡士名册,心里猜到这次的仕子闹事并非面上看着那么简单。 自古科场案无一不是一场连皮沾着骨头的血雨腥风。 景元帝更非仁慈的皇帝,十余年前那场声势浩大的谋逆案,罢中书省,废宰相,株九族,牵连万余人,直至今日还在追查同党。 苏晋知道,也正因为此,柳朝明才没有去找五军都督府,没有去找上十二卫,而是吩咐区区应天府带着衙差去拿人,若当真有仕子闹事,只当是暴民收押。 只有将事件的本质化繁为简,才不至于酿成大祸。 到底是做学问做惯了的人,翻起书来如老僧入定,直至外头响起拍门声,苏晋才回过神来。 天边已泛鱼肚白,刘义褚捧着盏热茶,打着呵欠歆羡道:“还是你好福气。” 苏晋道:“怎么?” 刘义褚郁郁道:“昨夜孙老贼点天兵天将,二更天便叫我们起身,跟他去城内各个点巡视,你是张大人点名留下镇场子的,唯独没吵了你。” 苏晋道:“既然把人都带走了,你怎么还在?” 刘义褚道:“不留下我,你还盼着孙老贼能把周皋言留下?他巴不得你倒八辈子血霉,把人都带走,也是铁了心不叫你好过。你还是求菩萨保佑,今儿可千万别出事儿,否则孙老贼在外巡视,顶多算个办事不利,你这镇场子的没镇住,当心都察院的柳当家活剥了你的皮。” 苏晋皱眉道:“眼下衙门还剩多少人?” 刘义褚道:“算上我,也就十来人吧。”说着,忽然用手肘撞了一下苏晋,乐道:“我说你这厮怎么荤腥不沾,原来竟藏了个仙女儿似的相好,嘴还挺严实。” 苏晋听他满嘴胡诌,面无表情地将门闩上,换了身浅青直裰,匆匆洗了把脸,才又将门打开,一边冷声道:“你上回诬蔑皋言有个相好,结果那人是” 话说到一半便顿住了,门外站着的人,已从刘义褚变作一身着藕色衣裳的女子。 日出将明,风从天末吹来,西角挺拔的碧竹仿佛染上一蓬清霜,女子原还在四下张望,循声望来,看到苏晋,呆了半日才问:“是苏公子?”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道:“辛苦了。” 他的眼里仿佛淬了星辰,微一展颜,器宇轩昂得很。 左谦抱拳谢礼,转身问覃照林:“覃指挥使,礼部几位大人可还安好?” 躲在茶坊里吃了一晌茶,已不能再好了,覃照林想。 转而又想到苏晋,虽说区区知事,不值一提,可他方才被江主事点了醒,猜想苏晋约莫有来头。眼前林立着一干子官阶压死人的大员,也不知谁才是苏知事背后那位。 他如实答了一番,在心里打起算盘,却没算出个所以然,破罐子破摔地想,管得他娘的谁呢,只要不是都察院的铁面菩萨就好。 他一大老粗,心里想甚么,脸上写甚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6.一七五章 此为防盗章  当时景元帝染了时疾, 一切大小事务皆由朱悯达代为批红。 朱南羡的折子递到皇案便被朱悯达扔回来, 斥责了一句“尽逞莽夫之勇”, 令他闭门思过七日。 那时的朱南羡还有个撞破南墙都不肯回头的性子。 他默不作声地将折子收了,回到宫里, 非但闭了门, 还拒了水食, 连着五日滴米未尽, 直到朱悯达命人将门撞开,看到这个半死不活唇角干裂还仿佛得胜一般咧嘴冲自己一笑的胞弟。 朱悯达恨不能把他一脚踹死。 到底是跟在身边长大的,朱悯达知道老十三吃软不吃硬, 随后又想了一个辙, 动之以情地劝了一番,大意是:“不是皇兄我不让你去,但你身为天家子,胸中没点韬略, 只会舞刀弄剑, 岂不让人笑话?” 然后又塞给朱南羡一个信帖, 说:“这样, 本皇兄给你一个机会,我这里有个对子, 三日内,你只要能对出十句各不相同的下联, 证明你肚子里有点墨水, 本皇兄便批了你的请命书。” 朱南羡头脑十分简单, 他印象中的对子左不过“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这样的,便是要对上十句,又有何难? 直到他翻开朱悯达的信帖,才知道自己是中计了—— 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 朱南羡皱眉深思,这他娘的甚么玩意儿? 彼时朱十三尚未开衙建府,还跟着朱悯达住在东宫。 两日之内,他拿着对子请教遍了詹事府,文华阁,乃至东宫上下的内侍宫女,甚至把刀架在了小火者的脖子上,小火者也只是战战兢兢地跪下,哆哆嗦嗦地回他:“禀c禀殿下,奴才不识字” 朱南羡知道自己是着了朱悯达的道了,想必朱悯达早已知会过所有人,不许帮十三殿下对对子。 于是他坐在詹事府的门口,郁闷地想,这阖宫上下,还能不能找出一片净土了? 正当时,他听到不远处有两个春坊官谈论诗文对子,言语中提及明日的诗礼会。 朱南羡脑中灵光一现,上前打听什么是诗礼会。 原来这乃是翰林半年一次的盛会,为各大学与文官墨客交流才学之用。而明日的诗礼会,三月前方入翰林的新科进士也会去。 朱南羡以为,这乃是天赐良机。 他平日与翰林打交道,转来转去的几个老学究早已看惯了朱悯达的脸色,但新科的进士不一样,若让他找到漏网之鱼,为他对出对子,去西北卫所就有望了。 翌日,朱南羡便溜去了翰林文苑的诗礼会。 他是皇子,宫里有不少人认得他,是故没有在文思飞扬曲水流觞的文苑里扎堆,而是绕过竹林,去了后苑。 后苑有一浅湖,湖心有个水榭。 朱南羡隐隐看到水榭里站着一人,那人负手背对着他,身着素衣广袖,衣袂翻飞,翩翩然好似谪仙。 此人便是苏晋,五年前的苏晋。 朱南羡顺着石桥走过去,唤了一声:“你是——” 苏晋回过身来。 朱南羡生在深宫,自小才子高士见过不少,也有雅洁之人,令人见之忘俗。 但苏晋还是太不一样了。 她的眉宇间自含清霜烟雨,回首之间仿佛春风明月都被揽尽在怀,微阖的双眸里透出万千华光。 她就这么负手立于水榭中,暗夜无边的风仿佛因她而起,身后水波不兴的浅湖骤然成海,浪潮涛涛排山而来。 朱南羡彻底呆住了。 以至于苏晋跪下向他见礼,称自己“姓苏名晋,字时雨,乃这一科的进士”时,他都不记得说一句“平身”,反是东施效颦地道:“哦,我姓朱,名霭,字南羡,行十三,在正在宫中做皇子。” 苏晋低低地笑了一声。 笑声令朱南羡回过神来,他迟疑地问道:“你会对对子么?” 苏晋有些诧异,抬起头问:“甚么对子?” 朱南羡便将怀里写着“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的信帖交给她,说道:“你若对得上,帮本王写几个下联可好?” 水榭里有现成的笔墨,苏晋提起笔,略微一想,又问:“殿下要几个下联?” 朱南羡头一回这么忐忑,生怕为难了她,便道:“三四个就好。” 却一想,三四个太不够了,又道:“七八个也行。” 再一想,明日就要交差,难道自己能连夜再找出第二个帮忙对对子的,最后说:“十个,成吗?” 苏晋又笑了笑,一句“七弦妙曲,乐乐乐乐府之音”已笔落纸上。 朱南羡想起往事,那年的苏晋意气风发,双眼一弯便含笑意,眸子里有万千光华。 而时隔经年,当她从喧嚣巷陌一身染血地走来,从詹事府太子手下劫后余生,朱南羡再也没见苏晋发自内心地笑过。 一次也没有。 马车行到衙署街口停下,苏晋掀起车帘,对朱南羡道:“殿下,微臣自己过去。” 说着便跳下马车,走了几步又顿住,头也不回地添了一句:“殿下不必跟来。” 京师衙门前灯火辉煌,当先立着二位大员,一位是个矮胖墩子,身着鹭鸶补子,正是苏晋在刑部见过的陆员外,另一位面生的留着一八字胡,官品略高一些,身着正五品白鹇补子。 羽林卫依次将人从衙署里带出来,一旁站着名录事一一做核对,苏晋远远瞧着,除却大小衙差,还有府丞孙印德,通判周萍与两名同知。 录事核完名录,小声禀了八字胡。 八字胡横眉倒立,怒道:“还不赶紧去找?少谁都行,独独不能少了他!” 苏晋猜到他们在说自己,绕过羽林卫越众而出,说了句:“大人,下官在此。” 八字胡斜着眼扫她一眼,扬了扬下颌给一旁的羽林卫使了个眼色。 羽林卫当即推搡了苏晋一把,苏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 刘义褚在一旁赔笑道:“少卿大人,您看是不是弄错了,闹事当日若非苏知事,探花爷等闲不能活着出来。” 八字胡冷笑道:“刘推官正是说到点子上了,眼下哪里还有甚么探花爷?许元喆徇私舞弊,乃朝廷反贼,而此子苏苏甚么来着?” 一旁的录事回道:“苏晋。” “此子苏晋,包庇乱臣贼子,不上书其罪,反救其性命,罪加一等,来人,给我上枷子!” 言讫,便有两名衙差一左一右持着颈枷上来。 苏晋身形削瘦,被这千金重的颈枷锁两个时辰,岂不要把肩骨压折了? “本王看谁敢?!” 忽然,人群后传来一声爆喝,朱南羡身着紫衣蟒袍,自夜色中走来。 羽林卫认出他,当即自两旁退去,让出一条道来齐齐跪下:“参见十三殿下!” 朱南羡径自走到八字胡跟前,一脚踹在他身上:“你是个甚么东西?刑部拿人,你也跟来撒野?” 八字胡摔了个狗啃泥,忍痛趴在地上跪好,回道:“回十三殿下,微臣是光禄寺少卿,因奉陛下之命,才随刑部一起来应天府衙门拿人的。” 朱南羡勾起小指掏了掏耳朵,仿佛没听清:“光禄寺?就是那个养着一帮厨子伙夫的衙门?” 八字胡脸贴在地上,语气却隐有不忿:“回殿下,微臣是北臣,先前与北方仕子一同上书科举舞弊案,今陛下查明真相,愿还微臣与众仕子一个公道,才命微臣跟来捉拿要犯。” 下头的人从衙门里搬出一张椅子,朱南羡也不坐,一脚蹬在椅子上:“哦,你倒是说说,都有谁是要犯。” 八字胡看了一旁的录事一眼,录事会意,将手里的名录呈给朱南羡,八字胡道:“回殿下,正是这名录上的人,陛下亲手批过红的。” 朱南羡举起名录,对着火光瞧了一瞧,“嗯”了一声道:“倒是不少。”又对八字胡道:“本王给你一整夜的时间,你跪在那,跟本王一一交代清楚,这上面每一个人究竟犯了甚么错,为何是要犯,不交代清楚不许起身,明白了吗?” 八字胡不敢反抗,眼前这一位是旁的皇子便罢了,偏不巧是位嫡皇子。 景元帝与故皇后感情甚笃,故皇后所出有三,即太子,十三,十七,而这三人中,她最心爱的皇子便是朱南羡。 因此宫中上下除了景元帝与朱悯达,没人能管得了他。 八字胡脸贴着地,牙都要咬破了,挤出一句:“微臣遵命。” 朱南羡又问:“府尹何在?” 杨知畏闻言,连忙跪行几步,挪到朱南羡跟前,连磕了三个响头。 朱南羡吩咐道:“你带着苏你们衙门的人,先回里头去好生歇上一夜,等明日清早,本王审完这狗拿耗子的东西,再将该押的人押进宫。” 杨知畏连声称是,他略微一顿,先纡尊降贵地将苏晋扶起,带着衙门的人无声退到里面去了。 跪在人群后头的陆员外眼瞧着朱南羡这一出敲山震虎是打定主意唱下去了,默不作声地给跪在一旁的小吏使了个眼色。 小吏会意,悄无声息地跪行着退出了人群。 四更时分,七卿面完圣,从奉天殿退出来,回到各自衙署。 柳朝明一夜无眠,正一边与赵衍商议,一边提笔写奏疏,忽闻门前敲扉三声,正是他派去跟着刑部陆员外拿人的都察院小吏。 小吏将一夜的见闻说了,末了道:“本来拿人拿的好好的,十三殿下忽然把光禄寺少卿,刑部员外郎齐齐拦在了衙门外,要他们交代清楚押解之人都犯了甚么罪名?” 柳朝明笔下一顿:“为何?” 小吏道:“虽然十三殿下没明说,但明眼人都能瞧出,他这一番为的乃是苏知事。” 柳朝明将手里的笔“啪”地拍在桌上,泠然道:“他没脑子吗?” 小吏吓得一哆嗦,看了赵衍一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7.一七六章 此为防盗章  熙攘的巷陌俨然如一头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 将往来的百姓,维持秩序的官兵卷进去。间或有闹事的不管地往里冲,有人哭而喊之, 有人愤然斥之, 有人揭竿欲起, 有人竭力想挤出人群, 却分不清东南西北哪端才有出路,推搡之间,也不知是否将人踩在足下。 闹事的与百姓混在一起,都在这乱成一锅粥的街巷中煮成一团烂鬻,已然分不清谁是谁了。 南城兵马指挥使怒喝道:“封路!给老子封路!” 可朱雀巷呈“井”字状, 四通八达,他手底下的人多数被卷进人潮身不由己, 余下的还要护着几个朝廷大员的安危,哪里来多余的人封路。 苏晋翻身下马, 上前一拱手道:“覃大人,此处怎么就一个司?东城西城的兵马呢?” “这还用问?那群暴脾气的王八羔子铁定在哪儿跟人干起来了!”覃照林骂道。 苏晋来的路上已略有耳闻。 眼下京师上下全都乱了套, 四处都有闹事的人, 听说还有数名仕子举着“裘舞弊, 南北异”的旗号闹到了承天门外。 苏晋略一思索,又问:“你手头上使唤得动的还有多少人?” “百来号吧!”覃照林边说边转头扫她一眼, 一看竟只是应天府一区区知事, 顿时头疼地“啧”了一声, 嘀咕了一句:“怎么来了个不要命的?”才指了指后头的茶坊, 不耐烦道:“搁里面儿带着去,别跟这碍眼!” 茶坊外头重兵把守,想也不用想,几个朝廷大员就躲在里头。 正当时,有一校尉跌跌撞撞地从人群里挤出来,哭丧着脸往覃照林身前一跪:“指挥使大人,没找着” 覃照林一把揪过他的衣领,目眦欲裂:“没找着?!”那校尉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憋得满脸通红,覃照林把他推开,啐了一口骂道:“一群废物点心!” 校尉摔了个狗啃泥,爬起来顺了两口气道:“大人,要不抽刀子杀吧?” “抽刀子杀?”覃照林生得五大三粗,一抬胳膊就掀起一阵风,将刚爬起来的校尉又扇到地上去,“你脑子进水了?且不说你能不能分清这里头谁是闹事的谁是寻常百姓,就是分得清,这些闹事的纵然王八蛋,你敢随便杀?他们可是有身份的举人仕子,没皇命下来,杀一个,赔上你十个猪脑子都不够!” 苏晋上前一步将校尉扶起,捡重点问道:“你方才说找人,可还有甚么人陷在人群里头?” 校尉见眼前这一位虽是文质书生,比起已气得七荤八素的覃照林,好歹还算镇静,便实打实交代道:“回这位官爷,当真不是俺们不仔细找,只是这新登科的许探花谁见过?单凭一张画像可不成呀,搁俺们大老粗眼里,你们这些读书人都长得秀鼻子秀口一个模样。” 苏晋愣了半日,才问:“你说的许探花,全名可是叫作许郢,许元喆?” 贡士名册她看过,八十九名仕子,只有一个姓许的。 果不其然,那校尉连连点头道:“对,对,正是这个名儿!” 正午时分,艳阳当空,暮春的天并不算得炎热,苏晋却骤然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她再向覃照林一拱手:“覃大人,你且将你手底下百号人分抽八十人,守住朱雀巷南面两个出口,从那里疏散人群,只要不让闹事的从城南正阳门出城,其他都可从长计议。” “你懂个棒槌!”覃照林呔道:“把人都指使走了,谁他娘的给老子捞人去?谁他娘的给老子抓闹事的去?!” “你的人手已然不够,还妄想着能以一治百,化腐朽为神奇么?”苏晋负手而立,看人覃照林的眼,斥道:“倘若无法取舍,只会顾此失彼,得不偿失!” 覃照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有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苏晋目光深处的刀兵之气。 这一双本该属于读书人的清隽眸子里藏着星火灼灼,弹指间便可燎原。 “格老子的!”他再啐了一口,指着校尉道:“你先听这小白脸儿的,调八十人搁城南两巷口蹲着,等东西城兵马司那群王八蛋来了,让他们抽人把茶坊里那几个弱鸡崽子送走。” 校尉苦着脸问:“那大人您干甚么去啊?” 覃照林咬牙切齿:“老子他娘的捞人去!”言罢,大步流星地往人堆里扎去。 “回来!”苏晋当即喝道,转身走到校尉跟前,道:“把刀给我。” 校尉眨了眨眼:“啥?” 苏晋也不跟他废话,抬手握住他腰间刀柄,一把抽出。 长刀出鞘,刀光如水。 苏晋割下一截袖摆,将刀柄缠在手腕上,对愣然盯着自己的覃照林道:“你认得人么,你就去捞人?”然后她握紧刀柄,头也不回地朝乱如潮的人群走去,抛下一句:“你留下,我去。” 覃照林怔怔地看着苏晋的背影,从牙缝里崩出句话来:“大爷的,见过找死的,没见过这么能找死的!”回头吩咐校尉:“还不找两人跟上?” 人潮仿佛沼泽泥潭,陷进去便没了方向。 恍惚中,苏晋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十二年前的浩劫之中,周遭的打杀声如变徵之音,她手握一把沾满血的短匕,藏在尸腐味极重的草垛子里,孤立无援。 苏晋稳了稳身形,心想道,这些闹事的既然是冲着登科的仕子来的,那么身为探花的许元喆一定被堵在人潮最里端。 寻常百姓看到闹事了都会避之不及,只要逆着人群,必然能找到许元喆。 再往里走,往外挤的人果然少了。 前方的人背着他们围成一个半圆,隔着人隙,隐约能见靠墙半卧不知生死的许元喆。 苏晋暗暗吸了口气。 刀尖履地,发出尖锐的刺响之声,苏晋不作声,拨开人群走到许元喆身边,拍了拍他的脸,唤道:“元喆,醒醒。” 许元喆竟还留有一丝意识,迷迷蒙蒙睁开眼,看到苏晋,眼眶里霎时蓄满了泪,沙哑着道:“先生,我疼” 苏晋点了一下头,轻声道:“我知道,忍着。”一手抬起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要扶他起身。 掺着许元喆才走了没两步,身后一阵劲风袭来,一道闷棍直直打在她的小腿肚上。 苏晋一阵吃疼,双膝一软,向前扑跪在地,不防后背又是两棍扫来,剧痛几乎令她的五脏六腑移了位,喉间一股腥甜翻涌而上,竟呛出一大口血来。 眼前浮现一双黑头皂靴,头顶一声音嗤笑道:“我道是谁,原不过一从八品小吏。天皇老子都不管的闲事你要来管,也不怕将小命交代了?” 说着,抬起一脚踩在苏晋持刀的手上,周围一阵哄笑声。 苏晋只觉手骨都快要折了,可在这剧痛之下,头脑却异常清明起来。 她仰起头,淡淡问道:“天皇老子都不管?甚么意思?” 眼前人穿一身牙白衫子,听到这一问,目色中一丝惊慌一闪而过,咬牙道:“给我宰了他!” 然而话音刚落,苏晋掺着许元喆的手一松,电光火石间从靴里拔出一把匕首,扎入牙白衫子的左腿。 牙白衫子吃疼,腿的力道消失全无,苏晋顾不上手上疼痛,当机立断捡起长刀往前拼命一挥。 她听见皮开肉绽的声音,温热的血迸溅到她的脸上身上。 也不知这牙白衫子死了没有。 视野中一片模糊的血色,恍惚间,苏晋竟想起了一些不相干的,刑部不是要送个死囚让她杀一儆百么?如今她无师自通,死囚人呢? 苏晋跌跌撞撞地站起身,眼神血意森森,就像个亡命徒:“不是说要宰了我吗?要么上,要么滚,否则谁再往前一步,本官就砍了谁!” 至申时时分,东西二城的兵马司终于在朱雀巷汇集。 覃照林身后的茶坊应声而开,礼部的江主事上前来跟覃照林行了个大礼,道:“今日多亏覃指挥使庇护,大恩大德,深铭不忘。” 覃照林道:“江主事客气了,这正是在下职责所在。” 江主事又道:“敢问指挥使,早时可是京师衙门的苏知事来过了?” 覃照林称是。 江主事四下望了望,问:“那他现在人呢?” 覃照林叹了一声:“这正是老子我目下最担心的,苏知事进那朱雀巷里头找人去了,已近两个时辰,还没出来。” 江主事惊了一跳:“还没出来?”又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喃喃道:“坏了坏了。” 覃照林看他这副样子,简直匪夷所思:“怎么,莫非这苏知事还有甚么来头不成?” 正当时,长街尽头忽闻金角齐鸣,马蹄震天,一众将士官员策马而来,身后还跟着数千兵卫,皆是头戴凤翅盔,身穿锁子甲。 竟是金吾卫的装扮。 覃照林一时有些搞不清状况,倒是江主事,认清排头二人,登时就拽着覃照林跪下,趴在地上高声行礼:“卑职拜见柳大人,拜见左将军。” 柳朝明冷着一张脸,并不言语。 左谦抬手将他二人虚虚一扶,也不出声,反是转身号令道:“众将士听令!列阵!” 肃穆的金吾卫方阵蓦地分列两侧,长街尽头再次传来马蹄声。 马上之人紫衣翻飞,一双眼如星月,明亮至极。至众人跟前,他勒马收鞭,骏马前蹄高抬,扬起一地尘土。 左谦单膝跪地,高呼道:“参见十三殿下!” 一时间,众将士得令,齐身跪拜,山呼海啸道:“参见十三殿下!” 苏晋恭恭敬敬回了个礼道:“正是。”又请教来人姓名。 原来这矮胖墩子姓陆,时任刑部员外郎,正是当日奉柳朝明之命,给苏晋送死囚的那位。 听闻苏晋是来跟刑部沈尚书回话的,陆员外略一思索,道:“这样,苏知事您不必等,我这就去请尚书大人的意思。” 说着,也不等苏晋客气,风风火火地走了。 沈拓正审阅仕子闹事的涉事衙门与人员名录,外头有人通报说京师衙门的苏知事来了,沈拓笔头动作一顿,掀眼皮看柳朝明一眼,回了句:“请吧。” 柳朝明端的冷静从容,仿佛没听到什么声儿一样,沈拓忍了忍没忍住,才问:“这个苏知事,可是当年老御史一眼看中,再三叮嘱你照拂,你驱车去追却没赶上,将事情搅黄了的那位?” 柳朝明一副不为外物所动的样子,端起茶悠悠道:“怎么,尚书大人还记得这事?” 沈拓“嘿”着笑了一声:“如何记不得?那几年提起朝廷后生,老御史无时无刻不在夸你,说你从容有度又杀伐果决,唯独这一桩办得不够利索,气得御史他老人家几日咽不下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8.一七九章 此为防盗章 朱南羡从马上一跃而下, 将左谦扶了扶,问:“怎么样了?” 左谦道:“回殿下, 柳大人已命巡城御史在朱雀巷东西两面设下禁障,逐一排查, 覃指挥使亦派人自南巷口疏散人群,末将已分派兵马,尽力配合。” 他不敢邀功,若不是廷议过后, 柳朝明率先请命, 令巡城史与兵马司自东西二城开道设禁, 金吾卫不可能在两个时辰内便赶到朱雀巷。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 道:“辛苦了。” 他的眼里仿佛淬了星辰, 微一展颜,器宇轩昂得很。 左谦抱拳谢礼, 转身问覃照林:“覃指挥使,礼部几位大人可还安好?” 躲在茶坊里吃了一晌茶, 已不能再好了,覃照林想。 转而又想到苏晋,虽说区区知事,不值一提,可他方才被江主事点了醒, 猜想苏晋约莫有来头。眼前林立着一干子官阶压死人的大员, 也不知谁才是苏知事背后那位。 他如实答了一番, 在心里打起算盘, 却没算出个所以然,破罐子破摔地想,管得他娘的谁呢,只要不是都察院的铁面菩萨就好。 他一大老粗,心里想甚么,脸上写甚么。 左谦喝道:“把话往明白里说,别吐一半,咽一半。” 覃照林连忙磕了个头,道:“禀殿下,禀御史大人,禀左将军,礼部几位大人虽好着,但是应天府衙门的苏知事早先过来帮忙,眼下还陷在人群里头没出来。” 此话一出,四周竟似乎安静了些许。 覃照林微微抬起眼皮,觑了觑各位大人的神色,柳朝明惯常冷着一张脸,这便算了,朱南羡虽贵为殿下,却是个出了名好伺候的主儿,可这一看,眉梢眼底哪里还找得出一丝和气。 左谦恍然忆起四年前,十三殿下大闹吏部,好像就是为一个姓苏的,心思急转,问道:“可唤作苏时雨?” 覃照林茫然道:“啥?” 柳朝明立在一旁,忽然开口道:“苏晋,时雨是他的字。” 覃照林呆了一呆,忙道:“对,对,正是苏晋。” 心底有一股晦气油然而生。 苏晋这厮究竟甚么来头?连金吾卫的头儿与左都御史都晓得他的小字?这么有牌面,那你他娘的还跑到这来?还自告奋勇地去捞人?整老子的吗? 朱南羡忽问道:“他去了多久了?” 覃照林道:“回殿下,已去了两个时辰。”说着,他一头砸在地上,险些磕出个坑,“禀殿下,禀御史大人,属下知错了,属下这就去找苏知事,等把人找着了,再把俺脑袋割下来给知事大人当球耍。” 却没人再理他。 那头左谦已下令金吾卫列长龙阵,二人成排,执矛开道,将朱雀巷拥挤的人潮强行撕出一道口子。 覃照林看到这阵仗,以脸贴地,在心里哆哆嗦嗦地算自己还余几个时辰可活。 倒是在他身边跪着的江主事,看他这副倒霉样,想起自己几日前的光景,心中略感宽慰,在一旁劝道:“指挥使,想开点儿,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 不多时,有小兵来报,说找着人了。 朱南羡看柳朝明一眼,微一点头,便大步流星地朝朱雀巷迈去,然而只堪堪走了几步便顿住了。 长巷深长,金吾卫分列两侧,尽头处跌跌撞撞走来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她的右手边还悬着一把长刀,隔得远,看不清是握是提,却无力地拖着,刀锋履地,发出尖锐的刺响。 日暮前的日辉异常浓烈,像淬了金子一般兜头浇下。 苏晋的心里却浮起稠密的云,雷声轰隆过境,洋洋洒洒下得不是雨,是冰粒子。 金吾卫从她手里接过许元喆的一瞬间,她便觉得完了。 到底还是惊动了亲军,惊动了圣上。 三十年前,前朝大乱,各方势力并起,景元帝兵马中原,立随为国,景元为年号;十五年前,肃清党羽,以谋逆罪c勾结前朝乱党之罪,诛杀功臣,将北都旧址付之一炬,牵连北地数万人。 而今天下已定,却因一场科考,揭起北方仕子的旧伤疤。 且不论今年春闱到底有没有人舞弊,倘若景元帝想收复天下人心,这回又该杀多少人? 苏晋一时有些自责,想到张石山柳朝明将重任交到她肩上,自己却有辱其命,恨自己没能早作准备,竟让孙印德将衙门的衙差都带走,如果昨晚警醒些就好了,又何至于拼了命挽回仍是功亏一篑? 可是,再给自己百余衙差,又有甚么用呢? 苏晋扯了扯嘴角,想笑,又笑不出来。 谁能料到一场南北之差的科考案竟能闹到今日这种地步?她不过一从八品知事,没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便是豁出性命,也不过将自己搭进去,又能扭转甚么乾坤? 罢了罢了,是她脑子进水,才妄图将社稷祸福扛在己身,谁生谁死于她何干?权当自己的良心已让狗吃了,图个轻松痛快。 有金吾卫上前来搀她,苏晋摆了摆手,避让开来。 她径自走到柳朝明跟前,跌跌撞撞地跪下,张了张口,还没说话就咳出一口血来。 也不知是身上的伤所致,还是心绪百转逼出来的。 苏晋抬起袖口,抹了一把嘴角,道:“虽尽全力,有负所托,大人要罚,便罚吧。” 柳朝明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脸色苍白,嘴角的血是乌色,大约内腑有伤。右手虎口已震裂,想是没力气握刀,才将刀柄绑在了手上。 左臂被人划了一刀,衣袖是裂开的,里头的衣衫已被血染红,其余还有多少伤不知道,所幸身上的血不全然是她的,大约还有被她砍伤的人。 柳朝明淡淡道:“杖责二十,罚俸三年,你选一个。” 苏晋垂眸笑了一声:“打板子吧,饿死是小,失节事大,下官小小知事,罚三年俸禄,该揭不开锅了。” 居然还有力气说笑,大约死不了。 柳朝明“嗯”了一声道:“二十板子记下了,改日上都察院来领,先去找大夫把伤瞧好,省得旁人说我都察院仗势欺人。” 苏晋再往地上磕了个头,吃力地站起身,刚要走,不防身后又有人低声唤了一句:“苏晋。” 苏晋回过身,一时茫然地将那身着紫衣,玉树临风的人望着。 朱南羡有些无措。他忽然在想,转眼经年,苏晋会不会不记得自己了? 可自己一堂堂皇子,当今太子的胞弟,身份尊崇,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被人忘了,岂不十分尴尬? 思及此,朱南羡咳了一声道:“你你便是苏晋吧?本王方才听——”顿了顿,看了左谦一眼,左谦即刻会意,凑到他耳边道:“姓覃。” “覃指挥使提起,说你为救登科仕子,孤兵深入,正要与柳御史说,论罪虽要罚,但论功也要赏的,你”朱南羡再一顿,见苏晋的眼神古怪起来,不由道:“你或许没见过本王,本王是——” 然而不等他说完,苏晋便道:“是十三殿下不记得了,微臣曾与殿下有过一面之缘。”说着,径自朝朱南羡拜下:“微臣苏晋,参见十三殿下。” 朱南羡呆了片刻,心中一忽儿喜,一忽儿懊恼,见她又跪又立牵动伤口,立时道了句:“平身。”又自矜道:“哦,难怪本王瞧你十分面善。你身上的伤不要紧吧?左谦,你即刻去太医院请医正。” 苏晋道:“不必了,微臣身上的伤不打紧,去找寻常大夫瞧过便是。”再合手一拜,道:“多谢殿下厚意,若无他事,还望殿下恕微臣告退。” 朱南羡闹了一出对面不识,见苏晋执意要走,也不好多留,任由她去了。 斜阳日暮,不多时,五城兵马司与金吾卫便将朱雀巷的人潮疏散完毕。柳朝明见此间事了,称还要回宫跟皇上复命,也与朱南羡告辞。 礼部几个大员见此,纷纷跟朱南羡拜了三拜,尾随柳朝明而去。 倒是不知何时来的刑部员外郎,揪着一名死囚跪到朱南羡跟前,问:“十三殿下,这死囚当如何处置呢?” 朱南羡一愣:“你们刑部处置死囚,来问本王做甚么?” 员外郎苦着一张脸道:“是不关殿下您的事,可这死囚原是柳大人为苏知事讨的,可苏知事似乎将这事忘了。柳大人走的时候,微臣问过他要怎么处置,他却说殿下您在场,他不好做主。” 朱南羡本想说,左右是个死囚,择日砍了算了,可听员外郎说完,不由多瞧了那死囚两眼,问:“这人是苏知事讨要的?” 员外郎道:“大约是吧。” 于是朱南羡深思了一阵,慎重道:“将他带往本王府上,好吃好喝伺候着,切不可怠慢了。” 詹事府原为打理皇帝皇子的内务所设,景元帝开国后,令其作辅佐储君之用,因此建在东宫附近。 仕子闹事后,晏子言质疑春闱有舞弊之实,皇上授命他为主审,一连数日都扎在翰林院,重断会试的卷宗。 却越断越无奈。 会试的好文章,的确大都出自南方仕子之手。 看来沈奚的话不假,南北两地的仕子确实存在差距(注),所谓的科场舞弊,也许真的只是误会。 晏子言觉得自己审卷都快审出魔怔来了,回到詹事府,听说左都御史来找,头一个念头竟是柳大人是南方人,难怪做了都御史;尔后见到跟着柳朝明而来的苏晋,心想,这位也是南方人,难怪是二甲登科的进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9.一七八章 此为防盗章 他的眼里仿佛淬了星辰, 微一展颜, 器宇轩昂得很。 左谦抱拳谢礼, 转身问覃照林:“覃指挥使,礼部几位大人可还安好?” 躲在茶坊里吃了一晌茶,已不能再好了,覃照林想。 转而又想到苏晋, 虽说区区知事, 不值一提,可他方才被江主事点了醒,猜想苏晋约莫有来头。眼前林立着一干子官阶压死人的大员,也不知谁才是苏知事背后那位。 他如实答了一番, 在心里打起算盘,却没算出个所以然, 破罐子破摔地想,管得他娘的谁呢, 只要不是都察院的铁面菩萨就好。 他一大老粗,心里想甚么,脸上写甚么。 左谦喝道:“把话往明白里说, 别吐一半,咽一半。” 覃照林连忙磕了个头,道:“禀殿下,禀御史大人, 禀左将军, 礼部几位大人虽好着, 但是应天府衙门的苏知事早先过来帮忙,眼下还陷在人群里头没出来。” 此话一出,四周竟似乎安静了些许。 覃照林微微抬起眼皮,觑了觑各位大人的神色,柳朝明惯常冷着一张脸,这便算了,朱南羡虽贵为殿下,却是个出了名好伺候的主儿,可这一看,眉梢眼底哪里还找得出一丝和气。 左谦恍然忆起四年前,十三殿下大闹吏部,好像就是为一个姓苏的,心思急转,问道:“可唤作苏时雨?” 覃照林茫然道:“啥?” 柳朝明立在一旁,忽然开口道:“苏晋,时雨是他的字。” 覃照林呆了一呆,忙道:“对,对,正是苏晋。” 心底有一股晦气油然而生。 苏晋这厮究竟甚么来头?连金吾卫的头儿与左都御史都晓得他的小字?这么有牌面,那你他娘的还跑到这来?还自告奋勇地去捞人?整老子的吗? 朱南羡忽问道:“他去了多久了?” 覃照林道:“回殿下,已去了两个时辰。”说着,他一头砸在地上,险些磕出个坑,“禀殿下,禀御史大人,属下知错了,属下这就去找苏知事,等把人找着了,再把俺脑袋割下来给知事大人当球耍。” 却没人再理他。 那头左谦已下令金吾卫列长龙阵,二人成排,执矛开道,将朱雀巷拥挤的人潮强行撕出一道口子。 覃照林看到这阵仗,以脸贴地,在心里哆哆嗦嗦地算自己还余几个时辰可活。 倒是在他身边跪着的江主事,看他这副倒霉样,想起自己几日前的光景,心中略感宽慰,在一旁劝道:“指挥使,想开点儿,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 不多时,有小兵来报,说找着人了。 朱南羡看柳朝明一眼,微一点头,便大步流星地朝朱雀巷迈去,然而只堪堪走了几步便顿住了。 长巷深长,金吾卫分列两侧,尽头处跌跌撞撞走来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她的右手边还悬着一把长刀,隔得远,看不清是握是提,却无力地拖着,刀锋履地,发出尖锐的刺响。 日暮前的日辉异常浓烈,像淬了金子一般兜头浇下。 苏晋的心里却浮起稠密的云,雷声轰隆过境,洋洋洒洒下得不是雨,是冰粒子。 金吾卫从她手里接过许元喆的一瞬间,她便觉得完了。 到底还是惊动了亲军,惊动了圣上。 三十年前,前朝大乱,各方势力并起,景元帝兵马中原,立随为国,景元为年号;十五年前,肃清党羽,以谋逆罪c勾结前朝乱党之罪,诛杀功臣,将北都旧址付之一炬,牵连北地数万人。 而今天下已定,却因一场科考,揭起北方仕子的旧伤疤。 且不论今年春闱到底有没有人舞弊,倘若景元帝想收复天下人心,这回又该杀多少人? 苏晋一时有些自责,想到张石山柳朝明将重任交到她肩上,自己却有辱其命,恨自己没能早作准备,竟让孙印德将衙门的衙差都带走,如果昨晚警醒些就好了,又何至于拼了命挽回仍是功亏一篑? 可是,再给自己百余衙差,又有甚么用呢? 苏晋扯了扯嘴角,想笑,又笑不出来。 谁能料到一场南北之差的科考案竟能闹到今日这种地步?她不过一从八品知事,没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便是豁出性命,也不过将自己搭进去,又能扭转甚么乾坤? 罢了罢了,是她脑子进水,才妄图将社稷祸福扛在己身,谁生谁死于她何干?权当自己的良心已让狗吃了,图个轻松痛快。 有金吾卫上前来搀她,苏晋摆了摆手,避让开来。 她径自走到柳朝明跟前,跌跌撞撞地跪下,张了张口,还没说话就咳出一口血来。 也不知是身上的伤所致,还是心绪百转逼出来的。 苏晋抬起袖口,抹了一把嘴角,道:“虽尽全力,有负所托,大人要罚,便罚吧。” 柳朝明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脸色苍白,嘴角的血是乌色,大约内腑有伤。右手虎口已震裂,想是没力气握刀,才将刀柄绑在了手上。 左臂被人划了一刀,衣袖是裂开的,里头的衣衫已被血染红,其余还有多少伤不知道,所幸身上的血不全然是她的,大约还有被她砍伤的人。 柳朝明淡淡道:“杖责二十,罚俸三年,你选一个。” 苏晋垂眸笑了一声:“打板子吧,饿死是小,失节事大,下官小小知事,罚三年俸禄,该揭不开锅了。” 居然还有力气说笑,大约死不了。 柳朝明“嗯”了一声道:“二十板子记下了,改日上都察院来领,先去找大夫把伤瞧好,省得旁人说我都察院仗势欺人。” 苏晋再往地上磕了个头,吃力地站起身,刚要走,不防身后又有人低声唤了一句:“苏晋。” 苏晋回过身,一时茫然地将那身着紫衣,玉树临风的人望着。 朱南羡有些无措。他忽然在想,转眼经年,苏晋会不会不记得自己了? 可自己一堂堂皇子,当今太子的胞弟,身份尊崇,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被人忘了,岂不十分尴尬? 思及此,朱南羡咳了一声道:“你你便是苏晋吧?本王方才听——”顿了顿,看了左谦一眼,左谦即刻会意,凑到他耳边道:“姓覃。” “覃指挥使提起,说你为救登科仕子,孤兵深入,正要与柳御史说,论罪虽要罚,但论功也要赏的,你”朱南羡再一顿,见苏晋的眼神古怪起来,不由道:“你或许没见过本王,本王是——” 然而不等他说完,苏晋便道:“是十三殿下不记得了,微臣曾与殿下有过一面之缘。”说着,径自朝朱南羡拜下:“微臣苏晋,参见十三殿下。” 朱南羡呆了片刻,心中一忽儿喜,一忽儿懊恼,见她又跪又立牵动伤口,立时道了句:“平身。”又自矜道:“哦,难怪本王瞧你十分面善。你身上的伤不要紧吧?左谦,你即刻去太医院请医正。” 苏晋道:“不必了,微臣身上的伤不打紧,去找寻常大夫瞧过便是。”再合手一拜,道:“多谢殿下厚意,若无他事,还望殿下恕微臣告退。” 朱南羡闹了一出对面不识,见苏晋执意要走,也不好多留,任由她去了。 斜阳日暮,不多时,五城兵马司与金吾卫便将朱雀巷的人潮疏散完毕。柳朝明见此间事了,称还要回宫跟皇上复命,也与朱南羡告辞。 礼部几个大员见此,纷纷跟朱南羡拜了三拜,尾随柳朝明而去。 倒是不知何时来的刑部员外郎,揪着一名死囚跪到朱南羡跟前,问:“十三殿下,这死囚当如何处置呢?” 朱南羡一愣:“你们刑部处置死囚,来问本王做甚么?” 员外郎苦着一张脸道:“是不关殿下您的事,可这死囚原是柳大人为苏知事讨的,可苏知事似乎将这事忘了。柳大人走的时候,微臣问过他要怎么处置,他却说殿下您在场,他不好做主。” 朱南羡本想说,左右是个死囚,择日砍了算了,可听员外郎说完,不由多瞧了那死囚两眼,问:“这人是苏知事讨要的?” 员外郎道:“大约是吧。” 于是朱南羡深思了一阵,慎重道:“将他带往本王府上,好吃好喝伺候着,切不可怠慢了。” 来人是个矮胖墩子,生得一脸福相,朝苏晋笑道:“敢问阁下可是应天府衙门的苏知事?” 他身着六品鹭鸶补子,比苏晋足足高了两阶,却不曾摆谱,眉目间还隐隐含着谦卑之色。 苏晋恭恭敬敬回了个礼道:“正是。”又请教来人姓名。 原来这矮胖墩子姓陆,时任刑部员外郎,正是当日奉柳朝明之命,给苏晋送死囚的那位。 听闻苏晋是来跟刑部沈尚书回话的,陆员外略一思索,道:“这样,苏知事您不必等,我这就去请尚书大人的意思。” 说着,也不等苏晋客气,风风火火地走了。 沈拓正审阅仕子闹事的涉事衙门与人员名录,外头有人通报说京师衙门的苏知事来了,沈拓笔头动作一顿,掀眼皮看柳朝明一眼,回了句:“请吧。” 柳朝明端的冷静从容,仿佛没听到什么声儿一样,沈拓忍了忍没忍住,才问:“这个苏知事,可是当年老御史一眼看中,再三叮嘱你照拂,你驱车去追却没赶上,将事情搅黄了的那位?” 柳朝明一副不为外物所动的样子,端起茶悠悠道:“怎么,尚书大人还记得这事?” 沈拓“嘿”着笑了一声:“如何记不得?那几年提起朝廷后生,老御史无时无刻不在夸你,说你从容有度又杀伐果决,唯独这一桩办得不够利索,气得御史他老人家几日咽不下饭。” 柳朝明啜了口茶,不说话。 沈拓又道:“后来他老人家还找我想辙,我能有甚么辙?吏部的通文递过来,皇上已批了红。”说着,摇了摇头道:“当真可惜了,我记得他中进士那年才十八,文采斐然,胸怀锦绣,俨有你当年风采,便是给个榜眼,乃或给个状元也不为过。还是皇上看了眼他的年纪,生生吓了一跳,这才将他的名次压到了第四,就是怕此子锋芒太过招来横祸。” 柳朝明一时默然,苏晋中进士时,他不在京师,后来关于她的种种,也不过道听途说。反是那日在风雨里初见着,倒并不曾有传闻中的绝世风华。 他本还惋惜,以为五年的挫败与磨难,已将此子身上的锋芒洗尽了。 直到仕子闹事的当日,她一身是血地朝他走来,跪在地上向他请罪。 鎏金似的斜晖浇在她身上,淬出令人心折的光,刀锋履地之声仿佛划在铮铮傲骨之上。 柳朝明这才觉得是自己看走了眼。 也许是初见那日,秦淮的雨丝太细太密,将人世间的一切都隔得朦朦胧胧,竟不曾见,当她立在烈火斜阳里,连眸中萧索都是傲雪凌霜的。 陆员外又是请又是迎地将苏晋带到了律令堂外。 待苏晋见过礼,沈拓道:“你来得正好,老夫正整理闹事当日的涉事衙门和名录,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苏晋应是,将沈拓的问题一一答了。 沈拓听后,在公文上删添些许,这才罢了笔,说道:“先头传你,是为了解闹事当日的情形。不过两日前,老夫收到一封密帖,里头藏着一篇策论,那送帖人说,正是你的笔记,你看看可是?” 密帖上镂着紫荆花,果然是她早前给任暄的那本。 苏晋曾是进士,又尝有文墨流于市井,笔迹是赖不掉的,只好称是。 沈拓抬手往案上一拍,呵斥道:“你好大的胆子,老夫听闻,这道策问可是翰林每月策诸位殿下的题目,你老实交代,这是为哪位殿下代写的?” 其实苏晋此番前来,正是为招认代写的罪状,招来晏子言与她对质晁清的案子。 依任暄之言,代写一事之所以被查出来,是在十七殿下那头撕开了口子,已然昭昭于世了,可听沈拓之言,仿佛并不全然了解内情。 莫不是太子殿下有意为朱十七隐瞒? 既如此,何以不直接将她传去东宫私询问罪呢?平白招来刑部,岂不自相矛盾? 苏晋一时想不出因果,两相权衡,只得道:“代写一事不假,还请尚书大人治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0.一七九章 此为防盗章  苏晋一路冒雨疾行, 过了朱雀桥, 眼看大理寺就在跟前,却有人先她一步,在官署外落轿。 四方八抬大轿,落轿的大员一身墨色便服, 身旁有人为他举伞,眉眼瞧不真切,不言不语的样子倒是凛然有度。下了轿,脚下步子一顿,朝雨幕这头看来。 苏晋愣了一愣, 这才隔着雨帘子向他见礼。 这是个多事之春,漕运案, 兵库藏尸案数案并发,大理寺卿忙得焦头烂额,成日里将脑袋系在裤腰头上过日子, 是以署外衙役见了苏晋的名帖, 不过京师衙门一名区区知事,就道:“大人正在议事,烦请官人稍等。”也没将人往署衙里请。 苏晋也不是非等不可,将文书往上头一递也算交差。 但这名失踪的贡士与她是仁义之交,四年多前,她被逐出翰林, 若非这位贡士帮衬, 只怕举步维艰。 雨势急一阵缓一阵, 廊檐下紧紧挨挨站了一排躲雨的人,看官袍的纹样,与苏晋一样,都是被打发来候着的芝麻官。 苏晋正想着是否要与他们挤挤,头顶一方天地潇潇雨歇,回身一看,也不知哪里来了个活菩萨为她举着伞,一身随侍着装,眉目生得十分齐整,说了句:“官人仔细凉着。”将伞往她手里一塞,径自又往衙里去了。 伞面是天青色的,通体一派肃然,大理寺的衙差已先一步寻着这伞的贵气将她往署里请了,苏晋这才想起,这尊贵伞是方才那位落轿大人用的。 也是奇了,这世道,伞的脸比人的脸好用。 见到大理寺卿,苏晋俯首行礼:“下官苏晋,见过张大人。” 张石山是识得苏晋的。 他出身翰林,去年才被调来大理寺。当年苏晋二甲登科,还在翰林院跟他修过一阵《列子传》,可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而今再见后生,昔年一身锐气尽敛,张石山心中惋惜,言语上不由温和几分,指着一张八仙椅道:“坐下说话。” 苏晋依言坐下,这才注意那位落轿大人正于座上另一侧闲饮茶。她少小识人颇多,眼前这一位模样虽挑不出瑕疵,然眼底云遮雾绕,不知藏着什么。 苏晋想起一个句子来,晓开一朵烟波上。 张石山道:“你托刘寺丞递来的文书我已看了。晁清的案子你且宽心,好歹是朝廷的贡士,我再拟一份公文交与礼部,务必将人找到。” 艰屯之年,三法司遇到棘手案子无不往外推的,大理寺肯接手已是天大的情面,可等到礼部审完公文,着手找人又是什么时候?读书人一辈子盼着金榜题名,后日即是殿试,晁清等不起的。 苏晋想到这里,道:“不瞒大人,此事京师衙门也查了,晁清这几日都在处所用功,并无可疑之处。只失踪当日,太傅府三公子的来找过他,像是有过争执,之后人才不见得。” 太傅府三公子晏子言,当今太子的侍读,时已升任詹事府少詹事。张石山问:“如何证实是少詹事?” 苏晋道:“手持一枚晏家玉印,贡士处所的武卫验过的。” 张石山为难起来,此事与晏三有关,他要如何管,难不成拿着一枚玉印去太傅府拿人么?得罪太傅便罢了,得罪了东宫,吃不了兜着走的。 张石山一时无言,隔着窗隙去看乌沉沉的天色,春雨扰人,淅淅沥沥浇得人心头烦闷。 倒是座上那位落轿大人悠悠开了口:“晏子言来过,后来又走了么?” “走了。” “走的时候,晁清人还在?” “还在。” 那一位端着一盏茶,平静地看着苏晋:“既如此,倒不像干晏子言甚么事。京师衙门不愿接这烫手山芋,所以你来大理寺,请张大人看在往日情面,拿着区区一面之辞去审少詹事?” 苏晋被这话一堵,半晌才吐出一个“是”,双膝落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响头,“请张大人帮学生一回。” 到底是读书人,满腹诗书读到骨子里,尽化作清傲。都说膝下有黄金,若不是为了故友,一辈子也不要求人的。 张石山看她这副样子,心中已是动容,方要起身去扶,却被一旁伸来的手拦了拦。落轿大人端着茶,慢慢踱到苏晋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本官同你说几句实在话,你听好。” “今年开岁不顺,什么世道你心中该有数。莫说是丢了一个人,哪怕死了人,烧了几座庙,只要天下大致太平,能揭过去就揭过去了。为官当有为官者方圆,跟大理寺讲情面买卖,且先看自己身份。” 夜里,苏晋回到应天府衙的处所,坐在榻上发呆。 邻屋的周通判看到了,问:“那位张大人将你回绝了罢?”又摇头叹道:“我劝过你,这些当官的老不修,活似臭茅坑里的石头,一则迂腐,二则嗜‘蝇’,你何必自取其辱。” 周通判字皋言,单名一个萍字,当年春闱落第,凭着举子身份入的京师衙门。苏晋转头看他一眼,忽道:“皋言,朝廷里年不及而立,且是三品往上的大员,你识得几个?” 周萍吓了一跳:“年纪轻轻就官拜高品?”又沉吟说,“不过自景元帝广纳贤能,这样的朝官不至六七,亦有三四。” 苏晋默不作声,在案几上抹平一张纸,沾水研磨。笔落纸上,须臾便勾勒出一幅人像。周萍锁眉看着,竟慢慢看痴了,那纸上人长得极好,一双眉眼仿佛本就为山水墨色染就而成。 苏晋搁下笔,问:“这个人,你识得否?” 周萍道:“虽说三品以上的朝官有好几个,可这等样貌,这等气度的,若不是户部侍郎沈奚,那便非新上任的正二品左都御史柳朝明柳大人莫属了。” 苏晋沉默了一下,声音轻飘飘的:“我猜也是。” 大理寺这条道儿,是彻底被堵死了。苏晋躺倒在榻上,想起四年多前,她被乱棍加身,昏死在路边。只有晁清来寻她。风雨连天,泥浆沾了他的白衣袖子,他将她架在背上,索性连伞也扔了。苏晋浑浑噩噩间说了声谢,晁清脚步一顿,闷声回了句:“你我之间,不提谢字。” 受恩于危难,结草衔环以为报。 周萍方起身就听见叩门声。天未明,苏晋站在屋外,眼底乌青,大约是辗转思量了一整夜:“小侯爷的密帖呢?拿来给我。” 周萍原还困顿着,听了这话,陡然一惊:“你疯了?” 苏晋不言语,径自从一方红木匣子里将密帖取出,帖子左下角有一镂空紫荆花样,里头还写着一道策问。 这样的信帖面上瞧着没甚么,里头却大有文章——当今圣上以文治国,每月命各翰林院士分发策问,令诸皇子作答,时限三日,答出无赏,答不出却有罚。收到这样的密帖,大约是哪位殿下躲懒,找下头的人代答。 宫中规矩严苛,虽说密帖经手之人甚少,但若铁了心要查,也不是查不出的。半年前,钦天监一名司晨就因帮十四殿下代拟了一道策论被活活打死。 苏晋将桌上一杯冷茶泼到砚台里,碾墨铺纸,落笔就答。周萍在一旁看得触目惊心,连忙将门掩上,跟过来问:“昨日我要烧这密帖,你拦着不让,心里就有这打算了?” 苏晋“嗯”了一声。 周萍急忙道:“你找死么?知而慎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苏晋淡淡道:“危墙虽险,尚有一线生机,总好过屈身求人。” 周萍要再劝,外头有人催他上值。匆忙洗了把脸,走到门前,回头看苏晋仍旧一副笔走如飞慷慨赴死的形容,只好叮嘱:“你要找晁清,我替你想辙,你莫要冲动,切记三思而后行。” 苏晋没抬眼,回了句:“记得帮我画卯。” 策问论的是中兴之本,苏晋答罢,收拾好笔墨出门。外头又在落雨,雨丝如断线,细且密,她回屋取蓑衣,想了一想,又取了那柄天青色油纸伞。这是柳朝明的伞。苏晋想,此一行,若能撞见柳朝明,便将这伞归还了。 周萍说三思而行,她不是没有听进去。可有甚么办法呢?她实在不愿欠旁人什么,点滴之恩,便要涌泉相报,而晁清相扶相持之恩,竟要以命相搏了。她这一生注定艰险,长此以往,还是与旁人少些瓜葛才好。 苏晋恭恭敬敬回了个礼道:“正是。”又请教来人姓名。 原来这矮胖墩子姓陆,时任刑部员外郎,正是当日奉柳朝明之命,给苏晋送死囚的那位。 听闻苏晋是来跟刑部沈尚书回话的,陆员外略一思索,道:“这样,苏知事您不必等,我这就去请尚书大人的意思。” 说着,也不等苏晋客气,风风火火地走了。 沈拓正审阅仕子闹事的涉事衙门与人员名录,外头有人通报说京师衙门的苏知事来了,沈拓笔头动作一顿,掀眼皮看柳朝明一眼,回了句:“请吧。” 柳朝明端的冷静从容,仿佛没听到什么声儿一样,沈拓忍了忍没忍住,才问:“这个苏知事,可是当年老御史一眼看中,再三叮嘱你照拂,你驱车去追却没赶上,将事情搅黄了的那位?” 柳朝明一副不为外物所动的样子,端起茶悠悠道:“怎么,尚书大人还记得这事?” 沈拓“嘿”着笑了一声:“如何记不得?那几年提起朝廷后生,老御史无时无刻不在夸你,说你从容有度又杀伐果决,唯独这一桩办得不够利索,气得御史他老人家几日咽不下饭。” 柳朝明啜了口茶,不说话。 沈拓又道:“后来他老人家还找我想辙,我能有甚么辙?吏部的通文递过来,皇上已批了红。”说着,摇了摇头道:“当真可惜了,我记得他中进士那年才十八,文采斐然,胸怀锦绣,俨有你当年风采,便是给个榜眼,乃或给个状元也不为过。还是皇上看了眼他的年纪,生生吓了一跳,这才将他的名次压到了第四,就是怕此子锋芒太过招来横祸。” 柳朝明一时默然,苏晋中进士时,他不在京师,后来关于她的种种,也不过道听途说。反是那日在风雨里初见着,倒并不曾有传闻中的绝世风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1.一八零章 此为防盗章 南城兵马指挥使怒喝道:“封路!给老子封路!” 可朱雀巷呈“井”字状,四通八达, 他手底下的人多数被卷进人潮身不由己, 余下的还要护着几个朝廷大员的安危, 哪里来多余的人封路。 苏晋翻身下马, 上前一拱手道:“覃大人, 此处怎么就一个司?东城西城的兵马呢?” “这还用问?那群暴脾气的王八羔子铁定在哪儿跟人干起来了!”覃照林骂道。 苏晋来的路上已略有耳闻。 眼下京师上下全都乱了套, 四处都有闹事的人, 听说还有数名仕子举着“裘舞弊, 南北异”的旗号闹到了承天门外。 苏晋略一思索, 又问:“你手头上使唤得动的还有多少人?” “百来号吧!”覃照林边说边转头扫她一眼, 一看竟只是应天府一区区知事,顿时头疼地“啧”了一声,嘀咕了一句:“怎么来了个不要命的?”才指了指后头的茶坊,不耐烦道:“搁里面儿带着去, 别跟这碍眼!” 茶坊外头重兵把守,想也不用想, 几个朝廷大员就躲在里头。 正当时,有一校尉跌跌撞撞地从人群里挤出来,哭丧着脸往覃照林身前一跪:“指挥使大人, 没找着” 覃照林一把揪过他的衣领, 目眦欲裂:“没找着?!”那校尉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憋得满脸通红, 覃照林把他推开, 啐了一口骂道:“一群废物点心!” 校尉摔了个狗啃泥, 爬起来顺了两口气道:“大人,要不抽刀子杀吧?” “抽刀子杀?”覃照林生得五大三粗,一抬胳膊就掀起一阵风,将刚爬起来的校尉又扇到地上去,“你脑子进水了?且不说你能不能分清这里头谁是闹事的谁是寻常百姓,就是分得清,这些闹事的纵然王八蛋,你敢随便杀?他们可是有身份的举人仕子,没皇命下来,杀一个,赔上你十个猪脑子都不够!” 苏晋上前一步将校尉扶起,捡重点问道:“你方才说找人,可还有甚么人陷在人群里头?” 校尉见眼前这一位虽是文质书生,比起已气得七荤八素的覃照林,好歹还算镇静,便实打实交代道:“回这位官爷,当真不是俺们不仔细找,只是这新登科的许探花谁见过?单凭一张画像可不成呀,搁俺们大老粗眼里,你们这些读书人都长得秀鼻子秀口一个模样。” 苏晋愣了半日,才问:“你说的许探花,全名可是叫作许郢,许元喆?” 贡士名册她看过,八十九名仕子,只有一个姓许的。 果不其然,那校尉连连点头道:“对,对,正是这个名儿!” 正午时分,艳阳当空,暮春的天并不算得炎热,苏晋却骤然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她再向覃照林一拱手:“覃大人,你且将你手底下百号人分抽八十人,守住朱雀巷南面两个出口,从那里疏散人群,只要不让闹事的从城南正阳门出城,其他都可从长计议。” “你懂个棒槌!”覃照林呔道:“把人都指使走了,谁他娘的给老子捞人去?谁他娘的给老子抓闹事的去?!” “你的人手已然不够,还妄想着能以一治百,化腐朽为神奇么?”苏晋负手而立,看人覃照林的眼,斥道:“倘若无法取舍,只会顾此失彼,得不偿失!” 覃照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有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苏晋目光深处的刀兵之气。 这一双本该属于读书人的清隽眸子里藏着星火灼灼,弹指间便可燎原。 “格老子的!”他再啐了一口,指着校尉道:“你先听这小白脸儿的,调八十人搁城南两巷口蹲着,等东西城兵马司那群王八蛋来了,让他们抽人把茶坊里那几个弱鸡崽子送走。” 校尉苦着脸问:“那大人您干甚么去啊?” 覃照林咬牙切齿:“老子他娘的捞人去!”言罢,大步流星地往人堆里扎去。 “回来!”苏晋当即喝道,转身走到校尉跟前,道:“把刀给我。” 校尉眨了眨眼:“啥?” 苏晋也不跟他废话,抬手握住他腰间刀柄,一把抽出。 长刀出鞘,刀光如水。 苏晋割下一截袖摆,将刀柄缠在手腕上,对愣然盯着自己的覃照林道:“你认得人么,你就去捞人?”然后她握紧刀柄,头也不回地朝乱如潮的人群走去,抛下一句:“你留下,我去。” 覃照林怔怔地看着苏晋的背影,从牙缝里崩出句话来:“大爷的,见过找死的,没见过这么能找死的!”回头吩咐校尉:“还不找两人跟上?” 人潮仿佛沼泽泥潭,陷进去便没了方向。 恍惚中,苏晋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十二年前的浩劫之中,周遭的打杀声如变徵之音,她手握一把沾满血的短匕,藏在尸腐味极重的草垛子里,孤立无援。 苏晋稳了稳身形,心想道,这些闹事的既然是冲着登科的仕子来的,那么身为探花的许元喆一定被堵在人潮最里端。 寻常百姓看到闹事了都会避之不及,只要逆着人群,必然能找到许元喆。 再往里走,往外挤的人果然少了。 前方的人背着他们围成一个半圆,隔着人隙,隐约能见靠墙半卧不知生死的许元喆。 苏晋暗暗吸了口气。 刀尖履地,发出尖锐的刺响之声,苏晋不作声,拨开人群走到许元喆身边,拍了拍他的脸,唤道:“元喆,醒醒。” 许元喆竟还留有一丝意识,迷迷蒙蒙睁开眼,看到苏晋,眼眶里霎时蓄满了泪,沙哑着道:“先生,我疼” 苏晋点了一下头,轻声道:“我知道,忍着。”一手抬起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要扶他起身。 掺着许元喆才走了没两步,身后一阵劲风袭来,一道闷棍直直打在她的小腿肚上。 苏晋一阵吃疼,双膝一软,向前扑跪在地,不防后背又是两棍扫来,剧痛几乎令她的五脏六腑移了位,喉间一股腥甜翻涌而上,竟呛出一大口血来。 眼前浮现一双黑头皂靴,头顶一声音嗤笑道:“我道是谁,原不过一从八品小吏。天皇老子都不管的闲事你要来管,也不怕将小命交代了?” 说着,抬起一脚踩在苏晋持刀的手上,周围一阵哄笑声。 苏晋只觉手骨都快要折了,可在这剧痛之下,头脑却异常清明起来。 她仰起头,淡淡问道:“天皇老子都不管?甚么意思?” 眼前人穿一身牙白衫子,听到这一问,目色中一丝惊慌一闪而过,咬牙道:“给我宰了他!” 然而话音刚落,苏晋掺着许元喆的手一松,电光火石间从靴里拔出一把匕首,扎入牙白衫子的左腿。 牙白衫子吃疼,腿的力道消失全无,苏晋顾不上手上疼痛,当机立断捡起长刀往前拼命一挥。 她听见皮开肉绽的声音,温热的血迸溅到她的脸上身上。 也不知这牙白衫子死了没有。 视野中一片模糊的血色,恍惚间,苏晋竟想起了一些不相干的,刑部不是要送个死囚让她杀一儆百么?如今她无师自通,死囚人呢? 苏晋跌跌撞撞地站起身,眼神血意森森,就像个亡命徒:“不是说要宰了我吗?要么上,要么滚,否则谁再往前一步,本官就砍了谁!” 至申时时分,东西二城的兵马司终于在朱雀巷汇集。 覃照林身后的茶坊应声而开,礼部的江主事上前来跟覃照林行了个大礼,道:“今日多亏覃指挥使庇护,大恩大德,深铭不忘。” 覃照林道:“江主事客气了,这正是在下职责所在。” 江主事又道:“敢问指挥使,早时可是京师衙门的苏知事来过了?” 覃照林称是。 江主事四下望了望,问:“那他现在人呢?” 覃照林叹了一声:“这正是老子我目下最担心的,苏知事进那朱雀巷里头找人去了,已近两个时辰,还没出来。” 江主事惊了一跳:“还没出来?”又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喃喃道:“坏了坏了。” 覃照林看他这副样子,简直匪夷所思:“怎么,莫非这苏知事还有甚么来头不成?” 正当时,长街尽头忽闻金角齐鸣,马蹄震天,一众将士官员策马而来,身后还跟着数千兵卫,皆是头戴凤翅盔,身穿锁子甲。 竟是金吾卫的装扮。 覃照林一时有些搞不清状况,倒是江主事,认清排头二人,登时就拽着覃照林跪下,趴在地上高声行礼:“卑职拜见柳大人,拜见左将军。” 柳朝明冷着一张脸,并不言语。 左谦抬手将他二人虚虚一扶,也不出声,反是转身号令道:“众将士听令!列阵!” 肃穆的金吾卫方阵蓦地分列两侧,长街尽头再次传来马蹄声。 马上之人紫衣翻飞,一双眼如星月,明亮至极。至众人跟前,他勒马收鞭,骏马前蹄高抬,扬起一地尘土。 左谦单膝跪地,高呼道:“参见十三殿下!” 一时间,众将士得令,齐身跪拜,山呼海啸道:“参见十三殿下!” 四十年前,景元帝自淮西起势,曾一度求贤若渴。后来他手下人才济济,再佐以“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之计(注),最终问鼎江山。 只可惜人一旦到了高位,难免患得患失,积虑成疴,非刮骨不足以慰病痛。 十数载间,朱景元杀尽功臣,整个朝堂都笼罩在腥风之中。 若说谁还能自这腥风中艰难走过,便只有前任左都御史,人称“老御史”的孟良孟大人了。 柳朝明站在背光处,对苏晋道:“老御史一生,曾十二回入狱,无数次遇险。景元五年,他去湖广巡案,当地官匪勾结,将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以手挡刀,被斩没了右手五指,他没有退;景元八年,圣上猜忌平北大将军有谋反之心,他冒死劝谏,被当做同党关入诏狱三年,受尽折磨,他没有退;景元十一年,圣上废相,以谋逆罪牵连万余人,他自诏狱一出便进言直谏,圣上一怒之下要杀之,他依然未改初衷。” 苏晋道:“此事我听说过,当时满朝文武为其请命,才让老御史保得一命。” 柳朝明道:“饶是如此,他仍受了杖刑,双腿坏死,余生十年与病榻药石为依。”他回转身看入苏晋的眼:“苏时雨,在你眼中,许郢的死是甚么?是故人憾死不留清白的遗恨,还是苍天不鉴鬼神相泣的奇冤?或者都不是,他的死,只是你亲历亲尝的一出人生悲凉,而这悲凉告诉你,好了,可以了,不如就此鸣金收兵?” 苏晋避开柳朝明的目光,看向奉着老御史牌位的香案:“柳大人,我不愿退,我只是不明白,退便错了么?凡事尽力而为不能如愿,是不是及早抽身才更好?难道非要如西楚霸王败走乌江,退无可退时自刎于江畔么?” 柳朝明看着她,忽然叹了一口气:“你听说过谢相么?” 苏晋的心倏然一紧,指甲狠狠掐入掌心才不至于抬头露出惊慌的神色,“略有耳闻。” 柳朝明道:“昔日立朝之初的第一大儒,圣上曾三拜其为相,他本早已归隐,可惜后来相祸牵连太广,波及到他。老御史正是为谢相请命,才受得杖刑。 “苏时雨,你为晁清一案百折不挠,令本官仿佛看到老御史昔日之勇。你可知那一年御史他受过杖刑后,双腿本还有救,但他听说谢相唯一的孙女在这场灾祸中不知所踪,竟为了故友的遗脉西去川蜀之地寻找,这才耽误了医治,令双腿坏死。” 苏晋猛地抬起眼,怔怔地看向柳朝明。 眼前的柳朝明似乎不一样了,终年积于眼底的浓雾一刹那散开,露出一双如曜如漆的双眸,却是清澈而坚定的,仿佛一眼望去,便能直达本心。 苏晋忽然懵懵懂懂地明白了柳朝明那句“守心如一的御史”是何意。 因他一直以来正是这么做的,守心如一,有诺必践。 柳朝明道:“苏时雨,本官知你不愿退,本官只是想告诉你,许郢之死,只是千千万万蒙受含恨而终的人之一,而身为御史,你只能直面这样的挫难,纵然满眼荒唐,也当如老御史一般,暗夜行舟,只向明月。” 暗夜行舟,只向明月。 苏晋低低笑了一声:“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然后她抬起眼,一双眸子像燃着灼心烈火,语气却是清浅的,转身捻起一根香:“我为老御史上一炷香吧。” 也是代她的祖父,为阔别多年的故友上一炷香。 柳朝明看着她拈香点火的样子,忽然想起老御史生前所说“若能得此子,一定收在身边,好好教导”,以及他临终时,曾握着自己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柳昀,苏时雨这一世太难太难了,你一定要找到他,以你之力,守他一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2.一八一章 此为防盗章 苏晋策马立于不远处, 情况远比她料想的糟糕。 熙攘的巷陌俨然如一头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将往来的百姓,维持秩序的官兵卷进去。间或有闹事的不管地往里冲, 有人哭而喊之, 有人愤然斥之, 有人揭竿欲起, 有人竭力想挤出人群,却分不清东南西北哪端才有出路, 推搡之间,也不知是否将人踩在足下。 闹事的与百姓混在一起, 都在这乱成一锅粥的街巷中煮成一团烂鬻,已然分不清谁是谁了。 南城兵马指挥使怒喝道:“封路!给老子封路!” 可朱雀巷呈“井”字状,四通八达, 他手底下的人多数被卷进人潮身不由己, 余下的还要护着几个朝廷大员的安危,哪里来多余的人封路。 苏晋翻身下马,上前一拱手道:“覃大人, 此处怎么就一个司?东城西城的兵马呢?” “这还用问?那群暴脾气的王八羔子铁定在哪儿跟人干起来了!”覃照林骂道。 苏晋来的路上已略有耳闻。 眼下京师上下全都乱了套, 四处都有闹事的人,听说还有数名仕子举着“裘舞弊,南北异”的旗号闹到了承天门外。 苏晋略一思索,又问:“你手头上使唤得动的还有多少人?” “百来号吧!”覃照林边说边转头扫她一眼, 一看竟只是应天府一区区知事, 顿时头疼地“啧”了一声, 嘀咕了一句:“怎么来了个不要命的?”才指了指后头的茶坊,不耐烦道:“搁里面儿带着去,别跟这碍眼!” 茶坊外头重兵把守,想也不用想,几个朝廷大员就躲在里头。 正当时,有一校尉跌跌撞撞地从人群里挤出来,哭丧着脸往覃照林身前一跪:“指挥使大人,没找着” 覃照林一把揪过他的衣领,目眦欲裂:“没找着?!”那校尉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憋得满脸通红,覃照林把他推开,啐了一口骂道:“一群废物点心!” 校尉摔了个狗啃泥,爬起来顺了两口气道:“大人,要不抽刀子杀吧?” “抽刀子杀?”覃照林生得五大三粗,一抬胳膊就掀起一阵风,将刚爬起来的校尉又扇到地上去,“你脑子进水了?且不说你能不能分清这里头谁是闹事的谁是寻常百姓,就是分得清,这些闹事的纵然王八蛋,你敢随便杀?他们可是有身份的举人仕子,没皇命下来,杀一个,赔上你十个猪脑子都不够!” 苏晋上前一步将校尉扶起,捡重点问道:“你方才说找人,可还有甚么人陷在人群里头?” 校尉见眼前这一位虽是文质书生,比起已气得七荤八素的覃照林,好歹还算镇静,便实打实交代道:“回这位官爷,当真不是俺们不仔细找,只是这新登科的许探花谁见过?单凭一张画像可不成呀,搁俺们大老粗眼里,你们这些读书人都长得秀鼻子秀口一个模样。” 苏晋愣了半日,才问:“你说的许探花,全名可是叫作许郢,许元喆?” 贡士名册她看过,八十九名仕子,只有一个姓许的。 果不其然,那校尉连连点头道:“对,对,正是这个名儿!” 正午时分,艳阳当空,暮春的天并不算得炎热,苏晋却骤然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她再向覃照林一拱手:“覃大人,你且将你手底下百号人分抽八十人,守住朱雀巷南面两个出口,从那里疏散人群,只要不让闹事的从城南正阳门出城,其他都可从长计议。” “你懂个棒槌!”覃照林呔道:“把人都指使走了,谁他娘的给老子捞人去?谁他娘的给老子抓闹事的去?!” “你的人手已然不够,还妄想着能以一治百,化腐朽为神奇么?”苏晋负手而立,看人覃照林的眼,斥道:“倘若无法取舍,只会顾此失彼,得不偿失!” 覃照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有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苏晋目光深处的刀兵之气。 这一双本该属于读书人的清隽眸子里藏着星火灼灼,弹指间便可燎原。 “格老子的!”他再啐了一口,指着校尉道:“你先听这小白脸儿的,调八十人搁城南两巷口蹲着,等东西城兵马司那群王八蛋来了,让他们抽人把茶坊里那几个弱鸡崽子送走。” 校尉苦着脸问:“那大人您干甚么去啊?” 覃照林咬牙切齿:“老子他娘的捞人去!”言罢,大步流星地往人堆里扎去。 “回来!”苏晋当即喝道,转身走到校尉跟前,道:“把刀给我。” 校尉眨了眨眼:“啥?” 苏晋也不跟他废话,抬手握住他腰间刀柄,一把抽出。 长刀出鞘,刀光如水。 苏晋割下一截袖摆,将刀柄缠在手腕上,对愣然盯着自己的覃照林道:“你认得人么,你就去捞人?”然后她握紧刀柄,头也不回地朝乱如潮的人群走去,抛下一句:“你留下,我去。” 覃照林怔怔地看着苏晋的背影,从牙缝里崩出句话来:“大爷的,见过找死的,没见过这么能找死的!”回头吩咐校尉:“还不找两人跟上?” 人潮仿佛沼泽泥潭,陷进去便没了方向。 恍惚中,苏晋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十二年前的浩劫之中,周遭的打杀声如变徵之音,她手握一把沾满血的短匕,藏在尸腐味极重的草垛子里,孤立无援。 苏晋稳了稳身形,心想道,这些闹事的既然是冲着登科的仕子来的,那么身为探花的许元喆一定被堵在人潮最里端。 寻常百姓看到闹事了都会避之不及,只要逆着人群,必然能找到许元喆。 再往里走,往外挤的人果然少了。 前方的人背着他们围成一个半圆,隔着人隙,隐约能见靠墙半卧不知生死的许元喆。 苏晋暗暗吸了口气。 刀尖履地,发出尖锐的刺响之声,苏晋不作声,拨开人群走到许元喆身边,拍了拍他的脸,唤道:“元喆,醒醒。” 许元喆竟还留有一丝意识,迷迷蒙蒙睁开眼,看到苏晋,眼眶里霎时蓄满了泪,沙哑着道:“先生,我疼” 苏晋点了一下头,轻声道:“我知道,忍着。”一手抬起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要扶他起身。 掺着许元喆才走了没两步,身后一阵劲风袭来,一道闷棍直直打在她的小腿肚上。 苏晋一阵吃疼,双膝一软,向前扑跪在地,不防后背又是两棍扫来,剧痛几乎令她的五脏六腑移了位,喉间一股腥甜翻涌而上,竟呛出一大口血来。 眼前浮现一双黑头皂靴,头顶一声音嗤笑道:“我道是谁,原不过一从八品小吏。天皇老子都不管的闲事你要来管,也不怕将小命交代了?” 说着,抬起一脚踩在苏晋持刀的手上,周围一阵哄笑声。 苏晋只觉手骨都快要折了,可在这剧痛之下,头脑却异常清明起来。 她仰起头,淡淡问道:“天皇老子都不管?甚么意思?” 眼前人穿一身牙白衫子,听到这一问,目色中一丝惊慌一闪而过,咬牙道:“给我宰了他!” 然而话音刚落,苏晋掺着许元喆的手一松,电光火石间从靴里拔出一把匕首,扎入牙白衫子的左腿。 牙白衫子吃疼,腿的力道消失全无,苏晋顾不上手上疼痛,当机立断捡起长刀往前拼命一挥。 她听见皮开肉绽的声音,温热的血迸溅到她的脸上身上。 也不知这牙白衫子死了没有。 视野中一片模糊的血色,恍惚间,苏晋竟想起了一些不相干的,刑部不是要送个死囚让她杀一儆百么?如今她无师自通,死囚人呢? 苏晋跌跌撞撞地站起身,眼神血意森森,就像个亡命徒:“不是说要宰了我吗?要么上,要么滚,否则谁再往前一步,本官就砍了谁!” 至申时时分,东西二城的兵马司终于在朱雀巷汇集。 覃照林身后的茶坊应声而开,礼部的江主事上前来跟覃照林行了个大礼,道:“今日多亏覃指挥使庇护,大恩大德,深铭不忘。” 覃照林道:“江主事客气了,这正是在下职责所在。” 江主事又道:“敢问指挥使,早时可是京师衙门的苏知事来过了?” 覃照林称是。 江主事四下望了望,问:“那他现在人呢?” 覃照林叹了一声:“这正是老子我目下最担心的,苏知事进那朱雀巷里头找人去了,已近两个时辰,还没出来。” 江主事惊了一跳:“还没出来?”又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喃喃道:“坏了坏了。” 覃照林看他这副样子,简直匪夷所思:“怎么,莫非这苏知事还有甚么来头不成?” 正当时,长街尽头忽闻金角齐鸣,马蹄震天,一众将士官员策马而来,身后还跟着数千兵卫,皆是头戴凤翅盔,身穿锁子甲。 竟是金吾卫的装扮。 覃照林一时有些搞不清状况,倒是江主事,认清排头二人,登时就拽着覃照林跪下,趴在地上高声行礼:“卑职拜见柳大人,拜见左将军。” 柳朝明冷着一张脸,并不言语。 左谦抬手将他二人虚虚一扶,也不出声,反是转身号令道:“众将士听令!列阵!” 肃穆的金吾卫方阵蓦地分列两侧,长街尽头再次传来马蹄声。 马上之人紫衣翻飞,一双眼如星月,明亮至极。至众人跟前,他勒马收鞭,骏马前蹄高抬,扬起一地尘土。 左谦单膝跪地,高呼道:“参见十三殿下!” 一时间,众将士得令,齐身跪拜,山呼海啸道:“参见十三殿下!” 朱悯达冷声道:“撞开!” 两名内侍合力朝门撞去,只听“咔擦”一声,门闩像是裂了,两扇门扉分明朝内隙开一道缝,却又“砰”一声合上。 朱悯达微眯着双眼,面色十分难看,沉声道:“拿烛灯来。” 天光晦暗,云头厚得一层压着一层,为宫前殿洒下一大片阴影,朱悯达借着烛火,看清朱南羡闷声不吭地抵在门扉上的身影。 他冷笑一声,当即喝道:“羽林卫!” “在!” 朱悯达道:“撞门!” 羽林卫的力道非内侍可比拟,四人合力撞过去,朱南羡终于抵挡不住。 巨大的冲力让他重心失衡,向前扑倒的同时带翻一旁的案几,妆奁落下,铜镜碎了一地,膝盖不偏不倚刚好扎在一片碎镜上。 朱南羡顾不上疼痛,朝苏晋看去,见她在门撞开的一刹那已将曳撒重新换好,这才松了口气。 朱悯达迈过门槛,当先看到的便是朱南羡渗出血的膝头,他的眸色越发阴沉,侧目盯了医正一眼,医正连忙提了药箱过去。 耳房内十分狼藉,卧榻前竟还隔了张帘子,也不知十三这混账东西都在里头干了甚么。 朱悯达径自走到苏晋跟前,冷冷地道:“苏晋?” 苏晋伏地道:“回殿下,微臣是。” 五年前,十三发疯大闹吏部是为了他,时至今日,竟然还是为了他! 看来此子是非除掉不可了。 朱悯达的声音已没有一丝温度:“羽林卫,将此人带出去,以祸主之罪杖杀!” 直至申时,柳朝明与六部尚书才从奉天殿退出来。 早朝过后,景元帝命七卿留下商议南北仕子一案,怎奈柳朝明竟谏言说裘阁老与晏子言罪不至死。这话非但触了圣上逆鳞,还累及六部尚书一并受了景元帝一通邪火。 末了,景元帝道:“柳卿年轻,褊心气盛,凡事瞧不长远,你且回去思过自省一月,不必再来见朕了。” 意示停了他一月的早朝。 七卿退出来后,并行至墀台,礼部尚书罗松堂头一个没忍住,埋怨柳朝明道:“你说你小子,平日像个闷葫芦,偏要在这节骨眼惹陛下不痛快。陛下怎么想,咱心里不跟明镜似的?这案子自打一开始,裘阁老的脑袋就已不在自己脖子上了,你还想给他捡回来缝上?北方仕子想讨的公道岂止是这一场科举?他们要的是圣心,陛下这正是要做给他们看!” 吏部曾友谅听了这话,嘲弄道:“罗大人此言差异,柳大人是甚么人?都察院的左都御史,那放在前朝,就是御史大夫,言官之首嘛,犯颜直谏乃是本职,我等被他累及也是本分。你罗大人心里不也跟明镜似的?这案子到底冤不冤,你心里没杆秤?怎么到了陛下跟前,就跟没嘴葫芦似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3.一八二章 第五卷 一八二章 (两年后) 夏末寅时, 天际一团亮白,正是破晓时分,流照阁内的灯火却已燃了一夜。 佥都御史言脩站在阁外,抱着今早新取的邸报c军报与急信轻叩了叩房门。 “进来。”须臾, 阁内传来一个清寒的声音。 言脩推门而入:“柳大人,今日通政司与兵部同时送来了几封急函。” 柳朝明正在批阅奏本, 提笔蘸了蘸墨, 没抬头:“捡要紧的说。” “是。”言脩道,“湖广近年屡犯桃花汛, 内阁议定重筑堤坝后,工部派去查探江堤的人已将缮造所需款目送回京师, 比预计的多出一百五十万两。” 柳朝明笔下不停:“知会沈青樾了吗?” “已禀报沈大人了。沈大人那里回话说,此事他会派户部的人去武昌府一趟,然兹事体大, 仍让下官来告知首辅大人一声。” 柳朝明道:“知道了。” 这是沈奚与柳朝明之间长久以来达成的默契。 自晋安元年九月,朱南羡重整内阁,任他二人为首辅次辅, 两年来,凡遇与民生财资相关的政务, 大都由沈奚先行料理,除此之外, 若是涉及刑案审查, 官员考绩, 军政要务一类奏折便会率先递到柳朝明案头。 言脩又道:“陛下自两月前大破赤力三皇子达木尔所率二十万大军告捷, 如今已带着西北新军追出流沙关外,再次击溃达木尔‘铁鹰之师’,内阁五月时已去信赞贺陛下,而今是否要再去信一封?” 柳朝明听了这话,笔下略略一顿。 朱南羡的确是难得的帅才。 两年前,他轻装简行抵达西北后,达木尔趁他没来得及休整,召集十万大军对凉州卫发起总攻。当时的西北正是军怨沸腾之际,朱南羡在一夜之间连斩三名统领重肃军纪,随后趁着天寒,召集士兵们在城墙上泼浇凉水。凉水霎时间结冰,城墙湿滑难攀,成功阻挡攻城。随后聚齐一万弓箭卫放箭雨,将达木尔十万大军消耗得差不多了,才亲率轻骑卫出城,一鼓作气以少敌多首战告捷,令西北军心大震。 翌年春,达木尔重整四十万大军卷土再来,此战朱南羡虽战败,却也重创了铁鹰之师,为等待援军争取了时间。此后两月,兵部与都督府迅速整合了北大营驻军及各驻地军卫征伐西北,朱南羡将这支大军命名为西北新军,率其对强占凉州卫的铁鹰之师发起突袭,大获全胜,夺回凉州重地。 自此以后,双方屡次交手,西北新军胜多败少,直到今年,即晋安三年五月,朱南羡于沙洲卫大破赤力二十万大军,并率兵追出关外,痛击敌寇。 柳朝明道:“陛下这一役过后,就要整军返京了吧。” “是。”言脩道,“西北送去兵部密信上说,陛下大约会于初秋时节启程返京。” 柳朝明道:“不必额外去信赞贺,将陛下返京时日与行程告知礼部户部,传令沿途州府准备接驾。” “是。” 言脩应完声,将手里的急函与邸报整理了一番,自最底下取出两封类似家书的普通书信,续道:“另还有两封信是通政司送来的,其中一封,是苏大人写给大人您的。” 柳朝明的笔头又是一顿,却没作声,在奏本上不疾不徐再提数行批语,尔后拉出长长一撇收了尾,才道:“写了什么?” “苏大人说,她有些急务要料理,要把原定的返京日子推迟两日,要五日后,七月十二才回来。” 柳朝明沉默片刻:“说是什么急务了吗?” “没提。”言脩道,“但通政司的人说,苏大人给您来信后,还另给沈大人去了一封,里头写没写明白急务的内容下官就不知道了。” 柳朝明没接这话,问:“不是说还有一封信?” “另一封信是四王妃写来的,说四殿下在回京途中又犯病了,一行人要在济南府休整些时日,进京复命的日子也要推迟,但八月的秋礼还是赶得上的。” “赶得上便好。”柳朝明道,“回信让他们以殿下身子为重,且慢行罢。” 言脩应是,又一叹:“真是可惜,四殿下守了北疆十余年,胸怀韬略,骁勇善战,最后却落得这样的下场,患了痴症便罢了,还惹上这恼人的头疾。当年殿下落马受伤后,大人还去信令他在北平府好生休养,殿下若肯听大人的劝言,大随也不至于又痛失一名将才了。” 两年前朱南羡亲征前夕,朱昱深中箭落马。 翌年夏,朱南羡率西北新军突袭赤力军后,达木尔的铁鹰之师一度溃不成军。后探子来报,说赤力与北凉意欲合力进攻大随。朱南羡于是与朱昱深决心同时率军出击,破坏敌方的合谋计划。他二人虽各自得胜,但因朱昱深受伤后一直负伤作战,在此一役中又亲为先锋,率军破敌,追到珲春岭不幸遭敌暗算,落马坠崖。 四王妃沈筠带亲卫在崖下不眠不休地找了三个日夜才找到了朱昱深。当时朱昱深只剩了一口气,也亏得他常年习武,身体底子十分好,随行大夫才救回他一条性命。饶是如此,朱昱深醒来后却成了痴人,不言不语,不识人不记事。 柳朝明道:“凡事有因才有果,若非四殿下率兵击溃了北凉军,与陛下一起阻挠了北凉与赤力结盟的计划,如今的北境也不会有这年来太平,倘若军费沉冗,又哪来钱财为湖广一带重筑河堤?” 言脩道:“虽是这个道理,但下官一想到四殿下如今的样子,心中总免不了痛惜。” 柳朝明自案头又取了一本奏疏,翻开刚看了两行,眉头忽然一蹙,问:“苏时雨说她回京的日子要推迟两日?” “是。”言脩诧异道,“有什么不妥么?” 柳朝明略想了想:“把京师的州县志取来。” 州县志上标注得十分清楚,从大随以南回京师,最好走的一条官道途经岙城,可苏晋此番返京绕道苏州便罢了,竟还要推迟两日? 柳朝明的目光落在苏州府右上方,一个十分不起眼的,名叫清河的县城。 “我说沈青樾怎么不等朱南羡回京,这时候便让四殿下来应天复命,原来他与苏时雨已觉察出不对劲,打算对殿下与本官动手了。”柳朝明寒声道。 言脩闻言大怔:“大人何出此言?”又看向桌案上摊开的州县志,“这个清河县里有大人与殿下的暗桩?” 柳朝明没答这话,自书案前站起,吩咐道:“命人跟沈青樾带句话,本官有急案要办,外出三日,由他主持廷议。” “大人是要亲自去清河县?”言脩愣道,“可沈苏二位大人已对大人起疑,大人此去清河县,难道不怕打草惊蛇,更加深他们的疑心?” 可他这一问仍没得到答复,柳朝明早已推门而出。 此时的天全亮了,一道金霞洒落,宫阁也不再沉寂。轩辕台前的掌灯内侍刚吹熄了手里的风灯,直见前方有一气度清寒之人走来,认出是柳朝明,忙不迭跪地行礼:“拜见首辅大人。” 柳朝明没理,径自往宫外走去。 打草惊蛇又怎样呢? “杀无赦”的诏书早在这深宫里头藏了两年。草不打,蛇已经惊了,既如此,他该如何行事就如何行事。 反正生而为人,来去孑然,从来就没惧过什么。 苏晋自接到沈奚的信后,命随行护卫在苏州府郊外驻扎,换了一身装束,独带着覃照林往清河县而行。 两人着便衣,在驿站雇了马车,足足行了一日。 得进了县城,覃照林十分不解地对苏晋道:“大人,俺是真地没整明白,您如今官都做得这么大了,沈大人咋还要您亲自去办案?不就一个小县令么,您随便写个令状,派人来一窝端了不成?” 苏晋一听这话就笑了:“你当县衙是山贼窝?”略一顿,又道,“此案非我亲自来查不可。” 覃照林闻此言,心中一下有了眉目:“难不成是咱们在安南查了大半年的案子终于有了线索?” 苏晋点头:“对。” 覃照林搓着手:“俺倒要看看这位富可敌国的土财主究竟是谁。” 覃照林言语里的“土财主”确有其人。 却说苏晋出使安南期间,在当地发现许多大随货物,丝绸茶叶瓷器等不胜枚举。她原本不甚在意,后来一想,大随与安南边境流寇四起,贸易不该如此繁荣才是。 她找到胡元捷,请他帮自己追查。真是不查不知道,查了才知这些大随货物自数年前开始便成批量售入安南,源头一样,可线索没没追踪至关键一步就断,查不出那随商是谁。胡元捷精于算经,于是帮苏晋算过一笔账,若以十年计,这名将随货销入安南的随商已挣纹银万万两,富可敌国。 苏晋深知此事不简单,且一个拥有如此巨额钱财的人,他在随境要做什么,能做什么都是不可估量的。她随即称病,在安南境内多留了大半年,收集证据账目,命人带回大随,让沈奚以户部之力举国追查。 正是几日前,苏晋接到沈奚的密信,说此事似乎与柳昀有关,又令她急去苏州府清河县令府邸,说这名县令大约知道一些内情。 苏晋虽马不停蹄地就赶来了清河县,但心里直觉柳昀不该是他们要找的那个行商之人。可沈奚既查了,即便不是柳昀,也该与他脱不开干系。 苏晋是以小心谨慎,与覃照林换了装束,沿途跟车夫打听了县令为人,得知他清廉爱民,十分尊儒,尝爱跟读书人打交道,于是自称是自南方来的秀才与随从,来府上献文章,请赐教。 应门的小厮倒也有礼,说道:“二人贵客既是自杞州远道而来,不如先请到正堂稍坐片刻,我家老爷最好与读书人打交道,平生最爱诗书文章,等他下值归来,一定与贾公子好生畅谈。” 此时的天已淅淅沥沥落起雨,然雨丝疏慢,沾衣不湿。 苏晋作揖:“有劳小哥。” 小厮带着苏晋一路往府内走,绕过天井,往正堂里比出一个“请”姿,再道:“方才忘了与贾苏公子说,今日早些时候,正有一名自杭州来,姓甄名柳的公子来拜访我家老爷,是举人出身,贾公子若等得聊赖,不妨与甄公子叙话片刻。” 苏晋闻言,自堂门口往里看去,目光落在右手旁,正端茶盏慢饮的人身上。 一袭青衫,眉目清冷,正是柳朝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4.一八三章 此为防盗章 这一日栉风沐雨, 苏晋实是累了。柳朝明既这么说,她不再推脱,径自坐在青竹榻上歇了片刻。 她唇上没有一丝血色,柳朝明又看她一眼, 沉默不语地斟了杯茶递给她。 茶味在舌尖漫开,带有一丝苦涩, 竟是专以白芍烹成的药茶。 风有些寒凉, 柳朝明将角窗掩上,回身看苏晋依旧端端坐着, 以为她仍未安心,便道:“半个时辰前, 内阁再拟咨文,上书裘阁老与晏子言十大罪状,将刑期提到两日后, 且令各部自查,有牵连者,从重惩处。” 言外之意, 时下人人自危,没人想得起你, 且安心歇着。 景元帝早年屠戮成性,此事既已论罪, 该当尘埃落定。 苏晋听了这话, 却问:“柳大人, 这案子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么?” 柳朝明看她一眼:“怎么?” 苏晋想起闹市当日, 被她砍伤的牙白衫子说的话——天皇老子都不管的闲事,你要来管,也不怕将小命交代了。 牙白衫子不过一名落第仕子,一无官职傍身,二无祖上恩荫,纵然身后有几个北臣支持,大都官阶低微,凭什么说这事连天皇老子都不管? 天皇老子又是谁? 苏晋道:“下官听到这句话,觉得十分蹊跷,直觉他的背后一定藏着甚么人,否则不会如此堂而皇之。” 柳朝明也想起早先赵衍的话——光禄寺少卿,也就一个正五品的衔儿吧? 不同的人唱不同的戏,竟然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必不是巧合。 他不由再看了苏晋一眼,明珠蒙尘,蹉跎经年,是可惜了。 难怪老御史当年说甚么都要保住她。 柳朝明的语气平静似水:“你知道你的伤为何不曾痊愈么?” 苏晋纳罕。 “操心太过,此其一;其二,太会添麻烦。” 苏晋愣了一愣,悟出他的言中意,眉间的苍茫色竟刹那消散不少。 “下官给大人添的麻烦何止一桩两桩,大人能者多劳,下官还指着大人全都笑纳了。” 柳朝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转头看了看天色,站起身便要离开。 苏晋又道:“大人,下官以为,谢之一字说多了索然无味,劳驾大人给下官支个账本,有甚么劳烦之处,大人就添几笔画几笔,下官也在心里记着,日后一定加倍奉还。” 柳朝明知道她惯会巧言令色虚与委蛇这一套,并不当真,可回过头,却在苏晋清淡的眉宇间瞧出一份郑重其事。 他一时默然,片刻后,唇边竟浮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就怕你还不起。” 苏晋歇下还没半刻,屋外便传来叩门声。 是一名面生的内侍,手里端着一托盘,对苏晋道:“知事大人,柳大人方才说您有伤在身,特命杂家熬了碗药送来。” 苏晋道:“有劳了。”接过托盘放在了桌上。 内侍顿了顿又道:“知事大人,您别怪杂家嘴碎,这药当趁热吃,凉了就大不起作用了。” 苏晋点了点头,端起药碗,忽然觉得不大对劲。 按说她是两个时辰前来的都察院,没几个人知道风声,柳朝明要吩咐人给她熬药,为何要不找个都察院的,而要找一个内侍? 自己与这名内侍是头回想见,这内侍合该先问一句“阁下是否是京师衙门的苏知事”,可他不仅没问,反而像认得她一般。 苏晋道:“方才我跟柳大人提及胸口发闷,觉得染上了热症,柳大人说要拿黄连来解,便是熬在了这碗药里?” 内侍陪着笑道:“正是,良药苦口,大人将药吃了便不觉得闷了。” 苏晋心底一沉,慢慢把药送到嘴边,忽然又为难道:“劳驾这位公公,我自小舌苔有异,吃不了苦味,烦请公公帮我找两颗蜜饯。” 内侍犹疑片刻,道:“成吧,杂家去去就来。” 苏晋悄无声息地来到门口,等那名内侍消失在廊檐尽头,她当即闪身而出,匆匆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苏晋不知道是谁要害她。 但她知道,单凭一个小小内侍,还不能在这戒备森严的都察院随意出入。 这内侍背后,一定是有人指使的,能将人安插到都察院,应当还是一个权力不小的人。 这宫内是不能待了,“那个人”既然能派内侍进都察院,那么就能派人进宫中各个角落去寻她。 不如撞在巡逻的侍卫手上险中求安? 不行的,苏晋想,指不定哪个侍卫就是一道暗桩,自己撞上去,岂不自投罗网?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要害她的人,大约也是忌惮都察院的,否则他会派人就地动手,而不是毒杀。 既然忌惮都察院,为何又要选在都察院下毒? 她不过一名京师衙门一名知事,若想杀她,趁她在宫外不是更好? 是有甚么事令他非要在此时此刻动手不可了吗? 透支过度的身子已开始不听使唤,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云端,疲累将匿藏在百骸的病痛如拔丝般拽扯出来,渗透到每一寸骨骼血脉中。 可苏晋却顾不上这些,她仔仔细细将从昨日到今晨发生的事回忆了一遍。 昨日清晨,先是任暄来看望她,然后她问周萍讨了刑部手谕进了宫;见了刑部尚书以后,去了詹事府,柳朝明烧掉策论,令她逃过一劫。之后去了朱南羡的王府见了死囚沈奎,回到京师衙门,被赵衍带回都察院。而她见的最后一个人是柳朝明。 就在半个时辰前,她对柳朝明说,仕子闹事的背后或许有人指使。 难道“那个人”要杀她,是因为她觉察出了仕子闹事的端倪之处? 这也不对。 苏晋回想起闹事当日,她问那牙白衫子“天皇老子都不管,甚么意思”的时候,那牙白衫子便已动了杀机了。 倘若这就是最重要的,那么闹事之后,她在京师衙门养伤多日,这位背后的人,为何不在当时派人除掉她呢? 一定有甚么更紧要的,被她漏掉了。 脑中有个念头在一瞬间破茧而出——是了,是晁清的案子! 若说这些日子她说了甚么,做了甚么,挡了甚么不该挡的路,只能使晁清的案子了。 且从昨日到今晨,她从朱南羡的府邸打听到了晁清失踪的线索以后,唯一落单的一刻,便是方才柳朝明从值事房离开。 而柳朝明离开不到半刻,那送药的内侍就来了。 这说明,或许有个人,从她去了朱南羡府邸后,就一直盯着她。不,也许更早,从她开始查晁清案子的时候,就开始盯着她了。 既然仕子闹事的案子,背后有人藏着;而晁清失踪的案子,背后也有一个权力不小的人。那么这两桩案子,是否有关系呢? 苏晋觉得自己汲汲追查多日,所有的线索终于在今日穿成了一条线,虽然有许多揣测还有待证实,但她终于知道该从何处下手了。 宫阁重重,每一处假山奇石背后都像藏了一个人,苏晋甚至能听到身后追来的脚步声。 她绕过一个拐角,眼前有两条路,一条通往承天门,过了承天门便可出宫,可承天门前是一望无垠的轩辕台,她穿过轩辕台,无疑会成为众矢之的;第二条路通往宫前苑,那里花树草木丛生,若躲在里头,虽不易被人发现,但却要费时费力地与之周旋。 自己的体力已所剩无几,加之旧伤的剧痛像一只大手,将她的五脏六腑搅得翻天覆地,这么下去,又能与人周旋到几时? 苏晋这么一想,当即就往承天门的方向走去。 她不过一从八品小吏,对方未必会认为她能逃出宫去,不一定在宫外设伏,因此只要能顺利穿过轩辕台,就暂时安全了。 苏晋握手成拳,罢了,且为自己搏一条生路。 朱南羡刚回宫,正自承天门卸了马,远远瞧见轩辕台上,有一人影正朝自己这头疾步走来,身后有人在追她,看样子,大约来意不善。 那人似乎很累了,又似乎受了伤,步履踉踉跄跄,却异常坚定,扶着云集桥的石柱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身后纵有兵刀杀伐声,也不曾胆怯回头。 朱南羡一时怔住,倏忽间,他发现这坚定的样子似曾相识。 他往前走了一步,唤了一声:“苏时雨?” 可苏晋没有听见。 朱南羡又大喊了一声:“苏时雨——” 苏晋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动了,她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撑着云集桥的石柱,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就此倒下。 恍惚之中,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唤她,可她转过头去,眼前一片昏黑,已什么都看不清了。 心中终于泛起一丝苦涩的无奈。 苏晋想,那就这样吧。 朱南羡拼了命地跑过去,苏晋的一片衣角却在擦着他手背一寸处滑过。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仰身栽进了云集河水里,一刻也不停顿地跟着跳了下去。 天刚破晓,寒冷的云集河水漫过朱南羡的口鼻,这一夜终于要过去了。 他勾住苏晋的手腕,用力将她揽尽怀里,衣衫已被河水冲的凌乱不堪,苏晋的外衫自肩头褪下,露出削瘦的锁骨。 朱南羡用力将她托上岸,可就在这一刻,他的掌心忽然感到一丝微微的异样。 他愣愣地将手挪开,愣愣地上了岸,然后跌坐在苏晋旁边,愣愣地看着她衣衫胸口,隐约可见的缚带。 朱南羡脑中盘桓数年而不得始终的困局终于在此刻轰然炸开。 苏晋一路冒雨疾行,过了朱雀桥,眼看大理寺就在跟前,却有人先她一步,在官署外落轿。 四方八抬大轿,落轿的大员一身墨色便服,身旁有人为他举伞,眉眼瞧不真切,不言不语的样子倒是凛然有度。下了轿,脚下步子一顿,朝雨幕这头看来。 苏晋愣了一愣,这才隔着雨帘子向他见礼。 这是个多事之春,漕运案,兵库藏尸案数案并发,大理寺卿忙得焦头烂额,成日里将脑袋系在裤腰头上过日子,是以署外衙役见了苏晋的名帖,不过京师衙门一名区区知事,就道:“大人正在议事,烦请官人稍等。”也没将人往署衙里请。 苏晋也不是非等不可,将文书往上头一递也算交差。 但这名失踪的贡士与她是仁义之交,四年多前,她被逐出翰林,若非这位贡士帮衬,只怕举步维艰。 雨势急一阵缓一阵,廊檐下紧紧挨挨站了一排躲雨的人,看官袍的纹样,与苏晋一样,都是被打发来候着的芝麻官。 苏晋正想着是否要与他们挤挤,头顶一方天地潇潇雨歇,回身一看,也不知哪里来了个活菩萨为她举着伞,一身随侍着装,眉目生得十分齐整,说了句:“官人仔细凉着。”将伞往她手里一塞,径自又往衙里去了。 伞面是天青色的,通体一派肃然,大理寺的衙差已先一步寻着这伞的贵气将她往署里请了,苏晋这才想起,这尊贵伞是方才那位落轿大人用的。 也是奇了,这世道,伞的脸比人的脸好用。 见到大理寺卿,苏晋俯首行礼:“下官苏晋,见过张大人。” 张石山是识得苏晋的。 他出身翰林,去年才被调来大理寺。当年苏晋二甲登科,还在翰林院跟他修过一阵《列子传》,可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而今再见后生,昔年一身锐气尽敛,张石山心中惋惜,言语上不由温和几分,指着一张八仙椅道:“坐下说话。” 苏晋依言坐下,这才注意那位落轿大人正于座上另一侧闲饮茶。她少小识人颇多,眼前这一位模样虽挑不出瑕疵,然眼底云遮雾绕,不知藏着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5.一八四章 此为防盗章 也的确是愁得很了, 春闱刚过,榜上有名的贡士就丢了一个,今早去他住处一看,桌上还搁着誊录一半的《大诰》, 然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贡士失踪是要去大理寺登案的, 可惜天公不作美, 走到一半,春雷隆隆作响, 须臾间就落了雨。 苏晋一路冒雨疾行,过了朱雀桥, 眼看大理寺就在跟前,却有人先她一步,在官署外落轿。 四方八抬大轿, 落轿的大员一身墨色便服,身旁有人为他举伞,眉眼瞧不真切, 不言不语的样子倒是凛然有度。下了轿,脚下步子一顿, 朝雨幕这头看来。 苏晋愣了一愣,这才隔着雨帘子向他见礼。 这是个多事之春, 漕运案, 兵库藏尸案数案并发, 大理寺卿忙得焦头烂额, 成日里将脑袋系在裤腰头上过日子,是以署外衙役见了苏晋的名帖,不过京师衙门一名区区知事,就道:“大人正在议事,烦请官人稍等。”也没将人往署衙里请。 苏晋也不是非等不可,将文书往上头一递也算交差。 但这名失踪的贡士与她是仁义之交,四年多前,她被逐出翰林,若非这位贡士帮衬,只怕举步维艰。 雨势急一阵缓一阵,廊檐下紧紧挨挨站了一排躲雨的人,看官袍的纹样,与苏晋一样,都是被打发来候着的芝麻官。 苏晋正想着是否要与他们挤挤,头顶一方天地潇潇雨歇,回身一看,也不知哪里来了个活菩萨为她举着伞,一身随侍着装,眉目生得十分齐整,说了句:“官人仔细凉着。”将伞往她手里一塞,径自又往衙里去了。 伞面是天青色的,通体一派肃然,大理寺的衙差已先一步寻着这伞的贵气将她往署里请了,苏晋这才想起,这尊贵伞是方才那位落轿大人用的。 也是奇了,这世道,伞的脸比人的脸好用。 见到大理寺卿,苏晋俯首行礼:“下官苏晋,见过张大人。” 张石山是识得苏晋的。 他出身翰林,去年才被调来大理寺。当年苏晋二甲登科,还在翰林院跟他修过一阵《列子传》,可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而今再见后生,昔年一身锐气尽敛,张石山心中惋惜,言语上不由温和几分,指着一张八仙椅道:“坐下说话。” 苏晋依言坐下,这才注意那位落轿大人正于座上另一侧闲饮茶。她少小识人颇多,眼前这一位模样虽挑不出瑕疵,然眼底云遮雾绕,不知藏着什么。 苏晋想起一个句子来,晓开一朵烟波上。 张石山道:“你托刘寺丞递来的文书我已看了。晁清的案子你且宽心,好歹是朝廷的贡士,我再拟一份公文交与礼部,务必将人找到。” 艰屯之年,三法司遇到棘手案子无不往外推的,大理寺肯接手已是天大的情面,可等到礼部审完公文,着手找人又是什么时候?读书人一辈子盼着金榜题名,后日即是殿试,晁清等不起的。 苏晋想到这里,道:“不瞒大人,此事京师衙门也查了,晁清这几日都在处所用功,并无可疑之处。只失踪当日,太傅府三公子的来找过他,像是有过争执,之后人才不见得。” 太傅府三公子晏子言,当今太子的侍读,时已升任詹事府少詹事。张石山问:“如何证实是少詹事?” 苏晋道:“手持一枚晏家玉印,贡士处所的武卫验过的。” 张石山为难起来,此事与晏三有关,他要如何管,难不成拿着一枚玉印去太傅府拿人么?得罪太傅便罢了,得罪了东宫,吃不了兜着走的。 张石山一时无言,隔着窗隙去看乌沉沉的天色,春雨扰人,淅淅沥沥浇得人心头烦闷。 倒是座上那位落轿大人悠悠开了口:“晏子言来过,后来又走了么?” “走了。” “走的时候,晁清人还在?” “还在。” 那一位端着一盏茶,平静地看着苏晋:“既如此,倒不像干晏子言甚么事。京师衙门不愿接这烫手山芋,所以你来大理寺,请张大人看在往日情面,拿着区区一面之辞去审少詹事?” 苏晋被这话一堵,半晌才吐出一个“是”,双膝落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响头,“请张大人帮学生一回。” 到底是读书人,满腹诗书读到骨子里,尽化作清傲。都说膝下有黄金,若不是为了故友,一辈子也不要求人的。 张石山看她这副样子,心中已是动容,方要起身去扶,却被一旁伸来的手拦了拦。落轿大人端着茶,慢慢踱到苏晋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本官同你说几句实在话,你听好。” “今年开岁不顺,什么世道你心中该有数。莫说是丢了一个人,哪怕死了人,烧了几座庙,只要天下大致太平,能揭过去就揭过去了。为官当有为官者方圆,跟大理寺讲情面买卖,且先看自己身份。” 夜里,苏晋回到应天府衙的处所,坐在榻上发呆。 邻屋的周通判看到了,问:“那位张大人将你回绝了罢?”又摇头叹道:“我劝过你,这些当官的老不修,活似臭茅坑里的石头,一则迂腐,二则嗜‘蝇’,你何必自取其辱。” 周通判字皋言,单名一个萍字,当年春闱落第,凭着举子身份入的京师衙门。苏晋转头看他一眼,忽道:“皋言,朝廷里年不及而立,且是三品往上的大员,你识得几个?” 周萍吓了一跳:“年纪轻轻就官拜高品?”又沉吟说,“不过自景元帝广纳贤能,这样的朝官不至六七,亦有三四。” 苏晋默不作声,在案几上抹平一张纸,沾水研磨。笔落纸上,须臾便勾勒出一幅人像。周萍锁眉看着,竟慢慢看痴了,那纸上人长得极好,一双眉眼仿佛本就为山水墨色染就而成。 苏晋搁下笔,问:“这个人,你识得否?” 周萍道:“虽说三品以上的朝官有好几个,可这等样貌,这等气度的,若不是户部侍郎沈奚,那便非新上任的正二品左都御史柳朝明柳大人莫属了。” 苏晋沉默了一下,声音轻飘飘的:“我猜也是。” 大理寺这条道儿,是彻底被堵死了。苏晋躺倒在榻上,想起四年多前,她被乱棍加身,昏死在路边。只有晁清来寻她。风雨连天,泥浆沾了他的白衣袖子,他将她架在背上,索性连伞也扔了。苏晋浑浑噩噩间说了声谢,晁清脚步一顿,闷声回了句:“你我之间,不提谢字。” 受恩于危难,结草衔环以为报。 周萍方起身就听见叩门声。天未明,苏晋站在屋外,眼底乌青,大约是辗转思量了一整夜:“小侯爷的密帖呢?拿来给我。” 周萍原还困顿着,听了这话,陡然一惊:“你疯了?” 苏晋不言语,径自从一方红木匣子里将密帖取出,帖子左下角有一镂空紫荆花样,里头还写着一道策问。 这样的信帖面上瞧着没甚么,里头却大有文章——当今圣上以文治国,每月命各翰林院士分发策问,令诸皇子作答,时限三日,答出无赏,答不出却有罚。收到这样的密帖,大约是哪位殿下躲懒,找下头的人代答。 宫中规矩严苛,虽说密帖经手之人甚少,但若铁了心要查,也不是查不出的。半年前,钦天监一名司晨就因帮十四殿下代拟了一道策论被活活打死。 苏晋将桌上一杯冷茶泼到砚台里,碾墨铺纸,落笔就答。周萍在一旁看得触目惊心,连忙将门掩上,跟过来问:“昨日我要烧这密帖,你拦着不让,心里就有这打算了?” 苏晋“嗯”了一声。 周萍急忙道:“你找死么?知而慎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苏晋淡淡道:“危墙虽险,尚有一线生机,总好过屈身求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6.一八五章 此为防盗章  詹事府原为打理皇帝皇子的内务所设, 景元帝开国后, 令其作辅佐储君之用,因此建在东宫附近。 仕子闹事后,晏子言质疑春闱有舞弊之实, 皇上授命他为主审, 一连数日都扎在翰林院,重断会试的卷宗。 却越断越无奈。 会试的好文章,的确大都出自南方仕子之手。 看来沈奚的话不假,南北两地的仕子确实存在差距(注),所谓的科场舞弊, 也许真的只是误会。 晏子言觉得自己审卷都快审出魔怔来了, 回到詹事府, 听说左都御史来找,头一个念头竟是柳大人是南方人, 难怪做了都御史;尔后见到跟着柳朝明而来的苏晋,心想,这位也是南方人, 难怪是二甲登科的进士。 直到听了这二人的来意,他才回了魂, 看了苏晋两眼, 轻笑道:“我还道你一个区区从八品知事,任暄怎么肯由着你来正午门前问责本官, 原来他是得了这样的好处。买卖做得不错, 拿着本官的颜面去换十七殿下的人情, 本钱不过是你的才学,他一本万利,赚得盆满钵满。只是可惜了当年长平侯兵马中原战无不胜,生出个儿子,竟是个四体不勤的生意经。” 他这一番话说得尖酸刻薄,但往细里一想,却是参破其中道理。 苏晋不是不明白,她答了策问去找任暄,乃是有事相求,实属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无意一争长短。 晏子言斜着又瞧苏晋一眼,觉得此人虽看上去清雅内敛,没成想竟有个杀伐果决的个性。仕子闹事当日,若不是苏晋命人将晏子萋绑了送回府,也不知他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能闯出甚么祸来。 这么想着,顺口就问了句:“你不是受了伤?” 苏晋没留神他提起这个,愣了一愣,才道:“养了数日,已好些了。”又续道:“刑部传话,好几桩案子悬而未决,下官不敢耽搁,才赶着早进宫里来。” 哪里来的好几桩案子? 小小知事,与她相关的大案,统共也就仕子闹事一件。 这所谓的好几桩,大约是将晁清失踪一并算了进去,旁敲侧击地点醒他吧。 晏子言听出苏晋话里有话,冷笑道:“依本官看,是你上赶着往案子上撞吧?” 又觉得苏晋区区知事,三番五次地对自己出言不逊,方才那点感激之意消失全无,恶声相向道:“你那日没死在闹事当场已是万幸,好好将养才是正道。更不必赶着早进宫,刑部审案,尚不缺你一个证人。况且少几个你这样没事找事的,京师反而太平些,哦,这么一看,你那日没死成当真可惜了。” 苏晋听了这话,双眼弯了弯,负手平静地看着晏子言:“大人说的是,下官死不足惜,只是大人这么盼着臣下死,不禁叫人琢磨起由头,是有甚么把柄落在下官手上了么?” 晏子言一时怒不可遏,抬起手想要唤人进来治治这吃了豹子胆的东西。 苏晋却不肯退让,她今日来,就是要从晏子言嘴里问出晁清失踪当日的因由,激怒他是意料中事,若这便怕了,何必犯险来这一趟。 “闹够了吗?”正这时,端坐上首的柳朝明沉声道。 苏晋与晏子言互看了一眼,均把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柳朝明问晏子言:“十七殿下当日呈给翰林的策论,听说太子殿下已让掌院转到了詹事府?” 晏子言拱手道:“正是。”一时没忍住心中得意,又对苏晋道:“本官差点忘了,本官有没有把柄落在苏知事手上实不重要,倒是苏知事有一个现成的把柄,正握在本官手里。” 说着,转身自案头取了案宗,正要呈给柳朝明,忽又缩回手,一脸疑惑地问:“敢问柳大人是如何晓得十七殿下的策论是苏晋代写的?” 苏晋心里头窝火,这都甚么乱七八糟的?不是你自任暄处取了策论原本上递刑部,这才招来的都察院么? 然而这个念头闪过,苏晋忽然觉察出不对劲。 倘若是晏子言将策论原本呈给刑部,那么沈拓怎会猜不出这案子的另一头是十七殿下? 这么一看,东宫与刑部,倒像在各查各的,互不相知。 柳朝明道:“你不必知道。” 晏子言又道:“那么敢问柳大人,若查实据证,要如何处置苏知事呢?下官可是听说半年前那位代十四殿下执笔的司晨是被杖毙的。” 柳朝明道:“前车之鉴只做参详,不必盲目行效,都察院审完,自当以罪论处。” 晏子言忖度一番,自以为悟出柳朝明的言中意,于是道:“按照御史大人的说法,这等罪名,便不是死,也要落个革职流放吧?” 说着,忽然合手对柳朝明一揖,白衣广袖带起一阵清风:“柳大人,下官纵然十分看不惯苏晋,但也听闻仕子闹事当日,应天府府丞带着一帮衙差藏在夫子庙里,东西二城兵马司堵在半道上不分轻重缓急地跟几个暴匪周旋,在朱雀巷的礼部大员不想办法疏散百姓便罢了,皆躲在茶坊里头,生怕被伤着一分半分,只有他,只身纵马而往,虽自不量力妄图扭转乾坤,愚蠢至极地真当自己是根葱,但下官想为朝廷留下此人。” 一语毕,转身横眉冷目地看着苏晋,说道:“苏晋,本官长你几岁,教你一个道理,他人之言,不可不信,也不可尽信,有道是画虎画皮难画骨,你可知当日你在喧嚣巷陌出生入死时,躲在茶坊里头战战兢兢,自始至终都没出来看你一眼的都有谁?有人跟你称兄道弟,并不妨碍他在背地里捅你刀子。” 顿了顿,微微扬起下颌,又缓了些声气道:“当然了,你的所作所为,也并不妨碍本官打心底讨厌你,本官惯欠不得人情,你看好了,本官只帮你这一回,不为其他,为你当日取舍果断地护了舍妹安危。” 言罢,晏子言大步流星地走到厅堂西角,先开灯罩,将手里头的策论往火上烧去。 白纸黑墨,沾火就着。 正这时,也不知是否是天意,堂门忽然被推开,带起的一阵风将拿写着策论的纸吹拂在地,刚刚从纸角燃起的一丝星火倏尔灭了。 来人一身朱色冠袍,上绣五爪金龙,身后还跟着朱南羡与朱十七,不用问,当知这一位便是大随的储君,太子朱悯达。 屋内一众三人齐齐跪地跟朱悯达见礼。 朱悯达只道了句:“御史大人平身。”目光落在地上烧了一角得纸上,冷笑了一声道:“怎么,是谁胆敢背着本宫毁尸灭迹么?” 堂内鸦雀无声,晏子言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汗。 朱悯达微微扫晏子言一眼,吩咐道:“晏三,将地上的纸捡起来,呈与本宫。” 晏子言应了声“遵命”,起身去拾策论时,脸上血色已退尽了。 朱南羡如丈二和尚,尚未瞧明白眼前这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早先十七来找他,说惹了皇兄生气,请他去劝,又提起应天府的苏知事也牵扯其中。正说着,东宫亲卫就来请十七了,说苏知事正在詹事府,太子命传他过去受审。 京师衙门还有哪一位知事姓苏?也是听到这,朱南羡才一头雾水兼之火急火燎地跟了过来。 眼见着晏子言拾起策论的指尖隐隐发抖,苏晋撑在地上的手指微微屈着仿佛要扣穿地面,朱南羡颇有所悟地想,哦,问题大约是出在这张被火舌卷了一角的纸上吧。 也是,的确该烧。朱南羡想。 于是就在朱悯达要接过那张策论的一瞬间,朱南羡一把将其夺过,塞进了嘴里。 朱南羡从马上一跃而下,将左谦扶了扶,问:“怎么样了?” 左谦道:“回殿下,柳大人已命巡城御史在朱雀巷东西两面设下禁障,逐一排查,覃指挥使亦派人自南巷口疏散人群,末将已分派兵马,尽力配合。” 他不敢邀功,若不是廷议过后,柳朝明率先请命,令巡城史与兵马司自东西二城开道设禁,金吾卫不可能在两个时辰内便赶到朱雀巷。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道:“辛苦了。” 他的眼里仿佛淬了星辰,微一展颜,器宇轩昂得很。 左谦抱拳谢礼,转身问覃照林:“覃指挥使,礼部几位大人可还安好?” 躲在茶坊里吃了一晌茶,已不能再好了,覃照林想。 转而又想到苏晋,虽说区区知事,不值一提,可他方才被江主事点了醒,猜想苏晋约莫有来头。眼前林立着一干子官阶压死人的大员,也不知谁才是苏知事背后那位。 他如实答了一番,在心里打起算盘,却没算出个所以然,破罐子破摔地想,管得他娘的谁呢,只要不是都察院的铁面菩萨就好。 他一大老粗,心里想甚么,脸上写甚么。 左谦喝道:“把话往明白里说,别吐一半,咽一半。” 覃照林连忙磕了个头,道:“禀殿下,禀御史大人,禀左将军,礼部几位大人虽好着,但是应天府衙门的苏知事早先过来帮忙,眼下还陷在人群里头没出来。” 此话一出,四周竟似乎安静了些许。 覃照林微微抬起眼皮,觑了觑各位大人的神色,柳朝明惯常冷着一张脸,这便算了,朱南羡虽贵为殿下,却是个出了名好伺候的主儿,可这一看,眉梢眼底哪里还找得出一丝和气。 左谦恍然忆起四年前,十三殿下大闹吏部,好像就是为一个姓苏的,心思急转,问道:“可唤作苏时雨?” 覃照林茫然道:“啥?” 柳朝明立在一旁,忽然开口道:“苏晋,时雨是他的字。” 覃照林呆了一呆,忙道:“对,对,正是苏晋。” 心底有一股晦气油然而生。 苏晋这厮究竟甚么来头?连金吾卫的头儿与左都御史都晓得他的小字?这么有牌面,那你他娘的还跑到这来?还自告奋勇地去捞人?整老子的吗? 朱南羡忽问道:“他去了多久了?” 覃照林道:“回殿下,已去了两个时辰。”说着,他一头砸在地上,险些磕出个坑,“禀殿下,禀御史大人,属下知错了,属下这就去找苏知事,等把人找着了,再把俺脑袋割下来给知事大人当球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7.一八六章 此为防盗章 看来沈奚的话不假, 南北两地的仕子确实存在差距(注), 所谓的科场舞弊, 也许真的只是误会。 晏子言觉得自己审卷都快审出魔怔来了,回到詹事府,听说左都御史来找,头一个念头竟是柳大人是南方人, 难怪做了都御史;尔后见到跟着柳朝明而来的苏晋, 心想,这位也是南方人, 难怪是二甲登科的进士。 直到听了这二人的来意,他才回了魂,看了苏晋两眼,轻笑道:“我还道你一个区区从八品知事,任暄怎么肯由着你来正午门前问责本官,原来他是得了这样的好处。买卖做得不错,拿着本官的颜面去换十七殿下的人情, 本钱不过是你的才学, 他一本万利, 赚得盆满钵满。只是可惜了当年长平侯兵马中原战无不胜,生出个儿子,竟是个四体不勤的生意经。” 他这一番话说得尖酸刻薄,但往细里一想, 却是参破其中道理。 苏晋不是不明白, 她答了策问去找任暄, 乃是有事相求,实属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无意一争长短。 晏子言斜着又瞧苏晋一眼,觉得此人虽看上去清雅内敛,没成想竟有个杀伐果决的个性。仕子闹事当日,若不是苏晋命人将晏子萋绑了送回府,也不知他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能闯出甚么祸来。 这么想着,顺口就问了句:“你不是受了伤?” 苏晋没留神他提起这个,愣了一愣,才道:“养了数日,已好些了。”又续道:“刑部传话,好几桩案子悬而未决,下官不敢耽搁,才赶着早进宫里来。” 哪里来的好几桩案子? 小小知事,与她相关的大案,统共也就仕子闹事一件。 这所谓的好几桩,大约是将晁清失踪一并算了进去,旁敲侧击地点醒他吧。 晏子言听出苏晋话里有话,冷笑道:“依本官看,是你上赶着往案子上撞吧?” 又觉得苏晋区区知事,三番五次地对自己出言不逊,方才那点感激之意消失全无,恶声相向道:“你那日没死在闹事当场已是万幸,好好将养才是正道。更不必赶着早进宫,刑部审案,尚不缺你一个证人。况且少几个你这样没事找事的,京师反而太平些,哦,这么一看,你那日没死成当真可惜了。” 苏晋听了这话,双眼弯了弯,负手平静地看着晏子言:“大人说的是,下官死不足惜,只是大人这么盼着臣下死,不禁叫人琢磨起由头,是有甚么把柄落在下官手上了么?” 晏子言一时怒不可遏,抬起手想要唤人进来治治这吃了豹子胆的东西。 苏晋却不肯退让,她今日来,就是要从晏子言嘴里问出晁清失踪当日的因由,激怒他是意料中事,若这便怕了,何必犯险来这一趟。 “闹够了吗?”正这时,端坐上首的柳朝明沉声道。 苏晋与晏子言互看了一眼,均把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柳朝明问晏子言:“十七殿下当日呈给翰林的策论,听说太子殿下已让掌院转到了詹事府?” 晏子言拱手道:“正是。”一时没忍住心中得意,又对苏晋道:“本官差点忘了,本官有没有把柄落在苏知事手上实不重要,倒是苏知事有一个现成的把柄,正握在本官手里。” 说着,转身自案头取了案宗,正要呈给柳朝明,忽又缩回手,一脸疑惑地问:“敢问柳大人是如何晓得十七殿下的策论是苏晋代写的?” 苏晋心里头窝火,这都甚么乱七八糟的?不是你自任暄处取了策论原本上递刑部,这才招来的都察院么? 然而这个念头闪过,苏晋忽然觉察出不对劲。 倘若是晏子言将策论原本呈给刑部,那么沈拓怎会猜不出这案子的另一头是十七殿下? 这么一看,东宫与刑部,倒像在各查各的,互不相知。 柳朝明道:“你不必知道。” 晏子言又道:“那么敢问柳大人,若查实据证,要如何处置苏知事呢?下官可是听说半年前那位代十四殿下执笔的司晨是被杖毙的。” 柳朝明道:“前车之鉴只做参详,不必盲目行效,都察院审完,自当以罪论处。” 晏子言忖度一番,自以为悟出柳朝明的言中意,于是道:“按照御史大人的说法,这等罪名,便不是死,也要落个革职流放吧?” 说着,忽然合手对柳朝明一揖,白衣广袖带起一阵清风:“柳大人,下官纵然十分看不惯苏晋,但也听闻仕子闹事当日,应天府府丞带着一帮衙差藏在夫子庙里,东西二城兵马司堵在半道上不分轻重缓急地跟几个暴匪周旋,在朱雀巷的礼部大员不想办法疏散百姓便罢了,皆躲在茶坊里头,生怕被伤着一分半分,只有他,只身纵马而往,虽自不量力妄图扭转乾坤,愚蠢至极地真当自己是根葱,但下官想为朝廷留下此人。” 一语毕,转身横眉冷目地看着苏晋,说道:“苏晋,本官长你几岁,教你一个道理,他人之言,不可不信,也不可尽信,有道是画虎画皮难画骨,你可知当日你在喧嚣巷陌出生入死时,躲在茶坊里头战战兢兢,自始至终都没出来看你一眼的都有谁?有人跟你称兄道弟,并不妨碍他在背地里捅你刀子。” 顿了顿,微微扬起下颌,又缓了些声气道:“当然了,你的所作所为,也并不妨碍本官打心底讨厌你,本官惯欠不得人情,你看好了,本官只帮你这一回,不为其他,为你当日取舍果断地护了舍妹安危。” 言罢,晏子言大步流星地走到厅堂西角,先开灯罩,将手里头的策论往火上烧去。 白纸黑墨,沾火就着。 正这时,也不知是否是天意,堂门忽然被推开,带起的一阵风将拿写着策论的纸吹拂在地,刚刚从纸角燃起的一丝星火倏尔灭了。 来人一身朱色冠袍,上绣五爪金龙,身后还跟着朱南羡与朱十七,不用问,当知这一位便是大随的储君,太子朱悯达。 屋内一众三人齐齐跪地跟朱悯达见礼。 朱悯达只道了句:“御史大人平身。”目光落在地上烧了一角得纸上,冷笑了一声道:“怎么,是谁胆敢背着本宫毁尸灭迹么?” 堂内鸦雀无声,晏子言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汗。 朱悯达微微扫晏子言一眼,吩咐道:“晏三,将地上的纸捡起来,呈与本宫。” 晏子言应了声“遵命”,起身去拾策论时,脸上血色已退尽了。 朱南羡如丈二和尚,尚未瞧明白眼前这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早先十七来找他,说惹了皇兄生气,请他去劝,又提起应天府的苏知事也牵扯其中。正说着,东宫亲卫就来请十七了,说苏知事正在詹事府,太子命传他过去受审。 京师衙门还有哪一位知事姓苏?也是听到这,朱南羡才一头雾水兼之火急火燎地跟了过来。 眼见着晏子言拾起策论的指尖隐隐发抖,苏晋撑在地上的手指微微屈着仿佛要扣穿地面,朱南羡颇有所悟地想,哦,问题大约是出在这张被火舌卷了一角的纸上吧。 也是,的确该烧。朱南羡想。 于是就在朱悯达要接过那张策论的一瞬间,朱南羡一把将其夺过,塞进了嘴里。 朱悯达眉头微微一蹙,眯眼看了刑凳上的苏晋一眼,淡淡道:“柳大人这是做甚么?快快平身。” 柳朝明并不起身,而是道:“殿下,苏知事是都察院传进宫审讯的,如今犯了错,也该由都察院一力承担。” 朱悯达心底一沉,果然又是为了苏晋。 他冷冷道:“此子虽是柳大人传进宫的,但他所犯之错与都察院的审讯无关,柳大人无需挂怀。” 柳朝明却不退让:“敢问殿下,苏晋所犯何事?” 朱悯达不悦道:“怎么,如今本宫想杀个人,还要跟都察院请示一声?” 柳朝明道:“殿下恕罪,微臣并非此意。但苏晋冒犯太子殿下,微臣自觉难辞其咎,殿下若要责罚,便连微臣一并责罚了罢。” 朱悯达目色阴鸷,冷笑一声问道:“若本宫要他死呢?” 柳朝明声色沉沉:“请殿下一并责罚。” 朱悯达看了眼被俘在地依然拼死挣扎的朱南羡,又看了眼跪在一旁决绝请命的柳朝明。他不明白,不过是一名从八品知事,纵然胸怀锦绣之才,在巍巍皇权之下,也只是一只蝼蚁,而他贵为太子,想杀一只蝼蚁,就这么难? 朱悯达身上毕竟留着朱景元的血,他认定的事,旁人越是拦阻,越是要不惜一切去做。 他冷笑出声:“好,好,如你们所愿,本宫先杀了他,再将你二人一一问罪!” 正是这时,殿阁另一端传来怯怯一声:“大皇兄。” 朱悯达侧目望去,朱十七与一名身着孔雀补子的人正立于殿阁一侧。 孔雀补子当先一瘸一拐地走来,笑盈盈叫了朱悯达一声:“姐夫。”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前一阵儿因进言“南北之差大约误会”,被他爹打折了腿的户部侍郎沈奚。 却说沈奚有两个倾国倾城的家姊,其中一个嫁给了朱悯达做太子妃。因此他虽是臣子,幸沾得家姊美貌的荣光,混成了半个皇亲国戚。 眼下朝臣宫人俱在,朱悯达听得这一声“姐夫”,黑着脸斥道:“放肆!” 沈奚嘻嘻一笑,这才施施然拜下。 朱悯达与太子妃感情甚笃,对这名常来常往的小舅子也多三分宽宥,并不计较他没分没寸,而是道:“你先带十七回东宫,等本宫料理完此处事宜,回去一起用膳。” 沈侍郎素来是个瞎凑热闹的,听了这话也不挪腿脚,当下拽了朱十七一并在朱悯达跟前跪了,煞有介事地说:“姐夫正生气,我这小舅子怎么好走?这么着,反正姐夫要罚人,不如顺个便,把我跟十七一并也罚了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8.一八七章 此为防盗章 厅堂里落针可闻。 朱南羡自余光里觑了觑朱悯达的神色, 很识趣地扑通一声跪下, 却耐不住嘴里一团纸支楞八叉地堵着,忍不住嚼了两下。 朱悯达的脸黑成锅底, 顿时怒喝一声:“放肆!” 朱南羡被他一惊, 喉间纸团咕咚一声, 顺着喉咙滑了下去。 明目张胆的毁尸灭迹。 朱悯达气得七窍生烟, 爆喝道:“拿刀来!”堂门应声而开,内侍跪地呈上一柄刀,朱悯达又指着朱南羡道:“给本宫把他肚子剖开!” 话音一落,朱十七双腿一哆嗦也跪倒在地,攀着朱悯达的手哭喊道:“皇兄, 要罚就罚我吧,十三皇兄这么做,都是为了我!” 朱南羡一呆,沉默不语地看着他, 心说, 皇弟你想多了, 本皇兄这么做, 还真不是为了你。 朱悯达十分头疼,这两个兄弟是跟在他身旁长大的, 一个跪一个闹, 成甚么体统? 眼下七王羽翼渐丰, 先前的漕运案办得十分漂亮, 外间隐有贤王之称, 连父皇都颇为看重。 虽说祖上规矩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但景元帝实行封藩制,每个皇储皆实力非凡,而七王的淮西一带,正是父皇当年起势之地,这其中寓意,不必赘言。 朱悯达满心盼着两个胞弟能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十三便罢了,他自小崇武,说父皇的江山是从马背上打的,在文才上略有疏忽。 然而十七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文不能提笔,武不能上马,活生生的废物点心。 朱悯达再懒得理这两个不中用的,而是转身对柳朝明一揖,道:“让御史大人见笑了。” 柳朝明合手回了个礼。 朱悯达又看向跪在地上的人,忽然想起一事来,问道:“你姓苏?可曾中过进士?” 苏晋埋首道:“回太子殿下,微臣是景元十八年恩科进士。” 朱悯达“唔”了一声,又道:“你抬起脸来。” 朱悯达是太子,好看的人见得多了去,媚色倾国的妃嫔,温文尔雅的小生。 映入眼帘的这张脸,怎么说呢? 眉宇间自带一股清致之气,竟能让人忽略本来十分隽雅的五官。 而除了气质,更吸引人的便是那一双眸,明眸里仿佛藏着灼灼烈火。 朱悯达想起一句话来,满腹诗书气自华,只可惜,多了三分萧索。 朱悯达问朱南羡:“你当年去西北卫所前,曾提过要讨一名进士来做你的侍读,教你学问,可正是此人?” 朱南羡心说,可不就是。 但话到了嘴边,他又踟躇起来,仿佛忽然被人捅破了心事,做贼心虚地道:“大c大概是吧。” 朱悯达看他这副没出息的模样,冷哼了一声,又问晏子言:“先前让你去找苏知事代写策论的原本,你可找到了?” 晏子言知道那策论原本就在柳朝明身上,却道:“回殿下,还不曾。” 朱悯达想了一想,又问柳朝明:“本宫听说,苏知事是御史大人带来詹事府的?” 柳朝明称是。 朱悯达道:“是都察院查出了甚么,御史大人才带他过来问罪么?” 柳朝明微一沉默,道:“确实是对苏知事帮十七殿下代写策论一事有所耳闻,才过来问询,可惜并无实证。” 朱悯达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地看了苏晋一眼,道:“此事既有御史大人过问,本宫是一万个放心,也罢,这事便交给都察院,柳大人查出甚么,要怎么责罚,不必再来回本宫了。” 与其处置一个八品小吏,不如卖都察院一个情面。 朱悯达是聪明人,方才柳朝明一句“可惜并无实证”,他便猜到柳御史是铁了心要袒护苏知事了。 也是奇了怪了,柳昀自十九岁入都察院,六年下来,一直端着一副近乎冷漠的公允姿态,从未见过他对谁网开一面。 不过也好,眼下他与老七势如水火,两个胞弟都是头脑简单的废材,若能凭此事赢得都察院的好感,不消说支持,哪怕一星半点的偏重,于局面也是大有利处的。 想到这里,朱悯达当即又对柳朝明一揖,说了句:“辛苦柳大人。”也不理仍跪在地上的两位殿下,转身走人了。 等一干子内臣侍卫都随太子殿下撤了,朱南羡这才拍了拍膝头,方要去扶苏晋,柳朝明在一旁冷冷道:“苏知事,起身吧。” 朱南羡的手僵在半空,然后,往右腾挪一尺,拎起了晏子言。 朱十七从地上爬起来,往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仍哭得抽抽嗒嗒,朱南羡十分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去问柳朝明:“柳大人,那这代写策论一事——” 柳朝明默不作声地从怀里取出一封密帖,置于方才出师未捷的灯台,烧了。 一堂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左思右想没整明白,这是左都御史干出来的事儿? 柳朝明道:“此事已了,不必再提。” 晏子言意识到柳朝明将实证一烧,非但帮了苏晋,也帮了方才烧策论的自己,立时拜道:“多谢柳大人,翰林那头下官自会打招呼,必不会再漏甚么风声。”一顿,又道:“只是,十七殿下那边” 朱南羡当即会意,伸脚刨了刨十七的腿:“喂,问你呢,你这是找了哪个不长眼的才把事情捅出来的?” 朱十七啜泣道:“我统共就找了小侯爷两回,他帮我找的人代写,出了事,自然让他想办法。” 这话一出,苏晋便明白过来。 晏子言把她的《清帛钞》拿给太子殿下看,朱十七却说认得她的字迹,引来朱悯达生疑,朱十七惊慌之下,找来任暄想辙。任暄却怕引火烧身,只好卖了苏晋,把她的策论原本呈交刑部。却又怕叫人查出端倪,才来应天府让苏晋逃的吧。 那么方才晏子言一番话,说仕子闹事当日,她出生入死之时,躲在茶坊里战战兢兢的几个大员里,便是有任暄的。 苏晋想到此,倒也并没觉得失望亦或愤怒。 众生百态,天下攘攘皆为自己而活,自然有人为了利字而将义字忘尽。 这一番经历,就算给自己长个教训,那些两不相识只为一点蝇头小利便能称兄道弟的,大都是不值得深交之人。 当畏而远之。 朱十七本以为自己这回少也要挨一通棍子,没成想代写一事就这么结了,大喜之下尚有一些余惊未定,攀住朱南羡的胳膊抽抽嗒嗒道:“十三哥,我算是瞧明白了,这皇宫上上下下,只有你对我最好。你这回冒着被剖肚子的危险,帮我顶了大皇兄一通训,下回c下回我也替你挡刀子!” 朱南羡无言地看着他,抬手将他从自己的胳膊上扒拉下来,然后道:“你,过来,本皇兄有几句肺腑之言,不吐不快。” 说着,他负着手,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厅堂外一棵榆树下,对颠颠跟过来的朱十七道:“十七,你实在是想太多了。本皇兄此番大义大勇,并不是为了你,且大皇兄没因此责罚你,本皇兄十分惋惜。本皇兄有句话要叮嘱你,下回你写文章,找天王老子代写我都不管,你若胆敢再找苏知事,当心皇兄我打断你的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9.一八八章 云层散去, 窗上日影纵横。 苏晋听了柳朝明的话, 顿了顿问:“令尊知道我的身份了?” 她对父辈们的交情知之不深, 只晓得祖父与父亲都与杭州柳氏一门有过来往。 柳朝明道:“景元十八年你被贬松山县, 老御史怕你的女子身份被识破,曾给我父亲去信, 请他收留你在柳府传业授道,为你留一条退路。但我父亲十分守礼尊法,没有理会老御史的信函,此事我也是两年前才得知,后来老御史憾恨而终,父亲他这十载间无法释怀,一直觉得有负故人, 因此想请你去柳府见上一面。” 苏晋记得,当年谢相被冤死,老御史为故人求情, 被景元帝施以杖刑, 之后他听说谢相唯一的孙女在这场灾祸中不知所踪, 竟只身去川蜀之地寻找,耽误了医治,令双腿坏死。 不提柳氏与谢氏的交情,单凭孟老御史对她的恩德,她也该去拜会柳老先生。 可是, 此事若放在以往便罢了, 她现在与柳昀面上虽过得去, 私下里早已势不两立,日前她派去盯着钱月牵的人来报,那名转马使还没出城就被自己人杀了,她知道是柳昀的手笔。 这样两相对立,她怎么能换回女儿装去他府上拜访?这岂非将自己置于极险之境? 外头似有风过,映在窗上的日影微漾。 柳朝明见苏晋不语,也沉默下来,他二人如今是什么情形,她心知肚明,他也心知肚明。罢了,是他冒犯在先。 他合袖对苏晋施以一揖,是个致歉的意思,折身正要走,身后苏晋忽地唤了声:“柳昀。” 日光耀亮,烈烈一束穿过被推开的门隙泼洒进来,浇在他身上,也浇在她身上。 苏晋觉得这艳烈的光简直要将她这致死的秘密曝露无遗。 可是其实,她的身世,她的秘密,在柳昀面前从来就是无遮无掩的。 “令尊何时要见我?”她问。 柳朝明倏然愣住。 若无关乎立场,无关乎时局,她对他始终有一种莫名的,近乎顽固的,出于本心的信任。 苏晋又道:“我没有裙裳,总该花些时日去准备。” 柳朝明静了片刻才道:“父亲这些日子还在文远侯府小住,要两日后才回来。” 苏晋于是点头道:“好,两日后时雨去府上拜访。”她想了想,“我来时会带上覃嫂,到时请大人为时雨辟一间屋子,到了贵府我才换衣。” 柳朝明无声应了,沉默一下道:“多谢。” 苏晋摇了摇头:“大人有礼。” 苏晋当日回府,想着自己没有衣裙,打算让覃氏去沈府借一身回来,她将此事与覃氏提了后,覃氏却道:“怎么没衣裳,当年苏宛小姐进京,大人还吩咐去给小姐做几身襦裙,而今小姐虽不在京师,一年四季终归各留了几身,大人挑一身就是。” 苏晋倒也没费工夫挑,只吩咐覃氏到时将女儿家要用的事物一应备好,随即回宫料理政务去了。 反是覃氏为此事足足操持了两日,将府上女儿家能用的裙钗环簪,包括她自己的一并翻出来,一样一样地挑,一样一样地拣,直到随苏晋登上去柳府的马车了,还忧心道:“大人成日里只顾忙朝廷公务,对自己的事太不上心,女子的礼数与男子的礼数大不同,大人连半个时辰都不愿腾出来学。” 苏晋笑道:“现学也是一样,女四书我早年读过的。” 柳府的下人原就十分少,今日大都被柳朝明差遣去了后院,只留了安然与阿留在府门前候着。 阿留昔年虽陪苏晋出巡,却不知她实是女儿身,直到听安然说了,已连着两夜没睡着,翻来覆去没想通,今日见到苏晋也是几回想开口问,幸而他事先已被安然连番告诫,虽欲言,好歹止住了。 安然将苏晋引自一处厢房说道:“屋子里备了妆奁与水,若苏大人还需旁的什么,安然与阿留就在屋外守着,尽管吩咐一声。大人吩咐过,要等苏大人梳洗更衣好了,安然才去通禀老爷,苏大人尽管慢慢来。” 苏晋点了一下头:“有劳。” 覃氏为苏晋备了两身襦裙,一身素色,一身海棠红。 苏晋对挑拣衣裙没甚经验,只觉要见的人是父辈,衣着不该太妍丽,顺手指了那身素一些的。 好在素色也不是全素,裙身白如皎月,到了裙摆处渐渐变蓝,依次呈霜色,月白,湖蓝,绀青。料子是以上好的绸缎,走起来像一泓微荡的月下湖。若仔细看去,还能看见这泓碧波间,绽放的水芙蓉,那是用宝蓝暗线绣成的,只描了轮廓,是以不扰素净,不添繁华,摇曳生姿。 覃氏一边为苏晋梳发,一边道:“姑娘家走路要莲步轻移,大人这么多年没穿过女儿衣裳,莲步是不能够了,拿水波样的裙摆遮一遮才叫人看不明显。” 说着,教了苏晋几个女子惯用的手姿,又道:“大人说话喜欢负手,但姑娘说话是必不能负手的,大人到时若不知手往哪里摆了,垂在身侧或交叠在身前就好。” 苏晋一一学了,自觉已足以应付今日,笑道:“我明白了,到时我便将手垂着绝不动,无论上头问什么,只管动嘴就好。” 然后她将屋门推开,对守在外头的安然与阿留道:“走吧。” 安然与阿留回身看到苏晋,两人均怔了片刻,过了一会儿,还是安然先反应过来,说:“老爷与柳大人正自东院的书房等着苏大人。”侧过身子让出道,“大人请随安然来。” 她是晚辈,去书房拜见柳胥之是应当。 苏晋一时想问为何不去正院的书房,话都到嘴边了才记起阿留曾说过正院的书房是柳昀的,柳府上下除安然外任何人不得入内。 是初秋未时,日光有一种十分清淡的滟潋。 书房门被推开,柳朝明移目看去,恍然间,还以为是一只白蝶自月光下翩跹而来。 月下有湖,湖里绽着芙蓉花,花色映着光时隐时现,却不如蛱蝶动人。 蛱蝶便是苏时雨。 她的眼尾真是太好看,以最恰到好处的弧度分成两道,拖曳出的尾轻而薄,微微一动就要振翅而飞。 唇点胭脂,面施薄粉,清风皓月不去,又添花香。 柳朝明其实从不在意一个人的样貌,哪怕这些年苏晋在他心里渐渐变得与众不同,也只不过是因为她百折不挠的坚韧,敏而好学的灵慧,还有这一身惊世才情。 先前他也看过她穿女儿装,可两回皆是生死攸关,他根本来不及细看,心中巴不得她赶紧将衣裳换回去。 直到今日这一只月下蛱蝶直直撞入他的心口,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原来苏时雨是好看的。 这样的动人心魄,是叫作好看。 是以等柳朝明反应过来,苏晋已步至堂中对柳胥之行礼了。 他这才自觉失礼,将目光移开。 “阿雨拜见柳世伯,柳大人。”苏晋正要作揖,忽觉不对,抬在半空的手堪堪停住,过了一会儿才收回来搁在腰侧,欠了欠身。 早知如此,果然该腾出半个时辰跟覃嫂学礼数。 好在柳胥之也没在意,只道:“你如今既是内阁次辅,刑部尚书,不必拘礼,坐吧。” 苏晋这回将礼数记得牢靠,先欠了欠身,收起步子退到一旁的椅凳前,将手叠放好,坐稳坐平后才道:“多谢世伯。” 柳胥之看向她,觉得苏晋的眉眼虽然更像她的父亲,可要论这一身气度——纵然她现在行女子礼有些别扭——实让人不得不想到昔年谢相风采。 “当年老夫与你的祖父与父亲都有过相交之谊,他二人才情盖世,令人心折。” 苏晋道:“是,当年祖父在世时,尝与阿雨提起杭州柳府,赞叹说柳氏一门,大儒世家,华光难掩。” 柳胥之道:“既然柳昀将你请到府上,想必他已与你道明原因。你如今亲人皆已离世,当初孟良又将你托付于老夫,老夫今只有一句话想问你。”他一顿,“你日后可愿入我柳府?” 这话出,一旁立着的柳朝明目色一怔,不由转头去看柳胥之。 苏晋也愣了愣:“柳世伯,恕晚辈不明白您的意思。” 柳胥之道:“你毕竟是女子,不能一世为官,当今晋安帝虽重用你,但有朝一日你身份曝露,逃不开一个欺君之罪,择一个时机急流勇退不失为良策。孟良说得对,你一身才学,若退居后宅实在可惜,老夫可容你继续为男,来我柳府做传业授道的先生。” 苏晋听了柳胥之的话,知道他是为自己着想,起身先对他施以一揖,尔后才道:“多谢柳世伯相邀,只是日后如何,阿雨心中已有打算,世伯的好意阿雨心领了。” 柳胥之道:“你还要继续留在京中?京中险难,于你而言不啻为步步为营。” 他一叹:“也罢,你是故人之女,老夫曾出于礼教律法,对你置之不顾,虽无愧于礼法,到底枉顾了与谢氏,与孟良这么多年的交情。听齐帛远说,这些年你历经大难,是老夫对你不住。”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从袖囊里取出一物:“过几日老夫就要起行回杭州,没什么好留给你的,这枚玉玦,你且收下。” 柳胥之的语气不容置疑。 苏晋知道推脱不当,上前两步将玉玦接在手里,说道:“多谢柳世伯。” 这是一枚清透温润,触手生温的玉玦。 柳朝明移目一看,霎时便愣住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0.一□□章 柳胥之道:“玉玦算是信物, 老夫今日许你一诺, 若有朝一日你退无可退, 我柳府始终会为你留一条后路。” 言罢, 他吩咐:“安然。” 安然点了一下头,从苏晋手里接过玉玦, 也是一愣。 这环玉玦跟当年少爷佩戴在腰间的那一环几乎一模一样。 可是,少爷的玉玦,不是早在十余年前便被四殿下砸了么? 待他将玉玦仔细收在匣子里,才发现手里的这枚与少爷当初的那一枚还是有些许不同。 看纹路,应当是一对。 苏晋接过木匣,跪地对柳胥之行了个谢礼。 三人又在书房里叙了一会儿话,无非说些早年旧事, 言语间物是人已非。 直至申时,苏晋起身告辞,称自己今日虽休沐, 仍需回刑部一趟。 柳胥之也没留她, 只道:“柳昀, 你代为父送阿雨。” 柳朝明应了,没让安然跟着,一路将苏晋引去先时更衣的厢房。 苏晋换回男子衣衫,对柳朝明道:“出府的路时雨知道,让阿留一人引着便可, 柳老先生不日就要离京, 大人在府时间不多, 早些回去陪令尊才好。” 柳朝明看她一眼,淡淡道:“无妨。” 得到府门,马车已候在道旁了,苏晋似是想起什么,对柳朝明道:“不知柳老先生何日离京,时雨愿前往相送。” 她是晚辈,今日来柳府受了柳胥之的玉玦,算是续上了柳谢两门的交情,去送柳胥之理所应当。 柳朝明道:“初五。”又提醒道,“你自初四始,要去京师附近几个州县巡视。” 去临近州县巡视是升任一部尚书后的要务之一,苏晋两年前出任刑部尚书,因出使的缘故,将巡视置后,今返回京师,是再不能耽搁了。 苏晋道:“是,但柳老先生是长辈,我这里是可以调一调日子的。” 柳朝明道:“不必,父亲已言明当日有文远侯相送便可。”便是他也只能去去就回。 苏晋点头:“好,那就有劳大人转达,待时雨日后去杭州府,一定登门拜访。” 柳朝明站在府门前目送苏晋的马车远去,直到看不见了,才折回东院书房,柳胥之手里握着一卷书册子,问:“走了?” 柳朝明道:“已走了。” 顿了片刻,又问:“父亲,您方才送苏时雨的玉玦——” “不是什么稀罕物。”柳胥之目不离书,“当年你母亲的嫁妆,原是一对,我这里留了一枚,你母亲的那枚,十几年前就不见了。”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那头的人听了却没有反应。 柳胥之看柳朝明一眼,见他眸色深深,目光里仿佛什么都有,又仿佛什么都无,只觉这个儿子连自己都看不透了。 “我此来京师,原是为着你的终身大事,但齐帛远近日劝我不必操持。”柳胥之搁下书,“他说,你心里已经有人了。” 柳朝明合手作请罪礼,不露声色:“古来婚娶皆从父母之命。” 齐帛远的原话其实是:柳昀的天资百年难得一见,生性内敛且自持,儿时在柳府修身,少年师从孟良,性情极韧极忍,最擅断情绝念,待他人狠,待自己更狠,这是成大事的脾气。但我是儒生,遇事总是悲天悯人,柳昀到底也是我的学生,看他如此惯于自苦,免不了心疼,宁肯他平凡一些,活得自利一些,说不定还能多享几分清欢。 柳胥之道:“罢了,我过几日便要离京,无暇为你的事操持。你位至首辅,已可为自己做主。”他自案头取出一方木匣打开,里头是一根纯金的簪子,“这簪子是比着你母亲当初最喜的那一支做的,你若心中有谁,便将它并在聘礼里,算是为父与你母亲的心意。” 柳朝明将木匣接在手里,应道:“是,儿子近日公务繁忙,待忙过了,一定择一名温良恭顺的女子为妻。” 自初入仕途一直繁忙至今,何日才能忙过呢? 柳胥之听他连这话都像打官腔,忍不住想叮嘱两句,话都到嘴边了,生生咽了下去。 说了他就能听吗? 柳胥之觉得自己是真地老了,连心肠都不如以往硬。 昔年为了让柳昀成材,不惜伐了他院中玉兰树,看着小柳昀在树桩子旁枯坐一夜,他甚至不曾劝慰一句,以至于后来柳昀离家独自上京,柳胥之也不曾命人追过。父子俩自此三年没有往来,直到孟良寻苏时雨归来,双腿坏死,仍领着柳朝明重返杭州柳府,柳胥之才看在孟老御史的面子上,重认了这个儿子。 这么多年过去,那个四岁就会自字为昀的柳朝明,已经彻彻底底地成了柳昀,而柳胥之,已不是昔日的柳胥之了。 成长是苦修,是不觉乏味的漫漫酷刑,但苍老只是一瞬间。 柳胥之摆摆手:“你且去忙吧。” 苏晋这回巡视择了三个州镇,虽都在京师附近,往来皆需一两日行程,她初四出发,回京已八月十七。 刚下了马车,候在正午门的吴寂枝便迎上来道:“这个月初九,湖广灾民起了暴|乱,死伤十余人,消息昨日传到宫里,听说是竟与筑堤有关,大理寺的张大人提议说,由三法司一起指派两名钦差去武昌府办案,柳大人让下官在这里等着大人,请大人回宫后立即去都察院。” 苏晋点了一下头,一边往都察院走一边道:“此事我昨日已听说了。” 吴寂枝又道:“四殿下与四王妃明日就进京了,礼部与兵部想以秋礼犒赏四殿下的战功,罗大人已与沈大人差不多商议好了,但咨文该由内阁出,沈大人说今日晚些时候要与大人您商议。” 苏晋道:“待会儿你跟礼部的人打声招呼,让他们先将咨文写好,我看了如有不妥再改。” 得到都察院,她脚步一顿,问:“陛下有消息么?” “陛下八月初启程返京后,兵部那里日日有消息,行程十分顺利,与原定计划一般无二,苏大人要看兵部的急函?” 苏晋点头:“让兵部送到流照阁。” 都察院的小吏一见苏晋,疾步迎上来道:“苏大人,柳大人与翟大人言大人已在公堂等着您了。”又问吴寂枝,“吴大人要一并商议?” 吴寂枝道:“不了,本官还有事。”与苏晋行了个礼,随即走了。 苏晋知道湖广灾民暴|乱是急情,刻不容缓,等言脩与翟迪向她行过礼,开门见山便问:“派去湖广的钦差,柳大人这里已有人选了?” 柳朝明道:“赵衍与钱月牵能去最好,但他二人走不开,我的意思是让言脩与翟迪其中一人过去,就看你刑部有无可指派之人。” 苏晋道:“刑部自然是方侍郎去最好,但这两年我出使在外,刑部的案子大都经他之后,一时也走不开。”她想了想,问:“大理寺派的谁?” “大理寺丞。” 大理寺丞官拜从三品,言脩与翟迪都是正四品佥都御史,按说寻常的案子,派这样品级的钦差去到地方已是极为重视,但今年湖广这一桩不一样,以桃花汛为始,后续的赈灾,筑堤,灾民的暴|乱,无一不是同根同由的连锁反应,却涉及刑部,户部,工部,都察院等许多衙门。自入夏起,朝廷各部虽分派官员前往视察,但始终没起到敲山震虎,一锤定音的效果。 却不是因为派去的官员不办事。太多事端集中在一起,原就极为复杂,官员们理清根由尚需时日,议定最佳方案又需时日,在此期间如出意外状况,譬如前几日的暴|乱,更会增添新的麻烦。 景元年间,沧澜水泛滥,也重筑过一回堤坝。以那次为例,单是议事就议了大半年,一直等到隔年再次泛滥后,才开始筑堤。 苏晋与柳朝明皆是雷厉风行的脾气,既然做好决定,那么在明年春之前,一定要将堤坝修好,倘若拖长时日,浪费钱财不说,湖广的百姓又要受一次苦。 所以,他们想派一个急智果决,一言九鼎的人去。 而这样的人选,其实有一个。 “单是大理寺丞与佥都御史恐怕不行。”苏晋道。 柳朝明道:“我也这么想。” 他们都没将那人的名字提出来,因为就他二人如今的立场,这个名字太敏感。 于是只好沉默下来。 正这时,外头有名小吏来报:“苏大人,刑部吴大人求见。” 话音落,吴寂枝也到了公堂门外,行礼道:“苏大人,沈大人说有十分要紧的事请您过去流照阁一趟。”又对公堂内另三人行礼,续道:“沈大人还说,他知道几位大人正在议派去武昌府钦差人选的事,他今日晚些时候会帮着想辙。” 沈奚此人寻常虽不大正经,对待公务十分认真,甚少会因自身缘故耽搁他人议事。 苏晋知道沈奚这么着急,一定是出了不小的状况,当即对柳朝明一拱手:“我晚些时候过来。”随吴寂枝走了。 柳朝明看着苏晋的背影,对翟迪道:“去送苏尚书。” 一直到几人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言脩才走上来道:“大人,看来沈大人是接到那个消息了。” “比我想象中的快。”柳朝明道,沉吟一番,“这便不大好办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1.一九零章 此为防盗章  小侯爷任暄是长平侯的独子, 为人有些自来熟。 长平侯过世后, 光耀一时的侯府徒留一个空架子, 好在圣上念任暄谦恭有度, 御封他为礼部郎中。 明日是殿试,任暄在衙署核对了一日贡士名录, 等到散值归家,已暮色时分了。 春雨初歇,灼灼霞色笼罩天地,他老远分辨出府外站着的人是苏晋,心里猜到她的来意,一时喜出望外,遂命下人请到厅堂, 以好茶奉上。 苏晋将密帖取出:“请小侯爷过目。” 任暄五年前就读过苏晋的文章,彼时她方入翰林,一手策论清放干净, 颇具名气。 他咧嘴笑道:“你文章太好, 就这么交给殿下, 他也不能用的。我稍后会于取辞措字上做些改动,你放心,绝不让翰林那老几个瞧出端倪。” 苏晋道:“全凭小侯爷做主。” 任暄仔细将密帖收了,想了想问:“你甘冒此风险,可是在京师衙门呆不住了?我在吏部有熟人, 说是詹事府录事有个缺, 虽只是九品, 好歹在东宫手下做事,比起京师衙门体面许多,你可有意?” 苏晋一时默然,未几才道:“小侯爷既在礼部,必然晓得晁清失踪一事吧。” 任暄称是,苏晋续道:“晁清与下官乃故旧。我去贡士所问过,他失踪当日,太傅府晏三公子曾来找过他,有一枚晏家玉印为证,且二人有过争执。奈何少詹事大人走的时候,晁清人还在,也查不到少詹事头上。我官微言轻,自知闯不了太傅府,只请小侯爷能让我与晏三公子见上一面,也好当面讨个究竟。” 任暄没料到苏晋此番周折,为的竟是旁人。往细里琢磨,晏子言如今是詹事府少詹事,应天府衙门大约不愿得罪人,想将这案子摁下,苏晋不得已,才甘冒大不韪,私回了密帖,找到侯府来的罢。 这也算是舍己为人了。 任暄思及此,心中生出些敬重之意,言语上也亲厚几分:“不瞒苏贤弟,为兄因一桩私事,实在不便领贤弟去太傅府拜访。不如这样,明日一早,你扮作随侍与为兄一同进宫。晏子言每日五更必从金水桥畔过,为兄帮你拦下他,你也好问个明白。” 是夜,苏晋依任暄之言,就近歇在侯府。翌日四更起身,匆匆用过早膳,上了马车,任暄又问道:“这朝廷上下,除了翰林那老几个,贤弟便不再识的谁了罢?” 苏晋应道:“彼时在翰林院只顾修书撰文,与人结交甚少,且只有区区数月,当不会有人认出下官。” 任暄道:“这就好,你是不晓得新上任的左都御史柳大人,治纪甚严,若叫人瞧出端倪,发现我与贤弟纲纪不振,就不好收拾了。” 苏晋愣了一愣,眼看皇城已近在跟前,做出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态势:“哦,倒未曾听说过此人。” 正午门前,车马止行。又因宫中为消弭火患,禁了诸臣灯火,只有二品以上大员可乘轿提灯而入。 五更不到,金水桥畔寥寥站了数人,都在等掌灯内侍前来引他们入宫。 任暄领着苏晋等在桥头,到了五更正刻,晏子言果然踩着梆声来了。 任暄上前寒暄一二,将话头引到殿试,就道:“昨日核对贡士名录,本该有八十九名,没成想失踪了一个,去衙门一问,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礼部这头要应付差事,报的是家急返乡,但你也晓得罗尚书爱究细儿的性子,回头怕他问起,又差下头行走去贡士所打听了打听,可巧了,那处武卫说这贡士失踪前,你去过一趟。” 晏子言“哼”了一声:“胡说八道。”又眯着眼问:“小侯爷拿这话来问我是甚么意思?疑心我将人劫走的?” 他生的长眉凤目,一身朝服也穿出广袖长衣的气度,宛如古画里的魏晋名士。只是大英雄能本色,真名士自风流,晏子言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是曲高和寡得过了。 任暄笑道:“若是怀疑你,我还来问你做甚么?通风报信么?” 晏子言低眉暗忖半刻,也以为是,目光不经意落到苏晋身上,不由道:“怎么,身边换人了?” 任暄道:“阿礼病了,就随意带了另一个,也巧,昨日就是差他去贡士所上打听的。” 苏晋上前打了一个揖:“小人贾苏,拜见少詹事大人。” 晏子言没有接话,上下打量着她,一时没移开眼去,苏晋又道:“少詹事大人恐怕是贵人多忘事,但贡士所的武卫并非空口无凭,他们说少詹事去过,是有一枚晏家玉印为证的。” 晏子言抖了抖袖袍,以为在听笑话:“一群莽夫信口开河,晏家玉印乃晏氏身份象征,本官从来爱惜如命,绝不外带身侧,如何能落入他人之手?” 苏晋抬头直视晏子言,摊开右手:“那么依少詹事所言,小人手里的这枚玉印是假的了。” 天尽头只有月色,羊脂玉所制的印章莹润生辉,晏子言的脸色瞬时变了,伸手就要夺玉印,苏晋却先他一步收回手,淡淡道:“看样子却不是假的。” 晏子言怫然怒道:“你是甚么东西,竟敢问责本官!”只是月色下,苏晋茕茕孑立,淡漠冷静的样子,叫他觉出一丝似曾相识,“不对,我像是见过你的,你是——” 金水桥另一头照来一星光亮,众朝臣本来凑在一处瞧热闹,被这光亮晃了眼,俱作鸟兽散。 二品以上大员因不必等候灯火,没几个早来的,能五更天到正午门的,大约只有都察院新上任的铁面菩萨了。 任暄心道不好,只盼着菩萨的轿子能隔开全世界,什么动静都听不见才好。偏偏菩萨就在他跟前落了轿,轿前的掌灯随侍还和和气气地招呼:“小侯爷早,少詹事大人早。” 苏晋听声音耳熟,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正是那日在大理寺给她送伞的那个。不用猜,另一位一露面就叫天下肃静的便是左都御史柳朝明柳大人了。 柳朝明不言语,连神色也是寂寂然的,一旁的掌灯随侍又道:“老远就听见小侯爷与少詹事大人兴致正高,不知是聊甚么,叫小人也来凑凑趣。” 任暄十分谦和:“安然哥子说笑了,少詹事不过是瞧着我换了个面生的随侍,随意问了几句。”言罢还给晏子言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大事化小。 哪里知晏子言不吃这一套,凉凉道:“面生?我看是面熟得很。”他往前两步,对面站到苏晋跟前,“我已记起你是谁了,景元十八年的进士,苏晋苏时雨可是?” 昔日与晏子言不过在琼林宴上有过一面之缘,连话都没说过,实没成想他竟记得自己。 眼下百官俱在,且还有个察覈官常的左都御史,假扮官员随侍,这错处说起来也不大,就怕旁人往死里扣帽子,因此是万万不能认的。 苏晋只当自己是个长重了样的,旁若无事地看着晏子言,张口问道:“什么苏时雨?大人是不是记岔了?” 晏子言冷笑一声:“你大可以不认,却不要以为只我一人记得你!”双袖一拂,转首走到柳朝明跟前拜下:“柳大人,景元十八年恩科,您去杞州办案,回京后,在诗礼会上提起当地的解元苏晋苏时雨,说其文章有状元之才,正乃眼前之人也!” 夤夜只得一星灯火,映在柳朝明眸深处,轻轻一晃,如静水微澜。 半晌,他淡淡道:“是么?”顺手拿过提灯,举在苏晋近前照着看了一会儿。巧言令色,冥顽不灵,跟那日在大理寺风雨里见着的样子一般无二。 柳朝明将提灯递还安然,转身回轿,冷清清说了句:“不认得此人。” 任暄没想到这一茬儿瞒天过海落到柳朝明眼皮子底下竟被一笔带过,大喜之余又有点劫后余生的侥幸,忙拉着晏子言拜别了御史大人的官轿。 正巧引群臣入宫的掌灯内侍来了,晏子言再看苏晋一眼,“哼”了一声,甩袖往宫里而去。 任暄扭头盯着他的背影,等人走远了才对苏晋道:“晏子言这个人,脾气虽坏点,但为人还算敢作敢当,我看他方才的反应,委实不像去过贡士所,可你手里这枚玉印分明又是真的。” 苏晋道:“是,我也疑心这个。” 任暄来回走了几步,说道:“这样,你且先在此处等着,待会儿为兄送完密帖,抽空子去詹事府打听打听,看看晁清失踪那日,晏子言究竟做甚么去了。” 她已百日不见天光,大牢里头暗无天日,充斥着腐朽的尸味。每日都有人被带走。那些她曾熟悉的,亲近的人,一个接一个被处死。 一朝江山易主,青史成书。 身上的囚袍略显宽大,凛冽的风自袖口灌进来,冷到钻心刺骨,也就麻木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2.一九一章 此为防盗章 苏晋到了侯府递上名帖, 府外武卫验过,称小侯爷上值未还,烦请且先候着。 小侯爷任暄是长平侯的独子,为人有些自来熟。 长平侯过世后,光耀一时的侯府徒留一个空架子, 好在圣上念任暄谦恭有度, 御封他为礼部郎中。 明日是殿试, 任暄在衙署核对了一日贡士名录, 等到散值归家,已暮色时分了。 春雨初歇,灼灼霞色笼罩天地,他老远分辨出府外站着的人是苏晋,心里猜到她的来意, 一时喜出望外, 遂命下人请到厅堂, 以好茶奉上。 苏晋将密帖取出:“请小侯爷过目。” 任暄五年前就读过苏晋的文章, 彼时她方入翰林,一手策论清放干净, 颇具名气。 他咧嘴笑道:“你文章太好,就这么交给殿下,他也不能用的。我稍后会于取辞措字上做些改动,你放心, 绝不让翰林那老几个瞧出端倪。” 苏晋道:“全凭小侯爷做主。” 任暄仔细将密帖收了, 想了想问:“你甘冒此风险, 可是在京师衙门呆不住了?我在吏部有熟人,说是詹事府录事有个缺,虽只是九品,好歹在东宫手下做事,比起京师衙门体面许多,你可有意?” 苏晋一时默然,未几才道:“小侯爷既在礼部,必然晓得晁清失踪一事吧。” 任暄称是,苏晋续道:“晁清与下官乃故旧。我去贡士所问过,他失踪当日,太傅府晏三公子曾来找过他,有一枚晏家玉印为证,且二人有过争执。奈何少詹事大人走的时候,晁清人还在,也查不到少詹事头上。我官微言轻,自知闯不了太傅府,只请小侯爷能让我与晏三公子见上一面,也好当面讨个究竟。” 任暄没料到苏晋此番周折,为的竟是旁人。往细里琢磨,晏子言如今是詹事府少詹事,应天府衙门大约不愿得罪人,想将这案子摁下,苏晋不得已,才甘冒大不韪,私回了密帖,找到侯府来的罢。 这也算是舍己为人了。 任暄思及此,心中生出些敬重之意,言语上也亲厚几分:“不瞒苏贤弟,为兄因一桩私事,实在不便领贤弟去太傅府拜访。不如这样,明日一早,你扮作随侍与为兄一同进宫。晏子言每日五更必从金水桥畔过,为兄帮你拦下他,你也好问个明白。” 是夜,苏晋依任暄之言,就近歇在侯府。翌日四更起身,匆匆用过早膳,上了马车,任暄又问道:“这朝廷上下,除了翰林那老几个,贤弟便不再识的谁了罢?” 苏晋应道:“彼时在翰林院只顾修书撰文,与人结交甚少,且只有区区数月,当不会有人认出下官。” 任暄道:“这就好,你是不晓得新上任的左都御史柳大人,治纪甚严,若叫人瞧出端倪,发现我与贤弟纲纪不振,就不好收拾了。” 苏晋愣了一愣,眼看皇城已近在跟前,做出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态势:“哦,倒未曾听说过此人。” 正午门前,车马止行。又因宫中为消弭火患,禁了诸臣灯火,只有二品以上大员可乘轿提灯而入。 五更不到,金水桥畔寥寥站了数人,都在等掌灯内侍前来引他们入宫。 任暄领着苏晋等在桥头,到了五更正刻,晏子言果然踩着梆声来了。 任暄上前寒暄一二,将话头引到殿试,就道:“昨日核对贡士名录,本该有八十九名,没成想失踪了一个,去衙门一问,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礼部这头要应付差事,报的是家急返乡,但你也晓得罗尚书爱究细儿的性子,回头怕他问起,又差下头行走去贡士所打听了打听,可巧了,那处武卫说这贡士失踪前,你去过一趟。” 晏子言“哼”了一声:“胡说八道。”又眯着眼问:“小侯爷拿这话来问我是甚么意思?疑心我将人劫走的?” 他生的长眉凤目,一身朝服也穿出广袖长衣的气度,宛如古画里的魏晋名士。只是大英雄能本色,真名士自风流,晏子言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是曲高和寡得过了。 任暄笑道:“若是怀疑你,我还来问你做甚么?通风报信么?” 晏子言低眉暗忖半刻,也以为是,目光不经意落到苏晋身上,不由道:“怎么,身边换人了?” 任暄道:“阿礼病了,就随意带了另一个,也巧,昨日就是差他去贡士所上打听的。” 苏晋上前打了一个揖:“小人贾苏,拜见少詹事大人。” 晏子言没有接话,上下打量着她,一时没移开眼去,苏晋又道:“少詹事大人恐怕是贵人多忘事,但贡士所的武卫并非空口无凭,他们说少詹事去过,是有一枚晏家玉印为证的。” 晏子言抖了抖袖袍,以为在听笑话:“一群莽夫信口开河,晏家玉印乃晏氏身份象征,本官从来爱惜如命,绝不外带身侧,如何能落入他人之手?” 苏晋抬头直视晏子言,摊开右手:“那么依少詹事所言,小人手里的这枚玉印是假的了。” 天尽头只有月色,羊脂玉所制的印章莹润生辉,晏子言的脸色瞬时变了,伸手就要夺玉印,苏晋却先他一步收回手,淡淡道:“看样子却不是假的。” 晏子言怫然怒道:“你是甚么东西,竟敢问责本官!”只是月色下,苏晋茕茕孑立,淡漠冷静的样子,叫他觉出一丝似曾相识,“不对,我像是见过你的,你是——” 金水桥另一头照来一星光亮,众朝臣本来凑在一处瞧热闹,被这光亮晃了眼,俱作鸟兽散。 二品以上大员因不必等候灯火,没几个早来的,能五更天到正午门的,大约只有都察院新上任的铁面菩萨了。 任暄心道不好,只盼着菩萨的轿子能隔开全世界,什么动静都听不见才好。偏偏菩萨就在他跟前落了轿,轿前的掌灯随侍还和和气气地招呼:“小侯爷早,少詹事大人早。” 苏晋听声音耳熟,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正是那日在大理寺给她送伞的那个。不用猜,另一位一露面就叫天下肃静的便是左都御史柳朝明柳大人了。 柳朝明不言语,连神色也是寂寂然的,一旁的掌灯随侍又道:“老远就听见小侯爷与少詹事大人兴致正高,不知是聊甚么,叫小人也来凑凑趣。” 任暄十分谦和:“安然哥子说笑了,少詹事不过是瞧着我换了个面生的随侍,随意问了几句。”言罢还给晏子言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大事化小。 哪里知晏子言不吃这一套,凉凉道:“面生?我看是面熟得很。”他往前两步,对面站到苏晋跟前,“我已记起你是谁了,景元十八年的进士,苏晋苏时雨可是?” 昔日与晏子言不过在琼林宴上有过一面之缘,连话都没说过,实没成想他竟记得自己。 眼下百官俱在,且还有个察覈官常的左都御史,假扮官员随侍,这错处说起来也不大,就怕旁人往死里扣帽子,因此是万万不能认的。 苏晋只当自己是个长重了样的,旁若无事地看着晏子言,张口问道:“什么苏时雨?大人是不是记岔了?” 晏子言冷笑一声:“你大可以不认,却不要以为只我一人记得你!”双袖一拂,转首走到柳朝明跟前拜下:“柳大人,景元十八年恩科,您去杞州办案,回京后,在诗礼会上提起当地的解元苏晋苏时雨,说其文章有状元之才,正乃眼前之人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3.一九二章 此为防盗章  任暄听出来个疑点, 问:“柳大人与苏晋是旧识?不能吧?” 江主事抹一把泪:“怎就不能,下官亲耳听到柳大人他老人家帮苏晋查案子, 问甚么失踪日子, 还说晏詹事的闲话,谁不知左都御史是个铁面菩萨, 能请动他老人家帮忙,没有过硬的交情能成事?” 任暄一时怔住,倒是先一步来串门子的户部侍郎沈奚听了半日墙角, 笑嘻嘻地道:“江主事,我记得您有个孙子, 与柳大人差不多年纪, 您唤柳大人老人家,不大合适吧?” 江主事破罐子破摔:“有甚么不合适?能要我命的都是我亲爷爷。” 沈奚扯着官袍上三品孔雀绣问:“江主事,那我呢?” “你?”江主事婆娑着泪眼, 抬头看他:“你是管银子的,我祖宗!” 那头沈奚笑作一团, 任暄就着门槛, 在江主事一旁坐下, 百思不得其解。 都察院掌弹劾百官之权,晁清一案由他们审理最好不过, 苏晋若与柳朝明相识,何必拿着密帖来找自己呢?舍近求远不提, 左右还落个把柄。 他方才去詹事府打听消息, 撞见了十三殿下, 这才知朱南羡已从西北回京,圣上颇有看重之意,竟赐了金吾卫领兵权。 任暄不知苏晋记不记得朱南羡,但当年十三殿下为一任翰林大闹吏部,倒是一时谈资。 晁清的案子若走投无路,十三殿下闹不定愿管这闲事呢。 任暄兴致冲冲回来,原想告诉苏晋朱十三回京这一喜讯,哪里知柳朝明凭空插了一足进来,像一盆冷水,叫他的好心显得多余。 阿礼备好轿子,进来问:“小侯爷,这就上应天府衙门寻苏先生去么?” 任暄摆摆手:“不必了,且先回府罢。” 苏晋回到府衙,天已擦黑了,方回到处所,周萍就从堂屋出来,拽住她问:“整两日不见,你上哪儿去了?” 苏晋看他满头大汗,袍衫脏乱的模样,道:“别问我,你是怎么回事?” 周萍长叹一声:“别提了,那些落第仕子今日又在夫子庙闹事,我带衙差去哄人,还起了冲突,有几个趁着形势乱,把我掀翻在地上,还好五城兵马司来人了,才将闹事的撵走,我也是刚回来。” 苏晋走到案前,斟了杯茶递给他:“这衙门上上下下都晓得你老实,往常不过是将棘手的案子丢给你,眼下倒好,外头有人闹事也叫你去,你一个书生,让你去是跟闹事的人说教么?” 周萍接过茶,宽慰她道:“这回闹事的也是书生,我去说教说教也合适。” 苏晋想到早上看过的贡士名册,不由道:“再有仕子闹事,你是不能去了,实在推不掉,索性称病。” 周萍连声应了,又问:“晁清失踪的事,你有眉目了么?” 苏晋替自己斟了杯茶:“有一点。” 周萍左右看了看,把她拉到廊庑,低声道:“昨日你走了,我又去贡士所打听了打听,可巧撞上晏家三公子的丫鬟了,说是他家公子将玉印落在此处,她特地过来取。” “昨日?” 依现有的眉目来看,晏子言是今早才知道晏家有枚玉印落在了贡士所。这是哪里来的丫鬟,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周萍道:“那枚玉印不是被你取走了么,我就跟她说,晁清失踪了,衙门要查这案子,收走了证据,她若要玉印,只能两日后来京师衙门。” 苏晋问:“她愿来吗?” 周萍道:“她说明日脱不开身,等后一日,她天不亮便来。” 周萍看苏晋沉默不语,又道:“我觉得这丫鬟行事蹊跷,便记下她的模样,等杨大人回府,可向他打听打听此人。” 苏晋摇头道:“不必,我已知道她是谁了。” 晏太傅只得一妻四子,大公子二公子皆不在京师,除了三公子晏子言,平日在府里的,倒还有一位被人退过三回亲,正待字闺中的小姐。 晏氏玉印只传嫡系,既然三位公子都腾不出空闲,那当日将玉印落在贡士所的,只能是这位声名狼藉的晏大小姐晏子萋了。 翌日去上值,衙署里无不在议论仕子闹事的,瞧见周萍来了,忙抓着往细处盘问。 周萍一一答了,末了道:“春闱的主考是裘阁老,公允正直天下人都晓得,落第滋味是不好受,任这些仕子闹一闹,等心平了,气顺过来也就散了,并不是甚么大事。” 刘推官哂笑道:“眼下也就周通判您心眼宽,岂不知昨日夜里,都察院来人请杨大人喝茶,就为这事,议了一夜还没回来。” 周萍一惊:“都察院也管起这闹事的仕子来了?” 刘推官道:“你以为落第是小事?上前年,渠州的高大人被调进内廷,就因乙科出身,里头的人都不拿正眼瞧他,前阵子受不了干脆致仕了。” 说着,又扫一眼角落里抄状子的苏晋,“不信你问他,他倒是甲科出身,当年还是杞州解元,二甲登科的进士,而今屈于你我之下,怕是这辈子都要不甘心才是。” 周萍板起脸来:“义褚兄此言差异,百里奚七十拜相,黄忠六十投蜀破敌,时雨年纪尚轻,日后作为尤未可知。” 刘义褚道:“你就爱说教,他是得罪了吏部的,不再遭贬谪已是造化,还盼着升迁?” 周萍还欲再辩,那头苏晋已抄完状子,呈到刘义褚跟前,一本正经道:“大人说笑了,下官心无大志,只愿苟且,此心安处即是吾乡。下官在衙门里呆着甚好,只要刘大人肯通融,准下官时不时去外头打个尖儿便好。” 刘义褚斜乜着她:“怎么,去外头野了两日还不够,又要出去?” 苏晋道:“是,有点私事,申时前便回。” 刘义褚嘴上虽没个把门,对底下倒还宽宥,深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门道,于是道:“你尽管着去,要是被孙老贼活捉了,也不必跟本大人求情,本大人是不会管你死活的。” 苏晋方出衙门,就听身后周萍唤道:“时雨,且等等我。” 苏晋诧异道:“你怎也出来了?” 周萍回头望了眼府衙,叹气道:“刘义褚说话不过脑子,我不愿与他一处呆着。”一顿,又问:“你这是要上贡士所罢?正好,我也是要去的。” 周皋言有个原则,跟刘义褚叙话,只捡轻巧的说。 早上提及落第仕子,他面上不以为然,心里头却是没底的。再思及那群闹事的将散之时,跟他撂话说走着瞧,满肚子愁闷简直装不住,一路走,一路跟苏晋倒苦水。 苏晋道:“你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春闱又不是京师衙门操办的,哪怕事态闹大了,皇上要问责,上头还有内阁,礼部顶着。” 周萍郁郁道:“虽是这么个理,但我仍要去贡士所瞧一眼的,只要今日礼部能平平安安地将杏榜上各位老爷请进宫,明日唱了胪,封了官,我这颗心就能归到肚子里了。” 说话间已至贡士所,武卫查过官帖,入内通禀,不稍片刻,许元喆便急匆匆地出来了,一路走还一路急问:“苏先生,可是有云笙兄的消息了?” 他是晁清同科贡士,长得眉清目秀,可惜人无完人,打娘胎生得长短腿。 苏晋不置可否,只是道:“找个清静处说话。”带许元喆绕去后巷,这才问:“元喆,你仔细想想,春闱前至今,云笙可曾与外头的人结交?” 许元喆道:“先生上回已问过了,云笙兄自来京师,除了先生,来往无非是同科贡士。” 苏晋默了一默,道:“我说的外人,是指女子,他可曾结交过?” 许元喆脸色一白:“这,先生何出此言?” 晁清从来不近女色,苏晋知道。 也正因为此,此案从晏子言查到晏子萋身上,更令她大惑不解。 苏晋见许元喆支吾不定,猜出七八分因由:“怎么,竟是桩不能与我说的?” 许元喆十分为难,垂着眸子道:“先生莫要问了,云笙兄说过,此事便是他死,也绝不可与先生提及半分。” 苏晋平静地看着他:“那他万一当真是死了呢?你也不愿说吗?” 许元喆仍是垂着眸,脸上阴晴不定。 “也不是好人家的姑娘。” 朱南羡清楚地记得,五年前的苏晋,不是这样的。 彼一时,西北卫所要增派指挥使,他自小尚武,上书请命前去。 当时景元帝染了时疾,一切大小事务皆由朱悯达代为批红。 朱南羡的折子递到皇案便被朱悯达扔回来,斥责了一句“尽逞莽夫之勇”,令他闭门思过七日。 那时的朱南羡还有个撞破南墙都不肯回头的性子。 他默不作声地将折子收了,回到宫里,非但闭了门,还拒了水食,连着五日滴米未尽,直到朱悯达命人将门撞开,看到这个半死不活唇角干裂还仿佛得胜一般咧嘴冲自己一笑的胞弟。 朱悯达恨不能把他一脚踹死。 到底是跟在身边长大的,朱悯达知道老十三吃软不吃硬,随后又想了一个辙,动之以情地劝了一番,大意是:“不是皇兄我不让你去,但你身为天家子,胸中没点韬略,只会舞刀弄剑,岂不让人笑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4.一九三章 此为防盗章 原来这矮胖墩子姓陆, 时任刑部员外郎, 正是当日奉柳朝明之命, 给苏晋送死囚的那位。 听闻苏晋是来跟刑部沈尚书回话的, 陆员外略一思索,道:“这样, 苏知事您不必等, 我这就去请尚书大人的意思。” 说着,也不等苏晋客气, 风风火火地走了。 沈拓正审阅仕子闹事的涉事衙门与人员名录,外头有人通报说京师衙门的苏知事来了,沈拓笔头动作一顿,掀眼皮看柳朝明一眼,回了句:“请吧。” 柳朝明端的冷静从容,仿佛没听到什么声儿一样,沈拓忍了忍没忍住, 才问:“这个苏知事, 可是当年老御史一眼看中, 再三叮嘱你照拂,你驱车去追却没赶上,将事情搅黄了的那位?” 柳朝明一副不为外物所动的样子, 端起茶悠悠道:“怎么,尚书大人还记得这事?” 沈拓“嘿”着笑了一声:“如何记不得?那几年提起朝廷后生, 老御史无时无刻不在夸你, 说你从容有度又杀伐果决, 唯独这一桩办得不够利索,气得御史他老人家几日咽不下饭。” 柳朝明啜了口茶,不说话。 沈拓又道:“后来他老人家还找我想辙,我能有甚么辙?吏部的通文递过来,皇上已批了红。”说着,摇了摇头道:“当真可惜了,我记得他中进士那年才十八,文采斐然,胸怀锦绣,俨有你当年风采,便是给个榜眼,乃或给个状元也不为过。还是皇上看了眼他的年纪,生生吓了一跳,这才将他的名次压到了第四,就是怕此子锋芒太过招来横祸。” 柳朝明一时默然,苏晋中进士时,他不在京师,后来关于她的种种,也不过道听途说。反是那日在风雨里初见着,倒并不曾有传闻中的绝世风华。 他本还惋惜,以为五年的挫败与磨难,已将此子身上的锋芒洗尽了。 直到仕子闹事的当日,她一身是血地朝他走来,跪在地上向他请罪。 鎏金似的斜晖浇在她身上,淬出令人心折的光,刀锋履地之声仿佛划在铮铮傲骨之上。 柳朝明这才觉得是自己看走了眼。 也许是初见那日,秦淮的雨丝太细太密,将人世间的一切都隔得朦朦胧胧,竟不曾见,当她立在烈火斜阳里,连眸中萧索都是傲雪凌霜的。 陆员外又是请又是迎地将苏晋带到了律令堂外。 待苏晋见过礼,沈拓道:“你来得正好,老夫正整理闹事当日的涉事衙门和名录,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苏晋应是,将沈拓的问题一一答了。 沈拓听后,在公文上删添些许,这才罢了笔,说道:“先头传你,是为了解闹事当日的情形。不过两日前,老夫收到一封密帖,里头藏着一篇策论,那送帖人说,正是你的笔记,你看看可是?” 密帖上镂着紫荆花,果然是她早前给任暄的那本。 苏晋曾是进士,又尝有文墨流于市井,笔迹是赖不掉的,只好称是。 沈拓抬手往案上一拍,呵斥道:“你好大的胆子,老夫听闻,这道策问可是翰林每月策诸位殿下的题目,你老实交代,这是为哪位殿下代写的?” 其实苏晋此番前来,正是为招认代写的罪状,招来晏子言与她对质晁清的案子。 依任暄之言,代写一事之所以被查出来,是在十七殿下那头撕开了口子,已然昭昭于世了,可听沈拓之言,仿佛并不全然了解内情。 莫不是太子殿下有意为朱十七隐瞒? 既如此,何以不直接将她传去东宫私询问罪呢?平白招来刑部,岂不自相矛盾? 苏晋一时想不出因果,两相权衡,只得道:“代写一事不假,还请尚书大人治罪。” 也不提是哪位殿下。 沈拓“哼”着笑了一声,指着苏晋道:“这厮嘴还挺严。”说着,忽然摆了摆手,道:“罢了,老夫手里头的案子多得是,没闲心理会你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又对柳朝明道:“此人好歹是个从八品知事,犯了纲纪,你都察院合该管管,此事你接过去罢。” 苏晋本是俯跪在地的,听了这话,不由慢慢直起身子,一脸困惑地将沈拓望着。 甚么意思?难道是要放她一马? 沈拓的确是要放苏晋一马,他先前问柳朝明的一番话,也是想试探都察院对苏晋的态度。 柳朝明有个“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性子,在这一任七卿(注1)之中,虽十分年轻,心里头却像装了个千斤坠,这也是老御史致仕后,保举他做左都御史的原因。 可方才提起苏晋,柳朝明竟出乎意料地走了一刻神,可见是自觉愧对老御史,亏欠苏晋得紧。 沈拓从来奉行秉公执法,当年也跟老御史并称为“铁面菩萨”,而今年事已高,后生可畏,“铁面”二字传给了柳昀,自己却跟自己那花架子儿子学会了熟视无睹得过且过的道理,也罢,且任这些后生折腾去吧。 沈拓当即一拍案,端出一副要撵人的架势:“还愣着做甚么,我刑部的地板跪起来格外舒服些么?” 苏晋一头雾水地被沈拓连骂带撵地赶出了刑部,心中并没有松快些许,反是此行的目的落了空,刑部手谕已被检校收了回去,下回再进宫,只能是去都察院领板子的时候了。 二十大板打下来,也不知自己可还有命走到詹事府。 苏晋实以为当下机不可失,立时就往东宫(注2)的方向走去。 “站住。”身后传来一声冷喝。 苏晋回过头去,也不知柳朝明何时也从刑部出来,手里还拿着她那本紫荆花密帖,冷着脸问:“就这么不死心,还要去找晏子言?” 苏晋俯首道:“大人误会了,下官头回来刑部,一时迷了路,走错道了。” 柳朝明道:“迷得连南北都分不清么?” 苏晋说不出话来,将身子弯得低了些。 柳朝明又道:“我看你的伤是好利索了,不如先去都察院,把你的二十大板领了。” 苏晋做了个拱手礼,将腰身弯得更低,已然是请罪之姿。 柳朝明沉默着盯了她半晌,觉得老御史纵有伯乐之慧,难免一叶障目,只看到苏晋的锦绣才情,却不见此人的巧言令色起来着实可恶,一时也不想跟她废话,吝啬地说了两个字:“跟着。” 苏晋跟柳朝明走了一段路,却并不是承天门的方向,而是东宫。 她在心里揣摩了几分,不由意外地问道:“大人这是要带下官去詹事府么?” 柳朝明没言语。 苏晋又道:“下官多谢柳大人。” 柳朝明蓦地折转身,举着手里的紫荆花密帖,面无表情地看着苏晋道:“不必谢,正是为审你才领你去的。” 是任暄的随侍,阿礼哥子来了:“今早侯爷与先生走得急,连备存的贡士名册也忘带了,我给送来,又想或要打雨点子,就将先生的伞也一并带着。”将手里油纸伞递给苏晋,一面朝四下望了望:“果然叫我猜中了,暮春这天是说变就变。” 苏晋谢过,见他怀里册子露出一角,不由问:“我记得礼部的文书是镶碧青云纹的,这个怎么不一样?” 阿礼道:“哦,这是罗尚书私底下让弄的贡士名册,说是都察院的柳大人要,不是正经文书,但要比礼部的名录齐全些。” 又取出文书,拿给苏晋看,“也没甚么见不得人的,就是都察院那位新当家的管得宽,连穷书生的祖宗十八代都要摸个门儿清,叫我说,管这些做甚么,学问念得好不就成了?” 苏晋随手翻了翻,阿礼的话不假,这名册宛如族谱,大约的确往回追溯了祖宗十八代。 阿礼见苏晋面色沉沉,凑上来问:“苏先生,你看这名册,可发现一桩怪事?” 苏晋道:“怎么?” 阿礼环顾四周,唯恐叫人听了去:“这一科的贡士,近乎全是南方人,小侯爷说,南北差着这么些人,不知会闹出什么糟心事!” 且不提这一科的贡士,单说春闱前,自各地来的举子也是南方人作大数,而春闱之后,杏榜一出,八十九名贡士,北地只占寥寥七人,是故有北方仕子不满,到贡士所闹过几回,还是周萍带着衙差将人哄散的。 苏晋避重就轻:“小侯爷多想了,江南才墨之薮,多些举子贡生也不怪。” 他们躲在廊檐下说话,远天一道惊雷忽作,豆大的水点子打下来,檐下一处地儿瞬时湿了。 阿礼一面撑起伞,一面对苏晋道:“这雨势头急,檐头下尺寸地方遮挡不住,先生不如随我去礼部避避,左右小侯爷出来没见着人也要回礼部的。” 苏晋也以为是,撑起伞跟他往礼部去。 这日是殿试,礼部的人去了奉天殿,独留一个司礼制的主事执勤。 主事姓江,正靠在案头打瞌睡,恍惚里听到廊庑外有碎语声,探出头认了认来人,迎出去道:“什么风把阿礼哥子吹来了?”又接过阿礼的伞晾晒在一旁,半弯身将人往里请:“可是替侯爷送文书来的?” “是,小侯爷早上走得急,将都察院要的贡士名录忘了,我便送来。”阿礼应道,伸手也跟苏晋比了个“请”。 江主事这才注意到苏晋,上下打量,只见她一身素衣,落落而立,气度清雅至极,一时拿捏不准此人身份,抬着眉毛虚心请教:“这一位是?” 苏晋递上名帖,行了见礼,阿礼道:“苏先生是与我一起的。” 江主事翻开名帖,一看不过是应天府区区从八品知事,挺直了腰淡淡道:“哦,那就一起进里头来罢。” 三人还没落座,都察院的柳大人也到了,身后还跟着都察院二当家的,副都御史赵衍赵大人。 江主事惊了一跳,瞌睡头是彻底醒了。当即请了二位贵人上座,奉上茶,恭恭敬敬地道:“圣上赏的‘龙团儿’上旬就吃完了,眼下还剩些‘银丝’,是卑职早上煮好的,二位大人且将就。” 赵衍笑道:“那敢情好,我们那儿的‘龙团儿’还是整块的,礼部喜欢吃,你改日上都察院拿去。” 江主事点头称是,想了想,随即惶恐说:“岂敢岂敢。” 赵衍摆了摆手,意示不必客气,又道:“我与柳大人要去宫外一趟,想着日前请礼部整理的贡士名册大约已弄好了,便过来取。” 江主事哈着腰:“是,尚书大人与小侯爷都叮嘱过这事,昨日下官将名册整理好,小侯爷还亲自带回府核对,这不,怕奉天殿事忙,又特地叮嘱阿礼哥子送来。”言罢笑眯眯看着阿礼,自等他取出文书交差。 阿礼心道这回是倒霉大发了,他先头跟苏晋碎话,把名册给她就没拿回来。 柳大人的铁腕手段小侯爷可没少跟他唠叨,眼下若叫他抓个现行,发现自己将礼部的文书交给外人,打死他事小,连累小侯爷可不成的。 阿礼急出一脑门子汗,双膝一软已然要跪下,苏晋先他一步双手奉上文书道:“请柳大人赵大人过目。” 阿礼双眼一闭,心想完了,江主事也傻了眼,心中也觉着大约玩完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5.一九四章 此为防盗章 与任暄一道回礼部的还有罗尚书, 弓着身听江主事哭诉了一阵儿,觉得他十分啰嗦,嗮道:“活该,老夫早就教过你们,多磕头,少说话, 让你嘴秃噜惹祸。” 任暄听出来个疑点, 问:“柳大人与苏晋是旧识?不能吧?” 江主事抹一把泪:“怎就不能,下官亲耳听到柳大人他老人家帮苏晋查案子,问甚么失踪日子,还说晏詹事的闲话,谁不知左都御史是个铁面菩萨,能请动他老人家帮忙,没有过硬的交情能成事?” 任暄一时怔住,倒是先一步来串门子的户部侍郎沈奚听了半日墙角,笑嘻嘻地道:“江主事,我记得您有个孙子, 与柳大人差不多年纪,您唤柳大人老人家,不大合适吧?” 江主事破罐子破摔:“有甚么不合适?能要我命的都是我亲爷爷。” 沈奚扯着官袍上三品孔雀绣问:“江主事,那我呢?” “你?”江主事婆娑着泪眼,抬头看他:“你是管银子的, 我祖宗!” 那头沈奚笑作一团, 任暄就着门槛, 在江主事一旁坐下,百思不得其解。 都察院掌弹劾百官之权,晁清一案由他们审理最好不过,苏晋若与柳朝明相识,何必拿着密帖来找自己呢?舍近求远不提,左右还落个把柄。 他方才去詹事府打听消息,撞见了十三殿下,这才知朱南羡已从西北回京,圣上颇有看重之意,竟赐了金吾卫领兵权。 任暄不知苏晋记不记得朱南羡,但当年十三殿下为一任翰林大闹吏部,倒是一时谈资。 晁清的案子若走投无路,十三殿下闹不定愿管这闲事呢。 任暄兴致冲冲回来,原想告诉苏晋朱十三回京这一喜讯,哪里知柳朝明凭空插了一足进来,像一盆冷水,叫他的好心显得多余。 阿礼备好轿子,进来问:“小侯爷,这就上应天府衙门寻苏先生去么?” 任暄摆摆手:“不必了,且先回府罢。” 苏晋回到府衙,天已擦黑了,方回到处所,周萍就从堂屋出来,拽住她问:“整两日不见,你上哪儿去了?” 苏晋看他满头大汗,袍衫脏乱的模样,道:“别问我,你是怎么回事?” 周萍长叹一声:“别提了,那些落第仕子今日又在夫子庙闹事,我带衙差去哄人,还起了冲突,有几个趁着形势乱,把我掀翻在地上,还好五城兵马司来人了,才将闹事的撵走,我也是刚回来。” 苏晋走到案前,斟了杯茶递给他:“这衙门上上下下都晓得你老实,往常不过是将棘手的案子丢给你,眼下倒好,外头有人闹事也叫你去,你一个书生,让你去是跟闹事的人说教么?” 周萍接过茶,宽慰她道:“这回闹事的也是书生,我去说教说教也合适。” 苏晋想到早上看过的贡士名册,不由道:“再有仕子闹事,你是不能去了,实在推不掉,索性称病。” 周萍连声应了,又问:“晁清失踪的事,你有眉目了么?” 苏晋替自己斟了杯茶:“有一点。” 周萍左右看了看,把她拉到廊庑,低声道:“昨日你走了,我又去贡士所打听了打听,可巧撞上晏家三公子的丫鬟了,说是他家公子将玉印落在此处,她特地过来取。” “昨日?” 依现有的眉目来看,晏子言是今早才知道晏家有枚玉印落在了贡士所。这是哪里来的丫鬟,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周萍道:“那枚玉印不是被你取走了么,我就跟她说,晁清失踪了,衙门要查这案子,收走了证据,她若要玉印,只能两日后来京师衙门。” 苏晋问:“她愿来吗?” 周萍道:“她说明日脱不开身,等后一日,她天不亮便来。” 周萍看苏晋沉默不语,又道:“我觉得这丫鬟行事蹊跷,便记下她的模样,等杨大人回府,可向他打听打听此人。” 苏晋摇头道:“不必,我已知道她是谁了。” 晏太傅只得一妻四子,大公子二公子皆不在京师,除了三公子晏子言,平日在府里的,倒还有一位被人退过三回亲,正待字闺中的小姐。 晏氏玉印只传嫡系,既然三位公子都腾不出空闲,那当日将玉印落在贡士所的,只能是这位声名狼藉的晏大小姐晏子萋了。 翌日去上值,衙署里无不在议论仕子闹事的,瞧见周萍来了,忙抓着往细处盘问。 周萍一一答了,末了道:“春闱的主考是裘阁老,公允正直天下人都晓得,落第滋味是不好受,任这些仕子闹一闹,等心平了,气顺过来也就散了,并不是甚么大事。” 刘推官哂笑道:“眼下也就周通判您心眼宽,岂不知昨日夜里,都察院来人请杨大人喝茶,就为这事,议了一夜还没回来。” 周萍一惊:“都察院也管起这闹事的仕子来了?” 刘推官道:“你以为落第是小事?上前年,渠州的高大人被调进内廷,就因乙科出身,里头的人都不拿正眼瞧他,前阵子受不了干脆致仕了。” 说着,又扫一眼角落里抄状子的苏晋,“不信你问他,他倒是甲科出身,当年还是杞州解元,二甲登科的进士,而今屈于你我之下,怕是这辈子都要不甘心才是。” 周萍板起脸来:“义褚兄此言差异,百里奚七十拜相,黄忠六十投蜀破敌,时雨年纪尚轻,日后作为尤未可知。” 刘义褚道:“你就爱说教,他是得罪了吏部的,不再遭贬谪已是造化,还盼着升迁?” 周萍还欲再辩,那头苏晋已抄完状子,呈到刘义褚跟前,一本正经道:“大人说笑了,下官心无大志,只愿苟且,此心安处即是吾乡。下官在衙门里呆着甚好,只要刘大人肯通融,准下官时不时去外头打个尖儿便好。” 刘义褚斜乜着她:“怎么,去外头野了两日还不够,又要出去?” 苏晋道:“是,有点私事,申时前便回。” 刘义褚嘴上虽没个把门,对底下倒还宽宥,深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门道,于是道:“你尽管着去,要是被孙老贼活捉了,也不必跟本大人求情,本大人是不会管你死活的。” 苏晋方出衙门,就听身后周萍唤道:“时雨,且等等我。” 苏晋诧异道:“你怎也出来了?” 周萍回头望了眼府衙,叹气道:“刘义褚说话不过脑子,我不愿与他一处呆着。”一顿,又问:“你这是要上贡士所罢?正好,我也是要去的。” 周皋言有个原则,跟刘义褚叙话,只捡轻巧的说。 早上提及落第仕子,他面上不以为然,心里头却是没底的。再思及那群闹事的将散之时,跟他撂话说走着瞧,满肚子愁闷简直装不住,一路走,一路跟苏晋倒苦水。 苏晋道:“你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春闱又不是京师衙门操办的,哪怕事态闹大了,皇上要问责,上头还有内阁,礼部顶着。” 周萍郁郁道:“虽是这么个理,但我仍要去贡士所瞧一眼的,只要今日礼部能平平安安地将杏榜上各位老爷请进宫,明日唱了胪,封了官,我这颗心就能归到肚子里了。” 说话间已至贡士所,武卫查过官帖,入内通禀,不稍片刻,许元喆便急匆匆地出来了,一路走还一路急问:“苏先生,可是有云笙兄的消息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6.一九五章 此为防盗章  南城兵马指挥使怒喝道:“封路!给老子封路!” 可朱雀巷呈“井”字状, 四通八达, 他手底下的人多数被卷进人潮身不由己,余下的还要护着几个朝廷大员的安危, 哪里来多余的人封路。 苏晋翻身下马, 上前一拱手道:“覃大人,此处怎么就一个司?东城西城的兵马呢?” “这还用问?那群暴脾气的王八羔子铁定在哪儿跟人干起来了!”覃照林骂道。 苏晋来的路上已略有耳闻。 眼下京师上下全都乱了套,四处都有闹事的人,听说还有数名仕子举着“裘舞弊,南北异”的旗号闹到了承天门外。 苏晋略一思索, 又问:“你手头上使唤得动的还有多少人?” “百来号吧!”覃照林边说边转头扫她一眼, 一看竟只是应天府一区区知事,顿时头疼地“啧”了一声, 嘀咕了一句:“怎么来了个不要命的?”才指了指后头的茶坊, 不耐烦道:“搁里面儿带着去, 别跟这碍眼!” 茶坊外头重兵把守, 想也不用想,几个朝廷大员就躲在里头。 正当时, 有一校尉跌跌撞撞地从人群里挤出来,哭丧着脸往覃照林身前一跪:“指挥使大人, 没找着” 覃照林一把揪过他的衣领, 目眦欲裂:“没找着?!”那校尉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憋得满脸通红, 覃照林把他推开, 啐了一口骂道:“一群废物点心!” 校尉摔了个狗啃泥, 爬起来顺了两口气道:“大人,要不抽刀子杀吧?” “抽刀子杀?”覃照林生得五大三粗,一抬胳膊就掀起一阵风,将刚爬起来的校尉又扇到地上去,“你脑子进水了?且不说你能不能分清这里头谁是闹事的谁是寻常百姓,就是分得清,这些闹事的纵然王八蛋,你敢随便杀?他们可是有身份的举人仕子,没皇命下来,杀一个,赔上你十个猪脑子都不够!” 苏晋上前一步将校尉扶起,捡重点问道:“你方才说找人,可还有甚么人陷在人群里头?” 校尉见眼前这一位虽是文质书生,比起已气得七荤八素的覃照林,好歹还算镇静,便实打实交代道:“回这位官爷,当真不是俺们不仔细找,只是这新登科的许探花谁见过?单凭一张画像可不成呀,搁俺们大老粗眼里,你们这些读书人都长得秀鼻子秀口一个模样。” 苏晋愣了半日,才问:“你说的许探花,全名可是叫作许郢,许元喆?” 贡士名册她看过,八十九名仕子,只有一个姓许的。 果不其然,那校尉连连点头道:“对,对,正是这个名儿!” 正午时分,艳阳当空,暮春的天并不算得炎热,苏晋却骤然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她再向覃照林一拱手:“覃大人,你且将你手底下百号人分抽八十人,守住朱雀巷南面两个出口,从那里疏散人群,只要不让闹事的从城南正阳门出城,其他都可从长计议。” “你懂个棒槌!”覃照林呔道:“把人都指使走了,谁他娘的给老子捞人去?谁他娘的给老子抓闹事的去?!” “你的人手已然不够,还妄想着能以一治百,化腐朽为神奇么?”苏晋负手而立,看人覃照林的眼,斥道:“倘若无法取舍,只会顾此失彼,得不偿失!” 覃照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有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苏晋目光深处的刀兵之气。 这一双本该属于读书人的清隽眸子里藏着星火灼灼,弹指间便可燎原。 “格老子的!”他再啐了一口,指着校尉道:“你先听这小白脸儿的,调八十人搁城南两巷口蹲着,等东西城兵马司那群王八蛋来了,让他们抽人把茶坊里那几个弱鸡崽子送走。” 校尉苦着脸问:“那大人您干甚么去啊?” 覃照林咬牙切齿:“老子他娘的捞人去!”言罢,大步流星地往人堆里扎去。 “回来!”苏晋当即喝道,转身走到校尉跟前,道:“把刀给我。” 校尉眨了眨眼:“啥?” 苏晋也不跟他废话,抬手握住他腰间刀柄,一把抽出。 长刀出鞘,刀光如水。 苏晋割下一截袖摆,将刀柄缠在手腕上,对愣然盯着自己的覃照林道:“你认得人么,你就去捞人?”然后她握紧刀柄,头也不回地朝乱如潮的人群走去,抛下一句:“你留下,我去。” 覃照林怔怔地看着苏晋的背影,从牙缝里崩出句话来:“大爷的,见过找死的,没见过这么能找死的!”回头吩咐校尉:“还不找两人跟上?” 人潮仿佛沼泽泥潭,陷进去便没了方向。 恍惚中,苏晋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十二年前的浩劫之中,周遭的打杀声如变徵之音,她手握一把沾满血的短匕,藏在尸腐味极重的草垛子里,孤立无援。 苏晋稳了稳身形,心想道,这些闹事的既然是冲着登科的仕子来的,那么身为探花的许元喆一定被堵在人潮最里端。 寻常百姓看到闹事了都会避之不及,只要逆着人群,必然能找到许元喆。 再往里走,往外挤的人果然少了。 前方的人背着他们围成一个半圆,隔着人隙,隐约能见靠墙半卧不知生死的许元喆。 苏晋暗暗吸了口气。 刀尖履地,发出尖锐的刺响之声,苏晋不作声,拨开人群走到许元喆身边,拍了拍他的脸,唤道:“元喆,醒醒。” 许元喆竟还留有一丝意识,迷迷蒙蒙睁开眼,看到苏晋,眼眶里霎时蓄满了泪,沙哑着道:“先生,我疼” 苏晋点了一下头,轻声道:“我知道,忍着。”一手抬起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要扶他起身。 掺着许元喆才走了没两步,身后一阵劲风袭来,一道闷棍直直打在她的小腿肚上。 苏晋一阵吃疼,双膝一软,向前扑跪在地,不防后背又是两棍扫来,剧痛几乎令她的五脏六腑移了位,喉间一股腥甜翻涌而上,竟呛出一大口血来。 眼前浮现一双黑头皂靴,头顶一声音嗤笑道:“我道是谁,原不过一从八品小吏。天皇老子都不管的闲事你要来管,也不怕将小命交代了?” 说着,抬起一脚踩在苏晋持刀的手上,周围一阵哄笑声。 苏晋只觉手骨都快要折了,可在这剧痛之下,头脑却异常清明起来。 她仰起头,淡淡问道:“天皇老子都不管?甚么意思?” 眼前人穿一身牙白衫子,听到这一问,目色中一丝惊慌一闪而过,咬牙道:“给我宰了他!” 然而话音刚落,苏晋掺着许元喆的手一松,电光火石间从靴里拔出一把匕首,扎入牙白衫子的左腿。 牙白衫子吃疼,腿的力道消失全无,苏晋顾不上手上疼痛,当机立断捡起长刀往前拼命一挥。 她听见皮开肉绽的声音,温热的血迸溅到她的脸上身上。 也不知这牙白衫子死了没有。 视野中一片模糊的血色,恍惚间,苏晋竟想起了一些不相干的,刑部不是要送个死囚让她杀一儆百么?如今她无师自通,死囚人呢? 苏晋跌跌撞撞地站起身,眼神血意森森,就像个亡命徒:“不是说要宰了我吗?要么上,要么滚,否则谁再往前一步,本官就砍了谁!” 至申时时分,东西二城的兵马司终于在朱雀巷汇集。 覃照林身后的茶坊应声而开,礼部的江主事上前来跟覃照林行了个大礼,道:“今日多亏覃指挥使庇护,大恩大德,深铭不忘。” 覃照林道:“江主事客气了,这正是在下职责所在。” 江主事又道:“敢问指挥使,早时可是京师衙门的苏知事来过了?” 覃照林称是。 江主事四下望了望,问:“那他现在人呢?” 覃照林叹了一声:“这正是老子我目下最担心的,苏知事进那朱雀巷里头找人去了,已近两个时辰,还没出来。” 江主事惊了一跳:“还没出来?”又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喃喃道:“坏了坏了。” 覃照林看他这副样子,简直匪夷所思:“怎么,莫非这苏知事还有甚么来头不成?” 正当时,长街尽头忽闻金角齐鸣,马蹄震天,一众将士官员策马而来,身后还跟着数千兵卫,皆是头戴凤翅盔,身穿锁子甲。 竟是金吾卫的装扮。 覃照林一时有些搞不清状况,倒是江主事,认清排头二人,登时就拽着覃照林跪下,趴在地上高声行礼:“卑职拜见柳大人,拜见左将军。” 柳朝明冷着一张脸,并不言语。 左谦抬手将他二人虚虚一扶,也不出声,反是转身号令道:“众将士听令!列阵!” 肃穆的金吾卫方阵蓦地分列两侧,长街尽头再次传来马蹄声。 马上之人紫衣翻飞,一双眼如星月,明亮至极。至众人跟前,他勒马收鞭,骏马前蹄高抬,扬起一地尘土。 左谦单膝跪地,高呼道:“参见十三殿下!” 一时间,众将士得令,齐身跪拜,山呼海啸道:“参见十三殿下!” 当日夜,都察院的布防里里外外撤换了一番。 太医院的医正来验过,白日里送给苏晋的那碗药确实是有毒的,里头放了□□,只要吃下一勺,必死无疑。 送药的内侍也找到了,人在水塘子里,捞上来时,身体已泡得肿胀。 苏晋不知是谁要对她下手,她睡下前,还想着将手头上的线索仔仔细细再理一回,谁知头一沾上瓷枕,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实在是太累了,带着纷纷心绪入眠,竟也几乎一夜无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7.一九六章 此为防盗章 只可惜人一旦到了高位, 难免患得患失,积虑成疴, 非刮骨不足以慰病痛。 十数载间, 朱景元杀尽功臣, 整个朝堂都笼罩在腥风之中。 若说谁还能自这腥风中艰难走过,便只有前任左都御史,人称“老御史”的孟良孟大人了。 柳朝明站在背光处, 对苏晋道:“老御史一生,曾十二回入狱, 无数次遇险。景元五年,他去湖广巡案, 当地官匪勾结,将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以手挡刀,被斩没了右手五指,他没有退;景元八年,圣上猜忌平北大将军有谋反之心,他冒死劝谏, 被当做同党关入诏狱三年,受尽折磨, 他没有退;景元十一年,圣上废相, 以谋逆罪牵连万余人, 他自诏狱一出便进言直谏, 圣上一怒之下要杀之,他依然未改初衷。” 苏晋道:“此事我听说过,当时满朝文武为其请命,才让老御史保得一命。” 柳朝明道:“饶是如此,他仍受了杖刑,双腿坏死,余生十年与病榻药石为依。”他回转身看入苏晋的眼:“苏时雨,在你眼中,许郢的死是甚么?是故人憾死不留清白的遗恨,还是苍天不鉴鬼神相泣的奇冤?或者都不是,他的死,只是你亲历亲尝的一出人生悲凉,而这悲凉告诉你,好了,可以了,不如就此鸣金收兵?” 苏晋避开柳朝明的目光,看向奉着老御史牌位的香案:“柳大人,我不愿退,我只是不明白,退便错了么?凡事尽力而为不能如愿,是不是及早抽身才更好?难道非要如西楚霸王败走乌江,退无可退时自刎于江畔么?” 柳朝明看着她,忽然叹了一口气:“你听说过谢相么?” 苏晋的心倏然一紧,指甲狠狠掐入掌心才不至于抬头露出惊慌的神色,“略有耳闻。” 柳朝明道:“昔日立朝之初的第一大儒,圣上曾三拜其为相,他本早已归隐,可惜后来相祸牵连太广,波及到他。老御史正是为谢相请命,才受得杖刑。 “苏时雨,你为晁清一案百折不挠,令本官仿佛看到老御史昔日之勇。你可知那一年御史他受过杖刑后,双腿本还有救,但他听说谢相唯一的孙女在这场灾祸中不知所踪,竟为了故友的遗脉西去川蜀之地寻找,这才耽误了医治,令双腿坏死。” 苏晋猛地抬起眼,怔怔地看向柳朝明。 眼前的柳朝明似乎不一样了,终年积于眼底的浓雾一刹那散开,露出一双如曜如漆的双眸,却是清澈而坚定的,仿佛一眼望去,便能直达本心。 苏晋忽然懵懵懂懂地明白了柳朝明那句“守心如一的御史”是何意。 因他一直以来正是这么做的,守心如一,有诺必践。 柳朝明道:“苏时雨,本官知你不愿退,本官只是想告诉你,许郢之死,只是千千万万蒙受含恨而终的人之一,而身为御史,你只能直面这样的挫难,纵然满眼荒唐,也当如老御史一般,暗夜行舟,只向明月。” 暗夜行舟,只向明月。 苏晋低低笑了一声:“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然后她抬起眼,一双眸子像燃着灼心烈火,语气却是清浅的,转身捻起一根香:“我为老御史上一炷香吧。” 也是代她的祖父,为阔别多年的故友上一炷香。 柳朝明看着她拈香点火的样子,忽然想起老御史生前所说“若能得此子,一定收在身边,好好教导”,以及他临终时,曾握着自己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柳昀,苏时雨这一世太难太难了,你一定要找到他,以你之力,守他一生。 柳朝明摁住苏晋的手:“我与你一起。” 然后他点香看了苏晋一眼,望向老御史的牌位,道:“当以尊师礼敬之。” 回到都察院已近申时。 沈奚手里把玩着折扇,倚在门廊上招呼:“百官俗务缠身,我原想着昀兄与我一个被勒停了早朝,一个被打折了腿,合该凑作一处逗闷子,没成想昀兄竟比我先找到了搭子。”伸手跟苏晋胡乱比了个揖,“苏知事,又见面了。” 苏晋回了个揖:“侍郎大人好。”说着就要拜下。 沈奚忙道:“免了免了。”又往前堂里努努嘴:“这人是你朋友?” 正堂当中还跪着一人,苏晋仔细一瞧,竟是周萍。 她道:“正是。” 沈奚促狭一笑:“你看着啊。”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周通判,本官恕你无罪,命你平身。” 周萍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不敢不敢,求大人责罚。” 沈奚“嗤”地笑出声,又连忙收住,更是一本正经地道:“你且平身吧,苏知事已与本官说了,他会代你受罚。” 周萍猛地抬起头,先是一脸无措地看了看沈奚,又是一脸责备地看了眼苏晋,再磕下去:“禀沈大人,苏知事还有伤在身,求大人手下留情,要不、要不苏知事的责罚,我加倍替他受了。” 沈奚再也忍不住,捧着肚子笑作一团:“这是甚么糊涂烂账。” 柳朝明知他素爱拿人逗闷子,抬步迈进前堂,说了一句:“周通判平身。” 周萍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在心里掂量了一下官品,诺诺起了。 柳朝明冷眼看着沈奚:“你怎么他了?” 沈奚没正行地往他右手下坐了,又端出一副诧异神色:“御史大人此言可冤枉小民了。周通判今日一大早来都察院找苏知事,赶巧您二位不在,还是我这个串门子顺道帮都察院接的客。” 柳朝明冷眼扫他一眼。 沈奚嘻嘻一笑,改了词:“招呼,招呼的客。我腿不是折了么,官袍太繁琐,就穿了身便服,哪里知周通判将我认成个打杂的了,说他一路自宫外走来,实是热得慌,想问我讨碗茶喝。我心想,这好歹是都察院的客,总不能怠慢了不是? “我又是找茶壶,又是烧茶地忙了半日,好容易给周通判沏了盏茶,谁知钱三儿那个不长眼突然过来叫了一声‘沈大人’,还拜了一拜,周通判这一下便呛了个半死,然后跪在地上死都不起来了。” 说着,他又提起茶壶,斟了盏茶递给周萍:“周兄弟,你说是吧?” 周萍扑通一声又往地上跪了。 沈奚将就手里的茶递给苏晋道:“哎,我说,你一身反骨,怎么有这么个老实巴交的朋友?怕不是成日叫你欺负吧?” 苏晋接过茶放在一旁,转身去扶周萍:“沈侍郎这句话可问住下官了,柳大人一身正气,不也防不住跟沈大人相交?”说着,懒得再理沈奚,问周萍道:“皋言,何事来寻我?” 沈奚拿扇子敲敲案几,问柳朝明:“哎,他这目无尊长以下犯上的毛病,可是你惯的?” 柳朝明也没理他。 周萍抬眼看了堂上二位的脸色,都没当真要责罚他的意思,便道:“昨日有个阿婆来衙门找你,我与义褚兄一问,是元喆的姥姥,因元喆去家里的信提起过你,她找不到元喆,才找到这里来。” 苏晋眸色一黯。 周萍又道:“我托杨府尹打听过了,现不知元喆是怎样了,所以才来问问你。”一顿,压低声音道,“加之十分担心你,这才进来瞧瞧你。” 苏晋听了这话,回身看向柳朝明,柳朝明向她点了点头。 苏晋道:“我已没事了,这就随你一起回去。”言罢,一揖拜别了柳朝明与沈奚。 等苏晋的身影消失在都察院外,柳朝明略一思索,想到当日指使下毒的人还未找到,正要去吩咐前三暗自派两人跟着,不防被沈奚的扇子一拦:“不用不用,这贼没抓到,担心也不止你一人,苏知事此去,自有二呆子跟着。” 柳朝明一愣,大约想到他说的是谁,问:“你怎么知道?” 沈奚一笑:“从前翰林一起进学,老太傅总说你是最聪慧的一个。”然后啧啧叹了一声:“可惜你这脑子,平日都用到公务上去了,揣摩人还是揣摩的太少了。” 柳朝明挑眉。 沈奚道:“你知道这天下呆子都有甚么共同点吗?”比出一个手指:“其一,守株待兔。” 苏晋与周萍走过轩辕台,下了云集桥,桥后绕出来一人。 又是个穿便服瞧不出身份的,看了周萍一眼,咳了一声还没说话,周萍便跟他跪下了。 朱南羡吓了一跳,他本以为自己这一身曳撒便装陪苏晋出趟宫已十分妥当,没留神竟一下叫一个生面孔识出了身份。 沈奚比出第二根手指:“其二,掩耳盗铃。” 朱南羡定了定神,决心不去管生面孔,又咳了一声道:“苏知事,这么巧?” 两名内侍合力朝门撞去,只听“咔擦”一声,门闩像是裂了,两扇门扉分明朝内隙开一道缝,却又“砰”一声合上。 朱悯达微眯着双眼,面色十分难看,沉声道:“拿烛灯来。” 天光晦暗,云头厚得一层压着一层,为宫前殿洒下一大片阴影,朱悯达借着烛火,看清朱南羡闷声不吭地抵在门扉上的身影。 他冷笑一声,当即喝道:“羽林卫!” “在!” 朱悯达道:“撞门!” 羽林卫的力道非内侍可比拟,四人合力撞过去,朱南羡终于抵挡不住。 巨大的冲力让他重心失衡,向前扑倒的同时带翻一旁的案几,妆奁落下,铜镜碎了一地,膝盖不偏不倚刚好扎在一片碎镜上。 朱南羡顾不上疼痛,朝苏晋看去,见她在门撞开的一刹那已将曳撒重新换好,这才松了口气。 朱悯达迈过门槛,当先看到的便是朱南羡渗出血的膝头,他的眸色越发阴沉,侧目盯了医正一眼,医正连忙提了药箱过去。 耳房内十分狼藉,卧榻前竟还隔了张帘子,也不知十三这混账东西都在里头干了甚么。 朱悯达径自走到苏晋跟前,冷冷地道:“苏晋?” 苏晋伏地道:“回殿下,微臣是。” 五年前,十三发疯大闹吏部是为了他,时至今日,竟然还是为了他! 看来此子是非除掉不可了。 朱悯达的声音已没有一丝温度:“羽林卫,将此人带出去,以祸主之罪杖杀!” 直至申时,柳朝明与六部尚书才从奉天殿退出来。 早朝过后,景元帝命七卿留下商议南北仕子一案,怎奈柳朝明竟谏言说裘阁老与晏子言罪不至死。这话非但触了圣上逆鳞,还累及六部尚书一并受了景元帝一通邪火。 末了,景元帝道:“柳卿年轻,褊心气盛,凡事瞧不长远,你且回去思过自省一月,不必再来见朕了。” 意示停了他一月的早朝。 七卿退出来后,并行至墀台,礼部尚书罗松堂头一个没忍住,埋怨柳朝明道:“你说你小子,平日像个闷葫芦,偏要在这节骨眼惹陛下不痛快。陛下怎么想,咱心里不跟明镜似的?这案子自打一开始,裘阁老的脑袋就已不在自己脖子上了,你还想给他捡回来缝上?北方仕子想讨的公道岂止是这一场科举?他们要的是圣心,陛下这正是要做给他们看!” 吏部曾友谅听了这话,嘲弄道:“罗大人此言差异,柳大人是甚么人?都察院的左都御史,那放在前朝,就是御史大夫,言官之首嘛,犯颜直谏乃是本职,我等被他累及也是本分。你罗大人心里不也跟明镜似的?这案子到底冤不冤,你心里没杆秤?怎么到了陛下跟前,就跟没嘴葫芦似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8.一九七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明目张胆的毁尸灭迹。 朱悯达气得七窍生烟, 爆喝道:“拿刀来!”堂门应声而开,内侍跪地呈上一柄刀, 朱悯达又指着朱南羡道:“给本宫把他肚子剖开!” 话音一落,朱十七双腿一哆嗦也跪倒在地, 攀着朱悯达的手哭喊道:“皇兄,要罚就罚我吧, 十三皇兄这么做, 都是为了我!” 朱南羡一呆, 沉默不语地看着他, 心说,皇弟你想多了,本皇兄这么做,还真不是为了你。 朱悯达十分头疼,这两个兄弟是跟在他身旁长大的, 一个跪一个闹, 成甚么体统? 眼下七王羽翼渐丰,先前的漕运案办得十分漂亮, 外间隐有贤王之称, 连父皇都颇为看重。 虽说祖上规矩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 但景元帝实行封藩制,每个皇储皆实力非凡, 而七王的淮西一带, 正是父皇当年起势之地, 这其中寓意,不必赘言。 朱悯达满心盼着两个胞弟能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十三便罢了,他自小崇武,说父皇的江山是从马背上打的,在文才上略有疏忽。 然而十七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文不能提笔,武不能上马,活生生的废物点心。 朱悯达再懒得理这两个不中用的,而是转身对柳朝明一揖,道:“让御史大人见笑了。” 柳朝明合手回了个礼。 朱悯达又看向跪在地上的人,忽然想起一事来,问道:“你姓苏?可曾中过进士?” 苏晋埋首道:“回太子殿下,微臣是景元十八年恩科进士。” 朱悯达“唔”了一声,又道:“你抬起脸来。” 朱悯达是太子,好看的人见得多了去,媚色倾国的妃嫔,温文尔雅的小生。 映入眼帘的这张脸,怎么说呢? 眉宇间自带一股清致之气,竟能让人忽略本来十分隽雅的五官。 而除了气质,更吸引人的便是那一双眸,明眸里仿佛藏着灼灼烈火。 朱悯达想起一句话来,满腹诗书气自华,只可惜,多了三分萧索。 朱悯达问朱南羡:“你当年去西北卫所前,曾提过要讨一名进士来做你的侍读,教你学问,可正是此人?” 朱南羡心说,可不就是。 但话到了嘴边,他又踟躇起来,仿佛忽然被人捅破了心事,做贼心虚地道:“大、大概是吧。” 朱悯达看他这副没出息的模样,冷哼了一声,又问晏子言:“先前让你去找苏知事代写策论的原本,你可找到了?” 晏子言知道那策论原本就在柳朝明身上,却道:“回殿下,还不曾。” 朱悯达想了一想,又问柳朝明:“本宫听说,苏知事是御史大人带来詹事府的?” 柳朝明称是。 朱悯达道:“是都察院查出了甚么,御史大人才带他过来问罪么?” 柳朝明微一沉默,道:“确实是对苏知事帮十七殿下代写策论一事有所耳闻,才过来问询,可惜并无实证。” 朱悯达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地看了苏晋一眼,道:“此事既有御史大人过问,本宫是一万个放心,也罢,这事便交给都察院,柳大人查出甚么,要怎么责罚,不必再来回本宫了。” 与其处置一个八品小吏,不如卖都察院一个情面。 朱悯达是聪明人,方才柳朝明一句“可惜并无实证”,他便猜到柳御史是铁了心要袒护苏知事了。 也是奇了怪了,柳昀自十九岁入都察院,六年下来,一直端着一副近乎冷漠的公允姿态,从未见过他对谁网开一面。 不过也好,眼下他与老七势如水火,两个胞弟都是头脑简单的废材,若能凭此事赢得都察院的好感,不消说支持,哪怕一星半点的偏重,于局面也是大有利处的。 想到这里,朱悯达当即又对柳朝明一揖,说了句:“辛苦柳大人。”也不理仍跪在地上的两位殿下,转身走人了。 等一干子内臣侍卫都随太子殿下撤了,朱南羡这才拍了拍膝头,方要去扶苏晋,柳朝明在一旁冷冷道:“苏知事,起身吧。” 朱南羡的手僵在半空,然后,往右腾挪一尺,拎起了晏子言。 朱十七从地上爬起来,往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仍哭得抽抽嗒嗒,朱南羡十分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去问柳朝明:“柳大人,那这代写策论一事——” 柳朝明默不作声地从怀里取出一封密帖,置于方才出师未捷的灯台,烧了。 一堂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左思右想没整明白,这是左都御史干出来的事儿? 柳朝明道:“此事已了,不必再提。” 晏子言意识到柳朝明将实证一烧,非但帮了苏晋,也帮了方才烧策论的自己,立时拜道:“多谢柳大人,翰林那头下官自会打招呼,必不会再漏甚么风声。”一顿,又道:“只是,十七殿下那边……” 朱南羡当即会意,伸脚刨了刨十七的腿:“喂,问你呢,你这是找了哪个不长眼的才把事情捅出来的?” 朱十七啜泣道:“我统共就找了小侯爷两回,他帮我找的人代写,出了事,自然让他想办法。” 这话一出,苏晋便明白过来。 晏子言把她的《清帛钞》拿给太子殿下看,朱十七却说认得她的字迹,引来朱悯达生疑,朱十七惊慌之下,找来任暄想辙。任暄却怕引火烧身,只好卖了苏晋,把她的策论原本呈交刑部。却又怕叫人查出端倪,才来应天府让苏晋逃的吧。 那么方才晏子言一番话,说仕子闹事当日,她出生入死之时,躲在茶坊里战战兢兢的几个大员里,便是有任暄的。 苏晋想到此,倒也并没觉得失望亦或愤怒。 众生百态,天下攘攘皆为自己而活,自然有人为了利字而将义字忘尽。 这一番经历,就算给自己长个教训,那些两不相识只为一点蝇头小利便能称兄道弟的,大都是不值得深交之人。 当畏而远之。 朱十七本以为自己这回少也要挨一通棍子,没成想代写一事就这么结了,大喜之下尚有一些余惊未定,攀住朱南羡的胳膊抽抽嗒嗒道:“十三哥,我算是瞧明白了,这皇宫上上下下,只有你对我最好。你这回冒着被剖肚子的危险,帮我顶了大皇兄一通训,下回、下回我也替你挡刀子!” 朱南羡无言地看着他,抬手将他从自己的胳膊上扒拉下来,然后道:“你,过来,本皇兄有几句肺腑之言,不吐不快。” 说着,他负着手,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厅堂外一棵榆树下,对颠颠跟过来的朱十七道:“十七,你实在是想太多了。本皇兄此番大义大勇,并不是为了你,且大皇兄没因此责罚你,本皇兄十分惋惜。本皇兄有句话要叮嘱你,下回你写文章,找天王老子代写我都不管,你若胆敢再找苏知事,当心皇兄我打断你的腿!” 朱十七如五雷轰顶,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了眨,瞬间泪盈于睫。 幸而朱南羡在他又哭出来前,命内侍将其拖走了。 此间事了,晏子言率先告退,去翰林院善后去了。 柳朝明遥遥对朱南羡一揖,亦要回都察院去,苏晋跟在他身后,轻声说了句:“多谢大人。” 柳朝明没有回头,脚下步子一顿,问了句:“怎么谢。” 时已近晚,长风将起,苏晋极目望去,只见宫阁楼台,不见山高水长。 她说道:“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大人之恩,下官深铭不忘。” 苑角一丛荒草,无人打理,却越长越盛,秦淮雨止,是盛夏到了。 柳朝明看着那一丛韧如丝的荒草,忽然想起老御史的托付。他心中有愧,一时之间又在想苏晋重伤被撵去松山县后,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他背对着苏晋,不由道:“苏时雨,本官有句话想问你。” 苏晋道:“大人请说。” 柳朝明道:“你可愿……” 话未说完,戛然而止,因为他听到身后有人一分犹疑两分关切还带着七分故作镇定地问了句:“苏知事的伤可好些了?” 这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令朱南羡握住缰绳的手紧了紧,他甚至能想象苏晋说这句话的神情——她一定很累了,倚在车壁上,疲惫地合着眼,眉宇间是消褪不去的苍苍漭漭。 朱南羡清楚地记得,五年前的苏晋,不是这样的。 彼一时,西北卫所要增派指挥使,他自小尚武,上书请命前去。 当时景元帝染了时疾,一切大小事务皆由朱悯达代为批红。 朱南羡的折子递到皇案便被朱悯达扔回来,斥责了一句“尽逞莽夫之勇”,令他闭门思过七日。 那时的朱南羡还有个撞破南墙都不肯回头的性子。 他默不作声地将折子收了,回到宫里,非但闭了门,还拒了水食,连着五日滴米未尽,直到朱悯达命人将门撞开,看到这个半死不活唇角干裂还仿佛得胜一般咧嘴冲自己一笑的胞弟。 朱悯达恨不能把他一脚踹死。 到底是跟在身边长大的,朱悯达知道老十三吃软不吃硬,随后又想了一个辙,动之以情地劝了一番,大意是:“不是皇兄我不让你去,但你身为天家子,胸中没点韬略,只会舞刀弄剑,岂不让人笑话?” 然后又塞给朱南羡一个信帖,说:“这样,本皇兄给你一个机会,我这里有个对子,三日内,你只要能对出十句各不相同的下联,证明你肚子里有点墨水,本皇兄便批了你的请命书。” 朱南羡头脑十分简单,他印象中的对子左不过“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这样的,便是要对上十句,又有何难? 直到他翻开朱悯达的信帖,才知道自己是中计了—— 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 朱南羡皱眉深思,这他娘的甚么玩意儿? 彼时朱十三尚未开衙建府,还跟着朱悯达住在东宫。 两日之内,他拿着对子请教遍了詹事府,文华阁,乃至东宫上下的内侍宫女,甚至把刀架在了小火者的脖子上,小火者也只是战战兢兢地跪下,哆哆嗦嗦地回他:“禀、禀殿下,奴才不识字……” 朱南羡知道自己是着了朱悯达的道了,想必朱悯达早已知会过所有人,不许帮十三殿下对对子。 于是他坐在詹事府的门口,郁闷地想,这阖宫上下,还能不能找出一片净土了? 正当时,他听到不远处有两个春坊官谈论诗文对子,言语中提及明日的诗礼会。 朱南羡脑中灵光一现,上前打听什么是诗礼会。 原来这乃是翰林半年一次的盛会,为各大学与文官墨客交流才学之用。而明日的诗礼会,三月前方入翰林的新科进士也会去。 朱南羡以为,这乃是天赐良机。 他平日与翰林打交道,转来转去的几个老学究早已看惯了朱悯达的脸色,但新科的进士不一样,若让他找到漏网之鱼,为他对出对子,去西北卫所就有望了。 翌日,朱南羡便溜去了翰林文苑的诗礼会。 他是皇子,宫里有不少人认得他,是故没有在文思飞扬曲水流觞的文苑里扎堆,而是绕过竹林,去了后苑。 后苑有一浅湖,湖心有个水榭。 朱南羡隐隐看到水榭里站着一人,那人负手背对着他,身着素衣广袖,衣袂翻飞,翩翩然好似谪仙。 此人便是苏晋,五年前的苏晋。 朱南羡顺着石桥走过去,唤了一声:“你是——” 苏晋回过身来。 朱南羡生在深宫,自小才子高士见过不少,也有雅洁之人,令人见之忘俗。 但苏晋还是太不一样了。 她的眉宇间自含清霜烟雨,回首之间仿佛春风明月都被揽尽在怀,微阖的双眸里透出万千华光。 她就这么负手立于水榭中,暗夜无边的风仿佛因她而起,身后水波不兴的浅湖骤然成海,浪潮涛涛排山而来。 朱南羡彻底呆住了。 以至于苏晋跪下向他见礼,称自己“姓苏名晋,字时雨,乃这一科的进士”时,他都不记得说一句“平身”,反是东施效颦地道:“哦,我姓朱,名霭,字南羡,行十三,在……正在宫中做皇子。” 苏晋低低地笑了一声。 笑声令朱南羡回过神来,他迟疑地问道:“你……会对对子么?” 苏晋有些诧异,抬起头问:“甚么对子?” 朱南羡便将怀里写着“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的信帖交给她,说道:“你若对得上,帮本王写几个下联可好?” 水榭里有现成的笔墨,苏晋提起笔,略微一想,又问:“殿下要几个下联?” 朱南羡头一回这么忐忑,生怕为难了她,便道:“三四个就好。” 却一想,三四个太不够了,又道:“七八个也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9.一九八章 此为防盗章  当时景元帝染了时疾, 一切大小事务皆由朱悯达代为批红。 朱南羡的折子递到皇案便被朱悯达扔回来,斥责了一句“尽逞莽夫之勇”,令他闭门思过七日。 那时的朱南羡还有个撞破南墙都不肯回头的性子。 他默不作声地将折子收了,回到宫里,非但闭了门,还拒了水食,连着五日滴米未尽, 直到朱悯达命人将门撞开,看到这个半死不活唇角干裂还仿佛得胜一般咧嘴冲自己一笑的胞弟。 朱悯达恨不能把他一脚踹死。 到底是跟在身边长大的, 朱悯达知道老十三吃软不吃硬, 随后又想了一个辙,动之以情地劝了一番,大意是:“不是皇兄我不让你去, 但你身为天家子,胸中没点韬略,只会舞刀弄剑,岂不让人笑话?” 然后又塞给朱南羡一个信帖,说:“这样, 本皇兄给你一个机会,我这里有个对子,三日内, 你只要能对出十句各不相同的下联, 证明你肚子里有点墨水, 本皇兄便批了你的请命书。” 朱南羡头脑十分简单, 他印象中的对子左不过“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这样的,便是要对上十句,又有何难? 直到他翻开朱悯达的信帖,才知道自己是中计了—— 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 朱南羡皱眉深思,这他娘的甚么玩意儿? 彼时朱十三尚未开衙建府,还跟着朱悯达住在东宫。 两日之内,他拿着对子请教遍了詹事府,文华阁,乃至东宫上下的内侍宫女,甚至把刀架在了小火者的脖子上,小火者也只是战战兢兢地跪下,哆哆嗦嗦地回他:“禀c禀殿下,奴才不识字” 朱南羡知道自己是着了朱悯达的道了,想必朱悯达早已知会过所有人,不许帮十三殿下对对子。 于是他坐在詹事府的门口,郁闷地想,这阖宫上下,还能不能找出一片净土了? 正当时,他听到不远处有两个春坊官谈论诗文对子,言语中提及明日的诗礼会。 朱南羡脑中灵光一现,上前打听什么是诗礼会。 原来这乃是翰林半年一次的盛会,为各大学与文官墨客交流才学之用。而明日的诗礼会,三月前方入翰林的新科进士也会去。 朱南羡以为,这乃是天赐良机。 他平日与翰林打交道,转来转去的几个老学究早已看惯了朱悯达的脸色,但新科的进士不一样,若让他找到漏网之鱼,为他对出对子,去西北卫所就有望了。 翌日,朱南羡便溜去了翰林文苑的诗礼会。 他是皇子,宫里有不少人认得他,是故没有在文思飞扬曲水流觞的文苑里扎堆,而是绕过竹林,去了后苑。 后苑有一浅湖,湖心有个水榭。 朱南羡隐隐看到水榭里站着一人,那人负手背对着他,身着素衣广袖,衣袂翻飞,翩翩然好似谪仙。 此人便是苏晋,五年前的苏晋。 朱南羡顺着石桥走过去,唤了一声:“你是——” 苏晋回过身来。 朱南羡生在深宫,自小才子高士见过不少,也有雅洁之人,令人见之忘俗。 但苏晋还是太不一样了。 她的眉宇间自含清霜烟雨,回首之间仿佛春风明月都被揽尽在怀,微阖的双眸里透出万千华光。 她就这么负手立于水榭中,暗夜无边的风仿佛因她而起,身后水波不兴的浅湖骤然成海,浪潮涛涛排山而来。 朱南羡彻底呆住了。 以至于苏晋跪下向他见礼,称自己“姓苏名晋,字时雨,乃这一科的进士”时,他都不记得说一句“平身”,反是东施效颦地道:“哦,我姓朱,名霭,字南羡,行十三,在正在宫中做皇子。” 苏晋低低地笑了一声。 笑声令朱南羡回过神来,他迟疑地问道:“你会对对子么?” 苏晋有些诧异,抬起头问:“甚么对子?” 朱南羡便将怀里写着“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的信帖交给她,说道:“你若对得上,帮本王写几个下联可好?” 水榭里有现成的笔墨,苏晋提起笔,略微一想,又问:“殿下要几个下联?” 朱南羡头一回这么忐忑,生怕为难了她,便道:“三四个就好。” 却一想,三四个太不够了,又道:“七八个也行。” 再一想,明日就要交差,难道自己能连夜再找出第二个帮忙对对子的,最后说:“十个,成吗?” 苏晋又笑了笑,一句“七弦妙曲,乐乐乐乐府之音”已笔落纸上。 朱南羡想起往事,那年的苏晋意气风发,双眼一弯便含笑意,眸子里有万千光华。 而时隔经年,当她从喧嚣巷陌一身染血地走来,从詹事府太子手下劫后余生,朱南羡再也没见苏晋发自内心地笑过。 一次也没有。 马车行到衙署街口停下,苏晋掀起车帘,对朱南羡道:“殿下,微臣自己过去。” 说着便跳下马车,走了几步又顿住,头也不回地添了一句:“殿下不必跟来。” 京师衙门前灯火辉煌,当先立着二位大员,一位是个矮胖墩子,身着鹭鸶补子,正是苏晋在刑部见过的陆员外,另一位面生的留着一八字胡,官品略高一些,身着正五品白鹇补子。 羽林卫依次将人从衙署里带出来,一旁站着名录事一一做核对,苏晋远远瞧着,除却大小衙差,还有府丞孙印德,通判周萍与两名同知。 录事核完名录,小声禀了八字胡。 八字胡横眉倒立,怒道:“还不赶紧去找?少谁都行,独独不能少了他!” 苏晋猜到他们在说自己,绕过羽林卫越众而出,说了句:“大人,下官在此。” 八字胡斜着眼扫她一眼,扬了扬下颌给一旁的羽林卫使了个眼色。 羽林卫当即推搡了苏晋一把,苏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 刘义褚在一旁赔笑道:“少卿大人,您看是不是弄错了,闹事当日若非苏知事,探花爷等闲不能活着出来。” 八字胡冷笑道:“刘推官正是说到点子上了,眼下哪里还有甚么探花爷?许元喆徇私舞弊,乃朝廷反贼,而此子苏苏甚么来着?” 一旁的录事回道:“苏晋。” “此子苏晋,包庇乱臣贼子,不上书其罪,反救其性命,罪加一等,来人,给我上枷子!” 言讫,便有两名衙差一左一右持着颈枷上来。 苏晋身形削瘦,被这千金重的颈枷锁两个时辰,岂不要把肩骨压折了? “本王看谁敢?!” 忽然,人群后传来一声爆喝,朱南羡身着紫衣蟒袍,自夜色中走来。 羽林卫认出他,当即自两旁退去,让出一条道来齐齐跪下:“参见十三殿下!” 朱南羡径自走到八字胡跟前,一脚踹在他身上:“你是个甚么东西?刑部拿人,你也跟来撒野?” 八字胡摔了个狗啃泥,忍痛趴在地上跪好,回道:“回十三殿下,微臣是光禄寺少卿,因奉陛下之命,才随刑部一起来应天府衙门拿人的。” 朱南羡勾起小指掏了掏耳朵,仿佛没听清:“光禄寺?就是那个养着一帮厨子伙夫的衙门?” 八字胡脸贴在地上,语气却隐有不忿:“回殿下,微臣是北臣,先前与北方仕子一同上书科举舞弊案,今陛下查明真相,愿还微臣与众仕子一个公道,才命微臣跟来捉拿要犯。” 下头的人从衙门里搬出一张椅子,朱南羡也不坐,一脚蹬在椅子上:“哦,你倒是说说,都有谁是要犯。” 八字胡看了一旁的录事一眼,录事会意,将手里的名录呈给朱南羡,八字胡道:“回殿下,正是这名录上的人,陛下亲手批过红的。” 朱南羡举起名录,对着火光瞧了一瞧,“嗯”了一声道:“倒是不少。”又对八字胡道:“本王给你一整夜的时间,你跪在那,跟本王一一交代清楚,这上面每一个人究竟犯了甚么错,为何是要犯,不交代清楚不许起身,明白了吗?” 八字胡不敢反抗,眼前这一位是旁的皇子便罢了,偏不巧是位嫡皇子。 景元帝与故皇后感情甚笃,故皇后所出有三,即太子,十三,十七,而这三人中,她最心爱的皇子便是朱南羡。 因此宫中上下除了景元帝与朱悯达,没人能管得了他。 八字胡脸贴着地,牙都要咬破了,挤出一句:“微臣遵命。” 朱南羡又问:“府尹何在?” 杨知畏闻言,连忙跪行几步,挪到朱南羡跟前,连磕了三个响头。 朱南羡吩咐道:“你带着苏你们衙门的人,先回里头去好生歇上一夜,等明日清早,本王审完这狗拿耗子的东西,再将该押的人押进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0.一九九章 书房不想进了, 齐帛远讨要的孤本也没工夫拿。 但,有无孤本已不重要。 柳朝明离开柳府前, 吩咐安然:“即刻去查,今日都有谁知道苏时雨来过柳府。” 安然知道,这是要灭口了。 一连三日, 苏晋都没在廷议上出现, 她向来凡事有交代,甫一下没了音讯, 朝里朝外都炸开了锅。 堂堂内阁一品辅臣c刑部尚书不见踪影,上至三法司,下至应天府衙门,五城兵马司,全都派了人去找。短短数日,整个京师几乎被掀了个底儿掉,却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找着。 最后的线索,停留在九月初二当日, 苏晋见过文远侯,命人备马回府。 “刑部户部那头的人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几日已分派侍卫去云集河,金水河, 还有淮水里撑杆子寻人了。但, 这也是做给大人您看的, 其实他们心里都有数,当日文远侯拜别过苏大人,便去寻了大人您,您二人又各自回了府,直到傍晚您才回宫,要说苏大人的失踪与您没干系,他们私底下都不信,奈何没真凭实据,总不敢带人闯去柳府,等河水里没捞着人,大约就要想辙去各臣工府里找了。” 言脩去言鼎堂与六部议完事后,回来如是说道。 柳朝明没应声,同在公堂里的钱月牵问:“礼部兵部几个衙门呢,怎么说?” “出了这么大的事,礼部工部只管帮着找人,其余一概不掺和,吏部的曾大人与苏大人惯有龃龉,连人都懒得寻。倒是兵部,如今苏大人不见了,沈大人翟大人又去了武昌府,他们下头排头号的就是兵部的何侍郎,他今日一议完事,便去刑部找吴寂枝,大约今日就有动作。” 钱月牵蹙起眉:“苏时雨底下的人,手脚这么利索。” 这才不到十日,已打算上首辅大人家里寻人了。 “他们也在往外递消息,这几日打发了不少人离京,往北往南的都有,好在通政司的周大人早有部署,人一出城便拦了下来,几十封给沈大人与陛下的急函已送回了都察院,下官看过,都是请他们急回京的。” 言脩说到这里,也有些忧心:“但消息拦得了一时,拦不了一世,尤其是兵部与各都司的军用急函,通政司便是有察觉,也管不了,只能兵部的陈侍郎拦,但兵部还有个何侍郎呢,这么下去,总有一日防不住,若他们发现递出去的消息没回音,闹到龚尚书那里就不好了。龚尚书被封了一品国公,他若铁了心要找人,要给陛下与沈大人去信,我们一旦阻他,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谁知柳朝明听了这话,却道:“何苋与吴寂枝已经发现京师的消息被封禁了。” 言脩一愣,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钱月牵解释道:“兵营里有个不外传的法子,譬如我要从应天府往济南府递消息,那么在应天往济南这一条线上,分有距应天五十里的甲城,一百里的乙城,两百里的丙城,我会先分派三人往这三处地方传信,按说甲城一两日,乙城三四日,丙城十日内就有回音,因此,倘若没消息传回来,就说明我派出去的人被截了。 “自然,一旦消息被截,也不声张,而是继续派人出去,看是谁截的消息,再一层一层往上找,揪出主使。这是大随兵部与都司内部的行事法子,里头的人员也有专门的一套调配规则,通常在战时才用,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如何运作,但何苋身为兵部侍郎,却是知情的。”(注) 言脩愣道:“所以柳大人与钱大人的意思是,今日何大人去刑部,不单单是为了想法子找苏大人,而是发现消息递不出去,已然发现这事与陈侍郎,甚至柳大人有关,打算对我们动手?” 钱月牵“嗯”了一声:“别忘了,陛下的密诏还在他们手里呢。” 柳朝明忽然问:“安南行商的案子,‘证据’找得怎么样了?” 言脩道:“回大人,‘证据’已差不多齐了,苏大人‘失踪’前,已查到万万两白银流入了达丹境内,户部,兵部,刑部几位大人也正追查此事,刚好与我们手头的‘证据’对上。但是,我们毕竟要用这桩案子状告苏大人,单有证据还不行,还需寻证人,否则难以服众。两年前七殿下查苏大人身世时,将苏大人的妹妹,苏宛小姐请来京师,苏家小姐在京师呆了没几日,便被送走了,下官虽已分人去找,但苏大人在京师势力太大,想必要花些时日。” 柳朝明想了想道:“状告苏时雨的事先缓一缓。” 他站起身:“钱月牵,你去刑部找方侍郎,这两日分派人手盯着吴寂枝,翟迪不在京师,苏时雨最信得过的人就是他,只有他知道密诏在何处,等他取了密诏,命人将他拿下,把密诏烧了。” “言脩,带上侍卫与巡城史,随本官去文远侯府。” 齐帛远九月初二进宫过后,并未能于翌日离开京师——吴寂枝等人发现苏晋没来廷议,查出她匆匆回府是因齐帛远之故,便派人去将行至正阳门的文远侯截了下来。 言脩随柳朝明登上马车,心中还狐疑,不知为何要在这时赶往文远侯府。 然而,当一行人等行至府外,他便全然明白了过来。 府门前有两行官兵列阵,分是刑部与兵部的人,府门是洞开的,里头似乎有吵嚷的杂音,仔细听去,像是府内的小厮正与什么人争执。 外头守着的官员是刑部一名主事,一见柳朝明与言脩来了,脸色一白,连忙带着人上来拜见。 柳朝明面有愠怒之色,没理会这一众跪下的官员,拂袖迈入府中。 侯府内,两名刑部的小吏正给齐帛远上颈枷,一旁立着的,除了刑部刘郎中,另一人正是兵部侍郎何苋。 方才与人争执的小厮被人押解在地,一见柳朝明到此,连扑带爬地跪行上来道:“首辅大人,我家老爷好歹正二品侯爷,放眼整个京师无人敢不敬,今他等却要以‘莫须有’的罪名将我老爷带回宫审问,敢问天理何在?” 刑部刘郎中道:“满朝文武皆知,苏大人是在见过文远侯后,突然回府不见的,我等只是将侯爷请回宫问几句话罢了,何至于有‘莫须有’的罪名?” “问几句话不能在侯府问?偏生要兴师动众地带这许多官差来拿人?”小厮怫怒道。 又看向柳朝明:“大人不知,侯爷知道苏大人是在与他想见过后失踪的,一连数日自责不已,时时刻刻也在想法子帮忙找人。” 他跪行数步,自案头取下一份状纸,呈与柳朝明:“大人请看,这是我家侯爷写的证词,上头记录了九月初二当日他与苏大人说的每一句话,侯爷已打算进宫一起寻人了,他们偏生要用这种方式将侯爷‘请’走!” 柳朝明接过状纸一看,心中一顿,满篇的“柳昀”二字入眼。 他的玉玦,他与她的旧日事。 原来当日她私下里与文远侯就说了这些。 他将状纸递给言脩,看了一眼齐帛远颈上的枷锁,言简意赅道:“打开。” “柳大人。”何苋道,出示了一份由六部与大理寺四品以上官员共同署名的令状,“昨日言鼎堂议事,已定由下官主持寻找苏大人,下官不过是请文远侯回宫问几句话罢了,柳大人不至于拦阻吧?” 看了一眼手握铜钥,不知该不该开枷锁的小吏,又道,“再者说,苏大人失踪,文远侯本就有嫌疑,带上枷锁进宫不为过。大人放心,下官只要问过话,三日内,定将文远侯平平安安地送回府。” 柳朝明面无表情,心中岂会不知何苋等人心里的主意。 怀疑文远侯是假,怀疑他内阁首辅,左都御史才是真。 将文远侯请走只是一个幌子,目的是为了利用文远侯供出他柳昀的名字,只要得了印着二品侯爷手印的状词——不管状词是真是假——那刑部便有足够的理由弹劾内阁首辅。 只要将苏晋失踪的案子,切切实实地推到柳昀身上,他们一党的人,就还有喘息的机会,就还有力气争下去。 然而,柳昀为人杀伐果决,岂会留给对手这样的机会? “将文远侯带走可以。”柳朝明淡淡道,“但不是今日。” 话音落,他声色一凉:“言脩,命人将兵部侍郎何苋拿下。” “是!” 片刻之间,只见数名身着甲胄的侍卫鱼贯而入,将侯府正堂围得水泄不通,为首一人竟是锦衣卫副指挥使韦姜。 两名侍卫领命上前,要将何苋押解在地,刑部的刘郎中抬手一拦道:“敢问柳大人,因何罪名竟要缉拿堂堂兵部三品侍郎?” 柳朝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半晌,吐出五个字:“安南行商案。” 何苋面色一变:“你血口喷人,安南行商案分明是你与十殿下干的好事!” “何大人休要诬蔑柳大人!”言脩喝道,随即从怀里取出一份令状,数封密函,以及月初从兵部发出,递去邛州,查探流入达丹银两的急信,“证据与状书都在此,我都察院已查到,从安南流入大随的万万两白银,被一名邛州的茶商转移去了达丹,而日前从兵部发出去邛州的信,查明是何大人亲笔所书,正证明了何大人与这万两白银有关。” 何苋道:“那信正是刑部拖本官以军函写去查案的,本非犯案,柳大人既有本事截信,就没工夫细读?” 刘郎中道:“正是,且此案原是我刑部在查,哪怕苏大人暂不在宫中,只要她一日未将此案移交都察院,都察院便不该多作干涉,哪怕要查,也只是查纲纪。二位大人的纲纪这么正,何不摊开来将信念给所有人听,让大家都瞧瞧此信是否是何大人犯案的证据。” 言脩正欲开口,柳朝明抬手将他一拦,冷清清地道:“这封军函确实不能证明何侍郎就是犯案之人,是以本官亦只是先请他回都察院问话。” 往一旁扫了一眼,再一次吩咐:“拿人。” 这一回,竟是锦衣卫的韦姜亲自上前要擒何苋。 刘郎中闪身往何苋跟前一挡:“柳大人,言大人,韦大人,何大人乃一部堂官,堂堂三品侍郎,便是要拿人,也该由内阁与七卿议定,内阁三位辅臣,苏大人沈大人均没发话,遑论七卿?再者说,都察院拿人,韦大人一名亲军卫的指挥使,凭什么掺和?!” 不过一名郎中,一而再,再而三地阻路。 以为自己真拿他们没法子么? 柳朝明的眸光与声音顿时森寒:“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区区三品侍郎。” 一拂袖,一字一句如堕冰窖:“阻挠三法司办案,何罪?” 言脩回道:“回大人,轻则鞭笞,重则,极刑。” “杀了。” 两个字如坚冰掷地,发出噬骨之音,下一刻,韦姜的手就扶上腰间剑柄,一道刃光闪过,刘郎中的头颅瞬时滚落地面。 滚烫的鲜血溅了何苋一身。 他睁着眼,愣愣地看着落在脚畔的头颅,在意识到一个事实的同时,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柳昀根本不是来与他们说理查案的,他就是来要他们的命的。 对柳昀而言,到了这个地步,他们一党的人,只有该不该死,如何死,死了起什么作用的分别,早已没了如何争,如何斗。 因为彼此都是绝路。 何苋浑身一软,一下瘫坐在地,随他而来大小官员与他一样,也都瑟瑟跪于地上,像是等候发落的罪人。 柳朝明没再吩咐,侍卫已将这一行人带上颈枷,一个一个请了出去,又将侯府正堂染了血的地板擦洗干净。 柳朝明从一名小吏手里接过铜钥,亲自为齐帛远开了锁,屏退了众人,恭恭敬敬地施以一揖:“学生原该月初就来拜谢恩师,拖到今日,实在情非得已。” 齐帛远已近古稀之年,方才一番折腾,令他脸色颓败不已,在一旁落了座,缓了半晌才道:“老夫原不想搅进这风云里,但,终究不愿见你落败,落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下场。” 柳朝明沉默了一下,问:“敢问恩师,您可是从四殿下处得知学生的计划?” 齐帛远没答话,但柳昀心里已有了答案。 他又问:“四殿下既请得动恩师出手,一定是有诺于恩师。他允诺了恩师什么?” 然而此问出,那头依旧是茫茫无回音。 柳朝明于是不再追问,只道:“京师太艰险,恩师因此事搅进局中,难免会受波及,学生明日会亲自命人送恩师去杭州。” 说完一揖,折身往府外走去。 酉时时分,无晚霞当空,四下都是肃杀的风声,天边层云翻卷,浓浓一蓬乌色。 齐帛远抬目望去,柳昀形单影只,正走在这风声里,云霾下。 而京师,就要变天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1.二零零章 转入十月, 霜深露重,天又冷寒几分, 云团子在天穹蓄积起来,层层压境,却并不下雪, 云厚到无以为继了, 便落一场雨。 雨水也是见好就收,于是云霾散不去, 始终悬在宫楼上。 小雪节当日,安南行商案审结完毕。 此一案中,兵部侍郎何苋勾结原岭南伍州府知府,邛州祁姓茶商,将大量货物贩入安南,牟取巨额私利,贪赃枉法,罪不可赦, 处以枭首极刑。 其余涉案人员,原刑部郎中吴寂枝,大理寺寺正,鸿胪寺卿, 吏部户部刑部七名主事,新任户部右侍郎, 被处以流放或鞭笞, 另还有诸多官员或被革职, 或遭贬谪。 内阁首辅,左都御史柳朝明,当日着绯袍,呈证据于奉天殿,以景元年间,景元帝与七王朱沢微的数封亲笔信,弹劾内阁次辅,刑部尚书苏晋,指证她亦牵扯在岭南行商案中。 然而,由于朱景元与朱沢微的亲笔信多是与查明苏晋的身世有关,内容模棱两可,并不能作为问罪的铁证,一品国公,兵部尚书龚荃与大理寺卿张石山又极力为苏晋辩驳,是以苏晋的罪名c涉案的深浅,都尚需查明。 饶是如此,在这日之后,苏晋的“失踪”在一定程度上就成了“畏罪潜逃”。 这场变革如突然袭来的飓风骤雨,短短一月间,沈苏与柳昀分庭抗礼的局面溃散瓦解,变成柳昀一人独大。 朝野中虽有异声,却惧于柳朝明的雷霆手腕,不敢闹得狠了。 再者说,前有苏时雨“畏罪失踪”,后有何苋“杀一儆百”,朱景元与朱沢微的亲笔信就摆在言鼎堂,便是质疑,总不能质疑到先帝身上去。 原沈苏一党,或倾向于沈苏一党的人于是蛰伏起来,一面往京外递消息,一面静待晋安帝与沈青樾归来。 何苋是小雪节当日被处斩的,其余被流放,被贬谪的官员也在此后五日送离京师。 小雪事变后,朝野上下一片萧肃,明明无雪,人人的脸上都凝着寒霜。 奇怪的是,从随宫往外走,穿过正午门,承天门,来到应天府街道巷陌,越往外越平静,朝野的动荡并没有波及到百姓,除了前一阵儿各部衙门兴师动众地找过什么人外,阎闾之间一片宁和。 这一场上位者之间的争斗,仿佛被扼住了咽喉,一切尔虞我诈,波云诡谲,都被绕宫而流的护城河锁在了四方随宫之中。 而巍巍重檐深殿,寻常人望上一眼,都觉得遥不可及。 阿留的目光自宫楼收回,对承天门外,等着自己的车夫道:“劳驾。” 他是进宫为柳朝明送用度的,回府的路上,令马车绕去一处杂货铺子,买了些女儿家的事物。 到柳府已过巳时,又去膳房,亲自令做了一份午膳,他最会照顾人,这几年性子静下来,看了些医书,知道女儿家的身子骨不一样,要细细补,细细养。 阿留把买好的事物与午膳送去给苏晋时,独自在书房外站了一会儿。 她已被关了月余时日,阿留起初以为她会闹,会想着逃,会不顾一切地央求自己与三哥带她出府,没想到她没有。 不过第二日,苏时雨就冷静下来,每日都好好用膳,其余时候,或是坐在桌案前看书,或是坐在窗旁看天色,仿佛认命一般,只有眼底深重的乌青,让他知道她原来睡不好,几乎日日醒着等天亮。 阿留其实很想帮她。 他很喜欢她,不是男女之情,他羡慕,甚至倾慕这样的人,聪慧敏锐,坚韧自持,像另一个柳昀。 阿留将书房的门推开:“苏先生,用膳了。” 他从前称她“苏公子”,自从知道她不是公子,便尊称一句“先生”。 苏晋将手里的书卷放下,看着阿留将膳食一碟一碟从食盒里取出来,有许多样,每样分量都不多,但十分精巧。 “外头怎么样了?” 她每日都要这么问上一句。 阿留布菜的动作一顿,柳朝明吩咐过,不许与苏时雨言及朝中事。 但他又不是要说朝中事。 “一切都好,屋里烧着银炭,苏先生或许没觉察,小雪节后,日子一日冷似一日,今早阿留进宫为大人送衣物,还听宫门的侍卫抱怨,说往年这个时候早该落雪了,雪不落,却这么冷,连冻疮生得都比往年早。” 他又提了一回“小雪节”。 昨日问他,他说小雪节后,大人就没回过府,但天冷气寒,要为他送些衣物。 前日问他,他说小雪节后,为府上送蔬食的菜贩子要每日晚来半个时辰。 小雪不过一个节气,是什么重要的日子么? 苏晋拾箸,笑了一下,说了句:“小雪节后,安然便没来看过我了,他很忙么?” 阿留听了这话,脸色一白,没有作声。 果然。 小雪当日一定出了大事。 苏晋衔菜入口,一边嚼一边在心里数日子。 今日是十月十三,她已被软禁月余。九月初二当日,她是在见过齐帛远之后回府的,虽没与任何人说明回府因由,但齐帛远除了见她,还见了柳昀,她与柳昀势如水火,她的人没理由不怀疑柳昀。 既然怀疑,为何无人上门来寻? 有两个原因,其一,不敢,其二,不能。她与沈奚不在宫中,柳昀只手遮天,是以不敢;她被幽禁,朱南羡沈青樾均不在京师,这是柳昀最好的时机,势必会对她手下一党一网打尽,是以不能。 阿留每提到“小雪节”目里便有胆寒之色,说明小雪节当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令人心惊之事。 因此柳昀极可能就是在这一日动的手。 他会怎么动手呢? 苏晋慢慢停了箸,闭目深思。 一定会利用一桩案子,究竟是哪一桩且不深思,最行之有效的手法,是将她的“失踪”定义为畏罪出逃,再杀一名她手下最为得力,官职最高的大员以儆百官,然后将其余牵扯的深的以相关罪名流放,遣散,一定程度上瓦解她的势力。 而柳昀,究竟会拿她手下哪名大员开刀呢? 苏晋又睁开眼,看着这一桌琳琅的菜色,拿筷箸指着一份道:“宫里有个大臣,叫何苋,是兵部侍郎,生辰刚好在小雪过后,平生最爱吃茭白,今年恰逢他四十寿诞,也不知吃上没有。” 守在桌旁的阿留正以手支颐,听了这话,手肘一滑,下颌险些磕在桌上。 苏晋的目光黯淡下来。 何苋死了。 可她转而又想,他死了也好,堂堂三品侍郎被处斩,下头的人便不敢再妄动,这“一”杀了,余下的“百”好歹能保住性命。 这个念头一出,苏晋没由来一阵心惊——自己什么时候亦能如此铁心肠地拿人命弈棋了?还是自己人的性命。 她搁下筷箸,取过布巾揩了揩嘴角。 阿留问:“苏先生已吃好了?” 又看了看好几样没动的菜食,她的胃口还是这么不好。 他于心有愧,连话痨都不药而愈,默不作声地将食盒收好,正欲退出屋去,不妨苏晋又唤了他一声。 她又笑了一下,却与平日无力的笑容不大一样,是带着一丝明媚,又兼有一点苦涩的。 “阿留,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听了这一问,阿留心中悬了一个月的石头终于落地——他一直盼着要帮她,只有帮她,自己的心里才会好受一些。 可下一刻,他又害怕起来。 大人吩咐过,倘若苏先生不见了,全府上下是要陪葬的。他不怕为苏晋死,可他怕三哥死,在这世上,他只有三哥一个亲人了。 苏晋又道:“你别担心,我不是要离开柳府。”又笑了笑,“只想请你帮我去寻一个人。” 阿留仍没回话,他踟蹰片刻,将食盒搁在一旁,掩上屋门,小心翼翼地问了句:“什么人?” “照林。”苏晋道。 她循循善诱:“你也知道,我如今与柳大人到这种局面,彼此都回不了头,宫里朝里是什么样情形,我不问,问了你也不会答,但,照林这些年跟着我,早已不是朝中人,我怕他会因此事遭难,你帮我去苏府一趟,让他离开京师好不好?” 阿留有些犹豫,不知该先找三哥商量,还是就这么应了苏晋。 苏晋看他不作声,知道他心里已有松动,亦不催促。 她被关进柳府是九月初二,哪怕她的人三日后才去追青樾,沈奚至晚也该在九月末折返回京了。 沈奚没回来,只能说明一点——京师的消息被封禁了。 而能做到暂时切断消息来路,只有同时控制两个衙门,通政司与兵部。 周萍是柳昀一党的人。 苏晋被关在书房月余,已想得十分明白,当年周萍春闱落榜后,原是要返乡谋职,后意外留在京师,以举子身份,没有试守,就入了应天府衙,不过两年就升任通判。 苏晋惯不爱打听他人私事,现在想想,周皋言的通判一职是如何来的呢? 她天生对亲近之人有一种不设防的信任,竟没去查过他。 但到了这个关头,通政司已不足虑,要命的是兵部。 柳朝明杀何苋的原因其实有三,其一是众所周知的杀一儆百,其二就是为封锁消息——兵部左侍郎陈谨升是朱昱深的人。若何苋在兵部,陈谨升行事掣肘太多。 最致命的是第三点——朱昱深回京复命时曾交还兵权,因朱南羡不在京师,虎符暂由兵部保管,但兵部如今是陈谨升主事,也就是说,虎符还在朱昱深手上。 随朱昱深回京重返北大营的共有万余将士,十五个千户所,加上锦衣卫,朱昱深与柳昀在京师的兵力共有两万余人。 晋安二年,朝廷为西北一役整合援军,曾自各军营都司抽调兵将,北大营中,除了十二亲军卫,几乎全部赶赴西北被编入新军,也就是说,现在留守京师的,只有六万亲军卫。 朱南羡与苏晋说过,亲军卫虽六万众,但除开管仪仗的,守皇陵的,真正可战的,不过三万左右。 也就是说,朱昱深与柳昀只要想个办法,让朱南羡不带重兵回京,他们便有力与朱南羡一战——其实朱南羡原也没打算带重兵回京,西北战事只是告一段落,边关防卫原就是国之大事,他这一路慢行,就是为了将西北新军分置各都司驻扎。 当务之急,是要让朱南羡知道京师之危,让他转行向南,从南昌,安庆,等州府集结兵将,攻入京师。 他是名正言顺的晋安帝,一呼当万万人应。 而如何告知朱南羡这一消息 苏晋看向阿留,他还在踌躇。 “你也不必帮照林离开,他军籍出身,从前又在五城兵马司任职,路子多的是。你只需帮我带一句话就好。” “什么话?”阿留迟疑地问。 苏晋道:“我养了只鹦哥,叫阿福,十分认人,离了我与它原来的主子,怕是活不了。你见了照林,帮我问他离开京师后,能否先带着阿福去寻它原来的主子。” 那只叫作阿福的鹦哥,阿留也知道,还见过一回,那时它还小,不会学舌。 苏先生所托,当真算不得什么大事,阿留如是想。 于是点了点头:“好,阿留今日就去苏府。” 他说罢这话,提起一旁的食盒,退出书房刚将门掩上,一转身,整个人便怔住了。 十月腊梅新开,寥寥一株梅树旁,冷清清立着的正是柳昀。 他不知何时回来了,也不知在书房外立了多久,更不知,可曾听到他们方才的话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2.二零一章 阿留心惊不已, 脚跟子也跟着发颤,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还没张嘴,舌头就打了哆嗦。 安然从前院赶过来:“大人怎么这时候回府了?” “落了一卷孤本在书房。”柳朝明神色如常。 安然看阿留一眼:“还不去为大人取?” 阿留慌忙点头,转身推门而入。 苏晋正对门坐着, 门开的时候, 抬眼望来,隔着炭盆上的寥寥轻烟, 目光与柳朝明对上。 她没有立时别开眼,分外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站起身,往里间走去了。 阿留从书房出来,在原地顿了一下才将落了锁。 柳朝明收下孤本,却没有立时离开,而是转身朝东院的书房去。 安然跟着后头问:“大人不回宫么?” “今日不回了。”柳朝明道。 阿留落后二人半步,见柳朝明神色平静, 料想他大约是刚回府,没能听到苏先生与自己说的话,刚松了口气,柳朝明忽然顿住步子:“阿留。” 将手里的孤本递给他:“拿去驿站, 托人送去杭州柳府。” 阿留愣了愣,这才想起一个多月前, 文远侯要去杭州柳府时, 似乎问柳朝明讨要过这卷书。 他将孤本握在手里, 忍不住朝书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已答应过苏先生今日要给覃照林带话了。 去驿站刚好会路过苏府,又是大人命他去的,也不会引人怀疑,三哥说过的,应诺过的事,就该办到——这是最好的机会。 匆匆走到府门,也没请李护院帮忙赶车,亲自从木桩上解了缰绳,驾着车望苏府的方向去了。 然而阿留没看见,马车的车轱辘刚在巷末打了个拐,府门外便顷刻出现数道身影,竟是都察院的佥都御史言脩,锦衣卫副指挥韦姜,与数名锦衣卫。 柳朝明迈出府门,看了一眼阿留离去的方向,一脸冷寒。 安然脸色煞白,立时跪在地上恳求道:“大人,阿留他生性单纯,行事分不清轻重,请大人切莫怪责他,是安然教弟无方,愿替他受罚。” 柳朝明没答这话,而是对言脩道:“去通政司,让周萍跟着覃照林一起去西北;再命一个人跟着覃氏,她必定知道苏宛的下落。” “是。”言脩领命,立刻打马走了。 柳朝明又对韦姜道:“回宫让钱月牵把朱弈珩从刑部牢里拎出来,告诉他是时候了给达丹的木彦三卫去信了。” 木彦三卫(注),即达丹北部草原的一支兵卫,共十八万人,原隶属于达丹王朝,后来北凉建立,达丹王朝瓦解分散成各个部落,这一支兵卫散的散,走的走,余下的成了收银子办事的佣军。 大随刚建立之初,木彦三卫还时不时在边疆滋事,近十年来倒安分不少,饶是西北与北平疆界战事频频,中间的邛州,青州等地却相对宁和。 这样的宁和仅持续到晋安三年。 至十一月,一封急函自邛州传来——木彦三卫在达丹中部集结整军,大将兀尔笛率十五万人挥师南下,于疆外驻扎,大有入侵邛州青州之势。 急函一到,朝野震动,连久病不愈的国公爷龚荃都强撑着来了廷议,一时间有人主战,有人认为该先派遣外使。但遣使亦不是议和,大随立朝之后,虽内患不止,对外从来一副铁骨,寸疆寸土也要坚守,只是木彦三卫突然挥兵,不少大臣认为事出有因,应该先弄清状况,不该盲目开战。 群臣很快达成一致,随即便给正行至青州的晋安帝去信,请示使臣人选。 朱南羡人在青州,实比京师更早接到军函。 他虽也打算派遣使臣,但外敌既在边境整军,不得不加强邛州与青州一带的驻防。 六十万西北新军,其中三十万被他留在西北,另有十五万被他分去境内各都司,余下还有十五万跟着自己,原打算再散去十万,带五万人回北大营,但是现在—— 朱南羡细看了看疆域沙盘,指向其中一处:“朕可以令原本要散去各边防的十万将士暂驻此处,等到使臣问明木彦三卫整军的原因,再另作计划。” 与他同在营帐的还有左谦与茅作峰,二人细想了想,左谦问:“那陛下打算派去岭南驻守的五万将士呢?” “仍去岭南。”朱南羡道,“朕只带五千人回京,轻装简行,脚程也快。” 这时,守在帐外的一名侍卫道:“禀陛下,营外来了一名姓覃的将士求见。” 朱南羡正在思虑邛州边境的布阵,听了这话,眉心一蹙。 茅作峰挥着仅剩的一只胳膊,大喇喇道:“不见不见,早就打过招呼了,怎么什么人都来见陛下?” 从西北一路到青州,沿途官员无不盛情至极,但帝王落榻州府,礼俗繁多,是朱南羡嫌麻烦,下头的官员也惶恐,以至于到了后来,朱南羡干脆连城都懒得进,到了一处,便择一地安营扎寨,饶是如此,也避不了各州府官员前来面圣,不能怪责他们,这是规矩,不来才是大不敬。 朱南羡又自心头算了算兵力,觉得已安排妥当,眼下就当择一名前往达丹的使臣了。 一想到使臣,便想到阿雨。 她是六月末回京师的,如今已四个月有余了。 京中诸事繁多,青樾又去了武昌府,她是个雷厉风行的性情,搁在手边的事一定要立时解决了才安心,也不知她近日可还如以往一样操劳。 念头转到此,心中蓦地一动,方才前来求见的将士叫什么来着? 姓覃? 朱南羡的目色里闪过一丝莫名,转头大步出了帐子,问守在外头的侍卫:“要见朕的将士呢?” 侍卫一愣,陛下不见,自然是打发走了。 可他却不能这么回,否则触怒龙颜,对朱南羡一揖,转首就去找人,所幸覃照林执意赖在营外,不多时便回来。 一见到朱南羡,他的眼眶立时红了,膝头落地,几乎是咬着牙道:“陛下,求求您,救救俺家大人吧!” 青天白日,百里兵帐。朱南羡甫一听这话,有些没反应过来,打量了两眼覃照林,只见他满脸胡茬,眼底乌青,衣衫脏污,俨然是一路自京师急赶而来。 他手边来拎着个笼子,里头的白鹦哥朱南羡认得,是阿福。 “救?”好半晌,朱南羡像是找着了重点,“什么意思?” 覃照林抬袖狠揩了一把额角的汗,待要开口,却被朱南羡一拦:“进帐说。” 到了帐内,他先接过鸟笼拍了拍,叫了声:“阿福。” 阿福这一路被关得久了,有些蔫蔫的,直到认出眼前的人是朱南羡,才拍着翅膀从笼子里飞出来,歇在一旁的兵架上——或许时雏时得他相救,天生就对他亲近。 覃照林接过左谦递来的一杯水,缓了下心神,才将事端说起。 从八月朱昱深回京,到沈奚想将四殿下沉湖却被四王妃阻拦;从苏晋查岭南行商一案,到九月初二回府后不知去向突然失踪;又从十月小雪节,柳昀问斩兵部侍郎,苏晋的失踪变作畏罪出逃,到两日后,柳府的小厮阿留突然到苏府,让他领着阿福赶紧离京。 “大人不见了以后,俺日日找,夜夜找,拖了许多门路,连个蛛丝马迹都没打听到。其实阿留来找俺前,俺就知道京师的消息递不出去了,是金吾卫的姚指挥使说的。后来阿留来让俺带着阿福去寻它原来的主子,俺当时没想明白,随后才反应过来,这话该是俺家大人拖阿留带的。她一定还活着,只是被困住了,俺一个人救不出她,所以她让俺来找陛下您。” 朱南羡越听越怔然。 什么失踪,什么问斩,短短两月间发生这么多事,他竟一桩都没听说过。 这话若是旁人来说与他听,他真是半个字都不愿信。 可偏不巧,这话是覃照林说的,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生只守一个“忠”字,性情耿介,最不会欺人瞒人。 所以,若他所言是真,那阿雨真地出事了? 一旁的左谦与茅作峰听了覃照林的话也急了,追问道:“堂堂内阁辅臣失踪,兵部侍郎被问斩,沈大人呢?沈大人没从武昌府回来吗?” 覃照林也急着道:“消息都传不出去,沈大人咋回来!” 左谦道:“不对,我们前两日还接到苏大人的信呢,说一切都好,苏大人——” 朱南羡抬手一拦:“信是舒闻岚写的。” 他接到信是还觉得奇怪,苏晋是个谨慎的人,便是给他写信,落款只署“时雨”二字,也不知为何,到九月后,信的署名变成了“阿雨”,因这信是与沈奚催促他回京的密函前后脚来的,他还当她是盼着自己早日归呢。 心里像是被一个巨掌箍住,悬着,绞着,连气都喘不上来。 脑中翻飞的全是思绪,却是庞杂的,无章法的,浑翳而又惊乱。 他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扶着桌角,慢慢自案前坐下,等着这杂乱的思绪沉淀,可越是沉淀,越有两个字清晰入眼。 阿雨。 她在哪里?为何会被困住?她——还活着吗? 这个念头一生,那个箍住心的手蓦地松开,蓄积久时的血一下子冲入百骸,冲入脑海,将他整个人撞得目眩,他一挥掌,径自将案上的茶盏,墨宝,疆域图与水中丞通通拂落在地。 轰然的碎裂声霎时令帐内帐外的人跪倒在地。 然而,下一刻,他们等来的却不是龙颜震怒,而是异乎寻常的冷静。 “不对。”朱南羡道,“你是怎么出来的?” 见覃照林似是不解,他又问一次:“京师的消息既被封禁,连朕与青樾都接不到信函,你堂堂一个大活人,是怎么离开京师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3.二零二章 覃照林道:“俺初离开京师那几日, 遇到不少追兵,还有些形迹可疑, 打听俺去向的陌生人。苏大人教过俺,最危急的时候,任何人都不能轻信, 俺谁也不理, 只管往外走。直到出了应天府地界,遇上通政司的周大人, 他与俺一样,也是逃出来为陛下您报信的。俺俩作了个伴,一路互相掩护,这才到了青州。” 左谦道:“通政司的周萍?他人呢?” “在营外候着。”覃照林道,不等朱南羡吩咐,即刻掀帘出去唤人了。 不多时,周萍随覃照林一起进帐。 他已是而立之年,原本文质彬彬的脸上蓄两道长须, 平添三分官派。 参见完朱南羡,免了一套虚礼,径自说道:“禀陛下,京师的状况已十分不好了, 苏大人失踪前,曾命兵部何侍郎, 刑部吴郎中一起查安南的行商案, 至十月, 何侍郎反因行商案的罪名被处斩后,下官这里截获一封来自邛州的密函。 “安南的行商案其实是十殿下所犯,他这些年一直为四殿下效力,贩货得来的万万两白银,也由南至北,转给了四殿下。四殿下拿着这笔银子——”他微微一顿,咽了口唾沫,“拿着这笔银子买下了达丹境内的木彦三卫。” “你说什么?”茅作峰大怔,“木彦三卫如今是四殿下的?” “是。”周萍道,“且因三卫里,哈赤卫与木彦卫的首领夺权,四殿下三年前便派人联合忽拔卫的首领,予以镇压,如今几名首领的大权通通被卸去,这支十五万人的佣军,已完全属于四殿下。” 难怪阿雨来信说,安南贩货的行径在景元二十五年就停了,原来是军权到手,不用花银子了。 茅作峰听到这里,仍是一头雾水:“这十五万人既是四殿下的,怎么不招回北平?还派到邛州边境,差点分散了陛下的兵力——” 可此言出,左谦忽然一把握住他的胳膊,皱眉摇了摇头。 茅作峰愣了一下,顷刻回过味来:“他娘的,朱昱深要造反?!” 两步来到帐中,单膝跪下,请命道:“陛下,末将愿亲自带兵,杀入京师,缉讨反贼!” 朱南羡却没理他,看着周萍:“还有呢?” 周萍愣道:“还有什么?” 朱南羡的目光十分平静:“苏时雨在哪里?朱昱深与柳昀,要朕怎么做?” 左谦三人都愣了,覃照林忍不住解释:“陛下,周大人是与俺一起逃出来的,他也不知道俺家大人的下落。” 周萍连忙道:“是,陛下,臣知道的只有这些了。”他顿了一下,“哦,对了,臣将截获的密函也带来了。”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呈上,“请陛下过目。” 朱南羡站起身,来到他面前,看着他手里的信,并不接,只问了句:“不说实话是吗?” 他伸出手:“刀。” 茅作峰愣怔地将自己的佩刀递到了朱南羡手上。 朱南羡出手极快,握住刀柄的瞬间,已将刀刃架在了周萍脖子上。 “要封禁整个京师的消息,必要通过两个衙门,通政司与兵部,你身为左通政,在这样的关头,既然连如此机要的密函都有办法截获,为何无法在苏时雨出事当日,就传信知会沈青樾?只有一个解释,你不愿。” “苏时雨为人谨慎,唯独对她信任之人不设防,若无你将她的行事计划,往来书信的大致内容,查案的进程告知朱昱深与柳昀,令她防不胜防,想必她早就觉察出不对劲。” “你不是跟覃照林一起逃出来的,你是被朱昱深与柳昀遣来见朕,给朕带话的。” “但他们要你给朕带的话,一定会触怒朕,所以你不敢,编了个幌子来诓朕,是不是?!” 冰凉的刀锋抵着后颈,周萍骇得俯下身去:“陛下,臣当真冤枉,臣与时雨十年交情,怎么会拿她的安危来欺瞒陛下?” “你还知道你与她有十年交情!”朱南羡怒喝道。 随即声线一冷:“还不说吗?既不说,你这条命留着也无用了,朕亲手为你了结了吧?” 冰凉的刀锋偏离脖颈,似乎下一刻就要落下来。 “说c臣说。”周萍的额头磕在地上,“苏大人被幽禁在柳府。” “啥意思?”覃照林道,“你一直知道俺家大人在哪儿?” 他有些发懵:“你知道咋不去救她?” 又甩了甩头:“不是,她出事前你就知道四王爷跟姓柳的要对付她?你不帮她还伙同那群王八羔子一起害她?!你为啥——俺他娘的——” 覃照林说不下去,一把揪住周萍的襟领,握起拳头便揍了下去。 周萍一名书生,哪扛得住一身蛮力的武夫,两拳头便被揍倒在地,脸颊青紫肿了一大块,嘴角也渗出血来。 覃照林还要再打,却被左谦抬手一拦:“先让他把话说完。”然后揪起周萍的衣襟搡了一把,“还不快说!” “是c是。”周萍又重新趴着跪好,“陛下明鉴,臣的确是四殿下与柳大人派来的,他们,的确让臣带了一句话。” 他抬目觑了朱南羡一眼:“事情其实很简单,陛下若想救时雨,先称病,再回京,陛下独自先行,龙驾与大军后行。” 什么意思? 是要朱南羡先称病,随后独自一人回宫,回宫的消息暂不透露给任何人,等到朱昱深与柳昀觉得是时候了,再让大军拥着没有人的“龙驾”回应天府? 所以,这是要让朱南羡独自回宫去换苏晋的命? 称病是为了让晋安帝换命以后,理所当然地病逝? “老子砍了你这个王八蛋!” 茅作峰饶是只余一只胳膊,也再把持不住,腰间的刀给了朱南羡,转首便去拔左谦的佩剑,双目通红,简直要咬碎了牙。 朱南羡的声音却是冷静的:“若朕不回去呢?” “陛下知道的,”周萍的声音细如蚊呐,“时雨在他们手上。” 微顿了一下,又说,“四殿下还额外交代了一句——请陛下记得苏时雨的身份。” 是了,他纵是可以伏兵,可以诈敌,但他千防万防,防不住阿雨的身份——一句“身为女子跻身朝堂”便可令她被千刀万剐,更莫提她与“相祸”的瓜葛。 何况,她就在他们手上,他如何敢冒风险拿她的命去赌?他离她太远了,千万里之遥,比不过旁人伸手一刀。 “你——”朱南羡沉默片刻,“有什么信物吗?” 周萍点了一下头,从怀里取出九龙匕:“这是陛下赠给时雨的匕首,陛下知道的,这把匕首,她从不离身。” 其实也不是真地想讨要信物。 只不过还抱着一星希望罢了。 希望她还平安,希望——自己还有机会与她相守。 而当九龙匕上的游蟒狰狞入眼,朱南羡的目色彻彻底底的颓败下来。 他接过九龙匕,近乎叹息一般地笑了一声,带着一丝难过与悲切。 下一刻,却哑声开口:“你为什么要这么待她?她哪里对不起你么?” 周萍怔了些许时候,才意识到朱南羡是在问自己,忙道:“禀陛下,臣从来没想过要害时雨,这十年与她相交,皆出自真心,但臣乃举子出身,当年落榜后,走投无路,是得了十殿下相助,才得以入京师衙门任职。十殿下说了,日后只要帮他办些事就好,后来柳大人找到臣,不过是看些往来密函,臣以为没什么大不了,万没想到会害时雨如斯。臣原也不想,也仔细琢磨过能否救她,可她已经被幽禁,臣一来毫无把握,二来万若被十殿下发现,臣这十年仕途岂不尽毁?于是只好趁着四殿下与柳大人让臣离京之际,前来面见陛下,还请陛下看在臣与时雨十年交情的份上,饶臣一命。” “哦,所以你早受朱弈珩一干人等驱使,却不甘毁了这十年仕途,为虎作伥?你明明可以止损,却贪恋功名利禄,害了身边故友?” 朱南羡的声音冷寒彻骨:“你这样的人,也配提与苏时雨的十年交情?” “她待人真诚,只要交心的,堪称‘绝不辜负’,当年不过一名知事,为了晁清亦可豁出命去,她也与你交心,你呢?你就这么待她?!” 周萍磕头道:“陛下,臣知错了,真地知错了,陛下宅心仁厚,求陛下饶臣一命。” “宅心仁厚?”朱南羡冷笑一声,“既是入局之人,凭什么乞求对手怜悯?” “但朕不杀你。”他收了刀,递还给茅作峰,“因为朕怕脏了手里的兵刃。” 然后负手高喝:“来人,把周萍拖下去,军令处斩!” 两名守在帐外的侍卫将周萍拖走了,营帐内又安静下来。 先时排兵布阵的沙盘还在,但转瞬之间,风云格局变幻。 茅作峰道:“陛下,不如由末将与左将军领着十五万大军挥师进京,将朱昱深与——” 话没说完,却见朱南羡摇了摇头。 手里的九龙匕游蟒狰狞,似在掌中吐信,却带着温软的湿意,像在乍暖还寒的春拿手心去接檐头雨。 她身陷绝境,费尽心思让覃照林将京师的消息带给他,是想让他转行向南,调兵入京吗? 可是他,怎么可能扔下她不管? 朱南羡伸手抚上心口,那里藏着一枚玉。 一枚镂着“雨”字的玉佩。 他上战场,上朝堂,主持政务,与外敌厮杀,都小心珍藏,也是从不离身。 伸手探入襟领,将玉取出。 玉佩上,缠着一匝一匝红线,这是他被幽禁东宫时,一下一下绕上去的,他那时也在绝境,这曾是他唯一的希望。 红线千匝,如她一身绯袍弹劾奸佞于朝堂,也如她一袭嫁衣,与自己说要等着他归来一辈子再也不分开。 这抹明艳朱色,早就在他心里催开一簇烈火,要焚尽他一生一世了。 朱南羡沉默地转身,又回到案前坐下,将匕首搁在案上,然后自脖间猛地一拽,扯断了玉佩上红绳。 他轻轻将这枚镂着“雨”字的玉佩放在匕首旁边,哑声开口:“朕今日就回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4.二零三章 此为防盗章  柳朝明头也没抬, “嗯”了一声道:“这个光禄寺,是该查一查。” 赵衍一笑道:“得了, 你有数就好。” 杨知畏得了十三殿下的令,带着衙门一干大小官员撤到退思堂,却没敢歇着, 一边为苏晋看座, 一边命人煎药。 待药汤上来,又仔细盯着苏晋吃了, 小心翼翼地往外头指了指:“苏知事,这尊大佛,可是你请来的?” 苏晋方要起身回话,又被杨知畏摁住坐下:“行行行,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你甭说,是本官不该问。” 一旁的孙印德被折腾了一夜, 也指着外头道:“请神容易送神难,苏知事,就你请的这位主儿,保得住咱们则万事大吉, 倘若保不住?那完蛋了,咱们衙门是一个都别想跑, 全要跟着你连坐。” 杨知畏听了这话, 心里头“咯噔”一声, 忍不住道:“本官再瞧一眼去。” 这真是不瞧不知道,一瞧吓一跳。 杨知畏刚扒着府衙的门探出个头,腿肚子一打颤,径自又跪在门槛上了—— 他小小府尹奉公守法,平日里见到衔比他高的,权比他大的,恨不能打断自己的腿趴在地上迎来送往,今儿是招谁惹谁了,怎么连都察院的二当家都来找茬了? 赵衍借着火光,细细将刑部名录瞧了一遍,指着上头一处道:“正是这名苏姓知事。”然后又对跪在地上的两位道:“马少卿,陆员外,我都察院复审案子,有一紧要处需得核实,要即刻传苏知事进宫审讯,二位大人不会不卖都察院这份薄面吧?” 其他人哪敢再说甚么,只管磕头道:“赵大人尽管拿人。” 赵衍又转身朝朱南羡一揖:“十三殿下,那微臣这就押苏知事进宫了?” 他虽说是押人进宫,但来的时候,身后跟的是马车而不是囚车。 由此可见,都察院不会对苏晋怎样。 朱南羡看在眼里,却仍不放心,即便都察院不动刑讯,把人送进宫,甚么时候能送回来?若都察院审完,刑部又来要人该怎么办? 赵衍觑了眼朱十三的脸色,揖得更深了些,又道:“殿下放心,我都察院带走的人,一定由我都察院平安送回,绝不伤他一根寒毛。” 朱南羡也知道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他虽贵为嫡皇子,却没有审案拿人的权利,更何况眼前这一桩乃是滔天大案,倘若父皇追究起来,皇兄追究起来,该要怎么交代?他是不怕,可苏晋呢? 也只有移交都察院了。 朱南羡的双唇抿成一道薄线,半晌,才慢慢点了点头:“好,你把人带走。” 这一夜仿佛极深极长,朱南羡看着苏晋跟赵衍上了马车,看着马车在暗夜的街巷中渐行渐远,直到消失。 一种似曾相识的无力感近乎残忍地爬上他心头。 马少卿小心翼翼地过来跟他请示:“殿下,您看” 朱南羡一脚踹翻一旁的八仙椅:“都滚!该拿人拿人,别来烦本王!” 一众大小官员只好互打着哑谜,举着火把又把名录上所谓的要犯嫌犯点清排好。 朱南羡却在这无声川流的人潮中,颓然坐在了台阶上。 是了,这样的无力感,五年前他也经历过一回。 彼时朱南羡得了苏晋的对子,隔日便呈给了朱悯达。 朱悯达虽并不愿他的十三弟去西北卫所,但自己好歹是储君,秉着君无戏言的原则,只能批了请命书。 朱悯达说:“你既打定主意从武,皇兄也不拦你,但你好歹是皇子,等你从西北归来,我看是该找个人好好教你做学问。”顿了顿,又思量着问道:“你这个脾性,等闲之辈还教不了你,你心目中,可有甚么合适的人选?” 惯来缺心眼的朱十三头一回长了机灵,他道:“禀皇兄,皇兄看甚么人合适,甚么人便合适。” 朱悯达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甩袖走人了。 其实朱南羡知道,他皇兄若存心要查,自己跟苏晋讨教对联的事迟早穿帮。 但他又想了,朱悯达一向嘴硬心软,这事又算不得大错,他贵为太子,难不成还会为难一任小小翰林? 朱南羡没有猜错,但这事坏在坏在彼时的苏晋已得罪了吏部。 就在他将对子呈给朱悯达的当日,吏部已对苏晋动了私刑,然后给她安了个渎职的罪名呈书皇案。 等到内阁拟好咨文,发往各衙司,苏晋已生死不知了。 而朱南羡则是在咨文下来的三日后才晓得此事。 前来回禀的内侍说:“虽说是杖八十,但奴才听说,人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只剩了一口气。等通文下来,翰林还没说甚么,都察院的老御史先动了气,要帮着平反,折子都递到太子爷案头了,也不知道为甚么,殿下却说先放半日。也正是耽搁了这半日,人就让吏部送走了,听说都察院的柳御史驱车去追都没追上,老御史也气病了。” 朱南羡虽生在波云诡谲的深宫,但自小有长兄如父帮他挡开了外间的兵戈暗斗,有慈母如故皇后把他放在掌心里疼爱着,甚至连一向严酷苛刻的景元帝,对他都要比对旁的儿子多几分宽宥。 也因此,他一直活得十分单纯。 单纯得生出了一份近乎顽劣的执拗。 内侍的一番话下来,他只听明白了一处——老御史的折子递到案头,朱悯达却说先放半日, 朱南羡想,他或许知道为甚么耽搁了半日。 朱悯达早就知道是苏晋代他写了对子,所以他懒得看,随意放了半日。 也正因为这半日,苏晋被吏部送走了,生死不知。 朱南羡抓着雄威刀,一路不顾阻拦地冲到了吏部,脑子里还想不明白,明明几日前还如清风皓月一般的人,怎么转眼间就剩一口气了呢? 吏部的大小官员跪了一地,朱南羡沉声道:“姓曾的王八蛋,给本王滚出来!” 曾友谅一时间吓得躲在了桌案下,还忍不住瑟瑟发抖。 朱南羡何等耳清目明,当即一刀下去,桌子裂成了两半。 曾友谅扑跪在地,颤抖着告饶道:“十三殿下,微臣错了,求殿下饶命,求殿下饶命” 朱南羡没理,又一刀下去,鲜血迸溅而出,砍飞了一条胳膊。 却不是曾友谅的。 一旁扑出来一个小吏,帮他家尚书大人挡下了这一刀。 朱南羡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冷笑出声,抬起刀指着堂内哆哆嗦嗦跪着的人:“爱挡刀是吗?信不信来一个,本王杀一个?” 言讫,最后一刀下去。 刀尖就在离曾友谅鼻子一寸处被一旁伸出来的剑柄挡开,与之同时,身后传来一身暴喝:“混账东西,父皇还躺在病榻上,你就这么胡闹?!” 是朱悯达带着羽林卫到了。 朱悯达怒不可遏,指着朱南羡道:“来人,把这个孽障带回东宫!” 朱南羡跌跌撞撞地被一干羽林卫押回了东宫。 他记得,那是朱悯达第一回打他,亲自拿藤鞭一道一道地抽在他身上,每一鞭都下了重手。 大雨倾盆而下,朱南羡先时还觉得痛,可被这雨水一淋,仿佛又没知觉了,连带着没知觉的还有自己的腿。 朱悯达胳膊打得酸麻也不肯停手,还是太子妃看到,扑过去替朱南羡挨下一道长鞭,哭喊着道:“殿下,别打了,再打十三要没命了” 雨水如注,朱悯达收了手,深吸了一口气问:“十三,你可知错了?” 朱南羡仍跪得笔直,听到这句话,仿似刚从思绪里回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5.二零四章 此为防盗章  等闲让人看出自己身份, 恐怕要落个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她一整夜没睡踏实。 吃过药起了高热, 烧到云里雾里时,几乎以为自己要腾云驾雾羽化升仙了。 幸而那药草总算在四肢百骸弥散开来, 逐渐将一身沸腾的血安抚温凉, 像只有力的手,把她的魂魄从阴曹地府拽回来。 苏晋记得, 四年多前, 自己被吏部那群杀才乱棍杖打, 晕死在街边, 也是这么生死一线地挺过来的。所谓以下犯上,杖责八十, 那只是吏部对外的说辞。事实上他们动的是私刑,以为已将她打死了,随手扔到了死人堆里, 是她凭着一口气爬了出来。 也许是这一生注定要走在刀尖上, 所以上苍仁善, 让她生得格外皮糙肉厚,真是幸甚。 仕子闹事过后的半夜里, 整个京师上下都落了雨。 雨水滂沱如注, 却不像寻常阵雨急来急去,而是遮天蔽日地浇了两日, 昭昭然将暮春送走。 酷暑将至。 后一日, 京师上下果真变了天。 北方仕子与在朝的北臣联名上书, 恳请彻查科场舞弊一案。 折子递到皇案, 景元帝震怒,一命三司会审,理清闹事因果,挑唆从犯,涉事衙门,一律从重处置;二撤春闱主考,翰林掌院裘阁老一职,废除今春登科三甲的封授,令翰林上下十余学士重新审阅春闱答卷。 景元帝的处置,面儿上看是各打一百大板,南北两碗水端平。 可当日廷议,景元帝问众卿之见,户部侍郎沈奚不过试探着说了句“南北之差,大约误会”,便引得龙颜大怒,责令杖打三十。 沈奚的爹就是刑部尚书。 据说这三十杖,还是沈尚书他老人家亲自抡板子上的,大约想让他那光会耍花架子的儿子长个记性,实实在在下了狠手。 结果将沈奚腿打折了。 苏晋身上的伤刚好一些,能踱出房门在院里转悠的时候,周萍便将这朝中事一桩一件地说与她听。 说到沈奚,在廊檐下晒太阳的刘义褚就插嘴道:“同是重臣之后,这沈侍郎可比晏少詹事差得远了。单说揣摩圣意这一项,晏少詹事便雷打不动地站边北面儿,结果怎么着?龙颜非但大悦,还特命他主查科考一案。我看等这案子结了,少詹事不日就要升任詹事,升任各部侍郎尚书,升任太子少保,少师,这晏太傅府,就该改名儿喽。” 苏晋听他提起晏子言,心中一时郁郁。 她当日为保晏子萋安危,将玉印归还给了她。想来这晏子萋拿回玉印,便没理由再来衙门,跟她说晁清失踪当日的因果了。 她一身是伤,硬闯太傅府是不能够,小侯爷任暄也再没递策问来,否则还可以拿命犯险,再往宫里走一遭。 一旁的刘义褚看苏晋病怏怏的,又唠叨开来:“要我说,朝廷上下全是一帮白眼儿狼,仕子闹事这茬儿,你苏知事出生入死,该记一大功吧?眼下躺了几日,刚刚回魂儿,也就长平侯府的小侯爷来瞧过你两回。可你晓不晓得,上个月户部钱尚书上朝时也就打了一个喷嚏,那些个大尾巴狼提着千金药方,差点没将尚书府的门槛儿踩破了。” 苏晋一边听他扯淡,一边在心中忖度晁清的案子,没留神听出个柳暗花明来,不由问:“小侯爷来看过我?” 刘义褚点了点头,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就属他的心没黑透。” 周萍道:“已来过两回了,见你闩着门只顾睡,谁也不让进,就说过几日再来。” 苏晋刚想问任暄何时再来,前头便有一小厮来报,说长平侯府的小侯爷登门探病来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任暄并没有一副探病该有的样子。 起码眉间锁着的是忧思,不是关切。 一见到苏晋,便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道:“苏贤弟,为兄把银两给你备好了,你择日便离京罢?” 苏晋愣了愣,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来,问:“是出甚么事了?” 他们在偏厅说话,四下无人,可任暄听她这么问,仍站在窗前左右望了望,这才回过身低声道:“你先前不是帮宫中殿下代写策问么?叫人查出来了!” 苏晋素日与任暄并没瓜葛,方才看他愁云密布,便猜到是代答策问的事出了岔子。 她刚在生死路上走了一遭,眼下竟能比任暄更从容一些,问道:“是如何查出来的?已经立案了么?” 任暄道:“这倒还没有。”又一叹:“为兄也不瞒你了,你这题策问,为十七殿下答的。十七殿下你也晓得,出了名的不学无术,为兄也是防着这一点,还特意帮你将取辞措字改得生嫩许多。立论虽深刻,但皇子太孙身边人才济济,权当是十七殿下向人请教了道理,翰林那老几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算了。坏就坏在晏子言。” 苏晋听到这里,心中疑窦丛生,晏子言虽曾为翰林侍读,而今却是詹事府少詹事,十七殿下的策论怎么会落到他手上?若说他刻意针对自己便罢了,可此事甚是机密,他怎么偏偏知道这策论是自己代写的呢? 任暄看她面露疑惑,便续道:“当今太子有两个胞弟,一个十三,一个十七,这你知道。你因玉印一事,跟晏子言有些龃龉。他也因这事,不知怎地就将你记上了,还特意找了你当初写得‘清帛钞’来给太子殿下看。 “当日也是巧了,十七殿下刚好就在东宫,看了你的‘清帛钞’,就说这字他见过。你说你一个知事,跟十七殿下八竿子打不着,他怎么会见过你的字?晏子言是个黄鼠狼精转世的,当即就猜到了因由,把十七殿下近来的策论找出来,太子殿下看过大怒,十七殿下便将实情说出来了,两日前,晏子言还特地上我府上,将你的策论原本取走了。” 苏晋愣了一愣,不禁想问任暄为何还将原本留着,难道不应当事后立时烧了么? 可她转而一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身之道,适时给自己留条后路,似乎并没甚么不对。 虽然这代价是旁人的命。 任暄看苏晋的神色变得寡淡起来,一时懊悔道:“苏贤弟,这事是为兄的错,是为兄不够慎重。可当务之急,是你能越快离开京师越好。你可知道半年前,那名帮十四殿下代答策问的司晨,是被人活活打死的?前几日,刑部沈尚书要传你进宫问话,幸好柳御史替你拦了拦,说你重伤未愈,让你歇上几日。依为兄看,反正这满朝上下,也没谁敢不卖左都御史的情面,眼下他在你身前挡着,你还是刀枪不入的,不如趁这个当口,远走高飞算了。” 任暄嘴上这么说,心里实则不想让苏晋逃的。 苏晋一介书生,便是逃,又如何能逃出十万亲军的天罗地网?加之这一两年来,锦衣卫有复起之势,若太子一怒之下,请旨让镇抚司的人出马,苏晋下了诏狱,还不得把甚么都吐出来? 所以他一通大论,先是提到了朱十三,再是提到了柳朝明。 十三殿下一直看重苏晋,他是知道的,而这半月看下来,就连柳朝明这一位铁面御史,也对苏晋诸多宽宥,大约有赏识之意。 倘若苏晋真地惜命,便不该逃,该立刻去找这二位金身菩萨保驾护航。 任暄晓得苏晋一身倔骨头,这话倘若直说,怕会激得她当下立牌坊等死。 就看她能不能闻弦音而知雅意了。 苏晋想了想问道:“你不是说还未曾立案么?刑部传我进宫做甚么?” 任暄道:“刑部是为仕子闹事传你的,想问问当日的情形。眼下这不是三司会审么,柳大人这才与沈尚书打的招呼。虽说当日没甚么端倪,但晏子言将你策论拿走,必然是想上递刑部的,想必刑部如今已晓得你这茬了。” 任暄说完,仔细去瞧苏晋脸色,想在她的眉梢眼底找答案。 却没料到苏晋心里却想着另一桩事。 她早先还在郁结自己将玉印还给晏子萋,晁清的案子虽有了线索,但却断了门路。 眼下刑部传她,正是良机,若代写策论的案子能引来晏子言当面对质,她便可当着柳朝明,沈拓的面将晁清的案子捅破。 再不怕无人肯受理贡士失踪的案子了。 这人世一重山一重水,越往上走,人命便越轻贱起来。 新君立国,标榜了几十年的仁政爱民,不过是幌子,接近权势中心,连寻个人都得大费周章百转千回,若黎民是拼了命才苟活,还谈甚么仁爱。 苏晋心底泛起一丝悲凉,却又如在暗夜之中看到一丝熹光,总算不是走投无路。 反正命只有一条,为晁清的案子,已然搭进去过一回,何妨再搭一回? 她送走了任暄,问周萍讨了刑部的手谕,立时往宫里去了。 她唇上没有一丝血色,柳朝明又看她一眼,沉默不语地斟了杯茶递给她。 茶味在舌尖漫开,带有一丝苦涩,竟是专以白芍烹成的药茶。 风有些寒凉,柳朝明将角窗掩上,回身看苏晋依旧端端坐着,以为她仍未安心,便道:“半个时辰前,内阁再拟咨文,上书裘阁老与晏子言十大罪状,将刑期提到两日后,且令各部自查,有牵连者,从重惩处。” 言外之意,时下人人自危,没人想得起你,且安心歇着。 景元帝早年屠戮成性,此事既已论罪,该当尘埃落定。 苏晋听了这话,却问:“柳大人,这案子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6.二零五章 此为防盗章  苏晋看周萍一眼, 提点道:“谨言慎行, 言多必失。” 周萍没能领会她的深意, 回道:“也没甚么,早前我遇上户部的沈侍郎,他穿了一身便服, 与我说他是都察院打杂的, 害我违反了纲纪, 险些犯了个不敬之罪,还好左都御史大人慧眼如炬,明辨是非, 并未曾跟我计较。” 说着, 又打量了朱南羡一眼, 续道:“方才我甫一见南校尉,看您气度威仪,丰神俊朗, 像是个皇亲国戚似的,以为你们宫里的人都有这穿便服诓人的恶习, 原来竟是个校尉,当真失礼失礼。” 朱南羡道:“周兄弟,客气客气。” 苏晋又看周萍一眼, 说:“旁人是吃一堑长一智,你是吃一堑短一智。” 周萍又没能领会这句话的深意, 责备道:“你还说我, 我倒是要说说你。你平日与人结交, 应当慎重些,像是南校尉这样的就很好,可换了沈侍郎这样的,那便万万结交不起。更莫说当日的十三殿下,他一来,我们衙门上上下下头都磕破了,也仅仅只能觐见殿下的靴面儿。杨大人隔日膝头疼得走不了路,还说等你回来要提点你,可不能再将十三殿下往府衙里招了,咱们府衙小,供不起这位金身菩萨,你可记住了么?” 苏晋最后看周萍一眼,觉得他已无可救药,决定不再搭理他。 倒是朱南羡被这番话说得好不尴尬,只好郑重其事地代答:“嗯,已记住了。” 三人并行着出了宫,张罗了马车往京师衙门而去。 刘义褚已在府衙门口等着了,见回来的是三个人,其中一位不认识的还有些眼熟,便捧着茶上前招呼:“这位是?” 周萍道:“这位是南霭南兄弟,金吾卫的校尉,为人十分和善。” 刘义褚点了一下头,一边将朱南羡往府里引了,一边问苏晋:“你在宫里,可有打听到元喆的消息?” 苏晋步子一顿,垂眸道:“下了诏狱,没能撑过去。” 身旁的三个人都愣住了,刘义褚问:“怎么死的?” 苏晋微一犹疑,道:“自尽。”又添了一句:“咬舌自尽。” 廊檐在偏堂外打下一片暗影,刘义褚站在檐下,往堂内望了望,苏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里头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佝偻着背脊,满脸皱纹大约已过花甲之年,看他几人走近,立时从座椅上起身,且喜且畏地看着他们。 周萍道:“这这怎么开得了口?” 苏晋咬了咬唇,斩钉截铁地说:“暂且不提。”迈步跨进了偏堂内。 周萍一愣,一时没叫住她,只好转头问朱南羡:“南校尉,你是宫里头的,你听说过这事吗?元喆他,怎么自尽了呢?” 朱南羡愣怔地看着苏晋的背影。 许元喆他知道,当日苏晋拼命从如潮的人群里救出来的探花郎。 是啊,好不容易救出来,怎么就死了呢? 他略一思索,没答周萍的话,也跟着苏晋进了偏堂。 老妪一见苏晋,颤巍巍走近几步问道:“是苏大人?”便要跪下与她行礼。 苏晋连忙扶住她,道:“阿婆不必多礼。”想了一想,又垂眸道,“阿婆,元喆一直视我为兄,他的阿婆便是我的阿婆,您还是叫我的字,唤一声时雨罢。” 老妪道:“这不行,大人便是大人,是青天老爷,可不能没分寸了。”却一顿,一时满目企盼地望着苏晋,切切道:“苏大人,草民听周大人说,元喆被叫去宫里,听说是皇上要封他做大官了,您知道他啥时候能出来么?” 苏晋避开她的目光,低声道:“皇上委以重任,大约还有几日吧。”余光里看到老妪手里还抱着行囊,便问,“阿婆可找到落脚之处了?” 老妪窘迫道:“草民昨日才到应天府,本来想去贡士所打听,谁知那处里里外外围着官兵,草民不敢去,这才来劳烦苏大人问问元喆的下落。”她想了想,又连忙道,“苏大人不用担心,元喆既然过几日要回来,草民就在离宫门近一些的地方歇歇脚,他几时出来都不要紧,草民就想着能早一些见到他就好。” 苏晋的心里像堵了一块巨石,唇边却牵起一枚淡笑:“这怎么好,等元喆出来,可要怪我这个做兄长的招待不周了。”说着,拿过老妪手里的行囊道,“阿婆便在我衙门的处所歇脚,我这几日刚好有事务缠身,若能进宫,说不定还能帮您催催元喆。” 说着,一边扶起老妪,往偏堂后方的处所走去,推开自己的房门,又笑道:“阿婆千万别觉得打扰了我,我听元喆说阿婆您会纳鞋垫,我脚上这双不合适,阿婆您一定为元喆纳了不少,能顺带着给我一双便好。” 老妪眉间一喜,道:“行行,苏大人您真是好人。”又仔细看了眼苏晋的脚,说道,“大人您的脚比元喆小一些,他的您怕是穿不了,草民重新给您纳一双好的。” 苏晋点了一下头,合上门退出来,迎面撞上一直跟在她身后的朱南羡。 朱南羡看了眼她握紧成拳的手,一时不知当说甚么,只问:“苏晋,是不是我父皇” 苏晋猛地抬头看他,双眸灼灼似火。 可这火光只一瞬便熄灭了,苏晋移开目光,摇头道:“与殿下无关,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朱南羡默了一默,又问:“你不告诉她,是不是想先还许元喆一个清白?” 苏晋没有说话。 朱南羡看着她,忽然抓住她的手,将一块冰冷的物事放入她手心。 苏晋低头一看,竟是一块白无瑕的美玉。 朱南羡道:“这是张奎搁在刑部大牢墙缝里的玉,我亲自去找的。”然后他顿了一顿,又说,“苏时雨,你不必担心,这一两日我已琢磨过了,入仕的原因,你不说,本王便不问。你今后若想做甚么,你去做,本王便帮你。本王只希望你能明白你不是独自一个人。” 柳朝明一边翻看卷宗,一边听钱三儿禀报追查苏晋当日被下毒的结果,面无表情道:“这么说,除了一点蛛丝马迹,你这两日甚么都没查到?” 钱三儿道:“大人可错怪下官了。除了这点蛛丝马迹,下官倒还查出了一桩怪事。” 柳朝明自案宗里抬起眼。 “柳大人,十三殿下当日既然肯跳云集河救苏知事,按说他应当也是对这案子十分上心的,难道不应当也查一查么?可您猜怎么着,他非但没紧着追查这桩事,反而却打发走了两个承天门守卫,下官去问,居然恰好是当日跟着他跳河的两个,您说怪不怪?” 柳朝明道:“打发去哪儿了?” 钱三儿道:“居然是直接送去西北卫所了。”一顿,又道,“柳大人,您怎么看这事儿,下官怎么觉得这事儿里头裹着点东西呢?” 柳朝明眉头微微一蹙,忽然想起沈奚那句——“你平时的心思都用在揣摩事务上,揣摩人还是揣摩得太少了”,当即道:“你去问宫前殿的内侍宫女,当日十三殿下将苏晋带过去后,究竟发生过甚么。” 她一整夜没睡踏实。 吃过药起了高热,烧到云里雾里时,几乎以为自己要腾云驾雾羽化升仙了。 幸而那药草总算在四肢百骸弥散开来,逐渐将一身沸腾的血安抚温凉,像只有力的手,把她的魂魄从阴曹地府拽回来。 苏晋记得,四年多前,自己被吏部那群杀才乱棍杖打,晕死在街边,也是这么生死一线地挺过来的。所谓以下犯上,杖责八十,那只是吏部对外的说辞。事实上他们动的是私刑,以为已将她打死了,随手扔到了死人堆里,是她凭着一口气爬了出来。 也许是这一生注定要走在刀尖上,所以上苍仁善,让她生得格外皮糙肉厚,真是幸甚。 仕子闹事过后的半夜里,整个京师上下都落了雨。 雨水滂沱如注,却不像寻常阵雨急来急去,而是遮天蔽日地浇了两日,昭昭然将暮春送走。 酷暑将至。 后一日,京师上下果真变了天。 北方仕子与在朝的北臣联名上书,恳请彻查科场舞弊一案。 折子递到皇案,景元帝震怒,一命三司会审,理清闹事因果,挑唆从犯,涉事衙门,一律从重处置;二撤春闱主考,翰林掌院裘阁老一职,废除今春登科三甲的封授,令翰林上下十余学士重新审阅春闱答卷。 景元帝的处置,面儿上看是各打一百大板,南北两碗水端平。 可当日廷议,景元帝问众卿之见,户部侍郎沈奚不过试探着说了句“南北之差,大约误会”,便引得龙颜大怒,责令杖打三十。 沈奚的爹就是刑部尚书。 据说这三十杖,还是沈尚书他老人家亲自抡板子上的,大约想让他那光会耍花架子的儿子长个记性,实实在在下了狠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7.二零六章 此为防盗章 苏晋一路冒雨疾行, 过了朱雀桥,眼看大理寺就在跟前, 却有人先她一步, 在官署外落轿。 四方八抬大轿, 落轿的大员一身墨色便服, 身旁有人为他举伞, 眉眼瞧不真切, 不言不语的样子倒是凛然有度。下了轿, 脚下步子一顿,朝雨幕这头看来。 苏晋愣了一愣, 这才隔着雨帘子向他见礼。 这是个多事之春, 漕运案, 兵库藏尸案数案并发,大理寺卿忙得焦头烂额,成日里将脑袋系在裤腰头上过日子,是以署外衙役见了苏晋的名帖, 不过京师衙门一名区区知事, 就道:“大人正在议事,烦请官人稍等。”也没将人往署衙里请。 苏晋也不是非等不可,将文书往上头一递也算交差。 但这名失踪的贡士与她是仁义之交, 四年多前,她被逐出翰林, 若非这位贡士帮衬, 只怕举步维艰。 雨势急一阵缓一阵, 廊檐下紧紧挨挨站了一排躲雨的人,看官袍的纹样,与苏晋一样,都是被打发来候着的芝麻官。 苏晋正想着是否要与他们挤挤,头顶一方天地潇潇雨歇,回身一看,也不知哪里来了个活菩萨为她举着伞,一身随侍着装,眉目生得十分齐整,说了句:“官人仔细凉着。”将伞往她手里一塞,径自又往衙里去了。 伞面是天青色的,通体一派肃然,大理寺的衙差已先一步寻着这伞的贵气将她往署里请了,苏晋这才想起,这尊贵伞是方才那位落轿大人用的。 也是奇了,这世道,伞的脸比人的脸好用。 见到大理寺卿,苏晋俯首行礼:“下官苏晋,见过张大人。” 张石山是识得苏晋的。 他出身翰林,去年才被调来大理寺。当年苏晋二甲登科,还在翰林院跟他修过一阵《列子传》,可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而今再见后生,昔年一身锐气尽敛,张石山心中惋惜,言语上不由温和几分,指着一张八仙椅道:“坐下说话。” 苏晋依言坐下,这才注意那位落轿大人正于座上另一侧闲饮茶。她少小识人颇多,眼前这一位模样虽挑不出瑕疵,然眼底云遮雾绕,不知藏着什么。 苏晋想起一个句子来,晓开一朵烟波上。 张石山道:“你托刘寺丞递来的文书我已看了。晁清的案子你且宽心,好歹是朝廷的贡士,我再拟一份公文交与礼部,务必将人找到。” 艰屯之年,三法司遇到棘手案子无不往外推的,大理寺肯接手已是天大的情面,可等到礼部审完公文,着手找人又是什么时候?读书人一辈子盼着金榜题名,后日即是殿试,晁清等不起的。 苏晋想到这里,道:“不瞒大人,此事京师衙门也查了,晁清这几日都在处所用功,并无可疑之处。只失踪当日,太傅府三公子的来找过他,像是有过争执,之后人才不见得。” 太傅府三公子晏子言,当今太子的侍读,时已升任詹事府少詹事。张石山问:“如何证实是少詹事?” 苏晋道:“手持一枚晏家玉印,贡士处所的武卫验过的。” 张石山为难起来,此事与晏三有关,他要如何管,难不成拿着一枚玉印去太傅府拿人么?得罪太傅便罢了,得罪了东宫,吃不了兜着走的。 张石山一时无言,隔着窗隙去看乌沉沉的天色,春雨扰人,淅淅沥沥浇得人心头烦闷。 倒是座上那位落轿大人悠悠开了口:“晏子言来过,后来又走了么?” “走了。” “走的时候,晁清人还在?” “还在。” 那一位端着一盏茶,平静地看着苏晋:“既如此,倒不像干晏子言甚么事。京师衙门不愿接这烫手山芋,所以你来大理寺,请张大人看在往日情面,拿着区区一面之辞去审少詹事?” 苏晋被这话一堵,半晌才吐出一个“是”,双膝落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响头,“请张大人帮学生一回。” 到底是读书人,满腹诗书读到骨子里,尽化作清傲。都说膝下有黄金,若不是为了故友,一辈子也不要求人的。 张石山看她这副样子,心中已是动容,方要起身去扶,却被一旁伸来的手拦了拦。落轿大人端着茶,慢慢踱到苏晋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本官同你说几句实在话,你听好。” “今年开岁不顺,什么世道你心中该有数。莫说是丢了一个人,哪怕死了人,烧了几座庙,只要天下大致太平,能揭过去就揭过去了。为官当有为官者方圆,跟大理寺讲情面买卖,且先看自己身份。” 夜里,苏晋回到应天府衙的处所,坐在榻上发呆。 邻屋的周通判看到了,问:“那位张大人将你回绝了罢?”又摇头叹道:“我劝过你,这些当官的老不修,活似臭茅坑里的石头,一则迂腐,二则嗜‘蝇’,你何必自取其辱。” 周通判字皋言,单名一个萍字,当年春闱落第,凭着举子身份入的京师衙门。苏晋转头看他一眼,忽道:“皋言,朝廷里年不及而立,且是三品往上的大员,你识得几个?” 周萍吓了一跳:“年纪轻轻就官拜高品?”又沉吟说,“不过自景元帝广纳贤能,这样的朝官不至六七,亦有三四。” 苏晋默不作声,在案几上抹平一张纸,沾水研磨。笔落纸上,须臾便勾勒出一幅人像。周萍锁眉看着,竟慢慢看痴了,那纸上人长得极好,一双眉眼仿佛本就为山水墨色染就而成。 苏晋搁下笔,问:“这个人,你识得否?” 周萍道:“虽说三品以上的朝官有好几个,可这等样貌,这等气度的,若不是户部侍郎沈奚,那便非新上任的正二品左都御史柳朝明柳大人莫属了。” 苏晋沉默了一下,声音轻飘飘的:“我猜也是。” 大理寺这条道儿,是彻底被堵死了。苏晋躺倒在榻上,想起四年多前,她被乱棍加身,昏死在路边。只有晁清来寻她。风雨连天,泥浆沾了他的白衣袖子,他将她架在背上,索性连伞也扔了。苏晋浑浑噩噩间说了声谢,晁清脚步一顿,闷声回了句:“你我之间,不提谢字。” 受恩于危难,结草衔环以为报。 周萍方起身就听见叩门声。天未明,苏晋站在屋外,眼底乌青,大约是辗转思量了一整夜:“小侯爷的密帖呢?拿来给我。” 周萍原还困顿着,听了这话,陡然一惊:“你疯了?” 苏晋不言语,径自从一方红木匣子里将密帖取出,帖子左下角有一镂空紫荆花样,里头还写着一道策问。 这样的信帖面上瞧着没甚么,里头却大有文章——当今圣上以文治国,每月命各翰林院士分发策问,令诸皇子作答,时限三日,答出无赏,答不出却有罚。收到这样的密帖,大约是哪位殿下躲懒,找下头的人代答。 宫中规矩严苛,虽说密帖经手之人甚少,但若铁了心要查,也不是查不出的。半年前,钦天监一名司晨就因帮十四殿下代拟了一道策论被活活打死。 苏晋将桌上一杯冷茶泼到砚台里,碾墨铺纸,落笔就答。周萍在一旁看得触目惊心,连忙将门掩上,跟过来问:“昨日我要烧这密帖,你拦着不让,心里就有这打算了?” 苏晋“嗯”了一声。 周萍急忙道:“你找死么?知而慎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苏晋淡淡道:“危墙虽险,尚有一线生机,总好过屈身求人。” 周萍要再劝,外头有人催他上值。匆忙洗了把脸,走到门前,回头看苏晋仍旧一副笔走如飞慷慨赴死的形容,只好叮嘱:“你要找晁清,我替你想辙,你莫要冲动,切记三思而后行。” 苏晋没抬眼,回了句:“记得帮我画卯。” 策问论的是中兴之本,苏晋答罢,收拾好笔墨出门。外头又在落雨,雨丝如断线,细且密,她回屋取蓑衣,想了一想,又取了那柄天青色油纸伞。这是柳朝明的伞。苏晋想,此一行,若能撞见柳朝明,便将这伞归还了。 周萍说三思而行,她不是没有听进去。可有甚么办法呢?她实在不愿欠旁人什么,点滴之恩,便要涌泉相报,而晁清相扶相持之恩,竟要以命相搏了。她这一生注定艰险,长此以往,还是与旁人少些瓜葛才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8.二零七章 风雪中夜歇止, 到了翌日天明, 又扑簌簌落下。 刑部大牢靠里的一间牢房内,一盆炭火哔啵燃着,烈烈火光将砖壁映得通红。 这是昨夜太医院的掌院使为防苏晋受寒染病, 命人抬进来的,用的还是上好的银炭,连烟子都很轻,可惜不大顶用, 大牢的阴冷是经年累月积攒起来的, 一盆炭火实是杯水车薪。 苏晋裹着被衾, 也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的。 恍惚中, 又看到那个站在东栏台上,罩着一袭墨色斗篷的身影。 她踏着雪,一步一步朝他走近, 忽然来了一阵风, 掀开他的兜帽。 眼底湖光山色,双眸灿若星辰。 分明——分明就是他。 朱南羡沉默地看着苏晋, 然后对着她笑,唤她:“阿雨。” 他这么一笑,仿佛有大片春光肆意洒落, 简直飞扬潇洒极了。 苏晋想应他,可又怕这是一场梦, 一旦出声, 他就要不见。 于是她只好轻轻地点一下头, 小心翼翼地涉雪而行。 四周的风更大了,盘旋着,呼啸着,裹挟着眼前灼眼的日光,盛烈得像要化作火海。 雪粒子在足下碎裂,一声一声惊心动魄。 苏晋再抬头,朱南羡的身影已溶在火海里,一星一点散去,变成再也无法拥揽的尘埃。 刑部的大牢是不见光的,醒来后,也不知是什么时辰。 大约是受了寒,浑身上下滚烫如火,迷迷糊糊中,只记得狱卒头子来送过两回膳,每回都唤她,但她不想应。 也不知过了多久,牢门的铁锁又“喀嚓”一声轻响,这回来的不只一人,大约是狱卒头子见她只睡不醒,去刑部请了余主事,余主事还带来一名医正。 “苏大人,您已睡了一日夜了,起来用膳吧。” 片刻,余主事的声音隔着方桌传来。 苏晋仍不应。 她不应他们就没办法,上头早打了招呼,除了太医院的掌院使,任何人都不得贴身照顾苏大人,可巧,今日宫中出了惊天的大事,别说掌院使了,各部各寺的要员都脱不开身。 余主事与医正无奈,又怕苏晋醒来后有吩咐,不敢走远了,只好先将搁在食盒里的膳食与药汤一样一样取出来,等待会儿再唤苏大人。 人一静下来,心里便浮起重重事。 尤其在这乾坤变天的风雪夜里,不倾吐一句简直要闷出病来。 余主事回头看了眼苏晋,见她像是在熟睡,压低声音道:“林大人,您方才是从明华宫过来的,那里真烧得那么严重么?” 林姓医正听了这话,沉了口气:“听说是长明灯的灯油点着的火,一直扑不灭,寅时又起了风,火借风势,风助火威,一下将整个明华内外宫烧得精光。若不是陛下夜里下令,说睡不着,命守在内宫外的侍婢侍卫全都撤走,不知要死多少人。饶是如此,早前被柳大人吩咐去救驾的侍卫哎,这药汤烫,当心洒了。” 林医正话说到一半,接过余主事手里的药碗,轻放在桌上。 药是刚煎好的,从食盒里取出来,氤氲的药雾铺洒人一脸,他二人背对着卧榻,都没瞧见苏晋听到他们的话后,陡然睁开双眼。 余主事又问:“那咱们的陛下,竟真的这样没了么?” “可不是。”林医正道,“说来真是痛心至极,陛下为守西北征战两年,好不容易得胜归来,虽说负伤染了病,好歹一直没停药,他在病中,一怕耽搁朝政,二思及自己无子嗣,倒是把诏书先写好了,但写好亦不是立刻要用,谁能料到这一把火” 他说到这里,兀自一顿,忽地将声音压得更低:“明华宫走水的时候,我去得早,但柳大人已经在了,听里头一名小火者说,柳大人是火势刚起未起时,突然带着人来的,说要询问陛下宫里灯油的事。是以有人暗中揣测,说这火若非是晋安帝自己放的,大约就是柳大人” “林大人慎言!”不等林医正将话说完,余主事慌忙打断,“四殿下是痴人,陛下的诏书上可是指明了让柳大人摄政。摄政大人的闲话,可是你我能随意苏大人?苏大人,您c您睡醒了?” 余主事一边为林医正提着醒,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四下望去,一回头,就瞧见了已自卧榻上翻身坐起的苏晋。 牢房晦暗,烛火又被他二人遮去大半光,卧榻陷在阴影里,饶是如此,依然能辨出苏晋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 余主事与林医正对视一眼,举着烛台走近些许:“苏大人,您——是何时醒的?” 苏晋垂下眸,慢慢地将颤抖的指尖收进袖笼子里,答道:“刚醒,觉得冷。” 确实像是受了寒,连声音都艰涩沙哑。 昨日太医院的掌院使还叮嘱,苏大人虽关在牢里,毕竟不是寻常犯人,她身子弱,要仔细伺候,不能叫她受寒染疾。 余主事忙道:“下官这就去吩咐狱卒添两盆碳火,再备绒氅与厚衾。” 他走后,林医正又细瞧了瞧苏晋的脸色,只见她双颊苍白不堪,唇角发青,不仅没血色,连双眸都失了神采。 “苏大人,您一日未用膳,大约还染了风寒,先将药汤吃了,下官为您诊一诊脉。” “好。”过了半晌,苏晋才木然应了一声。 下了榻,双脚在落在地面微一颤,险些站不稳,所幸因她手足有冻伤,镣铐早已卸去了。 慢慢走到桌前,看了眼洞开的牢门——方才余主事走得匆忙,没锁上。 她伸手端起药汤,也不顾烫,仰头一口饮尽,然后道:“我不喜药味,想吃茶清口。”又添了句,“热茶。” 牢房桌上的茶早已凉了。 “是,下官这就命人斟壶热茶来。” 林医正方走到牢门口,苏晋忽然三两步跟上去,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往一旁一推,趁着他栽倒的当口,往牢外疾奔出去。 刑部大牢甬道深长,每隔一段都有看守的狱卒,苏晋只管埋头快步往前走,但凡有人敢伸手拦她,无不被她挥臂挡开,厉喝一声:“滚。” 也没奈何,人送进来时,明令不许伤一分一毫,更莫提她原就是刑部尚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辅臣,阖宫上下谁不认识,至少在刑部,谁也不敢往死里拦。 很快出了大牢,出了六部。 原来外间世界也并不比大牢里光亮多少,早已入夜,深宫一片落雪茫茫。 有犯人从刑部牢里跑出来,六部不是无人看见,但即便看见了,亦只敢跟着,反倒惹起一片喧嚣。 尖刺的风灌入耳,如利刃一般割向面颊,苏晋踩着雪,只管跌跌撞撞地往明华宫的方向奔去。 心中空荡荡一片荒芜,什么都不敢想,亦无法去想。 深痛之间只觉得悔,悔自己昨日为何轻易放弃,好歹认清那个罩着黑袍的身影究竟是不是他。 六部的喧嚣惹得奉天门楼上也亮起一盏一盏灯火。 须臾,数名亲军卫自奉天门鱼贯而出。 饶是苏晋是尚未革职的刑部尚书,但她身着囚服,有罪名在身,没有传召,便没有资格再踏入奉天门。 六部的人不敢管,亲军卫有重责在身,不能不管。 正这时,一个身着墨绒大氅,清寒无比的身影亦出现在奉天门。 乱了套的广袤院台在看见柳朝明的瞬间静了一瞬,人人敬畏,仿佛他才是这深宫的无上主宰。 除了失了心发了疯,只拼命往明华宫的奔去的苏晋。 夜色里,也不知谁道了句:“摄政大人到了,快将苏大人拦下!” 两名离得近的亲军卫举起长矛,以矛身做棍,朝苏晋的腿弯打去。 腿上本来就有冻伤,又沾着冰冷的雪,再被这么一打,整个人如飘零的枯叶,一下栽倒在雪地里。 天地只有风雪声声。 柳朝明竟也一时愣住。 可下一刻,他又看到那个纤瘦的身影忽然撑着雪,慢慢爬起,她咬着牙,目色空茫却坚定,摇晃着又站起来,跌跌撞撞地仍是要往明华宫而去。 两名亲军卫见拦不住,顷刻举矛,要再下一杖。 柳朝明心头一震:“去拦住他们。” 跟在近旁的侍卫立时应道:“是!” 然而已来不及阻止这一杖了。 苏晋再一次栽倒,有血从她的腿下渗出来,淌在皓然白雪之上,一片触目惊心。 柳朝明眼底的光都熄灭,复又亮起,却是连月光都照不透的沉沉深墨。 片刻,他才抬步,慢慢往苏晋走去。 才发现她其实并没有昏晕过去,只是再站不起来了,还在用手扒着雪,一寸一寸试图往前挪。 似乎觉察到有人来了,她唇角一开一合,断断续续地像在说什么。 风雪声真吵啊。 柳朝明仔细听,才辨出她来回不过说着一句话,带着恳求的语气:“求求你,让我去见他,让我去见他” 跟在近旁的是礼部的罗松堂,浸淫朝堂数十年,何曾见过一身傲骨的苏尚书如此卑颜屈膝。 他实在受不住,蹲下身,轻声劝慰:“时雨节哀,陛下他已经宾天了。” 有一瞬间,苏晋整个人仿佛定住一般,一动不动。 片刻后,她茫茫然抬头。 借着门楼明灭的灯火,才发现这素白世界原不是为雪苍茫,还有帝王驾崩后,因国丧洒下的漫天缟素。 夜风刺骨,双颊冰凉得要结霜。 眼眶却是烫的,水光模糊了视野,泪忽然止不住,一滴一滴滚落。 胸腔似乎被什么梗住了,苏晋喘不上气,只得发出一声又一声悲鸣。 可这样的悲鸣亦不能缓解这噬心噬骨之痛。 这是柳昀第二回看见苏时雨落泪,却与上一回的安静无声不同。 她一个人趴在雪地里,哭得撕心裂肺,像漂泊半生,终失皈依之所,于是只好做回那个从蜀中故居逃出来,无家可归的小姑娘。 风灯火光将雪片映得烈焰灼灼。 柳朝明半跪下身,慢慢伸出手,想要扶她。 她视无所见,只顾摸索着,探入袖口。 一丝灼芒自她袖间一闪,在他还没辨清那是什么时,已迅速自她手腕拦去。 苏晋举簪刺向脖间的动作极为决绝,以至于金簪虽被柳朝明打落,锋利的簪头却在他手背处割开一道深长的口子。 簪子混着她指尖的血,他留下的血,坠在雪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9.二零八章 此为防盗章 当时景元帝染了时疾, 一切大小事务皆由朱悯达代为批红。 朱南羡的折子递到皇案便被朱悯达扔回来, 斥责了一句“尽逞莽夫之勇”,令他闭门思过七日。 那时的朱南羡还有个撞破南墙都不肯回头的性子。 他默不作声地将折子收了,回到宫里, 非但闭了门,还拒了水食,连着五日滴米未尽,直到朱悯达命人将门撞开, 看到这个半死不活唇角干裂还仿佛得胜一般咧嘴冲自己一笑的胞弟。 朱悯达恨不能把他一脚踹死。 到底是跟在身边长大的, 朱悯达知道老十三吃软不吃硬, 随后又想了一个辙, 动之以情地劝了一番,大意是:“不是皇兄我不让你去,但你身为天家子, 胸中没点韬略, 只会舞刀弄剑,岂不让人笑话?” 然后又塞给朱南羡一个信帖, 说:“这样,本皇兄给你一个机会,我这里有个对子, 三日内,你只要能对出十句各不相同的下联, 证明你肚子里有点墨水, 本皇兄便批了你的请命书。” 朱南羡头脑十分简单, 他印象中的对子左不过“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这样的,便是要对上十句,又有何难? 直到他翻开朱悯达的信帖,才知道自己是中计了—— 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 朱南羡皱眉深思,这他娘的甚么玩意儿? 彼时朱十三尚未开衙建府,还跟着朱悯达住在东宫。 两日之内,他拿着对子请教遍了詹事府,文华阁,乃至东宫上下的内侍宫女,甚至把刀架在了小火者的脖子上,小火者也只是战战兢兢地跪下,哆哆嗦嗦地回他:“禀c禀殿下,奴才不识字” 朱南羡知道自己是着了朱悯达的道了,想必朱悯达早已知会过所有人,不许帮十三殿下对对子。 于是他坐在詹事府的门口,郁闷地想,这阖宫上下,还能不能找出一片净土了? 正当时,他听到不远处有两个春坊官谈论诗文对子,言语中提及明日的诗礼会。 朱南羡脑中灵光一现,上前打听什么是诗礼会。 原来这乃是翰林半年一次的盛会,为各大学与文官墨客交流才学之用。而明日的诗礼会,三月前方入翰林的新科进士也会去。 朱南羡以为,这乃是天赐良机。 他平日与翰林打交道,转来转去的几个老学究早已看惯了朱悯达的脸色,但新科的进士不一样,若让他找到漏网之鱼,为他对出对子,去西北卫所就有望了。 翌日,朱南羡便溜去了翰林文苑的诗礼会。 他是皇子,宫里有不少人认得他,是故没有在文思飞扬曲水流觞的文苑里扎堆,而是绕过竹林,去了后苑。 后苑有一浅湖,湖心有个水榭。 朱南羡隐隐看到水榭里站着一人,那人负手背对着他,身着素衣广袖,衣袂翻飞,翩翩然好似谪仙。 此人便是苏晋,五年前的苏晋。 朱南羡顺着石桥走过去,唤了一声:“你是——” 苏晋回过身来。 朱南羡生在深宫,自小才子高士见过不少,也有雅洁之人,令人见之忘俗。 但苏晋还是太不一样了。 她的眉宇间自含清霜烟雨,回首之间仿佛春风明月都被揽尽在怀,微阖的双眸里透出万千华光。 她就这么负手立于水榭中,暗夜无边的风仿佛因她而起,身后水波不兴的浅湖骤然成海,浪潮涛涛排山而来。 朱南羡彻底呆住了。 以至于苏晋跪下向他见礼,称自己“姓苏名晋,字时雨,乃这一科的进士”时,他都不记得说一句“平身”,反是东施效颦地道:“哦,我姓朱,名霭,字南羡,行十三,在正在宫中做皇子。” 苏晋低低地笑了一声。 笑声令朱南羡回过神来,他迟疑地问道:“你会对对子么?” 苏晋有些诧异,抬起头问:“甚么对子?” 朱南羡便将怀里写着“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的信帖交给她,说道:“你若对得上,帮本王写几个下联可好?” 水榭里有现成的笔墨,苏晋提起笔,略微一想,又问:“殿下要几个下联?” 朱南羡头一回这么忐忑,生怕为难了她,便道:“三四个就好。” 却一想,三四个太不够了,又道:“七八个也行。” 再一想,明日就要交差,难道自己能连夜再找出第二个帮忙对对子的,最后说:“十个,成吗?” 苏晋又笑了笑,一句“七弦妙曲,乐乐乐乐府之音”已笔落纸上。 朱南羡想起往事,那年的苏晋意气风发,双眼一弯便含笑意,眸子里有万千光华。 而时隔经年,当她从喧嚣巷陌一身染血地走来,从詹事府太子手下劫后余生,朱南羡再也没见苏晋发自内心地笑过。 一次也没有。 马车行到衙署街口停下,苏晋掀起车帘,对朱南羡道:“殿下,微臣自己过去。” 说着便跳下马车,走了几步又顿住,头也不回地添了一句:“殿下不必跟来。” 京师衙门前灯火辉煌,当先立着二位大员,一位是个矮胖墩子,身着鹭鸶补子,正是苏晋在刑部见过的陆员外,另一位面生的留着一八字胡,官品略高一些,身着正五品白鹇补子。 羽林卫依次将人从衙署里带出来,一旁站着名录事一一做核对,苏晋远远瞧着,除却大小衙差,还有府丞孙印德,通判周萍与两名同知。 录事核完名录,小声禀了八字胡。 八字胡横眉倒立,怒道:“还不赶紧去找?少谁都行,独独不能少了他!” 苏晋猜到他们在说自己,绕过羽林卫越众而出,说了句:“大人,下官在此。” 八字胡斜着眼扫她一眼,扬了扬下颌给一旁的羽林卫使了个眼色。 羽林卫当即推搡了苏晋一把,苏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 刘义褚在一旁赔笑道:“少卿大人,您看是不是弄错了,闹事当日若非苏知事,探花爷等闲不能活着出来。” 八字胡冷笑道:“刘推官正是说到点子上了,眼下哪里还有甚么探花爷?许元喆徇私舞弊,乃朝廷反贼,而此子苏苏甚么来着?” 一旁的录事回道:“苏晋。” “此子苏晋,包庇乱臣贼子,不上书其罪,反救其性命,罪加一等,来人,给我上枷子!” 言讫,便有两名衙差一左一右持着颈枷上来。 苏晋身形削瘦,被这千金重的颈枷锁两个时辰,岂不要把肩骨压折了? “本王看谁敢?!” 忽然,人群后传来一声爆喝,朱南羡身着紫衣蟒袍,自夜色中走来。 羽林卫认出他,当即自两旁退去,让出一条道来齐齐跪下:“参见十三殿下!” 朱南羡径自走到八字胡跟前,一脚踹在他身上:“你是个甚么东西?刑部拿人,你也跟来撒野?” 八字胡摔了个狗啃泥,忍痛趴在地上跪好,回道:“回十三殿下,微臣是光禄寺少卿,因奉陛下之命,才随刑部一起来应天府衙门拿人的。” 朱南羡勾起小指掏了掏耳朵,仿佛没听清:“光禄寺?就是那个养着一帮厨子伙夫的衙门?” 八字胡脸贴在地上,语气却隐有不忿:“回殿下,微臣是北臣,先前与北方仕子一同上书科举舞弊案,今陛下查明真相,愿还微臣与众仕子一个公道,才命微臣跟来捉拿要犯。” 下头的人从衙门里搬出一张椅子,朱南羡也不坐,一脚蹬在椅子上:“哦,你倒是说说,都有谁是要犯。” 八字胡看了一旁的录事一眼,录事会意,将手里的名录呈给朱南羡,八字胡道:“回殿下,正是这名录上的人,陛下亲手批过红的。” 朱南羡举起名录,对着火光瞧了一瞧,“嗯”了一声道:“倒是不少。”又对八字胡道:“本王给你一整夜的时间,你跪在那,跟本王一一交代清楚,这上面每一个人究竟犯了甚么错,为何是要犯,不交代清楚不许起身,明白了吗?” 八字胡不敢反抗,眼前这一位是旁的皇子便罢了,偏不巧是位嫡皇子。 景元帝与故皇后感情甚笃,故皇后所出有三,即太子,十三,十七,而这三人中,她最心爱的皇子便是朱南羡。 因此宫中上下除了景元帝与朱悯达,没人能管得了他。 八字胡脸贴着地,牙都要咬破了,挤出一句:“微臣遵命。” 朱南羡又问:“府尹何在?” 杨知畏闻言,连忙跪行几步,挪到朱南羡跟前,连磕了三个响头。 朱南羡吩咐道:“你带着苏你们衙门的人,先回里头去好生歇上一夜,等明日清早,本王审完这狗拿耗子的东西,再将该押的人押进宫。” 杨知畏连声称是,他略微一顿,先纡尊降贵地将苏晋扶起,带着衙门的人无声退到里面去了。 跪在人群后头的陆员外眼瞧着朱南羡这一出敲山震虎是打定主意唱下去了,默不作声地给跪在一旁的小吏使了个眼色。 小吏会意,悄无声息地跪行着退出了人群。 四更时分,七卿面完圣,从奉天殿退出来,回到各自衙署。 柳朝明一夜无眠,正一边与赵衍商议,一边提笔写奏疏,忽闻门前敲扉三声,正是他派去跟着刑部陆员外拿人的都察院小吏。 小吏将一夜的见闻说了,末了道:“本来拿人拿的好好的,十三殿下忽然把光禄寺少卿,刑部员外郎齐齐拦在了衙门外,要他们交代清楚押解之人都犯了甚么罪名?” 柳朝明笔下一顿:“为何?” 小吏道:“虽然十三殿下没明说,但明眼人都能瞧出,他这一番为的乃是苏知事。” 柳朝明将手里的笔“啪”地拍在桌上,泠然道:“他没脑子吗?” 小吏吓得一哆嗦,看了赵衍一眼。 赵衍摇了摇头,对柳朝明道:“你先别急。”但一时也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皱着眉乐道:“我看十三殿下要是闹到天亮,等早朝一结束,满朝上下都晓得他朱十三为了一知事,连他父皇的旨意也敢拦了。” 小吏觑了觑二位堂官的脸色,又道:“禀二位御史大人,其实这也不怨殿下,苏知事原就有伤在身,方才下官远远瞧着,只见他唇上一点血色都没了,光禄寺的马少卿还硬要给他上颈枷。十三殿下也是怕他熬不过这一夜,这才闹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0.二零九章 此为防盗章 言下之意, 一个无实权的五品官, 纵然官阶高一些,哪里来的底气在京师衙门跟前,当着刑部员外郎的面颐指气使? 柳朝明头也没抬, “嗯”了一声道:“这个光禄寺,是该查一查。” 赵衍一笑道:“得了,你有数就好。” 杨知畏得了十三殿下的令, 带着衙门一干大小官员撤到退思堂,却没敢歇着,一边为苏晋看座,一边命人煎药。 待药汤上来, 又仔细盯着苏晋吃了,小心翼翼地往外头指了指:“苏知事,这尊大佛,可是你请来的?” 苏晋方要起身回话, 又被杨知畏摁住坐下:“行行行, 君子食无求饱, 居无求安,你甭说,是本官不该问。” 一旁的孙印德被折腾了一夜,也指着外头道:“请神容易送神难,苏知事, 就你请的这位主儿, 保得住咱们则万事大吉, 倘若保不住?那完蛋了,咱们衙门是一个都别想跑,全要跟着你连坐。” 杨知畏听了这话,心里头“咯噔”一声,忍不住道:“本官再瞧一眼去。” 这真是不瞧不知道,一瞧吓一跳。 杨知畏刚扒着府衙的门探出个头,腿肚子一打颤,径自又跪在门槛上了—— 他小小府尹奉公守法,平日里见到衔比他高的,权比他大的,恨不能打断自己的腿趴在地上迎来送往,今儿是招谁惹谁了,怎么连都察院的二当家都来找茬了? 赵衍借着火光,细细将刑部名录瞧了一遍,指着上头一处道:“正是这名苏姓知事。”然后又对跪在地上的两位道:“马少卿,陆员外,我都察院复审案子,有一紧要处需得核实,要即刻传苏知事进宫审讯,二位大人不会不卖都察院这份薄面吧?” 其他人哪敢再说甚么,只管磕头道:“赵大人尽管拿人。” 赵衍又转身朝朱南羡一揖:“十三殿下,那微臣这就押苏知事进宫了?” 他虽说是押人进宫,但来的时候,身后跟的是马车而不是囚车。 由此可见,都察院不会对苏晋怎样。 朱南羡看在眼里,却仍不放心,即便都察院不动刑讯,把人送进宫,甚么时候能送回来?若都察院审完,刑部又来要人该怎么办? 赵衍觑了眼朱十三的脸色,揖得更深了些,又道:“殿下放心,我都察院带走的人,一定由我都察院平安送回,绝不伤他一根寒毛。” 朱南羡也知道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他虽贵为嫡皇子,却没有审案拿人的权利,更何况眼前这一桩乃是滔天大案,倘若父皇追究起来,皇兄追究起来,该要怎么交代?他是不怕,可苏晋呢? 也只有移交都察院了。 朱南羡的双唇抿成一道薄线,半晌,才慢慢点了点头:“好,你把人带走。” 这一夜仿佛极深极长,朱南羡看着苏晋跟赵衍上了马车,看着马车在暗夜的街巷中渐行渐远,直到消失。 一种似曾相识的无力感近乎残忍地爬上他心头。 马少卿小心翼翼地过来跟他请示:“殿下,您看” 朱南羡一脚踹翻一旁的八仙椅:“都滚!该拿人拿人,别来烦本王!” 一众大小官员只好互打着哑谜,举着火把又把名录上所谓的要犯嫌犯点清排好。 朱南羡却在这无声川流的人潮中,颓然坐在了台阶上。 是了,这样的无力感,五年前他也经历过一回。 彼时朱南羡得了苏晋的对子,隔日便呈给了朱悯达。 朱悯达虽并不愿他的十三弟去西北卫所,但自己好歹是储君,秉着君无戏言的原则,只能批了请命书。 朱悯达说:“你既打定主意从武,皇兄也不拦你,但你好歹是皇子,等你从西北归来,我看是该找个人好好教你做学问。”顿了顿,又思量着问道:“你这个脾性,等闲之辈还教不了你,你心目中,可有甚么合适的人选?” 惯来缺心眼的朱十三头一回长了机灵,他道:“禀皇兄,皇兄看甚么人合适,甚么人便合适。” 朱悯达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甩袖走人了。 其实朱南羡知道,他皇兄若存心要查,自己跟苏晋讨教对联的事迟早穿帮。 但他又想了,朱悯达一向嘴硬心软,这事又算不得大错,他贵为太子,难不成还会为难一任小小翰林? 朱南羡没有猜错,但这事坏在坏在彼时的苏晋已得罪了吏部。 就在他将对子呈给朱悯达的当日,吏部已对苏晋动了私刑,然后给她安了个渎职的罪名呈书皇案。 等到内阁拟好咨文,发往各衙司,苏晋已生死不知了。 而朱南羡则是在咨文下来的三日后才晓得此事。 前来回禀的内侍说:“虽说是杖八十,但奴才听说,人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只剩了一口气。等通文下来,翰林还没说甚么,都察院的老御史先动了气,要帮着平反,折子都递到太子爷案头了,也不知道为甚么,殿下却说先放半日。也正是耽搁了这半日,人就让吏部送走了,听说都察院的柳御史驱车去追都没追上,老御史也气病了。” 朱南羡虽生在波云诡谲的深宫,但自小有长兄如父帮他挡开了外间的兵戈暗斗,有慈母如故皇后把他放在掌心里疼爱着,甚至连一向严酷苛刻的景元帝,对他都要比对旁的儿子多几分宽宥。 也因此,他一直活得十分单纯。 单纯得生出了一份近乎顽劣的执拗。 内侍的一番话下来,他只听明白了一处——老御史的折子递到案头,朱悯达却说先放半日, 朱南羡想,他或许知道为甚么耽搁了半日。 朱悯达早就知道是苏晋代他写了对子,所以他懒得看,随意放了半日。 也正因为这半日,苏晋被吏部送走了,生死不知。 朱南羡抓着雄威刀,一路不顾阻拦地冲到了吏部,脑子里还想不明白,明明几日前还如清风皓月一般的人,怎么转眼间就剩一口气了呢? 吏部的大小官员跪了一地,朱南羡沉声道:“姓曾的王八蛋,给本王滚出来!” 曾友谅一时间吓得躲在了桌案下,还忍不住瑟瑟发抖。 朱南羡何等耳清目明,当即一刀下去,桌子裂成了两半。 曾友谅扑跪在地,颤抖着告饶道:“十三殿下,微臣错了,求殿下饶命,求殿下饶命” 朱南羡没理,又一刀下去,鲜血迸溅而出,砍飞了一条胳膊。 却不是曾友谅的。 一旁扑出来一个小吏,帮他家尚书大人挡下了这一刀。 朱南羡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冷笑出声,抬起刀指着堂内哆哆嗦嗦跪着的人:“爱挡刀是吗?信不信来一个,本王杀一个?” 言讫,最后一刀下去。 刀尖就在离曾友谅鼻子一寸处被一旁伸出来的剑柄挡开,与之同时,身后传来一身暴喝:“混账东西,父皇还躺在病榻上,你就这么胡闹?!” 是朱悯达带着羽林卫到了。 朱悯达怒不可遏,指着朱南羡道:“来人,把这个孽障带回东宫!” 朱南羡跌跌撞撞地被一干羽林卫押回了东宫。 他记得,那是朱悯达第一回打他,亲自拿藤鞭一道一道地抽在他身上,每一鞭都下了重手。 大雨倾盆而下,朱南羡先时还觉得痛,可被这雨水一淋,仿佛又没知觉了,连带着没知觉的还有自己的腿。 朱悯达胳膊打得酸麻也不肯停手,还是太子妃看到,扑过去替朱南羡挨下一道长鞭,哭喊着道:“殿下,别打了,再打十三要没命了” 雨水如注,朱悯达收了手,深吸了一口气问:“十三,你可知错了?” 朱南羡仍跪得笔直,听到这句话,仿似刚从思绪里回神。 他茫然地抬起头,看着这一天一地漭漭浇下急雨,然后转头望向朱悯达,表情一瞬间变得十分难过。 他说:“皇兄,你为什么把折子搁置了半日,是不是因为我?” 他又说:“皇兄,我不去西北了,我要去找他。” 朱悯达的眼眶也在这一瞬间红了,手里的鞭子落在地上,过了好半晌,才哽咽着道:“十三,你要知道,这个苏晋,他是个男人。” 两日后,朱南羡身上的伤还没好,就被朱悯达命人抬上马车,送去西北卫所了。 直至今日,他都没想明白皇兄最后这句话究竟是甚么意思。 是说他是断袖吗?可他后来去倌楼看过,只觉得毛骨悚然。 可若说他不是断袖?他也去秦淮河坊看过,又从未遇到心仪的女子。 朱南羡简单的头脑里从未思考过如此错综复杂的事,搅成一团糨糊后,他的处理方式就是甩甩头,站起身,吩咐一句:“来人备马,本王要回宫了。” 赵衍把苏晋带回都察院,柳朝明正自书橱另取了卷宗,看到了苏晋,免了她的见礼,道:“你跟我来。” 说着便推开一旁的隔间,隔间不大,异常的干净整洁,除了惯常的桌案橱柜,还摆着一张青竹榻。 苏晋跟在柳朝明身后,看到隔间的陈设,愣了愣问:“大人,这里是?” 柳朝明淡淡道:“都察院惯要值宿,我有时实在累了,便会歇在这里。” 案几上搁着的茶壶还冒着热气,想来是刚沏好的,一旁还搁着糕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1.二一零章 此为防盗章  内侍没推开门, 回禀朱悯达道:“殿下, 门像是被闩上了。” 朱悯达冷声道:“撞开!” 两名内侍合力朝门撞去, 只听“咔擦”一声,门闩像是裂了,两扇门扉分明朝内隙开一道缝, 却又“砰”一声合上。 朱悯达微眯着双眼,面色十分难看, 沉声道:“拿烛灯来。” 天光晦暗,云头厚得一层压着一层,为宫前殿洒下一大片阴影, 朱悯达借着烛火,看清朱南羡闷声不吭地抵在门扉上的身影。 他冷笑一声, 当即喝道:“羽林卫!” “在!” 朱悯达道:“撞门!” 羽林卫的力道非内侍可比拟, 四人合力撞过去, 朱南羡终于抵挡不住。 巨大的冲力让他重心失衡, 向前扑倒的同时带翻一旁的案几,妆奁落下, 铜镜碎了一地, 膝盖不偏不倚刚好扎在一片碎镜上。 朱南羡顾不上疼痛,朝苏晋看去, 见她在门撞开的一刹那已将曳撒重新换好,这才松了口气。 朱悯达迈过门槛, 当先看到的便是朱南羡渗出血的膝头, 他的眸色越发阴沉, 侧目盯了医正一眼,医正连忙提了药箱过去。 耳房内十分狼藉,卧榻前竟还隔了张帘子,也不知十三这混账东西都在里头干了甚么。 朱悯达径自走到苏晋跟前,冷冷地道:“苏晋?” 苏晋伏地道:“回殿下,微臣是。” 五年前,十三发疯大闹吏部是为了他,时至今日,竟然还是为了他! 看来此子是非除掉不可了。 朱悯达的声音已没有一丝温度:“羽林卫,将此人带出去,以祸主之罪杖杀!” 直至申时,柳朝明与六部尚书才从奉天殿退出来。 早朝过后,景元帝命七卿留下商议南北仕子一案,怎奈柳朝明竟谏言说裘阁老与晏子言罪不至死。这话非但触了圣上逆鳞,还累及六部尚书一并受了景元帝一通邪火。 末了,景元帝道:“柳卿年轻,褊心气盛,凡事瞧不长远,你且回去思过自省一月,不必再来见朕了。” 意示停了他一月的早朝。 七卿退出来后,并行至墀台,礼部尚书罗松堂头一个没忍住,埋怨柳朝明道:“你说你小子,平日像个闷葫芦,偏要在这节骨眼惹陛下不痛快。陛下怎么想,咱心里不跟明镜似的?这案子自打一开始,裘阁老的脑袋就已不在自己脖子上了,你还想给他捡回来缝上?北方仕子想讨的公道岂止是这一场科举?他们要的是圣心,陛下这正是要做给他们看!” 吏部曾友谅听了这话,嘲弄道:“罗大人此言差异,柳大人是甚么人?都察院的左都御史,那放在前朝,就是御史大夫,言官之首嘛,犯颜直谏乃是本职,我等被他累及也是本分。你罗大人心里不也跟明镜似的?这案子到底冤不冤,你心里没杆秤?怎么到了陛下跟前,就跟没嘴葫芦似了?” 兵部龚尚书大喇喇地“呔”了一声:“依老夫看,日后七卿面圣,咱七个先统一口径,省得一个惹了陛下,余下六个也跟着没好日子过。”说着,又瞪了一眼沈拓:“你说你一个刑部尚书,他左都御史进言,你还跟着帮腔?你们是兄弟衙门,谁帮腔都可以,就你不行,你这样不是叫陛下觉得你二人合着起来给他老人家添堵么?” 沈拓轻飘飘道:“哦,那以后老夫不说了,都学罗大人,陛下问一句爱卿何见,咱们回一句,陛下圣心独|裁,英明至极,微臣五体投地,不敢再有妄言?那还要六部要都察院做甚么?全撤了得了!” 罗松堂不悦道:“哎哎哎,说柳昀呢,怎么扯上我!” 工部刘尚书是个和事老,见另几位尚书闹得不可开交,忙劝道:“莫吵莫吵,依老夫看,您几位说得都有理,柳大人犯颜直谏也没错。他年轻嘛,我们几个要多担待。不过话说回来,柳昀,老人家说的话你也得听。陛下乾纲独断,从来不是个听之任之的主儿,他老人家心里头有主意时,谁多说一句都是以下犯上,也就是陛下看中你,就停了你一个月早朝,要是换作老夫几个,怕是立马革职查办了。” 他说着一顿,又看了看身旁几位的脸色,都是黑黢黢的一副不痛快,随即展颜一笑道:“真不是多大事儿,要我看,龚大人说得对,以后咱七个面圣,统一统一口径,这一页就翻篇了。”然后用手肘捅了捅一旁一言不发的户部钱尚书,“老钱,您觉得呢?” 钱之涣嘿然一笑道:“随意,老夫就是个管国库钥匙的,只要论不到银子上头,您几位出主意,老夫跟着放炮就行。” 此言一出,难免有一点“自扫门前雪”的意思,六部尚书其心各异,都不搭腔了。 他七人在墀台上说话,赵衍与另几位大臣就在台下等着,不敢上前。 大随不似前朝,皇帝下头,还有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景元帝是开国君王,自罢黜中书省,废了平章事(注1),便将六部与都察院直接归到自己手里。 这七位正二品大员正是最接近皇权之人(注2),其他的一品少傅少保,不过是些虚衔儿罢了。 柳朝明看到赵衍神色焦急地等着自己,跟六部尚书一揖作别,来到墀台下首:“怎么了?” 赵衍垂首略一犹疑,抬眼盯住他道:“我跟你说,你可别急,是苏晋出事了。” 柳朝明一怔,当下一语不发地疾步往都察院走去。 赵衍撵上几步,拽住他道:“我不是跟你说了莫急?”一顿,往宫前殿的方向指了指:“是这头。” 柳朝明眉心紧蹙:“怎么回事?” 赵衍重重叹了口气,道:“要说,这事还该怪你我。”说着,把苏晋如何出的事,如何落了水,又如何到了宫前殿一一道来,末了又道:“也不知道是谁这么神通广大,竟将人安插到都察院来。眼下太子殿下看十三殿下又因为苏晋里里外外折腾,听说还受了伤,一怒之下要将苏晋杖杀。我来就是想问问你,这事要怎么处置,我这头已经吩咐钱三儿彻底清查都察院,找到那送药的内侍,你这头先有个准备,等太子殿下问起,也好有个交代不是?” 柳朝明的眸子深处风起云涌,他甚至来不及思量,沉而短促地道了句:“先救人。”便往宫前殿的方向走去。 赵衍愣了一愣,这回却没能拽住他,只好跟在一旁快步走着道:“你是没想明白还是怎么着?昨日你在詹事府烧策论,太子殿下已卖了你一个情面。今日苏晋是真触到逆鳞了,你若还想救他,就是跟东宫买一条人命!目下太子与七王势如水火,都察院从来两不相帮,你欠下这样的人情债,可想过往后该怎么还?你是左都御史,位列七卿,倘若夹在吏治,皇权与储君之位的争斗中心,日后当如何自处?” 柳朝明的步子丝毫也不带停顿:“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赵衍沉了一口气道:“柳昀,我知道,你是一个将承诺看得比千金还重的人。当时老御史让你保住苏晋,你没保住,至今觉得有愧于心。可那又怎么样?吏部那群的王八蛋在咨文上写着松山县,却又把苏晋带去旁的地方,那年你为了践诺,一人离京去找他,一找就找了大半年,这该算把情还上了吧?若还不成,昨日你为他烧了策论,这又算不算另一笔债?十三殿下未必保不住苏晋,你若去跟东宫买命,才是把自己送进火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2.二一一章 此为防盗章  景元帝随手给了他, 说:“若有朝一日江山在我之手,当许你半壁。” 她的祖父是当世大儒, 胸怀经天纬地之才学,也有洞悉世事之明达。 后来景元帝当真得了江山, 曾三拜其为相,祖父或出任二三年, 最终致仕归隐。 苏晋记得, 祖父曾说:“自古君权相权两相制衡, 有人可相交于患难,却不能共生于荣权, 朱景元生性多疑, 屠戮成性,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看来这古今以来的‘相患’要变成‘相祸’了。” 后来果然如她祖父所言,景元帝连诛当朝两任宰相,废中书省, 勒令后世不再立相。 那场血流漂杵的浩劫牵连复杂, 连苏晋早已致仕的祖父都未曾躲过。 苏晋记得那一年,当自己躲在尸腐味极重的草垛子里,外头的杀戮声化作变徵之音流入脑海,竟令她回想起青花瓷瓶碎裂的情形。 彼时她怕祖父伤心, 花了一日一夜将瓷瓶拼好, 祖父看了, 眉宇间却隐有惘然色。 他说:“阿雨, 破镜虽可重圆,裂痕仍在,有些事尽力而为仍不得善果,要怎么办?” 要怎么办? 苏晋不知,事到如今,她只明白了祖父眉间的惘然,大约是追忆起若干年前与故友兵马中原的酣畅淋漓。 旧时光染上微醺色尚能浮现于闲梦之中,醒来时却不甘不忍昔日视若珍宝的一切竟会堕于这凡俗的荣权之争焚身自毁。 苏晋想,祖父之问,她大概要以一生去求一个解,而时至今日,她能做到的,也仅有尽力二字。 朱南羡疾步如飞地把苏晋带到离轩辕台最近的耳房,回头一看,身后不知何时已跟了一大帮子人,见他转过身来,忙栽萝卜似跪了一整屋子。 这耳房是宫前殿宫女的居所,未值事的宫女当先跪了一排,身后是一排内侍,再往后一直到屋外,黑压压跪了一片承天门的侍卫,其中有几人浑身湿透,大概方才跟着他跳了云集河。 朱南羡轻手轻脚地将苏晋放在卧榻上,然后对就近一个宫女道:“你,去把你的干净衣裳拿来,给苏知事换上。” 那宫女诺诺应了声:“是。”抬眼看了眼卧榻上那位的八品补子,又道:“可是” 朱南羡觉得自己脑子里装的全是糨糊,当下在卧榻边坐了,做贼心虚地遮挡住苏晋的胸领处,又指着宫女身后的小火者道:“错了,是你,你去找干净衣裳。” 小火者连忙应了,不稍片刻便捧来一身浅青曳撒。 朱南羡命其将曳撒搁在一旁,咳了一声道:“好了,你们都退下,本王要”他咽了口唾沫,“为苏知事更衣了。”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一个也不敢动。 先头被朱南羡指使去拿衣裳的宫女小心翼翼地道:“禀殿下,殿下乃千金之躯,还是让奴婢来为苏知事更衣吧?” 朱南羡肃然看她一眼,拿出十万分慎重,道:“放肆,你可知男女授受不亲?” 宫女噤声,带着一屋子女婢退出去了。 正好先头传的医正过来了,见宫女已撤出来,连忙提着药箱进屋,却被朱南羡一声“站住”喝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在门槛上跪了。 朱南羡又肃然道:“本王方才说的话,你没听见?” 医正一脸惛懵地望着朱南羡:“回殿下,殿下方才说的是男女授受不亲,但微臣这”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榻上躺着的,大意是他跟苏晋都是带把儿的。 朱南羡一呆,心中想,哎,头疼,这该要本王如何解释? 思来想去没个结果,朱南羡只好咳了一声,更加肃然地道:“大胆,本王怎么说,你便怎么做,都是男的就可以不分彼此上手上脚了么,赶紧滚出去。” 此话一出,医正连忙磕了个头,与一帮子仍跪在地上尚以为能上手上脚的内侍一齐退了出去,临到耳房外时还听到朱南羡慎之又慎地再交代了一句:“把门带上。” 医正连忙将门掩得严严实实,忍了忍实在忍不住,对垂手立于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宫前殿内侍总管说:“张公公,十三殿下这是” 张公公一脸晦气地看了他一眼。 医正一惊,一手往耳房指了指,又压低声音道:“可老夫听说,这榻上躺着的是京师衙门的一名知事啊。” 张公公一脸晦气地点了点头。 医正的下巴像是脱了臼,再问:“殿下样貌堂堂,品性纯良,怎么c怎么染上这一口了?” 张公公一脸晦气地说:“怎么染上的且不提,要论就先论陛下与太子爷殿下知不知道这回事儿,若知道还好,要是本来不知道今日又知道了,且晓得您与杂家为这榻上这位瞧了病,废了心,蒋大人还是想想咱们这胳膊脑袋腿儿还能余几条吧。” 医正听了这话,泪珠子直在眼眶里打转,心一横眼一闭,觉得不如撞死得了,当下就往门框上磕过去。 谁知脑门没触到门框,门便从里头被拉开了,医正一个失稳,倒葱似栽到了朱南羡脚边。 朱南羡咳了一声,这回倒没有摆谱,只垂着眸低声说了句:“瞧病去。” 卧榻特意布置过了,也不知十三殿下从哪儿拉了一张帘,将苏晋隔开。 像是为女眷探病,不能见其真容。 医正一边把脉,一边拿余光觑朱南羡。 自他进屋以后,十三殿下便一语不发地,端然地,笔挺地,几乎一动不动地坐在一旁,仿佛要努力摆出一副人正不怕影子歪的模样,可偏不巧,脸上却带着一丝微红。 待他的指尖甫一从苏晋的手腕上拿开,朱南羡便忙问道:“她怎么样了?” 医正道:“回殿下,苏知事的脉悬浮无力,见于沉分,举之则无,按之乃得,此乃气血双虚,久病未愈之状。又兼之操劳过度,伤及肝肺,实不宜再劳心劳力,能心无挂碍,将养数日,并以药食进补最好不过。” 朱南羡又问:“那她方才落水可有伤着根本?” 医正道:“哦,这倒没甚么,虽受了些寒气,好在殿下救得及时,微臣开个方子为苏知事调理调理也就无碍了。” 朱南羡这才放下心来,着医正写好方子,又命一干人等撤了出去。 耳房安静下来,朱南羡负手立于榻前,默不作声地看着苏晋。 天光被屏风挡去大半,自西窗灌进的风吹得烛火噗噗作响,明晖如织的火色照在苏晋身上,将平日里疏离全然洗去,只留下三分温柔。 只可惜,眉头还是微微蹙着的。 朱南羡伸出手指,想帮她将眉心抚平,可指尖停在她眉头半寸,又怕惊扰了她。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虎口和指腹有很厚的茧,虽一看就是习武之人的手,但依然修长如玉,显然是养尊处优惯了的。 但苏晋不是,朱南羡想,他方才为她更衣时,看到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有的已淡褪许多,有的依旧蜿蜒狰狞。 每一道,都看得他如骨鲠在喉。 朱南羡甚至想,那些征战数十年的老将士,身上的伤疤有没有苏晋多呢? 何况她还是一个女子。 他从未想过她会是一个女子。 那种清风皓月的气质,连男人身上都少有,怎么会是一个女子呢? 朱南羡觉得自己的脑又打结了,他拼命解,可这个结却越拧越紧。 以至于苏晋一醒来就看到朱南羡立在榻前,一脸苦大仇深地看着自己。 苏晋是在沉沉睡梦中忽然惊醒的,醒来的这一瞬,梦中种种一下全忘干净。 她猛地坐起身,先看了一眼身上已换过的曳撒,又看了一眼立在榻前目瞪口呆的朱南羡,当即翻身下地双膝落在地上,抿了抿唇角,只道了一句:“微臣死罪。” 朱南羡尚未从偷窥被抓的情绪中调转回神来,便被苏晋这大梦方醒就要自劾求死的壮烈胸怀震住,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我,这唉,头疼” 朱南羡觉得自己需要缓一缓,往卧榻上坐了,一看苏晋还跪在地上,想要扶她,伸手过去,再想起她是女子,又怕真地碰到她将她怠慢了。 左思右想,他只好又道:“你坐下。”一顿:“不是,你上来躺下。”一想更不对劲了,吸了口气道,“本王想说的是,你先躺好,让本王跪着。” 苏晋抬起眼,一脸诧然地看着他。 朱南羡觉得自己实是多说多错,不如身体力行,一时也顾不得男女之别,伸手自她腋下一提将她搁在榻上,自己拿脚勾了张凳子过来坐下,然后重重一叹,这才问:“你这样,可想过往后要怎么办?” 苏晋看四下清风雅静,朱南羡亦没有要问罪的意思,心下一思量,道:“微臣只记得自己落了水,敢问殿下,是谁将微臣救起来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3.二一二章 此为防盗章 晏子言觉得自己审卷都快审出魔怔来了,回到詹事府, 听说左都御史来找, 头一个念头竟是柳大人是南方人,难怪做了都御史;尔后见到跟着柳朝明而来的苏晋, 心想, 这位也是南方人,难怪是二甲登科的进士。 直到听了这二人的来意, 他才回了魂, 看了苏晋两眼, 轻笑道:“我还道你一个区区从八品知事, 任暄怎么肯由着你来正午门前问责本官,原来他是得了这样的好处。买卖做得不错, 拿着本官的颜面去换十七殿下的人情, 本钱不过是你的才学,他一本万利,赚得盆满钵满。只是可惜了当年长平侯兵马中原战无不胜, 生出个儿子,竟是个四体不勤的生意经。” 他这一番话说得尖酸刻薄,但往细里一想,却是参破其中道理。 苏晋不是不明白, 她答了策问去找任暄, 乃是有事相求, 实属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也无意一争长短。 晏子言斜着又瞧苏晋一眼, 觉得此人虽看上去清雅内敛,没成想竟有个杀伐果决的个性。仕子闹事当日,若不是苏晋命人将晏子萋绑了送回府,也不知他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能闯出甚么祸来。 这么想着,顺口就问了句:“你不是受了伤?” 苏晋没留神他提起这个,愣了一愣,才道:“养了数日,已好些了。”又续道:“刑部传话,好几桩案子悬而未决,下官不敢耽搁,才赶着早进宫里来。” 哪里来的好几桩案子? 小小知事,与她相关的大案,统共也就仕子闹事一件。 这所谓的好几桩,大约是将晁清失踪一并算了进去,旁敲侧击地点醒他吧。 晏子言听出苏晋话里有话,冷笑道:“依本官看,是你上赶着往案子上撞吧?” 又觉得苏晋区区知事,三番五次地对自己出言不逊,方才那点感激之意消失全无,恶声相向道:“你那日没死在闹事当场已是万幸,好好将养才是正道。更不必赶着早进宫,刑部审案,尚不缺你一个证人。况且少几个你这样没事找事的,京师反而太平些,哦,这么一看,你那日没死成当真可惜了。” 苏晋听了这话,双眼弯了弯,负手平静地看着晏子言:“大人说的是,下官死不足惜,只是大人这么盼着臣下死,不禁叫人琢磨起由头,是有甚么把柄落在下官手上了么?” 晏子言一时怒不可遏,抬起手想要唤人进来治治这吃了豹子胆的东西。 苏晋却不肯退让,她今日来,就是要从晏子言嘴里问出晁清失踪当日的因由,激怒他是意料中事,若这便怕了,何必犯险来这一趟。 “闹够了吗?”正这时,端坐上首的柳朝明沉声道。 苏晋与晏子言互看了一眼,均把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柳朝明问晏子言:“十七殿下当日呈给翰林的策论,听说太子殿下已让掌院转到了詹事府?” 晏子言拱手道:“正是。”一时没忍住心中得意,又对苏晋道:“本官差点忘了,本官有没有把柄落在苏知事手上实不重要,倒是苏知事有一个现成的把柄,正握在本官手里。” 说着,转身自案头取了案宗,正要呈给柳朝明,忽又缩回手,一脸疑惑地问:“敢问柳大人是如何晓得十七殿下的策论是苏晋代写的?” 苏晋心里头窝火,这都甚么乱七八糟的?不是你自任暄处取了策论原本上递刑部,这才招来的都察院么? 然而这个念头闪过,苏晋忽然觉察出不对劲。 倘若是晏子言将策论原本呈给刑部,那么沈拓怎会猜不出这案子的另一头是十七殿下? 这么一看,东宫与刑部,倒像在各查各的,互不相知。 柳朝明道:“你不必知道。” 晏子言又道:“那么敢问柳大人,若查实据证,要如何处置苏知事呢?下官可是听说半年前那位代十四殿下执笔的司晨是被杖毙的。” 柳朝明道:“前车之鉴只做参详,不必盲目行效,都察院审完,自当以罪论处。” 晏子言忖度一番,自以为悟出柳朝明的言中意,于是道:“按照御史大人的说法,这等罪名,便不是死,也要落个革职流放吧?” 说着,忽然合手对柳朝明一揖,白衣广袖带起一阵清风:“柳大人,下官纵然十分看不惯苏晋,但也听闻仕子闹事当日,应天府府丞带着一帮衙差藏在夫子庙里,东西二城兵马司堵在半道上不分轻重缓急地跟几个暴匪周旋,在朱雀巷的礼部大员不想办法疏散百姓便罢了,皆躲在茶坊里头,生怕被伤着一分半分,只有他,只身纵马而往,虽自不量力妄图扭转乾坤,愚蠢至极地真当自己是根葱,但下官想为朝廷留下此人。” 一语毕,转身横眉冷目地看着苏晋,说道:“苏晋,本官长你几岁,教你一个道理,他人之言,不可不信,也不可尽信,有道是画虎画皮难画骨,你可知当日你在喧嚣巷陌出生入死时,躲在茶坊里头战战兢兢,自始至终都没出来看你一眼的都有谁?有人跟你称兄道弟,并不妨碍他在背地里捅你刀子。” 顿了顿,微微扬起下颌,又缓了些声气道:“当然了,你的所作所为,也并不妨碍本官打心底讨厌你,本官惯欠不得人情,你看好了,本官只帮你这一回,不为其他,为你当日取舍果断地护了舍妹安危。” 言罢,晏子言大步流星地走到厅堂西角,先开灯罩,将手里头的策论往火上烧去。 白纸黑墨,沾火就着。 正这时,也不知是否是天意,堂门忽然被推开,带起的一阵风将拿写着策论的纸吹拂在地,刚刚从纸角燃起的一丝星火倏尔灭了。 来人一身朱色冠袍,上绣五爪金龙,身后还跟着朱南羡与朱十七,不用问,当知这一位便是大随的储君,太子朱悯达。 屋内一众三人齐齐跪地跟朱悯达见礼。 朱悯达只道了句:“御史大人平身。”目光落在地上烧了一角得纸上,冷笑了一声道:“怎么,是谁胆敢背着本宫毁尸灭迹么?” 堂内鸦雀无声,晏子言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汗。 朱悯达微微扫晏子言一眼,吩咐道:“晏三,将地上的纸捡起来,呈与本宫。” 晏子言应了声“遵命”,起身去拾策论时,脸上血色已退尽了。 朱南羡如丈二和尚,尚未瞧明白眼前这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早先十七来找他,说惹了皇兄生气,请他去劝,又提起应天府的苏知事也牵扯其中。正说着,东宫亲卫就来请十七了,说苏知事正在詹事府,太子命传他过去受审。 京师衙门还有哪一位知事姓苏?也是听到这,朱南羡才一头雾水兼之火急火燎地跟了过来。 眼见着晏子言拾起策论的指尖隐隐发抖,苏晋撑在地上的手指微微屈着仿佛要扣穿地面,朱南羡颇有所悟地想,哦,问题大约是出在这张被火舌卷了一角的纸上吧。 也是,的确该烧。朱南羡想。 于是就在朱悯达要接过那张策论的一瞬间,朱南羡一把将其夺过,塞进了嘴里。 柳朝明也正盯着她,他默了半日,将未说完的后半句收了回去,合袖再向朱南羡一揖,折转身走了。 朱南羡抬手令四下的人也撤了,这才问道:“苏知事,你可有甚么故旧犯了事,让刑部逮去了?” 苏晋原垂着眸,听到故旧二字,猛然抬起眼来。 双眸灼灼如火,朱南羡被这目光一摄,心中滞了一滞才又说:“此人可是你跟刑部讨去的死囚?” 苏晋反应过来,原来他说的,是闹事当日刑部带去朱雀巷的死囚。 她的眸光一瞬便黯淡下来。 当日她离开前,看了那名死囚一眼,虽不记得长什么样,可究竟是不是晁清,她心中还是有数的。 苏晋道:“殿下有所不知,这名死囚其实是都察院的柳大人命刑部送来,为防事态失控,留作一条杀一儆百的退路,可惜来得太晚,没派上用场。” 然而朱南羡听了这话,眨巴了一下双眼,却道:“本王已特地盘问过,这死囚说与你相识。” 见苏晋诧异地将自己望着,朱南羡又咳了一声,直了直腰身道:“自然,本王军务缠身,也不是亲自盘问,只是属下的人递话来说,这死囚连你曾中过进士,后来在松山县当过两年差使也知道。” 这就有些出乎苏晋的意料了。 她自从松山县回到京师以后,结交之人除了应天府衙门里头的,不外乎就是晁清与几名贡士。除此之外,还能有谁对她知根知底? 苏晋不由问道:“那殿下可知道,这死囚为何认识我?” 朱南羡道:“他机灵得很,说话只说一半,别的不愿交代,只顾闹着自己冤枉。” 苏晋一愣,一个被冤枉的死囚? 但柳朝明把他从刑部提出来,分明是因他的死罪板上钉钉,刑期就在近日,才做杀一儆百之用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4.二一三章 此为防盗章  朱悯达眉头微微一蹙, 眯眼看了刑凳上的苏晋一眼,淡淡道:“柳大人这是做甚么?快快平身。” 柳朝明并不起身, 而是道:“殿下, 苏知事是都察院传进宫审讯的, 如今犯了错,也该由都察院一力承担。” 朱悯达心底一沉, 果然又是为了苏晋。 他冷冷道:“此子虽是柳大人传进宫的,但他所犯之错与都察院的审讯无关,柳大人无需挂怀。” 柳朝明却不退让:“敢问殿下, 苏晋所犯何事?” 朱悯达不悦道:“怎么,如今本宫想杀个人,还要跟都察院请示一声?” 柳朝明道:“殿下恕罪, 微臣并非此意。但苏晋冒犯太子殿下, 微臣自觉难辞其咎,殿下若要责罚, 便连微臣一并责罚了罢。” 朱悯达目色阴鸷,冷笑一声问道:“若本宫要他死呢?” 柳朝明声色沉沉:“请殿下一并责罚。” 朱悯达看了眼被俘在地依然拼死挣扎的朱南羡, 又看了眼跪在一旁决绝请命的柳朝明。他不明白,不过是一名从八品知事,纵然胸怀锦绣之才, 在巍巍皇权之下,也只是一只蝼蚁, 而他贵为太子, 想杀一只蝼蚁, 就这么难? 朱悯达身上毕竟留着朱景元的血,他认定的事,旁人越是拦阻,越是要不惜一切去做。 他冷笑出声:“好,好,如你们所愿,本宫先杀了他,再将你二人一一问罪!” 正是这时,殿阁另一端传来怯怯一声:“大皇兄。” 朱悯达侧目望去,朱十七与一名身着孔雀补子的人正立于殿阁一侧。 孔雀补子当先一瘸一拐地走来,笑盈盈叫了朱悯达一声:“姐夫。”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前一阵儿因进言“南北之差大约误会”,被他爹打折了腿的户部侍郎沈奚。 却说沈奚有两个倾国倾城的家姊,其中一个嫁给了朱悯达做太子妃。因此他虽是臣子,幸沾得家姊美貌的荣光,混成了半个皇亲国戚。 眼下朝臣宫人俱在,朱悯达听得这一声“姐夫”,黑着脸斥道:“放肆!” 沈奚嘻嘻一笑,这才施施然拜下。 朱悯达与太子妃感情甚笃,对这名常来常往的小舅子也多三分宽宥,并不计较他没分没寸,而是道:“你先带十七回东宫,等本宫料理完此处事宜,回去一起用膳。” 沈侍郎素来是个瞎凑热闹的,听了这话也不挪腿脚,当下拽了朱十七一并在朱悯达跟前跪了,煞有介事地说:“姐夫正生气,我这小舅子怎么好走?这么着,反正姐夫要罚人,不如顺个便,把我跟十七一并也罚了吧?” 朱悯达被他搅得一阵头疼,骂道:“让你滚便滚,还跟着胡闹!” 沈奚诧然道:“这怎么是胡闹?”拿下巴指了指朱南羡,又指了指柳朝明,“一个嫡皇子,一个百官之首,这阖宫上下除了陛下与姐夫您,最金贵的主儿都跪在求死,我不跟个风求个死,岂不太没眼力见儿了?”说着,推了一把跪在身旁一脸茫然的朱十七,催促道:“快,求求你大皇兄,让他赐我二人一死,让咱们也沾沾十三殿下与柳大人的荣光。” 朱悯达气不打一处来,怒喝一声:“沈青樾!”却不知当说他甚么才好。 沈奚顺杆子往上爬,当即做了一个领命的手势,看了一眼被捆在刑凳上正盯着自己的苏晋,指着一旁的羽林卫道:“你还管他做甚么?区区八品小吏,想死也该排在本侍郎后头,你这就将捆他的那根绳拿过来。” 羽林卫愣愣地看了眼手里的麻绳。 沈奚仰头伸出脖子:“对,就将就这团麻绳,赶紧过来把本官勒死。” 这是苏晋第一回见到沈青樾,君子翩翩,眉眼如画,眼角一颗泪痣笑起来平添三分风流飒然,只可惜,抢着麻绳往脖子上套的样子实在太煞风景,以至于她每每回想都清晰如昨。 数年之后,苏晋升任尚书,位极人臣,沈奚因一桩小事栽到了她手上,便套交情问她,能否看在挚友的面子上,私底下责罚则个算了。 苏晋高坐于堂上,清冷说了声:“好。”然后扔下一捆麻绳道:“当年绑我那根,你拿去勒脖子吧。” 眼前被沈奚搅和得鸡飞狗跳,朱悯达却在这喧嚣中冷静下来。 沈青樾说得对,柳朝明是百官之首,苏晋不过区区八品小吏,为了这么一个人跟都察院僵持不下,不值得。 是他冲动了,险些顾失大局。 朱悯达喝住沈奚,凛然道:“君不君,臣不臣,像甚么话?”然后侧过身,对柳朝明道:“既然有柳大人作保,苏知事这回的过错,本宫便不追究了。”然后叹了一声,“罢了,看在都察院的情面上,此子就让柳大人带走吧。” 羽林卫为苏晋松了绑,苏晋因方才挨了一杖,脚落在地面还有些发颤,一名内侍要上来掺扶,她摇了摇头,往一旁避开了。 苏晋走到柳朝明身边,与他一起跟朱悯达拜别。 两人没走两步,朱悯达又叫了一声:“柳大人。” 苏晋眸色一黯。 朱悯达的唇边含着一枚浅笑,仿佛方才的森森怒气不过是一个玩笑:“柳大人平日公务缠身,与东宫来往的少了,连上个月小儿周岁,也是只见贺礼不见其人。下个月末是太子妃的寿辰,还望柳大人一定要来。” 这便是跟东宫买命的代价吧。 在景元帝暴虐的苛政下,被矫枉过正的朝纲无不彰显着一种岌岌可危的君臣失衡。 尤其当这名开国君主已垂垂老矣,各皇储拥藩自重,谁又不觊觎那至高无上的皇权呢? 看似平静的皇座之下势力林立,身在旋涡之中,哪怕位极人臣,也是浮萍之身。 柳朝明回首一揖,表情无波无澜:“多谢殿下相邀,太子妃的寿辰,微臣一定到。” 被折腾过一番的宫前苑终于安静下来,朱悯达看了一眼朱南羡,见他仍怔怔地盯着苏晋离开的方向,心里头一股怒气又涌上来,甩袖走了。 羽林卫跟着朱悯达浩浩荡荡离去,朱南羡卸了束缚,伸手摘了堵在嘴里的布巾,然后吐了一口淤血,翻身仰面躺在地上,愣愣地看着风雨欲来的天幕。 他包扎好的膝头在方才的挣扎中又渗出血来,除了牙龈,指腹也抓得血迹斑斑。 可有甚么用?五年前他没有保住苏晋,换了五年后,他仍没有。 起码保住她的,不是他。 沈奚劳心劳力地搅和一番,总算得了个善果,扶住地面跌坐在一旁,看着朱南羡这一身狼狈样,啧啧两声问道:“朱十三,方才那个被绑在刑凳上的,就是当年你为了他,差点卸了曾友谅一条胳膊的那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5.二一四章 此为防盗章  詹事府原为打理皇帝皇子的内务所设, 景元帝开国后, 令其作辅佐储君之用,因此建在东宫附近。 仕子闹事后,晏子言质疑春闱有舞弊之实, 皇上授命他为主审, 一连数日都扎在翰林院,重断会试的卷宗。 却越断越无奈。 会试的好文章,的确大都出自南方仕子之手。 看来沈奚的话不假, 南北两地的仕子确实存在差距(注), 所谓的科场舞弊,也许真的只是误会。 晏子言觉得自己审卷都快审出魔怔来了, 回到詹事府,听说左都御史来找,头一个念头竟是柳大人是南方人, 难怪做了都御史;尔后见到跟着柳朝明而来的苏晋,心想, 这位也是南方人,难怪是二甲登科的进士。 直到听了这二人的来意, 他才回了魂, 看了苏晋两眼,轻笑道:“我还道你一个区区从八品知事,任暄怎么肯由着你来正午门前问责本官, 原来他是得了这样的好处。买卖做得不错, 拿着本官的颜面去换十七殿下的人情, 本钱不过是你的才学,他一本万利,赚得盆满钵满。只是可惜了当年长平侯兵马中原战无不胜,生出个儿子,竟是个四体不勤的生意经。” 他这一番话说得尖酸刻薄,但往细里一想,却是参破其中道理。 苏晋不是不明白,她答了策问去找任暄,乃是有事相求,实属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无意一争长短。 晏子言斜着又瞧苏晋一眼,觉得此人虽看上去清雅内敛,没成想竟有个杀伐果决的个性。仕子闹事当日,若不是苏晋命人将晏子萋绑了送回府,也不知他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能闯出甚么祸来。 这么想着,顺口就问了句:“你不是受了伤?” 苏晋没留神他提起这个,愣了一愣,才道:“养了数日,已好些了。”又续道:“刑部传话,好几桩案子悬而未决,下官不敢耽搁,才赶着早进宫里来。” 哪里来的好几桩案子? 小小知事,与她相关的大案,统共也就仕子闹事一件。 这所谓的好几桩,大约是将晁清失踪一并算了进去,旁敲侧击地点醒他吧。 晏子言听出苏晋话里有话,冷笑道:“依本官看,是你上赶着往案子上撞吧?” 又觉得苏晋区区知事,三番五次地对自己出言不逊,方才那点感激之意消失全无,恶声相向道:“你那日没死在闹事当场已是万幸,好好将养才是正道。更不必赶着早进宫,刑部审案,尚不缺你一个证人。况且少几个你这样没事找事的,京师反而太平些,哦,这么一看,你那日没死成当真可惜了。” 苏晋听了这话,双眼弯了弯,负手平静地看着晏子言:“大人说的是,下官死不足惜,只是大人这么盼着臣下死,不禁叫人琢磨起由头,是有甚么把柄落在下官手上了么?” 晏子言一时怒不可遏,抬起手想要唤人进来治治这吃了豹子胆的东西。 苏晋却不肯退让,她今日来,就是要从晏子言嘴里问出晁清失踪当日的因由,激怒他是意料中事,若这便怕了,何必犯险来这一趟。 “闹够了吗?”正这时,端坐上首的柳朝明沉声道。 苏晋与晏子言互看了一眼,均把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柳朝明问晏子言:“十七殿下当日呈给翰林的策论,听说太子殿下已让掌院转到了詹事府?” 晏子言拱手道:“正是。”一时没忍住心中得意,又对苏晋道:“本官差点忘了,本官有没有把柄落在苏知事手上实不重要,倒是苏知事有一个现成的把柄,正握在本官手里。” 说着,转身自案头取了案宗,正要呈给柳朝明,忽又缩回手,一脸疑惑地问:“敢问柳大人是如何晓得十七殿下的策论是苏晋代写的?” 苏晋心里头窝火,这都甚么乱七八糟的?不是你自任暄处取了策论原本上递刑部,这才招来的都察院么? 然而这个念头闪过,苏晋忽然觉察出不对劲。 倘若是晏子言将策论原本呈给刑部,那么沈拓怎会猜不出这案子的另一头是十七殿下? 这么一看,东宫与刑部,倒像在各查各的,互不相知。 柳朝明道:“你不必知道。” 晏子言又道:“那么敢问柳大人,若查实据证,要如何处置苏知事呢?下官可是听说半年前那位代十四殿下执笔的司晨是被杖毙的。” 柳朝明道:“前车之鉴只做参详,不必盲目行效,都察院审完,自当以罪论处。” 晏子言忖度一番,自以为悟出柳朝明的言中意,于是道:“按照御史大人的说法,这等罪名,便不是死,也要落个革职流放吧?” 说着,忽然合手对柳朝明一揖,白衣广袖带起一阵清风:“柳大人,下官纵然十分看不惯苏晋,但也听闻仕子闹事当日,应天府府丞带着一帮衙差藏在夫子庙里,东西二城兵马司堵在半道上不分轻重缓急地跟几个暴匪周旋,在朱雀巷的礼部大员不想办法疏散百姓便罢了,皆躲在茶坊里头,生怕被伤着一分半分,只有他,只身纵马而往,虽自不量力妄图扭转乾坤,愚蠢至极地真当自己是根葱,但下官想为朝廷留下此人。” 一语毕,转身横眉冷目地看着苏晋,说道:“苏晋,本官长你几岁,教你一个道理,他人之言,不可不信,也不可尽信,有道是画虎画皮难画骨,你可知当日你在喧嚣巷陌出生入死时,躲在茶坊里头战战兢兢,自始至终都没出来看你一眼的都有谁?有人跟你称兄道弟,并不妨碍他在背地里捅你刀子。” 顿了顿,微微扬起下颌,又缓了些声气道:“当然了,你的所作所为,也并不妨碍本官打心底讨厌你,本官惯欠不得人情,你看好了,本官只帮你这一回,不为其他,为你当日取舍果断地护了舍妹安危。” 言罢,晏子言大步流星地走到厅堂西角,先开灯罩,将手里头的策论往火上烧去。 白纸黑墨,沾火就着。 正这时,也不知是否是天意,堂门忽然被推开,带起的一阵风将拿写着策论的纸吹拂在地,刚刚从纸角燃起的一丝星火倏尔灭了。 来人一身朱色冠袍,上绣五爪金龙,身后还跟着朱南羡与朱十七,不用问,当知这一位便是大随的储君,太子朱悯达。 屋内一众三人齐齐跪地跟朱悯达见礼。 朱悯达只道了句:“御史大人平身。”目光落在地上烧了一角得纸上,冷笑了一声道:“怎么,是谁胆敢背着本宫毁尸灭迹么?” 堂内鸦雀无声,晏子言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汗。 朱悯达微微扫晏子言一眼,吩咐道:“晏三,将地上的纸捡起来,呈与本宫。” 晏子言应了声“遵命”,起身去拾策论时,脸上血色已退尽了。 朱南羡如丈二和尚,尚未瞧明白眼前这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早先十七来找他,说惹了皇兄生气,请他去劝,又提起应天府的苏知事也牵扯其中。正说着,东宫亲卫就来请十七了,说苏知事正在詹事府,太子命传他过去受审。 京师衙门还有哪一位知事姓苏?也是听到这,朱南羡才一头雾水兼之火急火燎地跟了过来。 眼见着晏子言拾起策论的指尖隐隐发抖,苏晋撑在地上的手指微微屈着仿佛要扣穿地面,朱南羡颇有所悟地想,哦,问题大约是出在这张被火舌卷了一角的纸上吧。 也是,的确该烧。朱南羡想。 于是就在朱悯达要接过那张策论的一瞬间,朱南羡一把将其夺过,塞进了嘴里。 柳朝明并不起身,而是道:“殿下,苏知事是都察院传进宫审讯的,如今犯了错,也该由都察院一力承担。” 朱悯达心底一沉,果然又是为了苏晋。 他冷冷道:“此子虽是柳大人传进宫的,但他所犯之错与都察院的审讯无关,柳大人无需挂怀。” 柳朝明却不退让:“敢问殿下,苏晋所犯何事?” 朱悯达不悦道:“怎么,如今本宫想杀个人,还要跟都察院请示一声?” 柳朝明道:“殿下恕罪,微臣并非此意。但苏晋冒犯太子殿下,微臣自觉难辞其咎,殿下若要责罚,便连微臣一并责罚了罢。” 朱悯达目色阴鸷,冷笑一声问道:“若本宫要他死呢?” 柳朝明声色沉沉:“请殿下一并责罚。” 朱悯达看了眼被俘在地依然拼死挣扎的朱南羡,又看了眼跪在一旁决绝请命的柳朝明。他不明白,不过是一名从八品知事,纵然胸怀锦绣之才,在巍巍皇权之下,也只是一只蝼蚁,而他贵为太子,想杀一只蝼蚁,就这么难? 朱悯达身上毕竟留着朱景元的血,他认定的事,旁人越是拦阻,越是要不惜一切去做。 他冷笑出声:“好,好,如你们所愿,本宫先杀了他,再将你二人一一问罪!” 正是这时,殿阁另一端传来怯怯一声:“大皇兄。” 朱悯达侧目望去,朱十七与一名身着孔雀补子的人正立于殿阁一侧。 孔雀补子当先一瘸一拐地走来,笑盈盈叫了朱悯达一声:“姐夫。”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前一阵儿因进言“南北之差大约误会”,被他爹打折了腿的户部侍郎沈奚。 却说沈奚有两个倾国倾城的家姊,其中一个嫁给了朱悯达做太子妃。因此他虽是臣子,幸沾得家姊美貌的荣光,混成了半个皇亲国戚。 眼下朝臣宫人俱在,朱悯达听得这一声“姐夫”,黑着脸斥道:“放肆!” 沈奚嘻嘻一笑,这才施施然拜下。 朱悯达与太子妃感情甚笃,对这名常来常往的小舅子也多三分宽宥,并不计较他没分没寸,而是道:“你先带十七回东宫,等本宫料理完此处事宜,回去一起用膳。” 沈侍郎素来是个瞎凑热闹的,听了这话也不挪腿脚,当下拽了朱十七一并在朱悯达跟前跪了,煞有介事地说:“姐夫正生气,我这小舅子怎么好走?这么着,反正姐夫要罚人,不如顺个便,把我跟十七一并也罚了吧?” 朱悯达被他搅得一阵头疼,骂道:“让你滚便滚,还跟着胡闹!” 沈奚诧然道:“这怎么是胡闹?”拿下巴指了指朱南羡,又指了指柳朝明,“一个嫡皇子,一个百官之首,这阖宫上下除了陛下与姐夫您,最金贵的主儿都跪在求死,我不跟个风求个死,岂不太没眼力见儿了?”说着,推了一把跪在身旁一脸茫然的朱十七,催促道:“快,求求你大皇兄,让他赐我二人一死,让咱们也沾沾十三殿下与柳大人的荣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6.二一五章 此为防盗章  晏子萋却没个闺阁女子的样子, 一路来四处张望,大约不曾受教过“礼仪居洁,耳无涂听,目无邪视”。 苏晋看她抿了口茶, 问:“你可知你家公子为何将玉印落在了贡士所?” 晏子萋道:“贡士所进出不是有武卫把守么,他们没见过我家三少爷,少爷便拿这玉印叫他们瞧。” 苏晋反问道:“他是詹事府少詹事, 拿官印自证身份不是更妥当?” 晏子萋讪讪道:“我家少爷出门得急,没带上官印。” “是么?你是晏三公子甚么人, 连他身上揣没揣着官印都晓得?”苏晋又问, 一顿,合手打了个揖, 平静地唤了声:“晏大小姐。” 晏子萋一时怔忪, 她今日特意梳了丫鬟头, 穿了素裙装,里里外外打扮妥当, 以为一切都万无一失了,没成想这苏晋只瞧了她两眼, 便识破她的身份。 晏子萋站起身, 笑得牵强:“苏公子误会了, 我奴婢哪是甚么小姐, 不过是贴身侍奉三少爷, 晓得的多了些罢了。” 苏晋的目光落到窗外, 卯时三刻, 该是上值的时候,天已大亮了。 她不欲与晏子萋多作纠缠,径自道:“苏某虽是末流知事,但寻常丫鬟见了我,便是不称一声大人,好歹也叫官人,你却唤我公子。”晏子萋张了张口,刚欲辩解,苏晋打断道:“此其一。其二,你若当真是丫鬟,断没有本官斟茶与你,你不推让就接过去的道理。你自初见我,不曾向我行礼,自进得花厅,也是你坐着,我站着与你说话,可见是养尊处优惯了,此其三。” 苏晋定睛看着晏子萋:“还要听其四其五么?” 晏子萋被这一通大论震得说不出话,过了会儿,她讪讪地摆了摆手:“哎,那个”像是在叹气,又像是砧板上的活鱼,还妄图垂死挣扎。 苏晋自小与之乎者也打交道,“女四书”好歹涉猎过,心中对大家闺秀的形容有个大致轮廓,断不像晏子萋这般不成体统的。 一时又忆起她已被退亲了三回,也不是没有因由可溯。 然而这样也好,她不娇弱,不矜贵,反而是好说话的。 苏晋有的放矢:“我可以将玉印还你,但我要知道,你那日究竟为何要去找晁清,你与他说过甚么,又因何事争执。” 晏子萋垂头丧气地思量了一阵,终于放弃挣扎:“我可以告诉你,但——”她蓦地抬起头,看向苏晋:“我有一个要求。” 苏晋道:“你说。” 晏子萋道:“今日状元游街,你带我去瞧一眼。” 苏晋无言,默不作声地看了她一阵儿。 这怕不是有病吧? 晏子萋又切切道:“其实我就是为这事来的,其中因果不便与公子细说,但是” 但是苏晋对这因果不感兴趣,外头天已亮透了,她将晏子萋撂在花厅,转身往当值的前堂走去,左右晏氏玉印还在她袖囊里揣着,迟早能叫晏子萋开口。 苏晋一跨过前堂门槛,里头当值的几个齐刷刷将她盯着。 刘义褚万年不变地捧了盏茶,“咳”了两声,十分正经的样子:“苏知事,咱们衙门上值,可不兴带家眷的。” 苏晋的脑仁儿刹时疼了起来,回身一看,晏子萋果然悄无声息地跟在身后,目光对上,还尴尬地冲她笑了一下。 刘义褚溜达到苏晋身边,又拿胳膊撞了一下她:“是哪儿的人?可许过婚配了?” 晏子萋生怕苏晋将她的身份透露出来,活学活用地施了个礼,轻声道:“禀大人,大人误会了,奴婢乃太傅府三公子的丫鬟,眼下是来找苏大人取一我家公子的信物。”顿了一顿,心生一计,说道,“公子还吩咐奴婢,取了信物,要马不停蹄地将信物交给长平小侯爷,就是礼部的任郎中大人,听说眼下正带着新登科的状元游街呢。” 刘义褚不由瞪大眼:“你要去游街的地儿?” 那头苏晋已吩咐道:“阿齐,备马车。” 立在堂前听了半日墙角的一小厮探出个头来,看了看苏晋,又看了看晏子萋:“敢问知事大人,姑娘这是要去夫子庙,还是要去朱雀巷?看时辰,新登科一行人马出宫门该有好几碗茶的功夫了。” “去太傅府!”苏晋额上青筋一跳,怫然道。 正这时,外头连滚带爬进来一人:“刘大人,苏知事,出事了!” 这人是今日当差的衙役,昨儿二更天被孙印德指派去朱雀巷的,兴许是被吓着了,说得颠三倒四。 苏晋听了个大概。 游街途中一直有人闹事,至朱雀巷,场面彻底失控,五城兵马司的兵卫只险险护得礼部几个官员与状元爷的安危,榜眼和探花均被掀下了马,卷进人潮里去了。甚至有人与官兵打起来,有死有伤。 那衙役煞白着一张脸,惊魂未定:“小的从未见过这阵仗,那些闹事的连皇榜都撕了,怕是要折腾个不死不休!” 刘义褚听到有死伤,脸也白了,问道:“孙府丞人呢?他不是早也带人巡视去了么?没跟着状元爷一行人马?没帮着五城兵马司治治这群不要命的?” 衙役咽了口唾沫:“原是带人跟着的,可走到夫子庙,那些闹事的看到穿官服的已是六亲不认,孙大人就” “混账东西!”不等他说完,刘义褚一拳砸在门柱上,也顾不上谁官大谁官小,转头看着苏晋,问道:“你来说,该怎么办?” 苏晋只觉从昨日到今晨,这一茬儿接着一茬儿如惊涛拍岸,撞得她太阳穴生疼,而今到了这旦夕存亡的一关,她竟奇异般冷静下来,余光里扫到一步步悄无声息退出去的晏子萋,高喝了一声:“站住!” 伴着这一声呼喝,守在府门外的两名衙差将水火棍交叉一并,拦在晏子萋跟前。 苏晋沉声吩咐:“来人,把她给我捆了!” 晏子萋瞠目结舌:“你敢——”话未说完,已有差役背着麻绳来了,他们不知眼下此人正是晏家大小姐,只以为是寻常丫鬟,三下五除二就将她捆了起来。 苏晋又问阿齐:“马车备好了吗?把她送去太傅府。” 晏子萋已急得带了哭腔:“你这么做,就不怕得罪晏家,得罪太傅?” 苏晋道:“若任你去了朱雀巷,我这脑袋也就不用在脖子上呆了。”她顿了顿,又一想这京师上下不知哪条街巷还藏着趁乱闹事的歹人,晏子萋这一去未必无恙,便从袖囊里将晏氏玉印取出,交到晏子萋手里,冷冷道:“拿走防身。” 苏晋看着阿齐将晏子萋拎上马车,回头便与刘义褚道:“你留下,给我备一匹马。” 刘义褚愣了愣:“你疯了?” 苏晋一阵风似地折回堂内,取了官服往身上笼了,一面说道:“不然呢?守在这里坐以待毙?还是带着十几个衙差抓人去?怕是连夫子庙都杀不过去就要被打回来。” 差役已将马备好,刘义褚一想到方才的衙役说那群闹事的看见当官的六亲不认,觉得苏晋简直作死,再劝道:“那你好歹将这身官服脱下来啊!” 苏晋翻身上马:“我区区知事,没了这身官服,如何差遣得动尚在当场的衙役?如何跟五城兵马司借人?” 刘义褚一把抓住缰绳,狠狠咽了口唾沫道:“时雨,你听我说,衙门的差事哪能比自己的命重要?便是今日这差当不好了,大不了致仕不干了,往后的日子山远水长,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苏晋知道他是为自己好。 她勒缰坐于马上,看着天边变幻莫测的云,耳畔一时浮响起喊打喊杀之声。 十年前的浩劫犹自振聋发聩,遑论今日? 苏晋低声道:“我不是跟自己过不去,是人命。” 刘义褚听了这话,愣然地松开缰绳,苏晋当即打马而去,溅起一地烟尘。 有衙役在一旁问:“刘大人,我们可要跟着去?” 刘义褚摇了摇头,他们十来人,去了又有何用? 他忽然有些想笑,孙老贼虽不学无术,但看苏晋倒是看得准,面儿上瞧着是个明白人,皮囊里一身倔骨头。 刘义褚心里不是滋味,他是个得过且过的人,将“安稳”看得比甚么都重要。 可苏晋那一句“人命”仿佛点醒了他,让他隐隐窥见这场荒唐的闹事将会结下的恶果。 难怪堂堂左都御史和大理寺卿会并头找上门来。 刘义褚当机立断道:“你去找周通判,让他能召集多少人召集多少,去朱雀巷与苏知事汇合。”又吩咐另一名差役,“你拿着我的官印,去都察院找柳大人,就说苏知事独自一人去了朱雀巷,让他无论如何,命巡城御史也好,惊动上十二卫也好,去看看苏知事的安危。” 她的祖父是当世大儒,胸怀经天纬地之才学,也有洞悉世事之明达。 后来景元帝当真得了江山,曾三拜其为相,祖父或出任二三年,最终致仕归隐。 苏晋记得,祖父曾说:“自古君权相权两相制衡,有人可相交于患难,却不能共生于荣权,朱景元生性多疑,屠戮成性,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看来这古今以来的‘相患’要变成‘相祸’了。” 后来果然如她祖父所言,景元帝连诛当朝两任宰相,废中书省,勒令后世不再立相。 那场血流漂杵的浩劫牵连复杂,连苏晋早已致仕的祖父都未曾躲过。 苏晋记得那一年,当自己躲在尸腐味极重的草垛子里,外头的杀戮声化作变徵之音流入脑海,竟令她回想起青花瓷瓶碎裂的情形。 彼时她怕祖父伤心,花了一日一夜将瓷瓶拼好,祖父看了,眉宇间却隐有惘然色。 他说:“阿雨,破镜虽可重圆,裂痕仍在,有些事尽力而为仍不得善果,要怎么办?” 要怎么办? 苏晋不知,事到如今,她只明白了祖父眉间的惘然,大约是追忆起若干年前与故友兵马中原的酣畅淋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7.二一六章 此为防盗章  她实在是太累了, 带着纷纷心绪入眠, 竟也几乎一夜无梦。 恍恍之中, 只能听到无边的雨声,与柳朝明那句“苏时雨,你可愿来都察院, 从此跟着本官,做一名拨乱反正,守心如一的御史”。 她没有回答。 不是不愿。 只是在她决定踏上仕途的那一刻起, 茫茫前路已不成曲调, 柳朝明这一问,就像有人忽然拿着竹片为她调好音, 拨正弦, 说这一曲如是应当奏下去。 苏晋不知道长此以往是荒腔走板越行越远,还是能在寂无人烟之处另辟蹊径。 翌日晨,赵衍来值事房找柳朝明商议十二道巡查御史的外计(注), 叩开隔间的门,出来的却是苏晋。 赵衍一呆, 下意识往隔间里瞧了一眼。 苏晋向他一揖:“赵大人是来找柳大人么?他已去公堂了。” 赵衍点了点头, 虽觉得自己满脑子想头十分龌龊, 仍不由问了句:“你昨夜与柳大人歇在一处?” 苏晋一愣, 垂眸道:“赵大人误会了,昨夜柳大人说有急案要办, 并没歇在值事房, 下官也是今早起身后撞见他回来取卷宗, 才知道他已去了公堂。” 赵衍找端出一副正经色:“哦,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一大早通政司来信,有些着急。”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实则松了一口气。 他昨夜主持都察院事宜,本打算为苏晋在此安排个住处,谁知彼时千头万绪,一时竟没顾得上她,等转头再去找时,人已不见了。 柳朝明对苏晋上心,赵衍瞧在眼里,朱南羡对苏晋十万分上心,赵衍也瞧在眼里。 赵衍想,幸好此上心非比上心。 否则若是因他没安排好住处令左都御史大人失了清誉,他罪过就大了。 赵衍缓缓吁出口气,迈出值事房,迎面瞧见端着盏茶走过来的柳朝明,不由问道:“你昨夜办甚么急案去了,怎么让苏晋在你隔间歇了一夜?通政司的信不是今早才到么?” 柳朝明吃了口茶:“没甚么急案,诓他的。”见赵衍诧异,补了句,“否则他怎么会安心在此处歇了。” 赵衍呆了呆:“那你昨夜睡在哪儿?” 柳朝明看了值事房一眼:“没怎么睡,看卷宗累了,撑在案头打了个盹,四更天便醒了。” 赵衍觉得方才吁出去的气又自胸口紧紧提了起来。 两人说着话,都察院的回廊处走来三人,打头一个身着飞鱼服,腰带绣春刀,竟是锦衣卫指挥同知韦姜。 韦姜见了柳朝明,当先拱手一拜:“柳大人,敢问京师衙门的苏知事可在都察院受审?能否借去镇抚司半日?” 南北一案的重犯裘阁老与晏子言等人被关在了刑部大牢,而五日前,被指舞弊的南方仕子已下了镇抚司诏狱。 柳朝明不置可否,只问:“是仕子的供状出了问题?” 韦姜摇了摇头:“也不是,那里头有一位仕子,说一定要见了苏知事才肯画押,但结案在即,我手下的人没个轻重,就——” “就怎么了?” 柳朝明回过身去,苏晋不知何时已从值事房出来了。 她走过来一揖:“敢问柳大人,这名仕子可唤作许郢许元喆,原本乃这一科的一甲探花?” 韦姜道:“正是。”又看向柳朝明,“是我管束无方,才让手下的以为可以严刑相逼,却不知许郢已有伤在身,再受不住大刑,他既心有余愿,若能借苏知事过去好言相劝,此事也能有个善果。” 锦衣卫自设立以来,过手案子无数,虽不说桩桩件件都能拿捏妥当,底下校尉刑讯时出个差池,死个要犯,也是常有的事。 抓着死人的手往状子上一摁,这案子不结也算结了。 这回却煞有介事地来请苏晋“好言相劝”,大约是龙座上那位有指示,要活着招供。 苏晋想到这里,眸色一黯。 活着招供以后呢?再拉去刑场斩了? 已是大费周章地做戏,偏偏还不想失了风骨,景元帝真是老了。 柳朝明看苏晋一眼,对韦姜道:“韦大人带路吧,本官也一起去。” 许元喆已被人从诏狱抬出,安置在镇抚司办事房的一处耳房中。饶是苏晋再有准备,看到许元喆的一瞬也愣住了。 离仕子闹事只过去十日,他整个人已瘦得不成人形,身上没有一块完好的肌肤,双腿折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淋淋血肉之间可见碎骨。 苏晋几乎要认不出他。 韦姜在一旁低声道:“已喂了醒神汤,人是清醒的,苏知事过去罢。” 苏晋唤了一声:“元喆。” 许元喆转过脸来,认出苏晋,空洞无光的双目浮上些许神采,却是悲凉的,他张了张口,除了一句“苏先生”,甚么也说不出来。 苏晋的胸口像堵了一块大石,她在榻前蹲下身,说:“元喆,我知道,你没有舞弊。” 许元喆听到这句话,眼泪便流下来了。 他转回脸,盯着屋梁道:“他们都不信我。” 苏晋只能握紧他的手。 许元喆顿了一顿,像是在与苏晋说,又像是在自说自话,“我是庶出,生来长短腿,父亲不喜,亲娘过世得早,兄弟姊妹大都瞧不起我,只有阿婆对我好。那时候我就想啊,我一定要争气,要念好书,日后不说中进士,哪怕能中一个秀才举子,我也要带阿婆离开那个家。 “每回发榜,都是我最高兴的时候,桂榜,杏榜,传胪。我至今都记得,传胪那天,唱官把我的名字唱了三次,说我是进士及第,一甲探花,我真是高兴啊,我想我寒窗十年,风檐寸晷,所有努力总算没有付之东流。可事到如今,我发现我错了。” 他转过脸来,眼神里布满绝望:“苏先生,我现在想要的,只有清白。可是清白二字这么难,我把所有的痛都忍了过去,所有的不甘与悲愤,可他们欺我,诬我,让我蒙受不白之冤,为什么?” 苏晋心中钝痛不堪,她一时间竟无法面对许元喆的目光,仿佛说甚么都是苍白无力的。 她抿了抿唇,垂眸道:“元喆,我们许多人都是如此,在年少为自己择一条路,以为前途无量康庄大道,可走下去才发现迷雾重重不见天日,你会扪心自问你是否错了,但来路茫茫,去路渺渺,已无法找到归途。” 许元喆自胸口震出一笑:“所以撞得头破血流,行近灯枯?” 他看入她的眼问:“苏先生,你呢?你寒窗苦读十年,又是为何?你满腹才华胸藏韬略,却因一桩小事蹉跎数年,可曾有过不甘?你被作恶之人辱于足下,被掌权之人视若蝼蚁,可曾有过不忿?你可有那么一刻觉得你踽踽而行风雨兼程所换来的一切,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笑话就像我——” 许元喆努力撑起身子,悲切万分:“我为之倾注了一世的希望尽成空梦,到最后连清白之名也留不得。我不过是那高高在上之人手里的一枚棋子,他杀我以取悦天下人,他杀我以稳固他的江山,他杀我以收复他早年杀没了的北地民心,最可笑的是,他手里还握着许多与我一样的棋子,他真是要妥妥当当全杀干净才好,反正我死了,也没人记得,百代之后,万民只会朝拜他流芳千古的锦绣江山。” 许元喆的头又重重砸回竹枕之上,仿佛已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苏先生,你知道我这些天,一直反反复复地在惦念甚么吗?” 他转过头,蓦地对苏晋一笑:“来世不做读书人。” 然后他闭上眼,对着舌根狠狠咬了下去,拼尽全身气力说了他此生此世最后一句话—— 来世不做读书人。 大量的血从许元喆嘴边奔涌而出,早已干涸的双目死气沉沉却不曾合上,苏晋甚至没来得及跟他说,他的清白,至少她会记得,记一辈子。 柳朝明叹了一声,对韦姜道:“劳烦韦大人,可否为他换身干净衣裳,找个地方葬了。” 韦姜眸色亦是黯淡,他犹疑了一下,却是道:“这下官做不了主,要请示过圣上。” 请示圣上做甚么? 眼前只剩一具尸首,难道还要剥皮实草,悬于城门么? 苏晋道:“那能否请韦大人将元喆这身衣冠赠与下官,下官想在城外为他立一方衣冠冢。” 韦姜沉默了一下,道:“好,等这厢事毕,苏知事可上镇抚司来取。” 苏晋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随柳朝明离开的镇抚司。 她也不知道自己来这一趟的意义何在。 许元喆还是死了,以这样决绝的方式,或许他在此之前,说想见苏晋,也只不过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吧。 一个人快死了,总想要尽诉平生。 苏晋记得到了最后,是锦衣校尉拿着写好的状纸,抓着许元喆的手画押的。 他最后还是没能留得清白。 宫楼广台,青天白日,可在这朗朗乾坤之下,背负着这样不白之冤而死不瞑目的人还有多少? 苏晋望向错身走在她前面半步的柳朝明,忽然问:“柳大人,御史是做甚么的?” 柳朝明停下脚步,回过身来:“辨明正枉,拨乱反正,进言直谏,以协圣上肃清吏治。” 苏晋问:“可若是圣上错了呢?”她摇了摇头,“此南北一案,柳大人进言直谏,被停一个月早朝;户部沈侍郎说了一句‘误会’,被打折了腿;詹事府晏子言,一力证明南方仕子没有舞弊,如今已快要人头落地;而许元喆,不畏酷刑只求清白,咬舌自尽于镇抚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8.二一七章 此为防盗章  苏晋很小的时候打翻过一个青花瓷瓶。 那是她祖父最珍爱之物, 是四十年前,他随景元帝起兵之时, 自淮西一欺世盗名的州尹手中缴获的第一件珍宝。 景元帝随手给了他, 说:“若有朝一日江山在我之手,当许你半壁。” 她的祖父是当世大儒, 胸怀经天纬地之才学, 也有洞悉世事之明达。 后来景元帝当真得了江山,曾三拜其为相, 祖父或出任二三年, 最终致仕归隐。 苏晋记得, 祖父曾说:“自古君权相权两相制衡,有人可相交于患难,却不能共生于荣权,朱景元生性多疑, 屠戮成性,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看来这古今以来的‘相患’要变成‘相祸’了。” 后来果然如她祖父所言,景元帝连诛当朝两任宰相,废中书省, 勒令后世不再立相。 那场血流漂杵的浩劫牵连复杂,连苏晋早已致仕的祖父都未曾躲过。 苏晋记得那一年,当自己躲在尸腐味极重的草垛子里, 外头的杀戮声化作变徵之音流入脑海, 竟令她回想起青花瓷瓶碎裂的情形。 彼时她怕祖父伤心, 花了一日一夜将瓷瓶拼好,祖父看了,眉宇间却隐有惘然色。 他说:“阿雨,破镜虽可重圆,裂痕仍在,有些事尽力而为仍不得善果,要怎么办?” 要怎么办? 苏晋不知,事到如今,她只明白了祖父眉间的惘然,大约是追忆起若干年前与故友兵马中原的酣畅淋漓。 旧时光染上微醺色尚能浮现于闲梦之中,醒来时却不甘不忍昔日视若珍宝的一切竟会堕于这凡俗的荣权之争焚身自毁。 苏晋想,祖父之问,她大概要以一生去求一个解,而时至今日,她能做到的,也仅有尽力二字。 朱南羡疾步如飞地把苏晋带到离轩辕台最近的耳房,回头一看,身后不知何时已跟了一大帮子人,见他转过身来,忙栽萝卜似跪了一整屋子。 这耳房是宫前殿宫女的居所,未值事的宫女当先跪了一排,身后是一排内侍,再往后一直到屋外,黑压压跪了一片承天门的侍卫,其中有几人浑身湿透,大概方才跟着他跳了云集河。 朱南羡轻手轻脚地将苏晋放在卧榻上,然后对就近一个宫女道:“你,去把你的干净衣裳拿来,给苏知事换上。” 那宫女诺诺应了声:“是。”抬眼看了眼卧榻上那位的八品补子,又道:“可是” 朱南羡觉得自己脑子里装的全是糨糊,当下在卧榻边坐了,做贼心虚地遮挡住苏晋的胸领处,又指着宫女身后的小火者道:“错了,是你,你去找干净衣裳。” 小火者连忙应了,不稍片刻便捧来一身浅青曳撒。 朱南羡命其将曳撒搁在一旁,咳了一声道:“好了,你们都退下,本王要”他咽了口唾沫,“为苏知事更衣了。”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一个也不敢动。 先头被朱南羡指使去拿衣裳的宫女小心翼翼地道:“禀殿下,殿下乃千金之躯,还是让奴婢来为苏知事更衣吧?” 朱南羡肃然看她一眼,拿出十万分慎重,道:“放肆,你可知男女授受不亲?” 宫女噤声,带着一屋子女婢退出去了。 正好先头传的医正过来了,见宫女已撤出来,连忙提着药箱进屋,却被朱南羡一声“站住”喝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在门槛上跪了。 朱南羡又肃然道:“本王方才说的话,你没听见?” 医正一脸惛懵地望着朱南羡:“回殿下,殿下方才说的是男女授受不亲,但微臣这”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榻上躺着的,大意是他跟苏晋都是带把儿的。 朱南羡一呆,心中想,哎,头疼,这该要本王如何解释? 思来想去没个结果,朱南羡只好咳了一声,更加肃然地道:“大胆,本王怎么说,你便怎么做,都是男的就可以不分彼此上手上脚了么,赶紧滚出去。” 此话一出,医正连忙磕了个头,与一帮子仍跪在地上尚以为能上手上脚的内侍一齐退了出去,临到耳房外时还听到朱南羡慎之又慎地再交代了一句:“把门带上。” 医正连忙将门掩得严严实实,忍了忍实在忍不住,对垂手立于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宫前殿内侍总管说:“张公公,十三殿下这是” 张公公一脸晦气地看了他一眼。 医正一惊,一手往耳房指了指,又压低声音道:“可老夫听说,这榻上躺着的是京师衙门的一名知事啊。” 张公公一脸晦气地点了点头。 医正的下巴像是脱了臼,再问:“殿下样貌堂堂,品性纯良,怎么c怎么染上这一口了?” 张公公一脸晦气地说:“怎么染上的且不提,要论就先论陛下与太子爷殿下知不知道这回事儿,若知道还好,要是本来不知道今日又知道了,且晓得您与杂家为这榻上这位瞧了病,废了心,蒋大人还是想想咱们这胳膊脑袋腿儿还能余几条吧。” 医正听了这话,泪珠子直在眼眶里打转,心一横眼一闭,觉得不如撞死得了,当下就往门框上磕过去。 谁知脑门没触到门框,门便从里头被拉开了,医正一个失稳,倒葱似栽到了朱南羡脚边。 朱南羡咳了一声,这回倒没有摆谱,只垂着眸低声说了句:“瞧病去。” 卧榻特意布置过了,也不知十三殿下从哪儿拉了一张帘,将苏晋隔开。 像是为女眷探病,不能见其真容。 医正一边把脉,一边拿余光觑朱南羡。 自他进屋以后,十三殿下便一语不发地,端然地,笔挺地,几乎一动不动地坐在一旁,仿佛要努力摆出一副人正不怕影子歪的模样,可偏不巧,脸上却带着一丝微红。 待他的指尖甫一从苏晋的手腕上拿开,朱南羡便忙问道:“她怎么样了?” 医正道:“回殿下,苏知事的脉悬浮无力,见于沉分,举之则无,按之乃得,此乃气血双虚,久病未愈之状。又兼之操劳过度,伤及肝肺,实不宜再劳心劳力,能心无挂碍,将养数日,并以药食进补最好不过。” 朱南羡又问:“那她方才落水可有伤着根本?” 医正道:“哦,这倒没甚么,虽受了些寒气,好在殿下救得及时,微臣开个方子为苏知事调理调理也就无碍了。” 朱南羡这才放下心来,着医正写好方子,又命一干人等撤了出去。 耳房安静下来,朱南羡负手立于榻前,默不作声地看着苏晋。 天光被屏风挡去大半,自西窗灌进的风吹得烛火噗噗作响,明晖如织的火色照在苏晋身上,将平日里疏离全然洗去,只留下三分温柔。 只可惜,眉头还是微微蹙着的。 朱南羡伸出手指,想帮她将眉心抚平,可指尖停在她眉头半寸,又怕惊扰了她。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虎口和指腹有很厚的茧,虽一看就是习武之人的手,但依然修长如玉,显然是养尊处优惯了的。 但苏晋不是,朱南羡想,他方才为她更衣时,看到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有的已淡褪许多,有的依旧蜿蜒狰狞。 每一道,都看得他如骨鲠在喉。 朱南羡甚至想,那些征战数十年的老将士,身上的伤疤有没有苏晋多呢? 何况她还是一个女子。 他从未想过她会是一个女子。 那种清风皓月的气质,连男人身上都少有,怎么会是一个女子呢? 朱南羡觉得自己的脑又打结了,他拼命解,可这个结却越拧越紧。 以至于苏晋一醒来就看到朱南羡立在榻前,一脸苦大仇深地看着自己。 苏晋是在沉沉睡梦中忽然惊醒的,醒来的这一瞬,梦中种种一下全忘干净。 她猛地坐起身,先看了一眼身上已换过的曳撒,又看了一眼立在榻前目瞪口呆的朱南羡,当即翻身下地双膝落在地上,抿了抿唇角,只道了一句:“微臣死罪。” 朱南羡尚未从偷窥被抓的情绪中调转回神来,便被苏晋这大梦方醒就要自劾求死的壮烈胸怀震住,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我,这唉,头疼” 朱南羡觉得自己需要缓一缓,往卧榻上坐了,一看苏晋还跪在地上,想要扶她,伸手过去,再想起她是女子,又怕真地碰到她将她怠慢了。 左思右想,他只好又道:“你坐下。”一顿:“不是,你上来躺下。”一想更不对劲了,吸了口气道,“本王想说的是,你先躺好,让本王跪着。” 苏晋抬起眼,一脸诧然地看着他。 朱南羡觉得自己实是多说多错,不如身体力行,一时也顾不得男女之别,伸手自她腋下一提将她搁在榻上,自己拿脚勾了张凳子过来坐下,然后重重一叹,这才问:“你这样,可想过往后要怎么办?” 苏晋看四下清风雅静,朱南羡亦没有要问罪的意思,心下一思量,道:“微臣只记得自己落了水,敢问殿下,是谁将微臣救起来的?” 朱南羡这才将苏晋落水后的事一一道来,又免了她的跪谢之礼,道:“也怪本王,慌乱之间也没瞧清有没有人发现你的身份,不过依本王看,宫前殿的内侍宫女定是不晓得的,承天门的侍卫也应当没瞧见,就怕有两个跟着本王跳水又离得近的。不过你放心,本王会去料理好的。” 苏晋微点了一下头,道:“大恩不言谢。”又想起她落水前,想起晁清失踪的关键处,对朱南羡道:“十三殿下,那名叫张奎的死囚可还在殿下府上?可否借微臣一日?” 朱南羡皱眉道:“医正说你久病未愈,就是因为操劳太过,你先养着,有甚么本王吩咐人去办。” 苏晋摇了摇头道:“此事事关重大,拖一刻微臣都不能心安。” 朱南羡见她坚定异常,只好道:“好。”然后默了一默,抬手往卧榻一边的围栏上指了指,避开目光,十分尴尬道:“你先换上那个,等闲叫人瞧出身份。”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已c已拿火盆烘干了。” 苏晋侧目一看,竟是她的缚带。 正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其间夹杂着朱悯达一声冷斥:“那个孽障就是将人带到了这儿?” 朱南羡从马上一跃而下,将左谦扶了扶,问:“怎么样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9.二一八章 此为防盗章 幸而那药草总算在四肢百骸弥散开来, 逐渐将一身沸腾的血安抚温凉, 像只有力的手,把她的魂魄从阴曹地府拽回来。 苏晋记得,四年多前, 自己被吏部那群杀才乱棍杖打,晕死在街边, 也是这么生死一线地挺过来的。所谓以下犯上, 杖责八十, 那只是吏部对外的说辞。事实上他们动的是私刑,以为已将她打死了,随手扔到了死人堆里, 是她凭着一口气爬了出来。 也许是这一生注定要走在刀尖上, 所以上苍仁善,让她生得格外皮糙肉厚, 真是幸甚。 仕子闹事过后的半夜里,整个京师上下都落了雨。 雨水滂沱如注, 却不像寻常阵雨急来急去, 而是遮天蔽日地浇了两日, 昭昭然将暮春送走。 酷暑将至。 后一日, 京师上下果真变了天。 北方仕子与在朝的北臣联名上书, 恳请彻查科场舞弊一案。 折子递到皇案,景元帝震怒, 一命三司会审, 理清闹事因果, 挑唆从犯,涉事衙门,一律从重处置;二撤春闱主考,翰林掌院裘阁老一职,废除今春登科三甲的封授,令翰林上下十余学士重新审阅春闱答卷。 景元帝的处置,面儿上看是各打一百大板,南北两碗水端平。 可当日廷议,景元帝问众卿之见,户部侍郎沈奚不过试探着说了句“南北之差,大约误会”,便引得龙颜大怒,责令杖打三十。 沈奚的爹就是刑部尚书。 据说这三十杖,还是沈尚书他老人家亲自抡板子上的,大约想让他那光会耍花架子的儿子长个记性,实实在在下了狠手。 结果将沈奚腿打折了。 苏晋身上的伤刚好一些,能踱出房门在院里转悠的时候,周萍便将这朝中事一桩一件地说与她听。 说到沈奚,在廊檐下晒太阳的刘义褚就插嘴道:“同是重臣之后,这沈侍郎可比晏少詹事差得远了。单说揣摩圣意这一项,晏少詹事便雷打不动地站边北面儿,结果怎么着?龙颜非但大悦,还特命他主查科考一案。我看等这案子结了,少詹事不日就要升任詹事,升任各部侍郎尚书,升任太子少保,少师,这晏太傅府,就该改名儿喽。” 苏晋听他提起晏子言,心中一时郁郁。 她当日为保晏子萋安危,将玉印归还给了她。想来这晏子萋拿回玉印,便没理由再来衙门,跟她说晁清失踪当日的因果了。 她一身是伤,硬闯太傅府是不能够,小侯爷任暄也再没递策问来,否则还可以拿命犯险,再往宫里走一遭。 一旁的刘义褚看苏晋病怏怏的,又唠叨开来:“要我说,朝廷上下全是一帮白眼儿狼,仕子闹事这茬儿,你苏知事出生入死,该记一大功吧?眼下躺了几日,刚刚回魂儿,也就长平侯府的小侯爷来瞧过你两回。可你晓不晓得,上个月户部钱尚书上朝时也就打了一个喷嚏,那些个大尾巴狼提着千金药方,差点没将尚书府的门槛儿踩破了。” 苏晋一边听他扯淡,一边在心中忖度晁清的案子,没留神听出个柳暗花明来,不由问:“小侯爷来看过我?” 刘义褚点了点头,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就属他的心没黑透。” 周萍道:“已来过两回了,见你闩着门只顾睡,谁也不让进,就说过几日再来。” 苏晋刚想问任暄何时再来,前头便有一小厮来报,说长平侯府的小侯爷登门探病来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任暄并没有一副探病该有的样子。 起码眉间锁着的是忧思,不是关切。 一见到苏晋,便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道:“苏贤弟,为兄把银两给你备好了,你择日便离京罢?” 苏晋愣了愣,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来,问:“是出甚么事了?” 他们在偏厅说话,四下无人,可任暄听她这么问,仍站在窗前左右望了望,这才回过身低声道:“你先前不是帮宫中殿下代写策问么?叫人查出来了!” 苏晋素日与任暄并没瓜葛,方才看他愁云密布,便猜到是代答策问的事出了岔子。 她刚在生死路上走了一遭,眼下竟能比任暄更从容一些,问道:“是如何查出来的?已经立案了么?” 任暄道:“这倒还没有。”又一叹:“为兄也不瞒你了,你这题策问,为十七殿下答的。十七殿下你也晓得,出了名的不学无术,为兄也是防着这一点,还特意帮你将取辞措字改得生嫩许多。立论虽深刻,但皇子太孙身边人才济济,权当是十七殿下向人请教了道理,翰林那老几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算了。坏就坏在晏子言。” 苏晋听到这里,心中疑窦丛生,晏子言虽曾为翰林侍读,而今却是詹事府少詹事,十七殿下的策论怎么会落到他手上?若说他刻意针对自己便罢了,可此事甚是机密,他怎么偏偏知道这策论是自己代写的呢? 任暄看她面露疑惑,便续道:“当今太子有两个胞弟,一个十三,一个十七,这你知道。你因玉印一事,跟晏子言有些龃龉。他也因这事,不知怎地就将你记上了,还特意找了你当初写得‘清帛钞’来给太子殿下看。 “当日也是巧了,十七殿下刚好就在东宫,看了你的‘清帛钞’,就说这字他见过。你说你一个知事,跟十七殿下八竿子打不着,他怎么会见过你的字?晏子言是个黄鼠狼精转世的,当即就猜到了因由,把十七殿下近来的策论找出来,太子殿下看过大怒,十七殿下便将实情说出来了,两日前,晏子言还特地上我府上,将你的策论原本取走了。” 苏晋愣了一愣,不禁想问任暄为何还将原本留着,难道不应当事后立时烧了么? 可她转而一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身之道,适时给自己留条后路,似乎并没甚么不对。 虽然这代价是旁人的命。 任暄看苏晋的神色变得寡淡起来,一时懊悔道:“苏贤弟,这事是为兄的错,是为兄不够慎重。可当务之急,是你能越快离开京师越好。你可知道半年前,那名帮十四殿下代答策问的司晨,是被人活活打死的?前几日,刑部沈尚书要传你进宫问话,幸好柳御史替你拦了拦,说你重伤未愈,让你歇上几日。依为兄看,反正这满朝上下,也没谁敢不卖左都御史的情面,眼下他在你身前挡着,你还是刀枪不入的,不如趁这个当口,远走高飞算了。” 任暄嘴上这么说,心里实则不想让苏晋逃的。 苏晋一介书生,便是逃,又如何能逃出十万亲军的天罗地网?加之这一两年来,锦衣卫有复起之势,若太子一怒之下,请旨让镇抚司的人出马,苏晋下了诏狱,还不得把甚么都吐出来? 所以他一通大论,先是提到了朱十三,再是提到了柳朝明。 十三殿下一直看重苏晋,他是知道的,而这半月看下来,就连柳朝明这一位铁面御史,也对苏晋诸多宽宥,大约有赏识之意。 倘若苏晋真地惜命,便不该逃,该立刻去找这二位金身菩萨保驾护航。 任暄晓得苏晋一身倔骨头,这话倘若直说,怕会激得她当下立牌坊等死。 就看她能不能闻弦音而知雅意了。 苏晋想了想问道:“你不是说还未曾立案么?刑部传我进宫做甚么?” 任暄道:“刑部是为仕子闹事传你的,想问问当日的情形。眼下这不是三司会审么,柳大人这才与沈尚书打的招呼。虽说当日没甚么端倪,但晏子言将你策论拿走,必然是想上递刑部的,想必刑部如今已晓得你这茬了。” 任暄说完,仔细去瞧苏晋脸色,想在她的眉梢眼底找答案。 却没料到苏晋心里却想着另一桩事。 她早先还在郁结自己将玉印还给晏子萋,晁清的案子虽有了线索,但却断了门路。 眼下刑部传她,正是良机,若代写策论的案子能引来晏子言当面对质,她便可当着柳朝明,沈拓的面将晁清的案子捅破。 再不怕无人肯受理贡士失踪的案子了。 这人世一重山一重水,越往上走,人命便越轻贱起来。 新君立国,标榜了几十年的仁政爱民,不过是幌子,接近权势中心,连寻个人都得大费周章百转千回,若黎民是拼了命才苟活,还谈甚么仁爱。 苏晋心底泛起一丝悲凉,却又如在暗夜之中看到一丝熹光,总算不是走投无路。 反正命只有一条,为晁清的案子,已然搭进去过一回,何妨再搭一回? 她送走了任暄,问周萍讨了刑部的手谕,立时往宫里去了。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道:“辛苦了。” 他的眼里仿佛淬了星辰,微一展颜,器宇轩昂得很。 左谦抱拳谢礼,转身问覃照林:“覃指挥使,礼部几位大人可还安好?” 躲在茶坊里吃了一晌茶,已不能再好了,覃照林想。 转而又想到苏晋,虽说区区知事,不值一提,可他方才被江主事点了醒,猜想苏晋约莫有来头。眼前林立着一干子官阶压死人的大员,也不知谁才是苏知事背后那位。 他如实答了一番,在心里打起算盘,却没算出个所以然,破罐子破摔地想,管得他娘的谁呢,只要不是都察院的铁面菩萨就好。 他一大老粗,心里想甚么,脸上写甚么。 左谦喝道:“把话往明白里说,别吐一半,咽一半。” 覃照林连忙磕了个头,道:“禀殿下,禀御史大人,禀左将军,礼部几位大人虽好着,但是应天府衙门的苏知事早先过来帮忙,眼下还陷在人群里头没出来。” 此话一出,四周竟似乎安静了些许。 覃照林微微抬起眼皮,觑了觑各位大人的神色,柳朝明惯常冷着一张脸,这便算了,朱南羡虽贵为殿下,却是个出了名好伺候的主儿,可这一看,眉梢眼底哪里还找得出一丝和气。 左谦恍然忆起四年前,十三殿下大闹吏部,好像就是为一个姓苏的,心思急转,问道:“可唤作苏时雨?” 覃照林茫然道:“啥?” 柳朝明立在一旁,忽然开口道:“苏晋,时雨是他的字。” 覃照林呆了一呆,忙道:“对,对,正是苏晋。” 心底有一股晦气油然而生。 苏晋这厮究竟甚么来头?连金吾卫的头儿与左都御史都晓得他的小字?这么有牌面,那你他娘的还跑到这来?还自告奋勇地去捞人?整老子的吗? 朱南羡忽问道:“他去了多久了?” 覃照林道:“回殿下,已去了两个时辰。”说着,他一头砸在地上,险些磕出个坑,“禀殿下,禀御史大人,属下知错了,属下这就去找苏知事,等把人找着了,再把俺脑袋割下来给知事大人当球耍。” 却没人再理他。 那头左谦已下令金吾卫列长龙阵,二人成排,执矛开道,将朱雀巷拥挤的人潮强行撕出一道口子。 覃照林看到这阵仗,以脸贴地,在心里哆哆嗦嗦地算自己还余几个时辰可活。 倒是在他身边跪着的江主事,看他这副倒霉样,想起自己几日前的光景,心中略感宽慰,在一旁劝道:“指挥使,想开点儿,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 不多时,有小兵来报,说找着人了。 朱南羡看柳朝明一眼,微一点头,便大步流星地朝朱雀巷迈去,然而只堪堪走了几步便顿住了。 长巷深长,金吾卫分列两侧,尽头处跌跌撞撞走来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她的右手边还悬着一把长刀,隔得远,看不清是握是提,却无力地拖着,刀锋履地,发出尖锐的刺响。 日暮前的日辉异常浓烈,像淬了金子一般兜头浇下。 苏晋的心里却浮起稠密的云,雷声轰隆过境,洋洋洒洒下得不是雨,是冰粒子。 金吾卫从她手里接过许元喆的一瞬间,她便觉得完了。 到底还是惊动了亲军,惊动了圣上。 三十年前,前朝大乱,各方势力并起,景元帝兵马中原,立随为国,景元为年号;十五年前,肃清党羽,以谋逆罪c勾结前朝乱党之罪,诛杀功臣,将北都旧址付之一炬,牵连北地数万人。 而今天下已定,却因一场科考,揭起北方仕子的旧伤疤。 且不论今年春闱到底有没有人舞弊,倘若景元帝想收复天下人心,这回又该杀多少人? 苏晋一时有些自责,想到张石山柳朝明将重任交到她肩上,自己却有辱其命,恨自己没能早作准备,竟让孙印德将衙门的衙差都带走,如果昨晚警醒些就好了,又何至于拼了命挽回仍是功亏一篑? 可是,再给自己百余衙差,又有甚么用呢? 苏晋扯了扯嘴角,想笑,又笑不出来。 谁能料到一场南北之差的科考案竟能闹到今日这种地步?她不过一从八品知事,没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便是豁出性命,也不过将自己搭进去,又能扭转甚么乾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0.二一九章 此为防盗章  当时景元帝染了时疾, 一切大小事务皆由朱悯达代为批红。 朱南羡的折子递到皇案便被朱悯达扔回来,斥责了一句“尽逞莽夫之勇”, 令他闭门思过七日。 那时的朱南羡还有个撞破南墙都不肯回头的性子。 他默不作声地将折子收了,回到宫里, 非但闭了门, 还拒了水食, 连着五日滴米未尽, 直到朱悯达命人将门撞开, 看到这个半死不活唇角干裂还仿佛得胜一般咧嘴冲自己一笑的胞弟。 朱悯达恨不能把他一脚踹死。 到底是跟在身边长大的, 朱悯达知道老十三吃软不吃硬, 随后又想了一个辙, 动之以情地劝了一番, 大意是:“不是皇兄我不让你去,但你身为天家子,胸中没点韬略, 只会舞刀弄剑, 岂不让人笑话?” 然后又塞给朱南羡一个信帖,说:“这样,本皇兄给你一个机会,我这里有个对子, 三日内,你只要能对出十句各不相同的下联, 证明你肚子里有点墨水, 本皇兄便批了你的请命书。” 朱南羡头脑十分简单, 他印象中的对子左不过“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这样的,便是要对上十句,又有何难? 直到他翻开朱悯达的信帖,才知道自己是中计了—— 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 朱南羡皱眉深思,这他娘的甚么玩意儿? 彼时朱十三尚未开衙建府,还跟着朱悯达住在东宫。 两日之内,他拿着对子请教遍了詹事府,文华阁,乃至东宫上下的内侍宫女,甚至把刀架在了小火者的脖子上,小火者也只是战战兢兢地跪下,哆哆嗦嗦地回他:“禀c禀殿下,奴才不识字” 朱南羡知道自己是着了朱悯达的道了,想必朱悯达早已知会过所有人,不许帮十三殿下对对子。 于是他坐在詹事府的门口,郁闷地想,这阖宫上下,还能不能找出一片净土了? 正当时,他听到不远处有两个春坊官谈论诗文对子,言语中提及明日的诗礼会。 朱南羡脑中灵光一现,上前打听什么是诗礼会。 原来这乃是翰林半年一次的盛会,为各大学与文官墨客交流才学之用。而明日的诗礼会,三月前方入翰林的新科进士也会去。 朱南羡以为,这乃是天赐良机。 他平日与翰林打交道,转来转去的几个老学究早已看惯了朱悯达的脸色,但新科的进士不一样,若让他找到漏网之鱼,为他对出对子,去西北卫所就有望了。 翌日,朱南羡便溜去了翰林文苑的诗礼会。 他是皇子,宫里有不少人认得他,是故没有在文思飞扬曲水流觞的文苑里扎堆,而是绕过竹林,去了后苑。 后苑有一浅湖,湖心有个水榭。 朱南羡隐隐看到水榭里站着一人,那人负手背对着他,身着素衣广袖,衣袂翻飞,翩翩然好似谪仙。 此人便是苏晋,五年前的苏晋。 朱南羡顺着石桥走过去,唤了一声:“你是——” 苏晋回过身来。 朱南羡生在深宫,自小才子高士见过不少,也有雅洁之人,令人见之忘俗。 但苏晋还是太不一样了。 她的眉宇间自含清霜烟雨,回首之间仿佛春风明月都被揽尽在怀,微阖的双眸里透出万千华光。 她就这么负手立于水榭中,暗夜无边的风仿佛因她而起,身后水波不兴的浅湖骤然成海,浪潮涛涛排山而来。 朱南羡彻底呆住了。 以至于苏晋跪下向他见礼,称自己“姓苏名晋,字时雨,乃这一科的进士”时,他都不记得说一句“平身”,反是东施效颦地道:“哦,我姓朱,名霭,字南羡,行十三,在正在宫中做皇子。” 苏晋低低地笑了一声。 笑声令朱南羡回过神来,他迟疑地问道:“你会对对子么?” 苏晋有些诧异,抬起头问:“甚么对子?” 朱南羡便将怀里写着“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的信帖交给她,说道:“你若对得上,帮本王写几个下联可好?” 水榭里有现成的笔墨,苏晋提起笔,略微一想,又问:“殿下要几个下联?” 朱南羡头一回这么忐忑,生怕为难了她,便道:“三四个就好。” 却一想,三四个太不够了,又道:“七八个也行。” 再一想,明日就要交差,难道自己能连夜再找出第二个帮忙对对子的,最后说:“十个,成吗?” 苏晋又笑了笑,一句“七弦妙曲,乐乐乐乐府之音”已笔落纸上。 朱南羡想起往事,那年的苏晋意气风发,双眼一弯便含笑意,眸子里有万千光华。 而时隔经年,当她从喧嚣巷陌一身染血地走来,从詹事府太子手下劫后余生,朱南羡再也没见苏晋发自内心地笑过。 一次也没有。 马车行到衙署街口停下,苏晋掀起车帘,对朱南羡道:“殿下,微臣自己过去。” 说着便跳下马车,走了几步又顿住,头也不回地添了一句:“殿下不必跟来。” 京师衙门前灯火辉煌,当先立着二位大员,一位是个矮胖墩子,身着鹭鸶补子,正是苏晋在刑部见过的陆员外,另一位面生的留着一八字胡,官品略高一些,身着正五品白鹇补子。 羽林卫依次将人从衙署里带出来,一旁站着名录事一一做核对,苏晋远远瞧着,除却大小衙差,还有府丞孙印德,通判周萍与两名同知。 录事核完名录,小声禀了八字胡。 八字胡横眉倒立,怒道:“还不赶紧去找?少谁都行,独独不能少了他!” 苏晋猜到他们在说自己,绕过羽林卫越众而出,说了句:“大人,下官在此。” 八字胡斜着眼扫她一眼,扬了扬下颌给一旁的羽林卫使了个眼色。 羽林卫当即推搡了苏晋一把,苏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 刘义褚在一旁赔笑道:“少卿大人,您看是不是弄错了,闹事当日若非苏知事,探花爷等闲不能活着出来。” 八字胡冷笑道:“刘推官正是说到点子上了,眼下哪里还有甚么探花爷?许元喆徇私舞弊,乃朝廷反贼,而此子苏苏甚么来着?” 一旁的录事回道:“苏晋。” “此子苏晋,包庇乱臣贼子,不上书其罪,反救其性命,罪加一等,来人,给我上枷子!” 言讫,便有两名衙差一左一右持着颈枷上来。 苏晋身形削瘦,被这千金重的颈枷锁两个时辰,岂不要把肩骨压折了? “本王看谁敢?!” 忽然,人群后传来一声爆喝,朱南羡身着紫衣蟒袍,自夜色中走来。 羽林卫认出他,当即自两旁退去,让出一条道来齐齐跪下:“参见十三殿下!” 朱南羡径自走到八字胡跟前,一脚踹在他身上:“你是个甚么东西?刑部拿人,你也跟来撒野?” 八字胡摔了个狗啃泥,忍痛趴在地上跪好,回道:“回十三殿下,微臣是光禄寺少卿,因奉陛下之命,才随刑部一起来应天府衙门拿人的。” 朱南羡勾起小指掏了掏耳朵,仿佛没听清:“光禄寺?就是那个养着一帮厨子伙夫的衙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1.二二零章 此为防盗章  江主事抹一把泪:“怎就不能, 下官亲耳听到柳大人他老人家帮苏晋查案子, 问甚么失踪日子,还说晏詹事的闲话,谁不知左都御史是个铁面菩萨,能请动他老人家帮忙,没有过硬的交情能成事?” 任暄一时怔住,倒是先一步来串门子的户部侍郎沈奚听了半日墙角, 笑嘻嘻地道:“江主事, 我记得您有个孙子, 与柳大人差不多年纪,您唤柳大人老人家, 不大合适吧?” 江主事破罐子破摔:“有甚么不合适?能要我命的都是我亲爷爷。” 沈奚扯着官袍上三品孔雀绣问:“江主事, 那我呢?” “你?”江主事婆娑着泪眼, 抬头看他:“你是管银子的, 我祖宗!” 那头沈奚笑作一团, 任暄就着门槛, 在江主事一旁坐下, 百思不得其解。 都察院掌弹劾百官之权, 晁清一案由他们审理最好不过, 苏晋若与柳朝明相识,何必拿着密帖来找自己呢?舍近求远不提, 左右还落个把柄。 他方才去詹事府打听消息, 撞见了十三殿下, 这才知朱南羡已从西北回京, 圣上颇有看重之意,竟赐了金吾卫领兵权。 任暄不知苏晋记不记得朱南羡,但当年十三殿下为一任翰林大闹吏部,倒是一时谈资。 晁清的案子若走投无路,十三殿下闹不定愿管这闲事呢。 任暄兴致冲冲回来,原想告诉苏晋朱十三回京这一喜讯,哪里知柳朝明凭空插了一足进来,像一盆冷水,叫他的好心显得多余。 阿礼备好轿子,进来问:“小侯爷,这就上应天府衙门寻苏先生去么?” 任暄摆摆手:“不必了,且先回府罢。” 苏晋回到府衙,天已擦黑了,方回到处所,周萍就从堂屋出来,拽住她问:“整两日不见,你上哪儿去了?” 苏晋看他满头大汗,袍衫脏乱的模样,道:“别问我,你是怎么回事?” 周萍长叹一声:“别提了,那些落第仕子今日又在夫子庙闹事,我带衙差去哄人,还起了冲突,有几个趁着形势乱,把我掀翻在地上,还好五城兵马司来人了,才将闹事的撵走,我也是刚回来。” 苏晋走到案前,斟了杯茶递给他:“这衙门上上下下都晓得你老实,往常不过是将棘手的案子丢给你,眼下倒好,外头有人闹事也叫你去,你一个书生,让你去是跟闹事的人说教么?” 周萍接过茶,宽慰她道:“这回闹事的也是书生,我去说教说教也合适。” 苏晋想到早上看过的贡士名册,不由道:“再有仕子闹事,你是不能去了,实在推不掉,索性称病。” 周萍连声应了,又问:“晁清失踪的事,你有眉目了么?” 苏晋替自己斟了杯茶:“有一点。” 周萍左右看了看,把她拉到廊庑,低声道:“昨日你走了,我又去贡士所打听了打听,可巧撞上晏家三公子的丫鬟了,说是他家公子将玉印落在此处,她特地过来取。” “昨日?” 依现有的眉目来看,晏子言是今早才知道晏家有枚玉印落在了贡士所。这是哪里来的丫鬟,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周萍道:“那枚玉印不是被你取走了么,我就跟她说,晁清失踪了,衙门要查这案子,收走了证据,她若要玉印,只能两日后来京师衙门。” 苏晋问:“她愿来吗?” 周萍道:“她说明日脱不开身,等后一日,她天不亮便来。” 周萍看苏晋沉默不语,又道:“我觉得这丫鬟行事蹊跷,便记下她的模样,等杨大人回府,可向他打听打听此人。” 苏晋摇头道:“不必,我已知道她是谁了。” 晏太傅只得一妻四子,大公子二公子皆不在京师,除了三公子晏子言,平日在府里的,倒还有一位被人退过三回亲,正待字闺中的小姐。 晏氏玉印只传嫡系,既然三位公子都腾不出空闲,那当日将玉印落在贡士所的,只能是这位声名狼藉的晏大小姐晏子萋了。 翌日去上值,衙署里无不在议论仕子闹事的,瞧见周萍来了,忙抓着往细处盘问。 周萍一一答了,末了道:“春闱的主考是裘阁老,公允正直天下人都晓得,落第滋味是不好受,任这些仕子闹一闹,等心平了,气顺过来也就散了,并不是甚么大事。” 刘推官哂笑道:“眼下也就周通判您心眼宽,岂不知昨日夜里,都察院来人请杨大人喝茶,就为这事,议了一夜还没回来。” 周萍一惊:“都察院也管起这闹事的仕子来了?” 刘推官道:“你以为落第是小事?上前年,渠州的高大人被调进内廷,就因乙科出身,里头的人都不拿正眼瞧他,前阵子受不了干脆致仕了。” 说着,又扫一眼角落里抄状子的苏晋,“不信你问他,他倒是甲科出身,当年还是杞州解元,二甲登科的进士,而今屈于你我之下,怕是这辈子都要不甘心才是。” 周萍板起脸来:“义褚兄此言差异,百里奚七十拜相,黄忠六十投蜀破敌,时雨年纪尚轻,日后作为尤未可知。” 刘义褚道:“你就爱说教,他是得罪了吏部的,不再遭贬谪已是造化,还盼着升迁?” 周萍还欲再辩,那头苏晋已抄完状子,呈到刘义褚跟前,一本正经道:“大人说笑了,下官心无大志,只愿苟且,此心安处即是吾乡。下官在衙门里呆着甚好,只要刘大人肯通融,准下官时不时去外头打个尖儿便好。” 刘义褚斜乜着她:“怎么,去外头野了两日还不够,又要出去?” 苏晋道:“是,有点私事,申时前便回。” 刘义褚嘴上虽没个把门,对底下倒还宽宥,深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门道,于是道:“你尽管着去,要是被孙老贼活捉了,也不必跟本大人求情,本大人是不会管你死活的。” 苏晋方出衙门,就听身后周萍唤道:“时雨,且等等我。” 苏晋诧异道:“你怎也出来了?” 周萍回头望了眼府衙,叹气道:“刘义褚说话不过脑子,我不愿与他一处呆着。”一顿,又问:“你这是要上贡士所罢?正好,我也是要去的。” 周皋言有个原则,跟刘义褚叙话,只捡轻巧的说。 早上提及落第仕子,他面上不以为然,心里头却是没底的。再思及那群闹事的将散之时,跟他撂话说走着瞧,满肚子愁闷简直装不住,一路走,一路跟苏晋倒苦水。 苏晋道:“你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春闱又不是京师衙门操办的,哪怕事态闹大了,皇上要问责,上头还有内阁,礼部顶着。” 周萍郁郁道:“虽是这么个理,但我仍要去贡士所瞧一眼的,只要今日礼部能平平安安地将杏榜上各位老爷请进宫,明日唱了胪,封了官,我这颗心就能归到肚子里了。” 说话间已至贡士所,武卫查过官帖,入内通禀,不稍片刻,许元喆便急匆匆地出来了,一路走还一路急问:“苏先生,可是有云笙兄的消息了?” 他是晁清同科贡士,长得眉清目秀,可惜人无完人,打娘胎生得长短腿。 苏晋不置可否,只是道:“找个清静处说话。”带许元喆绕去后巷,这才问:“元喆,你仔细想想,春闱前至今,云笙可曾与外头的人结交?” 许元喆道:“先生上回已问过了,云笙兄自来京师,除了先生,来往无非是同科贡士。” 苏晋默了一默,道:“我说的外人,是指女子,他可曾结交过?” 许元喆脸色一白:“这,先生何出此言?” 晁清从来不近女色,苏晋知道。 也正因为此,此案从晏子言查到晏子萋身上,更令她大惑不解。 苏晋见许元喆支吾不定,猜出七八分因由:“怎么,竟是桩不能与我说的?” 许元喆十分为难,垂着眸子道:“先生莫要问了,云笙兄说过,此事便是他死,也绝不可与先生提及半分。” 苏晋平静地看着他:“那他万一当真是死了呢?你也不愿说吗?” 许元喆仍是垂着眸,脸上阴晴不定。 “也不是好人家的姑娘。” 朱南羡自余光里觑了觑朱悯达的神色,很识趣地扑通一声跪下,却耐不住嘴里一团纸支楞八叉地堵着,忍不住嚼了两下。 朱悯达的脸黑成锅底,顿时怒喝一声:“放肆!” 朱南羡被他一惊,喉间纸团咕咚一声,顺着喉咙滑了下去。 明目张胆的毁尸灭迹。 朱悯达气得七窍生烟,爆喝道:“拿刀来!”堂门应声而开,内侍跪地呈上一柄刀,朱悯达又指着朱南羡道:“给本宫把他肚子剖开!” 话音一落,朱十七双腿一哆嗦也跪倒在地,攀着朱悯达的手哭喊道:“皇兄,要罚就罚我吧,十三皇兄这么做,都是为了我!” 朱南羡一呆,沉默不语地看着他,心说,皇弟你想多了,本皇兄这么做,还真不是为了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2.二二一章 此为防盗章  这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令朱南羡握住缰绳的手紧了紧,他甚至能想象苏晋说这句话的神情——她一定很累了, 倚在车壁上, 疲惫地合着眼,眉宇间是消褪不去的苍苍漭漭。 朱南羡清楚地记得,五年前的苏晋, 不是这样的。 彼一时, 西北卫所要增派指挥使, 他自小尚武, 上书请命前去。 当时景元帝染了时疾, 一切大小事务皆由朱悯达代为批红。 朱南羡的折子递到皇案便被朱悯达扔回来,斥责了一句“尽逞莽夫之勇”,令他闭门思过七日。 那时的朱南羡还有个撞破南墙都不肯回头的性子。 他默不作声地将折子收了, 回到宫里,非但闭了门, 还拒了水食,连着五日滴米未尽, 直到朱悯达命人将门撞开,看到这个半死不活唇角干裂还仿佛得胜一般咧嘴冲自己一笑的胞弟。 朱悯达恨不能把他一脚踹死。 到底是跟在身边长大的, 朱悯达知道老十三吃软不吃硬,随后又想了一个辙,动之以情地劝了一番,大意是:“不是皇兄我不让你去, 但你身为天家子, 胸中没点韬略, 只会舞刀弄剑,岂不让人笑话?” 然后又塞给朱南羡一个信帖,说:“这样,本皇兄给你一个机会,我这里有个对子,三日内,你只要能对出十句各不相同的下联,证明你肚子里有点墨水,本皇兄便批了你的请命书。” 朱南羡头脑十分简单,他印象中的对子左不过“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这样的,便是要对上十句,又有何难? 直到他翻开朱悯达的信帖,才知道自己是中计了—— 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 朱南羡皱眉深思,这他娘的甚么玩意儿? 彼时朱十三尚未开衙建府,还跟着朱悯达住在东宫。 两日之内,他拿着对子请教遍了詹事府,文华阁,乃至东宫上下的内侍宫女,甚至把刀架在了小火者的脖子上,小火者也只是战战兢兢地跪下,哆哆嗦嗦地回他:“禀c禀殿下,奴才不识字” 朱南羡知道自己是着了朱悯达的道了,想必朱悯达早已知会过所有人,不许帮十三殿下对对子。 于是他坐在詹事府的门口,郁闷地想,这阖宫上下,还能不能找出一片净土了? 正当时,他听到不远处有两个春坊官谈论诗文对子,言语中提及明日的诗礼会。 朱南羡脑中灵光一现,上前打听什么是诗礼会。 原来这乃是翰林半年一次的盛会,为各大学与文官墨客交流才学之用。而明日的诗礼会,三月前方入翰林的新科进士也会去。 朱南羡以为,这乃是天赐良机。 他平日与翰林打交道,转来转去的几个老学究早已看惯了朱悯达的脸色,但新科的进士不一样,若让他找到漏网之鱼,为他对出对子,去西北卫所就有望了。 翌日,朱南羡便溜去了翰林文苑的诗礼会。 他是皇子,宫里有不少人认得他,是故没有在文思飞扬曲水流觞的文苑里扎堆,而是绕过竹林,去了后苑。 后苑有一浅湖,湖心有个水榭。 朱南羡隐隐看到水榭里站着一人,那人负手背对着他,身着素衣广袖,衣袂翻飞,翩翩然好似谪仙。 此人便是苏晋,五年前的苏晋。 朱南羡顺着石桥走过去,唤了一声:“你是——” 苏晋回过身来。 朱南羡生在深宫,自小才子高士见过不少,也有雅洁之人,令人见之忘俗。 但苏晋还是太不一样了。 她的眉宇间自含清霜烟雨,回首之间仿佛春风明月都被揽尽在怀,微阖的双眸里透出万千华光。 她就这么负手立于水榭中,暗夜无边的风仿佛因她而起,身后水波不兴的浅湖骤然成海,浪潮涛涛排山而来。 朱南羡彻底呆住了。 以至于苏晋跪下向他见礼,称自己“姓苏名晋,字时雨,乃这一科的进士”时,他都不记得说一句“平身”,反是东施效颦地道:“哦,我姓朱,名霭,字南羡,行十三,在正在宫中做皇子。” 苏晋低低地笑了一声。 笑声令朱南羡回过神来,他迟疑地问道:“你会对对子么?” 苏晋有些诧异,抬起头问:“甚么对子?” 朱南羡便将怀里写着“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的信帖交给她,说道:“你若对得上,帮本王写几个下联可好?” 水榭里有现成的笔墨,苏晋提起笔,略微一想,又问:“殿下要几个下联?” 朱南羡头一回这么忐忑,生怕为难了她,便道:“三四个就好。” 却一想,三四个太不够了,又道:“七八个也行。” 再一想,明日就要交差,难道自己能连夜再找出第二个帮忙对对子的,最后说:“十个,成吗?” 苏晋又笑了笑,一句“七弦妙曲,乐乐乐乐府之音”已笔落纸上。 朱南羡想起往事,那年的苏晋意气风发,双眼一弯便含笑意,眸子里有万千光华。 而时隔经年,当她从喧嚣巷陌一身染血地走来,从詹事府太子手下劫后余生,朱南羡再也没见苏晋发自内心地笑过。 一次也没有。 马车行到衙署街口停下,苏晋掀起车帘,对朱南羡道:“殿下,微臣自己过去。” 说着便跳下马车,走了几步又顿住,头也不回地添了一句:“殿下不必跟来。” 京师衙门前灯火辉煌,当先立着二位大员,一位是个矮胖墩子,身着鹭鸶补子,正是苏晋在刑部见过的陆员外,另一位面生的留着一八字胡,官品略高一些,身着正五品白鹇补子。 羽林卫依次将人从衙署里带出来,一旁站着名录事一一做核对,苏晋远远瞧着,除却大小衙差,还有府丞孙印德,通判周萍与两名同知。 录事核完名录,小声禀了八字胡。 八字胡横眉倒立,怒道:“还不赶紧去找?少谁都行,独独不能少了他!” 苏晋猜到他们在说自己,绕过羽林卫越众而出,说了句:“大人,下官在此。” 八字胡斜着眼扫她一眼,扬了扬下颌给一旁的羽林卫使了个眼色。 羽林卫当即推搡了苏晋一把,苏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 刘义褚在一旁赔笑道:“少卿大人,您看是不是弄错了,闹事当日若非苏知事,探花爷等闲不能活着出来。” 八字胡冷笑道:“刘推官正是说到点子上了,眼下哪里还有甚么探花爷?许元喆徇私舞弊,乃朝廷反贼,而此子苏苏甚么来着?” 一旁的录事回道:“苏晋。” “此子苏晋,包庇乱臣贼子,不上书其罪,反救其性命,罪加一等,来人,给我上枷子!” 言讫,便有两名衙差一左一右持着颈枷上来。 苏晋身形削瘦,被这千金重的颈枷锁两个时辰,岂不要把肩骨压折了? “本王看谁敢?!” 忽然,人群后传来一声爆喝,朱南羡身着紫衣蟒袍,自夜色中走来。 羽林卫认出他,当即自两旁退去,让出一条道来齐齐跪下:“参见十三殿下!” 朱南羡径自走到八字胡跟前,一脚踹在他身上:“你是个甚么东西?刑部拿人,你也跟来撒野?” 八字胡摔了个狗啃泥,忍痛趴在地上跪好,回道:“回十三殿下,微臣是光禄寺少卿,因奉陛下之命,才随刑部一起来应天府衙门拿人的。” 朱南羡勾起小指掏了掏耳朵,仿佛没听清:“光禄寺?就是那个养着一帮厨子伙夫的衙门?” 八字胡脸贴在地上,语气却隐有不忿:“回殿下,微臣是北臣,先前与北方仕子一同上书科举舞弊案,今陛下查明真相,愿还微臣与众仕子一个公道,才命微臣跟来捉拿要犯。” 下头的人从衙门里搬出一张椅子,朱南羡也不坐,一脚蹬在椅子上:“哦,你倒是说说,都有谁是要犯。” 八字胡看了一旁的录事一眼,录事会意,将手里的名录呈给朱南羡,八字胡道:“回殿下,正是这名录上的人,陛下亲手批过红的。” 朱南羡举起名录,对着火光瞧了一瞧,“嗯”了一声道:“倒是不少。”又对八字胡道:“本王给你一整夜的时间,你跪在那,跟本王一一交代清楚,这上面每一个人究竟犯了甚么错,为何是要犯,不交代清楚不许起身,明白了吗?” 八字胡不敢反抗,眼前这一位是旁的皇子便罢了,偏不巧是位嫡皇子。 景元帝与故皇后感情甚笃,故皇后所出有三,即太子,十三,十七,而这三人中,她最心爱的皇子便是朱南羡。 因此宫中上下除了景元帝与朱悯达,没人能管得了他。 八字胡脸贴着地,牙都要咬破了,挤出一句:“微臣遵命。” 朱南羡又问:“府尹何在?” 杨知畏闻言,连忙跪行几步,挪到朱南羡跟前,连磕了三个响头。 朱南羡吩咐道:“你带着苏你们衙门的人,先回里头去好生歇上一夜,等明日清早,本王审完这狗拿耗子的东西,再将该押的人押进宫。” 杨知畏连声称是,他略微一顿,先纡尊降贵地将苏晋扶起,带着衙门的人无声退到里面去了。 跪在人群后头的陆员外眼瞧着朱南羡这一出敲山震虎是打定主意唱下去了,默不作声地给跪在一旁的小吏使了个眼色。 小吏会意,悄无声息地跪行着退出了人群。 四更时分,七卿面完圣,从奉天殿退出来,回到各自衙署。 柳朝明一夜无眠,正一边与赵衍商议,一边提笔写奏疏,忽闻门前敲扉三声,正是他派去跟着刑部陆员外拿人的都察院小吏。 小吏将一夜的见闻说了,末了道:“本来拿人拿的好好的,十三殿下忽然把光禄寺少卿,刑部员外郎齐齐拦在了衙门外,要他们交代清楚押解之人都犯了甚么罪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3.二二二章 此为防盗章  厅堂里落针可闻。 朱南羡自余光里觑了觑朱悯达的神色,很识趣地扑通一声跪下, 却耐不住嘴里一团纸支楞八叉地堵着, 忍不住嚼了两下。 朱悯达的脸黑成锅底, 顿时怒喝一声:“放肆!” 朱南羡被他一惊, 喉间纸团咕咚一声,顺着喉咙滑了下去。 明目张胆的毁尸灭迹。 朱悯达气得七窍生烟,爆喝道:“拿刀来!”堂门应声而开,内侍跪地呈上一柄刀,朱悯达又指着朱南羡道:“给本宫把他肚子剖开!” 话音一落,朱十七双腿一哆嗦也跪倒在地,攀着朱悯达的手哭喊道:“皇兄, 要罚就罚我吧,十三皇兄这么做,都是为了我!” 朱南羡一呆, 沉默不语地看着他, 心说,皇弟你想多了, 本皇兄这么做, 还真不是为了你。 朱悯达十分头疼,这两个兄弟是跟在他身旁长大的,一个跪一个闹,成甚么体统? 眼下七王羽翼渐丰, 先前的漕运案办得十分漂亮, 外间隐有贤王之称, 连父皇都颇为看重。 虽说祖上规矩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但景元帝实行封藩制,每个皇储皆实力非凡,而七王的淮西一带,正是父皇当年起势之地,这其中寓意,不必赘言。 朱悯达满心盼着两个胞弟能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十三便罢了,他自小崇武,说父皇的江山是从马背上打的,在文才上略有疏忽。 然而十七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文不能提笔,武不能上马,活生生的废物点心。 朱悯达再懒得理这两个不中用的,而是转身对柳朝明一揖,道:“让御史大人见笑了。” 柳朝明合手回了个礼。 朱悯达又看向跪在地上的人,忽然想起一事来,问道:“你姓苏?可曾中过进士?” 苏晋埋首道:“回太子殿下,微臣是景元十八年恩科进士。” 朱悯达“唔”了一声,又道:“你抬起脸来。” 朱悯达是太子,好看的人见得多了去,媚色倾国的妃嫔,温文尔雅的小生。 映入眼帘的这张脸,怎么说呢? 眉宇间自带一股清致之气,竟能让人忽略本来十分隽雅的五官。 而除了气质,更吸引人的便是那一双眸,明眸里仿佛藏着灼灼烈火。 朱悯达想起一句话来,满腹诗书气自华,只可惜,多了三分萧索。 朱悯达问朱南羡:“你当年去西北卫所前,曾提过要讨一名进士来做你的侍读,教你学问,可正是此人?” 朱南羡心说,可不就是。 但话到了嘴边,他又踟躇起来,仿佛忽然被人捅破了心事,做贼心虚地道:“大c大概是吧。” 朱悯达看他这副没出息的模样,冷哼了一声,又问晏子言:“先前让你去找苏知事代写策论的原本,你可找到了?” 晏子言知道那策论原本就在柳朝明身上,却道:“回殿下,还不曾。” 朱悯达想了一想,又问柳朝明:“本宫听说,苏知事是御史大人带来詹事府的?” 柳朝明称是。 朱悯达道:“是都察院查出了甚么,御史大人才带他过来问罪么?” 柳朝明微一沉默,道:“确实是对苏知事帮十七殿下代写策论一事有所耳闻,才过来问询,可惜并无实证。” 朱悯达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地看了苏晋一眼,道:“此事既有御史大人过问,本宫是一万个放心,也罢,这事便交给都察院,柳大人查出甚么,要怎么责罚,不必再来回本宫了。” 与其处置一个八品小吏,不如卖都察院一个情面。 朱悯达是聪明人,方才柳朝明一句“可惜并无实证”,他便猜到柳御史是铁了心要袒护苏知事了。 也是奇了怪了,柳昀自十九岁入都察院,六年下来,一直端着一副近乎冷漠的公允姿态,从未见过他对谁网开一面。 不过也好,眼下他与老七势如水火,两个胞弟都是头脑简单的废材,若能凭此事赢得都察院的好感,不消说支持,哪怕一星半点的偏重,于局面也是大有利处的。 想到这里,朱悯达当即又对柳朝明一揖,说了句:“辛苦柳大人。”也不理仍跪在地上的两位殿下,转身走人了。 等一干子内臣侍卫都随太子殿下撤了,朱南羡这才拍了拍膝头,方要去扶苏晋,柳朝明在一旁冷冷道:“苏知事,起身吧。” 朱南羡的手僵在半空,然后,往右腾挪一尺,拎起了晏子言。 朱十七从地上爬起来,往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仍哭得抽抽嗒嗒,朱南羡十分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去问柳朝明:“柳大人,那这代写策论一事——” 柳朝明默不作声地从怀里取出一封密帖,置于方才出师未捷的灯台,烧了。 一堂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左思右想没整明白,这是左都御史干出来的事儿? 柳朝明道:“此事已了,不必再提。” 晏子言意识到柳朝明将实证一烧,非但帮了苏晋,也帮了方才烧策论的自己,立时拜道:“多谢柳大人,翰林那头下官自会打招呼,必不会再漏甚么风声。”一顿,又道:“只是,十七殿下那边” 朱南羡当即会意,伸脚刨了刨十七的腿:“喂,问你呢,你这是找了哪个不长眼的才把事情捅出来的?” 朱十七啜泣道:“我统共就找了小侯爷两回,他帮我找的人代写,出了事,自然让他想办法。” 这话一出,苏晋便明白过来。 晏子言把她的《清帛钞》拿给太子殿下看,朱十七却说认得她的字迹,引来朱悯达生疑,朱十七惊慌之下,找来任暄想辙。任暄却怕引火烧身,只好卖了苏晋,把她的策论原本呈交刑部。却又怕叫人查出端倪,才来应天府让苏晋逃的吧。 那么方才晏子言一番话,说仕子闹事当日,她出生入死之时,躲在茶坊里战战兢兢的几个大员里,便是有任暄的。 苏晋想到此,倒也并没觉得失望亦或愤怒。 众生百态,天下攘攘皆为自己而活,自然有人为了利字而将义字忘尽。 这一番经历,就算给自己长个教训,那些两不相识只为一点蝇头小利便能称兄道弟的,大都是不值得深交之人。 当畏而远之。 朱十七本以为自己这回少也要挨一通棍子,没成想代写一事就这么结了,大喜之下尚有一些余惊未定,攀住朱南羡的胳膊抽抽嗒嗒道:“十三哥,我算是瞧明白了,这皇宫上上下下,只有你对我最好。你这回冒着被剖肚子的危险,帮我顶了大皇兄一通训,下回c下回我也替你挡刀子!” 朱南羡无言地看着他,抬手将他从自己的胳膊上扒拉下来,然后道:“你,过来,本皇兄有几句肺腑之言,不吐不快。” 说着,他负着手,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厅堂外一棵榆树下,对颠颠跟过来的朱十七道:“十七,你实在是想太多了。本皇兄此番大义大勇,并不是为了你,且大皇兄没因此责罚你,本皇兄十分惋惜。本皇兄有句话要叮嘱你,下回你写文章,找天王老子代写我都不管,你若胆敢再找苏知事,当心皇兄我打断你的腿!” 朱十七如五雷轰顶,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了眨,瞬间泪盈于睫。 幸而朱南羡在他又哭出来前,命内侍将其拖走了。 此间事了,晏子言率先告退,去翰林院善后去了。 柳朝明遥遥对朱南羡一揖,亦要回都察院去,苏晋跟在他身后,轻声说了句:“多谢大人。” 柳朝明没有回头,脚下步子一顿,问了句:“怎么谢。” 时已近晚,长风将起,苏晋极目望去,只见宫阁楼台,不见山高水长。 她说道:“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大人之恩,下官深铭不忘。” 苑角一丛荒草,无人打理,却越长越盛,秦淮雨止,是盛夏到了。 柳朝明看着那一丛韧如丝的荒草,忽然想起老御史的托付。他心中有愧,一时之间又在想苏晋重伤被撵去松山县后,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他背对着苏晋,不由道:“苏时雨,本官有句话想问你。” 苏晋道:“大人请说。” 柳朝明道:“你可愿” 话未说完,戛然而止,因为他听到身后有人一分犹疑两分关切还带着七分故作镇定地问了句:“苏知事的伤可好些了?” 言下之意,一个无实权的五品官,纵然官阶高一些,哪里来的底气在京师衙门跟前,当着刑部员外郎的面颐指气使? 柳朝明头也没抬,“嗯”了一声道:“这个光禄寺,是该查一查。” 赵衍一笑道:“得了,你有数就好。” 杨知畏得了十三殿下的令,带着衙门一干大小官员撤到退思堂,却没敢歇着,一边为苏晋看座,一边命人煎药。 待药汤上来,又仔细盯着苏晋吃了,小心翼翼地往外头指了指:“苏知事,这尊大佛,可是你请来的?” 苏晋方要起身回话,又被杨知畏摁住坐下:“行行行,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你甭说,是本官不该问。” 一旁的孙印德被折腾了一夜,也指着外头道:“请神容易送神难,苏知事,就你请的这位主儿,保得住咱们则万事大吉,倘若保不住?那完蛋了,咱们衙门是一个都别想跑,全要跟着你连坐。” 杨知畏听了这话,心里头“咯噔”一声,忍不住道:“本官再瞧一眼去。” 这真是不瞧不知道,一瞧吓一跳。 杨知畏刚扒着府衙的门探出个头,腿肚子一打颤,径自又跪在门槛上了—— 他小小府尹奉公守法,平日里见到衔比他高的,权比他大的,恨不能打断自己的腿趴在地上迎来送往,今儿是招谁惹谁了,怎么连都察院的二当家都来找茬了? 赵衍借着火光,细细将刑部名录瞧了一遍,指着上头一处道:“正是这名苏姓知事。”然后又对跪在地上的两位道:“马少卿,陆员外,我都察院复审案子,有一紧要处需得核实,要即刻传苏知事进宫审讯,二位大人不会不卖都察院这份薄面吧?” 其他人哪敢再说甚么,只管磕头道:“赵大人尽管拿人。” 赵衍又转身朝朱南羡一揖:“十三殿下,那微臣这就押苏知事进宫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4.二二三章 此为防盗章  风有些寒凉, 柳朝明将角窗掩上,回身看苏晋依旧端端坐着, 以为她仍未安心,便道:“半个时辰前, 内阁再拟咨文, 上书裘阁老与晏子言十大罪状,将刑期提到两日后,且令各部自查,有牵连者, 从重惩处。” 言外之意,时下人人自危,没人想得起你,且安心歇着。 景元帝早年屠戮成性, 此事既已论罪,该当尘埃落定。 苏晋听了这话,却问:“柳大人,这案子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么?” 柳朝明看她一眼:“怎么?” 苏晋想起闹市当日, 被她砍伤的牙白衫子说的话——天皇老子都不管的闲事,你要来管, 也不怕将小命交代了。 牙白衫子不过一名落第仕子,一无官职傍身,二无祖上恩荫, 纵然身后有几个北臣支持, 大都官阶低微, 凭什么说这事连天皇老子都不管? 天皇老子又是谁? 苏晋道:“下官听到这句话,觉得十分蹊跷,直觉他的背后一定藏着甚么人,否则不会如此堂而皇之。” 柳朝明也想起早先赵衍的话——光禄寺少卿,也就一个正五品的衔儿吧? 不同的人唱不同的戏,竟然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必不是巧合。 他不由再看了苏晋一眼,明珠蒙尘,蹉跎经年,是可惜了。 难怪老御史当年说甚么都要保住她。 柳朝明的语气平静似水:“你知道你的伤为何不曾痊愈么?” 苏晋纳罕。 “操心太过,此其一;其二,太会添麻烦。” 苏晋愣了一愣,悟出他的言中意,眉间的苍茫色竟刹那消散不少。 “下官给大人添的麻烦何止一桩两桩,大人能者多劳,下官还指着大人全都笑纳了。” 柳朝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转头看了看天色,站起身便要离开。 苏晋又道:“大人,下官以为,谢之一字说多了索然无味,劳驾大人给下官支个账本,有甚么劳烦之处,大人就添几笔画几笔,下官也在心里记着,日后一定加倍奉还。” 柳朝明知道她惯会巧言令色虚与委蛇这一套,并不当真,可回过头,却在苏晋清淡的眉宇间瞧出一份郑重其事。 他一时默然,片刻后,唇边竟浮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就怕你还不起。” 苏晋歇下还没半刻,屋外便传来叩门声。 是一名面生的内侍,手里端着一托盘,对苏晋道:“知事大人,柳大人方才说您有伤在身,特命杂家熬了碗药送来。” 苏晋道:“有劳了。”接过托盘放在了桌上。 内侍顿了顿又道:“知事大人,您别怪杂家嘴碎,这药当趁热吃,凉了就大不起作用了。” 苏晋点了点头,端起药碗,忽然觉得不大对劲。 按说她是两个时辰前来的都察院,没几个人知道风声,柳朝明要吩咐人给她熬药,为何要不找个都察院的,而要找一个内侍? 自己与这名内侍是头回想见,这内侍合该先问一句“阁下是否是京师衙门的苏知事”,可他不仅没问,反而像认得她一般。 苏晋道:“方才我跟柳大人提及胸口发闷,觉得染上了热症,柳大人说要拿黄连来解,便是熬在了这碗药里?” 内侍陪着笑道:“正是,良药苦口,大人将药吃了便不觉得闷了。” 苏晋心底一沉,慢慢把药送到嘴边,忽然又为难道:“劳驾这位公公,我自小舌苔有异,吃不了苦味,烦请公公帮我找两颗蜜饯。” 内侍犹疑片刻,道:“成吧,杂家去去就来。” 苏晋悄无声息地来到门口,等那名内侍消失在廊檐尽头,她当即闪身而出,匆匆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苏晋不知道是谁要害她。 但她知道,单凭一个小小内侍,还不能在这戒备森严的都察院随意出入。 这内侍背后,一定是有人指使的,能将人安插到都察院,应当还是一个权力不小的人。 这宫内是不能待了,“那个人”既然能派内侍进都察院,那么就能派人进宫中各个角落去寻她。 不如撞在巡逻的侍卫手上险中求安? 不行的,苏晋想,指不定哪个侍卫就是一道暗桩,自己撞上去,岂不自投罗网?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要害她的人,大约也是忌惮都察院的,否则他会派人就地动手,而不是毒杀。 既然忌惮都察院,为何又要选在都察院下毒? 她不过一名京师衙门一名知事,若想杀她,趁她在宫外不是更好? 是有甚么事令他非要在此时此刻动手不可了吗? 透支过度的身子已开始不听使唤,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云端,疲累将匿藏在百骸的病痛如拔丝般拽扯出来,渗透到每一寸骨骼血脉中。 可苏晋却顾不上这些,她仔仔细细将从昨日到今晨发生的事回忆了一遍。 昨日清晨,先是任暄来看望她,然后她问周萍讨了刑部手谕进了宫;见了刑部尚书以后,去了詹事府,柳朝明烧掉策论,令她逃过一劫。之后去了朱南羡的王府见了死囚沈奎,回到京师衙门,被赵衍带回都察院。而她见的最后一个人是柳朝明。 就在半个时辰前,她对柳朝明说,仕子闹事的背后或许有人指使。 难道“那个人”要杀她,是因为她觉察出了仕子闹事的端倪之处? 这也不对。 苏晋回想起闹事当日,她问那牙白衫子“天皇老子都不管,甚么意思”的时候,那牙白衫子便已动了杀机了。 倘若这就是最重要的,那么闹事之后,她在京师衙门养伤多日,这位背后的人,为何不在当时派人除掉她呢? 一定有甚么更紧要的,被她漏掉了。 脑中有个念头在一瞬间破茧而出——是了,是晁清的案子! 若说这些日子她说了甚么,做了甚么,挡了甚么不该挡的路,只能使晁清的案子了。 且从昨日到今晨,她从朱南羡的府邸打听到了晁清失踪的线索以后,唯一落单的一刻,便是方才柳朝明从值事房离开。 而柳朝明离开不到半刻,那送药的内侍就来了。 这说明,或许有个人,从她去了朱南羡府邸后,就一直盯着她。不,也许更早,从她开始查晁清案子的时候,就开始盯着她了。 既然仕子闹事的案子,背后有人藏着;而晁清失踪的案子,背后也有一个权力不小的人。那么这两桩案子,是否有关系呢? 苏晋觉得自己汲汲追查多日,所有的线索终于在今日穿成了一条线,虽然有许多揣测还有待证实,但她终于知道该从何处下手了。 宫阁重重,每一处假山奇石背后都像藏了一个人,苏晋甚至能听到身后追来的脚步声。 她绕过一个拐角,眼前有两条路,一条通往承天门,过了承天门便可出宫,可承天门前是一望无垠的轩辕台,她穿过轩辕台,无疑会成为众矢之的;第二条路通往宫前苑,那里花树草木丛生,若躲在里头,虽不易被人发现,但却要费时费力地与之周旋。 自己的体力已所剩无几,加之旧伤的剧痛像一只大手,将她的五脏六腑搅得翻天覆地,这么下去,又能与人周旋到几时? 苏晋这么一想,当即就往承天门的方向走去。 她不过一从八品小吏,对方未必会认为她能逃出宫去,不一定在宫外设伏,因此只要能顺利穿过轩辕台,就暂时安全了。 苏晋握手成拳,罢了,且为自己搏一条生路。 朱南羡刚回宫,正自承天门卸了马,远远瞧见轩辕台上,有一人影正朝自己这头疾步走来,身后有人在追她,看样子,大约来意不善。 那人似乎很累了,又似乎受了伤,步履踉踉跄跄,却异常坚定,扶着云集桥的石柱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身后纵有兵刀杀伐声,也不曾胆怯回头。 朱南羡一时怔住,倏忽间,他发现这坚定的样子似曾相识。 他往前走了一步,唤了一声:“苏时雨?” 可苏晋没有听见。 朱南羡又大喊了一声:“苏时雨——” 苏晋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动了,她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撑着云集桥的石柱,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就此倒下。 恍惚之中,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唤她,可她转过头去,眼前一片昏黑,已什么都看不清了。 心中终于泛起一丝苦涩的无奈。 苏晋想,那就这样吧。 朱南羡拼了命地跑过去,苏晋的一片衣角却在擦着他手背一寸处滑过。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仰身栽进了云集河水里,一刻也不停顿地跟着跳了下去。 天刚破晓,寒冷的云集河水漫过朱南羡的口鼻,这一夜终于要过去了。 他勾住苏晋的手腕,用力将她揽尽怀里,衣衫已被河水冲的凌乱不堪,苏晋的外衫自肩头褪下,露出削瘦的锁骨。 朱南羡用力将她托上岸,可就在这一刻,他的掌心忽然感到一丝微微的异样。 他愣愣地将手挪开,愣愣地上了岸,然后跌坐在苏晋旁边,愣愣地看着她衣衫胸口,隐约可见的缚带。 朱南羡脑中盘桓数年而不得始终的困局终于在此刻轰然炸开。 朱悯达心底一沉,果然又是为了苏晋。 他冷冷道:“此子虽是柳大人传进宫的,但他所犯之错与都察院的审讯无关,柳大人无需挂怀。” 柳朝明却不退让:“敢问殿下,苏晋所犯何事?” 朱悯达不悦道:“怎么,如今本宫想杀个人,还要跟都察院请示一声?” 柳朝明道:“殿下恕罪,微臣并非此意。但苏晋冒犯太子殿下,微臣自觉难辞其咎,殿下若要责罚,便连微臣一并责罚了罢。” 朱悯达目色阴鸷,冷笑一声问道:“若本宫要他死呢?” 柳朝明声色沉沉:“请殿下一并责罚。” 朱悯达看了眼被俘在地依然拼死挣扎的朱南羡,又看了眼跪在一旁决绝请命的柳朝明。他不明白,不过是一名从八品知事,纵然胸怀锦绣之才,在巍巍皇权之下,也只是一只蝼蚁,而他贵为太子,想杀一只蝼蚁,就这么难? 朱悯达身上毕竟留着朱景元的血,他认定的事,旁人越是拦阻,越是要不惜一切去做。 他冷笑出声:“好,好,如你们所愿,本宫先杀了他,再将你二人一一问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5.二二四章 此为防盗章 等闲让人看出自己身份, 恐怕要落个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她一整夜没睡踏实。 吃过药起了高热, 烧到云里雾里时, 几乎以为自己要腾云驾雾羽化升仙了。 幸而那药草总算在四肢百骸弥散开来,逐渐将一身沸腾的血安抚温凉,像只有力的手,把她的魂魄从阴曹地府拽回来。 苏晋记得,四年多前,自己被吏部那群杀才乱棍杖打, 晕死在街边,也是这么生死一线地挺过来的。所谓以下犯上, 杖责八十,那只是吏部对外的说辞。事实上他们动的是私刑,以为已将她打死了,随手扔到了死人堆里,是她凭着一口气爬了出来。 也许是这一生注定要走在刀尖上, 所以上苍仁善,让她生得格外皮糙肉厚, 真是幸甚。 仕子闹事过后的半夜里, 整个京师上下都落了雨。 雨水滂沱如注,却不像寻常阵雨急来急去,而是遮天蔽日地浇了两日, 昭昭然将暮春送走。 酷暑将至。 后一日, 京师上下果真变了天。 北方仕子与在朝的北臣联名上书, 恳请彻查科场舞弊一案。 折子递到皇案, 景元帝震怒,一命三司会审,理清闹事因果,挑唆从犯,涉事衙门,一律从重处置;二撤春闱主考,翰林掌院裘阁老一职,废除今春登科三甲的封授,令翰林上下十余学士重新审阅春闱答卷。 景元帝的处置,面儿上看是各打一百大板,南北两碗水端平。 可当日廷议,景元帝问众卿之见,户部侍郎沈奚不过试探着说了句“南北之差,大约误会”,便引得龙颜大怒,责令杖打三十。 沈奚的爹就是刑部尚书。 据说这三十杖,还是沈尚书他老人家亲自抡板子上的,大约想让他那光会耍花架子的儿子长个记性,实实在在下了狠手。 结果将沈奚腿打折了。 苏晋身上的伤刚好一些,能踱出房门在院里转悠的时候,周萍便将这朝中事一桩一件地说与她听。 说到沈奚,在廊檐下晒太阳的刘义褚就插嘴道:“同是重臣之后,这沈侍郎可比晏少詹事差得远了。单说揣摩圣意这一项,晏少詹事便雷打不动地站边北面儿,结果怎么着?龙颜非但大悦,还特命他主查科考一案。我看等这案子结了,少詹事不日就要升任詹事,升任各部侍郎尚书,升任太子少保,少师,这晏太傅府,就该改名儿喽。” 苏晋听他提起晏子言,心中一时郁郁。 她当日为保晏子萋安危,将玉印归还给了她。想来这晏子萋拿回玉印,便没理由再来衙门,跟她说晁清失踪当日的因果了。 她一身是伤,硬闯太傅府是不能够,小侯爷任暄也再没递策问来,否则还可以拿命犯险,再往宫里走一遭。 一旁的刘义褚看苏晋病怏怏的,又唠叨开来:“要我说,朝廷上下全是一帮白眼儿狼,仕子闹事这茬儿,你苏知事出生入死,该记一大功吧?眼下躺了几日,刚刚回魂儿,也就长平侯府的小侯爷来瞧过你两回。可你晓不晓得,上个月户部钱尚书上朝时也就打了一个喷嚏,那些个大尾巴狼提着千金药方,差点没将尚书府的门槛儿踩破了。” 苏晋一边听他扯淡,一边在心中忖度晁清的案子,没留神听出个柳暗花明来,不由问:“小侯爷来看过我?” 刘义褚点了点头,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就属他的心没黑透。” 周萍道:“已来过两回了,见你闩着门只顾睡,谁也不让进,就说过几日再来。” 苏晋刚想问任暄何时再来,前头便有一小厮来报,说长平侯府的小侯爷登门探病来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任暄并没有一副探病该有的样子。 起码眉间锁着的是忧思,不是关切。 一见到苏晋,便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道:“苏贤弟,为兄把银两给你备好了,你择日便离京罢?” 苏晋愣了愣,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来,问:“是出甚么事了?” 他们在偏厅说话,四下无人,可任暄听她这么问,仍站在窗前左右望了望,这才回过身低声道:“你先前不是帮宫中殿下代写策问么?叫人查出来了!” 苏晋素日与任暄并没瓜葛,方才看他愁云密布,便猜到是代答策问的事出了岔子。 她刚在生死路上走了一遭,眼下竟能比任暄更从容一些,问道:“是如何查出来的?已经立案了么?” 任暄道:“这倒还没有。”又一叹:“为兄也不瞒你了,你这题策问,为十七殿下答的。十七殿下你也晓得,出了名的不学无术,为兄也是防着这一点,还特意帮你将取辞措字改得生嫩许多。立论虽深刻,但皇子太孙身边人才济济,权当是十七殿下向人请教了道理,翰林那老几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算了。坏就坏在晏子言。” 苏晋听到这里,心中疑窦丛生,晏子言虽曾为翰林侍读,而今却是詹事府少詹事,十七殿下的策论怎么会落到他手上?若说他刻意针对自己便罢了,可此事甚是机密,他怎么偏偏知道这策论是自己代写的呢? 任暄看她面露疑惑,便续道:“当今太子有两个胞弟,一个十三,一个十七,这你知道。你因玉印一事,跟晏子言有些龃龉。他也因这事,不知怎地就将你记上了,还特意找了你当初写得‘清帛钞’来给太子殿下看。 “当日也是巧了,十七殿下刚好就在东宫,看了你的‘清帛钞’,就说这字他见过。你说你一个知事,跟十七殿下八竿子打不着,他怎么会见过你的字?晏子言是个黄鼠狼精转世的,当即就猜到了因由,把十七殿下近来的策论找出来,太子殿下看过大怒,十七殿下便将实情说出来了,两日前,晏子言还特地上我府上,将你的策论原本取走了。” 苏晋愣了一愣,不禁想问任暄为何还将原本留着,难道不应当事后立时烧了么? 可她转而一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身之道,适时给自己留条后路,似乎并没甚么不对。 虽然这代价是旁人的命。 任暄看苏晋的神色变得寡淡起来,一时懊悔道:“苏贤弟,这事是为兄的错,是为兄不够慎重。可当务之急,是你能越快离开京师越好。你可知道半年前,那名帮十四殿下代答策问的司晨,是被人活活打死的?前几日,刑部沈尚书要传你进宫问话,幸好柳御史替你拦了拦,说你重伤未愈,让你歇上几日。依为兄看,反正这满朝上下,也没谁敢不卖左都御史的情面,眼下他在你身前挡着,你还是刀枪不入的,不如趁这个当口,远走高飞算了。” 任暄嘴上这么说,心里实则不想让苏晋逃的。 苏晋一介书生,便是逃,又如何能逃出十万亲军的天罗地网?加之这一两年来,锦衣卫有复起之势,若太子一怒之下,请旨让镇抚司的人出马,苏晋下了诏狱,还不得把甚么都吐出来? 所以他一通大论,先是提到了朱十三,再是提到了柳朝明。 十三殿下一直看重苏晋,他是知道的,而这半月看下来,就连柳朝明这一位铁面御史,也对苏晋诸多宽宥,大约有赏识之意。 倘若苏晋真地惜命,便不该逃,该立刻去找这二位金身菩萨保驾护航。 任暄晓得苏晋一身倔骨头,这话倘若直说,怕会激得她当下立牌坊等死。 就看她能不能闻弦音而知雅意了。 苏晋想了想问道:“你不是说还未曾立案么?刑部传我进宫做甚么?” 任暄道:“刑部是为仕子闹事传你的,想问问当日的情形。眼下这不是三司会审么,柳大人这才与沈尚书打的招呼。虽说当日没甚么端倪,但晏子言将你策论拿走,必然是想上递刑部的,想必刑部如今已晓得你这茬了。” 任暄说完,仔细去瞧苏晋脸色,想在她的眉梢眼底找答案。 却没料到苏晋心里却想着另一桩事。 她早先还在郁结自己将玉印还给晏子萋,晁清的案子虽有了线索,但却断了门路。 眼下刑部传她,正是良机,若代写策论的案子能引来晏子言当面对质,她便可当着柳朝明,沈拓的面将晁清的案子捅破。 再不怕无人肯受理贡士失踪的案子了。 这人世一重山一重水,越往上走,人命便越轻贱起来。 新君立国,标榜了几十年的仁政爱民,不过是幌子,接近权势中心,连寻个人都得大费周章百转千回,若黎民是拼了命才苟活,还谈甚么仁爱。 苏晋心底泛起一丝悲凉,却又如在暗夜之中看到一丝熹光,总算不是走投无路。 反正命只有一条,为晁清的案子,已然搭进去过一回,何妨再搭一回? 她送走了任暄,问周萍讨了刑部的手谕,立时往宫里去了。 科场案非同小可,柳朝明与张石山商议后,只简略奏明圣上,决定等传胪之后彻查。 当务之急,是传胪当日的安危。大典过后,状元游街,一甲三人自承天门出,途经夫子庙,至朱雀巷,一路当严防死守,万不能出岔子。 杨知畏道:“明日我在宫中,府衙一切事宜当听孙府丞差遣,依柳大人张大人的意思,凡有闹事,一并抓回衙门。” 孙印德掐死杨知畏的心都有了,状元游街,众百姓争相竞看,当真有人闹事,混在百姓里头,哪能那么好抓? 他堂堂府尹避难都避到宫里头去了,还将这苦差事甩给他?想得美。 孙印德撩袍往地上一跪,道:“游街治安是由五城兵马司负责,当真有人闹事,那下官岂不要跟指挥使大人要人?下官区区一府丞,指挥使如何肯将人交给下官?” 杨知畏道:“这你不必忧心,我会将府尹挂印留与你。” 孙印德又道:“若下官带衙差去巡查治安,京师衙门又由何人坐镇调度?” 杨知畏见他推脱再三,不悦道:“自当由刘推官顶上,署内事宜繁多,但也不是离了谁就不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6.二二五章 此为防盗章  是任暄的随侍, 阿礼哥子来了:“今早侯爷与先生走得急, 连备存的贡士名册也忘带了,我给送来,又想或要打雨点子, 就将先生的伞也一并带着。”将手里油纸伞递给苏晋,一面朝四下望了望:“果然叫我猜中了, 暮春这天是说变就变。” 苏晋谢过, 见他怀里册子露出一角,不由问:“我记得礼部的文书是镶碧青云纹的,这个怎么不一样?” 阿礼道:“哦,这是罗尚书私底下让弄的贡士名册,说是都察院的柳大人要, 不是正经文书,但要比礼部的名录齐全些。” 又取出文书, 拿给苏晋看,“也没甚么见不得人的,就是都察院那位新当家的管得宽, 连穷书生的祖宗十八代都要摸个门儿清, 叫我说, 管这些做甚么,学问念得好不就成了?” 苏晋随手翻了翻,阿礼的话不假, 这名册宛如族谱, 大约的确往回追溯了祖宗十八代。 阿礼见苏晋面色沉沉, 凑上来问:“苏先生,你看这名册,可发现一桩怪事?” 苏晋道:“怎么?” 阿礼环顾四周,唯恐叫人听了去:“这一科的贡士,近乎全是南方人,小侯爷说,南北差着这么些人,不知会闹出什么糟心事!” 且不提这一科的贡士,单说春闱前,自各地来的举子也是南方人作大数,而春闱之后,杏榜一出,八十九名贡士,北地只占寥寥七人,是故有北方仕子不满,到贡士所闹过几回,还是周萍带着衙差将人哄散的。 苏晋避重就轻:“小侯爷多想了,江南才墨之薮,多些举子贡生也不怪。” 他们躲在廊檐下说话,远天一道惊雷忽作,豆大的水点子打下来,檐下一处地儿瞬时湿了。 阿礼一面撑起伞,一面对苏晋道:“这雨势头急,檐头下尺寸地方遮挡不住,先生不如随我去礼部避避,左右小侯爷出来没见着人也要回礼部的。” 苏晋也以为是,撑起伞跟他往礼部去。 这日是殿试,礼部的人去了奉天殿,独留一个司礼制的主事执勤。 主事姓江,正靠在案头打瞌睡,恍惚里听到廊庑外有碎语声,探出头认了认来人,迎出去道:“什么风把阿礼哥子吹来了?”又接过阿礼的伞晾晒在一旁,半弯身将人往里请:“可是替侯爷送文书来的?” “是,小侯爷早上走得急,将都察院要的贡士名录忘了,我便送来。”阿礼应道,伸手也跟苏晋比了个“请”。 江主事这才注意到苏晋,上下打量,只见她一身素衣,落落而立,气度清雅至极,一时拿捏不准此人身份,抬着眉毛虚心请教:“这一位是?” 苏晋递上名帖,行了见礼,阿礼道:“苏先生是与我一起的。” 江主事翻开名帖,一看不过是应天府区区从八品知事,挺直了腰淡淡道:“哦,那就一起进里头来罢。” 三人还没落座,都察院的柳大人也到了,身后还跟着都察院二当家的,副都御史赵衍赵大人。 江主事惊了一跳,瞌睡头是彻底醒了。当即请了二位贵人上座,奉上茶,恭恭敬敬地道:“圣上赏的‘龙团儿’上旬就吃完了,眼下还剩些‘银丝’,是卑职早上煮好的,二位大人且将就。” 赵衍笑道:“那敢情好,我们那儿的‘龙团儿’还是整块的,礼部喜欢吃,你改日上都察院拿去。” 江主事点头称是,想了想,随即惶恐说:“岂敢岂敢。” 赵衍摆了摆手,意示不必客气,又道:“我与柳大人要去宫外一趟,想着日前请礼部整理的贡士名册大约已弄好了,便过来取。” 江主事哈着腰:“是,尚书大人与小侯爷都叮嘱过这事,昨日下官将名册整理好,小侯爷还亲自带回府核对,这不,怕奉天殿事忙,又特地叮嘱阿礼哥子送来。”言罢笑眯眯看着阿礼,自等他取出文书交差。 阿礼心道这回是倒霉大发了,他先头跟苏晋碎话,把名册给她就没拿回来。 柳大人的铁腕手段小侯爷可没少跟他唠叨,眼下若叫他抓个现行,发现自己将礼部的文书交给外人,打死他事小,连累小侯爷可不成的。 阿礼急出一脑门子汗,双膝一软已然要跪下,苏晋先他一步双手奉上文书道:“请柳大人赵大人过目。” 阿礼双眼一闭,心想完了,江主事也傻了眼,心中也觉着大约玩完了。 厅堂里死一般寂静,半晌,柳朝明冷声问道:“礼部的文书,怎么在你身上?” 苏晋还没作声,江主事忽然抢着道:“这位后生乃礼部铸印局新来的大使,这两日方上任,区区未入流,不入大人法眼也无怪乎。” 他自以为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扯回妄语,圆出个生路,岂不知单这两日,苏晋与柳朝明已打了两回照面,一回在大理寺,她是应天府从八品知事,一回在正午门,她乃侯爷府随侍。 柳朝明的声音淡淡的:“哦,眼下是礼部的大使了?” 苏晋甚无语,她原想着说阿礼怕名册被雨水打湿,她帮忙藏着,哪里知这江主事是只软脚虾,柳朝明不过一问,竟自乱阵脚。 眼下被赶鸭子上架,被迫认了大使的身份。 柳朝明接过名册,随手翻了翻:“既是礼部的人,想必多少也整理过这本名册,哪几个是你撰次的?” 方才没细看,只粗略扫了头几页,苏晋道:“回柳大人,名册头几位便是卑职撰次的。” 柳朝明道:“懒得看,你背出来本官听着。” 苏晋只好应是。 江主事以为死到临头,背躬得像只老山参,然则听苏晋越背越匪夷所思,不由慢慢直起腰,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姓名,籍贯,家中行几,祖上营生,为官为商,擢迁贬谪,无一不对,仿佛这名册当真是她撰写的一般。 柳朝明听了一阵儿,打断道:“行了。”将名册合上,定睛看着苏晋,悠悠道了句:“是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言罢,将茶碗盖盖上,与赵衍站起身。 江主事见二位大人一副要走的架势,扯着袖口揩了揩额汗,弯身恭送。 柳朝明走到门槛处又顿住脚,没头没尾问了句:“你那位故旧,是哪一日失踪的?” 苏晋怔了怔,弯身施以一揖:“回大人,是五日前,四月初九。” 柳朝明淡淡“哦”了一声,继而道:“四月初九,晏子言廷议过后便去了东宫,至晚方归,哪里来的闲功夫去贡士所?” 换言之,那日拿着晏家玉印去找晁清的并不是晏三公子。 其实早上拦下晏子言问过以后,苏晋也猜到这一点了,只是没想到为自己证实这个猜测的人,竟然是柳朝明。 苏晋一时踯躅,闹不明白柳朝明意欲何为。又琢磨着对这么个莫测难料的人物,当如何道谢,才显得体面且真诚。 那头柳朝明已一脚跨过门槛,漠然又道:“苏晋。” 苏晋愣了愣:“在。” 柳朝明冷声冷气:“还赖着不走?是等着本官命巡查御史将你撵出宫吗?” 出宫的道儿只一条,柳朝明与赵衍在前头走,苏晋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 骤雨已止,承天门角楼上的铁马锈了,风吹过,铃音也是古哑的,赵衍就势朝身后望了一眼,压着嗓子道:“这就是苏晋。” 柳朝明“嗯”了一声。 赵衍摇头道:“可惜了,当年老御史读了他那篇‘清帛抄’,字字珠玑,针砭时弊,说天下治吏之文章,无人能出其右,原想着翰林不要他,正好我都察院收了,岂知你我驱车去留人,到底晚了吏部那帮杀才一步。” 柳朝明道:“平步青云未必好,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 赵衍笑道:“怕只怕老御史举才于稠人中,就因你我晚了一步,人其舍诸。” 说话间已至承天门,都察院小吏牵着马车候在门外,苏晋快走几步道:“柳大人。”双手将伞举至平眉,郑重道:“下官谢大人借伞之恩。” 柳朝明看她一眼,目光落在远天,雨虽已止,云却未散,淡淡道了句:“不必。” 上了马车,想起赵衍方才的话,又道:“听你的意思,曾还有人问翰林讨过苏晋?” 赵衍道:“我也是后来听钱三儿说的,苏晋被打发去松山县后,十三殿下追问过他的下落,知其遭遇,还跟吏部闹过一回,吓得曾友谅那貉子以为捅了什么不得了的篓子,则差没把官辞了,所幸朱十三之后随军去了西北卫所,这事才不了了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7.二二六章 此为防盗章  柳朝明并不起身, 而是道:“殿下,苏知事是都察院传进宫审讯的, 如今犯了错, 也该由都察院一力承担。” 朱悯达心底一沉,果然又是为了苏晋。 他冷冷道:“此子虽是柳大人传进宫的, 但他所犯之错与都察院的审讯无关,柳大人无需挂怀。” 柳朝明却不退让:“敢问殿下,苏晋所犯何事?” 朱悯达不悦道:“怎么, 如今本宫想杀个人, 还要跟都察院请示一声?” 柳朝明道:“殿下恕罪,微臣并非此意。但苏晋冒犯太子殿下, 微臣自觉难辞其咎, 殿下若要责罚,便连微臣一并责罚了罢。” 朱悯达目色阴鸷,冷笑一声问道:“若本宫要他死呢?” 柳朝明声色沉沉:“请殿下一并责罚。” 朱悯达看了眼被俘在地依然拼死挣扎的朱南羡,又看了眼跪在一旁决绝请命的柳朝明。他不明白,不过是一名从八品知事,纵然胸怀锦绣之才,在巍巍皇权之下,也只是一只蝼蚁,而他贵为太子, 想杀一只蝼蚁, 就这么难? 朱悯达身上毕竟留着朱景元的血, 他认定的事, 旁人越是拦阻,越是要不惜一切去做。 他冷笑出声:“好,好,如你们所愿,本宫先杀了他,再将你二人一一问罪!” 正是这时,殿阁另一端传来怯怯一声:“大皇兄。” 朱悯达侧目望去,朱十七与一名身着孔雀补子的人正立于殿阁一侧。 孔雀补子当先一瘸一拐地走来,笑盈盈叫了朱悯达一声:“姐夫。”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前一阵儿因进言“南北之差大约误会”,被他爹打折了腿的户部侍郎沈奚。 却说沈奚有两个倾国倾城的家姊,其中一个嫁给了朱悯达做太子妃。因此他虽是臣子,幸沾得家姊美貌的荣光,混成了半个皇亲国戚。 眼下朝臣宫人俱在,朱悯达听得这一声“姐夫”,黑着脸斥道:“放肆!” 沈奚嘻嘻一笑,这才施施然拜下。 朱悯达与太子妃感情甚笃,对这名常来常往的小舅子也多三分宽宥,并不计较他没分没寸,而是道:“你先带十七回东宫,等本宫料理完此处事宜,回去一起用膳。” 沈侍郎素来是个瞎凑热闹的,听了这话也不挪腿脚,当下拽了朱十七一并在朱悯达跟前跪了,煞有介事地说:“姐夫正生气,我这小舅子怎么好走?这么着,反正姐夫要罚人,不如顺个便,把我跟十七一并也罚了吧?” 朱悯达被他搅得一阵头疼,骂道:“让你滚便滚,还跟着胡闹!” 沈奚诧然道:“这怎么是胡闹?”拿下巴指了指朱南羡,又指了指柳朝明,“一个嫡皇子,一个百官之首,这阖宫上下除了陛下与姐夫您,最金贵的主儿都跪在求死,我不跟个风求个死,岂不太没眼力见儿了?”说着,推了一把跪在身旁一脸茫然的朱十七,催促道:“快,求求你大皇兄,让他赐我二人一死,让咱们也沾沾十三殿下与柳大人的荣光。” 朱悯达气不打一处来,怒喝一声:“沈青樾!”却不知当说他甚么才好。 沈奚顺杆子往上爬,当即做了一个领命的手势,看了一眼被捆在刑凳上正盯着自己的苏晋,指着一旁的羽林卫道:“你还管他做甚么?区区八品小吏,想死也该排在本侍郎后头,你这就将捆他的那根绳拿过来。” 羽林卫愣愣地看了眼手里的麻绳。 沈奚仰头伸出脖子:“对,就将就这团麻绳,赶紧过来把本官勒死。” 这是苏晋第一回见到沈青樾,君子翩翩,眉眼如画,眼角一颗泪痣笑起来平添三分风流飒然,只可惜,抢着麻绳往脖子上套的样子实在太煞风景,以至于她每每回想都清晰如昨。 数年之后,苏晋升任尚书,位极人臣,沈奚因一桩小事栽到了她手上,便套交情问她,能否看在挚友的面子上,私底下责罚则个算了。 苏晋高坐于堂上,清冷说了声:“好。”然后扔下一捆麻绳道:“当年绑我那根,你拿去勒脖子吧。” 眼前被沈奚搅和得鸡飞狗跳,朱悯达却在这喧嚣中冷静下来。 沈青樾说得对,柳朝明是百官之首,苏晋不过区区八品小吏,为了这么一个人跟都察院僵持不下,不值得。 是他冲动了,险些顾失大局。 朱悯达喝住沈奚,凛然道:“君不君,臣不臣,像甚么话?”然后侧过身,对柳朝明道:“既然有柳大人作保,苏知事这回的过错,本宫便不追究了。”然后叹了一声,“罢了,看在都察院的情面上,此子就让柳大人带走吧。” 羽林卫为苏晋松了绑,苏晋因方才挨了一杖,脚落在地面还有些发颤,一名内侍要上来掺扶,她摇了摇头,往一旁避开了。 苏晋走到柳朝明身边,与他一起跟朱悯达拜别。 两人没走两步,朱悯达又叫了一声:“柳大人。” 苏晋眸色一黯。 朱悯达的唇边含着一枚浅笑,仿佛方才的森森怒气不过是一个玩笑:“柳大人平日公务缠身,与东宫来往的少了,连上个月小儿周岁,也是只见贺礼不见其人。下个月末是太子妃的寿辰,还望柳大人一定要来。” 这便是跟东宫买命的代价吧。 在景元帝暴虐的苛政下,被矫枉过正的朝纲无不彰显着一种岌岌可危的君臣失衡。 尤其当这名开国君主已垂垂老矣,各皇储拥藩自重,谁又不觊觎那至高无上的皇权呢? 看似平静的皇座之下势力林立,身在旋涡之中,哪怕位极人臣,也是浮萍之身。 柳朝明回首一揖,表情无波无澜:“多谢殿下相邀,太子妃的寿辰,微臣一定到。” 被折腾过一番的宫前苑终于安静下来,朱悯达看了一眼朱南羡,见他仍怔怔地盯着苏晋离开的方向,心里头一股怒气又涌上来,甩袖走了。 羽林卫跟着朱悯达浩浩荡荡离去,朱南羡卸了束缚,伸手摘了堵在嘴里的布巾,然后吐了一口淤血,翻身仰面躺在地上,愣愣地看着风雨欲来的天幕。 他包扎好的膝头在方才的挣扎中又渗出血来,除了牙龈,指腹也抓得血迹斑斑。 可有甚么用?五年前他没有保住苏晋,换了五年后,他仍没有。 起码保住她的,不是他。 沈奚劳心劳力地搅和一番,总算得了个善果,扶住地面跌坐在一旁,看着朱南羡这一身狼狈样,啧啧两声问道:“朱十三,方才那个被绑在刑凳上的,就是当年你为了他,差点卸了曾友谅一条胳膊的那位?” 朱南羡转头看他一眼,似乎不想多说,只问:“你来干甚么?” 沈奚嘻嘻一笑,看向刑部大牢的方向:“我啊,我有个仇人快死了,我来给他送一顿上路饭,毕竟做了一辈子仇人,也是缘分嘛。” 朱南羡又转回脸盯着天幕,懒得再理他。 沈奚看他这副样子,轻飘飘道:“我知道你在想甚么,你是不是觉得自己高高在上却无法把握命运?觉得自己贵为皇子却连一个想保护的人也保护不了?是不是恨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却无计可施。朱十三,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白活了?” 他这一番话如同利刃,一路劈风斩浪地砍到朱南羡心上。 朱南羡扣紧五指,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滚”字。 沈奚四两拨千斤道:“你想知道为甚么吗?” 朱南羡眸色一伤,喉结上下动了动,哑声问道:“为甚么?” 沈奚道:“纵然你救了他,但也是你让他置于险境。你贵为殿下,却没有无上的权力,你甚至生于长于这无上权力的荫蔽之下,你的身后注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你行差踏错一步,就会有人将遮住你既定路线的树桠连根拔去,你的庇护,对微不足道的人而言,反而是一把双刃剑。所以你若真想保护谁,不然你足够强,不然他足够强,否则在此之前,爱而远之,未必不是一种保全。” 朱南羡转过头,怔怔地看着他。 沈奚挑眉道:“还不明白?这么说吧,七殿下小时候有只猫,白绒绒的,很通人性,你记得吗?” 朱南羡点点头。 “后来有一日,那白猫病了,七殿下为此着急了一日,没有去翰林进学,当日夜里,他母妃就命人当着他的面,把那只猫活生生地剥皮杀了。” 朱南羡眼神黯淡下来,终于似有所悟。 沈奚道:“十三殿下,你知道这个故事告诉了我们甚么道理吗?” 朱南羡问:“甚么道理?” 沈奚一本正经地盯着他,说道:“这事儿就告诉我们,在这深宫之中,养猫不如养鸟,养鸟不如斗蛐蛐儿,古今百代君王,数万皇子,爱斗蛐蛐儿的多了去,因玩物丧志杀猫诛鸟有之,可你听过灭蛐蛐儿的吗?”然后他嘻嘻一笑,压低声音道:“殿下,微臣新得了一只蛐蛐儿,起名‘虎将军’,一对长须威风得紧,看你如此郁结难解,不如微臣将它进献给你吧?” 朱南羡面无表情地喊了一声:“十七。” 端立在一旁生怕他十三哥想不通自行了断的朱十七连忙道:“在呢在呢。” 朱南羡道:“把雄威刀拿来,本皇兄今日非得剁了这姓沈的王八蛋!” 苏晋一路跟着柳朝明回都察院。 长风过境,这一场蓄意已久的急雨终于在薄暝时分落下,天一下就暗了,连晚霞都来不及附于云端。 方才朱悯达以自己做筹码的一番人命买卖,苏晋怎会瞧不明白。 事到如今,却是说甚么都仿佛都不应该了。说谢吗?谢字太轻,以后都不要说了。说些别的?可心中负债累累,实难再开口。 柳朝明的脚步一顿,回过头看她锁眉深思,轻声问了句:“在想甚么?” 夜雨风灯,映在柳朝明眼底化作深深浅浅的光,苏晋抬眸看他,轻笑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 她转头看向廊外浸在水幕里的夜色,淡淡道:“我在想,这场雨,何时才能过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8.二二七章 此为防盗章  送药的内侍也找到了, 人在水塘子里, 捞上来时,身体已泡得肿胀。 苏晋不知是谁要对她下手, 她睡下前, 还想着将手头上的线索仔仔细细再理一回, 谁知头一沾上瓷枕, 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实在是太累了,带着纷纷心绪入眠, 竟也几乎一夜无梦。 恍恍之中,只能听到无边的雨声, 与柳朝明那句“苏时雨,你可愿来都察院,从此跟着本官, 做一名拨乱反正, 守心如一的御史”。 她没有回答。 不是不愿。 只是在她决定踏上仕途的那一刻起, 茫茫前路已不成曲调,柳朝明这一问,就像有人忽然拿着竹片为她调好音, 拨正弦,说这一曲如是应当奏下去。 苏晋不知道长此以往是荒腔走板越行越远,还是能在寂无人烟之处另辟蹊径。 翌日晨, 赵衍来值事房找柳朝明商议十二道巡查御史的外计(注), 叩开隔间的门, 出来的却是苏晋。 赵衍一呆, 下意识往隔间里瞧了一眼。 苏晋向他一揖:“赵大人是来找柳大人么?他已去公堂了。” 赵衍点了点头,虽觉得自己满脑子想头十分龌龊,仍不由问了句:“你昨夜与柳大人歇在一处?” 苏晋一愣,垂眸道:“赵大人误会了,昨夜柳大人说有急案要办,并没歇在值事房,下官也是今早起身后撞见他回来取卷宗,才知道他已去了公堂。” 赵衍找端出一副正经色:“哦,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一大早通政司来信,有些着急。”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实则松了一口气。 他昨夜主持都察院事宜,本打算为苏晋在此安排个住处,谁知彼时千头万绪,一时竟没顾得上她,等转头再去找时,人已不见了。 柳朝明对苏晋上心,赵衍瞧在眼里,朱南羡对苏晋十万分上心,赵衍也瞧在眼里。 赵衍想,幸好此上心非比上心。 否则若是因他没安排好住处令左都御史大人失了清誉,他罪过就大了。 赵衍缓缓吁出口气,迈出值事房,迎面瞧见端着盏茶走过来的柳朝明,不由问道:“你昨夜办甚么急案去了,怎么让苏晋在你隔间歇了一夜?通政司的信不是今早才到么?” 柳朝明吃了口茶:“没甚么急案,诓他的。”见赵衍诧异,补了句,“否则他怎么会安心在此处歇了。” 赵衍呆了呆:“那你昨夜睡在哪儿?” 柳朝明看了值事房一眼:“没怎么睡,看卷宗累了,撑在案头打了个盹,四更天便醒了。” 赵衍觉得方才吁出去的气又自胸口紧紧提了起来。 两人说着话,都察院的回廊处走来三人,打头一个身着飞鱼服,腰带绣春刀,竟是锦衣卫指挥同知韦姜。 韦姜见了柳朝明,当先拱手一拜:“柳大人,敢问京师衙门的苏知事可在都察院受审?能否借去镇抚司半日?” 南北一案的重犯裘阁老与晏子言等人被关在了刑部大牢,而五日前,被指舞弊的南方仕子已下了镇抚司诏狱。 柳朝明不置可否,只问:“是仕子的供状出了问题?” 韦姜摇了摇头:“也不是,那里头有一位仕子,说一定要见了苏知事才肯画押,但结案在即,我手下的人没个轻重,就——” “就怎么了?” 柳朝明回过身去,苏晋不知何时已从值事房出来了。 她走过来一揖:“敢问柳大人,这名仕子可唤作许郢许元喆,原本乃这一科的一甲探花?” 韦姜道:“正是。”又看向柳朝明,“是我管束无方,才让手下的以为可以严刑相逼,却不知许郢已有伤在身,再受不住大刑,他既心有余愿,若能借苏知事过去好言相劝,此事也能有个善果。” 锦衣卫自设立以来,过手案子无数,虽不说桩桩件件都能拿捏妥当,底下校尉刑讯时出个差池,死个要犯,也是常有的事。 抓着死人的手往状子上一摁,这案子不结也算结了。 这回却煞有介事地来请苏晋“好言相劝”,大约是龙座上那位有指示,要活着招供。 苏晋想到这里,眸色一黯。 活着招供以后呢?再拉去刑场斩了? 已是大费周章地做戏,偏偏还不想失了风骨,景元帝真是老了。 柳朝明看苏晋一眼,对韦姜道:“韦大人带路吧,本官也一起去。” 许元喆已被人从诏狱抬出,安置在镇抚司办事房的一处耳房中。饶是苏晋再有准备,看到许元喆的一瞬也愣住了。 离仕子闹事只过去十日,他整个人已瘦得不成人形,身上没有一块完好的肌肤,双腿折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淋淋血肉之间可见碎骨。 苏晋几乎要认不出他。 韦姜在一旁低声道:“已喂了醒神汤,人是清醒的,苏知事过去罢。” 苏晋唤了一声:“元喆。” 许元喆转过脸来,认出苏晋,空洞无光的双目浮上些许神采,却是悲凉的,他张了张口,除了一句“苏先生”,甚么也说不出来。 苏晋的胸口像堵了一块大石,她在榻前蹲下身,说:“元喆,我知道,你没有舞弊。” 许元喆听到这句话,眼泪便流下来了。 他转回脸,盯着屋梁道:“他们都不信我。” 苏晋只能握紧他的手。 许元喆顿了一顿,像是在与苏晋说,又像是在自说自话,“我是庶出,生来长短腿,父亲不喜,亲娘过世得早,兄弟姊妹大都瞧不起我,只有阿婆对我好。那时候我就想啊,我一定要争气,要念好书,日后不说中进士,哪怕能中一个秀才举子,我也要带阿婆离开那个家。 “每回发榜,都是我最高兴的时候,桂榜,杏榜,传胪。我至今都记得,传胪那天,唱官把我的名字唱了三次,说我是进士及第,一甲探花,我真是高兴啊,我想我寒窗十年,风檐寸晷,所有努力总算没有付之东流。可事到如今,我发现我错了。” 他转过脸来,眼神里布满绝望:“苏先生,我现在想要的,只有清白。可是清白二字这么难,我把所有的痛都忍了过去,所有的不甘与悲愤,可他们欺我,诬我,让我蒙受不白之冤,为什么?” 苏晋心中钝痛不堪,她一时间竟无法面对许元喆的目光,仿佛说甚么都是苍白无力的。 她抿了抿唇,垂眸道:“元喆,我们许多人都是如此,在年少为自己择一条路,以为前途无量康庄大道,可走下去才发现迷雾重重不见天日,你会扪心自问你是否错了,但来路茫茫,去路渺渺,已无法找到归途。” 许元喆自胸口震出一笑:“所以撞得头破血流,行近灯枯?” 他看入她的眼问:“苏先生,你呢?你寒窗苦读十年,又是为何?你满腹才华胸藏韬略,却因一桩小事蹉跎数年,可曾有过不甘?你被作恶之人辱于足下,被掌权之人视若蝼蚁,可曾有过不忿?你可有那么一刻觉得你踽踽而行风雨兼程所换来的一切,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笑话就像我——” 许元喆努力撑起身子,悲切万分:“我为之倾注了一世的希望尽成空梦,到最后连清白之名也留不得。我不过是那高高在上之人手里的一枚棋子,他杀我以取悦天下人,他杀我以稳固他的江山,他杀我以收复他早年杀没了的北地民心,最可笑的是,他手里还握着许多与我一样的棋子,他真是要妥妥当当全杀干净才好,反正我死了,也没人记得,百代之后,万民只会朝拜他流芳千古的锦绣江山。” 许元喆的头又重重砸回竹枕之上,仿佛已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苏先生,你知道我这些天,一直反反复复地在惦念甚么吗?” 他转过头,蓦地对苏晋一笑:“来世不做读书人。” 然后他闭上眼,对着舌根狠狠咬了下去,拼尽全身气力说了他此生此世最后一句话—— 来世不做读书人。 大量的血从许元喆嘴边奔涌而出,早已干涸的双目死气沉沉却不曾合上,苏晋甚至没来得及跟他说,他的清白,至少她会记得,记一辈子。 柳朝明叹了一声,对韦姜道:“劳烦韦大人,可否为他换身干净衣裳,找个地方葬了。” 韦姜眸色亦是黯淡,他犹疑了一下,却是道:“这……下官做不了主,要请示过圣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9.二二八章 此为防盗章  苏晋撩起衣摆, 往地上一跪, 郑重其事道:“微臣不知何德何能,竟得十三殿下如此深恩厚爱, 他日殿下若有所愿,微臣当鞠躬尽瘁, 任凭驱驰。” 朱南羡听到“深恩”二字, 伸去扶她的手蓦地僵住,嘴角牵动了一下竟仿佛有些难堪:“哦,这不算甚么,你平身吧。” 苏晋伤未痊愈,这一整日又奔波在外, 全凭脑中一根弦紧绷着撑到现在,眼下晁清的案子总算有了着落, 她放下心来。与之同时, 藏匿在四肢百骸的疼痛与疲累浮上来,一跪一起之间险些向前栽去,还好挣扎出一缕清明扶住石桌。 朱南羡见状,吩咐道:“郑允, 你即刻去宫里请医正。” 苏晋辞谢道:“不必了,微臣只是累了, 早些回衙门歇上一日就好。” 朱南羡本想挽留, 但苏晋方才一句“深恩”仿佛一道芒刺, 倏尔间竟不好多说甚么, 任苏晋撑着石桌歇了半刻, 不由地道:“你也真是,何必为了不相干的探花郎拼命,平白落了一身伤。” 他这几日实没闲着,颇费笔墨地上了一封折子为苏知事请功,谁知折子没递到皇案就被朱悯达扔回来,骂他狗拿耗子,本末倒置。 苏晋疲惫地笑了笑:“殿下高看下官了,若当真是个不认识的,下官何必要犯这个险。”一时想起晁清失踪后,许元喆一字一句地为她抄录《大诰》,又道:“他是微臣故旧,当时在场又无人认得他,微臣不去找他,该由谁去?” 朱南羡不知当说甚么好。 她不过一名文弱书生,做事为人尚能坚守底线,无愧于心。 一时又听苏晋问道:“殿下在宫中,可知道许探花现如今怎样了?” 朱南羡道:“哦,约莫是还好。父皇为保证公允,命登科三甲跟着晏子言一同重新审阅春闱的卷宗,时限十日,这么一算,晏子言今日离开詹事府后,就该上奉天殿回禀父皇了。 苏晋听了这话,脸色不由一变。 令这一科的状元,榜眼,探花一起查案?为保证公允? 在帝王的心中,所谓公允道义,远比不过帝位的稳固,江山人心所向。 早年景元帝诛杀功臣,剿灭前朝乱党,北地死了数万人。眼下南方江山海晏河清,而北地始终人心惶惶。 景元帝若想完完全全地收复北地人心,便不该想着科场案这一碗水该如何端平,他该要想得更深更远,远至三十年以前,远至数百年之后。 他该要把这场科场案当作一次契机,对生在北方惶惶不可终日的人说:“喏,你们看,朕虽起兵自江山南,但天下万民皆是朕的子民,朕对你们都是一视同仁的,当年你们中有人犯了错,朕杀了他们,而今南方有人犯了错,朕也一样要杀他们。” 更不必顾及这所谓的“错”是不是“莫须有”,反正他皇威在上,满朝文武都会封住自己的嘴巴。 苏晋原以为事出以后,景元帝革了登科三甲的封授,再从北方仕子中提几人上来做成进士便也算了。 但景元帝的思虑更深。 他要做一出戏,一出给天下人看的大戏。 他命春闱的状元,榜眼,探花跟着一起查自己的案子,面上看着是处事公允,实际上他正是要杀南人以抚北人。这桩案子早在他的圣心之中定了性——是他手里头稳固江山的筹码,是这一科南方仕子一场逃不开的劫难。 朱南羡看苏晋脸色苍白得没了血色,不禁道:“苏知事若实在疲累,就在本王府上歇下,明日一早本王命人备车马送你回府也是一样。” 谁知苏晋仿佛从骨血里又榨出一丝力气,跪地道:“十三殿下,微臣有一不情之请。”说着又跟朱南羡磕了一个头,“微臣想连夜进宫见晏少詹事一面。” 朱南羡本想说这有何难,然而下一刻,他终于明白苏晋究竟为何如此迫切。 一切为时已晚。 郑允疾步如飞地赶来南苑,通禀道:“殿下,宫里出大事了!” 朱南羡一边掺起苏晋,一边道:“何事?你慢慢说。” 郑允咽了口唾沫道:“今日酉时,晏少詹事回禀陛下,说他已将春闱卷宗审阅完毕,春闱的主考,三位同考以及诸位进士均没有舞弊,文章的确是南方仕子的更好。谁知陛下听了这话,勃然大怒,说晏子言勾结裘阁老一同诓瞒圣听,已下令将会试所有考官,以及复审大小官员一同下狱,令三日后将……将所有人处斩。” 此言一出,朱南羡也愣住了。 郑允又道:“陛下盛怒之下,又命刑部与都察院呈交闹事涉事衙门与人员名录,眼下已命刑部带着羽林卫的人,去各个衙司拿人,连夜押回宫里审讯。这其中……”他微微一顿,看了苏晋一眼,“也有京师衙门的苏知事。” 朱南羡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从腰间卸下一方牙牌递给郑允:“你拿着本王的牌子去找左谦,让他即刻领金吾卫来本王府邸,如果羽林卫的人想要到本王府上拿人,且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郑允呆若木鸡,结结巴巴喊了一声:“殿、殿下……” 朱南羡道:“愣着做甚么!快去!” 苏晋默了一默道:“殿下三思,殿下维护之意,微臣感激涕零。殿下可曾想过,若金吾卫与羽林卫对峙,驳的是谁的面子?” 朱南羡怔住。 苏晋道:“不错,正是陛下。殿下或许能护得了微臣一时,却不能一世相护,微臣今日躲过去,日后又当怎么办?亡命天涯吗?何况听郑总管的意思,刑部押我进宫,不过是为审讯问话,微臣自问无愧于天无愧于地,他们未必会拿我怎么样。” 朱南羡方才也是一时脑热,听了苏晋的话,慢慢冷静下来,却又道:“你有伤在身,又奔波劳累,眼下正当歇息,倘使刑部使用刑讯,你如何撑得住?” 苏晋道:“微臣没有那么孱弱,不过一夜,有甚么过不去?”说着,朝朱南羡一揖拜别,折身往府外走去。 朱南羡顿在原地思量半日,抬眸朝苏晋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吩咐郑允:“你去备一辆马车。”然后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王府九曲十八折路径,苏晋绕了小半个时辰,至府门,抬眼一看,府外已有一辆马车等着她了。 朱南羡已换回蟒袍,坐在车夫的位子上,冲苏晋扬了扬下巴:“上来,本王送你回府。”看苏晋一动不动,他又道,“你不让本王招金吾卫,本王应了,但你有伤在身,需好好歇息,本王打定主意要护你一夜,本王命你也应了。” 他跳下车辕,侧身让苏晋登上马车,擦肩而过时,终是叹了一声:“苏时雨,你心中可能有疑惑,不知本王为何要袒护你,你好生歇息,等眼前这一遭熬过去,你来问本王,本王一定坦言相告。” 苏晋掀帘入室,听到这一句,身形一顿,轻声回了一句:“臣不想问。” 马车辘辘行在京师夜深的大道上,朱南羡想起往昔种种,一时懊悔不已。 车室内寂静无声,朱南羡以为苏晋已累得睡去,里头轻声传来一句几不可闻的叹息:“殿下,时也命也,微臣的境遇,是造化所致,殿下何必挂怀?” 幸而那药草总算在四肢百骸弥散开来,逐渐将一身沸腾的血安抚温凉,像只有力的手,把她的魂魄从阴曹地府拽回来。 苏晋记得,四年多前,自己被吏部那群杀才乱棍杖打,晕死在街边,也是这么生死一线地挺过来的。所谓以下犯上,杖责八十,那只是吏部对外的说辞。事实上他们动的是私刑,以为已将她打死了,随手扔到了死人堆里,是她凭着一口气爬了出来。 也许是这一生注定要走在刀尖上,所以上苍仁善,让她生得格外皮糙肉厚,真是幸甚。 仕子闹事过后的半夜里,整个京师上下都落了雨。 雨水滂沱如注,却不像寻常阵雨急来急去,而是遮天蔽日地浇了两日,昭昭然将暮春送走。 酷暑将至。 后一日,京师上下果真变了天。 北方仕子与在朝的北臣联名上书,恳请彻查科场舞弊一案。 折子递到皇案,景元帝震怒,一命三司会审,理清闹事因果,挑唆从犯,涉事衙门,一律从重处置;二撤春闱主考,翰林掌院裘阁老一职,废除今春登科三甲的封授,令翰林上下十余学士重新审阅春闱答卷。 景元帝的处置,面儿上看是各打一百大板,南北两碗水端平。 可当日廷议,景元帝问众卿之见,户部侍郎沈奚不过试探着说了句“南北之差,大约误会”,便引得龙颜大怒,责令杖打三十。 沈奚的爹就是刑部尚书。 据说这三十杖,还是沈尚书他老人家亲自抡板子上的,大约想让他那光会耍花架子的儿子长个记性,实实在在下了狠手。 结果将沈奚腿打折了。 苏晋身上的伤刚好一些,能踱出房门在院里转悠的时候,周萍便将这朝中事一桩一件地说与她听。 说到沈奚,在廊檐下晒太阳的刘义褚就插嘴道:“同是重臣之后,这沈侍郎可比晏少詹事差得远了。单说揣摩圣意这一项,晏少詹事便雷打不动地站边北面儿,结果怎么着?龙颜非但大悦,还特命他主查科考一案。我看等这案子结了,少詹事不日就要升任詹事,升任各部侍郎尚书,升任太子少保,少师,这晏太傅府,就该改名儿喽。” 苏晋听他提起晏子言,心中一时郁郁。 她当日为保晏子萋安危,将玉印归还给了她。想来这晏子萋拿回玉印,便没理由再来衙门,跟她说晁清失踪当日的因果了。 她一身是伤,硬闯太傅府是不能够,小侯爷任暄也再没递策问来,否则还可以拿命犯险,再往宫里走一遭。 一旁的刘义褚看苏晋病怏怏的,又唠叨开来:“要我说,朝廷上下全是一帮白眼儿狼,仕子闹事这茬儿,你苏知事出生入死,该记一大功吧?眼下躺了几日,刚刚回魂儿,也就长平侯府的小侯爷来瞧过你两回。可你晓不晓得,上个月户部钱尚书上朝时也就打了一个喷嚏,那些个大尾巴狼提着千金药方,差点没将尚书府的门槛儿踩破了。” 苏晋一边听他扯淡,一边在心中忖度晁清的案子,没留神听出个柳暗花明来,不由问:“小侯爷来看过我?” 刘义褚点了点头,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就属他的心没黑透。” 周萍道:“已来过两回了,见你闩着门只顾睡,谁也不让进,就说过几日再来。” 苏晋刚想问任暄何时再来,前头便有一小厮来报,说长平侯府的小侯爷登门探病来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任暄并没有一副探病该有的样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0.二二九章 此为防盗章 熙攘的巷陌俨然如一头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 将往来的百姓,维持秩序的官兵卷进去。间或有闹事的不管地往里冲, 有人哭而喊之,有人愤然斥之, 有人揭竿欲起, 有人竭力想挤出人群, 却分不清东南西北哪端才有出路,推搡之间,也不知是否将人踩在足下。 闹事的与百姓混在一起,都在这乱成一锅粥的街巷中煮成一团烂鬻, 已然分不清谁是谁了。 南城兵马指挥使怒喝道:“封路!给老子封路!” 可朱雀巷呈“井”字状,四通八达, 他手底下的人多数被卷进人潮身不由己, 余下的还要护着几个朝廷大员的安危,哪里来多余的人封路。 苏晋翻身下马, 上前一拱手道:“覃大人,此处怎么就一个司?东城西城的兵马呢?” “这还用问?那群暴脾气的王八羔子铁定在哪儿跟人干起来了!”覃照林骂道。 苏晋来的路上已略有耳闻。 眼下京师上下全都乱了套, 四处都有闹事的人, 听说还有数名仕子举着“裘舞弊,南北异”的旗号闹到了承天门外。 苏晋略一思索,又问:“你手头上使唤得动的还有多少人?” “百来号吧!”覃照林边说边转头扫她一眼,一看竟只是应天府一区区知事, 顿时头疼地“啧”了一声, 嘀咕了一句:“怎么来了个不要命的?”才指了指后头的茶坊, 不耐烦道:“搁里面儿带着去,别跟这碍眼!” 茶坊外头重兵把守,想也不用想,几个朝廷大员就躲在里头。 正当时,有一校尉跌跌撞撞地从人群里挤出来,哭丧着脸往覃照林身前一跪:“指挥使大人,没找着” 覃照林一把揪过他的衣领,目眦欲裂:“没找着?!”那校尉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憋得满脸通红,覃照林把他推开,啐了一口骂道:“一群废物点心!” 校尉摔了个狗啃泥,爬起来顺了两口气道:“大人,要不抽刀子杀吧?” “抽刀子杀?”覃照林生得五大三粗,一抬胳膊就掀起一阵风,将刚爬起来的校尉又扇到地上去,“你脑子进水了?且不说你能不能分清这里头谁是闹事的谁是寻常百姓,就是分得清,这些闹事的纵然王八蛋,你敢随便杀?他们可是有身份的举人仕子,没皇命下来,杀一个,赔上你十个猪脑子都不够!” 苏晋上前一步将校尉扶起,捡重点问道:“你方才说找人,可还有甚么人陷在人群里头?” 校尉见眼前这一位虽是文质书生,比起已气得七荤八素的覃照林,好歹还算镇静,便实打实交代道:“回这位官爷,当真不是俺们不仔细找,只是这新登科的许探花谁见过?单凭一张画像可不成呀,搁俺们大老粗眼里,你们这些读书人都长得秀鼻子秀口一个模样。” 苏晋愣了半日,才问:“你说的许探花,全名可是叫作许郢,许元喆?” 贡士名册她看过,八十九名仕子,只有一个姓许的。 果不其然,那校尉连连点头道:“对,对,正是这个名儿!” 正午时分,艳阳当空,暮春的天并不算得炎热,苏晋却骤然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她再向覃照林一拱手:“覃大人,你且将你手底下百号人分抽八十人,守住朱雀巷南面两个出口,从那里疏散人群,只要不让闹事的从城南正阳门出城,其他都可从长计议。” “你懂个棒槌!”覃照林呔道:“把人都指使走了,谁他娘的给老子捞人去?谁他娘的给老子抓闹事的去?!” “你的人手已然不够,还妄想着能以一治百,化腐朽为神奇么?”苏晋负手而立,看人覃照林的眼,斥道:“倘若无法取舍,只会顾此失彼,得不偿失!” 覃照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有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苏晋目光深处的刀兵之气。 这一双本该属于读书人的清隽眸子里藏着星火灼灼,弹指间便可燎原。 “格老子的!”他再啐了一口,指着校尉道:“你先听这小白脸儿的,调八十人搁城南两巷口蹲着,等东西城兵马司那群王八蛋来了,让他们抽人把茶坊里那几个弱鸡崽子送走。” 校尉苦着脸问:“那大人您干甚么去啊?” 覃照林咬牙切齿:“老子他娘的捞人去!”言罢,大步流星地往人堆里扎去。 “回来!”苏晋当即喝道,转身走到校尉跟前,道:“把刀给我。” 校尉眨了眨眼:“啥?” 苏晋也不跟他废话,抬手握住他腰间刀柄,一把抽出。 长刀出鞘,刀光如水。 苏晋割下一截袖摆,将刀柄缠在手腕上,对愣然盯着自己的覃照林道:“你认得人么,你就去捞人?”然后她握紧刀柄,头也不回地朝乱如潮的人群走去,抛下一句:“你留下,我去。” 覃照林怔怔地看着苏晋的背影,从牙缝里崩出句话来:“大爷的,见过找死的,没见过这么能找死的!”回头吩咐校尉:“还不找两人跟上?” 人潮仿佛沼泽泥潭,陷进去便没了方向。 恍惚中,苏晋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十二年前的浩劫之中,周遭的打杀声如变徵之音,她手握一把沾满血的短匕,藏在尸腐味极重的草垛子里,孤立无援。 苏晋稳了稳身形,心想道,这些闹事的既然是冲着登科的仕子来的,那么身为探花的许元喆一定被堵在人潮最里端。 寻常百姓看到闹事了都会避之不及,只要逆着人群,必然能找到许元喆。 再往里走,往外挤的人果然少了。 前方的人背着他们围成一个半圆,隔着人隙,隐约能见靠墙半卧不知生死的许元喆。 苏晋暗暗吸了口气。 刀尖履地,发出尖锐的刺响之声,苏晋不作声,拨开人群走到许元喆身边,拍了拍他的脸,唤道:“元喆,醒醒。” 许元喆竟还留有一丝意识,迷迷蒙蒙睁开眼,看到苏晋,眼眶里霎时蓄满了泪,沙哑着道:“先生,我疼” 苏晋点了一下头,轻声道:“我知道,忍着。”一手抬起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要扶他起身。 掺着许元喆才走了没两步,身后一阵劲风袭来,一道闷棍直直打在她的小腿肚上。 苏晋一阵吃疼,双膝一软,向前扑跪在地,不防后背又是两棍扫来,剧痛几乎令她的五脏六腑移了位,喉间一股腥甜翻涌而上,竟呛出一大口血来。 眼前浮现一双黑头皂靴,头顶一声音嗤笑道:“我道是谁,原不过一从八品小吏。天皇老子都不管的闲事你要来管,也不怕将小命交代了?” 说着,抬起一脚踩在苏晋持刀的手上,周围一阵哄笑声。 苏晋只觉手骨都快要折了,可在这剧痛之下,头脑却异常清明起来。 她仰起头,淡淡问道:“天皇老子都不管?甚么意思?” 眼前人穿一身牙白衫子,听到这一问,目色中一丝惊慌一闪而过,咬牙道:“给我宰了他!” 然而话音刚落,苏晋掺着许元喆的手一松,电光火石间从靴里拔出一把匕首,扎入牙白衫子的左腿。 牙白衫子吃疼,腿的力道消失全无,苏晋顾不上手上疼痛,当机立断捡起长刀往前拼命一挥。 她听见皮开肉绽的声音,温热的血迸溅到她的脸上身上。 也不知这牙白衫子死了没有。 视野中一片模糊的血色,恍惚间,苏晋竟想起了一些不相干的,刑部不是要送个死囚让她杀一儆百么?如今她无师自通,死囚人呢? 苏晋跌跌撞撞地站起身,眼神血意森森,就像个亡命徒:“不是说要宰了我吗?要么上,要么滚,否则谁再往前一步,本官就砍了谁!” 至申时时分,东西二城的兵马司终于在朱雀巷汇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1.二三零章 此为防盗章 任暄听出来个疑点,问:“柳大人与苏晋是旧识?不能吧?” 江主事抹一把泪:“怎就不能, 下官亲耳听到柳大人他老人家帮苏晋查案子, 问甚么失踪日子,还说晏詹事的闲话, 谁不知左都御史是个铁面菩萨,能请动他老人家帮忙,没有过硬的交情能成事?” 任暄一时怔住,倒是先一步来串门子的户部侍郎沈奚听了半日墙角, 笑嘻嘻地道:“江主事, 我记得您有个孙子, 与柳大人差不多年纪,您唤柳大人老人家, 不大合适吧?” 江主事破罐子破摔:“有甚么不合适?能要我命的都是我亲爷爷。” 沈奚扯着官袍上三品孔雀绣问:“江主事, 那我呢?” “你?”江主事婆娑着泪眼,抬头看他:“你是管银子的, 我祖宗!” 那头沈奚笑作一团,任暄就着门槛, 在江主事一旁坐下,百思不得其解。 都察院掌弹劾百官之权,晁清一案由他们审理最好不过,苏晋若与柳朝明相识,何必拿着密帖来找自己呢?舍近求远不提, 左右还落个把柄。 他方才去詹事府打听消息, 撞见了十三殿下, 这才知朱南羡已从西北回京,圣上颇有看重之意,竟赐了金吾卫领兵权。 任暄不知苏晋记不记得朱南羡,但当年十三殿下为一任翰林大闹吏部,倒是一时谈资。 晁清的案子若走投无路,十三殿下闹不定愿管这闲事呢。 任暄兴致冲冲回来,原想告诉苏晋朱十三回京这一喜讯,哪里知柳朝明凭空插了一足进来,像一盆冷水,叫他的好心显得多余。 阿礼备好轿子,进来问:“小侯爷,这就上应天府衙门寻苏先生去么?” 任暄摆摆手:“不必了,且先回府罢。” 苏晋回到府衙,天已擦黑了,方回到处所,周萍就从堂屋出来,拽住她问:“整两日不见,你上哪儿去了?” 苏晋看他满头大汗,袍衫脏乱的模样,道:“别问我,你是怎么回事?” 周萍长叹一声:“别提了,那些落第仕子今日又在夫子庙闹事,我带衙差去哄人,还起了冲突,有几个趁着形势乱,把我掀翻在地上,还好五城兵马司来人了,才将闹事的撵走,我也是刚回来。” 苏晋走到案前,斟了杯茶递给他:“这衙门上上下下都晓得你老实,往常不过是将棘手的案子丢给你,眼下倒好,外头有人闹事也叫你去,你一个书生,让你去是跟闹事的人说教么?” 周萍接过茶,宽慰她道:“这回闹事的也是书生,我去说教说教也合适。” 苏晋想到早上看过的贡士名册,不由道:“再有仕子闹事,你是不能去了,实在推不掉,索性称病。” 周萍连声应了,又问:“晁清失踪的事,你有眉目了么?” 苏晋替自己斟了杯茶:“有一点。” 周萍左右看了看,把她拉到廊庑,低声道:“昨日你走了,我又去贡士所打听了打听,可巧撞上晏家三公子的丫鬟了,说是他家公子将玉印落在此处,她特地过来取。” “昨日?” 依现有的眉目来看,晏子言是今早才知道晏家有枚玉印落在了贡士所。这是哪里来的丫鬟,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周萍道:“那枚玉印不是被你取走了么,我就跟她说,晁清失踪了,衙门要查这案子,收走了证据,她若要玉印,只能两日后来京师衙门。” 苏晋问:“她愿来吗?” 周萍道:“她说明日脱不开身,等后一日,她天不亮便来。” 周萍看苏晋沉默不语,又道:“我觉得这丫鬟行事蹊跷,便记下她的模样,等杨大人回府,可向他打听打听此人。” 苏晋摇头道:“不必,我已知道她是谁了。” 晏太傅只得一妻四子,大公子二公子皆不在京师,除了三公子晏子言,平日在府里的,倒还有一位被人退过三回亲,正待字闺中的小姐。 晏氏玉印只传嫡系,既然三位公子都腾不出空闲,那当日将玉印落在贡士所的,只能是这位声名狼藉的晏大小姐晏子萋了。 翌日去上值,衙署里无不在议论仕子闹事的,瞧见周萍来了,忙抓着往细处盘问。 周萍一一答了,末了道:“春闱的主考是裘阁老,公允正直天下人都晓得,落第滋味是不好受,任这些仕子闹一闹,等心平了,气顺过来也就散了,并不是甚么大事。” 刘推官哂笑道:“眼下也就周通判您心眼宽,岂不知昨日夜里,都察院来人请杨大人喝茶,就为这事,议了一夜还没回来。” 周萍一惊:“都察院也管起这闹事的仕子来了?” 刘推官道:“你以为落第是小事?上前年,渠州的高大人被调进内廷,就因乙科出身,里头的人都不拿正眼瞧他,前阵子受不了干脆致仕了。” 说着,又扫一眼角落里抄状子的苏晋,“不信你问他,他倒是甲科出身,当年还是杞州解元,二甲登科的进士,而今屈于你我之下,怕是这辈子都要不甘心才是。” 周萍板起脸来:“义褚兄此言差异,百里奚七十拜相,黄忠六十投蜀破敌,时雨年纪尚轻,日后作为尤未可知。” 刘义褚道:“你就爱说教,他是得罪了吏部的,不再遭贬谪已是造化,还盼着升迁?” 周萍还欲再辩,那头苏晋已抄完状子,呈到刘义褚跟前,一本正经道:“大人说笑了,下官心无大志,只愿苟且,此心安处即是吾乡。下官在衙门里呆着甚好,只要刘大人肯通融,准下官时不时去外头打个尖儿便好。” 刘义褚斜乜着她:“怎么,去外头野了两日还不够,又要出去?” 苏晋道:“是,有点私事,申时前便回。” 刘义褚嘴上虽没个把门,对底下倒还宽宥,深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门道,于是道:“你尽管着去,要是被孙老贼活捉了,也不必跟本大人求情,本大人是不会管你死活的。” 苏晋方出衙门,就听身后周萍唤道:“时雨,且等等我。” 苏晋诧异道:“你怎也出来了?” 周萍回头望了眼府衙,叹气道:“刘义褚说话不过脑子,我不愿与他一处呆着。”一顿,又问:“你这是要上贡士所罢?正好,我也是要去的。” 周皋言有个原则,跟刘义褚叙话,只捡轻巧的说。 早上提及落第仕子,他面上不以为然,心里头却是没底的。再思及那群闹事的将散之时,跟他撂话说走着瞧,满肚子愁闷简直装不住,一路走,一路跟苏晋倒苦水。 苏晋道:“你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春闱又不是京师衙门操办的,哪怕事态闹大了,皇上要问责,上头还有内阁,礼部顶着。” 周萍郁郁道:“虽是这么个理,但我仍要去贡士所瞧一眼的,只要今日礼部能平平安安地将杏榜上各位老爷请进宫,明日唱了胪,封了官,我这颗心就能归到肚子里了。” 说话间已至贡士所,武卫查过官帖,入内通禀,不稍片刻,许元喆便急匆匆地出来了,一路走还一路急问:“苏先生,可是有云笙兄的消息了?” 他是晁清同科贡士,长得眉清目秀,可惜人无完人,打娘胎生得长短腿。 苏晋不置可否,只是道:“找个清静处说话。”带许元喆绕去后巷,这才问:“元喆,你仔细想想,春闱前至今,云笙可曾与外头的人结交?” 许元喆道:“先生上回已问过了,云笙兄自来京师,除了先生,来往无非是同科贡士。” 苏晋默了一默,道:“我说的外人,是指女子,他可曾结交过?” 许元喆脸色一白:“这,先生何出此言?” 晁清从来不近女色,苏晋知道。 也正因为此,此案从晏子言查到晏子萋身上,更令她大惑不解。 苏晋见许元喆支吾不定,猜出七八分因由:“怎么,竟是桩不能与我说的?” 许元喆十分为难,垂着眸子道:“先生莫要问了,云笙兄说过,此事便是他死,也绝不可与先生提及半分。” 苏晋平静地看着他:“那他万一当真是死了呢?你也不愿说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2.二三一章 此为防盗章  苏晋不由看了柳朝明一眼。 柳朝明也正盯着她, 他默了半日,将未说完的后半句收了回去,合袖再向朱南羡一揖,折转身走了。 朱南羡抬手令四下的人也撤了,这才问道:“苏知事,你可有甚么故旧犯了事,让刑部逮去了?” 苏晋原垂着眸, 听到故旧二字, 猛然抬起眼来。 双眸灼灼如火, 朱南羡被这目光一摄,心中滞了一滞才又说:“此人可是你跟刑部讨去的死囚?” 苏晋反应过来, 原来他说的,是闹事当日刑部带去朱雀巷的死囚。 她的眸光一瞬便黯淡下来。 当日她离开前, 看了那名死囚一眼, 虽不记得长什么样,可究竟是不是晁清,她心中还是有数的。 苏晋道:“殿下有所不知,这名死囚其实是都察院的柳大人命刑部送来, 为防事态失控, 留作一条杀一儆百的退路,可惜来得太晚, 没派上用场。” 然而朱南羡听了这话, 眨巴了一下双眼, 却道:“本王已特地盘问过, 这死囚说与你相识。” 见苏晋诧异地将自己望着,朱南羡又咳了一声,直了直腰身道:“自然,本王军务缠身,也不是亲自盘问,只是属下的人递话来说,这死囚连你曾中过进士,后来在松山县当过两年差使也知道。” 这就有些出乎苏晋的意料了。 她自从松山县回到京师以后,结交之人除了应天府衙门里头的,不外乎就是晁清与几名贡士。除此之外,还能有谁对她知根知底? 苏晋不由问道:“那殿下可知道,这死囚为何认识我?” 朱南羡道:“他机灵得很,说话只说一半,别的不愿交代,只顾闹着自己冤枉。” 苏晋一愣,一个被冤枉的死囚? 但柳朝明把他从刑部提出来,分明是因他的死罪板上钉钉,刑期就在近日,才做杀一儆百之用的。 苏晋想到此,忽然觉得不对劲。 若是做杀一儆百之用,那么官府必然要当着众仕子的面杀人,虽然能暂且控制住场面,但也终会导致民怨沸腾,事后更难收场。 柳朝明来京师衙门的本意,就是为将此案大事化小,倘若闹出了命案,岂不与他的本意相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吗? 若不是为了闹事的仕子,柳朝明从刑部提一名死囚的目的何在? 苏晋问:“大人可知道这死囚所犯何案?” 朱南羡道:“掰不开他的嘴。” 苏晋仔细回想,当日,柳朝明自始至终只有一句话——我会从刑部提一个死囚给你。 给她的? 苏晋想到这里,不由问:“十三殿下,那死囚现在何处?已被处斩了吗?” 朱南羡方才铺垫良多,正是在这里等着苏晋。 这死囚的确是他亲自审的,但他一没威逼,二没动刑,实是谈不上甚么掰不开嘴。 那日苏晋伤得不轻,他心中着实担心,本要亲自上京师衙门去探病,奈何府上的总管拼了命地将他拦住,说他堂堂殿下,倘若纡尊降贵地去探望一名八品小吏,非但要将衙门一干大小官员惊着,苏知事日后也不能安心养病了。 朱南羡细一想,也以为是,从那死囚嘴里挖出他乃苏晋“故旧”后,旁的甚么爱说不说,命人把死囚往别苑安置了,成日巴望着苏晋能上门领人。 可惜左盼右盼不见人影,实在是忍不住了。 朱南羡编排了这许多日,已将情绪拿捏得十分稳当,仿佛不经意道:“哦,刑部不知当如何处置,将死囚交给了本王,本王也只好勉为其难,将人安置在王府。” 一时又自余光觑了觑苏晋脸色,明知故问道:“怎么,苏知事想见?那本王明日一早命下属去衙门里接苏知事?” 苏晋又想起柳朝明那句“提一个死囚给你”。 一个死囚干她甚么事,她目下最担心的,是晁清的踪迹。 今日进宫,晏子言一把火烧掉的不仅是策论,还有她当日保护晏子萋之恩。 恩怨两讫,也是不肯让她从晏子萋身上追查晁清的下落了。 苏晋也觉得自己是草木皆兵,可倏然间,她竟不由寄希望于柳朝明,盼着这个不知来历的死囚,或可与晁清的失踪有关,不然,怎么会“给她”呢? 再不愿夜长梦多,苏晋对朱南羡道:“若殿下得闲,可否让下官今晚就与此人见上一面?” 至王府。 府上的总管郑允已候在门口了。见了跟在朱南羡身后的苏晋,一时大喜过望,不先招呼殿下,反是道:“苏知事可算来了。” 苏晋心道,甚么叫“可算”。 见她目露疑惑,郑允又道:“知事有所不知,殿下已命小的在此候了数日,非要将知事候来不可,小的是日也盼夜也盼,才将您盼来。” 郑允的原意是为他家殿下说句好话,不成想此言一出,朱南羡脚下一个踉跄,转过头来,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朱南羡将苏晋请到南苑,将一身束手束脚的蟒袍换了,又命下人把死囚带来。 初夏皓月当空,一池新荷簇簇,时下兴莲子百合汤,郑允着人也为苏晋呈上一碗。 不多时,那名死囚便被人带来了。 来人一张生面孔,粗布短衣,五大三粗,先探头问了问郑允:“要见哪个?”听闻是苏晋,浑身一激灵,扑通一声便给她跪下了。 却说此人名叫张奎,曾是京师衙门的一名仵作,两年前嫌衙门活累,请辞不干了。 他与苏晋其实并不相识,不过是请辞之前,衙门里说有一名苏姓知事要从松山县调任过来,曾经中过进士,一时闹得沸沸扬扬。 在张奎看来,中进士的都是有大才之人,合该在奉天殿进献治国之策,哪怕到了地方衙门,不封个府尹府丞也该给个知县当当,断没有做个知事还算升官的道理。 张奎如今犯了事,本以为死路一条,没想到几经周转竟被带到王府,成日被人盘问与苏晋的关系。 他不明就里,也猜出是因苏晋的缘故才保得一命,故此将脑子里仅有的线索挖出来说与朱南羡听。 没想到还挺管用,十三殿下堂堂嫡皇子,倒真没拿他怎么着。 苏晋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张奎却如见了救世菩萨,连跟她磕了三个响头,径自就把所犯之案道来。 依张奎的说法,他还真是被冤枉的—— 那日夜里,张奎与往常一样,去了城外乱葬岗。 他在衙门做了十年仵作,虽然后来不干了,总有些生财的门道。 义庄里的尸体都是“经过手”的,没有值钱东西,乱葬岗却不一样,指不定能遇到“肥”的。 这夜,他就捡到一个肥的。 张奎道:“我远远瞧见一个少妇立在乱葬岗上头,绫罗锦衣,以为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夫人,还唤了两声。她没理我,我就走过去拍了拍她,谁知她一碰就倒。我这才发现她已没气了,可面色还很红润,生得十分好看,就跟活着一样。” 张奎心中也有些害怕,但又想富贵险中求,咬牙向尸体摸去,哪知刚摸到一个玉坠子,后脑勺便挨了一下,人事不知了。 再后来,刑部就有所载录了。 张奎在衙门牢里醒来,寻月楼老鸨状告他奸杀楼里头牌宁嫣儿,他受不住酷刑,屈打成招,本来即日就要行刑,莫名被人提了出来,带到了朱雀巷。 苏晋听了个起头便疑云丛丛。 这样的案子平日都该由京师衙门经手,怎么这一桩直接走了刑部? 她问道:“你曾在衙门当值,该晓得你这事闹不到刑部去,就不曾起疑?” 张奎道:“我问过呀,那些天杀的狱卒哪能跟我这样的人废话?” 苏晋又问:“你可记得你去乱葬岗究竟是哪一日?” 张奎细想了一想,道:“我记得,四月初七!那日是我老丈人的寿辰,我想扒了那玉坠子给他祝寿。” 晁清失踪的日子,是四月初九。 苏晋一时怔住,她终于在千丝万缕的琐碎里找出一丝隐约可见的线头。 刑部载录,死去的女子是寻月楼的头牌宁嫣儿。 许元喆曾与他说,晁清失踪前,独自一人去过烟花水坊之地。 苏晋又问道:“你可能证明你所言属实。” 张奎苦起一张脸:“不能。”但他忽又道,“我将那扒下来的玉坠子藏在了刑部牢里一个墙缝中,等闲不会叫人发现,苏官人可命人寻来。”他再想了想,亟亟道:“我知道那玉坠子并不能为我洗脱冤情,但至少能证明我的确为求财,没有贪图美色,更不想害命。” 苏晋听了这话,又为难起来,她不过一名知事,如何闯到刑部大牢去找证据? 朱南羡杵在一旁听了半日,总算又轮到自己派上用场,于是咳了一声道:“苏知事若觉得分身乏术,本王可先命人追查此事。” 又怕苏晋不放心,毛遂自荐:“既有冤情,查查也是好的,本王会时时盯着,有任何进展,立刻命人知会你,全由你来拿主意。” 内侍没推开门,回禀朱悯达道:“殿下,门像是被闩上了。” 朱悯达冷声道:“撞开!” 两名内侍合力朝门撞去,只听“咔擦”一声,门闩像是裂了,两扇门扉分明朝内隙开一道缝,却又“砰”一声合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3.二三二章 此为防盗章  当日夜,都察院的布防里里外外撤换了一番。 太医院的医正来验过, 白日里送给苏晋的那碗药确实是有毒的, 里头放了乌头碱,只要吃下一勺, 必死无疑。 送药的内侍也找到了,人在水塘子里,捞上来时,身体已泡得肿胀。 苏晋不知是谁要对她下手,她睡下前,还想着将手头上的线索仔仔细细再理一回, 谁知头一沾上瓷枕, 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实在是太累了,带着纷纷心绪入眠,竟也几乎一夜无梦。 恍恍之中,只能听到无边的雨声,与柳朝明那句“苏时雨, 你可愿来都察院, 从此跟着本官, 做一名拨乱反正, 守心如一的御史”。 她没有回答。 不是不愿。 只是在她决定踏上仕途的那一刻起, 茫茫前路已不成曲调,柳朝明这一问, 就像有人忽然拿着竹片为她调好音, 拨正弦, 说这一曲如是应当奏下去。 苏晋不知道长此以往是荒腔走板越行越远,还是能在寂无人烟之处另辟蹊径。 翌日晨,赵衍来值事房找柳朝明商议十二道巡查御史的外计(注),叩开隔间的门,出来的却是苏晋。 赵衍一呆,下意识往隔间里瞧了一眼。 苏晋向他一揖:“赵大人是来找柳大人么?他已去公堂了。” 赵衍点了点头,虽觉得自己满脑子想头十分龌龊,仍不由问了句:“你昨夜与柳大人歇在一处?” 苏晋一愣,垂眸道:“赵大人误会了,昨夜柳大人说有急案要办,并没歇在值事房,下官也是今早起身后撞见他回来取卷宗,才知道他已去了公堂。” 赵衍找端出一副正经色:“哦,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一大早通政司来信,有些着急。”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实则松了一口气。 他昨夜主持都察院事宜,本打算为苏晋在此安排个住处,谁知彼时千头万绪,一时竟没顾得上她,等转头再去找时,人已不见了。 柳朝明对苏晋上心,赵衍瞧在眼里,朱南羡对苏晋十万分上心,赵衍也瞧在眼里。 赵衍想,幸好此上心非比上心。 否则若是因他没安排好住处令左都御史大人失了清誉,他罪过就大了。 赵衍缓缓吁出口气,迈出值事房,迎面瞧见端着盏茶走过来的柳朝明,不由问道:“你昨夜办甚么急案去了,怎么让苏晋在你隔间歇了一夜?通政司的信不是今早才到么?” 柳朝明吃了口茶:“没甚么急案,诓他的。”见赵衍诧异,补了句,“否则他怎么会安心在此处歇了。” 赵衍呆了呆:“那你昨夜睡在哪儿?” 柳朝明看了值事房一眼:“没怎么睡,看卷宗累了,撑在案头打了个盹,四更天便醒了。” 赵衍觉得方才吁出去的气又自胸口紧紧提了起来。 两人说着话,都察院的回廊处走来三人,打头一个身着飞鱼服,腰带绣春刀,竟是锦衣卫指挥同知韦姜。 韦姜见了柳朝明,当先拱手一拜:“柳大人,敢问京师衙门的苏知事可在都察院受审?能否借去镇抚司半日?” 南北一案的重犯裘阁老与晏子言等人被关在了刑部大牢,而五日前,被指舞弊的南方仕子已下了镇抚司诏狱。 柳朝明不置可否,只问:“是仕子的供状出了问题?” 韦姜摇了摇头:“也不是,那里头有一位仕子,说一定要见了苏知事才肯画押,但结案在即,我手下的人没个轻重,就——” “就怎么了?” 柳朝明回过身去,苏晋不知何时已从值事房出来了。 她走过来一揖:“敢问柳大人,这名仕子可唤作许郢许元喆,原本乃这一科的一甲探花?” 韦姜道:“正是。”又看向柳朝明,“是我管束无方,才让手下的以为可以严刑相逼,却不知许郢已有伤在身,再受不住大刑,他既心有余愿,若能借苏知事过去好言相劝,此事也能有个善果。” 锦衣卫自设立以来,过手案子无数,虽不说桩桩件件都能拿捏妥当,底下校尉刑讯时出个差池,死个要犯,也是常有的事。 抓着死人的手往状子上一摁,这案子不结也算结了。 这回却煞有介事地来请苏晋“好言相劝”,大约是龙座上那位有指示,要活着招供。 苏晋想到这里,眸色一黯。 活着招供以后呢?再拉去刑场斩了? 已是大费周章地做戏,偏偏还不想失了风骨,景元帝真是老了。 柳朝明看苏晋一眼,对韦姜道:“韦大人带路吧,本官也一起去。” 许元喆已被人从诏狱抬出,安置在镇抚司办事房的一处耳房中。饶是苏晋再有准备,看到许元喆的一瞬也愣住了。 离仕子闹事只过去十日,他整个人已瘦得不成人形,身上没有一块完好的肌肤,双腿折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淋淋血肉之间可见碎骨。 苏晋几乎要认不出他。 韦姜在一旁低声道:“已喂了醒神汤,人是清醒的,苏知事过去罢。” 苏晋唤了一声:“元喆。” 许元喆转过脸来,认出苏晋,空洞无光的双目浮上些许神采,却是悲凉的,他张了张口,除了一句“苏先生”,甚么也说不出来。 苏晋的胸口像堵了一块大石,她在榻前蹲下身,说:“元喆,我知道,你没有舞弊。” 许元喆听到这句话,眼泪便流下来了。 他转回脸,盯着屋梁道:“他们都不信我。” 苏晋只能握紧他的手。 许元喆顿了一顿,像是在与苏晋说,又像是在自说自话,“我是庶出,生来长短腿,父亲不喜,亲娘过世得早,兄弟姊妹大都瞧不起我,只有阿婆对我好。那时候我就想啊,我一定要争气,要念好书,日后不说中进士,哪怕能中一个秀才举子,我也要带阿婆离开那个家。 “每回发榜,都是我最高兴的时候,桂榜,杏榜,传胪。我至今都记得,传胪那天,唱官把我的名字唱了三次,说我是进士及第,一甲探花,我真是高兴啊,我想我寒窗十年,风檐寸晷,所有努力总算没有付之东流。可事到如今,我发现我错了。” 他转过脸来,眼神里布满绝望:“苏先生,我现在想要的,只有清白。可是清白二字这么难,我把所有的痛都忍了过去,所有的不甘与悲愤,可他们欺我,诬我,让我蒙受不白之冤,为什么?” 苏晋心中钝痛不堪,她一时间竟无法面对许元喆的目光,仿佛说甚么都是苍白无力的。 她抿了抿唇,垂眸道:“元喆,我们许多人都是如此,在年少为自己择一条路,以为前途无量康庄大道,可走下去才发现迷雾重重不见天日,你会扪心自问你是否错了,但来路茫茫,去路渺渺,已无法找到归途。” 许元喆自胸口震出一笑:“所以撞得头破血流,行近灯枯?” 他看入她的眼问:“苏先生,你呢?你寒窗苦读十年,又是为何?你满腹才华胸藏韬略,却因一桩小事蹉跎数年,可曾有过不甘?你被作恶之人辱于足下,被掌权之人视若蝼蚁,可曾有过不忿?你可有那么一刻觉得你踽踽而行风雨兼程所换来的一切,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笑话就像我——” 许元喆努力撑起身子,悲切万分:“我为之倾注了一世的希望尽成空梦,到最后连清白之名也留不得。我不过是那高高在上之人手里的一枚棋子,他杀我以取悦天下人,他杀我以稳固他的江山,他杀我以收复他早年杀没了的北地民心,最可笑的是,他手里还握着许多与我一样的棋子,他真是要妥妥当当全杀干净才好,反正我死了,也没人记得,百代之后,万民只会朝拜他流芳千古的锦绣江山。” 许元喆的头又重重砸回竹枕之上,仿佛已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苏先生,你知道我这些天,一直反反复复地在惦念甚么吗?” 他转过头,蓦地对苏晋一笑:“来世不做读书人。” 然后他闭上眼,对着舌根狠狠咬了下去,拼尽全身气力说了他此生此世最后一句话—— 来世不做读书人。 大量的血从许元喆嘴边奔涌而出,早已干涸的双目死气沉沉却不曾合上,苏晋甚至没来得及跟他说,他的清白,至少她会记得,记一辈子。 柳朝明叹了一声,对韦姜道:“劳烦韦大人,可否为他换身干净衣裳,找个地方葬了。” 韦姜眸色亦是黯淡,他犹疑了一下,却是道:“这下官做不了主,要请示过圣上。” 请示圣上做甚么? 眼前只剩一具尸首,难道还要剥皮实草,悬于城门么? 苏晋道:“那能否请韦大人将元喆这身衣冠赠与下官,下官想在城外为他立一方衣冠冢。” 韦姜沉默了一下,道:“好,等这厢事毕,苏知事可上镇抚司来取。” 苏晋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随柳朝明离开的镇抚司。 她也不知道自己来这一趟的意义何在。 许元喆还是死了,以这样决绝的方式,或许他在此之前,说想见苏晋,也只不过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吧。 一个人快死了,总想要尽诉平生。 苏晋记得到了最后,是锦衣校尉拿着写好的状纸,抓着许元喆的手画押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4.二三三章 ,最快更新恰逢雨连天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苏晋谢过,见他怀里册子露出一角, 不由问:“我记得礼部的文书是镶碧青云纹的, 这个怎么不一样?” 阿礼道:“哦,这是罗尚书私底下让弄的贡士名册, 说是都察院的柳大人要,不是正经文书, 但要比礼部的名录齐全些。” 又取出文书, 拿给苏晋看, “也没甚么见不得人的,就是都察院那位新当家的管得宽, 连穷书生的祖宗十八代都要摸个门儿清,叫我说, 管这些做甚么, 学问念得好不就成了?” 苏晋随手翻了翻, 阿礼的话不假,这名册宛如族谱, 大约的确往回追溯了祖宗十八代。 阿礼见苏晋面色沉沉,凑上来问:“苏先生, 你看这名册, 可发现一桩怪事?” 苏晋道:“怎么?” 阿礼环顾四周, 唯恐叫人听了去:“这一科的贡士,近乎全是南方人, 小侯爷说, 南北差着这么些人, 不知会闹出什么糟心事!” 且不提这一科的贡士,单说春闱前,自各地来的举子也是南方人作大数,而春闱之后,杏榜一出,八十九名贡士,北地只占寥寥七人,是故有北方仕子不满,到贡士所闹过几回,还是周萍带着衙差将人哄散的。 苏晋避重就轻:“小侯爷多想了,江南才墨之薮,多些举子贡生也不怪。” 他们躲在廊檐下说话,远天一道惊雷忽作,豆大的水点子打下来,檐下一处地儿瞬时湿了。 阿礼一面撑起伞,一面对苏晋道:“这雨势头急,檐头下尺寸地方遮挡不住,先生不如随我去礼部避避,左右小侯爷出来没见着人也要回礼部的。” 苏晋也以为是,撑起伞跟他往礼部去。 这日是殿试,礼部的人去了奉天殿,独留一个司礼制的主事执勤。 主事姓江,正靠在案头打瞌睡,恍惚里听到廊庑外有碎语声,探出头认了认来人,迎出去道:“什么风把阿礼哥子吹来了?”又接过阿礼的伞晾晒在一旁,半弯身将人往里请:“可是替侯爷送文书来的?” “是,小侯爷早上走得急,将都察院要的贡士名录忘了,我便送来。”阿礼应道,伸手也跟苏晋比了个“请”。 江主事这才注意到苏晋,上下打量,只见她一身素衣,落落而立,气度清雅至极,一时拿捏不准此人身份,抬着眉毛虚心请教:“这一位是?” 苏晋递上名帖,行了见礼,阿礼道:“苏先生是与我一起的。” 江主事翻开名帖,一看不过是应天府区区从八品知事,挺直了腰淡淡道:“哦,那就一起进里头来罢。” 三人还没落座,都察院的柳大人也到了,身后还跟着都察院二当家的,副都御史赵衍赵大人。 江主事惊了一跳,瞌睡头是彻底醒了。当即请了二位贵人上座,奉上茶,恭恭敬敬地道:“圣上赏的‘龙团儿’上旬就吃完了,眼下还剩些‘银丝’,是卑职早上煮好的,二位大人且将就。” 赵衍笑道:“那敢情好,我们那儿的‘龙团儿’还是整块的,礼部喜欢吃,你改日上都察院拿去。” 江主事点头称是,想了想,随即惶恐说:“岂敢岂敢。” 赵衍摆了摆手,意示不必客气,又道:“我与柳大人要去宫外一趟,想着日前请礼部整理的贡士名册大约已弄好了,便过来取。” 江主事哈着腰:“是,尚书大人与小侯爷都叮嘱过这事,昨日下官将名册整理好,小侯爷还亲自带回府核对,这不,怕奉天殿事忙,又特地叮嘱阿礼哥子送来。”言罢笑眯眯看着阿礼,自等他取出文书交差。 阿礼心道这回是倒霉大发了,他先头跟苏晋碎话,把名册给她就没拿回来。 柳大人的铁腕手段小侯爷可没少跟他唠叨,眼下若叫他抓个现行,发现自己将礼部的文书交给外人,打死他事小,连累小侯爷可不成的。 阿礼急出一脑门子汗,双膝一软已然要跪下,苏晋先他一步双手奉上文书道:“请柳大人赵大人过目。” 阿礼双眼一闭,心想完了,江主事也傻了眼,心中也觉着大约玩完了。 厅堂里死一般寂静,半晌,柳朝明冷声问道:“礼部的文书,怎么在你身上?” 苏晋还没作声,江主事忽然抢着道:“这位后生乃礼部铸印局新来的大使,这两日方上任,区区未入流,不入大人法眼也无怪乎。” 他自以为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扯回妄语,圆出个生路,岂不知单这两日,苏晋与柳朝明已打了两回照面,一回在大理寺,她是应天府从八品知事,一回在正午门,她乃侯爷府随侍。 柳朝明的声音淡淡的:“哦,眼下是礼部的大使了?” 苏晋甚无语,她原想着说阿礼怕名册被雨水打湿,她帮忙藏着,哪里知这江主事是只软脚虾,柳朝明不过一问,竟自乱阵脚。 眼下被赶鸭子上架,被迫认了大使的身份。 柳朝明接过名册,随手翻了翻:“既是礼部的人,想必多少也整理过这本名册,哪几个是你撰次的?” 方才没细看,只粗略扫了头几页,苏晋道:“回柳大人,名册头几位便是卑职撰次的。” 柳朝明道:“懒得看,你背出来本官听着。” 苏晋只好应是。 江主事以为死到临头,背躬得像只老山参,然则听苏晋越背越匪夷所思,不由慢慢直起腰,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姓名,籍贯,家中行几,祖上营生,为官为商,擢迁贬谪,无一不对,仿佛这名册当真是她撰写的一般。 柳朝明听了一阵儿,打断道:“行了。”将名册合上,定睛看着苏晋,悠悠道了句:“是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言罢,将茶碗盖盖上,与赵衍站起身。 江主事见二位大人一副要走的架势,扯着袖口揩了揩额汗,弯身恭送。 柳朝明走到门槛处又顿住脚,没头没尾问了句:“你那位故旧,是哪一日失踪的?” 苏晋怔了怔,弯身施以一揖:“回大人,是五日前,四月初九。” 柳朝明淡淡“哦”了一声,继而道:“四月初九,晏子言廷议过后便去了东宫,至晚方归,哪里来的闲功夫去贡士所?” 换言之,那日拿着晏家玉印去找晁清的并不是晏三公子。 其实早上拦下晏子言问过以后,苏晋也猜到这一点了,只是没想到为自己证实这个猜测的人,竟然是柳朝明。 苏晋一时踯躅,闹不明白柳朝明意欲何为。又琢磨着对这么个莫测难料的人物,当如何道谢,才显得体面且真诚。 那头柳朝明已一脚跨过门槛,漠然又道:“苏晋。” 苏晋愣了愣:“在。” 柳朝明冷声冷气:“还赖着不走?是等着本官命巡查御史将你撵出宫吗?” 出宫的道儿只一条,柳朝明与赵衍在前头走,苏晋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 骤雨已止,承天门角楼上的铁马锈了,风吹过,铃音也是古哑的,赵衍就势朝身后望了一眼,压着嗓子道:“这就是苏晋。” 柳朝明“嗯”了一声。 赵衍摇头道:“可惜了,当年老御史读了他那篇‘清帛抄’,字字珠玑,针砭时弊,说天下治吏之文章,无人能出其右,原想着翰林不要他,正好我都察院收了,岂知你我驱车去留人,到底晚了吏部那帮杀才一步。” 柳朝明道:“平步青云未必好,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 赵衍笑道:“怕只怕老御史举才于稠人中,就因你我晚了一步,人其舍诸。” 说话间已至承天门,都察院小吏牵着马车候在门外,苏晋快走几步道:“柳大人。”双手将伞举至平眉,郑重道:“下官谢大人借伞之恩。” 柳朝明看她一眼,目光落在远天,雨虽已止,云却未散,淡淡道了句:“不必。” 上了马车,想起赵衍方才的话,又道:“听你的意思,曾还有人问翰林讨过苏晋?” 赵衍道:“我也是后来听钱三儿说的,苏晋被打发去松山县后,十三殿下追问过他的下落,知其遭遇,还跟吏部闹过一回,吓得曾友谅那貉子以为捅了什么不得了的篓子,则差没把官辞了,所幸朱十三之后随军去了西北卫所,这事才不了了之。” 柳朝明一面听他说着,一面掀开后帘看了看,苏晋一本正经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子班,看到马车绝尘而去,将纸伞往身后一背,抄了条近道甩手走人了。 “十三殿下?”柳朝明放下车帘,微微蹙眉:“朱南羡?” 她实在是太累了,带着纷纷心绪入眠,竟也几乎一夜无梦。 恍恍之中,只能听到无边的雨声,与柳朝明那句“苏时雨,你可愿来都察院,从此跟着本官,做一名拨乱反正,守心如一的御史”。 她没有回答。 不是不愿。 只是在她决定踏上仕途的那一刻起,茫茫前路已不成曲调,柳朝明这一问,就像有人忽然拿着竹片为她调好音,拨正弦,说这一曲如是应当奏下去。 苏晋不知道长此以往是荒腔走板越行越远,还是能在寂无人烟之处另辟蹊径。 翌日晨,赵衍来值事房找柳朝明商议十二道巡查御史的外计(注),叩开隔间的门,出来的却是苏晋。 赵衍一呆,下意识往隔间里瞧了一眼。 苏晋向他一揖:“赵大人是来找柳大人么?他已去公堂了。” 赵衍点了点头,虽觉得自己满脑子想头十分龌龊,仍不由问了句:“你昨夜与柳大人歇在一处?” 苏晋一愣,垂眸道:“赵大人误会了,昨夜柳大人说有急案要办,并没歇在值事房,下官也是今早起身后撞见他回来取卷宗,才知道他已去了公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5.二三四章 朱南羡眉头微蹙迅速步去窗前一看只见数名衙差举着火把将客栈团团围住更远处还列着几行官兵看样子像是随钦差来的。 他是早已“宾天”之人,无论来的人是谁,认出自己终是不妥。 朱南羡如是想着从行囊里取出一身斗篷。 外间又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喝声原来是官员等不及,差衙役来唤门了。 如今的云来客栈被江家包下除了翠微镇的人便是客栈里的伙计。 得到大堂,人已差不多到齐了,朱南羡放眼望去,指使衙差清点人数的是姚有材,他身旁的两人一人是户部的卢主事,一人是左军都督府张佥事。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五官端正,右眉有块小凹痕的官员立在略后方,他模样年轻,气度却十分从容正是翟迪。 大堂的方桌被挪去一旁数张椅凳拼接在一起但副都御史大人不坐,其余人等便不敢落座。 少倾,人数清点完毕,姚有材听闻少了两个,高声问:“那个姓苏的跟他的护卫呢?” “回大人,苏榭有要事,与覃护卫一起出去了,去向不知,说是晚些时候回来。”晁清答道。 姚有材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环目一扫,目光落到朱南羡身上:“南护院大半夜的照着个斗篷,不嫌闷得慌?”然后吩咐,“来人,把他的斗篷摘了!” 朱南羡见翟迪出现在此,正担心苏晋今夜的接待寺之行,一时分神,陡然见两名衙差上前来摘自己的斗篷,未及反应,抬手就挡,电光火石间,一人的手臂便被他反撇去身后。 “反了你了”姚有材见此情形,欲唤人将朱南羡擒住。 晁清道:“大人,大人有所不知,南护院今夜偶感急症,怕将病气过给旁人,是以才罩着斗篷。” “果真?” “是。大人若不信,可问客栈的伙计,今夜客栈还请过大夫。” 姚有材心知这姓南的护院无缘无故罩着斗篷必有蹊跷,若照以往,他非逼着他揭了不可,但眼下不一样,一旁立了位钦差,一名京官,一名都督府佥事,也罢,左右今晚也不是冲他来的,姑且放他一马,做个“讲理”的人。 于是摆摆手,令衙差们退下,然后看向江旧同,道:“江老爷,本官今日已将当年你买通官府,令江延逃役的事禀明给了”转过身,朝翟迪施以一个深揖,“自京里来都察院副都御史翟大人,你可知罪?” 江旧同面色灰败,双膝跪在地上,其实自看到姚有材再次找来,他便料想到这一出了,再颤了颤,磕下头去:“禀大人,草民知罪,但是姚大人,钦差大人,草民当年行贿官府,实乃一人所为,江延彼时年少,并不知情,实非故意逃役。大人们要治罪也好,杀头也好,可否只惩处草民一人,饶过小儿的性命?” “你家公子的逃役罪如何定刑,翟大人是御史,自会明辨正枉。”姚有材道,看江旧同轻易认了罪,一挥手,几名衙差会意,瞬时就将他擒下。 朱南羡心中狐疑。 姚有材真正的目的是侵占翠微镇的桑田,因此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拿江延逃役的事胁迫江旧同。 可现在,他竟来了一计釜底抽薪,将逃役的事直接禀明翟迪,摆明了不给江家活路,姓姚的是不想要桑田了? 不对,朱南羡想,这背后一定另有图谋。 朱南羡心知该暂时救下江旧同,至少不让他落入姚有材手中。 可他一旦出声,必引人起疑,若只翟迪一人在还好,偏巧户部的卢主事与都督府的张佥事均认得自己。 于是只好缄默不言,任衙差将江旧同拿了去。 姚有材又道:“本官今日来,另有一桩要事。你们翠微镇的镇民,从前多是山民,后来伐林成田,做了桑民,户籍却不清不楚。而今,恰是大随每十年一回的户籍清点” 他说着退后一步,拱手朝上,跟身旁的卢主事恭敬拜了拜:“户部的卢大人清查蜀中户籍时,发现你等人中,有两人的户籍尤为不妥,原就不是蜀中人,后来落了户,户上却只写是昔武昌桃花汛的灾民。” 环目一扫:“木阿香与木云熙在何处?” 梳香受了伤,原在人群后头站着,听了这话,吃力走出来,虚弱应道:“回几位大人的话,民女与侄儿籍贯江南,后来一家人搬迁入湖广,连逢数年桃花汛,流离失散,后来落户蜀中,不知户籍上,哪里出了问题?” 梳香与云熙的户籍,是沈奚亲自落的,绝无可能出差错。如今卢主事来找茬,只有一种可能醉翁之意不在酒。 难不成是得知了云熙身份? 朱南羡心头一紧。 “问题就出在你等曾是三年前武昌府的灾民。”卢主事答道,“当年湖广桃花汛,灾民,除却寇匪罪犯不提,其中,还有两名朝廷要缉拿的钦犯,正是一名女子与一个半大的孩子。” 卢主事看向梳香:“你就是木阿香?”尔后又问,“木云熙呢?” 云熙默了默,他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也猜到今夜之事不简单,唯恐牵连了十三叔,刚要迈步上前,不成想衣角忽然被人一拽。 “是我”下一刻,江辞迈前一步,越众而出。 翠微镇一众人皆是愕然,这可是欺瞒朝廷的重罪。 “阿辞”江玥儿见此情形,呼喊出声,然而一句话还没说出口,便被姚有材喝住。 姚有材道:“钦差大人在此,岂容你等大呼小叫。” 他自然认得江辞,却乐见其成,反正桃代李僵,江家罪加一等,他先假作不知道,日后查出来,又是功绩一桩。 “卢大人,木阿香与木云熙都在此了,您看要如何处置?”姚有材转头问道。 卢主事想了想:“先关去牢里,等明日一早,即刻押送回京,交由刑部吧。” 朱南羡心中又是一沉。 眼见着江辞与梳香就要被衙差带走,此刻再不阻止已来不及。 “慢着!” 姚有材正欲引着卢主事与张佥事离开客栈,忽闻人群中,有人唤了他们一声。 朱南羡凉凉开口:“在下听闻,朝中三法司,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才有问案审案之权,敢问这位大人,什么时候户部也能拿人了?” 姚有材听朱南羡言语不敬,正欲开口斥责,却被卢主事抬手一拦。 他回头,目光落在朱南羡身上,上下打量,微顿了顿才开口:“本官带走木阿香与木云熙,只为问户籍问题,之后自暂会将人转交给刑部。且既是要犯,本官自不会空口无凭,手里有刑部的咨文,咨文机密,等闲不得示人。” 朱南羡又问翟迪:“翟大人可曾看过咨文?” 翟迪只觉这罩着墨色斗篷的人莫名熟识,沉默一下才开口:“看过。” 是今早舒闻岚给他看的,说是受刑部尚书钱月牵所托,确实无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6.二三五章 风声更盛眼见就要落雨。 都督府的张佥事见同行几位大人竟被一任平民拦住不悦道:“朝廷自有朝廷的规矩钦差办案何时需向尔等解释了?” 说着朝门外打了个手势。 一行官兵鱼贯而入,在客栈前堂排开,张佥事与翟迪比了个请姿令他先一步离开客栈。 姚有材亦跟卢主事比了个“请”转头吩咐:“把要犯都带走!” 衙差不知梳香身上有伤,寻了绳子捆押推搡之间梳香疼得脚下一个踉跄,还好江辞从旁一扶。谁知下一刻,江辞也被衙差拽开,他人小,衙差力气却大一个失衡,狠狠摔倒在地。 江玥儿见此情形再忍不住,扑跪在姚有材靴头前:“姚大人,求求您,求求您放过我爹放过” “大胆!”姚有材不等她说完打断道“干扰官府办案,来人,把她给本官拖去一旁!” “是!” 一名衙差应声上前,握住江玥儿手臂便要将她往一旁拽,岂知江玥儿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紧紧抱住姚有材的腿。 姚有材被她带得一个趔趄,破口大骂,衙差无奈,只得举起水火棍,朝江玥儿后腰打去。 棍身还未落下,便被一人握住。 朱南羡疾身上前,一把夺过水火棍。 他朱十三为人从来坦荡,不负人不欠人,几曾竟要连累孩童妇孺? “你们真要反了不成?!”姚有材喝道,“来人,把此人,还有这客栈里的所有人,通通给本官拿下!” “是!” 几十上百名官差齐齐应声,顷刻就朝客栈大堂涌来。 朱南羡手持水火棍左右一抡,将扑上来的衙差打退,放眼一望,只见张佥事已带着十余官兵护住了翟迪。 客栈内一片混乱。 火色与兵戈冷光交织,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哭喊声,冲乱之间,竟有官差将棍棒落在了慌乱无着的平民身上。 若再不阻止,只怕连麟儿都难逃此难。 朱南羡忍无可忍,疾步掠去客栈门口,左右把门一合,将就着手里的水火棍卡住闩槽,大喝一声:“翟启光!”伸手握住襟口,一把揭开了斗篷。 墨色斗篷委地,露出一道修长的身影,气度高阔如湖上月辉,云端曦光,更令人瞠目的是那张英气逼人的脸,眉宇间天子威仪不含而露。 翟迪闻声望来,待瞧清朱南羡的面容,整个人如被点了穴一般,下一刻,他浑身大震,膝头一软险些要跪下,却生生忍住,定下神来,移目看向客栈最混乱处:“都给本官住手!” 众人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道是堂堂三品钦差下令,纷纷罢了手。 “陛下” 正这时,卢主事大呼一声,跌跪在地,冲着朱南羡就俯身拜下。 朱南羡在心头冷笑,原来先头一出不过前序,实则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客栈里的官兵与翠微镇镇民面面相觑,恍惚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方才卢大人喊了句什么? 陛下? 翟迪回过神来当即呵斥:“卢定则,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不想要命了?!” 卢主事恍若未闻,他看着朱南羡,双肩瑟瑟颤动,像是激动至极,眼底泪水滑落,再轻唤一声:“陛下”然后转头看向翟迪与张佥事,“翟大人,张大人,您二位认不出么?眼前的这位,不正是昔东宫十三殿下,晋安陛下,孝昭仁宗皇帝?” 孝昭与仁宗,是朱南羡“宾天”后的谥号与庙号。 张佥事脸色苍白,双唇几无血色。他是左军都督府的人,曾数回在都司见过晋安陛下,早在朱南羡掀开斗篷的一瞬间,他便认出他了,却不敢贸然相认。 如今已是永济朝,晋安帝不是早在三年多前焚身于明华宫了么? 卢主事声泪俱下:“陛下,原来您原来您还活着” 翟迪简直要将牙咬碎,这个卢定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朱南羡的身份交代得一清二楚,究竟是何居心?! 他终于意识到今夜这一出是被人算计了。 什么拿人,什么钦犯,统统都是作戏,而真正的目的,其实是想逼着朱南羡亮出身份救人。 可惜敌在暗,他们在明,简直防不胜防。 “来人。”翟迪寒声道,“卢主事神志不清,胡言乱语,把他的嘴堵上。” 一众衙差与官兵面面相觑,刚要动作,忽见朱南羡一抬手,淡淡道:“启光,罢了。” 此言一出,不啻于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可认又如何?不认又如何?一句“陛下”,一句“晋安”,一句“仁宗”,这么多人听得清清楚楚,他不认,事情便遮得住么?只怕更会传得沸沸扬扬。 木已成舟,还不如随它去,先将该护的人护了。 翟迪也彻彻底底地反应过来了。 真是惊怒之下气昏了头,事已至此,找人堵卢定则的嘴还有何用处?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沉默许久,心中越来越悔。 当年苏晋落难,朱南羡于明华宫,他因随沈奚去了武昌府,避开此劫,隔年回京,得知昔同党之人死的死,散的散,心中愧疚实不亚于沈奚。 今日再见晋安陛下,本该是大喜至极,谁料却因自己一时失察,竟令陛下身份曝露,再一次陷入险境。 翟迪想到此,一时之间羞愤难当,快步步去朱南羡跟前,撩开衣摆,伏身跪下,一开口,声音都哽咽:“臣罪该万死” 朱南羡知道翟迪心中有愧,可今日之事哪能苛责他? 谁能料到早已宾天三年多的仁宗皇帝还活着?就连朱晋安自己,在当年打落灯油的一刻,也从未抱有一丝生的侥幸,直至今日,也不知当初柳昀究竟为何相救。 他看着翟迪,静静道:“不怪你,起身吧。” 翟迪犹疑片刻,心知眼下不是请罪的时机,还有许多事亟待处理,于是应声而起,再朝朱南羡施以一个深揖,转头沉声吩咐:“把客栈的门守好了。” 客栈的门方才就被朱南羡合上了,里间变故乍起,一下静了下来,外间的官兵虽狐疑,却不敢硬闯。 而留在客栈里头的人见连自京里来的三品钦差大人都拜了朱南羡,虽惊疑不定,亦无有不跪的。 姚有材跪在卢主事身后,整个人更是抖得如筛糠,他早猜到这个南护院身份可疑,万没想到竟会是先帝陛下,如今看来,哪怕是沈奚沈大人在此,恐也保不住自己性命了。 很快,官兵便将客栈的门把守好。 卢主事依旧泪眼婆娑,翟迪看他一眼,对一名衙差道:“把你的刀给本官。” 握刀在手,径自步去卢定则跟前,翟迪的眼神与声线一并凉下来:“卢主事,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方至此时,卢定则才感受到一丝惧怕,可他听舒闻岚之令,只能依命办事,是以答:“下官不解翟大人言中之意。陛下还活着,咱们君臣重逢,这不是大喜之事么?” 翟迪冷眼看着他,不欲再与他废话,双手一并握住刀柄,慢慢抬起,使劲浑身力气,挥斩而下。 鲜血喷洒迸溅,有一瞬,迷了翟启光的眼。 他想起他高中解元那年才十七,本是前途无量,谁知他好赌的兄长贪了父亲治病的银子,令老父身死,他气不过,失手弑兄,尔后改名翟迪,重新考取举人,却不敢再考进士,怕风头太盛引来怀疑,只得入都察院做一名巡城史。 锦绣前程一朝覆灭,心中不是不恨的。 本以为要一生蹉跎,未想苏大人竟找到自己。 她说:“你很好,我记住你了。” 她说:“本官看中你的坚韧,周密,见微知著,本官问你,从今往后,可愿跟着本官?” 她还说:“如今朝廷各方势力林立,日后必不可能一马平川,倘若铁锁横江,锦帆冲浪,你我或许会倒在洪流之下,但日后,若有我苏晋一杯羹,必不会短了你的一勺,若有我苏晋一寸立足之地,必不会少了你的一分。” 苏晋知道他的过往,依然愿意重用,于翟迪而言,这不仅仅是知遇之恩,更赐予深陷混沌的他一份希望。 他无以为报,只能守着一个“忠”,至今依然。 卢主事的头颅骨碌碌滚落在地,翟迪满身是血,整个人如修罗一般。 他很平静,声音不大,恰恰落入客栈内每一个人的耳中:“都记住了,今夜在云来客栈,你们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若叫本官知道你们中,有谁胆敢将今夜之事对旁人说道一个字,卢定则下场,就是你们的下场。本官连户部的六品主事都敢杀,不在乎手里多添几条性命。” 翟迪知道,杀一儆百只是下下策,今夜瞧见朱南羡的人太多,此事迟早瞒不住。但,哪怕能用卢定则的头颅为朱南羡拖些时候,令谣言慢些散出去,令晋安帝及时自蜀中脱身,平安活下来,他不在乎为此赌上自己的仕途与性命。 外间已开始落雨,翟迪斩了卢定则,提着刀,打算将姚有材一并宰了,未想朱南羡从旁一拦,说:“暂留此人,他与屯田的案子有关,还说上头的人是青樾,你带回去细审过后再作处置。” 翟迪听闻沈奚之名,一时意外,立即收了刀,应道:“是。” 又命衙差放了梳香三人,正欲请示朱南羡日后打算,忽听客栈外,有一人叩门道:“翟大人,蜀中余御史命人送来一封急函,请翟大人无论如何立刻就看。” 翟迪诧异,余御史是他亲信,今日才见过,不记得有何事如此紧急。 待官兵将急函送到他手上,拆开一看,脸色突然大变。 蜀中风雨不大,然则自锦州出,越往外,雨丝越急。 及至到了川蜀与湖广的交界处,重山峻岭之间,风雨已成奔雷之势头,声声嗡鸣不绝于耳。 这样的雨势,寻常人家早已闭户不出,然而在入蜀的山道上,却有一辆马车疾驰而行。 坐在车里的人像是有十万分焦急,冒着雨势掀开车帘,问:“快到了么?” 山影夜雨遮去他如画的眉眼,只有眼角一枚泪痣幽暗生光。 车夫道:“沈大人,什么事这么急,非要赶在这两日入川蜀,谷雨节快到了,雨势大着哩。” 沈奚看向山雨苍茫处,回了句:“救命的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7.二三六章 苏晋看向柳朝明:“信上写了什么?” 风雨如晦檐头挂着一盏灯灼灼亮色照不进柳朝明如墨如井的深眸。 他没答话径自步下台阶将密函递到她手上。 苏晋接过一看眉头顿时一蹙。 朱昱深已入蜀中了,明日一早便至锦州府。 但这还不是最要命的,要命的是跟着朱昱深远征安南的二十万大军已随圣驾在川南与云贵交界处扎营与此同时,朱昱深又自敏州卫c渝州卫调十万大军从湖广一带进驻蜀北。 换言之如今的蜀中,就如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苏晋心下沉沉。 她已不是朝中人,朱昱深突然调三十万大军的原因她不知,也不愿去猜。 她只清楚一点如果朱昱深的目的是对付朱南羡或朱麟,一定不会如此大动干戈毕竟晋安帝与嫡皇孙是早已“故去”的人,他只会派人明察暗访。 而纵观如今的蜀中,上至内阁首辅,下至户部主事数名朝廷要员皆聚集在此朱昱深在这个当口调兵说明是朝野中有大事发生。 无论要发生何事,只要不是冲着朱南羡去的,都与她无关。 苏晋将密函交回给柳朝明,低声说了句:“多谢大人。”亟亟便要赶回云来客栈。 柳朝明看着她的背影,半晌,淡淡道:“你以为,你们如今还走得了么?” 清寒的声音被风雨声送入耳,莫名引来一阵心悸。 大约是想到了当年被软禁入柳府书房的光景。 “大人此言何意?” 柳朝明没答。 一旁的御史李茕拱手一揖,说道:“苏大人,您如今,该是在宁州服刑呢。” 苏晋虽对如今的朝局全无所闻,毕竟从前久涉其中,经李茕这么一提点,全然明白了过来。 朱昱深不是冲着朱南羡来的,可其他人呢? 朝中除了一个睥睨乾坤的君,还有许多心思叵测的臣。 该在宁州服刑的自己如今出现在蜀中,该“宾天”的孝昭仁宗皇帝至今好好活着,这一桩桩,一件件,可都是柳昀罪至极刑的把柄,更莫说他还背着朱昱深,动用了只该听命于帝王一人的锦衣卫。 根本不需要朱昱深下令诛杀朱南羡,只要有人想对付柳昀,最直接的办法,便是逼着朱南羡亮出身份,将晋安帝还活着的消息宣扬出去,再让永济帝与他的十三弟在密不透风的蜀中好好见上一面,然后朱昱深自然能想到,三年前的随宫,除了柳昀,任何人都没这个能耐在明华宫的熊熊烈火中救出朱南羡。 朝堂中,究竟是谁想至柳昀于死地? 苏晋蓦地想起今晚早些时候,那个当着张正采,当着蜀中一干官员的面道出自己身份的舒闻岚。 彼时舒闻岚还说:“本官记得,当年苏大人离宫,是柳大人为您定罪,亲自目送您上的囚车,而今苏大人出现在蜀地,该是个什么说法呢?” 是了,未去宁州服刑的自己,也是他用来对付柳昀的把柄。 苏晋想到此,不由问:“大人因何竟与舒毓不睦?” 柳朝明看她一念之间便堪破全局,点出事情的要害,眸色微动,还未待答,却又听得她退一步道:“是时雨僭越。” 苏晋忆起先前她问起锦衣卫时,柳朝明的那句“此间种种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你不必问”。 她是不该问。 夜雨潇潇,两人一时又没了言语,各自默立于廊下一处。 过了一会儿,苏晋道:“大人,时雨先告辞了。” 心中记挂着朱南羡与朱麟,今夜舒闻岚既在接待寺道出她便是苏时雨,那么在云来客栈那头,会否有人迫得朱南羡曝露身份?他是个分外重情的人,就怕有人拿梳香与麟儿做文章。 虽道了别,却没立时走,间或又想到柳昀处境艰难,不提他保下她救下朱南羡,单是动用锦衣卫,已是杀无赦的罪名,她当年与他斗得你死我活时,尚无法对他下狠手,而今时过境迁,恩怨两相忘,不盼别的,只盼他能平安吧。 于是顿住步子,多说了一句:“大人珍重。” 柳朝明看着苏晋,能提点的他已提点了,她聪慧如斯,往后种种,且她自己的造化,便回了句:“你也是。” 苏晋还未步出东院,早先守在东院门口的武卫急匆匆行来,像是有要事禀报。 他已知苏晋便是当年的苏大人,看到她,丝毫不避讳,径自道:“柳大人,苏大人,听说云来客栈那里出事了,还死了人,舒大人已带着人赶过去了。” 另一边厢,翟迪看完急函,脸色难看至极,步前两步,先将急函呈与朱南羡,说了句:“请陛下过目。” 急函的内容与方才柳昀收到的那封别无二致,朱昱深调大军入川,不管出于何种目的,蜀地被封锁,他们插翅难逃。 朱南羡自桌旁坐下,自己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阿雨和麟儿。 思及此,他便看向与翠微镇一众人等跪在一处的云熙,默了片刻,说了句:“你们都起来吧。” 谁知这些昔日与他相识的人一听他开口,竟将头埋得更低,有的还瑟瑟发起抖来。 朱南羡只得作罢,总不好单独唤出麟儿,平白惹人生疑。 那头,翟迪已命人把守好客栈,移走卢定则的尸体,转折回身,低声对朱南羡道:“陛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朱南羡一点头,与他一起步去了一旁一间客房。 翟迪分外细心,亲自检查了门窗,又唤来两名亲随自外间把守,才开口道:“陛下,事不宜迟,臣有一个法子,可送您离开蜀中。” 朱南羡想了想,问:“你可是以彻查翠微镇桑田案为由,将这客栈里的翠微镇镇民全作证人,命官兵即刻押送他们上京候审?” 翟迪道:“陛下英明,臣正是此意,只是臣如今当众斩了卢定则,陛下已入蜀中,只怕这一两日就会问罪,事不宜迟,臣此刻就做安排,陛下您即刻便走。” 可朱南羡却摇头:“不妥。” 他如今无可托付,只有翟启光一人能全心信任,便道:“如今这客栈里的镇民都已认得我,我若随他们一起走,只怕半路就会露出马脚,我一个人无牵无挂倒也罢了,只是我令三人要托付于你,你借此计,先保他们平安。” “另有三人?” 翟迪一愣,心中不免焦急,如今有谁的命,能比朱南羡的命更重要? 陛下若今日不走,之后只怕会九死一生。 他正要开口规劝,未曾想外间把守的亲随忽然叩门,低声道:“翟大人,客栈外,舒大人带着人找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8.二三七章 舒闻岚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张正采一行州府官。 得入客栈内问张佥事:“翟大人呢?” 张佥事有点无所措不知当不当言明先帝陛下在此一山不容二虎同理,一个江山也容不下两位帝王,皇权之下其心各异谁晓得舒大人是哪头的。 所幸正这时身后的门“吱嘎”一声开了,翟迪先一步出得客房目光落在舒闻岚一行人身上面色顿时一凉。舒闻岚与他虽同列正三品,却多领一个一品内阁辅臣的衔,客栈内的官兵一半是张佥事隶下,不是亲信,约莫是谁官大听谁的这么快就给舒闻岚开了门。 “舒大人夜半造访云来客栈,不知所为何事?”翟迪问道。 舒闻岚道:“云来客栈窝藏钦犯本官托翟大人与卢主事前来拿人,二位大人久时不归,听说出了意外,是以过来看看。” 所谓钦犯正是指梳香与朱麟。 竟还要为着此事不依不饶。 原本留在客房内的朱南羡闻言步出屋来:“舒毓这一茬是过不去了是么?” 舒闻岚听得有人直呼自己的字,似是意外,闻声望来,瞧清朱南羡的面容,整个人都定住,下一刻,他快步走上前来,撩袍便是要跪:“陛下,您怎么” “免了。”朱南羡冷冷打断,“朕为何会在此,舒卿难道不比朕清楚?” 翟迪前脚收到朱昱深入川蜀的急函,舒闻岚后脚就到了,摆明了是知道他在此,特意过来堵人的。 朱南羡不欲与舒闻岚多费口舌,转而道:“启光。” 翟迪应了声“是”,吩咐:“张佥事,平川县县令姚有材利用屯田新政,欺民霸田,传本官之令,立刻派兵随本官押送此人与客栈内所有翠微镇的镇民上京听审。” 张佥事听了这话,心中生疑,方才不是说,这些镇民中,还有两名钦犯么? 可他虽有疑,却不敢质问,翟启光分明授意于晋安陛下。 正分派好人手要走,舒闻岚却道:“慢着。” 他身子不好,久未熬更守夜,面色有些苍白,咳了两声才又跪下:“晋安陛下,您也要随着翠微镇的镇民一块走?” 朱南羡冷眼看着他,没答话。 舒闻岚续道:“您既在蜀中,不妨多留半日,陛下清早到锦州,您二人手足情深,他若得知您还活着,定是喜出望外。” 这话不是说给朱南羡听的,而是说给张佥事听的。 谁能料到小小蜀中之地竟会同时出现两位陛下,等朱昱深入了锦州,得知朱南羡在此,未必希望他活着离开。 张佥事听了这话,果然面露犹疑之色,打了个手势令官兵停下动作。 刚待请罪,未料下一刻,朱南羡忽然伸手扼住了舒闻岚的喉咙。 “朕见不见朱昱深?与你有什么相干?” 离天亮只有两个时辰,苏晋迟迟未归,他必不会先走,然而等朱昱深入锦州府,一切便为时已晚,为今之计,只能先送麟儿与梳香离开。 朱南羡看向张佥事:“照翟启光吩咐的去做。” 言下之意,若有片刻犹疑,舒闻岚就是下一个卢定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9.二三八章 舒闻岚喘不上气面颊涨得通红可他并不慌乱挣扎着扶上朱南羡扼在自己喉头的手露出一个笑:“云来客栈里已经死了一个户部主事,臣是钦差,陛下不会杀了臣。” 这话乍听起来毫无根由往细里一想卢定则是六品主事,他死了翟迪尚可暂时遮掩过去但舒闻岚是钦差,是一品辅臣,他若一并没了命,事情定会立时闹大。 朱南羡的目的是送朱麟与梳香离开,倘若朱昱深一入锦州便派人追查舒闻岚的死因云来客栈的所有人一个都走不了。 舒闻岚正是算中这一点,才敢只身前来面见晋安帝。 “何况就算陛下愿为小殿下考虑,要先送他走,独自留下承担后果,陛下您别忘了与您一起留在蜀中的还有苏时雨苏大人呢。” 苏晋今夜也是见过舒闻岚的这个弑杀朝廷钦差的罪名若落到她头上,只怕一辈子不得安生。 舒闻岚的话语,字字恰中朱南羡的要害。 朱南羡的瞳孔一下收紧,手臂蓦地发力,卡着舒闻岚的喉头,往一旁狠狠一搡。 舒闻岚重心失衡,撞翻一张方桌,跌倒在地。 他背心生疼,喉间更是火辣不堪,一时竟站不起身,扶住地面剧烈地咳起来方才那一瞬,朱南羡是当真对他起了杀心。 张佥事虽对舒闻岚的言语一知半解,但,单单“小殿下”三字,足以令他明白此间事态非同小可。 使了个眼色令客栈内的官兵彻底撤去一旁,拱手请命:“晋安陛下,依臣浅见,舒大人所言不无道理,左右这些镇民上京也是为桑田案作证,永济陛下天亮便至锦州府,您不如等上一两个时辰,当面与他说一说这桩案子?” 朱南羡不予理会,正要命翟迪尽管带着人离开,客栈外又传来叩门声。 “舒大人,翟大人,柳大人与苏时雨苏大人,到了。” 外间风雨未歇,翟迪听得“苏时雨”三字,微恍了恍神,移目朝柳朝明身后看去,见竟真的是苏晋,一时连礼数都忘了,三步并作两步行至苏晋跟前撩袍拜下,唤了声:“大人。”又问,“大人,您怎会也在蜀中?下官还道是三年期满,自请来川蜀做钦差,待此间事了,去宁州探望您呢。” 苏晋笑了笑,温声道:“启光,久日不见,你近来可好?” 她没答翟迪的话,实是因为其中因果复杂,三言两语不足以道哉。 翟迪虽小苏晋两年,好歹已是二十五六的年纪,被她这么四两拨千斤的一点拨,惊觉失仪,连忙抚袍起身,又对着朱南羡与柳朝明拜下:“陛下恕罪,柳大人恕罪,下官未想会与苏大人重逢,喜极忘形,御前无状,请陛下与大人责罚。” 朱南羡摇了摇头:“无妨。” 内阁首辅至此,衙差又多掌了几盏灯。 柳朝明行完见礼,看了一眼一旁扶桌而立,面色苍白的舒闻岚,对翟迪道:“翟启光,翠微镇的桑田案,本官已悉知,特令你即刻带官兵一百,押送锦州府府尹张正采,平川县县令姚有材,翠微镇镇民十四人,上京听审,另,”他顿了顿,朝朱南羡一揖,“臣接到状书,得知陛下也与此案有关,不知陛下可愿跟随翟启光上京,为此案作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0.二三九章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 让陛下随翟启光上京?可是凭翟启光对晋安帝的忠心只要出了川蜀哪怕了拼了自己的命也会护朱南羡远走他乡。 首辅大人的话,说得直白些,不正是此间后果由他柳昀一力承担让翟启光先行送晋安帝离开么? 不等朱南羡回答张佥事便道:“首辅大人,永济陛下天明便至锦州您看是不是” “不必多言。”柳朝明淡淡道。 他再看翟迪一眼翟迪会意,即刻命亲随聚齐官兵百名,行至朱南羡与苏晋跟前:“陛下请,苏大人请。” 雨已萧疏,朱南羡看了一眼苏晋与她一起对柳朝明说了句:“保重。”登上马车。 倒也没深谢。 若没有昔日的是是非非,他们何尝会有今日?柳昀肯出手相帮说到底,也是出于时局考虑,算不上多大恩情。 一众官员看翟大人竟这么堂而皇之地送晋安帝离开,心中虽惶恐碍于这是首辅大人的决策均不敢置喙。 少倾一名小吏牵来马车,对柳朝明与舒闻岚道:“柳大人,舒大人,陛下卯时便至锦州府南门,二位大人再回接待寺怕是来不及,不如即刻前往南门接驾?” 舒闻岚笑了笑:“下官听柳大人的。” 柳朝明不置可否,先一步登上马车。 御史李茕已等在车厢内了,柳朝明看到他,没作声,等马车起行,才开口问:“事情办妥了吗?” 李茕道:“回大人,果不出大人所料,陛下入蜀前,已命随行亲卫清查在蜀的锦衣卫,只怕今日一见到大人就会问罪。” 柳朝明却道:“本官不是问这个。” 李茕愣了愣,似忆起什么,才又道:“下官已照大人的吩咐,派人传信给左军都督府梁都事,令他在锦州自剑门关一带的官道上设下禁障,拦住翟大人出川的马车。” 他说到这里,微一顿:“大人,下官不明白,大人既命翟大人护送晋安陛下走,为何又要着梁都事半途拦下他们呢?大人若不愿晋安帝离开蜀中,不相帮不就行了?” 柳朝明看他一眼:“朱南羡能否离开蜀中,与本官有什么相干?” 又提点:“你当今日舒闻岚是干什么来了?” 李茕仍一头雾水。 舒大人?舒大人不是为了阻挠晋安陛下离开川蜀来的吗? 他想让朱晋安还在世的消息宣扬出去,尽快传到朱昱深耳里,让永济陛下对柳昀起疑,然后重惩这位首辅大人。 也正是为了这个,早在前一日,舒闻岚还派亲信,将朱南羡与苏时雨皆在川蜀的消息告知了朱昱深的贴身侍卫阙无。 一念及此,脑中灵光一现。 是了,左军都督府的梁都事,曾与阙无有袍泽之谊。 “大人的意思,是要让陛下觉得,是阙统领私自下令,命梁都事拦下晋安帝与苏大人马车?” 越想越觉得是。 “阙统领这么多年一直跟在陛下左右,舒大人此番为陷害大人,不惜打了陛下身边人的主意,一定会触怒龙颜。” 柳朝明又看李茕一眼:“在你眼里,陛下就这么好骗?” 李茕一愣。 难道还是他想得太浅了? 柳朝明淡淡道:“阙无对陛下忠心,只怕接到舒闻岚信函当日,已将此信呈于御前。” “本官与舒毓都知道朱南羡在蜀中,陛下如何不知?” “知却不表,何故?” “因陛下心中另有计较?”李茕接过话头。 “所以,陛下早知晋安帝活着,不想此事闹大,故此按下不表。” “可,一旦梁都事拦下晋安帝的马车,舒大人一定会趁机奏请陛下,请陛下安置晋安帝,借此对付大人您。” “但舒大人没想到的是,这么一来,反倒是他违逆了圣意。” 李茕说到这里,更往深里思虑一番。 “违逆圣意还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陛下入川,原本是个秘密,就连大人您高居首辅一职,也是昨日深夜才接到密函。舒大人却能先所有人一日,将信函准确地送到陛下的贴身侍卫手上,说明他连陛下的行踪也了如指掌。” “陛下日理万机,或许懒得计较他暗自窥探天子行踪一事。可是,如若舒大人再违逆圣意,想借陛下之手,趁机除掉大人您,难免会让人觉得舒大人太过神通,连天子都想摆布。” 凡事有度,过犹不及。 柳朝明淡淡道:“本官是动了锦衣卫,陛下要问罪,要责罚,无可厚非,本官大不了不摄政,也不当这个首辅,做回一名七品御史又何妨?” 但他舒毓的手不也一样伸得这么长?他以为他此番就可以得偿如愿? 既要算计,谁都别想有好下场。 外间雨不休,与晨霭连成一片。 李茕静坐片刻,若非柳昀点拨,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昨夜来客栈前,柳大人轻飘飘一句“派个人去寻梁都事,让他在剑门官道上拦一拦翟启光的马车”,居然存了这样深的心思。 “可是,大人当年好不容易才保下苏大人,如今她却要因此滞留于川蜀,岂非再次落入险境?” 此问一出,那头却一阵沉默。 良久,柳朝明才冷清清地道:“本官算得到的事,苏时雨未必算不到,她算得到,便有法子应对,便是一时被困住也没什么,这天底下,到底不只她这一个聪明人。” 从锦州府到剑门关,快则一日,慢则两三日,及至入了关内,若逢天气不好,还要走上十天半个月,翟迪因要赶路,至天明时分,又撤去一半官兵。 众人在驿站稍作歇脚,肚子里都憋着话,见看守没那么严,便说开了。 江旧同先一个问:“晁先生,您早就知道这位苏公子,其实就是大名鼎鼎的苏时雨苏大人?” 方才上马车前,苏晋将晁清唤去一旁,亲自与他解释了一番。 晁清不好隐瞒,只得道:“是,我与她乃多年故交,而今重逢,亦是七八年未见了。” “那那一位呢?” 江旧同如今再不敢称南亭为护院。 他环视一周,将所有人心中的困惑问出口。 “您事先也知道那一位的身份吗?” 晁清摇了摇头,如实答道:“不知,不瞒诸位,我虽猜到那一位与苏大人是旧识,且身份非同小可,无论如何也没联想到后来得知,亦是震惊至极。” 他沉吟一番,又道:“翟大人既言明此间事由不可对外宣扬,我等只当是不知道此事,还望诸位日后与我一样,都莫再提了。” 这话出,却闻姚有材冷“哼”一声。 “晁先生这话说得轻巧,您与苏大人是旧识,他被革了职,落了难,还十万八千里地来蜀中探望您,可见是交情匪浅。您若出了什么事,自有苏大人帮您担待着,我们呢?我们遭了殃,任谁来管?” 其余人等不解:“姚县令,我等上京,不是为翠微镇桑田案作证的么,怎么会遭殃?” 分明是他姚有材要霸占镇民的桑田,怎么这会儿说起话来,倒像个好人似的了? 姚有材先是得罪了苏大人,尔后又得罪了晋安帝,眼下也是破罐子破摔了。 他压低声音,不齿道:“要说你们怎么没脑子呢?这天底下,从来只有一个皇帝,那边的那位叫什么?先帝。说句不好听的,先帝就是” 他拿手往天上指了指,没将那句大不敬的话说出来。 “都说一山不容二虎,一个天下,哪能有两个皇帝?” “京师是什么地方?那是咱们永济陛下的家,如今永济陛下不在京师,他之下,头一号人物是谁?你们听过吗?” 众人面面相觑:“不正是方才客栈里的那位首辅大人吗?” 姚有材恨铁不成钢:“除了柳大人呢?” 吴叟道:“姚大人的意思,莫非说的是京师里的那位沈国公?” “正是了。”姚有材道。 “沈大人除了是一品国公,户部尚书,内阁辅臣,还有一个最重要的身份他是皇后娘娘的亲弟弟,当今朝廷的国舅爷。你们说,就凭他与永济陛下这层关系,能容得下晋安陛下活着进京吗?万若晋安陛下要与跟永济陛下争皇位?那该怎么办?” “翟大人也正是清楚这一点,只怕是一出了川蜀,就会护送晋安陛下与苏大人远走高飞。到那时,你我一群人,反倒成了罪至晋安帝失踪的要犯,等到了京师,国公爷问起罪来,我等保命都难。” 姚有材说着,看了一眼晁清:“晁先生,你书念得多,你说本官说的可对?” 晁清这些年与苏晋虽时有书信往来,但因苏晋甚少提起私事,并不知她与沈奚的私交如何。 而在外人看来,沈奚在晋安朝只是户部尚书,后来永济继位,他没如苏晋一般落难,反倒荣升国公,加之与沈筠是姐弟,更像是朱昱深的亲信大臣。 姚有材一番话说得头头是道,晁清不好辩驳,只得沉默。 梳香与云熙虽知这里头缠绕纷杂,为不曝露身份,亦只能三缄其口。 于是一众人等居然都信了姚有材的话,纷纷问道:“那依姚大人之见,我等难不成就没活路可走了么?” 姚有材扫众人一眼,不开腔,再次拿起架子。 他这一路已想得十分妥当,他确实打算利用新政霸占翠微镇的桑田,可他也看出来了,眼前要状告他的二位,苏大人与晋安帝,身份虽金贵,却也是泥菩萨过江,只要他抱紧沈国公这株大树,任凭风吹雨打,总是伤不了他分毫。 姚有材清了清嗓子:“实不相瞒,本官,与京师的沈大人,私底下有些交情,只要诸位” 没等他说完,那头翟迪与朱南羡苏晋请示完毕,派官兵过来唤人起行了。 官兵道:“苏大人特意将自己的马车腾出来,请妇孺与孩童乘车而行,诸位快些吧,莫让几位大人等。” 晁清闻言,移目望去,果见得苏晋从马车下来,没上翟迪的那一辆,反是与朱南羡同乘。 川蜀四面环山,至正午时分,春雨方歇,浮云下,一片翠色起伏绵延。 再往前走,已是山道隘口。 遥遥得见一行官兵阻道,翟迪眉心一蹙,还未至剑门关,怎会已有人守在官道上了? 但他并不慌乱,看了一眼一旁的小吏:“去打听一下谁在那里?” 自行勒转马头,来至苏晋与朱南羡的马车前,低声道:“苏大人,被您猜中了。” 苏晋将车帘一掀,举目望去,看到官兵,目色微沉:“果然是都督府的人。” 昨夜她去接待寺,柳朝明那句“你以为,你们如今还走得了么”话里有话,她不是没听出来。 柳昀行事,从来一步百算,今日这么堂而皇之地放走她与朱南羡,不可能没有后招。 早就料到有人会在路上堵他们,没想到这么快。 前去打听的小吏回来了:“禀苏大人,禀翟大人,前头拦路的是左军都督府的梁司,梁都事。” 都督府都事,位列六品。 苏晋转头问朱南羡:“他可曾见过陛下?” 朱南羡道:“这个人我知道,早年跟着阙无,尝在北疆领兵,七年前因战伤被分派来左军都督府做都事,应是没见过我。” 若非当年朱祁岳想将此人调去岭南,为这事还找过他和朱昱深,只怕朱南羡也不会记得此人。 苏晋略一思索,柳昀的目的,只不过是想利用梁都事截下他们一行人,以此来对付舒闻岚。 可柳昀与舒闻岚都不是千里眼顺风耳,他们的人,被截下多少,脱身多少,被截下的是谁,脱身的又是谁,这就另当别论了。 苏晋点头:“这就好,依计划行事。” 翟迪打了个手势,自领着一行人往山道隘口处行去。 得到禁障处,梁都事先行上前行了个礼,瞧清来者正是翟启光,说道:“翟大人,下官昨夜接到密报,说您今日押送上京的一众人中藏有要犯,下官要仔细彻查,还请翟大人请所有人上前来一一核对户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1.二四零章 翟迪点了一下头朝身后示意。 一行官兵领着翠微镇的镇民上前查到梳香与云熙都督府的官差果然神色有异回身与梁都事小声请示。 翟迪将这副情状尽收眼底。 方才他与苏晋商量对策苏晋说:“拦路的官员既是受柳昀指使,那么他口中的钦犯必然不会是陛下,而是小殿下与梳香姑娘。” 一名弱女子与一名孩童为何是钦犯对此官府的咨文只有一个解释,宗亲之故。 “梁都事虽是受柳昀之意相阻他二人毕竟只是朝臣管不了天家的家事,” “解铃还须系铃人,既是与宗亲有瓜葛,我们当中,只要有一贵胄宗亲一山更比一山高,就能暂将梁都事的疑虑压下去。” 鱼目混珠也好暗度陈仓也罢,到了这个当口,只要能顺利离开蜀中,不管什么法子总要一试。 禁障长达十数丈末端设在山弯处被查验完的翠微镇民被官差带至另一头等待。 须臾,起端处只余下云熙与梳香。 梁都事步上前:“翟大人,下官查明这二人系朝廷钦犯,需暂扣押在此,待请示过陛下与柳大人后,再听令行事。” 岂知翟迪听了这话,眉心一蹙,似是意外,又似是不满,问了句:“你没接到陛下口谕?” 梁都事一愣:“什么口谕?” “罢了。”翟迪说道。 他下了马,步至身后的马车前,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说道:“殿下,梁都事尚未曾接到陛下口谕,不肯放行,您看是否要多等半日,待陛下的口谕到了再起行?” 梁都事听翟迪称马车内的人为“殿下”,心中一凛,正思索着陛下的兄弟几乎死伤殆尽,而今车厢里的该是哪一位殿下时,则见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掀开车帘,朱南羡在苏晋的掺扶下下了马车。 春寒料峭,他换了身月白长衫,外罩鸦青薄氅,一头乌发梳成髻,以一支玉笄簪着,腰间玉扣上嵌着的浅碧玛瑙与这满山翠色交相辉映。 这身装扮,敛去浑身兵戈气,反添三分文人儒雅。 “你就是梁司?”朱南羡放缓语速,淡淡开口。 梁都事看到这样的朱南羡,心中已有几分揣测,都说十殿下朱弈珩好美玉,身不佩玉则不外出,今日看来,还真是如此。 “回殿下,臣正是左军都督府都事梁司。” 朱南羡点了点头,目光自云熙与梳香身上一扫,语气依旧清淡:“你既见到本王,放行吧。” 梁都事的目光也随之落到梳香与云熙身上。 十殿下下令,他自不敢不从,可是,毕竟事涉钦犯,还是小心为上。 “殿下见谅,臣有一言,想斗胆问一问殿下。” 朱南羡已作势要上马车,听了这话,回过身来:“说。” “敢问殿下,您如今不是长住京师吗?何以会忽然出现在蜀中?” 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问,翟迪率先道:“大胆梁都事,殿下的行踪,可是你能够置喙的?” 又朝朱南羡深揖而下,像是要代为赔礼。 朱南羡却道:“无妨。” 然后道,“本王去岁因处理归藩事宜,回桂林府了一趟,原打算即月就返,半途遇大雪封路,滞留至今春,尔后接到皇兄信函,知他于安南得胜,将至川蜀,是以绕道过来觐见,你可听得明白?” 梁都事连忙道:“听明白了。” 朱南羡又道:“至于这两名钦犯,正是本王昨夜见了皇兄后,皇兄命本王亲自押送上京的,他二人与我皇室遗脉相关,本王不便,亦不会与你解释太多,皇兄的口谕想必随后便到,届时,你自会知悉其中因果。” 梁都事听得“皇族遗脉”四字,心中又是一惊,莫说昔嫡皇孙下落不明,被贬为庶人的朱稽佑,被废的十四王朱觅萧均有子嗣散落在外,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不是他区区六品都事有资格打听的。 梁都事不敢再行追问,但他一惯谨慎,最后道:“殿下恕罪,因微臣与殿下实乃第一回见,此事又关乎钦差,关乎宗亲血脉,不知殿下可有何信物” “梁都事,你好大的胆子,你这是在质疑十殿下的身份?!” 不等梁司说完,翟迪便怒斥道。 朱南羡抬手一拦,看了一眼苏晋,吩咐:“拿给他看。” “是。”苏晋应了一声,随后取出九龙匕,呈于掌中,递到梁都事面前,“梁大人,您可认清了,这匕首可是当年太祖皇帝赠与陛下与陛下诸位兄弟的。” 匕首上刻九条游蟒,寓意龙生九子。 朱悯达朱沢微一众皇子相继离世后,他们各自的九龙匕也随之葬入皇陵,而今还存世的,也就那么悉数几柄。 梁都事见到九龙匕,哪还有不信的道理。 再退一步说,他虽没见过朱弈珩,但他曾在北疆当统领,朱昱深他见过不止一回,眼前人如星似月,眉宇之间,与永济陛下真是越看越像。 当即将九龙匕跪地奉还:“十殿下恕罪,是微臣有眼不识泰山,请殿下责罚。” 朱南羡淡淡道:“无妨,你也是秉公行事。” 接过匕首,递给苏晋收好,从袖囊里取出一张布帕擦了擦手。 他不是朱弈珩,却是与朱弈珩一起长大的亲兄弟,这位十哥说话的语气,情态,平日的习惯,若真有心要学,哪有学不像的。 梁都事看朱南羡以布帕拭手,忆起十王爷确实是出了名的好洁净,心中懊悔至极,怪只怪自己素日里太谨慎,竟平白得罪了这位最得圣上信任的殿下。 得了朱南羡首肯,他连忙从地上起身,亲自将“十殿下”送上马车,正要命身旁的官差放行,忽闻禁障的另一头传来一阵喧哗声。 片刻,一名小吏急匆匆自山弯处跑来,凑到梁都事耳畔低语几句。 梁都事大惊失色:“你没看错,真是那一位?” 小吏将声音压得极低道:“这还能有假,当年沈大人在武昌府主持筑堤事宜,下官与大人您是一起见过他的,沈大人的人品样貌,真真过目不忘,下官绝不会认错。” 梁都事往身后的马车看了一眼,嘟囔了一句:“真是怪了。” 陛下在蜀中,十殿下在蜀中,柳大人在蜀中倒也罢了,怎么连沈奚沈大人也赶来蜀中了? “你们给沈大人放行了吗?”梁都事又悄声问。 “自然放了。”小吏答,“国公爷的马车,我等哪里敢拦?不过沈大人听说此要上京的是翠微镇的镇民,多问了两句。” 梁都事点了一下头,又朝身后看了一眼。 这头,官兵亦给那两名钦犯放了行,果真宗亲遗脉,还劳翟大人亲自将他们送上了“十殿下”后头那一辆马车。 前头沈奚的马车已朝山道这里驶来,这头朱南羡的马车也辘辘起行。 梁都事想要解释已来不及,若上前拦阻更是不敬,早听说沈大人与十殿下之间有龃龉,这厢要面对面地撞上,真不知能否相安无事。 苍翠山野间,只闻马蹄橐橐,绳缰清脆。 三辆马车交替行过,两边的车夫互不相识。 然而,正当这时,忽闻山弯处,有一人高呼:“沈大人,国公爷,下官有惊天的要事要禀报” 竟是姚有材无意得知了那马车里坐着的,就是他上头那位鼎鼎有名的沈国公,一时竟不顾官差拦阻,疾奔着追了上来。 山道上一共三辆马车,在听到“沈大人”三字后,都急停了下来。 往上走的两辆没动静,往下走的那一辆停稳后,被一支折扇挑开了帘子。 沈奚的声音如昔日清泠,桃花眼下泪痣自带三分玩味,语气却字简意长:“惊天的要事?” 姚有材像是要抓住救命的稻草,奔得极快,撞上沈奚马车的车辕,径自跪下,上气不接下气还犹自指着朱南羡与苏晋的马车道:“沈大人,这里头坐着的,根本不是什么寻常百姓,而是c而是死而复生的晋安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2.二四一章 整个山野似乎静了一瞬。 翠色连成片像无声起伏的涛乍然响起一声鸟叫声音脆得要惊醒梦中人。 沈奚愣愣地看着对面的马车桐油顶榆木身,墨色帘,寻常得随处可见。 可死而复生的晋安帝是什么意思? 总不能是十三? 他下了马车脑子里一片木然,一时间连官架子都忘了拿走上前想要掀帘子伸出手,惊觉手里还握着折扇,真是难得笨拙无措,仓促间又要换手,谁知还没触到车帘那帘子一下从里头被掀开。 朱南羡与苏晋朝沈奚看来。 昔日离开随宫,近乎是斩绝过往一起长大,推心置腹,换来生死相交,离开的时候都不知此生会否有缘再见。 一别生死与经年。 他们的怔然与惊动不亚于沈青樾。 苏晋笑了笑轻声唤:“青樾。” 沈奚想回她一个笑唇角分明已扬起,从齿间溢出的却是一声似笑如诉的喟叹,明明很轻,却像是要将五脏六腑中所有的悲喜鸣音都溶在其中,吐露出来。 他这三年来,不,应当说,自从当年沈婧离世后,从未有一日如今天这般欢心过。 不是单纯的喜悦,就是觉得圆满。 圆满得像是多年前在东宫,他与朱南羡一边吵一边抢着抱刚出生的麟儿。 又像是在深宫里,他卧倒在一片雪地,拿着扇子遥点夜空,与苏时雨夸夸其谈。 而那之后兵戈杀戮,明谋暗斗,都该化作云烟。 再看向紧跟在朱南羡后面的一辆马车,那里头坐了谁,沈青樾聪明如斯,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一旁跪着的姚有材见到这幅场景,纳闷至极。 沈大人见到晋安帝,震惊有之,诧异有之,这些都在他姚县令的意料之中。 可沈大人毕竟是永济帝的内弟,是永济的亲信大臣,怎么对死而复生居心叵测先帝一点戒备之心也无呢? 他忍不住提点:“沈大人,这一位就是晋安陛下,这几年一直住在蜀中,下官可以作证。” “还有他身旁这位,这一位乃苏时雨苏大人,下官打听过了,苏大人本该在宁州服刑,不知为何,竟也来了蜀中。” 那头梁都事见这边似出了状况,已带着几名官差小吏赶过来了,恰好将姚有材的话听入耳,顿时大惊失色。 再思及方才面见“十殿下”的情形,彼时苏晋虽话少,可气度出挑,着实不像一名跟在王爷身边的扈从。 都说当年朝廷中,沈大人与苏大人是难能可贵的至交,虽然后来苏时雨落难,沈青樾似无动于衷,沈苏二人的至交之情难免被人私下诟病,可今日看这二人立在一起,如竹与兰,明月与清风,简直堪称双壁。 真是不想信她是苏时雨都难。 再一想,倘若这位扈从真是苏大人,那么她身旁的“十殿下”,难不成真是死而复生的晋安帝? 是了,晋安帝与永济陛下亦是兄弟,年纪与十殿下相仿,也有九龙匕。 一念及此,梁都事怔忪跪下,想要赔罪,又不知当从何赔起。 姚有材见梁都事亦信了自己,道:“沈大人,翟大人虽打着押送犯人上京听审的名号,实则是为了护送晋安陛下与苏大人离开蜀中,不说晋安陛下为何会死而复生,单是苏大人,该服刑却未服刑,这就是欺君之罪,到时他二人若远走高飞,只苦了下官与翠微镇的镇民,平白落得个帮凶的名头,要遭牢狱之灾,请大人为我等做。” “胡说八道!”沈奚不等姚有材说完,径自打断。 他看了一眼朱南羡,将那身鸦青薄氅与腰间玉扣尽收眼底,心里亮堂得跟明镜似的。 “眼前的这二人,分明是十殿下与他的贴身扈从。” 姚有材瞪大眼,一时有点闹不清状况。 沈大人是宫里长大的人,他都说不是,难道真是自己弄错了? 他又将昨夜发生的事回想了一遍。 昨夜云来客栈内乱,先是户部的卢主事跪了晋安帝,后来又是副都御史翟大人拜了晋安帝,再后来舒大人至,柳大人至,都与晋安帝行了礼。 这么多位朝廷要员认下的朱晋安,怎么可能有错? 还是,沈大人不愿相信? “大人若不信,”姚有材有些急了,“晋安陛下与苏大人的身份,下官是听今内阁首辅柳大人,内阁辅臣舒大人说的,绝不会有假,且不只下官一任听到,翠微镇的镇民当时也在场” “本官与苏时雨相交多年,更与先帝从小一起长大,能否认出他二人,还需旁人来帮着分辨?” 沈奚目露不满,更似不耐,高喝一声,“翟启光!” 早下了马车,站至一旁候着的翟迪走上前来:“大人。” 沈奚挑扇指了指姚有材,蹙紧眉头:“这个人怎么回事?” 翟迪亦看了一眼姚有材,打揖赔礼道:“昨日柳大人接到状书,指明此人,与其四舅,即锦州府府尹,利用屯田新政,欺民霸田,令下官押送上京。此人获罪后,这里”翟迪拿手点了点右额,“就一直不大清醒,一忽儿说是当年先帝宾天后,没守好孝,是以先帝要惩治他,一忽儿又说自己是冤枉的。今日将十殿下认成先帝还算好的,终归累及不到旁人,更严重的时候,还说他在京师有人,谁都动不了他,因罩着他的那位大人,正是沈大人您呢。” 沈奚一挑眉,似乎十分意外:“有这回事?” 姚有材简直目瞪口呆:“沈大人,您不记得了,正是今年开春,下官还托人给您递了请安帖子。”帖子里还藏了五百两银子的银票。 翟迪道:“沈大人,您看,又犯病了。” 沈奚负手看了姚有材一阵,摇了摇头:“多行不义必自毙。” 将折扇一收,冷目扫了眼梁都事,“还愣着做什么,等着给本官招祸是吗?找根绳子把他手脚捆起来,再把嘴堵严实了。” 梁都事跟看戏似的,直被眼前这出一波三折闹得满头雾水,慌忙间也来不及分辨是非,左右眼前他认识的,只有一个沈大人,官最大的,也只有这个沈大人。 不听沈大人的又能听谁的? 于是亲自上阵,不管姚有材喊什么,三下五除二地将他捆去一旁。 沈奚这才有模有样地跟朱南羡施以一揖:“惊扰了十殿下。” 朱南羡摇了摇头:“无妨。”又问,“沈大人如何进川了?” 沈奚实则是为梳香与云熙来的,而今看到朱南羡与苏晋在此,知道他牵肠挂肚的朱麟必然在后面那辆马车中,是以只答:“有些私事。” 他没详说,自也不能当着人详说,那头梁都事处置完姚有材,已回来候命了。 沈奚道:“今日惊扰殿下,臣心中实在有愧,不若就由臣开道,送殿下二十里路。” 朱南羡也没推拒:“沈大人客气了,只要不耽误大人的要事就好。” 梁都事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中实在纳闷。 不是都说沈大人与十殿下有龃龉么?沈大人平日也不是个爱装样子的人,怎么今日与十殿下相见,礼数如此周到? 他心中有一团雾,雾中线索繁杂,刚要理出个头绪,忽闻山道一头,又传来马蹄橐橐之声。 一匹快马自禁障处停下,马上的人翻身而下,凑与一个官差耳边急说了什么。 官差听了,连忙上前禀报:“都事大人,陛下今早已至蜀中锦州府,来人传舒大人急令,自今日起,无论何人离开蜀中,请大人设禁障相阻。” 梁都事听了这话,又是一愣。 先头柳大人让他设禁障,还给个“捉拿钦犯”的名头,这回舒大人让他设禁障,连个名头都不给了。 这蜀中,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可这么一来,他那颗谨慎的心又提了起来,正想着要否拦下十殿下与沈大人的马车,左右十殿下不是说有陛下口谕么?不然就等口谕来了再放行。 谁知他这思虑还没道出口,一旁的苏晋早已看出他的心思,先发制人:“梁都事,陛下的口谕还没到么?” 梁都事答:“回十殿下,回沈大人,陛下的口谕尚还还没到,要不” 要不殿下与大人再等等,等陛下口谕来了再走。 苏晋知道梁都事想说什么,可她哪会让他将这话说出口,当即笑了一下,说道:“这就十分新鲜了,都是从锦州府到剑门关,怎么舒大人的人,竟会比陛下的人先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3.二四二章 她话里有话梁都事不是没听出来。 舒闻岚的人比陛下的口谕先到只有一个原因舒大人传的是私令不是皇命。 若照寻常梁都事接到内阁辅臣的私令,自是要听命行事的,可眼下十殿下与沈大人俱在舒大人的私令又没个合理的由头他拦人也不是,不拦也不是竟落得个左右为难的境地。 沈奚扫梁司一眼亦看出他心中所困。 略一想苏晋的言中之意,轻飘飘添了一句:“既是内阁舒大人有令,想必事非小可,还望梁都事即刻增补人手,再设禁障再与沿途各关卡打声招呼,本官有要事请见陛下待会儿送完十殿下返程,还望各关卡即刻放行。” 梁都事被这话一点拨,心中即刻明朗不少。 是了,十殿下说到底是沈大人送走的等沈大人回去见了陛下自会给舒大人一个交代自己不过区区六品都事,需要操哪门子心? 当即将朱南羡与沈奚请上了马车,打了个手势,令前后官兵撤开禁障。 正午已过,沿途虽有驿站,可朱南羡与沈奚一行人却丝毫不作歇怠,反倒越走越快。 事态远比他们想象的要糟糕。 舒闻岚行事并不冒失,这么堂而皇之地派人来令梁都事设禁障,恐怕是今早见了朱昱深,猜到了圣意,先一步派自己的人给沿途都事统领提个醒。 换言之,从梁司的角度看,舒闻岚提前派人赶来相阻,可以有两个解释: 其一,舒大人与十殿下不睦,是以私下派人阻止他离开川蜀。 其二,十殿下实则就是晋安帝,舒大人或猜到圣意,或出于私心,总是不能让这第二个陛下在永济皇帝眼皮子底下远走高飞。 方才苏晋一番言语,四两拨千斤,又兼沈奚以退为进,表面顺从舒闻岚的决定,引得梁都事只顾着考虑后果,忘了去计较舒闻岚派人前来的原因,因此只想到了其一,没想到其二。 可梁都事不是傻子,左军都督府也不是傻子,哪怕被沈苏二人一时障目,再过一个时辰,等他们见到朱昱深的亲兵,便会明白自己被朱南羡,沈青樾与苏时雨合起来给骗了。 一个时辰,远远撑不到他们一行人离开剑门山。 到那时,这苍山峻岭,重峦叠嶂,都会成为锁住他们的囚牢。 且这还不是最要命的 山沿间,只闻一声骏马嘶鸣,走在最前头的沈奚的马车急停了下来。 沈奚四下一望,见沿途已无官兵守道,步去朱南羡与苏晋的马车前,径自掀帘入内,还不忘回头交代一句:“继续走,越快越好。” 车厢内,三人一时都没出声。 不是无话可说,而是太多话,不知从何说起。 话当年不合时宜,问一句好与不好?他们相知太深,只一眼便能看出来。 过了会儿,反是沈奚先开口,语气有些艰涩:“当年,我在武昌,猜到你二人大约是出了事,赶回京师前,先将梳香与麟儿送去了蜀中。至于为何会让他们去翠微镇,是因为时雨的故居在那里,我知道她日后定然会回故居一趟,若与麟儿与梳香重逢,彼此间有个照应。” 他没问朱南羡为何会活着。 不用想都知道,当年的随宫,除了朱昱深,还有谁能瞒下所有人,在明华宫的大火中救下晋安帝。 至于柳昀为何会救朱南羡。 沈奚虽猜不透,但也知道以柳昀的性情,若非必要,他是谁都懒得说。 苏晋问:“那你此番亲自入川的原因是什么?” 她自然知道沈奚是为朱麟与梳香来的,但她问的不是这个。 沈奚贵为户部尚书,一品国公,若是寻常状况,他只需差遣手底下的人来蜀中一趟即可,这回,究竟是因着什么,竟要亲自前来? 沈奚思虑了一下,问:“你们在川蜀,可是已见过柳昀了?” 朱南羡与苏晋对视一眼,均点了点头,这也是他们的困惑之一,柳昀是内阁首辅,摄政大臣,按说朱昱深不在京师,朝政合该由他主理才对,到底是要发生什么样的变动,才能让柳昀亦出现在蜀中还并非以钦差之名。 沈奚又沉默一阵,才道:“这事有些复杂,先从最简单地说起。”他看向苏晋,“时雨,你可记得都察院下设几道?” 苏晋愣了愣,这问题再简单不过了,都察院以监察为目的,下设十二道,如湖广道,浙江道,山西道等,又在各道设监察御史,分巡全国。 可她再一想,沈奚此问的用意似乎没那么浅显。 “你的意思,朱昱深想增设第十三道?” “是。”沈奚点头,“他要增设云贵道。” 朱南羡蹙眉:“但云贵与安南接壤,战乱不断,一直为军事重镇,由都督府直辖,若都察院增设十三道,费人力物力不说,若遇战事,岂非吃力不讨好?” 沈奚道:“这就要说到朱昱深亲征安南的目的了。” 他看苏晋与朱南羡各一眼:“安南小国,若遇寻常战祸,随便派一名将领前去平乱即可,你们可知,朱昱深为何要挂帅亲征?” 朱南羡反应过来:“他不是为平乱而去的,他是要借机收复安南?” 沈奚再次点头:“是,去年安南虽内乱,但,他们其实并没有违逆当年与时雨拟定的合约,也就是说,他们并没有派兵骚扰大随边境。朱昱深说他们违约,不过是随便寻个由头,出兵安南,想要将他们收入大随疆土。” “而今,朱昱深既从云贵入蜀,想必安南那里战事已平,只这几日,他就要着柳昀拟咨文,设安南为交趾,划入云贵道,从此,成为我大随江山的一部分。” 苏晋听到这里,明白过来。 难怪柳昀会离开京师,来到川蜀,他身为都察院左都御史,都察院下,增设第十三道,大随版图随之囊括进这么大一块地方,是需要他亲力亲为设置行政州府与监察都司不可。 可她仍有不解之处:“既设云贵道,朱昱深与柳昀去云南不是更方便,为何要来川蜀?” 朱南羡自小从军,倒是先她一步明白过来:“因为蜀地是西南的门户。” 他顿了顿,“若不出所料,设置第十三道还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朱昱深要在蜀地设置西南总都司,自湖广入川的十万大军,与这回随朱昱深亲征安南的二十万大军,自即日起,都会进驻西南都司。” 他说到这里,又细想了想,朱昱深收复安南,建立第十三道,增补三十万大军建立西南总都司,都是为了保障南方一带不再受战乱之苦,魄力虽值得赞颂,未免有些铤而走险,毕竟他的每走一步都没有退路,就譬如调二十万大军亲征安南,一旦战事陷入胶着,北方趁机起了乱子,又该怎么办? 或者说,朱南羡想,在这些决定的背后,还包含着什么更重大的决策? 还不待他问,苏晋已然道:“朱昱深如此费尽心思保证大随南方疆土和平,可是朝野当中,要出什么大变动了?” 沈奚看着他二人,顷刻,再点了一下头:“是,听说是朱昱深与柳昀早些年就已商议好的,这事除内阁外,暂还无人知道。” “他们决定,迁都。” “自大随立朝,北方一直战乱不休,究其根由,是边疆战力不足,防守不力,导致北方游牧一族,西北赤力,前朝北凉,一直虎视眈眈。如若将都城迁往北方,由天子来守这个国门,将北疆一带的防线更往北一带推进,一来可护北方百姓免受战乱之苦,二来若以北平与应天府为基点,开放漕运,可以促进生产,使淮北,乃至于太行山以北的百姓都不再受饥荒之灾。” “但都城北迁,天子北上,离南方就更远,是以在此之前,首要任务,是保障南方,尤其是云贵既岭南一带,不再受战乱之苦。 “这就是收复安南,设立十三道,设立西南总都司,包括为何实行屯田新政背后的原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4.二四三章 迁都。 自古烟雨金陵六朝古都三国建业西晋健康南唐江宁到如今的应天府,一直是神州华夏的执政中心。 迁都短短两字,所要改换的又岂止是都城? 上至江山版图朝野风貌下至水利,漕运运输与人口都要随之更变。 古来也不是没有立北平为都城的先例,譬如辽与金,又譬如凉时的大都注,但这些都是游牧外族,本就生于北疆酷寒之地。 而今大随地大物博汉人执政,却要将都城迁往北平那日后的百世百代,千百年后,万万华夏子孙,是否也会受此影响? 车厢内久无人语。 这其中的利弊太过庞杂影响太过深远不是他们三人在这一时之间可以辨得清的。 良久苏晋只问:“已定了吗?” 沈奚道:“朱昱深与柳昀既在川蜀,说明收复安南,建立云贵第十三道已成功,大概只这两日,就会昭告天下,立安南为大随交趾,设立西南总都司,改北平为都城,着手建立北平随宫。” “等新的随宫建好,朱昱深会改北平为顺天府,即刻待朝臣迁入。” 朱南羡问:“定北平为顺天府,那应天府呢?” 沈奚道:“应天府毕竟是昔景元帝打下来的,祖制不可废,因此会作留都,仍是京师应天。” “为了区分,应天府的京师,日后加一南字,是为南京,而顺天府都城,京师前加一北字,从今往后,北平便作北京。” “北京与南京两个都城并行执政,是柳昀提议的,迁都不可一蹴而就,哪怕等几年后,都城真正迁往北京,两边的朝政与官制也会各保留一套,有些政事仍由南京直辖。” “直到天下真正稳定下来,才会循序渐进地将所有政务全全收纳入顺天府。” 苏晋沉吟道:“朝中各官职本就出缺,南北两京又要各自设衔,这样一来,朝廷岂非缺人得很?” 沈奚道:“永济二年开了科考,循例是三年一回,但朱昱深与柳昀许是早就有了迁都的主意,去年开了一次恩科,今年因出征安南,春闱是没了,秋闱还是有的,明年还要再开恩科,饶是这样,人才也要悉心挑选,敷衍是不能够的,挑选完还要分去试守,但也不急,北京的随宫还没建好,迁都还要等些年头。” “不过”沈奚说到这里,顿了顿,“迁都一事虽定下,朝野中,一直异声难平,尤以罗尚书,刘尚书几人为首,说这是败坏了祖制,要遭天谴,去年朱昱深出征前,龚国公还亲自进宫了一趟,若非文远侯亲自来劝,只怕要在奉天殿前长跪不起。” 历来革新,必定异声四起,遇到阻挠,也是情理之中的。 然而,苏晋听到“文远侯”三字,心中一凝,脑中一下像闪过什么极重要念头,似乎有一桩一直以来没想明白的事忽然之间清楚了。 正要仔细琢磨,马车忽然颠簸,带得她整个人往前倾。 等朱南羡将她扶回来坐好,方才那抹念头便烟消云散了。 苏晋有些懊悔,仍逼迫自己回想,可不管怎么追本溯源,思绪只停留在三年多前,齐帛远与她说,柳昀父亲赠给她的那枚玉玦,其实是为赠给柳昀的结发妻的。 她是为了这个才去还玉,才被囚禁入柳府的书房。 沈奚见苏晋神色有异,唤了声:“时雨?” 苏晋念及此刻还有更重要的事,只得将方才的念头作罢,摇头道:“无碍。” 沈奚于是道:“既已定下迁都,川蜀作为西南门户,其重要性不必赘言,朱昱深将皇位看得极重,他要在这里设立掌有数十万大军的总都司,怎么会允许一名留着大随嫡系血脉的皇孙住在此处?麟儿也不小了,天高皇帝远,夺了他永济的兵怎么办?我正是为了这个,才亲自前来蜀中,想要带麟儿离开。” “只是我没料到”沈奚顿了一下,看向朱南羡,“你竟然也在蜀中。” 重返随廷之后,也曾派人去查验过晋安帝的“尸骨”,派人去宁州打听过苏时雨的近况,沈奚虽猜到柳昀会保下苏晋,却无论如何想不到他会救下朱南羡。 这些年的朝政并不比晋安朝时轻松,从一开始的科举,到后来的屯田制,状况频频意外不断,他实在是分身无暇。 苏晋明白沈奚的意思。 如今的危局,已不单单是一位先帝与一名嫡皇孙需要离开川蜀这么简单了。 她与朱南羡卷入屯田案,被舒闻岚利用,已提前曝露了身份,哪怕沈青樾权势滔天,未必能在这天子大军进驻的川蜀之地保住他们。 朱南羡问:“若能顺利护麟儿离开川蜀,你日后想送他去哪里?” 沈奚道:“从东海出,去东瀛。” 竟是要送他离开大随。 “当年三姐替你守完陵,得知十七仍在青州,便托从前在军中的旧故,暗中带他离开,送他去了天津渡。” “后来出了点状况,十七被朱昱深的亲信发现了,也不知为何,朱昱深竟也没着人拦,任十七顺利去了东瀛。” 朱南羡听了这话,没作声。 当年他于明华宫的当夜,曾与朱昱深见过一面,以传位诏书,与他交换了两个约定,保阿雨与保十七。 如今看来,他这位四哥竟没有失约。 “了,这些年吃了不少苦,而今在东瀛亦能一个人站稳脚跟,我把麟儿与梳香送去,好歹有他照顾。” 沈奚说着,声音沉下来:“远赴他乡的滋味不好,但这十数载下来,朝政几乎一两年一个剧变,如今又要迁都,麟儿留在大随境内太危险,等他再长大些,朝野稳固一些,若想回来,我便想办法将他接回来。” 朱南羡看着沈奚,想到这三年来,故人悉数散尽,独留他一人在深宫操持,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沈府,为了他们在东宫的那个家,其中辛苦与悲凉,言语何足道哉。 但也不必说谢,一起长大,谢字太生分。 沈婧与朱悯达不在了,昔年东宫的花好月圆也不在了,但好也罢,坏也罢,一家人到了今日,飘零散落,终归还能守望相助。 这就够了。 苏晋道:“你既已打算将小殿下送去东瀛,川蜀之外,必定有人接应,可如今的困难是,怎么离开剑门关?” 她又看了朱南羡与沈奚各一眼:“朱昱深的亲兵,不出三个时辰就会追上来,但我们要离开这里,至少还需大半日,甚至一日。” 朱南羡想了一想,麟儿如果没有遇到他,沈奚大可以平平顺顺地接到麟儿与梳香,之所以有追兵,全因为他提前曝露了身份。 既是他曝露了身份,那么这些追兵的目标,其实是他。 “我有一个法子,可为麟儿争取一日。”朱南羡道,“我们分开走,我跟着翟启光,继续往剑门关外走,阿雨,你带着麟儿与梳香,从岔道离开。” “那些追兵既是为我而来,见到我之后,他们定会放松警惕,我自有办法拖他们一日,你们抓紧这一日,尽快离开。” 然而苏晋与沈奚听了这话,同时道:“不妥!” 沈奚道:“你的身份,若被朱昱深的人带回去,可还有活路?当年柳昀救了你一回,未必会再救你第二回,且他如今处境亦十分艰难,纵是与我联手,也没有这个能耐保下你。” 朱南羡道:“我并没有要舍了自己的想法,更不想仰仗任何人保命,只是现在的状况,分开走是最好最稳妥的办法,你们放心,我纵是被那些官兵带走,沿途未必没有可乘之机,只要争取够一日时间,无论如何,我一定活着去见你们。” 苏晋沉吟片刻,说道:“我有一个办法,虽有些冒险,但若成功,既可以将小殿下顺利送走,又能够救陛下。” 她抬目看向朱南羡与沈奚:“如陛下所说,我们分开走,但,不是分成两路,而是三路,由我来跟着启光,引开追兵。” “不行!”朱南羡立即道,“你我生死与共,岂有让你为我涉险的道理?” 苏晋道:“陛下,青樾,你我三人这些年一起走过来,经历过多少生死大难,共度过多少险阻?每一回,若少了我们其中任何一人,谁都活不下来。” “陛下,您可知那几年您不在,阿雨一个人,是如何走过来的?您可问过青樾,这些年,他一个人在深宫,是怎么过来的?” “而今好不容易重逢,大家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大不了受几年牢狱之苦,等上几年,又相逢了,便又能在一起了。” 她看着朱南羡:“陛下,你我除了是夫妻,更是同生死,共患难的知己,生死大过天,一辈子阿雨都等的,还在乎这一时片刻吗?” “您与小殿下是皇族嫡系,是以青樾保不了你,但我不一样,我只是一介臣,一介民,饶是落到朱昱深手上,我活着的希望也比您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5.二四四章 沈奚对苏晋道:“你是想说, 我们分成三路, 你与翟启光一路, 带着翠微镇的镇民, 负责引开追兵;麟儿与梳香走岔路, 进入湖广,由三姐的人送去天津;而最后一路,则是十三与我。” 苏晋道:“是, 陛下若与小殿下一起走, 目标太大,难以出关, 容易招来追兵, 此其一;其二,朱昱深或肯放了十七,放了小殿下,皆是因为他二人无权无势,但陛下您与他们不一样, 您是先帝,曾掌兵权, 掌江山大权,这天下,还有许多愿追随您的人;其三,我知陛下必不愿离开大随, 可您若与小殿下一起到天津, 小殿下远渡东瀛, 您日后何去何从呢?这期间,就不会再遇到危险?即便退一步,做最坏的打算,陛下与小殿下分开走,哪怕有一人遭遇不测,另一人好歹能活下来。” “湖广有十万大军进驻川蜀,朱昱深的亲兵更有二十万之众,整个蜀中,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是以所有人都以为,陛下若想保平安,离开蜀中是为上策,因此所有人都会往外追,可恰是这个时候,最安全的地方,反是蜀地之内。” “但,其他人也不是傻子,等他们下意识追出一段路,很快就会意识到,陛下您之所以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实际是因为您回到了蜀地。” “更有甚者,此事若换了朱昱深,柳昀,亦或舒闻岚中任何一人来调度,恐怕他连追兵都懒得派,反会直接命人封锁剑门关,打个瓮中捉鳖。” “好在朱昱深与柳昀进川的目的是为设立十三道与西南总都司,舒闻岚要针对的是柳昀,而非陛下您,既然他们三人都无暇他顾,那我们能争取的,便是一个时间差。” “所谓的时间差,即在两个时辰后,追兵赶来拦我出川的马车时,陛下您已在回蜀中的路上;在追兵发现陛下您不见了,打算出川去追时,您已到蜀中境内;在一日后,追兵意识到他们被我们骗了,打算封锁蜀地找人时,您已经离开了蜀中。” 朱南羡将苏晋的话细细想了想,道:“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我扮作青樾的车夫,称是送了朱弈珩,赶回去见朱昱深,现在便与他折回锦州府,沿途官兵见是沈国公的马车,必不敢拦,也不敢查。” 苏晋点头:“陛下您活着毕竟是个秘密,追兵即便赶来,打得也是追捕罪臣苏时雨的名号,等他们见了我,即便想搜马车,也没有足够的理由,何况还有启光在,我二人联手,随便寻个由头,便能拖足他们大半日,而在这大半日中,陛下您早已与青樾回到了锦州府。” 沈奚道:“我与十三回到锦州府后,先去四川行都司,行都司下,都指挥使田宥,曾于左谦麾下任职,对他忠心耿耿。待时雨拖足大半日,追兵发现十三不见,头一个反应,定是派人去追,可朱昱深的三十万大军是要用来建立西南总都司的,不得离川,所以另外派去的追兵,一定是从四川行都司的人,届时,我们可托田宥,令十三混迹在这新的一群追兵中,打着追回‘晋安帝’的名号,离开蜀地。” 苏晋道:“左谦这些年一直在西北领兵,田宥既是他的人,一定与西北有联系,恰好今年初,赤力又有异动,西北正在募兵,陛下出了川蜀,便可以在田宥相助下,以募兵的名义,赶赴西北,那里有左谦与茅作峰守着,疆外更有赤力虎视眈眈,朱昱深便是想动,也会掂量权衡,陛下您到了那里,便能平安了。” 沈奚道:“我也认为这是最好的办法,所有人都能活下来不提,追兵把大部分精力放在十三身上,麟儿与梳香也会更平安,等追兵意识到前后因果,赶回来封锁蜀地时,十三已在去往西北的路上了。” 可他这话说完,朱南羡却没作声。 的确是最好的办法。 可是,这也意味着他此时此刻,就要与阿雨分别。 好不容易重逢,连个像样的成亲礼都未曾予她,如今竟又要天各一方,下一回再相见更待何时? 他不是看不透时局,也并非拘泥于儿女情长,他只是不想负了她。 沈奚看着朱南羡,知他此生重情重义,肯为交心之人舍命,却不肯他人为自己涉险,于是道:“我虽保不了你与麟儿,但时雨,启光,还有田宥,我一定竭我所能保住他们,而今要迁都,朝廷急缺人才,翟启光与田宥都是有大能之人,朱昱深虽狠绝至极,但十分惜才,必不会动杀心。” 苏晋似想起什么,探手至脖间,扯出一根红绳,红绳另一头系着一枚玉,玉上镂空刻了个“雨”字。 这是当年朱南羡以命换命前,让覃照林带回给她的。 苏晋将这枚玉重新赠给朱南羡:“陛下,你我之间,又岂在朝朝暮暮?” 雨字膈手,曾在他掌中烙下深痕。 朱南羡将玉往手中牢牢一握,不再迟疑,当即掀了帘道:“停车。” 他们的马车一停,前头开道的,后头跟着的,全都跟着停了下来。 沈奚与翟迪c覃照林将事态说明,二人随即带着一众官兵与翠微镇民去山道的拐角处歇脚。 梳香早便知道沈奚来了,奈何赶车的是旁人,为不曝露身份,不敢掀帘相认,而今总算得见,拉着云熙疾步上前,泣声呼道:“少爷——” 沈奚将她扶起,温声道:“我听十三说你受伤了,这么奔波,莫要忘了用药。” 梳香连忙道:“伤得不重,多谢少爷挂念。” 沈奚又看向云熙:“麟儿,过来。” 云熙微一点头,松开梳香的手,来到沈奚身边。 他生于荣贵,长于苦难,自小求生求存,双肩便有重负,沈奚从未将他当作一个孩子看,当即将所有的计划全盘相告。 申时已过大半,山里天黑得早,云端镶上金,透过树隙洒下,像滤去一层锐色,漫山遍野的霞光。 云熙听完沈奚的话,半晌没作声,片刻,他退后一步,撩开袍摆,对着朱南羡,沈奚与苏晋三人跪下:“麟儿多谢十三叔,阿舅,与苏大人这一路来倾心相护之情,舍命相救之恩,麟儿此去东瀛,一定克己勤勉,寸晷风檐,等有朝一日,麟儿长大了,一定回来与你们团聚,竭尽己能,让你们此生安逸顺遂,不必再操持奔波。” 说完,一丝不苟地磕了三个响头。 梳香看着这一幕,不知怎么,莫名想起多年前,朱麟有一回误食了枣花饼,中毒昏睡在宫前殿,好不容易醒来,她要把他抱去见沈婧,走在路上,忽然瞧见一枝梅开得极好,花色灼灼,即便在雪夜里也艳得惊人。 麟儿那时还小,还还说不出话,见到这枝头的梅,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让人去摘。 梳香记得,那枝梅是自己亲手为他摘下的。 麟儿得了梅花,开心极了,一直冲着她笑。 她本以为他会将这梅花留给自己,谁知到了宫前殿,才两岁的小皇孙跌跌撞撞地跑到沈婧跟前,认真地折下梅花,一瓣赠给沈婧,一瓣赠给朱悯达,一瓣赠给沈奚,一瓣赠给朱南羡,最后一瓣,赠给他的奶娘。 当时梳香就想,小殿下是这样好的孩子,她日后定要与太子妃一起,倾尽一生为他好,照顾他。 彼时的少爷与十三殿下接到小殿下的梅花瓣,说什么来着? 梳香有些记不大清了。 好像是什么木桃与琼瑶,又好像是什么相赠与相还。 倒是不负当年一诺。 离别在即,梳香看着已平安长大的云熙跪在朱南羡与沈奚身前,恍惚像回到许多年前的东宫,连满山霞色也温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6.二四五章 蜀地虽四面环山, 锦州府一带却是平原沃野, 自东门出, 越过田埂, 便是四川行都司辖下的卫所。 卫所临着阜南河下游, 因朱昱深率大军入川,河岸边,单是军帐就绵延数里。 近午时分, 锦州府布政使马录从朱昱深的帐子里出来, 撞见在外候命的都督府张佥事,四下望了两眼, 见没人注意他们, 悄声道:“张大人,您说陛下这是个什么意思?” 昨日一早,朱昱深虽至锦州,却未于暂作行宫的沁心园下榻,而是从东城门离开, 与随行将士一起在都司外安营扎寨,这倒也罢了, 今日天没亮,又召集川蜀一带府一级官员,亲下皇命,将收复的安南设为交趾省, 建立云贵第十三道, 在川蜀一带设西南总都司。 更早一些时候, 左军都督府已亲自派人,将收复安南的喜讯以八百里加急传扬出去,单是锦州府,已有百姓涌上街道庆贺开了。 但布政使马录纳闷的不是这个,而是建立十三道与设立西南总都司。 这两样动作,无异于整改大随西南一带的军政版图,变动之大,简直吓死人。 张佥事道:“陛下圣心难测,岂容我等随意揣摩?” “话是这么说没错。”马录见他打官腔,只好抛砖引玉,“但我听说,你们前一日在云来客栈,遇到——”往天上指了指,“那一位与苏时雨苏大人了?” 张佥事缄口不言,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马录贵为锦州府布政使大人,过了近两日才听说这事,已算慢的了。 马录将声音压得更低:“听说苏大人昨日都快出关了,被追兵从剑门山半道上拦了回来,苏大人说那一位陛下在马车内歇息,不准人叨扰,直到今早回了锦州府,有个胆肥的不顾苏大人拦阻,硬是掀了车帘,马车里坐着的竟不是那一位陛下,而是苏大人的护卫,姓覃。行都司那边当时就急了,田指挥使亲自带兵出川追人,不过——” 他说到这里,一顿,“张大人,我总觉得这事不大对劲,再结合今早陛下说令三十万大军进驻西南总都司,我琢磨着,会不会设立西南总都司只是个幌子,这三十万大军,其实就是冲着晋安陛下去的?” 张佥事听马录一开始还说得头头是道,到末了一个急转,险些令他一口气没提上来,先帝还活着本就是不可宣扬的秘辛,派三十万大军去堵朱晋安,是唯恐天下人不晓得此事么? 他看马录一眼,也罢,这位布政使大人实打实是个废物点心,怪道他与锦州府尹张正采共事多年,连张正采利用新政霸田牟利也没瞧出来。 张佥事于是笑了笑:“马大人这话有些离谱了,设立一个总都司要耗费的军资物力不可估量,岂容儿戏?” 马录一愣,听出他言语里的鄙夷之意,解释道:“张大人说的是,这不,蜀中局势复杂,下官一时被冲昏头了不是?就说昨夜,连国舅老爷沈大人都—— 他话未说完,那头,朱昱深的帐子又是一掀,柳朝明与舒闻岚先后从朱昱深的帐子退了出来。 候在外头的一群官员见了首辅大人与侍郎大人,忙不迭行礼,御史李茕先一步上前,得问过柳朝明,回头与马录和张佥事道:“佥事大人,您是都督府的人,暂留在此等候陛下皇命;马大人,如今府尹张大人被停了职,锦州府不可一日无人,柳大人请您即刻回锦州府主持事宜。” 二人当即应了是,躬下身去,等到李茕又步去其他大人跟前交代明细,才直起腰,马录叹了句:“我可惨了,要回府衙。” 张佥事纳罕:“怎么个惨法?” 马录道:“张佥事,您想想,眼下在府衙里等候传召的是谁?是苏大人。苏大人当年在朝廷里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我这一回去,保不定要与他打交道,可他如今是个罪臣,我若太礼遇,未免不合规矩,若不讲情面,又怕得罪了他。如果只是坐下来说说话还好,就怕遇着事。你说这张正采,怎么早不停职,晚不停职,偏巧在这时候停了职呢?” 张佥事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他遇到柳苏二位出了名秉公执法的大人,被停职还算轻的,等日后问起罪来,脑袋保不保得住还有的说呢。” 又笼着袖头往前指了指,“你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瞧见没,柳大人与舒大人的文随已开始打点了,怕是过不久也要回府衙,即便苏大人那里真出了事,有这二位大人在,哪轮得到你来管?你若实在担心,我给你支个招,但凡有状况,你直接去寻舒大人,请他拿主意。” 马录问:“怎么不找柳大人?”毕竟是摄政兼首辅,官衔全天下最高。 张佥事看他一眼,提点:“舒大人和气些。” 柳朝明从朱昱深的帐子里出来,先去见了自云贵抽调来的几名官员,而今要在云贵设道,布政虽已完毕,但因要同设总都司,各中协作还需调配。 直到这厢事毕,李茕才过来请道:“大人,马车已备好了。” 柳朝明点了一下头,与李茕往营外走去。 一众官员见首辅大人行来,纷纷退避,李茕禀报道:“大人,苏大人已到锦州府了,一路上说晋安陛下在马车内歇息,拦着不让人掀车帘,直到今早,府衙的人才发现陛下不见,行都司的田宥田大人当时就急坏了,亲自带了人出剑门关去追。” 柳朝明闻言,眉心一蹙:“沈青樾呢?” “沈大人倒是先苏大人一步,昨夜就到锦州府了,因陛下与您和舒大人在议事,说不便叨扰,去行都司府坐了坐,方才才过来。” 柳朝明步子一顿,眸子里浮浮沉沉,过了会儿,又抬步,淡淡道了句:“兵行险着,时机算得不错。” 李茕没听明白,只问:“大人,我们可也要着人去寻晋安陛下?” “不必。”柳朝明道,“田宥已亲自将朱南羡送走了。” 李茕听到这里,心里才大约有了个揣测,将柳朝明请上马车,等行出数里远,才捡着更要紧地道:“大人,韦大人已听大人之令,将散在川蜀各地的锦衣卫招了回来,如今正在府衙候命。” 柳朝明“嗯”了一声。 李茕又道:“其实这事陛下也知道,至今拿锦衣卫的事也没问责大人,大约是明白大人的苦心。” 他只盼着朱昱深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柳朝明没答话。 李茕再续道:“今日一早,下官来营地前,苏大人刚好到府衙,她当时也看到韦大人与锦衣卫了,原说有事想请下官与韦大人帮忙,后来像是为难,又作罢了。” 柳朝明听了这话,眸光微微一动。 苏时雨这个人,哪怕遇上天大的难事,若能自己解决,绝不假手旁人。 “她可说了何事?” “没提。”李茕道,“不过下官知道苏大人的性情,劳她托付,绝无可能是小事,便留了个心眼,跟随行的人打听了打听。常年跟在苏大人身边的覃护卫说,其实也就路上出了点状况,翠微镇的镇民与那个姓姚的县令吵起来了,说是还动了手。” 柳朝明有些诧异:“只是这事?” 李茕点头:“是,听说当时闹得挺严重,下官原想问清楚点,但苏大人将覃护卫唤住,下官又赶着来营地,是以没再追问。后来越想越不对劲,怕出什么事,因此才请大人拿主意,大人您凡事看得比下官通透,希望是下官小题大做了。” 柳朝明亦觉不安,可他对翠微镇不了解,难断无头公案。 沉吟一番,只问了句:“马车是去行都司?” 李茕道:“是。” 柳朝明掀开车帘:“改道,去锦州府衙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7.二四六章 苏晋虽是罪臣, 毕竟从前官拜尚书, 回到府衙后, 没被押去大牢, 反是请至后衙暂歇。 她心里有事, 一直没休息踏实,朱南羡那里有沈奚筹谋,该能平安无尤, 最令她担心的是翠微镇的镇民。 回锦州的路上, 也不知姚有材与这些镇民说了什么,两边竟起了冲突, 后来翟迪问故, 无论是翠微镇民还是姚有材,都含糊其辞。 苏晋心中不安。 朱昱深收复安南的消息自蜀中传了出去,锦州城内,已有百姓涌上街道庆贺,待再过一日, 迁都的消息放出来,只怕整个天下都要不平静。 这么个要命的当口, 若因屯田新政出什么岔子,后果不堪设想。 衙门里的官差苏晋不信任,早上碰见锦衣卫副指挥使韦姜,原想托他派锦衣卫看顾翠微镇的镇民。 转念一想, 锦衣卫是亲军卫, 只听命于帝王, 柳昀私下动用亲军已是大罪一桩,而今大事频发,自己若在这个当口请锦衣卫相助,只怕会被有心人做文章。 苏晋沉吟半晌,唤来覃照林,问翟迪的去向。 覃照林道:“翟大人一早去了行都司,现在还没回来。”又道,“哦,锦州的布政使大人回来了,叫马录,大人您要见不?俺去请。” 苏晋看了眼天色,已是近晚时分,正疑惑着这马录怎么此前没见过,则听院外忽有人求见。 是翠微镇的吴叟。 “苏大人,您已歇好了?”吴叟得了武卫准允,进得院来,又道:“苏大人,草民与镇子上的人商量了一下,我们不想上京了,想回翠微镇去。” 覃照林道:“吴伯,你们不作证伸冤,回到镇子上,桑田就不是你们的了,你们日后靠啥过活?” 吴叟叹了一声:“这我们已想过了,翠微镇上下统共就这么百来口人,都说人挪死,树挪活,实在过不下去,大不了不在镇上呆了,举家迁去别处。” 苏晋将吴叟请到屋内,为他斟了盏茶,温声问:“吴伯,你们不上京,可是担心被苏某的身份所累?” 吴叟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没说出口。 “若是因为这个,您大可以放心。”苏晋接着道,“苏某随你们一同上京,说到底也是为指证翠微镇的桑田案。至于苏某究竟是谁,是否有官职在身,日后又会受何处置,这些都与你们无关,你们绝不会受此牵连。” “你们的案子,如今已由都察院接手。苏某曾在都察院任职,深知院中任何一人,上至左都御史,下至九品巡城,在对待涉及百姓的案件时,皆是以民为先,公允正直的。只要你们肯上京作证,都察院定能将桑田还予镇民。” 吴叟握着茶盏,沉默良久:“苏大人品性出众,您的话,草民无半点不信,但草民人微言轻,不知大人不知大人可否为镇上的人写一份担保证词,就说——无论发生什么,咱们镇上的人罪不至死。” 苏晋听了这话,以为他是怕受晋安帝失踪牵连,是故才有此言,提笔写了数行,方觉不对。 什么叫罪不至死? 他们犯什么“罪”了? 苏晋将笔搁下:“吴伯,你们方才,出什么事了么?” 吴叟仍握着茶盏,半晌,吃了一口:“咱们平头百姓的,能出什么事。” 苏晋见他不愿说,越发担忧起来,翠微镇上,晁清与自己最为相熟,吴伯既然要请自己帮忙,为何不让云笙同来? 还是他们瞒着晁清? 毕竟瞒着晁清,就能瞒着她苏时雨。 苏晋又想起昨日在剑门山,姚有材与翠微镇一众镇民的冲突,再不迟疑,当即就往隔壁院落而去,还没跨出门槛,就听外间一阵吵吵嚷嚷。 一名武卫迎上来:“苏大人,平川县的姚县令死了,外头正拿人,乱得很,您若无事,莫要出院子了。” 苏晋一愣:“姚有材死了?怎么死的?” 武卫道:“午过就死了,刚才才发现,是翠微镇的人干的,眼下全都逃了,脖子上一圈紫痕,舌头都吐出来了,应该是被勒死的。” 苏晋乍一听,觉得可笑,这是在官府重地,翠微镇民有十余之众,午过到现在已过去两个时辰,怎么会这么轻易地让人逃了? 然而,还没待她细想,外头又传来呼喝之声,像是谁在整兵。 苏晋眉头一蹙:“怎么回事?” 武卫道:“方才马大人得知此事,去问舒大人的意思,舒大人说,姚县令好歹是朝廷命官,就这么被人勒死在官衙,有损天子圣颜,令马大人即刻召集官差,封锁锦州府大小街道,立刻将在逃的十余翠微镇民通通缉拿归案。外头这声音,大约是马大人要带上官差出街拿人了吧。” 苏晋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所谓的马大人是谁。 当即斥道:“你们这个布政使,他没脑子是吗!” 永济帝收复安南,眼下的锦州城,到处都是奔走相庆的百姓。。 倘若马录这时候带兵封锁街道,抓捕翠微镇民,不肖一时半刻,此事便会传得沸沸扬扬。 到那时,翠微镇的镇民能否保住命还另说,关键是,这事是屯田制引起的,若因屯田制的矛盾,发生民杀官的惨案,那么柳昀给她看的那封密函上,四十七桩官欺民的案子再难以昭雪,更有甚者,这桩事若被有心人利用,无限扩大,只怕这三年来辛苦实行的新政都要就此停搁。 而事实上,姚有材究竟因何而死还另当别论,这种大案,最忌讳审都没审,外间已谣言四起。 苏晋想到此,唤了声:“照林!”当即往府外追去。 可她方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问那名武卫:“你方才说,那个叫马录的布政使,是听了舒闻岚舒大人的意思,才带官差上街拿人的?” 武卫应道:“是,当时卑职也在场,此事绝不会有假。” 苏晋眸色沉了下来,对覃照林道:“照林,你留下,守着吴叟,绝不能让他被舒闻岚的人带走。” 苏晋刚出府衙正门,险些与一名身着墨色袍服的人撞得满怀。 柳朝明刚下马车,见苏晋不管不顾撞上来,伸手将她一扶,问:“可是翠微镇的人出事了?” 苏晋退后一步,粗略打了个揖致歉,当下也顾不上礼数,应道:“是,姚有材死了,府衙里的武卫说是翠微镇的镇民做的,布政使马录听了舒闻岚的建议,带了官差上街拿人,我正赶着去拦。” 柳朝明听了这话,眉心微蹙。 片刻,他的目色沉下来,淡淡道:“不必了,你拦不住。” 然后对身后的人道,“李茕,你去寻韦姜,让他带锦衣卫随本官去拦。” 然而李茕一听这话,立即道:“大人不可!” 又道,“大人,您妄动了锦衣卫,陛下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不予计较,可如今陛下已至锦州府,您若当着他的面动亲军,那事态就不一样了。您若带着锦衣卫去拦舒大人,这府衙上下的布政使,官差,都可作为证人指证您,到那时,陛下就是想放您一马都难。” “大人您看不出来么?这是舒大人给您设下的陷阱。” 柳朝明却道:“不必多说,只管去寻韦姜便是,限他一刻之内整好亲军,本官在巷口等他。” 他抬步刚欲走,苏晋却抬手一拦:“大人,不如由时雨带着锦衣卫去吧,时雨本就有罪在身,不怕多添一条。” 柳朝明问:“你不想要命了?” 又道:“在蜀的锦衣卫不多,如今在府衙内的只有区区二十名,马录的官差有百余之众,除非见血,根本拦不住。” 换言之,只有他带着锦衣卫去,称了舒闻岚的心意,舒闻岚才会让马录把官差撤了。 苏晋抿唇蹙眉,心思急转。 柳朝明又抬步要走,她也随之退后一步,仍举手拦在他跟前:“大人再等等,容时雨再想想法子。” 柳朝明看向她:“你知道你此刻为何一筹莫展么?” 苏晋一愣。 可柳朝明却没予她答案,抬手将她拦在身前的手压下,轻声说了句:“我不会有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8.二四七章 出府衙往南走要经过一条宽巷, 马录率着官差还没走出巷口, 就听身后传来橐橐马蹄之声。 他回头一望, 只见二十匹快马疾奔而来, 马上的人身穿飞鱼服, 腰别绣春刀,为首一人正是锦衣卫副指挥使韦姜。 韦姜勒马行至众人之前,沉着脸道了一句:“布政使留步。” 马录见是亲军卫, 以为是传圣上亲旨, 正欲下马参拜,不想一旁的舒闻岚抬手一拦, 笑道:“怪了, 本官记得陛下这一整日都在营地,不曾命人传圣旨来府衙,韦大人这是接了谁的密令,私自拦阻官差办案?” 韦姜不答,只别过脸, 看了身后的统领一眼。 统领得令,与其余十八名锦衣卫一齐列成两行, 在巷口排开。 须臾,巷末又传来马蹄声,一辆方顶墨身的马车在众人前停稳,柳朝明下了马车, 扫了舒闻岚一眼:“审案拿人是三法司的事, 舒侍郎是礼部侍郎做腻了, 想去刑部当差?” 马录方才拜韦姜没拜成,这会儿见首辅大人竟也至此,忙不迭带着身后几名官差下马参拜。 舒闻岚没跟着拜,只眼盯着马车,直到瞧见苏晋与李茕一齐从上头下来,才续道:“去刑部不敢当,舒某有自知之明,怎敢在柳大人苏大人两位当世数一数二的执法大臣面前班门弄斧?不过——” 他又是一笑,“而今陛下在蜀中,蜀地却发生民杀官的惨案,这是对陛下的大不敬,舒某身为钦差,只不过提点布政使一句尽快捉拿要犯归案,这是对陛下尽忠,算不得逾矩。倒是柳大人,什么时候,上十二亲军卫不听命陛下,而要听您摄政大人的号令了?” 他这话夹枪带棒,字里行间非但指明了柳昀私动锦衣卫的事实,还暗说他身为执法大臣,逾矩行事,触犯天颜,罪加一等。 柳朝明懒得与他费口舌,只道:“韦姜,将这里的官差全都请回衙门,在案情未查清之前,任何人不得擅动。” 韦姜拱手领命:“是!” 李茕道:“马大人,你可听清楚了?平川县县令姚有材的死因尚未查清,你无证据在手,就要带着这许多人上街拿人,若惊扰了陛下,惊扰了百姓怎么办?再者说,姚有材事渉翠微镇的桑田案,他的死因,必与此案相关,桑田案早已由我都察院接手,日后怎么处置,我都察院自会秉公办理。你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上街拿人,是不知道柳大人与翟大人俱在锦州府吗?还不快将你的官差撤了!” 马录是个没主意的主儿,担任布政使数年也是尸位素餐,听李茕这一番话最后竟带了威胁之意,恨不能跟当即跟柳朝明磕头赔罪,然后带着官差躲到山远水远的地方去。 可他的膝盖还没碰到地面,则听舒闻岚轻飘飘地道:“马大人,有朝廷命官在你的府衙里死了,你带人缉凶,非但天经地义,更是为了给陛下一个交代。倒是这些带人挡着你的,都察院再怎么只手遮天,能遮得过陛下去么?说到底,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就如同亲军卫只是陛下的亲军卫一般,倘若有人夺了陛下的亲军卫什么罪名本官不知,但若有人妄图夺陛下的天下,妄图登堂入室,那这就是谋反,当诛九族!” 他说着,笑了一声:“马大人,你就不怕受此牵连?” 舒闻岚的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锦衣卫听命于柳大人,这是摆在眼前的,不争的事实,而妄动亲军卫罪同谋反,倘若他马录今日听了柳昀的话,撤了官差,而因此耽误了正事,指不定会被一同问罪。 马录心中也没杆秤,左一为难,右一为难,犹犹豫豫又想下令让官差出街拿人。 话未出口,只听身后柳朝明冷声道:“韦姜。” “在!” “敢出此巷者,格杀勿论。” “是!” 二十名锦衣卫翻身下马,于巷口列成两排,齐齐往前一步,握住腰间绣春刀,“蹭”的一声,长刀出鞘。 马录被这阵仗吓得腿脚一软,终于实实在在地跌跪在地。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两边只好这么对面僵持。 时间一分一刻过去,日头西沉,巷外再次传来打马之声。 这回是二人同来,前面打马疾行的是朱昱深的贴身侍卫阙无,后面勒着缰绳慢慢走的是沈奚。 阙无行至柳朝明跟前,拱手施礼道:“首辅大人,陛下听说了锦州府衙的案子,令首辅大人即刻去营地面圣?”又回头与舒闻岚道,“也请舒大人。” 此间冲突发生不过一时半刻,朱昱深这么快接到风声,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提前通风报信。 阙无又行至苏晋跟前:“苏大人,陛下还请了您一并过去。” 说完这话,他回头看了锦衣卫一眼,面色略沉,却没开腔,反是吩咐马录道:“把衙差都撤了。” 马录这回总算得了圣命,直觉是老天开眼,不住地磕头谢恩。 这个当口,几个随后跟来的亲兵已将马车牵来备好了。 沈奚对苏晋道:“你与我同乘。” 苏晋点了一下头,随沈奚上了马车,直到起行了才问:“陛下与小殿下可已平安了?” 沈奚道:“是田宥亲自带兵送十三走的,他给左谦去了信,左谦或茅作峰应当会离开西北来接应,只是,眼下朝局乱,加之又要迁都,各方相争不下,我的意思是,十三这几年还是留住在西北为好。至于麟儿,你更不必担心,三姐就等在剑门关外,想必此刻已接到他。” 朝局乱苏晋是知道的,单看柳昀与舒闻岚就可见一斑。 正要开口,沈奚又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你还记得,当年我们都在宫里,朱昱深的人,为何时时事事都先人一步知道吗?” 苏晋道:“因为他利用舒闻岚,动用了祖制禁止干政的内臣。舒闻岚用这些内侍建立了一个网,但凡宫中与朝中有任何消息,都会第一个传到朱昱深耳中。” 她说到这里,似有所悟,“你是说,舒闻岚与柳昀的冲突,有这些内臣有干系?” 沈奚道:“具体因果我也不甚清楚,这两年派人查了查,只查得吴敞的父亲,曾与舒闻岚的父亲,前中书舍人舒桓是八拜之交。” 苏晋一愣:“你是说,吴公公的父亲?” “是,太|祖皇帝起兵时,吴敞的父亲还任过一名不大不小军师,若活到今日,也算开国功勋,但,定都应天府前,不知他因何事得罪了朱景元,被朱景元下令处以宫刑,入宫做得一名内臣。做内臣后,他没几年便过世了,吴敞随后净身入宫,一直做到奉天殿管事牌子,听人说,私下里,吴敞还保留当年的旧称,唤舒闻岚一句少爷。” 苏晋道:“我知道舒闻岚与宦官一直有来往,当年任刑部尚书时,因对舒闻岚生疑,还着人私下去查了查,只记得十年前,宫前殿外的梅园死过一批宦官宫女,貌似就与他有些说不清的关系,可还没查出个所以然,就因出使安南耽搁了。” 沈奚道:“吴敞与其父曾也是野心勃勃之人,朱昱深夺位,这位吴公公自始至终没少出力。当年朱昱深十九岁远征北疆,舒闻岚便已开始在宦官中罗织密网,帮他收集宫中消息了。” 朱昱深布局十数年,之所以能步步缜密,与这些宦官的功劳是分不开的。 苏晋道:“可这与柳昀有何关系?” “原是没关系的。”沈奚道,“但舒闻岚的野心不止于此,他想立宦官为臣。” 苏晋愕然道:“当年太|祖皇帝立朝,定下祖制‘内臣不得干政’,就是为防宦祸,古来因宦官亡国的例子还少了吗?秦时的赵高,汉时的十常侍,唐宪宗时期,更有俱文珍逼宫,王守澄弑帝。宦祸最易动摇国之根本,舒闻岚此番岂非胡闹?” 沈奚道:“但你莫要忘了,古来帝王皆多疑,最初朱景元立朝,设下亲军卫,其中锦衣卫只手遮天,设下能杀百官的诏狱,其本质又与只听命于帝王的宦官有何区别?如今锦衣卫没落了,朱昱深自需要扶持旁的,只听命于自己的耳目。就这一点而言,终身困于宫中的宦官其实是一个选择。 “退一步说,便是十三当年在位时,不也一样大力提拔了金吾卫的地位,令其行事驾临于其他亲军卫,甚至五军都督府之上?若当年十三顺利从西北回宫,如今的金吾卫,会否与当年太|祖皇帝在位时的锦衣卫一样?” 苏晋道:“所以舒闻岚不单单想立宦官为臣,他是想立一个可容纳这些宦官的机构,令他们做天子的耳目,为朱昱深所用?” “是。”沈奚点头,“他建议立厂,设二十四宦官衙门。”(注) “其实如今的朝廷已有宦官任职,其中之一,就是当年你昏睡在未央宫时,在未央宫管事的内侍马昭。” “这个马昭,会认天相,会识星辨位,又深谙航海之术,造船之术,近一年来已是呆在工部的时候居多,听闻工部的人都服他。” 苏晋道:“朱昱深这个人,唯才是用,不拘于礼节,放一名宦官去工部,是他能做出来的事。”又问,“此事你怎么看?” “我?”沈奚笑了一声道,“皇权之内,敌强我弱,此消彼长,朱昱深心狠手辣,深沉内敛,目光长远,魄力十足,虽不想承认,确实是难得的为帝之才,他要立锦衣卫也为耳目也好,要立宦官为耳目也好,甚至要立一名有功勋在身的王侯将相为亲信耳目,终归大不过他去。” “权力只要还握着帝王手里,帝王只要清明,不随意听信谗言,那宦之一字,就起不了祸事。” “怕只怕以后。” 苏晋道:“是,怕只怕以后,永济朝虽无尤,但朱昱深以后呢,下一个皇帝是否也能如他一般有自主之见?改立宦官为臣,干涉政事,这是改了祖制,后世百代势必会受影响,柳昀是否便是因此与舒闻岚相争不下?” 沈奚道:“朱昱深极信任柳昀,更莫说他还是摄政兼首辅大臣,立宦官为臣,立厂一事,舒闻岚只在内阁议会时提过一次,便被柳昀以‘祸国’二字一语止之。他早便瞧出舒闻岚的心思,是以态度也很明确,只要他柳昀在朝一日,舒闻岚便休想立宦官为臣。” “舒闻岚心中不忿,朱昱深继位,无论是锦衣卫还是宦官都功不可没,凭什么锦衣卫便可重归亲军卫,可他辛苦建立了这么多些年的宦官网还如以往一样地位低贱?” “舒闻岚正是因这种种因由,才拼了命想拿住柳昀的把柄,借此取而代之。” “毕竟这朝堂中,只有他当上首辅了,才可压下异声,完成夙愿。” 苏晋原想说内阁不止舒闻岚一人,饶是他有大才,于朱昱深登基有大功,可柳昀之下,官拜一品辅臣的沈奚,官拜刑部尚书的钱月牵,甚至包括朱弈珩,哪个政绩不比他卓越? 可转而一想,朱弈珩是宗亲,不可能位至首辅,钱月牵是朱弈珩的人,说到底隔了一层,而沈奚,沈奚虽有大能,但他身兼数衔,辅臣与户部尚书倒罢了,还是一品国公与国舅,不是首辅,已能与柳朝明平起平坐,若任了首辅,当真是没人能制衡他了。 苏晋沉吟一番,问:“今日柳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动了亲军卫,阙无,还有锦州府的官员与衙差都看见了,再不可能瞒得过朱昱深与满朝文武。他却与我说他不会有事,难道朱昱深竟不会治罪么?” 沈奚笑了一声:“怎么可能不治罪?他的不会有事,是他暂时死不了。” 说着,面色沉下来:“朱昱深要怎么处置,我也不知,待会儿且等着看吧,首辅与摄政应该是当不了了,都察院大约会下放去当个四品佥都,亦或七品监察御史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9.二四八章 得到营寨, 天已暗了。 阙无下马与众人行礼:“诸位大人稍后, 末将这就去通禀陛下。” 朱昱深的军帐临着阜南河, 乍看上去, 与寻常帐子别无二致, 只是大了数倍,进了帐中才发现内有乾坤,上设蟠龙宝座与御案, 左面挂着一副三丈长的大随疆域图。 朱昱深未着天子袍服, 一身戎装挺拔依旧,负手立于疆域图前, 似在思索着什么, 听到众人向他拜见,应一句:“平身。”直到心中所虑有了结果,才回过头,目光自沈奚身上掠过,问:“你怎么来了?” 沈奚昨晚去了行都司, 今早送走朱南羡后,因担心苏晋的安危, 先回了锦州府衙门,还未曾来觐见过朱昱深。 沈奚上前一拜:“回陛下,陛下在云贵设道,立安南为交趾省, 那么西南一带的黄册与鱼鳞册都要随之清查更改, 臣怕下头的人办不好差, 耽误陛下的大事,是以亲自来一趟。陛下可放心,臣临走已将朝政安排妥当,左右还有十殿下与钱尚书操持,不会出岔子。” 朱昱深听他满口胡说八道,倒也没多计较,只淡淡道:“柳昀与舒毓都不在京师,你这一走,是想累死老十?” 沈奚又欲解释,朱昱深摆摆手:“罢了,罚奉一年,回京后,写封请罪折子交给朕。” 其实沈青樾为何会出现在川蜀,朱昱深怎么不知? 然天下正处破旧立新的关键时期,户部乃变革之根本,朱昱深不愿动,也不会动这位能干多智的户部尚书。 又看向众人:“朕听闻,户部的卢主事死了,你们中,谁来给朕一个解释?” 先一刻候在帐中的翟迪迈前一步道:“禀陛下,这名户部的卢主事,是臣亲手杀的。当时卢主事欲带走翠微镇的镇民问罪,哪知客栈起了乱子,无辜百姓遭灾。事态紧急,臣亦是不得已才杀之。”他说着,撩袍跪拜而下,“请陛下降罪。” 翟迪杀卢定则的原因,其实只有一个,为帮朱南羡隐瞒身份。 朱昱深冷声道:“都察院小事立断,大事奏裁,如今朝廷命官的命,在你等御史眼中,已是无足轻重的小事,可随意处决了吗?” 翟迪埋首:“陛下,此事是臣冒失激进,臣甘愿——” “此事究竟是怎么回事,朕比你清楚。”朱昱深打断道,“户部卢主事的案子,回京后,由刑部与大理寺接手,至于你,自即日起停职候审,待查清了再作处置。” 翟迪磕下头去:“臣谢陛下恩典。” 朱昱深的目光落在柳朝明身上:“柳昀,朕听说,你今日又擅动锦衣卫了?” 柳朝明只应:“回陛下,是。” 朱昱深笑了一声:“这个锦衣卫,还真是惯听你的号令,也不怕朕连并着都察院,一齐问个谋反之罪么?” 他语气平淡,却掷地有声,令人无从分辨他的心思。 然而朱昱深说完这话,未等柳朝明作答,反是负手步去疆域图前,仔细盯着北方一角。 过了会儿,他道:“北凉野心不死,朕班师回朝后,恐不久又要亲征,近几年你将朝政打理得很好,朕念你有功,不与你计较妄动锦衣卫的罪过,暂保你内阁首辅一职务。” 此言出,四下俱惊。 舒闻岚愕然道:“陛下,柳大人擅动锦衣卫为多人所见,陛下若不责罚,恐难以服” 然他话未说完,却被朱昱深抬手制止。 朱昱深看着柳朝明,续道:“朕虽保你首辅之位,但,诚如舒毓所说,你擅动锦衣卫,纵容属下翟启光滥杀朝廷命官,说到底,这是因你身为左都御史,未尽监察之责,是以酿成大错。朕已决议,自即日去,撤去你左都御史一职,撤——你在都察院一切职务,从今往后,不再担任御史。” 柳朝明听了这话,从来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掀起惊澜。 他有片刻失神,看向朱昱深,难以置信:“陛下?” 他十一岁跟老御史学律法,十七岁入都察院,多少年岁月过去,御史二字,早已刻入骨血之中。 他不是没想过妄动锦衣卫的后果,但事急从权,朱昱深便是降罪,大不了不做首辅也不摄政了,甚至不做左都御史了,哪怕回头做一个七品监察史,去地方巡按,还乐得返璞归真,可他万万没想到,朱昱深竟会撤去他在都察院的一切职务。 柳昀平生无执念,纵是有过,也被他自凿成灰,深埋心底。 唯有担当御史一职,从来不曾动摇。 李茕忍不住道:“陛下不让柳大人任御史是何意?柳大人在都察院十数载,从来克己奉公,是所有御史的楷模。”撩袍跪下身去,“陛下,微臣斗胆,甘以性命为柳大人作保,请陛下复大人御史一职。” 翟迪也道:“陛下,臣杀卢定则,乃臣一人的过错,与柳大人毫无关系,陛下若要撤职,不若撤了臣的职务。” 沈奚略顿了顿,说道:“陛下,如今赵衍已致仕,您就是撤了柳昀左都御史一职,都察院中,亦无人可堪此大任,依臣所见,不如仍留他在都察院,将他的罪名昭示百官,令他戴罪立功?” 朱昱深却不答。 他的目光自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到苏晋身上,淡淡道:“苏时雨,你也曾在都察院任御史,可说是柳昀一手提拔上来,此事你怎么看?也认为朕不该撤他的职吗?” 苏晋没想到朱昱深竟会拿此问来问自己,张了张口欲回答,才发现心头有千言万语,此刻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柳昀亲手将她引上了这条路,带她立志,教她身为御史之职责。 她曾以他为师,以他为兄,以他为知己,为同路人,为明灯皓月,可后来发现他不择手段,违背原则的一面后,便失望了,彼此分道扬镳,渐行渐远。 何为御史? 或者退一步说,何为拨乱反正,守心如一? 这个问题,苏晋直至今日都没彻底想明白,她也并不认为自己做得多么好,当年与柳昀斗得你死我活时,她也曾不择手段过,只不过到末了,成王败寇。 柳昀妄动亲军卫是事实,翟迪滥杀朝廷命官,柳昀身为左都御史,未尽监察之责,也是事实。 每一样每一条,都足以治柳昀死罪,可以说,朱昱深仍保柳昀首辅的位子,只撤去他在都察院的职务,已是偏袒太盛,格外开恩了。 即使苏晋知道,对柳朝明而言,他宁肯被革职,被治罪,甚至身陷囹圄九死一生,也不愿以这样的方式留在朝堂。 苏晋开口,声音竟有些沙哑:“罪臣以为,柳大人自任御史以来” “不必说了。” 她话未说完,便被柳朝明打断。 军帐外是静夜,阜南河流水淙淙,柳昀眸子里敛含着一团雾,叫人辨不清其中悲喜,他合袖,似是平静地朝朱昱深揖下。 “臣柳昀,领罪谢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0.二四九章 此为防盗章 江主事抹一把泪:“怎就不能, 下官亲耳听到柳大人他老人家帮苏晋查案子, 问甚么失踪日子, 还说晏詹事的闲话, 谁不知左都御史是个铁面菩萨, 能请动他老人家帮忙,没有过硬的交情能成事?” 任暄一时怔住,倒是先一步来串门子的户部侍郎沈奚听了半日墙角, 笑嘻嘻地道:“江主事, 我记得您有个孙子,与柳大人差不多年纪, 您唤柳大人老人家, 不大合适吧?” 江主事破罐子破摔:“有甚么不合适?能要我命的都是我亲爷爷。” 沈奚扯着官袍上三品孔雀绣问:“江主事,那我呢?” “你?”江主事婆娑着泪眼,抬头看他:“你是管银子的,我祖宗!” 那头沈奚笑作一团,任暄就着门槛, 在江主事一旁坐下,百思不得其解。 都察院掌弹劾百官之权, 晁清一案由他们审理最好不过,苏晋若与柳朝明相识,何必拿着密帖来找自己呢?舍近求远不提,左右还落个把柄。 他方才去詹事府打听消息, 撞见了十三殿下, 这才知朱南羡已从西北回京, 圣上颇有看重之意,竟赐了金吾卫领兵权。 任暄不知苏晋记不记得朱南羡,但当年十三殿下为一任翰林大闹吏部,倒是一时谈资。 晁清的案子若走投无路,十三殿下闹不定愿管这闲事呢。 任暄兴致冲冲回来,原想告诉苏晋朱十三回京这一喜讯,哪里知柳朝明凭空插了一足进来,像一盆冷水,叫他的好心显得多余。 阿礼备好轿子,进来问:“小侯爷,这就上应天府衙门寻苏先生去么?” 任暄摆摆手:“不必了,且先回府罢。” 苏晋回到府衙,天已擦黑了,方回到处所,周萍就从堂屋出来,拽住她问:“整两日不见,你上哪儿去了?” 苏晋看他满头大汗,袍衫脏乱的模样,道:“别问我,你是怎么回事?” 周萍长叹一声:“别提了,那些落第仕子今日又在夫子庙闹事,我带衙差去哄人,还起了冲突,有几个趁着形势乱,把我掀翻在地上,还好五城兵马司来人了,才将闹事的撵走,我也是刚回来。” 苏晋走到案前,斟了杯茶递给他:“这衙门上上下下都晓得你老实,往常不过是将棘手的案子丢给你,眼下倒好,外头有人闹事也叫你去,你一个书生,让你去是跟闹事的人说教么?” 周萍接过茶,宽慰她道:“这回闹事的也是书生,我去说教说教也合适。” 苏晋想到早上看过的贡士名册,不由道:“再有仕子闹事,你是不能去了,实在推不掉,索性称病。” 周萍连声应了,又问:“晁清失踪的事,你有眉目了么?” 苏晋替自己斟了杯茶:“有一点。” 周萍左右看了看,把她拉到廊庑,低声道:“昨日你走了,我又去贡士所打听了打听,可巧撞上晏家三公子的丫鬟了,说是他家公子将玉印落在此处,她特地过来取。” “昨日?” 依现有的眉目来看,晏子言是今早才知道晏家有枚玉印落在了贡士所。这是哪里来的丫鬟,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周萍道:“那枚玉印不是被你取走了么,我就跟她说,晁清失踪了,衙门要查这案子,收走了证据,她若要玉印,只能两日后来京师衙门。” 苏晋问:“她愿来吗?” 周萍道:“她说明日脱不开身,等后一日,她天不亮便来。” 周萍看苏晋沉默不语,又道:“我觉得这丫鬟行事蹊跷,便记下她的模样,等杨大人回府,可向他打听打听此人。” 苏晋摇头道:“不必,我已知道她是谁了。” 晏太傅只得一妻四子,大公子二公子皆不在京师,除了三公子晏子言,平日在府里的,倒还有一位被人退过三回亲,正待字闺中的小姐。 晏氏玉印只传嫡系,既然三位公子都腾不出空闲,那当日将玉印落在贡士所的,只能是这位声名狼藉的晏大小姐晏子萋了。 翌日去上值,衙署里无不在议论仕子闹事的,瞧见周萍来了,忙抓着往细处盘问。 周萍一一答了,末了道:“春闱的主考是裘阁老,公允正直天下人都晓得,落第滋味是不好受,任这些仕子闹一闹,等心平了,气顺过来也就散了,并不是甚么大事。” 刘推官哂笑道:“眼下也就周通判您心眼宽,岂不知昨日夜里,都察院来人请杨大人喝茶,就为这事,议了一夜还没回来。” 周萍一惊:“都察院也管起这闹事的仕子来了?” 刘推官道:“你以为落第是小事?上前年,渠州的高大人被调进内廷,就因乙科出身,里头的人都不拿正眼瞧他,前阵子受不了干脆致仕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1.二五零章 此为防盗章  “殿下, 时也命也, 微臣的境遇,是造化所致,殿下何必挂怀?” 这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令朱南羡握住缰绳的手紧了紧,他甚至能想象苏晋说这句话的神情——她一定很累了, 倚在车壁上,疲惫地合着眼,眉宇间是消褪不去的苍苍漭漭。 朱南羡清楚地记得,五年前的苏晋, 不是这样的。 彼一时, 西北卫所要增派指挥使, 他自小尚武,上书请命前去。 当时景元帝染了时疾,一切大小事务皆由朱悯达代为批红。 朱南羡的折子递到皇案便被朱悯达扔回来, 斥责了一句“尽逞莽夫之勇”, 令他闭门思过七日。 那时的朱南羡还有个撞破南墙都不肯回头的性子。 他默不作声地将折子收了, 回到宫里,非但闭了门, 还拒了水食, 连着五日滴米未尽, 直到朱悯达命人将门撞开,看到这个半死不活唇角干裂还仿佛得胜一般咧嘴冲自己一笑的胞弟。 朱悯达恨不能把他一脚踹死。 到底是跟在身边长大的, 朱悯达知道老十三吃软不吃硬, 随后又想了一个辙, 动之以情地劝了一番,大意是:“不是皇兄我不让你去,但你身为天家子,胸中没点韬略,只会舞刀弄剑,岂不让人笑话?” 然后又塞给朱南羡一个信帖,说:“这样,本皇兄给你一个机会,我这里有个对子,三日内,你只要能对出十句各不相同的下联,证明你肚子里有点墨水,本皇兄便批了你的请命书。” 朱南羡头脑十分简单,他印象中的对子左不过“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这样的,便是要对上十句,又有何难? 直到他翻开朱悯达的信帖,才知道自己是中计了—— 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 朱南羡皱眉深思,这他娘的甚么玩意儿? 彼时朱十三尚未开衙建府,还跟着朱悯达住在东宫。 两日之内,他拿着对子请教遍了詹事府,文华阁,乃至东宫上下的内侍宫女,甚至把刀架在了小火者的脖子上,小火者也只是战战兢兢地跪下,哆哆嗦嗦地回他:“禀c禀殿下,奴才不识字” 朱南羡知道自己是着了朱悯达的道了,想必朱悯达早已知会过所有人,不许帮十三殿下对对子。 于是他坐在詹事府的门口,郁闷地想,这阖宫上下,还能不能找出一片净土了? 正当时,他听到不远处有两个春坊官谈论诗文对子,言语中提及明日的诗礼会。 朱南羡脑中灵光一现,上前打听什么是诗礼会。 原来这乃是翰林半年一次的盛会,为各大学与文官墨客交流才学之用。而明日的诗礼会,三月前方入翰林的新科进士也会去。 朱南羡以为,这乃是天赐良机。 他平日与翰林打交道,转来转去的几个老学究早已看惯了朱悯达的脸色,但新科的进士不一样,若让他找到漏网之鱼,为他对出对子,去西北卫所就有望了。 翌日,朱南羡便溜去了翰林文苑的诗礼会。 他是皇子,宫里有不少人认得他,是故没有在文思飞扬曲水流觞的文苑里扎堆,而是绕过竹林,去了后苑。 后苑有一浅湖,湖心有个水榭。 朱南羡隐隐看到水榭里站着一人,那人负手背对着他,身着素衣广袖,衣袂翻飞,翩翩然好似谪仙。 此人便是苏晋,五年前的苏晋。 朱南羡顺着石桥走过去,唤了一声:“你是——” 苏晋回过身来。 朱南羡生在深宫,自小才子高士见过不少,也有雅洁之人,令人见之忘俗。 但苏晋还是太不一样了。 她的眉宇间自含清霜烟雨,回首之间仿佛春风明月都被揽尽在怀,微阖的双眸里透出万千华光。 她就这么负手立于水榭中,暗夜无边的风仿佛因她而起,身后水波不兴的浅湖骤然成海,浪潮涛涛排山而来。 朱南羡彻底呆住了。 以至于苏晋跪下向他见礼,称自己“姓苏名晋,字时雨,乃这一科的进士”时,他都不记得说一句“平身”,反是东施效颦地道:“哦,我姓朱,名霭,字南羡,行十三,在正在宫中做皇子。” 苏晋低低地笑了一声。 笑声令朱南羡回过神来,他迟疑地问道:“你会对对子么?” 苏晋有些诧异,抬起头问:“甚么对子?” 朱南羡便将怀里写着“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的信帖交给她,说道:“你若对得上,帮本王写几个下联可好?” 水榭里有现成的笔墨,苏晋提起笔,略微一想,又问:“殿下要几个下联?” 朱南羡头一回这么忐忑,生怕为难了她,便道:“三四个就好。” 却一想,三四个太不够了,又道:“七八个也行。” 再一想,明日就要交差,难道自己能连夜再找出第二个帮忙对对子的,最后说:“十个,成吗?” 苏晋又笑了笑,一句“七弦妙曲,乐乐乐乐府之音”已笔落纸上。 朱南羡想起往事,那年的苏晋意气风发,双眼一弯便含笑意,眸子里有万千光华。 而时隔经年,当她从喧嚣巷陌一身染血地走来,从詹事府太子手下劫后余生,朱南羡再也没见苏晋发自内心地笑过。 一次也没有。 马车行到衙署街口停下,苏晋掀起车帘,对朱南羡道:“殿下,微臣自己过去。” 说着便跳下马车,走了几步又顿住,头也不回地添了一句:“殿下不必跟来。” 京师衙门前灯火辉煌,当先立着二位大员,一位是个矮胖墩子,身着鹭鸶补子,正是苏晋在刑部见过的陆员外,另一位面生的留着一八字胡,官品略高一些,身着正五品白鹇补子。 羽林卫依次将人从衙署里带出来,一旁站着名录事一一做核对,苏晋远远瞧着,除却大小衙差,还有府丞孙印德,通判周萍与两名同知。 录事核完名录,小声禀了八字胡。 八字胡横眉倒立,怒道:“还不赶紧去找?少谁都行,独独不能少了他!” 苏晋猜到他们在说自己,绕过羽林卫越众而出,说了句:“大人,下官在此。” 八字胡斜着眼扫她一眼,扬了扬下颌给一旁的羽林卫使了个眼色。 羽林卫当即推搡了苏晋一把,苏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 刘义褚在一旁赔笑道:“少卿大人,您看是不是弄错了,闹事当日若非苏知事,探花爷等闲不能活着出来。” 八字胡冷笑道:“刘推官正是说到点子上了,眼下哪里还有甚么探花爷?许元喆徇私舞弊,乃朝廷反贼,而此子苏苏甚么来着?” 一旁的录事回道:“苏晋。” “此子苏晋,包庇乱臣贼子,不上书其罪,反救其性命,罪加一等,来人,给我上枷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