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不是一个奸臣》 第一章 脸皮厚吃的够 浅黄的丘陵冒起点点青绿,牛羊甩着尾巴在山坡悠闲游荡,挥着鞭子的身影羡慕的望去远方,明媚的阳光下,隐隐有城池的轮廓。 时至三月,代州飞狐县下了一场春雨,宽整的街道青砖湿漉,低檐高阁挂着雨滴摇摇欲坠落下房檐,石板土路泡着淤泥浑浊不堪,粗衣麻布的老汉推着独轮车留下长长的泥印。 “糖葫芦~~~香甜可闻的糖葫芦~~” “胡饼!刚出炉的饼子咯!” 市集间行人熙熙攘攘,有序而嘈杂,小贩肩抗糖葫芦走街串巷吆喝嘶喊,路过的胖小子坐在家门前的石头,眼馋的望着;积水的街道,过往的百姓驻足围观街边杂耍,朝头顶水缸,或胸口碎石的几个壮汉鼓掌喝彩;叫好的声音飘去的阁楼,窗扇推开,粗壮的妇人串上洗好的衣物挂去外面晾晒,朝下面吵杂的人堆骂骂咧咧。 热闹的坊街另一头,房屋低矮、街面破旧,稀稀拉拉的人群过往间,箩筐、柴禾、山货摆放街边,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青年坐在那里,发丝打结、面容黝黑,眼神呆滞的望着周围古旧的街景,以及眼前来去的形形色色人影,感受到冷意,身子微微抖动,眼神更加虚弱而迷茫。 ......我这是在哪儿? 不会是做梦吧。 他原来名叫柳青,一个资深业务员,平日爱好琢磨家具、手工器具,还给自己弄了一个小厂房当做摆弄这些东西的地方。 前些日子供职的第二十六家公司倒闭、老板破产后,闲来无事躲在自家盖的厂房里卖弄手工,正用砂轮打磨一块铁板,不知怎的,那砂轮忽然转脱,朝他脑门飞了过来,然后......然后,醒来就是这里了。 “怕是死了吧......厂房又偏,不知道要多久才有人发现,到时候都臭了。” 坐在那自言自语一通,有人过来询问他面前的箩筐都未察觉,不多时,一个满身补丁的老人急忙上前,朝客人又笑又躬的说了价格,二十文将箩筐卖了出去,收好铜子,回头朝坐在那边愣愣出神的儿子骂骂咧咧几句,还是伸手摸去他额头,叹了口气,慢慢挪去坐回一旁,捶着脚肚子。 老汉原本是带儿子出来卖家里编制的箩筐,天还没亮就赶着晨露进的城,谁想到没多久,儿子就生了病,中途还昏迷过去,眼下醒转过来,却像傻子般呆坐。 “他叔,柱子咋样了?还犯病呢?”同村的人过来看了看呆滞的青年。 “唉,可能今早出门的时候,染风寒了,这可要命哟。” 耿老汉摸着腰带缠裹的四十枚铜子,之前他去附近药铺抓药,可这世道物价不稳,一天三变,看诊都涨到了几十文,还别说抓药的钱,怕是只能挨到将箩筐都卖完才行。 同村的汉子也知道他难处,“叔,要不我这里还有点,你一起拿去。” “收街响的来了!” 说话间,不知谁喊了一声,长街一阵鸡飞狗跳,七八道身影服饰各异,目露凶戾,朝着街巷两边摊位大声呵斥,晃着手中刀剑一把拉过卖糕点的小贩,从对方怀里蛮狠的掏出一把零零碎碎的铜钱,再将摊位一脚蹬塌,锅碗汤水洒落一地。 也有主动的摊主双手殷勤的捧上,才免去一灾,然后恭恭敬敬的目送这行人离开。 这边,耿老汉见状不对,叫上同村的几人赶忙收拾家当,拖起还在发呆的儿子就要走,还没迈出两步,那边的人已经过来了,将他们拦了下来。 明晃晃的一柄柄刀子唰唰的亮在眼前,一帮村汉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脚肚子都吓得抽筋。 “各位好汉,我们就进城卖卖山货,不值几个钱,平日也不进城占摊位的。”一个瘦弱的汉子结结巴巴的朝他们拱手。 拱起的手随后就被对方打偏,人也被踹了一脚。 四周,抱着刀剑的身影,露出狞笑,有人一把将瘦弱的汉子推搡后退,上前从他怀里掏出钱袋,听着零零碎碎的铜子碰撞声,笑道:“一个是少,但几个人就多了嘛,飞狐县这十几条街,可都归金刀帮管,往后进城做买卖,记得先交街响。” “你......你们......不怕官府?!”耿老汉捂着腰带叫喊起来。 一帮花胳膊哄笑出声,收刮钱财的那人竖起拇指向后一扬:“县尉可是我家帮主亲兄弟,县令都不敢放一个屁。” 说着,一把抓住老汉腰带一扯,“拿来吧你!” 凶蛮的力道下,耿老汉被推了出去,撞在旁边发呆的青年身上,柳青一个不稳,连同老汉一起趴去地上,脑袋在台阶磕了一下,神智清醒了些许。 而老头腰间那条布带拉扯中,里面铜子哗啦啦洒落一地,全是叮叮当当的脆响。 “捡起来!”那人见铜子洒落一地,伸手又要去抓老汉的发髻。 “这位大哥!” 这时有些虚弱的话语陡然响起,歪斜坐在地上的柳青缓缓撑起身子,看着面前的一幕,舔了舔干涸起皮的嘴唇,挤出一丝笑。 “别难为老人家,还是我来吧。” 一众戏谑的视线里,青年弯腰捡起地上洒落的铜子,听着“哟,还以为抱打不平,原来是个病秧子。”的话语,他脸上依旧笑容不减,僵硬的脑子飞快想着对策,将钱一一捡起来,捧在手心,却是没有递给推老汉那人,而是捧到对面一个身形壮硕,满脸络腮胡的大汉面前。 “咳咳......这位大哥一看就知神武非凡,家里这点钱还请笑纳。” “嘿。”先前那高瘦的男人不爽了,一手握剑,一手拎去柳青衣领,“你这可是瞧我不起?!” 青年弱弱的摇头,晃动的视线里,一只大手忽然伸来,将拽着他衣领的那只手掰开,络腮大汉双目凶煞,走近两步捏开同伴的手,顺势就是一巴掌扇在对方脸上,印出红红大手印。 “滚一边去。” 大汉将那男人逼退,目光投在面前这个青年脸上,将他手心里的铜子抓过,就在这时柳青忽地将手缩了一缩,在对方皱眉凶恶眼神看来时,轻咳两声,强忍昏沉,虚弱的笑了笑。 “这位大哥,钱先不忙,您这般威武,我也不敢骗您,有个来钱更快的主意送您,也只有你这般人物,才有魄力做下。” 青年虚弱,脸色发白,不像装病,那大汉也有一身武艺,自然不怕,听到夸赞的话,多少有些舒坦,点点头却是没有说话,挥手身边的几人后退几步,让这青年走近了一些。 ‘咳咳......’ 柳青回头看了眼从地上爬起来的耿老汉,朝他摇摇头,示意别过来,随后转回脸,看着面前体魄威武的大汉。 “这位大哥,城里人都要烧火煮饭,柴禾可是必需之物,要是遇上大冬天,道路不便,柴禾怕能再涨一涨,城里光靠外面人砍柴,能有多少?不妨将附近的山头全都包圆了,让那些樵夫只给你们供柴,由你们来卖,这城里有多少户?每日用柴得有多少?这钱不就轻轻松松流进口袋里了吗?”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还是讨好自己的,那大汉皱起眉头渐渐舒展,浓密的胡须间,嘴唇咧出笑容。 “不错的主意。” 柳青也跟着笑了笑,他本就是业务员出身,脸皮厚是必要的,算不得丢人,出这番主意,也没用来免去街响,这就让对方大有好感了。 “这主意自己不做,到时候还可献给你们帮主......就算不采纳,也能博一个赞赏,能出主意的,都是能替贵帮帮主分忧的人,说不定还能得看重不是?” 听完这番言论,大汉笑容更盛,原本要收取的钱,反推了回去,摩挲双掌回味了一遍刚才青年说的那些话,道理浅显易懂,哪能不知道好处? 大汉咧嘴笑的露出一口大黄牙。 “好!这主意就当今日的街响了,赶紧走吧,往后还有什么主意,就到金刀帮来寻我!我叫窦威。” “窦大哥。” “小兄弟,往后别叫人哥,那是唤爹的,省得丢人。” “是是。” 几个农家人卖箩筐的钱本就不多,反而一个主意倒是让他觉得不错,朝面前点头哈腰赔笑的青年挥了下手,神气的招呼周围的几个手下,凶神恶煞的轰散驻足观望的百姓,继续往下一条街过去。 这边,村里的几人经此一吓哪敢多停留,赶紧便宜处理了剩下的山货、箩筐,耿老汉拉过儿子放去背上。 “到爹背上来,爹背你回去。” 几人聚集起来,便簇拥着老汉一起出城返村,老人背上,柳青感受着结实宽厚的后背,虚弱的回头,破破旧旧的夯土城墙正在视野里渐渐远去,周围走动的村人,带着北方特有的口音叨叨絮絮说着话语,传入他耳中,思绪又变得混乱起来。 “今天多亏了大柱,也不知道跟那人说了什么,钱都还给我们了。” “说起也怪,你们发现没有,大柱平时老实巴交,话都说不顺,想不到,还有这口才。” “会不会,被鬼附.....呸呸,说些其他的。” “对对,说其他的......刚才那什么金刀帮,你们听到没有,跟县尉可是亲兄弟。” “......县老爷都不管的吗?” “哎哟,听说南方好像在打仗,有个姓黄的什么大将军......又要打回中原了,朝廷哪里顾得了咱们这些偏远地方。” “这世道千万别乱,以后婆娘娃子怎么活啊。” 柳青趴在老汉背上,听着这帮大老爷们东拉西扯的说着话,周围起伏的山峦、林野倒映眸底,整个人都感到头皮一阵发麻。 真的穿越了...... 村人胡天胡地的话语仿佛摧残紧绷的神经,陡然感觉天旋地转般,病情再次涌了上来,清醒的意识渐渐沉了下去。 夕阳染红西云,落在人脸上。 延绵的山麓之后,背着青年的老汉,跟着一帮村人走过山麓,远远过去的方向,一座山村矗立山脚下,茅草土墙,栅栏环绕,正升起徐徐炊烟,飘在霞光里。 “耿公著本纪:少言多笨拙,体弱而易病,随父入城,病愈复醒惊走强人又厥,乡人言鬼迷者矣。耿公观此言,斟酌少许,着人撕下焚之,不许外传。”——《耿公本纪》序言第一列 第二章 耿青 新嫩的桂枝拂走吵闹的麻雀,鸟儿扑着翅膀落去下方小院,立在水缸边蹦蹦跳跳,歪着脑袋叽叽喳喳的啼鸣。 院里,耿老汉堆好了柴禾,回头看了眼呆坐树下的儿子,沉默的将锄头抗去肩头走去院门,檐下挽着裤脚的王秋金瞅了瞅丈夫,也跟着拿上锄头出了小院,回头叮嘱树下的柳青。 “柱子,你身子还没好,别到处乱走,空了啊,就把院里的菜浇一浇,就回屋里躺着。” 老两口一前一后消失在篱笆外的泥路上,小院安静下来,只剩‘哗哗’的树叶抚响声,柳青眨了下眼睛,抬头望去头顶,阳光渗在枝叶缝隙,随着清风微微摇曳,仿如星辰斑斑点点的闪烁,有着说不出的美丽。 他其实清醒了有两日,得病时的浑浑噩噩完全从意识里褪去,原以为城中发生的一切可能是在做梦,眼下清醒的这两日,彻底的将梦给打碎了。 柳青难以理解自己怎么就突然来到古代了,他觉得原来的身体或许还能再抢救一下,说不定就把自己给拉回去了呢? 就算当个残废也比在这里强! 头一天晚上,老两口找了诊治畜生的兽倌儿,给自己灌了不知什么的药,弄得闹肚子跑去茅厕,发现擦屁股只能用一根棍儿是什么意思? 用来捅,还是挑? 而厕所就是一个土坑,上面搭一根木板,差点没踩稳栽下去,柳青毫不怀疑,要不是够聪明,拉着破烂的看到外面的木门,就真的成第一个掉进茅坑淹死的穿越者。 实在太野蛮了。 以前看过一些穿越的影视、作品,总感觉穿越充满游戏人间的乐趣,可现在眼下两日的处境,光上个茅厕就能把他愁死。 这年头的纸......肯定很贵。 何况还不了解这是什么样的环境,要是妖魔鬼怪横行的古代,那可就太‘刺激’了,看个恐怖电影都能睡不着的自己,往后怕是要煎熬的死去活来。 柳青望着篱笆抚动的叶子,叹了口气,偏过目光,搭着灶头的草棚下,一只狐狸卷着尾巴在灶口酣睡。 努力回想属于这具身体的记忆,占据的身体叫耿大柱,没有其他名字,老实木讷,性子又倔,在村里可有可无的那种,父亲耿老汉,大名叫耿有喜,土生土长的耿家村人,母亲王秋金是隔壁村嫁过来的。 至于那边那头狐狸......是家里除了两只下蛋的母鸡外唯一的畜生,去年冬天,耿老汉上山打柴,听到狐鸣,寻到的一窝小狐狸,母狐不知去向,或许是死了,就留两只幼崽在窝里,其中一只已经冻死,剩下的这只,耿老汉看它可怜,就抱了回来。 谁知道一养,就养的跟狗似得,看家护院不说,还能抓老鼠,不时还会从山里叼野鸡回来。 ‘要是妖魔鬼怪的世界......这怕是要成精了?’ 想到这茬,他看去的目光变得有些奇怪,屁股离开石头,慢慢蹲去地上,挪到路中间,朝灶口横躺的小红狐,像是试探,又像自嘲般的调侃。 “大楚兴陈胜王!” 打盹儿的身影没反应,柳青又重新唤了一声:“变个人看看?” 凉风拂过小院,毛茸茸的身影抖动耳朵,睁了睁眼,恹恹的张大嘴打了一个哈欠,朝青年晃了一下尾巴,继续趴伏下去阖上眼帘呼呼大睡。 唔~~ 看来是自己想多了,根本就是一只有些灵性的普通狐狸。 柳青呼出一口气,原来的自己死了就死了吧,反正那一世没什么亲人了,到了这个世界,那就活个够本,说不定就是老天爷看不惯我年纪轻轻就死于非命,特意赏赐的穿越呢? ‘先弄清楚自己到了什么样的世界吧,说不得以前看过的历史,还能用上,嗯......大概能用上。’ 从地上起来,望着这片灿烂的春日,柳青平复了这两天来的惶惶不安,祈望能是个太平世道,到时候也不多想什么,赚点小钱,安安稳稳的活下去,再娶一房媳妇...... 暂时按下胡思乱想的思绪,压着脚步在院里绕着圈走动,做几个扩胸运动,依着妇人的交代,将院里的菜地浇上一遍,坐回树下,擦了擦头上的汗渍。 ‘看来还得先把身体养好。’ 烧火将饭煮熟焖上,便提了缺口的陶壶,拿两碗出门去寻了耿老汉两口子回来,到的下午时候,就跟着在田边走走,看看周围的环境。 至于晚上,也是最为无聊的,家家户户基本没人点灯,老老少少、大小媳妇围在村口烤火说笑。 几个灰扑扑的娃娃追逐打闹,女人们聚在一起籍着火光缝补衣物,朝自家娃呵斥两句,嬉笑着对那边胡吹的男人们指指点点。 火盆‘噼啪’升起火星,装有酒水的水袋在一帮大老爷们中间轮着抿上一口,有人说起前两日进城的事,显摆的吹起来。 “前两天进城的时候,你们是不知道,咱们几个差点就回不来!城里金刀帮知不知晓?要收咱们的街响。” “真的?” “那可不,一把把雪亮亮的刀子横在面前,我脚肚子现在都还有哆嗦。” “听我那堂侄说了,还是大柱解围免灾的?” “说起来也真怪,平日大柱话都没几句,那天可真够有胆气的,三言两语下来,对方还真把钱还给咱们了。” 夜风吹拂,燃烧的火焰摇曳,照亮一张张粗糙黝黑的村汉脸庞,听到自家儿子能耐,耿老汉不自觉的挺了挺胸膛,一旁的柳青没有说话,只是坐在后面抚着腿上惬意眯眼瞌睡的狐狸脑袋,安静倾听,尽量吸收眼下唯一的消息来源。 顷刻,背后忽然像是被人推了一下,耿青回头,三个跟他差不多大的青年坐在后面黑暗里,偷偷笑他。 此时,那边又有人开口。 “对了,有一件事,今日我听里正讲,那边牛眼山的刘老爷要买地,还问咱们村有没有人要卖,过两天可能会带人过来。” “庄稼人吃庄稼饭,把地卖了,往后吃什么?!瞎胡闹,反正我不卖。” “那边牛家集的,好些人都卖了田,也不知怎么想的。” “肯定被强卖的!” 村里大老爷们,家中妇人说起田地的事儿,就像锅里浇了油,七嘴八舌的高声叫骂一气,说了好一阵,才骂骂咧咧的散去。 村人结伴离开,耿青也跟在爹娘身后,回头看去那三人,人已经早早先溜了。 夜渐渐深邃,虫鸣藏在角落一阵一阵的嘶鸣。 昏黄的灯火立在土灶上微微摇曳,一家人回来后,王秋金就着锅里的温水洗好碗筷,在抹布上擦了擦手,看了眼坐在外面编箩筐的丈夫,回头让沉默的柳青脱下鞋子,拿出针线坐在灶口,籍里面照出昏黄的火光,仔细的将破开口子的地方缝上。 “大柱,听他们说外面最近不太平,有强人出没,一个人啊,就别乱跑,知道不?” 双脚感受到地上凉意来回搓动,干脆放去旁边趴伏的狐狸背上,柳青看着咬下线头的妇人说着唠叨的话语,不知怎的,心里泛起一股暖意,‘嗯’了一声,又补上一句:“知晓了。” 随后,看去棚外编制箩筐的耿老汉,嘴嚅了嚅,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 “.....那个......我想改个大名儿,往后说出去好听。” 门外的老头偏过头来,脸上泛起怒容,片刻,缓下语气:“改姓不?” “不改。” “那由得你。”耿老汉又将头转了回去,耷拉着眼皮好半晌,才开口又问道:“想叫什么?” 柳青看着那边缝补鞋子的妇人,又低头看了看自个儿,犹豫的想了一阵,还是决定将以前的名字带上,魂都过来了,肯定回不去,带个青字,就权做那世为人一个念想。 “大名叫耿青,小名还是叫大柱。” “好......” 老头见儿子看来,连忙改口:“......由得你。”继续忙活手里编到一半的箩筐,惹得缝补鞋子的妻子看过去笑话他两句,耿青也跟着笑了笑,偶尔也能附和两声,摇曳的火光照着一家三口说笑的人影投在院里。 “耿公病初将好,忽梦白日青莲挂云,百鸟群飞,随惊觉,取青字为名。”——《耿公本纪》言十六篇。 第三章 奸猾 哦哦.....哦喔哦—— 鸡鸣响彻山间青冥的颜色,东方的天空泛起丝丝白痕,蒙蒙雾气渐渐泛黄,不久,金色的晨阳破开云雾探过山头,照去山脚的村落。 静悄悄的山村鸡鸣犬吠混杂,一栋栋屋顶升起徐徐炊烟。 清晨的凉风吹进窗棂,耿青裹着一床褥子,上面针脚密密麻麻,满满一层补丁,又薄又破。 感受着清晨的凉意醒了过来,打着哈欠起床穿衣套鞋,院外,狐狸叼着一块不知哪儿捡来的石头在院里玩耍,用爪子刨来刨去,甩着尾巴将石子扑开时,听到开门声,见到耿青出来,欢快的跑过去,绕着周围转悠,尾巴在青年露外面的脚肚子蹭来蹭去。 “真是个狐狸精......” 红狐伸着舌头,蹭的更欢。 院里,王秋金撕着野菜碎叶,掺和发霉了的菰米撒去地上喂家里的两只母鸡,她是个柔弱的性子,凶不起来,洒下一把鸡食:“才好两天,不说多躺会儿。” “睡的背疼。” 耿青不反驳,嘿嘿笑了两声,惹得妇人瞪他一眼,“去灶头把饭吃了,你把家看好,娘去田里帮你爹忙活。” “我帮忙吧。” 耿青想去拿锄头,被妇人推回去,只得去草棚灶头端过那碗乌米饭,吃起来像是稻米,味儿些许苦涩,口感的话,沙沙的,像是尘粒没筛选干净。 嚼了几粒粘在指尖,乌色是侵染上去的,问了院里忙碌的妇人,才知是乌树汁液掺着稻米染出,贫苦人家常吃的东西,也是用来给他补身子的。 吃过早饭,习惯性的自己把碗洗了,耿青是个聪明人,既然渐渐接受了这个身份,就不能显得太过陌生,放好碗筷,帮着妇人打扫起小院,前前后后收拾小半个时辰,人也累得不轻,坐在檐下擦汗喘气。 一旁的妇人看的欣慰,递给他一张皱巴巴的手帕擦汗,扛着锄头就要出门。 “阿娘......” 耿青揣好手帕,过去从妇人手里抢过锄头,脸上笑的阳光,“还是让我去,身子骨差不多了,总要劳作一番,才更结实。” “说不过你,真是病好后,嘴都变利索了。使不动了,就回来,别累着。” 妇人不放心的叮嘱,耿青笑呵呵的拿上锄头出村,隔着几亩地远远看到耿老汉的身影,脱下鞋,提在手里,光脚踩着田埂上的稀泥过去,学着老头子的动作挖上几锄头,感受到下田种地,不是看两本穿越就能懂的,好在这具身体,干过不少农活,手上也多是茧子,不至于挥半天锄头,手掌磨掉层皮。 春播下籽种是细致活,耿老汉挖好了沟壑,拄着锄头直起腰,擦去额头汗渍看着那边的儿子,脚掌、小腿全是泥,弯弯扭扭颇为笨拙的才勾出两道,老人叹气的笑了一下,将耿青赶回去。 “身子养好了再帮忙,去把你娘换来。” 青年颇有些不好意思的坐去田埂休息,看着勾出的沟壑淌过的浑水,掌心传来些许疼痛,果然不是干农活的料啊。 ‘总得干点什么吧?’ 回去的路上,耿青想着这个问题,接触的这两日,从伙食看得出,粮食都是平日牙缝里挤出来的,今早吃的稻米,怕也是逢年过节,或家里有贵客才舍得煮上一点。 锁眉细想间,快到村口,忽然与人撞了一下,才发现三个精瘦的年轻后生杵在那,年龄和耿青这具身体差不多大,十六七岁的模样,皮肤黝黑,聚在一起活像三只大地鼠。 为首那个稍壮许多,抱着双臂像个二流子抖着脚。 “大柱......这两日你病了?出来的时候,带吃了吗?给我们仨一人一点。” 另外两人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的笑。 这黑黝的年轻人,耿青大抵记得叫耿大春,算起来也是亲戚,人长的壮实,饭量也大,受不了饿,没少做偷鸡摸狗,抢村里比他瘦小的同龄人东西。 耿大柱早前为人木讷,自然也没少被欺负。 这场面....... 耿青当年还在校时遇见过不少,他秉性可不会一言不合就打过去,就算将对方打了,自己也会受伤,根本就是不划算的买卖。 不过这种人容易得寸进尺,退让一步,就会能骑到头上来,那晚上踢自己后背的,怕就是他们仨了。 “哟,大春啊,差点把你仨给撞上,没吃饭吧?我这倒是有半个饼子,要不你们拿去分了吧。” 耿青翻去腰带,里面裹了半张饼子,出门前王秋金给的,让他给耿老汉,老头只吃了半边,剩下留给儿子。 眼下倒也没犹豫,爽快的给了三人,反而弄的耿大春一愣一愣的看着手里的半张饼,眨巴眼睛看着走进村里的背影。 “大柱,以前不是犟的很吗?怎么突然转性了?” 旁边两个同伴从他手里拿过饼子掰开分了,嘿笑道:“这样不是更好?多大方,不如再让他从家里摸点鸡蛋出来,让我们尝尝荤腥?” “干脆,把他家鸡偷一只出来,不正好?” 三人当然也就嘴上说说,蹲在地上将米饼分吃了,拍拍屁股去外面转悠,毕竟真要那样做,还不被耿老汉给打个半死,这个年头,谁家下蛋的母鸡不是个宝贝,要是真敢把鸡偷出来吃了,全村人都敢拿着锄头追着他们撵。 另一头,耿青并没有急着回家,在村里转悠,毕竟村里一切对他来说还是陌生的,四处看看熟悉一番没有坏处。 偶尔遇上留在家中看顾娃,或者坐在屋檐下纳鞋底的老人,笑着打声招呼。 村子里大多都姓耿,沾亲带故,耿青的辈分儿自然要低一些,前世做为业务员,脸皮薄可不成,眼下见到年长的,恭敬的喊声叔伯婶婶,或者太公,把对方叫的那叫一个舒服。 有时喊错了,对方也不恼,纠正下称呼,反而欢喜的说他‘大病一场后,变得爱招呼人了’,‘以前可不是这样,现在这嘴可真乖’之类的云云。 溜达一圈,耿青也把村里情况摸的差不多了,拐过前面一条路,一个没篱笆的院落进入视线。 从探听的信息里,知道这房原来也是村里的一个耿姓亲戚,后来得病死了,只留一个婆娘在。 还没过去,就见张寡妇抱了柴禾堆好,看了天色,也跟着出门去田里做活。 院里几根木棍支起的晾衣架,衣裳还滴着水,想来早上才洗的。耿青看她离开,目光落去上面荡着的几件粗布麻衣,看到一件白惨惨的大裤衩子,上面还有淡红的斑点,这年头就算有垫例假的东西,贫寒人家哪里有那些,他嘴角不由勾了勾。 ‘大春......呵呵。’ 瞅了四下没人,径直过去院里,伸手将裤衩扯下来卷在手里,兜兜转转来到大春家,随手塞去破破烂烂的窗户缝,只露出一角,便扛着锄头又转去一位婶子家,院子里只有老妇人在,正从井里打水,按辈分,他得叫一声阿奶。 “阿奶,还是让我来吧。” 耿青说了声,急忙放下锄头,过去帮忙拉起桶,将水倒去缸里,令得旁边的老妇人笑的嘴都合不拢,脸上全是高兴的表情。 “大柱啊,你这是下地回来?” “哎,刚回来,这不就瞧着阿奶打水吗?过来帮帮忙。”耿青一边倒水,一边回头笑,“阿奶,以后这重活儿叫我就成,不过这病啊刚好,就是有时候一会儿呆愣,一会儿又像个常人,村里有些地方忘了,趁现在还没到正午,你带我走走。” “你能好起来就谢老天爷了。” 老妇人从怀里掏了手帕,递给这后生,连说了几句:“水好了,够用了,走,阿奶带你村里走走。” “好勒。” 耿青擦了一把脸,拿过锄头抗去肩上,等到老妇人从屋里出来,跟在后面。 其实村里的情况,大概也都记下来了,一路上,还是耐着性子听老妇人指着一家家的说,到了大春家,耿青瞥了一眼窗户缝隙露出的布角,不经意说笑一句。 “别人家衣物都晾外面,这大春倒是塞在窗缝里。” 农村里老人大多有爱管闲事的毛病,循着望去一眼,唠叨了句“这大春也不省心,到处丢。” 过去将缝里的衣裳扯出来,准备给大春挂去外面晾晒,抖开却是一件大裤衩子,裆上斑斑点点的隐约能看到血迹。 这一看就不是男人的。 “嗬忒!!”老妇人是过来人,哪里不知道是什么,横眉冷眼的一把将裤衩子收起来,给扔到门口,吐去一口口水,随即拉上耿青就走,“大柱,你可别学这耿大春,真是不要脸!” “不学不学。” 耿青忍着笑,装作一副好奇的想要问,被老妇人一个眼神给瞪回去,之后,村里转了转,老妇人像是有心事,说下回再带他转,急急忙忙的就跑去村口,挨家挨户的问谁家的。 ‘呵呵......有的瞧了。’ 回去村后面的家里,走过半人高的一排万年青,院子里,王秋金颠着簸箕筛陈稻,是那种还没退壳的,灰尘、残屑弥漫到处都是,妇人眯着眼转过脸来,让耿青走边上,自己却是一连咳嗽了好几下。 “咳咳......大柱站远些,小心呛着.....咳咳!” 耿青瞅着飞扬的灰尘,眯眼咳嗽的老妇人,心里忽然起了一个主意,前世他除了跑业务,对打造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比较有兴趣,也做过一些农具。 脑子里依稀记得,有件东西或许能用的上,做个小的也成。 “阿娘,等会儿再做这个。” 耿青过去草棚将放下锄头,喊了声妇人拿过簸箕放去地上,“家里可有锯子?” “你要这个做什么?那是木匠才有,咱村里可没手艺人。” 王秋金狐疑的看着儿子,自从病好后,要么发呆,要么说些古里古怪的话,可惜家里请不起法师,只希望别真是被鬼迷了才好。 眼下,还是顺着他意思。 “家里,只有柴刀,你要不要?” 柴刀......也凑合吧,就是耽搁的功夫久一点,耿青挽起袖子,拿了母亲找来的柴刀,去了屋后搬了一些粗大的木头,乒乒乓乓的在院里劈起柴来,溅的地上到处都是木屑,不时还拿起树枝,在地上勾勾画画,弄出一幅令妇人看不懂的图案。 没过多久,外面陡然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泼辣叫骂,从村头一直响到村尾。 “耿大春,你个不要脸的哟——” ....... “邻人好强取,欺年少,辱及耿公,公挥鞭数十,驱之。”——《耿公本纪》言二篇 第四章 社死的大春 “天杀的耿大春!!” “坏我名声,你不得遭雷劈哟!” 泼辣的叫骂远远传来,捣鼓木头的耿青抬了抬眼皮,知道怎么一回事,咧着嘴角轻笑,继续忙自己的。 王秋金淘了米刚下锅,擦着水渍跑去院门,还没听出怎么一回事,外面劳作的耿老汉扛着锄头回来,笑着指着外面。 “寡妇门前是非多,那大春也是不学好的,整天游手好闲,偷张寡妇的裤衩子,被她堵着门骂,人都骂傻了。” 回到院里,看到儿子蹲地上劈柴削木,不知干啥,反正饭还没好,放下锄头,蹲在旁边看看到底要弄出个啥名堂出来。 不过,耿老汉瞅了半天也没看懂,又瞅去儿子神情专注的侧脸,忍不住开口问道。 “大柱,你到底要弄个啥?” 青年吹了吹削平了的木板递去一旁,拿过另一个木头劈成两半,放去地上拼接。 “谷风机。” 谷风机早在西汉时期早就已有实物,工序并不麻烦,进斗和漏斗中间空悬,木扇安置靠后的方向,对准灰尘出口就行。 就是需要铆钉的地方,可能用开口镶嵌的方式来固定,不过最好还是能买到一些铆钉才成。 耿老汉没见过,看着儿子画出的图案啧啧称奇,还拿手去摸耿青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 “不热了啊。” “吃饭了!”草棚那边,王秋金将饭菜盛去盘里,朝外面的两人喊了一嗓子,父子俩这才收拾收拾拍去手上灰尘过来坐下吃饭,这年头,虽然可以科举考试,但苦寒人家大多不识几个字,看到儿子画出的那些图案,耿老汉有些惊骇,摸不清儿子到底从哪儿学来的,尤其这两日的变化,做为父母,都觉得陌生。 看着埋头一边想事,一边吃饭的耿青,老汉朝妻子靠近了些,悄声说道:“有没有觉得大柱有些不对劲,我看还是找个法师来做场法事。” “找法师的钱,还不如剩着。” 那边,耿青抬起脸来,笑眯眯的看着夫妻俩,夹了一口青菜,放去妇人缺口的陶碗里。 “可能生了一场病,让我开窍了。” “也是.....这个理.....” 耿老汉抱着碗想了想,觉得可能也是这样,以前是听过这么个说法,说是有家人,孩子一直浑浑噩噩,后来生了场病,病好以后,整个人变的知书达理特别聪慧。 想到这,咧嘴笑出一口黄牙,皱纹挤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这事落在他头上,那算是老天爷开恩了,不仅治好了儿子的病,还把从前木讷呆板的性子给改了,一时间赶进嘴里的饭粒都笑的落到桌上,惹的老妻埋怨的将饭粒一一夹起来喂去他嘴里。 院外吵架叫骂的声音还未停息,吃完饭的耿青将做的东西归拢,放去檐下,跟着夫妻俩出去走动消消食,此时,村里聚集了不少老少爷们,还有一帮女人,快中午的时候,耿大春偷张寡妇裤衩的事就已经传开,整个村里都轰动起来,对于这个年头张家长李家短的事儿就能让人乐呵半天,何况还是做那种不知羞耻的事。 眼下都骂了大半个时辰,不少人还吃着饭,干脆抱着碗出来,乌压压的一片,边吃边看热闹,好似全村人吃饭,甚至一些不嫌事大的,还跟着起哄,朝大春家的屋子叫嚷。 “大春,干脆把张寡妇给娶了吧!” 顿时引起一片哄笑。 张寡妇也是泼辣的紧,朝乱嚼舌根的那汉子骂了一句,回家里搬了一张凳子摆在大春家门口,还在家里热了剩饭出来,对着门边吃边破口大骂。 “作死的哟,家里穷没见过女人呐,裤衩都偷,有能耐晚上钻进老娘被窝里啊?!” “敢来曰,老娘就敢爽,隔天就搬进你家!” “屁大的娃子,鸟毛没几根,也想女人,就你那身子板,不够老娘一屁股坐下的!” 女人粗手粗脚,两坨肉和那屁股敦实的让一向欺负人的耿大春老实的蹲在家门口不敢吭声,他爹拿了一截麻绳过来使劲在他头上抽,头发都断了几撮,面门全是打出的红红痕迹,抱着脑袋疼的直叫唤。 大春他娘看着这么多人围在家外面,一边数落自家儿子不是个东西,一边去抢丈夫手里的绳子,寻死觅活的要去屋里吊颈悬梁,要还张寡妇一个公道。 村里人终究怕闹出人命,大大小小的妇人过去帮忙劝和。 “大春到想女人的年纪,就是做的不妥,婶子也别放心上。” “以后啊,咱们见到他替你吐上一口口水。” “大伙还是散了吧,这么看着,迟早要弄出祸事来,散了吧。” 村里有威望的老人站在大春家门口,挥手叫喊,两边相劝了一阵,张寡妇这才搬起凳子,扭着粗壮的腰骂骂咧咧的走了。 耿青站在人群里看了一阵,瞅着抱着脸躲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大春,嬉笑两声,跟着耿老汉一起离开,回到小院继续摆弄谷风机的部件。 翌日。 亦如平常,狐狸在树下玩着它的石子,耿青继续拼接谷风机,不知不觉快到晌午,煮上饭食,便去田间唤二老回来吃饭。 途中也是碰见满脸红痕的耿大春,耷拉着脑袋走在村里,没人搭理他,一过来,就躲开,远远的瞧着指指点点,令得这壮实的青年将头埋的更低。 要是遇上性子烈的村中妇人,扯开嗓子就开骂,将他从自家门口赶开,有闺女的人家,更是将院里的衣裤收起来,朝屋里叫嚷,叮嘱闺女不要随意出门。 听到这些话,耿大春死了的心都有,就算如何辩解没有拿过,也没人信他,毕竟整天在村里游手好闲,不是他还能有谁? 就连一向要好的两个伙伴,也被家中大人警告,只得远远看来一眼,就扭头走掉。 “我真没拿过......真没拿过......” 想着村里人看他眼神,耿大春硕大一个小伙,蹲在村口一颗树下盯着草叶攀爬的蚁虫直哆嗦。 “我信你没拿过。” 陡然的话语声传来,耿大春偏过头,就见耿青微笑的蹲在了旁边,犹如魔鬼的口吻,在他耳边轻说道。 “因为......那裤衩是我拿的。” “你.....大柱......你.......” 耿大春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笑眯眯的脸,就像一头眯眼的狐狸脸,只感一股寒冷直窜背脊,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从未想过以前老实交巴的一个人,能笑的让人感到害怕,换做往日,说不得已经扑上去揍他一顿。 然而,刚一想动,身子又停了下来,生怕面前这个耿青对他还有什么坏心思,下意识的向后缩了缩。 “大柱......咱俩也是亲戚,你看我这模样,往日的仇,不如就算了吧。” 耿青只是笑了笑,按去他膝盖,撑起身子,“以后再说,听话就行。”故意留下半截话,便去了村外田间,叫回老两口。 这般日子持续三日,谷风机也拼完最后一块木头,四脚挺立,机身四四方方,像口箱子。 耿青拿了家里的陈稻一边从上面倒进去,一边手摇木扇,飞快转动的扇叶顷刻吹出一大串灰尘,从下方出口落进簸箕当中,舒服的打了一个响指。 “完美!” 站在一旁的耿老汉夫妻俩,激动的上前,宝贝似得摩挲,农人收割庄稼,晾晒谷物后,通常都要筛灰,有了这东西,不知能节省多少力气和时辰。 而且还是儿子手里做出来的,意义又是不一样了,老两口搬着谷风机就想跑去外面,叫左邻右舍过来看,但被耿青阻止。 “爹、娘,这台我想拿去城里卖了,换些钱财,买上一些工具,村里人多,往后做两三个大的才好使。” 妇人有些不舍得,被耿老汉呵斥一顿才听了进去,耿青随后去叫来了大春,让他找两个人过来抬这东西入趟县城,虽说不情愿,可一想到在村里的处境,还是点头同意。 村里听说起这件事,蜂拥过来看稀奇,见到耿老汉神气的演示一番,看的一帮村汉村妇都跟着激动,嘴都合不拢,这年头谁家添置一个家具都只得庆贺,何况有了这么个东西,做活都比别人快,顿时看耿青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大柱这病,我就说是福星嘛,你非要说是被鬼迷了。” “就是,要是被鬼迷能有这本事,我也情愿被迷几日。” 七嘴八舌的声音里,大伙知道这东西要拿去城里卖,换一些木匠使唤的工具,给村里做更大的谷风机,大春还有那两个叫二蛋、石头的两个青年顿时被家中大人扯着耳朵叮嘱。 “路上照顾好大柱,要是有什么事,你们也别回来了!” 就这么说定之后,第二天一早,三人早早过来,耿青带上妇人烙好的饼子和塞来的十几枚铜子,与抬着谷风机的大春他们,一起出了村子。 远远的道路间,一辆牛车吱嘎吱嘎由远而近,沿着村外泥路过来,车斗立了伞盖,一个铜纹袍的富态中年男人坐在上面随车架摇摇晃晃。 后面还有七八个穿着短打服饰的男子,架势拿捏的雄赳,一看就是打手护院一类,瞧见搬器物的四个青年,车架上那富态的男人瞥了眼他们手中抬着的器物,抬手让车停下,微昂下巴,抬手扫过周围刚下了籽种一亩亩田地。 “这片地都是耿家村的吧?” 一旁,耿大春凑近耿青小声道:“大柱,他是刘老爷......咱们牛家集最有钱的。” 耿青点点头,再看去对面牛车里的富态男人,脸上瞬间堆起笑容,像是见着了亲人般。 “回刘老爷的话,这里确实是耿家村,要是需要什么,你尽管开口。” “哼,需要什么,也是找你村里的老人,跟你几个半大小子商量个甚。” 那人摆了摆手,既然得到这里是耿家村肯定的答复,便让车夫将车赶去村里,这边四人望了一阵,耿青大抵猜出应该是几日前村里说的那个牛眼山刘老爷收购土地的事。 ‘村里人又都不笨,应该能应付得来。’ 想了想,还是先决定将手里的东西卖了再说。 “耿村百姓张氏,寡居多年,胸如铁坨,臀大如斗,村之冠矣,无有敌手。”——《耿公本纪》言村篇 第五章 野闻 晨阳渐渐爬上山头,延绵山野翠绿在风里微微摇曳,响起一片沙沙声。 盘腰泥路,垂去路边的树枝尽头,三个抬着四四方方器物的身影走了过来,耿青走在路边,哼着另外三人听不懂的声调,悠闲的摘下一根狗尾巴草在手里摇晃。 抬谷风机后脚的大春看着走在旁边的身影,嚅了嚅嘴,好几次想要说话,又将嘴闭上,那边的耿青瞥了他一眼,将手里的狗尾巴草随手一抛,望了眼山那头照来的阳光。 “想问什么就问,但话说短一点,太长了对嗓子不好。” “那个......柱子啊。”大春堆起笑,支支吾吾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村里人都说你被鬼迷......是不是真的啊?” 前面的两人心里也有这疑惑,不然咋会突然间像变了一个人似得?便齐齐看向耿青。 那边,青年愣了一下,原以为会问他什么,想不到竟在这种事上纠结,嘴角勾着笑容摆了下手:“哪有什么被鬼迷,不过大病一场后,或许是开窍了吧,平日不明白的事,忽然就能想明白,不懂的事也能弄清楚。” “原来是这样啊.....嘿嘿。” 这样的说法,民间倒是有许多,大春也不疑,反正大柱开窍了,心里鬼主意多的很,自己可不敢再想往日那样对他乱来。 另外两人也附和的点头:“开窍了好啊。”“就是就是,往后村里谁敢欺负你,我们仨替你收拾他!遇上想不透的,柱子你就替咱们想如何?” 耿青笑眯眯的不说话,令的三人心里一阵发慌,片刻,他才开口。 “大家都一个村里的,又都姓耿,往日什么仇怨,也都不用太过计较了,以后啊,大家当相互帮衬才对。” “好好好!” “就该是这个理。” “大柱,听说你给自己起了大名是不?要不你也给咱们三个也起一个?” 话语说开,四人说说笑笑下了山脚,往前三里便是牛家集镇子,由东往西,再过去二十多里就是飞狐县城,偶尔有商队捡这种山间捷径过来,也会在这种路边茶肆歇脚解渴。 春风拂过路旁杨柳,四人走了半天山路也是累的不轻,耿青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学着这时代的人琢磨时辰,便回头叫上大春三人去那边树下休息。 “哎哟,终于可以坐了。” “可累死我了,家里干活都没这么累过。” “石头,你去买凉茶过来。” “不用,我去!”耿青从兜里摸出五文,去那边茶棚买了两碗凉茶过来跟三人一起分着喝,要是饿了,随身的干粮掰开揉烂,包进嘴里就着茶水一口灌进肚里。 阳光照着茂盛的枝叶,摇曳的斑驳晃在人脸上,清风徐徐吹来,耿青靠树坐着,捶着小腿看着过往的客商走进茶棚歇脚,偶尔也会与招呼的茶棚老板唠起外面的见闻。 “老哥,还是你们北边好啊,哪像南面,脑浆子都打出来了。” 给说话的商贩上茶的老汉收起茶壶,放去简陋的灶头,操着一口北方腔调,回头朝那汉子笑道:“哪有你说的那般太平,最近咱们这也多了许多绿林出没,前两天还看到江湖火并呢。对了,大兄弟也是走南闯北的,会怕死人?” “那可是打仗!” 商贩灌了一口凉茶,拿起米饼狠狠咬了一口,“老哥是不知道,我也是听一个洛阳的兄弟说的,之前从郓州逃去南面的贼人在江南一带兜兜转转,又要打回来了,咱们也是一条命,谁不稀罕,只得往这边来。” 耿青坐在棚外,一字不落的听了进去,微微蹙起眉。 ‘倒是跟家里人说的差不多,这里真有强人出没?’ 至于后面又提到南面发生的战事,什么黄的起义军、草军,他听都没听过,以前或许看过历史,也早就忘了,权当听个新鲜。 眼下正是要紧,卖了这谷风机,还要赶在天黑前回村里,不然就得在外面夜宿,要是遇上野兽那麻烦就大了。 休息了一阵,耿青跟三人换了换手,堪堪摸着晌午时分匆匆进到城里。 满是泥印的街道,喧嚣热闹,插着金刀帮旗帜的店铺大声吆喝揽客,挑着担子的货郎摇摇晃晃的匆匆进出街巷;打开的门扇里,妇人端出水盆,浑浊的水渍溅在街边行人裤脚惹来一阵叫骂;抱着刀剑的绿林,不服城中帮派,爆起冲突,乒乒乓乓打了起来,引起一片混乱。 不久,不知谁喊了一声:“县尉过来了。” 负伤的绿林兵器也不要了,转身投进附近深巷,不久,混乱的长街,过往的百姓、行人纷纷退去街檐下,耿青也拉着大春三人过去挤了一个位置。 远远,就见一队兵卒从前面街口过去,为首一人骑高头大马,着甲戴盔,身后拖着一袭披风,颔下一撮胡须显得威风凛凛。 街沿拥挤的人群后面,几个身形盯着长队过去的兵卒,下意识的低了低脸,摸去腰间刀柄。 “古代当官还真够威风的,黑白都能占。” 耿青颇有些眼羡的看了一阵,随后回过神来,叫上身后三人离开,去寻附近的米铺,不久,走进这条街的一间店铺内,米香顿时扑鼻而来,惹得大春三人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店里中间一张长桌,上面整齐摞了几口木斗,里面累满了各种粮米,且都是精致米粒,就连吃了几顿粗粝饭食的耿青,也跟着动了下喉结。 后面的柜台,算账的掌柜听到脚步声,抬了抬脸,说了句:“四位要买什么?随便看,但有规矩,不能用手碰。” 刚说完,又将头抬了起来,目光落在大春三人抬着的器物上打量片刻,放下毛笔从柜台后面绕了出来,圆圆的脸上堆起笑容。 “哟,四位小兄弟抬这个家伙进来,是要卖吗?” 米铺掌柜自然是见过谷风机的,一眼便看出了门道,那边,耿青点点头,从外面学来的礼仪,抬手朝对方拱去。 “掌柜难怪能将买卖做的这般大,当真是慧眼如炬......” 就在他说出这番话的同时,身后门外的长街,陡然掀起一声:“狗官,拿命来——” 清脆的女声响彻外面的街道,四人连同掌柜愣了一下,回头间,外面长街行进过去的兵卒队伍一侧,街檐下一道黑影翻身出来,檐柱都在瞬间震抖,纵飞的人影戴着面纱踩过下方攒动的肩膀,手中剑鞘‘锵’的一声,拉出森寒白练。 空气中,剑声颤鸣! ....... “江湖莽撞,以武犯禁,足恶,行无头事焉。”——《耿公本纪》杂言.少序 第六章 春光鱼龙游 “狗官,拿命来——” 清脆的女声响彻长街,讨价还价的耿青跟着掌柜一起出来,那方的长街上,过去的兵卒一侧街檐,簇拥攒动的行人、百姓上方,菁然映出的金属冷芒,擦过天光如同一匹白练,刹那间划过所有人眸地,直刺去街上行进的队伍。 还未等人回过神,血花、衣甲碎片随着一声“啊——”的惨叫高高掀起。 抱着胳膊惨叫的士兵横飞出马背,疾冲而来的人影步履踏去皮鞍借了一下力,飞快迈开的另一只脚,点去马头,战马的嘶鸣声里,抖出剑花,刺去前面一匹浅青战马上方系披风的背影。 唏律律—— 马声长嘶,明媚天光里,马背上的身形一掀披风,‘哗’的拂开,侧身回头,腰间兵器借着阳光拉出一道森寒。 “好胆!” 呯! 金铁交击的声响,在街道炸开,抡出的刀光,劈在刺来的剑锋,金属相触的一瞬,火星跳跃而起,飞狐县尉暴喝声里,手臂肌肉鼓起甲叶,全力横拉,巨大的力道夹杂内力,将刺来的长剑击飞,半空翻转,呯的插去侧面的屋檐。 而那窈窕的人影,借着对方全力挥刀的力道,脚下再次点去晃动的马头,向后倒飞,身子轻巧的翻腾,脚尖点在拥簇的人堆里一人的肩膀,栖去屋檐,一把握住还在微微颤抖的剑柄,反手一拔—— ‘锵’的一声剑锋嗡鸣。 窈窕的人影脚下‘踏踏’两声,蹬在屋檐木板青瓦,唰的投向那马背上的县尉,刀光剑影瞬间交织成一团。 这个时候,兵卒也都反应过来,持长枪、拔出腰间刀锋呼喊“拿下刺客!”冲去的刹那。 不远的屋檐下惊慌的人群里,几道身影拔掉罩在刀刃上黑布,挤开前方挡路的人,举刀杀入奔涌的士卒侧面。 “杀狗官——” 歇斯底里的呐喊响彻,数柄挥舞的刀锋瞬间杀入人堆,劈进血肉、金属交击的声音化作声潮‘呯呯轰轰’向四周霎然推开。 混乱的声潮蔓延,反应过来的行人、百姓惊呼呐喊起来,朝着没有发生厮杀的街道方向狂奔,耿大春三人叫着:“大柱,回来!”伸手连忙拉住耿青,拖到米铺门口,黑压压一拨人混乱的跑过去。 耿青推搡一个撞来的行人,望着那边杀做一团的身影,他从未看过这种场面,后世里,也不过是影视中能见到这一幕,忍不住嘀咕一句。 “哪有这样行刺的。” 看着那边行刺的人身形敏捷,绕着战马上的县尉来回腾挪,他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不过他知道,自己现在是小老百姓,闹将起来,怕是今天都别想出城门了,肯定要封锁四门缉拿贼人。 眸子在眶里转了转,扫过周围混乱的人群里,还有一帮抱着刀剑的身影在那看的津津有味,不时评头论足。 ‘得尽快平了这事,不然就出不了城门了。’江湖仇怨拼杀,跟耿青没什么关系,但连累到他是否能出城门,那就是大事,他还可不想在城里花钱过夜,或者露宿街头。 连忙朝附近驻足观望的几个金刀帮成员喊道:“县尉不是你家帮主的亲兄弟?还愣在这干嘛,赶紧去帮忙,拿下刺客,在你们帮主那岂不是得到重用?!” 反正意思就是,赶紧去刷一波存在感。 那几人听到这满身补丁的青年大喊大叫,也是愣住,细细想了想,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到时候拿下贼人,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是? 当即朝耿青抱拳感谢,便纷纷拔出兵器,呼朋唤友的呼啦啦聚在一起,将想法说了一通,聚起声势,一窝蜂的朝那边杀做一团的街道冲过去。 “抓刺客!” “高县尉,金刀帮的好汉来助你!” 乒乒乓乓的刀兵交击声里,几个行刺的大汉劈翻冲上来的兵卒,听到凌乱的脚步声,趁着空当余光穿过攒动的身影间隙,看到一拨形色各异,面容狰狞的绿林举着兵器朝这边冲来,咧嘴骂了句:“我曰你娘的!” 拖住二三十个结阵了的兵卒已经是他们极限,现在又来了一拨不知数量的江湖人,这些人虽说武艺不高,可也是有武功底子,比单个的寻常士卒要强上不少。 金刀帮的江湖人冲上来的一瞬间,几个刺客里,开始出现流血,当中一个大汉劈死刺来长枪的士兵,后腰顿时被夹杂兵卒里的江湖人抽了一记冷子,划出手指长的伤口,疼的咧嘴呲牙歪歪斜斜差点倒下。 一旁,提刀的同伴抵着两柄刺来的枪头用力了推回去,照着一人胸口蹬去一脚,转身靠近,将受伤的身影搀扶后退。 “老八怎么样了?” “没事.....没事,今日杀不成那狗官了!” 受伤的大汉捂着伤口退到两个兄弟身后,眼见人越来越多,再打下去怕是都要折在里头,与此同时,另一边两道身影已经杀成了一团。 “呀啊——” 呯呯呯.....叮叮当当~~ 打铁般的兵器交击声疯狂传开,浅青的战马摆动鬃毛,扬蹄长嘶,上方的男人踩着马镫跃上半空,展开的披风下,手中刀锋呯的一声斩开刺来的长剑,袍摆掀开,一脚正中女子腹部,手中宝刀也在同时余力不息劈在檐下木柱爆开木屑,女子伸手勾着檐角,身子后翻,口角含血的半蹲在檐顶,似乎听到长街那方飘着‘米’字的旗幡方向传来的一声话语,让她咬牙。 “喝啊!” 那县尉双臂横拉,劈在木柱的刀口嘭的切了开来,碎木飞溅,整根柱子瞬间断裂两段,檐梁拖着噼啪声塌陷倒塌,瓦片哗啦啦滑落,扬起一片烟尘,女子躲避塌陷的范围,踩着檐边狂奔,呼出撤退的话语。 下方,拼杀的几名刺客各自有伤,推着蜂拥而来的兵卒、金刀帮江湖人边打边退,朝行人混乱的另一条街冲了过去,顺手砍了无主马匹一刀,吃痛的战马受惊嘶鸣,迈开蹄子飞奔起来,撞去街边的摊位、装鸡的竹笼。 笼子飞去半空碎开,一只只鸡扑着翅膀四处乱飞,飘洒的羽毛间,摊位被受惊的马匹撞倒,汤锅、桌椅洒去地面一片狼藉,尖叫哭喊的摊贩跑过来,又被追击的士卒撞倒,长街顿时鸡飞狗跳。 耿青抓起洒落的零嘴和大春三人蹲在街边边吃边看,见乒乒乓乓的混乱刺杀远去另一条街,房檐上的女子几个腾挪消失,便拍了拍手上的残屑站起来,叫过三人回到米铺里,与还想看热闹的掌柜讨价还价一番,三百五十文的价格成交,掂了掂哗哗响的钱袋,叫上大春他们赶紧出城。 “一会儿抓不到刺客,肯定会关闭城门搜人,咱们怕是出不去,还是抓紧时间走了才好。” 拉着三人转去来时的南门,走过前面巷口,这里安静了许多,没有那边的嘈杂混乱,瞅着还在回头看的大春。 “别看了,只会打打杀杀的江湖人,平白长了一颗脑袋,做事却不经过脑袋.....” 耿青想起那行刺客偷袭的一幕,当刺客还要喊出来才觉得过瘾? 刚说完忽然就感颈脖一凉,话语顿时戛然而止,走在一侧的大春三人没发觉,径直走到了前面,还在等他下文,几息都没有话传来,便转身回头,“大柱,你咋不继续说.......” 耿大春的话也瞬间停下。 另外两人转过来时,就见巷边的草棚,耿青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肩膀上方多了一只青袖,袖口外是素白的一只手握了把匕首压在耿青颈脖。 后方草棚阴影间,一个女子冷冷地在后面盯着他。 “恶贼,我认得你声音,就是你叫那些金刀帮的人过来协助狗官爪牙。” 听到这声,耿青闭眼咬牙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他哪里料到这么远,对方都能听到他说话,还能在这里给碰上了。 “女侠饶命~” 感受颈项传来的冰凉,耿青滚了滚喉结,‘咕’的吞下一口口水,连忙朝对面呆滞的大春三人眨巴眼睛,递去眼色,张合嘴型。 ‘想—办—法—救—我!’ ....... “公受挟持而不惧,暗以口型予村人,曰:速救吾命!急!”——《耿公本纪》杂言闲话 第七章 安敬思 阳光照过斜斜的棚角,看着呲牙咧嘴不停眨巴眼睛的耿青,大春三人面面相觑,凑在一排,小声嘀咕。 “大......大柱这是风进眼里了?” “脖子那把匕首看不见啊!” 大春拍了一人后脑勺,挽了挽袖子,大有冲上去的架势,小名石头的青年连忙扯住他衣角,压低了嗓音。 “你看大柱不停眨眼睛,是不是让咱三个先逃?” “嗯?”大春又褪下袖子,皱起眉迟疑了片刻,朝那边小声喊道:“大柱,你意思是不是让我们先逃?” 听到这话,耿青气得当场就想冲过去捶他仨,瞥了眼脖子上的匕首,蠕动嘴皮。 ‘逃你娘!’ “果然是让咱仨先走。” 大春紧抿嘴唇,朝另外两个同伴点头,双手拉着二人向后退开,“想不到大柱病好开窍,还变得如此重情义,他肯定有脱身的办法,走!” 三人朝耿青抱了下拳,齐齐点头的下一刻,转身撒开脚丫子就往城门那边狂奔起来。 看着三人疯跑远去的背影,耿青脑门上青筋直跳。 这帮瘪犊子! 想追上去,脚还没迈开,就被脖子上的那抹冰冷给勒了回来,身后的女子声音冷冷哼了一声。 “看不出,你还这么重情重义,让那三人先走。” “我那是......”耿青想要解释,又把话咽了回去,挤出笑容拿指尖拨了一下脖子上的匕首,“你看我又不会武功,就是一个庄稼人,就算跑,也跑不过你不是?能不能先把这家伙收起来。” “胆小怕死!” 匕首一转,女子收回手,将锋利的一端插回鞘里,耿青松了一口气,后背就被女子的手指点在腰间,身子顿时僵住,微微侧脸看去对方,脸就被鞘给敲回转来。 “看什么,当心把你眼珠子挖出来!说,刚才你路过草棚时,为何辱骂我等义士!” 原来是这茬。 耿青吞了吞口水,脑里飞快转动思绪,接上之前对大春三人信口开河的话,脑子里迅速组织了一下话语,开口道: “这位......女侠,当街行刺,要的是隐蔽,你开口就喊拿命来,稍有身手的人,也早有防备了,这不是蠢......这可不是明智之举。” 女子愣了一下。 “说的有点道理......啊呸呸,少胡说,看你装扮、外貌,不过村中农人,说话怎么文绉绉的,定有古怪,是不是那狗官的人!?” 顶着对方后背的指尖,又往前了些许,疼的耿青眼泪都快挤了出来,想喊又不敢,万一被这热血上头的绿林女侠给一指戳死,那可就不值了。 赶紧又组织言语。 “姑娘,我跟你并无瓜葛,而且你行刺不利,必然会封锁城门,不如我带你出城躲避风头如何?到了耿家村,不就知晓在下是否诓你。” 一旦封城被城中军队追缴,必死无疑,再是热血的人,自然会考虑进退,短暂思索片刻,女子轻‘嗯’了一声,这才放开顶在男人腰间的两指,耿青弯腰抓了一把草棚前的泥土,摊在女子面前。 “抹上,我一个庄稼汉,带一个漂亮干净的女人,没人会信,先把脸弄脏点。” “你!” 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故意这般做,看着面前这个脸庞黝黑、消瘦的青年隐隐勾着嘴角,女子心里就有股怒意,听到不远的街道响起马蹄、脚步声,来不及细想,只得将那捧泥土揉在脸上,又用衣袖擦了擦,垂下手时,眼前哪还有刚才的青年,人影撒开脚已经跑去了远处。 “这骗子!!” 女子看了看一手的泥灰,想起对方刚才隐约的笑,气得直跺脚,顿时追了上去,逼近的一瞬,拔出匕首照着青年背后来上一刺,然而,视线里,相隔七八步的耿青,忽然跳起来,一把拉住挂在木楼上面的竹竿,将一件粗麻衣裙给拉扯下来,丢给身后拿着匕首的女子。 “拿去附近没人地方换上。” “你......” 女子悬着匕首,看面前这套衣裙有些发愣,被耿青着急的推搡两下才回过神来,一把夺过衣裙纵身跳去隔壁一堵院墙,隐去后面,窸窸窣窣一阵,唰的又从墙头降下。 细柔蛾眉下,犹似一泓清水的美目冷厉的望他一眼:“算你没跑,不然.....” “不然,就把匕首扔过来,把我钉死对吧?!” 耿青也不是没见过美女,勾了勾手指,“走快些,我们去城门,不然等会儿关了,咱就没法出去了。” 唠唠叨叨着话语,领着那女子一前一后返回来时的那道城门,不知道是否已经接到消息,正在驱赶想要进出的百姓商旅,耿青顾不了身后的女子,反正对方能跟的上,加快速度跑上前,颇有礼貌的拱手一圈。 “诸位,能否行个方便,让我和婆娘出城回乡。” “不行,关城门了。” “诸位尽职堪称表率,我是打心眼里敬佩,也不愿让诸人失职,可家里穷困,付不起城里房租,我与婆娘总不能在街边夜宿,若是遇上歹......” “哎,我认得你,进城的时候,见过,放他离开吧。” 门口那边有一个持长矛的士卒喊了声,随后与同僚将路让开,朝外挥了挥手:“快些走吧,听你口音就知是本地人,牛家集那边的吧?嘿嘿,我也是。快走吧,再迟就真走不了了。” “多谢多谢,这位大兄,我是牛家集耿家村那边的。” 耿青一边朝那士卒道谢,一边招呼身后小心挪脚眼神有些警惕的女子:“快些走啊,非要跟来,差点被关城里,看回去怎么收拾你!” 旋即,又朝周围士卒指着满脸乌黑的女子笑道:“我婆娘,有些怕生,带她出来见见世面。” 放行的那士卒和周围同袍相视笑起来。 “那回去是得好好收拾,最好打上一架,打到明日都下不来榻,哈哈!” 女子听到这番话,微微垂着脸,气得手死死捏着衣角当做某人来撒气,在外人看来,是听了这些荤话,羞涩的不敢抬头,就在两人走出城门,身后陡然响起沉重的马蹄声。 “安司兵来了!” 正赶人的城门士卒,还有出入的商旅、行人纷纷退去两侧,着甲的身影拖着披风骑一头黄骠马奔驰过来,后面还有一队士兵,那将手中一杆大槊映着阳光,抖出一片森寒雪白,呯的拄在地砖,立起来比马背上坐着的身影还高。 尚有些稚嫩的脸庞,目光扫过周围兵卒,“城中刺客行凶,尔等切莫懒惰,放走凶人,顷刻关上城门!” 那人仅仅在城门口扫过两眼,便兜转马头,带着十多个兵卒沿着这段城墙又巡视起来。 “还看,那是本县的安司兵,安敬思,别看年岁不大,三年前,就在山里徒手打死过一头斑斓大虫,就跟垂野猫似得,那虎皮现在都还在县尉家中墙上挂着,这回那些个刺客,真跑不了了。” 牛家集抚那个兵卒朝眼露羡慕的耿青说了句,颇为神气的挥手赶人,之后,城门拖着“吱吱嘎嘎”的声响缓缓关上。 盯着闭合的门缝,耿青微蹙眉头,摩挲下巴。 “啧……安敬思,这名字怎么听起来那么熟悉……嘶!” 还未细想,耳朵顿时一痛,女子捏着他耳朵,横眉瞪眼,声音都变得冰冷,一字一顿。 “刚才说谁是你婆娘?!” ........ “耿公年少神勇,常比汉末奉先君,自诩打虎如家常,后与夫人婚配,翌日,扶门而出,两股战战,双足瘫软,叹:世间真虎,女也,女中猛虎,婆娘也,吾不及。”——《耿公本纪》三言虎篇。 第八章 村中二三事 “疼疼.....要断了.....断了。” 做为武艺算得上高强的女侠,轻轻夹住一点耳廓,就能让人钻心的疼,何况耿青也就寻常人,自然难以忍受。 耿青斜眼呲牙的指了指刚关上的城门,示意她别乱来。 “姑娘,若我不那么说,他们岂会相信?” “称呼我为妹不也可以?” “那也不是不行,只是他们当中尚有未娶妻之人,问你可婚配,要与你结成良缘,那我怎么说?” 那女子冷冷地望着被掐着耳朵还笑的耿青,从未想过人脸皮这么厚,也或许觉得对方确实做到让自己安全出城,这才松开手,片刻,看了眼城门,转身离开。 “今日之事作罢,你也就当未曾遇见过我。” “喂,还想着行刺呢?”耿青朝走远的窈窕背影喊了声。 那边,女子停了停脚步,微微侧过脸,看他的神色都变得古古怪怪,轻喝:“再啰里啰嗦,我现在杀了你!” 耿青闭上嘴,看着那女子脚步飞快,纵身跃去官道一侧的树林,他笑容才渐收敛,摸着发红的耳朵,呲牙咧嘴的吸了口气。 “嘶.....这女人模样好看,劲儿还特别大,估摸往后难找男人了。” 话语落下的顷刻,枝叶抚响,一枚石子带着几片叶子唰的从树林飞了出来,砸在耿青脚边,吓得耿青原地跳了一下。 好家伙,居然躲在那里窥视没走! 随后,就听那边黑漆漆林子间,隐隐传出女子冰冷的声音。 “滚!” 林隙,清澈的目光望着外面那多话的青年吓得调头就跑,大抵还是觉得这人有趣,紧绷的俏脸,嘴角忍不住勾了一下,很快又隐没下去,捂着腹部皱起秀眉。 ‘那狗官武功想不到这么厉害,刚才城门口那骑马的少年,看样子也是一个高手。’ 想着,闭上眼睛盘腿坐下,调动气息,好一阵,压下翻涌的血气,忍着疼痛起身,跌跌撞撞走进林子深处。 背后的林子外,延伸远方的道路间,耿青跑了一截,满脸汗水的回头望了一眼,方才缓下脚步,撑着膝盖喘起喘气,片刻,舔了一下嘴皮,直起身子看了眼倾斜的日头,时辰已是不早了,再耽搁下去,怕是天色要黑尽。 ‘这回算是长见识了,古代真他娘的危险.....到处打打杀杀,我要不要也跟着学两手防身?’ 胡思乱想的往前走了一段路,前方岔路垂下的树枝间,三道熟悉的身影蹲在道旁围成一圈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什么,耿青走近过去,三人都没察觉。 “怎办?大柱还没赶上来,肯定被困城里了。” “咱们仨出来的时候,爹娘交代过,大柱要是出了什么事,就都别回去了,我现在肚子饿......” “就你饿,我也饿。” 咳咳~~ 忽然一声咳嗽在三人不远响起,大春下意识的抬头,见到耿青双手环抱靠在树杆,咬着一根野草正笑眯眯的看来,前者没好气挥了下手。 “吓我一跳,我正商量怎么救你呢。” 说完又埋回头去,继续接上‘我也饿’的那句,忽然愣住,与另外两人对视一眼,急忙站起身,大喊:“大柱,你可算出来了,我仨都准备闯进城里......” 不等他说完,耿青给他三人腿上挨个儿踹去一脚。 “跑啊,继续跑,我是让你们逃吗?好在我机智,不然差点就被那女刺客给戳一个洞。” “没受伤?没受伤那就好,走走,大柱,咱们赶紧回村,你看天都快黑了。” “对对,没事就是万幸,咱们抓紧赶路,要踹路上再踹。” 三人被踹了一脚也不恼,推推搡搡的哄着耿青抓紧回去,至于城里发生的事,当做谈资说起来,够回去跟村里人吹嘘了。 回去的路上,本来要在城里买的工具只得路过牛家集,寻了打农具的铁匠铺买了十几枚铆钉凑合用。 时辰渐渐过去,夕阳挂去山头,披来的霞衣里,鸟雀归林,跳在树梢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最后一抹霞光里,四人沿着崎岖的泥路走上通往村口那条路,远远就听到村口那边吵闹叫骂,走近了发现村里大老爷们、家中妇孺聚集了不少,围着村里最具威望的老人义愤填膺高声叫嚷,有人甚至将锄头砸的呯呯响。 “......那刘老财,合着我们好欺负?大不了跟他拼命!!” “就是,大不了拼命,牛家集那边的田,估摸就是这样让他给吞的。” 村老挥手让他们停一停,“这事,我去里正说说。” “说个屁,里正肯定收了他钱串通一气!” “想要我们的地,想都不要想。” “明日他还敢来,老娘一屁股坐死他!” 今日一早,耿青他们出门碰见那个坐牛车的刘财主,将牛家集那边的好地收的差不多,便到了这边让耿家村匀一些田给他,这年头,田地就是人命,出的价又贱,根本养不活一家人,自然没人卖给他,听说没谈拢,还差点打起来。 人堆里,耿老汉也在跟着骂,见到耿青站在外面,过去问了两句,便让妻子拉着他回家休息。 晚饭的时候,耿老汉骂骂咧咧的回来,拿着筷子下不去碗,干脆碗筷一搁,闷头坐到灶口,又开始骂起来。 吃完饭,坐在檐下的耿青也有些皱眉,兼并土地这种事,他也没办法,总不能拿上一把刀,冲进那刘老爷家里,将人砍死吧? 就他这身板,估计还没进大门就被一帮护院打手打个半死,然后捆上送去报官。 嘤嘤~~ 小狐狸在他脚边追着尾巴转圈,不时还跳上来,将叼着的石头丢给耿青,耿青掂了掂,将石子丢出去,让它去捡,狐狸却是歪着脑袋,眨巴眼睛疑惑的看他。 那边,就着温水刷碗的王金秋也在劝丈夫。 “别生气,气坏身子可不划算,咱们大伙咬紧牙不松口,那财主还能强抢不成?” “他敢!我跟他拼命——” 老两口坐在灶前絮絮叨叨的也商量不出个什么出来,耿青白日走了一天的路,此时疲倦的紧,听了一会儿,眼皮子就开始打架,索性朝老两口打声招呼,便回屋里揭开被子,衣服也不脱,黑灯瞎火的,直接钻进了被窝。 随手摸出狐狸藏在被子里的那些石头,扔去地上,一阖眼,倦意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沉沉睡了过去。 月光照进窗棂,仿如银霜铺彻的地上,滚在那边的石头,籍着月色,有着斑斑点点的金属光泽倒映出来。 第九章 山 哦哦.....哦喔哦~~~ 鸡鸣响彻山村,青冥天色里,安静的村落渐渐有了人声。 阳光照进破烂的窗棂,耿青感受到眼皮上的暖红,睁开眼,打着哈欠从床上坐起,一巴掌将卷在床沿睡觉的小狐狸拍下去,顺手也将又塞进被窝的那些石子一一丢回到地上,才套上补丁的鞋子拉开房门走出。 院里,两只老母鸡一声接着一声的啼鸣,刨着爪子在菜地里翻找虫子,草棚下,妇人正忙着烧火,见到儿子起床出来,指了灶头上摆着的一只碗。 “柱子,端去吃了。” 那是每日都给耿青准备的乌米饭,用来将养身子骨的,农家人不把身子养好,往后如何下得了地? “就来。” 耿青趴在水缸吸了一口水,包在水里鼓鼓囊囊几声,随后仰头‘咕波咕波’漱了下喉咙,朝泥地‘嗬忒’了一声,将清水吐尽,这才过去灶头端上那碗米饭,正往嘴里刨时,外面忽然掀起一片吵闹,声音大的吓人。 “打人啦!大伙快来!!” “出什么事了?”耿青起身偏头看去外面。 这时,旁边婶子家的阿奶飞快跑了过来,气喘吁吁扒着篱笆院门,指着外面:“金秋,快快,那刘财主遣了好些人,跟村里老爷们干起来了!” “什么?!” 王金秋丢到了手里柴禾,起身在围裙上擦了下手,拿上锄头叫骂:“这个天杀的!”跟着老妇人就朝院坝那边跑,耿青也连忙放下碗,犹豫了一下,咬牙拿过另一把锄头,跟上两人跑到外面,真到了必要时候,他还是敢动手的。 提着锄头跑到村口,人声变得嘈杂纷乱,挨家挨户的村人拿着镰刀、锄头、扁担就冲了出来,与乌泱泱的一拨人扭打在了一起,村口的门坊被波及,不知谁打偏的锄头砸在柱子上,垮塌下来,将一个刘家护院和一个村里男人给压了下去。 “刘老爷买你们地,是看得起你们,不知好歹,给我打!”领头的那管事,挽着袖口,叉腰大喊,“打死这帮刁民!” 从外面冲来的护院、打手械斗、徒手经验丰富,更是身强力壮,哪里是普通村子百姓能比,大春他爹冲上去还没来得及挥开锄头,就被人蹬了一脚,坐到地上半天没缓过劲来。 村中有威望的太公扬着拐杖走在中间叫所有人住手,没人理他,被扭打的两人撞了一下,差点没栽倒,随后被王金秋拉到旁边躲避,随即妇人举着锄头就冲来进去见人就打,不时喊耿老汉的名字。 村子已经混乱起来,到处都是扭打的身影,耿青走在外面,见同村一人被打手按倒在地,赶紧趁机一锄头砸在对方脑袋上,打的满头是血,撒开脚又溜去别处,听到妇人的喊声,也跟着寻找耿老汉的身影。 混乱里,远远看到老头子和几个村里青年在另一头跟那帮护院打斗,推搡撕扯间,有人拿着棍棒冲过来,耿老汉正好回身,手中扁担挡了一下,将对方棍子架住,却是没经验的被那人一脚正中腹部,踉跄后退,手上一松,架在头顶棍子呯的一下,打在他头上,花白的头发散开,瞬间被鲜血染红,一口气没上来直接倒地。 旁边几个村里汉子“啊——”的怒吼将挥棒那人扑倒挥拳就打,王金秋远远见到丈夫倒地,也尖叫起来,耿青推开前面几人也在朝那边挤过去。 “打死人了!他们打死人了!”不知谁喊了一声。 混乱厮打的人群渐渐停下手,那帮护院、打手见躺地,满头是血的老汉,一个个对视一眼,收了棍棒,那管事的朝他们招了招手,看到一片混乱的村子,颇为满意的点点头,“今次只是让你们给个教训,下次就可就不一定什么样了。” 旋即,带着人离开。 周围渐渐安静下来。 耿青挤过这边,看到地上紧闭眼睛的耿老汉,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王金秋挤过来,一把扑倒丈夫身边哭喊,有经验的村人连忙回家,捧了柴灰过来,赶紧给流血的伤口捂住止血。 反应过来的耿青,连忙招呼大春他们帮忙,合力将耿老汉抬回家里,平放到木榻上,手忙脚乱的擦血止血,好在过得一阵,耿老汉渐渐醒了过来,虚弱的睁开眼睛,只说自己没事,就是脑袋昏沉的厉害。 周围帮忙的村人也都松了一口气,聚在房门口凶狠的骂起那刘财主。 “幸好我们都不孬,不然真让他给得逞了!” “不光有喜受伤,咱们不少人也挂了彩,怎么能就这么算了,今晚大伙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咱们也去他家里闹上一场。” “对,弄死他狗日的。” 凶狠的话语,多是一些愤愤不平的气话,今日打了一场,根本不是对方的对手,何况那边护院、打手还只拿了棍棒,要是换做刀兵,一帮村里人哪里对付得了,咋咋呼呼过后,是一个跟着一个的沉默。 快到晌午的时候,众人才散去,王金秋湿红着眼睛,将家里的两只老母鸡杀了一只,拔毛炖上,便坐在灶口发呆。 看着榻上昏睡的耿老汉,耿青心里也不舒服,过去陪着妇人,说了几句安慰的话,王金秋只是点头,好半晌才哽咽的挤出一声。 ‘大柱,要是你爹没了、地没了,咱们怎么活.......’ 阳光西斜划过草棚,安静的村落响着破口大骂的话语,远去村外的道路,顺着面前大山过去,名叫牛口山下的镇子,房檐低矮,街道破旧,叮叮当当的铁匠铺声音延伸过去的尽头,连接的碎石小路过去,是一亩亩田田野,不远的对面,矗立一座大宅院,漆红大门上方,挂着‘刘宅’两字的门匾, 宅院正对牛家集子,却又背朝耿家村的方向,夜还未降下,院中的仆人早早点亮了灯笼,升在了院门两侧。 白岩铺彻的小径绕过风水壁,一帮护院坐在栅栏与同伴喝酒吃肉,附近的书房,此时正亮着灯火,肥胖的身影扫着书架上的灰尘,拿过一本书册吹了吹,又放回原位。 “今天这事办的不错,那个老汉不管死不死,你都不用担心,里正那边我会去说,你过来。” 胖胖的中年男人,转过身将掸子丢去书桌,拖着一身方孔印纹袍服坐下来,打开抽屉,拿出一串通宝啪的丢给老管事。 “再备一些礼品,等会儿,你亲自给里正送去。” 管事双手捧着那贯钱币,躬着身慢慢退出书房,挥手让外面等候的侍女端着一碗补品进去,刘邙摩挲着唇上那撮胡须,翻看账簿,下一页,上面俱是耿家村上、中等的良田亩数。 “老爷.....不要。” 他拉过娇羞侍女坐到怀里,抱着香软娇小的身子,闻了一下白皙的后颈。 ‘......一帮小民罢了。’ 夜色笼罩了天地,‘哗哗’的雨声随着雨帘落下,远方的山脚,茫茫雨水漫过屋顶,顺着房檐的茅草,织起一道珠帘。 昏暗里,耿青抱着小狐狸坐在檐下,看着那边坐在灶口的妇人,不久,老母鸡炖好了,王金秋盛了一碗吹了吹热气,走进亮有油灯的屋里,给耿老汉端去。 老头子只喝了一碗就不再喝了,看着空空的碗底,递还给妻子,有些浑浊的眼睛,望去关上的房门,叹了一口气,虚弱的抬起手,拍拍王金秋的手背,让她再盛一碗给耿青。 “别给我端了,浪费。” “多加点鸡肉,给柱子端去,让他多吃一些,他正长身子骨的时候.......我不打紧,应该能扛得住,就算不成了,家里往后还有柱子,这家就倒不了。” 风吹着雨点打在裤腿,也有轻微的话语从屋里传出。黑暗里,耿青抚着狐狸毛,望着雨帘的一双眸子一眨不眨,轻轻放下红狐,起身走去那边,将门扇推开,打断了里面老两口说话,他脸上有着笑容,看去榻上的老人。 “爹,你放心的吃,往后家里什么都不会短。” 耿青眼睛有些红红的,仍旧笑着看向一旁的妇人,“娘,能出来一下吗?” 王金秋看了看丈夫,后者点下头,便放下碗,跟着耿青走出房门,隐隐感觉儿子的神色有些古怪,“柱子,你叫娘出来,什么事?你爹还需......” “家里的田契呢,能给我吗?” “你要这个做什么?” “娘,相信我,就什么也别问。” 看着耿青的眼睛,这边,妇人迟疑了片刻,走进卧房从柜子下面,翻出一张皱巴巴的契纸,小心的递给儿子,不放心的叮嘱他。 “咱家就这点田,你可别乱来。” “我知晓。” 耿青捏着田契回到凳上,抱起红狐又继续看着院里哗哗落下的雨水,一双眸子仿佛怀里的狐狸,亮的吓人,就那么沉默的坐着,不知在盘算什么。 直到天微微亮,一夜没怎么睡的王金秋打开房门出来,凳子上已没了耿青的身影。 ....... “牛口山,耿村三十户,浩浩汤汤与刘宅众人舌斗,急眼,又战于村口,耿公之父头破,血流如注,方惊走贼众。”——《耿公撰杂记二十三篇》 第十章 狐狸笑 天刚微微发亮,山脚下的村里已经喧闹起来,听到王金秋的呼喊,一众村人才知道耿青今早天还未亮就不见了。 妇人里里外外找遍了也不见人,如今丈夫受伤倒在榻上,眼下儿子又忽然找不到,急的直掉眼泪,周围人只得先安慰她。 “他婶,大柱应该不会有事的,你别多想。” “屁,要是我爹被打了,非去拼命不可!肯定是去找了那刘邙。” “.......我记得你爹昨天背上被打了一棍,你怎么不去?” “我就说说......” 说闹归说闹,不少人还是帮忙四下寻找起来,先翻遍了身后这座山再说,毕竟,万一耿青是去给他爹寻草药了呢? 蒙蒙的天色延伸,此时众人口中提及的青年,正摸着迷迷蒙蒙山间泥路行走,一脚一脚踏实了,朝着牛家集那边过去,待到天光大亮,终于到了集子不远,表情有些木讷的坐在一家店铺门口,等到店家开门做买卖,脸上才泛起微笑,花了十几文,买上小包糕点,顺道打听了里正家住哪儿。 “你说王里正啊?他家离这儿不远,可看到前面路口?左拐第三个房子就是。” 谢过伙计,他便拎了糕点,慢腾腾的朝那边走,耿青脑子里重新整理,想了一整夜的思路和言语。 破旧的街道上,渐渐热闹起来,搭起摊位的小贩准备早上贩卖的饼子、稀粥;提着夜壶出来的妇人瞅着没人注意,倒去附近树下,引来另一家人的叫骂。 市井言语声里,耿青循着地址,又沿途问人,找到了里正家,敲响门板片刻,门扇开出一条缝隙,是个粗壮的妇人,大圆盘脸,约四十来岁,谨慎的打量门外黝黑瘦弱的年轻人,粗布麻衣到处是补丁,笑的却是阳光。 “你是谁?” “劳烦问一下,里正家可是这里?”耿青礼貌的拱手,提拎的礼品显眼的在他手下晃,那妇人一眼就瞅见了,也不赶人,只是点了下头。 “是这里,你有何事?” “这位大姐,我是从耿家村过来的,有一件大好事,想和你家里正说说。” 并不刻意的一声‘大姐’让妇人愣了一下,皱眉就要关门:“胡口乱叫。” 耿青连忙伸脚将门抵住,动作显得笨拙。 “我哪里胡说,明明就很年轻,叫婶子岂不是唐突?” 妇人停下关门的动作,下意识的摸了摸脸,嘴角隐隐勾着笑,颇有风情的白了一眼门缝外的青年,扭着粗腰转身,仍由耿青推门进来。 “你这小伙尽说什么大实话,进来吧,到里面坐,姐去叫那死鬼下来。” “哎,劳烦大姐了。” 耿青客气一番,将带来的礼品放去桌上,屋子不大,却有两层楼,客厅连着灶房,是常见的一种格局。 寻了一张椅子坐下后,不到片刻,上面就传来叮叮咚咚的声响,一个精瘦的男人系着腰带匆匆从楼上下来,看到那边端坐的耿青没有理会的意思,径直走去外面天井,捧了清水在脸上搓洗,擦干后,才过来,在青年对面坐下。 “听我婆娘说,你是耿家村的,大老远的跑过来,寻我谈什么?” 里正拿了桌上的一块饼掰开,偏开脸慢慢撕下丢进嘴里,从头到尾一眼都没看过对面的青年一眼。 “刘......刘老爷不是想要耿家村的田地吗?这是我家的......田契......” 耿青胆怯的将皱巴巴的一叠纸张从怀里拿出,小心的放到桌上,那边,埋头吃饼的里正转过脸来,直勾勾的盯着那张契纸,方才正眼看对面青年,普普通通的农家子,面容黝黑,神色腼腆,他相人也有许多,一眼就知道神态做不了假。 “只有一张?” “我家只有一亩地,多了也没有。”耿青生怕对方不满意,慌手慌脚的将礼品推过去,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倒去桌面,全是哗啦啦的一通乱响。 “这是家里的积蓄......小的都送给里正,只求里正能多帮我在刘老爷那里说说好话,我家那亩地能卖个好价钱。” 对面,那里正放下半块饼,他不是没见过钱,昨晚刘老爷还托人给送了一贯,自然不会将桌上两三百文放在眼里,不过摆在嘴边了,不吃白不吃,就是心里还是有些疑惑。 “你耿家村不愿卖地就算了,还把刘老爷家的仆人打了一顿,是什么道理?今日你又来我家里,说这些话,又是什么意思?” “他们不卖,可我想啊。”耿青指着门外耿家村的方向,神色有些激动,“实不相瞒,昨日我爹脑袋被打了一棍子,现在卧榻不起,我又生过大病,不能劳作,守着一亩薄田,不是等死吗,要是能换的一些钱,到城里谋个生路,也算是一个活法,总比困死山里头好。” 呵呵呵...... 里正轻笑着揭开那礼品油纸布,拿了糕点出来咬上一口,“原来昨日被打了的是你爹,你不记恨?” “记恨,我就不跑这里来说,更不会拿了田契白白送上门,这东西可做不了假。”耿青拍拍那张契纸上的衙门官印。 ‘这倒是做不了假。’ 里正扭扭屁股,换了一个姿势,还想琢磨,那边楼梯,妇人戴了一朵红花下来,看到桌上摆放的钱,越发看这小青年顺眼,笑眯眯的靠去丈夫,拿手肘顶了一下。 “这可是我弟弟,别疑神疑鬼的。” 说着,又压低了声音,“白送到面前的钱不收,看晚上老娘怎么收拾你。” 里正打了一个哆嗦,见耿青看过来,连忙干咳两声,挥手让婆娘先离开,之前疑虑被忽然打断,又难以想起,沉吟了片刻,还是决定将这田契,和钱收下。 “回头,我就去找刘老爷,之后,我再将卖来的钱如数给你,你看可否?” 到时地卖了,钱在他手里再过一手,呵呵......剩下的,才是这家人的。想到此处,里正将契纸收起来,揣去袖里,那边,耿青忽然开口,犹豫的搓了下手。 “里正,先不急,这次过来,其实,小的还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那里正挑了挑眉角,摸着田契,也有些好奇:“哦?是何事,说来听听。” 耿青余光瞅了瞅正烧火的妇人,以及敞开的房门,里正会意的让女人去门关上,这边,青年挪了挪位置,凑近一些,却是蹲在地上,仰头看去椅上的里正。 “刘老爷不是正费心思想要耿家村卖地嘛,我这一卖,就松了耿家村的嘴,村里大多沾亲带故,都是亲戚,我去说上一说,至少还能说上两家来卖地,这两家又有相熟的,口子一开,一切不就顺理成章了?” 听到这里,里正还没怎么明白,心里有些急了。 “那跟我有何关系。” 见他有些急促的神色,耿青嘴角隐隐弧起一丝笑,很快消失不见,语气不快不慢,缓缓讲道: “当然有关系......里正您可是这十里八乡最有威望的人,这事上,您要是担保,没人不会不同意。” 里正警惕的眯起眼睛,摆手。 “作保?我不做。” 第十一章 各有各的算计 外面天色基本大亮,火焰舔着锅底,稀粥噗噗的沸腾,粗壮的妇人掰断枯柴丢进灶口的,揭开木盖,搅动了一下粥水,偏头望着那边正说话的青年,还有自己的丈夫。 喊出“要吃饭了!”的同时,那边里正也正好刚说完:“作保?我不做!” 这边,耿青见他拒绝,神色着急的连忙摆手。 “里正莫急,可否让小的说完。” “好......你说吧。” “我爹头伤了不说,小的也是昨夜一宿没睡,思来想去,村里一帮破落户,守着薄田哪里能斗得过财大气粗的刘老爷,您说是不?” 耿青组织着语言,尽可能将昨晚想到的思路一点点的接上,眼下的处境跟他想得相差不多,要是刚才里正一口答应,那才叫有鬼。 见里正附和的点下头,他急忙接上话继续道: “小的就想,既然斗不过,到时候弄的头破血流,命还丢了,那岂不是傻?前些日子去了趟城里,茶肆说书的,都说良禽择木而栖,小的虽说不是很懂什么含义,可觉得有道理啊,小的带头先卖田,到了刘老爷那里,也能有个好印象,到时候说不得还能混上一口看家护院的清闲饭吃。” 听青年这么一说,见他脸上谄笑,那里正心头也算明白怎么一回事了,笑呵呵的拿手指点耿青脑袋。 “小聪明,原来是打这个主意,刚才怎的不说清楚。” “小的从未见过里正,猜不透您心思,怎敢一见面就那那般直接,万一恼怒,将小的绑了送官怎办?” 耿青殷勤的又拿了糕点递过去。 “哈哈......”里正被他这一说,给逗笑了,捻着须尖接过糕点,“老夫做里正多年,经历风雨比你吃过的饭都多,岂是你这小辈能看透的?哈哈哈!” 见他理所当然的吃起来,耿青脸上笑容更浓。 “是是,小的看不透里正,而且也未见过甚世面,耿家村人也大多苦哈哈,没见过世面,一辈子拿着锄头在土里刨食,除非真金白银的摆在面前,他们那才肯信。 小的今日啊,就是先站出来,就是想里正替小的作保,到刘老爷那里,先要田地的定金,将真金白银摆在村里乡亲面前,由不得他们不信了。” 趁着里正高兴的兴头,将事情合盘托出,当然这可不是耿青想要说的重点,他朝渐渐皱眉的里正比划了一个手势,声音却是放大了些许。 “这定金,里正出力最大,自然要拿一些去,添置一些家具摆设,姐又如此这般年轻美貌......”耿青微微侧脸,朝那边望来的粗壮妇人,挑逗的眨了一下眼睛,“要是涂抹城里的那些精致胭脂水粉打扮一番,那可更能衬出里正的不凡。” 里正皱着眉,跟着望去灶头,看到身材个儿矮粗圆的妻子嫣然微笑,羞涩的摸去发髻上那朵红花,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年轻美貌?这年轻人怕是有眼疾吧。’ 他转回目光,沉吟了片刻,“这事,我需要考虑一番,今日就到......” “死鬼,你们说什么说的那么高兴。”妇人端了一杯热茶过来,放到桌上,朝自家男人递了一个眼色,压低话语:“跟老娘上来!” 说着,微笑的朝耿青示意一番,连拖带拽的拉着丈夫上了二楼,隐隐约约听到女人粗大的嗓门儿在上面说话。 “我弟说的多好,这钱你收不收?!” “妇人之见,哪里是那般好拿的!” “......好啊,你不愿拿这钱给我打扮,一定在外面养了小的,是不是嫌弃我这些年没给你生孩子?当初我爹真是瞎了眼,将你招进门,还让你当了里正。” “唉.....你别说了。” “为什么不说,你要我信你没养小的,那就把钱......” 听着上面吵吵嚷嚷,耿青哪里还有刚才的谄笑,云淡风轻的捧起杯子,吹了吹漂浮的茶梗,进门后,其实他故意示意礼品来判断开门的妇人是否贪财,加上之前拿出卖谷风机的那笔钱,看到这两口子的表现,耿青便之将前的计划,稍稍改了些许,利用妇人来撬动王里正这面墙。 看来是成功大半了。 果然,不久,里正整理着头发从楼梯下来,应下了作保的事,但有一个条件,必须要耿青签字画押,保证将耿家村上中等良田契纸一并交付给刘邙刘老爷。 “里正都能如此做,小的岂能没有良心,再说我大字不识几个,又做不得农活,巴不得想找个靠山吃饭,怎的砸了自己饭碗不是?” 之后,妇人邀了耿青一起吃早饭,两个男人又在饭桌上商议了一些细节,期间不时说上几句恭维拍马屁的话,让这两口子更加高兴。 吃过早饭,休息了片刻,王里正便带上耿青出了牛家集,穿过镇子外一片片刚下了籽种的良田,一户户农家汉子、妇人光脚踩着泥巴,弓腰弯背扒着野草。 “看见他们了吗?刘老爷心还是善的,等收了耿家村的田,村里人也有活做,每年也能有分到不少口粮,加上卖田的钱财,日子还是能过得很舒坦。” 跟在后面的耿青连连点头称是,并没有将对方的话放在心上,目光越过前方领路的里正,直直的盯着道路尽头那座大宅院。 白粉刷的院墙,黑瓦的房檐,漆红铜扣院门敞开,两尊威武的石狮蹲伏显出气派,上了石阶,两边守着的家丁看到领头的身影,颇有礼貌的唤了声:“见过里正。” “这是耿家村的,过来说卖田的事。” 里正指指身后跟着过来的耿青,向门房老头说明了来意,后者看了眼他身后的年轻人,便引领着走过风水壁去往前院。 一路上,耿青不免四下打量,周围多盆栽花圃,远处还有凉亭水榭,飞狐县虽说大县,豪绅并不少,但在牛家集这块儿,有这样的宅院可算得上是奢华了,单凭他一人之力,恐怕根本弄不倒这位刘老爷。 进了待客的厅堂,丫鬟端来茶水放下,便匆匆离开,里正坐在一旁很自然端茶品尝,显然常来这里。 不多时,院中的管事过来,他身后多了一个肥胖的身形,着金线方孔袍子,迈着步履由两个俏丽的丫鬟侍候着,过来首位坐下。 耿青是见过他的,正是那日乘坐牛车过来的胖男人。 茶水呈上,刘邙先是跟里正寒暄几句,目光才打量起旁边看上去手足无措的青年,摸着上唇些许胡须,笑眯眯地开口。 “小哥,我们是否哪里见过?” “回刘老爷,前两日,你去耿家村时,我们在村口见过。”耿青慌忙起身,尽量让自己看上去诚惶诚恐,不等对方接上话,倒豆子般就将过来事说了出来。 “我爹被打了一个棍,小的又大病初愈,挥不得锄头,也知道耿家村斗不过您,还不如先一步跟着老爷吃口饭。” 往往越是这般,越是没有城府,刘邙喜欢这种人打交道,目光询问的看去里正,后者点点头,从怀里摸出那张田契,交给院里的管事,黑字白纸,有些褪了色的官印,都是做不了假的,到了他手上,就算今日不给对方丝毫的钱,也能白得一亩田。 对方就这么拿了田契过来,敢这般做的,要么老实交巴,要么步步算计、心机极深,可耿家村几代人就没出过什么能人,又大字不识,也没听说有这么一号人物。 刘邙自然将后者摒弃,眼下这个年轻人看上去也不是那般老实,那就只有一个可能,阿谀奉承,唯利是图的小人而已。 这种人,他反而更加喜欢,只要自己有钱有势,能像条狗一样乖乖听话,在自己脚前讨好的摇尾巴。 随后,听完里正给他做担保,刘邙想都未想,就让人端来了数十吊钱,又着人写了文书,让耿青画押。 “王里正作保,我自然信得过,耿家村三十亩田,上等良田十亩,每亩值十五贯、中田二十亩,每亩八贯,合计二百三十贯,我取六十贯为定金,你看合数否?合数就画押吧。” 虽然不清楚这个朝代的田价,但耿青肯定知道里面有猫腻,绝对压了价的。 院中管事,特意念了一遍契约内容,然后让耿青看,上面是繁体楷书,要说不认识那是假的,但眼下,他拿着笔犹犹豫豫不敢下笔,“那个......刘老爷,我不识字,自己名字也不会写。” “简单......告诉我家管事你名字,他写一笔,你跟着写一笔,然后盖个手印即可。” 耿青‘哎’了一声,说了自己耿青的大名,学着对方一笔一划,将字签上,随即又按上红红的指印。 那刘老爷看着递过来契约,看着上面白纸黑字写的名和手印,大圆脸笑的更弥勒一样,招了招手,让耿青将收下。 “刘......刘老爷,六十贯太重了,能否换成银两,真金白银的才能晃的我那帮乡亲眼晕。” 刘邙愣了一下,随即笑的更大声,连连挥手:“眼晕?哈哈.....这词用的妙,来人!去库房换成银锭。” 旋即,带着笑声,又补充了一句: “带这么银两不方便,路上遇上歹人便是麻烦,这样,我遣两个心腹跟你一起回去。” 说完,旁边两个护院心领神会的过来,待到管事带着六十两银两回来,便由二人帮忙装进包袱,提耿青扛着。 “谢刘老爷。”耿青诚惶诚恐的拱手行了一礼,与里正带着那两人离开。 远去的身后,院中管事凑近自家老爷,望着那边走到庭院的背影。 “老爷,真用两百三十贯买?” “谁说的?” 刘邙笑眯眯的弹了一下手里的契纸。 “六十吊钱,买三十亩田,白纸黑字可是写的清清楚楚,又有里正作保,那就都是我的了。明日,叫上家中所有护院,我们去耿家村收田,不给就往死里打,这回是我们占理。” …… 从刘宅出来,耿青微笑的向跟随的两个刘家护院拱拱手。 “两位请。” 阳光升上云端,正倾泻下来,耿青面容微笑,紧抿双唇,越来越像一头狐狸。 第十二章 奸猾之徒耿某人 阳光碧蓝万里,苍鹰划过云絮发出‘唳’的长啸,下方延绵山峦间,一亩亩田地里,农人劳作,偶尔直起身擦去脸上汗水,呵斥田边乱跑的孩子,目光之中,从大宅院远远过来的道路,四人两前两后的走着。 其中三人眼熟,前面两个是刘老爷的心腹亲随,后面是里正在和一个十七八岁,皮肤黝黑的青年悄声说着话,这样的一幕常能看到,并不太在意,弯下腰继续拔草丢去田埂,让自家孩子一一捡起堆积。 道路那边过来的四道身影,里正看着走在前面两个刘家护院向耿青眨眨眼睛,使了一个眼色,压低嗓音开口。 “......那份何时予我?” “里正莫急,等会儿到镇子,我跟他们换手,先摸出一些给你,不够,之后再补。” “行。” 那里正会意的点点头,脚步加快了些许,走到前方与那两个护院说起话来,耿青跟在后面也不说什么,安静的看着三个背影,心里飞快的琢磨等会儿该如何转道去县城,否则就这么回去,非得被知晓事情的村人给打死。 不久,回到镇子里,一路说笑的里正请那两个护院到他家里喝杯茶水再去耿家村,那两人自然不敢,虽说是刘老爷亲随,里正好歹算是牛家集的人物,他们哪能登门喝茶,婉拒一番便催促耿青前面带路。 “后面还有长路要走,包袱不如先让小的拿着,中途累了再换手如何?”耿青眼巴巴的望着一个护院肩头的包袱,似乎担心这六十两被他二人拿走似得,两个护院大抵明白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心态,互相笑笑,便将包袱给了青年拿着,反正一路要跟着过去,还怕一个瘦瘦弱弱的山里人跑了不成。 “耿青。” 那边,里正见他拿到包袱,依照刚才两人悄悄商议的,开口唤他一声,那边耿青朝两护院告罪一声:“两位稍待,里正可能有事寻小的,去去就回。” “去吧去吧,快些啊!” 两人是知道王里正跟自家老爷走得近,心里自然不会多想,随后就见那青年小跑的跟着里正进了屋。 屋里,耿青麻利的从包袱随手抓过两锭银子,足有十两份的,里正不着痕迹的抓过来塞进袖子里。 眼里有着赞许:“不错,之后,你想到刘老爷家混个闲差,我替你说情,去吧,赶紧回村里,将事落实了。” “小的谢过里正帮衬,那我先告辞。” 外面等到了片刻的两个护院,正想过去催促,便见到青年挎着包袱匆匆忙忙出来,还没开口,就先一步说起话,语气有些急促。 “两位久等了,适才进屋,里正吩咐小的天色还早,替他到城里一趟买些上好的胭脂水粉。” “这......”两护院有些为难了,一路送耿青回耿家村那是差事,可里正与刘老爷交好,很多事上,都要托这位里正打点关系,两人要是将人得罪了,再是心腹亲随,也是吃罪不起。 耿青见二人犹豫,连忙趁热打铁,从腰带里摸出仅剩的十几文,塞去两人手里。 “现在天色尚早,一来一回足够了,就算回刘老爷那里迟了,那也是两位尽忠职守,丝毫不马虎.......何况......” 最后两字拖出的长音,犹如惑人口吻:“何况,又没其他人知晓。” 那边两人犹豫了片刻,对视一眼便揣上到手的铜钱,跟着耿青先去一趟飞狐县,他俩敢同意,心里自然也不惧对方逃跑之类。 看着走在前面的耿青,摩挲腰带里的铜钱。 “他要是敢跑,城里金刀帮和跟老爷也算有交情,到时候托他们帮忙搜寻,还怕他能跑出城?” “都是一些江湖好汉,跑得了才有鬼呢。” “一天办成两件事,咱们算是在老爷面前露脸了,哈哈!” 耿青隐隐约约听着后面传来的话语,金刀帮和刘财主的关系,他之前早就有想过,大富之家哪能不沾点这层关系,不然怎能聚起财富而不被人夺? 快至晌午,三人到达飞狐县,还是如之前来过的那般人来人往,织席贩履的小贩少了,显得有些萧瑟,而沿街巡逻的捕快却是增加不少,街边挂有金刀帮小旗下面,抱着刀剑的江湖人结伴蹲在附近,沉默,或警惕的盯着出入城门的身影。 耿青隐约觉得应该与之前刺杀有关,随即便想到那个女刺客,眼下是不是还潜伏在暗处等到机会。 ‘要是还能碰上,倒是不错,高来高去的,让人羡慕啊。’ “让开,让开!”“前面那人停下,转过来让我对比画形!” 远远的,前方街道一阵鸡飞狗跳,几声暴喝里,四五个绿林人持着兵器引起一片骚乱,戴着独眼罩的矮胖男人抓住一人,将对方脸掰过来,与他手中几张画像一一对比,随后一脚将那人踢的趴去地上,吐去一口口水。 “长的不像,在我面前晃什么晃,耽搁老子领赏钱!” 这边,耿青好奇的看了一阵,旁边两个护院捅捅他腰:“赶紧买里正要的胭脂,还要回你村里!” “晓得晓得。” 耿青笑着连连点头,余光里,前方那拨金刀帮江湖客从过来,他转过身来,忽然指去旁边一间商铺。 “看,那不是吗?!” 两个护院顺着指去的方向望去,还没看清门匾上写的什么,其中一人‘哎哟’一声被撞去旁边的小摊,另一人连忙去扶,耿青后退两步,扯开嗓门指着砸在摊上的两人大喊大叫。 “抓刺客!前日刺杀县尉的刺客在这里!”“就是那边两人!” 那两护院顿时愣住,周围过往的城中百姓、摊贩紧紧的盯着二人,不到两息,一一转身就跑,跟着嘶喊起来。 “刺客在哪里?!” 远处听到‘刺客’二字的金刀帮江湖人打了鸡血般提着刀就往这边冲来,附近有人急忙抬手指去摊位上发愣的两个护院。 “就是他们!” 看到面前围了一帮凶神恶煞的江湖大汉,两个护院回过神,汗毛都立了起来,吓得血色唰的从脸上褪去,急忙摆手。 “不......他胡说,我们不是!” “不是?那把脑袋伸过来!” 拿着画像的江湖汉子,不由分说将两人拉到面前,对比了画像发现不像后,骂了一声娘:“不是刺客,乱叫什么!?” 让手下将他俩按在地上,一阵拳打脚踢后,才转去下一条街。 哎哟.....哎哟喂...... 两人鼻青脸肿,扶着腰从地上艰难起来,嘴里‘嘶’着呻吟,想起耿青时,那边哪里还有对方的影子,两人方才知道上当了,顾不了全身的疼痛,怒骂起来:“这个奸猾的东西!” 旋即,一瘸一拐的相互搀扶着沿街寻找。 而距离不远的坊街。 一片繁华嘈杂声里,奸猾之徒耿青挎着包袱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一路向旁人打听县衙位置,随后加快了脚步,按着指引的地址,寻到了县衙所在。 门口持着水火棍的衙役自然不放他进去,挥手驱赶:“赶紧离开,衙门重地无讼不得进来。” “这位大兄,我是牛家集耿家村人,有事想要见县尊。” 门口两个差役上下打量他一身破旧的粗布麻衣,“你?” 就要笑出声,拿棒赶人,耿青连忙打开包袱,露出一条缝隙,天光里,闪出一片雪白,映进两衙役眼底。 “现在能进了吗?” 两人不说话,收起棍棒,另只手悄悄朝里挥了挥,偏头看去街道其他方向,仿佛没看到从他俩身边大摇大摆走进去的青年。 第十三章 一环套一环 飞狐县算是北方一座大县,平日公务繁忙,耿青进去时,忙碌的差役文吏拿怪怪的眼神看他径直走去公堂,不多时,颇为尴尬的又出来,原来公堂是平日开堂审案之所,而县令、主簿、县尉、县丞均是在侧院处理公文。 侧院数间房舍,门前都挂有县令、县尉等字样,耿青想要一一寻过去,没几步就被巡逻的衙役见他穿着、年龄,又是公房重地,过去将拦下赶回到偏院月牙门盘问。 “小的耿家村人,不是什么歹人,刚从正门进来的,若是不信,大可去问门口那两位差役。” 见这村中青年微笑有礼,那几个衙役也不急着抓人,点点头:“我们自会去问,不过,为何过来这边,倘若有讼要审,可递诉状给主簿。” “在下没有纠纷、仇怨,只是有要事想要寻县尊。” 几人见他对答如流,也不像寻常村中百姓,其中有人道:“行,那你不许走动,在这里候着,我去通禀县尊,看是否有空闲见你。” 耿青连忙拱手称谢,就站在月牙门外,目送着那名衙役压着刀首走去侧院一间房门,敲了几下,里面有人出来,跟他说了几句什么,随后衙役径直寻去了后堂。 后堂多是县令家眷居住之地,也有仆人丫鬟过往,那衙役过来时,后堂对门正首位上,胖乎乎的县令穿着官袍,撑得布料紧绷勒出一圈圈痕迹,约四十左右,脸面白白净净没有胡须,正拿着沏好的茶水吹了吹热气,神色严肃的朝对面一侧席位上俊朗的少年人按手。 “安司兵坐下说话,不用站着,本县可是平易近人,没什么架子的,快坐下。” 耿青在这里,定会认得,这个少年正是之前城门口见过的那个小将军。 侧面席位前的安敬思双手一拱:“谢县尊赐座,不知县尊唤卑职过来,可有他事?” “自然是有,不过先坐下说话。”县令笑眯眯的点下头,抬手让后堂的仆人再上一盏茶,褒奖了几句,便问起少年人缉拿刺客的进展如何。 “今日刺客一事,本县也听说了,县尉可有受伤,城中现在如何了?” 安敬思只是少年人,从山间招来衙门当差不过年余的功夫,很多事还不懂,但也知晓这位县令其实并没有太多权利,反而是县尉说了算,起先还有些愤愤不平,之后慢慢发觉,县令并没有什么出众的本事,才被武艺高强的县尉以及其兄弟金刀帮帮主架空,只能平平淡淡的在衙门里处理公文。 但少年人该尊敬的,还是会尊敬,保持礼仪,起身朝首位拱起手。 “回禀县尊,那刺客一伙善于隐匿,武艺不弱,眼下县尉还正在四处搜寻,想来也要不了多久。” 那县令轻笑两声,赞许的点了下头,起身过去托住少年双手。 “那些刺客真是让人可气可恼,让县尉操劳了,安司兵你也要多多注意,莫要伤到了。” “谢县尊关心,卑职只是尽职罢了。”安敬思垂着脸,向后退了一步,再次拱起手道:“县尊公务繁忙,卑职就不打扰,先行一步。” “去吧去吧!” 胖县令笑眯眯的朝他挥了挥手,送到门槛看着对方转过拐角离开,笑容才慢慢收敛,回到首位,从桌子抽屉里翻出一本《三国志》沾着口水翻阅,厚厚的双唇间,有着疑惑的呢喃。 ‘嘶......怎么跟书里刘玄德用的效果不一样呢?’ 外面,有声音唤了声:“县尊!” 胖县令转过脸看去,连忙正了正神色,严肃的将那本书册放到桌面,坐直了身子,将门外躬身拱手的衙役招进来。 “唤本县有何事?” 堂中,那衙役拱手垂脸,“启禀县尊,外面有牛家集耿家村人,有要事想见县尊当面。” “什么人都能见本县?不见不见!” 县令连连摆了下手,重新捧过书的片刻,叹口气又放了回去,将走出门槛的衙役叫住,干咳两声,“本县也要紧事,见他一面也无妨,万一真有急事寻我,岂不是寒了飞狐县百姓的心?!” 言罢,收拾了一番仪容,便让衙役前面领路,来到衙门偏院。那边,月牙门外等候的耿青随后也被挥来的衙役传唤,听到县令要见他,连忙道了声谢,便跟着对方进去里面。 短短四五十步间,耿青向这个好说话的衙役打听了县令的喜怒,后者以为他怕触怒,惹来板子,也不隐瞒,笑呵呵的说了一些关于县令的性子,随后到了一扇门前禀告了一声。 “县尊,人已带到。” 片刻,里面传出中正威严的声音:“让他进来吧。” 吱嘎轻响,衙役打开房门让耿青进去,只见里面一张长桌堆满公文,一个胖胖的男人身着官袍坐在后面,拿笔批改公文。 房门关上,那边游走的笔尖也停下来,那县令抬起圆脸打量了一下面前的黝黑青年,“下面人说,你寻本县有要事?” 按照昨夜定好的计划一环,自然是要事,耿青连忙将肩上挎着的包袱,轻轻放去桌上,响起‘咚’的一声,随即解开,里面顿时滚出数十锭银两。 县令眼都看直了,连忙晃了晃圆脸,将笔放去墨砚,皱起眉头看去青年。 “你这是何意?要是有什么冤屈,大可说来本县听就是,何必有此行贿举动,本县可不是贪赃枉法之人。” “县尊法眼灼灼,从不徇私,小的怎敢来行贿,污了县尊声誉。” 耿青连连摆手,见县令松开眉头,嘴角挂起些许笑意,赶紧将此行目的向他解释一遍。 “启禀县尊,小的耿家村守着几十亩田地每年也有好多年了,不少人家的田契都破破烂烂,甚至还被鼠虫咬破许多洞,将来要是有人强占了田,我们拿出这些田契,也当不了主。” 长桌猛地拍响,县令呈出怒容。 “本县坐镇飞狐,秉持朝廷旨意,这定亩是有数的,谁人敢强占?!” “就怕万一。” 耿青将那堆银两往县令那边轻轻推过去,笑眯眯道:“所以......这银两呐,就是重新更换新田契所需。” 第十四章 狼狈为奸 “对.......” 烛火摇曳,照着白花花的银光晃的那县令有些眼晕,回过神来,余光瞥去门窗,正了正脸色:“不对,你耿家村就算更换田契,哪里用得着这般多的银钱,休得糊弄本县,快些收回去。” 不过那双看上去没睁开的眼睛,仍旧直勾勾的盯着桌上那堆讨人喜的东西。 耿青站在那不动,看着县令那神色,微微前倾了下身子,拿过桌角的灯盏移到中间,压在一张公文上。 “县尊请看。” 他摊开一只手,就着烛火光芒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曲下,“......一个村全都重换田契,需要抄录的份数就多,润笔费总要吧,官印的印泥用多了也是钱吧、还有衙门里典吏多辛苦,他们也犒劳犒劳、县尊秉公执法,为我等村民熬夜伤身,总需要买点补品不是?杂七杂八算下来,差不多够了。” 做为前世资深业务员,送礼那是基本功,那边县令看着他变着花样的一一罗列下来,每一样都对应一笔花销,弄的好像真是这么一回事一样,他整个人愣住。 ‘我何时这般辛苦过,我怎么不清楚?’ 手却是不知觉的随耿青的话语揽去桌面,将那五十两圈在怀里,片刻,抿着嘴唇赞许的朝耿青点了下头,笑着起身望去窗棂外。 “唔......你那番话说的一点没错,更换田契确实需要这么多花销,你如此为本县还有衙门众差役着想,本县岂能让耿家村百姓心寒,来人!” 那县令转过身朝房门高喝一声,不到片刻,有衙役过来站定:“县尊有何吩咐?” “着衙门所有文吏暂且放下手上事务,翻阅耿家村田亩之数、所具姓名,抄录制定田契,明日一早一应交付。” “是!” 衙役一走,县令神气的抖了抖双袖,重新坐回桌后,笑呵呵的看去对面的青年。 “明日一早,本县再派人一路护送你回村,保证路上无碍。” “小的谢过县尊照拂耿家村,有县尊为飞狐县为官,当真我乃等穷苦百姓之福。”是时候顺坡下驴了,耿青拱手又是几句赞扬的话,令得这胖胖的县令,笑的圆脸上都多了几道皱纹,不过还有一件事,之后对方可能也会想起,不如现在照实说了。 想了想,耿青停下脚步,再次拱起手,“县尊,还有一事。” “还有何事?” 那边,耿青过来,指着他手中把玩的银锭。 “县尊,其实这财物,并非我所有,乃.......” 话还没说完,县令捏着银锭摆了摆,开口打断:“本县早就知晓,你一个山村农人,怎的会有这么多银两,不过不打紧,现在它们都是本.....衙门的了。” 语气顿了顿,细眼瞅去耿青。 “它原来是谁的?” “牛家集,刘老爷的。” 豆大的火苗微微摇曳,照着耿青半张脸,他语气不紧不慢,将事情照实讲给了这位县令听,当然也将中间厉害说的透彻。 “到时候,那位刘老爷知晓县尊在后面帮衬,只要小的还在,他定然会跟县尊攀交关系,送上更多薄礼。” 一头肥羊,一只山兔,只要有点脑子的,又岂会选错?何况还有耿青在前面扛着,县令只需坐在衙门有意无意敲打两下便能得不少钱财。 两人相视片刻,县令摸着光溜溜的下巴,露出赞许的笑容。 “善!” 霞光披在街巷勾勒出昏黄的轮廓,不久,耿青神清气爽的从衙门出来,跟两边守门的衙役拱手打声招呼,笑吟吟的下了台阶,虽说有点犯险,可来时他大抵已经猜到这位县令性子和能力。 不然也不会被架空,当个清闲官了,往往这种人,急需证明自己,也极贪财。 再则,攀上这层关系,留下自己有用的印象,对眼下一穷二白的耿青来说,只能是天大的好处,毕竟衙门里有人好做事嘛。 飞速盘算了一阵,还没走出衙门范围,一匹快马从他身旁飞奔过去,一个差役勒停马匹,不等停稳,从马背翻身下来,急匆匆的跑进县衙,片刻,里面哗啦啦一阵嘈杂,一帮差役、捕快提着水火棍、刀兵结成几支队伍就朝外跑。 耿青看着县令向他们叮嘱,又走了回去,拱起手:“县尊,衙门这是怎么了?” “那两日的刺客之事。” 那县令看到是耿青,神色威严的点点头,随口说了两声,便打发他赶紧离开。 “此事跟你无关,赶紧去找家客栈住一宿,明日一早过来衙门,领了田契回村。” 这边,耿青也不多话,应了一声“是”,便告辞走出衙门这条长街。 此时天色已暗下来,春寒还未去,街道灯火沿着店铺檐角延伸,一个个小贩熄灭炉中炭火,收拢摊位也喊着最后的吆喝。 “最后两个羊肉煎饼......买一个送一个啰。”“春寒,羊骨汤,买了隔壁煎饼,配上我这碗热汤,清晨醒来褥隆起,夜晚落枕睡的香!” 长街渐静的吆喝里,耿青饿了大半天,赶紧过去买了一个羊肉饼,白得一个,又去隔壁买了热汤,就那般蹲在街边咬上一口,呼噜噜喝上一口,满足的‘啊——’了一声,顿时浑身说不出的舒坦。 就在他一声长叹的同时,正收拾摊位的小贩忽然望去街尽头,远处迷迷蒙蒙灯笼光芒间,下意识的呢喃:“那边什么声音?” 便是‘嘭’的一声巨响,下一刻,一道身影炮弹般砸去街边店铺,檐下的灯笼震落,摔破地上,火焰瞬间延烧,照亮的范围里,一双浅青色的布鞋,以及窈窕的身影飞快朝这边过来。 “她在那边!”“快追!” 嘈杂的人声响彻街道,那道身影后方,一道道举着火把的人影佩着刀剑闻讯钻出附近街巷围了过来。 看到朝这边狂奔的人影,耿青嘴里羊骨汤差点喷了出来,连忙用手搂了搂下巴,‘这女人跟那县尉有灭门之仇不成,这么执着要杀对方?算了算了,就当没看见,惹祸上身,我一颗脑袋都不够掉的。’ 连忙端上碗,拿着饼子起身转了一方向,然而,那边女子似乎也看到他了,一个闪身,蹬去附近街沿木柱,跃来这边,袖里一把匕首递了过去,压在耿青后颈。 “快想办法,不然我供你是同伙!” “又来这套.......” 耿青转过脸来,看着面前戴着黑巾的女子,那边收拾摊位的小贩像是没看见这一幕,埋头继续收拾自己的家当,远处脚步声越发接近,耿青也不敢赌,目光扫了扫周围,急忙过去小贩旁边,一把将箩筐拿了过来,叫女子蹲下。 “你......”女子瞪起那双好看的眸子,就被拉了过去按到地上,箩筐便罩了下去,耿青坐到她头顶压低了嗓音。 “碰上你,算我倒霉!别说话。” 踏踏踏.......一声声凌乱的脚步蔓延过来,林立的火把照亮周围,均是县城兵卒、衙门捕快差役拿着兵器从这边匆匆过去,有人看到这边收拾摊位的小贩和耿青,问了可看到可疑之人。 那小贩愣了愣,下意识的就要看向箩筐,耿青皱着眉,厉声朝他喝了一声。 “有甚看的,天都黑了,赶紧收拾家当回去。” “哦.....” 小贩又继续埋头收拾锅碗瓢盆,那边问话的士卒也见问不出什么,只得跟着其他人去往下一个街口。 人刚走,耿青身子一轻,就被掀的坐到地上,那女子顶着箩筐起身,看着地上的青年,犹豫了一下,还是过去将人搀扶起来道歉。 “算了,快走吧。” 耿青摆了摆手,他可不想跟这女人沾上太多关系,后者大抵也明白青年的意思,抿了抿嘴唇又说了句:“对不起。”这才趁着搜索的士卒离开的空地,躲去附近巷子。 这边,人一走,那小贩将自己的那碗夺回来,推着独轮车飞快的离开,只剩耿青孤零零站在街上好一阵,索性寻了一个角落坐下,呆呆的有些出神。 夜云露出半轮清月, 风吹过长街,地面泛起薄薄的水雾,梆梆的打更声,远方缉拿刺客的呼喊隐隐约约还在传来。 感受到凉意,耿青缩拢双臂,朝角落又挪了挪。 “想不到我还有流落街头的一天。要是那帮村民不知感恩,那就真对不起我了.....阿嚏!” 埋头打出一个喷嚏,再到抬起时,檐下的灯笼忽地摇晃,显出不远一个人影站在那,令得耿青愣了一下,顷刻,人影走近火光范围,是戴黑巾的那个女子,她将一床被褥丢了过来,盖在耿青身上。 “我......看到一床棉被挂在外面,想来是没人要的,还有......” 那女子声音迟疑了一下,细如蚊声的加上一句:“谢谢。” “客气。”耿青正冷呢,自然不跟她客套,将被褥裹在身上,拍了拍旁边,“这被褥还有挺大,来一起。” “登徒子!” 女子看不清面容和表情,露在外面那双眼睛朝他白了白,还是过来坐去旁边,却是没和一起盖被的打算。 “你们不是江湖儿女吗?哪里那么多约束。” 耿青拉了被子一角盖去对方,后者将他手打开,还是接过被子搭在双腿,随后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便不再说话。 “你跟那什么县尉有灭门之仇?”耿青在被里动了一动,偏过脸去看对方,那边女子只是闭着眼,微微的呼吸均匀而缓慢,像是真的睡着了。 冷不丁忽然冒出一声。 “此人作威作福,鱼肉百姓,看不过眼,自然要杀了!” “原来如此,呵呵......当杀。” 耿青说了句,缩拢双臂转了一个方向,心里骂了一声:“神经病。”靠着墙壁偏头阖眼,想着一些事,想着想着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第十五章 敲山鼓(一) 耿青迷迷糊糊醒过来时,已是翌日早晨,街上薄薄的水雾散去,摊贩在渐起的喧嚣里在街边搭起炉子桌凳。 很快,开门的店家过来,将耿青撵了起来,面对被人训斥也不恼,笑呵呵的收拾了被褥,身旁的女子在他醒过来前,就已经离开。 ‘真是说走就走。’ 耿青摸着墙壁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女子昨晚对自己干了什么,还是受了一点风寒,感觉人有些昏沉,浑身酸痛,刚一起身有东西‘啪’的掉到地上,黑漆漆的鞘身,黄铜铸的柄首,是女子常用的那把匕首,他撑着的墙壁,还有一串娟秀小巧的刻痕。 ——谢你两次相救,匕首就送给你防身。 ‘啧啧......不会是定情信物吧?’ 将匕首捡起在手里把玩片刻,耿青嘿笑着将它揣去怀里,抱了那床棉被,寻了街上一家当铺,好说歹说抵了十五文钱,又去了附近巷子寻了口井,看着那边围满了早起买菜的妇人门说话,捧了别人打起的清水洗漱一番。 瞥着那边围了一圈的妇人唠唠叨叨。 “昨天晚上,你们听到了吧,哎哟,又在抓刺客了,你们说这群刺客,胆儿怎么那么大?” “谁说不是,我家那口子就亲眼看到了,他去隔壁寡妇家帮忙,天一黑,房顶上就打起来了,看身形是个女的,当时就从我家那口子头上飞过去,落到院门的房顶,又跳到街上,咋都摔不死。” “江湖人高来高去,那肯定有武功的,不过听说,是那刺客藏进县尉家里,乔装一个丫鬟,还把县尉的手给伤了,是被一个少年给打跑的。” “少年,是安司兵吧?大虫都打的,一个女刺客,能打得过他?有命逃出来,都是命大。” ....... 细细碎碎的石井言语,加上耿青昨晚遇上那女子的情况,大抵是还原了怎么一回事,竟混入县尉的宅院行刺,真够大胆的。 随手拉过一个想要朝井里张望的小孩,吓得那边说话的一个妇人转过头,扯着孩子呵斥两句,使劲拍了下屁股。 孩童哇哇的哭声里,妇人连忙向耿青道谢,后者笑吟吟的摆摆手,便走出巷口在街边买了一个热乎乎饼子,捧在手里边吹边吃赶去县衙。 县衙比昨日显得忙碌,上了台阶,耿青从怀里摸出县令给的纸条,递给门口的衙役,对方接过看了眼,脸上笑眯眯打量面前这个青年。 “谢兄弟赏钱,这就给你通报县尊,你先在外面等候片刻。” “有劳!” 耿青拱了拱手,向另一个差役微笑点下头,退到附近等着田契取出,时不时跟另外一个差役说上两句拉些家常,正说话的那差役忽然身子一正,转回脸,立的笔直,低着嗓音:“快退开,县尉过来了。” 街上马蹄声过来,耿青向后退开几步,望去的方向,马蹄声在县衙门口驻足停下,马背上,县尉一掀披风翻身下来,震得甲叶‘哗’的响了一声,转过脸来,方脸阔口,长眉细眼绽出一丝凶戾,下颔一撮胡须,随着脚步荡在胸前。 走上石阶瞥了一眼站在附近的耿青,招来门边的差役,声音严厉:“此何人?无事就赶走,衙门之地岂能随意逗留。” 那差役被训的低下头,犹犹豫豫还想怎么开口,耿青却是先一步上前,笑嘻嘻的拱起手。 “启禀县尉,小的牛家集耿家村人,是来衙门更换田契的。其实之前小的还见过您,就是那日刺客当街,小的和几个村人就在一家米铺前,看着县尉在马背上挥舞一把刀,真是好生威风,打的那刺客狼狈逃窜。” 呵呵...... 那县尉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轻笑,再听到‘好生威风,打的刺客狼狈逃窜’时,抚着长须大笑起来,这几日被刺客袭击的阴霾,让他心头一直不爽,换做身边人说这番话,一大耳刮子就扇过去,可眼前是民间百姓说出,那感觉又是不同的。 “呵呵,乡亲放心,不过藏头露尾之辈,尔等不用担忧,本官很快将这一干刺客缉拿。” 说完,不再多言下去,带着笑声领了手下兵卒大步跨进衙门,立在旁边的那差役朝立瞥了一眼,朝耿青拱手谢他帮忙解围。 “有何谢的,帮你不就帮我吗。” 说话间,门内响起一阵脚步声,四个衙役、一个湛清长跑的典吏抬了一大摞文书出来,后面还有一人,着褐色的贴身皮甲,腰间一口横刀,迈着黑履跨过门槛出来,看到耿青,似乎有些不爽,只是让衙役牵来挂弓搭箭的棕黄马翻身上去。 “抓紧出城,还要赶在天黑前回来。” 拿了一柄长槊挥开,招呼抬着文书的衙役和典吏,促马迈开蹄子,拐去街口。 门口的衙役眼见门口的青年还站着不动,连忙过去催促:“还愣着干什么,快跟上啊,县尊这是特意让安司兵护送你回去。” “哦,谢谢。” 反应过来,耿青快步追上去,看着马背上的少年沉着脸色,大抵明白对方这是不喜这趟差事,眼珠子在眶里转了转,他快步追上,凑到一侧朝马背上的身影拱起手。 “安司兵这是不高兴了?” “阿谀奉承之辈。”那少年瞥了眼笑容满面的耿青,又将视线转回去,不想跟他说话,后者也不生气,只是笑道:“小的身无寸金,地无半亩,更没有司兵一身武艺,只得靠一张嘴活着。” 安敬思也不说话,捏着缰绳继续前行,穿过熙熙攘攘的城中街巷,出了城门后,‘踏踏......’的马蹄声里,他忽然开口。“你是如何弄来那刘财主五十两的?这些田契,又要用来做什么?” 阳光升上云间,金灿灿的照在脸上,耿青笑眯眯的看着山那头的半轮日头。 蛊惑里正、骗来定金、拉近县令.......一步步走完,这盘棋终于到最后一步了,敲山鼓,震百兽,杀局! “安司兵到耿家村就知道了。” 他笑着轻声说。 ****** “敲山鼓咯——” 袅绕炊烟的村子,人声鼎沸,瘦弱汉子站在石磨仰天扯开嗓子高喝,“春来,敲山驱百兽,村里大大小小爷们出来哟!!” 第十六章 敲山鼓(二) 咚!咚!咚! 阳光升上云端,鸟儿拍着翅膀飞出一亩亩田地。破旧的皮鼓从村老家拉出来,架在村里晒坝,裹了红巾的槌头有节奏的不断落下,震的尘粒弥漫。 三月下籽种,四月赶鸟雀走兽,耿家村家家户户听着高亢的喊山出门,如同村里吃酒席般,全都聚在一起,围着大鼓跟着石磨上的那汉子大喊。 人声鼎沸,惊的周围山林、田地鸟群盘旋天空不敢落下,林子边缘探头探脑的野猪撒开蹄子惊慌的掉头跑回山里。 跑在田埂上的几个村汉不管看没看到野兽被惊跑,也要回到村口向众人大声汇报喜讯,一些喜欢说笑的,编出让人哭笑不得一连串瞎话,什么下山的野猪崽子都不要来了,晃着一排大奶崩着屁就往山里跑,惹得一些大小媳妇朝他叫骂。 一整年来,也就年关节气才能有这般热闹,敲了山鼓,村里人大多还不能走,挨家挨户凑了许多香烛,还要敬一敬村里的祖辈,一家接着一家的上前作揖磕头,保佑家宅平安,今年能有一个好收成。 王金秋看着挨家挨户的上去,心里担忧的四下张望,不时看去外面的道路,眼睛红红的。 “大柱这个时候也没见回来,他到底去哪儿了?!” 耿老汉在一旁,抿着嘴没有说话,他躺了两晚,脑袋还是昏沉的厉害,可耿青没有回来,一个家里,没男人出面怎么成?硬撑着下地,两腿颤颤的也要赶这趟山鼓。大村他爹看到他这模样,跟妻子说了声,赶忙过来,气得骂他。 “你下榻做甚,病没好别沾地气......让嫂子去磕头就行了,你掺和什么?!” “敬祖宗,家里男人怎能不出面?!” 耿老汉捏紧棍子,撑着走了两步,表情平静,可胡须都一根根的怒张,声音不大,周围人也多是能听到的,耿青出去这般久,四周山里都寻了遍,就算被野兽叼走,血迹、碎布鞋子总能找着一些吧?可村里擅长打猎的,翻遍两座山,都没瞧着一丝痕迹。 “.......大柱也是山里长大,不会不识得路。” “上次不是被鬼迷了吗?你们非说开窍了,我看肯定是附身的女鬼给勾到鬼门关了,不然怎么会不声不响,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万一,大柱是去城里了呢?” “他去城里干嘛?父母都在,家里也没短他吃穿,没理由去城里受人白眼。” 作揖磕头完的人家聚在一起,看着那边偷偷抹眼泪的王金秋,三三两两地说着话,嗡嗡嗡的嘈杂,一时间什么猜疑的话都有,主持敲山鼓的村老朝连呵斥、使眼色都止不住。耿老汉紧抿着嘴,手里的棍子重重在地上拄了一下,王金秋声音有些哽咽。 “只盼柱子能平平安安.......” “金秋婶,到你家了!”那边有人喊了一声,王金秋这才赶忙擦了下眼泪,扶着丈夫慢腾腾过去,老两口双手合十向着整个村子慢慢躬下身子,还没来得及跪下,一旁忽然有人喊:“大伙看外面,来了一群人!” 周围顿时喧哗,聚在一起的村人挤了过去,耿老汉两口子也跟着回望村外的泥路,还以为耿青回来了,却是一拨身着短打衣裳的护院,足有三十多人,提着棍棒、刀兵围在一辆牛车周围,杀气腾腾的朝这边过来。 “是刘邙!” “好啊,挑这个时候过来,明显是不想让我耿家村好过!” 村里一帮大小爷们顿时炸毛了,这个时候带人过来就跟办喜事送别人钱纸一样晦气,纷纷冲回家里拿了扁担、锄头、柴刀,聚拢在村口,“大伙样子做凶点,别让对方以为我们怕了!” 有汉子在人堆里鼓动的叫喊,一拨村汉挤在一起拿着扁担锄头跟着叫嚣,死死盯着在村口停下来的牛车,以及刘家那帮凶神恶煞的打手、护院。 护院拥簇的牛车上,刘邙看着一帮村汉拿着农具堵在那里,咧开嘴角,‘嗤’的短促笑了声,看了眼天色,便朝那边摆了一下手,撑去车斗边沿。 “......敲山鼓这样的事,我也该过来上柱香,拜上一拜,你们用不着这般相迎,大伙更用不着这般表情,我巡视我刘某人的田地,可不算碍着你们。不过也好,既然大家都聚在一起,也不用等会儿村老挨家挨户的去找。” 声音不大,不过旁边还有嗓门儿大的护院,将话转述,村口扎堆的耿家村人各个鸦雀无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半会儿不明白这个刘邙说的什么意思,有性子刚烈的,拄着锄头,朝对面吐了一口口水。 “呸,你想地是想魔怔了,”回头,汉子朝村里叫喊:“大伙别听他胡口乱说,只要他们敢踏过来一步,咱们就拼了。” “对,拼了!” 人群激愤,舞着农具,大叫着刘邙滚出耿家村,“再不走,我一棒子打死你!” “你个黑心的,今天祭祖,不怕耿家村祖宗半夜找你去!” 然而,那边牛车上的刘老爷一副笑吟吟的表情,也不恼,仍由这帮村民叫嚷,末了,叫骂声渐小后,他摸着唇上那点小胡须,慢悠悠抬手按了按。 “骂够了吗?你们先听我说,刚才我那话不是没有来由,事情是这样.......有个叫耿青的年轻人,是你们村的吧?昨日,他到我院里,可怜巴巴的模样,说家里老爹被打了一棒子,需要抓药,他身子骨又弱,种不了家里那口薄田,便要卖给我,起先我是不愿的,念他一片孝心,给他几十文去给他抓药,可这年轻人倔啊,不愿白白拿钱,我这人心软,就同意卖田的事........他还说他能代表耿家村一起卖田,这不,你们大伙看看。” 刘邙从怀里掏出两张纸页,一张皱巴巴的田契,一张黑纸白字画了押的契书,“大伙看到了吗?看不到也没关系,让村里的老人过来,看个清楚也行。” 话语传去村口,回荡在人群里,村里大大小小的男人、女人彻底哑了下来,举着的农具也一一垂下些许,对方口中的‘耿青’他们自然是知晓的,青年病愈不久,就给自己改了这个大名。 村里的老人也有认识几个字的,从人堆里出来,过去看着刘财主手里的契书,转过身来时,整个人都在发抖,摇摇晃晃差点栽倒,见老人神色,王金秋唰的变得惨白,一屁股坐去地上,双眼无神的盯着刘邙手中那张皱巴巴的田契,那还是她给儿子的。 ‘对不住大伙.......’ 耿老汉颤颤巍巍的拄着木棍转过身,看向一个个脸色极为难看的村里人,低下头:“我对不起大家.......柱子对不起你们.......” 那边众人心情怎么样,刘邙看在眼里,也有些许的疑惑,不过眼下,这些人失魂落魄的状态,他还是满意的,扬了扬手里两张纸页,“想不到啊,你们村里那个耿青,拿了六十两居然没分给你们,一个人私吞那笔银两,真是狼心狗肺,我都替你们不值,可我已经付了买田的钱,你们总不能让我蒙受损失吧?上面可还有里正的作保。” 相隔叫骂、哭喊的耿家村三里外的牛家集,王里正双腿搭在矮凳,躺靠着椅子,享受着婆娘给他买来的甜品,一旁粗壮的妇人摸着两个银锭一边亲上一口。 “这银子啊,总是比一串一串的铜钱好看,怎么都看不够,以后你要天天能拿一锭回来,就算你到外面养小的,老娘也睁只眼闭只眼。” 躺靠椅背的里正愣了愣,随后笑起来。 “你说哪里话,我岂会那般做......不过,等刘老爷收了耿家村那边的田地,一高兴,总是还有油水可以接的。” 嘭! 插上的房门陡然向内打开,屋里的夫妻俩吓得唰的站起,门口两个穿着衙门服饰的差役压着腰间佩刀站在两侧,看着妇人手中的银两,嘴角都翘了起来。 “哟......这是受贿啊。不知,我们哥俩能不能分一杯羹?” 第十七章 四月敲山,见龙首 云间的日头,阳光明媚照的人睁不开眼,却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耿家村田地的事,也已到了关头,写有耿青、指印的契书做不得假,如今被人拿上门来收田,全村人再怎么闹都站不住脚。 当然,如果胡搅蛮缠,也是能成,可到时候闹到衙门,里正也是站在刘邙那边,又是自己这边不占理,终究还是会被拿走田契。 “诸位,你们因为一个不成器的侄子辈诓骗,我也很为你们心疼。”牛车上,刘邙让手下人搀扶下来,打破了安静、哽咽的氛围,朝着那边村民笑了笑:“但契书白纸黑字也写的清清楚楚,事情至此,我看也没必要争了,往后田还是归你们种,至于收成,之后我立一个章程,咱们就按着上面的来。” 他这话才说完,那边村口,大春提着扁担就冲了出来,被他爹给拦下,他推搡两下,没挣开,红着脖子叫骂过去:“滚,少说假惺惺的话,肯定是你绑了大柱,逼他写了这狗屁东西。” “对,大春不说,我还没反应过来,定是这黑心眼的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不然柱子怎么到现在还不见人,说不得被这胖子关在他宅院柴房了。” “大伙别信他的鬼话,把他们看好了,敢过来,都别留手就往死里打!” ....... 叫叫嚷嚷的话语,直让一帮护院打手摩拳擦掌,打人他们可从未怕过谁,尤其是打一帮村里百姓,之前牛家集那两个村子,也是这般刁蛮,还不是教训了一顿才老实下来。 “老爷,干脆还是教训他们一顿,您说这么多好听的,这些刁民也不一定听得进去。” 一个刘宅做了几年护院的男人提着哨棒低声说了句,一旁的刘邙没说话,负着双手,挺着圆鼓鼓的肚皮往前走了两步。 “诸位,刘某人跟你们说话,也没藏着掖着,是有什么说什么,如今事情明明白白,还有什么分不清楚,非要闹的窝起火气,那可就不好了。” “我打死你!” 耿老汉举起棍子蹒跚的走去两步,就被王金秋拉了回来,活了这般大岁数,从未红过眼睛,此时淌着眼泪,一边朝乡亲说对不起,一边使劲在妻子怀里挣扎,要去跟对方拼命,替儿子赎罪。 “哼。”刘邙负着手后退开去,先礼后兵他已经做过了,这帮村人既然不通情理,只好给他们通通脑子,望着那边村口淡淡的说了一声:“打!” 周围护院、打手听到吩咐,一个个扭了扭脖子,甩了甩手腕,举着兵器狞笑起来,站了许久,早就巴不得开打,好早点回去吃犒劳宴。 “老爷,你到后面瞧好了吧。” 一开始就嚷着想要教训这帮村人的护院,提了棍棒,当先就冲了过去,瞅着前面被搀扶的老头,“啊——”的叫喊起来,手里的棒子怒砸而去。 周围,护院、打手跟着蜂拥冲了上去,下一刻,有破空疾响的声音唰的穿过阳光,划过一亩亩田地,贴着奔跑的护院,呯的一下插去两拨人中间,溅起的土块、细石顿时打的对方脸生疼。 在场所有人本能的停下动作,才看清那是一根长槊斜斜插在那里,长杆还余力不息的微微摇曳。 “这......这是长槊。” “战场上的兵器.......” 护院里自然有人认得,循着掷来的方向,村口的泥道距离十五丈左右的山间道路,一行几人挑着什么东西,正朝这边过来,路边,还有一个骑着大马的身影。 “这么远......掷过来的?” 刘邙看去那边,视线都觉得有些模糊,要是对方真将长槊掷过来.......冒出的这个想法,他把自己都弄的有些发懵。 远远近近,那边一行人过来,铜铃悬在马脖叮叮当当作响,安敬思抚着鬃毛,微微偏头,好奇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他看了旁边走动的耿青一眼,“接下来你怎么做?” “你看着行了。”耿青淡淡的回答他,越来越近的目光望着村口颤颤巍巍的耿老汉,明媚的天光照在他脸上,有些微微眯眼,“记得等会儿叫声好。” 一旁,安敬思看着他眨了眨眼睛,还有些稚嫩的脸上露出笑容,随即纵马狂奔起来,穿过对面一个个回望、停下脚步的护院,飞驰的马身上,俯身探手一把将插在泥里的长槊连着泥块一起拔了起来,一勒缰绳,拉着马匹人立而起。唏律律—— 马匹怒啸,扬起的蹄子回落,安敬思一横长槊拦在中间,目光冷厉的扫过周围,最后落在牛车旁的胖子身上。 “我乃飞狐县安敬思,县尉麾下司兵,尔等聚众争执所为何事?” 陡然的声势,震慑的一帮护院、打手脸色惶惶,相互拉扯着飞快退开,看向自家老爷。那边,刘邙看到缓缓走来的耿青,脸色有些难看,这个时候对方忽然出现,自己派出的两个仆人又没有消息,摸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连忙拱起手朝马背上的少年说道:“是为田地一事。” 他指着后面走来的耿青,“此人将自家一亩地卖给了我,又让里正作保,信誓旦旦的写下契书,将耿家村上中三十亩良田卖给我,司兵,这白纸黑字的契书还在我手中,以及这份耿青家的田契,这可不是我胡说。” 村口那边众人见到耿青回来,先是高兴,随后也一一问起他怎么一回事,是不是做了对不起大伙的事,让他将事讲清楚。 “没有。” 耿青脸上带着笑,摇头否认了,他看了拿眼对方手里的契书,“我不识字,哪里能写出什么文来。” 那边的刘邙也不急,他可不信公人会乱来,将契书在手里晃了晃。 “就算不是你写的,可名字总是你写的吧?” 耿青瞥了一眼,又将头转回去,将手背在身后:“刘老爷,我姓耿没错,你那上面写的是耿青,而县衙人丁户簿上,我的名叫耿大柱。” 他轻笑着凑近过去,盯着那张圆脸细眼,一句一顿:“耿青写的,跟我耿大柱有何关系?” 所有人都愣住了,马背上的安敬思微微张着嘴,想不到竟然还有这种不起眼的细节在里面。 村里的老人将听懂的部分讲给众人,一个个瞪大了眼睛,许久才明白这里面的弯弯道道。 大春更是兴奋的挥着棒子叫喊:“看吧,我就说大柱很厉害,你们不信!” ....... “你!!” 事情的细末浮现,最早或许知道有些勾当在里面,可刘邙从未想到会栽在这种不起眼的地方,哪里还有之前的从容,气得胡须都在发抖。 “你这是胡搅蛮缠,契书上还有里正作保,你家的田契也在这里,说明是你亲自递到我手中,间接也说明,你来过我家里,这契书不是你写的,还能有谁?!” “可.......那又怎么样呢?” 耿青笑眯眯的看着他,侧脸望去差役那边,挑了一下下巴:“你说对吗,王里正。” 三个差役后面,那里正低着头从人背后挪脚慢慢出来,不敢看几乎瞪裂眼眶望来的刘邙,附和的点了下头。 “至于我家那张田契?已经不要了,我换新的了。”耿青朝那边招了招手,两个差役担着箩筐过来这边,揭开上面照着的青布,全是崭新还残有墨香的田契,那一个个红红的官印如同一把利剑刺进刘邙眼里,肥硕的身躯跌跌撞撞的向后退,撞在车斗上才停下来,一手捂着胸口,一手发抖的指着对面朝他笑的青年,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扭着粗肥的颈脖,看了眼低眉顺眼的里正,刘邙陡然:“啊——”的一声,拿起车斗里的凳子,朝对面背影怒砸过去。 掂量箩筐田契的耿青,垂在身侧的一只手,猛然抬起,就在肥硕的身形冲来的一瞬,他侧脸呈出怒容,厉声嘶吼:“日.....你妈——” 转身,手中捏着的一锭银子呯的砸在了对方脑门,打的满头是血,刘邙手里凳子滑落,下意识的捂去脑袋,直愣愣的看着对面的身影,两眼一翻顿时倒去地上。 “这锭,替我爹打的!” 耿青将手里有些扁了的银锭,连带另一个随手抛给箩筐边的差役,看了眼地上昏厥的刘邙,拍拍手上灰尘,转身走去村口。 有护院冲来举棒想要打,一杆长槊轻描淡写的将他扫到地上,安敬思朝这帮护院骂了句:“滚!” 目光却是看着走动的身影,眼中颇有神采。 第十八章 杀人诛心 “杀人啦!” “快救老爷!”“跟他们拼了!” 被长槊扫到的护院还在爬起来,周围刘宅的其他人混乱不堪,叫嚣要打死耿青,有人不敢动,有人尖叫就要扑上去,耿家村一帮村汉也拿着扁担、锄头等农具作势也要扑过来。 “来啊!” “别以为我们敢拼命!” 锵~锵~几声拔刀的声响,三个衙役握着刀柄抽出半截,朝那帮护院喝道:“谁敢往前一步。” 看到三把抽出半截的横刀,众人刹住脚步,叫嚣最凶的打手连忙闭上嘴,左右看看不上前的同伴,便往后缩了缩。 耿青已经转过来,目光冷峻,“脖子在这,有本事过来砍。不过,尔等最好先将你家老爷抬回去,否则他要流血流死了,死在这里那可坏我耿家村的风水。” 一帮护院听到这话再看地上的刘邙,一个个手忙脚乱的过去将他抬起放去牛车上,却又不敢离开,待到那边骑在马背上的安敬思摇了摇长槊,指去外面的山路,众人这才拉着牛车一声不吭的慌忙往回赶。 这边,耿青收回目光,投去马匹,上方的安敬思翻身下来,笑着点了下头,示意不用感谢,挥手让典吏过来吩咐他将田契按上面户名分发下去,走到一旁站在田边插去长槊,比了比拇指。 “精彩!” 从头到尾看下来,这个少年司兵,都有些忍不住鼓起掌,眨巴眼睛看着比他大上一两岁的耿青。 “原以为你是阿谀奉承小人,现在才知道,你做的那些俱是为这方村人乡亲,难有人做到忍气吞声,低三下气去巴结旁人,安某心里佩服。” “勾心斗角,小聪明,当不得赞赏。” 耿青这点东西其实粗糙的紧,也是占了这身穷苦、不识字的便宜才能有这奇效,换做一个饱读典籍的读书人做,开口第一句话,怕就会被对方怀疑了。 那边呼喊人名来领田契的嘈杂声里,安敬思笑出两声,片刻,笑容渐渐收敛,回头看了眼已经快跑远牛车,“耿兄,之后,你怕要当心了,刘邙定会报复。” “有劳关心,大不了往后我躲在村里不出去就是。” 安敬思回过头来,看他笑眯眯的表情,愣了一下,随即也跟着笑起来,既然能想出这一连串谋划,岂会没有退路?这份阴人的能力,旁人哪里伤得了他。 看来是倒是自己多想了,两人站在路边又说笑一阵,那天田契分发完,安敬思叫上典吏和三个衙役准备离开。 “安司兵、诸位稍缓一步。” 耿青忽然开口叫住他们,众人疑惑的视线之中,他过去朝那典吏拱起手,后者也连忙还礼,得了两锭银子,就算四人分,也能分个二两,那典吏脸都笑开了花,再有安司兵与这青年相熟,他语气自然是客气。 “不知还有什么吩咐?” “在下不通文墨,可否借你纸笔,替我写些字。”耿青靠近过去,附耳轻声说了几句什么,那典吏‘嘿嘿’的笑出声来,说了句:“你真够坏的。” 随即,也不再啰嗦下去,拿出账册,撕下一片空白纸张,本就为干透的笔尖迅速游走,随后吹了吹墨迹叠好交到耿青手里。 “王里正。” 耿青唤了一声,那边一直埋着头的精瘦男人,颤了一下,慢慢抬起脸来,就见对面笑眯眯的面容贴近,一张纸页塞进他怀里。 “不要害怕,这件事知道人不多。等会儿,你回去,帮小的将这张信交给刘邙,你可别半路上打开,会害人的。” 那里正盯着面前这张黝黑的笑脸,脑海里恍如浮现昨日家中,对方低声下气谄媚样。 “.......小的看不透里正.......” “猜不透您心思......” 画面又拉回来,里正摸着怀里纸张,迟疑的点点头,转身蹒跚的往回走,双唇微微抖动,一句一句的呢喃着什么。 “我......才猜不透你.......”“看不透你.......” 安敬思偏偏头,看着一副失魂落魄离开的背影,看去一旁的耿青,“你跟他说什么了?怎么一副丢了魂儿的模样。” “谁晓得?!” ‘呵呵......’安敬思笑了两声,看了看天色已是不早,翻身上马持着长兵抱拳:“重新认识一番,在下安敬思,往后到了城里,记得来衙门找我喝酒。” 耿青笑笑,上前抬手一拱:“在下耿青,不过我可身无分文。” 那边,安敬思愣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起来,一抖缰绳,横槊勒马,朝大路过去,声音豪迈回响田野间。 “到时候,安某请你!” 不久,带着衙役、典吏消失在远处的山道间。 村口,乡邻放下锄头、扁担,看着走远了的骑马身影,衙门中人,对于平头老百姓,可是大人物,交头接耳小声说起话来。 “哎......是飞狐县的司兵。”“司兵多大的官儿?” “我哪儿知道?!” “大柱这是什么时候与对方认识的?看样子还很熟。” “这怕是攀上高枝了。” “我现在算是相信那日的猜测。” “被鬼附身?” “不......是星宿下凡!” ...... 细细碎碎的言语声里,村里的老人向一旁喘着粗气的耿老汉笑了出来,惹得老汉有些疑惑。 耿太公识得几个字,算是村里最有学问的了,拍拍耿老汉肩膀又笑起来。 “你有一个好儿子,咱耿家村说不得要有一个出息的人物啰!不过,要管一管这性子。” 有没有出息,耿青可从未想过,初来乍到只是想着先怎么活下去,目送安敬思他们离开,便转身回头,过来时,村口这边的嘈杂渐渐安静下来,耿老汉顿了顿棍子,瞪着他呵斥一声:“回去!” 王金秋也少见的没有劝住,扶着丈夫,让耿青跟着回到篱笆小院。小狐狸拖着尾巴又蹦又跳的叼着石头跑来,被耿老汉一脚踹开,指着正中的那间房。 “进堂屋!” 耿青也不知什么事,看老两口的脸色,大抵猜到自己做下的这件事有些冒险,让二人生气了。 刚一进去,日落的阳光在门口缩小,他转身看去顿时头皮发麻,就见老两口一人拿了一根树枝就走了进来,气咻咻的耿老汉只说了句:“把门关上!” 蹲在门外檐下的红狐歪着脑袋看着合拢的门缝,不明白怎么一回事,下一刻,里面传来耿青“哇啊啊”“老头子你来真的?!”“疼疼~~”的一通惨叫,吓得尾巴唰的加紧,奔去角落藏起来,两只耳朵耷拉下来将耳孔遮住,听着惨叫瑟瑟发抖。 黑色的边沿推着霞光笼去天地,牛家集,挂有‘刘宅’门匾的宅院,升起了灯笼,噗噗的汤药沸腾声里,刘邙闻着浓郁药味缓缓睁开眼睛。 “老爷......” 女声响在耳边,脑袋还很疼,缠裹着几圈绷带,神识回定后,床榻前的正妻、几房妾室的轮廓才渐渐清晰,两个叫嚣报仇的儿子站在门口也一脸惊喜。 吵吵嚷嚷里,刘邙被搀着靠去床头,虚弱的挥手让他们住嘴。 “之前我遣去的那个家仆,人现在回来了吗?让他俩进来见我!” 两个儿子点点头,随后让人去外面将那两个护院带进来,正是之前监视耿青的两人,脸上还带着淤青红痕站在门口耷拉着脑袋。 “说,你们跟着耿青,到如何跟丢的,一五一十的说给我听!” 耿家村的事虽然已落下,可刘邙就像弄清楚自己怎么栽的,尤其是在这些枝节上面,一旦弄清楚,必然也能看清楚一个人善使的伎俩。 “讲啊!”他又喊了一声,震到脑袋伤口,疼的倒吸了一口凉气,那边两人对视一眼,犹犹豫豫的才说起出门后发生的一切。 “他进了王里正家里,出来后,说王里正的婆娘要买胭脂,小的不敢得罪,只得陪他去一趟,哪只就着了那小畜生的当......” “你们二人又如何跟丢的?脸上的伤又是怎么一回事?” “被金刀帮的人打的,他喊咱们是刺客引来金刀帮的人......然后,他就脱身跑走了,后来.....天色已暗,我俩出不了城门......” “废物!” 刘邙望着摇曳的烛火,闭了闭眼,疼痛的脑袋将事情重新归拢梳理,这才全部变得清晰,有迹可循,看到那边还在叫嚷给对方一个好看的两个儿子,拍响床沿,吓得两人连忙闭上嘴,他喃喃道:“......你们两个上去,只会被人算计......呵呵......整件事,我......王里正.....县令都被算计了,就连街边什么都不知道的江湖人都被算计在里面了.......看走眼了,想不到破破烂烂的村子,还有这么一个卧龙、凤雏......耿青......” 长子刘进走到床尾,有些不服气的捏起拳头挥了一下。 “爹?!难道就这么算了?” “自然不会就这么算了,打蛇七寸......”刘邙挪了一下脑袋,将管事的招来,呼呼摇曳的火光里,他脸色阴沉。 “备些金银,托关系送到县令那里,再叫上家里身手最好的几人,把耿青给我杀了,尸体丢到山里喂狼!” 门口的小儿子忽地朝门外看了一眼,回过头来,打断道:“爹,里正来了。” “他还敢来!” 刘邙想起白天的事,就一肚子气,正要叫人乱棒将他打出去,想了想,又压下气,“让王里正进来。” 顷刻,精瘦的男人畏畏缩缩的从外面跨进门槛,看到榻上裹着一圈绷带的刘邙,抬手就扇了自己一巴掌。 “刘老爷,这事不能全怪我,那安司兵拿了我收银两的事要挟。” “你银两哪来的?” “你那六十两......耿青悄悄给了我十两。” 刘邙差点从榻上栽下来,气得满脸通红,手使劲的捶去胸口,‘都是我的钱.....拿我的钱......坏我的事......这是膈应我啊!!’ 目光红红的又望去对面,声音嘶哑:“那你又来做什么?赔礼?!” “算.....算是,还有那耿青托我给您一封书信,说是只有你能看。”说着,里正哆哆嗦嗦的从怀里摸出一张叠好的纸,随后就被刘进给夺过去,亲手交给父亲,轻声说道:“爹,说不得,这耿青怕后面的报复,让里正来说合,可不要再上当了,干脆还是别看,省得心里窝火。” “上当?!我倒要看看,能不能把我送走!!” 刘邙已是气到了头上,一把夺过,自手里展开,表情顿时愣住,捏着纸张的手逐渐抖了起来,脸上唰的红起来,随后又迅速褪去血色,身子一仰,陡然‘哇’的喷出一口鲜血,溅在了纸上。 “他......他......气死我......” “老爷!” “爹!”“快来人啊!” 一片混乱里,摊开垂下的手掌,那片纸张滑落床边,染着血迹的地方,依稀还能看到一行字。 ——谢刘老爷六十两,让耿家村重换田契。^_^ 旁边还有一张笑脸像是露出嘲笑,而最后,还落下四个字:傻人猪心。 第十九章 卧龙再世 飞狐县,新嫩的柳枝拂在屋檐,延伸开去的房屋楼舍鳞次栉比的展开。 扰扰嚷嚷的长街,人声嘈杂,各种吆喝的声音里,一身布衣荆钗的年轻妇人拿起袖口擦了把额头,挽着包袱慢慢走过赶车的商旅、行人排起的长龙,径直的出了城门。 四月天,清晨的北方还有些许微凉,由县城向西去往雁门关的方向,此时来往的商旅络绎不绝,有人瞥到路旁迈着小脚独自一人行走的小妇人,扒着车斗调笑两声。 素净清丽的女子低了低脸,小脚迈的更加快了,走去的前方路旁飘着旗幡的茶肆,里面人声喧哗,瞅着窈窕的身影进来,想要调笑,不远一桌,有两身形魁梧的男人迎过去,邀着女子坐去旁边空位,又叫了蹲在土灶烧火的伙计添碗凉茶。 女子捋了捋身后的裙摆落座,看去两旁的男人低声问道: “......八叔的伤怎么样了?” “他命硬的紧,还需休养几日。前两日姑娘行刺的事,我俩听说了,太过冒险,眼下过来劝阻,还有一事要跟你说。” “我师父过来了?” 那边,两个男人点了点头,其中一个轻声道:“我们行事无果,掌门担心你会心急,便过来坐镇。传讯的同门说,义军即将北上,扰乱北方吸引朝廷目光,必尽快完成.......” “那县尉武功不错,身旁还有一个少年,叫安敬思,身手一般,但力气极大。那日夜晚,便遇上他,吃了些亏,差点被围困。” “那就想办法,先除去这人.......” 细细碎碎的轻言细语里,茶肆伙计吆喝一声:“茶来了。”三人便停了话语,待斟满凉茶,对方唤了声:“姑娘请用茶。”提壶离开后,两男一女这才重新小声商议,掩盖在周围嘈杂人声当中,并不起眼。 日头升高,温度渐渐燥热起来,官道上来往的商贾,大多也会在路旁茶肆歇脚解渴,也有三山五岳的旅人掺杂,认识的,不认识的,挤在一桌,聊到兴处,不免说起一些有趣的见闻,或因为一些事,愤愤不平的朝地上呸去一口口水。 “.......你们是不知道,我亲兄弟原本在亳州做买卖,生意红火,有婆娘有娃娃,结果什么狗屁义军一来,家产被他们抢了去,还将他拉去军中当兵卒,没三天,就死在军营里,婆娘娃娃也被那狗日的义军给占了,说是同僚遗孀,他们接纳赡养。我呸!好听些说是义军,老子看他们是贼军还差不多!” “可不是,我看这世道真快乱,这一乱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我看老鹰孵小鸡也不远咯。” “你别说,你们刚来这边还不知道,前阵子这飞狐县来了一伙刺客,大白天行刺高县尉,两日前的晚上又行刺一回,差点没那刺客给得手。” “那县尉,我在外面听过,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死就死了吧。不过这些刺客也不用的紧,连个人都杀不了,还当刺客,真是闹笑话。” 哈哈哈—— 茶肆一帮商旅行人多是荤素不忌的直爽人,此时,那边两男一女听到这些口无遮拦的话,其中两个男人伸手摸进怀里,被女子眼神制止。茶肆的掌柜,是个老头,听到他们这般口无遮拦的的说话,连忙上前打圆场。 “行了,都别说了,飞狐县最近行走江湖的好汉很多,当心惹祸上身,丢了性命哟,你们呐,还是说些其他事。” 一旁方桌,有人附和。 “说得对,换个话头,听说城里红袖楼,来了一批水灵灵的姑娘.......” “别跟我说三下能出水的混账话!” 周围又是一片哄笑。靠近门口的一桌,着了短褂的汉子抓了一把炒豆丢进嘴里,也跟着笑了两声,“诸位可曾听说飞狐县的牛家集?” “听过,怎么了?”有人伸长脖子望来。 周围人渐渐安静,被他一句话勾起了兴趣,那边商讨事情的女子听到‘牛家集’三字,微微蹙眉,她记得某个嬉皮笑脸的青年,亲口说过他是那里的人士。 “那牛家集的刘老爷刘邙,可曾认识?”之前说话那人咽下嘴里的炒豆,见众人不说话,颇为满意这种气氛,抛了手里的炒豆,朝前倾了一点,压低嗓音。 “两天前,他卧病不起,听说还吐了血。” 茶肆当中少部分常来飞狐县的商贩知晓是有这么一个人,“生老病死,卧榻不起,那不常事吗?有甚稀奇的。” 那汉子连连摆手,灌了一口茶,站起来,像是说书人,将碗底啪的落响,朝周围人低声道:“这可不一般,我婆娘跟刘宅后厨的厨娘认识,昨天回来时悄悄告诉我们,那刘邙可是被算计了,脑袋被开了瓢,回来后,你们猜怎么着,又被对方托人送来的一张信函,给气得吐血,差点就被送走了!” 茶肆内顿时一片安静,能聚集财富的,哪个会是蠢人,都精明着呢,怎么可能被人算计的这么厉害,还差点把命给丢了。 有人低声问道: “知道什么人吗?” “我哪儿知道那么清楚,听那厨娘说,就是牛家集的人。”那汉子摸着下巴那撮胡须,皱眉想了片刻,顿时拍响桌面:“想起来了,前阵子刘邙可把牛家集所有良田给强买了,绝对是得罪了人,然后被对方请来的高人一通算计,才落得这样下场。” 他这话一说,不远也有两个客人起来,看样子像是要进城的,其中一人摆了摆手:“兄台,你这话说岔了,我有个好友便是他家打手,那刘邙被开瓢,那是因为他看上耿家村的田,才被算计的,听我那兄弟说,那人手段了得,仅空着两只手,就诓了刘老爷一大笔钱财,又用这笔钱不知干了什么,衙门就来了人,还把快要到刘老爷嘴里的肥肉给砍了下来,将村里旧田契,全换成新的了,一通算计还把刘邙给气的吐血,哎哟,这人简直就是卧龙再世呀。” “卧龙在世?” 周围商旅、行人、混混顿时一片哗然,印象里,一个山村有人识字就了不得了,竟还有这么精通算计的人住那里,简直就像怪志野史中,那些不世出的高人一样。 坐在各自座位上的商贩、混混心思都飞了起来。 “有机会,咱们去耿家村拜访?我想知道他从刘邙手里诓来钱的招数怎么使得。” “不错,我有一好友,也想学学。” 那边喝茶的女子皱起的秀眉舒展开来,嘴角隐隐勾起一抹笑,她大抵知道是谁了,也只有那般奸猾的人才能干出这事来。 “林叔、九叔,你们喝茶,我要去一个地方。” 两侧的男人看着她起身离开,掏了茶钱丢去桌上,拿过靠在桌脚的兵器,便追了出去,跟在女子后面问道:“去哪儿?你师父他......” “你们先照顾好八叔!” 女子回头朝两人眨了眨眼睛,将包袱挂去肩上,挥了挥手,“我去见见那再世卧龙!” 单薄的身形离开两人的视线,往前的方向,翠绿的林野满山铺展开来,春风徐徐摇曳葱郁的枝叶,远山脚下村落,正升起袅袅炊烟。 外面提及的再世‘卧龙’此时正卧在榻上呲牙咧嘴,隔着裤子感受屁股上的火辣辣疼痛。 “嘶.....抽的也太狠了.......两天都还这么疼。” 第二十章 耿老汉的教导 尾巴轻抚门槛,蹲在门口的红狐叼着小石头跳了下来,听到耿青的呢喃,一溜烟儿窜了过去,抬起前肢搭在床沿,嘴上的石头丢到青年身前。 小狐狸微微张嘴耷拉着舌头,疯狂的摇尾巴:“嘤嘤嘤嘤~~~” “你要是会变成美女,咱俩倒是能玩到一起去。” 耿青将它长吻推开,拿过边上的石头就要扔,口中陡然‘咦’了一声,盯着那块石头翻看,上面密布大小不一,或凹或凸的黑色小点,拿近时,阳光照在上面,有着暗沉的金属反光。 摩挲上面细小的颗粒,耿青微微蹙眉,‘铁矿石?’ 矿石他没接触过,也不敢肯定是不是,不过在反光下亮晶晶的,难怪小狐狸喜欢拿来玩耍,仔细端详了片刻,忽然一个想法在脑子里渐渐有了轮廓。 ‘是不是,得先让铁匠看看才能知晓,如果是,那下一步还得去县令那......唔,这个时候估摸刘邙的人正在外面候着,出去怕是要把命给丢了,还是先苟一阵,挫挫他们锐气。’ 耿青翻身侧卧,盯着追着尾巴在地上转来转去的小狐狸,想到刘邙的事,脑子还是有些大的,之后得尽快想个办法将事情了结,不然拖到后面就不好办了。 但要说杀人,他一个现代人,想想心里就有些发慌。 “大柱?!” 就在捏着石头胡思乱想之际,大春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耿青偏过脑袋,就见对方扒拉着窗棂,露出半颗脑袋朝里张望,憨笑着又缩回去,窸窸窣窣一阵,举了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 “这是.....扇骨?” 耿青仔细看了一阵,才看清是猪的半扇肋骨,也叫彘骨,常年挂在灶头上的木梁,熏的都快认不出来。 “从哪儿来的?” “当然是家里,听说你被你爹打了,特意拿来给你补补。”大春撑着破烂的窗框扒拉进来半个身子,将那扇子骨丢到床尾,“放心,我拿的时候,我爹也看到了,还以为他要揍我,凶神恶煞的,我说是拿给你,他把扁担一丢,一声不吭的就走了。” 屋外,王金秋撕着青菜碎叶丢去喂鸡,听到说话声,喊了声:“大柱,你跟谁说话呢?” 这边,大春先一步回道:“婶,是我大春!”旋即,指了指那扇排骨,“记得拿去吃了,要是吃不完就叫上我。” 说完,撑着窗棂缩回到外面,提了提快滑落的裤子,露着大半个屁股跌跌撞撞的踩着外面荒草乱石跑远了。 耿青看着面前半扇肋骨,一把将闻着味儿过来的红狐拍开,拿牙咬了咬,一股子烟味儿钻进鼻子里,撕下的肉丝,跟嚼牛肉似得。 “大柱?”妇人端着簸箕站在门口,没见到大春的身影,问了一句时,看到儿子手里的半扇排骨,放下簸箕,走进屋里。 “大春送的?” 耿青忍着痛坐起来,将东西递给妇人,跟着下地去穿鞋,“嗯,他自家的,大春他爹也知道。” “这大春。” 妇人嘀咕一句,朝窗外看了一眼,拿着那扇排骨走去门外,回过头朝耿青说了声:“先去洗漱,娘去将你爹背出来。” 耿青穿好鞋子出去在水缸边端了空碗舀水包进嘴里‘咕噜噜’的漱口,视线一侧,耿老汉被瘦小的老妻背出房门,坐到灶前的一张椅子上。 从那天教训完耿青后,便一直这样了,他不是大夫郎中,不知道为什么脑袋受伤,双脚却下不了地。 “大柱,爹那天打你,不记恨爹吧?” 吃饭的时候,耿老汉停下筷子,看去对面的儿子,一晃眼都比他高出半个脑袋了,放下碗,他叹了口气。 “......爹知道你现在聪明,往后还会有大本事,越是这样啊,越要好好教你,爹不识字,懂的东西也不多,讲不出什么大道理来,只会拿树枝抽你,其实就希望将来啊,你有出息,不往邪路上去。” 耿青抬起脸,笑的阳光,朝耿老汉狠狠点下头。 “爹,你是对的,放心,我又不是三岁稚童,哪有那么容易走偏到邪路上去。您啊,就宽心好生养伤。” 看到自己儿子这般懂事,做出的事,耿老汉更是想都从未曾想到过,真是耿家村祖宗有灵,让大柱能从那木讷性子里开窍醒转过来。 要是腿方便,他恨不得现在就去给祖宗牌位上香磕头。 吃完饭,耿青收了碗筷去洗,那边王金秋吃力的背着行动不便的,脚步蹒跚的走到院坝中间,摆了一张凳子,耿老汉就那么呆坐在那里晒起太阳。 清风徐徐,哗哗的抚响里,树荫摇曳在老头身上,耿青看了一阵,忽然想起可以打一件东西,连忙将碗擦干走了出去,寻了一个枯枝就蹲去地上写写画画。 耿老汉见他神态,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又是是一些看不懂的图画,知道儿子在琢磨东西,也不打扰,让妻子将他搬到院门守在那里,偶尔有路过的邻人想要看都被老头呵斥出去。 ‘轮椅该是能派上用场。’耿青看着地上画出的图形,回头打量耿老汉的身形,‘就是轮子过坑洼路面,会抖的厉害......钉上几层布应该能缓上许多。’ 咯咯~~ 红狐抱着石块在上面磨牙,耿青看着那石头一阵,一咬牙还是决定出门一趟,买些铆钉回来,还有让铁匠看看那块石头,是不是铁矿石。 若真的是,那这片山里定有铁矿....... 拿定主意,他跟老两口说了声,便去叫上大春还有石头、二狗跟出门一趟,三人才刚端上饭碗,还想让耿青等等,就被家里人给撵了出来,末了,还丢给他们一人一把柴刀,叮嘱一句:“看到刘家的护院打手护着大柱跑,跑不过就砍过去!” 大春拍着胸脯一通豪迈的话语保证,旁边的石头、二狗腰间插着柴刀,有模有样的挺着胸膛走在耿青两边,口中哼哼唧唧,像说书人口中出征的将领。 “大柱,你要是遇上刘家的护院,到时候你先跑,我们仨来断后!” 话是这样说,四人却是走的很慢,距离牛家集不过三里路程,一路上目光四处张望,见到人多,便小心翼翼的错开。 牛家集下过一场雨的缘故,街道泥泞积水没多少人,偶尔出现的身影走在檐下也是匆匆而过,进到镇子的四人观察了周围,便寻到了铁匠铺,叮叮当当打铁的声音之中,肌肉虬结的铁匠停下手里的锤子。 耿青从怀里摸出了那块石头,上前递过去,“劳烦问一下,这是铁矿石吗?” 第二十一章 坑蒙拐骗耿某人 牛家集下过一场雨,积攒落叶的屋檐还挂着雨滴摇摇欲坠的落去人的肩头,耿青拿着石块走上青石板铺砌的台阶,对面的铁匠铺里叮叮当当打铁声停下来,三大五粗的铁匠悬着铁锤,眼神凶悍,见四人穿着也不像是来光顾生意,可上门了,他也不愿为难,抓过毛巾擦了一擦汗,露出些许笑容。 “拿过来吧。” “路上捡的,劳烦了,还不知师傅贵姓?”耿青跟着笑了一下,礼貌的拱了拱手,便将那石块递去对方,那手掌宽厚满是老茧,看起来有些吓人,大春三人似乎怕他,就在街边站着不敢上去。 “我姓王。” 铁匠约四十多岁,颇为老道的拿着石块翻看一阵,走去木头桩子撑起的铁砧,一锤下去,将石块砸的碎裂,扫进手里使劲吹了一口气,将细碎的残渣吹拂开,这才用手指来回捻着大小不一的黑色颗粒,沉吟了片刻,“是铁矿石,可惜不纯,跟衙门那边贩来的,差别太大,你这值不得几个钱。” “原来如此,一看师傅便是那种精工巧匠,说的话就是让人信服。”耿青笑着拱手道谢,至于这矿石,纯不纯其实不重要,反正他又不贩卖,古代私自贩铁盐的下场,还是多少清楚一些的。 话语顿了顿,正说话间,耿青余光隐约瞥到有视线看来,微微侧脸,眸子斜去眼角,店外一头的街上,几道身影站在街沿。 铅青的天色,那几人披着蓑衣,身材算不得高大,服饰普通,跟一般百姓没什么区别,或蹲或站与同伴聊天的架势,却不时往铁匠铺瞄。 ‘这几人打扮,应该是雨还未停前,就在外面了。’ 耿青心里咯噔跳了一下,脸上仍带着笑容与对面的铁匠的说话,接着问道:“不知铺里可有打好的铆钉要卖?” 那铁匠也是豪爽的汉子,将锤放下,偏头叫了后堂的婆娘拿了一个小麻袋出来,顿去铁砧,他朝里抓上一把,在手里掂掂。 “五十文一捧,约三十枚,多了少了自算。” “也成,就按你说的来。”耿青也不啰嗦,让铁匠的婆娘寻了麻布兜起来,便回头朝还在街边的大春三人唤了一声,让他仨进来将东西收好。 铁匠见买卖成了,笑呵呵的又去拿锤子,“东西你也满意了,是不是该......” “先不急,我再看看其他。” 耿青咳了两声,让大春三人别出去,他负起双手越过铁匠在铺里走动,叮叮当当敲击声里,那铁匠以为还要挑些东西,笑呵呵点下头,指着墙上挂着还未开锋的农具,“那你随便看,瞧上了什么,再跟我说话。” 铺里除了一个锻铁的炉子、铁砧,便是墙上铁匠指的这些,耿青看了一遍,瞥了眼外面,就不再看了,寻了铺里一张凳子拍拍上面灰尘坐了下来,现在出去等于羊入虎口,干脆拉起铁匠聊起了家常。 “师傅,你在牛家集开这铁匠铺有多少年头了?” “十几年了。”那边,王铁匠打过锄头停了一下手,一边说着,一边用长钳夹着露出雏形的锄头送去炉子里,“方圆十几里的村寨,大多人家的农具都是出自我手。” 说起这些,铁匠也有些自豪,转过身来,看着大春他们,目光又投去耿青,摸了一下嘴边的浓须。 “这是我家祖传的手艺,丢不得,将来,还要传给儿孙辈,遇上什么年景,都饿不死!” “那是那是,师傅想的周全。” 耿青恭维两句,又扯了一些话,继续说下去,丝毫不提付钱离开的事,那边铁匠耐着性子与他说,又不好赶人走。 一场春雨停下,清冷湿泞的街道,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四道目光正盯着那边乒乒乓乓的铁匠铺子,有些疑惑的声音响起来。 “......都快晌午了,怎么还不出来?” “娘的......我腿都站麻了。” “不会从后门溜走了吧?” “过去看看。” “干脆过去一刀结果了事。” “放屁,到时候咱们四个只能落草为寇了,还是盯着,到没人地方再动手!” 风吹屋檐,摇摇欲坠落下的水渍里,披着蓑衣的四道身影朝铁匠铺过去,此时铺里的铁匠看着微笑拂面的青年,已经有种赶人的冲动。 “吃饭了。” 后堂,妇人推门过来叫他,才知已是晌午,铁匠忍着怒气,籍着吃饭下了逐客令。 “呵呵......跟小兄弟说话,都快忘记到晌午了,不如留下来吃饭吧。” 倘若常人听到这番客套,自然结账告辞,然而,耿青现在可不敢出门,顺着对方的话,点了下头,站起身来,颇有礼貌的抱拳,“跟师傅说话就是投缘,正好赶上一顿午饭,那我们就叨唠了!” 说着,招呼准备要走的大春三人一起去后堂吃饭,看着他们熟练的跟自家一般,孤零零站炉旁的王铁匠嘴角都在抽搐,差点忍不住去拿铁砧上的铁锤。 握去锤柄时,几道脚步声踏进房檐,胡须怒张的铁匠瞪着眼睛转过来,看到披着蓑衣的四个大汉,他压抑着怒火低声问道:“四位要什么?” 那边,隐隐为首的高瘦男子抬起脸,抖动唇上的八字胡望去里面。 “刚才你铺里的那四个人呢?” 铁匠愣了一下,大抵以为是青年的长辈,压下怒意,指了指里面:“他们四个正在吃饭,你们也要不要来?” 嘶~~ 外面四人目光沉了下来,他们在镇上几年,自然是知道对方的,就是没想到铁匠竟和那耿青还是熟人亲戚,否则怎的还能在他家里吃饭? 上下打量面前这王铁匠,肌肉虬结、力大身粗,要是将那铁锤挥起来,他们四个还真不一定弄得过。 “哎哟,是你们啊。” 就在僵持的片刻,耿青的声音忽然在后堂的门口响起,四人视线唰的一下看过去,铁匠也跟着回头,就见耿青和另外三人端着碗出来。 眼下铁将相信这客人与外面四人是认识的,也不多话将地方腾给他们,回去后堂吃饭,刚坐下就被婆娘给数落一顿。 一通“五十文里才赚几个钱,还没拿到手,就白白供人一顿饭。”“你还有脸进来,出去看着.......”“万一拿了咱家的铆钉,不给钱跑了怎办?!”叨叨嚷嚷的话语里,铁匠赶紧刨了两口,沉着闷气出去。 此刻,大春三人抱着碗不知所措的看着耿青,后者心里也有些害怕,脸上却不能做出来,脸上笑眯眯的,有些微抖的手轻轻将碗放去铁砧,借着外面过往的镇上百姓走到门口,胸口鼓了一口气,稳住声线。 “刘邙的人?杀我的吧?” 见四人不说话,就那么盯着他看,耿青也没迟疑,抬脚跨出门槛,站到四人对面,忽然抬了一下手,惊得对面四个大汉也下意识的摸去怀里。 耿青却是大着胆子,将其中一人领子拍了拍,低声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们想想是否划算?我与安司兵交好,跟县令也照过面,我若死在四位手上,那四位不仅要背井离乡,还要一辈子隐姓埋名,过得心惊胆战.......当然,为忠心,执意杀我,那也算我倒霉,可他给你们的钱,可够你们四人安享一辈子?” 收回手,耿青依旧笑眯眯的后退两步,重新将碗拿到手里,往嘴里刨了一口,“四位不妨就在这里想想,我回后堂吃饭,吃完了,咱们直接划下道来。” 说完,持碗筷抱了一下拳,颇有一股江湖任侠风范,转身叫上还在看的大春三人回去,碰上正出来的铁匠,便劳烦照顾一下外面四人。 “你!” 铁匠有怒不敢撒,捏着拳头气咻咻的走了出去,见到那边站了一排的四个大汉,也没给对方好脸色,拿起铁锤撒气的按着一块铁条使劲敲打。 乒乒乓乓的动静里,后堂重新坐下的耿青飞快刨完碗里的饭粒,又夹了一口青菜塞进嘴里,不等大春夹起一筷菜,拉着对方起身,叫上另外两人只说了声:“跑!” 四人唰的一下冲去了后门,还在坐在桌前的妇人,筷子‘啪嗒’一声掉到地上,看着晃动的门扇这才反应过来,扯开嗓子尖叫起来,晃着胸前两坨肉冲到门口,朝铺里的丈夫急的指着后门方向。 “当家的!那四个人跑......跑了!” 外面四个大汉一听,转身就要去追,他们熟悉镇上街巷,要抓到对方,自然简单不过,可还没走,其中一人肩膀陡然一痛,歪斜的扑去地上。 剩下三人回头,就见身材魁梧的铁匠提着铁锤冲了出来,压抑的怒火,此时终于爆发出来,叫嚷起来。 “我打死你们——” 铁匠的妻子也跟在后面,拿着一根木棍冲到门口,朝四邻、过往的行人大喊:“快来人,这四人指使同伙诓我家铆钉!!快来人啊,找里正报官,抓他们!!” 那边三人看到周围房舍涌出来一道道身影,拉起肩膀被捶了一记的同伴,斗笠、蓑衣也不要了,推开冲来的铁匠,拔腿就跑。 混乱声蔓延,奔逃的四人背后的方向,走在坑洼积水的街道上的窈窕身影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一幕。 嘴角勾起微笑,从怀里摸出一把短刃撇在袖里,破破旧旧的布鞋,踏着泥泞跟了上去。 第二十二章 斑驳林间,青丝刹那如刀 阳光斜过云端,树隙落下的斑驳,人影跑了过去,第二道、第三道人影也跟在后面,踩着满地落叶跑进陌生的山间泥路。 “在这里歇一歇,缓口气。” 扒开拦路的杂草,耿青实在有些跑不动了,撑着旁边的树,回头望去下方镇子的轮廓,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从镇子里仓惶出来,胡乱的跑了好一阵,那四个人大抵是找不到他们了。 山风吹拂树枝,晃动的光斑里,大春三人也过来在一旁坐下,手指有些紧张的捏着,不时往下方山脚张望,“大柱,他们会不会追上来?” “不晓得,或许在镇子里找不到,就回刘邙那边。”耿青捡起地上一片刚落下的树叶,放进嘴里咀嚼,苦涩的味道让他皱眉,疲惫在刺激下好了许多,“也有可能会去咱村外的路边林子里等我们经过。” 另外两人中,身子敦实的石头挤出一点笑,“大柱,能不能别说的这么吓人,弄的我心里有些发慌。” 二狗在三人里稍好一些,他爹擅长打猎的,耳濡目染下,身手和胆气都要比大春和石头好上许多,当然也包括耿青在内,抽出撇在腰后的柴刀,狠狠砍去地上的泥块。 “要是敢追来,做些陷阱,跟他们拼了。” “拼什么拼。”耿青抓了一把落叶砸在二狗脸上,扶着树身站起来,叫上他仨赶紧离开,“仇什么时候都能报,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将命置去险地,都起来,赶紧走了。” 大春也握着柴刀,跟在后面,他有些不明白,既然不置险地,为什么又要出来,走了两步,停了下来:“大柱,跑这趟,就为了一袋铆钉,还有那石块?” “也不全是。” 耿青看了看前方山路,声音低低的轻说道:“知道那是铁矿石,后面还有大作用的,不过先回到村里再说。” 风拂过林野,交织重叠的树枝之间,叶子‘哗哗’的抚响,他话语忽然一转,口中轻咦了声,视野那头的林子,隐隐约约在晃动。 沙沙......的是脚步声蔓延高耸的大青石背后,几道疲惫不堪的身影吞着口水扒拉着杂草爬上陡坡,隐约还有愤愤的叫嚷。 “那帮人平日里也没这么凶悍,硬是撵着我们跑几条街.......” “......要是逮着那四个家伙,把他们骨头一根根打断!” “就是,什么卧龙再世,还不是被我们吓破胆,他要是那般计谋,那就此处截住我等,打一个措手不及,老子便是彻底信服!” 上来的身影一屁股坐去林荫,跟在他后面爬上的同伴,转身趴伏地上伸出手,将下方的其余两人拽上来,晃动的斑驳里,其中一人肩头有伤,一上来便靠去大青石,疼的几乎晕厥倒下,汗珠不停的往外冒。 “不成了.......我走不动了,肩膀疼的厉害,肩膀的骨头可能被敲裂了。” “想来镇上的人不会追了,走吧,先带你带回去看郎中。” 八字胡的汉子过去拉受伤的同伴起身,与另外两人叮嘱了回去如何回复的话语,便绕过大青石,视线前方,看到的是,也有四人握着柴刀正从对面过来,顿时齐齐愣住,相隔两丈左右,两拨人诡异的对视起来。 “他们在这里设伏等我们?” “追来了,跟他们拼了!” 不同的话语,几乎同时在耿青这边,和八字胡大汉那边响起,阳光照过树隙的斑驳晃去人的脸上,那边四个大汉下意识的摸出怀里的匕首。 下一刻。 “杀了他们!”有人喊道。 完好的三个大汉举起匕首先一步冲了上去,肩膀受伤的那人一瘸一拐的跟在后面,那边,耿青的声音此时也拔高响彻。 “小心,退回来!” “别和他们打!” 惊诧的话语声里,树荫光影浮动,破空呼啸而出,扑来的三个大汉侧身躲避,让开丢来的石头,而另外一人脸上被砸了下缓了缓脚步,摸着脸抬起来,一个敦实的青年弓着腰撞了上来,一把抱住他按翻地上。 石头在他手腕咬了一口,“啊!”的惨叫骤然响起,手中的匕首跟着落去地上,随后两人翻滚扭打起来,前面两人此时也被绊住,八字胡男人一脚将二狗蹬开,举着匕首就往耿青那边冲,脚下陡然一紧,二狗又爬上来,将他脚抱住,划去一刀,割的小腿鲜血淋漓。 八字胡另只脚揣在二狗头上,将他踢翻,一脚踏去胸口,“老子先杀了你!” 抬手就是一刀戳下去,后方有脚步声紧跟而至,不远被大春缠住的同伴忽然大喊:“小心!” 八字胡还没反应过来,脑袋顿时一痛,脑子里全是一片嗡鸣,他捂着后脑回过头来,就见耿青捏着一块拳头大的青石,脸上露着凶狠又冲了上来,照着他额头就是狠狠一磕下去。 呯! 青石结结实实打在他额头,鲜血溅了起来,八字胡瞪着双眼直直的看着耿青,匕首‘噹’的掉到地上,硬生生后倒了下去。 “老胡!” 前面被缠住的那人吼了一声,挣开对方纠缠,一肘顶在大春脸上,抓了地上的匕首踩着落叶沙沙的跑来,耿青将青石掷去,见对方躲开,转身跑去大青石,带着那人绕着大石跑,也不时回头看距离。 那人追在后面,体力上他比耿青要好上许多,几步之间就追了上来,耿青捡起一块石头上举,挡了一下划来的刀锋,反手砸过去,那汉子脸上沾着青苔、泥屑,面目狰狞喊道:“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他看到肩头受伤的同伴愣愣站在那,“还看什么,老胡被他们杀了,快帮忙!” 声音如此的喊着,风声、树枝沙沙的轻响,跑动的视野里,肩膀受伤的汉子眼睛只是眨眨,微微张一下嘴,喉结滚动,想要说什么,挤出唇间的,弥留的一声‘呃.......’ 某一刻,身子扑去了地上,露出后方一个窈窕的人影,握着短刃信步走来。耿青下意识的喊出:“是你.......” 那女子呼啸而来,转眼就到了他身边,青丝飞舞拂过耿青脸颊,随后身子踏去大青石,半空折转,借力俯冲而下,手中短刃唰的递出,抹过追逐的那汉子颈脖刹那,轻巧的落去后面,一抖刀锋震落挂着的血珠,侧过脸来时,那汉子摸去颈上一条红线,大股鲜血顺着指缝淌了出来。 “呃呃.....咕噜噜......咕噜噜......” 汉子艰难走出几步,脸上血色肉眼可见的褪去,片刻,捂着脖子的姿态,一头栽去地上,抽搐几下,便是不动了。 远处跟石头扭打的那人从地上爬起来,看到三个同伴的尸体,吓得叫唤一声,屁滚尿流的跑去林间,他身后,那女子唰的冲出,索命厉鬼般,呼啸跟来。 呯—— 远远的一声闷响,耿青看着林间树木震动了一下,他看着不停冒血的尸体,手脚瘫软的坐到地上,像是晕血般,只感一股头昏、浑身发麻无力。 沙沙的脚步声,从林间出来,耿青闭着眼睛,像是要死了般靠着青石,尽量将脸偏开去闻石头上的青苔腥味。 “就不能打晕送官,一定要弄的这么血肉模糊?” “不识好人心。” 那女子在草叶上擦了擦短刃锋口,归鞘放回到怀里,笼着裙子曲膝坐到耿青旁边,捋了捋发丝。 “你的事,我听说了,要不要我帮你把刘财主杀了,加上刚才的忙,就谁也不欠谁的。” 第二十三章 耿青的大道理(求票、求收藏) 混乱思绪稍稍回定,耿青动了动发麻的四肢,靠着大青石慢慢起身。 ‘娘的......要是有只枪就好了。用不着被追的这么狼狈。’ 余光里,那边的大春三人看着地上的尸体,有些畏惧不敢过来,听到一旁传来的女声,吸了口气,摆了摆手,“女侠威武,但这事还是我自己解决,没必要弄的那么血腥,而且到时候,怕是衙门会找我麻烦,而不是你。” 耿青可不傻,直接了当的杀了刘邙,怕是飞狐县衙门当天就遣安敬思带人来缉他归案,明显就是后世《水浒传》逼上梁山的那一出戏码吗? 不管这女子有心还是无意,都不想和她纠缠,江湖嘛,打打杀杀那套,他实在感不起兴趣,惹出恩怨来,说不得哪天就有人过来杀他全家。 “谢姑娘好意,在下心领了,要是真想还第二份情,你身上可有五十文?” “什么?”女子愣了一下。 “山下牛家集,我还欠王铁匠五十文,你要是真心想要还债,那便替在下将这五十文出了吧。” 耿青朝她拱了拱手,三言两语将话撇了开去,又随意聊了几句,感觉手脚的麻木好了些许,便叫那边大春三人启程回村,到了下方林子外面,那女子也是守信的,身影呼啸而走,几个起落已经到了镇子边缘。 “这是会武功啊......”大春三人看的眼睛都直了,他们自然认得这个女子,只是没想到大柱竟跟对方混的这般熟悉,刚才死人的恐惧都被想学武的劲头给遮了下去。 “大柱,你跟她那般熟悉,不如跟她说说,也教教我们拳脚功夫,要是哪天再遇上这事,我们仨也能抗上一阵不是?” “我都还想呢,赶紧走赶紧走,不然等会儿又追上来,无事献殷勤,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耿青给他们脑袋一人一巴掌,拿了大春怀里抱着的那袋铆钉,走去前面,回头朝还在发愣的三人呵斥一声,这才清醒过来,连忙追上一起出了牛家集,拐过镇子的路口,四人齐齐止步,岔口那边的茶棚旁的树下,一身布衣荆钗的女子负着双手挽过青丝,朝他们微笑。 “我身上没那么多铜钱,就给了那铁匠两粒碎银。” 看着一声不吭的耿青从面前走过,女子自觉的跟上去,看着瘦弱的背影,也跟着沉默下来。 过了半里左右,耿青提着那袋铆钉转身偏头看去身后跟着止步的女子。“姑娘,再过去就是耿家村了,到底有何事,还请明说?不然,到了村里天色也晚了,家里可没多余的房间供你住下,只得凑合跟我睡一榻。” “油嘴滑舌,那刘邙就是这样被你气的吐血吧。” 像是知道面前这青年性子,女子仅仅只是羞恼的瞪了一眼,拿出随身一包治外伤的药粉,给大春三人,这才说起自己过来所谓的正事,想请耿青帮忙。 “外面都传你可是再世卧龙,手段了得,想......请你为民除害。” “那个高县尉?” “嗯。” 女子边说边跟着耿青往前走,倾斜的日头里,她生怕旁边的青年拒绝,连忙补充道:“你是飞狐县人,难道不知他做哪些事?” “我一个平民百姓知道什么?要是都知道了,县尉岂能放过我?”耿青回头看了一眼,大春三人故意保持距离的落在后面。 一旁,女子自然留意到他动作,也不在意,继续说下去:“这个狗官跟金刀帮串通一气,走私货物贩给辽东那边的蛮人,有时候还会有女性和孩子。” 贩卖人口,耿青皱了皱眉。 “你亲眼看到了?” “我门中查到的消息,师父亲口告诉我的。” “既然不是亲眼见到,就不要相信任何人的话,这是我的想法。”耿青可不会人云亦云,消息通达的年代,各种讯息满天飞,各种反转的事也层出不穷,怎可能因为一个女人听来的话,因此热血上头。 “姑娘,这事在下不能帮忙,也没能力帮忙,一个不慎,我双亲、全村乡亲都会被累及,遭受灭顶之灾、无妄之祸,到时候,你们拍拍屁股走人了,我们怎办?”耿青开口就直接拒绝,看着女子:“帮人要量力而行,做事同样也是如此,我没有你这般高来高去的功夫,遇到危险也能全身而退,所以不能陪你们这般玩,会没命的。” “可是......” 女子还想说,耿青摆手打断她:“江湖事江湖了,我一个普通老百姓不能掺和,加上如今世道混乱,你们真想为百姓做些实事,那不如投效朝廷出一份力,将战乱平定,还百姓一个郎朗乾坤,比你之前所行之事更加值得让人尊敬。” 不知是不是劝她投效朝廷四字,女子脸色有些复杂,之前柔和的声音,变得有些清冷。 “不能投效朝廷,天下能这般混乱,还不是朝堂上那些昏君乱臣搅得,不然怎会有那么百姓揭竿而起?!投效他们岂不是助纣为虐,巴不得南方的义军打到长安,杀了狗.......” 意识到说漏嘴,女子连忙停下后面还未说完的话语,又劝了耿青几句,快到耿家村地界,见劝不动,表情多有些失望,立在斜斜照来的阳光里,缓缓抱起拳。 “我叫唐宝儿,若是想通了,可到飞狐县城外东南一座破庙寻我。” 望着走动的背影,颇有期待的等待接下来的话,那边,耿青背着她举起手向后随意挥了一下。 “在下耿青,天色不早了,赶紧回去吧。” 走过一段拐去村口的泥道,耿青这才转过脸来,看着路边那道身影转身离开,渐渐消失在山路尽头。 刚才的女子的话里,有意无意透露出更加令人不安的讯息。 “这种没命的事,也就你们敢做。” 说着,他招来大春,低声道:“等小半个时辰,你再去一趟牛家集,告诉王里正,让他去城里报讯,就说县城东南破庙,那行刺客就在那。” 话到了这里,忽然又迟疑了一下,挥手打住。 “要是没抓住那帮刺客,倒霉的铁定是我。” “那还去不?”大春试探的问了一声。 “算了,不去。先把眼前的事做完。” 耿青摇摇头,提着袋子翻去肩头扛着,径直走去村口,跟三人打了声招呼,便回到篱笆小院,耿老汉还坐在院坝里,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母亲在屋后唤着鸡,院里不见小红狐的踪影。 ‘既然是铁矿石,那小狐狸应该知道哪儿找来,跟着它准是没错。’ 放下那袋铆钉,耿青在院里角落,他卧房里搜寻了片刻,将红狐藏的那些石子一一找了出来,用布抱起来,藏到隐蔽处。 随后,便找了一些木头坐在院中乒乒乓乓敲击、劈凿,耿老汉被吵醒过来,撑着凳子坐到儿子旁边看他摆弄这些东西。 阳光渐渐划出一片橘红,玩耍半日的小狐狸摇着尾巴,四肢一蹦一跳的从外面回来,钻去耿青的卧房,不久,又蹿出房门,惊慌失措的在院里四处刨动翻找什么,嘤嘤的叫个不停。 第二十四章 荷叶露鳖头(求票,求收藏、求打赏) 嘤嘤嘤~~~ 小院老树映着斑驳轻摇,小狐狸拖着尾巴屋里乱窜出来,呜呜咽咽的翻遍角落,也没找到那些亮晶晶石头,卷着尾巴可怜兮兮的望着那边琢磨轮椅的耿青。 轮椅这器具其实并不算难,放在眼下的年头,造出一把椅子,再想办法将轴和轮子镶嵌上去,还是容易办到的。 之前画过结构图,理清思路后做起来要得心应手的多,耿青拍了一下小狐狸的脑袋,不管它哀鸣,用着柴刀刨起做为椅背的两根柱子,耿老汉看的来了兴趣,见识上大抵还是能看出一个轮廓。 “柱子,可是在做椅?” “嗯,给你做一个可四处走动的椅子。” 耿青笑了笑,平端瞄了一些水平线,放下再拿另一根继续打磨,椅背、椅头先做出来,之后再说椅脚和座框,到时候最难的还是木轮,得找有韧性耐磨的木头才成。 ‘嘤嘤~~~’ 红狐扫着尾巴,调头来回走动,不时抬起两只爪子搭去耿青腿上急切的刨了两下,见父子俩都不理它,又落回地面,气咻咻的眯起眼睛瞄去院门,悄无声息的飞快溜过去,一出来,回头又看了眼父子俩没注意到它,微张着嘴,耷拉舌头兴奋的朝外跑。 “柱子,让爹试试。” 村里的男人手脚都不笨,看到儿子刨出了雏形,手也痒了起来,那边,耿青笑着将柴刀给他,余光自然看到窜去院门的黑影,拍了拍木屑起身,“爹,趁天还没黑,我到外面找找可用的木料。” 耿老汉坐在矮凳上,拿着木头翻看的同时,连连‘嗯’了两声,像是找到可做的事了,浑不在意的朝儿子挥了挥手,“去吧去吧,爹琢磨琢磨这东西。” 说完,陷入思绪里,王金秋从屋后转回院子里也没注意,被问到柱子哪儿去了,耿老汉这才反应过来,已经过了许久,天色都快黑了。 夕阳烧红西云,染出的霞光落在山头。 袅袅炊烟的村子北面,往牛家集背靠的大山,耿青沿着一条小溪往山上去,扒开草丛,远远盯着红黄相衬的黑影踩过厚厚的一层落叶,钻去更远的深处。 ‘看来真有铁矿啊......’ 耿青跟在后面,小心的压着脚步,落去一层落叶,尽量的不发出声响,果然,没过多久,那抹黑影停在一处断崖前,泥石滑坡滚落,露出褐黄的土壤之间,有着两人高的黑色大岩暴露一角在外面。 ‘嘤嘤~~’ 小狐狸兴奋的在黄泥刨来刨去,翻出一块石头,仔细看了看,毛茸茸的长吻亲昵的蹭去两下,叼在嘴里扬着四个小爪子趾高气扬,蹦蹦跳跳跑去小溪那边。 窸窸窣窣的声响。 荒芜的杂草间,耿青站起身子,看了一眼那边离开的小狐狸,跨过横卧的一根朽木,站到山壁前,周围山壁满是攀爬的青苔杂草,中间那段土石垮塌,应该是暴晒后遇上大雨冲垮,才露出里面的岩床。 耿青摸了摸那裸露出来的大岩,上面俱是与之前的铁矿石相差不多的黑色碎粒,籍着树隙照下的霞光,泛着一层金属光泽。 “呵呵......” 收回手,他也不知为什么笑出来,看着面前的大岩慢慢后退,旋即转身离开,沿着来时的路径回到山道上,远远望去牛家集的方向,渐落的残红里,嘴角翘起的弧度,勾勒一丝浅笑。 留着你们在这,只会不停寻我麻烦,还是一劳永逸的好。 想着,之前的设想终于在确定铁矿存在后落下,回到家里,天色已经黑尽,耿青应付了老两口,草草吃完晚饭,便找来大春他们三个过来。 哒~ 嘤嘤~~ 小狐狸玩着新寻来的石头在院里玩耍,扑来扑去。另一边,四人坐在树下围成一圈,商议起明日一早就去飞狐县。 “就带些干粮,然后在村里寻一些红布,到时候我有用!” “好......好吧。” 大春三人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显然还未从今日白天死人的事情稳定心神,听到还要出去,苦下脸来答应,商议了一阵才在深夜散去。 翌日一早,大春、石头、二狗早早起来,依着耿青的话,挨家挨户的询问有没有红布,一些家中有女儿快出阁年纪的,自然备有红布,就被三人胡搅蛮缠的借了去,惹得村老撵在他们后面叫骂:“死性不改,缺德哟,要不要将鼓也拿去啊?!” “先前未记起,谢太公提醒!” 大春调头又回来,冲进老人家里,抱起那面皮鼓一并借走,气得老人都涨红了脸,拿了门后的扁担一路追到村口才气喘吁吁的停下来,骂骂咧咧几句才回去。 三人抱着皮鼓、提着红布,露着半边屁股汇合过来,早早等候路边的耿青叼着草根起身,与他们一起踏上通往飞狐县的那条路。 “大柱,拿鼓做什么,等回来我们肯定要被揍一顿!” “不是我们,是你们,又不是我拿的。” “你......啊啊......” 大春恼怒的揪着头发,气急败坏的嘶喊回荡田间、山间一路蔓延开去。 晨光熙和,牛家集镇外一亩亩田地,许多忙着劳作的农人抬起脸来,有人看到家丁打扮的两道身影飞奔跑去前方的宅院。 漆红的大门内,绕过风水壁、穿行过前院,右侧的月牙门里,刘邙被丫鬟搀扶着走过鹅卵铺砌的小径,过去凉亭坐下,仆人端来热茶呈上,袅袅清香扑鼻,肥胖的身形摸着丫鬟的手,惬意的望去花间飞舞的蝴蝶,抿了一口茶水。 “那四人回来没有?” 站在亭子边沿的老管事迟疑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笑吟吟的上前半步躬了躬身子,“回主家,想他们的身手,办这事并不难,不过要等那耿大柱出来,想必也要等些日子。” “想来也差不多,刚得罪了老夫,也不会那般胆子就从村里出来。” 刘邙放开丫鬟娇柔的素手,沉吟的点了点头,吹去杯口漂浮的热气。 “现在外面传他什么再世卧龙,拿我作笑话,这可是踩着老夫头站上去,这口恶气不出,心里实在烦闷的紧,对了,备给县尊的礼,准备的如何了?” “一百两银钱,昨日下午才准备妥当。” 老管事回了句时,隐约听到急促脚步声,偏了偏头,就见月牙门那边,两个家丁气喘吁吁的从前院那边跑来,穿过月牙拱门,衣衫发髻都有些凌乱。 管事顿了一下足,喝道:“主家面前成何体统。” 两人连忙缓下呼吸,结结巴巴的指着牛家集的方向。 “老爷、刘管事,死......死了......” “死了?” 刘邙刚喝了一口,呯的放下茶杯激动起身,然而,那边两个家仆连忙摇头,吞了吞口水,将后面的话补上。 “......是咱们的人死......死了。” 噗! 刘邙一口茶水喷了出来,老管事连忙上前替他顺气,被刘邙挥手打开,深吸了一口气,稳下身形后,重新坐下。 “我没事......这点事,老夫还不至于再被气出病来。遣那四人去杀他,若是杀了那就干脆利落,若反被对方杀了,咱们也可顺利成章的去告去衙门,县令能收他耿青的东西,自然也收我的,不管有没有证据,想要坐实耿青杀人,还不简单?” “高!” 原来自家老爷打的是这般谋划,那管事眼睛都亮了亮,竖起拇指,一堆恭维的话适时推了过去。 “老爷谋划才是技高一筹啊,那耿青什么卧龙再世,怕是根本不及主家万一才对,外面那些人往后知道,卧龙这称谓,怕是要落在老爷头上了。” 哈哈哈! 刘邙颇为谦虚的摆了摆手,满足的端上茶杯靠去丫鬟怀里,“小计罢了,现在你亲自带上一些人手,将那四人尸体带上,再将银两、礼品一并给县令送去。” “喏!” 管事犹如奉了军令的将领,毕恭毕敬的拱手躬身退出侧院,整了整衣袍,叫来人手备上两辆驴车、牛车,看着精心准备的礼物堆积车斗,意气风发的骑上一头青驴,向后众人挥手。 “走,去飞狐县!” 第二十五章 红白冲(求票、求打赏) 四月初,春意愈发浓郁,抽出的新枝拂过屋檐,俯卧房顶的一对野猫互相嘶叫,下方的长街人影攒动熙熙攘攘过往,叫卖吆喝的嘈杂里,一个普通服饰的浓须汉子越过扛糖葫芦的小贩,走进附近一家酒楼。 “客官想要吃啥,咱家店里头,啥都有,只要你想吃的,后厨都能做出来.......” 端菜的伙计看到进来的汉子,随口吆喝了声,那边,汉子指去楼梯,“已有座位。”便径直上去二楼,梯口斜对靠窗那边一桌,一男一女对坐,一边看着外面街景,一边小声说着话,余光见到那汉子过来,女子显出一对梨涡,“八叔。” 女子正是唐宝儿,过来的汉子浓须阔口,豪爽的抱了下拳,看过周围宾客,便坐去男子旁边,待伙计端了一对碗筷过来,边吃边说道:“听老九说,姑娘去寻什么卧龙帮助?” “不过山间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百姓胡乱起的称呼。” 率先开口的是旁边的男子,三十余岁,长脸细眼,一对眉毛稀稀拉拉,怕响桌子嗤笑了声:“还什么卧龙再世,大字不识几个,能有甚的龙。” “林兄弟的话糙理不糙,你刚踏入江湖不知险恶,此地愚民不过市井传闻,以讹传讹作不得真,何况若真有大本事又岂会甘心居于此地? 就算不世出的高人,也不该是这般无名无望才对,擅自去邀对方,倘若暴露我等行踪行踪,恐惹来杀身之祸,你师父的嘱托也难以完成。” 倒了一碗酒水喝上的浓须男人压低着嗓音,有着责备的语气数落对面的女子,令得后者低着脑袋,不敢说话。 汉子名中带八字,才被唐宝儿称为八叔,与另外一个叫老九的是亲兄弟,两人全名陈数八、陈数九,而旁边长脸男子姓林,名来恩,俱是那日当街行刺的刺客。 “好了,八叔,我知错了。” 唐宝儿没了之前清冷的神色,像个做错的小女孩,捏着筷子轻轻在碗边划来划去,就在三人说起其他的话。 下方长街上,陡然响起一声:“哎,有好戏看了!” 隐隐嚎啕的哭喊自长街响起,下方往来的城中百姓涌动,纷纷站去街边,二楼上吃饭说话的宾客勾起好奇挤来唐宝儿这边的栅栏左右朝往张望,脚步声、哭喊声、车辕声混杂一气,掩盖了周围说话声。 三人对视一眼,起身靠近护栏,街道上,十多名护院打扮的身影,护送两辆驴车从他们下方慢慢过去,‘吱嘎吱嘎’转动的木辕上,一辆驴车盖着麻布看不出是什么,而后面那辆赫然躺了斑驳血迹的四具尸体,几个妇孺披着麻衣牵着幼童走在车斗旁嚎啕大哭。 “遭瘟的啊,你怎么就这么被人害了呀......留下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 “呜呜~~叫你不要惹耿家村那帮刁民不听,现在把命丢了。” “天杀的耿青,千刀万剐的恶贼,你要报复,你冲着其他人去啊,冲我家这口子做什么,他就是一个打杂的!” 哭喊话语,血迹斑斑的尸体,尤其被哭喊的妇人牵在手中的幼童,天真的双眼让不少街边的人为之动容,有些性子刚烈的更是挤出人群,跟着驴车叫叫嚷嚷的往衙门那边去,帮忙鸣鼓叫冤。 附近街巷听到这般动静,蜂拥而至,好事看热闹的、抱打不平的,就连金刀帮的人也来了不少,一时间簇拥着驴车赶往衙门。 浩浩荡荡的人群嘈杂的过去,拥堵的长街这才渐渐散开,酒楼二楼上,宾客带着谈资回去各自座位,陈数八按着护栏重重的拍了一下,另一侧的林来恩哼了声:“刚才说起,现在就杀人,看来并不怎么样。” 这边,站在两人中间的唐宝儿神色却是有些复杂,她看去对面的八叔和林叔,轻声道: “其实.......这四个人.......有三个是我杀的。” 嗯? 两人顿时愣了一下,重新落座后,唐宝儿将昨日发生的事原原本本的讲给两人听。 “他搭救过我两次,不想看他被人害了,当时就想救人,把那三个当做江湖人看待,一时就下了死手。他还怪我为什么不把人打晕送官.......” 说到这里,女子声音弱了下来,那边听完始末的陈数八‘唉’的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该怎么对掌门最喜爱的女徒弟说些什么了。 “那个耿青怪你是对的,现在人死了,不管有没有确凿的证据,只要这边一口咬死是他杀的,不死也掉层皮,名声跟着就臭了,耿家村的人怕也会被人指指点点抬不起头来。” 林来恩附和的点点头。 “这招真够狠的,那财主也却是当得起这么钱财,人不狠,哪里都立不稳。你说的那小青年,从他之前行事来看,上不得台面,也就有些急智;这回可是对方明刀暗箭的杀过来了,就是不知他能不能接得住。” 对面,捏着筷子的唐宝儿咬紧红唇,就在两个叔伯说话时,她忽然抬起脸,“.......如果我去说人是我杀的,他会不会就没事了?” “胡闹!” 陈数八差点一巴掌拍去桌面,看了看周围望来的宾客,低下声音:“他与你又无任何关系,该还的人情也都还了,莫要在这些事上,坏了我们此行目的。” 唐宝儿还想反驳,此时,外面又有声音喊了起来。 “今天什么日子,居然又有戏看。” 从南门进来,通往衙门只有这条长街最近,相对也是较为繁华,之前拉着尸体的驴车过去不久,又有鼓声咚咚的敲响,长街上行人熟练的分开站去街沿,二楼上,唐宝儿三人也跟着张望过去。 敲响的皮鼓声里,一条红布高高举着,随风猎猎飞舞,三个穿着打满补丁衣裳青年,一人敲鼓,一人举旗,中间那个身形稍高,像个护院挺着胸膛,看着满街密密麻麻的人影望来,后背全是一片冷汗。 僵硬着笑容,低声询问身后的耿青。 “大柱,咱们这么做到底为什么呀?这么多人看着,闹出笑话,回去我爹非抽死我不可!” 面容黝黑,瘦瘦的青年只是叫他们敲响一点,红布举高一点,然后,他挤出笑容,双手放在嘴边呈喇叭状,陡然拔高声音大喊起来,将大春、石头、二狗都吓了一跳。 “天佑飞狐县,老天爷给咱们送来一件大喜之事.......” 长街上,一片鸦雀无声,只剩他的声音徘徊回荡。 “.......牛家集发现铁矿!” 第二十六章 吃肉喝汤闻气味 高亢的话语还在街头徘徊,长街两侧围满的一道道身影,看着敲鼓扬旗走来四人,陡然一片哗然,拥堵的人群隐隐有些躁动。 “......刚刚听到了吗?” “那么大的声音,谁还听不到?!” “这是.....真发现铁矿了?” 当中有人不信,挤开前面的几道身影,甩着两条膀子下了街沿过去,朝着快走近的四人喊了声:“可当真?在牛家集何地?” 敲鼓扬旗的中间,耿大春上前想要拦那人,反被对方随手给掀到一边,走在后面的耿青看到那人面容,皱了下眉,顷刻又舒展开,嘴角泛起笑意连忙上前叫住大春,颇有礼貌的抬手一拱。 “窦兄,可还记得那日说包山打柴之人。” “是你?!” 那人看着面前彬彬有礼的青年迟疑了片刻,大抵也是记起来了,浓须都舒张开来,露出一口大黄牙,哈哈大笑的在耿青肩膀拍了一下,“记得记得,想不到才月余,比之前病怏怏的模样好了不少,差点没认出。” “若非当日,窦兄豪迈慷慨,放我爹和我,怕难有今日,当受耿青一拜。” 说着,耿青向后退出半步,双手相拱一抱,朝面前的魁梧汉子躬下身去,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面子里子都是互相给的,那窦威也是混江湖出身,那日所谓的善举,不过是互利罢了,眼下倒是让他觉得自己真做了这么一件好事的错觉。 何况当着这么多人,面前的青年可是给足了面子,岂能无动于衷,也重重抱拳回敬过去,。 那张粗犷大脸,笑的皱纹都堆了起来,“多亏小兄弟那日出的主意,让我在帮主面前露了脸,如今我在帮里多少有点脸面,往后在城里有甚麻烦,尽快来金刀帮寻我便是。” “呵呵,到时候窦兄可不要推脱才是。” 耿青知道这些混江湖的最吃这一套,毕竟求对方帮忙,就更显得对方有实力,果然,那边的窦威笑容更盛,又在他肩膀拍了拍。 片刻,汉子这才想起自己下来是要做什么。 “牛家集真有铁矿?” “有的,我昨日在山中发现的。”耿青语速较快,不等对面的窦威再次开口,拱起手朝周围看热闹的城中百姓、商贩转了一圈,“我乃耿青,牛家集耿家村人士,发现铁矿千真万确,诸位莫要质疑,稍缓,我便去县衙向县尊禀明此事!” 此时长街上的变化引来巡逻的衙役,拿着水火棍驱散人群,远远听到耿青这番话,急忙赶了过来,其中有人认得耿青,问了事情是否属实后,便护前面开路,让四人跟着他们去往县衙。 趁着离开的空当,耿青越过窦威半步时,他小声传去一声。 “窦兄,你我交情不浅,我不会害你,速回金刀帮告诉你家帮主,让他去叫高县尉也一起来县衙。” 说完,像个没事一样,朝左右看热闹的城中百姓拱了拱手,便跟着前面的衙役离开了这条坊街。 那汉子虽然不明白这话里全部意思,但想来也绝对没什么坏处。 “真仗义啊!” 朝远去的背影又供了下手,窦威带着手下人一刻也不停的返回帮派驻地去了,与此同时,周围百姓之中,忽然有人回过神来。 “你们刚刚听到他说什么了吗?他叫耿青,不是刚才那支丧队的孤儿寡母叫喊的那个恶贼吗?” 这话一出,四周不少人跟着激动起来。 “哎哟,对方白丧事,他还挂红敲鼓,红白对冲,简直可恶。” “......两家对着干,这下有好戏看了!” “走走,一起去看热闹!” 一片吵吵嚷嚷之中,原本有些准备归家的百姓见到人潮唰的涌上街道,向衙门那边过去,看了看天色,家何时都能回,这种热闹可不是天天能见的,索性也跟上去瞧瞧。 一时间脚步声、说话嘈杂传去前面,敲鼓扬旗的大春三人听到动静回头,眼皮跳了跳,就见一道道身影乌泱泱的跟在后面。 ‘咕~’ 大春咽了咽口水,他可是头一次见这么多人聚在一起,迈开的双腿都有些打颤。 “大柱,你发现铁矿就发现了,悄悄告诉县尊便是,何必弄的满城都知晓,你看后面,一大帮人跟着,我脚都有些发软。” 耿青回头看去一眼,又转回来,笑了笑:“你走你的,别看就是。弄出这般动静,我也不想,但必须这么做,盐铁乃官营之物,常人碰不得,放到县令手上,那可是可不小的功绩,若他两袖清风,公正严明,悄悄告诉也无妨,可贪得无厌之人,我们四人怕是走不出这县城了,毕竟城里还有一个县尉。” 就算这番话明说出来,这里面的弯弯道道,耿大春也是听的一知半解,不过有好处他还是明白的。 “大柱,那咱们将功绩送到他们手里,会不会赏我们好东西?” “想得倒是美,赏咱们不能要。” 耿青见二狗和石头也看来,催促他俩继续敲鼓扬旗,将刚才自己喊的话大喊出来,脸上保持着笑容,盯着前面开路的几个衙役,轻声道:“他们吃肉,汤,我们也不能喝,隔着灶头闻闻气味就成了。” “那我们不是什么都没,岂不是白忙活?” “谁说的?咱们有了这一层关系,往后做什么事怎的也好上许多,何况......” 穿过前方的街口,耿青负着双手越过了迷糊的大春,衙役说着前方就到县衙时,耿青看着那边哭嚎妇孺、飘荡的白幡,敲鼓叫冤的身影,嗓音低沉的接上未说完的话。 “何况......还有更重要的事先做。” 说到这里,他目光转去敞开的县衙大门,有典吏捧着文书出来,先是请了那边一个管事打扮的老者进去,便拉开讣告站在石阶上向下方愤慨不平、哀声哭喊的妇孺,高喧出声。 “知本县乡民百姓,本县秉公执法绝不包庇嫌犯,然,罪案还未查明,尔等不可聚众闹事,扰城中太平,暂且外面等候。” 典吏的声音落下的同时,也有两口箱子从衙门侧门悄然抬了进去,穿过侧院,抬入后堂,一身官袍的县令抚着光溜溜的下巴看着手中诉状,沏好的茶水热气升腾,拂过圆圆大脸时,狭长的眼眶,眸子瞥去堂**手躬身的刘家管事,目光随后越过对方,看去敞开的门扇,抬着两口箱子的几个仆人。 “县尊,这是我主家送的一点微薄小礼。” 那管事笑眯眯的躬身退到一侧,伸手一摊,并排的箱子打开,露出白花花的一片银光,旁边另一口,各色绸缎一卷一卷的堆积,一看便是上好之物。 县令放下手中那篇诉状,圆圆大脸笑的如同弥勒佛。 第二十七章 接招拆招,步步推进 阳光倾泻窗棂,倒映一片片雪白,首位上‘嘶——’的吸气声里,一盘列的整齐的银锭端出,下面还有两层,一一排开摆在右侧待客的几张小桌,那县令压住狂喜的情绪,抬了抬手:“看茶!” 周围仆人识趣的退到了外面,相貌清丽的丫鬟上了茶水退出,顺势将门扇轻轻阖上。 “微薄小礼,不知县尊可还入得眼?”那管事见对面县令神色,便知今日之事八成是能成了。 瞟着那边三盘银锭,首位的县令收回目光干咳两声,正了正神色,“我乃飞狐县父母官,如何收得这些财帛,拿回去,快拿回去,让人见着了甚是不妥。” 刘管事垂首笑了笑,“县尊言重了,此薄礼,乃外面四人家眷替故去的丈夫,交托县尊帮忙看管,她们妇道人家,孤儿寡母的,拿着这些钱财,弄不好就会把命丢了,县尊替她们看顾,那可是做好事啊。” 能被主家遣出交办这等事,哪一个不是七窍玲珑心,三言两语都是让人舒坦的,那边,胖县令沉吟的点了点头:“你之言,说的也不错,放在本县这里,确实能让心怀鬼胎之人畏惧,也罢,本县就暂且先替那些孤儿寡母收下。” “县尊无私,小的替死去之人叩谢!” 刘家管事一抖宽袖屈膝拜了下去,那县令连说了两句,才从地上慢慢起来,托袖遮颜擦了擦眼角泪渍,重新拱起手,出口的嗓音都有些哽咽。 “你将始末详细与本县说说。”县令说着这番话,也在端详对面的刘家管事,遮面擦泪、言语哽咽,觉得颇为眼熟,片刻,猛地睁了睁眼皮,好像看到了当初求官时的自己。 随即朝老头挥了挥手,补充了一句。 “捡重要的说。” 管事重新走回正***手施礼:“县尊不知,衙门外死去那四人乃我主家家仆,一向忠心耿耿,与人为善,没想到出门到镇子里办事的功夫,就被人给害了,尸体抛到附近山里,还被野兽啃食,县尊,此事您一定要为我们做主。” “何人行凶?” “耿家村,耿青。” 顷刻,首位那边陷入沉默,胖乎乎的指头一点一点的敲击扶手,想起那日青年离开时说的话,果然应验了,结合最近外面流传的传闻,一开始并不放在心上,此时回味过来,倒是颇具步步算计的风采。 “此事,本县知晓了。” 县令啄了一口茶水,起身挺着鼓鼓的肚皮,迈着外八步摇晃走动,沉吟了片刻:“尔等可有他罪证?” “家主说,县尊想要证据还不简单,几口箱子都装的下。” 这话里的‘几口箱子’咬的极重,县令如何听不出来,只是笑笑没有说话,负在身后的双手,手指却是来回的搓着,走门口打开半扇,看着庭院那可老树出神,刘家的管事唤了他一声,才回过神来,笑呵呵的转身回走,坐去首位上。 “既然你家老爷这般多证据,那本县岂能无动于衷,这样,随后我便遣衙役去耿家村缉拿耿青送入大牢,待审讯交代实情之后,再定他罪。” “县尊英明!” 既然事情已定,刘家管事便不再多留了,有了县令保证,他也可以放心回去向主家交卸差事了,走出后堂,阳光正倾泻落在忙碌的衙门前院,从可能有波折、耿青擅长算计的紧张里脱身出来,不由长长舒了一口气。 ......真是什么时候,都没有钱财办不成的事啊。 卧龙再世?有能耐,你便此刻反转看看? 呵呵呵....... 不知不觉已至县衙大门,外面忽然响起一片喧哗吵闹,有人叫嚷起来。 “就是他.....耿青!” “他还敢来,看看他身后举的红布,这是连死人都不肯放过!” “嚣张、恶毒,他不怕县尊治他罪?!” 刘家管事撩着袍摆飞快踏上石阶,跨出门槛就见外面停放尸首那边,义愤填膺的城中百姓冲击过来的四个青年,交叉水火棍的差役站在一侧,呵斥他们后退。 见到这一幕,那管事心里咯噔跳了一下,他是见过耿青的,想不到会在这里碰上,不过他第一反应,还是琢磨对方拿着皮鼓、红布过来所为何事,莫非也是跟县尊有关? 不过看到对方四人手里,除了一面鼓和红布,什么也没有,脸上再次有了笑容。 ‘......亲眼看着你被抓,回去正好跟主家说说,让他乐呵乐呵,这样一来,心里的郁结也能好的快些。’ 那边,驱散出一条道来的差役分列两排,催促着四人赶紧过去,耿青朝他们礼貌的拱了拱手,看了眼停放车斗里的四具尸首,沉默的走上石阶,那边刘家管事也正笑眯眯的看着他,两人交错的一瞬,老头低声说道。 “我要是你,调头就走,迟了,可就出不了城门了。” 错过一个肩头时,耿青停了停脚步,微微侧脸,勾起的唇角有着温和而平淡的话语。 “我要是你,赶紧回去告诉刘邙,我会掀了他祖宅!” 两人交错而过,留下刘家管事一脸疑惑的站在原地,看着两手空空,还有门口瑟瑟发抖的三个村中青年,朝离去的背影呸了一口。 ‘就你?凭什么!’ 心里骂归骂,他还是不放心的看去护送这四人过来的差役,还是打算问问怎么一回事。 背后延伸进去的衙门、忙碌的侧院,耿青熟门熟路进去不久,便遇上正从后堂过来的县令,两人一见面,都愣了一下,后者陡然拔高声音,指着面前拱手施礼的青年,向左右唤来衙役。 “大胆耿青,你可知你杀人了?!来人——” 周围巡逻而过的衙役停下脚步,却没有过来的意思,有人甚至看到了耿青,笑着朝他抬手打招呼,乃是上次门口值守的那人,还叫住身旁的同伴不用过去,说是县尊在跟他闹着玩的。 耿青看了看他们,回头连忙叫住对面的县令趁着衙役还没当真,双手赶紧比划了一个大圆,将来意说明。 “县尊莫怒,小的有天大的喜事要跟你说。” 县令瞅着他,又瞅了瞅那边驻足观望的差役,心里骂了声‘一帮废物。’这才勉强应了声:“何事?” 耿青凑近两步,一字一顿。 “启禀县尊,小的发现铁矿了。” ...... “哦,那个耿青运气着实太好,说是发现铁矿了!” 县衙外面,刘家管事听着面前的衙役说起,整个人都呆住,回头再看去那敞开的大门,身子不知觉的打了一个激灵,微微张开的嘴,久久没有阖上。 与此同时。 衙门后堂月牙门前的小道上,一身官袍的胖乎乎人影浑身都抖了抖。 飞狐县勉强算得上代州一处重镇,却也并不是那般受朝廷重视,发现铁矿的消息一旦上奏上去,县令功绩簿上添上一大笔,自己的名字说不得还能入圣听,如若是那样可就了不得了,过些年任期满了回去,或许还能混个京官当当,再不济,也能补一个油水够的京畿大县的缺。 那县令想的感觉身子都变得轻飘飘能飞起来,再看面前的耿青,像是见了亲爹似得,笑的满面红光,一把将耿青双肩按住。 “可当真?没有戏耍本县?” “小的正敢拿这种事胡闹,那可是蹲大牢的。”耿青收敛笑容,神色严肃的回了句,随后,也将来时在城中大肆传播的事也一并跟这县令说了,气得后者拿手就想打过去,肥厚的手掌抬起,对面的青年抢先开了口。 “县尊莫怪,做此事也是为了您。” 抬起的手悬在半空,县令皱起了眉头,安静的听着耿青的下文。 “此件功劳,小的不敢染指半分,但县尉那边却不得不分,说句难听的,县尊莫要见怪,小的也在城中厮混过几日,多少知道一些县尊和县尉的事,他手中握有兵权,目中却没有县尊这个主官,与亲兄弟金刀帮帮主勾结,独揽了城中事务,若分给他一部分功劳,他与县尊关系,多少缓和些许,倘若县尊独占,怕惹恼对方,处处使绊子,可能还危及性命,到时候,功绩就是他的了。” 长长的话语里,那边胖乎乎的身形进出的气息都变得沉重,好半晌,县令才点了点头,“说的有理,你这一分析,本县颇为赞同,如此大功劳岂能独占,县尉为飞狐县操劳,怎的也该有份才对。这样,待县尉回来,你便带我们勘察,如属实,衙门里正好有文吏空缺,你来补上。” “小的这可胜任不了。”耿青可不愿意跟着这个胖县令做事,尤其自己安全都没有保障的人手底下,凑近过去,挤出一丝苦笑,“县尊,我不识字啊。” “我识得就行。” 县令也不多让他说下去,眼下还有一件事摆在他面前急需解决,便是门口摆放的那四具尸首。 耿青靠近他身旁,附耳轻声说了些什么,后者笑眯眯的点了点头,招来一个文吏,让他着笔写下讣告公文张贴出去。 外面,一拨拨等候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也有等的不耐烦之人,向衙门吵吵嚷嚷起来。 “八叔,你说这一关,那个耿青过得了吗?” 人群外,远处一栋阁楼上,唐宝儿立在护栏后面,眺望前方衙门,练武之人目力极好,从上面能清楚的俯瞰衙门前院和侧院来往的人影。 “难说,此人这番行事,大有保命的可能,但......他应该不知道死者家眷正好也在衙门告状,就看那县令会如何处置。” 哼哼...... 陈数八的一旁,林来恩冷哼了两声,“县尉都这般模样,那县令能是有能耐之人?不过担心怕事之辈罢了。这事儿多半和稀泥了。” 此时,三人说话间,那边衙门里有文吏拿了讣告出来,外面吵杂的声音顿时安静了下来,就连哭喊的死者家眷也都齐齐望去。 那文吏抖了抖文书,自手中展开,朗声读了出来。 “知飞狐县众乡亲,经本县查明,耿青供述,他乃村中农人,不会武艺,根本杀不得四个年轻力壮之人,本县验身证明,他身无半寸伤势,无搏斗之像。但县中死人乃大事,本县又为父母官,不能坐视不理,自当亲自查明此案,再做定夺,还死者家眷一个公道!” 文吏声音落下,周围顿时一片哗然。 ...... 此时,拥堵的长街另一头,数十匹骑马的身影正朝这边过来。 第二十八章 冷汗 “铁矿乃大事,朝廷正是用兵之际,若这里出了铁矿的消息,算是一件大功了。” “那人当真机灵,知道这事绕不开我兄弟二人,干脆敲锣打鼓让全城都知晓。” “卧龙再世嘛,呵呵......” ‘踏踏’的马蹄声响在长街青石砖,迈着蹄子的棕黄大马上方,县尉挥了挥鞭子,轻轻敲在晃动的马鬃上,马头摆了摆疑惑的侧过脑袋看去背上的主人,前者抚了抚它,对一旁另一个骑士说道:“此人耿家村人士,大字不识,能做到这般,也算是有急智了,难得还知晓孝敬你我。” 旁边的骑士,与他是同胞兄弟,兄弟两人一个叫高俊,一个叫高生,相貌七八分相似,身材同样魁梧,高生着的武人打扮,长须浓眉,腰间悬一口黑鞘铜柄的大口刀,坐在马背上一脸威严肃穆。 “兄长那日当街被行刺,其中有人在街上叫了金刀帮的兄弟赶去援手,后来从帮众口中描述,便是这个耿青。” 说到此处,见兄长看过来,高生抚过颔下浓须,继续道:“为弟有一心腹,身手不错,头脑一般,却能给我出包山打柴的主意,追问下,才知是一个农家子,刚才就是他跟汇报说是耿青让我通知兄长,眼下看来那日出主意的,也是这个青年。” “居然还有这等事?” 高俊呲牙笑了笑,他也是头一回从兄弟口中知晓此事,算是眼下的铁矿一事,对那叫耿青的青年顿时大生好感,危难之际能援手,哪怕主动喊上两声,那也是恩情了。 “兄长,咱们反正缺人手,这种大字不识,又有急智,更难得对方能向我兄弟俩示好,不如纳进来。” 这位金刀帮帮主也有着不逊于兄长的气势,有意无意瞥了瞥北面,“契丹人那边,总是需要人常去打点的,耿青这人身家清白,做事又无底线,倒是能用上。” 那边,高俊看着前方渐渐多起来的城中百姓,轻轻摆下手,压低了嗓音。 “不急,这种人两头讨好,还需多观察一些日子,正好趁铁矿一事,到时候试探试探,若真心靠向我们兄弟俩,便可拉为心腹人使唤。” 走过一段,那边聚集衙门口的人堆喧哗声沸了起来,有人叫喊:“尸体就摆在眼前,何须证据!” “就是,县尊可不要包庇杀人凶手,不然我们可不干!” 典吏挥着讣告劝他们安静下来,不知被谁从人群丢来一颗石子砸到脑袋,打破头皮,流出鲜血。 不远的街道,高俊停下话语,皱起了眉头,偏头招来一个骑卒过去。 “把人散到一旁,本县尉要入县衙。” 数名骑卒领了命令,骑马飞奔过去,惊得围在后面的百姓四散逃开,躲之不及的被奔来的马匹擦了一下,直接撞进人堆里,顿时一片人仰马翻。 唏律律—— 马声长嘶,勒马驻足的骑卒分开左右,‘锵’的拔出横刀向跌跌撞撞躲开的人群大声呵斥,硬生生迫开一条道来。 “退后,都退后!” 踏踏的马蹄声由远而近,马背上,高俊威目扫过周围,一掀披风翻身下马,带着高生大步走向县衙大门,那边刘家管事上前拱手作揖,恭敬的唤了声:“县尉。” “嗯。”高俊看他一眼,便不再说话,解下佩刀交给副手,招手让典吏将讣告给他,展开在手里看了两眼,轻哼声,瞥去一旁刘家管事,朝他招了招手。 “过来。” 那管事连忙上前,还没说话,迎面,一只大手扇在了他脸上,整个人跌跌撞撞的歪斜撞去檐下木柱,头晕目眩的捂去脸上五道红红的指印,“......县尉。” 高俊懒得看他,将手里讣告丢去地上,朝外面不敢作声的百姓,挥了挥手:“都散了,县尊都说了,证据不足,尔等还想胡搅蛮缠,冲击官府那可就是造反作乱了。” 一顶造反作乱的帽子扣上,换做谁都受不起,原本叫嚣最凶的几个书生顿时作鸟兽散,呼朋唤友的三三两两挤出人群不知跑去哪儿了。 其余人也一声不响的离开,只剩那些孤儿寡母,还有刘家的打手护院杵在那儿,见到周围兵卒的目光,片刻,披麻戴孝的妇孺也唰的将麻衣麻带解了下来,丢到地上抱起孩子转身就跑,令得刘家管事尴尬的笑了笑。 “她......她们.......” 哼! 那边,高俊冷哼了一声,转身带着副手、高生走衙门里,途中碰上的差役文吏纷纷退到一侧拱手施礼,问了县令还有那个耿青在哪儿后,径直寻了过去。 日常办公之所,均在侧院这边,那里有数间偏房,县尉的房间也在这里,高俊寻去时,前方敞开的公房里,正与耿青说话的县令接到差役禀报,两人便停了话语。 脚步声过来。 后者抿了抿嘴唇坐在椅上动了动,还是站了起来,敞开的门扇显出高大的身形,耿青急忙殷勤上前迎他进来。 “小的见过县尉。” “你就耿青?”一脚跨进门槛的高大身形看着礼数周全的青年点了点头,随意赞赏了两句,才看去那边肥胖的县令。 “县尊,近日可安好?” “不劳县尉关心,本县过得甚好,每日忙碌不得空闲。”县令不敢得罪对方,但作为一地主官,也不能太过低三下四,贬了自己威风。他低下视线,随意的掸了掸宽袖,侧过身去。 “不知县尉,忽然回衙门,是有何事要汇报本县?” 高县尉只是笑了笑。 “无事,只是听闻牛家集挖出铁矿,我便回来看看。”说着,他目光投去靠门那边的耿青,“做的不错,你且先回去,明日我与县令会来牛家集,你便带我们去寻。至于门外那些人,不用理会。” 言罢,他挥了下手:“出去吧,外面那些人不用理会。” “是。” 耿青小心的拱了拱手,迈着脸慢慢退出房门,到了外面,还有一个大汉腰悬宽口刀朝他微笑,便也跟着笑了一下,匆匆离开月牙门走出县衙,与外面等候的大春三人汇合,七嘴八舌的问他里面怎么样?会不会抓他蹲大牢之类。 “不会有事,我们回去吧。” “站住!” 刘家管事捂着侧脸急忙冲过来,事情到了这一步,哪里肯放人走,伸手过去抓扯,前方走动的耿青停下来,陡然转身,抬手。 啪—— 又是一声脆响在那管事另一边脸上响彻,打的对方原地发懵。 “衙门重地,岂容得你放肆!”耿青垂下手掌负去背后,看着那边就要冲过来的刘家护院,门口的骑卒、衙役也都上前一步,将人逼退回去,他拱手称谢一番,叫上大春三人离开。 加快脚步穿过街巷,一出了城门,大春顿时手舞足蹈的说起耿青刚才那一巴掌,跟在后面的耿青笑了笑没有说话,不过他后背衣裳下,泌出一层冷汗。 刚才实在太过凶险。 想不到刘邙的人竟早他一步来了县衙,若非事先就有想过将矿石大肆宣扬,那县令怕是真就被对方收买,将自己关进大牢,到时候就算有百般计策,都没办法施展。 四人离开不久,刘家一帮护院打手拉着尸首也跟着沿路返回,天色降下,搬了椅子软垫坐在前院等着消息的刘邙见他回来,四具尸首也都被拉回来放在外面,气得搬起椅子就扔过去。 啪啦! 椅子碎在地上,一根椅脚滚去不远,刘邙涨红了脸让丫鬟搀扶着稳下身来,指着管事半晌,才挤出话语。 “到底怎么回事?!” “回主家。耿青发现铁矿......原本已经意动的县令,便反了晦,而且......听到消息的县尉也赶了过来,将事情按了下去。” 县尉? 刘邙神色愣住,沉默了片刻,“看来我还要准备一份礼,你脸上两边红红的怎么回事?” “是县尉打的......” “两侧都是?” 老管事微微抬了抬脸,瞅去主家,犹豫的吞了吞口水,在刘邙催促下,他才开口:“是......是耿青,他让我带句话给您,他说......他说......” “说什么了?你倒是说啊,可急死我了!”刘邙被他吞吞吐吐的模样,急的挥手走动,恨不得过去再给他一巴掌。 “他说......要把主家的祖宅给掀了。” 娘的! 那边肥硕的身形怒极骂了一声,火气攻心,站在原地都在摇晃,被丫鬟及时搀住才没倒下来。 “好......好......我倒要看看,他怎么个掀法!!” 第二十九章 媒 哇——哇—— 半轮夕阳挂在山头,苍翠老树响起两声鸦鸣,山脚下的村子不少人聚在那,看着村口的泥路,脸上满是担忧。 “也不知大春他们跑哪儿去了,一天没见着人。” “.......等他们回来,非抽死不可,敢拿村里的祭鼓。” “没事没事,有大柱在呢,他可机灵着呢,大春他们再憨,只要大柱跟着,该是吃不了亏。” 这些日子村里人没事就聚在一起闲聊,谈论最多的还是那次牛家集的刘老爷在耿青手里吃瘪的事,尤其那锭银子砸在脑门上,还在家里被耿青气得吐血,眼下说起来不少人还得比起拇指,说出去那可是涨脸的事。 “就是,有大柱在,他们仨应该知道分寸,昨天我还从外面回来,听说外面都传咱们大柱可是卧龙再世。” “大柱本就厉害着呢,用得着外面传?对了,卧龙是谁?为何要再世?” “.......” 一帮大老爷们胡天胡地的说着话,村口牌坊一侧,等着儿子回来的王金秋不时张望泥道尽头,脚边小狐狸蹲坐那也在翘首张望,尾巴在身后一摇一摆,‘呜咽’的外面山道叫了声。 妇人努力朝那边望去,脸上渐渐露出笑容:“回来了!” 村口其余人听到说好,目光跟着循去那方,最后一抹霞光里,三人抱鼓搂布正回来,大春跑在前面,飞快回到村口,还没来得及将今日看到的一幕神气的讲出来,就被他爹给拉着耳朵给拖去向耿太公赔罪。 “别拽,别拽。我是跟大柱出去办了一件大事,他发现铁矿了!” 一声呐喊将准备看戏的一帮村里大老爷们炸的热闹起来,拽着大春的老头也松开手,问他怎么回事,大春看着朝这边过来的耿青,挺了挺胸膛把见到的世面神气的讲了出来。 “你们是没见着,我们一路敲鼓挥红布的过去,半个飞狐县的人挤过来。猜为什么?嘿,原来那刘邙自己弄死家里的人,栽赃给咱们,要告官,幸好大柱将发现铁矿的事,告知了县尊,才将这件事按下来。” “.......还有县尉,你们没见过吧,我今日可瞧见了,哎哟,骑高头大马,身后跟着当兵的,那叫一个威风,一过来,就给刘家那管事一巴掌,前两日还在咱们村口指指点点,这回屁都不敢放一个。” 大春五大三粗,吹嘘起来,口才倒是流利的紧,让一帮老爷们听得一愣一愣。耿青让石头、二狗先将东西还了,拉上也跟着在听的母亲回去,“娘,回去儿子讲给你听就是。” “哎哎......” 妇人看着面前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的耿青,心里说不出的欢喜,满是笑容的快步回家,不忘踹了一脚还蹲在人群外安静倾听的小狐狸。 “你听个甚,回家!” 狐狸‘呜~’的叫了声,委屈的在耿青脚边蹭了两下,便忘了刚才的一脚,耷拉着舌头,欢快跟在妇人身后跑回了院里。 小院里,耿老汉已经椅子做出了轮廓,见到儿子回来,也不问他今日去哪儿,一回来就将他叫到旁边,翻着打好的椅子,“说说,下一步该如何做?” “自然是做木轮。” 老树下,耿青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如何打磨、拼接出轮子简单的画出一个大概,妇人围着灶头转,看着父子俩盯着地上的图案说说笑笑的一幕,她笑呵呵的坐去灶口烧火,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温馨。 ‘还是现在的儿子好啊。’ 不久,煮好了饭食,叫上那边抹黑的父子俩,一家人挤在破旧的小桌添饭递碗,饭间,王金秋给丈夫夹了一筷青菜,夫妻俩对视了一眼,妇人干咳两声,忽然问去对面的耿青。 “柱子,有件事爹娘想跟你说。” “什么?” 耿青抬起脸来,看着二老犹犹豫豫,想笑又不好开口的表情,心里泛起疑窦,这表情莫不是要给我说亲事? 那边,耿老汉拿肘顶了顶妻子,示意她说,妇人这才放下碗筷,声音温和。 “你岁数也不小了,按理该说一门亲事了,我跟你爹今日提起过,家里还有些余钱,干脆就托隔壁村的媒人去办。” 耿青抱着碗哼哼呵呵的干笑两声,这事之前还真没想过,眼下提及来,才想起这个年头的嫁娶多是双亲操办,不过要是说了一房女子,长的磕碜,那就自认倒霉,想到这茬,耿青就不淡定了。 “.....哪个......我才十七,是不是有点早了,你看大春他仨都没娶呢。” “他娶个屁!”耿老汉嘭的将碗重重磕下,“欺负张寡妇的事儿,他名儿都臭了,十里八村的谁愿意将女儿嫁给他。” 还有些不好的话老两口没说,自从耿青病愈开窍,整天忙的不见人影,做事四处算计,两口子都是老实交巴的人,看的那叫一个心惊胆战,换做旁人家的孩子,倒无所谓,可这是他们儿子,要是有三长两短,家里总该留给后不是? 再一个,若是成了亲,性子说不得能变得稳重一些,便用不着这般胡来。 这个主意也是村里有学问的耿太公给他夫妻俩出的,老两口也早有这般想法,今日便合计过了,才跟耿青提起。 看着耿老汉、王金秋还在兴起的说起:“早日成家,添丁进口。”“往后你在外面做事,背后可靠的人儿帮你。”“你爹走不得路,娶一房回来,家里也多一个劳力.......”云云。 耿青细想了一下,平日里还真没遇上什么有感觉的女子,能在外面抛头露面的,多是已嫁人的,或身材五大三粗,大腿都快赶上他腰,至于唯一遇上的,还挺好看的唐宝儿,那种混江湖的女子,他想都不去想,娶妻生子,过得就是舒心踏实的日子,他可不想成天活在打打杀杀当中。 片刻,见推脱不了,自己也没什么好主意,耿青干脆应下来,但提了一个条件。 “成亲也行.....不过,我只找相貌好看的。” 反正条件立在了这里,找不到更好,毕竟眼下他没太多精力去考虑。那边,老两口沉默了一阵,就依着耿青的条件找找看。 晚饭过后,王金秋收拾了碗筷,背着丈夫,抬了一张凳子去村口跟大伙闲聊,说起飞狐县的事时,耿青推开门扇,拿着油灯回到房里,拨了拨灯芯,豆大的火苗照亮了不大的房间。 他蹲去地上,将灯盏放到旁边,小截树枝在泥上画出了耿家村的位置、发现矿石的地方,以及牛家集。 摇曳的火光之中,照着他脸忽明忽暗,唇角勾起一丝笑。 “实力不及你,那就找实力比你大的,说掀你家,就掀你家,你不走,往后我都睡的不踏实。” 蹲在旁边摇着尾巴的小狐狸歪着脑袋疑惑的眨了眨眼睛,不明白耿青在笑什么,随后,手掌伸来在它头上拍了拍,耿青拿起油灯放去桌上,直挺挺的倒去木榻,事情计划好了,可一想到要说媒成亲,就感到头疼。 ‘要是说了一门膀大腰圆的......啧啧,我怕是要逃离飞狐县了。’ 夜色随着时间推移,渐渐深邃,再到东方天际冥冥发亮,阳光破开云隙推着昏黑的天色蔓延过来,摇曳的山林间泥路,一匹快马飞奔,上方的身影着皮甲,手提一杆长槊,奔来村口的泥道,越过扛着锄头出门的农人、农妇,径直冲进了村子晒坝。 唏律律—— 安敬思一勒缰绳,驻足马横槊,朝着某个方向,声音雄浑响亮:“耿青,速速起床出门,随我去牛家集!” 第三十章 拆家的小吏(求票、求打赏) 鸡鸣回荡山脚村落,阳光沿着茅草房檐照去窗棂,破旧的木榻上,沉睡的身影裹着密布针脚的褥子辗转翻动,比往日较白了些许的脸颊多了一层冷汗。 夜有所思,夜有所梦。 紧闭的眼皮下,瞳仁飞快的来回转动,意识陷入梦里,难以自拔。 隐隐约约.......有着喜庆的唢呐吹奏,篱笆小院挂灯结彩,一顶红轿停在了院门外,嘴角点着黑痣的媒人掀开轿帘,牵着盖着红头巾,身材窈窕的女子走了出来。 ‘拜天地........跪祖宗.......敬父母!’ ‘入洞房!’ 红烛滴着红蜡堆积烛台,彤红的卧房,窈窕的身影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安静的坐在红床前,偶尔,风吹进破旧的窗棂,烛火明明灭灭起来,盖着新娘的红头巾微微起伏,掀起了一角,女子顺势抬了抬脸,脸颊干瘦,宽口塌鼻,歪斜的眼睛从掀开的头巾望过来,一口龅牙都翻在了外面,咧嘴嘿嘿笑出声。 ‘唰’的一下揭开盖头,朝这边扑来,一把将他按到地上,发出‘嘤嘤’的声音,噘起嘴狠狠亲了下来。 “啊——” 清晨的凉风扑在脸上,耿青大叫,猛地睁开眼,余光里,红狐蹲在床头正吐着舔他脸颊,随后歪了下脑袋,“嘤?”的低鸣一声。 外面陡然响起话语,久久回荡。 “耿青,速速起床出门,随我去牛家集!” 那声音彷如闷雷过境,吓得小狐狸一下蹿去地上,钻到了床底。这声音耿青熟悉,大抵知道县令、县尉已经来了,也不磨蹭,穿鞋出了房门,王金秋端着簸箕站在院里喂鸡,见到儿子出来,有些担心,“柱子,那人是谁,好大的嗓门儿,他找你是要干甚?!” “矿石的事。”耿青就着水缸舀了一瓢水快速洗漱,吐出一口清水,擦了擦嘴角快步走去院门,“县尊、县尉也都来了,娘,我先出门了。” “那你小心一些。” 村里来了县衙的官儿,便是了不得的大事,最有威望的太公拄着拐杖也赶了过来,忙前忙后的让村人搬了自家椅子出来,又请安敬思到家里坐坐。 “老人家,不用了,我等耿兄随我一路去见县尊和县尉,就在牛家集。”马背上,被村民热情招呼,有些不习惯,下马抱拳向老人行了行礼,见到那边耿青慢悠悠的走出来,说了句:“叨扰了。” 翻身上马,迎着青年过去,兜转过马头,斜斜侧身探出手臂:“上来!” 这边,耿青怔怔的站在那里,瞧对方动作,这是让两个大男人共乘?下意识的还是伸手握了过去,“两个人能坐......” 后面还有半句未说完,安敬思在马背上轻轻一拽,耿青手臂顿时绷紧,顷刻间身子轻飘飘的升了起来,落下时,连忙将双腿岔开,稳稳落到马鞍一瞬,他‘嘶~’的吸了口气,大腿内侧、两股顿时剐蹭的难受。 “嘶~~这天天骑怎么受得了......” “你说的是谁受不了?” 安敬思咧嘴笑了笑,抖动缰绳,双脚点了下马肋,一手悬着长槊促马缓缓走去村口,众人让出一条道来,便喝了声:“驾!”马匹狂奔起来,扬起一片泥尘,往牛家集那条路过去。 村口站在的耿太公抚须颔首。 “有出息了啊,有喜、金秋生了个好儿子。” 老人可以说是看着耿青长大的,从木讷沉闷的性子到的如今,心里也是高兴,冒险游说守住村里良田,又能得到城中大官儿看重,放到十里八乡那也是难找到一个,听说就连城里的说书人都把上次那事编做故事来讲。 耿太公回过头,望去身后一帮村里老爷们还有拿着针线的大小媳妇,顿了一下拐杖,“还看甚?!田里没什么活做就赶紧回去造娃,有了的就生老二,有老二就去造个老三出来,总能造出个能人。” 一帮妇人眼睛唰的亮了起来,围在周围的大老爷们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连忙回家扛起锄头就往地里跑。 通往牛家集的山路,尘烟扬去半空,棕黄大马驮着两人狂奔,此时外面传闻的‘卧龙再世’正死死抓住前面安敬思的肩头,身子颠簸的都快掀到外面飘起来了,声音断断续续的飘在风里。 “慢点......慢点......骨头要散了......” 前面的安敬思哪里听得进去,加上少年习性,更想卖弄一番,又点了下马腹,速度更快了,这下苦了耿青,等到了牛家集镇外的路口停下,他摇摇晃晃的顺着马屁股滑下来,双腿颤的都快合不拢。 ‘日......你妈的,神经病啊。’ 耿青站了好一阵,才平复隐隐发疼的脏器,看着还朝他笑嘻嘻的安敬思嘀咕骂了声,这才蹒跚的走去镇口,此时那边兵卒、衙役站了不少,外面还有金刀帮的江湖人,持着刀剑在附近游弋。 人群中间,那王里正仰着脸陪骑在马背的县令、县尉、金刀帮帮主说话,见到耿青过来,县尉只是点了点头,一旁的县令被里正搀扶着双腿小心翼翼从马背下来,时辰尚早,几人说了些话,这才让耿青带上衙役、兵卒在前面领路。 山间的道路并好走,县令等人将马匹交给里正,便跟在后面,之前耿青是从耿家村那边寻过去的,这边并不熟悉,只得领着众人沿途返回,过得两里地后才转入山中。 荒山野岭间,少有人迹,叽叽喳喳的鸟鸣从头顶过去,也有几声野兽的嘶鸣响在远方,明媚的春日阳光渐渐也被茂密的枝叶遮掩下去,一双双脚步踩过落叶‘沙沙’声里,籍着树隙投下的光斑,大山深处愈发荒凉,山间的气息湿润、视野阴森而安静,令人毛孔悚然。 “还没到吗?” 后方传来县令的声音,耿青走过前面差役挥刀劈断的灌木杂草,仔细端详了四周,指去一个方向,笑着回头:“回禀县尊,前面就到了。” 走上一截缓坡,耳中听到了汩汩流淌的小溪,耿青加快了脚步,前方视野开阔了些许,入眼的便是那日来过的那条溪水,跨过横卧的地上那根朽木,再往前,垮塌的山壁,黄土掩埋下露出的黑色大岩矗在了面前。 “县尊、县尉,便是这里了。” 耿青过去拍了拍大岩,指甲轻轻刮着上面大大小小的黑色碎块,“小的怕认错,还特意去了牛家集的铁匠铺,寻了王铁匠辨认,确认后方才到的县衙禀报。” 那边,高俊、高生兄弟挎着兵器过来,后者随手一刀呯的斩在上面,尘粒崩飞溅起,也落下一块巴掌大的岩片,仔细打量一番,朝兄长点了下头。 “确实含有铁矿。” “呵呵......” 县尉走近过去,在大岩上使劲拍了两下,抿着双唇赞了一声:“好,好啊!有这样的铁岩,里面必然矿藏丰富!” 收手负去背后,转身看向耿青:“此乃大功,我与县尊也不能白拿,怎的也赏你才是。” 一路跋山涉水,身材肥胖的县令拿着手帕擦着满脸汗渍,气喘吁吁的附和了声。 “县尉说的不错,怎的也要赏你,虽说你没读过书不识字,但做事勤恳,能见机行事,不如来县衙做一典吏。” “回县尊,小的,还是觉得算了。”耿青连忙推辞,入了吏往后还想高升的机会就少了,还不如买几本书,回家多读读,混点名声,去参加科举来的实在。 眼下营生过活的东西,他还是先要抓住才行,否则光读书,没经济来源,就靠村里那一亩薄田如何支撑? 语气顿了顿,他干脆说道:“启禀县尊,小的实在对书本无感,何况这么大了,也不识字,待在衙门里,终究膈应,不如赏我在城中开一家铁匠铺来的好,听镇子里的王铁匠讲,凭这手艺,子孙都不愁没饭吃,小的那可是羡慕的紧。” 哈哈! 县令还没说话,那边端详铁岩的高俊先笑了起来,回过身来拍拍耿青肩膀:“小兄弟说话风趣,但县尊既然说了,你收下便是,我看这样,衙门也许你在城中开铁匠铺,你人也要来衙门点卯做事,县尊觉得如何?” “然。”胖县令巴不得耿青过来当差,这几日他可谓功绩、银钱都赚足了,看面前这个青年真是越看越是顺眼,简直就是他赵某人的福将。 金刀帮帮主笑眯眯的不说话,看的耿青都有发毛时,他才过来,“高县尉乃我兄长,一荣俱荣,既然县尊都赏了,那便替我兄长赏你五十贯。” “谢高县尉、高帮主!” 不久,衙役在附近做下了标记,一行人沿着来时的方向回到外面山道上,边行边商议起关于矿场的事,上报朝廷、开采都要议出章程,不时也会问去跟安敬思走在后面的耿青。 走在镇外路口,耿青看着远处被护院、打手簇拥的胖身影,他笑眯眯的转回来,从地上捡起一块菱角尖锐的石头在地上画出山势道路的图形。 “上报朝廷,小的不敢说,可要说开采,那必然要说如入、出山的路线,小的在这里可是土生土长,熟悉的很,倒是可以替县尊、县尉拿些主意。” 声音里,一条线路缓缓画了出来。 第三十一章 好字 牛家集来了县令、县尉的消息一大早便传开了,只有两三百人的镇子都热闹起来,昨日还听闻山里发现铁矿事,以为不过吹嘘作假,眼下县衙的两个大官儿亲自过来,足以坐实了铁矿的事。 吃瓜看热闹的镇上百姓早早的等候了,若非王里正再三要求他们不要靠近,怕是都快凑去面前。 一时间百余人拥挤在街口,或站在附近楼舍观望,就连在家中休养的刘邙也赶了过来,坐去自家的客栈二楼。 在这之前,其实已有县令要来牛家集的传闻,他认为不过有人胡乱传闻的谣言,保持将信将疑,可翌日一大早,家中护院从镇上探听消息回来,告知了县令、县尉此时到了镇外的路口,他这才连忙让后厨准备食材设宴,便让几个家仆抬着他带上一些护院打手赶去镇上,着管事拿了帖子过去通报。 然而,那边的县令、县尉说着话,看了名帖一眼,只是朝他点了点头,便没了下文。 无法,他只好先去客栈二楼等着,待两位父母官商议完,邀他们二位到家里用宴,该是能将礼数做的周全,要是还能在家里过夜,再安排有些姿色的丫鬟侍寝,该是能拉近关系的。 刘邙心里大抵这样盘算着,小半个时辰后,他便看到了坐在马背的耿青被安司兵驮来,没有丝毫仪表的大张着腿,出尽狼狈相,令他‘嗤’的笑出声来,目光之中,那耿青远远走去跟两位父母官拱手见礼。 ‘就算你运气再好,也不过上不得台面的泥腿子罢了。待铁矿的风波过了,我拿你就跟揉泥巴一般,看你拿什么跟我斗!’ 刘邙重重拍响护栏,目送着一行人说了几句,徒步走去耿家村那边的泥路,见人散,只留了所乘马匹,看热闹的镇上百姓并没有急着离开,毕竟这年头,能亲眼看到县官,往后都够跟人吹嘘一阵了。 果然,一个时辰过后,离开的县令等一行人出现在前方道路,两位父母官走在前面边走边讨论着什么,不时也会和后面的耿青说上两句,慢慢朝这边过来。 站在街口张望的百姓,交头接耳嘀嘀咕咕小声说起话。 “那个年轻人.......就是耿青?” “可不是嘛,上次就是他诓我铆钉......呸,那日一见此人就觉得人中龙凤,果然没看走眼。” “那刚才你说还说他诓你铆钉?” “哎,说错了,那是我送的。” “看模样,挺年轻,不知怎么和县尊、县尉那般熟络,咱们这般岁数的时候,还在田里挥锄头,想想还真有些怄人。” “哎哎,他们蹲下来了,县尊和县尉还围上去看,你们说他在地上画了什么?” 七嘴八舌的市井话语自人口中混杂一起,飘去客栈二楼,听着这些混混杂杂的话语,刘邙抿紧了嘴唇,远处,那耿青偏头看过来时,令他眼皮都跳了几下。 ‘他看我做什么......’ 想起昨日傍晚老管事带回来的话,心里越发感到不安,他自然不会信对方会说铁矿在他家房底下这种胡话,没见到铁矿,别说县令他们,就是普通老百姓都不会信。 ‘刚下他定是带了县令县尉去看了铁矿位置,下一步,他会做什么?掀刘家老宅?’ 远方拿着树枝在地上比比划划的青年似乎说完了,县令、县尉笑吟吟的表情,看来甚至满意,商议了片刻,抬袖挥手着了几个差役护送对方回去。 一见到人离开,刘邙急忙催促老管事去请那两位父母官,自己则让家仆搀扶站起来,抖了抖双袖,满脸笑容的朝那边拱手躬身。 路口穿着官袍的两人相继上马,循着刘家管事指来的方向,看去楼上的刘邙,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一抖缰绳,调转过马头,便在一众衙役、兵卒护送下返回飞狐县。 “......这......” 刘邙望着远去的队伍,呲牙皱眉的来回走动,听到上楼的脚步声,指着上来的老管事喝道:“你怎么说的?县令和县尉怎的就走了?” “回主家,我是照着你话说的。” 那管事担心筷笼、茶杯扔过来,不敢靠近过去,脸上一副苦笑的神色,“可县尊,还有高县尉说刺客一事还未了解,不便停留。” 刘邙咂了咂嘴,彻底无话可说了,本想籍着设宴邀请两人入席,拉近关系,顺便套套那耿青到底要做什么,眼下看来是没办法知道了,强行闯进耿家村,将人绑走还是杀了?死了到还说,反正铁矿一事,县尊和高县尉都已知晓,可万一人没死...... 那他的麻烦便越缠越多。 “主家。” 回去的路上,那管事见轿上的刘邙闭目假寐,脸色阴沉,小心翼翼试探的开口:“不如,暂且先与那耿青和好,待事情尘埃落定,风波过去了,咱们再动手不迟。有句话不是这样说的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等有何妨。” 吱嘎吱嘎摇晃的轿子上面,刘邙睁开眼,口中‘唔’的沉吟了一声,快到刘宅大门时,他看着高挂的红灯笼,轿身降下的同时,招手让老管事靠近。 “趁天色尚早,去叫王里正与你一道,备上礼物到耿家村,见到耿大柱,就跟他说,此事就此作罢,往后双方相安无事。” “是。” 主家下了决定,那老管事也不嫌之前对方打过他一巴掌,进了宅院后,急急忙忙备了一些上好的药材、绸缎,还从账房支了十两银锭,坐着驴车,与几个护院,去了镇子叫上里正。 听到刘邙有意和好,王里正脸上全是笑容,两边往后都无事发生,那他可算是能松口气了,毕竟一个有财,一个年轻会算计,都不好得罪。 王里正也不收拾,套上鞋子披上一件单衣就跟着刘家管事一起坐上驴车踏上耿家村方向,沿途早就看腻歪的风景此时都在他眼里变得赏心悦目起来。 三里的山路并不算难走,拐过前面一个弯口,前方不远便能看到山村的轮廓,这段时日正是春日草盛,村里老老小小都忙着拔去冒出头的杂草,吱吱嘎嘎的车轱辘转动的声响传来。 田地间有人起身望去,见到驴车、刘家护院,连忙朝四周喊了一声。 “刘家的人又来了!大伙都过来!” 田里一道道身影直起身,看到由远而近的一行队伍,呼喊着拿起能拿起的东西哗啦啦冲到路中间。 “好啊,真是上次没教训够,还敢来!” “大伙等会儿别留手。” 行在前面的驴车,在车夫拉扯下缓缓停下来,车斗上的王里正急忙跳下,飞奔过来,朝着众人摆手。 “都别误会,这次我们来,是见耿青的,看,刘老爷还让人备了礼品。” 有里正挡在前面,一帮村人不好说什么难听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便让出一条道来,让他俩和驴车过去,护院就被留了下来,以免对方忽然发难。 “也行,不过,我带了些礼品,两个人拿不了,你们谁帮忙拿上一拿。” “我来。” 大春光着脚挤过来,也不多话,直接从车斗里连提带夹将绸布、药材提拎起来,带上二人走去村口。 坐落村子一角的篱笆小院,枝繁叶茂的桑树摇着光斑晃在地上,引得小狐狸追着斑驳满院乱跑。 菜圃不远,破旧的桌子上,缺口的陶碗盛着些许暗色的朱砂水,一张张陈旧的门神纸张重叠,耿青挽着袖口拿上一杆叉毛的毛笔伸去碗里沾了沾,如同书生模样,笔尖稳稳落去纸张空白的一面。 老两口看着儿子手臂飞快挥动,隐约听到‘唰唰’的声响,就见那笔尖好似游龙在走,鸾飘凤泊、春蚓秋蛇....... 好半晌,只听耿青擦了擦额头,呼出一口气,“完美!” 王金秋搀着丈夫伸长脖子从侧面望去一眼,那空白的年画背后,是歪歪扭扭的‘拆’字。 “有喜,儿子.....写的咋样?” 耿老汉抿着嘴唇,瞅了半晌,微微挺了挺背脊,点下头。 “自然是好字!” 第三十二章 我是个和善人(求票求打赏) 小院老桑‘哗哗’的抚响,阳光穿过枝叶的间隙,落在破旧方桌前的青年上,站在一旁的老两口,目光之中,紧紧盯着破旧的年画背面,写下的红红大字。 耿老汉那句‘自然是好字’说完,陡然跟妻子愣了一下,两人转过脸,看向舒展双臂,吁出一口粗气的耿青。 “大柱,你啥时候会写字的?” “写字很难吗?” 耿青将写好的那张揉成一团丢到桌角,重新铺开一张,笔尖沾了沾朱砂,下笔如有神的落去纸面,歪歪斜斜的重新写出一个‘拆’字,“看别人写,怎么握笔,只要不笨,想着勾勒的笔画,慢慢就会了嘛。” “呵呵呵......会就好,会就好。” 那边耿老汉笑呵呵的点了点头,也没多想,大概觉得儿子常跟衙门里的人走得近,耳听目染下,该是会一些的,今早听说还去见县尊、县尉,一道去找那什么铁矿,可把他吓得不轻,生怕耿青说错话、做错了事,惹得两位县里的大官儿不高兴。 一旁的王金秋抿嘴打了下憨笑的丈夫,擦了擦手将他放去凳上坐着,便去灶头烧火煮饭,将小狐狸从灶口赶开,后者蹿到院里,耳朵抖了抖,隐约有车辕的吱嘎声由远而近,冲到院门朝外‘嘤嘤~’的叫了两声。 耿老汉偏了偏脑袋,皱起眉头:“谁来了?” 那边,桌前的耿青写下最后一笔,笑着将毛笔放去碗口。 “一只老王八。” “驴车就停外面,快点,慢吞吞的,没吃饭啊!” 果然,大春从篱笆外面小跑了进来,手里提着的药材、绸布,粗声粗气的招呼两人朝这边过来。 刘家管事泛起怒意,又忍了下去,脸上堆起笑容连连点头,摊手请了一下旁边的里正,快步跟上去,走进院里,正好看到檐下坐着的耿老汉,先一步将大春手里的礼品拿过来,笑吟吟的呈过去,被出来的妇人一把打开。 “谁要你家的东西,我都嫌脏!” “娘,让他放下吧。”耿青擦了擦手上的朱砂,继续拿起笔写去第三幅,刘家管事也没恼,将东西放去檐下,朝里正对视一眼,便走去那边桌前的身影,有着礼数,拱手拜见。 桌上,笔尖一笔一画写完,耿青搁下毛笔,抬头笑着迎了上去,衬着老管事双手将他扶起。 “用不着大礼,年龄算起来,我可是晚辈,怎能让你这般施礼呢。” 说归说,搀扶的手却是没挨上去,那刘家管事尴尬的将礼数做完才直起身,“无妨,小兄弟如今名声在外,我一个刘家老仆,哪里算得什么辈分,呵呵......” 王里正也跟赔笑附和,他可是看到这个面容微笑的青年,心里就感到不安,总感觉那笑里藏着割肉的刀子,上次那事,想起就觉得肉疼。 “老刘说的对,你当得起一礼。” “呵呵......” 耿青不说话,只是轻笑两声,两人也不好说话,陪着笑下去,不久,耿青让大春去屋里抬了两张凳子出来。 “不用那么多礼,先坐下说话吧,不过家里穷,没茶水招待。” “无妨无妨,我们也不渴。” 两人客气的摆了摆手,见耿青不坐,他们也只得站着,看到桌上写出的一个字,刘家管事也是见过书籍的,这字......确实入不得眼,可眼下没个开头怎成,竖起拇指赞赏了一声:“好字啊。” “睁眼说瞎话。”耿青直接将话给点破,一点脸面都不给对方不留,令得那那管事尴尬的笑了笑,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后面的话,不过,耿青说完坐下来,伸手一摊,笑吟吟的请了两人一起落座。 “刘管事,你今日过来要做什么,大可不用拐弯抹角。” “今日过来,在下是替我主家想与你求和。” 刘家管事被这青年几句话,随意变化的语气、神态,弄的有些脚乱,完全猜不透对方,只得硬着头皮说起来意。 “小兄弟实在厉害,外面盛传乃卧龙再世,之前发生了一些误会,以至于大家闹了矛盾,念在同是牛家集之人,主家不想再斗下去,不如就此化干戈为玉帛,两边都能相安无事,这多好。” ‘呵呵.......’ 那边,耿青只是笑,余光之中,耿老汉捏着拳头压在膝上,盯着那管事后背咬牙切齿,轻笑声里,刘家管事见他笑起来,和王里正也跟着笑了笑,嘴角勾起弧度,还没笑出声,视野那头,耿青的笑容渐冷。 就在对方说出:“小兄弟,大家坐下来,说说笑笑和睦一些,多......” 后面的话语还未说完,陡然一声:“多你母亲——” 耿青一把抓住身下的矮凳,暴喝之中,猛地挥了过去,嘭的一下砸在刘家管事头上,直接将他从凳上打翻去地上。 顷刻间,鲜血都流了出来,旁边的里正吓得唰一下站起来,下意识的去拦,被大春抱了起来往后拖去。 “说得好像是耿家村欺负了你们一样,强买良田也变得理所应当,我爹到现在都还不能走路,相安无事?说的容易,一个老人家往后不能行走,你们拿什么来相安无事?言辞凿凿却一点诚信都无,现在知道心里没底了?!知道过来求和了,一过来就高高在上,像是我等村人做错了事一般,就你这样的也配做管事?我替你主家教训你,该还是不该?” 小院一片安静。 耿青随手丢了凳子,拍了拍手掌,负去身后,盯着躺在地上呻吟的身影,语气缓和了些许。 “刘管事,这个道理,你懂了吗?” 刚才陡然厉声呵斥,将院里的老两口、大春、还有里正都给吓了一跳,这片刻间,感受到的,对面的衣着补丁,单负一手的青年,比衙门里的县令还要有压迫感。 躺在地上的刘家管事,捂着头上的血迹,生怕再挨上一下,连连点头。 “懂了懂了。” 看着他这副表情,耿青满意的点了点头,过去缓缓蹲下,将他搀扶起来,替那管事拍了拍衣袍上的泥土“你看,早点懂就什么都不会发生。” 轻声说着,摆了凳子请他坐下后,耿青也转身过去将矮凳扶正,放到对方面前,岔开双腿,大马金刀的坐下来,目光就那么直直的盯着他。 “你们来求和,想息事宁人,我其实心里也这样想,两边把态度放端正了,才能议出个结果。” 刘家管事脸色苍白如纸,使劲按着破了脑袋,不敢看面前的青年,垂着视线,缓缓点头:“是,刚才是在下行事草率。” “知错便好,你送来的礼品,我便收下了,可你看,我爹这双腿,已经无法走动,这是你们造成的,该怎么办?” “这个......我回......” “我看外面那辆驴车不错。” “啊?”那管事愣了一下,下意识的望去院外,对面的青年笑吟吟的前倾了下身子,嘴角微微张启,黝黑的肤色显得牙齿森白。 “驴车不错,正好予我爹代步,我看就留下吧。往后咱两家的事这就算了解了。” 对面,耿青几乎快贴到对方鼻尖,“不然,咱们继续。” 刘家管事闭上眼睛将脸偏开,身子后仰躲避,差点一屁股坐去地上,一咬牙,“好,外面的驴车送给你爹,权做赔偿。” 一口气说完,难以压抑的情绪里,那管事捂着脑袋起身,灰溜溜的就往外跑,王里正连忙向耿青拱了拱手,便出了院门追上去。 人一走远,王金秋赶忙从檐下出来,追到门口朝跑远了的两人吐去一口口水。耿老汉看着脚边对方的礼品,又看去儿子。 “大柱,这事真的完了?” 呵呵呵。 耿青轻说了句:“自然不会”过去握住毛笔,一边练起字迹,一边唤来大春,“会赶车不?不会拉去坝子里练练手,明日一早过来接我。” 看着笔下成形的‘拆’字。 口中啧啧两声,我这演技真是越来越熟练了。 第三十三章 摊牌 夜风跑过屋檐,挑着灯笼的护院巡视过庭院,附近不远一扇窗棂,昏黄的灯火剪出两道人影投在纸窗,说话声正持续的传出。 “他打了你?但带去的东西都收下了?” 飞蛾挤进窗隙,拍着羽翅来回撞击薄薄的灯罩,一只手伸来,曲指将那飞蛾弹开,透出灯罩的光芒里,刘邙皱着眉头收回手,沉了一口气,向椅背靠了靠。 “这人几句话间,神态、语气都有不同,这倒是跟之前来家中卑躬屈膝的模样正好相符,人说喜怒不形于色,琢磨不透,可这耿青,喜怒不仅无常,随时都在变幻,这才是真的琢磨不透,真不知道什么才知晓他说话是真的。” “主家。” 檀木的书桌前,站在中间的香炉一侧的老管事,捂了捂包扎的脑袋,传来的疼痛里,他低声道:“这次他收下礼品,又借机敲打,想来也是在表达心思,或许就此作罢了呢?” “骄兵必败啊。老夫也算是赢得太久,小看了对方几分。” 刘邙看着又飞回来的蛾子来回在灯罩上扑腾,叹了一口气,以往他对于外人很少重视,眼下吃了苦头,看人才渐渐重回当年与人勾心斗角的状态,只是想不到对手竟是小了那般多岁数的年轻人。 书房安静了一阵,噗噗的撞击停歇,沉默中刘邙沉依旧思索着铁矿一事,就算对方说两家和好,往后相安无事,可铁矿该是对方后招,就是不知这枚棋子要落在那里。 总觉得那日说掀他祖宅,肯定不是气话。 可越往深处的细节去想,刘邙受过伤的脑袋,就越发痛起来,将爬在纸皮灯罩上的飞蛾弹飞,实在想不下去,便挥了挥手,让管事回去歇息,自己也要休息才行了。 这一觉他睡的还算踏实,翌日一早起来,家里无事发生,心情略好了些,索性叫上两个儿子,带上仆人护院到镇子里逛一圈,在自家客栈二楼喝喝早茶,听些街坊市井闲话,多是一些关于昨日县令来镇上的事,甚至还有人跑去山里看那处铁矿,却是没找到。 ‘无趣。’ 将养差不多的身子,稍微搀扶便可自己行走了,刘邙放下茶水,正要起身,忽然靠近护栏,朝着镇外的路口眯起了眼睛。 通往飞狐县的那条道路上,远远七八道身影骑着马匹朝这边过来,身着俱是衙门的公服,过来后,也不进镇子里,就在路口驻马下来,像是在等候什么人。 ‘他们在等谁......难道是......’ 刘邙一把推开搀扶他的大儿子,目光投去耿家村的方向,沿着山脚蜿蜒的泥道上,隐隐约约一辆驴车的轮廓正朝这边赶来。 ‘耿青?难道他们在这里汇合,准备去山里说铁矿的事?’ “扶我下去,快!”刘邙回头朝儿子喊了一声,跌跌撞撞的被搀着走下楼梯,出了客栈,远方过来的那辆驴车已驶了过来,耿青特意换了身还算干净,少有布丁的衣裳,站在车斗上,朝那边聚集的八个衙役拱起手招呼两声。 这些人知晓这青年可是县令、县尉眼前的红人,而且今日开始,便是同僚了,自然客气的拱手回礼。 待人一下了驴车,有人拿出早有准备好的衙门里吏员补服、黑靴、毡帽交到耿青手上,而最重要的,便是代表身份腰牌,这可与普通衙役不同,算得上衙门正编里的人物了。 耿青翻来覆去的把玩手里的木牌,雕琢精细,中间刻有一个‘胥’的楷体,“我这算是吃上公家饭了。” 谢过那边几个同僚,就着驴车遮挡,将公服套去身上,光着脚插进靴子里,将毡帽一戴,负手出来,乍一看,还真有了些许文吏的气质。 “就是黑了点。”大春捏着缰绳撇了下嘴。 这话惹得那八个衙役哈哈大笑起来,随后一一过去向耿青道贺一番,便相邀走去镇上,片刻,一道人影也从附近的客栈走了过来,站在街檐看着换了身文吏补服的耿青,挤出笑容。 “耿小兄弟,这是要到哪里去?” 大春停了停驴车,车斗上耿青当下点头打过招呼,指着刘家宅院的方向,“原来是刘老爷,我这是去办公差,嗯,就是去你家。” “当上公差,可喜可贺.......呃,去我家?!” 刘邙顿时愣住,看着青年手指的方向,脸上笑容瞬间收敛,有些激动的要下来,可那边的驴车已经驶离。 “岂有此理!” “快扶我上轿,愣着干什么,抬我回去!” 歇斯底里的嘶吼,刘邙打着身边的家仆坐上轿子,气急败坏的边走边骂:“走快点,你们这帮蠢货,还有前面那混蛋啊!!收了我的东西,转眼就来寻晦气,喂不熟的白眼狼!” 破口怒骂引得镇上百姓纷纷望来目光,看到前面的衙役,有人反应过来,跑去叫上相熟的,或家里亲人一起看热闹。 刘家宅子距离镇上不算远,往西走一里便到,小半个镇上的人蜂拥过去时,刘邙也到了自家门口,让儿子进去叫护院打手出来,自个儿堵在门口不让耿青等人进去,整张脸涨的通红。 “耿青,你到底要干什么?!这是我家,不是耿家村,是你想进就进的。” 那边,耿青站在车斗前,抬头看了他一眼,手里摇着缺口的陶碗,身边那些衙役见到冲出来的护院打手,一个个握着刀柄站成了一排,齐齐‘锵’的响了声,鞘里露出半截森寒。 “尔等后退,敢阻扰公事,休怪刀口无情。” 那边,一帮护院哪里敢跟衙役硬来,停在院门口看去主家,刘邙抿着双唇让他们谁也不动,就堵着门。 “看他们敢硬闯不成!” 目光之中,耿青只是晃着陶碗,片刻,拿了沾染朱砂的毛笔过来,“刘老爷谨慎了,其实我们不进去的,只是要在这里。” 他指了指院门一侧洁白的院墙,举步过去,拿出毛笔在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圆,笔尖游走,正中用力一笔一画写下一个‘拆’字。 袖口轻抚,笔尖挪动,落去大圆上方,勾勒出一个小圆连去大圆上,又在四周各添上小足,最后在末尾歪歪扭扭的拉出一条小尾巴。 一只红彤彤的大王八,背着拆字赫然成形。 “你!”刘邙看清了画的什么,本就通红的大圆脸,顿时更红了,“欺人太甚,你昨日收了我的东西,今日就出尔反尔,不给拆家的理由,今日我与你鱼死网破!” “刘老爷。你我仇怨昨日就说开了,但昨日是私事,今日是公事为重。” 耿青放下笔,将陶碗递给大春,笑吟吟的迈着小步走去衙役前面,微微昂起脸,语气平淡。 “至于理由,自然是有的,往后你家这里要铺出一条道,方便拉矿石出去。” 刘邙的表情瞬间僵在了那里,身子也晃了一下,终究经历过大风大浪过来的,自然不会那般容易倒下,目光凶狠的盯着耿青,捏紧了手掌,随后又松开,气极反笑的指去宅院的后面。 “呵呵.....想的倒是好事,就凭你三言两语说得动城里的那两位,我未必就说不动,这矿石要走哪条道,周围空地多的是,老夫出钱修都成。” “是啊。” 耿青踏上一节石阶,伸手在那旁边的石兽脑袋上拍了拍,笑眯眯的回头,“你能想到的,县衙里的两位自然也想到了,我也想到了,可是,一共要修两条,一条从耿家村那边进山,一条要从这边出来,谁叫你家祖宅离矿山近呢。对了,还有一件事.......” 刘邙费上好大力气,才没让头疼将他击倒,“说。” 云隙照出的阳光里,金灿灿的让人眯起眼帘,耿青吹去指尖上的灰尘,与他对望了一眼,“这世道,从不缺落井下石的人......飞狐县也不止你刘家是大户......开这条路,县尊、县尉那边不过是牵了一个头,估计昨晚回去,城中其他豪绅早就知道了,你说他们让这条路通了,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 话语就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他们可是盯着你手里的田契。” 轻飘飘的话语,恍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刘邙胸口上,肥胖的身躯再也撑不住,发抖的指着笑的如同狐狸的青年。 耿青负着双手,走去了驴车。 “回去收拾家当,明日准备搬离家吧。” 第三十四章 落井下石自有人,不及引颈递钢刀 飞狐县,旗幡林立长街,一家家店铺飞檐斗拱、檐角相连,宽敞的街道摊贩占据街沿高声吆喝叫卖,扯上一匹绸布的妇人与店家讨价还价;小跑的青壮擦着脸上汗水,殷勤的与东家点头,转身一咬牙,将地上沉重的货物抗去肩头蹒跚离开。 也有走街串巷的货郎,挑着担子摇摇晃晃经过,叫卖的声音与周围嘈杂化为这条长街上的热闹。 “木梳,桃木的梳子啰,还有正经的画像,看不上眼,这里还有几本泛黄的古籍。” “炊饼......刚出炉的炊饼,我家娘子亲手做的,卖相好看,入口酥脆!” 喧闹而繁华街上,有人满头大汗的挤过前面行人,擦着脸上汗渍,口中嚷嚷:“让开让开。”钻去前面飘着旗幡的酒楼。 进门延伸而去的楼梯上面,二楼风景独好,不少文人雅客轻言细语,也有身着奢华服饰的富商、豪绅对酒畅饮,说起一些生意、青楼姑娘的闲话,偶尔有话语提起城中发生的事。 “昨日有些奇怪,好些城中大户人家去了县衙,就我亲眼见到的,便有东南的张家,就是在城里有七八家文书宝斋的大东家,其他的,还有李、王、蔡.....几个大户人家。”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轻言细语的话语,引来附近酒客、食客的注意,渐渐安静下来侧耳倾听接下来的话语,其中不远角落里一桌,三男一女喝着酒水、清茶停下声音,微微侧过脸望去刚才说话的那桌。 见众人不少人看过来,那桌之前开口说话的那人拱手一圈。 “不知在座可有在下说的那几家家人,刚才不过随口一说,切莫当真。” “怕是你不敢说了吧,让我来吧,反正过两日我便出城了。” 邻桌一个汉子,身挂绸子、指戴玉戒,着的商人打扮,放下酒水,目光扫过周围宾客,拍响了桌面。 “最近诸位大抵也听说牛家集那边发现铁矿的事了吧,昨日便出了结果,这回那刘邙可算是栽了一个大跟斗,不知往后还能不能翻起来。” 一旁,有酒客勾起了兴趣,连忙拿了自己的酒,过去给对方斟满递过去,“红白冲嘛,那事儿眼下满城都知晓,就是那刘邙怎么个栽法?” 端上酒水的汉子,笑呵呵的接过酒水豪饮了一口,想来这事儿也让他心情畅快,碗底放去桌面,理了理话语,继续道:“今日一早啊,我跟城中李家有些买卖来往,悄悄听来的,原来那铁矿明面上给的县衙,实际,是有人另有所图,到了昨日那人才露出真正目的。” 气氛勾了起来,就有人急的催促:“你倒是快点说啊!” “嘿嘿。”那汉子却是不急,又端了酒水一口灌下去,“那铁矿不过明面上的幌子,结果你们猜怎么着,好家伙,人家这是用挖铁矿的法子修路,要贯穿刘邙的祖宅,就是牛家集后面那个大宅子。” 这话一出,自然有人不信。 “地那么大,何处不能修路,那刘邙又不傻,怎么会乖乖别人说什么就什么。” “反驳的话,这就将话引到刚才那位仁兄不敢说的话头上了。”那汉子见有人反驳,笑呵呵的站起身来,比划了一下手势,神色变得认真,看着周围望来的宾客。 “所以才有了城中几家大户齐齐出动的事儿,你们想啊,这么一头肥羊,此时一脚踏进了陷阱里,这个时候不动手将它吃了,难道还等它挣脱出来跑远?那刘邙这两年在牛家集那边吞了不少良田,换做你们,见到这么好的机会,难道没一点心动?几家这么一发力,我看那刘邙玄乎啰。” 二楼里,顿时一片唏嘘。 墙倒众人推的道理,在座都是成年人没人不懂,豪门大户间平日相见笑容满面,可背后暗地里捅刀的事又不是没有。 这时有靠护栏那桌文客反应过来,拍响桌子,“好算计!” 周围,众人纷纷问他什么算计,“想到什么?” “没学那家伙卖关子,赶紧说,可急死我了!”“算计了什么,不是修路吗?” 那文客仿佛还在沉浸在那想通透的计谋里,阖眼陶醉的深吸了杯中酒香,良久,才抿了一口放下,抚须颔首看去众人。 “其实,那修路也不过是因由罢了,真正的杀招,才是刚才兄台所说的几家大户出动,这人明着用铁矿、修路一事借县令、县尉之口放出去,实则去引群狼闻腥味咬来。这棋走的妙,走的阴啊!” 这么一说,二楼宾客才明白过来,换做自己在刘邙那位置,瞬间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阴招藏的可真够深的,怕是只有那些庙堂上的大官儿才能看得透彻。 “我等还是不要乱猜,几家大户出动,也不一定说动县尊和县尉,还是看结果吧。” 然而,话语刚落,楼梯那边‘踏踏’的脚步声蔓延上来,之前大街上跑的满头是汗的男人气喘吁吁的拿过就近一桌的酒碗就往嘴里灌下,好一阵,他才舒服的擦了下嘴边胡须挂着的酒渍。 “结果出来了,县尊和高县尉批文让刘邙搬离牛家集,为铁矿腾出道路!” 二楼一众宾客虽说大多已猜到这种可能,但听到结果,仍旧免不了惊呼出声,那传来消息的男人寻了空桌坐下来。 “在下当时就在县衙探听的,就看到刘邙从衙门里出来,灰头土脸,脸青的吓人,后来我去向里面相熟的衙役打听了,这事儿还得从那耿青说起,就是上回坑了刘邙一大笔钱,还将他气得吐血卧榻的‘再世卧龙’!” 嗡嗡嗡....... 一片交头接耳私语嘈杂,坐在角落那桌三男一女,收回视线,重新拿起碗筷、酒杯吃喝起来。 几人间也有窃窃私语相互传递。 “本姑娘看人果然准,八叔、林叔还不信!” 端着碗筷夹了一根青菜的唐宝儿笑眯眯的将菜夹给与陈数八相貌相似的中年男人碗里,“九叔,那个人一肚子坏水,肯定吃不了亏,现在怎么样?” 陈数八也算服气了,一连串计谋下来,饶是将事情看在眼里,却还在眼皮子底下被对方虚晃一枪。 抿了一口酒水,看去偷笑的唐宝儿,“那你想怎么样,还想去找他帮忙?” “刘备请卧龙先生,都请了三次,我才去一次怎么够。” 林来恩哼了哼,将筷子搁下。 “那人行事阴险,他敢来,我还不敢跟他一道,要是被他卖了邀功,怕我们几人都还给对方鼓掌叫好,我看还是别去为好。” 女子一旁的陈数九多少知晓之前唐宝儿寻对方的事,附和的点点头,“你林叔说的不差,此人心机极重,你看看整件事里,县令、县尉得了功绩、几家大户也得了良田,所有人都拿到了好处,那耿青可拿到了?绝对比你想象的多,他凭什么帮你?侠义?他又非江湖中人,说不定此时已是公门里的人物了。” 见唐宝儿被数落的沉闷不语,陈数八解围安慰她一声,筷子指了指护栏外面。 “事事哪有那么简单,不然咱们就会跟那刘邙一个下场了。” ....... 喧嚣的二楼外,相邻的另一条长街上,几个护院簇拥的牛车缓缓过了街口,向城门过去,车斗上,肥胖的身形坐在上面,面如死灰,双眼无神的看着前方,往日热闹繁华的街景也难以让他看去一眼。 “一行吃人不吐骨头的贼!” 刘邙捏紧了拳头,陡然砸在车斗上,今日一早,天还未亮,他便赶来城里,还备上了几乎库房一半的钱财,足足有三百多两,还有各种字画、瓷器、丝绸,一进到城里走遍了几家豪绅大户的宅邸,将东西悉数送了出去,以期他们能在这个时候收手,哪怕犹豫几日也可,只要给他留出周旋的余地。 东西俱被收下来,到了县衙那边,也面见了县尊,可到头来,根本没人愿意罢手,甚至一出了公堂,四家大户遣人过来跟他商谈购田的事,就如当初他从那些农户手里低价弄来的一样,只不过这次变成了他。 “这帮贼!” “一群狼,早晚你们也会跟我一样!!!” 出了城门,刘邙从车斗站起来,朝后面渐渐远去的城门破口大骂,但终究没有任何用,就像被剥去衣服的女人,光溜溜的,没有尊严的离开。 此后的路上,他没有再骂了,绕开牛家集的镇子,从小路上回去,整个刘家大宅死气沉沉,听到刘邙说出搬家的话语,家中的夫人哭嚎着捶胸顿足,两个儿子站在院门,朝外面喝骂如雷,家里的仆人丫鬟面色凄然,显然明白主家要离开这里了,他们也要跟着离开。 一帮护院打手面色古怪,不久,宅院爆发叫骂、打斗的声响,不愿跟着离开的人,结伴抢了家中值钱的东西夺门而去,有人想要去报官,刘邙挥了挥手,看着外面一亩亩田地,那是他大半辈子的心血,几件器物又算得上什么。 “由他们去吧。” 他让人抬了一张椅子,坐在那,看着地里冒出的青苗,忽然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回到家里,衙役已经上门来贴条了。 看着两个儿子跟衙役争执,甚至动手,又被打倒在地,也无动于衷,平静的说了句:“该走了。” 阳光斜下云端,从西面远远照来昏黄的天色,七八辆驴车、牛车装满封存的一口口箱子,一亩亩田地、仓里的存粮、带不走的器物、房屋......等等结算的银钱也都在里面存放了起来。 刘邙面目呆滞而又漠然,最后看了一眼被衙役锁上的大门,贴上的字条,被丫鬟搀扶着坐上一辆马车,跟着前面的缓缓而行的车队,向东面的雁门而去。 天色渐暗沉下来,满天星斗显出了轮廓。 远方漆黑的荒山野岭放眼望去,山势如同蹲伏阴影的恶兽,阴森而恐怖,最后一抹霞光里,老鸦立在枯死的歪脖树上,看着下方经过的车队发出不详的嘶鸣。 哇—— 哇—— 像是感受到什么,黑鸦拍着翅膀飞远,附近树林遮掩的山峦陡坡,草丛、树枝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 数十道身影慢慢摸了出来,远远的望去下方路过的车队,为首的身影魁梧高大,罩在脸上的黑巾,露出的双目绽出一抹凶光,微微侧脸看向左右一字排开的手下。 声音嘶哑低沉。 “不留活口!” 数十道身影握住刀柄齐齐抽出的一瞬,便朝下方冲过去了。 “你们什么人?!” 下方车队响起刘邙的嘶喊时,刀口递到了他的颈上,拉出一条血红,杀戮随即蔓延开去,整个山间响彻人的哀嚎。 第三十五章 血手 夜色沉下,清冷的月光如水拂过山麓,静悄悄的山村里,偶尔响起几声咳嗽、犬吠,坐落一脚的篱笆小院还有黄昏的灯光从草棚照在院里,小狐狸安静的坐在院里,尾巴一摇一晃的歪着脑袋看月亮。 风呜咽吹过庭院,立在灶头的油灯轻轻摇曳火苗,一家三口围着破旧的小桌吃饭,外带一个耿大春,端着拿筷比比划划,说起昨天的事。 “婶,你们是没看见,咱大柱那叫一个威风,就像那戏台上插满旗的将军,犹如无人之境,身后一排公差唰唰的亮出刀,那场面,啧啧,我大春就没见过,太让人舒坦了!” 草棚灯火昏黄,浮夸的语气从大春那张憨憨的表情说出来,直令得老两口笑出声,耿老汉偏头看着端碗不语的儿子,从那天穿着一身县衙文吏的补服回来,他脸上笑容就没断过。 想起那天耿太公跟他说的话,他老耿家终于出了一个有出息的人了。 “柱子,好好干,我跟你娘不识字,也没什么见识,所以,不需要你有多好、多厉害,你啊,就脚踏实地把日子过好,娶个婆娘再生几个娃。” 耿青抬起头来,笑呵呵的点了点,夹了一片鸡肉放到老人碗里,笑道:“好日子会有的,不急,明日去城里点了卯,还要去寻个地方开一家铁匠铺,再去把牛家集的王铁匠说服去城里,收益分他一半,剩下的给大春他仨,这不就把日子安安稳稳过起来了?” “由得你。”耿老汉笑着朝他说了句,也就不再反对,那边,耿青吃好后,放下碗筷,叫上大春帮忙将桌子碗筷收拾了,便抬了两张凳子坐到檐下,说了明日要做的事,商议了一些细节,才在深夜散去。 ‘今日下午,那刘邙一家该是搬走了吧。’ 拿进房里的油灯下,破旧的门神纸张背后,耿青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那红红的拆字画下的大叉,叹了一口气,将那张纸点燃丢去窗棂外,火光燃烬后,捧着新买的一本书册翻了翻,看了片刻,就哈欠连天,索性熄了灯火躺去榻上睡觉。 第二日一大早,天还未完全大亮,耿大春就架着驴车在外面等着了,耿青搓着眼出来,随意洗漱了一番,套上补服跟灶前烧火的妇人打了声招呼,匆匆出了院门,跳上车斗。 “给!我娘烙的。” 大春从怀里丢来一张饼子,自己也拿着一个,单手一抖缰绳,兴奋的喝了声:“走了!” 吖儿吖儿儿啊—— 青驴扬起蹄子嘶鸣两声,喷了喷粗气,猛地踏去地上,然后......拖着车斗,以及上面的耿青和大春两人,甩了甩尾巴慢悠悠的行进。 山间雾气混杂露头的晨阳泛出丝丝杏黄,驴车穿过山间泥路,摇摇晃晃的车斗上,耿青阖着眼正赶紧补觉,不久,驴车起伏的动静渐小,前面传来大春一声:“大柱,到了。” 睁开眼,这才发现已经停在镇上街边,耿青打了一个哈欠,起身舒服的伸了一个懒腰,让大春在外面等着,便跳下车斗,脚步轻快的走进旁边一条狭窄的青石板路,五丈左右,便是铁匠铺,过去瞧了瞧门板,好一阵,才有脚步声过来开门,取下一块长形的木板,露出的缝隙里,王铁匠见到门口的耿青,下意识的就要将门板重新镶回去。 “王师傅,你等等。” 耿青连忙伸手将他拦住,也不进去,隔着缝隙朝铁匠笑了笑,便抬袖拱起手来。 “上次之事,我做的确实不妥,不过后来不也将铆钉的钱奉上了吗?这次一早过来,一来向王师傅赔个不是,二来,确实有正经事想跟王师傅说。” 语气停顿了一下,他将此行的来意,坦然的说给了对方听,希望能去城里重新开一家铁匠铺。 “衙门那边我已经打点好了,到时候只需选一处好位置,咱们便可将铺子开起来。王师傅这般的手艺,放在牛家集实在太过可惜,何况这里才多少人,哪家哪户能天天换农器的,到了城里,不仅赚的多,还能让不少人知晓你的手艺,过个几年,说不得还能在城里买套小院,家里再添一个小人儿满院跑,别提多惬意了。” 除非被生活打磨的喘不过气,索性躺平的,不然,哪有人不想往高处走的。 王铁匠被这么一说,自然心动,如今面前这个小兄弟已是公门中人,肯定信得过,随即,双手麻利的放开门板让耿青进来,谈了开铺、分工的事,两人商议定了,耿青这才走了出来,转身又拱了拱手,跟铁匠告辞。 “王师傅,请回吧,下午抽空你便到城里看看什么地方合适,改日我再过来合计。” “那行,你慢走!” 两人拱了拱手,耿青转身回到外面,那边等候的驴车上大春,此时正跟一个骑马衙役说着话,余光之中,见到身影走出,连忙回头招呼。 “大柱,快来,这位公人正寻你呢,还好见到咱停在这人,不然非得跑到村里去。” 这边,耿青有些疑惑,按理说他今日直接过去衙门就是了,怎的还有衙役来见他,还是从刘家宅院的方向过来。 目光落去那位同僚,抬了抬手:“出了何事?” 那衙役环顾了四周,此时清晨行人尚少,促马靠近车斗,斜了斜身子,凑近小声道:“大事,刘老爷一家,连点家仆、护院全被杀了。尸体就在刘家北面通雁门那条官道中间的山林道路上。安司兵今早就赶了过去,还让我过来通知你,暂不用去衙门点卯,处理完这边事,一起回去。” 话语在说的时候,听到‘全被杀了’耿青心里顿时咯噔猛跳了一下,这件事里,他不过是因势利导,将刘邙一大家子赶出牛家集或者飞狐县,虽然后面因势而成的其他事,有想过会出现,但没想到会这样的结果。 耿青一语不发的点了点头,坐去车斗的矮凳,好一阵才开口,朝大春吩咐了声:“过去看看。” 声音有些颤抖的落下,起伏摇晃间,他垂下视线,看去摊在双膝上的手掌,隐约间像是沾满了鲜血一般,刺入眼帘。 ‘收不住......收不住啊......’ 随着驴车跟着前人的马匹过去,那条山道,两侧山峦重叠,密林紧凑,夹在中间的道路已有不少捕快、衙役在四处活动,搜索线索,耿青下来望着这片山势,深吸了一口气,隐隐有股血腥味仍旧未散去。 “大柱,你没事吧?”大春跟着下来驴车,系上缰绳从后面跟上来,还没等他说出完整的一句话,一股浓郁血腥钻进他鼻子,抬起的视线里,地上泥土一片暗红,车架散落,横七竖八的尸体延绵开去,甚至一颗脑袋就在他脚前不远睁着双眼直愣愣的望来。 “哇啊——” 大春吓得捂住嘴,转身就跑,冲到驴车那边一颗树下,蹲在地上使劲呕吐,令得旁边的那头青驴喷着粗气,将口鼻偏开,嫌他吐出的东西臭气熏天。 那边,耿青看着满地尸首,脸色也不好看,紧抿着双唇跟着领路的差役往前走,周围捕快忙碌,正将一具具尸体抬起来放去拉来的车斗上重叠。 “耿兄!” 这时,前方正与一名捕头说话的安敬思看到了他,与后者又叮嘱了几句,大走了过来,掏出一张手帕递给耿青,“有些惨烈,不习惯先将口鼻捂住,省得不舒服。” “嗯。” 这样的场面,确实让人不舒服,耿青在后世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但惨烈到这种程度的场景,还是亲眼第一次见,捂着手帕看过周围一圈,目光最后落在了一个肥胖的身躯上,尸体趴在车辇,颈脖已经断开,脑袋却是不知去向。 “在那里。”安敬思以为耿青在寻找头颅,指了指车架下面,一颗圆滚滚的人头,正是刘邙的,而旁边车架,还有几具光溜溜的女子尸体,俱是他妻妾,身上血迹斑斑,下体更是被糟蹋的不成样子。 耿青脸色惨白,转过身蹲了下去。 “这种事,以后还会见到的。”安敬思年岁要比耿青小上一些,颇为老成的叹了口气,“真惨啊,不过还好,人数对不上,一些丫鬟似乎被对方掳走了,死的只是刘邙亲随和妻妾。” 耿青捏着拳头使劲捶自己脑门,嗓音有些低沉的挤出牙缝。 “你想说什么?” “金刀帮的人干的。” 安敬思负在身后的手捏成了拳头。 第三十六章 人生短短数十春秋 金刀帮....... 微风吹拂,林间薄雾摇曳散开,斑驳的阳光照在遍地暗红的路面,耿青呢喃念叨这个江湖帮会名字,捂着口鼻起来,微侧过脸,看去负手皱眉的安敬思。 “何以看出是他们所为?” 那边,安敬思侧过身来,他修炼武艺的关系,年龄虽小,身材却是比耿青高出一个头,目光深处,有着意气风发的干练,领着耿青走去旁边的一颗大树,以及聚集车斗上的尸体。 “金刀帮有自己的成名刀法,寻常人看来的普通刀痕,在懂行人眼里,却有细微的不一样,这些人的伤口,看似外浅内深,其实里面骨头尽碎,金刀帮帮主的刀法比高县尉还要高出一截,之前我侥幸看过一次,普普通通的一刀劈在木桩,其力道却是渗过伤口直接劈在了内里。” 说话间,走近那颗有着刀口的大树,他猛地抬起一拳砸在树杆,耿青耳中听见的是‘噼啪’一声,惊骇的看着碗口粗的杨木从拳印的位置直接断裂开,拖着茂盛的树冠哗啦啦的倾倒下去。 “这是......” 纷纷扬扬的树叶间,木桩断裂,还有飞溅的木屑正在落下,耿青视线里,那断开的豁口,全是粉末,显然在安敬思一拳打断它之前,便已经是这样了。 尼玛...... 古代人是不是有点能耐的都会武功? 想起之前对自己笑眯眯的高生,耿青此时才惊出一身冷汗,看似人畜无害,想不到手最毒的就是他。 唔...... 反正跟对方没什么交集,干脆巴结一番,摊上事了,还能让人对方帮忙顶一顶。 “耿兄,你怎么看?” “我站着看。” 耿青白了他一眼,还能怎么看?跟高县尉叫板,还是带人去抓那金刀帮帮主高生?他还想安安稳稳的活完这辈子呢。 何况,他就是一个文吏,吃饱了撑的,去干司兵、捕快的活。 当然,耿青话是不能这般说法,见一旁的安敬思皱眉没有说话,心里的石头算是落下,摇了摇头,低声道:“别想太多,就算知道了,你也没证据,收拾收拾这里,回衙门报备吧。” 过得一阵,安敬思才点点头,待案发之地收罗的差不多了,翻身骑上大马压着一辆辆满载尸体的驴车、牛车回去,一路上,耿青站在自家的车斗上,见他一副沉闷的模样,让大春将车赶过去靠近些,马背上沉默的身影拱了拱手。 “安司兵。” “耿兄,何事?”安敬思转过脸来,表情上却有丝丝不快,显然面对死去的这些人,而无法缉拿凶手,蕴有怒意。 环顾周围,捕快、衙役相隔的较远,耿青这才低声开口,“县尉与金刀帮帮主武艺高强,安司兵还是不要胡思乱想才好,省得送了性命。” “耿兄,我乃司兵,职责就是缉拿盗贼凶犯。”安敬思也不笨,岂会看不出里面的凶险,阖了阖眼,吸口气道:“幼时,我便一身怪力,娘常教导往后不得用真身本事去害人,要家国出力,守护一方百姓,十三岁时,我去了山里,将为祸乡间的猛虎打死,又来到县城求了官职,就是想完成我娘的心愿!” “好魄力。” 耿青赞赏了一句,忽然问道:“那你最想做的是什么?” “当然是为我大唐开疆扩土,重振天威!” “呵呵。”耿青朝他又供了下手:“那更要保住性命了。” 言语落下,缓行的马匹靠近过来,耿青抬了抬视线,马背上的安敬思却是一脸严肃的看着他。 “耿兄,为何你总是畏缩不前,你看那些尸体,他们其实间接也是死在你手中,当然,也有那刘邙一份,若他不拿耿家村的田契,没有将你父亲打伤,就不会今日的事,可那些人的命,在你眼里,感觉不到分毫的重量。” 呵呵呵...... 吱嘎吱嘎的轮轴摩擦呻吟里,就只有耿青压低了的轻笑声,他看着前面一车车的尸体,脸上仍旧在笑,前方隐隐显出的城门轮廓里,他才低声又说道: “我只在乎,我在乎的人的命,其他人,我救不过来,也没那么大的能耐,别真将我当做什么卧龙再世。” 如此说着,看着渐近的城门,却是古怪的笑了笑,“人生短短数十个春秋,得好好活着才行。” 两人随后也不再说话,过了城关检查,一车车尸体拉入城中,自然引来了观望的百姓,耿青选了另一条街道离开,到了县衙那边,先去陈县令那里报道,再去了另一间文吏办公的厢房点卯办公。 不大的房里,十多个刀笔吏、典吏挤在几张桌上,公文重重叠叠堆积,不时互相传抄,或低声交谈一些税收账目、户籍、粮秣的事物,有人见到耿青进来,随手就将几张公文交给他一旁协助。 “那个.....在下不识字啊。”耿青抱着那些公文笑嘻嘻的站在那,要说认字,他确实也认得楷书所写的内容,可这具身体不识得,若是露了马脚,被人问起来,那就是大麻烦,毕竟一个人突然间会识字,怎的也说不通的。 “那就照着上面仿写,一笔一画慢慢写总会吧?”之前塞公文的文吏说道:“大伙都在忙,你总不能闲着,不然等会儿主簿过来,要挨骂的。” “也行。” 见对方这是好意,耿青也不矫情,爽快的答应下来,借来纸笔,学着几人的模样,握笔书写,权做是当练字了。 期间,耿青不时拉着周围的同僚聊起家常,偶尔几句玩笑话逗的对方哈哈大笑,中午饭食的空当,还去街上买了吃食回来分给众人,跟周围人打好关系,才是处世之道,那种一来就对罪人,摆威风的,也就缺心眼的人才去做。 下午的时候,高县尉回来衙门,身旁还跟着安敬思,神色上似乎对今日死了十几人的事并不上心,着人过来叫了耿青,三人便聚在县尊的那间房里,将铁矿修路的事落实下来。 “眼下春播已过了,附近乡集的农人多有空闲,如果按照以前的老方法,每户抽丁,怕是对县尊和县尉的名声不好,不如就募丁的法子,拟一个人数,每人每天给些许工钱,供上一顿饭,到时候不仅干活快,还到处传扬两位父母官的美名。” 高俊站在窗口皱了皱浓眉,“募丁两百人,每人一日工钱十文钱,那就是一日两贯了。” “县衙这边出得起。”陈县令少见的应承下来,挪了挪椅上的肥胖身子,“朝廷那边本县已通过快马呈报了,若是道路赶在遣来的天使完工,高县尉,你我面上也有光不是?” 那边,高俊沉吟了一阵,摆了摆手,“也罢,就按县尊说的做便是。” 事情议定,又谈了一些细节,才在歇班前散去,快至黄昏,耿青打着哈欠疲倦的走出县衙,叫上车上打瞌睡的大春,青驴的嘶鸣声里,车架摇摇晃晃的出城回去。 一连两日,修路的事也跟着在牛家集周围村寨开始落下去。 第三十七章 清风、田间、女子 晨光划破云隙,洒满田野、山村,一片片青绿万年青在篱笆院墙上随风抚动,夹杂露水的泥土被红狐刨的飞起,从菜圃地里的鼠洞,叼出一个挣扎的小黑影,欢快的蹿去了篱笆里面。 屋檐下,耿老汉呆坐矮凳上,垂着只有丝毫知觉的双腿打了一个哈欠,顺手捞起昨日还没做完的木轮继续琢磨。 煮好饭食的王金秋朝着那边关着的门扇叫了一声,片刻,‘吱~’的木门呻吟里,耿青走出房门,伸了一个懒腰,在水缸边打水洗漱一番,刘家被屠满门的事,如今到处已经传开,除了那日亲眼看到外,眼下他没什么感触了,如果当时他心软放过,那倒霉就是他还有这一村三十户人。 至于外面说起刘家的惨剧,也就是大伙的谈资,说起那些丫鬟、仆人,顶多就啧啧两声,说上一句:“可惜了。” 这个年头,谁家大宅深院不死几个丫鬟家仆,早就听的麻木了。 今日不用赶着去县衙点卯做事,慢吞吞的洗漱完,回屋捧了一本公房拿了的书边吃边看,穿着那身补服黑靴,倒是有像模像样的了。 看的老两口笑的直往心坎里去,吃过早饭,耿青收拾了一番,叫来大春将驴车赶来,扶着耿老汉,让他坐上去,怕路上颠簸磕伤,又拿了被褥垫在底下和后背,由王金秋一旁搀着,耿青、大春赶车,一起出了小院,带二老出去转转,看看外面的热闹。 眼下牛家集各地已经开始募丁修路,村里也有不少老少爷们三三两两结伴赶着去,当中也有体壮有把力气的村妇,看到出来的驴车,上前过去摸摸情侣鬃毛,一会儿摸摸车架,跟在一旁走动。 “他叔他婶,你们这是好福气啊,现在都坐驴车出门了。”亲戚乡邻间没什么恶意,多是打趣说笑一番。 耿老汉不说话只是笑着点头,旁边的王金秋嘴都笑的合不拢,“都是孩子出息,都是孩子出息。” 前些天回邻村娘家给耿青寻媒人说亲的事儿,平日不怎么待见她的亲戚都赶了回来,围着她在院里坐下说起“哪家闺女还未出阁。”“大柱如今在衙门里吃饭,该挑一个样貌好的,品性好的。” 甚至还有一房堂亲,想把家里的老三,堪堪到十三的闺女嫁过来,王金秋都瞧过了,小模样挺俊,又是娘家侄女,怎的也算是亲上加亲,这事儿只跟老头子提过,还没跟自家儿子说,谁叫他最近挺忙的。 这不,一路过来,途中去出工的村人纷纷跟他打招呼,甚至邻边几个村的人也上来套近乎。 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耿青也不好一一回应,拱起手就没放下过,附近几个村子穷困,修这条两路时,除了对付刘邙外,其实他有想过借此来改善村里人的生活,好歹来到这个年代,总得做些力所能及的实事吧。 春风徐徐,眼下快到了四月中旬,天气也有了些许燥热,耿青拉着缰绳,引车架磕磕碰碰驶去耿家村通往矿山那条路,跟着出工的一群人,路上边走边唠嗑,也不算无聊,到了那边已经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人群,排着队挨个挨个从衙役手里接过工牌,领了衙门发放的锄头,沿着工头的指引开凿路面。 天气还不算太热,不少汉子干的汗流浃背,索性脱了衣裳,露出精瘦的黝黑胸背,惹得一些胆大的妇人偷瞄,与相熟的同伴悄悄说些什么,顿时一帮女人抖跟着哄笑起来。 路边,王金秋在车上看的都想要下去领锄头,被耿青说了:“家里还有六十两银钱。”的话,方才作罢。 随后,拉着驴车往前走了走,指着前面一段较宽阔的路边,怕父母还不清楚,让大春过去站着。 “等路通了,村里挨家挨户凑些钱,都出人搭把手,盖一个三层楼的客栈,租住给那些远来的劳力,每月结算的钱,便分给村里乡亲,家里闲暇的人,还可在这条路上买些瓜果、饼子茶水,又是一份收入。” “由得你。”耿老汉看着大春站的位置,开阔的地段随着儿子的描述,仿佛都看到了一栋耿家村的客栈立在那里,住满了劳累一天的青壮,吃着路边村人贩卖的瓜果、茶水....... 想想他都觉得美。 “你说啥就是啥,当爹的给你撑着,谁敢说三道四,我让你娘抬一张凳子,我去坐他门口。” 看过一阵,耿青带父母去了镇子里逛逛,顺带跟王铁匠合计城里开铁匠铺的事,之后便去了里正家,让他帮忙寻来附近村子有威望的老人,随后,在镇子吃了午饭,便带着老两口回村。 不久,几个村的老人也都赶来,就在村口石磨前,说起矿路通畅后的事。 “......往后大伙可在路边卖些茶水、饼子、瓜果,趁着农闲多挣些钱揣进兜里,过年过节能给家里添置点东西,让孩子有双新鞋,不用大冬天的还光着脚。” 几个村的老人原本只是挨着耿青公门中的身份,和王里正的面子才来听一个小辈说话,可听完这番话,几人嚅着嘴发不声音,其中一个老人眼睛红红的,陡然跪下哭了出来,把王里正和耿青吓了一跳。 “真是活神仙啊.......” 另外三个村子的老人声音也有些哽咽,往日除了收税收粮才见到衙门的人,哪有人管过他们的死活,当即保证就算不要工钱,他们也一定将路修通畅。 “这是给村里儿孙们留条可以糊口的活路啊。”“真是积了大德!” “十五里的路,咱们三个村,保证一个月里铺完!” ....... 送三个老人到山道上,天色已变得昏黄,像是一件霞衣披在了这边山坡上,蝉虫在这片霞光里脱去了沉重的壳,爬上树枝一声没一声的啼鸣起来。 看着周围田野、山势,正归家的村人,耿青呼出一口气,走去田埂看着地里一片片冒出的青苗,有着说不出的舒服。 绕过半个村子,就准备返回村头,草丛喓喓蛰蛰的虫鸣里,隐约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压抑的喘气,低喃的人语,还有细细微微女人的哀声哭腔。 耿青仔细听了片刻,以为是家里的小狐狸跑到这儿来吓唬人了,弯腰捡起一块田边的吃透,朝前面一处荒草丛扔了过去。 就听一声‘哎哟’的惨叫,半人高的杂草里冒出一颗脑袋出来,看到对面站着的耿青,顿时愣了一下,“大柱,你杂在这儿?” 那边,耿青走近两步,细瞧,竟是大春,这家伙赶回了驴车,怎么跑这里来了,还光着膀子,难道...... 目光下意识的往草里再看,里面窸窸窣窣一阵穿衣套裤的声响,耿大春身后草窝里,一个白花花的女人飞快整理了衣裳,从另一边偷溜爬出,甩着屁股上两坨肉拔腿就跑,看背影,不正是那张寡妇? 按背会儿,耿青还得叫对方一声婶子,大春同样也得这么叫。 “你们.....你俩.....怎么搞到一起的?不怕被村里人给打死?!” “嘿嘿......” 大春正是低着头傻笑,却是不敢多说什么,一旦被村里人知道,两人被撵出村里都是轻的,弄不好真会被打死。 “别笑了,这事儿,我没看到,往后你俩要亲热走远一点。” 耿青对这种超越辈分儿的事,并不太放在心上,回去的路上还是不停的叮嘱,一旁,大春‘嗯嗯’几声,拍着胸脯的保证,忽然就听说了句。 “大柱,那边好像有人找你。” 说着,抬起手,指去村口的泥道 “别打岔,正说你.......”耿青还是回头顺着他指去的方向,昏黄的天光之中,村人过往间,一道窈窕的身影亭亭玉立,引得过往的村里老爷们频频回头。 微风吹过田野,山麓蝉鸣轻响。 女子负手站在那,青丝舞动,湛清色的裙摆在风里抚动,看着走来的耿青,露出一抹微笑,仿如一幅展开的画卷。 第三十八章 前树映日林荫静,哪知后楼风雨倾 村口忽然多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村里一帮大老爷们来回走了两三遍,胆子大的索性放下锄头蹲在路边仔细的瞧个仔细,随后被赶来的媳妇掐着耳朵硬生生拖走。 “家里饭煮好了,就等当家的回来,你倒好,蹲路边不走,看着不知哪里来的野花。” 妇人骂骂咧咧两句,回头又望去路边的女子,呵斥了声:“你哪里的人?!迷路了就走前面那条路一直就到牛家集,到镇上去问。” “婶,我在等人。” 女子微微笑了笑,目光之中,踩着田埂,不时甩着鞋底稀泥的身影,嘴角更翘了些许,一旁的妇人,周围的村民顺着她目光望了眼,一个个也跟着咧嘴笑起来,那妇人拍了拍丈夫,朝他挪嘴,快些回去给耿老汉两口子报讯。 耿青甩着鞋底泥过来时,路边尽是低低的笑声,耿青在杂草上又了蹭了蹭鞋底,瞪了他们一眼,目光投去对面的女子。 “你怎么找这儿来了,一边说去。” 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邀着女子往外面的路上过去,回头朝那帮还在笑的村汉挥了挥袖口,“看甚,只是认识的一位姑娘。” 众人齐齐拉长的声调,点头:“哦~~”随即哄笑起来,勾肩搭背的走进村口。 “这帮什么人啊。” 耿青回过头,脸上并没有多少笑容,相反目光四移观察着远处,“你是刺客,犯了事,把这村里人牵连进你们那破事里,逼着我跟你们一起干?” “这倒是好想法。” 见到一脸严肃的青年,唐宝儿忽地笑了起来,负着双手快步走在前面,轻踢了一下路边一撮狗尾巴草,“刚才说笑的,外面都说你是再世卧龙,那本姑娘总是要有诚意三顾茅庐。” 村外山道,翠绿林野倒映残阳,在风里沙沙作响,耿青叹口气,不想动弹了,便蹲去路边,“你见过我这黑黑的卧龙?再说了,你也不是什么刘皇叔,得多就是黄月英。” 那边,女子侧过来,脸有些红红的,口中呸了一口。 “算了,不说这个。”耿青也没心情说笑下去,摆了摆手,看着落去山头的日头,阳光刺进眸底,照的眯了眯眼。 “行刺这种事,我之前已经说的明白,唐姑娘,还是请回吧。” 站在后面的女子大抵也猜到了这种情况,不生气,负着手轻微晃着肩头走过两步,看着蹲下的背影,有些不甘心。 “你那般善于计谋,怎的甘心蜗居此处?” 清脆悦耳的话语,却在耿青听来有些毛孔悚然,背后的寒毛都立了起来,这般名声传开,或许自己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唐姑娘。” 耿青忽然开口唤了一声,女子‘嗯’的看过去,蹲着的青年沉了口气,抬手指去彤红的霞光里,升起袅袅炊烟的山村,“......村里都是亲戚乡邻,还有我双亲,他们一辈子过的困苦,没见识、不识字,每日只为裹腹活着,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们一样,都想着扬善除恶,要是哪天事泄,遭来杀身之祸、牢狱之灾,他们何其无辜?” “那你呢?” “我?”耿青想必料到了她会这么问,看着泥道那头的村口,有着父母的身影出现,便笑了笑,“我自然也要好好活着,你看,现在牛家集快变得更好了,大家有钱赚不用为吃穿发愁......当然,如果你们义军首领哪天当了皇帝,不用你来请我,我自己送上门去。” 其实唐宝儿搭救耿青那天,就不小心说漏了一些话,耿青将他们做的事,以及江南草军北上联系起来,不难猜出,这些人其实就是想要在北方制造混乱,分散朝廷注意力罢了。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你可不要反悔!”唐宝儿颇有江湖女侠气质转身离开,“到时候,大将军当了皇帝,希望能在长安看到你,不然,本姑娘可就带人来绑了。” “那你记着给我留个大官儿!” 耿青笑着丢下手里的草叶,目送着女子走远,直到消失在视线里,才‘切’了一声,转身往回走。 村口那边,耿老汉、王金秋相互搀着早就等在那儿了,大春也在旁边,嘿笑着正和二老说些什么,见到儿子回来,老两口推开大春就迎了过去,望着女子消失的方向,拉过耿青到跟前来,夫妇二人脸上眉开眼笑。 “那姑娘是谁啊?听见过的村里人说,长的很俊是不是?一看就是好人家的闺女,她叫什么名儿?哪里人士?怎的跟她认识的?” 一句话接连问了好五个问题,耿青还没想好怎么说,大春连忙凑上前来:“我知晓。”就被耿青按住脸推开,“滚回去用饭。” 便搀着父亲,与母亲一起边走边说起那女子的一些事,当然有关杀人的事,含糊的遮掩过去。 “这种江湖儿女,恩恩怨怨的太多,可不是良配。” 听到耿青解释,耿老汉和妻子也打消了追问下去的想法,提及到婚事,王金秋将那日回娘家的事讲了出来,惹得耿青差点就炸毛,“十三?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就算让我娶张寡妇也不娶那般小的。” 还没走远的大春回头瞪大了眼睛,下意识的抬手指着自己。 “那是我.......” 过来的耿青看也没看他,扶着父亲,一面走,一面语气温和哄着两人:“娘,外面好姑娘多的是,等忙完了这阵,我自己会找的。” 快回篱笆小院,耿青回头看了眼村口,以及村外延伸的泥道,其实他也有想过到外面的世道看看。 不过,先忙完眼下的事再说。 两条通往矿山的路一月间完成,并非易事,一条沿着耿家村通往牛家集那条山道进山,另一条则从刘家宅院后面的山里出来,过小路延伸飞狐县西面的官道,附近三个村寨,算上耿家村凑出两百多号人开凿、碎石,甚至县尉还将牢里的囚犯一并带来,衙役看管下,做起重活。 一个月时间里,两条宽敞的大路硬生生的被四个村的人合力开凿了出来,矿山的劳力还未召集,一些走太行的行商却是瞅上了这条平坦的道路,南来北往的车辆多了起来,几个村的人依着耿青的设想,沿途摆起茶肆,卖上一些瓜果、饼子,还真赚了一些,虽说现在还少,可矿山那边还未开始,到时赚的钱财,那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最近耿家村那条道上,修建了不少建筑,一个个裸着膀子的村汉扛着木头送上房顶,也有调灰抹泥砌着石头筑出墙面,偶尔村里的妇孺收拾完家里、田地,也会过来帮忙,看着有了雏形的建筑轮廓,想着往后越来越好的日子,做活都越发有劲儿。 有时耿老汉也会坐着木轮椅背妻子推着出来看看,凑凑人气,这车是前些日子耿青趁有空做好的,还将家里存的山鸡羽毛串在一起做了把羽扇,塞到老头手里,若是还能换上一身袍服,戴上冠帽,还真有卧龙那气势了。 ...... 下午的阳光照过大街小巷,飞狐县衙,巡逻的差役走过整洁街道,县衙侧门,耿青挎着抱偷溜出来,走过几条街巷,钻进一家新开的铁匠铺,从包里翻出一张大纸,挂去门口,木牌上让过往的百姓观看。 “知城中各位父老,匠铺利市,互惠百姓,家中若有生锈变形器物,可添置少许钱到铺里更换新物,公平买卖,童叟无欺。” 大春结结巴巴的声音落下,周围百姓一脸惊愕。 一般来说,家中柴刀、铰刀(剪刀)生锈磨磨就好,有些实在用不了了,低价让走街串巷的货郎收走,然后再卖给铁匠铺。 有人过来询问了价格,因废旧程度不同,给予的钱财便不同,少到几文,多则五六十文不等,不过相对买一个新的,已经是再便宜不过的事,顿时一群人回去家里翻箱倒柜寻来早已不用的破旧器物回到这边交给大春,后者估摸了补交的价钱,立马从里面换了一个新的给对方。 真假一坐实,更多的人蜂拥而至,一个下午,王铁匠半个月打出的东西全部换购一空,耿青和大春累的坐在门槛直喘粗气。 “大柱,咱们这么弄,不得亏死啊。” 大春偏过脑袋,有些担心的看着里间堆的快有人高的一堆锈迹斑斑的器物,这些东西让王铁匠融了,重新锻造那可就真的费时费力。 “呵呵。” 对面,枕着门槛的耿青,那堆废品在他眼里可是一座宝山,“不用磨,到时候让王师傅招几个学徒,打磨一番,弄去锈迹后,找上几个走乡窜村的货郎,让他们帮着卖,你算算,咱们是赚了还是赔了?” 那边,大春还掰着手指头算着,铺子外面,一道人影映着阳光斜斜拉长延伸过来,耿青抬了抬视线,一张大胡子脸正咧嘴笑着,嗓门粗野的叫了声:“耿小兄弟!” 过来的高大身形,从街上过来,正是窦威,身后还有两个金刀帮的喽啰跟着。 “原来是窦兄!” 耿青起身迎上去见礼,那边摆了摆手,汉子将他手按下来,“咱俩还客气,行甚的礼,快跟我走,咱帮主有事儿找你。” 高生找我? 眉头皱了皱,耿青问道:“可知寻我何事?” “我上哪知晓去,帮主在城里一家青楼喝酒,指明叫你。”窦威是个直爽的汉子,没那么多弯弯道道,头一次不愉快的见面,耿青便看出来,眼下不知要干什么,但也不能拂了对方面子,而且还是武功很厉害的那种。 想着,耿青收拾一下衣袍,跨出门槛抬手朝窦威抱拳,随即伸手一摊:“还请窦兄带路。” “哈哈!” 粗犷的脸上浓须舒张,窦威爽快的大笑,跟着重重抱了下拳,伸手一摊做了一个请。 “小兄弟,这边走!” 第三十九章 问狐 “大春,你跟王师傅守着铺子,我出门一趟。” 回身朝坐在门槛还掰着指头的耿大春叮嘱一声,耿青拱拱手,跟着窦威穿过热闹的集市,高高低低的楼舍,挂着门幡的酒肆、茶肆喧嚣成片,书生打扮的文人雅客靠着窗边高谈阔论,说着诗词、南方局势。 往前街道越发繁华,街道一侧矗立的楼阁,灯笼红绸摇曳,花枝招展的妓子依着阑珊娇声引诱过往男子。 “那位英俊的公子,进来玩耍呀。”门口身姿曼妙的老鸨,浓妆艳抹看不出年岁,发髻插着一朵红花舞着红袖迎过来,她自然是认识窦威的,眸子斜斜瞄了眼一旁的耿青,身着补服、黑靴,脸上笑容更盛,“哟,好英俊的小兄弟,快快进来,姐姐这姑娘可多了,随便挑带去房里玩。” “一边去。帮主要见他。” 窦威跟她熟悉,不客气的将老鸨掀到旁边大步走了门口,耿青跟在后面,不免好奇的四望,他可是从未亲眼看过这种地方,绕过前门画有山水日出的屏风,一段胡音漫漫袅绕耳中。 厅内过来消遣的客人尚有些少,不过看穿着多是一些外地来的商贾,正中的位置便是一人高的木台,扑着红毯,上面还有一个舞娘赤着双足,脚脖的铃铛,随着拍打的腰鼓轻响。 噹噹...... 琵琶拨弦音,胡笳、芦管伴奏,腰鼓重重落下,悠扬轻快的声乐,随着女子舞蹈变得豪迈奔放。 一种异域之感,耿青还是听得出的,颇为新奇的多看了两眼,便跟着窦威上了三楼,到了某一扇房门前停下,后者敲了敲,里间传来一声:“进来。” 窦威将门推开退到旁边,“帮主在里面,你自个儿进去吧。” “有劳,窦兄带路。” 说着,耿青放下手,沉了一口气,走进里面的刹那,脸上顿时堆起笑容,快步绕去垂有薄纱的藤枝拱门,里面一张大圆桌摆满了菜肴,多是没见过的,吃惯了粗茶淡饭,闻到扑鼻的香味,令人忍不住吞口水。 上首位,身材高大的高生坐在那,搂着左右两个美艳的女子,接过喂来的皮嘴儿。 “耿青见过高帮主。”耿青上前拱起手。 “不用多礼,快坐快坐。” 高生抬手按了按,让青年去对面坐下,随手拍了下旁边一个妓子的屁股,“过去坐那边,陪我小兄弟喝两杯。” 那女子遮颜媚笑,眸子勾魂般的看了看耿青,拖着裙摆过去坐到一旁,身子娇柔好似无骨依偎了上来,拿过酒壶斟满小杯,耿青连忙双手捧过,敬去对面:“谢高帮主款待,那日在县尊门外见帮主豪迈如山岳,想不到气度更加令人敬佩,这里怕是要花不少钱,耿青着实感激。” 说完,仰头就将杯中酒水干尽,那边,高生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仍谁被拍了一通马屁,心情都只好不差,“耿小兄弟说话,我爱听,不过这酒可不是这样喝的。” 高生朝耿青旁边的妓子使了一个眼色,就见原本端起的酒并非要敬给耿青,而是自己抿进嘴里,微噘红唇俯身贴近过去。 “这......” 耿青倒不是没经历,这样喂酒却还是第一次,不过要想跟别人打成一片,那就要做一样的事,一起上过青楼的情谊,那才算是同道中人。 何况他又不吃亏。 伸手一把搂过那妓子,两人顿时贴近,两唇相接,一股温热顺着舌尖、唇缝淌进口中,耿青品不出什么感觉,反正就是两个字,过瘾! “不错不错,小兄弟一学就会,往后怕是风花雪月里的高手。” 高生看着对面的青年,越发喜欢,不像那些假模假样,背地里却男盗女娼的伪君子,想着,他笑了笑,放下酒杯,“要是喜欢,今晚她就是你的,一切花销都算我头上,一个要是不够,自己再去挑。” 啵~ 耿青咽下酒水,抱着女子又狠狠亲了一口,擦去嘴角的朱红,连忙起身拿了酒壶,殷勤的给高生倒酒。 “帮主,今晚恐怕不行,我得回耿家村,给我爹按腿,他老人家因为上次的事,双脚不便,时常需要按,我娘力气不够,只能我来。” “嗯,不错,孝道乃人之根本,那就不劝你了。”高生满意的端气斟满的酒杯,赞赏的与举来的杯子轻碰了一下,抿了口,啧了下嘴,便说起正事来。 “今日叫你过来,也不光喝酒,而是听闻你在那两条矿路的做为,倒是让我好奇,你脑子里到底装了多少奇策,真想劈开来看看。” 那高生一脸微笑,看似夸奖的话语,实则有着敲打、威胁的意味,“不过主意是你出的,便是唤你过来,总要招呼一声,金刀帮想将这两条路上的买卖尽收入里,你觉得如何?” 哗哗—— 酒水倒出壶口的长嘴落进杯里,微躬身子的耿青埋着脸,眸子里有着情绪闪了一闪,放下酒壶,抬起脸时,笑容就没断过,“高帮主说哪里话,那些都是一些小买卖,让山里人多一条活路,既然帮主看得上,尽管拿去就好了,村里人还有地,饿不死就行。” “痛快!” 高生嘭的拍响桌子,起身拿了酒杯过去,他手臂粗长,力道极大,轻描淡写的便将耿青一把揽了过来,伸出两根手指。 “小兄弟,恶人我们不做尽,两条矿路上的买卖收益,你拿两成。” “如此,小的,感谢高帮主照顾,有金刀帮一众侠客,两条矿路上,定是不会有任何事端。” 对方话都说到这份上,耿青只得顺着话下去,当真有种与虎谋皮的感觉,脸上仍旧笑嘻嘻的与对方说的愉快,贪嘴的几筷鸡鸭鱼肉,识相的告辞离开。 “你们也出去。” 高生朝两个妓子挥了挥手,门扇轻轻合拢时,仰头喝尽杯中酒,起身走去后面,那里还有一道帘子,一张木榻侧在墙脚,一身常服的县尉高俊正倒着美酒小酌。 “走了?” “刚走。兄长觉得这试探的如何?”高生武艺高强,但在兄长面前,态度显得恭敬,走到对面侧坐下来,给高俊添上酒,“那买卖说拿,对方就送,会不会有诈?” 那边,有着短暂的沉默,威猛的身形缓缓坐起来,“他要是不双手奉上,今日出了这飞狐县,便要横尸荒野了。” “何解?” “哼,此人见风使舵的本事与契丹接洽,倒是不二人选。”高俊起身负手走去窗棂,揭起帘子一角,看着楼外的街景,从青楼出来的青年脚步轻快的穿行集市,窗后的身影,目光深处有着锐利与阴鸷。 “此人能轻易接过妓子用嘴喂来的酒水,性子上能与我们走得近些,总比那些心里有正气的人好使唤。” 收回视线,高俊看着已然懂了的表情的兄弟,笑着过去拍了拍他肩膀。 “再观察他一段时间,便可拉拢过了。” “是,兄长!” ........ “大春,走了!” 回到铺前叫上正忙着的大春,驾着驴车驶离铁匠铺,出了城门口,西落的日头,有些炎热,满山嘶鸣的蝉声一阵接着一阵,车斗上的耿青,有些烦躁的捏了捏拳头压去膝盖,他脸上渐渐冷了下来,端方的眉宇间,泛起森然之气。 “贪得无厌......这点口食,都要拿走。” 紧咬的牙缝挤出蕴有怒意的低哑话语,随着驴车驶过牛家集,道路那头几家茶肆都是村里人,看到上面端坐的耿青,纷纷出来,端了凉茶、饼子朝他招呼。 “大柱,下来喝口茶再回去。” “不了,家里父母还等着。” 耿青换上一副笑脸,朝他们拱了拱手,离开这边后,到晒坝下来,遇上的村里无一不向他打起招呼,有人捧着些许铜钱给他看。 “大柱,多亏了你,你看今日家里又进了二十多文。” 一个憨厚的村人推着青菜、瓜果的独轮车坐在村口数着今日所得,耿青笑了笑,跟大春分别,走去篱笆小院。 院子里,耿老汉转着木轮,在院坝扫着落叶,小红狐叼着一块石头跟在轮子后面好奇的盯着看,妇人从屋后过来,手里拿着捡来了一颗鸡蛋,准备起今晚的饭食。 知知~~ 知~ 恼人的蝉鸣里,耿青随手拂了拂地上灰尘,坐到了檐下,看着满院的一幕,途中村人的笑脸,伸手摸了摸凑到面前的狐狸脑袋。 霞光之中,有着轻轻的呢喃好像在问它。 “换做是你,你要如何做?” 嘤? 狐狸歪了歪脑袋,扫着尾巴疑惑地看着面前的人类。 第四十章 保命的兵器 夜色犹如潮汐驱走了最后一抹夕阳,清冷的月色挂上枝头,小院里,油灯立在灶头微微摇晃着。 “今日李婶那茶摊,生意可好了,好几拨路过的行商都跑去她那里歇脚,把张寡妇看急眼,也不知羞的,给路人抛狐狸眼......去去,没说你。” 王金秋踢了踢过来趴她脚边的狐狸,与抿着小酒的耿老汉说着外面的趣事,老两口不时笑出声来,夹过一筷肉片放到丈夫碗里,看到一旁的耿青沉默的扒拉饭粒,还没问他怎么回事。 那边,耿青放下碗筷朝父母笑了笑:“爹娘,我吃好了,回房有些公文没处理。” 随即,起身将碗筷放去灶头,下了院子径直走去属于他的那间屋子,籍着月色拿过桌上的火折子吹出火星点去灯芯,幽蓝的火焰渐渐放亮,草棚里看着儿子那间房的王金秋,凑近丈夫。 “平日脸上都笑嘻嘻的,今日看起来闷闷的。” 耿老汉点点头,“怕是心里装上事了。” “回来就这样,定是衙门里的公事,咱们也帮不上忙。” 妇人看着那边缓缓阖上的房门,叹了一口气。 穿过小院过去,有着昏黄灯火照出的窗棂里,耿青磨好了墨汁,从一堆练笔的废纸里,寻了一张空白的铺去桌面,笔尖沾了沾,一笔一画的勾出两个人的姓名——高俊、高生。 “就跟那些泼皮无赖勒索一样,这要是被缠上,那就一直索取下去,好不容易有个能让村里乡亲有个另一个活法,怎就被缠上了呢......” 他看着纸上两人的名讳,食指、拇指夹着笔杆来回搓动。 “这事总得想办法解决,贪得无厌的人,给他们多少好处都不够,唯一的办法,就只能跟刘邙一样。” 分析信息,是耿青的老本行技能之一,想到了自然的注明上去,纸页上沙沙的轻响着,笔尖写出两人明眼就能看到的实力。 一个是武艺高强,二个,两人身边不是兵卒就是帮众,合计起来,怕是有千余人,势力覆盖整个飞狐县地界。 “而我这边.......” 耿青视线下移,自己的名字旁边,空白一片,“嘶......好像就我一个。” 比之对付那死鬼刘邙,难度不可谓不高,真要硬碰硬,将周围几个村的人拉上去,都是白白送死。 或许可以借助其他人。 唐宝儿......那群刺客...... 安敬思似乎也对高县尉不满,还有陈县令或许能算半个....... 外面,红狐顶开门扇蹿进来,跳到青年双腿蜷成一团打了一个哈欠,闭眼瞌睡起来,耿青将三人加在自己名字左右,目光来回对比,稍稍有些对抗的资本,但明面上,依旧不能硬来。 窗外,夜色朦胧,清月隐去云层,暖黄的灯火映着些许白皙的脸庞皱眉思索,望着院里摇摆枝叶的老树,沙沙的抚响与耿老汉的鼾声融在这片夜色里。 耿青轻抚着腿上卷成一团的柔顺皮毛,坐在灯光下想了许久,一出戏码渐渐露出轮廓的同时,重新拿过毛笔,找来另一张白纸勾勒出零零散散奇怪的图形,六个孔洞的转轮、握柄、有着弧度的铁钩......等等。 ‘还得弄一份安全才行,保命要紧,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成......’ ‘总要试试......’ ‘还有武功啊......吓唬人总是可以的。’ 灯光剪着埋头书写、修改的人影投在窗棂,过得许久,耿青这才吹熄了油灯,将狐狸丢开,合衣趴去榻上,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哦哦.....哦喔哦—— 天色蒙蒙发亮起来,鸡鸣犬吠起伏,村里渐渐有了人声,王金秋烧起了锅灶,朝斜对面的房门喊了声耿青起床出门。 晚睡的青年裹着新换的被褥使劲掐了自己一把,才从被窝里滑出来,理了理皱巴巴的袍服,出门捧了一把冷水浇在脸上,人顿时清醒了许多,吃过早饭,回屋将昨夜画好的东西整理一遍,拿在手中脚步飞快走出院子。 外面,耿大春坐在车辇上耍弄着鞭子,早就等候许久,出来的身影一上车斗,便是一挥鞭子抽在驴臀,吆喝了声:“驾!” 毛驴偏头喷了一口粗气,扬起蹄子缓慢的迈开,拉着车架沿着山道走在青冥天色里,一路赶到县城,耿青将东西暂且先给了大春,抽出两张画有刀的图案让他请王铁匠帮忙打造,转头,便去了县衙点卯处理公事,可惜没遇上安敬思,当了午后轮班,趁着空闲出来,寻了药铺问了一些硫磺、硝石,这些也是中药,买上一些不是难事。 ‘不过那东西,能不能做出来,全看天意了。’ 提油纸包抱着的两味中药回到铁匠铺,王铁匠正拿着图纸琢磨,“这上面两把刀......好看是好看,就是不实用,拿来作甚?” “送人的东西,自然要好看、威风才行。”耿青将东西拿去里面存放好,待有空的时候,专门弄弄看,至于铁匠手里那两张图纸,上面是一些他曾经看过的刀具,都是一些影视里出现的,华而不实。 ‘屠龙刀,自然不能说出来,还是改个名儿,外形再改改就成。’ 想着,拉着王铁匠对着纸上的图案比比划划,上面有龙形的地方均改为狮虎的纹络,刀背雕云绘风,刀面一侧署上狂狮、金虎的称谓。 而柄首更是特意叮嘱,分别刻上高俊、高生二人名讳,兵器当做礼物对江湖人来讲,那可是大礼,不过王铁匠和耿青都没有这方面经验,只得先打出两柄刀坯,待到第二日,寻到安敬思让他过来给些意见,比如刀重多少,尺寸多大....... “想不到耿兄竟会绘制兵器,看你这刀的模样倒是有些稀奇,看久了还挺好看,不如也替在下打造一把如何?” 耿青坐在一堆废铜烂铁前想着兵器之后的事,头也没抬,随口回道:“行,你要打什么?” 那边,安敬思侧身指去停在门口的大黄马,以及挂在上面的那根长槊,“我擅长这个,给我弄好看一点。” “叫什么名儿?” “安敬思。” 耿青从一堆破铁铜器里随手拿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偏过头看他:“兵器名。” “唔......” 安敬思背着手来回走动几步,陡然停下来,“毕燕挝,越重越好,不用担心铁,我去衙仓弄一些精铁。” 说完,一撩袍摆跨出门,匆匆忙忙上马跑了。王铁匠朝外呸了一口,摇着头回去继续打着刀坯,乒乒乓乓敲击声里,嘴里嘟嘟囔囔。 “打那么重的兵器,使得动,马也扛不动,白瞎那么多好铁。” 坐在不远的耿青却是仿佛未听到周围人的说话,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手里锈迹斑斑的匕首,眸底陡然闪出一丝精光,唇角勾了起来。 顿时站起来,转身去了铺子后院,磨起了锋口。 第四十一章 人心无度,似水寒 沙沙沙...... 下午的阳光遮去云后,阴沉沉的下起了入夏第一场小雨,不久,雨势渐大,落在屋檐交织起了珠帘。 匆匆忙忙躲雨、或奔跑的行人一侧的铁匠铺,敲击声叮叮当当,三大五粗的王铁匠擦一擦汗,夹着渐平整的刀面放去水里,随后磨去沙堆滚了一道,拿起锉刀来回打磨,端起平视了片刻,又丢回了炉里,与仔细端详的大春讲着什么。 这边通去的后堂,有着磨刀的动静,片刻,声音停下,耿青浇了浇水,冲去些污秽,只留下些许锈迹还在锋口上。 ‘便是这样吧。’ 拿出唐宝儿送自己的那把匕首,返回铺里让王铁匠将柄首卸下来,给磨好的匕首换上,插回精致的鞘中,这才重新揣回,至于另外一些画有古怪零件的图纸,暂时用不了,等东西凑的差不多了再说。 见事近乎做完,耿青向炉子那边的铁匠拱了拱手:“王师傅,这几日怕是要辛苦你了,到时候我多算些钱给你。” “钱是小事,不过我可丑话说在前头,刀啊、槊啊,我可不擅长,那槊更是没做过,弄不好可别怨我头上。” “行,就试试罢了,反正亏的铁,又不是咱们的。”这边,青年渐渐白皙的脸上带着笑容,跟大春打了声招呼,拿过铺里备有的蓑衣、斗笠穿戴好走了出去。 哒哒哒..... 雨水打在蓑衣的木叶发出一连串落响,耿青冒着大雨飞快跑过弥漫长街的水汽,踏着地上积水,带着一身水汽匆匆忙忙赶回县衙,继续打着不识字的名义,拿笔抄写,练起笔法来。 到的歇班的时辰,县衙里的文吏三三两两离开,耿青跟在后面出来,见到早已等候在马车上的窦威,便乘上马车去了附近一条街上的茶肆,周围宾客几乎都是金刀帮帮众,陡然下雨的缘故,逗留此间喝茶吹牛,有的性子张扬跟人拍桌叫嚷,有的沉默坐在角落抱着兵器,眼神凶狠的看着门口进出的身影。 嘈杂的氛围里,耿青跟着窦威上了二楼,下方的喧闹到了上面显得安静了许多,二楼冷冷清清,唯一的一桌喝茶赏雨的茶客都被赶走。 “贤弟,帮主今日让我过来寻你,就是过问矿路油水的事。” 茶肆伙计战战兢兢端来茶水离开之后,窦威话语颇为亲近,将两个杯子斟满,划着些许水痕推去对面,“如今帮主和县尉都赏识你,分了两层,啧啧......将来恐怕还有更好的差事,交给你办,到时可不别忘了我这兄弟。” “金刀帮还有其他买卖吗?” 耿青托起茶杯朝大汉抬了抬,面前这个汉子武艺是有,但头脑一般,应该知道的不多,果然,窦威敬了敬茶水,抿了口后,皱着那对浓眉‘嘶’的思索一番,“这个就不知了。” 这边,青年笑笑,放下茶杯正准备说起矿路上的买卖,汉子忽然拍了声巴掌,补充了一句。 “想起来了,我家帮主还常去北面做买卖,我不够精明,这事就从没让我做过,也就偶尔听到跑外面的兄弟顺口提过一嘴。” 北面的买卖? 耿青面上没多少变化,思绪却是飘去那日唐宝儿跟他说的那些话了,难道真将这边掳来的人贩给契丹? 等等,这个时候.....契丹应该建国了吧? 雨帘交织檐下,哗哗的雨声里,汉子见青年陷入思绪,以为在想是什么买卖,浓须舒张呵呵的笑出两声,摆了摆手。 “贤弟不要多想,肯定贩私盐,咱们混江湖的,总会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买卖,反正到时以你精明,帮主肯定会将这买卖交由你打理,买卖什么,不久什么都清楚了?”说到这里,窦威意识到自己说多了,随即,补上一句:“我对帮主忠心耿耿,刚才的话当你是自己人才说的,到了外面可不要乱传。” 又不放心的叮嘱两句,两人才商量起矿路上买卖的事,雨势渐渐收住,耿青看着点点滴滴落下的雨滴,心情并不是很好,回到铁匠铺,叫上大春出城回去。 一场雨的缘故,牛家集两段矿路生意红火,不少行商躲在附近茶肆歇脚,到的此时夕阳渐渐露出云层,才收拾妥当准备上路。 回来的路上,大春就得到耿青的受益,朝着开始收拾家当回村的一帮村里男女挥手大喊。 “回去在村口等会儿,大柱有话跟大伙说。” 一声呐喊将做买卖的村人弄的迷糊,看着摇摇晃晃的驴车上沉默的青年过去,便跟在后面,不久,村里大大小小的人也都聚了过来,最有威望的太公站在人群前面,等着是什么话。 “诸位乡亲,有一件事,可能会让你们心里不高兴。” 耿青站在村里的石磨上面,目光扫过一张张看来的面孔,甚至父母也在当中,他吸了口气。 便将城里金刀帮的要占据矿路做买卖的消息告诉了众人,下面顿时炸开了锅,闹将起来。 “这帮天杀的啊!见不得人好是不是!” 有妇人一屁股坐起地上哭嚎出声,周围群情激奋,大声吼着要找对方拼命,被耿太公拦了下来,挥杖打过去。 胡须怒张的呵斥想要去城里闹将一场的村汉:“拼什么?你以为他们是刘邙家的护院?杀你就跟杀条狗没甚两样!” “那怎么办?!好不容易有钱挣的法子,就这么没了?” 耿太公也不知道说什么,回头看去石磨上的青年,耿青沉默的站在那里,转身跳下来,径直走回了家里。 晚饭的时候,耿老汉、王金秋不时向儿子打听情况,有没有办法应付过去。 “暂时没有。” 耿青有些话不敢做保证,自然不能事先说出来,否则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之后的几日里,不信邪的村人照常出去摆摊,便碰上了金刀帮的人过来,将东西砸的稀烂,茶肆的草棚也被他们一把火给点着,知道是耿家村的人,碍于耿青的面子,倒是没有动手打人,只是让这些村里人回去好好种田。 这些天,耿青出门碰上村里人,不少见了他多是将脸偏开,或随意搭了一句话,便转身走了。 ‘我也憋屈啊......’ 叹了口气,耿青如往常乘着驴车去衙门,破天荒的看到县令将一件崭新的官袍挂在公房,拍来拍去,一问才知有驿站过来的信函,说是长安来的天使已经到了晋地,很快就要过雁门来这边了。 “那在下当提前祝贺县尊高升了。” 恭维的话人人爱听,尤其这种有鼻子有眼的事,直令陈县令乐的合不拢嘴。同样高兴的还有高俊,除了天使会来飞狐县外,大抵已经知道矿路上金刀帮接管了买卖的消息,勉励的拍了拍耿青臂膀。 只说了句:“好好干。” 耿青脸色欣喜,眼中却没有任何波澜,拱手微微的点了点头,不久后,便退了出去。 日渐西沉。 人声依旧吵杂的飞狐县城里,耿青走出衙门,穿行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回到铁匠铺里,少有的安静坐去凳子上,看着那边兵兵乓乓敲击的铁锤不断落下迸出火花。 嗤~~ 滚热遇水的声响里,王铁匠一声:“终于把它俩给打好了。”双手各抓一柄刀首,从水缸退出来,是两把厚重宽大的刀身,在转动的磨石上打磨片刻,露出了一片片森寒。 耿青坐在后面,看了眼渐渐雪亮的两把威风凛凛的刀身,远处大春从外面回来,抱着两个定制的精美木匣,里面铺着两匹绸缎,将装饰点缀过的兵器放进去,阖上木盖掩实。 “走吧,我们去送礼。” 凳上的青年看去褪去的天光,拍了拍袍摆起身,缓慢却毫不迟疑的坐上驴车,驶过街上一盏盏亮起的灯笼光芒,去往金刀帮驻地。 路途,转眼即至。 第四十二章 烧黄纸、斩鸡头,乃‘生第死’之交 大红灯笼升上院门两角,昏红的光芒里,远来的驴车缓缓停在了两尊石狮前,持刀剑的两个江湖人正看过去。 问出“什么人?”的声音里,耿青从车斗下来,步入灯笼范围,笑吟吟的走了石阶朝二人拱起手。 “望通报贵帮帮主,就说耿青拜会。” 两人看了看他,对着名字有些耳熟,又看了面前一身补服的青年打量几眼,留下句:“这里等着。”便转身进去通报,不久,随那通报的帮众回来的,还有一道熟悉的魁梧身形,见到门口的耿青,哈哈大笑迎了上去。 “贤弟怎的来了,进来进来,帮主正好还没用饭。” “那倒是来得巧。”耿青不忙跟他进去,而是指了指来的驴车,“窦兄,车里还有给高帮主的礼物,我可搬不动。” “还带了礼物?” 窦威疑惑的瞥了眼微笑的青年,出了院门过去车斗,两个大木匣,做工精致上面还特意刷了铜黄色的漆面,古朴而大气。 “你拿出手的定是好东西,来人,帮礼物搬进去。”说着,伸手请了耿青一道进去,庭院多花圃盆栽,少有凉亭楼阁,空旷的地方,是白岩铺砌的广场,立了数支兵器架、石锁等一应练武的器具。 周围巡视的帮众提着灯笼、锣鼓,挎着兵器走过附近,偶尔看来一眼,见到窦威领路,便转开视线,消失在长廊尽头。 一路过去,穿过花圃碎石铺砌的大道,延伸前方的一栋三层木楼,灯笼高挂檐下,高生早已得到通报,大马金刀的坐在首位,盯着手旁袅绕热气的茶盏,有些疑惑对方这时候过来做什么。 “帮主。” 远远的,窦威人还未走进门前,粗大的嗓门喊出话语就传了过来,“耿兄弟来了。”隐约又是一句:“帮主在里面,你自己进去吧。” 耿青点点头,捏着袖口拍了拍袍子,便跨进了门槛,拱手施礼。 “耿青见过帮主。” “不用多礼。” 高生对于眼前的青年,还是满意的,懂变通,有急智,更难得是能他们走到一块去,他抬手侍女上了茶水,吩咐一旁站立的心腹,去后堂摆上宴席,转回视线,也不起身伸手邀耿青坐下。 “先坐下,等会儿就留下来与我一道用饭。” 耿青拱了拱手,礼貌的坐去一侧,对方不问他来干什么,自己只得先说,余光里,清茶热气腾腾,刚一落座,便又起身拱手道:“帮主,小的今夜过来,乃是感谢矿路那两成的红利,特意备了一份薄礼。” “嗯?” 高生目光越过青年,望去门外四个帮众,抬袖招了招手,让四人将两口木匣抬进来,嘭的两声沉闷落地。 “高帮主也知,小的在城中开了间铁匠铺,对锻造一事上,偶有心得,知帮主与高县尉俱是习武之人,武功高强不说,又都擅长刀法,于是在下便与铺里的铁匠买来上好的矿石,铸了这两把兵器。” 说着,耿青将木盖打开,揭去上面掩盖的绸缎,里面是两柄厚重的刀身,长四尺有余,刀背黑黝乌沉,锋口亮如白雪。 那边,高生本就习武之人,对于兵器更是爱不释手,当即起身快步过来,握去刀柄随手提了起来,颇有些沉,约莫数十斤重。 “好刀......” 指尖抚过缳首,那是狮兽张口吞吐刃身的形状,甚是威风,那森寒法光的锋口,摸到却是一些蜡,不由笑起来,心里知晓这是耿青为了这刀光彩照人,特意涂抹的。 也不点破,毕竟这刀的模样甚合他心意。 细看之下,由着‘狂狮’的字迹,刀柄还有他的名字,豪迈的捏紧刀柄就在大厅之中挥舞起来,厚重的刀身擦过空气,卷起‘呼呼’的风声呼啸,每一记劈开,势大力沉,划过的刀尖不慎触及一边椅子的扶手,便啪的一声,整张木椅被砸的四分五裂。 嗡~~ 刀尖斜斜悬去地面,隐隐还有嗡鸣,高生呼出一口气,看着碎裂一地的椅子,意气风发的一转刀锋,横在胸前,仿如爱人般轻轻拂过。 “好刀,好刀!若是再有上好的精铁锻造,那再好不过了。” 耿青小心的从外面进来,绕开地上碎裂的椅子,上前恭贺:“只要喜欢,小的往后四处搜罗精铁,重新再打造一把更好的。” 刀剑这种兵器对习武之人来说,少有抵抗力,更何况形状还是这般特别,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不管实不实用,带出去那也是足够威风,让人不敢小瞧。 “往后再说。” 高生捧着狂狮刀视线都未挪开过,旋即,又看了另外一把,除了缳首位置变成了虎头,名讳写的是高俊外,别无二致,赞赏的点了点头,将刀宝儿似得放去木匣装好,交给心腹带去他房里,便邀了耿青一起走去后堂用饭。 火光微微摇曳,侍女捧来灯罩笼了上去,门口七八名穿着长裙的清丽丫鬟,端着菜肴呈长列穿行过暖红的光芒,将盘中菜肴摆去桌上。 两人一落座,杯中已斟上了暗红的酒水,耿青看着颜色,俯身闻了闻,这不是葡萄酒吗? “这是托人从长安弄来的西域美酒,平日舍不得,今晚破例开上一壶。”高生些许因为得了这么一个兵器,心情甚是高兴,拉着耿青说了许多话,还询问了买卖上的事。 一时间,席间觥筹交错,耿青端起酒杯与他碰了一下。 “其实买卖平日里到处可见,有人因为一条鱼都有可能翻身,多留心身边即可,不过买卖再多,咱也不能做尽,总要留一些给旁人做,不然尽归了帮主兜里,市面上岂不是无人有钱可用?到时帮主赚的也越来越少。” 笑眯眯的说完,与对方敬了敬,先一步饮尽,葡萄酒那味让耿青喝不惯,尤其是这个年头的酒水,更觉得有股其他味儿。 “唔......你说的,似乎有点道理,泽枯则鱼竭。”高生笑着放下酒杯,这其中的道理到时一点就通,“身边俱是一帮卖弄武功的,有你这般聪慧练达的人在侧,当真能让人省心不少。” 对面,耿青从侍女手里拿过酒壶,熟练的给高生斟上。 “在下不过一些小聪明,真要说起来,我还羡慕贵帮一众英雄好汉,遇上危难之际,好歹能凭借身手了得杀他个来回,显得豪气冲天,酣畅淋漓。不像小的,手无缚鸡之力,说不得只能跪地求饶。” 守着的几个帮众嘴角都勾了勾,忍不住挺了挺胸膛,对里面那瘦瘦弱弱的青年大有好感。 哈哈! 屋里,高生对青年这番话笑的抚着浓须点头,又是几杯下去,谈性愈发浓了,加上不着痕迹的奉承,就算没有醉意,也有些酒劲上头,称呼都不知不觉改变。 “贤弟,与你一席谈话,真叫兄长舒坦,早些遇上你就好了。” “呵呵.....兄长哪里话,我那时还未开窍,糊里糊涂的,还是得了一场大病才好,这事啊,那时还刚好遇上窦兄收街响呢。” 那次的事,高生自然是知晓的,眼下从耿青口中添油加醋,用着趣味的口吻讲出,令他哈哈大笑不止。 “其实,要是早些开窍,说不得还真能早些遇上两位兄长,我也不会用过那般多的清贫日子。” 嘭! 宽大的手掌陡然拍响桌面,那边耿青停下话语,高生站起身来,脸上有些酒劲上头的微红,推开房门,叫来门口的守卫。 “去院里摆上贡桌香炉。” 回头看着愕然的青年,挥袖让他出来,“既然你我投缘,江湖儿女便不用那么婆婆妈妈,来,与我拜为生死兄弟!” “帮主.....这哪儿能成。” 耿青摆手推托,哪里犟的过对方力道,连拖带拽的拉到院子里,就见帮众将贡桌安放,摆上香炉祭品,一只大公鸡直接被斩下脑袋,血水淋去铺开的黄纸。 高生端了酒水,摸去衣袖,却摸了一口,叫旁边人递刀过来,耿青连忙上前,“帮主,那刀.....太大了,我看的瘆得慌,这里有这里有。” 说着,束手束脚的去摸胸口,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那边的高生没动,只是看着他拔出的匕首微蹙了眉头,还没细想,下一刻,耿青就从他手里先一步拿过酒碗。 “留着防身的,想不到今日还能拍上用场。” 匕首拔出鞘,按去掌心,闭着眼将脸偏开,咬牙使劲割了一下,顿时疼的呲牙咧嘴,将流出的血水落去盛有酒水的碗里。 一旁,皱眉的高生笑了起来,也不啰嗦,从他手里夺过匕首,按去掌心猛地一拉,半指长的伤口,随即也一同朝碗里淋去血水。 “来,你我今日投缘,往后也能相互相持,同生共死!”高生血淋淋的手捧起酒碗干了一口。 “往后相互相持,同生共死!” 耿青面色肃穆,接过酒碗仰头喝了一大口,放下碗,重重拱手一拜:“弟,拜见兄长!” 两人相视片刻,一起笑出声来,高生让人拿了伤药、绷带过来止血,“今晚就不要走了,就连在为兄家里过夜,也有一件小礼物送给贤弟。” 偏了一下脑袋,之前大厅里的那位心腹人领会的过来,朝耿青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耿先生,这边请。” “兄长,这是......” “休要担心,还怕兄长害你不成,跟着他去吧。” 看着耿青束手束脚的模样,笑吟吟的仍由旁人给他包扎手掌,渐渐人走远了,脸上笑容才收敛。 勾了勾手指,唤来一个手下,“派人告诉我兄长,耿青已经可以用了。” ....... 离开的方向,跟随前面人行走的青年,拽着那匕首在左手绷带上轻轻擦去血渍,跨国一道月牙门,檐角的灯笼光芒里。 擦拭的锋口,还有着半截铁锈。 ‘生死兄弟嘛,总要有一个死的。’ 轻轻的呢喃里,光芒照在耿青半张脸上,有着一丝微笑挂在嘴角。 第四十三章 含 怒(求打赏、各种票) 夜深人静,偶有犬吠声从远处的阁楼传来,灯笼摇晃的光芒里,走在前面的金刀帮帮众,武艺该不低的,回头看去走过光芒,又没去黑暗里的身影。 “耿先生,刚才你说什么?” “没什么。” 转来的光芒,又映出耿青的面容,笑吟吟的过来,一边将手里的匕首插回鞘里,走到那人并肩的位置,一边往前走,“就是觉得兄长的宅院着实有些大,不像我家,小门小院,走两步一不小心便到了邻居家里。” “那不正好?” 耿青与自家帮主结拜,算得上自己人了,那人说笑两句,指着周围,“几年前这里还是有几家人住的,后来威胁一通,便搬走了,就一家不搬,后来将他家一把火烧了,那老家伙也硬气,死也不走,活活烧死在里面。可惜,我家帮主的兄长乃是县尉,就说了是老头自己纵的火,上一任的县令也不敢惹,案子就这么结了。” “不识时务,死了也该。”耿青朝那人指去的方向吐了一口口水,便跟上那人继续往前,走过一段长廊,不由好奇张望四周,不少房间少有灯光,黑漆漆的一片,路过有灯笼的檐下,却能看到黑暗里有不少巡视的身影走动。 “兄长这是要你带我去何处?” “先生跟来就知道了,就在前面不远。”声音里,那人从巡逻过来的几人手中拿了一盏灯笼提着,又过了一道拱门,来到一处偏院,抬起的灯笼照去,隐隐看出前方有座阁楼矗立。 吱~~ 门扇发出呻吟的推开,过堂漆黑,看不清里面,但去了楼梯往上面走,耿青隐隐约约能听到铁链摇晃的轻响。 像是知晓耿青的疑惑,走在前面的帮众挑起灯笼照了照旁边缕空雕花的木门,上面挂着一把铁链铜锁,“这里都是一些平日兄弟们用过了的劣货,也是要过几日贩去北面的,耿先生就不用看了。” 踏.....踏踏..... 脚步声走过楼道的木板,耿青跟在后面,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结合之前的听来的,自然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 贩卖人口啊......还是卖给外族....... 看来我阴你也不冤...... 上了第三层,前面领路的帮众停下脚步,将灯笼插去墙壁,从腰间掏出一把钥匙,摸了其中一支,将铜锁打开,退到一侧,说道:“耿先生,就是这里了,里面有二十多个,样貌身材俱好,还是完璧之身,先生随意挑选,相中了,会有人带去厢房。” 说着,推开了房门,刹那的动静,惊起一片铁链叮叮当当的声音在里面黑暗中晃响,耿青就算是上辈子也没经历过这场面,取下门口的灯笼,提着走了进去,一根根绷紧的链子扣在墙壁的铁环上,顺着往下,另一头是系在一只只往里黑暗里缩去的红肿脚踝上,女人紧张不安抽泣低吟。 空气里,还有一股恶臭弥漫。 灯笼抬起照了去过去,火光范围之中,一道道衣衫褴褛的身影缩在墙脚,感受到目光一个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惊恐的将脸往里偏去缩成一团,有些似乎在这里关的久了,神情麻木的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看清耿青的身形后,或许饿的厉害,四肢趴在地上像狗一样拖着链子爬过来,捧起面前脏兮兮的陶碗向他讨食。 “我.....饿......求求你.......再给一点吃的......让我做什么都愿意......别关我了.......” 不用猜,耿青也知道这就是金刀帮掳来的女子,看着面前嘴唇干涸蜕皮的女子,下意识的摸了摸衣袖、胸口,倒是有半块之前在铺里没吃完的,放去那女子碗里。 顷刻,女子急忙伸手抓过塞进嘴里,匍匐在地上转过身,翘起屁股对向耿青,一边吃着,一边摇晃。 耿青余光瞥了一眼门口,伸手在摇晃的臀部拍响,“瘦巴巴的......没劲。”举步走去下一个,缩在那边,一个看上去瘦瘦弱弱的娇小身影看到灯笼光照来,抿着嘴唇缩的更紧了怯生生的,凌乱打结的发丝下,脏兮兮的脸蛋很瘦,但依稀能看出清丽的轮廓。 “就她吧。” 耿青不愿再看下去,随意指着这个女子朝门口的帮众说了声,便走了回去,朝对方拱了拱手,被引着去往距离这边不算远的厢房。 里间陈设简单,一张圆桌、书桌,木榻后面一扇侍女摇扇的屏风,仆人进来摆放了木桶,烧了热水来来回回几趟才算倒了小半,又勾了两桶凉水,这才试了试水温,沉默的提桶离开,无论耿青问他话,还是塞去小费,都没有理会,就像是聋哑之人。 房门关上,耿青脱去衣物,光溜溜的坐进大木桶,水渍哗的满了出来,洒去地缝排去了外面。 热气升腾,白茫茫的笼罩屏风后面,耿青舒坦的靠去桶边枕着脑袋,将一条毛巾打湿叠好放在脑门,感受着温热湿润将全身包裹,重重呼出一口气。 “果然什么年代,有钱人都是最舒服的......” 泡了一会儿,陡然外面响起脚步声,些许苍老的妇人嗓音在门外喊道:“耿先生,人送来了。” “我正......你们等等。” 耿青还没起身去拿挂在架上的衣袍,门扇就被打开,只听着脚步声进来,随后又退了出去将门扇重新阖上。 ‘人送来就走了?’ 蹲在桶里想着,耿青起身跨出来,抓了毛巾擦干,套上衣袍飞快走出,就见那边圆桌后面,一个少女怯生生的站在那,看到耿青的视线,害怕的垂下脸,身子止不住的发抖,眼睛却是直勾勾的盯着桌上摆着的一些点心。 “想吃拿去吃吧。” 耿青轻声说了声,他倒不是真将要了这少女,只不过被人盯着,如果不那么做,容易被怀疑。 系着腰带坐去床边,少女依旧一动不动,便拿了一块松软的糕点,将少女的手抬了起来,塞去她手心。 触及的刹那,衣袖下,少女的手臂纤瘦的紧,就像没肉一样,耿青将油灯挪过来,对方扎起的发髻下,少女皮肤细细嫩嫩,面容消瘦,就剩那对眸子看着手里的糕点,才有一丝生气。 “等会儿,可能要委屈一下你。”耿青凑近了,在她耳旁轻声道:“放心,我不碰你其他,只需要卖力叫上几声。” 少女捧着糕点沉默的点点头,兴许面前的青年给她感觉不一样,慢慢抬起消瘦而清秀的脸庞,声音有些结结巴巴。 “那......那我还能吃吗?” ...... 明亮的火光透着窗棂照去外面黑夜,庭院老树沙沙的轻响里,半晌,那边房里隐隐约约才传出嗯嗯......啊啊.....像是女子抽泣的低吟。 角落有着几双视线偷偷望着那边的窗棂,侧着耳朵,似乎在倾听什么,交头接耳的低声说着话 “听动静,那位耿先生,似乎不得劲儿啊。” “看他瘦瘦弱弱,以为像你这般粗壮,是个女人怕了。” “别说,再听听。” ....... 窗棂里,耿青望着外面回头,看着少女拿着糕点塞的嘴里鼓鼓囊囊,使劲的咀嚼吞下,嘴里支支吾吾乱叫一通,见到青年望来,连忙放下手里的吃食,努力咽下嘴里的食物,声音怯生生的道:“我做错了什么吗?” “没有,就是有些真实......” 耿青过去,绕到少女身后的刹那,陡然一把拉起对方推去桌前翘起了屁股,撩起一截裙摆,说了句,“得罪了!” 手掌‘啪’的扇在了上面。 “啊——” 凄厉的惨叫顿时冲出女子口中,响彻外面庭院,躲在角落的几人这才暗自点了点头,放心的转身离开。 啪! 啪啪啪—— 有着节奏的皮肉撞击声连绵不绝,少女清脆的叫声听得周围巡视的喽啰心里都荡漾起来,直到许久,声音才停下。 屋里,耿青满头大汗坐去床沿,不停的揉着手臂和掌心,那边桌前的少女捂着后裙遮掩的屁股,脸红的快滴出水来,眼睛泛着一层水汽般看着男子。 “趴去榻上睡里面。” 耿青挥了挥手,累的不想多说什么,吹熄了灯火,合衣躺去旁边,也不管旁边的少女,疲惫的陷入睡梦里。 翌日一早,青冥冥的天色里,耿青便醒了过来,轻手轻脚将搭在胸口、大腿上的胳膊、小腿搬开,便下了木榻,清洗了一把脸。 “耿先生,你醒了?” 外面守着的人,似乎听到动静,在窗外问了一句,耿青挂上毛巾最后看了眼裹着被子还在熟睡的少女,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等会儿你跟我兄长说上一声,这个姑娘,往后就留下吧。” “是,那耿先生可先去用膳?” “不用,我还要去衙门点卯,改日再过来拜会兄长。” 朝那人摆了摆手,耿青整理补服,系紧腰带,让一人带路,穿过了侧院,回到前院,叫醒了在门房那屋还在睡觉的大春,架着驴车驶离金刀帮驻地,返回衙门的途中,天色还未大亮,行人稀少,挥着鞭子的大春嘴里还在吆喝,陡然一声破空疾响,啪的打在车架。 一颗石子翻滚落去耿青脚边,顺着飞来的方向,不远处的巷口,一道窈窕的身影站在那里,挽着发髻,武人打扮的唐宝儿握着腰间刀柄,正怒目而视。 “耿青,你跟那金刀帮的人勾结!” 想来矿路的买卖,和耿青出入金刀帮被她看到了。 第四十四章 人行 无度 “大春,前面停下。” 青冥色的长街,行驶而来的驴车缓缓降下速度,停在街边,耿青听着女子质问的话语,眼里没什么波澜,只是微微挂着微笑从车斗下来。 “还真够巧的。” 笑呵呵的下来,习惯的托袖拱了拱手,“不去谋划你们的行刺,跑到这里专门在这里等在下?” 昏暗的巷子里,隐约还有两三道人影,看轮廓该是男子的,巷口的女子下意识的用身子将后面的三人遮了遮,双眸瞪着面前微笑的青年。 “我问你,矿路上做的买卖,是不是都被金刀帮拿去了?” 耿青点了点头。 “对,让他们拿走了。” “你!” “别用这个眼神看我。” 耿青摆了摆手,转身让大春将车斗的矮凳拿来放到女子面前,掀了掀袍摆便坐下:“人要懂的变通,之前跟你说过,难道真要带着一帮村人跟一帮杀人不眨眼的帮派火并?就算加上你们四个一块儿都不够人家杀的。” “助纣为虐!” “别急那么下定论。”待她说出这句,耿青依旧笑眯眯,抬了抬手打断女子接下来的话,“不过有一点你该知道,我这人从不吃亏,对了,你还想行刺吧,给你们一个机会。” 原本巷内三个汉子见这人搬了矮凳坐在巷口,一副私塾先生教训学生的口吻有些不爽,正要出来,听到‘机会’二字,顿时停下脚步,想要出口的话语硬生生憋回肚里,安静的等着他下文。 “有些事情,在下无法保证,但最少两日,多则十余日,你们的事就有转机,好好用这段空闲时间,养精蓄锐、多做一些准备。好了,时辰差不多了,多说下去就不好了。” 天色渐渐放亮,街道有了人声,耿青起身拿起凳子放去车斗,唐宝儿一时间被他几句话弄的有些迷糊,见他要走,连忙追上两步。 “你在金刀帮过夜.......你到底要做什么?两日或十余日就有转机?” 翻上车斗坐下的耿青沉默了片刻,叫大春赶车离开,缓缓转动驶离的车辕上,青年的声音低缓的传去巷子四人那里。 “天行无度,世事无常,能信最好,不信也无妨,因为这事你们做了这么久,还没成果,可想而知,呵呵.......” 辕车远去尽头,剩下唐宝儿哑口无言的愣在原地,到的反应过来,气得直跺脚,被身后三人劝住退回了巷里。 其实她倒不是特意在这里守着,而是与门中长辈前来观察地形,寻找合适的设伏地点,天快亮时,便看到了耿青坐着驴车从金刀帮驻地出来,加上之前耳闻的一些事,这才现身质问。 吱嘎吱嘎远去的车辕声,耿青双手枕在车斗两边随着车身摇摇晃晃,笑容却是更盛,激将的法子,对那位唐姑娘真是有用啊。 “大柱,咱们跟金刀帮走的这么近,村里人会不会不喜我们?最近大伙见到你都不说话了。” 大春赶着青驴回头时,瞥去后面的余光之中,枕着车斗边沿的青年看着渐渐热闹起来的街景,微笑的脸上微微眯了眯眼睛。 “很快他们就会明白的。” ....... 阳光破开云隙,洒满了大街小巷,出门的街邻相互打起招呼,取水洗漱,城中渐渐升起的嘈杂里,唐宝儿沉默的跟着三位叔伯,到的人少的地方,她抬了抬脸。 “八叔、九叔,他说的话,我觉得可信。” 前面走动的三人心里多少也在斟酌这件事,毕竟对那青年多少有些了解,但完全依照别人那般来做,又有些不甘。 “此人既然这么说,定有原因,但我只信一半。”林来恩瞥了眼远处拐角几个围着井边打水的妇人,压低了嗓音:“何况,我等事先已计划,掌门遣来书信,朝廷的天使正朝这边赶来,要在途中将其击杀,造成混乱,而这边想来衙门也已经知晓天使即将到达的消息,那高贼定然加紧将矿场做出门面功夫,到时我们只需狭窄地段伏击,定会有奇效。” 语气充满了肯定。 而就在四人商议如何除掉高俊的话语里,已经有人想着退路了。 快至衙门的驴车上,大春打了一个哈欠,继续着刚才的话头,“很快?那是多快?不只是那唐姑娘看不懂,我天天跟在你身边都不知道你想什么?” 呵呵...... 耿青转回头来,口中有着轻笑:“我在想,上到了台面,往后怎么才能安稳的下来,不然会有很多麻烦。” 喃喃的话语听得大春脑袋更迷糊了,赶紧甩了一下鞭子在空气里‘啪’的抽响,驱着青驴加快了速度。 此后的一两日,飞狐县依旧如往常热闹,风平浪静没有任何事发生,耿青跟着衙门里的文吏做事,勤快的像一个学生,或留在铁匠铺捣鼓一些连王铁匠也看不懂的东西。 偶尔安敬思也会过来,看看他的兵器锻的如何,之后,便拉着耿青发些恼骚,便匆匆离去。 至于大春,跟张寡妇走的太近,村里隐隐起了风言风语,村人看他的眼神也变得古怪。 第二日下午,熙熙攘攘的集市间,一支二十人的马队出了城门,高俊领着心腹亲随在城西郊野转了转,沿着过往的行商向南而下去往矿场。 “天使将进飞狐,工期必须抓紧,要不是高生今日忽然传来书信,说身子抱恙不能前来,他倒是可常驻那边几日!” 他看着平坦的矿路延绵而行的商队,寻着一些话头跟身边的心腹说时,话语陡然停下,高俊耳朵动了动,隐隐约约听到了什么不同的声音。 望去前方的视野之中,密林分布两侧,有着窸窸窣窣的声响悄然压草延伸,几道蹲伏的身影透过茂密的草丛缝隙,盯着下方缓缓而来的骑队,捏紧了手中兵器。 有着压抑的声音在草间传开。 “来了。” “看来等不到那耿青说的时日,宝儿,收起‘那耿青说的’猜测......” “别慌,等高贼再过来些许!” “等等,有马蹄声!” 有人忽然轻说了一声,指去马队来时的方向。 下方。 遮掩交叠的树枝抚动,高俊骑在他的那匹战马背上,循着风里不同的声响,转去目光看向密林的刹那,马蹄声骤然响起,一个金刀帮帮众正骑马由远而近冲来,挥鞭大喊。 “县尉!!” “高生的手下......难道有急事寻我?” 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勒住马匹,片刻,追来的骑士已经过来了。 ....... “怎么回事?”“那人好像不是衙门中人。” “是不是有什么事要禀报?” 密林草丛里压抑的话语悄然流转,四道目光之中,那金刀帮帮众骑马飞奔而至,就那么在马背上拱手说了什么。 高俊脸色狂变,一勒缰绳,调转过马头,一夹马腹,暴喝:“走,跟我回去!” 左右心腹纷纷一抖缰绳,跟着他狂奔起来,落下的马蹄顿时炸响林间地面,转眼消失在来时的方向。 沙沙沙...... 茂盛的草木走出四道身形,有人狠狠踹了脚下的石头,砸在前面的树杆,咬牙切齿:“难道走漏风声?” “事情发生的古怪,若是走漏风声,肯定派人搜山。” “今天刚好第二日下午......”边上的唐宝儿忽然开了口,看去城池的方向,喃喃的嚅着双唇:“......他说少则两日......刚刚好两日。” 周围,顿时鸦雀无声,三个男人面面相觑,再望去飞狐县城,脑中浮起那日坐在巷口微笑的身影,脸上顿时显出惊骇。 “两日前......他已经算到今日有事发生?” “去.....去城里打听......” 四人擎了兵器匆忙出了山林,赶往城池的方向,阳光斜去云端,倾泻招展的铁字旗幡,安敬思蹲在青年面前,看着他耍弄一把匕首已经许久了。 “想事?” “算是吧。” 耿青耍着手里的那般半截锈迹斑斑的匕首,瞅着一脸不解的安敬思,笑了笑:“就觉得这城里最近太安静了,说不得要发生大事。” 不久,金刀帮帮主忽然病倒的消息,在城里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