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塔》 《往生塔》正文 第1章 拂夕空留琉璃佩,绝风迟至已惘然 上古时期,天地一片混沌,开天辟地以后,分为三界。天界虽为尊,却非事事能及,在人间与冥界的缝隙,便生出很多模棱两可、名讳不一的结界,也出现了魔道、半步多等三界皆知却默认的存在。 据说,三生石畔是冥界的三途川,喝过孟婆一碗汤,走过奈何桥,叹一句人生无常便走入轮回,有很多人追不上每月冥界投生大门开放的一日,孤魂野鬼终日徘徊,哀怨不已,天界玉皇天帝暗示冥界可以依照三途川支流,在冥界以西建一座往生塔,安置这些无法投胎的可怜鬼。谁知这往生塔愈建愈高,竟不受控制,逐渐冲破冥界结界,后来不仅仅是孤魂野鬼,就连很多三界之人竟在此乐不思蜀。相传,往生塔中有三界至宝,得之者得天下。不过,三界都认为有关往生塔所有只是传说而已,不必当真。但是,有心之人对往生塔的寻找从没有停止过。 天色渐晚,杭州的街道渐渐明亮热闹起来。傍晚下过一场雨,石板路湿漉漉的,倒映着明晃晃的灯火,沿街叫卖声不绝于耳。拂夕左看看右逛逛,好不快活。 “老板,这个糖人给我来一个!”拂夕指着一个精致的公子形象的糖人,满眼笑意的看着老板。 老板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小姑娘,年纪大概十五六岁,长得水灵又机敏,一双剪水双瞳灿若星辰,只是五官看上去还非常稚嫩,少了几分女子及笄的娇媚。身着浅鹅黄色的交领襦裙,褙子则是雪白微透,隐隐看得见襦裙的褶子,穿着倒是大方得体。唯独腰间有一块五彩琉璃佩非常夺目。这杭州繁华,升斗小民也颇有见识,他一眼辨出这不是寻常的物什,不禁眉头微蹙,叹了一口气。 “老板,你看我作甚?皱眉叹气又是为何?”拂夕一歪脑袋,一脸天真盯着老板。 老板这才反过神来,他拿起糯米纸小心翼翼包起拂夕看中的糖人,一边包一边和蔼地道,“你不过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买一个公子模样的糖人,也是挺不害臊,我就多看了你两眼,”老板把糖人递给拂夕,“小姑娘也动了情思啊,可仔细拿好。” 拂夕付了银钱,接过糖人,“倒是没人教过我未出阁的姑娘应该是如何,不过情思这种东西委实谈不上,只是觉得这个最精致,糖丝也多些!”说罢笑嘻嘻转身离去。 “嘿!你一个小姑娘夜行注意安全啊,特别你那物什……”老板嘱咐道。 拂夕闻声回头,听到这话,托起琉璃佩,又看看善良提醒自己的老板,“请放心吧,我定照顾好自己!” 照顾好自己,这并不是什么大话,拂夕在杭州长大,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父母似乎把她扔在了栈桥渡口,襁褓里就是这块琉璃佩。 这就是拂夕无姓的原因,依着自己的喜好叫了拂夕。十五年前,商船上的胖厨师捡到了她,她便随着胖厨师长大——白天的时间就在栈桥附近流浪,等待江灯渔火胖厨师商船归来,去厨师那里要剩饭剩菜充饥。 后来十岁那年胖厨师不得不跟着商船去南洋,留下一句“丫头,照顾好自己!”就再无踪迹。 没了伙食一度日子很难过,她发现商船靠岸往往缺些日用品,于是也学会了做些小本生意,一开始都是栈桥上的熟客照顾,渐渐的开起了小店铺,终于不再为温饱发愁了。 拂夕自小不受管束,性格中带着敢想敢闯的冲劲儿,可是闺秀们女德女训、琴棋书画那一套她是全然不会的。这苦命的身世也给她带来了寻常姑娘所不及的处世的机灵和坚毅果敢,当然还有几分投机取巧的小算盘和小聪明。 拂夕捧着糖人,真好看呀,那是一个俊秀又不失硬朗的公子侧颜,她怎么也舍不得吃。栈桥上来来回回那么多人她也算是见多识广,可是这么精致的公子却从没见过。她从未喜欢过谁,只是单纯觉得这糖人精致美观,有种欣赏的情趣。 可是,她未曾注意已经被人盯上了。一个贼看上了她那块五彩琉璃佩,在背后尾随很久了。待到她走进黑巷子,贼人觉得机会来了,一个箭步跟上去,一把扯下琉璃佩。 “站住!”拂夕喝道,随即攥住那贼人的手臂,一个猛踢,趁那人慌神片刻夺回了琉璃佩。她握着琉璃佩,心中一阵得意,正打算拔腿开溜,谁知贼人从腰间抽出一把尖刀,想着一不做二不休,面前不过是有点花拳绣腿的小女孩,杀人劫财亦可行。 拂夕见他拔出刀子,方寸大乱“你你你……我……”她后退了几步,贼人却步步紧逼,拂夕回身想跑,只听得一声闷响,尖刀从背后刺穿了她。 拂夕手一松,琉璃佩和糖人齐刷刷落到地上。 那贼人捡起琉璃佩,狠狠抽出刀子,啐了一口唾沫扬长而去。 拂夕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只觉得胸口鲜血在汩汩涌出,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所有的知觉仿佛随着鲜血逝去了。 杭州钱塘江两畔都是灯火通明,唯有江心一道水面澄澈却蕴着深寒。淡淡水雾和瑟瑟晚风将江水两畔声色犬马都淘尽,只剩下浮光掠影的灯色和远在天边的人潮声。 水声清悄,一叶扁舟驶来,沉沉夜幕中隐隐看出那是一个沉静孤寂的身影。待那船驶近了,一个微醺躲在船尾透风的商女第一个看出那是一位侠客。 他目光如炬,眉清目秀却英气逼人,看上去也不过弱冠年纪,却流露着不一般的老成稳重,他梳着一个单髻,穿着藏蓝色的将军常服,有祥云的银线暗纹,里面露出一点点纯白色的交领,以金银和皮革制成的护腕束住整个袖口,四开的袍子及脚踝,露出金银掐丝装点的黑靴,看上去整洁干练。手提一把重剑,剑鞘饰以宝石,尊贵无比。他一身装扮连同气质都是清冷逼仄的,唯独腰间一块五彩琉璃佩散发着流光溢彩。他眼神望向河畔商船,又非常空寂,摇曳的灯火映不亮照不暖他冷漠的眸子。 “你,你是?”商女摇摇晃晃站起来,她以为自己必定在神游清梦,不,即使在梦中也没有见过这么五官精致气质卓群的男子。 那人完全漠视了商女的存在,船将靠岸,他左手撩起袍子,持剑展开右臂,纵身一跃,空气仿佛凝滞了,再看他已稳稳落在岸边。 “啊……”商女完全被这一跃迷住了,他几乎是身轻如燕地飞上了岸,这天下还有这样武功?那一叶小舟顺水飘来轻撞商船尾,商女身子一震。她这才反过神来左右打量,这人一跃近乎三条商船首尾的水程,这确乎不是凡人能做到的,她噗咚一声跪坐下来,“他,他……”再看岸上,那人已经不见了。 那侠客上了岸,眉头微蹙。那信上说的不错,拂夕的气息确实在此处缭绕。可是来信的究竟是什么人?自己寻了十五年都没找到的人他是怎么知道她的下落的?还有,这人又怎么清楚自己在寻找拂夕?平白无故帮自己到底有什么用意?然而他并不能去想更多,因为此时此刻寻找拂夕的心情已经焦急到让他不能思考,即便是个圈套他也必须得走一遭。 他来到岸边一个小小的店铺前,店铺已经关门谢客,但是拂夕的气息却在此处最盛。“她原来就是住在这儿……”他的声音有些许颤抖。他托起腰间的琉璃佩以气攻之,琉璃佩顿时闪烁起流光。“快,告诉我她现在在哪儿……” 不知过了多久,拂夕缓缓睁开双眼,“我是死了吗?”她不禁这样问自己。 记忆停留在她被身后的力道推起,她似乎看到刀尖并着血从胸口露出,那一刻来的那么快,以至于竟感受不到疼痛,只觉得身体被冰冷刺透,还有鲜血……还有那贼人跑远的身影……然后……然后,就醒了?她低头一看,自己胸口一滩血还在,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急忙忙摸上去却没有知觉。 “起来,跟我走。”身后忽然传来这么一句。 拂夕惊慌失措的回头,与此同时竟被身后的人提了起来,自己轻飘飘的仿佛失去了重量。定睛再看,那人一袭白衣,相貌好似仙人不食人间烟火,和自己在栈桥上见到的那些大腹便便的商贾都不一样,头戴一顶白色书生帽,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竟有几分神似自己那糖人。 “你是……?”拂夕轻轻问。 那人没有回答,面色似乎有些厌烦。拂夕还没完全从死亡的惊吓中回过神,也不敢再问了。 白衣男子拉着她大步流星离开暗巷,她被如此拉扯竟也是没有知觉的。不知为什么她总想回头看,仿佛本能一般,可是白衣男子抓得太紧又走得太快,不由得她回身。 “这一世应为诀,无甚值得再看了。”那男子忽然说道。 行至拐角,拂夕总算获得一瞥的机会看回去。这一看不打紧,吓出一身冷汗——那不是自己吗?还是倒在暗巷的血泊中;再看,自己的“尸体”似乎变得透明飘碎,被晚风卷起——白衣男子走得太快,她就再也看不到了。 白衣男子拉着她走到大街上,四处灯火通明,盛世之夜说的正是如此。可是这男子穿的这样怪、走得这样急,自己一身血迹,却并未有人注意。甚至有几次自己已经撞到行人,竟然从他们身体中穿过了。 拂夕被拉扯着走过糖人摊铺,老板正在用糯米纸包一只小麒麟状的糖片,摊铺前的小孩儿转过身盯着拂夕,指着她道:“那个哥哥拉着一个小姐姐……”老板抬起头,一脸茫然,怔怔盯着拂夕的方向,目光却好似穿过她投向街对面。 拂夕鼻子一酸,渐渐明白过来,自己只剩一个魂魄,而这男子也并非凡人。他越走越急,到最后索性凌空御风而行,凌厉的晚风快把拂夕吹散了,她只觉得浑身酥软动弹不得,而后失去了意识。 再说那贼人飞奔至城郊树林,觉得不会再有什么顾虑就停下来掏出那琉璃佩细细观看,就着轻轻浅浅的月光,这块琉璃佩刻画的纹路非常细致,仿若和玉佩浑然一体,再看五彩中还有金色的流光,竟好似仙家的物件,于他而言着实是赚大了。 至于刻画的图案,是一座塔?一个城楼?总之是人间不曾见过的,他从未想过会有建筑如此高大巍峨又精巧异常,就连那皇帝老儿的宫殿也不及这建筑千分之一。因为纹路太过细致,他不禁擦了擦眼睛,吞了吞口水。反过来,佩的背面就很简单了,只有三个行云流水的字:“往生塔”。可是这往生塔在哪里、为何而建他就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了。行走江湖多年,从没听人提起过这样一个地方。 贼人欣赏得正酣,忽然这琉璃佩从掌心缓缓飞起,散发出五彩斑斓的光。贼人惊讶不已急忙抓住飞起的佩。几乎就在同一刻,面前忽然出现一个人,这个人周身散发着凛冽的仙气,浑身上下都是逼仄的,一如他的仙气一般让人胆寒,腰间那块五彩琉璃佩,和那贼人手中的一模一样。这来人正是方才出现在岸边的侠客。 那仙人一眼就看到了贼人手中那块琉璃佩,那一瞬间他露出震惊神色,而后愤怒地一挥手,贼人就好像纸片一般被狂风击退,琉璃佩从手中落下,而贼人他已飞撞到百步之外的树干上,霎时吐出一口血。 而那仙人几乎是瞬间飞冲到琉璃佩前,伸出手接住落下的琉璃佩。他盯着掌心很久,目光流露出一丝隐痛。他的手似乎开始颤抖,眼神变得狠戾,瞥向贼人。而那贼人还未接住那道目光就已经被百步之外的仙人扼住咽喉抵在树上,他挣扎着却是徒劳。 “你怎么会突然……你……你是谁!”贼人狂蹬双腿,身体却纹丝不动,扼住他的人仿佛力大无穷。 “她在哪儿!”这个人似乎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通向……栈桥的……暗巷……暗巷……”贼人急忙答道。 仙人加重了指尖的力气。 “绝风将军,不通过冥官直接逼散此人魂魄实在不妥啊!请将军三思!”杭州城的土地老儿感受到杀气吓得从土里钻出来,亲眼目睹了这一幕。 这绝风将军毫不在意,加重了力道逼得贼人魂飞魄散。土地根本来不及劝阻。 “这等小人,如果冥界也要加以包庇,我绝风何惧!”话音未落,将军已然不见了,徒留土地老儿在原地咂摸不透他这句话,绝风将军这样说难道是天帝要整治冥界的预示?土地陷入了沉思。 绝风将军找遍了暗巷,连拂夕的影子也没找到。他的步伐渐渐沉重了,这短短的暗巷好像几百年也走不出,绝风缓缓举起琉璃佩,“拂夕……你在哪儿……” “这位……侠士,方才有人报案,说这暗巷有一姑娘被杀害,你可在这附近见过尸体?”绝风抬头,看到几个衙役举着火把盯着他。 “杀害……?你说她被杀害了?!”绝风一把攥住领头衙役的肩膀,剩下的衙役随即拔出了刀:“放开他!” 绝风怔怔松开了手,“杀害了……”他的脸上分不清是悲是喜,衙役的火把使他的面容闪烁着古怪的光。 “侠士!请跟我们走一趟!”衙役头威胁道。 “冥界,在冥界……”绝风完全忽略了衙役的话,兀自念叨着。 “喂!跟我们走……”衙役话未结束,绝风已经凌空而起,倏忽隐匿在夜空中,“他他他他……是妖怪!”衙役头目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往生塔》正文 夕月取道半步多,风至三途辨诡谲 “醒一醒啊……你还好吗?”拂夕循声抬起眼皮,好像是一个柔弱的姑娘正在呼唤她。 她强撑着坐了起来,这才看清了这个姑娘,这姑娘穿着精致的锦缎寝衣,袖口用织金绣着月出云端的图样。再往上端详姑娘的面容,那是一张极温柔苍白的脸庞,有着柔和的曲线,眉眼微垂,正在关切的望着自己。 “小心啊……”姑娘一把扶住拂夕,但是却极其无力,她的声音微弱而渺远,仿佛从天边而来。“咳咳咳……”就是这一扶竟使得这姑娘咳嗽不止。 “你……我没事,我不痛的,”拂夕拍拍胸口的血迹,“你……还好吧?” “不打紧,咳咳……我已经习惯了,”姑娘苦涩的笑了,“我是容寒月,看样子我是比你虚长了几岁,我今年十七了。咳咳咳……不嫌弃的话你就叫我月姐姐吧。” “月姐姐!你名字真好听!我叫拂夕,今年十五……”拂夕感受到寒月目光中的疑惑,“啊,我是孤儿,从小便没有姓氏的。” “如此,我便叫你夕儿可好?”寒月轻轻笑了,笑得那么柔软,让人不禁哀叹生命易逝。 “我们都是魂魄对吧……”拂夕四顾周围,不远处有一堆绿莹莹的篝火,十几个魂魄坐在那里,半数是老人,一个小孩,其余的应该是几个江湖中人,满身血迹,其中一个人已经没了胳膊,再看,他把右胳膊提在左手里。 “还我胳膊来!”那人忽然说,随即扑向身边一个侠客。 “你便还我命来!”侠客拔刀出鞘,逼向断胳膊的汉子。那刀在月光下是半透明的,挥舞起来也绵软软,砍了几下也伤不到那汉子实处。 “都给我安静点!都已经死的人了,还能再死一次不成!”这一吼声如洪钟,想不到竟出自一个矮小的黑衣男子之口。 “无咎!不必与他们计较。”正是方才那个白衣男子,他伫立在月光中衣带翩跹,月光刻画出他俊朗的五官。他站在很远的地方,手里握着一把折扇,扇坠子缓缓摆动,透着忽闪忽闪的绿光。 “那是谁?”拂夕问道。 “谢必安呐,”姑娘轻轻答道,“就是白无常大人。” “那黑衣服那个是……黑无常?” “是啊范无咎,黑无常大人。”寒月若有所思,“我到底还是死了,不知家中父母会怎样伤心……不过还有六个兄弟姐妹,父亲自是可以慰藉,只是阿娘……”说罢眼泪已经快落下。 拂夕听商船上的胖厨师说过,凡是大户人家都是三妻四妾儿女成群的,听月姐姐这样说,心下明白了几分,月姐姐是在担心作为妾室的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自此便要孤苦一生。 “呀,我的琉璃佩不见了!”她胡乱换了一个话题。 “身外之物是带不走的。”寒月认真回答起来。 “那,那个人为什么有刀?”拂夕手指向方才拔刀的江湖侠客。 寒月举起手示意拂夕莫要直指他人,“我听说,这就是灵,万物有灵,有些人可以凝聚灵。譬如那个侠士,大概是刀用得久了便成灵跟了他。” 拂夕心想这个月姐姐一言一行莫不娴雅,果真是个大家闺秀了,在她面前自己还真是没有气质,心下觉得惋惜异常,怔怔道“你怎么……会这样了呢?” “我是因病而亡的……”寒月低下头,“唉……什么药都吃了,可是没有用,郎中说我这身子是不会好的,再名贵的药材也只能是延续一点点时间。” “那么下辈子你就学医好了,再也不怕生病了,还能悬壶济世。”拂夕握住寒月的手,坚定地看着她。 “好,下辈子我要成为一世名医。你呢?”寒月似乎忘却了方才的悲伤,眼睛又出现了笑意。 拂夕眼珠一转,逗乐说道:“嗯……那我当你病人好了……” “胡闹!这世上最做不得的就是病人!每天总是担惊受怕,好些了就怕旧疾复发,病倒了又担心就此挺不过去了。而且药也是最难喝不过的东西,难喝还不是最怕,最怕喝了有没用,阿娘看着忧心。” 拂夕看着寒月,她大概真的是病怕了。“我是与你玩笑呢,嗯,正经说,下一世让我碰到这世间最好的男儿,轰轰烈烈爱上一场!” “还正经呢,最不正经就是你!”寒月忍不住笑了,十七年闺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未见过这么坦白直言鬼机灵的小姑娘。 篝火渐弱,倏忽消散了,人们常说的世间鬼火大概就是这个了。 “都起来,上路了!”黑无常大人这么一说,大家都缓缓站起来,白无常大人很等不及似的已经走在最前面。“快点!”黑无常瞥了一眼走远了的白无常,不禁呵斥起来。 拂夕扶起虚弱的容寒月,二人跟上队伍。和黑无常擦身而过时,拂夕偷偷瞄了一眼,他满脸大胡子,黑色的短衫布衣和黑色的束脚踝裤子,腰上缠着一道铰链,看上去像个莽夫,好笑的还有些冒冒失失的样子。拂夕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嘴里念叨着:“诶!黑白无常不是押送坏人的吗……” “再多话就把你送去十八层地狱!”黑无常踮起脚,对着拂夕比划出一个砍头的动作,一双眼睛圆瞪如铜铃。 拂夕瞬间安静了,黑无常头一昂快步向白无常追去。“黑无常大人其实是个热心肠,夕儿你不用怕的,你之前晕着都是他扶着你呢。”寒月悄悄给拂夕递了一个眼神。 “原来如此……拂夕再此谢过黑无常大人了!”拂夕学着侠女风范做了一个抱拳的动作,“那个,咱们这是去奈何桥?” “不,是半步多。”寒月答道。 绝风将军从云端落至三途川,在三生石畔驻足,几个冥界小仙正在做往来的登记。此处都是魂魄,一派繁忙景象。在往远处看,孟婆在奈何桥头的凉亭也是人满为患,谁都没有注意到仙界将军就站在此处。 “你,过来。”绝风对一个抱着生死簿的小仙冷冷道。 小仙愣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手一松,生死簿散落了一地。“绝绝……绝风将军……”他弱弱地作揖,一副没缓过神的样子。 其他小仙循声投来齐刷刷的目光,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就连那孟婆也怔怔地看过来,放下汤勺,在围裙上抹抹手,从奈何桥的另一头颤巍巍走过来。行至桥中又停下了,只是远远地看着绝风,眼神中流露着疑惑和一丝警觉。 在场的魂魄们看到此番景象都呆住了,有几个再机灵不过的已然随着诸小仙打头拱手作揖,其余的也都从了众。只剩下桥的那头几个刚刚吞下孟婆汤的还在犯迷糊,丢了魂似的互相摇摆碰撞。 绝风冷傲地扫视一周,目光停在管事的三途川主身上,那是一个身穿麻衣,面含慈悲的老渔夫,众人都满含畏惧,只有这个渔夫,目光里看不出神色。 “川主,你来一下,其他人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吧。”话虽平易近人,可是语气却让人不敢怠慢,大家唯唯诺诺站起来,几个小仙偷偷对了对眼色,没人知道天庭将军来这里所为何事。 “老朽未能提前迎接绝风将军,在此请罪。”川主刻意强调“提前”二字,言外之意对于绝风不请自来虽不可阻拦,却并不赞同。毕竟冥界虽然从属天界,不过图的是世代交好,如若真是阎罗冥君和玉皇天帝较起真来,这结果还未可知。 “绝风私自前来,叨扰了。”说这话时绝风颈部微倾,貌若赔礼,可眼神还是那样不可一世。 “不敢不敢。不知将军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确是私事,我在查找不久前去世的一位人间姑娘,估摸着此时应该在三途川了。”提起这位姑娘,方才倨傲的绝风才缓和下来,目光中有了几分求人的姿态,“劳烦川主代为查找。” “原来如此。这没什么难的,”川主也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不知将军可有什么信息?名字?或长相?或从何处收来将军可知?” “拂夕。浙江杭州。长相,我就不清楚了,不过你带她来我便能识得她。”绝风目光坚定地说。 “这应该不难,有名字和地点很快即可查到。将军稍等片刻。”川主作揖退下了。 绝风嘴角竟然漾起笑意,在他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是极为鲜有的。 “黑无常大人!”拂夕对着黑无常招手,她目光急切不已,“黑无常大人!月姐姐受不住这样奔波劳碌啊!” 黑无常转身一看,寒月已经变得苍白透明,完全倚在拂夕肩头。“怎么这么弱啊她!”黑无常嘴上抱怨,却快步跑过来。 “无咎,我们还要赶路,把她丢下吧!”远远的,白无常大人停下来,微转过头这样说,语气及其冷漠,好像说的是一个物件、一个可有可无的东西,他只是稍一驻足而已,随即又大步流星往前走。 “黑无常大人!不要!”拂夕一双大眼睛满含泪水,她攥住黑无常的衣角。 “无妨,把我丢下吧,我还是会被收走的,来世再见……”寒月挤出一个微笑,声音几乎只是在叹气。 “你这么弱谁会收你,小心变成……变成孤魂野鬼!”黑无常愤愤的说,“哎呀上来上来,我背你,就你们俩事儿多!”黑无常背起寒月,对着拂夕吼道:“你也残了?还不快走!” “是!”拂夕跟着跑起来,“黑无常大人,你真好!”拂夕嘟起嘴笑了。 在队伍的最前面,白无常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大人大人,你说,我月姐姐为什么会这样啊?我被捅了可是现在也没什么感觉了……”拂夕和寒月四目对视,而后故作好奇询问黑无常。 “你这皮糙肉厚的能有什么事!她那是骨子里带的,生生世世都要病恹恹的。”黑无常答道。 “那可有什么办法?”拂夕急忙追问。 “没什么太好的办法,骨血是万物之本,你们凡人修仙也是为了修得仙骨。这种事,只能看她自己造化了。”黑无常撇撇嘴。 拂夕皱着眉对着寒月摇摇头,寒月平静的笑了暗示拂夕不用担心,自己受得住这天命。 拂夕便不再多话,只是静静跟在黑无常身边走着,时不时和寒月对一下眼神,她知道月姐姐已经虚弱的再说不出半个字了。 三途川水湍急,激流奔向西面,隐匿在不可见的迷雾中,河畔生长大片的曼珠沙华,鲜红欲滴极为妖冶。绝风矗立在河畔凉亭里,目视西方,那是往生塔的方向。他摘下腰间的琉璃佩,掏出怀中拂夕的那一块,两块佩碰在一起瞬间迸发出五彩之光。 “绝风将军,您确定消息无误吗?查无此人。”川主回禀。 “怎么可能!”绝风转过身,不可置信的盯着川主,目光中掠过一丝杀气。 川主目光仿若止水,缓缓道:“确实查无此人。杭州生死簿上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她自是不会出现在凡人的生死簿上……”绝风好像在自言自语,而后抬起头,狠狠地道:“然而她死后必须经过这三途川,你敢说你们就没有纰漏?” “不可能。所有出现在三途川的魂魄都会一一登记。将军与其在这里与我争辩,不如去杭州调查下是否此人真的已逝。”川主言之凿凿,不可置疑。 绝风神色恢复了先前的冷漠,“也罢。”他目光紧锁在川主脸上,想要找出他说谎的蛛丝马迹却是徒劳。他寻了拂夕这么久,总算是在杭州感受到了拂夕的气息,琉璃佩也是拂夕存在于杭州的证明,自己逼散魂魄的贼人周身缭绕着的也是拂夕的仙气,充满仙气的暗巷、衙役的话、丢失的尸体都证明拂夕确实是死了。 那么她的魂魄能在哪里呢?难道冥君暗中做了什么小动作?可是为什么冲着拂夕呢?即便是前世,拂夕也只是一个小仙而已啊。绝风实在想不通。然则如今天界冥界关系愈发紧张,自己私自踏入冥界已属不妥,再无逗留的道理。 “那么,绝风告辞。”绝风收起琉璃佩,腾云而去。 “将军好走。”川主这才松了一口气,坐在凉亭长椅上惊魂未定。 “川主?川主……?”一个小仙抱着生死簿走过来,怯怯的说:“川主你让我查的我查啦,那杭州容家第五女容寒月,生死簿上也是昨儿死的,她也未登记出现在三途川。” “哦?”川主抬眼望着小仙,“黑白无常大人呢?” “也不在,说是冥君让他们办差去了,去收恶鬼呢。”小仙答。 “那容家五女可是恶鬼?” “那不能!这容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病死的呢!”小仙摆摆手,很确定的样子。 “是嘛。”川主若有所思,“记住,你方才和我说的不要和任何人提起,否则仔细你的皮!” 小仙一愣,吓得连连称是。川主心下已经有了数,原来是冥君的意思。一阵风吹过,川主周身一寒。 “来人!把我的蓑衣取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往生塔》正文 第3章 寒月子璘初相见,拂夕涉险追无常 黑白无常一行人走进迷雾已经一个多时辰了,大家都隐隐不安起来。开始的时候队伍始末还能依稀辨得,行至最后每个人都感觉自己是独自行走在漫天大雾中,只剩下窸窸窣窣脚步声能够证明大家还在。 “必安!”黑无常道,“这地方有些邪乎啊!” 白无常大人举起扇子,扇子顿时散发出一道绿光,“大家都跟好了,丢在此处永生永世不得投生,都跟着绿光走!” “夕儿,跟紧些。”寒月分辨不出夕儿的方位,只得对着迷雾道。 “小丫头你拽上我的衣角!”黑无常接着说。 迷雾中伸出一只小手,四下摸索,碰到黑无常的袖口,“黑无常大人是你吗?” “是我。抓紧我袖口!”黑无常应道。拂夕便紧紧攥住这衣袖,仿佛是一棵救命的稻草。“你也知道怕啊!”黑无常调侃道。 行至某处大雾忽然就散了,空气澄澈,团团的雾气被甩在身后。一棵长得及其古怪的树几乎全部歪向右边,树干上密密麻麻都是大大小小的疙瘩,树下竖着墓碑似的牌子,上面竖写着两行字: 向死而生死生难辨真假 另一行道: 欲进却退进退半步亦多 “必安,这啥意思啊!”黑无常放下容寒月,走上前去仔细端详。 白无常大人没有回答,只是转着扇子,盯着这两行字若有所思。“大家全部回到大雾里,听我指示一起后退半步,决不能多!” 所有的人都回到迷雾中,只听得白无常道:“退半步!”半步刚刚走完所有人已经来到迷雾的后面,团团雾气在正前方。 “所以,刚才我们走了一个时辰就半步啊?”黑无常吵嚷起来。 “黑无常大人,咳咳……”寒月道,“这不是来时的路。” 随着寒月所指众人才发现迷雾就像是一面镜子,还是刚才那棵长满疙瘩的古怪树,这次全部歪向左边。树下的牌子只写了三个字“半步多” “妙哉!妙哉!”黑无常喜不自禁,拍手称快。 “无咎,一切小心谨慎为上。我们刚刚通过结界,半步多又多是妖魔,你我二人对此地一无所知,不宜忘乎所以。”说罢白无常猛地展开折扇,“众人跟我走!” 黑无常一拍脑袋,“哎呀,是啊!”而后背起寒月,跟上队伍。拂夕紧紧跟着黑无常,她虽比一般姑娘胆子大些,但是终究还是稚气未脱,这一番景象还是让她内心发毛。 他们约摸走了有半柱香,就看到隐匿在树林后的城镇,里面叫卖吆喝混杂着行人嘈杂杂乱哄哄听不清言语的对白,好不热闹,拂夕太熟悉杭州灯火夜市,此处的繁华和她以往见到的都不一样,人间烟火是温暖的,特别是她看惯了的江畔渔火、夜夜笙歌,那些暖了江上三尺深寒的烟火气,和此处清冷冷的橙色、绿色妖火是完全不同的。 街上的行人看着都很奇怪,一个女子有着水蛇一样的腰身,走路也扭动得过分。衣裳也很怪,谁会穿着这么明艳晃眼的颜色,还有那鳞片一般的花纹。那女子似乎感受到拂夕的恐惧,这反而挑起她的兴趣,她故意对拂夕迎面走来,把脖子伸得好长,突然吐出一个蛇信子。 “啊!”拂夕吓得抱住黑无常大人的胳膊。 “走开!小蛇妖!”黑无常恶狠狠地对那女子说。 此时白无常走到一间客栈门口,“我们今晚在这歇下吧。都跟上进来!”拂夕赶紧跳进了客栈。 “呦,这么多人!客官们打尖儿还是住店呀?”店小二谄媚的跑过来。 “先给我们来点吃的,然后给我们安排客房!”黑无常答。 “好嘞!里面请——” 随着小儿这么一声吆喝,拂夕才发现这小小店面屏风后还真是别有洞天,里面又大又宽敞,二层还有雅间包厢,一个雕花大门通向后院,应该是提供住宿的客房。 “我们坐在大堂就可以了,上些简单清淡的小菜就好。”白无常吩咐道。 拂夕搀扶寒月在黑白无常旁边的桌子坐下。她很快发现从她们坐下周围气氛就不对了,不仅仅是大堂里的客人,就连二层雅间的客人也纷纷向她们投来目光。 “夕儿,”寒月握住夕儿的手,“别怕,不是看咱们的,他们在看白无常大人。” 拂夕把视线转向白无常,此刻白无常若无其事的拿起茶盏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缓缓端起茶盏凑到嘴边,稍顿了一下,不远处有个人说“这白衣书生不会是个仙人吧……”“仙?”同坐的人惊讶不已。拂夕感觉到白无常大人似乎微微摇了摇头,脸上掠过一丝轻蔑的笑,倾斜茶盏品了一小口茶,纤长的指尖轻触鼻尖,而后悠悠放下茶盏,目光沉静,看不出内容。 “白无常大人好帅啊。”拂夕偷偷对寒月说,寒月听到如此露骨的花痴话瞬时愣住了。 隔壁桌上的黑无常大人怒目蹬了一下拂夕,好像在说:“我不帅吗!”拂夕和寒月噗嗤一下都笑了。黑无常不服气的转过身去不再理会她们二人。 与此同时,二楼某个雅间两个年轻公子也在注视着大堂的这几桌人。这两位公子长得很不相同,一个带着帽子披着头发,身边放着一只郎中的竹木箱子,长得极为白净清秀,穿着白色和青灰色交领长袍;另一个身上披着毛皮大氅,长相虽平平,可一双眼睛似乎会发光,令人见之惧怕。 “那是个仙人?哼,这半步多竟然也有仙人。”眼神凌厉的公子说罢端起酒一饮而尽,“有点意思……”他自言自语道。 长相清秀的公子只是盯着大堂出神。 “子璘贤弟!嘿!别看了,仙人脾气都倨傲得很,惹恼了他没你好果子吃!” 陈子璘这才反过神来,“鹰兄说的是,不过,我倒不是在看那白衣书生……”话音未落他不禁又往大堂看去,正好是拂夕寒月和黑无常开玩笑,二人噗嗤一笑,陈子璘的目光完全被寒月吸引,随着寒月一耸肩右手轻轻握起抵在鼻尖那么一笑,陈子璘被这猝不及防的温柔笑意击了满怀,霎时呆住了。 “嘿!还看!走吧,不要惹事,我带你来半步多可不想惹出什么乱子!”鹰兄起身抓起陈子璘,陈子璘只得拎上药箱,匆匆离开雅间,也再看不到那姑娘了。 晚饭过后,黑无常安排大家两两住下,拂夕想与他多说几句话,可他似乎很着急并没有什么心情。 “黑无常大人这是怎么了?”拂夕撅起小嘴,走到桌边,“月姐姐,你喝水吗?”她举起茶壶。 寒月微笑着摇摇头。“黑无常、白无常大人今晚肯定有重要的事做。” “何以见得?”拂夕丢下茶壶,急忙凑过来。 “嗯,因为一则我们并非恶鬼,如果让黑白无常大人揽收魂魄也太大材小用了,白无常大人更是半路上还要把我丢下,可见目的不在我们;二则我们本应直接去奈何桥,可是却兜圈子来半步多,就连黑白无常大人都是第一次来,夕儿你有没有想过是为什么?” “没有……不过我现在明白了,我们是幌子,他们打着收我们的幌子来半步多!”拂夕不禁激动起来。 “嘘——”寒月笑着点点头,“正是如此。” 拂夕一双眼睛滴溜溜转起来,强大的好奇心如鲠在喉,“月姐姐,我想去偷偷跟着他们看他们去做什么诶。” “此事不妥。”寒月郑重地看着拂夕,“我们凡人不要插手仙家的事。” “这不算插手,我就是去看看,再说黑无常大人不是说了嘛,我们都是已经死了的人了,还能再死一次不成?好姐姐,我想去……” 寒月心下觉得这么做委实不妥,可是现下又拗不过拂夕,只得说:“夕儿,那你答应我,一旦有危险就赶紧回来,千万别再跟下去了。另外今夜丑时之前必须回来,不然我就去寻你。” “嗯,我答应你月姐姐!”说罢拂夕站起身,快步走至门边,推开一道缝探出头左右看看,看四下无人便溜了出去。 拂夕来到黑白无常门前,里面静悄悄一点声音都没有,烛火也熄了。她推开门,果然没有人。她绕到院墙发现有个小后门开了一道缝,就从这门出去了。 门外已经不是街道,是一片荒草丛生的野地,远处有绿莹莹微弱的光,“哈!一定是白无常大人的扇坠子!”拂夕开心极了,加快步伐追着绿光而去。 拂夕已经出去快一个时辰,寒月在屋里踱来踱去待不下去了。她走到前厅,看到大堂依然有很多人。店小儿见到她,跑过来问道:“姑娘可是有什么需要?”“没有。睡不着,出来走走……这里不打烊吗?” “打烊?人间才打烊呢!这里晚上最热闹,妖魔鬼怪的都喜欢夜晚啊……” 寒月听到此处感觉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妖魔鬼怪?天哪,这下可怎么办,夕儿莫不是遇到危险了……她心急如焚,已听不进去店小二任何话,兀自走到客栈门口,左右张望,这街上还真是什么牛鬼蛇神都有,虽然貌似凡人但都古怪的很。“咳咳咳……”寒月开始咳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姑娘?” 寒月抬起头,正是方才雅间那个陈子璘,然而寒月是完全没注意到他的。虽说来人看着面目可亲,可是此地是半步多,刚才又经店小二一番描述,寒月也不由得多了几分戒心。 “姑娘你……”陈子璘舌头开始打结,平日为医者那些安慰病患的话一句也说不出了。 寒月意识到自己脸颊有泪,提起袖子正想拭去,谁知陈子璘递上一块方帕,“姑娘……若不嫌弃的话……”寒月噙着满眼泪望向陈子璘,这个人虽然生了一张清朗的面庞,却透着十足的痴,眉宇眼神之间对自己是那么温和,她也便没了戒心,轻轻接过那块方帕,感受到那人掌心的颤抖。 “姑娘,更深露重……你身子不好……就尽量在屋里……”陈子璘结巴起来。 “子璘,你这郎中平时挺能说的啊,这怎得还结巴了!”鹰兄在他身后接了这么一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寒月子璘双双红了脸。寒月把手帕折好交还给陈子璘,“真是抱歉弄脏了公子的手帕,谢谢……”说罢转身就要回客栈。 “姑娘!” 寒月停住了,却没有回头,“公子还有事吗?” “我……在下陈子璘,敢问姑娘芳名!”陈子璘以最快的速度用尽全身力气憋出这么一句话。 寒月觉得颇为唐突,但是不回答也不合适,于是转过身,轻轻道:“容寒月。”然后头也不回地进了客栈。 “子璘!子璘!喂!”鹰兄在陈子璘身后叫了半天,陈子璘才呆呆转过头:“啊……我们走吧……” “说饿了非要来这家店吃夜宵也是你,现在夜宵没吃成见了个姑娘就要走……你们凡人啊,真是搞不懂……”鹰兄抱怨着走开了。 “容寒月……寒月……”陈子璘念叨着。 拂夕跟着荧光走了很久,走至一处开阔的空地,忽然乌鸦哇哇叫着扑棱棱飞起,露出一块碎了一半的石板,青苔掩盖下依稀辨得石板上刻着的是:“魔道”,绿光还在前面。 她皱了皱眉头,“原来黑白无常大人是要去魔道?魔道又是什么地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往生塔》正文 拂夕一晚逍遥会,后会有期未有期 拂夕心下虽不晓得魔道是个什么地方,但是这名字,此时此刻眼前的景象都在预示着跟下去恐怕凶险,然而已经跟了一个时辰,此时回头不仅仅可惜,归途之中没有那绿色荧光的引导更是可怖,当下除了加快步伐跟上黑白无常大人并没有更好的选择。想到这儿她只得硬着头皮跟下去。 约摸又走了两柱香光景,依然是一片漆黑,四下没有任何存在出没的痕迹,只有脚下的枯草砂石,以及稀稀疏疏古怪异常的树,其他就是前方若隐若现的荧光。她开始觉得不对劲,甚至开始怀疑跟了这么久一直深信不疑的莹莹绿光——那真的是白无常大人的扇坠子吗?她不禁这样问自己。 忽然,莹莹绿光变得大放光明,几乎能照亮天际,只听得前方刀枪剑戟混战了起来。 “怎么办……”咬着嘴唇急得直跺脚。她心里乱透了,一则她并不能确定前方就是黑白无常,二则即便是二位大人自己冲过去也不能起到任何作用,他们若赢了自己难逃惩罚、若输了自己也一并不会有好果子吃。 要不就此回去?她这一回头才发现身后本来稀稀疏疏的树竟然变成了压抑拥挤的暗林。暗林中阴风阵阵,还有窸窸窣窣好似低语的声音。 “拂夕啊,没有选择了……”拂夕看着暗林,颤抖着半安慰似的对自己说,“还是去看看前方混战吧,瞧瞧是不是黑白无常大人!嗯,到时候你可以躲在树后啊,先看看情况!”说道这儿她心一横,转身抬腿就要跑过去。 “哎呀——”谁知这第一步还未踏出,只听得嘭的一声她撞到什么东西上,紧接着摔在枯草地中。 “哈哈——”随着笑声,拂夕才看到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人,而她前一刻就是一额头狠狠撞在那人的胸口上。 “就你,还‘去看看混战——瞧瞧是不是黑白无常大人——到时候躲在树后’”那人故作夸张的重复着拂夕方才自言自语的话,“哈哈哈哈哈,真真是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哈——” 拂夕仔细端详这个人,这个人几乎是披散着头发,只是随意的束了一个发髻,并未用什么发簪,只是用一红一黑两条绳子随手系了一下,从身后搭在左肩又垂及胸口,绳子的末端有金银锞子装点。他面容清绝尘世,眉若剑眼如清泓,鼻子挺拔,单独看及眉眼状貌可以说是英俊中透着冷酷,可他眼神中流露出的是桃花般的笑意,加上勾起的薄润的嘴唇,便有些捉摸不透的神秘色彩了。他穿着黑色的大氅,里面则是暗红色的交领,亦不似白无常大人那般穿戴整整齐齐,只是用织金腰带轻轻一拢。腰间垂下一块玉龙散发着淡淡的、温润的青光。他一身穿戴都非常华贵考究,只是这人似乎毫不在意这些,一如他的面庞,本应严肃冷漠的一切在他身上反而显得风流不羁。 “盯着我做什么,你自己摔倒的,我可没欺负你。”他向拂夕伸出手,“快起来吧!” 那是一只颀长苍白的手,拇指上有一只玉扳指,拂夕顺着这手臂看上去,那个人俊朗的面庞含着微笑。 “不用你帮我。”拂夕想起刚才他做作地模仿自己还有那嘲讽的大笑,忽然霸道起来,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掌心。 说时迟那时快,这人一下攥住拂夕击下未来得及抬起的小手,他轻轻一提,拂夕就唰的一下站了起来,他又顺势一拽,拂夕不受控制的倒向他的臂弯。 “看热闹去咯——”他凌空腾起,朝着混战方向飞去。 “放开我!”拂夕在他怀里挣扎着。 “嘘——”他把指尖轻轻搭在拂夕的嘴唇上,“我实话和你说我打不过他们的,你最好别出声,不然陪我一起死了你亏大了。” 他二人落在一棵茂密的树杈上,刚好可以遮蔽自己又能观战。 果真是黑白无常大人,他们正在和几个黑影一般的东西混战,黑无常攥着一条铰链,白无常手持他的折扇,那绿光正是折扇散发出的。黑无常力道很足,一道铰链抽下去能激起几丈高的尘土,而白无常大人的路数则十分风雅,一招一式仿佛闲庭信步实则狠戾。然而黑影却完全看不出什么招式,甚至他们是什么也很难分辨,这些影子似乎不受任何阻碍伤害,分明上一刻被击碎下一刻却又汇聚起来。正在当时,一道黑影从背后突袭白无常大人,而此时的白无常正在和面前的两道影子厮杀。 说时迟那时快,拂夕身边那男子一推掌,一道银光瞬时迸射而出,突袭的黑影被击碎,几道黑影似乎同时看向树杈间,拂夕只觉得一阵胆寒,感觉被无形的力量吞噬,而后黑影聚汇在一处,倏忽不见了。 黑白无常回过身,也定定地盯着树梢。 “坏了,暴露了。”那男子吐了下舌头。 白无常道:“是……”他话音未启,只听得那男子正色吩咐道:“你们什么都不用说。该做什么做什么去罢。” 黑白无常对视了一下,眼神中似乎有些不解的神情。然后又看了下树杈,就转身离开了。 “咦?”拂夕满脸怀疑地看着身边这个男子。 “不装得厉害一点他们逼我下去怎么办?我给你都说了我打不过他们。走吧,没有热闹可看了。”男子拉着拂夕从树上跃下,放开手一甩袖子自顾自地往前走去。 “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拂夕追上他,盯着他审问道。 “我说你这人有没有良心啊,你想确认是不是黑白无常大人我带你确认了,你想看热闹我也帮你看了。目的都达成了翻脸不认人啊!”那男子一脸无辜,拂夕注意到他左耳耳垂有一颗灿若流火红色的宝石。 男子也注意到拂夕正在看那颗宝石,一挑眉道:“好看吗?我娘给我的。” “还行吧。”拂夕白了他一眼。 男子并不介意,又道:“小姑娘,白无常啊,他已经有家室了,”他做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你喜欢他没有结果的。” “谁和你说我喜欢白无常!”拂夕重重踢了他一脚。 “这样啊。你不喜欢他,还真是平白无故追着人家跑了一个多时辰呐,哈哈——”说罢他转身反向飞起,任由拂夕追着他愤怒的奔跑。 “你有本事给我下来!”拂夕边跑边叫道。 “我不想再挨一脚啊!你力道还挺大的,我怕我瘸啦,哈哈——” 两人吵吵嚷嚷到了魔道口,男子忽然很严肃的说:“以后说什么也不要再进这魔道。” “魔道到底是什么地方?” “不是什么好地方。”男子一挥袖掀翻了刻有“魔道”的石碑,石碑背面赫然刻着八个四字短句: 私闯魔道,其罪当诛; 命丧黄泉,摧心折骨, 修为尽断,魂飞魄散; 唯我魔道,三界至尊。 拂夕念了一遍,觉得似乎暗有所指,忽然一拍脑袋:“啊,人命丧黄泉,仙摧心折骨,妖修为尽断,鬼魂飞魄散!” “还挺聪明的。快谢我,给你捡了一条命。”这男子还真是一点正形都没有。 拂夕看着他,虽然他一副荒唐不羁的样子,可是确实救了自己,如果当时真的独自去找黑白无常大人,大概真的要在这里魂飞魄散了。想到这里,她很认真的拱手作揖道:“拂夕在此谢过公子。” “啊——你叫拂夕啊。拂晓夕暮,给你起这个名字的人大概觉得韶华易逝吧。” 拂夕一时听不太懂他在说什么,然而也不想和他提起这名字不过是自己胡乱起的。当下也便默认了。 “拂夕啊,你现在要去哪里?”男子一歪头。 “我得回半步多,你知道怎么走吗?刚刚来时只是跟着白无常大人的扇坠子光,并不记得归路了。”拂夕发现男子戏谑地看着她好似在说:“这还不是喜欢白无常?”虽然很生气但是有求于他不得不隐忍下来。 “我也去半步多好了,看看有没有夜宵可以吃。跟我走吧。” 他二人一前一后走着,拂夕在背后偷偷看他行走的背影,心想如果他不露声色还真是一个衣裳翩翩、气宇轩昂的公子啊,然而一作神态一开口就完全不像样子了。一路无话。 进了半步多就忽然热闹起来,完全不似深夜气象。他二人一路走一路看,大街上摊位小铺、卖唱猜谜、算卦打擂应有尽有。街口有家店古朴典雅,里面传来古琴雅曲,和那些声色犬马的酒楼迥然不同。 “这家店有点意思啊,走!” “这位公子,您有请帖吗?”门口一个面貌看来年逾不惑长者说道。 “什么?请帖?做生意哪能这么做啊。”他说着便拉着拂夕往里走。 “慢!”长者声如洪钟,不容质疑,他仔细打量这二人,一个英俊不羁七尺男儿,一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二人不似兄妹,却牵手而行,简直有伤风化。 “闲人非请勿入,天上地下无可奈何三生殊途。”长者道。 “有朋自远方来,东南西北于吾看待皆为一处。哈哈——”这男子说罢推开长者拦着他的手,拉着小姑娘就进去了。 进了门厅,一块精致的雕花牌匾映入眼帘。拂夕指着牌匾念道:“南——宫——阁——” “原来是南宫阁。”男子嘴角一勾。 进了大堂,拂夕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这一切简直令人叹为观止:大到负栋之柱、架梁之椽、直栏横槛,小到磷磷钉头、参差瓦缝,无不是木色浮雕精致风雅到极致,丝幔纱帘则都是玉色的,仿佛仙气缭绕。在大堂中央设有一个高台,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正端端正正跪坐在台上抚琴,琴音清远。台下置紫檀木桌椅约摸十桌,落座的看上去也都是风雅之士,总之没有自己这样的小姑娘也没有不羁随意如身边男子的人。 “白衣公子!”身边人忽然对着高台上的人大声道:“你这阮籍先生的《酒狂》琴曲太克制、太规整了,不该这么弹!” 随着他这么一说,白衣公子停下了撩拨琴弦的手,琴音回旋缭绕逐渐弥散在空气中,在场所有人都朝着他们看来,拂夕一下红了脸。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狂妄荒唐的人,就算白衣公子琴技再差亦不应当当场高声喝止啊,她心想。 台下的人纷纷低声议论起来。谁知他竟大步走到台下,对白衣公子道:“你便下来!我来!”他笑着对台上男子招手,就好像是在行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台下议论声更大了。 白衣公子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他依旧跪坐着,双手置于琴上,只是缓缓抬起头望向斜上方一个放落垂帘的雅间,玉色的垂帘后有一个身影,他伫立在那里,那么清远,好似不问世俗的仙人。 时间仿佛静止了,所有人都望向那个雅间。只见那身影缓缓点了一下头。 白衣公子收回目光,轻轻放下琴,起身对台下所有人鞠了一躬,而后对那狂妄的人说:“公子,请。” “哈哈,好啊,”他一个飞跃跳上高台,对白衣公子道:“拿酒来!” 白衣公子取了酒和酒碗,他接过酒坛推开酒碗,揭开坛子抱起来便畅饮起来。 “这人不会是来骗酒的吧!”拂夕听到身边有个人这样说。 楼上雅间、垂帘后的那人脸上划过一丝欣赏的笑意。 他喝干了酒,放下坛子,举起袖子抹抹嘴,来到台中央,一撩袍子一腿蜷起于胸前坐了下来,他轻轻把琴半倚在腿上,那种散漫不羁的态度引得台下又是一阵议论。然而他漠不关心,轻轻把扳指取了下来放在地上。 垂帘后的人轻轻吸了一口气,“那是……” 大家还未准备好聆听雅曲,只听得一声琴音铮铮,顿时全场噤声,他就这样开始演奏了。拂夕并不懂古琴,只觉得虽然他和那白衣公子是同一琴谱,可是节奏却完全不同、力道也全然不同,台上的他收放自如,闭目而奏,似醉酒般摇着头。再往后她已经无法关注这些细节,完全沉浸在琴声的精妙中,那琴声时而在静止后忽然释放,时而又静如山涧流水潺潺,似有所指又似乎什么都狂放不羁,看似表露心迹又似乎只是戏谑轻笑。一曲结束,雅间台下,无人言语。 垂帘后的人抬起手轻轻鼓掌,全场这才反过神来,起身赞叹。台上人只是捡起扳指戴好,对着拂夕道:“酒也喝了,琴也弹了,走罢!”他跃下高台,扬长而去。 “去查他们。”垂帘后的人轻声说,声音温润却坚定。 “坏了!我得走了,月姐姐肯定担心死了!”拂夕出了南宫阁,这才想起来和月姐姐的丑时之约。 “不再玩儿一会吗?”男子似乎有些怅然。 “真不行了,啊对了,你叫什么我还没问你。”拂夕盯着这个不羁的男子问道。 “怎么,”男子弯下来凑近拂夕,拂夕似乎能感觉到他的气息,“你要报恩吗?” 远处,从魔道归来的黑白无常恰好看到这一幕。 “那不是拂夕吗!这个小丫头,竟敢跑出来!”黑无常说罢就要冲过去。 白无常一把拉住他,呵斥道:“你也不看看那是谁!” 黑无常这才定睛细看,“这这这……冥君?刚才在魔道真是他?!可……可……不该啊,冥君会把衣服穿得这么随意?” “衣服都是小事,你什么时候看到冥君和哪个姑娘能……”白无常一贯沉静的脸也诧异到扭曲。 “你听说过庄子吗?”男子问。 拂夕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她哪里读过书,只是浅识几个字而已。 男子垂下眼,又抬起来问道:“那听没听说过‘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拂夕摇摇头。 “罢了,你不必知道我名字了。”男子脸上似乎有失望的神色,仅仅只是一瞬,他便又戏谑的说:“反正我们世外高人都是做好事不留名的。” “哪有自己说自己是世外高人的呀!”拂夕一脸嫌弃。 “哈哈哈,实话实说嘛。你快走吧!” “那么,后会有期!”拂夕郑重地说。 “好,后会无期。” “什么意思呀,咱们再见到的话谁能忘了谁不成?我走啦,再会!”拂夕转身跑走了。 “再会……”男子轻轻地叹道,而后一耸肩,摇摇头,貌若无事的走了。 “还是和拂夕确认下吧,”白无常对黑无常说,“太奇怪了。” “那我们用不用直接追上去回禀冥君魔道的事啊?”黑无常微张着嘴一脸呆滞。 “呆瓜!”白无常用扇子狠狠敲黑无常的脑袋,“跟你说了先确认下!另外就算真的是冥君,你说他能希望咱俩看到他和小姑娘就……”白无常举起扇子置于脸前,“就……这么近?” “啊……到底是你有见识!”黑无常如梦初醒。 “哎呀——你——”白无常如鲠在喉无处释放,拿扇子狠狠拍了一下大腿,转身就走。 “诶!等等我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往生塔》正文 了却冥君心中事,尘七无欲亦无求 “夕儿!你可算回来了!你知不知我正打算出去寻你!”寒月温柔的脸上也因为心焦而略带愠色。 “对不起月姐姐,我路上耽误了,那黑白无常两位大人走了太久,我跟着跟着忘了时辰,后来……”拂夕正想一五一十地告诉寒月。 “别说了!”寒月低声提醒道。 “我们已经听到了。”白无常幽幽地说。拂夕这才转过头,原来黑白无常就站在她身后。“先回你们房间。”白无常声音听不出情绪,寒月和拂夕对了一下眼神,两人都怯怯的。 “容寒月,此事和你无关,出去守着门。”黑无常对容寒月道,容寒月心下疑惑不解,按说方才夕儿对自己说的话他们都是听到的,自己并不是毫不知情,现在又说无关,大抵是发生了自己还不知道的事——除了跟踪难道还发生了别的事?但是确实不能再久留了,她悄悄捏了一下拂夕的手,给她递了一个坚定的眼神,仿佛在说:“别怕夕儿,我在呢。”寒月走出房间,关上了门。 黑白无常在桌边坐下,白无常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要不,让她也坐下说?”黑无常试探地问道。 白无常狠狠地瞥了他一眼。“拂夕,你有没有什么事要告诉本官?” 拂夕立即道:“我不应该偷偷溜出去。” “还有呢?” “嗯,我不应该去南宫阁……玩。”拂夕心跳开始加速。 “还有呢?” “还……还有啊。”拂夕心想自己去魔道这事倒是没有什么不可以承认的,大不了认罚,可是如果黑白无常醉翁之意不在酒呢?如果他们是要打听那公子怎么办。他曾说过打不过他们的……到时候为他招来麻烦可不成。 “嗯?”白无常的眼神忽然变得尖锐,“无咎啊,我是不是同你说这丫头一直跟踪我们来着。” “啊?没……”黑无常刚要否认,白无常在桌下发力用扇子狠狠给了黑无常一下。“啊——” “黑无常大人……?”拂夕看着黑无常突然面目扭曲似乎受到重击,不禁一惊。 “我旧伤复发,你好好回答他!”黑无常伏在桌上用胳膊埋起脑袋,生怕再说错做错又挨打。 “我再问最后一遍,还——有——呢——?”白无常大人每一个字掷地有声,目光如剑锋直勾勾对着拂夕。 “我不该跟着去魔道。”拂夕低下头。 “哦?就凭你?去了魔道是怎么毫发无伤回来的?”白无常语气充满了轻蔑。 “公子也救了你啊,白无常大人你为什么要找他麻烦呢!”拂夕鼓起勇气对着白无常吼道。 白无常一愣,看来这小姑娘还真是不知道自己遇见的是谁啊,黑无常也抬起头来。“不是啊,丫头,那个必安的意思是,他得去谢人家。”黑无常脑子忽然灵光起来。 “他给我说他但行好事不留姓名,我想你们也不用谢了。”拂夕嘟着嘴回答道。 黑白无常这下可以确定在魔道救他们又在半步多和拂夕丫头在一处的是一个人,而这个人八成就是阎罗冥君本尊了。 “我就说那一道银光可不是冥……啊——”黑无常正嘟囔着又受了一重击。 “他旧疾复发了,不必理会。我只问两个问题,你如实回答我,我保证不再找那……公子。” 拂夕看着白无常,他虽然冷漠、不近人情,可是为仙确实是正直公允的,也是一个可信可敬的仙人。他常年和黑无常一道在人间抓捕为害苍生的恶鬼,也是享有美名的,他既这样说,那是断然不会去找那公子的麻烦了。“好,你问吧。” “他右手可有一个玉扳指?” 拂夕瞬间想起那人向自己伸出纤长苍白的手,想起顺着那手臂看上去,他对着自己微笑。“不错。有一个玉扳指。” “他左耳耳垂是否有一颗宝石?” 拂夕想到那人凑近自己,“你要报恩吗”,他一双眼睛脉脉注视着自己,挺拔的鼻梁几乎就要碰到自己的鼻尖,他左耳的红宝石璀璨异常。拂夕感觉脸上发烫,果然是被占便宜了吗?她心下愤愤想着。 “拂夕?”白无常大人提醒到。 拂夕一下回过神来,“有,就在这里。”拂夕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左耳垂。 黑白无常似乎确定了什么似的,两人点了点头,起身准备离开,白无常回过头:“我答应你的你不必再担心,另外今晚所有事,一个字都不许说出去。” 容寒月正在屋外踱来踱去,被不安折磨,黑无常一下打开了门,二人走了出来。 “必安啊,错不了!”黑无常竖起右手拇指,捏住左边耳朵,“玉扳指加黑宝石!” 白无常看了看门口听得清清楚楚的容寒月,又看了看喜不自禁的黑无常,气得一甩袖凌空而去。黑无常这才注意到门口还有一个容寒月。 “你!要是敢说出去一个字!”黑无常做了一个他标准的抹脖子手势,而后高喊“必安呐!”追上云去。 “没事吧!”寒月冲进房间,看到拂夕毫发无伤的端坐在桌边,“太好了,你没事就好!不过玉扳指黑宝石是……?”寒月学着黑无常大人的样子右手举起拇指,捏住左耳垂。她觉得这动作实在有趣,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哈哈。月姐姐你也知道了?那是一个救了我也救了白无常大人的人。不过,黑宝石?是红宝石啊!”拂夕皱起眉头。 “黑无常大人冒冒失失的,大概一时口误也是有的。”寒月道。 与此同时,黑无常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白无常大人从云端劝下来回到二人房中。然而白无常还是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样子。 “必安……哎呀,必安”黑无常举起右手起誓道:“我范无咎若是再乱说话气谢老弟,就和那地鬼似的生生世世……” “好了!”白无常一扇子打中他举着的手腕,黑无常疼的呲牙咧嘴,脸上却陪着笑,看到他这副蠢样子白无常其实本就消了大半的气也就烟消云散了,“什么都用来起誓,你真能管住自己的嘴吗?就发这种毒誓……说话要用脑子啊!脑子!”白无常撤回扇子轻敲自己的额头。 看白无常已然不气了,黑无常就乐呵呵地拽来一把圈椅,“你坐,你坐!”他招呼白无常坐下,又手忙脚乱的倒了茶递给他,然后道:“那必安你说,咱们这趟魔道,冥君交代的事算做成了吗?” 白无常抿了一口茶,皱起眉,半晌摇了摇头。“这,我也不清楚了。” 话说一个半时辰之前,就在魔道暗林黑影消失以后,他们二人就接着赶路,复行数十步,路忽然就断了,前面是悬崖,距离对面约摸有十丈。黑无常张开臂就要飞跃悬崖,白无常一把拉住了他:“小心有诈!”只见白无常捡起一个石子,以扇发力将石子送至对面,谁知只听得窸窸窣窣的林风忽然变成虎啸山崩,震耳欲聋,石子随即被炸成粉末。 黑无常吓得不禁退了半步,白无常倒是非常冷静,他环顾四周,确实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阴风阵阵,很是诡异。“那黑影就应该是黛影的魔气所致,她若出手我们必定已经触及魔道核心,应该就是这儿了。”白无常又捡起一颗石子轻轻丢下悬崖,几乎是一瞬间就听到了石子落地的声音。 “这……悬崖,这么浅?”黑无常满面不可置信的神情。 “对,就这么浅!”白无常说罢跳下悬崖。 “谢老弟!”黑无常也扑了下去。他刚刚跳出崖边就感到天旋地转,被一股无形的力道席卷瞬时间就落了地,他一个踉跄,抱住了白无常的后背。他这才发现原来他们正在以崖壁为地面,头顶正是对面的崖壁,好似站在一个大山洞里。这山洞深不可测,亦或可以说是这悬崖是深不见底的。 “妙啊!妙啊!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大概就是这么个道理!”他开心的不能自已。 “所以,别拽着我袖子了。”白无常语气轻蔑,黑无常瞬时放了手,他便兀自整理起衣褶。 “谢老弟!快看!大门!” 白无常心下想着方才并未看到什么大门,警惕地向前方看去,一道结界正在慢慢裂开,迸发出妖冶的红光,在结界后,正是一扇硕大无比的门,门好似大理石质,可是细看却发现石纹正在缓缓蠕动。“真邪啊。”白无常叹道。 结界消失,门缓缓开了一道缝,即便这一道缝也已经足够黑白无常并身而过,可见这门之大。 “进来吧。”门里传出这样一句话,辨不出男女亦听不出语气,仿佛一句话在肚子里揉炼千百遍,说出时已经味同嚼蜡,甚至使人怀疑那是否还是言语。 “务必万事小心。”白无常悄悄对黑无常说,然后迈开步子走进门内,他右手持扇敲打左手掌心,看似放松实则做好了随时应战的准备。黑无常手握紧腰间铰链,紧紧跟在他身后。 门后一位小姑娘等着他们,“请二位跟我来。”说罢在前方引路。说是小姑娘不如说是还是一个黄口孩子,身长不过四尺,长相甜美可爱,身形瘦弱。然而却高梳马尾,身着银白色盔甲黛色披风,一双战靴是青黑色的,小巧玲珑。 然而黑白无常心里清楚这就是黛影,世称“影子”,她是魔,而且刚才他们正是与她的魔气交手就已经败下阵来,如果和真身对垒,必输无疑。 穿过冗长迷乱的石道,他们来到一处石壁前。黛影转过身说:“再往前就是圣殿了,你们自己去见七爷吧。” 白无常回望来时路,已经完全隐匿在乱道中,想来刚才那声“进来吧”正是七爷的话,这话竟兜兜转转绕出石门,这魔道七爷的内力简直深不可测。 “要想杀你们,还用得着七爷动手?”说时迟那时快,黛影一个飞旋夺过白无常的扇子,整个人悬在半空中,她用指尖轻轻打开折扇:“哟,曼陀罗华?可惜了,我喜欢曼珠沙华。还给你。”她递回折扇,眸子里散发着冷笑。 白无常一把抢过折扇,向前走去。 “哼!”黑无常瞪了一眼黛影,黛影轻轻落在他怀里,两只小手揽住他的脑袋,问道:“告诉我,暗林里是谁帮了你们?是——冥离何?”黑无常想甩开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动弹不得。他气得哇呀呀大叫。 “影子。”七爷冷冷地说。这声音和方才听到的全然不同,是略微低沉的少年声音。难道这是内力发出的?黑无常心里想。 黛影只好放开黑无常,道:“那么你替我转告他,我喜欢他的仙气。”她化成一团黑影,弥散在空气中。 黑无常想追上白无常,才发现原来绕过石壁已经是大殿了,白无常正站在七爷面前。他设想过一万次七爷的花甲面容,怎么说也得年过半百吧,毕竟都称他为“七爷”,而不是本名“尘七”。结果大殿正中央坐着的不过一个少年模样的人。 这个少年几乎披着头发,只是用发带微微拢起额上发,也并未穿着想象中裘皮长袍这种厚重肃穆的衣裳,而是简单的直裾交领苍色绫衣,露出一点点霜色内衬领子。没有丝毫装饰纹样,亦没有盔甲护具任何金属物件在身上。他只是快速打量并未来得及细看所谓“七爷”的眉眼。因为白无常正在作揖,他也赶紧跟上作揖。 只听得白无常道:“七爷,我二人此番前来,是受了冥君的旨意,来询问您是否做好了打算。” “哦?”七爷的本声就是这青年男子之声,所以刚才在门外的竟不是本声而是内力?黑无常心里咯噔一下,本来推测他就已经深不可测的功力又深了几分。 不过也正是这个当口,他抬头细看起七爷。七爷的长相非常硬朗,又不似莽夫,丝毫不带书生文弱气的同时又英姿卓卓,五官中眉眼生的及其精致,但是透着潇洒狠戾,其他倒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总之看上去像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将军,大概当年横扫匈奴的霍去病就是这个样子吧。 “如今为了至宝这天下怕是不会再太平了,冥君的意思是与其单枪匹马不如强强联手……” “我无需与任何人联手。我也无需三界太平。就像我从不佩戴兵刃铠甲,你可知为何?”七爷半探身子问道。 白无常顿时感到被一股力道抵住,又慢慢爬到颈间似扼住他的咽喉。 “因为,实在不需要。这三界没有我的对手。也没有我求之不得的东西。”七爷慢慢坐起,手肘落于椅边扶手,手指微蜷撑在鬓边,青丝缓缓落在一侧。“你们走吧,回去告诉冥离何,再派人来,就别想他们还能回得去了。” 黑白无常见情状如此,只能离开了。 黑白无常走后,七爷道:“影子,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去凑凑三界抢夺至宝的热闹。”黛影原来一直在七爷身边,她慢慢幻化成形,微微一笑:“七爷你要是去,影子就守着魔道;七爷若不去,影子就去凑这热闹,会会冥离何。” 七爷笑了。“你且去吧。我对至宝暂时还提不起什么兴趣。” “不过冥君不是早就料到那尘七不会配合咱们吗?”黑无常一脸疑惑。 “这就是冥君的意思啊。他想让魔道七爷也掺和进抢夺至宝这趟浑水里。至于联手,其实并不可能。” “那尘七对至宝就一点兴趣都没有?还用咱们煽动?” “目前看来,是的。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对统治三界一点兴趣都没有。”白无常缓缓道。 “奇了,还有这种存在。”黑无常一撇嘴。 “你不明白,一念成魔,在获得绝世力量的同时是受到诅咒的,魔的欲望都会受到天谴。” “无欲无求?”黑无常困惑不已,“那,他要这天下第一有何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往生塔》正文 第6章 拂夕巧诱亦撮合,子璘得见南宫瑾 “都起来,都起来!我们上路了!”黑无常在院子里一边吆喝着,一边挥舞铰链。 白无常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铜钱以气逼向黑无常眉心,黑无常一个快步躲闪,反手一铰链又击了回去,白无常嘴角微勾,打开扇子一个跃起定在半空中,铜钱从他靴下划过经飞檐弹射而返,白无常追着铜钱御风而行,行至黑无常面前二尺处以扇面接住铜钱反转折扇拍向黑无常掌心,黑无常猝不及防接住了这扇子,白无常揭开扇面,黑无常掌心安然置着铜钱。 “赏你的。”白无常道,摇着扇子转身离开,“看你舞了半晌铰链,赏你卖艺钱。” “我舞铰链就值一文?”黑无常举着钱,愤愤不平地追上去。 “无甚招式,穷追猛打。一文都不值。哈哈哈——”白无常笑得潇洒。 “黑白无常大人今天很高兴啊。”拂夕转向寒月道。 “是啊,大概是差事了了一身轻。走吧夕儿,上路了。”寒月轻轻笑了。 拂夕其实心里也是说不出的轻盈,如若死后直接去了奈何桥其实也没什么趣味,倒是结识了月姐姐、黑白无常二位大人,还有在魔道遇见的不知姓名的恩人以及一路见闻,都让她觉得真是值得庆幸。 她俩刚刚踏出客栈,迎面陈子璘走了过来,“容姑娘!真巧啊!”他故作偶遇,其实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了。他偷偷向小二打听得知这一行人不过是借道半步多,心下想着既是赶路,那在半步多这种地方实在是没有多留的必要,估摸着也就是这两日就要启程,所以就来蹲守碰碰运气。果然被他猜中了,守了两个时辰这一行人真的出来了。 “陈公子?”容寒月停下脚步,“我们要离开了,昨晚谢谢你,告辞。” “容姑娘,你们这是去哪儿?”陈子璘迫不及待地问。 “大抵是去冥界吧,我也不甚清楚。”容寒月礼貌一笑,暗示自己要走了。 “别别别!顺路!……顺路!我也去冥界!” “你一个大活人去冥界?难不成去喝汤吗?”黑无常走过来呵斥道。 “对啊,喝汤!听说冥界有汤……美味无双,我也想尝尝!”陈子璘急忙说。 容寒月和拂夕对视一眼,噗嗤一下都笑了,陈子璘一脸茫然。寒月道:“冥界没有你可以喝的汤,你还是回人间去吧,半步多也很危险不是吗?”说罢寒月挽起拂夕跟上了队伍。 “她,她在担心我……容姑娘!”陈子璘又跟上去。 “你!识相的话就走开!”黑无常一拳击中陈子璘胸口,这一拳不过是做做样子其实并未发力,但仅仅是这样陈子璘已经退了几丈,险些跌倒在地上。 “陈公子,你还是莫要跟着了。在此拜别公子。”寒月一礼,回身慢慢走远了,只剩下拂夕盯着他看。小丫头眼睛扑闪扑闪,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 陈子璘怔怔望着容寒月背影许久,才发现拂夕正在打量他。拂夕冲他走过来说:“除了跟着我们,你就没有别的法子去冥界了吗?”说罢笑嘻嘻地走了。陈子璘一拍脑袋:“鹰兄!” 拂夕赶上了队伍,寒月问道:“你方才与那陈公子说了什么?” 拂夕道:“我看他执意跟着姐姐,便想考验一下他的真心。就和他说让他自己寻法子去冥界,如果他一个凡人真的去了,也便有几分可信了。” “冥界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何苦让他去走这一遭凶险?我既要喝那孟婆汤忘得干净,又要这真心有何用。你不该这样怂恿他。”寒月面含悲苦。 “月姐姐,话不能这么说,那陈公子显然对你动了情,我不提点他,他那么蠢,肯定就此错过,他自己也不会甘心的,待到他老了不中用了,躺在那病榻上悔恨当时没跟去冥界,那才真真是含恨而终啊——”拂夕故作捶胸顿足状。 寒月被她逗笑了,“就你话多!”她心下想着昨晚在陈子璘身后还有一个目光精狠的男子,想来并不是常人,或许是妖也未可知,他二人对话如此亲近,大概是知交好友,有他照应陈子璘在冥界应该也无甚凶险。而且自客栈门前一见她也对这陈公子心生好感,如果证实了真心,倘若还能在忘却前尘前彼此说上几句话,此生亦没有什么遗憾了。 拂夕偷偷盯着寒月姐姐看,见她先是眉头微蹙,右手微蜷伏在鼻尖,似乎在担忧什么,而后出了一口气,微微一笑,脸上似乎还有一抹红晕,她大概猜到寒月姐姐对这陈子璘也不是没有好感,如果那陈公子真的不畏凶险想尽办法去了冥界,那自己可要促成这桩美事!可是如果陈公子没有去,月姐姐肯定是要怅然一番,如若走到那一步,她便让月姐姐快速喝下孟婆汤,全部都忘掉! 虽然心里这样想着,她还是很坚信陈子璘会去的,毕竟他那痴傻的模样,别说让他去冥界,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估计他也不会皱眉头。想到这儿,她由衷地替月姐姐开心。只是不知道自己下辈子姻缘如何,会不会有一样清容俊秀的公子也痴痴的喜欢上自己。 在队伍的最前面,黑白无常又想起来一桩事。要说这次还真是黑无常先想到的。 “必安呐,你说这冥君和拂夕那丫头就……那样,会不会,喜欢她啊?那咱们这就给人家喝汤送去投生,是不是不合适?”黑无常迷茫地看着白无常,希望白无常能有独到的见解。 结果白无常一听这话也愣了。“这……好像是不太合适,可是冥君也没吩咐不让咱们送她喝汤投生啊。”白无常把扇子在手里敲来敲去也是没了主意。 “还有没有‘缓兵之计’,就是既不送她投生又不算咱们没完成差事!”黑无常话刚出口,就好像想起了什么,他举起食指摇晃着,白无常也眼前一亮,举起了扇子。 “往生塔!”二人异口同声说道。 白无常接着道:“三途川最近的渡口就是兰芷岛,别让她喝汤了,直接送去兰芷岛进往生塔,反正就算冥君没有再召见她,她出塔投生的时候也还会再喝汤忘了塔中事。咱们也算是交了差。” “妙啊!妙啊!”黑无常拍起手来,“哎呀还有一事,那我们怎么让冥君知道拂夕在往生塔?我们直接去奏禀吗?” “你这个脑子啊!真是灵光只有一刹那!”白无常用扇子狠敲黑无常的脑袋,“冥君能希望咱们知道他和拂夕的事吗!巧合懂不懂!制造个机会让他们偶遇下就成了。” “谢老弟,真的,高,实在是高,有见识!”黑无常竖起拇指赞叹道。 白无常气到语噎,只得讽刺道:“如果有天我死了,绝对和你脱不开关系。” “谁!我的仇家来找你寻仇了?告诉我是谁!我铰断他的脖子!不过话说回来——我有仇家吗?”黑无常抽出铰链,仿佛即刻就要与人大战三百回合。 “啊——”白无常仰天长啸,一扇子击飞了黑无常,黑无常一咕噜爬起来,按着摔肿的屁股又一颠一颠追了上去。 冥界三途川两畔彼岸花开得极盛,开在凡间到冥界这一畔的是曼珠沙华,红色,如鲜血欲滴;开在冥界到投生大门那一畔的是曼陀罗华,精白,如皑皑白雪。三途川向西方奔流而去,隐匿在堆叠的迷雾中。川上横跨着一道木桥,极宽,附以木雕花柱,每个小柱上都有一株木莲,据说是如来佛祖经过时留下的慈悲的叹息幻化而成的,而世人往往悲悯的是自己,在桥上叹一声奈何,才能下定决心把尘缘过往都忘却干净。奈何桥上人影行色匆匆,桥下,彼岸花稀疏处,藏着两个人。正是陈子璘和他的鹰兄。 “我们来得太早了,到底那些魂魄走得没那么快。”鹰兄抱怨道,一边揉着自己早已站得酸痛的腿。 “要不你坐在我药箱上歇下吧……”陈子璘极为抱歉,如果不是他急不可耐一路催赶也不会早到这么久,就无需害得鹰兄和他一起躲在这桥下淤泥中,坐不得只能靠着桥墩站着。虽然心疼满箱子的珍贵药材,但是鹰兄到底是为了自己才到了这步田地,他心一横甩起袖子就要把药箱放在淤泥上。 “使不得!”鹰兄抢过药箱,“这竹木箱又不隔水,你辛苦收集晒干的药材岂不是要毁于一旦了,要不是为了这药材你怎么会犯险求我带你去半步多!还有这刚刚得的彼岸花,哪一个不比我受点累来得重要!你这人还真是痴,就为了见那姑娘最后一面还真是什么都不管了。”鹰兄兀自念叨着,仔细检查药箱有没有沾上淤泥。 陈子璘红了脸,痴痴地笑了。 这时候忽然从远处走过来两个冥界小差。鹰兄目光敏锐瞬间发现了,他把药箱塞给陈子璘抓起他腾起,另一只手呈爪状死死嵌在桥底石头中借力使得他二人贴于桥底,但是陈子璘看得出他坚持不了多久,鹰兄的手指尖已经变回原形,并且缓缓渗出血迹。 两个小差走到桥下,四处环顾一番确定此时此处没人,一个便开口道:“你知道吗,我听白婆婆身边的倪儿姐说,青州现在只出不进了,怕是要有什么变故。” 另一个道:“那些赶不上投生的孤魂野鬼就在这里堆着?”他的语气十分轻蔑好像在说器物花草,总之不是有思想有情感的魂魄。而这些魂魄里也包括容寒月,陈子璘听着心里不禁愤愤起来。 这轻蔑小差又接着道:“去青州多好啊,他们忘却过往虚幻地按照人间在青州活着、等着被召唤投生,岂不是比在这里哀鸿遍野好千倍万倍!” “谁说不是呢,那青州本来就是为了安放等待投生的魂魄的呀,不让他们去这里岂不是乱套了?倪儿姐说是投生大门每次多放走些人,这哪儿够啊。不过她大概说的就是兰芷岛一处渡口,其他十五处渡口什么情况就不知道了。说不定只有兰芷岛出问题了。”先开口的小差这样说着,指着三途川流逝的西方耸耸肩。 “可是最近投生大门就是开放得久了,而且堵在这里的鬼魂却不见少。依我看,不是兰芷岛的问题,青州就是只出不进了!”轻蔑的小差声音愈发大起来。 “哎呀!你喊出来好了,唯恐川主听不到似的!走罢走罢!”两个小差推搡着,提着袍子踮着脚从淤泥地走出去,绕上奈何桥不见了。 鹰兄爪一松,他和陈子璘瞬时从桥底掉落下来,幸而他还不是完全没了力气,二人才不至于摔个嘴啃泥。陈子璘赶紧取出草药绷带为鹰兄止血,他那只爪子已经血肉模糊。 “真是对不住……我……”陈子璘不知说什么好。 “不碍事不碍事,我欠你一条命。当年若不是你医好了我这只垂死的鸟,我这一百多年的修为就尽散了。”鹰兄笑得开心,毫不在意自己手上的伤。笑着笑着,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抓住陈子璘道:“子璘!依照那小差的话,你可以带那姑娘去青州!说不定你们可以在那儿依照人间过上几年好日子。” “可是……怎么去他们方才提及的青州呢?”子璘没了主意垂下了头。 鹰兄一时无言,再抬头时,天水相接处竟驶来一条船。“子璘!你看!” 陈子璘的眼神可不比鹰兄锐利,他极目远眺,也只看到了一个虚点。身边彼岸花虽远谈不上繁茂,但是隔着水汽氤氲的江面藏身还是不用担忧的。 他二人便藏身于影影绰绰的草木后,隔着红色的曼珠沙华,瞧着那船是愈来愈近了。这下陈子璘才算看了个清楚,那是一条极其精致的二层画舫,画舫中传来清远的琴音。 那制船木材呈红褐色,木纹如行云流水,仿若有暗香阵阵。那鹰兄修成人形之前终日盘桓于草木森林,对这些自是如数家珍,“这是降香黄檀木制的……”陈子璘见鹰兄面露惊讶的神色,又觉得这降香黄檀名字十分熟悉,这才想起来正是降香海黄这一味中药的由来了,民间俗称作黄花梨的,是极其珍贵的木材,上品降香海黄能有些许入药已经算难得,然而这整条叠层画舫竟全是极品海黄制成的,可见这木船奢华。然而却只有简单的木刻雕花,用以衬托木螺纹而已,不曾作精密的镂空雕刻,也不见金玉宝石作饰,画舫上的丝幔纱帘则尽是不加织图的玉色,这船的主人大概并不屑于做引人注目之举。 看到这里,陈子璘心下已经了然这是谁的船、甚至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站起身向那船招手,鹰兄来不及阻拦,船已经调转方向岸边驶来。 “子璘贤弟,这……”鹰兄迷惑不已。 “放心,这船的主人,或许会帮到咱们……亦或本就是来帮我们的……”子璘若有所思。 画舫渐渐靠岸,琴声戛然而止,走出一个白衣公子,对着陈子璘二人一拱手礼道:“请问阁下哪位是陈子璘陈公子?” “正是在下。” “我家公子请陈公子舟中一叙。” 陈子璘坚定地看了一眼鹰兄,暗示他放心,踏上甲板走进舟中。鹰兄这才松了一口气,他了解陈子璘,他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痴,从前对于医理是如此,而今对那位容姑娘也是如此。正因为这样,他格外担心他这位救命恩人,生怕他被奸人抓住了软肋,做出许多被胁迫的险事。不过看这画舫不着烟火气,方才相迎的人也彬彬有礼,想来乘船的这位公子是一位君子,当下才安了心。 陈子璘走进画舫,画舫内陈设简单,大平木榻上只有一架黄花梨矮琴桌,上面置着落霞式古琴,缀以白渐染酡红流苏,四下却没有人。 “我家公子请陈公子赏琴。”白衣公子一礼,退出船舱。 陈子璘心下虽为了容姑娘的是焦急,却也知道此时此刻由不得他,只能恭敬不如从命,褪下背上药箱,走近看琴。“真是好琴……”陈子璘不禁叹道,他素来不擅音律,但是祖上亦是书香世家,所以略懂一二,南朝梁简文帝《登城》诗曰:“落霞乍续断,晚浪时回复”说得正是落霞富于变幻之姿,这琴形如同落霞虽然灵动却不带媚态;再看琴身木质细腻,褐色中透着红紫之光,细看还有点点金碎灿若繁星,这大概就是上好的金星紫檀木了;琴弦则是天然彩蚕丝制成的,一根琴弦竟能呈现出落霞般的斑斓色彩。“真是好琴啊……”陈子璘再次感叹,不禁伸手抚琴,琴音灵动婉转,竟不似寻常生涩。 “陈公子也觉得这是好琴。” 循着这温润的声音,陈子璘抬头望去,来人身着蟹壳青色的交领直裾纱衣,还透出月白色的里衣,仿佛仙人一般不染世俗,眉眼间似蕴含远山深水,肤色极净苍白。正是人如其声,表里如一。他是南宫阁的主人南宫瑾,人称“瑾公子”说得正是这一位了。 “《洞冥记》有句曰:‘握凤管之箫,抚落霞之琴’,能得此琴,也算得上是附庸风雅了。”南宫瑾道。 “陈子璘在此拜过瑾公子。”陈子璘恭敬地拱手。 “陈公子不必如此客气。”南宫瑾低下头轻抚琴弦,面露微笑。陈子璘见他清闲神色,不由得想起自己并非偷闲来此,心里坠着这样一桩大事,又不知从何说起、如何说起,愈发心急如焚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往生塔》正文 第7章 黑白无常叹奈何,子璘寒月向青州 “陈公子,莫急。”南宫瑾抬起头轻轻笑了,他笑得那样温和,反而使得陈子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来时我为你合了一卦,时辰未到,佳人迟至。”南宫瑾说罢缓缓坐下,“你也坐罢。” 陈子璘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想着南宫瑾精通世事知晓未来,大概早就得知自己此行前因后果,也是不必顾忌言辞了,便道:“瑾公子,我想请教如何去青州?” 瑾公子看着陈子璘,认真地说:“当然是坐船去,我此行正是为了这事,那青州虽似凡间,却暗流涌动,能帮得到的我都会帮的,能打点的我都会代为打点,你且放心。” “我,在此谢过了……”陈子璘张口结舌,除了感谢实在说不出更多。 “你不必谢我,我素知医圣陈公子云游惯了,所以只是钦慕医圣才华,并不敢登门叨扰,更不必说是招贤纳士请陈公子入我南宫阁了。今日与往后种种,也并不为了让陈公子允诺什么,南宫瑾真心相交,如此而已。” 陈子璘听了这话,心里十分高兴。其实刚才在三途川畔他看画舫风雅、闻琴声清幽,加之玉色垂帘,他就知道来人是瑾公子。他云游四海常常听人提起南宫阁瑾公子的美名,说此人有魏晋风骨、才华横溢,为人却不曾倨傲清高,是一位正人君子。瑾公子喜欢木和玉,遍及各地的南宫阁都所属其名下,同时也是他和门客相聚之处。陈子璘也曾为几位贤士出诊,听他们自述都是受过瑾公子慷慨相助的,说这位公子从来帮人不求回报,只是因为钦慕才华或感其大义,所以不乏追随者。今日得见,果真如传闻所说,瑾公子就仿佛是从诗书中走出来的人,大概刘禹锡当日作《陋室铭》就是向往成为这样的人吧。自己能与他相交怎能不心悦? 陈子璘正兀自想着,南宫瑾倒是想起了在船外的鹰兄,“陈公子,还请问船外那位公子名讳?请他一起入舟中歇息等候吧。” “啊,他本是无名无姓,因年长我许多,我便称他为‘鹰兄’。”陈子璘真诚地回答道。 南宫瑾心下了然,这“鹰兄”大概是修炼成人形的鹰妖,他亦深知君子之交无需顾忌身份命格,便唤道:“南宫鹤,快请鹰兄进来!” “是,公子。”甲板上的白衣公子答道。 待到鹰兄也进来落座,南宫瑾也叫南宫鹤一起进来歇息,自己为三人弹奏一曲《广陵散》消磨时光,陈子璘沉浸在落霞琴的渺渺之音中,看着这位思虑周到、高贵又亲和的公子,心想:当今世道,能不问贫富贵贱怀着赤诚之心的人能有几个呢? “你们,就在这登记入名册!”黑无常指着人头攒动的队列对大家说。 “这里人好多啊!”拂夕抱怨道。 “殊不知这里人愈多,那凡间因为亲人诀别而神伤的人愈多。人世无常啊。”容寒月叹道,面容暗淡下来。 拂夕看着容寒月满面忧愁,想来定是为了她的父母,便道:“月姐姐,这里人尚多,我看一时半会儿也轮不上我们,”她四下看看,那黑白无常大人已经不知去了哪里,“我看那花开的不错,我们要不去赏花吧!” 容寒月本无意景色,听拂夕这么一说,不禁向远处多看了几眼,曼珠沙华妖冶如鲜血,确实不是人世之景,虽不是什么赏心悦目的花但是胜在新鲜稀奇,也就答应了。她二人悄悄走到三途川畔,拂夕伸手便要摘下一朵开的极盛的曼珠沙华。 “小心有毒!” 容寒月心中一震,这不正是那位陈公子吗?不远处,陈公子还有那个眼神凌厉的公子再向他们招手,再细看似乎不远处奈河桥下画舫边还站着两个人。还不及拂夕拉着容寒月过去,陈子璘倒是着急跑过来了,深一脚浅一脚溅了一身河泥。 “容姑娘……”陈子璘明明很着急,走过来却一句话也憋不出了,容寒月此时也是脸颊发烫,只是低着头,等了许久,陈子璘才开口道: “容姑娘,你可愿跟我走?” 他这句话来的突兀却是十足的恳切坚定,容寒月抬起头,二人四目相视,一时又没了言语,只感觉那发烫的脸颊和濡湿温热的眼眶成了一种杂症,陈子璘也染上了这种时疫。 容寒月感到气息阻滞在胸口,眼泪已经在打转,“我跟你走”,她的声音仿若游丝,只这四个字,她推翻了十七年父母先生教的一切,那些在闺阁里习得的所谓礼仪教养在自己这颗心面前竟是通通不作数的,瞬时间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拂夕只觉得此情此景非常动人,虽然她也说不清到底为了什么,只见不仅是月姐姐,那陈公子也是热泪汪汪,她倒第一个反过神来:“此时由不得说太多了,你们快走!” 陈子璘方才反过神来:“快走,我们乘船走!” “夕儿!”寒月抓住拂夕,“一起走吧!” 拂夕回头一看,一黑一白两个身影竟在登记的小仙桌边,她多想一起走啊,她默默收回了手臂,道:“我不能走,我走了怕是黑白无常大人很快就会发现的,我会为你们掩护的,快走!” 陈子璘和鹰兄这才看到远处的黑白无常,陈子璘道:“真的不走了吗?”望着拂夕一双大眼睛,他读出了肯定,可是实在无法在耽搁了,“谢过姑娘!”他说着扶住容寒月与鹰兄一同离开。 容寒月还想再次抓住拂夕,拂夕推开了寒月的手,“快走吧!月姐姐!”拂夕的眼泪也止不住了,容寒月再没有办法了,陈子璘扶着容寒月连同鹰兄,三个人疾步走远,拂夕目送容寒月安全上了船,抹干净眼泪,转身便往回走。 远处画舫下,南宫鹤道:“公子,她就是那天那个小姑娘。不用带她一起走吗?” “来日方长,还会再见的。”南宫瑾答。 “你这丫头!去哪儿了!”黑无常面露愠色对拂夕吼道。 “我看那花很稀奇,就过去看了看。”拂夕缓缓说。 白无常上下打量了拂夕,发现她鞋边似乎沾上了淤泥,那必是深入花丛了,不由得有了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一直和你一起的那个容寒月呢?” “月姐姐啊?她说不与我同去,应该早就在队伍前面了吧!”说着拂夕做出探头探脑的寻找状。 白无常心想那容寒月是个乖巧谨慎的,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岔子,而自己和黑无常尚有些事需要带这小姑娘完成,所以索性就不过问旁的事了,“你,不用登记了,喏,去奈何桥上站着,不许四处走动!” “我们办了事就来找你!”黑无常跟着嘱咐道。 拂夕答应着,心里却十分疑惑,然而此时她更惦记着月姐姐安好,若依之前,她必是要抓住黑无常大人问个清楚,现在反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乖乖去那桥头站着了。她想极目远眺月姐姐乘坐的画舫,不知是自己身材尚小还是那船行得极快,亦或是三途川雾色茫茫,总之是没有踪影了。 “月姐姐,祝你一路顺风,和陈公子和和美美。”她兀自念叨着,却觉得自己言语直白生涩,和月姐姐平日里说的那些文绉绉的言语大不相同,但终究还是月姐姐的话更好听些。大概自己年纪尚小,还能称得上直白可爱,再过几年,如果还是如此,岂不成了粗俗无礼之徒了?这样想来,就更添愁思了。 那桥上有很多木刻莲花的桥栏柱,下面刻着很多小字,拂夕想着看看别的事物转转念想也好,于是俯身观看,结果都是千千万万从这桥上走过的人落下的叹息,其中不乏文采斐然者,这样看就更加相形见绌了。拂夕捡起一块小石头,在木头柱子上写写画画,也想学着世人落一声奈何,结果想写的字一时又忘了笔画。 正烦躁不安时,不知从哪里飘来了香味,这香味很特殊,仿佛是世间所有山珍海味熬煮而成,原来是不远处一个凉棚下的汤铺。 “诶……”拂夕站起身,顺着香味走近汤铺,一个胖胖的老婆婆正在一口大柴火锅前忙活,那香味就是从那一大口锅中飘出的。凉棚下有很多人,座位坐满了就蹲在地上、倚在桥边,总之人人抱着一只海碗,碗中风光不尽相同,真是奇了,同样的汤落到不同人的碗里竟有千百种姿态。 胖婆婆穿着油麻布衫系着围裙,简直手忙脚乱,而前来领汤的人不仅分文不给,而且还有态度恶劣的坏人、絮絮叨叨的妇女,甚至那满头花白颤颤巍巍端不住碗的老者,她都一一回答照顾,面面俱到,没有一丝抱怨和不耐烦。 “婆婆,你是孟婆吗?”拂夕怯怯的问。正在她问的当间,那婆婆又端了两碗汤送给一对老人,她在围裙上抹抹手,一摇一摇跑回锅边,“是啊,我就是孟婆。”她嘴上回答着,却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 “我如果喝了汤是不是什么都会忘掉?” “是啊小姑娘,可是又有什么值得记住的呢?”说罢她盛了一碗汤递给拂夕,拂夕接过汤,垂下头,不说话了。 “去吧,去那桥头台阶上坐坐吹吹风,等凉一点再喝。”孟婆慈爱地拍拍拂夕的肩膀。 拂夕小心翼翼端着碗,乖乖走到桥头坐在台阶上,盯着碗里的汤,汤色逐渐发白,从碗底飘起了鱼丸、河虾、蛤蜊……天哪,这不是钱塘江畔最出名的“天下第一鲜”吗?那是醉江楼的名菜,她这辈子只喝过一次,还记得那天胖厨师端着一只白冰裂瓷海碗,说是商船宴请贵客专程从醉江楼买来的,只剩下一口,让她快趁还有点温喝了这汤底。 拂夕这辈子都忘不掉那口汤底的味道,虽然只有一口,还是鲜得舌头都快要掉了。更让她难以忘怀的是那时的胖厨师,他揣着手,蹲在拂夕身边,一边催促她快喝,一边自己馋的口水直流。想到这里,她眼泪又流了下来,也不知道胖厨师过得好不好?现在身在哪里?可惜自己和他是再也不能相见了。 想到这里,拂夕端起碗对着天空,“祝你们都好,所有人都好!咱们来世再见!”说罢端起碗咕咚咚喝了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一声脆响,拂夕的碗被击出一丈远,原来是白无常大人的扇子,扇子经地面弹射折返,白无常接住扇子,快步上前,对着拂夕怒斥道:“谁让你喝汤的!” 白无常大人一路上虽然有些冷漠倨傲,但是如此怒气冲冲还是头一次,然而拂夕却盯着击碎的碗道:“我的‘天下第一鲜’……” 黑无常一把抓起拂夕,攥住她的肩膀摇晃道:“吐出来!吐出来!” 白无常眉头蹙起,这孟婆汤喝了哪里有吐出来的可能?他转身望向被此景惊呆的众人,一眼看到了不知所措的孟婆。 “黑白无常大人……我……我不知道……”孟婆结结巴巴,已被吓得颤抖。 “没事没事,”黑无常对着周围的鬼魂和小仙道,又对孟婆道“没事没事,真没事的,快,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大家缓缓散开了,孟婆心下虽不安,却也不好再说什么,也就返回锅边干活去了。“谢老弟,谢老弟!别生气别生气……气坏身子不值得……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啊……”黑无常拍抚着白无常胸口。 “人呢?!”白无常突然说。 他们这才发现拂夕已经摇摇晃晃走回奈何桥中间了,黑白无常疾步过去抓住她。 “喝了多少?”白无常问。 “半碗,只有半碗!”黑无常急忙答道,拂夕头冲下整个人搭在黑无常手臂上。 “还记得多少?”白无常又问。 “记得,记得……我不知道……”黑无常抓耳挠腮。 “我问她啊!”白无常着急道。 “别着急别生气……谢老弟你等着我问她……”黑无常提起拂夕,“嘿!丫头你看着我,嘿!我,是谁?” “你是谁?你是谁你问我?哈哈哈哈”拂夕指着他的鼻子笑个不停。 “嗯……可能什么都不记得了……”黑无常弱弱地回答道。 白无常气得捶胸顿足,一时说不出话来。 “谢老弟,我们刚刚和三途川主交代过这个事,可她现在这个样子,还送去兰芷岛吗?”黑无常觉得虽然这话可能会惹到白无常,但是他是个没主意的比不得白无常机智聪敏。 白无常沉思片刻,说道:“送。她虽然没了记忆,可是冥君记得她就成了。也只能这样了。” “唔,”黑无常背起拂夕,忽然灵光一闪,“谢老弟,从来这孟婆汤只要喝了就没有喝半碗的道理,这小丫头会不会出事啊?” 白无常也怔住了,“是啊……罢了,走吧,只能听天由命了……”说罢转身下桥。 “唉——”黑无常背着拂夕,跟了上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往生塔》正文 第8章 拂夕初至兰芷岛,婆婆闻因起嫌隙 拂夕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所以你,宁可,此生……长诀,也不愿……再信我一次?”好像是一个男子倾尽所有气力挤出了这句话。 拂夕想要循声望去,可是自己仿佛被层层枷锁牢牢束缚,眼前又隔着一层琉璃似的,薄薄日光透过琉璃被扯得支离破碎,怎么也看不真切。她奋力睁大双眼,穷尽目光,才看到一个身着黑色大氅的身影倚在方塌边,把整个身子的重量都撑在右边手臂上,在细看,他的左臂连同胸口都受了重创,鲜血汩汩流淌。而方才的话,正是他说的。 “一愿你常驻阎罗,金玉满堂往来官贵只道是寻常;” 这句声音从拂夕头顶传来,嗓音是那么熟悉,可拂夕就是想不起他是谁,但能听出这字字都吐露出极度的心痛。 “二愿你身在云巅,万代千秋生生世世谁问高几楼;” 这人说的极慢极慢,仿佛痛彻周身,吐息时只剩下一丝叹息。拂夕感觉自己被钳制着缓缓后退,一点点远离那个重伤的黑衣男子。 “三愿你长乐未央,醉里笑看如花美眷且把衷肠唱;一朝别过,淇水汤汤,从此江湖高阁,各安天涯。” 最后一个字说出,仿佛世间所有言辞语句皆化为云烟,随风散了,过往万般生出寸寸芒刺,幕幕锥心。 拂夕只觉得自己被高高抛起,这下她可看了个清楚,只见那黑衣男子听完这话顿时失去了全身力气,噗通一声重重摔在地上,眼泪混着血液接连落在织金地毯上,却仿佛一记记闷拳击在十里红尘中,只是静悄悄濡湿了一片,拂夕也不禁随着他心痛起来。 那黑衣男子艰难地撑起身子,伸出手仿佛在说些什么,拂夕原先觉得自己丝毫不认识他,谁知看到他的眉眼、他的身形竟不知为何这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可是记忆里的他在笑,眼睛里带着桃花般的笑意,不似当下这个人,眼神给人着实的距离感。 顺着这黑衣男子手伸向的方向,拂夕看到另一个人,那个她一直闻其声却看不见的人。那是一个白衣仙人,拂夕心里是这样认定的,至于为什么说他是仙人她自己也说不出个缘由,只觉得他的气度非凡,沉静淡远,还未来得及看清白衣仙人的长相,只见得一道刺眼的白光,伴随着摧心折骨的疼痛,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丫头!丫头!”黑无常摇晃着拂夕。 拂夕渐渐醒转过来,一个大胡子的布衣男子映入眼帘,再看,他身后站着一个白衣书生,虽然都是黑衣白衣,但是和梦中那两个人是截然不同的。自己身在一个小木屋的床榻上,床榻靠窗,古旧的窗棂透进阵阵草木香。黑无常放下拂夕,转身对白无常道:“谢老弟,我看着没什么事了,就和原先那些送去往生塔的一般无二。” 白无常略微点了点头,道:“真是有劳岛主了。” “白无常大人太客气了,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拂夕这才发现身边还站着一个女子,看着比自己年长十几岁,也还是极具风韵的,眼角眉梢依然还有些娇媚神态,挽起半边发,簪了一支由白羽毛点缀的旧发簪,身着简单大方的布裙,亦不佩什么装饰。她说话神情很老成,不像是常年在闺阁的女子,所以拂夕心下猜测,定是已经嫁人持家的妇人,正想着,这美妇人又说话了,“只是不知,这小女子是什么来头,竟能劳动黑白无常二位大人大驾为其打点至此。” “岛主如此问了,我也无从隐瞒,”白无常瞥了拂夕一眼,“借一步说话。” 白无常和那岛主走到门外,才道:“这姑娘似乎与冥君有所联系。” 岛主惊得不由后退了几步,“什么……冥君……”她似乎在兀自低语,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那,可知道是什么样的联系呢?” 还没由得白无常解释,跟着出来的黑无常插嘴道:“真是奇了怪了,那小丫头竟然和冥君脸对着脸,喏,”他把自己的脸贴近白无常的侧颊,“就这么近。” 白无常立刻推开了他,道:“现在是不是冥君尚且没有定论,你这样背后议论冥君,大概是想结结实实挨顿板子!” 黑无常知道白无常虽不过是说笑,但确实是自己失言了,只好抓抓头,不好意思的笑了,“谢老弟,你接着说,接着说,我不插言便是了。” “所以在弄清整件事情之前,我们只能劳烦岛主收留这个小姑娘,择日我们安排冥君与她相见,到时候是不是如同猜测,便了然了。” “八九不离十!”黑无常嬉皮笑脸的拍手道。 “谨言慎行!”白无常用扇子戳了戳黑无常的胸口,打开折扇,轻摇着转身走向屋前池塘小石桥中,驻足探身看了一会儿,说:“岛主,今年你这池中锦鲤似乎更艳丽些。” 岛主正在发愣,全然没听到白无常的话,白无常回头瞧了一眼,想着锦鲤原也不是什么难养的稀奇物,大约是今年喂得鱼食好些,也就不再言语了。 “岛主!”黑无常张开双手在岛主面前摇晃,岛主这才恍过神来,“那就说好了?麻烦岛主了!”还未等岛主应答,黑无常就一跳一跳追着白无常去了。 那岛主回屋中,拂夕已经端端正正坐在榻上了。岛主上下仔仔细细打量了拂夕一番,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子,除了一双大眼睛容貌亦没有什么过人之处,着装也不见精致,可见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 “请问怎么称呼您呢?”拂夕先开口了。 声音亦平庸,不是那种婉转如黄鹂清歌的嗓音。“叫我婆婆。”岛主冷冷的说:“白婆婆。” “白婆婆?年纪轻轻竟然要叫婆婆……”拂夕悄悄嘀咕道。 看起来也没有什么见识,不过是没读过书的丫头片子。就算是个小丫头也就算了,还是个已经死了的小丫头,若不是自己为她重塑了皮肉,稍微用点蛮力估计就被扯碎了。这样想来,白婆婆甚至有些后悔帮她复原成“人”了。“怎么,觉得有什么不妥吗?”白婆婆的语气不容置疑。 “没……没什么不妥的……”拂夕方才看那美妇人还觉得她面向和善可亲,谁知那黑衣白衣男子一走竟然成了这个样子,大概知人知面不知心就是这个道理吧。本来还想问问自己究竟为何到了此处,现下觉得还是不开口为好。可是什么也不说,面面相觑很是尴尬,移开目光就更奇怪,拂夕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那白婆婆完全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只是一味地盯着拂夕审视,似乎她身上带着什么疫病,又或是她原是个满脸脓包的怪物似的。 两人静默了半晌,白婆婆先说话了,她对着门外唤道:“倪儿!” 门外走进一个身着浅红色布衣裙的姐姐,看着约摸二十岁不过的样子,生着一张比瓜子脸还要细瘦的脸,眼睛上挑,口若樱桃。总之看着有点怪怪的。拂夕心想:如果是要我跟着她只怕是晚上睡觉要害怕哩。 “倪儿,你带她下去,就先安置在兰苑吧,还有没有空闲的婢女?” “回禀婆婆,芷苑有个名叫貌儿的小麻……她闲着呢。”倪儿瞟了一眼拂夕,似乎有什么隐情没好直说出来。 “拨去兰苑吧。叫崇灵无事不要去兰苑溜达了。另外不要让她闲着,每天去厨房剥豆子。”白婆婆说完站起身拍拍腿就走了,拂夕心想她活脱脱像是那客船上的商女。 想到此处不禁心里一动,客船上的商女,自己什么时候见过这般景色呢?她企图把细节想出来却不能够,到底是什么时候、自己又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商女呢?“商女”又是称呼谁呢?越想越乱,想着想着头疼了起来,索性不想也罢。 “你叫什么呢?”倪儿问道。 “我,我叫……我叫……”拂夕怎么也想不起自己的名字。 倪儿觉得这事忽然蹊跷起来,她本以为黑白无常大人送来一个小妖精留在兰芷岛使唤,谁知婆婆安排她在兰苑住下,又着人去服侍她,就像是崇灵少爷一样;如果是个大小姐,婆婆又说让她日日去厨房剥豆子;这还不是最奇怪的,这傻姑娘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清楚,就像是之前那些要去青州的、喝了孟婆汤的鬼魂,暂不提青州早就只出不进了,单单是她被婆婆塑了皮肉却没有给她假记忆已属稀奇,若是即刻送去青州也就罢了,竟然还要留下,真真是奇事一桩! 拂夕那边正因为想不出自己名字苦恼不已,她努力地放平呼吸,再好好想一次、再一次……忽然眼前闪过一道五彩斑斓的琉璃光,她心中似乎就在那一刻了然了:“我是拂夕,我是说,我叫拂夕!” 倪儿惊讶地看着她,想着约摸着假记忆迟缓些也是有的,既然是假的便都是婆婆捏造的、是不作数的,所以也就漫不经心的应和着:“如此……你快快起来,跟我走!” 拂夕心想自己一定是在梦中,要不就是被奸人所害,不然怎得每个人都好生奇怪,好好的忽然就冷漠起来…… “你便住在这里,迟些貌儿便会过来打点,明日寅时三刻起来去厨房剥豆子!”倪儿吩咐道。 “寅时三刻?卯时天才亮,寅时就得去剥豆子?!”拂夕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不然呢?你以为我说的是什么时候?”倪儿一脸倨傲,白眼一翻,转身离去。 “没天理,没天理!大半夜起来剥豆子!没人性,没人性!”拂夕气得直跺脚,转脚进院的瞬间,她怔住了,什么剥豆子什么寅时三刻全部抛到脑后了,这个兰苑还真是个极好的住处,满园的兰草清香四溢,院子中间有一处凉亭,引流觞曲水至亭下,拂夕虽然不明白这细水弯道用意何在,但是总觉得以前听谁提起过,似乎是个商船的客人,然而何处的商船、谁的客人,诸如此类的问题又会走进记忆的死胡同,好在面对美景她是无心想这些的。再看那院子后面的小楼,竟有两层高,木窗石壁,白墙黛瓦,竟有种说不出的亲切。 “拂夕……小姐?”身后传来弱弱的声音。 拂夕应声回头,那竟是个看着极其稚嫩的女孩子,那个小女孩扎着两个髻,配以红绿彩绳,身上也是穿红着绿的,瞧着逗乐至极。一双眼睛忽闪忽闪,圆如铃铛,倒也是俏皮可爱。 这简直比那白婆婆和倪儿好上千倍万倍!应该就是那个貌儿了!拂夕这样想着,抓起貌儿的一双小手,左看看右看看,欣喜溢于言表。那貌儿也是个不谙世事的,也不害羞,只是呆呆站着随她看。 “我叫拂夕,你是貌儿吧!你不用叫我小姐,叫我……”拂夕正想让她称呼自己为‘拂夕姐姐’,突然脑子一片空白,想不起自己样貌年纪了。“你跟我来!”拂夕拉着貌儿就往屋里跑,进了屋左翻右找寻了一面铜镜,对着自己细看了一番,这才肯定地转身对貌儿道:“你瞧,我比你年长,你应叫我拂夕姐姐。哈哈,我有了一个妹妹!” 看着拂夕开怀大笑,貌儿也傻傻的笑了,“拂夕姐姐!” 拂夕便拉着貌儿坐下,又道:“我很多事情记不得了,但是我有种预感我能全部想起来,所以有些时候我痴傻些,你莫介意。” “嗯嗯。”貌儿连连点头。 “如今我有一桩事得问你,你快快把这是什么鬼地方讲与我听!” 那貌儿便仔仔细细把知道的都说尽了,不过是这里是个小岛名叫兰芷岛,岛上主人叫白婆婆,总管是倪儿姐云云,别的她也是一概不知了。 “对了,隔壁芷苑是崇灵少爷的住所。”貌儿忽然补充道。 “崇灵……那个白婆婆说过这个人,是什么来头?好相处吗?”拂夕来了兴致。 “我每日在芷苑洗桃子剥豆子,从没有见过崇灵少爷,不过听说他极其暴躁,好多近侍都是浑身伤痕累累的。”貌儿低下头摆弄手指。 拂夕咽了一口唾沫,“还真是个怪岛,告诉我,你怎么被迫害至此的?” “迫害?我是被白婆婆救下来的,我被秃鹫追赶行至此处,如果不是白婆婆我就死定了!”貌儿急切地说。 “秃鹫……”拂夕觉得这姑娘也奇怪起来,这岛上果真是一个正常的人也没有,不过千幸万幸,这个貌儿已经是最正常的一个了。“那个白婆婆,人很好吗?” “顶好的,再没有更好了。”貌儿真诚不已。 拂夕也不再多言了,现在她只想尽快逃出这个鬼地方,这是顶要紧的事,甚至恢复记忆都可以延后一些,逃出去最要紧! 由于惦记着寅时三刻剥豆子这件事,拂夕早早睡下了,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愈睡不着愈要多想,愈多想就更睡不着。她努力回忆那些片段的记忆,她叫拂夕,这件事是最肯定的,其次的她记得自己有块琉璃佩,但是伸手去摸腰间空荡荡,大概是被那个坏婆婆偷走了。其他就是一些画面,那些钱塘江畔的灯火,商船,新鲜的大鲤鱼,还有扎着金丝带的什锦糖。再想,竟然还有云层滚滚,自己仿佛仙人一般在其间遨游,这些又是什么?难不成是梦?想着想着,就完全入梦了。 这个梦,竟和白天的那个一样奇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往生塔》正文 第9章 疑云重重兰芷岛,迷雾石阶险环生 梦中拂夕在一间微寒的房间里,这房间大而空旷没有任何家具,自己正坐在浅灰色的毛皮毯子中。房间四周都是雕花镂空木门,从那镂空缝隙间甚至能看见不断弥漫而入的寒冷雾气。地面是沉沉的暗木色,踩上去木纹竟会随之变幻如同那潋滟的水。 拂夕穿着一身象牙白布衣短衫长裤系带短袜,头发高高盘起,就像是贪睡晚起的书童。说是贪睡一点错都没有,天已经大亮了,只是不似寻常阳光明媚,这阳光仿佛被团团雾气阻隔,也是冷的。 门外似乎有两个人在说话。拂夕顶着毛毯悄悄靠近门前,想看看是什么人、听听他们在说什么,谁知那两个人倒是先发现她了。只见其中一人一挥手门竟瞬时开了,另一个人则在一边笑道:“你偏爱吓唬她!” 拂夕这才看清了二人的模样,他们与她一样,都穿着象牙白的布衣,二人正坐在地上,原来门外并不是院子而是一个木台。他们二人长得很不相同,笑着的那个生得眉清目秀英气逼人,梳着一个单髻,虽然气质清冷了些,但人到底是爱笑的。挥手便能开门的那个几乎是披着头发,虽说俊朗比笑着的那位差了几分,但是眉眼间流露出的潇洒决绝却十分迷人,拂夕竟忍不住多看了他的眸子几眼。 “怎么。不认得我们了?”披着头发的那位戏谑的问。 梦中的拂夕似乎并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她竟走入木台,向着那没有栏杆的边缘靠近,原来这屋舍建在高山之巅,那屋前木台下面是滚滚云海,层层叠错,淡淡阳光透不过这深厚的阻隔。拂夕说不清是什么情绪,竟忘了惧怕,只是一味地觉得悲悯,在悲悯什么她也说不清。 “拂夕,你怎么了?”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臂,她一回身,原来是那梳着单髻的少年,拂夕仰着头正对上那少年担忧的目光。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你们又是谁呢?”拂夕痴痴地问。 “你真的不记得我们了吗?”那少年扶住拂夕的双肩,“我是——” “拂夕姐姐!”貌儿举着一支蜡烛站在床边,“快起来!寅时二刻了!” 拂夕听到这话噌的一声从床上跃起,“快走!要迟了!” 拂夕与貌儿火急火燎的赶到厨房,厨房已经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了,厨娘安排她与貌儿坐在小木盆边剥豆子,也不知过了多久,剥到头晕眼花,总算是剥完了今日份的豆子。拂夕这才得了空闲好好观察这个“厨房”。厨房倒是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可是并没有人生火煮饭,大家都围着木盆剥那成山的豆子,剥好的豆子在清水里澄淘过几遍后,放在刷了油的炭火密架上烤上一刻钟,便装盘端了出去,如此往复,非常奇怪。 正疑惑着,貌儿端了一盘豆子走过来道:“拂夕姐姐,咱们出去吃豆子罢。” 拂夕解下围裙走出厨房,天已经亮了,那油烤豆子实在是让人没有胃口,但是貌儿吃的却很香,仿佛那就是山珍海味除此之外别无所求了。拂夕向前走了几步伸了一个懒腰,晨雾渐渐散去,阳光变得清澈,远远地,雾气褪去的方向竟然有楼宇的轮廓。 “貌儿,那是什么地方?”拂夕歪着头瞪大了眼睛。 “那是什么楼什么阁……我也不记得了,婆婆不让去,我也从没见有人去过。”貌儿双手捏着自己两个发髻,噘着嘴努力想着说道。 “我今天剥豆子的任务完成了对吗?” 貌儿依然捏着自己的发髻,傻傻道:“是啊,不过厨娘说明日寅时三刻还得过来。” “你听着,”拂夕按住貌儿的双肩,“你现在回去好好补个觉,我呢,四处看看,你不许告诉任何人,记住了?” 貌儿先是点点头,然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又疯狂地摇起头来。 “听姐姐的话!过些时候我就回去了,快走!”拂夕推开了貌儿。貌儿怏怏地离开了。现在只有她一个人了。 拂夕悄悄向着那雾气中的楼宇走去。 一路上什么人也没有碰到,可见这兰芷岛防备十分松懈。那明明近在咫尺的雾中楼宇仿佛会移动似的怎么也走不到。拂夕绕过昨日醒来时身处的小屋,快步走过有着锦鲤的池塘,发现路就此断了,面前是浩浩汤汤一望无垠的河流,水光粼粼泛着并不通透的日光,一如梦中那般,楼宇还在前面。大概是另一个岛上的建筑吧。 “完了完了,来来回回就这个小破岛,”拂夕扑通一声坐在地上,索然无味地揪过河边芦苇扯成片片飞絮,一边吹一边自言自语道:“想也想不起来,逃也逃不出去,”肚子也咕噜咕噜叫了起来,“饭也没得吃,要死啊!我好想胖厨师啊——”她忽然一愣,胖厨师是谁呢?为什么忽然脑子里出现了这个人?她坐正身子细细想来,那些钱塘江畔的日日夜夜,那些商船码头繁华夜市的点点滴滴,好像慢慢从心底浮现出来。她想起那个糖人,又甜又大,还非常帅气;那个小孩手指着她,她似乎在飞——在飞,那是白无常大人!这一瞬间的记忆犹如将熄的烛火,明晃晃闪了那么一下,就化作青烟袅袅消逝了。 拂夕仔仔细细回想了一遍方才闪现过的片段,确保不会漏掉一个细节,“现在想不清楚没关系,总有一天会全部想起来的。”她似乎获得了力量,站起身来,扑扑身上的泥土,“或许是我方向走错了也未可知。” 正在她打算折返的时候,方才寂静无声的木屋鲤池忽然热闹了起来。原是那白婆婆吃过早饭过来照看精心饲养的锦鲤。拂夕此时无法行原路,只好藏在假山石后。 “倪儿,那小姑娘今晨可有按时去厨房帮工?”白婆婆一边撒着鱼食一边问道。 “今晨?明明是昨夜吧!”拂夕一脸不满。 “是的婆婆,她按时去了,豆子剥得也不慢。她说她原是叫拂夕的,婆婆您取名又精进了呢。”倪儿面带恭维之色。 拂夕在石后气得掰眼睛吐舌头,“分明就是我自己的名字。” “她说她叫拂夕?那并不是我起的。”白婆婆面露愠色,忽然发起怒来,把掌心的鱼食全部掷入水中,锦鲤惊得纷忙退散。倪儿也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过了半晌,白婆婆又道:“就这样的黄毛丫头,竟然能让他多看几眼!”话音落,又怔怔盯着池水中自己的身影,眼神渐渐黯淡了,“到底是人老珠黄不中看了。我守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还是不能够……”说罢缓缓坐在池边,眼泪止不住地流。 拂夕在假山石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来那婆婆古怪至极,大概自己气到自己也是有的。这样等她哭下去日头都能过三竿,于是拂夕闪过身从侧门出了院子,顺着水边走。 经婆婆闹了一这会子,阳光已经四射了,慢慢热了起来,幸而水边凉爽,不然空着肚子又热的流汗怕是要晕厥。拂夕抬头望向远处的楼宇,真真是奇了,那楼宇还在雾中,这样一来,拂夕就更好奇了,今日非得弄个明白不可。 正这样想着,忽然水面上出现了石阶,石阶有的□□裸暴露于阳光下,有的隐匿在水中只待水波映射才可窥见一斑。极目远眺,那石阶的方向正对着雾中高阁。“我就知道!”拂夕一抹鼻子,狡黠的一笑。 拂夕褪去绣花鞋和白布袜,把鹅黄裙裾挑起系在腰间,把发带摘下拴住鞋袜背在身上,赤脚探身,慢吞吞下了水。刚踩上水,拂夕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水真凉,在这样的日头下,有这样的水也是一大快事了。她行的极快,然而此时她还想不起来这全是因为她十五年来在江畔摸鱼戏水积累下来的本领。 约摸从半程开始,雾气渐渐弥漫上来,脚下的石头变得滑腻腻起来。拂夕不得不放慢行进的速度,在雾气中似乎有人在呢喃,道: 悲欢离合过眼去,人间至难亦可平。 出世无需隐于山,入世亦非金楼阁。 如是千般笙萧尽,复踏万古纵情歌。 犹怕今朝夕暮短,愁肠百转与谁说。 拂夕只觉得背后发紧怕得厉害,担心自己会不会被推入水中。复行数十步,发现并没有什么事发生,只是不知是谁兀自念叨,也就没有那么怕了。她听不出言语中的深意,只好记下来,留待日后慢慢参悟。 又走了一阵子,雾气向两边褪去,眼前变得明了了,石阶慢慢升高,到了一个副岛上,岛上有几棵古树,还矗立着两座楼。一座雪白琼楼玉宇遗世独立,一座七彩飞阁流丹富丽堂皇。雪白的那座仙气缭绕,而七彩的那座则烟火气十足。 拂夕慢慢走上升高的台阶,在石阶上留下一个个湿漉漉的脚印。她上了岛,这处在团团雾气中的岛非常安静,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可是却一尘不染,大概是俗世尘埃都被雾气阻隔,才留存了这么一方净土。虽然此处安静无人,但是经历过“怪岛”上的种种拂夕是丝毫不敢大意,她围小岛检查一周,这才发现这岛原先应是个码头,尤其是她看到栈桥和搁浅的船只,心下就更确定了。不过这岛上是没有其他人的。拂夕这样认为,可事实却绝非如此。 那古树的树梢,坐着一个人,早就观察拂夕很久了。他见拂夕披散着头发,发带却用来拴住鞋袜背在身后;撩着裙子露出一双白皙的脚和半截小腿;在石阶上留下一串脚印;又煞有介事地光脚在岛上巡查了一圈,方才想起忘记穿鞋袜。只见她扑通一声席地而坐,套袜穿鞋,又随意将头发一扎;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觉得新奇有趣,兰芷岛很久没来过这么有意思的人了。 然而树下的拂夕全然不知,她已经开始探索这两座楼了。拂夕走到楼的正前方,只见两座楼分别挂着匾额。白的那座叫入世楼,彩的那座叫出世阁。 “真是奇了,这岛上所有东西都奇了。这么说,世外高人竟都是金屋藏娇之徒!”拂夕摇着头,“这名字分明是反了,反了!”说着她伸出手,气运丹田,仿佛有无上法力似的,“咦哈——”做出一个调换的手势。 树上人几乎要笑得落下来了。 “施了法”后拂夕满意的点点头,走上入世楼的台阶,白色的大门紧锁,窗户紧闭,虽然有繁复的雕花却全不镂空,什么也看不见。 “没劲!”拂夕甩甩手走向出世阁。 出世阁倒是很熟悉,有点像醉江楼,想到这里,拂夕舌头一软,她一拍脑袋:“天下第一鲜!”她忽然想起这么一碗汤,里面有河虾、蛤蜊……想着想着口水都要流下来了,正想着,忽然有人在背后拍她肩膀。 “谁!”拂夕浑身一个机灵,她陡然转过身却什么人也没看见,再一低头,原来有个比自己矮很多的黄口小儿,看着不过七八岁年纪,穿着轻纱学童似的衣服,领口还用金线绣着一串桃花。这小孩很是俊俏可爱,一双大眼睛简直和拂夕不分上下,只是他的眼神更机灵些。 “你是谁?”拂夕放下了戒备,把裙裾慢慢放下来,整理好。见那孩子不说话便又道:“迷路了?你家是哪里的?” “兰芷岛。”小孩用稚嫩的声音答道,揉揉眼睛,复又盯着拂夕看。 拂夕感觉小孩眼睛里闪过一道金光,她回身看看太阳,“日头太毒了哦,姐姐带你回去。”说罢牵起小孩的手,带着他往来时石阶走。 正下了几级,感觉水渐渐要没过石阶了,拂夕弯下腰准备着手脱鞋,忽然想起来忘了提醒那个小童,再转身那孩子已经不见了。“小孩!你在哪里?” “小孩?你怕是得叫我爷爷!”这一声哪里是什么孩子的声音,分明是成年男子的声音,声音也不是在后方,而是从前方传来。拂夕顿时毛骨悚然,她转回身子,那面前石阶已经升至一丈高,石阶上正坐着那个小童。她吓得想往回跑,结果身后的路也尽断了,方才的小岛也不见了,只剩下团团雾气。 “这迷雾石阶是你说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这话确实出自小童之口,但也确实是男子的声音。 拂夕腿一软瘫坐在石阶上。“你……你是……妖怪!” “妖怪?你爷爷我大闹天宫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那小童气焰嚣张,怒目圆睁。 “大闹天宫……?孙悟空?”拂夕忽然想起从前似乎听说书先生讲过这么一折子戏。 “孙悟空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拿来和我相提并论?”那小童一挥手隔空给了拂夕一个耳光,顿时一道血痕。 拂夕疼得直哭,瑟缩在石阶上,盯着那妖怪看。 那小童确实会什么妖法,他一挥手他所在的石阶就缓缓落了下来。他慢慢走过来,明明还隔着几块浸在水里的石阶,他竟鞋底不沾水迹,飘飘然从水面上走了过来。 拂夕急忙捂住脸蜷缩起来。 那妖怪反手又隔空一个耳光,拂夕另外半边脸也火辣辣疼了起来。“你这么怕,难不成真的认为我是妖怪?”他那语气中带着郁闷,“我不许你捂着脸!” 这话虽然声音成熟却着实是个小孩子的话,拂夕心下奇怪不已,怯怯张开手指从指缝盯着他看。 “看罢!你爷爷我是妖怪吗?”小童的语气阴阳怪气,完全无法猜测他希望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或许是或许不是,你打伤了我,还是用看不见的耳光,所以我方才说你是妖怪。”拂夕试探着回答道,手还是紧紧捂在脸上。 “你且把手放下来给我看看!”那小童摆摆手。 拂夕缓缓放下了手。第一掌的力道显然很重,鲜血直流,第二掌只是寻常耳光,脸颊有些泛红风一吹红印慢慢退散了。 “是你说错话的,走吧。”小童转身慢慢往兰芷岛的方向走,拂夕慢慢站起来跟在后面走,二人一路无话。 上了兰芷岛,小童忽然转身问:“我到底是不是妖怪?”这句话忽然有些恳切的态度。 拂夕想了想答道:“我想起来我曾和谁一起看到一块牌子,什么‘命丧黄泉、摧心折骨、修为尽断、魂飞魄散’的话,说得好像是人、仙、妖、鬼,我想,这四种本质上大抵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一样的。至于‘妖怪’嘛,那就不同了,这是蔑称,讲的应该是仗着自己有些本事就为非作歹的妖。” “你说的是魔道的牌子,不过你的话或许有道理吧,我回去想想。”小童径直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道:“我弄伤了你,你可以提出一个要求,我就住在芷苑,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那小童走后,拂夕琢磨这半天发生的事,真是稀里糊涂乱七八糟,除了脸上是实实在在的疼,别的什么也没想明白。“白婆婆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呢?那两个楼又是怎么回事?魔道?魔道……那是什么地方?我又和谁一起去的?大闹天宫……大闹天宫的不是孙悟空难不成还是猪八戒?真当我没看过戏啊,”拂夕耸了耸肩一摊手,一副很不满的样子,“话说,芷苑……那个难道是崇灵少爷?”拂夕一拍脑袋,“对啊,那个脾气暴躁爱打人的崇灵少爷!对上了!”总算也不是一无所获,这样想着,脸上也似乎没有那么疼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往生塔》正文 第10章 天摇地震邪光射,大雨滂沱救崇灵 拂夕回了兰苑,疗伤上药后忽然听得院中一阵嘈杂,原是那貌儿是个心里藏不住事情的,看到拂夕脸上血痕不禁担忧惊惧,加之兰苑伤药不足,去倪儿处取药时走漏了风声,那白婆婆从倪儿那儿听说拂夕受了伤,便不得不过来看看。 白婆婆一行人进了屋也不言语,只瞧着拂夕那一层一层纱布裹着的脸,她已经明白事情原委。虽然她心下不知多希望拂夕就此容颜尽毁,可是毕竟是黑白无常大人托付照管的人,加上和冥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无论心里多不是滋味,此刻也不得不多加照拂,不看僧面看佛面正是这个理了。 “既然面容受了伤,自明日晨起便停了剥豆子的活计,厨房烟熏火燎,伤势加重是要终身留下疤痕的。你且安心将养着,有什么需要的找倪儿领就是。”白婆婆冷冷地说。 “那崇灵少爷……”貌儿轻声嘀咕道,她觉得伤了人,况且还是女孩子的面容,怎么样都应该给个说法,白婆婆这样一句不提难道是打算这样含混过去? 白婆婆瞪了貌儿一眼,道:“此事是不是崇灵所为尚且没有定论,我已经着人去问了。就算此事崇灵有错,你擅自在岛上游荡又何尝不是你自己的过错?” 拂夕本没有和崇灵计较的意思,听白婆婆这样偏袒,也知道说再多也是自讨没趣,当下卸了剥豆子的差事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就用眼神暗示貌儿不要再多说话了。她心想:寄人篱下终归是要受些委屈的,既然当下什么也想不起来,逃也逃不出去,先服一时之软默默观察方为上策。 “如此,你便好好在兰苑歇着吧。”婆婆故意强调“兰苑”二字,暗示拂夕不许乱跑。 拂夕不置一词的逆来顺受态度让白婆婆有些诧异,她想起前一天拂夕当着她的面就敢抱怨嘀咕让她叫自己婆婆的事,又想起倪儿说拂夕对于剥豆子的时间颇为不满;本来想着拂夕受了伤更要得理不饶人,怎么都得狠狠哭闹上一番,谁知这小姑娘竟然不嗔不怒,还不让貌儿为自己出头,果然还是有些察言观色的小聪明的。这样想心底又油然而生出一股子愤懑:不过是小聪明而已!又有什么了不起!看你伤好了我不让你把整个兰芷岛的豆子都剥净了! 原来那嫉妒是可以这样惑人心智,使人忘记年纪身份,如此耍性子的。 拂夕看白婆婆也不再言语,脸上神色先是缓和而后又愤愤起来,便猜测大概婆婆的奇怪脾气又上来了。她怀疑自己又得遭殃,便想寻个万全答案,谁知不等拂夕回答,白婆婆就起身准备离开了,拂夕急忙顺势恭送婆婆。 白婆婆虽然称为婆婆,身体却是个少妇的身子,一向是没有老态龙钟之举的,动作机敏步伐矫健,怎知她竟身子一歪撞在了条案上。还未等众人反过神来,霎时间天摇地动,窗外阴风阵阵,似有冤魂哭嚎。 原来是天灾降临,天摇地动,众人皆定不住脚跟,屋子也东摇西晃起来。条案上的花瓶歪斜倒下,顺着条案乱滚一气,瓶中新插的木芙蓉散落了一地。 “貌儿!”拂夕掀开被子从床上跃下,也来不及穿鞋,抓起貌儿就往门外跑。她曾听人说过,当朝皇帝如果治国无功,就会导致天地阴阳失衡,便用这撼地之灾惩罚众生。轻则墙裂土开,重则樯倾楫摧,要人性命亦是寻常事。若逢此天灾,要迅速跑出房间到屋前院子中,大喊:“急急如律令!”才能免受灾害侵袭。 果然危急时刻脑子会变得灵光起来,想到此处,拂夕便冲到众人之前,指天高喊:“急急如律令!”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一声祥禽鸣叫,背后鼓起一阵风。感觉头顶一片云掠过,拂夕这才看到,哪里是自己法术显了灵,原来是一只硕大的白孔雀振翅而飞,它浑身精白,只有尾羽尽头攒着深蓝色的团纹,周身散发着金辉,在兰苑上空盘旋了三周,冲着苍穹扶摇直上。 “是婆婆!”貌儿指着那白孔雀道。 大概是白孔雀神采太过迷人,拂夕竟然几乎忘却了惊恐,只觉得奇幻异常。大地只是震动方才了一次,倒不至于破坏屋舍,这会子又开始阴云密布,原本高远的天空这会子逼将过来,压得人窒息。这兰芷岛本是三途川中一叶,如今三途川低暗流涌动,也不似往时波光粼粼,浊浪排空,仿佛顷刻便能吞噬这小小的岛。白孔雀一直在空中盘旋,拂夕甚至能听到它的身躯逆风而行的气流声。 “这是今年第几次了?”崇灵从院外走进来急切地问倪儿。 “回少爷,这是第十五次了。” 崇灵听了这话仰起头,看着婆婆看着天,面容中凝结着忧虑。“我也去看看!”他说着就要凌空而起。倪儿一把攥住了他。 “婆婆说,无论什么时候崇灵少爷都不许凌空御风。”倪儿的语气不可置疑。 “这是第十五次了!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玉皇老儿欺人太甚!”崇灵眼睛里忽然冒出金光,震慑众人。 “那也不可以。婆婆说不可以。”倪儿虽然怕,还是紧紧攥着崇灵的胳膊不放手。 那崇灵仿佛身体里有抑制不住的蛮力,明明只是身若小童,可那倪儿分明已经竭尽全力还是不能够暂且与之相抗衡。他周身真气沸腾,目若流火,言语中夹杂着含混不清的咒语,除了倪儿在拼死牵制他,其余众人皆目瞪口呆,束手无策。 拂夕见此情此景,分外惊恐不安起来。她只盼望婆婆快些回来,不然仅凭倪儿是万万拦不住这近乎发狂的崇灵的。正这样想着,婆婆一个俯冲,幻化成人形缓缓落下。她疾步上前,对着崇灵就是一个耳光。崇灵顿时敛了眼中金光,霎时安静了。 拂夕心想原来这兰芷岛上的人都是惯爱打人耳光的。 “糊涂!你明知那雷公电母就在云层之上,你是怕他们认不出你吗?”想起婆婆方才对崇灵的偏爱态度,拂夕明白婆婆是真的生崇灵的气了。 崇灵抬起头道:“可是我恨啊!他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肯善罢甘休!他已经是天帝了不是吗!”他的眼眶中还闪耀着赤焰鎏金。 “你恨?我也恨。可是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你拿什么去和他们斗!你的一条命吗?”婆婆的眼眶红了,崇灵也愤恨地抹去眼角泪。 拂夕听他们言语中似乎对那玉皇大帝颇有微词,想之前在那迷雾石阶上崇灵说他“大闹天空”也有几分可信了。 白婆婆看崇灵已经逐渐安静克制,转身对众人吩咐道:“把兰芷岛上下打点干净,看这光景,冥君过几日必要来了。”众人应声散去,婆婆也和倪儿一同走了。只剩下崇灵攥着拳头站在院子里。身体虽然幼小,却使人望而却步。 “回去吧。”拂夕鼓起勇气对他说。 崇灵突然回过头,他的瞳孔里流淌着赤焰闪着凶光,只是一瞬,他扭过头恨恨地跑开了。 “吓死我了……”拂夕拍着胸口。其实自从知道崇灵是妖以后,拂夕就猜测这兰芷岛大概是“妖岛”。先不说别的,就拿那油烹豆子说,足可窥见一斑,加上那倪儿的奇怪长相,自己分明在一个叫半步多的地方见过很多这样奇怪的人,他们都是妖,那倪儿也就八九不离十了。即便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心理准备,当真的见到妖的真身、眼神的时候,还是会怕。 “拂夕姐姐。”貌儿走过来抓住拂夕的手。 “这一切都结束了么?”拂夕盯着依旧阴云密布的天空。 “还没有,再过一会儿天上会闪现耀眼的红光,直到红光消失,才算过去。”貌儿答道。 “那我们不妨在院子里再看一会子吧,免得地动山摇又得跑出来。”拂夕还是心有余悸,她说不清是因为天灾还是方才崇灵发狂时的样子。而现在她只想拉着貌儿在院子里找个地方坐下,因为着实两股战战,双腿发软。她本是凡间杭州江畔一个小姑娘,即便是胆子大些、又有半步多魔道这些经历,可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更何况她记忆尽失更是觉得身世飘零、无依无靠。日前摆出那些坚强玩笑姿态,不过尽是逞强而已。 “拂夕姐姐你怕吗?”貌儿拉着她冰凉发抖的手关切的问。 可拂夕偏生是个倔性子,决计不会承认的。“不怕。” 她二人刚刚在流觞曲水前坐下,只见那乌云滚滚间便缓缓渗出红色,就像是破裂的伤口,继而那“伤口”慢慢蔓延,状若爬藤布满了整个鸦青的天空。拂夕觉得这裂口像是什么图案似的,不禁伸出手沿着那延展出的轨迹细数,道:“一,二……十四,十五。十五,裂口周围十五道‘血痕’,什么意思呢?貌儿,你可知这十五的含义?”貌儿摇摇头,正当时,豆大的雨点打湿了一院草木,紧接着就势如倾盆,让人来不及躲闪就成了落汤鸡。拂夕和貌儿手忙脚乱的赶回房中,才发现那暗红色的光已经随着雨隐退了。 “都过去了呢。”貌儿一边说着一边取来巾帕为拂夕擦拭雨水。 “这,到底是怎么了……”拂夕怯懦地念叨。“那个崇灵究竟是什么存在?” “不知道,他的底细或许只有婆婆和倪儿姐知道。”貌儿一边说着,却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她先仔细检查过拂夕的脸上的伤口,又打了一盆热水,又拿了干净的新衣,轻轻为拂夕解开外衣盘扣。“快换下湿衣服吧。” 拂夕此时哪里还顾得上换衣服,她出神地走到八仙桌前,缓缓坐下,又站起来,道:“不对啊,不对啊……”她转过身,目光落在貌儿身上,“白婆婆是白孔雀,那崇灵想都不用想,定是妖了;倪儿跟着白婆婆,又那样奇怪,也八九不离十,那你……” 貌儿见拂夕指着她,在问一件对于她来说再寻常不过不值一提的事情,不由得迷惑起来,“我……我也是妖啊,我是五十年的麻雀精……” “什么……麻雀?五十年?”拂夕捂着嘴,不禁向后一个踉跄。 “对啊。你看!”貌儿霎时间把右胳膊变成一只翅膀,在原地扇动了几下,“你看!” “啊——”拂夕捂住眼睛。 “哈哈——”貌儿先偷笑了,“我看你就是被崇灵少爷吓破了胆,还说不怕不怕的。” “就数你最坏!”拂夕气得直吐舌头。“都知道我已经是怕了还忽然这样……” 貌儿抓着发髻咯咯地笑。笑够了又道:“那你呢?” “我当然是人啦。”拂夕鼓起嘴。 “真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人!”貌儿走近了对着拂夕左瞧瞧右看看。 “那你以为我是什么……”拂夕左右闪躲,就是不让貌儿看仔细。 “我,以为你是鹦鹉。不过你胆子真大啊,听说人见了妖,吓死的都有呢!” 拂夕脑子里忽然划过一句话——“已经死的人还能再死一次不成?”——她一瞬间有点恍惚,摇了摇头道:“说不清,我好像是之前见过很多妖。那崇灵还说我去过魔道呢。” “魔、道?”貌儿双眼惊讶得宛若铃铛,“快讲与我听!”她着急地凑过来。 “我都不记得了,等我想起来第一个告诉你好了。”拂夕神气极了,正乐着,忽然转念想起一桩正事:“你说那崇灵会不会出事啊?” 芷苑院中,崇灵伫立在雨中。他颤抖着,身上迸发出金光,幼小的身子慢慢伸展、膨胀,随着悚人的骨骼拧转声,他似乎挣脱了千年来小童躯壳对他的束缚。他身着黑色立领四开常服,腕束精钢,脚踏宝石为扣的战靴,分明是一个气宇轩昂风姿俊逸的少年,然而他却满目怒气,面容因为憎恨变得狰狞。 他在雨中使了一套拳法,长虹贯日,寒风飒起,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仿佛已经在心里练了百遍千遍。大雨滂沱,他在雨中激起狠戾的水花,那水滴经行拳运力竟好似尖刀,墙上爬藤应拳落地。崇灵一个跃起,右腿在空中飞踢一周,左膝屈右腿仆地落下,一拳正狠狠击在地面上,霎时间地上积水纷纷凌起,随着他的披发衣摆一同落下,只听得拳声若金铎,再看地上石板被击得粉碎。 世间万物仿佛变得缓滞沉寂,唯有雨声潇潇。 冷雨浸透了崇灵,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重重扣了三个响头,哭着道:“师傅,徒儿无能,不能肃清门派,手刃仇人……”崇灵哭得那样伤心,仇恨化作重负渐渐压垮了他,随着金光消逝他的躯体又变成了小童,倒在了雨中。 “找到了吗?”拂夕歪着头,看着貌儿翻箱倒柜。 “我记得就在这儿的……”貌儿把手臂伸进木箱子里,一通乱抓,“找到啦!”她手里举着一把油纸伞,又蹦又跳地交给拂夕。 “走!”拂夕搂过貌儿,撑开纸伞,两人走进雨中。 大雨滂沱,油纸伞也不起什么作用,还未走出兰苑,她二人便已经浑身湿透了。拂夕揽紧貌儿,两人在雨中龃龉前行。 “我们、是不是、走错路啦——”拂夕高声大喊,才能稍微盖过呼啸的风雨声。 “不会的——”貌儿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 拂夕这才看见芷苑的大门,倾盆大雨形成一道道水帘,若不是貌儿对兰芷岛熟悉,在这巴掌大的地方迷路也未可知。拂夕推开门,芷苑空无一人,院中央好像有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拂夕喊道。 待到她们走近了才分辨出那正是崇灵。雨水已经快要把他淹没了。拂夕急忙把伞塞给貌儿,从水中捞起崇灵,他已经没了意识。 “怎么办啊——”貌儿双手举着伞,努力地保持站姿。雨似乎下得更大了。 拂夕左右看看,芷苑空无一人,无论怎么拍打摇晃崇灵都没有丝毫反应,那崇灵身材虽小,可是拂夕一人之力也不足以在风雨中抱起他,拂夕便转头对貌儿喊:“貌儿——把伞扔了——我们把他抬进去!” 于是她们连拖带拽地把崇灵弄进了屋,三人“啪嗒”一声摊在地上,身上的水瞬间蔓延开来。 “我的天——”拂夕把手搭在额头上,“这家伙太沉了——” “雨真是太大了——”貌儿道。 拂夕翻过身,手肘撑在地上,伏在崇灵胸口听了一会儿,方才安了心:“活着呢——活着呢——呼——”她揭起贴在地上湿答答的自己,爬到貌儿面前,把她拽起来,道:“起来,我们把他抬床上去。” 两人开始着手把崇灵抬到床上,正走到一半,貌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他还湿着呢!” 拂夕只得和貌儿先把崇灵先放在桌子上,“貌儿,打盆热水来,咱们给他找件干净寝衣换上再搬去床上。” “给崇灵少爷,换……换衣服?”貌儿忽然红了脸。 拂夕看到貌儿面色绯红,脸也跟着发烫了起来。她为难地说:“这……也没有别的办法啊,只有咱们……”拂夕走到门口,雨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这样大的雨根本没法指望有谁会出现。她合上门,走回桌边,深吸了一口气,点了一下头道:“他是小孩,没关系的,打水去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往生塔》正文 第11章 天帝罢免文曲星,天庭阎罗终为敌 九重天天庭凌霄宝殿中,玉皇大帝和天官天将正在等待大军凯旋的消息。 玉皇大帝身着云金大袖长袍,头戴五彩缫丝坠五彩石冕旒,正襟危坐于嵌有四色宝石宝座之上,脚踏由金银织锦做软面、铄石浇灌冷却而成的万石板做底。相传那四色宝石象征着仙、人、鬼、妖,万石脚踏则取一统三界之意。玉皇大帝面相富态,长眉美髯,一双丹凤眼型极细长、内勾外翘,延伸到太阳穴附近,开合中有神光隐隐。他面色泰然,似乎胜算在握。 堂下天帝左手侧是武将右侧是文臣。诸位大臣神色各不相同。绝风将军站在武将之首,微微低着头,先是眉头微蹙,后来轻叹一口气放松了眉头只是冷着脸,略带阴郁。与身后眉飞色舞、神色愉悦,与前后轻声交谈作点头赞许状的武将形成鲜明对比。 天帝偏过头,扫了绝风一眼。 文官那边则更为含蓄内敛,窃窃私语者虽多,但是并不作过于欣喜之状。但是从眼角眉梢都不难看出文官对于大军出征凯旋也是遂心快意的。只有太上老君和文曲星君二人面露忧思,太上老君转过身,二人对视,当下没有言语却已经了然——果真是在忧心同一事。 绝风抬起头,刚好看到转回身的太上老君,文曲星君也看到了绝风,三人目光相接。 “报——”一个传话官擎着赤金绫锦书疾步走到大殿正中。 近侍接过绫锦书呈给天帝,天帝看过后微笑着点了点头。“雷公电母青州十五渡口告捷,十五渡口所有冥官尽数缉拿候审。此事做得不错。”天帝缓缓道,轻轻一抬手,示意把绫锦书交给群臣传阅。 天帝近侍名叫张一丁,是个从凡间收上来做神仙的。他为人狡猾、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但是为天帝办事无不勤谨,又善言辞、花言巧语的,所以很得天帝圣心。张一丁躬身接过这绫锦书,悄悄抬起头望向天帝。天帝只是略微瞥了他一眼,他即刻心领神会,嘴角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 张一丁走到绝风面前,恭恭敬敬呈上绫锦书,道:“绝风将军,请。”绝风侧目睥睨了一眼,抬起手,用手背推开绫锦书。那张一丁微微一躬,径直走到文官侧请诸位仙人传阅。绝风没有发现天帝一直盯着他一举一动,天帝沉静的目色里看不出情绪。 一个言官率先发话:“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此乃我仙族之喜,雷公电母十五战十五捷,一年之内拿下青州十五处渡口,不过多时青州就重回陛下掌握之中了,便可使云巅宫永绝后患万世太平。这真是大喜啊——”他躬身行礼,又道:“臣认为应该大大嘉奖功臣。” “倾天宫之兵力取十五处小岛,委实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事。”绝风冷冷地说。他甚至没有回头看那言官一眼。 那言官起身对着绝风道:“绝风将军此言差矣,十五处小岛不足挂齿,但是那云巅宫则是我仙家命脉,断断不能落入奸人手中。”那言官又对着满朝文武道:“绝风将军也是我天宫大将,我听说昔日发兵之时绝风将军就抗旨不遵,天帝年多年征战保三界太平之功不予责罚,如今雷公电母立了大功,绝风将军又颇有微词,许是生了二心也未可知。” 绝风依旧没有回头,只是目视前方道:“我是不是有二心并不是一人之言可以论断的,朝野诸位都看在眼里。” 玉皇大帝没有表情,只是左右看了看二人。 “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太上老君忽然发话了。天帝示意他讲下去,他便又道:“那些冥官还是尽早放了的好,他们不过是奉命行事。虽说现在阎罗冥君还没有发话,想来必定是因为还顾念‘天仙冥仙同源’这个道理。如今我们的敌人不是冥君而是往来于青州的三界奸佞之人,依臣看,不如派一支精兵队伍将他们一网打尽,不要伤及无辜生灵……” “太上老君这是什么意思?‘顾念仙冥同源’?依你之见,陛下和那冥君竟是平起平坐的了?他端坐阎罗久了,竟忘了是谁给了他这无上尊荣,是谁保他冥界万世太平的了?”那言官咄咄逼人,恨不能替天帝擒拿这些‘逆臣贼子’。 “我只知道,诸仙伊始之时冥君自苦甘居阎罗,而绝非你口中这般封官进爵之说;我还知道这很多年冥界和九重天相安无事,和冥君不与天庭过分计较有很大关系。我虽然身在天庭,也不得不说几句公道话!”文曲星君实在听不下去了,不得不为太上老君辩白几句。 他这样一说,四下寂静。多少年来确实是阎罗冥君从不与玉皇大帝计较短长。众臣议论纷纷。文曲星君环顾四周见众臣如此,就更加忘形了,全然忘记玉皇大帝还正襟危坐于高台之上。他接着说:“几年前陛下说要派兵驻扎云巅宫,那分明是冥君辖地,他没有说什么;去年陛下又说要裁减往来青州人数,冥君下令从此青州只出不进;今年陛下又大举进攻十五处渡口,仅留下距离阎罗殿最近的兰芷岛一处。依我看陛下下一步是不是就要驻扎兰芷岛?兰芷岛乃冥界要塞,冥君断不会一退再退、一忍再忍。陛下,处事之道最忌过犹不及啊——到时候冥界和九重天反目,反而使得三界有心人加以利用,仙家才真的是岌岌可危啊!” 太上老君多次暗示他不要再说了,可是文曲星君正得意怎么停得下来。文曲星君的高谈阔论虽然句句在理,却忽略了君君臣臣是从来不会有公平和慈悲可言的。 “爱卿老了,老人往往优柔寡断,再生杀决策之事上有些保守也是有的。”天帝缓缓道。 一语毕,全场静肃。武官纷纷疑惑不已,文官心下都已了然天帝的态度。绝风缓缓抬头看着那坐在至尊高台上的天帝,他虽是武官,但是向来在文史上不输言官,他明白天帝是真的打算行不义之举——攻打青州、争夺至宝,真正的一统三界。凭谁说什么都是无用了,只怕现下文曲星君要有凶险。他看着天帝依旧平静,忽然又迷惑起来,按说天帝应该发话贬谪文曲星君,就算免于贬谪,怎么也得是禁足思过吧?结果天帝一语不发,绝风低下头,蹙眉思索。大殿之上亦无人言语。 忽然绝风明白了天帝的意思,那文曲星君德高望重,又是个极有傲骨的文人,天帝这样当着群臣的面说他“老了”、“优柔寡断”,这是逼着他自己告老还乡啊。这样天帝就不用背负为了一己私欲贬谪心怀天下的肱股之臣的恶名了。他转身望向文曲星君。只见文曲星君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绝风还未来及想出恰切又能够双关宽慰文曲星君的言辞,那文曲星君自己先发话了。 “臣老了,无法为陛下分忧解难了,请陛下恩准臣告老还乡,愿独坐幽篁,享晚年清修之乐。”文曲星君深深鞠了一躬,他年事已高,心下悲怆不禁颤颤巍巍,很多官员一向敬重文曲星君,纷纷前进扶持。也有些主张激进征战的臣子高高昂着头不以为然。太上老君则站在前面深深出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皱褶的眼皮下一双善目落了泪。 绝风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攥紧了拳头,却什么也做不得。既不能保全老臣,也不能痛打那言官。 “文曲星君劳苦功高,朕念其年事已高,实不忍多加以劳动。赐天泉汤池长乐宫,金银万两、书帛万本。准其告老还乡。”天帝言语中流露出无限惋惜,仿佛痛失良臣。绝风觉得那言辞无比刺耳。 “谢陛下隆恩。”文曲星君再拜过。 “请吧?”张一丁不知何时走到文曲星君近前,在众人瞩目中把文曲星君送出大殿。 “无事便退朝吧。”天帝道,说罢兀自进了内室。 众臣缓缓退去了。绝风追上太上老君,太上老君知道他跟在身后,并不回头,绝风只觉得如今只有太上老君可以点拨一二,走到近前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将军觉得,我们是否应该对冥君赶尽杀绝?”太上老君驻足转过身道。 “赶尽杀绝?”绝风听到这个词怔住了。这是什么意思?天帝君临天下,何苦为难冥君?难不成天帝冥君之间有着不可言说的制衡关系?可是冥界是九重天的属地,冥君不过是属地君主而已。“我不甚清楚太上老君您在说什么……” 太上老君笑了,“是了。原是我糊涂了,那个时候怕还没有天庭绝风将军。” 那个时候?绝风忽然明白了太上老君的意思,他在透露给绝风这事背后有着不为人知的隐情。只是现在的他不方便、也不能说。“您说的是,我本封仙晚,很多事确实不得而知。” 太上老君一脸赞许神色,“这世间本没有什么事是不得而知的。” 绝风心领神会,略微一颔首。 “不说也罢,将军可赞成出兵?”太上老君一边走一边道。 绝风也跟着慢慢走,“坦白说,我不赞成。我征战多年,恐怕比任何人都更亲眼目睹战争无情,生灵流离失所。如今如果单单为了往生塔至宝和云巅宫,我觉得明明不必如此大动干戈。一则那至宝不过是传说,二则云巅宫已经在天庭重兵看守之中了。绝风不明白天帝为何对冥君步步相逼至此,更不明白有什么比三界众生安乐更重要的。” “将军坦白直言,我心下十分感激,将军必是把我当成自己人。可是方才这样的话,我希望将军再也不要提起。将军仁义,却不懂得帝王之心。” 绝风低下头思索着“帝王之心”的含义。他似乎明白,又似乎看不通透。 太上老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将军,我有一个徒弟。跟随我多年,我一直嘱咐他深居简出,所以天庭并不知此人存在。若有一天我气数尽了,烦请将军举荐他入朝为官,或许天庭危难之时他会有些主意。” 绝风听到这话心里深觉悲慨,今日文曲星君“告老还乡”,现下太上老君又说出“气数尽了”这种不吉利的话,难道天帝果真会狠心至此?要把这些真正为了三界众生的官都逼尽了才肯善罢甘休?然而太上老君这样开口,他断然不会拒绝,“我敬重您的为人,所以您的话绝风铭记在心不敢有违。只是您是断不会……” 太上老君笑了,道:“常言道‘五十而知天命’我虚长了那么多岁难不成还会为了一己荣辱郁郁终生?”他举起拂尘,示意绝风把手伸过来,“我把小徒名号居所写于你知道。” 绝风恭敬的伸出手掌,太上老君用拂尘柄在他掌心写画了一番。 “先在此谢过绝风将军了。”太上老君一拱手。 “您不必如此!”绝风托住太上老君的手。 “绝风将军请留步!”背后忽然响起一人的叫喊,原来是那张一丁。他一路小跑至绝风、太上老君身边。“绝风将军……呼哧……”他略有些喘,“将军,陛下请您前往议政阁一叙。” “如此,老朽先行一步了。”太上老君一甩拂尘,和绝风相视一眼,就转身离开了。 “走吧。可知道是为了什么?”绝风问。 “呦,这如今能有什么事啊,自然为了是冥界的事。”张一丁道。 冥界阎罗殿,宏伟恢弘却阴森幽暗。正上方悬着天山寒铁铸成的“万烛台”,相传是用九千九百九十九支冥烛和一支长生烛制成的,那冥烛的火焰是冷黄色的,阎罗殿无风那烛火却摇摇曳曳,甚是诡异;长生烛本应大放光明,不知为何,只是散出一点点橙红光晕,时不时还有青烟袅袅,让人觉得长生烛仿佛在幽咽。玩万烛台投射下来的光竟不足以照亮整个大殿,不知是灯火暗淡还是大殿广阔,总之除了大殿正中央明辨事物,四周皆隐匿在沉沉黑暗中。 阎罗殿正中站着四个人。正中那个身着黑色交领直裾里衣、外纱,黑色银线隐纹大氅,一半青丝束成发髻,戴万魂簪,另一半披在身后。他面容清绝尘世,眉眼间仿佛结着深深地愁绪,浑身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细看左耳垂上镶着墨黑的宝石,宝石中似乎有金丝在游动。右手拇指处带着象征他阎罗冥君身份的寒玉扳指。腰间则佩戴一块玉龙,那玉龙散发着淡淡的、温润的青光,不难看出是冥界极珍贵的东西。他正是阎罗冥君冥离何。 剩下三人中有黑白无常,还有一个唤作忘川的冥君近侍。黑白无常神色沉郁,眉头不展。 “冥君,那魔道尘七说他无需与谁联手,无需三界太平。三界没有他的对手,也没有他求之不得的东西。”白无常略顿了一下,又道:“还说,请您不要再着人前去魔道了。” “恐怕那尘七言辞之中必不会这么客气。”冥君缓缓道。 白无常低下头默不作声。黑无常沉不住气地问:“我就是想知道他尘七到底还去不去青州?” “只怕他迟早是得趟这浑水,今晨探子来报,影子已经离开魔道有几日了。只是如今有更重要的事。”冥君回过身。 黑无常一脸疑惑,白无常已经大概猜到了冥君的意思。“冥君,您打算出兵?” “不错。” 黑无常一拍脑袋,着急道:“哎呀,我倒是忘了这一桩大事。我们出兵几十万好些呢?天庭来势汹汹,只怕是得多派些人手守住青州。” 冥君并不作声,白无常却道:“我不明白天帝寓意何为?十五处渡口他悉数攻下,冥官尽数关押。可是没有摆渡人指引,即便是掌控十五处渡口又如何?三途川川流紧急迷雾丛生,他天兵战舰是断然无法进入青州的。不仅如此,驻守云巅宫的五百精兵也出不去,更不存在里应外合之说。作此举还容易引得冥界起反,岂不是非常愚蠢?” “天帝这个人,绝不会做无用之事。我有个猜测,眼下还无法确定。很难相信他竟会毒辣至此。不过青州目前还是安全的。唯独要担心的是兰芷岛。”冥君道。 黑无常听不大明白,白无常心下对于这“毒辣的目的”也没有头绪,总之冥君既然如此说想必是有了应对的法子。 “无咎,你去传我手信,去向地藏王菩萨借谛听来。”冥君对黑无常道,又转向白无常“必安,传我口谕让韩擒虎调兵五千,即刻跟我去一趟兰芷岛。” “是!”黑白无常领命退出阎罗殿。 阎罗殿此时只剩下阎罗冥君和他的亲信忘川,忘川原是一条小龙,因为生在三途川中阴气太重所以成蟒不成龙,冥君怜其身世养在身边多年。如今渐渐修成了人形,容貌端正身体结实,原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这许多年来跟着冥君慢慢持重沉稳了。 “忘川,交给你查有关地鬼下落的事可有眉目了?”冥君侧过头对着忘川道。 “还没有,不过可以肯定地鬼就被天帝关在青州。”忘川答道。 “如此便好。接着查。”冥君略顿了一下,又道:“你去告诉后院那位,自今日起,不许踏出阎罗地宫半步。” “是!”忘川领命告退。 整个黑漆漆的阎罗殿只剩下冥君一人,他伫立于光明与黑暗的交接,光阴分割了他拖得长长的影子。 “你看到了吗?你曾说过的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冥君说罢叹了一口气,呼出的余热弥散在黑暗中,便再也看不见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往生塔》正文 第12章 绝风领命向魔道,崇灵称病拒开门 “绝风将军,请——”张一丁脸上浮现一丝似有似无的隔岸观火神态。 绝风向来是最看不惯这种小人嘴脸的,他斜睨了张一丁一眼,那张一丁大有做了也不怕他知道的模样,眉头一挑,又往下弯了弯身子。绝风提起衣摆,猛地一甩,一个跨步迈过高高的门槛。 大殿右手侧正是议政阁。议政阁门头上雕着九龙飞天的图样,盘旋交错气势恢宏,九龙之下是浮雕祥云,象征着天庭至上,祥云之下则是镂空青山绿水,代表着三界苍生。这门头绝风不止看过千百遍,如今再看,耳畔回响的竟是太上老君那句“将军仁义,却不懂得帝王之心。”九条金龙或而怒目或而神闲,还有的恣意于祥云之中,栩栩如生,此时此地的绝风却觉得迎面而来的不是天工精致,而是凌驾之气,那是势必要凌驾于三界之上的决心。他不觉皱起眉。 “将军?”张一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揭起错金织锦的门帘。 绝风走入议政阁,谁知张一丁也跟了进来,什么时候一个侍从也配参政议事了?绝风心下一沉。再看,玉皇天帝正襟危坐在正榻之上。绝风单膝跪下,对面静悄悄,并没有让他起身的意思。 玉皇天帝以目示意张一丁,张一丁心领神会地走到绝风面前,道:“将军,请摘下佩剑。” 绝风难以置信的抬起头,天帝还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样。这重剑是天帝赐给他的,也是天帝准许他佩剑上朝,如今这又是什么意思?绝风傲然取下佩剑,交付给张一丁,重又跪好。张一丁吃力地托着这剑鞘镶满宝石的重剑,缓缓走到天帝面前。 天帝抚摸着重剑,问道:“绝风啊,你跟着朕三百年了,可还记得朕赐给你这把剑时说了什么?” “陛下,”绝风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说:“您说这把剑上诛仙骨,下斩妖魔,一平三界。我配得上这把剑。” “如今朕出兵冥界你却临阵退缩,如何对得起‘一平三界’这四个字。”天帝语气缓和却不容置疑。 绝风一言不发。 “起来吧,赐座。”天帝忽然道。 绝风心下猜不透天帝什么意思,只得先起来,在一侧坐下。 “朕明白你有你的心绪,朕待你也不同于寻常命官,所以不会强迫你。” “绝风不敢。”绝风说罢重又跪下。 “如今有件事令朕如芒刺在背,寝食难安。思来想去也只有你堪当此任啊。” 如若寻常时候绝风此时一定会答“愿为陛下分忧。”可是目睹了冥界平白无故受此重创、今朝朝堂之变,又听了太上老君的叮嘱,这句话竟如鲠在喉,绝风怎么也说不出。 玉皇天帝皱了皱眉。又道:“怎么,你怕朕胁迫你出兵兰芷岛?”绝风依旧一言不发。“朕又何尝想伤了无辜的冥官?” 绝风听到这话,怀着希望抬起头,“那陛下是……” “擒贼先擒王。你一身本领,就算不作为主帅出征,单枪匹马亦可成事。朕实在不忍心再伤害冥界生灵,你前去为朕除去冥离何。从此天庭冥界永无纷争。” 绝风瞪大了双眼,他怎么也想不到天帝竟然会让自己去刺杀冥君。他虽然明白君有令臣不得不从,但是他在三界行走多年,冥离何从未做过任何逾矩僭越之事,正如那文曲星君所说,是天帝步步相逼,如今更是应了太上老君的话要把冥离何赶尽杀绝了。绝风是个有傲骨的,他宁可自戕也绝不背了自己的良心、行此不义之举。绝风定定地看着天帝,天帝见他不回答也不加以斥责,也只是看着他。或许这是天帝给自己最后的机会了,绝风心里想。 正想着,忽然腰间一坠,原是腰间两块琉璃佩,竟在此时出现了异动。这两块琉璃佩一块是他自己的,另一块则是从那杭州贼人手中取回属于拂夕的。原来琉璃佩跟自己久了竟也有了灵气,此刻是在警示他。绝风不由得攥紧了腰间两块琉璃佩,连琉璃佩都明白,如若此时出言顶撞,恐怕今生再没有机会寻得拂夕了。想到这儿他的眼神忽然黯淡了。可是大义面前怎顾儿女情长?或许有一天拂夕唤起前世记忆也会理解自己今天的决定吧。 绝风正色道:“冥君何辜?”他略顿了一下,“冥界何辜?臣,断不能从命。”他直视天帝,目光如炬。 天帝只是缓缓看着他,半晌,又道:“罢了。朕重用你是因为惜才,也尊重你的意愿。” 绝风本来已经做好了慷慨赴死的打算,此刻听天帝这样说就更疑惑了,他实在不明白天帝到底要做什么。 “听说半步多以北是魔道,一片萧瑟,三界深受其害,那你便去为朕除了尘七罢。”天帝端起茶盏,轻吹了几下,喝起茶来。 绝风确实曾听人提起过魔道,魔道从不把三界众生放在眼里,至于有没有为非作歹他不甚清楚,但是所有提起过尘七的仙人都是贬斥之意,要不就是讳莫如深。可见此人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能够诛杀他也是为三界除害的好事。“绝风领命。” 天帝满意的点点头,让张一丁重又把重剑还给了他。“记住,化名隐姓,秘密行事。尘七耳目众多,不要打草惊蛇。” “是!”绝风再拜过,转身退下。 张一丁眼看着绝风英姿不减的离开,心底油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扭曲。他看着正榻上气定神闲的天帝,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他故作忠心忧虑的疑惑口吻问道:“陛下,绝风起了二心,为什么陛下还要把重剑还给他加以重用?” “鹬蚌相争。”天帝又喝了一口茶。 张一丁这才反过神来,道:“绝风与尘七一战不论输赢都对陛下有利无害,且那尘七不过问三界事谁都不识,此事便与天庭毫无关系。”张一丁嘴角一勾,奸邪地笑了。 绝风方才走到南天门,身后忽然有人唤他,一看,原来是下界收上来不过百年的副将领王灵官。这个人天生赤面,棕红须发,终日身披盔甲。最传奇的是他竟和二郎真君相仿天生三目,所以常常有人误以为他是一千年前斗战胜佛齐天大圣大闹天宫时于之抗衡的天将,为了避免此等误会冲撞了二郎真君,他在额头上系上棕色麻布用以遮挡第三只眼睛。他本是不足挂齿的小官,但是绝风却认为此人不贪图虚名,尊敬前辈,和那些追名逐利之徒大不相同,是个真性情的好汉,所以对他一直很是关照,不仅将他从一干天庭新兵中挑选出来,还委以重任——让他做自己白驹部亲信军的副将。 “将军这是要去哪里?”那王灵官赶上来问道。 “下界办些事情。”绝风看着他,忽然想起白驹部的弟兄们。虽然绝风是天庭第一大将,但是白驹部每个人他都视作手足,与他们同吃同住,一同操练策马,从不做高高在上之态。他从心里尊敬每一个和他一同出生入死共进退的兄弟,而白驹部的每一个人也都是侠肝义胆的英雄。“我此去凶险,不知归期何时,白驹部就交给你了!”绝风道。 王灵官一怔,但是军中规矩,任何事是绝不能多问的。“是!属下们等将军回来!”看着绝风如此坚定,他只能这样说。 绝风一抱拳,转身走下南天门,他身背重剑,意气风发,南天门下风起云涌,卷起他藏蓝色的四开常服,仿佛一个闯荡江湖的侠客。 王灵官则在南天门下一直目送绝风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缓缓抱拳道:“将军务必万事小心。” 自从拂夕雨停后回了兰苑,就一直惦记着崇灵的事。这期间貌儿给她脸上换了两次药,她竟浑然不觉疼痛。拂夕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担心,大抵是见过崇灵发狂以后她一颗心惴惴不安是丝毫没有缓和下来。可一整夜过去了,芷苑却一点消息都没有。听说郎中早就已经去过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事。 “貌儿,我们且去芷苑瞧瞧好不好?”拂夕对着正在收起换药药箱的貌儿说。 貌儿并没有放下手中活计,她一边整理着药瓶纱布,一边道:“从昨儿个下午回了姐姐你就一直惦记着这个事,我们已经回禀了倪儿姐,此事不用担心了。放一万个心……更何况婆婆叮嘱过,让你好好在兰苑‘歇着’。”貌儿故意拉长“歇着”两个字,表示婆婆言外之意是要拂夕禁足。貌儿提起药箱,收放在柜子里,又推开房门、撑起窗扇,端起铜盆出去了。 拂夕在屋里坐卧不安,她走到院中,暴雨过后,天朗气清,竟有些微寒。一道彩虹贯穿天际大放异彩。拂夕忽然觉得这景象莫名熟悉,自己似乎生在一个多雨的地方。再仔细想,似乎商船客舟、画舫渔舷,江畔水汽还未散去,早点铺的茅草顶被一夜雨水冲刷得泛着莹莹的光芒,第一笼蟹黄汤包已经出锅,面皮的混着泥土气息的麦香和蟹黄微微腥气的清甜使人闻之欲醉,她捧着在盘中摇摇晃晃的扁圆汤包,坐在栈桥头,看着渐渐苏醒的繁忙景象。那个时候天上也有这么一抹浩大朦胧的彩虹。“拂夕丫头!记得把盘子送回来!”早点铺的小二哥哥这么一叫,拂夕一转身,记忆的景象通通弥散消失了,只剩下屋内八仙桌上貌儿还未来得及插瓶的木芙蓉。 拂夕心底泛起了一阵浓浓的乡愁,可是她甚至无法言说家乡何处。貌儿不知去向,大抵是去厨房取吃的了。拂夕忽然想崇灵问她自己是不是妖怪,他的眼神中流露出的分明是恳切的态度,或许他并不总是那个满眼金光狂躁暴动的他。想到这里似乎崇灵也不再那么可怕了。拂夕本想拉上貌儿再去瞧瞧他,谁知貌儿一直提不起兴趣,如今自己去看看也未尝不可了。这样想着,拂夕留下字条道:“我且出去一会子,勿忧。”把字条压在木芙蓉下就径直走出了兰苑的大门。 芷苑被雨水冲刷后显得格外寂静,拂夕沿着小墙下的石板路静悄悄的走,石板上坑坑洼洼蓄着浅浅的雨水,雨水清清反射着一小节空中的彩虹,拂夕边走边看也是别有一番趣味。绕到芷苑大门,才发现大门紧闭。院内探出一截子新竹,青翠欲滴。 拂夕轻轻伏在门上听了一阵子,院内只有微风拂过辟芷的沙沙声。她尝试推了推门,门从里面紧锁着。 “青天白日锁着门,真奇怪——”拂夕心想。 拂夕鼓足勇气举起手敲了几下门,等了半晌,也不见有人应答。“门从里面锁着,不应该没人啊。”拂夕自言自语道。 正打算在敲敲看,门内忽然有人道:“谁!” 拂夕吓得背后一凉,霎时后跳一步,“谁!”她吓得问。 “你爷爷我。”崇灵道。崇灵天生好耳力,早就听到有人过来了,原是已经在门后站了一阵子,把来人在门前的所作所为都听在耳中,没想到竟是这个小丫头。 他想起昨日醒转过来的时候,倪儿和郎中守在床边,倪儿说是兰苑的貌儿来报的,而他身上衣服也已经不同于早前,这芷苑的近侍前日就被打发了,他便知道肯定和这两个小家伙脱不了干系,不禁羞愧难当。倪儿只觉得是他发热涨红了脸,也并未多想,让他仔细调养、安心休息,便退下了。崇灵当时甚至想要出手报复,自己不死之身,是断不会怎样的,谁知两个小丫头竟无知至此,丝毫不知长幼尊卑、男女之防! 现在拂夕又自己送上门来,本来崇灵一心觉得自己必定是要略施惩戒,结果真的确定是她站在门口,自己的脸又不觉热了起来,之前设想的报复手段统统不作数了。 拂夕听到是崇灵,拍拍胸脯道:“真真是吓死我了,你没事站在门后做什么……开门呐,我是拂夕。”拂夕心想,自己似乎没有与崇灵说过名字,便又补充说:“就是被你打了两个耳光那个。” 崇灵心想:真是愚蠢。“我知道你是谁。你又来做什么?找打吗?” 拂夕听他这话言语虽然无情,语气却并不强硬,心下便知道大概是崇灵的一贯态度,不当真的,也便没什么可在意的。“你没事了?”拂夕问。 崇灵想起昨日衣衫的事,只想让拂夕快快离开,“没事了,你走吧。” 拂夕听着他语气软和了,猜测他大抵心下感激又不好意思说出口,便得意洋洋地道:“好歹也是我们救了你,你虽不是个好相处的,可是我本着帮人帮到底的原则少不得得来看看你。” “哼。”崇灵心想这小家伙还真是愚蠢至极。 “不开门吗?”拂夕又推了推门,木门本不牢靠,她这样推便闪出一道缝。 崇灵还沉浸在昨日衣衫的羞耻中,一看她如此,下意识地用身子抵住木门,着急地说:“我病着呢,不能开门!”方才的所谓“长者”的架子全然不见了。 “生病为什么不能开门?”谁知拂夕在另一侧抵住了门。 “你这丫头!”崇灵用幼小的身体死死反抗。他自己都没发现,他分明动动手指就可以让木门粉碎,此时此刻却真的像个孩子一般与门口那个傻丫头玩闹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往生塔》正文 第13章 雨后彩虹遥相看,拂夕得见阎罗君 两人玩闹了一会儿,拂夕额头渗出汗来,汗水从纱布缝隙中濡湿了伤口,“嘶——”拂夕倒吸了一口气。 “你怎么了?”崇灵问。 “汗水碰到伤口了,不玩了。”拂夕停下来小心揭开纱布,轻轻擦拭汗水。 崇灵透过门缝偷偷看着她,拂夕揭开纱布,还是一道血肉迷糊,他心里觉得有些后悔,自己对这么一个孩子下手太重了。 拂夕听着门后没了动静,便道:“没关系,不打不相识嘛。”说罢坐在门前石阶上望着天道:“今日有极美的彩虹,你且瞧瞧。” 崇灵也席地而坐,抬起头,他竟没发觉空中有这样一道彩虹。 “你知道吗,”拂夕一边看着彩虹一边痴痴地说:“我在家乡也见过这样的彩虹。我的家乡是个多雨的地方,每次下过雨,整个街道就会弥漫着那种泥土和青草的味道。但是如果你靠近江边,就完全不同了,江边雨后是水汽的味道。你闻过水汽的味道吗?有点甜还有点冷……” 崇灵透过那一道缝隙看着侧坐着看着天自顾自说话的拂夕,忽然觉得心很静。一直以来很多事积郁在心里,逃不脱放不下,每天惶惶终日,只得做出一副狂躁的姿态。这几百年来,似乎有宣泄不完的怒气,无论打了多少人,击碎多少物什,都只能得到片刻的缓解,随之而来的就是与日俱增的痛苦。 “可是,我把家乡忘了,我只能想起来这些片段,其他的都记不得了。可能我一辈子都回不去了……”拂夕还在絮絮叨叨说着。 崇灵忽然觉得稀奇,按说拂夕的记忆应该是婆婆重塑的,可是见她言辞真切,所叙述的事细节精致但是时间地点均不明,这实在不是“假记忆”应有的情状。此前这丫头还提到了魔道的石碑,可见并不简单。兰芷岛自从青州只出不进以后再也没来过外人,拂夕是第一个,恐怕这背后有许多事是自己不知道的。 “嘿,你说的可都是真的?”崇灵问。 “不能更真了。我把什么都忘了,最近几日有时候能想起一些片段,或许慢慢都会想起来吧。”拂夕正经地说。 崇灵盯着门缝中的她,拂夕捏着一片草叶在小水坑里滑动。“你呢?你的家乡就是兰芷岛吗?”拂夕低着头玩着水问。 “并不是。我的家乡在很远很远的一座山上,我小时候和师傅生活在一起。师傅有很多徒弟,但是他最疼爱我。我的名字也是师傅起的,他说‘山高云远,万物之灵’就是崇灵。”崇灵娓娓诉说,像是在给拂夕讲故事,又像是在说给他自己听一般,“他还说我很像他曾经的一个徒弟,但是我们又很不一样。‘一个生而无情,应修身养性;一个心有七窍,宜断忧戒思。’” 拂夕完全听不懂这话的含义,正在思索,只听得貌儿高喊:“拂夕姐姐!” 崇灵脸色冷了下来,“回去吧。”他的语气冰冷,仿佛是命令。 “你……”这话仿佛一盆冷水把拂夕浇了个透彻。 “我病着不想出门,亦不想有人打扰。池中锦鲤我这几日喂不成了,我看你是个爱溜达的,你去喂鱼吧,别来烦我。”说罢从墙上丢过一个麻布袋子,准准砸中拂夕的脑袋。 “哎呦——”拂夕吃痛不已。她还想分辨几句,只听得门内脚步声渐渐远了。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貌儿抓住拂夕往回走。拂夕还沉浸在崇灵态度的忽转里,有些发怔。“崇灵少爷是这岛上最不好相与的人,你这是自讨苦吃!自寻死路!”貌儿愤愤的说。 “他当真这么奇怪?”拂夕问道。 “奇怪?何止是奇怪!他下手狠毒,毫无人性。他哪一个近侍不是遍体鳞伤?” “原来如此……”拂夕撇撇嘴。忽然想起手中的麻布袋,“诶?这喂鱼?!这这这岂不是要去前院?这不是招惹婆婆生气吗?” 貌儿也一脸难色。 拂夕望向远处的芷苑,现在还回去亦是不可能了。“鱼儿无辜,还是得喂的。不然有个三长两短更是出大事了。”拂夕一顿,“你别愁了,咱们下午去好了,午后日头热,肯定没什么人,咱们加紧喂鱼,喂了就走,应该没什么麻烦。” 听了这话,貌儿连连点头。 与此同时,白婆婆正在前院忙着接驾冥君的事。 “倪儿,花瓶中的木芙蓉都得换作曼陀罗华,”白婆婆忽然想起来一桩大事似的,“快着人去三途川向川主讨一些来,快!冥君他午后就到了,再不去来不及了!” 倪儿点头答应着就往外门外跑,迎面撞上一个洗扫的小丫头,二人都险些跌倒,她也来不及斥责,只是着急跃出门去。 白婆婆又在身后喊道“倪儿,曼陀罗华要盛开的!精白的!还有还有,采些白兰,如果曼陀罗华来不及的话还能将就用用……”又转身对方才那个小丫头道:“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地擦干净!要一尘不染!”说罢又三步并作两步走地走到院中,唤道:“再来几个人,这院子太脏了,真不知道你们平日都是怎样偷懒的!给厨房说,做点桂花绿豆糕备着。对了对了,把三途川主给的九龙窠岩壁上的大红袍新茶取出来!” 大家手忙脚乱的干活儿,白婆婆也是在院子屋里团团转,平日里幽静闲适的木屋小院,这会子竟变得如此不堪入目,感觉怎么都和心目中适合接驾的处所差之千里。她心急如焚,脑子飞转,生怕忘了什么、错了什么,然而她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还没做好。“是什么呢……到底忘了什么……”白婆婆蹙着眉头站在院中央,一脸疑惑,“我到底有什么事没想到呢……” 正想着,倪儿吩咐人去三途川讨曼陀罗华后抱着一大束白兰回来了。她健步如飞,急速走到白婆婆面前,道:“婆婆,呼——”倪儿有些气喘,“我想起您得把白锦朝服取出来,虽然冥君不在意这些虚礼,但是他说过白锦朝服只有您穿最大方得体……” 白婆婆从思绪中抽出身来,她转过头,低下眉眼嘴角缓缓展开温柔的笑意,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 她二人来到内室,白婆婆一个轻跃飞起,取下柜顶的锦盒揽进怀中,仿佛是一个少女抱着心爱的猫似的。白婆婆与倪儿缓缓展开锦盒内的朝服,白色的朝服好像是笼罩在五彩斑斓的彩虹中一般,透着迷人的光晕。在屋内并不明媚的阳光下尚且如此,如果在日光满洒的院子中只怕是要璀璨夺目了。 “婆婆,这鲛人的织锦不愧是世间最珍贵的布料,这么多年过去了依旧是灿然……”倪儿惊叹道。 “这鲛人白锦是冥君掌管阎罗之时南海龙王的贺礼,只得了十匹,原是说冥君曾写过手信向南海龙王求得的。”白婆婆抚摸着白锦朝服道。 倪儿不禁笑了,“这么说,冥君的贺礼竟是求来的。哈哈,婆婆你从没说过……” “是啊,”白婆婆也笑了,“好在那南海龙王和冥君是旧相识了,并不觉得奇怪,还送了一支长生烛,至今都安放在阎罗殿‘万烛台’中央。可是后来不知怎的,鲛人白锦冥君用不上了,他就取了一匹给所有冥界女官做朝服。统共不过我和孟婆两人而已……”说到这里,白婆婆脸红了起来。 “这鲛人白锦难得,冥君存着也没有什么不可以,能拿出一匹已经是奢侈了;至于孟婆嘛……”倪儿眉头一皱抿着嘴一笑,道:“孟婆不过是德高望重的老人,依我看,这白锦,就是给婆婆您的!” “你这妮子越发会胡说了!”白婆婆推开了倪儿,脸上却是笑着的。 “怎么就是胡说了呢!冥君他老人家自己说的,‘这白锦还是孔雀你穿最大方得体’”倪儿学着冥君的腔调粗着嗓子说。 “真是胡闹!都怪我平时宠坏了你!”白婆婆活脱脱成了一个娇嫩羞涩的小姑娘,她年轻美俏的容颜日常绷得太紧,使人感受到和这副皮囊迥异的年龄感,然此时此刻的她那么活泼明艳,活色生香。 “婆婆……”一个小丫头怯怯的伏在门边,怀里抱着一大束曼陀罗华。 白婆婆急忙敛去了笑容,只剩下满满情意的双眼和泛红的脸颊。“这么快就到了!”她走过去接过曼陀罗华,低下头摆弄着。 “三途川主听说是婆婆要的专程找小仙官送来的,仙官仙船的自然是快些……”小丫头兀自念叨着。 “婆婆,你看,冥君最喜欢的就是这精白胜雪的曼陀罗华。”倪儿与婆婆四目相接,而后她向着床榻上的朝服使了一个眼色,“目之所及、心之所向,正是这个理儿呢。” 白婆婆心领神会地抿着嘴笑了。 拂夕躺在床上无聊至极,她伸直了腿,任凭裙子裤子通通落下,露出整条腿在空中飞踢。 “哎呀!这怎么行!”貌儿走进门,刚好看到拂夕这幅样子,她急忙向放下糕点,疾步走过来抓住拂夕的脚踝,放平在床上,又把裙子盖好铺平。 “没有人会来的。”拂夕一个侧身,手撑起脑袋,一挑眉道:“拿来的什么?” “桂花绿豆糕,不知怎么的今天厨房做了很多,我想你们人都喜欢……” 貌儿还没说完,拂夕已经一咕噜爬起来光脚冲到桌子前,貌儿提起她的鞋,“你的鞋啊——”再看,拂夕已经狼吞虎咽地开吃了。 “终于不吃豆子了,”拂夕又往嘴里塞了一块,“来来来你也吃,快来!”她嘴里太多糕点吐字已经含混不清。 “你慢点吃……你们人,不都是你这样的吧?”貌儿忽然说。 “哈哈?啥?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哈哈——”拂夕指指茶壶,示意自己快被噎到了,貌儿撇撇嘴,给她斟了一杯茶。大口大口喝了茶,拂夕拍拍胸口,才又道:“我比不得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我就是钱塘江畔长大的卖杂货的,要说那小姐们一个个文绉绉静悄悄的,也是别有一番风趣啊……”说到这里她忽然呆住了,脑海中浮现过一个温柔的面容,她看上去有些疲惫虚弱,可是轻笑嫣然,仿佛是那溶溶月光,“月姐姐……” “谁?”貌儿探着身伸长了脖子,问道:“钱塘江又是哪里?” “对啊,谁呢……哪儿呢……”拂夕陷入沉思。 貌儿知道她又开始发痴了,她走到书案前取来纸笔,“想不出来就记下来吧,方便以后放在一起想嘛。” “你说的太对了。”拂夕接过纸笔写下“月姐姐”、“钱塘江”两个词,抬起头思索了一番又写下“魔道”、“天下第一鲜”,再提笔又写“悲欢里合过眼去,人间至男亦可平。出世无须引于山,入世亦非金楼格。如是千半”,写到此处停笔了,拂夕转头问貌儿:“‘笙箫’的笙箫怎么写?” 貌儿摇摇头。 拂夕噘着嘴,用笔顶着下巴,嗯了几声,似乎灵光一闪,接着写完了整首诗。 “哇,你还会写诗!”貌儿拍手称赞。 “诗不是我写的,但是可以背给你听,我是前两天在那边的长桥上听到的。”拂夕得意地说。 “那你记性真好!” 拂夕装作一副文人模样在屋里拍着手踱起步子,眯着眼睛念着这首诗。若不是她光着的双脚和这白字满篇的“诗作”,神态还真像是一个书生。她正走着,一眼瞥到条案上的麻布袋子,一拍脑袋道:“咱们还得喂鱼呢!”拂夕抓起麻布袋,着急忙慌套上鞋,一跳一跳往门外跑。貌儿捂着嘴笑着追了出去。 前院一如既往静悄悄的,拂夕伏在门后,如她所料,这院中空无一人,只是她觉得这院子怪得很,和平日里就是不一样,可是一时也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拂夕姐姐,这院子今天怎么这么干净……” 貌儿一语中的,正是干净了!拂夕这才看到,从地面到瓦片,从假山石缝到树枝树叶,都干净到了异常的地步,不过此时无人,已经算是喂食的最佳时机了。拂夕抓住貌儿的手,猫着腰悄悄往院子中心逼近。行至池边,锦鲤一如寻常——有的在池中自由自在的畅游、有的停滞水中假寐、有的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玩闹。 拂夕也就慢慢放下戒备蹲在池上小桥中央,她示意貌儿也蹲下身子,而后撑开布袋,悄声道:“貌儿,我们快快喂鱼快快走。” 拂夕貌儿两人每次只抓一点点,生怕激起水声扰了一院清静,锦鲤也十分懂事似的,没有跃起争抢,都静静地吞吐着。 “冥君,请——” 随着白婆婆这么一声,冥君走进了院子,一眼就看到了院中央蹲着的拂夕和貌儿,白婆婆背后一冷,原来自己一直觉得忘了什么事,正是这一件顶重要的大事了——把拂夕这个小妮子忘了。 拂夕貌儿听见婆婆的声音吓得手一抖,鱼食哗啦啦掉进水里,方才安静的锦鲤也闹腾起来,她二人抬头,正看到院门站着一个黑色的身影,那么威严肃穆,一旁的白婆婆也一反常态的穿着璀璨耀眼的衣服,再看,那人身后的院门外站着乌央央一群人。拂夕和貌儿腿一软不由自主的跪坐在桥上。 冥君略顿了一下,而后缓缓走向石桥。他的步子并不快,拂夕却觉得他整个人的气场已经逼将而来让人窒息,她低着头不敢多看,心下却飞快地思考着:婆婆说“请”这个人就进来了,一身黑色,身后跟着一群人,气场如此威严,想来白婆婆是怕他的。白婆婆这么厉害都害怕的人……完了完了,全完了,自己必死无疑了…… 正想着,冥君已经行至她面前,拂夕低着头只能看到冥君墨黑色的衣角,上面有浅银色的暗纹,仿佛是流云图样,很是精致华贵。 “冥君……”白婆婆似乎想说什么。 “冥君,小丫头不识礼数,”忽然一个男子打断了白婆婆,拂夕看到冥君背后闪过一个白色的身影,走向自己,只觉得肩部一痛,竟被那白衣人从地上提起,她错愕的看向白衣人,这人正是送自己到这怪岛上的白衣书生!“还请冥君莫要怪罪……”拂夕听这白衣人这样说,心下不禁感激万分,感觉他无比亲切。 冥君瞥了一眼话说了一半的白婆婆,又看着面前恭恭敬敬的白无常,这白无常不似黑无常,一贯是沉稳的,平日里断不会如此急躁,竟赶在白婆婆之前为这小丫头分辩,可见事出蹊跷。 “你,抬起头来。”冥君缓缓地说。 拂夕长出了一口气,正慢慢抬起头,一眼看到了冥君腰间垂下的玉龙,好熟悉的玉龙;再看冥君的右手带着的玉扳指,也好像在哪里见过,她微微一歪头困惑不已。 冥君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拂夕抬起头,这下她完全怔住了,先是被他眉宇间的清冷和面容的俊朗所惊诧,随后记忆在一瞬间打开了闸门,她正是被眼前这个人揽在怀里凌空飞起,眼前这个人和她嬉闹、叮嘱她永生不要再踏进魔道……他放肆的饮酒、摘下扳指的轻笑、他弹琴、他在自己耳畔说“你听说过庄子吗?”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拂夕痴痴地说。 跪在地上的貌儿心想:完了,竟然在这个时候又开始发痴…… 听到拂夕这话,冥君脸上闪现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冥君重复道。“不过是个傻丫头,走罢。”说罢径直向木屋走去。 白无常放开拂夕,递给她一个示意安心的眼神,转身跟了上去。白婆婆盯着拂夕,目色中十分复杂,然而此时来不及驻足太久,她狠狠地道:“貌儿!” 貌儿赶紧爬起来拽着拂夕往外走,“快走吧!拂夕姐姐!”她怯怯地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往生塔》正文 第14章 离何指点冥界事,影子对战女刺客 貌儿拽着拂夕出了院子,二人这才看到院外不知什么时候竟排兵布阵一般站满了士兵。他们个个气宇轩昂,目视前方,手拿长矛盾牌,身后背着出征行囊。再往远看还有持剑拿刀的近攻兵,牵着马背着弓箭的远攻兵,一直蔓延到停泊着的近十艘战船上。刚才在院中喂鱼的二人浑然不知院外已是这幅模样,可见他们行兵列阵悄无声息,是训练有素的精兵。不仅将士如此,连同身披盔甲的战马也是衔木肃立,不作一响。 貌儿不禁吞了吞口水,抓紧了拂夕。拂夕早就吓得丢了魂,拽着貌儿转身就跑,走出很远,直到稀稀疏疏的树影打碎了一地阳光,她才能确信自己走进兰芷岛深处,是远离那些傲然肃立的将士了。 “这是怎么了?”拂夕问道,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没听到任何消息,大概早前也就只有婆婆她们知道,是不能说的。”貌儿回答道。 拂夕方才觉得腿软,刚才受了惊吓走得飞快已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歇一下吧。”她一屁股坐在地上。貌儿也跟着坐了下来,可见她心下也是惧怕难耐。“会不会出事啊……”拂夕念叨着。 貌儿摇摇头,她真的全不知情。忽然貌儿想到了什么似的,“拂夕姐姐,你当着冥君的面念诗是做什么?” “冥君?冥君是什么?”拂夕词不达意,她咽了口唾沫又道:“我是说那个黑衣男子是什么人?” “冥君啊,就是阎罗冥君。这里是冥界你知道的对吗?”貌儿一时也不知应该怎么解释。 “冥界?阎罗?他是阎罗王?我怎么会在这儿啊?”拂夕只觉得心里乱成麻,理不清讲不明。眼前的貌儿更是没了主意,一双圆眼睛只是惊诧地盯着自己。“我怎么会在冥界呢?那个阎罗王,我还见过他!” “啊——”貌儿惊得向后仰去,一双小手捂在嘴巴上,又缓缓放下悄声道:“或许,就是因为见过所以才在这里吧……” 拂夕听到这个猜测深以为然,“无论如何,我得赶紧把所有事都想起来,这样坐以待毙肯定不行!”她握住了貌儿的手。 冥君踏进白婆婆早已打点妥当的木屋,却全然漠视了她的这一番苦工,冥离何的面容一如止水,目视前方,仿佛周遭的一切于他而言不过是云烟。直到转身落座他才注意到窗下高架上的那瓶盛开的曼陀罗华,冥离何的眸子似乎闪烁了一下,也只有一瞬。 白婆婆深深注视着这面前近在咫尺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冥君,她捕捉到了他眼眸中的微弱变化,只是她不明白为何冥君见到了喜欢的事物眼神中闪烁的不是满意,而竟是悲恸。 倪儿小心翼翼的上了茶和糕点。冥离何的目光甚至没有瞥向她一丝一毫,果然在他眼里任何人都不值得停留。看到这里,白婆婆想起他方才似乎盯着拂夕看了一眼,心里不禁一阵悲凉。 冥君品了一口茶,抬头望向白无常,白无常立即领会,也便端起茶盏,只闻了一下,便微微一笑道:“岛主,这是九龙窠岩壁上大红袍吧,好茶。” 白婆婆点点头,她望向冥君,他没有任何表情,然而想到是冥君示意白无常大人,大抵他心里也是喜欢的,便不由得想要多说几句:“这是三途川主遣人送来的……”话一出口,又觉得十分不合时宜。 “岛主,你和川主关系倒好。”谁知白无常接了这么一句。 白婆婆一下愣住了,她急忙看向冥君,冥离何刚才分明没有看自己,谁知这会竟然望向自己,她想分辩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 冥君缓缓放下茶杯,道:“孔雀你先坐。” 白婆婆这才发觉自己一直尴尬地站着,经由冥君这么一说,就更是尴尬了。她怯怯坐下,想着先前种种恨不能夺门而去。可惜这世间正是没有“重来过”这一味药的。 “青州十六处渡口,如今只剩下这兰芷岛一处了。”冥君先开口了,白无常大人仿佛全然忘却了自己刚刚说的话,一心放在冥君当下的话上了。白婆婆如释重负,不禁松了一口气。“孔雀,自今日起兰芷岛驻兵五千,全面封锁青州,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私自进出。” “是。”白婆婆起身恭敬地答道。 “唯有一点,魔道的人暗中放行。”冥君补充道。 白婆婆抬起头,看着冥君如此坚定的神情,只得疑惑不已的答应了。 “孔雀。”冥离何忽然唤道,白婆婆抬起头,冥离何的目光中竟然出现了难得一见的悲悯光景,“你可愿守住兰芷岛?如今三界怕是不会再太平,这方小岛拘了你几百年,不如趁此远离是非也未尝不可。”冥离何的语气像是友人倾诉,他从不会这样说话,他从没有放下过冥界君主带给他的桎梏。 白婆婆望着冥君,他的眼神这样缓和,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掉进了一团暖软的睡梦里,这一切都不是真的。然而周遭的一切,白无常大人投来的目光正证明着此时此刻并非梦境。“冥君……你知道孔雀是心甘情愿的。”白婆婆定定的答道。 冥离何眼中的柔和慢慢消逝了,“如此,好!”他以眼神示意白无常,白无常从袖中取出一半兵符,递给白婆婆。冥君道:“五千精兵就交给你和韩将军了,务必守住这个渡口。韩将军此刻正在战船上清点军资,你们原先也是见过的。驻兰芷岛的摆渡官也还是留下给你派遣,以备不时之需。” 正说着,门外走进一个身着盔甲满脸络腮胡身材魁梧的将军,他正是韩擒虎韩将军,冥界第一将军。他的容貌与冥离何的苍白俊逸相去甚远,可是也是仪容过人,韩将军浓眉大眼,意气风发,很有大将之风。他手持地图,进屋一个跪礼,干练的起身对门外道:“来人!”两个将士走进来撤了圆凳圈椅,把桌子抬到屋中央。韩将军铺展开青州十六处渡口全图。 白无常不禁凑近了身子,这图是冥界机要,他从未见过。 冥离何和韩擒虎二人对着地图指点开来。白婆婆仔仔细细把冥离何的话记在心里,其实他说的不过是排兵布阵的军营中事,有韩将军在,白婆婆即便是一字不听也必不会出什么岔子,更何况她确实听不懂更别说得到精要了,可是她就是要把冥离何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哪怕于自己而言是天书一般晦涩,哪怕她认为每一句是毫无逻辑的组合,她也要逐字背诵下来。白婆婆上一次得见冥君还是她初至兰芷岛,想来也是几百年匆匆流水逝去。她每日站在三途川畔遥望阎罗竟已经几百年了。这几百年间沧海桑田,人间王朝更迭、魔道崛起、天庭和冥界也终究走到了今天,可是自己似乎从来没有变过,几百年的岁月在兰芷岛上是如静止了一般。可是面前近在咫尺的冥离何又怎么会知道自己这一份心绪呢? 忽然,只听得院中一声呵斥: “冥离何!” 竟有人如此大胆敢当众直呼冥君名讳。冥离何等人从屋里走出,院外的将士也迅速包围了院子,众人定睛细看,竟是一个披甲擎钩的女娃娃,白无常一眼认出这正是那魔道影子。 影子站在院子中央,环顾四周冥界将士不禁冷笑了两声。她最擅长移行隐匿之术,从阎罗地宫一路跟来,五千将士无一人发觉。如今不过区区几十人包围,真真是不足挂齿。然而,冥离何嘴角微勾,似乎早就料到影子会一路跟踪至此。 “是魔道影子。”白无常微微一倾身子低声说。 “有何贵干。”冥离何淡淡的说。 “魔道一战是我败了,可是你胜之不武,以真身抵挡我魔气而已,今日我定要取你性命,让你知道我比你厉害!”影子紧攥尖钩移至鼻前,沉下眼神,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箭步飞移冲着冥离何的咽喉而去。 影子出手之快使得众人猝不及防,谁知冥离何还未出手抵挡,影子却被暗器追击,她迅速闪躲,一个踉跄,已经飞离冥离何三丈远。 “谁!暗器伤人!”影子对着暗器飞来的方向——院中假山怒斥道。 冥离何心下亦不解,他本已做好了接招影子的准备,竟不知有高人相助。 倏忽吹起一阵风,只见那假山后露出随风卷起的素白纱衣。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走了出来。素白帷帽及肘完全看不出长相,只见得她纤细高挑,身量轻轻。身着白色四开交领纱衣,透出里面墨灰色的麻布里衣长裤,腰间缠着墨灰色布腰带,亦不坠什么配饰,一双白长靴上绣着银色纹路。一身装束虽然冷清出尘,却显然可见是行走江湖的习武之人。她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吹弹可破的冰面上一般轻盈,却不做摇曳之态,仿佛提着一口气,每一步都很是稳妥,可见其功力深厚。 “你是什么人!”影子的话充满了轻蔑,“也敢来碍我的事!” 那人不置一词,只是站在原地,清风拂过,纱衣翩翩。影子见此情此景,又看看自己不过黄口小孩般的身材,不禁愤恨不已。又想到她要杀冥离何此人便救冥离何,可见这人和冥离何之间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分。想到此处,心里团团怒火恨不能将这人千刀万剐。 影子举起尖钩,在胸前交叉,凝神静气,只听得尖钩交错划出刺耳的声响,影子化作团团黛色魔气,直逼那纱衣女子而去。就在要触碰到纱衣女子的一刹那,纱衣女子竟也弥散作一团白色雾气,影子扑空了。 “冥君,这是……”白无常只知道世间“影子”无双,殊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竟还有人通晓这移行隐匿之术。 冥离何摇了摇头,他也看不出这是谁。 再看,那白色雾气已经从影子背后突袭,影子一个错身险些跌倒。影子完全被激怒了,她彻底幻化做魔气和那人厮打起来。众人只见得黛色和白色两团,时而化作人形时而隐匿无踪;只听得影子的尖钩和一件金属兵刃交锋的铮铮声。可见此二人棋逢对手,必要酣战一番了。 韩擒虎见状想要生擒二人,冥离何示意他不可轻举妄动。 本是来兰芷岛排兵布阵,谁知竟在院子里看起高手过招,白无常心下这样想着,不禁摇了摇头。白无常见韩擒虎摩拳擦掌大有一试身手的想法,再看冥君脸上毫无情绪,而白婆婆定定盯着冥君,这又是什么情况?似乎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白无常勾起嘴角,望向远方,心中估摸着黑无常那个傻瓜应该快到了,这些奇事必得讲与他听。 “啊——正是这里了。”黑无常大人一边说着一边为一位少年引路从小舟中上岸。 “我不曾出过远门,竟不知这外面的世界这样新奇有趣。”那少年开心的笑了,眉宇中透着英气和爽朗。他身着简单的群青色常服,头发盘成一个发髻,棕色皮靴和护腕由七中宝石镶嵌:金、银、琉璃、珊瑚、琥珀、砗磲、玛瑙。脖子上挂着一个金银掐丝的水滴状玉坠子。 “你喜欢就好,我之前一直担忧你倏忽离开了清修圣地会不习惯。”黑无常呵呵笑着。 “我真的很欢喜。”那少年眼神澄澈,笑声清越,使人见之温暖。 谁知方才走了几步,那少年皱起眉头道:“冥君在哪里?黑无常大人你快些领路!” “怎么?”黑无常被这忽然的紧张气氛一惊。 “快!这岛上什么都有!乱成一锅粥!”少年急得直跺脚。 黑无常一听这话,抓住少年的手腕就疾步往白婆婆木屋小院而去。 “啊——”只见黛色魔气被击飞数丈远,瞬时化成了人形,影子手肘撑地才勉强站起来,她狠狠蹭掉嘴角的鲜血。憎恨地瞪着着那白色的雾气。 四下皆惊,魔道影子竟然输给了这个不知名的女子。 影子脸上一片绯红,她自恃清高,认为这世间除了七爷没有什么不能抗衡的高手,当日在魔道也不过是逗黑白无常两大冥界高手玩玩。至于冥离何,那是另当别论的。可是这带着帷帽的神秘女子算是什么东西!更可气的是她竟然和自己用相同的招数!最可气的是自己竟然败给了她! 虽然心下千般愤恨万般不甘,影子还是觉得此处实在不宜久留,便对着冥离何喊道:“我改日再来取你性命!”说罢幻化成魔气飞走了。 冥离何把目光转向缓缓凝聚成形的纱衣女子。 那女子气定神闲,竟不似大战之后精疲力竭。她望向冥离何。 “该清算你我的账了。”那女子冷冷地对着冥离何道。她这样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慢慢拔出鞘。匕首微弯,鞘也朴实无华,只嵌着一月光石一黑曜石两颗珠子。 冥离何看到那匕首不禁一惊,“这匕首,你……”他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你到底是谁!” 白无常错愕地看着这一切,冥君一向稳重淡然,怎么会如此惊诧,他来不及多想,飞身阻拦纱衣女子。谁知那纱衣女子竟穿透了白无常的躯体,就这样径直漫步走到他身后。 “我是谁?你说,我是谁。”女子完全无视了白无常的阻拦,白无常招数怎么也不及女子实处,白婆婆也慌了神,她从女子另一侧出手,却打在了对侧白无常大人的手臂上。白婆婆出手太过凌厉,殊不知毫无防备的白无常把这一招十成功力尽数收下,当下便跌在了地上。 韩擒虎带着四周数十名将士将女子团团围住,竟还是拦不住她缓慢的脚步。她仿佛就是虚气,全然不存在似的。将士刀叉剑戟也都是伤在自己人身上。 那女子行至冥离何面前,举起匕首,冥离何只是盯着那匕首发怔,“怎么会,怎么会是你……” “受死吧。”那女子从唇缝中挤出这三个字,不出任何招式,就像是不会武功的闺阁少女,举着匕首冲着冥离何左侧胸口刺了下去。 冥离何闭上了眼睛,全然不闪躲、不出手,仿佛这就是他的天命。 众人皆惊,纱衣女子分明已经刺进衣衫,划破皮肉,见此情景也愣住了。冥离何纹丝不动,连眉头都不皱一丝一毫。然而眼角眉梢流露出的些微情绪并不是他一如既往的气定神闲、稳重淡然,而是仿佛是藏匿在心中的隐痛。 那女子握着匕首的右手颤抖起来。 “怎么,”冥离何缓缓睁开眼睛,“不是来要我的命吗?”冥离何这句话没有任何的倨傲姿态,反而是请求,他竟然在请求这个刺客给他一个了断。 “怎么会……你……为什么不还手?为什么……”那女子费解不已,猛地拔出匕首,落下台阶。 白婆婆第一个冲上来扶住了冥离何,冥离何受伤不深并不需要搀扶,他的目光也并未因此从那女子身上挪开一寸。白无常和韩擒虎赶来见到冥君不过是浅浅的皮肉伤,也松了一口气。 纱衣女子的面容众人不得见,但是她连连摇头的失魂落魄的神态让所有人费解——哪里有这样糊涂的刺客?再看冥离何就更费解了——哪里有这样赴死的君王? 那女子后退数步,又道:“错了……都错了……这不对呀……”说着又不禁往后退,完全没有了先前轻稳的姿态,她全然乱了阵脚,一个踉跄,仰面向后跌去。 忽然她身后有人一把扶住了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往生塔》正文 第15章 难以直抒胸中臆,谛听好心惹崇灵 “姑娘,或许你找错了人。”温柔的少年的声音在纱衣女子的耳畔道。 纱衣女子一惊,猛然转身,面纱交错的缝隙间,她清楚地看到了身后少年的双眼。那是一双极其清澈的眼睛,丝毫不染尘世,这双眼睛生得精致而温和,长长的睫毛在双瞳剪水中投下淡淡的阴影。他的目光沉静,流露着远远超乎常人的悲悯。 少年彬彬有礼,他并未直视怀中姑娘的面容,确定她已经站稳,便轻轻放下了双手。 纱衣女子恍然反过神来道:“不,我绝不会认错。就是他!”她似乎在颤抖,指尖一松,匕首应声落地。 面前的少年少年蹲下身捡起匕首,放在掌心送到姑娘面前,道:“或许,你会错了意也未可知。” 纱衣女子看着这只修长的手,那样洁净,大概每一个指甲缝都是一尘不染的。再抬起头,隔着面纱,她看到少年满面真诚,那是一种发自肺腑的善意。她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少年的掌心,就在握住匕首的瞬间,她的指尖触碰到少年的掌心,她心下一动。 “快回去吧。”少年道。 纱衣女子最后看了一眼冥离何,他还站在原地脉脉注视着自己手中的匕首。她攥紧了匕首,果决的转身,向着院门跑了几步化成白雾弥散在空气中。 “你怎么这样放走了她!”白无常对着少年呵斥道,也牵动了自己手臂的伤。他抱紧了右臂。 “你捉得住她吗?”少年一歪头问。 “必安,不得无礼。他是谛听。”冥离何这么一说,白无常一时没了言语。 站在谛听身后的黑无常一眼看出白无常右臂有伤,他火急火燎地跑过去,抓住白无常的手臂道:“谢老弟,你受伤了!” “嘶——”白无常被他这猛然一抓弄得更痛了,气得用扇子直敲黑无常的手。 白婆婆被这一系列的混乱状况搅得心里乱七八糟的,本来因为拂夕小丫头生的那点气早就烟消云散了,现在她更在意的是这个头戴帷帽的纱衣女子,冥君为什么不躲她的匕首?白婆婆实在想不明白。或许,她心下已经有了答案,只是不愿相信。 其余诸人思绪已经完全都在谛听身上了,他可是地藏王菩萨经案下伏着的通灵神兽,可以通过听来辨认世间万物,尤其善于听人的心,从来不出地藏清境,也是无缘得见。如今见到这个善良有礼又英俊帅气的少年,众人不禁啧啧赞叹。 谛听走近冥离何,抱拳单膝跪地:“谛听见过阎罗冥君。” “快快请起。”冥离何扶起少年。 虽然冥离何已经从方才的情形中抽出身来,恢复了平日里的冥君姿态,可是他的心绪还是混乱如麻,别人不晓得,谛听却听得清楚明白,他听万物心底的诉说,即使是这阎罗冥君也瞒不过他。“她原是会错了意。”谛听道。 众人皆不明谛听这话的含义。白婆婆上下打量了一番谛听,她的疑惑或许得从这个少年身上下手了。 冥离何这才醒过神来,他望着面前这个洞悉一切的少年,点了点头。“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我。”冥离何对谛听说。 “地藏王菩萨已经同我说过,谛听旦凭冥君差遣。” 冥离何微微一笑,对着白无常和受伤的将士说:“大家速去处理下伤口。传军医。” 白无常道:“冥君您的伤势也不能马虎。” “皮肉伤而已。”冥离何毫不在意。 冥离何本想在院子里和众位将士在一处,奈何黑白无常一再坚持,也就跟着进了木屋。 白婆婆没有立刻跟进去,她看着台阶下眺望远方的谛听,想着该如何开口打声招呼。 谁知谛听倒是先转过身:“岛主不必纠结于言辞。”他微微一笑,“谛听见过兰芷岛主。”他恭敬的一礼。 白婆婆一惊,这才想到谛听能明白冥君亦能明白自己。 谛听无奈的笑了,他感受到了白婆婆的戒备之心,“抱歉,我习惯听四周之声,我不听了,岛主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谛听这样坦诚反而使得白婆婆不知道如何开口。“要不,你还是自己听吧,可以告诉我答案吗?”白婆婆满脸通红。 谛听也不好意思起来,他咬着嘴唇勉为其难的偷偷听了片刻,道:“我听到的本不能言说,您如此焦急,我只能说,事情并非您想的那样。” 白婆婆思索起来,并非她想的那样?这是什么意思呢?谛听在告诉自己冥离何和纱衣女子之间毫无情分?可是为什么冥君不躲开呢?她抬起头复又期待地看着谛听。 “抱歉,我不能说。”谛听答道。他恭敬地退远,兀自走到伤兵中去了。 谛听帮助军医包扎大家的伤口,将士们很是喜欢这个善良可爱的少年,白婆婆因男女之防此刻还不能进木屋探望冥离何,她一直盯着谛听,不断猜测他究竟从冥离何那里听到了什么。谁知白无常倒是出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岛主,我看拂夕那丫头似乎受了伤啊。”白无常本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很多话很多事他都交给黑无常去说去做,也是偷得清闲,其实心底里对身边的人和事并非不在意。他和黑无常终日和恶鬼纠缠,只因冥君指派他们去魔道才第一次和寻常鬼魂接触,对拂夕小丫头也不是全然没有照拂之意。 白婆婆道:“还未来及和您说声抱歉。我出手太重了。”白无常微微一笑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在意,白婆婆又接着说:“拂夕的事原是个意外,是我没照顾好她。” 白无常方才就察觉到白婆婆对冥君态度似乎超越了君臣,所以也不难想到拂夕在兰芷岛的日子不会太好过,刚才看那丫头见了冥君的样子看来自己猜测不假:冥君和拂夕是相识的。然而自己也不合适说太多,反而容易弄巧成拙,何况半路杀出个纱衣女子,还不知是冥君何时的相识。当下也就不再言语。 白婆婆见白无常大人无甚吩咐,军医也已经出了木屋,她便进屋去看望冥君了。 黑无常方才见白无常伤的不轻,心疼之余却不敢多言,想着现在去打听自己来之前发生的故事实在不行,搞不好白无常又会大发脾气,伤了身体就不好了。然而他又好奇的要命,忽然他看到了在院中伤兵处的韩擒虎,眼睛滴溜一转计上心头,便乐呵呵去向韩将军讨故事。谁知那韩将军一心都在伤兵身上,并没有时间和他打趣。黑无常讪讪不已。回身又看到了谛听,谛听这小子站在院门口不知在看什么,黑无常便颠颠走过去烦扰谛听。 “谛听!你干什么呢!”黑无常猛然一拍谛听的背,本想吓吓他,手刚刚拍上去就想起来这世间最不会被吓到的就是谛听了,顿时觉得没了意思。 谛听却是个好脾气,他开心的一笑,答道:“有熟人在这岛上呢。”而后他对着黑无常悄悄说:“黑无常大人,我且去会会旧相识,一会儿就回来好不好?”他满面灿烂,让人无法拒绝。 等到谛听走远了,黑无常才反过神来,一拍脑袋道:“哎呀,谛听这小子从未出过地藏清境,哪里来的旧相识!” 谛听轻轻敲了敲芷苑的木门。 “都和你说了去喂鱼别来烦你爷爷我!”崇灵在屋里大喊。 谛听不由自主地笑了,“崇灵,你莫不是把我错认成他人了?” 崇灵一个激灵,这不是……谛听吗?可是怎么会,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从不踏出地藏清境半步啊……崇灵心下疑惑不安,可是还是强撑着镇定地走到院中,已是近黄昏,西方一片血红,晚风习习,吹卷了崇灵的衣角。他周身一寒,不禁攥紧了拳头。 “崇灵?”谛听在门外道。 崇灵一挥手,木门豁然洞开。谛听偏过头躲避这凌厉的掌风,而后他看到了崇灵,一个和他记忆中全然不同的崇灵。记忆中的崇灵翻云覆雨只身可搅乱三界苍生,可是如今的他被囚禁在幼小脆弱的皮囊之下,只剩下一双金光逼人的眼睛。“崇灵……你……”谛听快步走到崇灵面前,“你怎么会这样?” “明知故问。”崇灵咬牙切齿地说。 “不,我是今天来了这里才感受到你的存在,我一直以为你已经……我真高兴你还活着啊!”谛听激动地说。 “猫哭耗子。”崇灵眼眶似乎红了。很多不愿想起的旧事一幕幕在脑中回环,怎么也停不住。“你不许听。”崇灵冷冷地对谛听说,他做出一副镇定模样,身子却在颤抖。 “我没有在听。”谛听说。他的眼泪似乎在打转。 “现在这幅样子是做给谁看!”崇灵忽然怒吼道,“你在可怜我吗?还是在为我诵经祈福呢!”崇灵忽然狂躁起来,他一拳甩向右侧,只听得“砰”的一声隔空击在假山石上,顿时打下一个缺口。“生不如死。”崇灵含着泪咬着牙,他停顿了一下,“这样生不如死的日子我过了五百年。我倒宁愿那时候地藏王菩萨杀死我。那时,你为什么不说?”崇灵似乎在质问谛听。 “因为我不敢说。”谛听低下头,“因为我能探听到地藏王菩萨的悲悯,他不愿杀你,可是如果我说了他就非杀你不可。我们在地藏清境守了那么多年,实在不愿为了救你惹上麻烦。”谛听愈说愈发没了底气。 “你倒是坦诚。”崇灵忽然泄了气,他默默转过身,全身骨架仿佛散了一般,有气无力往回走,边走边说:“可是如今还不如死了痛快。不能手刃仇人,自己也成了残废。苟活于世又有什么意义?”崇灵叹了口气,闭上双眼流下两行泪。他回身一跃至树上,握着树枝缓缓俯下身,这才和谛听有了相平视的感觉。“你瞧我现在。哼。”崇灵冷笑着。 “你不能这样就放弃了,你是灵猴,千万年唯一的灵猴,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所求就还有希望不是吗?”谛听凑近崇灵,恳切地道。 “我本以为你是来劝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谁知你竟怂恿我去报仇雪恨。”崇灵言语中充满了轻蔑,“哼,你就是这样跟着地藏王菩萨参悟佛法的?” 谛听轻叹了一声摇摇头道:“众生皆苦。在你心里报仇雪恨已经不及所谓‘苟延残喘’的耻辱了。如果让你复仇能让你重燃活下去的斗志,当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你还是在听!你怎么就懂我了?!”崇灵青筋暴起眼冒金光,“你怎么就知道我是如何想的?!假慈悲!”崇灵反手对着谛听就是一掌,谛听一个回身闪躲,那一掌击在地上霎时地砖被震得粉碎。 崇灵完全没有收手的意思,他一个飞身下树,向着谛听踢去。谛听张开双臂向后飞去,崇灵却跟着追了上来。眼见身后就是砖墙,谛听向一侧躲闪,崇灵一拳打在墙上,墙体轰然坍塌。崇灵抽出血淋淋的手,又对着谛听的方向使了一掌。谛听只好接掌防守,谁知他出手太重,反而把崇灵打了出去。崇灵啐了一口血。 “我……”谛听看看自己的手掌,又看看受了伤的崇灵。“对不起……” “哼,五百年不见,功力见长啊。”崇灵道。 “你怎么会接不住……”谛听一皱眉,索性听了起来,原来崇灵只剩下一成功力,能用这小童躯体将养着活下去已是不容易,早就不是五百年前那个崇灵了。更何况前一日还因为真气沸腾受了内伤,更是虚弱。他那些招数不过是外强中干,花拳绣腿罢了。谛听本想着和崇灵言和,看到他这副模样又想着劝说,虽然好心好意,却并不善言辞,他能感受到崇灵的痛苦却没办法化解它。与其站在这里让崇灵回忆旧事更痛苦,还不如留他一个人或许还能想明白些。 于是谛听道:“今日见到你这事,我会烂在肚子里。”他顿了一下,又说:“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放过自己吧。告辞。”谛听最后看了崇灵一眼,摇摇头转身离去。 望着谛听远去的背影,崇灵落下了泪。故人还是故人,五百年间什么都没变,只有自己成了这幅模样。时值傍晚,西方的晚霞灿若流火,照亮了他冰冷的眸子,却真切地感觉到发自肺腑的痛楚。晚风飒飒,周身渐寒,崇灵慢慢爬起来,拖着重伤的身体进了屋,所有的痛苦郁结在身体里,吞不下去发泄不出,仿佛要崩裂一般绞痛心肺肝胆。这种煎熬每一天都要折磨他一次,谛听又怎么会感同身受!他什么都不明白! 崇灵发狂一般扯下了帘幔,又转身一掌劈碎了八仙桌、掀翻了条案。 “噗——”他吐出一口血,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头一沉向下倒去。眼前的东西愈来愈模糊,只剩下一片夕阳残红变得越来越浩大,仿佛要把自己包裹住、缠绕起来。崇灵沉沉睡去了,落进了一个旧梦里。梦中的谛听站在地藏王菩萨身前,指着自己道:“是他,他是六耳猕猴。” 或许梦中的都是可念而不可得的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