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来有白丁》 正文 1.火雨 南魏都城金京。 十月初五夜半,天干物燥。 隆隆的马蹄震动着一条又一条长街,黑暗中的金京仿佛一个密闭的笼,有某种要从内部打破它的物什正在苏醒。 德阳王府外,手持火把的禁卫军如同层层火龙蜿蜒流淌,一眼望去没有尽头。没有风声,没有言语,只有刀枪弓弩在静静地撒网,只有火把燃烧松油的哔剥声。 德阳王坐在书房里,正在看窗外种的那株铁骨红。 今年大约看不到它开花了啊。 书房的门被擂得山响。 “王爷不好了!门外都是禁卫军,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您快出去避一避罢!” 德阳王闻言一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怎么会不知道呢?他活着,他不死,就是最大的事。 他打开门,对着面色焦灼的年轻侍卫摆摆手,吩咐道:“尽量抵住大门,一旦大门被攻破,就不要再抵抗。” 德阳王转身走回案前,大马金刀地坐下:“本王就在这里等着。” 本王,还要为那个孩子争取一些时间。 一个瘦小的黑影在咬牙疾奔。 他用衣袖掩着脸孔,熟练地利用回廊树丛避开惊惶奔走的仆妇,箭一样射向德阳王府最深处。快了,快了,快了。 他的右手紧紧按住心口的衣衫,青色粗布下,有一块冰凉的黑色令牌。 花园西北,假山之下,石如卧马,左五右八。 那里有一条密道。 黑影的眼前出现一片荷塘,荷塘上有亭,亭是留白亭,“留白”二字乃王爷亲手书写,字如其人。铁画银钩。龙蛇飞动。 绕过留白亭,再转两个弯就是假山。 黑影脚下发力,同时五指紧扣,握住怀中冰凉扁平的铁牌,仿佛握住自己此刻如火如焚的一颗心脏。 蓦地,小小的黑影如落叶随风,一折一扭,隐没在暗搓搓的花叶间,呼吸静止,眼皮半阖,谨慎得连视线都控制住。 扑簌簌 扑簌簌 扑簌簌 黑影缓缓抽出怀中的右手,摸到腰间的尖刀,向发出声响的地方一步步接近。 他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 铁桶一般的王爷府,居然会有个狗洞。居然,真有个狗洞。 而且,正有两条腿从洞里倒退着爬出来,磨磨蹭蹭,一个圆滚滚的腚就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他嗅到一丝淡淡的奶香味儿。 黑影无语地松开手中尖刀,大步上前,抓住腰带一拉一提,另一只手迅速捂上了对方的嘴巴。 “别出声,是我。” 被他提在手里的是个岁的女娃娃,女娃瞪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伸手戳了戳他捂嘴的手。 黑影把人放下,竖起手指在唇边嘘了一下,示意轻声。 “小厨娘。” “小马倌。” “你怎么在这儿?” “你在这儿干什么?” 二人身份真相大白。一个是给王爷喂马的小厮,另一个是厨子家的女儿。 小厮约莫十来岁的样子,黑瘦黑瘦的,一双眼睛却很有神,暗夜中灼灼发亮。他捏住拳头,心下犹豫不决。 带她一起逃吗? 可是王爷最后的嘱托言犹在耳:“阿玄,南魏的国运今日只得托付于你,北魏的命运亦会因此改变,慎之又慎,慎之又慎啊!” 他国北望路漫漫。前途渺茫危机四伏,带着她无疑是个累赘。 不能带啊,不能带。 花园西北,假山之下,石如卧马马头是活动的,小厮用力扳住,向左扭了五转,隐约听到轻微的机括运转声,复向右扭八转。 咔嗒。 机关被复位。卧马前的石砖缓缓下沉,露出一条深入地下的,黑漆漆的甬道。 没人去看这条密道。 小厮和女娃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火雨流星。 那得是,多少支箭啊! 无数枚燃烧的火箭在空中划出一道道亮丽的弧线,点亮压抑的夜空,点燃了整座德阳王府。 王府建筑沐浴着这场火雨,熊熊燃烧,里面的人则沐浴着铺天盖地的夺命箭雨。 绞杀开始,发动了。 周知楼是金京小有名气的酒楼。 夜半时分的酒楼自然是打烊的,然而此时,周知楼的后院却聚集了一些不速之客。 没有灯火被点亮。 黑暗中却有此起彼伏的呼吸。 可以模糊地看到士兵身上暗红色的铠甲,赫然是皇帝亲卫,凶名昭著的血侯军。他们手握弩机,拱卫着那个坐在院子里,水井边,带着帽兜的男人。 突然,夜空大放光明。 德阳王府的火雨照亮了小半个金京。火光照亮了男人隐藏在帽兜中的面容,他牵起嘴角,似乎很是开心。 “开始了。” “还真是期待啊,等会儿从这密道出现的人会是谁呢?” “即便不是德阳王那老头,也一定是很重要的人罢。” “放下这机关,湖水就会倒灌进密道,同时注满这口无水之井,设计还真是巧妙绝伦。” “可惜了嘻嘻嘻嘻” “别看了,什么都不会剩下。” 小厮认真地用石头填着狗洞,再用塘泥填石缝。 “就这么着,一夜烟熏火燎之后应该能蒙混过关。” 小厮拍拍手,站起来。 女娃还站在旁边,呆呆地望着隔壁王府的冲天大火。 小厮也沉默一阵,想起王府那个肥头胖脸笑呵呵的厨子:“你爹肯定是没了,是不是很难过?” “你爹才没了呢!我怎么可能不难过嘛。” 小厮低下头唉了一声。 心说是啊,我爹,也没了。 不想继续这个丧气扎心的话题,女娃问:“我们为什么不走那条看起来很厉害的密道?” 小厮摸摸头:“路是王爷指的,按理不会有问题,但既然今日遭人出卖,就说明情况超出了王爷的预判。这时我们恰好有其它的选择。”他伸手一指填好的狗洞。 女娃喔了一声:“你真是” “突发奇想?” “干得漂亮。” 两人都不说话了,借着火光打量了一番邻居的家。德阳王府坐落在东五条街,独门独户占地甚广。他们现在所处的院落是在索隆巷与东五条的交叉口,与王府共用了一面高墙。 小厮知道这是南魏米粮大户聚义兴置的宅子,或许仅仅是投资家族产业,买下后一直闲置,无人居住。 德阳王府自然要摸清这位邻居的底细。卧榻之侧,岂容来历不明之人酣睡。 院落久未打理,树枝繁茂杂草疯长。小厮压平杂草,二人席地而坐,女娃觉得地上又冷又扎屁屁,不高兴地道:“主人不在家,我们干嘛不进去?” 小厮冷笑道:“搂草打兔子,抄家灭府又怎么会忘了邻居,说不定天一亮禁军就会搜到这里。” 女娃不错眼珠地盯着他:“所以?” “所以这无人居住的房子如果留下人迹,难道不会很可疑?” “不会啊,这里有人住过的。” “哑巴小哥哥偶尔会过来。” 小厮面无表情地看了女娃一会儿,问了个早就该问的问题:“你,为什么会钻那个狗洞?” 东方出现了鱼肚白,天却并没有亮起来。乌云笼罩。秋风萧肃。 德阳王府这一把燎天的火终于烧尽了所有,熄灭了。 主事之人在禁军的簇拥下踏上了这片焦土。最前方的中年人身披黑色麒麟破虏甲,头戴火红凤翅兜鍪,五官平常,一眼望去只看到两条粗黑浓密凶神恶煞的眉毛。 这便是南魏第一勇将,禁军统领冯弈洲,皇帝面前的大红人。 冯大统领目光四下慢慢逡巡,昔日华美的雕梁画栋已成残垣断壁,昔日迎来送往仆从如云,此时冷冷清清凄凄惨惨。 他抬起右手。 大批禁卫军涌入四散开来,开始清理火场。焦黑的尸首陆续被拖到一块空地上,查验身份。 德阳王的尸首是在书房的密室中找到的。密室位处地下,而且于隐蔽处留有气孔,并未受到大火侵害。德阳王端坐椅中,服毒自尽。 皇帝不抓捕,不审问。他也就不解释,不申辩。唯一死而已。 很快,德阳王的尸身就呈到冯大统领面前。冯奕洲垂目看了看,不发一言,回身折返到门外。 门外禁军刀剑出鞘弩箭在弦,杀机一触即发。紧张压抑的气氛中,一辆马车静静地停歇着,自顾自悠闲。冯统领来到马车前,躬身施礼:“殿下,逆贼的尸首已经找到,请殿下过目。” 侍卫打起车帘。 众人潮水一般跪倒:“叩见太子殿下。” 尽管作为一个糙老爷们儿,尽管每次见到这少年都要惊艳一回,冯奕洲依然再次惊艳了。 容颜如玉。身姿如松。冯奕洲身为一员武将,能想到最诗意的描述到此为止。 “都起来。” 太子瞧着德阳王的遗体,说了句:“确实挺好看的。”冯奕洲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只得应了声是。 德阳王是皇帝陛下的弟弟,太子殿下的亲叔叔,南魏当年最具盛名的美男子。后来驻守武陵关,与北魏十年征战,因着容颜俊美军功卓著,被百姓尊称为“武陵仙君”。 一个卫国卫民的英雄,如今成了谋逆篡位的贼子。 无妻无后。不得善终。 “殿下?” 冯统领轻声询问。 太子微微一笑:“恭喜冯大人,既然逆贼已经伏诛,孤这便回宫覆命,为各位请赏。” “多谢殿下。” 女娃双手捧着脸,陶醉地说道:“哑巴小哥哥长得真好看。” 小厮一巴掌抽在她后脑。 “说正事。” “狗洞是我无意中发现的,这边长了好些桑枣,我就经常过来摘。有一天我被爹打疼了躲在这里哭,就遇到了哑巴小哥哥,给我药擦,还请我吃糖。” “他经常来吗?” “隔段时间就会来啊。” “这样有多久了?” “我想想大半年?” 这又是一个王爷没有掌握的情报。小厮默默盘算。莫非是聚义兴家族的人?聚义兴重要的子孙并未听闻身有残缺,是旁系? 无论如何,此地不宜久留。 一声惨叫。 周知楼金老板的手指又被拗断了一根。 “小人说的都是实话!小人不敢撒谎饶命啊大人!” “那我问你,人呢?” 帽兜男子显然不耐烦了,一脚蹬在老板的心口,将其踹翻在地。帽兜滑落,露出一张阴柔的脸。 身后的血侯军会意,上前捏住金老板其余几根手指,喀嚓作响,指节便如脆萝卜一样,被捏的粉碎。 金老板喉咙里发出几声痛苦的嗬嗬,嘴角流出血沫,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钰王息怒,逆贼德阳已死,太子已在回宫途中,此地不宜久留,速速离去为上。”一名血侯军头领伏地沉声说道。 帽兜男子胸口起伏,强压怒火。在德阳王府中安插耳目确实容易引火烧身,父皇多疑,闻之必然不喜。 这一局竟然输给了那废物。 实在可恼,可恼啊! 离去前,他做了一个狠狠的手势。晚些时候,周知楼的伙计就会发现金老板在后院遭遇盗贼,反抗无果,被割下头颅。 德阳王谋逆。 武陵仙君谋逆。 一夜之间,整个南魏朝野为之震动。朝会之上群臣眼神交汇,各有深意。陛下既然不抓捕不审问,直接以谋逆之罪下令抄家灭门,手中必然已握有稳妥的罪证,只待同党跳出来一网打尽。在这风口浪尖上,劝谏就是作死,谋朝篡位这么一顶大帽子压下来,真吃不消。 识时务者为俊杰。 百姓的心态更简单些,心里怎么想都行,出门嘴巴可不敢乱说,毕竟人人都只有一个脑袋,还是搁在自己脖子上好些。 守城门是个体力活儿,特别是大清早遇到这些赶着牲畜上路的,更让人恼火。 士兵丁胖子捂着鼻子,挥手示意撵着一群猪猡的农户赶紧滚出城去。农户手忙脚乱赔着小心的笑,一双儿女也赶紧帮忙呼喝驱赶。猪群终于走远了,空气中残留着屎尿臭气。 丁胖子朝地上啐了一口。 继续守着城门。 方才帮助自己的那对兄妹尽管是下人的装扮,也必定来自富贵人家,那样柔顺水亮的布料,比婆娘的脸蛋都光滑。 大户人家教出的好孩子。 农户一边继续撵猪,一边想。 女娃蹭了蹭鞋底,对于身上沾了许多泥水猪粪不太高兴。 小厮想了想说道:“路很远,我们先去吃点东西。” 女娃立刻忘了烦恼,笑成一朵花。 薄饼切成细丝,鸡蛋煎得两面金黄,用滚烫的大骨汤冲泡。这碗香气扑鼻的汤饼在秋日阴冷的早晨胜过珍馐美味无数。 “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女娃咬着饼含糊地问。出了金京天大地大,她反正跟着小马倌就是。 北上。 小厮心里默默想着,伸手往怀里摸去,德阳王醇厚的嗓音言犹在耳:“阿玄,此令牌事关北魏最大的秘密,绝对不能被人发现。你要亲手交给” 小厮的脸色瞬间变得雪白。 他抑制不住地发抖,猛地扯开衣襟。不见了!不见了! “你的钱袋在腰里别着呢。”女娃伸手指了指。 小厮完全听不到她的话,他猛地站起来,两个耳朵嗡嗡作响,眼前发黑。 黑铁令牌,不见了。 小厮腿很快,不多时,金京雄壮的城门就出现在他视线中。此时天光大亮,正是进出城最忙碌的时分,进城的队伍似乎比平时更拥挤些。 小厮低头朝人堆里猛扎。 “谁家毛孩子挤什么挤!” “今天不对啊,城门口多了好些兵。听说出大事了!” “再大能有昨晚的事大?那火差点把天都烧出个大窟窿!” “嘿!你说对了,真跟昨晚的事儿有关!我听说这会儿的金京只进不出,一个人也不放走,你看看哪还有人出城?” “真的?那俺可不进城了,这柴火不卖了,一家老小等俺回家呢!” 小厮的脚步渐渐放慢。 “我跟你们说,昨晚那事跑了一个,有漏网之鱼!” “什么?!不能吧,烧成那样都不死。” “缉捕文书刚发下来,城门口贴着呢,贴完就戒严了,要搜捕一个半大小子。” “这小子是什么人物?德那位不是无妻无子吗?” “谁知道,同党吧。” 小厮站住脚,脸上有些茫然。 皇帝的动作这样快。眼下可如何是好。黑铁令牌究竟遗失在何处。身边人来人往,嘈声此起彼伏。 一只小手突然抓住他的衣角。 “哥哥!娘叫我们赶紧回家。” 女娃仰起头,甜甜地笑。 “殿下!殿下!” 年老的内侍脚步匆匆,追逐着前方修长的身影。 秀美的少年放慢脚步:“嗯?” “殿下,德阳案尚有余孽在逃,眼下是非常时期,此地恰恰毗邻德阳王府,最是敏感,殿下此时前来大大不妥啊!” 秀美的少年点点头。 “海伯言之有理。” “但此地有件紧要之事,孤必须现在就做。” 言谈间,二人已来到后院。秀美的少年在高墙下站定,目光注视着一个填满石头涂过淤泥很难分辨的狗洞,颇有趣味地笑了下。 “咦。” “此事居然有人替孤办了。” 少年拂开杂草,对着狗洞仔细看了看,确认这样可以蒙混过关。蓦地,一件黑漆漆的物什映入了他的眼角。 乌黑的铁牌上雕刻着一个兽头,没有任何文字,入手冰凉。 是那丫头的小玩意吧。厨子的女儿自然不会有金银珠宝。下次见面如果送她还会有下次吗? 内侍周海躬身施礼:“恭请太子殿下回宫。” 太子的身影渐渐远去。 “那丫头烧的菜还真好吃。以后,再也吃不到了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旧事 金京钰王府。 “这个小厮什么来路?” “回钰王,此人乃是逆贼德阳王的马夫之子。八年前德阳王奉诏回京,携带仆从寥寥无几,其中就有这饲马的夫妇,和他们的儿子。回京后夫妇俩陆续病死,此人子承父业继续打杂养马。” 钰王掀起眼皮。 “马夫之子值得这么大动干戈?” 跪着的人迟疑了一下:“刑部说德阳逆贼当夜曾召见过他。” 喀嚓一声。 茶盏被掼得粉身碎骨。 钰王大怒。 “如此重要的消息都打探不到,你们这些混账全都是死人吗?” “马上派人出去找,把整个金京给我掀起来!” “嗯?” “我说,我饿了。” 女娃抓着小厮的胳膊摇晃了几下:“你饿不饿?我烤鱼给你吃吧,我烤的鱼最好吃啦。” “嗯”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 小厮狼狈地站在河里,脸色铁青。“推我干嘛?” “因为你要吃烤鱼啊,当然要抓鱼。” “鬼才吃你烤的鱼!” “啊啊啊啊拿走拿走。” 小厮停下手,额角不禁抽了抽:“又怎么了?” “你这样敲鱼的头好残忍。” “屁话,到底吃不吃了?” “屁话,当然要吃,我烤的鱼最好吃了,你走远点敲。” 小厮深深呼吸,决定还是保持男人的冷静。 这是逃亡的第五天。 不止官道,金京周围的县城甚至村落都开始出现搜捕的队伍。两人被迫不停逃窜,一路奔着人烟稀少的山林躲藏,哪还管得了方向。 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 秋季的白昼越来越短。 林中寒鸦偶尔掠起,发出嘶哑的叫声。河边燃起一堆橘红色的篝火,火光给人温暖和慰藉。 女娃转动手中的树枝,给鱼翻面,一边问道:“皇帝为什么非要抓你?”她斜着眼将小厮从下看到上,又从上看到下,加上一句:“一个养马的。” 小厮坐在火旁专心烘干衣裳不接话。 女娃嗤了一声笑道:“难不成皇帝也觉得那个故事是真的?” 小厮骤然抬眼,目光如刀。 眼刀子被一条双面金黄的烤鱼挡住了。 “吃鱼吃鱼,大吉大利。” 二人默默并排吃鱼,各自想着那个市井流传的故事。 两百年前,大魏帝国在一场对皇权的角逐中分裂,从此南魏与北魏以辽河为界,为证明自己才是正统互相倾轧,领土纷争不断。 南魏物产丰饶,数代以来都稳胜宿敌北魏一筹。 孰料北魏这一代出了位惊才绝艳的年轻女帝“瑶姬”。 女帝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同时屯田积粮,厉兵秣马,扶持北魏人在武陵关与南魏暗中通商。用北魏盛产的药材c毛皮和美酒,悄悄换取南魏的矿产和武器。 十五年前,瑶姬女帝亲率十万赤焰军,以雷霆万钧之势踏平武陵关,长驱直入狼烟四起,南魏北部重要城池相继陷落。 朝中主战派主和派吵成一锅粥,皇帝急怒攻心,头风发作,南魏朝政风雨飘摇。 最终是年方十六的德阳王一剑斩下主和派首脑楼侍郎的头颅,血溅金殿,结束了这场内耗。 皇帝遂任德阳王为大司马,云虎将军郭襄山为大将军,率风龙骑十二万开始北伐。经过浴血奋战,风龙骑最终将赤焰军赶回辽河以北,收复了全部失地。 从北伐到武陵关拉锯战,十年间辽河两岸战火纷飞,德阳王也从翩翩少年郎蜕变为强悍俊美的南魏战神。百姓称之为“武陵仙君”。 在北魏人眼中,他不是美仙君而是活阎罗。瑶姬女帝广布悬赏,愿以良田千顷黄金百万换取德阳王项上人头。可惜始终未能如愿。 征战带来的消耗太过巨大,十年后女帝终于放弃,北魏偃旗息鼓,不再来犯。 南魏万民欢腾。 便在此时,德阳王失踪了。 皇帝龙颜大怒,将武陵关的地皮寸寸掀开,日夜搜索。德阳王却如同人间蒸发,再无半点音讯。老百姓都在偷偷议论说武陵仙君大约功德圆满,白日飞升了。 弹指一挥,便是四年。 德阳王失踪后,旧部云虎将军郭襄山继续坐镇武陵关,因着曾给德阳王当了十年副手,军中绰号“万年老二”。 一听就知道这对曾经的正副职之间关系不太好。 四年后的一个冬夜。 北魏再次渡河偷袭武陵关。 郭大将军一觉醒来看到兵临城下,整个人都惊呆了。赤焰军如同漫天火云压城,城欲倾。 一人一骑突然从天而降。看着这个风霜不染,简直就是神仙下凡的男人,郭大将军认清了自己万年老二的命运。 德阳王,他回来了。 这场仗就没有什么悬念了,众所周知武陵仙君是瑶姬女帝的克星,死敌。赤焰军退兵,战斗来得突兀去得快。 南魏万民再次欢腾。 分离十四年的兄弟终于聚首,君臣金京相见,执手相看泪眼。关于失踪那些年,德阳王笑言不是失踪,而是失忆,因为摔伤头部一直在民间调养,不久前才恢复。 皇帝听了甚是担心。 德阳王已过而立之年尚未娶妻。皇帝数度赐婚,都被婉拒。皇帝又多了些担心。 形形色色的说书人在形形色色的茶楼酒肆中讲德阳王的故事,有许多不同的版本。讲着讲着,有个版本一传十十传百,许多人都拿来讲,讲成了主流。 话说德阳王原来并非失忆,而是担心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所以秘密遁走。那四年,他秘密聚集了富可敌国的宝藏,笼络到许多江湖高手做死士,更有十年征战积累下的部众和民心再站出来时,他什么也不怕了。 皇帝听了一笑而过:“无稽之谈!寡人不担心。” 不担心? 小厮冷笑一声。 试探了八年才敢动手,皇帝分明对这故事信了个十成十。如今大肆搜捕咬住不放,无非是以为德阳王把宝藏交待给自己了。 鸡毛的富可敌国的宝藏! 只有一块烂铁牌而已啊! 还特么丢了! 想到这里小厮无比郁结。 女娃鄙视地说道:“瞧你这丧气样,就知道那故事八成是假的。” 小厮不接话。 “哎,你说,王爷那几年是不是真失忆了?” 小厮还是不接话。 接她的话茬容易吃亏。 女娃只好换个话题。 “你说,大家都是漏网之鱼,为什么皇帝只抓你一个,怎么没人提我呢?” 小厮阴阳怪气道:“你羡慕?” “不是啊,我是想告诉你,没人提我那是因为,我不是普通人。” 小厮给气乐了。 你一个厨子家的小丫头,还不是普通人,难不成是仙女下凡? “殿下,是否需要派人” 内侍周海轻声询问座中少年。 少年身着玉色常服,墨发随意披落肩头,手握书卷垂目阅读。闻言头也不抬地道:“不必,一动不如一静。” 周海应了声:“是。钰王那边已经倾巢出动了。” 少年啪地一声将书丢在桌案上,笑道:“这是作甚,跟父皇抢人吗?” 周海目中精光一闪:“殿下英明,老奴这就将钰王的行事传出去。” 少年嗯了一声,突然问道:“海伯,德阳王府有多少“信”?” 周海恭敬地答道:“回太子,有三人,当晚全部葬身火海,无人幸免。殿下是否要验看他们的户籍文书?” 少年沉吟片刻:“不用。” “信”是周海手中的秘密组织,全名叫作“雪中春信”。再寒冷的冰雪也无法阻挡春的脚步,春信一到冰消雪融。不可抵抗,不可阻挡。 少年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块黑漆漆的铁牌,把玩了几下,笑道:“是孤多想了。” 随手一丢。 几天以后。 “来,穿上它我们进城。” 女娃抖动了几下手中的襦裙。 “我宁可死。”小厮是拒绝的。 “你确实离死不远了。” “” 男扮女装其实也没小厮想的那么恐怖。十二岁的男孩身形修长,除了肩膀宽些,扮相还是很不错。 靳县是金京西北方向上的一个小城镇,谈不上繁盛,但该有的也算齐全。比如城门口贴着大大的缉捕文书。 “上头画着一个黑瘦的小厮。” 女娃远远看到,扭头告诉身后的“哑巴小姐姐”。 “哑巴小姐姐”忍了又忍,还是问道:“瘦便罢了,怎地还能看出黑来?” “墨是黑的啊。” “” 姐妹俩继续前行。 姐姐忿忿地道:“我看你偷衣裳手脚麻利,是不是惯偷?” 女娃回眸一笑:“其实我还有许多别的优点。” “你以为我在夸奖你?” “我以为你现在是个哑巴。”女娃甜甜地说道:“姐姐,你话太多了。” “” 赵大志用阴郁的眼睛注视着进出的人群。今日太阳大,有些秋燥。城门守卫这个活儿不仅辛苦,还干巴巴的没油水捞,赵大志此刻的心情不算太好。 豆腐张家的女娃今年六岁,脸蛋儿嫩得也像白豆腐,看了就想咬一口。 赵大志心下琢磨着,眼角抽了抽,找个什么藉口能把那丫头哄出来玩玩呢? 突然,赵大志眯起眼睛,毒蛇一样的目光牢牢锁住前方。 进城的人群中有一双姐妹。妹妹穿着脏兮兮的对襟小袄,满身灰尘却掩不住唇红齿白,玉雪可爱。姐姐身形苗条,用衣袖掩着面时不时地咳嗽,似乎病的不轻。 看衣着打扮像是附近的村民。 赵大志挺直腰,伸手一指。 “你们两个,是干什么的?!” 城门处设有值房和更房。 今日当值的人不多,此刻都在城门站岗守卫,值房内空无一人。 “没带路引,过来搜身。”赵大志冷冷地道。 女娃不知轻重,仰头天真地道:“大人,大夫说阿姐的病会传染,要不你搜我吧?” 成了!赵大志强压住心中喜悦,对怯怯低头的姐姐粗暴地喝道:“滚去旁边等!” 女娃对着姐姐眨下右眼,跟在赵大志身后走进值房。门合上了。 “嗑哒。” 上了门栓。 小厮不是不懂女娃的暗示。 “你先走。” 此刻四下无人,他只要转过街角便可以轻易地混迹人群,找到车马行,再想办法搞到一匹马。他们冒险进靳县,本就是为了弄一匹马。 可他却迈不动脚。 那门吏眼中的兴奋泄露了不可告人的心思,他已经十二岁了,他懂那些昭然若揭的龌龊。 可她才岁,她能懂吗? 小厮抬手要去敲门。 里面忽然传出说话声。 “——家在何处?” “访贤村。” “——家里都有什么人?” “有爹爹,姐姐,还有我。” “不过姐姐病的很厉害大夫说她到处乱跑可能会死得很快,那样家里就只有我和爹爹了。” “说起我们访贤村,大人你一定不知道,地下有宝物啊!” “有人挖山芋几锄头下去,厉害了!挖出拳头那么大一颗夜明珠!于是他就把整块地里的山芋都刨出来。你猜结果怎么着?” “结果他就没有山芋吃了。” “” “我家隔壁住着一个喜欢赌钱的婆婆,她姓庄,所以每次都买庄赢,于是她输掉了祖产。” “” “还有啊” 小厮捂住脸,嘴角抽了抽。 她也太能胡说八道了。 或许,以她的机灵能够应付?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犹豫了一下。 哐铛! 室内骤然发出一声闷响。 小厮浑身一激灵,提起裙子箭步上前就是一顿猛踹。门闩断裂,门开了。 女娃的对襟小袄已经被丢在地上,亵衣也被撕破,露出里面织锦的两当,她两手掩在胸前,身后是一个倒地的束腰圆凳。 小厮心中一沉,霎时明白了一切。先前那番胡扯只是要让他听见,告诉他她没事。 此地无事,你安心先走。 他只当她说笑,他甚至想过要走。怎知言语平和下险象环生,怎知她步步维艰,忍辱负重。 小厮的眸色变得深沉。 他的手拢在袖中。 赵大志呼哧带喘,背上冒出一层兴奋的薄汗。他非常喜欢这种猫抓耗子的把戏。这女娃虽然话多,生得可是真漂亮,嫩得一把能掐出水来。豆腐张的女儿跟她比起来就是豆腐渣。 一声巨响,有人破门而入。 赵大志浑身一抖差点吓出毛病,太突然了!没等他看清来人,女娃已经扑了上去。 女娃扑进姐姐怀里,咯咯笑道:“姐姐!我和大人正在玩游戏呀!” 她小小的身躯压紧他的手,压住他袖中的尖刀,清澈的眼睛里含着警告:不能动手,闹起来就走不了了。 小厮垂下头,视线里是女娃贴身的织锦两当,白绫红里绣着朵小花。 他立刻错开眼看向赵大志。 赵大志目光森冷,毫不掩饰内心杀机。这个不知死活的小贱人! 小厮缓缓推开女娃,心知今日之事绝难善了。他其实也不想善了。他想杀人。 就在这微妙的一刻,一个声音没好气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双杀 “老鱼,你这是要跟老子过不去?”赵大志冷冷地问。 门外走进一个胡子拉碴的青年,不耐烦地瞪眼四下看了看。嗬,小姑娘衣不蔽体,大姑娘一脸凶相。青年没好气地挥手:“滚滚滚!老子现在乏得很,别影响我睡觉!” 女娃立马嗳了一声,将衣服拾起穿好整理妥当,不羞不臊,临走还对赵大志摆摆手:“大人,我们下次再玩,啊” 尾音拉的很长很长。 赵大志狠狠啐了口唾沫,煮熟的鸭子竟然飞走了。他用阴沉的目光注视着倒头就睡的青年,眼角的细纹抖了抖。终于没说什么。 老鱼他惹不起。 这个老兵油子手上有些真功夫,深得城门校尉器重。要不是他有个爱睡懒觉经常迟到的臭毛病,早不用在这苦哈哈地看门了。 秋日的天空瓦蓝瓦蓝,看起来格外高远。女娃仰起头惬意地感叹道:“秋的天啊!” 什么玩意。 小厮跟着仰起头。这也太没有才情了,不是应该吟些“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之类的诗词么? 也对,厨子哪懂得学问。 呸呸呸呸。现在是吟诗作对的时候吗?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你这样不是在帮我,是陷我于不义懂不懂?堂堂男儿岂能由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娃娃来保护! 小厮心里把这番话过了又过,偏偏说不出口。这话就只能变成心理活动,想想而已。想到最后自己反而有些羞恼。 “走吧,去车马行。” 女娃小手一挥做了决定。 小厮急忙拔脚跟上,不开心地道:“别老自作主张行不行?我才是大哥。” “你现在闭嘴是大姐。”女娃指着他身上襦裙,又指指他头上双环发髻:“一张嘴就是死变态。” 小厮一个踉跄,险些被裙带绊倒。“先去买衣裳,买衣裳!” 女娃摊开手:“你有钱你说了算咯。” 北魏都城,盛乐。 一只灰突突的小鸟合拢双翅,落在某位女官小臂上。 旁边一个年幼的小宫女好奇地问道:“姑姑,什么鸟这样丑?” 女官从鸟腿上取下一枚小小的铜管,一面答道:“此物名叫江南燕,极擅辨别方向,用来传递消息最好不过。” 小宫女捧着脸皱眉头:“送信怎么不用鸽子?” 女官将铜管放进雕狮子纹的黄花梨木匣,笑道:“江南燕速度更胜鹰隼,又岂是鸽子那等俗物可比。” 她整容站定,手捧信匣朗声问道:“陛下现在何处?” 俗话说世上有三苦,打铁,撑船,磨豆腐。 赤红色的火舌不停翻滚着,空气中热浪蒸腾。幽暗的室内随着火光明灭不定,映出炉旁人的身影。 这人熟练地夹出炉中一块被烧得通红的铁丕,置于齐腰的桩上,双手握紧一柄大铁锤,毫不犹豫地一锤锤落下。 轰!轰! 星花四溅。 如此反复轮锤数十下,这人迅速夹起被打得扁平铁丕丢入炉旁的水池,池水翻腾,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 这人丢下铁钳拍拍手,推门走了出来。 合体紧身的素色祈裥裙,腰间束着玉色帛带,宽大的袖管用丝带绑住,乌黑的秀发梳成一条长长的蝎子辫垂在脑后。 鬓角湿漉,眸光清亮。 这人竟是个年轻女子。 “陛下,有密信到。”女官伏在年轻女子脚下,毕恭毕敬地道。 女帝瑶姬伸出双手,便有宫女鱼贯而入,服侍她沐浴更衣。 密信很短,只有一行字。 德阳王薨,阖府皆卒于火箭。 女帝瑶姬逐字逐句慢慢读完,抬手示意继续。宫女们手脚麻利地为她除去汗湿的衣袍,在热汤中洒下香药,丁香沉香青木香,真珠玉屑芙蓉花。 女帝妙目微阖。看着宫女将干净的木槿叶绞碎放入纱布包好,在温水中搓揉出泡沫,再打散她的发辫,掬起泡沫细细清洗。 梳理完毕,宫女们照例屈膝悄悄退下。一室静谧,女帝缓缓闭上眼睛,沉入温热的香汤中。 德阳王薨,这座压得北魏喘不过气来的高山终于垮掉了。天佑北魏。请战的奏折像数不清的雪片一样递进了无极宫。 “备战。” 女帝清越的声音宣告了新时代即将来临。 一个时辰后,两个风采翩翩的少年郎荡出了悠舟客栈,来到车马行。 “这匹一看就不行,毛色不好,黑马容易中暑。” “这匹也不行,马蹄不正说明下盘不稳。” “还有这匹,屁股一高一低,不是没发育好就是以前受过伤,不行不行。” 大郎君头摇得像拨浪鼓。 车马行的伙计不服气了:“客官且看这匹点子青马如何?大马骑头高,好马不用挑,前肢着地稳,后肢发力猛” 大郎君打断了他的话:“怎么卖?” “一百两。” “太贵了,不行不行。” 伙计气得撸起袖子就要上来打架。小郎君在旁边喊道:“五十两,买了!” 一队巡逻的士兵迎面走来。大郎君微微侧身,将脸孔转向马背上的人。小郎君笑眯眯地抱着马脖子,两条短腿在马肚子上荡伐荡伐。 士兵未曾留意这两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双方擦身而过。抓逃犯这种事毕竟是可遇不可求的。有可疑要查,总不能时时刻刻盯着每个人的脸。 下一桩大事是去吃汤饼。 悠舟客栈不远就有家汤饼店。 大郎君要了炒鸡汤饼。 小郎君点的是插肉汤饼。 碗比脸大。小郎君扑哧扑哧吹着骨汤的热气,很快碗就见了底。她探头过来道:“让我看看你吃的是什么?” 大郎君忍不住笑出来。 她是真的很喜欢吃汤饼啊。 他把碗推过去,顺势说道:“你尝尝。” 尝就尝。小郎君嚼着鸡块,听见大郎君道:“吃完你先回客栈,让伙计弄些草料把马喂了,我去办点事,晚些回来。” “什么事?” “准备些东西。” 小郎君警惕地盯着他:“你不会不回来吧?” 大郎君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不会。” “那好吧。” 大郎君抬腿走了出去。天刚好擦黑,城中灯火次第点燃,街边的窗一扇扇逐渐亮起,喧嚣散去。 “喂!”小郎君突然喊了一嗓子。 大郎君心里一咯噔。 “床是我的啊!” “” 赵大志在孙麻子的小酒坊沽了些散酒。散酒嘛,味道都差不多,大家骂的话也差不多:“我呸!味儿比马尿还难喝,孙麻子这乌龟!” 难喝也要喝。明日轮值他排夜班,今夜烂醉如泥也无妨。不喝实在泄不了心里这口闷气,赵大志打个酒嗝,手在脖颈处狠狠比了比:“老鱼走着瞧” 街上到处都是结束劳作回家的人。行色匆匆。赵大志晃晃荡荡地朝家走着,浑然不觉身后人群中有一双杀意内敛的眼睛。 身形瘦削的少年郎潜伏在夜色里,耐心等待收网的一刻。 赵大志更不知道,今晚还有另一位索命的罗刹等着他。 油驼子巷近在眼前。 赵大志的家就在巷子深处,很远就能看见自家那颗老槐树。可惜他看不见,黑漆漆的树冠中坐着个粉雕玉琢的小郎君,两条短腿在空中荡呀荡。一粒豆大的小药丸在她右手中抛起来,落下去,抛起来,落下去 小郎君突然“咦”了一声。她抬起小手揉了揉眼,笑了起来:“这样啊,那我就不跟你玩,啦” 尾音很轻,拉得很长很长。 赵大志父母早亡,又不曾娶妻,所以当他听到叩门声时不禁一愣。难道是醉酒的幻觉? 敲门的人似乎很有耐心,不疾不徐地扣着。哒哒。哒哒。 酒壮怂人胆,赵大志光棍一条家徒四壁,倒也没在怕的。他左手提起矮凳,右手一把拉开了门。 刀光乍起。 夜风,夜色,都被一刀割裂。 赵大志至死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的头颅掉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几滚,身躯方才向后仰倒。一个黑影灵敏地闪过,抵住赵大志的无头尸,顺手带上了房门。 周围悄无声息,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本侠士现下要取你的狗命啦!本侠士取你狗命的原因如下”这是说书人在讲故事。 小厮觉得,敌人死绝死透之前,说任何一个字都是愚蠢的。 窗前有灯。壶中有茶。地上有铺盖。屋子里有淡淡的奶香味儿。 女娃裹着松软的被褥,睡成一条胖胖的蚕。 小厮忍不住松了眉眼,连日来心里各种烦躁不耐,此刻都被女娃圆鼓鼓的睡脸软化。 这大约便是“我是你爹”的感觉,小厮自娱自乐地想。像一个老父亲般地掖了掖被角。 熄了灯,小厮合衣躺在铺盖卷上,回想适才夜幕下星斗微光闪烁,交织如图。小厮脑中渐渐浮现出另一张图来。 那是南魏的舆地里程图。 舆图是权力的象征。谁拥有了舆图,谁就能以“神之视角”俯察这片土地,山河大川不再虚无缥缈,万里疆域近在眼前。广袤的土地可以在案上徐徐展开,这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 “看舆图是皇帝大臣才干的事,我学这个干甚么?”年幼的他也曾疑惑地问德阳王。 王爷当时说什么来着? 小厮翻个身,沉沉睡去。 南魏。户部尚书谭朋生为人极其吝啬,朝臣们私下议论说他一个五铢钱轧在屁股里,能从金京夹到武陵。 有这样一位貔貅附体的户部尚书精打细算,皇帝私底下其实是很满意的。谭朋生深得帝心,各部官员愈发要不到钱,气愤地叫这位谭尚书“谈不拢。” 谈不拢大人此刻却很谈得拢。 “并州遭遇蝗灾,知府李阮是自己人,调剂余缺时可以帮上一把。” “是。” “吏部侍郎出缺,孤希望季秋补职。对手庄氏正好有件侵吞田地的案子,敲打敲打他。” “是。” “矗州今年入冬早,赡军输” “司马御史那事再抻他一抻” 如此这般。 叙完政事,谭朋生抬头,见太子殿下眉尖似蹙非蹙,薄唇紧抿,神态与先皇后魏氏如出一辙。 谭朋生眼眶微热。魏皇后如若在世,便不会有如今的拓跋皇后,钰王又岂敢有非分之想。 想到这,谭朋生道:“钰王此番立功心切,私调血侯军插手德阳案,殊不知二者皆犯了陛下大忌。今日血侯军换将,钰王闭门思过,拓跋皇后直接气厥过去了,可真是大快人心。” 少年对此不甚在意,想了想,反而说起另一椿事:“孤在想武陵关。” “殿下担心没有了德阳王压制,北魏会有动作?” 少年侧头看向周海:“海伯,去备一份贺礼给郭襄山大将军。想必近日便有封赏的旨意。” “郭将军这次恐怕喜忧参半。” 谭朋生乘坐一辆不起眼的清油马车,从后门离开了聚义兴米行。 清晨。 一支商队踏着露水第一拨出城,马蹄声声,把靳县抛在身后。 这支队伍由散户组成,打头的是五六个彪壮的汉子,赶着一车风腿去并州分铺送货。金京出产的腌制风腿全国有名,秋风一吹,腊肉特有的咸鲜味四处飘香。 接着是几个来金京做买卖的毛皮商人,听口音像是矗州人氏,如今赶着空车正要归去。 再下来是辆皂青色车帷的榆木马车,赶车老头将鞭花甩得噼啪作响,车里坐着位去并州投亲的小娘子,和她的婢女。 马车后跟着一辆牛车,上面装的大约是小娘子的家当。 牛屁股后面缀着一匹大青马,马上骑着两位少年郎。败家子嘛,不是,富家子嘛,出来游山玩水是常有的。 “我们真不用跑快点吗?”女娃回头问道。她此刻作男子装扮,头戴漆纱笼冠,身穿白色袍襦,眉目如画,唇似点绛。 小厮摇头。天要下雨,跑得快就不淋湿了吗?既然到处都在搜捕他,索性以逸待劳,用最好的状态迎接随时可能爆发的战斗。 不过小厮低头看看这张跃跃欲试的小脸,收紧手臂。 “坐稳了。” 大青马突然嘶鸣一声,像一道青色的闪电,沿着笔直的大路撒腿狂奔。 商队中其余人都吓了一跳。 “这些放浪形骸的富家子!” “小郎君,你们怎么先走啦?” 身后喊声纷纷响起。 小厮头也不回地挥手:“大道朝天,我们前路再见啊!” 投亲的徐小娘子掀起车帘望过去,身旁婢女不屑地说:“这些士族可真粗鲁,还不如咱们呢!” 士族吗?徐小娘子心中微微一动,这会不会是上天赐予的缘份?徐小娘子是商户之女,士农工商,这个出身是她的一块心病。 是她日思夜想渴望改变的事。 她看着绝尘而去的少年郎,柔声对婢女说道:“不,想必他是个温柔的人,瞧他对弟弟多好。” “呦呼呦呼——” 小郎君快活的欢叫远远传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坠马 马似流星人似箭。 大地在脚下飞速后退,大风在耳畔呼啸激荡,撩乱了发丝衣袂,也燃烧了少年的心。天大地大,豁然开朗。 缰绳在手!世界我有!小厮长啸一声,吐尽胸腹间的郁郁之气。 令牌丢了又如何? 东西没了人还在。 十面埋伏又如何? 催命鬼对阎王,看谁更凶! “大不了狗死狗蚤死。”女娃仿佛听到了小厮的心声,突然说道。 小厮胸一闷,险些吐出一口老血。 路边有一间茶寮。 大青马打着响鼻埋头吃草,不时甩动尾巴。这是去往并州的必经之路,二人坐在斜撑的阳棚下,等待与商队会合。 前路漫漫。去向何方? 女娃问得认真。 一番策马奔腾使少年有些微疲倦,也让他目光格外明亮。 小厮站在桌前,抬起一只手,缓缓阖上眼睛。他的手逐渐拂过整个桌面,仿佛一幅无形的舆图在这张破旧的桌板上徐徐展开,万里江山一寸寸呈现。 片刻后他手指在桌面一点:“这是金京”。 手指由下往上徐徐滑动,沿途重镇在小厮心中快速顺畅地浮现:洛城襄阳建康龙口中山平城酒泉。 手指在酒泉这里点了点,然后向上随意一挥,潇洒收手。 酒泉已是南魏最北部的城市,出了酒泉,便是武陵关。 武陵关外c辽河以北,在他手指虚划的舆图未知处,在冰雪覆盖的敌国北魏,有他此行的终点。 一个叫做“莫卧”的小镇。 再过三两天,商队便要离开冀州地界,进入并州。冀州以国都金京为中心,散布着大大小小数十座城镇,是南魏最繁盛发达的肚腹之地。其中大丰c靳县和玉城三地又因为离金京最近,具有重要的军事战略意义,统称作戍卫京畿的“金京卫”。 即便是最富庶的冀州,也难免有些穷乡僻壤人迹罕至的角落,比如眼下。 道旁树林连绵不绝,单调重复的场景让人模糊了对时间和距离的判断。渐渐地大家都不再说话,只有车马辘辘的声音,好像永远也不会停止。 女娃无聊地揪着马鬃,结出一大把难看的小辫子。 小厮将羊皮水囊翻转过来抖了几抖,发现一滴水也没剩下。他手搭凉棚在马上极目远眺,前方仍然绿波翻滚,连个村落的影子也没有。 小厮勒住马,考虑是否要离开大路,去林中寻找水源。 一只羊皮水囊出现在他面前。 来人是徐小娘子的婢女。 婢女笑吟吟地揖道:“我家娘子说此地偏僻,林中恐有毒蛇猛兽,谨慎则安,这个水囊是新的,郎君若不嫌弃请拿去用吧。” 小厮待要拒绝,女娃接过来顺手塞进他怀里,嘴上连说:“不嫌弃不嫌弃。” 小厮没法子,回身对马车施了一礼。徐小娘子掩唇微微一笑,放下了车帘。 行路难,难行路。 傍晚时分,商队终于走出了这片森林,远方一片村落出现在夕阳下。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看来今晚不用露宿荒野了。 许是过路的商旅较多,而村子在这附近是蝎子拉屎独一份,总之不大的村落,家家户户不是挂着招牌就是撑着摊位,全都在开门做生意。 看到人来吆喝声此起彼伏。 “吃饭就来仙福居呀!有自家渍的小菜赠送呀!” “要不要住宿?” “手打年糕看一看了” “糖人糖人!” 旅途长久的荒芜后,商队一头扎进这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市井,巨大的反差让人眼花缭乱。 商队驻进了葫芦瓢客栈。 小厮推开窗,有些好奇地望出去,鸡鸣犬吠讨价还价,整座村子就是一个灯火通明的市集,好不热闹。 窗下有人咳嗽了几声。 小厮垂目看去,原来是白日那婢女。婢女冲他施礼后侧身让开,身后之人踏前一步。 徐小娘子秀发后挽,身穿大袖宽衣,下着绯色长裙,披着件黑色斗篷。见小厮望过来,她双手握拳交叠,目视下方微屈膝,娓娓道了声:“郎君万福。” 女娃闻声凑过来看,被小厮按住脑袋推开,扑哧一笑:“这么快就讨人情来了?” 一壶热茶,小菜若干。 双方自报家门。一番寒暄后徐小娘子小口啜着茶,宛转问道:“听口音二位也是金京人氏?” 南魏以金京官话为正统。士族衣冠南渡带来的雅言与本地吴语相融合,形成了如今的金京士音。这种发音平和而不失抑扬,有些低吟浅唱的感觉,非常容易辨认。 话题很自然地围绕金京展开。说笑了一回,徐小娘子指了指伙计刚端上来的一盘草头烧肺鱼:“想不到这里也有气鼓鱼。” “让奴想起金京有一家专做这气鼓鱼的酒楼。” 气鼓鱼又名肺鱼或者河豚鱼,味极甘美,但肝脏c血液c眼睛和卵皆剧毒。即便毒死人的事情时有发生,仍然挡不住对它的追捧。 “娘子说的是小堂宴吗?” 小郎君从碗里抬起脸,问道。 徐小娘子拍手笑道:“正是。莫非小郎君去过?” 小厮持筷的手在空中顿了顿。 金京会烧气鼓鱼的馆子有很多,但小堂宴是不一样的。小堂宴的气鼓鱼只烧给王公贵族门阀世家吃,据说吃法跟外面也不一样。被拒之门外的人和钱数不胜数,小堂宴不看银子,看身份。 “他家花样确实不少。”小郎君扳着手指如数家珍:“糟卤豚肝啊,双色鱼皮啊,香椒鱼鳍啊,豚鱼汤包啊,还有那些寻常的扒辽参炖鹿茸啊,但最好吃的还是冰盘豚鱼脍” 说到此处小郎君站起身来,以手作刀,朗声吟道:“蝉翼之割,剖纤析微,累如叠縠,离若散雪,轻随风飞,刃不转切。” 徐小娘子拍手赞道:“小郎君真是好文采!” 小郎君笑道:“这是先贤曹植的《七启》赋,娘子缪赞了。”说的其实就是切生鱼片。 徐小娘子不介意自己没读过七启赋,她兜着圈子旁敲侧击只是想确认这两个衣饰华丽的小子是否出身士族。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她扑闪睫毛看向大些的少年郎:嗯五官普通了些,肤色也黑了些,但那双眼睛灿若星辰,还是十分好看的。况且他一直为小郎君添茶布菜,应该很会照顾人。 徐小娘子芳龄十四,正是待字闺中的时候,父母却意外双亡,不得已只有投奔并州的外祖。外祖家门庭低微,无法改变她嫁做农妇仆妇商人妇的命运。 徐小娘子是个有决断的。少年虽然比她小了几岁,但这种半大小子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也更容易掌握。真真是天赐良缘。 “也不指望作正妻,当个妾侍也好。”她心下暗想。 茶足饭饱,小厮叫来伙计结了账打了赏,众人便要离去。 突然门帘一掀,一个男人大步流星地闯进来。平巾帻,粗布衫,大口缚裤,在这样寒凉的秋夜里依然衫领敞开,袒露胸怀。 就像一尊杀神御夜风而来。 这人是个练家子。 小厮神色未变,不着痕迹地将手垂到腰际,大小腿绷紧如蓄满力的弓。一步一步从男人桌畔走过。 男人浑然不理,只按江湖惯例叫了酒和卤牛肉,又要了些炊饼,自顾自埋头吃喝。 出了店门,徐小娘子带着婢女告辞。小厮牵着女娃,在大街小巷迂回兜着圈子,确保无人跟踪。 “那人是来抓你的吗?”女娃问道。 小厮微微摇头,尚不能断定。不直接动手不代表不是为他而来。或许是调整状态,或许是等待援兵,又或许明枪易躲不及暗箭难防。 “小堂宴的事你怎么知道?”小厮想起另一桩疑问。 “堂老板与王爷是旧友啊。王爷爱吃气鼓鱼,经常让小堂宴的厨子过府来献艺。” “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吗?”女娃得意地说。 王爷吃什么他倒真不知道。小厮默默回忆了下,闷声哼道:“说得活灵活现,定是经常偷吃,果然当厨子的不亏嘴。” 是夜平静无波,在小心防备中安然度过了。 天亮后,商队驶离了这个叫做“周庄”的村落。片片炊烟和人声逐渐消失,仿佛滚滚红尘被抛在身后,让人生出些莫名的不舍。 晌午时分逐渐接近冀c并二州交界,路上车马行人多了起来。商队寻了个宽敞平整处停下,大家各自拿出干粮食水,稍作休息。 女娃捉着一朵野花,一壁揪一壁碎碎念:“来,不来,来,不来,来,不来” 小厮掏掏耳朵:“什么要来不来的,聒噪。” 女娃把花往身后一丢,嗤声笑道:“你瞧瞧!可不是来了?” 婢女捧着一个羊皮水囊,远远地正朝这边走来。 小厮的脸色有些精彩。待他被女娃哄着喝下水囊中的水,脸色更加难以描述。那水甜丝丝的,竟是加了蜜糖。 这便有些尴尬了。 女娃突然扯了扯小厮的衣角,说道:“你看那些是什么人?” 路边出现了一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他们互相搀扶,成群迎面走来。 队伍中响起低低的惊呼:“是流民!是并州流民!” 并州今年遭遇了严重的春旱,正应了“久旱必有蝗”之说,夏末秋初,一场狂暴的蝗灾席卷了大半个并州。知府李阮上书户部,请求赈粜c赈贷c施粥c减免税赋徭役和以工代赈。 然而人力毕竟有限,官府只能稍微缓解灾情,却无法从根本改变赤地千里c颗粒无收的状况。数万名濒临饿死的百姓被迫离开故土,源源不断流向其它州府。 徐小娘子攥紧车帘,只留一条窄缝向外窥视,咬紧银牙心中暗恨。并州的情况竟然已经如此糟糕了?她写给外祖的那些信如石沉大海,显然要么自身难保,要么不曾放她在眼里。无论哪个都不算好消息。 又一拨流民散着蓬乱的长发蹒跚而过,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部分都五官清晰,不是腌臢之人,只是目光呆滞嘴唇皴裂,间或喃喃自语,显得有些迟滞。 见到商队手中食物,流民停住脚,并不敢上来抢夺,只是饥渴地舔舐嘴唇,用卑微的眼神无声乞求。饥荒已经掏空了他们的身体和勇气。 商队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停当,拉车催马重新上路,车轮辘辘开始转动。不是心狠不帮,帮不过来。 流民的眼睛黯淡了,希望再一次如同泡沫破灭,他们收拾起无用的卑微,重新变得麻木不仁。 沉默突然被打破,一个孩子咧嘴放声嚎哭。稚子无邪,他不明白世道如何艰熬,亦无法体会母亲的困难和尴尬。 他就是太饿了,觉得委屈。 徐小娘子觉得眼前一花。一个青色影子风一般掠过她的车窗。 小厮两手托住女娃肋下,一抬一放,女娃便稳稳落地,手里拿着一个糖炊饼。 徐小娘子心中暗叫不妙。 这两个少年郎涉世未深,不了解人性的弱点。一点杯水车薪的食物非但拯救不了这些流民,反而会激起他们疯狂的争抢。互殴,撕咬,踩踏死亡只会来得更快。 人不患寡,患不均。 果然立刻便有状若疯牛的男人红眼冲上来。小厮神色一冷,手在腰间拂过,一把儿臂长的短刀被他握住随手一挥—— 喀嚓。一颗碗口粗细的树拦腰截断,树冠拍打起呛鼻的烟尘,阻挡了这些铤而走险的人。 小厮从怀中又摸出几个炊饼,往远处用力一抛。炊饼落下处,流民们怪叫着蜂拥而至,你推我搡大打出手,像一群撕咬争食的兽。 到了此时,人不如狗。 小厮翻身下马,扶起拼命叩头的母亲:“这位婶子,前方情况如何?” “饿死了很多人尸体都让官兵给烧了分不出谁是谁了” 小厮又摸出一个炊饼给她:“如今并州街头有很多官兵?” 妇人急急吞着炊饼,含混不清地答道:“到处都是,活着不给百姓放粮,死了倒给放一把火。” 徐小娘子心中焦虑,时不时探头向后观望。幸好少年郎并未滥施同情,只安抚了下那对脏兮兮的母子,略说几句,便带着弟弟调转马头,迅速撵上了队伍。 大青马四蹄哒哒,姿态优美地越过徐小娘子的榆木马车。 少年郎忽地对她展颜一笑:“连累娘子担心了。”言罢打马远去。 徐小娘子哗啦一下放下车帘,胸口犹如擂鼓噗通乱跳,慌得什么似的。醒了回神又捂住面颊,羞道:“这是怎么说的!” 婢女捂着嘴巴偷笑。 “果然女追男,隔层衫。” 娘子这事有门。 越过徐小娘子的马车,小厮的面色沉静下来。女娃鄙夷地想,不娶何撩,戳戳他的胸口低声问:“前方到处是天兵天将,怎么办?” 小厮俯首在她耳边讲了几句。 女娃嘟囔道:“行不行啊?” 两人正交头接耳絮絮说着话,胯下大青马不知怎么突然发了疯,脖子后仰马眼上翻,鼻子打着颤音,前后蹄来回癫狂交替支撑蹦跳。一片尖叫声中队伍被冲得七零八落。 “惊马了!快闪开!” “拉缰绳!使劲儿拉!” “小心!哎哟我的娘亲咧!” 徐小娘子正沉浸在甜蜜的余韵中,满心都是郎情妾意的假想。蓦然耳听前方一阵骚乱,有人高声疾呼,夹杂着杂乱的蹄声。 “噗通——” “不好!有人坠马了!” 小厮天旋地转的视野中出现徐娘子惊惶失措的脸,挂着两行清泪。很有些梨花带雨,楚楚动人的感觉。 小厮嚅动了下嘴唇,头一歪,失去了知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恩怨 并州边界,平安镇。 平安是个很大路的名字,放眼天下,南魏叫这个名字的村镇足有十来个。足见这“平安”二字是百姓心中最强烈c最本真的愿望。 平安镇是商队离开冀州之后遇到的第一个城镇。这里不曾受到蝗灾侵害,虽然街上不断出现流民的踪影,但整体情况还算稳定。 一队队的官兵全副武装,交错有序地沿街巡逻,防止有流民聚众闹事,或者哄抢商店,看到流民的尸首立即抬走集中焚烧,防止发生疫病。 除了没有对流民的救助,一切井然有序。商铺大都照常开着门,货郎磨豆腐屠户杀猪,府衙门口也照常贴着海捕文书。 如果商队不是如此行色匆匆,如果他们能看到,或许他们会发觉最上面那张,有一点点眼熟。 “身上有几处皮肉擦伤,都无大碍,然而坠马之人最易伤到头部这个要待醒来” 少年郎微微呻吟一声,眼皮动了动。 “醒了,醒了!”他听到徐小娘子如释重负欢喜的声音。 “大夫您快来看,大哥醒了。” 少年郎君张开双目,闷哼一声立刻又闭上眼,睫毛颤动。 “怎地如此刺目” 胡大夫闻言将门窗全部闭拢,西山太阳被遮住,医馆内顿时幽暗了许多。 “郎君且再试试。” 少年郎君将眼皮掀起一条缝,说道:“略好些还是刺眼”话音未落,眼中竟然不由自主地流出了泪水。 胡大夫没有回答,取出一条长丝绦,蒙住少年郎君的眼睛,然后对着病人家属道:“扶起来走两步看。” 商队就在镇上打尖,陪着来医馆的是带着婢女的徐家娘子,另有两个风肉铺的伙计。 两个风肉铺的伙计便上前一左一右扶住少年郎,慢慢搀他起来。少年郎君面色苍白,摇摇欲坠。 “郎君且缓行几步。” 少年郎依言抬脚,奇怪的是,他明明面朝正前,脚步却不听使唤踉跄右拐。没走几步,已经觉得头重脚轻,天旋地转。 “这是怎么回事?大哥他怎么了?”小郎君摇晃着大夫的衣袖,扁着嘴问道,似乎立刻就能哭出来。 大夫示意将人放下,又诊了一回脉,说道:“郎君坠马时脑部受到剧烈震荡,有轻微的损伤,从脉相看其它都无大碍,静养数日即可。只是郎君脑部有些淤血,压迫眼窝引起失明惧光,这个却不好说恢复起来恐有些困难。” 少年郎君静静倚靠,听完自己的病情,沉默了半晌。然后他开口说道:“多谢诸位仗义相助,来日必定设法报答。如今在下行动不便,却不愿连累他人,山高水长,今日与诸君就此别过罢。” 这是要脱离商队了。 “二弟年幼,还请诸位最后帮个忙,替在下租辆马车来。” 风肉铺的伙计实在,又安慰了几句,便去帮忙寻车马行租车。 徐小娘子犹豫了下,柔声问道:“郎君接下来作何打算?” 少年郎道:“并州如今流民四起,情势不明,我与二弟不想继续北上,已经打算折返。” 徐小娘子心冷了半截。 “然而天意弄人”少年郎一叹,抚上柔滑的丝绦:“家族在襄阳有位世交的神医,此人生性怪癖从不出诊。” “无奈只有去襄阳走一遭了。” 徐小娘子美目亮了起来,脱口说道:“那便巧了,奴此行正要去襄阳投奔外祖,如若不弃,奴愿与郎君结伴前往。” 少年郎君面上掠过一丝喜色,又摇头道:“在下求医心切,一刻也不愿耽搁,恐要抄着近路日夜兼程。怎好累及娘子,此事不妥。” 徐小娘子回身吩咐婢女:“去客栈让桑叔收拾一下,待郎君的马车一到,我们立刻出发,尚能赶在天黑前出城。” 徐小娘子确是个果决之人。 少年郎君害羞地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 “站住!来者何人?” 小镇城墙虽然不高,破旧的门楼也摇摇欲坠,恐怕一个铁弹就能砸成破烂,但防防手无寸铁的百姓或者流民,足够了。 有门就要守,眼看天色渐暗,城门即将落锁,守卫对这么晚还要出城的人颇有些怀疑。 徐小娘子掀开车帘,递上路引:“好教军爷知晓,小女子是去襄阳投亲的,因家人抱病赶路心切,还望军爷行个方便。” 说着便往守卫手中塞了些碎银子。 守卫揣起银子,打量了一下年老的车夫和婢女,又来到后面的马车前,长枪一挑,将车帘掀开。 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一个蒙住半边脸的人平躺在车里,身上裹着织锦被。另有个岁的孩童端着碗,正在吹药。 “里边是什么人?”守卫侧头问徐小娘子。 徐小娘子神情有些娇羞,绞着帕子咬唇不答。倒是端着药碗的孩童脆生生地答道:“这是娘子未过门的夫婿。” 这话其实有毛病,说得好像郎君要入赘一样。但徐小娘子只是羞红了脸,并不反驳。她觉得这是少年郎君给她的承诺。她很欢喜。 守卫端详了一下车里的人:“为什么蒙着脸?” “回军爷,郎君昨日坠马伤了眼睛,丝绦是春晖堂的胡大夫亲手给系的。” 听到春晖堂胡大夫,守卫消了疑心。他家就住在春晖堂隔壁,跟胡大夫素有来往,这老头从不打诳语,靠得住。 两部马车,后面跟着一部拉货的牛车,车辕上还拴着一匹青色大马,渐渐没入了远方的夜色。 月上中天。 平安镇在月光下安详地沉睡。枝头栖息的夜鸦却被杀气忽然惊起,扑棱棱盘旋。幽蓝的鸟瞳映出一行暗红色的身影,轻易掠过低矮的城墙,消失在大街小巷。 仿佛一串断线的红豆,骨碌碌地滚散,倏忽不见。 徐小娘子的马车是在金京顺风车马行租的。“顺风”是家老字号,马和车都质量上乘,车夫也是个顶个的好手。 接这趟活儿的老桑经常往北线跑,也去过襄阳几趟,算是个识途老马。 可老桑现在不服不行。 后面那位少年郎君别看眼盲,啧啧,胸中自有丘壑啊!老桑对徐小娘子挑起大拇指比了比。 徐小娘子面上微微一红。她也有些看不懂这少年郎了。 他带着车马一路前行,走的尽是些乡野无名路,荒山,浅溪,烟村,密林哪怕再偏僻荒芜,下脚始终在路上,路从未断过。 需要补给的时候,总有大大小小的村镇恰好出现。有时他说:“今夜怕要露宿野外。”果然便是如此,从未出错。 何止胸有丘壑,这少年郎君简直就是一副活地图。徐小娘子想着想着有些出神看得多了,似乎那张普通的脸也顺眼起来。 “前方应当有山,形如盖碗,翻过这座山不远便是柳巷镇。” 老桑大吃一惊:“这么快就到柳巷了?”掐指算了算,不敢置信地说道:“如果走官道起码还要两三天,这这简直神了!” 少年郎君抚着眼上的丝绦微微一笑,不再说话。两三天吗?不,这是马车的速度,追赶索命之人当骑快马,他能为自己争取到的时间并不多。 胡老大夫断得很准,郎君如今已经可以行走如常,视力却依然没有任何起色。 只是说好的嘘寒问暖,侍奉左右呢?说好的患难与共,情愫暗生呢?为甚么她觉得反而是这个瞎子在照顾大家? 徐娘子看着少年郎君刀削般的侧脸,有些迷惑。 一路行来顺风顺水。荒野山林不曾迷路,亦未遇到过猛兽。流民经过的村镇都有官兵巡逻防控,官兵嘛,检查一下而已,又不会把他们这些良民怎样。 徐娘子却不知晓,每次官兵拦车检查对少年郎都是致命的危险。 所幸有惊无险都过去了。 还真是好运啊! 好运气总会有用完的一天。 老桑嘿了一声说道:“看前边,流民都跑到山里来了,不知道官大爷们跟着进山了没?” 这一次,山中并没有官兵。 当这十来个衣衫褴褛,垂头丧气的流民抬起头,慢慢站起来的时候,老桑猛地扯住了缰绳。不对。 这些流民目露凶光,伸手从树后摸出了大斧,从大石下抽出长刀。 他们与手无缚鸡之力的流民完全不同,他们是杀人越货的流寇。 一声惨叫 第一个死去的是老桑。他被大刀开了背,露出白花花的脊椎骨,像一只被处理过的虾子。 徐小娘子和婢女被粗暴地拖出车厢,按倒在地上瑟瑟发抖。 哐,哐,哐 沉闷的金属音响起,流寇们纷纷散开,一个从头到脚被黑色铠甲包裹的人走上前来。 他是这些流寇的首领,邓孑。 邓孑行伍出身,功夫了得。因争执中失手杀人被迫当了逃兵,最后落草为寇。他身上这一副苍澜胡狼甲是从当初被他杀死的长官帐里顺走的。黑色甲片连环相扣密密如织,普通的刀枪剑戟根本无法造成伤害。 披上苍澜胡狼甲,他就是一个杀不死的人。 邓孑用靴尖勾起徐小娘子的下颌,瞧了瞧没说话。又勾起婢女,冷漠地道:“这个长得不行。” 立刻有手拿大斧的贼寇上前,高高抡起斧背,猛地抽向婢女头部。一声闷响,婢女的头颅像西瓜裂开,红的白的一起流将出来。 徐小娘子捂紧嘴唇,克制住恐惧尖叫的冲动,直咬得牙龈出血,浑身颤抖。 邓孑看向中间的马车。“那车里藏着什么宝贝呢?”他舔舔嘴唇,轻柔地说道,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马车里,小郎君在角落蜷成圆滚滚的一团,脸埋在膝盖上,尽量减少存在感。少年郎君静静仰卧,眼睛上依然蒙着丝绦。 车帷被猛地扯掉,里面的人瑟缩了一下。邓孑阴恻恻地道:“嚯,原来是藏了个情郎啊。” 少年郎君吓得不轻,结结巴巴地道:“大大王饶命大大王饶命我有钱我给钱!” 邓孑愉快地笑了。 “不知道郎君想拿多少钱来买你这条命呢?” 少年从怀里摸出厚厚一沓摇了摇:“我有很多很多飞钱” 邓孑眼睛一亮,居然是飞钱!今儿遇到大肥羊了!他俯身探入车厢去抓少年手中的飞钱,忽然心念一动改了主意,黑丝甲包裹的手斜刺里一转,先去挑开了少年蒙眼的丝绦。 “郎君如此豪气,可惜是个” 瞎子二字如鲠在喉,一丝不好的预感突然浮现。因为少年的眼睛正看着他,眼白极清,瞳仁极深,黑山白水之间万物分明。 那怎么可能是瞎子的眼。 邓孑抽身急退,并不慌乱。他连眼睛都隐藏在帽盔里,有苍澜胡狼甲在,他刀枪不入,他有何惧? 婢女的血浆溅了徐小娘子一脸,有一滴缓缓渗进她眼角,火燎般刺痛,她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一霎之间,天翻地覆。 一柄儿臂长的薄刀从铠甲头颈连接处唯一的缝隙插了进去,切断邓孑的咽喉,在后颈露出一截雪白的刀尖。 徐小娘子怔怔地睁着双目,她看到少年郎君抽刀,鲜血狂飙,邓孑软趴趴的尸身被推落车下。 她看到少年郎君如同豹子一样迅猛地弹出车厢,在这些茫然失措的流寇之中倏忽来去,挥刀如虹,辗转,腾挪,收割着一条条性命。 她怔怔地想:他是个瞎子啊 他原来不是瞎子啊 直到最后一个流寇也被割断了咽喉。 徐小娘子怔怔看着少年郎大步而来,浑身浴血却神态安详,对她伸出手。他的眼睛在黑暗中滋养多日,愈发灼灼生辉,简直不可逼视。 徐娘子渐渐回魂,又惊又怒,悲愤交加,她闭上眼心想,让我晕一会儿,晕一会儿再说。 重镇襄阳。 一夜之间,海捕文书像雪片一样贴满了街头巷尾。官兵在客栈c医馆c茶楼酒肆这些人潮汇聚的地方放下了眼线,积极配合这些金京下来的大人们这些可怖的杀神。血侯军。 血九没有住进襄阳官员为他准备的奢华大宅,他就住在城门的值房里。作为血侯军第九号统领,他清楚自己不是来享乐的。 血九在吃焖肉盖饭。 他刚刚赶了一段很长的路,现在很饿,很累。从平安镇到襄阳,快马加鞭三十里一换,昼夜不休。 “马日行三百,车一百五。” 血九心里默默计算了一回,确认目标会在三四天后抵达。他夹起碗里最后一块焖肉,吃了下去。 还是金京风腿好吃啊!切成薄片盖在米饭上蒸熟,酱香浓郁油水丰沛,那真是神仙般的滋味儿,打耳光也不肯放手的。 想到金京风腿,就想到那几个风肉铺的小子血侯军当初在平安镇遍寻不获,几乎放弃,偏偏血九在城门处听到一个商队中有人低声说:“峰子哥你看,那布告上画的人是不是脸熟?” 顺藤一摸瓜,就摸到了胡大夫的春晖医馆。要从一个有家有业儿孙满堂的老人口中问出点儿什么,对血侯军来说,根本不算事儿。 “喂马的,娇娘子,小娃娃,襄阳神医有些意思。” 血九淡漠地一笑。 这次天助他也,绝不会再让血八那个龟孙占了先。就算血八是拓跋皇后的远房侄子他也不惧,血侯军可是靠真本事说话的。 襄阳已张开血盆大口,静静地等着猎物入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反目 “你不跟她解释一下吗?”女娃指指身后,问道。 “怎么解释?” 身怀绝技这件事呢,自然因为在下从小习武,祛病健身啊哈哈哈哈哈这算半真半假。 眼疾是受到刺激突然恢复了?或者几天前才恢复,还来不及说出来?反正不能承认是假的。 那个铁甲人是高手,如果不示敌以弱一击必杀,谁都没有活路这倒是真的。 并非想要欺瞒娘子这句实在违心,不提也罢。 女娃腹中真真假假地编派了一阵,发觉索然无味,怎么说都是虚伪。只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树枝轻拍马臀。 小厮专心赶车。 车帷里一片寂静,也不知道徐小娘子醒来后会是个什么状况。 徐小娘子现在无比清醒。她是胆大心细意志坚定之人,否则也不敢打少年郎君的主意。她其实并未昏厥,她是心乱。 婢女丧生的痛苦,被欺瞒的伤心愤怒,流寇带来的恐惧,未卜的前途 她紧紧闭着双目,想要恨赶车的少年郎,又不知从何恨起,毕竟是自己鬼迷心窍,非要跟来的。恨他会武?恨他眼疾不药而愈?简直荒谬。 至多怨一声郎君瞒得奴好苦。 怨不是恨,嗔怪小性儿的意味更多些。 少年黑山白水的眸子再次浮现,平凡的脸,偏偏生得那样一双宝珠般的眼睛。那修长的身姿,沉着冷静的面容,以一人之力扭转乾坤的霸气。 还有那低头一伸手的温柔。 徐小娘子越想越跑偏,自己给自己灌下了这碗汤。 如今她与郎君也算是共过生死了,关系更加不同想到这里徐小娘子悄然睁开双目,手抚鬓角整理仪容,然后气弱地咳嗽了一声。 “呀,娘子醒了?” 下得山来疾行半日,前方便有炊烟条条,是柳巷到了。柳巷四面都没有城墙包围,是个不设防的小村镇。 三人驾着徐小娘子的马车缓缓前行,街上人来人往,一副国泰民安的样子。 沿途采买了些米粮,又补充了食水,小厮便催着马车上路。天色渐渐暗下来,已到了晚饭的时辰。路过一个卖馒头的摊位,女娃突然叫停了车,豪气地道:“大娘,统统给我包起来。” 屉里拢共剩下七八个热腾腾的鲜肉馒头,肉香扑鼻,闻了更觉得腹中饥饿。 老妇听到包圆很是欢喜,麻利地用油纸扎好,唯恐纸包破了,在柜面下摸了摸,又寻出一张纸,拿来多裹了几层。 女娃接过一大包馒头,心满意足地回到车上,全部塞在徐小娘子手上:“娘子娘子,吃馒头。” 徐小娘子失笑道:“傻孩子,咱们哪吃得下这许多。”边说边拿起两个馒头,递给外面赶车的小厮。 “郎君辛苦了。” 女娃嘻嘻笑,自己抓起两个肉馒头,一手一个轮换着咬。“娘子且歇息,我去陪大哥。” 徐小娘子咬着热呼呼的馒头,耳听前面唧唧喳喳,少年偶尔应上一句。赶夜路变得既不辛苦,也不可怖,郎君身手不凡,有什么可担心呢?信他便是。她倒希望这条路长一些,更长一些 今夜露宿荒野。 初冬的深夜已经冷得呵气成霜。 小厮将火拨得旺旺的,回头嘱咐道:“我去附近多拾些柴,你们守着火堆莫要走开。” 女娃背靠火边的大石,感觉身体慢慢被烘得温热,惬意地摊开手脚。坐没坐相。 徐小娘子撩开车帷,问道:“还有两个馒头,要不要烤来吃?” “好啊好啊!” 徐小娘子下车来,在火堆旁拣了根细枝,串起馒头,放在火上一点点烘烤。 女娃到底年幼,身上暖和睡意自然袭来,头一歪,靠在大石上昏睡过去,还不忘最后说道:“娘子烤好记得叫我啊” 徐小娘子不禁莞尔。 裹馒头的纸团落在徐小娘子脚边,她顺手拾起来,想丢进火里,噫下面这张似乎不是油纸。徐小娘子闲来无事,抖了抖展开来。 这张纸曾被大风吹落,又被卖馒头的老妇拾到,随手包了馒头。老妇目不识丁,自然不知道这纸其实是一份海捕文书。 不久小厮抱着一堆枯枝折回。火堆旁女娃手抓两个烤馒头,左右开弓吃得正欢。 见她满嘴流油,小厮忍不住起了捉弄的心思。 “知道为何不在柳巷过夜么?” 女娃嘴里塞着肉,摇摇头。 “柳巷就在山下不远,一马平川连城墙都没有,却丝毫没有被流寇侵扰过的迹象,这是为何?” “为何?”女娃来了兴趣。 “我猜流寇一定与柳巷有某种协议。流寇不动柳巷,柳巷不剿匪甚至帮忙掩护。其中或有利益往来,又或许流寇之中本就有柳巷人,流寇就是柳寇。说不定——” 他指指女娃嘴里的馒头:“说不定这便是那些被杀害的旅” “噗——”女娃瞬间喷得老远,俯身狂吐不止,涕泪俱下。 小厮笑得直打跌,突然发现徐小娘子瘫坐在地,面色忽青忽白极其怪异,牙齿抖得咯咯作响。 糟糕,忘记徐家娘子也吃了馒头。小厮有些懊悔地摸摸头,上前搀扶:“娘子不要紧吧?” 徐小娘子浑身一颤,下意识地避开他的手。 小厮缩手抱歉道:“是在下鲁莽了,刚才的话只是顽笑,娘子不必当真。” 女娃听到,抹抹嘴冲过来一顿胖揍,撵得小厮满地乱窜。 娘子不必当真。 好一个不必当真。 是啊,她怎么就当真了呢! 徐小娘子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凝视熊熊火堆,那张海捕文书已经在火中化为灰烬。 德阳余孽赏银万两 夜色如墨,徐小娘子的眼里也有两簇小小的火苗,簌簌跳跃着。 远眺襄阳,城楼巍峨占地辽阔,就像一只蹲伏在地的猛兽,沉稳倨傲,不慌不忙,随时可以跳起来,咬断敌人的喉咙。 南魏的秋天已尽,天地万物透出一股萧瑟凋零的冬的气息。 血八丝毫不觉寒冷,他胸中有把兴奋的火在烧。望着地平线上的城池,他仿佛看到了蛰伏在城里的血九,那个贱狗崽子。 “小九儿的鼻子果然灵,真是条好狗,带得一手好路咯咯咯。” 血八生性凶残行事嚣张,这与他有个皇后姑母不无关系。血九这种出身贫寒之人在他眼里就是条土狗。 当然,血九更瞧不上血八这种只会依靠姓氏家族的废物。 二人势同水火,直接导致血侯军第八军和第九军互搞小动作,摩擦不断。 血八举起右手。 “第八军听令!即刻封锁襄阳城外五里处所有大小道路,一只苍蝇也不许漏进城去!” “杀!杀!杀!” 血八身后,两组暗红色的百人方阵快速调动,如同两片华丽的血翼迎风伸展。 血八得意地阴笑起来:“小九儿,你的猎物老子要了!” “我看娘子是个聪明人。” 小厮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口问道:“怎么讲?” 此时他们距襄阳仅剩二十里。 襄阳是北魏南下的必经之地,当年曾在赤焰军的铁蹄下沦陷过,因此十数年来不断扩充军备,时刻警惕戒备。城外方圆十里常设流动卡哨,日常亦有骑兵四下逡巡。 此刻开始,步步危机。 “自打遇到流寇,娘子好像渐渐对你死心了,大约也看出你是个负心的,虚情假意不如一个屁。” 女娃手遮着唇低声道。 小厮一掌抽在她脑后。 “聒噪!再往前送她一程,待襄阳近些,放她下车自去寻亲便是。” “多近算近?” 小厮想了想道:“五里罢,送娘子到城外五里,那里应该很容易搭车,到时再” 二人悄悄咬着耳朵,想最后送徐小娘子一送,毕竟是对不住的。心有歉意,却全无提防。 就在一刻钟前,他们刚经过一处卡哨,徐小娘子神情自然,与未婚夫婿来襄阳投亲的话说得滚瓜烂熟。一如从前。 然而那些虚假的姻缘和情义,从前他知道,她不知道。 现今他和她都知道了。 一切再不复,从前。 考虑徐小娘子搭车方便,马车在距离襄阳七八里处拐上了官道。徐小娘子默默垂头,没有说甚么。她就算反对,又能如何呢? 行了不多远,小厮突然勒住缰绳,马车缓缓停下 情况看起来不太妙。大路朝天的官道向来开阔,如今居然车马云集人头攒动,堵得水泄不通。 然而此刻调头为时已晚。一队甲胄暗红的骑兵手持长枪,沿着官道迎面驰来,显然是在来回巡视。 “都老实点!过去那边!” 竟然是血侯军。 已经从金京追到这里了吗。 小厮面色沉了下来。此时断无退缩之理,否则会立刻引起血侯军的注意。只有咬牙向前,是深是浅趟了再说。 只要平安渡过这一关,进城前他还有机会放下徐家娘子,从外围避开襄阳。那样铁桶般的壁垒一旦陷入,真是插翅难飞。 希望假扮夫婿这次也能顶用。 血侯军与官兵不同。他们专门处理皇帝那些不能见光c不上台面的事务。他们更像是杀手,杀手不讲规矩,也不顾虑民怨沸腾。 无论老幼病残,所有人都被撵下车步行。阻碍视线的货物都被推倒,满地乱滚。一切能藏人的地方都挺枪戳几个窟窿先。女生男相的最惨,被掐着脖子摸来摸去,检查有无喉结。 许多可疑之人被五花大绑在路旁的树上,如果今天抓不到嫌犯,就先拿这帮倒霉鬼开刀。 “什么人?来襄阳做甚?” 徐小娘子不慌不忙上前两步,福了福道:“回军爷话,奴是金京人士,因父母双亡,特来襄阳投奔外祖。” 到底是京城出来的娇娘子,人长得好看,说话也利索。不像这帮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抖得鸡崽一样,多问几句就要尿裤子。 军士语气稍缓些,手指娇娘子身后牵着马车的小厮,问道:“这是什么人?” 徐小娘子温言道:“他便是德阳案的余孽,军爷要抓的犯人。” 慢条斯理。字字清晰。 语气就像在说一句很平常的话,比如天气真好,或者花儿很香。意思却是惊世骇俗的,德阳案,余孽,要抓的犯人。 !!!! 刹那之后,仿佛一滴水炸乱整个滚沸的油锅,血侯军迅速聚集,马车被围得密不透风。 透过如林的长枪,透过锃亮的弓弩,透过一重重血侯军的肩膀,小厮凝目注视着徐娘子。 世上最恶毒的不是敌人,而是翻脸无情的人。 这位豹头环眼的军士是名小队长,一贯心狠手毒。他伸手一把扼住徐小娘子的咽喉,冷冷道:“此事非同小可,娘子可有凭证?” 徐小娘子气息急促,嘶声冷笑道:“军爷请看此人与海捕文书所画一摸一样!” 小队长一愣,果然伸手入怀摸出一张海捕文书来。血侯军很多人身上都有这幅画像,但几乎没人想到要拿出来比照。 哪个逃犯会傻得用本来面目到处流窜呢?他们严防着男扮女装,怀疑那些看不清面容的大胡子,邋遢的乞丐,臭烘烘的糟老头 灯下黑大抵便是如此。 小队长面皮不由自主地抽了抽,松开徐小娘子。 “立刻去请统领大人!” “我有个问题。”血八摸着下巴,深陷的眼窝中有难以掩饰的狂喜,也有阴险的狐疑。 “娘子为何要等到今日?” 这也是小厮心中疑惑。金京到襄阳千里迢迢,关卡林立,曾经有无数次的机会。 徐小娘子不慌不忙,甚至嫣然一笑。她知道,这个手握军队的青年必定是京城来的大人物,狠角色,是她可以攀附的对象。 “奴家愚钝,一直被逆贼蒙骗,后来行至柳巷附近,机缘巧合之下奴家瞧见海捕文书,方才识破此贼。” “此贼身怀绝技,奴家只得小心周旋。适才路上也曾遇到卡哨,可那些军爷人太少,奴家唯恐拿他不住。” 徐小娘子垂头,睫毛颤抖如蝶翼簌簌,看上去甚是可怜。 “奴是不是做错了?” 血八发出愉悦的大笑,挑起徐小娘子的下颌:“做得很好。” 笑声便是命令。 长枪手开始缓慢后退,弓弩手补位上前,一大波箭雨即将到来。以马车为中心,层层暗红缓缓绞杀碾磨,绽开一朵死神之花。 “娘子是个聪明人。” 小厮手握刀柄,不知怎地,突然想起女娃曾经说的话。 ——她人呢? 这时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突然喊:“都慢着!我要告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白丁 此时的血八并不知道,眼前这个头戴束髻小冠,身穿博大白袍,笑嘻嘻仿佛人畜无害的小郎君,将是他一生的宿敌。 这是两人的第一次交手。 这个突然出现的孩子是打哪冒出来的? 徐小娘子此刻方才想起小郎君的存在,因为太过紧张。佯作镇定的外表下,她心里的弦其实都快崩断了。 “这个孩子与逆贼兄弟相称,不知怎的竟逃出来了。” 七八支长枪立刻对准小郎君。 小郎君把投降手举得更高些,圆脸鼓起像一条河豚:“娘子啊,人家也是被胁迫的啊!” “你方才说什么?”血八不想听废话。如果这个孩子胡说八道,血八不介意立刻把他射成刺猬。 “这位大人,在下与逆贼一路同吃同住,发现此贼居然有个说梦话的习惯。”小郎君鸡贼地笑了笑。 “他自己对此毫不知情。” 小厮的手突然捏紧了。 撒谎精,她就是个撒谎精。 “在下多次听到他在梦中——” 小厮警惕地竖起耳朵。 小郎君扯着嗓子喊道:“似乎像个地名啊,他说——” “住嘴!”血八断喝。 血侯军是皇帝臂膀,大动干戈围捕一个马夫之子,无非因为他是德阳逆贼死前唯一召见的人。德阳王茕茕孑立无妻无子,身后若有重托,也只能是那笔宝藏了。 血八往僻静处踱了几步,勾勾手指,示意将人带过来。 小队长在小郎君双臂c腰间c后背和小腿拍打了几下,确认没有藏匿凶器,推搡着押过去了。 动手动脚,就你会来事。 小厮恼火地想,那家伙身上能藏什么,无非是些零嘴。 小心驶得万年船。 自己能在第九军安插眼线,第八军中必然也有人被血九收买。血八高大威猛,体型彪悍,这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个谨慎小心的人。 “现在你可以说了。” 小郎君拱手应是。 “逆贼睡梦中曾反复提到江都二字。” “江都江都”血八将这两个字含在嘴里反复咀嚼。 “其实这江都二字,与徐家娘子也有些渊源,大人一问便知。” 血八立刻传徐小娘子上前来问话。徐小娘子疑惑地说道:“江都?奴不曾听闻。” 小郎君谆谆善诱:“娘子怎会想不到?你再念念”招手示意徐小娘子附耳过来。 徐小娘子一脸茫然地弯腰低头 便是此时。 小郎君骤然出手拔下徐小娘子发间金钗,直奔血八。血八吃惊,挥拳猛击来者面门,熟料拳头被一带一推顿失准头。来者借力,从容翻跃血八肩膀,金钗一闪,抵住了血八的咽喉。 说时迟,那时快。 距离最近的徐小娘子只觉得眼睛一花,再看时小郎君已盘踞在血八肩头,手持一根寒光闪闪的发钗,在血八咽喉间刺出一点溜溜的殷红。 徐小娘子愣怔片刻,这才觉得发间一轻。那根鎏金蔓草蝴蝶纹的凶器正是她的。 血八气得面红耳赤双目喷火。高贵的拓跋氏,高贵如他,居然当众受了胯下之辱!他恨不得将其剥皮剜心粉身碎骨再鞭尸三百回合! 可惜他办不到。 对方年纪虽小,手下却老辣。钗头在最薄弱的气管处刺入皮肤,另一只手有意无意按住血八颈部动脉三角,使他气血受阻,手脚麻痹。 这孩子绝不是普通人。 “为什么皇帝只抓你,怎么就没人提到我呢?” “我是想告诉你我不是普通人啊” 小厮像在场所有血侯军一样呆若木鸡,他想起逃亡伊始女娃说过的话。原来她也有说真话的时候。不是普通人,是什么人呢? “麻烦让一让。让一让。” 小厮毫不客气地拨开一根根锋利长枪,绕过那些致命的弩箭,潇洒地走出包围。 整个第八军此时是矮子骑大马,上下两难。踌躇之际,小厮已经来到血八身前。 冰凉的薄刀贴上血八的颈项,毫不犹豫地游走了一圈,一条细细的血痕绕过血八的整个脖颈,像绑了一根红线。 这是立威。 一把快刀。娴熟的手法。血八相信他能割下自己的脑袋。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忍了。 小厮割破血八的外袍,将他的双手双脚牢牢缚住。耳听有人胡乱安慰道:“男人嘛,龙门能跳狗洞能钻,配合一下啊!” 小厮看向血八头上,老父亲般怒道:“还不赶紧滚下来,成何体统!” 小队长按血八的命令将附近的第八军全部收队集中,原地待命。血八不仅是他的上司,更是拓跋皇后嫡亲的侄儿,绝对不容有失,他可不敢自作主张去追踪。 而且他想起那个一本正经说瞎话的小郎君,再想想那个拔刀如闪电的少年。 现在的孩子真可怕。追上去也不见得有用。 原本负责治安的襄阳军士早得到指示,务必配合这些京城来的大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让拍苍蝇的时候拍苍蝇,该装糊涂的时候就装糊涂好了。 两匹快马沿岔路避开襄阳,向西北撒腿狂奔,一路上畅行无阻。襄阳巨大的城墎擦身而过,逐渐缩成一个黑色小点。 并州多山。襄阳西北三十里便是绵延不绝的隆中山脉。一入山林深似海,血侯军再想追踪便难了。 一阵杂沓的马蹄声突然从后面传来,隐约还有犬吠。 有人追来了。 血八远远瞧见来者熟悉的暗红衣饰,心中暗叫苦也。正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来者不偏不倚,正是狗崽子血九。 血九红衫如旗帜,迎风猎猎飞扬,身后背一架长弓,率领部下呼喝驰骋,仿佛眼下是一场皇室子弟最喜欢的盛大狩猎。 螳螂捕蝉,黄雀儿在后。 血九此刻的心情像他的马蹄一样轻快。贼人行踪既已暴露,抓两个娃娃又有何难?顺便除去血八那个碍眼的废物,一箭双雕。 简直完美。 “嘣——” 一根弩箭擦着血八的脑门掠过,刮掉一点油皮,惊出他一身冷汗。血八顾不得形象大吼:“进山!快进山!” 小郎君忍不住噗嗤一笑:“贼还没慌,怎么大人先慌了?” 身后有冷箭陆续飞来。 多数没往贼身上招呼,倒像与绑在马后的血八不死不休。 小厮冷冷瞥了一眼身后的血侯军问道:“素有冤仇还是争功?” 血八闷声道:“都有。” 小厮夹紧马肚疾行,突然看也不看反手就是一刀。绑绳被割断,血八猝不及防险些落马,咬牙一扳一蹬,重新在小厮身后坐稳。 小厮冷笑道:“你若下去倒也能将追兵阻上一阻。” 血八怒道:“贱獠无耻” 小厮怼他:“有空骂人不如朝后放箭。” 血八怒道:“我身上若有武器还用你教!” 小厮也怒了:“老子带着你到底有什么用?!” 血八闷声还嘴道:“又不是老子愿意来的。” 尽管情势危急,小郎君还是笑得前仰后合。 隆中山像一条铁灰色的卧龙,赫然近在眼前。 辽河两岸,南北魏同时降下了今年第一场初雪。雪花初时如同一声轻叹,白烟氤氲了辽河上方的青灰色天空,氤氲了辽河两岸霜草色的大地。 渐渐地,霜雪由温柔变得狂暴,像漫天飞蛾扑火的白色蝴蝶,义无反顾地争相投入冷冽的辽河。 天地何寂寥。 人世却纷争。 郭大将军仰头望天,天幕低垂,像一只巨大的手掌压抑着万物。 不知为何,今日郭襄山的眼皮从起床就跳个不停,忽左忽右。郭夫人帮着按揉太阳穴,又搓热手掌舒缓眼部,仍然不见效果。 郭大将军被跳得心浮气躁,推开夫人的手道:“我去城上看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大氅也忘了披,推门匆匆踏雪而去。 郭夫人被他闹得也有些心神不定,一叠声吩咐身边的婢女去看看少爷可在房里。 婢女应声急步去了。 郭夫人自言自语地念叨:“左有忧人,右有人恩这左右乱跳却是怎么说的。” 不多时婢女回禀:“少爷正在房中读书,稍后就来给夫人请安。” 郭夫人松了一口气。只要自己这宝贝疙瘩的独子好好的,管它什么忧人,就算北魏那些蛮子打过来了,也自有朝廷给粮给钱。 她一个妇道人家没在怕的。 “报——” 郭襄山虎躯一震,心道来了。 却是喜报,朝廷册封他为卫国公的诏书到了。诏曰:“应天顺时,受兹明命将军虚中求治,实赖股肱重臣特封卫国公,食邑五千八百户,世袭罔替” 居然是世袭罔替。 这意味着卫国公的爵位可以世代相传,不降级,不废除。意味着郭家独子郭丹岩不再是郭少爷,而是卫国公世子,下一代的卫国公。 重赏之下必有所图。 郭襄山心中莫名地想起同时乱跳的左右眼皮,有些不好的预感。 果然,和封爵的诏书一道送来的,还有太子殿下的贺礼,以及皇帝陛下的一份手谕。 手谕不长,寥寥几笔。郭大将军,哦不,卫国公却看了很久。 漫天纷乱的大雪覆盖了世界,也像覆盖在卫国公心坎上。拔凉拔凉的。 “前方三岔路右转。”小厮低吼。他们已经接近隆中山的山脚,道路愈发杂树丛生,逼仄难行。 二人同乘到底负重多些,身后追兵距离渐渐拉近,更多的弩箭不时射来,小郎君策马跑在前头,血八脱下残破的外袍,团在手里一路挥舞,聊作抵挡。 幸亏小厮不停指挥他们改变方向,从一条小路窜到另一条小路,狼奔豕突,险之又险地避过。 “不行了”血八精疲力竭地说道:“这样我们撑不到进山。” “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 小厮沉声道。 血八无甚信心地抬头向前望去。隆中山已经变得巨大无比,填满了整个视野,但望山跑死马——等等,那是什么声音? 该不会 小路终于到了尽头,四周遮蔽视线的树木呼啦啦褪去,两匹马从草窠里窜出来,忽然眼前一亮。 一条宽阔的水流横在眼前。 血九骂了声娘。 隆中山下有条金谷河他是知道的,地图上标注着呢,可他知道的是大路,大路上也有桥,可那是石桥。坚不可摧的石桥。 而不是前方河面上那座摇摇欲坠的悬索桥。 该死的! “放箭!!!”血九声色俱厉。 箭雨如蝗,空中爆出一道道尖锐的嘶鸣。悬索桥仿佛一条长蛇被射得浑身乱抖。 桥上三人尽管颠颠又倒倒好比浪涛,还是一点点地挪向了对岸。 一根弩箭呼啸着直冲小郎君背心而来。小厮手起刀落将之劈飞,顺手在她背心一掀,小郎君当了回滚地葫芦,第一个骨碌到了彼岸。 灰头土脸的。 小郎君不怎么高兴。 血九伸手取下背后长弓,在马上弯弓搭箭。此乃二石力之弓,弓开如满月行天,箭去似流星裂空。 力道迅猛无伦! 速度比想象更快! 血八奋力向前一跃,只听噗的一声,箭簇没入大腿,尾羽犹在嗡嗡振动。血八呼痛中被小厮捞起上半身朝岸上一扔,头脸直接着地,一声巨响。 小郎君不忍地偏过头。 啧啧。 刀光乍起,锚固在岸边的四条缆索被先后割断,悬索桥像抽去了骨头的长蛇,软啪啪地跌进湍急的金谷河中。 血九赶到时,河边徒留两匹咴咴嘶叫的马儿,还有在浪花中浮沉的缆索。 对岸已经空无一人。 血九骂了句粗话,拨转马头,毫不留恋地率领部下撤退。他没有时间愤怒后悔,逆贼逃脱也无妨,明天可以继续再抓。 但是血八必须死,既然捅破了这层窗纸,就必须斩草除根。否则打蛇不死自遗其害。 所幸石桥就在几里外金谷河上游,遥遥可见。 他还有机会补救。 血八拄着根粗枝,一拐一拐地走着,大腿伤口用草木灰简单处理过,包扎后已经不再淌血。 箭杆被他拗断,只剩下短短的一截连着箭簇,此刻在他怀里。 这是血九的馈赠,他当然要好好收着,好好还给他。 渡河后他们并没有马上进山,而是潜伏在河岸的芦苇丛中刺探敌情。果然,因为要杀血八,血九只带了些心腹,防止人多眼杂。 数得清楚,共一十九人。 按照小厮原来的想法,他们就潜伏在河边,待血九一行先进山,再悄悄尾随暗中下手。 计是好计,可惜行不通。 “霸王弓,断尾狗。”血九之所以是血九,全因他有一张好弓,还有一条好狗。 天就要黑了。 血九带着断尾狗就快来了。 隆中山山高谷深,越深入树木就越密集,没有亮光,没有空地,也没有休息。树丛后可能潜伏着危险的野兽,草叶上总是爬满了咬人的蚁虫,地面树叶层下可能是又软又滑的泥浆和腐烂的木头,藤蔓爬得到处都是,像无数蛇影。 血八喘着粗气,狼狈地看看扎紧袖管裤腿,敏捷利落的小郎君,他今日的一切皆拜这小子所赐。 “你叫什么?” 小郎君翻个白眼,当他傻瓜。 小厮心中微微一动。 小马倌和小厨娘结伴于王府危难之际,一路闯荡风波迭起,却原来,至今都没好好认识过。 他将小郎君拽到身边,低声说道:“喂,我叫玄遂。” “我知道啊,你告诉过徐家娘子,你叫玄遂,她叫徐寿芹。” 喔。对。玄遂有些不好意思。 “那你叫什么?”他只知道她是厨子的女儿,那厨子姓什么来着? “白丁。” 小郎君很自然地答道。 “我叫白丁。” 聪明的徐小娘子,徐寿芹,此刻也想通了“江都”二字。金京土话中“江都”的发音通“戆大”,江都就是戆大。 戆大就是傻子。 徐寿芹跺跺脚,气恼不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囊萤 “陛下,横公大人有密信到了。”女官恭谨地奉上雕狮子的黄花梨木匣。 女帝瑶姬阅读完毕,伸手递给脚前伏跪的女官:“青花,你也看看吧。” 女官青花讶异地抬头,见女帝陛下面色如常,不喜不怒,这才放心垂首读信。 “囊萤现,隆中乱。” 六个字似有千斤重。 青花的手不知为何颤抖起来,雾气凝聚在她被岁月刻下细纹的眼角,凝成一滴感慨万千的清泪。 “陛下陛下”她哽咽竟不能言语。 女帝平静地道:“那人虽无情,到底是个守信之人。” 这句话青花不敢接。泪眼朦胧中,她看见女帝陛下就这样披着午睡的外袍,散着发,赤着足,径直往后殿去了。 陛下定是打铁去了。女官青花破涕为笑,谢天谢地,囊萤终于重现了。 “轰轰轰” 幽暗的室内,大锤狠狠击打铁坯,星星点点的橘黄色四下飞溅。火花像极了辽河边,夜幕下,芦苇塘中漫天飞舞的流萤。 那把刀也是在这样萤火虫般的星花中诞生的。那样温柔,璀璨,忽明忽灭的光芒,如同铁之精魂,被尽数纳入这把儿臂长的薄刀。 刀名囊萤。 那是女帝的第一件作品。 隆中山吗? 汗水淌过女帝如玉的面庞。她抡起大锤心想,走得有些慢啊。 一声巨响。 铁坯被砸成了铁饼。 “国公!国公!大事不好了,夫人在房中闹着要上吊!” 卫国公按住突突跳动的额角,叹了口气。“让公公见笑了,且容本将处理下家务。” 来宣旨的宦官姓黄,这些宫里出来的老人,眼睫毛都是空的。 “卫国公客气了,您请便。” 尚未进门,相隔甚远就听到郭夫人怒道:“国公爷怎么还不过来?是不是想等我真死了好娶那个酒楼老板娘?!” 卫国公脚下一踉跄,怒气冲冲地踢开门板,大喝道:“胡言乱语,成何体统!” 郭夫人冷笑道:“国公爷好大的威风,果然是今非昔比啊。” 卫国公素来惧内,爱妻如命,郭夫人脾气一上来他立马就没了脾气:“夫人好夫人我是怕你气大伤身嘛,再说我与那胡娘子当真是清白的。” “我才懒得管那狐狸精!我就问你,是不是真要卖子求荣,送丹丹去金京作人质?” 卫国公无奈地道:“夫人,丹岩如今已满十二岁,是大人了。能不能别叫他丹丹?” 郭夫人素来窝里横:“我儿子我想怎么叫就怎么叫。你现在就发誓,绝不送丹丹进京!” 卫国公也很憋屈,他情愿自己仍是郭大将军,只是郭大将军。他拍着胸口怒道:“你以为我愿意吗?若是丹岩不当这个质子,郭家在陛下心中就会成为第二个德阳王!” 那个男人。郭夫人沉默了。 卫国公趁机揽住妻子的肩头,温声说道:“我已经用丹岩抱病的藉口拖了黄公公好几天,总之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我保证。” 郭夫人娇嗔道:“你发誓。” 但凡夫人说出你发誓这三个字,就代表雨过天晴了,卫国公竖起三个手指,誓言张嘴就来。嘴巴就是用来吃饭,还有发誓的嘛。 “今日指天为誓,如有违背,天打五雷轰。” “轰隆隆隆!” 卫国公话音刚落,一声惊雷突然炸响,整座武陵关都抖了三抖。天摇地动,烟尘四起。 卫国公两腿一软,这是天罚?他努力回忆方才自己所言,哪里有失呢?正胡思乱想,空中骤然传来一阵嘹亮的号角。这样的号角声声,已经八年没有出现在武陵关。 敌袭!!! 一阵颤栗从卫国公的尾巴骨直冲天灵盖。一声急过一声的军情不断传来:“报——” “北魏赤焰军打过来了!” “先头部队已经渡过辽河!” “敌军投射大量铁弹,我方骑兵被压制!” 黄公公从地上爬起来,掸掸衣冠上的灰,叹了口气。得嘞,郭夫人这回不用上吊了。卫国公世子一时半会儿也不用进京了。 这北魏抽的什么风,一声不吭就打来了,欺我大南魏无人吗?黄公公想象着前方的冲杀,缩了缩脖子,突然无比怀念金京。 “好孩子,闻吧” 血九的断尾狗不是狩猎常用的细犬。它腰细c腿细c脖子细c嘴尖,额中有一条深长的孬路,从鼻尖一直延伸到后脑。孬路越长,狗的嗅觉越灵敏。 这是一条头脸凶恶,形似小鹿的杂种土狗。 断尾狗在地上细细嗅闻,血九将霸王弓握在手中,紧随其后。 在地形复杂,情况不明的丛林里,血九本没有使用谨慎的三角队形,反而用了忌讳的一字长蛇形,因为这样行进速度最快。对方不过是两个半大孩子,唯一有威胁的血八又赤手空拳。 这趟差是三个指头捏田螺,轻而易举。 断尾在一块巨石下兜了几圈,冲着血九叫了两声。“分开了?”血九摸着下巴思忖片刻,分开其实才是正常的,双方本就是仇敌,若非顾忌血九渔翁得利,只怕立刻就要兵戎相见。 血九率领九人追杀血八,其余九人负责围捕两名逆贼。 趁他落单,要他命。 玄遂也是这么想的。 九个人比起十九个人勉强也算落单吧。 血八撒腿狂奔,心中不断安慰自己近了近了,更近了。前方耸起两座岩峰,形似两只手掌相合,那就是玄遂所说的信女峰。 信女峰之中,便是杀人谷。 “若你能坚持到杀人谷,就有与血九一决雌雄的机会。” 血八脑中响起玄遂的话。 玄遂那贼子,为何会对隆中山如此熟悉?血八最终决定相信他,毕竟如果没有自己牵制,血九就会出动大军搜山,对玄遂他们反而不利。 血八惴惴回头,每一团晦暗不明的阴影都像那条凶残的断尾,阴魂不散地跟在身后。血八激灵灵打个冷颤,脚下加快了速度。 负责抓贼的几名血侯军心下叫苦不迭,他们的战术是速战速决,水粮全无准备,口袋比脸蛋还干净。 离开了血九的视线,饥渴难耐的感觉立刻爆发,众人满腹牢骚。林间忽然有个模糊的白影紧贴地面快速掠过。 一阵密集的弩箭过后,白影被钉死在地上。 血侯军围拢过来,一个人随手亮起了火折子。 地上是一只捆在白色衣袍里的动物,一时看不清头脸,白袍已被染红,犹自一抽一抽。 “不好——” 话音未落,一声尖锐的异响带着大力破空袭来,咻地一声刺穿了点火之人的喉咙,将他射翻在地上。 火把跌落,熄灭前众人看到尸首喉间金灿灿的凶器,赫然是一只发钗。 骤然遇袭,血侯军阵脚不乱,余人立刻围拢,彼此背部相抵,警惕地凝视着周围。贼人共两名,武器是短刀,曾以发钗挟持血八,这些都是已知的情报。 血侯军现下所结方圆阵,战术思想是密集防御,便于应对猝然发动的近身攻击。 没人敢再次点火。 暗夜像幻术大师手中的黑布,让人不自觉地禀住呼吸,去猜想其中会有怎样的变化。 没有人注意到,树丛里慢慢伸出一双小手,抓住尸首的足踝几不可见地往里拖了拖,然后在尸首腰间摸索着。 箭囊短刀有了! 小手在黑暗中熟练地探索着。臂。弓。弦。机。很好,是连弩。 熟悉的机括声响起,又有两名血侯军倒了下去,喉间插着弩箭。方圆阵被打乱,瞬间折损三分之一的人手,让血侯军终于认清现实,对方或许不是绵羊,而是披着羊皮的恶狼。 这个认知来得晚了一些。 混沌的黑暗亮起一道清冷的刀光。一名血侯军感到脸上一热,同伴颈项间喷出的热血糊了他一脸,火烫般刺痛。他忍不住抬手拂拭,手才刚刚抬起,便觉得肋下剧痛。 一柄如雪的薄刀准确地插入他的心脏。 黑影一晃,消失在树后。 还剩四人。 剩下的血侯军已经完全懵了,对方何止是恶狼,简直就是恶梦。树丛忽然簌簌作响,一个血侯军仓猝抬手四箭连发,声声入肉。 射中了四周安静了一瞬。 “我好疼啊啊啊啊” 蓦然,一个人猛地坐起来,厉声嘶叫,竟然是最初被发钗射死的血侯军! 诈尸了!诈尸了!四名血侯军汗毛倒竖,最后一点勇气也被摧毁,再也无心恋战,屁滚尿流四下逃窜。 尸首后掩藏着一双稳定的小手,接连扣动扳机,箭无虚发。射爆一人后脑。又正中另一人背心。 刀光如闪电稍纵即逝。 一颗大好头颅噗通坠落。 最后一名血侯军吓瘫在地上,面对恶魔般的少年从黑暗处渐渐现身,他崩溃地大喊:“我招我都招” “可惜,我没什么要问。” “这场战事来得好蹊跷。” 太子洁白修长的手指敲了敲桌案:“海伯,放两个信去彻查下,孤不放心。” 周海应道:“殿下担心卫国公?” 少年太子凝视着远方的白云,白云像似魏皇后端庄慈爱的面容。 “卫国公有些真本事,只是多年来始终被那人压着一头,如今海阔凭鱼跃,孤倒不担心他。” 德阳王薨,第一个感到轻松雀跃的竟然不是死敌北魏,而是他嫡亲的兄长,他经年的副将。少年唇边溢出意味难明的笑。 笑意一晃散去。 “孤始终觉得,北魏此时来攻,其中有些不对的地方” “够了够了。” 白丁撒着欢儿在满地尸首上打秋风,毫无避讳。她腰间插了两把弩机,悬着三四个箭囊,手中挥舞着一把比她人短不了多少的长剑。 唯一不满的是“居然没有吃的,真是死有余辜!” 玄遂道:“兵器在手,我们现在去关照下二位血大人。 血八最终还是被断尾按倒在杀人谷外,距离谷口一步之遥。 恶犬像一团黑风直奔血八的喉咙,腥臭的口水四下飞溅。血八横臂抵挡,听见锋利的犬齿刺入血肉c摩擦臂骨那令人牙酸的声音。 血八强忍疼痛,另一手猛击断尾的腹部,这畜生呜咽一声,松了口蹿回血九脚下,龇牙低声咆哮。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血九一言不发弯弓搭箭。许是心理作用,血八被瞄准的眉心感到一阵酥麻。 弓开,弦吱吱作响。 时间似乎在这里静止了,只有夜风如同宿命的丝线撩绕着两人,徐徐吹拂 血八认命地闭上了眼睛。原来绝望的滋味如此不甘,难以下咽。他的眼睛忽然又睁开,眨动了几次。 “血九啊血九!你到底还是个贱命!哈哈哈哈哈” 血八突然爆发出一阵失控的狂笑。须发皆张地怒喝一声:“你敢奈我何?!” 血九的脸色一寸寸冷了下来,呈现极为可怕的铁青色。 箭,已在弦上。 却不得发。 一条长长的火龙在林间蜿蜒出现。有人在欢呼“找到了!”尚不能辨别是第八军或者第九军。但大军到达,血八安全了。 信女峰山峰之上。 白丁看着脚下逶迤如龙的火把大军,略感忧虑地望向玄遂。 玄遂正在砍一种岩石缝中的藤状植物,一边说道:“这个是大芦藤,又叫扁担藤,你看——” 白丁惊讶地看到,居然有汁液从大芦藤的断口喷泉一般涌出。清甜的液体划过二人火烧火燎的喉咙,舒缓了饥渴的胃部。 活过来了,白丁快活地吁出一口长气,耳听玄遂惊讶地“噫”了一声。 他们脚下便是杀人谷谷口。 火龙由第八军和第九军共同组成。第八军显然是收到血九出动的情报赶来救援血八,第八军一动,必然又牵动整个第九军。 双方都如愿找到了自己的主帅。接下来是不是应该合作搜山,围捕逆贼?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血八突然闪身进入了杀人谷。从血九的角度看来,血八突然消失在两山夹缝的黑暗里。 他阴沉的声音从黑暗中断断续续传来:“血九狗崽子有种你来呀” 血八耳边回荡着玄遂的话,进了杀人谷,你便可与血九一决雌雄。他很想知道,这片山谷里到底有什么。 让两名毛贼多活一会儿又能怎样,还是先跟血九算算总账。 玄遂摸摸鼻子,无语望天。 白丁见他脸色极为怪异,忍不住扬起一条眉问道:“怎地?” 玄遂对她张开双手,比划了一下:“既然这样,我们来搞一个大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横公 玄遂没有见过皇帝手中的舆图,但他知道,自己胸中的舆地里程图一定与别人的不同。 在德阳王授予玄遂的南魏舆地里程图中,隆中山脉是一片极其可怕的杀场,充斥着机关与陷阱。玄遂无法想象王爷是如何将这片绵延起伏的山峦改造成巨大无匹的杀人机器。 是与北魏持续征战的十年吗?还是行踪缥缈至今成谜的四年? 那四年,王爷究竟去了哪里? 玄遂也很想知道。 “银子借来用用。” 玄遂摊开手要钱。 白丁眨着小鹿般的眼睛,表示在下完全听不懂。 玄遂一掌拍在她后脑:“别装蒜,你刚从死人身上摸了不少银铤子,拿出来看看。” 白丁撅嘴。还给不给有点小秘密了,还让不让藏点私房钱了,还能不能一起愉快地逃亡了。 出现在血八眼前的,是一个深邃幽黑的山谷,边界隐藏在夜色里,望不清到底是否有通路。两山山根浑厚,山峰高耸在天空里交错,如合拢的双掌。血八如今,便是那掌中蝼蚁。 夜将尽了,黎明前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仓促间瞧不出谷中究竟有何玄机。 血八试探着前行,落脚处深深下陷,待他弯腰察看,发现地上覆满了极厚的落叶。 想来周围的山上一定长满落叶的乔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才会积下这层层叠叠满坑满谷的叶子。 一阵杂沓的人马声传来,第八军的豹头小队长率领着十余名军士闯进山谷,赶来护卫。 血九抱臂冷眼旁观,他从不理会任何愚蠢的激将法。尽管功亏一篑,但血八大腿中箭,又硬挨了断尾一口,就算他先收了点利息。 且看看这个废物还能翻出什么花样。 十来支火把的光芒,像巨手攥着的点点萤火。众人边走边四下环顾,突然小队长倒抽一口冷气,失声叫道:“统领你看那边——” 今秋的叶片已经褪尽,视线中尽是大片裸露的山岩。前方山谷的石壁上,距离地面一人左右高度,血八看见一个巨大的黑洞。 洞口挂着数根藤蔓,落叶夹杂着枯草,当中有件东西,在火光之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一个军士上前用长剑拨动,“叮当”一声脆响,军士回头叫了起来:“银铤!是银铤!” 不止银铤,他在藤蔓后的洞壁上看到一个四脚龙形印记。 “两军合作?” 血九仿佛怀疑自己听错,特地挖了挖耳朵,讥诮地看着面色尴尬的豹头小队长。 豹头小队长递上一物:“九统领请看,适才在谷中拾得此物。” “大魏真兴”血九念道,将银铤随手抛还给小队长:“这样的银铤许多血侯军身上都有,那又如何?” 小队长沉声道:“五铢钱通行天下,银铤在民间并不常见,多半是朝廷用于赋税c赈灾c军饷。自陛下登基以来,曾经铸银三批,大魏景和c大魏永光c大魏真兴。铸造大魏真兴这一年,朝中曾发生一件大案,九统领可是忘了么?” 血九沉吟不语。真兴年么?那一年莫非是龙口军饷失窃案? 皇帝改年号为真兴,正是德阳王对战北魏的第十年,北魏大势已去。为纪念北伐十年,祈求边关无战事,特地铸造了这批大魏真兴。 第一批银铤作为风龙骑的军饷,自金京浩浩荡荡出发。 然而德阳王并未拿到这批银铤,因为军饷在龙口神秘失踪了。武陵关因此陷入了一段漫长苦撑。 直到北魏退兵,这笔拖欠的军饷最终不了了之。因为出现了另一桩更轰动的事件—— 德阳王失踪了。 如若当年军饷失窃是德阳王监守自盗“大魏真兴”除了皇帝陛下,的确只可能落在德阳王手中。 血九嗤声,仿佛听见天方夜潭:“你的意思是山谷可能埋着德阳王的宝藏?” 不待豹头小队长表态,血九冷笑道:“真有这种好事血八怎会邀我分功,他只会杀人灭口。” 小队长苦笑道:“山谷里有些东西,九统领看了便明白。” 杀人谷是舆图上官方的名称,在玄遂心中它其实叫做沙蚺谷。 不是杀人,是沙蚺。 玄遂与白丁并肩站立于山峰,听见沙蚺谷中响起的惊叹,间或有人大声呼喝,谷外的火龙缓缓开始移动,次第进入山谷。 大约一柱香的时间,大军全部开进了信女峰巨大的双掌之中,进入了玄遂的掌握。 可以开始了。 玄遂来到谷口上方,黑夜如同稀释了的水墨慢慢淡去。天,快要亮了。 一点火种从玄遂手中坠落。 “队长,山谷外要不要派些人留守?” 豹头小队长摇摇头,两军隔阂由来已久,本就互相提防,矛盾像一点就着,咳咳,他的意思是,留后手容易引起误会。 “山中尚有两名逆贼,万一他们就在附近” 豹头小队长笑着在这个军士屁股上踢了一脚:“怂货,两名小儿能奈我五百大军如何?” 逆贼特地指引血八来此,应该是想籍此地吸引血侯军注意,方便他们脱逃。 如能寻得宝藏,又何用在意两只蝼蚁的性命,也算他们为自己谋取了一条活路。 寻不到,也无非浪费些辰光。 “注意戒备!严防山火!” 几百支火把将山谷局部照得亮如白昼。血侯军终于看清了周遭的情形。一股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胆小的军士忍不住低呼出声,蹿起一身鸡皮疙瘩。 血九终于明白血八为何被迫寻求合作。 满山遍野的枯树上,挂着成千上万数不清的蛇,这杀人谷,根本就是个巨大的蛇巢。 寒风吹过,满坑满谷的蛇诡异地抖动,像极了柳树狂舞,以蛇为枝,以蛇为柳。士兵虽然大都不怕蛇,但数量会带来感知的变化,这样恐怖的密集感,视觉上有种强烈的冲击。 有军士忍不住呕吐,有人踉跄后退,队伍出现了隐隐的骚动。 “冷静!这些不是真蛇!” 血八大喝一声。 若是真蛇,此时此地早已尸横遍野。这些不过是蛇生长时脱下的蛇蜕,亦叫龙衣。 况且这尚不算什么。 血八抬手一指:“看那边。” 血九望去心中咯噔一沉,浑身汗毛瞬间倒竖。灰色的山岩间,留有一些极其巨大的蛇蜕,碗口粗细丈余长,更有甚者粗如水桶般,长度蜿蜒难以估量。这是巨蟒? 这样的蛇蜕居然有百余条。 血九脚上有些湿热,低头一看,是断尾一滩烂泥般伏在脚边,它吓尿了。 藏宝之处多有异兽守护。蛇巢的惊悚反倒让血九信心多出几分。机缘巧合,血侯军恰好在初冬来到,蛇类已经进入冬眠,轻易不会惊醒。否则就算人手再多,他们也只有落荒而逃的份。 洞壁上的四脚龙形印记,确认是风龙骑无疑,风龙骑曾经来过。德阳王曾经来过。 只不过,德阳王当年标注的却非宝藏,而是沙蚺的巢穴。沙蚺是一种比蟒更庞大的巨蛇,头吻短小呈楔形,成年后身长可达四五丈,男子躯体般粗细。沙蚺无毒,它们以力杀戮,而不是以毒致死。 它们是这座信女峰的王者。 “就这么走了?” 白丁一步三跳地跟在玄遂身后离开了信女峰:“不是说搞个大的吗?” 话音甫落,白丁眼前忽然大放光明,猛烈的红色火光照得周围分毫毕现。白丁回头,再仰首,看到令她终身难忘的一幕。 一道火焰的巨浪腾空而起,不,不止一道,整个沙蚺谷腾起了此起彼伏的火焰巨浪,把天空都烧成了绯红,信女峰的双掌此刻仿佛正捧着一颗熊熊燃烧的火球。 山火远没有这样凶猛,是猛火油。沙蚺谷中,德阳王埋下了猛火油。尤其是谷口,更是燃起一道十余丈高的火墙。 那是沙蚺谷唯一的出口。 不管德阳王当初埋下猛火油,是为着杀敌还是除蚺蛇,总之今夜的沙蚺谷已经变成了炼狱。 不知寒风真的送来那些哀嚎惨呼,或是幻听,白丁隔着遥远的距离仍然打了一个冷颤。 她想起德阳王府的漫天火雨,不同的是,焚烧的沙蚺谷中,此刻更充斥着大火惊醒的蛇群和巨蚺,人共蛇在烈火舞,那会是怎样惨烈的景象? “别看。” 玄遂伸手遮住了白丁的眼睛。 他冷酷地道:“如若你我为血侯军所擒,诏狱中酷刑三十二道,不会比眼前来得仁慈,明白吗?” 白丁默然片刻,在他手中点了下头。 “我们走吧,暂时不会有人追来了。”玄遂脚下发力,奔向隆中山脉更苍莽的深处。 白丁紧随其后。 天边出现了第一抹鱼肚白。 两个身影远去后,天光中出现了尾随其后的第三个身影。 赫然正是玄遂在周庄所见杀神般的男人。平巾帻,粗布衫,大口缚裤,凛冽刺骨的寒风中依然衫领敞开,袒露胸怀。 男人一手揣在怀中撮着胸毛,一边牙疼似地咂嘴:“卖麻批,年纪轻轻就如此心狠手辣” 还有,他身后那个不男不女的娃娃又是什么情况? 横公大人郁闷地追上去,现在的孩子们真搞不懂。 “白丁是真名吗?” 玄遂蹲下来,示意白丁伏在背上,一夜奔波未眠,此刻二人身心俱疲。白丁到底年幼,精力差些,上下眼皮仿佛有糨糊黏住,额头搭上玄遂肩膀,便再也不肯睁眼。 还不能休息,这座马婆岭是狼群的地盘,必须越过山丘,再坚持一下。玄遂背着她,二人低声不断交谈来给玄遂提神。 “真名。” “功夫是谁教的?” “阿爹。” 那个肥头胖脸几乎没有眼睛的厨子?玄遂用力回忆了一下。 “厨子为什么会武功?” “他不仅是个厨子啊,他其实是一个杀手。” 白丁阖着双目,漫不经心很自然地回答。 玄遂脚步顿了一顿,又继续前行:“你说你爹是杀手?” “我是他捡回来的,他说家生子埋得深不容易暴露,将来兴许能做大事。” 家生子。这个杀手有着长远的预谋,他不是来避难的江湖人士,他是某方势力埋下的暗桩。 “你们有多少人?” 反正王府也倒了,厨子也死了,组织也找不着了,白丁出卖起来毫无压力。 “阿爹说这组有三号人,他是白甲,另有一个白乙,就给我起名字叫白丁咯。” 除了白丁,另外两个是代号。 玄遂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德阳王府中素有各方安插的人手,王爷是默许的,互相利用嘛。但掌握中并没有厨师白甲这一支,这根暗线直至今日才浮出水面,隐藏不可谓不深。 幕后之人是谁? 与倾覆王府有关吗? “白乙是哪个?” “不知道,从头到尾只有阿爹养我教我。” “你们究竟是谁的人?” 玄遂抛出他最想知道的问题。 “我也很想知道。” 白丁深有同感地说道。 “” “白丁?白丁?” “你睡着了吗?” 终于下了马婆岭,玄遂松了一口气。马婆岭上有狼群出没,那是他绝对不愿招惹的对手。 快接近晌午,冬日的阳光没甚么温度,却亮白的刺眼。玄遂如愿找到一个水滴形的山洞,口小洞腹大,地面也不算太潮。 他卸下熟睡的白丁,进进出出抱来许多落叶铺在一处,将白丁放平躺下。最后搬来几块石头堵住洞口,做完这些,他疲惫地抡抡酸痛的手臂,倒头便睡。 白丁睫毛颤了颤,悄悄睁开双眼,眼中清冷一片似冰心玉湖,何曾有半点睡意。 她保持着纹丝不动的姿势,用目光捕捉到熟睡的玄遂,又看到自己身下厚厚铺垫的树叶,目光渐渐回暖。 刚才,她以为玄遂会将自己扔下马婆岭的悬崖。 她清晰地感受到他变僵直的腰背,咚咚加速的心跳,揽着她双膝的手格外炙热,有汗意。 整座德阳王府如今只余玄遂一人,所有针对德阳王的杀机也好,谋算也罢,如今都只能落在玄遂身上。 白丁的出现过于巧合,一个来路不明,谎话连篇的小杀手。 不如扔下悬崖,一了百了。 玄遂最终却迈开腿,选择背着熟睡的她下山了。 看来还没到拆伙的时候。 白丁又闭上眼,沉入黑甜的梦乡。 洞外一棵粗壮的老树上,横公大人恶趣味地撮了撮胸毛。 为什么没下手呢? 刚才那小子在悬崖上分明就动了杀机,难道是背后的娃娃精明,发现了端倪? 横公大人嘿嘿冷笑起来,甩条小尾巴又有何难,既然这样,大人我就助你一臂之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菩萨 一夜北风紧。 郭襄山大将军,哦不,卫国公又翻了个身,听着寒风呜咽如号角,似睡非睡地想着萧瑟宽广的辽河,叹了口气。 “还睡不睡了?烙饼似的。”郭夫人被吵醒,迷迷糊糊地抱怨。 卫国公立刻像扎起脖子的公鸡,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北魏那个娘们儿,她到底想干什么? 五万赤焰军兵临城下,围城却不攻打,只时不时来骚扰一下,就像一场盛大的练兵,又像静静等待什么。 这么不叮不当干熬着,武陵关这边就很难受了,日防夜防,疲惫不堪。 “报——” 一声尖锐的喊叫突如其来,郭夫人吓得腾地翻身坐起来,卫国公更是火速跳下床,摸黑去抓悬挂的宝剑,大喊道:“来人!快来人!” 整座府邸很快变得灯火通明,卫国公穿戴整齐,就要上场指挥杀敌。正是五更天,日出前格外寒彻骨,此时有急报传来,一定是北魏在搞鬼。 卫国公却猜错了。 原来是金京来的急脚信,带来了皇帝陛下最新的手谕。军情如火,非常时期没人敢耽搁,就这样披星戴月送到了卫国公府上。 手谕竟然无关军情。大意是郭世子年幼,母子连心,皇帝体恤国公夫人春晖之心,特收回成命,待四年之后世子年满十六,再入金京不迟。如此云云。 这正是郭夫人眼下最最着紧的事,如今总算盼来一个好消息。家和万事兴,家和万事兴。 卫国公振作精神,接过婢女送上的热茶,含在口中漱了漱。外边突然传来低沉浑厚的战鼓声。 “咚,咚,咚,咚咚咚。” 鼓声时而徐缓,时而激越。 卫国公气愤地一拍桌子,又来了!简直欺人太甚! 赤焰军明摆着在耍弄他们玩,不分昼夜动不动就擂鼓佯装进攻,城头士兵辨不清真伪,只有时时戒备次次当真。一旦疲惫放松警惕,佯攻会随时转换成真正的进攻。 距离最近的一次,赤焰军差点冲到武陵关的城墙下。卫国公疾令投石,又倾倒了不少猛火油,赤焰军立刻鸣金收兵,简直来去自如,把卫国公气得不轻。 卫国公搓搓疲惫的面孔,心里冒出一个大不韪的念头:若是德阳王那个谪仙般的男子还在,那该多好。 武陵仙君,他是武陵关的保护神啊! 举世皆道他不甘做这个万年老二,必定对德阳王怀恨在心。他一直也是这样表现的,德阳王薨,他甚至大宴宾朋,高调庆祝自己从此推倒头顶大山,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没人看见他在深夜痛哭流涕,推金山倒玉柱,像个孩子。 他们其实是最好的朋友,更胜亲兄弟。 隆中山脉中段。沉沙潭。 这是隆中山脉最大的水潭,湖边结了一圈薄冰,随着蓝绿色的湖水荡漾彼此碰撞。 这座潭就像隆中山之眼。有了它,山脉便有了灵气。 不知是哪里的游方僧人,抑或善男信女,在沉沙潭边的石壁上开凿石窟,雕刻出一尊妙好庄严的观音菩萨。男相无须,眉目舒朗,刀纹线条劲健,经年风吹雨淋,石刻剥落青苔斑驳,反而增添一种古朴之美。 玄遂在石壁下燃起火堆,青烟袅袅,开始处理抓到的野兔。冬季山上就是野兔多,只是换了毛色,较难发现而已。 玄遂举起石头要敲兔头,想到白丁厌恶对动物施暴,禁不住扭过头去瞧了瞧她。 这一瞧,玄遂就乐了。 白丁跪在石壁前,对烟雾缭绕中微闭双眼的观世音菩萨虔诚地说道:“菩萨,祝你万寿无疆。” 不是祈求,而是祝福。 其实她是个好孩子呢。 玄遂微微一笑,有些老父亲式的欣慰。 三下五除二,野兔很快就杀好了,如何将这些野兔烧烤至外焦里嫩,油亮金黄,那就是白丁的拿手好戏了。 玄遂道:“我去林中转转,找些能装水的东西。” 到达沉沙潭之前,他们一直依靠大芦藤和偶尔落下的雪雨解渴,两人的嘴唇每天都是皲裂的,那滋味实在不堪回首。 如今找到水源,自然要想法子带些上路。 沉沙潭边只剩下白丁一人。 野兔散发出肉汁的香气,被火舌舔得吱吱冒油。 白丁专心致志地转动手中的兔子,这是最后最关键的阶段。她听到右侧的林中折腾出不小的动静,心下好笑,玄遂不知道又在扑腾些什么,他简直就是山大王。 林中的动静愈发接近,白丁扭过脸,去看玄遂搞什么鬼。 然而并没有人。 一阵奇臭的恶风扑面,林中突然蹿出只巨大的野兽,咆哮着朝白丁扑了过来。这是一只从冬眠中苏醒的愤怒的鬃熊,人立起来个头高出白丁许多,像一堵厚实的肉墙狠狠砸将过来。 仓猝之间,生死危机骤降。 巨熊咬向白丁肩膀,白丁死死按住熊头,防止被它咬中脖颈或头部瞬间殒命,双脚猛蹬巨熊腹部。巨熊冷不防被蹬退,熊掌抓伤了白丁的小腿,落地后立刻反扑。 白丁急退,右手摸出弓弩崩崩崩连射三箭,无奈鬃熊皮厚毛多,弩箭只刺入皮肉半截,无法造成有效伤害,反倒更激怒了它。 白丁待要瞄准熊目,却已失去先机。巨熊咆哮着,一棵棵大树在它的冲撞拍打中轰然倒下。白丁被动地腾挪,躲闪,左臂不小心被巨熊咬穿,鲜血汩汩中皮肉变成了紫黑色,看来十分可怖。 然而她小脸毫无惧色,冷静地闪转斡旋,等待一刹那的机会。就是现在。白丁抓住树枝轻盈荡起,自巨熊头顶跃过,大胆跳落在熊背上,胳膊死死揽紧这畜生的脖子。 巨熊暴怒。 鬃熊的弱点是手短,够不到自己的身后。但白丁此刻也不好受,鬃熊的毛像钢针般刺痛她的肌肤,更遑论巨熊在林中疯狂地冲撞奔跑,她觉得自己的骨骼和五脏都要颠碎了。 玄遂看到的就是这样惊心动魄的一幕。 刀光乍起,在巨熊腿上割出深可见骨的伤痕,巨熊吃痛人立站起嘶声咆哮,雪亮的薄刀趁机刺入它最柔软的腹部一拉一划。 白丁听到玄遂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似乎在说“白丁松手”,她充耳不闻,右手在巨熊肥硕的脖颈圈中不动声色地摸索。 触手满是滚烫的熊血,血迹被深色的皮毛掩盖。若不是她凑巧摸到,只怕依然蒙在鼓里。 这就是令鬃熊从冬眠中醒来,并且暴怒的原因—— 一根几乎没至根部的弩箭。 跟她腰间一摸一样的弩箭,来自血侯军。 白丁的视线投在玄遂脸上。 暗处,横公大人摸摸怀中顺来的箭囊,烦恼地叹了口气。 “麻卖批这尾巴你到底要杀还是要留?” 现在的孩子真的是看不懂。 就像他家那个很难搞定的臭丫头一样,想到女儿,横公大人的面色终于稍微好了些。 白丁身上有十余处擦伤和抓咬伤,血迹斑斑淤痕无数。最严重的伤在左大臂,皮肉被熊咬穿呈现黑紫色。野兽唾液会造成致命感染,玄遂毫不手软地持刀割开伤口,握住她的手臂上下挤按,鲜血在压迫下喷涌而出。 白丁拧着眉,不吭一声。 鲜血可以冲掉伤口上的毒素。玄遂撕下衣襟在潭中打湿,为她清理血迹,再敷上携带的伤药。药是治外伤的,聊胜于无。 包扎完毕,玄遂背起白丁迅速离开,沿着沉沙潭向北走去。 虽然是冬季,山中还是有不少醒着的野兽,熊血的味道会引来更多的麻烦。 古朴的观音菩萨像慈悲庄严,垂目俯瞰脚下,庞大的熊尸最终被一群鬼头鬼脑的鬣狗撕扯分食。 “多谢陛下。” “多谢父皇。” 拓跋皇后不敢多言,带着钰王小心退到一旁。今日钰王禁闭结束特地来谢恩,适逢血大统领匆匆入内,禀报第八c第九军任务失败,全军覆没于隆中的噩耗。 山中一把复仇之火葬送了五百名血侯军,与德阳王府的大火遥相呼应,像某种血债血偿的昭告。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玄遂的挑衅激怒了皇帝,让他气红了眼珠。 帝王之怒如暴风骤雨,打得殿内众人摧眉折腰,抬不起头来。这档口钰王忽然福至心灵,一条毒计计上心来。 他挣脱拓跋皇后的阻拦,踏前一步朗声说道:“启奏父皇,儿臣有一妙计。” “因此便有了这道旨意。” 太子修长的手指在桌案上敲了敲:“推孤出来收拾这烂摊子。” 周海气闷道:“逆贼在逃已有月余,可能早出了并州,山高林深,连血侯军都吃了瘪,抓捕只怕不易。” 明知其难为,故命太子为之。 钰王此计乃是阳谋。 这个阳谋的依仗是,皇帝决心废太子。此事由来已久,是南魏朝堂上下大家心领神会的秘密。此番将追捕余孽之事交给太子,无非又想籍此寻找一个契机。 一个提出废太子的契机。 这不是为了钰王,钰王烂泥糊不上墙,谁生的儿子谁心里有数。反正皇帝正值壮年,后宫佳丽环绕,还怕生不出别的儿子来? 钰王不过是皇帝手中的棋子,太子却是皇帝心头的一道伤疤。 “派往武陵关的信现在何处?”太子沉思片刻,问道。 “回殿下,已经出了冀州。” “让他们取道隆中山,看看可有线索。” “是,信还需要做些什么?” “不必了,先撒网吧。” 秀美的少年闭目养神了一回,忽然睁开双眸问道:“听闻拓跋宏烈死里逃生回来了?” 拓跋宏烈统领血侯军第八军,代号血八。 周海道:“命虽保住,却也烂得没了人形,拓跋家已派人到皇后跟前哭闹过了,陛下余怒未息,皇后硬给压下了。” 少年道:“放条线盯着。拓跋宏烈要么彻底变成废人,要么将来会是个人物。” 人物,世间哪有比殿下更玲珑的人物。当年魏皇后薨逝,太子之位摇摇欲坠,那样艰难的境况下,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倒下去,他却站住了。 与太子殿下相比,钰王就像个跳梁小丑,多年汲汲营营小动作不断,抱着陛下的大腿日夜揣摩,十分勤勉。 太子是怎么说的来着? 若勤勉有用,世上何来天才。 “纵使孤将天捅出一个窟窿,想来性命总是无忧的。” 少年冷笑一声,容颜秀美,神色决绝。“杀了我,这南魏便连一个魏姓也没有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王臣 山鸡冬季喜欢在接近水源的地方活动觅食,玄遂听到“谷,谷,谷,谷”长串急促的叫声眼睛一亮,不多时,就见他捏着两只山鸡的脖子转回来。 真像个山大王。 白丁阖着双目假寐。 玄遂转到远处的山石后,隐蔽地杀鸡。如今抓杀洗烧都是他一个人的事儿,只有吃是两个人。 烤鸡香气浓郁,白丁想继续睡都不成,她张开眼看着玄遂不停翻转山鸡的背影,神色平静。 她的右手紧紧攥着一颗豆大的小药丸。 “今晚吃鸡,大吉大利。” 玄遂听到身后响动,转过头来说道。有些焦黑的烤鸡终于制作完成了。 白丁将半只烤鸡拿在手里瞧了瞧道:“手艺还差点意思。” 玄遂“切”了一声,问道:“你怎么不吃?” 白丁道:“太烫了,你怎么也不吃?” 玄遂冷眼瞧着披头散发惨兮兮的白丁,越看越不顺眼。他腾地立起来走到白丁身后。 白丁戒备地道:“做甚?” 玄遂一巴掌抽在她的后脑,没好气地道:“还能卖掉你不成!” 他的手指穿过白丁披散在肩头凌乱打结的乌发,摘掉发间的草叶碎屑,慢慢梳理。小冠早不知道掉在哪里,玄遂顿了一下,有些拙劣地结出一条长长的发辫,撕下一角衣襟绑了。 白丁垂着肩,任玄遂偶尔扯断发丝,揪疼头皮,难得顺从地一言不发。 玄遂满意地拍拍手,虽然眼前的孩子浑身血迹斑斑脏成泥猴儿,至少头脸干净齐整了。 他老父亲般拍了拍白丁的头,说道:“快些吃,要冷掉了。” 白丁含糊地应了一声。 玄遂抓起火旁插着的另半只烤鸡大快朵颐,完全无视焦黑的鸡皮和肉里依然残留的血丝。 白丁眼见玄遂先吃了,才开始慢慢撕咬着鸡翅膀。不知为什么,她脑中突然浮现被宝藏遮住双眼的血侯军,轻易就将自己送进了死地。 你很难猜透,眼前的究竟是食还是饵。 “吃不下了。” 可能因为受伤食欲不振,白丁只吃了一个鸡翅膀,将剩下的递给玄遂。 玄遂来者不拒,三口并作两口吃下,摸摸肚子舒服地叹道:“好饱。” 白丁用一种奇异的目光审视着他。玄遂发觉,纳罕地问道:“你脸色怎么这样奇怪?” “因为,你就要死了。” 白丁一字一顿认真地道。 横公大人再也坐不住,猛地从树上站起来。 上一刻还好好地吃鸡聊天,还一梳梳到髪尾二梳白发齐眉,卖麻批,梳头就梳头罢,怎么下一刻那小子就哇哇吐血了呢? 这两个孩子也太难搞了。 横公大人眯起眼,那小子是女帝陛下要的人,他不能死。 玄遂已经没有起身的力气,喉咙不断涌出的血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你给我吃了什么?” 白丁退后一步,仿佛怕玄遂的血弄污了她的鞋屐。 小郎君的鞋履色彩亮丽,金箔剪成花样缝缀在鞋帮上面。“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曾经精致的鞋屐,如今却已破烂不堪。 就像两人之间的信任。 “这个药,叫无常杀鬼丸。” 白丁大剌剌地从玄遂腰间抽出薄刀,单手掌握:“看在半只烤鸡的份上给你个痛快。” 她手起刀落。 一缕劲风袭来,“叮”地一响刀被荡开,白丁头也不回立马跃起,就地一滚。一个人影出现在濒死的玄遂身旁。 此人身法极快,是顶尖高手。 白丁来不及多想,将手中薄刀用力掷出。 来人冷哼一声,浑不在意地徒手去接,竟然接了一个空。 刀在半空划出一道向下的轨迹,紧贴地面击中倒地的玄遂。横公大人心中一惊,好狡猾的娃娃,她的目标竟然仍是杀死玄遂! 横公大人低头急欲察看玄遂,就在此时,异变突起。气若游丝的玄遂突然睁眼,眸中精光闪烁,哪有半分虚弱的样子。 薄刀准确地插入玄遂身躯与地面之间的缝隙,毫发无伤。 白丁本来就是给他递刀而已。 刀光一闪,横公大人保持着弯腰的姿势,玄遂保持着单手撑地c曲膝而坐c另一手持刀架在横公大人脖颈上的姿势。 两人的姿势都有些累且尴尬。 横公大人一愣,片刻之后突然恍然大悟。他这是,被两个孩子发现了。他们唱了这出双簧好戏,就是为了诱他现身。 靠近一闻就知道这小子刚才吐的全是鸡血。 以玄遂现在的身手,还制不住横公大人,但横公大人没有出手,反而愉快地哈哈大笑起来。 玄遂也认出眼前这个袒衣露怀的男人,正是在周庄见过的杀神。适才男人阻止了白丁假意挥刀,现身后也并未对玄遂出手。 玄遂手底却不松懈,警惕地问道:“尊驾是何人?” “莲西。” 秀美的少年将手中书卷丢在榻上,闲闲唤了一声。榻边放着一小碟未动过的花生酥。 “奴婢在。”应答的侍女头梳高髻,簪花钿,眉目细长如画,十分美丽。 莲西也是雪中春信的一员,她负责料理太子日常的起居,同时贴身护卫。 “可曾见过一个黑色铁牌?” 莲西侧头想了一想道:“敢问殿下,上面是否有个兽头? 太子挑起眉毛,等待下文。 莲西抿嘴一笑:“周大总管看那铁牌子厚薄刚合适,他拿去垫床脚了。” “去给海伯买张新床。” 买张新床就是要那铁牌。 莲西脸色刷地白了,立刻伏地请罪:“殿下恕罪,是奴婢僭越了,奴婢马上去把牌子取回来。” 那弃如敝履c落满灰尘的破铁牌子,莲西边走边纳闷,殿下怎么又想起来了呢? 少年的视线掠过塌边那一小碟花生酥,仿佛又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哼着小曲儿在厨房忙碌。捣臼用力捣碎花生,打和蛋液猪油,筛面粉揉面团,搓圆按扁也没什么特别,可味道就是不一样。 越是再也吃不到的食物,滋味就会愈发难忘。 白丁这个玄遂眼中的撒谎精,在太子看来,却是一个再天真不过的小丫头。她居然以为他是个哑巴,少年想着不觉失笑。 买下那座府邸,他原本是对德阳王有一些打算。虽然尚未来得及实施王府便倾巢覆灭了,但他也不后悔,他买下了自己最放松的一段时光。 因为那个小厨娘。 “陛下陛下渔儿来啦!” 一个旋风般的身影刮了过来,一路鸡飞狗跳撞翻花架推倒屏风,引得宫女们惊呼连连。 “嘘” 女官青花急急迎出来,示意来者噤声:“陛下正在小憩。” 来人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蜚襳垂髾,对襟直领的碧色衣裙,腰部缀有鹅黄色的纤纤长带,走动起来格外飘逸。 她咯咯笑着,挽住青花的手臂甜甜唤了声:“青姨。” 青花又好气又好笑地道:“就知道是你这拆家的猴儿。” 这便是横公大人的爱女,横公姑娘。 “进来罢。”女帝瑶姬慵懒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呀,陛下醒了。” 横公姑娘在女帝面前倒也收敛了很多,老老实实跪着答话,只有眼珠骨碌碌地转动,显示出这是个胆大包天的姑娘。 “陛下真的让渔儿出宫?” “去告诉你那懒骨头的老子,他腿脚太慢了。” “谨遵陛下圣意。不过陛下我爹这次是去干什么的?” “朕命他带一个人回来。” 女帝命青花将紫檀卷云纹炕桌上的小匣子交给横公渔儿,示意她打开看看。 匣子里是一架巴掌大小极其精巧的弩机,另有十余根细如牛毛的长针,若不是寒光闪烁,肉眼几乎难以分辨。 横公渔儿大喜。 女帝瑶姬除了治国有方,在冶金术上更是无以伦比的天才。她极少亲手打造兵械,但每一件都是足以传世的神兵利器。 “这架春雨你拿着。”女帝是看着横公渔儿长大的,太了解这个风风火火的丫头。武艺是挺高强,心智思虑却没跟上。 “万事小心,切莫冲动。” “咱家来自王臣铁匠铺。” 横公大人用一句话彻底打消了玄遂的疑虑。 王臣铁匠铺。 正是玄遂要去北魏小镇莫卧寻找的最终目标,是王爷告诉他可以信赖的对象。 “我们得知了德阳王罹难的消息,特地来接应你。” 玄遂收刀施礼。 “所以,你要杀的人其实是我?”白丁远远伫立,冷不防问道。她单手握着弩机瞄准男人的头部,明知不敌,但绝不会束手就擒。 横公大人意味深长地咧开嘴,没有回答,也没有出手。 玄遂第一次见到白丁身上流露出杀气。白丁可以好吃懒做,可以撒谎成性,也可以皮上天际,但她不该是这样孤清决绝的,像匹防备的小狼崽。 玄遂胸中仿佛突然塞了石头,那种感觉极不舒服。 他一步步上前,直到胸口抵住白丁的弩机。 “先前我信了你一次,你也信了我一次。” 他相信白丁,没有把她扔下悬崖;她相信玄遂,将鬃熊中箭如实相告,这才有了诱出横公大人的一幕。 “现在你再多信我一次,”玄遂凝视着白丁:“我们是一起来的,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 这样近距离观察还是第一次,他发现白丁下唇正中有一个黑点,那是一粒极小极小的痣。 仿佛刚刚偷吃了黑芝麻。 玄遂有种替她抹去的冲动。 黑点微微一动,白丁说话了。 “你打不过他。” 玄遂道:“我相信他,嗯,应该说王爷相信他们。” 黑点又微微一动,白丁却咽下了要说的话。 不过玄遂明白她的意思,王爷的眼光恐怕有些不靠谱啊。 他摸摸鼻子,无语望天。 有了横公大人,玄遂的逃亡之路顺畅得只能用舞弊二字来形容。要什么有什么,路引?有!马匹?有!保镖?横公大人不就是吗! 出了隆中山脉,横公大人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三份路引,比真的还真。玄遂略略改换了下容貌,三人长驱直入龙口城。 玄遂好奇地四下打量,这便是龙口,当年军饷失窃的地方。城中到处栽种着梅花,其中便有王爷最喜欢的铁骨红。 铁骨铮铮热血红。 玄遂猛地回过头来,街上人来人往,商铺一间接着一间,叫卖此起彼伏,市井气息扑面而来。 一切都没什么异常,刚才那道锐利的目光不见了。 横公大人一边走一边道:“别看了,人有两个,都已经走了。” 玄遂不满地道:“这么快就暴露了?你这易容术也太滥了。” 横公大人冷哼一声:“他们是见大人我霸气威猛英武不凡,一看就是山河落心胸的世间奇男子,才稍微注意了那么一下下,你也想太多了。” 玄遂捂住脸:“是你想太多。” 白丁不理会这一大一小,她指着前面的牌匾道:“马市到了。” 横公大人急吼吼地冲进马市,沿途打鸡骂狗,毫无武林前辈的风范,不像来买马,倒像来打劫的。 他不急不行了,昨日江南燕送来了青花给他的消息,纸上画着一只乌龟,一尾红色的鲤鱼。 意思很明显,陛下骂你是乌龟,派渔儿来了。 那丫头自己当初怎么就偷懒给她起了这个名字呢?横公鱼是传说中的异兽,生于石湖,形如鲤而赤,昼在水中,夜化为人,刺之不入,煮之不死。 横公渔这丫头人如其名,也是个横冲直撞的小怪物。 想到她出了无极宫,横公大人恨不得再生出几双手脚来。 快跑,快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匪首 “茂东军还没到吗?” “启禀国公爷,茂东军在眉山附近遭遇多股赤焰军伏击,至今仍在缠斗。” 卫国公一拍桌子,桌上的茶盏被拍得叮咣乱响。 “那秦蒙军呢?” “斥候刚刚传来消息,秦蒙军拒绝听令。” 卫国公一怔,勃然大怒:“拒绝听令?拒绝听令是他妈什么意思?王秦蒙这是要反吗?” 亲兵叩首道:“王将军请卫国公恕罪,并非秦蒙军拒绝驰援武陵关,只因韶崇也正遭赤焰军围攻。” 有备而来 卫国公喃喃地道,那娘们儿是有备而来。 距离武陵关最近的友军一支是守卫眉山乐邺的茂东军,另一支便是驻守韶崇的秦蒙军。可能来增援的军队如今都自顾不暇分身乏术,卫国公三路大军包抄赤焰军的想法自然落了空。 与眉山天险或深入南魏的韶崇比起来,武陵关在地理上反而是最容易攻打的一环。 所以北魏南下,一般都是在武陵关打响第一战。若北魏此时集中三处的兵力,则武陵关危矣。奇就奇在北魏偏不这么打,这样到处点火是想全面开战吗? 北魏这到底是个什么打法? 卫国公头痛地按着额角,所以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果然古人诚不欺我。女子若有才缺德啊。 亲兵正欲上前劝慰。 “咚咚,咚咚咚,咚” 骤然响起的战鼓如雷鸣,卫国公胃部一阵抽搐,又来了又来了!赤焰军又来骚扰了! 他按下呕吐的感觉,起身怒喝道:“随我迎敌!” 一阵脚步声响起,内侍周海手持一份急报匆匆走来。 秀美的少年从书卷中抬起眼,微微一笑:“海伯,新床可还睡得习惯?” 周海老脸一红,俯身跪下叩首道:“请殿下恕老奴冒犯之罪。” 少年道:“不知者无罪,起来说话。是有余孽的消息了?” 周海道:“正是。” “龙口城的信传来消息,五天前城中发现形迹可疑的高手,一为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另有两名金京口音的少年,其中一名与海捕文书十分相似。” 太子好奇地道:“此人怎会仍然露出本来面目?” 周海笑道:“殿下一语中的,逆贼自然做了伪装,不过此人时运不济,居然撞到了贼眼老乾婆。” 千刀万剐乾婆婆,那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千刀万剐是说她精通易容之术,眼光毒辣,能将对方的伪装千刀万剐般全部砍掉,一眼看透本来面貌。 她是雪中春信的一员大将。 太子道:“那还真是不巧。” “殿下,要采取行动吗?” 太子没有直接回答,修长的手指在桌案上耐心敲动,桌上,有一幅摊开的舆图。龙口,十万两白银曾经不翼而飞的地方。 他反问道:“跟余孽在一起的是些什么人?” 周海道:“男人来路不明,另一名少年倒像自金京一路跟去的,老奴马上叫人再查。” “全力查。”太子沉吟了一下。 “拆穿余孽身份的那个娘子,徐寿芹,安排她来金京。” “是。” 与此同时,徐小娘子在襄阳的外祖家,穿着粗布的窄袖小衫,包着头巾,用捣衣杵用力锤着枕石。 没了家产和婢女,浆洗洒扫这些粗活都要她自己动手。一片屋瓦两餐饭,这就是外祖家能给她的一切。 或许日后还有一个肠肥脑满的商户,抑或干瘪腐臭的老财,一个填房或侍妾的身份。 徐小娘子咬着牙,呵着自己冻疮遍布红肿溃烂的双手。 她不会想到,自己的命运最终还是因玄遂而发生了剧变。 从龙口到中山,再从中山到平城,玄遂度过了出金京以来最安逸的一段时光。 在这样相安无事的平静下,白丁的手臂也终于恢复如初。 血侯军败于隆中,皇帝明面上没有再继续咬住不放,至于私底下的暗潮涌动,水来自有土掩。 如今南魏人心浮动,到处都在议论北魏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事。不得不说,皇帝对玄遂的追捕如此疲软,后继乏力,极大程度上正是因为战事。 女帝瑶姬,这位敌人的敌人虽不是朋友,但她这次出手无心插柳,确实帮了玄遂大忙。 距离平城大约还有四五十里。马背上昏昏欲睡的横公大人突然睁开双眼,一股凛冽的杀意徒然散发,他胯下的枣红马长嘶一声人立腾起,惶惶地停下脚步。 玄遂亦勒住马,不着痕迹地挡在白丁和横公大人之间。 前方山中,有一股红色烟气直上青天,聚而不散,在天空中形成一朵彤云。隔着十几里路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美丽,却意味着危险。 那是横公渔儿向父亲发出的求救信号。 横公大人眼底尽是暴虐之意,只交待了一句“原地等待”便弃马而去,身影如闪电鹰隼,快到几乎留下残影。 三板斧寨。 两个破衣烂衫的汉子蹲在地上你一根我一根地添柴火,腰间各自别着硕大的斧头,原本凶恶的头脸不知为何有些青肿,眼睛里闪烁着畏惧。 “五哥,你说姑奶奶让咱们烧的介是个嘛玩意?冒个烟血淋嗒滴,俺瞧了心里发毛。” “憋问俺,少说话多干事。” 两人视线短促相交一下,立刻畏缩地低下头,各自默默。 寨子里有不少巡逻的帮众,厨房有煮饭的香气飘出,后山十来匹秃噜毛的老马无聊地啃着冻土上的草根,一切看来都很正常。 除了坐北朝南的虎皮大椅上,躺着个呼呼大睡的小姑娘。 横公大人紧绷的情绪像被戳破的猪尿泡一泻千里,之后越想越可恨,青筋暴起,恨不得一巴掌呼死这个作弄老子的丫头。 不给你点教训我就不是你老子。 横公大人阴险地咧了咧嘴,没有惊动酣睡中的少女,悄然离去。 横公渔儿嘴角噙着笑,翻了个身,梦中爹爹c娘亲和自己正围坐在一起,吃着她最喜欢的炸果子。 “炸c炸c炸果子,腰里别着皮锁子,你搽粉儿,我搽粉儿,咱俩打个花哩滚儿。” 快四岁的渔儿奶声奶气地哼唱着,抓过炸果子的小手油光锃亮,在娘亲身上乱揩。 横公大人见妻子崭新的夹袄到处都是油渍,有心责怪女儿,又不舍得,只得粗声粗气地说:“揩我,揩我。” 母女俩都嘻嘻笑他憨傻。 爹爹总是这样,空有一身绝世武艺,心思却永远那样单纯。这不,她嫌四处奔走寻他太麻烦,只需在这出关的必经之路上寻个匪窟,放出落难的信号,爹爹必定会火急火燎地赶来救她。 横公渔儿在睡梦中蹙起眉头,攥紧粉拳,似有不快。 娘亲。对娘亲的记忆最后停留在那件碧绿碧绿莲年有鱼的崭新夹袄,印着几个小小的油手印。一尾赤红的鲤鱼儿穿梭在芙蕖间,娘亲说那是她的心肝小亲亲,是她,小渔儿。 娘亲,被德阳王那个狗贼害得跳进辽河自尽了。 哭什么,横公渔儿喃喃地对自己说,把这血仇讨回来就好了呀。 “哭什么?不许哭!” “姑奶奶,小的没哭。” 滚回来搬救兵的汉子小心翼翼地答道:“不过姑奶奶你不去救场的话,大伙儿可真要被打哭了!” 什么? 横公渔儿猛然惊醒。 少女翻身坐起揉揉眼睛,幡然醒悟自己身在何处。她占了这三板斧寨,一剑杀了原来的寨主,为的是等爹爹找上门来。 爹爹还没来,这山寨可不能让别人挑翻了,否则她横公渔儿的面子往哪里搁。 她现在是匪首,她得罩住。 “打这些废物算不算作恶?” 白丁踢翻最后一个挥舞着板斧的大汉,怀疑地问。 玄遂噗嗤一声,捂着脸含混地答道:“他们是山匪,应该算行侠仗义。” 白丁下唇的小点一动,“喔。” 玄遂自己也觉得奇怪,自打他发现白丁下唇的小痣,总不自觉盯着,时时会有伸手拂拭的冲动。 真不是一粒黑芝麻么? 眼角忽有银光熠熠闪耀。 一道凌厉的剑意自天外袭来,霸道狂猛,直取白丁面门。 这下出手杀机毕露,意在夺人性命,丝毫不留余地。玄遂皱眉,适才他与白丁出手不重,鬼哭狼嚎的三板斧帮众其实都无性命之忧。教训一下而已。 这人却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要杀人立威。 白丁腰肢一折韧如蒲苇随风,剑锋贴面擦过,剑气斩断了她一绺发丝。她双手撑地拧身,踢在来人胸腹间,来人在空中翻了几番,漂亮地落地。 双方对视,粉墨亮相。 来人裹在一裘宽松的黑袍中,带着皂纱帷帽,看不清楚面容身形,唯见手中长剑寒光凛凛,绝非凡品。 横公渔儿也隔着皂纱打量两个踢寨的恶徒,浑不去想三板斧寨才是真正的恶徒。 头前居然是个小娃娃,白色布衣漆纱笼冠,面色皎白如玉,唇瓣棱角分明,大眼灵动。 如此漂亮的小郎君为何会跑来这破烂流丢的山寨? 渔儿疑惑地看向后面高些的那个。此人皮肤黝黑面相普通,唯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还能入眼。 先拿下再说。 横公渔儿的暴脾气很有几分随爹,二话不说持剑就朝白丁刺去。 “且慢——” 白丁却不接招,嘴上喊着扭头就往回跑,将玄遂猛地往前一推。 玄遂猝不及防急忙拔刀,刀剑相交,火星四溅。 玄遂一边与黑袍客缠斗,一边抽空叱骂白丁:“良心让狗吃了?” 白丁将双手抱在头后,笑眯眯地说道:“你们都是大人啊,大人不可以打小孩子。” 玄遂呸了一声,挥刀格开黑袍客,顺势补上一脚。 白丁又道:“我空手,万一被擒反而受制于人。” 玄遂想起最初第一剑的狠辣,觉得她说得也有那么一点点道理。 她就是鬼精鬼精的。 三十招走过,玄遂大概摸清了对方的路数深浅,下手便不再留情。 “铿——” 玄遂手臂发力,将劲气灌注于手中薄刀,刀剑再次猛烈对撞。一刀两断!长剑被快刀斩成两段,干净俐落毫不拖泥带水。 这,这是什么刀? 横公渔儿瞪着掌中的半截断剑,震惊到失去言语。这把剑乃北魏第一铸剑大师邱凤歌亲手打造,剑名“善思”。 女帝当年将此剑赐予横公渔儿,就是要她凡事多思虑,谋定而后动。 横公渔儿一愣的功夫,场中胜负立分。玄遂快如闪电蓦地欺身近前,并指如刀,接连戳中黑袍客神阙c气海c鸠尾c中极几处大穴。 横公渔儿顿感破气血淤,身体失灵,欲要呼喝却发不出声音,喉间只溢出愤怒的喘息。 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她惟有隔着皂纱用眼神狠狠攻击敌人。 众山匪眼见大事不妙,哄地一声树倒猢狲散,争先恐后纷纷逃走。 周围重新恢复了宁静。 事情进行到这一步,横公大人的计划还是很完美的。让两个少年上山剿匪,都是年轻人嘛,很容易打成一片。玄遂这小子功夫比渔儿要强,等渔儿吃些苦头,就轮到横公大人闪亮登场。 可惜。 他只猜中了打成一片的开头,却没有猜到结局。 慢荡荡散步的横公大人正瞅着枝头雀儿打架,蓦地,一声再熟悉不过的惨呼远远传来,撕心裂肺,响彻天穹。 横公大人不禁打了个冷颤。 接着另外两个稚嫩青涩的声音也嘶声尖叫:“啊啊啊——” 横公大人脚下更急,恨不得插上一对翅膀飞过去,这几个孩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怒吼。 “没事!” “没事!” “没事!” 三个声音争先恐后地响起。 横公大人纳闷地摸摸后脑勺,没事一个个差点喊破喉咙做甚么? 横公渔儿已脱下帷帽,露出少女姣美的面容,眼中怒火与泪水互相交织,显然气哭了。 她指着玄遂和白丁狠狠地说道:“爹,你替我杀了他们!” 横公大人还道女儿记恨与玄遂交手时落了下风。 他耿直地答道:“乖女儿,这小子杀不得。” 横公渔儿虽然脾气暴烈,却不是个蠢人,立刻明白这小子恐怕就是女帝陛下要的人。 “就是他?” “是他。” 玄遂在旁边也听出一些,原来这个黑袍客是横公大人的女儿,大约也是王臣铁匠铺派来的。 派就派吧,当什么山匪呢?重点是,女扮什么男装呢?她要不是假扮男人,自己刚才又怎会一刀割断她的裤带—— 结!果!露出两条晶莹如玉的大长腿!瞎子也看出这不是男人,作孽啊作孽。 玄遂一想起方才的情形,赶紧抬手捂住眼睛。这个动作刺激到了横公渔儿,她再按捺不住羞恼,哇地一声哭出来。 罪魁祸首横公大人习惯性地撮撮胸毛,陪笑道:“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误会你娘的头啊。 玄遂黑着脸。 这事不复杂,一想就通。 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红粉 “陛下,横公大人一行已经到达平城了。”青花读过横公渔儿的信,笑容可掬地前来禀报女帝。 女帝披着件玉色常服,正在亲手熬煮茶汤。烤炉c石碾子c煮茶器c青釉鸡首壶c青釉盏托c双鱼莲花茶碗 零零碎碎,摆了一桌子。 青花眼看女帝将茶饼砍开碾碎,釜中注水,加葱姜c桂c盐c茱萸c檄子。水沸后倒入碾碎的茶末,以竹扫冲之,作鱼眼沸汤浸之。 一道一道好不繁琐。 青花暗想,以陛下大开大阖的性格和广博胸怀,怎会喜欢如此繁弱细碎的事,想来还是因为那位。也只有那一位,才有资格喝到女帝亲手煮制的茶汤。 “去问问蒙焰将军,破军山准备好了没有,辽河大潮快到了。” “遵命。” “顺便带横公他们回来。” “遵命。” 平城,一家无名小客栈。 “王臣铁匠铺?那是什么?” 渔儿坐在床沿,两条长腿荡呀荡,睁大眼睛奇怪地问。 “是陛下以前学打铁的地方。” “爹,这个黑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历?”渔儿很恨地咬牙:“我早晚要杀了这混账!” 是啊,这玄遂到底是个什么人呢?女帝只下令将他安全带到王臣铁匠铺,并没交待其它。 不过以横公大人的机智,嗯,机智,不难猜出几分。 德阳王谋逆伏诛的消息,已经传遍辽河两岸。此时遭到南魏皇帝追捕,又手持“囊萤”,玄遂必定与德阳王有关。 是不是德阳王人之将死时,想起将囊萤送还给陛下呢?囊萤重归北魏,静航她却再也回不来了。 这些事不能告诉渔儿,她听到德阳王三个字是要发疯的。 横公大人愁眉苦脸地嘱咐道:“总之你记住,我们来自王臣铁匠铺,不是无极宫。” 渔儿想了想道:“可以。” 横公大人怀疑地看着她,会这么乖? “交换条件是娘亲当年投辽河的真相。” 这个问题过去数年曾多次被提出,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一顿暴揍。拳脚下的少女面孔日益褪去青涩,不知不觉到了十二岁,横公大人高举的巴掌颓然跌落,化成一声叹息。 没娘的孩子像根草,渔儿在他的胡乱拉扯下能够顺利长大,实在多亏了女帝时时照拂。 “娘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要知道真相。” 渔儿步步紧逼。 “静航她她盗走了宝刀囊萤,唉,她愧对女帝陛下啊!” 横公大人只来得及说出这一句,忽地脸色一变道:“不好,有人来了。” 楼下白丁与玄遂正在吃汤饼。 越接近北地,南北战争带来的紧张氛围越浓郁,追捕德阳余孽的浪花就越小,何况北地百姓嘴上不敢说,心底对德阳王谋逆一事并不怎么买账。 武陵仙君是谁,那可是武陵关的保护神,北地百姓的大恩人。 他谋逆?就算他真的谋逆,那也是皇帝逼的。 店小二把帘子一掀。 “炒鸡汤饼——插肉汤饼——来喽!” 小店虽然不起眼,厨子的手艺倒真不赖,面片撕得很薄,弱如春绵,白若秋绢。寒夜里这样滚烫的一大碗面下肚,五脏六腑都熨帖无比,更胜过珍馐美味无数。 白丁放下空碗,满足地叹了一口气,斜视着玄遂的碗说道:“我看看你吃的什么?” 玄遂大方地推过去:“你尝尝。” 尝就尝,白丁毫不嫌弃地挟起玄遂吃剩的鸡块。 这一幕何其相似,玄遂有些好笑地想,当初他们刚刚从金京逃到靳县,遇到那个猥琐的城门守卫赵大志。在取他狗命前,二人也是如此这般,吃着汤饼。 白丁眯起眼大嚼鸡块,像一条快活的狐狸。 玄遂则渐渐陷入深思。 王臣铁匠铺藏龙卧虎,想来也不是什么善茬。黑铁令牌遗失的事,他并未向横公大人提起,王爷重托之物,可能也正是王臣铁匠铺想得到的东西。 居然丢了。丢了。 不知道他们会作何反应。 会不会翻脸无情? 话说回来,王爷作为北魏克星,生生压制了女帝十数年,为何竟会与北魏有牵扯? 那个冰凉的黑铁令牌,到底是什么东西? 门帘一掀,小店又有生意上门了。几个风尘仆仆的人走了进来,身上带来一股北方清新的冷空气。 小二殷勤地迎上去:“几位要打尖还是住店?” “小哥,你们这儿有没有四间上房?”一个柔若无骨的黑衣女人斜倚着柜台,嘻嘻笑道。要想俏一身皂,沉闷的素色穿在她身上却别有一番的妖娆。 有这样一条水蛇细腰的女人,准是个难缠的。小二咽了下口水,有些紧张地道:“客客官对不住,本店的房间,房间”他伸出两个手指:“只剩两两间。” 黑衣女人被逗得咯咯直笑,细腰一扭嗔道:“两间可不够呀,这里我们包下了,闲杂人等出双倍价钱让他们走人。” 小二涨红了脸,很是为难。 另一个老迈的声音道:“花花不要胡闹。”说话人是一个老婆婆,她脑后发髻黑白参半,是特殊的霜草色。像落下大雪的草原,银白中透出点点灰黑的草尖。 “两间够了。” 黑衣女人不依道:“大家难得相聚,婆婆你不要老想着省钱啊。” 婆婆道:“我们是商人,商人要有商人的规矩。” 黑衣女人叹道:“命可以给,钱不能给是不是?” 她幽怨地回头,对身后两个不起眼的男人道:“你俩个哑巴也不说句话?” 其中一个男人闷声道:“哑巴不会讲话。” 黑衣女人有些气恼:“你!你还不如当个哑巴。” 几个人都沉默了。小二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期盼有人拿个主意。 “嗒”一声轻响打破了僵局。 角落里白丁终于喝光最后一滴面汤,撂下碗。 “两间就两间罢。” 黑衣女人悻悻妥协。 楼上房中,横公大人皱眉:“四条人,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四条人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杀手组织,做的是人命的买卖。共有四个人,千刀万剐乾婆婆,五毒娘子花角秋,无声刀客大小双。 南魏帝都金京。 “殿下,四条人已经在平城锁定目标了。”周海拱手道:“钓鱼叟c铁面公子c以及疯道士亦在途中,明日凌晨即可抵达。” 这七位都是成名已久的武林高手。这样奢侈的阵容去抓捕一个小小少年,可谓群狮搏兔。 不动则已,动则必杀。 秀美的少年单指摩挲着摊开的舆图,这条路线始于金京,迂回北上贯穿靳县洛城隆中龙口中山平城,平城。 根据信的线报,逆贼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平城四十里外。 少年道:“人人皆知德阳王的根基在北地,北上是一条最容易想到的线路,最明显也就最危险。” “此贼宁可暴露也要北上,一定有某种目的。”少年的目光在酒泉和武陵关之间打转。 “绝不能放他出关。” 少年太子摊开白玉般的手掌,五指虚空一握。 “人一到齐立即动手。” 雪中春信最厉害的便是情报能力,难以想象的庞大人力运用光c火c声c烟等约定的讯号,可以达到一夜三千里。朝廷的急脚信根本望尘莫及。 “婆婆,这样实在睡不着啊,我出去转转。”花角秋揉着腰从地上坐起身来,抱怨道。 “小心些,切莫打草惊蛇。”乾婆婆在床上闭目养神。 “好好好。”花角秋应了声,推门出去了。 “躺着睡觉不腰疼,哼。”花角秋纤腰一拧,泥鳅般滑到隔壁房间门前,竖起耳朵倾听动静。 这间住的应该是逆贼和他一直带着的孩子。 主人也太过谨慎了,四条人自龙口开始一路尾随,看来看去只有那个袒胸露乳的男人还像个对手,其余三个根本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 她五毒娘子花角秋光灭城毒就有十数种,掸掸指甲就能让这小店鸡犬不留。 “那就这么定了。” 房内隐隐传来白丁的声音。 花角秋精神一振,反正地铺太硬难以入睡,不如来听听壁角。 她又往前凑了凑,将侧脸贴在门上,凝神细听。 “这是第一个。” 白丁甜脆的声音听得很清楚。 什么第一个?花角秋好奇地想,她刚想到此处,一柄雪亮的薄刀透门穿出,像刺入一个成熟的西瓜,只发出轻微的“噗”一声。 刀从右颊刺入,左脸穿出,将花角秋牢牢钉死在门板上。暗红色的血液沿着门板汩汩流下,花角秋柔软的身躯猛烈抽搐了一阵,最后慢慢变冷,变僵直,不动了。 扑腾很轻微,终究瞒不过高手的耳朵。乾婆婆双目猛然睁开,眼珠亮得骇人。她身影弹起如蝙蝠展翅掠到门口,一把拉开房门。 乾婆婆什么都没来得及瞧见。 一把剑在此恭候多时,夺命的剑光直奔她的颈项。 乾婆婆驰骋江湖仰仗的是毒辣老道的眼光,而非拳脚功夫。剑光来得既快又凶,仓猝间她只能竭力后仰,暗叫这次只怕老命休矣。 “嗡——” 剑光擦着乾婆婆的皮肤扫过,剑风过处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这道剑光委实有些奇怪,太短了些。 横公渔儿险些气得喷出一口血来。玄遂这个王八蛋!都怪他斩断了她的善思剑!她手中若不是只有半截断剑,这老妖婆的头颅已经被她割下来了! 横公渔儿一咬牙,挥舞着半截善思断剑,将乾婆婆逼退回房间。乾婆婆顺手捞起床头斜靠的铁拐,二人斗在一处。 一寸短一寸险,断剑遇到铁拐,一时间讨不到什么便宜。双方不约而同地用了拖延战术,都在缠黏中等待援手。 “砰!” 房门被一脚踢开,闯进来的是一个黑瘦的少年,身后照例跟着一条笑嘻嘻的小尾巴。 以吴双兄弟的刀法,加上花角秋无影无形的毒术,应付对方那个袒胸露乳的男人并不难。为什么他们迟迟都不出现呢? 乾婆婆的心沉了下去,老江湖的敏感告诉她,事情恐怕有变。乾婆婆刷刷两拐杖逼退横公渔儿,闪身朝窗户扑过去。 “老妖婆休走!” 横公渔儿断剑失手憋了一肚子火,眼见对方要逃,立刻挺剑直追猛刺乾婆婆后心。 玄遂急唤道:“小心!” 乾婆婆回身,铁拐与善思剑铿然相抗,拐杖弯头喀嚓轻响,蓦然喷出一道粉红色的毒烟。 横公渔儿被玄遂一巴掌挥开,跌落远处,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毒烟。她躺着愣怔了一下,没想到黑小子会挺身救她。 玄遂屏气凝息,持刀与乾婆婆对峙于窗前。 “糟糕。”白丁突然出声。 所有人都看到,玄遂暴露在外的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粉红色。 “嘿诶诶诶” 乾婆婆发出怪鸟般的笑声:“中了五毒娘子的红粉骷髅,小子,你完了!” 红粉骷髅是一种使血管硬化爆裂的剧毒,即便玄遂屏住气息,依然挡不住毒素透过皮肤渗入。 中毒之人的肤色会变成靡靡粉红,然后逐渐加深,变成绯红,正红,朱红 将人变成一具装饱血水的空皮囊。这就是红粉骷髅。 横公渔儿瘫坐地上,呆呆地看老妖婆狰狞的嘴唇一张一合,说出那些让人骨髓发凉的话。 黑小子要死了吗? 他割断她的裤带,看光了她的大腿,毁了她的清白,她恨不得来来回回变着法子杀他一千遍。 可是,他怎么能为了救她,把命给搭上了呢?这不对啊。 玄遂的肤色逐渐转红,仿佛一只下锅的螃蟹,慢慢走向最红最绚美的死亡一刻。 乾婆婆挥开窗扇便要遁去,耳听身后的横公渔儿发出一声阴森森的冷笑。 “老妖婆且慢!” 乾婆婆突然寒毛直竖,经年积累的敏锐直觉让她预感到强烈的危险。她猛然回头。 横公渔儿右手按在左手腕上,按在女帝授予的“春雨”之上。 时间照常安静走过这一瞬间,似乎并没有任何事发生。 “噗通。” 乾婆婆猛地捂住右眼,掼倒在地上。在她惨呼刚刚响起的瞬间,一团白影嗖地蹿上来。 白丁准确捏住乾婆婆的下颌一拉一拔,朝她嘴里丢进一粒豆大的小药丸。再用中指抠住乾婆婆喉部的环状软骨迅速上抬,然后用力压下。 “咕噜”一声,药丸下了肚。 白丁拍拍手站起来,吐字清晰,不疾不徐地说道。 “这毒药叫无常杀鬼丸。” “三息之后,你必死。” “除非交换解药。” 她言简意赅的三句话说完,乾婆婆已经吐出了第一息。 局势反转之快让乾婆婆有些懵掉了,右眼不知道中了什么厉害的暗器,蚀心啮骨地疼。 白丁断喝道:“二!” 舌绽春雷,乾婆婆的心被唬乱了。她很惜命,年纪越大的人其实越怕死。她从怀中摸出个小瓷瓶,嘶声喊道:“解药在此” 吧嗒,瓷瓶滚落在地上。 乾婆婆的手无力地垂下。 横公渔儿不解地想:不是三息之内交换解药吗?第二息刚过,怎么老妖婆就死了呢?该不会,白丁是骗人的吧? 当然是骗人的。那个豆大的小药丸根本没有解药,那是杀手藏在牙齿里面,用来自杀的毒丸。 她也只得这一颗而已。 诈乾婆婆是一招险棋,要逼出解药就不能给乾婆婆思考犹豫的时间。 白丁赌赢了。她拍开瓶塞,倒出几粒黑色的药丸,看也不看地塞进玄遂嘴里。 横公渔儿张张嘴,此刻好像问什么都不太合适,只好又闭上。 “莫要移动他。” 横公大人的声音从外边传来。渔儿和白丁回头看去,横公大人一手提着两个尚在滴血的首级,迈进门来。身上有几处皮肉刀伤。 “他现在就像一个装满血的囊,一张皮下尽是血水。”横公大人嗅了嗅瓷瓶中的解药,将剩下的几颗也倒进玄遂嘴里。 “幸亏五脏六腑都保住了,再迟些神仙也救不回他来。” 玄遂的七窍缓缓淌下血线,皮肤上也冒出密密层层细小的血珠。直到横公大人出现,计划没有意外地全部完成。他才终于松一口气,放任自己失去知觉。 最后的印象似乎是白丁说:“抓紧时间,天亮前必须离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世子 “四条人擅自行动以致全军覆没,贼人脱逃,疯道士c铁面公子和钓鱼叟正前往追缉。老奴办事不力,请殿下责罚。” 周海一个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秀美的少年太子并未动怒,若有所思地问道:“四条人为何擅自行动?” 周海一怔,钓鱼叟三人只提及了现场惨状。如今太子殿下问及,细想起来确实蹊跷,四条人加入雪中春信已有六年,素来进退有度,从不贪功冒进,今次这是怎么了? “海伯,你轻敌了。”太子示意周海起身:“不是四条人擅自行动,恐怕是对方识破他们的身份,先下手为强。” “让孤来猜一猜,他们第一个目标应该是五毒娘子,若非突然发难拿下花角秋,莫说几个贼人,她要毒翻整个平城也不在话下。” “乾婆婆本不以搏斗见长,接下来只要拖住大小吴双,乾婆婆孤立无援注定落败。” “最后杀死大小吴双,那个男人是有真本领的。” 这个思虑缜密c先发制人的计划,抢在合围前挽救对方于绝境,凭藉的是准确的判断c敏锐的洞察c胆魄c以及一些运气。 “有勇有谋,有帮手。”太子颇有趣味地道:“竟让雪侯军和信都铩羽而归,这位马夫之子还真是不容小觑。” 少年慧眼如炬,娓娓道来仿似历历亲眼目睹。他唯一料错的,就是这主意并不是玄遂想出来的。 能想出这样鬼精鬼精的法子,当然是白丁那个贼狐狸。 “殿下,要不要再增加些人手?逆贼继续北上奔着酒泉去了。”周海小心翼翼地请示。 少年摆摆手道:“不。既已折损了四条人,信不宜再暴露其它实力。去告诉卫国公,有一份天大的功劳现在就摆在他面前,希望他珍惜。” 周海犹豫道:“可是武陵关战事正吃紧,怕只怕卫国公分身乏术。” 少年忽然展颜一笑。 整座房间登时都被艳光照亮,因着主人蓬荜生辉。 “女帝若真要打,武陵关早被铲平了。让钓鱼叟他们暗中协助卫国公,在辽河上了结罢。” 逆贼要出关,便放他出关。逆贼不出关,逼也要逼他出关。 德阳王余孽只要踏出武陵关,就坐实了勾结北魏的罪名。卫国公打老虎的同时顺手拍个苍蝇,恰好擒住意图通敌的反贼。 皇帝一定会喜欢这个消息。 “这桩大功,孤便送与卫国公。” 卫国公,谁让他掌着军权呢。 金京。 这座笙箫吹乱霓裳歌遍夜夜鱼龙舞金銮的皇都。徐小娘子握紧粉拳喃喃自语,奴徐寿芹,今日归来了。 金京里要见她的大人物究竟是谁呢?福兮祸兮,焉知所依? 正自想着,车身微微一震,停下了。徐小娘子将窗帘撩开一条窄缝,悄悄望去。 这是一条偏僻的陌生街道,道旁有一个油布撑起的馄饨摊,零散摆着几条长桌凳。 昏暗的灯火下,桌前只坐着一个被帽兜遮住面容的人。 “这小子明明血都快放尽了,脸色竟然一点都不苍白,还这么黑!” 横公渔儿拄着腮,对着玄遂的脸胡思乱想。 想到这里似乎觉得十分有趣,唇边弯出一个不自知的笑容。 玄遂便在此时睁开了眼睛。 黑山白水,泾渭分明。 横公渔儿毫无防备,骤然看进玄遂的眼眸,黑白方寸中阴阳交替宝光轮转,美得让人失语。 真是一双眼睛拯救整张脸。 玄遂盯着晃动的顶篷看了一会儿,才明白这是一辆马车。 “你终于醒啦?” 横公渔儿回过神惊喜地道。 “这是哪里?”玄遂的视线落到横公渔儿脸上,随即环视了一下车内:“白丁人呢?” “再有半天就到酒泉了。”玄遂这一觉睡得不短,足有五六天。尽管横公大人一路给他灌下许多大补之物,醒来之后玄遂仍然饿得前心贴后背。 “白丁人呢?” 横公渔儿有些不高兴地撅起嘴:“他不在这里!” 玄遂的目光再次落到横公渔儿脸上。横公渔儿脸孔莫名地发烫,明明没有做过坏事,偏就是心虚。她怒道:“又不是我们赶他走的,他自己说后面恐怕另有追兵,要兵分两路,酒泉再会的!” “他赶着另一辆马车先走了。” 玄遂猛地坐起身来,一阵天旋地转,扑通一声,他又倒回原地,眼前一阵发黑。 横公大人蓬乱的脑袋从车外面伸进来,啧啧赞道:“到底是年轻人,放点血恢复起来像牛一样快,这才几天就能起身了。” 玄遂心中翻了一个白眼。 蠢话。牛只是块头大,跟恢复快慢有一个钱的关系吗? 玄遂闭目养神,明显不打算再跟渔儿交谈。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好起来,才能找回那个孩子。 白丁啊白丁,你在哪里呢? 黑小子居然目中无人,可恨。 横公渔儿负气坐到横公大人身侧,看她老子赶车。 “小娘子!一起去庙会啊!” 一个轻浮的声音忽然传来。 横公渔儿扭头,看到身后几个骑马的公子哥正追上来,一个个花枝招展,脸上傅着厚厚的胡粉,肤如凝脂,唇赛点珠。 这样一看,反倒是黑小子更顺眼些。 渔儿也不恼火,反问道:“敢问几位所说是什么庙会?” 一个头顶金冠,缀有珊瑚杂珠的男人笑嘻嘻答道:“自然是酒泉的亚岁庙会。” 横公渔儿屈指一算恍然道:“竟然已经到了冬至节。” 亚岁便是冬至节,南北二魏都有“亚岁大如年”的说法。这一天百官绝事,边塞闭关,家家户户吃馄饨包冬至团,迎祥纳福奔走相庆,热闹程度仅次于新年正旦。 “哇哇哇哇这便是酒泉的亚岁庙会!好厉害啊!” 横公渔儿扬起脸,震撼地看着眼前的酒泉城。 大大小小的街道张灯结彩,人山人海,路旁商贩云集,各种小吃遍布街中,诸种土产杂陈其间。耍猴的,斗鸡的,驯兽的,舞刀弄枪碎大石的,敲锣打鼓木偶戏的。吆喝声c叫卖声c锣鼓声,孩童的笑声闹声混成一片,沸反盈天。 亚岁庙会按惯例会持续三天。 玄遂指指几个被渔儿揍得鼻青脸肿的登徒子,笑道:“看来约渔儿逛庙会只能选在正午。” 渔儿被玄遂说得心中一荡,垂头小声问道:“为甚么?” “因为早晚要遭殃。” “你去死吧混蛋!” 能用拳头和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横公大人迅速搞定了客栈最好的三间房,然后藉着寻找白丁的借口溜之大吉。 玄遂沉睡时渔儿忙着照顾他,无暇追问静航投河之事。如今玄遂这小子醒了,保不齐渔儿会突然想起那晚提了一句的话头。 静航为何盗走宝刀囊萤?横公大人还没准备好谈论这事。 我们去逛庙会吧? 我还从来没逛过庙会呢。 你陪我逛庙会怎么样? 横公渔儿心里来回琢磨着怎么说显得更自然,终于提起勇气开口道:“你陪我——” “我去看看能否找到白丁。” 玄遂说完疑惑地看着横公渔儿:“我陪你?陪你什么?” 横公渔儿怒气冲冲地一拳砸在玄遂肩膀,吼道:“陪我赔我的善思剑啊!混蛋!” 看着渔儿夺门而去略微狼狈的身影,玄遂苦笑一下揉揉肩膀,倚靠墙壁静立一会儿,待晕眩褪去后慢慢下楼走出客栈。 玄遂将乔装后的脸隐藏在帽兜下,悄然融入这场盛大的亚岁的欢庆。先从街边小吃摊和杂货铺找起吧,这些是她最喜欢去的地方。 亚岁即冬至,这是一年中昼最短,夜最长的日子。 玄遂走出一家卖粉团粉圆的店铺,才发现天不知不觉已经黑了。街道上方各色灯笼纷纷亮起,亚岁庙会进入夜市新一轮的狂欢。 他走得腿脚酸软,顺势在街边一家馄饨铺坐下来。亚岁要吃馄饨,这是传统。 馄饨形同偃月,里面包着整只的虾子,味道极鲜美。玄遂咬破一只,心中默念馄饨破,时光过,亚岁新旧交替,吃馄饨取的便是这个意思。 馄饨铺隔壁有汤饼卖,玄遂的目光不时落到吃汤饼的人身上。他多希望下一刻某个吃汤饼的人抬起头来,露出白丁的脸。 很可惜。并没有。 玄遂放下几个钱,站起身来。 “你也没找到吗?” 客栈中横公大人酒足饭饱,惬意地撮撮胸毛,竖起食指:“一天。只能再等一天,明天等不到白丁,后天凌晨我们必须离开酒泉。” 玄遂不解:“为何不能多等几天?” “船。”横公大人答道:“战时还能偷渡北魏的唯一渡船,每月仅此一班。” “一旦错过,后有追兵前无去路,我们会陷入死地。” 酒泉城因天然温泉得名。泉畔有庙,庙前香客摩肩接踵,面容虔诚,庙内香烟缭绕,钟馨悦耳,一派热闹祥和。 酒泉庙最灵验的是送子,不远千里特意赶来“拴娃娃”者众多。饮过酒泉水后,用红绳拴住一个配殿摆放的泥娃娃带回家,与之结缘,祈求添子添女。 郭丹岩拿起一个泥娃娃端详半天,摇摇头放下,又拿起另一个,认真端详一番依旧摇头放下。 酒泉庙香火极旺,这样的泥娃娃足有成百上千,密密麻麻地摆满配殿香案。泥娃娃由不同的匠人捏塑,憨态可掬神情各异,唯一相同的是都穿着白袍。 郭丹岩极耐心地一个个看来,不觉夜色渐深,整座配殿空荡荡只剩下他一人。 刚才那个也不尽合意,郭丹岩随手拿起这排最后一个。娃娃刚入手,郭丹岩眼睛便一亮。 这泥人明显是个女娃,穿着白袍笑容可掬,头上并无环髻,反倒扎了一条小辫子。 他第一眼就喜欢这个。 郭丹岩欣喜地嘘一口气,总算找到了。 “小哥哥,你才几岁就想养娃娃?” 一个童稚的声音突兀响起。 郭丹岩抬头,不禁大吃一惊。他见了鬼般后退两步,用力在大腿上掐了一把,这是在做梦罢? 一个容貌极美的女娃广袖白袍侧卧于蒲团,乌黑浓密的发辫垂在身前,面上神情似笑非笑。 郭丹岩越看越眼熟,再一想,这,这不是他手中泥娃娃化身的小神仙吗? 简直一模一样。 “你是来当我妹妹的吗?” 郭丹岩有些傻气地问道。 女娃娃起身来到他身前,仰起好看的小脸:“当你妹啊。” “对啊,当我妹。” 女娃娃捂住脸:“小哥哥你莫不是个傻子罢?” 郭丹岩忽然激灵一下子清醒,她是有影子的!烛火在地上投映出她纤细的身影,原来这不是梦,她也并非什么神仙精怪。 “小哥哥,你才几岁就想养娃娃,你会不会啊?” 女娃又问了一遍,还特意加多半句,堵得郭丹岩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我家中几代单传,特来酒泉庙代家母求结缘,想要个像你一样可爱的胞妹。”郭丹岩好脾气地解释。 “哦。” “那你呢?深更半夜在此做甚,怎也不见你的家人?” 当然是因为酒泉庙做的供品点心太好吃啊,有钱都买不到,想吃唯有夜半来偷啊。 “我是孤儿,听说很多人来这里拴娃娃,我想也许会有人要我,把我拴回家。” 女娃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郭丹岩被说得心里一酸,或许上天注定,她在等的人就是他罢。他拿起案旁红绳,问她:“我把你拴回家,可好?” 这都有人信,女娃确认过眼神,无语地问道:“小哥哥你是谁啊?” 郭丹岩迟疑了一下。 他与郭夫人赌气出走,从武陵关跑到酒泉散心,一路上极尽小心地掩饰身份,但面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神仙妹妹,他不愿意撒谎。 郭丹岩不傻,他只是纯良。 这个孩子跟自己选中的泥娃娃一摸一样,第一眼他就喜欢。她是天赐的,更是他选的。他愿意,而且能够承担自己选择带来的任何结果。 拒绝的话已经到了白丁嘴边。 就算这人叫昊天上帝,她也不准备跟着去。 “实不相瞒,我乃卫国公世子郭丹岩。你,愿意跟我回家吗?” 女娃点点头:“愿意。” 卫国公,嘿。 卫国公是他们去往北魏最后的拦路虎,不入虎穴,天上居然掉下个虎崽子。怎样破武陵c渡辽河,虽然横公大人自有安排,但白丁觉得,还是另外留条后路的好。 毕竟横公大人曾要杀她。 杀人的想法不会凭空产生,亦不会轻易消除。 “你的名字是?” “白丁。” 殿外潜伏的护卫们面面相觑。出门捡了个来历不明的妹妹,世子爷这事会不会太草率了些? 不过,世子终于肯回家了,得赶紧把这个好消息报告给夫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为尊 “不要。” “不要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 白丁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身后的护卫们态度愈发傲慢,这些名贵的绫罗绸缎花钿步摇,哪个女孩子会不喜欢呢?这个白捡回来的小郡主八成没见过世面,配不上好东西。她生怕要求太多,会被世子讨厌吧。 小里小气的,像个小白兔。 北地男子经历战争洗礼,民风彪悍,不欣赏过于怯弱毫无主见的女子。 “你叫什么?” 白丁突然开口问道。 她问的正是这几人的头领,和郭丹岩一起长大的的伴读兼护卫,刘星函。 刘星函低头冷冷地看了小郡主一眼,不屑理她。想到出门前世子的反复交代,板着脸答道:“某姓刘。” “某姓刘,跟我来。” 白丁扔下这句话,拔脚就走。 护卫们怔了半晌,才明白小郡主是在叫头领,刘星函尴尬地咳嗽一声,几人挤眉弄眼地跟了上去。 转过几道弯。 这条街是一家接一家的吃食。 白丁笑了。刘星函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这张小脸还没长开,但显然是个美人坯子。小郡主这笑可不像小白兔,像条钻进鸡窝的狐狸。 “这个截饼,用牛乳蜂蜜调水和面下油锅炸成,入口即碎,脆如凌雪。你们尝尝,好吃吧?” 确实很好吃。 “五味脯用牛c羊c獐c鹿c猪肉做成,加入葱白c花椒末c桔皮和生姜用手搓揉夏天做冬天吃,来来,一起动手吃啊。” 肉条大家都喜欢,吃了不少。 胡羹c胡炮c炸果子c粉团c粉圆c腊睬c烤鹅c鱼生 “郡主,郡主,吃不下了。” “实在吃不下了。” “老板再来五条马头酥鱼!”白丁笑嘻嘻地喊,转过脸对刘星函说道:“吃。” 一个字,却有莫名的压迫感。刘星函心底一寒,抬头对上女娃若无其事的小脸。还真当自己是正经主子了,哪个怕哪个!他猛一拍桌子张嘴要骂人。 “喀嚓。” 所有的护卫都听到一声令人牙酸的声音,刘星函闷哼一声。 他的下颌被卸掉了。 几个护卫还没反应过来,喀嚓一声,刘星函的下颌又被复位了。两次疼痛的感觉还没褪去,刘星函突然发觉自己又能说话了。 他又惊又怒,张嘴要说什么。 “喀嚓。” 所有护卫都哆嗦了一下,太狠了。刘星函的下颌再次被卸掉了。 三次脱臼之痛次次都在预料之外,一次比一次更折磨刘星函。更可怕的是,没人看清小郡主是怎么出手的。 “吃不吃?” 白丁依旧笑嘻嘻地问。 这,这还用问吗? 五条马头酥鱼被啃得只剩鱼骨头,白丁指着隔壁问道:“甜豆饧了解一下?” 刘星函干呕着连连摆手,带头服软:“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还请郡主高抬贵手。” “那我自己过去吃咯。”白丁扔下护卫往隔壁走去。 刘星函松了一口气,这个小魔星终于走了。他一边顺着胸口,不忘尽职地扫视了一下隔壁食肆,亚岁庙会生意红红火火,隔壁坐满了人,小郡主跟一个独坐的少女说了几句,拼了个桌。 一个护卫捣了刘星函一肘,瞎担心什么劲,又不是真郡主。刘星函不禁自嘲地一笑,也对,一个流落街头的孤儿谁会对她不利。 不管她了,简直饿死鬼投胎。 几个护卫一迭声地叫老板赶紧沏些浓茶来消食。顺便探讨一下能随意让对手下巴脱臼的人究竟会不会武功。 玄遂推开房门。 横公大人和横公渔儿一起转过脸看他,玄遂摇摇头,示意依然没有白丁的消息。 横公大人试探地问道:“明早出发?” 玄遂摇头。 横公大人道:“你要顾全大局,如果错过了渡船——” “错过再想其它办法。”玄遂声音不高,但态度是坚决的。 “砰!” 横公渔儿突然用力一拍桌子。 玄遂和横公大人同时吓了一跳。横公渔儿看着玄遂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曾经的黑白分明如今混沌一片。他早知道白丁是女孩子吧,所以才如此着紧。 渔儿心里有些微酸软。 “我今天见到白丁了。” 真是一见难忘。 横公渔儿当时正在喝甜豆饧,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一起坐可以吗?”渔儿抬起头,然后她脑袋嗡的一下人就傻了。 这个声音是白丁,可这个人是白丁吗?这个布衣白袍的小美人,乌髪结成长辫用红绳绑在脑后,风流云散,别无赘饰。 一点樱唇,一段红绳,是唯一的颜色。 她这一点颜色,让旁人黯然失色。 白丁挥手也叫了甜豆饧,一边吃一边低声道:“如何安排出关?” 横公渔儿垂着头嘴皮微动:“武陵关外兮云渡,有约定的船。” “几时?” 横公渔儿犹豫了一下,最终小声说道:“四日之后,亥时。” 白丁端起汤碗遮住半张脸,低声道:“分头走,四日之后兮云渡见。” “好。” “可曾遇到追兵?” “不曾。” 按说与四条人交手后他们实力受损,对方理应趁势追击。所以白丁独自驾车先行,意图转移目标。奇怪的是,一路上两部马车都没有遭到袭击。 这就很奇怪了。 白丁想着,继续喝她的甜豆饧。横公渔儿低垂着眼搅动汤勺,神情有些复杂。 “分头到兮云渡?她为什么不回来?”玄遂摸着下巴疑惑地问。 “我本来也很纳闷。” 横公渔儿冷笑一声:“不过很快我就知道答案了。” “就这些?” 帽兜男子声音虽然经过掩饰,依然能听出不同寻常的尖细。 这是一个内侍。 徐小娘子按捺住砰砰乱跳的内心,仔细回想了一遍,确认道:“回大人的话,就是这些。” 帽兜男子起身便要离去。 “大人请留步” 徐小娘子急忙上前一步唤道。 立刻有两个手下拦住她,交给徐小娘子一个木匣。 “里面是些金叶子,娘子一路辛劳了。” 就这么打发了?徐小娘子眼睁睁看着男子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她渴望的并不是银钱,她想见见幕后主事的人,但对方显然不用理会她的想法。 徐小娘子立在空荡荡的街上,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她想起金京有句老话:宁可借钱,不借路。 第一缕阳光穿破云层,唤醒了沉睡中的酒泉。冷寂被人声打破,而喧嚣还来不及展开,一切都恰到好处地诉说着新的一天。 这是亚岁庙会的最后一天。 战火没有蔓延到的地方,都是乐土。北地百姓多数豁达开朗,信奉及时行乐。 身后名不如眼前酒嘛。 横公大人驾着马车匆匆驶出酒泉,行百里者半九十,现在开始才是关键。毕竟交兵之地各种意外都可能发生。 其实就算船跑了,横公大人也有办法再找,毕竟他背后是女帝和整个北魏。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陛下只说带玄遂回去,可没提白丁。 纵然不杀她,也决不能带她去北魏。 这也是横公渔儿的想法,所以她欺骗了白丁。真正渡河的时间是三日之后冬月十九,而不是她告诉白丁的冬月廿。 紫衣少年出现后,横公渔儿更坚信这样是对的。玄遂北渡辽河,白丁自有去处,大家就此分道扬镳,各奔前程才是正道。 横公渔儿的眼神飘移到玄遂脸上,冬月十九他等不到白丁,会怎么样? 玄遂脸上平静无波,心中却翻江倒海,历历都是横公渔儿昨晚描述的情形。 他有种老父亲式的吃醋,仿佛自己精心栽种,日日浇水施肥的一盆花,结果被别人连盆端走了。 那该死的紫衣少年—— 那少年紫裳华贵,英气勃勃,身边或明或暗簇拥着十余个护卫,显然不是普通人。 他在桌旁站定:“吃好了吗?” “卫哥哥!”白丁开心地叫道。 少年好脾气地道:“说了我不是卫哥哥。” “可是卫哥哥比郭哥哥好听啊,郭哥哥,咯咯咯,好像一只鸡。” 少年溺爱地弹了下白丁脑门。 “你可以直接叫我哥哥。” “不要,卫哥哥。” 紫衣少年牵起唧唧喳喳的白丁,对同桌的横公渔儿抱歉一笑,离开了食肆。 一大波护卫急忙跟上。 等等。 玄遂突然坐直身体,白丁从来不是软萌的性子,更不会做多余的事。她反复咬住郭哥哥,卫哥哥,是什么意思? 既然约在兮云渡相见,紫衣少年必然也要前往武陵关,武陵郭姓或者卫姓的名门望族 玄遂猛地站起,脑袋砰地一声撞在车顶上,直撞得他眼冒金星,五官在脸上皱成一团。 “好好的这又是怎么了!”渔儿急忙凑过来,埋怨地道。 玄遂捂着脑袋,眼睛却亮了。 武陵关郭姓第一人,又与卫字沾边的,还会有别人吗? “殿下是说德阳余孽会来武陵,要本公放他出关?” 这样一来,德阳王除了谋逆,显然会再背上一项私通敌国的罪名。 卫国公审视着面前这三个浑身裹在黑色斗篷中的人。虽然遮去了大半面容,但很容易嗅到他们身上的草莽气息和血腥。 太子竟然能驱使这些江湖人。 尽管卫国公常年镇守北地,对金京中的情形也颇有些了解,这位危如累卵的太子殿下,可以说是整个南魏身份最尊贵c也最尴尬的人。 南魏称士族者当属六大柱国,富贵荣盛莫与为比。王c李c郭c赵c拓跋c宇文六大士族牢牢把控朝政,上品无寒族,下品无士族。 魏姓则是超然的。 魏乃国姓。 大魏帝国当年一分为二,南北皆奉魏姓为正统。当今魏帝李弼重出身陇西李家,尚了先帝的长公主岚川。 先帝本就是单传独子,又子嗣维艰,老来只得一女一子。天意弄人,活泼健壮的小皇子偏偏生了时疫过早夭折,皇位险些后继无人。 北魏借机大肆宣扬南魏即将绝户,不如趁早归顺,魏姓一统才是正道。 彼时适逢岚川公主刚刚有孕。出于无奈,先帝颁诏书公告天下,将帝位隔空传予岚川公主长子。岚川公主日后所出,子皆魏姓,女随李姓。 不久先帝崩殂。陇西李家说服了岚川公主,将皇位暂时禅让给驸马李弼重。 毕竟公主腹中胎儿尚不足三月,容易出现意外,即便平安降生也不能确保就是皇子。北魏狼子野心虎视眈眈,皇位一日不可空悬。 如此才有了如今的李姓魏帝,而岚川公主则成了魏皇后。帝后感情甚笃,鸾凤和鸣,直到魏皇后腹中的孩子呱呱坠地。 巧也不巧,正是个皇子。 先帝告天下书中,这个隔空传位的皇孙被赐名为魏尊。 魏尊,为尊,南魏之尊,无论怎么解释,都在阐述同一个意思,这个孩子是南魏的正牌皇帝。金京或许选择刻意遗忘,但郭襄山不会忘记,这个生而为帝的魏尊年少时曾经绽放过怎样的光彩。 天下谁人不识君? 太子这个称呼于别人是尊荣,于魏尊却是侮辱,他尚在母腹便是这南魏的帝王。李弼重,他只是个雀占鸠巢的代政之人。 太子九岁生日,一杯毒酒悄悄赐到了长乐宫。皇帝让内侍捎来一句口谕:“魏姓之人,一人足矣。” 只要魏皇后尚在,即使除掉太子,仍可以堵住悠悠众口。魏皇后没了长子,还可能有魏姓次子c三子当然这只是藉口,皇帝绝不会让魏皇后再生下任何有威胁的孩子。 皇帝没有料到,赶来的魏皇后抢过毒酒一饮而尽。魏皇后薨。 魏姓自此只剩下魏尊一人。 任凭皇帝如何恼怒懊悔,也不敢真断绝了魏姓血脉。魏尊遭此巨变后亦变得消沉,逐渐淡出天下人的视线。 一个注定被废的太子,魏尊。 然而卫国公不这么看。 《喻老》曾记载右司马与楚庄王隐曰:“有鸟止于阜,三年不飞不鸣,是何鸟也?”庄王答:“三年不飞,飞将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能够一飞冲天之人,卫国公并不吝啬借一把东风。他仔细验过太子印信,确认身份后肃容道:“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三位侠士快快请坐,与本公详细道来。” 为首之人上前一步,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棂打在他瘦削的面颊上,这位老者正是钓鱼叟。 “冬月十九亥时,兮云渡有船只接应逆贼偷渡辽河,私通北魏。” “我等已在辽河已布下天罗地网,届时只需国公爷派兵出面抓捕即可。” 冬月十九,便是明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兮云 傍晚时分,卫国公府中一阵扰嚷,离家多日的世子终于归来了。 郭丹岩任由郭夫人在他头脸上一阵乱摸,确认完好无虞,才揽住母亲的肩膀亲热地叫了声:“娘。” 郭夫人没好气地朝搭在她肩上的手拍了一记:“兔崽子,叫得这么亲热,又想打什么鬼主意?” 郭丹岩笑着向门外喊了一声。 “白丁快进来。” “胡闹,简直荒唐!” 卫国公铁青着脸怒道。 郭丹岩被骂得一愣,他没想到素来宽仁温厚的父亲会反对收养白丁。这些家事素来由郭夫人决定,卫国公哪次不是装聋作哑,眼开眼闭。 今儿这是吃枪药了不成? 郭丹岩还未开口,郭夫人先炸了:“谁胡闹了?哪儿荒唐了?” 卫国公脸色由青转黑:“夫人,如今前方战事如火如荼,非常时期怎可任由来路不明的陌生人混进府邸?” 郭夫人先前大闹国公府,拒绝送儿子进京,与自愿站出来为父分忧的郭丹岩不欢而散。 后来战事爆发,皇帝特别恩准郭丹岩延缓进京,再到今日终于把儿子盼回家,郭夫人好不容易才圆满,绝不愿再怫儿子的心意。 她先前已经见过那个叫白丁的孩子,丹丹的眼光不错,白丁俏丽的小脸她一眼就投缘。 “打不赢那些北佬是军队的事,跟家里孩子有什么关系,莫要过不去河赖裤裆!这女儿我留下了。” “” 国不讲情,家不讲理。 夫人从来不跟他讲理。 卫国公喉结滚了滚,一句慈母多败儿在喉咙里卡了半晌,最终还是没敢吐出来。他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把气撒在儿子头上:“郭丹岩!你随我来!” 郭丹岩笑着捏了捏母亲的手,示意她尽管安心。郭夫人最吃儿子这套花功,正如卫国公最吃郭夫人的嗲功。一物降一物。 “嘭!” 书房的门带着火气重重关闭。 郭丹岩抬头正视父亲,准备迎接暴风骤雨,父子二人照面,郭丹岩一怔。 卫国公此刻面上哪还有发怒的痕迹,眼窝深陷老态尽显,嘴边如刀的法令纹透露出深深的忧思。 郭丹岩心中一软,上前两步唤了声:“爹,这个孩子” 这个孩子无关紧要,卫国公大发雷霆仅仅是演一场戏而已。卫国公摆手打断儿子接下来的话,肃容道:“丹岩,你回来得正好,爹需要你帮一个忙。” “某姓刘,我们这是去哪儿?” 白丁骑着一匹枣红色的矮马,好奇地问。 几个护卫互相挤眉弄眼,每次小郡主一喊“某姓刘”就让他们想起刘星函下巴反复脱臼的惨况,那滋味,啧啧啧。 刘星函板着脸,一本正经地答道:“世子爷今日有事,吩咐我们带郡主去辽河观赏树稼。” 树稼,辽河独有的别致风光。北地百姓亦称之为“雾凇”。 雾凇产生自极寒天气和没有完全冰冻的辽河水,腾起的水雾凝华为霜晶,附着在岸边的树木上结成雪挂。千树万树,碎玉银花。 北地素有“雾凇重雾凇,穷汉置饭甕”的说法,雾凇和瑞雪一样都是丰年之兆。 “需要这么早吗?”白丁缩缩脖子。天刚蒙蒙亮,猴冷猴冷的。 “看树稼正是要趁早,夜看雾,晨看挂,待到近午赏落花。” 嘴上说得一本正经,刘星函心中其实也正纳闷,世子爷一大早就吩咐他把小郡主带出关,出西门,往西走。 这算怎么回事? 国公府到底是要这个小郡主呢?还是不要呢?听说昨夜卫国公大发雷霆,世子碰了一鼻子灰,连横着走的国公夫人都吃瘪了。 这是不要她吧? 可是世子爷又特意嘱咐:“亥时过后把小郡主带回来,一根头发丝也不许少。” 再看小郡主踢踢踏踏骑的马,这是匹罕见的德庆果下红。果下马因身材矮小,骑着它能穿行于果树下而得名,是如假包换c价值连城的良驹。 又不太像不要。 白丁不知道刘星函这些心思,她放下帽兜遮住面容,跟着世子亲卫悄悄出了西城门,亲眼见证了这座传说中的南魏第一关。 武陵历来是一块宝地,辽河呈几字形三面环绕,向东奔流入海,形成天然屏障,再向西南直上眉山天险。当中筑四方雄关一座,边长九里十八步,如一把铁锁牢牢镇住南魏的门户。 白丁仰首,钦佩地望着城关上的箭楼和巨匾,城高四丈墙厚二丈,方正敦厚,极为雄浑壮阔。 这是人力创造的奇迹。 正出神,白丁忽觉面上一疼。巨大的城门已经在身后关闭,失去建筑遮挡,北风如刀,刀刀无情。 这么容易就出关了啊。 白丁揉揉眼,仿佛就在她眼眸张阖之间,天地突然改头换面,世界只剩下澄澈的蓝白二色。 远方一望无际的辽河白浪奔涌,靠岸处漂浮着巨大的冰块,结成雪白莹蓝的一块块大陆。 岸边树林全披上霜挂,朵朵白银,排排雪浪。 “哇,厉害了。” 听口音就知道这个小郡主是南边来的,刘星函一笑,这样壮观的场面莫说南人,连他这个土生土长的武陵人每次乍见,依然会有战栗沿着脊背窜起,豪情激荡。 带着小郡主在外躲一天假装失踪。说白了,这就是世子交待刘星函的任务。 这任务不难。 可惜再简单的任务遇到白丁也照样说砸就砸。 他就是去放了个水而已,一会儿功夫,小郡主人不见了。 假失踪现在变成了真失踪。 几个护卫大眼瞪小眼,小郡主说她也要方便一下,谁敢跟着去?护卫们有什么办法,他们也很绝望啊。 迷路?被人掳走?刘星函脑仁一疼,他控制不住自己恶意地想,该不会这小魔星自己溜走了吧。 这个只能瞎想想,他可不敢跟世子提。 “还不赶紧找!” 冬月十九。 这是注定多事的一天。 郭丹岩踏出东城门的时候,身后有号角声声战鼓雷鸣隐约传来。 昨日夜半,赤焰军发起了新一轮的进攻,一直持续到现在。 赤焰军五万之众,现都集中在武陵关正门以北的平原上,不再围城,反而封锁了大段河岸。赤焰军来犯时辽河尚未上冻,如今靠岸处结成巨大的冰块,战船无法下水,只能被拖到滩涂上排成方阵。 赤焰军现在其实是背水一战,搞不好就是有来无回。 可惜武陵城中驻军仅有三万,人数处于劣势,援军又自顾不暇,卫国公反击不成,唯有固守武陵,试图耗尽对方粮草。 赤焰军也并不紧逼,主力始终集中在北部,时不时地攻一下城,完全没有决战的意图。 郭夫人对此评论道:“这么拖着不是挺好?既没有危险,又能让皇帝投鼠忌器。” 卫国公急忙喝斥住嘴。 妇道人家瞎说什么大实话。 郭丹岩握缰绳的手紧了紧,没有回头。他眼下必须去做的,是一桩更紧要的事。 他要赶去城东十二里,那里有一个神秘的黑市渡口,除了南北偷渡客,大量见不得光的物资及情报亦在此地交易。 这个黑市渡口,叫兮云渡。 郭丹岩要去兮云渡找一个人,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然后阻止他登上今夜去北魏的渡船。 真正到达兮云渡时,郭丹岩发现这事可能比他预想中更加困难。 眼前出现的并不是想象中陈旧破败鬼鬼祟祟的码头,而是一大片村落。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最特别的是,这个村落是建在水面上的。 兮云渡可谓天造地设。 辽河流至此处暗礁丛生,据一些北地老人讲,此地在古籍中曾经叫做万峰岭,密密麻麻的山头直插云天。数百年前,昏君无道惹来天罚,大地崩解群山塌陷,滚滚洪水从天而降,山峰沉降于水底,形成岛屿和数不清的暗礁。 十余年前一位神秘匠人独具慧眼,依河就势在暗礁之上建造起半实地半悬空的吊楼,楼檐翘角上翻展翼欲飞。开槽凿眼c斜穿直套c里外再涂满桐油,又干净又亮堂。 楼名兮云。 辽河作为南北二魏的分境,本就是混乱无主争端之地,在河上造楼自然无需地契房契。 当地村民纷纷效仿,渐渐地,一栋又一栋吊楼在暗礁上崛起,向辽河中不断摊开深入。 北地极寒,辽河虽然白浪滔滔奔涌不息,深处水面并不会冻住,靠岸水浅的地区却难免结冰。故此每逢严冬,唯有这片探入辽河深处的土地,依然能够行船。 不知何时起,这里变成了偷渡人和各种贩子的安乐窝,大量涌入的银钱将兮云渡变得越发兴旺。 卫国公对此选择了保持沉默。 毕竟南魏也有某些暗需求。 昨日太子的人突然带来了德阳案的消息,卫国公的焦虑犹在战事之上。这个马夫之子是德阳王府唯一的活口,在围剿中艰难北上,必有要事。 绝不能让他落在皇帝手中。 如何避开太子的耳目保下此人,如今唯有靠郭丹岩随机应变。 郭丹岩走进了第一座吊楼。 “一百钱。” 白丁身上没有五铢钱。 她毫不犹豫地撸下腕子上的手镯。这是郭夫人给她的见面礼,金镯子镶嵌着金刚石c蓝宝石c绿松石和金珠子,烨烨生辉很是贵重。 对面的老头立刻来了精神。 一把抓住就要往怀里塞。 “嗵!” 白丁连镯子带手给他一把拍在桌上。老头用力挣扎,按住他的这只小手白白嫩嫩,五指短胖,却牢如铁钳般纹丝不动。 小姑娘不是一般人。 老头识相地停止动作,咧嘴笑道:“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白丁也笑:“说说吧。” “话说咱们这兮云渡,共有黑c白c黄c红c杉木色五种吊楼。白色檐角的用来进行情报交易,黄色檐角的吊楼内是物品交易,红色檐角的吊楼提供给江湖杀手做人头买卖,黑色檐角的吊楼则是偷渡者聚集出发的场所。” “杉木色的吊楼数量最多,占了绝大部分,这些普通的店铺为兮云渡的运转提供衣食住行和享乐。” “譬如你这间胡炮肉店?”白丁向外睇了一眼,这是岸边最近的第一座吊楼。 大概一个时辰前,也是在这楼里,郭丹岩从老头嘴里打听到了几乎一字不差的内容。 套话嘛,老头可以倒背如流。 “正是,本店都是一岁肥羊现杀现切,精肉油脂都斩成细缕丝儿,下豆豉,加葱姜荜茇,胡椒粗盐调味” 白丁咳了一声。 老头这才发现说岔了,于是又回到刚才:“少侠要打听的辽河渡船就在今夜亥时,你去黑角吊楼里点一壶茶汤,茶杯倒扣在桌上,自然会有管事接洽。” “今夜?”白丁盯着老头的眼睛追问道:“这船难道每天都有?” 按照横公渔儿的说法,应该是明晚才对。白丁今日机缘巧合正好出关,所以来早了一日。 “少侠说笑了,咱们这渡船每月仅此一趟,过时不候!” “明日我出大价钱包船。” 白丁说得甚是豪爽。 老头儿摆摆手笑而不语。 “你不信我有钱?” “非也,非也,少侠到时看了自然明白。” 白丁静静地看着老头卖关子,突然出手如电在他手臂上戳了一下,老头只觉得手筋酸麻,哪还能握得住手镯。 白丁慢条斯理地将镯子套回手上。老头急了:“少侠且慢!” 白丁站起身来:“你刚才那些话,连抠脚钱都不值。” 抠脚钱 这这这是什么话 老头差点喷出一口老血。他脑筋一转急道:“我还有别的消息,关于船!” 白丁扬起一条眉毛。 “今日还有一个少年,也来打听渡船的事。” “啊这位少年,生得剑眉星目,五官疏朗,飘飘紫衣一表人才。” 白丁扭头就走。 老头咬咬牙把心一横喊到:“我在他腰间偷看到卫国公府的腰牌!” 人影一闪,白丁消失了。 也不知道她听进去没有。 老头愤怒地挥了挥手臂,低下头来,突然在桌上发现一个金灿灿的扁豆子。 这是那手镯上的金珠子。 老头能够想象小姑娘抠下它,随手一捏,金珠子就变成了金扁豆。 他缩缩脖子。现在的女孩子怎么这么凶,还是那个紫衣少年好,出手大方说话和气,真是个好人。 好人,就是用来卖的。 黑角吊楼已经近在眼前。 这里是兮云渡的最深处。这座吊楼坐落在一块巨大平坦的礁岩上方,一根根柱子格外粗长,露出大截在水面之上。 这是整个兮云渡最高,支柱出水最长的吊楼。滔滔辽河在脚下奔腾呼啸,很难想象当初工匠怎会有如此大胆的巧思,民夫又克服了多少困难,才完成这奇迹。 支柱水下的部分,隐隐可见固定了许多铁锅,竟是用来减缓水流的冲击。 真真设计奇巧,匠心独运。 白丁赞叹一番,大步踏进这座黑色檐角的吊楼。 她方才又抠掉一粒金珠,置了一套黑色劲装,束起头发戴上帷帽,再裹紧斗篷,此刻的白丁是雌雄难辨的黑袍客。 吊楼里居然很开阔,就像一个真正的茶馆,并且是十分舒适的那一种。 一楼散摆着十来张方台,另有屏风隔断的雅座,二楼应该是包厢,许多衣着艳丽的婢女来回穿梭,端着煮好的茶汤服侍宾客。 白丁捡了张空桌坐下。 立刻便有小二送上一壶煮好的茶汤,并一个青瓷茶盅。 白丁没有按照老头前面说的,倒扣茶盅暗示接头。她拎起壶将茶汤注入,一板一眼的喝起来。 逢人但说三分话,不可全交一片心。还是看看再说。 这一看不要紧,白丁立刻发现了熟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 潮汐 “是在等我吗?” 横公渔儿惊讶地抬头,瞪着不请自来坐在她对面的黑衣人。 此人身材矮小,卷在一裘黑色斗篷中,帷帽遮挡看不清脸孔。 然而这个声音是横公渔儿十分熟悉的。她微微张开嘴难以置信地问:“怎么会是你?” “为什么不是我?” 白丁的声音在二人之间低低响起:“说好兮云渡汇合。” 她的态度自然,仿佛真是如约而至。 横公渔儿不禁混乱了一霎,莫非自己记错了?她告诉白丁的船期究竟是十九还是二十?不不,慢着,这人就是头小狐狸,从头到尾连一根毛都不能相信。 横公渔儿虽然蛮横,却也不乏少女的聪慧。她明白,白丁识破了她的谎言却不戳穿,无非不想撕破脸罢了。 阴险狡诈的小人。 不过她是怎么知道的呢? 横公渔儿冷笑道:“你的运气真不错。” “你运气也不错。”白丁赞同地点点头。 横公渔儿气结,她运气不错?她运气好白丁怎么会在这里! 白丁倒是认真的,若非顾虑玄遂与那铁匠铺之间的关系,她肯定要跟横公渔儿“玩一下”。 “其他人呢?” 周围不见玄遂和横公大人。 “我干嘛要告诉你?” “那我猜猜?你爹为了确保安全应该会有些秘密的安排,玄遂嘛,大概要在兮云渡走动走动,熟悉下环境。” “” 横公渔儿瞪着白丁,死妖怪。 一阵苍凉悲怆的筚篥声突然传来,商音哀咽,有辽远的古意。 吊楼里的喧哗渐渐平息。 这是一首不知名的曲子,十分荡气回肠,既有午夜梦回思乡的迷惘幽咽,也有烽火连城血溅三尺的嘹亮激昂。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绕梁。 白丁站起身,拔脚就走。 “喂!你去哪儿?”横公渔儿回过神来连忙问道。 “吃面。”白丁回头眨眨眼,语带双关地道:“等我哟!” 吃面,吃毛的面。横公渔儿冷哼一声,就是去找玄遂告状了吧,告便告,明人不说暗谎,姑奶奶不怕! 不过,玄遂只听她一面之词怎么行,又不是渔儿要针对白丁,虽然暂时不能传达女帝陛下的圣意,但终有玄遂明白的一天。 绝对不能让白丁得逞。 打定主意,横公渔儿追了出去。 筚篥声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这是黑角吊楼对面的一间普通杉木色酒楼。二楼包厢正对黑角吊楼的大门。每隔一炷香的时间,这首曲子便会悠悠响起。 吹奏筚篥的人是郭丹岩。 这曲子他儿时起便经常听郭襄山吹奏。多半是夜阑人静风吹雨,或者酒后眯醉眼,靠树卧,一瓣梅花千万朵的时候,郭大将军高兴了就会取出筚篥吹上这么一曲。 筚篥是军队中常见的乐器,是为数不多的享乐之一。此曲乃当年德阳王与郭襄山游戏之作,不曾落成曲谱,也就没有流传。 郭丹岩此番来兮云渡寻人,倚仗的不外是这曲子,另有郭襄山传授的c从前战时他与王爷常用的示警狼烟。 当年德阳王秘制了多种香丸,投入火堆中会冒出不同颜色的烟气,用来快速传递讯息。 此刻郭丹岩的窗缝上,向外正燃着一根特制的艾香。香中掺杂了粉末状的艾绒,燃烧起来冒出一条金黄色的烟雾。 这烟雾凝而不散,在空中拖出一根金黄色的长尾,站在远处街上看过来,十分明显。 反正兮云渡三教九流无奇不有,大家早已见怪不怪,谁都不会有多余的好奇心。 黄色烟雾的意思是,有埋伏。 时间平静地流逝,眼看已过正午,始终无人与郭丹岩联络。 郭丹岩心中隐隐生出些焦虑。 他要找的人,此刻是否已经来到兮云渡? 卫国公这些病急乱投医想出来的法子能不能奏效? 如若此人直到亥时登船前才现身,一切是否还来得及? 真到万不得已的地步,郭丹岩唯有使用最后的办法,出兵封锁整个兮云渡。 只要他放出袖中的钻云箭,二百名埋伏好的亲卫就会一拥而上。 牌出完了就只有掀桌子咯。 闹事的理由,卫国公已经帮他想好了。 世子带回府的小丫头为卫国公所不喜,父子发生争执的事昨夜已经传遍整个国公府。小丫头负气半夜出走,失踪了。 有人看到她被人牙子捉住送往兮云渡,北魏贵人正时兴豢养南魏女孩子做家姬,偷渡略卖奴隶之事屡禁不止。 有了这籍口,郭丹岩准备撒手将兮云渡闹个天翻地覆。就算拦不住人,把这艘贼船扣下来搜查总可以吧? 他不信这样都惊不走那马夫之子。 至于后果嘛,太子必定生疑,皇帝必定震怒。卫国公倒也无惧,反正无凭无据又有郭丹岩背锅,狠狠惩戒这不肖子一番便是。 这事最要紧是瞒着郭夫人。 万一被她知道了,别说整个计划,这父子俩都要凉凉。 “笃。笃。笃。” 外面有人轻轻地扣着房门。 郭丹岩心中一振,小心地问道:“是谁?” 无人应答。 郭丹岩快走几步在门前站定,再问一次:“是谁?” 房门就在此时猛地被踹开,一个黑色的影子卷起一股寒气扑将进来。 郭丹岩也曾跟着府中武师学过些拳脚,但此时完全没有他发挥的余地。他像个弱鸡一样被按在门旁边的墙壁上,黑影抬腿一踢,房门顺势合拢。 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 一气呵成。 郭丹岩感觉自己喉部被一样冰冷的利器抵住。黑影冷冷问道:“你是何人?” “尊驾又是何人?”郭丹岩没有慌乱,不答反问。 黑影四下扫视了一下,确认房间内外并没有埋伏。眼前这个少年拳脚稀松平常c神情镇定c也不像有什么恶意。 黑影手腕一翻,收起凶器推开郭丹岩,郭丹岩依稀看到冷光一闪,似乎是把薄刀。 郭丹岩再次问道:“尊驾是?” “我为此曲而来。” 桌上摆放着一套酒具。郭丹岩执壶注满酒盅,二人将手指沾湿后同时在桌面写下一行字。 “金台重鼓。” “金台重鼓。” 二人相视一笑。 曲名正是如此,郭丹岩简直要为自己的好运拍案叫绝。 找到了。 这个身形瘦削c面目平凡的少年就是南魏举国通缉的马夫之子。隆中山一把燎天大火如同复仇的昭告,狠狠打了皇帝的脸。 少年惜少年,郭丹岩双手互握合于胸前,端然拱手致意。 “卫国公府,郭丹岩。” 黑影微微一怔,仔细打量他一番还礼道:“德阳王府,玄遂。” 郭丹岩于是将始末和盘托出。卫国公交代的话他顺利带到了,这一刻他终于卸下了心头大石,呼出一口长气。 如此这般。 玄遂默默倾听,心道原来眼前这个浓眉大眼的少年就是卫国公府的郭世子。 那么,白丁呢? 他没带白丁一起来吗? 二人正叙话,门上再次响起了叩击声。 “笃笃。” 玄遂迅速闪到床榻侧面的折屏后,屏息凝神手按刀柄。 郭丹岩走到门前沉声问道:“是——” 谁字还没来得及出口,门碰地一声被踢开,一团影子旋风般扑上来。郭丹岩徒劳地抵抗了几下,再次被抵在门旁的墙壁上。 他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又来了,而且这个比玄遂更加性急。 最先开口的反而是玄遂,他站出来轻声喝道:“白丁放手。” 扑进来的影子一顿,左手持金双股钗镊子抵住郭丹岩喉咙,右手掀开帷帽皂纱。四目相对,二人异口同声地奇道:“怎会是你?” 白丁放开郭丹岩,这才回身冲着玄遂灿然一笑。 白丁也是奔着曲子来的。虽然不知道曲名,但她每夜月下苦练武艺时,曾无数次听到它在王府中幽幽回荡。 听过这一曲,便会明白什么是长歌当哭。 郭丹岩眼看着白丁走向玄遂,看玄遂老父亲般摸摸她的头发问道:“还好吗?”看白丁将头靠在玄遂掌心,眼睛笑成月牙弯弯。 算起来,自玄遂受伤后两人也有些日子未见了。 郭丹岩突然觉得心情微异。 “你怎会认识德阳王府的人?”郭丹岩忍不住问。 白丁看向他:“我本就来自德阳王府。” 郭丹岩面色骤变,心脏在胸腔中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 她本就是德阳王府的人德阳王府上下皆灭绝于火箭,唯有一个马夫之子逃出生天,被皇帝撵着满地追杀。 并不曾听闻还有其它生者。 除非马夫之子是个幌子,掩盖着某些更重要的真相。 “你难道?” 郭丹岩想到了某种可能,震惊得寒毛根根竖起,声音也不自觉地颤抖:“莫非你是德阳王之女?!” 满地寂静。 三人脸上表情都极度震惊。 白丁和玄遂面面相觑,想不到郭丹岩的想法如此乌龙,简直突破天际。 他脑袋是有洞漏风的吗? “休走!”玄遂忽然断喝。 白丁挥手,双股钗镊子破窗射出。玄遂如同敏捷的豹子弹起,猱身扑向窗边。 窗外有人喊道:“是我是我!” 玄遂挥手推开窗扇,一个少女双脚勾着檐角蝙蝠般倒挂在半空。 偷听者竟是横公渔儿。 横公渔儿翻窗而入,明眸皓齿婷婷玉立地站在地上。郭丹岩瞪大眼睛无辜地问道:“这位也是和你们一起的?” 拔起萝卜带出泥。 王府余孽一来就是一大串。 玄遂本来对郭丹岩带走白丁有些模糊的不满,见面后却很喜欢这个率真的少年。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郭世子是个好人。 因此他如实回答道:“这位横公姑娘并非出身王府,是前来相助的侠士。” 至于对白丁身份的误会,玄遂倒没有解释,这想法太荒诞,只好当郭丹岩说笑罢了。 仍然没能阻止他们上船啊。 郭丹岩闭着眼睛默默回想玄遂留下的话 “已经不要紧了。打败阴谋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公开。” 这个养马的黑小子真厉害。 郭丹岩睁眼看向闭拢的房门,缓缓抬起一只手。 像要挽留什么。 那个和泥娃娃一摸一样的女孩子,天上掉下的神仙妹妹,笑嘻嘻笑嘻嘻其实身世悲惨的白丁,就这样走了,头也不回。 他和她的交集仅此而已。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嘭!” 房门第三次被踢开。 郭丹岩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次来的又是谁? 他醒过神来时白丁已经离去。手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软软甜甜的触感和香气。 她紧紧地抱了他一下:“此地凶险,哥哥速速离去,来日再会。” 那胡炮店老头原来不是胡说。 白丁坐在窗下,望着黑漆漆的辽河。 亥时将近,深色的江水在月下泛起雪白的浪花,像一愤怒的海兽前仆后继,咆哮着扑向兮云渡,在礁岩上撞成粉碎。 辽河开始涨潮了。 一股热汤注入横公大人面前的茶杯,冒出阵阵白烟。 “辽河每月有一次大潮,江面急剧上涨,唯有这一个时辰暗礁带上可以行船。因此有了这每月一趟的辽河渡船。” 横公大人惬意地眯起眼,不顾烫嘴吸溜吸溜地喝着茶汤。 横公渔儿问道:“真的没问题吗?那世子说有很厉害的埋伏。” 横公大人摆摆手不屑回答。 玄遂忽然插了一句:“你没事吧?何以脸色这样难看。” 横公渔儿手抚脸颊摇摇头。她的脸色确实不好,青一阵白一阵。没有人知道,那句话在她内心掀起了怎样狂乱的波澜。 “莫非你是德阳王之女?” 德阳王!之女! 郭丹岩与玄遂的低声交谈完全听不清楚,唯有郭丹岩失态喊出这一句,被窗外的她偷听到了。 杀母仇人的女儿,突然出现在眼前,她究竟该怎么做? 咚!咚!,咚!咚! 一阵连续的竹梆响起。 二更天。 亥时已到。 黑角吊楼的大门被小二推动着缓缓关闭,楼里气氛骤然凝重,散坐在一楼的人纷纷起身,二楼包厢也陆续有人走出来。 楼梯背面的暗门被打开。 一个船夫打扮的人提着灯笼,出现在幽暗的门洞里,打了一个随我来的手势。 登船开始了。 穿过一条细长的木栈道,白丁终于看到了这艘传说中的渡船。 比她想象中更加庞大。 这艘船足有小半层楼高,底舱堆积了许多货物。陆陆续续上船的大概有三十人,再加上十二名船夫,人数实在不少。 沉重的铁锚被绞起,船动了。 船舱里有铆牢的缠枝花座椅,但数量不足,许多人也嫌船舱气闷,不如在舱外夜观辽河。 毕竟大潮还是很壮观的。 船头,两翼,船尾,每个角落都有看似无意零零散散的人影。 “你看。”白丁努努嘴。 “腰背笔直,两眼平视前方,走路大臂带小臂自然摆动。” 玄遂接道:“他们是军士。” 这些大约是卫国公应太子之邀派遣来的军中好手,表面功夫也是必须做足的。 他们这是被包围了吗? 船夫们在底舱有序地扳桨,浪涛汹涌哗啦啦作响。黑角吊楼已经在夜色里化成一个小黑点,消失不见。 渡船穿过黑夜,穿过白浪。 在剧烈的颠簸中艰难行进。 一朵艳丽的赤红色焰火,突然绽放在黑暗的半空。仿佛黑夜突然睁开一只血色的眼眸。 所有的人都仰头望去。 这时渡船巨震,仿佛被猛地拉扯了一下,轰隆隆作响。 船停了。 这样湍急奔涌的水流,这样的水深,按理说船只绝不可能停得下来。但刚巧,这里进入了暗礁带。放下铁锚,很容易便触到水下嶙峋的礁岩。 渡船随着浪涛上下起伏。 玄遂眯起眼,开始了。 兮云渡的方向也亮起了一朵朵焰火。焰火拖拽着长长的亮线坠入辽河,化作江面一点点星火。 那是南魏的战船! 隐匿于兮云渡的南魏战船收到讯号,赶来捉拿德阳余孽了。 钓鱼叟的计划堪称完美。 将逆贼困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江心。跳河?这样滴水成冰的严寒,巨兽般的惊涛骇浪,密密麻麻的暗礁 跳下去只怕死得更快些。 何况渡船上还有钓鱼叟等武林前辈,还有二十四名精挑细选的军中悍将。 战船载满弓箭手,越驶越近。 这是个无解的死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破军 船舱中稳坐着一位老渔翁。 面对辽河之上的惊变,他浑浊微黄的双目流露出诧异之色。 穷途末路之际,这些逆贼何以如此镇定? 老渔翁微微垂下眼皮,老人都是保守的再看看罢。眼下的情形如同他最喜欢的双陆棋,自己已经掷出了骰子,对方的骰子却攥在手心迟迟不肯丢出来。 他不动声色,便没有人敢轻举妄动,渡船上暂时维持着平静。 玄遂遥望那片战船上的灯火,悄悄问横公大人:“用飞的还是用游的?” “用脑子。” 白丁噗嗤一声笑起来。 横公渔儿恼怒地跺脚:“你们能不能正经一点!爹,我们到底要怎么脱困?” 横公大人下意识地将手揣入怀中,踏实地薅到熟悉的胸毛。 “等。” “等什么?”白丁追问。 横公大人伸出食指,高深莫测地指了指夜空。 横公渔儿顺着她老子的手指仰头望去月轮很圆,星子繁多,深邃高远然后呢? 白丁不咸不淡地说了句:“莫看了,他的意思是你问他,他问谁,不如问老天。” “爹?!” “咳咳咳。” “” 横公大人心里将蒙焰祖上十八代挨个问候了一遍。这个闷葫芦,怎么就不肯给自己交个底呢? 丝毫不考虑中年人的自尊。 仿佛听到了横公大人的心声,辽河上游突然有了动静。 不动则已,动则地覆天翻。 仿佛星河崩落,又仿佛流萤飞舞,武陵关北辽河中出现了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亮点。 那是北魏的战船在编队撤兵。 这怎么可能! 是夜,这奇迹般震撼的一幕,给所有亲眼目睹的人留下了永生难忘的记忆。 赤焰军不知用什么方法突破了冰层,在冰冻的辽河上打开缺口,让战船得以自由行驶。 五万大军借着黑夜的掩护,悄悄登船撤退。待到武陵大开城门,风龙骑大军赶到时,北魏战船已经完成了断后的阵型,夹杂着铁弹和长枪长矛的投射,万箭齐发。 压得风龙骑抬不起头。 负责指挥的是郭襄山的副将朱雁鸣,他果断下达了停止追击的命令。 俘虏肯定是抓不住了,再冲上去只是徒增伤亡。但是,这满地的兵械是怎么回事? 方才那一轮狂风骤雨般的投射,或许是船上没有足够的铁弹,所以用兵械替代。 又或许是为了简兵骑行,减轻撤退时战船的负荷。 朱雁鸣心中快速打着算盘。 若说赤焰军被打得丢盔弃甲,仓皇撤回北魏,这些兵器倒能成为很好的明证。 南魏迫切需要这一场大捷。 只是,这样奏报卫国公会同意吗? 卫国公无法知晓朱雁鸣的筹谋,因为他正身处在追逐逆贼的南魏战船上。 他此刻的心情就像惊涛骇浪中的小舟跌宕起伏,忽而飞上浪尖,忽而坠落谷底。 为何太子手下依然射出了行动信号?心腹郭大刀明明递来丹岩的消息,说人找到了。 既已会面,必然知晓今夜是陷阱。明知是陷阱,那马夫之子仍然一头闯进来,他要干什么? 卫国公神色不变,心中已经开始考虑如何在押解途中劫囚。 战船上忽然有人惊呼,士兵哗然骚动,他们也发现了辽河上游的火光。 北魏竟然趁着夜色在撤兵! 这怎么可能! 卫国公疾步上前凝目细望,这不是在做梦吧?他知道女帝瑶姬素来看重舟师,建造了规模庞大的舰队。即便如此,北魏是如何越过厚厚的冰层,将战船驶入辽河深处的呢? 那些巨型的冰块厚重坚硬,刀砍斧劈只能留下浅浅的痕迹。卫国公也曾尝试投掷铁弹破冰,最终只将冰面砸出些浅坑,远远达不到能行船的程度。 武陵关没有第二个兮云渡。 卫国公蹙起眉心,略感不安。 “恭喜国公爷大败北魏,再拿下此贼,今夜便是双喜临门。” 让人如沐春风的嗓音响起,卫国公侧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黑色面具。面具下一副殷红的薄唇,轻描淡写,就将子虚乌有的军功送给了卫国公。 这是要将自己跟长乐宫绑在一起啊。 卫国公微微一笑:“今夜之事,本公自然要向陛下如实禀报。” 好一句如实禀报这个骑墙的老兵油子。铁面公子迎合道:“那是自然。” 说话间,已渐渐接近了渡船,卫国公依稀可以望到船上的身影。他沉声命令道:“捉活的。” 先保住这小子的性命再说。 铁索链哗啦啦作响,铁锚牢牢抓紧水下的暗礁带。六艘南魏战船从各个方向包围了渡船。 大概是觉得走投无路,逆贼及其同伙并没有反抗,只是安静地站在一处。鱼死了网又不见得会破,还是省省吧。 船舱里的老渔翁走了出来,身后两步跟着一个蓬头垢面苦瓜脸的老道。 老渔翁对卫国公方向行了一礼,然后面向船舷处说道:“大局既定,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玄遂有些害羞地答道:“或许,我还能再争取一下?” 老渔翁嗤之以鼻。 “你要如何争取?” 玄遂指向辽河上游。 所有人的视线跟随他的手指转动,然后再也移不开。 老天那是什么?! “王舟。” 卫国公喃喃地道。 一座大山般的黑影乘风破浪顺流而下,向他们这边飞速驶来。 即使是钓鱼叟这些对舰船一窍不通的江湖客,也能一眼看出这艘船便是北魏舟师的灵魂,战船的头号指挥者。 这艘巨型战舰足有四五层楼高,灯火通明人影绰绰,双层轮桨交替运转,风帆鼓胀至极点,来势迅猛如飞。遑论其他,单看这硕大无朋的外观,就已超出南魏所有人的想象。 北魏竟有如此惊人的造船术? 江风剧烈抽打每个人的面庞,感受到巨舰透露出的霸王意志,一股可怕的危机感油然而生。相比之下,南魏战船就像老鹰面前咯咯发抖的小鸡。 “来得好快!” 铁面公子忍不住说了一句。 卫国公脸色阴沉,多年沙场磨砺使他对情势变化格外敏锐。 他沉声命令道:“鬿誉号c荆燕号听令!押送渡船撤回兮云渡,其余战船备战断后!” 众将士齐声应答。 钓鱼叟亦急道:“快起锚撤退!严密看守防止逆贼逃脱!” 船夫们手忙脚乱地扑上去推动绞盘,绞盘叽叽嘎嘎只转了半圈,居然再也无法寸进。 船夫用力拍打绞盘,正反来回推动尝试,转不动,还是转不动。 “怎么回事?” “大人,铁锚卡住了绞不动!” 形势紧急,钓鱼叟带领几个武林高手亲自上场,吐气运功大喝一声:“开!” 绞盘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四爪铁锚依然牢牢卡死在两块暗礁当中,纹丝不动。 武人的力气也是很可怕的,拔山扛鼎重逾千斤,绞盘承受不住巨力拉扯,终于分崩离析。 “糟了!” “这船走不了了!” 卫国公在战船之上看得分明,当机立断喝道:“弃船!护卫鬿誉号c荆燕号上前接应。” 两艘战船迅速接近抛锚的渡船。然而渡船上的人却犹豫了,逆贼四人已经占据了一个死角,显然准备负隅顽抗。 功亏一篑就这样放弃,任务失败大家心有不甘;硬碰硬地实施缉捕,又会遭到北魏巨舰的攻击,恐有灭顶之灾。 如何取舍?动不动手? 气氛一时有些胶着。 “所有人即刻弃船,这是命令!其它战船即刻散开,远离渡船!”卫国公突然一声怒吼。 “快!快!” 渡船上的众人被唬了一跳,下意识地抬头去望顺流而下的王舟。老天!这巨舰是疯了吗? 王舟近在眼前,已经可以看清各层女墙上开射的箭孔和战格。这是一艘楼船与斗舰的结合体,楼分五层,载兵千人。 瞭望指挥的平台“雀室”上,一个人的红色大氅猎猎翻飞—— 北魏舟师大将军蒙焰。 然而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巨舰向着渡船猛冲过来,会撞啊! 钓鱼叟惊出一身冷汗,大喊一声:“快撤!” 渡船上众人如梦方醒,争先恐后地跃上鬿誉号和荆燕号。北佬都是蛮疯子,太可怕了。南魏战船像灵活的小鱼,受到惊扰后泼啦一下四散奔逃。 生死关头谁还有心思去管所谓的逆贼。 除了卫国公。 他脸色铁青,恨不得狠狠抽那马夫之子一顿皮鞭。叫你不要来你偏要来!叫你撤退你偏留下! 这个不知所谓的年轻人。 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 轰然巨响。巨浪排空。 整条辽河仿佛都在怒吼,卫国公眼睁睁地看着渡船如同脆弱的鸡卵,被巨舰瞬间正面碾压,撞成齑粉。 巨舰没有丝毫停滞,卷起滔天的白浪呼啸而过,横穿暗礁带,在夜色中渐渐消失。 就这样结束了? 北魏王舟果然不是来救人的。 卫国公有些怔怔。德阳王府最后的火种,躲过了皇帝一次又一次的追捕,最终却葬身在这苍茫的辽河之上。 王爷的嘱托终究落空。 他甚至会多背负一个通敌的骂名。 “国公爷,逆贼已死。我们赶在退潮前快些回去罢。”说话的人是铁面公子。 卫国公默然片刻,点点头。 今夜发生了许多事。接下来需要考虑的事情,是怎样奏报朝廷。 “蒙焰!你混蛋!” 横公大人一边怒骂,一边将湿漉漉的横公渔儿拽上船。 先前巨舰如战斧切中渡船左翼,残骸c惊涛c王舟船体遮住了其他人的视线。 两船相撞的瞬间,王舟底层抛出数根粗麻缆绳,四人仓促中刚刚抓紧,便被抛进寒冷刺骨的辽河,继而被拖拽在半空,风吹浪打。幸亏四人都身手矫健,一旦脱手只怕尸骨无存。 红色大氅出现在王舟底层。 蒙焰面无表情地道:“你若连这点本事都没有,陛下要你何用?” 横公大人破口大骂:“放屁,你就是故意要老子难看!” 蒙焰上下打量了一番横公大人这只落汤鸡,冷冷道:“高效即是美。” “这样救你速度最快。” 横公大人差点冲上去打人,难怪不肯透露风声,原来是这样缺德的招数。 横公渔儿突然喊道:“你没事吧?”只见玄遂敏捷地翻越女墙,跃上船来。 “无妨。”玄遂简短应道。 他探出身子握住另一条缆绳,双手交替拉起,白丁缓缓上升,逐渐接近女墙。 白丁仰头笑了笑。 她湿漉漉的发丝紧贴脸颊,嘴唇青紫。看不出下唇那粒小痣了,玄遂很跑题地想。 王舟上燃着桐油火把无数。 火光从后方投射过来,横公渔儿的脸孔隐藏在忽明忽灭的影中。 马上就好。 白丁已经攀上了女墙。 就在她松开缆绳的一刹那,玄遂突然双手发力猛地一推。 猝不及防的白丁仰面跌落。 “噗通” 一朵小小的水花倏忽消失。 王舟像离弦之箭,瞬间远去。 “回去!” 玄遂冲到蒙焰身前,厉声道。 蒙焰冷漠地道:“你凭什么?” “凭我是王臣铁匠铺要的人。” “否则,我自己下去救。” 听到王臣铁匠铺,蒙焰沉默了一下,难得缓和了态度道:“并非本将不肯施救,只是退潮已经开始,破军山号必须立刻通过暗礁带,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即便现在折返,你觉得那孩子还会停留在落水的地方吗?” “更何况,江水湍急绵绵不断,你又如何确定她落水的地点?” 玄遂垂下了头。 横公渔儿忍不住插嘴道:“蒙大将军言之有理,你醒醒吧。” 玄遂猛抬头看向横公渔儿。 眼眸竟是猩红的。 横公渔儿惊愕地倒退几步。 玄遂一字一句地咬牙说道:“言之有理,那我便先杀了你,再做打算。” 横公大人的身影出现在横公渔儿身前:“有话好好说。” “好好说她干了些什么你会不知道吗?” 玄遂猩红的眼直视横公大人。 横公大人两眼望天,假装风大听不清楚。 玄遂不再多言,迈出一步。 横公大人也立即迈出一步。 王舟之上剑拔弩张,玄遂从腰间缓缓抽出薄刀,战斗一触即发。 横公渔儿突然发狠地喊道:“是我怎么了?是我用弩针射了她,怎么了?” “她是我杀母仇人的女儿,我要报仇有什么不对吗?” 玄遂没有再动作,视线缓缓转向横公渔儿:“什么杀母仇人?” 横公渔儿把心一横,索性坦白道:“我的杀母仇人就是德阳王!他害我娘言静航投辽河自尽,如今狗贼的女儿也葬身辽河,这不正是天意吗?” 横公大人的双肩似乎突然塌了下来,晃了几晃。 “渔儿爹曾经说过,这件事的真相并不如你所想。” “那你说,我娘为何会从盛乐来到数百里外的辽河?难道不是被德阳王掳走,为免受到侮辱才自绝于此吗?” “荒谬。” 横公大人还未开口,玄遂已经断然否认。 “你娘投河自尽是什么时候?” “八年前。” “可曾找到尸首?” “河水这样急怎么可能找到!我在岸边拾到了娘亲的鞋子。” “你娘叫言静航?” “那又怎样。” 玄遂默默将刀插回腰间。这一夜有太多意外,很难一下子消化,他需要仔细想一想。 横公渔儿,他不能杀了。 他用很复杂的目光凝视着横公渔儿,告诉她:“你错了。德阳王并非你的杀母仇人,言静航当年没有死。还有,白丁并不是德阳王的女儿。” “德阳王没有女儿。” 玄遂站在女墙边,白丁就是从这里坠落。她会得救吗?恐怕不会了吧这样凶险的绝境。 有一种钝痛慢慢地,慢慢地爬上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还未来得及得到,便永远地失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