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选男二啊》 楔子(给女主灌输全文剧情大纲...) 《当然是选男二啊》 lucia露神/晋江文学城 某文学城经营多年,积攒了数以百万的小说,霸道总裁、古早狗血……其中总有那么一些死去活来、掏心挖肾、三观不正的奇葩存在,替作者赚足了稿费、眼泪和唾骂。 在后台更新出评分系统之后,吞了满嘴玻璃碴的读者们纷纷愤怒打出最低分。 【1分:为什么男主是这么个sb人渣,作者你夺笋啊!】 【1分:打一分的原因是没办法打零分,这一分给我心里的白月光男二。】 【1分:女主是不是瞎,都说了不要恋爱脑了!】 甚至还有个别深受毒害的读者真的寄了刀片到某文学城编辑办。 看到那些雪亮的刮胡刀片,领导终于重视了起来,准备开展一次超低分小说拯救计划。 * 两名编辑埋头在浩如烟海的书籍仓库中。 “筛出多少本了?” “目前选出来的完结小说,3分以下的有200多本,2分以下的98本,1分的24本!” “靠……这么多超低分!这下我们网站能评上‘读者满意奖’就有鬼了!”小编a很愤怒,评不上奖,年终绩效又泡汤了。 “这几本寄的刀片最多,就是它们了!” “可是作者们真的愿意改么?” 小编a冷笑一声:“超低分的小说要是不想被删除,只有拯救评分,作者们也不想自己的心血白流、名声变臭吧?” 小编b:“可是,仅仅是给女主角灌输全文剧情大纲,真的能有变化么?” 小编c:“也没别的好办法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小编a哼了一声:“……你们真是小看了女人。” 在编辑们注意不到的地方,那些摞在一起的小说,被窗外一阵风吹动,哗啦啦书页翻飞,每一页的文字都在排列重组,甚至连封面的文名都在闪闪发光。 第1章(她是最年轻的太后,也是死...) 历史上两百九十多位皇后,超过六成以悲剧收场,她们或被杀或被废或被囚禁,而且半数的皇后都没有子嗣,她们终其一生困在这个位置不得晋升,能够熬成太后的不过区区六十人而已。但太后还不是善终的终点…… 顾逢锦两脚悬空浮在皇宫上方,她今年十八岁,是大庸朝最年轻的太后。 也是死的最早、死的最惨的太后。 她的鬼魂像一只风筝,被固定在皇城半空不得投胎。巴掌小脸惨白如纸,披头散发、嘴唇乌黑,两行血泪顺着眼眶蜿蜒流下,已经干了。 临死前穿的凤纹长衫早已被血水打湿,一对空落落的袖筒被风吹起,衬得底下纤细的身躯阴冷、僵硬。 新成为恐怖女鬼的顾逢锦勉力转动眼珠,迷茫地看着脚下宏伟的宫阁楼宇,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 她是当朝工部尚书之女,书香门第养出的千金小姐,两年前奉旨嫁给年迈的先帝做继后,结果新婚夜老头被颗汤圆噎死了,她在当上皇后第一天,就成为了大庸朝最年轻的太后。 丧期过后,太子嵇玄登基为新帝,改年号哲成,并奉她为皇太后。这意味着此后几十年的漫长岁月里,青葱少女只能一天天、一夜夜的在后宫守寡。 但顾逢锦一点也不觉得孤独,因为她倾慕的男人就在这里。 老皇帝一共有十几个儿子,众皇子中,皇四子嵇耀从来不得先帝宠爱,他的母亲只是宫女,活着时一直是皇宫里的隐形人,直到死后才被追封为妃。没有母家财势、没有祖辈荫庇,这样低微的出身并没有让嵇耀沉寂下去。 和其他争权夺势的皇子们相比,嵇耀潇洒肆意,他善骑射、懂书画,还写得一手好诗词,在文人墨客中名声很响。 皇家子弟全都形容出色,但太子嵇玄冷漠严肃,拒人于千里之外;皇五子嵇岚邪气阴鸷、杀人不眨眼;其余的皇子们或平庸、或纨绔、或怯懦。 在顾逢锦眼里,永远谦逊温和的嵇耀简直就是太阳,是她闺阁中鲜少的彩色时光。 顾逢锦一直悄悄收藏他的作品,可没想到这样优秀的人,竟会主动走向她。 他亲手写情诗,为她在雪夜送来一支梅花,为她寻来满院的萤火虫…… 就算是在皇宫里守寡的日子,顾逢锦每当想起他寄来的情诗就满心欢喜。 只是朝堂并没有想象中平静,太子嵇玄的帝位不稳固,叛兵蠢蠢欲动,他几次平定内乱,以雷霆手段惩治了六七个同胞兄弟,将最负隅顽抗的五皇子嵇岚斩首于沙场,其势大的母族也被抄家,血流成河。 新帝嵇玄的这些手段无不让顾逢锦震惊,他能对自己的亲弟弟痛下杀手,却对她这个名义上的“母后”保持礼节和优待……她甚至比嵇玄还要小好几岁。 顾逢锦不在乎太后的位置,可她很怕他会对嵇耀下杀手。 因此,当嵇耀偷偷通过密道过来找她,并言辞恳切地求她协助起兵谋反时,她没有拒绝。 “皇兄灭杀手足,毫无人性。”嵇耀紧握她的手,“逢锦,我是在挣一个未来,一个有你和我的未来。” 那夜他的眼眸太亮了,顾逢锦一度以为,只要助他推翻新帝,只要嵇耀成功,他们二人就能得到圆满结局,她会成为皇后,为他生儿育女,和他相守到老。 为了这个梦想,她放下了名门小姐的矜持,放下了身为太后的尊严,她待在皇宫里,替他周旋各方势力,觍着脸皮悄悄筹集高额军费,甚至在大战在即去御书房偷军机情报。 她能做的都做了,甚至被逼得都不像是自己。 堂堂一朝太后,日子过的甚至不如低位妃嫔,她衣着寒酸,没有能拿得出手的首饰,从来不赏赐下人,积攒下的份例全都送给了嵇耀。 宫人们轻视她,家人与她反目。 但是最后……嵇耀说的似乎和做的并不一样。 在他口中,顾逢锦就是他的真爱,这也一直是他洗脑式的托词。 可她并不是唯一,侯府千金、将军之女、外邦公主……嵇耀利用他的脸、文采和花言巧语收割无数权贵女子爱慕,利用她们的感情获取大量家族支持,轻而易举拥有了庞大势力。 与她们相比,顾逢锦那点钱如同九牛一毛,根本就不够看……而他接近她唯一的原因,大概就是因为她就在嵇玄身边,可以做一个忠心耿耿的密探。 这些女子嗤笑她、蔑视她、侮辱她。 “太后娘娘,您不会是想嫁给耀哥哥吧?” “要点廉耻行不行,他怎么会看上一个嫁过人的女人呢?还是自己的‘母后’。” “啧啧,你淫/乱后宫可以,但别拖上我耀哥哥,先帝知道了可会在梦里掐死你的。” 顾逢锦双眼放空,麻木地枯坐在冰冷的寝宫里,她什么也不听,她要等一个解释。 这个解释一直等到新军攻破城门,嵇耀大势所趋,拥兵自立,她作为前朝最后一个‘余孽’被士兵们围在当中。 “放下刀,不得无礼,这位可是太后娘娘。” 面对一群人审视的视线,顾逢锦挺直腰板,她想让自己看起来更精神些,可是和嵇耀周围的一堆红颜们相比,穿着一身半旧长衫的她犹如一名真正的老太太。 “哲成帝已经到了穷途末路,逢锦,辛苦你了。”嵇耀微笑道。 旁边,大将军之女抱着他的手臂娇笑:“旧朝既灭新帝即位,总不能让前朝太后进入后宫,这可不能服众,如何能堵百姓的口。陛下,就让太后娘娘去陪着先帝吧,这也是名正言顺。” 话音落下,一片沉默。 顾逢锦不可置信地瞪着众人,那一张张脸或是戏谑或是同情,而嵇耀面色平淡,并没有想象中愤怒或维护的表示。他半阖眼皮,半晌才轻轻“嗯”了一声。 就是这一个字,成为了压死顾逢锦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摇摇晃晃朝前走,双眼通红:“你不能这么对我,我们有过誓言的,万世此心与君同,你怎么能忘记……” 士兵们用刀枪将她拦住,嵇耀眉头皱起,脸上些许不忍也烟消云散。 “够了,别再念了,这诗念了那么多年你都不嫌烦?” 顾逢锦呆呆愣在当场,在一众人的围观里,冰凉的泪水顺着她消瘦的脸颊滴落衣襟,晕染一团团水渍。 此刻,她是真的成为了唯一孤独的人。 见她凄惨的模样,嵇耀终究是松了口,他温柔劝慰道:“逢锦,别怕,我既答应了要娶你就不会反悔,我会为你空置皇后位置,此生不会立后,死后我们也会合葬皇陵,在来世再续前缘。” 顾逢锦直接被气笑了,他这是生生要叫她去死啊。 在大军攻入皇城之际,大庸朝易主,顾逢锦作为旧朝的太后被推下城楼。 她的誓言和努力都成为了笑话,而在践踏了她的真心之后,嵇耀竟还能笑得那么阳光、温柔,在他那张面具下,住着何等丑陋的一个魔鬼。 十八岁,她结束了短暂而荒谬的一生。在稗官野史中有零星关于她的记载:大庸朝哲成二年,江山易主,前朝太后情痴圣上,因身份悬殊、自惭形秽,最终选择自尽,和旧朝一起湮灭。 马蹄扬起的沙土覆盖在她脸上,几个士兵捂着嘴过来收敛尸身,顾逢锦摔得连面貌都看不清了,那滩浓红到发黑的血浸染了衣襟,来往的却没有一个人替她伤心。 她为他成了不忠不孝不义之人,为他抛弃家族信仰,为他出生入死,可却换来一个人人唾骂的结局。 顾逢锦直到摔死的前一刻,她都不肯闭上眼睛。她做鬼也要看着,这些人凄惨的下场!!! 天上一道惊雷劈过,双脚悬浮在半空的女人猛地吸了一口凉气,作为女鬼的顾逢锦双目圆瞪,意识回笼骤然清醒,那一刻她全都知道了…… 一切都是假的,她连人都不算,只是一本叫《龙御九天》小说里的女主角,注定只是男主角嵇耀辉煌人生的一颗点缀而已。 她脑海里闪过一段段文字,不知道是什么人发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读者书评区: 【垃圾作者,竟然be结局!】 【死后重逢算什么大团圆,你还我女主命来!】 【好家伙,为女主空置后位,说的好听,你咋不说你后宫里几十个嫔妃和留下来的十个八个孩子呢,死去的女主可连渣渣都没了,狗男主趁早去死!】 顾逢锦不知道be、渣男是什么意思,但这些话她全都看懂了。因为一段陌生的记忆灌入她的大脑,她忽然知道了这部小说的后续和全部大纲。 在《龙御九天》中,作者姑且为她保留有“女主角”的独特位置,虽然结局be,但在番外里,嵇耀老死后穿越时空来到现代世界,和已经转世了的顾逢锦再续前缘。 她摔死以后直接进入了番外剧情,被作者抹除了记忆,因此已经处于‘杀青’状态的顾逢锦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在临死时有多么恨嵇耀,她的记忆停留在他们的美好回忆里。 而且小说中官方说法顾逢锦是自尽,她是自己跳下的城楼……美其名曰:成全。 不得不承认,这番外才是最恶心的,作者明目张胆的给读者喂屎,因此才能拿到1.2分的超低分评价,间接让女主角觉醒重生。 得知了真相,早变成女鬼的顾逢锦大笑起来,两行血泪顺着脸颊流下,狂风吹起狼狈的发丝,让她看起来恐怖、癫狂。 就为了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人中渣滓…… 天空乌云密布,压着滚滚的血腥味。在皇城中,一面面“圣”字大旗飘扬在各处关口。身披甲胄带刀的士兵踏过皇城的每一处角落,有时候会从某个地方拖出来什么人,往往不需要盘问,寒光一闪,直接一刀杀了。 “搜,把旧朝的余党都搜出来!” 鲜血和哀嚎声溅满了这座千年古城的每一个角落,旧日繁荣的京城被战火席卷,原先灯火通明的街巷,此刻满是狼烟。路上没有行人,只有翻倒的箩筐、破碎的门楣、踩烂的菜叶。每当听到步兵的脚步与马蹄声,幸存的百姓立刻关拢门窗,瑟瑟发抖唯恐死神降临。 顾逢锦红着双眼瞪视这一切,大庸朝在一夕之间易主。御极殿挂上了新的帷幔,宫人来来去去,谄媚地簇拥着一个黄袍加身的男人。 看见他的一瞬间,顾逢锦再一次被灭顶的绝望和愤怒包围,她疯了一样冲过去,用残破的手指狠狠掐他的脖子。 “你怎么不去死!!!” 如果嵇耀能看见的话,就会发现一个满脸是血的恐怖女鬼正紧紧贴着自己,他估计会被吓死。 但因为人鬼殊途,顾逢锦的手会穿透活人的身躯,触碰不到一丁点。 “陛下,哲成帝已被击杀,头颅在此,属下幸不辱命。”这时,一名将军献宝似的捧上一个锦盒。 濒临癫狂的顾逢锦闻言周身一顿,她缓缓回过头,看到那滴滴答答溅落血迹的盒子,渐渐冷静下来。 那里头是……嵇玄? 而听到自己哥哥被斩杀,嵇耀简直不要更快乐了:“李将军做的好,辛苦了,你着实为朕解决了心头大患啊!” “陛下言重了,哲成帝殊死反抗,属下带兵将其围困于清河荒岭,在乱箭齐发下无人可以逃脱……” 顾逢锦听不清他们互相说了些什么,她幽幽飘到锦盒附近,看到里头散落出来一缕染血的黑发。 过去,她将周身财物全部献给嵇耀的事情,嵇玄其实是知道的,他那么聪明,贵为帝王,又如何能不察觉自己后宫中发生的事情呢。 可他什么也没有做,甚至没有斥责她。顾逢锦还记得当时自己被抓包时的窘迫,还有嵇玄冷清、平静的声音。 【你明明知道,像这样追逐他,会有成百倍的压力落在你身上,嵇耀不是能被轻易掌控的人,你就不害怕吗。】 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我知道,但我不怕。】 回忆起从前,顾逢锦一边哭一边笑,血泪顺着她的眼眶滴落,砸在锦盒上。她将手轻轻放在盒子表面摩挲……在小说大纲里,嵇玄在暗中为她做了很多事,甚至一直善待、保护她的家人。 在皇城破后,她被嵇耀从城楼上推下摔死,在城外领着残兵的嵇玄执意要来救她,结果部下中有人倒戈,他惨死荒野之外。 当时,为什么她就没有看见呢?为什么没有看见他的眼神? 读者书评区: 【女主,丢了你的恋爱脑吧!太后多好一岗位啊!】 【心疼我嵇玄呜呜呜~为什么不选他。】 【嵇耀这天命之子种马人设太恶心了,呸。】 原来,嵇耀拿的是“心机男主种马流逆袭剧本”…… 顾逢锦恶劣的想,啊,种马,这个词可太配他了! 身后,新登基的圣德帝嵇耀看不到尸魂遍野,他甚至在筹备建造新的行宫,而哲成帝嵇玄的头颅被士兵像垃圾一样带下去。 顾逢锦飘在锦盒周围不忍离开,她的泪已经流干,再也没有回头看嵇耀哪怕一眼。 太子嵇玄性情冰冷,但登基后是励精图治的明君,连父亲都称赞其“勤勉为政”,虽然在位时间短,但从来不苛待百姓。 这样的人,却因为一个“天命之子“、“逆袭流男主”的理由被谋朝篡位,甚至连个全尸也没留下。 人的死亡分三个阶段。第一是外人宣布死亡,身体冰冷、呼吸停滞,这是生理的死去。第二是葬礼的举行,在哭声和哀痛里,这个人的社会地位渐渐死去。第三,则是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死去,那么他就是真正的死亡了。 顾逢锦觉得,她不能让嵇玄变成这样。她要记住他。 天上再次闪过雷电,她耳边忽然出现一道陌生的声音: “各部门小编准备,一号女主顾逢锦重置开始,321……” 顾逢锦只觉得眼皮有如千斤重,她努力想要睁开,却只越来越困顿,眼前《龙御九天》四个小说名渐渐淡去,化为了一排金色的大字:《本宫贵为太后》。 本宫既已贵为太后, ——还要你作甚。 第2章(皇宫里凌驾于万人之上的存...) 顾逢锦的意识在漆黑的混沌里沉浮,前半部分深陷被背叛的泥淖,后半部分则是灭顶的愧疚和悲伤。无尽的痛苦中,一滴泪水自眼角滑落,打湿了衣衫。 ——她好像错过了一个很重要的人,伤了那个人的心。 眼前灯光明灭,有人影晃动。香炉里燃着熏香,烟雾袅袅。 “如此大的珍珠我倒是头一回见,不愧是外邦贡品,没有皇上的赏赐轻易可不得见。” “我拿去,耀儿见了一定会很高兴。” 说话的女人大约四十多岁,穿一身低品阶外命妇的礼服,一对吊梢狐狸眼,满目精光地盯着一桌的银票和珠宝。 袁氏是嵇耀生母的亲妹妹,因水涨船高,在其姐被封为嫔以后,嫁给礼部右侍郎李敏做了续弦。顾逢锦身为太后接见男子不方便,她就是出入皇宫最频繁的一个。 袁氏用指腹摩挲着鸽子蛋大小的南珠,口气羡慕:“这东西价值不菲,太后娘娘竟然舍得送出手?”话虽如此却也没见她放下。 “明日我便差人送去城外,想必换成钱后能解耀儿的燃眉之急。” 嘴里那么说,袁氏心里想的却是将这南珠私藏了,此等贡品留给女儿做嫁妆一定很有面子,反正这窝囊太后好东西不少,不拿白不拿。 内室里熏香缭绕,听着女人聒噪的声音,斜倚在塌上的顾逢锦悠悠转醒。她扶着刺痛的头艰难坐直身体,看到的就是眼前这番景象。 没有血污没有尸体,顾逢锦愣了片刻,感受到胸口心脏有力地跳动,手指也有触感,她没死? 再环顾四周,半新不旧的雕花画屏、西壁上挂的山水字画,这地方再熟悉不过了……她这不光没死,还回到了过去? 顾逢锦仿佛被雷劈了一样。 而坐在对面的袁氏瞥了眼她惨白的脸色,眼眸一转站起身:“太后瞧着气色不佳,那我便不打扰了,您歇息吧,臣妇这就告辞了。” 说着飞快地收拾起桌上的财物,她没管那些银票,反倒是率先将那南珠项圈往袖子里塞。 顾逢锦下意识看过去,眼眸仿佛被刺了一下。 她站起来一把攥住了女人的手腕:“你做什么!” 顾逢锦这一吼,直接将屋里其他人给吓得一动不敢动。这皇宫里谁都知道太后娘娘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是个愿意为了二皇子付出一切的软包子,她们从未见过她发脾气的模样。但这不意味着她就没有了脾气。 顾逢锦从呆愣的袁氏手里一把夺过珍珠项圈,紧紧攥在手里。 看了大纲以后才想起来,这是嵇玄赠与她的十七岁生辰礼物,就算在出产地也非常少见,是无价之宝。只不过她以前所托非人,从未多看一眼,甚至毫不犹豫将其送了出去讨好嵇耀。 顾逢锦一想到嵇玄特意找来的珍宝日后会便宜了渣男,兴许还戴在他某个红粉知己的脖子上,就觉得一阵阵的反胃恶心。 她恨不得扒他的皮,剁他的肉。 屋子里沉默了半晌,袁氏先回过神来,她眉头倒竖:“太后娘娘,这不是你自己要给耀儿的吗?!” 她还想撸袖子讲道理,只不过一抬头对上顾逢锦的视线,这一眼里饱含的杀意让袁氏动作一僵,不敢言语了。 顾逢锦气得脑仁突突的疼,这两年袁氏充当她和嵇耀之间的搬运工,过去省吃俭用下来的金银,有多少是进了这女人的肚子,简直不用想。 她深呼吸一口气,把南珠项圈的锦盒递给身边的侍女:“这里的东西我一样也不会给,你走吧。” 侍女令夏早就等着顾逢锦这吩咐呢,闻言迅速上前收拢银票和珠宝,一眨眼桌面就都空了。 袁氏眼睁睁看着自己到嘴的鸭子飞走,眼都瞪圆了:“太后娘娘,你怎么能出尔反尔?!不就几张银票一些首饰,说出口的话泼出去的水,覆水还难收呢,堂堂太后何至于如此吝啬!耀儿如果知道此事,一定对你非常失望!” 袁氏气得口不择言,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来,她用力一甩袖子,瞧着吧,她就打赌这窝囊太后不敢翻脸,不就是舍不得那点钱吗,不就是想要嵇耀多关心关心她吗?又不是第一次见了,愚不可及的小姑娘,怪不得皇宫里人人都能骑到她头上! 屋子里再次沉默。 “你大胆!”贴身大宫女令夏气得脸都红了,恨不得上前撕了那老女人的嘴,还没动作,顾逢锦先站了起来。 她面无表情往前走了两步,端起桌面的茶水,随手往前一泼。 水滴溅在地上,泼出小小的水花。 袁氏一蹦三尺高:“啊啊啊!你在做什么!”茶叶梗落了她一头一脸,厚厚的粉妆像泥浆一样斑斑驳驳,刚才的贵妇摇身一变,成了只落水的秃毛老母鸡。 袁氏的两名贴身女婢手忙脚乱给她摘头发里的茶叶。见此,顾逢锦笑了笑,胸口那股郁卒许久的恶气舒展一些,她重重将茶杯放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 宫女们心头一跳,就见那位平日里从不生气的太后娘娘如同换了一身气质,凌厉得如出鞘的剑。 “不就几张银票?我吝啬?” 顾逢锦冷笑一声:“袁氏,你是不是安逸久了,忘了自己姓什么。你是嵇耀的姨母没错,但本宫还是当朝皇太后,你区区一介外命妇,见到本宫得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话音落下,“娘娘息怒——”屋子里的侍女呼啦啦跪了一地,连发疯的袁氏都愣住了。 她说什么? 三跪九叩的大礼?就凭她…… 顾逢锦重新拢袖坐下,宫廷织造的妆花缎襕裙下露出一对精巧鞋尖,她的仪态尊贵端庄,眉目舒展,但看在袁氏眼里总觉得格外阴森可怕。 她脚下莫名发软,要不是有婢女撑着就要坐到地上了。 “这段时日,你从宫里拿走的财物。一件件、一样样,本宫可都还记得。” 顾逢锦紧攥着拳头,幽幽说道:“限你十日内将东西全数奉还,典当变卖的统统折成现银,若是发现少一个铜板……差多少,本宫就要用你身上的肉来补。” 袁氏猛地抱住自己胳膊,一副见了鬼的样子:“这、这怎么可能?那些都是你……您送给四皇子的,与臣妇有丝毫相干?” “不知尊卑的东西,这些财物你到底昧下了多少,心里恐怕再清楚不过。你拿不出来,那就去找嵇耀拿。”顾逢锦道,“其中的外邦贡品、御赐之物也不是一件两件,你和李侍郎二人私自倒卖御用,是何罪名,本宫若告知刑部,想必他们自有论断。” 听到这样的内容,屋里跪着的侍女全都低伏垂头装不存在,连‘娘娘息怒’都没人敢说了。 袁氏周身一个激灵,寒意自脚底升起,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 此时就见一个满头茶水狼狈的中年女人,发髻散乱,在地上哭嚎嘶叫,那画面实在惨不忍睹。 “娘娘您这是要逼死臣妇啊!可怜我们四皇子年纪轻轻就没了母亲,只余我这个姨母……” 顾逢锦别过头:“令夏,请侍郎夫人出去,要是请不动,可以大点力气。” 令夏早就恨得牙痒痒了:“是,奴婢遵命!” 后来大约又有几个宫女、太监上前,连拉带拽将袁氏拖出了寿禧宫。 “请吧夫人!奴婢手重,弄疼您就不好了。” “啊啊啊,你们谁敢动我,我可是当今四皇子的……” 顾逢锦望着窗外飘飞的金色落叶,耳边的喧闹声越来越轻,最后归于平静。 过了一会,令夏走进来复命,小姑娘脸上的喜色遮都遮不住:“娘娘您总算想通了,奴婢早就说了他们都不安好心。您听见没,刚才袁氏被太监拖出去的时候哭得和杀猪一样,叫她把那些宝贝吐出来简直形同剜肉,您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顾逢锦笑了笑:“真的?” “那可不,自从咱们从府里离开进了宫,这是您最威风的一天了!胆敢觊觎皇家御用,也不看看她有没有那个资格!”令夏眉飞色舞。 顾逢锦看着她的笑脸,眼前的画面逐渐和过去重叠:新军杀入皇城的时候,皇宫里旧朝所有的奴婢都杀的杀、降的降。嵇玄身边的老太监一头撞死在御极殿上,而令夏以身护主,惨遭…… 记忆清晰得如同烙印,顾逢锦脸上笑意敛去,她握紧拳头:“把香炉灭了,以后都不要再点。快,替我准备纸笔来。” 宣纸铺就,墨锭在砚台内一圈圈化为水,顾逢锦逼着自己回忆脑海里全部的剧情细节,那些剧情被血浸透了,充斥着屠戮和哭嚎。 她要赶在大庸朝易主前将所有重要线索默写出来交给嵇玄,现在他才登基不久,嵇耀的势力未张,还来得及。 党羽; 谋反; 奸细; 所有的剧情在她脑海里串成线。 “忠勇侯、武义大将军、吏部尚书、吏部左侍郎、右督御史、文常殿大学士……” 他们有的很早便和嵇耀结党营私,有的利用其皇子之势行龌龊之事,有的是因为家里女儿被洗了脑,除了勾结党羽,嵇耀之流还暗害了许多忠心耿耿的官员,害得他们家财尽失、子孙断绝…… 凡此种种阴谋诡计,顾逢锦用一字一句全部撕开。 每一个字都饱含战乱的血污。她在写下这些的时候就没考虑过自己,嵇玄看到以后会把她当成内奸也好,当成鬼神之乱也罢,这辈子尽力偿还他,大概就是她重活一次的意义了。 小说的男主角,身负主角光环的嵇耀是不可战胜的吗? 逆袭流男主有多受天道的眷顾?顾逢锦不知道。 在刚得知真相之时,她一腔怒火熊熊燃烧,恨不得化身厉鬼去和嵇耀同归于尽。 但此刻,她听着门外令夏和侍女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感受阳光透过窗纸的温度,感觉这一切平静而美好。 不管这个世界是不是一部‘渣男升级’的小说,他们这些人,终究是活在里头的,她要救他们。 顾逢锦这一写就是足足两日。 令夏开始还以为她又在写诗词之类,但后来发现事情不对,顾逢锦几乎不眠不休,燃尽的蜡烛换了一根又一根,手指沾满墨渍,宣纸摞了厚厚一叠。 侍女们都吓坏了:“娘娘,您休息一下吧,保重身体啊!” 顾逢锦磨墨的手不停:“不行,我还没写完……” 几名侍女面面相觑,不知道她到底在着急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双眼睛熬得通红,嘴唇干裂、神态憔悴。 两天不眠不休,顾逢锦完全是靠着那股执念硬撑着,纵使毅力再顽强,在写完最后一个字的一刻,她终于还是熬不住倒下了。 “娘娘您怎么了?” “不好了,娘娘发烧了,快去叫御医!” * 御极殿内,明黄色的帘幕后头坐着一名青年男子,正手执朱笔批阅奏折。他坐姿挺括、不怒自威,身边一干值守伺候的宦官没有一个敢发出声响的。 首领太监张全站在案桌侧后方,熟门熟路的添水添茶。 嵇玄批完一份奏折,想起了什么,问道:“近日娘娘如何?” 张全连忙低头回答:“启禀皇上,自从那日娘娘将李侍郎家的夫人赶出皇宫后,几日都不见人影,别说花园了,似乎都没有出屋,送去的膳食也不怎么动。” 嵇玄眉头一皱:“可是不合胃口?你叫膳房想几个新菜式,秋日干燥,叫宫女们小心伺候。还有那袁氏,遣人监视着点,不要让她再进皇宫碍了娘娘的眼。” “是,皇上。”张全哪里有不答应的。 这整个皇城和天下,哲成帝最大,但是在后宫里……绝对还有凌驾于万人之上的存在。 这个时候,门外候着的小太监悄悄探头瞅了眼张全,好像有话要说,被他瞪了眼后又支支吾吾退下了。 嵇玄当然看见了,皱眉道:“有什么事就说。” 那小太监连忙快速走进来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启禀皇上,太、太后娘娘病倒了。” “啪嗒——”那根朱笔被遗弃在砚台上。 第3章(一个皇上,一个太后...) 从皇帝所在的御极殿到太后居住的寿禧宫,一路要穿过大半个御花园,路途算不得近。 正是当午,一大群人走在路上,宫女宦官低头跟随,脚步匆忙。 嵇玄大步走在最前面,他身量很高,因为常年习武的原因姿容威仪,腰间始终配一柄三尺长锋,那并不是装饰用的刀剑,而是杀过人见过血的。 赶到太后寝殿时,门前已经呼啦啦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嵇玄蹙眉:“太医何在?” 一旁的张全立刻回答:“启禀皇上,御医署的秦太医已经在内诊治,魏太医等正在赶来的路上。” 嵇玄扫了眼一众缩着头的宫人:“这几日没有下雨降温,好端端的怎会发热。娘娘身体不好,你们便这也看护不住吗?” 他的声音冷漠如同淬冰,让跪在地上的一票宫人瑟瑟发抖,他们把脑袋垂得更低,有的甚至快哭出来,就算这样也无人敢出声求饶。 嵇玄虽是太子,但其生母孝仁皇后早逝,他自六岁习武,是皇子皇孙中武艺最高的。他虽承袭了父母的好相貌,生得面容俊美无俦,但性格却十分冰冷、严厉。 据说在从前的太子府,被嵇玄手刃的奴仆就不下十数人,因其杀伐果断,这位哲成帝在皇宫积威甚重,被宫人们所畏惧,远远没有其他几位皇子人气高。 寿禧宫内,令夏刚端着太医熬好的汤药进来,缓缓撩开床上纱帐。 “娘娘快醒一醒,该喝药了。”她小声唤道,可床上的顾逢锦微微蹙眉,一动不动,显然并不清醒。 令夏发愁地望着手里药碗,正想着要怎么喂,忽然看见床脚的小宫女浑身一颤,露出惊吓的表情。 “怜香,你怎么……” 身侧忽然笼罩一个高大人影,令夏声音一滞,小心翼翼抬头看了一眼,瞥见男人冷漠的侧脸。 “皇……” “娘娘如何了?”嵇玄问道。 令夏连忙低头,小声回答:“秦、秦太医已经施过针,说只是劳累过度并无大碍,不过娘娘热度未褪,尚在昏睡。” 嵇玄点点头,神情平静:“下去吧。” 令夏低头看了眼床上毫无所觉的顾逢锦,咬了咬牙,最后还是和其他几名宫女一起离开,木门合拢,满是药香的内室只余两人。 嵇玄随意解下佩剑,撩袍坐在床沿,他的衣袖落在竹青色绣荷花的被面上,给冷冷清清的寝宫添上一抹温度。 顾逢锦钗环散落,双眸紧闭仰躺着,一张小脸苍白里泛着病态的潮红,眼下还有淡淡的乌青,被身上的素色寝衣一衬,显得尤为憔悴。 堂堂太后,何至于此。 嵇玄叹了口气,亲手拧了热帕子替她擦拭脸颊,没擦两下,顾逢锦的睫毛忽然颤抖起来,他立刻停下动作,生怕将她扰醒。 结果老天爷并未听到他的诉求,顾逢锦还是醒过来了。嵇玄一动也不敢动,他避开那双眼睛,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 “你可感觉好些……” 结果,衣袖忽然被人用力攥住了。 顾逢锦睁着一双漆黑的眸子直勾勾盯着他,左手牢牢抓住那截袖子,怎么也不肯放手,表情少有的执拗,好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似的。 “你……”嵇玄有些疑惑,随后忽然想到什么。 她不会是,把他当成了嵇耀? 片刻的惊讶后,嫉妒铺天盖地而来,几乎令他无法呼吸。 同为先帝子嗣,他和嵇耀确有三分相似,但任何一名男人都无法忍受倾慕的女子将自己当做别人。嵇玄双拳握紧,指节泛白,但他却不想挣开她的手。 只求你,不要在此刻开口呼唤另一个男人的名字。 其实,顾逢锦只是烧糊涂了,她梦到自己在乱民堆里不停的奔跑,追兵在后头举刀相逼,沿途倒下一具又一具尸体,鲜血弥漫皇城,她不敢停下。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朦朦胧胧中嗅到一股安稳的气息,像是某个熟悉的人身上的,这气味带给她安全感。 顾逢锦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眼睛一眨都不敢眨,生怕手指放松一点,他就又变成了浑身是血的样子……又被装在了锦盒里。 嵇耀别过头,叹了口气,试图去松开她的手指。 顾逢锦一把抓住,脱口而出:“玄哥哥……对不起。” 嵇玄身体一僵:“你喊我什么?” 顾逢锦双眼通红:“玄哥哥,是我做错了,你别死,求你别死。” 嵇玄的大脑在刚才就几乎停止了思考,他毫不犹豫握住她的手,将那纤细五指包在掌心:“我不会死。” 得到他的承诺,顾逢锦露出满足的表情,她微微叹息一声,似乎只要他说了,就一定能做到一样。 嵇玄得到了出乎意料的结果,一颗心都七上八下的,他犹豫片刻,还是拿起身旁的药碗,舀起一勺,细细吹凉了凑到小姑娘嘴边。 “来,喝药。” 顾逢锦虽然烧糊涂了,但她认得眼前的人,并且全身心的依赖、信任。他送过来一勺,她就乖乖张口含了,没有一丁点的反抗和怀疑。 这亲近几乎让嵇玄欣喜若狂。 他们从小就相识,不过在顾逢锦十三岁以后,两人再也没有靠得如此近过,后来她恋慕上嵇耀,又被迫嫁给先帝为继后,他们更是渐行渐远,在彼此的身份后寸步难行。 她一声“玄哥哥”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听到了? 嵇玄贪恋此刻的温柔,甚至卑劣的希望:如果她能病得稍微久一点,就好了。 这念头刚起,就被无情地掐灭了。如果是以她的健康为代价的话,他倒希望没有这点温存。 因此嵇玄不顾小姑娘皱成包子的脸,铁面无私的将一整碗苦药都给她喂了下去。 “乖乖喝药才能早日痊愈。”他摸摸顾逢锦毛茸茸的发顶,笑了笑,“睡吧,一觉醒来病就好了。” 小姑娘十分温顺乖巧,她面朝他缓缓阖上眼睛,脸上带着嵇玄想都不敢想的微笑。 他替她掖好被角,轻轻退出房间。纱账之后,那个人睡得很沉。 只是一个皇帝、一个太后。 这份见不得光的暗恋注定了要深埋在心底。 寿禧宫花厅内,嵇玄坐于上首,底下围满了御医署的太医。一帮老头叽叽喳喳,讨论着关于太后娘娘的病情。 “是急火攻心又加劳累过度,微臣方才已经施针……” “皇上,太后娘娘并无大碍,服下药后一日便会痊愈。” “保险起见还是准备三日分量罢。” 一帮太医讨论许久,见上首那位一动不动,既不答应也不发表意见,手里那杯茶握了许久也没见喝。 “皇上?” 两名老太医面面相觑,是老眼昏花了吗,他们怎么觉得哲成帝在发呆? 嵇玄是在发呆。 窗外下起了雨,淋湿枯燥的秋日。他望着雨滴打碎枯叶,想起了多年前的情形。 他虽是先帝的太子、嫡长子,但除了上头两个庶出哥哥,还有十几个年轻气盛的同胞弟弟。群雄逐鹿,就算对于皇室来言,这个人数也有点太多了。 母后在他七岁时病逝,没了皇后,贵妃徐氏几乎在后宫独大,她母家位高权重,加上生育的五皇子嵇岚聪明早慧,很得先帝喜爱,朝中时常有废太子另立的声音。 对于这些兄弟来说,嵇玄这个人根本就不该存在,他就是最大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十五岁时外出视察军情,在途中遭到埋伏刺杀,在亲信舍命保护下只身逃离绝境,身负重伤。暴雨中昏迷于野外,被正巧路过的监造主事顾国伟所救—— “寒舍鄙陋,还请殿下担待。微臣会想办法通知陆将军,殿下且放心养伤,此处安全,那些杀手不会找过来的。” 嵇玄松开一直握剑的手,才发觉连手指都已经僵硬。他揭开外衣,衣襟早已被雨水和血水打得湿透,底下的刀伤狰狞外翻,新伤下还有不知道多少层层叠叠的旧伤,倒不像是一名皇子的身体了。 顾国伟看着面前小小年纪的储君满身伤痕,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只觉得怒火中烧:“好一个奸妃,竟丧心病狂至此,胆敢公然迫害当朝太子!夫人,你快去将药箱拿来,六婶去请回春堂的孙郎中,就说家中公子受伤……” 嵇玄被围在中间,在一干忙碌来去的人里,瞥到一个小小的影子。 她躲在廊柱后头,仿佛和黑暗融为一体,时不时偷偷歪头瞧一眼。她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但不知道,发髻上小小的花枝暴露了她的踪迹。 察觉到嵇玄打量的视线,顾国伟往后一看,“哦,这是小女。” “逢锦,还不快过来见过殿下!” 嵇玄下意识拉拢衣襟遮住身上斑斑血迹,没想到那女娃娃一溜烟的跑了,比兔子还快。 顾国伟有些尴尬:“殿下见谅,家中鲜少有外人来,这孩子又怕生……” 嵇玄轻轻笑了下:“没事。” 监造主事不过是工部下属一个六品小官,管着各处皇家行宫和殿宇监造事宜。这处府邸与皇宫相比算得上简陋,但胜在安全,周围居住的都是六七品左右的官员,徐贵妃的走狗还不至于敢杀到这里来。 嵇玄假借顾家远方亲戚的名义得到郎中治疗,又被安排到最妥帖的房间休息。他看着陌生的陈设,毫无睡意。又怕自己眼睛一闭,会有不知道什么人一剑斩来,要了他的命。 夜风吹得树影婆娑,雨幕初歇,门外似有脚步声。 嵇玄瞬间起身握住剑柄,冷声道:“谁!” 门外那人却像只小兔子一样嗖的溜没了影。 “吱嘎——”嵇玄小心用剑尖挑开木门,他左右查探一番,见走廊空空如也,只在地板上放着个青色布包。 手帕上绣着针脚拙劣的荷花,打开来一看,里头放着几块绿豆糕,不过大概裹了很久,都捏碎了。 嵇玄捧着这包绿豆糕——有点像是某个小孩吃剩下的。 暴雨洗刷掉战场的血污,也洗掉了嵇玄逃离的踪迹。徐贵妃的刺客一招失手,必定不会轻易离去,他们盘旋在附近搜寻线索。在联系到亲信之前,嵇玄只能选择隐忍蛰伏,就和他过去那么多年做的一样。 不过在顾主事家里待的几日,是他平生最开心的时光。 “玄哥哥,你看我这首诗作的如何?” 阳光明媚,梳总角的小少女伏于案上,捧着张宣纸,而她身边站着一名翩翩少年郎,虽是普通棉布长衫,却挡不住眉目俊逸、周身的气度非凡。 嵇玄细细读过纸上诗词,笑道:“逢锦写的很好,大有进步,京城许多贵族子弟尚且不如你。” “玄哥哥你没有骗我?”少女瞪圆了一双眼巴巴望他。 “自然,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少女欢呼起来。 一旁的六婶正于院中晾晒衣物,忍不住笑:“有公子教导,小姐的笔墨真是突飞猛进,从前还只会写‘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之类的打油诗,如今都会咏梅花了,了不得了不得,怕不是要考女状元去。” “六婶!你又揭我的短……” 嵇玄含笑望着,他多希望这样的日子可以再长一点,没有尔虞我诈,没有锦衣玉食,不过他终将还是会再回到那金子做的牢笼里去。 刺杀、投毒是不可能少的,随着他年纪渐长,老皇帝沉溺声色享乐,身体每况愈下,而朝中除了五皇子嵇岚,还有四子嵇耀、六子嵇庆等皇子虎视眈眈。 徐贵妃的人马几乎每天都在太子宫附近监视他,嵇玄一忍再忍,他悄悄培植势力,扶持顾国伟晋升,在暗中助他一步步登上工部尚书的位置。 可在明面上,他还是那个杀伐果决的太子殿下,他铁面无私,从来不会与谁走得过近,他不配拥有‘偏爱’,不允许存在特殊。 就算是在某处偶然遇见顾逢锦的时候,也不会因为喜欢就过多关注,他们甚至没有机会说话。 他只能在人堆里,装作不经意般远远看一眼他的小姑娘。 她长高了,也长胖了。 “殿下在看什么?那边可是京城的各位千金,殿下中意哪家的小姐?”徐贵妃安排的宫人笑着询问。 嵇玄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孤不过是在看宫阁建造而已。” 他以为自己瞒得很好,瞒了一年又一年。等到顾逢锦及笄,嵇玄本想向皇帝请旨提亲,可是却被先行了一步…… 连年大旱,民不聊生,他被故意支往北地赈灾,还没等到回京,就听见了皇帝要册立新后的消息传来。 “听说是个寒门出身的尚书之女,姓顾。” “好家伙,继后的年岁都可以当孙女了,老皇帝可真会享受……” 嵇玄一张脸血色尽失,马鞭落在地上。 ——他们到底还是要夺去他的所有,夺走他的小姑娘。 第4章(当上太后就能不要脸吗?还...) 顾逢锦醒来的时候,望着房内的摆设懵了好一会,半晌才想起来自己是重生了,而且还回到了刚当上大庸朝太后半年的时候。 这个阶段,嵇耀还处在到处拈花惹草迷惑女人的状态,距离他羽翼丰满起兵谋反还有一年多的时间。 顾逢锦想,只要不给他长羽毛的机会不就行了。 ——就算长了,也要给他拔光。 令夏听见屋里响动,很快推门进来:“娘娘您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怜香快去喊秦太医过来看看。” “不必了,我已经没事了。”顾逢锦掀开被子下床,自己套上绣鞋。 令夏快走几步过来扶她:“您昨天可把奴婢们吓了一跳,病得那么突然,幸亏娘娘福运双全、逢凶化吉。” “保险起见,娘娘还是叫太医瞧瞧吧,要是皇上知道了,没准会把寿禧宫掀翻,奴婢们小命难保。”一旁的怜香吐了吐舌头小声道。 惜玉抬手就给她一个脑蹦子:“怜香你这张嘴,说了多少回了这儿是皇宫,可不是咱们顾家内宅。” 顾逢锦却抓到了怜香话里重点:“……皇上?” 怎么,昨天嵇玄还来过? 令夏捧来新的衣裙:“是呀,您昏倒后皇上来得最快,可紧张了,几位老太医都快哭了。大家都在说,从来没见过皇上那么生气的模样。” 嵇玄,为了她生气?顾逢锦觉得心里一动,她绞了绞手指,低头看到桌上的药碗,一些零碎的记忆跳出来。 她试探问道:“昨日,是你喂我喝的药吗?” 令夏笑了笑:“哪能啊,昨日是皇上亲自照顾的娘娘,皇上衣不解带陪了您两个时辰呢,等到退热了才走的,膳食都未用,奴婢从未见过皇上有那么温柔的模样。” 【玄哥哥,你别死】 【玄哥哥我头疼,要吃绿豆糕】 【玄……】 顾逢锦两眼瞪大,记忆瞬间清晰起来,昨天是谁拉着嵇玄衣袖不让他走的,是谁一口一个玄哥哥,又撒娇说苦不喝药,还非得摸摸头哄着才肯睡觉…… 当上太后就能不要脸吗? 还真能。 * 中极殿外的游廊,张全正在□□一批新进的小太监。小家伙们大的十二三,小的才十岁。 老皇帝晚年时受徐贵妃蛊惑,沉迷享乐、民不聊生,这些男孩大多是贫苦人家无力抚养才卖入宫中的,一个个瘦得麻杆一样。 张全手上执一柄拂尘,清了清嗓子:“听清楚了,你们既进了宫,就都是皇家的奴才,皇家保你们衣食无忧,你们也要尽心伺候。宫里的贵人很多,除了当今陛下之外,你们需特别注意其中一位,尤其不得怠慢。” 一名年纪大些的小太监颤巍巍举手:“张总管,那位贵人是谁啊?” 张全还未开口,忽然远远地看到殿外小路,一道倩影正带着群宫女款款而来,他一个激灵,立刻撇下手头的事情迎上去,小碎步迈得飞快。 众小太监惊讶地探头张望,见一向严肃的张公公老脸都笑成了朵菊花。 “参见太后娘娘,您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事情吩咐底下的宫人即可,玉体刚刚痊愈,还需多多休息呀!”张全飞奔至跟前,满面笑容行了一个大礼。 顾逢锦点了点头,抱紧怀中木盒:“张总管,皇上可在?” “陛下在上朝,还未归呢,娘娘可有要事面圣?” 顾逢锦沉默了。 再怎么样她也是当朝太后、执掌后宫,身为太后却不知道皇帝的起居时间,简直汗颜。过去嵇耀给她下的恋爱脑降头简直无敌。 察觉顾逢锦神色稍异,张全何等人精一样的角色,立刻笑着侧身相迎:“外头风大,娘娘不若进殿稍待,算算时间,陛下很快就会回来了。” 等到顾逢锦被簇拥进中极殿,张全召来几名心腹耳语几句,又看到游廊后头一帮满眼好奇的小太监,低咳了一声:“都管好自己的眼耳口,勿看勿听,去去去散了散了!” 众小太监们被轰走,一名年纪小的偷偷问:“刚才那位就是贵人吧?” “嘘……”旁人立刻捂了他的嘴。 御极殿是皇帝上朝议事所在,处在外宫;而中极殿则是皇帝寝宫,在内宫。 顾逢锦被众星捧月安顿在正厅,立刻有伶俐的小太监奉上热茶点心,还有一干面容清秀的掌事太监等在一旁,听候差遣。 比起莺莺燕燕的寿禧宫,皇帝身边伺候的都是宦官,一个宫女也见不到,听说是嵇玄不喜欢女人近身…… 顾逢锦喝了口茶,看向始终一脸慈爱望着她的张全。在原本的结局里,这位首领老太监宁死不肯服侍新皇,最后一头撞死在石柱上,血染大殿。 众多文武百官奉嵇耀为主、低头折节,没想到还不如一名老太监来得有骨气。 顾逢锦收敛神色,捧出怀中木盒:“张总管,本宫来是为了这个,请公公代为转交给陛下,事关重大,切不可假手于人。” 张全闻言瞄了两眼,扁平的一个盒子,似是盛着书信之类:“既然此物贵重,不如娘娘亲手交给陛下,娘娘再多坐一会,老奴替您看着,陛下马上就回来了。” 一想到要跟嵇玄见面,顾逢锦嘴角抽搐,她想起昨天的窘事就脸热,腾一下站了起来:“不必了!本宫还有事要处理,就麻烦公公代为转交了!” 张全被塞了个沉甸甸的木盒子在怀里,眼看顾逢锦脚步匆匆离去,好像后头有狗在追一样。 他有些想不明白,几日前这位太后还避自己如蛇蝎,态度虽说不上轻蔑,但也绝不敬重,今日这是怎么了…… 御极殿外,众臣鱼贯退朝。 嵇玄听到了小太监传来的口信,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不过那个时候顾逢锦已经离开好一会了。 “娘娘人呢?” 张全笑吟吟地捧上木盒子:“陛下,娘娘放下东西就走了,奴才怎么说也不肯留,只喝了一口茶。” 嵇玄失望地坐下来,有些意兴阑珊:“她看起来怎么样?” “娘娘瞧着恢复的不错,想来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 嵇玄点点头,随手翻开盒盖,见里头装了一沓写满了字的宣纸,不像是信。看着看着,他的目光渐渐凝重起来。 朝中文武百官,几乎有三成官员的名字都在这上头,且后面跟着的事项,着实令人心惊。 忠勇侯赵赫,侵吞北库官家粮草,克扣军中口粮,私自屯粮几万石,用作叛军行军粮草,地点分别在…… 礼部右侍郎李敏与其妻袁氏,倒卖宫中御用贡品,与嵇耀一同强占京城内百姓铺面、田产,明细如下…… 武义大将军私自冶炼兵器、训练上万民兵,借田间大旱之名鼓动百姓,起兵助嵇耀谋反,驻扎地点在…… 嵇玄眉头紧皱,他瞥了眼不远处垂首侍立的几名小太监,不动声色道:“你们都下去。” “张全,传左都督指挥使陆衡、参知政事石松泉进宫。” “是,皇上。”张全刚要转身,又听帘幕后那人出声。 “等一下。” 老太监立刻停住脚步,等待下一个吩咐。 嵇玄瞥了眼桌面上还没收走的茶杯,是刚才顾逢锦用过的。天青色瓷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感觉上面还残留着一点点胭脂颜色。 “以后,中极殿内常备鲜花、水果和茶点,如果太后娘娘来时朕不在,你就令底下的宫人伺候周全,务必妥当。” 张全微微张嘴露出震惊的表情,不过他很快调整过来,低头称是。 至于这些茶点、水果的品类,不必皇帝多言,自然是照着寿禧宫那位的喜好来备。 张全又等了会,见嵇耀低头继续看那些宣纸,轻轻后退准备离开。 “再等一下。” 他脚下一个踉跄,但还是规规矩矩站好了等皇帝开口。 “刚才娘娘来时穿的是哪件衣服?” “啊这,娘娘穿着一件黛蓝色的方领半袖披袄,至于花纹,奴才实在是……” 张全支支吾吾,虽然他是品阶最高的首领大太监,执掌整个皇宫的太监调令,有着三十年的从业经验,但是关于太后娘娘穿的哪件衣服,上面绣的什么花纹这种事,实在是超出他的业务范围了呀! 嵇玄没得到准确的回答也没有恼,他修长的手指掠过宣纸上娟秀的小字,脸上表情很平静。 “之前南邦国进献的贡品中有三匹云霞明锦,叫四执库都给娘娘送去,裁剪新的应季衣衫。” 张全对这个吩咐完全没有意外了,他连连点头:“是,陛下。” 这回他出门前特意停了一步等了等,确保嵇玄没有第四道命令了,这才小碎步风一样的冲出中极殿。 嵇玄翻过十几张宣纸,上头记载了几十名心思不纯的官员私底下的勾当,事项可谓周密,连人家府内密辛都记载得仔仔细细,完全不像是一个身处后宫的人应该知道的。 而后十几张纸上写的就更离谱了:那都是未来的事情。 嵇玄揉着眉心,看纸上清清楚楚写着嵇耀谋反的时间,每一次起兵、兵变的地点和事由,都觉得人生观一次次被推翻。 “逢锦……” 顾逢锦不知道自己在皇帝那里已经被加上了某些奇怪的滤镜,嵇玄甚至怀疑她被某大仙上身了。 回到寿禧宫,令夏立刻凑上来。 “娘娘,袁氏又递了牌子想要进宫,被侍卫拦了,此时正在德胜门外撒泼呢。”令夏小声道,“听守门的侍卫说,她态度十分野蛮。” 野蛮这词恐怕都是保守的。 顾逢锦冷哼一声:“不用管。一天不够她开窍,再给她一段时间让她好好想想,十日大限一到,她会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袁氏当然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人来人往的德胜门外,她正叉腰对着几名铁甲侍卫大骂:“大胆!你一个小小侍卫也胆敢拦我?看清楚了,这是太后娘娘给的出入腰牌,我可是从五品外命妇!四皇子的亲姨母!” “就算您是四皇子的亲母也无用,”青年侍卫不卑不亢,劈手夺过腰牌丢给手下,“卑职正是奉的太后娘娘懿旨,您的腰牌已经无效,不能再继续出入皇宫。” “呸,你让我亲自去见太后,是真是假自有分晓。”袁氏脸红脖子粗,她回去后越想越气,当日一定是被顾逢锦的狐假虎威给骗了,她今日非要找回场子不可。 侍卫任这疯女人张牙舞爪,持刀挡在门前一动不动。这时一名身穿红色锦袍的武将走过,和那守门侍卫说了几句,后者立刻变了神色。 他眉目冷肃,哼笑一声:“现在不是懿旨了,而是奉了陛下圣旨。来人,将这泼妇逐出德胜门。要是再见到她,无需汇报,直接发送提刑按察使司打三十大板子!” “什、什么?”袁氏瞪圆了眼,她往前扑去,正好踩中块石头脚下一崴,在地上摔得七晕八素。 有路过的大臣朝着这边指指点点。 “那女人是哪家的,如此不知体统。” “瞧着像是李侍郎家的夫人,四皇子的姨母。” “那便是了,人人都知道四皇子的生母是宫女出身……” 袁氏面如火烧,用衣袖挡着脸想要快快跑走,但又崴了脚,只能扶着女婢一瘸一拐像个耍猴的。 “蠢货!!今日是谁说要进宫来的,简直蠢货!” “夫人,不是您自己非要来的么……” 第5章(就算是皇子王孙,也得还钱...) 袁氏被轰出德胜门的事一夜之间就在京城里传遍了,李侍郎不知道是恼羞成怒还是如何,将府门紧闭,不允许任何人进出,在各世家贵族眼里成了个大笑话。 嵇耀听说的时候正在挥毫泼墨,不过寥寥几下,“静心”两个大字就跃然纸上,这是他第一百零八幅墨宝作品。 一旁的美貌婢女将卷轴收起,柔声问:“殿下,听闻宫中那位最近脾气颇大,您不去看看吗?” 嵇耀嗤笑一声,随手捏了把婢女的脸蛋:“我姨母性格外向,许是将她惹急了,逢锦不过是小女孩性子,哄一哄就好了。我不去找她,也是给她点时间冷静,叫她清楚自己的位置。” 始终做一个站在男人背后的女人多好,她不管要什么灵魂爱情、海誓山盟,他都能给。 嵇耀看着面前完成的一箱墨宝,在心里默默分配:这卷给文常殿大学士之女闵茹、这张要给将军长女丁雪桃、那幅是给忠勇侯千金赵兰的…… 而顾逢锦就不一样了,她就喜欢诗词。嵇耀随便找了首歌颂爱情的酸诗,提笔写在纸上,再在信封里塞了几片花瓣,封好了交给婢女。 “去,遣人送入寿禧宫,不要叫人发现。” 婢女双手接过信封抿嘴一笑:“奴婢们都知太后娘娘钟情于殿下,她收到后一定会很高兴的。” 嵇耀自信一笑,风度翩翩:“她当然会。” * 顾逢锦确实在想嵇耀,不过重点不是情有独钟,而是如何搞死他。 起兵打仗的事她无能为力,身处内宫,也没法举一把剑直接去皇子府乱杀,她又完全没有培养死士和暗卫的能力。 再者,这个时间段嵇玄刚刚平息贵妃党的叛乱,朝中动荡,众皇子杯弓蛇影,嵇耀身边也一定做足了准备。 “叫你们找的蛇都找来了吗?”顾逢锦想了想问道。 “都已经找全了,依据您的吩咐,一共一百条均为微毒的品种,这几日就会投放进寿禧宫的花园里由专人照料。”令夏小心翼翼问,“娘娘这是想做什么?” 顾逢锦微微一笑:“只是觉得花园冷清,弄些小动物来热闹一下。” 热闹一下、热闹、热…… 宫女们瑟瑟发抖,心想今后务必离花园远远的,再不敢去摘花取露水了。 说了没两句,正殿外忽然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像是很多人走过来。 怜香从门外探头,一脸喜色:“娘娘,皇上来看您了!” 顾逢锦一愣,下意识站了起来:“快、快迎。” 皇帝来给太后请安,其实也算是合常理的,只要双方真的是母子辈的话。 而对于他们两个来说:一个有名无实、堪堪十六岁的太后,一个被太后叫哥哥的二十出头的皇帝…… 还能再乱一点吗? 这尴尬的局面导致他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并且因为顾逢锦从前是个恋爱脑,比白痴也没好多少,所以她对嵇玄一直都是无视状态。 不过按照大庸朝的规矩,不管有没有血缘关系,皇帝理应叫太后一声“母后”的…… 匆匆绕过层层叠叠的帘幔,正厅里已经有不少人。 一个男人背对着她站在门边,他负手而立,身量颀长,明亮光线从他深紫色的锦袍边缘逸散,仿佛给上面的龙纹镀上一层金边。 听见动静,嵇玄转过身来看她,阳光让他的发丝都变成棕金色,狭长剑眉下是一双不辨喜怒的眼睛。 嵇玄周身气势极盛,不怒自威,因为有他在,整个寿禧宫的气氛都不一样了。怜香惜玉和其他几个调皮的小宫女此刻垂首站在墙边,一个赛一个的乖巧。 顾逢锦想:这样的人——她是疯了才觉得他会叫她母后。 “皇上圣安。”她低头致礼,姿态娴静。 嵇玄眼神微动,转身朝她走来,但是又很快想到什么似的停下。 两人相距不过二步而已,这般距离,他高大身躯带来的压迫感愈胜。 顾逢锦看到脚下两道影子重叠覆盖,感觉他探究的视线胶着在自己身上几秒,然后又不动声色地挪开。 “娘娘身体恢复的如何?”嵇玄终于开口,仿佛那日床边喂药又撒娇的窘事终于揭过去了。 顾逢锦脸色微赧:“劳皇上费心……已无大碍。” “那便好。以后要注意不要过度操劳,有些事不要想着自己一个人扛。”嵇玄随口说着,顾逢锦心头一跳。 这时有宫人低眉顺眼地捧上热茶和糕点,他随手接过,修长的手指轻而易举笼罩那小小的茶盏,看着尺寸十分不匹配。 顾逢锦正襟危坐,她悄悄抬头,正好对上张全慈爱的眼神,老太监拢着袖口,瞧见她的目光后,十分善意地微微躬身。 在张全身后,各路小太监进进出出搬运东西,让无人问津的寿禧宫也变得有人气起来。 “这是……?” “御花园的金丝菊开得正好,反正无人欣赏,不如搬几盆给娘娘赏玩。”嵇玄随口道,“既然搬了菊花,其他各色鲜花也都顺便搬一些。” 顺便? 顾逢锦怔然,她记得皇宫里一共也就六盆金丝菊,嵇玄一口气就搬了五盆过来……加上其他名贵花木,请问御花园里此时还有东西吗? 而且怎么就没人欣赏了,嵇玄虽然只有零星几个嫔妃,且都是有名无实,但后宫却不冷清:先帝遗留下来一大帮太妃,还有好几名未嫁的公主、嗷嗷待哺的幼弟幼妹,这些人都需要养。 顾逢锦看了眼忙碌的宫女太监们,欲言又止:“谢过皇上好意,还有这些天四执库送来的布匹和珍宝,我这里……” 嵇玄止住她说下去的由头。 “娘娘是大庸朝的太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没有人比你更尊贵,理应得到最好的。” 顾逢锦语塞,正好这时那几盆菊花也被搬来,在正厅外一字排开放好,花型巨大、色泽耀眼,怒放时犹如金龙。 “有什么不舒服的不要忍耐,我已命秦太医日常在中宫待命,间隔不多远。”嵇玄看了眼站在后头模样恭谨的一众侍女,“你们不要因为娘娘脾气好就有所懈怠,朕……不能常来,你们需时刻注意娘娘的身体。” “是,皇上。”宫女们齐齐行礼。 顾逢锦无所适从,如此的对话她过去也时常听到,祖母就经常这样吩咐父亲身边的丫鬟小厮,嘱咐身体,嘱咐起居,衣食住行事无巨细。 只是他们的角色好像对调了,她才是长辈,她才是太后啊。 打算兢兢业业当个好太后,老老实实守护皇帝的顾逢锦咳嗽一声,故作严肃道:“张总管,皇上平时日理万机,入秋了天气转凉,切不可因为练武就不注意冷暖。” “娘娘提醒的是,奴才知晓了。”张全笑眯眯行礼。 一干小太监们悄悄抬头望着这位少女太后,如此老成的话语从她稚气未脱的一张小脸上说出来,有说不出的违和感。 顾逢锦兀自满意点头,稍一偏头,见嵇玄好像是笑了一下,但是仔细一看又似乎没有。 他放下那只被捏在掌心揉了半天的茶盏,语气低沉:“袁氏不会再有机会进宫了,其余的事,你都可以放心,朕会处理妥当。” 他顿了顿,终究还是低声一句:“不必害怕。” 话音落下,嵇玄已经起身大步离去,众宫人鱼贯跟在后头,浩浩荡荡。 而她的案桌上,他的那杯茶空空如也,中间放的绿豆糕也……少了一块。 关于宣纸上的内容嵇玄竟然一个字都没问。 他真的全部相信了,一点也不好奇? 怜香和惜玉凑上来收拾茶具:“太好了,娘娘和陛下终于和好了。您知道吗,陛下从前其实常来寿禧宫,不过每次都不通报,来了以后独自在正厅喝一杯茶就会离开。” “是吗?”顾逢锦睁大双眼,“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陛下登基后就是如此,隔个十天半月就会来一回。” “娘娘那时哪有功夫想这个,您天天想的不都是四皇……”惜玉咬了舌头,立刻住了嘴。 顾逢锦的心思却不再因为嵇耀而牵动了,她再看向那盏空了的茶杯,他为什么总喜欢来这里喝茶,她这儿的茶格外好喝吗? 味道明明就很普通…… 廊下,小宫女们围着搬来的一片鲜花观赏称赞,特供的金丝菊确实美丽,那么大一朵盛开得金灿灿,给寿禧宫都妆点了两分金碧辉煌,虽然她这宫殿和华丽是完全不沾边的。 顾逢锦站在门边看花的时候,那些小宫女们也在悄悄看她,暗地里小声议论着。 “太后娘娘这些日子真是越来越奇怪了,竟然要在花园里放蛇。” “还有那日李侍郎夫人来时的情形,你们见了没,被泼了一脸的水!” “娘娘恐怕是真的被气到了,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难道就是因为对方讨要一颗南珠?” “明明从前送出去的南珠、东珠都不知道有多少了,现在装腔作势给谁看呐。”一名黑脸的低等宫女撇了撇嘴,“闹腾不过几日肯定又要哭哭啼啼求着四皇子殿下来,白白让人看笑话。” 她话音落下,其余几名小宫女纷纷投来震惊的眼神。 这黑脸宫女心下一跳,脸上现出几分慌乱:“你、你们如此看我作甚,我就是随口说说……” 面前的人群分开了一条路,那些神色各异的宫女分立两边,给身后走来的人让道。 黑脸宫女望着顾逢锦敛袖走来,脸上喜怒难辨,她双手绞着手帕,一颗心七上八下,生怕就因为这么两句玩笑话领罚。 可顾逢锦走到跟前,却是在袖中掏出一物。 “容月,这可是你刚才放入本宫寝室的?” 那是一封信笺,白底印着粉色梅花纹路,清香四溢。 容月看到以后心里稍安,这就是嵇耀和顾逢锦从前交换情诗的标准信封了。这东西一向是由她负责捎带进寿禧宫的。她表婶在御膳房负责蔬菜运输,每日从宫外带进来,她再送入太后寝殿,一封信就有一两银子的酬劳。 根据以前的经验,顾逢锦每每收到嵇耀的情诗,必定会欢喜上几日,对月诵读默念。 可这次容月觉得有哪里不对,分明不像是好事,她低头一礼,急中生智道:“回娘娘,奴婢不知此物,也没有见过。” 顾逢锦两根指头捻着那封信笺:“哦?那为何你的袖口也有这上面的梅花香味?” 容月一愣,下意识抓起袖子凑到鼻尖闻了闻,刚动作她就反应了过来,自己分明是落入了顾逢锦的套。 哪里有什么梅花香味,宫女的袖口只有各种炭火和酱料的味道! 顾逢锦冷笑一声:“既然真是你,本宫也不算冤枉了你。” 立刻有年长的宫奴清空了旁人,拖来行刑的春凳和板子,顾逢锦竟然是要在大庭广众下惩罚宫人。 看见那板子上残留的陈年血迹,容月吓破了胆,她一骨碌跪在地上:“娘娘,奴婢冤枉啊,那是贵人的信笺,您以前不也经常……” 一名管事姑姑以抹布堵了她的嘴:“住口!身为宫女却枉顾律法传私信入宫。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平素还干些偷窃的勾当,娘娘只赏你五个板子已是仁慈了,还敢多言!” 容月辩解无能,被拖到春凳上。挥板子的姑姑魁梧有劲,拍击的声音听得人耳朵疼,一众宫女望着那边的惨状,一个个缩着脖子不敢多言。 传信进宫、偷窃财物的事,她们或多或少都知道……甚至有的还沾过手。 而顾逢锦瞧不出多少怒意:“以后,再叫本宫发现谁敢私自行鬼鬼祟祟之事,就不止五个板子了。” 院子里火盆烧得劈啪作响,那香氛四溢的情信被丢入火里,管它里头有多少暧昧言语,都统统在烈焰下化为灰烬。 寿禧宫的宫人上上下下,齐齐看着顾逢锦焚毁情书。 过去,谁都知道这位年幼的太后娘娘情定四皇子嵇耀,将日常的吃穿用度压到最低,赏赐和分例都攒下来送给男人,过着甚至不如冷宫嫔妃的日子。偏偏她性子绵软,从来不出宫门,最多就是在小花园赏月。 宫女们平时出入随意惯了,私下编排两句、有些小偷小摸的行径也无人来管。 可如今,她们下意识看了眼毫不避讳站在院内的顾逢锦:衣服明明还是从前的旧衣,只不过周身是压不住的金华玉贵,她宛如一株傲雪的梅花,再无畏缩姿态。 那个因为被袁氏怼几句就红了眼,因为四皇子一首情诗就泪水涟涟的女人,到底是消失了。 * 皇子府里,嵇耀看到报信的小厮进门来,笑道:“这么快就有回信?这是等急了吧。如何,她服软了没?” 可他却没见小厮拿出信来,只是欲言又止。 “殿下,太后娘娘当着寿禧宫全部宫人的面,将您的信一把火烧了。” “并且还将报信的宫女打了板子……” “娘娘还说,要是您在十日内还不上欠她的金银财物,她自会遣官兵上门来要,到时候就算是皇子王孙,也得……还钱。”小厮磕磕巴巴说完。 嵇耀的笑容僵在脸上。 第6章(秒变土豪顾逢锦...) 自从昨日小厮说他递的信被顾逢锦烧掉以后,嵇耀一晚上辗转难眠,连原定的佳人有约都没心情去了,在皇子府里憋了一夜,憋出来几十封言辞恳切的歉意信。 一封不满足,那我就给你几十封,推心置腹的、海誓山盟的,满足所有需求。 是因为几日前袁氏讨要珍宝不成?还是皇家赏花宴上见到他和侯府千金走得太近? 这个年纪的女子大多为了这点事耍小脾气,哄哄就好了。 嵇耀精心挑选了一封写得最好的,想了想,又折了根盛开的花枝塞在信封里头,阵仗要做足了。 “借花托情谊,相思一线牵。平安,你来得正好,去将此物交予宫中的……”嵇耀还没说完,小厮急匆匆打断他。 “殿下殿下,不好了!”平安满头大汗。 “福贵刚才来传话,说原定要购置云城农坊的赵大人忽然变了卦,怎么说也不买了。还有其他几位原本商议好的买主,如今全都没了声息,掌柜的已经去联络了,却连人家房门都敲不开。” “你说什么!”嵇耀脸色一变,马上想到了什么,“是否有旁人和他们接触,私自透露了农坊的风声?” 平安急急摇头:“此事内情只有您和属下几人知晓,绝无可能外泄啊。” 嵇耀一巴掌拍在桌上:“那买家是如何得知这么内部的消息的!” 平安满面苦涩,支支吾吾:“属下也不知道。殿下,如今我们该怎么办啊?五位买家全都吹了……” 嵇耀也没心情去安抚顾逢锦了,他将情信随手一丢,整整衣冠往外走:“叫福贵先稳住赵大人,我亲自前去看一看。” 云城农坊是他一手策划的,整个云城有大半的农户都囊括其中。原本是想着以酿酒和粮食产业捞一笔大的,结果后来经营不善,逐渐成了个无底洞,放在手里一天,每时每刻都在赔钱。 为了早日脱手,嵇耀本来已经找好了几个冤大头,都是京城里的官员。倒也不必担心他们看出来,毕竟云城农坊表面上看一派蒸蒸日上,其中运营的内情只有他和几个管事清楚。 只要买下云城农坊,这些官员不死也要脱层皮。而丢了这些单子,嵇耀自己就要损失几万两银子,且他这些日子花费的心血可都白费了。 云城农坊的事情几乎被当成机密,是断不可能被外人知晓的。那些买主不约而同毁约,恐怕是听到了有心人放出的风声。 就算有人在背后和他作对,他们也绝不可能知道事情的底细。嵇耀在心里计划说辞,觉得事情应该还不太糟糕,另一名小厮又快步冲进屋来。 “殿下殿下,不好了!” 嵇耀眉心一跳。 一听这个开头就非常不妙。 “殿下,门房刚接到的消息,我们在城东的三十多家铺子一夜之间被查,一大早刚开门,各名掌柜的都被刑部的官兵押走了!” 嵇耀差点摔个趔趄,被小厮眼疾手快扶住。 “你说什么?刑部那帮人出尔反尔?你们过节缺了孙侍郎的礼?” 小厮忙忙辩解:“不是的殿下!不光我们的掌柜的,连刑部左侍郎孙大人自己,还有两名主事都被押走了!一大早的铜锣巷那边就动静颇大,还有不少百姓在围观呢,都说、都说……” “说什么?!” “说是老天开眼,抓贪官了……”小厮嘟嘟囔囔。 嵇耀腿脚发软,只能扶着墙柱勉强站住。 刑部左侍郎官拜正三品,能直接出动官兵收押他的,就只有来自皇帝的旨意……是御极殿那位、他的三皇兄、当今圣上哲成帝。 嵇玄这是在毫无遮掩的杀鸡给猴看。 嵇耀不得不把事情往最坏的地方想,明明,那些密辛都绝不可能被外人知道的。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他身边埋伏了暗桩? 有人想要拔除他的根基。而且一切事情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竟然超出了他的预料。 冥冥中,嵇耀总觉得如此变故,和性情大变的顾逢锦脱不了干系。 他必须制造机会与她见面。 * 御极殿每日卯时开朝会,文武百官在天不亮的时候就来到宫门外等待,等到下朝再各自回家吃饭。 朝阳下,一群身穿各色朝服的老头鱼贯而出,是颇为‘靓丽’的风景线。 一名官员小声对同伴道:“陛下今日心情甚好。” “可不是,百官述职时竟然脸上都带笑,可把我吓坏了。” “宫内可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一帮老头子们八卦地纷纷议论,陛下没几个嫔妃,且都是刚即位时纳入宫中充数的,他们思来想去也没发现有什么事能让皇帝高兴成那样。 ——也绝对不会有人猜到,仅仅是因为太后娘娘的一杯茶。 有官员想起什么,小声问:“莫非与今早孙新知那事有关?” 刑部左侍郎一大清早被官兵抓捕下狱,这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似的飞遍了全京城,哪家都得议论两句,和孙新知走得近的那帮官员个个杯弓蛇影,唯恐火烧到自己身上。 “孙新知平日里老实巴交,没想到私底下买官卖官、强抢民女、抢占民居,还收受贿银万余两,可真是胆大包天……” “嘘嘘嘘,可别提了,上头那位心里门清着呢。” 众官员摇摇头,往宫门方向走。 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头落在队伍最后。 “周大人,何故苦着脸,身体可有不适?” 周尝强打精神摆摆手:“多谢李兄关心,不过因为家中一些琐事。” 朝中一共三位大学士,真知殿、灼言殿和文常殿。灼言殿大学士周尝年逾古稀,是两朝元老,且是出了名的忠臣、谏臣,生活勤俭,受朝野上下敬重。 就算在原著里,后期嵇耀的势力遍布全朝时,他也是少数几个忠肝义胆,反抗到底的角色。 可惜如此人物,却教出了个懦弱无能的儿子,其长子周恒一把年纪了,就因多喝了几杯酒,轻而易举被旁人牵着鼻子走,稀里糊涂画了押,用五千两银买了一张字画。 字画尚算真品,只不过充其量值个五十两。酒楼的家主又颇有权势,他们更干不出毁约不认人的事情。 但是五千两银子,对于这样一个清廉的官员之家可谓是灭顶之灾。 周尝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将官帽交给门房,身形佝偻,瞧着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字画的合约期限已到,这段时间他们到处筹措资金,卖田卖产,尚只凑了两千两,要是再拿不出钱来,他们就只能卖房了。 周尝愁眉不展,想着这三进宅院能抵多少钱,老管家忽然从屋内奔了出来。 “老爷,老爷!有贵人相助啊!” “什么?” “您上朝去之后,有贵人遣一奴婢送来盒银票,有三千两之多!足以解咱们的燃眉之急了,老夫人正在里头焚香祷告,谢过上苍送贵人助咱们周家度过大难啊。” 周尝看着老管家手里的银票张大了嘴:“这、这……这是哪位贵人前来?可有说什么话?” 老管家声泪俱下:“贵人只称姓夏,不肯告知住址姓名,还说这些钱不用急着还,只要老爷能对皇上忠心耿耿,为江山社稷效忠,为百姓谋福利,就是他所愿了。” 周尝瞠目结舌:“京中可有姓夏的人家?管家你可听清,此时千万不能张扬出去,切莫为贵人招灾。” “我明日就和夫人去大佛寺请平安符,再为贵人点上盏长明灯……” * 做好事不留名的大贵人顾逢锦正在寿禧宫中清点财物,她化姓夏,却不知道大学士周尝会感激涕零到这种程度,毕竟银票都是袁氏送来的。 当众出丑之后,袁氏又递了几次牌子想要进宫,都被皇帝的人拦了下来。大概是想清楚了,这两天顾逢锦开始陆陆续续收到她送来的物品。其中多数是袁氏这半年私自贪昧下来的珍贵物件,有些变卖了的,也都折成了银票和金子。 顾逢锦让怜香惜玉几个一起帮忙清点,财宝统统收进她的私库里。 成色绝品的珊瑚摆件、水头极佳的祖母绿手镯、八宝玲珑成套的点翠头面、外邦进贡的珍奇玩意,还有整箱黄金。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顾逢锦瞧着私库里的珠光宝气,光是讨回袁氏那里的债,她竟然就变得这么富有了? “可恶的袁氏,可恶的嵇耀。”她恶狠狠咬牙,这些可都是她的钱、是皇帝的钱!竟平白被这些小人占了去,给他们作威作福。 债是一定要讨的,人也是一定要揍的。 顾逢锦看了看手里的银票,问道:“没有泄露行踪吧?” 令夏悄悄回答:“娘娘放心,奴婢全程戴着面巾,也没有见到周大人,是让管家代为转交的,他不认识奴婢。” 顾逢锦点点头。 除了灼言殿大学士周尝,原著中被嵇耀弄得家破人亡的忠臣还有许多,过去她身处内宫这些事都不清楚,可现在她被灌输了全文剧情大纲,知道这些伤天害理的事竟都与嵇耀之流有关。 嵇耀不想让别人知道的勾当,她都知道。 嵇耀不择手段、偷偷摸摸做的事情,她也知道。 剧情让他天命所归,让他收敛财富、自立为王,她就偏不让剧情如意。 * 中极殿内,嵇玄正埋首于成沓成沓的奏折之中。几炷香悄无声息燃尽,他一直等到手中墨汁写干,这才从繁忙的公务里回过神来。 嵇玄揉了揉额角,往后靠在椅背上:“娘娘今日去了哪里?” 一旁侍立的张全立刻上前添茶:“回皇上,娘娘今日到御花园转了转,又带着手底下几名宫女去四执库做了两身新的宫服。” 茶汤澄澈,和那日在寿禧宫喝的一样,嵇玄望着杯中茶叶,目光温柔。 张全瞧着皇帝的神色,又道:“一等宫女按照分例,一季有两套茧绸衣衫,不过今日娘娘既开口了,老奴就悄悄知会了四执库主事,让他留心着点,用些好料子,讨娘娘高兴。” 嵇玄点了点头:“做得好。” 他的眉眼隐在茶水的水雾里看不清晰,但声音柔和,张全这就知道自己猜中了,想了想又道:“早晨御厨特制的牛乳糕,太后娘娘很喜欢,多用了三块。” 嵇玄随口道:“赏。” 张全笑着应下。 皇帝休息之后,张全离开中极殿,要赶着去嘱咐御厨房,跟在身边的小太监十分不解。 “总管,皇上为何对太后娘娘这么上心,却不见朝后宫的嫔妃娘娘们多看一眼呢?” 张全抬手就是一个脑壳蹦:“大胆,圣上是你能妄议的?还不住嘴。” “奴才错了,总管莫罚。” 张全训斥了小太监,自己悄悄叹了口气。 嵇玄是他看着长大的,没有母亲保护,又在吃人的皇宫里活下来的皇子,最会隐忍和磨练,他执剑的手从未对谁有过如此温柔。 还能有什么原因?情之一字罢了。 第7章(娘娘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 八月十五是中秋节,是百姓们团圆的日子,文武百官也会破天荒放一天假。中秋当夜,皇宫里举办国宴,邀请的多是皇亲贵戚,还有后宫嫔妃的亲人一聚。 虽然离中秋国宴还有几日,内宫诸人已经开始着手准备,珍惜食材和酒品都需要现调。甚至一些高位的内命妇、外命妇都开始搭配那日要穿的衣裳首饰。 这次的中秋国宴是嵇玄登基后的第一回,比起先帝在位时动辄十几名皇子、几十位妃嫔的大阵仗,已经算是人数非常精简了。 嵇玄登基初时,后宫里原有六名妃嫔。其中一名美人,三名贵人,两名才人。之后过了几月,两位凑数的才人回归故乡再嫁。剩下三名贵人在后宫混吃养老,充当占个名额的工具人。 先帝死后,诸多皇子争夺帝位,嵇玄的根基不稳,这些美人也不过是各路大臣塞进来讨好皇帝、平衡权利的筹码罢了。 只不过他们没想到的是,嵇玄竟然不近女色,身为皇帝却从来不去后妃宫里睡觉,登基半年来一直在中极殿就寝,身边一群宦官,连个宫女都无,简直过得像个和尚。 诸大臣一度怀疑当今圣上不喜欢女人,可他们又不敢说。 胆子大的悄悄挑选了几名美貌娈童送进宫里,结果被皇帝身边的侍卫提着领子扔出来,当着朝中众人的面赶出了皇宫,闹得沸沸扬扬。 此后便也没人敢提,文武百官一想到江山社稷、绵延子嗣的问题就愁眉不展。 这个时候事情忽然有了转机。 太监宫女都传最近皇帝来后宫来得勤。 几位老大臣眼睛一亮,哎,陛下这是开了窍了? 可是详细一问…… 嵇玄来后宫只是去寿禧宫请安,根本没看哪位后妃一眼,更别提留宿了。 寿禧宫那位是什么身份?那是皇太后!三天一次风雨无阻请安有什么用,只是坐一会,喝一杯茶,难道还能凭空变出皇嗣来? 众大臣又萎了。 而在后宫里,这小道消息传得更广泛。 嵇玄每三日一次必来向太后请安,许多有心思的嫔妃就算好了日子,挑着皇帝必经之路,在寿禧宫附近转悠,只为求个偶遇。 后宫四位有名份的妃嫔,唯一还在兢兢业业进行宫斗的美人陈姝也是如此。并且还真让她等到了。 嵇玄原本带了些礼物想要送给顾逢锦,结果看着跪在身前,带着一票宫女把小道都给彻底堵死了的女人,有些头疼。 “臣妾参见陛下,陛下万安。”陈姝今日格外盛装打扮,簪花戴玉,姿态可谓弱柳扶风,盈盈下拜的时候裙琚铺满了整条石子路。 张全瞧着嵇玄的神色,悄悄凑上前提醒:“是右都御史陈庆之女,现品阶为美人。” 皇帝当然是不认识的,但他没有表现出来。 嵇玄点点头,平淡道:“平身。” “谢陛下!” 陈姝高高兴兴,将个食盒献宝一样呈上来:“陛下,这是臣妾亲手做的八宝羹,用了许多珍贵食材,熬煮了五个时辰,请陛下品尝。” 嵇玄挥挥手让小太监收走东西,他的眼神掠过眼前女人浓妆艳抹的脸,随后停留在她的衣裙上。 “这件料子哪来的?” 陈姝从未和皇帝挨得如此近,有些飘飘然了,闻言没反应过来:“陛下?” 嵇玄的眼神比刚才冰冷许多,他指着她身上的衣料:“南邦国进献的云霞明锦只有三匹,朕前些日子应已命全部送去寿禧宫了,你这块又是从何得到?” 贡品之所以稀缺,就在于只有皇庭才可御用,就算是宫中后妃没有皇帝的赏赐也是无缘得见。 陈姝一下子激出一身白毛冷汗,她嘴唇抽搐两下,笑道:“陛下息怒,臣妾只是看云锦美丽,厚颜问太后娘娘讨的。” 对上嵇玄看死人一样的目光,陈姝脸上的笑意也挂不住了,表情比哭还要难看。 嵇玄抬步往前,看也不看美人一眼,两人擦身而过。 “朕不管太后娘娘是不是真的赏了你,又或者是你自作主张和四执库私取,收起你在宫外那套做派。若想出宫,朕从未拦过你们,但既已待在宫里,就守好你自己的本分。” 那三名再嫁的才人都只是普通出身,陈姝父亲位高权重,她自己也是骄纵着长大的,出宫改嫁哪里还有脸面? 特别是对着年轻英俊的皇帝,陈姝只觉得面如火烧,当下头脑一热辩驳道:“不过是一匹绸,太后娘娘那里有三匹,凭什么臣妾不能有一匹?” 嵇玄已经走出几步开外,闻言又停下来回首看了她一眼。 “娘娘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 两队人马交错分离,张全低头跟在皇帝身后,且不论那位陈美人娘家势力多大,她未来在宫中是没有立足之地了。 老太监瞧着皇帝冰冷的神色,低声劝慰道:“皇上,老奴一定去盯着四执库那边,叫他们老实本分。再说我们娘娘不过二八年华,用上这云霞明锦再合适不过了。” 嵇玄似是想到什么,神色一缓:“嗯。” * 在原著里,顾逢锦明明身为当朝太后,是后宫中品阶最高的女人,过得却还不如个普通嫔妃。她把所有分例和私库都补贴给了嵇耀,穿的戴的除了皇宫日常分配裁剪的衣服外,没有一件贵重物品,连带着身边宫女太监都十分寒酸。 御厨房分为内外两间,不光负责全宫廷贵人们的饮食,也管着各宫女太监的一日三餐。 来来往往的宫人不少,怜香抽空拎着大食盒,来领她们几个的早食。 几名最低等的小太监蹲在路边狼吞虎咽吃窝窝头,噎得直拍胸口,来不及喝一口水马上又要去干活;一些偏门宫殿的小宫女也无非是领一碗小米粥配点咸菜,这些不用月例,她们可以攒下银子购置其他东西。 从前她们寿禧宫没钱的时候,怜香惜玉经常每顿就只吃一个馒头,不过还好,娘娘振作起来,那些苦日子都过去了。 御厨房里蒸汽袅袅,怜香看了眼剩的菜色,想到令夏姐姐最近嗓子上火,遂道:“姑姑,取一碗银耳莲子粥,两碗五谷米浆,再包两份小笼包和红糖炸果子!” “好的,姑娘稍等。” 闻着大厨房里的香味,怜香肚子咕咕叫,身后却传来不和谐的声音。 “我当是谁,原来是寿禧宫的人。”两名美貌宫女揣着手站在身后,其中一个手里也拎着个大食盒,她们都是储秀宫的宫女。 春桃略显惊异地瞥了眼怜香取的朝食,算了算例银,心底升起一股酸味:“要这许多膳食,你们那点份例够用吗?别到了月末又要喝西北风,连衣裳破了都没处补,哈哈哈。” 怜香怒了,储秀宫里住着的那位陈美人,以前仗着自家权势,没少对寿禧宫冷嘲热讽,连带着底下的宫女太监也都眼高于顶。 “关你什么事,我又没吃你家饭!” 春桃哼了一声:“同为宫里伺候的,我不过是好心提醒你而已,火气这么大干什么。” “不用你假好心!” 见她们争锋相对,一旁取食的宫女太监们频频侧目,后宫生活无聊,他们最喜欢的就是看吵架斗嘴。 怜香虎着脸把东西往食盒里装,春桃站在后头,状似无意地摸了摸鬓角,她身侧的秋菊立刻接话道:“春桃姐姐,这是陈娘娘之前赏赐给你的金簪吧,真漂亮。” “陈娘娘对你可真好。” “这有什么,平日里娘娘的赏赐可多了,银馃子、金豆子我攒了一盒子。” “真羡慕储秀宫的宫婢啊。” 个别目光短浅的宫人们围着春桃恭维起来。不过年纪大些的宫人都没做声,他们老老实实干自己的事,只是冷眼瞧着储秀宫高调的做派,像是在瞧笑话。 皇宫历经百年,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至于那些锋芒毕露的人活没活下来,那就不得而知了。 春桃秋菊对于这样艳羡的目光很受用:“不如去求求掌人事的总管,或许还能把你调来储秀宫。省的和某些宫人一样,节衣缩食,过着一天三顿窝窝头的日子哈哈哈——” 她话未说完,一颗小石子当头敲过来。 “哎哟——谁打我!”春桃一个趔趄,手中的食盒摔在地上,汤汁洒了一地。 “怜香,是你!你好大的胆子!”春桃捂着红了的额头尖叫,“我要告诉娘娘去,打你三十大板!” 怜香“啪”一声将食盒盖子盖好,一手叉腰高昂着头,气势逼人:“你哪只眼睛看见是我了?没有证据就少来污蔑人,这皇宫可不叫储秀宫!” “还有,你家陈美人,不过一个美人而已,还没有资格称娘娘。这大庸朝的后宫,只有我们太后娘娘有资格称一声娘娘!” 怜香本来就脾气火爆,过去顾逢锦胆小怯懦,连带着她们也不敢和其他人硬碰硬,如今情势不一样了,围观的一票宫人只觉得不敢说话。 “你、你……”春桃有点懵,憋红了脸想要骂回去。这时一道身影自不远处走来。 “咦,怜香姑娘,是你啊。” 来人是内侍总管张全身边的大徒弟,名叫民安。他不过二十多岁年纪,长得清秀和气,却是嵇玄身边得脸的执笔太监,在宦官们中很有地位。 他一来,连春桃都不敢叫嚣了,所有人都老老实实的。 民安走到怜香身前,谦逊地笑了笑:“姑娘,四执库的管事刚才来说,太后娘娘吩咐给寿禧宫人们添置的常服已经送去了,每个人都有两身,是上好的柳叶绸。” 此话一出,围观的宫人们悄悄议论,春桃表情一变,可没有哪个主子会给奴才们用好绸缎做衣服的。 怜香笑着一礼:“谢谢小公公。” “谢我做什么,我只是个传话的,还是太后娘娘对你们好。”民安回过头,看春桃还站在身后,脸色青青白白。 “你们几个怎么还在这里?陈美人刚才在御花园冲撞了皇上,被罚闭门思过,你们还不快点回去!” “啊?闭、闭门思过?”春桃瞪大了眼。 自然是没有人和她解释的,人们只见储秀宫的那几人狼狈跑走,恐怕是再也没脸炫耀那些银馃子了。 等到御厨房的人员散去,御前另一名太监开口:“民安,那陈美人的背后是右都御史大人,还连带着好几位古老家族的勋爵,得罪了的话……” “你还没看清?”民安理了理袖口,“师父说了,不管陈美人还是沈贵人,都是朝中大臣送进宫充数的,你什么时候见陛下宠幸过她们?” “师父早就看清了,咱们跟在御前伺候,那也得看清不是。” “妃嫔们想要做这后宫独宠,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民安笑了笑,况且,这后宫独宠的位置,不是早就有人坐了么? * 寿禧宫里,顾逢锦刚把嵇玄送走。 皇帝三天一来请安,每次也只是喝口茶,坐一会,不管什么天气都雷打不动,比上朝还要积极。 但他们明明每次也说不了几句话…… 顾逢锦坐在妆镜前,由着令夏几人帮她换发饰。身为太后,一个时辰一换衣服绝不是夸张的说辞。 算算日子,也快到中秋国宴了,到时皇亲国戚齐聚一堂,嵇耀也会来,那他们势必就会见上一面。 顾逢锦恶劣的想,近日发生了那么多的事,不知道嵇耀会不会思虑过重?最好是气出些病来,再有个三长两短…… “娘娘,这是刚才陛下送来的礼物,您看放在哪里?”几名小太监捧着托盘恭敬问道。 嵇玄拿来的是一些手串、摆件和笔墨纸砚之类的东西,看着普通,其实每一样都满是心意。 顾逢锦随手拿了个蜜蜡手串把玩,触手温润,颜色均匀,下方还挂着个做工精致的坠子。 “就添置在花厅中吧。” “是……” 她将手串套在手腕上,过了会发现一旁蹲着的小宫女竟然呆掉了,视线就那么直勾勾盯着她的手,仿佛看见了蜂蜜的熊。 这小宫女是新卖进宫的,叫莲花,面生的很,瞧着也不过十三四岁,在寿禧宫打打下手。 顾逢锦乐了,随口道,“怎么,你喜欢?”小姑娘也是有趣的很,关注点竟然不在那些金银珠宝上,而是看着串蜜蜡手珠傻眼。 莲花闻言,脸色一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奴婢不敢!” 顾逢锦有些奇怪,伸手想要将她扶起来:“怎么吓成这样,有什么不敢的,不过一串蜜蜡手珠而已,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莲花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娘娘饶命,奴婢真的不敢的!奴婢只是好奇所以才多看了两眼,奴婢再也不敢了!” 顾逢锦看了看手腕上黄澄澄的蜜蜡有些疑惑,就听这宫外头来的小姑娘说了。 “那可是大佛寺住持翁留大师祈福七七四十九天、又埋在佛泉下九九八十一日才有的佛宝手串,全京城一共只有三件,全都是有价无市的,只赠有缘人。我娘信佛,奴婢经常去大佛寺参拜,因此才知道这宝贝的金贵。” 令夏在一旁委婉说道:“娘娘,陛下送给您练笔的文房四宝,笔是绝版湖笔,墨是梅花徽墨,纸张是安徽宣纸,砚台是红丝石端砚,是、是上一代先帝的珍藏。” 就那么拿来让您写打油诗了。 “那方其貌不扬的铜镇纸是千年古董,挂在屋顶的夜明珠是洲坨国进献的国宝;就连您养鱼的瓷盆,里头丢的那些七彩鹅软石,也都是月光宝玉……” 顾逢锦:“哈?” 第8章(是的,只有你自己眼瘸。...) 中秋国宴设在太极殿,一共九十九席,宦官侍女们来来去去,端着新鲜的瓜果点心,提心吊胆地伺候这帮贵人。 皇帝还没到,主位空缺,底下的各路皇亲随意攀谈,大殿内充斥着各种明争暗斗,夹枪带棒的话像暗器一样飞来飞去。 “和溪公主是先帝幺女,今年不过四岁就胖成这样,哟哟你快瞧瞧,这吃相可真不敢恭维。” “她娘亲不过是个嫔,能有什么好家教。不就指望着养到成年好找个夫家嫁了么?” 两名贵妇咬着手帕小声议论着。 “十王妃前不久不是刚大病初愈,怎生又一脸病相,你看她头上的簪子,还是去年的款式,老掉牙了。” “今日沈大人和夫人怎生没来,沈贵人可是他们长女。” “名不副实的贵人,是我我也不愿来,多丢人。” 皇亲命妇们坐在一起,男子们坐在另一处,中间隔着一方高台,上有舞姬和乐师鼓瑟助兴。 秦王妃是一众命妇中身份地位最高的,她的丈夫是先帝胞弟,也就是嵇玄的皇叔,因此坐的位置也最靠前。 秦王妃从一小太监手中拿过茶盏,才刚沾到嘴唇,就一挥手全丢了出去。 “茶这么烫,你是存心要烫死我吗!” 茶水泼了小太监一身,他连忙跪地磕头:“王妃饶命,奴才该死!” 秦王妃冷哼一声,“真晦气。” 附近几名命妇看过来,对着这出闹剧指指点点。 这时坐在秦王妃身旁的一位年轻女子开口劝道:“姨母莫气,这等下贱奴才,犯不着您为他气伤身子,再说一会晚宴就要开始了,让皇上看到了不好。” “就你,还不快下去!” “谢王妃,谢小姐,奴才告退。”那浑身湿透狼狈的小太监垂头爬起来,还不忘捎走地上的碎瓷片。 秦王妃拍了拍身侧女子的手背:“雪桃,还是你心善大度。” 丁雪桃抿了抿唇,作出一派端庄贤淑的样子。她身为武义大将军之女,本不该来参加皇家晚宴,只不过沾了秦王妃姨母的光,才能坐在这里。 丁雪桃的眼波飞向四周,暗暗寻找嵇耀的位置,一回头,碰巧看见女眷宾客里一众熟悉面孔。 文常殿大学士之女闵茹、忠勇侯千金赵兰……一帮和皇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她们怎么都来了,真是阴魂不散! 高门贵女们暗自较劲,有意无意比着谁的衣裳首饰更昂贵、搭配更美丽。此时只闻一声珠帘的叮咚脆响,一道倩影在宫女簇拥下,莲步轻移走入大厅。 众宾客寂静了一瞬。 顾逢锦今日盛装打扮,穿一件竖领对襟的凤鸾云肩短袄,下配织金龙襕妆花绸裙,一步一动间,衣裙上的金线绣花和凤钗步摇隐有联动,衬得乌发如云、眉目如画。 她往前走了两步,脚下是太极殿光可鉴人的地砖,面前是那些半是熟悉、半是陌生的视线,他们注视她的眼神,令人一下子就想到了从前。 过去她被推下城楼的时候——这些人也是差不多的眼神。 顾逢锦站在那里不动,一帮宾客面对这年幼、低调的太后,竟然也都不出声了,无人请安,更无人反应,大殿内隐隐弥漫出尴尬的气氛。 此时,身后忽然走出一人,执起了她的右手。 顾逢锦吓了一跳,抬头一看,竟是嵇玄。 “皇上?” 他今日也是一身庄重正式的礼服打扮,额前冕旒晃动,遮住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也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嵇玄轻轻点了点头,以搀扶的姿势握住她右手,低声道:“走吧。” 顾逢锦感受到手上的热度,跟随他的方向往前走去,台下皇亲国戚们的视线被嵇玄挡住,等到两人终于走到最上方的主位时,底下众人已经全都站了起来,纷纷低头朝拜。 “恭迎陛下太后,吾皇万安,太后娘娘金安。” 顾逢锦无视一众打量的目光,端端正正坐于皇太后的位置上,双手拢袖交叠,目不斜视,和过去人们印象里的胆小怯懦大相径庭。 命妇那边已经炸了锅了。 丁雪桃脸色难看:“这种活动她不是从来不露面的么,今日怎么还……” 她才不会承认,区区一个顾逢锦竟然把她比下去了! “你们看太后身上的衣裳,我看像是南邦国进献的云霞明锦,那绣功我断不会认错。” “还有那副金凤头面,我可没见过那么大、成色还那么好的宝石。” “啊,她手上戴的蜜蜡佛珠不会是……之前秦王妃送了大佛寺一万银都没弄到吧?” 各种探究、审视的眼神在顾逢锦身上打转。 因为皇帝和太后的主位在高台上,借着位置优势,她可以轻而易举看清大殿内的情况。 高台下方是一排不起眼的位置,那里安置着后宫里四位有名分的嫔妃。因为陈美人称病没来,现在那里就只坐着三名贵人。她们都是普通打扮,只顾低头喝茶吃菜,唯恐别人多给予一眼目光,惜命的很。 比起这些嫔妃,倒是底下坐着的各路皇亲,还有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的一帮未婚女子更扎眼了。 顾逢锦一一看过那些女人,唇角勾起冷笑。 闵茹、丁雪桃、赵兰……嵇耀的红颜知己们,可算是来了个齐全。 “四皇子殿下到——”这时门口的小黄门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惊动了大殿内的一些人。 嵇玄登基不久,刚刚平复五皇子嵇岚的叛乱,又斩杀了好几位皇子,剩下的那些兄弟封号都未定,就还是按着从前的位序来叫。 顾逢锦听到开门的声音,两只手揪紧了衣摆,她得拼命地呼吸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冲出去用水果刀扎死他。 “臣弟参见皇上……太后娘娘。”那人已经到了高台下,他穿一身合体的蟒袍,脚蹬云纹靴,金冠束发,身姿颀长。 嵇耀抬头看了一眼,皇帝的神情隐在冕旒后他看不清楚,但一旁的顾逢锦他是看得见的。 一段时间不见,她怎么…… 变好看了许多? 从前只觉得这个小丫头清秀天真,在一众娇艳美人里也算是小花一朵,如今她盛装打扮坐在那里,美得像天边璀璨的朝霞。 才十六岁的姑娘,已出落的亭亭玉立,被她那双星光一般的眼眸“深情”瞧着,嵇耀不由怀疑,那些背地里谋算、害得他损失惨重的事怎么可能会是她做的呢? 见二人“四目相对”、“眉目传情”,嵇玄坐在一边,双手掐紧了御座扶手,只觉得胸口被块大石头堵住了,闷闷的钝痛。 这种感觉,他这些年是很熟悉的。 “平身,给四殿下赐座。”嵇玄开口。 “谢皇上。” 嵇耀笑着拜了一拜,从表面上看是一派兄友弟恭的景象。 “殿下这边请。”嵇耀跟在小太监后头往座位走去,他脚步忽然一顿,刚才怎么感觉到一阵浓重杀气袭来? 回想起来莫名渗人。 酒品菜肴一样样上桌,皇亲贵戚互相举杯敬酒,在场的几名皇子各自咬耳朵说话,嵇耀因为人缘好,被众人围在中间。 而在不远处的高台另一侧,丁雪桃挺直了脊背,其余几名贵女也是抬头挺胸,一脸期盼,向某个人展示自己的美貌和存在感,嵇耀偶尔会飞一个眼神和微笑过去,也不知道是对谁。 顾逢锦看在眼里只觉得嘲讽,在过去,她也是她们中的一个呢。 明明什么人也不在乎她,明明一切感情都是虚妄和利用,她却也一直追随那人的身影,平白闹出无数笑话。 真是可悲,可笑! 宾客们中间除了各位郡王、皇子,还有的就是皇亲了。三位贵人的母家都十分低调,而顾国伟作为当朝太后的父亲,又官拜工部尚书,算是皇亲中身份地位很高的,特赐座在御前。 他原本看见顾逢锦的状况有些放心,但后来嵇耀进殿,女儿的视线久久留在他身上,顾国伟就又紧张起来了。 不知道这个男人用了什么邪术,竟哄得女儿性情大变,为他肝脑涂地、胡作非为,还有那些侯府千金、将军嫡女,一个个的竟然都跟被下了降头似的。 妻子揪住他的衣袖,表情担忧:“老爷,你说逢锦她会不会……” 想起过去女儿差点为了嵇耀投湖的事,两人就眉头不展,唉声叹气不断。 这个时候,一位身穿深绿色绸服的年轻宦官走到了跟前。 顾国伟有点疑惑:“公公这是……?” 民安笑吟吟地将手中托着的东西放在案桌上:“这是太后娘娘赏赐,请二老安心饮热汤,有什么想吃的都可以和奴才说,就当做今日是寻常晚宴即可。” 桌上是两碗热腾腾的川贝冰糖豆腐汤,过去女儿在家时他们经常会做,在燥热的秋季有助于清热润肺、化痰止咳。 闻着熟悉的味道,顾夫人捧着碗眼泪掉下来。 顾国伟看着不远处高台上凤冠锦服、面容沉静的女儿,不由点头:“好、好。” 所有皇亲国戚都到场以后,照例是先统一敬过皇帝,再各自上前来敬酒吹牛。 秦王年事已高,和先帝一样沉溺声色酒食,平时最是贪杯,此刻站都站不稳了。 他扶着小太监的胳膊,两撇胡子抖抖:“皇侄,如此干坐着喝酒甚是无趣,外头月色正好,不若我们出去赏月,还可叫小辈们赋诗几首,附庸风雅。” 秦王发话,底下的许多大臣也都纷纷赞同,嵇玄看着面前半醉半醒的老头,漠然道:“既然皇叔都开口了,诸位便移步观星台吧,张全你差人去安排。” “是。” 男人们一出去,太极殿里顿时空了起来,而原先女人们酸溜溜的□□味也渐渐浓重。 顾逢锦隔着被撩起的帘幕,可以清楚看到夜色下那抹明黄色的影子,嵇玄独自站在一侧,身边只跟着两名小太监。而嵇耀就在他不远处,正在人堆里笑着不知道说些什么。 不用听她都能猜出他一定又在卖弄文采,作些不知所云的酸诗。果不其然,大臣们都纷纷鼓起掌来,面露赞叹。 “殿下诗兴大发!” “此首咏月可谓大庸一绝。” 还隐隐有女子们小声议论:“几位殿下站在一起可真养眼。” “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还是四殿下更帅吗?” 顾逢锦:是的,只有你自己眼瘸。 她捏着个酒杯,从未如此后悔为什么没找个高人学武功。不然隔空丢个暗器过去,叫嵇耀不死也残。 “太后娘娘在看谁,如此专注?” 丁雪桃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近前,她眼波流转,半是挑衅地看过来。红颜知己里也是分轻重缓急的,因为其父武义大将军手握重兵,丁雪桃一直是嵇耀的“偏爱”,被许多女子羡慕嫉妒恨。 顾逢锦缓缓将酒杯放下,笑了笑:“我在看谁,丁大小姐你不是很清楚么,何必多此一问。” 丁雪桃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个顾逢锦在她眼里就是忍气吞声、任人欺凌的主,怎么忽然转性了,说出这种话! “你、你可是当朝太后,既身处内宫,和四殿下就是没有可能的!”丁雪桃压低声音道。 顾逢锦直接被气笑了:“你倒还记得本宫贵为太后,念你年纪尚轻,本宫不治你无礼之罪,还不速速退下。” 被直接喝令退下的丁雪桃这回直接懵了,她姨母是秦王妃,父亲是当朝大将军,连皇子们都得给她三分面子。 “你……你就是嫉妒,嫉妒我是殿下的红颜知己!” 顾逢锦淡淡道:“可惜,嵇耀的红颜知己可不止你一个。” “他离不开我!” “他确实离不开你的金银钱财。” “他最在乎的是我!” “你问问他,是在乎你……还是更在乎你爹的兵马。” 丁雪桃一愣,面庞涨的通红,眼中隐有泪光:“你胡说!” 这一声直接抬高了音量,差点就响彻天宵,大殿内的其他人纷纷看了过来。 顾逢锦冷飕飕瞟了她一眼,然后闭目往旁边一靠:“啊本宫有些头晕,还犯恶心。” 身侧令夏一把扶住她,然后开嗓叫了起来:“怜香惜玉,快去请御医!太后娘娘被丁大小姐气得发了头疼病!” 随后寿禧宫的宫女们和御前的太监们都慌了,也没人在意这些贵女命妇了。 “什么!太后娘娘不舒服,快去请秦太医!” “皇上有命,一位不够,整个御医院都喊来吧!” 丁雪桃:??? 第9章(没人教你应该说‘谢过母后...) 看见周围命妇们指指点点的目光,丁雪桃好歹也是未出阁的女子,一下子就涨红了脸。 “我、我没有……” “民安,派人送她回去。” 丁雪桃猛地回头,就看见皇帝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几个踏步之间就到了御座上。 嵇玄扶住顾逢锦的肩膀,冷声道:“今日为宗亲中秋国宴,丁大小姐缘没有资格参宴,还有在座的其他几位贵女……张全,派人去告诉守城将领,放人进宫必须严加审查,否则,朕不介意换一个人来守。” “是,皇上。” 丁雪桃愣愣抬头,正好和那位年轻的帝王对上眼,他只是回头扫了一眼她,她就觉得腿脚发软,站立不住只能跪在地上。 哲成帝只比四殿下大几岁,但从不参与年轻一辈的交流,她也几乎没有见过他,因此正面相对时才发现,嵇玄和嵇耀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他周身流淌的是战场上杀敌的血。 丁雪桃被宦官带下去了,连带着的还有嵇耀的其他几名红粉知己。场内宾客命妇噤若寒蝉,虽然表面上没说破,但明天大家都会知道这桩丑事。 秦王妃气得牙痒痒,皇帝这是在“啪啪”打他们的脸,但她还算知道分寸,就只是拿眼风像刀子一样瞟着顾逢锦。 金贵的太后娘娘本就没病,御医自然也诊不出什么,就只是开了两幅安神茶。顾逢锦喝了茶,又和父母亲亲热热说了一会话,遂觉得‘头疼’好的差不多了。 嵇玄却还不很放心:“你若是疲累可先回宫歇息。” “谢皇上关心,本宫没事。”顾逢锦以袖掩口,“而且,四殿下似乎有话要说。” 嵇玄挑眉回头,正好看到某个人朝他们走来,脸色一下子就黑了。 “陛下、太后娘娘。”嵇耀拱手行了一礼,虽然举止挑不出毛病,但他眉宇间总流露出些许不甘。 “臣弟以为,几位贵女皆出身名门,父亲也都在朝为官,在国宴上将她们公然遣返,未免有失体面,且会引得朝臣路人猜疑皇家冷酷,陛下和太后此举不妥。” 他话一出口,四周伺候的宫人们都僵住了,张全低下了头,几名小太监谁也不敢弄出一点声响。 御座附近冷气弥漫,而殿内其他的宾客还在歌舞升平。 嵇玄眉目冷肃,看着并未动怒:“四弟的意思,是在质疑朕的决断。” “臣弟不敢。” “今日为皇家中秋宴,什么时候宗亲家宴,连无关之人也能随意入宫了?这太极殿是御宴所在,不是民间酒坊。” “且太后娘娘千金之躯,丁雪桃冲撞太后被遣退,有何不可。难道在四弟眼中,一个无官无品的贵女比娘娘还重要么?” 嵇玄嘴唇抽搐,这话可不能接。他抬头看了眼顾逢锦,似乎是希望她说些什么。 顾逢锦就只是含笑,没有一点怒意,半晌才忽然道:“四殿下方才在观星台作了诗,是什么诗?” 嵇耀垂下眼,不大高兴的模样:“《咏月》。” 都这时候了还想着什么诗词! “哦,四殿下好才情。特逢金科将近,将此诗挂于弘文馆,殿下大作必能引得文人学子争相探讨,诗兴大发。” 嵇耀连看都懒得看了:“太后想要挂,那就挂吧。” 顾逢锦见他一脸不屑的神情,冷笑了下:“如此,赏。” 令夏早就准备好了,她走上前,捧起手里一个荷包:“四皇子,请接太后娘娘赏赐。” 嵇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荷包的做工倒是挑不出错,只是里头的东西…… 几颗金花生滚了出来,胖乎乎圆墩墩的,可爱小巧。 嵇耀脸色变了又变,怒道:“你打发小孩子呢!” 顾逢锦有何奇怪:“殿下为科举贡献一份力,本宫贵为太后,是你的长辈,你认为本宫的赏赐有何不妥么?” “你……” 宫里的金花生自然和普通人家赏给小孩玩的不同,且她位居太后,就是赏朵花你也得戴着。嵇耀语塞,这女人竟然在这等着他,果真是性情大变,态度倨傲! 此番动静颇大,已经有不少宾客命妇看了过来。经过刚才丁雪桃的闹剧,许多人都抱着看戏的态度。 嵇耀再次成为众人的焦点,而他攥着那个荷包,几粒金花生滚在脚边,只觉得面如火烧。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嵇耀咬牙将花生捡了起来,一句话也不想说,他拱了拱手,作势要退下。 “等等。”顾逢锦颇为嫌弃地开口,“四殿下,难道没人教过你,领了赏后应该说‘谢过母后’吗?” 太极殿众人全都沉默了。 大家望着那不过十六岁的‘老太后’,和比太后还要大几岁的四皇子,纷纷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你不是说顾太后胆小怯懦,不敢大声说话吗?”如今哪里是不敢说话,怕是要把太极殿的天花板给掀了。 “宫外确实如此传闻啊……” 众臣不由将视线重新聚集在那位美貌年幼的太后身上,然后发现她比自家女儿岁数还要小。还有人去观察顾国伟夫妻俩,结果发现工部尚书本人比路人还要震惊。 在场的也就嵇玄和侍奉的宫人们毫无意外情绪。 令夏:让他们看看太后娘娘是如何泼袁氏一脑袋茶叶水的。 怜香:诚邀大家参观我们寿禧宫动物花园。 至于后来嵇耀是如何开口‘母后’二字的,将会成为京城贵族一整年茶余饭后的头条新闻。 晚宴结束以后,因为时间很晚,各皇亲国戚就分到各个殿阁休息。 嵇耀关上门,一把将那荷包掷在墙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可恶,竟然在人前羞辱我!”他还不嫌够,又将桌上茶盏摔了个粉碎,“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我必须去找顾逢锦谈谈。” 当初追求顾家小姐不过是广撒网而已,谁料后来她竟被先帝看中封了继后。这颗棋子布置了那么久,现在莫名其妙就丢了,嵇耀哪里咽的下这口气。 “扣扣——” 门外小厮轻声唤道,“殿下,寿禧宫令夏姑娘求见。” 嵇耀眉头一皱:“放她进来。” 他也不收拾,就那么大咧咧坐在圈椅上,留下脚边一摊碎瓷狼藉显露自己的愤怒。 “你来做什么?” 令夏目不斜视,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礼:“奴婢参见四殿下。” “是顾逢锦叫你来和我求和?”嵇耀冷哼了声,“叫她自己来。” 令夏好脾气地笑笑:“娘娘已经和皇上一道回宫了,她让奴婢转告您,那袋金花生是赏赐,可不算在您的欠债里。十日期限已过,侍郎夫人已将东西还清,殿下该还的账款已报刑部,就按最低的利息给您算着,娘娘说了,一个铜板也不能少。” “什么?”嵇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姨母说的是真的?! 令夏礼了一礼:“话已带到,奴婢告退。” “你站住!” 嵇耀往前追出去,脚下一痛,“嘶——” 不小心踩到地上被他自己摔碎的杯片,脚底瞬间扎破出血,他不得不停下来处理伤口,再抬头时,令夏早就走得没影了。 “可恶!”嵇耀挥起拳头想要砸门框泄愤,临下手时又换了方向,一拳把候在一边的小厮给打倒在地。 “哎哟,殿下饶命!”小厮捂着脸哀嚎。 “废物,刚才为什么不拦着那奴婢!没看见我出血了吗,还不快去请御医!” 嵇耀气得呼哧呼哧直冒火。 云城农坊的买主全部消失,手底下三十多家铺面全被刑部关停,里头账面、税务的问题被他们查出来只是时间问题,况且背后的人是皇帝,刑部尚书亲自盯着都没法疏通。现他手头全部的银钱都去贴补云城农坊的大坑了,朝中还有许多官员需要日常周旋。 正在风口浪尖、存亡之际,他哪里拿得出钱去还顾逢锦? * 中极殿 嵇玄换下礼袍,摘下金冠,换上一身白色的寝服。一头黑色长发柔软的披散在肩头,不甚明亮的灯光照映下,这位一贯被宫人惧怕的皇帝也有了一丝柔软。 几名小宦官将床铺铺好,点上龙涎香,又将帷幔放下,陆续躬身退出。 “陛下,夜深了,还请歇息吧。” 张全站在寝宫门口,手中提一盏小油灯,低声劝道。 嵇玄头也不抬:“你们都下去吧。” “是……” 宫人们一离开,寂静的寝殿越发冷清,只余几盏烛火摇曳。 嵇玄坐于案前,抽出一本诗词书卷,这东西在一桌子奏折中显得很是突兀,但其封皮干净,看得出来时常抚摸翻看。 书卷里头夹着一张陈旧的信纸,寥寥数字,边缘已经被翻得发黄,但仍保存的很完整,甚至连一丝褶子也没有。 这是一首情诗,一封未完成的情信。 还是少年时候的他写下此诗,期待心爱的姑娘可以看到,期待她会有回应,期待他们美好的未来,也是宣誓自己感情的忠贞。 “犹忆当年一相逢,万世此心与君同。雪夜化作蝴蝶去,人间比翼笑春风。” 嵇玄将书卷合上,捏了捏眉心。 过去他是不敢送出去; 而现在他是不能送出去。 第10章(有刺客,保护娘娘!...) “陛下,前刑部左侍郎孙新知一案已查妥,其和下属两位主事,均涉及收受贿赂、买官卖官之事,您给予的案件细节,和查到的完全相符,属下已将全部涉案人员明细呈上,请陛下过目。” “辛苦顾大人了。”嵇玄徐徐展开奏折。 这孙新知不过是顾逢锦那卷“绝密档案”中的一个小卒,没想到她所说的私家密辛全部应验,这些反贼的做所作为,在她面前无所遁形。嵇玄也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来看待,大概是老天派下来的仙女吧…… 顾樟拱手下拜:“这是大理寺职责所在,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 “还有之前您交代的事情,属下与陆将军、石大人一起查了,京城内三十家铺子确与那位有关联……” 嵇玄合上奏折:“既然猜想已经被证实,你派人继续暗中潜伏,寻找机会把剩下的党羽一一拔除,至于屯兵和军粮之事,朕自有动作。” “是。” 大理寺卿顾樟走后,嵇玄一个人坐在亭子里,他面前虽然佳肴珍馐满桌,但一双筷子摆着长久未动,总也感觉凉飕飕的。 秋色浓重,天气转寒,御花园内许多花木已经凋谢,之前几盆盛放的菊花都被搬到了寿禧宫,地上秃了一片,这处观景亭也变得有名无实。 张全走上前替换已经凉掉的菜肴,嵇玄低头看了一眼,见有牛乳糕、绿豆酥和炙烤羊蹄,下意识道:“娘娘应当喜欢。” “还有这些。” “给寿禧宫送……” 张全忍不住说道:“陛下,娘娘那里有御厨房紧着呢,各色菜肴小点,娘娘想吃什么,宫人奴婢们都会伺候妥当。” 嵇玄动了动嘴唇,默默拣了块绿豆糕吃,不说话了。 张全在旁边慈爱地笑。 总管太监从业三十余年,又跟随先帝身边,练就的察言观色的本事,再加上看着众皇子在宫中长大,皇帝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他。 “张总管,你别笑了。” “皇上,老奴冤枉啊。” * 顾逢锦不知道皇帝此时在御花园,她刚在宫里走过一圈,照着各殿管事呈上的账册核实情况。皇宫如此之大,运行起来一应诸事都需要有人决断,之前的顾逢锦两耳不闻窗外事,这些琐事就都缺一个执掌的人。 “琼花殿该修缮了,之前墙头掉落的砖瓦片已经砸伤不少宫人。” “储秀宫里只住了三位贵人一位美人,这开销竟比中极殿还要多,一日三餐吃的是金风玉露吗?日后削减她们三成开支,份额不得越界。” “还有,御花园里的动物尽快派人清理,猴子孔雀繁衍太过,把果木都吃光了,皇宫难道是菜市场吗?” “娘娘,那是先帝喜爱的白毛猴子,太妃喜爱的蓝孔雀……”掌事劝道。 “留一二只即可,不然,拿你的俸禄去喂它们?”掌事不说话了。 顾逢锦将厚厚的一沓账册揣在怀里,绣鞋踩过御花园的石子小路,发髻上的金凤步摇叮当响。 前方草木扶疏的地方守着一队宫人,顾逢锦停下脚步,小太监民安看见了,朝她恭敬一礼。 既然御前宦官在这里…… 她朝前走了几步,果不其然,在观景亭看到一道熟悉的影子。 嵇玄背对她,对着棵掉光了叶的桃树不知道在想什么,他背脊挺直,穿一身滚金边的靛蓝色龙袍,衬得肩宽腿长。 她见过他端坐御座的气势,见过他身披铠甲御驾亲征的狠厉,也见过他喂药时的温柔缱绻。却还是第一次见嵇玄独自一人发呆时候的模样。 总感觉,可可怜怜,有点不忍心。 几片落叶掉在桌子上,嵇玄没发现,他在亭子里枯坐,一旁的张全忽然凑上来。 “皇上,太后娘娘来了。” 这一声宛如惊雷,嵇玄惊讶回头,正好对上顾逢锦缓缓走入亭中,她双手拢着袖口,巴掌大的小脸素净雪白。 顾逢锦微微抿唇笑了笑:“没有打扰皇上好兴致吧。” 嵇玄下意识站了起来:“怎会。” 两人在秋风中对视了一会,他忽然看到她脖子上戴着颗南珠,似乎有些眼熟…… 张全掩面低低咳嗽一声,嵇玄这才回过神来。 “还不快请娘娘坐下。” 便又有太监们忙着掸灰尘、铺软垫、奉上新的碗碟。 嵇玄看着近在咫尺的顾逢锦,对上她明亮的眸子,两人同桌同坐,就算面前是一片荒芜枯败的风景,也觉得赏心悦目起来。 “有你喜欢的绿豆糕,还想吃什么,一并说与朕听。” “谢皇上,我不饿。” 嵇玄有些失望,他多希望顾逢锦能和那日生病时候一样,和他撒撒娇,让两人的关系能再近一些。 但他开不了口。 旁边一位小太监上前讨巧:“皇上,御花园风大,奴才温一壶青梅酒给娘娘去去寒。” 嵇玄点头:“去吧。” 顾逢锦感受着身边一应宫人的悉心伺候,特别是张全和民安,忙前忙后,甚至连她宫里的女婢们都安排妥当了,想也知道,奴才们的行为,肯定也是主子的授意。 悄悄看一眼嵇玄,他正在摆弄桌上菜肴,他侧脸和嵇耀有三分相似,特别是鼻锋眉骨处,但两人又是完全不一样的样貌,嵇耀的五官更柔和,像一把镶嵌着宝石的装饰刀。而嵇玄也是刀,却是真真正正上阵杀敌的军刀。 亭子外,中极殿的一队宦官和寿禧宫的一队宫女,大家凑在一起眉开眼笑,小声说着话。 张全回头看了一眼,自从娘娘变了以后,陛下就仿佛一把从无归属的寒锋,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刀鞘。 顾逢锦吃了两块绿豆糕,温酒的小太监就回来了。 “皇上,青梅酒拿来了,还热乎着。奴才给娘娘和皇上斟满,这果酒不醉人,秋日里饮用最佳。” 小太监面皮白净,笑起来像个糖人。 顾逢锦歪头:“你略眼生,我似乎没见过你。” “奴才福顺,刚调到中极殿当差,娘娘千金之躯,又怎会见过奴才这样的小人物呢。” 顾逢锦不疑有他,而且这青梅酒闻起来有股果香,勾起胃里馋虫,她端起酒杯正要喝,忽然一只手从旁伸来,正好盖在杯口。 “慢着。” 顾逢锦一愣,酒杯已经被嵇玄一把夺走了,他一脚踢开那太监。 “有毒!” 此番不过瞬息,电光火石之间,名叫福顺的小太监忽然从腰带中抽出一把软剑,寒光一闪,身形如燕,一剑就朝嵇玄面门刺来。 “啊!”顾逢锦惊叫了一声。 “锵——”金属相击,嵇玄那柄从不离身的宝剑出鞘,两人在几秒钟内连过几招,招招致命。嵇玄本就武艺过人,而这面容清秀的小太监,竟是个培养多年的死士。 “护驾!!!” 等到张全扯了嗓子一嚎,各路宫人纷纷拔刀往里冲。 而在几秒钟的争斗中,嵇玄一剑伤其左臂,小太监面无表情,仿佛不会痛一样。 他见此次刺杀失败,外头又有重重包围无法脱身,便毫不犹豫更换了目标。 顾逢锦正蹲在角落里,没想到这杀手一击不中,竟朝她杀过来。亭子不大,一个呼吸之间,那寒光闪闪的软剑就到了眼前。 生死存亡关头,顾逢锦胡乱抓了一堆东西往前扔,她闭上眼睛,就听见嵇玄一声爆喝:“混账!” 随后刀剑相击,一人闷哼一声,有□□重重摔倒在地上的声音。 很快有人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擂鼓般的心跳贴着她的耳朵,胸膛不断起伏,呼吸粗重,连手都在抖:“逢锦!你还好吗?!” “来人,将刺客收押!” “迅速警戒四周,一个人都不要放过!” “娘娘遇刺,快去请太医。” 一堆凌乱的脚步声里,顾逢锦终于缓过神来,她发现自己还在嵇玄怀中,甚至紧紧抓着他的衣服,两人姿态亲密,但此刻没时间顾及这些了。 “皇上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嵇玄见她惊魂未定,安抚道:“朕无事,你放心。” 此番刺杀开始到结束不过几分钟,刚才还在外头笑呵呵的一帮宦官,此刻全都抽出刀来,把观景亭围了个水泄不通。 民安面容严肃,用银针验过杯中物,又嗅了嗅,才回禀道:“皇上,酒中被下了软骨散,不算剧毒,但会让人四肢无力、任人宰割。” “去查这刺客的入宫记录,还有同班全部的宦官名册,严惩不贷。” “是。” 嵇玄护着她站在角落,顾逢锦从他身后探出头来,正好看见那小太监被拖走。 “皇上,你怎么知道福顺是刺客?” “见得多自然就习惯了。” “见得多??”顾逢锦惊呆了,如此这般再来几出,怕不是心脏病要吓出来。 嵇玄低头,替她理了理乱掉的发髻,解释说:“刚进宫的小太监,可不会有他这么胆子大,敢主动凑到皇帝身边讨巧。” “对于皇家子弟来说,行刺是家常便饭。” “历朝历代皇子公主里,永远长不大的又何止几个而已。” 有母亲庇护的孩子尚且如此,像他这样身为太子、孝仁皇后又早逝、父皇还偏爱贵妃的,处境就尤其尴尬。 一帮哥哥弟弟巴不得他去死,嵇玄从小到大要应付无数的暗害和刺杀,对于各种各样的毒、形形色色的人,他不得不学着去辨认,不得不在任何时候都握牢剑柄。 十岁的时候,贵妃之子、五皇子嵇岚买通身边宫女给他饭菜里下毒,用的是无色无味的虚灵散,嵇玄没辨认过这种,当即中了毒。 他忍着浑身剧痛,硬撑着拔剑刺伤宫女,逃到宫殿外。怎料嵇岚留有后手,那位宫女被其他刺客灭了口。 从此,宫里就传言太子嵇玄冷漠弑杀,因一点不满意就一刀砍死宫女。宫中奴婢们对他尤为恐惧,甚至没人愿意来东宫伺候。 只是人们以讹传讹的时候,并没有人看到年幼太子嘴角的血迹,还有身上的斑驳伤痕。 顾逢锦听得目瞪口呆,偏偏嵇玄一脸‘习以为常,你为什么如此惊恐’的表情。 “这怎么得了!!!”她惊叫。 “张总管,皇上登基后也经常遇刺吗?” 老太监傻眼:“啊这,娘娘……” “不行,以后伺候在皇上身边的人都需要重重把关,不得使用新面孔,所有用人本宫都要亲自过问,不会放一只苍蝇进来。张总管你也给我盯好了,全天十二个时辰不得放松!” “老奴遵旨……” 嵇玄站在一边什么也没说。 其实现在各路刺客已经比之前少了很多,且大多威胁不到他的生命。 但是看她那么紧张,他就有些后悔自己刚才怎么没喝那杯毒酒…… 第11章(吃多少就给我吐多少,这下...) “找到了吗,京城里夏姓的贵族?” 周府的老管家走进来,小心翼翼合上门。 “老爷,姓夏的人家确实有,可都不是能一口气拿出三千两的人家。照老奴看,救了咱们府的贵人一定是隐匿了姓名,根本不姓夏。” 周尝捋了捋胡子,忽然想到什么:“那日来送银票的婢子,你觉得如何?” “戴着面纱看不清脸,但看衣裳料子和头上的首饰,不像是小户的女婢。那周身的气派,比起一些人家的小姐都绰绰有余。” 周尝暗暗思索,“难道是王公贵族的婢女……可我与他们并无交集啊。” 管家压低声音:“老爷,小厮打听到不光咱们,连石府、孔府也都在暗地里寻觅一位夏姓贵人。” “哦?”周尝略微惊讶,石松泉是皇上面前红人,可谓仕途大好,但就是有一个嗜赌如命、顽固不化的老母亲,偏偏石大人又是个大孝子,他母亲就成了拿捏他的软肋。 孔旭出身寒门,是前批科举魁首,但其要养育一大家子儿女,还经常出资帮老家修桥修路,生活过的紧巴巴的。 这二人皆是忠诚的太子党,要说起来,夏姓贵人如果周助了他们俩,也都是情有可原。 “老爷,奴才也在猜测其中联系,于是悄悄去石府拜访。他们的管家说,石大人有话要转述老爷。” “你说。” “石大人说,这位夏贵人心思纯善,但做事直接,恐遗留线索让暗处的恶人寻查,再者我们三家的债主,似乎背地里都有所关联,他已着人去查……” 周尝一下子就明白了:“你啊你,就不能一口气说完!” “好一个背后的债主,我倒要看看是谁想搞垮我们京官,敢害我的贵人,老头子和他拼了!!!” * “阿欠——谁在骂我!”嵇耀一连打三个喷嚏,恼怒地揉揉鼻子。 小厮苦着脸:“殿下,外头刮大风了,今夜您就别出门了吧?” “滚一边去。” 嵇耀把碍眼的小厮踢开,站在铜镜前整理了一番,他在锦服外头套了件黑色斗篷,打扮得像个偷东西的贼。 他要趁夜黑风高,悄悄潜入皇宫。 寿禧宫在禁宫的东南位置,小花园正挨着城墙,那里有一条无人知晓的密道,是过去的老太后留下的,为了在遭逢变故时能够脱身。 嵇耀的生母是名宫女,曾在太后身边侍奉,机缘下得知此条密道的存在。 自从嵇玄登基后,嵇耀也就只走过一回,用密道和顾逢锦取得沟通,和她加强联络,以后还可以拿来运输情报。 有了这密道,就等于在嵇玄眼皮子底下钻营,本以为胜券在握,结果不知道哪里出了变故,这女人竟然转了性。 嵇耀简直是一肚子气,他手里提一盏风灯,小心谨慎前进。 挖出来的通道昏暗、沉闷,空气带着股常年不透气的土味,疑似还能闻见野生动物的臭气。 嵇耀捏着鼻子,踢飞脚下一颗石头,暗自咬牙:“顾逢锦,让我遭这种罪,我非要你向我求饶不可。” 女人就是应该听话,不听话的女人……没有存在的必要。 密道是人工挖凿的,呈现不规则的形状,越接近出口空间越是狭窄。嵇耀身量高挑,不得不弯腰躬身而行。 他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接近寿禧宫的花园,都能闻见草木气息了,忽然脚踝一阵剧痛。 “什么东西咬我!” 又黑又压抑的空间下嵇耀的神经崩道极致,他胡乱挥舞手臂,就见影影绰绰的月光下,地面、墙边蛰伏着许多条状生物,并且不断蠕动…… “啊啊啊!”嵇耀扶着墙往外狂奔,他奋力扒开密道口的藤条植物,惊呼不止,“有蛇,有好多蛇!” 他跌跌撞撞,仿佛见了鬼一样狂奔,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英俊潇洒,发型也乱了,衣裳还勾破了。 嵇耀逃离密道口,扶着假山石喘息,除了脚踝,他感觉浑身剧痛,不知道被咬了多少口。 怎么会有这么多蛇!这到底是不是皇宫内院! 月影朦胧,加上蛇毒发作,眼前花木密集的地方似乎出现一道人影,嵇耀头痛欲裂,他看过去,瞬间欣喜若狂:“逢锦?” 拼命往前挪动几步,嵇耀伸手向她:“快救我,此处竟有许多毒蛇!” 顾逢锦披了件斗篷,披头散发站在那里,她的脸被冰冷的月光一照,显得清瘦惨白。偏偏这女人面无表情,就用那种阴恻恻的目光瞅着他,像在看死人一样。 嵇耀一愣,心里不知为何有些恐惧,迈出去的腿硬生生收了回来。 顾逢锦见他这副凄惨的模样,越发唾弃过去的自己没眼光。 她忍不住道:“放心吧,花园里的蛇都是微毒的品种,死不了人的。” 她的声音顺着冷飕飕的秋风吹来,嵇耀浑身一个激灵,寒意从足底升起:“你知道我会来?那些蛇,都是你放的!” 话音落下,头顶“呱——”的声飞过一只寒鸦。 顾逢锦忍不住笑了:“你猜错了,蛇不是我放的……是我买的。” 一百条蛇都没把这狗男人咬得倒地不起,还有力气在这叽叽歪歪,是她失策了。 嵇耀目眦欲裂,抬手愤恨地指着她:“你!竟是你要害死我,简直蛇蝎心肠!” 他想通了什么,踉跄着往后退去,“你定是被嵇玄洗了脑,你这女人竟敢移情别恋爱上当今皇上,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吗!” 顾逢锦变了脸色:“你说什么,和陛下没有关系,一切都是你我之间的事。” 嵇耀又痛又惧,哪里还听清她在说什么,他试着往密道口退去,但架不住顾逢锦步步紧逼,他又怕她掏出来蝎子蝙蝠之类的毒物,因此竟都不敢靠近。 “你这恶毒女人,你到底要如何!这些年难道我有亏待过你吗!”嵇耀吼。 “亏待?”顾逢锦气笑了,“情诗呢,四殿下今日没有给我带情诗吗?你那些批量生产的情诗,写一封就能换白银千两、良田万顷、兵马军粮,可真是稳赚不赔的好生意啊。” 嵇耀变了脸色:“你在胡说些什么,你这疯女人……” “所谓情诗,都是你府中豢养的幕僚写作,你不过就是个骗子。就算是我们的定情诗,‘雪夜化作蝴蝶去’也是你不知从何处抄来的吧!” 顾逢锦往前踏出一步,“记得你几年前给我送的梅花吗,还有那一兜子萤火虫。” 嵇耀头晕目眩,只能靠坐在假山石上,脸色极其难看:“你到底要说什么。” 顾逢锦摸了摸树枝上的叶片:“梅花好好长在树上,你为什么要去摘它?萤火虫……它们愿意被你抓吗?” “这些东西都不是你的,你凭什么拿来借花献佛?” “平民尚且知道买东西要付账,你身为皇子却不清楚这个道理。如此空手套白狼的本事,我不会让你接着用了。” ——吃进去多少都给我吐多少,这下场是你应得的。 话音落下,嵇耀忽然想到了什么,自己那些被查封的店面,莫名丢失了的买主,还有原本谋划好即将收网却落了空的周府、孔府、石府…… “你、你……” 不可能,她不可能知道这些!是妖邪,一定是妖邪! 嵇耀浑身剧震,他看到顾逢锦身后亮起了火光,是有宫人被惊动后正朝这个方向跑来,而他移不开眼的,却是她那双比火光还要亮的眸子。 “你还不跑么?与其被太监们抓住,还是多被蛇咬几口更划算吧?”顾逢锦笑,“四殿下不是最擅长做这种取舍了么?” 舍她一条无足轻重的性命,换来大庸朝的改朝换代。 “是谁在花园里!” “来人呐,有刺客!” 脚步声越来越响,宫人们举着火把和灯笼,隔着树影搜寻。 嵇耀冷汗如瀑,作为先帝之子,他不可以、也不能被人发现偷潜进皇宫。于是他没有思考,一咬牙,躬身再次钻进那个密道里。 黑暗中,一群等着他的毒蛇伺机而动,手中提着的风灯翻倒在地,灯油洒在干枯的树木、干草上,一瞬间引燃了花园。 在火光熊熊里,嵇耀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顾逢锦早就不见了,仿佛与他刚才说话的人是个山鬼。 “走水了,走水了!” 几名宫女惊恐地尖叫起来。 不少宦官抄起木桶,小跑着去打水救火。 令夏指挥众人:“娘娘在何处,先救娘娘!” 顾逢锦从山石后头走出来,灰头土脸的:“我在这里。”怜香惜玉马上簇拥过来,上下检查她有没有受伤。 “娘娘没事,快去救火!” 尽管寿禧宫人们已经全力施救了,但是大庸朝的殿阁建造多为木质,且秋季干燥极易起火。虽然每隔几十米就有一个蓄水的大铜缸,但宫人们来回搬水的速度却是不及火舌蔓延的速度。 顾逢锦看着还在冒烟的檐宇瓦片,和被烧得焦黑的窗棱,泼水上去,都会传来一股焦糊味。 果然,嵇耀是天命男主,如此多的毒蛇都留不住他,天道总也是在帮他的。 只希望那些蛇毒能让他多吃点苦头,算是对上辈子恶行的惩罚。 这半夜的一场火照亮了夜空,也算是把皇宫上上下下都惊动了。 嵇玄盛怒而来,一帮宫人全都战战兢兢跪在地上。 “连有人潜入皇宫,蓄意纵火都不知晓,守卫都睡着了吗?” “立刻把密道填了,把入口找出来,将那大逆不道的刺客捉拿归案。竟敢刺杀娘娘,该死。” 所有宫人下拜:“是,皇上。” 张全指挥着小太监们抓紧抢救宫内物事,没过多久,宫外空地上就堆满了木箱子和许多包袱。 顾逢锦和众宫女站在一起瑟瑟发抖,吸吸鼻子,颇有些流离失所的感觉。 张全见皇帝还在发怒,小声道:“陛下,寿禧宫虽焚毁但并不严重,偏殿还可住人,但密道一日不填,刺客又一日未擒,娘娘在这里总有隐患。依老奴看,不如另为太后娘娘寻一处宫殿居住。” 嵇玄点点头,他回头看了眼顾逢锦,她裹着披风,钗环尽卸,瞧着格外瘦小,巴掌大一脸小脸素面朝天,倒是没有了白天太后的伪装,变得像是从前小家碧玉的模样。 嵇玄有点恍惚,他忽然道:“在寿禧宫修缮好之前,娘娘不如至中极殿暂住。朕的侧殿还算宽敞,一应物什俱全,且守卫森严,可保娘娘安全无虞。” 压根没有刺客,也并不在意安全问题的顾逢锦:? 第12章(是你写的情诗?...) “除了您的三位贴身宫婢,其余的宫人奴才都安排好了。”张全乐呵呵的,一张老脸简直笑成了朵菊花。 “娘娘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小太监们去办,咱们中极殿上上下下唯娘娘马首是瞻。” 顾逢锦差点跌个跟头,不过是借住几日,我也不是要你们上刀山下油锅…… “张总管客气了。” 令夏辛苦憋笑,怜香惜玉两个背着包袱跟在后头,都捂着嘴偷乐。 “娘娘您看,中极殿的游廊比咱们宫里长一倍呢。” “还有屋子也宽敞许多,一间相当于寿禧宫两间。” “连地砖都……” 顾逢锦推开她们:“行了行了,既然中极殿这么好,我求皇上让你们几个留下来伺候吧,正好当张总管的左膀右臂。” 怜香惜玉互相看了一眼:“奴婢们开玩笑的,娘娘莫气。” “再说了,皇上不允许宫女近身伺候,这全皇宫上下谁都知道。”怜香随口道,“皇上从不和女人亲近,娘娘,您还是唯一的一个例外。” 顾逢锦闻言微愣,她不由想:原著中嵇玄早亡,后宫几位妃嫔都跟透明人一样,别提子嗣了,连得宠的都没有,他是不是对女人不感兴趣啊…… 自动代入太后角色的顾逢锦忧心忡忡,出于江山社稷考虑,称职的太后此时一定会劝皇帝雨露均沾,临幸后妃早日诞下皇孙。 但顾逢锦这个太后……属于半路出家。 她并不想皇帝选秀纳妃,一想到嵇玄会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宫里多出十个八个陈美人、丁雪桃那样的选手,她简直浑身难受。 没有原因,就是不想! 顾逢锦咳嗽一声,掩饰自己凌乱的内心,此时宫女们已经推开了侧殿的大门。奴婢们欢呼一声涌进去。 “被褥衣物、洗漱用品都是从咱们宫中搬来的,娘娘用的惯。倒是这些家具摆设,着实是有心了。”令夏抿抿嘴笑道。 虽是侧殿,此处也有正屋一间加耳房,门外的小院子由影壁阻隔,种着一棵老柳树,能在晚上看到月光洒落。 顾逢锦环顾四周,见紫檀木的拔步床,配同色贵妃榻,还有光可鉴人的铜镜,梳妆台上新鲜的花瓶,适合女子使用的家具,房子内一点尘土都没有……一看就是有人精心布置过的。 至于是谁那么精心,张全虽然细心,倒也不至于如此体贴。 怜香惜玉互相交换一个‘懂了’的眼神,郎君此番真心可表天地,就是可惜咱们娘娘对于感情如此迟钝!明明在揍四殿下的时候那么果断的! 顾逢锦不知道奴婢们在想什么,她在令夏的伺候下净面净手。 “行了,收拾完东西你们就下去吧,都累了,早些休息。” “是,娘娘。” 宫女们鱼贯而出,合拢木门。 顾逢锦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屋子里虽然没有燃熏香,但总觉得处处都有种说不出的熟悉香味,她抱着枕头吸了一口,这种气味让她很安心。 在半梦半醒间,顾逢锦被窗外雷声惊醒,风夹着雨滴呼呼敲打窗户,半夜竟然下起了大雨。 潮湿空气顺着窗缝渗入,那棵老柳树在风里左摇右摆,在窗纸上投下道道影子。 她听见雨滴打在瓦片上的动静,正犹豫要不要去查看一下窗户有没有关严。 过了会,似乎就听到有人在门外走动。 顾逢锦爬起来,披了件衣服走出去。 “令夏,不用值夜了,我……” 打开门,她没想到站在外头的人是嵇玄。 年轻的皇帝也未着冠服,他披散着长发,只穿着件白色寝衣,胸口衣襟凌乱,露出一小片肌肤,看起来像是突然起身过来的。 两人面对面呆愣了片刻,似乎对于这样不成体统的相见略感不适。 顾逢锦忙低下头,小声:“陛下怎么来了。” 嵇玄从面前姑娘绯红的面庞上艰难别开目光:“我,来检查一下窗户,此处房间长久不住人,怕会破损漏水。” “如此交由宫人即可,陛下怎么亲自来了。外头风大雨大,衣服都淋湿了。”顾逢锦有些不赞同道。 她看到男人潮湿的、还在滴水的长发,肩膀部位完全湿透的衣衫,而他本人似乎毫无所觉,只是不停地盯着她瞧。 顾逢锦别开眼,看到旁边耳房里莫名亮起来,又很快熄灭掉的烛火,大半夜的叫宫女们瞧见似乎也不太好。 “陛下,进屋来擦一擦吧。我去找把伞,你可不要淋雨回去。” 说完,顾逢锦就转身进屋,留嵇玄整个人在门外风中凌乱。 他能进去吗?不能。 他们身份不符,她是当朝太后、他是一国帝王,再怎么样他也不能在晚上和她单独相处,扰她闺誉,这于礼不合…… 这些思绪千转百回不过一秒钟,在嵇玄还在天人斗争的时候,他的身体擅自做出了决断,他跨过门槛并且合上了房门,完全没有犹豫。 顾逢锦走到一堆箱笼前翻翻找找:“稍等,我记得伞是放在这里了……” 嵇玄看着她忙碌的背影,感受着四周喜爱的气息,只觉得心头柔软。 他不敢妄动,只好暗自观察偏殿内的陈设。 “此处闲置许久,你住的还习惯吗?” “并无不适,宫人们布置的很好,怜香说比起我寿禧宫还要豪华一二分呢。”顾逢锦随口道。 嵇玄悄悄笑了,他将视线固定在外室的部分,尽量不去瞅帘幕后女子的私人空间。 一张八成新的屏风横在贵妃榻后,上面的题词写的是大漠沙场、折戟沉沙,这番豪放风格虽然是当代名家名作,却着实不适合女子闺房。 嵇玄在心里悄悄记下来,想着明天让张全换掉。 还有这桌椅板凳,颜色未免也太旧了,虽然都是上好的料子,但看着就不喜庆…… “陛下?” 嵇玄一愣,回过头来,见顾逢锦就站在跟前,手里捧着块雪白手巾。 他们二人距离极近,近到可以看清她如水的眸色。 “陛下先擦擦吧,回去赶快喝一杯热姜茶去去寒,不要着凉了。” 嵇玄点点头,机械地将手巾覆盖在头上,随便搓两下糊弄了事。 顾逢锦有些想笑,她伸长胳膊接过来:“不是这样擦的……” 嵇玄头发很长,又黑又亮像是丝缎,她的手指穿梭在他发间,自上回生病以来,两人许久没有这样亲密接触。 对于嵇玄来说,这更是许多年从未有过的梦境。 他的视线灼热而绵长,顾逢锦脸色悄悄红起来,捏着手巾进退两难,此番举止不妥,但现在放开又太过刻意…… 只好在心里默念几遍:她是太后、是太后。 几番犹豫,屋里的空气都变得粘滞而暧昧起来。 半晌,嵇玄忽然扶住她肩膀:“逢锦,告诉我,今天晚上从密道里过来的刺客,是嵇耀吗?” 对上她询问的视线,嵇玄抿抿嘴:“毕竟,你幼时也唤我一声兄长,于情于理……” “是他。”顾逢锦点头。 嵇玄一愣,急切道:“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事?” 简直大胆狂徒!饶他一命,放他在京城就是个错误! 顾逢锦弯弯嘴角:“陛下,你应该问我有没有对他做什么事。我们寿禧宫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意来去的地方。” 嵇玄被她的态度搞得有些犹豫:“你是说?” 顾逢锦拍拍他的胳膊:“玄哥哥,放心吧,我会保护好你的。” 嵇玄:? 他低咳一声,有些无措:“男子汉大丈夫,怎会要女子保护……” 顾逢锦微笑着将那块手巾抱在怀里,挨得近了,她才发现那熟悉的味道就是他身上的龙涎香。 这偏殿因为没人住,又紧挨着皇帝的正殿,宦官奴婢们日常来去熏香,那股皇帝身上的龙涎香味道便一直经久不散。 过去不觉得,现在,她很喜欢这个味道。 * 第二日天放晴,顾逢锦叫小厨房做了驱寒的汤,准备亲自带去正殿。 依照嵇玄的性子,昨晚冒雨回去后肯定没有照嘱咐喝姜茶,他一向不是会在意这些的人。 顾逢锦想起以前的回忆,眼睛弯成月牙。 从前,他还是太子时遭到追杀,借住在顾家辟祸。客房简陋,他冷了热了从来不叫父亲和仆人们知道。 问起来,最会挂在嘴边的就是:我没事、我很好、多谢顾大人关心。 顾逢锦伸手拂了把门前老柳,要说嵇玄心思玲珑,最会察言观色,可就是对自己狠得下心。 中极殿正殿,张全守在门口,看见她过来笑容几乎要咧到后脑勺。 “参见太后娘娘!陛下上朝去了,临走时吩咐下来,若是娘娘来找他,就请在屋内稍待。” 顾逢锦将姜汤交给他,从门口霎时涌出乌泱泱一帮小太监。 他们簇拥着顾逢锦一行人进了殿门,又紧追慢赶地伺候,没一会就上了一桌子的茶点果脯,种类之齐全,好像随时要办宴会似的。 顾逢锦捻了枚绿豆糕吃:“陛下时常待客?” 民安笑着回答:“哪能啊,陛下与诸位大人议事都在外厅,从不邀人进里室。” 张全在旁边咳嗽了声,民安马上行礼:“娘娘歇息,奴才们就在门外伺候。” 一帮小太监又呼啦啦全都撤了下去。 顾逢锦吃了几口茶点,拍拍手饶有兴致地参观嵇玄屋里的摆设。架子上放着的不是古董玉器,也不是名贵字画,反倒是些稀奇古怪的玩意。 什么用竹节削的笔筒,里头插几根没了毛的秃毛笔;什么黑漆漆一块破石头,上面提几个字做镇纸。 顾逢锦拿着那枚镇纸有些眼熟,过去上私学时,女学生们就流行在池塘边捡石头做镇纸,字也那么丑。 除这个书架之外,嵇玄的屋里可谓是板板正正,一点额外的趣味也没有。 有些王公贵族喜欢豢养鸟雀,或者金鱼,再不济的有些倒流香、假山石做装饰也实属正常。 嵇玄倒好,一桌子奏折案牍,一书架的案卷文献,后面悬一把大剑。 顾逢锦对那些都没兴趣,不过倒是叫她发现了桌上一本诗歌集,放在一堆奏折里格外显眼,封面都磨破了,看得出来常常被翻阅。 “这倒是奇事,他还喜欢看诗?” 顾逢锦随手翻开第一页,见都是一些吟诵爱情的古诗,什么“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又翻几页,一张半旧的纸片飘下来落在地上。 顾逢锦随手捡起来,看清楚的那一刻周身一震。 犹忆当年一相逢,万世此心与君同…… 这首诗为什么会出现在嵇玄这里? 和嵇耀发生的一切瞬间从脑海里奔涌而出,他是在什么时候寄的情诗,当时又是什么表情,他们两个人海誓山盟时的场景,一件件、一桩桩。 她甚至已经做好准备,这其实是嵇耀的哪个不知名幕僚之作,结果竟然出现在中极殿。而且看纸张,似乎已经写了许多年,仍保存的完好。 这是嵇玄写的吗,他看着这张纸的时候在想什么? 顾逢锦头脑混乱,她将信纸手忙脚乱塞回诗集里,突然发现了背面一行小字: ——以我四季春,赠我小逢锦。 第13章(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嵇玄下朝了之后就火速往回赶。 “娘娘呢?” 张全立刻道:“原本在屋子里等您,后来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跌跌撞撞地跑了,奴才怎么叫也不理睬。” “您瞧,娘娘方才送来的汤还热乎呢。” 嵇玄伸手摸了摸那个瓷盅,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跨步进屋。书房里一应事物都在原位,唯独那本诗集偏移了几寸,像是被人动过一样。 翻到那页正反颠倒了的信纸,他心里咯噔一声,几乎没有思考就夺门而出。 偏殿内几名宫女正在刺绣,看到风一样来到的皇帝时都没反应过来。 “娘娘呢?” 令夏马上站起来:“回皇上,娘娘去寿禧宫了,刚离开不久。” 嵇玄转身便走。 看到皇帝的玄袍消失在门口,怜香好奇地凑过来:“今日这是怎么了,这两位主子都奇奇怪怪的,娘娘方才也是这么急匆匆回来的。” “对了令夏姐姐,刚才娘娘不是说不要告知旁人她的去向吗?” 令夏赏她一个脑壳蹦:“专心绣你的花。” “哎哟!” * 顾逢锦一个人在寿禧宫瞎走,空气中还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不少宦官来来去去的忙碌,拆下一些烧焦了的木梁和窗框,换做新的。 顾逢锦就站在远处,看着这座关押她的牢笼因大火变得支离破碎。 她当了半天的皇后,又被迫成为太后,被塞入这间古老沉闷的宫殿里,准备关一辈子。 后来,她的牢笼成了嵇耀,她心甘情愿将自己束缚,成为他手心里的雀鸟。 现在,嵇耀阴差阳错下放了把火,亲手焚毁了这个鸟笼子。 她自由了吗?她不知道…… 心里有一个可能性呼之欲出。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树叶被踩碎的声音。 “逢锦。” 这个嗓音叫她浑身发麻,回头一看,此刻万分不想面对的那个人就站在身后。看嵇玄身上的朝服,他竟然还没来得及更衣就赶了过来。 “陛下?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顾逢锦扯出一个僵硬的笑。 “小的时候你就很喜欢躲在柱子后面,人的习惯是不会改变的。”嵇玄很想靠近她一点,但理性让他停下,“抱歉。” “陛下为什么道歉?” “我的所作所为给你带来了烦恼。” 顾逢锦艰难道:“没有烦恼……” “你躲到这里,不就是因为不想回中极殿么,我明白的。” 顾逢锦动了动嘴唇,低下头没有说话,她脸上滚烫,如同被抓包一般,面颊逐渐飞上两朵红云。 嵇玄看着面前心爱的姑娘,她的容颜还有小时候的影子,一年年、一月月,他只能于人群之外寻找她的踪迹,从旁人嘴里听到关于她的只言片语,他的相思注定没有回应,而且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爱上旁人。 “其实刚才我很害怕,怕会被你厌恶。但我又有些庆幸和期待,因为这么多年不敢说出口的话,终于可以被你所知,就像那首多年不曾送出的诗。” 嵇玄捏紧了拳头,“逢锦,我一直恋慕你,我……想要与你执手。” 只是一国之君与皇太后,他到底是不想她陪他走入这条不归路。 不想她被人戳着脊梁骨,被说有违人伦。 不远处宫人们干活的声音很响,嵇玄不敢去看她的表情,多年积攒的勇气在这一刹那用光。 他背过身:“今日之事你可当作从未发生过,此后我于你而言,可为君王、可为兄长,我依然会保护你、保护顾家周全,但你放心,朕不会越雷池一步。” 他正欲离去,忽然被人叫住。 “陛下,那碗姜汤你喝了吗?”顾逢锦问。 嵇玄一愣,下意识道:“尚未。” 她低垂着眉眼,双手绞着手帕:“哦。” “……” 嵇玄心跳犹如擂鼓,很想问问她是什么意思,秋日凉爽,但他站在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热锅上煎熬。 半晌才听那人继续道:“堂堂帝王,玄哥哥你明明对别人那么细心,可就是不会照顾自己。” 嵇玄身体一僵,他不敢置信地转过身,正好对上顾逢锦微笑的眉眼,里头亮晶晶的仿佛如星光闪烁。 她往前走了一步:“玄哥哥刚才的意思是,以后我住寿禧宫,你在中极殿,咱们老死不相往来?” “并非如此!”嵇玄反驳道,“只是怕坏了你的清誉。” 顾逢锦别开眼:“那就是陛下和您的三位贵人和一位美人子孙满堂,而我独自一人在寿禧宫守寡。” 嵇玄汗颜:“逢锦,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 “那玄哥哥,你怎么不明白我的意思呢?” “整个大庸朝,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人是父母双亲。”顾逢锦低声说,“……随后便是你。” 从前我不知道我会这么在意你,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嵇玄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这一连串起起伏伏的变化让他几乎窒息,他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 “逢锦,我是不是在做梦?” 顾逢锦一张脸都通红了:“陛下文韬武略,为何不能对自己好一点。” 微风徐来,轻柔包裹住近在咫尺的二人。嵇玄试探着、小心翼翼地牵住面前人的双手,没有遭到拒绝,她也回握住了他,这几乎让他欣喜若狂。 “逢锦,我不在乎自己好不好,我只希望你能好。告诉我,你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他的声音与其说是要求,更近似于哀求。 顾逢锦握住这双遍布老茧、磨痕的大手,感受从他身上源源不断传来的热度。 ——我已经后悔过一次了,不想后悔第二次。 人们只看到嵇玄身为帝王的光鲜,却无人看到他背负的重担与伤口。 顾逢锦摸索到他的腕骨,看到上头一直延伸到小臂的一道陈年伤痕,忍不住问:“疼吗?” 嵇玄展臂拥住她,低声回应:“疼,好疼。” 他是太子殿下,是皇帝的嫡长子,他不管受什么伤,生什么病,都是不能叫外人知道,也是不能说疼的。 而此刻他紧抱着心爱的姑娘,闻着她的发香,觉得这是他前半生最幸福的一天了,那些伤再疼点也无所谓。 此刻打心底里感谢嵇耀,谢谢他烧了寿禧宫。 * “疼疼疼!” “蠢奴才连上药都不会,是想疼死我吗?你就不会轻点!” 四皇子府,嵇耀病恹恹躺在榻上,脚边跪着个灰头土脸的小厮。 “殿下,您为何不请位大夫?”平安忍不住问。 “你懂什么,我这副模样根本不能被外人知道。”嵇耀恨得牙痒痒,他手臂上、双腿、腰腹布满了蛇类咬伤,有的无毒就只是疼,有的伴随微毒,搞得他躯干都肿了一圈,像是被人暴打了一顿似的。 他这种样子怎么能被别人看见?简直有辱形象。 “明日和丁家、闵家千金定的约会全都取消,就说我临时有公干。”嵇耀龇牙咧嘴,想到那个在夜色下嘲讽他的女人,“既然顾逢锦你另攀高枝,就别怪我不顾往日情分。” 像这样的女人,他要多少就有多少,没有她,他也可以找别人代替皇太后这个位置。 成大事者,必不拘小节,等到他功成名就时,再立于万人之上让她后悔莫及! 嵇耀包扎好伤口,忍痛打开精心收藏的名册,翻了翻,手指点在其中一人名字上。 “沈灵雨,宫中三位贵人,就数这位沈贵人最低调。平安,你去查查她的父亲,我记得沈大人喜欢逛文玩店。”他笑起来。 “是,殿下。”小厮躬身退下。 望着桌上的蛇毒解药和纱布药膏等物,嵇耀本打算好好养伤,结果房门又一次被敲响。 “是谁,我不是吩咐任何人不得叨扰吗?!”嵇耀大怒。 “主子,是石大人来了。”管家在外头战战兢兢喊,嵇耀一愣,脑中闪过无数个猜想,最后还是拖着伤腿藏到内室里,并放下了纱帐。 “快请进。” “四殿下火气颇大,这秋日干燥,您该润润肺了。”一人走进来,正是参知政事石松泉。 嵇耀躲在帐子后面,看见影影绰绰一个身影。这石松泉也是保皇党之一,本来他已揪住其母嗜赌的把柄,准备给他下一个三千两银子的死局,叫他利滚利一辈子也还不清,结果此人竟然也和大学士周尝一样突然有了贵人相助……现在想想,这个贵人简直来的太可疑了。 “四殿下缘何躲在帘内?” “石大人见谅,吾感染风寒不宜见人,不知您来此有何贵干。”嵇耀咳嗽了声,捏着嗓子道。 石松泉笑了笑,“我只是一个讨人嫌的跑腿罢了。四殿下,陛下亲下的圣旨,您的调令下来了,云城划为了您的封地食邑,其他几位殿下也都各自有了封地,将在七日内离京,请您即刻启程赴任吧。” 嵇耀猛地站起来:“什么??” 云城地处偏远,距离京城十万八千里,整个城都被他搞出来那个只吃钱不吐钱的农坊弄垮了,这赔钱货已经愁掉了他好多头发,现在嵇玄竟然直接将云城给他做食邑? 狗皇帝这是要将他赶得远远的,顺便掐绝了所有钱财来路啊! 石松泉问:“四殿下,还不领旨谢恩?” 嵇耀忍着浑身剧痛,脸上痛苦和冷笑合成一个扭曲的表情:“谢主……隆恩。” 第14章(我女儿是太后,我女婿是皇...) 御极殿内,朝会还在进行。 “陛下,今年的征兵告示已经发布,主要是填补南方军和北方军的缺口,外防敌入侵、内剿山匪。”武义大将军丁令上前一步说道,“并且,臣以为需要提高军饷标准,以此让更多壮丁可以摆脱农事征兵入伍。” 文常殿大学士闵行侧目看了他一眼,也上前道:“启禀陛下,今年蝗灾严峻,我国西南地区万亩良田被毁,恐粮草断绝啊。” “且南方洪水,稻米减产。常言道苏湖熟天下足,不止民间,恐怕军需粮草也难以保证,臣以为需要立即从北方调取粮草充实南方粮仓,以确保不时之需。” 直到两人说完,御座上的人也没有动静。众臣抬头看去,见嵇玄高高坐于上首,额前冕旒晃动看不清表情,但那勾起的唇角,似乎心情不错。 心情……不错? 刚才文常殿大学士没汇报错吧,确实是粮食减产不是增产大丰收啊。 众臣们互相看了几眼,都选择不说话。 闵行嘴角抽搐了一阵,暗自深呼吸了几口压下怒意:“陛下,臣提议开放北方粮仓以供南方所需。” 几名日常和他们走得近的大臣也站出来:“臣附议。”“臣也……” “臣反对!”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忽然道。 闵行看过去,见跳出来的是周尝,他气得眉毛都歪了,“周大人,你有何话讲!” 又是这讨人厌的老头!家里那堆破烂事没折腾死他,怎么还能出来蹦跶? 灼言殿大学士周尝捋了把白胡子:“北方三大粮仓为我朝北方军、皇室亲兵的主要供给来源,关系到大庸的根本所在,怎么可以说开就开!北方粮仓若是空虚,如有外敌入侵或兵变,京城恐将不保。” “胡说,如今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哪来的兵变,你这是在诅咒我朝国祚!”闵行高声呵斥。 周尝重重哼了一声:“都说了是假如,闵大人何故如此激动,莫非你知道些内情?” “陛下明鉴,周尝这是无理由的污蔑!” 旁人看情况不好,连忙上前小声慰劝,正混乱的时候。 “周卿言之有理。”御座上的嵇玄忽然开口,众人一下安静下来。 “北方粮仓不可轻易妄动,再者南部并无战事,何需如此多的粮草?”嵇玄想了想,“朕记得,吉安、梅城、建府常有多年屯粮,如今百姓食不果腹,便差当地官员开启这几处粮仓分发给灾民,来应对蝗灾、洪灾灾情吧。” “再者,如今天灾频繁,农业为我立国根基,本就该暂缓征兵入伍,使民得以休养生息,丁将军方才所言的扩大征兵不切实际。” 皇帝这话一出,在场脸色变了的又岂止几个人而已。吉安、梅城、建府的屯粮从未对外人告知,毕竟……那都是未来嵇耀谋反时用的粮草,征兵一样也是,当今皇上是怎么知道的? 他是不是还知道了别的??? 这些人吓破了胆,而嵇玄平静地观察,他们和逢锦誊写的名单别无二致,心中又有了计较。 他笑了笑,又面向抖成筛糠的闵行:“闵卿,你实该和周卿学习,文常殿身为三大学士殿之首,可不能只有一个学富五车的花架子。” 闵行脸色都青了,差点站不住,但他只能拱手称是。 旁边和他交好的一众人全都口舌发苦,自今早突然传出的消息,四殿下嵇耀被遣往云城封地,朝中一应官员被整治,现北方粮仓又被爆出,这局势简直就是非常不妙。 嵇耀党,或者其他皇子党的人忍不住想:真的要跟着一条道走到黑吗,现在退出还来不来得及? 而其余的大臣:连骂人都能笑,皇上今天的心情是真的很好,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一定是很紧要的大事吧! 嵇玄:过几天要和逢锦一起微服出宫,他回去要赶紧焚香沐浴三遍。 * 几天以后。 守城的小兵打了个哈欠,天刚蒙蒙亮,就见一辆华盖马车缓缓驶出,瞧那制式普普通通,但拉车的黑马却神骏非常。 小兵立刻惊醒,小跑着上前去拱手问道:“出宫者是哪位贵人,可有出入腰牌?” 赶车的年轻人戴着斗笠看不清脸,穿一身普通材料的素淡长袍,小兵瞧他从怀里摸出个玉牌,连忙接过来核验。 “原来是张总管手下的小公公,怠慢了。” 小兵确定了通行证真假,但又有些在意马车里的人,探头探脑看个没完。 “您这车厢中的……” “有什么问题么?”那斗笠年轻人弯下腰来,露出一张唇红齿白的笑脸。 小兵只觉得这宦官面熟,辨认了好一回才想起来。 “啊,你是……” 民安戴好斗笠,压低声音道:“还不放行?” “是!快快快,快开城门!” 晨光下,守城的士兵呆滞地目送着那架华盖马车奔驰而去,他不知道车里坐着何人,但那位民安公公,可不就是张总管的徒弟、陛下身边寸步不离的贴身宦官么! 车厢里,顾逢锦又做回了普通民间女子打扮,而身边的怜香正靠着车壁打瞌睡。 在一拳之隔的地方,嵇玄收拢长手长脚坐在那里,因为空间太窄,两人的衣摆相叠。 他脱下皇袍后就像一位真正的世家公子,谦谦君子、翩翩如玉。顾逢锦支着脑袋看他,觉得他又有那些酸腐书生没有的雍容大气。 简直不能更好看了。 嵇玄见她眯着眼睛,以为是困了:“今日起早,累的话就靠着我睡一会。” 顾逢锦摇摇头:“我不累,我想快点回家见爹娘。” 嵇玄见她双眸泛着水波的模样,心中甜蜜,情不自禁朝她伸出手,只不过指背刚碰到面颊就又缩了回去。 “抱歉……”这种行为未免太过孟浪。 “为何又道歉。”顾逢锦也双颊飘红,感觉车厢内气温升高,她鼓起勇气,悄悄捉住那人的右边袖口,“我说了,玄哥哥不必再对我道歉的。” 随后,她的五指立刻被一双温热大手握住,牢牢握在掌心里。 马车外人流涌动,旁边还有一个已经睡着,点头像小鸡吃米的怜香。 两人面红耳赤坐在一起,表面上看一切有礼,实则袖子下十指纠缠,交换彼此炽热的体温和爱意。 * 工部尚书府·顾宅 顾国伟正在修剪园子里的花木,一名小厮突然从前院跌跌撞撞冲进来。 “老爷,小姐回来了!” 顾尚书蹭一下站起来:“小姐,哪里的小姐?” “老爷您糊涂了,咱家的大小姐啊!” 顾尚书脸色一变,嘴唇颤抖:“怎么会,逢锦这是……私自逃出宫了?!” 过了会,又一名仆妇冲进来,她更激动,面孔通红手舞足蹈:“老爷,小姐和一名俊俏的公子一起回来了!” 顾尚书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完了……逢锦和男子私奔逃宫了。” “爹,你在胡说什么呢。” 顾逢锦笑着从外头走进来,她牵着嵇玄的手,两人恩爱得旁若无人。 顾尚书看见来人眼睛一直,不敢置信般揉了半天:“这是,皇、皇……” 嵇玄不等他说完,率先拱手行了个晚辈礼,姿态谦卑恭顺:“见过顾伯父,今日不提身份地位,晚辈前来是想向您和逢锦提亲的,生辰八字在此,已经找媒人合过了。” 顾尚书:“啊??” 嫁进宫后就一直没回过家的顾逢锦被当成明星一样迎进里屋,等到全家人一起其乐融融用过午饭,嵇玄二人告辞离去后,顾家老夫妇还有些晕头转向。 “我怎么感觉刚才那顿饭,那么像是女儿带女婿回门呢?”顾尚书瘫在椅子上说。 “确实是女儿和女婿没错,可却是还没成婚的女婿!”顾母看着手里的八字庚帖,“老爷,你说我不是在做梦吧?” 顾尚书摇摇头:“放心吧,不是做梦。” 谁敢做‘我女儿是太后,当今皇帝是女婿’的梦啊! 第15章(我们什么关系?母……子?...) 离开顾宅之后,嵇玄明显感觉顾逢锦的心情更好了,她一直在笑,并且会缠着他买一些小玩意,符合这个年纪女孩子喜欢的东西。 嵇玄从民安手里接过一枚红漆发梳,轻轻别在顾逢锦发髻上,衬得她乌发如墨。 “好看吗?”她晃晃脑袋问。 嵇玄微笑:“倒也别致简单。” 明明宫内的制作要精致名贵不少,他们却觉得此刻这枚路边随便买的发梳更来之不易。 四人的马车穿过半座京城,最后在百姓聚集的城西停下。民安率先下来,找到提前找好的一户民宿。 “公子,就是此处。这户人家是当地人,在城里做些小生意,家中只有一名女儿,身世干净。”民安汇报道。 嵇玄点点头,看着靠在门口有些拘谨地望着他们的一家三口人。 他和顾逢锦此行,一是拜访顾家父母提亲,二是要在民间逗留一段时间,借以考察民情。 民宿是栋独门独院的小平房,当家的男人晒得皮肤黝黑,但是衣着干净,头上扎着汗巾。他瞧嵇玄一身气派、气质非凡,又见女眷貌美金贵,简直连话都说不顺溜了:“贵人见谅,我家小院实在破漏,其实城西就有一家同福客栈……” “大哥客气了,我瞧着此处院落建造的大方别致,比许多达官贵人的豪宅都舒服许多,是我们叨扰你家才是,希望没有给大哥大嫂添麻烦。”顾逢锦笑着说道。 男人这才放心:“承蒙这位姑娘不嫌弃,那您几位便放心入住吧。我家小院里有空屋三间,不知如何分配?” 顾逢锦指了指民安和怜香:“他们二人是兄妹,可一人一间。” 又指向嵇玄,随口道:“我们二人是母……” 感受到他要杀人的目光,顾逢锦将那‘母子’的后半个字生生咽了回去。 “夫妻。”嵇玄沉着脸补充道。 那男子感受到气氛的微妙变化,遂点点头,“那便正好了,诸位请入内,我叫媳妇去烧些热水解解乏。” 顾逢锦从怜香手里接过包袱,踏进房门的一刻就被人捉住了。 “逢锦,你似乎对我们之间的……关系,很执着。”嵇玄在身后抱着她,语气不怎么好,一双大手掐着她腰,微微用力。 和平时相比,他这一点点焦躁的变化都是深刻的。 他急了他急了他急了。 “我们什么关系?”顾逢锦笑着歪头,“你是皇帝,我是太后,算算辈分我们确实是母子关系,我可是你的长辈。” 嵇玄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心爱的女人嫁给先帝做继后这件事,永远是他心里的一根刺。 嵇玄咬牙切齿:“莫要玩笑,我比你大,你知道这个身份我以后会解决,你不会一直是太后,我也不会让你继续做太后……” 顾逢锦见他表情认真,忍不住摇摇他的手臂:“玄哥哥,你生气了?” 嵇玄不说话,只是呼吸乱了。 “别气了,我只是想听你叫我一声母后。”顾逢锦撒娇。 嵇玄嘴角抽搐,差点维持不住表情,他扭过头:“简直胡闹。” “哪里胡闹了?明明是老祖宗订下的规矩,你不是最讲究礼法了么,我是经过玉典册封的皇太后……”顾逢锦掰着手指头,忽然腰后一紧,那双大手直接用力将她按进了怀里。 顾逢锦双手抵着面前人的胸膛,见嵇玄垂头看着她,目光炽热而直白,里头倒映着一个面色通红的她。 “若是讲究礼法,我便不会像此刻这样抱着你。”那手掌游移在纤细后背,充满占有欲。 “便不会像这样抚摸你的头发。” “像这样亲吻你,和你肌肤相亲……” 当他低下头来的时候,两人呼吸微乱,顾逢锦下意识闭上了眼。 一个吻迎上她,先是落在额头上,随后是两边脸颊,最后才是柔软的唇瓣。 她双手揪紧了面前人的衣襟,听到嵇玄喉结滚动的声音,而他也越发用力地搂着她腰背,一只手托着后脑,仿佛要将她整个人紧紧揉进骨血里。 情窦初开、初尝□□的二人无师自通,又是各自第一次和心仪异性如此近距离接触,此时百转千回,尽是一腔热爱,自是缠绵悱恻难舍难分的时候。 “扣扣——”一人敲门,随后是方才那民妇的憨厚声音。 “我送热水来了,有人在吗!” “公子、姑娘?” 敲门声响起两下,黏在一起的唇瓣匆忙分开。 嵇玄低着头,两人额头相抵,他呼吸急促而混乱。不得不承认,有一瞬间他丧失了理智。 “我去开门。”嗓子有些哑。 “还是我去吧,你别吓着人家。” 民妇在外头等了半天才等来木门打开,见是那位漂亮的年轻媳妇。 “麻烦大嫂了。”顾逢锦红着脸接过水壶。 民妇见她面容娇红欲滴,又温和知礼,完全没有有钱人家的气场,也不由心生喜欢:“姑娘言重了,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我提就是,我们当家的说了,收了你们好些银子,定要照顾周到。” “多谢大嫂。”顾逢锦屈膝一礼,看得这民妇一愣一愣的。 她回到自己的主屋瓦房,见自家男人正在张罗待客用的吃食。 “当家的,这几位都是什么人呐?我瞧着不俗,像是大官家的子弟。”那民妇猜测道。 那位年轻媳妇虽然妆饰简单,但衣料名贵,头上的珠花也是上好成色,铺子里看都没看过的款式。再加上那端庄清丽的容貌,说起话来如黄莺一样好听,一定不是普通人家出身。 那名男子更别提了,虽然站在后头一声不吭,但目光始终看着他媳妇,简直和剑一样,根本不敢直视…… “少说话,少看少听,这不是咱们能打听的。”汉子看得很通透,他往炉灶里丢一把柴,“你去翻翻家里有没有新的被褥,趁早给人家送去。” “哎。” * 这边怜香在自己的屋收拾好东西,小太监民安不知道跑到哪里办差事去了,她也没人说话,又不敢去皇帝跟前凑,正好想到以前常光顾的点心铺子就在附近,顾逢锦未出嫁时就爱吃他家的绿豆糕。 “小姐在宫里就一直念叨,我去买一份,她肯定很开心!” 百味斋的点心每日都要排起长龙,怜香跑到门口,就见最后一份绿豆糕被小二打包拎起,放在了柜台上。 “稍等稍等~”她立刻扑过去,拦住那名买了点心的老人,可怜巴巴。 “这位老伯,打个商量,这份绿豆糕可以让给我吗?我家小姐念叨了半年想吃百味斋的点心,这好不容易有了机会,我可以出双倍的价钱!” 那被拦住的老人正是周家的老管家,他挠了挠头,见小姑娘眼神真挚,于是笑了笑:“当然可以,就算成人之美了,姑娘请。” 怜香连连道谢:“老伯你真好,谢谢老伯!” 看着这小姑娘抱着绿豆糕一蹦三跳的离去,老管家有些狐疑,他莫名觉得这姑娘有些熟悉,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明明他们以前从未见过。 又买了另一份点心带回去给孙女吃,老管家提着油纸包走着走着,忽然灵光一现,啪的一拍脑门。 “哎呀,我知道了!” 那日送三千两银票来救急的贵人,谎称夏姓贵人的女婢,她也是同样的发髻和打扮,虽然衣服颜色不同,但款式相似,且她们都配有相同的如意结丝绦,那独一无二的编织方式他绝不会认错。 虽然来人矢口不提主子是谁,但老管家可是仔仔细细地观察过了,后来周府暗地里在京城内寻访许久,高门大户的女婢都与她们打扮不同,没想到今天机缘巧合在百味斋里发现了! 老管家提起衣摆健步如飞,拐杖也不用了:“得赶紧告诉老爷去!” * “在哪,贵人在何处?”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一行人匆匆来到城西的民居,他们都穿着深蓝色的短打,是官宦人家的家丁。 小厮从马车上扶下来一位步履蹒跚的老者。灼言殿大学士周尝换下官服,拄着拐杖站在黄泥小道上,一头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他到处扒着墙根瞧。 “贵人就住在这??” 管家开口:“老爷,有人说曾看到那位女婢往这边走,我们的家丁询问过周围的百姓,确实有人见昨日来过一辆陌生的马车,不过今早就离开了。” “何不找那户借宿的百姓询问一下?”周尝急切问。 “老奴已经遣人问过了,可那对夫妇对来人的身份也是一无所知,只当是普通入住民宿的旅人。”管家说。 “贵人是、是何模样?”周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那对夫妇说了……客人的情况他们不能说。” 周尝眉毛胡子耷拉下来,他对这个结果不是很惊讶,半晌又拄着拐杖往前走去,踏起地面上细微的尘土:“倒是合情合理,且算诚实守信。你去散些铜钱给周围百姓,叫他们缄口莫言。” 管家跟在后头:“老爷不再追问了?” “贵人下榻此处,自是不愿被外人发现行踪,我自讨没趣做什么。”周尝哼了声。 老管家摸了摸胡子:“既是高门大户家中的小姐,瞧家境定不一般,且这位小姐已有半年没有吃到百味斋的点心,也就是说她的行动并不自由。” 周尝回头瞪他:“怎么,你连这都知道?!” 老管家咳嗽一声,默默挺直背脊:“之前夫人为了给少爷寻姻缘,搜集了全京城高门闺秀的信息,老奴也算有个粗略了解。据我所知,京城里还真有类似的人物,只不过她这身份……” * 顾逢锦当然不知道自己随手帮助的老忠臣正在到处想要报恩,此时他们的马车已经驶到了燕城地界。 窗外是风吹麦浪,田地里有农民弯腰耕作。 她装作喝水,偷偷瞥了眼坐在一边的嵇玄,他正在写书信,一绺漆黑的长发搭在肩膀上,像在白色外袍上绘一道松枝,温文尔雅。 虽然昨天两人在屋里干柴烈火,搂也搂了、亲也亲了,但最后嵇玄还是没有越过红线,以匪夷所思的意志力控制住了。 结果昨晚就是堂堂皇帝陛下和小太监住一个屋,顾逢锦自己独占了一间房。 但是说到底,两个人间的某种气氛还是变了。他们的暧昧逐渐升温,就等春暖开花的那一天。 嵇玄写好信,吹了吹,将其折起来递给民安,后者立刻收入袖中,拱手退下。 “我们一路走来,百姓衣着虽然简朴但都没有破损,有些还穿着新衣。田里的农具种类齐全,水车水井都能正常使用,牛马牲畜健壮有力,看得出来家中尚有余粮。” “而且耕作的也都是青壮年,家中劳力尚在,老有所依幼有所养。” 顾逢锦道:“只要没有宵小作乱,有玄哥哥在,大庸自然是国泰民安。” 嵇玄微笑,轻轻撩起她耳畔的发丝:“不,只因这里是天子脚下。” 京城附近粮食丰收,而远在十万八千里的云城则是另一派景象。 第16章(有顾逢锦那个女人在一天,...) 过去的云城或许不是这样,但如今是。 田中残枯败叶,日头炽烈,戴着斗笠的老翁辛勤收割,穗子上却只有寥寥干瘪的麦粒。 一双双黝黑皲裂的手,捧着那些不饱满的粮食,小心翼翼装入口袋,一粒都不舍得浪费,因为那是他们全家的救命粮。 城外田地寥落,牲畜都杀了吃了,自然没有牛羊耕作。城内又是另一副萧条零落、饿殍遍地的光景。 没有田产的人家,大多带着细软家眷逃难去了,独留一间间空置的破屋。街边店铺还开门的零星几个,进出的都是官宦人家。 许多衣衫褴褛的流浪人睡在巷子里,以草席裹身,在夜露浓重的晚上悄悄僵冷。 云城最壮观的地方是农坊,在城西的山坡底下,成片成片红瓦的坊厂曾经是百姓们期待的务工之所,只不过现在只剩一个守门的老头。而那些工具陈设,此刻也已锈迹斑斑。 嵇耀自赴任后就龟缩在府邸里,他住的院子是过去曹城守的私宅,牌匾还挂着“曹府”的字样,来不及做新的。 手底下一帮地方官每天除了哭穷就是哭丧,嵇耀每日看着云城农坊账簿上的赤字就心肝疼,感觉自己在这住几天就能短命十年。 “殿下,城中百姓生活凄苦,饥荒蔓延,还请立刻开仓赈灾,并向京中求援啊!”知县是个中年男子,此刻竟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跪在门口,毫无形象。 “城中尸体增多,恐引发瘟疫,县衙内人手不足,如果放任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还有那云城农坊,耗资巨大,万万不可再继续运作了啊,请殿下及时收手……” 嵇耀被他嚎得脑仁突突疼,挥手间一个茶杯砸过去,“砰——”一声碎在脚边。 “天天只会哭,本殿来之前你们都干什么去了,怕散播瘟疫那就把流民都赶到城外去!农坊入不敷出,现在脱手就只能换三间瓦房的钱,我砸进去几万两银子,你是叫我血本无归吗?!” “滚滚滚!全都给我滚出去!” 知县灰头土脸,溅了一身的茶水被轰出去。 嵇耀平复了下呼吸,随手从怀里摸出面铜镜端详自己的脸。 自从那日在寿禧宫被蛇咬,伤好之后他额头上就留下了蛇毒疤痕,虽然看起来不太显眼就像块红斑,但也使他的相貌大打折扣。 可恶…… 嵇耀扔了铜镜,英俊的面孔扭曲,顾逢锦怎么不去死!水性杨花,背信弃义的贱人。 还有嵇玄那个狗皇帝,竟然闷声不吭查到了南方的屯粮,所幸主管人的名字都和他没有关系。 “夜长梦多,近些日子局势不对,不可以再等了,再继续下去,我这么多年的心血都会白流。”嵇耀捏紧椅子扶手。 这时,小厮平安从门外跑来:“殿下,是宫中传来的消息!” “快拿来!” 嵇耀翻开信纸,见上头一排娟秀小字,明显是女人的笔迹。不过寥寥数语,就将近些日子宫中的动态道出。 “哈哈哈,好好好,我在宫中埋下沈贵人这个暗桩果然没错。嵇玄胆子也是真大,竟敢独自偷偷出宫。不是喜欢微服出巡么?我就让你死在荒冢野地里,拿你的人头喂野狗。”嵇耀将信纸捏碎,疯狂大笑起来。 “传令下去,驻扎在嘉兰山的将士们统统听我号令,逐步拔营进军京城。另派死士盯住嵇玄一路的行动轨迹,照着沈贵人的密信线索,找准时机将他就地诛杀!” “一旦狗皇帝身死,朕即刻拥兵成王。” 平安有些顾虑:“殿下,会不会太仓促了一些?咱们南方的粮仓刚刚被曝,朝中接应的大臣也都是人心浮动的时候……” 嵇耀站起来抖了抖衣襟:“你懂什么?只要我训练的十万民兵始终就位,那些被杀被俘的小喽喽都不足为虑。螳臂焉能挡车?只要嵇玄一死,朝中人心涣散,届时北方兵权被大将军拿下,城门大开皇位还不是手到擒来。” 他哼笑一声:“这家伙惜命的很,从不离开皇宫,现在那么好的时机我绝对不能错过,一定要把他困死在民间!” 平安低眉:“是……” 安排好事宜后,嵇耀的呼吸久久不能平复,他看着衣柜中早已缝制好的龙袍双手颤抖:“这一天终于来了,你们看不起我,我却要你们死在我前头。” 争夺皇位的各位皇子,惊才绝艳也好,母家势大也罢,过去他们从未正眼看过出身卑贱的他,而如今,他们全都在龙椅前殒命。 战局已经到了尾声,不是嵇玄死,就是他亡。 嵇耀咬紧牙关,指甲嵌入龙袍中,他不得不承认,其实在看着铺面、财物一点点丧失、朝中线人一个个沦陷的时候,他真的怕了、慌了,他不敢再继续等下去。 ——他有预感,有顾逢锦那个女人在一天,他就不得安宁。 “你们不是我的对手,绝对不是……” 阳光普照,万里无云。 顾逢锦此刻正站在郊外的一处田埂上,看老农民牵着水牛犁地,他们一路从燕城走到临县,体察百姓生活,顺手揪几个贪官恶吏。 冥冥中感应到什么,顾逢锦总觉得心中不宁,回头一看,就又见嵇玄站在树边,一道人影从他身侧一掠而过,瞬间消失踪迹,似乎是暗卫。 就这几天,嵇玄每日里发出的信件越来越多,虽然表面上不说,但顾逢锦和他朝夕相处,很容易察觉到哪里不对。 “发生了什么事?”她压低声音问,“你知道我不好糊弄,我要听真话。” 嵇玄看了看她,沉声道:“嵇耀打算刺杀我,谋反起兵。” 顾逢锦一愣,随后脸唰的一下白了。 对于《龙御九天》这本小说来说,男主角的谋反是正文剧情主线,就算她这只蝴蝶再怎么扇动翅膀,拔除嵇耀的左膀右臂,他也一定会照着剧情反叛。 按理说不至于那么快,原著里嵇耀可是在一年多以后做足准备了才…… 而且他如今钱财势力都不成熟,甚至还没勾搭上外邦公主,是什么叫他下定决心现在反叛? 顾逢锦拉起嵇玄拔腿就要跑:“快走,我们先离开这里找个安全的……” 话未说完,她右手一紧,被人整个拥入怀里。男人轻轻抚摸她背脊,声音就传递在耳畔:“别怕,有我在这,我们都会没事的。” 顾逢锦揪着嵇玄的衣襟,闻到那股熟悉的气息,感受到肩膀上手掌宽厚有力,她躁动的心稍安。 是了,这一次不是孤立无援,她不是独守后宫,他们也没有反目,父母家人尚在,朝中还有诸位可靠的大臣,嵇玄不是独自一人。 而且她已经提前知道了走向,她不会让嵇耀的he结局再来一次。 * 看似平静的大庸朝,此刻风起云涌。 嵇耀暗自渗透了十几年埋下的势力,岂能是一朝一夕就被摧毁的,虽然揪出了几个官员杀鸡儆猴,但更深层与他牢牢绑定的武艺大将军丁令、忠勇侯赵赫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抓到把柄的。 丁令正坐在书房里,他对近期嵇玄的手段也十分在意,正巧收到嵇耀飞鸽传书,吓得笔都掉了。 “现在发兵?” 他一摆袖口,简直无语,“大业可徐徐图之,何必操之过急。还不是因为云城环境艰苦吃不消了?哼,四殿下真是年少气盛不成气候!” 要不是女儿一片痴心,简直懒得理他。 忠勇侯赵赫也在他书房内,同桌的还有文常殿大学士闵行,两人皆是摇头。 他们家中的嫡女也被嵇耀迷得五迷三道,虽然早早许诺了未来贵妃之位,但也有些担忧。 “如今南方三处粮仓暴露,我们可依仗的军粮只余下两处,要供给十万大军迁移实在是困难,更别提熬下苦战了。” “还有最近皇帝的动静,简直指哪打哪、匪夷所思……” “不过四殿下确有一点说对了。”闵行哼笑一声,他压低声音,“嵇玄胆敢不带护卫只身微服出宫,就要做好掉脑袋的准备,这个机会可谓千载难逢,也难怪四殿下都坐不住了。” 三人沉吟。 赵赫一拍桌面:“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如赌一场!就算兵败,外邦的爵位早已备好,我等仍可全身而退。” “有何可惧?北方军都被丁大将军渗透了个干净,仅靠几千皇家亲兵不足为虑。” “提前恭贺各位国丈得享富贵了。” “哈哈哈哈……” * 反贼们囤留在嘉兰山脉的民兵有十万数,分散成十几支散兵,平日里扮作普通农民模样,耕地开荒,饲养战马,平时就封起路来进行训练,到需要补充蔬菜蛋肉了再打开路让农人进来。 附近几个村镇都时常和他们交易,村民们知道这里有个万人聚集的大矿场,需要时不时补充物资。 老张推着个破旧的独轮车,上头放着他自家种的蔬菜和家养的鸡蛋,排在长长的队伍后面等着交货,他身边跟着个外乡回来的朋友,也抱着许多农货的大袋子。 老李是头一回来,不免疑惑:“那都是些什么人啊?” 他见来来去去的男人都穿着粗布短打,有些扛着铁锹推着小车,但路边又没多少挖出来的矿材。 老张也说不清楚:“说是开矿的,这嘉兰山有大矿藏呢,挖了这许多年还没挖完。” 这么一听,老李眉头紧锁,但没说什么。 等轮到他们交货了,收蔬菜的管事给他们一人数了一些铜板,挥挥手打发了,老张点头哈腰十分高兴。 老李则落在后头,悄悄打量四周,他见几个男人牵着群高头大马走过,顿时背上嗖的出了一层白毛冷汗。 “老张,听我的快些走!”他死命扯同乡的袖口。 “你这是怎么了?”老张还挺不乐意,“别是看我卖的钱多羡慕了吧!” “羡慕你大爷,别废话了,再也别来这里卖货,这些人有问题!” 老李压低声音,装作尿急的模样扯着老乡往外头快步跑去,等到出了管制的大门口,他才急急喘了一口气。 见同乡脸色难看,老张问:“哪不对了?不就是管的严了些,大矿场都是这样的,怕我们偷拿矿石嘛!” 老李猛摇头:“正常的村子都有男女老少,就算是矿场工地,也偶有工人会有妻子跟随,做饭洗衣。但你看看这里,何曾看到一个女人?” “角落里堆的矿石像是数个月不曾动过了,连铁锨都生了锈。” “而且还有那些马,他们连鸡鸭都不养,为何要养这许多高头大马……” 老张听他这么一说,再瞧瞧一看,这才发现了一直不曾怀疑的地方。 “这、这里的人怎么年龄都……”就算是矿场,矿工的年龄也是层次不齐,个别贫穷的人家还有五十多的老人出来打工。 而这里一眼望去,全都是体格健壮的青年人,走动间隐隐带着肃杀之气。 老李一扯同乡的胳膊:“别乱看了,快走!” 他们两个僵硬着步子往驴车的方向赶,忽闻身后一阵骚乱。 “那边两个人,站住!” 老张背脊一麻,生生止住了回头的欲望。一旁老李狠狠咬牙,抽出鞭子在驴子屁股上用力一抽,嘶吼着:“快上车!!!” 驴车向着出口的方向疯狂跑去,带起一地烟尘。 原本装模作样搬运矿石的民兵们互相看了一眼,统统放下手里的工具,他们自麻袋后、草堆里拔出雪亮的刀剑,目光狠辣。 “被发现了,那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将军有令,拔营起兵!往京城出发,取狗皇帝人头,杀!” 马甲一扒,民兵们统统化身嗜血的恶鬼。 “杀——!杀——!” 还留在矿场里的村民目瞪口呆,他们目睹了这一切,有的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一刀抹了脖子,有的只来得及快跑几步就被一箭射穿胸口。 “救命啊!杀人了!” “快跑啊!!” “求大人饶了我儿子吧!啊——” 哀嚎声四起,宛如地狱修罗。 新鲜的蔬菜上溅了血,鸡蛋肉块滚落在沙地上。 而在山林里,赶着驴车像疯了一样奔命的老张和老李也顾不上什么铜钱货物了,他们面色惨白,所想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赶紧去通知村里人,带上家人快些逃命! 车轮咯到块石头猛地一颠,两人失去重心摔在地上,本来就薄的车板顿时四分五裂,驴也跑了。 老张被砸得当场晕倒,老李一头的血,他在地上勉力往前爬了几米,染血的手指扒着沙土:“快跑……” 树林里传来窸窣声响,他艰难抬眼一看,见几双黑色的厚底靴子停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