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梦难期》 第1章 引 那似乎是一个梦,却又不是。 天河不曾有过那般大雾,我不曾见过那样一个回忆起来连面目也不明晰的人。 他执一柄长拂,似乎踏河而来,隔着层雾仙风道骨的模样。 声音似从遥远的远方传来,却又打在耳际心上,近在咫尺。他唤我:“梳禾。这么多年来,你过得可好?” “不好。”我不由自主地摇头,喃喃自语般。 可是,我并不知道他所说的这么多年,是指怎样的多年。 他沉默了一刻,忽然穿过雾层立在我眼前,比风更迅捷,身形也没有改变。他问我:“那些尘封的,你愿意解开了吗?”没头没脑的问句,他没有开口,却问到我心底。 我来不及回答,他已将一粒红光点进我眉心,待我反应过来,人又退回到河上去,雾气散开又瞬间合拢,他看起来就像从没有移动过。我才恼起来,埋怨自己大意,竟由他摆弄一道。 北期的威严岂可任人如此冒犯!我当即捻了个诀想要教训这个胆肥的小仙,他人却已然不见。弥漫了天河的浓雾渐渐散开,一幅画像不知从何处飘摇落下,跌在我跟前。 画中一个青衣男子,一双沉澈安静的眼,从画里看向我,又似乎看的不是我。忽然悲伤莫名袭来,漫卷了我整个的心,窒息般。他是谁?我应该认识他么?我努力回忆,明明没有深重的感情,眼泪却不受控制地落下。 我生平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周身神力全无用场,不禁颓然,片刻后,眼睁睁看着那画里的墨迹渐淡,画中人眉眼散尽,只剩下一张白纸。 这该是一场梦的。我不曾有过梦,梦是种太虚无的东西,仙神的世界里不会有梦。但这一切荒诞离谱,我要怎么说服自己这是真实? 可那幅白纸又未曾散去,被我拾起。真是怪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人心所缺 一 又过秋了,北期的枫叶红了一地,走出门去,遥想南方青武那大片连绵绵延隐于云雾中的山,也该是如此。 我已经记不得这样过了多少个秋天,每每秋天来时,都会油然生出一种将死的恐慌。然而从现在回忆过去,我依然长久地活着。世间千年匆匆,犹如一瞬。 青武是我在凡世历练时入师的地方,可惜现在我已经没多大印象。依稀记得很多年前哪天,一睁眼已经身在北期。北期的神君成了我的父王,他目光柔和,轻声说:梳禾,我接你回家了。 可是总觉得,我的名字不叫梳禾。应该有一个伴我很多年的名字,我记不得了。 这样同尚婉讲时,她安慰我说,天下失忆人群哪怕千千万,也不会轮到我头上来,我只是有点神神叨叨罢了,神女嘛,大概性格里也都免不了带着点神字,用不着太担心。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我还是忍不住忧虑。 回到北期后,我时常状态不佳。 所谓不佳我猜想是因为我生了病,按照人世里定的病名,应该是叫精神错乱,就是长时间持续,不定期发作的那种。 这样的猜想源于我某天醒来,突然意识到自己行为好像很异常。我常整年整年静坐,像是想要回忆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回忆起什么。 我每天焦虑,十分焦虑,这种焦虑无法纾解,便日日去后山圣水散心,捉个鱼虾,戏个水什么的,偶尔搅得水势泛滥圣气四溢,搞得掌管圣水的灵官也很焦虑,才在心理上稍稍有所平衡。 直到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一本人世里的医书,也没想想北期神界的宫室里怎么会有医书,只觉得大概是天意要我好好了解自己,便毫不犹豫地翻开来看。 我把每条发病症状都跟实际情况一一作了对照,符合的竟达三十多条,最后综合了一下,觉得精神错乱的条目最为吻合,说是病者倾向幻想,难以自我感知,还总是胡说八道。 了解自己后,又让我很是苦恼。时常担心自己这样恍恍惚惚会不会哪天被人拐走,虽然作为父王唯一的女儿,他似乎并没有很喜欢我,但好歹在这里我可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尚婉说这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生活,我还是很舍不得的。 不过担心之余镇定下来,回过神一想,应该也没几个人有那个胆量,而有胆量的人也没几个比我强大。毕竟我是神女,神女就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那种啊。这样想着,好像心里就会安定下来。 我能将天河的星辰搅乱,又在下一秒将它们复原,我能将至坚的晶石粉碎,又在一瞬间将它们重塑。 我这样强大,我总是安慰自己。 可是知道自己强大也并没有开心很多,反而常常失落。 心像是缺掉了一块,记忆里隔了千万重大雾,有些面孔身影总看不分明,单单只一个模糊的轮廓。似曾相识,却又没有任何凭据。猫抓一样难受。 我老问尚婉,我是不是没有个做神领仙的样子? 当年父王将我带回北期便不再过问,我猜想可能父王同我娘只是萍水相逢起了心要做段风流韵事,哪知我娘一个不小心却怀了我,他很是恼火却又碍于种种原因不得不负责,才将我带回来。我的到来并不在他期望当中,这样的话他不喜欢我也在情理之中,因为神族血脉不纯,我脑子有毛病也就能说得过去。 可毕竟这只是我的猜想,父王从没有提及我的身世,也没有说起过我娘,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有没有一个娘。 尚婉不厌其烦地安慰我:“没有啊,神女你正常得不得了,四方神裔都是你这样的。”她捧脸作真诚状,为了显得更真诚还努力睁大眼睛。 来到北期之后,父王在我的寝宫安排过很多侍女,可一直跟着我的,始终只有尚婉。 起初她该是好奇,好奇我怎么能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一坐就是好几年不动,也好奇我究竟能这样定到几时,便总跟着我一起。现在回想,我也真是好奇啊。只是近几百年她看得腻了,才开始抛下我,一个人去找乐子,但乐完之后,依然回我身边。 说来我这个侍女回过神后,变得非常活泼,也让我近几百年的生活好歹有了些趣味。她爱偷摸往凡世里跑,也总教我一些凡世里的新词,像我说我精神错乱,这个词虽是从医书里看来,若不是她反复在我跟前强调,我断然是不会用的。 我不知道她一个侍女为什么能在人世北期来去自如,也没有仔细想过。只知道她会时常给我带些人世的东西回来,也会给我讲一些人世里胡乱传说的故事,像哪个仙子和凡人谈了恋爱啊,哪个神君看上了凡世的姑娘啊,林林总总。我喜欢听这样的故事,人世的故事离奇多样,总是三两句就吸引了我。 我又问:“真的吗?四方神裔都会不定期魔怔?” 是啊是啊。她答。 我一点也不觉得她在敷衍,反而真的相信,大概仙神成仙做神看破了红尘都呆瘟恍惚得很。在北期只有她跟我稍稍亲近,我一向很信任她的。 我以为我会这样活下去,茫然也好,担心也好,失落也好,习惯了就好。反正神的年岁再长,也不过二万八千年,总会有解脱的一天。尚婉说得对,若是终归都要死,最好不过待在北期的神殿里混吃等死。 可惜我到底没能如愿。所谓命途难测,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尚婉从门外探头,看到我在,便兴高采烈地进来。我和衣从榻上坐起,不由得也开心了几分,我问她:“婉女,你又要跟我说什么有趣的事?” 她眉眼好像都要开出一朵花来,故作夸张道:“神女,我要告诉您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有好消息吗?”我赶紧蹭过去,十分期待。 “这个好消息是关于神女您的哦。”她佯作坏笑,不过她是圆脸,圆脸的人一般不太好驾驭这个表情,再搭上她牙齿缝不知道哪顿留下的韭菜,就更是显得猥琐。 我张张嘴想要提醒她,奈何她正在兴头上,突然打断又太不礼貌,只好努力忍下。 她兴致勃勃道:“您和魔君的婚帖做出来啦,挑的君留山千年一产的上好红叶,请月华仙君淬东海明珠光点的字……” 就是说这个事?我的兴致颓下去,有些失望。 大概是我的情绪转变表现太明显,尚婉不想察觉都没法不察觉,笑嘻嘻凑过来:“神女您不高兴吗?” 为什么要高兴?高兴我活了几千年终于要嫁出去了么?可是嫁一个面都没见过的人有什么值得高兴的。那些人世的故事里,不都说男女婚嫁,是要两人眉来眼去相亲相爱很久才可以的吗? 我泄气问她:“魔君到底是个什么鬼?” 大约没有遇到过我这种问法,她愣了两秒,才摇头晃脑,咬文嚼字地踱步背起来:“五百年前现任魔君即任,虽不曾于世上现身,但他整治魔界,上下肃然,颇得赞誉。传言他文武皆具,性情温良,长相又颇为俊美,这样的人,怕是仙界也挑不出一个来。” “哼,你骗我。”我撇撇嘴,背过身去。 我虽然不太灵光,可是我又不傻,以前就听人说过,魔界之人,向来是怪异乖张,无容人肚量之辈。我这样一个正气磅礴,智力上又有些许障碍的人,若是去了魔界,可以想见,日子一定非常痛苦。 我一直当父王只是不喜欢我,却没想到他实在是讨厌我。这场苟全交好的联姻,他竟由我去当仙神求安的牺牲品。 尚婉嚅嚅说:“其他的不好证实,可是据传,他长得真的很好看啊。” 我不为所动。 其实我想不明白,命运这回事,怎么半点不饶人呢?我明明只想待在北期恍恍惚惚混吃等死,却偏偏半路杀出魔君这个鬼来,思及此,在我还不懂叛逆到底是个什么概念的时候,我的心里已经陡然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叛逆。 当然,我所谓的叛逆并没有就此与魔界为敌因为抗个婚就搅得天地失色日月无光那样浩浩荡荡轰轰烈烈,我的叛逆来得很平静,平静得几乎都没有让任何人察觉,包括我自己。只是偶尔在饭后睡前无聊的时候想想,怎样才能弄个法子套个名头,把婚给躲了。这是件费脑子的事,一度让我很头疼。 尚婉语重心长地安慰我:“神女,你呀看开点。到魔界也好啊,魔界有很多好玩的啊,魔界也是不愁吃喝的啊,魔界也是可以允许间歇性精神失常的嘛,不会有人歧视你的……” 我噎了一口气,怒目视她,你才被歧视,你们全家都被歧视!愤愤打断她:“你牙上有韭菜。”便扭过头不肯说话了。 尚婉无语,默默陪我坐了会儿。良久,突然猛地站起来,一惊一乍吓我一跳:“啊,神女,您成亲应该要给青武派帖子的!好歹是件大事,青武又是您师门。” 她在房里兜了一圈,认真地想,“什么时候送去呢?三月后是青武百年一度的拜师大典,貌似也挺重要的,我们这儿早早把帖子送去却又不去个人走人家的场子,会被人说闲话的,哎呀……” 她很少这样正经,一般她正经起来都比较要命。我挠挠头,被她叨得脑仁一阵生疼。 这时候窗外忽然没由来地飘下大片红叶,洒水似的。我一怔,电光火石之间,像有个声音跟我说:逃吧,天涯海角蛮荒,青丝白骨黄泉,你那么强大,为什么甘愿留下来呢?逃吧…… 我的第一反应是,有人闯进来了!慌忙起身查看,可四周却空荡得很,别无一人。尚婉停下来,愣愣地看我,问我怎么了。我静下来望着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那个声音却还在脑海中继续,空灵缥缈,蛊惑人心。 犹如一滴水打在冰原,然后漫天满地冻水解暖,整个世界生动起来,狂风呼啸着呐喊着奔腾而过,雄浑的刺骨的冰水破空、喷薄、席卷、气势汹涌、压面而来。 恍神间,我不禁也想,是啊,既然在北期混食的愿望终归是要破灭的,我为什么非要留下来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人心所缺 二 失神半晌,像做过了一场梦那么长,我才讷讷开口:“婉女,你想去人世里玩一趟吗?” 不如青武的帖子,我们亲自送去吧? 尚婉狐疑地看我。我胡乱解释:“你说得对,青武是我师门,婚帖要送,祭神大典当然也要参加呐。至于为什么要打人世过……”硬着头皮继续,“天底下那么大,我想去看看还不行吗?” 当然,看世界什么的只是随口一说,我打的算盘是把尚婉带上,隐去神力,在人世里先逛两个月,等她松懈了,便找个机会甩脱她。待她领着父王下人世到处寻我,我就正好在匿往蛮荒的路上。 我本来也舍不得尚婉,舍不得她的那些有趣的故事,但人世里有句古语说得好,成大事者,必须要有所牺牲。 我自觉得在干一件大事,便免不了要找个人来牺牲,哪怕大事有成之后,她会被关几百年禁闭,生活也必然不会悲惨,而我若是带了她走,事情败露,我们两个下场一定很悲惨,这样想通,便觉得替她决定了这样一个小小的牺牲真是为她考虑,而我牺牲了有趣的故事,也算是有所值。 那时我并没有想,尚婉她本来不用卷进来,我不过是利用了她而已。 我以为计划周密无懈可击,我自诩神力强大尽在掌握,可惜,我忘了还有劫数难逃这一说。 从一开始取道人间就错了。 呃,倒也不是,一开始还是很美好的。 作为往来人世数千次,对哪个镇上的姑娘比较好看,哪间茶馆的段子比较好听,哪条河里的鱼比较好吃了如指掌如数家珍的尚婉,带着我自由穿梭在热闹摊子之间,酒足饭饱后,又领我去萡城瓦县一个叫纸上书的茶馆。 听她解释,那里故事讲得极好,在人世里很受欢迎,果然,待我们走进去,三层高的花楼厅已经是满满当当听书的茶客。 尚婉领我去三楼拐角她常去的水云间,珠帘挑开,正好新开一个故事。 说是有个大户人家的公子,长得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偏生看上了他们家佃农的女儿,却又始终不得人青睐,便暗地里计划,让那佃农家欠了他很多钱财,不得不把女儿押给他抵债。 人是要来了,可惜那姑娘自小受她爹娘熏陶,认为一切有钱的公子都不过是换了嘴脸的禽兽,便看上了她家村头不是禽兽的春花哥,对公子的嘘寒问暖油盐不进。日子长了,事情传到大户人家的老太太那里,大户人家嘛,自然是有门第意识的,老太太当即大怒,为免儿子沉迷错误日渐颓废,便把那姑娘留去自己房里做丫头。 公子每天见也见不到,想也想不来,便很是颓废。 尚婉啧啧两声,简洁评论道,依老话说,就叫人拉不走,鬼拉飞跑。我挑了挑眉并不接话,只在心下想,这公子是何必呢?辛辛苦苦非要去喜欢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做尽了坏人却不受待见,真是不划算。 却听说书先生喝了口茶,又接着说下去。 原来老太太脾气古怪性子刁钻,很难伺候,姑娘日子过得苦,便想起公子的好来,毕竟那公子平日里虽然看起来一副趾高气扬恶事做尽的样子,对她却还是很体贴乖顺的。这样一想,姑娘对公子的态度也有改变,两个人偷摸着走近了些。 这时候转折来了,姑娘心心念念的春花哥传来消息,表明了自己是个断袖,让她不要再心存念想。姑娘大受打击,卧病不起,公子衣不解带地照顾数日,就是这数日里,两人郎情妾意,终于看对了眼。 虽然我认为可能只是因为那姑娘深谙想要走出一段失败的恋情必然应该开始一段新恋情的道理,而公子不过正是个合适的人,这样跟尚婉表达我的想法之后,她撇撇嘴,批评我狭隘,说,那姑娘如此单纯,怎么会有那种龌龊的想法。隔壁间的一位锦衣少年听了,赞赏地点了点头。 却听尚婉继续说道,兴许人家只是想通了钱财虽臭,但毕竟是生活保障,禽兽虽不是同一个物种,但往往比人更忠诚嘛。我点点头,表示不无道理。隔壁锦衣少年转过头来,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们。 回过来再说那个故事,故事里老太太大约没有预料到,自己竟然阴差阳错地成就了那两人好事,一个急火攻心,倒向病榻,却做垂死挣扎,硬撑着一口气也要修正自己的错误,逼着公子娶个世家的小姐。 本来也没什么,可她不知道姑娘与公子已经背地里生米做了熟饭,这厢公子无奈应下婚事,谋算着做场戏哄了老太太作数,那厢姑娘却当了真,以为禽兽始终变不成良人,自己一腔真心错付,越想越幽怨越想越悲惨,便取了三尺白绫悬梁死了。 公子赶到时,一切已矣,只能抱着尸首痛哭不止,从此不思进取日渐颓靡,老太太没撑几日也驾鹤去了,大户的家业一蹶不振,没几年便散了干净。 我始终不能明白那姑娘的想法为何总是极端。这故事本不能打动我,只是心疼那个公子,想想他喜欢一个人从故事开头到故事结尾那样久,小心翼翼谋划,一本真心呵护,最终却什么也没能留下。 果真世上之事,都该明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强求到最后,终是苦果。 听全了段子已是黄昏,我和尚婉一本满足地动身去通往青武的下一站。我还沉浸在故事中的命数里,为那个风流倜傥一表人才的公子慨叹不已,就这么往林里一拐,遇上了我的命数。 人间秋景与北期无异,早前一场雨后,此时山林入目温红,秋叶仿佛被重新上色,空气里散漫着泥土清香。湿润的林叶一派清新,我便是在这样的景致中遇见他。 像尚婉跟我讲过的那些人世故事里初见的片段,虽然没有花月,但两人相望一眼,就可以记上一辈子。 若不是我还藏着不愿人知晓的秘密,若不是我们光面上看就有天远的距离,这也算得上不错的邂逅,记在话本里写成一段风月往事,多年后回忆起还觉得浪漫缱绻。 那时候他站在林深处大片水塘前,海青色僧服安静地衬在佛珠下,面朝塘水,只留给我一个背影。山水与他,恒静无言。 多少故事都是以背影开场,便可以见得这是个烘托神秘气氛,引起听众兴趣的好办法。正如蒙了面的美人更让人欲罢不能,人总望着对欲盖弥彰的事物一探究竟,天性使然。 我是神女,虽然懵懵懂懂做了神,骨子里却总不脱凡世里人的脾性,试想一个光看背影就觉得好看的人站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你会不会好奇他是否果真那般好看? 我不敢说所有人,但我的确好奇。不但好奇,好奇得还有些强烈,以至于忍不住生出与他搭话的冲动,不顾在出逃的路上同个陌生人无端牵连。可见我的自制力在美好的颜值方面真是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思索了好久,要诌一个让人觉得有趣,又不失风度的开场白。可怜巴巴地求助尚婉,想她好歹也是听书无数的老手,总该有些心得。可她只一味同样垂涎那背影,一面目光炯炯地鼓励我上前搭话,却不会意打实教我。 看来世上姑娘大多低挡不住英俊背影的诱惑,并且这种时候往往伴随智商与情商的双低。 无奈,我只好探身过去,鬼使神差问了一句:“师父,秋水可是有缺?”搭个讪能问出这么一句的大多脑子有坑,我当然不可能承认,只好推脱是鬼使神差。 尚婉原本雀跃的目光闪了一下,脚下为之差点跌倒。 那人徐徐回身,净洁的面上眉目如墨,鼻峰和脸部轮廓线条柔和,融进身后的山水便生出佛家特有的禅意美,世上竟有这样好看的僧人。 可我还没来得及感叹,背脊上便一阵冰凉,心底不知何处传来声音,有人说:雪竚,你唤师父,便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这一次声音清晰如在耳际,清亮的,带着些调笑的味道。 我不敢确定那个雪竚是谁,我不敢确定这番话出自谁的口吻,我不敢确定这是不是我那模糊不明的记忆里的片段,那声音说完就消失了,我甚至不敢确定它是不是我的错觉。 这连番的诡异言语,让我有些慌乱。 风从山林尽头吹过来,仿佛带了魔性,把面前人的衣襟吹得高扬,把我的斗笠纱帽扯进风里,一阵高高低低之后,恍神间我伸手把它定在空中。而他静默如常,没有丝毫的惊讶错愕。 我们两个像是站在不同的画格,我这面飒飒风声,他自沉静如水中树影。 强迫自己回神镇定下来,我在心里推算,第一次听见那虚空之声时,我做了个出逃的决定,那么这次它再出现,证明了眼前此人绝不是个平常的人。或许命中注定,他该同我有所交集。 其实自那日诡音初现,我便隐约察觉,我身上该有一段神秘,要么曾经发生,要么即将发生。若我仍是北期恍恍惚惚的梳禾,这样的猜测过了也便就过了。可我真真切切逃了出来,未来没有一个气势雄大的北期可以依靠,无论危险还是安宁,我只能靠自己,那么猜测要么逃避要么证实。 考虑到在重大事件上选择逃避往往会让事情变得更加麻烦,而我的时间又还充裕,因此我暂时选择证实。 我佯作惊喜同尚婉耳语:“这是个有趣的孩子啊。我从未听说哪个凡人见到仙神不会匍匐跪拜,今日却见着了。他还长得那样好看,真好啊真好。” 这时他已经向我们微作揖,声音澄澈,答话道:“世间万物更替不绝,秋水无缺,是人的心缺了。”默了默,“上仙天界修行,自当已悟虚空,又何必一问。” 我捡过纱帽佯作感兴趣问:“那么小师父是在看什么呢?” 他答:“万物入眼为无,又哪来的所看之物。” 尚婉笑道:“呵,师父这般说,倒像马上就要超脱了。我们打断您的飞升之路,真是罪过呀罪过。” 他面上一怔,随即道:“上仙说笑。” 我想了想,决定顺着他们的话说下去,摇头晃脑装作高深莫测的样子:“世间万物为无,又哪来的你我,哪来的说笑,哪来的上仙?” 他听得一愣神,直到我绷不住率先笑了,才察觉到我话语里的揶揄,不经意地浅笑。唇角上扬,隐在酒窝里。 嗨,这个模样俊俏的小僧竟还有酒窝,尚婉说他此生定斩不断红尘,悟证不了虚空,成不了仙佛。我深以为然,便不禁有些同情。 我告诉他我们不是什么上仙,不过是受了点仙家的点化,多会些糊弄人的障眼法罢了:“若是你不嫌麻烦,就多叫一个字,叫苏姑娘吧。” 我给了自己新的身份,是懂些仙术的凡人,生来姓苏,单名一个河字。又介绍说尚婉是我的表妹,问他知不知道青武,装作只是慕名,想要去看看世上成仙的教所是个什么样子。 尚婉起初不解我们为何要换个身份,但可能想到书上侠士行走江湖为免招蜂引蝶横生枝节,都会新编个身份,她以为我也是如此,便了然地以目视我。我不予反应。 没想到他确实知道青武,不仅知道,还似乎有些渊源:“是听长师说过青武山送来请柬,邀他赴今年的祭神大典。苏姑娘同尚姑娘一路人力单薄,不如……” 正合我意。 但尚婉似乎觉得麻烦不大情愿的样子。 我回忆了一番她往常忽悠我的情景,此时反过来忽悠她便举一反三信手拈来,压低声音同她说:“掌管际遇的老君曾赠我四个字:命缘~难测。命数不可预见,相遇即是有缘。” 见她有些触动,再继续撺掇,“看他一本正经的多有趣,反正漫漫三月难以度日,不如就跟着他,权当打发时间了?” 还不够火候,“我们此番走得匆忙,想必你没带上多少银钱。他们大门大派一定不会小气,看我们两个弱质女子,吃穿住行……”她仍是犹豫,我咳了咳,做出眼泪汪汪的模样:“去嘛去嘛……” 搞定。 尚婉点头应下:“也好,那你回去问问他,要不要捎我们这不挂名的凡女一程。”不待人答话,又接着道,“诶,你说话慢,还是我们跟你回去。” 余光扫到那小僧脸上终于有了些许诧异。装出来的成熟寡淡能持续多久呢,在人世里做了成人也到底是个孩子罢了,哪比我们活过这千百年数不清的岁月。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夜来幽梦 一 红叶积成的霄山比邻北期,山头有一座世上最大的佛寺,名曰清归。此寺与其他凡寺不同,因其与仙界往来,门中弟子多悟证仙法,又一副仙风道骨,更似仙家门派。 也正因如此,人世里许多禁断的修仙文,总是以清归为背景,尚婉曾经念给我很多,直接一点的像《和尚,我们双修吧》,婉约一点的也有《清归风月录》什么的,都很不错。 清归有世间浑然相生,当修悟混成一说,倒确实不无道理。世上本无绝对分离的两部分,即便是魔界与仙神,也相生相存,互有交融。 站在山脚,才想起这座佛寺与仙界的渊源。没成想他竟是清归门下的徒弟,这样一来,我倒是自己待在父王眼皮子底下,入了险局。 尚婉仰头长望一眼气势恢宏貌若接天的石梯,转过头,看着我欲说还休欲哭无泪。我也无奈,没办法只好咬牙身先士卒拾级欲上,却见那小僧触动石梯旁的机关,眨眼便带我们上了梯顶,若无其事整整衣摆,前去唤门。 我回头远远瞧见一个身影正从山腰费力爬上来,甚是悲壮,尚婉摇头感叹,真是作孽啊。又低头赶忙跟上前去。 尚婉说我入凡后变了:“北期的神女恍惚是恍惚了些,但毕竟雍容华贵,纵然脑子有病,有时候气势还是很足的……” 我眨巴眼问她,如今怎样?有些期待又有些欢喜:“来到人世后,我智商有很大的回升,你也发现了是不是?” “呃,智力上倒没怎么明显……”她踌躇道,“只是人变得活泼了,往常在北期,只有我讲笑话您才会开心,可凡世里,让您开心好像成了一件很容易的事。” 我沉默了一会儿,默默感叹,果然像智慧这种只可内秀不可外华的优点,往往不易为人察觉。她不知道,我不再是北期那个捧着脸纠结精神病有没有得治的神女了,我的心里开始能装下很多秘密,我也在开始怀疑一些所谓的事实,我开始积极思考,学会探索,也伪装自己。 这些她都不知道。 她见我不说话,叹了一口气,柔声问我道:“神女,您果真那样讨厌和魔君的亲事吗?” 本来我还在默默感叹,没有料到她话锋转得这样快,有些措手不及。她却又是安慰:“不过也好,世上真谛,终归是舒心二字,哪怕您选择逃开,我也会支持您的。” 我感动了一番,支吾道:“其实我跟魔君从未见过面,谈不上讨厌。只是总想着我自己头脑有缺陷,他又是魔界的人,万一我们俩在一起会影响到后代的发育……这件事不像方才吃晚饭简单,它牵连到整个魔界和北期,我又怎么敢逃呢?” 深吸一口气,又转过来安慰她,“你也不要为我担心,指不定哪天我就想通了呢,指不定我们幸福又美满呢,这些都说不准的。” 不是这样的,我都已经逃了,哪里还有回头的打算。 尚婉却握着我的手,恳切地望着我,烛光细碎,铺了她满眼:“神女,不管你想通想不通,你都要告诉我,你可以信我。” 一阵风过,庭中古树叶落,飘飘摇摇地,婉转一地。 我不知道作何感想,很复杂的,理也理不清楚。良久,我又听见自己的声音,寡淡,没有什么情绪:“婉女,你可记得我在青武的模样?”话音一落,便不禁自己笑了,“你该是在北期才跟的我,又怎会知道那时。” “有时我会隐隐觉得,北期就像是个牢笼,压抑着我的本性。如今我逃开那里,会不会就有了当年凡世的记忆,性格也在冥冥中与前身契合呢?” “我一直记不起当初在青武的事情,你们以为我不放在心上,可是我从来都很介怀。我一直期待看到,究竟摆脱了神的空虚茫然,我是个什么样子,我曾经是以怎样的状态存在这世间的,你不想知道吗?” 她神色有些黯然,但并没有感怀很久,大约已经想通,人对自己失去了一段记忆的不安,就像早饭本来该吃油条喝豆浆结果发现豆浆已经售完一样难受。她同情我,这次却找不到话来安慰我,只好情绪低沉地离开,烛光拉长她的影子,一直拐出门去。 入夜的寺院略显沉寂,只有大殿远远传来僧人敲钵守夜的声音。 这是秋里的夜,夏日虫鸣都死在最后一场阳光的热烈中,如今四野寂静。我熄了床头灯盏,夜便在这样幽远的寂静中缓缓拉长。 像是一首曲子里细密又绵长的感伤,伴随着复苏的枝叶从遥远的春季长到我梦里来。梦里高山流水,有一树花开。 琴音袅袅,兜兜转转,清归后山。 一方瀑布自崖壁高悬,明净水流云丝袅绕久久不散,瀑布潭水外,有花开如蓝紫稠烟。高树无叶,弹琴的人坐在树下,一身烟青长袍席地,衬着飞扬花屑缥缈犹如一场终年不歇的细雪。 我睁大眼睛努力想看清他的样貌,无奈始终只一个背影,隔着浮云飞花,连背影都模糊不明。好不容易等到一曲终了,他觉察到我,想要侧身看我,可是云雾又忽然浓重起来,将视线遮挡干净,到最后山水花树都看不清。 等我从云雾中幽幽清醒,才发现自己仍置身厢房,周身冰凉。那仙境般的景色果然是一个梦,我静默良久,直到真切听到有琴音隐约从窗外荡来。 镂花的窗杦间有风拂过,烛火在声影里摇曳不休。 我摩挲双手,血液渐渐回温,不自觉地蜷起双腿环抱。这是怎么了? 夜很深,我提灯寻到寺后。 月色下古涧泛着粼粼波光,没有花树,一座石亭。借着水光点点,果然看到亭中弹琴的背影,是早间那个海青僧袍的年轻僧人。 他听见我的脚步回头,月光投在他好看的眼睛里,细碎犹如涧里波动的光点,而他隐在阴影里悲伤的轮廓,模糊得让人升起前世今生的错觉。 他望着我,神情感伤道:“姑娘,我做了一个梦。” 我不解:“悲伤的梦?” 他摇头。 我想了想:“梦到了想见不能见的人?” 他摇头。 我皱着眉头故作高深:“或者,是未了的尘缘牵绊,逃进梦里也摆脱不掉?” 他看我一眼,良久,收回目光轻叹一口气,又仿佛自嘲般笑了:“为僧者万事皆空,我竟因一梦之念叨扰苏姑娘……” “可是……”我喃喃道。 “已无碍,姑娘不必挂念。”他收了琴便要离去,又回到一本正经的样子,仿佛刚刚对琴泫然那人从来不是他。待他走至我身边,我急急抓住他的袍袖:“不不,我是想说,我也做了个梦。” 他停下来,等着我继续说下去。我急切比划着:“那个梦里,也有个弹琴的人,漫谷的云雾,一个背影。你可曾……” 你可曾见过那样一个人? 声线却在那一刻陡然喑哑,我竟不知如何问出口。我望着他的眼睛,在檐瓦阴影下,仿佛幽深得没有尽头。梦里好似也变成了这样的夜晚,那人指尖挑动琴弦,在夜里点染出水色烟光。 我自然明白梦里的人不会是他,心跳却很快很快。 千百年这样过去,岁月孤寂里我不曾记得哪个人,可现在不同,我选择了一条永远延伸的路,他是我在路上第一个遇到的人,以后还会有无数个,我却会始终记得这第一个。 我听见他的声音徐徐响起,不带丝毫感情地:“夜梦者,白日所见,心底所惑也。并不是真实景象,姑娘又何必要寻个究竟。” 说给我听,又像说给他自己听。他朝我颔首,终是走了。不知为何,我觉得夜寒得彻骨,天边清冷的月将银光簌簌撒在我身周,仿佛是在我心里下了一场漫无边际的大雪。 角月如钩,紧了紧领口,我提灯准备回房。 夜还很长,值得我将那个梦再细想一番,那僧人不知,千百年来,我从未做过梦,怎么偏偏初入凡世就经历了这样一遭?这些事我不敢告诉尚婉,只能揣在心里,可我脑子又不很灵光,想透怕是得要很久。 正转身欲走,忽然头顶上传来一个声音,力道拿捏得恰好:“隐藏神力弃婚潜逃,竟选择了清归这个北期眼皮子底下的地方,神女,”顿了顿,又拖长调子,“你的心思还真让人猜不透啊。” 我心尖一阵颤,倒不是受他呼地从石亭顶上落至我跟前惊吓,而是他的声音,那份清亮的味道,和早间山林里我心底的声音一模一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夜来幽梦 二 警惕地退后两步,却又拿足气势不至于显得胆怯,我开口喝道:“你是谁!” “不管怎么说,终归逃了。”他摇着扇子,随意踱了几步,没有丝毫答话的意思。 我直勾勾盯着他,企图用目光对他产生震慑,好让他不敢突然发起袭击,又不至于忽略我的问话:“北期神君派你来寻我吗?” 然而貌似不起作用,他仍然自说自话:“倒也是,与一个素未谋面的魔界中人成婚,以你的性格,定会逃的。” 他这么一说,我只愈发疑惑。揣测或许这是哪家医馆走失的患者,大约有精神方面的疾症,喜欢自言自语,其实跟我并无关系,不该同他多做纠缠。便耐着性子问最后一句:“你究竟是谁?” 终于有了回答:“一位故人。” 他潇潇洒洒地回身,信步走上凉亭坐下,看神情,是也邀请我一道。可惜我生而胆小惜命,即使他不见得能伤到我,我也不敢就这么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便没有理会,只强作颇有风范地站在原地,抬高了音调:“我倒不记得有你这样一位故人。” 他不知道从哪里化出盏茶,不慌不忙地掀起茶盖浮了浮,又从容地吹了吹,却并不喝,只搁在一旁,才答:“东方冀乌神君的长子,逍遥洛。” 记忆里是听谁说起过这个名字,可我从未和这个人有过交集。此时石亭中的人却唰地收了折扇,微笑看着我,目光无限柔和,饱含期待,他问我:“记得吗,梳禾?” 月光下,我神情凝重地看着他的折扇,想起以往听的故事里总会有一位身姿优雅,风流潇洒的翩翩公子,执一把折扇,笑看红尘倦客,过尽花丛而片叶不沾。 尚婉每每教育我,这样的公子看似风流,背地里实则下流,如遇他们来搭讪,就要打得其屁滚尿流,搞得我一度很憧憬。今日终于遇上了这么一位,虽然看着不很风流,那把折扇倒确实摇得很顺手啊…… 东方的冀乌,和北期一样,也是四方神裔的一支。西、南、北各方神君皆只一个后代,冀乌的神子却有两位。两位神子一母同胞,大的叫逍遥洛,小的叫逍遥希。 据说大的那位,在五百年前不知怎的,忽然不见了。冀乌连着各方仙神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都说神子不可共存,想必早已经从世间消失。 而那个人今日,居然现身于我面前了? 真是奇怪真是奇怪。 我躺在床上,一盏残烛罩在床头,烛影摇动间,仍在想今日发生的事。 逍遥洛离开时说:“梳禾,我还会来找你的,有些事,我忘不了,我相信你也不会忘了。” 我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吗?怎么这么多年从未有人提醒过? 从北期逃出来,我的确期待遇到新奇的人有趣的事,可今日忽然发生这种种,千百年我也未曾遭遇过,怎么接受得了? 为何在尚婉提到青武时,诡音恰巧出现?为何我们进了林子,恰巧遇上清归的小僧?为何我一梦醒来去寺后探个究竟,又恰巧有逍遥洛候在石亭?他说我忘了一些事,可我千百年未离开过北期,哪里会忘了什么事? 不对,是有的。也许,也许在那段我已经回忆不起的青武时光,确实发生过什么,才有这连番诡异的巧合。我隐约察觉,所有一切好像都指引着我硬去寻一段记忆,而我还不够聪明,脑子一团浆糊,甚至都不知道,那是谁的记忆。 烛火猛然晃动几下,便幽幽黯淡下去,最终只残了一缕青烟,在夜雾里留下的痕迹断续而浅淡。昏暗的死寂里,借着窗下月光,我听见自己从心底传来的叹息。 在茫茫大雾的背后是否藏着一个谜底?是否果真,我遗失了一段重要的记忆,忘了一些我在乎的人? 我不知道,可是,我想知道。 凡世不比北期,北期终年明亮,没有日夜之分,以至于凡世的夜,在无眠的时间里显得格外漫长。我几乎是眼见着东方那轮红日将云层冉冉晕开,直到尚婉的声音穿过月亮门及满院清幽,往房里飘来:“神女!昨夜我一夜无眠,下细想了你说的话。我也觉得,人若是想不起来什么事,一定很难受……” 她说着已经跨进房门,看表情,果然难受得非常诚恳,“简直跟上茅房忘了带草纸一样难受!” 唉,又是元气满满的一天呐! 我刚想要夸赞她这个比喻真是好得无与伦比,绝对会让任何一个听了的人都感同身受,从而产生出欲罢不能的同情来,却不小心被自己的口水噎住,连呛不止。 尚婉十分紧张地过来替我顺气,又语重心长教育我道:“唉,神女您这样傻,竟还妄想靠演技瞒过那个小僧以达到混饭吃的罪恶目的。” 我反驳道:“混饭吃哪里罪恶了!”想了想又觉得没有说到要点,“不对,我哪里妄想瞒过他了!”想了想还是觉得欠缺了什么,一番龇牙咧嘴苦思之后,终于醒悟,“不对,我哪里傻了!” 尚婉无可奈何地叹气,摇头道:“神女,如果我猜得没错,您的智商跟他绝不在一个层次。” 起身替我梳洗,木梳一梳到尾,动作很是轻柔,尚婉便是这点最好,无论嘴上如何欢脱,内心仍是温柔娴淑。 “您那般拙劣的演技,明眼人定早已经看清,何况是他。若不是我自知不能越矩,看着您绞尽脑汁编瞎话的模样,早就忍不住笑场了。”镜里映出她使木梳的神情,目光柔和,专注于我的长发。 这样的气氛竟衬得她像一个长我辈份的嬷嬷,看着小辈便一脸慈爱。我摇摇头,觉得这样的想法十分可怖,及时遏制住。 却听她静了良久,又是叹气道:“神女有心事,这么多年,婉女都看在眼里。您想要去寻什么,我就陪您去寻,只要您不嫌弃,我纵是粉身碎骨也不会心怯。”话音落,对着镜里整了整为我盘好的发髻。 我心下一动,却恰到好处地掩饰住:“我们不是去青武吗?那里是我师门,听说连柴房伙计仙法都习得很精,天塌下来有他们顶着,哪里轮得到我们殒命?” 我觉得自己这样很不好,总说谎,还必须说得真诚,真是难为人。只好笑笑,生硬地换个话题,“呃,婉女,你听说过逍遥洛吗?” 窗外风动,扬起她一缕发,木樨香幽微。 五百年前的事,我其实也不指望她详详细细告诉我什么,但终归能比浑浑噩噩的我多知道些才是。我等她的声音,却只觉髻上的手顿下来,而她的面容映在镜中,如有所思。 尚婉从来心实,定还没从那番粉身碎骨的誓言中缓过神来。 我捉住她使木梳的手,轻轻一握,声音放软了些:“没事的,相信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章 清归 早香缭绕,清归的大殿全是做晨课的僧人,我们从殿前经过时偷瞄一眼,除了光头瞩目外,一溜褐黄色的身影也难以忽视。我回过头来,比了比身前带路这位,想起他自昨日初见便着一身海青。 “师父,相遇既已一日,也算熟识,我们该怎么称呼您呢。”转过前庭时,尚婉这般问他。他也并不扭捏,只答道:“我叫江流来。” 我愣了一霎,讶然:“怎么会是俗名?” “我年幼时被长师自江中拾得,这是长师替我取的名字。我并未以正式途径入门,单受长师教导,便仅有俗名。”他这样解释,语气轻松似乎并不介怀,只着意于为我们引路。 难怪身着海青僧服,想来佛珠也该是他那长师另赠的罢。我心上忽然柔软,不禁想,他不幸流落可谓凄惨,却又幸而得人相救,才教养得如此德爰礼智,温顺尔雅。果然命运无常,绝望中偏又赐予人希望,让人终归不舍。 唯一不足就是,救他的人起个名也太随便了。 我觉得若总是江师父江师父地叫会把他叫得老气,而且显得生分,便问:“可以直接叫流来吗?” 他正撩开后院月亮门上垂下的藤帘,像没反应过来,只从鼻音里团出一个升调的“嗯”。尚婉以为是我说得太过婉约,便又直白清楚道:“她是说可以不称师父,直接叫你流来吗?” 他温和一笑:“只一个称呼罢了,无需计较。” 清归的历史据说已有万余年,开山宗主并不很有名气,只是看当时各地纷纷立教创派,可能想到这个山头风景如此优美,被人冷落着实可惜,便毅然决然半路出家顺应大流。 最初他们给自己的定位本是修仙门派,结果因为半路出家不受重视,门庭寥落徒弟稀疏,只有十来个看破红尘的和尚愿意寄个身,后来索性改成寺庙,哪知世上看破红尘的和尚倒是极多,这门派一改,便招来许多徒弟,从此寺中学风蔚然仙法教习得如火如荼。 这段历史也算是坎坷曲折。 清归发展以后,列位宗主中的确出过人物,有两位甚至在仙者里面也算翘楚,仲殊长师这一代是从几时开始倒没人算过,不过似乎,是历代之中在位最久的了。 正殿后院长了一院花草,一株盘虬的古树斜在墙角,枝叶盖过来荫了半院。正是浮槎九月,风将枯落的红叶吹过满地,被晨间清霜濡湿,清新而恬静。 清归的宗师仲殊如今正在这院房里,我猜想这般风雅的性子,该是个婀娜窈窕的美妙男子,一定有如庭前花架那笼藤草般清秀的眉,一定有秋叶扶墙卧风飘红般韵致的眼。 江流来引我们进去,入目却是一位老者,须发皆白,卧坐在屋中最大的那方椅上,宽大的衣袍填满了整张椅子。我心中热切期盼的火焰顿时被凉水泼熄,呲呲冒起白烟。 此时宗师正自己跟自己下棋,明明黑子白子都由他左右,却每落一子都冥思苦想,终至双方拼命厮杀。 我想起从前有人天下无敌后甚是无聊,每天只能跟镜中的自己打架,后来得了抑郁症自我了断一命呜呼。再看看他,真是可怜,做了一派宗师没人敢来跟他玩,一定很憋屈。 江流来恭敬道:“长师,两位姑娘来了。” 对方执了白子抬起头来,一张脸倒是清俊儒雅十分年轻,乐呵呵笑眯眯招呼我们过去:“这就是苏姑娘吧?啧啧,同我想的一样,果然秀美。” “仲殊长师。”我微欠身,作揖行礼。 他抚了抚花白胡须,看看尚婉,又看看我,十分欣慰道:“我这徒弟脑子不通透,长这么大也没带过姑娘回寺,这次一带居然带俩,哈哈哈哈。” 顿了顿,望望江流来,又似乎颇伤神,“可惜你还有那么多师兄弟,一个个尽是闷葫芦不开窍,你子珃师兄上个月和你凌肃师弟闹别扭,昨日……” 都说仙人上了年纪得了造化,性子上就免不了有些异样,固个执啊古个怪啊断个袖啊,我在北期那么多年也算见过不少,看来这位仲殊宗师是个顽童脾气,爱开后辈的玩笑。 我想起方才庆幸江流来被教养得好,现在再看,在仲殊手上还能长得这般风仪有态俊秀温文,真是他自己的出息,不由得对他的童年遭遇深表同情,顺便怀念下我在北期的时光,恍恍惚惚不用操心,似乎也挺好。 “长师,两位姑娘是来见您的。”江流来打断他,一脸习以为常,语调也没有丝毫变化,“青武的入师大典,两位姑娘不过是打算随行,这一路山高水远,为僧者当有慈……” “当有慈悲之心嘛。嘿嘿,你看看,都开始帮着说话了。”仲殊不待他说完便接过话头,一边在棋盘上置了棋子,一边摇头悲叹,“都说女大不中留,哪想男大了,胳膊肘往外拐得更欢实。” 江流来抱歉又不好意思地冲我们笑笑,我当下心领神会,一面用同情的目光安抚了一下他已经坚强不需要再安抚的内心,一面表示不会在意,然后想了想,决定还是和大家一起保持沉默。 良久…… 仲殊终于觉得气氛不太对,不得不耸耸肩尴尬地把话题收回来,这次却没有好好保持个性,耍赖的借口一本官方:“礼数上呢,我是应去的,毕竟人家帖子都传来了嘛,当然于我个人而言,我也是十分期盼去的。” 我掰着指头等一个但是,果然不负期望,“可你看我也不方便,一把老骨头,出远门折腾散咯怎么办?这棋局又正胶着,我走了谁来陪它们解闷?” 一个应当一个期待两个但是,还差个重点压轴,“好徒儿,要不你受累替我走一遭?” 真是说得一嘴顺溜的好套路,想想江流来平日应该不少被坑。 “长师。”江流来抿起唇角,有些无奈但又不失镇定,果然是常被坑的表现。 仲殊却不待他说话,先自苦了张脸,泪光闪烁道:“流来流来,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二十年前,大雪纷纷地下,冻得人跟狗似的,一个老和尚在雪里走着走着,就看见快要结冰的江面上漂来一个孩子……” 顿了顿,理来袖角揩抹并不存在的眼泪,“二十年时间,风吹日晒雨淋,这老和尚含辛茹苦屎一把尿一把将那孩子养大,老了老了,竟一句话都使唤不上了。你说说,你们说说,这孩子是不是没良心,小狼崽子……” 真真,是好演技啊,我是自叹弗如,再望了望尚婉,果然已经拜服。 江流来镇定自若:“长师,这个故事,自我幼时你第一次要我帮你搓背起,每一次版本都不同。目的倒没变,拾我的季节是春夏秋冬都有。” 仲殊还想说什么,忽然一阵风起,院边古树红叶飘转,又落了满地,他沉思半晌,才自棋盅里拾起一粒黑子,严肃道:“去吧,流来。” 黑子应声落下,正好与盘上白子相当,两方对阵厮杀,不分优胜。 我不明白仲殊为何非要江流来去走这一遭,明明靠他自己,只需踩着点御风便至青武,可江流来这一程山高水远,却是要步步踏实走下。 再抬头望那一树红叶,想着,霜序应末,天凉起来了。 清归界域颇宽,我们骑马用去大半日才走出来,至青武的路途曲折,艰难险阻,仲殊竟吝啬到只给三匹马,就让江流来带着我们上了路。我不禁又同情起江小朋友的童年,顺便想想之前诓尚婉时说他们大门大派不会小气,果然还是我太天真。 午后山色褪去潮容,呈现出爽朗的熟红,马蹄踏过沉积的枯叶,驮着我们自林间穿过。一行本是无话,却听尚婉惊异道:“江师父,你项上挂的什么,昨日怎么不曾见?” 而我此刻出神,正想着临走前仲殊问我的那句话。那时候他手里捡了白子,状若无意地抬头看我,他说:“总觉得苏姑娘面熟,我们可曾见过?” 可曾见过?我在想这一路上,会有多少人这样问我,姑娘,我们可曾见过?又会有多少人下一秒摇摇头,如他笑道,应是认错了? “是火种,长师将清归的火种封在琥珀里,要我带到青武去,说是祭神大典用得着。”江流来随和答道,顺着他的声音看过去,他颈上正悬了一粒晶莹剔透的琥珀,灿烂的光芒流溢出来,将他苍白的皮肤都染得赤黄。 阳光自山林外穿过层层枝叶,投进来洒将到地上。他骑着马穿过一道道明媚光线,眉似暮时垂云,眼似深林幽潭,偏偏凑在一起又柔和修洁,只一个侧脸便如画本中的仙人,好像世界都成了他的陪衬,山水在那一瞬间哑然失色。 这个人我好像见过,这种想法在心里忽然惊起,又在下一秒陡然沉下去。 他朝我看过来,微微一笑。我愣了片刻,趁脸红前急忙收回视线。 阳光仍然晴好,我身下马蹄的每一步,却都像是驮着我走向茫茫大雾,走向渐渐漫过来的冬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章 情不知所起 一路山水甚是寂寥,几日走来,也就只经过两个村落,人烟都掩在苍深的林叶里,可见清归的山头安得着实偏远,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做到没与外界隔绝的。 江流来不是个欢腾的性子,我和尚婉便只自娱自乐,偶尔讲个笑话说个故事逗个小趣,他大多数时间都没什么表情,有时大约笑话十分好笑,便趁我们不注意,或者别过脸去,勾起唇角偷偷笑一笑。 起初我想跟着江流来本是打算在清归待上数日,偷偷看看他是不是当真与我有什么联系,可近些日子相处下来,不禁懊恼地发现,我们真是不可能有什么前尘瓜葛,唉。 行过君留山时,因记得尚婉说制我婚帖的红叶是自这里产出,我便多留意了几分,一山的红红火火已煞是漂亮,我那婚帖挑的红叶据说千年一产,想必是漂亮中的顶级,可惜我用不上了,想想竟还有些遗憾。 遗憾一番后,我不解地问尚婉:“君留山为什么不叫留君山呢?”其实动作行为的本质都是一样,我还觉得留君念出来更动听些。 此时天晴,我们偶遇一片野荷塘,荷影照水香风阵阵,十分美好,我欢脱且享受地掬了一捧澄净塘水洗脸,惬意地倒在蓬草间看天。 尚婉的声音从荷塘另一面传出,听起来像是经过一番慎重思索:“您想啊,留君是自己主动的行为,君留是对方主动的行为,大约世人普遍羞于主动,或是悟了自己主动不一定有结果,便索性期待对方能留下吧。虽然在我看来,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是更不靠谱的事情,但毕竟只是个愿想而已,愿想还是要美好的。”声音渐远,不知去做什么了。 江流来走过来,整整衣袍在我身旁落座,言语里含了笑意:“不过是个名字罢了,哪里有这么多说辞。” 我马上立起身,不好意思地看一眼他的侧脸,又矜持地撤开视线,见他并不在意,再偷看一眼。一面嫉妒此人真是好看,一面又小声固执驳道:“有的。世上之事皆有因果缘由,起名如此,遇人亦是如此。” 他轻笑,却不答话,只淡淡地将目光落在面前一支荷花上。 我看那花盏白中带粉,婷婷立在绿叶之间,清婉可爱,以为他是看上了花色,又不好意思动手,便想替他摘来,以表现出自己善解人意的一面。哪想摘来之后他却不要,神情间还颇有些怜惜,我手中拿着花留也不是丢也不是再插回水中去更不是,一时颓然无措,嚅嚅道:“我以为你会喜欢。” 他又笑道:“我是看虽然满塘的荷花蔚然,却是这一朵最与姑娘相称,大约世间万物皆有个相称的理数,花草如此,物事如此,人亦如此,哪知正想着,你已摘了它来。” 许是见我着实忧伤难以自持不便继续逗弄,顿了顿才安慰道,“姑娘也不必介怀,你看这一塘花色,单单只这一朵被你摘下,正是它的独特之处,我想世人皆不求美得千篇一律……” 我在心下想,难道还求丑得触目惊心?却听他一本正经说,“只求个独一无二,花也该是如此,你摘下它,便是成全了它。而摘下它的不是别人偏偏是你,更是你们之间的缘分,缘分天定,又何须自责。” 草木有本心,何堪美人折? 听着这一番说辞,以我的智慧当真是无言以对。默了半刻,疑惑到,出家人不是六根清净吗,竟也会关注花物美丑之事,还颇有心得? 转念一想,清归是个何其超尘绝然以致奇葩的地方,仲殊的思想又何其高深而见界开阔,教育出来的徒弟一定更不拘泥广泛涉猎,在浊世之中领悟真理方成大道。反观我,竟在意这些小事,思想境界真是相形见绌自惭形秽,唉。 一阵风起,天淡云轻,荷叶层层。 他平日不常说话,今次好不容易说这么多,真是难得,看来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有了质的飞跃,我不禁有些小欣喜,这一欣喜,就没刹住话头:“小江,你们清归是有教过怎样讨姑娘欢心吗?” 他疑惑道:“怎么说?” “你方才说这花与我相称,是在夸我?”我扬扬手中的花。 尚婉闲得无聊时曾教我要嘴甜,夸人的时候,一定要把背景拉得弘大,比如夸人剑法好,就说他是四海八荒使剑最厉害的,夸人厨艺好,就要说她是四海八荒菜做得最好吃的,这样才能衬得那个人出尘脱俗好到没边。 有回我想夸寝宫的一个小婢有毅力有耐心,彼时正值她出恭回来,想起尚婉的教诲,便以慈爱的笑容说道:“啊,小言,你真是四海八荒上茅房最久的,大家都很佩服你啊!”结果那小婢次日便申请调出叶阑宫去守普百~万#^^小!说了。 我想,大概是各地夸人的风俗不太一样吧。可能他们清归夸人,都夸得比较含蓄隐晦。 “你觉得我是在夸你吗?”他认真回想一番,道,“我不是在夸花吗?” 自,自作多情了?我顿时一张脸烧得通红,挫败地把头捂进双手间,捧着脑袋想,真是糗大了! 其实我只是表面不拘小节,内心是十分羞涩腼腆的,像犯花痴这样一往无前的追求,也只能对着背影尝试尝试,还必须有尚婉加油打气。我并没有想象的那般勇敢无畏,此时此刻,在江流来面前,我只希望一块豆腐撞死,最好再把脸糊上莫露出来。 我正想要如何如何蒙混,把话题从这种尴尬地境地拯救回来,从指缝间瞥见江流来,他果然唇角上扬是在轻笑,心情一派大好的模样。顿时愈发颓然。 等到我挣扎着露出脸来,计划跟他另说些什么,比如讨论讨论清归的风俗啊,谈谈理想畅望未来啊,实在不行,他子珃师兄和凌肃师弟貌似也很有聊头……却不想原本晴好的天忽然变脸,登时狂风大作,不待我们反应便大雨瓢泼。 江流来蓦地起身,解下外袍替我支挡,雨势滂沱,我同他躬身往林里奔,不时抬头望一眼他的侧脸。他又已经收起笑容回到一本正经的木头样,因护着我,脸上全是雨水,迷迷蒙蒙地顺着额角流过眉峰淌过鼻端,我看得出神,心跳奇异地越来越快。 原本我施个避雨术便好,此时却庆幸一时慌乱,我们都没想到。 雨水混洪,我却不觉凉意,只觉温热。真是奇怪。 找到简陋的避雨茅棚,江流来已经浑身湿透,衣服都贴在身上,显出手长脚长,我终于明白他怎么会比我高出很多。他见我盯着他看,抖衣服的手一顿,脸上隐约红起来。 我大起胆子凑近了些,鼓足勇气道:“流来,你们清归有没有教,若是你要夸我漂亮,该怎么个夸法?”想了想又添一句,“你觉得我好不好看?” 他睁大眼睛,脸上红晕一直从脖子飘到耳根。我一面等着他的答话,一面却又苦恼,怎么脑子短路挑个这种问法,本来给自己设想这一幕的形象该是冰清圣洁羞涩惹人的仙子,一问出口,却像挑逗小和尚的盘丝洞女妖,唔。 江流来手足无措地理了理外袍,慌乱惶恐道:“要不,我出去看看尚姑娘吧,雨这么大,她淋坏了怕生病。”说着便踉跄奔出门去,像是受了极大的打击。 我的心沉下去,耸耸肩跟至门沿,远远见到尚婉正在荷塘角处撑了一把荷叶欣慰地冲我坏笑,雨水自荷叶外的结界冲刷而过,水花飞溅朦胧袅绕,本该诗意的场面,她却笑得一脸猥琐。 我报之一笑,回头在江流来上空化了把油面纸伞,雨水顺着伞面滑落,一行行像透明的珠帘,他回过身惊讶不解又稍许难以置信地看我。我猜想他是惊讶我居然会化伞,不解我方才同他淋雨怎么不化伞,难以置信我竟然等他淋透了才化伞,却没有心思去管,只倚着门转着手中荷花想,他真是好看啊好看。 世上有那么多话本,我听过的故事也何其多。大多故事里两个相恋的人都互相试探爱恨纠缠饱受折磨,造成一段虐恋的因素很多,战火呐,离乱呐,身份差距太大父母长辈不同意呐,是亲兄妹呐,是亲兄弟呐,或者她爱他以为他不爱她用尽手段拼尽全力都得不到他最后破罐子破摔搞得两败俱伤才发现他一直爱她只是迫于各种原因要精心谋划装作不爱她才能保护她,这些都无一不能打动我,每每哭得眼泪哗啦。 可其实在我内心最深处,渴望的爱情一直都是简简单单的互相看对眼就好,所谓“我见青山多妖娆,青山见我将将好”,遇上一个自己喜欢觉得很好很好的人,他也恰巧觉得我还不错,就是我心上最美好的爱情。 所以我喜欢上江流来,着实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他走路的姿态,他举手投足的客气疏离,他温和儒雅的性子,他的样貌他的眉他的眼,他教养良好的微笑,哪怕是笑出来唇角勾起的弧度,都是我钟仪的模样。 他也对我很好,吃饭时递筷子,有时把自己的大饼分给我,我犯困还会把肩膀借我靠靠,这次又脱下自己的衣服来为我挡雨,他这样照顾我…… 尚婉有时候搭错筋会学凡世里说书的老头老气横秋地感叹:最苦不过世上情呐世上情。我不懂什么情,也不知道苦在哪里。我只知道我喜欢江流来,若能时时看到他,就顺心开心。 此前我怀着私心接近他,却没想到我会喜欢上他,而我喜欢上他,又这么简单,这样顺理成章。 可惜,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要说出来,却弄得这样糟糕。 雨来得毫无预兆停得也十分怪异,就在江流来离茅棚不过几步,像马至悬崖般堪堪刹住,顿时天光放晴日暖风清。 尚婉支着荷叶哼着小曲绕出,看表情一颗拳拳的八卦之心甚是飞扬,我从茅棚里步出来,有些恹恹地,仍在懊恼这场失败的表白。不经意抬眼,却在余光中瞥见一方衣角,牙白的袍子,瞬间隐向树后。 心下一动,我跟着追上去,可是方才那颗树后只有惊鸟飞离带落的枯叶,叶片旋了几旋便落地,安静无声,别无一人。 虽说脑子不大好使,但我一向眼力颇佳。我一定没有看错,可那是谁呢?能在一瞬间隐去不留痕迹的人,会是谁呢? 尚婉笑意盈盈地走过来,了然地看看江流来,又点头满意地看看我,什么也不说。江流来有些局促:“尚姑娘,方才雨势颇大……我,我们本要来找你的,哪知雨又停了。” 而尚婉依然一派“我都知道,你们不用解释”的表情,于是他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章 桀城辛秘 午后惠风和畅,我们身处悬崖,眼前是广袤的山川,青葱绵延直至天边,而身后来时的路,曲折绕进幽深的荒林,仿佛没有尽头。所以当江流来告诉我们临近桀城的时候,我和尚婉撇撇嘴,实在难以接受。 可是转过一方崖角,视线里却赫然腾出一座气势恢宏的城池,顺着山势一直向远处扩展,我们停在崖上,竟一眼望不到边界。 阳光从远方渐渐漫过来,刺破山林间愈发清透的薄雾,风轻快地攀了枝叶,在马蹄声中哗哗作响。 心底下忽然升起一种对人烟气息的渴望,千百年来,我从未体会过。 自远古天地初开,人这类生物便习惯群居一处,这样一来,世人命运往往相互牵连,比如某人命簿上有一笔窃人财物,那定会有另一个人注定被偷,这就好像若是谈到出轨,一定会涉及三个人,偶尔牵连三家人,闹得大一点的牵连三城人,总之一个人是肯定做不到出轨这样高难度动作的。 呃,我是想说,人的命运往往错综复杂互相交合难以预见。就像我们也不知道会遇到一群捕鸟的农夫,会与一方城主有了瓜葛。 救下小乌也不过只是个契机,事情始末是这样的。 我们行过树林,听到阵阵鸟羽扑飞声觉得奇怪,自然就寻过去,谁知入目便有四面大网,网中数百只飞鸟挣扎奔扑,场面着实骇人。我心上腾地燃起一把火准备飞身救鸟,尚婉却快我一步,弹指带火,将四方巨网都燃破。 农夫毕竟没见过世面,自然以为我们是仙神,虽然我们也确是仙神,咳,争相匍匐跪拜,询问中我们得知,是城主下令要捉一种叫蓝羽乌的灵鸟,为了他染病的夫人。 夫人三年前无故忽然痴傻,不仅没了记忆,智力也如孩童一般,城主用尽了法子都没辙,此番折腾定也是为了她那怪病。答话的那人是这样说的。 他话音未落,只听树梢传来鸟羽飞声,我们抬眼便见一只蓝色翅叶的飞物停在上空,不大,若收拢双翅应只有巴掌小,通体透蓝,羽毛华美根根分明,在阳光下灼灼闪光,果然是只漂亮的灵鸟。 小东西转了转晶黑的眼珠,呼扇着翅膀绕我们三人转了一圈,歪了歪蜷指大的脑袋,竟停在了江流来肩上。我不禁赞叹,莽莽世间,竟有如此神奇之物!当然,那时我并未想到有一个词可以形容自己——见识短浅。 本着维护世间和平的原则,我们自然是要救下这只小鸟,却又不能任那些农夫承担罪责,便只好答应去会会他们的城主。 人是要见,却又找不出名目,总不能人家城主慢悠悠喝着茶,我们三个突然跳到他眼前,万一遇上心理承受力不强的,吓出个魂归离恨天怎么办。我和尚婉抓耳挠腮苦想计策,一时间陷入困境。 却见江流来不紧不慢取出一封信函,是他素来的风格:“长师忧心我们路途长远遇事凶险,早给这一路的长者都写了函书,其中一封,便是给城主的。” 摆出来,龙飞凤舞七个大字:桀城主商越亲启…… 原来仲殊不是只给了瘦马啊。 站在城门下,尚婉激愤道:“桀城这名字一听就血腥暴力,城主定不是善类!”江流来思索良久,点点头:“桀城名字残暴,似乎以前也听人说过。这样看的想来不只尚姑娘。” 我若有所思,抬眼望了城门上方那两个硕大的石刻字,倒真想见见这位城主,见见他那染上怪病的夫人。 入目是层层叠攒的烟云苍山,明净长河自山色深处绕出,天空倒映水中,如同一幅幽雅的山水长练,而此间花香随风衣带随风,又将这图布揽活过来。 一队人马自河外阔道行过,队首人衣着华贵,墨紫长袍色泽纯正,襟口繁复的云龙纹金丝细挑,虽是窄袖行装,却收不住他周身汹涌的矜贵气。尚婉讲过的故事里,大款都是这种扮相,我不禁多留意了两眼。 长河蓦地雾气渺杳,有歌声隐约自雾气深处传出,唱词不明。那人忽然招手呼停掣马观望,隐约见得雾里有白衣美人,如泻的青丝浮垂,骑白马踏波而来。 白色身影近了,缠绕天地的丝雾顷刻散去,河中骑马的美人却成了个揺橹姑娘,唱的是山林野歌,欢快清泠。再近些,泼墨长发也能看清,身着的变成水色衣裙,裙摆扶风扬起犹如空灵飞蝶。 而她回头那一眼眸中含笑,融化了千秋万岁的寂寞时光。 传说,若是前世错失了恋人,固执的魂便忍了蚀骨灼心的地狱鬼火,自阴地逃出,在雨天里游荡思寻。她们会沿着河迹寻溯,唱词意不明的悲歌。 若是这时有一场雨就好了。他这样想着。 而他不知,众人眼中,一个墨紫身影扬鞭策马踏水而去,早已被那一笑蛊惑…… 如此荒诞的邂逅。 如此荒唐的梦。 我不懂,如果按江流来的说法,做梦应该做我自己的事才对啊,可这梦里的两个人跟我哪有什么关系,所以见到真人时,不禁吓了一跳。 真是一模一样一模一样,无论是眉眼,还是那份汹涌的矜贵气,面前的男子都跟梦里一模一样。我揉了揉眼睛,发现他只是换了件玄色袍子,身边多了个依着的瘦弱背影。 此时我们站在城主府地势天然的后花园,将寒的深秋万木呈凋,园中一株阔叶树却枝繁叶茂,枝桠间甚至开出大朵馥郁的水色花,秋风中花瓣宛转四处铺洒,一条清澈山溪沿着绵延衰草绕过,溪上一层薄花,恰似一支悠扬缠绵的笛曲。 那个依傍他的身影转过来,不问来人,先自笑开。笑容干净,竟也是摇橹姑娘的面孔。 原来那场梦,梦的就是他们两人?后来呢,他们怎样走到一起了? “清归来的江师父?”玄衣男子望过来,眉眼一挑,“我便是这桀城之主,商越。” 好一个傲气的挑眼。 我甚至不知这段对话如何开始如何结束,只见商越来回踱步,始终不出身边姑娘半尺,那姑娘始终微笑着,犹如无知孩童天真不谙世事,吸引了我全部注意。 有花砰地跌进她手心,她就捧起来认真打量,一定将每片花瓣数清,才欣喜地捧到商越眼前,这时不管谁在说什么做什么,商越都停下来,敛却眉目间的高傲,轻轻笑着,陪她把那朵花再好好看一遍。 他竟对她这样温柔。 作为解救蓝羽乌的交换,我应下替夫人治她那怪病。 商越将我们安置在主府西侧,松下轩廊竹下房,庭院倒是幽静得好。只是城主府院地势实在太宽广,想见上他的面就差翻山越岭了。这也可以从侧面看出,商越其人确实是个大款。 尚婉在窗前支了一方食架,救下的蓝鸟便安分待在架上,偶尔欢鸣,但更多时候只安静打量我们。 “苏姑娘为何想要成仙?”这样问我时,江流来正执了一只茶杯,靛釉绷瓷很是可爱,见我迷惑又解释道:“我是说,姑娘看来并无所求,怎么想到要成仙,做个凡世之人,赏山游水不更合姑娘心意?” 世人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我看着他,觉得他真是一举一动都那么蕴藉妥帖,他手指弯曲的弧度都那么恰到好处。瞥瞥自己手里的茶杯,总觉得要比他的逊色几分,不走心道:“那流来你呢?你干嘛走这条路?” 他垂了眼:“我是并无选择,可姑娘不同……” “哪里不同。世上事,不正如你们佛家所言,冥冥中自有天命?”我撑着脸笑起来,凑他近些,“你看,若是我们都偏离了轨道,又怎么会遇见,怎么有缘在这里一起喝茶?” 不知他想没想通,只觉得再看下去我的心脏就要废了,理了衣裙站起来,“那个,我想出去走走,你要不要一起啊?” 他只放了茶杯摇头。倒是正在给蓝鸟喂食的尚婉接话:“我跟小乌可真命苦,你俩出去约会,我俩寂寞地守着空闺。”一脸的哀怨仿佛得了仲殊亲传。 我努力理了理这句话中的人物关系,努力半天最终放弃,只意识到小乌是指架上那只蓝鸟。 江流来低头目光落在茶水上,声音镇定耳根却飘红:“尚姑娘教我应给它个可唤的称呼,它本名蓝羽乌,我就想,不如就唤作小乌。”嗨,果真还是太年轻,不知脸皮厚才是世间生存之本。可是,羞涩也能羞涩得这么好看,也是没谁了。 我发现自己在喜欢江流来这条道上真是横刀纵马一往无前,一面觉得这样不好不好,一面又对此毫无办法,曾听北期小婢们聊八卦时感叹,缘分感情这种东西最难逃脱,一旦遇上,与其挣扎不如享受。我此时想想,觉得很有道理。 尚婉耸耸肩,哀怨地冲我摇头。在未出逃北期,也就是我神志不清期间,有过将北期神水取名小流,将大殿圣树取名阿绿的经历,一度让她无语又无奈,她总嫌弃我如何如何草率,在看到仲殊后,还很惊讶竟有人比我草率,如今再加一个江流来……我实在能理解她的感受,所以决定,蓝羽乌只是对它们种群的称呼这种事,还是不要解释了。 走出门,我是想再去见商越的,或者再见见那位夫人,既然答应替人治病,总得提前去探探病因。 可是由于事先对城主府占地面积进行了错误估计,加之我自身本来又稍稍有些缺陷,几个转弯,就不知转去了哪里。果然尚婉不跟在身边,我真是连生活自理都会成问题。 我正焦急地四处乱窜,这时候隐约飘来水色花的香味,那花我只在后花园见过,许是名贵品种我还以为府中只那一株,此时花香从东院传来,我免不了会好奇几分。 寻着味过去,竹树掩没的小路尽头一隅独宅,门外荒草杂生藤蔓牵连。我便在这里遇上游月,犹如遇上一段缥缈的风景,遇上一曲恸人的哀音。 北期风俗一向简约,侍女们长得也就比较简约,像尚婉虽然总自夸漂亮,但其实漂亮得不怎么明显,而我就算是美而不自知的代表……咳,在见到游月之前,我不知道竟会有一个人美得那样淋漓尽致动人心魂。 东院里水色花树根盘虬,比后花园那株更加高大,看着已经有些年头,此刻无风,枝叶间却源源撒下水色花来,飘飘转转。游月就卧在树下。 那时我还不知道她叫游月,只当是个寻常女子,水色衣裙,倾身长发四处散开,落花自她眉睫眼睑间扫过,将她埋没其中。而她那凝雪结霜的赤足上一环铁镣,套着长链一路锁进树里,锈迹斑驳触目惊心。 这样一个美人,这样一副场景。 我小心翼翼跨进门去,心疼道:“雾凉,姑娘赤脚不会冷吗?” 她转过身来,那一眼万水千山过尽的苍凉。 此时已是傍晚,阳光渐沉,走近些我才看清她脸上有一方面纱,不散的大雾蒙在眸中。她忽然唤我说:“雪竚。竟这般大了?”眼里雾气渐渐散去,有了鲜活的笑容。 又是那个名字。 我再走近些,解释清楚:“不不,我不叫雪竚。我姓苏,叫苏河。” 见她要起身,我心疼她脚上的铁镣伸手想扶,可树后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一匹白色龙马,狠狠把我撞开。它撞过我后,又立刻低眉顺目贴着她的额角,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乖巧模样。 真是世风日下世态炎凉,一匹马居然都有两幅面孔!我愤愤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可还是要保持风度不能跟它计较,尚婉教过我,当着主人的面宰马跟当着主人的面打狗一样,都算作不道德。 她抚着它的鬃毛,慈爱哄道:“故,那是雪竚啊,傻孩子。” 那匹俊逸高大的龙马若有所思上下打量我,额间螺旋独角优美雅致,一双漂亮的眸子眨呀眨地,良久,不顾我眼底的怨怒,低下头凑过来在我颈前轻蹭。 恍然间脑海闪过一个画面,有漂亮女子坐在雾里树下,水色花碎了满肩,她微笑着看过来,一匹小马驹卧在我怀里撒娇,雪白细鬃蹭着我掌心。 这样强烈的熟悉感。仿佛有什么已经濒临封绝的渠口,等不及要喷薄而出。可脑子里只有些破碎片段,一晃而过再晃而过,没有更多。 这该是一场梦的,水色花坟落花老树,灵逸龙马树下女子,就连整个东院,都该是场梦!可它真真切切就在眼前,像她的声音在脑海里反复响着: 雪竚,雪竚,你不记得我们了吗? 那时她追着我离开的步子,被脚下的锁链牵制住,只好站在树阴边际唤我名字:“苏河姑娘,你能常来看我吗?” 我点头答,好啊。 可她是谁呢? 我不曾见过谁眼里弥漫大雾,她会是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章 故人今在否 被唤作故的龙马送我出门,只站在门沿处不肯多行一步,它回头望了望树下女子,垂下眼去。我了然抚过它的鬃毛,转身走进竹树掩映的小路。 世上有种守护,是不问日头地相依为命。回西院的途中,我想起这样一句话,竟十分羡慕院中女子。 正胡乱想着,一阵鸟羽飞声由远及近,天色稍暗,林间此刻显出诡异的轮廓,我不由得心下一紧,想起曾经有一段时间尚婉哄我入睡念的恐怖故事,其中一节便是讲人世里走夜路,遇见树上挂着一具无头尸,可怕的是那无头尸居然会阴恻恻说话,更可怕的是它突然掉了下来…… 虽然我是神女,能利落潇洒对付任何所谓的无头尸,可耐不住我是个胆小惜命,心理承受力极差的神女,若真是蓦然遇上,只怕光吓就得吓个半死,哪里还记得起什么花里胡哨的招式。 何况此刻鸟羽飞声更近,我尤感头皮一阵麻凉,猛地抬眼,见暗处果真一个影子,吓得一抖。 江流来站在不远处,见我一抖,不自禁退了半步,被称作小乌的蓝鸟收了翅膀,停在他肩上。他忍笑咳了咳,朝我施礼道:“天色晚了,尚姑娘久不见你回房,便托我出来寻。我们回去吧?” 我看清是他,想到方才那一抖抖得极不优雅,瞬间面红耳赤,悔不方才。 他是我喜欢的人,我当然想要在他面前展现自己美好的一面,胆大心细啊,善解人意啊,说不定他的心会被打动,说不定他会也喜欢上我。可是我总要搞砸,我的一腔热情我无意违心的错失,在他那里好像都成了笑话。 我盼他快乐,可我不希望在他眼前扮个笑话,我希望我最好的微笑最温柔的体贴,都是给他。 秋末雾气自地底升起,弥漫在渐深的夜色里,我同江流来走过幽静的小道,偶尔有鸟声响起,便无再多应和。他不说话,我揪着衣袖不知该说些什么。 身后林路愈发幽怖,我的生命里有过千百年的沉寂,这是第一次孤独之外的体验,我跟他并肩走着心下温暖,好像脚下的路再暗再长一段,也无所谓。 我讷讷开口:“流来,今日我遇着位戴面纱的女子。” “是吗?”他等我说下去。 我又憋出几个字:“她有匹白色龙马,相依为命,不离不弃。” “嗯。”他垂下眼睫,有些兴趣。 我斟酌措辞:“所以我想,陪伴这个词该是有强大的力量。” “嗯?”他歪过头看我。 我深吸一口气,目光炯炯:“流来。谢谢你今日来寻我。” 这次轮到他停下来,有惊讶的神情从他脸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出现又消失,取而代之是一个由衷的笑容:“苏姑娘不必言谢,去青武路途尚远,我本该留心你们的安全。” 江流来有一双极漂亮的眼睛,墨一样深重的颜色,平日带着笑意,七分亲切,三分疏离。不知怎的,我总觉得近几日他眼底的墨色更加深沉,好像没有星辰月光的天幕,又比天幕更幽更深。我认真望着他此刻的笑意:“诶,有人说过你笑起来很漂亮吗?” 他一向脸皮薄,又不愿表现出来,便装作继续往前走,搪塞道:“人的面相只是皮囊罢了,我不曾留意过。” 我赶紧跟上去:“不不不,婉女教我,人说上善者美,乃指求美之心人皆有之,世人追求美,内在与外表的美都能使人身心愉悦,而令他人愉悦者,才是善。美者善,善者美也。” 缓口气,又继续一本正经道,“一味清心苦修并无多大用处,行善养性之人才终成大道。所以,若是谁夸了你好看,你应该高兴才是,于人于己都有裨益,对不对?” 他侧过头看我一眼,眉眼间含着笑意,装作蹙眉诚恳深思:“自知此言定有纰漏,却又还觉得有些道理。”笑意更甚,“尚姑娘当与长师辩学一场,凭她才智,长师恐怕也难取胜。” 我见他这样笑着,一瞬失神。 我觉得江流来是一个很神奇的人,越是接触越是了解越是让人不可自拔地喜欢。他看起来正经古板却又偶尔幽默,貌似亲切和顺其实拒人千里,好像成熟稳重可又会害羞脸红。 我想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他明明不爱说话,明明温润和气,却能把我吃得死死地,又让我移不开眼睛。 我声音弱弱地问:“流来,你并非清归正式弟子,那你想过还俗吗?”又怕他觉得唐突不知如何作答,赶紧换了种较容易接受的问法,“或许等再年长一些,下山,四处游走一番,过回常人生活?” 似乎从未考虑过这样的问题,他沉默了半晌。空气里寂静无声,像时间一百一千倍拉长,我听见自己心里砰砰的声音,打鼓一般。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蹙着眉认真道:“我长在清归,这许多年来,长师如父,清归为家,即便我此生不求修行,也应是不会离开的。” 我的心咯噔一下,感觉非常悲伤,又觉得那悲伤没有由头。 其实我一早就清楚明白我们之间没有可能,不管他是不是和尚,不管他身处哪里。毕竟我还身负着一纸婚约,毕竟我还计划隐遁蛮荒,我们从一开始就差了天远,不论如何都走不到一起。 只是,只是我总抱着些侥幸,刻意忽视自己的一厢情愿,以为只要跟他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快乐就好,以为他万一突然开窍,以为也许有船到桥头。 方才我一直问自己,若是他答了会,我愿不愿意拼尽所有和父王和魔界对抗只为跟他留在一起。我没有答案,我还来不及有答案。 我侧过头看他的眼睛,墨画一般幽爽沉净,声音凉凉地:“那,上次清归石亭中,你跟我说你有一梦,今日我有没有幸,能听你说一说那个梦?” 我想那时他不置一词离去,是因为我于他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可今日不一样,我们有过细水流长的相处,哪怕我不重要,但至少,也许,算是建立了友谊? 可惜他没来得及应我一句。 逍遥洛不知从什么地方唰唰飞上树桠,潇洒倚卧,居高临下懒懒看着我们,玄色锦缎的袍裾滑下来,毫不违和地融进夜色里。帅气利落的出场。 我好不容易酝酿起来的情绪气氛都被打断,小乌吓得绒毛炸立弹开老远,江流来以为有危险,几乎本能地拽过我护在身后。 我有些挫败,埋怨他怎么出门都不会挑个时候。 逍遥洛眯起眼睛俯身,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点漆一般,从我这个角度看来有种慵懒肆意的魅惑,他说:“想起我了吗,梳禾?” 一阵寒风奔腾而过。我打了个颤。 见我不作声,又唰一下落地,惊起的尘叶铺开,可他的身形却一派笔直,真是好身手。 他似乎眼神不很好,脚踏上地才注意到江流来,将扇子抵着下巴露出端详探究的神情。江流来仍警惕地拦在我身前,并没有胆怯,毫不示弱地看回去。 我正揣测他这副高深模样是要干嘛,却见他敲敲自己的头恍然大悟般,将我拽出来拉到一边,生气道:“我当这大费周章是为了谁,梳禾,你背弃北期与魔界为敌,竟只是看上了这个和尚?你是神女啊,世间窈窕年青的美妙男子何其多,只要你伸手便是大把大把,你怎么偏偏挑了他?” 我慌乱地看了江流来一眼,只想着完了,这下撒的谎可怎么抹得掉,他又垂下眼睛失落道,“我不好么,梳禾?”叹一口气,“我不好么?” 一片焦枯的树叶落下来砸在地上,在静默中显得声响尤其清晰。 我看到江流来想要保护我的手顿下,眼睫颤了一颤,似乎有很多疑问,最终却只不动声色地收手:“既然苏姑娘和这位施主旧识,想必有许多话要一叙,不便相扰,告辞。” 他施了礼抬脚便要离去,我脑袋一混,赶忙抓住他的袖子,急急解释:“不是,你听我说,流来!他是我表哥,他,他脑子不好使,总幻想神啊鬼啊的,你别当真!”又好不容易智商爆发努力朝逍遥洛使眼色,“你说是不是,逍——逍遥哥哥?” 哪想逍遥洛智商脱线,只直直盯着我的眼睛看,眉头皱起神色哀伤:“你果真没有记起我,梳禾,你不曾唤过我哥哥。” 我的心上忽然生出一种巨大的无力感,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江流来似乎并没有在意,不论是说话的音调还是笑起来唇角拉开的距离都平淡得没有变化:“夜凉,苏姑娘记得早些回房。” 我的手一凉,垂下来。 看着他的背影一直远去转过檐角,我才感到混乱的悲伤直击心脏,撞得麻麻的。 曾经听的那些故事总说,两个人若是有了什么误会一定要解释清楚,否则就会产生越来越多的隔阂,最终无法继续相爱。 我努力地想要解释,害怕他生出误会最终彼此疏离,可是我没有意识到故事里的忠告并不适合我们,我们本来就不是恋人,他不关心我究竟是谁,也不在乎我和谁待在一起,他不在乎我有没有解释,甚至只置身事外把这当成一场闹剧抱臂旁观。 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原来会有这种深深浅浅细细碎碎,却无法排解的凄凉心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章 故人今在否 二 我抢过逍遥洛的折扇照着他脑袋便是一记:“你若为我好,就该帮我把逃婚这事瞒着,这世上哪有一面追着让人记起他,一面又把人的秘密全抖出来的朋友?” “你记起我是朋友?”他眼睛一亮,急忙抓住我的话头。我猛然一惊,才意识到自己在心底已经将他归于朋友的一类。 没有多余的猜测,所有都是出于直觉。 我垂下头声音细微:“你只说是位故人,我这几千年的记忆又很混沌……想来也该是朋友关系,才值得你穷追着来要我记起你。” “很接近了,梳禾。”他笑起来,高兴得一把抱起我转了个圈,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到那声音里满是欢喜,“我等你完完全全记起我,然后,我们再重新认识一次。”趁我不注意一个吻落在我额心。 这夜寂静无声,我看不到浓密树荫外的月色,只有面前林中湖景泛着银色波纹。猜想该是有月明。 逍遥洛揽过我腰,带我借力飞上一株高大的老树,枝桠参差纵横,他把我放在离湖景离月色最近的一支,和我并肩坐下。 月光朗朗,星子稀疏,他蹙了蹙眉,抬手拨了拨,层雾便立刻散开,堆过去遮住了月轮,瞬间星空朗阔,每一粒星辰都闪烁着剔透的流光,漫天璀璨。 跃动星光下,他露出孩子般满足的笑容,撑着树枝侧头看我,饶有兴致:“梳禾,我给你讲个故事。” 他跟江流来不一样,江流来是平静的湖,一望无澜,他是翻腾的河,喜怒哀乐都显露无遗,像我一样藏不住心事,“我曾经和朋友一起仰望星空泪流满面,他是因为失恋,而我是因为扭伤了脖子。哈哈。” 我不知道原来他还会讲笑话,绷不住也跟着笑开。 他身后星海浩瀚,他眼里星辰细小。我望着他笑弯的桃花眼,想着,这个人曾经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们应该有一段愉快的过往,也许他就是那个我可以提着酒和他四海八荒到处逛的朋友,尚婉总也不让我喝酒痛快,我从前就希望能有个这样的朋友。 可是我忘了他,他一定很伤心。 他凑我近些,抿了抿唇,认真道:“梳禾,你要是不愿意嫁给魔君,我带你逃走。你不要喜欢那个小和尚。你,你好歹留点机会给我。” 他左鬓有一缕飘红的发束进头顶,像黄昏时分天际绚烂的烟霞,衬着他清亮的眼,是昂扬的鹰般桀骜肆意,如同夏日浓荫之上的光芒万丈。江流来却和他不一样。 夜风飒飒,我紧了紧衣服,想江流来说得果然不错,确实有些凉:“可我已经喜欢上他了啊。虽然自知没有可能,但俗话说得好,感情犹如洪水,可迎不可推挡。”开玩笑道,“你长得那么俊俏,我要是和你在一起,不是得每天头疼怎么砍断你的桃花?况且兔子不吃窝边草,我们是朋友啊,怎么能打你的主意。” 我声音低低,懊恼自己怎么总是想到江流来,又愧疚不该拿他们来作比较。 他低下头去,喃喃说:“我应该早些来找你的。” 我觉得他软软的样子跟张扬的头发形成了鲜明对比,很是可爱,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抚,心情好转起来:“乖,别气馁啊。依照婉女的话,叫天涯何处无芳草,姑娘不行找个小伙也挺好,你不也说世上窈窕男子何其多吗?” 又掏出一面镜子递给他,“喏,借给你。每次我很郁闷的时候,就会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想,上天让我坎坷不顺,一定是嫉妒我的美貌。你想想你这么好看,一定有大把大把姑娘等着,为什么要纠结呢?” 他一个没绷住,噗哧笑出声:“你总是有这么些歪头歪脑的道理。” 我歪头看着他,笑眼盈盈认真道:“逍遥哥哥。谢谢你记得我。我很开心。” 我没有把他的告白当真,但他来找我,我是感动的。谢谢他还记得我,虽然我不记得他了。 逍遥洛唇角上扬,回应的笑容干净爽朗。 忽然想起还有正事要问,笑眼盈盈就此打住,我装作语气严肃道:“可大家都说冀乌长子五百年前失踪了,你如今却活生生在我眼前,这到底怎么回事?你不会是诈尸了吧?还有还有,神子不可共存那个法则你又怎么能破解呢?” 他故作老成地叹气:“说来话长。” 我化出一把瓜子花生从容嗑起来,目光期待:“没事没事我不着急。” 哈。 “是逍遥希,是我弟弟自废双腿保全了我的神元,我本也在青武修行,你的师父便是我的师弟,后来发生什么我都忘记了,希把我封在一个满是冰雪的地方,等我醒来,师父师弟不知去了哪里。所以我来找你,梳禾,我以为你会记得我。” 他提到了青武,提到了我师父,那副我已经记不清的面孔,那段我记不清的生活,“听人说四方神裔皆是如此,一旦过了修行阶段,在凡世有过的记忆都会被销磨。我时常感到恐慌,像是忘了一些很重要的事……可是又一面庆幸,还好,关于你的,我都还记得。” 记忆消磨?怪不得婉女敢信誓旦旦保证四方神裔都和我一样魔怔,原来是这样。我不禁同情起他来,就像无数次同情自己那样。竟有这样不公的规则,竟生生缚加在我们身上…… 回院里时,我手中拿着一只青釉鸣哨,是逍遥洛方才硬塞给我的。那时他眼睫低垂,隐去了心底的波澜,他说:“梳禾,你若是想我,需要我,就吹响它,不论多远,不论你我在做什么,我定会赶到你面前。” 他说,我等你记起我。 转过檐角,我放缓脚步心下想着,究竟是多重要的人,才值得千百年死死记着,千万里追随着呢?我记忆里不曾有个他,现在却必不会少个他了。 我有朋友了,一个可以聊到天南海北的朋友,这样欣喜着。 院子里竹影摇动,我回身掩好门,却听见一阵鸟羽扑飞声。小乌呼啦从支起的窗户飞进房去,江流来坐在竹下石凳上,借着夜雾里稀薄的月光看过来,声音依旧平静无澜:“回来了?” 我惊讶:“流来你还没睡么?” 他一贯早睡的。 “嗯。”没有调子没有情绪。 接下来是一阵寂静的尴尬,我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手脚怎么放,不知道脸上的表情是该欢喜多一些还是难过,抑或没有表情,像他一样? 揉着裙子,手足无措。 还是他先开口:“神女的事,我一早便有猜测。哪个普通女子会有那样的神力呢……只是并未想到,是神女那样遥远的称呼。”竹影幽暗,他眉眼暗沉无处揣摩,是让人伤心的平淡言语。 心下一沉。 尚婉曾说我演技拙劣谎言撇脚,如今看来,果真。 我其实也想过总有一天向他坦白身份,只是没有想到会从他嘴里说出遥远来。我以为他不会拘于名头,只要我还是我,那么我在他面前是谁都没有关系,可是他轻而易举,就把我推开到原来的位置。 人说天涯咫尺咫尺天涯,世上最遥远的词,大概就是遥远本身了吧? 走近他一些,我声如蚊讷:“流来,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存心骗你。”。 “世人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何况身为神女呢。我并没有怪您的意思。去往青武的路上,我会当作并不知晓神女身份,替您守住这个秘密。”他整了整衣摆起身,郑重而恭敬地,拱手行了一道拜觐神族的大礼,“只愿您不要对我有过多的怀疑猜忌才是。” 夜如水如冰,彻骨的凉寒。 他怪我吗?如果他怪我瞒着他我应该高兴才是,如果他在意我把我放在心上我应该高兴才是。可是没有,他理解我,他体谅我,他对我生疏又恭敬。我该怎么办?这是我喜欢的人呐!我莫可奈何。 “流来,我并没有那个意思。”我急着解释,愈发慌乱,“我,我,我的目的……不是青武。” 我受不了好不容易从孤独里走出来,又被人恭敬地打回冰窟,几千年的岁月,我受不了。我想解释,我想说给他听,不管他在不在意,不管他要不要听。 我知道此时向他坦白,或许会令我陷入逃脱不了的困境,可他是我喜欢的人啊,他值得我郑重对待,而这郑重,可以不计代价不顾后果。 他不说话,只望着我。我想此刻我的神情一定非常复杂,有无奈的悲哀,却又毅然决然地壮勇。如同班羚飞渡悬崖,如同鲤鱼跃越龙门。 所以我深吸一口气,把压在心上的石头,都倒给他。 那些沉寂的岁月,那些模糊的记忆,堵在心上缺了口的脓洞处,一遍遍折磨着我的茫然,如今尽数转交给他。我告诉他我可能被拿掉了一段记忆,可是我没有逍遥洛那样幸运,我把一切都忘了。我告诉他我不愿接受安排与魔界通婚,我不愿受人差遣苟全,我骨子里的叛逆在那一瞬间滋长,所以我逃了,所以我遇上他,遇上逍遥洛。 最后我望着他,像是一切都平复了般,剩下一个笑容,我说:“你看,有这么多的曲折我们才走到一起来,是不是很有缘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章 曲径通明 一 良久,他才从与我的目光交汇处退回,像是听了一个没头没尾的故事,轻轻叹息。我声音低低:“你若是找不到要说的话,不用硬说些什么的。我只是,不愿你因那个身份便将我远远推开,会……很难受。” 有些事不能强求,我也明白。我不求他理解我宽慰我,就像我不求他接受我喜欢我。我不过要图个心理安慰,告诉自己既然尽了力,不可挽回也就再无须挽回,这样,放弃时才好找理由,说服自己接受。 是啊,我已经猜到会放弃了,世上情无疾而终的那么多,也不差我这一段。我不放弃又能怎样呢? 他却抓住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像是经过了巨大的心理挣扎般,望向我时目光坚定,“我也与你交换个秘密。” 其实我拥有看透人心的能力。我是神女啊,神女就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那种啊。世人欲望执念,只要我愿意,不费吹灰便能看透。 可我有些固执,总以为这是小人手段,况且若是别人费尽心思隐藏,知道了他心中想法又有什么意义。所以纵然我对他那个梦日想夜念好奇到骨子里,也不曾偷偷窥探过,我一直一直,想等他亲口说出来。 江流来看着我面前不知何时化出的花生、瓜子、酥糖和果盘,眼角跳了跳,我嗑着花生目光灼灼:“没事没事不要管我,你说你的。” …… “梦里是一个姑娘,陪我走一段漫长山路,我们一路说笑打闹,很开心。”他顿了顿,“下一刻她却抛下我独自向前,我拼命追可是怎么也追不上,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忽然她回过头来,冲我努力地笑。我从没见过有人笑得那样悲伤。” 他望向我,“你有没有见过人那样笑?明明是笑容,怎么会让人心痛呢?” 我咬花生的嘴一顿:“你记得她的样貌吗?” 他摇头:“梦里应是看清了,等到醒来却不记得。” 我问:“那……梦里的你,认识她吗?” 他依旧摇头:“只记得醒来十分伤心,却不知道究竟为何伤心。”叹气,“罢了,不过是一场梦。” 我回过神来,手上仍然一把花生。笑了笑说:“你知道吗?我从前听过一个故事,说有个姑娘爱上不该爱的人,到死都不能释怀,就与术士协定,断了轮回往生的希望,只结一个梦境,送给她的恋人。” “你又在说笑。” “啊?你没有听过这个故事吗?”我装作惊讶,眼角却微微疼,“那个入了你梦的姑娘,说不定与你有段凄美往事呢。” 他见我把花生壳咬得惨不忍睹,从我手里接过剩下的帮我剥:“佛有因果轮回,却未教过我魂魄结梦一说。” “笨,佛会教你上茅房吗?这世上有的事,你信与不信它都是存在的。就像我呀,不论我接不接受,我是神女都已成事实不可更改了。” 四周只偶尔有竹叶拂动的细微声响,竹影稍斜,影子恰好打在他额角,我隐约看见他头上有一层极浅淡的发桩,应是近日新长出来的。 我忍了忍,还是忍不住踌躇道:“流来,你会还俗吗?” 他疑惑:“为何又……” “若是你梦里那个姑娘真的存在,若是她去清归寻你,若是仲殊也放你,你会还俗吗?” 我咽了咽口水,“先前你所有肯定都是因为没有世俗牵绊,现在牵绊来了,你万一,万一不那样选了呢?” 许是我目光过于急切,他被我注视得避无可避,耳根红起来。我忽然觉得他额角那片竹叶阴影太过碍眼,随意捻了个诀,将一院竹叶全都打落,霎时间竹叶纷飞,他瞪大眼睛。 簌簌竹叶间,他看我一眼,把剥好的花生尽数放我手里,声音沉沉道:“若是尘缘果真未了,或许吧。” 或许吧? 或许会吧? 那就是会? 我顿时气愤:“你怎么能这样没有恒心!佛不是教你斩断红尘吗?斩不断你跟我说,我帮你砍啊!”把他给我的花生都塞还给他,径直回房。 留下江流来一个人在院里握着把花生米凌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次日清早,等我刚刚睁眼,就见尚婉将脸凑在我床头,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吓得我一个大跳缩向床角。 她焦急地在房里来回踱步:“神女,您昨日有见着奇怪的人吗?神女,我总觉着桀城不妥,咱们叫上江师父赶紧离开吧?”不一会儿,将我从被子里拽出来塞了个包袱,表情严肃,“神女,若路上遇到什么凶险,您要赶紧走,千万别挂念我……” 我抚了抚额角,眯瞪着眼睛问道:“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吗,我怎么不知道?” “今早我见院里青竹一夜落叶,定是附近来了哪个神力高强的人,万一不小心伤了我们怎么办?此地不宜久留,咱拾掇拾掇快走吧!” 我扶额的手顿下,嘴角抽了抽,不情愿地承认:“那……那是我干的。” “我……你……”尚婉颤抖着手指着我,我我你你了半天,一脸难以置信,“神女你脑子有病吧?” 我很惊讶:“这不是咱们在北期就有目共睹的吗?” 良久,她大概也终于认同,拍回张大的嘴,平静地将我手里包袱一扔,出门去了。 一只早起的雀鸟飞进庭院,在窗台稍作停留。我看着她的背影想,其实,她比我更像个逃婚的人啊。 关于东院囚禁的那个女子,我猜想应是和城主夫人的病有关。 我曾经听过的故事里讲到有种秘术,可以将一个人的魂魄换到另一人身上,但又不是完完全全的替换,只是取她的精元,得了她精元的人哪怕是患了恶疾濒临死亡,也能立刻好起来,而她则就此消殒。 这就是所谓渡命,将一个人的生命换给另一个人。或许蓝羽乌只是一味药引,城主真正要救夫人,是用别人的命。 我皱起眉头,那他让我治病,是真心还是假意呢? 脑海中水色花下的铁镣总是挥之不去,我想起早前看到商越,还夸他是温柔良人,却没想到原来人心险恶能狠毒到这种地步,竟不惜牺牲别人的性命。此时看着他的脸,便觉得十分可厌。 商越对我笑道:“昨日见过苏姑娘,蝶衣便念着送姑娘花,今早没叫我呢,就自己去了花圃。”一脸宠溺地揉着身旁人的头发。 原来夫人是叫蝶衣,真是好名字。夫人抬起头来,害羞笑着,将一束浸露的各色鲜花送到我眼前,声音柔柔地:“我,我不知道姑娘喜好,就随意摘了些。” 我接过花,嗅了嗅:“花很香,多谢夫人。” 江流来替他们倒了茶,客套说:“劳烦城主与夫人挂念,一大早来看我们。” 商越客套说:“不知几位住得可好?” 江流来想说很好,被我拦下了,我觉得这么客套下去不是个事,万一他回答很好之后为免尴尬,又问他们吃早饭了吗,出恭了吗,剔牙了吗怎么办,一大早上就这么过去了,我还有那么多问题得等到什么时候问。 我笑笑:“舒适舒适当然舒适。不过城主,现在重要的不是我们而是夫人,我们还是多聊聊夫人的病吧?” 清晨雾未散尽,稀薄一层浮在院中,林鸟穿过天空,轻快地隐入檐角。 在商越的叙述中,夫人的病与那日农夫说的一样,来得突然而毫无缘由,几乎只发了一夜高烧,再醒来便痴傻如孩童了。 他目光低垂,说:“若只是痴傻还好,她无论怎样,在我心中都是最好的蝶衣,可是,她患的这病,每夜都会全身滚烫痛如针扎。”侧过头看夫人的神情充满了心疼,“每次疼起来她都不说,只咬着唇冲我笑,安慰我不痛不痛。明明受折磨的是她啊!三年……我怎么这么没用!” 他痛苦地捂住眼睛,倚在他身侧原本安静的夫人像是感知了他的心情,慌忙将脸贴过去哄着安慰着,瞬间就红了眼眶,竟然伤伤心心地哭起来。 小孩子见到自己喜欢的人受了委屈,会着急心疼,又无能为力,只能哭出来,就像夫人这样。这世上有的人一无所有,自己淋着雨,还想要替别人撑伞。我突然觉得难受,也觉得不忍心。 商越抬头望着我,眼里闪着希望又仿佛是哀求,跟昨日初见那个高傲君主判若两人:“苏姑娘,我听说你们是仙人,请一定救救蝶衣,哪怕换我来替她承受也好,请您救救她。” 我一下心软。 可是东院呢?我又说服不了自己,东院怎么办?我同情他们,可我仍旧放不下东院还囚着一条性命。 我听见自己声音凉凉地:“城主可曾到过东院?那里,是否囚了个姑娘?” “您去过东院?”商越惊讶,“还……还见到院中女子?” 脑子里轰地一声。看他神情,不像是囚了人的样子,难道是我猜错了?我就说啊,那些离奇志怪的故事当真不该多听。 商越安抚夫人之余,腾出空说:“东院里住的,是我们桀城的守城圣女。只是,她不在人前出现,没想到您竟然见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章 曲径通明 二 “守城圣女?可她脚上分明锁着铁镣!” 我不能接受。 “那是她自己锁上的,我不知道原因,我也只在小时候见过她。府上老人有说她留在桀城是为了赎罪,也有说是为了等人,却不知她赎什么罪等什么人。” 他低下头去,我直觉他一定有所隐瞒,却又不好死追着问,如江流来的话说,这世上谁还没个秘密呢。 这时夫人扬起头,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却又笑起来,真跟个孩子一般:“你们在说东院吗?我有些想念故了,我们去东院吧?” 夫人见过故?我更是惊讶。 可我不知道,还有让我更惊讶的。 当东院里夫人坐在故的背上,开心地邀请我也一道时,我意识到事情在朝着奇怪甚至诡异的方向发展。 要知道传说龙马一生只侍一主,我昨日还见它守护着树下姑娘一副生人勿近近了就咬你的模样,今日那姑娘隐了身未露面就低眉顺眼讨另一人欢心?那它这龙马当得也太没品了吧? 心底下万千思绪纠结,我低头一眼,恰好对上故深沉苍凉的目光。它低声说:雪竚,什么也别问。 我瞪大眼睛。 我感觉自己心跳得极快,有越来越多离谱的猜想如树木抽枝繁杂交错,好像周围人声都离我天远,我站在一个寂静旷阔的虚空,看着他们来来往往却无力开口动弹不得,唯一的声源是我的心,每一次跳动都如雷响。 “怎么了吗?”江流来关切地低声问我。 一瞬间我回过神来,茫然望了望他,再看向商越,没多想飞身上前,挟持了商越便移向院外树林,留下一群人在院中呼天抢地。 我把商越放在一棵树上,他貌似有些恐高,抱着树干哇哇大叫风度尽失。我定了定神,反应过来不好意思道:“啊啊,对不起啊,我只是想问问你,谁告诉你蓝羽乌能救夫人来着。” 立马把他带回地面。 商越脚踏上地还是腿软,扶着一棵树顺气:“苏,苏姑娘,下次有什么话,您直说好吗?我们别这么客套,我受不了。” 我讪讪地挠头。 据商越的话,夫人三年前一病便煎熬至今,没能找到一个奏效的法子,直到日前来了位西方胥世的师父,说集齐三十只蓝羽乌就可以召唤神兽……哦不,以灵入药令夫人痊愈。 那位师父,如今就住在后花园西侧。 我们一路风风火火,呃,关键是我风风火火,商越本不想风风火火,奈何我拽着他的衣袖,他就不得不同我一起风风火火。 城主府着实太大,从东院往后花园一段路甚是漫长,我本来想用飞的会快些,可惜我辨不清方位,只好让商越带路靠脚力,是以路上不说些话气氛就会有点尴尬。 我斟酌几番:“呃,城主,虽然有点隐私,我还是想问问哈,您跟夫人是怎么相识的呢?” 商越说:“呃,这个吧……”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逍遥洛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一个手刀把商越放倒,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帅气利落,我还来不及阻拦就眼睁睁看着商越倒下去,哼都没哼一声。 我震惊道:“喂!” 逍遥洛眉开眼笑:“梳禾,我想你了。” 这,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以为逍遥洛只是来捣个乱,顺便表示表示对朋友的关怀之情,却没想到他忽然正色:“梳禾,你想知道东院的秘密吗?” 我惊喜:“你知道?” 他摇摇头,我眼里惊喜的光即刻熄灭,刚想叉腰教育他在我办正事的时候要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就听他说:“不如我们亲自去问吧?” 逍遥洛带我回了东院,我起先想得没错,用飞的果然快多了。 我有些犹豫道:“诶,我们把商越扔那儿真的好吗?” 逍遥洛不说话。 我:“真可怜……” 逍遥洛不说话。 我:“……那好吧。” 想必大家以为我拐了商越都四处去寻了,现在东院安静得很,我们推开门,只见树下站着一个背影,故歪头伏在她脚边。 逍遥洛唤她道:“游月。” 我一惊。不知道惊的是他认识她,还是她叫游月。 游月这个名字我有印象。世上只有两位神女,一位在北期一位在南来,一位当然是我,另一位就是她。 她本该据守一方众星捧月,再不济也应该如我一样无所事事混吃等死才对,怎么会在这里? 那个锁着铁镣的姑娘,怎么会是个强大的神女? 游月转过身来,一方面纱,依旧是昨日初见的模样。她笑着向我道:“又见面了,苏河姑娘。” 逍遥洛扶她坐下,化出一双青底白面的云纹软鞋,替她小心穿上,心疼道:“天凉,怎的这么不爱惜自己。” 游月依旧笑着,淡淡道:“小洛,你去我房里取来萦神茶吧。好多年没来人看我,茶都生尘了。”再转过头来向我说,“雪竚你以前总想偷我茶吃,那时候你小,萦神茶劲头太足不敢给你尝,你还哭了好几回呢……没想到一晃,你都成了大姑娘,现在莫说是茶,就是酒也喝得了。” 我握着手指不知如何答话。我明明不是雪竚。 在她对面坐下,我满怀心事,低声询问:“其实,我心底有好多疑惑,不知游……不知姑娘能否与我解开?” 见她默许,便一鼓作气接下去,“城主说您是桀城的圣女,可您却为何戴着脚镣?为何不愿示人?还有,为何故对蝶衣夫人那般亲昵?夫人身染的怪疾,可与您,有什么关系?” “方才还夸你长大了呢,哪知道还是这么爱胡思乱想。”有花自她发间滑下,她的笑意攒出来,更深一分,“我生性喜静,不爱与过多人接触,便避开了。故的性子欢腾,它愿与哪位夫人嬉戏,也不是我能左右的事。” 不,不是这样。若只是嬉戏玩闹还说得过去,可夫人方才,是稳稳当当坐在它的背上啊! 我还想再问,这时逍遥洛已经斟了茶出来:“聊天有的是时间,先尝尝茶吧梳禾,你从前总盼着呢。” 墨紫色的云苍杯入手冰凉,映得青绿的萦神茶色泽幽深,溢荡出一股清冽的酒香。我鬼使神差地尝了一口,入喉温凉。 神智在那一刻陡然模糊起来,记忆深处似乎有过这样一杯茶,比酒更醇更冽,更勾人心魂。 我忆起一张面孔,那双眼睛即便隔着面纱也不该淡忘。我终于明白为何心底里不愿称她游月姑娘,因为记忆中,我该唤她姐姐,月姐姐。 视线混沌,昏倒之前我抬头看她,却见她揭下面纱,笑意浅约,那张面孔与夫人的重叠起来毫无二致,只是更加浅淡,更加灰败。 天地一瞬寂静。 我像是睡了好久,醒过来还沉浸在那个漫长的梦里,不知今夕何夕。 逍遥洛打笑道,茶香过头了。 游月看过来,笑得温和。我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唤她。 如今我脑子里纷乱如麻。一闭眼,便是梦里捧着茶杯的孩子侧头看我,带着宠溺的笑容,他说,茶给偷来了,你要吗? 换一个画面,依然是他。 “梳禾,萦神茶劲头太足,不如我先送你回去?来日方长,你想和游月聊天,下次再聊不迟。”逍遥洛将我打横抱起。一阵眩晕,我定了定神。 游月的脚镣依旧,她点了点头示意,微笑着站在树阴深处,远远看我们走出门去。 倦意深沉,我闭上眼,偎靠在逍遥洛怀里,阳光隔着雾气渐凉,梦里的夜色弥漫开来,有人点亮斑斓的灯光。 我终于知道雪竚是谁。 我终于明白故看我那一眼的心思。 我置身游月的记忆,看往事一幕幕上演,那些久远的昨天如今翻裁,厚重的尘土抖撒开来,封留的岁月模样依稀,仿佛光景仍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章 旧梦依稀 五百年前。 月色稍浅,掩没在流光溢彩的灯影里。大殿上众人欢歌,觥筹交错,一派热闹景象。七月三,是圣昭老君仙寿的日子。各路仙神都受邀前来,聚在这气势恢宏的大殿上,庆祝仙界最为年高的长者活过万年岁月。 助兴的舞曲在正中圆台上起了一支又一支,众人酒意正酣,一位别着面纱的女子携风而来,在琉璃灯下踩着新起的鼓点舞步翩跹。只见她扬手,轻纱长起,曼妙的姿态在身段间展开,染紫长裙如扶风丝柳攀缠袅绕云烟,一双点水的长眸轻挑,便有无尽的优雅魅惑。 如自喧嚣中开出的一抹幽兰,静谧安宁,转瞬又似十丈红尘间的垂柳,风情多姿。这样一个善舞的美人。 美人舞罢一曲,在众人注视中摘下面纱,一张恰似水衔静月般美好的面庞显露出来。 南来神君的笑声自客座中传出,带着欣慰与自豪:“小女游月,技艺不佳,献丑了。” 有窸窣的议论响在耳际,惊讶那竟是南来的神女,那位性子自由散漫从不出席仙神活动的神女,竟生得如此姝颜丽骨,风姿妍巧。 而美人轻挑眉角,扫过众人神色,目光淡然,转身退下了。 大殿上唇舌不断,没人注意到,角落处一个穿墨紫衣袍的俊朗青年失神站立。片刻后,青年义无反顾地跟着游月追出去。 瘦月依约,檐角寂静。 “神女留步。”他终于赶上,一个踉跄,拽着游月的纱袖才没跌倒。 游月转过身,看见一张陌生面孔,那人拉着她的纱袖,面红耳赤手足无措。蹙眉认真想了一会儿无果,才问道:“我们,认识吗?” 青年摇头,神色略急。 游月可能判断对方是来找她打听茅房,便友好地与他指了东边的路。那人却没有放手,冰丝蝉纱在腕上被晚风浸得冰凉,她皱眉道:“您有事吗?” 青年深吸一口气,比手画脚地自我介绍:“我,我叫商沂,字柏泽,柏泽你知道吗?这个柏,这个泽。我是北期桀城人……” 游月止住他:“不用比划,我又没有聋哑。” …… “我们曾经见过的,你记得吗?我,去岁槐月,嘉阴蒲水河口,你摇舟行过时,那个骑马入水的是我,你还记得吗?”商沂目光灼灼直盯着她。 原来,我梦到的竟是游月? 我看了看商沂,感叹这孩子一定情商不高,先不说游月活过的岁月那样漫长,分不分得清去岁和前岁的差别,就说他在嘉阴蒲水的河中骑马,是个人都会觉得他脑子有病吧? 果然,游月淡淡道:“无事便放开吧。”抬手想抽出袖子,却仍被商沂抓住:“没关系,你不记得就算了。可是,游月姑娘……” 游月挑眉,似乎对他称姑娘比神女更受用。 “自那日初见,我便爱上姑娘,日不思事夜不能寐,只盼着能再见姑娘一面,我对姑娘的心意山河可表天地可鉴,游月姑娘……” 这样拙劣的情话对我们叶阑宫里的小姑娘怕都起不了作用,更何况游月有大把大把仙君每日每夜追着示好。 游月已经三千八百岁,在仙神之中算得上大龄单身女青年了,这让南来神君十分头疼,整天催她赶场子走宴会,盼她多认识几个年轻有为的小仙君。 可惜游月对婚事并不上心,我不知道她心底下期不期待爱情,可确实没有看出她对哪个人有几分不同寻常的青睐。追她的人很多,她也只当他们是看上她的家世相貌,每每不待人靠近就直接打了结界隔开。 大概商沂会觉得他自己勇气可嘉与众不同,可游月并不觉得他和别人有什么两样,拂袖拉开一道结界,打断他:“若无紧要事,游月先告辞了。” “游月姑娘!”他还要再拦,却靠近不得。 我以为这段糟糕的搭讪要就此失败,却没想到商沂掏出一只青笛,缓缓吹奏起来。他吹得十分好听,笛声悠扬,配合着大殿传来的琴声,清幽婉转。游月顿下步子,回头看他一眼。 廊下月光细碎,香灯的光影自大殿遥遥映过来,商沂放下青笛,目光恳切:“姑娘贵为神女,商沂不过是人世里小小城主,自知不可高攀。可情之一字,生死可许,遑论其他……” “……商沂一向谨言慎行,不曾如此失态……是想着若此次错过,可能再无机会寻到你,也许到最后我老去死亡,天上地下,再没人知道曾经有过一个人,他在嘉阴蒲水遇到一个姑娘,那姑娘冲他一笑,他便爱上了她。” 可能会乐器的青年就是特别容易讨姑娘欢心,像清归山脚下敲铁皮卖麻糖的老张,就总是被很多姑娘围着。所以,游月也被会吹笛子的商沂打动,转过身来。 见她转身,商沂一笑,目光里都有了神采:“游月姑娘……” 游月歪着头认真看他,从头到脚就差看出朵花来,疑惑:“我听说凡人有生老病死七情六欲磨难不尽,你是哪里来的勇气,竟敢想跟我在一起。” 商沂笑起来:“你是神女又不是老虎,我连想想都不敢吗?” 远处大殿里奏出另一番弦响,时间便在弦音间缓缓拉长,游月看着商沂,她从未觉得时间流逝这般长久,每一个音符似三秋光景,淙淙乐音流过,便抵她长活至此的年头。 游月抬眼,眼里月光灯影交织,声音清凉: “我爱的人,当英俊威武,眼界开阔,志在天涯。若你想通了要将下半生与我绑在一起,就以人世天下作为聘礼,到南来迎我罢。” 仿佛说了件普通至极的事。 我不解,原来表白表成这样也可以吗? 凡世之人,年岁不过几十载,这样短,能干得成什么事来。游月想,当是不会再见到商沂了。 却不想再见面来得这样快。 九月末,正是漫山遍野红叶婆娑。 长河落日,残阳如血,垓阳战场上两方城旗猎猎当风,张扬呼啸着将两阵军队铺展开来,孤竹城主慕文斐跨一匹白色战马,英俊挺拔。游月斜倚在一方乌木步辇中,水色风帘在肃杀的秋色里轻轻拂动,一匹温顺的白色小龙马蜷在她脚下。 抚了抚龙马温热顺软的细鬃,她一眼望向帘外慕文斐嗜血的侧脸,眸中淡漠,神色也无。 辰阳仙君请她来这里为战后的亡魂超度,她本不愿来的,却要报他早些时候的搭救之恩不得不来。像游月那样厉害的人,一辈子也难有机会被人搭救,一旦被搭救,势必要有求必应作为报答。 游月无聊地玩着龙马耳朵,不经意一抬眼就看到商沂。我想起《清归风月录》里那句话,有缘千里来相会,凑合一对是一对。缘分呐缘分,就是这么妙不可言。 商沂一身墨色战甲肃然昂首,眉目深沉,似从他战甲上拓下。那张清俊的面孔不久前还局促地冲游月笑着,如今隔着风沙望去,丰毅俊朗,肃穆凛然。 敌对那方的城主竟然是他? 游月扶额,果真不该来的。 愣神的片刻,对方已有一员大将在阵前祭出名号,一身明亮的盔甲便是先前列在商沂左边那副,这边有人迫不及待掣马出阵,不出十个回合,便将桀城的人挑下马来。孤竹军士气大振,慕文斐当即率军杀将过去,军鼓声喊杀声登时响彻天际。 这是一场实力极度悬殊的仗,孤竹军不论从人数还是作战素质上都远胜桀城。游月皱着眉看商沂在兵甲间周旋的身影,一招一式都杀伐果断,一点也不像那时在廊下绞着衣袖面红耳赤跟她表白的人。 当然其实商沂本来也没有绞着衣袖面红耳赤,我也不知道怎么在游月记忆里就成了这个样子。 黄沙肆虐,鲜血顺着刀戟的穿刺喷涌,在空中留下道道殷红轨迹。桀城军败得很惨,商沂执一柄三尺长剑,与所剩无几的将士被重重铁戟围困,他左肩被血染透,血浸着战甲滴下浓如新研的墨。离得太远,不能分辨那血是别人的还是他的。 司缘的老君说,缘分的起始,大都逃不脱冲动二字。本来依游月的性格,此生恐怕也不会冲动一次,可是一支不知道哪来的箭呼啸而过,直直打落商沂的盔缨,游月站起身,我知道她逃不脱了。 飞扬的薄纱衬着莽莽黄沙,她的足尖踏过浑浊的死血,踏过握剑者的肩,跨马人的头,踏过挣扎在这片修罗场上生的渴望与死的不休,堪堪落在商沂眼前。 她俯身看他,依旧冷淡到没有表情:“回去吧。” 对于游月的出现,商沂十分惊讶,手忙脚乱地想把她拽下来藏好:“战场上刀剑不长眼睛,你怎么能来,你不要命了!” “若是不想死在这里,我可以让你回去。” 四周忽然没了动作,刀剑静寂,没有人上前,也没有人退开,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陡然静止。他看着她,有如泼墨的发在她身后肆意翻飞,几缕落下来,扫过她丹朱的唇,幽潭的眼,秀致的眉,又被风扬到身后。 游月还在继续:“那个天下的约定,就当作我没说过,你也没听过。” 拽着她的手缓缓松开。 商沂默不作声。半晌,神色凛然道:“神女请回吧。这场仗不是为您,是为桀城百姓打的。我是他们的主君,我不可能就这样放弃他们。” 游月不解地看着他,足尖却不自觉向后退开,过了半晌,终于转身。 商沂的声音带着笑意从身后传来,温柔而坚定:“游月,我们之间的约定,我没有忘也不会忘,总有一天我会得到天下,到南来迎娶你。” 游月沿着之前的路迹回去。她想,她到他的距离看似很远,隔着重重人影漫漫黄沙,可是走过了,也不过一瞬的事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4章 旧梦依稀 三 游月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切都在恍惚之间过去,等到终于回过神来,她已经站在桀城的城主府院内,九月里天高云淡,极细的风意扰过,有花凭空落下,水色重瓣铺开在她肩上裙上,却没有一点声响。 她最终还是救下商沂。 那时她回身看见他手中长剑折落,一柄钩戟挑落他的头鍪,还未收回,便有另一柄直刺他胸膛。她来不及反应,商沂已经仰头倒下,散乱的头发重重打在黄沙上,像墨血一瞬喷薄。 她的眼中是尸横遍野,周遭荒凉,她的心上红豆饮血,拔节生长。 下一刻她就落在他身边,黄沙往四周荡开,十丈之内人亡马翻,困住他的兵将再不敢近前。她冷声道:“请替我转告辰阳仙君,此番未能回报他的恩情,只好留待下回了。” 一朵花落进面前池塘,繁复的花瓣打在水中,漾开细微的波纹。 有小婢在她身后恭敬道:“姑娘,城主醒过来了。” 她记起很早以前有人跟她说过一句酸得掉牙的话,世上一切的缘分,都如同风的颜色,云的味道,不可捉摸。就是这样。 商沂还很虚弱,胸膛那道伤几乎贯穿至背,肩上背上也有零碎的伤口,若不是有游月,他一定就死在垓阳战场上了。 此时床幔勾起,可以看到他仰躺着,安静地,似在看帐顶的织纹,若有所思的样子。 游月走近,看着他的眼睛:“商沂,你说你要娶我,你是认真的吗?” 她的声音一直都生硬冰冷,把人不着痕迹地推开,连说这种话也没有一丝情绪。 商沂转过头来,握住她的手,笑容苍白却坚定:“当然。游月,你敢嫁给我吗?”他手中温暖,把暖意都直传给她,“我是凡人,我没有办法陪你度过几万年漫长的时光,我会老会死,你敢嫁给我吗?” 游月感觉自己的心微微疼了一下,仿佛着了魔,她说:“既然如此,那我等你。” 她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她见过很多人分分合合,又合合分分,她却始终一个人。不是不愿,是不敢尝试,害怕最终付出真心却只剩自己。商沂不是第一个说喜欢她的人,可他是第一个坚定说娶她的人。就像是一个承诺,死死钉在她心上。 很多人以为她冷漠疏离遥不可即,可世上哪有人会真的孤独成性?她一直等的不过是这句承诺,商沂给了她,她的心便冻水回暖,大地回春。 “游月。我是个凡人,一生生老病死磨难不尽,我随时可能受伤,不会每次都像这一次幸运。也许,等不到娶你,我已经死了。游月,留下来,留在桀城好吗?” “好。” 凉风冷雨,十月,飞阴。 在游月的调理下,商沂的伤好得很快,不出一月已然痊愈。 挑了个月色明朗的日子,商沂带上酒去了东院。说是表达感谢,我猜他肯定想见游月,感谢什么的都只是幌子而已。事实也确实如此。 游月站在院里树下,商沂走近,从她身后展开一领云纱斗篷替她披上。十月的夜,终归是凉。 商沂第一次喝到游月的萦神茶。 她从他手里接过酒,斟了茶给他,却兀自抱着酒坛喝起来。两人并排坐在廊下,月光有凉意,抹在她的眉上眼上,留给他光影柔和的侧脸。 萦神茶的力道,古往今来一直够劲,虽不伤身,却比酒更能蛊惑人心。游月此番为商沂的伤着想,却错误估计了他的承受力。 幽绿的汁液一圈圈荡开,凛冽的香升腾起来,商沂只喝了两口,再抬眼时已经不知今夕何夕。他侧头看她,渐渐朝她靠过来,他的目光由清澈渐渐浑浊,恰似一支曲调混乱的歌,却又在混乱中逐渐鲜活。 游月侧头看他,他的脸近在咫尺,仿佛轻轻呼吸就能碰上,冷冽的酒一路辣到心底,她听见自己的心砰砰跳动的声音。 她曾无数次在这样的月光下喝酒,多数是一个人。人世的酒似乎有种魔力,惑人心智,喝下去后,洒在草木上的月光,月底下的人,都仿佛变得很美。人说若是喝醉了,目光昏沉,而心上所有昏沉的感情都会清晰起来。 她以前不曾喝醉过。 她看着他,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神情,像隔了一层轻纱,只想着靠近一点再近一点,将那层纱揭开。而酒意渐渐涌上来,也该是酒意涌了上来,她听到心里有个声音说,吻他吧,月色这么美,借着酒意吻他吧。 终于,她还是爱上他。 缘分二字,不可求,不可躲。大抵如此。 “今晚夜色好美。” 她唇角不经意掠出一抹笑意,目光清扬。 她的唇触到他的。微微地凉,又藏不住无尽的暖意。 那么近,呼吸都在对方的唇齿。她第一次离人那么近。好像视线都模糊起来,空气都混乱起来。夜色迷离。却听见他喃喃地念一个名字,路遥。 “路遥!”商沂惊醒一般。她来不及反应,忽然被他推开。 萦神茶打翻在地,凛冽的香气瞬间四溢。 商沂像是魔怔了,瘫坐着定定看她,眸子里的浑浊渐渐散开回复清明,酒意里一切的温存此刻都消散,只剩下他满目颓然。良久,跌跌撞撞地逃出门去。 游月怔怔地坐在原地,心里有些失落,但更多的是说不清的茫然。 路遥,路遥啊…… 这个名字游月一早就知道,城主府的祭堂里挂着她的画像,是花一样娇艳,水一样温柔的人,微微地笑着,便如同木槿初绽,美不胜收。 游月甚至见过她本人,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仙界的槿木仙子路遥爱上了个凡人,被天道惩罚,吊在三生柱上受尽折磨,形容憔悴眉目间却依然是收不住的美。她的美是毫无掩饰的美,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来,游月只是路过远远地看上一眼,便一直记到现在。 可惜,那样美的人终归没能留住。天地间自有法则,法则规定仙人不可相恋,路遥违反了这个法则又受不住惩罚,便只能香消玉殒烟消云散。 最初见到商沂时,游月还纳闷他一个凡人,怎么能出席仙神的宴会,后来在祭堂里看到路遥的画像,才知道原来当初路遥爱上的是商沂的父亲。 路遥是圣昭老君的小女儿,商沂虽然有着一半凡人血脉为仙界鄙弃,可仙界不似神族,圣昭老君活过万年已经着实不易指不定哪天就要与天地作别,他是外孙,外公的万岁大寿当然一定得去庆贺。 只是再怎么说他们方才也是在接吻啊,为什么在那样激动人心的时候商沂会叫他娘的名字?难道游月长得和他娘很像吗?不不,我再仔细分辨两眼,否定了这个推论。 这件事着实不可思议,毕竟我听过的所有故事里没有哪个小伙子和女朋友接吻唤亲娘名字的,何况女朋友和亲娘的名字还不一样…… 最终,依据我所有的生活和非生活经验,我只能断定,商沂可能是有那个什么什么恋母情结,毕竟当初路遥生下他就受天谴作土了嘛,他从小缺乏母爱,也许无意中看到自己娘亲的画像,惊为天人,心灵上找到了一丝慰藉,却误以为那是爱情,因此在伦理的压力下百般痛苦煎熬,后来爱上游月,却因为游月的身份和路遥有那么一丢丢的相似,误以为自己还没有走出恋母的阴影,一时接受不了,才逃开了。 所以像这时候,游月应该追上去,对他敞开怀抱温柔安抚,这样他们就能幸福甜蜜美满…… 呃……我好像无意中排了一场大戏。不过还好,游月的脑洞并没有我这么大,她只是愣愣地坐在原地,良久,紧了紧衣服,进门去。 次日清晨,游月去主府寻商沂,本想着或许他有他的解释,再不济至少说说话也好。然而她寻到的只是侍女转达,说他连夜率军远征耺城,除此外再无更多。 几乎下意识地,她飞身追出去。 商沂的军队行动得着实迅速,游月找到他们竟用了大半个时辰,一路上行过山水人烟,他们相识的幕幕场景在脑海里转过一遍,她惊讶自己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就失了方寸,不知所措。 她没再追上去,只远远停在崖上,风把她的裙纱吹得飞扬,她看他的背影在崇山峻岭之间更远更小一分。 她忽然什么也不想再问。只在心里暗暗决定,若是爱上他,若是选择了他,就无需计较那么多,只等着他就好。 如果爱是一场迷局,就把清醒的自己烂在心里。 她微微地叹一口气,终是笑了,然而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那笑的意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5章 旧梦依稀 三 直到仲冬商沂才回来,带着胜利的号角和满身风尘。 暮色里雨意殃殃地,下雾一般。 游月执一把竹骨纸伞,就那么站在雨里,木雕似的,伞沿下目光像直望着远处,可面前分明只有院墙。 “我以为,你应该早离开了。”商沂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 她缓缓侧过身,看到他,却是从眉眼间攒出了一个明快的笑来:“回来了?你走了一个月,路途遥远,这场仗定是打得不易吧?”顿了顿,“都给雨濡湿了,怎么也不知道撑把伞……” 商沂却忽然拉住她,没待她多想,捧过她的脸吻了上去。她的唇是冰凉的,润着雨气,他的唇也是冰凉的。 这个吻来得突然,游月一瞬间睁大眼睛。她看他闭着眼,他的脸就在她眼前,那么近,心里微不可察地痛了一下,手上的伞便滑落在地,闭上眼用浅浅的吻回应他的。 雨仍是下着,绵密地笼着漫过来的夜,仿佛没有尽头。游月和商沂第一次相吻,两个人都是生手,毫无技巧可言,只是凭着本能,像是凉透了般,本能地从对方的唇上汲取温暖,可偏偏两人都是冰凉的。 仿佛一切都凉着,只有游月的心里渐渐暖了起来,她不知道商沂是不是和她一样。她这样希望,却也不再去深想。 这是他第一次吻她,这就够了。 她抬头看他,目光清亮,却淡淡道:“商沂,我留下来,你娶我吧。越过纳彩问名,越过那些繁冗的程序,你娶我吧。” “我知道终有一日你会实现与我的约定,不如现在我先履行我的那一份。” “就当是我提前为你庆祝,来换我以后可以随时离开的自由。” “好吗?” 她问他,好吗? 直到现在,她嘴上还说着随时离开。明明再也离不开了。 成亲那天天气少见地晴朗,仲冬里的阳光忽然有了暖意,团着游月身上的嫁衣如火,长了又长。这方人世里安静的角隅响起了喧天锣鼓,青山眉黛,铺开十里红妆。 此事惊动了仙神界,南来神君的心情很是纠结,一方面,大龄单身的女儿终于可以嫁出去,可喜可贺,另一方面,她嫁的居然是个人世里的毛头小子,这怎么能行? 天地间自有法则,仙神与凡人不可相恋,这是上古传下来的规矩,打破这个规矩就一定要受惩罚,现在不罚总有一天要罚,日后岁月漫漫,他的女儿可怎么受得住? 一顿纠结之下,气势汹汹地带了执戟天兵围困桀城,誓要带走游月。可游月只是淡淡道:“回去吧父王,这是女儿的命数,哪怕天道惩罚,您和我也做不了主。” 南来神君呵道:“屁话!究竟是哪个胆大的给您们俩安的这段缘分,你跟我回去,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一旁本以为是来喝喜酒的司缘老君打了个冷颤,擦汗道:“神君明鉴,神族的命缘都是天定,小仙可管不了……”南来神君一个眼刀怒甩过来,瞬间吓得他腿软。 “父王。”游月的声音冷冷响起来,可我分明听到那声音里有感情如天空柔软的日光,“父王若是怕天道惩罚牵连南来一脉,自今日起,游月与南来断绝关系,此后所有罪责游月一人承担。您不用担心南来没有子息传承,待商沂日后百年归老,游月也随他一起去,届时您可再育新子。” 顿了顿,“神君请……回吧。” 众仙哗然。 南来神君难以置信地看着游月,像是不曾认识她。从前有人说她冷漠无情他还不信,以为再怎么自己也是她的父王总该有些感情,哪知今日,她竟血冷情淡至斯。 南来神君当即大怒,拂袖破空而去,剩下一众仙君也没人敢作停留,都跟着走了干净。一时之间,原本喧闹的院子空静下来,只有游月站在院子中央,一身大红喜服鲜艳灼目,衬着她美得惊人。 她垂下眼睛,蝶翼般的睫毛投下阴影,看不出情绪。 良久,有红伞在游月头顶撑开,她侧过头去,看到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人,一改平日里的素衣长袍,阔袖礼服金丝细挑图纹繁复,惊讶道:“师父?您怎么……” 扶惜淡淡地看着远方:“人世里撑红伞是娘家人做的事,你父王不在,今日便由我来吧。”又叹息道,“神君也是为你好,你是何苦呢?” “师父,您说爱情,它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游月目光茫然地看着前方。 扶惜没有答话。游月抬起头来:“我不知道爱情,我只知道我遇见商沂,遇见廊下吹笛的他,遇见战场上果敢的他,遇见坚定说娶我的他,这一生,我就再也逃不开了。” “父王说得对,天道终有一天会降下惩罚,这一切错在我,我怎么能连累了他呢?南来需要父王,我也只有那一个父王,怎么舍得把他牵扯进来?与其日后看他痛苦,不如此时一刀两断……” “笨蛋。”扶惜揉了揉她的头发,让她靠在自己肩上,“情之一字,本就是世上难解的迷局,躲不过,走不出。从初见你,我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越是面上疏淡的人,越是深陷于此。” 院深处不知什么时候新植了株水色花,在冬日阳光下绽出满枝娇小可爱的嫩芽,带着蓬勃的生命力,晶莹剔透。 院外隐约有唢呐声由远渐近,是商沂的迎亲队来了。 扶惜说:“未来的日子漫长,苦乐冷暖只你自知,但,若你哪天想通了要回头,我们都等着你。” 游月没有答话,只冲他攒出个明亮的笑容,犹如三月里的春风化雪。 乐声更近,有小姑娘欢天喜地将粟米撒向伞顶,游月看着她,粉嫩的小脸,眉间点了一粒朱砂,是极可爱的小娃娃。 一个稚气的男声唤着:“雪竚,你慢点跑,当心摔。” 小姑娘回过头,粲然一笑。 天昏地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6章 雪竚 一 我是雪竚。初到青武时,总有人绕着我问我为什么叫雪竚,我哪里知道,打娘胎里带来的名字,难道还得有个由来么? 我不是青武的人,这么说吧,我是小翮五月前从山外人世捡回来的,当时饥荒,我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死掉了,我娘把护着的最后一口粮给了我,让我撑着一口气倒在小翮脚边。 我娘唯唯诺诺庸庸碌碌活了一辈子,大概和所有天底下的平凡人一样,只想着活过每天太阳落山,不会想太阳落了明天还要升起,反正明天和今天也没有什么不同,没有更积极的追求,没有更丰富的憧憬,什么时候死去,什么时候活着,都无所谓,就像是认命一般。 她这样活下来,也灌输这样的思想给我,一直到最后咽气,才猛然惊觉好像这些想法都是错误的,努力握着我的手要我好好活下去,要活得与她不同。那一刻因对死亡的恐惧和她浅薄知识的左右,她能想到最好的生活方式便是成仙,她要我成仙,不论怎样,仙人过得总是比凡人好的,她这样认为。 那时我才十岁,不懂成仙和当个凡人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潜意识里只觉得,这是我娘的遗愿,我拼了命也该去将它实现,而那两个字离我实在太遥远,即便我做好了拼命的准备,实则也并没有抱多大希望。却不想一路坎坷,我在离青武还天远地远的途中就饿昏在地。 当时天旋地转,四周是集市上喧哗热闹的吆喝,饭菜的香气就在我鼻子旁边,我无力地伸手,却一下子扑倒,闭眼前有一个锦衣华服的小男孩凑过来,试探着问,你没事吧?我真想撑着回他一句,你觉得呢? 那就是小翮,后来每每我向他说起这段辛酸往事,他都会流露出无比同情的神情,然后带着我去吃顿好的。我便也将这道本该成为伤疤的记忆揭得乐此不疲。 其实想想,他当时应该也很受惊吓才是,他从小长在仙界,第一次跟着扶惜仙师入凡历世就遇上个不认识的小孩扑地倒在自己面前,换了别人还能想到是碰瓷的,他就只能以为是自己的仙力有什么问题,误伤了我,因此一度担心害怕,想着要如何补偿我。可能扶惜仙师最终答应我跟着他们,就是小翮的功劳。 而我一路跟着他们,也是有自己的打算。我听说扶惜仙师是世上最德高望重的仙人,天下神子神女共五位,三位在凡世修行历世时都是由他教习,因此我一直为成为他的徒弟坚持不懈。 不过扶惜仙师并不喜欢我,他曾经当着小翮的面说我太精明世俗,这样自私的性子不适合修行成仙。我并没有太伤心,顶多有些尴尬,反而是小翮觉得那些话伤了我的自尊,一咬牙一狠心说要不我当你师父吧。 我摆摆手说算了,自尊心这种东西,要有,但不能时时都有。他却十分坚持,弄得我此后都不敢再提这个话头,毕竟真让一个看起来比我也大不了两天的孩子当我师父,我内心还是拒绝的。 小翮的家世看起来十分显赫,有扶惜仙师照顾,再不济也该是哪个仙家大族,从他们偶尔的对话中,我还推测出,他们家似乎与四方神族沾亲带故。这样的推测在不久后便得到了印证,他受邀参加南来神女的成亲礼,我也跟着见了回世面。 此前我一直不知道,原来仙神与凡人也能恋爱通婚。 不过等到终于去了桀城,我才发现这场亲事并没我想象的幸福,纵然红绸十里响锣漫天,空气里也没有荡出丝喜悦的气氛,新嫁娘站在大红的伞下,沉着眉,若有所思又一脸茫然。 她黛眉朱唇,眼似潭水幽深,是我在世上从未见过的美人,我开始好奇是什么样男人娶了她,而她又为什么并无该有的喜悦,直到迎亲的人推开院门,她的夫君盛装,就站在门口,笑容从她脸上蔓开,如同冷月渗出光华,如同春风次递繁花。 我不喜欢商沂,从第一眼见到他起,这种心理排斥没什么依据,我却十分重视。我跟小翮说桀城名字残暴,这城主也定不是什么好人,我想这个好看的姑娘定是遭人强迫,真是可怜。可我没有去想她是神女,有谁能强迫她呢? 待整个仪式结束,扶惜仙师告诉我们要在这儿留几日,宾客本来不多,礼成之后城主府更是清净得好,再加上府中膳房师傅的手艺诱人,我和小翮一致没有异议。 暮色昏沉,冬里的夜雾盈满了整个府院,月隐在雾里,模糊成一圈影子。我忽然起了兴致,撺掇小翮一起去新房守墙角。我小的时候看人成过亲,人世里成亲都是要闹洞房的,他们仙神脸皮太薄不好意思,可我们却不能坏了规矩。 房内红烛幢幢,怀着一种恶作剧的心理,我躲在侧窗下想象把闹洞房的法子用在他们身上,忍不住都笑出了声。小翮毕竟是仙家大族的孩子,又没经历过这种事情,还是有所顾虑,他拉拉我衣角,示意我收敛一点。 我们等了很久,才听到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阵深浅不稳的步子后,商沂开口,声音里带了浓重的酒气:“游月,你会不会后悔呢?” 没有得到回答,他又上前两步,却不小心撞翻了凳子,一个踉跄,“你一定会后悔的。你若是知道我为什么娶你,你一定会后悔的……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可是,我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觉察到不对劲,我不顾小翮阻拦,扒了窗台看屋里的情况。 两支龙凤烛高高燃起,游月俯身将翻地的凳子扶正,兀自斟酒。商沂眼神迷离,望着她,不知道喝了多少,我瘪瘪嘴,新婚之夜喝得烂醉,表示对他的好感度又降了数升。 游月说:“你醉了,胡乱说话。”递过盛酒的匏瓜瓢给他,还是笑意盈盈的样子,“不过,合卺酒是一定得喝的。喜婆说,这样就能白头到老,永不分离。” “游月……”他握住她的手,想说些什么,终是没有说。再抬起头来时,他眸中酒意已淡,“对不起。”他这样说。然后撇下她,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去。 游月手中还执着绑了红绳的瓢柄,笑意沉下去,什么都没有了。 剧情转得太突然,一般人成亲不会这样啊。 我满头雾水,目示小翮,问他明白了什么吗,只见他摇摇头,一脸我未曾见过的严肃。 小翮一直表现得比一般孩子高冷成熟,但我跟他相处这么久,还没见过他这般神情。我意识到这件事不简单,但转念一想,也许小翮只是看自家人被欺负了,在沉思要怎么收拾商沂也不一定。 夜深时洋洋洒洒一场大雪铺下,次日清早冰箜隆意,扶惜仙师领我们去见游月。她仍是住回东院,外面银松雪柳粉妆玉砌,院里却宛若春日,明媚和暖。 进院时我特意看了眼那树水色花,因小翮跟我说,四方神裔都有一件承载自己魂灵的器物,东方是长明烛,北方是七弦琴,西方是寻音铎,游月的便是水色花,她把它种在这里,就是把自己的魂灵也留在这里了。 如今那花树虽小,却满树鲜叶朝气蓬勃,甚至要从嫩叶里打出花苞来。外面天那么冷,水色花畏寒,我在心里打着算盘,嗯,日后就往这儿来避寒好了。 正想着,却见游月伸手唤我,她说:“这就是师父新收的人世徒弟?真是个乖巧的小姑娘。” 我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说话,若依我所愿扶惜仙师做了我师父,那按理我就该称她师姊,可我刚想唤她,就见仙师不紧不慢地倒了杯茶,解释道:“我没有收她。她是我们行过遂安城时救下的,后来一路跟着我们。哦,小翮说过要做她师父,这么算来,她倒也算是你师侄。” 我额角跳了跳,想着不行,哪怕我认准的师父不要我,也不能堕落到让小翮那个小屁孩儿长我一辈。所以在游月问我叫什么名字的时候,我眨巴着眼睛回答她:“漂亮姐姐,我叫雪竚。” 我娘教我要嘴甜,因为嘴甜的话,别人就会忽略一些无关紧要的言语,果然,游月并不计较我唤了她姐姐,只是说,雪竚啊,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扶惜仙师说:“好久没喝到萦神茶了,游月,替我沏一杯吧。” 我问小翮萦神茶是什么,好喝吗,小翮说他也没喝过,我们俩就巴巴地等着游月沏茶来。我觉得,能让扶惜仙师想着念着要喝一杯的茶,一定不是一般的茶,一定是绝世好茶,既然这样,我今天真是有口福了。 可惜,这绝世好茶游月只沏了一杯,说什么萦神茶太浓太烈,小孩子喝不得,小翮似乎想要反驳,但终归什么也没说,我猜他肯定也很想尝尝,可是碍于颜面风度,想了想只好作罢。我在心里摇了摇头,想斯文果然不能当饭吃。 那天我一直沉浸在没有喝到茶的遗憾中,并未注意到商沂整日都没有出现。等到问起他,已是几日后的事,游月只淡淡答道,他出征淮淞,怕要月余才能回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7章 雪竚 二 前脚成亲后脚便出兵远征,天下哪有这样的夫君?他们的相处着实不像我起初想象的伉俪情深,到如今我越发弄不清他们的关系。 小翮装作不甚在意的样子,让我管好自己的事,我转念想这确实跟我没什么关系,就回过神来一门心思忽悠小翮替我去偷游月的茶。那茶我心心念念想要尝上一口,可顾及自己留给扶惜仙师的印象已然恶劣不能再犯险,而小翮又深得仙师喜爱,让他去偷再合适不过了。 但小翮表示拒绝,他说仙师不给喝就一定是喝了对我们不好,这种事情没得商量。我反驳说肯定是仙师小家子气舍不得才找的借口。 我们僵持了两天,最后我威胁小翮,若是他不行动我就告诉扶惜仙师我们闹洞房偷听到的事,仙师很为游月操心,而小翮一向很懂事不愿他操心,这么一来他一定会答应我的。我看着他两难的神情,在心里仰天长笑我真是天才,然而小翮还是坚定地摆手拒绝了我。 我眨巴眨巴眼睛盯着他,酝酿了一会儿,然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说他许诺一定不会饿着我我想吃什么就给我要让我过得好好地那些话都是在骗人,我说我以后都不会理他了这个大骗子,我一口气不带标点地说了很多话,泪珠子啪啪往下掉。小翮无奈,只好妥协。 其实我本来并不这样无理取闹的,初遇他们时还特别胆小腼腆,说话都不敢大声,做什么都怯生生地,怎么看都是乖巧听话的样子,全是小翮一天天宠我纵容我,才养成了我如今这些流氓行径。而他似乎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我自然就流氓得心安理得。 我们商量了计策,由我在院中拖住游月,他便潜进房内轻施法术把茶盗来。 我往东院探头,只有游月自己坐在院中石凳上,绾了发,端庄淑雅,一袭素白裙,只在襟上绣出水色纹路。水色花在院深处,比前些日粗壮了许多,开了一树繁花。她冲我一笑,唤道:“雪竚,快进来。” “漂亮姐姐……”我显得有些扭捏,一方面,我还在纠结这个称呼,另一方面,干偷鸡摸狗的事谁都忐忑。 “就叫月姐姐吧。”她的笑容有如春风和煦,我想她应该挺喜欢我的,不知不觉就更喜欢她了。 等到走近时,我才看清她怀中卧了只雪白的小兽,额上有象牙般洁白的独角,此刻睁开了它冰蓝的眸子,懒懒地瞥我一眼,美得让我说不出话来。 游月跟我说:“它是故,它很喜欢你,你同它玩好不好?” 故抖了抖软毛,极不情愿地翻身起来蹭了蹭我的衣襟,看在它长得着实讨喜的份上,我很快原谅它心里明明高兴翻了还装作不乐意的别扭劲,跟它欢快地玩耍起来,并很不道德地把小翮抛在脑后。 过了良久,游月忽然问我:“雪竚,你知道人世里喜欢一个人要怎样做吗?” 我正同故玩得欢,想也没想便答道:“当然是送礼物啊,我看那些男的女的定情都是要互相送礼物的。” “那,你说送什么好呢?” 我对这方面知识着实匮乏,但也好歹在学堂听过一些诗词,此时便摇头晃脑地背来给她听:“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重叠泪痕缄锦字,人生只有情难死。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哈,喘不过来气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背了些什么,只把脑海中能想到的都搜来背给她听,却见她越发困惑,只好说,“就挑自己拿手的送好了,比如你吧,你那儿满树都是花,你完全可以扎个花篮啊,你要实在什么都不会,剪几根头发送也成啊。” 她笑起来:“雪竚真是个小孩子。”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我:“雪竚,你喜欢过谁吗?” 笑话,我这么大点个孩子,认识的人指头都数的清,我能喜欢谁去?可她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回答,自顾自地说起来:“我喜欢一个人,我喜欢上他时,还不知道原来喜欢人是要送礼物的,我只给他沏了一杯茶。可他不喜欢喝茶。” 我想她喜欢的那个人是谁呢?是商沂吗?如果不是商沂,她为什么要和他成亲呢?想不明白,我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一直到日暮回房也没能解脱出来。 等到想起小翮来,我已经踏进房门,那一刹那我的大脑超负荷运转,希望找到一套让他理解我因为贪玩分分钟忘了他还不怪罪我的说辞,未果,只好厚着脸皮准备消化他幽怨的目光。 可事实并不如我所想。 我心虚地掰开眼皮,就看见小翮将偷来的茶放在桌上,自己从桌后望向我,攒着笑,满眼宠溺。小翮长得很好看,眉眼深如墨色,唇红齿白,本来就玉质金相,此时又春风一笑,真是让人心脏受不了。 我已经能够预见几年后仙界人世多少如花似玉的姑娘前赴后继□□,而小翮站在人群中央淡定一笑高山独立衣带不惊。我认真地想,要不要趁现在把他拐了卖钱呢? “茶给偷来了,你要吗?”他脸上的笑容更深一分。 我走过去,捧起茶杯却不敢尝,萦神茶香得沁人,小翮看我的热切目光更是让我浑身不自在。我忍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冲他眨巴眼皮笑肉不笑:“你一直这么盯着我,想干什么?” “雪竚,你想要什么礼物吗?”他没有注意到我不悦,反而凑过来。 “不想啊。”我狐疑地后退。 “你一点想要的都没有吗?指环,手镯,香囊,发簪,你说你想要什么,我送给你啊。”他期待地望着我,我却坚定地摇摇头:“没有。” 我娘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谁知道收了他东西他会干出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来。 他似乎很受挫,垂下头去叹了口气。良久,才从怀里掏出一个青釉鸣哨,扭捏地推给我:“那,你把这个收下吧。” 我更加纳闷:“你,你送我这个干嘛?” 只见小翮脸忽然红了,羞涩道:“相识已久,本该送你礼物的。想到你不懂仙法,万一遇到危险怎么办,便做了它。以后你若是需要我,就吹响它,不论我在哪里,在,在做什么,我一定会出现的。” 他说得很认真,我深受感动,想看看人家目光多么无邪,思想多么纯洁,我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错怪他了。我问他:“你真的会出现吗?不论在哪里不论做什么?” 他坚定地点点头。我顿时大喜,这就等同于我白得了个免费保镖,比我自己苦费心力成什么仙强太多,真是赚大了。我找来一条红绳,郑重地把它挂在胸前。 此前我没有收到过礼物,不知道应该怎样反应,该说些什么表达自己的高兴。 我只说:“小翮,谢谢你。” 他不好意思地道:“好了好了,快尝尝茶吧。” 窗外月色渐深,我心情大好,捧起茶杯。 幽绿的茶液在杯中荡起一圈暗渍,香气登时又溢出来,比人世的酒更淳更冽,让人恍惚。 我跟小翮说,茶太香了。却没有人答话。 神智在那一刻混沌起来,身周一切模糊,如同叶一般枯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8章 前事无忘 一 似是一瞬又如已过百年,眼前风云消散,浓雾尽头,一个烟青背影立在灿烂的花树下,丝云游雾般的蓝紫色花整朵整朵飞落,滑过他泼墨的长发,他回过身来,笑如明月朗洁:“雪竚,是我啊。” 雾却又急速漫过来,掩过了苍云深山。天光渐淡,沿着荒草丛生的山路奔驰,直到画面飞转,浅淡的光亮穿过层云深海,落在雾气深重的山林,有如毯的白雪积在腐叶枯枝之上,空气里弥漫着凉意,寒冬深山的凉意。 冻流的山溪旁有一青衣男子,身形隐在蔓叶后。我拂开挡在身前的落芸伊藤蔓,向前探出身子看得分明一些。 他正从溪水的冰下凿出一张红叶,听见声响,回头望过来。是逍遥洛的模样,桃花眼一挑,他扬声问我道:“哪来的小姑娘,生得还挺可爱,你叫什么名字?” 逍遥洛?他怎么在这里? 他又为什么问我的名字? 可我?我是谁?我叫什么名字呢? 山间雾气忽然浓重,黑暗气势汹涌地漫过来,像把我推进一个深渊,我急速往下掉落,什么都记不起来,那个问题却一直追着在脑海里不断回响。 他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什么名字? “我叫雪竚。”我听见自己这样回答。 对了,我叫雪竚。 有人俯过来在我耳旁说:“梳禾,你是叫梳禾。” “不,我叫雪竚……” “是梳禾,梳禾……” “不,不对!不对……” 我猛然睁开眼,屋里的光亮一下子刺过来,床帐层层,我躺在床上大口呼吸。只有江流来伏在我身旁,此时他素来柔和的眉紧蹙,急切地握着我手:“梳禾,梳禾,你怎么了,你醒了吗?” 我脑子混沌,心如乱麻又跳动如擂鼓,不知如何答话。 “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怔怔地看着他:“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一个衣蓝锦的孩子。梦里有一株无叶的花树。”喃喃仿佛自语,“你记得吗?上次,上次我与你说起梦时,那个梦里也有那树花,烟雾一般的蓝紫色。” 他见我如同魔怔了般,目光柔和下来,安慰道:“是梦罢了。” “不,不是的!所有都真真切切地发生在我眼前……你说,你说那是不是我的记忆?我在开始想起我丢失的,丢失的那些片段?怎么这样突然,会不会有什么就要发生了?有什么……” 他看我这样失常,挣扎片刻,轻轻将我拉入他的怀抱,哄小孩子般:“不会的,是梦罢了,怎么会有事呢,是梦罢了……” 他的怀里有一种好闻的檀香,柔和又萦绕不散,幽幽地转在我鼻尖,让人心安。 床帐如层层叠叠的花瓣,帐下光线柔和,我卧在他怀里,渐渐静下来:“我睡了很久吗?” “不算久。三日罢了。” “这三日一场大梦,梦里发生了好多好多事。我有好多好多问题。你看见逍遥洛了吗?”我握着他的衣襟,“我有好多问题要问他,你看到他了吗?” “我没有看到他。”他轻声安抚道,“你先好好休息,什么也不要想,他会来的,有什么待他来了再问。” 江流来的声音仿佛有一种魔力,我乖乖听话躺回床上。过了一会儿,我忽然又想起:“流来,婉女到哪里去了?” 从我睁眼到现在,都没有在房里见到她。 平日她都会守着我的,更何况是这种时候。发生什么事了吗? “该是在屋外,你要见她吗?我去寻她来。” 他替我掖好被角,出房去了,脚步声渐行渐远。 房里安静下来,桌上香炉腾起袅袅的檀烟,是江流来身上沉静的味道。那个长梦里的场景又一幕幕涌过来,垓阳战场上黄沙莽莽,一袭薄裙的游月执伞站在雨中,萦神茶幽绿如同深潭,有清冷疏淡的声音轻叹夜色真美,月光宁静安详,封留了一段时光。 我反复咀嚼小翮这个名字,希望在记忆中寻点影子,终是无果。 窗外一阵窸窣声将我从沉思中拉回来,我凝神细听,才分辨出是商越的声音:“既然苏姑娘已经醒来,为什么不能让我见她一面。” “她昏迷了三日,如今即便醒来,身子仍很虚弱。”江流来向来说话和善,今次却是不容商量的口吻,“城主请回吧。” “江师父你让我见苏姑娘一面,我有事要同她讲!” “三日前是城主将苏姑娘带走,城主毫发未伤,苏姑娘却由人抱着回来,昏迷整整三日,此事城主还未解释,却又来扰她休养,您说得过去吗?” 我觉得十分歉疚,都怪我没有跟江流来说明,整整三日,让他这样担心,他又不愿在我面前表现出来,真是难为他了。 “我被打昏了什么也不知道,你要我如何解释……”商越还在坚持,我抬高了声音说道:“流来,你让城主进房吧。” 珠帘一阵窸窣,他们走到里间。 江流来沉着脸为我倒了一杯水,便远远立到外间去。 桌上香炉烟缕细细,紫檀的香味散开,浓郁而沉静,充盈了整间房。 商越直入主题:“我今日来,是为一个人。”我想他一定是为夫人的病,却听他说,“上次苏姑娘问起东院里的女子,我……我只说了一半。” 嗯嗯,这我倒是知道的:“城主今日来就是要同我说另一半吗?” 我把江流来为我倒的水递给他,自己兴致勃勃化了一把花生整顿好,示意他慢慢说不用着急。 一阵沉默之后,他同我讲起东院的事。 “自我记事起,便有东院。小的时候我总往那里跑,我记得院里有一个很美的姑娘,她总是穿一身水色的衣裙,站在落花的树下。听府上的老仆说,她是我们桀城的守城圣女,不会老,不会死,五百年前就在这里。” “……她对我很好,很亲近,我记得那时我很黏她的。可是后来我日渐长大,她却不愿再见我,起初我还常常去找她,在院里守上一整天也见不到她,后来我不去了,日日过去,连她的样子也记不起来。” “我十八岁那年遇上蝶衣一见倾心,娶了她做我的夫人,我们很恩爱,像天下所有相爱的夫妇一样,本来日子这样过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好,可能我会忘了东院里有一个人,连她为什么在那里都一并忘了,但是生了变故,后园一夜之间长出了一株水色花,偌大如亭盖,居然凭空生了出来,紧接着蝶衣便染了那怪病,夜夜痛不欲生。” “那花与东院的花一模一样,我当即便想到她,咬定了是她从中作祟,带了侍从去找她,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般愤怒,大概是关乎蝶衣,我便控制不了自己。” “我气糊涂了,说她不是什么圣女,是妖女,是来祸乱我桀城的妖人,那日我骂了很多难听的话,却一眼也没有见到她。后来我叫人封了院子架了柴火,吩咐一把焚了它,大火烧了一夜,等最后一粒火星熄灭,东院还完好无损地立在那里。我不知道她有没有事,可自此再无人敢去东院,也无人再见过她。” 商越说完,静了好久。不知是不是我眼花,总觉得他的脸上有一丝落寞,他好像很后悔,却又没有办法。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其实我觉得,需要安慰的并不是他。 我拍了拍手上的花生皮,正经道:“她叫游月,游月不是什么圣女,她是神女,是南来的神女。” 商越猛地抬头,很惊异的样子。 “她是你们桀城曾经一位城主的妻。你知道商沂吗?五百年前,他是桀城的城主,游月就是同他成的亲。” 我想游月该是很爱商沂的,不然也不会守在桀城五百年。五百年,在人世是很长一段时间,她竟然这样爱他。 商沂不在了,隔了这么多代的商越又和他长得这样像,游月见了他一定很伤心,所以才把自己藏起来。我不知道怎样同商越解释,毕竟整件事好像跟他并没什么关系。 见他沉默,我又说:“她不见你有她的原因,她把水色花种到后园也一定有她的原因,我不知道夫人为什么染了病,但绝不会是游月害她,我知道游月,她不是这样的人。” 她看起来虽然很冷淡,但其实人很好的,也会笑,说话也很温和。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站在了游月那方,只想维护她,“你以后不要再去找她了。” “为何?”商越似乎不愿。 无论商沂曾经和游月发生过什么,既然他已经不在,就像她的感情已经结痂,我不想谁再去把痂揭开,让她再伤心一遍。 可是我就这么告诉商越又怕不起作用,所以我决定吓唬他:“你不是不记得游月长什么样子了吗?那我告诉你,她的脸,跟夫人一模一样。” 商越果然瞪大眼睛,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再继续:“你也知道,长得像这种概率是很低的,指不定有什么隐秘的力量左右,你们不见则已,一见就会出问题。所以为夫人的身心健康着想,你们以后最好都别去东院了。” 其实哪有什么隐秘力量,都是我胡编的。 神这类群种基因非常强大,凡世里有个人跟神女长得像点没什么奇怪的,游月那么好看,这最多叫福泽苍生正好落到了蝶衣夫人头上。 因为此前我在商越心里树立的形象还算良好,他对我这些话深信不疑,沉思片刻后,坚定地点了头。这时门帘一阵碎响,逍遥洛低身进到里间,随他进来的还有江流来,沉着脸,面色还不如方才。 我见到逍遥洛,眼睛放光,迫不及待起身送客:“城主请回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9章 前事无忘 二 逍遥洛坐下很不见外地给自己倒了茶,取笑我:“梳禾还像个小孩子一样,一杯茶就给香倒了。” “你知道不是这样的。”我没空同他扯嘴,还有那么多问题疑惑都悬在心上,“是游月吗?我梦到了好多以前的事,关于游月的,关于我的。是不是她在帮我回忆?” 商越已经离开,江流来并未避到外间去,他警戒地盯着逍遥洛,似乎生怕他突然站起来打我。三日前我无故昏迷,是逍遥洛抱我回来,他一定是误会了。可此时的我实在顾不上解释。 “梦里游月同商沂成了亲,后来呢,后来她们怎么样了?” “梦里我是叫雪竚,游月之前也这样唤我,雪竚是我吗?可梦里是五百年前的事,怎么会呢,这几千年我不是一直在北期吗?怎么会呢?梦里的雪竚是个凡人,可我不是神女吗?我有父王,我有这么强大的神力,我怎么会是凡人呢?” “梦里四方神裔都有承载自己灵魂的器物,东方是长明烛,北方是七弦琴。可我从来没有见过那琴,我从来不知道我应该有个什么琴……” 我问得很急,逍遥洛将我拦下:“慢慢说,梳禾。我的记忆也很混沌,我也不知道这些为什么会发生,但我能确定,我的圣物的确是长明烛,由我胞弟逍遥希守护。我也能确定,你是雪竚,当年我们一起在青武时,你从很可爱的小姑娘长大,那时你叫雪竚。” 他解释道:“至于你说时间不对,我想该是与记忆的消磨有关,自你归北期,便一直处在混沌状态,不知日长日短,不知今夕何夕,你浑浑噩噩地活下去,以为已经过了几千年,可其实只过了五百年而已。” 他说,“当初我和你一样,我待在那个寒冷黑暗的地方,日子漫长难熬,我以为世上已过千年万年,等我出来,发现也不过只五百年而已。” 他深看我一眼,目光柔和,不似他平常模样。 我继续追问:“那你以前是叫小翮吗?我梦到一个穿蓝锦的小孩子,他送了我一只青釉鸣哨,你也送过我一只,你以前是不是就叫小翮?还有扶惜仙师,怎么醒来后我就忘了他的样子,他是不是你的师父?我的师父呢?你曾说我师父是你师弟,也就是我后来没能做成仙师的弟子,那么我的师父他是什么样子?我怎么没有梦到他呢?” “你梦到了扶惜仙师和小翮?”他似乎有些惊异,表情非常奇怪,反复向我确认,“你是梦到在什么地方看到他们的?那梦里发生了什么?” “我梦到人世饥荒,他们救了我,带我到桀城参加游月的成亲礼。” 这时我警觉窗外有一阵清浅的脚步很快离开,几不可闻,起身想要去追,逍遥洛却开口:“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小翮是谁,我不记得我是不是有过小翮这个名字,那青釉鸣哨我只是觉得熟悉,觉得应该送给你。扶惜仙师是我的师父,我曾经和游月一起受他教导。至于你的师父,五百年太久,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是扶惜仙师的徒弟,他又记得青釉鸣哨,这些都对上了。原来逍遥洛就是小翮,原来他在那么早的时候就对我那样好了。我不禁一阵心暖,还好,还好他没有忘记我,还好他来找我。 “你的这场梦确实是有缘故的,游月的萦神茶有引神功效,我就借着茶香,催发你们的神思,让游月的念入你的心,你看到那些,全都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我本以为你只会看到游月的记忆,没成想你会忆起你自己。许是我的力量触动了消磨你记忆的封印。”他顿了顿,将我抱在怀中,“不过也好,虽然只是一些片段,但你终归开始在忆起。这样就很好了。” “是吗?”我沉思一刻,却连自己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一个青色身影忽然在脑海里闪过,“对了,我还梦到了你。长大的你,和现在一个模样,只是更清朗些。” “你梦到了我?”他更是惊异。 我点点头:“嗯,是在积雪的深山里,你凿开冻溪取一张红叶,模糊得很,你说我可爱,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不记得同你还有这样一段往事,或许只是一场梦呢。”他目光清亮,宠溺地揉我头发,“不过我一定有说你可爱,梳禾小的时候水灵,笑起来两个酒窝,真是可爱得紧,第一眼我便这样觉得,那时候总打趣问你是哪家女子,可有婚嫁,你总也不理。” 那时候的事情?他总同我打趣吗?我是他捡回去的,在青武无依无靠,最亲近的该只有他吧,这便是了……我努力回想,似乎有很浅的影子浮出来,记忆却依然荒芜。 我心疼自己,也心疼他,他也忘了好多事。那些被遗忘的,我们要怎样找回来呢? “好了。”他吸一口气,揉我头发,“你想知道游月的故事,日后我再告诉你,引神入梦很费精力,现在你得好好休息。” 他扶我躺下,撩开门帘出去,帘上珠串哗啦碎响,我才注意到江流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开,想必已经信任逍遥洛了。他这个人,总是把情绪都藏在心里不露痕迹,但其实很关心人,也很为别人考虑。 心上暖暖的。其实想想,我身边从来不缺关心我维护我的人,五百年前有小翮,后来在北期有尚婉,现在又遇到了江流来。我实在庆幸在人世遇到了江流来,也实在庆幸后来相中了他,虽然总要分开,但不管未来如何…… “天呐!神女你醒过来了?”一阵惊喜的尖叫破空响起。 只见尚婉从门外飞奔着扑过来,眼含热泪打断了我的一番内心感慨,我被她扑得呼吸一窒,挣扎着从被窝里爬起来,皱起眉头:“怎么?我能醒过来让你很惊讶吗?” “啊不不不。”她笑嘻嘻道,“我当然知道神女您身体强健无须担心,是江师父太大惊小怪以为您被谁药死了醒不过来。” 说完瞟了外间一眼,见没什么动静,神神秘秘地俯在我耳边继续说,“不是那样,偷偷告诉您啊,江师父以为逍遥洛是狐狸精,所以您才会被他迷惑吸光了精气奄奄一息……” “哇?”我将信将疑,也来了兴致,“他脑洞这么大吗?” 她一副职业八卦老太太的神情,拖长调子:“咦,您是不知道……” 这时江流来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抄着手沉着脸皮笑肉不笑道:“尚姑娘好像很开心啊,有没有兴趣加我一起聊呢?” 这个霸道腹黑的出场,不符合他一贯温和良善的的风格啊…… “哦呵呵呵,我想起我还有事,先不打扰了哈,你们慢聊,慢聊。”尚婉满脸堆笑,含着腰擦过江流来移向外间,不一会儿,门外传来撒腿狂奔的声音。 我也搓手堆笑:“对不起啊流来,让你担心了。” 江流来倒一杯水捧给我,挨床沿坐下,欲言又止。我发现他很喜欢给人倒水,可我其实不爱喝没有味道的白水,又怕伤害他的感情显得道谢不真诚,只好委委屈屈地小抿一口。 他终于酝酿好,垂下眼睛低声问我:“梳禾,你跟那位公子是什么关系?他上次,怎么会抱你回来?” 咦?我以为他并不关心我同谁来往,其实他是关心的吗? 我有些高兴,喜形于色:“啊,你说逍遥洛?他是冀乌的神子,我们是朋友,就是那种从小一起长大,可以喝酒吃肉调侃吹牛的朋友,流来你有那种朋友吗?”转念一想,“哦对,你们清归都不喝酒吃肉的,人生太无趣,还不如北期呢……” “你好像很喜欢跟他在一起。”江流来笑笑,从我手中接过瓷杯,“说起他就很开心,上次也是,见过他之后满眼满脸都是笑容。” “有这么明显吗?”我捏捏自己的脸,又乖乖承认道,“大概是吧。五百年过去了,只有他还记得我,不辞辛苦来找我,从前他就对我很好,如今再遇见他,我觉得很开心。” 江流来轻声唤我:“梳禾……” “嗯?” 他又摇摇头:“没什么,早些休息吧。” 门帘掀开,他快步离去。我觉得他今日很奇怪,无论是神态还是说话的语调,都透露着一股浓浓的连我都能察觉出来的反常。皱着眉沉思了半晌,不出所料没什么结果,只好早些休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0章 人间风月事 一 此后两日,逍遥洛就跟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出现,十月十四桀城降下一场大雪,洋洋洒洒片片飞白,是入冬的第一场雪。蝶衣夫人欢快地来我们院里串门,商越不在我们便玩得十分欢快,她还问起我们要不要去初雪节上逛逛。 初雪节是桀城特有的风俗,每年第一场降雪之后,百姓将入冬就备好的彩灯焰火拿出来,由城主府组织,于当晚在城中最繁华的长宁街举行盛会,载歌载舞,以感谢上天降下瑞雪福荫来年。 据说桀城百姓将这个节日看得很重要,常常有姑娘会在当晚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就跟其他地方的乞巧节差不多,作为初雪夜上的余兴节目,适婚的姑娘们手持荨铃花出现在街衢巷陌,遇上心仪的郎君就将花送给对方,如果对方收下了花就算两人看对了眼,要一起绕着朴御河垂柳大堤走一圈,还要相互留下联系方式,算是变相的人海相亲大会。 我听着十分有趣,北期只有个清谈节,就是一群也不知道哪来的仙君贵胄聚在普百~万#^^小!说旁一片桂花林说话,有时候兴致来了咿咿呀呀唱两嗓子,忒无聊。因此对这个初雪节,我真是憧憬得不得了,当即使出浑身解数撺掇了江流来和尚婉一起逛逛。 从第一次告白被拒绝后我一直都扭扭捏捏,尚婉在一旁看得捶胸顿足恨铁不成钢,终于得来这次机会,午后将我拉到房里,手把手地教我要怎样攻城略地一举把江流来拿下: “神女,到时候您就先这样这样把他抵在墙上,然后这样这样抬起他的下巴,再这样这样含情脉脉地看他的眼睛……” 我眯瞪着眼睛:“嗯嗯,这样这样,然后……” 她痛心疾首地一把按在我脸上:“是含情脉脉,神女,不是小儿痴呆。” 我:“……唔。” 过了一会儿,尚婉目光深沉道:“神女,您会不会觉得同江师父的感情,有些快了?” 我脑子里恍惚一闪而过很多片段,心中惴惴,她却又道:“快一些也没什么,只要您开心就好。神女,您不要总是跟我说起这些就一脸戒备,我说过,魔君那个鬼也好,别人也罢,不论您怎么选择,都可以信我。” 她脸上浮出柔和的笑容,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辉,我没做声。尚婉总说我入凡后变了,我看着她才变得更多,明明是个撒欢乱窜的性子,偏偏说些老成的话,弄得我心里也痒痒地沧桑。 “嗯。” 我又点点头。 入夜后长宁街果然灯火耀眼光华流溢,我和尚婉一人拿一支荨铃花,欢欢喜喜地在人群中东晃晃西瞧瞧。突然,我想起什么,顿住脚转身认真对身后的江流来嘱咐道:“流来,待会儿一定有姑娘赠花给你,你可千万别接。” 尚婉瞥瞥我手里,瘪瘪嘴:“神女,虽然您是神女,这么明显搞双重标准还是不好吧?” 这是我们提前对好的台词,她说是为了要让江流来提前注意到我拿了花却又没送给他,让他失落吃醋,等到转一圈之后不慌不忙地再送,他就会非常惊喜。 所以我老老实实地按照剧本讲:“你不懂,我是因为到了适婚年龄,屈服于风俗才拿花的,其实心底下很拒绝。可江师父不一样,他是佛家子弟,牵扯上这些红尘风流事终归……终归……”我偷偷撇一眼手心上打的小抄,“终归不好,呃,江师父志向远大一心向佛,我这是为他好。” 尚婉向我投来欣慰的目光。 江流来忍笑:“对,看得出来梳禾很不情愿。” 尚婉坏笑着看他一眼:“啧啧,你们这称呼可是三天一变,什么时候才能变成亲爱的呢?”又目示我“有戏”,“神女,我想起我还有事先走,你们俩慢慢逛哦,呵呵呵呵……”话音未落就欢快地消失在人堆里。 “喂……”我表面上弱弱挽留一句,心里却偷偷称赞,尚婉这样善解人意的侍女,天上地下上哪儿去找哦。 “现在只有我们两人了。”江流来看着长街灯火道。 我摇着手中蓝花,装作不在意:“是啊,就剩我们了。” 初雪节上的姑娘果然生猛,我们不过挤在街口看了半盏茶的歌舞,江流来就被一堆红红绿绿的身影淹没,我费尽力气拽出他,带他拐进一旁的小巷,才发现他襟口领上插满了蓝色铃铛似的花束,样子比平常的无奈倒透着一股子委屈。 “梳禾,不是我要接的。” 我心情愉悦帮他清理:“嗯嗯。” “别笑话我。”他有些懊恼。 “可是我忍不住啊……哈哈哈哈……” “……” 巷子曲折,我们并肩走着,喧闹欢笑声从身后传来,渐渐低下去。月光遥远,新铺的雪踩在脚下有丝丝寒意,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静了会儿,江流来说:“今夜月色挺好。” 我抬头看看,明明灯火远远衬着半边天都雾蒙蒙地亮,缺月显得又远又模糊,还是答:“嗯,挺好呢。” 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咚,咚,一声一声,在这条安静的巷里格外清晰。 这是紧张吗?我为什么要紧张呢?也不是第一次跟他单独走在一起了,有什么可值得紧张的?或许,是在我的潜意识里,总期待他会在这种安静的情况下做些令人惊喜的举动?比如停下来吻我,比如跟我表白? 哈。我挠挠头,昨晚睡觉枕头果然应该放矮些的。 一直走到巷口江流来也不出所料没有做出什么诡异的举动,我忍不住有些失落,一抬头才发现人来人往笑语欢腾,原来这条小巷正是通往朴御河桥端,沿岸垂柳早已叶落,但灯火间仍有枝条影影绰绰,刚刚结伴的恋人绕堤而行,不少人携手在河中放上莲花样的灯盏。 我觉得好奇:“他们为什么要在河里放火?多污染环境啊。” 江流来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那是花灯,人世里在花灯上写下愿望,若是灯浮在河面不沉,神明就会将那个愿望实现。”顿了顿评论道,“很受欢迎。” “是吗?”我来了兴致,“我可以试试吗?” “你想试试?”他意味深长地看我。 我点点头:“呃,仙神中虽然并没哪个神明管这种事,但毕竟是个愿想嘛,尚婉说得对,愿想还是要有的。” 他又是意味深长地一笑:“那好,你在这里等我,我去买灯。”身影转过桥端,隐在人群里。 江流来去了许久,我百无聊赖转着恹恹的蓝花站在堤上,一面担忧他会不会淹没在花堆里回不来,一面看河上斑斓的花灯想,我要许个什么愿呢?要不就江流来向我表白吧?反正实现不了,在花灯上寄托一下也不错。 能在一起的时间没多长了,我已经答应明日替夫人治病,从桀城离开后,应该和他同行不了几天,还要去冀乌找逍遥洛弄清一些事情……我们就要分开了…… 或者,我要不要趁今晚送花给他?把该说的话都说完,免得日后总觉得有牵念……不,不行,他一定会拒绝,之后我要怎么面对他呢?还是不要了。 书上说,有些事总该放在心里的。 就是可惜了尚婉一番心思。正胡乱想着,身旁有人欢快宣布焰火表演马上就要开始,堤上本来懒散漫步的男女欣喜起来,全都往长宁街蜂拥而去。 我还在纳闷,忽然一个蓝衣青年不小心撞上来,嘴里忙赔着对不起,一抬眼却惊呼:“雪竚!” 我没反应过来,条件反射想说你认错人了,他惊喜又诧异道:“诶?你没跟你们家小翮一起吗?”见我不答话,挠头嘿嘿地笑,“啊,我跟云起一块来的,他在街那头。” 怎么回事?这种他乡遇故知的奇异感觉……可我分明不认识他。 “五百年前我带云起离开青武,之后就一直四海为家,嘿嘿,生活嘛,不就是相爱的人一起过活过活,还是你说得对,身份啊世俗流言啊,在乎那么多干嘛,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才最重要……” 他还在自说自话,过了好久,终于意识到我满脸警惕疑惑,停下来,“雪竚?你……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简羽,五百年前我们同在青武门下的,你还帮我和云起解决感情问题呢。” 我不好意思道:“对不起啊,我可能确实记不得了。” “怎么会?五百年前你同翮疎殿下……”他努力地想证明,可嗓子一堵,眼睛古怪地眨了两眨之后,说的却是,“啊啊,云起一定等得着急,我先走了,下次再聊啊。” 话毕背影很快消失在人流之中,完全没给我挽留的机会。 我愣在原地,不知所以。 他方才的话一直回响在脑海,反反复复都是那两个字……何输?何输是个什么东西?是个人吗?为什么输?怎么会有这么奇特的名字? 五百年前?那个人的背影总觉得熟悉,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真是奇怪。心底下没来由地觉得慌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1章 人间风月事 二 身旁行人走过,带起一阵冷风,我不禁打了个颤,刚跺跺脚,就看见江流来。他逆着人流,从远处吃力地挤过来,海青袍子被人拉扯得发皱,他却毫不在意。 脑海中的警惕疑惑全被抛到云后,我欢快地扬手招呼他:“流来!”他看到我,远远有灯火辉映,他的眉眼还那么深,嘴角却微微上翘,带出一个柔和的笑容。 心忽然安宁下来。怕什么呢,那不过是偶然遇上的一个男人罢了,不论他是个疯子还是我们曾经真的相识,都已经成了过往,既然是过往,就已经不再重要。 真正重要的是向我走过来的这个人才对。 走近了我才看清,江流来手臂上搭着领紫色斗篷,绸子下莲花状的河灯露出粉色瓣角,原本我该很高兴,他竟然关心怕我受凉,还体贴周到地选了和我裙子一色的斗篷,这是我们的关系中,多么值得欢庆的进步啊!可目光一转,却看到他另一只手中握着脆生生的荨铃花枝,雀跃的心漏跳一拍,脑子里轰地爆炸,只剩下蜂鸣。 他接了花?我呆愣的那段时间,脑海里只剩下这几个字反复回放。 那支娇艳的花仿佛有了生命,小巧蓝铃状的花盏随着他每一步行走,耀武扬威地摆动,我迅速脑补出一幅赠花场面,定是有个纤弱的美人,娇滴滴地将花递到江流来面前,他含羞接过,美人掩着唇角轻笑,可眼尾上挑,却是同这支荨铃花一样得意倨傲的神情。 本来其实跟我毫无瓜葛,可我却觉得那一幕里里外外都是对我的讽刺嘲笑。 我畏畏缩缩迟迟不敢表白,害怕拒绝连花都不敢送,他却在不知道哪条街头,爽快接下另一个人的情意,我顾及他的身份顾及他说过的话担心误了他的正道,可原来他也可以什么都抛下都不在乎?不,或许是对人不对事?若那个送花的人换做是我,就不会有这样的好结局了? 是啊,上次我不过想要他夸夸我,他就已经恐慌得不行了,又怎么会接我的花…… “梳禾?” 江流来伸手在我眼前晃晃,我瞬间回过神来:“啊?” “雪化了,夜里凉,把它披上吧。”小心翼翼地替我加上斗篷系好带子。我收回落在那支花上的视线,低头看他纠结于如何打蝴蝶结的专注模样,尴尬地笑了两声:“要不,还是我来吧。” 他很快收回手:“也好。” “你……收了支花哈?”我一面解着他打的死结,装作不经意瞥了他手中道,“要同你逛河堤的姑娘呢?” 他叹气:“啊,盛情难却嘛,只好收下了。那姑娘在街头看焰火,说让待会儿去找她。” “哦,这样啊……”我觉得周围的景物恍惚起来,从他手里接过河灯往岸下走,“她一定很漂亮吧?” 他语气轻松:“嗯,不知别人怎么看,我倒觉得挺漂亮的。” 我还在恍惚往下走,忍了好久,声如细蚊:“你不是,不是说不还俗吗?” “梳禾,你还记得你说红尘牵绊吗?我想,可能牵绊这就来了吧。缘分这回事,本就计划不来。”他的声音响在身后,温和的调子,听起来应该是在笑,就像平日那样,会有浅浅的酒窝。我脚下忽然一绊,差点就栽进河里,他急忙扶住我,“小心!” “没事没事。”我胡乱地推开他,讪讪笑起来,“没想到放个河灯还有生命危险,世人生存还真是不易。” 他神色古怪地望着我,像是细密的刺扎在我心上。 为什么不是我呢?我想,或许今晚我不该带他出来?这样他就不会遇上什么姑娘,就不会有什么一见钟情这种万分之一概率的狗血情节发生在他身上,他不属于任何人,我们还是我们,我对他所有的幻想都至少在脑海里沉积变成可能? 然而这个愿望破灭了。 我还必须维持一个好朋友的身份为他祝福。 尚婉的故事里没有教过我这些状况要怎么处理,我其实不太确定这时候应该强作微笑还是难过。也许,经历之后就会无师自通? 我吸了吸鼻子,努力恢复平日的口吻调侃他:“今夜你就知道我没骗你吧,长得好看真真是有好处的,那么多姑娘围着你,你可以从好多好多选择中挑出一个来,哦,当然,要是你愿意又勇于承受道德谴责……” “梳禾。”他忽然从身后拉住我手,让我转身回去,一瞬间他的脸近在眼前,我瞪大眼睛,吃惊地看他俯身吻上我的唇,脑子再次轰地炸响,手中花灯啪地砸在地上。 长宁街的焰火忽然呼啸着升上天空爆开,扯出一道道明亮绚丽的火花,他的眉眼被斑斓的光照亮,那么近,那么清晰又那么模糊不真实。 我被他拥着,一颗心狂跳不止。 清浅又柔和的吻,却仿佛时间流逝度过千年万年。 漫长的时间后,他终于松开。不,也许并不漫长,天边焰火都还没燃过一轮。他眼底不像往日里幽深暗沉,衬着火光显得晶晶亮,脸上不知是我看花眼还是真的同我一样忘了喘气有丝丝彤红。他说:“没有什么姑娘等我,这花是我买来的,想要送给你。梳禾,你愿意接下它吗?” 梳禾,你愿意接下它吗? 我听见自己的心砰砰往外撞。 好像已经为这句话等了几千年的寂寞时光。 我终于明白游月当时的心情,为了这句话愿意放弃一切的勇气。固执又毅然决然。 我愿意,我当然愿意。 这夜焰火不绝,花花绿绿地亮在桀城上空。我和江流来将花灯小心翼翼放在河面上,莲花灯盏晃了晃,争气地没有沉下去。一河的莲花倒影灯火斑斓,垂柳冬枝条条枯瘦却苍劲,江流来站在柳枝下捧着我的手暖,笑容直达眼底像个半大孩子。 他不知道这刻于我而言,是怎样一种泪落如倾的幸福。 我们相互偎靠看焰火,夜里冷风阵阵,他揽着我肩头的手却温暖。这是我做梦也没有想象过的场面。司缘的老君总叨叨,说缘分一线牵,半点不由人,我以为今生跟江流来只是匆匆相识,短短相处,分别后便不会再有什么牵扯,哪知道他会执起我的手,一念便是天堂。 我跟个得了糖的小孩,笑嘻嘻问江流来:“流来流来,你什么时候喜欢的我?你怎么会喜欢我?为什么是我呢?人世里那么多姑娘,怎么就偏偏喜欢了我?要说日久生情,为什么不是尚婉呢?啊,一定是我比她漂亮,想不到你还很有眼光嘛……” 我已经高兴得昏了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只想找点话来说,害怕一停下来,他会忽然一本正经地告诉我只是跟我开了个玩笑,我不喜欢这样的玩笑。 “梳禾。”他笑起来,“爱上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我喜欢你就有理由啊。”我绞着袖角,“你长得好看,性格也好,对我也好,你有那么多好处我才喜欢你的不是吗?” 他歪过头:“说不定我爱你,因为你就是你呢?” 我一怔,随即面红耳赤,焰火明明灭灭,心跳声有如雷响,慌忙站到一边掩饰:“你,你犯规!不准歪头。不然你说,你从什么时候喜欢我的,等你说完,我跟你交换……” 他一脸好笑:“这个啊,说来就话长了。”转过头去,视线落在河面上,笑意更深。 “哈哈,你害羞了?”我再走远些,“一定是上次我们交换秘密是不是?你忽然发现我是那么的蕙质兰心善解人意,所以……啊不对,肯定还要早,我们救小乌那次?你觉得我侠肝义胆正义凛然?或者荷塘那次?可是那次你……” “嗯。”他点头,“还要早。” 或许,是从初次见面?我一张脸发着烫,不敢想也不敢猜,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呢? “可是你一直也没表现出来过,我以为,你不会喜欢我呢……”我看着他头上青色发桩比几天前更深,脖子上挂的火种光芒却黯淡,仍然觉得今夜不可置信,就跟场梦一样。 他向我走过来,声音清澈好听,好听到令人生出虚幻的错觉:“尚姑娘说得对,我吃醋了,看到逍遥洛抱你回来,我吃醋了,梳禾……诶,小心!” 不负众望,在听他那番话时,我过于欣喜激动乃至得意忘形,没注意脚下的石头,摔了。 “没事没事,你继续。”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2章 人间风月事 三 在我心里,这夜在江流来抓住我手的那瞬间就已经变得永生难忘,前前后后失落悲伤与惊喜得意天翻地覆的差距,就像一株濒死的老树忽然绽出大朵大朵繁花,每一瓣都娇嫩多姿,枯木回春的震撼,以至于很久以后回想起来,即便痛苦也会嘴角上扬。 他说他爱我,明明是云淡风轻的语气,说出来却像海枯石烂的誓言。 我听到自己心里那个未完成的答案,如同惊雷火山浩荡澎湃,好像有蓬勃的勇气汹涌,就算与北期背离,就算与整个魔界对峙,也足以支撑我站在他身边。 我一直畏缩懦弱,喜欢上他却有种破釜沉舟的勇敢,未来会怎样谁知道,但他这刻执了我手,我就愿意放弃一切来换。 什么逃婚什么蛮荒什么过去记忆都不再重要,我只想和他拥有一盏普通却温暖如这城里每一家的灯火,我只想待在他身边,日日安好。 逍遥洛出现已经是十月初十,清晨雾气正盛,下雪过后一大早冷得人哆嗦,他撩开门帘时,我正在房里对着镜子一头糟发喜滋滋地傻笑。 他穿了件白袍子,流光的软缎,真真是长身玉立风华无双的大好青年,只可惜这个大好青年往嘴里塞绿豆糕的模样实在不敢恭维,能一边塞食一边潇洒地唰一声打开扇子耍帅就更是让人佩服:“梳禾,遇上什么好事了这么开心?” “昨夜,流来同我表白了。”我本想让画风保持含羞扭捏,然而最终没能忍住,哈哈哈哈长笑干云,一院飞鸟顿时扑扇着翅膀四处奔逃。 他倒茶的手一顿:“你答应了?” “我辗转反侧求之不得呢,当然要答应啊。”我走过去也围桌坐下,却见他一双桃花眼垂下,衬着鬓边飘红的束发显得格外落寞,一时间无措只好搓手干笑着安慰他别灰心,“单身的日子虽然痛苦,但你要相信总有一个人会在不远的未来等着你。就像我啊,虽然智慧上有些缺陷,不一样坚持不放弃吗?” 逍遥洛憋出一个笑容:“梳禾,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看他如此,我后悔不该在他面前自得炫耀伤了他的心,嗫嚅地想着安慰的话,他却不待我说,又接着倒茶,神色回复如常:“好了,我今日来是有正事的。你不是想知道游月后来怎么样了吗?” 我立刻被转移注意力:“是啊是啊,后来如何?” 他声音沉沉,言语里琢磨不出情绪:“其实,商沂爱的从来都是路遥,他没有爱过游月,只是利用她。” “怎么可能!路遥是他亲娘啊!”我都要跳起来! 那些……那些不是我闹着玩的想法吗,怎么会成真了?要不要变成这么出情节跌宕百转千回荡气回肠的大戏啊!还有游月,游月她都已经爱上商沂了啊! 逍遥洛将茶壶放在一旁,壶嘴处一滴水啪地落下来,犹如一滴泪。 我犹处在震惊之中,张着嘴看他将一块鸦青色香饼投进香炉,烟缕顿时升腾起来,他抬手将游月一根乌黑的长发再投进去,语调明明是反问,听着却只如陈述:“这世上,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笑意柔和,“这是千暮香,你想知道,就自己去看吧。” 我还想说什么,可沉沉的烟雾瞬间笼了满房,似暮色下天边低垂的云翳。千暮香,原来是这样。他微笑的脸骤然模糊,只有鬓上那束红发如层层夜雾里的远灯,虽然隐约,却永不失色。睡意昏沉,我不知道原来自己才刚醒来,还能很快又入睡一次。 一个声音依稀响在耳畔,又朦胧如自梦中传出。有人说,既然情长,何致疏陌。平淡却又悲切凄厉,似在嘲笑又似痛惜。是我此生,都不曾听过的语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3章 可怜天上月中心 1 黑暗长无尽头,漫漫孤寂里似浸了刻骨寒意,仿佛过去很久,又如同只是一瞬,有滴水的清泠传来,黑暗中陡然划开一隙光亮,尔后天光乍现,暗与冰寒都如冻雪遇暖般融化消散。 映入眼帘的是城主府依山的后花园,山水清明,草木怡然,春暖花开。 我看见游月坐在茸绿的草色间,安静翻看一卷竹简,不时抬头,远看一眼溪边玩闹的一人一马。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故撒着欢滚进溪里,颈上雪白细鬃湿透,却扬着蹄子很欢快的样子,它身前的小女孩着柳黄襦裙,背手咯咯笑着,我好奇那是哪来的小姑娘,她一回头,我才看清。 是雪竚。 这一回,我是站在画外人的角度,画中种种,都与我无关。 我是梳禾,不再是那个雪竚了。 我不是他人记忆里的那个,她的一颦一笑喜怒哀乐都同我隔了天远,那些微笑或是悲伤的小情绪都如隔世,我看的她,也不过是游月记忆里的她。忽然有些感怀,可她已成过去,我不是她,我早该清楚认识到。 画面一帧帧转过,商沂一直到暮春时节才出现,此间游月一卷卷简书翻看,打发过无趣的时光。扶惜只是偶尔带着小翮和雪竚来看她,她又不愿与人说话,难以想象,这些日子她那样自由的人竟捱过来。我想她看了那么多文字,应该已经博学,对人世的了解远远多过初涉,大概缚在方寸无法做更多事的人都会这样博学,而她博学之后有没有后悔曾经的决心,我不知道。 暮春的叶绿花纷落,虫鸟清脆,商沂踏花而来,石青深衣,裾前一丛苍竹,依旧是春风朗人的模样。东院水色花下,游月放下竹简,看向他时是如素笑容,她这样冲他笑着,如今再看,我才感受到那笑意里深重的感情,她这样爱他,五百年也不曾遗忘。真是让人喟叹。 成亲后商沂一直忙于征战,犿城,墕城,寿陂都已先后攻克,他与游月聚少离多,上一次见面已是三月前,我以为久别,商沂应该会很想念她,毕竟从前他也曾辗转寻她,思慕她渴求她,哪怕他后来错做了一些事错说了一些话,我也坚信他是爱她的,既然爱着,别后必会思念。 可是并没有。商沂只是来告诉她,他这次远征遇上一个女子,他要纳妾。 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这一路看来故事起伏与开头着实偏颇。我本以为他们之间的爱情只在游月,商沂一直是以逑而甚远的姿态等待着她,一旦游月回应这份心情,他们便能好好在一起,白头到老举案齐眉,如同那些流传的令人艳羡的佳话。 可是等到她终于爱上他,他却这样伤她。 毫无缘由。 或许也不是毫无缘由,他果真爱着路遥吗?我不知道。 游月抚过简上墨迹,依旧是平淡的调子:“她很美吗?” “也不算,遂安人氏,性子温婉,宜家宜室。”不甚在意的轻松语气。 “哦?”她抬起头来,轻轻地笑,“我听说人世里若夫君要再娶,定是因他新遇了美人。我以为你也是如此。” 商沂不答话,伸手想拿起她看的书简,想若无其事换个话题:“近来看的什么?” 拿书的手却被按下。游月从来没有这么执着过,她硬缠着那个话头:“若不是这个缘由,那么,是因为我吗?”她抬头做出天真模样,眨巴眼望他。 “游月你别这样。”商沂收手。 “小翮很喜欢雪竚乖巧的样子,我以为你也如此。”她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神色黯然,“上次见面我说我同你成了亲,应当为商家开枝散叶延续香火,今日你却带回来延续香火的人。这般看来,雪竚不该教我说那些话的。” 商沂不说话,游月轻叹:“可是商沂,你要的东西,明明只有我们在一起才能得到。” 商沂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游月却又提到另一件事:“对了,我缝了一件冬衣。之前雪竚说,人世里相恋的两个是要互送礼物的,我也不知道该送你什么,那时天寒,就想不如给你添件缎袍。” 就像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她把所有情绪都敛得很好,只细细地说,“我没有缝过衣裳,手很笨,针脚总乱,一遍遍地拆了缝缝了拆,又着急,害怕赶不上你穿它过冬。却没想到我赶上了冬尾缝好,等我们再见上时,已经是春末了。你还是穿不了它。” 我不知道商沂要从游月那里得到的是个什么东西,也就难以揣测她的心情,但若说这番话的只是个普通女子,话里应是含了对夫君的埋怨与娇嗔,此后的发展也应当是夫君的巧言哄逗和软语温存。可游月她不是个普通女子,那些普通女子的心思,她恐怕此生也学不会。 “若是你还要它,稍后遣人过东院取吧。” 游月原本洒脱,无论什么都过眼不过心,跟商沂在一起,才渐渐显出固执的一面,要说的话怎么也打不断,断了的话如何也续不上。就好像她从来不会爱人,爱上却脱不开身。 商沂没有答好,也没有说扔了不要,良久的沉默后,大约也是再找不了话说,便想离开。却听见游月拾起书简,状若无意般:“商沂,世人常说天不老,情难绝,我的年岁两万八千年,可我能喜欢你到多久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爱你,你教我啊。” …… “你为什么偏偏找上我呢?” 她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商沂猛地转身,正好看到。 她却又放下手,嘲笑般,“是啊,你也只能找我了。” 商沂叹一口气:“你都知道了?” 一朵花打在摊开的竹简上。 游月说:“我们圆房吧。” 我看到那竹简斑驳,上面墨笔记录着: 昔者,有仙槿木,是圣昭老君之少女,私结凡情,受天谴,绝轮回,独存一精元于世。 仙君有慕者,名辰阳,众仙感其悲恸,辅而收槿之精元于石,置西山洞庭辰阳仙宫,名曰回仙石。 此回仙石,养于日月精华,着人神血脉之胎珠而活,是故回仙。 我心里一惊,几乎忘记呼吸。商沂竟是想救活他的母亲! 据说人神结合所育的婴孩出生会携带一只胎珠,这胎珠滋神养仙起死回生。他千辛万苦找到游月,绞尽脑汁留她下来,甚至装作对她情深的样子,竟只是为了救活他的母亲! 这一切温存,不过只是一场大戏。 那游月呢?她已经知道了他的目的,却还是不愿离开,甚至想要为他生下孩子么?她怎么能走到这个地步!我急切地想要去拉她的袖子,拉她的手,我想跟她说说话,藏着这些心事,她该是怎样一番心情,她该有多心酸痛苦啊!可是我的手穿过她的,什么也没抓住。 那一瞬间电光火石,我想起她曾经问我:雪竚,你相信世间法则吗? 不可做的事,执意去做,便是一场悲剧。 我以为游月遇了良人,可是,她仍是没有好好被爱一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4章 可怜天上月中心 2 境中画面再转,已是十月,天未下雪,却早已叶落草枯。 日子过隙散如流沙,其间商沂和游月只圆过一次房,但就是那一次,让游月有了身孕,到如今已有七月。 漆黑的天,冷风满院。游月提着灯,绕着回廊兜兜转转来到祭堂,堂前仅有微弱灯光,她推开门,吱呀一声,商沂抱着酒坛抬起头来,眼神迷离。 “风凉,早些回房吧。”游月只停在门沿,正是风口,冰冷的风吹得灯笼剧烈摇晃,里面烛火也摇晃得厉害。 商沂看她良久,神色复杂如看一座远山一潭死水,却没有答她的话,只提酒坛仰头饮了一大口,兀自说起来:“我第一次见到她,才十岁。从小仆人告诉我,我是槿木仙子的儿子……” “她和桀城的商黎相恋触怒仙界,被吊在三生柱上受消魂鞭七七四十九日,我不知道消魂鞭有多厉害,小时候只是削梨被刀划了口就嚎哭不止,受鞭四十九天啊,她是怎样熬过来的呢?可她都仍活着,那时她拼命地强撑一口气,忍着撕心裂肺的痛苦也没有放弃,只是因为怀了我……” “外公说她硬将我生下来,看到我的那一刻,笑得特别温柔。你没有见过她,不知道她笑起来有多好看,人们说她是世上最美的女仙,她的笑容像阳光般和煦,像溪水般清澈。那时我总期待哪一天梦见她,可我不曾有过梦,她又怎么能入我的梦呢?” “十岁那年我为了躲过夫子的惩罚,逃进祭堂,才终于见到她的画像。就在挂在我父亲的排位旁,仍是笑着,温柔的唇温柔的眼,那么美好,我才知道她是叫路遥。深情纵赋,奈何山水路遥。你瞧,多好的名字。” 商沂深看游月一眼,眼中的痛苦还没消散:“游月,那时候我想,我父亲配不上路遥,带给她煎熬与苦痛,她受苦时却无法陪在她身边。她真是傻,怎么会爱上他?” 游月紧抿着唇,借着微弱烛光看到路遥的画像,花娇水柔的面庞,却有着清澈和煦的笑容。她的声音和着冷风响起:“哦?你父亲配不上她,那你呢商沂,你配得上她吗?” 商沂抬起头,似乎难以置信她说出这样的话,提着酒坛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我只是想救她!她因我而死,她不该死,我理应救她!” “是吗?”游月轻轻地微笑,“她为你而死?” 商沂气结,同她擦身而过离开,只留下一句话:“游月,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你怨我也好恨我也好,我不求你原谅,今生欠你的,来世我当牛做马来报。” 商沂的声音很快消失在冷风里,游月仍旧紧抿着唇站得笔直,直到他的脚步声也渐渐消失,回廊院外安静无声,她忽然捂着肚子靠着门滑下去。 明明已经是十月,天边却扯出一道明晃晃的闪电,照出她脸色惨白,额角有大颗大颗冷汗。她痛苦地靠着房门坐在冰凉的地上,手中灯歪倒熄灭,只剩下断续残烟。 “商沂。”她声音微弱地唤他名字。可我知道商沂已经走远,听不到了。 黑暗瞬间涌过来,吞没了全部视线。 天空飘起鹅毛般大片的雪,东院里仆人忙里忙外,却都沉默着,没人说话,仿佛世界都压抑在黑夜的雪里,压得人喘不过气。商沂守在游月的床头,紧握着她手,一双带着酒气的眼睛熬得通红。过了好久,一直到天隐约见亮的时候,从里屋传出一声婴孩啼哭,仿似松了一口气,才有人渐渐露出笑脸来。 窗外仍是暗沉着,天阴在光影外,雾雪不明。游月脸色苍白满是汗水,早已经昏睡过去。床帐外商沂抱着刚出生的孩子,神色柔和,那是个女孩,还未睁眼,皱巴巴地,极小的一个,看不出一点流着神族血液的样子。 他侧头看一眼游月,轻轻熄了床头灯盏。 神族体质与世人不同,游月这一次早产足足昏睡五月,待她醒来都已经春暖花开了。商沂抱着孩子坐在她窗前,小姑娘已经稍稍长开,脸蛋红润,一双眼睛同游月的一样漆黑漂亮。窗外一枝垂丝海棠压过来,绯红的花簇煞是好看。 游月迷茫地活动了一下手指,商沂侧过头来,阳光衬得他微笑都格外温柔:“你醒了?” 一般来说,长时间昏迷的人意识清醒的第一时间应该是问“我睡了多久”或者“现在是什么时候”这种话题,套路更传统一些的还会用一个字来概括所有复杂心情——“水”。可游月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你拿到胎珠了吧?” 这得有多么不会说话啊! 可商沂似乎毫不在意,微笑着抱孩子过来,凑到她眼前温柔说:“你看看,她长得多像你,我给她取了名字,叫商念。你一直沉睡,没来得及跟你商量,你说就叫商念,好不好?” 小姑娘忽然笑开,伸出玉白的小手,指头擦过游月的眼睛,游月的心轻轻颤了一下。她接过孩子,像是看到一件新奇事物,小心翼翼地戳戳她的脸蛋,又抚过她的眼睛,缓缓露出笑容来,那笑里有掩不住的喜悦。大抵为人母亲,目光里都会带着这样柔软的喜悦。 我不知道她竟然做过母亲。但也曾猜想,她若是做了母亲,一定会这样温柔的。 人世里婚姻不幸的女子若有了孩子,会把对生活的失望转变成对孩子的爱,孩子成了心灵寄托,成了活在世上唯一的理由,成了全部的支撑。然而那也只是部分人在无望之后的扭曲。我相信游月仍对生活有着热爱,商沂曾在她冰封的心底下开了一□□泉,如今,那泉中又多了一把热引。 我一直幻想,或许商沂自此放下路遥,只守着游月和商念,尽一颗为人夫君和父亲的心。事情也确实朝着这一方向发展,五月过去,商沂只外出征战两次,先后攻克了漠阳和淝浪,其余时间一直留在城主府,陪游月和孩子赏花避暑。 他们没有提起路遥,没有说得了胎珠之后要怎样救她,或者,还要不要救她。我甚至都猜测是不是逍遥洛错了,其实商沂根本不爱路遥,五百年前他只陪着游月一世安稳,游月也只是在他寿终正寝后放不下所以留在桀城陪他? 然而猜测终归只是猜测,世事总比戏本更荒谬离奇。而这种时候,就只能靠演技。 八月十一,弦月当空星辰细小,商沂一身银边白袍跨进东院,游月正在院中凉亭自己跟自己下棋,水晶的棋子布了半盘,商念姑娘躺在一旁的摇篮里睡姿奔放,故趴在摇篮边气息均匀。 商沂将手中酒坛放在桌上,慈爱地看了会儿女儿睡颜,道:“总是一个人下棋多无聊,今夜月色这么好,把小念交给乳娘,我们上屋顶赏月吧?” 古往今来屋顶都是赏月的好去处,游月没有推辞,只是坐在屋顶接过商沂的酒时问:“过两日是中秋了,赏月留着中秋不更好吗?” 商沂笑:“桀城的中秋耍式繁多,大家都忙着看戏猜谜会佳人,灯火纷纷,哪有人赏月?” 游月饮一口酒:“那不是可怜天上这轮月,白白圆了一回。” “怎么会呢,正是因为它圆在头顶,世人才千百年如一地长乐无忧啊。”商沂道,“你总待在府里不知道,其实桀城的中秋是比初雪节还要好玩的,对了,听说这次胥世来了个演妖怪故事的戏班,要在十五晚上开第一场,你一定会喜欢,不如我们到时去看看吧?” 游月看了看天上月,说:“哦?是吗?” 一时无话。 屋顶夜风细细,吹得游月发丝飘落一束。她揉揉肩膀站起身:“时候也不早了,不如回屋吧。”举步欲行,却从身后传来笛声。 商沂不知什么时候掏出支青笛,吹出悠扬的调子,笛音婉转清灵,我想起他们两年前那次廊下重逢,他也是吹了这样一支曲子。游月转过身来,歪头认真地看他。过了好半天重新坐下,抬手将落发顺到耳后。 商沂低声道:“上一次我们这样喝酒,都已经是好久以前了。” 她却没顺着话说下去,抱着酒坛饮上一口辣到心底,侧头看他:“商沂,雪竚教给我一句话,她说世上所有因爱而起的伤害,都是自损一千,折敌八百。我不知道它用在你身上合不合适,我只知道,我说的那些伤人的话,都是因爱而起。” 啪地一声,那支青笛跌落瓦上一路滚下屋檐,掉下地摔成三截。 这夜游月喝了很多酒,月色银光恰似白露枯霜,抹在商沂的脸上肩上,她第一次真正喝醉,目光浑浊地看着他,眼泪把整张脸都糊上,哭得像个小孩子。 她从来没有这样哭过,抓着商沂的衣襟不管不顾说:“商沂,我怎么会爱上了你?我怎么会爱上了你?” “世人说欲望会膨胀,越是得到就越求得更多,这几月你和小念陪我,是我最开心的时光。不要救路遥,不要离开我,好不好?好不好……”苦苦哀求一般,她问他,好不好? 商沂怔忪片刻,将她揽进怀里答道:“好。” 他顺着她浑浊的气息吻住她的唇,比他们第一次接吻时更炙热更用力,唇舌纠缠,游月迷茫地握着商沂肩膀,睁大眼睛想要看清他,却树影沉沉风吹乱发。 月上中天,商沂抱着游月回房,她已经睡熟,睫毛如收了翅膀停下的黑蝶,他俯身低头,轻轻吻上她的眼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5章 可怜天上月中心 3 如果先前我说逍遥洛错还只是猜测,商沂吻游月那刻,我想我已经可以确定了。不过我深谙命运之莫测,恰如尚婉同我讲一个故事,若是我猜到了结尾,她就免不了要将后面的剧情改上一改。所以再看下去,心情多少还是有些忐忑。 没想到,命运果然如此不要脸。 是这样的,游月一醉两日,醒来已是十月十三的下午,日头正朗,她揉着头支起身,立刻有小婢上前作扶。一般人久醉醒来,头等大事当然是上个茅房,可游月偏偏问了句:“小姐呢?” 小婢当然就恭恭敬敬地答:“西面出云观玄明道长云游回来,前日城主携小姐去拜访,中间忘拿东西回来过一次,不过又急急忙忙走了,今日还未曾还府。” 我下意识地眼皮一跳。 游月怔忪片刻,忽然问:“小姐出生时你在的吧?你可听说小姐口中含了颗珠子?” 然后就是小婢答那句:“回夫人话,小婢当夜就守在夫人床边,并不曾见。” 脑子里轰然炸响,犹如高塔倾塌,犹如长河溃堤。游月一双眼睛忽然就失了焦距,茫然地抓着床帐。 “商沂……你又何必骗我至此……” 只是一瞬,游月跌撞着飞身出去,犹如疾风卷过落叶,犹如闪电划破长空,行过处草死树枯云避光藏,她倾身的长发散开,一双幽潭的眼直是冷意,只要看上一眼,就抵得上十尺深冰的寒冬。这就是神的气场。 起先我还苦恼既然游月已经嫁给商沂,他为何还着急忙慌两年时间连下六城,此时脑子一个激灵,忽然通透那六座城池连起来竟是通向西山洞庭的路,只差遂安便可直捣辰阳仙宫,他精心谋划,果然还是放不下路遥! 那商念呢,他为何带走商念?难不成……我再回想一遍,那简书上只记载人神血脉之胎珠,四海八荒天上地下的种种谣传里只说人神相合所育胎儿会携带胎珠,可此前从未有过人神相合的先例,也并无人见过那胎珠长得什么样,会不会,其实根本没有什么胎珠,能救人养仙的,就是商念? 也许游月是反应过来这一点,才不顾一切地追出去? 我心里大惊,为自己这个念头感到深深恐惧。 待我反应过来,游月已落身至西山主峰,峰上一座气势恢宏的仙宫,地砖铺开一方广场,就得有从桀城护城河到城主府那么宽,商沂单手提剑围困在重重执戟的卫队之间,周身染血伤口密布,并未怀抱婴孩。 游月脚还没踏上实地,已经利落祭出神剑,扫开层层闲杂人等,直逼商沂声音冷厉:“你把我女儿藏在哪里?把她还给我!” 商沂步步后退,慌忙摇头:“没有,不是这样的,游月你别……” 游月目光暗红,指剑一斜削落他左臂,仍是逼人的调子:“商沂,你怎么能骗我?你怎么敢骗我!” 商沂毫无还手之力,臂上鲜血淋漓都快涌成红布捂都捂不住,她却眼睛也不眨一下,“我都已经退步,我都已经放手了,你要救路遥你去救啊!为什么要伤害我女儿?我只有那一个女儿此生也只能有那一个!你为什么要伤害她!” 她长剑直刺,眼看就要穿他的喉而过,商沂却认命一般闭眼扬起脖颈:“我究竟伤你多深,如今你这样看我?我怎么会害小念呢,她也是我唯一的女儿,我是来救她啊……” 游月握剑的手一颤,剑光偏擦着他肩往外猛地划开,辰阳仙宫的阔门立时被削断一方墙脚顷刻坍塌,断处弹回一道亮光直击她左胸,她猛地呕出一口血差点倒下,还好有商沂反应快伸手相拦,游月侧头看他,目光中盛怒不散却又添了一丝震惊与难以置信。 四周卫队忽然作烟消散,一道影子落在斜支的宫门高处,来人穿着件白袍子迎风而立,那白袍子却透出阴恻恻的暗来,让人忍不住心生寒意,偏偏他笑声也透着股森寒:“哈哈,好一段天道孽缘,竟让神女你下不了手杀他!只是可惜,我这道嗜神结,等的正是你这个下不了手。” 游月猛看过去,失声道:“辰阳仙君?” 辰阳扬手聚出一团云汽,云汽里有如明镜显出仙宫里头一番光景,阴寒的暗室中,才十月大的商念被捆仙索卧悬在半空,腕上开一道口子,血线滴在下方一块透亮的石头上。 游月睁大眼睛,一时血气上涌再呕出一口。 辰阳枯瘦的脸露出一个难看的诡笑:“没错,带走胎珠的不是商沂,他怎么舍得呢,那可是他女儿,滴血还魂那么残忍,他得多心疼啊,” 转过脸又成疯狂模样,“可再怎么残忍都是他应得的!这就是天道!这就是天道!当年路遥罔顾天道与商黎苟合,惩罚就早已经开始,你这个私留的孽种,商沂!你以为你逃得过吗!” 游月听不下去,靠着商沂强行提剑运气,奈何商沂失了左臂血流如注,再加上已与卫队血战半日,自己都撑不住,游月这一用力,两人就直接摔作一团。 辰阳步步走近,嗤笑:“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呵!好一个生死相许。我当愚蠢的只有路遥,不想神女竟也没能逃脱,本以为助战邂逅的情节是一步险棋,还好,虽是孽种,他倒成器,” 瞥了商沂一眼,“怎么样,神女,被欺骗的滋味好受否?哈,当年我处的也是你这境地,那滋味,当真是好受呐!”袖中剑出挥向商沂,却被游月生生握住,剑锋深入掌心,她眸色一寒:“我同你不一样!” 蓦然间,游月手中的神剑腾出一团白雾,雾中龙马长嘶犹如雷响,涌血的手折断辰阳长剑,再运气将他击得老远。 辰阳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却见游月默念咒诀,龙马即刻化作一道厉光直透他胸膛,他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去,厉光消散,他跪倒在地,血水四溅却桀桀冷笑:“我早知不是神女对手,料到有这一步,不过来不及了,仙魂已成,路遥就要醒了!” 转而望向商沂,“商沂,你开心吗?哈哈哈哈,路遥回来了,你开心吗!” 他还在那里兀自狂笑,游月和商沂忙看向云汽镜中,商念神血已经滴尽,神元腾出,正要落入亮石,游月回头看商沂一眼,失血过多他脸色极度苍白,却冲她坚定地点头:“去吧。” 唇角吃力地上扬,勾出一个令人安心的微笑。 就在那一瞬,游月飞身入境,神光耀眼后回仙石散碎成齑粉,游月怀抱已经皮包枯骨的商念自暗室中提剑踏出,眸中淡漠,神色也无。 本以为报复得逞的辰阳仙君发狂一般惨叫,一张阴鸷的脸扭曲可怖,随着游月每走一步,疯魔桀厉更重一分。 天空忽然降下重重水色花,如鹅毛厚雪密密麻麻铺开。商沂站在花中,笑如那日他与游月重逢廊下的月光,细碎清浅,最是好看。 他一直怀念那夜的月光,后来的再好也比不上。 诚然,商沂是个演技极好的男人,若是经正规途径入了班子,也许还能成个名角。 他所做的一切,本来只为救他母亲。 他十岁那年第一次见到路遥,才知道原来自己有个那样漂亮的母亲,幼时孤单,总见别家的小孩有娘亲疼爱,他一直想要个母亲。后来一个不认识的仙人找到他,问他要不要救回路遥,他毫不犹豫就点了头。 起初他并不爱游月,嘉阴蒲水不爱,仙宴廊下也不爱,甚至在战场上假意受伤要留下游月都仍不爱,直到后来他们并排饮酒那夜,他眼神迷乱地看着游月生出想要吻她的念头,那念头就像乱丝一般疯狂滋长,哪怕强迫自己清醒,跌撞逃出门去,捂着胸膛仍能感到一颗心慌乱跳动。 他竟然想吻她?怎么能吻她!不是演戏一场吗?不是利用她吗! 他乱了阵脚,马不停蹄地逃向战场,等再回来,又回复成翩翩良人模样。他想,自己真是龌龊。 与游月成亲在他意料之外,不过本也该在计划之中,要得胎珠救人,这是不得不走的一步。 成亲那夜,他在墙外喝了半夜的酒,才摇晃着踏进院房,幢幢红烛下,游月穿着大红的喜服安静坐在床沿,裙角金丝绣了只昂首展翅的凤凰,尾羽光泽流溢,却不及她此时美貌的万分之一。他想,若是就这么爱上她,什么也不管,该多好。 或者一切在此处悬崖勒马,是不是结局就不一样? 那时他成月远征索性住在战场,甚至害怕不可自拔都妄图新纳妾转移注意力。可惜宿命这回事,直是不可躲躲不过。 或许真如辰阳所说,天道早已降下灾祸?即使他将那件冬衣珍重保藏,即使他放下最后遂安一城不再攻破,即使他终于决定要陪着妻女平安喜乐一生,即使他答应中秋带游月去看戏连客间都已订好,即使他还幻想看着女儿长大要怎样打退那些求亲的游手公子,即使他低头那一吻小心翼翼如待珍宝,也还是躲不过吗? 得知女儿被带走那一刻,他就知道,纵然拼尽全力,也回不了头了。 所谓天道,所谓天道……又有谁能清楚?他一直怀念那廊下月光,或许,其实他早已爱上游月? 谁又可知? 在辰阳气急败坏扑过来那一瞬,断剑顺势穿胸而过,却丝毫不及心上痛楚。 商沂缓缓垂下头去,看了看没入他胸口的断剑,又看了看近在咫尺早已癫狂的脸,口中溢出血水,一字一句说:“她跟你不一样,辰阳,路遥不爱你,我爱她。” 原本疯狂桀笑的辰阳停下,止了笑声,眼睛不可置信地瞪大,握剑双手颤抖。 “你向她点头,是……料到我会……” 没有回答。 商沂的目光只在游月身上,眼中心中,都只有游月提剑步步走过来的身影,就像那年寿宴殿上,衣香鬓影光华流溢之中,自她出现,他就没再移开过眼睛。 他惨白的脸上勾出笑容,如游月常对他笑的那样,一行泪却自右眼滑出。 “今生我对不起你,游月,求你允我一诺,让我世世偿还。” 求你,让我世世偿还。 让我世世遇上你…… 可惜,这样一个愿望也无法实现了。 游月手中那把神剑,是断魂的神剑。魂已断,哪里还论什么世世轮回。 天道在她伤心欲绝削落他手臂那刻,就注定不可逆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6章 可怜天上月中心 4 古今多少情怨,不过都是,一场劫灰。 我以为游月的故事到此处就该结束,夕阳余晖,她抱着商念靠在商沂的肩上,就这样结束。 却没有。 水色花砸了经久,一位打着红伞穿了红裙的姑娘走过石砖停在她身后,声音盈盈软软:“游月,你想商沂回来吗?” 隔了很久,游月恍惚转过头,又隔了很久,哑着嗓子道:“魔君音步?” 来人极有耐心蹲下来,笑眼盈盈:“把小殿下的神元渡给商沂,本君帮你五百年后再续前缘。” 轮回转世,再造一个商沂,再摹一个游月。 五百年后,就是商越与蝶衣。 原来如此,蝶衣夫人根本没有什么怪疾,是游月,是游月夜夜将自己的神元渡给她,犹如针扎的疼痛,一夜生长的水色花,都是游月在放弃自己,成全当初商沂那个愿望。 求你允我一诺,让我世世偿还。 原来如此…… 梦境渐淡,我缓缓睁开眼睛,房内烟缕已经消散,透进窗外斜阳余晖。 逍遥洛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窗前坐了一个海青衣袍的身影,听见我抬手的声响,忙回过头来。 “梳禾,你醒了吗?” 逆着光,他的神色难辨。 “流来……”我浮着嗓子轻唤一声,他赶忙过来将我扶起,温和道:“逍遥公子已经告诉我了,你此次昏睡时间并不长,不过半日,你感觉如何,累吗?口渴吗?” “流来……”我握住他的衣襟靠进他怀里,“幸好,我遇上的是你。” 江流来怔了一下,耳角晕红,随即靠坐在床边将我揽进怀中,宠惜地揉揉我头发道:“傻瓜。” 桌上香炉已凉,我扒开香灰,发现还有半块未尽的千暮香,鸦青色香饼上,绕着一根乌发。我轻轻将发丝解下,握在手里,顿觉心疼得厉害。 把残香收进怀中,我与江流来一路往东院去寻游月。 院外依旧蔓草杂乱,是五百年荣枯不绝的痕迹。江流来替我推开院门,让我独自进去。我望了望他的眼睛,他回之一笑,抚了抚我肩膀道:“没事的,去吧。” 我跨过院门,见游月坐在树下,水色花的残瓣落在她发上肩上,她抬起头来冲我一笑,面色苍白。 我泣声道:“姐姐……月姐姐……” 她轻轻向我招手,如那日我去她院里偷茶:“雪竚,来,过来。这么大的姑娘了,怎的还那般爱哭?” 我胡乱握住她替我拭泪的手,扑进她怀里,眼泪鼻涕花了一脸:“你怎么这么傻,那个音步,她一定是骗你的,她一定是害你,你怎么能信她!” 她微微笑了,任我一个劲地伏在怀里哭,轻轻拍着我背像哄小孩子一般:“不过是笔生意罢了,她得到她要的,我拿取我要的,没什么骗不骗,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凭什么要心甘情愿!用商念的神元造一个商越,用你自己的性命给他一个蝶衣,成全他们一辈子恩爱?这算哪门子生意!你什么都没有得到,还要赔上自己性命?!”我抬起头来,忽然想到什么,“月姐姐,让我帮你,趁一切还可以挽回,我帮你修还神元,我们忘记这一切,什么商沂什么桀城,统统忘个干净,回到南来去,变回那个冷淡洒脱的神女如何?” “傻孩子。” 生长五百年的水色花老枝错杂,游月坐在纷落的花雨里,苍白灰败却依旧那么美丽,她淡淡道,“雪竚,你知道为什么即使是神族也没有永恒的生命吗?” “……春去夏来,荣枯更替,旧的死亡,新的才能降生。若是一切永恒,万物要如何生生不息,仙神的脉络要如何传承下去?没有新的生命融入,世间就成了一汪死潭,永恒也变成了灭亡。” “我不懂!”我拼命摇头,“为什么要是你?谁都可以,为什么要是你!你年岁才多大?还有那么长的生命,为什么……” 游月替我拭去眼泪,柔声道:“若是我不离开,南来神族就没可能延续下去了,我此生……最对不起父王,不能让他这样孤独。” “可是神君他一定早就原谅你了,天底下哪个父亲不是盼着女儿好呢,他一定在南来等你回去啊!” 我仍旧不愿意放弃,天光渐沉,树阴影下的游月像缕游魂,马上就要灰飞烟灭,我死死抓着她的手,她却将目光落到远处,淡淡开口:“我能活过的看似漫长,可是在等待他时间里,大半的我早已经死亡。” 她抬头看我,目光却空洞没有丝毫情绪:“雪竚,苦痛若是望不到尽头,活着便比死亡更加沉重。” “我走之后,替我将水色花的枯枝带回南来吧,我想回家看看了。”她轻轻笑,扶我起身,“去吧,院外还有人等你呢。” 我不死心不肯撒手,她却不再看我,扭转头去,不知把视线落在何处,再没有微笑没有言语,一动不动,像一具已经没有生命的石俑。 良久的僵持后,我终于放手离开。将出门时,游月的声音又忽然在后响起:“雪竚,再替我转告小洛,过往既已成为过往,便无须再去记起,殷留也是,他也是,莫再强求了。” 我脚下一滞,缓缓地,点了点头。 走到院外,江流来还在等我,他身边站着一个宽阔威严的身影,那人微微向我颔首,示意我不要出声——是南来神君。 我回头看一眼院中游月,心下明了。 夜深时,院房外忽然人声喧闹,尚婉被吵得睡不着,揉着眼睛上院中查看情况,正好撞见我伏在江流来怀里,顿时十分惊喜:“哟哟,偷偷约会呢?” 我神色疲倦垂下头去,江流来握着我的手以示安慰,温和答话:“尚姑娘还没休息?” “大半夜我当然睡了,听见外面喧闹起来看看,”顿了顿走近我些,关切道,“神女您怎么了?” “婉女,你说,为什么仙神的生命也是有止尽的呢?”我抬起头,忽然就想到游月那句话。 尚婉张了张嘴,本来想笑笑,但可能被我的模样吓住了,笑容生生卡在脸上,很是难看。 她支吾了好久,半晌憋出几个字:“也……也许是因为,有比生命更重要的追求吧?活得久长……不如活得畅快?” “是这样么?”我嚅嚅咀嚼她那番话。活得长久,不如活得畅快吗? 这时东方忽然乍现白光,将整个天照得通亮,尚婉吓了一跳,霎时那白光又隐去。 我知道是游月离去了。 自此以后,世上再没有她。 也许南来神君会把她的水色花带回,可是,那干枯的枝桠再也开不出馥郁的花来。 再也不会有人容色淡然,挽轻纱跳出风情多姿的舞蹈。 再也不会有人沏一杯萦神茶,和心上人坐在廊下看月亮。 商沂,这漫长的五百年,你可曾想过她吗? 你可曾想过那句,嘉阴蒲水一见钟情的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7章 西风亭 一 次日清晨,我们向城主告别。 听往来婢子小厮说,昨夜东院失火,大火蒸腾水扑不灭,今日已尽成灰飞。商越站在院墙废墟外,负手沉默。 江流来客套几句,道了叨扰,我们便欲就此辞行,商越却提声叫住我:“苏姑娘。蝶衣今晨已经病愈,她让我,代谢姑娘好意。” 我身子一怔。 江流来轻轻揽过我肩头,安慰地抚了抚,带我离去。 “苏姑娘……” 我们走出没几步,商越的声音又响起来,踌躇好久吞吐道,“游月……姑娘有没有提到,商沂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手心发凉,不知作何答话,半晌道:“游月说,商沂长得好看,有些傻气,也……很爱她。” 说完不看商越反应,拉了江流来快步离开。 此时尚婉正左牵瘦马右擎小乌,在桀城门口等我们。由于她表面上还算是个弱女子,一人能驾驭住三匹马看着就有些怪异,扎在人头攒动的城门口免不了备受瞩目。等我们赶到,她正被乌泱泱一堆百姓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我问了问身旁一位踮脚翘首的老妇,她两眼放光满怀期盼解说道:“听说里头有个小伙子要表演身跨三匹壮马手溜七尺飞鹰的杂技!” ……呃。 尚婉好不容易从人堆里解脱出来,我们终于携手继续循山蹈水。通往青武的路程不过十分之一,在桀城耽误许久,接下来有得赶路了。 游月的故事告一段落,可是我的心情却始终难以平复,经此一行,越来越多念头纷繁杂乱。比如,既然我是雪竚,那后来我怎么又变成了梳禾?一直照顾我的小翮,他怎么成了逍遥洛?我们又是如何分开的?还有魔君音步,她为何要插手进来?那个殷留又是谁? 实在是复杂复杂太复杂! 正这么想着,逍遥洛像是感知了我的心思,忽然从天而降。我身下瘦马使出吃奶的劲昂首一嘶,掉头就想跑,好不容易才安抚下来。 逍遥洛唰地摇开折扇,暖阳照人一笑:“梳禾,我来接你。” 我脚下一滑,从马上跌下来。 江流来扶起我,淡声道:“不知逍遥公子是何意?” “啊哈,江师父您别误会,我只是料到梳禾她一定有满肚子疑惑亟待弄个明白,想着我胞弟逍遥希或许清楚一二,便来问叨问叨,要不要与我同回冀乌?”逍遥洛本来是和江流来接话,话音落,目光直视处却是我。 我下细思索了一番,其实我很想早日弄个清楚明白,可另一方面,流来才刚与我有了实质进展,我还不愿同他分开。 想了半天,要不,撺掇他同我一起? 抬头正想开口,尚婉却忽然站到我身前,将逍遥洛隔开。 她梗着脖子,目光却躲躲闪闪:“神女,您别去……” “这位是尚婉姑娘吧?”逍遥洛在她身后笑道,“老听梳禾夸赞你,今日才见着真人。” 尚婉却并不理会他,伸手握住我的衣角,近似恳求:“神女,您别……” 我不知她今日怎么如此反常,却也看得心软,向逍遥洛道:“小翮,我这些日还有要务在身,下回吧,下回我去冀乌找你。” 尚婉一怔,抬头惊异地看我一眼,再转过去看逍遥洛,逍遥洛却并不在意,摇着折扇笑笑:“也好。下回我让人备上佳酿,分开五百年你我才相认,一定要痛饮三日,好好叙旧。” 我笑答:“好!” “那么就此告辞。江师父,尚姑娘,山水路迢迢,托你们替我照顾梳禾了。”逍遥洛拱手,与我们一一作别,转身便要离去,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侧过头对尚婉一勾唇角,“尚姑娘,恕我多言,缘生缘灭,执念不可得。您,好自为之。” 我不知道逍遥洛说的是个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尚婉是什么神色,她一直垂着头,攥握的拳头关节发白,脊背僵直。我想安慰她,又不知如何开口。 尚婉她,也和我一样藏着秘密吗? 待逍遥洛御风无踪,江流来道:“尚姑娘,缘分天定,但事在人为,不过一句话罢了,您莫要太放在心上。” 尚婉紧握的拳头松开,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来又是一脸傻气的笑:“我没有放在心上啦,只是他说缘分,让我忽然有些多愁善感,你也知道,冬天嘛,难免让人生出些伤怀的小情绪。” 我松了一口气。逍遥洛说得那些话总觉得有些扎人,还好,他们两个都不介意。 气还没松完,又听她说,“特别是见你们俩相亲相爱,我却只能和小乌两个相顾两相厌,心里极度不平衡,黯然神伤也实属正常。” …… 也是啊,冬天都到了,春天还会远吗?经此一行,我倒是遇上了自己的好姻缘,先前的计划不用执行,日后说不定不必同尚婉分开,而她的姻缘还没甚着落……我不禁认真地想,要不要趁春前雪冷她还不算很浮躁,先替她打听打听哪家可人的小仙君呢? 沿途三日,一路赶至芜水城,城中热闹繁华,尚婉两腿一软倒在一家红柱绿瓦雕花绘鸟高端大气的客栈门口,说什么也不肯再走。 没有办法,我们只得暂时歇脚。 尚婉实在很费解为何我们明明可以打个响指眨眼便到青武享受吃肉烫酒没事窝床的潇洒生活,却脑子冒泡非要在大冬天嘿哧嘿哧累死累活一路骑行踩着点去。 我当然有我的理由,毕竟青武哪有我和流来一路扶持涉山蹚水相顾两含情这么自在…… 可是又顾忌她已经饱受创伤的心灵不能实打实说出来,只好以赏游人间乐事为借口来安抚她的心情。当日下午,作为补偿,我打听到芜水城中说书场馆,兴致勃勃地带了她去。 走进了才见不过是个小食肆,小得一览无遗,厅正中安片小圆台,台上支张旧红布,布前一架油木案,像随时会被征用充当饭桌,怎么看怎么简陋。四周拼酒论事的食客闹声喧天,花白胡子的说书老先生正站在其间心无旁骛不急不缓地讲一段黄大仙报恩逢良缘的故事。 见我们进门,立刻有伙计迎上来招呼。尚婉站在门沿嘴角抽了两抽,低声道:“神女,我感觉似乎不很想听书了,要不,咱们改天来?” 我有些犹豫。 江流来笑道:“地方虽嫌简陋,却说不定有动人故事。世间万事万物,存在即有它过人之处,这位老者能在柴米油盐之间,芸芸众生之前,静下心来为你我讲一段故事,岂不正是饱经世情之态?” 我听得心下佩服,顿时敲定:“流来说得对呀,婉女,来来来,挑个位子先?” 尚婉恹恹地瞟了我一眼,表示不想搭理我。 经过交涉,我们在近台处添了张桌子,准备就此开始。江流来凑在说书人耳边不知说了什么,那人若有所思地看了我和尚婉一眼,在一本陈旧的蓝布册中翻了几翻。 等到江流来过来坐下,向我解释,原来这说书人从前是芜水冒南县的学子,多年前来此求仕安顿下来,奈何仕途坎坷潦倒失意,为抒胸臆开了间茶水铺说书,然而芜水民风又不太喜欢说书,茶水铺维持不下去只得改成饭馆,可多年积攒的说书热情不能退却,便在夹缝中劈个台子聊以自得。 今日他要给我们讲的这个段子,是他私存多年的珍贵段子,据言原是在他同乡身上发生过的真人真事,一般人还没有机会听到。 说芜水城北山上有个西风亭,西风亭下一条西风流,这个故事,便生于西风流中。 三十多年前,冒南有个温姓的商贾大户,家中小儿子不好好继承家业光大门楣,偏偏喜欢读书入仕,大好的年华,跟着一帮学友背井离乡闯荡芜水。那温小公子生得俊美,又颇有才情,文思敏捷挥笔成章,据说十分得城中贵族赏识,一度成为芜水学子中的领军人物,前程锦绣,常常邀友人聚在西风亭中,吟诗作对推杯换盏以谐雅趣。温生的字,是一手纯正的绕水环,一笔呵成曲溜顺滑,秀雅又不失劲骨,十分好看,每每亭中相聚,众人都会请他写诗题词,争相迎奉。 自古风云少年皆有良媛佳人来配,他也在上元灯会中遇见了他的弱水姻缘。那姑娘是城中掌兵权的上官之女,性子活泼,上元节撇下侍女偷偷溜出府逛灯会,就恰正好如那些流传多年的狗血故事,于万千繁华灯火之间,一眼相中翩翩温公子,两人从此偷递书信私相缠绵暗自情牵。 那时温生壮志将要酬佳人心中留,事业爱情皆顺还好友成群,可谓风华正茂志得意满招人羡慕,只是好景不长,如大多苦情故事博人眼泪,都有个唱黑脸的角出来棒打鸳鸯,这故事里黑脸的正是姑娘的亲爹,他不知道吃错什么药,非嫌温生祖业从商不是正道,死活要把女儿嫁给同在城中修翰墨吃朝粮的张大官。 故事说到这里,结局一览无遗。 我和尚婉在欢声笑语吵闹酒菜热气蒸腾之间交换了一个眼神,都表示按照以往经验推断,接下来的发展应该有三种可能。 第一种,姑娘情定温生,宁死不从,以命相逼,结果不幸失手自尽,温生殉情,卒。 第二种,姑娘情定温生,宁死不从,她爹咬牙相逼,绝不退让,温生夜袭上官府,欲劫姑娘,结果翻墙失足,卒。 第三种,姑娘情定温生,宁死不从,她爹咬牙相逼,绝不退让,温生夜袭上官府,劫走姑娘,两人欲浪迹天涯,结果银钱不够,饿死途中,卒。 唉,如此令人唏嘘的结局,多么地新奇,多么地颠覆,多么地……让人没有再听下去的热情。我和尚婉意兴阑珊,相互整了整裙角,准备头发甩甩大步走开。 正在这时,说书先生不紧不慢接下去:“哪知这张大官名字虽然起得不走心,人倒长得细致俊俏,姑娘一见钟情,毫不犹豫就点头答应成亲……” 哇哦,这发展…… 我和尚婉相视片刻,默默坐回原位,吃着江流来剥好的花生,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8章 西风亭 二 这厢公子正满心欢喜,结果得知姑娘将另嫁他人的消息,如遭霹雳,没过两日,又在城主府门客海选面试中发挥不佳落榜,双重打击一病不起,养了几日,趁了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拖着病体走到城北西风亭本想散散心,结果触景生情想到爱情已死前途已失,昔日好友如今尽是奚落面孔,顿时心如死灰,打算要么悬亭自尽要么投河自尽。 正待他仰着脖子往亭梁上挂腰带,一阵微风拂过,携来熟悉的发香,他蓦然回首,就见那心心念念的姑娘在亭前,眼眸含情脉脉不语,恰似所有苦情戏中历经磨难重逢的恋人,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姑娘此刻才解释,原来她假意就范,为的就是松懈她爹,好找个机会逃出来与他相见,从此相依共度再不离分。 两个人在城北山上整理了个小茅屋简单住下,温生除了偶尔偷摸上芜水城中集市采办点必需品,基本不下山,就在茅屋口种点小菜浇点小花,闲来无事画幅扇面题首小诗,与姑娘琴棋共酬添香,朝霞暮辉和和美美。如此梦幻般甜蜜的日子一度月余,生活才显现出它残酷的嘴脸。 那一日,温生上城内置办纸墨,回山途中被一个男人拦住。那人曾是他的同乡好友,月前见他失踪久寻不得,偶然在集市遇见,就一路尾随他出城上山。两人寒暄半晌,温生告诉对方自己与姑娘安顿在山上,无须担忧。那人听完大惊,说他亲眼见上官家的女儿前些时日嫁给了张家,八抬大轿风光大办满城皆知。 温生骇然,赶紧奔回茅屋,四处寻找,却已不见姑娘踪影。友人讽笑,说他定是受了太大打击以致神志不清胡言乱语,温生不敢相信,自己这些时日与姑娘相处历历在目,教她写字与她作画都是真真切切实实在在,怎会有假?思及此,慌忙翻出她的扇面题字求证,结果发现扇上所题,一笔一弯,皆只有他自己的绕水环。 这时门外响起一个盈盈软软的声音,温生抬头,手中折扇嗒地滑落在地——逆光处,正站着他那姑娘。同早上他出门时一样的衣裙,脸上挂着连日来不变的笑容。 故事讲到这里,我正入迷,却见台上说书人摇摇头,神色落寞叹气道:“要说这世间□□,直是相逢即劫,相见即孽……”抬手端起一杯茶,感慨而又从容地,浮了浮,抿上一口润嗓。 趁着这个空档,我刚想找尚婉聊聊感想,一侧头却见她不知上哪里去了,而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已然聚了一堆自带小板凳听故事的围观群众。果然,我就猜到不是芜水民风问题,世上哪有人不喜欢听故事的,一定是这个掌柜自己想办食肆,随便找的借口。 说书人喝完茶,再回到故事上来,之前种种逻辑的不和谐都在此时显出端倪。 比如,都说情深不渝,那姑娘怎么会一面爱上温生,一面又因张大官长得俊就变了心?比如,明明姑娘都已经逃了出来,何必非要在山上安家,与温生相携私奔到天涯不是从此长乐无忧?比如,扇面上的字,明明是姑娘亲手所写温生亲眼所见,怎么会变成他的笔迹?若说一切皆是幻觉,那她,又怎么会再次出现? 一切因果,皆要回到从前。原来此姑娘非彼姑娘,她不是上官家的女儿,却是多年前投身西风流中的一缕亡魂,日复一日在流水来去光阴交替中自河底仰望,黯然承尘。犹如沉积的淤泥,犹如只能在阴暗处偷生的蠕虫,只该有漫长无尽却无法摆脱的悲哀煎熬。直到一个阳光明媚的冬日,她如往常自西风亭下顺流飘过,一眼看到那个被众人簇拥扶袖写字的人——温生。 那时他是多么地意气风发,仿佛锦绣花簇傲立枝头,仿佛耀眼的阳光直投她的心扉。世上有种渴望,是不顾一切明知致命却也要奋不顾身迎上去,犹如飞蛾扑火,只求一年、一月、一日,哪怕一霎,能和他待在一起。 酒肆阁楼中,友人告诉温生,和他在一起月余的并不是那个他以为的姑娘,演这出移宫换羽的,是西风流中一只尸骨霉烂的水鬼。 温生瞳孔骤缩,握瓷杯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友人掏出一张符纸递给他,低声道,此有从城西云方道长处求来的捉鬼符,他只要将此符贴在那水鬼身上,剩下的道长自会出手收拾。接过符纸,温生犹豫片刻,挣扎之下终是不肯答应,嗫嚅说道,虽然人鬼殊途,但姑娘毕竟没有伤害过他,还在他最痛苦的时候陪他度日,虽不至生情,终归不能害她性命。 友人嗤笑,说亏他心善,却不知这一切是个阴谋。徐徐道来,多年前上官府中有个小妾,因撞破秘密受人陷害投河自尽,游魂徘徊河中,只是要等个机会报复上官,而温生,不过就是她等到的那个倒霉鬼。温生不信,友人又循循善诱道他前途无量,上官好好地为何要阻碍他和女儿的亲事?那上官家的小姐与他情浓,为何瞬间移情?这一切,分明是那水鬼从中作梗。 温生想通,觉得很有道理。回山路上,想到他日日相好准备共度一生的姑娘,原来是个水鬼,坏他前程毁他姻缘误了他一生,而他以为的美满幸福,竟只是被人利用的阴谋,越想越觉得心凉。 推开门,姑娘迎上来问为何晚归,温生沉着脸不答话。姑娘并不介意,柔声要他先歇脚,自己转身去将汤菜热热,就在那一个转身,温生颤着手,趁她毫无防备,将符纸贴上。 门外顿时火光四起,不知何处冒出来的家丁仆卫挤了半院。城西道长一把将他推开,他跌坐在院中,只听得屋内凄声厉语不绝,他长闭双眼,自始至终没看过去。 故事本该到这里结束,我长叹一口气,却听说书人苦笑,还有后续。 后续是上官剔除了心患十分高兴,赏了友人和道长一大笔银钱,友人和道长得了银钱也十分高兴,而嫁给张大官的小姐日日舒心亦是十分高兴。配角们都皆大欢喜,只有主角温生偶然整理茅屋中旧物,发现张画,画中西风亭西风流景致寥寥几笔,画上绕水环秀雅骨劲,题着几行小字:暗沙销得日吟,枯波难逐月明。若许流光莫换,春风不渡西亭。 他想起上元节初遇上官家的小姐,万家流溢灯火中,眉眼柔顺的姑娘轻声问他,温郎,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他永远明媚如阳光,他永远站在高处不曾跌下,他即使离你遥远,你小心翼翼再三斟酌也还是忍不住要靠近。 若许流光莫换,春风不渡西亭。 次日午后,有人发现温生的尸骨悬于西风亭中。 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说书人收了折扇,泼了茶水,斜阳西沉,听书客三三两两感慨几句,陆陆续续离开。 我坐在原处,像看到上元节红灯绿影中那个姑娘问我,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我轻笑,当然有。 江流来起身,付了台上说书人银钱,那人看我一眼,沉默收下。江流来和声对他道:“都过去了,故事人只在故事中,莫再牵挂。” 那人花白胡子几住几颤,无力垂袖道:“三十年日月成烟,我竟不知,会过得如此快……敬谢公子今日之言,只是故事中的罪孽,今生今世,再化不开了。” 江流来施一礼,不再多言。 出门时我问他为何要说那句话,江流来道:“世人常说,唱戏的疯子,看戏的傻子,厮人已逝,这么多年,他陷在故事里,又是何苦呢?” 我表示没有听懂,他笑了笑,携了我手道:“回去吧。” 我乖乖点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9章 心意 等到回了客栈,我才发现,许久没有留意,尚婉竟然从故事讲到半截就不知去了哪里。我有些慌神,总觉得什么地方怪怪地不太对。 在她房中一直等到暮尽也不见人回来,江流来端了热粥,安慰我道:“许是尚姑娘遇上了什么新奇物事,贪玩了罢。她也不是小孩,还有仙法傍身,不会有事的。” “可自入凡世来,婉女从未不打招呼便撇下我,今次好几个时辰仍未归,实在反常。”我接过粥,心绪不宁,“都怪我,听故事入了迷什么也不管,那时就该去找她的。流来,我心慌得很,会不会真的出什么……” “不会的。你总爱多想,倒是让自己心累。”他安抚地吻了吻我额发,檀香自他脖颈间溢出,沉静扑鼻,我看见他日日挂着的那粒火种滑下来,悬晃的光芒不复当日初见灿烂,只剩微弱的火点,如萤火将要燃尽的模样。 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心痒痒地,我握住他的衣襟向前探身,尽量轻且快地在他下唇上落下一吻。 他身形顿了一刹,我僵着那个姿势不敢再深入也不好意思又退开,有些无措。想到初雪节那日尚婉教我要这样这样那样那样,不禁埋怨起她,倒是把这样这样那样那样之后的步骤讲详细点啊! 正慌神,感觉流来的手从后伸过来,揽着我脖颈,缓缓将这个吻加深。 这次同之前不一样,不再只是轻柔缱绻停在表面,他引导我呼吸,自然而然探舌进来。从浅浅轻啄到唇齿纠缠,他渐渐用力,不像一个长在寺中未经□□的小伙,倒比我这个活了不知道多少年岁的太婆更加老练。 口腔里袭掠而过的火热,烧得我意乱神浑。 过了好久,唇舌分开。我脸上发烫,屏住呼吸不敢有动作,胡乱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解完罗带解香囊,长夜漫漫好同床?鸳鸯绣被翻红浪,一枝梨花压海棠? 那些话本里是怎么说来着?《清归风月录》那个聂柔晴给长师下了药半夜偷摸进房是怎么做来着?啊呀啊呀,流来他又靠过来了,我该怎么做?我我我…… “尝尝粥吧,一会儿该凉了。”江流来耳角发红,不自然咳了咳,打断我的旖旎幻想,“我出门四处打听看看,许有人见了尚姑娘。” 他转身快步向外走,我捧着粥碗,不知怎么的,竟觉得有丝失落。 走至门沿,他又回转身来,我的心一瞬间提到嗓子眼,既紧张又隐隐期待,顿时手慌脚乱,却见他嘱咐道:“夜里凉,若等久了她还不回,你就早些睡。别担心,交给我吧。” 我迷糊着点了头,捧着粥碗尝,一面懊恼自己笨手笨脚在关键时候掉链子,一面感叹没想到流来灶房功夫也这么精,一面又心花怒放小鹿乱撞回味方才他贴近的檀香,他唇上的柔软余温。 就在我打定主意,一定什么时候托尚婉在凡世找几册讲房事的话本来好好研究研究,毕竟这种事早学晚会总得亲自实践嘛,流来从小跟着仲殊长大,对此一定很不擅长,临到头我们两个就真要大眼瞪小眼相看两妖娆了。 却不想这时一阵风拂开云窗,幽幽夜雾里飘进一根鹳羽,洁白羽毛在空中扫了几下,便显出字形来。 逍遥洛的声音随浮字而现:梳禾,速来冀乌,当心尚婉。 浮字一闪而过,尔后鹳羽落下,散如烟缕。 我满心疑惑,小翮怎么会突然传来信诀?我们此前不是说好等青武的祭神大典结束了再去找他的吗,怎么突然让我去冀乌呢?他要我当心尚婉,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婉女出事了! 我手中一抖,青釉瓷碗滑落在地,碎瓷声如同涛翻怒海,雨泼惊雷,炸得我心慌意乱。半晌,我回过神跌撞着跑出门去。 “流来!流来!” 我从客栈楼角一直寻到大厅,没见江流来人,问过掌柜,才一路往城东长街找去。 此时夜色方深,天阴沉无月,白日里繁华热闹的街道人去摊空,只有城中几家有名的酒楼栈馆还远远点着花灯,我沿着侧旁河渠小道走过,周身满是凉意。 “流来!”我一面走一面喊,脚下不知踩到什么,一个趔趄,却并不在意,只焦急四顾,生怕同江流来错过。 其实我也不知道找到他又能干什么,他不过是个凡世里的人啊,就算尚婉真出了什么事,他又能帮得上什么忙呢? 可我此刻只想找到他,仿佛是抱着一种信念,找到他,找到他就能安心。找到他就什么也不用怕了。 “梳禾?”转过街角时终于走出一个暗影,将我抱了满怀,我抬头,夜色阴沉,传来他和稳的声音,“夜凉,怎么不披件袍子?” 听他这般说话,我瞬间心安,一个没控制住抽搭哭起来:“方才我收到小翮来信,要我们速去冀乌,婉女应是出事了。”越说越伤心,“都怪我,应该听她的话早日把逃婚的事同父王讲开,与魔界尽早了结,此番定是他们察觉我逃走,绑了婉女逼我就范!她一定是要因我受罚了,魔界之人向来心胸狭隘阴狠毒辣,那些酷刑她如何受得住……” “不会的,又不是唱戏本子,哪里有这么多跌宕情节。”他温和笑笑,安抚道,“再说,你从哪里听来的魔界人心胸狭隘阴狠毒辣?莫不也是从茶馆里听来的吧?” “我……” “好啦。有我在,没事的。”他把我的手捧在怀里暖,道,“夜凉得厉害,你不冷吗?” 我摇摇头:“我们立即去冀乌吧,也许小翮有主意呢?我同父王一直生分得很,贸然提出解除婚约恐怕会激怒了他,更莫说再挑起魔界与北期的战祸来。小翮向来足智多谋行事周全,他一定有法子,他一定会帮我的!” “你说的小翮……万一他……”江流来深深看我一眼,话到嘴边又咽下。 “万一他怎么?” 他敛却目光,道:“没什么,我们去吧。” 我不做多想,在施行风诀的当口,他解下腕上佛珠串,系在我手腕,低声道:“梳禾,不论此去如何,你要知道,我是爱你的。过去,将来,斗转星移,天毁地灭,不曾更改,也不会更改。” 这是他对我说过最动情的话了。 自我们互通心意起,江流来便换着了烟青长袍,虽然留发尚短,但因面容俊朗身形修长,站在俗世人群里亦是春风三月公子如玉,看不出僧人影子。只有仲殊给他的佛珠,他不肯离身,仍日日绕在腕间。我以为他心中有佛,即使返入红尘,也不愿断尽,却不想他今日会轻易地取下给我。 “流来,”行风诀施毕,大风刮过,尘叶尽起。我抓住他的手,在风吹乱发之间,说道,“小翮于我只是朋友,是曾经的恩人。此生我遇上的人是你,我爱上的人是你,现在如此,将来亦会如此。”想了想又添一句,“你明白吗?” 风聚雾云,带我们瞬间行过细河矮山,往东而去。此夜无月,我却目光灼灼,执着而坚定地望着他。他拥我入怀,轻叹:“我当然明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0章 背叛 一 那一刻的我懵懂无知,只当他说的那话是情话,却不知一切潜藏在暗处的花色枯萎,曾织了一曲挽歌蒙灰。此后命途陡转,我遇了谁,失去谁,都仿佛梦一般过去,等到醒来,再多眼泪也无济于事。 我们在尾狐山附近被魔界使司率众拦截,魔界来者众多,乌泱泱排开在墨涂江岸,我使的行风诀未加印结界,轻而易举就被破解,小乌不知何时跟来,此时吓得立刻缩在江流来肩上。 使司丛桑上前,向我颇规矩行了一礼,道:“不闻神女屈尊寒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我强作镇定道:“使司这话说得,我怎么不知尾狐山何时成了魔界属地?失迎这话从何说起?” 丛桑并不答话,兀自呵呵笑道:“神女与魔君好事将近,真是可喜可贺,日后魔界与北期神魔一家和乐共荣,还望神女多多照拂。” 那丛桑长得原本不赖,抬起头来便看得清楚,眉眼如墨提,鼻润似玉勾,正当好是人世风月里滋养出来的青年郎君模样,丝毫不输话本上备受追捧的公卿才子风流。只是可惜眼尾处一道深疤长入鬓角,像幅绝世好画给坏上一笔,生生添了厉色。 因怀有偏见,我心中魔界人士一向是奸狡嘴脸,此时看到他,竟微微讶异,缓了好一会儿神。 “使司不必与我周旋了,今夜月昏影暗四野寂静,您专程在此截我,定是魔君的意思吧?”我握了握袖中初初具气成形的神剑归音,身形微侧,将江流来护在身后,“把婉女还给我!” 这是我第一次与人对阵,从前记忆如泡影,北期混吃等死的日子又浑浑噩噩,我的神力只用在调戏天河圣水上过,听来都是儿戏,向来只听旁人说神族力量强大,可它有多强大,摆不摆得平这黑压压一片魔界卫队,我真是一点底也没有。 此刻我只得一面期待天降救兵,一面拿足气势提声道:“丛桑,并非是我北期存心折辱魔界,我亦非有意逃婚,魔君与我的亲事是个错误,我正要同父王商谈此事,定能找到两全其美的法子,到时候即便婚约解除,北期与魔界仍睦邻友好和谐共荣不是?” 不知何时,弦月当空,夜风吹起他一束鬓发,衬着暗江沉沉身姿优雅如魅。我循循劝诱:“使司也不愿看到我与魔君成亲后漫漫人生不得幸福对不对?说起来婚期尚有数月,还有回旋的余地,我们找个时间,约坐一起,好好来谈,今日您把婉女还给我,来日大家把酒言欢,岂不妥帖?” “呵。”丛桑嗤笑一声,“从前听闻北期神君捡了个只识饱腹的蠢女儿回来,如今看来,谣传毕竟是谣传。神女为了那清归和尚,倒是聪明得好。” 他淡淡一撇江流来,状似不经意地踱上前,越过我看进流来眼里,被我目光凌厉一挡止住。他倒并不执着,笑道:“不知江师父修行参悟的是佛家哪一门,可知这红尘俗情罪孽甚重不得沾染,毁人姻缘更是莫大的罪过?天道苍苍,不饶罪人,仲殊既已养了你,没教过你么?” 果然魔界的人个个阴恶令人讨厌,竟说得出这种话来!我即刻就要使剑而出,却听见身后声音朗然响起,不急不缓:“长师教养流来恩情甚重不敢辜负,只是红尘多牵挂,人心岂可逃?自古风月无罪人自醉,而醉在何处,醉于何人,则是天命,魔君不可定,流来亦不可违。” “哦?天命?”丛桑嘁笑道,“魔君与丛桑,可从不信这天命。” 他扬手,四周黢黑的暗影即刻缩近。 看来此战在所难免了,我甩出袖中剑,打算背水一试。正当诀起风动之时,江流来忽然自我手中取过剑,一个侧身挡在我身前,沉声道:“即便您面前的不是魔界未来君后,她也是北期神女,未来神君,四海八荒谁敢不尊她让她?使司此举可要三思,伤了梳禾事小,损了魔界与北期睦谊,坏了神魔千百年来相安的规矩,这后果您担得起?!” “哈,江师父此话倒是有几分唬人。只不过这神魔相安,光是魔界安分可不得算,难道为了世上生灵大义,神界嚣张发难,却活该我们魔君隐忍受欺?”他步步逼近,“丛桑倒想问神女一句,您做出如此背伦之事,是北期将我们魔君置于何地?将天下生灵置于何地?!” “我……”我不知道原本挺简单的事竟可以上升到这么复杂的层面,一时语塞。 江流来依旧不屈不亢,道:“使司一上来便质问神女,言她背弃魔君,与小僧行不伦之事,但众人皆知,神女此番涉凡,只为师门大典,途遇小僧不过萍水之缘,一切非分全是小僧对神女所抱幻想,与神女无干,你可曾听神女亲口言说是为我悔婚?神女清白正气可昭日月,至于为何对她的婚事临期有悔……”淡淡扫一眼身周黑压压魔界众人,笑道,“就得问魔君自己了。”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流来。此前只觉得他性子温和,甚至有些木讷,却不曾想他也有这样姿容端雅,凌然大气的一面。 虽然他说的字字句句从来都不是我所想,此刻我眼中只有他执剑衣袂翻飞的身影,没有惨月当空,没有魔界围铺的军将,没有什么北期与苍生,只有他,仿佛前世记忆中挣脱而出的模糊魂魄,在眼前具象出轮廓,是我爱的模样,是我爱的人,是注定与我世世纠葛永不分离的天命。 江流来,你可知那句萍水之遇,是缘分赐我的无上惊喜? 丛桑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不接下气,道:“我当神族人凌然大气敢作敢当,哪想原来堂堂神女殿下也不过是鼠辈,只敢窃行鄙事。” 我刚想反驳,他扬手招了招,身后墨涂江里一声嘶鸣震破长空,瞬间腾出一条蜿蜒黑龙,那黑龙眦裂口皴,一身黑滑鳞纹十分渗人,只见龙首处立了一道黑影,裙袂飘飘,依稀是女子模样。 我思索着来人又是哪位魔界高层,胆敢驭尊龙目毁现身,黑影由远及近,黑衣黑裙,黑发盘腰,神色凛冽目光冰冷。 我才看清,那竟是尚婉。 目毁停在岸前,丛桑将尚婉扶下,她一步步走来,近了跟前,才顿下脚步,看我一会儿,歪过头咧开一抹诡异的笑:“神女。你竟只想着要和情人逃,不来寻我吗?” 不,这不是我的婉女! “违背婚约,魅惑僧人,为不德之举,行苟且之事,对魔君不贞,弃天下生灵于不顾。神女啊,您有什么资格让众生尊称一句神女呢?” 婉女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淡淡扫了我一眼,轻蔑笑着,手中化出一支令羽,羽骨漆黑如墨,羽尾艳红似血,是魔界一等一的旨令,不容置疑,不容反抗,无论以何种手段形式,坚决执行:“传吾君令:带北期神女梳禾及清归弟子江流来回殿,不计生死!” 令羽即刻化作嗜血剑,凌厉向我刺来,我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一道清寒的剑光闪过,江流来执了归音将她挡开几丈。 好容易稳住身形,尚婉抬头看见江流来,眼底似有一丝困惑茫然一闪而过,但又随即笑道:“真是一对执迷不悟的鸳鸯呢。” 话音未落,丛桑已执剑袭来,招招精准直刺要害,苍由剑冰蓝剑气绕着魔界积年累月的阴寒暗雾,在他手中如龙摆尾,逼得江流来连连后退。我捻诀行风,驭气相助,还好脑子里曾背过的招式口诀还隐约有些印象,击退一个魔界使司绰绰有余。 棘手的是尚婉。 我不知道她为何突然变了个人,今晨还分明为我添衣问我寒暖,不过半日,竟成了这般可怖的模样? 她目光狠厉攻势猛烈,似乎毫不在意自己安危,一心只想着要伤到我。嗜血剑未开锋时使来极费精力,她渐渐吃力,便换了袖中铁剑。我一面防卫一面又顾及莫伤了她,只得努力回忆些攻击力不强的招式,前后掣肘,竟被她带离流来身边。 眼看丛桑剑身一偏,堪堪要落在流来腰腹上,我顾不得思考,撤离战局飞身迎过去握住剑身,刺眼的光亮闪过,只一瞬间,苍由碎成齑粉。丛桑眼底闪过一丝震惊,我只叹好悬,正要关切流来几句,还不待出声,但觉肩上一凉,扭转头去,便见尚婉手中剑正没入我肩骨。 鲜血一瞬间涌出,烧得肉中那把铁剑滋滋作响。待铁剑入肉处被血熔化断在肉中,江流来要护我却被不知何处而来的一道白光荡开,嗖嗖劲风过后,四周魔卫死如秋蓬,穿锦绣紫袍的青年郎君落在我身后,揽腰抱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1章 背叛 二 风吹月寒,逍遥洛鬓边红发近在眼前,我犹觉不可置信,直直望向尚婉—— “婉、婉女?你……” 话出口却又咽下。 你什么呢?为何曾经待我好?如今却要杀我? 答案尽在喉头,又何必一问呐? “逍遥殿下,魔界与冀乌素来相安互敬,此乃魔君与神女殿下的私事,为免牵连冀乌,还请殿下莫要插手。”丛桑拱手,朝逍遥洛施了一礼。 逍遥洛唰地扬扇,直将他挥开几丈远,不屑道:“区区一个使司,有何资格与我讲话。” “魔君倒是聪明得好,送来一纸假婚约,一个巧言令色的小婢子,便以为可以挟持神女,趁机开战拿下北期?真当我们神界败落到任人鱼肉了?!” 此番言辞冷冽,我在他怀里看着他侧脸,一时没能明白什么意思。 什么叫,一纸假婚约?! “小翮?你说……” “梳禾,你知游月不可同商沂在一起,是为天道,可知天道还有一则,神魔永世为敌,不可相亲?”他眸色暗沉,看向我眼底。 我心神不安,别过脸去,偷偷看了看流来。 逍遥洛这才解释道:“尚婉乃魔界安插在北期的细作,从一开始趁你初归北期神智未明,接近你,获取你的信任,告诉你所谓婚约,打算将你骗至魔界。只是中途发生了变故,你遇到……” 他看了流来一眼,蹙了蹙眉继续,“江师父,令他们的计划不得实施,因此才上演了这出兴师问罪。” 听这么一说,我才想起婚约一事,此前只尚婉向我传说,本以为是父王将我使作棋子心有愧疚,不愿亲来见我。今日回忆,原来竟是如此。 “逍遥洛,冀乌神族一脉气数已尽,你最好不要插手,魔君尚能考虑全你一族。”丛桑道。 “原本为了世间生灵,我劝自己留你们一命,却是谁给了你们狗胆,竟有使剑出鞘的勇气,”逍遥洛语气极淡,桃花眼轻蔑乜斜,“不知道伤了梳禾的,都要死吗?” 我心上一颤。 “何必多言!两个是擒,三个是死!看招!”尚婉扔掉断铁,手中萦出嗜血剑,剑锋划破掌心,顿时腾出血气,杀意汹涌。 嗜血乃是魔界战剑,剑如其名,一旦开锋,不着敌血嘶鸣不止。 嗜血一出,目毁也受其感应,相应长嘶,同向逍遥洛发起攻势。丛桑号令众魔卫戟剑相携,将我和江流来团团包围。 方才逍遥洛短暂替我疗理,左肩血已止,行动虽稍有不便,但好歹不痛了。神族体质也就这点好,只要不是伤及要害,就没什么大碍。 丛桑以为我受伤,又有魔卫牵制,不足所惧,便集中精力猛攻流来。可惜他估错了形式。 我是神女啊。 即使受了些小伤,以一敌个千八百魔界小喽啰,也是不成问题的。 或许此前我因心中秉持的那点良善,法诀用得都十分收敛。可现在。 ……我为什么要手下留情呢? 一股股风聚汽绕在我身周,神力这种东西,在某一个临界点就如同本能一般,曾经看游月提剑怒毁辰阳宫时还很震惊,如今到了自己身上,才发觉杀伐与毁灭如此自然而然。 我抬手,一柄汽凝的雪剑便握实在手中,风汽化作锐利的冰尖四射开去,所到之处魔卫非死即伤不敢近身,生命恰如芥草般轻贱脆弱,在我剑刃下流逝如沙。 不过。这都是他们应得的。 我此生最恨虚伪与欺骗,最恨自以为是玩弄人心者。 我站在丛丛魔卫死尸之间,风吹起方才肩上染血的乱发,淡然望一眼流来、逍遥洛、尚婉。初入凡世那日清归院房中,她握着我手要我信她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如今却两军对阵,各为一方。果然人世际遇变化无端,一时一时一事一事。 稍作停留,我擦干剑上浊血。逍遥洛在在目毁与尚婉的攻势下已稍嫌疲累,我吁了一口气,毅然与流来联手攻向丛桑。使司在魔界算得上高手,却毕竟不敌神族,不过几招便力不从心,连连败退。 正待我剑指丛桑眉心,堪堪要破肉而入,只见目毁一个摆尾,击中逍遥洛心口,我一霎分神,手中雪剑便被击落,幸好有流来相助,否则我右臂真是别想要了。 我护住逍遥洛时,他正猛吐出一口血,盘旋在上空的目毁忽然急转而下,朝我们俯冲过来,口中喷出魔界深渊瘴气。丛桑趁机凶猛出招,摆脱江流来,全力攻向这边。 逍遥洛受那一招想是震了神元,面色已露勉强之态,此刻再有瘴气侵噬,损害颇大,定不可再强以神力相抗。 千钧一发之际,逍遥洛夺过我再凝出的雪剑,自剑锋握滑而下,掌中血流如绳,着了神血的剑如同终于活过来,泛起惊心的血光。我愣了一霎,然而局势不容多想,丛桑已至眼前,只得执剑接招。 虚招抵挡片刻,趁了个空档,刺中他臂膀,再向前时雾瘴深重,目毁张开大口,须髭尽摆,呈吞吐之势向我袭来,我游云移剑挡过,却被逼退数尺。 这时尚婉正袭后方,江流来不敌负伤,肩上染血,她朝这边看了一眼,当即拼命直冲逍遥洛而去。几乎是一瞬间,我闪至逍遥洛身前,握住嗜血,手中雪剑擦破她衣袖直穿胸膛。 雾瘴中,她穿着黑裙,即使血流不止也分辨不出,我亦只能通过她不可置信的神情和目光中一闪而过的悲哀来判断,她确实受伤了。 然而这判断也仅仅只是一瞬,她目光中有些什么异样情绪我读不懂,也懒得再深思。 我冷漠扫视她的脸,手中利落拔出长剑,正待击退魔龙结束战局,忽然被她大力拉开。还未来得及反应,目毁身影自眼前扑过,那柄原本握在尚婉手中的嗜血剑插入龙首,而她自己则遭受重击,如狂风卷过的落叶,远远砸在江岸上。 我无法理解她这一番举动,都到了这种地步,何不由着目毁碎了我呢? 等到斩下龙首,丛桑败逃,胜局已定,我环顾四野,满目疮痍血尸纵横,心生悲凉。走到江岸,尚婉残躯仰躺,脸上身上都流了好多血,染得江沙都湿透,却拼尽全力向我抬手。我鬼使神差地握住,听她不成腔不成句地说: “神女……我……说过……你……可以……信……” 话未毕,一柄长剑刺进她额头。 逍遥洛冷冷道:“你还要再信她吗?” 我看了看尚婉睁着眼睛满是血的可怖表情,平静地替她合上。摇摇头。 罢了。 “我们走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2章 昨日 此战魔界并不讨好,可我们三人也伤残甚重。 还未出尾狐界内,逍遥洛两眼一闭,一头从空中栽下,我这时才发现他胸前盘踞着深重的魔气,肩上臂上也尽是为嗜血所伤大大小小的伤口,一身紫袍都染成了墨红。 我不知所措,只得在附近寻了间破庙,暂且将他安置。 从前也没有过替人疗伤的经历,我缩手缩脚地解开逍遥洛的袍子,就见他胸上紫黑一片,正是神元所在之处。此时没有灵草丹药,也无疗养法器,情急之下,只好凭着记忆中星星点点的心法印象,期待能通过自己的神力输导,把那魔气逼出来。 可半盏茶时间过去,魔气并无半点消减迹象,只是困在我的灵气之间,得到压制。好在青紫伤痕都消退了,至少外伤都得到疗善。 我们所在的这间破庙蛛网密布,甚是荒废,幸好破烂佛像台下有盏绣坏的油灯,我只略略施法,将它补了个新。 神族除了战斗力强点,长得漂亮点之外,其实还有个优点,千百年来大家都不愿提及—— 传说神族之血,是世间至尊的良药。 虽说不至于像胎珠那般滋神养仙起死回生,祛个病疾驱个灾魇是不在话下的。 按理说神族之血有如此奇效,应是众生争相觊觎的才对,可多年来甚少有人了解,大家心照不宣保持缄默原因有二:一是以血救人等于以元补元以命换命,对神族自身伤害颇大,二是神族力量强大,哪怕真有人将主意打到这上面来,也没那个本事取到一星半点血粒儿。 我将自己手腕割开,放了半盏血油,点亮了置在逍遥洛枕边。血雾断断续续,隐隐约约透着股腥香。庙外不知何时下起雨,迷迷蒙蒙迷迷蒙蒙。我跨出门去,见江流来立在廊下。 小乌大约在方才与魔界的战斗中没了,此时只有他一人孤零零看雨,远山暗尽,院中荒芜。 我走过去,抚着他臂上的伤口,低声道:“我替你疗伤吧?” “你要也给我一碗血喝吗?”他没有转头,视线不知道落在何处。 我笑了笑,握过他的手:“在外面站了许久吧?好凉。” 他轻轻反握住我的:“你手也凉。” 我看着他的眉眼,踮起脚,捧着他的脸吻上去。 这一吻仿佛墨染冷山,辗转相渗,灵力自我唇齿间源源渡给他。 我想起游月和商沂在雨中相吻那次,两个人都是冰凉的,她的心却如热泉一般开活。如今我也是这样,像不是在寒秋夜里,而是置身四月艳阳,芳菲相歇,落英满肩,我们在天涯远草之间,在花林碧树之间,相拥而吻,他的唇柔软而美好,带着我呼吸喷薄的浅温。 相恋的人想要相吻,原来如此自然而然。 “不会疼吗?”江流来执起我手,看到方才取血留下的刀痕,眼底微微心疼。我摇摇头:“疼的是你才对,那时局势混乱,没能顾得上你,一定受了不少伤吧?” 他笑道:“你不是都偷偷替我治好了吗?” 我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 “我好歹由长师教养长大,即使保护不了你,也至少,不该教你担心。”他揽过我的肩,“梳禾,我希望有一天你可以站在我身后,什么也不用担心,无忧无虑就好。” 这——算作情话吗? “好啊。”他肩就在眼前,我自然而然地将头靠上去,“在北期时,我的愿望就是混吃等死来着。” “……” 见他不说话,再顺便撒个小娇:“那以后若是我实在无忧无虑得过头了,你千万不能嫌弃我。” “我从来没有嫌弃过你。怎么会呢?爱都来不及。” 我喜滋滋地,把头埋进他怀里:“好,这是承诺,你要记得答应了我,永永远远,都不能抛弃我。” 他揉揉我头发,轻轻叹气:“我承诺。” 夜雨细细。 凉风沁人。 天色将明时流来睡过去,山外黯雨沉沉,我在庙周施了结界,封好布块遮挡稠暗的光线。逍遥洛仍在昏迷,血灯燃得缓慢,我坐在草榻前,理了理他的头发,不知接下来作何打算。 我们原是要去冀乌,可现在这副模样,断然不能勉强远行,昨夜丛桑说冀乌神族已经式微,若是此行反倒给了魔君侵占逍遥氏的借口,我才是罪孽甚重。 但北期…… 昨夜我已捎了信诀,不知父王如今是否收到。神魔未来如何,不在于我,而在天下苍生。我不过是半途捡回来的傻女儿,他一向不曾青眼相看,于他而言,有没有借此契机联合各方神族攻打魔界的必要,真正需考虑的该是有无胜算,以及如何避免生灵涂炭。 冀乌神君两百年前物化辞世,如今逍遥希掌一方安宁,形式大不如前,南来自五百年前游月之事便气氛萎靡,前些时日游月一去,再无神嗣,若是此时厮战…… 而胥世。 听说胥世比邻魔界同处西方,本来昌荣安泰,欣欣向荣,五百年前不知遭了何事,神君忽然暴毙,神子也不知其踪,留下无主的地界任魔界肆意骚扰,无安宁之日。 那位神子名叫殷留。 游月曾提到殷留,说过往既已成为过往,便无须再去记起,无须再去强求,殷留也是,小翮也是。 到底,那埋葬了的过往里,藏着什么,足以让他们如此执着,五百年也不愿忘怀? 我看了逍遥洛半晌,从眉眼到腮颊、下颔,看他团着黑气的胸膛起伏均匀,看他如孩子睡熟般安静无声。思忖片刻,自怀里取出半只此前封留的千暮香饼,绕上自己的头发。 我也想知道,究竟在我那过往里,遗存着怎样的回忆,值得他千里万里,不惜生命也要护我。 丝烟如羽,一霎掩没。 暮色沉暗,千夜于归。 无尽的高山大海,草木丛林。阳光如同渗透,又仿佛瞬间刺破雾霭,泼向人间。 映入眼帘的是暗红的山门,高大沉静气势恢宏,匾额上游龙镶边,篆刻二字——青武。 这就是青武? 那…… 是五百年前还是如今? 我是梳禾,还是…… “雪竚?” 我回头,见一青衫少年走来:“你傻站在这里干嘛?” 我听见自己唤他:“师父。” 师父? “小翮四处找你呢。” “找我?” “嗯。如今该是在晚归山石崖等你,”他抬手揉了揉我头发,有种异样的不适感,“快去吧,说是有喜事同你说呢。” 五百年前的我是怎么回事?竟抛弃了小翮那么天赋异禀,关键是那么可爱的孩子,选了这个好装老成的少年郎作师父? 我走至石崖,逍遥洛正在崖上,月白锦袍被风吹得翻飞,两只阔袖高高鼓起。我唤他:“小翮?” 他立即回转身来,兴高采烈地冲过来将我抱起转圈儿,喜不自禁:“雪竚,父王应了!父王应了!” “应什么了?”见他如此兴奋,我也忍不住高兴。他同五百年后一样,心里有什么事总藏不住,一定要放在面上才行。 “应了我们的婚事啊!他说好即日就去北期提亲,雪竚,”他深情看着我眼,“我说过,一定要风风光光地将你娶进冀乌。我就要做到了!” 他俯下身,目光温柔得能渗出水来。眼看就要四唇相接,我脑子里电光火石,突然别过头去。 “婚事?你说我们的……婚事?!” 不对,不对。怎么会这样? 成亲?我同小翮?! “你不开心吗,雪竚?”他的笑容僵在脸上。 “我们怎么会要成亲呢?!我不是雪竚吗?我不是你从遂安捡回来的吗?我们不是朋友吗?五百年后你不是……” “五百年后?” 见他神情困惑,面色凝重起来,我才意识到自己慌不择言:“不不不,我是说,怎么会这么突然,我们就谈婚论嫁了呢?” “从前我们当你是凡人,不顾天道也要在一起,如今上天感怜,北期神君认出你是遗落在外的神女,我们终于可以不惧任何,堂堂正正在一起了,”他神色悲伤,“你却后悔了吗?” “我们,不顾天道,也要……在一起?” 春风送暖,山崖下旷野千里,芳草平原,花香浮动。 落云伊开出绯红花盏,在藤蔓牵连间犹如泼落的烟霞。 “是啊。”他说,“我爱你。雪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3章 昨日 二 漫天霞光璀璨,在空中铺开一条从北期延送至冀乌的阔道,金勒雕鞍,绣毂彩辔,锦衣嫁裳,红绸千里。 这是千百年间最盛大的婚礼。 是雪竚与小翮的婚礼。 冀乌偏殿中灯火宏亮,夜明珠淬琉璃瓦流光溢彩,锦台上龙凤烛高高燃起。盖头下安静无声,我看见自己双手交叠膝上,满目红光。 夜入深,大殿的热闹喧哗渐渐散去,外廊下脚步声平稳而来,推开房门,走进内室,停在我身前。 有人执金秤挑起我的盖头,然后红光撤去,我看见逍遥洛一身锦绣红袍,俊容朗颜身姿挺拔。他执起我手,像看花了眼:“雪竚,你真美。” “我美吗?”不知为何,总想调侃他,“比月姐姐还美?” “当然。这天上地下,我心中再没有人比得过你了。” 他俯身过来,眼睛里颜彩清亮,我眨了眨眼,便感觉唇上酥酥麻麻,是他的浅吻。 刹那间,殿中琉璃灯灭,只剩下龙凤烛幢幢红光,照出他的身影。他的眉目尽在眼前,呼吸都喷薄在唇齿之间,缠绵着柔长的吻,合复绕转。于是锦帐脱钩,层层轻纱遮去外阁景象,眼前只有雕花红床,只有他解开衣带的手。 我听见自己心上的声音—— 那是我爱的人,我曾罔顾天道也要相守的人,这生生世世的承诺不改,我终于嫁给了他。 小翮。 月照银屏,烛红乱影,一室香靡。 几日之后,东海之东的曌浮岛上神兽异动,逍遥洛受命前去镇压。我百无聊赖,就想着回青武看看。 练武场中空阔,数百青衣童子持剑操练,都是些不熟的小辈,我隐去身形,这里瞅瞅那里瞧瞧,几日未归,心境不同,倒找到了别样乐趣。 转了个身,走过汉白玉墀,往房苏殿术诀堂晃了晃,照例是一溜青衣,十六七八的少年皱着个小脸,咬牙憋劲儿,手都快定僵了,才见面前竹杯冒着光颤颤巍巍升起来,还没待高兴,杯子一跌,将水泼了个精光。 我在一旁同情地摇摇头,一副过来人的老成神态。想当年我初入青武,也是从剑法到术诀这么一步一步学来,剑法还好,随便挥挥,临到查验找小翮耍个赖突击突击一般都能混过去。最难熬的就是术诀,即学即验,别人的都乱七八糟浮上来,就我的还死蔫着,多糗啊。 那时候小翮是神子,从来都是由长师亲自教导,才不会跟我们这种二混混同流受污,我一个人扎人堆里举目无援,可想而知心情有多悲惨。碰上哪天小翮不出课,躲在后竹林偷偷帮我,那一天嘴都得笑咧过去。 后来选了师父,记忆就很模糊了。似乎每天平平淡淡地,跟师父四处历练,跟小翮谈谈恋爱,日子就这么混过去。 哦,对,说起谈恋爱。因为神族体质特殊,一般都是长到百岁才会变作大人模样,起初我一直以为小翮只是个小屁孩,结果突然有一天,有人叫我去后山思无涧,我傻愣愣跑去,就见蓝花楹满树灿烂的蓝紫烟霞下站着一个烟青色背影,长发如泼,正惊讶,那人转过身来,冲我笑道:“雪竚,是我啊。我是小翮。” 那一刻只觉胸腔中供血一滞,灵魂出窍,不知今夕何夕。 从前我就说小翮长大了得是个祸害,万千少女定会拜倒在他袍子下如痴如狂,真是少不经事,一语言中。 好在他喜欢的是我。纵然这个选择存在他年少无知审美失误的嫌疑,但小翮是个很专情,很执着的人,尤其恪守夫道,即使跟我置了气,也绝不会借机搭理飞扑而来的莺莺燕燕一句,我由此得以沾光纵横青武,饱受嫉妒。 往事催人心老,不知不觉,都已经过去这么久。我不再是那个山外人世捡来的小姑娘,却是众人仰望的神女。我与小翮,也一路走到如今。 正这么感叹着,忽见灵蝶传来信诀,道师父在思无涧等我。 我与师父关系平平淡淡,在一块儿待的时间还没同小翮一半来的多,有时候久而不见,甚至连相貌都记不清,着实没什么感情。可也毕竟是师徒一场,青武算我半个娘家,他便算我半个父王,不论依照礼仪还是情理,我都该去请安来着。 走过玄禹门时,恰遇简羽师兄靠墙挠门。在青武主殿这片儿,这属于常见现象。简羽师兄原是彭泽仙君次子,门清人俊资质佳,被扶惜长师亲选入麓华殿,由长老氏暮女教导,本来极有可能成为青武下一辈领导班子中的一位,可惜三年前一次人世历练,让他认识了外门弟子木云起,从此纠纠缠缠不思进取堕落至今。长师次次提起此事,都会愤而拂袖,怒其不争。 此时见他那模样,该是那位木师弟又在同他置气了。 木师弟呢,我从前因与小翮吵嘴受了委屈,自己跑到既过崖吹风,也有幸见过。真真是人如其名扶云起,醉卧青山一场风。那清淡雅致的模样,那两绺若摆似垂的发,那翩翩似停将飞的袂裾,看着就是绝世画,画中仙,也难怪简羽师兄不辞辛劳如痴如醉不可自拔。 吹风吹得头疼,小翮也不来寻我,我觉得没劲,就想回房,一侧头见木师弟倚在山石上喝酒,月光倾泻,他手中酒随着月光倾倒,端的是如诗如画,看得我心痒痒,不自觉凑过去就搭了话。 木师弟其实要大我两岁,可仗着先入门,我还是摆出师姊的架势,颇老成地倾听他的心事,耐心与他开解。经过了心与心的交流之后,我们顿时熟络了很多,后来常常没事我就往既过崖跑,偶尔也跟守在玄禹门口挠墙的简羽师兄打个招呼,一来二去也算朋友。 此次简羽师兄垂头丧气,神情郁悒,一见我跟见了救星似的,紧抓着不放。 其实他们之间的问题很简单,只是解决起来太难。木师弟心思细腻,不像简羽师兄自小众星捧月着长大,大大咧咧,做事全凭自己喜好,不把人言当回事。对于木师弟这样人世里资质稍微好点,但在青武一捞一大把的普通人来说,人言可畏四个字正是贴着脊梁黏着脚底。 木师弟的遭遇与我有相似之处,也是家破人亡后阴差阳错进了青武的门,可惜他没我好运,只做了个外门弟子,跟着一堆糙汉大通铺大锅饭地熬,本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精神,为磨练意志每天搁太阳下晒冷风里吹,寒来暑往,实甚痛苦。 然而这都算好的。自从遇见了简羽师兄——这个自带光芒被各大长老师尊寄予厚望的青年,痛苦的日子就更痛苦了。 青武自长师至烧饭伙夫,只要听过见过简羽的人,都一致认定是木师弟起了心勾引他才沦落到今天的地步。就好像是神永远不会自己走下神坛,一定得有人端着供果引诱。我觉得这是个笑话,想当年小翮把我抱在怀里捧在膝上,也听过不少闲言碎语,要不是我长得可爱嘴也甜,还有小翮撑腰,不知道要受多少委屈。 木师弟就不同了,他这个人吧,骨子里硬,受什么委屈也不跟简羽师兄说,就自个儿埋在心里借个酒浇个愁,实在郁闷极了受不了,便破罐子破摔要跟他一刀两断不相往来。而简羽师兄是个资质奇佳智商超人但情商感人的仙裔,不懂什么凡人的苦恼,在他看来最大的压力无非是所谓仙人不可相恋这条法则天道,以及来自家族的精神镇压,他以为只要把这些东西一力承受,就能和木师弟在青武相守下去。 他有顾虑,各种顾虑,这些顾虑使他忘记了木师弟所承受的痛苦,一心以为只要留在青武偶尔能见上一面就是最大的幸福。可他不懂木师弟的心思,人一旦在心理上受尽煎熬而手挠不到剑刺不到无能为力,就会不可自制地伤害自己亲近的人,爱成了一种折磨,只想逃离不想靠近。 木师弟不止一次跟我提过自由。他怀念人世里广阔无际的大地,站起来干干净净踏踏实实,他望着既过崖近在咫尺终年长圆的月,说雪竚师姊,你记得吗?人世的月阴晴圆缺,总是很远,让人有一种迷幻的向往。青武的山崖太高,高得让人恍惚,反而连那一点迷幻也不剩下。那时他立在崖弦,衣袂飘飘,仿佛即刻要乘风而去,我赶忙伸手把他拽回来。 简羽师兄说,木师弟几日不进食,快死了! 我问,为何? 前几日我走时还宽解过他,明明那时他神采奕奕精神状态很好,饮我那杯喜酒时脸上还有隐隐喜悦。 简羽师兄说,他要去人世。 我说,那就让他去啊。 “可他再也不回来了。” 这一次我沉默了许久,他又说:“他再不回来了,我怎么办?” “若是从此见不到他,今生今世,还有什么意义?” 我反问:“所以你就把他关着?你要把青武变成一个牢笼,永生永世把他囚禁起来成为你的所有物?” 他一时语塞。 “简羽,你觉得木云起爱你吗?” 他定了好一会儿神,然后犹豫地摇头。 “若是我不爱的人拉了我的手,我就砍了他的手,若是我不爱的人亲了我的嘴,我就撕烂他的嘴,若是我不爱的人把我如鸟雀一般囚禁在牢笼里,我就打破这牢笼,上天入地,不取他性命决不罢休。” “所以……”他再次不确定道,“他爱我?” “你懂什么是爱吗?” “大概就是要和他在一起,要时刻想着他,要给予也要占有?” 我问他:“你在顾虑些什么呢?” 天道?仙神? 既然选择了要走一条别人都不敢走的路,又何惧何畏?大不了拼一场,反正一无所有,哪怕丢盔弃甲落花流水至少战得漂亮! 曾经我与小翮人神殊异,受过多少不可名状的苦,却也一一挺过来走到如今这步。 所谓爱,便是见了一个人,从此于心,思他所思,喜他所喜,苦他所苦,悲他所悲,逃不了走不开,纵然千般万种磨难,也要毅然决然站在一起。爱是相守,不是相困,是理解,不是伤害。 人很容易拿爱当幌子,可是却忘了,没有什么伤害是理所当然。不是因为爱你而伤害你,却是因为爱你才给了你伤害自己的权利。 “把他囚在青武,等你变强,就可以保护他了吗?你若真是爱他,便弃了你仙裔身份,弃了你麓华殿弟子的地位,莫去管那天道,莫去顾那流言,随他去吧,” “……一世再长不过万年,能遇上相爱的人何其不易,失了他日后长夜漫漫,要怎么熬下去呢?” 生活生活,不就是相爱的人一起过活。人世里好山好水,何其广阔,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和那人一起相携相伴,此生便逍遥足矣。不是吗? 我给了他一粒小翮送的定魂珠,作为日后贺礼,可保木师弟七百年不受凡世生老病死折磨,与他长相为伴。 此后辛酸苦乐,便由他们自己去尝,旁人再帮不了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4章 昨日 三 走至思无涧,云雾缭绕,落花纷飞。 师父正站在蓝花楹树底。我提声唤他,他便缓缓回身。 不知为何,总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又无比违和。好像这一幕树下的人不该是他,而是一张有些模糊的面孔,身前有蓝花楹徐徐飞落,袅绕织成一尾青烟,那人一笑,眼里如积雪千年的幽潭。 江流来是谁? “雪竚。”师父笑了笑,道,“我将它补好了。” 他手掌摊开,一支小巧的青釉鸣哨躺在掌心,通体幼滑如玉,却在哨尾处金丝交错出莲叶层层。 我疑惑接过,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之前做哨是自西方鸣吟潭底采来的玄夜深泥,三年前殷留上鸣吟山惩服枭兽,惹怒了破空母,以血火困了他三天三夜,后来鸣吟遍地焦土,我寻了好久一无所获,几经思索,才想出这个法子来补,好在痕迹是看不出了。” 他揉揉我头发:“雪竚,日后莫再置气摔了它,我不在你身边,要听话些。” 眼睛里突然涩得慌,我握紧鸣哨,吸了吸鼻子:“师父,你要去哪里?” “不是我要去哪里,是你啊。”瀑布高悬,飞花起烟,如同流光摇落经年,他眼里却无悲无喜,“你嫁了小翮,从此便与我再难相见。日后岁月漫长,若你有心,还能记得曾唤我一句师父,若你无心,转身之后便恰似陌路,人生这一遭,我只能陪同你走到这里,余下的,有缘无缘,都随它去吧。” “师父!”我一头扎进他怀里,热泪不止,竟像个小孩子般。 他拍了拍我的背,柔声安慰道:“你已经嫁作人妇,哪能再像个小姑娘?快把眼泪擦一擦,莫教人看了笑话。” 师父与我不曾说过这样交心的话。 我揩了眼睛,从他怀里起身。他也该算这世上除了小翮之外我最亲近的人,到了这样感人时刻,我却不知该同他说些什么。 这时空中传来一阵长鸣,一只白鹳着魔一般俯冲而来,落地化作一白衣童子,忙慌踉跄着朝师父跪下:“殿下,北期出事了!” “北期?!”我抓起他的衣领,“北期怎么了?!” 他仿佛才看到我,又忙不迭磕了几个头,“神女殿下,出大事了!胥世神子殷留联合魔君音步弑父夺位,如今正陈兵霄山,意图攻占北期。神君一力难挡,遣我来青武求援!” “那你还等什么?!” 我甩出袖中神剑归音,也不管他有没有跟上,御风便行。师父在后嘱咐了童子几句,也即刻赶上。 到北期时正遇激战,俯瞰群山遍是黑黢黢相战的人影,魔卫仿佛破堤的洪水,一波杀尽又掩过一波,气势汹涌地朝宫门逼近。正武门后福北大殿上空,父王持琴酣战,结界外音步剑雨花针翻天袭来,殷留持剑驭形,眼看就要破了琴阵,我不管不顾,飞身而上。 神剑相击,天地为之失色。 殷留手中那剑名曰之禹,曾经还是在我北期界内寻得,如今开锋祭刃,却是为屠我一族。 归音似感我胸中愤懑,低鸣一声,游移如龙,将之禹死死钳制,但见殷留邪魅一笑,自袖中刺出一粒梅花钉,正透我右肩。 此时余光里一抹缥色急速坠落,我觉得眼熟,想起来一片浮绣青萝的袍裾,才惊呼师父! 音步鬼魅一般的剑雨诀法如蛆附骨,我救下师父抵挡了没几招便无力还手,硬生生受下了百剑穿骨之痛,好在师父并无大碍。 宫门破的那一霎,无数暗影魔卫似没有情感没有意识的蛆蚁,只顾朝大殿汹涌缩近。我擦了擦唇角血,似勇士背水之战,旌旗飞扬,四面鼓歌。 白玉墀上,我提剑跨过尸山血壑,那一刻心中不免悲凉,不为别的,只为好不容易与小翮正大光明在一起了,如今却不知还能否相见。 父王手下一顿,七弦琴颤了两颤,我御风落至他身前。虽说自小流离在外,北期好歹是我的家,这一次,就让我与父王并肩一战,来守护它吧。 我抬手,归音剑光一闪,血气大盛,长嘶不已。看来,它也知道此战不易。 我步步上前。 忽然一阵疾风过境,一个身影将我挡在身后。 他身上还穿着战甲,血迹斑斑,尽是为神兽所伤,却轻轻握了握我手,像从前无数次我受罚他要护我那样说道:“没事的,我来了。” 此后战况如何我再也不愿去回忆。 有些事是一道永远不会好的伤,揭痂便流血,血止又结痂。如受诅咒的噩梦一般,周而复始,永不消散。 绝望像是大火燃过荒原,像是瘴毒漫过海塘。从此我的世界一无所有。 在浑浑噩噩月余之后,我才自别人只言片语中得知,那一场神魔之战以魔界落败告终。魔君音步死于冀乌长殿下手中,神元尽破,灰飞烟灭。胥世叛子殷留身受重创侥幸逃脱,却堕落成魔,永生永世再不得见光亮。 至于小翮—— 我忘了回身看他倒在血泊中那一刻自己的呼号有多凄厉,忘了冀乌神君将他的残躯收殓入棺时自己在众人阻拦下挣扎有多无助,也忘了满目皆白的灵堂静夜,我素服簪花,唱了一支什么歌。 只记得他执剑抵在殷留喉间,沉眉冷眼,目光血红道:“谁让你伤了她?罢了,不如以命来还吧。” 可能我的记忆此生此世都停在这一刻。 他的衣袂翻飞如常,而我也从未失去他。 就是这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5章 情是何物 光,像是普照了永昼的光。 暗,像是寂灭了永夜的暗。 再走过漫长的光暗交织,心下痕迹的深深浅浅都被抹平抚散,只剩下仿佛永恒的沉默,世间一切也都在沉默中喑哑。 我自我的梦境中醒来。我自我的回忆中醒来。 身处的还是那个破败的小庙,墙隙是我用梁上的红绸布封好,如今透进柔红的暗光,可想庙外已是白昼。 灯血余烬仍在缓缓燃着,逍遥洛躺在草榻上,面色已见好转,江流来卧躺的地方如今却空空荡荡。我起身,打开庙门,屋外阳光一瞬间汹涌而来,如针尖泼来般刺得眼睛生疼。 真是个大好的晴日,江流来站在暖阳中的廊下,微微侧过头看我,唇角带着一如既往温和的浅笑:“今日阳光很好,梳禾醒得迟了。” 我目光触到他的视线,完全不如往常的欣喜,反而觉得心虚慌乱,忙别过头撤开,佯装没看见他向我伸出的手,提步往院里去:“冬里如此晴朗的好天气,真是难得啊。” 不知道他作何表情,也不知道他是失落更多还是疑惑。 我心上有细细碎碎的疼,可我也没有办法。我能怎么办呢? 小翮为我一而再再而三受了伤,还躺在屋子里,我能怎么办呢?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我不该离开北期,不该遇见江流来。如果我没有绝望,如果我一直等待,小翮总有一天会找到我,我们会回到爱情最完美的模样,世间缘分也就不会这样错乱杂章。 “逍遥殿下怎么样?”他在身后问道。 “看面色魔气应是压制住了,待日后回冀乌修养调理,或许能找到治愈的法子。” “是吗?”他已走至身侧,“那就好,”执起我手,“待此行结束,跟我回清归去看看吧?长师他老人家嘴上没个正经,心上应是很喜欢你的。” 在他触到我那一刻我全身僵硬,根本没法注意到他说了什么,只顾着要挣脱。他说未来不知浪迹何方,不知何日有缘再见,当好好同长师道别,他说从此不论风雨同甘共苦,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他一定会好好对我。他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说这样深情的话,可我全无心思去听。 美好的憧憬设想在我不顾一切挣开他那一刹那戛然而止,空气静默伤人,我迟疑了一瞬,转身跑回屋中关上门。 我在庙门上设了结界,门内是我门外是他,一避三日。 三日后入夜大雨压境,凄风呼号,我郤开窗纸,只见廊外雨中江流来失魂站着,浑身透湿双目无神却一言不发。 雨水无根划过他的眉睫,又顺着脸廓滴下,我撑伞替他挡过,他抬起头来见我,眼里如同星火复燃,闪过一丝光亮。 “流来,我承认是我负了你,可,我也没有办法。”我看着他的眼睛,声音里是从未有过的冰冷,“这一切原本就是个错误,我不能让它一错再错。就当你从来没有遇见过我,我们从未发生什么,好吗?” 我问他,好吗? 我怎么能这样狠心? “是你先来招惹我的,梳禾,是你先来招惹我的。”他并不回答,只喃喃重复这句话。 他握住我的肩膀:“你不是要我永永远远不能抛弃你吗,你不是喜欢我吗,梳禾?” 我看着他,他的眉峰曾经掠过林间光影,如同画中谪仙,他的眼睛曾经深邃沉静,如落叶积掩的幽潭,现在却都被寒雨淋湿,在冰冷的气氛里显得灰败。 “不,流来,我先遇到的人是小翮,我先爱上的人是小翮,很久很久以前,锦衣绣马娶我的人,是小翮。” 他一怔。 “忘记我不好吗?就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不好吗?你还要我怎样?我让他等了五百年找了五百年,你还要我怎样?”我打落他的手,“我知道我错了,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我还能怎么做?” 他目光黯淡下去,如同脖颈上灰暗的火种,我心脏骤缩,声音柔软下来:“流来,忘了我好吗?” 近乎恳求一般。 他长闭双眼,良久才缓慢而压抑地叹息,像即使是呼吸,也会牵得心上一阵抽痛:“那时我想,我们在一起了,必定困苦万重,可我绝不放手,若是天道要你弃我,我便逆了法则改了天道,若是仙神逼你弃我,我便毁了天宫灭那仙神,只有你,梳禾,只有你想弃我,我才无从挽留。” “我从未后悔遇见你,却不也不再奢求能一起走下去。我只是觉得太短了,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太短了,还不够……”他苦笑,“佛曰放下,聚散自然,可我,大约做不到放下,梳禾,但愿日后我们不要相见,好吗?” 他别过我撑的伞,走进雨里。 大雨在暗夜里恒久不歇,仿佛心痛漫漫无期。 撑伞的手在寒雨冷风中刺骨冰凉,我看他离去,脚下不稳脊背却挺得笔直,转过屋角时,抬手捂住了眼睛。 我想起那日荷塘花开,也是一场雨,他也是浑身湿透。 那时我天真地爱他,只盼着日头拉长一个换作两个用,就能久久陪着他,把同行也看作相守。 大千世界有那么多种爱,我不知道我们竟会是这样的结局。 他的背影在视线中消失,伞从手中滑脱,我才终于支持不住抱膝蹲下,雨水淹没了发颈裙袖,浸入骨头,是此生从未有过的寒冷。 我怎么能不痛苦? 我怎么能不痛苦?! 那夜焰火下相吻我有多幸福得意惊喜欲狂,今夜我就有多凄凉无助痛断肝肠。 我怎么能不痛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6章 人生之苦 不知过了多久,眼泪和雨水混得发苦,手指抵在齿间已经失去疼痛的知觉,有人影由远及近停在身边,霎时雨点仿佛响在天外,身周温暖起来。 我抬头,看见逍遥洛苍白的面容,他勉强撑开结界,明明虚弱唇间却勾起笑来:“是谁欺负我们梳禾了?” 原本压抑的情绪瞬间爆发,我扑进他怀中泣不成声,只唤着他的名字——小翮。 小翮。 小翮! 说出口的却是:“太好了,你终于醒过来了!” 太好了…… ——人需要多少勇气,才能不自欺? “没事了,梳禾。”他拥着我安抚,“没事了,我在。” 天上胡乱下着暗雨,雨中人如排练一场大戏。这一生爱恨欺骗都潜藏在暗里,任雨冲刷无尽。 谁爱过谁,谁骗了谁,再也看不清。 还好,小翮回来了。 不是吗? 大雨下了一夜终于疲累,次日清晨收了雨势,触目衰草颓墙,冷风冻人。逍遥洛面色如纸依旧未见好转,我们商量不宜久留,当尽早去往冀乌。 我实在恨死自己没用,在北期时浑浑噩噩,老是让人牵着鼻子走,到如今又什么忙也帮不上,眼睁睁看着他受苦却束手无策。 庙中光暗,逍遥洛揉揉我的头发:“希弟也该有五百年没有见你了,今日若见你变化如此多,定会惊讶的。” “我变化很多吗?”我摸摸自己的脸,不确定道。 “是啊,变得愈发好看了。” 我一怔,恍惚地笑笑:“你这样夸我,我是会当真的。” “怎么会是夸许,我不过说了实话。这天上地下,再没有人能比过梳禾。” “大概这世上只有小翮这样想吧。” 他握过我的手,笑容状似轻佻:“这样不好吗?” “好。” 我没有挣脱。 我找来一条红绳,将逍遥洛送的鸣哨挂在颈项上,这只哨尾处幼嫩光滑,并不像梦里有金丝堆叠的莲叶,大约是五百年中,他找到了别的法子修补。 冀乌路遥,我将他从草榻上扶起,欲引诀动身。右手扣行风之法,左手结忍伤之界,霎时间小庙内尘起风卷,更显幽暗。我伸手与逍遥洛相握,触及他眼底温柔的笑意,也以笑回应,转眼视线划过,却见余光中门口立着一抹灰青的袍角。 ——江流来湿发湿衣,嘴唇惨白,像自阴间挣扎爬出的鬼,只要阳光一照,便即刻会灰飞烟灭。那目光死死地望着我,声音却不怒不喜如死水一般:“梳禾,让我同你去冀乌。” 我的心狠狠抽搐,眼中酸涩:“流来……” 本以为我们会红尘作别,再无相遇之期。 “从清归下山时,长师吩咐我要好生照顾神女,如今青武尚远,我却擅自放开您,恐怕难以交代。再者,昨夜雨怪,将我颈上清归火种泼了个透熄,我若个人去了青武,怕是罪责难逃。我本是个懦弱怕死之人,斗胆恳请与神女同行,待我受刑将死之时,望神女帮忙言说宽解长师几句,流来在此,先谢神女恩情。” 他低头伏腰,行了道拜谢神族的大礼,颈项上琥珀滑出,火种早已熄灭,黯淡毫无光泽。 “世间缘劫自有定数,江师父又何必执着?”逍遥洛唇角扬起,鼻间哼出一声低笑,“私以为佛家人不会这般纠缠不休,却不想江师父还是跌入了红尘,沾惹了俗世,丢了那本来不多的清卓。” 他说话向来这样不留情面,即便强撑着也要将人呛得无言以对。 江流来笑言:“世间缘劫定数无常,今日我纠缠,谁知不是定数要我纠缠?他日我红尘笑傲情得圆满,谁知不是定数要教我畅快?长殿下于缘劫深有心得,却依旧没能看开看透。苦人者人自苦,忧人者心本忧。该受劝的不是我,是长殿下才对。” 他唇间轻笑眼底却水波不兴,如茫茫雾障锁封,没有丝毫情绪流露。逍遥洛懵怔片刻,竟一时无话。 这才是原本的他吧? 清归宗师的唯一入室弟子,超尘绝然见界开阔,清雅冲淡处变不惊。不似这般湿发湿衣形容狼狈,却该是举手投足都恰到好处的谦谦君子模样,连诡辩的话,也说得严密整合,教人找不出纰漏。 我庆幸我没有彻底害了他。 “如江师父所言,世间定数之法高深莫测,我等俗人自然无能勘破参透,只不过,说是执着也好强求也罢,此行当与缘劫无关,早已了结的事,在我这里不会改变,我相信,在您那里亦不会。” 我说第一个词时,就见他眼中星火燃起又即刻被压制熄灭,“江师父”之称让他面色僵白,我却作视而不见,每一句话都克制着情绪,每一个字都冷硬得当。 这好像成了我们之间的一场拉力,即使说出的话让心承受着剜肉刮骨之痛,面上也强作自若不可让步,因为一旦心软,之前所受的一切痛苦都没有意义,我们又会退到,再彼此伤害一回。 “呵,”他松开扶着门框的手,神色惨然,“我以为神女不会如此冷酷无情,即便分开,也会念及曾经相处患难终是朋友。是我错了,不该妄想攀附高枝,借您恩情开脱,倒是纠缠一场自讨没趣。” 他再俯身行了礼,转身一走,从容大方。 我心中酸胀,有眼泪回流,我眼中冷漠,目送他步步行远。 身侧逍遥洛好似终于松了一口气,捂着胸口突然跌坐在草榻上,我紧张相扶,余光中院门处灰青的人影忽然直直倒下,我却连伸手都不可。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从遇见他那刻,我便已是罪人。纠葛自深,我本自苦。 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佛啊,你普度众生,怜悯众生,为何独弃予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