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三千花影重楼》 第2章 惟见锦城起暮云 锦城花府,是摆明了要与朝廷作对的。 锦城素以繁花似锦名闻于天下,文人侠士慕名而来,城中景致无双,街巷市井卧虎藏龙。 锦城向来由袖花阁掌权。袖花阁染指江湖事,自立门户招兵买马,对抗朝廷已有数百年之久。 城中花家富可敌国,锦城大买卖十之有九是出自花府的手笔。花家与袖花阁几代交好,掌权锦城,军队钱粮各司一处。 江湖传言,这袖花阁阁主本就是花姓的世子。 繁华乱世,花府乃是这城中名门望族,而云笺,不过这府中一低贱的侍婢而已。 时逢乱世能够在花府为婢反倒是得了安生,若不是颜哥哥,云笺本是要被卖入青楼的。 那日恰逢满月,云笺被带进倚红楼大堂时喧嚣的宾客早已散去,虽无客在,倚红楼的大堂里此刻却是座无虚席。 楼里所有歌舞妓都毕恭毕敬地站着,大堂中央坐了十几位掌柜模样的人。 倚红楼是锦城最大的青楼,此刻大堂里灯火通明却是死一般的寂静,众人望向云笺却不做声色。 云笺站在大堂中央,依稀地望见二楼偏阁重纱叠映,隐约像是坐了一位白衣的公子。偏阁那白衣公子审视云笺良久后拊掌一笑,不咸不淡道了一个“好”字。 大堂里坐着的其他东家这才交首耳语,对云笺点头称许。 离云笺最近处座位上的一个稍胖的中年男子起身对那白衣公子揖了一揖,转头对身旁的东家说:“叶掌柜好手段,竟得如此绝色佳人,倘若日后这女子做了花魁,定当艳压群芳。如若此番擢升,叶掌柜在阁中地位便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苗某在此先行恭贺了。” 被唤做叶掌柜的上座那位东家面容清秀,约摸二十来岁的年纪,端了桌上茶盏闲闲的呷了一口,转头对苗东家笑道:“我叶熙是个粗人,不懂得品什么绝色佳人,只知道阁主日理万机,定然不会因一个舞妓多看重倚红楼几分。何况楼中尚有慕公子为阁主打理事物,叶某不才,方才苗掌柜所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之位在下实不敢当,不过慕公子既是夸赞了这丫头,便让她为大家舞上一曲,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说罢抬眼望向偏阁处,纱幔轻扬,那慕公子微微颔首。 霎时丝弦乱,云笺翩然而舞,一颦一笑间绝代芳华,词曲无双。 柔肠绕指酒自斟,丹青无卷诗自魂。 云姬缓舞对君樽,一曲梨花君莫问。 往昔自是绫罗缎,燃紫檀,醉朱颜。 奈何乱世遭人算,九族亡逝骨未寒。 红佛解语筝筝叹,碧痕啼碎寸寸莲。 锦瑟无端,满笺清泪人空叹。 水已被雪寒,别恨人间,生无恋,死何怨。 谁堪七弦惋,谁望天涯断,流年顾盼,从此长夜影凭栏。 一袭红衣,黛眉墨发,云袖绕指,潋滟如火,一曲舞毕,满座皆惊。如此绝世的女子,只可惜沦落了风尘。 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染在叶熙嘴角。 慕公子不动声色的看了云笺半晌,风过月无色,阁楼傍山而建,此时节窗外映山红枝头花开得正浓,忽然他起身抬手折了喧闹着长入窗内的数朵映山红,一枚枚花瓣悉数自手间飞出。 未及众人反应,花瓣入颈,那苗掌柜已应声倒地。 慕公子冷冷道:“百年立下来的规矩,商贾不入袖花阁。各位既是愿与我袖花阁交好,便好生记下这规矩。如若再有妄谋权位者,便是他苗柏苍今日的下场。” 百支红烛将厅堂映得通明,一语毕,人人噤若寒蝉。大堂里针落有声,案几上香烟袅袅,烛火烧得噼啪作响。 末了,那慕公子转头对云笺道:“你随我来。” 云笺随慕公子到了楼上的偏阁,这才发现这阁子里原来还坐着一个人。 慕公子绕道屏风后,对屏风后那人耳语了几句。之后,云笺便听到屏风后的人对她说道:“今夜月上弦,你就不想对我说点什么?” 云笺今生辗转天南地北,遇到过不少人,听到过不计其数的话语,但从未有一个人的声音让她竟觉这般特别而难以忘怀。他的声音似泉水清冽,有轻流至耳畔的干净声线;然他的语调又像雪山顶千年不化的寒冰,岑寂严穆。 云笺很好奇屏风后是怎样一个人。 然而她仍然面静如前,伏地叩首说道:“公子说笑了,今夜满月,月圆月缺,公子既已听得一曲,曲终人总是要散的。” 云笺言罢,偏阁中忽然迷一样安静,无人言语。慕公子也并未开口让云笺起身退下。 她一个人安静地跪着,过了许久,待云笺再抬头时,先前坐在屏风后那人已到了眼前,冷冷的睨着她。 他颀长的身影周身氤氲着金白色的月光,他虽也如慕公子一样穿了白衣长衫,但那长衫的云纹锦缎里却分明织了密密麻麻的金线,在流转的月华中似镂金彩影一样华美。 待抬眼望他时,却只见他脸上带了一面精致的金色面具,面具上镂刻而成的莲花图案随着起伏处勾勒缠绕,奇巧地掩去了脸上所有的容貌,面色自是悲喜不明。 云笺不由有些怔然。 那人冷冷一笑,云笺听得他岑寂而严穆的声音响在耳畔:“既是曲终人散,如此便好,你退下吧。” 云笺起身刚退出偏阁下楼没几步,忽听门外一阵嘈杂,就见一个浑身血迹斑斑的人破门而入,那人一路跑得跌跌撞撞,身上铠甲也已是破烂不堪。 云笺还未及看清来人样貌,就听得那人气喘吁吁的喊道,慕...慕公子,敌军…敌军已攻进城来了! 来通报的将士话音未落,云笺就已经听到两军的厮杀声。透过大堂敞开的门望去,锦城金碧辉煌的舞榭歌台,此刻已是烽火连天。幼童妇孺的喊叫声不绝于耳,燃起的烈火连成一片,映红了锦城这座灯火通明的不夜城。 屋里丫鬟下人已然乱作一团,各家掌柜此刻哪里还顾及颜面作派,早已埋头逃命去了。云笺慌忙跑下楼,在四下逃窜的人群里穿梭寻着叶熙。 云笺在心底反复地念着:“叶熙,叶熙,你万不能有事。” 慌乱中忽然有人从身后抓住了云笺的手腕。云笺一惊,扭头看去,那人的手指皓白修长,像极画本子里所说的执玉箫之手。火光烈烈映在他脸庞上,温润似暖玉一般。 未及云笺多想,那人已拉着云笺出了混乱的倚红楼。云笺随他从后院出来穿过狭小无人的巷道,一路不曾遇到厮杀的士兵,左转右转,最后那人揽了云笺的腰一跃竟是出了城。 锦城外的素茧山上开满了映山红,山风撩起云笺火红的衣裙,衣袂翻飞包裹着羸弱的云笺猎猎作响。那人终是放开了云笺的手,云笺站定看着眼前月牙白的长衫,毕恭毕敬地唤了声,慕公子。 慕公子解了披风为云笺披上,温文尔雅的说道,云笺不必如此多礼,想来云笺本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子,你叫我颜哥哥便好。 慕公子的话讲得不徐不慢,云笺出神看着为自己系斗篷的那双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 人之一双手,诉一世离合,绘百岁荣枯。 那一路紧握着她的一双手,白皙修长,细致温暖。手的主人这一生,定然过得安好无忧。 山下锦城中战火连天,云笺看着慕公子,忽然想起了倚红楼里那位戴了面具的公子,莞尔一笑道:“好一招瓮中捉鳖之计,颜哥哥可是知晓今日大军攻城?” 慕公子微微颔首:“必然是知道的。” 云笺苦笑,自古帝王心,百姓贱如土。一个小小的袖花阁与朝廷斡旋,原也是这般草菅人命。 云笺望着素茧山脚下的锦城,两军交战,明月之下人间天堂转眼血流成河,百姓的鲜血汩汩淌过鳞次栉比的街市,淌过青石长阶,淌过断瓦残垣,淌过锦城三千里的富庶土地,一直一直,像要淌到天边去。 战火刹那间就席卷了锦城,鲜红的火蛇映称着满山盛放的映山红,染红了整个苍穹。 晚风瑟瑟鼓起云笺艳烈的衣裙,她几乎就要融进那潋滟的火光中。 慕公子转身看着城中的战火,轻描淡写地说道:“我怜天下苍生,可天下苍生皆被屠戮。云笺你须明白,他们不死,将来就会有更多人死,这就是战争。” 慕公子眼眸中清晰地映着山下熊熊战火,轻描淡写地说着天下苍生,一副气定神闲温文尔雅地样子分明是看惯了兵戎相见,伏尸千里的景象。 云笺却不知为何觉着,那轻轻蹙起地眉间确是染着一丝痛楚的。 “颜哥哥,这些年来天南地北颠沛流离,征战杀戮生离死别云笺看得真真切切,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普天之下莫非王臣,自古成王败寇,被铁骑踏碎的河山云笺见过了太多,有人愿赌便定要百姓牺牲,云笺不过是这赌局中小小的赌注,云笺只是不明白,天下苍生,颜哥哥为何偏偏就只救云笺一人?” 慕公子回头望向云笺,他温柔的眼眸中映着云笺火红的身影,还有这素茧山上漫山遍野的映山红。他一字一顿地说与对云笺道:“我只是不想有一日,会与你兵戎相见。” 猎猎晚风中,云笺看着那道迎风而立地颀长身影,看着他方才握着自己的修长的手指和皓白的手腕,看着自己在猎猎风中飞扬的红裙,那裙摆艳红如火,灌满晚风上扬的样子像毒蛇吐出的鲜红地信子,几乎要缠上那道白色的身影。 云笺望进慕公子的眼底,也一字一顿的问道:“那么,阁中那位戴了面具的公子呢?” 晚风扬起慕公子的白衣,他淡淡道:“你终究会明白。” 天边云翳开始泛青,城中只剩断瓦残垣,满目疮痍。战火在东升的朝阳里渐渐平息。云笺明白,这场帝王的豪赌,终是袖花阁胜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锦城富庶土地下究竟埋着多少魂灵,青石长街上究竟染着多少鲜血,怕是早已无人知晓。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章 三千梦断了无痕 一入侯门深似海,进了花府,云笺便再没有见过颜哥哥。花府的富庶,远远超过云笺所想,所谓富可敌国,便也是当是如此了。能在军队屠城时毫发不损,花府的实力便可见一斑。 就如颜哥哥所说,生逢乱世,云笺在花府为婢,也总好过沦落风尘。 至于袖花阁,云笺所知,袖里藏花,藏的竟是清一色花容月貌的女杀手。 这个让整个武林都闻风丧胆的杀手组织,是每一个花府下人都愿谈及的话题。每至闲暇时侍女们都会围在一处津津乐道袖花阁中的江湖轶事。 相传袖花阁中皆为女子,她们雍容妩媚,倾国倾城。而这些女子的存在对于袖花阁来说,就只有一个身份——杀手,冷血无情,受制于人的杀手。她们之中多数人起初竟然皆是要与袖花阁寻仇的,那阁主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最终纷纷将她们收归了袖花阁。她们替袖花阁杀人无数,袖花阁便因她们的存在而嗜血掌权。袖花阁要杀人,从来未有人敢阻拦过,袖花阁要杀之人,从来不曾有过漏网之鱼。 袖花阁这样一个神秘组织,自然令寻常百姓望而生畏。而袖花阁阁主,便成了江湖人口中口耳相传而来的神祗一般的存在。然对于花府而言,因着其与袖花阁种种关联,那位江湖神话还是会偶尔到此露一露面的。 入府三月余,云笺从未见过侍婢们口里所说的那位惊为天人的袖花阁阁主。每每看着房前一队队侍婢经过,云笺倒是很想跟着溜到袖花阁去见一见颜哥哥。也不知颜哥哥要把她留在花府,是否让那叶老板为难了。 云笺身份低微,是不许在花府里随意走动的。就如同屋的桐卉所说,像我们这样身份的人,想见慕公子,便是痴人说梦了。 桐卉说,花府的大小事物都是慕公子在打理,袖花阁阁主与花府私交甚好,平日来往中虽是严厉,却唯独对花府的下人体贴照顾。 桐卉跟云笺提起花府过往,听府中老妪们说原本不是这般显赫。昔日尚有叶家,苗家,水家在锦城中,四家世代交好,也相互制衡。十几年前朝廷突然下旨抄了苗家,紧跟着叶家水家半夜走水,百年家业一夜间化为灰烬。从此花府便在锦城中一家独大,为保住锦城,开始结交江湖义士,招兵买马,对抗朝廷。 云笺听着桐卉跟她念叨留在花府做事的苗家和叶家的后人,愣愣地站在窗前发呆。过往种种,是是非非,她再熟稔不过了。 远远看到一个身着云纹锦缎身形颀长的男子从霓裳阁的花海中走过来,云笺喊了一声颜哥哥便冲出门去。只是刚一出门云笺便与门外路过的人撞了个满怀,这一下撞得不轻,云笺懵了一懵,却听得那人扶着云笺的手冷声责问:“风风火火,怎地如此不小心。” 接着便听到在场的侍卫婢女毕恭毕敬的唤道:“阁主万福。” 云笺揉了揉被撞得酸疼的手肘,回神时看到屋里屋外下人跪了一地,跪的自然是她刚刚撞的人,而此刻她的手里还紧紧地抓着那人的袖子。 云笺回头看去,那人脸上戴了金色的面具,便是云笺那日在倚红阁所见屏风后的公子,云笺心下一片了然,袖花阁阁主果然不是女流之辈。那阁主此刻也见了她,不着痕迹地拉回自己的袖子,端视云笺半晌冷声问道:“是谁把她安置在府里的?” 府里下人战战兢兢跪了满地,桐卉早已吓得抖似筛糠,吞吞吐吐地说道:“回,回阁主的话,管事的带云笺来时,说,说是慕公子的贴身侍女。” 云笺听罢愣了一愣,原来她领得的差事是颜哥哥的贴身侍婢。 只听得那金面阁主说:“既是慕颜带进来的,明日便叫她来袖花阁来当值吧。” 那阁主身边站着一位执剑的女子,生得妩媚婀娜,却穿着灰底暗蓝纹书童的衣服。她应了阁主后对着伏地的丫鬟侍卫厉声训斥:“做事如此冒失,有几条命够你们呆在袖花阁里?” 云笺知那书童的话本是说于她听,便伏身叩了首,众人中也并无人再纠缠。那阁主离去的背影朦胧在锦城秋日的烟雨中,云笺又转眼望向掩映在霓裳阁花海中单薄的一抹月牙白,街巷市井流传的歌谣又响在耳畔: 烟雨楼,天尽头,袖花阁渡锦城口。阁主无颜,以金掩面。公子慕颜,墨发不绾。 烟雨中的袖花阁,宛如一副清雅的水墨丹青,矗立在锦城尽头依山傍水之处。云笺跟在那书童身后穿过繁花簇拥的阡陌小径,走过设在这水乡崖边的石阶栈道,一路上并不曾见到守卫,只是远远望去,亭台榭宇中似是站了许多手执利刃的女书童。 末了,那书童转过身来对云笺说道,你进去吧,阁主等你许久了。 云笺一路撑伞从栈道而来,不知道这袖花阁究竟有多少层,也不知那栈道通着的是这阁楼的哪一层,房门敞开在烟雨朦朦的天里。门口并无侍卫,也没有这一路走来所见的手执利刃的书童。 云笺抬脚迈入,看到这门口似花府平日所设,摆了许多道巨大的屏风。屏风上是用极细丝线针缝的宏幅刺绣,纳锦盘金,繁花盛放,将龙凤隐饰其中。 云笺缓步绕过屏风,房屋中豁然开阔似庙宇高堂,想来与皇家宫殿毫无二致。地面所铺为二尺二寸见方的细料方砖,坚如钢铁,润如墨玉。四周墙壁金碧辉煌,上挂的尽是泼墨的山水画卷,花涛香海,琼花玉叶,水榭楼台,夜船栈道,水墨丹青中泼墨挥毫间将锦城之荣光挥洒的淋漓尽致。厅堂正中挂了一幅墨宝,其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两个字:彤管。下面设一床榻,床榻前是一方大果紫檀书案。 书案前站了一个人,捏了支狼毫落墨在一方锦帕上。 云笺上前毕恭毕敬唤道:“阁主。” 花无颜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中衣,一头墨发未绾,却仍是着了那金色面具。不似此前在人前时不容侵犯的威严,他如此恣意不拘束地身形却让云笺不由地想起了颜哥哥。只是相比于颜哥哥的温润,眼前人举手投足间似又多了几分桀骜不羁。 他并不抬头,依然落墨在锦帕上,像是题着字,问道:“云笺本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子吧?” 云笺行了揖礼,抬头对那阁主淡淡地说道:“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那阁主提笔之手陡然一顿,搁笔冷冷一笑,拿起案上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起身就要离去。走到门口屏风处,他又蓦地回头对云笺说: “从今以后你就留在袖花阁,锦帕你拿回去吧。” 云笺看着他离去的身影,细雨打在周身,氤氲着尚未散去地隐忍地怒意,心底了然一片。案上是云笺撞到花无颜时趁机塞进他袖子的锦帕,上面满是云笺清秀字体:云姬缓舞留君醉,一曲梨花落君前。一笺情字满,弱水有三千,生死亦无憾。 只是落款处被那阁主龙飞凤舞地添上了三个字:水云笺。 云笺冷笑,机关算尽,她想要复仇的手段,果然一切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云笺攥了锦帕刚走出门,却碰上了来时引路的书童。烟雨濛濛中,那白衣书童执剑卓然而立,云笺想,如果不是女扮男装,这书童也该如出水芙蓉般夺目。云笺自嘲地笑笑,想来这阁中并不缺明丽的女子。 “云笺姑娘请留步”,那书童见云笺走过来,不似刚刚在花府的咄咄逼人,却是长长叹了口气,“我是阁主身边的侍从,姑娘若是瞧得起我,可喊我一声诞青。姑娘的恨我懂,姑娘的执着便放下吧。”她回身指着自己身后所站十四名歌舞妓对云笺道:“袖花阁中只有三种女人,杀手,舞女,侍婢。你面前这些人,本都是要与阁主寻仇的。姑娘既是留在阁中,他日还要朝夕相处,姑娘若是有仇,便也放下吧。” 一个“也”字,云笺忽而明白,阁中既不缺明丽的女子,也不缺花无颜的仇家,更不缺他花阁主的仰慕者。他既为袖花阁阁主,收服得了一众女子为己所用,自是手段非常,那晚倚红楼中作茧自缚的一出折子戏,到头来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 云笺朝那诞青揖了一揖:“我只有一问,诞青可有姓氏?” 诞青一愣,却又莞尔一笑:“不曾有过。云笺可是云姓?” 云笺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袖花阁下三千里繁华的锦城,白水绕城郭,青山环抱,水天一色。云笺低垂了眼角,嗫嚅着似答非答:“不曾记得。” 诞青仍是叹气,“阁主刚刚吩咐,姑娘以后就留在阁主殿中侍候吧。” 云笺闻言一愣,一抹笑不着痕迹地染在云笺嘴角,一如几天前绽放在叶熙脸上的笑意,如出一辙。 正在云笺走神的当口,偏有人温暖地握了云笺的手,不由分说地拉着云笺沿着栈道往外走。云笺起初沉默着任由眼前人拉着,眼见就要出了袖花楼,云笺一把甩开了那人的手。 一株映山红孤零零的立在涯边,树旁的磐石缎面一般,光滑如镜,黑白色的棋子安静地躺在棋盘上。眼前白衣人卓然而立,衣袂翻飞。 云笺低头毕恭毕敬地唤道,慕公子。 花慕颜不着痕迹地握紧了被云笺甩开地手,冷冷地说:“慕公子?你不是一直叫颜哥哥的么?” 天寒风清,竹影遥映,一抹单薄的身影慢慢地跪在花慕颜眼前,凄凄然说道:“自古百姓命贱如土,云笺不过一女子而已,阁主鼓掌之间翻云覆雨,何怜云笺一命。云笺如今在阁主身边为婢,总好过青楼中沦落了风尘。当日公子救命之恩云笺铭记在心,公子的情便到今日为止吧。” 花慕颜退了两步倚靠在身后高耸的岩石上,枯叶簌簌落了一地,“为何时至今日,你还是要骗我?你的身份,你的心思,你与花家的仇恨,我早已知晓,可是我对你的心思,你到底明白几分?” 他捏了磐石上的棋子看了半晌又握在手心,淡淡地道:“你可知这里曾经有人终日对弈却不分胜负?我与哥哥二十一载,自认将水家与花家看得明明白白。往昔你夜夜约我至此,风花雪月中我以为你已然将仇恨放下。正如这围棋棋盘上地棋子一样,一黑一白,一来一往,这世间的人心大抵是如此的。人心凉薄,你如今向我伏首,求我相忘于你,无非是想让我思你念你恨你,最终记挂于你。” “那日倚红楼你一曲留君醉,无非就是想一个美人计惹得我与哥哥反目。不管哥哥如何,苗柏苍仅是一言不敬于你,我便为你杀了他。你知我倾心于你,算是你赢了我,圈我进了你的圈套,今朝你又不顾一切的来接近哥哥。” “哥哥自打继任阁主以来,熟识兵法,运筹帷幄,杀伐决断,雷厉风行。天下之事,没有什么能瞒过他的眼睛。你在倚红楼所唱,暗藏于曲词中的那一句,水云笺恨花无颜,我当日便一眼识得你是已亡故水前辈家的千金。似我这般淡薄于世之人尚能察觉,你觉得哥哥他会看不出么?哥哥那般狠辣决绝之人,你是下定决心等他对你做出些什么你才肯罢手认输,这场游戏才作数么?” 末了,他将掌中那枚棋子放回棋盘上,又缓缓靠回岩石上,闭上眼凄凄然道:“可惜我花慕颜与世无争,无心朝堂之上尔虞我诈的名利场,水云笺,你为何偏要如此对我?” 云笺站起身背对着他,沉默半晌,她回头语气中尽是嘲弄:“慕公子当时杀那姓苗的,可是怕阁主要取云笺性命?你们当年为了独霸锦城既已灭了水家和叶家,今日又何必作出这一副慈悲的样子来。云笺如今既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花无颜纵然只手遮天,这盘棋也未必能赢我水云笺。” “怨只怨,你姓了花姓。” 说罢云笺走向袖花阁的门,消瘦的身影渐渐淹没在斑驳的竹影中,清秀的脸颊上两行泪流下来。 颜哥哥,我今日才知晓,能为你思你念你恨之人,该多有福气。可惜以往我被禁锢在花府中抑或如今我被软禁在花无颜身边,你所思所念所恨之人怕不是云笺了。你既许云笺喊一声颜哥哥,我此生便无遗憾。颜哥哥,莫要怪云笺无情,世间之人,谁又不是在苦苦煎熬…… 烟雨楼,天尽头,袖花阁渡锦城口。相思相忆难相许,江南烟雨的那一缕温柔,终也埋葬在这袖花阁楼中。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章 他人笑里君戏言 袖花阁不似锦城喧嚣,不若花府门庭若市,却像不问世事与世无争的丹青客,在此别出心裁地作了一幅世外桃源的长轴画卷。 看惯了花府每日忙碌着进进出出的仆役婢女,云笺如今看这袖花阁中一干花容月貌书童装扮的女杀手,竟生出了不食人间烟火般的错觉。 云笺自打进了袖花阁,每日在阁主的寝殿中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名义上是他的贴身婢女,实则却也于软禁无异。 诞青不止一次告诫过云笺:阁主喜欢诞青,是诞青的福分。阁主若是不喜欢诞青,便是阁主的福分。这袖花阁中女杀手一百三十一人,包括诞青在内,无一不与公子仇深似海。既然放下仇恨对阁主忠心耿耿,必然有放下仇恨的道理。姑娘是个聪明人,姑娘的心思我懂,姑娘既已进了阁中,若是心作它想,阁中这些人也不会听之任之。 对于诞青的话每每云笺只是莞尔一笑便置之不理。然而使云笺心生疑惑的是,花无颜既是知晓云笺的心思,却从不设防,把云笺安置在他居住納锦殿里,百~万\小!说作画或与阁中人议事,从不避讳。 那阁主待云笺也极好,云笺的吃穿用度也绝非是下人能比的。单单是身上所穿的妆花缎,一匹就够普通侍婢十年的俸禄。 他每每在殿中批阅公文到很晚的时候,都会让人给云笺温上一碗燕窝粥。 云笺看着烛光中那一抹柔和的紫色轮廓,恍惚中觉得她仍是花家故人的千金,岁月静好,她陪在他身边伴读。 他平日在寝殿时,穿着紫色的袍子,像他弟弟那样墨发不绾的样子,竟生出一种慵懒随意的错觉。或许因他还戴着那面具,看他身形举止,云笺几乎都要觉得那就是颜哥哥。 有时她真的很想看看,那张华贵面具下掩盖着的,究竟是怎样一张脸庞。 只是他讲话,就未必有慕公子那般温文尔雅了。 他很少与云笺讲话,偶尔有交流也是云笺跟在他身后询问一些阁中事务。 每每被云笺询问,花无颜都会用他那冷若雪顶寒冰的声音冷冷地挖苦道:“阁中虽事务繁杂,诞青交代你的不过寻常琐事,水小姐不向来是八面玲珑的么,又何须来问我?”或者是“我袖花阁中这点小事,还要劳烦水小姐亲自来询问么?”又或者“这些事叶熙早已知晓,其中因由,水小姐以后问他便好。” 然而自打云笺被软禁在纳锦殿中,便与叶熙久未谋面,也许久没有见过颜哥哥。云笺处之淡然,每天悉心打理花无颜的饮食起居,日子也算过得安逸。 立秋那日清晨天已微凉,袖花阁随处可见簌簌落下的黄叶。 云笺吩咐好早膳,端了热茶刚踏进纳锦殿门,便听到花无颜在殿内厉声呵斥。她站在屏风后,看到殿中跪了一地的下人。那金面阁主对垂头毕恭毕敬的诞青说:“你回去问问花慕颜,他还记不记得自己是谁,还记不记得自己是花家人,记不记得我是他哥哥!给我告诉他,让他给我认真想想清楚,趁早断了这念头!” 平日里他言辞清冷,云笺从未见过阁主如今日这般朝身边之人发过火,依着花无颜那般不食人间烟火的做派,日常俗事断不会惹得他这般模样。虽他对云笺向来冷嘲热讽,但对诞青和其他人从未这般生气失态过。今日瞧他对诞青的这般态度,不知颜哥哥究竟犯了什么错。 云笺默默端了茶进去放在花无颜身边,在侍女旁寻了个角落安静跪下。身形还没跪稳,一枚裹了热茶的茶盏便劈头砸了过来。 那茶盏砸在色如墨玉的方砖上,茶盏碎片飞溅,云笺慌乱躲避,还是被溅起碎片割伤了脸。 云笺低垂眉眼,却仍是看到花无颜紧攥双手泛白的指节。 花无颜声音清澈冷冽,愤怒却仍是克制:“水云笺,你最好给我收敛一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算盘,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叶熙背地里干了什么勾当!” 花无颜说完拂袖而去,下人们也纷纷退了出去。云笺望着一地狼藉,抬手轻轻抚了抚脸颊,憋回了眼里氤氲起的水光。正埋头拾着碎片,耳旁传来了诞青的声音,“姑娘,你有伤,我来吧。” “阁主吩咐我过来帮姑娘收拾”,诞青半跪在云笺身侧对云笺说,却并不停下手里的活:“诞青来自西域,本姓拓跋,本也是向阁主寻仇的,姑娘的恨我懂,姑娘的执着便放下吧。阁主曾对诞青说过,水云笺的爱,是这世界上最烈的毒。姑娘可能不知,阁主恼你也好,恼慕公子也罢,终也是恼他自己。” 诞青清理好那些碎片,扶云笺站起来,转手把托盘交给云笺,淡淡地笑道:“阁主把你带来袖花阁里,便是不想你与慕公子接触,不曾想还是徒然。暂且抛开阁主不说,姑娘对慕公子当真不念一丝情分么,看得出你是爱的分明恨得刻骨的女子,慕公子心里很苦,姑娘若能听得诞青一句劝,那些复仇的计划就此作罢吧”。 云笺默默端着茶盏碎片出来,上面的茶水早已凉透,云笺望着远方红透的火烧云,眼里波涛暗涌却终又归于平静,喃喃道:“姐姐……” 不消两日,云笺正在偏殿绣阁绣着素锦花,花无颜忽然闯进来不由分说抓了云笺的手腕就往外走。 云笺也不争辩,直到他把她丢给诞青,让诞青给她好生梳妆打扮,她才知道他要把她带到哪里去。 云笺从未想到过再见颜哥哥时,会是这般光景。 倚红楼的大堂中仍旧燃着上百支红烛,烛火跃动将倚红楼映得亮如白昼,歌妓酒客喧闹异常。 从世外桃源再回到俗世,云笺不由地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倚红楼虽小,然在这幅喧嚣的浮世绘上画着各色人的脸孔,尽显人间百态。 慕公子并未如上次那般坐在二楼偏阁,而是坐在大堂的偏座上,周围围满了言笑晏晏地歌舞妓。 正座上赫然坐着的是那位戴了金色面具的无颜阁主,他怀里抱着一名样貌明丽的女子,正在低头品着另一名女子手中的酒。 云笺往四周扫视了一眼,一众掌柜歌女没有上次那般拘谨,显然宾主尽欢,却并不见叶熙在。 秋风随客入门来,素锦花无声的开在薄如蝉翼的轻纱上,云笺一抹单薄的白色立在堂中,与这里格格不入。 那金面阁主饮下身旁女子递上唇边的酒,对周围的人说:“叶掌柜为我袖花阁出征北地苍都未归,今日无法至此。这位便是上次叶掌柜举荐的绝色佳人,把她私藏在袖花阁里这么久,算是我的一点私心。正好今日就让她代替叶掌柜陪各位,也替我跟各位掌柜陪个不是。” 在座各家掌柜皆喜笑颜开,轻佻地望向云笺,随声附和着谢过阁主云云。有几位掌柜甚至起身欲拉云笺入怀。 慕公子看到云笺,笑容僵在脸上,过来一把抓住云笺,低声说道:“你怎么来这里,你可知你的手在发抖。” 云笺看着花无颜那张十年如一日容颜不改悲喜不惑的面具,淡淡说道:“慕公子,事到如今,我还能够选择么?” 这边慕公子拉了云笺的手就要往外走,那无颜阁主既不理会,也不阻拦,却示意身旁的侍女拿了一杯酒递给云笺,顾自说道:“两日前,慕公子跟我要这丫头,要娶她为妻。可惜枉我之前还一直以为她中意的是叶熙叶掌柜,既是如此,我便做个顺水人情。今日害我错点鸳鸯谱的叶掌柜不在,云姑娘当初既是经由叶掌柜举荐而来,这杯酒应该替叶熙敬慕公子。” “你可愿讲与在座众人听听,你是如何入了慕公子的眼?” 阁主一句话,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在云笺身上,那些酒客看着云笺,轻蔑了然一笑。围在周围舞姬轻声嗤笑:“她算什么东西,也妄图高攀慕公子。慕公子是何人,怎可能看上她。” “看她那人见犹怜的骚狐狸样子,定是使了什么见不得人地法子勾引了慕公子。” 青楼女子讲话本就刻薄露骨,如今话语中又掺着丝丝妒意,你一言我一语,便更是难听。 云笺拿过侍女递过的酒杯一饮而尽,烈酒入喉,滚烫的烧灼沿着食道一路直下,云笺脑海里瞬间清明了许多。 云笺笑着点点头,拂开慕公子的手,眼神定定的看着花无颜:“阁主许是意会错了,云笺今日恐怕要拂了阁主的意了。” 云笺径直走到花无颜身边的案几,夺了那舞女手中酒壶自斟了一杯酒,转头对倚红楼众人说道:“诸位,我的确是配不上慕公子,然而我心中所念也绝非慕公子。云笺中意的不是叶掌柜,不是慕公子,我云笺要做的,是阁主夫人!” 一语言毕,堂中再无人议论,那些歌舞姬已是惊诧的说不出话来。 见过花无颜的人皆知,万不可妄论阁主,否则阁主心思一动,杀人如蝼蚁。花无颜手上染的鲜血,比所有武林人都要多。 云笺并不理会众人惊诧的目光,继续说道:“刚刚一杯,我敬今日这高悬于空的明月,手中此杯我敬阁主,阁主饮罢此杯,云笺的心意便了了。阁主上次赞赏了云笺的舞,云笺谢阁主赏识。阁主饮了这杯,云笺再为阁主弹奏一曲,阁主且再看看云笺的琴艺如何。” 慕公子冷冷地看着花无颜。 众人皆望向那以金掩面的无颜阁主,他瞥了一眼慕公子,缓缓推开依偎在身边的那位美貌女子,若有所思地接过酒杯,抬头一字一顿对云笺说:“好,水云笺,你真好!”饮过杯中酒,他转头吩咐诞青:“给她拿琴。” 诞青接过花无颜手中的酒杯,低声劝道:“阁主……” “给她取琴来,没听到么!” 诞青取过琴,云笺起身上前,却被一个人拉住。 在初秋萧瑟的晚风中,在满月澄澈的光下,在倚红楼众人熠熠的目光中,慕公子慢慢搂了云笺纤弱的身影,柔声说道:“云儿,你若愿放下,我可以即刻带你走。我愿许你一世,再不踏入锦城半步。” 云笺闻言心下一痛,冷笑一声,言语中不由有些哽咽:“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此后影孤绝。红尘中我能识得你便好,可笑我即便想负你都是徒然,颜哥哥,水云笺,不是你的云儿。” 云笺跪于琴前,五十弦音,筝鸣如凤,高山流水,与世无争。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三千夜色独歌,万丈红尘无人和。 众人皆醉于乐曲中时,云笺看到一抹月牙白的背影淹没在夜色中。长街细雨浸透他的衣袖,颜哥哥,你会觉得冷么…… 金色面具下一道冷冷的声音打破了倚红楼的寂静: “云姑娘惊为天人,既然你这么主动,本阁主便答应你,择日成亲。”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章 风花雪月几成真 锦城入秋后天一日凉比一日,半个月后,当黄叶落满了整个袖花阁时,水云笺嫁给了花无颜。 云笺任由侍女点了绛唇,盖了喜帕,从花府乘了无异于皇家的婚辇,百余人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沿着围堤一路向袖花阁。 身上穿着千金一丈的华美嫁衣,头上戴着金色凤冠,云笺隔着轿辇的红纱一路望去,目光穿过喜娘,穿过吹打的乐队,穿过袖花阁的重重护卫,穿过沿路围观的人群,人声鼎沸,岁月静好,还君明珠双垂泪,今日嫁作他人妇。 这许是云笺这一生最难忘的光景,在千万锦城人的簇拥下,那个戴着金色面具的男人站在漫天飞舞的落叶中,一身炽烈的红,将整个金黄秋日的锦城化作燃起的火焰。雍容的金,肃穆的紫,都与今日艳烈的红交融织汇在一起,十里红妆,万人空巷。 恨不相逢未嫁时,逢时未嫁又如何。 艳烈的红色灼了锦城的半边天,一定也灼伤了那人的心。 无颜阁主一改往日的冷漠,手挽她下轿,进门拜堂,一个细微的细节都不曾怠慢。 在外人看来,袖花阁阁主迎娶了他极为重视的名门望族的小姐,大婚之日,普天同庆。 云笺从喜帕下看着阁主紧紧握着她的手白皙修长,指节分明,掌心的温度顺着接触的肌肤蔓延开来,他之手与颜哥哥那般相像,一如颜哥哥的手那样温暖而真实。 他牵着他的手一步步为她引路,温柔却容不得抗拒。 恍若南柯一梦,云笺心里明白,这些似梦似幻的美好都会在她看到那张冷冰冰的金色面具时化为泡影。 她的新郎是花无颜,是高高在上的无颜阁主。她的夫君,不是花慕颜。 直到大婚时云笺方才知晓,原来令江湖人闻风丧胆袖花阁的正殿,雍容肃穆如此。 二尺二寸见方的细料方砖坚如钢铁,墨玉色的地面上映着两个身着大红喜服人的影子。女子虽被盖头盖着,却一眼就能看出她腰如约素,钟灵毓秀。而另一人,脸上覆了金色莲花镂刻的黄金面具,于殿前英英玉立,无喜无悲。 云笺知晓殿中高堂座位上空无一人,她从盖头下看着花无颜大红云纹白靴,迟疑着是否迈步。正在犹豫之间花无颜忽然将她打横抱起,在众人地惊呼声中朝走进殿中。 他是袖花阁主,他的话便是金口玉言,他此番作为,自是于礼节不合,殿中众人也自会奉为神明,无人异议。 他横抱着云笺走过袖花阁中众江湖人的面前,便是昭告天下,他花无颜娶了水云笺。他抱着云笺回身坐于万泽殿中高堂座上,殿下万人朝拜,华封三祝。 从殿门到王座,云笺觉得那般漫长,也再没有回头路。 云笺头上盖了大红盖头,眼中不见花无颜,只听得他附在她耳边道:“史书曾记载,国相宴于临邛富人卓王孙家,时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国相于座上以琴声传意,文君心悦,遂夜奔国相。” “我对夫人,便是坐上琴心之意。” 入了洞房,云笺一个人坐在偌大的纳锦殿中,自己伸手掀了头上的喜帕,才恍然发觉自己掌心尚存着花无颜手掌的温热,十指指尖却冷若寒冰。 红烛燃泪,青纱帐暖,云鬓斜簪,香云袅娜斗新妆。 云笺望着镜中埋在大红嫁衣中的自己,还有红纱帐中掩映的青色的人影。 青色与红色交融辉映,或淡或浓。 那一道瘦削的青色身影淹没在重纱叠帐的烛影中,像是高贵华美倾塌后的冠冕堂皇的幻像,如鬼似魅,无喜无悲。 云笺小心地回头看着一身掩在轻纱中的叶熙,低声质问道:“你疯了,你怎么能来这里?” 叶熙仍旧穿着青色长衫,额前细碎的刘海盖住了他俊秀的眸子,却仍旧掩不住脸上的倦容,出征沙场,刀光剑影,九死一生,云笺已不记得有几个日夜没有见过他了。 重逢时刻的第一句话不是寒暄,不是关心,却是责问。 话一出口,云笺便后悔了。 “计划进行地很顺利,一切都在掌握中”,叶熙声音沙哑,倦意至极,像是随时都要睡去。他把一支金玉步摇簪放在云笺手里,“朝廷那边我已与司马大人交涉好,这是进一步的计划,笺儿,你一直做得很好,我相信你。” 云笺望着眼前清瘦的脸庞,心底不由一阵心疼,不料张口欲语时秋夜的朔风忽而将窗吹开,云笺慌忙跑过去关窗,再回头时,叶熙却已经不在了。 然而大门口,却赫然站了一个人。来人不是花无颜,也不是慕公子,却是一个女子。 一个容貌倾城的女子。 袖花阁中花容月貌的女子虽多,但是如这般倾国出尘的女子却着实不多。她只穿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蓝裙,便可媲美月下流转的光华。 云笺坐回主座上,不徐不慢地为自己倒了杯茶,挑眉看着青瓷杯盏中舒展开的茶叶,对来人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苏姑娘。” 那蓝衣女子并不近前,只是抬眼望着云笺:“你认得我?” 云笺闲闲的品了口茶,不徐不慢道:“我虽身在阁中,外面的事还是知晓一二的。倚红楼的头牌,苏年年苏姑娘,我如何不晓。只是不知苏姑娘此行所为何事?” 那苏年年近前几步却并不走近云笺身侧,压低了声音对云笺说:“红尘一念,最伤人心。我不知你耍了什么手段勾引慕公子,云姑娘应该懂得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奉劝云姑娘别再妄图染指慕公子!” 云笺挑眉笑道:“你喜欢他?” 那苏年年冷哼一声,侧头看着厅堂正中龙飞凤舞的墨宝,冷冷道:“与你无关。” 云笺想起那日在倚红楼中众歌舞妓嗤笑奚落她时的场景,那日舞女很多,并不见苏年年。像苏年年这样的人,是断然不会因为女人的嫉妒心一厢情愿地跑来名不正言不顺的指责对方一番的。 “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苏姑娘,你好不知礼数,你在我大婚之日跑来与我谈论别的男人么?”云笺敛了笑意:“且不论你怎么进的袖花阁,你应该知道不是谁都能进得了袖花阁的。江湖之人仰慕你,慕公子容你,但是这里掌事的是阁主,阁主的手段你是知晓的,你在阁主的心里几斤几两心知肚明,快给我滚,否则我让你有命进得来没命出得去。” 烛火跳跃映着苏年年轻扬的眼尾,她面色一凛:“水云笺,总有一天你会为你所做付出代价!” 云笺起身已经做出送客的姿态,朝那倾国倾城的身姿淡淡道:“静候佳音。” 子时将近,花无颜踏进纳锦殿时,一身喜服的云笺正在那紫檀书案上作画题辞。 云笺看着一袭红衣的他走进来,看着他走过来看她作画,看着他取了酒转身走回客座,看着他不言一语不置可否自斟自饮,一杯接一杯,一坛又一坛。 纳锦殿中红烛静静的燃着,过了不知多久,花无颜冷冷开口道:“今夜可真热闹啊,袖花阁阁主的洞房,所到贵客皆可过来一睹真容。还好新郎是最后进来的,否则撞上就不太好了。夫人,你还真是琴棋书画无所不能。” 云笺作画的手蓦地一顿。 “苗家,叶家,花家,我还真忘了还有一个水家。水云笺,你以为你当日倚红楼一曲就能蛊惑于我,你和叶熙下得那一局破棋,也就是骗骗慕颜。别以为你与慕颜那些事我不知道。你以为你与叶熙在倚红楼唱那一出戏慕颜会看不出?他只是不似我做事这般狠辣决绝。” 云笺心下冷笑,你们不愧是青梅竹马的花家嫡长次子,连说的话都是一样。她面上莞尔一笑道:“阁主倒是知晓自己多狠辣多决绝,果真有自知之明。阁主既是已早就洞悉一切,十年来为何不杀我?” “身为阁主执掌锦城,这些算不了什么,包括我今日娶你为妻。本尊自认锦城非无颜不能治,何况这些年来我不曾把水家放在眼里,水家已毁,你们这些人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云笺,我在等你走投无路,像十年前大火中的水家一样,走投无路。” 云笺无声地扣紧了袖子里双手,指甲几乎要扣进皮肉里去。 她走到窗边,伸手一把将窗推开,冷夜无星,素锦山上的映山红早已凋零殆尽。白色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云笺火红的嫁衣上,云笺望着那一轮皎洁的月问身后之人:“今日你我大婚,有一事我想问,花阁主当日默许慕颜杀苗柏苍可是为我?” “只是因你,不是为你。” 云笺回头反唇相讥:“商贾不入袖花阁,倒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阁主现又如此自诩,自然是欲盖弥彰罢了。花无颜,你就真的那么想要这天下么?” 花无颜望着窗外夜幕下的锦城道:“我的江山,便是这三千里的锦城。” 云笺冷笑:“阁主娶我无非是不想让我继续蛊惑慕颜,难道阁主就断定这样做慕颜便不爱云笺了么?” 花无颜逼近云笺,把云笺禁锢在窗边,他望进云笺的眼睛,冷冷道:“水云笺,叶熙已经爬到我身边的位置上了,你还在等什么?等我爱你,还是等我恨你,还是等我溺死在爱你的恨里?” 云笺冷哼一声道:“花无颜,若不是当年你设计害我全家,我水云笺生生世世又与你何干?就算时至今日婚事至此,花无颜,你的爱恨,又几时与我有关?” 花无颜却不再做声,默默坐回桌前,自己斟酒喝起来,一杯接着一杯,直到不省人事。 红烛尽,残影翩然。月影憧憧,烟火几重。 云笺默默掰开叶熙给她的簪子,捻开藏于簪子内的纸卷,上面写着:“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 她把纸卷揉碎在手里,望着醉卧桌前的身影喃喃自语道:“既然一切你都已明了,又为何要娶我?”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章 千影 翌日破晓,鱼肚白的窗外黄莺歌声婉转,红幔帐的影子盖住了燃尽的蜡炬,云笺醒时,早已不见了花无颜的踪影。 淅淅沥沥的雨顺着屋檐脊瓦滴滴哒哒砸在门前斑驳的青石上,檐角铃儿轻摇,漫山遍野的黄叶在秋风中沙沙作响。烟雨给袖花阁的楼台水榭渡上了一层轻薄的雾气。云笺撑着伞站在崖边的栈道上,清晨中的袖花阁红妆依稀,春日姹紫嫣红开过都抵不上此时的袖花阁的美令人陶醉其中。 春风十里,抵不过袖花阁秋日红妆遍地。 偏那崖边撑伞的一抹白影,单薄的像要随时散尽的雾气。朦胧的烟雨掩去了云笺唇角的笑意,那一抹单薄的白影忽然像断线般从崖壁上直直坠落下去! 晨风裹着清新淡雅的泥土气味扑面迎来,吹散了眼前的浓雾,细雨中有一道黑影自眼前一闪而过,揽了云笺的肩,脚步轻点,从数十丈的悬崖绝壁飞旋而下。两人落在袖花阁偏门不远处的竹桥上,来人放开云笺退了两步,道了声:“夫人。” 那人做事行云流水一般畅快,直到站定了身形,云笺这才看清来人的样貌,他一袭黑衣墨如黑鸦,雨中他头戴了斗笠,细雨打在他周身,却让人依旧觉得温文清雅如风;他一双明亮的眼睛就像细雨朦胧中流转而出的光。然而,虽然他的斗笠上缠了黑纱,云笺依然看到他俊秀的脸上有一道狭长的剑伤,这伤疤极其细长,自左眼眼角斜贯整张脸旁,直至右边嘴角处,看得出出剑之人出手极狠,手法奇快。 云笺看着他抱在胸前的剑说道:“孤竹无心茶自冷,英雄一梦秋千影。我若没认错的话,阁下可是一秉孤剑行天涯的侠客秋千影?” 那人瞄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黑色长剑,淡淡说道:“我是。” 出乎云笺意料的是,他的声音却不似他清雅的面容,那是一种极其空洞的声音,没有丝毫的张力。他的声音冷冽短促、低沉嘶哑。 云笺心中一惊,不由得问了出来:“云笺着实好奇想问,阁下武功如此之高,天下几乎无人能出其右,究竟是谁伤了你?若不是出剑之人手下留情,恐怕阁下脸颊上不止一道疤痕这么简单,便是销掉半颗头颅了。” 秋千影似是对云笺的惊诧不以为意,低头抚着手中的剑,继续用他低哑如毒蛇一般的声音说到:“武功卓绝,用剑至狠至快,这天下还能有谁。还有,顺便提醒夫人一句,他知晓叶熙的用意,他给叶熙军队,叶熙一路北上佯装取胜,不过也是他将计就计罢了。如今叶熙凯旋南归,孤军深入,恐怕凶多吉少了。现在夫人知道自己所嫁是怎样一个人了”,他摆正头上的斗笠,忽而顾自笑了:“阁主要我务必保夫人安全。” 云笺撑开伞,转身往袖花阁外走去,她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转头对秋千影说:“我不知往昔究竟发生了何事,居然能让一个剑法天下无双的孤傲剑客心甘情愿委身这小小的袖花阁中。怎么,袖花阁中最近是太过安然无事,他花无颜闲暇到要你这名满天下的侠客来监视我区区一介小女子么?” 那秋千影双手抱着剑站在原地并不上前,朝云笺微微颔首:“夫人之意我懂了,我自会转告阁主,夫人请自便。不过我有一惑,还请夫人赐教。” “请讲。” “夫人不像是习武之人,如何知道我就在附近,故而跳下山崖试探于我?” 云笺温婉一笑:“一月前朝廷大军围攻锦城,花无颜布下天罗地网,作困兽之斗。毒箭入骨,近心尖三寸,阁下的伤应该是那时所受。补中益气,除瘀血、血闭寒热,阁下身上有白茅根的味道。并非阁下露出破绽,我自幼修习医书,对这些方药的味道甚是熟稔。” 云笺穿过落满黄叶的阡陌小径,朝着锦城繁华的长街走去,秋千影没有再跟上来。 天寒落雨,锦城的街巷小贩三三两两,长街上南来北往的过客不似平日那般熙熙攘攘。鳞次栉比的阁楼商铺安静地在天地间矗立着,秋风扬起店门前或青或白的旗子,偶有一两个执剑的剑客与云笺擦肩而过,云笺左顾右盼,似是在找人。 但是很快云笺便觉得身后有人跟上了她,未及回头,身后之人便出声了:“为夫很荣幸大婚之日夫人没做什么出格之事,给我袖花阁捅些篓子,怎么,才新婚第一日夫人就按捺不住,蠢蠢欲动了么?” 那声音清冽澄澈,似甘泉淌过,淌到尽处,万物冰封。 云笺转过身看着来人云纹锦缎中所织密密麻麻的金线,自皓齿红唇间挤出一丝笑嘲弄道:“好不容易赶走了个魑魅鬼影,又来了个无脸怪。阁主真是阴魂不散啊!” “我听说这里有人要造孽,顺道过来看看。已是半日不见了,为夫让你见见这朝思暮想的容颜不好么?免得夫人又想在我锦城中胡作非为。” 云笺并不做声,扭过头不看花无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花无颜朝云笺伸出手:“夫人既然想赏这雨中的锦城,为夫陪你吧。”细雨打在他撑起的油纸伞上氤氲起水雾,雨水沿着伞骨一路流下,他对云笺说:“我陪夫人,赏这三千里河山,不好么?” 云笺仍旧一动不动。他脸上覆了面具,云笺却觉得那整张脸都在跳跃叫嚣说,既是连秋千影都监视不了你,那为夫便勉为其难,亲自来督察一下夫人你。 她很想说,不好。 你快点走,走晚了,我就忍不住一巴掌掴在你脸上了。 秋日的雨凉意颇浓,天地间雨幕中那样安静,伞下的女子执拗地站着,并不回应他的话。花无颜冷笑一声,径自挽过云笺的手:“水姑娘,既已打定主意做戏要嫁与我,人前好歹还是要装装样子吧。” 云笺任由花无颜牵着,撑伞走在烟雨笼罩的锦城巷陌中。没有松林明月,没有漱石飞瀑,没有碧树琼花,在秋日寒凉的雨中,在繁华古城斑驳的瓦墙边,在寂寞的青石长街上,他挽着她的手从晌午走到黄昏,从暮色四合一直到华灯映水,夜雨阑珊。 一路走来,万千风景。锦城民宿的门扉窗棂上都扎着红绫,千家万户,无一例外。袖花阁阁主与水云笺的大婚果然是昭告锦城,普天同庆。然而又如何…… 她站在桥边遥望万家灯火,看着寻常百姓家紧闭的门扉,看着屋舍雨滴沿着瓦楞滚落进地面一湾湾水洼中泛起的圈圈涟漪。在寒天草木黄落尽的秋日里,在锦城飘摇的夜雨中,这许多通明的灯火中没有一盏为她而亮,千家万户的门扉没有一扇她能上前轻叩,她不能恣意地跑进厅堂中抱着那个人的胳膊撒娇,依偎着喊着爹爹,也不能坐在窗前映着月光,在母亲温婉的笑容里给心爱的人针针刺绣。 曾几何时,悲欢几何?水家已毁,此去经年,恐惟有梦里,她才能伴着流水落花,一晌贪欢了。 “烟雨楼,天尽头,袖花阁渡锦城口。”云笺喃喃自语。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眼前以金掩面的无颜阁主,是她水云笺违心所嫁,此刻正惬意悠然为她撑着伞的夫君。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花无颜望着湖面,这诗似是吟给云笺听,却又似吟给自己。他握紧了云笺的手,转头对云笺说:“水姑娘,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夜雨初停的晚月,在层层薄雾弥漫中漾开了流转的光华,柔和的月色在苍蓝的夜幕中熏染出金白色的静谧。水榭琼楼檐角的铃儿轻摇,烟雨重楼中的戏台上,镂金彩影,华绸珠琛。那些黛眉红唇的戏子轻卷珠帘,一颦一笑,顾盼生辉。 虽已入夜,梨园却是门庭若市。云笺发现原来花无颜请的不止她一人。戏台下此刻已是宾客如云,掎裳连袂。在沸沸扬扬忙着寒暄的人群中,十之有九云笺是曾在袖花阁或者花府中见过的。换言之,今日在座的,不是花府的门客,便是归顺在袖花阁下的江湖侠士。 比如,离主座最近的柏玥司和柏樱两兄妹,一乃花府的大管家,一乃袖花阁的大执事,此二人自幼父母双亡流落锦城,幸得花家收养,一朝长大成人今非昔比,成了花无颜的左膀右臂。 比如,主座之后如坐针毡的路家人。从左至右依次坐着路代皇,路鸥,路锦程三人,云笺早在花家就已有所耳闻。路家拥有锦城最大的布庄,其刺绣之华美更是名冠天下。花无颜早就将路家纳入麾下,可是路家每月需缴纳给袖花阁的市金,却是月月都亏欠。 比如,坐在路家人身后不远处的苗幼貉,苗家被毁后他便与劫后余生的苗家人一起投奔了花家。昔日慕公子在倚红楼所杀的苗柏苍,便是他的叔父。苗幼貉其人魁梧奇伟,长相颇似其叔父。云笺目之所及,苗幼貉摇着扇子正朝他似笑非笑。 比如,离主座相距甚远,皆束细腰,华衣裹身的秋瑶和连鸢,便是那日倚红楼中依偎在花无颜身边柳夭桃艳,语笑嫣然的风尘女子。两人此刻正交颈耳语,举手投足间媚态横生。 比如,站这两位烟花女子座旁的桐卉,便是云笺在花府为婢时同屋的侍女,此时她搀了位白发苍苍的老妪,正神采奕奕的看戏。 再比如,独自坐于角落云淡风轻饮茶,一身黑衣墨如乌鸦的秋千影。 市侩乡愚,三教九流,文人墨客,江湖侠士皆聚于此,人声鼎沸,观者云集,却唯独不见慕公子。 花无颜与云笺携手步入梨园主座,梨园掌柜带着一众下人过来给阁主和新夫人请安。待云笺在身侧落座,花无颜不动声色地揽过云笺肩膀,在她耳边轻语:“我请夫人看一出折子戏。”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章 画扇 金色的月光打在花无颜金色的面具上,云笺看得一时间有些恍惚。虚情假意也好,逢场作戏也罢,大婚之后他不再如前对她冷嘲热讽,他待她竟似良人。 花无颜唤来诞青,拿出一把折扇交于诞青手上,吩咐她拿到后台。那折扇精美异常,银质的扇骨上镂空雕制了薄露霜花。扇面是宝石蓝色的连史纸,不知这折扇用了何种特殊工序处理过,宝蓝色的扇面上竟生出一种瓷釉的光泽。 诞青取了扇子正要退下,云笺忽然开口道:“此扇别致异常,阁主可否借我一看?” 花无颜颔首,算是许了。 云笺取过诞青递来的折扇展开在手中,扇面在月光下映出华美的蓝紫色。其上书“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十六个字,寥寥数笔龙盘凤翥,字里行间笔走龙蛇,运笔行云流水一般。 云笺脑中恍然浮现出袖花阁纳锦殿厅堂正中所挂的那幅书着“彤管”的字。观此扇之字,与纳锦殿中之字,应是出自同一手笔。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云笺端详着扇上的字径自吟道,吟罢转头对花无颜说道:“这把折扇上所书《诗经·邶风·静女》中此一句,笔法浑厚高古,隽永遒劲。写字如写人,无垂不竖,无往不收,云笺可否问留这些字的是何许人?” 花无颜取了云笺手中的折扇交给诞青,又反手覆住了云笺的柔荑:“这场折子戏看罢,夫人便会知晓。我请夫人陪我看戏,可不是来赏字的。” 云笺张口刚想说的话,就被他反手这么一握,生生咽了下去。 诞青从后台回来戏便开锣了。戏台上伶人咿咿呀呀所唱的曲一首,无非是花无颜想讲与他人的一个故事。 寥寥墨色几笔随风去,红尘三千皆如许。兵戈天下,战马厮杀,锦城堕于一片战火中。袖花阁主挥兵北下,孤军深入,功败垂成。 烟波渡口,横笛斜吹,伊人打马而过,望其倒于血泊之中,将其救回,阁主幸得伤愈。二人举案齐眉,起誓永不相负。两年后阁主返城,挽救锦城于水火之中,临行前依依惜别,阁主赠画扇与伊人。 然而今朝一别,伊人望穿秋水,终不得君归。虽隔万里之遥,若干年后伊人仍跋山涉水携一双幼子寻阁主而来,怎料途中生变,伊人忘记前尘往事,错嫁他人。阁主懊悔不已,寻回幼子,终生未娶。 前尘往事,如今都只作戏台上伶人口中浮生梦一曲。后面之事,云笺便甚是熟稔了。 数年后,伊人夫家联合锦城其余两大世家欲反袖花阁,归顺朝廷,将锦城拱手让人。老阁主已作古,袖花阁少主以金掩面,招兵买马,凭一己之力斡旋于朝廷淫威和锦城三大世家虎视眈眈之中,三大世家竟是不敌,终是一夜之间在一把大火中化为灰烬。袖花阁少主戎马退敌,击退朝廷南下的大军。 云笺坐在花无颜身旁,冷眼看着戏台上荡气回肠的一幕幕折子戏。陈年旧事一幕幕,并非云笺冷漠无情,云笺只是觉得想哭却觉得自己分外可笑,想凄凄然笑笑,却觉得心中悲恸,似有一团霾梗在胸中。 直到那伊人与阁主久别重逢,戏台上有伶人舞着一把蓝色折扇出场随筝起舞,云笺差点讶异得叫出声来。 云笺刚看她跳了几步舞便惊诧地睁大了眼睛。那手执蓝扇的伶人所跳之舞,有八分神似当初水云笺初入倚红楼时跳的那支舞。她的身法和韵律,与云笺所学如出一辙。 而她手中所执之扇,便是开幕之前花无颜交给诞青的那一把精致异常,被题了字的蓝扇。 伊人于阁主之前所跳的一曲惊鸿舞,似诉重逢之喜,又似吟诀别之诗。掌中琴,眼前人,物是人非,沧海桑田,惟有那把蓝色画扇,被永远的合在了阁主手中。 “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坠珥时流盻,修裾欲溯空。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云笺握紧了双手,沉声自语道:“好一曲惊鸿舞,苏年年……” 一场戏终了,苏年年卸了戏妆,从后台走来归还折扇。与昨晚云笺所见她时的一身素色蓝衣不同,她一身蓝色的留仙裙,宽大的裙幅逶迤身后,卸去戏装后略施粉黛,加之耳际白色流苏摇曳,颇有些淡雅出尘的意味。墨玉般的青丝松松的斜挽成倭堕髻,蛾眉淡扫,眼含秋水,袅袅婷婷,在戏台下众人的注视中款款而来,举手投足间颇似云笺那位故人。 所有的目光都在苏年年的身上,包括云笺。 苏年年纤腰不盈一握,走到主座前朝着花无颜缓缓福了身,道了声:“阁主。” 花阁主却并未接过苏年年递过来的折扇,不徐不慢地饮着杯中茶。苏年年容貌这般倾城绝色,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云笺看着苏年年忽而冷冷讥讽道:“东施效颦,你尽管扮她扮得再像,卸尽这油彩装扮,你依旧是苏年年。”云笺不是善于挖苦别人的人,当下一语,便是真是怒火中烧了。 苏年年未作声,倒是花无颜先有了反应。他放下手中的茶盏,抬头直视着云笺,冷冷一笑,说道:“夫人可觉得这惊鸿舞分外眼熟?” 云笺自是知晓他所指,言语中带着几分警惕:“阁主这是何意?” 花无颜敛了笑意,抬头望着寂寂长夜中那一轮圆月,淡淡道:“没什么。” 不知是否是错觉,云笺竟是看到有一丝落寞之色自他眼中一闪而过。 云笺看着夜幕中那一轮皎月:“多年之前,江湖中有一名容貌奇美女子,此女子名满天下,江湖人称她‘天下第一容貌,天下第一才情,天下第一医术,天下第一武功,天下第一手段’,此女子一袭蓝色长裙一把蓝色折扇名冠江湖,江湖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没有男人不为她的才貌所倾倒,没有女人不为她的权术手段所折服。相传南渡宫的澜沧公子倾其所有,只求得见红颜一面,落得家破人亡也未能如愿”。 云笺也端起面前茶盏细细品了一口:“阁主想问的可是她?今日我方才知晓,难怪她那么喜欢蓝色,难怪这里有苗家人,难怪无论我做出何事你都不杀我,包括引兵攻城和接近花慕颜,原来都是因为她。” “水姑娘果然冰雪聪颖,我所言便是她。北方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她容颜倾世,一手易容术天下无人能出其右,江湖所称‘容千靥’便是她。” 花无颜定定地看着云笺:“我虽不知晓你与她是什么关系,但那一日看到你于倚红中所跳之舞,便觉得你定是她的故人。后来我把你带入袖花阁中,看到你在纳锦殿中所作字画和那些刺绣,我便更加确定你与她的关系非同一般。” 云笺听得这些话语,先前的怒气消散大半,追忆往昔,又不由得悲从中来:“我在她身边一十一载,往昔之事,从未听她提起过。也许过往她已不愿再提及。她是我的……”云笺话音未落,忽然觉得身后一阵冷风袭来,那凌厉的掌风生生震开了她与苏年年,直奔花无颜的颈项。 云笺的第一反应便是,有人要刺杀花无颜。 然后云笺便第一次看到了花无颜出手。只见他手指轻挑出诞青腰间佩剑,转手翻转手腕,那长剑便如一道闪电般随手而转,转眼间横在了刺客的颈肩。不过弹指间的功夫,花无颜已握剑长身而立,眉眼间依旧是淡然之色。 魁梧奇伟的苗幼貉顷刻间便成了花无颜刀下鱼肉。 云笺从未见过出招如此奇快之人,她虽不会半点武功,但她自幼熟识各家武学路数,花无颜一出手云笺便看出,花阁主果然如传闻中所言武功深不可测。且不论苗幼貉这等高手竟如此之快地败在花无颜手下,单说就云笺所知慕公子的武功已是登峰造极,但是花无颜的武学造诣更远在他弟弟之上。 “苗幼貉,上次倚红楼你叔父之死还没让你得到教训。你叔父费尽心思想扳倒袖花阁,到头来不过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跳梁小丑罢了。”花无颜说完又冷冷地睨着云笺:“夫人在袖花阁中与世隔绝太久,我只是想带夫人出来看看清楚。现在你知晓这锦城中有多少朝廷的走狗,有多少想夺我性命的仇家和杀手。我生来便要提防着这些不自量力的蠢货,夫人如今知晓一直处心积虑要杀我的你有多可笑了?” 云笺听着花无颜的明讽暗喻,惊魂未定中甩了袖子转过身背对着花无颜说到:“离我远点,我不想与你说话。” 苗家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刺杀花阁主,依着他的性子,花无颜定是要手刃他的。然而这一次,花无颜还没有杀苗幼貉,苗幼貉就已经死了。 因为在夜幕中,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花无颜的面前,有人暗杀了苗幼貉。暗杀者总共射出了三枚毒镖,一枚射向苗幼貉,一枚打在了苏年年手中的折扇上,一枚直直射向了云笺。而第三枚射出的时候,花无颜拉过了云笺,但是诞青已经朝着云笺扑过去了。 没有人看清那些毒镖来自哪里,它们仿佛来自于黑暗,来自于虚无,在暗夜中似鬼魅般招摇而过。 于是,这鬼魅般的暗杀者放出的撒手锏,第一枚取了苗幼貉性命,第二枚将一张纸钉在了扇骨上,第三枚本要的是云笺的性命,却让诞青中了剧毒,危在旦夕。 因着今日戏院中所坐,皆为花无颜所请,非富即贵,又或者是江湖浪里刀拼火烤的过来人,苗幼貉刺杀花无颜时无人为之所动。即使心有所惧,但是忌惮于袖花阁的淫威,也都不敢造次,所以戏院中泰然如前。 但是三枚毒镖放出后,在场众人一片哗然。喧嚣声中已经有人站起,几欲离座。 袖花阁的杀手几乎是一瞬间便包围的戏院。 柏樱领着袖花阁的杀手冲进来的时候,已经全然没有了之前柔若无骨的样子。她依旧身着袖花阁白底暗蓝纹的书童装扮,脸上神情却已冷若锦城秋日的寒霜。她手里握着的一把约莫二尺二寸的长剑,在月下闪着淡淡的银光,剑尖上尚淌着血。这不是云笺第一见到袖花阁的大执事柏樱,但却是第一次看到她杀人的样子。梨园中有人离座欲夺路而逃,柏樱手起头落,那人还没有来得及叫一声,便一命呜呼,身首异处。 也许这就是所谓杀手的世界,在红颜若水的年华上,嗜血杀戮,冷漠无情。相比于柏樱,诞青是傲慢却又恪守着繁文缛节的,此前云笺从没有见过诞青杀人的样子。如今见着柏樱这般温柔的人,杀起人来,却是这样狠毒利落。 梨园中大乱的众人瞬时安静,苍穹寂寥,仿若万籁无声。花无颜有条不紊的部署,着人将诞青送回袖花阁,着人守住出口,着人安抚在场所有人。他安排这些的时候,怀中却一直紧紧抱着水云笺。云笺被他抱的有些喘不过气,她望着花无颜的面具,喃喃道:“花阁主,那人要杀的是我,你紧张什么?” 花无颜倏然一把推开了云笺,似是放开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他后退两步,转身看向苏年年,苏年年把折扇递给他。 云笺看到那莹莹蓝扇躺在花无颜修长的手中,扇骨上钉了一张紫色的纸笺,上面拓写了花无颜的笔迹写了一句话: 何事秋风悲画扇。 神娃娃留书 那是花无颜的笔迹,笔法遒劲浑厚,笔走龙蛇,在袖花阁云笺陪他批阅文案时,她见过无数次。那神娃娃拓写了花无颜的笔迹留书,不知却是做何心思。云笺对江湖事了然于怀,但之前却从未听说过“神娃娃”这一号人,依常理而论,此人功夫如此了得,若非时常涉足于江湖,也应略有耳闻。而今功夫了得若此的杀手弄出这样大的场面,来刺杀她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即便她如今贵为袖花阁阁主夫人,大费周章地杀一个空有头衔却无实权的女人又有何用呢? 云笺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那个人那时候…… 这厢云笺电光火石脑海翻涌,花无颜却又回复了之前不食人间烟火的淡然模样,回头冷冷对云笺道:“这世间想扳倒袖花阁之人太多,一桩一件处理起来略为繁琐,恐夫人劳累,我先送夫人回家吧。” 花无颜并没有再上前来牵云笺的手,也没有再做些其他亲密的行为,一路走得匆忙,并没有再如他所言,再人前佯装夫妻举案齐眉的样子。 云笺跟在花无颜身后走出戏院,四周那些云笺曾在袖花阁见过无数次的雍容妩媚的女杀手,无边的夜色淡去了花容月貌,只留下月光中手执利刃森然。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章 酒肆 新婚第二夜,花无颜彻夜未归。 云笺索性也没有回纳锦殿中,诞青中毒躺在床上不省人事,她狠不下心不管不顾。云笺在翠竹居昏暗的烛火旁守着她,想着夜晚遇刺之事,一坐竟是一夜。 翠云居建在袖花阁后身的竹林里,用竹子搭成的林中小筑。云笺不知道这里除了诞青,是否还住着旁的人。 诞青所中之毒,无色无味,其毒性之烈,像极了西域的留君醉。连袖花阁的大夫,妙手回春的雪墨都束手无策,云笺眼看诞青毒入五脏六腑,四肢肤色青若素锦山上的磐石。如若再拖下去任是神仙也回天乏术,心生怜意,便为她解了毒。只是解毒的法子和方药,让她想起了一些人和事。 何事秋风悲画扇,那是花无颜的笔迹,神娃娃,水家与花家的仇,她不想节外生枝,亦不想恨及旁的人。 次日晌午,诞青从昏睡中醒了过来。云笺取过药碗遣了下人下去,坐在床边扶起诞青来便要喂她喝药。诞青垂首拒绝,一如平日那般倨傲,却又毕恭毕敬守着礼数:“夫人不必如此,诞青所作不过本分之事。夫人亲自喂诞青喝药,恐折煞了,我实在无以为报。” 云笺端碗舀了药送到诞青嘴边,笑道:“你救了我的命,我亦是不知何以为报。” “那时阁主已……抱…开…夫人,诞青,多此一举了。” “子非鱼肉,不知刀俎下鱼肉之痛。我那时虽被无颜拉走,亦是心悸异常。你为我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我岂能置你于无谓之地?你与我年纪相仿,亦是在最好的年华上,豁了性命出来,心就不会痛么?”云笺把药放回桌上,回头对诞青说:“这是我吩咐下人按方子煮的药,你若不想我喂,便自己喝下吧。你所中的终归是剧毒,拖着对身体总是不好的。” 诞青抬头看着云笺,忽然问道:“夫人可知到西域有一种奇毒唤作留君醉的?” 云笺心下一颤,随即却又对诞青笑道:“云笺自幼养在深闺,虽是后来家道中落,每日不是针织女工便是管弦丝乐,我着实不知。” “诞青也曾听闻夫人自幼便家道中落,夫人辗转江湖这么多年,当真不曾听说过这奇毒么?” “你既说了这是奇毒,岂是我们寻常人家的女子能知晓的?” 诞青取了云笺放下的药碗,旋即又说到:“我的毒是夫人解的?” “是。” “那夫人与神娃娃,是否……”诞青欲言又止,“若是夫人已经知晓神娃娃是何人……”言语间犹豫不决。 “你既已知我水云笺家道中落,是来与花无颜寻仇的,他花无颜……也罢,终算是与我同路。”云笺望进诞青的眼睛正色说道:“我知道他是在试探我,我想他若是知道了此毒我能解,接下来便是来取我性命了。我自是希望与他同路,不过我也希望他知道,我水云笺的命,并不是那么好取的。他不犯我,我不惹他,所以,奉劝他别给自己找不自在。” 这边云笺话音刚落,诞青刚想开口,翠竹居窗外传来了一阵吵吵闹闹的声音。云笺听得门口一个声音懒懒地飘进来:“早跟你说了,你近来有血光之灾,你偏是不信我,如今你这样子虽是自找的,我见了也颇是心疼。” 云笺闻声从竹窗中抬眼望去,只见一群人鱼贯而入。说话的人是花府的大管家柏玥司,他大摇大摆走在人群头里,身后跟了数名花府的小厮,话音落便要抬腿迈入屋内。柏玥司是柏樱的亲弟弟,云笺初见他,还是当初花慕颜安置她进花府为婢时,柏玥司领她到桐卉屋里,拉着脸冷冷地对桐卉说,“这是府里新来的侍婢,府中的规矩,你教一教她。” 那时一句话便让花府所有下人都噤若寒蝉、居高临下的花府大管家,今日身上穿着不知多少金一批的昂贵缎子,一把白面折扇摇在手里,一副纨绔公子巧言令色的样子浑然天成。 “托了夫人的福,我这翠云居从未如今日这般热闹过。”诞青见柏玥司进来,一改之前倨傲的样子,搁下药碗哭丧着脸拉过被子,冷冷道:“有劳柏少侠移驾出去,诞青要休息了。” 柏玥司被当头下了逐客令却也不恼,嬉笑着过来扯诞青蒙在头上的被子,边扯边嬉皮笑脸说:“急什么,本少侠要亲眼看一看你是死是活才好。” 诞青把被子往头上捂得更紧:“你走是不走,你在这里我只怕死得更快些。” 柏玥司怕她闷得透不过气来,收了折扇吩咐随行的小厮把从花府带来的补品放在桌上,然后忿忿道:“你且好生养着,过两日本少侠再来看你,瞧你脸白得一点血色都没有,姑娘家这样成什么样子!” 诞青把整条被子全部蒙在头部。 云笺哪里见过诞青这样,方才还跟她倨傲着不肯喝药,现在诞青这副腻歪柏玥司无可奈何的样子,看得云笺目瞪口呆。 更令云笺意外的是,这大摇大摆的众人中跟在最后的,竟然是那个江湖人口中神祗一般的存在——无颜阁主。他脸上覆着金色的面具,身上穿着白衣长衫安静地站在人群后,淡然地看着这边柏玥司调戏诞青调戏得风生水起。 云笺走到他近前,看着他外袍里所织密密麻麻的金线,莞尔笑道:“你昨夜可是去彻查神娃娃一事,可查得水落石出?江湖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也值得让阁主劳神劳力如此费心,想来袖花阁也不过如此,庸才辈出,云笺真是大开眼界。” “昨夜我未能归家,若是让夫人寂寞了,着实是为夫的错。”花无颜的话语中渗着彻骨的凉意,云笺所说的话,他只答了“昨夜”二字,剩下的便全然隐去了。 云笺一拂衣袖就要往外走,“药在桌上,阁主且留下看她喝了吧。如今看你们这番样子,我水云笺终究是外人。柏玥司还没走远,我忽而想起从前花府的日子,去找他一叙家常。” “你等等。”花无颜拉住云笺手腕,又像摸到毒蛇一般迅速甩开,别过脸道:“你怀疑是我么?” “我没有。” 云笺想起昨晚刺客来时花无颜紧紧抱着她分明一副抱了稀世珍宝的样子,又忽而这般亲而远之、高深莫测的模样,她昨夜里想了许久,百思不得其解。 “不论你以为我昨日彻夜未归是因为在处理神娃娃的事,还是以为我就是神娃娃,我只想告诉你这点小事不急。能在我眼皮下动手杀人,事后又可以在袖花阁众多杀手的重重包围中全身而退的,必然是打一开始就埋伏在戏院的内鬼,必然是熟识我的人,也必然有内应在帮他。他早晚会露出狐狸尾巴来,我何必庸人自扰去打草惊蛇。再者,他这样子未必不是在声东击西。” “我哪有那个闲工夫管他,昨夜未归,我自是有要事处理。若不是因为你……”他看着云笺:“喂诞青喝过药后跟我来,”花无颜抬手摘了枚翠竹居门口的竹叶放在手心:“夫人昨日受到惊吓,我今日带你去城外散散心。” 你不是没有闲工夫…… 云笺望着蒙在被子里的诞青,喃喃道:“你们阁主,好聪明。” 锦城郊外十五里有家酒肆,便是花无颜所说,要带云笺出来散心的地方。 这本是城外僻静郊区,一条黄土大路直通地平线。然这黄土路上行人不断:牛车辚辚,是出城送货的商人;一身蓑笠,是匆匆行路仗剑天涯的侠客;犹抱琵琶半遮面,是沽酒的卖艺人;借问酒家何处有,是驻足赏这山景的江湖客;耶娘妻子走相送,是衣衫褴褛南徙的难民。 酒铺傍山而建,在熙攘土路转角旁有两间简陋的茅草木房,房周用低矮的篱笆围起,店门外有一颗叫不上名字的粗壮古树,树枝上站了三两只呆头呆脑的麻雀。树旁的院落里摆了十来张木桌和几十张长条板凳,店门前一面白色的酒旗迎风扬起。 云笺不明白,像花无颜这样身份的人,为什么要来这里。 酒肆的小二姓苏,这是云笺刚刚听柏玥司讲的。柏玥司其人,颇善言辞。他有一句没一句的搭了云笺一路话,丝毫不避讳花无颜在场。所以当一行人围坐在酒肆的木桌旁时,他与云笺已是十分熟稔。 南来北往的行路人在此歇脚的人很多,绿林好汉虽是洒脱不羁,但也聒噪异常,花家的人坐在了靠边的位置,点了酒菜安静地坐着。柏玥司全然不顾隔坐在中间的花阁主,伸长了颈项指着送酒的店小二对云笺说:“此人姓苏。” 听得小二姓苏,云笺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了苏年年那番倾国倾城的样子,也扯着脖子凑过去对柏玥司道:“姓苏?想必此人一定很厉害了。苏年年也姓苏,便生得那般超凡脱俗。想来‘苏’姓必然有过人之处,这小二也定不是凡人,乡野酒肆也未必不卧虎藏龙啊。说不定和苏年年有什么关系,又或者说不定是某个江湖高手隐居在此,否则怎会将这城郊的小小酒肆开得风生水起。”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章 娃娃 云笺与柏玥司讨论得风起云涌,浮想联翩。 花无颜听着从旁云笺胡扯地热火朝天,睨着左右凑到面前的交头接耳的两颗头,冷冷道:“夫人不必拐弯抹角将话说与我听,你若想问,我告知便是。此人名叫苏小二,与苏年年并无任何瓜葛。五年前他从北地逃难至此,我见他落魄不堪,便资助他在此开了酒铺,聊以维生。” 柏玥司觉着花无颜三言两语轻描淡写说破真相,甚是无趣,冲着云笺打了个手势,于是云笺缩回到一半的头再度凑到花无颜面前。 柏玥司对云笺附耳而语:“夫人言阁主大婚第二日便彻夜不归,夫人可不必担心,阁主此番必不是去倚红楼买醉。他终归是阁主,你确定他这样不是为了保持一点神秘感?” 云笺闻言,差点一口茶喷在他一张俊俏白皙的脸上。“我宁愿相信他去倚红楼买醉……”云笺咳了咳,抚了抚胸脯,说道:“柏大管家,你现在对我这样热心,此前我在花府,你为何对我那样冷淡?” “此前你不过是个侍女…咳咳…”柏玥司知是自己说漏了嘴,颇为尴尬地干笑两声:“哈哈,我那时是为了保持神秘感,哈哈。” 他颇为尴尬地几声“哈哈”,换来了云笺更为鄙夷的目光。 “我总归是花府管家,不摆出点威严来,如何管得住那一大家子人。如今你贵为阁主夫人,礼节处我自然怠慢不得。”柏玥司敛了笑意正色道:“不论别人如何看你,你既是嫁了阁主,总归是我花府的大夫人,我终当与你一家人。” 柏玥司一句肺腑之言,云笺却觉得无言以对。如今她对花家的心思只怕是司马昭之心,在座无人不晓。他这般坦言相待,云笺心中不由泛起一丝暖意。 花无颜全然不顾这厢两人电光火石柔肠百转,凉凉道:“柏大管家,去叫小二送酒过来。” 柏玥司当即坐直身子,扯着脖子高声喊道:“小二,这里上最烈的女儿红!” 他这高声一喊,引得酒肆所有酒客侧目,尤其前桌有位抱了琵琶的妙龄女子揭了面纱冲他我见犹怜的一笑。云笺感到坐于身旁的柏玥司的姐姐柏樱气得额头青筋在抖。 柏樱其人,温柔若水但言谈间话语甚少。虽是柏玥司的亲姐姐,姐弟俩的脾气秉性却是南辕北辙。她是袖花阁的杀手,花无颜的心腹,虽不似诞青那般雷厉风行,但是柏樱杀人,却是出了名的狠厉。眼下柏樱被弟弟气得脸色发白,却紧抿红唇不置一词。 苏小二其人,将将配得上“小二”这两个字,应了柏玥司,俯首帖耳过来送酒。苏小二身材矮小,容貌也生得粗糙,看着他狗腿地轮流给在座客人斟酒的样子,云笺心下十分怀疑此人从前是否遭过天谴。 苏小二斟酒的空档,云笺听得旁桌所坐七八个青年男子侃侃而谈。 这七八个人皆身穿粗布衣衫,却是人人佩剑。 云笺侧耳听得一人说:“你知道么,娃娃要回来了。” 另一人扶了腰间佩剑凑上前道:“娃娃?已是有两余年没有见他了,消息可靠么?” 邻桌那些青年男子中最年轻的一个问道:“娃娃?你们说的可是五岁便用空城计破了北帝大军的少年天才?江湖不是盛传他已离开锦城随父游历天下,周济穷人去了么?” 其他人应声道:“是他,娃娃,如今便要回来了。” 云笺扭头看看花无颜,觉着很奇怪,他分明听到他们所说,却仍是淡然看着苏小二斟酒。云笺凑到近前低声对花无颜耳语:“你不想知道娃娃是谁么?万一她就是你要找的,那日行刺的神娃娃……” 云笺的话讲到一半便停住了,因为她看到花无颜别过脸低下了头,以一种她从未看过的奇怪姿态出奇安静的坐着,但他的肩膀很明显地在颤抖。 “花无颜,你在憋笑!”云笺斩钉截铁的说道。 “哈哈哈哈……”花无颜仰天大笑。 云笺抬头,其余在座的人也显然听到她所讲的话,柏樱明显在忍着笑意,柏玥司与花府侍卫饮着酒,眉眼间似笑非笑。 “夫人,枉你冰雪聪慧,你可知娃娃是谁?”花无颜倒了杯茶递与云笺,言辞中仍渗着笑意。 未及云笺答话,酒肆外忽而一阵喧嚣,引得酒客大半都起身去看热闹。 云笺放眼望去,映入云笺眼眸中的是一条尘土飞扬的黄土路,辚辚而来的马车和熙熙攘攘的人流。那些皆是由北而来南徙的难民,他们衣衫褴褛拖儿带女行走在马车前。每一辆马车上都坐了几名身材魁梧的壮汉,他们手持鞭子厉声呵斥。 云笺当即心生怒意,尘土飞扬中她忆起兵荒马乱的过往。水家覆灭后她随亲人颠沛流离,生怕被袖花阁的杀手擒住,当时北朝军队与南面锦城的仗打得如火如荼,他们混在流亡的难民之中,虽为被鞭打叱骂,却是眼见着身旁的人为了苟活下去,食人充饥。 “车辚辚,马萧萧,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云笺回头对花无颜道:“阁主可知道,当年水云笺曾在这衣衫褴褛的人群中食不果腹,捉襟见肘。” 花无颜并不抬头,低头饮着碗碟中酒:“云笺,人生倥偬,未必都尽如人意。就像这酒肆中所售卖的酒,不全都是最烈的女儿红。一将功成万骨枯,战火烧尽四野八荒,总得有人作出牺牲。” 云笺望着他金色的面具愣了愣神,许久之前,有个人跟她说过同样的话。“我怜天下苍生,可天下苍生皆被屠戮。云笺,你须明白,他们不死,将来就会有更多人死,这就是战争。” 那个在素锦山上长身而立的白衣男子,与而今淡然而坐以金掩面的眼前人,不愧为锦城花家的嫡长次子。天下苍生之性命,看在他们眼里,皆是这般不值一提。 待云笺回神时,一队马车已行至酒铺前,那些壮汉停了车队,欲进来沽酒的当口,难民队伍中的两个孩子忽然间嚎啕大哭。 领头的壮汉举鞭要打,云笺对花无颜道:“阁主的想法,恕云笺无法认同。云笺虽知生死有命,却不该任人草菅人命。” 云笺起身上前欲阻拦,走了没几步,却见那大汉举鞭的手臂失去知觉般忽的垂了下去,随后整个人僵硬着生生向后栽倒在地。 围观众人不禁发出一阵惊呼,云笺听得人群中传来孩童银铃般的话语声:“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众人随声望去,只见一名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女,牵了一高头白马站在酒铺门口尘土飞扬的黄土路上,她看着聚在酒肆门前的几十个彪形大汉朗声道:“虽是荒野酒肆,你家主人不用桃花换酒,倒是以人来换,十分不合我的意。” 晌午阳光透过古树枝叶暖洋洋地洒在她身上,她穿了一身鹅黄色罗裙,绫罗裙扬在秋日晌午柔和的风中,像是沙海翻滚的波涛。她赤着脚踩在枯萎的落叶上,白皙的脸颊上三月桃花般的面容,她左手拿一个棕色的大酒囊,右脚脚踝上一串铜铃叮当作响。 聚在人群中的壮汉看着同伴倒下,自然大惊失色,为首的壮汉指着倒下同伴鞋尖上一小撮桃花色的粉末质问那少女道:“这是何物?” 面前虎背熊腰的大汉厉声质问,那少女面色从容依旧,宛若银铃般的声音响起:“□□。” 那些壮汉后退几步远离了同伴鞋尖上的□□,面容神情却依然明显不把眼前的小娃娃放在眼里,旋即问道:“你想做什么?” 少女从容答道:“杀人。” 那十几个壮汉陡然一阵恐惧袭上心头来,领头的那个指着那黄衣少女大声喊道:“女娃娃,快拿解毒的药来!不然休怪老子们对你不客气!” “我的□□无解。”那少女讲马儿牵至古树旁,却并不用缰绳把马儿拴住,那马似是已通人性,老实地站在古树旁。那少女提了酒囊走上前对那些大汉道:“你们在江湖上这么久,没听过么,中了娃娃的毒,只有死路一条。” 那大汉面色一凛道:“你是娃娃?” 少女拔开酒囊的盖子,放在鼻前嗅了嗅道:“如假包换。” 那些壮汉闻言皆后退了半尺,战战兢兢的神情分明是惶恐那□□要爬到身上来。待那叫娃娃的少女拧紧酒囊盖子再次抬眼时,那些大汉已然吓得动弹不得。 方才坐于邻座的七八个年轻男子闻言提了剑冲进了人群,待见着了那少女,皆露出了喜出望外之色。稍年长些的那男子拍着娃娃的肩膀,兴高采烈的说道,“你回来了!” 娃娃灿然一笑,面若三月桃花。 那七八个男子几乎是兴奋地冲上前去团团抱住娃娃,江湖豪情应如是,看他们的样子,感觉像是邂逅了一个久违的老友。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章 析心 云笺看着眼前身着鹅黄色罗裙的少女负手而立在人群中,心下暗忖,原来这就是方才那些江湖人口中的娃娃。 看这娃娃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脸上稚嫩还未褪去,举手投足已满是江湖游侠的自信与洒脱。自古英雄出少年,娃娃果然名不虚传。 云笺正想着,娃娃已放了马儿的缰绳笑着朝她走来。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冷似山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云笺回头,一直沉默的花无颜不知何时站在了人群中,他站在了云笺身后,在秋日晌午的阳光下,对那少女伸出手,温暖的笑道:“放儿,回家了。” 自云笺入袖花阁以来她从未见过花阁主温柔似这般对谁说过话,也没有见过他如这般对谁亲近过。 花无颜平日里虽是宠着自己手下的人,却也是面色言语冷淡,纵使是人人称道的袖花阁阁主眼前的红人诞青和柏樱,云笺平时也未曾见花无颜对他们笑上一笑。 花无颜这样重视这娃娃,难不成她是…… 云笺这厢正想着,那少女已走上前明眸皓齿冲花无颜粲然一笑,上前挽住他的手臂道:“表哥,许久不见。” 是了,难怪此前花无颜会那般笑她,原来江湖人口耳相传,年仅五岁便名满天下的娃娃是堂堂袖花阁阁主的表妹,花家从来便是人才辈出,是她这个外人多事了。 娃娃挽过他的手臂,轻扯着他织着金线月牙白的衣袖对他说;“表哥,看他们这般,分明了欺侮了那些北地来的难民,我很不高兴。” 花无颜慢慢拉她坐下来,轻抚着她的头道:“那我便替放儿杀了他们,让那些难民来我锦城避难。如此,你可满意?” 娃娃冲他点点头,花无颜一个眼神柏樱便脚尖点凳提剑刺向那些壮汉。 柏樱杀人很是干脆利落,手中一把鸣樱剑使得出神入化,剑势回转,那些人已命丧当场。 酒铺众人皆变了脸色,两个戴了斗笠的剑客一拍桌,眼看就要围过来,那苏小二早已吓得面色如土,也不敢上前阻拦。 柏樱横眉怒目厉声喝道:“袖花阁阁主在此,谁敢造次!” 那两个剑客停了脚步,其他酒客瞬间没了声音。 虽江湖中少有人见过袖花阁阁主本人,但江湖中无人不晓袖花阁阁主以金掩面的传闻,况且,柏樱手中一把二尺二寸的鸣樱剑杀人无数,明眼人一见便知。 众人纷纷朝花无颜跪了下来。面具下的花无颜冷冷道了声:“滚。” 雀鸟在古树上叫了三两声,酒铺中众人半盏茶的功夫便做鸟兽散。 云笺看着古树下满地鲜血和尸首,心想那些仗势欺人的壮汉身首异处,死不足惜,可叹她请求他救那些难民时无颜阁主不为所动,袖手旁观,如今娃娃一句话,花无颜便取了几十人性命,娃娃在他心里究竟是怎样重要的位置。 她从没有见过花无颜如此在意一个人。 柏樱离开去安置那些难民,众人走回桌旁再次落座。 娃娃收起了手中的大酒囊,原来那酒囊已空空如也。她拿了桌上的酒坛,笑道:“有酒,今日我要一醉方休。” 说罢便挨个给桌上众人斟满酒,一人接一人,轮至云笺,花无颜接过娃娃手里的酒坛,对云笺道:“以我那日在倚红楼所见,你此前该是滴酒未曾沾过吧。莫要逞强,你饮茶便好了。不过没想到你的酒量倒是了了,我记得叶熙可是千杯不倒之人。” 娃娃坐回长凳上,脚边响起了清脆的铜铃声,她歪头靠在花无颜肩上对云笺道:“这酒颇辣的,你还是莫饮了吧。” 说罢回头让小二续了壶茶过来,苏小二抖着手过来倒茶,云笺一拍桌子:“王八蛋!给老娘倒酒!” 花无颜斟酒的手顿了一顿。 从刚刚一直默不作声冷眼旁观的柏玥司凑过头来朝云笺小声道:“夫人,你的人生还真是处处有惊喜啊!阁主你也敢这样子骂,在下佩服佩服。” “你我还是相忘于江湖的好。”云笺夺了他手里的碗碟便要一饮而尽。 花无颜扯住云笺衣袖,冷冷地剜了柏玥司一眼,对云笺说道:“莫要胡闹,上次在倚红楼只喝了小小一杯便把自己嫁给了我,今日你饮下这满满一碗,是想与我圆房么?” 娃娃在一旁,脚上的铜铃晃得叮当作响,眨着眼睛说道:“表哥,你的脾气如今是越来越好了,之前我可未见过你对哪个女子这般体贴过。” 柏玥司撇了撇嘴缩回头,花无颜把碗碟放回他面前,这才想起介绍云笺给娃娃:“放儿,这是你嫂嫂。云笺,放儿是我叔父家的表妹。” “原来这便是表哥信中所提及的嫂嫂,”娃娃赧然一笑,理了理鹅黄色的裙摆,正襟危坐,冲着云笺甜声唤了句“嫂嫂”。 柏玥司垂头丧气低声自顾自嘀咕道:“早知你是要来接花千放,我就不来了。” 云笺接过话茬道:“我还以为你们阁主这趟是专程为了挤兑我出来的。” 花无颜听着他二人阴阳怪气一句接一句,扭头冷声对柏玥司训斥道:“你最近是越来越放肆了,我做事,需要请示你的意见么!” 柏玥司立刻噤了声,换来了云笺颇为鄙夷的目光。 众人草草吃过饭,柏樱已去而复返。 花无颜嘱咐柏樱和柏玥司送娃娃回花府,起身领了云笺回袖花阁。 分别之时,柏樱对云笺说:“我和小司自小追随阁主,阁主和慕公子对我们极好,从无主仆之分,可青梅竹马这么多年,我只见慕公子曾这般笑过,却从未见阁主如今天这般畅然而笑。水姑娘,有些话我本不想说与你听,过往种种我不便再提,但如今你已是阁主夫人,过去的,终是过去了。” 云笺并不答话,沉默了好一会,她问柏樱:“你从前一直跟着慕公子,最近……他还好么?” “慕公子在花府处理一些家务,诞青受伤后便让我过来帮忙了。” 柏樱这话答得很好,她既似回答了云笺,又好似没有回答。她告诉了云笺慕公子的近况,却又没有说出他究竟是好与不好。 云笺望她携鸣樱剑带娃娃远去的背影,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柏樱应如是。 柏玥司垂头跟在娃娃身后,一语不发。 回袖花阁的路上,花无颜见云笺垂头不语,低头对云笺淡淡说道:“你不必自责,此前你没能成功没有探听得放儿的消息再正常不过。放儿虽是我表妹,自幼便与叔父离了锦城游离江湖去了。任是我这个做哥哥的,也已是数年未曾见过,不知她如今长成这般大了。你不知道她很正常,不算是叶熙手下人的失职。” “花阁主非得要这样与我说话么?”云笺瞪他一眼,待看到花无颜心领神会了她的眼色,她脸色稍霁,道:“听阁主这样说,娃娃不在花府,虽是如此,但我见柏大管家好像很怕娃娃的样子。” 花无颜轻笑一声:“柏玥司平时恣意随性,无拘无束,最怕的不是我这阁主,也不是花府的主子慕颜,不是他姐姐柏樱,却是放儿。但凡只要放儿在场,他的话就会变得出奇的少,你别看他大放儿许多年纪,在放儿面前却只字不敢言。柏樱对他束手无策,放儿的话他却不敢不听,这可能就是所谓的一物降一物。” 云笺旋即又说道:“那么阁主呢?阁主戴着面具,可是因为与他人比武时毁了容貌?或者有什么隐疾不愿示人,?又或者,”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纯粹是因为长得丑?” “夫人不是要好好说话与我听么?”花无颜忽然俯下身来凑近云笺的脸庞:“我与三大世家一战早已毁了容,仇家给我下毒,又毁了嗓子,若不是这一身武功,怕是早已成了废人。” 看着云笺讶异得呆住,花无颜笑道:“若是这样,便好了。” “若是真如你所言,若是如此,不正随了你意,不是也省了水小姐你万里迢迢费尽心机来寻我寻仇,也省得如今我们苦苦煎熬。” 不是也省了水小姐费尽心机来寻我复仇,省得如今我们苦苦煎熬,云笺心下暗忖着他的话,一路便再也无话。 回到袖花阁中花无颜去处理阁中事务,云笺整整一下午没有再见到他。 晚膳时一桌珍馐,比晌午时酒肆那乡野小菜不知要美味多少,花无颜没有露面,云笺独自一人,一餐吃得索然无味。 云笺知晓后来花无颜恼了,但她不知道花无颜恼的究竟是她说与他的话,还是恼他自己所言。 夜半子时,月色正浓,云笺睡意朦胧中听到耳畔窸窸窣窣的声响,云笺恍惚中睁开双眼,睡眼惺忪中依稀看到绛紫色长袍,双手支撑着坐起,喃喃道:“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你可是恼我了?” “云笺,你这一副埋怨小媳妇般的样子,是要做什么?”花无颜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云笺却瞬间清醒过来。 花无颜这句话讲得语气奇怪异常,语调不是嗔怒,不是诘问,却更像是喃喃耳语。云笺不知是否是幻觉,花无颜金色面具后的耳垂,竟是红了。 花无颜又说道:“夫人何必相问,你愚钝至此,还跟那叶熙一道妄图处处谋害我。” 云笺揉揉惺忪的睡眼道:“我的计谋就是,你娶我之后,让你们花家绝后,嗯,对,就是这样。” 花无颜冷嗤一声:“很简单,我再纳几房妾室就好了。” “若是我不许呢?” “若是你不许……你若是敢不许……”他忽然逼近,坐在云笺身边,一手撑着床边的墙,一手捏起云笺的下巴,逼得她不得不与他对视。“你最近是转了性子么,如此胆大妄为,胡言乱语。那我倒要看看夫人怎么个不许法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章 变数 他脸上的面具折射着烛火柔和的火光,面具下一双眼睛闪着的光芒比烛火还要炽烈。他与她贴得这般近,一张面具遮掩了他所有的神情,他捏紧她下巴的手指那般修长,指节那样分明,在紫色的衣袖下白皙非常。 云笺看着他慢慢逼近,却感受不到他的喜怒哀乐,搁在下巴上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收紧,云笺忽而感到恐惧异常。 她与他贴得那般近,近得能听清楚他的呼吸心跳声。 花无颜周身的气息像是裹着寒冰,紫衣中颀长的身影冷似修罗。她看到花无颜近在咫尺的眼睛,一双狭长的眼眸里燃起的火焰,裹挟着热烈的情感,像是地狱之焰中滚烫的救赎。 云笺疼得皱眉,花无颜却忽然一下从她身边弹起来,在离床很远的桌旁,垂头挺直了脊背坐着,不走,也不动。树影遥映,透过窗棂铺在地上,他周身的修罗气息在银色的月华中渐渐淡去,一双眼睛隐没在斑驳的暗影中。 云笺下巴疼痛未消,她睁大了眼眸,憋回眼中氤氲起的泪水。她望着花无颜不远处一动不动的身影,觉得甚是奇怪,半晌,她起身下床走了过去。 “你怎么了?”云笺斜头问道:“花无颜,你不是要对我不客气么,你在那里做什么?” 窗门紧闭,烛火中花无颜侧身对着她,云笺清楚得看到,一丝丝红色慢慢爬上花无颜的耳垂,他的整只耳朵渐渐红成了一只煮熟的虾子。 云笺用试探的语气着问道:“花无颜,难…难不成你是在害羞?” 倚红楼中繁花簇拥,揽得秋瑶与连鸢两位风尘女子入怀的无颜阁主,这番孩童般似是羞怯似是执拗的动作,这是对她羞怯起来了么? 花无颜躲了云笺的目光,转身推门而出,月光落在他紫色的背影上,他回头对云笺说道:“明日是你我成婚第三日,你算是从花府嫁到袖花阁,明日我与你回花府回门。” 树影斑驳,红尘梦里,人间几何。 云笺站在房门口望了他的背影许久。 房门前银色月光洒满了一地,直到再也看不到花无颜的背影,晚风吹起云笺单薄的衣衫,云笺抬手拭掉眼角的泪水:“花无颜,如今你这样,是想做什么?” 云笺跌坐在门边,泣不成声:“明日至花府回门,那是因为水家已经毁了。如今你竟来问我是否转了性子,若是水家无事,我便是在最好的年华上,过着大小姐单纯无虑的日子。我本该就是这样的性子,你为什么要来招惹我,花慕容,花慕容,花慕容……” 长夜漫漫,月朗无星。 翌日一早,花无颜便真的带着云笺回花府回门了。伤势刚刚好转的诞青守在云笺轿子外,寸步不离。 云笺坐在轿辇里,看着花无颜纵马与轿前,望着一路夹道欢迎的百姓,心里五味杂陈。 秋高气爽,天空像靛蓝的湖,阳光消弭了世间所有的阴影,银光连绵的云海,像是远在天边,又似近在咫尺。 云海下是热闹的人群,万人空巷,可是人群中的他和她,一路无语。 慕公子一袭白衣站在花府门口,远远地望见花无颜带着云笺一行人回家省亲的队伍,锦城天气虽已入秋,他的笑容却让人如沐春风般温暖:“哥,你回来了。” 他温柔地笑容如四月温暖的阳光,却让云笺觉得冷似寒冬腊月之雪。 花无颜朝着弟弟点点头,执着云笺的手扶她下轿一路进了花府的门。云笺任由他执着自己的手,看着他那一面覆于脸庞冷冷的面具。 她的眼底再也没有慕公子,慕公子的眼里再也没有她,仿佛他们从未相识过。人生从来就是这样,相遇再擦肩,何况与他有过交集的,从来都不是云笺。 而云笺的心中,也再不是慕公子。原来忘记一个人这样容易,爱上一个人,也这样容易。 短短几日,便已沧海桑田。 娃娃跑过来挽了花无颜的胳膊,一路脚上的铜铃响得欢畅。她伸过头冲云笺唤了声“嫂嫂”,说与云笺道“嫂嫂今日好漂亮”,笑靥灿如三月桃花。 云笺今日所穿的衣裙,是花无颜嘱咐人专门做与她,用的是七彩天蚕丝织就而成的绫罗缎,听诞青说,那是北国公主也无福拥有的极品;云笺今日所梳落云髻,出自袖花阁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嬷嬷之手,这位老嬷嬷一生只服侍过两个人,一位是花无颜的生母,另一个便是云笺。 诞青对她说,阁主对夫人,当真是用了心的。 一行人进了花府的门,花无颜握着云笺的手,一路上不停在与慕颜和柏樱交代一些事宜,还没行至花府正厅的门,便带着诞青离去了。 离去前他交代柏樱说:“有人妄图进入密室盗取兵符之事,查查路家人。弄清楚路代皇和路鸥最近在做什么。” 交代完他便走了,自始至终没有与她说一句话。 她伙同旁人来寻他报血海深仇,如今做了他新婚三日的妻子;他是她灭门的仇人,深知她的心思仍是娶她为妻。他人前礼节做得细致周到,对她照顾有加,没有一丝怠慢。婚后虽不曾有夫妻之实,他也不愿宿于旁处。新婚三日他带她回门,她已经没有了娘家,他便带她回了自己的家。他很放心的把她留在花府交给他的弟弟照顾,而他的弟弟,却是以前住在他的妻子心里的那个人。 来时的路上云笺望着他隽秀挺拔的背影,都一直想要问他一句话,她真得很想问一问他,他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 柏樱去处理阁主交代之事,柏玥司下去吩咐午膳事宜,娃娃吵着要与他一道帮忙。转眼间正厅中只剩了云笺和慕颜,还有几个侍候的仆从。一时气氛便有些尴尬。 待那些仆从奉了茶,花慕颜便吩咐她们下去了。桐卉离开前讶异的看着云笺,许是不能接受她如今已是阁主夫人的事实。花慕颜看着桐卉离开的身影,端起茶盏饮了茶,朝云笺道:“姑娘不必如此拘礼,数月前你还是我的贴身侍女,造化弄人,如今姑娘已成了我的嫂子。” 云笺看着眼前不染纤尘淡泊于世的男子,听着他的话,心里已平静如水,她朝他坦然一笑,说道:“你许不知我是何时钟情于你,很久之前,在你还没有认识我的时候,初入锦城的我在梨园,听着台上伶人所唱‘一步踏尽一树白,一桥轻雨一伞开,一梦黄粱一壶酒,一身白衣一生裁’的曲词,看到坐在戏台前一身白衣的你温润如玉,我便觉得你如那戏本子中所说,是可许一生一世的良人。” “那时人人皆称你为慕公子,众星拱月,高不可攀,加之少女心中一许执拗作祟,我便更觉得你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人。之后种种,有些事便是如你所见如你所想,但有些事,并非如表面看上去那般。是是非非,一言难尽,我已不想解释与你,我不是真的存心想要伤害你,如今我心里已然放下了。还望慕公子,不要再因此事黯然神伤。” 花慕颜闻言,似笑非笑,眉眼间似痛非痛,抬头望着云笺,连手中茶盏都未曾放下,许久许久,久到他眉目间锁着的痛楚越来越明显,偏是嘴角染了淡淡的笑意,对云笺说道:“果真如此,我便要谢过姑娘了。如今你已嫁了我哥哥,我希望你可放下从前的仇怨,莫要再伤害哥哥。哥哥与我不同,他若是知道你伤他害他,一定不会放过你和你身边的那些人。” 云笺没有答话,她知晓花慕颜在担心什么,如今走到这一步,她也早已料到他所担心,但是云笺没有料到,死亡比她料想中要来得容易,她并不知道,死神的脚步在不知不觉中渐渐迫近,死亡的气味并不像闻起来那样浓烈而明显。 花慕颜见她沉默,慢慢放下茶盏,对云笺说:“前些日子我听闻有一名叫‘神娃娃’的刺客行刺,可曾伤到你?” 云笺笑笑:“我很好,但是,想来你也知晓了,那刺客,伤了诞青。” 花慕颜轻描淡写道:“诞青自十五岁入了袖花阁,便是袖花阁之杀手。她既入了袖花阁,便理应为袖花阁出生入死,如今已是痊愈,嫂子不必再劳神挂念。” 云笺忽然想起诞青与她所提,问道:“你可听说过留君醉这种毒?” “听过。”花慕颜答得丝毫不迟疑,他旋即又反问云笺:“你何以知晓这种毒?” “你可知那神娃娃所用,诞青所中之毒,便是留君醉。”云笺道。 “原来她中的是留君醉,”花慕颜喃喃自语,随后他问云笺道:“听闻是你为她解的毒?” “是。” “你会解此毒?” “我自幼通读了医书典籍,后来又得养母教导,不是云笺自夸,这天下如今,没有我解不了的□□。” “难怪所有袖花阁和花府识得你之人皆称赞你蕙质兰心,冰雪聪颖,看样子嫂子除了不会武功,琴棋书画,针织女工,医术回春,无所不能啊。”花慕颜道:“哥哥真是好福气,能娶得你这般佳人。” “你派人监视我?” 花慕颜望向云笺道:“是。你做与哥哥的衣服,那般夺目,巧夺天工。嫂子一颗心生的玲珑剔透,对我哥这一番玲珑心思,想不让人知道都难。” 云笺自嘲的点点头,侧头对花慕颜说道:“慕公子不必打趣我,我亦是凡人,只不过有所擅长有所不擅长。我除了武功,还有一项也学不来。” 花无颜扬了扬下巴,挑眉道:“愿闻其详。” 云笺冷哼一声:“你总有一天会知晓。” 花慕颜起身欲离开去,云笺追上去问道:“那留君醉是何毒?是否与盗取兵符之人有关?花无颜那日彻夜未归,是否在彻查此事?” 花慕颜回头冷冷看着云笺:“水小姐,恕我无可奉告。”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章 省亲 午膳被安排在花府的福瑶厅,花无颜回府后依然如前那般与云笺执手而行,寸步不离,从正厅一路走来,仍是不言一语。 一众人缓缓停下脚步,云笺抬头看到屋阁正中的牌匾上用行楷写着“福瑶厅”三个字,门口所设屏风上龙飞凤舞针针刺绣,绣了“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四句楚辞,便是《九歌·东皇太一》中的几句,是祭祀东皇太一的祭歌。 众人在侍女的引导下绕过屏风至厅堂中落座,唯独少了出门执行任务的柏樱。 纵是已在袖花阁吃贯海味山珍的云笺亦觉得今日午膳精致非常,看得出花无颜虽然公务缠身,为了一顿菜肴究竟费了多少心思。 柏玥司从旁指导着下人布菜,云笺推了酒杯,朝柏玥司道:“柏管家,我不饮酒,你命人撤下吧。” 柏玥司余光瞥了一眼娃娃,悄无声息的接过酒杯,也不管坐于一旁的花阁主,低头朝云笺耳语:“你要装作不认识我,不要同我讲话,行莫摆裙,笑不露齿,知是不知?” “我什么时候露齿了?” “别说话!” “啊?” 云笺这声颇有不解的“啊”声未落,娃娃就已一把拉过柏玥司按他坐下。柏玥司无可奈何间眉头微蹙,低头朝娃娃道:“不好吧。” 娃娃眨着一双杏眼,脚上铜铃晃得叮当作响,言笑晏晏的样子:“小司,客气什么。” 柏玥司拗着说道:“谁跟你客气了,我一个下人,怎能与主同坐,今日乃是阁主夫人回门,我只怕阁主介怀。” 花无颜看他俩一眼,道:“花府大喜的日子,没有那么多规矩,你且坐吧。” 柏玥司朝娃娃瘪瘪嘴:“我不要坐你旁边,慕颜,我与你换。” 花慕颜温润一笑,起身欲与他换座位,娃娃一拍桌子站起,戴了铜铃的脚眼见就要朝柏玥司踢出去,朝着柏玥司大声喊道:“柏小司,你坐还是不坐!” 柏玥司瞬时没了声音,也不知那日他风华正茂调戏诞青的精神都去那里了,老老实实地坐在娃娃身边埋头扒拉饭。 娃娃春风得意地笑笑,后来又看到花无颜一点一点给云笺夹菜,体贴非常,便用自己银筷子夹了雪花蟹斗放于柏玥司瓷碟中,眉眼笑得弯成一弯月:“吃吧,小司。” 柏玥司放下筷子扭头看着娃娃,眉眼间甚是不耐烦,他撸了撸袖子,与娃娃理论道:“花千放,你能不能消停一会,不知道是不是江湖人瞎了眼,是谁胡诌你年少有为,神童再世的,刚刚差点烧了厨房的是谁,嗯?你多大年纪你叫我小司,如此没大没小!再说了,每天你身上携那么多□□,你夹的东西,没有毒么,能吃么?” 然后云笺看到娃娃一弯月的眼睛慢慢又圆回了杏仁状,努起嘴巴,一双杏眼里漾满了眼泪,梨花带雨地举箸看着柏大管家。 柏玥司默默拿起筷子,低声道:“我吃,放儿你乖,千万不要哭,我吃便是。” 云笺看到柏玥司与娃娃那般,这边花无颜丝毫不管他俩,一直心细如尘温柔为她夹菜。 桌上每一道菜肴的量,荤素搭配,前后顺序,他都拿捏的恰到好处,无可挑剔。 本就是众目睽睽,加上娃娃和柏玥司这样一闹,云笺忽觉有些难为情,她饮尽了杯中的青梅汤,便对花无颜说:“不必照顾我,你仔细用膳吧。” 然后花无颜便对云笺说了回门以来的第一句话:“你是要我学放儿那般样子,你才肯吃么?” 云笺闻言眉梢一颤,手心一抖,言道:“别,不用…不用。” 吃罢午膳,花无颜和花慕颜于书房议事。云笺闲来无事,便于花府中闲庭信步。 世事无常,不久前云笺还是花府中一个小小的侍女,不允许在花府中随意走动,如今她已是花家大夫人,身份尊贵异常,走在这府邸中,却已不似从前那般觉得温暖。 行至后院,忽闻得一阵笛声悠扬,她随声寻去,竟是行至一栋阁楼前。她寻笛声登上阁楼,推开那阁楼的屋门。 娃娃一个人坐在窗前,玉笛横吹,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哀伤的模样。 云笺愣了愣神,道:“是你?柏管家呢,你俩不是形影不离么?” 娃娃见来人是云笺,敛了哀伤的神情,换回之前三月桃花般的面容,笑道:“午膳与他夹菜时给他下了些利泻的药粉,这会儿应是如厕去了。” 云笺莞尔一笑,指着娃娃右脚说道:“放儿,你这铜铃好精致。” 娃娃挠挠头,赧然笑道:“嫂嫂你好聪明。多亏了它,我下毒时便省事多了。” 云笺道:“你用脚上这铜铃下毒毒死了那酒肆门前的壮汉?” 娃娃吸了吸鼻子,揉着鼻子道:“这是个秘密。” “那这玉笛呢?”云笺指着娃娃手中握着的通体碧绿的长笛,那做笛子的玉乃是千年难得的古玉,能把它做成笛子的人,绝非是苟活于世的普通人。 娃娃低垂了眉,眉眼间复又镌刻了淡淡的哀伤:“玉笛是爹爹的,我打出生便跟着爹爹天南地北游历四方,很少回来。爹爹,半年前病死在北地的臧雪山麓了。我回来时本有明伯陪着,一个月前,眼见出了北帝的属地,明伯也病逝了。” 云笺叹了口气,娃娃那日酒肆一个人归来,原来是已失却了至亲之人。她伸出手抚了抚娃娃的头,道:“你娘呢,还在花府么?” 娃娃笑笑,起身出了房门,趴在阁楼的栏杆上,远眺着山间的夕阳,喃喃道:“我出生时娘便过世了。” 云笺忽觉得无言以对,娃娃面容朗朗,不料想却已是孤儿。总归是花无颜所说,人生倥偬,未必都尽如人意。 夕阳晚照,金色的光华落满娃娃的肩膀,她执着玉笛仰首望着远处的夕阳说云笺:“也许有人羡慕我出身名门,年纪轻轻便名扬天下,但是名扬天下并不是说说便了了。上天既然注定要我这样出生,那我便如它安排得那样活着好了。” 云笺心下荒芜一片,看着娃娃,她便回想起了自己年幼之时,正陷入沉思之际,就见柏玥司脸色凝重的走上前来。柏玥司对娃娃说:“放儿,你先回房,我有话要与夫人讲。” 娃娃收了笛子,转身回屋去了。 柏玥司行至云笺近前,朝云笺说道:“她只是个孩子,你莫要再套她话,惹得她伤心。这些伤心事我希望她忘掉,她还有两个哥哥,还有我们这一大家子人陪她,她的少年,不该是活在悲痛中。” 云笺心知柏玥司有心袒护娃娃,冷笑一声嘲道:“柏少侠的肚子可是好了?” 柏玥司淡淡道:“劳烦夫人挂念,放儿她打小就是这个脾气秉性。她幼时我领着她去集市闲逛,在路边摊上看中了一本图谱,当时出门匆忙,我身上不曾带着一分钱,没有立刻买与她。后来再去打听,图谱已被别人买走了。放儿十分恼火,回来便一把火烧了我所有的藏书。” 云笺冷笑一声:“柏少侠此言差矣,难道就有谁的少年时代,活该活在悲恸中么?” 柏玥司朝云笺揖了一揖:“我此话别无他意,还望夫人切莫往心里去。夫人可能好奇,放儿年纪与我相差悬殊,我何以这般迁就她。七年前,放儿五岁,阁主年少气盛,率军破敌,城中只剩了老弱妇孺,花府中只剩我照顾放儿。阁主棋错一招,引得敌军围城,当时锦城大军远在千里之外,远水难解近渴,留守花府的我慌了神,束手待毙。是五岁的放儿临危不惧,叫我使了空城计,骗退了敌军。阁主才得回军救城,大破敌军。” 柏玥司退了几步,抱着双臂倚靠在娃娃窗前:“放儿有勇有谋,不仅救了我的命,救了花府一大家子,也拯救了锦城。那时我尚年少,不懂得什么家国天下,但是五岁的放儿偏就懂得,她与我说‘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放儿一个年幼的女娃娃尚且懂得,何况无颜和慕颜。” 云笺听着柏玥司娓娓道来的往事,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金戈铁马的画面,她淡淡地说:“柏管家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原来不是要说故事与我听,原来是要与我做说客。” 柏玥司叹了口气,接着说道:“阁主他打小就容不得别人觊觎他所中意的东西。小时候我与他出门同时看中了文渊书苑的一本兵器谱,我使了个心思说要货比三家再买,然后我瞒过无颜迂回过街市回到书苑背着他把兵器谱买了下来。后来他知晓此事,二话不说烧了我所有的兵器谱。放儿如今这样,真真与他如出一辙。他们兄妹三人虽看上去性格上有些许不同,却是一样的脾气秉性。你之前利用慕颜,如今利用完了自觉一片风轻云淡。你觉得慕颜是那般人人利用,懦弱胆怯的性格么?不是啊水云笺,他只不过是因为心中有你,才处处忍你让你,对你不予追究。” “你藏书真不少。还有,你们阁主擅用火,很擅用啊,若小女子我没有记错,当年的水家就是这么毁在他手上的。” 柏玥司忽而站直了身子,言辞间颇有些激动:“我并非要做说客,我与无颜和慕颜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亲眼看到他们临危受命,你可知道无颜第一次领兵打仗时只有多少岁?一十一岁。” “你可知一十一岁意味着什么?十一岁的少年,乳臭未干,连牙齿都还没有长齐,便率领千军万马征战杀敌,九死一生。就算他才智过于常人,年少有为,要做到沙场点兵,运筹帷幄,你能想象到为此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非人的折磨?云笺你扪心自问,难道他不是一个称职的城主,难道他不值得万人仰慕?难道就为了你自己的一己私仇,要杀他而后快么?没错,花无颜是灭了水家,难道水家就过错全无么?若不是当年水家与其他两家叛城投敌,无颜又怎会痛下杀手!难道你要寻他报仇,就只因为他姓花,你姓水么?” 云笺转身踏上回廊走进夕阳的余晖里:“当年孰是孰非,我自会评断。这人世间众生悲苦,受苦的又不止花无颜一人。难道就凭你三言两语几句托辞,就能抹去他杀我水家上下一百八十七口的事实么?” 柏玥司没有再答话,也没有跟上前。 云笺驻足回望,夕阳的余晖洒满西窗,花千放推开阁楼的窗子,趴在窗前与窗外的柏玥司笑着聊天,柏玥司一一听着,时而轻轻颔首,场景甚是温馨动人。 说什么家国天下,他们,才是一家人。水云笺,不过是个外人。 云笺走了几步,花无颜从回廊转角处迎面走来。他停下脚步,对云笺笑道:“我很少回来,多谢夫人,给了我一个回家的理由。” 他扶了云笺的肩膀,温柔的看着她:“我有事要处理,先走一步,天色已晚,我让秋千影送夫人回去。秋千影,想必夫人之前已见过,不必我再介绍与你了。” 云笺想起两日前崖边晨风中淡淡药香的秋千影,远香飘近,余味不绝。那道墨黑色的身影,孤竹淡雅,秋日千影,英雄一梦。 云笺神游天际之时花无颜已转身欲离去,她急忙开口叫住他:“夫君!夫…君,要么你送我,要么…要么我就不回去了。” 她叫他夫君,还做出这般忸怩的姿态,云笺猜想,若不是此刻花无颜脸上覆了面具,她都能看到他脸色变幻出的五彩缤纷来。 “夫君”二字出口云笺便后悔了,云笺觉得,眼下她的心跳得比花无颜的剑还要快。 花无颜望着云笺,往日他一句一个“夫人”叫得顺风顺水,如今听得云笺口中涩涩的“夫君”二字,竟是说不出话来。 黄昏落日最后一抹余晖洒满窗格,云笺看着眼前以金掩面卓然而立的男子,望着他身后言笑晏晏的少年少女,忽觉心中像被什么填满,温暖如春。 天空下一片金红色的雾霭流岚渐渐笼在锦城的湖面上,船影隐约,渔歌飘渺。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4章 和鸣 暮色四合,华灯映水。 他真的依她所言,与她执手,一路从花府回了袖花阁。 锦城的晚市人头攒动,街头烫金铂纸点缀的红灯笼高高挂起,照亮了繁星点点的夜空。苍穹下的人间影影绰绰,水面许多的许愿灯漂流而去,热闹异常。 他执着她的手穿梭在人群中,他脸上所覆金色镂空雕花面具,引得许多行人驻足。那些品头论足的行人多是夸赞他惊为天人,风骨凛然,气宇不凡,并无人认出他的身份。 他平日最厌恶嘈杂和人群,今时今刻却丝毫不介怀,似是心情很好,买了街边小贩售卖手持的烟火放给她看。 人潮涌动,月光下她任由他牵着手缓步走在水边,看着他手中盛放的冷烟火,倾国倾城的面庞上笑靥如花,再不是他之前看到的没有一丝喜色的冷目。 她朝他道:“阁中事都解决了?” 他柔声笑笑,清冽如泉水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都交付与诞青去做了。” 夜空繁星点点,湖中许愿灯盏盏,他望着水中漂流而去的许愿灯,眼眸像最亮的萤火。 她却指着路边小贩烤炉上的红薯说:“我饿了,想吃那个。” 他扭头看了看红薯,又回过头看了看她,从衣袖中掏出一块碎银子放在云笺手里道:“我只剩这些银子,你拿着自己去买。” 云笺看着躺在花无颜掌心那一块可怜巴巴的银钱,嫌弃地撇嘴道:“堂堂袖花阁阁主,怎地如此穷困?” 花无颜收拢手指把银子攥在手心,收回手臂道:“我没有带钱的习惯,你若是不买就算了。” 云笺抓住他的袖口,甜甜一笑:“我去买,你等我。” 云笺回来时满满一包烤红薯,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花无颜,心满意足地蹲在湖边对着湖中那些许愿灯吃起来。 花无颜低头睨着她,看她吃得狼吞虎咽的样子,蹲下来伸出手替她拭去了粘在嘴边的红薯。 “你少吃些别噎着,要不要我去买些水予你。你如今这样子让我觉着,与当初你我在倚红楼里初见时那般眉眼冷淡,眼神凌厉的样子颇不同了。” 他的声音如同与娃娃讲话时那般宠溺温柔,嘴角处尚存着他手指的温热,云笺觉得喉咙一哽,拍着胸脯剧烈地咳起来。 她摆手对花无颜道:“不用了,我这样习惯了。你不是没有银子了么?” 花无颜轻轻拍着云笺的背说道:“我买东西,不一定需要银子。” …… 云笺瘪瘪嘴道:“你终归是阁主嘛,如今整个锦城都是你的。” 她淡淡的望着花无颜:“我八岁以后,就再也没有吃过锦城的红薯。这些年天南地北的流亡,倒是偷了各地乡野农户不少的红薯吃。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再能像幼时阿爹带我那样,吃一次锦城的烤红薯。” 花无颜转头望向别处,轻声道:“云笺,我带你去其他地方逛逛。” 倚红楼建在锦城最繁华的地段,门前七七四十九只灯笼,将整条街市照得通明。 路过倚红楼时,那里宾客盈门,更有许多酒客在水边做着曲水流觞的游戏。苏年年正在大堂中随筝而舞,倚红楼照旧莺歌燕舞,歌舞升平。那苏年年跳得忘情,引得楼中喝彩声声。 云笺随声望去,只见苏年年顾盼生辉,口中朱丹与耳畔流苏相映,美得不可方物。 她从锁骨处延伸而下的刺青虽只露出了冰山一角,依然衬托得她的一肌一容尽态极妍。云笺觉得她背上所刺,应是一宏幅刺青延伸了整个背部,看那冰山一角的图案,似是鸾凤和鸣。 凤凰于飞,和鸣锵锵。 云笺看着眼前的花无颜,忽而想起了这么一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区区三日,时光虽短暂,可云笺觉得,在她与花无颜之间,有什么说不上来的东西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改变了。 晚膳时花无颜命人用进贡的冰山雪莲专门炖了莲子羹,陪着云笺在纳锦殿中,一勺一勺喂她吃下。 云笺觉得别扭,但也配合他把戏演了下去。只是她甚是奇怪,像他这样一个十指不沾水的男子,这些照顾人的事却做得这样信手拈来。 云笺想,或许在他生命中,曾经有过那么一个女子值得他去悉心照顾。 用过晚膳,柏樱便回来复命了。花无颜吩咐诞青带着下人将碗盏收拾了下去,挽着云笺之手坐于书案,对着站在厅堂中复命的柏樱道:“讲。” 柏樱单膝点地,对花无颜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抬头道:“回阁主,路代皇和路鸥最近的确不在布桩中,行迹确实可疑。不过他们是在私下里勾结北地官员和商户,似与盗取兵符之事无关。” 花无颜点头道:“路锦程呢?” “尚不清楚。” “再查。” “是。” 柏樱行礼后退下了,云笺不着痕迹抽了握在花无颜手中的手,问道:“兵符之事还未查清楚么?” 花无颜收回手冷笑一声道:“听得柏樱说,那日盗符的黑衣人身手很好,怕是不在柏樱之下。不管他是什么人,受谁指使,我定要他知道,与我袖花阁做对,只有死路一条。” 云笺问道:“你怀疑路家人?” 花无颜并不回答,却转而说道:“上回梨园遇刺,是我疏忽了。今晚你执意要我送你回来,可是担心刺客之事?” 云笺张口欲言又止,犹豫间花无颜又说与她道:“夫人,知晓那“神娃娃”究竟为何人?” “知道。” 花无颜似笑非笑,淡淡道:“夫人都能猜到之人,想来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云笺站起身朝花无颜道:“我知道阁主向来不把神娃娃放在心上,不过我还是想提醒阁主一句,神娃娃一共有三个人,至少潜伏在你身边的有三个人。或许阁主大智大谋,可以将计就计让其为几所用,但这神娃娃绝非善类。” “你口中所言之阁主,现在是你的夫君。”花无颜起身朝内室走去:“天色已晚,休息吧,夫人。” 月白风清,满月像一枚晶莹的玉,独自挂在寂寥的天边。 云笺躺在纳锦殿卧房的床榻上,脑海里回想着花无颜白日里的话。 “有人妄图进入密室盗取兵符之事,查查路家人。弄清楚路代皇和路鸥最近在做什么。” 她仰卧于床榻上望着床帐顶,久久不能入睡,花无颜金色的面具在眼前慢慢浮现,又渐渐模糊。 晚风吹乱青纱帐,一身紫衣的男子轻袍缓带从外殿走来,轻风扬起他如瀑的墨发,半掩了他金色面具上蜿蜒缠绕的镂刻莲花,他似是从那些花涛香海的壁画中走出的风骨凛然的画中人。 地面润如墨玉的方砖上勾勒出烛火中他柔和的轮廓,花无颜像是走在泼墨的山水画卷中。 见他缓步走近,云笺回了神,站起身往床榻里瑟缩几步,伸直手臂指着花无颜瞪满了眼睛问道:“今晚你要寝在这里?” 花无颜见她起身时几是要跳起来,一把拉过云笺的臂肘,半分没有了白日里的柔情,他修长的手指紧紧抓着云笺的手臂,眼中已是有了怒意。 他看着云笺的眼眸正色道:“水云笺,你已经在天下人见证下成了我花无颜的妻子。夫妻之间琴瑟和鸣,男欢女爱天经地义,你以为此事还有回旋的余地么?”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5章 秣马 花无颜乃是习武之人,武功天下无人出其右,如今抓着云笺手臂的手分明使了全力,云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自是受不了他这样掣肘而握,疼得皱眉却也不哼一声,衣袖下的手已是渐渐泛了白。 云笺一把挥开花无颜的手,迅速站起身,作势就要跳下床榻。 花无颜一个反手便拉回了云笺,侧身揽过云笺的腰横抱起她,把她放于床榻之上。云笺哪里肯依,使了蛮力想挣脱了往外跑,几番拉扯之下,花无颜被云笺拽着坠倒在云笺枕边。 他顺势紧紧揽了云笺的腰缓缓靠近了云笺,把下巴垫在她的锁骨处。 花无颜温热的气息吐纳在云笺耳边,她听到他在她耳边缓声道:“莫要闹腾,水云笺,我很乏了,睡吧。” 夜凉如水,明月高悬,大地黑影幢幢,云笺任由花无颜揽着躺在他身边,夜色是浓稠得化不开的墨砚,低头是地狱,仰望便是天堂。 是夜,躺在花无颜身旁的云笺做了一个梦。 那天从戏院出来时天色尚早,雨已放晴,一抹红色的霞光泼洒在天边,漫天的黄叶落满了整个袖花阁。 大婚之后花无颜解除了云笺的软禁,也给了她阁主夫人应有的权利。他白日里除去在纳锦殿中处理阁中事务,便是带着云笺一起周旋于锦城各大钱庄、酒楼、兵器铺,夜里就歇在纳锦殿中,两人几乎形影不离。 云笺起初只觉得浑身僵直呼吸困难,但日子久了,看着安静地躺在身边的紫衣少年,面具冰冷的轮廓柔和在月光里,心里的警惕便没有那么强烈了。 他与她举案齐眉,相濡以沫。她为他生了一双儿女,与他相守到白发满肩头。 他与她没有仇恨,没有争斗,没有江湖恩怨,日落时分他会为她添了灯盏中的油脂,坐在她身边看她为他一针一线缝衣,细心地藏起了针脚;落雨时他会携她的手坐卧在崖边古树下的棋盘边,替她撑了伞与她煮酒论这兵荒马乱的天下。 他的武功卓绝,然而他手中的剑只会为她而挥,千军万马中鲜衣怒马的少年朗,只是她一个人的良人。 翌日云笺醒时发现泪水早已湿透了衣衫,他看着身边绛紫色衣服合衣而睡地花无颜,即使是睡梦中也覆着那镂空而刻的面具,云笺自嘲地笑笑,这便是举案齐眉么。 红尘三千墨,南柯一梦,一世欢笑一世凉,到头来只不过是大梦一场罢了。 他睁开眼睛,温柔地看着云笺,放在床榻边的手慢慢执过云笺的柔荑说道:“今日,我带你去南山逛逛吧。” 人前他与她携手相伴的时候很多,然这一次,只有他与她两人。 他与她策马飞驰在南山湖畔,秋日艳阳下风神绝世的白衣少年与素装淡服的一抹惊鸿艳影,恣意落映在微波粼粼的湖面上,俨然一幅岁月泼墨的画卷。 云笺不知他们沿着湖边走了多久多远,觉得那静如银镜般的湖畔最终变成了溪流,它时而安静时而湍急的流淌,像要一直蔓延到天边去。 山脉曲折蜿蜒,山势也越来越险,山涧间已是杳无人烟。 花无颜驻了马,缓缓松开了抱着云笺的手臂,他把头靠于云笺颈窝处,指着山崖陡壁下的一处颇大的寨子说与云笺道:“那便是儿时我与慕颜常来的地方。” 云笺坐在马背上,顺着他指的方向放眼望去,那山涧中云山雾绕,云雾中一座山寨赫然眼前。 那山寨规模不小,正门处的牌匾上写了“戎兵阁”三个字,却是看不到有守卫在。 “南风日日纵篙撑,时喜北风将我行。汤饼一杯银线乱,蒌蒿数筯玉簪横。”额前耳畔细碎的发掩去了云笺泛红的脸颊,云笺朗然笑道:“黄庭坚的过土山寨之诗,你可听过?这乡野山寨,你们兄弟俩来吃面么?” “又与我胡言乱语,怎么,今日不似昨日那般与我耍蛮了?”花无颜柔声笑道。 云笺回想起昨夜拉扯之事,轻咳一声,低了头暗自笑起来。 花无颜言语间竟满是宠溺:“我与慕颜不是如你所说来吃面,你看那寨子后身山崖上所垂下的两道似面条的绳索,便是幼时爹爹训练我们武艺的道具。每日我与慕颜往返山顶与山谷数十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绳子不知被磨断了多少根。” 云笺望着垂于万丈悬崖上的绳索,绳索尽头没入云端,不知比那福州面线碗中的银线面条长度长了多少。 她听着花无颜轻描淡写地说着年少之事,言辞间很是云淡风轻。 云笺望着苍茫大地的水秀山清,望着皎雪骢颈背雪白的鬃毛,望着一双握着缰绳的骨节分明的手,顿觉得胸中一阵酸楚。 她脑海中又响起柏玥司对她所说:“就算他才智过于常人,年少有为,要做到沙场点兵,运筹帷幄,你能想象到为此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非人的折磨?云笺你扪心自问,难道他不是一个称职的城主,难道他不值得万人仰慕?难道就为了你自己的一己私仇,要杀他而后快么?” 花无颜,你的童年和少年究竟是怎样度过,那究竟是怎样难捱的日子,家国天下,于国于家,花无颜,我真的想要你的命么? 花无颜见云笺垂眸望着他握着缰绳的手发愣,笑笑道:“我说这话可不是要你可怜我,我只是想带夫人看看我的世界,夫人所错过的我的前半生。” 他扶着云笺下了马,把皎雪骢拴在戎兵阁门外,指着戎兵阁后面直耸入云的山脉说道:“此山又叫秣马山,因为地处锦城之南,锦城人又叫它南山。因坊中相传此山上甚多毒蛇猛兽,故平日里人烟稀少。我带你上去转转,夫人可害怕?” 云笺朝他粲然一笑道:“有武艺卓绝的你陪着,我怕什么。” 云笺由花无颜挽着手上了山,秣马山山势陡峭,一路曲折盘旋,天虽已入秋,已过郁郁葱葱的时节,但山中树木仍是茂盛非常,暮去朝来,山林染了一夜霜华。 千山初醒,朝云出岫,苍山姽婳,破晓的云纱淡淡晕开云笺在脚下。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6章 崇音 云笺站在山顶朝山崖下望去,只见在方才山涧山寨的侧后方转角,有一处及其隐秘的山坳。 那山坳广阔平坦,山野间梯田处处,油油绿稻的碧绿尚未褪尽,细细看去,几处狼烟,在山坳里徐徐动荡。 云笺朝花无颜道:“好一个戎兵阁,原来你在这里养了军队。坊间相传山中的毒蛇猛兽怕只是个障眼法,目的便是不让百姓靠近秣马山吧。难怪之前我很少在袖花阁看到柏樱,我道为何堂堂袖花阁大执事不在袖花阁,原来是在这里。” 秋日的秣马山风仍是冷意颇浓,凛凛山风扬起花无颜的衣袍,他面上所覆的面具依旧不染一丝温度:“不然夫人以为呢?你以为我花无颜就这些本事,只养了些女人在身边,能成什么大事?你以为就凭一个小小的袖花阁足以抵挡北地的千军万马么?” 花无颜带着云笺又往前走了几里路,云雾间出现了一条长长的竹木悬索吊桥,横跨在两山崖间。 云笺随他走过那悬索桥,桥下崖边便是在山下时花无颜指给她的两道绳索,如今从上朝下瞧去,云雾缭绕,山谷深不见底,看不到绳索的另一端。 对面山中山道更加蜿蜒,时而狭窄,时而开阔,柳暗花明,曲径通幽,尚能闻得钟磬的余音。 不知又往山中走了多久,云笺已是淋漓大汗,想喊住花无颜停下来歇脚时,抬头却见眼前山峦豁然开阔,正见云雾缭绕中赫然矗立着一座规模宏大的古刹,气势恢弘的墙面上朱红色的丹漆已然清晰可见岁月剥蚀的痕迹,上面的壁画因着日月风雨地侵袭,也已色彩斑驳模糊不清了。 古刹门前既无牌匾,也无石狮,出了一个在门口拿了扫把正在打扫的小僧,只有两个守门的僧人站在门口。 花无颜似是早已知晓此处的古刹,与守门的僧人不知讲了什么,众僧人便簇拥着云笺和花无颜进入古刹中。 古刹中建筑鳞次栉比,对称地设钟楼和鼓楼,再往远处望去便是浮屠塔,古木参天,松柏郁郁,一派庄严肃穆。 正殿斗拱雄大,出檐深远,堂中两侧供有一十一面观音铜像,佛堂正中一尊高一丈六尺的佛陀像巍然而立,手持经卷,朱唇微启,似是轻语人世间的岁月更迭,斗转星移。 正殿面阔七间,进深四间。云笺与花无颜上过香,出门入了后殿。 后殿中金壁辉煌,四壁设了贡桌,烛火通明,其中供奉着许多牌位。 云笺随花无颜一一叩拜后奉了香,起身道:“原来花家的祖先供奉在这崇音寺中。” 花无颜顾首望着云笺笑道:“夫人怎知此庙宇名为崇音寺?” 云笺敛了云袖,莞尔一笑:“方才进香时,我见燃香上所刻。” 花无颜敛袖将贡香奉入香炉,回身走进云笺,毫无征兆的忽然握了云笺的柔荑:“夫人心思这般玲珑细腻,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了。” “现在四下无人,阁主不必如此做戏。”云笺挣扎着抽回自己的手,转而挑眉道:“你该不是如柏玥司那般性格,时不时在找机会调戏我吧?” 花无颜扭头迈出殿门外。 大殿中灯火通明,两块较新的牌位赫然立在其中,一书曰“考花公讳岑岸府君之位”,另一书“妣花母月孺人闺名无弦之位”。 云笺定定地看着站于殿门外的花无颜,指着烛火中那牌位问道:“她的牌位是你着人放上去的?你可知这是不合规矩的么?” 花无颜复又走回云笺身旁,用一只手轻轻揉着另一只手腕间韧带处,垂眸望了望灼灼烛火中云笺所指的牌位,眼中黯然如渊。 许久之后,他仰天大笑:“规矩?云笺你如今是要与我论这可笑的规矩么?幼时母亲对我与慕颜说父亲辜负了我们,说父亲不要我们了,可是为什么父亲认回了我和慕颜,她转头就嫁了他人?” 他轻声道:“她离开后,爹爹终身未娶。我要她生是花家的媳妇,死也要入了花家的祖坟,放到花家的祠堂里祖祖辈辈供奉起来。” 云笺听得花无颜言罢,转而问道:“月无弦是你的生母?” 他掀起长袍席地而坐,把头倚靠在门边,仰头望着天边的云翳:“世人皆道汲月星宫宫主月无弦容貌倾城,天下绝色,是这千百年来难得一遇的武林神话,言她是‘天下第一容貌,天下第一才情,天下第一医术,天下第一武功,天下第一手段’的奇女子,一生杀伐决断,易容千靥。然我却只知她是我与慕颜的母亲,是第一个让我相信‘北方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女子。往昔她丢我兄弟俩人在锦城,自己独守她那汲月星宫时,可念过我用练武后受伤的手日日同下人混在一处学煲莲子粥,只盼有朝一日她回来,我能亲手喂与娘亲吃。” 秋日萧索的山风穿堂而过,吹起花无颜漆黑如缎的墨发,云笺第一次觉着华美衣袍中的他这般落寞孤绝。 “我与弟弟之名是娘给的,跟在娘亲身边的奶母说,彼时我与弟弟尚未出世,爹爹欲离开汲月星宫远走锦城,母亲当下便取了名字,花慕容与花慕颜,希望将来我们兄弟俩能像爹爹那般惊为天人的模样。她给我们兄弟取了名字,给了我们兄弟心跳呼吸,却不再把我们抚养成人。世人只晓得袖花阁阁主花无颜,这人世间早已没有了花慕容。” 这天地之间,岑岸无花,孤月无弦。他铺天盖地的悲伤,被镂刻了莲花的面具尽数吞没。 花无颜冷笑一声:“云笺,你可知那日在倚红楼我为何应了娶你?我的亲人只剩下慕颜和放儿,他们是我这辈子最在乎之人,就算今生倾我所有,我不要他们受一分一毫的伤害。” 他侧头看着云笺,望着云笺衣裙上盛放的素锦花,望着她头上所梳的流云发髻,望着她略施粉黛妆容淡淡的脸颊,缓缓道:“你靠近慕颜无非就是为了报仇,那么我选择让你离开他,你便无法伤他。你或许好奇我既已知你有司马昭之心,为何始终不对你下手?世人皆言我暴戾恣睢,我花无颜本就不是普渡众生之人,我不杀你,是因为娘亲。你我倚红楼初见你所跳的‘惊鸿一念’之舞,那分明是娘亲的得意之作。娘亲这样的人,从不会轻易教授别人什么,也容不得别人仿她半分,你既会跳此舞,想来必然与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云笺恍然忆起那日恰逢满月夜,倚红楼中花无颜坐在屏风之后冷声问她:“今日月上弦,你就不想对我说点什么。” 那时她只当花无颜认出她水家人的身份,料得她来复仇,却未想到原来他那番话是别有用意。云笺努嘴道:“会跳惊鸿舞的又不止我一人,那苏年年也会跳你怎么不去问她?” 花无颜忽然起身步步逼近。 他握紧云笺的手腕,言语之间,已似冷声质问:“她究竟与你有何关系?”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7章 无弦 云笺这次并未挣扎。 她望着花无颜的金色面具,望进他的眼眸说道:“汲月星宫宫主月无弦,是我的养母。我这一身本事,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包括医术,悉数为她所授。” 花无颜抓她的手放开复又握紧。 云笺任由他握狠了手腕,继续道:“水苗叶三家被你灭门后,流亡的我遇到了她,彼时我尚年幼并不认得她,但她认出了我是锦城水家的千金,把我带回汲月星宫亲自抚养。之后许久,她才恢复了记忆。我起初在她身边时并不知晓她与花家竟有这样深的渊源,后来我在梨园看了那出折子戏,前前后后的细节拼凑起来,才明白了前因后果。” 花无颜一点点收拢着手指,云笺手腕被他握得生疼,却依旧声音平静如水柔然述与花无颜:“当年月无弦寻夫至锦城花府,只道自己是花家少夫人,当时花岑岸执掌袖花阁,又领兵出征未归,花家是你叔父花岑溆执掌门户,那时花岑溆丧妻不久,花府门口每日里求亲做媒之人已是络绎不绝,花岑溆只当是有人胡闹,花府哪里来的夫人,便将她拒之门外。月无弦心生恨意,以为是你爹爹负了她,跑到酒铺里买醉,不想心慌意乱之时丢了自己的两个幼子。” 他眼中已是掩饰不住的痛楚,云笺望进他闪躲的眼睛,言之凿凿说与他:“一个年轻的母亲丢了自己的孩子会有多着急,她急得魂不守舍,天寒落雨,她为了寻你们淋了雨,发了高烧意识不清,被苗家少爷苗意阑所救,高烧退后便失却了记忆。后来她才知道,原来失忆后,苗家给她下了药,让她不能恢复记忆,直到你毁了三大世家,她脱离了苗家才得以解脱。” “你也算是,救了你的母亲。” 花无颜终是放开了她的手臂,转过身背对着她,轻声道:“后来爹爹凯旋锦城时看到我与慕颜手中折扇,当时我与慕颜正在街边,衣不蔽体受人欺凌,回到花府问过叔父,叔父才知原来是自己的嫂夫人。叔父心有愧疚,彼时锦城大势已成定局,叔父无心政事,带着尚在襁褓中的放儿远走他乡,浪迹天涯。就算阴差阳错间,后知后觉,可是这么多年,她为何不来寻我?她,可还在?” “她被苗家喂毒多年中毒太深,已是无力回天,三年前,病逝在汲月星宫。” 花无颜背对着她的身形一凛,再无任何话。 云笺走至花无颜面前,望进他的眼眸,言辞恳切复又满是质问:“这么多年,你和慕颜,不也是没有去寻过她么?她记忆恢复后,四处搜捕苗家人,被她抓到的苗家人下场极惨,上到苗意阑,下至苗府下人,总管账房,侍女府丁,被抓者皆被断手断足,剥皮抽骨,做成了汲月星宫旻月大殿中的人皮刺绣,凤栖骨琴。” 花无颜眼中似浓重的化不开的墨,他别过头道:“不要再说下去。” 一滴清泪滑下,云笺言语间已是哽咽:“母亲做事我们从不过问,她也从来未对谁提起过锦城往事,想来过往已成她心里化不开的心结。但她对汲月星宫地每个人都说过,锦城名震江湖的无颜阁主是花家嫡子,名为花慕容。以她那样骄傲之人,你要她怎样在被逐出花家门错嫁苗家那么多年后,再回花家寻你们?” “她一生钟爱蓝色,已是到了痴迷的地步。”云笺说道:“上次我在梨园看到你爹爹赠与她的蓝扇,便知她这一生,从来没有忘记过你父亲。否则,她也不会亲自抚养我成人。她收留我,无非是因为我是锦城花家的故人,为自己留点念想罢了。你口口声声说着她的不是,然你终归对苗家的人心慈手软,也对我心慈手软了不是么?你这么做,不也是如她一般,想为自己留些念想。其中滋味,各中因由,只有身处其中的自己才说得清楚。” 云笺望着花无颜,明眸含泪,终是泛起了波澜,氤氲的泪眼似四月锦城散不尽的雾气。 花无颜忽而拉过她纤瘦的身影揽她入怀,他抱着她,一言一语,清晰非常:“我灭了苗家后曾寻过娘亲,但是天南地北,已了无她的踪迹。云笺,我不杀你的确是因为娘,我当初娶你是因为慕颜,但是水云笺,我爱上你这回事,却是谁也不为。” 这许是云笺今生今世所听过最动情的话,云笺知晓今生再不会有人如他这般打动她的心。他的怀抱温暖如春,然而她却瞪大了双眼惶恐着挣脱开那人的怀抱来。 花无颜握住云笺挣扎的手臂禁锢在胸前,他抱紧了云笺,喃喃道:“起初我虽是假意做戏与旁人看,可是不知不觉,我便入了戏。我明明就恨不得你死,告诉自己不杀你是因为娘。可是当梨园有人要取你性命时,我却忽然舍不得你死了。我不管你最初为了什么接近我,你既然已嫁给我,我不许你随随便便爱上别人。” 镂刻的金色莲花随着他的立体的五官在面具之上蜿蜒盛放,眼前在天下武林人口中如神祗一般存在的男子,清清楚楚地对她说:“我的前半生你已然错过,后半辈子,水云笺,你莫要离开我。” 云笺觉得心脏像被一只手握住,似有似无的揉了一揉,然后那只手冷不妨抽出针朝着心脏刺下去,一针见血。他的话,让她心中痛楚得喘不过气来。 云笺抬头,望着他华贵的金色面具,认真地说道:“花慕容,我可以看你面具下的真容么?” 花无颜抱着她的身体僵了一僵,他就这样僵直地抱着她站了许久。良久之后他放开她,面具下的眸子暗如深潭,他对云笺说:“我不愿意。” 云笺转身背对着他,冷声道:“花无颜,便如你所说,我不会随随便便爱上任何人,也不会爱上一张冷冰冰的面具。” 花无颜走至云笺面前,扶着她的肩膀,低头睨着她质问道:“你爱叶熙是不是,是不是!我亲耳听到他叫你笺儿,你就那么喜欢他,对他言听计从,为了他你负了慕颜,为了他你不顾一切来接近我,他对你而言就那么重要么?”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8章 刺杀 云笺使了蛮力一把推开他,泪眼中的光一点一点黯淡下来。 花无颜周身的气息冷若寒冰,他收紧了五指,看着云笺苦笑道:“你不必再等他,叶熙,他回不来了。” 云笺黯淡下来的瞳孔忽然一点点张大,云袖下的手握紧又放开,她只觉得脑海中朦胧而模糊:“什么…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她张嘴欲言又止,嘴唇无法遏制的颤抖,她伸手攥紧了花无颜的衣袖,情绪近乎失控:“你杀了叶熙,你竟然杀了他……” 云笺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睁大的双眼中滚落下来,断线般一滴一滴砸在花无颜的手臂上。 花无颜蹙眉,声音却如常那般冷如寒冰:“于我而言,杀他易如反掌,区区一个叶熙,一个手下败将罢了,杀他不过多碾死一只蚂蚁。” “花无颜,对你而言什么重要?你是袖花阁高高在上的阁主,股掌间翻云覆雨,人命不过如草莽,你花无颜怎会放在眼里!” 云笺浑身抖得厉害,她后退几步,仰天失声大笑:“你懂什么,你什么也不懂。花无颜,不要说你爱上了我这样的话,我知道你身边女人不计其数,你所做一切不过将计就计,如你所言,你一直安静地看着我们班门弄斧,等我们自己作茧自缚,等我们像十年前大火中的水家一样,走投无路。” “你怎会,爱上我这种微不足道的人!” 花无颜没想到云笺会作如此反应,他眼见她踉跄着往殿外跑出去,软下声音来想要叫住她:“云笺,外面要下雨了,你要去哪里?” 云笺跑得极快,一路跌跌撞撞跑出了崇音寺,跑进山林中。天色青青,秣马山上落起了淅沥的小雨。她疯了般朝前飞奔,跑了不知多久,山路变得崎岖蜿蜒,路越来越狭窄,无数叫不上名字的碧树琼花撞入眼帘。 天色渐渐暗下来,风裹着云翳把整个天空埋得严严实实。 花无颜一路无声地跟在她身后,直到天色越来越暗,乌黑的云翳层层聚拢,他朝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声:“云笺!” 路边山林里忽然跃出几名身着黑衣的蒙面人,不由分说朝云笺袭来。他们身法熟稔,一看便知是久经江湖的杀手,他们手中的长刀撩起细雨中的尘土,像是低空飞过的利爪苍鹰。 待云笺反应过来,已是来不及了。 云笺愣神的当口,为首的刺客已握住她的手臂,反手将她的手朝后拧去,云笺疼得闷哼一声,身体本能地朝后靠去。 花无颜一个跃身上前朝那刺客袭去,以掌对掌,那刺客哪里是花无颜的对手,被一掌击出数丈远,花无颜揽了云笺的肩,数秒间把他们分开来。 花无颜抱着云笺落定身形,冷冷朝几个蒙面人道:“我知你们是叶熙派来的,也知你们一路跟随水小姐至此,妄图利用她来逼我束手就擒。一出出烂大街的陈腔滥调计策玩不腻么?趁我发火动手之前,给我滚!” 几名刺客站在原地,面面相觑,那为首的胸前中掌,不敢贸然而动,他望向云笺,似是征询她的意思。 云笺淡淡道:“你们走吧。” 待那些黑衣人携刀而去,云笺才长舒了一口气。她很怕,怕花无颜对他们痛下杀手,斩草除根赶尽杀绝。 花无颜轻轻抬起云笺的手臂摩挲着,担忧着柔声道:“自己的手下人也不知轻重,即使是要对付我,以后也不要以身犯险做这些事,他们伤了你怎么办。给我看看你的手臂,还疼么?” 云笺一把推开他,凄然问道:“花无颜,你算准了叶熙今日会挥军南下攻城,算准了今天会有人来偷袭,所以你带我来游南山,带我到崇音寺,一切不过是你的幌子。神娃娃梨园行刺那日,你彻夜未归,是为了算计叶熙对不对?你明知我接近你是为复仇,你明知你我之间的风花雪月都是权宜之计,为何还要做戏成这般样子?花无颜,叶熙已死,一切都已结束,你要么杀了我,要么放我走。不要再跟着我。” 花无颜被云笺推得退了半步,僵在原地。 “是我太傻,明知你暴戾恣睢,狠辣决绝,却还是一厢情愿。” 云笺像是失了魂魄的傀儡,转过头继续朝前漫无目的走,她不知要走向哪里,但是她觉得她应该这样一直一直走下去。 这样走下去,她便会觉得叶熙还在前面等她,他还会带着她,她还能依赖他,锦城花府,袖花阁内,倚红楼中,她所做的一切就还有意义。 但是有人不愿她再走下去,有人一直跟在她后面。 云笺每走十步便回一次头,她走一步,他走一步,他们之间一直维持着十尺远的距离。 十步之遥,咫尺天涯。 十尺外的那个人,是她新婚燕尔的夫君,亦是屠杀了叶熙的刽子手。 爱亦然,恨亦然。 就这样又走了很久,云笺停在前面,回头时脸颊上一双眼眸黯淡无光,她张口说与花无颜,声音是从未有过的绝望:“花慕容,我求你,别再跟着我。” 花无颜就站在十尺远的地方,不近前,也不走远。 沉默许久,他在她身后朝她道:“云笺,你若是这般爱他,我不伤他便是。莫要这样折磨自己。” 云笺闻言一愣,脑海中稍稍清明了一些,她迟疑着回头道:“你说什么?” 就在云笺愣神的当口,路旁的树林中忽然翻出一个身影,那身影漆黑如墨,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下似鬼魅招摇而过,霎时三道闪电般的白光一闪,朝着云笺袭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云笺没料到刺客会去而复返,一时间来不及闪躲,眼睁睁地看着暗器朝她飞来。花无颜一个纵身挡在云笺面前,一把揽过云笺,那些暗器全部都打在他背上。他紧紧地抱住云笺,他离她那样近,云笺清清楚楚地听到毒镖刺入他后背骨肉中的闷响。 花无颜揽着云笺的手臂倏然收紧,他竟以血肉之躯生生接下了刺客的三枚毒镖。 云笺失声道:“是神娃娃。” 花无颜反手一折,数枚花瓣自手中悉数飞出,与那日慕公子杀苗柏苍的手法,如出一辙。 不同的是,那花瓣不再是徒手摘下的映山红,而是树中漫天飞散开来的花瓣,随着花无颜手指真气倏然而动,花瓣擦过云笺的发梢,越过花无颜的肩膀,打中了神娃娃。 神娃娃翻身逃进树丛不见了踪影。一切发生的极快,从他现身至逃离,不过半分钟。 云笺心悸未平,花无颜却已渐渐地松开了抱住云笺的手臂。 花无颜淡淡地笑着把云笺放下,他扶着云笺的肩头让她坐在路旁的岩石上,一字一句的对云笺说:“叶熙之事,我骗你的,他还没有死。他虽进攻锦城失败,但并没有做我阶下之囚。眼下他已退军而去,并不在锦城中。” “云笺,叶熙活得很好,你若是爱他,为了他,也莫要再如此折磨自己。”他嘱咐云笺的声音若天山淌过的溪流,溪流流淌声那样清冽,轻得让人觉得似是幻觉。 说罢他转过身,顺着来时的路一步步缓缓走下山去,落在脚边的血,一滴连一滴,盛开成潋滟的花。 然后,那个云笺以为永远也不会倒下的神祗的身影,毫无预兆地坠了下去。 云笺跑过去抱起他,他脸上覆着莲花镂刻的金色面具,呕出的暗红色的血液顺着他的嘴角留下来,淌过面具上金色镂刻的图案——像是燃烧过的圣火。 月光下那枚金色的面具上光华流转,一如既往悲喜不明。面具下那双狭长的眼紧闭着,他吐出暗红色的血在褐色的土地上如红莲妖冶地绽放。 云笺心下明了,显然,神娃娃的暗器如上次在梨园一样,是带了毒的。 蚀骨剧毒,留君醉。 他中了蚀骨之毒,命悬一线。生命垂危之时,他对她说,莫要再折磨自己。 若还要说这是做戏,这世间,恐再无半分真心。 云笺平静地揭下他的面具,精致的面具镂空而刻,莲花在月光中蜿蜒蔓延,勾勒出柔和干净的面庞的轮廓。 月下那张安静的容颜纤尘不染,与慕公子如出一辙。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9章 慕容 世有双生子,不复祈神佑。 她恍然明白,袖花阁的无颜阁主,何以终日以金掩面。花无颜,这便是你覆了面具的原因。 双生之子,自古便被认为是遭了诅咒的不详之人。 民间百姓向来觉着,双生子之所以会长得一模一样,便是孩子被妖怪附了身,幻化成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人形来。按着民间的传统,妖怪所化的第二孩子要用火礼祭神,以祈得神明保佑;或者,两个都要喂饲给蟒蛇,才能得到神明宽恕。 他是花慕容,是花府嫡长子,是执掌锦城的王。他要对天下苍生发号施令,要让百姓臣服,断不可是一个受了诅咒的身份。他的江山是这绵延三千里的锦城,他的责任是锦城的百姓。他是花府长子,是慕颜的哥哥,他要保护花慕颜,他不要让他受到一丝半点的伤害。 便如他所言,“我的亲人只剩下慕颜和放儿,他们是我这辈子最在乎之人,就算今生倾我所有,我不要他们受一分一毫的伤害。” 他宁愿自己永远藏匿于面具之下,宁愿自己永远失去迎接光的自由。隐匿却不苟且,掩盖是为了更坦然的将责任一肩担起。 阴霾密布,暴雨倾盆。 天地间是倾泻而下的雨幕,雨水如注顺着云笺的脸颊滑下,她的衣服早已湿透贴在身上,云笺睁不开眼睛,也无法顺畅的呼吸。 她把昏迷的花无颜搭在肩上,挣扎着站起身子。 她要走回崇音寺,但是远处黑暗一片,已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 心慌意乱时一路跑来,她已然不记得来时的路,然在她心中一个信念异常明晰:她要带他离开这里,他需要解毒。即使他灭她满门,血海深仇,她也不要他死。 天地混沌一片,云笺踉跄着往前挪步,她羸弱的身子本就无法支撑住花无颜的重量,又是这般恶劣的天气里,天雨路滑,云笺摇摇欲坠,未走出多远就与花无颜一同摔在地上。 山中皆是石路,加之暴雨,石子裹着泥浆被雨水冲刷着由上而下滚落下来,昏迷中的花无颜重重地磕在岩石上。 雷电交加,雨水顺着云笺的鬓发淌下来,她的膝盖摩擦着坚硬棱角分明的砂石,脚上的烟拂珠履早已被雨水灌满,衣服湿漉漉的混着泥浆裹在身上。 云笺从未觉得这般难受,她的身体在冰寒刺骨的雨水中冷得发抖,胸中却像梗着一团火,尚在灰烬中的一星火苗将熄未熄,在秋日的夜雨中沿着她的骨骼经络一寸一寸向上蔓延,最终在她的脑海中燃烧成漫天火焰。 她支撑着身体站起又坠下,眼角的水模糊了眼帘,她已不想分神去琢磨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 花无颜所中之毒剧烈得可怕,每一秒流逝的时间都在吞噬着他的生命。他的身体寒冷如冰,他的手臂渐渐泛起青色。 他的生命,已如燃烧殆尽的飞逝的烟火。 她脑中清晰非常,花无颜的命正握在她的手里,她需要想办法救花无颜,也只有她可以救花无颜。 他不能死,她不要他死。 云笺握紧被沙砾划伤的手,咬咬牙再次扶起他,再次挣扎着向前走,又再次重重的摔在地上。云笺站起复又摔倒,摔倒又爬起,如此重复了数十次。 而云笺再次抬头时,她眼前已然没了路。 面前是陡峭的悬崖绝壁,不远处黑色苍穹下雨幕中一条长长的竹木悬索吊桥,横跨在无边夜色中,风雨飘摇。来时曾看到的桥下崖边两道绳索延伸下山谷随风摇荡,山谷深不见底。 云笺意识到,南辕北辙,她与崇音寺已是愈来愈远。 穷途末路。 云笺跌坐在地上,怀抱着花无颜泣不成声:“花慕容,花慕容,你不能死,不能有事。花慕容,你起来告诉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花无颜安静地躺在云笺怀中,雨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流下来,淌过他紧抿的双唇,淌过他刀刻般的下巴,与地面的水融汇在一起,湍急的流向远处。 粗壮的绿藤萝狰狞地在山石上缠绕盘旋,藤萝上墨绿色的叶子湿漉漉的,被豆大的雨点砸下去又弹起。悬崖绝壁上的两道绳索似狂风暴雨中的招魂幡,放肆地在山间摇荡。 云笺忽然站起来,把花无颜扶至悬索桥旁的竹亭中,把他放下躺好。她望着花无颜英俊的脸庞,白皙的皮肤上尚有雨水的痕迹,莹莹水珠顺着深邃的轮廓流淌下来,他紧闭着双眼,睫毛像是鹰羽那样漂亮。 云笺坦然笑了,笑容温情地挂在脸上,竹亭外雷声滚滚,她从却未觉得心底如此安静,仿佛风雨雷电一瞬间已远去,她从未这样打定主意想为一个人做一件事。 她转身冲进雨幕,朝那藤萝扑去,疯了一般撕扯那藤萝。那藤萝缠绕盘旋,粗壮异常,云笺撕扯半天未见断开一星半点,她纤细的手掌和手指早已鲜血淋漓。云笺索性搬起脚下一块棱角锋利的石块,一下一下朝那藤萝粗壮的茎砸下去。 藤萝茎在石块锋利的棱角下,一点点断开。 她断下一长一短两段藤萝,将长的那段绑紧在自己身上,藤萝的另外两端分别绑在悬崖边两道结实的绳索上;她又将另一段稍短的藤萝茎的一端绑在右侧绳索上,另一端握紧在自己手中。 云笺抚了抚胸前怀揣的金色镂刻莲花面具,扭头望了一眼竹亭中昏迷的花无颜。 花无颜,我爱你。 她回头闭上眼,径直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藤萝茎沿着绳索像滑道般簌簌下落,冷冽的风呼啸着灌满云笺的双耳,秋雨冰凉斜斜地拍打在她脸上,她呼吸的空气掺杂着雨水往鼻腔里冲,她随着两道绳索晃在狂风暴雨中,像天地间一只破败的枯叶蝶,无处着力,无处停歇。 腰上绑住的藤萝的锁扣在她的重力下收地愈来愈紧,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握紧了手中的萝茎,悬崖深不见底,她羸弱的身子无数次重重的撞在悬崖的石壁上,撞进又弹起。 她的肩上,背上,腰间,无数次插入又拔出悬崖绝壁尖厉的石块。 云笺紧抿嘴唇,疼得叫不出一声。雨水砸在她的脸和耳垂上,她忍住席卷而来的浓浓睡意,努力睁大眼睛,天地那样大,却看不到一只飞鸟掠过。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0章 恋心 虽是秋日,戎兵阁的房中却已经燃了炉火。门外寒天凄凄,依然下着大雨。房内赤色的火苗在铜炉中温暖的燃烧。 花无颜睁眼醒来时,便看到了云笺一张倾国倾城的面庞。 云笺守在他床边,手里捧着手炉。那手炉上雕刻着军营中常见的精致的青龙,云笺的脸色却苍白似蜡纸一般。 花无颜支撑着身子坐起,狭长好看的眼角微微弯了弯,干燥的薄唇一张一翕:“害夫人为我担心了。” 云笺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欣慰一笑,只说了句:“还好,你醒了。” 云笺倏然倒了下去。 花无颜赶忙起身伸出手去扶她,屋内屋外同时有两道声音朝她喊道:“云笺!” 云笺倒在花无颜臂弯中,她紧皱着眉,嘴唇青紫,看上去疲惫不堪,似耗干了心脉的枯叶蝶。 花慕颜匆匆跑进来,默默收回了伸出欲扶住云笺的手,低头轻唤了声:“哥哥。” 烛火跃动,墙上映着屋中的陈设和燃烧的炭火,还有三个人的影子。花慕颜与花无颜一模一样的面庞掩在黑暗里,看不出表情。 花无颜抱着云笺倒下来的身子,她瑟缩在他怀中,浑身发烫。 他沉声问道:“她怎会这样?” 花慕颜看着躺在哥哥怀中的云笺,缓缓道:“昨日戎兵阁守卫看到暴雨中一名女子从山崖掉落下,浑身是血,手里腰上缠紧了藤萝。守卫从她怀中搜出了你的面具,便知此事非同小可,禀告了柏樱。柏樱一见竟是夫人,怀里又揣着你的面具,赶紧命人将她救回戎兵阁中。” 光影交错,花慕颜一字一句道:“她被唤醒后,口中不停地干呕。她自己的身体状况已是糟糕至极,柏樱以为她意识尚在模糊中,却不料她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花无颜在悬索桥,中毒垂危,命悬一线。” 花无颜深邃的眼眸中再不是之前那般平静。 “她是跳下来的。”花无颜的话不带半点疑问,肯定地说道。 花慕颜回他道:“她靠着意志强打精神写下解毒的方子,让柏樱照方熬药,从绳索处上了山,才准军中大夫给她治伤。你昏迷不醒,她又受了重伤,柏樱连夜派人叫我过来。我过来时,她已然这般样子。” 花慕颜走近烛火旁,挑亮了灯盏,:“她守在你床边,任是谁劝也不离开。我哄她吃过药,见她浑身上下冷得发抖,便给她添了暖炉。她执拗地守了你一天一夜,不眠不休,滴水未进。” 火光照亮了他的脸庞,他五官的轮廓在烛火的光晕里异常清晰。他安静地站着,像极了温润的水墨画中人。而花无颜一双浩如星海的狭长眼眸,却更加深邃。 “哥哥所中之剧毒,不容拖得一分一刻,她料定自己徒步下山求救已然来不及,计算好了从崖顶跳下的时程和藤萝阻力的大小,便用藤萝做滑道跳了下来。她聪明异常,可能跳崖时已算好突发状况,虽被崖壁岩石磕伤,却也未伤到骨骼。她知道只要她活着到了崖底,绳索尽头便是戎兵阁,哥哥你便会得救。” 花慕颜一双狭长的眼中目光清远:“世间没有比她再聪明的女子,也没有比她再执拗的女子。哥哥身边女子众多,她既然已成为我的嫂子,夫妻比翼,一生一世一双人,我只求你,好好待她,莫要负了她。” 花无颜望着眼前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容颜,一双眼睛深邃而岑寂:“慕颜,云笺的事,你恨我么?” “哥哥处处为我,我怎会恨你。”花慕颜淡淡笑道:“哥你不是说过,水云笺的爱,是这世上最烈的毒。但是即使是这样,也让人愿意饮鸩止渴,不是么?” “哥哥,想来你爱上她这回事,原也不是你的本意。” 寥阔苍穹下雨水恣意的飘洒,屋内是安静燃着的炉火,花无颜没有答话,他怀抱着云笺,孑然一身,清影孤绝。 翌日下午,云笺苏醒过来。 她咳嗽着想要离开床榻,下边的人自然是拦着。她想知道花无颜的伤势究竟如何,却又问不出口。 然而她闹着要往外跑的举动,却是传到了花无颜的耳朵里。 雨后的虹横跨在秋日的秣马山间,绽放出异彩霞光,也给戎兵阁度上了一层暖色。云笺屋子里突然不见了一个下人,只见眼前人一身素白,站在门口看着她。 云笺瞥了来人一眼挑眉道:“你是何人,花慕容还是花慕颜?” 来人道:“你不是连命都不要,还管我是谁做什么?” 云笺看着走至眼前的花慕容道:“我没有死,你否觉得遗憾?” 花无颜径直握住她双手手腕:“莫要再同我胡言乱语,你若是再不听我的话,云笺”,他把她连手带人塞进锦被里裹紧了,“我就热死你。” 云笺在被子里翻滚着挣扎:“花慕容,我已经躺乏了。” 花无颜把药碗往桌子上一摔:“你若是不听话好好躺着,高烧不退,药就不必再吃了。” 云笺在心里将他浑身上下白了一遭,心下道,我刚救了你的命,说话这样不中听。 “还有,夫人怎可,对你自己的夫君指名道姓。”他坐在床边,一只手揽住云笺的肩膀,另一只手称在云笺床头墙幔,垂头靠近云笺,一点一点缩短两个人间的距离:“夫人既是精通医术,应该知晓江湖中有医治高烧更快的方法。” 说罢他便解了腰间的带钩,一连串欲宽衣解带的动作呼之欲出。 云笺一看便看出他意欲何为,那句‘我偏不听’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生生地吞了下去。 云笺来不及说出口的话被花无颜悉数吞没,他含着云笺苍白的唇,轻柔的吻着她。 屋内的炉火像是织就的簇簇映山红绫,在温暖的空气中摇摆流动。花无颜半闭着狭长的眉眼,他的睫毛浓密细长,白皙的脸上染着柔和的光晕。炭火安静地燃烧,吞没了云笺所有的理智。 花无颜吻着她,许久终是放开她来。 “夫人伤势未愈,我等你伤好。” 他端起桌上的药道:“夫人吃过药,便好生休息吧。” 云笺面颊染着二月桃花般的红晕,乖乖坐靠在床头,喝下他一勺一勺送到口边的药。 他悉心将勺中汤药放在自己嘴边吹凉,温柔地送到云笺嘴边,亲手喂云笺一口一口吃过药,又怕药苦为她削了梨子喂她吃下。他知她从未受过这样的伤,动作百般轻柔。 他费尽心思所学得一身照顾人的手艺,虽没有等来娘亲,但也终究等来了值得他照顾之人。 他照料她的时候,眼里满是浓浓的情意,若是在两日之前,云笺几乎要觉得那是她生出的错觉。可是现在,她已然相信了他的心。原来爱上一个人,并没有那么难。得到一个人的真心,也没有那么难。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1章 两难 云笺本以为花无颜的毒已无大碍,不料想到了夜里,他却又忽然不省人事。 花无颜所中乃是蚀骨剧毒,任凭他功力深厚,武功再高,被拖了那般长的时间才得以解毒,总不会这么快便恢复如常。 云笺守在他床边,轻叹了一口气,她白日里还与他斗嘴,却分毫没有注意到他白如蜡纸的一张脸,是她大意了。 她脑中回想着秣马山上花无颜昏倒前对她所说的话,“云笺,叶熙活得很好,你若是爱他,为了他,也莫要再折磨自己。”他命在旦夕时心中所忧是她过得好与不好,尚未康复之时也惦念着她的身子,得良人若此,今生今世夫妇何求。 云笺望着床上昏迷不醒的花无颜,一张白皙的脸庞不着面具,在橘黄的烛火中如慕颜那般温文儒雅;然他浓密的睫毛却像是桀骜的鹰羽,眉宇间是浓烈的王者气息;他紧抿的薄唇几日前还在对她说着凉薄尖刻的话语。 她未曾忘记,他是她的夫君,也是灭她满门的仇人,水家上下一百三十七名亡魂,全是拜他所赐。 守在花无颜床前的云笺不止一次地扪心自问,水云笺,你的血海深仇,真的说放下就能够放下了,说不报就不报了么? 知君用心如日月,妾却无法做蒲团。天涯地角有穷时,霜露寒天对愁眠。 长夜漫漫。 云笺出了花无颜屋中,行至戎兵阁大堂,她唤来柏樱,细细问起花无颜的伤势。 柏樱为云笺奉了姜茶,这才回了云笺的话:“夫人医术高超,那留君醉之毒虽是来势汹汹,柏樱已按照夫人给的方子用了药,阁主背上的伤口已解了毒,还请夫人放心。另外阁主身上腿上还有些擦伤,夫人是不是移动阁主时拖曳着他在地上……不过已经用了戎兵阁的铄雪膏,索性无大碍。” 云笺挑挑眉,尴尬笑笑:“毒解了便好,至于其他,我会跟他解释的。” 此间云笺笑得云淡风轻,然柏樱却看到她紧锁的眉头,柔肠几许,愁思千缕。 此后柏樱又为云笺添了三四次茶水,云笺捧着茶盏在戎兵阁大堂中,一坐到天明。 云笺不眠不休守了花无颜两日,他醒来时,云笺竟在他脸看到了一抹红晕。 他睁眼看到了云笺,却又背过身去不再看她。 毕竟救人的是他,欠下人情的是云笺,他对云笺表明心迹,云笺也算是默认了他的心思,现下他又这样别扭起来,云笺也不知道他究竟在跟她回避什么。 云笺虽心下担心他的伤,张口对他说出来的话却是刻薄起来:“怎么?花大阁主,你这么不想看到我啊?” 花无颜背对着她,不动声色。 云笺扯了扯他的衣袖,朝他道:“你若是生气我把你拖曳在地上,致使你擦伤了腿,我跟你道歉便是,我总归不是习武之人,天又下了那样大的雨,你又那么重……” “云笺”,花无颜背对着她,云笺听得一抹清冷地声音说与自己道:“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我知晓你喜欢慕颜,但我不愿如今留在我身边的你,把我当作是他。” “水云笺,你若是钟情于他,我愿意一纸休书,放你自由。” 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云笺暗忖着诗句,心中一痛,花慕容,我的心思,你又知晓多少? 云笺抬眼挑眉,冲着床上那道背影咬了咬银牙:之前是谁占了她的便宜吻了她,现在又扯什么休书的事。 云笺记起她在秣马山上与他说的话,知晓他在介怀什么,却是忽而笑了:“花慕容,你放心,我不会。他是他,你是你,你们纵使是双生之子,这么多年,天下可有人把你们当成一个人看待过?” “花慕容,你再不转过身来,我就走了。” 说罢云笺转身便要离去,身后的人忽然拽住了她的衣袖,云笺低头,花无颜已是转过身,单手支撑着头斜倚在床边,笑着看着她,一双狭长的眼眸美得像樱花林中放飞的纸鸢。 他对云笺说:“我在山上与你所说,你可曾听到心里去?” “在山上你说了那么多话,是指哪句?” “月无弦是我的母亲,她是你养母,你算是我妹妹。” “你妹妹不是花千放么?” “你是我妻子,不准喜欢叶熙。” “哦,知道了。” “秣马山是我儿时常去的地方。” “也不是很特别的一座山。” “我听人说你回来时不认识山路,云笺你,真笨。” “要你管。” “我爱你,水云笺。” 花无颜握着云笺袖子的手一路向下,他紧握着云笺宽大云袖下的柔荑,另一只手仍旧支撑着头,他狭长的眼眸中消散了方才的玩味,暗如深潭的眼中慢慢凝聚起萤火之光,点点光辉渐渐汇聚,终汇聚成星光万丈的苍穹。 两抹绯红爬上云笺的脸颊,云笺只觉得有两团火在脸颊上烧,她偏过头,把手中药碗推到花无颜面前,“你的…药,再不喝就凉了。” 无颜喝了一口云笺递过来的药,一抹错愕之色自眼中一闪而过,但很快他皱了皱眉,朝云笺说道:“烫。” 云笺这才忽然想起这是刚从砂锅倒出的药,不好意思的舀起吹了吹:“对不起,我,我第一次照顾人,我……” 花无颜翻身下床,笑着拿过云笺手中药碗,柔声道:“不劳夫人,我自己来吧。” 他伤口虽愈,但是身子仍旧虚弱,云笺看他一张苍白的脸,翻身下床地动作却依然干脆利落,丝毫不怜惜自己的身子,便冲他道:“你小心些,你的腿不是受伤了么?” “那你喂我好了,”花无颜把药碗塞回到云笺手里,他搂住了云笺的腰肢,把脸埋在云笺小腹,一双红纹云靴勾了勾云笺的小腿:“我的腿有没有受伤,待会夫人就知道了。” 云笺将满满一勺滚烫的药杵到花无颜嘴里。 花无颜鼓着腮,瞪满了眼睛看着云笺,平日里紧抿的薄唇嘟起,一张脸庞像金鱼腹部一样圆润。 “烫…烫…”他含着药支吾道:“你…这是要…谋杀…亲夫。” 云笺清咳一声道:“我去看看治我伤寒的药熬好了没有。” 云笺红着脸,刚出门走了没几步路,在转角与药膳房负责熬药的将士姜蓬风风火火地撞了个满怀。 姜蓬见了云笺,忽然扑通一声跪于云笺身前道:“求夫人开恩,手下新来的小兵笨手笨脚,将阁主的药送错了,那不是解毒之药。”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2章 放亡 犹如晴天一道霹雳劈头而来,云笺失声朝他喊道:“你说什么!” 姜蓬伏地叩首:“回夫人,刚刚送进阁主房中的,是熬给夫人的药,是…是女人补身体之药。” 她脸上神色稍缓,淡淡对姜蓬道:“无妨,我会与阁主求情,求他开解。你命人把药煎好,再送过来便是。” 姜蓬领了命回房煎药,然云笺心下却像是被石头重重砸了,咯噔一下:“药不对,难道他尝不出么?” 一刻钟后云笺去又复返,花无颜正执笔坐于桌前批阅公文。云笺站在门口捧着茶盏,失神望着他。 花无颜察觉到她,抬首朝她柔然一笑,唇角染满笑意像泛起层层涟漪来:“这么快夫人便想为夫了。既来之,则安之,为夫腿上便是夫人较好安歇之处,夫人快来。” 她端了茶水给花无颜,对他道:“慕容,方才喝过药,口里一定很苦,听下人说,这是新进贡上来你最爱的碧螺春,我为你把茶叶滤去了,你来尝尝吧。” “夫人这般唤为夫的名字,为夫很是受用,”花无颜欣然一笑,端起茶饮了一口道:“不愧是夫人所泡之茶,味道很好,人间极品。” 眼看他这般轻描淡写想掩饰过去,云笺当下冷了脸道:“我用的是姜蓬屋里下人们喝的土茶叶,花慕容,你喝不出么?” 这一次,花无颜却没有作声。 “你的味觉,是不是你的毒…”云笺深吸了口气,眉头深锁:“是那毒的作用,你所中的佥阑毒,毁了你的味觉,是不是?” 花无颜却打断了水云笺的话:“云笺,你原应知晓,想要得到一些东西,就必然要失去一些东西。我虽失去了味觉,但却得到了你。”他白皙的脸庞上勾勒出一抹笑意:“云笺,我已是很感激上苍,此生已经圆满得很,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一滴泪淌过云笺脸庞,这辈子,苦辣酸甜,他再也尝不出了。这江湖中有多少人想取他性命,如果有人要在饮食中下毒害他…云笺不敢再想下去。 云笺哽咽道:“对不起。” 他低头替云笺拭了挂在眼角的珠泪:“夫人不必自责,为自己的女人做些牺牲,天经地义不是么?” 花无颜轻轻揽云笺入怀,紧紧地抱着垂头啜泣的她道:“夫人不必怜惜我,自我幼时与慕颜入锦城,父亲告知我作为花家嫡长子肩上应该承担的责任,我便已准备好这一生戎马,出生入死在所不惜。我既然做了花家人,生而为锦城,就算是死了,也要为锦城百姓世世代代守护下去。” 云笺把头埋在他的怀里低声呜咽,声音低得已是不能再低:“花慕容,水云笺不值得你这样。” 他偏头看着云笺,抚着云笺的背轻声笑道:“夫人这样悲喜皆为我,是爱上我了么?” 云笺却哭得更凶。 花无颜将她拥在怀中,一双修长的手轻拍着她的背:“秣马山夜晚的萤火虫很漂亮,我带我的笺儿去看上一看。” 她伏在花无颜怀中,嚎啕大哭。 末了,云笺从他怀中抬起头,拭掉眼角的泪,啜泣道:“莫要胡来,你伤成这样,怎么能上山?” “好,好,我们不上山。我答应你不上山,你也答应我,莫要再珠泪沾襟了。我还没死,你干嘛哭成这样......你若是再哭,为夫胸前衣襟便要湿透了。为夫衣服湿了不要紧,下人们传出去,水夫人上善若水的名声变成了抱夫落泪,就着实不好了。” 云笺放开抓着花无颜衣襟的手,破涕为笑。 屋中人话音刚落,屋外便有人轻叩了房门。只听得门外有人道:“阁主,柏樱有要事求见。” 花无颜轻轻拥着云笺对门外的柏樱道:“讲。” “柏玥司带娃娃回来了,慕公子请阁主移驾花府一叙。” 花无颜捧起云笺的脸颊,低头吻落了她眼角的泪。他扬手抽下了云笺插在发髻的珠钗,如云的墨发霎时落满了十指。他十指抚着她的青丝,轻轻对她道:“笺儿,好生休息,我去去就回。” 他转身出门,消失在夜色里。 戎兵阁的落日回廊中,一个脸覆金色镂刻莲花面具的颀长身影冷冷地问柏樱道:“说吧,放儿出什么事了。” 柏樱单膝点地,跪在花无颜面前,垂首道:“回禀阁主,小司带回了娃娃…娃娃的尸首,此刻正在染剑堂中。” 花无颜眉间骤然一凛,他无声地扣紧了袖中十指,问道:“慕颜可知此事?” “柏樱得知此事便来禀告阁主,慕公子那边,尚未通报。” 花无颜用右手一下一下揉着左手手腕韧带处,终是一点一点收紧了握在手腕处的十指,他的右手在胸腹前将左手握得死死的,对柏樱说:“你跑一趟花府,将此事告知慕颜,我等他来。” “遵命。” 柏樱提剑离去。 夕阳的光斜铺在染剑堂中,木制的八仙桌静静地站在堂中,黄昏橘黄色的暖意将地上的人影拉得斜长。 放儿仍旧穿着那一身鹅黄色的罗裙,三月桃花般白皙的面庞上一双眼睛紧闭着,神情安然躺在白布上。柏玥司头发蓬乱,抱着她痴痴坐在地上,像是被掏空了魂灵的躯壳。 花无颜进门所见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娃娃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她紧闭着双眼,神情安然,像是睡着了一般。 花无颜行至柏玥司面前,低头看着柏玥司怀中的放儿,面具下的一张脸悲喜不明,对柏玥司道:“放儿身为花家人,今生注定不能善始善终。生死各有命,你也无需太过悲伤。” 柏玥司喃喃道:“你与夫人离开花府那日夜里,她存了心与我嬉闹,半夜起身从我屋顶开了洞,举着盆往我床上浇凉水。我将她从屋顶拉下来,她便朝我身上撒毒,我与她拉扯之下,剩下那半盆水全洒在她身上。秋夜更深露重,她着凉染了风寒,咳得厉害。 她得知你受伤后,执意要去秣马山上追查神娃娃的线索,可这一去便没有回来。我在崇音寺庙后身找到她时,她已然这般样子。她安静地躺在山坳的泥土中,不再会哭,不会笑,不会与我耍脾气,也不再起来与我嬉闹了。 她走之前我对她说,你去找什么线索,花千放你脑子被痰堵住了。却没曾想着竟成了我说与她的最后一句话。” “柏玥司……” “慕容,你莫要再劝我。我不知道什么花家人,我只知道,从今日起,上穷碧落下黄泉,四海八荒,再没有娃娃。” 花无颜蹲在娃娃身旁,微微抬起手,几欲抚上娃娃的脸庞,却终究还是作罢。 他起身落座在主座上,面具下一双冷目似化不开的墨潭:“是留君醉之毒。放儿不会白死,我定要神娃娃给她陪葬。” 无颜话音落下,花慕颜一袭白衣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赶来。 秋日夜凉,他一路辗转奔波而来。他的长袍已然湿透,长袍之上的水渍已分不出是露水抑或汗迹。然他扶在门框的手掌下,那木门上分明是一点点凝结了寒冰! 他望着躺在柏玥司怀中的娃娃:“放儿,表哥来看你了。” 他几乎是踉跄着跑到娃娃身旁,握着她已凉透的手:“放儿,表哥来迟了,你可怨我?” 娃娃安静地躺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 花无颜看着娃娃,看着慕颜,许久道:“花家千放已亡,按照花家的规矩,三日后入殓厚葬了吧。” 寒天草木黄落尽,犹自青青君始知。曾手持碧箫滚过天山的雪地,行走在怒海沙滔一道鹅黄色的倩影,曾于骄阳下黄土大道上牵着高头大马冲着众人莞尔,笑容灿若三月桃花的那个少女,已经不在了。 染剑堂门后灯火阑珊处,云笺一抹白色身影渐渐掩映在漆黑的夜色里。 花慕颜和柏玥司先行启程护送娃娃的灵柩回花府。留在戎兵阁的花无颜吩咐柏樱道:“去告知夫人一声,让她准备一下,此地不宜久留,我即刻送她回花府。呆在慕颜身边,起码她还能安全一些。” 柏樱领命离开后,副将祭遵回到戎兵阁复命。 祭遵跪在地上朝花无颜抱拳到:“禀阁主,前线奏报,叶熙带朝廷军队又杀了回来,不日即抵达锦城。” 花无颜已是抑制不住地咳出声来,一阵压抑破碎的咳嗽声后,只听他问祭遵道:“他,带了多少人?” 祭遵答:“三十万。” 花无颜咳着点点头:“知道了,下去吧。” “阁主若再不作准备,恐怕就迟了。”祭遵朝他跪着,迟迟不退下。 “我心中有数,退下!” 祭遵朝他叩了首,退下了。 花无颜咳得更厉害。 柏樱从后厅端了热茶进来,奉给花无颜,道:“眼下虽是多事之秋,柏樱望阁主保重身体。” 花无颜接过茶盏,呷了口热茶,稍稍缓了咳嗽,淡淡对柏樱道:“做好你份内的事便可。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心里有数。” 柏樱急声道:“阁主即使不为柏樱,为锦城为慕公子,还请照顾好自己。” 花无颜却岔开了话题:“秋千影呢?” 柏樱垂首回复道:“尚在袖花阁中。” “夫人呢?” 柏樱双膝跪倒在地,迟疑着轻声道:“夫人…已不见了踪影。”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3章 失踪 “你说什么!”花无颜厉声道,他摘下面具,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衣袖下的一双手紧攥着,一张苍白的脸上眉头紧蹙,紧抿的嘴唇不见丝毫血色。 柏樱心中一痛,面露忧心之色,却又不敢上前,只好道:“阁主,我让下边再煎一幅药来。” 花无颜却是起身要往外走。 柏樱急忙站起横拦在他身前,伸手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垂头道:“请阁主回房休息。” 花无颜咳了几声,拂开柏樱,依旧是踉跄着想往外走去:“一定要把她找回来,我不能让她也出什么事。” 柏樱急了,她拔出佩于腰间的鸣樱剑横在脖颈前,朝花无颜道:“阁主请三思,眼下敌军围城,锦城多事之秋,形势千钧一发,戎兵阁不可无阁主!” 花无颜伸手握住剑刃,拂开柏樱横在颈前的剑,任是鲜红的血顺着手臂滴落下来他也浑然不觉。他用另一只手扶着柏樱的肩膀,失声道:“你即刻去找她,调用袖花阁所有人去找他,务必将她找回来!” 肩上他五指扣紧的力道传来,阵阵痛感如生了触角一般一丝丝触痛着柏樱的心,柏樱咬唇朝花无颜喊道:“娃娃被杀,叶熙又卷土重来,这个节骨眼她失踪了,阁主你难道还看不明白,这些事桩桩件件哪一件她能脱得了干系?你又何必为她冒这个险呢!” 花无颜放开柏樱,踉跄后退几步坐在椅子上,口中轻声念道:“不会,不会是她……” 柏樱凝眉凄然问道:“慕容,过往你常说,国之大义,锦城为重。家国天下,莫要因小失大,如今不过区区一个女人,柏樱于公于私,都不能眼看着你为她抛了锦城,毁了自己。花慕容,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爱上水云笺了?” 花无颜仰头将桌上茶盏中的茶一饮而尽,茶香扑鼻,然他的口中却是滋味全无。他望着杯盏中舒张开又静静下沉的茶叶,喃喃道:“柏樱,我是不是,越来越像慕颜了?” 明月夜归人,树影摇曳,淡去了跟在护送灵柩队伍后的人影。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放儿的?”花慕颜骑在白马上,走在队伍最前方。他驻了马,回头看着柏玥司。 “我并没有喜欢她。”柏玥司打马而过,跑到队伍头里。马蹄踏过地上的枯叶,走入黑影幢幢的森林中。月下的山林,在夜幕中死一样的寂静。 走了不消一里远,他忽而又勒了缰绳停住了。天边孤独的月照着月下孤独的人,他回头朝花慕颜大声喊道:“很久以前,久得连我自己都已不记得了!” 这话说完,他忽而觉得自己心头好受些了。那感觉就仿佛空山夜雨后,鸟鸣山幽,他与老友一起喝了一场酣畅淋漓的酒。 而不似之前那般,山雨欲来不来,云在头顶闷着,只有风灌满心窝的感觉。 柏玥司对着明月长舒了一口气,可他没想到的是,在他心中畅快之后,山风就真的灌满了整个秣马山峡谷。 夹于两侧的绝壁如刀削,暗夜中鬼影一般伫立在头顶。夜幕中挂的繁星早已不见了踪影,连随人而走的月似也被挡去了一半。前方的林子越来越密,风从远方刮来,呼啸着擦过耳畔。 花慕颜和柏玥司,连同戎兵阁的众侍卫从这山涧行走的次数已无法数清,但却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山风。 风,疾风。 山林的宁静被呼啸而过的山风打破。 众人已察觉了异样,凝神屏息停下来,而在队伍中娃娃的紫檀木棺椁却有了声响。 那声音在凛冽地风中不小不大,却是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楚。木头磕在木头上地闷响,在暗夜的山谷中,像是来自幽冥地狱的召唤。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娃娃棺木上的棺盖如同生了手一般,缓缓地打开了。 那棺盖先是斜斜的错开来,露出一道漆黑的缝隙。然后它便慢慢升起,越升越高,眼见就要离开棺木砸在前面的马儿身上。 众侍卫惊乱,恐惧中本能地想向后退散开去。退了两步,却忽觉得四肢麻木僵硬动弹不得。待低头看时,皆发现自己的双手双足如牵丝木偶般被绑缚上了丝线,一根根极细而透明的丝像是生了芽般还在向上爬,慢慢裹缚上了四肢。 戎兵阁的侍卫个个身经百战,瞬时定下心来拔刀出鞘,欲抽刀断丝,却不想手中一动,身上缠着的蛛丝却缠绕了所有人,那感觉仿佛是牵一发而动全身,那些蛛丝得以抽紧,极速收拢,使力抽刀之时,竟已然是齐齐切断了所有侍卫们的手足! 众人大骇,惊惧失声想要大喊尖叫,可这些久经沙场的硬汉未来得及喊出声来就倒下了。 蛛丝掣肘而断,随之断开的还有侍卫们不计其数的半条手臂和马儿们齐膝而断的腿。 丝上染毒,毒在瞬间就已凝固了五脏六腑的血。 应声而落的,还有娃娃棺椁上漆黑色的棺盖。棺盖应声碎裂,像是被蜘蛛八条腿肢解的猎物。 崖间静美的秣马峡谷瞬时间血流成河,苍穹下浩浩荡荡的队伍,如今还活着的,就只剩了两个人。 花慕颜和柏玥司用内力斩断了蛛丝,背对着倚靠在一起。 风小了些,血的味道却浓烈起来。 花慕颜眯眼仔细地审视着四周。 夜,风,静谧的林,还有地上数不清的支离破碎地尸首。 花慕颜对身后的柏玥司道:“你看到了什么?” 柏玥司揉了揉鼻尖,回道:“我似是看到了,又似是没看到。” 花慕颜却道:“刚刚一道影子,好生眼熟。” 说罢他朝柏玥司使了个眼色,两人提剑欲往娃娃棺椁处一看究竟,正当此时,花慕颜忽觉面前一阵疾风,眼前拂过一抹红色,接着黑红一阵混沌,未及他反应,接着便觉着周身一阵烟铺天盖地袭来。 待眼前烟雾散尽,花慕颜只见柏玥司朝他跑来。柏玥司一张俊俏地脸上此时毫无血色,他连滚带爬跌落在花慕颜面前,颤抖着声音道:“慕…慕颜,放儿…放儿的尸体不见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4章 疑忌 暮秋,染剑堂前夜色正浓,堂内人走茶凉。 八仙桌上所放的茶盏是花无颜饮过的茶,然而桌前,就只剩了花无颜一人。 他静静地坐于桌前,出神望着手中之物。 他的手中是不久前从云笺青丝发鬓拔下的珠钗,他的指间尚存留着她发丝间的余香,他胸前衣襟上她的泪渍已干涸,他身旁那面精致莲花镂刻的黄金面具孤独地躺在桌角。 他知晓了娃娃的死讯,知晓了神娃娃的图谋,知晓了朝廷大军的动向,知晓了柏樱对他的心思,可眼下他偏偏不愿去思索这些。他唯一愿意去想去思索的只有云笺,因为他尚不知晓的,只有云笺的心。 神娃娃是谁不重要,叶熙作何心思不重要,朝廷大军围城不重要,重要的是云笺,到底算计了他多少。 所以当他看到云笺惨白着一张脸晕倒在染剑堂门前时,他强忍了一颗百感交集的心,甚至都没有上前去扶一扶她。 他是花无颜,是众星拱月杀伐决断的袖花阁阁主,是锦城倨傲的王。他不能容忍祸起萧墙,不允许自己栽在枕边人的手里。 即便她是水云笺。 他听到云笺喘息着对他说:“放儿的毒,兴许还有救,但我没能追到他们。” 她一张惨白的脸上汗迹涔涔,昏倒在他眼前。他看得出她拖着柔弱的身子跑了许多路,眼下已是筋疲力竭。他知道她可能去追了慕颜的队伍,但她也可能去了别处。 他已不愿再让她靠近他。 他不怕她欺骗她,这世间要骗他的女子有许多,他不在乎再多一个。他不怕她伤他害他算计于他,天地间要取他项上人头的人太多,他不怜这条命。他也许是在迟疑,他的一颗真心交付出,便永远也收不回了。 但他终究还是抱起了昏倒在脚下的云笺。 他已经管不住他自己的心。 水云笺。 他在自己的心里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花慕容。 他在心里同样唤了一声自己的名字。 他想,他终究还是输给她,输给了自己。他的真心,已经收不回来了。 花无颜将云笺抱回房中,他守在云笺床边,忍着不咳嗽出声,惟恐吵醒了她。她醒来时她会与他说什么话,她醒时他要问她些什么话,千言万语,他想不出一句来。天下夫妻相处的方式有许多种,但是对他与云笺来说,长厢厮守下去的办法就只有这一种。 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一语错,便是镜破钗分,反目成仇,他与她之间便是万劫不复。 他没有忘记,她水家一百三十七口人命,皆是他花无颜所杀。纵使他爱她,抑或她爱他,未来悠悠岁月里,这将是永远都无法磨灭的事实。 花无颜松开紧握的五指,将珠钗仔细地插回云笺的发髻上。 外间传来了急促地敲门声。 他却不敢离开云笺半步,他已无法忍受她出半点差错。 “哥。”门外之人低声唤道。 是花慕颜。 “进来。”他冷声应道。 花慕颜站在他身畔,沉默看着昏睡在床中的云笺,看着他紧握着云笺的手,朝他道:“放儿尸体失踪了。” 花无颜身形一凛,沉声朝慕颜道:“我是不是,已不称职,做这个哥哥。” 花慕颜背过身,淡淡道:“来时遇到柏樱,她让我转达你,军中奏报,叶熙加快了行军速度,明日午时便可抵达锦城。何去何从,我始终听从哥哥的抉择。” 花无颜忽然剧烈地咳嗽,咳着咳着却是笑出声来:“叶熙,果然是我小看了你。” 他拿起放在云笺床边的面具覆在脸上,起身对慕颜吩咐道:“命柏樱传令下去,集合三军将士,待命出征。叶熙步步紧逼,眼下锦城形势千钧一发,我已无暇再去顾及神娃娃。神娃娃想要的是锦城宝藏,闯入袖花阁之人想窃得的是兵符。命秋千影守好袖花阁,诞青查清神娃娃之事,不得有误。慕颜你将放儿找回来,放儿是花家人,务必要葬在花家祖坟,不能让她的尸骨流落在外。我即刻启程,连夜将云笺送回袖花阁后,便率大军出战叶熙。” 慕颜回身握了他的手臂,长长道了一声:“哥哥。” “无须担心我,你的哥哥虽重伤初愈,尚不至于脆弱如此。我与叶熙注定一战,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此番出兵,若是我不能回来,你便继任阁主,韬光养晦,复兴锦城。你要记住花家的祖训,绝不能让锦城,落入北地贼子手中。” “我知道了,哥哥。” 慕颜走后,花无颜轻声唤醒了云笺。 云笺朦胧中睁开双眼,她觉得沉重的眼皮中闪进了一道光,一面金黄色的面具映入眼眸,月意微熏。 有人不停唤她道:“夫人醒醒,为夫送你回家。” 云笺听着那人咳嗽声声渐浓,迷糊中不由问道:“你的伤怎么办?” 花无颜欣然一笑,他对她心声疑虑之时,她即使神志不清倦意朦胧,却仍如前那般心中挂念担心着他。 “我已无大碍,伤可以在路上养,夫人莫要担心。” 她复又合眼,唇边染了一抹笑意安然睡去。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月下流光,伊人姽婳。 花无颜坐在轿辇中,怀里是沉沉睡去的云笺。他为她盖好狐裘毯子,轻轻拥着她,仿佛她是盛开在他怀中的雪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这辈子他身边女人无数,逃之夭夭,灼灼其华,但他从未遇到过一个女子如她一般,恬静,聪颖,柔弱,坚强。她是纷扰凡世红尘中,十里桃花尽处,一朵不染纤尘的莲。 他是她的仇人,她对他用美人计企图接近他复仇,血海深仇,她可以怨他恨他伤他害他,可她最终还是选择义无反顾爱上了他。 飞蛾扑火,义无反顾。 她扑在他的怀里,哭着跟他道歉,对他说对不起。 他杀了她全家,却从未提过一句抱歉的话。 他回想起他们初遇时她写给他的诗句。 “云姬缓舞留君醉,一曲梨花落君前。一笺情字满,弱水有三千,生死亦无憾。” 水云笺,无论真相如何,你一定要等我回来。不论真相如何,你都是我花慕容的妻子。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5章 对垒 远山似黛,清晨的袖花阁朦胧在锦城秋日烟雨中。寒露沿着窗外翠竹叶一路跌下,滚落进江中水榭船影氤氲而起的茫茫薄雾里。 花无颜终是放开了水云笺的手。 时辰到了。 他将脸庞覆上了面具,简单整理了自己白色的长袍,之后毅然决然地抬脚迈出了纳锦殿。 然却有一双手从他的身后紧紧抱住了他的腰际。 水云笺苍白着一张脸从他身后紧紧抱着他,她将头轻靠在他的背上,缓缓摇着:“不要去,花慕容。” 清晨确是最能让人头脑混沌的时间,一夜无眠之后的那样一瞬间,花无颜的心确是迟疑了一下。 他忽然舍不下水云笺,她是他的妻子,是他这辈子唯一爱上的女子。 电光火石,时光一瞬,仿似万年。 然而,他的迟疑仅仅只是一瞬之间,一瞬之后他脑中复又清明,他是花无颜,花家嫡长子,他不能为她将花家祖训抛之脑后,他不能为她抛却锦城不管不顾。 他周身传来的是她滚烫的体温。 他握上了云笺抱在自己腰际的一双柔荑,戏谑笑道:“夫人若是这般热情,舍不得我离开,我不介意我出征前与夫人云雨一番,让夫人成为我的人。” 云笺伏在他背上,全然不顾他为了激她而去故意说出的轻浮的话语:“不要去,我去求…去求叶熙,求他放过我们。慕容,我们离开这里,一起浪迹江湖,云游四方,喝最烈的酒,使最快的剑,好么?” 她此话,似是说与花无颜,又似是在说服自己。 花无颜回身扶了云笺的肩膀:“不必低声下气去求他。我花慕容绝不为自己苟且偷生,委屈自己的女人去求全。北地朝廷对锦城虎视眈眈已久,花家人已守了锦城数百年,哪一次化险为夷时不是九死一生。北帝□□,他垂涎锦城无非是觊觎锦城财富。我怎可为了自己苟且偷安,成了历史的罪人?” “不要给我讲什么历史,历史分明那样苍白,不是么?都只道成王败寇,一将功成万骨枯,也不过是寥寥数语而已。战争之下那样多的亡魂,那些血肉模糊的事实又有谁一笔一画地刻进史笺里了?”云笺倏然变了脸色,挣脱出花无颜的怀抱,冷冷反问道。 “夫人不必担心为夫,此战为夫定会凯旋而归。今生我还要与夫人凤凰相偕,白头到老,怎能这一去就不回来了。” 花无颜温柔地笑着,云笺却是眸色黯然:“花慕容,不要去,否则你会后悔的。” 花无颜敛了笑意,朝云笺认真说道:“此番出兵,若是我不能回来,你便离开锦城,另寻一良人嫁了。” 他轻叹一声,扭头迈出屋离去。 云开雾散,朝阳金红色的光渐渐透出云翳。朝阳的轮廓越来越明显,可心上人的背影却越来越远。 已是没有人记得,二十一年前的汲月星宫中,花岑岸挥手离开时,孤傲的月无弦曾经怎样抛开自尊挽留过他。然家国天下,他大义凛然,她终是留他不住。然他这一去,便是白云苍狗,沧海桑田。 没有人知道,今朝一别,便是永诀。 白驹过隙,岁月一晃整整二十一年。二十一年后,花慕容与父亲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他将所有伤痛和不舍藏进戎装,朝雨打在他冰冷的铠甲上。他轻轻扬起眼角,眼中又泛起了桀骜的光。与叶熙一战,他势在必得。 花无颜挥军北上,日夜兼程,两日后于九尘山麓与叶熙大军兵戎相见。 主帅大营中,花无颜正凝神在新呈上的军报上,一道玄色的身影轻轻掀开帐帘,带着周身的雨气,静静地站在他面前。 “讲。”花无颜眼皮未抬,仍是低头批阅着公文。 秋千影单膝跪地,朝他抱拳回道:“属下遵阁主指示暗中监视夫人,夫人这两日行迹有些可疑。” “再查。” “遵命。”秋千影领命欲离开。 “等等,不必查了。”花无颜阅完所有公文,抬起头来看着秋千影道:“夫人之事不必再查了,路家人那边也撤了眼线,无需再查下去。你不必再管此事,暂且留在军中,随我迎战叶熙。下去吧。” 秋千影掀了帐帘出去,花无颜一把掀翻了案几。他扶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面具下的脸色已是阴寒异常。 “叶熙。” 两军阵前,战马嘶鸣。 叶熙一身戎装,挺拔地坐在战马之上,倨傲朝花无颜道:“我们又见面了,花阁主。” 花无颜冷笑一声:“上次一别时你还是我花无颜手中的一粒棋,再见面你已是朝廷的狗了。我知你叶熙惊才艳艳,谋略超群,没想到为了北地的那个狗皇帝,竟能如此委曲求全。” “身为臣子,各为其主而已,阁主何必恶语伤人。江湖皆传袖花阁乃歪门邪教,袖花阁阁主暴戾恣睢,我领朝廷军队收复锦城,何错之有?”叶熙仰头一笑,言语间亦是咄咄逼人。 “尽管你们都视我袖花阁是毒蛇猛兽,但几百年来,锦城百姓都匍匐在我袖花阁脚下。我知晓天下人都崇拜些名门正派,崇尚些所谓的忠孝礼义,可我锦城虽并没有什么名门正派,但眼下这三千里锦城照旧是人间天堂。你们北地的狗皇帝,不也是觊觎我锦城的宝藏么?” 花无颜仰天大笑:“哼,忠孝礼义,天下人若真是那样在乎忠孝礼义,我花无颜的爹娘也断然不会活不到今日,袖花阁中也不会有那么多背信弃义投靠朝廷的走狗,花无颜也不会是花无颜。” “阁主既然如此坚持,那我与阁主势必一战。” “这世上没有黑与白,只有生与死。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成王败寇,愿赌服输。叶熙,夺我锦城,拿命来换。” 两军对垒,蓄势待发。花无颜话音一落,叶熙却忽然调转马头向后而去。在他身后,却是有上前名弓箭手出现在军中。他们皆手持长弩,将箭锋对准了花无颜。 火油燃箭,箭在弦上,万支火光。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6章 谋策 “放箭!” 一声令下,眨眼之间,羽箭如雨点般朝花无□□去。他一身银色铠甲坐于高头大马之上,于阵前首当其冲。柏樱打马上前欲帮他拦箭,千钧一发,已是来不及,情急之下朝他喊:“阁主,当心!” 敌军阵前三百多面大皮鼓被打得咚咚作响,震耳欲聋,将柏樱喊话的声音悉数淹没了。阵型变换,锦城持盾兵士跑至阵前拦箭,却是螳臂当车,但见箭羽裹着火球将九尘山烧遍,锦城将士一个个刹那间非死即伤,血染铁甲,尸横遍地。 混乱之中,柏樱将乱箭拨开再回头时,却是已然不见了花无颜的踪影。 柏樱自是急了,情急之下也顾不得什么礼数,拎了副将祭遵的领子道:“阁主不见了,快去找阁主,快!” 然她却被身侧的秋千影拦住了。秋千影分开她和祭遵,将柏樱拉至岩石后:“柏樱,你好糊涂。” 柏樱挥开秋千影的手臂就要往外冲:“宁愿我死,也不能让他有事!” 秋千影仍是拉住了她。 只听秋千影慢条斯理朝她道:“本是半日即可抵达锦城的路程,他叶熙行军两日仍是在九尘山中转悠。今日天公不作美,细雨濛濛,他却用了火箭。阵前擂鼓,以弓箭为攻,箭上燃火,分明是虚张声势。前前后后一些事拼凑在一起,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叶熙此番是在作何心思么?” 柏樱愣住了,万箭之下,千钧一发,秋千影言之凿凿却又慢条斯理,他之言语虽是石破天惊,然她根本听不出这与去搜救花无颜究竟有什么关系。 秋千影见她面露疑惑,冷嗤一声,对她的不知所以颇为鄙夷,他继续朝她说道:“敌我力量悬殊,我军硬攻必然是以卵击石,胜算颇小。叶熙既存了别的心思,已入瓮来,何不将计就计。擒贼先擒王,阁主运筹帷幄,行军兵法,比谁都通透,怕是早就想到了这点。” “你的意思是,眼下阁主之所在,必是叶熙之去处。”柏樱恍然大悟。 “可是,”柏樱还是忍不住问出来:“叶熙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秋千影挥剑打落了擦过头侧的箭,他那毒蛇一般嘶哑的声音冷冷传来:“等闲变却故人心,解铃还需系铃人。你守好九尘山便是,至于其他的事,与你柏樱无关。” 九尘山中,号角吹动,刀枪剑戟之下,血染河山。 花涛香海,袖花之阁。天空朗朗,万里无云。 袖花阁内,却是有三个人影手举火把走在长长的暗无天日的隧道之中,隧道中粘稠湿漉,修葺时间已是久远。 墙上火光映出的影子如幽灵鬼魅扭曲叫嚣,三人脚步声回荡冗长的沉默中。 “你确定花无颜将兵符藏在此地?”黑暗中一道清冷的声音打破沉默。 “千真万确。我潜在袖花阁这几日,走遍了袖花阁每一间屋子和角落,将阁中所有机关暗道摸得清清楚楚。阁中所设机关虽难解,尚还难不倒我。”回答的是一道女子的声音,与方才清冷如霜的声音不同,那声音温柔雅静,在黑暗中细细陈述。 火光将影子映在石壁上,第三个人状若侏儒,仍是沉默地跟在后面,时不时用手敲着墙壁侧耳倾听。 “可这隧道我们前前后后已走了三次,除了两条被堵死的岔路,并没有其他路了。”又是那道清冷的声音继续说道。 “此地我来过几次,每每行至此处均找不到破解之法,你又催得急,所以这次叫你两人前来。袖花阁中守卫森严恐久留生变,寻得兵符之后,你们速速离开。”那女子出言提醒,她的声音依旧温柔但却比刚刚多了一丝焦急。 只听那清冷之声缓缓劝到:“莫要着急。眼下花无颜被纠缠在九尘山战场无法脱身,花慕颜又漫山遍野寻花千放去了,袖花阁和花府中留守的那些乌合之众,能奈我何?我们一场局布得□□无缝,此番必要得锦城兵符不可。” 旁边那女子刚张口想回话,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侏儒却开口道:“小姐,你看那岔路口间的穹顶上,有字!” 侏儒话音一落,三人齐齐举了火把朝穹顶看去。三支火把将隧道的穹顶照亮,三人这才看清原来穹顶之上果然刻了两个字。 尚飨。 尚飨是用作祭文的结语,尚飨之意,便是希望死者前来享用祭品。三人对这两个字的意思心知肚明,加上隧道中冷风穿过,不由觉得有些悚然。 少顷,那女子静下心来,心中一动,她将火把向前举着又走了两步,发现果然如她所料,穹顶上刻字的旁边竟还有一副雕刻的壁画! 那壁画年代久远,色彩已有些斑驳,但是用笔手法让她想起了崇音寺外墙壁上的那些壁画,应该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穹顶壁画了数百名男男女女,从嗷嗷待哺的幼童到耄耋老者皆在其中。他们皆身着华服,仪态庄严肃穆,在鸟语莺飞的春日里祭祀着什么人。神巫在他们中央挥动着玉锤敲击玉鼓,领着众人歌舞祭神。祭桌珍贵华美的席垫上摆满了香草蒸肉和桂花酒杯。五音绝美,香气弥漫了庙宇高堂。 壁画不过一尺见方,却是包罗万象,足见绘画工匠巧夺天工之能。 “是《九歌·东皇太一》!”那女子恍然大悟道。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 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 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 陈竽瑟兮浩倡。 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 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 那女子将《九歌·东皇太一》在心中过了一遍,然后她忽然想起那日在花府见到福瑶厅屏风上针针刺绣的字,那字体笔法与穹顶之上尚飨二字亦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她唤另外的两个伙伴:“你们过来。” 待她另外两人站定在她身旁,她朝那壁画大声念道:“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芳;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 她话音一落,脚下石块忽然徐徐而动。三人只觉得随着身体随着地面在下降,拿着火把低头一看,却发现他们站立的地面——那石块,竟然是一方祭台! 三人大惊,正在这时,那三支火把像是被鬼的舌头舔了一般,竟是突然齐齐熄灭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7章 密室 “闭气!”那道清冷的声音低声朝另外两个同伴喊道。 另外两人忽然反应过来,随着祭台缓缓下降,四周的空气也愈来愈稀薄。火把因为空气减少而熄灭后,呼吸亦是越来越困难。 隧道中传来女子粗重的喘息声。那声音起初只是被压抑了的稍稍紊乱的呼吸,随着时间的推移演变成了大口大口的粗喘。 身边人扶住她道:“委屈你了,你再坚持一下,这祭台已经开始减速了,这样算来这隧道上下高约莫九十余尺,眼下应该就快到地底了。”那道清冷的声音劝慰道。 那侏儒也从旁慌忙道:“小姐不会武功,此番委屈您了。小姐您再坚持一下,就要到了。” 另两个人用吐纳浮元经闭气调理了内息,并无大碍。却是苦了那女子,四周伸手不见五指,漆黑一片中她只觉得大脑中阵阵翁鸣,难受之中想用两手攫取什么却抓了空。渐渐她觉得眼前不再是漆黑一片,而是有什么在周身如星光一般一闪一闪,又渐渐消散。 她知道,她的意识在渐渐模糊。 消逝的世界像是弥散的虹,她慢慢闭上眼睛,大脑中最后的翁鸣也渐渐淡了。在意识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她感觉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淡然笑了,她知道,从小到大,那个人一直守护在她身边,不离不弃。十年如一日,与她如影随行。 祭台载着三人四平八稳的落在地上,那侏儒飞身掠下。祭台着地处四周豁然开阔,却仍是漆黑一片。然漆黑的环境似乎并没有给那侏儒带来丝毫不适,他似是拥有于黑暗之中看清一切的本领。他极速周转在暗室中陈设的物品和四周墙壁之间,用手和耳感知着周围的一切。 “长宽四百步,方形密室。”他朝同伴喊道。 “可设有通气孔?”那道清冷的声音朝他喊。 “应该有。密室里摆了许多烛台,这些烛台皆是新燃并且燃烧过半,要想让这些烛台得以燃烧,必然有通气孔换气来维持密室内氧气的平衡。” “快些找出来,她坚持不了多久了!”清冷的声音急声催促道。 那侏儒应了一声,之后更加极速的穿梭在密室中。 “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八卦之像。”他单手撑墙壁,借力向后一翻,落在密室西北方向的石雕上。 然他脚下落地之时,那石雕因受了力忽然转动,数秒后一枚枚毒箭从雕像的口中射出,竟是直直朝祭台那一立一卧两道身影射去! 祭台上站着的那人亦是觉察到,迅速抱了躺在怀中的同伴躲闪开来。只见此人脚下使力飞身跃起,天下无双的轻功助他躲过了迎头射来的几十支毒箭。 他缓步落地,回身栖在石祭台的后方,手上依然抱着因缺氧昏倒的同伴,忿忿道:“花亦禾这个老匹夫,死都死了,还留这么一手。他费劲心思搞这么一套,活该死后永无宁日,岂不是自找的!” 那侏儒亦是落了地,四周观望一圈后朝对方喊道:“小姐可还好?” 那道清冷声音回道:“无妨,不必理会我们,你快些行动!” 于是那侏儒又开始细心摸索起来,他伏身在地面上侧耳倾听,不时用手敲击着地面。密室地面同墙壁一样,亦是石砌,但地面似乎起伏不定,有些地方甚至积了水。 侏儒的额头上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的四肢已然酸痛不堪,氧气的匮乏和大量体力的消耗让他苦不堪言。他心中已经愈来愈焦急,这地下密室实在太大,他虽是研密探险的行家,但这样仅凭一己之力一点点找下去,恐怕还未找到通气孔解救,自己便已命丧黄泉! 他回头看向自己的主子,那主子见状,飞身掠道他身前,朝他附耳道:“乾为天,坤为地,震为雷,巽为风,坎为水,离为火,艮为山,兑为泽。方才那石头雕像旁边的巨型石台便是这密室的关键所在,通气孔就在巨型石台下的水潭中,而与锦城宝藏相关,可以随时调动锦城大军的兵符,就在那伫立的石台之上。” 那主子将怀中之人抱紧了朝那侏儒道:“你再撑一撑,想办法打开水潭下的通气孔,我上去将那兵符取下来。之后我们便可离开了。” 侏儒领了命令,运功调理内息一头扎进了水潭里。 而他的主子将怀中之人轻轻放在石台边上,轻点脚尖,纵身沿着高耸的巨型石台一路而上。那石台呈椭圆状,傲然屹立于密室之中,表面被打磨的光滑异常,毫无借力之点。却只见那人使了轻功簌簌而上,速度之快身形之轻盈如同攀岩借力,丝毫不受任何影响,足见其轻功登峰造极。 登顶之时,他迅速握住了兵符的机关所在,反手一回旋,兵符便落入手中。他握住兵符,桀骜一笑。因着黑暗,无人看到,他的眼角倏然扬起,加之渐渐弯起的嘴角,笑意渐浓。他骄傲的眼中绽放的光芒凌厉如刀,连着那愈渐浓烈的笑容中似乎也藏了刀。 神佛之末,鬼魅之灵。他似这压抑空间中的主导者,密室中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亦似乎在对他朝拜。他如鱼得水,傲视一切的态度,竟似世间万物的魂主一般! 他在回旋的身姿中翩然而落,揽起石台之上昏迷的人影,眼中却是泛起了温柔怜惜的波涛。 身侧水潭突然有了巨大的响动,石台之下隆隆作响,潭中之水也打着漩涡往下沉去。之前扎进水中的侏儒从水中冒出头来,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朝他大声喊:“打开了,潭下的通气孔打开了!” 一股新鲜的气流迎面扑来,压抑了许久的肺腔得到久违的释放,两人大口喘着气,舒缓着密室里紧绷的神经。 但是他们没有发现,不远处的石柱后,一个凄然而立的男子,渐渐地握紧了拳头。 那主子解了躺在怀中之人脖颈的穴道,朝那侏儒道:“背过身去!” 侏儒得了主子的命令背过身去,他的主子低头渐渐覆上怀中人的唇,一点点渡气给他。 “啊!” 身畔传来侏儒凄厉地惨叫声,闻声回头看去,忽然四周灯火通明,路锦城已经命丧当场。 一柄长剑从他头顶刺入,一直延伸至他的脚底。使剑之快,用剑之狠,即便是如今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也未必会有这般利落的手法。 石柱后的男子用右手轻轻抚着自己左手腕间的韧带,他望着自己修长的五指出神。 他不知手中之剑是如何飞出去的,他只知道盛怒之下,自己杀意已浓,他杀了那侏儒,他活该一死。 就在刚刚,他亲眼所见,石台前那女子妩媚的身影,手中紧握了花家祖传的兵符,缠上怀中那身着青衣的叶熙,她俯身覆上他的唇,眼中充满了温柔和怜惜。 那是他不曾见过温柔。 花无颜从石柱后缓步踱出来,朝着那女子凄然道:“原来真的是你,我等你许久了,水云笺。”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8章 李代 通明的灯火映着花无颜一张苍白的脸庞,他孑然站在石柱投射下的孤影中,远远地望着满含深情将叶熙搂在怀里的水云笺,黯然成伤。 他脸上没有覆上那张金色的面具,灯火辉煌中,他的眉眼间已满是掩饰不住的痛楚与凄怆。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眼前是他交付真心相约白首的结发妻子,亦是勾结外敌意欲致他于死地的窃符人。 十年前他灭水家一百三十七口,她逃脱升天。她回来寻他复仇之时,他曾坦言会爱她一世。 然而他已经出手。 花月剑从来都是爱恨交织的一柄剑。 爱依然,恨亦然。 云笺放开叶熙站起来,她的手里握着花家百年来守护的兵符,她的姿态像是遇到了抢夺猎物的火狐,桀骜地站在石台旁。水潭翻涌而上的气流扬起她潋滟的裙裾,衣袂翻飞中她的眼神凌厉如刀,看着花无颜。 两人之间一时间剑拔弩张。 叶熙醒来时所看到的,便是如此一番场景。 “花慕容…”叶熙望着花无颜,喃喃道。 花无颜的目光终于离开了水云笺望向了坐卧在地上的叶熙,叶熙的身体看上去显然受了伤,但是花无颜已经全然顾不得这些,他此刻脑海中所想,已全然不是眼前这个男人是谁,怎么样了,而仅仅是,他要取他性命。 若是没有叶熙,云笺如今就不会站在这里。若是没有叶熙,云笺就是可以全心全意待他的结发之妻。 若是没有叶熙,花慕容仍然可以继续做花慕容,水云笺就只是水云笺。 可是叶熙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坐在云笺的身旁。片刻之前他曾躺在云笺的怀中,自己的妻子曾满怀柔情地将他吻着。 她是他花慕容的妻子,叶熙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染指她。 他叶熙何德何能,他凭什么。 十年前他灭了叶家全府上下,如今他不在乎再多杀一个人。 何况他花无颜手上染的鲜血已不计其数。 他要杀了叶熙,他必须要杀了叶熙。 他扣动手指,欺身上前朝叶熙袭去,可是云笺已经凌然挡在了叶熙身前。 花无颜急忙收手,他收回的掌风打在身旁石柱上,石柱应声碎裂。密室内飞扬而起的碎石尘雾中,花无颜的眼眸渐渐染上了一层戾色。 即使今时今刻,她的立场已经如此清楚明确,他仍是无法下手伤她。 尘雾消散,水云笺横身拦在叶熙身前轮廓愈渐清晰,她定定地将花无颜望着,盛气凌然。 她迈步上前朝花无颜走去,却是被叶熙拉住衣袖。 叶熙朝云笺淡淡摇了摇头。 云笺不解地看着叶熙,忽而听到身后有了簌簌地响动。 待她回头时,发现花无颜身后已然多了许多黑衣羽卫。那些羽卫浑身漆黑如墨鸦,手中拿着如幽灵般惨白森然的剑刃。他们的脸上覆盖着黑色的镂刻莲花面具,与之前花无颜脸上所覆之面具异曲同工。他们从密室灯火阑珊处的暗影中渐渐浮现出来,成千上百地暴露在明晃耀眼的灯烛之下。 他们鬼魅般站在花无颜身后,像是花无颜投射在黑暗中的千万面影子。 请君入瓮,密室之中被包围的云笺与叶熙,明摆着已是阶下之囚。 空气从通气孔中灌入,在密室中流动回旋,发出阵阵空鸣。密室中流动的风鼓起花无颜白色胜雪的衣袍。 花无颜的眼角微微弯了弯,似乎在笑。 他清远的目光从身旁暗卫的刀上转移到了云笺和叶熙的身上。 “水云笺,我不过求与你一世长安。”他的薄唇弯成好看的弧度,笑着朝她道。 若是没有兜兜转转这么一场,他凯旋而归对云笺说的本应是柔肠百转的话语。 “云笺,你还好么,我打赢回来了。” “为夫得胜而归,云笺,你有没有想我?” “凤凰于飞,和鸣锵锵。水云笺,为夫特意回来与你白头偕老的。” 而今他定定地将眼前人看着,声音渐渐冰寒如霜:“水云笺,为何事到如今,你却还是执着要取我性命?”。他不经意将左手臂横于身前腰间,用右手轻轻地揉着手腕的韧带处。 擒贼先擒王,他虽抓住了叶熙,心中已没有一丝半毫得胜的欣喜。最终的最终,他对云笺说出口的话,竟成了最凄厉地诘问。 他的话如同一根锋利的针刺进了她的心。 云笺张口欲言,却觉得身后抓着她手腕的手倏然收紧了。她蓦然回头看了一眼叶熙,叶熙柔然朝她望着。她朝叶熙欲言又止,终是作罢。 云笺站在一旁,别过头背身不再看花无颜。 然从旁一直沉默的叶熙却是开口了。 “花阁主,有句话叫做‘温柔乡即是英雄冢’,是你自己没有学乖,醉卧温柔乡,棋错一招,怨不得旁人。俗话说愿赌服输,你如此迁怒一个弱女子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叶熙的话针针见血,云笺望着叶熙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断然没有想到叶熙会朝花无颜说出这样的话来。叶熙这样咄咄逼人的几句话,无异于自寻死路。 云笺知道叶熙想要她活下去,但是她不能选择一命抵一命。 她想上前阻止说话的叶熙,却被花无颜的手下人阻止了。 花无颜握紧了袖下五指,冷冷道:“这是你自找的。诞青,带夫人回家。” 云笺剧烈地挣脱开束缚在暗卫手中的手臂,朝叶熙跑去。 然她只跑了几步便停住了,因为她看到花无颜抽出身边暗卫手中的刀横在了叶熙的脖颈上。 花无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叶熙朝她淡淡摇了摇头。 “水云笺,耍我这么一遭,你心中便痛快了么?慕颜是这样,我也是这样。就算你把我的爱践踏成沙,我也不会抽身放下。你是我的妻子,为夫亲自送你回家。”他回头吩咐诞青:“把叶熙关入清潭地下水牢。” 花无颜走到云笺跟前,轻轻揽过云笺的肩膀往外走去。 诞青摘下黑色镂刻的面具,从千百名暗卫中走向叶熙。叶熙隔着水牢门望着花无颜揽着云笺远去的背影,一滴清泪从脸庞滑落。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9章 圆房 云笺垂了眼眸,任由花无颜揽在怀中,低头顺从地走在花无颜身边。身后是成百上千如鬼似魅的袖花阁暗卫,两人一路无话。 花无颜将云笺带回了偏殿,调用袖花阁所有杀手重重守卫在她身边。他冷冷地看了她半晌,最后离开时在门上落了锁。 诞青很快便从水牢回到袖花阁纳锦殿中复命。 花无颜冷声问诞青道:“叶熙那边,都办妥了么?” “回阁主,水牢之事,我已遵照阁主的吩咐,处理好了。” 花无颜淡淡点了点头。 花无颜遣走了诞青,坐于纳锦殿中书案前,望着桌上的字条发呆。 两张字条赫然放在紫檀木书案上,铺开在花无颜面前: 云姬缓舞留君醉,一曲梨花落君前。一笺情字满,弱水有三千,生死亦无憾。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 清秀的字体飘逸秀美跃然纸上,那是一模一样地笔迹。 前者是他与云笺于袖花阁初遇时,云笺开门风风火火地从屋中往外跑,一头撞进他怀里时塞给他的纸条。后者是他重伤醒来时,从依偎在怀中的云笺头上取下的珠钗里发现的,藏匿于其中的密令。 前者是一见钟情的告白,后者是扑朔迷离的暗语。前者柔情蛊惑,后者杀意渐浓。 却是出自于同一个人的手笔。 眼前是他本不愿意相信的真相,书写真相的是他一厢情愿一味原谅宽恕的人。 花无颜缓缓地闭上了双眼,脸上是无法言喻的疲惫。如鹰羽一样桀骜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射出一片狭长斑驳的暗影。 他的脑海中过往时光的片段重重回放。 他回忆着密室中他欲杀叶熙时,水云笺拦在叶熙身前毅然决然的样子。 他回想着倚红楼里他与云笺初见时她在人群中找寻叶熙忧心忡忡的样子;回想着他与云笺大婚之日纳锦殿中她小鸟依人地站在叶熙身侧时的样子;回想着石台前她将叶熙搂在怀中温柔吻着叶熙的样子;回想着秣马山中她听到叶熙出事时,她一把推开他的哀伤绝望,泫然与他决裂的样子。 一股酸涩的暗流涌涨在他的心房中,过往的一幕幕一股脑地涌进记忆里。 他想着第一次他与她在倚红楼中相见时她跳着惊鸿舞,一袭红裙潋滟如火的样子; 想着第二次白衣胜雪的她在倚红楼中低头抚琴的样子,想着她在他面前逞强饮下烈酒的样子; 想着她身穿大红喜服下轿的样子,想着新婚当晚她与他据理力争的样子; 想着她与他拌嘴时恶劣的样子,想着她蹲在路旁啃红薯的样子,他对她说你如今这样子让我觉着,与当初你我在倚红楼里初见时那般眉眼冷淡,眼神凌厉的样子颇不同了; 想着他中毒受伤时,她为救他身受重伤高烧苍白的样子,想着她守在床边担忧他的样子。 他想着他对她长情告白时的场景,想着她被他吻住时的样子。 一幕一幕,桩桩件件。 他复又想着叶熙一身青衣布袍在倚红楼中周旋在各家掌柜之间,巧言善辩,巧舌如簧;想着叶熙驰骋沙场,横刀立马,一身戎装; 他在脑海中一遍一遍回忆着他与她在倚红楼中初见时的场景,她跳着惊鸿舞,一袭红裙潋滟如火,举手投足是锋芒毕露的妩媚。 他的脑海中最后的画面定格在云笺一袭白衣,眉眼淡淡,冷冷对他说,花无颜,不要去,你会后悔的。 花无颜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陡然睁大的双眼中写满了震惊和惶恐——那是他在敌人利刃下九死一生时都不曾有过的惊惧。 他猛地站起身疾步欲走,复又缓缓坐回了座位。 他的五指渐渐扣紧了桌上的茶盏。 末了,他朝殿门外唤道:“诞青。” 诞青快步走到殿门口,低头回复道:“阁主。” 花无颜对诞青道:“去告诉夫人,告诉她,让她沐浴更衣准备好,今日我要与她圆房。” “遵命。” 诞青领命欲离开,花无颜又道:“务必原话说与她听,不得有误。吩咐手下人看好她,一刻不得松懈。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你与你手下一百三十一人提头来见。” “谨遵阁主之命。” 傍晚夕阳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尽时,锦城的月已给晚秋的袖花阁染上了一层朦胧的华纱。水云笺身着一袭火红的嫁衣坐在床榻边,夕阳的余晖和初升新月的光芒笼罩在她周身,映衬得她一如世间最妖冶的红鸢。 花无颜推开偏殿的门,缓缓走至她面前。他在她身前站定,冷冷地睨着她。 她温婉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一把扯下了她头上的大红盖头。 潋滟的红盖头于空中扬起一道轻柔和美的弧线,红绸落下,水云笺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庞映在橘色的烛光中。烛火温暖地跃动,云笺眉目如画的容颜风华绝代。花无颜知道这世间再没有任何一个女子如她这般绝色夺目,然而他看向云笺的眼眸中却无丝毫温柔怜惜之色。 狠戾的光自他眼中一闪而过。 水云笺眉眼半合,低着头轻声道:“今夜过后,你可否放过叶熙?” 花无颜捏紧了云笺的下巴,迫使她仰起头看向他。烛火中她半张的红唇如轻纱下的露荷初绽,娇艳欲滴。 他慢慢低头俯身一点点逼近她,在将要贴近她的唇时偏头在她耳畔轻轻吐息道:“叶熙是否有命活过今日,就看夫人的了。” 他灵活的手指游走在她的腰际,用食指和中指挑开了她腰间的衣带。扬手之间,他已经脱下了水云笺的大红喜服外袍。 晚风悄无声息地掠过宛若流云的墨发,将烛台中的烛泪荡漾起层层涟漪。云笺单薄的中衣陡然暴露在空气中,熠熠火光氤氲在绰约身姿的轮廓上。似是没有感觉到袭来的彻骨凉意,她仍旧低头半垂着眉眼顺从的坐着,袅袅婷婷,天姿国色。 花无颜一把将她推倒在床榻之上,欺身压了上来。 他紧握了她的一双手,俯身看着云笺一张白皙的脸。他离她那样近,近得可以数清她细长的睫毛。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0章 破绽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这天下恐再无比她更貌美更夺目的女子。 她半合眼睑上的睫毛细密繁复,在橘色的烛火下微微颤动,闪着幽蓝色的光芒,一如蓝蝶之羽翼。她潋滟的红唇如燃烧的炽烈的圣火,浓烈妖冶又摄人心魄。他与她仅仅隔着薄薄的中衣,他身上渐渐传来她的体温,不似之前她抱着他时那般滚烫炽烈,却是阵阵寒凉,凛然刺骨。 花无颜不着声色地放开搂住她的手,朝她轻笑一声道:“夫人的高烧,退得可真快。” 然他却俯下身离她更近,单手握着她的一双皓腕,高举过她的头顶,迅速用另一只手倏然扯下了她的袖子。白如藕荷的手臂暴露在空气中,他半眯的眼神冷冽如刀锋,凌厉地剜在她的一双玉臂上。 他与她十指紧扣,垂首在她耳边附耳耳语:“我知道夫人从来不会一星半点的武功,自从嫁给我后,每日于袖花阁中静心针织女工,弹曲弈棋,聊以打发时间,一双玉手掌中怎么如此不小心,落得这些硬茧。还有夫人臂上这些淤青和疤痕,新伤覆旧伤,看得为夫好生心疼。夫人左臂肘心处这道三寸长的伤疤,怎么看着恁地眼熟,好似为夫半月前战场上亲手刺伤的一般。” 花无颜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云笺臂肘间那一道狰狞地疤痕,那疤痕约莫三寸长,如一条蚯蚓般纵贯在她粉白的玉臂上。花无颜来回反复摩挲着那细腻初生的肌肤,朝眼怀中人继续道:“这伤口虽然用药后恢复得很好,但是为夫自己的剑法,为夫再熟悉不过,彼时剑锋急入,伤深入骨,夫人一定很疼的吧。” 怀中之人觉出了他话语间的异样,一言一字,句句讥讽。她忽而扭动手腕摆脱他的掣肘,迅速地坐起身来,挣脱出了花无颜的掌心。云笺暗暗运功,翻手为掌,带着凛冽的掌风朝花无颜的胸口袭去。 花无颜侧身躲过,之后迅速朝云笺出手,他再次抓住云笺的手腕,将她的双手反剪至身后。云笺臂间一疼,冷哼了一声。 然花无颜却是倏然甩开了她的手臂,如甩开毒蛇般后退开来。那女子指甲中弹射而出的毒粉攻势突发,在烛光中泛起一片幽幽蓝色之光。 只见那女子顺势捞起之前被花无颜扯落在地上的衣袍旋身穿上,她恣然站在那里,绾住青丝的珠钗已然掉落,晚风扬起三千墨发,在无尽的月色中一如恣意摇摆的流苏一般。她额前乌发如云,被晚风扬起又翩然落下,掩尽了所有的表情。 金玉步摇珠钗碎裂在墨色方砖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花无颜朝眼前的绝代佳人道:“从密室回来路上开始,你便佯装一副恭顺贤良的样子对我,无非是想骗得我放了叶熙,之后,你二人好从此地脱身。我说得可对?” 花无颜仰首摘下覆盖在自己面上莲花镂刻的黄金面具,露出与花慕颜如出一辙的脸庞来。云笺愣了一愣,仍是不动声色。 花无颜冷笑道:“你可知你一进屋就露了马脚,若是我第一天认识云笺,她或许也会装作对我这样相敬如宾,恭恭敬敬。可是眼下,云笺对我,绝不会如此低眉顺眼服从于我,对我唯命是从。” “你们处处处心积虑算计我,不过是仰仗着我爱上了她。我只不过是顺水推舟设个局试你一试,”花无颜朝那女子肯定道:“你不是水云笺。” 花无颜话音一落,那女子忽然抬眼,一双眼睛凌厉如刀。她俯身而下突然从靴中抽出一柄短剑来,细长的手指握了短剑,迅速朝花无颜胸口刺去。她出手之时剑法狠厉,剑锋极快,丝毫没有一个女子用剑的身姿轻摆和剑势飘然。 她剑直如矢,狠毒夺命,却还是被花无颜躲开了。花无颜显然早有防备,只见他轻点脚尖纵身向后一跃,退后数尺,落手抽出腰间软剑,回身朝那女子刺去。 花无颜的武功登峰造极,剑法奇然,剑光缭绕之中,身与剑合,俨然如行云流水一般。天下没有几人能躲开花无颜的剑,然而眼前的女子,却是硬生生躲开了他的剑刃。 女子点了脚尖使了轻功迅速向后退去,复又一个翻身落在地上站定了身型,漫天红影,裙绸翻飞,遍空飒洒。连久经江湖御敌无数的花无颜都不由在心中一叹,世间竟是有如此浑然天成的武功。 那女子冷眼睨着花阁主,声音丝毫不是之前的温柔若水:“好一柄花月剑,花阁主剑法果然名不虚传。” 就连花无颜也不得不承认,那声音世间绝无仅有,独一无二,那是一道出自十七八岁女子之口的知性沉稳,冷冽果断的帝王之音。 却是让他不由得想起了一个人,一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便是他的生母,名冠江湖的汲月星宫宫主,月无弦。月无弦当年坐在汲月星宫旻月大殿中号令武林时,便是这般自信果敢。 她琴棋书画,医术□□,无所不能。她的天下第一,绝非浪得虚名。藏于指尖的漱影毒,便是她的得意之作。漱影毒无色无味,在光下会泛起荧蓝,让中毒之人顷刻毙命,也会让使毒之人慢性中毒,使得皮肤毛发渐渐变蓝。 云笺曾对他说过,她年幼落魄流亡时,收养她的是月无弦,教授她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一身本事的,亦是月无弦。 花无颜半眯眼眸,冷冷问着眼前人道:“你是何人?” 臂间红色绸带于裙裾之中如蝶舞花间,那女子亭亭玉立的潋滟之貌翩若惊鸿。她朝花无颜凛然一笑,斩钉截铁一字一顿道:“水云轩。” “云笺是你的?” “水云笺是我的同胞妹妹,我是她的姐姐。” 花无颜忽而仰天大笑:“好一出李代桃僵,偷梁换柱的美人计,是我低估你们姐妹俩。谱棋是妹妹,弈棋的是姐姐,我说的可对?”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阁主并非如我想象那般愚钝。”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1章 小生 花无颜仍是冷冷地笑着,他抬眸看着眼前风华绝代的女子道:“叶熙是你们姐妹易容假扮的?” “不错。世上本无叶熙,阁主所见到的叶熙从头至尾都是我们姐妹。”水云轩道:“从前倚红楼中为你出谋划策的叶熙是云笺,之后挂帅出征征战沙场的叶熙是我。我臂间这一剑也确确实实是当日战场上阁主所刺。” “那么一开始,倚红楼内跳惊鸿之舞的红衣女子,是你了?” “是,本来我与云笺定下的计策是,我负责引诱你弟弟花慕颜,云笺负责引诱阁主你,之后让你们兄弟因为女人反目成仇。我们姐妹二人容貌相同,这样即使袖花阁中耳目众多,我们也可以偷天换日,在袖花阁中来去自如。那日倚红楼中之所以会是我,是因为云笺不会跳舞。不过瑕不掩瑜,花慕颜为了我魂不守舍,阁主你自己也差点为了云笺丢了性命,看样子,我与云笺的美人计,都十分成功。” 花无颜却是轻声笑了:“她不会武功,不会跳舞,她那般聪慧过人,这世间竟然也有她也学不来的东西。” “妹妹自小聪颖,却是协调不了肢体,仿若四肢不听大脑的话,所以并不曾习武和练舞,不过这已与你无关。我听说当日秣马山中云笺为了救你从悬崖纵身跳下,不要以为我妹妹救了你她便倾心与你,我汲月星宫门口小叫花子发烧她都会亲手递上一碗汤药,她救你可能是因为当时天黑瞎了眼。” 花无颜丝毫不理会她的讥讽,道:“我自知容貌丑陋入不了姑娘的眼,所以今日来与姑娘圆房之前特意用面具遮了一遮,还望姑娘见谅。方才听姑娘所说汲月星宫,可是月无弦教你们的易容术?” “无妨,阁主丑得还不算倾心脱俗,我水云轩还能忍受。”听他把“圆房”二字读音咬得颇重,知晓他暗指方才他与她肌肤之亲之事。 水云轩侧目剜了他一眼,继续道:“没错,易容术却是汲月星宫宫主月无弦所授。月无弦当真是人中之凤,一手易容术天下无双。阁主可还记得当年她行走江湖,纵横武林时,易容千靥,女扮男装,人送绰号‘千靥公子’之事?后来我得知月无弦是你生母,觉得造化甚是弄人,不知阁主被亲生娘亲养得人才咬上一口,是个什么滋味?” “看来母亲大人是养虎为患了。”花无颜轻描淡写道:“只是想不到姑娘红颜绝色,竟甘心做个灰头土脸地小生。” 花无颜用右手轻轻抚着自己左手腕间的韧带,“你做朝廷的狗,想要攻陷锦城,想夺锦城宝藏,想为水家报酬,想置我于死地。不过可笑啊水云轩,可笑你狼子野心,痴心妄想,眼下却是自己成了阶下之囚。你可知你执剑的样子就像扑火的飞蛾,死到临头还苟延残喘。” 花无颜最后一句话杀意已浓,声音已是冷寂至极,他抬臂挥了挥手,偏殿窗外一瞬间就被袖花阁的杀手包围了。 门窗几乎被同时打开,无数的弓箭被架在窗和门边。诞青冲进门来守在花无颜身前,剑锋直指水云轩。 水云轩却是轻声笑道:“难道阁主以为,只凭你手下这些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和区区弓箭就能奈何得了我么?” 袖花阁中杀手虽皆是女子,却个个都是江湖之中名号响当当的高手,每一个杀手单独执行任务,一个人灭掉一个江湖帮派司空见惯。三年一届的武林大会的榜单中,前十名几乎全部被袖花阁中人包揽。可眼下竟被说成是绣花枕头,诞青不由得扣紧手指。 诞青一声令下,冷箭飕飕,如雨而下。 偏殿内红纱帐如波涛涌动,晚风伴着箭气吹过烛台,烛台之上火光雀跃,火苗猎猎作响。 水云轩扬手拉过屋中悬挂的数丈长的红纱,注入内力在半空中一扫而过,那些被放出的箭矢便像烈日下被晒化了的糖人一般弹开了。 荡开弓箭后她将势一收,俯身从床下捞出一张数尺长的红色长弩。那长弩全身火红,不是江湖中失传已久的圣衍天弩又是哪个! 红色的箭矢搭在长弓之间,像是水云轩指间燃烧的火焰。水云轩出手如闪电,□□倏然飞出,箭如鹰隼凌空,箭刃锋利地擦过诞青颈项的皮肤,凌然向前,一连射倒了七八个烛台。 烛台倒落,纱幔轻扬,偏殿瞬间燃起熊熊大火。秋日的西北风风势急烈,大火顺着风势向纳锦殿极速蔓延。 偏殿中浓烟滚滚,殿外埋伏地杀手被火势所阻,无法进得殿中。而已在殿中的杀手包括诞青在内,视线所及之处,已然找不到了水云轩的踪影。 诞青脖颈动脉血流如注,她调理内息,迅速点穴将血止住。她眼前地上赫然扔着方才水云轩所用的圣衍天弩,那弩已被从当中折断,弓柄中空,可以看出里面原本是暗藏了一把剑的。 悯星剑已是数年没有重现江湖。 悯星剑出鞘,必夺人性命。寂寥长空之下剑光扑朔,剑影重重,一白一红两个身影一路近身追打,已是到了纳锦殿前。追打的两人剑法皆果断利落,直取要害,招招致命。 水云轩面若寒霜,花无颜亦是浑身戾气,悯星剑和花月剑纠缠在一起,不一样地剑法,一样的狠毒,只因两人骨子里流淌的是一样地血。 花岑岸的花月剑,月无弦的悯星剑,爹爹与娘亲的剑又纠缠在了一起。一样的剑法,不一样的人。 高手过招,比得不是剑法,而是心。 心念动处,一念成佛,一念魔。 成王败寇。 花无颜执剑刺过去,花月剑刺穿了水云轩的手臂,水云轩臂肘间已好的伤疤出赫然露出白骨。鲜血如注,白骨森然,水云轩眉头一皱,显然已不想久作纠缠。她一个翻身后退数步,花无颜却是穷追不舍,挥剑而来,直取胸口。花无颜剑势急转直下,水云轩回剑又接了三招,之后从数十丈高地袖花阁楼翻身跃下。 阁楼围栏上留下了她淋漓的鲜血。 一个女子的血。 花无颜从不亲手取女人性命,这么多年来,也从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让花无颜这般痛下杀手。 水云轩,是第一个。 她是他第一个想手刃的女人。 袖花阁拔地而起,气势恢宏。眼下月黑风高,阁楼下已然没有了水云轩的半点踪迹。花无颜望向远方,眼中映着熊熊烈焰。 大火弥漫了整个袖花阁。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2章 空城 月色皎洁,火光参天。鲜红的火舌舔舐着宏伟的袖花阁,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袖花阁地宫内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地宫已经废弃百年,俨然一座枯死的密室,当权者把这里改建成暗无天日的牢狱后,便在此地架设刑拘,动用极刑,处置叛徒。白驹过隙,在寂寥时光的消磨中,黯淡了喧嚣人影,汉白玉的建筑里只剩下尘埃与骨骸。 水牢地面有几处坑洼,坑洼中积了水。 一个人,半抹影子。 已是许久没有这样安静。 镜影孤心。 云笺穿着叶熙青色的衣袍,安静望着水洼中自己的倒影出神。 她在想,江湖是什么? 江湖里有大侠,亦有大盗;有镖客,亦有刺客;有义士,亦有隐士;有神偷,也有神捕;有侠女,也有□□;有市井匹夫,也有世家子弟。 江湖是一个快意恩仇的地方。 敢爱敢恨,善恶终有报。 云笺在想,锦城是什么地方? 在北帝属地的西南方,有一座城繁花似锦,富可敌国。城中街巷卧虎藏龙,是江湖人士最钟爱的聚集地。他们坐在倚红楼内,坐于梨园戏台前,坐在山野酒肆的石凳上,聊城中袖花阁的神秘,刺探着彼此的江湖轶事。 他们说城中有一座袖花阁,一座崇音寺,两三座叫得上名字的山,是素茧山和秣马山。 那是她出生的地方,却并不是她生活的地方。 所以云笺却始终觉得,锦城虽好,却是一座空城,华而不实,徒有其表。锦城空有繁华的外衣,却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这样一座城,毁了也无所谓,正好能报了水家之仇。 锦城只有一个名门望族,便是花家。江湖人只论道锦城花家,是因为叶家,苗家和水家,已经毁了。 而水家逃脱生还的小姐,却被囚禁在了袖花阁。 她刚好是那个水家的小姐。 水云笺是水家的遗孤,却不是唯一的一个。 因为她还有一个双胞胎的姐姐,水云轩。 长姐如母,云笺这辈子只佩服过两个人,一位是养母月无弦,一位便是自己的亲姐姐水云轩。 月无弦是上一辈中江湖的传奇女子,没有之一。她创建并光大了汲月星宫,也养育了她们姐妹。如果没有月无弦,水云笺断不会活到今日;如果没有月无弦,水云笺也不会是今日的水云笺。月无弦的一身本事都悉数传给了水家姐妹,也许她自己的儿子未能亲自抚养,这样也算弥补了一些遗憾。 但是月无弦可能从来没有想过,她亲自抚养成人的两个女孩子,有一日竟然会拿起刀剑,将剑锋直指自己的亲生儿子。 养虎为患。 水云轩和水云笺好似两条毒蛇,反身咬上了月无弦这辈子最在乎的人。 然这却是怪不得她们姐妹。 是花家有错在先,是花慕容和花慕颜杀了水家上下一百三十七口性命,是她的儿子让水家家破人亡。是他们让两姐妹无家可归,流离失所,是他们酿成了她们的悲剧。 然却是水家叛城投敌,花家不过是为了守护锦城。 所以这世间,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本就理不清楚。 所以所谓的恩怨情仇,只不过就是成王败寇。 所以在月无弦死后,姐姐对自己说要报仇之时,云笺觉得,恰如其分。 云笺与姐姐一起投奔了北地朝廷,纵使千难万苦,为了复仇,也忍辱负重,一笑置之。 锦城与朝廷对抗已数百前之久,她们知道要想扳倒花府,强攻难成,必须智取。于是姐妹两人谋划好,改头换面设计假身份潜入锦城中,先探听虚实。两人用从汲月星宫习得的易容术,男扮女装,扮作叶熙,成功混入花府的倚红楼中。之后两人便引朝廷大军前往攻城,里应外合,制造混乱,送大量细作入城。 姐妹利用两人相同的容貌,别出心裁地设计了一出美人计。倚红楼中,叶熙献人,云轩献舞,成功引起了花家兄弟的注意。大军攻城后,云笺入花府,云轩斡旋在外。姐妹二人一人引诱花无颜,一人引诱花慕颜,目的便是使兄弟二人反目成仇。 云笺身份虽被识破,但是姐妹的一出美人计却顺风顺水的取得了成功。花慕颜倾心于水云轩,而一向沉着睿智的花无颜,亦对云笺动了真情。 花无颜将计就计欲杀叶熙,水云轩便趁机离开锦城。云轩扮作叶熙再次领兵攻城,佯装败北,之后吩咐手下胁迫云笺欲使花无颜就范。这其中又遭遇神秘人“神娃娃”横生枝节,不想虽计谋失败,花无颜却仍是为救云笺而身陷险境。 花无颜身受重伤,水云轩领朝廷大军卷土重来。本以为袖花阁内忧外患,气数将尽,却不想花无颜已洞悉一切。 姐妹二人本是遣入袖花阁盗取开启锦城宝藏的关键之物——兵符,不料却正好是被请入翁。 云笺为与姐姐复仇,待在花无颜身边,一出美人计,最后自己也身陷其中不能自拔。 她做了心上人的妻子,做了他的心上人,可她并不快乐。 她的心上人是她的仇人,她嫁给他却终究是要杀他。 她不希望花无颜死去,可她也没有立场去劝止姐姐。 她不能背叛姐姐,也下不了手去杀花无颜。 两难全。 每当喧嚣散去,她回到纳锦殿中,望着镜中的自己,望着漆黑的夜,望着孤独的月。 只盼着黎明早些来到。 可是黎明到来之后呢? 这样的心情日复一日,但幸好终究没有年复一年。 爱是一座城,恨也是一座城。 空城圈着她的心,她知道,她再也走不出去了。 在她的心里,江湖路是那样难走。 恩怨情仇终一笑,相爱相杀两相难。 她看到养母月无弦一生传奇,纵横江湖,却难得善终。而水云笺自己这一生,也终于要走到尽头。 不会半点武功的云笺,在乘着石台下落到密室的过程中,空气稀薄,她本就是要死的。 是姐姐渡气救了她。 今生今世,云笺就只剩下云轩一个亲人。姐姐打小陪伴她守护她,青梅竹马到长大成人。她这个姐姐,一向尽职尽责,待她很好。 只因为她是姐姐,铜壶滴漏,只因为她比她早落地了那么一时半刻。 在地宫密室中,花无颜杀路锦城那至狠的一剑,云笺便知道他动了杀意。她太了解他了,被人耍了这么一遭,他有可能放过水云笺,但他未必会放过水云轩。毕竟两人锦城一役,已伤他太深。 她与姐姐既为双生之子,生命便是相通的。生死有命,既然必有一死,她宁愿活下去的,是姐姐水云轩。 秋水伊人,过眼云烟,一纸书笺。 水云笺。 情字搁笔人空叹,空城难书水云笺。 然在云笺看来那样难走的江湖路,在她姐姐水云轩看来,却是那样不值得一提。 云笺不知道,她姐姐一个人,纵使身陷囹圄,亦可以倾覆整座锦城。天下苍生,水云轩的眼里只看到妹妹和自己;她的心里,断不会是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那般云淡风轻。 因为水云轩的骨子里,流淌的是月无弦的血。 胜者为王,君临天下。 水云轩放的火,弥漫了袖花阁。袖花阁的大火,直袭地宫水牢。 花无颜带着手下,几乎是一路狂奔而来。晚风撩起他的长袍,他白色的衣角在参天火光中泛起响尾蛇肚皮一样的惨白,一如他苍白的脸。 因为不久前他方才知晓,牢里的叶熙,才是真正的水云笺。 鲜红的火舌,已经舔进了地宫。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3章 桃僵 花无颜吩咐守卫打开地宫水牢牢门,命诞青带着人退下了。 他看了一眼牢桌上的酒壶和酒杯,杯中倒了满满的酒。花无颜柔声朝云笺道:“诞青她,来送过酒了?” 云笺仍是在那里坐着,她朝花无颜莞尔一笑,淡淡道:“你带着姐姐离开后,诞青便送来了。” 花无颜将臂间的狐裘大氅给云笺披上,对她道:“夫人,天已渐凉,我来接你回家了。” 他把她搂进臂弯里,一点一点轻轻帮云笺取下易容的假面。他对她说:“你跟她学什么不好,为什么偏要学她的易容术。” 仿似苛责的话语中,是化不尽的宠溺。他两臂之间那般温暖,暖得让人舍不得离开。 然云笺却默默离开了他的臂膀,慢慢蹲下身去,用手指蘸了地上水洼的水拍了拍脸颊。 云笺仰头冲花无颜粲然一笑道:“我好看么?” 花无颜也慢慢蹲下身来,他扶了云笺的头靠在自己肩膀,“夫人之美,天下无双。” “那我不会跳舞,不会武功,我打小就学不来这两样东西,花慕容,你可否会嫌弃我?” “天下能有几个女子能如你一般冰雪聪明,如你一般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有哪个女子谁能如你一般,即使不会一星半点武功,从山崖上跳下来还能活着?又有谁能如你一般,从死神手中救回为夫的命?” “你说你是袖花阁阁主,锦城花府嫡子,外敌攻城,锦城处境危在旦夕,领兵御敌是你的宿命和责任。”云笺看着他苍白的嘴唇:“你既知宿命为何,责任为何,那日又为何为救我而伤了自己?” “夫人与锦城,都是排名在慕容性命前头的。”花无颜揽过云笺,吻了吻她的额头。 云笺有些哽咽,她吞了吞口水湿润了自己酸涩发胀的喉头,喃喃道:“如此,便好。夫君,我们回家吧。” 地宫隧道入口的木梁燃着熊熊火焰,仿若燃烧的柴薪般噼啪作响,晚风将四溅的火星吹散在无边夜色中。 花无颜带着云笺出来时,在地宫门口遇到了两个人。 两个他们再熟悉不过的人。 待那一红一百两个身影走进他们眼前,花无颜冷冷道:“你这个女人,还要不要脸,你就不能离我弟弟远一点么!” 水云轩挑眉冷冷道:“你先放开我妹妹再说。” “水云轩,怎么,你这次是搬我弟弟来做救兵劝我,还是妄图胁迫我弟弟逼我就范的?” 水云轩已是拔剑出来:“用不着你管,花阁主,你最好放了我妹妹,我可以撤军回北地,你仍可安心做你的城主。” “若是我不放呢?” 水云轩忽然握花慕颜的手,道:“你弟弟说愿意与我一起浪迹天涯。” 花慕颜握紧了云轩的手,他望着她拧紧眉头,朝她道:“云轩。”他想劝解,却是不知说些什么。一个是他的亲哥哥,一个是他所钟爱的女子,却都是一样的脾气秉性,固执己见而不服输。 花无颜已抽出了自己腰间的软剑,冷哼一声道:“水云轩,你手臂上的伤不疼了是不是?” 他说罢便提剑欲朝水云轩刺去,可是他身侧的云笺已先了他一步有了动静。 云笺口中的血几乎是喷出来的。 一口鲜血从云笺口中喷出,暗红色的血溅了花无颜满袖。水云笺已经撑了好久,但是她撑不住了。 一抹白色的倩影在花无颜身后倏然滑落。 花无颜上前抱住了她,他唤了一声:“云笺!” 水云笺用力弯了嘴角,朝他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 “诞青送去的酒,你喝过了是不是?你不知道酒里有毒么?” “我知道,”云笺轻轻摇了摇头:“慕容,我太了解你了,谷中一笑我便知你动了杀意。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我愿赌服输。自我嫁你为妻到如今寥寥数日,做你妻子的这几日,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就好像一辈子那样长久。我现在明白你为何可以把袖花阁中那么多女子的心收在身边。不管你是否真心待我,一生遇你,夫复何求。我水云笺这一生,死而无憾。” 云笺强忍着全身席卷而来的剧痛,朝花无颜道:“慕容,复仇的一出风花雪月,你来我往,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终究是我对不起你。云笺一命,死不足惜,求求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放过姐姐……” 花无颜轻轻吻着云笺的额头,他的吻沿着她的额头一路向下,吻过她的鼻尖,她的脸颊。他轻轻吻着她的唇,却觉得口中一阵腥甜。 血无声的从云笺的嘴角流出来。 花无颜执了她的手,紧紧握在手心,回她道:“好。” 云笺欣慰笑笑,却是又吐出一口血来,她咳了几声,强忍了痛楚继续道:“我不恨你,我只是身不由己。今生我云笺何其有幸,能够认识你们。慕容…答应我,我死后…忘了我吧。水云笺…不值得你去回忆。” 花无颜看着她,淡淡点头,“好。” “夫君…来世…我再与你…一蓑烟雨任平生……” “好。” 云笺疲惫的闭了眼,“好累,我睡了。” “好。” 花无颜回声应承着云笺,将手置于云笺胸口,缓缓为她灌输进自己的内力。他不能让她死,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就这样在自己的面前死去。 怀中云笺痛楚的皱皱眉,口中的血像是不受控制一样没完没了的涌出来,她用尽力气睁开眼眸,摇着头道:“没有用的…你知道我所中的…是何毒,这根本…就是无底洞…你这样…无异于精卫填海……” 云笺用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拂开花无颜的放置在胸口为她续命的手,内息逆转,花无颜喉头一甜,吐出一口血来。 但是云笺所吐的血要远比他多得多,毒已渗入五脏六腑,已是无力回天。 花无颜苦笑道:“对不起,我还是来晚了。” 一滴泪从云笺眼角滑落,她忽然见觉得脑海中复又一片清明,她深深的看着花无颜,想要把他印刻到脑海中去:“我本来打算…谁也不想,谁都不念。可是花慕容,饮下酒的一瞬间我才明白…我怎么能不念…花慕容,我爱你。” 云笺觉得眼皮很重,她一辈子都没有觉得这样累过,她想沉沉的睡一会儿,就一会。 她听到花无颜在她耳边极速的说着:“慕颜当初安排你进花府,是想把你放在身边保护起来。我除了把你禁锢在我身边,别无他法。可笑我们兄弟二人,都选择了这么一个愚蠢的方法来爱你。水云笺,我爱你。” 云笺看着他的双唇一张一翕,他像个傻瓜一样把话讲得那样快,她已然听不清楚。周围的世界变得好安静,云笺却是笑了,“能死在你怀中,死在你手里,我便心满意足。” 天空陡然变得好暗,眼前男子立体的影子渐渐模糊起来。 “我死之前,可以…看到你摘下的面具么?”云笺道。 花无颜抬手挑下了自己脸上的面具,可是水云笺已经永远闭上了双眼。 花无颜抱着云笺,万念俱灰,他所有的理智已然土崩瓦解。她曾跟他说过,要与他一起云游四海,浪迹江湖,喝最烈的酒,使最快的剑。 可是他拒绝了她。 她对他说,花无颜,你会后悔的。 他现在已经后悔。 所以花无颜不曾注意到他的背后,一柄通红的剑带着狠戾的剑气朝他的心窝刺来。 已是躲闪不及。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4章 孤鸿 浓雾迷蒙的江面上,闪烁着星星点点,明灭跃动的微弱火花。 那像是绚烂的烟火,从天空中飘然坠下。 但若是有心人仔细看去,就会发现那绝不是烟火绽放后坠落的火花,而是木头经过剧烈燃烧后迸发而出的火星。 风很急,木梁燃烧得噼啪作响,火星四溅。江面的雾很大,但是已掩盖不住袖花阁随风四散的滚滚浓烟。浓烟愈盘愈高,随风渐渐远远飘散开来,浓烟下赤红的火焰肆无忌惮地吞噬着一切。 通红的火光照亮了水云轩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眸。 她的秋水明眸里燃烧着的,是浓烈的哀伤和复仇的火焰。 她举起了手中通体血红的悯星剑,她说:“花无颜,一命抵一命,你还我妹妹命来!” 她举剑朝花无颜的背影刺出,悯星剑的剑身瞬间没入了眼前人的胸膛。 锋利的剑刃刺入血肉之中发出闷响,眼前人因为剧烈的疼痛,额头上和手上的青筋已凸起。 因为悯星剑准确的贯穿了他的心脏。 水云轩的武功已登峰造极,她手中的剑就如同她的人,果断决绝。她已用过无数次的一剑穿心招式已是熟稔非常,剑锋刺入心脏二寸,分毫不差。 然她却是没有力气,再把那把悯星剑□□。 在过往的一十七年当中,悯星剑在她手上杀过无数人的性命,她杀那些人时,也从未有过一时半刻的犹豫。 因为别人的性命在她的眼里不过草莽,根本不值一提。 但她从未想过要杀掉眼前的这个男子。 她仍记得,月满无亏之时,在映山红开遍的素锦山上,那个润如暖玉的男子曾经一字一顿的说与她,“我只是不想有一日,会与你兵戎相见。” 而如今她手中执剑,剑身已没入他的胸膛。 往昔擅长使剑的她,如今不知道该怎样将剑抽出来。 她站在离他四尺远的地方,不知如何是好,她甚至不敢上前去扶上一扶他倒下的身影。 白色的身影倒在了花慕容的怀中。 他因剧烈的疼痛而眉头紧皱,却依然润如暖玉般的将水云轩深情地望着。 水云轩知道,这世间最没有用的废话,便是:对不起。 但她攥紧了双手,张嘴欲言又止,终还是说了那一句:“对不起。” 一股涩涩的清流淌进了她的心扉,云轩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觉得这般自责过。 花慕颜躺在哥哥怀中,轻轻摇了摇头,他朝云轩道:“你不必,不必与我说对不起。当年灭掉水,叶,苗三家,虽原本是哥哥的意思,可那本来压下来准备再议的公文,却是被我发出去的。彼时年少,哥哥交代我时我粗心大意,把那卷宗一起卷了出去。待后来发现时,已是覆水难收。” “我亦算是,咎由自取。”他捂住胸口,忍着剧痛道:“这样很好,如今你的仇,终于报了。” 花慕颜本就白皙的脸颊现在看上去那样苍白,在他哥哥的怀中不住地战栗着,他看上去觉得那样冷,让云轩忽然好想跑过去,替他捂一捂冷掉的手。 然而她看到花无颜已经扬起了手,他手指间光华流转,他在指尖蓄满了真气,将周围地上的落叶凝聚在手里,那是花无颜惯用的夺命招式——凤栖雁翎。 奄奄一息的花慕颜却是抬臂压下了哥哥蓄意进攻的手,他深深地看着哥哥不着面具的容貌,很久很久。 至少他自己觉着,他已经看了哥哥那样久。因为他知道,他的生命,已经不足够“很久”那样长久。 那是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面庞,面如冠玉,和光同尘。他打从娘胎里就一直陪伴着他,他一己承担着身为花家人的责任,一己承担着所有的痛楚和孤独。他为了他,一直将自己惊为天人的容貌掩盖在面具之下;他所做的一切,都为护锦城周全,为护他这个弟弟周全。 而如今,这张脸终于可以重现于天下了。 亦是很好。 花慕颜复又望向水云轩,她站在离他数尺之遥的地方,忸怩地像个孩子。他赧然朝她笑了:“云轩,原来你的爱,真的是这世间最烈的毒。但有一句话或许你不知道,即使你是这世间最烈的毒,我也愿意饮鸩止渴。生在花家,身不由己,我虽不忍屠戮苍生,可是天下苍生却还是被我屠戮。我在这世上已经孤独了太久,直到你出现,才让我知道,怎样才算是,有血有肉的活着。” 花慕颜捂住胸口轻轻咳了咳,“直到你今日找到我,要我去水牢救云笺时,我方才知道,原来往昔夜夜约我至袖花阁弈棋磐麓的人是你;我方才知道,往昔与我风花雪月,跳舞弈棋的人,与我青梅煮酒,论道天下的人,原来她叫作水云轩。可惜我一直误会云笺,我以为……”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人同云轩是双胞胎姐妹,我亦是从来没有想过,你与云笺,会同我与哥哥一样,是陪伴在一起的双生子。上苍如今既然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便一定是想让你与哥哥,代替我和云笺,好好地活下去。”他远远地望着云轩道:“水云轩,好美的名字。” 花慕颜顾自笑了。可水云轩这辈子,从未见过这般凄苦的笑容。 花慕颜自己拔下了她刺在他胸口的悯星剑。 悯星剑坠落在地上,发出“咚”的清脆的声响。 花慕颜吐出一口鲜血,撕心剧痛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他眉头紧皱,似是在积蓄讲话的力气。他渐渐舒展开了紧锁的眉头,朝云轩道:“云轩…好久不见…我好想你,好想再用竹叶儿…吹儿时的曲子…给你听……” 他仰头望着苍穹,断断续续说道:“我已经…厌弃了…杀戮,哥哥,云轩,一将功成…万骨枯…冤冤…相报…何时了…算了吧……” 之后,与花无颜这辈子一模一样的那个人,花无颜希望用生命保护一辈子的那个人,永远的倒在了他的怀中。 金色镂刻的莲花面具躺在他的脚边,花无颜却是拿起了悯星剑,将剑柄握紧在自己手里。 他执剑朝眼前红衣潋滟的女子走去。 那把剑在自己的手里握紧,又放开,握紧,复又放开。他定定地望着那把剑,那是他亲生母亲的剑。最终,他把剑还给了水云轩。 花慕颜的话断断续续,可他却比任何时候都明白他的意思。从前都是慕颜听从他这个哥哥的话,而今,换他听一次弟弟的嘱托。 毕竟那是弟弟今生的最后一次嘱托。他上次的请求,是要娶水云笺为妻。 他拒绝了他上一次,但是他断然不能拒绝这最后一次。 花无颜回头朝诞青道:“此事已了,命手下灭了阁中的火,将他们安葬了吧。” 鲜红的火舌舔舐着潋滟的天空,苍穹下是花无颜离去的寂寥的背影。他的背影从来都是这样孤独寂寞,因为他是花府嫡长子,因为他是守护锦城的王。 在他的生命里,注定会有人离他而去。 他对生离死别必须要习以为常,亦或者,他已经习惯。 他来接自己的家人,如今,他要一个人回家。 家中已没有一个要等他的人。 夜已经很深了。 锦城中的翠竹还带着浓浓绿意,天空中却是飘起了雪花。雪花安静地飘落在地面黄金镂刻的莲花面具上。 锦城已经数十年没有下过雪。 袖花阁一众下人发出阵阵惊呼声,而水云轩却丝毫没有心情欣赏这场奇妙的雪景。因为在北面朝廷的属地,这种雪天她已经见过太多。 她拿起了地上染着血的悯星剑,头也不回的向城外走去。 水云笺死了,花慕颜也已经不在。她一把火烧了袖花阁,也算是为水家报了仇。水家早已覆灭,锦城中,她再也找不出一个能让她留下来的理由。 水云轩的身影,犹如一只向南迁徙终不得成行,复又北归的孤鸿。 雪花纷纷扬扬的落下来,袖花阁的大火终于熄灭。 锦城渡口,水云轩站在渡船上扶着船舷回头看,烟雨楼台轮廓慢慢模糊,功名利禄转眼过,纵然王侯将相已成灰,长街依旧熙攘喧嚣如故,一缕缕炊烟自万家灯火中渐渐升起,终是飘散在江南濛濛烟雨中。 江山如画,翠峰如簇,沧海桑田,时过境迁。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6章 桃花 残秋。 夕阳已经落下,一弯新月素雅的挂在天幕上。 她听人家说,新月之恬淡如水,一如人生经历万壑后,菩提树下拈花一笑的淡然。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 若是人间真的有圆满,那么月亮上那千沟万壑,为什么始终没有人去填平它们? 所以但愿人长久,亦只能是但愿罢了。 斗转星移,春去秋来,花谢花开。一晃五年已经过去了。 五年的时间可以改变什么? 五年可以让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开导明蒙昧,五年亦可以让枯草长满一个人的坟头。 然五年后的锦城繁华如故,街巷市井依旧人声鼎沸,琼楼玉宇中依旧歌舞升平。五年后,锦城的掌权者依旧是袖花阁。 五年不足以改变一座城,但是五年的时光,却足以改变一个人。 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粗布麻衣,风尘仆仆,眉眼间还染着赶夜路的风霜。镜中人一身风霜雨露,头上青丝被藏青色的布条高高束起,脸颊清瘦的线条将个子映衬得愈加高挑——她的个子要比五年前高上许多。 她早已不是从前的那个她,她的脸上也再难露出三月桃花那般笑容。 她已经学会将伤痛藏进行囊,继续上路。 五年的时间,一千八百二十五次月落日升,一千八百二十五个日日夜夜的交替,这五年来,她几乎是数着日子度过的。 这一路风餐露宿,她只想着要早些赶回来。离锦城已是很近,这熟悉的路她已经走过了无数次,明日便可抵达锦城。 她抬头望了望窗外,更深露重。 她的手却又拿起了剑,休整过后,还是要赶路。 翌日晌午,锦城中。 锦城街道两旁阁楼商铺鳞次栉比,道路两边尽是酒肆,茶楼,钱庄,当铺,布坊和兵器铺。青石板街两旁的空地上还有不少张着大伞的小商贩。街上行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人群一直向东延伸到镜心湖上的雁栖桥边,远远望去,桥上人头攒动,不少年轻男女凭栏而站,并肩赏着湖中的鱼,看着湖中的画舫;桥上除了游客,还有一些摊贩,他们席地而坐,货摊上摆了首饰,香囊,摇鼓和其他一些小玩意儿。 她牵着一匹栗色的枣骝马走在人群里,随着人潮走过倚红楼,走过粉蝶轩,走过宴金铺,走过文渊书院,走过雁栖石桥。 人潮涌动,热闹异常。 她在一家兵器铺门口驻了足,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她打小就喜欢这些玩意。 百晓兵铺,看上去是新开的一家铺子。她将马儿拴在店门外,抬腿迈入店铺中。 她正低头看着兵器,店小二笑嘻嘻地凑上来,伸长了脖子指着她手中拿起的宝剑,朝她道:“小姐,这把‘刹那芳华剑’,乃天山名匠白守心率手下一众弟子,使用玄铁,锻造七七四十九天而成,实属难得的一柄名剑。二两银子一把,将将好配得上小姐这一双纤纤玉手。” 听小二讲完话,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店小二的话,让她愈发看不上这把剑。刹那芳华,纤纤玉手,她在心里忖度了这两句话,把手中的剑又扔了回去。 只见那店小二又指着面前架子上一双大铁锤,兴致勃勃道:“小姐,这把‘含笑九泉锤’系死神谷谷主墨成规身后遗物,现为那死神谷的镇谷之宝,店主冒着性命之危将宝锤收入店中。姑娘若不喜那些柔弱的兵器,可选这一双铁锤傍身。小姐我瞧着您有缘,八两,这锤只要您八两。” 她从架子上拿下锤子在手中掂了掂,差点一锤朝那店小二脑瓜瓢呼过去。 这把传说中的镇谷之宝‘含笑九泉锤’掂在手里,比刚刚那把‘刹那芳华剑’分量还要轻些。她把锤子放回兵器架子上,扭头就往外走。 现下她十分怀疑这家店是黑店。 然店小二却仍不死心,热情拦在她身前,手里捧了一把藏青色刀鞘的刀朝她满脸堆笑道:“姑娘,这把‘生死攸关刀’,颜色与姑娘头绳十分之相配,此乃塞外名匠龙地藏所铸,实乃……” 店小二还未说完,从门外进来了进来了一位男子。那店小二见着他,点头哈腰走了过去,唤了一声“掌柜”。 那男子身型颀长,手拿折扇,腰间别了一块墨绿色的玉玦。 本来看着店小二一脸“我不是好人”的笑容,她正打算一记手刀朝他脖颈砍下去。然待她看到来人时,却是一怔。 但进门来的那男子却显然没有看到她,只见来人朝那小二道:“今日乃开张第十日,生意是否有所起色?” 店小二却忽而变作一脸严肃,与之前笑如狗腿判若两人,他一本正经朝那男子摆手道:“掌柜,这位姑娘面冷心黑,魁梧地往这门口一杵,生意着实难做。” 看他斯文地歪曲事实,她现在十分怀疑店小二应该是对面墨砚坊派过来,负责搅黄这兵器铺子的。 那男子随店小二所指朝她望过来。 她一身棕褐色的粗布衣服,头上青丝被一根藏青色的布条高高束起,额前散乱的发丝下,是一张清瘦的脸庞。她手中端着一柄藏青色的刀,不知所错的站在那里。 他看了她一眼,淡然礼貌性地朝她笑笑。之后他回过头拎了那店小二的衣领朝内间走进去:“信口雌黄,给老子滚到里面去帮账房算账!” 她呆在那里,他仍是五年前那般模样,只是比从前清瘦了些。 但是显然他已认不出她。 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默然将刀放回去。转身正欲走,忽听到门外一阵叫卖声。 “冰糖葫芦!” “葫芦儿!葫芦儿!冰糖多呀哎!” “哎!大糖葫芦儿呵!” 她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哥举着一个装满糖葫芦的手扎草靶子沿街叫卖。草靶子上的冰糖葫芦鲜红欲滴,裹着厚厚的冰糖衣,引来了不少孩子的围观。 那是她幼年是最爱吃的零食。 她抿嘴笑笑,抬脚刚要去买,却看到刚刚那男子从里屋急匆匆走出来。他走至小贩跟前,从袖中掏出一锭金子,买下了小贩手中所有的冰糖葫芦。 回忆中再熟悉不过的场景涌进脑海,她一时千头万绪,几欲上前。然她的脚却像被钉在了地面上,难以迈出一步。 他从小贩手中接过草靶子交给身旁的侍从,拍拍那侍从的肩膀,说道:“晌午了,我们去饕餮楼吃午膳吧。” 这家百晓兵铺的隔壁便是锦城中最大的酒楼鼎食楼,而他这般衣食无忧之人却选了城中一家最不起眼的小店——那是她以前最喜欢去的地方。 店中的小笼包,味道异常鲜美。 她悄悄跟在他身后,他带着侍从在巷子里左拐右转,最后进了饕餮楼。 她站在门口,看到他点了小笼包,之后望着桌上的包子和冰糖葫芦发呆。 陈年旧事一股脑涌进了脑海中。 “小司,你把那包子挪近些!你看你那般小气,你将碟子放得那样远,让我如何往上撒毒!” “小司快过来,快!本小姐亲手喂的包子味道这样好,你怎能不吃!喂!你站住,不要跑!” “喂,小司,明明说好那是给我买的冰糖葫芦,十两黄金买下的糖葫芦,如何你吃下去大半!你好歹给我留一串!” 那已是许久之前的事了,但是许久之前,她从未见过他这般落寞。 许久之后,他身边的侍从唤他,道:“柏公子,该回去了。” 他回了神,桌上白瓷碟子里小笼包堆得满满,他却纹丝未动碗筷。他望着碟子,长长叹了口气,带着侍从转身离开了。 擦身而过。 她却再没有跟上去。 怅然遥相望,却不知是故人来。 花千放呆站在原地,她恍然发现,原来年少时轻而易举就可以说出的话,现在已变得这样艰难。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7章 鼎食 看着柏玥司的身影渐渐淹没在人潮中,花千放这才忽然间记起,她的马还拴在百晓兵铺门口。 她扭头往回走,却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人影。 有人在跟踪她。 那人影说不上熟悉,亦不能说不熟悉。她敢肯定,这个人之前她是见过的。 她往前追了几步,那人往人群中一晃,不见了。 神娃娃。 她忽然记起来,五年前她在崇音寺内看到的神娃娃就是那个人,当年也是这样一抹如鬼似魅的影子,一晃就不见了。 她回去百晓兵铺去取马,走到门口却发现她的枣骝马也不见了。 花千放心下道,坏了,恐怕这神娃娃早就盯上她了。 此刻正直晌午,百晓兵铺里的客人寥寥无几,而在它隔壁的鼎食楼里却是人声鼎沸。 鼎食楼的楼阁共有三层,二三楼是客栈,一楼便是打尖用膳的地方。 店里大堂内坐满了南来北往的江湖客,有剑客,侠士,大盗,土匪,商贾,文人,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和尚、尼姑和道士——便是少林、武当和峨眉三派。 花千放看到她的马鞭就在少林的一个小和尚手里。 于是她走进门去,选了紧挨少林和尚的一个桌子坐下,点了三道菜和一壶酒。 江湖是一个极讲情义和道义的地方,而混在江湖中的人总是在某一方面达到极致,或癫狂到极致,或虚伪到极致,或卑鄙到极致,或者软弱到极致。花千放听着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三教九流讲话,这一点展现的淋漓尽致。 只听得从旁桌上一青衣布衫的男子朝他身侧之人举碗道:“姚老大,久仰久仰!” 只见一身型魁梧之壮汉拿起碗,朝那青衣人碗盏一撞:“江老弟客气,姚某不知今日贤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那青衣道:“哪里哪里,小弟仰慕姚老大多时,今日能再与您相见,实在是三生有幸。” 姚老大道:“说来真是许久不见。上次锦城一别,算至今日已是十年啦!” 那青衣道:“姚老大看起来比当年更加英明神武了!” 姚老大道:“江老弟客气,江老弟亦比十年前看着身姿魁拔了许多。老弟若不嫌弃,喊我一声大哥便可。” 青衣道:“小弟谢大哥赏脸,大哥且饮下这碗酒,这顿饭就算小弟为大哥接风洗尘啦!” 姚老大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从旁江湖名不见经传的两个大老爷们热情的大哥来小弟去,这般这般,花千放挖了挖耳朵,再听下去,隔夜的饭她都要吐出来了。 店小二却是忙里忙外,跑断了腿。她认识这小二,矮小的身材,天谴的脸,便是城郊酒肆,苏小二。 看到这苏小二,让她不禁想起了倚红楼的苏年年。兴许这锦城中百姓虽多,但是姓苏之人却着实不多。连她这个土生土长的锦城花府大小姐,认识的苏姓之人,十个指头竟能数得过来。不知道五年过去了,当年倚红楼的头牌苏年年,是不是风采依旧,亦或者,已经成了半老徐娘。 然她却是没有闲心去验证这件事,她心下最打紧的,是另外一件事。 耳边这厢正寒暄着,店里进来一个轻纱遮面手弹琵琶唱曲儿的女子。那女子娉婷倩影,身姿摇摆着进店来寻了一个座位,顾自嘤嘤的唱起来。 那女子所唱,便是花千放心下所想,正是神娃娃之事。 花千放听旁桌几人交谈道:“你知道么,最近神娃娃的事闹得沸沸扬扬。” 旁边人举箸捡了粒花生米在嘴里,闲闲道:“可不是,听说神娃娃杀人无数,已经在江湖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了。也不知这神娃娃搞了这么大动静,究竟图谋何事?” 邻桌一名大汉将酒碗往桌上一摔,口中牛肉嚼得咯吱作响:“丧心病狂呗!否则能为什么?争名逐利,想要在江湖混出名头,也不是这么个搞法啊!” 之前那江姓青衣人拦住他道:“可不敢胡说,不知你们听说了没,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秘帮派‘八日门’,因为扬言要灭神娃娃,数日前反被神娃娃灭了门。‘八日门’,你们没有听说过么?” 姚老大道:“怎么没听说过,‘八日门’虽远在塞外,却是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神秘组织。‘八日门’门下共有八堂,据说从外表看来就是一座普通山庄村落,但是他们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杀手组织,接江湖上无人敢接的生意,杀江湖上无人敢杀之人。只要钱给得够多,他们便拿人钱财,□□,连天皇老子都敢杀的!听说他们的防卫极其森严,组织也极严密,没有门中的腰牌和号令,无论是谁都很难进入。却不想,竟是被神娃娃灭了门!” 姚老大话音刚落,只听他身旁一个剑客模样的人说道:“神娃娃神通广大,听说五年前神娃娃曾暗杀过袖花阁阁主夫人,虽未能得手,但后来阁主夫人还是死了。” 众人齐声问道:“那阁主夫人后来是如何死的?” 那剑客道:“这就不得而知了,袖花阁阁主的家务事,怎么会让外人落得话柄。不过坊间相传,亦是中毒而死。” 花千放闻言心下一痛;“她死了,嫂嫂她真的,不在了么……” 只听江姓的青衣人叹息道:“不过听说那阁主夫人长得天资国色,有倾国倾城之貌,年纪轻轻就死了,甚是可惜。唉,天妒红颜呦!” 却是有个道士模样的女人继续道:“嗨,江兄此言差矣,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没听说么,这次趁着武林大会,武林中到袖花阁找阁主提亲的队伍,比那参加武林大会欲争霸天下第一的人还多么?” 道士也来嚼舌根,花千放看着她鼻尖的粉刺,愈看愈恶心。 那剑客道:“怎么没听说,之前无人敢去袖花阁提亲,是因为江湖传言花阁主暴戾恣睢,不近女色。可自打先夫人去世之后,江湖上就炸了锅,谁家闺女要是成了下一任阁主夫人,可算是捡到宝了。” 花千放看着那剑客,心下道:“身为剑客不好好习武练剑,却是处处刺探别人的家事,也算是贱到家了……” 方才嚼牛肉那位大汉伸长脖子将牛肉咽下:“可不是嘛,相传锦城不为人知的秘密宝藏就掌握在袖花阁手里,得此宝藏者得天下。而且据传先夫人去世后,那以金掩面的阁主就摘下了面具,真真是一位惊为天人的少主,据说男子见了,都免不了心动几分哪!凭借现在袖花阁在武林中一统江湖的地位,再得到宝藏,可谓是财色双收啊。有这等一步登天的好事,谁还费劲巴里去拼什么武林大会的英雄榜!” 花千放咬碎了银牙,心下道:“看你长得虎背熊腰八尺大汉,嚼个牛肉这么费劲,要不要我给你磨磨牙!” 之前吃花生米的瘦子道:“此事已闹得满城风雨,微雨轩楼主的掌上明珠,童素瑶,自打见了那阁主一面,便哭着喊着非阁主不嫁。拿了琴天天守在袖花阁门口,要为阁主弹奏一曲,聊表真心。说是阁主听了她的曲子,定会娶她为妻。” 牛肉大汉道:“听闻那童素瑶长得曼妙非常,既然对自己的琴技如此有信心,定然是琴音堪比天籁。” 花生米瘦子道:“你可听说过上京最有名的琴师,九玄音阁中的那个神音凤凰?” 牛肉大汉道:“你是说微雨轩那美人儿如此才华横溢,弹得如此天籁之音,竟能与九天琴神的琴音媲美么?” 花生米瘦子道:“非也非也。九玄音阁九天琴神的一众杂役中有一个叫阿丑的,他杀猪时那猪惨烈地嚎叫之声,与那瑶美人的琴音颇为相似。” 花千放这次彻底吐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8章 钟鸣 姚老大继续道:“天桑教教主之女,真真儿的美人,文武双全,虽说是心狠手辣了一点,但是据说愿意连人带教一起归入袖花阁门下。只可惜,亦是被那阁主拒绝了数次。” 江姓的青衣道:“还有紫衣谷谷主,万绣阁的千金,翡翠楼的头牌阿碧……听说连那阁主的面都没见到,就被拒在了门外。” 那牛肉大汉重新夹了块酱牛肉放进嘴里,边嚼边道:“听你们这样说,连我都想一睹这位惊为天人阁主的真容了!” 旁边的道姑开口道:“只要你去了武林大会,包你能看到那花阁主的庐山真面目,还有你们所说那些国色天香的美人儿,也悉数在场。不过三年一届的武林盛会,岂是尔等山野莽夫可以随意涉足的!” 道姑这话算是挑起了针尖骂人,众人拍桌起身欲与那道姑算账,但见那道姑一甩拂尘挥挥衣袖走了。 那些人见道姑走后,骂骂咧咧了一阵子。然后又重新坐在一起喝酒吃肉,仿佛刚刚被骂作闲杂人等的并不是他们。 有些人就是这样,当他们被人骂时,觉得义愤填膺,怒不可遏,欲寻人一较高下;可当他们听不到了叫骂声,便十分开心地对酒当歌,仿佛众生皆对他们俯首称服,自己已经是盖世豪侠,天下第一了一般。 亦或者,江湖乃是非之地,连大侠亦是有被人骂的时候,所以方才之事,便也作罢。 江湖就是这样一个奇妙的地方。 这会儿,那牛肉大汉饮了一口酒,醉意朦胧问道:“方才那老太婆说的武林大会是什么?” 姚老大道:“武林大会是江湖三年一度的盛事,至今为止已经举办过一百七十多届了。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物皆会到场,因为武林大会英雄榜的个人排名,是会影响所在其所在帮派在江湖中的声誉地位的。换言之,武林大会的英雄榜,在当今武林人士的心目中,是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的。” 花千放挑眉用手指抚了抚自己的鼻尖,他们所说的武林大会,她七岁的时候曾经参加过一次,当时她拿了第十一名的名次。 这之后,嗯,她便名扬天下了。 牛肉大汉又问道:“那么这武林大会的英雄榜,又是按照什么排名的呢?” 姚老大继续道:“英雄榜自然是按照武林大会中比武的名次来排名。至于比武的规矩,便是不分帮派,不论辈分,不别男女,一对一的挑战,胜了便直接晋级下一场,败了便就地淘汰。最后的英雄榜,便是参赛者从前至后的大排名,足足有好几万人。我之前参加过一次,排到了八万多名,惭愧惭愧。” 江姓青衣赶紧道:“大哥好生谦虚,能参加武林大会的都是人中龙凤,大哥已然榜上有名,实属不易!” 牛肉大汉却懵了,端着酒碗摇头晃脑道:“这么多人比武,这得比到什么时候?” 姚老大道:“初赛时速战速决,点到即止。等到了比赛后期高手对决,才是一对一实打实地打成天昏地暗。即便如此,亦是要比上个个把月的时间。” 牛肉大汉端着碗,懵懂的“哦”了一声。 那江姓的青衣道:“这武林大会每届都会由江湖中颇具影响力,有振臂一呼之能势的帮派组织举办。这些江湖帮派除了要有影响力,还需要具备另一个重要的特质,有钱。近十几届的武林大会,基本上都是由袖花阁办的。袖花阁近些年在江湖中的地位可谓是蒸蒸日上啊。” 旁边桌上剑客抱着手臂,说道:“我听闻五年前,袖花阁曾遭了一场大火,江湖疯传袖花阁气数已尽,是那阁主心灰意冷,亲自放火烧了楼阁。可是半年后,袖花阁又拔地而起,再现江湖,仿佛从未遭火纹身——实乃江湖神话一般。” 花生米瘦子抬手擦了擦嘴角的口水,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子浑然天成,接声道:“所以说,得锦城宝藏者得天下。袖花阁掌握着锦城宝藏,自然可以千秋万载,号令江湖,向北又可与朝廷相抗衡。” 牛肉大汉酒过三巡,眼睛已是红彤彤布满血丝:“你们都说袖花阁这样厉害,那袖花阁的花阁主在武林大会上拿到了第几的名次?” 姚老大也饮了一口碗碟中的酒:“你问那阁主,可惜那花阁主从未参加过任何一届武林大会,我也不知道他武功的排名。不过江湖传闻他的剑法天下无双,恐怕参加也是毫无悬念的第一,便不屑于参加了吧。” 江姓的青衣却是轻嗤了一声:“未必未必,那阁主武功再厉害,也不过是传说罢了,否则他为何不敢真刀真枪的在武林大会上与大家比试比试?怕是在众人面前露了怯,不好收场吧。你们听说没,近几年江湖中新晋的‘落天十二星’放话,他们这届武林大会定要夺魁,起誓要取花阁主性命,取袖花阁而代之,拿天下第一。” 牛肉大汉反问:“落天十二星?” 江姓青衣道:“是,落天十二星。据说他们来自天山,共有十二个人,皆系师出名门。他们武功卓绝,一下山便闻名武林,所以江湖人送绰号‘落天十二星’。” 姚老大道:“要我说,落天十二星,年少气盛罢了。要与那阁主比武,以卵击石!” 江姓青衣却道:“大哥,此言差矣。据说那落天十二星曾为北地朝廷卖名,十二个人一敌万,不知如何击退的那数万大军,帮北帝收复了一座城哪!” 姚老大道:“哦,原来是这样厉害,待会咱们兄弟也一起去武林大会上看上一看。” “对,去看看。” 他们嘴上所说的“走”,所谓的要去武林大会看看,却仍是在鼎食楼饭桌上吃吃喝喝,谈天说地。人若是没完没了起来,连天上神仙都是无奈,这一顿饭从晌午活活吃到了日头西斜。 可能连天山神仙都陪不起他们,收了日头,回家睡觉去了。 花千放甚是觉得,等他们到了武林大会会场,那武林大会打扫会场的大娘都已回家洗脚歇下了。 并非是花千放陪着他们一起坐到了黄昏,她后来实在觉得无聊,便开了一间二楼的客房,闲闲地靠在房门口盯着那帮人。 她并不是吃饱了撑的靠在门框上听那群闲人唠嗑,亦不是要听客栈中人天南地北谈天说地收集江湖消息。 而是因为拿着她马鞭的那帮小和尚,一直坐在大堂中,不走,亦不用膳。他们始终老僧坐定一般,好似屁股钉死在了板凳上。 牛肉大汉的话语声继续飘进耳朵里:“难怪我看这几日街上这样多的人,客栈几乎都已经订满了,想讨间客房都这样难,原来是召开武林大会了。” 花生米瘦子道:“可不是,连城郊酒肆的一条冷板凳都涨到二十五两银子一晚,更别说那通铺了!” 姚老大道:“多亏我们兄弟都是有本事的人,可以在这锦城中远近闻名的鼎食楼订上人字号客房,这一趟可是花费了老子许多黄金。” 这倒是真的,方才花千放开的鼎食楼这间天字号客房,便要价三百两。 三百两黄金。 因为实在太贵,所以还将将剩了这么一间。花千放轻叹了一声,还好本小姐有点钱,便扭头回屋休息了。反正她看那些小和尚一时半刻也走不了,赶了许多天的路,索性回房中歇着,也免了这些人的聒噪。 这一躺便躺到了亥时,已是人定十分,夜色已深,外面大堂的喧嚣已经停了。花千放心想,之前那些粗犷的汉子,终于是将那顿午饭吃完了。 晚风急急的吹进来,收拢屋中打开的窗子。她的耳边却是传来了一阵钟声,那钟声飘渺悠扬,由远及近,愈来愈大,亦愈来愈急。 她陡然睁开了双眼。 那是崇音寺庙子午钟的钟声,十分宏亮的钟磬声。 崇音寺的钟声她从小听到大,每日清晨,每天傍晚,僧人早晚课都是要敲一遍子午钟的。可是现下这夜深人静之时,为何要敲钟呢? 屋内一豆烛光安静地燃着,明灭不定。 钟声停了,万籁无声。 她两眼直直地望着客房漆黑的屋顶。 人就是这样,任何事不刻意去用尽心力注意时,便觉着本没有什么。但是一旦喧嚣过后,漆黑一片里刻意去用耳朵感知周围的环境时,听觉就会变得异常地敏锐。 所以花千放此时觉着,屋外不仅是不再喧嚣,而是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一阵风过,烛火突然熄灭了。 屋顶彻底暗了下去。 五年前她不愿再记起的回忆再次涌进她脑海里。她心中陡然萌生了恐惧,千放知道,那是人对于死亡本能的恐惧。 她将手伸进枕头地下,握紧了枕下的玉箫。 箫中藏毒,是她如今最厉害的武器。如果有人要袭击她,她必定让来人命丧当场! 窗纸被风吹着,猎猎作响。 突然,一阵疾风猛地擦过她的脸颊,她随声望去,一枚毒镖将一张纸条钉在了红木雕花的床柱上。 是一张字条。 她赫然坐起,集中注意力望着那张字条。她手中握着玉箫,她的耳朵在感知着周围的一切。 四周一点旁的声音也没有,只有风刮着窗纸,发出哀嚎。 她下床从抽屉里找了火石重新将蜡烛点亮。烛火安静的燃烧在纱质网罩中,映出烛台铜座华美的金属光泽。 烛台铜座上刻着一名身型纤瘦的少女,那少女将头发高高束起,此刻正低头看着手中的纸条。 花千放拿出字条,将上面的字轻声读出来。 今日花小姐生辰,我送小姐一份大礼。 神娃娃留书 蓝色纸笺在烛火下泛起荧荧冷光,一如五年前一样,上面仍旧是她表哥花慕容的笔迹。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9章 鬼城 花千放将纸条揉碎在手中,是神娃娃的圈套。 从她发现有人跟踪她开始,到小和尚手中的马鞭诱她入客栈,她便一步步走入了神娃娃设计好的圈套中。那神娃娃早就设好了局,然后等她来钻到套子里。这间客房应该也不是就那么巧刚好剩下的一间,而是神娃娃早就已为她准备好等她来住的。 她不得不佩服,那神娃娃将她的心思揣度得一丝不差。 现在花千放心里只在想一件事,谁是神娃娃。 神娃娃既然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必定就一直跟在她身边。 她想起了白天在街市上看到的那个影子。 她在脑海中将白天客栈内所有的客人快速地回忆了一遍,商贾,文人,尼姑,和尚,道士,剑客,牛肉大汉,花生米瘦子,江姓的青衣,姚老大…… 难道真的是那个拿她马鞭的小和尚么? 花千放正想着,耳边忽然传来了声声刺耳的怪笑。那笑声似老妪低声沉吟,又似壮汉苦恼的叫嚣,似飞驰地车轮碾压过积雪,又好似年久失修的木门咯吱作响。 “咯咯…嘿嘿…哈哈哈哈……” 怪笑声声,令人毛骨悚然。 花千放循声望去,一道黑色人影映在木门的窗纸上,流动在斑驳的树影中,如鬼似魅。 花千放将手中纸卷射出去,木门窗纸被那纸卷“嗖”的一声砸出洞来,那黑影却仍旧铺在那里,在破碎的窗洞上圈出一个黑色的轮廓。 花千放看着映在门纸上的影子,问道:“你是谁?” 那人影一动不动重复着她的话:“我是谁。” 花千放问:“你是神娃娃?” 那影子答:“我是娃娃。” 花千放又问:“那我是谁?” 影子又答:“将死之人。” 花千放道:“你要杀我?” 影子说:“我要杀谁。” 花千放问:“你要杀谁?” 影子道:“谁杀我,我杀谁。” 回答的人声音暗哑,如同断了半月水的乌鸦。 “装神弄鬼!” 花千放低声咒骂了一句,提箫追出门去。待她推开门时,却发现门外空无一人。 月光从屋顶高高的气窗投射进来,桌椅,板凳,柜台,楼梯和栏杆在地面投下黑黢黢的影。 大堂里死一般的寂静,并不见值夜的人,店小二也不知去了哪里。 花千放高声喊道:“有人吗?” 空荡荡的大堂里飘荡着她的回音:“有人吗?” 没有人回答她。 店门口几个红色的灯笼在晚风中安静地摇晃,闪着微弱的光。 花千放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飘着浓重而粘稠的血腥味,一如五年前她身体溃烂时流出的血的味道,她再熟悉不过。 花千放一脚踹开了隔壁的门,隔壁客房内空空如也,没有一个人。她又将二楼和三楼所有的客房搜了一遍,却发现所有的房间都已经空了。整个鼎食楼客房全都空无一人,她不知道血的味道是从哪里飘过来的。 花千放觉得好生奇怪,之前人满为患的客栈中,现在就只有她一个人了么? 她从二楼楼梯口处往下望去,发现原来楼下大堂还有人。 那帮小和尚还在那里坐着,之前姚老大他们的酒菜还摆在桌上,但是已经不见了人。 她开心地朝他们走去,不管之前她有多讨厌他们,但是现在她忽然觉得,他们还在,真好。 可是方才她那样大声询问,他们却并不理他,让她觉得这些人好没有礼数。 待走近时,她生气地双手插腰问那些和尚:“方才在这些桌子上喝酒吃肉的人呢?” 没有人回答她。 她抬高声音又问了一遍。 还是没有人回答,那些和尚坐在那里,不讲话,也不动,甚至都没有抬起眼皮看她一眼。 好生傲慢的人!花千放摇摇头,又朝他们走近了一些。 酒桌上摆着四五只酒碗,七八道菜。 菜还是温的。 好像在她出来之前,姚老大他们一直坐在这里喝酒聊天一样。 但是和尚身上已经凉了。 花千放忽然明白,他们不活动,是因为他们已经没有办法再动了。 他们已经死了,而死人是没有办法动的。 花千放觉得头皮发麻,她闯荡江湖这么多年,却是觉得今天遇到了天下第一的怪事。竟然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杀死了他们,让他们在那里整整坐了一整天,竟没有人发现! 可是她很奇怪,就算没有人发现他们死了,可是他们坐在那里不点菜,占着座位,店小二难道不赶人么? 夜色正浓,店门口几支灯笼在月下泛着血红色的光。 店里除了她,已经没有一个活着的人。鼎食楼就像是一座漆黑高耸的坟墓,将她和这些和尚的尸体圈在一起。 她打开门想要出去。 她开门时注意到店门上有一个小窟窿,那是木头被岁月剥蚀出地小洞,洞里存着一些水。 她推开门,一滴水落在她手背上。 下雨了么? 她抬头望望天,更多的雨水打在她的脸庞,两滴,三滴,雨水顺着她的鬓角留下来,潮湿而粘稠。 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她抬手抹了一把脸,望着自己的手掌阵阵作呕。 那并不是雨水,而是血。 血水顺着店门口的灯笼一滴接一滴的滴在她的脸颊上,而之前她之所以觉得那几盏灯笼在黑暗里闪着血红色的光,是因为上面真的是血。 那些灯笼已经被血水浸透了。 她在店门口看到了姚老大,但是这已经不能让她开心起来。 姚老大他们还没有去武林大会,因为他们已经没有命去武林大会了。 店门口躺着许多具尸体,姚老大,江姓的青衣,牛肉大汉,花生米瘦子,下午还在夸夸其谈的人,现在全部都已经死了。他们全都面色狰狞地仰躺着,面容上布满了惊惧之色。看得出他们此前撒腿欲逃,却未能逃脱使他们恐惧之人的魔爪。 这些尸体中没有那剑客。 但那剑客就是神娃娃么? 花千放不敢肯定。 秋草枯黄,血已经干涸。 她抬脚迈过他们的尸体,往前走去,但是走了几步她便不走了。 因为她发现不远处,也横七竖八地倒着几具尸体,那些尸体的脸在静谧的月色下透着青灰色。 一股寒意从脊背直冲到头顶,她猛地回头看去,她看到她的身后有更多的尸体躺在地上,横布大街小巷。 甚至连鼎食楼的楼顶,也躺了几具,他们血顺着屋檐留下来,浸透了门口的红灯笼。 花千放只觉身上的鸡皮疙瘩一颗颗冒了起来,冷汗已湿透衣裳。 这座城已经没有一个活人,锦城已是一座死城! 她弯下腰剧烈地呕吐,忽然有个人从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她惊得一抖,回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是苏小二。 苏小二站在她身后,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花千放心中窃喜,她知道苏小二是表哥的人。 那苏小二朝她道:“要想活命,快进道屋里来。” 而花千放却向后退了两步,因为她知道,那并不是苏小二的声音。 花千放冷声质问道:“你是谁?” 那“苏小二”答:“我叫阿真。” 花千放道:“阿真,你长得,可真像店小二。” 阿真站在她面前朝她招手:“你快些来,快进来。” 花千放反问道“你为何不进去?” 阿真的表情更加僵硬:“因为我已经进不去了。” 那阿真慢慢低头看像自己的双脚,动作慢得就像人偶戏里的牵丝傀儡。 花千放低头看向阿真的脚,却发现阿真却并没有脚! 阿真的脚像是被人用极细的丝齐齐切断了,就像蜘蛛吞噬自己的猎物,迅速,狠毒。 花千放惊得向后一跳,本能得伸手推了一把面前的阿真。 阿真笔直地向后倒了下去。 花千放上前一把揭开了覆在阿真脸上的□□,是白日里那个卖唱的琵琶女。而花千放之所以没有看到她的脚,是因为她的大腿已经被人生生截断,所以她才能和苏小二一样,是那样矮小的个子。 好狠毒。 是谁,究竟是谁? 花千放一步一步向后退去,直到她的身体抵住了一扇门。 是鼎食楼隔壁百晓兵铺的店门。 花千放靠在门板上,她用手向后敲着木门:“柏玥司,快开门,救救我,救救我!” 她的手更急促地将门敲着,声音已是低声啜泣:“柏玥司,求求你快开门,我是放儿……” 她话音未落,身后便伸出了一双手捂住她的嘴巴,将她拖进了门内。 门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花千放在那人怀里剧烈地挣扎,身后之人朝她低低的“嘘”了一声。 她听道门外有人在来回地踱着脚步,那脚步极轻,却像是步步踏在她心上。那感觉就像是死神的触手,轻轻地抚摸过了她鲜活跳动的心脏。 那人来回地踱了一阵,脚步声便渐渐远了。 待那人走远,捂住她嘴的手也放开了她。花千放看着眼前一片黑暗,问道:“柏玥司呢?” 黑暗中有人回答她:“他不在这里。” 非常熟悉地声音。 花千放又问:“他在哪里?” 熟悉的声音回答她:“秣马山。” “你是谁?” “我是苏小二。” 又一个苏小二,花千放问道:“我如何相信你是苏小二?” 那人回答:“我便是城郊酒肆苏小二,你要我证明,我只能说,我原本姓贾。”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花千放疑惑道:“我还是不能信你。” 苏小二道:“你能相信的人只有我,因为现在整个锦城中,除了你,只有一个活着的人,便是我。” 苏小二说得很对,她相信他,她只能选择相信他。 苏小二又道:“你有所不知,半月前这里就已经没有了一个锦城的人。这半月来,锦城虽喧嚣如常,除了来锦城参加武林大会的外地客人,锦城的所有商户和居民,都不知道是从哪里忽然冒出来的。”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0章 蜘蛛 听着苏小二言之凿凿的一番话,花千放惊惧得睁大了双眼。 她这辈子虽不长,但是走南闯北也算见过不少奇闻逸事,然却从未有一事让她觉着这般诡异。她瞪大眼看着眼前的虚无,像要硬是从一片黑暗中看出什么似的。 风从阁楼顶的通气孔徐徐地吹进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不凉不暖地拂过她的脸颊,她额前几缕碎发被轻轻扬起复又稳稳地落在眉心。 “我知道如何让你证明了!”花千放忽然扬起细长的眼尾,眉眼间冽似含霜:“我问你,今日白天在鼎食楼店中的,可是你本人?” 那苏小二答道:“不错,是我。” 花千放冷声质问:“那么你告诉我,白日里那些和尚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占着座位不点酒菜,你为何不赶他们走?” “那二十几个人已经付了客房的费用,”黑暗里传来苏小二压低声音的回答:“他们订的客房,全部是天字号的上房。” 果然如此,花千放心下道,有人用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银子成功地掩人耳目,光天化日之下杀了这些小和尚,让他们手持马鞭,成功吸引她的注意,进入鼎食楼来。 这是一出处心积虑的阴谋。 可是他这样做的目的何在呢?难道仅仅是为了装神弄鬼,取她性命么? 未必。 她花千放几斤几两自己还是心知肚明的,那个人费劲波折,大张旗鼓得搞这么一出屠城的大戏,如此这番目的就是为了来杀她的么? 如今几乎全天下都知道,花千放是个早在五年前就已经死了的人。 那么他杀人,究竟在杀给谁看? 五年前,她已经死过一次,于她而言,死亡已不足以令人畏惧。可是眼下她仍旧觉得恐惧非常,而令她畏惧的,却是神娃娃这个人。 她对他畏惧至极,不论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后。她对神娃娃的畏惧,并不源自死亡,而是一种人性对未知本能地惧怕。 五年前,她沿着容表哥和云笺嫂子走过的山路查探,意外地在路旁的土坳、花丛和树干中,发现了一些奇特的标记。 那些标记做得极其隐秘,隐秘到成功躲过了袖花阁日日巡逻杀手敏锐的耳目。那些符号与秣马山的风景植被浑然一体,像是栖身在初绽花卉上的刚刚孵化的红蜘蛛幼虫,若非细细打量,绝不会看出那是人为刻画上去的。若非她打小就涉身江湖,也绝不会认出那些江湖中失传已久的古老祭祀符号。 眼下那些通透棕红的躯壳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标记了秣马山所有的交通要道,如同梧桐树繁复交通的叶脉一般,覆盖了整座秣马山。 从那时起她便心知肚明,容表哥身边一定被安插了他们的内应,并且那个人,应该在表哥身边身居要位,亦或者至少也是在表哥身边,入了表哥眼的重要之人。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她的嫂子,水云笺水家人的身份,以及她和叶熙之间不可告人的关系,都足以引人质疑。嫂子回到锦城潜伏到表哥身边的目的,恐怕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 睿智如花千放,至少在当年,她还是非常怀疑表哥这个突然娶进门的枕边人的。 坊间之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在她花千放看来,全部都是屁话。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是容表哥曾经教过她的江湖道理。 嫂子与容表哥不消三日的婚姻便搞得锦城天下大乱,容表哥不是不知晓嫂子接近他的目的不单纯,鸟为食亡的道理表哥不是不懂,可是容表哥为什么还是要娶嫂子过门,花千放不明白。 她不明白盘踞锦城号令江湖的花慕容为何明明对水云笺之身份心知肚明,明明洞悉一切却仍是娶她为妻;不明白花慕容为何明知“爱情”二字最伤人心,却仍是对水云笺动了真情。 花千放当年不明白,现在仍是不明白。 她若是明白,当年就不会不顾柏玥司劝阻,一个人单枪匹马上秣马山追查线索;她若是明白,五年后在街市上看到柏玥司对着一只挂满冰糖葫芦的草靶子黯然神伤时,就不会对他淡漠疏离,判若路人。 她若明白,当年至少不会选择单枪匹马;她若明白,如今至少不会选择形同陌路。 就像当下,听过苏小二的一番话后,她心心念念回忆着的,仍是当年的情形。 当年,她循着那些土坳和花丛中的标记,竟是一路追到秣马山的崇音寺中。她彼时已是信不过寺庙中的人,便一个人不动声色的查探下去,直到暮色四合,夜半钟声。 崇音寺是锦城花家祖上留下来的古刹,花家的祠堂便设在寺宇中。其中建筑鳞次栉比,对称地设钟楼和鼓楼,再深处便是浮屠塔。建筑墙壁上那些栩栩如生的壁画已被岁月剥蚀得有些模糊不清了。 而她五年前的那日之所以进了那座浮屠塔,是因为夜半子时,它竟然在漆黑一片的崇音寺中亮起了莹莹烛火。 万籁俱寂,一豆橘色的火光,神秘而安静地燃烧在崇音寺花木曲径幽深处。 花千放想要走近那火光看个明白,那一豆微弱的火光却突然熄灭了。 四周又重新变得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花千放打了火折子点燃手里的火把,火把的火光照亮了浮屠塔阁楼,也映亮了花千放的脸。她漆黑的大眼睛异常明亮,因为她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东西。 或者这并不能称之为一个“东西”,因为这“东西”是一条密道。 连身为花家小姐的她,亦从来都不知晓,原来浮屠塔中竟还有这样一条密道。 然这对于一十一岁她来说,却绝非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多年的江湖经验告诉她,锦城里果然藏着秘密,而这一些秘密,是连她也没被告知的。 她举着火把站在浮屠塔中的密道口处,她不知晓现在这样一条如此神秘的密道门为何敞开着,漆黑的洞口好似一只空洞无神的眼睛,在秋日的夜晚里阴测测地看着她。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1章 血祭 是谁打开了这条密道的门,又是谁在她到来之前就已经洞悉了锦城的秘密? 她不知晓为何她没有被告知这密道的秘密,那么她的两个表哥,花慕容和花慕颜呢,他们知道么? 当年她正要沿着那挂满蛛网年久失修的木制楼梯下入密道中,也是这样一阵清风拂面,不暖不凉,从浮屠塔窗外吹来,吹到塔内的密道内,风过后,她手里的火把便熄灭了。 而之前那一豆橘红色的火光,又重新亮起来。 借着烛火的亮光,她看到有一些透明发亮蛛丝沿着门窗缝隙悄无缝隙地爬进来,细丝渐渐聚集成网缓慢向前匍匐,划过地面发出轻微簌簌的声响,像是生了腿脚般慢慢地裹紧了房中的每一件器物,先是门窗,墙壁,桌凳,神像,祭器——最后是她自己。 她缓缓向后移动着脚步,直到背后紧靠着墙壁,已是无路可退。 在漆黑密闭的房间里,她像被蜘蛛捉捕的猎物一般,被层层蛛丝围裹包绕,被囚禁在蛛丝围裹的虫茧坟墓中。 她这才想起自己是单枪匹马一个人,此时她已顾不得崇音寺庙中的人信得还是信不得,她张口想要大声呼救,因为她知道这些蛛丝一根不落全都染了剧毒,人体只要粘上一丝,便足以命丧黄泉。 然她却已无法喊出声音来,因为那些浸满毒液的蛛丝像是生了意识般一瞬间封住了她的咽喉。 她被蛛丝裹挟在黑暗中,慢慢失去意识。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从一阵剧痛中醒来,用尽力气抬起沉重的眼皮,身边已没有了之前那一豆橘色的火光,没有了神像和祭器,也没有了莹莹发亮的蛛网。 四周氤氲着一片水汽,水雾似轻烟袅袅,不远处的青石上还长着绿色的草苔,像是在一片雾霭沼泽里。 只有她一个人。 她的意识虽然混沌,她却知道这绝不是雾霭沼泽。因为这里既不是露天的场所,也没有泥土的味道,她奋力睁着眼皮朦胧的感知四周,她觉着这里应该是浴池,做沐浴之所。 雾霭弥漫中,隐约可以看到一些高耸的大理石雕塑和华美的金器,而她自己的整个身体□□地泡在水中。她却分毫没有沐浴时肌肤的舒缓,因为泉水流动,水活如灵,慢慢浸入她的肌体内,缓缓地流淌过她周身的血液,又从她体内迅速地流出来。 疼,她全身的感觉就只剩下一个疼字。 她浑身上下剧烈地疼,似乎千刀万剐凌迟着,周身已没有一处完好。她疼得撕心裂肺,却仍是喊叫不出声,亦不能活动。 她朦朦胧胧地感知四周,之后就觉得眼皮愈来愈沉,合眼地一刹那,再也睁不开双眼。 她知道自己是中了剧毒,之前那些包裹她的蛛丝,每一根都足以要了她的性命。她被根根致命的蛛丝裹缠得那样结实,本应已是撒手人寰。 她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或许只有等死。 她睁不开眼睛看不到周围,意识却忽然分外清醒着。人总是这样,当可以视物的双眼失去了作用,身体的其他感官就会异常敏锐。一片黑暗里,她感知得到的,除了身体剧烈的疼痛,还听到了极轻脚步声。 有人从外面走进来了。 那人的脚步之轻,是只有极其深厚的内力和至高的武功修为才可以达到的境界。 那人走近她,将她打横抱起。 如果一个身处异地、生命垂危的人,忽然滚落进一个柔软的怀抱,必然应该有抓住救命稻草一线生机的狂喜,或者感恩于那人英雄救美的温柔。 然而让花千放时至今日都记忆犹新的,却是那个人身上的味道。那时一瞬间她闻到抱她的人身上,有一股极其浓烈的冷香的味道。那人所用冷香味道极重,甚至让昏迷的花千放都不禁皱了眉。花千放觉着,那人身上所用的冷香的量,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她不知被那人抱着走了多久,也不知最后身处何地。那人最后像是把她抛弃在冷冰冰的硬木板上便拂袖而去。 她睁不开双眼,看不到任何事物,所发生的一切,便全是凭着感官感知和想象。 再后来,她便又一个人□□着身体躺在黑暗里,躺了很久很久。这期间,没有人喂过她一粒饭,一滴水,她像一件破旧的器皿一样,被抛弃在破败腐朽的角落里。 就这样反反复复,她被那人不知疲倦地抱着辗转在富丽堂皇和漆黑破败之间,时间过了许久,久到她的身体终于开始溃烂,久到周身剧烈疼痛已让人麻木。 一个人可以对周身的疼痛渐渐麻木,可是却足以被无边的寂寞折磨到癫狂。 那人不曾对她说过一句话,她混沌的意识亦不曾完全从黑暗中清醒过来,无边的寂寥以及封闭空间里浓重的血混合着腐肉的味道,几乎让她快要疯掉。 她就是这样度过了五年。 这五年的时光,让她今生都难以忘怀。 直到三月前她的意识完全苏醒,她才看到原来自己身上溃烂的伤口不知从何时起开始结痂,肌肤上千沟万壑、触目惊心的口子开始愈合,那些伤疤如同棕粉色的蚯蚓,面目可憎地爬满了她的大腿,小臂和后腰。 五年时光带给她的,不止是精神的折磨和挫骨扬灰的伤痛。 五年后,当重见天日的她从那间破败的茅屋中走出来时,屋顶枯黄的稻草在漫天的落叶中应景的招摇。 她年方二八,正是女儿家年华花样、青春正好的年纪,她身上却是成千上万条的伤疤,那些伤疤像是世上最毒的毒蛇,锋利的毒牙几乎快要灼瞎她的眼睛。 江湖里有句话叫做——时光易老。 人难老。 五年后她既然已经彻底清醒,那么她便要活下去。种种这些带给她心底的伤,三个月后已如身上凝固结痂的疤痕一样,彻底干涸了。 之前听江湖的前辈讲,这是闯荡江湖,被江湖腥风血雨荡涤过后必然的麻木。然而于她而言,与其说是麻木,倒不如说是习惯。 她必须习惯。 哀非之于心死,哀莫大于习惯。 她已经习惯了自己这副丑陋的样子,总归自己的脸颊还没受伤,总归还没破相,总归这一张脸还看得过去,已是万幸,还好还好。 她知晓闯荡江湖总要付出些代价。 江湖里有许多人糊里糊涂的活了一辈子,也有许多人只活了半辈子就做了自己个儿的刀下鬼。而她虽然只有十六岁,却想得明白许多人都想不通的道理。 她应该要活下去,所以她必须习惯。 而她不知晓,是谁救了他,亦不知那人为何要救她。一如她不知晓,是谁要杀她,亦不知那人究竟为何要杀她。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2章 公子 想到了这些,花千放回了神,又继续冷声质问苏小二:“是谁帮他们订了客房?” 苏小二道:“显然只有一个人,便是神娃娃。” “神娃娃,神娃娃,好一个神娃娃,”花千放喃喃道:“神娃娃为什么要杀这些人?” 苏小二道:“自是有他的原因。” “谁是神娃娃?” “只有天知道。” 月光顺着楼顶的通气孔流泻下来,白色的光洒在苏小二脸上。花千放望着苏小二眼角大痣上的一撮黑毛,咽了咽口水,忍住了一把将它们薅下来的冲动。 “最后一个问题,即是知晓神娃娃要屠城,你为什么不走?” 苏小二却是朝她淡淡一笑,道:“我留下,自然有留下的道理。” 不等苏小二话音落下,花千放藏毒的锋利指尖已经紧紧扼上了苏小二的脖颈。 “别跟我说这些废话!”花千放压低了声音朝他吼道。 苏小二却并不挣扎,他轻轻地扭了扭被纤细五指困住的脖子,好似在娃娃手中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后,便一动不动沉默了。 黑暗中的沉默,使得剑拔弩张,神经紧绷的花千放觉着,更加寂静。 更深露重。 花千放却一点一点放开了掐住苏小二颈项的五指。 “我只听命于公子无颜。”苏小二这才有了反应,他边说边慢吞吞地在身旁架子上摸了一把兵器,放在通气孔透进的月光下。 花千放垂首看,是白日里小厮想要推销给她的那柄“刹那芳华剑”,金属剑身在月光下泛着白色的光芒。 苏小二屈了中指和拇指,朝那剑身重重地弹了下去。 “叮!”银白的剑身发出了一声清脆的低响。 花千放恍然大悟,她放开了抓着苏小二的手,惊讶得叫出了声:“竟然是他!居然是他!怎么会是他!” 苏小二慌忙捂住了她的嘴,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了声音朝她道:“千放小姐若是想求助,可速去城南秣马山脚下寻仇三月仇公子。” 风,疾风。 气流极速地从通气孔流进来,花千放仰头,只见透气孔处赫然站着一个人影,头顶的月光已经被黑影盖去了大半。一双寒冽的眼睛正从头顶上方将她和苏小二直直地盯着! 花千放攥紧了拳头,心下暗叫,遭了! 神娃娃漆黑影子朝着花千放和苏小二兜头覆盖过来,苏小二一把抓过千放朝后堂跑去。 神娃娃的影子在他们身后迅速移动追过来,苏小二轻轻转动后堂方桌上瓷制烛台稍细的颈部,后堂的红木门便由内向外迅速地关闭了。 花千放扭身,这才看到后堂设了一张方桌,几把圈椅,几个玛瑙石的香几。 方桌上青花勾连纹八角烛台中烛火正燃着,香几上香炉中升腾起袅袅几缕青烟。 刚刚苏小二转动的便是这青花勾连纹八角烛台,后堂的红木门将神娃娃隔在外间。 苏小二又轻轻向相反方向扭动烛台颈部,花千放左手边第三个玛瑙石香几竟从中央慢慢打开分成了两半,香几下露出一条木板门来。苏小二拉开那道木板门,门下有一条仅能容纳一个人通过的密道来。 苏小二往前推了花千放一把:“快走!” 花千放朝他低声喊道:“仇三月是谁?你要我去找仇三月,你说的公子可是他?” 苏小二摇了摇头,说道:“我和仇三月,都是直接听命于公子无颜。” “你不走么?” “我已违背对无颜公子的誓言,将密道告于第三人知晓,终究无命可活。眼下神娃娃之处,还尚有一事待苏小二了一了。我相信以千放小姐的聪慧,定能逃出升天。” “那……” 神娃娃搞这么大一出生辰贺礼,究竟是为何? 但花千放终究没有问出来,她觉得这不是苏小二会告诉她的答案。 她被苏小二推进了密道。 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柏玥司呢,柏玥司是仇三月么?” 已经没有人再回答她,苏小二已经关上了密道口的活木板。 没有火把,密道是完全漆黑无光的,花千放摸索着在狭窄的密道中往前走。可是花千放的心底却是有着一丝光亮的,因为她觉得,苏小二所说的公子无颜,应该就是容表哥。 阁主无颜如果就是公子无颜,那么只要是容表哥在,她就会得救。 但是这前提是容表哥尚且无事。她离开的这五年,锦城究竟发生了些什么,袖花阁又发生了什么,锦城的百姓都去了哪里,嫂子又是为何故去的;若是表哥尚在,他又身在何方,依着他的性子,他又为何放任锦城如此地覆天翻,而坐视不管,袖手旁观呢? 在黑暗里走了大约两刻钟,花千放脚下陡然一空,她便整个人顺着台阶骨碌下去。 霹雳乓啷,气得咙咚呛。 她懊恼地坐起来,伸手拍拍身上的尘土。这厢摔得她“荡气回肠”,待她抬起头,她只觉得眼前的空间豁然开朗。 并不是这一番花千放摔蒙逼了,而是那密道已走到了尽头。 并且这豁然开朗的空间不是什么藏满金银珠宝的大宝库,也不是什么充满玄关暗道的密室,密道的尽头,竟是一个菜窖。 菜窖里堆满了白菜,四面的墙壁也是最普通不过的土坯墙。 花千放禁不住“呸”了一声,柏玥司你多大了,你他妈的神经抽搐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治一治,这装模作样的死样子什么时候能改一改,你从北地运了这么些大白菜来堆在这里装什么蒜! 不能怪花千放脾气暴躁,这些白菜的心都被挖空了,并且白菜心里头装得真的是蒜。 那些绿油油的蒜苗在大白菜温暖的心房里,生长得如火如荼。 在这些白菜堆和“盆栽”的旁边,还堆着许多空酒坛子。 所以花千放觉得是她错了,这也或许不是菜窖,或许是酒窖。 她不敢肯定的原因是,若说这里是酒窖,这里总得有些酒存储着。可是这里酒坛子虽多,但是每一个酒坛子里头都空空如也,每一个酒坛子里都没有酒,连一滴都没有。 这个说不上是菜窖还是酒窖的地方也摆着一张方桌,桌上有一盏燃着的油灯,油灯旁边有一个酒碗。 酒碗里有半碗酒,酒还是温的。 显然,在她来之前,有人在这里饮酒。 温热的酒从哪里来的,那饮酒之人又去了哪里? 会是柏玥司么? 花千放细细打量着这菜窖,土坯墙四壁空空,只有白菜堆背面的墙壁上挂了一只用去皮柳条编的大簸箕。簸箕上落满了尘土,已经快要被墙角延伸交织的蛛网完全盖住了。 周围不大不小,看上去是非常普通的菜窖。 但是花千放却完全不这样认为。 不论方才坐在桌旁喝酒的人是谁,现在他一定是去了某个地方。花千放进来时的密道仅能容纳一个人通过,想来那人应该不是趁着漆黑与她擦肩而过了。她耳力虽不是极佳,但是亦确信世上还没有这样的武功,能让一个人化作青烟,悄无声息地从她眼前溜走。 他能在片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要么就是藏在了这菜窖的某处,从暗处神不知鬼不觉地观察着她,要么……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3章 密道 花千放看着角落里从土坯墙顶上垂下的十几根麻绳,每一根麻绳底端都挂着十分精致的银质拉环。麻绳上落满了厚厚的尘土,但是拉环上却是光亮得很。 花千放忽然一掌打落了挂在墙上的柳条簸箕,簸箕赫然掉落,烟尘散去,墙上竟是露出十三张小巧玲珑的银制算盘来。 她的掌风惹得桌上油灯灯火摇晃,花千放却是顾自笑了:这机关绝对是柏玥司的骚包风格,如假包换。 她想得果然不错,要么这里就一定不是密道的尽头,这里应该还有一条通向别处的密道,或者,许多条。 她数了数那麻绳,不多不少,整十三根。 与簸箕下面算盘的数目一模一样。 在这种地方既然如此费尽心思做了机关,那么选择若是稍有差池,便或许有性命之虞。如果换了是别人,一定会去纠结到底去拉哪一枚拉环下来才能开启机关逃出升天。 可是她花千放,却绝不是“别人”。 她冷冷地嗤笑着墙壁上刻着的那些“秀外慧中”的银制算珠,那十三个算盘演示了从零到十二的十三个数字,好不容易忍下了想往上题“花千放到此一游”七个大字的冲动。 花千放揉了揉鼻子笑笑,伸手刚想拉那拉环,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方才那桌上的酒碗中,似有什么东西在碗底。 花千放收回想拉麻绳的手,转身又走回桌旁。她端起酒碗,只见盛着半碗浑浊黄酒的碗底上原来刻了一只马头。 那酒碗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只土陶碗,碗底刻的马头也只是寥寥数比勾勒,画得实在不算精致。 可花千放之所以认出那是马头而不是羊头或者牛头猪头之类,是因为方才她端起碗后,看到桌上刚刚碗底盖住的位置,被人用手指蘸着酒水勾画了一条马尾。 一条长在马屁股上栩栩如生的马尾。 桌上的水渍还没有风干,看来用酒作画的人刚刚还在这里。 是谁? 花千放想端起碗想仔细看看碗底的马头时,碗里的酒却迅速从碗底漏了出去。漏出的黄酒冲掉了桌子上的马尾画,待花千放回过头再看时,碗底的马头竟也不见了,碗底只剩了针头大小的一个小洞。 那小洞刚好是在消失马头的马眼处。 陶碗的碗沿处,有一些似波纹样的陶釉凸起。花千放刚刚便是触动了那陶釉凸起,才触动碗中的机关,打开了碗底的通道。她这才明白,原来碗底的画竟是用的遇黄酒才可以显现出的颜料。通道打开来,酒水冲了马尾,也将马头销声匿迹。 花千放不禁感叹道:“好精巧的机关!” 她断然没有想到,一个看着如此不起眼的土陶酒碗竟然暗藏了这样巧妙的机关! 花千放所擅长便是用毒,所以便对□□有异常的警惕。她从习武来便有个习惯,她在指尖中藏毒,也在指尖中和指甲表面藏一些试毒的药粉,每每接触食物和液体,她便要用指尖来试毒。她方才用指尖试了碗中酒无毒,便索性将食指的一节深入酒中捏住了碗盏。 而围绕着碗沿的那些波纹,任何一处都是触动机关的按钮。这天底下的人不论是谁都是托着碗底按着碗沿把酒碗端起来,所以这天下人中任是谁都会触发酒碗里的机关,也就看不到碗底和桌上的画了。 除了花千放。 这天下除了花千放,没有一个人会有这样怪异的拿碗方式。所以那人一开始就料定花千放会来,那人一开始就知道她是花千放。 这天底下知道花千放有这种特殊习惯的人屈指可数,就连她的两个表哥,花慕容和花慕颜,虽幼时亲近如手足,然终究男女有别,又因自她髫年之后随父游离四海,亦是渐渐疏远了。除了柏玥司,怕再没有人会知道花千放有这样的怪异的习惯。 难道说,柏玥司一开始就认出了她么? 擦肩而过,形同陌路,难道柏玥司一开始就没打算与她相认么? 既是如此,柏玥司留在碗底和桌上的画,又是想告诉她什么呢? 花千放拉下了第一个拉环。 她是柏玥司肚子里的蛔虫,柏玥司心里的那些小九九,她比谁算得都清楚。 柏玥司这题的谜底是“心算”,即是心算就不是珠算,所以她选了没有演算过的零号珠算。可是花千放没想到,她能猜破柏玥司的谜题,却终不能猜破这古老密道里头的秘密。 脚底的土变得松软起来,她跟随地面上的那一堆白菜、蒜苗和酒坛一起陷落了下去,最终她跌坐在一颗大白菜上。 她真的很不喜欢蒜。 眼前是一条密道,花千放起身用食指抚了抚自己的鼻尖,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身后那整块松软的“土”又携带着白菜、蒜苗和酒坛一起升了上去,重新封在了头顶的洞口。 密道墙壁上挂得支支桐油火把将地底映得通明,这密道从前至后不过百丈远,花千放借着火红幽亮的光,一眼便望得到头。 地底密道石壁上画满了栩栩如生的油彩壁画,天幕中缠绕的龙,盘旋的凤,集市里喧嚣的人群,穿着华贵衣装出游的仕女,还有锦城三千里的烟雨楼台,将两边的石壁渲染成整块彩色布匹,从入口处一直铺到密道尽头。 壁画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保存地依然完好,虽然有些许的剥蚀和风化,色彩依旧鲜明艳丽。花千放看到,在这些石壁的画面中,刻着似是什么人题的字。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细雨春芜上林苑,颓垣夜月洛阳宫。”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 等等。 字迹虽旧,但看上去要比壁画的颜料要新上许多。这很明显是出自不同人的手笔,然而字里行间的笔迹里又有难以言喻的相似之处,十分像是子承父辈,子子孙孙承袭下来的墨宝一样。 她伸手揩了石壁上的石屑,放在食指和拇指间抿了抿。看着石头粉末的新旧,亦不像是同时刻上去的,反倒是像千百年来,到此的后人仰慕画作而技痒,前仆后继地提笔上去的一样。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这两句题辞在众多的文字中看上去是最新的两句,花千放却不禁呆住了。前者的字迹分明出自她的叔父,慕容表哥的父亲花岑岸的手笔,叔父的笔墨向来龙盘凤翥,笔走龙蛇,笔法极为浑厚,叔父过世后,慕容表哥的书房中还一直挂着叔父的那副书着“彤管”的字,花千放再熟悉不过。 而后者那两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的笔迹,她便更加熟悉了,她与他幼时虽算不上是朝夕相处,但是身为他唯一的表妹,她敢斩钉截铁断言,那行云流水的笔法确是出自她的大表哥——花慕容! 据她所闻,五年前,神娃娃梨园行刺时曾经留过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何事秋风悲画扇”,分明也是拓写了容表哥的笔迹。 这些雕刻在石壁上不同年代的题字究竟是什么来头,神娃娃彼时又为何拓写了容表哥这么一句诗词来,此前种种,是为何意?花千放眉头一锁,“容表哥……” 花千放伸手抚上凹凸不平的石壁,她细心的发现石壁上的画中,还藏着一些不起眼的黑色符号,这些图案形若倒钩,如同符咒一般,掩藏在栩栩如生的画面和洋洋洒洒的文字里。 这与她五年前在秣马山上看到的棕红色蜘蛛图案又完全不一样,五年前如同蛛网一般遍布秣马山所有交通要道的符号,清晰的刻印在她的脑海中。 那么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符号分别是什么意思,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么?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4章 地宫 这次她并没有在密道中走多久,便走到了密道的尽头。 密道尽头有十二扇巨大的石门,左数第十一扇门上挂了一只巨大的铜铃。 花千放从没有见过那样宏伟高耸的门,那些石门足足有五个花千放那样高,十二扇石门从左至右加在一起的宽度竟可以与锦城的城墙相仿。在最右边的石墙上,由上而下足有上千个一尺见方的暗格,看上去极像药铺里头郎中抓药的柜子,却比郎中的柜子要壮观许多。 暗格用的最坚硬最厚实的木头,而外面的拉环用的却是最软最细的锡环。千放想打开暗格瞧上一瞧,伸手去拉那拉环,拉环一吃力便断掉了。 千放拔出剑,将剑身刺入木头中,将木格抽屉拉出来,木格里有只银壶,花千放覆手往外倒,竟从壶里倒出酒来,正是上好的桃花酿。 花千放心下暗忖道:“从前的菜窖和密道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这里才是秣马山真正的古老密道。他们将密道掩饰得这样隐秘,究竟在掩盖古老的秣马山里的什么东西?” 密道中挂在墙壁上的火把将地底映得通明,然密道尽头的十二扇门前却是一支火把都没有,连一支都没有。 然而,借着密道中的亮光,花千放却看到这十二扇石门门前的地面上,呈“一”字摆开了上百支白色的蜡烛。 那些蜡烛有她的小臂那样粗细,高度有她小腿膝盖那样高。 蜡烛旁边还有一些星星点点的火光,泛着惨绿色。 这时候从第十扇门内传来了敲门声,石门的叩门声并不大,但是在寂静的地底,却足以让人听得清楚。 咚咚,咚咚。 铜铃声响,墙上响起了木头滑动摩擦的声音,半刻钟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第十一扇石门内传来了敲门声。 咚咚,咚咚。 敲门声后,从石门处又响起了一阵怪异的声响,像是石头敲在石板上,继而推动,研磨,拖拽,摩擦。 咯啦,啷,咯啦,咯啦…… 声音诡异刺耳,千放只觉得后脊梁处阵阵发亮。 花千放闻声去打开木格子,发现木格中的酒壶已经空了。 石头磨在石头上的声音又响起,一声接着一声,咯啦,啷,咯啦啷,咔啦…… 过了好久,待那声响都停住了,花千放依着对刚刚声音的记忆,去一一打开看那些暗格,无一例外的,那些暗格中的酒壶全部都空空入也。 她心中不禁叹道:“好奇巧的机关,露在外头的锡环不过只是个障眼法,这些木格子原来从另一头也是可以打开的!” 思忖罢,不知忽而想起了什么,花千放忽然竟似个酒鬼一样,用剑挨个儿去挑开那些暗格,将那些银壶的盖子打开,一个接一个放在鼻尖闻起来。 每个暗格中都放着不同的酒,每个暗格的酒种类无一重复,暗格中酒的品种成百上千,酒的味道千奇百怪。 花千放自幼随父走南闯北,又喜饮酒,对古往今来,南北天下之奇酒颇有见地。这些暗格中的酒,她一闻便知是上品。 苦露,百花,忘忧,红友,立爱,竹叶青、碧香。 秋自露、梨花酒、流香、思堂春、风泉、宣赐、有美、中言酷。 和酒、静治、舜泉、风曲、香桂、重酪、朝屋、玉液、寿泉、拣米。 香泉、寒泉、甘霹、仙醇、河外、风州酒、皇都春。 酒味成千上百种,千奇百怪,除去她熟稔或者尚能叫上名字的酒,还有许多怪酒,是她连名字也说不上来的。 当打开第三百五十七木格的时候,花千放停了下来。 千放顾自笑了。 就是这个,千日醉。 之前方桌上酒碗中的酒,就是从这里倒出去的。 之前在菜窖方桌上土陶碗中的酒就是这里酒壶中所盛的千日醉,酒桌上画马尾画的也是千日醉。 她掏出火石,点亮了面前的烛台。橘色的火光映亮了黑暗的殿堂,也照亮了她的脸庞。 花千放翻转酒壶,只见壶底刻了两个字——巫马。 诡谲的两个字。 “巫马……”千放抬头喃喃自语,眼之所及随着烛台的火光而开阔起来,十二扇石门前的森森白骨,就这样映入了她的眼帘。 白骨成堆,几乎要堆积成山。骷髅燃成鬼火,方才蜡烛旁边星星点点惨绿色的光,便是这些白骨发出来的。 “极乐灯!” 她恍然大悟,这十二扇石门前的白色蜡烛,原来竟是极乐灯。 戒是无上菩提本,佛为一切智慧灯。 她放回酒壶,暗暗告诉自己:“花千放,一定要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否则这些从前死在十二扇石门前的逝者就是她的榜样。 今日她为别人点亮了极乐灯,她如果不能成功从这里走出去,那么当她化为白骨之时,便会轮到别人为她来点燃这极乐灯。 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撩了那些极乐灯的火焰晃了一晃。 烛火摇曳,花千放看到,有一个人站在密道尽头的角落里,似是在等她。 那人的打扮像极了柏玥司,乌黑的墨发如瀑布一般垂落下来,手里也摇着一把折扇。待那人回头时,花千放吃了一惊,他的眉目间像是染过一层金色的沙砾般贵气,玩世不恭地对着她笑。 看得出这个人是一位侯爵世家的公子,然而却绝不是柏玥司。 花千放却是迎了上去,朝那人道:“你知道怎样去秣马山吗?” 那人合了折扇在手中掂了一掂,道:“你要从这里去那里做什么?” 花千放垂头看着那只持着折扇的手,趁着烛火她看到那只手中指上戴了一枚金戒指。 戒指上刻着十分奇怪的图案。 花千放道:“有人要我去找一个人。” “何人?” “仇三月,仇公子。” 那人用折扇敲着鼻尖,若有所思般沉默了一会儿,了然一笑:“那你不必去秣马山了。” “为什么?”花千放不是个喜欢问为什么的人,然而她却问了出来。 因为她觉得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因为我就是仇三月。” 果然。 苏小二要她去秣马山找的仇三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不知姑娘找在下,所为何事?”仇三月偏着头,玩味地看着花千放。 如今的花千放灰头土脸,粗布麻衣,实在不适合被一个纨绔的贵公子这般看着。花千放垂头看着脚尖,几乎要红了脸颊。 连花千放也不知晓,五年前那个名满天下的娃娃的傲气,究竟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有人要我找你,又没有说为何要我找你。我以为你也许会知道,可你又并不曾知道。罢了,也许我到了秣马山,就知道为什么了。” 许是烛光黯淡,仇三月似乎丝毫没有看出花千放的羞赧,一只手云淡风轻地摇着折扇,另一只手臂竟是顾自搂过花千放的肩膀,低头附在她耳边道:“姑娘若是还要去秣马山,三月这里碰巧也有一座秣马山,不知道是不是姑娘要找得那座。” 花千放哪里受得了这番暧昧的行状,一把推开仇三月,道:“既然如此,那我不去秣马山了。不知仇公子可否告知公子无颜现在何处?” 那仇公子被千放推开时,手上还在优雅地摇着折扇,可当他听到千放问公子无颜时,手上摇着的折扇却陡然一顿,然后又继续若无其事的摇起来:“若是如此的话,我看姑娘,还是得去一趟秣马山。” “这鬼地方,我该如何去秣马山?” 仇三月抱拳折腰朝她揖一揖:“姑娘自便,仇三月无可奉告。” 说完竟然推开身后的石门转身走掉了。 这仇公子来得突然,对花千放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后,走得也干脆利落。 实在是一个奇怪的人。 花千放理了理衣襟,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石门,不多不少,整整十二扇。门两边悬挂的铜钩,从中央折成了个倒钩形,再加上门上红色油彩画地一簇火焰的形状,极像是左手和右手一起托起了燃着的圣火。 十二扇门却一扇不落的全都是这样的风格,而刚刚仇三月手上戒指上刻着的,就这样奇怪的图案。 这里的十二扇石门,与方才菜窖中的十三枚珠算和十三根麻绳,绝对不是巧合。 除却零数,剩下的麻绳和珠算的个数,刚好是十二。 十二扇门,十二根麻绳,十二枚银算盘。 她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之前从百晓兵铺进入这密道时,苏小二转动青花勾连纹八角烛台时,打开的是第三个香几下的暗道。 苏小二对她说,“千放小姐若是想求助,可速去城南秣马山脚下寻仇三月仇公子。” 苏小二,仇三月,第三个香几。 她记得方才仇三月跟她说,“姑娘自便,仇三月无可奉告。” 仇三月仿佛在跟她说,姑娘从门中穿过去直走,便可以到达秣马山。 是第三扇门? 是第三扇门! 花千放扭身沿着来路折了回去,从墙上取下了一支燃烧的桐油火把。然后她又转身走了回来,花千放觉得心底有两个声音一问一答数遍,末了那两个声音一起朝她道,一定是第三扇门! 花千放将左袖下的手掌聚拢成拳握了一握,抬起手推开了第三扇石门。 仇三月并没有骗她,她穿过门走了不久,果然看到了山石堆积,鸟语花香,赫然成林。 然而这却并不是花千放打小所认识的秣马山。 花千放认识的秣马山,山底下就只有灰突突的石块,而眼下这秣马山地底的地道里,却赫然修建了整座锦城闹市的街区! 从雁栖石桥到货摊,从倚红楼,粉蝶轩到宴金铺,从文渊书院到百晓兵铺,从鼎食楼到饕餮楼,酒肆、茶楼、钱庄、当铺、布坊和兵器铺,白日她在地面上锦城所见到的所有商铺和街道,一应俱全,分毫不落。 这密道地宫里的街市,除了没有会发出银光的圆月,其他应有具有。 但是这街市已不需要圆月来抛洒满地的银光,因为不计其数的灯笼已将街市照亮。 这里才是真正锦城的百姓。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5章 夫妻 她甚至看到了五年前她和柏玥司一起买过,那个一直在街上叫卖的糖葫芦小哥。 如果在这地宫里住的是锦城的百姓,那么白日里地面锦城中所见的繁华闹市,以及子夜十分那些亡魂,都是哪里来的? 难道这些年锦城花府恢弘的府邸,袖花阁的琼楼玉宇,悉数皆是大梦一场?难道她花千放这一十一年锦城花府千金的生活,全部都是梦幻泡影么? 如果不是,那么眼前这些活生生的锦城百姓,不是蜃楼幻象,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花千放惊得呆住,灵魂出窍般呆坐在旁边长木凳上。 旁边的桌上,伸过来一只倒酒的玉手。 那只手很丰腴,手中青色的酒壶里的酒已经流到杯里。 花千放抬头,她看到了一个穿着紫色衣衫的女子。 花千放垂头丧气说道:“你给我倒酒,我却已经没有金子要给你。” 那女人却哑然失笑道:“姑娘说笑了,我们这里,最不缺的就是金子。” 花千放看着她浓妆艳抹一张白皙艳丽的脸,挑眉说:“为什么?” 她如今好像越来越喜欢问为什么。 那女人华贵雍容的脸上似笑非笑:“因为我是终四娘。” “终四娘”,花千放在心底默念了遍她的名字,“苏小二,仇三月,终四娘,很好。” 终四娘风姿绰约,她的容貌是很美的,她的美与飘渺如纱的画中人恰恰相反,她的美丽是真实的,立体的,甚至是刺目的,让花千放觉得她像是布袋戏里头最华丽的布偶。 花千放端起桌上的凤荷雕花玉酒觞,出神望着杯中酒内自己的影子,问道:“锦城的人何时到这里来的?” 那终四娘闻言媚然一笑,好似听到了这世上最有趣最好笑的事,“这个嘛,自然是他们该来的时候。” “这么多人是从哪里来的?我是说,他们是从哪里进来的?” “我不知道,无颜公子并没有告诉过我。”终四娘两手一摊,坦然到。 无颜公子,又是无颜公子。 花千放还要追问,后面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花千放摆摆手不耐烦道:“你等一等!” 拍她肩膀的那个人却是没有因为被拒绝而恼怒,却是咯咯的笑了起来,说道:“我若是你,一定对我客气一点。” 花千放有些恼,扭过头来看着眼前其貌不扬的矮个子,道:“我为什么要对你客气?” “因为她不知道的,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是第五郎。” 苏小二,仇三月,终四娘,第五郎。 这个第五郎个子很矮,像苏小二那样,如果你不低头弯腰就不会看到他的鼻子。然而他与苏小二不同的是,苏小二容貌奇丑,甚像是遭了天谴,让人觉得与他相处的感觉,如同在饭菜里吃下了一只绿头苍蝇。 但是面前这位第五郎,除了“第五”复姓这个姓氏不常见外,他长得样貌却实在是貌不起眼。即便是你弯下了腰刻意去看,也未必能让你留意起来。 他穿着粗布衣服站在方桌在烛火里投射出的暗影中,不声不响,面如木刻,整个人也跟一根木头一样,没有一点生气。你实在无法描述他五官的特点,因为它们实在是生得平凡。如果有人硬是要去描述它们,也只能是“他生着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巴。哦,那鼻子上还生了两个鼻孔。” 第五郎的平凡,甚至在你扫过他一眼后,都无法记住他身上衣服的颜色。这个人或许唯一能让人记住的便是他的名字:第五郎。 花千放看着眼前的第五郎,气急败坏问道:“那你说,他们怎么来到这里的?” “现在我又不想说了。” 第五郎又木木地坐回到阴影里,捡起地上的麻绳搭在胳膊上挽绳结。那情状安静得仿佛刚刚拍花千放后背同她讲话的,是另外一个人。 花千放听他这样说,又若无其事地不再理她,本来烦躁的心情就变得更加恼火了,她正欲发作,但是这恼火的情绪迅速被好奇心取代了。 她发现原来第五郎一直坐在角落的黑影中,在一根长得不像话的麻绳上一颗一颗地打绳结。现在他打完最后一颗,看着面前满地的麻绳结,木讷的眼球转了一轮,然后低头往麻绳头儿上系了五个苍鹰利爪一样的铁钩。 千放无法判断他是否在认真专注地在做这件事,她绝不能从第五郎的表情上看出“认真”这两个字,因为第五郎实在是一个木头一样的人。 花千放回头问终四娘:“他在干嘛?” 终四娘答:“他要离开锦城。” “他现在要去哪里?”花千放问。 “自然是无颜公子要他去的地方。” “无颜公子要他去做什么?”花千放继续问。 “夫君要去办的事,我们这妇道人家是不能过问的。”终四娘说。 夫妻。 终四娘和第五郎若被谱成曲子,一个是阳春白雪,一个似下里巴人,这看上去完全不搭的两个人居然是夫妻。 第五郎起身拉了拉麻绳,像是在确定麻绳上的绳结是否结实,铁钩是不是结实得绑在了麻绳上,然后他将那些麻绳用力向天空中抛去。 那些麻绳并没有在掉落下来,过了很久,待仰头的花千放脖子已经酸了,她觉得麻绳顶端的铁钩像是勾在了天空的云端。 而花千放却忘了,这地底的锦城是没有天空的。 等她回神时,第五郎却已经不见了。 好快的速度,好利落的身手! 花千放放下手中的酒杯,急急道:“你这酒我忽然不想喝了,我要走了。” 紫色衣衫下一只白若莲藕的酥手急急拉住她:“这地底四通八达,到处都是勾连相通的,这十二扇门之间自然也是相通着的。你可以从地底去到地上任何想去的地方。第五郎要走,那只是第五郎离开这里的方法。你若硬要效仿,我不阻拦你,不过在此之前你要想清楚,从在地面上开始,放你进来的那个人有没有要让你进入到别的门里,否则,如果你一旦误入歧途,你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再走出去。” 比起苏小二的忠厚愚钝,仇三月的暧昧玩味,第五郎的淡漠隐逸,这终四娘虽绝不至于对她掏心掏肺,然三言两语句句戳中花千放心中所想,却着实是一个令人喜欢的女子。 “你要相信我绝无恶意,我若是不想让你走,硬留便可。你要知道,你在我终四娘手底下,过不了三招。” “第五郎是怎样走的?”花千放问。 “自然是攀附着绳结走了。”终四娘答。 “我又该怎样走?” “你沿着这街道一直往前走,在右边第四个转角处有一条不起眼的羊肠小路,你拐进去走到头有一户人家,然后你去敲那户人家的门。”终四娘妩媚地笑,打开臂弯里青玉酒壶的盖子,用她那只丰腴的手摇了摇壶里的酒,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时间过了很久,久到快要消磨尽花千放的耐性。 终四娘将她白藕般的一节小臂搭在花千放肩膀上,面上两只桃花眼迷离地对她说:“敲门时你必须要敲四下,记住一定是敲四下,一下不能多,一下不能少。敲门声响四声后,定然会有人来为你开门。这是四娘离开这里的方法,你若是信得过四娘,方可一试。哦,你方才进来时,可见过那个人?” 现在花千放觉得,终四娘的美,并不是华贵的布袋娃娃,她的美,是这世间少有的词语可以描绘的。 “谁?” “没有谁,我只不过随便问问。”终四娘柔若无骨地拭了拭嘴角的酒,放开了搭在千放肩膀的手。 花千放一扬手解下了束发的青布:“娃娃而今身无长物,身上唯一可以赠与四娘的,便是这绑头发的青布,今夕幸得四娘指点,他日若得相见,还望四娘莫要嫌弃娃娃。” 头顶的三千青丝没了束缚,倏然滑落在瘦削的肩膀。散乱的头发随风而动,花千放的脸埋在阴影中,唇角莞尔一笑。 “谢谢。” 待她再抬头时,面上扯出一个三月桃花般的笑容来。 只见终四娘接了花千放递过的谢礼,竟是面色一怔,喃喃自语道:“你是娃娃……” 她抬眼遥望,花千放早已走远。而终四娘这番,花千放亦是不能知晓。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6章 怪人 现在在她眼前的,是一家最普通不过的农家小院。三间茅草房静卧在羊肠阡陌的草木深处,房屋的主人扎了篱笆将院子与杂草隔开,房前的空地铺满了稻谷,梁上的燕子正叼着泥巴筑窝。 稻谷很干瘪,燕子也没有生气。 清脆的叩门声在寂静里响起。 花千放用食指在木门上敲了四声。 没有人为她来开门,门却开了。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不知哪里来的风吹起厚重的棉布门帘来,内里陈旧的棉絮在破布裂口处被风鼓动翻腾。 屋里点着一盏油灯,油灯就放在地上,趁着火光可以看到屋子里面有一个高高的稻草垛子,稻草垛子旁边坐着三个人——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其中的一个男人留着山羊胡须,眉眼极细,眯着眼睛看着花千放。另一个男人仿佛没有看到花千放般,只是瞪满了浑圆的眼睛看着身旁的女人,活像一只八哥。女人坐在稻草垛旁边的阴影里,吃着什么东西,看不清她的眉眼。 只听山羊胡须男人对同伴道:“你们看谁来了?” 只听他身旁那女人道:“呸!只要不是那婆娘,任谁来都是来送死的。” 这女人说话时像是捏着嗓子,花千放发誓她这辈子都没有听过这么难听的声音,而这个声音竟是一个女人发出来的。 说实话,她的声音难听得像是吃了屎。 “呸!只要不是那婆娘,任谁来都是来送死的。”长得像八哥的男人一字不落得重复道。他不止长得像八哥,学起舌来,也十分像八哥,简直惟妙惟肖。 “请恕在下冒昧叨扰,敢问阁下是?”花千放抱拳问道。 “我叫公羊六,”那个留着山羊胡须的男人说,然后他指着另外的同伴对花千放道:“他们是鱼七愿和左丘八。” 苏小二,仇三月,终四娘,第五郎,公羊六,鱼七愿,左丘八。 那个叫做鱼七愿的女人嗔怪道:“你本不该告诉她我们的名字,你知道的,只有死人才知道我们的名字。” 公羊六朝她咧嘴一笑,露出白亮的一排牙齿道:“没关系,反正她遇到了您,迟早是要死的。” 公羊六就在油灯旁,借着火光,花千放看到他只有下边一排牙齿,上面的牙已经掉光了,上嘴唇凹憋的挂在鼻子下边,笑起来下巴上的胡须一抖一抖的,像是山羊精死后变成的鬼。 然后左丘八将油灯挪到鱼七愿跟前,之后便跪在她的面前给她捶腿。公羊六没有给她捶腿,因为鱼七愿的脚掌垫在他背上,他只好卑躬屈膝趴在地上跟花千放说话。 花千放这才看清楚,鱼七愿正在吃的,是一只金色的窝头。 那只窝头在油灯里金光灿灿,是因为那是一只真的金子捏成的窝头。 她在吃金子! 花千放忽然不奇怪她的声音为什么会是这样,也许那是吃下金子中毒的缘故。 鱼七愿手里还有一张竹篾编的宽簸箕,簸箕里有七只翻着白眼的死鱼。 而她的脸,要比死鱼的白眼要苍白一百倍。 公羊六和左丘八的样貌放在人堆里,绝对算是十分丑陋的那一种,而鱼七愿看上去,她的身份要比公羊六和左丘八要高贵一百倍,而她的容貌,比他们还要丑陋一百倍。 鱼七愿是极丑的,而她的丑又与寻常人不同。寻常人若是丑,定会寻来胭脂水粉、丝绸缎子来掩饰自己的不足。而鱼七愿却是不同,她脸上的胭脂水粉,是要突出她所有的长相独特;她身上的丝绸缎子,是要展现所有的与众不同。 所以鱼七愿的丑,是超凡脱俗的。 鱼七愿,听听,若是普通人,是绝不会叫这么个袅娜娉婷,仪态万方的诗意名字的。 如果终四娘是西施,那么鱼七愿绝对是东施效颦。她穿着与终四娘一样的衣服,梳着一样的发髻,可是她露在衣服外头的一节手臂却不是白皙丰腴的,她的胳膊干枯没有生气,又挂满癞子癍,活像是烧着的柴火一般。 但是她的脾气,她的排场却要比终四娘要大上许多。 她昂首坐在稻草垛旁边,对身旁的公羊六和左丘八颐指气使,好像她是这个世界上最高贵的千金小姐。 鱼七愿用翘起的兰花指抚了抚发髻上的步摇金簪,抬起下巴朝着花千放尖着嗓子嚷道:“喂!乡巴佬!你来这儿干嘛,哦?” 她话音末尾那个“哦”字,就像添了货物的土秤,秤砣极度滑在一旁,秤杆就要翘到天边去了。 花千放低头打量打量自己,灰头土脸,头发蓬乱,确实活像个叫花子。 抬头再看鱼七愿的表情,仿佛她叫她乡巴佬,而没有唤她做叫花子,已经给了她莫大的面子。 额,她白天明明还是个有三百两黄金的富人呵,果真是墙倒众人推,破鼓任人捶呐。 左丘八从旁道:“喂!乡巴佬!你来这儿干嘛,哦?” 花千放心想,该死的皮丘八哥儿,哦?“哦”你个死人骨头。 花千放必然不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所以她反问鱼七愿:“你为什么吃金子?” 鱼七愿高傲地昂着头回答她道:“我吃金子,是因为普天之下,只有金子才配得上我高贵的身份。” “可是终四娘告诉我,你们这里,最不缺的就是金子,你竟然吃这样普通的东西。我猜,是公子无颜要你吃金子吧。”花千放答道:“哦,对了,是终四娘要我来的。” “该死的婆娘!”鱼七愿咒骂道,她直接骂了终四娘,却避而不谈公子无颜,看样子,公子无颜在她这里,也是被忌惮而不能随意谈起的。 花千放看到油灯里落入许多粉尘,是鱼七愿脸上的脂粉扑簌簌地掉下来。 “哪个终四娘?”公羊六抬头问鱼七愿。 “还有哪个,自然是奇丑的那个婆娘!”鱼七愿抖了抖手上的簸箕,尖着嗓子答。 “还有哪个,自然是奇丑的那个婆娘!”左丘八给她捶着腿,也尖着嗓子学舌道。 公羊六道:“哦,是她,您是说仇公子喜欢的那个女人,可我记得自打公子无颜要她嫁给第五郎后,她许久都没有来过了。” “不要提公子无颜!”鱼七愿尖着嗓子道。 “不要提公子无颜!”左丘八尖着嗓子学。 然后花千放便听到了一声惨叫,她甚至都没有看到谁是怎样出手的,左丘八就已经捂着眼睛倒在了血泊里,血顺着他手指指缝流下来,淌到地上。 她看到鱼七愿手中的金窝头里,多了一只血肉模糊的眼球。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7章 转圜 只听鱼七愿冷冷道:“我说,不要提那个人!” 左丘八唯唯诺诺地应了,自己坐起来从袖子里掏出药粉止了血,不再说一句话。 自始至终,公羊六都在一旁淡然处之,已然对这样惩罚的情形司空见惯了一样。看着左丘八止了血,公羊六又接着说道:“真不明白,仇公子风度翩翩,为何看上她了。她哪里比得上您那!” 花千放忽然明白,这间屋子里,说了算的是鱼七愿,另外两个是在给她拍马屁的,只不过方法不同罢了。 鱼七愿却傲慢得甚至瞧都愿不瞧他们一眼,只冷着声音问花千放:“她要你来做甚?” 花千放答:“她没有告诉我,不过我猜,是因为要么你可以让我离开这里,要么你可以解我的迷。” 鱼七愿突然放声大笑,那笑声更是难听至极,花千放觉得她的笑声难听得可以让簸箕里头的死鱼复活。 她大笑,屋子里她另外的两个同伴也跟着她一起笑起来。 实在是太难听了! 据花千放所知,天山有一种雪地魔音可以通过内力透过笛子发出来,振聋发聩,可以使闻者心神紊乱,走火入魔,心脉俱断。可花千放觉得,雪地魔音较之眼下这姐儿仨的笑声杀伤力,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他们的笑声,威力大无穷。 鱼七愿耸着肩膀放肆地笑,就在花千放觉着那簸箕里头的鱼被她笑得快要蹦起来的时候,鱼七愿停止了笑声。 她收了笑声忽而又端端正正地做好,只见她左手柔柔地捋着耳边的一缕发,姿势却硬朗得像男人捋胡子那样,右手抖了抖簸箕里头的死鱼,这样一边捋,一边抖,一边对花千放说:“你可知道,鱼因为活着的时候不会说话,也不会叫唤,所以当它们死了之后,意愿是及其强烈的,它们把愿望传达给我,我负责替它们实现愿望。你有什么愿望我可以帮你实现,但是前提是,你死了。” 她眼中放射出杀意的光,比窝头的金光还要晃眼。 花千放心知不好,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剑。“如果是终四娘要我来的,你也要杀我么?” “我要杀你,不管是谁让你来的。”鱼七愿阴测测道:“你要知道,这里就是鬼门关。小丫头,终四娘让你来,就是让你来送死的。” 花千放后退两步,将手中的剑挡在胸前,心在嗓子里扑通直跳。她万万没想到,肯给她指点,让她感激到动容的终四娘,竟然是想要她的命。 看得出这三个人武功奇高,而且听他们呼吸吐纳,虽然皆是时断时续,听起来像是快要要断气,但是将死之人的呼吸是绝不会这样断续有秩的。所以可以推断他们练的武功,绝非寻常路数的武功。 而鱼七愿之所以吃金子,怕也是为了以毒攻毒,去中和她练就邪功后蓄积在体内的毒。 千放虽武功卓越,但是如果她以一敌三,是绝对没有胜算的。 她现在总算明白了终四娘是怎样一个人。 美若木偶,毒如蛇蝎。 除了这八个字,没有任何字眼可以形容终四娘。她送出去的那根捆头发的布条,现在好想要回来。 千钧一发,眼看三人就要朝她动手,花千放忽然灵机一动,大喝一声,机智道:“如果是公子无颜要我活下去呢!若是公子无颜,你也要杀我么!” “公子无颜!”鱼七愿高傲的脸上露出骇人的惊惧,“你是他的人?你凭什么要我相信你是她的人?” 花千放闭眼咬牙,心里想:“罢了,事到如今,只能赌一赌了,就赌公子无颜,就赌容表哥是公子无颜。” 她睁开眼定定看着公羊六,鱼七愿和左丘八,斩钉截铁道:“就凭我是,花千放!” 鱼七愿浑身抖了抖,像是遭了雷劈般。公羊六和左丘八,直接朝她跪了下来。 然后鱼七愿朝着花千放走过来。 鱼七愿走起路来也是东施效颦,终四娘走路是风姿绰约,而鱼七愿走路像是风吹散了灶台的灰,难看得要死了。 而旁边的公羊六和左丘八却对着她露出了痴迷的眼神,那眼神就像异地通信许久的恋人重逢,迷恋,忧伤,饥渴…… 花千放看得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趾高气昂的鱼七愿站在花千放跟前盯着她细细打量:“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话?” 花千放灵机一动,忽然笑得放肆而张扬,她揉了揉鼻尖,示意鱼七愿附耳过来。鱼七愿只好凑到千放身边,听着花千放耳语,她的脸色变得愈来愈难看。 花千放对她说:“我已知道了你要守的秘密,你也应该知道娃娃在江湖上有多少朋友,倘若我不能回去,待他日走漏了风声,公子无颜若是追究起来,你鱼七愿就等着跟那些死鱼一起还愿吧!” “你问我凭什么,”她压低了声音对鱼七愿道:“何事秋风悲画扇……” 花千放离开了鱼七愿的耳畔,如果可以选择,她是绝对不会靠近这样一张脸的。 而这张脸听了她的话,忽而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不,像是一只泄了气的丑陋的□□,眼底的光也消失不见了。她对千放说:“小姐,你走吧。从这往北的第七个路口,你左转之后会看到一片草原,草原里有一座草亭,亭子里你可以看到一个人,他可以带你离开。公子无颜正在秣马山,你快些去寻他,迟了恐怕就要变天了。” 花千放扭头走了,她相信鱼七愿,因为有的时候,人的外表丑陋,心灵未必丑陋;有的人嗜杀,却未必没有原则。 鱼七愿这般丑陋,却凌驾于两个男人之上,一定有她的原因。 她忽而觉得终四娘并没有那般美了,鱼七愿也没有那般令人生厌。 花千放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原来终四娘那时候问得是仇三月。妾已嫁他人,一扇门,两个人,咫尺天涯。门中人思念着门外之人,不知门外人是否还念着旧情。也许只有酒过三巡后,痴痴的梦了。 包括鱼七愿,包括终四娘,也包括第五郎,公羊六,左丘八和苏小二,他们会这样活,是因为听命于公子无颜。 他们活着,只是为了杀人。他们眼中的光,是因为有人可杀存在的。 而将他们变成这样的人,依着这般冷酷无情的做事风格,公子无颜,是容表哥么? 从前花千放站在众人仰望的高处时,从来没有觉得“物尽其用”有什么不对,手下人是棋子,受主子摆布,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是自然的道理。可如今她落魄至此,身上万条丑陋伤疤只能用粗布麻衣来遮盖,甚至连用来绑头发的一根绳子都没有的时候,就忽然觉得这道理理应不是这样了。 她的回忆沉浸在江湖过往的风里,以前她没有懂,是因为没有人可以让她懂得。她爹爹,花慕容,花慕颜,这不是他们会教授给她的道理。 会教给她这些道理的,或许只有她的娘亲。而她的娘亲早在她出娘胎的时候,就已经不在了。 她搂着自己衣着单薄的双臂,低低唤了声:“娘亲……”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8章 巫马 按照鱼七愿所说,由此往北的第七个路口左转,花千放以为会遇到名字里会有个“九”字的人。可是她却碰到了个叫做“牛十首”的人。 牛十首,他的牛,有十个头么? 不,牛不可能有十个头,而牛十首也没有牛。 牛十首站在一片开阔的绿色草地上,此地像极了南山坳,草地间依稀可辨几支油油绿稻的碧绿,两旁的山野间还有几处梯田。 他拿着鞭子和牧笛,静静地看着花千放。 花千放知道,他手里的鞭子和牧笛绝对不是用来放牛。他手里的笛子可以让成百上千的人心智混乱,他手中的鞭子可以在十里之外取人项上首级。 他之所以叫牛十首,是因为他手里的牛皮鞭子可以一下子夺去十个人的头颅。 花千放笑着朝他走过去,头发散乱在肩头,那样子像是一个放牛郎遇到了另外一个放牛郎。 她朝牛十首笑道:“公子无颜要我去找他,劳驾乡党帮个忙。” 牛十首听她这样说,却不再警惕地盯着她看,反而蹲在草地里埋头擦起了笛子:“我没有时间,我要在这里放牛。你去找小十一吧,他会带你走。” 果不出花千放所料,他是公子无颜手下的杀手,他唯一的任务就是杀人,只有杀手才会有这样单一的目的性。 牛十首,只是个刽子手。 “乡党可否告知在下,此人现在何处?” “他在右边山石上雕梯田,你去找他便可。”牛十首仍旧埋头擦着笛子,显得有些不耐。 这地宫里南山坳的梯田,居然是由顶尖工匠雕刻出来的。 那么这第十一个人的任务,难道是在地宫里,活生生的造一个庞大的锦城出来么? 一路走来,花千放深知这地宫多么庞大,要想完成工程量是多么浩大,一个人一辈子就算是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也是万万不能完成这任务的。 山上的梯田面积很大,花千放徘徊许久,最终她在右边的梯田上看到了一间茅草扎起的草亭子,草亭中果然如鱼七愿所说坐着一个人。 这个人她见过的,便是在柏玥司店里那个胡诌八扯,要卖给她含笑九泉锤的店小二。 他坐在石头上,左手拿着一把雕刀,右手提了一只大酒囊,正在仰头往喉咙里灌酒。 花千放抬头喊了他一声:“喂!” 空荡的山谷中回荡着她的声音,余音不绝。 那人仍是坐着,仰头喝酒。 花千放想问他为什么在这里,可她最后问出的却是:“你是巫马十一?” 那店小二冲她莞尔一笑,道:“没错,我就是巫马十一。” 当他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她就知道了他为什么在这里。花千放问巫马十一:“菜窖方桌上的酒碗是你的?” “是我的。” 是了,早先在菜窖中柏玥司的那些玩意也不全是故弄玄虚的绣花枕头,他心思粗中有细,那些银算盘上还动了一些小动作,为进入密道的人提了一些小的线索和暗示。 显示数字十一的第十二个算盘上的算珠,便刻画了一些细节。 起初花千放并没有看懂那些算珠上刻的图案是什么,但是当她看到酒壶又联想起碗底的马头,才知道那算珠上刻了的,是一把雕刻刀。 巫马十一手上的茧子便是因为长时间的雕刻,留下来的。 起初她在店中看到他推销兵器时手上的茧子,只以为他是习武所留,却不想竟是别有洞天。 正在千放思索之时,但见巫马十一低头问她道:“你就是名满天下的娃娃?” 花千放挑眉道:“名扬天下愧不敢当,名满锦城还是敢认的。你怎知我是娃娃?” 巫马十一并不放下手中的活,低头打磨着雕刀下的岩石,嗤鼻笑笑:“除了娃娃,不会有第二个人能活着走到这里。” 花千放看着他左手中的雕刀,道:“阁下谬赞娃娃了,我居然没有看出,阁下竟然是左撇子!” 巫马十一停了下来,打量了打量自己的左手,又打量了自己的右手,哈哈大笑:“姑娘误会了,我并不是左撇子。我之所以用左手拿雕刻刀,右手提酒囊,是因为我觉得,喝酒比干活更重要些。” 说罢,他又提起右手里那只大酒囊仰头喝上了一口酒,道:“我巫马十一嗜酒如命,如果不喝酒,便一件东西也雕刻不出来。相反,我若是喝了酒,就像江湖里的高手得了了不得的秘籍,便会日进神速。我右手的茧子,便是因为长时间触碰酒器,磨出来的。如若某日让我得了一壶自己甚为中意的好酒,那便是要我一天之内雕刻出一座锦城也是不无可能。” 花千放完全相信巫马十一所说的话,他既然说出了这样的话,就绝对不是为了吹牛皮。 他说他嗜酒如命,就绝对不会将卿卿性命看得比美酒重要;他说美酒可以让他日进神速,就绝对不会贪恋旁的东西;他说他能够一日之内雕刻一座锦城出来,就绝对不会拖延一时半刻。 花千放看着他手中的酒囊,将自己的剑鞘在岩石上轻轻地磕了磕:“你可知道,娃娃也是好酒之人?” 巫马十一揉了揉拿着雕刀的左手,道:“我自然知道,否则我在地室中画完那马尾就不会留下那半碗千日醉了。花小姐是性情中人,果然这些微不足道的小细节还是会吸引你的注意的。” 花千放道:“你这样了解娃娃,是因为柏玥司么?” 巫马十一倏然一笑,那笑容仿似花千放问了这世间最痴的问题:“花小姐,你以为这些事都是柏玥司交代于我做的,还是你以为这么多年以后,柏玥司还会像以前那样将你放在心尖上?世间万物,一命一浮游,一念一痴缠。贪恋一人,寄情一粟,此生何乐之有?这道理我尚且懂得,想来柏玥司必然也明白。放眼当今武林,如今天下人,谁还会有你这样单纯痴傻的想法!天下之人,谁不贪恋大把的宝藏,谁不迷恋大好的河山?你还觉得会有人因为迷恋你,而放弃自己,放弃天下么?”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9章 鹰隼 花千放默不作声,她当然听得出巫马十一出言不善,她虽伶牙俐齿,眼下却实在打不起精神反驳他。 巫马十一说,她自私地认为那个人贪恋她。 那么,自幼至今一十七载他与她青梅竹马,她自己心中真的是这样觉得么? 那么,当她随父浪迹天涯,天南地北,雁翅几回,寒夜朔风游四壁,午夜梦回独自一人彷徨时,她确实有这样想过么? 这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巫马十一继续问花千放道:“花小姐,你可知为何有人要取你性命,你可知为何这里尸骸成堆,你可知为何天下武林人不顾性命之虞,也要想方设法到这地室中来?” 他的这些话虽没有一句回答了花千放的问题,却是针针见血,句句戳中了花千放的心事。 花千放未答只言片语。他说得没错,她想知道的不过就是这些,但是她不想旁的人知道她想了解这些。 一个人被人戳穿了心事,面子上总是有些过不去的。 巫马十一并不在意她是否回答了自己的话,雕刀在他手指间灵活地旋转,他面容惬意,像是在把玩一件最有趣的玩具:“那是因为这里藏了可以雄霸武林的秘籍和倾覆天下的宝藏。” “花小姐,你也游历江湖,你也曾九死一生,难道在你过去的十几年间,被人围攻,双拳难敌四手之时,就没有想过这天下最难得的秘籍有朝一日落在你手上,为你所用么?” “你难道就从来都没有想过号令江湖,天下人都匍匐在你的脚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遭人陷害,像一面颓败的破墙,像一个叫花子一样屈辱的活着么?” “你拥有了它们,从今往后,谁都伤不了你。何况,这本来就是花家的东西,你拿走也是理所应当。” 巫马十一对花千放说了许多话,他讲的话一句比一句露骨,他表达的意图也一句比一句明显。这些话听进花千放的耳朵里,她自然也听得出巫马十一所表达的也不过就是一个意思。 在弱肉强食的江湖中,没有什么比拥有武力和财富更能蛊惑人心。 可她是娃娃,她是花千放。作为娃娃,她在意的从来不是这些;而作为花家千金,花千放从来就没有在意过这些。 “花千放活着就已经足够,我不需要这些。你也说,这本就花家的东西,花家的东西,花家人,谁拿在手里都是一样。我不是这样的人,我相信柏玥司也不会是这样的人。”花千放义正严辞,冲眼前人说道。 巫马十一忽然仰天大笑,“最后一个问题,花小姐既然看得这样透彻,想得这么明白,那又为何对地室之事如此执着好奇,为何对柏玥司之事这般苦苦相问呢?” 巫马十一最后这一问,花千放彻底没了答案,伶牙俐齿的她连一个字都答不出来。 花千放没有回答,巫马十一亦没有咄咄相逼继续追问。他复又低下头去,像世上最普通最朴实的工匠一样,扭动手臂,对着石头认真雕刻起来。 他仍旧会时不时地用右手提起酒囊,仰头灌上几口烈酒。 而花千放则选择继续沉默。 她知道巫马十一绝不像看上去那样,是一个普通的,在做苦力的仆役。 雕刀砸落在岩石上叮叮当当的声音,让这山坳中的沉默更加沉默,寂静更加寂静。 过了许久,巫马十一停下了左手里的活,他拿起那岩石放在眼前细细打量,他的神情似是满意又似是不满意,那件雕刻的作品看上去似是已完成又似是未完成。 他的话似是说给石头听,又似是说给花千放听:“今日地室相遇,亦算是你我有缘。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巫马都清楚非常,但人在江湖,各为其主,请恕在下不能言告于花小姐。人一辈子就像巫马手里的酒,今朝有酒今朝醉。巫马十一命薄,今日一别,便是永诀。” 他喋喋念叨一番后,终于放下那石头,从怀里掏出一小块鹿皮来擦拭自己的雕刀,边擦边说道:“有些话以巫马的立场,我本不该对你说,你对柏玥司虽无意,可是你知道他对你……” 花千放本打算沉默,可沉默里听着巫马十一的话,让她的眼睛愈来愈觉得酸涩,她急匆匆打断了巫马十一的话:“有些话你既知不当讲,那就让它们永远烂在肚子里吧。千放是无福之人,听不来这些福气之话。你既然不打算帮忙,千放就此别过,告辞。” 花千放言罢正要扭身,巫马十一忽然将手中的雕刀尖锋一转,倏然朝她掷来。说时迟那时快,千放躲闪不及,那雕刀的末端正打在她的百会穴上,她瞬间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晕倒前只听得巫马十一朝她道:“花小姐,得罪了。” 花千放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山中石洞里。她揉着额头坐起来,只觉得头昏脑胀,百会穴处亦是疼得厉害。她清楚记得昏倒之前发生的事情,掷出那把雕刀之时,巫马十一手上的并未用多大的力道,内力浑厚,寻常武功点穴,绝不会伤她至此。 她坐起身来细细打量四周,发现洞后有一扇小小的红木门。这红木门腐朽破旧,朱漆也已被风蚀剥落所剩无几,比起地宫口的十二扇石门,实在貌不起眼。 石洞正对红色木门上头有一条窄长的石缝,这石缝不知是天然形成还是后天的雕凿,经过久远年代风水的鬼斧神工,远远看着颇有些北斗七星的形状。 这形状又让千放不由得想起了密道石壁和地宫入口十二扇石门上的那些倒钩状图案,想来这些暗符和巫马十一口中的宝藏必然有着某些联系。 极细的溪流从洞顶顶石缝中淌下来,流过她身畔,一直流淌到木门外头。一束光从木门的洞中透射进来,洒在她鞋尖的破洞上。 花千放不禁笑出声来。 人生几何,也不过是方寸之间。 她方才在几个时辰之内,经历了别人一辈子都无法想象的事。五年后重回故地,锦城与地宫既似海市蜃楼之景,又似痴人说梦的故事,都说人生匆匆,白驹过隙,一切让花千放觉得,一如大梦一场。 耳畔从石壁中传来淙淙流水声和急匆匆的脚步声,匆匆而过的人踏在青青的草地上。 花千放站起身拍落身上的尘土,走到红木门前。 既然地宫入口的门有十二扇,那么在巫马十一之后就应该还有第十二个人。可惜她没有机会再遇到第十二个人,因为她已经走到了出口。 那么,第一个,第九个和第十二个人又去了哪里呢? 花千放已经不愿多想,因为她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再耽搁一刻,她要上山去找容表哥。 花千放伸手推开门,一道光明晃晃地射过来。 待千放适应了石洞外的光,这才发现,夜色深沉,朗月遍洒,原来外面已是四更天。 密道口处,重峦叠嶂,溪流清澈。 一只无人的独木舟逆流而上。 无人驭舟,舟却逆流而上,是因为这只独木舟上,绑了约莫七八只苍鹰。这些苍鹰迎空翱翔,带着独木舟逆流前行。让花千放感到奇异的是,独木舟上空每一只苍鹰的眼睛处都蒙着黑色的布条,而这些蒙眼的鹰却能准确的找到方向和位置,在暗夜里拉着小舟顺利前行。 绳幔与船帮摩擦声音好似暗夜里老妪低声啜泣时的嘤嘤哭声。 花千放生了兴致,迈出石洞伸着脖子细细打量着那只独木舟。 “花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她刚迈出洞穴,一道声音凉凉地在背后响起,那讲话声不大不小,可对于刚从地宫脱身,正在聚精会神研究独木舟的花千放来说,却吓得她差一点跳起来。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0章 三月 闻得身后之声,花千放猛地转身,只见站在洞口的人手里摇着一把折扇,嘴角噙笑,朝她走过来。 他乌黑的墨发如瀑布一般垂落在腰际,眉目间像是染过一层金色的沙砾般贵气。 花千放想起了之前在地宫门口他那副亲昵的样子,赶忙三步并作两步,一跳三尺远。 她抬手阻止他道:“不要过来,你先离我远一点。” 仇三月当真就停住了。 他站在几步之外,眯眼笑看花千放捂着胸口,拍着心脏对自己说:“你吓死我了。” 花千放一边轻拍着胸口,一边暗暗地打量仇三月。仇三月看上去仍旧是在地宫门前初见时那般玩世不恭的模样,花千放眼尖地发现,他手上的那枚金色的戒指不见了。 就是那一枚刻着倒钩形图案的金戒指。 究竟仇三月戒指上的图案与地宫宝藏有什么关系,本应在地宫入口的仇三月又为什么出现在出口这里?花千放着实好奇这其中曲直缘由,然之前巫马十一的话终究是戳了花千放的心,千头万绪终是问不出口。 人一旦变得成熟,便开始有了芥蒂和羞耻之心。 末了,她只问他道: “你怎知我是花千放?” 仇三月将手中折扇合了,轻笑一声,“呵,花小姐可还觉着这地宫中的事,有什么是我仇三月不知道的么?” 花千放眼波一转,不着痕迹后退两步,问道:“那你可知,终四娘还在念着你?” 仇三月闻言,突然敛去了笑容,双足点地,施展轻功袭上近前。他一把拉过花千放,将花千放搂进怀中。 他与她轻贴着面,用折扇撑抬了她的下巴,将唇附在她耳边轻轻吐纳道:“花小姐可知,柏玥司终究是念过你的?” 他面上仍是不修边幅的样子,而花千放却陡然瞪大了双眼。 他抱着她席地而起,衣袂飞扬,晚风拂过耳旁,她同他一起撞入鹰群中。 软羽惊散,看着眼前人一副澄澈的眼睛,一抹邪魅的笑爬上仇三月的嘴角。 花千放本以为自己心下已是十分明了,洗尽铅华之后必可以坦然处之。之前巫马十一所说种种,明示暗示,却总归是没有将这话明晰地讲出来。可她没想到,当仇三月一句话一针见血,将这一层窗户纸挑破时,她竟仍旧是惊慌失措。 她慌若惊弓之鸟。 柏玥司终究是念过你的。 仇三月的话响在她耳畔,却烙印在她心里,让她觉得自己是一块深陷在赤红火焰中的玄铁,无法自拔,无地自容,无处自处。 仇三月,三月啊,三月。 让她记起,三月是桃花盛开的季节。 哥哥们说,她脸上绽放的笑容如同三月桃花一般漂亮。 哥哥们说,她酒过三巡后,脸上的酒窝甜过这世间最好的桃花酿。 自打那时候起,她便做了个桃花坞里的桃花仙人,是个用桃花换酒钱的桃花仙人。 那时候,她是自信的,也是自负的;她是无私的,也是自私的。 可如今听了这话,让曾经洒脱的娃娃觉着,桃花并不是什么值得赞誉的好花,桃花上污点斑驳,影影绰绰。 苍穹浩瀚,朗月高悬,繁星点点。 鹰群振翅淹没了花千放心中的躁动不安,水声湍急让黑夜更加寂静。 仇三月的脸陷在无边的暗夜中,他的一双眼眸晦暗如渊:“你要逃,亦休要戳我的痛处。说到底,她已经成了别人的女人。” 他抱着她在鹰群中极速地下坠,花千放的情绪却忽而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急切,鹰群未惊,她已迫切地喊出来:“在你心里,女人就是这样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夜空里她声音朗朗,仇三月脚下使力急转了下坠的方向,扬手扯住了绑在鹰爪上的绳索,他抱着千放的身子几个翻转,那绳子便紧紧缚在他手中。 他停在半空里,低头迫近怀中千放的容颜,反问道:“她已嫁作人妇,我还当如何?难不成我仇三月就该被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花小姐莫不曾扪心自问,若不是你哥哥,若不是公子无颜,她会嫁与第五郎么?我应当把她放在什么位置?花小姐如今站在这里,是同我说笑的么!” 桃花灼灼,可是甜腻的桃花酿;桃花灼灼,亦是夺命的胭脂烫。 千放被他一番话问得哑口无言。 仇三月却仰头顾自笑了,全然是从前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花小姐不必拿这些话来刺探我,地宫之事,不该你知道的,我一个字也不会对你讲。受人之托,终人之事,小姐请上船吧。” 花千放也扬手抓了那绳索,狐疑道:“所去何处?” 仇三月眯眼鄙夷:“你去便知,花小姐,不会是不敢吧?” 千放伸直脖颈,昂首挺胸,“开玩笑,我怎会不敢?” 三月搂住她俯身以请,“请花小姐上船。” 千放在他怀中连连后退,“我的脚崴了,使不出轻功来。” 仇三月突然松开挽住绳子的手臂,搂紧了千放往下坠去,“来,我帮花小姐上船。” 仇三月这一松手,两个人的重量便全然在花千放抓着绳子的手臂上。两人在绳子上荡得欢快,眼看就要掉下去,花千放身子后倾,一只手臂往上伸着死死的挽着那绳索,另一只手从仇三月怀里抽出来往外推着他,嘴里讪讪道:“不用,不用!我的脚突然就不疼了!” 千放说话推却这刹那,仇三月却已上前,欺身一手揽紧千放的腰,一手持折扇敲打了千放握绳之手。千放手上吃痛,松开绳索来,仇三月却以此借力,翻身回旋,两人便坠入船中来。 仇三月这一搂一抱一敲一坠动作干脆利落,轻功路数如行云流水一般,尚且不过须臾,待千放坐正扶稳船舷欲发作时,仇三月已抽身离船而去,衣裾翻飞,终只余繁星中一抹孤影。 鹰隼振翅,逆水行舟,两人距离愈来愈远。千放伸手一抓,波光水影,不免只落得满手星辉来。 三月啊,三月。 她站起身,晚风吹散了满船星辉,吹散了回忆里桃花片片芳菲,她的脑海中越发的想起柏玥司的脸来。 或许是因为,五年来她第一个重逢的亲人是柏玥司,所以九死一生时她唯一想要依靠的人也是柏玥司。 或许是因为仇三月实在像极了柏玥司,仇三月这一番暧昧的情状,忽然让花千放明白了一件事,那便是柏玥司虽然纨绔不修边幅,却从未对她花千放有一丝一毫的巧言令色过。 五年前她尚且不懂事,可是五年后再回想五年前,她便已不能将此自私地归咎为不懂事。五年前她不懂事时可以依靠柏玥司,而五年后她既然已明了柏玥司之心思,再一厢情愿地依靠他的做法,是为玩弄。 玩弄。 她断然不能这样做。 花千放将两臂支在船舷上,双手撑着下巴,呆呆望着徐徐后退的两岸青山。 她看青山是黑黢黢的影,而青山看她,必然也作了黑影一点。 她百无聊赖回身恣意躺在舟中,看着飞在舟前的鹰鸮。原来独木舟的前面还有一只鹰鸮,鹰鸮贴着水面向前滑行,准确的引导了蒙眼的鹰群,从而引导了独木舟前行的方向。舟行极快,看得出这鹰鸮和蒙眼的鹰群都是受了严格训练的。 一炷□□夫后,花千放认得,前面是秣马山畔的溪流。秣马山截断了溪流,舟行至此便是终点。 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影一抹日边来。 天已破晓,而拂晓的秣马山,夜幕才刚刚拉开。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1章 盛会 秣马山奇峰二十四座,二十三座山峰围抱一座主峰,山势奇绝险峻,山脉蜿蜒回旋。山峦主峰拔地而起,山峰作骏马俯首食草之状,遂名为秣马山。秣马山水泽环绕,溪涧川流其间,碧水梳纱,苍山姽婳,实乃天下绝景。 秋日破晓,天地间到处都是朦朦胧胧的影,而花千放乘舟远远的看到,在这漆黑的天地间,秣马山上空暖意融融。天幕里盛放的烟火,在碧水青山之上,绽开火树银花。 好似自天边斜斜飞起十二道焰火彩带,烟火在天幕中飞舞纠缠,仿佛在地面曲折蜿蜒的秣马山脉,其形游龙似凤,将远处山顶崇音寺高塔映衬得流光溢彩。幽幽月下,就连秣马山涉芝西涧的戎兵阁,也似藏在山麓一颗宝石,光芒烁烁。 舟逆水行,待出了青山的掩映,眼前之景忽然豁然开朗。 千放看到,山脉绵延千里,山中处处张灯结彩,不计其数的焰火和灯笼辉煌灿烂,将水天一线处,青桔色初生的光和寥落的几颗残星的光华尽数掩盖了。 花千放知道,此刻秣马山中武林大会进行的如火如荼,她眼前所见所有的繁华热闹,耀眼通明,便皆是源自于此。 便是此前在锦城内鼎食楼中,那些来自天南地北的食客,剑客,义士,道士评头论足,喋喋不休的那个,嗯,武林盛会。 武林大会与花千放的渊源,说起来便是老太太吃糖——越扯越长。这武林大会于花千放而言,实在算不得上是什么新鲜事。 武林大会三年一度,至今为止已经举办过的一百七十四届里,已数不清有多少届是经由袖花阁之手所办。除却她在七岁的时候拿了第十一名的名次,算是正面接触这江湖人人称道的武林盛事,恐怕她打从娘胎里,娘亲还在怀着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游过武林大会的英雄榜了。 然,如今眼前秣马山武林大会热闹瑰丽的景象,还是让刚刚被地宫“洗礼”的千放惊叹不已。 千放赏着秣马这山水盛景,眼中闪耀着天空盛放的烁烁光芒,不知不觉鹰群拉着独木舟已停靠岸边。 她纵身一跃踏上岸来,拍拍身上尘土,忽听得身后扑簌簌的声响。她转头看过去,只见那些鹰隼边极速振翅,边用自己的喙尖猛啄绑缚在脚上的绳索。 鹰隼啄断麻绳高飞而去,千放看着在独木舟中七零八落的绳索,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戳了一遭! 这些不正是,她在地宫中遇到第五郎时,他专心打结的那些麻绳么! 究竟是谁,从她进入锦城开始,盗马拿鞭,大举屠城,引入密道,打开地宫,循循指示,步步引导,费劲心思,将她一点一点引诱至这里? 这样运筹帷幄,费尽心机的手法,究竟想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这样狠戾诡谲的做法会是柏玥司,是容表哥,是公子无颜么? 或者会是那神娃娃? 到底容表哥是不是公子无颜,如若不是,公子无颜又是不是神娃娃呢? 她忽然间想到一件事。 那便是包括苏小二在内,她在地宫里所遇到的九个人中,有些人对她的身份背景了如指掌,而有些人却一丝一毫都不知道她的来历。 他们皆口口声声说自己公子无颜的人,他们行事作风奇异不拘泥常理,算得上是天下奇人,有着不同的本事,身怀着不同绝技,在地宫中也扮演着不同的角色。 然花千放看得出,这些人各怀心思,各自的想法和追求的目的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契合点,可以说这些人绝不是唯命是从的暗卫仆从,说他们各怀鬼胎也不为过,他们唯一的相同之处便是,他们都口口声声说,他们听命于公子无颜。 可她却又打心里觉得,这些人确实是对自己的主人忠心耿耿的。 这让她对公子无颜钦佩不已。 好生奇怪的公子无颜!这样的公子,会是她青梅竹马的容表哥么? 如果不是,在地宫出口时,仇三月为什么说了那样情真意切一番苛责的话呢?那些话分明承认了花慕容就是公子无颜。 如果不是,在她对鱼七愿说出自己身份的时候,她为什么看上去那般惊讶诧异,敛起杀意转而放自己一条生路呢? 如果不是,密道入口柏玥司那些机关又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世上还有第二个人了解她透彻到深入骨髓么? 如果不是,前因后果,种种因由,推敲评断后,这该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这般心事忡忡的想着想着,花千放不知不觉已入山中。天虽已入秋,但在金色树叶和焰火银灯交相辉映里,哪里还有秋日的半点寒意。她站在山脚时就可以听得到山中喧嚣,这山中分明金碧辉煌,人头攒动,除却入山时入口的小路旁,有一块一人多高灰突突的石碑实在貌不起眼,山中其他景象,都像是镶了金子一般耀眼。 那块灰突突的石碑年代久远,上面刻着千放在地宫门口看到的奇异的倒钩形图案。 可能是当时修建这地宫时,用来分界的界碑吧,花千放心想。 再往前走,她便看到了武林大会的簇簇锦旗,攒动的人头和袖花阁的守卫。所谓人山人海,便也应如这般了吧。 虽说武林大会山门前人声鼎沸,但是黑压压一片人群中,负责守卫看门的却只有袖花阁纤细苗条的女子。 这负责守卫的两位袖花阁的姑娘仍是着男装,却一改往日的书童灰色布袍装扮,而是盛装锦衣。所穿赭黄色袍子,上有暗红云白两色金织繁花刺绣,加以青枝点缀,布料用的是锦城云锦中的妆花罗、妆花纱、妆花绢制成,颜色做工都相当考究。 花千放心中了然,她知道武林大会向来如此,既是整个武林都要参加的大会,那便是大场面。大场面的原则便是:声势一定要浩大,会场一定要铺张,银子一定要浪费,面子一定要做足。 此番山中火树银花,身上锦衣华服,放在天上,穿在身上,涨的是袖花阁在江湖人中的脸面。 而与会者又都是远道而来,所谓五湖四海不分贵贱,既然都是来比武拿名次的,来者即是客。腰缠万贯也好,叫花子也罢,都不好安放诸多侍卫在门口拦上一拦。 所以花千放这番衣衫褴褛入山中会场,亦未遭到任何阻拦。 再者,都说高手自在民间,高手这种东西,向来都是低调的,是不张扬的,是在灯火阑珊处的,而并不是穿金戴银,锦衣华服来招摇的,所以守卫这种东西,便是摆设,安排两个在门口招呼,不至于失礼罢了。 所以眼下这两位女守卫,正闲闲的倚靠在门口的木桩子上,指手画脚地嚼舌根,聊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她这样想着,一路走得欢快,却不料想不经意一抬眸,还真就在灯火阑珊处看到了几个低调的高手。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2章 女子 于山门东面,自远处灯火不明的梧桐树林里,有几个女子正步履匆匆往山中走去。 武林大会乃是武林盛事,山门处又没有设重重守卫来严加看管,可以说是愿者皆可入山。来参加大会的,多半是想讨个不俗的名次扬名立万,即使讨不到好名次的,也多抱着趁此机会给自己造造声势的心态,所以参加大会的人上山时即便不至于招摇过市,也应当由正门入,随众人一同上山才是正理。 而这五名女子如此神秘诡异,低调的入山来,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花千放停下脚步来,眯眼打量着远处梧桐树林中这几人。走在前面的两个女子着红衣,跟在后面的三个着蓝衣,两红三蓝皆持剑,一行人走入树影交错的斑驳中。 走在最头里的那女子一袭红袍,脚蹬红靴,墨发三千尽及膝,手中所持长剑从剑柄至剑鞘通体皆为红色,最是惹眼。只见她脚下步履匆匆,晚风吹起她三千乌发,云袖里裹着夜风,红裙翻飞如浪涛,虽在黑暗里这样远远的看着她,亦觉着她掩尽了所有人的光芒。 花千放闯荡江湖这数年来,上到袖花阁阁主花无颜,下至采花贼惜玉蝶,这天下的武林豪杰,但凡稍有些名号的,她都是认得的。而这灯火阑珊处的那一名红衣女子,她却着实觉得陌生得很。 之后跟在那红衣女子后面的女人,她便都差不多认识了。紧跟在那女子后头的人名作鸢红泪,再后面有两名蓝衣女子分别唤作蓝镜心和蓝钟尘,五年前她去看的最后一场武林大会,这三个人分别排在第一,第三和第四名。 而当年武林大会排在第二名的人,乃是江湖第一阁袖花阁的慕公子,天下第一珠锦城的花府嫡次子,花慕颜。 现如今这三个人看上去,要比五年前耀眼许多。 且说蓝镜心和蓝钟尘这两个人,因不知在隶属何门何派的魔宫修习了不知谓何的邪功,使得满头长发皆蓝,而今又都是穿着孔雀石色蓝衣蓝靴,花千放觉着,相较之从前,如今这二人看起来长得更加妖冶。她们的头发似中毒一般,全都变成了孔雀翎羽一般的蓝色。 除了这三人,还有一个穿着水蓝色衣服的人走在她们中间,是一个花千放从未见过的人。 再说鸢红泪,五年前第一个折得武林大会桂冠的女子,同样是红裙红靴,正小心谨慎低头赶路。据说生在名门望族,不仅武功了得,姿色亦是倾城,是这世间难得的绝色佳人。 可是与走在头里那名陌生的红衣女子比较起来,鸢红泪的红和美又是单薄的,被掩盖的和不值一提的。 她会是何方神圣啊? 花千放揉着鼻子出神地想着,不知不觉看那女子已是发了呆。远处梧桐树下那女子忽而停下脚步来,扭头朝千放所在的方向顾盼一望。不知她是看了花千放一眼,还是看到了旁的东西,停了须臾,之后便回转了头,匆匆入山中去了。 花千放一惊,虽然同为女人,可就是这蓦然回首时的惊鸿一瞥,亦让她震撼不已,让她觉着这世间再没有比她更美的女子了。 这世上,竟会有如此美得摄人心魄的女子。 花千放这厢正陶醉在自己震惊的小心脏中,丝毫没有顾及到后面有什么东西朝她袭来,然后只觉得自己的后背被重重得撞了一下,她朝前一个踉跄,差点跌坐在地上。 身后传来一阵姑娘们的讥嘲声。 “放肆!哪里来的叫花子,竟然敢挡本小姐路!” “我家小姐喊你让路喊了三遍,你居然理都不理,好大的狗胆!你可知我家小姐是谁?” “这袖花阁也真是的,武林大会乃是江湖中盛事,怎么什么阿猫阿狗都往里面放啊!” “就是,来得都是有头有脸有身份的人,竟放了叫花子进来,我等人岂是你这种人冲撞的起的!” 花千放起身拍落身上尘土,扭头去看这到底是哪家有身份的小姐,定睛一看,正是那个哭着喊着非阁主不嫁的童素瑶。 就是那个在鼎食楼中被花生米瘦子说成,琴音堪比杀猪般惨烈地嚎叫之声的微雨轩楼主的掌上明珠。 并非是花千放此前认识她,只是眼下这瑶美人正一边单手叉腰,横眉怒瞪着花千放,一边单手拨弄着侍女端在跟前的古筝。 那弹奏出的古筝之声实在是…… 花千放想不认得她都难。 方才花千放出神发怔时,正是童素瑶叉腰的那只手狠狠地往前推了她一把。 这时,旁边一名身穿绿色花坎绣罗襦的妩媚女子挑眉白了一眼那童素瑶,哂笑道:“哎呦喂!有头有脸的人物?童小姐,你可真会给你自己脸上贴金!就你弹琴的水平,我盛京翡翠楼里的姑娘,随便拉出一个来都比你弹得好上千倍。就你还痴心妄想着嫁给阁主,不要仰仗着自己的老娘是微雨轩的楼主,便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你们微雨轩这种三流江湖小帮派,根本入不了阁主的眼里!” “你这个北地来的妖妓,说谁弹琴难听,说谁的帮派不入流,说谁的娘老呢!”听那绿色花坎的女子一番挖坑讥讽,那童大小姐当时就暴跳如雷:“我呸!阿碧,你也不要仰仗自己是翡翠楼里的头牌!说到底,你翡翠楼不过是个妓院,你阿碧不过是个北地的□□,阁主当时不过路过京都,在翡翠楼中喝了杯茶,你就臆想阁主看中了你,想以身相许能不能找个清新脱俗的套路!” “你!哼,你觉得你自己清新脱俗么?在我看来,你这种样貌,还不如这小叫花子生得漂亮!” 花千放本不想搭理这二人,也不晓得这手无缚鸡之力的闺中大小姐前来武林大会凑什么热闹,转身欲走,却被拦住了去路。 那童素瑶拦在她身前,鄙夷地上下打量着她,然后露出非常瞧不起她的神态,双手叉腰朝她道:“怎么,你这叫花子也妄想争一争阁主么!我劝你还是别费力气了,你且好好看看,这山门前排队等着入内的哪一位女子,是你能比得上的!” 说罢一手拎起花千放领子,一手抬起来指着山门外黑压压的一众人群。 花千放虽觉得这童素瑶实在不可理喻,然听她这样一说又抬手一指,好奇心又迅速被勾起,便朝山门内外左顾右盼地看去。 她这一望,果然发现山中这长长的队伍里,女子占去了大半。往昔武林大会与会者虽多,女子却不能占到三成,而今这山上女子的数目,分明已是泛滥成荒,且听童素瑶这意思,怕是这些女子中十之有九是来找容表哥求亲的。 花千放在心底由衷感叹道:“我的妈呀,表哥好魅力!” 她扭扭身子想将衣服挣脱出来,好从此处脱身,那童素瑶却仍是紧紧攥着她的领子不肯松手。 山门处守卫的两个书童看到有人闹腾,朝这边走了过来。因负责守卫山门口不是什么重要差事,想来这两个书童平日里在袖花阁中定然也是不得重用之人,加之花千放以前常年在外不在锦城中,况且世人皆知娃娃乃是已死之人,而今一身打扮又实在褴褛破旧,所以书童并未认出眼前这披头散发之人乃是堂堂花家千金,袖花阁阁主唯一的宝贝妹妹。 只见一名守卫朝童素瑶行了礼,朝她道:“少轩主好。” 那瑶美人得人行礼,更加趾高气昂起来,她扬了扬下巴,朝那守卫道:“不敢当,起来吧。” 那守卫并不搭理她这番搔首弄姿的模样,继续道:“少轩主,这叫花子虽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您,毕竟不知者不罪,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此作罢。否则若有人不分是非说您欺负一个叫花子,恐日后江湖盛传,莫叫人耻笑了去,丢了微雨轩的颜面。” 那守卫言之凿凿,不卑不亢,分明实在给这闹事的少轩主一个台阶下。 围观的武林人士闻言,皆叹不愧是袖花阁的手下,亦议论这微雨轩少轩主不识大体,不分轻重。 那瑶美人既然觉得自己身份非同一般,听两个守卫这样一讲,更觉得这叫花子让她丢了面子。别人她打不过骂不起,好容易逮住个叫花子,是定然要挽回面子的。她小姐脾气发作起来,下定决心要将这叫花子欺负到死。 于是她一手拎了花千放的衣领子,另一只手在千放腰间软肉上使了力道狠狠一拧。 花千放这一下实在忍无可忍,伸手一掌将那瑶美打出,只见那瑶美人在绽放烟火的夜幕中划过一条完美的抛物线,生生拍在山门的柱子上,晕了过去。 守门两位书童正欲上前制止,只听得花千放怒喝道: “滚!”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3章 鱼入 花千放不是没有脾气,她只是不愿意同这些讲不通情理的女人一般见识。然,童素瑶的所作所为,让她实在忍无可忍。 诚然,忍气吞声向来不是娃娃的作风。 娃娃从来不是什么挟冤记仇、怀恨在心之人,有什么仇恨,她都是当时就报了。 两名守门的书童见状,正欲上前发难,花千放猛然扬手,只见她指尖光华流转,真气裹挟着地上落叶纷扬而起,落手出招之时,七枚枯叶齐齐钉在了山门的木柱上。 那七枚枯叶刚好从上至下在那瑶美人头顶排列一周,远远看去,与深秋金黄的向日葵花盘别无二致。 花千放这一招,用的正是袖花阁阁主花无颜的独门招数——凤栖雁翎。 花千放义正严辞道:“从前武林大会,一天时间,足以入场完毕,今日如何一天一夜过去了,山门外还有这么长的队伍?你们玩忽职守,在那里聊天聊得火热,还有什么立场过来教训我么?怎么,是不是我该禀告阁主,让阁主今晚给你们准备点瓜子糕点小马扎?” 两个守门的书童在袖花阁历练许久,自然认得这凤栖雁翎的招式,亦知这招式乃是袖花阁之秘术,是断然不会轻易传授他人的。从前只听闻花阁主和慕公子用过,如今见眼前这女子使出这招式,便知此女子绝非寻常之人。 两个书童停在原处,朝千放揖了一揖,不敢做声亦不敢近前。 阿碧亦是惊呆。她虽是翡翠楼里头的头牌,却也只是与袖花阁阁主有过一面之缘,纵是一面,便让她倾心不已。 她那日只是有幸得见阁主一面,便对他朝思暮想,终日食不知味。 然阿碧知道,袖花阁阁主只是江湖人口耳相传的神祗一般存在,如她这般身份之人,想见他怕要比登天还难。 她与童素瑶一样,此番来参与武林大会,只为能够有幸见花阁主一面;她与童素瑶在此针锋相对,只是不甘心被埋没在阁主的众多仰慕者里。 她与童素瑶若是知道这穿得破破烂烂的女叫花子身份不俗,是断然不敢拿她撒气的。 因为她知晓,江湖皆传花阁主狠辣决绝,下手从不留情,此女若当真与袖花阁有关,如果追究起来,怕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众人正战战兢兢中,花千放已不愿多做纠缠,施展轻功,朝那片灯火幽幽的梧桐树林飞去。 她的身后,两名守卫附耳耳语一番,之后其中一人向武林大会会场匆匆跑去。 且说花千放沿着那几名女子消失的方向一路追寻,却再寻不得那几位女子的踪影。 烟火绚烂,凌空绽放,焰火落在梧桐树林尽处。 花千放在林中愈走愈觉得周身发凉,梧桐树干和枯叶上密集地画满了棕红色的类蜘蛛图案,有些树干上的图案甚至层层叠叠相盖,杂乱无章,几乎都要看不清楚树干的原貌。 就像是蜘蛛的栖息地一般。 月色朦胧,朝露和晨雾渐渐聚拢来,已全然不见那几名女子的踪影。 她皱皱眉头,纵身飞出梧桐树林。 秣马山脉绵延千里,武林大会的会场便也沿着这山脉绵延了千里。武林大会的主会场设在秣马山主峰,其余大大小小分会场以主会场为中心,向四周放散分布,布满二十三座山峰,分别作为不同的赛场。 山上人群万头攒动,袖花阁的标志与大会旗帜一道,几乎遍布会场的每个角落。会场中来来往往的,除了江湖中历史悠久的少林、武当、峨眉等门派的掌门和一众弟子,还有近数十年来许多新兴的帮派,比如天蚕教,紫衣谷,万绣阁,点苍宫,龙门帮等等,亦有许多帮众到场。 除去大门派的大人物,还有一些无门无派的小人物穿梭其中。 但是会场虽看似无规无矩,宾客随性自处,但山中这十余万人却并非杂乱无章,毫无秩序,因为袖花阁早已在会场中安置了无数的侍卫和眼线。 江湖中这每三年一届的武林大会之所以会这般火爆,除去它提供了各武术大家在一起切磋武艺,交流绝学的平台,更重要的便是,这是一个“名利”二字唾手可得的地方。 小人物指望着在武林大会上暂露头角,稍有名气一些的想借机会名扬天下。 甚至于,千秋万代,一统武林。 江湖就是这样,它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也是个争名逐利的世界。 大抵因为世人活着,皆有争强好胜之心,觉着小人物一生庸庸碌碌,不比大侠快意江湖。只有大人物,才能配得上“嫉恶如仇”这四个字。 花千放从入山门来,一路随着人潮穿过七七四十九个分会场,之后便到达了武林大会的主会场。 这主会场坐北朝南,相其阴阳之和,尝其水泉之味,审其土地之宜,正阡陌之界。 毕竟是主会场,虽然不要求场内人行事中规中矩,但是主会场秩序明显要比分会场稍微井然一些。 就比如,场中座位从北到南,由主到次,都是为武林中的大人物准备的。 离主台最近的座位上坐的都是在江湖中身份地位举足轻重的,位置稍微远一些的,便是武当、峨眉这些门派的掌门和身居要位之人,即使是会场里离主台最远最次的座位,坐的也是有头有脸,名动江湖的人物。 而像那些新兴的门派,紫衣谷、万绣阁、龙门帮之流,也只是谷主帮主带着门中弟子在会场里头找位置随便站一站了。 至于像“微雨轩”那些不入流的小门派,是根本没有进入主会场资格的。 日后曾有人问过花千放:“武林大会主会场你未用花小姐的身份,是怎么进去的,难道守门的侍卫将你认出来了?” 她很自豪的说:“嗯,我是跟在丐帮队伍里头混进去的。” 旁人自然是问:“那主会场门口守卫森严,你当真好本事,居然能混进去。” 她一脸不以为然,答曰:“没办法,太像了。” 花千放入场时跟在丐帮弟子中,旁边随丐帮一同入场的还有紫衣谷和万绣阁。她随众人鱼贯而入,既是混入就必然是低眉顺眼的,而她眉眼这一低垂,便看到了人群中不为人知的小剧场。 紫衣谷谷主赤练紫步伐疾走,踩了万绣阁阁主姬辰绣的脚后跟,不知这谷主脚上穿了什么料子的云靴,一下踩得那阁主后脚跟处竟是出了血。 而那杨柳细腰、弱柳扶风的姬辰绣被踩后毫不含糊,回身照着赤练紫的腰部就是一拳。 一记老拳下去,打得窈窕轻盈的赤练紫含血难吐,半天没能直起腰来。 花千放看着都疼。 只听赤练紫桃腮带笑,对负责守卫主场的袖花阁书童说:“烦请姑娘禀告,紫衣谷谷主赤练紫求见袖花阁花阁主。” 守卫书童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道:“不见!” 赤练紫吃了闭门羹,抿嘴皱了皱眉。 这时,万绣阁阁主直起腰来,“还请姑娘通融,万绣阁阁主姬辰绣求见花阁主。” 守卫书童仍道:“不见。” 那姬辰绣大概没想到自己也被拒绝的如此痛快,顿时没了声音,一脸失望的站在那里。 旁边的赤练紫见状,道:“我听说你因对袖花阁阁主心生爱慕,便将你们万莲教改成了什么阁,还生生在名字里嵌入一个“绣”字。” 姬辰绣道:“我亦听说,你倾慕花阁主,又闻花阁主素来喜爱紫色,就厚颜无耻把赤烟谷改成紫衣谷。” 赤练紫听罢,提高声音嘲讽道:“就你刺绣水平,还不如我二大爷家的小侄女,也好意思叫万绣阁!” 姬辰绣也撸了袖子,争锋相对骂道:“一张妖脸不红不臊,还好意思叫赤练紫。” 只见那书童面无表情道:“阁主有命,凡于主场闹事者,不论是谁,杀无赦。” 赤练紫和姬辰绣立刻噤声不语。 丐帮、紫衣谷、万绣阁众人刚迈入主场中,花千放忽听身后一女子道:“念一一求见阁主。” 声音优雅如同兰花飘落。 让花千放吃惊的是,这次那守卫的书童竟痛快的应允道:“一一姑娘情随我来。” 包括花千放在内的所有女人都好奇地朝这女子看去。 只见这女子一身素白绢纱长裙,清雅宁静,华容婀娜。她步子徐徐跟在书童身后,在万众瞩目中,走入会场中央,含辞未吐,气若幽兰。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4章 依念 且说这武林大会的主会场坐北朝南,相其阴阳之和,尝其水泉之味,审其土地之宜,正阡陌之界。南面设门,门口设有守卫共一十六人,亦皆穿赭黄色袍子,上绣暗红、云白两色金织繁花。 入门后路中依山势红毡铺地,主路两旁共设有座位一百七十四个,与武林大会一百七十四届相吻合。 场中央是由竹木搭建的一尺高百丈见方的台子,其上红毡层层,周围纸灯万盏,作为大会正式开始前,宾客落座之时,剑客舞姬为群雄献舞表演之用。 花千放入场时,主场大会还未正式开始,她正赶上大人物们入场就座。 献舞台上舞姬与剑客正在表演的,是天蚕教的天罡三十六剑与点苍宫的梦心诀。 剑影缭绕,如梦似幻,在主会场台上台下一众女人幽怨嫉妒的眼神注目下,念一一跟随着守卫,穿过献舞台上的通明灯火和一众舞姬,沿着上百丈红毯,一路徐徐向北去了。 再往北面,献舞台百丈红毡之后,便是主台。 主台依秣马主峰山势而建,高约九丈,由上至下共有石阶九十九级。主台四十九丈见方,台顶处有一座宏大的金色圆碑,圆碑之上刻着巨大的黑色倒钩状图案。 金色圆碑之下,花慕容仰躺在高高的塔台主座上,衣袂飞扬。 他白衣胜雪,墨发三千如绸缎,恣意如同水墨画中一只夜泊的行船。破晓的星光散落在他的长袍上,光华流转,天人入画,载满星河皓月。 他的眼角半合,于高台之上,俯瞰秣马山千里橙光。 他的目光穿过焰火明灯,穿过斑驳流影,穿过江湖众生; 他的目光穿过薄薄晨雾,穿过献舞台,穿过百丈红毡,看着一身素白绢纱衣的念一一由远走近了,看着将将九十九级石阶上念一一单薄的身影,看着她融进石阶上随时都可能散尽的雾气。 花慕容眼中蓄满的孤寂,一如落满尘埃的墨砚。 再说花千放小心站在莫多公身后人群不起眼的角落里,看那念一一穿过献舞台一路向北渐渐走远了,便从那渐行渐远的背影上收回了好奇的目光。 念一一的□□,像极了她一个熟识的故人。 便是当今武林神话袖花阁阁主的夫人,她的嫂子——水云笺。 纵是阔别江湖五年的花千放,亦知晓水云笺已经死了。 这是整个锦城乃至武林街头巷尾都传遍了事。 花千放惊异地发现这位念一一姑娘的容貌、声音、身形、气质,竟有七分神似当年的水云笺。 念一一随那守卫一路向北,花千放自然知晓北面主台上坐的是谁。 这姑娘在这样大的武林盛事上请求觐见又得到应允,想来这五年来容表哥将这个姑娘养在锦城时,既未曾放在身边日日陪伴相随,又未曾刻意疏远。 所谓思念成城,想来真如袖花阁中人所说,容表哥当年对嫂子,是动了真情的。 那念一一走远,花千放收神时,主会场中宾客几乎都已落座完毕。 受邀的各家方丈、掌门、帮主就座后,各个门派弟子皆围绕掌门座位站定,会场中各门各派所到人数极多,百丈见方的献舞台旁,座位与座位之间根本没有余下的空间。 就连门口处,也是黑压压堵满了人,水泄不通。 与山门入口处的男女比例一样,这里的女子,也是占了大半数。 且多是待字闺中的妙龄女子。 届时花千放这位妙龄女子跟着的,则是丐帮莫多公的一众弟子。 丐帮穿着破烂,花千放甚是觉得,跟在丐帮队伍里,更能突出自己清新脱俗的气质。 这些年来北帝荒淫无道,北地民不聊生,百姓贫困潦倒,使得丐帮日益强盛。眼下丐帮现任帮主莫多公,正紧挨着少林方丈而坐。 少林方丈的席位自然是上座,上座的周围,自然少不了叱咤江湖的风云人物。 花千放呆在莫多公身后,站位低调,站姿低调,不代表她的眼睛也在低调的——呆着。 她若是呆得老实了,便实在对不起名满天下的“娃娃”。 所以,她一双大眼放光,滴溜溜在主会场里转得飞快。 果然,在主会场中座位上落座的大半数人,她都是认得出的。 比如,紧挨莫多公,在丐帮之后座位上坐的,是点苍宫少宫主封少城。封少城身边站了一位绿衣姑娘,花千放认得,那是封少城的义妹,公仪蓉蓉。公仪蓉蓉身边还有一位妆容甚为妖娆的,是现任点苍宫宫主宫炎的亲女儿,宫心月。在他们身后,正襟而站的两个姑娘,是点苍宫的左右护法,方樱樱和方月痕。 说起这关外的点苍宫,花千放深深的记得,她的生父花岑芷在世时,就不止一次的告诫过她,点苍宫行事路数不正,少与之打交道。 之后花千放行走江湖,亦常听人讲苍宫乃嗜血魔宫,宫中主流的武功皆是传授用毒的法子。点苍宫的用毒之术千奇百怪,却从不传授解毒之法。 被点苍宫里的人下毒后,中毒之人生不如死,解脱唯有两个法子,一是煎熬等死,要么,就自行了段。 点苍宫以血入毒,以毒服人,其宫中教众所到之处,三百里之内人烟全无,寸草不生,为江湖人所不齿。 就是这样一个塞外的魔宫,竟能在五年时间里一跃成为与丐帮齐名的江湖大派,足以见其手段。 可能今年来江湖风气愈来愈开放,愈来愈海纳百川了。 花千放轻轻叹了口气,心道:“容表哥也真是,什么妖魔鬼怪都敢往主会场里放啊。” 花千放扫了一眼封少城,正想着显然这少宫主是被他后爹喂毒喂多了,嘴唇已经泛了紫色,抬头时不经意看到远处灯火幽暗处的位置上,坐着她在山门口看到的三个女子:鸢红泪,蓝镜心,蓝钟尘。 这三个人低调地坐在人群中,看上去比她更要小心谨慎。 而梧桐树林中同她们一道的另外两个女子,却并不在此处。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5章 美人 五年前,鸢红泪、蓝镜心和蓝钟尘这三人在武林大会上分别拿下了第一、第三和第四名,风光无限,可当时并没有人认识她们,也没有人知道她们究竟是何门何派。 当年武林大会的前几名同时被三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拿走,自然震惊了武林,在江湖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寻常的人,在武林大会上拿了这样出类拔萃的名次,肯定会借机造势,进而名扬天下。 然,这三个人参加完武林大会就销声匿迹了。 五年前武林大会后第十日,这三个人就像是商量好一般,一起从人间蒸发了。 不过武林之所以会是武林,就在于江山代有才人出,这三个人的风头虽在当年一时无两,却也很快就被淹没在了历史的人潮中。 这五年来,已经鲜少有人能记得她们。 这三个人突然再现江湖,一同出现在主会场不起眼的座位上,着实引人思量。 “嗯,蓝镜心和蓝钟尘这两个人的一头蓝发,越来越飘逸了。”花千放心想。 花千放撇撇嘴,收回目光,朝献舞台上望去。 花千放望得正当时,恰逢念一一掀着裙裾,抬腿迈上献舞台。 身姿袅娜娉婷,宛如空谷幽兰。 落在她身上的,是主会场万千江湖少侠的目光和女子们中烧的怒火。 只听旁边点苍宫的宫心月道:“哪里来得女子,这般妖娆媚态,蛊惑人心!” 点苍宫少宫主封少城道:“她名叫念一一,听说是袖花阁的人。” 宫心月道:“袖花阁中女子无数,想来那阁主卧榻上从不缺女人,为何待她念一一就与众不同起来!” 封少城道:“我听闻这念一一的长相,与五年前花阁主已故亡妻颇为相像。” 一身绿衣的公仪蓉蓉道:“江湖还有传闻,说是念一一长相极美,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加之武功不弱,又有谋略,在袖花阁身居要职,很得袖花阁阁主喜爱。听闻她在袖花阁中直接听命于阁主,为袖花阁完成了许多普通人根本无法完成的任务,被花阁主看成是左膀右臂。” 花千放闻言黯然神伤,她长长叹了口气,心道:“颜表哥,嫂嫂,果然是不在这世间了。” 又听封少城道:“我亦听说袖花阁的花阁主已将这女子纳为姬妾,不知是真是假。” 宫心月用指尖点着鼻尖,一双丹凤眼挑起蛾眉来,道:“哼,念一一,看着就让人讨厌的女子!” 那封少城眉开眼笑地捧起了宫心月的手,道:“姐姐今日打扮得如此引人心动,莫非也贪恋传闻中那袖花阁阁主?” 封少城皮笑连带肉笑的样子,活脱脱的好色之徒形象。 宫心月笑道:“少城说笑了,那阁主又不来参会比武,我连一睹他真容的机会都没有,哪有机会送给人家这一颗芳心呢?” 公仪蓉蓉道:“好生奇怪,说起来花阁主执掌袖花阁已是十载有余,想来年纪也已不浅,可这几十年来,却从不曾听说他来参加过哪届武林大会的。” 封少城道:“人家既是举办武林大会的东道主,自然拉不下面子来参赛,要是这一比拿了丢人的名次,以后哪里还再能恬不知耻地举办武林大会呢?” 花千放听了,只恨自己碍于身份,不能立即将那少宫主一掌拍翻在地,心下道:“容表哥年少有为,如今才二十六岁,自然年纪尚浅。他不参加大会,自是不屑来参加。一比即赢的比武,有什么好比的!你这等俗人要想多活几年,就莫要在此妄加揣测,若是被容表哥知道了,是定要死无葬身之地的。” 只听公仪蓉蓉又道:“哥哥你莫要说别人,你自打出生到现在的二十三年里,不也是从来没在大会里比试过么?莫不是你比输了怕爹爹不把宫主之位传授给你?” 她一袭绿裙,面上遮着白纱,说话不疾不徐,宛若清风过处荷塘晚莲一朵。 花千放听罢心中道:“听听,这才像是人说的话。怎么同样是一个老子从外面捡回来养的义子,做人的差别这么大呢?” 封少城被这义妹拿话怼了一遭,面子上有些吃瘪,将头转过贴近了宫心月:“姐姐也是这样觉得么?在姐姐心里,也觉得我不如那绣花阁主?” 宫心月媚然一笑。 封少城索性一把宫心月揽过抱在怀中,用鼻梁蹭着她腰腹间的软肉,道:“姐姐的心变得可真快,这样就移情别恋那花阁主,还一心向着蓉蓉妹妹,真真让弟弟这一片痴心付水流啊!” 说实话,封少城这话真真有恶心到花千放。 花千放胃里翻江倒海,心中思绪万千:“喂,大姐,你腰间盘疼不疼,妹妹眼瞅着你那骨盆都要被那男人的大鼻梁子蹭出来了!” 再看公仪蓉蓉和方樱樱、方月痕三人,站姿坦荡,面色平静,一脸对此司空见惯的模样。 花千放心中啧啧,由衷赞叹:“不愧是大帮派来的,果然见过世面。” 只听宫心月柔声道:“我的心思,你还不懂?你对我如此好,我怎会喜欢那阁主,向着蓉蓉妹妹!”宫心月浑身骨头酥得几乎要淌出水来,一脸柔媚地朝封少城道:“少城你好坏,还要说这样的话打趣人家。” 封少城脸上笑得更加恶心:“像姐姐这般美人儿,做弟弟的自然不能怠慢了。” 宫心月掩口一笑,揽住了他的脖子索性顺势坐在了他腿上。她用云袖拂了拂封少城的鼻尖,道:“你倒是如何不怠慢法?” 封少城低头吻了吻投怀送抱的美人唇,道:“今日事毕,你且在房中等我,弟弟定让姐姐消受不得。” 对话传进花千放耳朵里,她胃里一抽,忍不住吐了吐。 虽说点苍宫这少宫中封少城是宫焱老儿从外面捡回来封的义子,好歹与那宫焱亲生的宫心月算是兄妹。封少城平日里纵情声色,风评很是不好,如今看来,他与她的义妹关系亦不是什么正常的兄妹关系。 花千放自幼闯荡江湖,早已对这种事司空见惯。都是江湖儿女,孩子背着老子胡作非为也无可厚非,不过花千放觉得,这大庭广众之下,当着这么多人打情骂俏,着实不好。 尤其是座位离得最近的少林方丈,人家正直本分,吃斋念佛数十载,哪里受得了年轻人在旁边来这个。自打这封少城开始说话,方丈留给他的,就只有后脑勺了。 花千放这一连连作呕不要紧,惹得丐帮众弟兄皆回头看她。 丐帮弟子甲关切地问道:“这位小兄弟可是身体不适?” 丐帮弟子乙一口咬定道:“必是夜凉如水,染了风寒。” 花千放心中道:“你俩是瞎了么?方才没听到旁边说话如此恶心人么?连那少林方丈的后脑勺都要听到了吧?” 花千放讪讪一笑,将扶在胸口的手顺势捂在自己肚子上,连连道:“人有三急,小弟先行离开去解决一下。” 说罢一溜烟跑得飞快,此处有毒,不利于她身心健康成长。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6章 公子 花千放掩人耳目,一路向北,直奔容表哥所在的主台。 主台设在主会场的最北面,依秣马主峰山势傍山而建,高约九丈,由上至下共有石阶九十九级。主台四十九丈见方,台顶处有一座宏大的金色圆碑傍山而拓,圆碑之上刻着巨大的黑色倒钩状图案。 花千放停下了脚步,眼前的情景,让她不由得呆住了。 让她吃惊的,除了纯金打造的巨型圆碑,除了圆碑上与地宫石门上一模一样的黑色图案,还有圆碑下的人。 金色圆碑之下,站着许多人。 这许多人中,不仅有她青梅竹马自幼熟识的人,也有她素昧平生素不相识的人。 这许多人中,还有他。 他在那里。 花慕容就在这许多人中间。 斗转星移,时隔五年后,花千放终于再次看到了他。 花千放不是个爱哭的人,可是她的眼泪已经不知不觉地流下来。在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她的眼泪就已经流下来。 “表哥……”她满身伤疤,灰头土脸站在角落里,几乎要哭出声来。 她一眼就看到了他,因为他一如五年前那般耀眼。 黎明青灰色的天幕下,花慕容恣意仰躺在高高塔台的主座上,眉眼轻合,把酒听风,衣袂飞扬。 他白衣胜雪,白袍中又织了细密的金线点缀,破晓的星光散落在他的长袍上,一如散落雪地里的星辰。 光华流转,天人入画,像银河中载满星河皓月的一只孤舟画舫。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他是那般光芒熠熠,只是唯独少了一张从小就用来遮面的莲花镂刻黄金面具。在花千放眼中,没有面具遮挡的花慕容,白璧无瑕,颠倒众生。 他倾世的容颜在朝露里,受着万千众生的瞩目和朝拜。 江湖英雄辈,世间芸芸生,慕容如玉,公子无双。这天下没有人敢与他并论,这天下也没有人能与他比肩。如今他虽高举着酒盏,却已没有人能与君共饮。慕颜已逝,云笺亦去,烽烟迭起,浮生只影,醉里挑灯,沉疴侧盼,谁听轻呢,谁共倥偬? 或许正是因了这般,让花千放如今觉着,在武林盛会主座上,听着膝下万千朝拜声声,花慕容的身影那般孤独寂寞,把酒却并不是言欢。 花慕容眼中蓄满的孤寂,一如落满尘埃的墨砚。 他的眼角半合,于高台之上,俯瞰秣马山千里橙光;他的目光穿过焰火明灯,穿过斑驳流影,穿过江湖芸芸众生;他的目光穿过薄薄晨雾,穿过献舞台,穿过百丈红毡,看着一身素白绢纱衣的念一一由远走近了,看着将将九十九级石阶上念一一单薄的白色身影,看着她融进石阶上随时都可能散尽的山中雾气。 他的目光掠过念一一的肩膀,掠过初绽的晨曦,最终落入遥远天际的云翳里。 墨发三千如绸缎,他寂寥如同水墨画中一只夜泊的行船。 花千放不由得心中一恸,“表哥……” 她朝他走了过去。 花千放已经忍不住朝他走过去,但她走了两步,却还是停下了脚步。 她停在那里,像遭了天雷般,一动不动。 因为她看到一个人,一个即使是她死了都会害怕的人。 是他,那个人居然也在这里! 神娃娃居然就在这里,就在花慕容身边! 是的,花慕容的身边有许多人,其中有一个便是神娃娃。 这许多人中,包括站在他身侧的诞青和柏樱,包括正在和前来复命的山门守卫交谈的柏玥司,包括负责袖花阁安全,花慕容的亲信——秋千影。 与会场中阴阳不调,女子不计其数的状况不同,花慕容身边这许多人中,女人却不多。 少到屈指可数的地步。 而离花慕容最近的人,就是一个女人。 一个极有姿色的女人。 苏年年。 苏年年正跪坐在花慕容身侧的条案旁,手持着白瓷酒壶,安静地朝条案上的白瓷酒杯内斟酒。 她脸上丝毫未留下任何岁月应当带给女人的痕迹,她的脸庞依旧是从前那般淡雅出尘,甚至更胜从前。 她只是在斟酒,举手投足间便足以展现她的风姿:妩媚,从容,优雅。 即便她只是一个舞妓,可是这世间或许没有比她再不食人间烟火的舞妓。 她是舞妓,却没有在献舞台上献舞,在这样的场合,在这样的时间,人前献舞,天下扬名,不会是苏年年这样的人不愿意做的。然而她却放弃了人前一展芳华的机会,而是心甘情愿地被埋没在人群中,甘愿做仆役丫鬟在这里侍奉,甘愿跪坐在花慕容身边斟酒。 若是此番传入江湖中,江湖中也必不会有人肯相信,倚红楼苏年年竟在武林大会上做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仆役。 即便江湖中有人愿意相信,那他也必然会好奇,是谁有这天大的本事,能让苏年年甘心这般样子。 苏年年在倒酒,然而这酒却不是为花慕容而倒。 苏年年的酒,是为了另一个男人而倒的。 在花慕容身边,隔着条案,坐着一个他的客人。 在次座上,同样坐着一个男子,一个妖娆至极的男子。 他是花千放这辈子所见过的人中最为妖娆绮丽的男子,因为他拥有一双这世间最让人难以忘怀的眼睛。 这是一双极为特别的眼睛。 这本是一双柳夭桃艳的丹凤眼,其中却嵌着一双世间最明亮清澈的眼眸;这本是世间最明亮清澈的一双眼眸,却被用了烫金和红色来渲染它们狭长的丹凤眼尾;这本是天下最艳俗颜色的装饰,可这双眼睛却仍是这世间最明亮清澈、出尘不染的存在。 然而,就是这样惊为天人的一双眼睛,最终又被它们的主人用世间最低调的黑色,尽数掩盖了。 他左面半张脸上覆了半面的黑色蝴蝶面具,面具上镂刻蝴蝶羽翼和蝴蝶足骨,分明是龟兹国一种罕见的蝴蝶——南骨蝶的整张骨骼。 黑色的诡谲和蝶舞的张扬,于他的眉眼间,有一种让人说不出的、难以言状的妖冶诡魅。 这个男人,花千放既不陌生,也说不上熟悉。 但她确实认得他,沈白音。 九琴阁的当家,上京最有名的乐师,江湖人称九天琴神,沈白音。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7章 琴神 是了,九琴阁的当家,上京最有名的乐师,九天琴神,沈白音。 在他身旁正是那张惊艳了天下的,通体金色的九弦释音琴;在他身上穿着的白色长袍的衣裾用了红梅妆点,一如繁花簇锦般绮丽妖娆。 天下没有比他再妖娆的男子,天下亦是没有比他更放纵的男子。 传闻,他的琴音潺潺若幽泉,曾经征服过上京的整个皇室;他风流成性处处留情,与北地半座皇城的歌妓有染;他的武功与他的为人一样妖冶诡谲,没有人知道他手中的兵器是什么,剑?刀?或者琴?因为他的手下不曾留过一个活口,见过他出手的人已经死去。 他是个天下闻名的琴师,亦能振臂一呼,让天下武林对他马首是瞻;他的容颜堪比女子,亦能拂尽衣袖,让天下女子对他匍匐膝下。 或许这世间除了他,再没有旁的人,会将一整张蝴蝶的经络骨骼用黑色勾勒描绘;这世间除了他,更不会有旁的人,选择用这般黑色骨架来掩盖自己惊为天人的一张容颜。 才华如斯,妖冶如斯,傲骨如斯,放纵如斯,亦不知究竟是这滚滚红尘人世染浸了他,还是他泼墨浸渍了这凡俗天下。 天纵妖娆,可尽然是这样的他,却偏偏又穿了白衣。 他同样穿着白衣,然而他给人的感觉,却与花慕容截然不同起来。 如果说花慕容是一只夜泊的船,那么沈白音便是一张梅朵绽放的伏羲琴。 值得一提的是,一个长相装扮如此妖娆的男子,竟能将俗艳的红穿得颇为高洁傲骨。 沈白音就是这般惊才艳艳,一如他眉间那朱红色的一点眉心痣。 眉间一点朱砂,衣妆万点红梅。 九天琴神,沈白音。 却是一别多年,好久不见。 花千放打小就认得他,那个时候她还唤他一声,沈哥哥。 她认得他,因为他是表哥花慕容青梅竹马的好友。 他的这两个表哥幼时鲜有朋友,就像大多出生于武林世家、名门望族的子弟一样,自古高处不胜寒,他们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也就没有办法选择自己肩膀上的义务、责任、担子,他们能选择的,也就只有倾其一生,俯首天下。 花千放不知道沈白音的来路和他的家族地位,她只知道沈并非锦城之人,沈白音那时与两位表哥读书习武常在一处,形影不离,在花府的地位非比寻常,连花千放见了,都要喊一声沈哥哥。 花千放与沈白音彼时在花府,前后亦不过区区几面之缘。然而就是仅仅这几面之缘,就让沈白音成了花千放花名册里,为数不多的不太喜欢的人。 花千放游历江湖,友结四海,她不喜欢的人,实在寥寥无几。 这沈白音就是一个。 沈白音没有做过什么伤害花千放的事,两个人从前甚至从未有过交集。然而,就像你无法说出你为什么喜欢一个一样,讨厌一个人就是讨厌,你实在说不出所以然来。 花千放就是这样,她虽说不出原因来,但是她确实讨厌沈白音。 人生如戏,世事无常,花千放不禁感叹,彼时那般温润儒雅,弹得一手好琴的少年,如今竟然长成了这副鬼样子。 花千放虽讨厌他,可有一件事她又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武林变迁,花家变故,兜兜转转,最后陪在花慕容身边的,却只是沈白音。 他的身边,只是沈白音,也只有沈白音。 于是,花千放由衷觉着,他是阴魂不散,更加的令人讨厌。 不远处,沈白音接了苏年年递过的白瓷酒盏,对花慕容道:“你我虽是许久不见,有件事我却一直很好奇。我与你自幼便相识,虽在十年前离开锦城远走北地,可是这数年来,却不曾听过你参加过一次武林大会的。”他一边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轻抚着身边释音琴的琴身,边道:“怎么,是你当真不介意自己的武功在武林中的排名地位,还是你每每参加都被早早淘汰落榜,名次难看得不值一提,流言蜚语还没有来得及传进我的耳朵里,就夭折了?” 说罢他戏谑地对着花慕容笑,脸上的黑色蝴蝶在旭日的光中,分外绮丽妖娆。 花慕容不急于反驳也不动怒,仍旧恣意地仰躺在主座上,抬头看着漫天星光在初升的朝阳里渐渐归于沉寂,不徐不慢道:“你也知我与慕颜是双生之子,我与慕颜长得这般相像,怎能轻易就亮出身份参加什么比武排名。不过我十一岁时,用了易容术,挑战了当年大会排名第一的钟南慈,只用了十分钟,便将他打败了。所以,武林大会,徒有虚名罢了,有什么好比的。” 站在花慕容一旁的柏玥司自己碎碎念,作愤愤不平状道:“你多厉害啊,自然不用把武林人放在眼里。可你莫不是忘了,当年你弟弟比武拿第二名的时候了!” 柏玥司话音落下,沈白音顾自笑了。 他的笑容妩媚华丽,他狭长的眼睛,流连在苏年年妩媚的倩影上。也不知这一笑,究竟是在感叹花慕容的话,或是感叹柏玥司的话,还是在对苏年年顾盼留情。 不论为何,有一点是清晰分明的:沈白音笑时唇角漾起的涟漪,定能将浮浸在温柔乡里的莲花宠溺出水来。 但那大抵是花千放这辈子最讨厌的笑容。她对这般笑颜,就似对假意奉承,笑里藏刀的人讨厌一般,不敢恭维,打骨子里就厌恶极了。 花千放不明白,像沈白音这样的人,是如何将万千女子收入怀中的。 她亦是不知道,世间的万千少女中,恐怕也只有她花千放一个人这样不解风情。 可是苏年年却是解风情得很。 只见那苏年年低头恭顺地退下去,脸上看不出是羞赧还是怯怕,并不敢抬头去看沈白音。大抵,这世间女子被这般隽秀的男子戏谑调侃地望上一望,皆是如此。 沈白音自顾自地将苏年年望着,一双丹凤眼似含一汪桃花潭水,又道:“这届武林大会阁主执意要在锦城办,又是不知为何?” 花慕容并未朝沈白音转头,仍旧望着天空,似是硬要在绯红色的朝霞里找出晚星遗失的白影一样,漫不经心道:“查一个人。” “谁?”沈白音含笑问道。 “神娃娃。”花慕容捏着酒盏,眯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望着天上的启明星答道。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8章 亡魂 “就是那个近几年在武林中兴风作浪的神娃娃?”沈白音又问。 “不是他还能是谁。”花慕容又答。 “我还以为你并不在乎他。”沈白音轻笑一声,将手中白瓷酒盏放下,道:“这些年神娃娃唯恐天下不乱,手笔动作越来越大,我虽不知他是不是针对于袖花阁,但有一点,他想染指袖花阁所守的宝藏,这是毋庸置疑的。” “先前我只以为他只是个杀手刺客,受人指使,在我袖花阁里搞些细作暗杀的阴谋勾当,刺杀水云笺,刺杀花千放,目的为了盗取兵符,染指锦城宝藏。”花慕容也搁了手中的酒盏,眉眼微挑,道:“从神娃娃刺杀云笺,我便开始着手调查他,直到他杀了放儿,我开始倾整个袖花阁之力想要调查他时,却发现他竟能将刺杀、盗宝等桩桩件件之事做得滴水不露,我便料定他不止是一个人。” “哦?神娃娃不止是一个人?”沈白音玩味地咀嚼着这句话,不知是在反问花慕容,还是在自嘲般反问自己。 “神娃娃不止是一个人,至少他的手下有帮手,有严密的组织。早在五年前云笺在世的时候,她就曾对我说过,神娃娃的人就混在我身边,后来我想全力调查时,你也知道,北地大军围困,水家人领兵作乱……”花慕容长长叹了口气,继续道:“那时形势千钧一发,袖花阁九死一生,我唯有先渡锦城之难。” 柏樱站在花慕容身后,听着阁主自责地说着当年之事,她张口欲言又止,却终是没有说出口。 五年前的变故,他单单只说水家人领兵作乱,袖花阁九死一生,可他这五年来却从未提过他的夫人,他的弟弟,他的表妹,他的所有亲人在一夕之间全都离他而去。这五年来,他身边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但他从不曾提过“花府”二字,千难万难之间,他只说:“我唯有先渡锦城之乱。” 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又是字字千钧。 这五年来,柏樱就一直站在花慕容身侧,领他的任务,替他杀人,他的苦他的难处柏樱都看在眼里,也都埋在心里,可是柏樱从未对他、对旁人提过一句。在袖花阁里,柏樱没有立场对花慕容说这些话;在花府中,作为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柏樱或许还有立场与他谈一谈心事。可是柏樱明白,或许,花慕容的心里,早已没有“花府”二字。 如今花慕容的心里,就只剩下了锦城。而柏樱的立场,就只是站在他身畔,领他之命,替他杀人。 “阁主夫人,水云笺,”沈白音仰手用食指轻抚着自己脸庞上的面具,一寸寸描摹勾勒着上面蝴蝶的骨骼经络,从半面的面具一直轻抚到自己瘦削的脸庞,缓缓道:“我虽未见过阁主这位已过世的夫人,但听你这样讲,我便也不好奇五年前你为何突然笃定主意要娶妻了。先夫人既是深居阁中,竟能一眼识出武林众人都猜不透的神娃娃,想来她必定耳聪目明,不比凡人。” “想那时神娃娃要刺杀她,或许亦是要杀她灭口。我想要护她一世周全,只可惜,到最后,竟是我亲手杀了她。”花慕容这话说至最后,连沈白音都清楚地看到他眼底的那抹凌厉的、清晰的、无处隐藏的痛楚。 沈白音别过头,叹了口气,沉声道:“人死不能复生,阁主节哀。” 花慕容冷冷一笑,自嘲道:“只是我万万没想到,不过短短五年,神娃娃就已经足以在江湖掀起腥风血雨,先后灭了与袖花阁有关联的一众帮派。数日前,他竟连‘八日门’也灭了,终归是我低估了他,想来现在江湖中他神娃娃比我这个阁主还要有名许多。” “这神娃娃丧心病狂,我也曾有所耳闻。”沈白音望向花慕容,朝日初升,沈白音左脸上的镂刻的黑色面具在他眼角投下斑驳的蝴蝶之影,只听他道:“他杀人无数,家家户户无人不晓,惹得江湖中人心惶惶,连茶楼里说书的小哥也不免要将他的故事讲上一讲。却不知,这与阁主要在锦城秣马山办武林大会有何关系?” 两人正说话间,有个袖花阁的书童急匆匆跑上主台来,她一路未受到任何阻拦,想来是得到了特许。只见她她朝柏玥司附耳耳语了几句,柏玥司的脸便苍白一片。 这边花慕容正欲开口与沈白音答话,柏玥司上前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花慕容的脸色亦白了一白。 柏玥司对他说:“神娃娃屠戮锦城,黎明前遇花千放。” 听罢柏玥司的话,花慕容的右手攥紧了左手的手腕,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一边仍是看着天边的云,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用余光撇了一眼身后藏在暗影中的人,一边慢慢地继续对沈白音道:“我在秣马山办武林大会,因为我知道锦城宝藏就在秣马山脉,我想神娃娃也必然已经知道了这点,只是他尚且不知开启宝藏的方法。我紧罗密布在秣马山上办武林大会,神娃娃必会趁乱来此打探虚实,寻找宝藏所在。”他顿了顿,又说道:“我虽知他来此必免不了杀戮,却果然是我小看了他,我刚刚听手下人说,他竟然杀了整座锦城的人!” “所以你知他必会来寻找开启宝藏的密钥,他既然来了,就不免会露出马脚来,他既然露出了狐狸尾巴,他落网就指日可待了,对么?”沈白音挑眉肯定地道,光打透云翳投射在他眼角,让蝴蝶黑色而斑驳的影更加浓重。他的脸埋在阴影里,自言自语重复道:“只不过,他屠了城,他竟胆敢屠了城!” 花慕容哂笑:“哼,神娃娃,你即便屠戮整座城,又与我何干!” “好一招请君入瓮,”沈白音用左手轻轻捻着身边释音琴的琴弦,转而又问:“不过阁主这样大的手笔,就不怕殃及锦城百姓么?他如今既然已经敢屠戮全城百姓,那么……” 花慕容一双琥珀色眼睛全落在上前添酒的苏年年身上,道:“锦城百姓已被我转移到安全的地方,我让落天十二星其他九个人替我守着锦城人和宝藏,一丝一毫差错都没有,顺便引蛇进洞来。如今锦城死的那些人,除了我部下的袖花阁细作和眼线,就是一些北地远道而来的替死鬼。他们既然前仆后继地要做神娃娃的刀下鬼,我又为什么要管他们呢?” 苏年年低头斟了酒,敛了云袖毕恭毕敬将酒盏递与花慕容。 沈白音听罢皱了皱眉,道:“虽是些无名鼠辈和冒失鬼,可总归是奔着武林大会来的,这么许多的人,阁主竟也不闻不问么?”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9章 风起 苏年年低头斟了酒,敛了云袖毕恭毕敬将酒盏递与花慕容。 晨风四起,撩起花慕容的衣袖和长袍,白袍烈烈,像是孤舟上涨满的帆。他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掩在额前被吹乱的黑发中,意味不明地对着苏年年笑。 沈白音三千墨发与衣裾上红梅重叠纠缠,风吹开他额前发丝,眉心一点朱砂痣更显得绯红潋滟,他听罢花慕容的话后皱了皱眉,看了看苏年年,又望向花慕容道:“话虽如此,虽说是些无名鼠辈和冒失鬼,可总归是奔着武林大会来的,这么许多的人,阁主竟也不闻不问么?” “照你这样的说法,这些人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名利’二字,那么,争名逐利的人,有什么好可惜的!除了锦城的人,其他人便是死有余辜!”花慕容手中捏紧苏年年递过的酒杯,转而道:“再者,不知是谁,在我转移了锦城百姓之后,凭空在我眼皮底下造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锦城出来,我还没来得及查清楚,那些人到底是人是鬼,实在没有精力先替他们的死觉得可惜。” 沈白音点头道:“阁主所说的,沈某亦是觉得颇为蹊跷。想来装神弄鬼的必然另有其人,否则神娃娃实在没有道理,将那么多的人不远万里转移到锦城,再不辞辛苦一个一个将他们杀死。神娃娃虽然行事诡异,但是这么做对他实在是没有什么好处。只怕是暗中还有其他人在趁乱捣鬼,想要渔翁得利吧!”说到这里,沈白音侧头问花慕容,右眼角的烫金和红色愈加妖冶浓烈:“方才听阁主这么说,想来落天十二星守着的秣马山地宫也不是什么秘密地方了吧?” 花慕容晃了晃手中的酒盏,笑道:“我若不和盘托出得像一些,神娃娃又如何乖乖就范,进得地宫中来寻宝呢?武林江湖,各为其主,各得其利,我想既然各怀心思,矛盾重重,就没有必要浪费我的精力去一统江湖,人生本来就是相互利用,不是么?”他仰头任墨发在风中肆意飞扬:“我在这秣马山顶,等的自然不止是神娃娃,我还要等另一个人来。” 末了,他望着天边的云翳缓缓道:“起风了。” 天边云翳一丝一缕地逐渐聚拢,迎着秋日凛冽的晨风,慢慢朝着升起的朝阳移动、侵袭、覆盖,在破晓的风里分散铺展,最终变成鱼鳞状的团朵,破碎在天际。 沈白音却没有再拿起酒盏来,左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琴弦:“五年前一场大火,江湖中人皆以为袖花阁气数已尽。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北地朝廷又虎视眈眈,一时间都觉着锦城成了任人宰割的刀俎鱼肉。可是阁主却将实力保存在这幽幽秣马山脉中,运筹帷幄,号令江湖。” 柏玥司在一旁插嘴道:“可怜那神娃娃,自以为是地放出消息来,说落天十二星欲取阁主之命而代之,想来也是想借刀杀人,借旁人之手解决阁主手下的得力之人吧。” 花慕容横了他一眼,冷冷道:“怎么,你是觉得那神娃娃可怜了?若是那神娃娃是女人,你是不是还打算怜香惜玉起来?” 听了花慕容的话,方才还一脸痞相的柏玥司忽而认真起来,言语间竟是有些急了:“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怎会可怜他,你明知道他……放儿…我…她……” 一句话到最后被他讲得吞吞吐吐,末了撇过脸,似是生气了。 被柏玥司当着众人的面说“胡说八道”,被手下公然顶撞,花慕容竟没有作声。他只是抬头看着天边,天际的云翳远远地聚拢来,铺进他的眼底。 有些话花慕容想说未说,他是一个哥哥,也是袖花阁阁主,他的言笑之间,便是锦城的生死变换。以他现在的立场,他一个字也不能说。 在他的多种角色里,他首先是袖花阁阁主,最后才是一个哥哥。 他是桀骜的,冷静的,傲慢的,狠戾的,决断的,他也是沉着的,是无奈的。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柏玥司的话花千放亦听进耳朵里,她杵在角落里却不是如她表哥那般身不由己,她或许,只是不明白自己的心。 一旁的沈白音却忽而笑了,这次确是分明对着花慕容笑的:“你这大张旗鼓的开武林大会,我还真以为你要找个女人做夫人呢。” 花慕容收回了游弋在天际的眼神,怔了怔,看着沈白音道:“笑话,我袖花阁何时缺过女人。” 沈白音还未来得及开口,只见柏玥司一表人才地站在花慕容身后,小声朝诞青嘀咕道:“确实是不缺女人,喏,诞青,你瞧,人挤人,人挨人,擦肩接踵,人山人海,不知究竟是武林大会还是求亲大会啊!” 花千放沿着柏玥司指的方向望去,然后就在主台九十九级台阶下,发现了不计其数的女子。 按着武林大会历届的规矩,宾主落座完毕后,大会正式开始前,是要一一前来主台行礼拜会的。 眼下主台下这许多人,便是江湖中名门大派中首屈一指的人物。 但她清楚地记得,方才主会场里落座的人中,分明没有这么些个女子! 花千放汗颜:“她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诞青面不改色,冷嗤道:“不知死活!” 柏玥司和诞青讲这些话声音不大,无奈离主座距离最近,花慕容和沈白音听得分明。 沈白音朝花慕容道:“武林盛会,武林中知晓袖花阁无颜阁主夫人逝世五年,不曾续弦。便借着这个机会,纷纷把女儿带上前来,有意介绍给阁主。”他说这前几句话时语气平静,表情淡淡,不想最后一句却突然话锋一转戏谑道:“却不知我们的阁主作何打算,莫不是落花留意,流水无情吧?” 分明是嫌花慕容辜负了一众少女情窦初开的芳菲心,痛心疾首的模样。 柏玥司便索性接过这话茬道:“阁主你应该调我到袖花阁当值,这么多女子,少不得有我中意的。” 诞青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柏玥司,露出非常不齿这厮的样子,反唇相讥道:“得了吧,谁不知道你柏玥司是出了名的孟浪风流。平日里你在花府作威作福也就罢了,那里顶多是丫鬟仆人,阁主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难道你觉得阁主能放心让你进去祸祸袖花阁?”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0章 风月 柏玥司抖了抖袖子,轻咳两声,凑到诞青近前,嬉皮笑脸道:“我说诞青,你说这话实在就有失偏颇。袖花阁那些女杀手,哪一个不是久经风月,身经百战,跟我分明是半斤八两,怎么就吃亏于我?当然,‘久经风月,身经百战’得除去我姐姐,她是母夜叉,没什么人敢惹的……哎呦!姐,别拿剑割我腿!痛…痛…”他揉着腿,往前朝诞青凑得更近:“再说了,诞青,你说我孟浪风流,可我从未负过你,还是你想明白了,打算给我一次负你的机会?” 他这话讲得一气呵成,逻辑严谨毫无漏洞,流利连贯好似真的一般,诞青扁扁嘴摊手道:“柏大管家,你当我什么都没说。” 他们这般互相打趣嬉闹已是寻常,却正被站在角落中的花千放尽数看进眼里。花千放无可奈何地笑笑,抬手抚了抚手臂上蚯蚓一般面目可憎的伤疤,不由自主地朝角落里缩了缩。“柏玥司……” 远处,她的表哥花慕容任由身边人拌嘴打趣,顾自仰躺在席垫上饮酒,柏玥司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话间,已是有一众女子簇拥在花无颜膝下。 名门大派的掌门带着各家千金小姐,已行至花慕容座下行礼拜会。 话说这些名门正派的掌上明珠,或已是少宫主,或是既定的继承人,她们虽心中倾慕于花阁主,但毕竟出自名门望族,众目睽睽之下亲自抛头露面,被爹爹带着当众求亲,还是羞赧踟蹰的,皆是迟疑着不敢开口。 俗话说,木秀于林,林子大了总会有出头鸟。 这一众人连掌门带继任掌门,连宫主带少宫主,虽皆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却无一人愿打头说起提亲之事,毕竟武林大会,摆明了带头提亲还是有失体统的。只见众人中,一个身着墨绿色长裙,明橘色绣花小坎儿的姑娘忽而走至花慕容近前,展开了肩膀,挺直了胸脯负手而立,昂着下巴偏头直直地将花慕容望着,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绯红色:“阁主好,我叫钟晴,是一百三十三届武林大会夺冠者钟南慈的孙女,因为爷爷做了英雄,所以打小我便仰慕英雄。我自幼便听着阁主故事长大,梦想着有一天能亲眼见一见阁主,嫁与阁主为妻。”末了,她的脸上挂着一片绯红色的云,眼神也没有之前那般直勾勾的凌厉,低垂了眉眼,咬着嘴唇道:“呃…就是不知道,阁主会不会给钟晴这个机会。” 一旁柏玥司拉高音调道:“呦!那你的童年可当真不算幸福啊!你可知你爷爷与阁主什么渊源,你可知你爷爷被阁主秒杀……哎呦!你踢我干嘛!好疼。” 柏玥司疼得“嘶嘶”吸气,回头看着身后的人。 这次诞青未开口,是柏樱抬腿踹了他一脚。 柏玥司拍拍腿回头,一脸委屈对姐姐道:“喂,姐,你干嘛啊?” 柏樱瞪着他道:“干你屁事!要你多话?” 柏玥司瘪嘴道:“我在帮阁主解围……哎哎,姐,疼,疼!” 钟晴不愧名门之后,涵养甚好,听着柏玥司的几句话她脸色都未变上一变,仍旧作娇羞状道:“我听闻阁主夫人五年前已过世,我亦听闻拿了武林大会的第一,就可嫁给阁主为妻。” 花慕容眉眼从容,儒雅似画中人般听钟晴把一颗少女心扉吐露完,唇边含笑似三月春风,垂首抚了抚衣袖,将身边站着的苏年年一把拉入怀中,白玉般的手轻拂着她的发丝和尖细白皙的下巴,朝面前少女轻描淡写温柔笑道:“这是造谣。” 本来钟晴满腔热忱,一腔热血,信心满满地对花阁主表明心迹,却被花慕容这淡定从容,轻描淡写,毫不委婉地拒绝了,她看着阁主怀中慢条斯理地搂着别的女人,自知无趣,却又莫名地觉得委屈。她低着头站在原地,手仍是向后挽着,却是左右手有一下没一下的互相搅着指头,右脚的鞋子不安分地碾着地面。 相比钟晴的不淡定,躺在花慕容怀里的苏年年反而从容许多,她一双眼中柔波流转,对着花慕容顾盼生情。 柏玥司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噤若寒蝉,看着花慕容的一张脸上面无表情,跟死了没两样。 柏樱用剑柄戳着他的腰,低声道:“喂喂,柏玥司,你那是什么表情?” 柏玥司道:“你不懂,我在鄙视他。” 柏樱听了弟弟的话,显然是恼了,手中的剑由一下一下的戳到最后渐渐变成了捅:“你给我好好待着!怎么站得老实看着一表人才,脸上看起来却像死无对证一样!你给我听好了,你要是再敢对阁主放肆,我就把你从这里一脚踹下去!” 诞青一如既往表情严肃,但很明显是在憋笑。 柏玥司想咬牙切齿,又不敢对姐姐放肆,他不回嘴也不动,脸上无数细微肌肉抖得像诈尸。 沈白音对着花慕容长叹了一口气,扶额故作为难道:“唉,我都替你头疼啊!” 花慕容挑眉看了他一眼道:“你头疼什么,横竖不是你的女人,横竖又不是我的女人。” 沈九音朝远处抬了抬下巴:“喏,你的女人来了。” 再说一旁花千放根本没有心思看钟情于哥哥的痴情少女告白,这种表白戏码打从花慕容十一二岁时便日日不断,次次翻新,处处有惊喜。花千放从小看到大,看着一众少女醋坛花样翻新的多了,也并不觉得有甚新颖稀奇。加上她自己不解风情得厉害,就只剩觉得哥哥这一生坎坷艰难,长大成人得颇为不易。 花千放眼下想趁着武林豪杰在场,上前揭破神娃娃的身份。 她朝他走去,却又停住。 因为她看到了一个女子,同样朝花慕容走去,白衣胜雪。 那是一个刚刚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 不止是花千放注意力在她身上,几乎在场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女子吸引。那女子就像是纷扬在晨风中的一块儿素白绢纱,柔软,洁白,撩人心弦,拂过每一个人的脸,拂过每一个人的心。 那女子走过花千放,在万人瞩目中走向花慕容。 花慕容柔然将她望着,尽管面前是思慕他的女子,尽管身边围着武林豪杰,尽管怀中还抱着苏年年。 念一一形神优雅,步下生莲,一步步踏在众人心上,也一步步踏进了花慕容的眼睛里。他的眼眸锁着她的身影,她的身影也摇曳了他的眼眸。 几乎主台上的每一个女人都在心中猜测她的身份,为何花阁主会待她与众不同,对她另眼相看,她究竟是何人,她究竟是什么身份,她在阁主心中又是什么位置,嫉妒像一簇簇火苗,从一众女人的瞳孔里,燃烧到她的身上。 她走到花慕容近前,却用了最卑微的姿势朝花慕容行了三跪九叩之礼:“念一一参见阁主,阁主万福金安。” 自从她登上高台进入花慕容的视线中,他的眼神就没有一丝一毫从她的身上移开过,她有多像那个会在灯火阑珊处对花无颜回眸浅笑的女子,轻轻地唤他慕容,背影又悄然消散在烟雨之中。 多少次午夜梦回,她白衣如雪,手中拈了一把油纸伞,在烟雨中将他柔然地望着。 连花千放都看得出,她很像已经亡故的水云笺,如她般温良恭俭,如她般知书达礼,如她般清雅宁静,如她般气若幽兰,如她般与世无争。 念一一跪在地上依旧是叩礼的姿势,朝着花慕容正礼卑辞道:“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阁主千岁,二愿一一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晨风吹起她耳际柔软的发丝,一丝一缕,像雾霭中的缠绵情思,像情动时的呢喃低语。 她一句一顿,声音朗朗,言辞有序,尊卑得体。行礼处对花慕容尊敬从容,言辞中又是莫名的亲切暧昧,在场众人不由心生疑惑,这番实在让人看不出她与阁主亲疏远近。 然,花千放将念一一看在眼中,却与旁人生出了不同的心思:这念一一虽看上去弱柳扶风一般的样子,脚下却是步履轻盈,身影并不飘忽,她敢断定她是习武之人,而且武功绝不在花千放之下。 她究竟是什么人?她会是哥哥的什么人? 众人疑惑中,花慕容竟然放开苏年年站起了身,挽了念一一的手,亲自将她扶了起来! 他众人惊诧中挽着念一一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畔。江湖中人从未见过有女子与袖花阁阁主平起平坐,也没有见过杀伐决断的花无颜曾对谁这般柔情,处处体贴小心。 这样花慕容身边坐着不染纤尘念一一,站着风情万种的苏年年,挑眉对站成雕塑的钟晴道:“怎么,你还不走?” 钟晴啜泣两声,捂着脸跑掉了,剩下的一众人,看到了钟晴的下场,也都朝阁主按规矩一一行了礼,讪讪退下去了。 沈白音垂头用手支着额头,手掌盖着眼睛和半张脸,他的头看起来更疼了。 花慕容却是放开了念一一的手,偏过头饶有兴致地看着沈白音,道:“我说,别装了,不要捂着脸在那里偷笑,肩膀快要抖到我的酒杯里去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1章 金影 天色由红转青,渐渐阴沉下来。 “朝阳入幕,花明柳暗夜楼影,天锁人心旧。”花慕容白袍猎猎如帆,回头对诞青道:“时辰到了。” 诞青朝花慕容行了揖礼,领了阁主之命,转身离开。 不多时,只见她从祭台处端过来一张黑底红色云纹的木质承盘,上面放了一只斟满了酒的银杯,一支约莫一尺长的红色手杖。 诞青走至花慕容面前,俯首抬手,毕恭毕敬地递给花慕容。 花慕容站起来,手执了那斟满酒的银杯走到主台边,俯首望着主台下会场中楼台满座,覆手将杯中酒倒在脚下。 “天下浓情一杯酒,剑出秣马换长歌。”白色长袍于风中烈烈翻飞,花慕容声音坚定而高昂,望着脚下的江湖众生,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明亮如星。 沈白音抱了释音琴走到花慕容身边,秋风撩起衣袂飞扬若鼓帆,衣裾上万点红梅盛开如春,蝶翼面具下眼尾烫金红色的描色愈加妖冶清晰。 花慕容没有回头去看沈白音,他的眼眸定定地望进风中:“五年前的武林大会,拿了第二名的人,你可知道是谁?” 沈白音的脸埋在黑色的蝴蝶羽翼之后,声音干冷得听不出一丝情绪,轻声问道:“沈某不知,阁主所言何人?” “花府的嫡次子,我的弟弟,花慕颜。” 沈白音未作声,花慕容继续道,言语里是化不开的怅惘:“我轻松地赢了排在榜首的人,我的弟弟,他却输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子。” 沈白音亦望着主台下满座江湖侠士,红梅盛放在他白色的衣裾,与漆黑如墨的发丝纠缠不休,梅花的红色与主台下灯笼中的烛影一同在他眼眸中闪烁飘摇,光芒明灭不定,却映衬得他眼角的烫金描红愈加清晰艳烈。 “你是不是觉得,花慕颜他不配做花家人,也枉为你弟弟?” 花慕容叹了口气道:“我只是觉得,我花慕容今生,枉做了他哥哥。” 沈白音对花慕容道:“沈某不过是个戏子,有幸得阁主赏识,今日亭台戏影,博君一笑罢了。花家之事,沈某一向不敢妄论。不过今日既然神娃娃也在,我准备的小节目,也正好让他欣赏一番了。” 言罢,只见他捏着嗓子,如折子戏台上伶人那般唱道:“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他这最后一句尾音拖得极长,加之他音调尖细而高亢,音至高处,便音上行而语飘忽。行至尽处,音语飘摇,随风入云中去了。 而后,他忽然敛袖翻手,一根银丝自他右手袖口手腕处飞出,直直朝主会场中央献舞台出射出去。 沈白音右手袖口处这根丝是极细的,如若不是细细地认真打量,绝不会有人发现他的袖口处竟会别有洞天。 江湖中但凡听闻过“九天琴神”大名的人都知道,沈白音袖中之丝名做“九儡噬魂丝”,乃是由北地终寒山雪蚕丝九九八十一股钩弦绞绕而成,通体银色,细如牛毛。 “九儡噬魂丝”与“释音琴”皆出自伶人之手,游弋于宫廷之乐器,音亦靡靡,乃引人纵情声色之物。 然沈白音手下之此二者,有声者无形,有形者无声,有形亦无形,有声亦无声,魂音梦魇,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于无声处魂自扰,孤音释尽命难还”,释音而噬魂,杀人于无形。 因此,在武林数百年传承之后,“九儡噬魂丝”与“释音琴”一道,被江湖人称作是“武林遗珠”。 这丝本是银色,却因为极细而显得透明,它看上去柔软而弱不禁风,让人不禁担心它会在凛凛风中被扯断;然这丝却是出人意料地坚韧非常,从主台至献舞台处上百丈的高度,飒飒秋风,数千尺的银丝却连弯都没有弯一下。 只见沈白音抱着释音琴,施展轻功翻身跃下高台,他脚步轻点银丝,朝献舞台掠去。 花千放定定地看着沈白音,如若此时有人问她道,“娃娃行走江湖这许多年,你觉得天下谁的轻功是第一的?” 从前她觉得是她的哥哥花慕容,可现在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天下第一的轻功,非沈白音莫属。 旁人的轻功,大抵最快最远便是上乘,纵是容哥哥修习轻功亦至“脚下无风,来去无影,如光电,似鬼魅”之境已是极致,然沈白音之轻功却显然已经超出了这层境界。 沈白音的轻功与众不同在于,他的轻功已经完全突破了自身重量对习武者的束缚。 他完全可以在极速下坠后及时收势,利用自身内力、袖中丝弦、空中流风、周围物景,完美的掌控身体在腾空时的速度和方位,有线在怀,如翼在背。 只见他身姿轻盈如一只白羽纸鸢,晨风将他的白袍鼓动如浪滔,衣裾上万点红色映衬在云间,仿佛漫天飒撒的梅花,美得宛如泼墨的山水画卷。 沈白音惊为天人的风姿,让旁人惊叹至浑然忘我,几乎已经分辨究竟他从画中飞出的仙人,还是自己已经身处画中了。 再看高台之上,花慕容手执红色手杖,脚下轻点,似一只振翅飞起的白色雄鹰,飞向主台高处那刻着黑色倒钩状图案的金色圆盘。 只见他翻身回旋,将手中红色手杖径直打出。 那鲜红色的手杖打在倒钩状图案的中心处,图案打开,金盘变化,竟从圆盘中心射出几百支金箭来。 箭锋燃着金色的焰火,呼啸着飞入会场上空,飞过花慕容的头顶之上的苍穹。 天色阴沉,绽开的焰火银光四散开来,如星辰般再一次将秣马山上空点亮。 花慕容挺拔地一抹白色身影,桀骜地屹立在万千火光坠落的秣马山高台之上。 众矢之的。 他桀骜站立地所在,从来都是众矢之的。 高处不胜寒,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法则。 万千金雨万千纷扰,花慕容这个真正的武林霸主,却选择站在喧嚣尽头安静地看着。在喧嚣的江湖红尘声色里,他犹如一幅白色的、丝毫未染俗尘的画纸,却已将手中作画的笔扔进了滚滚尘烟中。 焰火星辰之光似是点燃了天幕中的云朵,焰火盛放,绽开在主会场上空,散成万点金光,将秋日的秣马山天际映衬得温暖如春。 浩茫的天幕中,沈白音变成一豆极速下坠的白点,对准了主会场,直直朝献舞台掉落! 秋风萧瑟,白袍烈烈,沈白音袖间的银丝裹着流风旋绽四散,他于风中翱翔如白帆一般。 若是此时有人从秣马山脚下山涧处远远望来,这一片青山碧水的画面,正应了那几句诗词中的景象: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此间主会场哗然一片,焰火盛景已是令人动容,而天空中焰火绽开时散落下的金粉,像是下了一场金雨,让主会场的每个角落都光辉熠熠。 连会场中坐着的各大门派的首领都忍不住站起来望一望天,因为他们发现,天空落下的金色粉末,竟是真的金子。 遍空飒洒的金雨,便是真的金雨。 江湖各大门派与会者数千人,都不得不叹,锦城袖花阁富可敌国,果然名不虚传! 若说这焰火盛景和漫天金雨已是天下奇景,而在这漫天纷飞的辉煌华丽中,沈白音急转直下的一点白色身影,恍若流星摆尾,成了天幕中一抹恰到好处的留白。 在漫天的金雨中,在沈白音极速下坠的时间里,从主会场的四面八方又不知何处,向献舞台内飞射进八根极细的银丝,与沈白音袖口处如出一辙。 这八根银丝疏密有秩,在献舞台中央重叠交叉,看似杂乱毫无章法,却又像蜘蛛结网,乱中有秩。 沈白音便恰好坠落在献舞台细密的银丝上,他看似极速坠落,而实际上他又将速度控制得恰到好处。他翩然而落,右手翻转,收回了袖口手腕处的银线。 然后,他左手轻扬,摆出释音琴来。 只见沈白音端坐在银线上,左右手轻拨动琴弦,行动处仿若行云流水。 沈白音白衣翩然,衣裾之上一片红梅盛放似火;面上所覆黑色面具上的骨蝶振翅欲飞,翩若惊鸿。 就在此时,也是从主会场的四周,八名身着男装的歌舞伎,脚下踏着方才从场外向献舞台飞射进的八根银丝,掉入献舞台中。 花千放觉着,说这八个人是掉入献舞台中,还不如说是八块雪白色的石头,裹着风砸进了会场。 这八个人与寻常舞者实在不同,花千放闯荡江湖这许多年,从来都没见过这样跳舞的人。 这八个突然出现的舞者,实在是非同一般,与众不同。 在漫天飞扬的金雨中,在花慕容和沈白音创造的奇景之后,这八个的出现,成功的引起了在场所有武林众人的注意。 不是武林众人故意要去欣赏他们的舞,只是武林众人已经不得不去注意他们。 这实在是个奇怪的日子,在朝阳初升晨曦破晓之时,在天空泛起鱼肚白之后,世间万物应该被阳光照亮之时,天色却越来越青,四周也越来越暗沉。 乌云相聚,云翳是黑压压的一片。 山雨欲来,惊雷和闪电已经呼之欲出。 天气急变,黑云压目,会场中武林众人内心已是躁动压抑至极点,而此刻,这八块砸进献舞台的白石头,就如同这暗黑空间的救赎者,像是八道无常鬼影闪电,划进了所有人的眼底。 这八个舞者,给人的印象,首先是白,其次是沉。 细观此八人,皆穿白衣白裤,甚至连袜子亦是白的。他们的脚上,只有白色丝缎做成的罗袜,却并没有穿半只靴履。 因着他们周身雪白,因此腰间缠着的橘红色的腰封便分外醒目。 与沈白音身形的轻灵飘逸不同,这八名同样脚踏银丝飞入献舞台上的歌舞伎,全体垂首不扬,举手投足整齐异常却又迟钝木讷,身体似是灌满了铅,沿着台上八方汇聚的银丝,直直地跌落在台子上。 天欲雨而狂风四起,却丝毫吹不动这八人灌了铅的躯体。 他们像是被抽了全身的筋般,头一律整齐地低垂着,一动不动的围绕在九天琴神沈白音身边。 众人心中不禁惊呼,这八个人分明是失却了魂魄的肉身,是石头变做的魑魅鬼影! 花千放心头亦是不由自主的被阵阵恐惧占据,这八个人分明是牵丝木偶,是白色傀儡! 再看沈白音,只见他侧首一笑,面庞上一只黑色骨蝶振翅栩栩如生,蝶翼之下烫金红色描尾愈发清晰艳烈,眉眼间一股邪魅倾流而出。 沈白音右手翻覆,轻轻上扬,八名舞者登时齐齐抬起头来!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2章 傀儡 沈白音右手翻覆,轻轻上扬,八名舞者登时齐齐抬起头来! 这八名舞者抬头时整齐、迅速、突然的样子,就像是有人从身后同时用力狠扯了他们头发的发尾一般! 待这些舞者仰首时,众人皆不由朝他们脸上望去,带着惊恐与好奇,皆欲一睹这些人的容貌。 然,待兴致冲冲的众人看到这八人的脸庞时,又皆失望而震惊。 让江湖豪杰失望的是,这些歌舞伎脸上全部都佩戴了面具。 所以根本看不到他们一丝一毫的容貌。 而令江湖豪杰同时感到震惊的,恰恰也正是这八个人所佩戴的面具。 八枚面具皆是陶瓷所铸,通体苍白。 它们在暗沉的天色中没有一丝的生气。 面具上一张张脸谱绘制得苍白、表情呆滞得毫无生命力。 但是上面所铸造的双眼、鼻子和嘴巴却立体至极,栩栩如生。 八张面具上的颧骨与鼻梁是一样的高耸。 面具上鼻子下的嘴唇却是干瘪没有任何波澜起伏,连一丝一毫起伏都没有。 而面具上嘴唇的轮廓清晰却又可见,是因为整个嘴唇部分用彩陶铸造。 彩陶的颜色是饱满而鲜艳的亮橘色。 这些刺眼的亮橘色,铺满了整个唇部,又与眼框周围的轮廓勾勒连成一体。 像是一张被撕裂了脸颊的人偶。 正如花千放所见,面具上眼眶用极为刺眼的橘色、用极为纤细的笔法勾勒出了轮廓。 在橘色的轮廓勾勒之下,眼窝处便深深地凹陷下去,与高耸的颧骨形成鲜明的对比呼应。 在橘色的轮廓勾勒之下,一张脸上本应最饱满最有神的双眼,就变成了两处黑洞洞的,无神的存在。 空洞的眼、苍白的面与橘色的唇,与腰间橘红色的腰封相映成彩,与这些白色傀儡浑然一体,鬼斧神工。 晨风卷过,而天地幽幽。 四下死气沉沉,众人的呼吸声成了最为嘈杂的噪音。 □□的天,压抑的人与刺眼的色,犹如一把锋利的刀,将冷静的心割成薄薄的一片又一片。 会场中除了少林方丈、武当道长、峨眉掌门、丐帮帮主这些名门大派的首脑领袖人物依然淡定如前,好多人已经躁动不安起来,已经有人起身欲夺门而出。 再看沈白音,此刻从容处于八个白色舞者中间,右手托琴而出,翻身倚上八根银丝。 沈白音右手托琴,左手抚琴,神情从容,泰然如前。 凉风自他身后拂来,穿过他细密的发丝,风过琴弦处,指间流音,一时间静谧了天地间。 起初,他的琴声平淡,起伏不大,没有高低回旋,似流水潺潺,清如溅玉,净若幽泉。 八名戴了白色陶瓷面具的舞者也终于有了动静。 琴不动,舞者不动;琴声动,而舞者动。 八名面具舞者随着琴声跳起舞来。 花千放大惊,好个沈白音,九天琴神居然是个左撇子! 九天琴神与八名舞者这一琴一舞,同时让整座会场众人都惊骇起来! 琴声灵动,宛如天籁之音。 可是,在这灵动之音中起舞的舞者,舞蹈姿势怪异,举止动作僵硬,竟是像极了牵丝戏中的牵丝木偶。 这,这不是死人跳舞么! 灵动之音内的死亡之舞! “不,不是。”花千放抹了一把沁在额头的汗,心想:“虽然这些人的舞步动作,僵硬至极,如同傀儡木偶一般,但他们确实是活着的人。听他们呼吸清晰,吐纳匀称,虽被银丝控制,却豪无内力消耗。” 正如花千放所料,如果离献舞台距离近些,就可以清楚的看到,这八名歌舞伎的重量平衡,竟全是由沈白音手中的银线控制支撑的! 原来他们腰间那些看似装饰的橘红色腰封间镂空装饰,银丝缀满,一个小小的腰封竟别有洞天。 在静若幽泉的琴声中,八个牵丝傀儡沉寂的跳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整个主会场沉闷、压抑到了极点。 加之天阴沉而闷,众人的心已经躁动到了极点。 正在此时,沈白音的琴声却忽然有了起伏。 潺潺流水似是被狂风卷起,怒号翻滚着冲出原本狭窄的河道,接着波涛汹涌,在乌黑色的礁石上激起千层浪花。海面上波澜壮阔,在水天相接处一泻汪洋! 在琴音高亢到极点之时,沈白音忽然将琴抛了出去,右手从琴身内抽出一柄银色软剑来! 沈白音右手持剑一挥,极薄的剑身在空气里划出“咻”的响声来,释音琴应声而落。 释音琴正好落在了此前沈白音弹奏时,倚靠着的八根银丝之上。 此间,八个白色牵丝傀儡的舞步节奏明显加快起来,在振奋而高亢的琴音中迅速而麻木地扭动着肢体。 如同被肢解般的,支离破碎的肢体。 沈白音执剑舞在八个牵丝傀儡之间,剑舞动作缓中有急,柔中有刚,软中有硬,与周围的八个舞者格格不入。 这实在是奇异诡谲的舞! 然,更加奇异诡谲的是,沈白音已经不再抚琴,琴音却没有中断,连一瞬一刻都没有! 人不抚琴而琴音不断,那释音琴无人操纵,竟是自己奏出乐曲来! 有心人仔细看去,原来沈白音袖口处有银丝仍旧操纵着琴弦。 并且,那些舞者胳膊和腿间竟是也有一根细细的丝在操纵。 银丝根根,全都掌握在沈白音十指之间。 沈白音在执剑起舞的同时,不仅用银丝操纵着琴弦奏出乐曲,而且也同时操纵着身边的八名舞者。 奏琴者,舞者,琴弦,银线,手中剑,竟能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 在座无人不惊叹,九天琴神沈白音,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恐慕倾城姿,顾盼无颜色。 花千放直到这时才明白,原来最后的最后,只有沈白音陪在花慕容身边,那是因为,只有沈白音有资格陪在花慕容身边。 沈白音身边的歌舞伎伴舞僵硬如同牵丝木偶,却是举手投足间跳出一种诡异的美感来。沈白音执剑而舞至献舞场中央,只见他回手收剑,场中央八名舞伎像是突然得了命令,亦是收了舞步,旋转身形,之后八人手中便展出一面白色的真丝绸缎绣绢来。 但见沈白音用右手一面执剑而舞,又用左手一面在绣绢上绣起锦绣山河图来! 沈白音是左撇子,左手可以抚琴,左手亦可以刺绣,而他的右手手中所舞的剑,剑势优雅而凌厉。 音起,剑转,步收,针落,山河图上针针线线,一针一脚细密有致,海河秀丽,山岛耸峙,森林山岩,栩栩如生,宛若真的一般。 山河万里图腾,抵不过九天琴神手中的一根绣花针。 就在场中众人惊叹于他高超的绣技,图毕忽而火起,沈白音右手中剑尖一道蓝色的火焰冲天燃烧,霎那间烧毁了锦绣山河图的整幅的刺绣。 山河图燃尽处,灰烬中沈白音手中出现了一个娃娃。 那娃娃脸上带着苍白的面具,颧骨高耸,嘴唇扁平,眼窝深陷,身上缠着橘红的腰封。 那娃娃竟与沈白音身边舞伎跳舞的动作一模一样。 时间仿佛已经停顿了下来。 因为八个人的舞蹈停顿了下来。 因为九天琴神的琴声已经停下来。 狂风卷着落叶从主会场门口呼啸而来,主会场的武林众人已经完全诧异的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山河图已经在顷刻之间化为灰烬,而八个舞者身上所穿衣物已不再是通体雪白。 他们白色的衣物上已经被绣满了彩色的丝线。 他们身上丝线连成画面,竟是方才烧毁了的锦绣山河图! 他们不再是白色的毫无生机的石头,而是生机勃勃的山景! 那竟是活生生的人墙筑成的山景画! 那些陶瓷面具上面所绘的脸谱,都面色苍白。面具下他们的眼睛也都目空无神,而现在面具上眼眶下面也都用诡异的橘色彩绘了花卉和蝴蝶,一幅“留连戏蝶时时舞”的景象跃然其上。 他们的样子,从起初的白色傀儡蜕变成了戏台上艳丽雍容的布偶娃娃。 天地间已经完全安静,静得只能听到沈白音眼角眉梢眨眼时睫毛扑簌而落的声音。 早在方才沈白音执剑而舞绣锦绣山河图时,武林众人便已惊讶的说不出一句话。而眼下,白绢上山河图燃尽,傀儡蜕变成壮丽江山,武林众人震撼到连呼吸吐纳都已经忘记。 就在这时,在山河图燃尽之时,在众人惊诧震撼之时,忽然一盏红纱从天边铺展至献舞台,一抹红色的身影脚踏红纱,由远及近。 灯火阑珊,那女子绮丽的艳影,比黑暗中万千火光还要辉煌。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3章 云鸿 云翳吞噬了所有绯红的光,天色完全阴沉下来。 秋日的第一片雪花从寂寥的苍穹深处遥遥而落。 晶莹洁白的雪翩翩悠然落下,最终消散于主会场内一抹红的潋滟中。 红衣女子从遥远的天边踏纱而来,她的裙裾潋滟如火,墨发三千尽及膝,滚滚红涛翻旋在黑的发与红的裙间,她手掌中握着盈丈长的红纱,执剑落在献舞台中。 漫天红影,裙绸翻飞,遍空飒洒。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空气变得湿润,带着山中朝露和泥土的气息,在秣马山秋日黑暗的山中破晓,是雨也是雪,是昼也是夜,是白色也是红色,是黎明也是黑暗。 在雪和雨,夜和昼,白与红,黎明与黑暗之间,她站在那里,像是一团风,像是一簇火,像是风被烈火点燃。 世界忽然变得安静,四周也仿佛没有了喧嚣鼎沸的人声,在白色的雪和漫天的红影中,是那女子修长玉立而绮丽倾城的艳影。 于无声处,在所有江湖武林人士震惊的目光中,她带着与生俱来的王者的孤傲,裙裾飞扬间尽是绝代芳华的潋滟。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武林中所有人都不会相信,这世间居然会有这样一个女子,可以将“风华绝代”四个字,诠释得这般完美透彻。 哪怕她只是站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她的风华就足以掩盖会场中成千上万的英雄豪侠和巾帼佳人。 白色的雪,挺拔玉立的身形和黑色随风而扬的长发,哪怕她的面上还戴着红色的面纱,也足以将姬辰绣、钟晴这等搔首弄姿的庸脂俗粉,苏年年、念一一这般绝色佳人变得不值一提,将男人的垂涎、女人的艳羡、小人的嫉妒击得粉碎而无处遁形。 她的美带着无法掩盖地、无从驳斥地、摄人心魄地锋芒,即时她对面站着的是刚刚艳惊四座的,妖冶放纵的九天琴神,沈白音。 毫无疑问地,这世间,只有眼前这红衣女子,才配得上“风华绝代”这四个字。 那是让凡人望尘莫及的美丽。 她面上戴了的红纱,飘舞若花间着了火的灵蝶。 红色的绢纱之上,肤白皙若凝脂,一双明眸剪水,目含秋波,又似是含住北极星的黑曜石。 那女子孤傲挺拔的站在献舞台上,她的手中握着剑与红纱,她手中的红纱也同样缠绕着她手的中剑,她手中的剑指着她眼前的人。 她的眼睛要比她指间的轻纱凌厉坚硬许多。 她手中有剑,眼里也似含着剑。 她的眼神沿着白皙若凝脂的握剑的手,穿过剑柄上盈丈长的红纱,穿过红纱下笔直的剑身,落在献舞台上以南骨蝶掩面烫金红色描眼尾的九天琴神身上。 须臾的安静后,主会场便是炸开锅一样的景象。 献舞台周围的人已经议论得炸开了锅,因为主会场中的人早在三个月前就接到了武林大会邀请帖,是验了名帖才进的会场,也都知晓武林大会开场的时间地点、流程安排,知道开场届时九天琴神会在献舞台上一展琴技。 大会上众人正慨叹于沈白音无人能敌的琴艺和巧夺天工的绣技,不料却在惊叹之时从场外莫名出现了一名红衣女子。 让众人惊诧压抑的,除了这个女子的独绝美丽,还有她的身份来历。 她如果是袖花阁请来,与九天琴神一同献舞表演的人,那邀请帖上献舞的安排环节上就不可能没有她的名字;可她若不是袖花阁请来的,没在受邀之列,一个女子不请自来,她又是如何躲过主会场的重重关卡、暗卫和眼线,执剑刺进主会场心脏上的呢? 没有认识她,也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即时是袖花阁特意安排这一场惊喜,依着袖花阁的处事风格和江湖地位,也犯不着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蒙了面来跟大家卖关子。 武当道长甚至也忍不住向少林方丈耳语:“方丈,你可知这位女子是何……” 武当道长“何”字的尾音还没有落下,“人”字尚未来得及说出口,那红衣女子已经迅速地一剑朝着沈白音的喉咙刺过去。 红衣女子已经将剑刺向了沈白音的咽喉,沈白音却柔然将她望着,透过黑色骨蝶面具,朝着她从容不迫地、温柔地笑了笑。 就在沈白音唇边这诡谲一笑刹那间,他突然左手移动,他左手中原本拿着的绣那锦绣山河图的绣花针,擦过女子左脸处的面纱,打偏了红衣女子手中的剑。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沈白音脚步迅速移动向后,腰腹和上胸使力,颈项迅速左后移动回退,右手中剑顷刻之间抵开了红衣女子抵在喉咙夺命的剑,紧接着一根,两根,三根,四根,直至上百根,密集地缠绕着红衣女子的剑。 这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再睁眼时,那红衣女子腰身迅速大幅度地、柔软地向后仰去,手腕处已然用力,打散了沈白音袖口的银线,也斩断了剑身缠绕的丝线。 沈白音轻笑,十指指尖银光闪动,释音琴琴声复而又起。 那红衣女子此时已然回身,与此同时,牵一发而动全身,她既然斩断了缠绕的线,也就动了沈白音指尖的银线,银线一动,而释音琴动,八个已经静止停顿的傀儡又重新活动起来。 八个身穿彩色绣绢的牵丝傀儡,被重新给予了自由,围绕着献舞台中央的两个人,重新跳起了牵丝舞来。 且不说这红衣女子的剑刺出时,多么毅然决然,多么迅捷利落,她的招式如何纯熟,武功算是如何境界,九天琴神手中丝弦拨弄,释音琴琴音响起时,他那抛掷出的一根绣花针已经完全改变了这一剑的剑意。 沈白音操纵着释音琴,操纵着八个傀儡舞者又从容舞起剑来。那红衣女子手中之剑,剑势亦是变得缓和下来,在释音琴天籁般的琴声里,杀剑变成了柔剑。 于是,非常怪异诡谲地,凌厉的杀意迅速蜕变成柔情蜜意的暧昧。 之后,两人早就商量好的一样,非常默契地,两人的一招一式开始变得缓慢而柔和,绮丽而华美,萦风而空灵,成了献舞台上配合地绝世无双的剑舞表演。 沈白音的舞诡异、妖娆而华美,那红衣女子的舞溯空而翩若惊鸿。 白色的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也落进了秣马山深处高台之上的那个白色身影孤寂的眼底。 远在主台高处的花慕容,自然也注意到了她。 花慕容自从将武林大会的红色手杖掷出,石盘射出了金雨后,便一直仰躺在主台的主席位上,一个人安静的饮着杯中酒。 在沈白音弹奏牵丝傀儡琴音时,在沈白音舞剑绣图时,甚至在九天琴神焚烧锦绣山河图时,他依旧是恣意的在高台上仰躺着,连眼皮都不曾抬过一下。 可这位红衣女子出现之时,花慕容却笔直地坐起来。 沈白音与那红衣女子一红一白两个身影执剑纷扰缠绕,完美地像是世间无可挑剔的一对璧人。 她修长潋滟的身影映刻在他如星辰般的双眸里,在他孤独寂寥的眼底白雪中燃起了红色的火焰。 锦城已是有五年没有落过雪。 “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坠珥时流盻,修裾欲溯空。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花慕容轻声念道,他的心像是同时被万千根银线包裹着,他望着远方的眼中雾气更加浓重了。他握紧了手中的酒盏,望着秣马山一望无际的泛白的山峦,低声地似是说与自己听:“惊鸿舞,水云笺。” 雪花从寂寥苍穹的深处一片接着一片的落下来,最终只剩下整座秣马山漫山的白雪和高台上他一个人孤独的思念。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4章 流言 雪花纷扬而落,朝露早已开始结冰,肆虐的风吹来了层层厚重的云翳和南地数年罕见的落雪,秣马山在武林大会的喧嚣声中,悄然地裹上了一层锦缎般的白色。 在秣马山脉绵延不绝的安然平静里,是江湖中的名利,纷争,恩怨,地位,躁动不安和蠢蠢欲动的阴谋。 远处起伏不尽的山峦,眼前近处的大地,山石,落叶,主会场中的红毯,都开始慢慢泛白,武当道长和少林方丈的胡须和鼻尖,已经开始凝结冰晶了。 武当道长丘道陵用手捋掉下巴胡子上的冰渣,转头望着少林方丈悟济白花花胡子上的冰渣,慢条斯理地继续刚刚没有来得及说完的话道:“方丈,你可知晓这女子来历?” 少林方丈一捋胡子,忽略掉粘在手上的冰渣,用他特有的花甲沧桑的声音,深沉从容道:“老衲,闻所未闻。” 丐帮来武林大会的弟子在各门各派中人数要数最多,丐帮弟子的队伍在主会场中也最数壮观。在一众丐帮弟子的簇拥中,新任的年轻帮主莫阳子揉了揉冻得发麻的四肢,欢快地插话道:“呦呵!这女子剑法不错,舞跳得更不错!” 点苍宫封少城满脸纨绔地随声附和道:“不错不错,真乃绝色佳人啊!”他热火朝天地抖着二郎腿,一双眼睛几乎要飞到献舞台上。 旁边的宫心月梗着脖颈冷哼着,一双妩媚的桃花眼白了一道封少城,裹了裹身上雍容的外袍,冷嗤着讽道:“呵,还真是冷啊!” 其他前排所坐的各大派掌门内力深厚,天气虽突然变得寒冷,尚能靠着内力自持,淡定如前看着献舞台上的人,或是满脸高深莫测,或是高谈阔论,抑或者,像是紫衣谷和万绣阁这些女子为主的门派,各家掌门凑在一起聊八卦花边绯闻的也不在少数。 而立在掌门们后排的各派弟子们,大都没有前排掌门们内力深厚,自然觉得更冷,他们看着眼前献舞台上传奇般的两个人与八个伴舞的舞者,私底下议论得也更加沸沸扬扬。 就单说离主台比较近的,队伍特别壮观的丐帮,莫阳子是新任的年轻帮主,对自己的帮众管束约束,也不像其他帮派老帮主那样古板严苛,丐帮的气氛自然也不似其他名门正派那般沉闷束缚。 别人都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位莫帮主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丐帮管得很是惬意,眼下天气寒冷,他更加不管不顾。 丐帮这次来的人本来就多,加上队形懒散,使得丐帮队伍在少林和武当旁边更加独树一帜。少林武当的弟子们皆是庄严肃穆而立,有的也时不时耳语上几句。而丐帮弟子凑在一起相互取暖的样子,相较于纪律严明的少林武当,更显得一片讨论声慷慨激昂,吐沫横飞。 只听丐帮弟子甲揉着眼睛,慢吞吞道:“这个姑娘面生,邀请帖上有她么?” 丐帮弟子乙抖了抖自己满是补丁的裤子上的落雪,高深莫测道:“没有吧,这种等级的美女,通常都隐居避世,不常露面。” 丐帮弟子丙看得津津有味,托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献舞台道:“可能是北地公主,九天琴神的情人。” 丐帮弟子丁肯定道:“一定是袖花阁阁主姘头。” 依上所例,主会场中讨论种种,内容花样层出不穷。 再说花千放,娃娃是什么样的人,看热闹这等事情,怎么可能少的了她的身影。早在沈白音烧图的时候,她就已经不安心于躲在主台的角落里数星星了。此刻,花千放又凑到了献舞台近前,混在丐帮的队伍里。 她溜回来的时候,从前站在她周围的丐帮弟子甲乙丙丁见她这多时才回来,不禁纷纷投来同情的眼光。 她离开之前,武林大会尚未开始;现在她回来,九天琴神已经烧过了锦绣山河图。 花千放顿时生出“须臾片刻,辗转已是百年”的感概。 丐帮弟子甲一把搂过花千放,将手耷拉在花千放的肩上道:“这小伙子命苦,琴神烧图有看么?” 丐帮弟子乙一边抖着落在自己脖颈的雪,一边高深莫测道:“没有吧,这种等级的表演,通常都昙花一现,很难把握。” 丐帮弟子丙目不转睛地看着献舞台,托着下巴用同情地语气说道:“没关系,你还能看北地公主,九天琴神的情人。” 丐帮弟子丁道:“就说是袖花阁阁主姘头。” 花千放耳里听着这些厥词,心中云里雾里,万千浪涛奔腾,脑海中是容哥哥听到这些话后这四个人尸骨荡然无存的画面。 最后只见花千放揉着脚装模作样道:“小弟如厕之时拉得是天昏地暗,不知是否错过了甚好戏?” 丐帮弟子甲乙丙丁同情的眼神更甚,皆是一副感慨“乡下人错过见大世面”的样子,纷纷给花千放让出一席之地,让她这个乡下进城的土人有个好位置见识见识大世面。 花千放一颗看热闹的心正求之不得,捂着脸扭着身子往前拱。 待她站在绝佳观赏位置后,在沈白音与红衣女子剑影飞舞中,她发现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红纱之下,那红衣女子所握着,竟是一把通体生锈的锈剑。 这红衣女子与沈白音随风纵剑起舞,舞姿空灵,剑法亦是熟稔,剑走空灵,风雪间,剑影与裙影缠绕,白影与红影轻扬。 剑舞的正在好处,却见那沈白音不知是存地什么心思,忽而伸出手去欲拉那女子脸庞上所带的面纱。只见那女子身姿十分轻盈敏捷,身型一侧,侧头便躲开了去。她眼中一凛,紧接着右手向上挥剑,挥开了沈白音伸到脸庞处的手。 就是她这向上一挥,剑身上裹着的红纱随风清扬,花千放看得清清楚楚,原来这红衣女子手中所执的,红纱缠绕掩盖之下的剑,竟然是一把通体生锈的锈剑! 喋血剑。 花千放认识这把剑,多年前她随父亲游历北地,曾在臧雪山麓见过此剑。 那是一把这天下最嗜血、最邪恶的剑。 江湖传言,这把剑的铸剑之地,是被称为是北地“极寒之巅”的臧雪山顶,造这把剑的铸剑者,就是位于臧雪山山顶南渡宫的创始者,澜沧公子。据说,澜沧公子铸完这把剑没有多久,他用这剑挥断了自己的左右手,不久便撒手人寰,离世时才不到三十岁。 后来这把剑就由南渡宫的弟子传下来,剑身却在澜沧公子死后的第二年上开始慢慢生锈,直至剑身通体都锈迹斑斑。之后大家慢慢地发现,此剑至寒至阴,邪性嗜血,它的使用者都无一例外地走火入魔,然后挥剑自裁。剑身饮血后,便会剑身通体发亮,绽放银光,因此得名“喋血剑”。 此后这把剑就被束之高阁,不料却在澜沧公子死后的第十年上于南渡宫大殿失窃。 此剑早已失落于江湖,辗转多年后,竟然落在一个年轻女子手上。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5章 蜚语 如若江湖传言属实,寻常得此剑之人皆被剑所反噬,从而断送了卿卿性命。然而细观这女子执剑之间游刃有余,又剑意空灵,就足见其武功造诣之高,内功之扎实,剑术之精进,非凡俗常人可及。 只见这一剑利落地挥开了沈白音欲掀开面纱的手,那红衣女子手腕一转,剑势回过来,又再次直直地朝着沈白音地喉咙刺过去。 沈白音迅速收手,收手时袖口银光一闪,一根银丝裹住剑与红纱,将那红衣女子的剑急急地拉开了。 然后沈白音手中软剑向上,手握着剑直朝那红衣女子而去,用剑尖去挑那女子下巴上的面纱。 花千放发现的第二件事便是,这九天琴神沈白音执剑的手骨节分明,手腕也白皙纤细,也就是说,他近看上去,白色外袍下的真人,要比远远望去还要瘦削得多。他的消瘦,不是普通的瘦弱,那样子就如同一个书生大病过一场,刚刚痊愈不久的样子。 沈白音手中动处,那琴声时而低蹴婉转,时而高亢急烈,悠扬时若碧水梳纱,高亢处如斛珠溅玉。 八个身穿彩色绣绢的牵丝傀儡,被重新给予了自由,像八个抖动着肢体的游魂,随着沈白音的牵动,一招一式围裹着沈白音和红衣女子二人。 那女子身型后仰,再次躲开了向面纱挑刺过来的剑尖。 沈白音的软剑上流苏摆动,剑身柔软似游鱼软带一般死死的缠着红衣女子的剑。 在旁的人看来,两人在琴音之中随着韵律剑势时缓时慢,剑招之间妖冶、华美、空灵,两人只是在表演一场精彩绝伦的剑舞。然而,只有武功造诣足够深厚的人才能看出,两人一招一式一举一动,皆是招招致命。 两个身影执剑舞在八个傀儡舞者之间,惊为天人,一红一白两个身影纷扰缠绕,就像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引得献舞台旁边的一众女人们嫉妒异常。 女人们若是嫉妒起来,嘴巴要比心思活动得快得多,那是伶牙俐齿不停歇,非铁齿钢牙不能阻断。 万绣阁阁主姬辰绣冷哼一声,不屑道:“哼!长得好看有什么用,一个只会跳舞的花架子,看这花拳绣腿的,中看不中用的袖花枕头罢了!” 紫衣谷谷主赤练紫亦是怒嗔道:“就是,什么世道,我们姐妹路远跋涉千辛万苦而来,让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红毛鸡出尽了风头!” 花千放汗颜,心想:“喂喂,你们两位到底是会不会武功,不懂武功还好意思立帮派当师傅收徒弟,要是我是你们徒弟,会嫌弃死你们的。再说,你们俩位,什么时候成姐妹了,好生奇怪,难道我没在这一会,发生了奇迹?” 站在赤练紫身后一个紫衣谷女弟子尖着嗓子问赤练紫道:“谷主,你说这女的到底谁啊?” 钟南慈的孙女钟晴嘟着嘴接话道:“无所谓,反正阁主看不到她,反正阁主不喜欢她。” 花千放心中道:“呀呀,这小姑娘原来在这儿,倒是还蛮可爱的。容哥哥要是娶了她,也不错,家里热闹一些,总比天天冷着脸要好上许多。” 当然,周围的人也不尽然都是八卦这些风花雪月的花边消息的,也有看出门道讨论武学的。 峨眉派掌门惠慈师太十分不齿地横了一眼赤练紫等人,扭头对身旁的大弟子钟殊道:“这女子武功着实不弱,招式又十分诡异,待会擂台比武你若遇到她,切记万万要小心谨慎。 峨眉弟子钟殊抱剑低头朝慧慈师太道:“师傅嘱咐,弟子定当铭记。” 坐在峨眉派旁边旗宗堂堂主对身畔的朱华门门主林意书道:“你看这九天琴神用的招式,好生奇怪,我苗大头从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啊!” 朱华门门主林意书道:“我听闻这沈白音大多身居北地,会不会是北地的武功流派?” 赦日坊坊主苏朝影道:“我就是打北地来的,可我在北地也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路数奇特的武功。” 顾鱼坞圣母游尺素道:“我倒是觉着,有些神似西域之地的武功,有些像点苍宫的人刚刚在献舞台上表演的梦心诀。” 苗大头又道:“是不是西域武功,一会儿点苍宫的人上场比武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了。不过这样仔细看起来,这九天琴神的武功路数,与点苍宫的梦心诀比起来,确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朱华门门主林意书蹙了蹙眉,道:“说苍宫,我听说封少城这小子,风流成性,风评很是不好啊!” 苗大头唏嘘一声,露出十分不耻的样子说道:“意书老弟所说,我苗大头也觉得是这么个理儿,那点苍宫的比武,不看也罢!他们宫主宫焱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上梁不正下梁歪,你看姓封那小子,看这红衣女子的眼神,垂涎三尺的样子,啧啧啧啧……” 林意书听了苗大头的话,冷哼一声,仍是蹙着眉道:“这红衣女子的武功路数也是很奇怪,所用招式虽看似平常,却又既像是南地水家的封水凝心剑,又像是北地的雪魄莲剑,中间还有一些招式很是奇特,看着像是东瀛的功夫。” 顾鱼坞圣母游尺素道:“说起这红衣女子,看招式舞步,觉得她武功稀松平常,不过是个跳舞的花架子;可是看她脚下根基,听她吐息,又觉得她内力深厚,非常人能及。” 花千放在一旁不禁点头,心中道:“嗯嗯,不愧是朱华门门主,顾鱼坞圣母,总算有人看出些门道。” 又听顾鱼坞圣母游尺素继续说道:“哦,对了,我刚刚听人说,她可能是北地公主啊?” 赦日坊坊主苏朝影了然笑道:“是啊,我也刚听人说,她是九天琴神老相好。你看他们俩在献舞台上这一招一式,打情骂俏的,呵呵,说不定是旧情人寻仇,这九天琴神的风流成性,也绝非浪得虚名啊!” 旗宗堂堂主苗大头摇摇头,打断他否认道:“瞎说,我刚听前面人说,她明明是袖花阁阁主姘头!” 一旁的花千放撇撇嘴,深吸一口气,心道:“喂喂,说好的讨论武学招式呢,你们跑题了……” 且说花千放站在丐帮的队伍里,看热闹看得是越发起劲儿,却已然忘了她来秣马山之前,在地宫和客栈中所遇到的危险,完全忘记了犹是此间,在神娃娃的掌控之下,她自己仍处于危险之中。 花千放津津有味地看着献舞台上的人,最初的时候还在心中分析一下两个人的招式心法,可是看着看着,花千放却只觉得手脚越来越冰凉,越来越不敢再看下去。 九天琴神与那红衣女子跳舞打斗的画面缠绵缱绻,银丝在红白影与八个傀儡之间缭绕得华美而瑰丽,但一盏茶的功夫后,花千放已经几乎要站不稳。 她后退两步,阵阵恐惧袭上心头,只觉得手脚像是死了一般的冰凉。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6章 相持 五年前,她在崇音寺中被蛛网缚住的画面,在脑海中不停的回放。 她回忆起了在百晓兵铺苏小二跟她说的话。在百晓兵铺听苏小二所言,直到从地宫脱身的时候,她都一直以为神娃娃是那个人。可是现在她才知道,神娃娃根本不像她想得那样简单,那个人可能只是神娃娃手下许多人中不值一提的一个。 想到这里花千放更加害怕,害怕到两眼上睫毛都在抖个不停。 紧张恐惧中她眼睛不停地扫来扫去,她看到除了她以外地场中所有的人都在恣意地欣赏献舞台上的舞,她看到少林方丈和武当道长白花花的胡须,看到峨眉掌门师太脸上细密的皱纹,看到封少城和宫心月在那处搂搂抱抱着亲热,看到赤练紫和姬辰绣因为嫉妒而被气得歪掉的脸,看到旗宗堂堂主和朱华门门主他们讨论分析得条条是道,看到对面灯火幽暗处位置上,低调谨慎地坐着的鸢红泪,蓝镜心,蓝钟尘的座位已经空了,鸢红泪,蓝镜心,蓝钟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踪影。 可是花千放现在已经完全无暇去顾及思索这些事情了,因为她看到有几根透明发亮银丝沿着她正在发抖的脚面,正在向上匍匐着爬上她的腿。 只是瞬间的功夫,她就已经根本无法动弹了! 这几根细细发亮地银丝,在热闹喧嚣、人声鼎沸的主会场中,神不知鬼不觉地,以极快地速度束缚住了她的双脚和双臂。缚住她的银丝并没有几根,但是却是处处缚住要害,坚韧异常,让她完全动弹不得。 最后,有一根银丝像蜘蛛包裹猎物一样,紧紧地缚住了她的下巴,让她根本无法张嘴说出话发出声音来。 银丝极细又透明,加上天色阴沉,周围根本就没有人发现她的异常。 她脑海中回忆起了五年前的夜晚,在崇音寺的浮屠塔中,那些沿着门窗缝隙悄无生息地爬到地上的细丝,渐渐聚集成网缓慢向前匍匐,划过地面发出轻微簌簌的声响,像是生了腿脚般慢慢地裹紧了房中的每一件器物,她像被蜘蛛捉捕的猎物一般,被层层蛛丝围裹包绕,被囚禁在蛛丝围裹的虫茧坟墓。 她很害怕,害怕到上下的牙齿都在发抖,她很想呼救,大喊一声救命,可是她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细丝将她裹得非常牢固结实,她的周围围满了人,在阴沉的大雪天,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了她的困境。 眼下,花千放又成为了刀俎上的鱼肉,她目光僵滞地看着献舞台,看着沈白音白色的身影与红衣女子红色的身影纠缠在一起,耳中轰鸣模糊,她怔忪中听着耳畔的话,混混沌沌地想那是什么,看着八根银丝上释音琴旁边,沈白音的那个白色的娃娃越来越模糊…… 而此刻献舞台上,那红衣女子的剑正与沈白音的剑比到一处,相较而不得高下。琴音潺潺,八个傀儡的舞蹈愈加怪异诡谲,亮橘红色描摹的白瓷面具下,他们中有的昂首挺胸地站立,有的痴迷沉醉般的向后仰倒,有的半跪着,有的像是非常疲惫地趴在地上。空洞的眼、苍白的面与橘色的唇下,他们扭动着十六条手臂,十六只手同时去扯了那红衣女子的外袍。 就在那红衣女子被傀儡扯住而分神之时,沈白音的剑占了上风,击落了她手中的剑,抬起软剑朝着她脸上的面纱刺去。 沈白音的剑直直朝着女子刺过去,那剑意清晰明确的是想挑掉红衣女子脸上的面纱。那红衣女子见剑已经脱手,前有九天琴神的剑冷急地刺过,后有八个献舞傀儡纠缠不休,她并不着急去拾起剑,也不执着于从八个傀儡的十六只手中脱身,但见那红衣女子大幅度的弯身向后,顺着八个傀儡拉扯之势向后仰倒。 沈白音的剑挥过去,掠过了女子鼻尖的红纱。 那红衣女子一个仰倒转身的功夫,顺势脱下了被扯住的外袍,挣脱了八个傀儡的纠缠。接着她收拢手掌为利爪,那利爪中莹莹蓝光一闪,刹那间切断了牵丝傀儡身上所有的银丝。 八个傀儡脱开了沈白音手中的银线,立刻停在原地不动了。 紧接着,那红衣女子手中红纱一动,她再次执起了喋血剑。 然后红衣女子脚下一点,朝着沈白音掠过去,她手中的剑裹着红纱,因为剑速度极快,周围的人甚至能清楚得听到剑擦过空中发出的鸣音。 她的剑极速地朝着沈白音的心脏刺去。 阴邪而嗜血的喋血剑,再次刺向了沈白音。 红衣女子这一剑剑势极狠,剑速极快,而这一回,任是主会场中的傻子都能看出来,她这一剑,要的是沈白音的命! 可是,沈白音却施展了轻功,执着着伸手去揭那红衣女子的面纱,他丝毫没有要躲开她的剑的意思。 武功登峰造极如沈白音,他不会不明白,红衣女子这一剑若是刺中了他,他便会当场毙命,绝无生还的可能。 可他面色却淡定从容如前,不躲不避,没有丝毫地踟躇慌乱,好似性命攸关之时,他更在乎的,是她的容貌。 沈白音不是躲不开这一剑,可是眼下这一刻,生死之间,九天琴神却执拗的像个孩子。 在白色的风雪中,黑色的南骨蝶面具和红色的面纱愈加的张扬而刺眼,她招招要的是他的命,可他只想要取下她的面纱。 他带着面具,她覆着面纱。她要他的命,他只去揭她的纱。 沈白音伸手欲摘掉那红衣女子面上红纱,他的意思摆明了就是,你若取我性命,我便摘你面纱。 那红衣女子也毫不妥协,眼见就要一剑穿心。 千钧一发之时,空中一点白色一闪而过,好似一道白色闪电,接着一阵风卷着风雪,无数桃花击开了女子的剑锋,也击开了沈白音的手。 沈白音剑上的流苏还在摆动,红衣女子手中握着的红纱依旧在风中飘摇。 两个人却都已经不再过招。 “凤栖雁翎!”就是这一下,花千放忽然从混沌中幡然醒来。 于混沌迷蒙中,花千放感到好像有人用力往前揪了一下她,使她从浑噩中陡然惊醒。 而眼前献舞台之上,一枚枚粉白色的花瓣萦绕在花慕容的掌指间。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7章 红鸾 阴霾密布的青灰色天幕下,纷纷扬扬落下的大片大片的雪花将大地已经染白,林中看到不一只破空飞过的鸟儿,高耸的白桦树灰白色树皮上的薄冰,在金雨焰火中,透出姹紫嫣红的光。花慕容站在红色献舞台细碎积雪上,他的白袍中织着细密的金线,站在许多人的前面,白衣胜雪,衣袂飞扬。 “容哥哥。”那是花千放再熟悉不过的,温暖的身影,窘迫中手足无措的花千放心中一恸,只觉得眼眶中蕴热而滚烫。 花慕容后面跟着一行人,站得离他最近的是两个容貌极美的女子,白衣的念一一和紫衣的苏年年。在念一一和苏年年的身后,依次是柏樱、柏玥司、秋千影。诞青正好站在花慕容和莫阳子之间,挡去了花千放大半的视线,让她有些看不清此刻花慕容脸上的表情。 沈白音眼尾处烫金描红愈加艳烈,红衣女子握剑的手也愈加苍白。 花慕容收回手,朝着丐帮的莫阳子说道:“贵派送来的桃花酿着实不错,不过眼下你的桃花酿恐怕还要少上几坛了。” 献舞台下,莫阳子无所谓地朝着花慕容摆了摆手。 花慕容朝着丐帮莫阳子说着,眼神扫过丐帮,花千放站在丐帮弟子中间使劲朝着他眨眼,可是丐帮弟子众多,花千放衣衫褴褛破旧,头发蓬乱,站在丐帮弟子中毫不显眼,再加上这五年来她的个子容貌又改变了许多,任是熟识她的人,也很难将她认出来。 很显然,花慕容并没有看到她。 若花慕容的妹妹是钟晴,重逢时她一定会跑着跌进花慕容的怀里,然后依偎在他的怀抱中扯着他的袖子喊哥哥。可是花千放却绝不是这样的人,五年前的她不是会依赖别人的人,五年后的她更加不会。 更何况,眼下她还被结结实实地捆着,根本动弹不得。 她用力的挣了掙,那银丝捆缚地十分牢固,根本挣脱不出半分。她想张口喊花慕容,下巴上的丝也更加让她的嘴动不得一分一毫。 她情急之下,忽然计上心来。她离献舞台很近,在这样的场合中,人群中的她泪流满面,花慕容总不至于注意不到她。 然而,任凭花千放挤出再多的泪水挂满脸庞,花慕容当真就没有注意到她。 诞青站的位置,恰好挡住了花慕容所有的视线。 主会场中所有的女人都看向花慕容,包括姬辰绣、赤练紫以及她们身后不计其数的女弟子,也包括钟晴、宫心月和宫心月身边眼神坚定而清澈的,以白纱蒙面的公仪蓉蓉。 就像场中所有男人都看向那红衣女子。 献舞台上的沈白音意味不明地看了看那红衣女子,转而理了理自己的袖口,黑色南骨蝶面具下烫金描红的眼尾微微上扬,一抹薄唇抿成一道邪魅的弧度,微笑着朝花慕容道:“自打我认识你以来,你这一招凤栖雁翎便是屡试不爽,我说花阁主,你就不能换点别的招式?” 花慕容看了一眼沈白音,用手轻轻揉着另一只手腕骨的韧带处,冷冷道:“招不在多,管用就行。” 沈白音笑着咂咂嘴,道:“你的凤栖雁翎倒是用着方便,可是我的如意算盘却落了空。” 花慕容冷哼一声,嗔怒道:“怎么,命都要没了,还要处处留情?”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沈白音笑着回答花慕容,眼睛却是看向那红衣女子的,花千放却从来都没有见到哪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笑得这样玩味过:“我总得看看,同我九天琴神一起献舞的美人,长得是怎么一番模样。” “哼,下次你送命的时候,我不一定会救你。”花慕容朝着沈白音冷冷说罢,又转头顺着沈白音的方向,看向了那个红衣女子,他站在花千放看不到他的地方,前一秒他一双眼睛还端端锁着那红衣女子蒙着红纱的脸庞,可下一秒说出话时却是声音冷漠神情淡淡:“我们又见面了,在我的印象里,你不是个会遮遮掩掩的人。”他朝那红衣女子说道,漆黑的眸子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于你,易容是更好的拿手戏,应该要比遮面来得快些。又或者,这些年来,遮遮掩掩又成了你新的拿手好戏。” 那红衣女子冷冷一笑,之后握着红纱的右手一转就将喋血剑反折在了自己的身后,接着她的左手伸到右耳边去,摘自己面上的红纱。 “久违了,花阁主。” 天气很凉,她的声音也似这结冰的天一样的凉。 冰冷似臧雪山麓终年不化的积雪。 然后,在漫天的金雨,飞扬的大雪和绽开的嫣红焰火中,红衣女子耳畔的面纱缓缓地被揭开了。 初升朝阳的光早已经完全被遮住,晶莹剔透的雪从天空纷纷扬扬落下来,那红衣女子的容貌随着红纱的揭下,一点一点的展现在武林众人面前。 雾鬓风鬟,墨发如瀑,软发轻扬间,她的脸如同白色凝脂一般美丽。她的脸庞就像是白皙温软的凝脂缎玉,皎若秋月,般般入画。 她的唇朱砂点绛,艳如烈火,饱满而凄绝的红,比之她身上的红衣还要潋滟几分。 她的眉黛,初初红纱遮面时是江楼一角,潋潋如初月;此刻揭去面纱,便是眉如远山,双瞳剪水。那一双黛眉微蹙,眼角微扬,眼神微嗔,一双漆黑的眸子似苍穹里最凌厉的星辰。 她高挺鼻梁一侧一点针锋大小的朱砂痣,如同落入茫茫大雪中的,一道一纵即逝的红色星芒。 白雪皑皑,镶嵌着沧海星芒一粟。 洗尽铅华,万载流芳。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她比五年前更美了。 五年前尚可用“风华绝代”四个字来形容她的美,但是五年后,花慕颜已找不出任何一个词来描述她。 那是一种锋芒毕露的美,献舞台上百丈红毡铺地,却不及她潋滟红裙的一分一寸。 她是一个单单只要站在那里,就让人想要疯狂地拥有她的女人。 红衣女子面纱摘下的一瞬间,献舞台下的众人再一次炸开了锅。许多男人都惊叹于她的美貌,许多女人也在嫉妒着她的美貌,大多数人心里想的,几乎都是“世间竟有这等落入凡尘仙子一般的女子”。 台下的人大抵是惊诧,而献舞台上的人看到那女子的脸时,表情种类就要丰富很多。 除去秋千影依旧万年不变的木刻盘子一样的表情,沈白音眼中是一闪而过的亮色,以及他唇边意味不明的笑意,苏年年眼中是凛冽而摄人的妒意,念一一眼中依旧温柔若水,似有似无的赞赏点头,而诞青、柏樱、柏玥司的脸上皆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不能怪诞青、柏樱、柏玥司这三个人表情变幻太过复杂,知道内情真相的人,甚至连献舞台下被捆得牢牢的花千放,都在心中不由惊诧地喊了一声:“嫂子!” 而花慕容的表情,却是清晰分明的痛苦着的。 寒来暑往,秋去春回,在漫长的五年中,在整整五年的思念里,花慕容早已经忘了这张脸庞清楚的样子。五年的时间,已经将他朝思暮想的人的容颜,冲淡得模糊不清了。 红衣女子揭开面纱的一瞬间,花慕容从前心上那万千根包裹压抑的银线,突然间变成了万千根狭长的银针,尖锐而锋利地刺向了他的心脏。他已是冷情而克制,可是他的眼睛里依然不受控制地燃起了深深的痛楚,他觉得五脏六腑之间像是着了火一般,炽烈地甚至连呼吸都觉得痛楚不堪。 他已经有五年没有看过这张脸。 而如今,水云笺那张绝色倾城的脸庞就活生生的在他眼前,非常清晰的,异常清楚的,一瞬间,回忆像潮水般涌上来,五年前的旧事就像翻画册一样在脑海中翻过。 眼前这个人的脸,燃起了他对水云笺痛楚的思念里,所有的画面。 满月当空,倚红楼里,他坐在偏阁的屏风之后冷冷地质问她: “今夜月上弦,你就不想对我说点什么?” 她一身红衣,伏地叩首,毕恭毕敬:“公子说笑了,今夜满月,月圆月缺,公子既已听得一曲,曲终人总是要散的。” “既是曲终人散,如此便好,你退下吧。” 熊熊烈火,地牢门前,他抱着一身雪白的她,因为太过着急语气里满是责问: “诞青送去的酒,你喝过了是不是?你不知道酒里有毒么?” “我知道,”她躺在他的怀里唇角流着血,他袖子上也满是她中毒呕出的暗红色的血:“我太了解你了,谷中一笑我便知你动了杀意。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我愿赌服输。自我嫁你为妻到如今寥寥数日,做你妻子的这几日,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就好像一辈子那样长久。我现在明白你为何可以把袖花阁中那么多女子的心收在身边。不管你是否真心待我,一生遇你,夫复何求。我水云笺这一生,死而无憾。” 她用力弯了嘴角,勉强地朝他笑着: “慕容,复仇的一出风花雪月,你来我往,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终究是我对不起你。云笺一命,死不足惜,求求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放过姐姐……” 他执了她的手,紧紧握在手心,答应她:“好。” 最后,血无声的从嘴角流出来,她轻轻地咳了几声,却是又吐出一口血来,她却欣慰地笑:“我不恨你,我只是身不由己。今生我云笺何其有幸,能够认识你们。慕容…答应我,我死后…忘了我吧。水云笺…不值得你去回忆。” 花无颜看着她,答应她:“好。” “夫君…来世…我再与你…一蓑烟雨任平生……” 五年前他答应过她,忘记水云笺,放过水云轩。 可如今,五年过去了,他对水云轩的恨或许早已释怀,可他的脑海中,在他的记忆深处,却始终没能忘记水云笺。 于他,杀过的人太多,惹过的人太多,怨恨的人太多,恨意了了,早已无关紧要。可她是他这辈子唯一爱过的女子,却难再爱旁的女子,他爱她,她是他唯一想要的,厮守到白头的妻子。 想要忘记,谈何容易。 眼前红衣潋滟的一张脸,像是一剂最强烈的毒,刺激着他的回忆。 花慕容的痛楚迅速而剧烈的加深着,心痛如刀绞一般。 在漫长的五年中,在整整五年的从未间断的思念里,只有他肩上锦城的担子和责任能够让他暂时忘记他自己一个人有多么的孤独寂寥。 他曾经在他们成婚第一日站在桥上撑着伞,云淡风轻地对她说:“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他也曾经在密室中将唇弯成凉薄的弧度,笑着朝她道:“水云笺,我不过求与你一世长安。” 可是他的结发妻子,他一心想要跟她厮守到白发苍苍的人,他承诺与她“一蓑烟雨任平生”的人,他要与她一世长安的那个人,五年前被他亲手杀了。 五年前,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自己怀中。 如今,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庞就在他眼前,冷冷地对他说:“久违了,花阁主。”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8章 情动 十分讽刺地,熟悉而又陌生。 花慕容自嘲着笑笑,而花慕容身旁,九天琴神沈白音正一脸“看热闹不闲事儿大”的表情,云淡风轻道:“还是花阁主有本事,一句话就能看到姑娘的真容。沈某可是拼了命,也没能让姑娘拿下面纱啊。” “别人要是一回事,我给又是另一回事。被迫还是自愿,你觉得我像是个会妥协的人么?”那红衣女子冷冷道:“我不过路过此处,见你弹琴,心中技痒,想同你九天琴神一起跳一跳舞,与花阁主无关。眼下我还有事,告辞了。” 说罢那红衣女子转身欲走,站在他们身后的柏玥司,从后面扯着嗓子快速大喊道:“你胡扯!” 柏玥司的话音未落,站于他身前的花慕容忽然伸出手去,抓住了欲转身离去的红衣女子手臂。 “别走!” 那红衣女子先是一怔,但是转瞬间的功夫,一双眼睛便狠戾地剜在了花慕容抓着她左手手臂的手上。 毒蜘蛛突然跳到手上人会是怎样反应,那红衣女子就是怎样抖开的花慕容抓她的手。 她的脸上挂着不容侵犯的神情,并且,她还要反过来,杀死冒犯她的人。 只见那红衣女子左手臂迅速后移掀开了花慕容紧握她手臂的手,紧接着,她左手手掌迅速向上翻转回勾,左手变做利爪朝着花慕容的手掌袭去。 那红衣女子的手皮肤很白,她的十指指尖更是异常苍白,她这一招,迅速而凄厉,在晦暗不明的天色中,她手指甲尖处甚至泛起了幽幽的蓝色。 很显然地,那红衣女子袭击花慕容这一招,掌中是带了毒的。 寻常人若是中了她这一爪,连同手掌在内的半个膀子都要被削掉下去不说,还会被她藏于指尖的毒侵入五脏六腑,必定会当场毙命。 无疑,这是极其狠戾的一招。 花慕容却没有反应,怔忪地握着那女子的手臂,没有一丝一毫要收手的意思。 而正在此时,也就是一瞬间的功夫,旁边的沈白音突然向两人之间伸出手去,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不动声色地握回花慕容的手臂。 黑色的南骨蝶面具下,沈白音眼角的烫金描红弯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他朝着红衣女子云淡风轻地说道:“姑娘,话已经说出去了,堂堂袖花阁阁主当着天下武林豪杰的面请姑娘做客,姑娘不看僧面,还要看看佛面。沈某我自知面薄,沈某此番借着天下武林豪杰的面子,姑娘既来,来者是客,不知可否赏个脸,让花阁主和沈某有这个荣幸尽尽地主之谊,此番借着花阁主的地方,借花献佛,请姑娘喝上一杯酒,如何?” 那红衣女子收了左手,右手中的剑依然被她反握在身后,狂风肆虐卷起残雪,红色的裙裾在她颀长的身影后猎猎作响,她站在花慕容和沈白音面前,冷笑着反问道:“哦?” 她的语气冷淡至极,其间也明显地夹杂着讽刺,就像夹杂着冰雪的寒风,就好像她听到了这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依着袖花阁在江湖中的地位,加之花慕容登峰造极的武学境界,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当着天下众武林豪杰的面子,冷漠、狠戾、毫不留情地公然袭击花慕容。 显然,红衣女子这一番作为,不仅丝毫不给袖花阁阁主花慕容面子,也分明没有把九天琴神沈白音放在眼里。 她的这一番作为,足以让一个初涉江湖路的毛头小子深深地刻骨于心,铭记终生难以忘怀。而主会场里的众多武林前辈晚辈等等亦是震惊不已,心中更加好奇眼前这红衣女子的身份、来历、目的,以及她跟袖花阁阁主花慕容究竟是个什么关系。 而花慕容身后一众袖花阁的人,诞青,柏玥司,柏樱等人的脸色,已经是非常之难看了。 在他们的记忆中,他们的阁主可以控制感情,设计感情,可以跟许多女人为达目的而逢场作戏,这些对于袖花阁阁主花慕容来说,不过是游刃有余的游戏而已。可是迄今为止,在他们跟随在袖花阁阁主身边的十多年间里,他们三个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从来没有见过阁主会对一个女子这般失态过。 五年前发生的一些事情,五年前烧在袖花阁中的那场熊熊烈火,大家都心知肚明。诚然,他们三个知晓这女子的身份,知晓这女子的来历,知晓她与阁主的关系,也知道阁主会在天下人面前失神的原因。 可是他们不知道,她又出现在这里,出现在阁主身旁,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又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 前尘旧恨种种,她毕竟是站在花家对立面的人。 再说花慕容,话已经说出了口,花慕容才发现自己已然失了神。他怔了怔,唇边染着自嘲意味轻笑过,随即换上了平日里冷情而敷衍的神情,接过沈白音的话,朝那红衣女子一字一句道:“远来即是客,姑娘,可愿做我的座上之宾?” 那红衣女子本侧身欲走,此刻正侧对着花慕容和沈白音,听了花慕容的话,侧头盯着两人审视须臾,又思忖了片刻,唇边那抹冷冷的笑意更浓更深:“花阁主,似乎同五年前我所认识的,不大一样了。”她挑眉答应道:“好,既然是这样,就依了花阁主和沈公子。” 秣马山秋日的雪愈下愈大,那红衣女子回转过身,一把喋血剑依然折在身后,裹在剑身上的纱,在落下的大片大片的雪花中红色愈渐浓烈。花慕容拍拍手,有两个身穿赭黄色袍子,袍子上绣着暗红、云白两色金织繁花纹路的袖花阁书童上前,毕恭毕敬地端上了酒盏。 随即,花慕容在主会场中敬了三杯酒。 第一杯酒,是诞青双手端了毕恭毕敬递给花慕容的。 花慕容接过酒盏,举杯道:“今第一百七十四届武林大会,大会不是第一次办,想来各位也不是第一次参加,都是识规矩的,废话毋庸多说,此届大会比武,亦如从前,点到即止。若是有人明知故犯,便是与我袖花阁作对,多想想自己的下场,若是有人一不小心犯了水,我花慕容向来不在乎多杀几个人!袖花阁阁主花慕容,敬在场武林各位豪杰。”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9章 杀意 花慕容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在场包括少林方丈、武当道长和峨眉掌门等各帮各派的领袖亦都起身,饮了手中的酒。 第二杯酒,是紫衣的苏年年一手敛了云袖,一手捏着酒杯,柳夭桃艳地递与花慕容的。 花慕容揽过苏年年不盈一握的腰肢,单手握着苏年年执着酒杯的手,递与沈白音:“这杯酒,要谢北地九天琴神,锦城献舞。” 苏年年绝色倾城地笑着,将酒杯递给沈白音。 沈白音亦是笑着接过酒盏,道:“区区一首琴曲,雕虫小技,不足挂齿。花阁主不必如此客气,交情之于你我,为花阁主赴汤蹈火,沈某也是荣幸之至。” 于阔别多年老友的寒暄问候,酒至此,时年苍苍而意味深远。 第三杯酒,是身着素白绢纱衣的念一一拈了酒盏,取给花慕容的。 花慕容照样没有接着那酒杯,而是忽然握住了念一一的手腕,一把将念一一拉入怀中,他右臂紧搂着念一一,右手里握着念一一拈着酒杯的手,举起来递给那红衣女子:“这第三杯酒,本阁主,多谢姑娘的惊鸿之舞。” 一身素白绢纱长裙的念一一紧靠在花慕容的怀中,发丝间除了一支米粒大小的珠钗在风中摇动,更显其华容婀娜,清雅宁静。念一一我见犹怜地笑着,宛若初初绽放幽兰一朵。 就这样,花慕容左拥着苏年年,右抱着念一一,暧昧而挑衅地,在献舞台下武林众人眼前,将第三杯酒递给了那红衣女子。 献舞台上是花慕容左拥右抱着两个美人,献舞台下是武林女子咬碎银牙的嫉妒愤恨与男子的惊诧猜测,那红衣女子唇畔只是淡淡一笑,从念一一手中拿过酒杯,而后道了句“恭敬不如从命”,便仰头一饮而尽。 这第三杯酒饮毕,便有几个袖花阁赭衣书童上前接过了各派掌门和花慕容手中的酒盏,只见那红衣女子摇了摇手中酒杯,声音冷冷地质问念一一和苏年年:“怎么,你们两个不过来取回酒杯么?” 尚被搂在花慕容怀抱里身段温软的念一一和苏年年同时愣了一愣,然后念一一迅速反应过来,头朝着身旁的书童使了个眼色,那袖花阁书童便要过来取红衣女子手中的酒盏。 那女子执着酒杯的手臂一扬,却是冷冷地反问道:“难道这就是袖花阁的待客之道?花阁主既然已向我敬了酒,姑娘既然已遵照花阁主的吩咐向我递了酒,酒既然已经喝完,两位姑娘岂有不亲自收回去的道理?” 花慕容眼中一凛,然片刻后一双琥珀色的眼中便消散尽了风雪,他眼中深染着意味不明的笑意,放开了左拥右抱的手臂,朝着怀中的苏年年和念一一点了点头。 念一一温婉地道了声“是”,便顺从地从花慕容臂膀间走出来,朝着红衣女子走去。而苏年年则挑眉横了那红衣女子一道,愤愤地端过书童手中的案盘,同念一一过来取了红衣女子手中的酒杯。 二人从那红衣女子手中收过酒盏,回身朝花慕容福了福身,便转身欲向献舞台下走去。 怎料她们二人脚下迈出尚不到三步,红衣女子背在身后的右手一动,突然移剑朝二人挥去。 只见那红衣女子身形一动,扬手一剑,剑起人落,这一剑斜挑着自下而上,拦腰劈斩了苏年年,也割断了念一一的头颅。 她的剑很快,也很利落。 剑收时,血还未溅出半分。 那剑势自下而上,出剑极快,招式极狠,干脆利落,苏、念二人尚未来得极呼叫出声,便已被那红衣女子削成了两半,眼见头尾分离,命丧黄泉。 再看那红衣女子脸上,面不改色,甚至连眉眼也未动上一分一毫。 世间忽然一片安静,时间仿佛已经停止,大雪翩然落下。 然后,众人一片哑然。 在场的武林众人上一秒还看着红衣女子握着剑冷冷站在袖花阁阁主身前,还看着花阁主身边风情万种,绝色倾城的两个女子,下一秒这两个刚刚还被花阁主楼在怀中、被许多人艳羡的女子,就已经骨肉分离。众人甚至没有看清她是怎么调转的掌中剑,念一一和苏年年甚至没来得及叫一声,就已经死在了那红衣女子剑下。 两个女子的尸体从献舞台上笔直地栽倒下来,秣马山的大雪覆盖了秋日枯黄的草和褐色喑哑的枝杈,白色渐深,草色渐浅,雪如同绒毯一般铺在大地上,血水在一片洁白的雪中迅速蔓延开来,如泼墨般在宣纸上极快地晕染着。 念一一的绝色倾城,苏年年的风情万种,眨眼间化为了献舞台下血肉一抔,寂静归于世间万千黄土中。 鲜红色的血水,染透了念一一的素白绢纱衣裙,流过她脖颈上细致绝美的刺青,也浸渍了紫色长裙下苏年年从脖颈蔓延到整个后背的宏幅刺画。 在此之前,念一一和苏年年身上存挂了江湖中多少女子的羡慕和嫉妒,如今,倒在血泊里瞪大双眼死不瞑目。 瞪大双眼的还有在场所有人,包括明恋暗恋痴恋花慕容的名门千金富家小姐,包括仰慕袖花阁的那些女宫主、女谷主、女楼主、女堂主、女坊主,也包括众多叱咤江湖的名门大派的各派掌门,包括花慕容身后所站着的诞青,柏玥司,柏樱。这一次,连带着万年不变的木刻脸秋千影,都是惊诧异常。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们断然不会相信,方才刚与九天琴神一同献舞翩若惊鸿的女子,竟会如此血腥狠毒动手杀人。 且不论苏年年是何身份,但那念一一分明是会武功的,且武功明显不浅,这红衣女子竟能须臾间杀人于无形,那两人竟然连反应过来挣扎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在一片倒吸冷气的抽吸声中,那红衣女子回头,眼中眸光一凛,斥声反问,语中寒凉若冰雪:“刚刚,还有谁不服气,活得不耐烦了?” 说罢,她凌厉的眼神睨着紫衣谷和万绣阁那边迅速扫过一众女子们,只见那万绣阁阁主姬辰绣吓得脸色惨白,而刚刚不久嚼舌根在背后说人家是“红毛鸡”的那位紫衣谷谷主赤练紫,直接白眼一翻,登时向后一躺,晕厥了过去。 任她身后的弟子如何使劲掐人中,是再也清醒不过来。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0章 萧墙 红衣女子这一剑实在太狠,何况敢当着众武林名门正派的面,用这样血腥至极、残忍至极的手段公然杀人的,恐普天之下,她恐怕是第一个。 只见少林方丈悟济慢慢站起来,五指紧合慈悲地道了一声阿弥陀佛,朝那红衣女子发难道:“姑娘远道而来,却在武林大会中公然杀人,况,这两个女子尚是花阁主身边之人,此番武林大会乃是袖花阁所主持,姑娘即便对袖花阁有何深仇大恨,如此……” 少林方丈的话还没说完,峨眉掌门惠慈师太就已经拍案而起,用剑指着那红衣女子怒嗔道:“放肆!老尼不管你是哪里来,未免也太不把我们武林各派放在眼里!姑娘此番,恐有不妥!” 同时,亦有几个大帮派的掌门帮主拍了桌子站起来,横眉怒对着那红衣女子,而那红衣女子却是全然将他们置之不理,仿佛他们在斥责的,是旁的毫不相关的人。 那红衣女子只是转头对花慕容缓缓道:“花阁主,可还记得五年前,死在袖花阁地牢前的亡妻?” 诞青,柏玥司,柏樱早就非常不悦,就像少林方丈所说的,念一一和苏年年是袖花阁的人,并且她们两个在袖花阁中都非等闲之辈,她们身居要职,身兼数命,是袖花阁日常运作执行命令的关键环节,那红衣女子这样杀了她们两个,就分明是等同于剑锋直指袖花阁,直指花慕容。 五年前花阁主为了阁主夫人的遗言放过了她,莫不成是纵虎归山,诞青,柏玥司,柏樱三个人脸色早已难看至极,那红衣女子这一句话问出来,三个人更觉着有一种大事不妙的阴谋感,巴不得赶紧捂了她嘴将她赶出去。 自古红颜祸水,五年前水云笺与花慕容的一场风花雪月,那结果是妻子亡故,堂妹和同胞弟弟相继离世,百年基业的袖花阁在熊熊大火中瞬间化为灰烬,他自己也武功尽失,而那些,几乎毁了整座锦城。 北地兵退,花慕容如何一点一点修习回武功,如何一点一点重建袖花阁,如何一点一点振兴锦城,如何再领着袖花阁重回武林巅峰,这其中的艰辛与不易,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袖花阁的形势愈来愈好,可是柏樱眼见着,阁主的背影,却愈来愈孤独。 如果没有水家两姐妹,他们的阁主可以运筹帷幄、叱咤风云,可以冷情地将天下握在掌指间,而不会像如今,活得这般寂寞。 可是眼下,听了那红衣女子的话,一直面色冰冷的花慕容,却是笑了。 他一张白皙脸庞上的笑容,像是春日暖阳下冰雪初融时清澈的泉水。 柏樱认得这眼神,那是花慕容只有在口中唤着“笺儿”时,才会露出的柔情。 可是柏樱同样也认得,眼前的人并不是水云笺。 水云笺早在五年前就已经死了。 柏樱清楚她不是水云笺,主台上所有认得水云笺的袖花阁人,都清楚这个女人不是水云笺。而花慕容的心里,是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眼前人不是水云笺。 她叫水云轩。 她是五年前他唯一想要亲手杀了的那个红衣烈烈的女人。 五年前她女扮男装作叶熙混入袖花阁,野心勃勃,领北地大军欲铲除整个锦城政权。她是水云笺的同胞姐姐,花家仇人的女儿。 如今他与她再见,她摘了面纱赫然站在他面前,依旧红衣潋滟。他左拥右抱着旁的女子,她就当着他的面,用血腥残忍至极的手法,杀了他袖花阁的两个女人。 红颜祸水温柔乡,风花雪月英雄冢。 花慕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道理。 可是眼见水云轩杀人嗜血,却让他不由得想起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水云笺。 五年前秋日飞雪,袖花阁一场的大火,正在燃烧着花慕容所有的回忆。 花慕容眼角噙着笑意对眼前人道:“你这么做,确是帮我挡掉了许多的桃花啊。” “哼,”水云轩冷笑一声:“花阁主,这一剑,我为的是我的妹妹,花阁主五年前命丧袖花阁的已故亡妻。花阁主,你也曾经做过哥哥,还望你念及作为一个姐姐的身份和立场,一生一世一双人,花阁主若是对结发妻子尚存一丝挂念,就莫要开这种玩笑。” 不明真相的众人正诧异猜测这是怎么一回事,听了这红衣女子一番话,心中便也明白了几分,这是娘家人回来翻了袖花阁阁主风流情史上的一笔旧账,亡妻虽故,续弦还得问过人家娘家人的意思。何况,花阁主还当着娘家人的面跟女人们搂搂抱抱,风流快活。 这女子的所作所为虽然有些偏激,但也尚是情有可原,反过来再细琢磨这红衣女子下剑削过念一一和苏年年的位置,念一一的肩膀和苏年年的腰肢,正是袖花阁阁主方才搂抱过的地方。 不明真相群众是这样道听途说,胡乱加以推理猜测,可认识水云轩的人都心知肚明,水云轩这说法不过是个托辞借口,她杀人的目的,三分是这个理由,但这个理由不会就只是这样。 可能连下雪的天神都觉得,她的话袖花阁中不会有人相信,可是袖花阁阁主花慕容偏偏就信了。 花慕容望进水云轩的眼睛,道:“好。” 红衣女子继续道:“她们两个的命记在我的头上,花阁主想算账的话尽管来找我。”说着,她转过头看着献舞台下众人,一把喋血剑在她手中红纱下寒光凛凛,她冷冷道:“还有,如果在场各位有谁活腻了,想强出头讨回所谓‘江湖道义’,我也随时奉陪。” 花慕容依旧温柔地望着她,道:“好。从今日起,谁若是向我提亲,便是同样的下场。” 献舞台下很安静,没有人愿意在这个时候,违背袖花阁的意愿强出头。如果花慕容允许大家动手,或许还会有人愿意出一出这风头,拦下这红衣女子。可是花慕容既然已经允诺了红衣女子,掂量这其中厉害关系,就没有人愿意仅仅为了在武林大会上出一出风头,办一回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 “多谢花阁主款待,我还有事,告辞。” 那红衣女子收了剑,转身离去。 献舞台下众人议论纷纷。 丐帮弟子甲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呆道:“这个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 丐帮弟子乙拉起自己刚刚弹抖过雪的衣领,盖住因为惊诧而张到合不拢的嘴道:“不知道,这种等级的问题,我实在是,不敢妄论。” 丐帮弟子丙一副下巴掉在脚面上许久了的表情:“什么北地公主,九天琴神的情人,通通都是放他娘的狗屁!偶像!我的新晋女神啊!” 丐帮弟子丁哆嗦道:“你们作证,我从来没有说过她是袖花阁阁主的姘头。” 甲乙丙丁前面,丐帮帮主莫阳子揉了揉凌乱的头发,由衷叹道:“牛啊!”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1章 客人 花千放在一旁被捆得结实,泪流满面地站在人群里,心中道:“哎哎,我说,你们能不能都别看美女了,美女都走了还看,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我嫂子,看我一眼,看这里,娃娃在这边,来来朝这边看,喂喂,看过来啊,有没有人救救我,救命啊!” 再说献舞台上,花慕容身后的柏玥司一把折扇呼扇呼扇扇得飞起,扇到快把头顶的烦恼丝都要呼扇得飞起来,他忍了忍,实在忍不住,上前朝花慕容道:“阁主,且不论那苏年年、念一一跟随了你多年,单只说她们两个身兼要位,眼下神娃娃动作如此之多,十二个人里面她们两个是关键环节,他们两个多么重要,是什么身份,阁主你心中比谁都清楚,阁主,你怎能任她,你……” 柏玥司因为气愤着急,讲话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一个“你”字噎在那里,不知如何措辞斥责花慕容。可是任凭柏玥司气得脸色煞白,花慕容却完全不动容。 “管好你的嘴,谁也不许伤她!”花慕容扬高声调阴鸷道:“传我之令,谁若动她,便是与我袖花阁作对,你们谁敢,不妨试试!” 花慕容言语间已是有了些许怒气,明着,花慕容这是说给身后柏玥司他们听,可话音里,却是要天下武林都清楚他的意思,他在以袖花阁阁主的身份,要求武林不去为难水云轩。 说罢,他目光凉凉地扫过一遍献舞台下主会场众人。 柏玥司一合折扇,一张脸煞白,偏转过头,不再做声。 袖花阁阁主既已表态,在场也没有人愿意再纠缠这件事。少林方丈悟济抬手道了句“阿弥陀佛”,朝花慕容道:“花阁主慈悲,想来必是袖花阁内务,少林也就不再插手。武林大会既已开始,老衲便去分会场中主持事务了。” 峨眉师太惠慈执剑接着道:“花阁主既然仁慈,那此事不妨交与峨眉,老尼定当惩恶扬善,还武林一个公道。” 花慕容冷眼看了看峨眉惠慈,不置可否。 武林大会既然已经开始,主会场中众人也都随着少林方丈的离去而逐渐退场,这时,一直站在花慕容身边默不作声的一个人,却突然拦住了花慕容的去路。 “有趣。” 献舞台上的九天琴神沈白音,一扬衣袖拦在花慕容眼前,他的脸庞深埋在黑色面具的阴影中,一张南骨蝶面具下眼尾烫金描红艳烈而妖冶,一双眼中噙着摄人的笑意,问花慕容道:“她是何人?” 花慕容转头朝主会场入口处远远望去,雪花从苍穹深处飘转落下,穿过漫天绽放的金色烟火,铺满大地。大雪冰封的秣马山中,狂风呼啸,棕色的枝杈在高耸的老树上摇摇欲坠。在棕色高耸入云的古树间,白的雪,红的衣,灯火阑珊处那一抹潋滟的背影,裙裾中灌满了整座秣马山的寒风。 “我已尽厌倦了杀戮,哥哥,一将功成万骨枯,冤冤相报何时了,算了吧。” “能死在你怀里,死在你手里,我便心满意足。我死之前,可以看到你摘下面具么?” 慕颜死时的画面与云笺死时的画面交错穿插,在花慕容的脑海中燃烧,他远远地瞥了一眼灯火阑珊处那抹红色的背影,淡淡朝沈白音道:“我的客人。” 水云轩放火烧了袖花阁,杀了他至亲的同胞弟弟,同时也是拜她所赐,花慕容亲手杀死了自己所爱之人。 你如果爱过一个人,就会明白,花慕容此刻有多么想要留住她;你如果恨过一个人,就会明白,花慕容此刻有多想手刃了她。如果你爱过一个人并且恨着一个人,你就不会不明白,花慕容此刻所说的这四个字的分量。 我的客人。 大雪纷落,天色阴沉,花慕容漆黑的眸子里渐渐凝结起雾气,而沈白音似乎全然没有看到这些,他嘴角又勾起那抹玩味的似有似无的笑意,朝花慕容道:“她是我的了。” 花慕容倏然回头看了一眼沈白音,沈白音依旧笑得玩味而放纵,花慕容一双眸色暗沉,正色道:“这秣马山中的任何女子都可以给你,但是她,你不准动。” “哦?”沈白音继续笑道:“若是我偏要呢?” “那就各凭本事了。”花慕容冷冷道。 “不过一个女人而已,袖花阁这么年,阁中女子无数,你花阁主什么时候在乎过女人。”沈白音轻笑着:“怎么,你爱上她了?” “没有这回事。”花慕容看了一眼沈白音道,他的声音很低沉,眼中亦像是有了怒意。 “那么,”沈白音的笑意更深:“花阁主,我要定她了。” 沈白音说罢便朝那红衣女子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同时跟他追出去的,还有提剑欲惩恶扬善的峨眉师太。 可是主会场外大雪飞扬,早已没了那红衣女子的踪影。 主会场中在一个接一个地退场,花慕容也带着袖花阁的人准备离开,他还未走下献舞台的楼梯,后面诞青小声朝他道:“阁主,刚刚点苍宫封少城悄悄差人传话,说想趁着武林大会的机会与阁主切磋武艺。” 花慕容一拂衣袖道:“让他滚!” 花慕容话音刚落,诞青正欲下去传话,这时,从北面天空处传来一道浑厚的声音。 “花阁主请留步!” 主会场中熙熙攘攘的人群都仰头循声望去,只见北面高台雕刻倒钩状图案的石碑上方,一顶八人抬的黑色轿子,正往献舞台而来。 那顶轿子通身乌黑,似是从天边而来。 说话声渐近,那顶黑色的轿子转眼就已到了眼前。轿子落地之时,抬轿的八人于轿旁站好,然后,坐在轿子里的人从轿中抛出了九个黑色华美的檀香木盒子。 没有人看清这九个檀香木盒子是如何抛出来的,只是轿帘掀开了一角,那九个盒子就极速飞射出来。 花千放知道,当今武林里,刀枪棍棒十八班兵器中,有一种兵器可杀人于无形。 这种兵器就是针。 幽冥幻影针。 这是北地一种非常邪门的武功。 刚刚轿中人,就是用这种针法把这九个盒子从轿子中射过来。 观其方才所用针法,武功内力十分深厚,普通人想修炼到这种程度,最少也需要几十年的时间。 仔细端详这九个檀香木盒子,它们高约二尺二寸,看上去大概是方形木盒,木盒华美精致异常,盖子顶处用了黄金镂刻龙凤呈祥的立体装饰,盒身上亦有金箔相贴,珠玉镶嵌。木质光滑细腻,上面有暗色的龙纹底路,在地面的雪中闪着犹如黑珍珠一样的光彩。 再看那顶轿子,轿身宽大高耸,虽通体漆黑,但却用的是最考究昂贵料子。单说轿身的木头,用的就是最罕见而昂贵的条纹乌木。轿子周身装饰的布幔布帏所用的黑色绸缎料子,也是千金一匹,一丈难求。轿身上所镶嵌的珠玉宝石,虽少有点缀,色泽深沉,却也是价值连城。 花千放心中轻叹:“这难道就是传说中低调的华丽?” 再说抬轿的八个人,亦皆是黑靴黑袍,细细看去,他们靴子和袍子上绣着的蛇纹若有若现,那巧夺天工的绣工,可非万绣阁这种档次的绣阁可以绣出来的绣品。 八个人头上都带着黑色而高耸的帽子,帽子乌黑肃穆,像极了画本子里无常的帽子。 黑色帽子下,八个人脸上,都戴着半面黑色京剧脸谱。 方才抬轿子来时,八个人所用的是北地失传已久的功夫“飞鹰踏雪”,此钟武功身法身轻如燕,迅如苍鹰,据说练就此种功夫后,轻功之快,可在一天之内往返北地与南地间数次。 而现在,他们在轿子周围笔直地站着,在狂风肆虐,冰封的大雪中,像是八根黑色的柱子。 这八根黑色的柱子,连同中央那顶黑色的轿子,在白色的雪地里,无不散发着诡异的气息。 丐帮弟子甲继续呆道:“这波来人,又是何方神圣?” 丐帮弟子乙快要把衣领塞进自己的嘴里:“不知道,这种等级的问题,我依然是,不敢妄言。” 丐帮弟子丙的下巴依然在脚面上安之若素:“这次好像真的是北地的人!” 丐帮弟子丁一副神不知鬼不觉的样子,从后面幽幽道一句,仿若神兵天降、神来之笔:“我说,你们可有听过,‘花影重楼’这四个字?”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2章 礼物 本来会场中的人都在一个接一个地退场,丐帮帮主莫阳子正在从椅子上起身,此刻正一只腿落在地上,另一只腿尚搭在椅子上,听了身后这四个弟子说的这些话,眼看着袖花阁阁主花慕容的脸色愈来愈难看,翻身跳起,回身挨着个敲着头道:“你们几个,给我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此番武林大会过后,回去莫阳子定是要整顿帮规,新官上任的那三把火,嗯,定是要火烧丐帮。 诞青抽剑拦在花慕容身前,朝那黑色轿子厉声质问道:“来者何人?” 只听轿中人道:“江湖皆道‘南地花影,北地重楼’,南地锦城秣马山藏袖花阁一阁,北地‘凤火长天’却有三十二座高楼。花阁主,可还知道有重楼公子这个人?” 众人一片哗然。 如今的江湖中,怕是没有人不会知道“重楼”这个人。 就连初入江湖的毛头小子,就连茶摊过路的客人,包子铺的店小二,也都知道重楼是什么身份,也都愿意津津乐道出重楼的一些事迹。 这五年来,江湖中流传着许多厉害的武功秘籍,而在这些厉害的武林秘籍中位列首位的武功,按照江湖中流传最广泛的排名,是《封水凝心剑》和《封火帝心诀》。两种武功招数天壤之别,心法截然相反,在武学分类里属于相生相克的两种武功,而创写了这两本首屈一指的武功秘籍并且修炼而成的人,分别是花慕容和重楼。 江湖中盛传一说“花影重楼”,说的就是花无颜和重楼在江湖中的影响力。 花慕容从少年时便闻名于江湖,而这个重楼,却是在这五年间才名动天下。然,虽说他江湖中起步虽晚,但从在江湖中暂露头角,到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重楼只用了三年的时间。 据说,他曾经一个人单枪匹马入北狄,收复城池数十座;他曾经率领部下仅仅十几人,击退了西域蜉蝣城的数千大军;他也曾率领北地百万大军,横扫东瀛半壁河山。 上述,只是风靡江湖大街小巷、酒铺茶楼的重楼坊间传闻里的一小部分。这五年间,重楼南征北战,东至东瀛,西至西域,北至北狄,南至锦城,没有他的铁蹄没有踏过的地方,他的轶事更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重楼被百姓们称为“战神”,在北地手握重兵,在朝中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而他在江湖中,亦是拥有许多暗杀组织,情报组织,武林门派。重楼之名,让人闻风丧胆。 如果花无颜在江湖中所传是神祗,那么重楼便是神魔之影。 重楼之所以成为战神,是因为他战功卓越,并且从来都没有打过败仗;而他被称为“神魔之影”,是因为他的大军所到之处,皆是血流成河,寸草无生。有人说,他曾经在战胜之时,屠杀过北狄半座城池手无寸铁的百姓,目的是为了让北狄掌权者休战,而对北地盛都俯首称臣;有人说他活着,就只是为了杀人,□□掳掠,杀人放火,为了打赢战争,他无所不用其极,杀人已成为他的乐趣。 然而他的存在,让当今北地帝王稳坐帝位,高枕无忧。有了帝王的支持,他更加无所忌惮。 如此,重楼不可不被称作为一个神话,或者,一个魔鬼。 当然,以上,都是花千放从北地回来的途中,听说书摊上的老头讲的。世人只知重楼将军战功卓越,武功卓绝,却是没有人见过他,也没有人知晓他的来历。 因为重楼其人,非常神秘。 真正见过他的人,除了北地的王室,要么死在战场上,要么就是被人暗杀在回家的路上。 用花千放的话来说,如果她哥哥花无颜有时的所作所为称之为是有些变态,那么重楼的铁血手腕便算不得是人。 花千放心中狐疑道:“竟是重楼,‘花影重楼’的重楼,北地让人闻风丧胆的铁血将军。一个北地的敌人,这个时候,他来做什么?此乃南地政权核心所在,他竟敢来。” 八人抬的鎏金黑色轿辇,正是北地重楼大将军的御赐轿子。但是轿中方才回答诞青话的,却是一个沧桑浑厚的女人的声音。 话音落下,从轿中伸出了一只手来掀轿帘。花千放敢诅咒,她这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样一只手。 黑色的轿帘上是一只非常干涸枯瘪的手,这只手的无名指上带着一只黑曜石镶嵌的纯金戒指,宝石戒指下的手跟轿子扶手的条纹乌木一般,褶皱横生,乌棕枯槁,骨节分明,十分骇人。 骇人的手花千放见过许多,就比如在地宫里她所见过的鱼七愿的手,干枯蜕皮,挂满癞子瘢,如同柴火一样非常没有生气。可是眼前轿帘上的这只手,却是同鱼七愿那条丝毫没有生机的手臂不同,这只手虽然枯槁干涸,却非常遒劲有力,看上去非常有精神。 待轿帘掀开时,花千放这才发现,在重楼鎏金轿辇里坐的竟是一个夫人。 而这回眼前这个女夫人却同袖花阁没有半点瓜葛。 那是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妇人。 那妇人两鬓斑白,分明已过花甲之年,但其步履却不蹒跚,俨然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夫人。她身上衣服华美异常,却也是跟其他八个抬轿人一样,全身上下都是穿着黑色。 黑衣老夫人下了轿,用带着黑曜石戒指的手拄着镶金的老檀木龙头拐杖,皮笑肉不笑地对花慕容道:“值此武林盛会,枯手夫人奉重楼大将军之命,给锦城袖花阁花阁主送一份礼物。” 她的另一只手五指摊开,一挥手臂指向轿前九个黑色的檀香木盒子。 那九个盒子通体乌黑,木质厚实又盖着盖子,让人看不清里面装的究竟是何物。 没有人过来将盖子打开,鎏金轿辇周围笔直站着的八个人动也不动,像是死了一般。 “不得无礼,”花慕容叫退了拔剑拦在身前的诞青,看着眼前人冷冷笑道:“哦,我当是谁,原来是北地的萧夫人。” 人群再一次议论纷纷,花慕容口中的萧夫人,花千放也有所耳闻。 这萧夫人是北地赫赫有名战神萧澜萧将军的夫人,萧将军生前驰骋沙场,屡立战功,北帝曾经数度为他加官晋爵,他的夫人也被封为一品诰命夫人。可惜后来他战死沙场,再后来他萧家的军权就落在了重楼的手里。 萧澜死后,重楼接管萧家,这萧夫人就成了重楼的左膀右臂。这位萧夫人,亦是一个狠角色,她花甲之年亲自上战场带兵打仗不说,亦亲自帮着重楼在北地组织一个个暗杀机构,网罗消息,搜集情报,搞一些地下暗杀交易见不得光的勾当。 她手段狠毒,武功诡异,修习皆是被武林正派所称为邪门歪道的武功。尤其她的一双手,因为擅长使毒,变得棕黑枯槁,异于常人,被江湖人称“枯手夫人”。 说来这位枯手夫人是一个狠角色,萧将军死后,这枯手夫人不知为何,投到了重楼的门下,成了北地大将军重楼的手下,却是成了江湖里一个令人费解的谜。 悠悠江湖路远,人生百岁尚长,武林中被称之为“谜”的事情实在太多,而萧家和重楼的纠葛,时间久了,也就鲜少有人愿意翻出尘封往事来细细追究了。 只是,她这个时候来这里做什么,那九个檀香木盒子里装的又是什么? 只见那萧夫人闻花慕容之言,仍旧是皮笑肉不笑地不慌不慢地点点头,然后朝花慕容道:“花阁主,老身此番多有叨扰,还请见谅。”可她嘴上虽然说着见谅,脸上却没有分毫过意不去的模样。 从花慕容身后传来柏玥司非常不耻的声音:“既然知道叨扰了,还不实相些,麻溜地快点滚!” 那枯手夫人闻言却丝毫不怒,拄着那镶金龙头拐杖不慌不忙道:“不忙不忙,待花阁主看过礼物后,再赶老身走不迟。” 说罢,只见枯手夫人朝前一挥龙头拐杖,数根极细的银丝从龙头口中喷射而出,她身形佝偻,个子尚且只到那鎏金轿辇的一半,此时她将龙头拐杖低低一挥,龙头处射出的银丝恰好将面前的九个盒盖打开了。 非常奇怪的,她龙头处射出的银丝,恰好跟九天琴神沈白音献舞时所用银丝异曲同工,也花千放身上绑着的细丝非常相似。 而更加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九个盒子中所放的东西。 九个黑色檀香木盒的盖子被一一揭开,众人一看,皆是大吃一惊,而这其中最为惊讶的,恐怕就是花千放了。 重楼给花慕容的礼物,九个异常精致华美的黑色檀香木盒里放着的,是九颗鲜血淋漓的人头。 花千放一眼就认了出来,那些让人难以忘记的九张脸,苏小二,仇三月,终四娘,第五郎,公羊六,鱼七愿,左丘八,牛十首,巫马十一,锦城地宫里她曾今遇到过的九个人的人头,如今都被齐整井然地摆在了木盒中。 这九颗人脖颈处的血迹尚未干涸,人头上十八只的眼睛都瞪得大如铜铃,像是死前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事情。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3章 交易 枯手夫人用她那双苍老而枯槁的手挨个抚过九个黑色盒子,指着盒子中的人头边走边说到:“江湖中有传闻说,落天十二星放出话来,要取代袖花阁花阁主在袖花阁中的地位,欲杀花阁主而后快。重楼公子替花阁主分忧,帮花阁主取了这九个人的项上人头。”她眼中充满了狡黠的笑,一张满是褶皱的脸上笑意横生。她用她那只棕黑枯瘦的手挨个抚过了面前的九个檀香木盒,又指着献舞台下念一一和苏年年血肉模糊的尸首,沧桑浑厚的声音里笑意更加明显:“既然有人替重楼公子杀了两个人,那么算上他们两个,落天十二星的十一颗人头,正好送给花阁主做这武林盛会的开堂彩。这人头还有一颗,不过听说是花阁主的至交好友,阁主可以自行将其砍了,凑齐了摆到这秣马山主会场中来。” 枯手夫人的话句句不怀好意,袖花阁的人早已拔剑相向。众人都拔出刀剑来,将枯手夫人和她手下八个黑衣人团团围住。 柏玥司摇着扇子,咬牙愤愤朝枯手夫人道:“你放屁,落天十二星为我袖花阁所用,他们要杀阁主的消息,恐怕也是你们放出去的吧!” 而站在丐帮队伍里的花千放想,她知道地宫中她尚未遇上的第一,第九和第十二个人在哪里了。 九天琴神沈白音沈哥哥,她如果没有记错,沈白音在离开袖花阁去北地之前,就是叫沈九音的。世事变迁,江湖更迭,只是后来才有了九天琴神沈白音。 江湖里盛传的落天十二星,原来名作念一一,苏小二,仇三月,终四娘,第五郎,公羊六,鱼七愿,左丘八,沈九音,牛十首,巫马十一,苏十二。 传说听命于公子无颜的落天十二星,如今变成了摆在眼前的十一颗人头。 就在不久前,花千放还在锦城地宫中同活生生的他们打过交道,她被苏小二和鱼七愿救过,被仇三月抱过,被终四娘算计过,被第五郎惹毛过,她听过仇三月、终四娘、第五郎三个人的感情纠葛,鄙视过公羊六和左丘八的唯唯诺诺,听过牛十首的笛声,喝过巫马十一的黄酒。 而如今,让花千放觉得她今生都难以忘记的九个人,唯一知道真相救她性命的苏小二,玩世不恭风流倜傥的仇公子,一往情深的蛇蝎美人终四娘,木讷沉默貌不起眼的第五郎,山羊胡须谄媚奉承的公羊六,东施效颦残忍食金的鱼七愿,人云亦云尖牙利嗓的左丘八,沉默寡言吹笛放牛的牛十首,饮酒持刀雕刻梯田的巫马十一,这些不拘一格各有所长的门徒,都以令人想不到的极快的速度,一个不落地成了重楼的手下鬼。 现在,仇三月和终四娘之间终于没有了一门之隔,没有了第五郎的横刀夺爱,没有了公子无颜的棒打鸳鸯,他们终于可以比邻而居,长厢厮守了。 只不过他们长厢厮守的地方,是黄泉之路。 不知道他们下在踏上奈何桥前,有没有见过彼此最后一面,有没有在最后关头对彼此袒露过深埋藏在心底许久的话。 大片的雪花落下来,落进黑色的檀香木盒子内一抹又一抹的猩红里,像羽毛一样在红色的湿润中融化晕渐渐染开,最后完全融进那些猩红色。 唯一还活着的九天琴神,花千放想,若不是他一直待在容哥哥身边,怕也早已性命不保,身首异处。 再加上名冠天下的舞姬苏年年,袖花阁首屈一指的杀手念一一,重楼的礼物,果然是这第一百七十四届武林大会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开堂彩。 重楼,不愧为江湖所传的神魔之影,他杀人果然又狠,又快,又绝。 “我家重楼公子如此为阁主分忧,花阁主可不能不领情面呵。”那枯手夫人听了柏玥司无礼谩骂的话,却丝毫也不愠怒,她执着手中的龙头拐杖慢慢地度着步子笑道:“我家重楼公子一番苦心,只为了交换花阁主手中两块开启宝藏的兵符,不知花阁主意下如何?” 枯手夫人一双眼窝深陷的眼睛精明地盯着花慕容,就像檀香木盒上九颗人头瞪大死死盯着前方的眼睛,她分明是知道些宝藏、锦城、袖花阁的什么内情,而眼下她正用这些内情和檀香木盒中的九颗人头,正以只有她与花慕容才能听懂的方式,说给花慕容。 枯手夫人在威胁花慕容。 花慕容看着枯手夫人冷冷道:“萧夫人好大的胆子,从北地路远迢迢孤身前来,站在我南城锦城的疆域里,带着我袖花阁手下的人头威胁于我。区区几条人命我花无颜向来不放在眼里,何况,我袖花阁的手下比这秣马山的草木还多,萧夫人纵使手段通天,如今也确定自己能全身而退么?” 花慕容说罢,他身后的柏玥司继续道:“重楼就算兵权再多,这里毕竟是南地锦城,如今恐鞭长莫及,他也护不了你!” “哈哈哈哈!”枯手夫人闻言持着龙头拐杖仰天大笑,随后她佝偻着身子幽幽道:“除了这落天十二星,重楼将军还有一份礼要送给阁主。”她顿了顿,吐息间似是在酝酿着什么:“花阁主,可还记得自己有个叫做‘娃娃’的妹妹么?十分不巧,眼下娃娃正在北地重楼公子处做客。” 枯手夫人话音一落,花千放忽然觉得周身放松异常,好像有人为她斩断了捆住她的银丝。她低头一看,双脚和双臂上束缚的银丝忽然不见了,试着张了张嘴,捆在下巴上的银丝也不见了。 花千放兴奋异常,刚要张口叫花慕容,一句“容哥哥”还没喊出来,就被人从背后捂住了嘴。 “容哥唔”她想说,容哥哥,我在这,她放屁,可她已经没有机会说出口了,后背上突然有一双手伸出来捂住了她的嘴。 一阵天旋地转后,天地一片漆黑,花千放彻底失去了直觉。 献舞台上,花慕容用一只手揉着另一只手手腕的韧带处,冷冷道:“萧夫人说的是天大的笑话,莫说娃娃五年前已死,就算她如今没死,就凭萧夫人几句空口白话,本阁主就乖乖把锦城的兵符拱手送给你么?” 枯手夫人从袖中抽出了一个碧绿的笛子,放在手中摩挲着朝花慕容道:“那么,花阁主,可认识这支笛子?” 那根长笛通体碧绿,是由千年难得的古玉制作而成,正是娃娃父亲花岑芷的遗物。 连花千放自己都不知道,在鼎食楼前碰到冒充苏小二的阿真时,她把笛子掉在了鼎食楼门前。 “花小姐的东西,花阁主还想看些什么,花阁主要多少,老身这里有多少。” 花慕容拦住了欲上前的柏玥司,朝枯手夫人道:“好,我答应你,半月之后,柳刃山庄,有劳夫人带着放儿,同我交换兵符。”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4章 红与白 锦城,已经是有五年没有下过雪。 五年时光一晃而逝,五年可以改变什么? 五年可以让荒草长满水云笺与花慕颜的坟头,那么,五年又足以改变一个人么? 可是,眼前人分明依旧是五年前的人。 或许,五年的时间,什么都改变不了。 因为人心,永远没有法子用时间去衡量。 秣马山麓的湖水早已不见了往昔秋日微波粼粼的景象,湖面有些部分已经结冰冰封,从天空落下的皑皑白雪盖在结冰的湖面上,积起厚厚的一层,映在部分已经化开的水面上,高低起伏,像是冰雪铸起的浪涛,像是一望无垠的银镜上围起的白狐裘毯子。 风比从前更小了,雪也比从前更小了。 可是,山前那一抹撑伞伫立的红影,却比五年前更美了。 那一抹红衣烈烈潋滟的影,与这五年来他所见过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 她站在萧瑟的西风中,身上艳丽的红色衣袍迎风扬起,在天地间桀骜而无所顾忌地飘扬。她乌黑如绸缎般的长发用一根红色的带子轻轻的在脑后挽着,已不至于同那轻纱般的红袍一起,在狂风中肆意地飘展。 她的发梢间,红色的缎带随风纷扬,雾鬓风鬟,多了一分温婉孤独,少了几分昨日那般的桀骜凌厉。 冰冷的风游荡过山坳,她站在秣马山脚下远远地望着山上的崇音寺,密林枝杈掩映,冰雪堆满枝头,在她的脚下,是开满白色大地的一片火红色的鸢萝花海。 云雾缭绕的秣马山,山顶是她仇家的古刹和世代供奉的灵堂,山中是残酷江湖争名逐利的修罗战场,而山下在她的身旁,在冰封的南山湖畔,是她已经离世五年的同胞妹妹的坟墓。 他一身白衣,站在落雪冰封的湖畔,远远地,安静地望着她。 他是这天地间,同样孤独的人。 她的手中撑着一把红色纸伞,但是五年前他在她手中所见过的,本是属于他母亲的那把红色的悯星剑却没有了。 在她面前的雪地上,插着一把被红纱围裹,通体锈迹斑斑的利剑。 那把剑,名子叫做喋血剑。 那是一把这天下最嗜血、最无情、最邪恶的剑。 如今,那一把喋血剑在红的波涛和洁白的雪中,绽放出更加强烈的光芒。 那是喋血剑只有在杀了人之后,才会褪去锈迹而绽放出的嗜血的光芒。 五年前她用悯星剑是杀人,五年后她用喋血剑依旧是杀人。 她从来不悲悯苍生,她从来都嗜血无情。 可是她的妹妹却不同,她的妹妹是这天地间最善良的、最好的人。 五年前的今天,他与她别过,五年后的同一日,他又与她重逢。 同样的落雪天,同一张脸,拥有它的却是不同的人。 同样的落雪天,却成了永远的忌日。 雪花飘落,花慕容没有撑伞,他独自一个穿着雪白的狐裘斗篷,沿着南山湖畔,走近那一抹红色的身影。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我们又见面了,水姑娘。”花慕容对眼前人说的话语,裹着秋日已经渐渐将息的风雪,拂进秣马山坳中散不尽的雾气里。 花慕容望着白色雪地里那一片红色的火海,眼中满是秋日落雪天依然怒放的鸢萝花的剪影。 “桃在露井上,李树在桃旁。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五年前一出可笑的李代桃僵,”那一抹红色的身影并没有回头看来人,只是一直一直地望着矗立在眼前雪地中的剑和花海中的墓碑:“如今五年一晃,花阁主别来无恙。” 天气很凉,她的声音依旧凉似这万里冰封的大雪天。 别来无恙。 这四个字,是这世间最官方,最敷衍,最冷酷,最无情的客套。 诚然,他跟她本来就没有什么交集,他与她的交集,就是在她易容成叶熙时与他杀场交锋,运筹博弈,就是她一身戎装与他战场交战,就是在交战之时他冰冷的剑锋刺进她的骨肉,血溅黄土。 听罢眼前人的话,花慕容从一片白与红中抬眸望向那张绝世倾城的侧脸,那是他朝思暮想了整整五年的容颜。 五年前,她从中作梗,他错手杀死了她的妹妹,也同时杀死了他自己的妻子。 五年来,他没有一刻不曾思念过水云笺,整整五年的时间,他的脑海中铺满了他与水云笺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她是他爱上的第一个女人,也是他爱上的最后一个女人。 五年很漫长,直到最后,水云笺在他脑海中的样子越来越模糊。 而如今,在水云笺忌日,在水云笺坟前,拥有这张他朝思暮想的容颜的人,却是另外一个女人。 那同时也是杀他弟弟的仇人。 花慕容无声地望着眼前的红衣女子,她墨发如瀑,青丝及膝,然一头如泼墨般的长发却在末尾两寸处,发梢皆白,在风雪中,在红色的缎带下,似柔柔流苏一样飘摆。 旁的人若是在芳华正茂时白了头发,怕是要与毁了容貌一般丑陋相抵。可是,于眼前的女子,发尾的三寸雪白,却似一抹殷红泼墨画中的点睛之笔,在漫天落雪和红色鸢萝花海中,更加美得不可方物。 花慕容瞧得一时竟有些出神,情不自禁将心中所想问出了口:“你的头发?” “花阁主竟还在意女儿家这些小事?”水云轩的侧脸上朱红色的唇嘲弄地弯了弯,她依旧望着水云笺的墓碑同样出神道:“我这张脸很像她,对吧,花阁主?” 她的声音依然是冷冽彻骨,她说得没错,她们毕竟是双生姐妹,那如出一辙的容貌,是任何人任何易容术都无法匹及的。与水云笺一模一样的这般容貌,世上除了水云轩,恐怕上穷碧落下黄泉,再也找不到了。 花慕容收了眼眸勾了勾唇角,两只手裹了裹身上披着的白狐裘斗篷,冷冷地笑道:“昨天水姑娘没有挥剑将我的手砍下来,本阁主已经很是感激不尽了。” “哦?”水云轩语气里依然充满嘲讽的意味:“这么久没见,原来花阁主还记得我。” “水姑娘说笑了,”花慕容淡淡道:“五年前初秋,倚红楼一曲惊鸿舞,姑娘翩翩红裙之上的潋滟芳华,至今还记在花某心里。” “是么?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究竟谁是谁了,”红衣女子冷冷笑道:“李树代桃僵,如今站在你眼前的我,不过是个冒牌货。我水云轩,可不是水云笺。” 本站重要通知:你还在用网页版追小说吗?使用本站的免费小说app,会员同步书架,文字大小调节、阅读亮度调整、更好的阅读体验,请关注微信公众号jiakonglishi下载免费阅读器!!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5章 忆心 “水姑娘既然知道我思念笺儿,必然也知道我对水姑娘并无敌意。”花慕容的眼眸从水云笺的碑文处移向水云轩道:“那么,水姑娘昨日杀我袖花阁两个人,你觉得我该怎么算?” “花阁主,你也曾领兵南征北战,你可曾到过漠北,黄沙漫漫埋忠骨,当你领略过放眼望去四野尸骸遍布的景象,就会觉得须臾间死上一两个人,算不上什么大事。”水云轩云淡风轻地说着,她看着妹妹石碑上所写“爱妻水云笺之墓”,继续道:“花阁主既然将妹妹的墓碑立在这秣马山畔,心中不是依然将水家放在特殊位置对待么?更何况,我觉得花阁主应该是比云轩更加对杀戮司空见惯了的人。” 花慕容闻言唇边莞尔:“水姑娘既然如此说,如若花某再追究,确显得小气了些。况看在亡妻的面子上,昨日之事花某也只好作罢。”然后他叹了口气接着道:“水姑娘或许不知道,我爱笺儿爱到了什么程度。秣马山顶崇音寺中尚供着亡妻水云笺的排位,花家的家谱中亦是有笺儿的名字在册。笺儿是我昭告天下、明媒正娶的妻子,我将笺儿的墓碑立在此处,是因为她生前最想要拥有的就是自由。而这秣马山湖畔,恐是她这辈子最自由的时光。” 花慕容眼前浮现出五年前他与水云笺策马飞驰在秣马山麓的画面,在秋日艳阳下,同坐在一匹马背上两个白衣少年少女的身影,恣意地掠过波光粼粼的湖面。 “何况,这只不过是笺儿的衣冠冢,”他停下来,又是长长地叹气,停顿持续了很长时间,鸢萝花迎风轻轻摆动,雪无声地落下,白雪覆盖的坟前,是两个人冗长的沉默。“笺儿的遗体,早在五年前的今天,就已经丢失不见了。有人偷走了笺儿的遗体,又留了一个假的尸首给我。” “怎么会这样……”水云轩喃喃自语,言语中似像是在探究什么,像是在回忆什么,又像是在求证什么:“丢了,丢了么……” “她活着的时候,我不断地猜忌她,从来没有待她好过,她死了,留给我的最后的遗体,我也没能守住。”花慕容长长地叹着气,声音已经痛苦到极点:“是花慕容无能,这五年来我不停地寻找,可惜我找了笺儿五年,竟是徒劳。” 水云轩缓缓转过身来,秋日的雪将秣马山脉渲染成茫茫一片白色,也将眼前人披着白色狐裘斗篷的肩膀染白。他的肩膀很宽,那是一个足以撑得起天地的英雄的肩膀,可如今那肩膀落满积雪,孤独而寂寥。水云轩望着眼前人,淡淡道:“花阁主不必过分自责,我水云轩这一辈子只爱我自己,从未爱过旁的人。她虽是我同胞的妹妹,云笺的死,对我而言,与他人无异。” 花慕容看着水轩:“当年要杀我是你,总不是她。我花慕容这辈子没爱上过什么人,于笺儿,我这辈子第一次爱上一个女子,于是便处处留意,处处小心,怕自己真的爱上她,怕自己会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怕自己会受到伤害,怕自己会掉进温柔乡里,怕殃及四面楚歌的锦城。”他无可奈何地苦笑着:“当年笺儿她处处为我,我却处处算计她。她为我解了身上的毒救了我的命,我却亲手下毒杀死了她。当年与北地大军一战,出征前她曾拦住我,说要与我云游四方,浪迹江湖,我却终是辜负了她。” “水家也好,云笺也罢,江湖本就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水家之所以会任人宰割,水云笺之所以会死,是因为家道中落,计不如人,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水云轩看着眼前竖在雪地里的剑,淡淡道:“我杀了你弟弟,你杀了云笺,这世上的事情,本来就公平的很。” 花慕容蹙着眉,狭长的眼中星辰陨落,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里堆满痛苦:“在这血染的江湖中,过往种种,恩怨情仇或许难以理得清楚,可是我花慕容,确实在是对不起笺儿。” 雪花从天空深处匆匆落下来,从水云轩眼前的伞沿匆匆落下去,她握紧了手中的伞柄,目光穿过花慕容被落雪染白的肩膀,看着白色冰封的湖面,冰面上积雪如山峦起伏。 花慕容继续道:“这五年来,我没有一刻停止过对笺儿的思念。我不愿意相信她死了,却又没有一刻忘记过她死在谁的的手里。” “阁主的心情,水云轩未必不懂。”花慕容最后一句话说罢,水云轩手中的伞倏然动了一下,她倏然抬眼看着花慕容,耳边回荡着他的话。 水云轩的眼中,染着深深的震动和痛楚。 我不愿意相信她死了,却又没有一刻忘记过她死在谁的的手里。 对水云轩来说,五年前的今日,云笺若是没死,那么死的就是她。她当日默许了云笺的交换,也相当于间接杀死了云笺。 桃在露井上,李树在桃旁。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花慕容内疚和自责,五年来她同样一直在辗转反侧,云笺是她至亲的同胞妹妹,这五年来,她的内疚和自责,不会花慕容少。 许久之后,她复又望向冰封的湖面,缓缓道:“笺儿死后,我虽然会觉得心痛,可白日里我却从来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可是,三个月过后,我开始整夜整夜的梦到她。我不止一次梦到过儿时的事情,梦到暮色四合,炊烟袅袅,我煮好了饭坐在家门口等她。我梦到我扎着儿时的发辫,穿着最普通的粗布麻衣,坐在门口的石板上等她回来。可是直到日头西斜,大雁归巢,直到月满西楼,万家灯火,直到夜入三更,家家关门闭户,街上不见半个人影,她还是没有回来。” 她撑伞的手微微地抖着,伞下一双明若秋水的眼眸上乌黑浓密的睫毛亦在轻轻颤抖:“我却仍然在掌着灯,一个人守在漆黑的夜里,等着她回家。这样整整两年,我的梦中日复一日,不断地重复着等待她回家的画面,每日清晨醒来,眼角枕边,都满是泪水。” 寒风料峭,撩起花慕容白色的狐裘斗篷,也扬起水云轩单薄的红色衣袍。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水云轩,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6章 囚墓 花慕容安静地听着水云轩的话语,不敢打断,也不知该说什么。对于花慕容而言,水云轩是他妻子的姐姐,同时也是杀他弟弟的凶手。 作为家人,他知道该如何相扶相持,和舟共济;作为仇人,他知道该如何短兵相接,兵戎相见。 然而事到如今,对于花慕容来说,作为家人,他不可能与水云轩相扶相持;作为仇人,他也不可能与水云轩兵戎相见。 他与她更从来谈不上是什么熟悉,眼前的女子,只是一个陌生的女子而已。 可是,他却对她说了许多许多的话,他一辈子可能也从来没有说过这样多的话。 江湖中有那么多女子,袖花阁有那么多女子,他的身边有那么多女子,他却从来找不到一个人,找不到一个机会说出这些话。他是独自撑起锦城的王,半生戎马,一世烟雨,王座之上,由不得他放纵分毫,这一生一世,他注定要把一些话埋在心底。 这样在他百年之后的千秋万代里,在烟波浩渺的史笺上,他才能得以安静地留下淡淡一笔。 王座之上,向来是宁至油尽灯枯,也不愿功败垂成;宁愿庸庸碌碌、无所建树,也不愿背负骂名、遗臭千古。 这些话埋在心底太久,他却对水云轩说了这些话,或许是因为孤独了太久,或许是因为太过思念一个人;或许他觉得这世间只能对她说这些话,或许他觉得这世间也只有她能懂这些话。 可是当水云轩说她懂得,她也对他说了同样多的话的时候,他却不知道该再对她说什么了。 当年他分明懂得如何安慰妻子水云笺,如今他也懂得如何去哄一个女子开心,这是他这么多年经营袖花阁信手拈来的事。阁中那些作了杀手的女子是他的手下,是他手中的摆布的棋子,他自然知晓如何游刃自处;妻子水云笺,是他所爱之人,他自然可以选择给她一个坚固的依靠,一个温暖的怀抱。 可是水云轩是水云笺的姐姐,她只是水云笺的姐姐。 他知道如何面对嗜血无情水云轩,可是,他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水云轩。 她对他讲这样的话,而他却没有立场去安慰她。 花慕容欲言又止:“水姑娘,不必……” 天气很冷,雪早已落满了花慕容的肩头,雪花在他温暖肩膀的斗篷上落下又消融,然后又再次落满。 “花阁主,五年前笺儿的死,是你与我共同造成的。这辈子我也不曾对得起她,当年我只想我自己,只想着如何复仇。我与笺儿,打从娘胎里就相伴相依,上苍给了我们一样的容貌,就是让我们在这个世界上不用孤单一个人。水家被毁,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依然相依为命。之后长大的日子里,在汲月星宫,她虽然有些时候会离开去执行任务,但是她总会回到家里来,拉着我的手,喊我一声姐姐。我会梦到她,思念她,或许是同胞的我们,在一起相互依赖的太久了。” 水云轩紧握伞柄的手心已然湿漉,她撑着伞,又向花慕容走近了两步,然后看着花慕容继续说道:“我虽然会不断梦到她,可是两年之后有一日,午夜梦回,月朗星稀,我望着空落落的房门口,才真的明白,水云笺她已经死了,她真的不在这个世间了,她不会再回来了,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她的声音依旧很凉,带着彻骨的寒意,从伞下传来,随风散在秣马山山坳。她站得离花慕容很近,可是花慕容却突然觉得,她离得很远很远。 秋日的锦城天寒落雪,秣马山武林大会中此刻正金鼓齐鸣,刀光剑影,一对一的比武进行的如火如荼。 丐帮莫阳子的打狗棒正与点苍宫宫心月手中的长鞭缠绕在一起;赦日坊的苏朝影正打掉紫衣谷谷主赤练紫手中的剑;万绣阁姬辰秀正巧将手中的银针射在旗宗堂苗大头的胳膊上;鸢红泪正在逐步破解点苍宫封少城的梦心诀;少林方丈悟济与武当道长丘道陵正打得难分难解。 除了这些江湖上名字响当当的门派之外,许多分会场中,一些不入流的小门派人物也有不少来此切磋,想要一展武艺的。他们之中有的是偷学武功,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由于内力不纯,一招一式非常像黄鼠狼给鸡拜年;有的是修习家传武学,由于心法不熟又缺乏指导,在比武当场走火入魔之后哭着认爹喊娘;有的是拜到了不知道什么隐居避世的世外高人门下,武功套路犹如天外飞猪,打到急眼的时候,拳脚相加,深入贯彻无招胜有招,学小流氓打架的也不在少数。 虽说是点到即止的比武,但是刀剑无眼,拳脚暴捶,比武台上总免不了要挂彩流血。在这种切磋武艺、比试排名的武林大会上,虽然规定不许夺人性命,但是比试到了白热化,缺胳膊少腿落下残疾,却是实在常见。 天气寒冷,那些为在武林盛会上扬名立万而刀剑相向的江湖客,现在也早已穿上了御寒的棉衣。 而举办武林大会的袖花阁阁主花慕容,此刻正披着雪白的狐裘斗篷,伫立在宁静的天地间。 在山峦湖畔纷扬的大雪中,站在他面前的女子,却依旧穿着昨日那般单薄的红色纱衣。 寒风萧瑟,落雪中水云轩安静地撑着伞,她鼻梁上红色的朱砂痣纤细而微小,如飘落大雪中一纵即逝的针芒。 “于五年前的旧事,我一剑杀了花家嫡子,一把火毁了袖花阁,我也算是报了水家的仇,这样的结果对我而言,很好,不是么?那么花阁主,你呢,一夕之间就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你娶了不过十日的妻子,你的同胞弟弟花慕颜,你的妹妹花千放,这五年来,你可曾觉得心痛?” 红色的衣袍在风中肆虐飘扬,白色的斗篷在风中烈烈作响。 风雪中传来花慕容坚毅的话语声:“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一个一个离我而去,这世界已然没有可以牵制我的人,对我这样的人来说,亦是很好。” “我昨日杀那二人,也只是希望,花阁主能够记得我的妹妹。我知昨日是我太贪心,为了你与我妹妹有名无实的婚姻你五年未娶,我已然心满意足。你是花府嫡长子,袖花阁阁主,锦城的王,忘了她吧。” 花慕容望着面前与水云笺一模一样的一张脸旁,望着她明若秋水的一双眼眸,缓缓道:“水姑娘,你可知道,这世间最无期无尽的囚禁,就是动情。” 风吹起水云轩额前的发,水云轩明眸星动,她扬起伞抬头望着天空:“日子还得过下去,不是么?但求心安,心安便好。” 许久,水云轩收回了眼眸,转身朝着插在水云笺墓前的喋血剑走去,她别过头对身后的花慕容道:“随遇而安,流在江湖里的血就没有那样触目惊心。这江湖,就是无关痛痒的江湖。”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