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俗童话》 第一页(床笫之上无阶级...) 再无联络的那些日子里,周谧认为自己与张敛缘分已尽。 10F的整间大平层都被奥星一家独揽,张敛的独立办公室与她的工位相隔甚远,茶水间偶遇的概率也微乎其微。 与张敛距离最近的一次是他来跟她们总监交代事情,那会总监刚好又在跟她的leader交代事情。 周谧的工位紧挨着他们。 那一瞬间周谧屏住了呼吸,心态趋近于教导主任来找班主任,而她是学生,就坐在他们眼皮子下方的窗口。 她心跳极快,但非小鹿乱撞那种,没有绮念,更不会浮想联翩。 除去本有的好嗓音,张敛讲话亦很有段落感,像某种木制的乐器在颅内敲击。 他不是那种铁面上司,相反会开适度的玩笑,让下达命令的氛围也变得有如闲聊。 余光里总监小幅度晃动的身体就是最佳证明。 该死。 她怎么只注意张敛。 等他走远,周谧的第一反应是端起杯子猛灌了一大口,接着去修改屏幕上的内容。 她刚刚装得极沉浸极专心,手指叩击键盘,噼里啪啦敲了一大堆自己也不知道的东西。 周谧仔细看了看文档,没有一句是连贯的,有价值的。 仿佛被这些不成文的字眼分析透彻,周谧脸诡异地烫起来,当即将它们删光。 说不上来的意味。 或许与她的专业有关,她骨子里多少有点矫情的文艺病。 她承认张敛的应对方式现实且合理,可多少有些无情。至少后劲上来,她的自尊心有所挫伤,少女情怀也被掐出了几分痛意。 她以为……他总该有点留念或不忍吧,但他比她想象中更加“刚正不阿”,甚至是欠缺风度。 刚来公司的那几个深夜,她总在琢磨,要不要给张敛发短信,询问他的态度,再续前缘或一笔勾销,都好过云里雾里。 然后,她就把手机按灭,偕同尊严一并揣回了被子里。 等工作步入正轨,这种沉浮起落的念头就淡化了。她有了相处得来、可以约饭的同事,日子被任务与安排占满,下班后也在整理资料,就没有多余的功夫胡思乱想。 当她以为这段艳遇宣告翻篇时,团建的那场偶遇又反转局面,将故事推向难以预测的小高潮。 回忆至此,周谧坐在公司的马桶上,单手撑头,难以分清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 的确,那个夜晚,是张敛先让她过去的。 但他只问了些官方客套话,“来公司后是否适应”云云,态度不显山露水,温和平常,像位兄长或老师。 周谧也一一作答,目光却慢慢挪去了他讲话的唇部。 张敛的嘴巴很好看,上唇偏薄,下唇略厚,边缘线转折清晰。他应该有着相当自律的个人管理,唇色是天生而健康的浅红。 唇红齿白,也不怪她起初以为他只有二十七八。 所以,当男人发现她心不在焉,抬声问她“看哪儿呢”的时候,她脑子一热,让心里的话脱口而出:“你可以最后一次跟我吻别吗?” 张敛静下去,脸上多了点别的情绪,一如他们游戏开局前的那种判析。 周谧同样没有临阵脱逃,那会的她带有目的,看向张敛的神态多半有些狡猾,又有些无畏。 当然更不乏勾引。 湖光晃荡,张敛纹丝未动,依旧只是看她,他的眼睛似能通感,如在人面庞上触摸游移。 无声胜有声,周谧神思沸烫起来,猛一阵心悸,不来点进展怕是难以回缓。 她咽了咽口水,胆子大了些:“你不主动那我主动了。” 下一秒,她看到男人的双目如日落后急剧暗下来的海面,他直接掌住她后腰,将她整个人扣了回去。 周密阖上眼皮,双手攀紧他衣襟。 熟悉的暖滑轻而易举地将她攻陷,张敛仿佛黑夜拥裹了她。 他们不敢再码头上亲昵过久,偷情般一前一后回到酒店客房,张敛在先,门给她掖了半道,修长的手指就搭在边缘,周谧握住,被他拉拽进去。 她又钻回了童话的纸页。 周谧在交织的热息,无间的擦撞中神思升空,甚至有些得了便宜还卖乖地想,她只是要个有仪式感的收尾,可没想过要重蹈覆辙诶…… — 重蹈覆辙。 周谧凉凉勾了下唇,敛目看手里拈着的验孕试纸,上面两道红线堪比怪物的血色竖瞳,瞧得她心惊肉跳。 怎么办。 她欲哭无泪,倾诉无门,望着四面白板干着急。 心头旋过几个选项,爸妈,闺蜜,同事,又被她一一划走。 发现自己连个能无所顾忌说话的人都没有之后,周谧的鼻子慢慢被一种酸意浸没了,她用力绷住嘴,死撑住那些险些脱眶而出的慌张与懊悔。 搞什么啊。 不是戴套了吗? 周谧完全想不通,心乱如麻的间隙,二次尿意来袭,她忙抽出第二根,重测了一次,赌上天还不至于如此丧心病狂。 细长的试纸一点点被浸透的时候,周谧也被一种冰冷而反胃的知觉入侵了,像有条蛇游入了她脊椎,她周身悚栗。 奇迹并未发生。 周谧绝望地注视着两条一模一样的结果,大脑嗡嗡作响,近乎耳鸣。 她吸了下鼻子,听见有人进来的响动。 她忙将验孕和包装盒揣回兜里,并哗啦啦抽出一长条卷纸,用于掩盖自己一时半刻无法收敛的粗急气息。 大哭或咆哮,总得选一样发泄吧。 现实是,一样都不允许。 冲完水,周谧走了出去,眼周的那点湿润很快干透,她恢复到“ok没事 im fine”的状态。 门外的人是保洁阿姨,见是周谧,熟稔地打起招呼:“你是新来的实习生吧?” 周谧点点头,笑着回:“是啊。” “侬老好看咯。” 她客气地用地方话夸她漂亮。周谧停在白色的洗手台池,边搓手边道了声谢,阿姨仍从镜子里瞅她,换回带口音的普通话:“工作又好,我女儿要有你一半就好咯。” 说完便转回去,躬身收拾起纸篓。 周谧暗叹,冲她背影有气无力地弯了弯唇角。 忽然,阿姨动作停住,掉头看向周谧,面露一种过来人才有的惊讶和担忧:“你还好吧?” 周谧与她目光交接,有些讷然。 阿姨让开一步,露出纸篓的视野,并指着里面。 周谧顺着望过去,发觉她示意的东西是她刚刚验孕过后随手丢进去的尿杯。 她双眼赫然张大,几乎立不住地抵向身后的石英台面——这个至关重要的细节,就这样被她忽略了。她僵硬地哽了两秒,故作镇定回:“那不是我扔的。” 不知她拙劣的演技能否骗过阿姨,但她好歹像是舒了口气。 周谧与她道别,匆匆离开原地。 走出卫生间的那一刻,恐慌与无措再度从脚底蔓生,彻底将她裹缠了。 周谧透不上气,再难控制地漫出两道泪,她抬手用力掖了下,停在墙边深深地呼吸,以此平复自己。 越想越不甘心。 她很快就要转正,拿到硕士学位,人生新台阶近在眼前。 可她也收到了二十四年来最为恶意的礼物,顺风顺水的缜密生活开始漏洞频出,根本不知道要如何解决,程序全乱,周围都是死机的提示音。 周谧急需一个分担者,她不能一个人落水。 一个名字陡然浮现。 像找准靶心,周谧四下看看,旋即取出裤兜里的验孕棒和手机,聚焦拍下照片。 她没有编辑任何润滑的文字,直接将它粗鲁地塞了过去。 周谧顷刻冷静下来。 噩耗传达完毕,命运选中的倒霉蛋就不再只有她自己。 第二页(“crush”) 除去总跟密友提到的“狼人哥哥”,周谧还曾在心底将张敛定义为“crush”。 所谓crush,形容得大抵是一种迅猛的爱恋,它很短促,但足够惊心动魄,如爆破的焰火,蝴蝶曳过水面,万木生长又极快凋朽,总之,是个美丽且高级的词汇,同时也是张敛给她的感觉。 那会的张敛并非她老板,而是她的固定性伴侣。 那会的周谧还是研究生,刚与她的工科男友分手。 但每一次见面,他给予周谧的“被爱感”远比前男友给她的要多,他欲望真诚,情绪热烈,能在败类与绅士之间切换自如,能将她拆解为优美的文字,融入某本童话或诗集。她就是当中的叛逆女主角,可以对着魔镜做鬼脸,可以在南瓜马车里脱鞋翘脚,但王子永远爱她。 天亮之后,这种令人浓情蜜意,心旌摇曳的魔法也不会立刻消失。 王子会俯身与她吻别。 睡眼惺忪时,男人的轻啄就像个梦,但又异常难舍,足以让她信以为真,并萦生一种错觉——他还会在午后或傍晚回家,并带着一束花。 但事实上,关上门的一刻,书壳就阖拢了,她的光环也消散了。 这也是周谧每每落差的原因。 尤其第一次从酒店回来,她先是兴奋难耐了半小时,接着就在寝室枯坐了一下午,干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像待在一条穿风的隧道,之前那些关乎失恋的不甘、难解荡然无存,被一种更隐秘,也更庞大的空落取而代之。 “我好想他啊,却不能跟他说一句话。” 第三天,她终于忍不住在语音里对朋友坦诚了一切。 朋友起先诧异,震撼于她的放飞自我,随后又给出分析:“会不会是因为你刚分手急需移情,他正好又撞枪口上来了,所以你把他当消遣?” 周谧感叹:“那也是老天赏赐的消遣!” 朋友啧一声:“他那方面就那么好?路鸣也不差吧。” 周谧皮笑肉不笑:“对比之后,路鸣就针线活吧。” 朋友为她的刻薄前俯后仰。 当然,这也仅是开始。 等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周谧就渐渐适应,渐渐习以为常,一夜过后,她不会再长吁短叹伤春悲秋,跟朋友叨叨感怀狼人哥哥多好多好,懊悔当初为什么不狮子大开口,只小家子气地选择一月一度的形式。 这种秘密往来成了她在校苦修生涯的彩蛋,15号也被赋予特殊含义,晋级为她最爱的日期。 她从不缺席,疯狂又沉溺,每月相见,恨不能时刻扒黏在他身上,甚至为此钻研多国作品,用于参考与学习,力求精益求精。 毕竟,取悦他的同时亦是取悦自己。 有一回她悄咪咪咬耳朵告诉他:“偷偷告诉你,我电脑中毒了。” 男人浓眉微微一挑,显然明知故问:“怎么中毒的?” 她声若蚊音地嘤出三个字。 他听笑了,神态继而整肃,与讲堂上那些一板一眼的教授无异:“想学什么,我教你。” 周谧用力点四下他胸膛,并咬牙切齿:“你、很、懂、噢?” 他扣住她手,无辜看过来:“那你教我?” …… 周谧以为这种天黑后的绝乐会持续很久。 还将其命名为《神秘的爱人》——这真不是什么高分文艺电影吗?每每这样想起,她多少带着些窃喜与得意。 然而,上天总爱恶趣味地撑开那些过分陶醉之人的眼皮,让现实的阳光刺进去。 那是她收到奥星offer的第二天。 周谧应聘的职位是AE(客户执行)。这间广告行业的大厂,招intern的条件多少也带了点孤高与严苛,仅收211、985本科生或研究生,大三及以上学级优先。 这次奥星的实习生名额只有两个,一个在客户部,还有个在创意。 可谓狼多肉少。 周谧思虑良久,投了前者。 靠着名校buff加持与面试中的那点机灵,周谧脱颖而出。 她并不意外。因为临走前,当中一位最年轻的HR还出门叫住她,互加了微信。 她很好奇地小声问:“这是某种通过的暗示吗?” “这是搭讪,”男人笑出一口皓齿:“即使不录用你,我也想跟你有联系。” 周谧眼微微睁圆,内心直呼牛逼。 翌日早上她来公司报道,也好巧不巧地在电梯口碰见了他。 男人握着一杯纸杯咖啡,身穿烟灰色立领T,配上薄薄镜片,有几分雅痞。 他的人设与前一天基本一致,带着浑然天成的自来熟,同周谧打招呼:“hello,周谧。” 又将手里咖啡推近:“喝咖啡吗,我还没动。” “不用啦,”周谧笑了笑,抿唇的模样略显拘谨:“谢谢你。” 他弯起眼,视线在她面部与上半身游走两秒,暗含审视与打量,但快到根本来不及让人感到冒犯:“你帆布包上图案很独特。” “啊?”周谧脸微微热了,低头瞥自己咯吱窝下边被指出的帆布袋,上面是她大学社团时期的涂鸦,灵感源自爱丽丝梦游仙境,整面的纸牌,当中嵌着一只面部崎岖的兔子,佩戴的怀表配有对话气泡,在bah bah怪叫,不大友善。 周谧反应过来,忙解释:“是大学时自己乱画的。” 男人的赞美春风化雨:“你应该去做创意,这样才不屈才。” 周谧不知道如何接话,手指关节都紧张到轻微抽搐。 他静待须臾,结束这个话题,作自我介绍:“认识下吧,我叫张爵。” 周谧暗舒口气,看去一眼:“周谧。我想你应该知道了。” 张爵笑了下,刚要启齿,面前“叮”了声,电梯来到1F,银色的金属门不急不缓地往两旁开启。 现今的周谧,愿将其称作潘多拉魔盒,史诗级戏剧揭幕,荒诞的bad ending。 但当下那一瞬,她大脑里白光乍破,接着就是火山喷发,球状闪电,飓风暴雪,多种自然/灾害轮番上演,全无思考能力。 电梯里站着的正是自己的神秘爱人。 他高而显眼,身着白衬衣,单手虚虚插兜,面色原本是散漫的,游离的,但四目相汇的下一秒,他的视线聚焦了,生出不动声色的施压感,那是情绪在作祟。 情绪难以分辨,但周谧能从他瞳孔细微的变化里知道,他已经认出自己,似乎也不那么乐意在这里遇见自己。 复杂的感觉涌上来,将她包裹进一圈失重的薄膜里,与周边全然隔离。 接着,她的迷惘在顷刻间被扎破,真相如泄洪,哗啦啦迎头浇下,滂沱,窒息,措手不及。 她听见身侧的张爵正寻常地同他问好: “早啊,老板。” — 周谧已经不记得那天是怎么与他交错着走进电梯的。 毕竟在极致刺激下,人会选择性遗忘一些经历的细节。 但之后一整天,她几乎把自己分裂为两份,一份负责应付人事安排,结识部门同事,被leader认领;另一份则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处理这场翻车事故,体面收场她与狼人哥哥的关系。 收拾好东西,周谧坐到了属于自己的工位上,她四下张望片刻,开始查询更多有关奥星的资料,并附上其他关键词,比方说“总经理”,“管理层”。 如窥伺秘境,周谧心砰砰直跳,按键盘的响动都局促鬼祟。 她发现了几个行业号,常会发布分享一些广告圈的消息,比如高层人事调动,比如优秀品牌案例。 在某条新闻里,男人的半身照居中高挂,优越的履历被一段文字简略带过,最终定格在他目前的职位上——宜都奥星董事总经理:张敛。 那张写真黑白质感,镜头角度偏低,男人黑色西服,高鼻深目,五官完全不输男星,甚至可以直接拿去当杂志内页或封面。 但他的神态并不亲和,相反还比较倨傲与疏离,与刚刚在电梯里看到的他更为相近。 周谧被点沸,心率直抵峰值。 她在快开水尖叫之前忙将其小窗,关闭。 【上班第一天发现公司BOSS是自己炮友怎么办??!!】——这种标题发在小组或论坛绝对会有不俗的点击。 而以往刷到类似帖子,周谧多半是不屑的,摆明写手编出来骗流量,可反观今日今时,她只能对命运的恶作剧五体投地。 期待已久的社畜初体验被焦虑挤占,周谧七上八下了一整天,时鼓噪,时悬浮,像踮脚站在顶楼的边缘。 倒不至于想死。 只是意外,惊吓,不安以及反射弧颇长的可惜。 可惜的原因是她知道狼人哥哥不会再联系自己,她也不会再联系他。 不然呢,给他条一惊一乍的消息?“哇原来你是我老板啊真是意想不到呢”? 她可不想当那个悖约者。 当然这不代表她对他没有那么一丝期待,期待他主动与自己对上暗号,给双方一个富有人情味的退场。 结果显而易见,一整天,直到下班,她都没等来张敛任何消息。 她猜到了。 走出大厦时,变幻的霓虹似这座城市时温时冷的眼。周谧在风里冷却了下来,并彻头彻尾认识到:她根本不需要去考虑任何收尾方式。没有反应就是最好的反应。 他们从真正认识彼此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形同陌路。 童话就此封存。 王子根本不是王子。 而是生杀予夺的国君。 第三页(重蹈覆辙) 晚上近七点,周谧离开公司,走进了地铁站。 混在攒动的人流里,她目随一位孕妇上了车。孕妇的气色不是很好,头发松松挽了个矮髻,高高隆起的腹部仿佛裹有炸弹,让人群割海般排向两边。 一个怀抱公文包的男人忙不迭起身,给她让座。 孕妇道了声谢,不急不缓坐下去,面孔平静得仿佛天生该享有这种特权。 周谧在她跟前站定,盯着她肚子出神,等对方莫名地瞥来一眼,她才不自在地错开视线。 孕妇邻座的中年女人看了好几眼她肚子,同她搭起话来:“几个月了,得有七个月了吧。” 孕妇笑了笑:“八个月了。” 中年女人一脸可喜可贺:“那快了啊,要解放了!” “是啊,”孕妇的手不自觉摸上腹部:“现在做什么事都不方便。” “老公呢,也不陪着,”中年女人替她不满:“这个月份了还是得小心点。” 孕妇停顿几秒:“他今天有事。” 也是这时,周谧偏开了眼,不再看她们两个,后知后觉自己对这个孕妇过度关注了。 她很快找到了原因。 那就是她对自己的身份有了新的认识,仿佛某种生物本能,能敏锐地感知到同类。 表姐流产之后,与周谧一道逛街,也常望着商场里穿行的孕妇或跑跳的小孩怔神,就是因为她曾短暂并满怀期待地成为过一个母亲。 回到家后,周谧心力交瘁地把自己连同包一起甩在了床上。 妈妈在外面问:“今天回来得蛮早的嘛,吃过饭没有?” 周谧扬声回:“没有。” 妈妈没好气道:“那一回来就钻房间里干嘛,出来吃饭啊,等凉了再吃吗?” “噢——”周谧呵一口气,翻身下床,趿上鞋拖。 餐桌上摆着两菜一汤,其中有盘是清蒸鲈鱼,青红椒丝点缀,摆盘相当用心。 鱼的眼睛黯淡惨白,可不知何故,周谧觉得它还活着,并仇恨地盯着自己,倒胃得要命。 而老妈却像个大厨在推销自己的招牌菜品:“快吃吃看这个,我刚在手机里学了个豉油新调法。” 周谧强忍着排斥,给面子地夹了块含进嘴里。 以前明明很喜欢吃的鱼类,此刻腥臭无比。 意识到缘由后,周谧怕老妈看出什么,艰辛地吞咽下去。 她抿唇笑了下:“好鲜。” 又问:“我爸呢,加班?” “是呀,”老妈对她的夸奖很是受用,又挑出一大筷子鱼肚肉放周谧碗里:“你多吃点,还不知道他回不回来呢。” 周谧心说:杀了我吧。 接着她看到妈妈像往常一般卡下鱼头,双手捏着嘬起来。 周谧瞧得心酸,眼眶迅速起热,低头猛扒起饭。 太糟糕了。 糟糕透了。 洗完澡回到卧室,周谧锁上了门,打开笔记本,键入自己想查的信息: 「可以一个人……」 没想到,百度搜索栏显示的第一条就是:可以一个人去做人流吗? 周谧顿时笑出声来,很短很轻的一个,“哈”。 宕到谷底的心情莫名昂扬几分,原来同病相怜的人是那样多。白色的屏幕映得周谧双眼晶亮,她极具阿Q精神地点进去,发觉所有建议都是:最好有人陪护。 最好有人陪护。 咬文嚼字理解一下的话,不就等于“没人陪同也不是完全不行”? 周谧打定主意要将这一切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她迅速在微信里跟叶雁请了一天假,借口就是白天张敛教她的那个。 叶雁是位蛮好说话的上司,加之周谧实习期间表现不赖,细节都没问就同意了。 在手机里的医疗app上预约好妇科号,周谧释放般呼出口气,觉得心情似乎没那么糟糕了。 甚至还有几分感动,为自己的果敢与利落。 安排妥当,周谧睡了个不错的觉。 翌日天气并不好,有濛濛小雨,她七点就出了门。 老妈还心奇她今天怎么走这么早,周谧以不变应万变,说要先去学校拿个材料。 下了出租车,周谧撑起伞,听见心跳就跟头顶密集的雨丝一样嘈杂。 医院里人来人往,等到科室等候区时,已是挤挤攘攘,女人们戴着口罩,眼神麻木且漠然地坐那,姿态各异,形容不一,有人妆感精致,有人皱纹漫布。 周谧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脸上微生赧意,并下意识绕着走,躲开人最扎堆的地方。 她没找到容身之处,只能立在墙边干等。 担心碰到熟人,她特意将口罩拉老高,全程也都低着头,心不在焉地刷微博,却看不进一个字。 不知站了多久,周谧听见自己的名字被一种机械的女声一字一顿报出:“请零四二号周谧到普通门诊一室就诊。” 周谧愣了一瞬。 导医台年纪稍长的护士跟着尖唤一声:“周谧在吗——?” 周谧从脸红到耳根,匆匆瞥了眼显示屏上红色的排号名单。 确实到她了。 她慌张地将手机揣回衣兜,捏紧就诊卡,快步走进那条森白的廊道。 — 坐诊的是位年轻白皙的女医生,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神略显严厉。 周谧将就诊卡和病历交给她,而后拘谨地立在桌边,有些不知所措。 “坐啊。”刷完卡,医生奇怪地瞧向她。 周谧赶紧坐下,双手搭在腿面,无意识地微微拢拳。 “周谧,”医生漫不经心确认姓名,问:“怎么了啊。” 周谧深吸一口气:“我怀孕了。” 医生瞄向显示屏,咯哒摁两下鼠标,随后又看回来:“自己在家验的?” 周谧点了点头,掏出口袋里先前的验孕试纸,摆放到面前桌上。 医生扬眉扫了眼:“上次月经是什么时候。” 周谧稍作回忆,报出日期。 医生微一颔首:“是想再做个检查进一步确认下?” 周谧两手不知何时已绞在一起,胸线微微上提:“我想流掉。” 一刻间,医生的眼神变得复杂了些:“你年纪也不是特别小啊。” 周谧吞咽一下,开始背昨晚提前备好的台本:“我还在读研,暂时不想要小孩。” 医生问:“你对象呢。” 周谧眼尾不耐地抽了下:“我们已经商量过了。” 医生不置可否地挑眉。 见她神态微妙,周谧焦切问:“我现在这个情况能药流吗?” 医生说:“不好说,得查一下,先做个阴超看看吧。” 阴超。 这个词对周谧而言相对陌生。 她换了个更熟悉的名词:“B超吗?” 医生“嗯”一声:“阴/道B超。” 大概能想象出是怎样的检查项目,周谧惶然瞪大双眼,心头也起了惧意。 而医生已经漠然地开起单子,而后斜来一眼:“做之前记得先把身上小便解干净。” — 捏着检查单走出B超室时,周谧双腿发软,都有点站不稳。 她在走道尽头找了张椅子坐下。 她第一次知道这种检查的存在,需要直面冰冷的仪器,以一种屈辱到近乎让她人格全失的姿势。她不是没有过这种姿势,但那是完全不一样的经历,当下的情状更让她觉得这是对她过往轻狂的一种讽刺与刑罚。 中途她死咬牙关,但因极度恐慌还是不可控地溢出声响。而操作探头的医生在旁边毫无感情地说:“不疼吧,你得放松啊,你这么紧张能好受吗?” 是不疼。 只是像有一只固体的难堪在体内肆意横行。 周谧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贯穿了,难受得无法描述。所以出来的那一秒,她就开始哭泣,泪眼模糊到根本看不清单子上的结果。 也不敢看。 仿佛患了场重感冒,鼻腔全堵,大脑发懵,她被一种混沌而沉重的反向力不停往地面拖拽。 周谧不停地用手抹泪,路过的人都会多看她一眼,可她都顾不上丢脸。 无知者无畏,等真正亲历,她才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点都不坚强,也一点都不勇敢。 没有依靠的她,此刻已经害怕得要死了,完全无法想象接下来还要面对的种种境况。 周谧取出挎包里的手机,佝着身翻查起自己的通讯簿,她的泪水啪嗒啪嗒往上滴,触屏几度失灵。 她用袖口抹去,“母上”、“老爸”、“表姐”、“言言”……一溜烟名称从眼皮下方晃过,却无一个敢真正点下。 真的太糟糕了。 不会再有比这个更加糟糕的经历了。 除了张敛,无人知晓她现状,甚至连张敛都无法感受到她这一刻的处境。 周谧用力咬住槽牙。 她反悔了。 既然双方都有责任,她为什么要轻易放过张敛。 最起码,这个难关,她必须把他拉来现场,让他亲眼目睹她的棘手,她的张皇,再检讨反省他的罪孽,他的恶行。 最起码,在这个失误根除前,他们在一个战壕里,是同根绳上的蚂蚱。 她长长地倒抽一口气,回调至“狼人哥哥”那一行,笃定地按压下去。 听筒里只嘟了两下,就被接起。 周谧抿了抿唇,鼻音很重地直呼其名:“张敛。” 对方一下子没说话,似乎在等她继续。 “你过来……一下吧……”周谧又开始掉泪,压根无法制止这种丢人的哭腔,明明前一天还很刚强:“我一个人在医院检查,我刚做完B超,不知道要怎么办。” 那边问:“哪家医院?” “就、就人民医院。”她被脆弱彻底淹没,吐字都结巴含混。 张敛说:“我现在过去。大概半小时到。” “好。”周谧应一声,好似有了同盟,心莫名触动,又忍不住抽噎。 男人没有挂电话。 她等了会,屏幕上仍是通话状态。 周谧“喂?”了声。 张敛:“嗯。”表明他还在。 周谧奇怪问:“你怎么不挂电话?” 张敛没什么情绪地说:“再听会儿。” 周谧正用纸巾擤着鼻头,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听什么?” 张敛笑了一下,很明显,跟要故意给她听见似的,意味不言而喻。 “你有毛病吧。”周谧吸气,挂了电话。 一会张敛短信过来了,让她发个具体位置给他。 周谧没搭理,心却定了不少,能好好研究自己的B超结果。上面有些自己从前一无所知的名词描述,“前位子宫”,“妊囊”,以及几个以cm为单位的数字。 粗略看完手机上查到的科普,她忍不住对照了下自己的指甲盖大小,然后周身一激灵,关灭了手机。 这个过程让周谧的泪水停止了,情绪不再倾倒如注,平滑为一缕微风。 一扭头,她看到走廊边拐进来一个男人。 张敛到得比她想象中要快。 超声区排队的人几乎都朝他望了过去,因为他白衣黑裤,高得格外醒目,长腿大步生风。 他的一举一动总带有恰到好处的气场——仿佛进入某幕影片,空气里喊了一声只有他能听见的action,接而成为所有环境的主角。 他也迅速锁定周谧,眉头略微一蹙,又很快舒展。 周谧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时间讷住,不知道要对他摆什么姿态或表情,刚才通话里的崩溃哭诉已耗去她太多心力,也让局面变得尴尬不已。 她想了想,在他靠近前先将检查单横了出去,当做一个盾牌或一条界线。 她的动作有点突然,张敛也猛一下止步,接过去。 他半眼没瞧就垂了手,转而从裤袋里取出一样东西递给她。 周谧拿过来,发现那是一只包装完好的白色口罩,被他折了一道。 周谧展开,抬眸疑惑瞟他,眼圈红通通的。 男人应该没打伞就直接从停车场赶来了这里,衬衣肩部洇有湿痕,梳得一丝不苟的黑发上也残留着水汽。 他低头看她:“不哭了吧?” 周谧应激般瞪回去,眼神并不友好。 张敛面色不改,下巴微挑,示意她脸上那只拉到底的,早被浸湿的口罩:“换上吧,你这个,再哭估计也兜不下了。” 第四页(做个人就行,好人就不必了...) 再无联络的那些日子里,周谧认为自己与张敛缘分已尽。 10F的整间大平层都被奥星一家独揽,张敛的独立办公室与她的工位相隔甚远,茶水间偶遇的概率也微乎其微。 与张敛距离最近的一次是他来跟她们总监交代事情,那会总监刚好又在跟她的leader交代事情。 周谧的工位紧挨着他们。 那一瞬间周谧屏住了呼吸,心态趋近于教导主任来找班主任,而她是学生,就坐在他们眼皮子下方的窗口。 她心跳极快,但非小鹿乱撞那种,没有绮念,更不会浮想联翩。 除去本有的好嗓音,张敛讲话亦很有段落感,像某种木制的乐器在颅内敲击。 他不是那种铁面上司,相反会开适度的玩笑,让下达命令的氛围也变得有如闲聊。 余光里总监小幅度晃动的身体就是最佳证明。 该死。 她怎么只注意张敛。 等他走远,周谧的第一反应是端起杯子猛灌了一大口,接着去修改屏幕上的内容。 她刚刚装得极沉浸极专心,手指叩击键盘,噼里啪啦敲了一大堆自己也不知道的东西。 周谧仔细看了看文档,没有一句是连贯的,有价值的。 仿佛被这些不成文的字眼分析透彻,周谧脸诡异地烫起来,当即将它们删光。 说不上来的意味。 或许与她的专业有关,她骨子里多少有点矫情的文艺病。 她承认张敛的应对方式现实且合理,可多少有些无情。至少后劲上来,她的自尊心有所挫伤,少女情怀也被掐出了几分痛意。 她以为……他总该有点留念或不忍吧,但他比她想象中更加“刚正不阿”,甚至是欠缺风度。 刚来公司的那几个深夜,她总在琢磨,要不要给张敛发短信,询问他的态度,再续前缘或一笔勾销,都好过云里雾里。 然后,她就把手机按灭,偕同尊严一并揣回了被子里。 等工作步入正轨,这种沉浮起落的念头就淡化了。她有了相处得来、可以约饭的同事,日子被任务与安排占满,下班后也在整理资料,就没有多余的功夫胡思乱想。 当她以为这段艳遇宣告翻篇时,团建的那场偶遇又反转局面,将故事推向难以预测的小高潮。 回忆至此,周谧坐在公司的马桶上,单手撑头,难以分清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 的确,那个夜晚,是张敛先让她过去的。 但他只问了些官方客套话,“来公司后是否适应”云云,态度不显山露水,温和平常,像位兄长或老师。 周谧也一一作答,目光却慢慢挪去了他讲话的唇部。 张敛的嘴巴很好看,上唇偏薄,下唇略厚,边缘线转折清晰。他应该有着相当自律的个人管理,唇色是天生而健康的浅红。 唇红齿白,也不怪她起初以为他只有二十七八。 所以,当男人发现她心不在焉,抬声问她“看哪儿呢”的时候,她脑子一热,让心里的话脱口而出:“你可以最后一次跟我吻别吗?” 张敛静下去,脸上多了点别的情绪,一如他们游戏开局前的那种判析。 周谧同样没有临阵脱逃,那会的她带有目的,看向张敛的神态多半有些狡猾,又有些无畏。 当然更不乏勾引。 湖光晃荡,张敛纹丝未动,依旧只是看她,他的眼睛似能通感,如在人面庞上触摸游移。 无声胜有声,周谧神思沸烫起来,猛一阵心悸,不来点进展怕是难以回缓。 她咽了咽口水,胆子大了些:“你不主动那我主动了。” 下一秒,她看到男人的双目如日落后急剧暗下来的海面,他直接掌住她后腰,将她整个人扣了回去。 周密阖上眼皮,双手攀紧他衣襟。 熟悉的暖滑轻而易举地将她攻陷,张敛仿佛黑夜拥裹了她。 他们不敢再码头上亲昵过久,偷情般一前一后回到酒店客房,张敛在先,门给她掖了半道,修长的手指就搭在边缘,周谧握住,被他拉拽进去。 她又钻回了童话的纸页。 周谧在交织的热息,无间的擦撞中神思升空,甚至有些得了便宜还卖乖地想,她只是要个有仪式感的收尾,可没想过要重蹈覆辙诶…… — 重蹈覆辙。 周谧凉凉勾了下唇,敛目看手里拈着的验孕试纸,上面两道红线堪比怪物的血色竖瞳,瞧得她心惊肉跳。 怎么办。 她欲哭无泪,倾诉无门,望着四面白板干着急。 心头旋过几个选项,爸妈,闺蜜,同事,又被她一一划走。 发现自己连个能无所顾忌说话的人都没有之后,周谧的鼻子慢慢被一种酸意浸没了,她用力绷住嘴,死撑住那些险些脱眶而出的慌张与懊悔。 搞什么啊。 不是戴套了吗? 周谧完全想不通,心乱如麻的间隙,二次尿意来袭,她忙抽出第二根,重测了一次,赌上天还不至于如此丧心病狂。 细长的试纸一点点被浸透的时候,周谧也被一种冰冷而反胃的知觉入侵了,像有条蛇游入了她脊椎,她周身悚栗。 奇迹并未发生。 周谧绝望地注视着两条一模一样的结果,大脑嗡嗡作响,近乎耳鸣。 她吸了下鼻子,听见有人进来的响动。 她忙将验孕和包装盒揣回兜里,并哗啦啦抽出一长条卷纸,用于掩盖自己一时半刻无法收敛的粗急气息。 大哭或咆哮,总得选一样发泄吧。 现实是,一样都不允许。 冲完水,周谧走了出去,眼周的那点湿润很快干透,她恢复到“ok没事 im fine”的状态。 门外的人是保洁阿姨,见是周谧,熟稔地打起招呼:“你是新来的实习生吧?” 周谧点点头,笑着回:“是啊。” “侬老好看咯。” 她客气地用地方话夸她漂亮。周谧停在白色的洗手台池,边搓手边道了声谢,阿姨仍从镜子里瞅她,换回带口音的普通话:“工作又好,我女儿要有你一半就好咯。” 说完便转回去,躬身收拾起纸篓。 周谧暗叹,冲她背影有气无力地弯了弯唇角。 忽然,阿姨动作停住,掉头看向周谧,面露一种过来人才有的惊讶和担忧:“你还好吧?” 周谧与她目光交接,有些讷然。 阿姨让开一步,露出纸篓的视野,并指着里面。 周谧顺着望过去,发觉她示意的东西是她刚刚验孕过后随手丢进去的尿杯。 她双眼赫然张大,几乎立不住地抵向身后的石英台面——这个至关重要的细节,就这样被她忽略了。她僵硬地哽了两秒,故作镇定回:“那不是我扔的。” 不知她拙劣的演技能否骗过阿姨,但她好歹像是舒了口气。 周谧与她道别,匆匆离开原地。 走出卫生间的那一刻,恐慌与无措再度从脚底蔓生,彻底将她裹缠了。 周谧透不上气,再难控制地漫出两道泪,她抬手用力掖了下,停在墙边深深地呼吸,以此平复自己。 越想越不甘心。 她很快就要转正,拿到硕士学位,人生新台阶近在眼前。 可她也收到了二十四年来最为恶意的礼物,顺风顺水的缜密生活开始漏洞频出,根本不知道要如何解决,程序全乱,周围都是死机的提示音。 周谧急需一个分担者,她不能一个人落水。 一个名字陡然浮现。 像找准靶心,周谧四下看看,旋即取出裤兜里的验孕棒和手机,聚焦拍下照片。 她没有编辑任何润滑的文字,直接将它粗鲁地塞了过去。 周谧顷刻冷静下来。 噩耗传达完毕,命运选中的倒霉蛋就不再只有她自己。 第五页(固体的难堪...) 晚上近七点,周谧离开公司,走进了地铁站。 混在攒动的人流里,她目随一位孕妇上了车。孕妇的气色不是很好,头发松松挽了个矮髻,高高隆起的腹部仿佛裹有炸弹,让人群割海般排向两边。 一个怀抱公文包的男人忙不迭起身,给她让座。 孕妇道了声谢,不急不缓坐下去,面孔平静得仿佛天生该享有这种特权。 周谧在她跟前站定,盯着她肚子出神,等对方莫名地瞥来一眼,她才不自在地错开视线。 孕妇邻座的中年女人看了好几眼她肚子,同她搭起话来:“几个月了,得有七个月了吧。” 孕妇笑了笑:“八个月了。” 中年女人一脸可喜可贺:“那快了啊,要解放了!” “是啊,”孕妇的手不自觉摸上腹部:“现在做什么事都不方便。” “老公呢,也不陪着,”中年女人替她不满:“这个月份了还是得小心点。” 孕妇停顿几秒:“他今天有事。” 也是这时,周谧偏开了眼,不再看她们两个,后知后觉自己对这个孕妇过度关注了。 她很快找到了原因。 那就是她对自己的身份有了新的认识,仿佛某种生物本能,能敏锐地感知到同类。 表姐流产之后,与周谧一道逛街,也常望着商场里穿行的孕妇或跑跳的小孩怔神,就是因为她曾短暂并满怀期待地成为过一个母亲。 回到家后,周谧心力交瘁地把自己连同包一起甩在了床上。 妈妈在外面问:“今天回来得蛮早的嘛,吃过饭没有?” 周谧扬声回:“没有。” 妈妈没好气道:“那一回来就钻房间里干嘛,出来吃饭啊,等凉了再吃吗?” “噢——”周谧呵一口气,翻身下床,趿上鞋拖。 餐桌上摆着两菜一汤,其中有盘是清蒸鲈鱼,青红椒丝点缀,摆盘相当用心。 鱼的眼睛黯淡惨白,可不知何故,周谧觉得它还活着,并仇恨地盯着自己,倒胃得要命。 而老妈却像个大厨在推销自己的招牌菜品:“快吃吃看这个,我刚在手机里学了个豉油新调法。” 周谧强忍着排斥,给面子地夹了块含进嘴里。 以前明明很喜欢吃的鱼类,此刻腥臭无比。 意识到缘由后,周谧怕老妈看出什么,艰辛地吞咽下去。 她抿唇笑了下:“好鲜。” 又问:“我爸呢,加班?” “是呀,”老妈对她的夸奖很是受用,又挑出一大筷子鱼肚肉放周谧碗里:“你多吃点,还不知道他回不回来呢。” 周谧心说:杀了我吧。 接着她看到妈妈像往常一般卡下鱼头,双手捏着嘬起来。 周谧瞧得心酸,眼眶迅速起热,低头猛扒起饭。 太糟糕了。 糟糕透了。 洗完澡回到卧室,周谧锁上了门,打开笔记本,键入自己想查的信息: 「可以一个人……」 没想到,百度搜索栏显示的第一条就是:可以一个人去做人流吗? 周谧顿时笑出声来,很短很轻的一个,“哈”。 宕到谷底的心情莫名昂扬几分,原来同病相怜的人是那样多。白色的屏幕映得周谧双眼晶亮,她极具阿Q精神地点进去,发觉所有建议都是:最好有人陪护。 最好有人陪护。 咬文嚼字理解一下的话,不就等于“没人陪同也不是完全不行”? 周谧打定主意要将这一切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她迅速在微信里跟叶雁请了一天假,借口就是白天张敛教她的那个。 叶雁是位蛮好说话的上司,加之周谧实习期间表现不赖,细节都没问就同意了。 在手机里的医疗app上预约好妇科号,周谧释放般呼出口气,觉得心情似乎没那么糟糕了。 甚至还有几分感动,为自己的果敢与利落。 安排妥当,周谧睡了个不错的觉。 翌日天气并不好,有濛濛小雨,她七点就出了门。 老妈还心奇她今天怎么走这么早,周谧以不变应万变,说要先去学校拿个材料。 下了出租车,周谧撑起伞,听见心跳就跟头顶密集的雨丝一样嘈杂。 医院里人来人往,等到科室等候区时,已是挤挤攘攘,女人们戴着口罩,眼神麻木且漠然地坐那,姿态各异,形容不一,有人妆感精致,有人皱纹漫布。 周谧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脸上微生赧意,并下意识绕着走,躲开人最扎堆的地方。 她没找到容身之处,只能立在墙边干等。 担心碰到熟人,她特意将口罩拉老高,全程也都低着头,心不在焉地刷微博,却看不进一个字。 不知站了多久,周谧听见自己的名字被一种机械的女声一字一顿报出:“请零四二号周谧到普通门诊一室就诊。” 周谧愣了一瞬。 导医台年纪稍长的护士跟着尖唤一声:“周谧在吗——?” 周谧从脸红到耳根,匆匆瞥了眼显示屏上红色的排号名单。 确实到她了。 她慌张地将手机揣回衣兜,捏紧就诊卡,快步走进那条森白的廊道。 — 坐诊的是位年轻白皙的女医生,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神略显严厉。 周谧将就诊卡和病历交给她,而后拘谨地立在桌边,有些不知所措。 “坐啊。”刷完卡,医生奇怪地瞧向她。 周谧赶紧坐下,双手搭在腿面,无意识地微微拢拳。 “周谧,”医生漫不经心确认姓名,问:“怎么了啊。” 周谧深吸一口气:“我怀孕了。” 医生瞄向显示屏,咯哒摁两下鼠标,随后又看回来:“自己在家验的?” 周谧点了点头,掏出口袋里先前的验孕试纸,摆放到面前桌上。 医生扬眉扫了眼:“上次月经是什么时候。” 周谧稍作回忆,报出日期。 医生微一颔首:“是想再做个检查进一步确认下?” 周谧两手不知何时已绞在一起,胸线微微上提:“我想流掉。” 一刻间,医生的眼神变得复杂了些:“你年纪也不是特别小啊。” 周谧吞咽一下,开始背昨晚提前备好的台本:“我还在读研,暂时不想要小孩。” 医生问:“你对象呢。” 周谧眼尾不耐地抽了下:“我们已经商量过了。” 医生不置可否地挑眉。 见她神态微妙,周谧焦切问:“我现在这个情况能药流吗?” 医生说:“不好说,得查一下,先做个阴超看看吧。” 阴超。 这个词对周谧而言相对陌生。 她换了个更熟悉的名词:“B超吗?” 医生“嗯”一声:“阴/道B超。” 大概能想象出是怎样的检查项目,周谧惶然瞪大双眼,心头也起了惧意。 而医生已经漠然地开起单子,而后斜来一眼:“做之前记得先把身上小便解干净。” — 捏着检查单走出B超室时,周谧双腿发软,都有点站不稳。 她在走道尽头找了张椅子坐下。 她第一次知道这种检查的存在,需要直面冰冷的仪器,以一种屈辱到近乎让她人格全失的姿势。她不是没有过这种姿势,但那是完全不一样的经历,当下的情状更让她觉得这是对她过往轻狂的一种讽刺与刑罚。 中途她死咬牙关,但因极度恐慌还是不可控地溢出声响。而操作探头的医生在旁边毫无感情地说:“不疼吧,你得放松啊,你这么紧张能好受吗?” 是不疼。 只是像有一只固体的难堪在体内肆意横行。 周谧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贯穿了,难受得无法描述。所以出来的那一秒,她就开始哭泣,泪眼模糊到根本看不清单子上的结果。 也不敢看。 仿佛患了场重感冒,鼻腔全堵,大脑发懵,她被一种混沌而沉重的反向力不停往地面拖拽。 周谧不停地用手抹泪,路过的人都会多看她一眼,可她都顾不上丢脸。 无知者无畏,等真正亲历,她才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点都不坚强,也一点都不勇敢。 没有依靠的她,此刻已经害怕得要死了,完全无法想象接下来还要面对的种种境况。 周谧取出挎包里的手机,佝着身翻查起自己的通讯簿,她的泪水啪嗒啪嗒往上滴,触屏几度失灵。 她用袖口抹去,“母上”、“老爸”、“表姐”、“言言”……一溜烟名称从眼皮下方晃过,却无一个敢真正点下。 真的太糟糕了。 不会再有比这个更加糟糕的经历了。 除了张敛,无人知晓她现状,甚至连张敛都无法感受到她这一刻的处境。 周谧用力咬住槽牙。 她反悔了。 既然双方都有责任,她为什么要轻易放过张敛。 最起码,这个难关,她必须把他拉来现场,让他亲眼目睹她的棘手,她的张皇,再检讨反省他的罪孽,他的恶行。 最起码,在这个失误根除前,他们在一个战壕里,是同根绳上的蚂蚱。 她长长地倒抽一口气,回调至“狼人哥哥”那一行,笃定地按压下去。 听筒里只嘟了两下,就被接起。 周谧抿了抿唇,鼻音很重地直呼其名:“张敛。” 对方一下子没说话,似乎在等她继续。 “你过来……一下吧……”周谧又开始掉泪,压根无法制止这种丢人的哭腔,明明前一天还很刚强:“我一个人在医院检查,我刚做完B超,不知道要怎么办。” 那边问:“哪家医院?” “就、就人民医院。”她被脆弱彻底淹没,吐字都结巴含混。 张敛说:“我现在过去。大概半小时到。” “好。”周谧应一声,好似有了同盟,心莫名触动,又忍不住抽噎。 男人没有挂电话。 她等了会,屏幕上仍是通话状态。 周谧“喂?”了声。 张敛:“嗯。”表明他还在。 周谧奇怪问:“你怎么不挂电话?” 张敛没什么情绪地说:“再听会儿。” 周谧正用纸巾擤着鼻头,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听什么?” 张敛笑了一下,很明显,跟要故意给她听见似的,意味不言而喻。 “你有毛病吧。”周谧吸气,挂了电话。 一会张敛短信过来了,让她发个具体位置给他。 周谧没搭理,心却定了不少,能好好研究自己的B超结果。上面有些自己从前一无所知的名词描述,“前位子宫”,“妊囊”,以及几个以cm为单位的数字。 粗略看完手机上查到的科普,她忍不住对照了下自己的指甲盖大小,然后周身一激灵,关灭了手机。 这个过程让周谧的泪水停止了,情绪不再倾倒如注,平滑为一缕微风。 一扭头,她看到走廊边拐进来一个男人。 张敛到得比她想象中要快。 超声区排队的人几乎都朝他望了过去,因为他白衣黑裤,高得格外醒目,长腿大步生风。 他的一举一动总带有恰到好处的气场——仿佛进入某幕影片,空气里喊了一声只有他能听见的action,接而成为所有环境的主角。 他也迅速锁定周谧,眉头略微一蹙,又很快舒展。 周谧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时间讷住,不知道要对他摆什么姿态或表情,刚才通话里的崩溃哭诉已耗去她太多心力,也让局面变得尴尬不已。 她想了想,在他靠近前先将检查单横了出去,当做一个盾牌或一条界线。 她的动作有点突然,张敛也猛一下止步,接过去。 他半眼没瞧就垂了手,转而从裤袋里取出一样东西递给她。 周谧拿过来,发现那是一只包装完好的白色口罩,被他折了一道。 周谧展开,抬眸疑惑瞟他,眼圈红通通的。 男人应该没打伞就直接从停车场赶来了这里,衬衣肩部洇有湿痕,梳得一丝不苟的黑发上也残留着水汽。 他低头看她:“不哭了吧?” 周谧应激般瞪回去,眼神并不友好。 张敛面色不改,下巴微挑,示意她脸上那只拉到底的,早被浸湿的口罩:“换上吧,你这个,再哭估计也兜不下了。” 第六页(伞) 周谧三天前发现了不对劲,因为她月经推迟了整整一周。 这种情况在很多女人身上并不罕见,但放周谧这儿就有些不正常了,她姨妈一向守时,十年来都如此,造访前后偏差极少超出两日。 起初她没特别当回事,决定等上一等,可到了第九天,身上也无一丝一毫腰酸腹痛的征兆,心头难免起疑。 周谧回忆了下,越发不解,临睡前上网偷搜相关问答。 结果指向明确:“如果是生育年龄的女性,出现了月经推迟10天,这种情况要高度怀疑是怀孕的可能性,所以最好用早晨的第一次小便检测是不是怀孕。” 这下岂止是惴惴不安,简直云霄飞车,周谧心提了老高,拿不准到底是什么原因。 她不是那种粗线条的人,相反神经还比较激敏,这一晚不出所料失眠通宵。 后半夜,周谧在淘宝下单了验孕试纸,最大的购买动力不是为了一测究竟,而是评论里不少人说:这是催姨妈利器。 这点玄学方面的侥幸并未带来任何成效,翌日清早,她的内裤干干净净。 延期十天了。 周谧开始发傻。 答案呼之欲出,她却不敢面对,更不敢声张,包括自己的至交好友。 当然,她也惧于在家验尿,生怕遗漏蛛丝马迹,叫父母看出端倪,拿盒快递也跟走私火/药似的小心翼翼。 所以,第十一天的大早,她把它们揣到了公司卫生间,按步骤规矩操作。 说明书上要求静置平放10-20分钟,但她手里试纸上的两条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飙至血红。 这种现象还有个学名叫“强阳”,表明怀孕已是板上钉钉,绝无炸胡的可能性。 她怀孕了?怎么可能? 回顾上一次性生活,已经是近一个月前,那天是奥星大团建,在隔壁城郊区一个叫星月湾的原生态小镇,全国各地分公司的人都奔赴而来,几百号人,五湖四海,彬彬济济,她个小实习生跟在里边凑热闹,是没见过世面的小鱼苗。 上午开大会,下午做游戏,过得还算充实。当晚,回到酒店,屁股还没坐热,总监就在群里吆喝,请他们去码头那的酒吧嗨一把。 周谧的总监姓原,是个业务能力极强的女人,但她并不一板一眼,好相处又玩很开。 众人围坐在包厢里饮酒,喝高了难免精神亢奋,侃侃而谈。周谧酒量一般,酒品更是一言难尽,所以不敢多酌,只安安分分窝在沙发边角,两只眼睛滴溜溜转,不时跟着同事一块儿笑。 后来包厢里抽烟的人多了,跟炼丹炉似的,烟熏火燎,周谧浑身难受,借机尿遁,逃出酒吧透气。 室内跟外面仿佛两个世界。 一边妖魔鬼怪震耳欲聋,一边却不沾浮华,天与地是恰到好处的静默,唯有灯火在颤抖,铺成水面的银河。 沿湖走了一段,周谧眺到个熟人,与她隔着道修窄的码头,身姿颀长,单手搭着栏杆,似乎在讲电话。 说是熟人,也不尽然。 他大约也看到她了,目光没有轻易掠走,只安静地留在她脸上,上下唇亦未停止张合。他看起来总是很专心,又很无情。 风将他话语挟来,不是那么清晰。 也将他纯黑的衬衣鼓起,衬得他面色异常白亮。 对视片刻,周谧回头,往反方向走,选择打道回府,变回群居动物。 兜里的手机倏而震动。 周谧取出来,瞥见名字,似被捉个正着,心脏激跃一下,而后抿抿唇,接通。 还没开口,对面先说话了,混着风声:“跑什么。” 周谧被这三个淡却好听的字眼钉住,人停在原处,张了张口,从唇瓣间逼出干巴巴的问候:“老板好。” 对方笑了下,低低的音节,好似石子坠到湖水里,漾出一圈碎光,也将凉意溅来人耳上,周谧不由缩起脖子。 而她方才的称呼似乎让男人接下来的话语加持上一层BUFF,那就是命令感与压迫性,他又言简意赅道出四个字:“过来说话。” 这一说就说进了酒店客房。 位高权重当真了不起,单人套房要比她们一群喽啰的标间大上数倍,壁纸繁复,灯光晃目,像只美丽而空旷的金笼子。但周谧无暇细赏,男人对她轻车熟路,很快把她拿捏得嘤咛迭起,被压在床上的时候,周谧恨不能拱成一张弓,只为让他快些抽箭入弦。 有一阵没坦诚相见了,两个人都有些把控不住。周谧只能抓紧他后背,窒息在激涌的浪头里。 中途,男人还是慎重地撤离,翻抽屉找出避孕套戴上,才开始新一轮的入侵。 结束后,周谧面朝男人胸膛,被他拨开湿漉漉的刘海,第一次听见他叫自己名字:“周谧。” 接着又重复,像是克制已久:“原来你叫周谧。” 周谧抬眸,一手去捧他脸,学他腔调:“原来你叫张敛。” 他笑:“不叫老板了?” “不叫了,”周谧翻了个面,背对他,列出逻辑:“床笫之上无阶级。” 张敛被她的话逗乐,手肘抵高上身,吻吻她粉白圆润的肩头。 周谧拱了下,无意撞到他下巴,心知力气不小,却也不道歉:“我要睡会。” 张敛面不改色:“估计不行。” 周谧唰得回眼,柔顺的发丝从枕头皱褶里滑过:“为什么不行,你下半场还要换个人?” 张敛未答,只问:“夜不归宿不怕被发现?” 周谧在挖苦人方面很有一套:“是你更怕被人发现吧。” 可张敛好像从不会恼,情绪鲜有程度较大的起伏:“你今天跟谁住一屋?” 周谧随口谎报了个部门男同事的名字。 冤大头,张敛失笑,陪她演:“谁安排的?” 周谧说:“你的人事。” 张敛躺回去,信手揽住她:“尽不干人事。” 周谧被捞了个措手不及,直直撞回他怀里,没好气瞥他:“说得跟你干得都是人事似的。” 张敛眼微垂,对上她视线,懒态里透着点不合时宜却又恰如其分的坏气:“我不刚干完人事吗?” 周谧不轻不重踹他一脚,光着身子下床,从地毯上捡起短裤,抽出兜里手机:“快三点了,我真要走了。” 张敛仅坐直上身,望着她穿好衣服,再目送她离去。 — 回到自己房间时,同住的女同事已经睡了,发出轻微均匀的鼾声,周谧坐在晦暗的床头,一点点褪去裤子与上衣,皮肤滑不溜秋,不知是汗渍出来的,还是原本质地就如此。 绝对的刺激过后,往往伴随着灰心与落差,周谧心道她可真像个午夜的灰姑娘。多愁善感了会,她蹑手蹑脚溜去了盥洗室。 张敛在她身上留下了一些痕迹,或深或浅,大小不一,像皮下四处陷落的玫瑰花瓣,但都避开了直观位置,潜伏在足够掩人耳目的地方。 张敛是只狡猾的雄兽,即使激素统领大脑,也能有秩序地表达领地意识。 明早的她,穿上掐腰白色连衣裙,就又变回那个不谙世事的清纯女大学生了。 周谧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做几个鬼脸,套上睡裙,回到床上。 第二天登上返程大巴前,她又在停车场见到了张敛。他在走道里跟一个短发女人讲话,女人说不上青春貌美,一颦一笑却有股少女身上难见的风情,有如六七十年代画报里的歌星。 张敛与人沟通或倾听时,总带着笑意,但不是从内而外渗出来的,很浮,很疏,好像罩着层薄而极具欺骗性的假相。 周谧心猜,这该不会就是他的下半场吧。 三十三岁的人还这么行的吗?她深表怀疑。 仰靠到椅背上,周谧从窗后觑着这双登对男女上了同一辆车——张敛的车,全黑卡宴,她一次没坐过。 周谧无故一哂,取出手机给闺蜜发消息: “我昨晚又跟狼人哥哥那个了!” 劲爆程度让闺蜜怼来无数问号:??????????? 同时疑惑不解:你们上个月没联系吧,不是说好知道对方身份了就立即结束这种关系吗? 周谧微微蹙眉:我可不是那个不遵守游戏规则的人。 闺蜜:他先提出的? 周谧道:对啊,他主动跟我搭腔的。 闺蜜:昨天是你到他公司后第一次跟他说话? 周谧:看起来是。 闺蜜:他可是你老板诶,这算不算潜规则? 周谧说:潜你个头,男欢女爱各取所需,我又不是为了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当然我也不吃亏。 周谧一直认为自己不亏。 包括一年前第一次跟张敛上床,都美妙到令她难以忘怀。 那天她失恋泡吧,偶然结识了他,说不上是艳遇还是荒唐。她在微醺间大悲大喜,一会哭,一会笑,把他当沙包,连嗔带打,又当只大熊玩具,倒豆子那般埋头诉苦,男人始终温文相待,后来她吃了熊心豹子胆,撺掇他开房。 男人没有拒绝,且游刃有余。从前奏到终曲,他都是绝佳的钢琴家,带她领略行云流水的乐章。 周谧在他怀里窝了一夜,时醒时眠,对他熨帖的体温格外依恋。 翌日晨曦初上,日光薄薄贴来床帏时,男人起身套衬衣,眼见着他捻起袖扣,她心生不舍,大胆提出畅想:“我们能当炮友吗?” 男人闻言一顿,垂手安静审视她。 “愿不愿意嘛——”周谧未被他眼底那分研判击退,甚至激流勇进,像个小女朋友一般挺坐起身,嗲嗲撒娇。 他淡笑一下:“好。” 那一天,他们约法三章,仅在定下的酒店见面,不能暴露任何个人信息,不能在其他时间打扰彼此,并只交换了手机号码。 第二次碰头前,他们秉持着极高的契约精神,一个字没讲,仅互发过三个月内划掉名字的体检报告。 因为定在每个月十五号碰面,都是月圆之夜,周谧就将男人的名字存成“狼人哥哥”,跟友人聊起他来,也是这般戏称。 思及此,周谧退出微信,翻至联系人列表看了眼。 “狼人哥哥”二字仍矗立其间,在一溜烟的人名或昵称里显得不伦不类,但她没有将它更改为“张敛”或“老板”,也猜不到张敛会把她存成什么。 她想,应该不是什么多好的形容吧。 第七页(上午的一切仿佛都是在自立.仿..) 再无联络的那些日子里,周谧认为自己与张敛缘分已尽。 10F的整间大平层都被奥星一家独揽,张敛的独立办公室与她的工位相隔甚远,茶水间偶遇的概率也微乎其微。 与张敛距离最近的一次是他来跟她们总监交代事情,那会总监刚好又在跟她的leader交代事情。 周谧的工位紧挨着他们。 那一瞬间周谧屏住了呼吸,心态趋近于教导主任来找班主任,而她是学生,就坐在他们眼皮子下方的窗口。 她心跳极快,但非小鹿乱撞那种,没有绮念,更不会浮想联翩。 除去本有的好嗓音,张敛讲话亦很有段落感,像某种木制的乐器在颅内敲击。 他不是那种铁面上司,相反会开适度的玩笑,让下达命令的氛围也变得有如闲聊。 余光里总监小幅度晃动的身体就是最佳证明。 该死。 她怎么只注意张敛。 等他走远,周谧的第一反应是端起杯子猛灌了一大口,接着去修改屏幕上的内容。 她刚刚装得极沉浸极专心,手指叩击键盘,噼里啪啦敲了一大堆自己也不知道的东西。 周谧仔细看了看文档,没有一句是连贯的,有价值的。 仿佛被这些不成文的字眼分析透彻,周谧脸诡异地烫起来,当即将它们删光。 说不上来的意味。 或许与她的专业有关,她骨子里多少有点矫情的文艺病。 她承认张敛的应对方式现实且合理,可多少有些无情。至少后劲上来,她的自尊心有所挫伤,少女情怀也被掐出了几分痛意。 她以为……他总该有点留念或不忍吧,但他比她想象中更加“刚正不阿”,甚至是欠缺风度。 刚来公司的那几个深夜,她总在琢磨,要不要给张敛发短信,询问他的态度,再续前缘或一笔勾销,都好过云里雾里。 然后,她就把手机按灭,偕同尊严一并揣回了被子里。 等工作步入正轨,这种沉浮起落的念头就淡化了。她有了相处得来、可以约饭的同事,日子被任务与安排占满,下班后也在整理资料,就没有多余的功夫胡思乱想。 当她以为这段艳遇宣告翻篇时,团建的那场偶遇又反转局面,将故事推向难以预测的小高潮。 回忆至此,周谧坐在公司的马桶上,单手撑头,难以分清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 的确,那个夜晚,是张敛先让她过去的。 但他只问了些官方客套话,“来公司后是否适应”云云,态度不显山露水,温和平常,像位兄长或老师。 周谧也一一作答,目光却慢慢挪去了他讲话的唇部。 张敛的嘴巴很好看,上唇偏薄,下唇略厚,边缘线转折清晰。他应该有着相当自律的个人管理,唇色是天生而健康的浅红。 唇红齿白,也不怪她起初以为他只有二十七八。 所以,当男人发现她心不在焉,抬声问她“看哪儿呢”的时候,她脑子一热,让心里的话脱口而出:“你可以最后一次跟我吻别吗?” 张敛静下去,脸上多了点别的情绪,一如他们游戏开局前的那种判析。 周谧同样没有临阵脱逃,那会的她带有目的,看向张敛的神态多半有些狡猾,又有些无畏。 当然更不乏勾引。 湖光晃荡,张敛纹丝未动,依旧只是看她,他的眼睛似能通感,如在人面庞上触摸游移。 无声胜有声,周谧神思沸烫起来,猛一阵心悸,不来点进展怕是难以回缓。 她咽了咽口水,胆子大了些:“你不主动那我主动了。” 下一秒,她看到男人的双目如日落后急剧暗下来的海面,他直接掌住她后腰,将她整个人扣了回去。 周密阖上眼皮,双手攀紧他衣襟。 熟悉的暖滑轻而易举地将她攻陷,张敛仿佛黑夜拥裹了她。 他们不敢再码头上亲昵过久,偷情般一前一后回到酒店客房,张敛在先,门给她掖了半道,修长的手指就搭在边缘,周谧握住,被他拉拽进去。 她又钻回了童话的纸页。 周谧在交织的热息,无间的擦撞中神思升空,甚至有些得了便宜还卖乖地想,她只是要个有仪式感的收尾,可没想过要重蹈覆辙诶…… — 重蹈覆辙。 周谧凉凉勾了下唇,敛目看手里拈着的验孕试纸,上面两道红线堪比怪物的血色竖瞳,瞧得她心惊肉跳。 怎么办。 她欲哭无泪,倾诉无门,望着四面白板干着急。 心头旋过几个选项,爸妈,闺蜜,同事,又被她一一划走。 发现自己连个能无所顾忌说话的人都没有之后,周谧的鼻子慢慢被一种酸意浸没了,她用力绷住嘴,死撑住那些险些脱眶而出的慌张与懊悔。 搞什么啊。 不是戴套了吗? 周谧完全想不通,心乱如麻的间隙,二次尿意来袭,她忙抽出第二根,重测了一次,赌上天还不至于如此丧心病狂。 细长的试纸一点点被浸透的时候,周谧也被一种冰冷而反胃的知觉入侵了,像有条蛇游入了她脊椎,她周身悚栗。 奇迹并未发生。 周谧绝望地注视着两条一模一样的结果,大脑嗡嗡作响,近乎耳鸣。 她吸了下鼻子,听见有人进来的响动。 她忙将验孕和包装盒揣回兜里,并哗啦啦抽出一长条卷纸,用于掩盖自己一时半刻无法收敛的粗急气息。 大哭或咆哮,总得选一样发泄吧。 现实是,一样都不允许。 冲完水,周谧走了出去,眼周的那点湿润很快干透,她恢复到“ok没事 im fine”的状态。 门外的人是保洁阿姨,见是周谧,熟稔地打起招呼:“你是新来的实习生吧?” 周谧点点头,笑着回:“是啊。” “侬老好看咯。” 她客气地用地方话夸她漂亮。周谧停在白色的洗手台池,边搓手边道了声谢,阿姨仍从镜子里瞅她,换回带口音的普通话:“工作又好,我女儿要有你一半就好咯。” 说完便转回去,躬身收拾起纸篓。 周谧暗叹,冲她背影有气无力地弯了弯唇角。 忽然,阿姨动作停住,掉头看向周谧,面露一种过来人才有的惊讶和担忧:“你还好吧?” 周谧与她目光交接,有些讷然。 阿姨让开一步,露出纸篓的视野,并指着里面。 周谧顺着望过去,发觉她示意的东西是她刚刚验孕过后随手丢进去的尿杯。 她双眼赫然张大,几乎立不住地抵向身后的石英台面——这个至关重要的细节,就这样被她忽略了。她僵硬地哽了两秒,故作镇定回:“那不是我扔的。” 不知她拙劣的演技能否骗过阿姨,但她好歹像是舒了口气。 周谧与她道别,匆匆离开原地。 走出卫生间的那一刻,恐慌与无措再度从脚底蔓生,彻底将她裹缠了。 周谧透不上气,再难控制地漫出两道泪,她抬手用力掖了下,停在墙边深深地呼吸,以此平复自己。 越想越不甘心。 她很快就要转正,拿到硕士学位,人生新台阶近在眼前。 可她也收到了二十四年来最为恶意的礼物,顺风顺水的缜密生活开始漏洞频出,根本不知道要如何解决,程序全乱,周围都是死机的提示音。 周谧急需一个分担者,她不能一个人落水。 一个名字陡然浮现。 像找准靶心,周谧四下看看,旋即取出裤兜里的验孕棒和手机,聚焦拍下照片。 她没有编辑任何润滑的文字,直接将它粗鲁地塞了过去。 周谧顷刻冷静下来。 噩耗传达完毕,命运选中的倒霉蛋就不再只有她自己。 第八页(不.自量力的鸟...) 脱口而出的瞬间,张敛就后悔了。 兴许是刚拿下B系车的项目,又在电话会议里跟global吵了通架的缘故,他神思激亢地开了瓶酒,坐在酒店露台/独酌。微醺之际,听见人女孩子在耳边像之前床帏厮磨那般含嗔带怨地跟他撒娇,难免心旌荡漾,不过脑地吐出些有违理智的糊话。 但不得不说,他有些吃周谧这套。 她讲话声音很抓人,带脾气的时候夜莺般脆灵灵,含混时又像搅化了的蜜浆。 而且他今天还有了新发现,就是她哭诉起来更黏糊,像花洒里的温水往耳膜里渗透。 反正话已经跟断线风筝似的放出去了,不如坐观其变,顺水推舟地探探周谧反应。 听筒里寂静了须臾,她果然谨慎地出声:“你什么意思?” 在情趣关头反其道而行从来是她强项,张敛早习惯了,正声回:“什么意思你听不出来?” 那边浅浅地吸气:“但我们已经知道对方身份了。” 张敛笑:“那上次是怎么回事,谁索吻的?” “嚯,”周谧口气上提,贼喊捉贼,振振有声:“不是你先跟我说话的?你先让我过去先招惹我的。” 张敛懒得跟她计较这些顺序上面的琐屑:“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随机应变不见得是缺点。” 周谧义正辞严:“我可不想跟上级乱搞。” 她的遣词和逻辑惹人发笑,以前不清不楚的时候不叫乱搞,现在知根知底了反而叫乱搞了。 他决定今晚跟她掰扯清楚:“之前有猜过我职业吗?” 周谧说:“我才不乐意猜,”她又像在课上疾疾举手抢答似的:“严正声明一下,我不是故意来你这实习的,在这之前我真不知道你是谁,也一点不想知道。” 张敛是信她的,毕竟那天在公司初见时,人的眼神跟反应做不了假。 他清晰记着周谧像被隐形的卡车头撞懵了似的,傻不愣登盯着他,一副惊容看起来稚拙又滑稽。 而前晚他刚好加班review创意,不当心睡过去了,一觉醒来昏昏沉沉,走起路来步伐都虚着,人心不在焉,就想着赶紧回家补觉。 但目及门外的周谧时,他一下子清醒至极。 擦身而过的瞬间,他难以置信地笑了下,又觉得自己尚在梦里。 那一整天,他不时会琢磨起这幕。 怎么回事,怎么这么有意思,这么耐人寻味,怎么就撞自己跟前来了。 思及此,他漫不经心回:“我知道。” 周谧停了停:“那你呢,有想过我之前做什么吗?” 张敛当然不会说实话:“我倒是没想到你还是学生。” 周谧语气陡生不快,像微微拧了眉:“为什么,我长得很老气?” 张敛没立即回答,刻意拉开一个回忆与辨析的空隙:“不老,只是个性没那么事儿。” 果不其然,小黄鹂又哼啾哼啾。 “你判断有误喔。”她说。 “是吗,”张敛唇微牵,淡淡的:“那再给我些时间,我多琢磨。” — 结束这通电话的时候,周谧的脑袋都能蒸屉小笼包了。 明知自己有很大可能被诱哄,被诓弄,但就是控制不住,不由自主地为这份久违的暧昧沉湎。 明明白天还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才过去多久,壁垒城池再被攻陷,张敛又不费兵卒地杀回她粉红色的公主堡。 怀柔政策,最为致命。 周谧双手按紧两颊给自己降温,想想又给闺蜜贺妙言发微信:妈蛋我可能又要跟狼人哥哥续约了。 贺妙言:我现在已经觉得你在凡尔赛了。 周谧:怎么就凡尔赛了? 贺妙言:谁不想跟D大活好人帅有钱的约? 周谧:不是该怪狼给的诱惑? 贺妙言:滚吧。 周谧有点乐不思蜀,放松警惕,决定分享出自己的最新秘闻:我跟你说个事,你别跟任何人说。 贺妙言回:嗯? 想起这档子晦气事,周谧唇角就压下去:我怀孕了。 贺妙言:不是吧??? 周谧说:没骗你。 贺妙言粗口霸屏:我草我草我草。 又问:谁的? 周谧:还有谁的? 贺妙言:你老板的? 她深感不可思议:那你还来?上阵母子兵?? 她的形容令周谧哭笑不得:肯定是先把怀孕的事处理了。 贺妙言回了个搭头的表情包:你清醒点!这种男人你还跟他继续?你们上次没做措施? 周谧也百思不得其解:做了啊,就一开始没戴,谁知道会这样,这么倒霉。 贺妙言说:而且他让你打胎哎。 周谧说:我自己本来就不想要。 贺妙言的语气像是不再信任这个世界的样子:是不是他说要跟你接着约? 周谧回:差不多。 贺妙言哼声:这是变相催你堕胎呢!生怕你拖久了赖上他,等你弄掉了再找借口把你甩了让你吃哑巴亏!!你能不能长点心啊!! 朋友这番话,如田径赛场的一声长哨,令周谧尚还打盹半梦半醒的脑神经猛一激灵。 有什么抽丝剥茧地在她思绪里渐次具体了起来,也让她从头到脚一寸寸的变凉。 虽然背靠温床,她却像是被吹进冷空气的肥皂泡,霜花在躯壳上急速蔓长。 她手脚冰凉地回贺妙言消息:好像真是这样…… 贺妙言:废话!能不是吗! 周谧心头撞鹿:那怎么办? 贺妙言当机立断:流产我陪你去。然后别联系了,三个月实习期一结束就离开奥星,离这种人渣越远越好。 周谧就差要冲到屏幕对面跟她双手交握:我的言,谢谢你,此刻我才能正常思考。 贺妙言义愤填膺:妈的,你也不早点跟我说。 周谧心里一阵发酸,回过去一个抱头痛哭:我以为我自己可以搞定的。 贺妙言也复制同个表情:别怕,明天我实验室没事,我跟你去。 — 关灯睡觉前,周谧又跟叶雁请了个假,说确定了学校的事在明天,正好连着周末,需要休三天。 上司的反应很公事公办:mi啊,都快一点了你才来跟我说么。 周谧抿着唇:不好意思啊,可能最近睡眠不太好,就有点容易忘事。 但叶雁也只是小小地埋怨下,随后说:没事啦,先完成自己的事。 周谧又想哭了。 女孩子都好好哦。 翌日大早,周谧约在小区门口跟贺妙言碰面。贺妙言非宜市本地人,而是隔壁苏省的。高一时父母离婚,她跟着妈妈后爸搬到宜市,转校后恰巧就来了周谧班上,还成了她的同桌。 两人个性互补且投契,家又挨得近,惯常同进同出,所以高二分科也没有让她们友谊减淡。 之后又一齐考入F大,一个读文,一个从理。 读硕亦然,同留本校,步调一致。 刚进大学那会,周谧还说:我们的关系太稳固了,以后干脆别找对象了一起过吧。 但没多久,她就交了男朋友,也是两人本科时期的共同好友,路鸣。 路鸣是南方海边人,生得手长脚长,皮肤小麦色,笑起来极耀目,少年感浓郁,要比她们高一级,却总称呼她俩为“谧姐”、“言姐”,三人同在空想者协会,因各种活动打成一片。周谧对外有点内向,也可以说是慢热,与名字如出一辙,但她相貌出众,身材线条又很惹眼,自然不缺追求者,来去的异性良莠不齐,其中难免有心怀叵测行为不端的,路鸣通常会嬉皮笑脸地担起“护花”一职,巧妙地将他们隔走。 关系变质是大二寒假,年初一的夜晚,路鸣忽然在微信里跟她说:周谧,我今早拜妈祖许了个愿。 当时周谧刚巧从外婆家拜年回来,伺候了一天表亲家的小孩们,挨沙发上腰酸背痛,她没好气回:有话快说。 路鸣说:我在心里说,我叫路鸣,我有个喜欢的女孩,她叫周谧,名字跟我放一起特像情侣名,您看我们能变成真正的情侣吗? 那一瞬间,周谧感觉疲累都远去了,她如身置英剧中的转场,从沙发上躺去了铁轨中央,野草吹拂,有辆红色的列车围绕着她哐当哐当跑圈,一遍又一遍。 后来她意识到,原来那是她的心跳,把万籁都笼盖。 可能他们开始得太美好了。 因而将结局衬得惨烈失色。 周谧在伞下狠抽了下鼻子。今天依然不是个好天气。 近些天她哭了太多次,就像延绵不断的雨。缘由不一,但起因基本都是自己,是她不着边际的大脑,总在盲目期待至真至美的情与欲,像只朝着太阳奋力冲击的、不自量力的鸟,腾空过后又一次次地下落,坠毁,伤痕累累。 雾一般迷濛的细雨里,贺妙言将车刹停在她面前。 她有辆白色的丰田,是她继父淘汰下来的陈年旧款,全身上下最值钱的是牌照,要比车的原价还贵三倍多。 周谧收伞坐上副驾。贺妙言第一眼是探查她面孔,第二眼则转去了她腹部,调侃道:“看不出来嘛。” 周谧说:“才多久啊。” 她用食指与拇指圈出一个几乎没有罅隙的大小:“我昨天单子里显示的好像就这么大,估计就是颗炒黄豆。” 贺妙言瞥她:“被你形容得还怪好吃的。” 周谧笑了下:“你吃吗,给你啊,陈巫婆,省得我这么奔波。” “别别别,”贺妙言猛摇手:“不说了,别拿生命开玩笑。” 周谧瞬时收容:“反正也要跟它说再见了。” 看车里氛围一下子僵住,贺妙言打气:“振作起来!有这种经历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及时止损多好,几天过后又是元气满满的全新谧谧了。” 周谧挽唇:“嗯,我争取。” 今晨门诊一室的还是那位女医生,她还记得周谧:“你昨天刚来过吧。” 想起朋友就在外面,周谧胆量上涨,也越发坚定:“对。” 她问:“想好了?” 周谧说:“嗯。” 做完常规检查,女医生又看了看电脑里收录的阴超结果:“你天数短,孕囊也不大,建议先药流,我给你开两种药带回去,米非明早空腹吃,米索第三天早上来医院吃。这几天就别到处跑动跟乱吃东西了。” 她又仔细叮嘱了些后续注意事项,很淡漠,却也很可靠。 周谧紧张地吞咽一下:“会很痛吗?” 女医生似笑了下,意味深长:“你觉得痛好还是不痛好?” 周谧没有回答。 — 走出门诊大楼时,周谧握紧了贺妙言的手,像是要将所有的弱小与强大都嫁接给朋友一部分,才能挺直自己嫩植般不堪重负的身板。 贺妙言也牢牢捏住她手指。 周谧眼底有了神采:“好起来了。” 贺妙言说:“雨也停了。” 周谧伸手去接,只有若有似无的风从掌心经过,天空已是一望无垠的灰蓝色湖泊,那么温厚,像种宽解与释怀:“是哦。” 两人相视一笑,直到车前才分开手。 贺妙言扣着安全带:“先去吃点早餐吧,清淡点?” 周谧说:“你还没吃啊?” 贺妙言说:“不得等你啊。” 周谧微微笑:“那就去喝粥吧,真没劲。” “都这样了你还想吃香喝辣啊。”贺妙言双手握双向盘,不急不缓驶离停车场。 周谧偏头看窗外,整齐排列的汽车们像块块彩色的空盒。她语气轻快许多:“就当朋克堕胎呗。” 贺妙言快笑岔气。 车行上路,周谧包里的手机忽而震动。 周谧取出来瞄了眼,看见那四个字,眉心起皱,直接拒接了。 几乎无间隔的,对方又来了电话。 贺妙言瞥她:“谁啊。” “能是谁啊。”周谧把手机竖屏给她看。 “接呗,怕个毛。”贺妙言略挑眉。 周谧吁气:“不是怕,就是烦,晦气,听到他说话都起鸡皮疙瘩。” 贺妙言笑:“你昨晚还在那你侬我侬欢呼雀跃呢。” “一夜变心怎么了。”周谧嘁一声,决心借着现下这股劲头一笔勾销,便按下绿键,将手机贴至耳边。 “请问是周谧吗?” 然而,那边问她名字的并非张敛,而是另一个女声,听起来略年长,似乎还有几分耳熟。 不大好的预感如余烬复燃,在周遭攀升,周谧起疑,轻轻应了声。 “我是荀老师,”惊汗直窜的一瞬,对方已客气有礼地往下说:“也是张敛的母亲,很抱歉刚知晓我儿子给你带来了多么不好的经历,你今天有空吗,我们想跟你见一面。” 第九页(狡猾的儿子,更狡猾的母亲.,..) 周谧三天前发现了不对劲,因为她月经推迟了整整一周。 这种情况在很多女人身上并不罕见,但放周谧这儿就有些不正常了,她姨妈一向守时,十年来都如此,造访前后偏差极少超出两日。 起初她没特别当回事,决定等上一等,可到了第九天,身上也无一丝一毫腰酸腹痛的征兆,心头难免起疑。 周谧回忆了下,越发不解,临睡前上网偷搜相关问答。 结果指向明确:“如果是生育年龄的女性,出现了月经推迟10天,这种情况要高度怀疑是怀孕的可能性,所以最好用早晨的第一次小便检测是不是怀孕。” 这下岂止是惴惴不安,简直云霄飞车,周谧心提了老高,拿不准到底是什么原因。 她不是那种粗线条的人,相反神经还比较激敏,这一晚不出所料失眠通宵。 后半夜,周谧在淘宝下单了验孕试纸,最大的购买动力不是为了一测究竟,而是评论里不少人说:这是催姨妈利器。 这点玄学方面的侥幸并未带来任何成效,翌日清早,她的内裤干干净净。 延期十天了。 周谧开始发傻。 答案呼之欲出,她却不敢面对,更不敢声张,包括自己的至交好友。 当然,她也惧于在家验尿,生怕遗漏蛛丝马迹,叫父母看出端倪,拿盒快递也跟走私火/药似的小心翼翼。 所以,第十一天的大早,她把它们揣到了公司卫生间,按步骤规矩操作。 说明书上要求静置平放10-20分钟,但她手里试纸上的两条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飙至血红。 这种现象还有个学名叫“强阳”,表明怀孕已是板上钉钉,绝无炸胡的可能性。 她怀孕了?怎么可能? 回顾上一次性生活,已经是近一个月前,那天是奥星大团建,在隔壁城郊区一个叫星月湾的原生态小镇,全国各地分公司的人都奔赴而来,几百号人,五湖四海,彬彬济济,她个小实习生跟在里边凑热闹,是没见过世面的小鱼苗。 上午开大会,下午做游戏,过得还算充实。当晚,回到酒店,屁股还没坐热,总监就在群里吆喝,请他们去码头那的酒吧嗨一把。 周谧的总监姓原,是个业务能力极强的女人,但她并不一板一眼,好相处又玩很开。 众人围坐在包厢里饮酒,喝高了难免精神亢奋,侃侃而谈。周谧酒量一般,酒品更是一言难尽,所以不敢多酌,只安安分分窝在沙发边角,两只眼睛滴溜溜转,不时跟着同事一块儿笑。 后来包厢里抽烟的人多了,跟炼丹炉似的,烟熏火燎,周谧浑身难受,借机尿遁,逃出酒吧透气。 室内跟外面仿佛两个世界。 一边妖魔鬼怪震耳欲聋,一边却不沾浮华,天与地是恰到好处的静默,唯有灯火在颤抖,铺成水面的银河。 沿湖走了一段,周谧眺到个熟人,与她隔着道修窄的码头,身姿颀长,单手搭着栏杆,似乎在讲电话。 说是熟人,也不尽然。 他大约也看到她了,目光没有轻易掠走,只安静地留在她脸上,上下唇亦未停止张合。他看起来总是很专心,又很无情。 风将他话语挟来,不是那么清晰。 也将他纯黑的衬衣鼓起,衬得他面色异常白亮。 对视片刻,周谧回头,往反方向走,选择打道回府,变回群居动物。 兜里的手机倏而震动。 周谧取出来,瞥见名字,似被捉个正着,心脏激跃一下,而后抿抿唇,接通。 还没开口,对面先说话了,混着风声:“跑什么。” 周谧被这三个淡却好听的字眼钉住,人停在原处,张了张口,从唇瓣间逼出干巴巴的问候:“老板好。” 对方笑了下,低低的音节,好似石子坠到湖水里,漾出一圈碎光,也将凉意溅来人耳上,周谧不由缩起脖子。 而她方才的称呼似乎让男人接下来的话语加持上一层BUFF,那就是命令感与压迫性,他又言简意赅道出四个字:“过来说话。” 这一说就说进了酒店客房。 位高权重当真了不起,单人套房要比她们一群喽啰的标间大上数倍,壁纸繁复,灯光晃目,像只美丽而空旷的金笼子。但周谧无暇细赏,男人对她轻车熟路,很快把她拿捏得嘤咛迭起,被压在床上的时候,周谧恨不能拱成一张弓,只为让他快些抽箭入弦。 有一阵没坦诚相见了,两个人都有些把控不住。周谧只能抓紧他后背,窒息在激涌的浪头里。 中途,男人还是慎重地撤离,翻抽屉找出避孕套戴上,才开始新一轮的入侵。 结束后,周谧面朝男人胸膛,被他拨开湿漉漉的刘海,第一次听见他叫自己名字:“周谧。” 接着又重复,像是克制已久:“原来你叫周谧。” 周谧抬眸,一手去捧他脸,学他腔调:“原来你叫张敛。” 他笑:“不叫老板了?” “不叫了,”周谧翻了个面,背对他,列出逻辑:“床笫之上无阶级。” 张敛被她的话逗乐,手肘抵高上身,吻吻她粉白圆润的肩头。 周谧拱了下,无意撞到他下巴,心知力气不小,却也不道歉:“我要睡会。” 张敛面不改色:“估计不行。” 周谧唰得回眼,柔顺的发丝从枕头皱褶里滑过:“为什么不行,你下半场还要换个人?” 张敛未答,只问:“夜不归宿不怕被发现?” 周谧在挖苦人方面很有一套:“是你更怕被人发现吧。” 可张敛好像从不会恼,情绪鲜有程度较大的起伏:“你今天跟谁住一屋?” 周谧随口谎报了个部门男同事的名字。 冤大头,张敛失笑,陪她演:“谁安排的?” 周谧说:“你的人事。” 张敛躺回去,信手揽住她:“尽不干人事。” 周谧被捞了个措手不及,直直撞回他怀里,没好气瞥他:“说得跟你干得都是人事似的。” 张敛眼微垂,对上她视线,懒态里透着点不合时宜却又恰如其分的坏气:“我不刚干完人事吗?” 周谧不轻不重踹他一脚,光着身子下床,从地毯上捡起短裤,抽出兜里手机:“快三点了,我真要走了。” 张敛仅坐直上身,望着她穿好衣服,再目送她离去。 — 回到自己房间时,同住的女同事已经睡了,发出轻微均匀的鼾声,周谧坐在晦暗的床头,一点点褪去裤子与上衣,皮肤滑不溜秋,不知是汗渍出来的,还是原本质地就如此。 绝对的刺激过后,往往伴随着灰心与落差,周谧心道她可真像个午夜的灰姑娘。多愁善感了会,她蹑手蹑脚溜去了盥洗室。 张敛在她身上留下了一些痕迹,或深或浅,大小不一,像皮下四处陷落的玫瑰花瓣,但都避开了直观位置,潜伏在足够掩人耳目的地方。 张敛是只狡猾的雄兽,即使激素统领大脑,也能有秩序地表达领地意识。 明早的她,穿上掐腰白色连衣裙,就又变回那个不谙世事的清纯女大学生了。 周谧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做几个鬼脸,套上睡裙,回到床上。 第二天登上返程大巴前,她又在停车场见到了张敛。他在走道里跟一个短发女人讲话,女人说不上青春貌美,一颦一笑却有股少女身上难见的风情,有如六七十年代画报里的歌星。 张敛与人沟通或倾听时,总带着笑意,但不是从内而外渗出来的,很浮,很疏,好像罩着层薄而极具欺骗性的假相。 周谧心猜,这该不会就是他的下半场吧。 三十三岁的人还这么行的吗?她深表怀疑。 仰靠到椅背上,周谧从窗后觑着这双登对男女上了同一辆车——张敛的车,全黑卡宴,她一次没坐过。 周谧无故一哂,取出手机给闺蜜发消息: “我昨晚又跟狼人哥哥那个了!” 劲爆程度让闺蜜怼来无数问号:??????????? 同时疑惑不解:你们上个月没联系吧,不是说好知道对方身份了就立即结束这种关系吗? 周谧微微蹙眉:我可不是那个不遵守游戏规则的人。 闺蜜:他先提出的? 周谧道:对啊,他主动跟我搭腔的。 闺蜜:昨天是你到他公司后第一次跟他说话? 周谧:看起来是。 闺蜜:他可是你老板诶,这算不算潜规则? 周谧说:潜你个头,男欢女爱各取所需,我又不是为了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当然我也不吃亏。 周谧一直认为自己不亏。 包括一年前第一次跟张敛上床,都美妙到令她难以忘怀。 那天她失恋泡吧,偶然结识了他,说不上是艳遇还是荒唐。她在微醺间大悲大喜,一会哭,一会笑,把他当沙包,连嗔带打,又当只大熊玩具,倒豆子那般埋头诉苦,男人始终温文相待,后来她吃了熊心豹子胆,撺掇他开房。 男人没有拒绝,且游刃有余。从前奏到终曲,他都是绝佳的钢琴家,带她领略行云流水的乐章。 周谧在他怀里窝了一夜,时醒时眠,对他熨帖的体温格外依恋。 翌日晨曦初上,日光薄薄贴来床帏时,男人起身套衬衣,眼见着他捻起袖扣,她心生不舍,大胆提出畅想:“我们能当炮友吗?” 男人闻言一顿,垂手安静审视她。 “愿不愿意嘛——”周谧未被他眼底那分研判击退,甚至激流勇进,像个小女朋友一般挺坐起身,嗲嗲撒娇。 他淡笑一下:“好。” 那一天,他们约法三章,仅在定下的酒店见面,不能暴露任何个人信息,不能在其他时间打扰彼此,并只交换了手机号码。 第二次碰头前,他们秉持着极高的契约精神,一个字没讲,仅互发过三个月内划掉名字的体检报告。 因为定在每个月十五号碰面,都是月圆之夜,周谧就将男人的名字存成“狼人哥哥”,跟友人聊起他来,也是这般戏称。 思及此,周谧退出微信,翻至联系人列表看了眼。 “狼人哥哥”二字仍矗立其间,在一溜烟的人名或昵称里显得不伦不类,但她没有将它更改为“张敛”或“老板”,也猜不到张敛会把她存成什么。 她想,应该不是什么多好的形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