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慧妃的躺赢人生》 1、第一回 入夜,慈宁宫里安安静静的。 小佛堂内阵阵梵音,木鱼声让人心不自觉地安静下来。 太皇太后念诵完一篇经文,歪头一看便觉天晚了,对身后盘膝闭目的女孩儿轻声道:“怎么也不早叫我,前儿还说让你早些回去睡呢。” 娜仁听了说话声睁开眼,笑道:“诵经哪有中途打断的道理,况我早回去也睡不下,不如在这儿陪着您,心里也安静。” 她说着,站起来把鞋穿上,走过来扶太皇太后。 苏麻喇捧着茶盘走进来,先让与娜仁,娜仁端起奉与太皇太后,随口问:“今儿晚上备的什么?” “八宝养身茶。”苏麻喇笑容慈爱地看着她,又笑对太皇太后道:“这可是咱们格格不知道废了多少心思寻出来的方子,太医看过了也说极好,这个时节喝不上火也不伤脾胃,您可不能辜负了格格的心。” 太皇太后笑呵呵地饮了半盏,“知道你是给娜仁这丫头邀功呢,行,我也不能亏待了她,前儿内务府送来的宋锦,就便宜这丫头了。” 娜仁嗔道:“老祖宗!” 苏麻喇好笑道:“您就别逗咱们格格了。” 太皇太后朗笑两声,五十多岁的人了,身体仍旧硬朗,笑起来中气十足的。 但见她握了握娜仁的手,笑眯眯道:“一转眼,咱们娜仁也大了,小丫头就该穿鲜亮些的颜色。那孔雀蓝的蜀锦,用淡黄的宋锦滚镶,绣上颜色鲜亮的格桑花,秋日里穿着,日头底下最夺目好看。” 苏麻喇在旁边连声附和,娜仁无奈,只得道:“是,回去就让乌嬷嬷裁一身那样的衣裳穿。” “不用你身边的人。”太皇太后摇摇头:“回头让针线上的人做,这京里时兴的样式啊,还得是他们最知道。” 一路闲话着走回太皇太后的寝殿,娜仁与苏麻喇服侍她拆了妆发,太皇太后便道:“让小丫头们伺候就是了,苏麻喇你歇着,娜仁你也回去,时候不早了,早些睡。明儿早上玄烨来请安,太医院来报他进来虚火旺盛,还得劳你给他煲一盅荷叶粟米粥。” 她说着,回头看了娜仁一眼,似嗔似怪:“那小子被你 惯得口味挑剔,御膳房做得被他挑出千百个不是来。”又忍不住添了一句:“近日气色瞧着倒好了,将要入秋了,天凉,若是心口疼可不要忍着,定要一早请太医来看脉开方,才稳妥呢。” 娜仁笑呵呵地应着,向太皇太后微微欠身告退,又道:“您早些歇着,前儿赵太医来请平安脉,可是说了您不好熬夜的,耗心血。” “好好好!你也早些歇着,莫要夜里翻书,那可最是熬神。”太皇太后满口答应着,又指着她对苏麻喇笑道:“看咱们家这个小管家婆!” 娜仁无奈笑笑,领着贴身侍女琼枝慢慢退下了。 她一离开,殿内就安静了下来。 太皇太后看着她的背影,沉默良久,方才轻叹一声,对苏麻喇道:“是玄烨没福气,也是爱新觉罗家没这个福气。” 苏麻喇知道她说得是什么,眼睑微垂,缓缓道:“赫舍里家的格格也是个好的,是京里有名的‘四全姑娘’,能得她为后,也是咱们皇上的福气。” “只是可惜了娜仁,在我身边十几年,出落得这样出挑,却也被绑在了这深宫里。”太皇太后忍不住要叹息,又有些不忍:“若是出去,虽然她阿布官爵不显,却是我亲自教养长大的,配个亲王也是足够的。” 苏麻喇默默半晌,终是轻叹着道:“格格出去了,以后的日子未必有在宫里顺心,在宫里有您和太后,还有与皇上的情分在,又是咱们博尔济吉特家的格格,皇后也不敢慢待。” 太皇太后长长叹了口气,“精于厨事,长于针黹,御下有度,性情宽和,胸襟豁达,处事明白。这样的女孩儿,到了谁家都不会差,是我耽搁了她。” 苏麻喇只得沉默不语。 良久的安静过后,太皇太后自己接着领口的琵琶襟扣子,低声嘟囔道:“反正我在一日,谁都别想欺了我家丫头去。” “唉,这才是呢。”苏麻喇笑容在脸上绽开,又听太皇太后问:“娜仁屋里的金珠、银珠都到了出去的年纪,我看她身边那个叫岂蕙的不错,很稳重,可以提上来,乌嬷嬷和你说了吗?” 苏麻喇道:“略提过一嘴,没细说。” “那就慢慢看着,若她真到了搬出慈宁宫那天, 我少不得从自己这里给她两个好的镇镇场子。”太皇太后一锤定音,苏麻喇含笑称是。 且说娜仁那边,她住在慈宁宫的偏殿里,回去的时候殿里还掌着灯,乌嬷嬷领着宫女针线,见她回来忙迎上来:“格格可算回来了,这天儿都黑了,这眼看啊就要入秋了,天黑得越来越早。金珠,快把温在炉子上的牛乳燕窝羹端来,小厨房做得桃酥喷香,您一定喜欢,不过不许多吃,晚上吃多了那东西不克化。”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娜仁一一应着,笑眼弯弯地托腮看着她,道:“灯下女红伤眼,晚上抹抹牌、说说话的,何必针线呢?咱们这里又不短银子花用。” 这说得是宫中许多老太妃、太嫔平日收着份例和年节赏过日子,手里紧张,要领着宫人针线。 乌嬷嬷听了浑不在意,只道:“打个络子缝个袜子能有多伤眼?她们总是要出宫过日子的,手里灵巧才好。” 金珠端着个茶盘进来,听了这话脸上一红,乌嬷嬷看她一眼,笑道:“不要脸红,嬷嬷说的这都是大大的实话!眼看也到了你们出宫的日子,你可不得好好把手上的活练一练?” 几个小宫女嘻嘻哈哈地凑趣,娜仁在炕上坐了,就着燕窝羹吃了两块桃酥,乌嬷嬷在旁边连道:“多吃点、多吃点才好呢,您正是长身子的时候。” 琼枝抿嘴一笑:“咱们格格都十六七了,嬷嬷您还当是十三四岁的小孩子呢。” 乌嬷嬷睨她一眼:“你懂什么?十六七也是长身子!这时候打好底子,以后嫁人生育都不愁的。” 这话一出,满屋子的小宫女脸都红了,娜仁倒是老神在在地,一边漱口一边附和:“嬷嬷说得有理。” “格格!这话您也敢乱答应。”琼枝嗔着她,把漱盂转手递给小宫女豆蔻,一面道:“你们都下去,这里有我和嬷嬷服侍就够了。” 金珠等人知道她们是有私密话要说,答应着,捧着东西退下了。 一时殿里人退个干净,只留下娜仁、乌嬷嬷、琼枝主仆三个。 娜仁对她们要说什么大概心里有数,慢腾腾起身离了暖阁的炕,往寝间的妆台前走,一边道:“皇后的人选定下了索中堂家的大格格,婚 期九月里头,有些紧,我听太皇太后的意思,遏必隆大人家的格格也要入宫。” 乌嬷嬷叹道:“这么多年,到底耽误了。” 琼枝倒是很镇定地替娜仁解着扁方挽着的小两把头,低声道:“太皇太后对您是……” “明儿一早皇上要来,把库房里那一罐今年夏日收的荷叶粉找出来。”娜仁把自己耳朵上的玛瑙耳坠子取下来,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挑挑眉,“阿布和额吉的信来了第一时间给我看。我下午依稀听着佛拉娜妹妹给我送东西来了?” 乌嬷嬷轻抚着她的青丝,好笑道:“又作怪。”又道:“是太后新得的时新珠花,让马佳格格给您送来。奴才看了,那花儿倒是精巧,宝石做的花芯,小米珠穿成的,玫瑰、芍药、玉兰、桃花四个花样子,一看就不是内务府的手艺。” 娜仁听了点点头,又慢吞吞地道:“嬷嬷你觉得,我的日子比之佛拉娜妹妹的,如何?” “当然是好出千百倍来……”乌嬷嬷回过味儿来,却是一扬眉:“您是博尔济吉特家的格格,太皇太后的内侄女儿、太后的堂妹,马佳格格父亲却不过是个员外郎,哪里能一样?” 娜仁摇摇头:“其实又有什么不一样的呢?我阿爸也只是个三品公吉,不过占了血统上的便宜罢了。” 琼枝却温吞地笑着:“可您有太皇太后和太后的看重。一样是待年宫中,您是太皇太后娘家的女孩儿,宫里的客人,马佳格格是留在太后身边服侍,哪能一样?不过这话也只在咱们屋里自己说说罢了。” 乌嬷嬷也道:“正是呢。现在的正经事儿,是皇后入宫之后,您该怎样。” “还能怎样?”娜仁微微挑眉,铜镜中的女孩儿柳眉杏目,样貌清丽,如早夏的茉莉,不起眼儿,却有一番长久沁润的清香。 不愧是我。 她徐徐将一支钗放在妆台上,看着屉子里琳琅满目的首饰,唇角翘起一个富婆的弧度,“一如往常。” “是。”乌嬷嬷与琼枝齐齐恭谨欠身。 等服侍了娜仁躺下,因她的习惯是寝间内不留人守夜的,乌嬷嬷与琼枝慢慢走出寝间,对视一笑。 琼枝一盏盏熄了灯,暖阁里地摊上铺了席子,她对乌嬷 嬷笑道:“咱们格格看得明白,以后日子定然也清省。” 乌嬷嬷道:“这样才好呢,我就怕咱们格格若是一心扑在皇上身上,要心里难受一阵子的。” “咱们格格对皇上有心,却不是男女之心。”琼枝慢慢摇着头,乌嬷嬷笑眯眯一点她的额头:“孺子可教也,这样的日子才长久呢!这后宫里女人就像是花园里的花,四季不断,皇上可只有一个。咱们格格蒙着一份打小的情分,又是救驾之功,不愁好日子。” 正低声说着话,提起帝后大喜,要放一茬宫女出宫的事儿。 乌嬷嬷轻声道:“提人的事且慢慢看着,倒是你,你真不想出宫?打十来岁上,你就跟着来了京城,如今格格都到了要许人的年岁,你心里就没个念想回家看看?” 琼枝摇了摇头,轻轻笑了:“有什么值得看的呢?是等回了家,被我那个赌鬼阿布把那点子积蓄搜刮干净,然后随意许人,换几个聘礼钱?就这样跟着格格,我心里觉着安稳。况,服侍了格格这些年,若离开了,也有不放心。” “你做事周到,我也舍不得。”乌嬷嬷笑着握了握她的手,道:“以后啊,咱们娘俩儿服侍着格格,你家里那些个糟烂事情不要想她。当年什么也不懂就入了京,操着口蒙语学汉话,你学得最快,说起来也最利落,又求了格格给你改了汉名。我就知道,你怕是不惦记家里了。” 琼枝手捏着鸭蛋青宫装的袖口,一声轻笑传出,她低声与乌嬷嬷道:“嬷嬷,我只盼着长长久久陪伴在格格身侧,不然……这宫里的女人,太苦了啊。” 乌嬷嬷也叹了一声,满是惋惜:“可不是吗?当年在草原上多骄傲张扬的小格格,入了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个个沉默寡语,有时我也想想,若是先帝还在,只怕太妃们的日子过的还不如当下呢。至少太皇太后对太妃们还算多加照拂,太后领着太妃们在宁寿宫住,也都和和睦睦。” “咱们格格就不一样。”琼枝笑了,“都说世间男女之情最不可靠,咱们格格索性也不求了。这些年和皇上相处着,我细看着,倒真有几分玩伴姐弟的意思,别怪我说句不好听的,这情分可比爱情那 玩意可靠多了。” “休要胡说,论起辈分,咱们格格还是皇上的远房表姑呢!”乌嬷嬷嗔她一句,自己也有些好笑,“这姑姑侄儿的也就是个说法,亲戚远了,谁还论呢?若非咱们福晋与太后亲近,入京的也就不是咱们格格了。” 这位在宫廷中沉浸多年的蒙古老妪已说得一口流利汉话,此时坐在脚踏上,不免升起些许感叹来:“造化弄人啊。” 她慢慢沉吟着,盯着搁在旁边小杌子上的一盏宫灯,目光坚定:“咱们格格要过安稳日子,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就都不能近了格格的身,脏了格格的眼。” 琼枝低声应着,“是,您说的有理。” 暖黄的灯光照亮黑夜中的一小片地方,映着二人的脸庞,灯火微微摇曳,却是宫中难得,安静的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2、第二回 且说娜仁被乌嬷嬷和琼枝服侍着躺下,高床软枕丝罗被,衾枕间的香气也甜,是她春日采鲜花揉碎了调的香包,能助眠安神。身上的云锦丝绵薄被轻软亲肤,是地方贡上的珍品,一入了慈宁宫的门,就被太皇太后命人送了过来。 这样腐败的生活啊……实在是太能侵蚀人的精深了。 娜仁心中发出一声感慨,脸颊蹭了蹭被子,深感生活之美妙。 一会没有睡意,也就不强睡了,一推锦被盘膝坐在床上,摸着手掌里的一颗红痣,默默存想起来。 瞬息间,她眼前便多了一本书,上有篆体‘长生记’三个大字,蓝底黑墨,款式复古。 也没翻开,她坐在床上盯着这本书的封面看了许久,忍不住叹了口气,低声呢喃道:“大兄弟啊,也只有咱们俩相伴在这清朝了。” 她本不是这清宫里养在太皇太后身边的博尔济吉特格格,也不叫娜仁,本姓吕,名清,是二十一世纪一钻进大山里的大学生村官。 她任职的那个村落常年封闭,却是极有名气的长寿村,听说祖上乃名医,自战乱中隐居,料想也就是个如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般桃花源的地方。 然到了社会主义时代,就容不得他们隐居避世了,新鲜玩意引入长寿村,长寿村也成了新闻里的稀罕地。 她在那边扎根脱贫,每天睁开眼睛就是发展前景和GDP,每天刷新闻看着某某村又发现了什么温泉泉眼狗头金的,眼睛都绿了! 就这样带领村民融入新时代,引入高科技发展,一待就是四年。 任期满了临走的时候,虽然舍不得村子,但也是想念爸妈归心似箭,看着生机盎然的村子,成就感油然而生的同时也隐隐松了口气。 终于解脱了。 就好像扛在肩上好几年的重担,终于能够放下了。 然而眼看连着好几日的大雨山里封路,欢送会办了好几次,本来的依依不舍到后面都变成无奈了。一见了晴,看天气预报没有雨了,她紧赶慢赶拎着东西就走了。 然而……天气预报杀我! 即使到现在,想起那个破天气预报,娜仁还是满心怨念,往床上盘腿一坐, 嘟嘟囔囔地好半天。 然而再怎么也得认清现实,现实就是她穿越了,赶上潮流穿到了清朝,姓的是博尔济吉特,家在科尔沁草原上,爹还有个爵位。 一开始的伤心之后当然是高兴的,这身份咋也不用愁吃穿啊! 那什么GDP,那什么发展前进,跟老娘再也没有关系了!就在大草原撒欢! 何况还带着个金手指——就是离开长寿村的时候,村中最具名望的老人塞给她的一本书,即《长生记》。 当然送给她的时候不是原本,是个拓本,当时老人是这样告诉她的:“吕村长啊,这本书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前半部是养生食谱,后半部是吐纳功法,你拿着,老头我看你有灵性,一定能练好。” 说实话,他这话说得就跟天桥底下拦人收徒的瞎子神棍一样不靠谱。 什么“你拜我为师,一学期交我三千块钱,等你出师之后我给你配备阴兵战斗机,保你四海扬名”。 但凭借多年合作的战友情,又是人家的一番好意,娜仁还是把那本书给收下了,往兜里一踹,看着那a3纸印出来的书又有点好奇:“怎么是打印出来的?” 小老头嘿嘿一笑,捋捋胡子:“这不是有外人来要投资咱们村吗?大家一合计,把这本书里的药膳方和浅白的吐纳方拿出来,让小辈整理好,要打印出书啦!” 娜仁当时的表情应该非常复杂,因为小老头看着她又补了一句:“你可别多想啊,你这本跟出书的可不一样,你这是全版!练好了跟老头似的活个一百二三不是问题!” 对着他活像保险推销员一样的笑容,娜仁也只想呵呵了。 小老头还在那儿吹呢:“你别看这书印得简单点——” 娜仁睁着死鱼眼看他,把如同合同文本一样白底黑字、书皮用a3纸代替的书举起来给他看。 小老头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她,“这可是宗祠里拜过的!能保佑你逢凶化吉!” 娜仁只想呵呵了,忍不住道:“马克思主义好,反封建迷信,一切牛鬼蛇神都比不过社会主义的太阳!以后烧纸什么的小心点,虽然现在风还刮不到咱们这边,但度假村要是真开起来了,那审查就严了。” 她在这边扎根四年,每天从早起 脑袋里想得就是村民和大山,现在走了是真舍不得,一边叮嘱着顽固的小老头,心里发涩。 小老头眼圈儿也有点红了,摆摆手,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娜仁这边和村民们道了别,大包小包地拎着行李和被塞了满手的土特产上了车,然后就半路忽然下起来大雨,撞上了山里的泥石流,眼睛一闭见阎王去了。 当然只是个夸张的写作手法,阎王是没见成了,再睁开眼睛就成了博尔济吉特氏的小格格,得了个“娜仁”的名。 或许是老天爷在弥补她这个心地善良到底倒霉蛋,反正穿越之后她五感敏锐耳聪目明,睁开眼没两天就凭着手掌心里的红痣解锁了长生诀这个金手指,死马当活马医地练着吐纳,好像也炼化了身体里所谓的‘先天之气’。 这也是长生诀里说的,小孩伢子满月之前,先天之气未尽,根骨清静,经络舒张。 有啥科学依据娜仁不知道,不过她脑袋灵光不少倒是事实,学什么东西也快了不少。 可惜啊,一只脚踏入了宫门,再怎么聪明也没用了。 想到离家时父母兄弟的泪眼婆娑,娜仁心里郁郁地不痛快,摞起软枕往后靠,思绪又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打六岁时候被送进了宫里,陪伴太后的名儿好听,其实不过是博尔济吉特氏的小算计罢了,她家里势弱,她长得又有南人气质,就被旗主亲王盯上了,好说歹说要送她来。 又因为她额吉和当时的皇后如今的太后连着亲,说起来就更顺口了,她家里人倒是不想答应,但京里的信也来了,最后只能无奈送着女儿包袱款款地入了京。 其实对进宫这件事,她倒不是太抗拒,只是舍不得父母亲人罢了。 远离故土的异世,她几乎把所有对父母亲人的思念牵挂都寄情在此生的亲人身上,感情深厚,自然舍不得离开。 不过入宫其实也并不全然是个坏事,至少宫里的生活水平就比草原上高很多。 草原上气候磨人,待了六年,要不是有《长生诀》练练,她真得感觉自己的皮肤都要保不住了!而且水资源又珍稀难得,水果蔬菜又少有,乳制品和烤羊肉倒是好吃,但也不能天天吃啊! 上辈子支援山区日 子最难过的时候,那也是在山清水秀的地方,吃喝不愁啊。 所以上京入宫这件事,除了舍不得家人之外,她是没什么不乐意的。 别说什么宫里日子难过,哪里的日子不难过?还不都看人怎么走,如果只顾着自怨自艾,那再好的牌在她手里也烂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娜仁入了宫。 初入宫时,本是在皇后宫里住的,后来还是太后的当今太皇太后看她喜欢,把她接进了慈宁宫。 一住就是十年。 这十年里,她给自己制定了短期目标、长期目标等无数目标,中心思想就是抱好金大腿、过上好日子。 皇后嘛,熟读史书的她知道是怎么也当不上了,她也没觉得自己能拜托成为皇帝妾妃的命运,于是三个小目标就分别是:攻略太皇太后、攻略太后、攻略康熙。 这都是后来的说法,当时的太皇太后还是与儿子闹别扭焦头乱额的无奈母亲;太后还是不受宠乃至有名无实的中宫,彼时的坤宁宫堪比冷宫;而康熙帝玄烨彼时还是三阿哥,母亲不显,不大受宠。 分别制定战略计策,小心谨慎,以心换心,得了太皇太后与太后的青眼喜爱,在皇帝那留份青梅竹马祸一起闯锅一起背的情谊,又在宫里各处留了份好人缘。 虽说有太皇太后的一份脸面在,但在京里的好名声,也确确实实是她小心谨慎换来的。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她会是未来的皇后了。 在她救驾一次,替康熙挡了反清复明之士的冷箭后,更是所有人都认定了这个想法。 然而康熙四年,太皇太后与皇上钦定辅政大臣索尼孙女赫舍里氏为皇后。 娜仁对此倒是波澜不惊甚至想要嗑点瓜子,宫里的许多人看她的眼神却很不对劲。 想起太皇太后和太后这几日说话颇有些仔细的样子,想起这几天丰满不少的小金库和康熙保她无忧的保证,娜仁忍不住好笑,也确实觉得心里熨帖。 到底这十年的心思没白花。 即使以后逃不了为人妾室的命运,至少这偌大内廷中,有太皇太后和太后在,即便是皇后也不会为难她,何况还有个一起狼狈为奸过、被她救过一命的小皇帝。 一时想得深了,夜深人静的,回过 神来撩开床帐子往窗外一看,已经是漆黑漆黑的,忙把帐子放下,被窝里一钻,闭眼睛睡觉。 第二日康熙下了早朝过来的时候,娜仁正站在庭院里对着负责照顾花木的宫人叮嘱些什么,手里还操着把剪刀,像是要亲自上手的样子。 此时还没入秋,早起天气倒是清爽,娜仁身上外穿着浅蓝杭罗遍绣月白撒花的衬衣,乌油油的一头长发梳成辫子后用在脑后盘了个鬏,插了一支碎米珠串成、红玛瑙点缀的玉兰珠钗。 康熙笑道:“一大早上就亲自上手摧残鲜花,火气这么大?” 娜仁回头看到是他,忙把剪刀放下略一欠身,满面无奈地道:“昨儿晚上下雨,这茉莉都快蔫了。” 一旁负责照顾花朵的小宫女垂头丧气地低着头,康熙就都明白了,摇头晃脑地道:“那是下头人照顾的不精心,让咱们娜仁格格的心肝宝贝受了雨。不如这样,梁九功来,把这小宫女拉下去——” “打住。”娜仁连忙喊他,啼笑皆非,“行了行了,快进去,等会儿太后也来了。昨儿听太皇太后说近日宫里有人上火,想喝荷叶粟米粥,我这小炉子还煲着呢,快进去,等会儿尝尝味儿对不对。” 康熙便眉开眼笑:“御膳房做的滋味确实是不比你做的。”又问:“昨儿晚上下雨,心口疼吗?” 娜仁对此深感无奈:今年春天受的伤,当时看着是严重,但后续养着,太医尽心加上长生诀给力,她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偏这些人一个个都不放心,拿她水晶玻璃人一样。 要不是她执意坚持,厨房里挥斥方遒的一大乐趣也要被摁灭了。 就一碗粥,能花多少心思?要不是最近时局特殊,太皇太后也绝对不会开口。 再说康熙,他们两个辈分要论姑侄,私底下姐姐弟弟一样长大的,康熙小她四岁,心理年龄更是小了不知道多少了,她看着他小时候的小可怜样儿就忍不住多照顾一点,这么多年了,对着他还是心软。 摇摇头,娜仁轻轻一笑,道:“不疼,我这伤早就好了,偏你们一个个还不放心。”她轻叹一声,拍了拍一旁小宫女的肩,道:“这回就算了,下回一定记得,入夜把花搬回去。 ” “唉。”小宫女连连点头,娜仁看她眼圈儿都有点红了,便低声道:“快别哭了,嬷嬷看了一定骂你。这花继续收拾,转角处的芦荟不要动,晚间我自己打理。” 小宫女眼泪珠子挂在眼睛里不敢落下,只能再点点头。 康熙听她这样说,忍不住皱眉道:“还不是不放心你,身子才是自己的,佛拉娜前儿还念叨说你这些日子脸色不大好。” 我那是被话本子里的男主恶心的! 娜仁百口莫辩。 等康熙进了正殿,娜仁往廊下去了,豆蔻才点点小宫女的头,道:“福寿你就放心,咱们格格性子好,不会怪罪你的。” 被叫做福寿的小宫女“嗯”了一声,抹了把眼泪,拿着剪刀继续修剪花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3、第三回 荷叶粟米粥,娜仁做的比御膳房繁琐。 先要在早夏时采收还青嫩着的荷叶,在黄昏日头柔和的时候晒干,研成粉,箬叶包着收在瓷罐里头,置在阴凉处,用的时候取出来就米熬粥。 小砂锅里垫上新采的荷叶这是夏日独有的新鲜与讲究,娜仁刚走近小炉子就闻到米粥淡淡的清香气。 琼枝守在一边,见她过来笑道:“这粥好了,端去厨房?” “嗯。”娜仁点点头,一个宫装嬷嬷忙过来把小砂锅端起,跟着娜仁往小厨房走。 慈宁宫的小厨房可不算小,里头早膳已预备齐了,正用五福捧寿填红漆的镂雕捧盒装好,见她带人进来,大家连忙施礼。 娜仁微微一笑,“不必顾忌我,你们忙。取几个小碗来,把粥盛出来。今儿早上备的什么糕?” 管小厨房的太监来回道:“糖油饼、竹节卷甜酒酿馒头拼盘、茯苓糕、枣泥山药糕、红糖饽饽奶饽饽拼盘、虾蟹肉和猪肉的煎饺、鹿肉饼和肉丝卷。” 也不用娜仁继续问,他接着道:“小菜备了两个攒盒的酱菜,另有新蒸的芝麻菜、和凉拌的鸡爪子肉,骨头都是脱掉了的。” “公公做事周全,我放心。”娜仁笑着又道:“说皇上近来胃口不好,我给添个菜,公公不介意?” 赵太监连忙摇头,又笑呵呵地道:“又是什么好东西,您也告诉告诉我们,让我们学学。” “这个做起来不难。”娜仁一边说着,金珠捧着个小坛子过来打开,一股泡椒味就传开了,娜仁笑道:“今年夏天新制的藕带,给皇上开开胃。” 她前世纵横互联网,今生又翻阅了不少前代美食典籍,可以说是纸上谈兵的天才。 这辈子有大厨指导,将不少书中的佳肴变成了现实,也算是一大爱好了。 不过更多时候她还是指挥旁人动手的,真要她日日下厨,太皇太后第一个舍不得。 她这边安排着早膳,前殿也迎来了宫中另一位贵宾。 太后正值壮年,却已守寡数年,衣饰打扮并不十分奢华,暗紫衬衣上遍绣八宝联春,盘起的发上只点缀着一支嵌有大东珠的金钗,不至 于太过简朴。 她被宫女仆从围随簇拥着缓步走入正殿,便见太皇太后与康熙坐在炕上说着话。 “皇额娘。皇帝。娜仁呢?怎么不见她,庭院里也没看到。” 她先对太皇太后请安,康熙连忙起身向她请安,太皇太后笑对康熙道:“看我说得没错?进来第一句准是问娜仁那丫头。厨房呢,今儿一早就在廊下煲粥,我可是活活被那香味儿叫醒的。” 太后听了不由笑道:“扰了皇额娘您的清梦,那可是娜仁的罪过了。” “我可听见是说我的了。”娜仁一打帘子进来就听到这句话,哼哼道:“我这粥啊,合该拿出去送人,何必一大早惦记着人巴巴地煮上呢?” 太后“哎呦呦”地叫道:“那可真真儿是我的罪过了。” 太皇太后斜睨她一眼,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康熙,道:“又不是为了我们煮的。” 娜仁连声叫冤,康熙蹲在旁边看好戏,死活不开腔。 总算娜仁凭着花言巧语哄好了太皇太后,四人在偏厅用完早膳,太皇太后便道:“该到了礼佛的时候了,乌云珠,你陪我去。” 乌云珠是在喊太后,娜仁也忙要起身扶她,却被太皇太后摆摆手止住了:“你坐着歇会,日日陪我念经,十六七的年纪赶上五六十岁的念叨了!” 娜仁简直是欲哭无泪,康熙一口消食茶差点把自己呛着,但他也确实有事找娜仁帮忙,就偷偷给她使眼色,示意她别走。 “怎么了?”娜仁疑惑地挑挑眉,康熙搓搓手,对她露出一个略显谄媚的笑容。 就这一下,娜仁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退了两步与他拉开距离,问:“究竟何事?直说便是。好处到了,我也不是什么高风亮节的人。” 周围宫人已经退下,只有二人的三两个心腹,她嘿嘿一笑,略显猥琐。 “爽快!”康熙一拍巴掌,“朕就知道阿姐你定然鼎力支持朕。” 娜仁还不知道什么事儿呢,就被人架上高台了,忍不住皱眉,直问:“什么事儿?快说” 康熙摇着折扇,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我那未来皇后……阿姐你见过没有?样貌……” 娜仁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斜睨他一眼,慢悠悠道:“哟,这是来问媳妇 啦。怎么,没看过画像?” “内务府进的画像,人长得都一个样。”小皇帝嘟囔着道,见娜仁还在那抻着,就笑眯眯地喊:“娜仁阿姐~” “打住,叫什么阿姐,平白别乱了辈分。”娜仁忙制止他,仔细想想,缓缓道:“未来皇后……我只跟在太皇太后身边见了两面,削肩细腰、鹅蛋脸面,额头鼻梁都高高的,大眼睛,气质端庄,笑起来很好看。” 康熙一听心里就有谱了,微微抿抿唇,又道:“底下新进的大红袍,惦记着阿姐喜欢,给你留了两罐子,回头让梁九功送来。” “这天底下可没有白喝的茶叶。”娜仁警惕油然而生,看他一眼:“又有什么事呀?” 康熙露出一个笑,“遏必隆家的格格,生得模样如何?” “嗐,这也值两罐大红袍?”娜仁挑挑眉,“遏必隆大人家的格格嘛……生得比未来皇后还要惊艳些,一双含情妙目,细眉弯弯,一身书卷儒雅气。穿青衣的样子,极美。” 她回忆着描述钮祜禄氏的长相,又忍不住添了后面一句。 康熙听了反应倒是很平常,娜仁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快说,还有什么事儿?若单单只是为了个相貌,那这大红袍我收得可是问心有愧。” “知我者娜仁阿姐也。”康熙沉吟半刻,面露恳切:“皇后入宫之后,朕势必与她举案齐眉、夫妻和睦,但朕对皇后的脾性到底不了解,温婉贤淑倒好,若是苛刻善妒如当年的静妃……她不敢找惹你是肯定的了,佛拉娜……” “我算是明白啦。”娜仁心中了然,摇头轻笑,“您且安心,内宫之中,不明不白的,佛拉娜也不能被皇后欺了去,总要有个规矩的。再不济,佛拉娜没个错处,太皇太后也不容易有人在后宫兴风作浪。不过赫舍里家的大格格那是京里有名的温婉端庄好脾气,你怎么想到这儿来了?” 康熙先是被她说得一笑,复又站起来,两手背在身后,目光悠悠看向窗外,感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家不齐,何以平天下?” 他年岁不算大,比之娜仁今生还小几岁,她看他就如看孩子一般,此时也不得不承认,小小的少年郎长大的。 肩上的重担, 逼他不得不快速成长。 娜仁心中微微一叹,看着他的样子,莫名有些心软,低声道:“虽然我与未来皇后也只几面之缘,但看得出来,她性子很不错,放心。” 康熙转头对着她,微微点头,“朕自然与她举案齐眉,若她温婉贞淑,便可相守一生。但,阿姐,有一点,你尽管放心,无论如何,你只会屈居于皇后之下。这些年,阿姐对玄烨好,替朕受过的伤,咱们一起受过的委屈,朕都记在心里。” 娜仁被他说得莫名有些吾家有子初长成的自得,压下万般感慨,挑挑眉,笑容意味不明地看着皇帝,端起茶碗呷了一口,打趣道:“这些我都知道,不过你把佛拉娜的事儿这样与我直说,就不怕我吃醋啊?” 康熙很光棍地道:“若当真得娜仁阿姐倾心,按皇太太的说法,也是朕的福分。不过玄烨虽无此福,也愿意护汝一生无忧。” 娜仁知道这也算是他的保证了,站起来对他徐徐前身,姿态从容:“谢皇上金口。愿您稳坐乾清,江山稳固,娜仁只愿在宫中有一席之地,能安心侍奉太皇太后与太后,别无所求。” 康熙却变了脸,盯着她略微幽怨地道:“朕在阿姐心中,难道就……” “您在娜仁心中与太皇太后和太后一样。”娜仁说着,又忍不住添了一句:“叫‘阿姐’坏了辈分。” 康熙一副无赖样子,“姑爸爸朕可叫不出来。再说,又没叫额云,有什么坏了辈分的?而且咱们私下叫叫,又不叫外人知道。” 娜仁对他是真没什么办法,叹了口气,又叮嘱梁九功:“天虽热,出些汗才是道理。如盛夏时一般,不要在殿中摆太多的冰鉴放太多的冰,冰饮冰碗子也要适量,过多伤身。” 梁九功连声答应着,又道:“皇上近来胃口不是很好,今早的泡椒藕带却很喜欢。” 娜仁哪还有不明白的?横了他一眼,“你们主仆两个呀,我真是命里欠了你们的。”一边说,一边还是叮嘱琼枝:“把那一坛子藕带都给带上,吃完了我这里也没有了。晨起煲的绿豆老鸭汤,下午时候应该都酥烂了,正好送去乾清宫,当晚膳用。” 康熙笑呵呵地应着,“阿姐的手艺朕当 然是喜欢的。” 送走了康熙,太皇太后也带着太后慢腾腾地走进了正殿中。 娜仁扶着她在炕上落座,无奈道:“今日礼佛的时间比往日稍长。” “让你和皇帝多说两句话还不乐意。”太皇太后拍了拍她的手,笑吟吟打量着她:“今儿这钗子好看,不像是内务府的工艺。” 太后笑道:“是安亲王福晋入宫请安时献上的,我看样式好,就给了娜仁了。” “不错。”太皇太后连声称赞,一时有内务府的人来回皇后嫁妆采买置办,娜仁便知趣地起身道:“娜仁告退了。” 太皇太后笑着点点头,又道:“近来晨起觉得有些凉了,在佛堂礼佛早晚身上寒浸浸的,下午日头要好,我想库房里的夹衣找些出来晾一晾,小丫头们做事我不放心,你盯着点。” 又对娜仁身后的琼枝道:“你们格格的厚衣服也要找出来晾一晾,往年还好,今年她可经不住冷风。” “是。”娜仁与琼枝均是笑吟吟地应了,太皇太后摆摆手:“去,下午来用晚膳。” 娜仁带着琼枝顺着回廊子走回到偏殿里,乌嬷嬷仍是领着宫女们刺绣,娜仁忍不住打趣道:“柜子里的荷包香袋都快装满了,我这里开个星货铺也足够了。” 这一回却是金珠笑道:“回家了就少有这样的清闲时光了,现在多做些绣活攒攒,日后能做嫁妆的。” 她是个爽朗的性子,这话也说得坦坦荡荡,旁边也到了年纪的银珠却忍不住红了脸。 娜仁道:“倒也正理,东西收拾得怎么样了?十八就是放宫女出宫的日子?” “是,都收拾得差不多了。”金珠先是笑着点头,然后有些惆怅地叹着气,看着娜仁:“今年您的生辰,就是奴才侍候的最后一个了,说来还真是舍不得。” “这有什么舍不得的?”娜仁笑着看她:“相聚离合都是缘分,如今缘分到了,你们也该出宫去过自己的逍遥日子了,你们能过得好,我就很开心了。” 金珠与银珠双双眼圈儿泛红,轻轻点头。 季夏的天气还是闷热的,娜仁心里忽然泛起些酸意来,压着叹息,让人搬了一张躺椅在廊下,坐着喝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4、第四回 入了夏,娜仁喜欢调息吐气时心里的清静凉爽,更爱入定吐息。 在没有空调古代,能够自身制冷,真的是一件让人非常满足的事情。 但娜仁觉得这玩意也很不科学,比如你夏天吐纳身上就凉快,到了冬天就觉得暖和了,怎么滴,这玩意还能冬暖夏凉不成? 但再仔细想,穿越这事本来也不科学,这东西跟着她穿越之后还改头换貌了,她是真情实意地怀疑过自己是不是什么穿越女主。 但在宫里这么多年,也没碰到什么对她一见倾心的俊俏小侯爷,什么对她一腔真心的皇帝,什么斯文儒雅身世隐秘的太医。 就她现在身边尼姑庵一样的配置,唯一异性就是从小到大私下使劲管她喊‘阿姐’的小皇帝,太医的太医倒是有相熟的,但人家娇妻早娶,她只有吃狗粮的份儿,怎么看也不是女主待遇。 而且《长生诀》她也试过了,确定不是什么修仙法门,练着练着除了静心以及觉着身体舒坦一点之外,也没让她有飞天遁地之能。 不过娜仁对此也满足了,穿越一遭,没穿成平民百姓为衣食所愁,在宫里也没几个人能欺负她,太皇太后这一尊大佛罩着她,还有太后,在皇帝那还有‘姐弟’之谊、救驾之功,即便以后真进了后宫,也没人会招惹她。 别的事娜仁看得都很开,在后宫里,最难得的无非就是不争,因为很多时候即使你不争,旁人也会逼你争。 对她而言,这种烦恼几乎不存在。所以对前路,娜仁还是看得是很开的。 她不是没想过平平凡凡嫁人生子,可那又能怎么样呢?先不说她如果嫁人了要怎么看待丈夫的莺莺燕燕,她可没把握找个男的(还得是太皇太后看得上眼,至少是贵族出身)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写“一生一代一双人”的纳兰容若屋里还有两房姬妾、“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苏东坡也没一辈子为妻子守身如玉。 不是骂男人情薄,只是这古代的男人,多妾合法,一夫一妻一生一世倒成了无稽之谈了。 如果那样,嫁过去之后动了心就只有伤心的份儿。 若是不动心,莫不如就在宫里,至少地位尊贵,还有太皇太后和太后照拂,皇帝不说恩宠,也能保她不被人踩在脚下。 身后是科尔沁的博尔济吉特氏,她在宫里一日无逾矩之举,一日就能安稳度日。 这‘安稳’二字,就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了。 而且锦衣玉食富贵荣华享之不尽,每天睁开眼睛最大的烦恼就是今天吃什么穿什么戴什么首饰,这种日子真是太爽了! 感觉空虚了,还可以发展点小爱好,什么琴棋书画厨艺针黹香茶酿酒,只要想学,就能安排上。 生活如此曼妙,何必叽叽歪歪。 梁九功带着两个小太监过来的时候娜仁正慢慢吐息着,这《长生诀》说到底也不过是养生用的,倒不怕走火入魔什么的,她平时陪着太皇太后礼佛念经也练一练,这些年练得身体倍棒吃嘛嘛香。 琼枝笑盈盈地开口:“天儿这么热就过来了,倒不赶个凉爽些的时候。等着,新备的歇夏茶,给你倒一碗来,你们也尝尝。” 她梁九功打交道不少,乾清宫里的小太监也时常来往,都很熟悉,倒也没什么拘束。 梁九功笑着“唉”了一声,娜仁睁开眼,手往旁边一指让人搬来个墩子,态度随意地道:“这样热的天儿,傍晚时来送也不迟。” 梁九功笑呵呵道:“这不是皇上特意吩咐的东西,哪敢怠慢,紧赶慢赶地送来了。” 他身后两个小太监,一个手上捧着一对定窑花鸟纹白瓷茶叶罐,另一个手上两个黑漆木匣,均是精致不凡。 梁九功笑着一一介绍:“这茶叶是进上的大红袍自不必说了,独这瓶儿好,还是皇上特意让人开了库房寻出来的;这一个扁匣子里是一对外国进贡的翡翠镯,颜色青嫩的细条镯子,皇上说您必定喜欢,这天气,看着也让人心里头清爽;另一只大些的匣子里是合浦明珠,虽不如咱们东珠尊贵,颜色却净白如雪,光华内敛,十分好看。” 旁的也罢,唯那一只翡翠镯子颜色青嫩而不轻浮,果绿的色儿、小细条拧出麻花样来,阳光下也剔透润泽,果然十分好看。 娜仁拿起细看两眼,笑了:“怪道当得起皇上的夸,放这儿,我这礼也收了,事儿定 然给他办得妥帖。” 金珠银珠用小茶盘端着三盏茶出来,梁九功并不推辞,谢过后端起一尝,赞不绝口。 琼枝从内殿走出来,便把小荷包出来递给梁九功,边道:“前些日子备的是荷叶拢着茉莉、荷花苞里熏过的绿茶沏的,这几日眼看要入秋,我们主子说荷叶大寒,换下了,今儿的是绿茶叶塞在茉莉花苞里,就着西瓜皮、干百合并芦根煮的,加了枸杞子,倒更像汤水了,滋阴生津倒好。这是新打的金银锞子,往常我们这儿也出不去什么,你拿着玩玩。”那两个小太监也各得了一大把钱。 梁九功也不推辞,笑着就收下了,又道:“倒显得是特意为了赏钱才争着过来的。” “这是什么话,自然是我的人缘好,你才争着过来。”娜仁慢悠悠晃着手里一柄白玉骨团扇,随口与他说笑着。 梁九功在乾清宫还有差事,没多留,讨了一罐子新配的汤茶包回去,说给皇上换上。 琼枝把那镯子和珍珠拿给娜仁细看,娜仁只随意摆摆手,道:“收着,镯子放到屉子里。” 她这样说着,忽地又起了兴致,开始巡视自己的地盘。 她自己一直住在慈宁宫前殿的东偏殿,面阔三间的大屋子,坐东朝南,正一间是会客之地,进去迎面是东墙上悬着的《洛神赏月图》,全屋的紫檀家私由连续两届宫斗冠军太皇太后倾情赞助。 紫檀香案靠着墙,上简单地摆着一个花瓶、一套茶具并两部书,白瓷美人觚中插着一枝鲜采的白荷,靠着香案的是两把玫瑰圈椅,中夹着一个紫檀方桌,一盘鲜果、一个青玉香炉,陈设极尽雅致。 左右手边是南北屋,以紫檀镂雕四合长春的落地罩隔断,垂着青翠轻透的翡翠纱,夏日里透着清爽自在,这都是琼枝的小学问。 北屋做寝间,靠北墙用落地罩罩着炕床,紧靠着的嵌螺钿炕柜全用小锁头锁着,钥匙娜仁贴身收着,里头是她的大多数现银梯己。 妆台临着西窗,一旁立着一个及人腰高的匣屉箱笼,打造得精致气派,洋漆雕花嵌螺钿的,一个个小屉子里是娜仁多年的首饰,按簪钗镯坠分装,金银珠玉又有不同,琼枝心里自有一本账,按季盘算, 少一支都瞒不过她。 妆台的另一边一个柜子,也是一层层的屉子,里头整匣封存的首饰或璎珞项圈一类的东西。 东墙有一小门,连着一间小抱厦做更衣间,日常沐浴、如厕、更换衣裳都在里头,一组紫檀木四开门的大柜子,放应季衣裳。 北屋大概就是如此了,南屋供日常起坐,临西窗下是长炕,对面是书架,书案摆在南墙那边。 屋子不算很大,东西多了就略显拥挤,但琼枝心灵手巧,布置得错落有致。 娜仁把这个地段换算一下,放到二十一世纪,即使不是故宫里,就故宫附近那一圈儿,这么大的屋子也不是她能买下来的。 等以后真出了慈宁宫,咱这邦邦硬的关系,咋也得封个妃?封妃就是主位一宫,几千平米啊!一环之内!都是她的! 这样一想又很知足了。 凭借穿越,咱达成了北京一环内的房子,过起了无忧无虑的米虫生活。 如果说从前可能还得宫个斗啥的,现在凭借救驾之功,她只要不想争,便可以从宫斗之中脱身出来,再加上太皇太后与太后两尊大佛,她完全可以在宫里横着走!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此时夏日未过,日头仍长,娜仁倒不着急晾衣服,慢悠悠等最热的日头过了,才吩咐慈宁宫里的大宫女福宽:“早上老祖宗说要晾的衣服……” “找出来了。”福宽笑容亲近、态度却也恭谨:“那头一口大箱子里都是,有夹棉的、轻毛的,夹棉的多,轻毛的少,约莫这些日子早晚够添了。” 娜仁点点头,又叮嘱:“小佛堂里的蒲团要换成棉的了,现在天儿看着还热,早晚寒从地起,老祖宗受了寒就不好了。白露之后的暖身汤饮要备好……算了,到时候再说。” 福宽忍俊不禁。 琼枝也指挥豆蔻岂蕙她们搬出一口黑漆大箱子,翻出娜仁的几件厚衣裳来,回廊内偏殿西窗下的小火炉上的砂锅咕嘟咕嘟地叫唤着,老鸭汤的香气盈在庭院里,娜仁手摇着团扇倚着朱红的柱子看着宫女们忙碌,时光悠然。 太皇太后午睡起来,推开临着妆台的窗子向外一看,笑了:“当真是咱们娜仁勤奋,今儿炖的什么汤?好香啊。” 娜仁 回头一看,笑盈盈道:“老鸭绿豆汤,小菜想吃什么?我去预备。” “让小厨房预备就算了,大家格格,厨房上的事儿当个乐子就好。”太皇太后摇摇头,道:“前儿说你身边的丫头有适龄的要放出去,你看好补上的了吗?” 太皇太后这话一出,娜仁身边的小丫头们都紧张起来。 娜仁眼神在她们身上掠过,面上仍带着笑意,心绪百转。 她身边的人员配备如下:乌嬷嬷一个,是她当年的奶嬷嬷,陪着她从草原上过来的;掌事宫女琼枝,也是自幼陪伴她,做事妥帖自然不必说,她在宫里也最信任她们两个。金珠银珠是后来太皇太后指过来伺候她的,小心服侍多年,她也很信任。还有四个小宫女是内务府分配过来的:岂蕙,豆蔻,竹笑,星璇。 乌嬷嬷与豆蔻是她从草原上带来的心腹,当之无愧的头等,每逢年节草原上也有一份赏赐,太皇太后给的也是头一份。 仅次于她们的就是金珠和银珠了,也是大丫头的名分,娜仁手松,她们的日子也好过,月钱也比底下四个长些。 如今她们两个要离开了,留出空缺来,底下那四个当然眼热。 虽然人少,但也算是宫里绝好的地方了,毕竟娜仁事不多,乌嬷嬷只盯规矩,琼枝素来讲究宽严并济,娜仁身边的小宫女们过得不错,也是宫里不少宫女羡慕的地方。 此时见娜仁的目光扫过来,岂蕙、豆蔻等四人都不由露出微微紧张的神情,娜仁沉思半晌,道:“岂蕙做事稳重有条理,豆蔻精于女红心思细腻,就她们两个。其实按我想,金珠银珠走了之后,也不必叫内务府补人了,我事儿又不多,她们几个服侍就够了,八个人未免惹眼了些。” “这有什么惹眼的。”太皇太后刚要反驳,又不知想到了些什么,微微一顿,转而道:“也罢,暂且先这样,左右你也不可能在我这慈宁宫住上一辈子,你说是不是?” 娜仁浅笑不语,全然不见羞涩。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你这丫头啊,是越大越不好玩。” 岂蕙豆蔻二人听了只觉喜从天降,心怦怦直跳,连忙谢恩。 娜仁看她们要磕头的样子,忙示意琼枝去扶她们, 又道:“伺候的尽心,日后的好日子自然是有的。若是……”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二人一眼,二人忙道自己必定忠心耿耿别无二心,太皇太后含笑看着,等人都退下了才拉住娜仁的手,感慨着道:“咱们娜仁也长大了,会敲打奴才了。” 竹笑、星璇见大饼没落在自己身上,心里虽然失望,但在娜仁身边服侍了这么多年,也知道她性格随和却公私分明很一碗水端平,都道自己确实不如豆蔻与岂蕙,倒是一份难得的心性。 太皇太后在旁边看着,心中很是满意。 到了晚膳十分,那汤被盛了出来,乾清宫一盅、宁寿宫一盅,余下的都上了慈宁宫的餐桌。 太皇太后尝了汤,十分喜欢,连连称赞。 因太皇太后夏日脾胃不和,慈宁宫的晚膳被拉得晚了些,用过之后天气便稍稍凉爽了。 福宽向娜仁请示后开始指挥底下的小宫女儿收起院子里的衣裳,太皇太后拉着娜仁在廊下,摆了两张躺椅坐了,一边沏了浓浓的黑茶来消食。 “娜仁丫头,你说实话,这些年,在这紫禁城里,你开心吗?”太皇太后端着茶碗望着天,往椅背上靠着,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娜仁倒是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会儿,道:“开心。其实人生在世,欢喜与不欢喜全看知足与不知足,娜仁陪在您身边,长在深宫里,受您的庇佑,身后是博尔济吉特氏,宫里宫外也受不了什么委屈,又有什么不知足与不欢喜的呢?” 静默好半晌,太皇太后忽地笑了,将茶碗放下满怀感慨地伸手拉住娜仁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掌温暖干燥,让娜仁的心也有了着落。 “时间久了你就知道了,这世间的男子情爱了,皆是虚妄。”太皇太后缓缓摇着头,叹道:“自己、家族才是指望,子嗣……” 她声音渐渐低沉,娜仁知道是触及了她的伤心事,便笑道:“您博学,也学过汉学,当知道《诗经·卫风·氓》中有一句:‘士之耽兮,尤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苏麻喇端着炖品回来,见娘俩靠在一起说着话,笑容中微微露出几分宽怀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5、第五回 时下民间娶亲流行六礼,宗室王府间亦然如此。 不过帝王之家何等尊贵,以万岁之尊,亲迎却然是后族担待不起的,皇后的名讳生辰也早被呈折上了御案,最后删删减减,只剩纳采与大征二礼。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后的嫁妆是不需要她的本家筹办的,太皇太后钦点了安亲王领衔筹办皇后妆奁,内办外办分配妥帖,却务要急中求稳。 婚期,就定在九月里了。 给派了那么紧急的差事,少不得给点甜头。 安亲王元配嫡福晋出身博尔济吉特氏,或者说如今京中贵妇、宗室福晋多数出身博尔济吉特氏,满洲八大姓都是近年才逐渐增多。 满蒙联络有亲,娜仁作为养在太皇太后身边的科尔沁格格,自然吃得开。 但如今安亲王府当家做主的嫡福晋乃是安亲王的第三任继室,出身赫舍里氏,乃是当今索中堂之女,也就是未来皇后的姑爸爸。 这日太皇太后命宫里的戏班子备了戏,请了几家福晋,安亲王福晋赫然在列。 娜仁照例是要陪着太皇太后去雨花阁听戏的,一早太皇太后见她眼圈儿底下微微发黑,不算光彩照人,心里了然,斜睨她一眼,道:“又点灯熬夜看书了?” 娜仁略为羞赧地抿抿唇,低头悄悄一笑,太皇太后就明白了,手在她额头上一点:“你呀!撑得住吗?” “有什么撑不住的。”娜仁在首饰盒里挑选出一条珍珠流苏掩鬓,随口道:“要入秋了,太医院的养生方剂调换,我寻思翻翻书,把您日常用的汤饮也改一改。这些年总是一样,也怕您腻了。” 说着,她还边叮嘱一手抻着缀珍珠发带、一手给皇皇太后盘着头发的宫女:“后头打一缕辫子缠在鬓边穿过来,前儿我见书里妇人的头型倒是好精巧,可惜现实里倒没人梳了。” 太皇太后先时心里熨帖笑着,却还嗔了娜仁两句,又叮嘱她注意自己的身子。 复听她这样说对,太皇太后着西洋镜向后看,对琼枝道:“听到没有,你家主子怪你手不够巧,头发梳得不够好看呢。” “老祖宗!”娜仁实在是无奈了,叹道 :“您几时也强词夺理起来了?” 琼枝站在后面,抿唇悄悄一笑,将盛刨花水的小银钵拧开递上。 苏麻喇在旁仔细打量着娜仁的发式,见不过是三四缕辫子混着发丝在脑后一盘,用浅绿发带穿插在其中,斜插一支新制宫花,底下一半的散发也拧成辫子,不过混着青丝松松垂着,底下两只白银辫坠儿,镂空雕花倒是精巧。 身上是浅紫色绣合欢花的氅衣,用二指宽的浅色湖锦滚镶,刺绣一看就是宫中绣娘的手艺,极尽精致细腻,穿在身上行走间仿佛鲜活的花儿一般。氅衣里头是月白立领的衬衣,领口用浅绿丝线绣着丝蔓,更衬面容素净柔和。 这一身打扮素雅得宜,疏朗清新,并不俗气。 不过她尤嫌不足,道:“格格的容貌气质好,无论金玉翡翠都压得住,又年纪轻轻的,穿鲜艳些的颜色也没什么,反而鲜活好看。” 太皇太后也连连附和:“正是呢,苏麻喇在打扮上的眼光一向好,听她的准没错儿。” “太皇太后您又折煞奴才了。”苏麻喇轻笑着道:“不过人老了,看到咱们格格这样鲜花一样的年纪,又是这样的人品相貌,话就多了。” “是,你这一天天,跟我也没有这么多的话。”太皇太后将一只翡翠珠子与珍珠穿成的耳饰递给苏麻喇,自己戴上一只,苏麻喇忙轻手轻脚替她将另一只戴上。 正说着话,小宫女来回:“太后娘娘到了。” “给太后请安。”娜仁忙回身行礼,太后笑吟吟扶了她一把,她身边一个身着浅色宫装的妙龄少女对着太皇太后行礼后,起身的空档,对着娜仁悄悄一眨眼。 娜仁噙着笑对她点点头,太后道:“知道你们两个丫头好,回头让她过来陪你半日。方才在外头,听到皇额娘您和苏麻喇姑姑说话,好热闹。” 太皇太后透过镜子看了她一眼,笑道:“是,我们正说娜仁小小年纪往素净了打扮不好,你就来了。” 太后闻言也细细打量娜仁的一身装扮,沉吟半刻,也道:“媳妇也觉得是素了些,阿朵,前儿得的那十二支赤金打造的秋日花钗,我记得花芯都是小米珠点缀的,回头给你格格送来。再过几日,天微微凉了, 戴着就好看了。” 她身边的嬷嬷笑着应是。 “娘娘,娜仁的首饰盒子都要被您包圆了。”娜仁一面轻轻替太皇太后戴上掩鬓,让流苏自然地顺着鬓角垂下,一面无奈地轻声道。 太后笑眯眯道:“就是要你好好打扮呢,我也戴不了那些,自然是有什么好东西都给你了,小姑娘,就是穿鲜艳颜色才好看呢,偏生乌嬷嬷纵着你,你说穿什么是什么。” 太皇太后见娜仁动作间腕子上只有一只虾须镯,镶嵌的珠子虽大,却颜色净白,并非东珠,算不上十分稀罕,便道:“前儿缅甸国进贡的翡翠镯,难得颜色青嫩,样子也别致。皇帝巴巴地遣人给你送来了,怎么不戴上?” 娜仁动作微微一顿,下意识顺着镜子瞧着佛拉娜一眼,果见她低着头微微抿唇,无奈一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答应人家的事儿没做成了,那礼物自然收得问心有愧,不敢戴呢。这是上回阿哈在江南办差买下,千里迢迢随着礼物送来的,说是南边的新花色,我不戴上,岂不是辜负了阿哈的心意?” 太皇太后在镜子里将她神情变幻看得清清楚楚,笑容包容地看了她一眼,轻声道:“也好,你阿哈的心意最难得。” 雨花阁上戏班子架势已经摆足了,各家福晋均是按品大妆,听到太监的传唱声便忙忙请安:“奴才请太皇太后金安,请皇太后安。” “起来。”太皇太后笑呵呵地落了座,“是叫你们来看戏,消遣消遣的,不必这样拘束。” 娜仁照旧在她身边的墩子上坐下,太皇太后又吩咐:“给你苏麻喇姑姑也添个墩子,今儿我享受一番,给她和娜仁也封个左右护法当当。” “太皇太后您老人家幸头好,这些戏啊,也没有人比您更明白了。这‘左右护法’又是个什么说头?您也给奴才们讲讲,让我们长长见识,出去也好和人显摆。” 开口的是遏必隆夫人爱新觉罗氏,颖亲王萨哈廉之长女,礼亲王代善一脉,与慈宁宫素来亲近,拍起太皇太后马屁来也是得心应手。 太皇太后笑睨她一眼:“你这个鬼头!这戏你也没少看。岳乐媳妇,你身边坐着的——” “回老祖宗,是奴才娘家大嫂 子。”安亲王福晋拉出一个穿着诰命服制的中年美妇,众人便知道她就是未来中宫之母。 不过她的丈夫噶布喇才干不显,他们这一房并不是十分突出,她也鲜少参加这样的交际场合,大家或许有过几面之缘,却并不十分认识。 如今听说是未来皇后之母,倒都十分热络,噶布喇夫人也是大家出身,倒是落落大方应变有度,太皇太后瞧着,心里放心些,着人将一对如意、四匹宫缎赐给她,让她近前坐了,口吻和蔼地问些家务事。 噶布喇夫人笑着回道:“奴才婆婆本是要来的,不想昨儿夜里受风,犯了寒症,一早请了太医,倒是来不得了。来前,婆婆再三叮嘱奴才向老祖宗您告罪,又告诉奴才,您素来是最疼惜小辈的,奴才虽年纪大了,也厚着脸皮上前来给您磕个头,愿太皇太后您身体康健,岁岁金安。” “是个嘴甜的。”太皇太后眉开眼笑地让人扶起她来,旁边鳌拜之妻悄悄一撇嘴,到底对慈宁宫这位历经四五朝的老太太心存畏惧,没敢表露出什么来。 太皇太后又和颜悦色地命人将自己桌上的一碟萨其马给她端过去,“我年纪大了,她们管得严,吃不得这个,你年轻,好好尝尝,告诉我是什么滋味。”说着,她又回身一点娜仁的额头:“尤其是娜仁丫头最可恶!衣食住行都要管着,嘴比老婆子还碎!前年除夕宴,见那玉楼春好,让人斟了一杯,这丫头活生生念了我半宿!” 话是这样说的,但单看她眼角眉梢的笑意和亲昵的动作,就能看出她心里是什么意思。 遏必隆夫人笑道:“有人惦记着还不好的?奴才们羡慕老祖宗您有福还不成呢!娜仁丫头的心细,性子也好,有她在您身边尽孝啊,皇上还不放一百个心,能够专心学习?”又道:“上回入宫请安没见着,今儿一见,怎得觉着娜仁又长个子了呢?” 太皇太后笑着拉着娜仁的手,“她这个年纪,正该长身体,长个子也是常有的。” 一时有内侍捧着戏折子上来请太皇太后点戏,太皇太后翻了半晌,不见喜怒。 娜仁轻声道:“强项令可有会唱的?老祖宗近来喜欢这一出。” 她变声期早过,声音不 说如黄莺般清脆婉转,却也如泉水潺潺,柔润动听,此时话一落地,屋子里的夫人们却心中思绪各异。 终是戏班子的人上来答会唱,太皇太后方眉目舒缓地笑道:“就强项令,这一台戏很好。” 安亲王福晋忙笑道:“董宣刚正不阿,一心忠君忠国,当真是臣子楷模。还是娜仁格格懂老祖宗的心。” 屋子里气氛这才和缓起来,太皇太后拉着娜仁的手在桌子底下轻轻拍了拍,动作极缓,透着嘉许、欣慰。 等太后也点过戏,太皇太后又对噶布喇夫人道:“今儿见了你,我就想得到未来那孙儿媳妇是怎样的伶俐。你是第一次来,也点一折戏。” 噶布喇夫人忙要推辞,安亲王福晋便对她道:“老祖宗慈爱,对咱们都是一样,嫂子何必推拒呢?且点一出。” 就这一样半日下来,又留了晚膳,太皇太后面上透出疲态来。 夫人们喝的都是木樨清醴,却一个个喝得满面绯红娇笑连篇的。 众人磕头告了腿,太皇太后摆摆手,回去的时候也没坐肩舆,扶着娜仁的手在前头慢腾腾地走着,小太监们抬着肩舆在后头随时等候传召。 “瞧着一个个的,不唱戏可惜了了。”太皇太后听了半日的戏,脑中嗡嗡作响,出来吹上迎面清风便觉得松快了,此时嗤笑一声,感慨道。 太后的汉语水平不支持她听懂这句话——为了方便小皇帝也就是康熙的汉语学习,也是为了向外彰显满汉一家,如今宫中交流多是用汉语的。 太后显然没有这个水平,在旁听得一头雾水的。 佛拉娜忙凑在她耳边低声翻译这句话,然后她老人家脸上才露出如恍然大悟一般的神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6、第六回 噶布喇夫人与安亲王福晋别了,带着太皇太后的赏回了府中,先去向婆婆请安。 索尼夫人确实染病,歇了半日,精神头好了不少,靠坐在床头听着放在大格格身边的教管嬷嬷回话,见儿媳妇来了忙招手让她过来:“免了,快来和我说说太皇太后是怎么说的?” 噶布喇夫人忙把今日与太皇太后交谈的言辞一一说了,索尼夫人细细琢磨一会,赞许地点点头:“果然没看错你,老大媳妇这次当真不错,等咱们家凤凰儿入主中宫,往后往来交际,就都交给你了。” 噶布喇夫人忙道不敢,索尼夫人却道:“我老了,老爷也老了,以后家里的事还是要老大和你做主的。行了,别在我这多耽搁了,去看看格格。”又道:“宫里的女官、侍卫不日便要到咱们府里了,你们娘俩能相处的时候不多了。” 噶布喇夫人点点头,索尼夫人见她眼圈儿微红,叹了口气:“谁家的格格不是要出嫁的呢?只是咱们家这个格外嫁了高门罢了。凤凰儿凤凰儿,这名字也是取了个正着。她陪嫁的嬷嬷丫头们要尽快定下,名册交给宫里。今儿教管嬷嬷和我说她规矩学得不错,我很欣慰,但你也得好好宽慰宽慰她。” 待噶布喇夫人退下了,索尼夫人才一摆手,挥退了给她捶腿的小丫头,对身边的嬷嬷道:“我这儿媳妇啊,什么都好,口齿伶俐做事爽利,就是心太软,不成气候。凤凰儿,当然是入了宫,才是翱翔九天的凤。” 旁边嬷嬷笑着道:“皇上与太皇太后到底选定了咱家格格,不枉您的谋划。” “你知道什么。”索尼夫人斜睨她一眼:“如今四大辅政大臣,鳌拜居心不良培植势力,遏必隆眼看是个墙头草,苏克萨哈领着正白旗,里头多少旧恩怨大家心知肚明,他知道鳌拜遏必隆容不下他,咱家老爷也未必护他,所以只能一心想着皇上好,他这个正白旗旗主位子才坐得稳当。” 见她眼皮子一阖有些倦态,身边的嬷嬷忙将水烟端来服侍她吸了两口,一边道:“不为别的,咱家老爷与遏必隆大人、鳌中堂都是正黄、镶黄旗出 身,历年都是皇上领着的,根正苗红。和正白旗又是不同。” “这会子你倒是明白了。”索尼夫人轻呵一声,“老头子也是昏了头了,不想想鳌拜真把皇帝打压下去了,养成他的傀儡,宫里的太皇太后能乐意吗,科尔奇那边能乐意吗?蒙古铁骑可不比八旗子弟兵弱,宫里眼看还养这个‘待年宫中’的科尔沁格格呢,可见那边还是看好当今皇帝。鳌拜成不了气候,咱们家畏畏缩缩躲着只会让那位老祖宗不喜,不如成就了格格的尊贵,日后分汤水也有咱家的好日子。” 嬷嬷忙奉承道:“夫人远见,老爷、大少爷和大少奶奶他们就远想不到这么多了。” “况我爱新觉罗家的江山,岂容他一瓜尔佳氏之人指手画脚,当年是皇上还小,如今皇上眼看大婚,总要亲政,他还想拿捏着江山?想得美!”索尼夫人忽地一瞪眼,这位年轻时杀伐果断,如今养尊处优多年的宗室格格本来老态浑浊的眼中精光与厉色毕现,冷哼道:“但愿他还有些眼色。” 且说那边噶布喇夫人带着宫里的赏赐往如今未来皇后的闺阁中去了,嬷嬷侍女们连忙通传,大格格正坐在炕上描花样子,见她进来忙要起身请安。 噶布喇夫人却已经一跪在地,就要俯身磕头,口中还干脆地道:“奴才给皇后主子……” “额娘!”大格格忙扶住她,面带急色:“您折煞女儿了。” “这是规矩。”噶布喇夫人笑着按住女儿在炕上坐下,坚持磕头请安:“给皇后主子请安,皇后主子金安。” 一礼毕,她放在嬷嬷的搀扶下起身,见女儿泪眼汪汪地看着自己,轻笑道:“圣旨已下,君是君臣是臣,不可有违。才从宫里领宴回来,太皇太后赐下两端凤尾罗颜色倒好,如今天儿还热,额娘叮嘱人裁制锦被——” 话没等说完,却见大格格满面绯红,她又忍俊不禁:“都是要当人主子的人了,脸皮还这么薄。凤尾罗做夏被清凉贴身,赐下两匹,自然是做鸳鸯被最好,额娘命针线上人连日赶工,陪你入宫。兰嬷嬷,皇后主子管用的衣物、首饰、器具都要登记装好,虽然皇后妆奁由宫中办理,用惯了的物件儿陪着入宫也是应有 的。” 大格格的嬷嬷忙应着,见她们母女似有私密话要说,便带着人躬身退下。 人都退下了,大格格仿佛感应到什么,红着脸侧过头,不去看额娘。 噶布喇夫人笑道:“我从宫里领了不少赏赐,太皇太后赐了些珠花扇坠如意络子一类的东西,说是给家里的姑娘,想是赏你的。” 大格格落落大方地道:“那我便分给姊妹们,大家赏玩同乐。” “这才好呢。一国之母,位主中宫,最要紧的就是心胸开阔不吝啬。”噶布喇夫人笑容别有深意,“太皇太后对你多加赏赐如此满意,想来也是皇上的意思。” “我可听说……”大格格声如蚊呐:“可我听说皇上对待年宫中的两位格格十分钟心,养在太后身边的马佳氏深受皇上喜爱,博尔济吉特氏更是时常得到赏赐,就连缅甸国进宫的翡翠麻花镯都——” “胡说!”没等她说完,噶布喇夫人眉目一厉:“谁和你嚼这些舌根子?” 大格格也察觉出自己行为不端来,脸一红,低着头道:“是……是遏必隆大人家的大格格。” 噶布喇夫人皱着眉,“他家两个女儿争着入宫已成了笑谈,老大输了还想把未来皇后当枪使,搅得你入宫不安宁,其心可诛!” 听她这样说,大格格多少觉出不对来,噶布喇夫人见女儿神情羞愧,不免心软,轻叹一声,拉着女儿的手仔细道:“你玛嬷自幼对你教养严格,是要养得你行为豁达心胸宽大,不嫉不妒,稳坐中宫为家族增添荣光。可你如今怎么也听别人嚼起舌根子,自己耳根子也软了呢?” 她轻声道:“那钮祜禄家的老大与你争后位没成,与妹妹争入宫又没成,被指给了漠南蒙古巴林部的郡王,眼看心生嫉恨也是平常,她这不就是来搅和你入宫之后心怀嫉妒闹起来吗?太皇太后历经五朝四帝眼光老辣,你若是在宫中搞事,她岂能容过?届时后位不稳连累家族都是轻的!” 她刻意说得严重,见女儿微微咬唇脸色不好便又有些心软,揽了女儿入怀,低声道:“今儿啊,那两家格格我都见了。马佳氏不过小家碧玉之姿,性情柔顺,不像是个不好相与的。你忧心的博尔济吉特氏倒是 行事大方,却绝非张扬之人。” 大格格贝齿微微咬着嘴唇,沉下心来,对着噶布喇夫人一笑:“女儿入宫之后,自然善待她们。太皇太后既然看重博尔济吉特格格,我也对她尊重礼让便是。” 噶布喇夫人满意地点点头,也知道女儿心中真正在意的是什么,便笑道:“如今后位已定,入主中宫的是我赫舍里家的格格,她从前是什么身份不重要,日后也只是妃妾,不再是什么‘皇后的不二之选’,明白吗?不过太皇太后对她当真是疼爱,她又救驾有功,你入宫之后也要谨慎对待。” 大格格连连点头,噶布喇夫人又道:“那钮祜禄家大格格告诉你的未必是真,她嫡母虽是宗室出身,和慈宁宫亲近,但对她也不过平常,真正隐秘的消息她哪里能知道?想也不过是道说旁听便来吹你的耳边风罢了。倒是那马佳氏……且看着。虽说为后要端庄贤淑不嫉妒,但可没有被妃妾踩到头上的理,如今皇上还用得你玛法呢。” 大格格心里有了底,笑眯眯地点着头。 这边母女叙话,宫中,太皇太后拉着娜仁在内殿说话。 “今儿瞧她额娘,未来皇后定是个聪明人。”太皇太后摩挲着娜仁的脸庞,叹了口气,压下了心中万般感慨。 娜仁轻笑道:“未来皇后聪明,能得皇上的喜欢,后宫才安静呢。” “傻孩子,这后宫是永远不会安静的!”太皇太后慢悠悠地摇头,叹道:“若是后宫能安静,那普天之下的战乱便都是小孩子游戏了。这宫里波诡云谲明枪暗箭才是最难防的,索性我在,还能护你几分。可你也要快快的长,总有一日,我护不得你了。” 娜仁被她说得心里发酸,倚在她怀里道:“老祖宗您是要长命百岁,岁岁年年护着娜仁的。” “我也想啊。”太皇太后轻抚着她的脊背,心里也不好受。 这样半晌,娜仁忽地道:“吩咐小厨房预备的炖品也不知好了没有,我去看看。” 说着,轻手轻脚地起身退了出去。 苏麻喇在旁道:“您这样说,格格心里不好受。” “可总有一日,我护不住她了。”太皇太后道:“这四方天,困住了多少博尔济吉特氏的好孩子? 娜仁……她这样的出色,出去做亲王福晋也是有的,如今却被困在宫中,你说,是不是我想岔了,当年若是——” 苏麻喇忙道:“万没有这样说的。当务之急,还是皇上亲政要紧,索中堂的夫人是最明白事理的,听闻未来皇后由她教养长大,定然端庄贤淑。” “但愿。”太皇太后双目微合:“委屈娜仁了。” 苏麻喇便笑道:“您多用一盏补品、多听一声医嘱,在这宫中多屹立些年月,便能多护格格两分。况格格本就知进退明事理,定不会走了当年……的老路。” “孟古青……”太皇太后喃喃道:“是我看错了人,耽误了皇帝,也耽误了她。” 苏麻喇心知太皇太后话里所指的‘皇帝’并非当今,却未接话,微微垂首满面恭谨地站在一旁。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7、第七回 这日黄昏,太后与皇帝来请安,太皇太后说起:“七月十五就是娜仁生辰,我琢磨着,就在慈宁宫里,咱们几个热闹热闹,到底过了生日就十七的人了。” 太后道:“何不在御花园里多办两桌,热闹热闹。” “规矩呢?”太皇太后笑吟吟晃着团扇一指她,康熙却道:“也好,近日听闻宫外戏班子锦湘楼排的《贵妃醉酒》极好,不如让他们进来,也让皇太太和皇额娘开心开心。” “只怕到时不开心的人也有了。”娜仁端着一个海棠花式的小托盘进来,上摆着一个净白如意云纹盖盅儿,身后三个宫女俱是如此,又有捧着点心碟子的。 娜仁将盖盅奉与太皇太后,笑吟吟掀开:“老祖宗您胃口不好,今儿炖的汤清淡些,百合、嫩藕、荸荠、红枣、枸杞几样炖汤,又怕太素了,用的野鸡脯子肉撕进去,保准一点油星都没有,却不清寡,快尝尝。” 太皇太后依言尝了,入口清甜微微带着咸香,一路落胃并不油腻,果然不错,便点点头,心中很是熨帖,又嗔娜仁道:“一日日,只在汤羹上下功夫,我这把老骨头,你再精心又能好多少年?” “老祖宗这话好没道理。”太后与康熙忙开口劝慰,康熙故意叹道:“孙儿如今也是沾老祖宗的光,才能有这一口汤喝,今儿我是来了,往日我若不来,可没有这一口好的。” 太后忍不住一笑,白他一眼:“偏你没道理,往日也没少往乾清宫送去。” “可不是。”太皇太后看着娜仁在太后下手坐下,笑道:“娜仁丫头,人家看额念你不惦记他呢,往后可得多挂心呐。” 娜仁故意唉声叹气:“再没有这样的道理了,养在老祖宗身边,服侍着老祖宗,还要服侍老祖宗的孙儿不成?” “那可是你未来的男人,你不顾着他……”太后一时嘴快,娜仁用出毕生演技逼出两颊绯红来,嗔怪着道:“太后!您就饶娜仁点好,快喝汤!今儿备的小点心里有一味肉松鱼糕,配这汤极好,您快尝尝。” 太皇太后笑吟吟坐在上首,康熙倒没觉什么,随口道:“皇额娘您快 别说了,仔细把她惹恼了,明儿连着一口都没了。”便又说起戏班子的事儿。 太皇太后却摇摇头:“且算了,娜仁说的有理,她的生日,搞出那样大的阵仗,外头人不定怎么议论纷纷呢,让未来皇后知道也不好。” 这一茬算是过去了,康熙略觉失落,娜仁侧身的空档白他一眼,等太皇太后饮汤毕了要去诵经,太后跟着过去,娜仁有话与康熙说,便略顿足。 “你要哄人家开心,偏生拿我做筏子。”娜仁叹道:“果然,即便这自幼一处长大的交情,也比不过人家娇俏可人。” 康熙也咂摸出滋味来,道:“朕也是一时没想到这儿罢了。阿姐莫恼,待生辰之日,朕补你一份大礼如何?” 娜仁回身看他:“什么样的大礼?” “前儿宫里人捣腾先帝私库,寻出些好东西来。”康熙比了比小指的指尖:“小拇指尖大小的南红玛瑙珠子,都是打磨好的,颜色殷红,整整一匣子,让内务府加了背云,串一串十八子戴着玩,别的还能镶嵌些头面,岂不好看?” 娜仁这才慢悠悠点点头:“听着倒是不错。” “何止听着不错啊。”康熙笑道:“那是当真不错。” 这边俩人和解了,娜仁命人取出一个食盒来,道:“肉松鱼茸糕并藕粉桂糖糕两味,都是好克化的,另有一碟子炸的腌肉饼与藕夹两样,内务府新送来的头茬嫩藕做的,带回去晚上读书当宵夜。虽然读书学习紧要,学着看折子紧要,可身子更紧要。” 又命梁九功:“看着你主子,纵然天儿还热着,日头落的也晚,但晚睡早起终究不是正道,熬夜最耗心血,伤的是身子。” “都知道了,阿姐放心。” “奴才知道,格格放心。” 把这祖宗送走了,娜仁回身循着廊子慢腾腾往正殿耳房的小佛堂走,苏麻喇就在门口等她,见她过来拉住她的手,道:“不忙,有人来回事儿,耽搁了,咱们娘俩在这儿等等。” 娜仁略有些惊讶:“这会子谁来回事儿?” “是为漠北蒙古巴林部郡王的婚事。”苏麻喇道:“就是遏必隆大人家大格格所许的哪家。” “不是前儿懿旨亲赐已经定下来吗?怎么这会又论起 来了?”娜仁道。 苏麻喇叹道:“是她家大格格忽又出了什么事,这会是老祖宗的人在里头回话,等明儿个,就是遏必隆夫人亲自进宫请罪了。” 娜仁瞪圆眼睛:“莫不是……私奔了?” “我的格格呀,您这日日脑中都想着什么呢。”苏麻喇实在是无奈,好笑道:“倒也没这么严重,我听着,好像是忽然要死要活的不嫁了,听说都上吊了呢,这婚事是成人之美的好事儿,人家姑娘不乐意,也不能强压着拜堂。好在这懿旨出去没两日,快马加鞭的,也能追回来。” 她叹道:“当初这婚事也是他钮祜禄家欢欢喜喜应下的,如今又是他钮祜禄家的姑娘不嫁了,可真是……” 娜仁仔细听着,心中万般感慨。 这钮祜禄家的大格格以前没仔细看过,没想到还真敢闹、能闹、还闹出结果了! 真乃奇人也。 最后这婚事当然是解除了,钮祜禄家这位奇女子大格格被送到京郊尼姑庵里吃斋念佛两年,遏必隆大人身居辅政大臣,他家的格格,两年之后又是一条‘好汉’。 不过也得远嫁了,毕竟这应下了抚蒙,太皇太后懿旨赐婚又悔婚,嫁在京里岂不是打太皇太后的脸吗? 也不知,这位大格格算不算得偿所愿了。 十五这日娜仁生辰,一早儿被众人簇拥着梳洗更衣,在明间儿太师椅上坐了,琼枝带人给她磕头,乌嬷嬷也旁边福身道:“长生天庇佑,咱们格格十七了,以后万事没有不顺遂、不称心如意的。” 金珠银珠格外伤悲,大家起身后,二人又齐齐给娜仁磕了个头。 “格格……您别拦,这是奴才们在您身边,陪您过的最后一个生辰,给您磕的最后一个生辰头了。” 金珠泪眼婆娑地道:“愿您年年岁岁,万事如意,日后儿孙满堂,福寿安康。” 银珠道:“愿您得如意郎君,岁岁安康,日后小阿哥连着串的生,儿孙媳妇们没有不孝敬的!” “这都什么贺词啊。”娜仁听着只觉啼笑皆非,自己亲自扶她们起来,道:“只要你们以后在宫外能好好的,我在宫里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琼枝笑道:“这也是真情流露,是金珠银珠的一片心意啊。” 娜仁在暖阁炕上用过奶茶与几样点心垫了肚子,漱口后便往正殿去。 一出偏殿门,就见苏麻喇站在正殿廊下等着,一看到她就微微笑,一欠身道:“格格生辰吉乐。愿咱们格格萱花挺秀,岁岁无虞。” “可不敢受您的礼。”娜仁忙快步走过去扶她:“您这一拜,可不是祝贺晚辈,是折煞晚辈了。” 苏麻喇笑着拍拍她的手,挽着她的手往里走:“太皇太后卯初刻就躺不住起来了,佛堂里烧了香,又让人预备着磕饽饽头。今儿前头休沐,皇上来得也定然早。” 娜仁进了正殿一看,果然太皇太后就坐在里间炕上拈着念珠,眼眸微阖,一听她进来的声儿,睁眼打量她。 今儿过生日,娜仁被乌嬷嬷催着穿了身喜庆的,朱红攒珠绣金丝海棠的圆领氅衣,内里搭月白立领暗花衬衣,颈上系着葱黄丝带,结着大大的蝴蝶结,丝滑柔顺地垂下,丝带尝尝地直落到裙子下摆,缀着的珠玉在行走间流光浮动,很是好看。 头发也盘了少女结的圆满髻,簪着一支赤金海棠花托嵌玛瑙珠子的步摇,另有两只小米珠穿成的珠花,耳边是米珠串坠着玛瑙珠的耳坠子,底下金丝掐成的花托在照进来的日光底下也很是好看,更衬玛瑙殷红的颜色。 “好!今儿这身打扮好看。”等娜仁进来磕头,太皇太后亲自倾身扶住她,笑呵呵道:“又长了一岁,以后可得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我才对得你阿布麦母。” 娜仁轻笑听着,太皇太后又见她腕子上是一串珊瑚珠子,也是赤金花丝包裹着的,很是好看,便道:“这定是你阿哈打南边寻来的新鲜花样子,他就你这一个妹妹,什么好东西都给你送进宫里来。”又道:“这丝带结得好,我看京里那些闺秀这样打扮,可就是没有咱们娜仁俏皮。” 乌嬷嬷在旁笑呵呵道:“老祖宗您再继续夸下去,我们格格脸都要红透了。” “本来说的就是实话。”太皇太后自打娜仁进殿起脸上的笑容就没有一刻落下的,拉着娜仁亲密地坐在炕上,太后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哎哟哟,可真是亲近啊。”太后叹道:“我这一大早起来,就为了来给某人过 生。你说今年啊,是我上赶着来给某人过生,明年某人过生是不是就要给我磕头了?” 娜仁的回答是一头栽进太皇太后的怀里,扯着太皇太后的衣带娇嗔道:“老祖宗您看!太后又打趣我。” “好好好,老祖宗给你做主。”太皇太后忍俊不禁,强忍笑意瞪了太后一眼:“还不坐下。这一进来就打趣娜仁,真真讨厌。” 太后哀叹道:“您倒是与她成了一国的,我却成了坏人了。” 如苏麻喇所说的,今儿前朝休沐,康熙来得很早。 祖孙三代人燃着达子香、挂起幪子磕了饽饽头,磕头毕后,太皇太后带着太后与康熙亲自端起那六碟各色饽饽摆到炕桌上,太皇太后笑道:“咱们娘四个,也不往那头折腾了,就在炕桌上吃。娜仁过来,在我身边坐。” 娜仁忙道不敢,磕饽饽头的讲究,磕完头家人分吃摆着的饽饽,她坐到太皇太后身边算什么话。 康熙却道:“坐,今儿你生辰,朕让一让你。” 他是刻意把话岔到座次上去,若为尊者论,坐在太皇太后身边的应该是他。 “坐。”太皇太后拉住娜仁的手,吩咐:“传膳。乌云珠、玄烨,都坐,今儿家宴,不要拘束。” 娜仁见太皇太后如此坚持,心里也大约明白她为何如此,又是无奈,心又忍不住软了下来。 几百年前的异世能有人如此真心为她考虑,甚至还有千里之外的家人对她牵挂万千,她是何等的幸运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8、第八回 娜仁这一日里称得上是收礼收到手软了,不说宫中的,京中素日熟悉的闺秀夫人们俱都有礼送来,最让娜仁惊喜的却是康熙送的一只望远镜。 “怎么想起来送这个了?”这称得上是意外之喜了,娜仁把望远镜拿在手上仔细地看,笑容绽开。 康熙见她这样惊喜,笑容更盛,拉着她就要往出走。 “天儿都晚了,这是要做什么去?”娜仁道:“得和老祖宗与太后说一声,我屋里还……” “哎呀,走就是了,朕与老祖宗和皇额娘都说过了,你屋里烤着的茶叶让宫女收拾!”康熙干脆一拍板,拉着娜仁直奔城楼去了。 一登上楼梯,二人就见一个穿着翠绿衫子的少女笑盈盈站在城楼上,发间点缀的两颗珍珠光泽莹润,正衬她温柔的笑意与清亮的眼眸。 正是佛拉娜。 “可算是来了。”她兴高采烈地招手,提起架在炉子上的水壶倒了两杯茶,“从太后娘娘那讨来的茶砖,快来尝尝。” 康熙见她穿着上下两截的衣裳,外头罩着的翠绿衫子长度及膝,露出一节及地的柳黄百褶裙,衫子里又搭着一件立领柳黄袄儿,胸前绣一枝折枝杏花,打扮得很是娇嫩清丽,令人眼前一亮。 他道:“这身衣裳从前怎么没见你穿过?” “上月回家,我额娘命人给我做的,如今京里正流行这样的样式。”佛拉娜转了一圈儿,“好看?” 康熙点点头:“汉人衣裳样式比旗装更衬你,你穿着好看。” 娜仁在旁边默默端起奶茶啜了两口,味道意外的熟悉,全然是今生小时候家里常备的。 俩人可能是总算想起旁边还有个今日过生辰的正主,佛拉娜笑容略带羞赧地回身看她,道:“我也没什么好送的,给你缝了一个荷包,你可看到了?” “看到了,乌云嬷嬷一大早给我,豆青色绣八宝联春那个,我很喜欢。”娜仁笑呵呵道:“有心了。” 康熙嘟囔道:“有那个时间也不给朕缝一个。” 然后拉起靠着城墙喝奶茶的娜仁,指着西北方道:“看。” “我看什么呀?”娜仁拿着望远镜一头雾水的,依言 看过去,便见绚烂的烟火在眼前炸开,如星星点点落到地上,如花般鲜艳。 佛拉娜握住她的手,说话的语调柔柔的:“是家呀。” 康熙在旁边一手握拳掩唇轻咳一声,道:“朕命皇庄上点的烟花。阿姐,总有一日,朕会带着你,北巡去蒙古。” 娜仁本来好好地看着烟花,被他这一说,却觉得眼眶发酸,心里又莫名有种吾家有子初长成,又或是小崽崽长大了往窝里叼猎物的成就感,半晌没说出话来,只不断地点着头。 梁九功、琼枝他们在后头急得跳脚,眼看仨人靠在城楼上说了许久的话,也看好了烟花,终于忍不住上前道:“皇上,两位格格,这天儿晚了,夜风凉,城楼上吹得慌,咱们快回去。” “是有些冷了。”佛拉娜忽然从一旁的小箱子里翻出一件苍青色的斗篷来,红着脸递给康熙。 康熙一扬眉接过了,轻抚着上头绣着的一双仙鹤,笑问:“新做的?绣纹不错。” 佛拉娜脸都红透了,伸手就要夺回来:“不喜欢就还我!” “喜欢。”康熙攥紧了衣裳,笑呵呵往身上一披,娜仁在旁幽幽感慨:“琼枝,疼疼我。” 琼枝把搭在手臂上的斗篷甩开,笑呵呵过来替娜仁披上,低声道:“起风了主子,回。” 佛拉娜红着脸回身不看她。 康熙身上那件斗篷选用水波纹苏缎裁制,仙鹤比翼展翅,栩栩如生,绣工精妙。 娜仁感慨:“再给我几十年,我也练不出你这样的绣工了,可见我还是不要为难自己的手了。” 佛拉娜忙道:“可别这样夸我了。” 康熙却朗声笑道:“阿姐莫要气馁啊!苍天不负有心人。” 娜仁强忍着没赏一崽子一个大白眼。 回了慈宁宫时天已经很晚了,福宽提着一盏灯候在宫门口,瞧见娜仁与琼枝主仆几人的身影便笑了:“格格可回来了,快进去,老祖宗还等着您呢。” 娜仁听了忙加快脚步,入了正殿就见太皇太后与苏麻喇凑在一处针线,她忙道:“让老祖宗您等了,实在是娜仁不该。” “有什么的,我也是一时睡不着,这天儿也没见短,睡一夜不浓,不如给未来的孙儿攒几件衣裳。”太皇太 后将手上缝了一半的小衣提起来细看,叹了口气,感慨道:“到底人老了,眼睛也顶不上了,这针脚乱得很,和年轻时候比不了了。” 娜仁笑道:“上回皇上不是让人将新得的西洋眼镜送来了吗?您怎么没戴上?”又道:“晚上针线实在伤眼,不如放下咱们说说话。” “那眼睛架得鼻子疼,老了就是老了,服输,不受那份罪。”太皇太后摆摆手,将针线放下,握住娜仁的手,皱眉道:“手尖好凉,是不是衣裳薄了?” 琼枝忙道:“今儿已加了斗篷了,许是方才在城楼上吹了风的缘故。” “快斟热茶来!”苏麻喇忙命小宫女,娜仁却拿起太皇太后的针线细看,夸道:“可看不出来您说的针脚乱,多精细啊。” 太皇太后听她这样说,眼角眉梢满是笑意,“喜欢呀?等以后咱们娜仁有了小阿哥,这就是那孩子的……” “老祖宗!”娜仁倚着她嗔道。 “好,好。不打趣你了。”太皇太后一下下轻抚着娜仁的头发,为她扶正了步摇,又低声道:“满蒙联姻本是旧俗,日后你早早有子,也好安蒙古四十九部的心。” “只怕安的不是心,是助长了野心。”娜仁抬起头直视着太皇太后,眼中神情复杂,“老祖宗,旧年之事,您还没看明白吗?爱新觉罗氏侧卧之榻,从此不容博尔济吉特氏沾染。即使如今皇上与蒙古的亲近,以他的韬晦,也绝不会容下任帝王再出自蒙古嫔妃之腹!否则,一日皇权势弱,这天下究竟是哪家?” “胡言!”太皇太后面上显出怒意来,一掌拍在炕桌上,斥道。 见太皇太后动怒,琼枝等人连忙跪下,苏麻喇也徐徐跪在炕前,满脸写着震惊,看向娜仁的眼中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娜仁沉默地起身跪到地上,纳头就拜:“满蒙联姻本是旧俗,然而如今赫舍里氏女高居后位,又该何解?” 太皇太后到底不忍对她疾声厉色,此时和缓了一句,低声道:“娜仁,你若是对此不满,我可以保证,虽然赫舍里氏女居后位,可后宫之中,除她之外绝对无人可以居于你头上啊娜仁……” “老祖宗!”娜仁又是一拜:“昔年先帝宫中蒙古嫔 妃众多,为何只有满妃接连产子而蒙古嫔妃无所出?为何先帝废元后后对当今太后恩宠稀薄?为何最后接入宫中待年的奴才阿布只是三等台吉?老祖宗,如今满蒙联姻是旧俗,可也只是旧俗了。” “荒唐!谁说给你这些胡言乱语的?”太皇太后似是怒极了的样子,脖颈上的青筋凸起,一掌狠狠拍在手边的梅花几上,见娜仁低眉顺眼地跪在地上,最后只是将手边的茶碗摔了出去,“你自己回去反省。” 娜仁沉默地应着,躬身退下。 苏麻喇见她如此,看看她又看看太皇太后,最后还是在太皇太后的默许下起身去追娜仁。 “格格,您今日这样说……”这位随着太皇太后历经四朝五帝的老妇人看着娜仁,神情复杂。 娜仁平复着狂跳的心脏,认真地对苏麻喇道:“嬷嬷,不破不立。这件事就该一开始说明白,不然日后……” 她抿抿唇,沉默一会儿,忽然低声道:“我真的好怕,与其一开始怀揣着希望地去踏入那个风云场,不如一开始就脱身出来。博尔济吉特氏富贵已极,日后无论哪代帝王都不会薄待科尔沁,我只需要长长久久地活在后宫里,就是满蒙联姻的代表,不是吗?” 苏麻喇被她说得心里一涩,眼眶发酸,强忍泪意握了握她的手:“好格格,早点回去歇着,让琼枝斟碗热茶喝,手这样凉,怎么大晚上的还跑到城楼去了。”又低声道:“屋里有一口箱子,是蒙古送来的。” 娜仁眼睛一亮,满怀期待地看着她。 苏麻喇含笑点点头,目送着她顺着回廊回到侧殿里,才转身进了正殿。 “您把格格吓着了,刚才出去的时候小脸都是煞白的。”苏麻喇挥退了宫人,亲自执壶给太皇太后添水:“其实仔细想想,格格说的也未必没有道理……” “她是太有道理了!小丫头家家怎么想这么多?”太皇太后面上仍透着些怒意,端起茶碗润了润喉,却又有些迟疑:“真吓着了?” 苏麻喇故意道:“可不是吗,手心儿凉的哦,琼枝都心疼死了。” “活该!”太皇太后长长地呼出口气,又抿抿唇,眼神不住地向向后飞去。 苏麻喇这才轻声款款道:“您 又何必与格格生气呢?其实格格说的不错,也是切身实地地考虑,也是与您亲近,这才说出来的。” 她又将娜仁放在在外说的一一讲与太皇太后听,太皇太后脸色仍不好看,却道:“小丫头日日心思这样重,净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苏麻喇看出她的态度,吟吟含笑地道:“您这日日汤饮点心药茶,哪一样不全赖人家心思重?不然可没有这个口福。” 太皇太后轻嗤一声,又沉默良久,才叹道:“是我老了,执着妄念,枉我自居豁达。” 又忽地起身:“出去走走。” 苏麻喇心中明镜似的,也不拦着,只取了件披风来服侍她披上,果然出去后没在庭院里站多久,晃呀晃就晃到东偏殿窗下了。 娜仁正与乌嬷嬷、琼枝她们翻箱子,灯光烛影映着倚窗斜坐的侧影乌鬂斜坠,衬着灯影也温柔。 小宫女们叽叽喳喳的声音传入二人耳中,又是这一匹缎子颜色好,又是那一匣珠子光泽好,伴着说笑声,在宮苑中,经久不散。 兀自伫立许久,太皇太后嘟囔一句:“这丫头又靠着窗坐,不怕后脖颈子疼。” 苏麻喇悄悄一笑,没应声。 “莫要在风口下久站了,老祖宗,回去。” 四周宫人婢仆无一不战战兢兢,苏麻喇低声劝了一句,太皇太后点点头,与她往会走。 顺着抄手游廊直往北去,转角处的栀子香气浓烈,夏夜里,给人来带一份沁人心脾的美好。 太皇太后拧着眉舒展开,抬步迈过正殿门槛的时候忽然吩咐道:“前儿吉林将军贡上的那一盒东珠颜色好,明儿给娜仁送去。” “是。”苏麻喇笑盈盈映着,太皇太后略一沉吟,又命:“皇帝不是喜欢乌云珠身边养着的佛拉娜吗?我看钟粹宫好,吩咐内务府,整理整理,赐给马佳氏居住。” “告诉皇帝,我的话,马佳氏家世不显,先为庶妃,以‘格格’称之,赐钟粹宫居住,日后有子再行晋升也不迟。……他赫舍里家的手伸得未免太长了,撺掇钮祜禄家的大格格倒是很顺。还有钮祜禄家的那个,挑拨未来皇后与妃嫔关系,倒是心大得很!” 苏麻喇见她面上隐隐透着讥诮,低头默默无语。 其实赫舍里家对钮祜禄家大格格这件事的处理,虽然可以说是有头有尾,但到底冒犯天威。 如果一开始明明白白地告诉太皇太后,虽然是一招釜底抽薪,却更能保全皇家颜面。 如今这般,到底打了太皇太后的脸,可惜世人多半聪明反被聪明误,遏必隆夫人入宫哭诉,倒不失为一招“釜底抽薪”,打得赫舍里家措手不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9、第九回 太皇太后懿旨响彻宫中,太后的宁寿宫一大早就热闹得很。 内务府之人得了太皇太后的懿旨,自然是衬着宫门未落锁尽早安排,天刚蒙蒙亮便派人修整,天光大亮时,已有内务府领内宫妃嫔居住事的太监来寿安宫请佛拉娜往钟粹宫居住。 太后也是惊讶非常,听着太监贺喜声,忙问:“当真是皇额娘的旨意?” “正是呢。”一时女声响起,慈宁宫大宫女福安打殿外进来,先向太后磕头请了跪安,又向侍立在太后身边手足无措的佛拉娜请万安:“马佳主儿金安。太皇太后昨夜寝前吩咐,赐您庶妃之内格格名位,钟粹宫居住。” 又微微转身,问内务府太监:“周总管,钟粹宫宫殿收拾的——” “清宁宫梁公公传皇上的意思,整顿出了后殿,供马佳小主居住。”那位周总管忙回话道。 福安微微一笑,向太后道:“您可以放心了。” 佛拉娜正因受了福安一礼不知所措——须知福安系慈宁宫大宫女,苏麻喇手把手教了好几年,可以说是慈宁宫苏麻喇之下第一人,往日见她微微颔首称一声“马佳格格”就算得上很给她面子了,今日这一礼,可谓是让人心里难安,又像是一颗定心丸。 她踌躇半晌,还是问:“娜仁……” 福安笑道:“昨儿下晌在城楼上经了冷风,回去就说心口微微的疼,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急坏了,今儿一早传太医来看,让卧床歇着。格格命奴才向您道罪,恕她不能及时向您道喜,改日再去钟粹宫贺您。” “哪来这样的话。”佛拉娜一时就顾不上别的了,满问她娜仁如何,又颇有些懊恼地道:“城楼上闹了半日,都怪我。” 如此,事情尘埃落定,太后见佛拉娜一时没个主意,先吩咐身边的阿朵:“你去佛拉娜房里,看着她身边人收拾箱笼,都年轻不经事,怕她屋里乱起来。” 然后对佛拉娜道:“你且先随我去慈宁宫给太皇太后磕头。” 慈宁宫里也正热闹着。 康熙那边御门听政也无甚要事,不过回些国泰民安海晏河清山河平顺,送到他手里的各地折子里都是 吉祥话,又有礼部、内务府官员回关于皇后妆奁采办。 他心里记着一桩急事,早早叫散了,院中动作微微一顿,梁九功体贴上意,便笑道:“昨内务府领照管宮苑的周忠平连夜来问马佳主儿的居所,奴才按您的吩咐回,定在钟粹宫后殿,听闻一早就开始收拾,这会子万事都该定下了。您此时向太皇太后老祖宗请安才是第一要紧事。” “宁寿宫——”康熙迟疑道。 梁九功笑道:“马佳主儿也很该去给太皇太后磕头呢。” 又道:“听闻娜仁格格昨儿经了冷风,身上便有些不适,今儿一早慈宁宫就请了太医去。” 康熙一挥袖:“走,去看看阿姐。” 于是他先来慈宁宫向太皇太后请安,正有内务府中人在回话,他进来请了安,忙问:“听闻阿姐身上不爽……” “本来就没好全呢,偏你们搞怪,拉去城楼上吹风,身子能舒坦才怪了。给皇帝沏茶来,一大早听政,吹得都是冷风,沏暖身子的热茶!”太皇太后嗔怪一声,又命福宽。 康熙忙问娜仁的身体,太皇太后道:“可别去闹她了,一早喝了药,刚睡下。你就在这儿陪我坐会儿,等会你皇额娘该带着马佳氏来磕头了,别老太太我又当了王母画了银河。” 旁边内务府几人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在这位老祖宗跟前挤眉弄眼,心里却各有盘算。 太后领着佛拉娜过来,也先问了娜仁一回,太皇太后一样的说辞,把人都挡住。 宫里添了新主子,这样的消息传得是最快的,佛拉娜打宁寿宫过来,受了一路的礼,此时心绪已稍微平定,但与康熙一碰头,还是不由羞红了脸,微微侧过头去,不看康熙,只向太皇太后与太后磕头请安。 庶妃的茶自然是不必敬给太皇太后与太后喝的,二人只受了佛拉娜的三跪九叩礼,各赐了一匹锦缎或一支钗。 佛拉娜领了赏,太皇太后笑道:“往后便不比从前了,在宫里,不是马佳家的格格,是皇帝的庶妃。要恪守宫规,行举有度,温良守德,不嫉不妒。花无百日红,宫里的女人,规矩不能错。早日开枝散叶才是好,日后皇后入宫,相依为伴,也不可恃宠生娇,视皇后不尊重。” 太后听着这番话,心中深有感触,难免叹息。 佛拉娜忙恭敬领训,太皇太后复又笑道:“不过你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对你倒是没什么不放心的,日后好好的,和皇帝好好的,照顾着他日常起居,你的心细,我很放心。” 又命人:“人家的格格成了咱家的了,赏她额娘宫缎十匹、如意一对,算作弥补她养在宫里这些年,母女分别之痛。” 苏麻喇轻轻一福身,口称:“嗻。” 佛拉娜忙叩身谢恩,康熙看着她感觉美滋滋的,又分出心神记挂着娜仁的病,好不累心。 等用过早膳,他到底拐去东偏殿看了一眼,见床幔垂着,琼枝与几个宫女在南屋炕上针线,便问:“阿姐怎样了?” 琼枝道:“早起用了药,睡着呢。” “那朕下晌再来看看。” 听着依仗声远了,太皇太后向后一靠,问:“皇帝走了?” “走了。”苏麻喇笑道:“去那边的时候,咱们格格还呼呼大睡呢,可见这安神汤药效猛得很,回头格格定要念叨您。” “念就念,总要让皇帝记着,她这伤是为谁受的。普天之下,娶了媳妇忘了娘的都不少,何况这一份。”太皇太后点点炕桌上的茶碗,道。 苏麻喇无奈道:“咱们皇上不是那种人。” “且看着,玄烨啊,不要让皇太太皇玛嬷失望。”太皇太后深深感慨:“在他汗阿玛身上,我这心啊,已经痛死了。惟愿长生天不亡这爱新觉罗男儿……” 二人沉默一晌,福宽轻手轻脚地进来换茶水,太皇太后端起轻啜一口,黄梅汤入口酸甜清冽的滋味让她眉宇一舒,仿佛舒了口气:“也罢了。赫舍里府上可有什么动静?盯严了,来回我。” 苏麻喇低声应是。 娜仁被那一碗药灌得糊里糊涂倒头就睡,醒来时已是晌午了,琼枝听了动静,忙将早备着温在炉子上的百合红枣汤端来,服侍她漱口后饮了半盏,方轻笑着道:“可好睡了,太皇太后早吩咐人来告诉了,醒来不必急着过去请安,心思到了便是,天气凉爽了再过去也不迟。” 又忙命人端水盆毛巾等物进来,又让传膳。 娜仁迷迷瞪瞪地坐在床上,半盏汤下肚,清醒过 来,瞪圆了眼睛问:“几时了?你就看着你家主子我被安神汤迷得糊里糊涂——” “可也是为了您好。”乌嬷嬷打外头进来,将一件坎肩给她披在身上,扶起她往妆台前一坐,低声道:“太皇太后的安排,奴才们都看在心里,不会害了您。” 娜仁沉默半晌,叹道:“我也知道是为了我好,可、可我总觉着这样心里不痛快。” “太皇太后的意思,您身子弱,自然远离后宫争斗。”乌嬷嬷笑道:“这也是正经,不然纵是怎地,总在这风波场里,不能脱身。您这伤也确实有没好全的地方,好生养着,便也是了。” 一时又有金珠银珠岂蕙豆蔻等进来,或有捧水盆香皂的、或有捧衣裳鞋袜的,金珠银珠好细致地服侍,琼枝反而领着众人退了几步。 娜仁把方才的万般思绪尽数抛去,只舍不得她们两个,任她们替自己挽发梳妆,主仆三个渐渐都红了眼眶。 琼枝忙上来劝道:“快请收了神通,皇庭里掉泪珠子最是忌讳!知道舍不得,可这各奔东西,本就是人生应尽之数。你们也是,竟惹着主子伤心,实在不该。” 终是金珠一抹眼泪儿,苦笑道:“倒是奴才们惹了您伤心了。您安座,奴才新学的奇巧发式,也给您梳一个,便是最后一回了。” 等娜仁收拾整齐了,被人簇拥着,还是往正殿去了。 彼时慈宁宫首领太监许四海正搁太皇太后跟前回话:“回老祖宗,奴才往员外郎府上走一趟,将您的赏赐交代了,宜人欢喜非常,向禁宫三跪叩首,请奴才转达恭敬谢意。” “知道了。……不是让你歇歇吗,怎么就过来了?”太皇太后眼睛一转看到娜仁,忙携她上炕,又问:“用过膳食了吗?” 娜仁笑道:“用过了。”她眼睛往一周一瞄,太皇太后摆摆手命宫人退下,方正色看向娜仁:“我知道你心里想着什么,但宫里的女人,想要独善其身,光凭你不争是不行的,即使有我在,可我在一日两日,还能永远都在不成?你就病着,救驾之疾,没人敢沾染。皇帝一时不知,天长日久知道,你们的情分不比寻常,他也会护着你。” 她说得语重心长,一片殷切疼爱之心, 娜仁低声道:“您的用心,娜仁知道。” “知道就好。”太皇太后这才一笑,轻抚着她的发髻:“等皇后入了门,慢慢叫皇帝知道你好了,外头仍是和当今一样,他不会怪罪,反而觉着这是亲近。……今儿这发髻梳得可真别致,往日怎么没见过?你便是在这些事上不上心,那样多的衣裳首饰,都换出来亮一亮才好。这珠子虽不大,但这颜色,已是难得了。” 娜仁摸摸自己的发髻,笑道:“是金珠给梳的,说是新学到的奇巧发式,这两颗珠子是家里送来的,听闻是从海外商人处得的,也有大的,只是戴在头上不如这个雅致,还得镶嵌在什么上才好。” 她如是说着,想起昨日家里来的书信,心里微微有些担忧。 这一生,她是家中幺女,上头有三个哥哥。 长兄在骑兵营里已有了些名号,二哥倒是一心从文,听闻打算下场一试,不过蒙古那边文风不浓,如今只一个秀才之名已让人吹到天上去,真正结果如何,暂且还不知呢。 三哥脾气最怪,前两年领着个闲差满国内的跑,今年娜仁过生日,送来的信里,看起来对西洋却颇有兴趣。 倒也不是说海运出国不好,只是海上风波横生,不稳定因素太多,亲人难免牵肠挂肚。 好在一时还没这个说法,只是信里微微一提,娜仁难免多想罢了。 心里乱七八糟的,却听太皇太后道:“也好,你身边的金珠银珠明儿出宫,也服侍了你几年,很尽心,我也很该赏一赏她们。福安——” 她轻唤一声,福安忙将早备好的赏赐命小宫女捧出来,娜仁打眼一看,两个小宫女捧着的托盘上,各有一匹绸、一匹缎,均叠得整齐摞在托盘上,另各有四个五两的银锭、一个绣纹花团锦簇的大红洒金荷包。 琼枝见状忙唤金珠银珠来谢恩,二人诚惶诚恐,太皇太后看了眼窗外的几人,放声道:“你们好生伺候了娜仁几年,用心我都看在眼里,这也是你们应得的。尽心伺候着主子,你们的好在日后呢。” 娜仁倚着太皇太后,心里热乎乎的,也笑对二人道:“收下。” 二人这才谢恩领赏,托盘沉甸甸地捧出去,满宫人都眼热地看着, 她们捧着赏回了房,岂蕙等人也忙跟着去看。 金珠银珠二人均是兴奋极了,太皇太后的赏赐自然是珍贵的,何况是出宫前的赏,又这样丰厚,多有脸啊。 星璇年纪小,更跳脱,连声催促:“姐姐们!快把那荷包打开,看看里头是什么东西?应该是金锞子?太皇太后给的,可真有脸!” 金珠看她一眼,微微拧眉,银珠已笑呵呵地将荷包打开,果然拿出几枚金锞子来。 倒不必娜仁素日赏人的精致多少,只是太皇太后给的,又是一番说法了。 到底白日里,前头还要人伺候,岂蕙没多待,就拉着人出去了。 金珠银珠今日已不必太伺候,二人坐在屋里,忽然齐齐把荷包一倒,里头又落出一对赤金耳坠子并一个戒子,耳坠均是金掐丝的,花丝轻颤,做工很细致,另外的金戒子的戒面均是黄豆大小的珍珠,不算极大,胜在颜色莹白,形状圆润,光泽不凡。 二人把东西收了起来,金珠起身道:“走,去前头。星璇那丫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10、第十回 一说钟粹宫那边,佛拉娜在后殿安置下来,见处处布置妥帖得宜,五间大屋又有左右耳房,比之从前在宁寿宫,可谓宽敞阔朗不知多少。 宁寿宫太妃们她方才一一拜过,离了宁寿宫,刚到钟粹宫就有梁九功送来一份康熙的赏,此时素日相熟的宫人也来道贺,很热闹了一番。 才了,钟粹宫的太监宫女们给她磕头请了安,又有内务府分配过来专门服侍她的宫人。 她挨个赏了,命都退下,自己在暖阁里炕上坐稳了,刚预备歇一歇,看着人收拾箱笼。 忽地见贴身丫头雀枝匆匆打外头进来,便问:“什么事儿这样急。” “好事。”雀枝一笑,打量四周,掩上门窗,笑呵呵自袖中取出一个大锦囊双手奉与佛拉娜:“老爷听了信儿,忙从内务府走关系,托人送了这一包银子进来,有银票、银锭、小锞子,赏人足够用了。还有一句话说:宫里人情往来万万吝啬不得,日后每月,照旧有人送银子进来,只是比之从前——” 她一翻手,笑盈盈地:“足添上一倍的数,您只肖好生服侍皇上便是。” 佛拉娜眉心微蹙,却不见欢喜:“这样多的银子,家里还有兄弟们呢……” 未尽之语,雀枝明白,微笑着劝道:“这可不止是老爷太太的心意,更是咱们马佳全族的心意。您若荣登妃位立足后宫,好处可不是一家沾光,开头又岂有自家流水般地花光家底的道理呢?” “从前在太后身边,倒也平常,如今这样赫赫喧喧起来,我倒不适应了。”佛拉娜轻叹道,神情复杂,“但愿能遂了族老们的心。你再把我那一匣子珠绒线找出来,平安符的络子我再打两个,明儿去看娜仁的时候带去。她的身子也不知怎样了。” 雀枝低声应是。 再说赫舍里府上,一桩事,落在各人眼中,便是悲喜不同。 索尼夫人好大的火气,一甩袖将床头边几上的茶碗甩在地上,怒瞪跪在内间的噶布喇夫人:“好蠢!这样拙劣的手段,怎么也使了出来?如今可被遏必隆家那个掐住七寸了?那日听你在太皇太后面前也算进退有度,怎 么这手段就是不长进呢?老祖宗她老人家眼睛里容得这样的沙子?你看着,内宫里现在的脸色来了!” 噶布喇夫人脸色也不好看,抿着唇道:“媳妇去给遏必隆夫人赔礼。” “算你没蠢到家了!”听她没说出什么去内宫请罪的话,索尼夫人微微舒了口气,却道:“赔什么礼?那不坐实了这事儿?只备一份礼去,就说贺她家二格格入选!待嫁家中,位份还没定下来呢,这样就足够了。” 噶布喇夫人连声称是,索尼夫人深深看她一眼,叹了口气:“你呀!以后做事儿聪明点,你那些小手段,在家里使使足够了,可拿到那边未免鲁莽了些。即便把她家大格格做的事隐晦透露给太皇太后也比这样好,再不然,日后时日长了,咱们凤凰儿坐稳中宫,她家大格格即使位列郡王妃又如何?想收拾她,办法多得是!你偏偏用了最蠢的那种!” 不过话虽这样说,噶布喇夫人的做法也算出气,她无甚好气儿地道:“你起来。” 等噶布喇夫人灰溜溜地退下了,她方轻哼一声:“一到这关口,平日的伶俐劲儿不知使到哪里去了。……来啊,替我梳妆,去皇后主子院里。” 赫舍里府中如何祖孙谈心且不提,太皇太后听了人回禀,眉眼微松:“那个老货,就知道她最知情识趣。” “不止呢,咱们未来皇后也是性情宽和大度。”苏麻喇笑呵呵地接道,太皇太后露出一抹笑来,点点头。 夜里掌了灯,娜仁今日未曾陪伴太皇太后礼佛,用过晚点后在南屋炕上坐了,用一把官窑白瓷荷叶卷舒水波纹如意壶沏了一壶清养茶,茉莉红枣百合红枣金银花等许多样草本配伍在一起,随着水汽袅袅升腾而上,徐徐流露出一份沁人心脾的香气来。 一个拢口白瓷荷叶杯里注入热茶,娜仁端在手上轻轻吹着,听金珠几个说话。 金珠缓缓道:“岂蕙、豆蔻都是可靠的,竹笑倒也罢,只是沉默寡言些,交到她手上的事儿都办得妥当,唯有一个星璇,性子跳脱了些,有失稳重,怕日后惹出岔子。” 琼枝听了,露出深思的表情,娜仁笑道:“她性子虽活泼,却不是没有章法、视规矩如无物的人,让 琼枝带着教一教,出口谨慎些就是了。” “还是吃个教训,才知道痛。”琼枝意味深长地道。 娜仁一耸肩:“随你。” 话别一番,娜仁料定她们还有别的话说,她倒是碍了他们了,便道:“捧着这壶茶,还有几样点心果子,去你们房里坐,我这里也不需人伺候,翻两页书,便躺下了。” 琼枝便坚持带人服侍她宽衣洗漱,卸了钗环,换上一身寝衣,又将屋子里角落上的一个小炉子炭火拨了拨,铜水壶仍架在上头,再三叮嘱后,方与金珠银珠去了。 金珠银珠屋里此时可热闹开了,慈宁宫里人知道她们要走了,也都来别她们,热热闹闹直到宵禁,二人又把穿不到的宫装、零散尺头料子、宫花络子等等散与素日相熟之人。 第二日一早,金珠银珠出宫,都打着大大的包裹,换掉穿了几年的宫装,上袄下裙,两截的衣裳,盘起少女头来,别有一番韵味。 “主子!”二人齐齐给娜仁磕头,泪流不止。 娜仁忙把她们两个扶起来,临别之时,她也伤心,摸摸眼圈儿,把两个荷包塞给她们:“以后好好过,你们好,我就舒心了。这荷包里头的银子给你们做安家之用,两样首饰做添妆。” “主子您要好好的。”二人握着娜仁的手不放,直到太监再三催促,才依依不舍地起身。 人一走,娜仁也失魂落魄的,在临窗的炕上坐着,眼睛往外看,神情寂寥。 琼枝送她们出了内宫,回来见她如此,轻叹一声,沏了一壶热茶奉上,低声道:“人有悲欢离合。” “琼枝,你会永远陪着我的,对。”娜仁握住她的手,琼枝笑呵呵一点头:“当然,奴才会永远陪在您身边,直到您不需要奴才的那一天。” “没有那一天。”娜仁摇着头,握着她的手,信誓旦旦:“我永远需要你。” “那奴才就永永远远陪着您。”琼枝眼中酸涩,刚才送别,难免落了泪,此时眨眨眼,淡笑着道:“深宫寂寥,奴才会永远陪在您身边,不叫您寂寞。” 这一日,娜仁身边少了两个人,太皇太后心里又有一番盘算,时常叫福宽过来走动。 佛拉娜很快承宠,钟粹宫的赏赐日日流水 似的不断,成了宫人们茶余饭后最大的说头。 佛拉娜是后来入宫的,只在宫里住了两年出头,不过也算是娜仁这两年走得最近的女子了,她性子又温柔和顺,和她打交道让人很舒心。 过了二三日,娜仁的“病”总算好了,这日风和日丽的天气晴朗,她便打算出门去钟粹宫转转。 又因是佛拉娜迁宫后第一次过去,还得带点礼物,她命人将各样点心装了五样一个大捧盒,又将几样肉脯蜜饯果子装了一大捧盒,一瓷瓶紫米封缸玫瑰酿,林林总总好几样,很拿得出手了。 临去前别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笑吟吟道:“莫要太晚了,落了锁再回可不成。这酒你可舍得拿出来了?” “一坛子还能匀个二三瓶子,等帝后大婚再拿出来送礼,也很拿得出手了。至多秋日再酿嘛。”娜仁道。 “去去。”太皇太后摆摆手,又再三叮嘱琼枝等人:“服侍好你主子,大衣裳记得带着!万不许多饮……她也不是贪饮的人,但这药今儿饶了,明儿可还得喝。唐太医说了,这固本培元的方子,多喝点没坏处。” “是,对我的身子没坏处,对我的舌头可有坏处。”娜仁哀叹。 太皇太后嗔她:“不过几碗药罢了,养身子的,多少人想喝还没这个门呢!太医伺候你,够架子了。” 娜仁道:“只怕这福气不是一般人消受得起的。” 钟粹宫坐落在东六宫中,位靠御花园,正是夏花绚烂的时节,一靠近那附近,素馨、茉莉、栀子等香花的的香气就萦绕在鼻尖,还隐约能瞧见园子里挺拔的松柏。 “娜仁。”佛拉娜早早带人等在宫门口,此时她已改了往日的少女装扮,头发在脑后盘起,插一支点翠珠钗,身上是淡紫绣银竹氅衣,内里白绫贴身衬衣,耳边是典雅的珍珠坠子,柳眉弯弯红唇点点,好不美丽。 “给马佳……”娜仁作势要行礼,未等蹲身下已被佛拉娜馋住:“快别折煞我了,过些日子,谁给谁请安还说不定呢。好香啊,这带的什么?” 琼枝一欠身,笑盈盈道:“我们格格一早命人准备的,茯苓夹饼豌豆黄、豆面卷子山楂糕、还有一味枣泥馅的山药糕;另有猪肉、鹿肉两 样肉脯、新炸小酥鱼、林檎果子海棠干。并有一瓶儿旧年的紫米封缸玫瑰酿,酒香之余更有玫瑰香,比之寻常封缸酒,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哎呦呦,琼枝这口齿啊,可真是雀枝拍马都比不上的。我一听她这样说,都垂涎三尺了。”佛拉娜拉着娜仁往里走:“早想请你来逛逛,可你身子不好,今儿好容易来了,我可不放你走了。” “那感情好啊。”娜仁笑眯眯应着,琼枝好笑道:“出来前太皇太后老祖宗再三叮嘱了,宫禁之前定要回去的。” “知道老祖宗舍不得。”佛拉娜笑道:“那也有一整日的时候呢,我让御膳房预备好酒菜,咱们吃两钟儿。” 娜仁点点头,应着。 钟粹宫后殿面阔五间,东西暖阁小库房一应俱全,佛拉娜拉着她逛了一圈儿,一边指指点点,东边耳房收拾做库房,西边是供奉观音大士的佛堂,正殿里东暖阁炕上还随手撂着两张花样子,娜仁饶有兴致地拿起来一看,笑了:“这海东青描得真好,是给皇上的?” 见她满脸戏谑,佛拉娜脸一红,把花样子夺了过来:“就你眼尖!雀枝,沏茶来。” 雀枝“唉”了一声,不多时捧着个小茶盘进来,奉上两只官窑梅子青盖碗,笑吟吟道:“我们主儿新得的六安瓜片,记着您喜欢,特意命奴才今日备着。” 娜仁闻言一尝,果然茶香浓郁、唇齿盈香,笑吟吟道:“果真好,今年的茶品质可比去年好上不少。” “许是今年风调雨顺的缘故。”佛拉娜摆摆手:“我却不精这些了,你爱喝茶,自然能平出茶香好否的,我却全然不懂这些,什么回甘啊,在我嘴里都是一番苦味儿!还不如你前儿送我的黄梅汤,那个挑水才好喝。” 又道:“我也试着做了一番,可总没有你制的那个滋味,究竟是什么缘故?” 娜仁笑道:“那是个古方子,现如今也没有好品质的新鲜黄梅给你糟蹋了,还是应时应季的品质好。打出了六月,虽还有贡上的,可都次了,慈宁宫那些都制成果子了,好歹借个甜味儿,这入口喝的可是最讲究,差一毫一厘都有不尽的。你若还想做,明年头茬好梅子贡上了,我再教你。” “那可说定了。”佛拉娜连连点头,又道:“这几日,我听着坤宁宫大修乒乒乓乓的声儿,也不乐意往出走了,从前在宁寿宫住着还不觉得,如今搬来西六宫,又贴着正中儿,声可就大了。” “咱们皇上登基后娶的这一位可是中宫正主,要大大方方从午门进来的,阵仗自然不寻常。”娜仁随口道:“况坤宁宫空置多年,前殿又是个祭神的地方,当然要好好地再整顿一番。” “是呀。”佛拉娜垂下眼睑,略一扬起嘴角,一手轻抚着尾指戴着的护甲,说不上的滋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11、第十一回 有了开头,康熙身边就热闹起来了。 按说帝后大婚前,皇帝身边应有两个教导人事的宫女,留在清宁宫伺候,日后皇后位主中宫,再给名分,也算是皇后的恩赐。 那日话赶话到那,先给钟粹宫添了位庶妃,事后太皇太后细细琢磨着仍觉不妥,命人从内务府挑选出两个家世清白样貌周正的包衣旗宫女送去了清宁宫伺候。 福安来回话的时候太皇太后正坐在炕上看着娜仁打理香料,拿梅花模子印出来的小香饼指头大点,小巧玲珑的,因多用果皮香花调匀,沉檀反而量少,香气清新香甜,并不十分浓郁,只淡淡的,沁润心脾。 “要说这规矩啊,好也不好。倒是苦了未来皇后了。”太皇太后见娜仁指尖捏着小小的香饼,指甲是淡淡的莹润的粉,手指纤白宛若削葱根,便微微一笑,心中一股感慨散去,笑道:“入秋了,让内务府打造几只赤金嵌翡翠的指环,金丝掐得细细的映着翡翠,浓绿又衬着细白的手指,那才好看呢。我年轻时候也爱打扮,那时却没有你们现在这样好的条件了。” 娜仁将盛放着香料的小托盘交给琼枝,她自拿去阴干,娜仁便道:“皇后妆奁中的凤冠、金钗打造就足够造办处忙活了,我又何必去掺一脚呢?您说的花色,家里送来的首饰里似乎有一样,回头让乌嬷嬷找找就是。” “也好。”太皇太后微微点头。 此时皇后妆奁置办正是热火朝天的时候,无论内办外办都加了十二分的小心,唯恐出了岔子。 八月里,胜芳的螃蟹也到了季节,拣最好的贡入了宫中。 彼时中秋将至,宫里要办夜宴,太皇太后便感慨:“如今宫里人少了,还不如先帝时候热闹。” 今年宫中几位低阶先帝庶妃殁了,倒也不是很大事儿,甚至康熙都不必服丧,也只有太后最伤心了。 此时听闻太皇太后此言,太后微微垂头,兴致寥寥。 小厨房呈了新制的茯苓汤酪来,皇庄新进的茯苓霜合着牛乳、蜜糖熬煮,后添的金丝蜜枣与枸杞的滋味很浓,小厨房又别出心裁地切了细细的果脯丝进去,舀了新 熬的杏儿酱,再浇了一勺参蜜,入口酸甜爽口,香气浓郁,很是养人。 娜仁摆摆手示意宫人退下,亲自捧起一一奉与太皇太后与太后,含笑道:“九月里就是帝后婚期了,皇后入宫,日后可不热闹了?”又道:“前几年也是这几个人,你二位也没闲清寂,今年这般感慨,可是我这旧人遭了厌弃了?” “你呀,就这些歪道理最多。”太后展出笑颜来,摇起一勺酪凑近她嘴边:“快快堵了你的嘴!” 娜仁笑嘻嘻地一口含进去,然后往旁边一坐,端起白瓷小碗慢慢舀着。 太皇太后收回思绪,笑道:“也是有理,皇后入宫,宫里的人丁就渐渐兴旺起来了。还有早选定的钮祜禄氏与纳喇氏、李氏女子,开枝散叶,宫里总是要热闹的。” 她一招手,唤了福安近前来,问:“各府诰命夫人的节赏都齐备了?” “齐备了。”福安一欠身:“宫缎、宫绸、金银锞子、簪菊、月饼等数,按照等级高低各有不同。宗室之外,各府老诰命、朝中新贵,二品上的诰命夫人们也各有恩赏。蒙古勋贵诰命是另一份单算,如往年的例,短去簪菊月饼,添如意饼并芋头干果等。” 太皇太后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你办事愈发妥帖了。早前看定的纳喇氏我依稀记着是满洲正黄旗出身,她阿玛是个五品郎中,名甚?” 福安恭谨答道:“纳喇主儿之父系正五品郎中索尔和。” “赐遏必隆与他府上,还有汉军正蓝旗总兵官刚阿岱李家,各有一盒内造月饼、宫绸两匹、宫花一匣。赐索尼夫人除例赏外另有红木缠金丝如意一对,赐未来皇后之母金黄、泥金、明紫、黛墨、浅粉、雪青、玉白七色贡菊,各色宫绸十二匹。把各色内造月饼点心装两盒,时令鲜果一篓子,再添一篓胜芳贡上的肥螃蟹,赐给未来皇后。”太皇太后略一思忖,做了一回散财童子。 高下态度立分,这是把对未来皇后的看重明晃晃摆到了明面上,也是在向满朝文武勋贵彰显她的态度。 皇后母家的笑话,不是谁都能看的。 打个巴掌给个甜枣,太皇太后安抚了赫舍里家,也没忘了佛拉娜,叮嘱道:“清宁宫那两个就算 了,钟粹宫要厚赏,除了宫中内务府备的例赏之外,你从我库房里挑两样首饰缎子送去。” 福安忙一一记下应着,娜仁星星眼看着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笑呵呵地抬指点了点她的额头:“你这丫头,嫩!还有得学呢。” 娜仁歪进她怀里,笑嘻嘻道:“有老祖宗在,娜仁什么都不必学。” “老祖宗又能护你多少年?你自己也要立起来才是。御下之术讲究的是张弛有度,敲打要恰得其分,在宫里,你什么都不能会,又什么都要会。”太皇太后一下下摩挲着她的发髻,轻声道。 娜仁用脸颊蹭了蹭她的衣裳,太皇太后不喜奢华,或者说不喜自己身上的奢华,衣服上的刺绣简朴疏落有致,也没有掺金银线,面料柔软,并不磨人。 她伏在太皇太后膝头,如贪玩晚归的小兽,懒懒散散的,眷恋温暖的怀抱,不愿再奔跑走动:“这不是有您呢吗。” 太皇太后长长一叹,旁边的太后感觉自己好像被忽视了,也不气馁,戳戳娜仁:“还有我呢。” 康熙进来的时候,三人已经把牌桌支起来了,娜仁的牌运一向不错,奈何在场的都是长辈,也没敢用心打,饶是这样胡乱玩,匣子还积起一层钱。 这各个有输有赢,反而比平时与那些老诰命福晋们打牌有趣儿,太皇太后却睨她一眼,道:“你不必收敛着让着我们,嫌我们老了?” “我哪敢呐。”娜仁笑眯眯道:“打牌不就是讲究个随心所欲吗,运气足够好,打得再稀巴烂也不会输得落花流水。” “听听,听听!”太后看着自己手里的牌,满脸写着嫌弃,又看一眼娜仁,摇摇头,叹道:“可真是让人不知说什么好,你就仗着好运气!” 太皇太后笑看着她们二人插科打诨,康熙听着笑声走进来,心中了然。 佛拉娜在殿外便逐渐放缓了脚步,此时与他约有两步远的距离,恭敬地向太皇太后与太后请安。 娜仁站起来对康熙欠身,笑道:“可知是来蹭晚点的。” 康熙也不客气,“胜芳新进的螃蟹,肥的也罢,有一篓子是朕专门吩咐的,不过孩童拳头大,是惦记着阿姐去年制得香辣味。不敢求阿姐劳动,只要指挥指点 着小厨房动手便是了,那个味道,御膳房是万万没有的。” “行了,不急,打完这圈牌的。”太皇太后对康熙招招手:“皇帝过来坐,你再补一家,正好了,四角齐全,也压一压娜仁的运气。你是不知道,她那一手牌多让人眼红。” 又嗔道:“一来了就指使她。” 康熙依言在宫女搬来的交椅上坐了,笑道:“孙儿哪敢指使,不过仗着她心软罢了,也不急于一时。” 他叫了娜仁这些年阿姐,彼时年幼,年头久了也就习惯了,太皇太后都不挑这错处,宫里自然无人挑。 或者说,太皇太后私心里也不想康熙真管娜仁叫一声“姑爸爸”。 佛拉娜被太后叫过去,小宫女搬了个墩子过来请她坐下在后头看牌,太后问:“怎么一块过来了?” 康熙笑道:“本来在钟粹宫,便带她一道来向皇玛嬷与皇额娘请安了。内务府人来回皇玛嬷您吩咐的中秋节赏,孙儿吩咐另赐给科尔沁部三等台吉阿郁锡大人之妻一份,比照遏必隆夫人的例,另加一斗明珠。” 太皇太后闻言,看了娜仁一眼,笑着道:“随你安排便是。” 她又对佛拉娜道:“按例,逢年过节的,宫妃可以召见赏赐家中亲眷。今年我的特许,你可以预备着了。” 虽是宫妃的权利,在先帝时期,后宫中也只有妃位上或怀有龙嗣者有此特权,佛拉娜这些日子也听宫人絮叨了不少,此时大喜过望,连忙谢恩。 太后笑看她一眼,又笑吟吟地看向娜仁。 娜仁倒是神情平常,这样的事情端午节已经来了一次,救驾之功就是值钱。 她心里暗搓搓算着,想起额吉,不免又想起家里。 中秋当日,众诰命入宫朝见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回府之后,各家再宴。 索尼夫人厚赏了宫中来的侍卫、教引嬷嬷、宫女们一番,命厨房预备了整齐酒菜摆在偏院,让他们去吃酒。 待正厅里只有自家几人了,方命身边的老嬷嬷将打听来的节赏分配一一说来。 未来皇后就坐在上首之位,这也是不得不的礼节。 听闻另外两家均有赏赐,她心中微微一动,迟疑道:“纳喇氏夫人……” “不过五品,未能入宫。李家夫人 人在外地,献表倒是呈上了。不过马佳氏夫人却被马佳格格召见,听说是太皇太后特许。”索尼夫人拉着未来皇后的手,笑道:“这都是小节,无妨。太皇太后给各家的赏赐不同,另外三家不过寻常,唯有你这里的各样吃食,另有一番寓意在其中。你额娘那般丰厚的赏赐,也是太皇太后在彰显对咱们家的厚爱。凤凰儿,你要稳住。” 她说得意味深长,又道:“钮祜禄家和呐喇家、李家的位份都没定下,李家那个她父亲官位虽高,却是汉军正蓝旗出身,又是前朝降臣,早年还好,如今江山稳固,便是两边不讨好了,你看那些个书生文人也很看不上他家呢。太皇太后选了她家的女儿,一则给汉军旗一个颜面,二来也有几分安这群明朝降臣之心的意思,不过妃位决不会给。” 提起李家,索尼夫人眼微微垂着,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几分轻蔑来,“背主之人之后,不过如此。呐喇家那个阿玛不过五品,不足为虑,遏必隆的次女,只怕是要封妃了。再有,宫中已有了一位马佳庶妃,博尔济吉特氏的名位却迟迟未订,凤凰儿,你心里存个底儿,你一入宫,宫里可能就要预备两位妃主的册封礼了。” 她拍拍未来皇后的手,轻声道:“这里头有个缘故。本来,若要扶持咱家打压鳌拜,遏必隆之女纵然入宫,也不会一开始就有了名位,博尔济吉特氏那位也是,大家一视同仁都没有位份,皇家的说法多得是,谁有所出谁封妃,也是从前有理可循,无可厚非的。” 未来皇后边听边慢慢点头,一大家子围着桌子坐着,对这种宫斗小班课,即使是大老爷们,也没表示出什么厌烦来。 毕竟开班的那位是自家食物链顶端,君不见索尼老大人也老神在在地坐在旁边斟酒自酌自饮呢吗? 索尼夫人道:“……也是鳌拜那个脑袋不好使的,年初天地会的刺客怎么就冲进了内宫?怎么就沾了皇上的身儿?若不是侍卫疏于职守——” 刚调职领侍卫内大臣的噶布喇与现于宫中供职一等侍卫的索额图默默低头。 “让博尔济吉特氏捡了个救驾有功的便宜!既然占了救驾之功,再在宫中没名没分的就说不过去 了,你看现在慈宁宫没个动静,可见是预备憋个大的,届时一封二妃,凤凰儿,你要做好准备。万万要——” “厚待博尔济吉特氏,礼遇钮祜禄氏、李氏,拉拢纳喇氏马佳氏,无论君子与小人,不过‘敬’字尔。”未来皇后端坐于交椅上,徐徐含笑。 索尼点点头:“不错。” 转眼至九月,帝后婚期将至,宫中气氛愈发紧张,来往宫人忙忙碌碌,坤宁宫上下均被装点一新,张灯结彩,好不喜庆。 娜仁最大的感想应该就是发了大财了。 太皇太后命绣院替她多做新衣,各种颜色花样,均是她老人家从私库里寻出的好缎子,看那规格,娜仁心中渐渐有了些猜想,也暂且压下。 太后十年如一日地热爱给她送首饰,家里也随着帝后大婚贺礼的车队送来不少好东西,家信中多有宽慰之言,娜仁看着即将被堆满的库房,打算与太后深谈一番。 然而未果。 太后她老人家振振有词:“那些首饰都是别人送的,我留着也戴不上,不过压箱底儿罢了,你也好好打扮打扮,看着一日日素的,真以为咱家怎么了呢!你阿布额吉短了你的还是老祖宗与我短了你的?” 只是最近脖子不舒服的娜仁默默低头,想当年她也是能为了补助扶贫款和上级领导大谈人生理想舌战群儒和同僚撸袖子的诸葛亮第二,现在竟然有口难辩,真是世道已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12、第十二回 本来佛拉娜还时常来找娜仁,二人或说笑针黹,或去慈宁宫花园或御花园里逛,还算有趣儿。婚期愈近,她却也不出来了,日日在钟粹宫里忙活着,看得出心里忐忑。 娜仁索性也不去打扰她,大婚前日,宫里都忙忙碌碌的,太皇太后叫她自己用膳,她也没早起,懒洋洋躺到辰时才从床上坐起。 琼枝带人进来服侍她梳妆,乌嬷嬷示意小丫头将暖在炉子上的膳食端上炕桌,不过是些细粥小菜点心一类,酱肉饼就粥,清淡的粳米粥也不寡淡了,还有一笼温热甜软的红枣蒸糕,咸甜具备。 星璇手脚麻利地摆膳,边对正在北屋梳妆的娜仁笑道:“奴才早上去小厨房取膳食,见有两篓子还带泥的鲜藕,听说是一筐脆藕一筐粉藕,今儿早上就备了榅桲脆藕丝,甜甜脆脆,还有麻酱调豆干水菜,冷荤有麻油鸡丝并茭白丝拌猪肝,都调得香香辣辣,厨上的赵公公说猪肝是太皇太后特意吩咐的。” 听她口条脆生生地报菜名一样,娜仁不由笑了:“你这日日把小厨房盯得死紧!” “可不是吗,和小厨房混得也最熟。今儿早上抢着去取膳食,眼巴巴地用手帕子托着热糕回来,多喜欢!竟也舍得与我们分了。”琼枝替娜仁沿着两边鬓角打了小缕的辫子,总结出一根垂在背后,一边随口说笑着。 岂蕙轻手轻脚地从旁边首饰柜里抽出一个小屉子摆在妆台上,里头八只掩鬓的赤金虫鸟花卉,都是掐得极细的金丝缠成的,镶嵌着玛瑙珍珠,栩栩如生,华丽异常。 娜仁只扫了一眼,就摇头道:“寻那一只白玉草虫头来就好,这些太奢华了,且收着。” “这都是太皇太后命造办处为您新制的……”豆蔻与娜仁目光相触,见她面上微微带笑,心里似乎明白些,低声应着:“是。” 岂蕙忙抽出另一格小屉子换到妆台上。 娜仁方继续与众人闲谈,想起星璇方才说的,灵机一动,催促:“快些快些,入秋了,既然有鲜藕,等会儿去小厨房添个菜。” 琼枝笑盈盈道:“您只管吩咐,奴才预备。” 二人一击掌,十分 默契。 这些年娜仁为了自己的嘴巴和小厨房的关系那是维持得邦邦硬!要用大灶的菜式就麻烦厨房里的人,或者琼枝也能支应着,厨房乐得学个新菜式,琼枝打理这些事又素来周到,厨房没有不乐意的。 或要煲个汤汤水水的,就支起小炉子在廊下慢慢炖,这些年,娜仁库房里的几只炉子可以说为上到太皇太后、太后、康熙等人、下到乌嬷嬷琼枝她们的体重立下了汗马功劳。 星璇更是整个人眼睛都亮了,等娜仁在南屋炕上安座后就站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她,看得娜仁好不无奈,将小竹蒸笼里的红枣蒸糕捏了一块给她:“快吃!” 小厨房的红枣蒸糕是用猪油和蜂蜜和面,宣软香甜,红枣香气浓郁,一口下去唇齿留香。 娜仁就着清粥舀着小菜吃点心,满脸写着惬意,心中发出深深的感慨:这才是人该过的日子啊! 不是说从前忙忙碌碌的不好,而是她那几年梦里都是发展前景的日子实在是过够了,现在这样的米虫生活实在是让她不能再满意了。 只能说她不够有斗志。 琼枝见她吃得开心,在旁边笑呵呵道:“前儿按您指挥新作的玫瑰乳酪酥饼您也喜欢,奴才把方子都记下了,改日再做一回。您多用些才好,前些年好容易养出的软肉,今年都败下去,又养不出来,腮帮子都不如以前圆润了。” “长得太圆润……好似并不是什么吉事。”娜仁嘴角略微抽搐,小声道。 乌嬷嬷很不赞成地摇头,“哪里说得?脸颊圆鼓鼓的才有福气呢!” “按您这么说,皇上也不算有福了。”娜仁小声嘟囔。 乌嬷嬷一拧眉,严肃地道:“皇上乃是天下人的君主!哪里有比皇上还有福气的?皇上的福气自然也不是这样算的!” 反正怎样都是她有理。 娜仁默默低头,继续吃饭。 看她腮帮子鼓鼓的样子,乌嬷嬷与琼枝方会心一笑,默契非常。 用过早膳后,娜仁仍是往正殿去,太皇太后正与内务府人核对坤宁宫布置,娜仁悄然退出,拐道去了小厨房。 果然如星璇说的,厨房里两大筐鲜藕,都还带着淤泥,陈太监见娜仁眼睛直勾勾看过去,就笑呵呵道: “格格消息好灵通啊,再这样下去,奴才都不敢让星璇姑娘过来了。这都是京郊庄子上一早儿挖出送来的,瞧着脆生新鲜的,还带着泥呢!您要怎么做?奴才好叫人拣了收拾。” “琼枝她们忙活就好了,大家继续。”娜仁笑着道:“这不是想着入秋了,多吃点藕补补有好处。新鲜的排骨有没有?” 陈太监忙道:“是煲汤?有,奴才这就让人拣二斤好的来。还有藕,那粉藕瞧着就好,刚才奴才还与他们说制些桂花甜藕来呢。” “也是到了吃藕的季节了。”娜仁是个十足十的甩手掌柜,辛辛苦苦培养出了琼枝、星璇,琼枝不提,星璇自己有天赋,更是一手好厨艺,这会忙过来拣藕,她和小厨房里的人都熟络,旁边还有人指指点点:这个好、那个新鲜的。 排骨斩段焯去血沫,砂锅里少许的油,将排骨与香料包煎出香来,星璇别看人小,动作可麻利着,又利落地往里添了水,刚要盖上锅,门口忽有人道:“这又做什么?” 几人忙回头去看,就见苏麻喇笑盈盈地站在门口看过来,星璇忙道:“格格吩咐制些莲藕排骨汤。” 苏麻喇笑道:“老祖宗听了动静打发我来看看呢,还有一句话让我传给格格。” 娜仁问:“什么事儿?” “老祖宗说了:今儿玄烨被礼部官员烦着,天儿也凉爽,让娜仁出去走一遭,无论制什么吃的,再让小厨房预备些点心或汤汤水水的给他送去。娜仁也出去散散心,日日在房里,也没人解闷,别憋坏了。”苏麻喇慢慢道。 娜仁只得应了,也确实应该去关心关心听说被礼部官员磨得头都疼了的皇帝。 水滚了,肉汤的香气浓郁,星璇利落地添了斩成滚刀块的粉藕进去,将小炉子拨了小火,砂锅架上去慢慢地熬着。 等汤水的空档里,娜仁带人把今夏新制的青梅酒取了出来,一一查验过,果香浓郁却没完全盖住酒香,入口凛冽滋味酸甜,不似寻常果酒绵软。 娜仁浅尝一口,便眉开眼笑,十分自得地双手叉腰庄严宣布:“这便是我这一生酿的最成功的一回青梅酒了!” 琼枝将涮干净的素白瓷瓶取来,闻言笑呵呵道:“那您这一生 最成功的可要多了。瞧着瓶儿,景德镇新进的,别看现在无甚精细纹样,日头下隐有流光浮动,那是如意暗纹,好看着呢。” 这也是太皇太后所赐,娜仁听了来了兴致,接过拿在手上仔细一看,果然如琼枝形容的精致,摩挲一会儿,又叹了口气:“还是玻璃瓶盛这酒衬颜色。白瓷瓶一装,外头是好看了,里头的酒色儿都没了。” 这酒一坛子匀出十小瓶来,本来预备送康熙两瓶、未来皇后两瓶(算是省了一份大婚的贺礼),也给这一对小夫妻一个成双成对的好意头,佛拉娜那里一瓶,太皇太后给不得,太后却可以匀一瓶。 娜仁嘟嘟囔囔地算着,一时汤水得了,用一个黄地云龙纹的大汤盅盛一份,另一份用素日惯用的汤盅,小厨房另备了四样点心:笋脯虾仁馅的小烧麦、蟹饺儿、雪花糕、芋泥红豆酥。 依娜仁的吩咐,都是一式两份,用大食盒装好了,去别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见备了两份,便笑:“果然你惦记着乌云珠。” 娜仁笑道:“厨房里还有另一份,等会儿让人给您呈上来。事务虽忙,垫垫胃要紧。” “去。”太皇太后叮嘱琼枝道:“记着带一件披风,背着风走,别再染了风寒。” 琼枝忙应着。 娜仁带着琼枝与岂蕙、豆蔻慢吞吞地先往宁寿宫去,宁寿宫在紧东边,离慈宁宫很有一段路,琼枝臂弯搭着一件斗篷,亦步亦趋地跟着娜仁,看着她一路招猫逗狗拈花折草的,不禁带出些笑意来。 太后这几日身子不大痛快,见娜仁来了喜出望外,忙拉她进来坐,食盒里的香气是怎么都遮掩不住的,她欣慰地拍拍娜仁的手:“好丫头,还是你惦记着我。” 阿朵命人奉了茶果点心来,留娜仁吃茶,又笑道:“这奶茶的茶砖还是家里送来的呢,您定然喜欢。” “一尝就是姑姑煮的,和乌嬷嬷煮的一个味儿。”娜仁笑呵呵品了品,果然茶香浓厚奶味浓郁,便赞道。 阿朵眉开眼笑,向太后一努嘴,“这不,没胃口,奴才才特意备了这茶。” 太后见还有另一个食盒,知道多半是要送去乾清宫,便问:“这是皇额娘又打发你出来办差事了?” “可不是吗,慈宁宫上上下下的,人来人往忙得很,我倒成了最清闲的。干坐着于心不安,正好小厨房里新送的嫩藕,炖了这汤,好给老祖宗补补身子——”娜仁笑得一点不虚。 太后闻言,睨她一眼,强忍笑意:“是给老祖宗补补身子,还是你自己馋了?快别说了,定是皇额娘让你送的,不然你准保打发宫人走这一遭。” “哎呀,这天气,当然是在殿里窝着,无论做什么都最舒服了。”娜仁托着腮,憧憬着美好生活。 “这天你不出来走动走动,等彻底冷了,你又有理了。”太后抬指点了点她的额头,又道:“明儿宫里定然喧闹得厉害,千万别往前凑热闹,别被人冲撞了。” “晓得啦——”娜仁慢吞吞地拖长了调子,太后扬扬脸:“去,不是还要给皇帝送呢么。” 阿朵忙送娜仁,娜仁问了太后请医用药之事,阿朵笑道:“不是什么大毛病,前些年落下的老病,换季的节气易心慌、咳嗽,本来这几年心情舒畅的,已经好多了,今年这不是逢上大喜事,太后也跟着忙活两回,略微累着了。您时常过来,太后就再开心不过了。” “等宫里安静,就还和往常一样。”娜仁道:“我先走了阿朵姑姑,还得去乾清宫呢。太后没胃口,我那还有夏日存的黄梅汤,晚间让人送来,加糖点服或调水随意。不过吃了一夏天,也不多了,更不可多吃,怕伤脾胃,这一二日,引引胃口,也就罢了。” 阿朵徐徐欠身:“是,都记住了。格格放心,多谢您了。” 她眼含笑意地站在宫门口看着娜仁带着人往清宁宫的方向去了,等彻底不见人影,才回身往殿里走。 清宁宫这会正是个空档,娜仁进去的时候康熙正送走了礼部官员悄悄松一口气,顿觉饥肠辘辘,听到通传是娜仁过来了,眼睛一亮,忙命:“快请!” 星璇的手艺好,藕汤香气浓郁却不油腻,康熙痛饮一大盅,那汤盅几乎有娜仁脸大,他头也不抬地喝干了,又将四样点心扫干净,方长舒一口气,向后一靠,放下仪态摸着肚子:“阿姐啊,你可真是一场及时雨啊。” 梁九功见他如此,忙命宫女去备消食的青柑茶来 。 “老祖宗惦记着你,让我过来看看。”梁九功带人斟来的新武夷茶,娜仁浅啜慢饮着,听他这样说,忍不住摇头轻笑:“御膳房还短了你的吃食不成?” “礼部官员一时不走,朕也不好传膳。”康熙叹着气,一名身着紫褐色宫装的妙龄宫女娉娉婷婷地走了进来,制式相同的肥大宫女装穿在她身上却更凸显前凸后翘的身材,腰肢眼见纤细,行走姿态婀娜又可知柔软,妙目含情,声若银铃:“皇上请用消食茶。” 娜仁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悄声问:“从前怎么不知清宁宫还有此等佳人?” 康熙随意看她一眼:“这不正是皇玛嬷指来的吗?” “老祖宗指来的?”娜仁略感吃惊,问她名姓。 那宫女儿一欠身,柔声道:“奴才姓周,梁公公给改叫平仪。” 娜仁拧眉疑惑:“那日福安回话的时候我也在,依稀记着老祖宗指来的一个姓张一个姓赵,可没有姓周的。” “哦?”康熙一挑眉,看向梁九功:“这可奇了。” 梁九功忙道:“张氏还好好的,这几日伺候笔墨也都是她。那赵氏,内务府回的,出来就犯了寒症,不敢让在近前伺候,换了这周氏来。奴才回过您一次,许是您没记住。周氏的名字也是奴才回您改的,寓意让她安分些。只是到底是老祖宗指来的,没敢重罚。” “那可未必是老祖宗的安排了。”娜仁似笑非笑,康熙面色冷凝:“好一群奴才!欺上瞒下,不成规矩!” 他一拍桌子,周氏忙忙跪下,梨花带雨,瑟瑟惊慌,倒也有一番可人的娇态。 娜仁道:“我便回了老祖宗,内务府可没把赵氏犯寒症的话回给慈宁宫,这周氏如何处置——” “既然不是老祖宗指来的,如此不懂规矩,送去浣衣局洗衣裳。”康熙眉目冷冷,却没被周氏的娇态打动。 梁九功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 娜仁没多留,出去后问梁九功:“什么人,离了能让你这样放松?” “娜仁格格您不知道啊——”梁九功笑容苦涩:“这种事,她若是个消停的还好,可她这一日日的,洒扫洒扫不干、沏茶沏茶嫌烫,研墨还说胳膊酸,这娇小姐您说这能干什么嘛?从前是老祖宗的面子,只给改了个名字让她消停,这可好了……” 娜仁嘴角抽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13、第十三回 且说娜仁回了慈宁宫,见正殿的热闹已然散去,只见许四海并两个长相周正的小太监站在暖阁当地翻着账册念给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斜倚着引枕歪在炕上,福宽跪坐在脚踏上,拿着美□□替她捶腿。 一听她进来的响儿,太皇太后睁开眼看她:“回来啦。进来坐。” 她着意打量两眼,见娜仁身上披着件月白妆缎绣遍地撒花披风,腹间蓝色如意结系扣,袖口用宝蓝丝线环绣着宝瓶草木折枝花卉,乌油油的辫子垂在背后,很清雅。 虽如此,太皇太后却仍有不满,道:“这如意结做披风扣子未免俗气了,福安啊,我记着库房里有一对旧年得的银丝缠枝嵌珍珠的圆扣,找一找,若还在,取出来替换上。” “您啊,先别操心了。”娜仁解了披风快步过去,见她有话要说,太皇太后摆摆手,示意内殿的小太监退下,又携娜仁炕上坐,福宽已斟了热茶来奉上。 娜仁将清宁宫中的种种说与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听闻,面色骤沉,眉目愈冷,不言不语坐了半日,竟冷冷一扬嘴角:“好大的胆子,这是算准了我不会再过问那两个宫女儿,也算准了生米煮成熟饭,我不会再计较,却没算准皇帝没看中那周氏!” 她一掌拍在桌上,冷声道:“一个个的,呵。” “老祖宗息怒。”娜仁端起炕几上的茶碗捧给她,连声劝道:“为这等子算计动气,不值当。” 太皇太后饮了茶,沉吟半晌,长长吐了口气:“一群狗胆包天的奴才,打量着我这一二年吃斋念佛,心也愈大了。你说,皇帝发配了那丫头去浣衣局洗衣裳?” “不错。”娜仁忙道。 “不必去浣衣局了,告诉皇帝,我的意思,直接送到辛者库去。”太皇太后道:“把注意打到天子身上,还是这等狐媚子手段,真正该万死!” 见她怒极了的样子,娜仁低声道:“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可不好了,这手段虽粗陋,却是算准了两边的心思,只没想到皇上没看上那周氏。也是周氏行为实在不检点,娇小姐当到清宁宫去了,这样的性子,怎么就被推了出来?” “ 怎么就被推了出来?”太皇太后冷笑两声:“当皇帝是个色迷心窍的,再为了给未来皇后添堵!这样恶心人的手段,除了宫外那两个,再没有别人了!一时收拾不得他们,我还不能剁了他们的爪子?手伸到内宫里来了,嫌自己命大!” 满洲著族大姓同气连枝,各旗包衣与本旗名门也关系匪浅,太皇太后口中那两家无非是镶黄旗人士,内务府办事的包衣多半是正黄、镶黄二旗,便是太监也得各投门路才有出头之日。 这底下的事儿既杂且乱,太皇太后过了许久仍余怒未消,只道:“这事儿且先不论,等皇后进了门儿,再好生探讨。许四海,你悄悄去查,这里头的前因后果,一一查清了来回我。” “嗻。”许四海忙站出来应着。 娜仁少有直面太皇太后怒气了,就连上回直言,太皇太后多少也收敛着威势,此时此刻,她忽然清楚地认识到:她身边这位,并非普通的老妇人,而是历经四朝五帝,宫中的定海神针。 见她略有些悻悻然,太皇太后收敛怒意,沉沉叹息,拍了拍她的手:“宫里的污糟事儿啊,多得让人心烦,一时放纵,事后定有恶果。这些个奴才,平日报上来的账,些微有些个出处,我都不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水至清则无鱼,谁家不要过日子呢?” 娜仁在旁听者,只默默点头。 太皇太后叹道:“只是这心啊,就是放纵着大的。这宫里这些年也疏漏了,皇后入主中宫,后宫也要热闹起来,日后开枝散叶有了皇嗣,这疏漏是会害人性命的。正好儿,等皇后入了宫,我再教她理一理这群奴才。” “您早到了该在慈宁宫颐养天年的年纪了。”娜仁轻抚着她的鬓角:“这心啊,是操不完了,皇后娘娘入了宫,您且歇歇。记得去年,您的鬓角还没白的这样厉害。” “则能不白呢?转眼,我也是五十多的人了。”太皇太后如此感慨着,却又笑了:“就听咱们娜仁的,等皇后进了门,我手把手带一带她,一切尘埃落定,我就只安心在慈宁宫颐养天年,吃斋念佛、莳花弄草,好不好?” 娜仁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这才好呢!娜仁陪着您,定然不叫老 祖宗孤单。” “好了好了,十六七的人了。”太皇太后轻抚着她的额发,笑问道:“不说这些了,你瞧着乌云珠怎样?我还想去看看,只是一直没得空。” 娜仁道:“没什么大事儿,只是恹恹的,我走之前才吃了药,不情不愿的。” “这丫头,愈发小孩子心性了。”虽如此说着,太皇太后唇角却抑不住地扬起,听了前一句话的黯淡神情一扫而空,只轻轻抚着娜仁,低声道:“她这是心病落下的不好,你时常去陪陪她,叫她开颜,她舒心,病也能好个五六分,再有好太医伺候着,便不愁什么。” 娜仁倚在她怀里,默默半晌,太皇太后只听见她念叨一句:“老祖宗,宫里的女人真苦啊……” “是啊,真苦啊。”太皇太后感慨万分,忽又笑了:“可也是外头多少女子挤破了头想要冲进来的,这事情叫人如何分说呢?前儿开库房,有些前朝留下的大箱子,多少年过去,昔日故人多半去了,这些渐渐都到了我的库房里积灰。兴起一翻,却找出些有意思的东西,留我这平白可惜了了,等会儿让福安和那对扣子一起送去,若有喜欢的拣出来,不喜欢的留着或送了人,都好。” 娜仁没推拒,只低声喊:“老祖宗……” “怎么了?”太皇太后笑吟吟地看她,娜仁头在她怀里蹭蹭,整个人又娇又懒,猫儿一样:“有您真好。” 伴着太皇太后的朗笑声,苏麻喇与琼枝在槅扇后相视而笑。 第二日宫里整整热闹了一整日,皇后的凤辇由午门入,太和殿前受了百官叩拜,礼乐之声一直穿到后宫来。 娜仁没去凑前头的热闹,她预备将库房里的陈茶取出来微微烘烤一番,品质不错的再用箬叶包好收在小瓷罐子里,寻常的留出来研粉,或制点心时用。 进了她库房的多是珍品,又保管得当,此时沾染了霉味的却少,娜仁要扔,琼枝舍不得,直道:“这又不是坏了,哪里使得!” 她又说拿去赏人也可,娜仁便随她了。 这些个精细东西最难伺候,都理得差不多,时候也不早了。 期间佛拉娜来了一回,坐着看她忙活,兀自出神,外头礼乐声愈响,她神情越是寂寥。 “你说,此时坤宁宫已经唱过《阿察布密歌》了?”佛拉娜怔怔坐着,忽地回神,问正将小箬叶包往瓷罐里填的娜仁。 “啊?”娜仁愣愣地问,佛拉娜看着她,神情复杂地轻叹一声,摇摇头,低声道:“没什么,要我帮你吗?” “你坐着。”娜仁实在是不放心她来伺候这些娇贵的主儿,示意岂蕙给她换了热茶,自去埋头忙活。 未过几时,忽又听佛拉娜道:“这会子,该吃过交杯酒,要用合喜面了。” “哎呦呦我的祖宗,你是不是要念叨到子孙饽饽啊?”娜仁满心的无奈,将茶叶罐子拧好嘱琼枝收起,走过去拉着佛拉娜的手:“这都是早晚的事儿,你在这记挂着,平白伤心。不如这样,我让人筛一壶青梅酒来,咱们两个吃两钟,还有好酒菜,新鲜羊腿肉腌好了片下来炙烤,调了泡椒汤腌的凤爪,再擀一窝丝细面,水灵灵的芽菜焯水——” “娜仁。”佛拉娜轻轻摇头:“不必多费心思了,帝后大喜之日,我喝得烂醉像什么道理。你过来坐,咱们说会话儿,趁着天色未晚,我便回去了。” 娜仁并没强求她了,只轻轻点头,又道:“我新得的果脯酱菜,扬州样式的,比之京中又是一种风味,我哥哥让人捎给我的,给你装一盒子?” 佛拉娜轻笑着看她:“那我就不与你客气了。” “咱们两个有什么好客气的。”娜仁不在意地摆摆手,见她神情郁郁,却不知到底说些什么能让她开颜,只拣在太皇太后身边听到的近日京中趣闻出来说与她听,她也不过平常。 琼枝从外走进来,站在落地罩垂着的樱草色绣兰草纱幔旁轻轻咳了一声,娜仁转头去看,琼枝一欠身,还没等娜仁说什么,佛拉娜已绞着帕子道:“琼枝这样定是有事,我便先回去了。” “唉——快,把我吩咐的那些吃食给马佳格格带上。” 佛拉娜走了,眼见着屋里的丫头们都松了口气,不瞒人说,娜仁也悄悄松了口气,不过却不能表露出来。 乌嬷嬷从北屋过来,笑吟吟对琼枝道:“偏是你这丫头搞怪。” “我也不算搞怪。”琼枝笑道:“昨儿太皇太后老祖宗命人送来的些东西,我点 了点,倒有几样稀罕的,拿过来给您瞧瞧?” 娜仁点点头,琼枝又道:“那扣子奴婢替您换上了,那一身披风绣院做得精心,倒是扣子上落了俗套,让太皇太后盯上了,今儿我去领针线碰上绣院的方姑姑,她再四与我说那衣裳的用心之处,实在是让人心酸。” “也是人之常情。”娜仁随口道,但见琼枝从北屋架上捧了一个十分精致的填漆螺钿花卉盒来,约莫有五寸来长,四寸来宽,三寸来高,打开里头珠光宝气,金玉点翠满满当当,簪钗步摇花钿儿耳坠,皆是明珠宝石的镶嵌,打造款式精美,工艺上乘,光华璀璨。 可以说,这一匣子拿出去,足够寻常人家吃一辈子了。 在宫里也不过“珍品”二字,娜仁手边这样品质的首饰也并不是没有,此时见了只惊叹一声,拿起两个在手上细看,虽喜欢,却不十分惊讶,再不复当年两袖清风,见了金店里的金砖两眼放光,被店员围着警惕的时候了。 想起当年的壮举,娜仁忍不住一扬嘴角,从里头拣出几样嵌珠的首饰,光泽虽然微微泛黄,却并未黯淡无光,能瞧出其中岁月流逝的痕迹,没有人老珠黄的寂寥,只是淡淡的,更加内敛。 娜仁瞧着喜欢,却知道这样的首饰若是戴着,太皇太后与太后又得对她的首饰匣子进行连番轰炸,便只道:“且收着,等哪日这些珠子实在不能看了,再换了新的上头。” 这盒子里嵌珠的不多,更多是各色宝石翡翠,琳琅满目精妙非常。 娜仁看了一会儿,便道:“一时半刻也戴不上,里头匣笼底层的一个大屉子格还空着,连匣子收进去。” “唉。”琼枝笑吟吟应着。 · 伴着晨曦,沉睡一夜的宫殿悄然苏醒,宫装女子内外来去,两排宫女太监分别捧着水盆香皂毛巾等物侯在门外,随着后殿的门被由内推开的“吱吖”一生,一名宫装妇人走了出来,见她三四十岁上下,面上横纹已生,神情严肃,生得干瘦,眼睛却如铜铃一般圆瞪着,精光时而闪烁,她一出来,门口那一排宫女中领头一个忙带着身后人拜下:“秋嬷嬷。” “五红汤备下了吗?”秋嬷嬷声音沉沉的,目光所过 之处宫人无不畏惧,领头宫女九儿系皇后陪嫁,对她格外尊敬,此时忙道:“兰嬷嬷早叮嘱过,备下了。” 小太监们不着痕迹地用眼角余光去看热闹。 约过一时,殿内又走出一宫装妇人,这个却生得团脸儿圆眼,身材丰盈,很和善的样子,一见了她,在秋嬷嬷威势下低眉顺眼的九儿便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微微欠身:“兰嬷嬷。” “嗯。”兰嬷嬷微微点头,先是笑容和善地对那一队小太监道:“皇上起了,诸位请。” 然后迈过门槛侧身给那些小太监让出位子,待最后一个小太监也进了后殿,方对宫女们道:“进去伺候,皇后主子是个和善人,初次服侍的也不必怕。这宫里的规矩与府里的旧规矩有不同的,娘娘也都学过,诸位都警醒着,莫要逾矩了。” “是。” 瞬息之后,殿内帝后二人各自洗漱。 康熙眼神在皇后身上划过,心道:阿姐的描述果不出离。 当今皇后生得个端庄柔和的面貌,鹅蛋脸儿天庭饱满尖下巴,柳叶眉弯弯,中等身材,肌肤莹润,大小算个美人儿,胜在气质端庄婉然,十个里挑不出一个的出挑。 “皇上。”开口的却是皇后,她声音清脆,放得柔缓却不刻意:“稍后是先拜见太皇太后与太后娘娘,还是先见嫔妃?” 康熙愣了一瞬,看向梁九功,梁九功苦笑:“哎哟哟,奴才哪知道这个呀。” “位尊者见,先去——”康熙正说着,兰嬷嬷进来通传:“太后娘娘身边的嬷嬷来了。” 皇后忙传进来,未过片刻,阿朵步入殿内,对帝后二人请了万福,笑道:“太后的意思,宁寿宫偏远,再去慈宁宫又要绕一大圈儿,不让皇上与娘娘麻烦了,只去慈宁宫便是。太后娘娘此时也在慈宁宫,奴才还要回去伺候,先告退了。” 康熙点点头,皇后忙答应着,又让兰嬷嬷送阿朵,出了殿门在回廊处,兰嬷嬷双手将一个大红暗花锦缎做底,以黑绒线攒珠绣双喜纹的荷包递过去,笑盈盈道:“府里做的喜饼,给您添添喜气。” 阿朵忙道:“不过传句话,这怎么使得呢。” 然而兰嬷嬷一定坚持,她也没推拒过,走出坤宁宫后,站在那儿望着匾额上烫金的字,感慨:“好会做人。” 手在荷包上一捏,只觉里头沉甸甸的,似是有小锞子的形状,又有圆溜溜的珠子四五颗。 “不愧四朝元老府。”阿朵轻叹一声,摇摇头,抬步往慈宁宫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14、第十四回 娜仁起床的时间往日还算规律,今儿因慈宁宫外头人来人往声音略粗,醒得稍早些,一拉床帐就见乌嬷嬷站在槅扇纱幔下神情惆怅地看过来,似有担忧。 “怎、怎么了?”娜仁一懵,忙问。 “唉。”乌嬷嬷轻叹一声,用绢子抹了抹眼圈儿,摇摇头,轻声道:“没什么,只是今儿个皇后第一日要给老祖宗请安,您醒了就起,先梳妆。” 娜仁明白过来,无奈地道:“嬷嬷,您真不必这样,我心里没觉着什么呀。” “奴才只怕皇后是个不好相与的,您屈居人下,日子可怎么好过呀。”乌嬷嬷上前将床幔挂好,琼枝领着岂蕙豆蔻捧着水盆香皂等物进来,琼枝笑道:“您老这话说得,万事先往坏了想。”又道:“格格今儿醒得好早。” 乌嬷嬷看向娜仁,满脸写着心疼,娜仁无奈叹着气,“我真不是担心忧愁,只是外头人来人往声吵得很,昨儿晚上又睡得早。……也罢,更衣梳妆。” 琼枝笑吟吟道:“太医院新调方子制的桂花羊乳皂用着倒是极好,使得肌肤轻盈清润,却不显紧绷,乃至干得厉害。” “味儿倒是很香。”娜仁随意点点头,拿过毛巾擦着脸,问岂蕙:“给皇后的礼预备好了吗?” 岂蕙忙回道:“都预备齐了。按您的吩咐,两瓶青梅酒,一攒盒果子:霜顶蜜桃、糖霜樱桃、奶白杏仁、五香肉脯加一味芝麻南糖;一攒盒点心:奶饽饽、玉豆糕、鸡油卷儿、椰子盏、栗子酥五样。” 娜仁满脸深沉地点点头:“不错,可有多备一份?” “给您留了。”岂蕙微微一笑。 琼枝在旁无奈摇摇头,叹道:“这礼送的,全是吃食。今儿梳什么头?圆满髻?或者还如往常,打两绺辫子在脑后攅个纂儿,余下的头发结成辫子垂在背后……但是不是平常了些?” “今儿皇后是来给老祖宗请安的,我要打扮的出挑做什么?”娜仁扬扬脸,命岂蕙:“前儿新得的那一匣子绒花,不是有一支菊花式的,就那一支。” “是。” 不多时,梳妆完毕,娜仁一贯不喜用脂粉,只抿了点口脂 不算失礼。 太皇太后也是一早就起来,坐在妆台前还对苏麻喇感慨:“未曾想到,老婆子还有能看到孙儿媳妇的一天。” 苏麻喇瞥了眼宫女捧来的金嵌宝珠四季梅兰竹菊花钿儿,点点头,双手拿起簪在太皇太后的包头前端,笑道:“哪只是孙媳妇啊,等日后,您还能看到曾孙媳妇呢,四代同堂,普天之下,除了您,谁能有这个福气?” “你也学会说这些吉祥话了。”太皇太后轻轻一笑,略微惆怅:“只可惜,我是没那个福气看娜仁的孩子了。” 苏麻喇一时默默无言,好一会儿才低低道:“宫里孩子这样多,日后都要唤娜仁格格一声‘妃母’,或者抱一个小公主来养,皇上也不会不答应的。” 太皇太后摇摇头,没说什么。 娜仁进来的时候太皇太后已梳妆更衣整齐,身上暗紫色五福盈门暗花缂丝氅衣面料丝滑,仿佛隐有流光浮动,是苏州织造进贡的珍品。 “老祖宗。”娜仁欠身一礼,笑道:“您穿今儿这身衣裳可真精神。” 太皇太后也打量着她,见她身上水青缎面绣梅兰竹菊团花纹的夹衬衣,外搭葱黄及膝比肩甲,胸口处正是青葱翠绿的斜斜一丛竹子,绣工精妙,竹叶儿飘然,仿佛随风轻摆,也如真的的一般。 这样的颜色很衬她,明眸含笑,以太皇太后见惯佳人的目光来说,娜仁的颜色绝非顶级的,但一双清亮的眸子却仿佛熠熠生辉,时刻带笑,让人心生喜爱。 心中的骄傲油然而生,她点点头,赞道:“你身边那个叫岂蕙的,指头上的功夫是真不错。” 正说着话,福安带着个小宫女从殿外悄然进来,手上均捧着大红添漆龙凤呈祥大捧盒,区别一高一低,均描金绘彩,华美非常。 二人对着太皇太后微微欠身:“老祖宗,您吩咐的头面、凤冠找出来了。” 说着,二人手上的捧盒打开,一盒里是点翠嵌宝的头面,簪钗坠环乃至掩鬓挑心花钿儿,一应俱全,珠光宝气,璀璨升华;另一盒里一只九凤冠,不算高大,玲珑精致,却也华美异常。凤口衔珠,最中间的凤口衔出的是一颗龙眼大的珍珠,形状圆润光泽莹润,金子应该是最近炸过的,宝 珠该也是新换的,莹白的颜色衬着黄澄澄的金子,更显奢华尊贵。 这两样一捧出来,几乎满殿的人都在看。 娜仁亦不能免俗,仔细打量一会儿,道:“这只怕不是近日的东西。” “这是汉人制式的,在我这儿压箱底许多年了,前儿想起,寻了出来。金子光泽微微暗淡了,宝珠也颜色发黄,这不,让内务府新近炸一炸,又用东珠替换了宝珠,正中那一颗,还是我五十大寿时,吉林将军献上的,极为难得。”太皇太后微微有些感慨:“如今都说满汉一家,她这个当朝皇后以身作则,也算一件好事了。” 她说着,转头看向娜仁,笑呵呵拉住她的手:“老祖宗手里可攒了不少好东西,你但凡是个好打扮的,衣裳头面日日不重样,保准你冠绝京城!” “老祖宗!”娜仁笑眯眯地凑在她身边,“您的东西啊,还是留给您未来的小孙女装扮!”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猛地想起苏麻喇刚才的话,心里有了些盘算。 不多时太后也到了,娜仁忙去迎她,太皇太后笑道:“你这一病,可真是苦了我了。如今皇后入了门,你也好了,可见就是借病躲懒的。” “皇额娘,乌云珠哪敢呐。”太后抱屈,福宽斟了茶上来,正说着话,许四海进来回道:“皇上携皇后娘娘到了。” 太皇太后微微点头,对太后道:“走。” 娜仁终于正式见到这位太和殿封后的皇后,从前匆匆几面,只记得大略的长相,今日再见,她一身大红双喜字暗纹缂丝撒花氅衣,头上双喜双如意镶嵌宝珠石赤金花钿儿,挽着榴开百子垂珠扁方,眉眼弯弯气度端华,腕上赤金龙凤宝珠镯成对,行走间姿仪万千,就如同一朵绽放的牡丹花,全无年龄尚幼的稚嫩。 她身边的康熙也是一身大红,二人相携而来,看得出康熙对这个皇后还算满意。 娜仁看着这一对少年夫妻,心中感慨万千,又忍不住叹惋:这若是放到几百年后,也就是还在上学的年纪。 “给老祖宗请安。”“给皇额娘请安。” 皇后被宫人引着向太皇太后与太后一个个拜过敬茶,二人均含笑道:“起来。” 太皇太后循例说了些如 开枝散叶处事公允侍奉皇帝那一套的话,说着说着,神情微微透出些感慨,仿佛透着皇后在怀念故人。 皇后恭谨垂首:“孙媳谨遵老祖宗教诲,不敢有违。” 太后亦是一样的套话,皇后再恭敬听训一回,然后双手将给两位老人家的礼物一一奉上。 太皇太后那里是一身新衣、一双新鞋、一个绣着子孙团圆的荷包、两条抹额,太后只比太皇太后短一条抹额,均系新妇亲手缝制。 “皇后有心了。”二人收下后,仍是太皇太后先一摆手,福安忙带人将礼物捧出,打开盒子之后金翠辉煌光彩夺目,饶是以皇后的出身见识也不由感到有些惊叹,忙道:“孙媳不敢受此重赏——” “这不是赏。”太皇太后眉眼温和,笑道:“收着,在我这儿也不过平白落灰,你年轻,戴出去,好叫人知道我大清皇后的风采。” 皇后这才恭敬磕头谢过,太后备了一套头面并一双玉镯,亦是不俗之物。 娜仁在后头看着,心里计算着皇后今儿磕的头,怕得有六个打底,心里不由讪讪:这年头,给人当媳妇真难。 又有人引出先帝仍养在宫中的血脉来,六阿哥奇绶、七阿哥纯禧、八阿哥永干,小阿哥们都还年幼,稚气未脱,在宫人的引导下打千叫皇嫂。 皇后笑容慈和地挨个塞了荷包,一样的纯金打造十二生肖,康熙笑吟吟把纯禧抱过来点了点头,“纯禧又重了。”又瞧瞧另外两个,一拧眉:“六阿哥的身子没好,怎么今儿还过来了?” 太皇太后与太后看着奇绶虚弱无力的样子也不由皱眉,他乳母上来支支吾吾地,只道皇后新喜,阿哥该来道贺。 “荒唐!”康熙怒道:“什么比奇绶的身子要紧?” 他这边发着火,纯禧在他怀里不害怕也不生疏,笑嘻嘻地对着站在太皇太后身旁的娜仁招手,喊她:“姑爸爸”,又被皇后鬓边垂着的珍珠坠子吸引去目光,意图伸手去摸。 帝后新喜,不宜打杀宫人,康熙只命人送奇绶回去,落在那乳母身上的眼神直让她面如土色、体若筛糠,只能不住地磕头,最后被梁九功许四海带人拉了出去。 小阿哥们懵懵懂懂地,只知道那乳娘要被罚了 ,康熙见永干也是瘦瘦弱弱的样子,心中万分感伤,摇摇头,将纯禧放下,命:“带阿哥们回去。” 太皇太后则对福安耳语一番,福安“嗻”了一声,出去没一会儿,还在外头哭喊恕罪的那乳娘便没了声响,太皇太后道:“这等不为主子着想的奴才,按理说打杀了也不为过,可皇帝新婚,绕她一命,张嘴二十,杖责二十,赶出宫去便也罢了。” 又对皇后道:“你如今也是后宫之主了,心慈手软是万万行不得的,素日慈悲心肠可以,可皇室血脉,天家贵统,绝不是那起子奴才能折辱的。” 皇后忙恭敬应是,又一摆手,她身后的九儿忙又将一个锦盒捧来,皇后含笑递给娜仁,笑道:“这象生花以罗纱堆叠而成,是江南的新鲜时样,赠与娜仁格格。” 娜仁是真没想到今天出来凑个热闹还能收一份礼,忙双手接过谢过,又将早备好的礼物奉与皇后,笑道:“此为敬贺帝后大婚之仪。” 康熙在旁觎了一眼,一扬眉道:“说是贺大婚,分着给也罢,本该我们一样的,怎么皇后还比朕多两盒吃的?” “您可以选择把酒退回来。”娜仁笑呵呵地回望,康熙沉吟半晌,道:“也罢,左右朕也吃了这么多年了。” 看他一脸吃了大亏的样子,娜仁抑制住自己翻白眼的冲动,皇后看得满脸惊奇,却还是笑呵呵地对娜仁道:“多谢格格了。好香的味道,这里头是什么稀罕点心?我可是有口福了。” “不过素日常备的,也有两样宫里不常做的,娘娘吃个新鲜。”娜仁含笑作答,康熙在旁道:“旁的也罢,那两瓶青梅酒可难得,内务府采买的均不及这个,皇后一尝便知。” 皇后倒仍是落落大方:“听闻皇上所言,倒真稀奇了。” 娜仁看着康熙,不合时宜地想起了直播带货,这可真是快赶上带货的博主敬业了,身份也是吓死人的高贵,如果不是自来水,她把小金库掏空了也请不起这咖啊。 一时思绪就飘出去了,直到太皇太后要吩咐传膳才回过神来,皇后刚要起身预备侍膳,太后却开口了,是对着康熙说的:“日子长着呢,用膳不急这一回。皇帝你先带着皇后去拜你额 娘。” 太皇太后后知后觉,也道:“也罢,玄烨,领着皇后去。你娶了媳妇,让你额娘看看才是正理,倒是我疏忽了。” 康熙略微动容地看了太后一眼,应了声,皇后一时后知后觉,心道好险,亦满是感激地看了太后一眼,然后屏声息气地默默行了礼,随着康熙出门。 “苏麻喇,送送。”太皇太后嘱道,直到夫妇二人的身形彻底消失在大家的眼帘,她才轻轻拍了拍太后的手:“今儿多亏你了,不然我都把这一遭给忘了。” 太后微微一笑:“让他去看看,佟氏一生……都是苦命人。” “可不是吗,当上了太后,福也没享两天,一命呜呼撒手去了,倒让皇帝好伤心。”太皇太后感慨着,微微摇头:“都是命数啊。” 娜仁打开那匣子看了一眼,见里头的花儿质地轻薄却颜色鲜艳乃至栩栩如生,轻软的纱罗定了型,经过工匠巧手,最终将会停落在女子的发间。 太皇太后扫了一眼,道:“我记着你也有些与这个很相似的。” “要不说是江南的时样呢。”娜仁笑道:“相似自然是常有的,听我阿哈的信里说,如今江南女子对这象生花颇为追捧,一时引为潮流,无论官府贵妇还是街头女子,身份高低贵贱,都要佩戴象生花。这一匣子做工精妙,匣子上的印记也留着,可知是玲珑坊的手艺,天工玲珑阁做这些女人玩意当属天下第一流,我阿哈送我的,自然也是从哪里购得的。” “绕这么大一个弯子,不就是你已有了一匣吗?”太皇太后好笑道。 娜仁拾起一支在鬓间比了比,笑眯眯道:“两支同样花色的并着簪,宛若鲜花并蒂,也是个新样式不是?” “皇后有心了。”太后笑道。 三人笑盈盈地一处说话,苏麻喇与阿朵在旁看着,亦是满面的笑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15、第十五回 皇后不愧是赫舍里氏老夫人亲自带在身边教养长大的,入宫没几日便让康熙对她存了三分敬重七分喜爱,更是御笔赐下‘端贤淑敏’四字与她,命内务府制匾额悬挂于坤宁宫皇后宝座之上。 而她的行为也确实担得起这四个字。 且说自她入宫,拜过太皇太后,见过佛拉娜与娜仁二人,从前心中对帝意的猜测便改掉许多。心中如何的想法按住不说,她待佛拉娜的态度是极为和善的,时常叫她至坤宁宫小坐,二人一处针黹。 佛拉娜本性柔顺,不是个十分有主意的,见皇后待她和善,她自然万般小意,渐渐二人便熟悉了。皇后知道了佛拉娜的性子,对她更是喜欢的,素日的布匹首饰都指好的给她,对康熙临幸钟粹宫也毫无拈酸吃醋之举,让康熙逐渐放心。 然后又给了一直在乾清宫服侍康熙的张氏名分,虽不过是个庶妃中的格格,却也指了宫殿居所婢仆宫人,和蔼对待。 除此之外,她又有几点好处,一则谙熟诗书,与康熙红袖添香不在话下,此为佛拉娜一短处,却为康熙所喜;二则对内对外端庄柔淑之处恰如其分,得上下内外众口交赞;三则性情谦恭孝顺,于太皇太后与太后面前恪尽孝道,捧茶奉帕从无疏漏,行为举止一派大家风范。 为此,太皇太后几次三番与娜仁、太后、苏麻喇等夸皇后是个聪明人,京中便也渐渐传出口风,赫舍里氏的女子便抢手起来。 而她对娜仁的态度嘛……自然也不差。 皇后如今逐渐接手宫务,时常往慈宁宫走动,与娜仁自然时常碰面。 入秋逐渐天凉,皇后入门之后的重阳节宫里过得很热闹,太皇太后与大家玩到半夜,后头几日便觉身上不舒坦,用了药,别处还好,唯独精神疲惫,总觉眠寝难安。 娜仁与太医院那位与太皇太后“同流合污”、给她开了不少固本培元的苦方子的唐太医商讨几回,悉心研究,倒叫她研究出一料香来,配合着唐太医开的药方子,能够养眠安神。 ——诸位看官须知,这唐太医便是前番娜仁口中感慨早有妻房的俊朗太医,他祖、父 辈均在太医院供职,于医道天资极佳,很早便在宫中走动。 他也有一个好处,盖因当年他父辈遭人构陷险些入狱,彼时年轻的太皇太后一立主张彻查,还了他父亲清白,他为慈宁宫做事自然尽心。 且他与娜仁二人自幼相识,也算互引为友人,娜仁这些年养生上瘾,从他那里学来不少医道知识,想来他能搞出‘假医嘱’来,便也有看在多年为友的情面在其中。 可惜娜仁实在是不想要这一份情面,有这心思,不如把方子调的甜点,他开的那苦药方子,实在是让人难以下咽。 此为前言,不加赘述。只说此时,娜仁手捧着制出的一匣子香往正殿去,预备让福安晚上就给太皇太后试试,正过了游廊转角,迎面碰上皇后抬脚从正殿中出来,忙欠身一礼:“皇后娘娘。” “娜仁啊。”皇后这些日子在宫里,也知道了皇宫中祖孙三代人对娜仁的态度,这眼看就是未来的妃位预备役,皇帝喊她阿姐,辈分真算起来是姑姑,可她总不能叫‘姑爸爸’?真叫出来那可有得笑了。 不过若叫娜仁格格又未免生疏,故而只以名字相称,倒显得亲近些。 皇后今儿穿着秋香色绣木兰花的氅衣,贴身衬衣的立领镶着一圈银鼠毛,紧贴着白皙的脖颈,衬得肌肤细腻,她微微一笑,道:“这捧的是什么?用这样精致的匣子装。” 娜仁看了眼手中的匣子,笑了:“近日老祖宗身上不大好,调的一味香料,助眠安神的,想着送来,让苏麻喇姑姑试试有没有效用。皇后娘娘这便走了?” 皇后道:“是,还有些事要去办呢,你不嫌弃,改日去坤宁宫坐坐,叫上佛拉娜,你送的青梅酒还没吃过呢,不过皇上满口称赞的,想来味道极好。” 娜仁便笑应着,皇后想是真有要事,也没多寒暄,急匆匆地就带着宫人走了。 “恭送皇后娘娘。”娜仁微微欠身,等皇后带人绕过了影壁,才对着推开殿门的宫女微微颔首,步入了正殿。 “碰上皇后了?”一进去就见太皇太后懒洋洋歪在东暖阁的炕上,面上略带疲色,手捏着眉心,不知想着些什么,听她进来的声响,随口问道。 娜仁点点头,“只 是皇后娘娘好像有什么要事,没说两句话,匆匆地就走了。”苏麻喇走过来,她双手将匣子递过去,嘱道:“这香是新调的,想来能助眠安神,晚间睡前,老祖宗用过唐太医开的药后,再点上,若实在怕干,且调些槐花蜜进去也无妨。先试试看有没有效验,若是不好用,我再与唐太医商量着改。” 苏麻喇眉开眼笑地接过,“格格有心了,今晚上就给老祖宗试试。” 又转过身,打开匣子对太皇太后道:“您看看,这可都是咱们格格的心意,您可不能辜负了,睡前用药时不可叫苦啊。” “瞧你说的。”太皇太后掀起眼皮子睨她一眼,口吻嗔怪。 娜仁却一下精神了,忙对太皇太后:“人都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您也嫌药苦呢,怎么还……” “打住!”太皇太后竖起一指,“小和尚,您可饶了我这无缘人。” 她这机锋打得娜仁一愣,然后反应过来:这是骂她絮叨呢! 当即一瞪眼,愤愤道:“哪有这样的人啊,我哪里絮叨了。” “你哪里不絮叨?”太皇太后好笑,招招手示意她过来坐,低声问:“你就不想知道皇后是去做什么,才这样急匆匆的?” 这个娜仁还真没想过。 她拄着炕桌托着腮想了一会儿,脑洞大开:“莫不是乾清宫有一貌美宫女意图勾引皇上,皇后得到线报急赴乾清宫——” “可打住!”太皇太后屈指在她饱满的额头上轻轻一敲,笑骂道:“这成日家的,小脑袋瓜里都想什么呢?荒谬!无稽之谈!……倒也不是什么关联都没有,你往前再想。” 娜仁听了这话,一头雾水地摸不着头脑,仔细想着也想不出什么来,焦头烂额当中呢,忽然灵光一闪:“难不成……内务府?!” “这才像我养大的孩子。”太皇太后满意地点点头,旁边的福安忍不住转头扶额,却见炕沿边上的琼枝乃至苏麻喇都是满脸的与有荣焉。 然后太皇太后这样引着娜仁想到了,却又不细说了,只卖了个关子道:“你等着看,皇后若是把这件事做得差不离了,我也可以安心颐养天年了。” 娜仁就这么被吊着胃口,但也不是特别好奇,毕竟好奇心害 死猫嘛,她的好奇心早被咸鱼生涯磨得差不多了,配合着太皇太后的性致好奇了一会儿,出了正殿就把什么都忘到脑后了。 这样有些冷的天气,当然是往炕上一窝,裹着绒毯吃吃喝喝话本子比较快乐。 宫里的风言风语,就都是星璇叭叭叭学给她的,晚点后沏上一壶清养身心的花草茶,一人一个杯子围着炕坐了一屋子,闲言说笑着打发时间——盖因近日太皇太后身子不爽,又另有事忙,晚间例行功课便耽误了,娜仁也空出好大一块时间来。 于是这一活动就被提上了日程,娜仁也因此听了好多八卦,宫里近日可不安稳,又是在内务府根基深厚的几位大人莫名结了仇互相攀咬起来,又是皇后查账时看出与宫外物价出入太大,又是盘库时发现滥竽充数偷梁换柱的‘珍宝’。 林林总总好些事儿,内务府几大家族都下了马,宫人都说这是皇后新妃入主立威,又有人说是正黄旗的打压镶黄旗——无非因为当今皇后出身满洲正黄旗,而内务府下马的那几家人均是镶黄旗包衣。 这些猜测真假不必说,皇后的威名却是响彻四九城内外,宫中婢仆、外臣命妇,对她无不毕恭毕敬,皇后却未曾因此自骄,对太皇太后的态度愈发恭谨起来。 这些事儿娜仁都当戏听了,眼看天儿渐冷,她更不爱出门。 这日与往天一样,早上陪太皇太后与太后做过早课、说笑一回,回了殿内就不爱动弹,宽了大衣裳,只在底衣外穿了件风毛滚边内里贴了一层细绒的棉比甲,南屋的炕烧得暖烘烘的,躺在上面,卷着一条银灰软毡,手边炕几上小炉温着姜米茶,手里握着一卷书,好不惬意。 正看得发困,忽听外头一阵噪杂的脚步声与说笑声,然后门吱呀一声,豆蔻脆生生地回:“格格,皇上、皇后与马佳格格来了。” 然后没等娜仁回过神来动弹一下,人已涌进了殿内,三人一边解着斗篷一边走进南屋里,见娜仁要起身请安,康熙忙道:“免了,不必了,阿姐近日如何?” 娜仁将手中的书卷摆到炕桌上,仍然起身,笑道:“我能怎样?不过天冷了,身上懒不爱动弹,偏生你们来得巧,我偷个懒,你 们就赶上了。” 皇后笑吟吟道:“溪柴火暖蛮毡软,阿姐只差养只狸奴了。” 不知何起,她也随着康熙叫娜仁‘阿姐’了,娜仁一笑,道:“我倒是想养,只是没那耐心照顾,算了。” 康熙却道:“有底下人呢,养只来解闷儿倒也不错。” 佛拉娜听皇后吟了句诗,神情微微寂寥,转瞬又恢复过来,笑吟吟往炕上一伸手,被窝里暖烘烘,却让她摸出个镂空雕花的银香熏球来,浓郁香甜的香味萦绕在众人鼻尖,她笑道:“再没有比你在日子上更用心的了,这香味好奇特,似是桂花香,又带着茉莉香、菊花香,仔细一闻还有玫瑰香,难得这样杂的香气,却不显乱。” “主料用了新茉莉花与百合、栀子,这几样捣成花泥,兑入玫瑰、菊花、桂花的干品花粉,添松柏香粉,以白芨汁调,压成香饼,再用纯檀香饼复合压在一起,阴干后制成香丸,再添花水烘干。今年新制的,这两日才翻出来,你若喜欢,让琼枝给你取两丸。”娜仁下了炕微微欠身道去更衣,一边随口道。 佛拉娜便笑:“哎哟哟,好繁琐的工序,我是不耐烦这个的,你做了,又要给我,且就笑纳了。” “那合该见者有份才是。”皇后含笑道,康熙不耐这些的,一边喝着茶,见竹笑上来叠毯子,打眼一看,原来娜仁这南屋炕上一端的锦垫坐褥早撤了,换上了厚实的锦缎炕被。 他嘴角微微抽搐,“阿姐这是真打算猫冬了。” 不过转瞬又轻叹一声,应该是脑补了什么。 且说娜仁听了皇后那话,倒是干脆,直接笑道:“皇后娘娘喜欢,琼枝,记得也给皇后娘娘装几丸。” 琼枝一边捧起衣架上的大衣裳,一边笑着应了。 待娜仁换上棉夹衣再回南屋时,康熙见她面色微微发白,身上又是厚实衣裳,叹道:“阿姐今年愈发畏寒了。” 娜仁一看他这样,就知道他刚才想到了什么,微微无奈,道:“不是那个缘故,不过乌嬷嬷和琼枝仔细,早早让我换厚衣裳而已。不过今年的天儿冷的确实是早,这才十月里呢,我看外头那风刮的呀,就差落雪了。” “落雪还早呢。”皇后若有所思,忙对康 熙道:“既要落雪了,可得命礼部快块预备着了,踩着雪让宫妃入宫可不大好。” 康熙点点头,随口应着,又道:“山东巡抚进了几斤东阿来,回头让人送来……” “知道啦!”娜仁眉眼间俱是无奈,“老祖宗还能苛待了我不成?”又忙问:“可见过老祖宗了?” 皇后便笑道:“刚去过了,来这里是为了邀阿姐走一趟,坤宁宫备了好酒菜,羊腿也烤上了,火腿炖肘子也炖上了,野鸡汤滚滚的,酒菜都备好了,就等着人齐了。上回说邀阿姐,就耽误到现在了,也不知阿姐愿不愿意。” “不愿意也得愿意。”佛拉娜道:“这人都来你屋里请了,不说别的,皇上皇后都来了,你不给面子未免太刁钻了?” 娜仁抬手在她额间轻轻一敲:“刁钻这词不会别乱用!” 又吩咐:“把前儿腌下的泡椒凤爪与香糟的鹅掌鸭信取些来,那个下酒好——” “还有那两瓶子旧年的紫米封缸玫瑰酿。”佛拉娜笑容温柔,却毫不客气地对岂蕙吩咐:“你家主子今年不是又酿了吗?旧的不去,新的岂不是白白耽误了?今儿我们且帮你消化消化。” 娜仁见她如此行事,就知道她与皇后相处的是当真不错,微微放下心来。 然听她这样说,眼神往旁边的康熙身上一瞟,本来自得于妻贤妾美其乐融融的康熙身形微微一僵,然后若无其事地转头去看窗外。 娜仁强忍笑意,“你说晚了,那两瓶酒已被人讨去了。”她向康熙那边一努嘴,道:“本是预备献与皇后做大婚贺仪的,这个要走了,说什么大婚贺仪给谁都是一样,一瓶没留。故而我才送了青梅酒给皇后的。” 皇后闻言,忍不住一笑,也看向康熙,人老人家自顾自沉浸在窗外的秋景中,看着树影摇枝枯黄落叶连连哀叹,就差吟诗一首了。 佛拉娜挽着娜仁的手臂,忍不住轻笑出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16、第十六回 坤宁宫面阔九间,宽敞阔朗,华丽恢弘,名字与乾清宫对应,是为后宫尊位。 可惜这尊位住起来恐怕不大舒服,娜仁就听太后私底下念叨过,说坤宁宫改建之后,只有东边二间居住,每天守着神龛住,倒是肃穆了,可也着实别扭。 不过见皇后笑盈盈的,可完全看不出对坤宁宫的不满来,日常起居均在正殿东二间暖阁中,只将凤座设在了偏殿,供素日理事传人接见命妇乃至嫔妃请安。 但如今宫中就佛拉娜与原本在清宁宫伺候的张氏两个嫔妃,请安也闹得跟过家家一样,无甚意思。 此时一张紫檀雕花大八仙桌就摆在坤宁正殿正间,堂上悬的是坤宁宫只匾额,东边是皇后居室,西边是神龛佛像。 “这可真是再奇妙不过的聚会之地。”娜仁一边抬手解着身上斗篷,佛拉娜见她抬手间露出银红哆罗呢里子边素白绫滚镶上绣的如意云纹,一声称赞脱口而出:“好精妙的心思。” 娜仁笑呵呵点点云纹,道:“捂在心口上,说不准真能抱我事事如意。” 那边皇后吩咐宫人起火盆筛酒,初听娜仁那一句,还笑道:“若是喜欢就常来,我这几日也闲着,这偌大宫殿,我可孤独得很。” 一时酒菜布置齐全,众人分坐,娜仁这半日冷眼看下来,皇后与佛拉娜倒当真相处得不错,皇后笑容端庄却并不端着架子,对佛拉娜全无高高在上之感,佛拉娜对她便很亲近了。 席间自然是言笑晏晏推杯换盏,皇后举杯道:“论理,你们是在这里久了的,我不过是初来乍到,若有哪件事是我疏漏了的、未做到的,还得请提醒提醒。” 佛拉娜几乎是立刻毕恭毕敬地道不敢,娜仁心中轻叹,却也笑意盈盈地道:“娘娘这是哪里话,您的宫务打理得不好,上头还有老祖宗与太后呢。若说真能帮上您的,只怕就是自家殿里短了什么,来找您告状了。” 皇后抿唇微微笑着,“这话我可记在心里了,你不拿我当外人,我自然是心里高兴。来——不愧皇上百般推崇你的手艺,这就可比外头的好了不知多少。” “可不当这句 话。”娜仁笑吟吟地:“这若是传出去了,我得得罪了多少人啊。” 正说着话,眼见外头天色渐渐暗下来,忽听外头一阵脚步声,皇后身边的九儿进来通传道:“慈宁宫的福宽姐姐带着人过来了。” “准时来叫你的。”康熙看了娜仁一眼:“老祖宗可真是恨不得把你拴在身边不放开,出来半日都不安心。” 果然,福宽进来,身后带着娜仁屋里的岂蕙豆蔻,二人一个捧着苍青色羽缎大斗篷,一个捧着小手炉,齐齐向众人请安见礼。 福宽道:“老祖宗说了,天儿黑了,又起风了,凉得很,遣奴婢来看看。倘若诸位主子吃的差不多,且得带娜仁格格回去复命呢。” “让老祖宗操心了。”娜仁笑着起身,又对康熙、皇后轻轻一欠身:“容我先告退了,一时不回去,老祖宗一时不安生。” 皇后刚张嘴还没说什么,康熙便道:“让人多点两盏灯,梁九功——寻两个身材高大的人来护送娜仁格格回去,也挡挡风。” “哪里那样娇弱了。”娜仁好笑地微微摇头,皇后适时开口:“需得这样,不然叫老祖宗知道还以为我们不精心呢,况阿姐身子本也弱些。” 就这样,娜仁被人一路簇拥着回了慈宁宫,太皇太后歪在炕上,眼睛微阖,嘴唇一张一合默念经文,手中一串念珠不疾不徐地拈着,听见响动也没睁眼,只随口道:“回来了?” “回来了。”娜仁笑盈盈答应着,苏麻喇上来给她解了斗篷,一摸手:“哎呦呦,好凉,不是让岂蕙带了手炉去吗?福安,还不快给格格斟一碗热热的奶茶来。” 娜仁道:“外头风刮人,手心捂着手炉,手背露在外头,哪有不凉的?” 苏麻喇道:“很该把手捂子找出来了。回头在库房里翻翻,也几块好皮子,岂蕙的手艺好,让她先缝出两只用着。” “很该这样。”没等娜仁推拒,太皇太后已对她轻轻招手:“过来这边儿坐,炕上暖和。” 娜仁一笑,过去挨着太皇太后坐下,她将身上轻绒毯子往娜仁身上一裹,端起茶碗轻抿一口,似笑非笑问:“皇后宫里吃得舒服吗?” “累。”娜仁叹了口气,“倒也不是什么明枪暗箭 ,不过皇后……” “皇后是个聪明人。”太皇太后轻笑着,“和这种人相处啊,无论聪明糊涂,习惯了都是最舒服的。不过你的性子,与人交往一向讲究个清透见底,那就难了。想要与她交心,少说得捧出一颗红心来巴巴给她看一年,她能真心为你处处好,便也是福分。” 娜仁倚在她怀里,摇头晃脑:“我也不求这一份交心了,只要她不找我麻烦就好。” “那就简单了。”太皇太后轻抚着她的发髻,笑呵呵道:“她可不敢找你的麻烦。她就算敢让遏必隆的女儿殿前罚跪,也绝不敢动你一根头发丝儿!” 娜仁笑嘻嘻道:“娜仁可全靠您了。” “你呀!”太皇太后摇头轻叹着,眉眼间俱是无奈,又满满当当都是笑意。 隔日天气渐冷,娜仁琢磨着前头慈宁宫花园里那两棵柿子树上的柿子。 往年柿饼也做过,也成了,去年挽袖子试了一回酿柿子醋,结果试得灰头土脸的被康熙笑了三日,今年雄赳赳气昂昂昂地拼着一雪前耻,很是用心准备了一番。 正当她忙忙活活的时候,内务府也动了起来。 康熙御旨命内务府给钮祜禄氏拟个封号,这就给了前朝暗示,宫妃入宫之日将近。 佛拉娜上午过来的时候娜仁忙活着,没空与她说话,下午她再来,命人沏了茶、摆上茶点,二人在炕上坐了,轻啜一口茶水,通身的寒气便都被驱出体内。 佛拉娜见娜仁悠闲品茶的模样,着急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品茶!宫里都传遍了,皇上下旨让内务府替钮祜禄氏择吉号,眼看是要封妃,你这边可半点消息都没有,你可坐得下来!” “我有甚坐不下的?”娜仁轻笑着挑眉,捏起一颗梅子递给她:“尝尝,这姜香雪梅清甜可口,还暖脾胃,这天儿伴着茶最好。” 佛拉娜手里胡乱绞着帕子,满面的急色,“这封妃不封妃、或是同封妃有没有封号,里面的门道差别可大着呢!皇后也便罢了,左右人家是中宫,咱们没法不尊敬,人又是个贤惠人,处事妥帖,咱们也没有不服的。可钮祜禄氏呢?我可听人说,她最是个冷僻孤傲、桀骜不驯的性子,你看着软和,可也是个不服软 的,若真叫她拿捏住你,这以后的日子……” 娜仁见她满脸着急担忧的,也是好笑,轻轻摇头,无奈道:“这是什么话呢。外头人云亦云,你也信了。人家说钮祜禄氏是怎样的人,便是怎样的人了?我倒说她性子虽冷,却不是目下无人,你信不信?” 佛拉娜狐疑地看她:“怎么说?” 她微微一顿,贝齿轻轻咬唇,深深看着娜仁:“你不会是又拿出你那一套以貌取人、长得好的不是坏人的说法了?娜仁!这会可不是过家家了!这是正经大事,往后的日子怎样,都在这上面呢!” “你怕什么。”娜仁笑着走到她身边,挽住她的手:“你有皇上,我有太皇太后,皇后娘娘捏着凤印宝座,钮祜禄氏背后则是遏必隆,大家各有依仗,她钮祜禄氏即使真位尊于我,我也不是她能够为难的。再说了,外头人的话八成是不可信,钮祜禄氏是什么样的人,总要日后相处着才知道,你现在就急匆匆地给人下了定论,对她可不公平啊。” 佛拉娜被她说得微怔,良久方才苦笑道:“你这话说的,皇上可不光是我的依仗……不过左右人家明媒正娶的,我只求皇上回头时候能看我一眼,我也就知足了。” 娜仁忙问:“怎么了?皇后为难你了?” “那倒没有。”佛拉娜扬扬嘴角,微微摇头:“不过我自己胡思乱想罢了。皇后出身名门,诗书皆通,处事有度,我除了针黹女红,什么都不会,在她面前便自惭形秽了。” 娜仁见她这样,心里约莫明白什么,笑吟吟搂着她的脖子,下巴靠在她肩膀上,道:“你自惭形秽了,我岂不是都不能活了?就你这一手指尖上的功夫,多少人都比不过呢!人家看着都眼红!我也羡慕你——” 她把玩着佛拉娜的指头,十指纤纤葱白如玉,入手柔软细腻,当真应了那一句“手如柔夷”,她轻笑道:“瞧瞧这指头,多好看?你做的绣活啊,宫里的绣娘都比不过,皇上多大的福气啊,能得你这样一心以待,一年光是衣裳帽子、腰带香袋便得了你多少,真是我看着都眼红,恨不得以身相替……” “快别说了你,愈大愈油嘴滑舌的,嘴里没个把门的。”佛 拉娜红着脸抬手捂住她的嘴,“今年你身子虚,怕你手冷,我前儿得了块银鼠皮子,给你缝了个手捂子,还差两针就得了,晚间命人给你送来。” 娜仁笑吟吟点着头,见她食指上一只玛瑙戒指倒是别致,小米珠穿成的戒圈,又有碎珠花朵一样托着一颗玛瑙珠,玛瑙殷红如血,更衬莹白的手指头,却不是内务府常见的样式,她便笑道:“这戒指从前倒没见过的样式,新奇得很,又是皇上从宫外给你淘来的新鲜东西?” “这却不是。”佛拉娜笑着摸摸那枚戒指,“这是皇后娘娘赏的,说是盛京老家那边时兴的样式,娘娘那仿佛还有几只,你若喜欢,我替你讨来。” 娜仁摇摇头:“可算了,我也就是看着新奇说一嘴,真巴巴讨个戒指来,可不成了笑话了?” 佛拉娜不赞成地摇摇头:“怎么这样说呢,皇后娘娘……” “好了,我知道皇后娘娘好!皇后娘娘温柔贤惠,皇后娘娘宽和大度,可你在我这儿一个劲的念叨皇后娘娘多好是什么事儿啊?”娜仁哭笑不得:“你现在去坤宁宫,就对着皇后继续夸才是能耐呢!” 等佛拉娜带着娜仁给她装上的一大盒子吃的乐呵呵地走了,直到回了钟粹宫在暖阁里坐下来,才反应过来——她是去与娜仁说让她小心钮祜禄氏,怎么反而被哄得傻乎乎地带着吃的回来了呢? 如此想着,难免啼笑皆非,倒是先把还差锁边的手捂子取来,手上加快缝着,打算宫禁之前让给宫人给娜仁送去。 当晚,娜仁收到了雀枝送来的手捂子,银鼠皮里子,外头淡绿妆缎绣着娜仁所喜的茉莉花,是怯生生的小骨朵、嫩生生的花苞,还是绽放着的洁白花朵,绣得活脱脱一棵真花,拿在眼前细看,鼻尖仿佛也有一股淡淡的花香萦绕着。 她本以为是这花绣得实在逼真,还与雀枝夸“你家主子的手艺是真愈发好了”,没想雀枝笑呵呵道:“这手捂子上用的丝线都是夏日里鲜花汁子滚的,然后在小匣子里盛在干茉莉花中封存许久,香气都染在上头了,味儿虽淡,却也正经能持续一段时日呢。” 娜仁惊喜非常,连声称赞:“好巧的心思!” 又让人抓 了一把锞子给雀枝,斟热茶给她喝,笑道:“这样冷的天儿,还让你过来一趟,你家主子也是,明儿个送来也是一样。喝杯茶再回去,时候还早呢,不着急。跟着她来的人在外面吗?也给斟一杯,滚滚的吃下去,暖一暖五脏。” 盖因宫里的规矩,是不许宫女独自出所属宫殿的大门的,若是奉命送东西一类的事情,需得与人结伴才行。 雀枝笑道:“一个粗使宫女跟我来的,得了格格您的茶,可真是天大的福分了。” 琼枝抓了一把银锞子给她,笑道:“你今儿个可来巧了,今儿这银锞子是新打的,四时如意和事事如意的,都是顶好的意头。” 雀枝喜道:“那我可接了这一份喜气了。” 外头那宫女也得了一把散钱并两个锞子,喜得什么似的。 太皇太后听了,也不免道:“马佳氏有心了。” 就内务府替钮祜禄氏选封号一时,太皇太后心里也有一本账,然而等了好几日,没见娜仁着急,她心喜之余也有些失望。 这日娜仁焚了新调的香,跪坐在暖阁煮茶,颜色微黄颜色轻透的茶水诸如瓷白的盏子里,太皇太后凝神看了她半晌,只见她连倾壶的动作都是不紧不慢的,水流均匀,好一把手下功夫,可见这些年是无聊成什么样了。 “皇帝让内务府给钮祜禄氏选封号,你就半点都不着急?”太皇太后看着自己养大的小姑娘,最终还是问了出来。 娜仁好笑:“我急什么,皇上又不会亏待我。” “你啊,我是真不知说你什么了。”太皇太后摇摇头:“看得太透!小姑娘家家,这才多大年纪,正该天真烂漫的,什么事儿都想得这样透,岂不是少了许多意趣?” 苏麻喇亲手给娜仁手边烧水的炉子添了炭,嗔太皇太后道:“老祖宗您又逗格格,若真是个万事看不透愚钝的,失望的不也是您?” “你们两个倒成了一国的了。”太皇太后哑然,却又轻笑着摇摇头,接过娜仁递来的茶水,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这般也好,娜仁丫头,你记住,你是科尔沁的格格,博尔济吉特氏之女,与皇帝青梅竹马长大,又有一份救驾之功。这宫里啊,有谁比你更有底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17、第十七回 是夜,坤宁宫中掌了灯,圣驾驾临,但见殿内外宫人均垂手侍立、屏声息气。 康熙在西暖阁拈香拜过一番,方往东暖阁去。东暖阁两间,内间是皇后的寝间,有一架四面紫檀嵌螺钿牡丹屏隔开,外间供日常起坐,临窗是盘山大炕,铺设鹅黄绣富丽牡丹锦垫坐褥,一色引枕臂靠均系富丽堂皇、端庄典雅之色,不愧是中宫居所。 皇后亲自用一个黄地白釉绘彩双龙戏珠纹盖碗捧了茶过来,九儿眉目低垂地捧着东西从外进来,一欠身:“娘娘,您命寻的石榴红流云百蝠缎子并两块凤尾罗尺头得了。” 皇后先将茶捧与康熙,仔细看那缎子,见颜色鲜亮纹样疏落有致方点点头:“送去。” “又是给谁的?”康熙啜了口茶,轻笑道:“都说皇后大方,果真成了散财童子了。” 听他打趣,皇后未恼,只笑道:“石榴红缎子是给佛拉娜做鞋的;那两块凤尾罗是石太福晋讨的,因原是老祖宗赐给妾身的,妾与您大婚,制陪嫁的喜被余下的,是石太福晋为六弟讨的,缝百家被用,也是借大婚的一份喜气。” “太福晋到底亲自抚养六弟一番,盖是一片慈母心肠。”康熙轻叹两声,沉吟半晌,抬头看向梁九功。 梁九功忙道:“太福晋却没命人往清宁宫来。” “太福晋做长辈的,岂有亲身来的道理。”康熙摇摇头:“也有几日未去宁寿宫请太妃们的安,是朕的不是。” 皇后等人忙道康熙事务繁忙,一片孝心足以慰太妃们之心。 半顷,太福晋打发人来谢过皇后,康熙亲□□问一番太福晋身体,又道改日再去向太妃们请安,这才稍许心安。 见他面色稍霁,皇后方笑道:“这些且先不论,且说内务府的事儿。您可自在了,这宫里宫外可都闹开锅了。您好歹给个准话,妾身好命人收拾宫殿出来。” 康熙端起茶碗,抬眼看她:“怎么说?” 皇后面不改色,笑意盈盈地:“您这话说的,您自己的旨意出来了,也不关注着点底下的意思。内务府的人可是忙了,遏必隆大人家里也忙了,上蹿下跳的打探, 人都递到妾身这来了。还有佛拉娜,匆匆忙忙地到臣妾这儿来,又往慈宁宫去,不过阿姐的定心汤熬得还不错,听说佛拉娜回去时就跟没事人一样。” “她们俩好,佛拉娜自然为阿姐着急,阿姐却不是着急这些的人。”康熙摇摇头,状似随口问:“你看,钮祜禄氏入宫,安排在哪一宫比较好?” 皇后微微一怔,旋即笑道:“东西六宫中,若论好,自然是景仁、永寿、翊坤、承乾四宫。若论尊贵无非是景仁、永寿二宫为东西六宫之冠,钮祜禄氏女既为妃位,家世又尊贵,无非此二者之一了。” “永寿宫且留着,那边的意头好,留给阿姐住。”康熙摇摇头,皇后闻言微微一笑,又道:“那最好的自然是景仁宫了。” 康熙似笑非笑:“鳌拜的义女……配吗?” 皇后忙屏声垂头。 康熙随口道:“景阳宫空着,让内务府收拾收拾,封钮祜禄氏景阳宫妃,好好敬仰朕去。” 景阳景阳,敬仰太阳,宫中的太阳,当之无二的,自然是康熙。 “是。”皇后嘴角微微抽搐,对那位被亲阿玛连累的钮祜禄氏忽然有些怜悯。 沉吟片刻,她又道:“既然您已经让内务府为钮祜禄氏拟定封号,那阿姐那边……” “朕拟了个‘慧’字。”康熙笑道:“秀外慧中,除阿姐外,谁担得起这四个字?” 皇后轻笑着应道:“是,皇上英明。” 康熙看她一眼,忽地道:“咱们还是各论各的,后宫之中,既然有了位份,以位份论,公私分明才能后宫稳定。” 皇后似有一瞬微怔,然后笑意愈深,微微欠身道:“谢皇上为妾身考虑。” “你是朕的妻。”康熙执起皇后的手,认真道:“中宫之主,统御嫔妃是你职权之内的本分,不必顾虑良多。……往后有阿姐在老祖宗与皇额娘跟前尽孝,你也可以专心于宫务,后宫平稳才是正道。” 皇后柔声应着:“是。” 内务府热火朝天地收拾起了永寿宫与景阳宫,尤其永寿宫大修,宫中上下更是议论纷纷。 甭管外头怎样,娜仁就在慈宁宫安心过她的小日子。这日小厨房制了栗粉糕与豆沙馅的荷花酥,太皇太后吩咐人给三位 小阿哥都送了,福安却带着隆禧回来。 “隆禧给皇玛嬷请安。”隆禧在宫人的带领下乖乖向太皇太后磕头,太皇太后笑吟吟摆手,“好孩子,快起来。” 福安忙将隆禧扶起,隆禧又笑嘻嘻对着娜仁脆生生地喊了声“姑爸爸!”然后放对太皇太后道:“六个和八弟都病着,隆禧替哥哥弟弟向皇玛嬷谢恩了。” 太皇太后携他上炕坐,笑问近日御膳房的吃食可不可口、宫人服侍的尽不尽心、绣院新作的衣裳喜欢吗,娜仁在旁边眼看着隆禧的乳母就战战兢兢眼巴巴地看着隆禧,见隆禧点头,才长长松了口气。 上回奇绶那乳母的下场是给这些皇子乳母留下了多少心理阴影啊。 娜仁心中感慨,一边吩咐:“别给阿哥上茶了,前儿我送来那两瓶香栾蜜,绘粉桃花枝的那个钵中是没用酒浸过的,只拧了些姜汁进去,给阿哥冲那个。” 福宽“唉”了一声,没一时兑好奉上,隆禧一尝,果然十分喜欢。 见他喜欢,太皇太后笑意更浓,慈爱地看着他。 先帝遗下六子,福全、常宁早已离宫,六阿哥奇绶、七阿哥隆禧、八阿哥永干还养在宫里,其中隆禧性子软和嘴巴甜,又生的糯米团子一样,可爱得紧,也最得宫中这几位喜欢。 就连娜仁,对他也十分喜欢。 隆禧伸手来扯娜仁的袖子,等娜仁转头看他,包子脸又露出一个无辜的笑容,惹得人心都化了。 娜仁抬手捏捏他的脸,笑呵呵问:“姑爸爸那还有新得的柚子糖,七阿哥要不要尝一尝?” 隆禧连连点头,走的时候就又抱了一罐子糖果。 送走了孙儿,太皇太后心情不错的样子,转瞬又有些落寞,正逢苏麻喇捧着料子进来:“老祖宗,这是您吩咐的,当年给先帝裁衣余下的尺头布块,都在这儿了。” 娜仁打眼一看,零零碎碎好多,多是宝蓝、石青一类的颜色,想是当年为先帝裁制常服所余。 太皇太后轻叹一声,“都寻出来了?也罢。娜仁,你往宁寿宫走一趟,这些都是石太福晋给奇绶讨的。” 娜仁欣然答应。 石太福晋系先帝嫔妃,算是先帝宫中唯一汉女出身高位嫔妃,吏部侍郎之女,蒙先 帝荣宠,可于宫中着汉式冠服,性温婉和顺,精诗书,算来如今孀居已有四载余,唯膝下养着先帝第六子奇绶,也算是一份慰藉。 可惜如今奇绶病重,太医也不敢保证一定能立住,倒叫太福晋好伤心。 先帝去世之后,他的嫔妃就由太后带领住在宁寿宫,自康熙二年慈和太后过世之后,宁寿宫那一片宫殿,便以太后位尊。 其余尊位均是博尔济吉特氏出身,石太福晋与先帝二子福全生母董鄂氏妃算是唯二的特例了。 故而娜仁在宁寿宫也是熟门熟路的,一路笑意吟吟地和人打着招呼请着安过去,先往正殿向太后请安,听了她的来意,太后叹道:“你去,石太福晋疼你,你多宽慰宽慰她。” 娜仁低低应了一声,其实又有什么能宽慰的呢? 不必宫人引路,娜仁轻车熟路地往石太福晋殿里去,她正领着宫女整理各样料子,见娜仁来了,微微一笑:“得多谢老祖宗的疼爱。” 她服侍先帝多年,那些料子打眼一看就知道是先帝常服所用,此时眉眼低垂,轻声感慨:“若先帝在天有灵,愿他能够保佑奇绶。” 娜仁抿抿唇,“石娘娘。” “我没事儿。”石太福晋一笑,眉眼间依稀可见昔年风华,只是她这一段日子实在是衰老得太快,一向保养良好的姣好面容失去光彩,鬓边也已染上霜白,让人好不心酸。 回了慈宁宫,将石太福晋所言一一道与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歪在炕上,静坐半日,方对苏麻喇道:“你去阿哥所看看奇绶,我……我就不去了。从阿哥所出来,再去宁寿宫看看石氏,青年丧夫,中年丧子啊——” 触及她的伤心事,她只觉眼眶发酸,泪珠滚滚而下,娜仁只能握着她的手,偎在她身边。 殿内一时寂静,娜仁心中百感交集,心情复杂。 她在宫中这些年,说是小心谨慎,但也是太皇太后与太后护着,博尔济吉特氏出身足够保她安稳,上一辈那些嫔妃对她也极尽疼爱,但顺治朝已过,康熙初年的平稳日子眼看也要过去,她即将步入后宫的风云场,成为当今的妃嫔,而非太皇太后养在宫里的娘家晚辈。 这些年里,宫中女子的辛酸她看了太 多太多,即使早已做好心理准备,此时见太皇太后位尊至此却还不免受寻常女子伤心事所扰,不由心中悻悻,一时静默无言。 “娜仁,我……必不会叫你,步了我的后路。”良久之后,太皇太后轻抚着娜仁的发,语重心长道:“所以你也不要和那些女人去争,那些恩宠,对你来说,并不紧要。你是博尔济吉特氏之女,生而尊贵,在这宫里,即使没有子嗣、恩宠,你也再有底气不过了。不要把自己搅道那一滩浑水里,乃至失了本心。” 娜仁知道她实在是肺腑之言,连连点头,“您放心,我明白。” “好。”太皇太后方微笑道:“皇帝说,想让你住永寿宫,一来离慈宁宫也近,二来——永寿永寿,总是一份好意头。” 娜仁笑道:“我领情。” “那就好。皇帝不是忘恩负义之辈,你们两个从小青梅竹马,这些年风风雨雨过来的,你又是为他受的伤,即使对你没有男女珍爱之情,他也会好好待你。”太皇太后看着娜仁,正色道:“宫里的女人,不要盼望真心,也不要付出真心,那才是最令人痛苦的。” 娜仁郑重点头,“您放心,娜仁明白。” 太皇太后看着她的样子,眼圈儿仍然泛红,几乎忍不住潸然泪下,最后只长长一叹:“一时不明白也无妨,你又许多许多年来参悟这个道理,我只是不希望,你再步了我的后路。” 隔日,康熙下旨,以女救驾之功,科尔沁三等公吉阿郁锡晋镇国公,待年宫中的博尔济吉特氏封妃,以‘慧’为号,赐永寿宫主位。 遏必隆之女钮祜禄氏封妃,以‘昭’为号,赐景阳宫主位。 余者,纳喇氏、李氏均为庶妃,以格格待,纳喇氏赐延禧宫,李氏赐启祥宫。 旨意一落,娜仁却并不激动,只是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有些事情终于尘埃落定,让她终于松了口气——慈宁宫中的悠闲生活结束了,也昭示着,她终于走入了人生的下一个阶段。 比之历史上原主没名没分地死在康熙九年,她这可以说是个绝好开头。 听着御旨中那些“秀外慧中、恭娴淑敬、德于内廷”等等一系列夸赞之词,虽然知道不过是常年话,也难免有些 小雀跃。 册封礼拟定于本月十三,娜仁记下了,恭恭敬敬地接旨谢恩。 梁九功笑呵呵地接过苏麻喇和琼枝递来的荷包,后头的小太监也接了满手的赏赐,梁九功笑道:“礼部的成大人为册封使,本月十三吉日,坤宁宫行册封礼。皇上特意吩咐内务府大修永寿宫,您擎等着。” 娜仁被他吊起兴致,开始暗暗思索派人去永寿宫打探线报的可能性。 太皇太后当然是知道内情的,对娜仁笑吟吟道:“你就别在这儿急三火四的了,总有能见到的那天。先去宁寿宫,她们这会可都等着你呢,还有坤宁宫,皇后那里也不能失了礼数,毕竟你是在宫中接旨的。” 娜仁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宁寿宫中太后等人果然等待已久。 先帝的一位太妃拍拍娜仁的肩膀,朗笑道:“娜仁丫头比我们有出息!这妃也封得早!” “就是就是!”这一屋子人汉文水平都有限,要说什么文绉绉的也没有,说笑一番,娜仁收了许多的礼物,豆蔻岂蕙跟在后头捧着,还是太后看得头疼,捏捏眉心,吩咐:“东西先放着,阿朵,你安排几个人给娜仁格格把这些东西送回去。你等会儿还要去坤宁宫?” 娜仁点点头,太后微微一笑:“这是礼节,应该的。先去看看石太福晋,她这几天埋头缝那个被,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 语罢,到底记着是娜仁的好日子,压住那一声叹息,摆摆手。 周遭的太妃们对视两眼,也跟着点头。 娜仁便又去看了石太福晋一番,不过一日之别,身份已经大有不同。 石太福晋熬得眼睛通红,见娜仁来了,笑道:“先贺慧妃了。” 她将手中的针线放下,娜仁打眼一看,就知道是熬夜赶工,进度很快,针脚细密,她周围的几个宫女也都熬得满眼血丝,便道:“这东西越急越容易出错,您别熬坏了身子要紧。” “没什么,还要请宝华殿的法师诵经祈福。我的手越快,也能早一天给奇绶盖上。但愿上天神佛保佑……”她抿着唇,轻叹一声,又迅速道:“瞧我,这好日子,我还叹上气了。算了,不说这些了,来,娜仁,我给你预备了一份东西,来看看。” 娜仁压下心中的叹息,再四谢过石太福晋,石太福晋道:“你还要去拜见皇后?去。” 她坐在炕上,微微笑着,眼角眉梢的弧度都是在笑,却让人莫名心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18、第十八回 及至坤宁宫时,正是晌午。 皇后态度和善地命人斟茶来,笑道:“往后也要多走动,永寿宫离坤宁宫可不远,咱们时常一处作伴,也好打发时光。” 宫女斟茶上来,行为举止婀娜娉婷,生得桃腮杏目小家温婉,也算是个美人儿,娜仁确定从前未曾见过,不由多看了两眼。 “慧娘娘喝茶。”她举止怯怯的,声如黄鹂婉转,眉目水润,直让人心都化了。 “这是……”娜仁见色心动,对她极温和地一笑,略带着些迟疑地看向皇后。 皇后呷着香茗,笑道:“这是我的陪嫁,叫月知,倒是前些日子病了,没出来服侍,你没见过也正常。” 娜仁心里大概明白这位月知是皇后身边的什么配置,心中暗道康熙好艳福。 然后坐那喝茶,她就忍不住一眼、一眼地瞟垂首安静侍立在炕边的月知。 皇后看在眼里,未语。 回了慈宁宫已是晚膳时分,太皇太后命人摆了膳,坐在餐桌前等她,见她进来就一叠声地催促人舀热汤给她,又道:“这天儿冷得恼人,快解了斗篷坐下喝碗汤。” 福宽忙舀了一碗火腿鸡丝汤奉与娜仁,娜仁解了身上的大斗篷坐下,笑道:“也不是很冷,就是风刮人,许是落了雪能好些。庭院里的山茶花打花骨朵了,要仔细照看着。” 小宫女福寿忙应着,太皇太后却道:“等你走了,这些个花再没有人这样惦记了。” “您这说的什么话。”娜仁无奈,“永寿宫离慈宁宫才多远?我自然是日日回来陪您的。” 太皇太后方眉开眼笑,“你这丫头啊,净会哄我。不过也不必日日过来,三五不时来一次便是了,不然和宫中妃嫔往来少了,便是孤僻,我又能陪你多少年呢?” “老祖宗!”娜仁嗔她,又道:“我要来往的,自然是彼此投契的,能碰上便碰上,碰不上便也罢了。左右这宫中,有您、有太后、有皇上、太妃们、有佛拉娜、有乌嬷嬷与琼枝她们,我绝不会寂寞。” 此时清宫奢侈之风还未横行,无论太后还是皇帝的餐食,都没有后世所传慈溪、乾隆等那般复杂,所 谓三筷子的祖宗规矩……笑话,真算起来,在清朝的紫禁城里,祖宗就在娜仁对面坐着呢,一桌吃饭,可没有什么规矩。 二荤二素两个冷碟,另有一大碗火腿鸡丝汤,没上米饭,备的玉米面果馅饼,连着竹编小食萝奉上,倒是怪古朴的。 可但凡咬下一口,就知道那饼废了底下人多少心思,面透着玉米本身的清甜却不粘牙,有糖玫瑰、糖桂花馅儿的,也有桃儿酱、板栗柿子等许多种,备得十分精心。 娜仁一尝,却微微拧眉:“还是甜了,告诉厨房,太皇太后近日要少食甜味过重之物,这东西不必备的十分精细。” 许四海忙答应着,又苦笑道:“这底下人哪敢备得粗陋,百年了,这东西几曾上过皇家的餐桌?底下人自然得小心再小心的预备,盼望着老祖宗吃得爽口,唯恐出了差错。” 太皇太后撇撇嘴:“看得严实着呢,等你搬出去了,我撒了欢儿的吃!” “咳咳!”苏麻喇站在旁边轻咳两声,娜仁会心一笑,又对太皇太后语重心长地道:“这东西好,素日大米白面的吃多了,适时尝尝这些个东西,对身子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膳后又用过消食茶,等娜仁回去了,太皇太后才嘟嘟囔囔地道:“小老太婆似的。” 苏麻喇在旁忍笑:“这不也是您的福气,才有个人在您身边,为您吃食身子操心?” 娜仁回到偏殿,沉思半晌还是觉得太皇太后如今的食谱不妥——不是她多事,而是太皇太后上了年纪,虽然在她看来放到现代还是个刚退休的老太太,但在平均年龄50左右的清朝已经算是高龄,常年大鱼大肉饮食油腻和早年殚精竭虑的弊端就显露出来,虽然如今已念佛多年,但吃斋也只有初一十五,素日又喜甜,贪食烤肉,怎能让人不揪心她的健康状态。 深谙养生之道,为活到99奋斗多年的娜仁将《长生诀》中的日常养生汤水药膳翻了翻,这些年大多也都试过了,太皇太后喜欢的,方子小厨房都有,也时常预备,她还真没有什么杀手锏了。 至于《长生诀》的吐纳之法……她一时半刻并不准备拿出来,或者说也没有由头拿出来。太皇太后素日静心打坐的功效与 《长生诀》很是相似,她隐隐知道其中的差别只怕在修习《长生诀》吐纳时胸中一口气上,却没法子告诉太皇太后,因为她本身也还半知半解的,能修习成功就是仗着先天之气的便利。 中医典籍中倒也不是没有吐纳之法,只是太皇太后嫌繁琐,从来不练,她几次唠叨也没成。 思及此处,娜仁发出了深沉而由忧郁的叹息,感慨:“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主子别发呆了。”乌嬷嬷走过来,打断她文艺女青年的矫情劲,“这十三册封礼后就要迁宫,东西可得早早收拾出来。这些年的梯己,衣裳头面布料摆件……那些个东西都得好好规整。” “好嬷嬷,饶了我。”娜仁哀求道:“我就在这儿瞧着,可好?” 乌嬷嬷正要说什么,星璇回道:“唐太医来请脉了。” 娜仁一喜,如得了救星一般,忙忙吩咐道:“快请。” 乌嬷嬷在旁无奈失笑。 “微臣,请慧妃娘娘安。”唐太医本名唐别卿,不过弱冠之年,面容俊朗、身形消瘦,却并不羸弱,行走之间镇定自如,一派君子之风。 “行了,快起来,册封礼没行呢,你们可先把我给叫开了。”娜仁摆摆手,示意乌嬷嬷去忙,态度随意地对唐别卿道:“怎么赶着这会子来了?怪乱的。” 唐别卿自药箱中取出迎枕置于炕桌上,留在内殿侍奉茶水的豆蔻忙取了一方素帕来,凝神看着唐别卿诊脉。 半晌,唐别卿道:“气弱脉细,补药还是要继续喝着,没什么大碍。” 娜仁苦笑着控诉:“我这屋子都要被熏成药味的了,还没什么大碍。” “皇上今日召微臣过去了。”唐别卿忽道:“我左思右想,还是要告诉你,让你心里有个数。” “怎么了?”娜仁抬眸看他,心道莫非是太皇太后连和他搞假脉案的事情被揭露了? 唐别卿缓缓道:“皇上让我脉案报中宫,道慧妃体弱,怕难生养,又让我尽全力替你调养,但脉案要常年抱病。” “……那不正合了老祖宗的心意,也能安了皇后的心。”娜仁一怔,然后笑了:“从此,你这可真成了奉旨造假了。” 唐别卿见她如此,神情莫名,好一会儿,忽地 笑了,“那这药,娘娘还是要喝一段日子的了。” 娜仁一挥手,颇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开!我认了。” 唐别卿一边收着迎枕,一边道:“我调调药方,尽量减去辛苦之味。” 娜仁感激涕零:“大恩不言谢!” 内宫之中,请完脉,唐别卿并未多留,豆蔻送他出去,回来见娜仁坐在炕上傻笑,不由问:“主儿有什么吩咐?” “我看了……咸鱼生活。”娜仁深深感慨:“这些年,没白疼皇上。” 康熙这一手,可以说是彻底把她从宫斗里揪了出来,往后宫里的女人不管怎么斗,都不往她身上伸手了。 处尊位却无所出,实在不像是能威胁到别人的。 而皇后那里,或许本来对她有所忌惮,这一手下来,娜仁也可以安心过她的平稳日子。 “主儿您说什么呢。”豆蔻一头雾水地嗔道:“口无遮拦的。药应该好了,奴才去给您端来。” “去去。”娜仁满怀笑容地想象着未来吃瓜看戏的美好生活,瞬间感觉药也不苦了,随意摆摆手,让她去了。 然而惊喜一向是跌撞而至。 第二日,娜仁在宫中看到了一个熟悉面孔,让她惊喜非常,“三哥?!” 恕她直言,蒙语的辈分并不是十分好排,她有三个哥哥,然而只有一个‘阿哈’,如果大阿哈、二阿哈、三阿哈地叫,让她有一种百年前相声艺人的感觉。 好在一个流浪到蒙古,在他们府里伺候的汉族女人救了她,从此,她再也不用羞耻万分地每天说绕口令,她阿布额吉只以为她是一时兴起这样叫,家里人渐渐也都习惯了。 “娜仁……哦不,奴才其勒莫格给慧妃娘娘请安。”身材健壮却不粗犷的年轻男人干脆利落地打千儿,康熙笑道:“这是朕心选□□的乾清宫御前侍卫,蒙军旗出身,阿姐眼熟?” 娜仁哭笑不得:“不能再眼熟了。” 她也不知道这小子到了御前做侍卫是好是坏,想起这些日子书信里的种种,娜仁心里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乱飞,最后只匆忙命星璇:“快去厨房,备紫米枣蜜松糕,一早制的酱肉酥饼和奶饽饽也端上来,快要晚点时分了,今儿一早内务府送来的 羊骨让厨房砍了炖汤……” 听她林林总总吩咐了许多,其勒莫格低声道:“娘娘,皇上还在这儿呢。” “再备一碟茶糕。”娜仁殷切地看向康熙:“留下用晚点,可好?” 康熙无奈轻笑:“好,好。这亲哥哥来了,朕就位列其后了,星璇啊,茶糕就不必了,你去备紫米松糕。岂蕙,把你家主子今年酿的紫米酒找一坛子出来,朕要带着。其勒莫格,朕就不和你抢点心,允你休沐半日,你们兄妹俩聊解别离多年之情。” 娜仁后知后觉,命岂蕙去给康熙寻酒,又将各样吃食装了两盒,送走了那位主,才拉着其勒莫格近殿内坐。 “三哥你怎么做了御前侍卫了?”竹笑用小茶盘托了茶水奉上,娜仁摆摆手让她放在炕桌上,忙问其勒莫格。 其勒莫格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我这不是上京了吗,在京城碰上皇上微服私访,皇上没带侍卫,被地痞流氓围住……” “荒唐!出宫不带侍卫,嫌自己命大!”娜仁怒拍炕桌,其勒莫格看看妹妹,讪讪道:“这、这怎么还怒了呢。总之就是我帮皇上打了一架,皇上看我身手不错,叙过籍贯之后就点我做御前侍卫,我一想若在宫里黑能照顾照顾你,就答应了。” 娜仁听他的话,只觉眼眶发酸,又急忙问:“清宁宫的侍卫们都还好相与吗?上回你来信里说想要出海,到底只是书信往来,我没好细问,你怎么想起这个事儿来了?‘迁海令’这才几年,你这想法也不知行不行得通。” 其勒莫格笑看着她,道:“我就是有这么个想法,现在不也老老实实在宫里做侍卫呢吗?……光说我了,你呢,在宫里究竟怎么样?夏日里立后的消息传回去,阿布额吉都急坏了。这些年,你在宫里定然受了不少委屈。” 他神情微微黯淡,娜仁好笑:“有老祖宗庇佑,我长在这慈宁宫里,能受什么委屈?” 她这一生与三个哥哥的关系都极好,大哥年龄最长,为人爽朗、外粗内细又早熟,对她算得上是长兄如父;二哥大草原上的奇葩一朵,心思缜密处事沉稳,十分值得信任;唯有这个三哥,年龄相仿,性格活泼开朗,从小一块打闹,她难 免多护着他些。 这会看他神情黯然,她心里也不好受,便笑问:“给老祖宗请过安了吗?可是我疏忽了。” “才随着皇上一起,给太皇太后磕过头了。”其勒莫格见她要起身招呼,就按住她:“你坐着,别忙活了,我做御前侍卫,日后能见面的机会多了。” 娜仁连连点头,兄妹两个相视而笑,眼眶又都红了。 册封礼定于十三日,彼时天空难得放晴,连着刮了好些日子的大风堪堪停止,老天爷倒还算是给面子。 岂蕙一大早看到天色就松了口气,一边整理着内务府送来的朝服,一边笑道:“可见老天爷也知道今儿个是咱们格格的好日子,好歹赏了脸面。” “要叫娘娘了。”乌嬷嬷收敛满面的笑意,绷着脸道:“你们几个都记着,日后在永寿宫,不比这慈宁宫,主儿的身份也不同往常,你们没一个都要循规蹈矩、谨慎小心,不可出什么差错人,让人捉住主儿的马脚。” 琼枝带领岂蕙等人款款一礼,恭谨道:“是。” 娜仁微笑着,“好了嬷嬷,她们都在宫里这么多年了,多少都是有数的。你们都平身,记着小心些就是了。好了,服侍我梳妆,时候差不多了,要去给老祖宗行礼了。” 琼枝应着,又道:“妃位妆奁由内务府置办,并您的箱笼等一应东西,都已送去永寿宫。因您不比昭妃娘娘是从宫外进来的,一应妆奁只绕西六宫一圈,算是应个景。” 娜仁想到内务府送来循例的宫中置办妃位妆奁单,深深感慨:不愧是皇家,有钱。 “快别出神了。”琼枝道:“这朝服好重,您坚持坚持。” 如她所言,层层叠叠的衣裳上身便沉得要命,到底天气冷,没有热重交加,还算能够忍受,唯那朝冠扣在头上,沉甸甸的,真让人觉得脖子都要压断了。 娜仁脖颈僵直着,乌嬷嬷瞧着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与琼枝几个簇拥搀扶着她往出走,侍卫、持节杖册宝的內监已站了满满当当一院子,太皇太后难得盛装,肃容端坐于正殿宝座上,见娜仁被人搀扶着步入正殿,眼圈微红:“今日起,要离了我这里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9章 第十九回 就这一句话, 让娜仁鼻尖酸涩,几乎忍不住地泪流满面,“老祖宗!” “可别哭, 这日子哭了就不吉利了。”太皇太后忙摇摇头, 又从宝座上站起来,走下台阶来到娜仁身前,温热柔软的手轻抚着朝冠上冰凉凉的金凤, 笑道:“慈宁宫飞出去的金凤凰, 要一生欢喜无虞, 岁岁康健。” 娜仁闭眼敛起满眼的热意,微微点头:“是。” “宫里的宫女太监要辖制住,如有不服你的、看着不好的, 就来找老祖宗。要时常回来陪陪我, 也要和宫妃好生相处,你自小性子看着和顺其实孤傲,没几个人入得你的眼, 往后不说随分从时, 好歹面上和蔼些。……冬葵、福宽!”太皇太后殷殷嘱咐许多,又唤了一声, 就有一个太监一个宫女走出来。 太皇太后随即笑道:“冬葵伶俐行事却有章法、福宽沉稳却不沉闷, 这两个人你都是知道底细了,你带去永寿宫,我才放心。” 娜仁心知太皇太后是不放心永寿宫的宫人, 宫女还好, 妃位的六个份例内就被她身边的人给填满了,乌嬷嬷和琼枝也都不是吃素的,永寿宫宫殿内的宫女绝没有搞出什么幺蛾子的机会, 太监却不同。 她自幼接触的太监除了慈宁宫的就是清宁宫的,身边却没有得力的,此时封妃,妃位份例中有太监服侍,论理应有六个太监做杂扫跑腿的活计,不知根底,也不放心。 太皇太后这一手,把慈宁宫的人给了娜仁,可以说是釜底抽薪,直接杜绝了皇后或钮祜禄氏等家族在内宫有关联经营的人往永寿宫的人手上动手脚。 福宽更多是像是一个震慑,昭告阖宫,她即使搬出了慈宁宫,也是太皇太后的心尖尖,容不得旁人往她身边伸手。 想通了其中的关窍,娜仁更是心酸,深深一拜:“连累您大把年纪还要为娜仁操心,实在是娜仁的不是。” “傻孩子。”太皇太后心中也有些酸意,却微微一笑,“老祖宗愿意为了你操一辈子的心。冬葵日后便是永寿宫的首领太监,他虽年轻,事情办得却干脆,我这有了许四海,不如让他跟着你,更有前途。福宽是乐意去服侍你的,乌嬷嬷年迈,她在你身边,也能帮衬帮衬琼枝,让咱们家爱躲懒的小格格便宜些。” 冬葵、福宽二人纷纷向娜仁磕头:“奴才给慧妃娘娘请安。” 娜仁强忍泪意点点头,正此时,许四海从外头进来,道:“昭妃娘娘、纳喇格格、李格格已至顺贞门了,咱们慧妃该动身了。” “老祖宗!”娜仁紧紧握了太皇太后的手,又轻轻松开,最后深深一拜:“娜仁叩谢老祖宗多年护持爱护之恩,此情,永世不忘。愿您岁岁常康年年安乐,子孙满堂尽享天伦之乐。” 话音已落,外间內监齐声唱道:“请慧妃娘娘移步坤宁宫拜见皇后、受册宝。” “格格!”苏麻喇眼眶湿润,抿着唇扶住太皇太后,低声道:“愿格格岁岁无虞,一生欢喜。” 娜仁对她粲然一笑,转身顶着一身沉甸甸的衣冠,一步步走出了慈宁宫。 慈宁宫距离坤宁宫并不远,甬道旁阳光下永寿门蓝底金字的匾额熠熠生辉,宫门大开、满挂彩缎,尘封五年之久的永寿宫,正在准备迎接新任主人。 此后几十年的漫长宫廷时光中,便是那暗黄的琉璃瓦和朱红的宫墙,与娜仁相依相伴。 被沉重的朝冠压得脖子生疼,娜仁废了好大力气才没让自己姿态失仪,路过的时候只稍稍瞄了永寿宫一眼,对里面的布置充满了期待。 坤宁宫中,册封礼仪式所需中中已在庭院中布置整齐,皇后一身明黄凤袍站在廊下,头顶凤冠系太皇太后当日所赐,精巧玲珑,赤金夺目耀眼,明珠熠熠生辉。 梧桐此时已是黄叶落尽,枯黄枝丫上却用浅粉绸子系上点点花朵,并不寂寥。 佛拉娜一身石青袍子,发挽青鸾钗站在廊檐阶下观礼,她身边另有一女子,也是如此装扮,比之佛拉娜,却是水眸盈盈,更胜一份柔顺风姿。 却是面生。 娜仁不着痕迹地多打量两眼,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便是当日被指去清宁宫伺候的张氏。 容貌倒不是十分出众,只是温柔和顺的样子,更能激起人的保护欲。 娜仁在坤宁宫影壁前与另外三名盛装女子碰面,其中为首着与她一样装扮,明眸流盼,远山眉黛,自有一分矜持宁静的气韵在其中。 余二者与佛拉娜、张氏一样装扮,容色样貌各有不同,其中有一人十分出色,靡颜腻理、乌发蝉鬓,一双桃花眸流转含情,收敛笑容时微微低垂眉眼,虽是一片恭谨,却也极尽妍态,引人注目。 几乎是一见到她,站在庭院内的三人心里同时“咯噔”一下,佛拉娜微微抿唇,神情复杂,皇后环视四周,见娜仁的目光也落在那人身上,若有所思地微微垂下眼帘,不过瞬息后便重整笑意,对着身畔的秋嬷嬷微微点头。 秋嬷嬷便扬声道:“诸妃接旨,受册宝,向皇后娘娘行礼参拜!” 庭院内香案前四只鹅黄缎面的蒲团已经摆好,内侍展开明黄圣旨,周围宫人无不肃容拜下,巍峨宫阙中,一切井然有序、有条不紊。 时隔多日,再次听到这一份册文,听着里面洋洋洒洒的夸赞溢美之词,娜仁已经毫不脸红,笑容完美。 脑子里想的是:也不知道永寿宫的小厨房大不大,以后开小灶肯定方便了。 她这边神游天外,也不忘留出一耳朵听流程,随大流地接过册宝,向皇后叩拜,皇后礼貌地说了些诸如‘和睦友爱、开枝散叶’一类的官方语言。娜仁上辈子开的会多了,这中话不过是换了个形式,如果换算一下,大概就是“互帮互助,争取上流,稳步向前……” 不过看着皇后不大的年岁,却要端起中宫威仪像模像样地训导嫔妃,娜仁心中百感交集,最后只在心里唾骂了一句:万恶的封建社会。 礼毕之后就散场了,永寿宫里,福宽岂蕙等人已经将箱笼简单归置一番,见娜仁回来,岂蕙忙迎上来道:“主儿快把这朝服换下来,福安姐姐方才带人送了些汤汤水水的吃食,小厨房也烧了热水,您快歇歇。” 娜仁在众人围绕服侍下卸了这一身的行头,换上日常穿的撒花缎夹棉衬衣,琼枝还不放心,又另外取了一件轻昵袷袍来给她套上,口中还道:“今儿这样折腾了一番,出了一身的汗,还是不要经风的好。” 福宽又进来回永寿宫宫人已准备好向主位请安,岂蕙快手快脚地将一支沉甸甸的赤金嵌红宝步摇给娜仁簪进了发髻里,凤凰展翅栩栩如生,明珠与玛瑙兼并穿成的流苏垂在鬓边,映得肌肤莹白,笑意温婉。 娜仁眉头皱起,琼枝却微笑着道:“要得。” 永寿宫中娜仁召见宫人如何敲打暂且不提,坤宁宫中,张氏观完礼便对着皇后福身一礼:“妾身先告退了。” “去。”皇后微笑道:“李格格,张格格与你同居启祥宫,你可与她结伴回去。” 人都散了,皇后转头看向佛拉娜:“进去坐坐?” 佛拉娜一欠身:“是。” 二人便入正殿东暖阁坐了,九儿带人奉上茶果,皇后倒是镇定自若地笑道:“这景德镇新奉上的水红地黄釉喜鹊登梅纹茶具,盛着茶汤色倒好。”又道:“暹罗国进宫的茶叶,清清淡淡的,我吃着倒是平常。” 佛拉娜微微出神着,听到这话,下意识笑道:“这茶叶虽淡,制成茶糕倒是不错,皇上很喜欢。” “到底妹妹在皇上起居饮食上有心思。”皇后摇头轻笑:“我就不成了,虽有这一份心,可宫务繁忙,却分不出时间来。” 佛拉娜神情略微落寞,叹道:“您是中宫,主理六宫,无可替代。忙碌些,皇上只会心疼您。倒是我们,不过服侍皇上起居日常,轻而易举便可替代。今儿见了新人,那李格格,倒是好样貌。” “可不是吗,我瞧慧妃都看直眼了,眼神一直落在李格格身上,想来咱们都是一样的。”皇后感慨道:“这宫里啊,花团锦簇的,要热闹了。进来那样一个大美人儿,咱们可要自危了。倒是慧妃,素日看不出什么,对皇上也是在意的。” 佛拉娜反应过来,无奈摇头,轻笑道:“她可不是对皇上在意,是对美人儿在意。您不知道,她身边的宫女儿啊,一个赛一个出落的水灵出挑,人老人家说了:秀色可餐,就是身边服侍的人水灵,她用膳的时候也能多进一碗饭。老祖宗也惯着她,你哪日细看看,就是永寿宫那些宫人,都是老祖宗让福安仔细挑选过的,没有生得难以入目的。” 皇后讶然,眼神在月知身上轻描淡写地扫过,又有些恍然大悟,“怪道哪日,她过来时,盯着月知看了许久,我还以为怎地了呢。” “是她旧病犯了。”佛拉娜叹道,方才的落寞一扫而空,眼眸盈着笑意。然而她闻言不免多看月知两眼,见她即使穿着肥大的紫褐色宫装也清丽的花骨朵一样,眼神复杂。 正式受封第一日,娜仁开始尝试宫中平平无奇的嫔妃交往。 是有客先登门的。 永寿宫与启祥宫比邻,启祥宫内就居住着李氏与张氏。娜仁受过宫人的礼,由琼枝安排过大家的差事之后,她就懒洋洋地斜倚在东暖阁的炕上,看着宫人往来整顿箱笼发呆。 星璇先一步去了小厨房,不多时端着一大壶牛乳茶奉上,并慈宁宫送来的汤水点心,满满当当摆了一炕桌,娜仁这一大早上忙乱得,却不太有胃口,正端着牛乳茶慢慢啜着,忽听冬葵通传:“娘娘,启祥宫的李小主并张小主来了。” 娜仁先是微微一怔,然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已经变了个身份,忙道:“快请她们进来。见面礼……” “珠花手钏,宫里的时新花样,早预备下了。”琼枝招招手,唤来竹笑:“你去,把标着‘乙肆’的箱子里那三只洒金锦盒找出来。里面应该还有另外一份礼,找个就手的地方放好。” 竹笑点点头,去了。 那边二人被宫人引进来,已换下了早晨那一身沉重的袍子,都穿着宫装,张氏头发不过盘着宫中常见的包发,李氏的发型却很精妙,云鬟低挽,头发梳得蓬松,穿插系着一条水红丝带,松松垂落,簪着的花儿是纱堆成的,别在鬓边时随着风微微摇坠,花芯上的宝石珠子剔透艳丽,花朵形松而神不散,衬着云鬓花颜,很是慵懒。 眉目分明不艳丽,却仿佛生来便带着三分媚态,并不俗气,只是笑起来眼中星光点点,不笑时清清冷冷,眉宇犹自含嗔。 娜仁再次深恨自己不是男儿人,然后又觉得这样的美人,如果不是至尊皇权天下之主,也没人护得住? 她心中浮起些微的感慨波澜,又见李氏纵然踩着几寸高的花盆底,行走间也娉娉婷婷一副袅娜姿态,更是羡慕——她被太皇太后逼着练了这么多年啊,也没走到这中程度。 可见长得好的人,当真是有先天优势的。 二人齐齐向娜仁行礼,张氏也罢,本就是宫女出身,难得李氏的万福礼也行得十分标准,更妙的是身姿如行云流水,轻柔好看。 娜仁忙道:“快快请起,坐。” 李氏并张氏轻声谢过,起身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一处宫室。 西暖阁此时宫人往来人影穿梭,再加上隔着一个正堂,她们并不太能够看清楚细致摆设,只隐隐约约看得出大气阔朗,处处精细。 而她们此时所处的东暖阁分为两部分,当下所在的次间,临南窗的是盘山大炕,临北窗两把玫瑰圈椅间以黄花梨雕花嵌大理石花鸟纹高几隔开,左右另有博古架,零零散散设着些摆件,一只汝窑白瓷瓶上插着十余朵娇黄鲜妍的菊花。 炕上东西两方铺设锦垫坐褥,一色水红五福暗花纹样,间有一张梅花式炕几,上头各色吃食点心香气诱人,两边嵌螺钿的小炕柜一色皆出紫檀,雕刻‘万年长青’及‘事事如意’,满含期许。 一宫装丽人就坐在炕东方,容貌并不十分美丽,然而气度沉静优雅,眉眼含笑间和蔼近人,发间步摇珠光宝气恨不能映得一室光辉,温言轻笑的样子让张氏暗暗松了口气。 好歹这是位好相与的主。 李氏转瞬间心里千头万绪,面上却端起七分笑意,道:“妾初入宫中,处处拘谨,今与娘娘毗邻而居,如有失礼之处,还望慧妃娘娘提点,万望海涵,感激不尽。”又道:“妾身也没有什么好送给娘娘的,这里头有妾在家时制的香囊绢帕、胭脂香丸,若是能入娘娘的眼,妾便再欢喜不过了。” 张氏也忙捧出礼物来,亦不过是些绣品,看得出做得用心。 娜仁便明白了:得,这是来交保护费的。 她先是吩咐豆蔻:“还不给两位小主奉茶,前日得的暹罗贡茶,沏两杯奉上。”又命琼枝:“将我早预备给两位小主的礼物寻出来。” 二人均应了,躬身退下,不多时,琼枝带着竹笑与岂蕙回来,二人手上都捧着大红洒金锦盒,纹样或是‘相禄寿喜’或是“事事如意”,均是意头极好。 琼枝轻轻打开两只锦盒的盖子,笑道:“只是些宫中的时新样子,珠花手钏、香袋绢帕,还有我们娘娘素日清闲时亲手调制的香料,二位小主若是不嫌弃,便请收下。” 张氏忙道:“不嫌弃不嫌弃,这珠花可真是精巧,一看就是造办处老师傅的手艺,前儿皇后娘娘赏我一支,不小心跌了碰掉颗珠子,让我好心疼,这回可好了。” 李氏瞥她一眼,也微微一笑,拈起白瓷小钵打开轻轻一嗅,道:“这香料滋味清新,仿佛是花果香,又并不轻浮,实在配伍精妙,妾身本还自得于香道之技,如今看来,倒是妾身自视过高,闭门造车了。” “客气了。”娜仁又笑道:“其实大家同在宫中,闲来无聊,互有往来闲谈都是有的,然而照顾提点就谈不上了。时日漫长宫中寂寞,二位若是来陪陪我,我是乐意的。若是说起照顾,那我可真是无地自容了。其实咱们皇后娘娘是个很好相与的人,对宫妃照顾备至——想来张格格是知道的。” 张氏忙道:“是,皇后娘娘体贴眷顾,处处精心,实在让妾身感激涕零。” “这话很该说与皇后娘娘知道,想来娘娘若是知道,也是开心的。” 娜仁抿唇轻笑,端起牛乳茶啜了啜。 她这边满于维护宫妃间脆弱的友谊小船并欣赏美人儿,坤宁宫里,皇后听了内务府的回禀,摆摆手让人退下,然后微怔着对秋嬷嬷道:“嬷嬷你说,这老祖宗是不是在警告本宫,不要往永寿宫伸手?” “皇后娘娘是后宫之主,统御妃妾理所应当。既然您安排到永寿宫的人被刷掉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却没表示什么,只是把身边的人派给了慧妃,就说明太皇太后对您统御妃妾的手段并不会多置喙。” 秋嬷嬷道:“人已被刷掉好些日子,太皇太后都没有表露出什么对您的不满来,您又何必自乱阵脚?” 皇后闻言,刚要开口,兰嬷嬷从外头进来,道:“奴才听闻,永寿宫伺候慧妃的那个五个太监,首领冬葵是太皇太后宫里出来的自不必说,余下四个,有清宁宫指过去的一个,三个是太后的宁寿宫指过去的,这明晃晃是要护着慧妃,不许人往里头伸手。” 她看了秋嬷嬷一眼,道:“慧妃摆明了是太皇太后要护着的,娘娘您的那些智谋手段本不必对她却用,一早防备莫不如等她先动,见招拆招。” “可那样岂不是失了先机?”秋嬷嬷拧眉不满,兰嬷嬷笑容不变:“失了什么先机?难不成就让娘娘先一剂绝育药给了永寿宫那个才叫先机?那离废后也不远了!皇上摆明了看重慧妃,却未必偏心慧妃,若论宠爱,前有钟粹宫的马佳小主,如今新封列妃中,最有威胁的却并不是慧妃。” 皇后微微一叹,“也罢了,咱们又在这儿杞人忧天什么呢?左右慧妃体弱,未必能生养。看皇上的意思,昭妃也未必有出头之日,余者,就看她们的命了,谁有为皇上开枝散叶或是宠冠六宫的福气,便是她们命里的福分了。左右皇上用得着赫舍里家,也并非无情之人,这一二个月里,对我也算关怀体贴,若真能夫妻和睦举案齐眉,也是我的福气,赫舍里家的福气。” “唉,您这么想就对了。”兰嬷嬷眉开眼笑,秋嬷嬷兀自拧眉,被她横了一眼,悻悻站在那里。 皇后却扭过神来,坐在炕上端起茶碗呷了口香茗,从容笑道:“左右我是中宫,我无大错,谁又能动摇我的位置?” “娘娘英明。”兰嬷嬷捧起身后宫女端着的补品,满是怜惜地看着皇后:“这燕窝隔水蒸了,出锅后浇上牛乳、参蜜,口味清甜不说,也最是补身。这些日子,您日夜忙碌于宫务,又要侍奉皇上,人都瘦了。” 服侍皇后用了炖品,皇后要歇晌,兰嬷嬷仔细替她掖好被子,叮嘱九儿仔细盯着,给了秋嬷嬷一个眼神儿后抬步出了正殿。 这个季节,院子里的花都落尽了,梧桐叶子月初就被扫了干净,倒是为了迎接新妃、行册封正礼,用绸子系上的小花给这庭院添上几分鲜艳来。 秋嬷嬷与兰嬷嬷前后脚地出来,二人默契地来到避人处,秋嬷嬷口中道:“你贯来是这个和事佬的脾气,可平常人家当家主母对妾室好药有几分手段呢,何况咱们主子贵为皇后,自然更要处处精心。” “就是娘娘贵为皇后,才更要‘小心’而不是‘精心’!”兰嬷嬷道:“这宫里,处处都是人的耳目,娘娘若真用上什么出格的手段,不说别人,太皇太后第一个收拾了娘娘!” 秋嬷嬷呼吸一滞,后知后觉:“是我想岔了,寻常人家和宫中自然是有所不同的。” 兰嬷嬷闻她此言,眉眼柔和些许,笑了:“咱们娘娘出身尊贵,宫中无人比得过,慧妃之父晋封镇国公又如何?手中无实权,哪里能够和咱们中堂大人比?皇上对娘娘也并无不满,娘娘只需做好皇后本职,做好皇上的妻子,便无需担忧中宫不稳。若按你所说的那些,反而是昏招了!这宫里什么事情,瞒得过人老成精的那位?” “是我想岔了,一开始你也不提醒着我!”秋嬷嬷急急忙忙道:“这会太皇太后可不得怪罪娘娘了?” 兰嬷嬷却收敛了笑意,道:“太皇太后未必怪罪娘娘,不然早该发作,你的法子也不错,嫔妃宫中,总要有一两个咱们娘娘的,左右咱们不害人,只盯着她们,别动了害咱们娘娘的想法便是了。” 秋嬷嬷连连点头。 兰嬷嬷略一沉吟,又道:“月知那丫头……这几日,逮个空档,你敲打敲打她。那李氏如此出挑,用上月知的日子不远了,本来我想着,娘娘与皇上还算和睦,可以省了这一节,如今看来是行不通了,还是成全了娘娘的贤名,也别让皇上的心太离了坤宁宫。这皇宫素来是花无百日红,唯有中宫,才能屹立不倒。” 她意味深长地说出了这一番话,秋嬷嬷应着,回头果然敲打月知一番,再有兰嬷嬷温声怀柔与她叙话,引得月知一颗红心向皇后,叫她忧皇后所忧,愁皇后所愁,处处为皇后着想。 二人打一棒子给个甜枣,事情做得得心应手,配合默契。 这些坤宁宫中私密事不足为外人道也,只说新妃入宫之日,钟粹宫后殿的红烛燃了一夜,直到天边微微泛出鱼肚白,佛拉娜方将手头的针线放下。 雀枝满是心疼地递了茶来,“您这一夜没睡,做针线也心不在焉的,瞧这指头伤的。” “这褂子是给皇上的,前儿皇上念叨想去南苑校射,这褂子正合穿。”佛拉娜摇摇头,将手上石青褂子抖开,袖口上五爪龙腾云驾雾,威势不凡,银鼠里子薄薄一层,却很保暖。 雀枝在旁笑道:“这褂子可真好看,小主做得用心,皇上定然喜欢。” “皇上若是喜欢,也不枉费了我这几日费的心思。”佛拉娜微微一叹,将褂子整齐叠好放到炕梢,端着茶碗暖手,转头看向窗外:“天要亮了,我也睡不下了,再酽酽地沏一碗茶来,稍后替我梳妆,去向皇后请安。” 雀枝忙道:“这还早着呢。” 佛拉娜微微摇头,“服侍皇后梳妆,乃是妾妃应尽之礼。……今儿前朝休沐,你说,皇上会不会与娜仁一起去坤宁宫?” 雀枝默然未语。 坤宁宫一早就热闹极了,皇后梳妆整齐,明紫绣并蒂牡丹的旗装颜色鲜亮刺绣繁复,发髻间的大凤钗凤尾张扬,凤口衔出的一颗大珠垂在皇后饱满的额前,衬得她气度愈发雍容。 娜仁也是第一次到坤宁宫西偏殿来,这西偏殿坐西朝东,房门开在南间,中堂与北间打通,一进西偏殿,先入目是正对房门的墙边设立的香案,案上金光灿灿,正是重达几十斤的纯金打造凤印,赤金盖子上正为‘中宫皇后之宝’六字,不过这东西平日并不动用,皇后日常所用之印轻巧不过掌心大,这一方印仅代表中宫的尊贵身份。 凤印两边分置《女四书》与厚厚的大部头《宫规》,娜仁看见那玩意就脑袋疼,也不知道皇后每天看着是什么心情。 墙上挂着的是长孙皇后贺谏图,听闻乃系皇后当日闺中亲笔绘制,不算构图精妙笔法自然,中规中矩,胜在寓意。 转身向北去,越过一重悬着明黄纱幔的紫檀镂雕三多九如落地罩,最引人瞩目的便是尽北边三层台阶之上的紫檀嵌金凤皇后宝座,凤座背靠一架六面紫檀嵌金屏风,屏风六面分别是‘百子千孙’‘大雁双飞’‘相禄寿喜’‘三星高照’‘举案齐眉’‘龙凤呈祥’,嵌金纹样华丽不凡,栩栩如生。 墙上赫然悬着一方匾额,匾上锡金的四个大字“端贤淑敏”,乃系御笔,凤座左右有一对相对设立的珐琅仙鹤,另有香几、宫扇、香筒等物,处处布置华丽端方,彰显中宫风范。 此时皇后便端坐于凤座之上,凤座下东西两溜二十四张紫檀交椅,束腰高几间隔开来,此时佛拉娜与张氏已寻位置落座。 昨日见过的昭妃、纳喇氏与李氏正侯在殿外,本来娜仁也打算随大流的,接过一个晃神就被康熙拉着进来了,康熙也后知后觉,二人对视两眼,都有点尴尬。 皇后忙起身对康熙请安,兰嬷嬷眼角余光瞄到娜仁行走自如姿态优雅的模样,眼神略微复杂,眉心微皱,眉宇间的异色却又迅速消散。 康熙微微一怔后,从容不迫地掸了掸衣袍,笑道:“倒是朕疏忽了。” “没什么。”皇后抿唇一笑,向秋嬷嬷一扬脸,示意继续流程。 请安奉茶后,皇后一一赏了,娜仁与昭妃的同样多,纳喇氏与李氏的同样多。 娜仁得了两只金钗一匹缎子,得益于这些年被太皇太后与太后养宽了的眼界,她并没觉得这一份礼有多丰厚,昭妃也波澜不惊地收下,行礼谢恩的规矩半分不差,多余的情绪一分没有。 纳喇氏与李氏比她们短两支金钗,多一只手镯,行礼谢恩见的规矩也不错。 倒是张氏在旁看着颇为眼热,皇后当日也赏了她一份,今日纳喇氏与李氏便是比照她当日的例,然皇后赐予昭妃并娜仁的那两支钗实在精美,让人心喜。 康熙一来就站了皇后的宝座,说起去南苑校射的事情时候娜仁还在微微出神,想到昨夜康熙信誓旦旦地说:“阿姐于玄烨亦姐亦母,玄烨虽不能给阿姐一个孩子,却能保阿姐一生平安,富贵无虞。” 思及此处,娜仁以袖掩唇不着痕迹地打了个哈欠,眉宇间流露出几分疲色。 佛拉娜就在她身边坐着,此时用手肘轻轻一碰她,皇后与康熙正说到校射可要携后妃们去,娜仁刚回神,便听康熙道:“带你们也罢,只是怕你们在那边无甚意趣,又嫌不如在宫中。” “出去逛逛也好。”娜仁随口搭茬,“也有好几年没去南苑了,不知是不是还是当年景象。” 康熙闻言,也略有些感慨,“当年汗阿玛在世时,最喜欢的就是南苑风景了。” 皇后在旁笑道:“皇上不如就把我们姐妹都戴上,也让我们见识见识。带了这个不带那个,厚此薄彼,不患寡而患不均啊。” “那就都过去。”康熙倒无甚意见,也没多坐,只道:“朕还有半卷书没看完,你们慢慢坐。” 他起身潇潇洒洒地走了,留下一屋子女人,都还不大熟悉,皇后笑眯眯地一一慰问过,便道:“既然要去南苑校射,诸位妹妹都回各宫准备去。骑射衣服,管用的东西,皇上的意思,这几日便要动身。难得出宫消遣消遣,诸位妹妹可要精心。” 杠精娜仁很想要告诉皇后小妹妹装姐姐的样子虽然可爱但是并不符合伦理,但再一想,天家尊贵胜过伦理,古人还讲究天地君亲师呢,岁数在位份面前好像也不算什么。 虽然被一个小她好几岁的小姑娘叫妹妹她确实觉得瘆得慌。 但如果再深究下去,她一个老阿姨,这么多年碍于血缘无奈装嫩,管上到十二三岁下到拖着鼻涕的小男生叫哥,也是挺不要脸的。 如此深思着,娜仁无奈地轻叹一声,随大流向皇后福身告退后,慢吞吞扶着琼枝的手往出走。 佛拉娜在她身边道:“怎么了你,一早晨都心不在焉的。” 娜仁摇摇头,“没什么,你这脸色好憔悴,像是一夜没睡似的,快回去歇歇。” 佛拉娜抬手默默脸颊,微微点头,低声道:“我知道,你也回去好生休息,让星璇给你炖些五红汤,补养气血的。” “晓得了晓得了。”娜仁推着她道:“管家婆!快回去歇歇,你这脸色憔悴得吓人,粉都遮不住。” 佛拉娜抿唇微微笑笑,对她轻轻一欠身,扶着雀枝的手转身走了。 佛拉娜住东六宫,娜仁住西六宫,二人并不同路,出了坤宁宫门便要分道扬镳。 倒是张氏、李氏,就住在紧邻永寿宫的启祥宫里,三人顺路。但娜仁此时也没什么心思与人说笑,她们见娜仁没兴致,便加快了脚步,往启祥宫去了。 “您这一早上都不打精神。”琼枝低声道:“可是困了?回去再迷瞪一会儿。” “琼枝啊。”娜仁长叹一声,道:“我再也不半夜陪着小崽子谈心了,真,我再也不想当知心姐姐了!” 这年头的小崽子不好忽悠啊,尤其是打小接受帝王教育的小崽子。 她自己险些被康熙给绕进去,好在当年魑魅魍魉见得多,反应也快,很快就掰正了自己的思想:为什么不出宫?固然有中中客观因素的原因,甚至占了一大部分,但也有一部分是因为她自己不愿意迈出一步,拥抱古代大概率惨淡的婚姻。 如果她真的铁了心要出宫,凭着救驾之功,康熙不会不同意,太皇太后心疼她,失望是免不了的,但大概率也会点头。 只是出宫之后的生活,其实未必有在宫中如意。 从一开始她就把这些想明白了,故而昨夜听康熙把她被困在宫中的原因一部分归咎到她救驾伤身上时,真是欲哭无泪。 她当年给那么多人做过思想工作,最后竟然险些被人给绕进去。 还好最后关头她成功反杀,做好了康熙的思想工作。 但安慰这中心思多又敏感并且手握重拳的青春期男生,真不是人干的事。 娜仁心酸得很,却又不得不承认,如今康熙对她心怀愧疚的样子,是对她十分有利,太皇太后也会满意的。 凭借这一份愧疚,她可以一辈子安安稳稳地活在后宫中,锦衣玉食,尊贵万分,即使不争宠、无所出,后宫之中,也永远有她的一席之地。 说到底,她也只是个凡人。 娜仁紧紧抿着唇,仰望天边,今日的阳光极好,晃眼得很,天边三三两两几朵云慢腾腾地飘忽来去,风吹在脸上,也是宁静的滋味。 很久很久以后,娜仁听到她自己的声音说:“琼枝,以后许多年,咱们都要好好的。” 那样才不会辜负,一路走来,所有为她付出过的人,所有惦记着她的人。 · 南苑是元、明两代传下来的皇家园囿,先帝在世时也十分喜欢来此赏景,狩猎倒是少些,当今自幼练习骑射,今年大婚,也算正式成人,正打算一展身手。 娜仁对骑马打猎倒是会两手,不过并不十分精通,顶多射个野鸡傻狍子什么的,碰上行动灵敏的兔子都要碰运气。 故而她对此并不热衷,到了南苑之后就在行宫里安家,只闲来骑马出去遛遛,皇后的水平和她差不多,又带着个不会骑马的佛拉娜,三人倒是时常在一处,佛拉娜的骑术接受两个半桶水的教导,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顺利出师。 永干、奇绶身体不好,都没过来,福全常宁年岁稍长,陪伴于康熙左右不离,隆禧还小,骑马磨得大腿根疼,又娇气,就不乐意出去了。 这日皇后与众妃嫔在行宫后殿说话,隆禧坐在娜仁身边蹭点心吃,正是一派其乐融融之时,忽见皇后身边的內监匆匆忙忙满脸惊慌地从外头跑进来,进门噗通就跪下了:“不好了!娘娘,皇上遇刺,失踪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0章 第二十回 “你说什么?”皇后惊呼出声, 面带警告“你可知乱传这样大事的下场!” 內监哭道“确有此事!噶布喇大人已经组织行宫内的侍卫们出去寻找皇上了。” “主儿。”琼枝握了握娜仁的手,触及一片冰凉,见她面色煞白的, 忙问“您还好吗?” 娜仁强压下跳得像是要喷出来的心脏, 盯着那內监,兀自镇定,心中告诉自己康熙无碍, 却还是忍不住担忧, 几番纠结,见皇后惊慌失措的样子, 插口问“前头都是什么消息?光是皇上失踪了, 还是常宁阿哥福全阿哥都失踪了?皇上身边的侍卫都是死的么?!怎么又出了刺客!” 皇后被她这一提醒,强稳住心神, 也目光炯炯地盯着那內监。 “这……奴才只听说皇上的御马被惊了,连带着两位阿哥的马, 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皇上身边的侍卫们也有受伤的, 也有忙着寻皇上的。前头都乱成一团的,各位王爷、几位首辅大人都在商议这事儿, 噶布喇大人奉命召集侍卫在南苑乃至方圆十里内搜寻皇上的下落。” 娜仁心里多少有了点数, 见身旁的佛拉娜面白如纸满面惊慌,拍了拍她的手, 然后起身对皇后道“娘娘,您此时还不能慌。皇上吉人自有天相,这些年刺杀一类事情不在少数,可皇上福大命大, 从来平安。此时当务之急, 您要稳住, 只怕……” 她环视四周,最后徐徐转头望向殿外,叹道“无论几时寻到皇上,只怕前朝都要有风波,还请您千万稳住。您是中宫啊。” 皇后攥紧手中的锦帕,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神情复杂,然后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吐出,端坐在首位上,面容庄肃地点点头“本宫明白。” “冬葵。”娜仁重新坐下,喊了一嗓子,冬葵忙自外殿进来,等候吩咐,娜仁道“你去找我三哥,让他过来一趟。” 话音儿刚落,没等皇后拧眉疑惑着问出什么,又有小太监步履匆匆地打外头进来,道“回各位娘娘,有一位自称是鳌中堂身边侍卫的大人过来,说是奉鳌中堂的命,来带走隆禧阿哥。” 在座的有几个省油的灯,至少皇后与娜仁几乎是同一时间猛地抬头,目光相触,心里想的什么彼此心知肚明。 娜仁摆摆手让冬葵去了,然后双手交叠摆在膝上,向着皇后的方向,俯首道“敬听皇后娘娘吩咐。” 昭妃亦是俯首“敬听皇后娘娘吩咐。” 仿佛有了主心骨一般,余下众人齐齐动作,亦是一句“敬听皇后娘娘吩咐。” 皇后深呼吸一次,扶正发上金钗,敛衽端坐,挺直脊背,目光凝重,道“传他进来。” 未多时,一个穿着便袍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就在外殿停下,行礼打千,没敢抬头“奴才请皇后娘娘与诸位娘娘安。” 皇后凝目看他“你说,你是奉鳌中堂的命令,来带走七阿哥?” “是。”来人对答如流,“鳌中堂说了,行宫内只怕也混入了刺客的人,怕不安全,隆禧阿哥身份贵重,应当格外保护起来,否则出了什么问题,大家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隆禧听及自己的名字,瑟缩一下,依偎着娜仁,带着哭腔道“姑爸爸,隆禧怕。” 傻子都知道这个档口不能把隆禧交出去,万一鳌拜釜底抽薪来个挟天子以令诸侯,或者干脆斩草除根从宗室推人上位,一旦把隆禧交出去,如果皇上真……了,那索尼手眼通天也没用,就是把己方置于任人宰割之地。 皇后冷笑一声,“此系行宫后殿,宫阙重重之中,若还能让人伤了阿哥,那偌大行宫可还有比此更安全的地方?” 娜仁抬手一下下轻抚着隆禧的脊背,也没挑他叫错了称呼的错处,只目光冷冷地看着那侍卫。 来人分毫未惧皇后怒意,“皇后娘娘此言差矣!行宫内侍卫奉噶布喇大人命令,很快就要抽调出大部分寻找皇上下落,此时后殿并非最安全之处。鳌中堂身为大清第一巴图鲁,诸位大人也都武艺高超,隆禧阿哥自然是被鳌中堂保护起来最为安全!” 皇后到底还嫩,小姑娘呢,能撑到这一会儿已足够令人惊叹,眼见她无言反驳,娜仁冷笑两声,开口支援“来人!把这竖子叉出去!此等身份不明不白之人,就能进了行宫后殿,侍卫都是死的么?” “我是鳌中堂近身侍卫!”来人怒目圆瞪,也顾不得规矩,抬头直视内殿开口的娜仁。 “笑话,鳌中堂出身尊贵位极人臣,他的侍卫,岂能不知宫中规矩,直视后妃,是为大不敬!”娜仁毫无惧意,“方才你也说了,只怕已有刺客混入行宫,本宫现在觉得你就是刺客!若真是鳌中堂身边的侍卫,岂会如此不知礼!” 皇后听她这样说,眼睛一亮,招手就喊“来人啊——” “鳌拜大人身边的侍卫本宫倒是见过两个,瞧你眼生。”昭妃忽地盯着他开口,见她忽然出来搅浑水,来人又惊又怒,“我确实是鳌中堂近身侍卫啊!” 有了她这个鳌拜义女开口,皇后更有底气,虽不知她为什么帮腔,但还是招手预备唤人把来者压下去,刚要开口,忽见娜仁对她微微摇头,略为讶然,面带询问。 娜仁看着来者,搂着隆禧道“你若咬死说你是鳌中堂的近身侍卫,本宫就信你一回,不过隆禧阿哥却不能让你不明不白地带走。若要带走阿哥,请让鳌中堂亲自来领!” “大人日理万机……” “只怕朝堂之中,最配得上‘日理万机’四字的,是座上君王。”昭妃凉凉道“这位‘侍卫’大人,不要逾矩了。” 听着她额外咬重音的几个字,来人便知自己口中出错,面色微白,咬牙好一会儿,才又打了个千儿“容我回去向中堂复命。” “不送。”皇后冷冷道。 等他彻底走远,皇后才满面疑惑地看向娜仁“方才为何不让我干脆把他压下去?” “压下去就真撕破脸了。”娜仁摇头道“若真让咱们把鳌中堂的贴身侍卫下了狱,皇上回来也不好说。不如就这样,浑水摸鱼过去。” 昭妃又问“那这样混过去便是了,为何又说让鳌中堂来领隆禧阿哥?” 她方才几次出口帮腔,娜仁对她印象不错,微微摇头,道“混不过去,若把他赶走了,也还有下一招,最坏的结果就是鳌大人亲自来领,不如一开始就釜底抽薪用这一招。” 见皇后略有不解,便道“让他来领,有两个好处,一是试探对他而言带走隆禧到底是不是必要,且即便他来了,此时皇上还没有消息,他不会对后宫下强手,那妾身便能留住隆禧;二来,也让他分神在此处,不要在前头搜寻皇上下落上头有心思时间动手脚,也给噶布喇大人留出时间。” 皇后恍然大悟,看娜仁的目光充满赞叹,佛拉娜用绢子拭了拭自己通红的眼圈儿,抓住娜仁的手臂,“娜仁,你说,皇上当真会无事吗?” 她一开口,殿里的女人们就又被带走了思绪,皇后方才故作出的坚强此时通通卸下,不断绞着手中丝帕,嘴唇紧紧抿着,到底同床共枕这些时日,不说恩爱和睦,也是夫敬妻顺,举案齐眉,这会皇帝突然生死未卜,她怎么可能不忧心。 况再往多了想,她可不想年纪轻轻守了寡,当皇太后。 殿里的女人也大多是这么想的,倒是全心盼望着康熙安好,娜仁微笑道“你要对皇上有信心,这些年大风大浪都过来,不会栽倒在这儿的。这几年刺杀你还没见多了?掀不起什么风浪的,许是惊了马,跑远了,与侍卫失散,一时没有消息罢了。” 不过她这样说,其实心里也慌,唯一的底气就是历史上康熙活到六七十岁,但不都说穿越有什么蝴蝶效应,她真怕康熙一命呜呼了,那可真是…… 娜仁抿着唇,压下心头的万般思绪,对皇后道“还不到伤心的时候呢,等会儿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鳌中堂把隆禧带走。” 隆禧扯着娜仁的袖口,适时开口“姑爸爸,隆禧不想离开这儿……皇兄他到底怎么了!” 看着小朋友眼泪汪汪的样子,娜仁心一酸,暗骂玄烨这个小兔崽子到底跑到哪去了! 害一屋子的女人挂心,孩童惊惧,实在不该。 皇后沉吟半晌,却道“今儿他若真要带走隆禧,本宫一头撞到柱子上,也要拦住他,不能叫他拿捏到这大清国祚的七寸。” “这都是最坏的猜想,您不必如此。”娜仁摇摇头,轻声对她道“您且安座着,我自有法子应对。只怕您伤了一厘一毫,皇上回来要心疼的。您只肖端坐正位,有您这中宫在,妾身便有底气了。” “慧妃。”皇后忽地开口“娜仁,皇上信你,本宫也信你。” 娜仁扬起嘴角,微微笑了笑。 鳌拜来时已是一殿的宫妃正襟危坐,脂粉香逼人,他未多抬头,倒是循规蹈矩,只在皇后刚命人搬出的屏风后站定,先道方才身边人不知礼多有冒犯,向皇后与诸妃道罪,后又提及接隆禧一事。 皇后只道隆禧在此处便足够安全,娜仁开口帮腔,鳌拜道“娘娘,若论武艺,臣自问,哪怕宫中侍卫、或八旗子弟间无人能及,阿哥自然是在臣身边最为安全。” 小孩子的哭声忽然爆发,隆禧得了娜仁的暗示,扯着她的袖子可劲地哭“姑爸爸!姑爸爸,隆禧不要走!姑爸爸!隆禧害怕——” 鳌拜沉默一瞬,有人匆匆打殿外进来在他身边耳语两句,他一摆手,皱眉道“阿哥,请您以大局重,臣舍生忘死,定然保您平安!” “鳌拜大人,既然隆禧不乐意,让他留在这边罢了。”娜仁开口道“这内宫之中,无论如何,我们都会保隆禧平安。” 鳌拜仿佛有些不耐,沉下声冷冷道“只怕娘娘您也无法保证阿哥的安全,刺客已经混入行宫之中,侍卫被大量抽调,诸位的安全都无法保证!来人——” “你敢!”娜仁冷声喝道“今日你的人胆敢强闯此殿,便是冒犯中宫与后妃!这罪责,大人您要掂量掂量是否担得起!” “臣一片赤胆丹心,全为各位娘娘与阿哥的安慰考虑。”鳌拜语罢,微微眯眼,声音愈冷,“这位娘娘,好大的口气。” 他久经沙场,又多年沉浸在官场之中,威势自然不同,即使此时隔着屏风,单凭口吻中的威胁,再加上他这些年的凶名在外,足以让人心生惧怕。 即使是皇后这样出身名门的,到底年幼,阅历少,听他这话,心中也难免悻悻,满是担忧地看向娜仁。 “鳌拜大人!”娜仁却全然不吃他这一套,笑话,历史上你死得有多惨你不知道我可知道!何况她又不是吓大的,此时也怒道“威胁宫妃咆哮中宫当面,纵然您是先帝老臣,当今首辅,也是大不敬!本宫敬您为大清征战沙场几度出生入死,也请您,尊重皇室威严。” 听她声线愈沉,又把事情往大了扯,鳌拜眉头愈紧,皇后心口突突地跳,却又越来越兴奋,眼睛几乎发光地盯着娜仁。 “这位娘娘,心思机敏口齿伶俐,可惜……一派胡言!臣对大清、对皇上一片忠心,天地日月可鉴!您空口白牙,便要置臣于不敬之地,其心可诛!”鳌拜声音沉沉,却又响彻殿内。 娜仁脊背愈直,沉声道“鳌拜大人好大的口气!可还请大人慎言。本宫即使曾置您于不敬之地?大人,本宫父亲虽不过是微末镇国公,可偌大科尔沁草原上,掌权之人俱是本宫的叔伯兄弟!且蒙古四十九部同气连枝,本宫是为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之女。您句句控告本宫污蔑忠良,是要将本宫置于不忠不贤之地吗?是要将科尔沁置于不忠之地,将蒙古四十九部置于不忠之地吗?” 此言诛心。 正当气氛剑拔弩张之时,皇后与佛拉娜等人皆为她忧心,娜仁却又微微一叹,似有无限感慨惋惜“久闻鳌中堂战功赫赫、功勋卓著、武艺高超天下无人能及,是为大清第一巴图鲁,本宫虽居深宫,也十分崇敬。今日,却让本宫失望了。” 她说着,对着隆禧挤眉弄眼,隆禧哭声愈响,“姑爸爸!隆禧不要走!隆禧就要在这里!” 皇后适时开口,轻叹道“鳌中堂,隆禧听闻皇上失踪的消息,吓坏了,现在哭闹不止,您即使强行把他带走了,也是让您头疼啊。” 娜仁搂着隆禧,声音清朗,气度沉稳,仿佛有底气极了,一字一句,又仿佛是刻意让殿外听到“头上有青天,足下是厚土。隆禧,不怕!我等无愧于心,皇上吉星高照,定然平安归来。” 殿外不停有人进来向鳌拜禀报些什么,后来又有一个穿着骑装的人走进来,声音沉稳地道“鳌中堂,索中堂遣下官寻您,与您有要事相商。”语罢微微一顿,又道“敢问鳌中堂因何在此,中宫所在,后妃众多,您若是误入,尽快离去才是,以免冲撞了诸位娘娘。” 听到他的声音,皇后明显松了口气,鳌拜虽有不甘,也只能一甩袖,对他道“知道了。” 他行礼告退的声音传进来,满殿的人都松了口气,然而下一句,又让人提心吊胆“刺客很有可能已经混入行宫之中,还请皇后娘娘、慧妃娘娘、诸位娘娘保重,隆禧阿哥,臣告退。” 他出去的时候迎面撞上一个跟着内侍走过来的常服男子,见到他连忙躬身行礼,他刚要细看,就被索尼遣来的人催促,只能冷哼一声,匆匆走了。 皇后总算能舒一口气,庆幸道“是我叔父来了。” 佛拉娜拉住娜仁的手,后怕不已“娜仁你好大的胆子!” 昭妃也轻声道“慧妃好胆气。” “我不是有胆气,我是有底气。”娜仁自己也松了口气,从旁拿了块糕给隆禧,夸道“隆禧真棒,来,先吃这个,等回头,慧妃娘娘让星璇给你做金乳酥好不好?” 隆禧白嫩嫩的小爪子抓着糕,刚才干嚎了半晌,也累了,喝了两口水,垂头吃糕点。 看着他小脚一晃一晃的,娜仁的一颗心仿佛也落了地,一面轻轻摩挲着他的脊背,一边低声道“我料定他不敢动我,不敢动博尔济吉特氏女,不然我又怎敢与他叫嚣对峙。” “还是慧妃姐姐有胆气。”纳喇氏道“方才我吓得三魂没了七魄,大气都不敢出。” 他这样一说,大家暂且都放下了对康熙生死未卜的担忧,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其实娜仁也在庆幸,还好鳌拜还没有真狂强闯后宫,还好鳌拜对科尔沁与索尼还有忌惮,也还好索尼派人来了,不然她还得多费多少心思。 正低声叙着话,冬葵在外道“慧主儿,其勒莫格大人带到。” 娜仁心里更有底了,其勒莫格就在屏风外向殿内请了安,他昨儿狩猎时受了轻伤,倒不严重,但康熙不放心,让他留在行宫里养伤,也算帮了娜仁一把。 要不然娜仁要做这件事,又得多绕一个弯子。 此时人来了,娜仁也没多磨叽,干脆道“三哥,左右你带着伤,搜寻皇上的事儿你就别去了,你现在去太医们所在的地方。搜寻皇上有噶布喇大人主持,鳌拜在里面没有动手脚的机会,那么最危险的就是太医院。你现在过去,带上冬葵和唐百,他们两个都有几分拳脚在身上,能帮到你几分,万万要保太医们平安。” 娜仁言及此处微微一顿,又道“太医院里的人未必都忠于皇上,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鳌拜的人一定是安全的,不是他的人一定是危险的。没听说吗?刺客有可能就在行宫内,随时可能伤人……” 她嗤笑一声,似有些不屑,又是无奈“别人我不知道,但唐别卿唐太医与周兴伟周太医可信,一定要保他们平安,不然届时即使皇上归来,受了什么伤,咱们不通医理,还不是太医说什么是什么?届时,才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做不了。而是哪位太医给皇上看诊,这里头的差别可大了。” 皇后一个激灵恍然大悟,抿抿唇似要说什么,昭妃已道“太医院的人我都不敢说,但有一个人,石鑫和老太医与鳌拜来往极密。” 她这话一出,满座皆惊,皇后深深看了她一眼,昭妃回头似乎漫不经心地扫过她的贴身宫女,其中一人惊慌低头,昭妃一扬嘴角,似是讽刺,十分冷淡,“我亦是大清臣民。” 其勒莫格拧着眉,问“那唐别卿唐太医……当真可信?” “可信。”娜仁道。 “好。”其勒莫格点点头,行礼便要告退,皇后忽道“博尔济吉特大人!” 其勒莫格忙道“臣不敢当。” 皇后拧紧帕子,一咬牙,道“章知微,章太医,可信。” 她这话一出,秋嬷嬷满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十分着急,皇后摇摇头,对她道“嬷嬷,大局为重。此时能多保下一位太医,便能给皇上多一分生机。” 况且朝中与宫中太医有往来的人家不少,章知微医术虽然不错,在太医院里却并不是什么紧要位置,窥探不了圣体,让人知道无妨。 她言罢,又将几个身上有力气的太监指给其勒莫格,其勒莫格领命而去,皇后才对娜仁一笑,道“慧妃娘娘好胆气,好智谋。” “不过拾人牙慧罢了。”娜仁道“刚才那样的威势下还能从容开口,皇后娘娘才是让人敬佩。比之娘娘,妾身多活这两年,仿佛也只练出一身凭着家世耀武扬威的纨绔做派。” 她是刻意诙谐,也确实让殿内人忍俊不禁一下,然而转瞬,便又都开始挂心康熙的安危。 隆禧到底还小,刚才又哭又闹的,情绪太过激动,没一会儿就困了,乳母在旁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还是皇后道“抱着阿哥去内殿炕上歇歇,这会子,也没那么多讲究了。” 无论如何,不能让隆禧离开这眼前就是了。 乳母忙忙应着,上前来抱隆禧,隆禧扯着娜仁的袖子,眼巴巴地看着她。 娜仁被他看得心都软了,低头哄道“去,去睡一觉,醒了皇兄就回来了。” 果然不出娜仁所料,噶布喇主持,索尼与苏克萨哈盯着,鳌拜没在侍卫寻人中搅浑水动手脚,很快就传回了康熙的消息。 一听內监传说人找到了,皇后猛地松了口气,手中抓着的茶碗跌落在地她却无暇顾及,噌地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要出去。 娜仁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她,又按住了猛然站起也要往出去的佛拉娜,道“这会人还没回来,出去也是添乱,不如把太医召来,备好药品热水,就等在寝殿里,岂不更方便?” “对。”皇后一叠声地吩咐“快传太医,让茶房烧好热水,巾帕绷带都要备干净的,创伤止血的药品、紫金锭活络丹都备好了,咱们去皇上寝殿,参汤养心汤也都要备好的!” 难得这样的关口,她却没有着急乃至失了章法。 等到康熙被人带回来的时候,已是万事俱备,太医一群涌了上来,其勒莫格转身的瞬间匆匆对娜仁道“确实有‘刺客’混进了太医们的驻地,许是看不上这群‘文弱书生’,派去的人不多,都被拿下了,不过嘴很硬,没问出什么。” “也问不出什么,没准儿过一会,就要传来他们服毒自尽的消息了。”娜仁眼神冷厉得吓人,康熙一身是血地回来,着实让人心惊胆战,她也吓了一跳。 福全、常宁两位也负了伤在身,皇后指了两位太医过去给他们疗伤。这二人不同于康熙,无论太医是不是鳌拜的人,都会尽力医治,故而皇后并不担心,只攥着帕子站在落地罩帐子下,盯着给康熙诊治并清洗伤口的太医。 听到太医说“出血虽多,却未伤及心脉,好生安养,便能恢复如常。”唐别卿说着,又从药箱中取出丸药,与诸太医看过,对皇后回道“现下,微臣与皇上用止血通络的丸药,再以针刺止血,开一方养心汤……” “养心汤有。”皇后忙道“小茶房备着的,还不端了来?” 唐别卿道“既有,便用养心汤送服此丸药最好。” 一番忙乱之后,总算将康熙的伤势处理好了,几位太医下去商讨方剂,娜仁见皇后站在床旁滴着泪拧帕子,走过去轻声道“索中堂在外,许是有话要与娘娘说,也过膳时了,命厨房备些简单点心,为了寻皇上,都忙乱一上午了,且先给前头诸位大人送去。再有,听太医说,皇上这只怕不是一朝一夕能醒来的,您一时着急也无用。” 皇后道她说的是,将手中的帕子拧干递她,左右看看,又问“佛拉娜呢?” “她去看太医们开方了。”娜仁指指床上,“她贯来胆气弱,那样大的一个血窟窿,把她给吓坏了,方才哭得什么似的,又怕耽搁太医们针灸,强忍着没出声,这会又不放心,想是要再细问问。” 说着,又道“昭妃被人叫了出去,张氏她们也退下了。” 皇后握住娜仁的手,似是微微有些感慨,恳切道“今儿多亏有你,不然本宫真要自乱阵脚。你在这看着皇上,本宫出去看看?” “好。”娜仁轻轻答应一声,目送皇后离去。 康熙这一昏睡就过了一个日夜,当夜又起了热,烧得额头滚烫,皇后与佛拉娜都揪心极了,偏生太医们都说无甚大碍,只开了方子退热,按时给伤口换药,绝口没个准话,到底什么时候能醒。 娜仁一见康熙回来,虽然身上带着伤,心里也有了底,还能安慰皇后她们几句。 当日夜里是皇后与佛拉娜留在寝殿守着,娜仁早起梳了妆,换了衣裳带着人往康熙寝殿去,迎面正碰上皇后打里头出来,忙要欠身。 皇后没等她行全礼,便将她扶住了,道“无需多礼。” 她脸色憔悴,像是一夜未睡的样子,此时轻叹一声,道“热倒是消下一些,只是迟迟未醒,我先回去梳洗一番,你进去看看,佛拉娜还在里头守着,你劝劝她。保不准几时皇上醒了,她哭得眼睛肿得核桃似的,皇上见了又要心疼。” 又道“本宫洗漱一番就过来,慧妃可用过早膳了?” “未曾用过,本想让人传膳在这边,怕您与佛拉娜也没用过。”娜仁摇摇头,皇后微微一笑,道“慧妃有心了。” 昨儿那一遭过去,她对娜仁的态度便不一样的,话里话外隐约透着亲近,神情姿态更为自然,娜仁投桃报李,自然没有对她酝酿高贵冷艳的气质。 娜仁进去的时候佛拉娜正在床头拧巾子,凉水浸过的手巾叠了几叠,换了康熙额上敷着的巾子,听见娜仁进来的响动,她回身一看,轻声道“你来了。” 她还穿着昨儿的衣裳,脂粉半消,神情恍惚,发髻微微有些松散,一身都是说不出的狼狈,眼睛果如皇后所言,肿得核桃似的。 娜仁上前好说歹说把她劝走了,叮嘱雀枝“替你家主子好生梳洗一番,最好哄她睡一觉,这时节熬夜可是最耗心血的了。” 雀枝苦着脸“唉”地应着,扶着佛拉娜慢吞吞往出走。 康熙醒来时外头已然天光大作,他睁眼只觉得眼前模模糊糊一片,恍惚见到床前有个人影,然后仿佛有一双冰凉的手贴在他的额间,凉凉的感觉让他觉得很舒服,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叹。 “可算是醒了。”娜仁大喜过望,将他额上替下的巾子撂在床前的铜盆里,忙命人进来,又倒了一杯温水给他,“快润润嗓子,皇后和佛拉娜在这儿守了一夜,刚走你就醒了,你再不醒,她们可真是要急疯了。” 康熙靠在床头喝了半盏温水,梁九功等人一溜烟地进来,又传太医又端参汤,康熙却微微笑道“方才半睡半醒间,见阿姐在床边的身影,仿佛回到幼年时,京郊的小房子里,朕出痘,烧得头昏脑涨,也是阿姐寸步不离地守着。” “您这回可说错了,我这次可没寸步不离。”娜仁摇头轻笑道“我想要寸步不离,也得挤得着地方啊!皇后和佛拉娜把你床头围得水泄不通,我今儿一早才把她们赶回去梳洗。把小茶房炉子上温着的荷叶粥端来——” 她向琼枝一扬脸,然后对康熙道“昨儿晚上我让人备下的,这会温了一夜多了,若你再不醒,我就要带人把它分了。” 康熙虚弱地笑着,“可见该是朕的就是朕的,命里该有的。” 他还有心思说下,娜仁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猛地落了地,低低一叹“再没有下次了。” 康熙抿抿唇,强抬手拍了拍娜仁的肩膀,又忍不住“嘶”地痛呼了一声。 正巧太医敢来,娜仁忙让出地方给太医替他换药。 太医院自然用了阵痛的方子,不过康熙右肩的伤不轻,还不好擅动,娜仁示意梁九功过来,端起粥碗拿着小调羹煨粥,康熙虽有不耐,但他左肩也摔了一下,这会被包得不能轻易动弹,只能让人喂着一口口喝。 就他喝粥的空档里,皇后匆匆赶来了,康熙对她一笑,道“听阿姐说,凤凰儿在此守了一夜,辛苦你了。” 他声线温柔,听得皇后眼眶一酸,连声道“没什么辛苦的。” 料想他要召见朝臣,娜仁叮嘱梁九功取了新寝衣与一件披风来备在床头,端起空了的粥碗,道“我去膳房看看,给你预备些吃食。” 康熙点点头,“阿姐辛苦了。”又道“皇后留下。” 娜仁一出了康熙寝殿,就见乌嬷嬷捧着手炉侯在外头,忙迎上去“嬷嬷您怎么了来了?” 又瞪了乌嬷嬷身后的岂蕙一眼“就让嬷嬷动,这大冷的天儿,也不拦着点。” “娘娘别骂她了,是老奴不放心您。”乌嬷嬷将手炉递给她,替她紧了紧斗篷,轻声道“老奴听皇上醒了,料想您不会在这边多待,八成是要去膳房,便让岂蕙升了手炉带出来,也是不放心您,才与她一道过来了。” 娜仁闻言,神情柔和几分,对岂蕙道“是我错怪你了。” 岂蕙笑吟吟道“主儿心疼嬷嬷,奴才们都知道,哪有什么错怪的话呢?” 娜仁便道“让你琼枝姐姐赏你。” 再没有比这更直接的好处了,岂蕙笑嘻嘻谢恩,“就是真让您骂几句,也值当了。” 主仆几个慢慢往膳房去,娜仁也没真上手,星璇来借了个灶眼,在娜仁的指挥下备了两样康熙喜欢又不必戒口的小菜,蒸了松软的甜糕,膳房上还炖着人参鸡汤,也盛了一盅,娜仁心里掐算着时间,搬了把椅子在廊下坐,没着急,等皇后身边的九儿摸了过来,才道“皇上的膳食备齐了。” 九儿笑盈盈一欠身,道“正是娘娘让奴才寻过来呢,道皇上召了大人们,这会子也快完了,方才那一碗粥不当什么,定然饿了。” 娜仁道“可不就等着你来呢吗。” 惦记着康熙的肚子,娜仁带着人略加快了脚步,到那边从寝殿后门入,还是没避开前朝的大人们,便避在屏风后,待官员散尽,才往内殿去。 康熙寝衣外披着披风,倚着枕头靠坐在床头,面色苍白略显疲态,听见娜仁进来的声响,虚弱却不气弱地笑道“可听说了,阿姐临危不乱舌战鳌拜,女中豪杰啊。” “快别说我,羞死了。”娜仁横他一眼,嗔道。 康熙好笑地微微摇头,收敛了肃容,嗅了嗅空气中的香气,问“都是什么?好香的味道。” “太医说了,辛辣之味要忌口,看膳房的秋白菜好,用糖醋汁调了,酸酸甜甜的,也和你的口味,还有两样小菜,都是清爽可口的。膳房的人参鸡汤是用砂锅文火慢炖出来的,我看极好,也盛了一盅,还有一笼枣泥粟香糕,松软香甜,最可口不过了。” 梁九功带人抬了一张矮几过来摆在康熙床前,娜仁一样样将吃食取出来,皇后方才在康熙身边侍奉茶水汤药,这会嗅着香气,不免觉着腹中饥饿。 康熙先问“皇后用过早膳了吗?阿姐该也没用过。梁九功,命人将皇后与慧妃的膳食传进来,就在内殿用,咱们说说话。” 梁九功忙应了“嗻”,没多时,两个小太监抬了一张条几进来摆在当地,又有两个软墩,宫人捧着各样添漆大捧盒鱼贯而入,将一样样吃食摆上,可比康熙的病号餐丰盛多了,看得他极为眼热。 皇后道“这枣泥粟香糕是个什么说法?我从前也没听过。” 说话间,梁九功正把竹编的小笼屉掀开,露出里头红酽酽的宣软点心,康熙迟疑着道“枣泥不过红枣罢了,素香……红枣已是素的了,再用素香二字,岂不累赘?” “那可是你们想岔了。”娜仁笑道“这粟香的粟,是小米儿那个粟,这糕是用小米浆合着枣泥、牛乳蒸的,最温补养人不过。” 又道“也是这时节,季秋将将要过,不敢补得太大,不然怕你火气上行,带着伤更难受。这糕,红枣养人、小米温补,再用牛乳调和,看着不出挑,其实很养人,里头的讲究门道多着呢,废了人多少心思,星璇都要让我磨叨得烦了,真算起来,花的心思可比这一桌吃的都要多。” 康熙听她说得意有所指,摸摸鼻尖讪讪一笑,“朕不过是看你们大鱼大肉的,心中不平罢了……梁九功,赏星璇两匹缎子,告诉她,难为她跟了个唠叨又繁琐的主子了。” “皇上!”娜仁知道他有意说笑,也配合着他,俩人一唱一和地,仿佛昨儿提着没敢放下的心都渐渐松了。 就这样,三方落座用着膳食,梁九功、九儿、琼枝等在旁侍候,皇后心里记挂着的一件事放下,便觉出饥饿之意,连用了几块小饽饽,姿态虽优雅,却也看得出她的急意。 这才像是这个年纪的人呢。 娜仁在对面看着,嘴角微微掀起,忽地听康熙轻叹着道“昨儿难为你们了,往后再不会有这样的时候了。” 娜仁这才明白康熙非要留她们用膳的意图,皇后的眼圈登时红了,好半晌才哑声道“您安好,妾身们怎样都不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1章 第二十一回 自康熙转醒, 行宫里便一日日安定下来,皇后忙着赶人回宫给太皇太后与太后报信,千叮咛万嘱咐“记着, 先将皇上已经醒来, 无甚大碍的事儿说给老祖宗,才许将前头事与皇上的伤势缓缓说给老祖宗,老祖宗年纪大了, 是受不得惊扰的。” 盖因康熙的伤势一时半刻不能轻易挪动, 只怕还需要在行宫里养上一段时间,太皇太后是万万瞒不得的。 內监满口答应着, 快马加鞭回宫, 又快马加鞭地回来,大包小包, 有太皇太后命太医院拉来的大车药材和太医,还有太后给康熙备的裘衣, 另有各宫份例内的冬衣, 绣院一做好,就被送往行宫来了。 娜仁这也收到不少东西, 有留守宫中的福宽与竹笑打点的三四个大包袱, 一应冬衣、日用器具、惯常吃食俱全,琼枝仔细翻着, 笑了“果然不愧她们两个细心。” 乌嬷嬷也点点头,“不错,就知道留她们两个在宫里定然没差池。”又道“福宽的月例,如今还是从慈宁宫领?” 琼枝无奈道“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儿, 咱们娘娘规矩上应有六名宫女服侍, 福宽可不就是超出去的那一份了。” “这日子啊, 越过还不如从前呢。”乌嬷嬷感慨,娜仁在旁把眼觑她,笑了,“嬷嬷这话说的,如今的份例与从前不也大不一样了?” 随着衣裳过来的还有宫中发放本月份例,十锭银子把两个锦囊塞得鼓鼓囊囊的,还有一包包小份的,福宽做事心细,每一小包上都缝着笺子,上写着各人的名姓、份例银数。 琼枝拿戥子来一一称量过,散发下去,又将娜仁的月例收起,留下那两大毡包冬衣,一件件取出在娜仁身上比量着,乌嬷嬷在旁瞧着,不时点评一二。 岂蕙守在旁边,将琼枝看过的衣裳一件件动作利落地叠起,星璇在炕边支起一个小炉子,架上小银铫子,倒牛奶慢慢地煮,娜仁还不放心地叮嘱着“拨小火慢慢地煮,要出奶皮子的,仔细着。” 星璇应了一声,李氏从外头款款进来便见到她对星璇殷殷叮嘱,便笑道“慧妃娘娘安。您好兴致啊,这奶香味透出来,屋子里头都是甜香的。” “可不是我有兴致,皇上前儿说要吃糖蒸酥酪,因他伤还没好,酥酪里又有酒气,不敢给做。这奶熬出奶皮子,对上蛋清白糖,做一味小点心。”娜仁笑吟吟道“李妹妹快进来坐,怎么有兴致过来走走?外头好冷的天。” 她打量李氏两眼,眼中盈满了惊艳。 李氏的衣着素净,不过宫中寻常款式,鸦青的颜色压住她眉宇间生来天成的三分风流媚态,只是低眉浅笑间,颜色不改。 前梳的云鬟倾髻已改为宫中女子常梳的盘辫,发间只斜插一支绢花,初次以外无甚首饰,打扮的并不十分出挑。 但她本生得容颜姣好,此时眉眼盈盈含笑,又是一种风情,足下踩着花盆底自殿外举步款款入内,行走间婀娜风流,别有一段风姿。 见她满脸惊艳却毫无敌意纯粹欣赏的样子,李氏微微一怔,又迅速微笑道“因在殿里闷得久了,故出来走走。本想叫张姐姐一道来看慧妃娘娘,但张姐姐说身上不大舒坦,故只我一个人来了。慧妃姐姐在皇上的吃食上好精心,这点心从前妾身可是闻所未闻。” “你若喜欢,等会儿也给你留一碗。”娜仁见美人主动示好,心都化了,摆摆手,忙命豆蔻“奉茶来,不知妹妹喜欢喝什么,我这儿有些今年的大红袍,让人沏来尝尝?”又道“若是不喜饮茶,就让人兑牛乳茶来,还有花果香栾蜜,随妹妹选。我这别的不多,吃食可多。” 李氏见她如此,低着头,有些赧然地道“娘娘这话说得,妾身倒是喜欢饮茶,可别的也想尝尝了。都说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可是妾身贪心了。” 娜仁笑道“那就常过来,让你都尝尝。” 未果片刻,豆蔻用小茶盘捧着奉上一只官窑折枝梅花纹白瓷茶盖碗来,又有桌上一攒盒五样茶点果子,李氏一一尝了,都十分喜欢,笑容仍然温雅含蓄,话却渐渐多了起来,二人十分投契。 直到双皮奶好了,娜仁命人装好一份往康熙寝殿送去,李氏方道“慧妃姐姐不亲自去送?倒是妹妹耽误你了。” “慧妃姐姐好拗口,我名唤娜仁,你若不介意,唤我娜仁姐姐也好。”一想到要被大美人叫姐姐,娜仁就微微有些害羞,又心中狂喜,十分期待。 李氏却笑道“从前不知,只胡乱叫了,我今年十六,二月十二的生日,不知姐姐哪日的?” “我虚长你几岁,七月十五的生日。”娜仁眼睛更亮,对李氏道“怪道我一见妹妹便觉着清新脱俗惊为天人,原来妹妹与花神同日生,自然不同常人。” 乌嬷嬷在旁简直是没眼看,以袖掩面微微侧头,琼枝走进来在她耳边低语两句,乌嬷嬷如蒙大赦,匆匆出去。 娜仁浑然不觉,满头雾水地看看乌嬷嬷,又看了琼枝一眼。 琼枝笑道“皇后娘娘身边的兰嬷嬷来,送了两匹绢缎轻绒,奴才自己招待怕不尊重,故请乌嬷嬷出去。” 娜仁忙道“兰嬷嬷来了?也不请进来喝碗茶。” “晨起您让煮上的驱寒用桂花姜米茶,已斟了一碗与兰嬷嬷,兰嬷嬷道很好,知道李主儿在您这里头说话,便说不进来叨扰您。”琼枝道,娜仁便道“那把新打的小锞子拿给兰嬷嬷,跟她来的有几个?也赏下去。” 琼枝笑应了。 “让妹妹见笑了,想来这些往来琐事,是不好污了仙女儿的耳的。”娜仁笑吟吟道“方才你是说我给皇上送双皮奶?可不必了,他如今虽带着伤,课业也没停,我可不耐烦去听那些大儒唠唠叨叨。” 不知是不是娜仁的错觉,她只觉得李氏的眼睛好像唰地一下就亮了,好像盛了星星一般,不过很快她便收敛神情,仍旧温温柔柔地,只抿嘴儿轻笑道“姐姐这话说得好俏皮,大儒所学圣人之言,能讲给皇上听的自然是最有道理的,不过你我小妇人,心就不在那上面了。” 她笑道“我闺名清梨,因里带着个‘梨’字,梨花的梨,在家时爹娘唤我‘阿梨’,姐姐若不嫌弃,这样唤我也就是了。” “阿梨?”娜仁笑吟吟对她道“果然这样美的名字,才配得上这瀛洲玉雨般的美人儿。” 李清梨脸颊泛红,微微侧头,羞道“姐姐快别夸了。” 就这样,娜仁与清梨的友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升温。 乌嬷嬷对此还有些疑虑,私底下与琼枝嘀咕“你说咱们主儿,怎么就以貌取人,对李小主那样喜欢呢?” “可未必是以貌取人。”琼枝彼时正量夺着皇后送来的一匹银红轻绒,预备给娜仁冬日常素搭在身上的一条云锦被裁出个被套来,乌嬷嬷替她打理着棉线,随口道“我这眼神可不比从前了,做起绣活来针脚也不密,还是你们年轻好。” 琼枝闻言微微一笑,继续道“您对主儿是关心则乱,其实主儿从小到大,看人哪有一次错眼的?她厌烦的,定不是什么好人,主儿所喜欢的,却未必是坏人。李小主生得好,性子又和主儿的脾气,难得兴趣爱好还有相近之处,多来往也是有的。且不说李小主当真如何,若真是个口蜜腹剑的,咱们主儿也不会与她这样亲近。” 乌嬷嬷稍有些被她说服,也感慨着叹道“也罢了,左右主儿也大了,我操这么多的心又有什么用呢?” 琼枝笑道“您这话说得可没道理,主儿可乐得您对她用心。” “都多大人了,还爱娇呢。”乌嬷嬷眉开眼笑的,口中说的是嗔怪,其实一眼看了就知道她的开心。 琼枝强忍笑意,手下快速在柔软的料子上留下印痕,然后开始裁剪。 佛拉娜对娜仁与清梨的友谊建立感到十分的诧异,那日来喝茶时道“那李氏的身段相貌,定非等闲,现在上上下下打皇后开始对她都忌惮极了,怎么你还与她好上了?” “她性子本也不错,生得又好,我与她交好也不是什么奇事。”娜仁轻笑着道。 佛拉娜不大优雅地横她一眼,嗔道“我看‘生得又好’才是紧要的。” 娜仁笑眯眯点头,全然不带羞涩“果然知我者佛拉娜也。” 唉。 佛拉娜闻言轻轻一叹,再看一样恭敬垂手立在炕边,眉目含笑,全然看不出半分变化的琼枝,心道这一窝主仆啊! “你可让我怎么是好呢。”佛拉娜摇摇头,鬓边的绫堆宫花轻晃,米粒大小的珍珠串的花芯儿透出淡淡的玲珑清雅,并不过分奢华,很衬她小家碧玉般的温柔容颜。 娜仁手拄着下巴看她,脸上的笑让人看着就觉得暖洋洋的,道“常言道灯下看美人儿——” “快打住!”佛拉娜轻轻一推她,也没多大力气,口吻中也没有多少的责怪,更像是娇嗔一句。 康熙的伤势看着唬人,却不险,加上他正是恢复得快的年纪,又有太医们使出浑身解数,他那伤势好得极快,只是因伤重,内里不好养,如今还在床上躺着。 京中如何不知,左右南苑这边还算清静,想来宫中有太皇太后坐镇,并不会出什么乱子。 转眼十月已快过了,乌嬷嬷张罗着把殿里重重寝枕迎手靠背的垫子套都换成薄绒的,又换了厚厚的棉被,宫里送来的冬衣一早熨洗妥帖,就等天儿一冷,便把娜仁层层裹住,免受寒风侵袭。 许是老天爷也知道能下雨的天不多了,大雨一场一场,赶趟一样地下,三四日下了五六场雨,场场带着黑云压城之势,偶还带着些指头大的冰雹子,冷得吓人。 娜仁后半夜听外头狂风呼啸,又仿佛有什么东西打在屋檐房顶上的声,便知道这又是下雹子了。 寒气从脚底往上涌,她不由揽了揽身上杏红绵纱被,就着躺着的姿势吐息着,身上渐渐有了些暖意。 忽然有人把松绿双绣草虫花卉的床帐子一掀,有个暖洋洋的东西从被窝外被塞到她脚底,娜仁不用想就知道是琼枝,迷迷糊糊地裹着被子往旁边拱了拱,手伸出被窝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榻上冷,上来睡。” 依稀有人给她掖了掖被子,半梦半醒间,对那些细微的动静就极为敏感,娜仁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没一会儿,琼枝贴在她耳边道“快睡,三更了,还能再眯一会儿。外头下雹子了,殿里才冷,明儿把这床帐子也换了薄绒的,便暖和了。” 娜仁哼哼哈哈地答应着,裹着被子又往琼枝那边蹭了蹭,脑袋在褥子上拱了两下,睡过去了。她打小就这坏毛病,夏天不喜欢有人守夜,到了冬天身边有人就睡得安稳,琼枝都习惯了,没一会儿听她呼吸匀称了,才放下了心,无声轻笑着摇头。 第二日一早起来,出了被窝便觉凉意扑身袭来,乌嬷嬷快手快脚将一件银鼠褂襕披在她身上,岂蕙先点了一盏浓浓热热的香煎陈皮桂姜蜜枣茶来,乌嬷嬷盯着她饮尽了,方嘀咕道“这南苑好几年没住人了,往年也少有在这过冬的,前儿一早我嘱人去看,地龙的烟道都塌了,也不像宫里还有个炕床。这北边冬天这样冷,只靠那几个火盆子能做什么?” “嬷嬷,皇上也快能走动了,届时咱们自然就回宫了,在这也没几日好住的,且忍耐忍耐。”娜仁笑道“我这里还无妨,到底我年轻体健,倒是嬷嬷您,万万在屋里添个炭盆,被着了凉,也要记着留个窗缝透气,不然炭气熏人也不好。” 乌嬷嬷点着头,眼角眉梢都是熨帖“好好好,老奴记住了。您快坐下,今儿皇后不在皇上跟前侍疾,您好歹得去点个卯不是?” “您这话说的,倒真像应付交差了。”娜仁忍着笑在妆台前坐下,由豆蔻手脚利落地在她脑后梳了个盘辫,又簪上一支猫眼蜻蜓掩鬓簪,七挂米珠串的薄金流苏垂在鬓边,首饰虽然简单,却绝不朴素。 衬衣氅衣层层叠叠的,氅衣之外又添了一件灰鼠紧身,水绿缎面上绣着玉兰栀子等素雅花卉,灰鼠毛滚边,领口一圈绒毛簇着白皙的颈子,压襟一串南红玛瑙珠,珠子上都用赤金薄薄包了一层,镂空錾着莲花纹,浓艳压着淡雅,搭配相宜,愈发衬得气质沉静如水、端华出挑。 “可真是人模人样的。”大块黄铜磨出的等身镜前,娜仁美滋滋地欣赏自己的美丽打扮一番,傲然地抬起了下巴。 “咳咳咳——”捧着点心盒子进来的星璇听到她这话呛得一串咳嗽,琼枝也满是嗔怪地拍了拍她“您可仔细着!” 皇后殿比之别处倒也没多出什么大气恢宏来,只是殿中比别处阔朗些,格局留出了嫔妃请安起坐之处,这也是当年太后还是皇后时陪先帝临南苑的居所。 不过因为某些历史遗留问题,皇后殿离皇帝的寝殿略远,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倒是苦了皇后,她等闲不爱开口做那些‘出格’的事儿,一直住在这一处宫殿中,每每为康熙侍疾,两处奔波,很是心累。 今儿康熙召了两位大儒讲学,皇后空出来,才有心思好生见一见她这一群异父异母的姐妹们。 “前儿过了大雪,转眼已是仲冬,诸位妹妹要多加仔细自己的身子,别受了风寒。皇庄上送来些朱橘蜜柚等时令水果,本宫都命人装好了,稍后诸位妹妹自带回去,多吃些果子,养肌肤。”皇后在罗汉床上款款落座,笑道。 娜仁与昭妃分据她下首一左一右,闻皇后所言,笑道“果子也寻常,不过皇庄上的芋头味比别处都好,无论蒸煮或是制点心,都是难得的。” “慧妃在吃上有讲究,你说的定然差不了。”皇后一扬脸,“九儿,记住了吗?回头吩咐膳房预备,本宫也尝尝。” 九儿笑盈盈一欠身,答应着。 纳喇氏是个性情随和之人,与皇后相处不错,此时也不算拘束,笑道“昨儿夜里好大一场雹子,惊得我后半夜都没怎么睡,好在一早儿停了,不然连来见娘娘都是难的。” 皇后闻言叹道“可不是吗,好在这个时节,地里的庄稼都收成了,百姓在家里猫冬,也不怕这雹子。” “天灾伤人和,庄稼虽是紧要,更怕压塌了房屋,乃至灾情。”昭妃素来寡言,今儿倒是难得开口,一语中的,娜仁不由抬头看她,见她端坐在紫檀交椅上,眉眼之间仍然淡淡的,却难得透出几分悲天悯人来。 她此言一出,殿内一时岑寂。还是娜仁开口打破场面,“那也不是咱们现在应该考虑的,若真出了灾情,咱们自然是能尽一份心就尽一份心,但此时还没有消息传出来,担心是有的,若是担心过度,岂不是杞人忧天了?” 昭妃微微一怔,复轻笑着点头“此言有理。” 气氛渐渐和缓过来,皇后笑道“前儿与皇上说,这眼看要冬至了,若是在南苑行宫里过,又是个什么章程。可皇上说,太医这几日均回他伤势养得不错,若是不出意外,五七日内咱们便可回宫了。这天儿冷了,南苑里的日子到底难熬。” “那可是好事儿,天儿冷了,老祖宗按年有一场病,在南苑里待着,我也安不下心,倒是回去的好。”娜仁微微松了口气,皇后又道“宫里来人报的,老祖宗身子倒仍康健,只奇绶阿哥……唉,到底咱们不在宫里,有些事儿只听人传,不能眼见,不过听来人说,太医回怕是过不了冬月了。” 娜仁摇头叹道“太福晋不知又要怎么伤心呢。” “这个天儿,说这些话,平白让人心灰。”李氏四下里看看,笑着开口“今儿怎么不见月知在娘娘跟前服侍?添炭的那个小宫女儿倒是眼生。” 皇后一笑,道“你们还不知道呢,前儿月知去御前侍奉了,如今在皇上寝殿里专管侍奉皇上汤药,我这一个是行宫里本来侍奉的,我见她性子好、做事干脆,便提拔上来,顶了月知的缺。” 这话一出,殿内众人心思各异,娜仁心中感慨最难消受美人恩呐,不过如果给她是康熙,她也一定笑纳,决不抱怨。 不过看着皇后谈笑风生毫无别扭的样子,她心中百感交集,最后只道“倒是皇上有福了。” 佛拉娜就在她身边坐,此时神情微微愣怔,透出几分寂寥来,好一会儿才笑道“想来是咱们这儿又要添姐姐妹妹的了。” 见她魂不守舍的模样,皇后神情略为复杂,摇摇头,轻笑着道“还没准儿呢,怎么也得回了宫再说。如今她在御前,因是我见她做事细致妥帖,才放心她。日后如何,只凭看她的造化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2章 第二十二回 这日娜仁闲来, 与星璇做了康熙前日念叨的黄金饺——便是改良版蛋饺,馅子是笋干、虾肉并香蕈、猪肉与马兰菜、羊肉等几样,因怕空口吃着油腻, 又有一碗百合清酿并一碟甜口的玫瑰乳酪酥饼。 这几样吃食齐全了,用一个红萝小食盒装上, 另放了一盘子蒸的芋头、红薯、玉米等物,带着琼枝、岂蕙两个往康熙寝殿去了。 康熙那里今日难得清静,正盯着宫里来的书信发呆。听了太监的通传,他忙命请娜仁进来, 嗅着食物的香气,笑道:“朕也不过随口一提,阿姐就认真了。” “我可不敢当您是随口一提。”娜仁微笑着示意琼枝将点心取出来,又道:“这些个黄金饺、汤饮、点心, 都是精细东西,我额外还备了一盘子粗食, 算是给您清清肠胃。” “与民同甘,与民共苦。”康熙看着那一盘蒸制的粗食, 抬起手拿起一块斩成一截的玉米, 喃喃念道:“天子作民父母, 以为天下王。朕这天下王, 当之有愧啊。” “那就想法子让自己当之无愧。”娜仁拧眉道:“在此自怨自艾是什么道理?普天之下有什么东西是唾手可得的吗?权柄民心,都要自己争来!” 康熙听她意有所指,微微一笑:“阿姐放心,朕……省得。” “省得便罢。”娜仁轻叹一声,“只求你别辜负了这普天下的百姓。民心所向之处,才是王者之尊。” 康熙倚着床头垂头沉吟,良久方道:“南省灾情严重, 民不聊生。朕今年十三了,为帝五载,竟然只能眼睁睁看着鳌拜借机牟利以求专权,眼睁睁看着救灾之臣为鳌拜左右,民生疾苦,朕却无能为力。” 娜仁见他神情低落,心中微微酸涩,走近他身边,低声道:“我相信,总有一日,您会是普天之下的圣明之君。” “但愿。” 当日只是随口闲谈,未曾想南省竟真有了灾情,娜仁回去细细思忖,心里仍不大是滋味。 第二日皇后殿里请安,皇后先开口说起这件事来,只道:“南省灾情咱们是鞭长莫及,不过今年一年年景不好,只怕京郊百姓年下的日子也不好过。本宫想着,从后宫起,缩减用度,节省出来的银子,年底在郊外开办粥厂,也能惠济于民,也算是一点咱们后宫的心意。” “达则兼济天下,你我虽不达,有这一份心,也可为勉励。”昭妃点点头,“妾身认为可行,皇后娘娘只管安排。” 皇后笑道:“不仅咱们这里省出一分银子,后宫女子素来是天下女子表率,宫中之行势必影响天下女眷之行,此时别处不提,咱们宫中省这一抿子银子,京中官眷便会效仿,若再传到南边,也算是能让灾民们过个好年。” 清梨若有所思地道:“南方官眷且不必提,便说盐商宅邸之内,有宫中与官中女眷先行,各盐商府邸的女眷也绝不会落后,哪怕只是为了博个好名儿,无论何等出心,或是在上头落个好印象,倒了百姓手里的好处毕竟是实打实的。” 佛拉娜笑道:“娘娘此举一举多得,妾身等愿意听从。” 纳喇氏亦笑道:“果真是皇后娘娘机敏,妾身一心只顾着身边的一亩半地,是万万想不到外头那样多的。” “不是本宫机敏,是你们也有一份善心。”皇后笑道:“若不然,本宫光是张罗,也没什么用处。” 她见众人都愿意支持,便放开了吩咐:“左右现在离年下还有一两个月,且不必十分着急。炭火钱是万万不可免的,只自本宫起向下,由月例银子、烛火钱、脂粉钱并日常饮食用度中减免,本宫为长,份例最丰,减五成;慧妃与昭妃减三成;余下你们的位份不高,份例不丰,怕减多了你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只减一两分出来,算是心意罢了。这样一算,两个月来,也有个六七百的银子,本宫再出个添头,凑一千的银子,年底在京郊开办粥厂,不求尽用精品白米,只求让百姓填饱肚子,也可以支撑半月左右。” 她说着,忍不住地又笑了,“咱们这粥施的虽然吝啬,却更是细水长流的支撑。” 昭妃道:“娘娘的法子极好,只是那添头不应该娘娘一人来出,妾与慧妃素日用度颇丰,再减一成也无妨。” 娜仁道:“昭妃说得不错,若可着娘娘一人出这银子也不美,不过再减一成用度罢了,不算什么。” “那就这样说定了。”皇后徐徐抬手,扶了扶发间瓜瓞绵绵百子千孙的嵌宝珠金簪,笑容温和:“本宫回头便吩咐下去,不过咱们艰难一两个月,普天之下的百姓都能受益。” 娜仁呷了口茶,悠悠感慨:“只等着那些大肥羊自己入套了。” “这话说的。”皇后忍俊不禁,低头轻笑,“倒也有理。便为了百姓们的好年头,咱们做一回狡诈之人又如何?” 昭妃捧着茶碗端坐,一面嗅着茶香,眉眼淡淡的:“娘娘此言差矣,君子坦荡荡,咱们也不差,这阳谋明白在案上,她们图个好名声、好眼缘,愿者上钩罢了。” 纳喇氏轻笑附和:“昭妃娘娘说的极是。” 回去的路上,娜仁与清梨、佛拉娜同行,听清梨低语道:“这份例里节省的法子不过中规中矩,出的银子不多,若真要办粥厂,裁撤份例之外,众人拿出多少各是各的心意,摆在明面上也好看。” “那就得罪人了,财大气粗的有,自然也有生活紧张的。”娜仁摇摇头,淡淡道:“皇后不愿为难咱们,也是咱们的福气。” 佛拉娜在旁道:“皇后娘娘性格慈和并不激进,也是好的。若要捐,捐出多少是好?依底下人嘴里,总有不尽的,捐出个千八百两才是好,若依各人,拿出少了没脸面,拿出多了又心疼,平白惹事端。中规中矩,才是体特咱们。” 清梨听得若有所思,三人正说着话,后头忽一个宫女儿撵上来,“马佳小主!” 几人回头一看,原是皇后身边的人,对着几人匆匆行礼后,向佛拉娜笑道:“娘娘请您回去说说话呢,说一转眼,您就没影了。” 佛拉娜懊恼道:“本想着娘娘要去皇上那边,便出来了,也是我今日走得急了。” 她又看看娜仁,娜仁笑吟吟推她一把,道:“没你我还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既然皇后叫你,快去。” “那我走了。”佛拉娜对着她与清梨微微颔首,转身间身上水粉绣雀登枝的羽缎斗篷下摆飞扬,花盆底鞋落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响声。 而后路程娜仁与清梨结伴——这些日子她与清梨的关系迅猛发展,与昭妃也有了点头之交三分默契,纳喇氏并张氏更不必提,不用她主动示好就已有三分奉承,再加上本来交好的佛拉娜与还算有默契的皇后,她自觉已然成为康熙后宫的中央空调。 不过素日相处较多的还是佛拉娜与清梨,因这个缘故,她们二人也时常碰见。因时常接触,清梨常向她讨教针线,偶尔也传授与她两句诗词,佛拉娜放下对清梨容颜的忌惮之后,也能给清梨两个发自内心的笑脸,关系也算不错。 在其中左右逢源进行调和工作的娜仁对此自觉应居首功,毫不客气地想康熙真应该给她封一个清朝后宫和平大使的称号。 当然这只能是个梦想,没准儿她百年之后,能让子孙后人在她的墓志铭上也上这几个字。 也不知道到时候后代皇帝肯不肯干。 娜仁兀自陷入了沉思。 转眼到她的居所,清梨本还打算进去坐坐,她身边的嬷嬷却道:“小主,您绣的《吉祥经》可还有许多没绣完呢,马上就要回宫了,冬月里在宝华殿佛前供奉,效应才佳呀,若是入了腊月,神佛也忙,哪有庇佑凡人的时间呢?” “是我疏忽了。”清梨对这位入宫陪侍她的李嬷嬷十分尊敬,此时忙应着,又对娜仁道:“娜仁姐姐,我便先回去了。” “回,改日再来。”娜仁微笑着点点头,待清梨扶着宫人的手离去了,才转身进了小院。 庭院中,乌嬷嬷正安排宫女们把殿内带着薄绒的枕头、迎手、靠背等物在阳光下拍打,床帐也撤了下来,就晾在院子里竹竿上,她还道:“趁今儿个日头好,把这帐子也晒一晒,这料子积灰,长久置放,会引人犯咳疾,可得仔细着。” 娜仁见状微微一笑,摆摆手示意见到她转身请安的众人平身,然后与琼枝往殿内去了。 岂蕙迎上来替她解了斗篷拿去架子上挂,琼枝将炉子上滚的奶茶斟了一杯来,又笑道:“李主儿今的话还稚嫩着,奴才瞧当时她身边那位李嬷嬷脸色登时就不好看了。” “她还年轻,不像佛拉娜,在宫里住了这几年,什么牛鬼蛇神妖魔鬼怪都见识过。她虽然素日装扮上藏拙些,却看得出还青嫩,做事求好求佳也是常有的,不过她身边的嬷嬷倒是稳妥,处处提点着她。”娜仁呷了口茶,赞道:“果然兑了杏仁粉就香醇许多。” 乌嬷嬷从外走进来,闻言笑道:“任天底下,谁的舌头都比不过咱们主儿灵。我听豆蔻说,咱们就要回宫了?” “不过再有几日罢了。”娜仁笑道:“嬷嬷可以安排人预备回宫箱笼之事了,来时看着带的东西不多,现在零零散散的,只怕要比来时多一辆车了。” 乌嬷嬷在屋里来回踱步,喜道:“那都不怕,能赶在落雪前回去就好。这些个日子,天儿实在是太冷了,老奴是生怕您染了风寒,偏生您又执意不让多点炭盆,你说若是点上了,又得暖和多少?” 娜仁无奈道:“嬷嬷,这天儿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呢,现在就把炭盆点多了,日后可怎么了得?”又道:“这种天气捂得厉害了,开了春儿准是一场大病,不如适当冻一冻,对身子也好。” 正说着话,方才匆匆出去的琼枝提着个点心盒子回来,身边儿的星璇手上还有一个提盒,想来是她出去迎星璇了,二人将盒子打开,露出里头三四样点心小菜与粥羹汤品来,摆上炕桌。 星璇笑盈盈道:“今儿熬了花生奶酪,兑的豆浆熬的,味儿准正!这红稻米粥滋补养身,麻油鸡丝与鸡汤干豆腐,一味麻麻辣辣,一味鲜香味美,都是您素日喜欢的。还有豆沙卷酥、奶饽饽、芝麻鸡油卷、枣泥馒头四样点心,都是新制的,还热腾腾的呢。” 她介绍吃食时的口条是再利落不过了,手艺也确实极佳,她又说起永寿宫小厨房例上还少一个宫人,本来想着内务府随意送的怕不能十分满意,还要再看看,巧在行宫这边伺候的,也有一个十二三岁上下的,极为伶俐,想带回去在厨房上服侍。 娜仁只道:“身家清白吗?你看中了就是了,左右小厨房的事儿,你清楚便好,有什么事,交代与琼枝也罢。” 星璇喜气洋洋地答应着,娜仁又对琼枝一招手,“你过来,我还有一件事情吩咐你。” 琼枝近身上前侧耳来听,瞬息,若有所思地低低应着。 娜仁这边正经用起了早膳,西洋时钟铛铛地响,正到了辰时正,用膳的时分。 皇后殿中也摆了膳,不过炕桌上粥水点心一桌子,佛拉娜在她对面搭着炕沿坐了,听宫人一样样念着早膳品类。 并不十分奢华,四样小菜、六碟点心、酱菜攒盘、粥水两种、汤品一道。 样数看着虽多,其实宫里的吃食都是磨厨子的,小菜点心要做的精细,大盆大碗上来却是不成的,那点心每个不过小小一块,玲珑精巧,便是饽饽馒头,能有婴儿拳头大就顶天了。 二人用膳,皇后用小调羹舀着米粥,忽然抬眸看了佛拉娜一眼,仿佛随口道:“宫里的女人层出不穷,今儿没有月知,明儿也有别的花儿草儿,都说花无百日红,心态放宽才是正理。日后膝下有子,自然能在宫中,屹立不倒。你看福全阿哥生母,当年也不过平平,如今仗着有子,却得尊封太妃之位。改日皇上加恩兄弟,少说也是个亲王,董鄂娘娘在宫中十几年,便也算出头了。” 佛拉娜拿着筷子的手一顿,约有一瞬默默,复而低声道:“是,我知道了,您的用心……我记着。” “这话大许慧妃也与你说过。”皇后慢条斯理地夹了一块酱菜,看着佛拉娜,眉眼间一派真挚:“只是我这性子,有些话是要与你说明白的,你能往心里去,才是好的。” 佛拉娜扯扯嘴角,笑了。 二人用着早膳,忽有人传:“慧妃娘娘身边的琼枝来了。” 皇后一扬眉,命:“传她进来,慧妃怎么呼喇巴地打发她过来了?” 一时琼枝在宫人的引领下悄然入内,手上还捧着个大锦袋,双手捧着方堪堪握住,鼓鼓囊囊,一看就沉甸甸的,先向皇后与佛拉娜请了安,方恭敬双手奉上,道:“这是五十两银并一只三两八钱重的金镯,嵌小珠五颗,市价约合十五两。我们主儿吩咐,这些东西一统与皇后娘娘,做粥厂善银之用。只因在行宫,现银上多有不称手的,故才有零有整,我们主儿的话,只请娘娘不要嫌弃,收下才是一份心安。” 皇后心中暗赞一声娜仁做事干脆,面上却故意低头沉吟半刻,也没推拒,只笑道:“那你们主儿这一份功,本宫就记下了,定不会让她平白吃了亏。你告诉她,本宫知道她全然出自一片善心,也是不愿本宫多吃亏,然而善事做了,不说求回报,也不能不明不白的不是?只交给本宫。” 琼枝笑吟吟应着:“是,奴才定将这话全然说给我们主儿听。” 说着就要告退,让皇后叫住了,只见皇后对着九儿招招手,道:“前儿个家里送来的哆罗呢,寻出大红、豆青二色的两匹,与慧妃。琼枝,这是本宫新得的,厚实又挡风,比之宫里素日的,纹样又新鲜些,且与你主子做两件斗篷褂襕,做面或是做里子都好。” 琼枝盈盈一欠身,“奴才代慧妃谢过皇后娘娘恩典。” 琼枝神神秘秘捧着东西出去,带着皇后宫里的小太监捧着东西回来,乌嬷嬷满口称奇,问:“到底是怎样的东西?这哆罗呢质地可好,素日内务府送来的也不过这个样子了。” “那可不,真金白银换回来的,岂能差了?”娜仁微微挑眉,端起沏得浓浓的漱口茶漱了口,看着宫人扯下碗碟勺筷,换了酸甜爽口的果子来,问了一句:“杏脯带来多少?前儿清梨说想要一小包,若还有的,给她送去。” 星璇对这些存货心里大概有数,上来回还有小半包,娜仁点点头,她便用油纸包了,帕子托着往清梨殿里去。 彼时张氏正与清梨一处针线说话,康熙受了伤,也不爱召见嫔妃,素日在前的不是皇后就是佛拉娜,娜仁偶尔过去送些吃食,新人中位分最高的昭妃面圣都少,何况另外二人,张氏高不成低不就,就彻底成了隐形人。 素日能说话解闷的,也就是离得近的清梨一人了。 清梨性子不算孤高自诩,却也说不上是和顺,素日说人闲话是不乐意的,张氏又不通诗书,故二人一处只谈针线或衣裳首饰,偶觉无聊了,便散了。 到底清梨与娜仁来往得多些。 这几日张氏与纳喇氏渐渐有了往来,纳喇氏倒是温柔敦厚的性子,二人颇为投机,然而纳喇氏这几日闭门抄写经书,除请安外一概不走动,张氏便不去叨扰她,又只能与清梨说话。 清梨对她的态度倒一贯没什么变化,随随和和地笑着,与她整理丝线布帛,张氏道:“你这经密密麻麻的小字,好废眼睛,若让皇上知道了,定然喜欢。” 侍立于炕边的李嬷嬷闻言悄悄把眼睃她,深深看一眼,复又收回目光,低眉顺眼地,盯着自己的足尖儿没出声,一举一动流畅自然,可见规矩修得不一般。 清梨倒是态度平常,低低一笑,摇摇头,没说什么。 张氏自知失言,垂头针线不语。 打破寂静的是星璇,见她巴巴捧着东西来的,清梨又惊又喜,忙道:“我不过随口一语,你主儿还记住了,快放下。寻春,斟一碗热茶来,给她暖一暖,外头好冷的天儿,怎么也没加件衣裳就出来了。” “穿了件厚褂子,怕寒气冲撞了您,脱在外头了。”星璇笑着道:“因着带来的不多,都与您送来,若您还喜欢,宫里还存了不少,回去再与您。” 清梨握着帕子掩唇眉眼弯弯,墨眉描画得长长弯弯的,又似柳叶又似弯月,又仿佛脱胎出来了一般,清雅脱俗,笑起来更好看。 她嗔道:“我哪里那么娇贵了。你既然来了,我也有一宗东西,一早开箱子瞧见,本预备着日头大了暖和些让人给你主儿送去,既然你来了,一齐带回去。” 未等她示意,李嬷嬷已使了眼色,一个宫女忙近里间,没一时捧出个蓝底缠枝花锦盒出来,张氏口中称赞道:“哎呦呦,单是个盒子也如此精致,不知又是什么精细东西。” “也没什么了不得的。”清梨一扬脸儿,笑道:“不过是一匣子花儿,堆花绫叠的,宫中少见,今儿早上翻出来,惦记着与慧妃姐姐一匣子。张姐姐若是喜欢,我匣子里还有两支,便让人取来给你。” 张氏连忙摇头,呐呐道:“哪里的话呢,我不过瞧着精巧,一时好奇罢了。” 旁边的李嬷嬷见清梨的应对,嘴角微微上扬,星璇眼睛闪亮亮的,心中纳罕称奇,接过那匣子行了礼要走,寻春忙送她,就在帘子前把一个小荷包塞给星璇,悄悄笑道:“不值什么,拿着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2章 第二十二回 这日娜仁闲来, 与星璇做了康熙前日念叨的黄金饺——便是改良版蛋饺,馅子是笋干、虾肉并香蕈、猪肉与马兰菜、羊肉等几样,因怕空口吃着油腻, 又有一碗百合清酿并一碟甜口的玫瑰乳酪酥饼。 这几样吃食齐全了,用一个红萝小食盒装上, 另放了一盘子蒸的芋头、红薯、玉米等物,带着琼枝、岂蕙两个往康熙寝殿去了。 康熙那里今日难得清静,正盯着宫里来的书信发呆。听了太监的通传,他忙命请娜仁进来, 嗅着食物的香气,笑道:“朕也不过随口一提,阿姐就认真了。” “我可不敢当您是随口一提。”娜仁微笑着示意琼枝将点心取出来,又道:“这些个黄金饺、汤饮、点心, 都是精细东西,我额外还备了一盘子粗食, 算是给您清清肠胃。” “与民同甘,与民共苦。”康熙看着那一盘蒸制的粗食, 抬起手拿起一块斩成一截的玉米, 喃喃念道:“天子作民父母, 以为天下王。朕这天下王, 当之有愧啊。” “那就想法子让自己当之无愧。”娜仁拧眉道:“在此自怨自艾是什么道理?普天之下有什么东西是唾手可得的吗?权柄民心,都要自己争来!” 康熙听她意有所指,微微一笑:“阿姐放心,朕……省得。” “省得便罢。”娜仁轻叹一声,“只求你别辜负了这普天下的百姓。民心所向之处,才是王者之尊。” 康熙倚着床头垂头沉吟,良久方道:“南省灾情严重, 民不聊生。朕今年十三了,为帝五载,竟然只能眼睁睁看着鳌拜借机牟利以求专权,眼睁睁看着救灾之臣为鳌拜左右,民生疾苦,朕却无能为力。” 娜仁见他神情低落,心中微微酸涩,走近他身边,低声道:“我相信,总有一日,您会是普天之下的圣明之君。” “但愿。” 当日只是随口闲谈,未曾想南省竟真有了灾情,娜仁回去细细思忖,心里仍不大是滋味。 第二日皇后殿里请安,皇后先开口说起这件事来,只道:“南省灾情咱们是鞭长莫及,不过今年一年年景不好,只怕京郊百姓年下的日子也不好过。本宫想着,从后宫起,缩减用度,节省出来的银子,年底在郊外开办粥厂,也能惠济于民,也算是一点咱们后宫的心意。” “达则兼济天下,你我虽不达,有这一份心,也可为勉励。”昭妃点点头,“妾身认为可行,皇后娘娘只管安排。” 皇后笑道:“不仅咱们这里省出一分银子,后宫女子素来是天下女子表率,宫中之行势必影响天下女眷之行,此时别处不提,咱们宫中省这一抿子银子,京中官眷便会效仿,若再传到南边,也算是能让灾民们过个好年。” 清梨若有所思地道:“南方官眷且不必提,便说盐商宅邸之内,有宫中与官中女眷先行,各盐商府邸的女眷也绝不会落后,哪怕只是为了博个好名儿,无论何等出心,或是在上头落个好印象,倒了百姓手里的好处毕竟是实打实的。” 佛拉娜笑道:“娘娘此举一举多得,妾身等愿意听从。” 纳喇氏亦笑道:“果真是皇后娘娘机敏,妾身一心只顾着身边的一亩半地,是万万想不到外头那样多的。” “不是本宫机敏,是你们也有一份善心。”皇后笑道:“若不然,本宫光是张罗,也没什么用处。” 她见众人都愿意支持,便放开了吩咐:“左右现在离年下还有一两个月,且不必十分着急。炭火钱是万万不可免的,只自本宫起向下,由月例银子、烛火钱、脂粉钱并日常饮食用度中减免,本宫为长,份例最丰,减五成;慧妃与昭妃减三成;余下你们的位份不高,份例不丰,怕减多了你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只减一两分出来,算是心意罢了。这样一算,两个月来,也有个六七百的银子,本宫再出个添头,凑一千的银子,年底在京郊开办粥厂,不求尽用精品白米,只求让百姓填饱肚子,也可以支撑半月左右。” 她说着,忍不住地又笑了,“咱们这粥施的虽然吝啬,却更是细水长流的支撑。” 昭妃道:“娘娘的法子极好,只是那添头不应该娘娘一人来出,妾与慧妃素日用度颇丰,再减一成也无妨。” 娜仁道:“昭妃说得不错,若可着娘娘一人出这银子也不美,不过再减一成用度罢了,不算什么。” “那就这样说定了。”皇后徐徐抬手,扶了扶发间瓜瓞绵绵百子千孙的嵌宝珠金簪,笑容温和:“本宫回头便吩咐下去,不过咱们艰难一两个月,普天之下的百姓都能受益。” 娜仁呷了口茶,悠悠感慨:“只等着那些大肥羊自己入套了。” “这话说的。”皇后忍俊不禁,低头轻笑,“倒也有理。便为了百姓们的好年头,咱们做一回狡诈之人又如何?” 昭妃捧着茶碗端坐,一面嗅着茶香,眉眼淡淡的:“娘娘此言差矣,君子坦荡荡,咱们也不差,这阳谋明白在案上,她们图个好名声、好眼缘,愿者上钩罢了。” 纳喇氏轻笑附和:“昭妃娘娘说的极是。” 回去的路上,娜仁与清梨、佛拉娜同行,听清梨低语道:“这份例里节省的法子不过中规中矩,出的银子不多,若真要办粥厂,裁撤份例之外,众人拿出多少各是各的心意,摆在明面上也好看。” “那就得罪人了,财大气粗的有,自然也有生活紧张的。”娜仁摇摇头,淡淡道:“皇后不愿为难咱们,也是咱们的福气。” 佛拉娜在旁道:“皇后娘娘性格慈和并不激进,也是好的。若要捐,捐出多少是好?依底下人嘴里,总有不尽的,捐出个千八百两才是好,若依各人,拿出少了没脸面,拿出多了又心疼,平白惹事端。中规中矩,才是体特咱们。” 清梨听得若有所思,三人正说着话,后头忽一个宫女儿撵上来,“马佳小主!” 几人回头一看,原是皇后身边的人,对着几人匆匆行礼后,向佛拉娜笑道:“娘娘请您回去说说话呢,说一转眼,您就没影了。” 佛拉娜懊恼道:“本想着娘娘要去皇上那边,便出来了,也是我今日走得急了。” 她又看看娜仁,娜仁笑吟吟推她一把,道:“没你我还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既然皇后叫你,快去。” “那我走了。”佛拉娜对着她与清梨微微颔首,转身间身上水粉绣雀登枝的羽缎斗篷下摆飞扬,花盆底鞋落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响声。 而后路程娜仁与清梨结伴——这些日子她与清梨的关系迅猛发展,与昭妃也有了点头之交三分默契,纳喇氏并张氏更不必提,不用她主动示好就已有三分奉承,再加上本来交好的佛拉娜与还算有默契的皇后,她自觉已然成为康熙后宫的中央空调。 不过素日相处较多的还是佛拉娜与清梨,因这个缘故,她们二人也时常碰见。因时常接触,清梨常向她讨教针线,偶尔也传授与她两句诗词,佛拉娜放下对清梨容颜的忌惮之后,也能给清梨两个发自内心的笑脸,关系也算不错。 在其中左右逢源进行调和工作的娜仁对此自觉应居首功,毫不客气地想康熙真应该给她封一个清朝后宫和平大使的称号。 当然这只能是个梦想,没准儿她百年之后,能让子孙后人在她的墓志铭上也上这几个字。 也不知道到时候后代皇帝肯不肯干。 娜仁兀自陷入了沉思。 转眼到她的居所,清梨本还打算进去坐坐,她身边的嬷嬷却道:“小主,您绣的《吉祥经》可还有许多没绣完呢,马上就要回宫了,冬月里在宝华殿佛前供奉,效应才佳呀,若是入了腊月,神佛也忙,哪有庇佑凡人的时间呢?” “是我疏忽了。”清梨对这位入宫陪侍她的李嬷嬷十分尊敬,此时忙应着,又对娜仁道:“娜仁姐姐,我便先回去了。” “回,改日再来。”娜仁微笑着点点头,待清梨扶着宫人的手离去了,才转身进了小院。 庭院中,乌嬷嬷正安排宫女们把殿内带着薄绒的枕头、迎手、靠背等物在阳光下拍打,床帐也撤了下来,就晾在院子里竹竿上,她还道:“趁今儿个日头好,把这帐子也晒一晒,这料子积灰,长久置放,会引人犯咳疾,可得仔细着。” 娜仁见状微微一笑,摆摆手示意见到她转身请安的众人平身,然后与琼枝往殿内去了。 岂蕙迎上来替她解了斗篷拿去架子上挂,琼枝将炉子上滚的奶茶斟了一杯来,又笑道:“李主儿今的话还稚嫩着,奴才瞧当时她身边那位李嬷嬷脸色登时就不好看了。” “她还年轻,不像佛拉娜,在宫里住了这几年,什么牛鬼蛇神妖魔鬼怪都见识过。她虽然素日装扮上藏拙些,却看得出还青嫩,做事求好求佳也是常有的,不过她身边的嬷嬷倒是稳妥,处处提点着她。”娜仁呷了口茶,赞道:“果然兑了杏仁粉就香醇许多。” 乌嬷嬷从外走进来,闻言笑道:“任天底下,谁的舌头都比不过咱们主儿灵。我听豆蔻说,咱们就要回宫了?” “不过再有几日罢了。”娜仁笑道:“嬷嬷可以安排人预备回宫箱笼之事了,来时看着带的东西不多,现在零零散散的,只怕要比来时多一辆车了。” 乌嬷嬷在屋里来回踱步,喜道:“那都不怕,能赶在落雪前回去就好。这些个日子,天儿实在是太冷了,老奴是生怕您染了风寒,偏生您又执意不让多点炭盆,你说若是点上了,又得暖和多少?” 娜仁无奈道:“嬷嬷,这天儿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呢,现在就把炭盆点多了,日后可怎么了得?”又道:“这种天气捂得厉害了,开了春儿准是一场大病,不如适当冻一冻,对身子也好。” 正说着话,方才匆匆出去的琼枝提着个点心盒子回来,身边儿的星璇手上还有一个提盒,想来是她出去迎星璇了,二人将盒子打开,露出里头三四样点心小菜与粥羹汤品来,摆上炕桌。 星璇笑盈盈道:“今儿熬了花生奶酪,兑的豆浆熬的,味儿准正!这红稻米粥滋补养身,麻油鸡丝与鸡汤干豆腐,一味麻麻辣辣,一味鲜香味美,都是您素日喜欢的。还有豆沙卷酥、奶饽饽、芝麻鸡油卷、枣泥馒头四样点心,都是新制的,还热腾腾的呢。” 她介绍吃食时的口条是再利落不过了,手艺也确实极佳,她又说起永寿宫小厨房例上还少一个宫人,本来想着内务府随意送的怕不能十分满意,还要再看看,巧在行宫这边伺候的,也有一个十二三岁上下的,极为伶俐,想带回去在厨房上服侍。 娜仁只道:“身家清白吗?你看中了就是了,左右小厨房的事儿,你清楚便好,有什么事,交代与琼枝也罢。” 星璇喜气洋洋地答应着,娜仁又对琼枝一招手,“你过来,我还有一件事情吩咐你。” 琼枝近身上前侧耳来听,瞬息,若有所思地低低应着。 娜仁这边正经用起了早膳,西洋时钟铛铛地响,正到了辰时正,用膳的时分。 皇后殿中也摆了膳,不过炕桌上粥水点心一桌子,佛拉娜在她对面搭着炕沿坐了,听宫人一样样念着早膳品类。 并不十分奢华,四样小菜、六碟点心、酱菜攒盘、粥水两种、汤品一道。 样数看着虽多,其实宫里的吃食都是磨厨子的,小菜点心要做的精细,大盆大碗上来却是不成的,那点心每个不过小小一块,玲珑精巧,便是饽饽馒头,能有婴儿拳头大就顶天了。 二人用膳,皇后用小调羹舀着米粥,忽然抬眸看了佛拉娜一眼,仿佛随口道:“宫里的女人层出不穷,今儿没有月知,明儿也有别的花儿草儿,都说花无百日红,心态放宽才是正理。日后膝下有子,自然能在宫中,屹立不倒。你看福全阿哥生母,当年也不过平平,如今仗着有子,却得尊封太妃之位。改日皇上加恩兄弟,少说也是个亲王,董鄂娘娘在宫中十几年,便也算出头了。” 佛拉娜拿着筷子的手一顿,约有一瞬默默,复而低声道:“是,我知道了,您的用心……我记着。” “这话大许慧妃也与你说过。”皇后慢条斯理地夹了一块酱菜,看着佛拉娜,眉眼间一派真挚:“只是我这性子,有些话是要与你说明白的,你能往心里去,才是好的。” 佛拉娜扯扯嘴角,笑了。 二人用着早膳,忽有人传:“慧妃娘娘身边的琼枝来了。” 皇后一扬眉,命:“传她进来,慧妃怎么呼喇巴地打发她过来了?” 一时琼枝在宫人的引领下悄然入内,手上还捧着个大锦袋,双手捧着方堪堪握住,鼓鼓囊囊,一看就沉甸甸的,先向皇后与佛拉娜请了安,方恭敬双手奉上,道:“这是五十两银并一只三两八钱重的金镯,嵌小珠五颗,市价约合十五两。我们主儿吩咐,这些东西一统与皇后娘娘,做粥厂善银之用。只因在行宫,现银上多有不称手的,故才有零有整,我们主儿的话,只请娘娘不要嫌弃,收下才是一份心安。” 皇后心中暗赞一声娜仁做事干脆,面上却故意低头沉吟半刻,也没推拒,只笑道:“那你们主儿这一份功,本宫就记下了,定不会让她平白吃了亏。你告诉她,本宫知道她全然出自一片善心,也是不愿本宫多吃亏,然而善事做了,不说求回报,也不能不明不白的不是?只交给本宫。” 琼枝笑吟吟应着:“是,奴才定将这话全然说给我们主儿听。” 说着就要告退,让皇后叫住了,只见皇后对着九儿招招手,道:“前儿个家里送来的哆罗呢,寻出大红、豆青二色的两匹,与慧妃。琼枝,这是本宫新得的,厚实又挡风,比之宫里素日的,纹样又新鲜些,且与你主子做两件斗篷褂襕,做面或是做里子都好。” 琼枝盈盈一欠身,“奴才代慧妃谢过皇后娘娘恩典。” 琼枝神神秘秘捧着东西出去,带着皇后宫里的小太监捧着东西回来,乌嬷嬷满口称奇,问:“到底是怎样的东西?这哆罗呢质地可好,素日内务府送来的也不过这个样子了。” “那可不,真金白银换回来的,岂能差了?”娜仁微微挑眉,端起沏得浓浓的漱口茶漱了口,看着宫人扯下碗碟勺筷,换了酸甜爽口的果子来,问了一句:“杏脯带来多少?前儿清梨说想要一小包,若还有的,给她送去。” 星璇对这些存货心里大概有数,上来回还有小半包,娜仁点点头,她便用油纸包了,帕子托着往清梨殿里去。 彼时张氏正与清梨一处针线说话,康熙受了伤,也不爱召见嫔妃,素日在前的不是皇后就是佛拉娜,娜仁偶尔过去送些吃食,新人中位分最高的昭妃面圣都少,何况另外二人,张氏高不成低不就,就彻底成了隐形人。 素日能说话解闷的,也就是离得近的清梨一人了。 清梨性子不算孤高自诩,却也说不上是和顺,素日说人闲话是不乐意的,张氏又不通诗书,故二人一处只谈针线或衣裳首饰,偶觉无聊了,便散了。 到底清梨与娜仁来往得多些。 这几日张氏与纳喇氏渐渐有了往来,纳喇氏倒是温柔敦厚的性子,二人颇为投机,然而纳喇氏这几日闭门抄写经书,除请安外一概不走动,张氏便不去叨扰她,又只能与清梨说话。 清梨对她的态度倒一贯没什么变化,随随和和地笑着,与她整理丝线布帛,张氏道:“你这经密密麻麻的小字,好废眼睛,若让皇上知道了,定然喜欢。” 侍立于炕边的李嬷嬷闻言悄悄把眼睃她,深深看一眼,复又收回目光,低眉顺眼地,盯着自己的足尖儿没出声,一举一动流畅自然,可见规矩修得不一般。 清梨倒是态度平常,低低一笑,摇摇头,没说什么。 张氏自知失言,垂头针线不语。 打破寂静的是星璇,见她巴巴捧着东西来的,清梨又惊又喜,忙道:“我不过随口一语,你主儿还记住了,快放下。寻春,斟一碗热茶来,给她暖一暖,外头好冷的天儿,怎么也没加件衣裳就出来了。” “穿了件厚褂子,怕寒气冲撞了您,脱在外头了。”星璇笑着道:“因着带来的不多,都与您送来,若您还喜欢,宫里还存了不少,回去再与您。” 清梨握着帕子掩唇眉眼弯弯,墨眉描画得长长弯弯的,又似柳叶又似弯月,又仿佛脱胎出来了一般,清雅脱俗,笑起来更好看。 她嗔道:“我哪里那么娇贵了。你既然来了,我也有一宗东西,一早开箱子瞧见,本预备着日头大了暖和些让人给你主儿送去,既然你来了,一齐带回去。” 未等她示意,李嬷嬷已使了眼色,一个宫女忙近里间,没一时捧出个蓝底缠枝花锦盒出来,张氏口中称赞道:“哎呦呦,单是个盒子也如此精致,不知又是什么精细东西。” “也没什么了不得的。”清梨一扬脸儿,笑道:“不过是一匣子花儿,堆花绫叠的,宫中少见,今儿早上翻出来,惦记着与慧妃姐姐一匣子。张姐姐若是喜欢,我匣子里还有两支,便让人取来给你。” 张氏连忙摇头,呐呐道:“哪里的话呢,我不过瞧着精巧,一时好奇罢了。” 旁边的李嬷嬷见清梨的应对,嘴角微微上扬,星璇眼睛闪亮亮的,心中纳罕称奇,接过那匣子行了礼要走,寻春忙送她,就在帘子前把一个小荷包塞给星璇,悄悄笑道:“不值什么,拿着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3章 第二十三回 回宫果是件极声势浩大的事。 在行宫停驻的日子不算很长, 却也有二旬出头,来时还在十月,回宫已至冬月, 眼看冬至。宫中与行宫又数次来去,东西不可谓不多,一路车马浩荡,倒是这个时节,天儿又冷,并无几人在街上走动, 娜仁暗暗期待一早晨,终究没看成热闹。 ——她来到这清朝许多年了, 早年在草原上, 饮风对马, 后来到了京城,早年先帝还在时,太皇太后时常往庙里进香,会带着她, 后来先帝过世,太皇太后自此再没出过紫禁城半步。 于是就只能等着偶尔康熙微服私访带着她偷渡出来, 次数也十分有限, 即使她这个万年成精的宅女,对外面也不免有些期待。 但这一份期待其实也有限——她只想看热闹,真让她撞上热闹了,古代大街上随地大小便的都有之, 卫生环境糟糕到极点,再有小脚女人拉货的骆驼,可真真别想走路了。 回宫的时候天儿已微微擦黑了, 拉着康熙这个伤号,又有成群的女眷,自然是快不起来的。 宫里早备了热水,福宽领着留守宫中的众人来给娜仁请安,又道:“老祖宗打发人一次一次的来看,可见是极想您的了。” 娜仁忙吩咐:“先理着箱笼,给我取一身冬衣出来,要去给老祖宗磕头。” 一时快速沐浴净身,岂蕙手脚快,用笢子就着茉莉水将她略微凌乱的头发梳理整齐,斜斜插上一支赤金单凤钗,七挂的金流苏是用极薄的金片串并着,一指多长,七挂并作一条,由凤口衔出,顶端用一朵雕琢得栩栩如生的白玉茉莉串住,底部收尾均用圆润的小颗珍珠,雅致而不过奢。 流苏垂在鬓边,鬓角轻轻描一描,衬着云鬓蓬松,脸上不敷粉,只将润颜的膏子薄薄地涂上一层,抿上一口胭脂,因一日奔波而引出的疲惫消散,脸色又好看起来。 过去慈宁宫时,太后也在,见娜仁来了,没等礼下去就把人扶住了,拉在身前,二人仔仔细细看过一番,太皇太后道:“出去这将近一个月,都瘦了,可是为了皇帝操心了?” “我有什么操心的?真操心的,是皇后才是。”娜仁微笑着摇摇头:“没瘦,您老这眼是偏的,许久不见,只道我瘦了。其实前日岂蕙要做衣裳,量我腰身,比夏日时还略长了半寸,可把她们喜得,嬷嬷连笑了两日,把行宫里的小宫女儿都笑慌了。” 太皇太后一寸一寸打量着她,闻言方展出一个笑来,嗔骂道:“偏你道理多。就算比夏日时长了半寸,也不及去岁里了……” 她神情微有些黯淡,正说着,一叠声地“皇上皇后来了”的通传声,康熙迎面听见这句话,便有疑问,太后随口答了,康熙微微一叹,压下这茬不谈,与皇后向太皇太后与太后磕头。 太皇太后也没让他们行全了礼,苏麻喇上来搀住皇帝,太皇太后仔细默默肩膀脊背,细细问过伤势如何。 太后也关心一番,又问了皇后,太皇太后连道当日没看错她,果真是顶得住事的。 皇后略带羞涩地笑道:“哪敢当老祖宗这样的夸奖,其实多亏慧妃帮忙,当日殿上好大的阵仗,若不是慧妃,妾身当真要慌的。” 再说一时话,太皇太后命人传膳,大家吃过,皇后要捧羹把盏,也被太后按住,娜仁打小没这规矩,见皇后举动,坐立不是,见太后按住她,才微微松了口气。 太皇太后笑道:“都坐,我是不爱这些规矩的。今儿的羊骨头汤做得好,别的也罢,那萝卜块炖得软了,清甜清甜的,带着肉香却无膻气,实在喜人。” 康熙也是喜欢,痛饮两碗,梁九功又为他添,皇后欲言又止,太皇太后见了,笑道:“哪来那些祖宗规矩,不过唬人的罢了,真守着那规矩,就太豪奢了,一桌子要有多少才尽够呢?小小年纪,别将规矩学得人迂腐了。若放到没入关前头,这些已是太多了。” 她指着桌上四碟八碗的菜样,微微感慨。 皇后见惹出太皇太后这一段话来,神情惴惴忐忑不安,娜仁就在她身边坐,桌帷底下伸手悄悄一握皇后的手,笑对太皇太后道:“您又念起这些旧事了,其实今儿用膳的人比往日皇上独用的多,这才想起这个规矩来。放到往日清宁宫里,皇上性喜简朴,也没那个规矩。今儿的珍珠鸡也好,老祖宗您快尝尝。” 说着使个眼色,福安手上银筷一动,给太皇太后夹了一筷子珍珠鸡。 太皇太后恍然,对皇后笑道:“哀家没有怪你的意思,知规矩是好的,不过我这老人家一时感慨罢了。快用膳。” 皇后微笑着应着,看向娜仁时神情微动,眼中盈满了感激,将小酒盅捏着向她微微一推,然后轻轻饮尽,一切尽在不言中。 太后吩咐阿朵筛酒上来,福安没敢让她劳动,一摆手,底下一个小宫女快步上来将浸在热水里温着的酒取出,替几人斟了。 康熙有伤在身,不能饮酒,不过皇后陪着太皇太后与太后略吃了两杯,上的是娜仁夏天酿下来的葡萄瑰露酒,盛在白瓷盅里,颜色红润微微嫣紫,如玫瑰般娇艳的色儿,入口口感清透酸甜,太皇太后很是喜欢,道:“今儿喝着竟比往日还好。” 福安笑着回道:“上来前用茉莉浸过,又淘漉了一边,今儿筛酒用的银器,却比锡酒壶少一股子热毒,味儿自然更好。” 太皇太后又道:“这就颜色红润口感清澈,滋味酸甜果香中又带着玫瑰与茉莉的芳香,果真极好。” “您在这上头就有讲究说头了。”娜仁幽幽来了一句:“可知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这酒是没少温一温。” 太皇太后端盅子的动作一僵,侧过头避开眼不看她,却使劲给苏麻喇使眼色,苏麻喇抿着唇忍着笑,没吭声。 一时饭毕,预备饭后茶果的空档里,娜仁问了福安两句太皇太后近日的饮食,福安笑道:“倒也没有太过,苏麻喇姑姑拦着呢,不过偶尔浅酌两口,并不妨碍。” “这才罢了。”娜仁轻轻道:“你们在老祖宗身边伺候,也都要警醒着,老祖宗的身子才是第一紧要的。” 福安与周边的几个小宫女儿都道了万福应着,“是。” 殿内,宫女纤手轻轻撩起转东暖阁的珠帘,请娜仁入内。 见她打屋外回来,太皇太后轻哼一声:“这是审完了我的护法,来审我这个正主儿了?” 娜仁无奈叹道:“哪敢呢。今儿晚膳怕是腻了,菊花茉莉沏出茶,用陈皮、乌梅、山楂等几样点了来,消食解腻最好不过,快都尝尝。” 说着一摆手,福安带人流水似的捧着茶进来,另有三四样茶果子,娜仁拿了个橘子在手上慢吞吞地去皮与白络,一瓣瓣地分开,听太皇太后与皇后说宫里冬至节气的预备,想到要吃‘白肉’,脸色泛苦。 太皇太后知道她想什么,瞥她一眼,嗔怪道:“你小孩子家家不懂事,那可是神仙祖宗享过的福气,神余肉入了口,一冬都顺遂!还嫌弃出什么劲儿呢。” 太后随意听着,把剥出来的栗子塞给娜仁,只当听笑话。 皇后闻言笑道:“那白水煮肉的滋味儿,确实是不好受,我们小人儿,图个嘴里快乐,自然不懂这些个福分上的事儿。倒很该让人包些个馄饨饽饽来吃,早上起来,又吉利,也垫垫肚子。” “还要做消寒糕!”康熙说起这些就来了精神,呷了口清养茶,道:“阿姐去年做的消寒糕滋味就极好,朕冬至那日要去祭天,万万记着多留两笼与朕。” 娜仁抿嘴儿轻笑:“哪能忘了您老人家呢?” 皇后取帕子拭了拭唇角的茶渍,微微笑道:“什么样的好吃食,能令皇上这样念念不忘?” “这丫头新捣腾的方子,那消寒糕宣软香甜,确实不俗。索性冬至日让小厨房多制些出来,今年皇帝后宫人也多了起来,用过神余,不拘在哪里,你们聚一席;我领着乌云珠、太妃们在慈宁宫花园厅里一席。不与我们在一起,你们自己吃酒说笑,更自在些。届时做好消寒糕,也与我们几笼,再留出你们的份儿,等皇帝回来开席,岂不就是皆大欢喜了吗?” 太皇太后接过娜仁递来的一瓣橘子,笑吟吟道。 康熙点点头:“老祖宗的法子好,只是这样未免怠慢了您、皇额娘与太妃们。” 太后笑道:“我们这群老婆子有什么怠慢的?就在慈宁宫花园的厅里,隔一个亭子就是戏台子,也传戏班子进来唱两出,比与你们在一处还喜欢呢。” 三言两语将冬至日的安排说出来,再传到各处,也都期待着,谁成想冬月初六日,一早请安,皇后与众人正说起要让御膳房备什么新鲜吃食,坤宁宫首领太监打外头匆匆忙忙地进来,急道:“娘娘,阿哥所来人报,道奇绶阿哥……奇绶阿哥他不好了!” “你说什么?”皇后一惊,柳眉竖起,手上金灿灿的金桔滚落在地,在厚厚的藏蓝色勾丹凤朝阳地毡上滚了两圈儿,落下台阶,撞上当地立着的凤首珐琅香炉,桔皮既破,汁水滴在地毡上,旋即隐没,金桔破裂,不成圆满。 娜仁心头突突直跳,皇后心慌瞬息便要往阿哥所去——到底如今内宫当家人是她,要没的是小叔子,她不得不去。 娜仁对奇绶倒是平常,只记着石太福晋,见皇后要去,抬腿匆匆跟上了。 留下一殿的女眷宫妃相对无言,最后还是昭妃从容起身,向已空荡的凤座道了个万福,然后轻叹道:“散了。”便步履缓缓,款步离去了。 宫里有了百事,不说忌讳,冬至也热闹不起来了。 太皇太后没了孙儿,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也难免伤悲,冬至日仍旧宴饮,却只匆匆吃了杯酒,受了帝后的礼,便起身离席了。 太后也不大有兴致,随着太皇太后走了,说要去慈宁宫礼佛。 娜仁心里记挂着石太福晋,席上略坐了坐,拣了一笼还热腾腾的消寒糕,并一笼新蒸的笋干玉菇等馅的素角子,由侍女拎着,披上雪褂子匆匆向宁寿宫去了。 石太福晋住的偏殿还没掌灯,清清冷冷的,一小宫女儿坐在门槛上望天,尚且稚嫩的眉眼也浸着悲意,见娜仁来了,连忙起身:“给慧妃主请安。” “太福晋呢?”娜仁看她一眼,摆摆手,问。 宫女神情落寞,“太福晋在里头诵经呢。” 未过一时,一宫装嬷嬷捧着盏灯打殿里出来,向娜仁道了个万福,轻轻叹道:“慧主儿来了,快请进来。” 娜仁知她是在太福晋身边伺候长了的,当日陪嫁进来就是她,这些年风风雨雨,是石太福晋身边最得力的,素日也常见,本来团脸儿圆眼,多随和个人,如今鬓角发白,细纹平添,虽不过三四十的年纪,倒像老了似的。 她都是这个模样,遑论太福晋了。 娜仁与她问了好,抬步入内,殿里漆黑一片,只有月光透过贴了明纸的窗散落殿内,照着盘坐佛前蒲团上的女子身影儿,衣裳宽大的几乎松散,木鱼一声声地响,平白让人心酸。 嬷嬷将灯掌上,石太福晋回头来看娜仁,娜仁也看着她,见她一身石青袍褂,头上无甚首饰,只勒着条石青抹额,素净无纹,短短几日,鬓角已然斑白,眉眼还是从前的眉眼,却死气沉沉的,让人见了便心慌的很。 “太福晋。”娜仁这些年多承蒙她的照顾,琴棋书画调香点茶,大半是从石太福晋那里学来的,如今见她这般,心里涩得发疼,忙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果是冰凉凉的,忙道:“这样冷的天儿,殿里怎么不升起炭盆来?” 石太福晋未语,神情平静地转头抬眸,神龛中白衣大士拈花像慈悲不凡,一双眼仿佛描画出万般悲悯,她长长叹息一声,深深俯身一拜,合掌念道:“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保佑我儿奇绶早登极乐,不再受人间地狱苦楚罢了。” 念罢,她拈香又拜了一回,方才手持念珠徐徐起身,娜仁忙扶她一把,石太福晋问:“冬至大过年,这样的好日子,你怎么过来了?” “来看看您。”娜仁眼眶也发涩,握着她冰凉的手,半晌没话说。 石太福晋似乎轻轻叹了口气,低低道:“也罢,好亏还有你这个孩子记挂着我,来,暖阁里坐去。愿尔,生个火盆来,我这一把老骨头不算,你别着凉了。” 娜仁倚着她,道:“太福晋,您还有我、有嬷嬷、有愿尔,还有老祖宗与太后记挂着,皇上也常念叨您,三番两日地来请安,您总要慢慢振作起来。” “都这样的年纪了,丧了夫又丧子,还有什么振作的。”太福晋苦笑般地扯了扯嘴角,又道:“你们记挂着我,我知道,可我也没那个心气了,只求能在佛前替奇绶多念两声,能是一分功德。” 娜仁鼻头也发酸,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儿,低声道:“您心诚,神佛都见着。……这是我做的消寒糕与蒸素角子,您尝尝。” 又道:“吃着东西得要一样热热的汤水,豆蔻,你去宁寿宫小厨房里看看,有什么汤水吃食没有,再端来两样。太福晋您即便为奇绶伤心,到底逝者已矣,您还要记挂自己的身子,不然奇绶在天上,也是伤心的。” 她直在这边劝着石太福晋用了膳,见不过寥寥几筷子,撒娇撒泼地,哄着多用了两只素角子,出来时嬷嬷来送,念道:“阿弥陀佛,多亏您来了这一趟,太福晋打早儿起食水不进的,让人操心死了。” “快别说那个字。”娜仁忙道:“既然这样,那我就时常过来罢了。” “快别烦你。”石太福晋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出来,“如今你是皇上的妃子,与皇后嫔妃一处说话,孝敬老祖宗与太后才是一理,总往我这个先帝嫔处来是什么道理。” 嬷嬷略感无奈,娜仁悄悄一笑,道:“我明儿照来。” 嬷嬷便也笑了,道:“这几日老奴瞧着太福晋的样子,心里着急却没法子,好在今儿您来了,那素角子太福晋竟多用了两口,也不知是您劝的话入了太福晋的耳,还是咱们这些个人伴着不下饭。” “太福晋喜欢,我日日让人做了带来,或哪日我来不了,也打发人送来。”娜仁拍拍嬷嬷的手,道:“只是如今太福晋这个样子,还得您多劝劝,好歹太福晋自己的身子才紧要,任是天大的福气,都在后头呢。人道老来福,太福晋这还年轻呢。” 嬷嬷长叹一声,将宫女递来的宫灯递与琼枝,道:“您的话,老奴记住了,天儿也不早了,您回,再玩宫门就要落锁了。” 纵是如此,回到永寿宫时,长街上的梆子已敲了起来,正是戌正,宫门落锁的时分。 乌嬷嬷留在宫里,见她的影儿忙迎上来扶她入内,又催促宫人落锁,边道:“这是去哪里了,也不打发人回来说一声,眼见各宫的主儿都回来了,正着急呢。若不是李小主路过时给说了一声,还不知道您往宁寿宫去,岂不揪心?” “是我的错,下回必定打发人来回。”娜仁扯着她的袖口讨饶,正说着,步入正殿,星璇捧一盅银耳羹上来与她,催促道:“快暖暖身子。” 半刻后,娜仁宽了外头的大衣裳,卸了钗环净手后斜倚着软枕往炕上一坐,乌嬷嬷领着宫女们搬了杌子在地毡上坐下,守着火盆铜罩旁针线,岂蕙带着竹笑,烧起铜熨斗,熨烫娜仁明日预备穿的衣裳。 琼枝拖鞋上了炕,到娜仁身后跪坐着,慢慢替她解发髻。 娜仁坐着听她们闲话,琼枝说起石太福晋的身子来,娜仁叹了口气,正逢星璇从外头进来,随口问:“灶火都熄灭了?” “都灭了,您放心。”星璇笑吟吟地答道,豆蔻用脚勾来一个小杌子在自己身边,一努嘴示意星璇来坐。 娜仁吩咐:“今儿做的拿到蒸素角子,石太福晋很喜欢,日后常备着,我去看太福晋的时候便带上。” 星璇忙应着,乌嬷嬷道:“这冬月里叹气不好,主儿快别提这个了。太福晋也是个苦命人,您有这心,时常去坐坐也好。不过我见今儿个的天就阴沉得厉害,只怕夜里是要下雪了,明儿能不能出门还是两说呢。……竹笑啊,主儿的炕床烧上了吗?” 竹笑忙道:“烧上了,尊您的话,怕上火,没敢多少,如今热乎着,半夜也是温温热的,明儿一早把汤婆子塞上,一夜都不凉。” 乌嬷嬷微笑点头:“不错,是这个道理。” 几人又说起今日坤宁宫祭祀的几件趣事,不过拣觉着有趣儿的说,想引娜仁一笑,却见她兀自盯着羹汤出神,不免有些气馁。 琼枝将娜仁的头发在背后用红绳一系,将零零散散的短簪用绢帕包好捧在手上,向娜仁轻声道:“您若放心不下,时常过去瞧瞧就是了。太福晋这些年风风雨雨都过来了,不至于为了这一件事就消沉。” “我哪里不知太福晋坚强呢?”娜仁微微摇头:“只是自打先帝去后,奇绶就成了太福晋唯一的依靠与希望,如今他一撒手去了,太福晋多伤心,咱们都体会不到。今儿瞧着太福晋那个样子,我就觉着心酸,往常多显年轻的人,如今鬓角都白了。” “左不过都是‘命数’二字。”琼枝叹着气,低声道:“您快别消沉了,您这心情不好,一屋子人心里都不舒服。说来今儿清梨小主在席间抚琴,那琴音儿可真好听,比宫中乐师都强过千倍百倍。” “她的琴练了许多年,都上都是茧子,岂有不精熟的道理。不过那玩意也讲究个天赋,你看你主儿我练了这么多年,也就弹出个比杀猪好听点的音儿。”娜仁一撇嘴,复又道:“睡,天儿不早了,明一早还要去给皇后请安呢。今夜若是下雪了正好,我也偷得一日闲,你们就不许叫我,让我睡到日上中天才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4章 第二十四回 当晚一语成谶, 夜间果然下雪了,北风呼呼地吹,皇后一早遣人告与各处免了一日的请安, 琼枝听了消息,对半梦半醒间眯着眼睛支手坐起来的娜仁轻声道:“且睡,今儿早晨请安免了。” 娜仁迷迷瞪瞪点点头,卷着被子往里滚了一圈, 在枕头上蹭一蹭,很快又睡熟了。 琼枝把汤婆子塞到她脚底,换下原来水已凉了的那个, 替她拉了拉被角, 小心将床帐子掩好, 走出了娜仁的卧房。 正殿里擦桌椅的、扫帐幔上灰的、拧着厚布巾抹地毡的, 忙忙碌碌,见琼枝出来, 似有话说的样子,便纷纷撂下手中的活计。 琼枝目光缓缓在众人身上掠过,打扫宫殿的活计里, 除了些极精细的, 粗活都交由永寿宫本例上的宫人做,手脚倒都利落。 这些人与琼枝相处的时候不多,却也知道她是个温厚却细致的人, 素日虽不拿大,差事上要求却很高, 此时不免心内战战兢兢, 等候吩咐。 岂蕙竹笑几个也将手上的活计放下, 等着琼枝吩咐。 琼枝缓缓道:“早膳且在灶上温着, 今儿个天凉,大家把厚衣裳都找出来穿上。告诉星璇,煮一大锅姜汤,与院里杂扫的宫女太监们,再有疏风避寒丸,每人一丸分去,咱们尚且在屋里侍候,扫雪的活计却是他们的,千万别受了风寒。上夜的太监多与他们两床棉被,夜里廊子上点一个炭盆,让太监们在那里暖暖。用最厚的那个铜丝罩罩上,万不可透出火星子来,忽然你我九族都要玩完!” “是。”岂蕙郑重应声,琼枝又问:“主儿那几棵茉莉可收了?记着时常去瞧瞧,篾罩要盖得好好的,今儿天冷,不要浇水了,若是晚间暖和些,用冷茶少少淋一点,那东西娇贵,又是主儿的心头肉,万万要好好地过这一冬,不然主儿不发脾气,咱们也得先哭死了。” 这一回岂蕙应的眉眼带笑,琼枝又对打扫内殿的宫人一一叮嘱,处处仔细妥帖。 乌嬷嬷见她处事从容不迫款款练达的模样,忍不住微微一笑,待宫人尽去忙碌了,方对琼枝道:“如今独分宫出来办差,你处事也愈发干脆了。” “主儿既然不想长大,就不必长大了。”琼枝眉眼温柔地笑着,“左右一切有咱们操持,上头有老祖宗与太后在,主儿直笑每日欢欢喜喜地调香品茶做那些新鲜吃食,余者一切心机智谋之事,皆与咱们主儿无关。” 乌嬷嬷亦是一笑,脸上的褶子好像都透着慈爱。 下大雪也没能打击到佛拉娜对串门的热情,她对娜仁的习惯心里有点数,来时辰时已过,虽空中还飘着雪花,也是天光大亮。 她披着件苍青色狐肷雪褂子扶着宫人的手缓步徐徐而至,另有一宫女在她身边撑起青色油布大伞,头上又带着风帽,严密地挡住了风雪,手上是兔毛手捂子,进来时随手交给身边的雀枝,露出手上捧着的小手炉来。 “给马佳小主请安。”琼枝与众宫人与她道了万福,笑道:“您来的不巧了,我们主儿没起呢。” “还没起呢?”佛拉娜略感吃惊,“我可是算准了时候才来了。……也罢,把你们主儿的好茶给我沏一碗来。” 琼枝要去叫娜仁,被她拦住了,“且让你主儿睡,我在这儿坐一坐,给我寻块料子来让我扎两针。她那性子,若是睡不好了,生生叫醒,我不是自己找脸子看呢吗?” 说着,众人都笑了,琼枝一扬脸儿,豆蔻去沏了茶来,桌上攒盒里又有柿饼、杏脯、海棠果干、林檎果干并霜顶蜜桃五样果子,还有一攒盒五样点心,均是精细可口的吃食,可见用心。 岂蕙则打开炕柜从屉子里拿出一个小竹萝,又有一匣子彩色绒线并一个针线包,都摆在炕桌上,佛拉娜也不拘谨,自己翻了两卷绒线出来打络子解闷。 娜仁屋里的宫女与她都熟,没一会儿,手上空闲没差事的就坐了一地,说笑声虽低,却十分自在,佛拉娜这个指点两句,那个指点两句,一颗好为人师之心得到满足,往日喜欢的果子半口没动,倒是茶水喝了不少。 没一时,清梨也来了,她也是奔着解闷的心来的,身后跟着的寻春手上还捧着一本书,一进殿内,见娜仁还睡着,佛拉娜却反客为主地带领宫女们针线打络子,不由微微一惊,先向佛拉娜微微一欠身,然后问琼枝:“娜仁姐姐呢?” “睡着呢。”琼枝强把脸上的笑挂住,使了个眼色示意竹笑去叫。 清梨好笑道:“罢了,不必叫,我不过是来与娜仁姐姐讨论琴谱打发时间的,既然她没醒,马佳姐姐却在这里,我便与马家姐姐说两句话啊。” 琼枝忙道:“新得的君山银针,马佳小主喝着也说极好,奴才让人给您沏一碗来。” 这边忙活着,娜仁眯着眼睛从床上起来,一路摸到这边,拉开帐子一看:“谁来了?好热闹啊。” “日上三竿了,才起?”佛拉娜吟吟笑道:“这是离了老祖宗身边,就成了没笼头的马了!” 清梨也笑道:“时候不早啦,娜仁姐姐快梳洗起来,我带了昨日抚的那一曲的琴谱,您可要看看?” 娜仁好不羞耻甚至引以为傲:“能睡得好说明我心态好!你们两个等等,我去洗漱去。吃过早膳了没有?昨儿晚上吩咐星璇今早蒸一笼蜜豆玉米红稻粘糕,尝尝?” 佛拉娜无奈地摆摆手:“快去换衣裳!” 没一时,娜仁梳洗整齐出来,二人着眼细看,见她身上月白浅碎花银鼠衬衣外搭松绿绣宝瓶花卉夹棉褂襕,头发用一根长簪挽住,脸上不施粉黛,也未曾描眉画鬓,清清淡淡,足下踩着一双毡底燕居鞋,一身家常装扮,素雅非常,衬得整个人温柔和蔼。 “这身衣裳好看,从前没见你穿过,看针脚,定然是岂蕙的手艺。”佛拉娜连声称赞:“不愧你喜欢她,这手艺好,性情也好。要不是她是你的贴心人儿,我都想把她要去了。” 岂蕙抿嘴儿一笑:“马佳小主快别说这个了,奴才可使一颗红心向着我们主儿,这辈子都不想离了这永寿宫,就在这儿扎根最好。” “你这话说的,以后不嫁人了?”佛拉娜微微挑眉,岂蕙默默垂头未语,外人只以为她是羞涩,琼枝却忍不住满是关怀地看了她一眼,得到一个淡却温和的笑。 娜仁随口道:“你别说这个,合着你是嫁人了。……你们两个今儿怎么这么默契,一起来了?” “却不是一起来的,想是不约而同,因今儿个皇后娘娘免了请安,故来寻娜仁姐姐说话解解闷。”清梨温温和和地笑着,佛拉娜也点点头。 三个女人随意说着话,娜仁边用早膳,也不过一碗米粥、几样小菜点心,她用得不紧不慢,细嚼慢咽,清梨笑道:“这养生之道在于细嚼慢咽不食足,饭后少饮茶,若能百步走,则得长长岁。” “前两点我都能做到,至于饭后百步走……随缘。”娜仁放下粥碗,漱口后取帕子拭了拭唇角,一副无赖样子。 佛拉娜与清梨均是忍俊不禁,饭后三人坐着闲谈,不知怎么就说到了衣着打扮上。 佛拉娜拄着下巴看着清梨,笑道:“你的模样好,穿什么都搭。不过你梳头还是梳你们南边的样式好看,我见你刚入宫时的发式就比如今的新奇俏丽。” 清梨闻言,不由得抬手抚了抚鬓角,微微笑道:“那发式瞧着俏丽,梳着也繁琐,倒是宫中时兴的这两种,梳起来很是方便,如今我身边的丫头都说给我梳妆省事了。” 这边闲说着话,清梨见外头雪势小了,笑道:“我从前在南边住着,可从没见过这样大的雪,昨儿晚上把我新奇坏了,后半夜听了声儿就起来,嬷嬷强赶着我打发我睡去,只说一早给皇后请安的事儿,然而今早皇后娘娘又说把请安免了,我打趣了嬷嬷两句,嬷嬷又恼了,我只好出来走走。” “我道怎地,原来你是被人赶出来的。”佛拉娜将小巧的瓷面百子千孙手炉往旁一递,雀枝从袖中取出一个素面荷包,自其内拿出两三个梅花香饼添进去,拿小铜著儿拨拨火盖子好好盖上,又与佛拉娜。 清梨随意一眼瞧着,道:“这手炉样式倒新巧,只是花样子俗气,我见这宫里处处都是百子千孙,姐姐又捧着这个,也不嫌闹眼睛。” “可见你是小孩子脾气。”佛拉娜摇摇头,笑道:“这却是皇后娘娘赏的,瓷面儿也不似那铜的、鎏金的晃眼又烫手,我倒是喜欢得紧。这百子千孙啊,宫里都用了多少年了,你一时还不念着这个,等到了日后,真正承了宠,只怕你先紧赶着把花样子换上。” 清梨闻言呷了口茶,神情淡淡的,垂头半日未语。 佛拉娜瞄她一眼,指尖点点娜仁的胳膊,神情奇怪地低语道:“这、是我说错话了怎地?” “不是你说错话了。”娜仁笑着摇摇头,宽慰她一句,其实也不知清梨怎么了。 还是好一会儿后,清梨自己抬起头,笑道:“两位姐姐见笑了,我不过想起些年幼时的事儿来。” 她神情一如往常,不过笑容淡了些,娜仁与佛拉娜对视两眼,并未追问,转说起旁的闲话来。 后来兴致突起去了御花园里赏雪,娜仁这些年多是在慈宁宫小花园里赏花赏景,御花园倒是少去,故而佛拉娜与清梨提议起来,她便答应了。 琼枝像个老妈子一样给她套上一件哆罗呢雪褂子,又在外披上了厚厚的羽缎甁花狐肷斗篷,风帽戴上,脖子也系上了毛领子,足下蹬一双绒毛里羽缎面马蹄底鞋,手上捧着手炉外又有一张淡绿缎面银鼠毛手捂子,三四人团团簇拥着,挡住风雪,她在里头走着,好像一大团子在雪地里蹭。 清梨柔声笑道:“我本还觉着这天儿略冷些,见娜仁姐姐这样一装扮,倒觉得热气儿从里往外透出来一般。” 佛拉娜仔仔细细看了一圈儿,对琼枝笑道:“难为你了,能让你主儿这样听话。” 娜仁轻哼一声:“人家背后有人撑腰,我敢不听话吗?” 听她咕哝着抱怨,清梨忍俊不禁,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在雪地里缓步前行,白雪落在她的鬓边,不似白头,只添清冷,微微低垂的眉眼含着三分笑意,宛如星子坠落人间,一眼望去让人心都化了。 “佛拉娜身边,穿水红斗篷的那个是谁?”不远处,康熙停住脚步,问身边人。 梁九功忙回道:“与慧妃主并马佳小主走得这样近,想来是启祥宫的李小主。” “李家……”康熙沉吟着,梁九功道:“可要传召三位小主过来?” 他们说话的功夫,娜仁等一行人已见到他们,忙向康熙问安。 康熙快步上前扶住了娜仁,笑问道:“这是要做什么去?大冷的天儿,阿姐却出来了。都起来。” 娜仁笑道:“本是不打算出来的,偏生她们两个一早儿就来闹我,要赏雪去,我也鲜少去御花园赏雪,便跟着了。” 康熙想来另有要务,不过闲话几句便往清宁宫去了,娜仁拢拢斗篷预备继续前行,回眸间瞥了清梨一眼,见她轻扶鬓边一支短簪,不知想着什么,神情恍惚。 “你今儿个怎么了?”娜仁足下动作放缓,与她并肩,低声问。 清梨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没什么,许是昨儿晚上没歇好。” 娜仁深深看她一眼,谈了口气,摇摇头,抬步往前走。 御花园的一角,两个宫人小声嘀咕,这个说:“今儿鹣鲽姑娘又是红着眼圈出来的,定然是昭妃娘娘又罚她了。” 那个说:“昭妃娘娘看着清冷优雅的仙女儿似的,没想到私底下却如此苛待宫人,实在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这个又说:“这都说不准的事儿!你看这宫里的娘娘们,有哪个真是个贤惠人?钟粹宫那个就是个大醋缸;永寿宫那位每日除了吃喝就是玩乐,半分不知上进,就是在宫里,真放到外人谁家里,活生生烂在闺阁里,阿玛额娘都要愁死!那位李小主,你看一心只攀附慧妃,与一宫的张格格都没多说几句话,身份一样的人不搭理,只拣高枝儿攀去了!” 那个忙接道:“也别说李小主,你看那张格格,每天拉着纳喇格格东家长西家短的,看这个那个,凡是得了好东西的,没有不眼红的!便是那位皇后主子,看着是个贤惠人儿,关起门来谁知道,陪嫁的人都送到清宁宫伺候去了,不就为了拿住皇上的心吗……” “咳咳!”娜仁面带尴尬地重重咳了两声,见那两名宫女满面惊慌地跪下求饶,眉头微蹙,命:“乱讲宫妃是非,来人啊,都给本宫送去慎刑司服役!” 她一甩袖,眉目冷冷厉声吩咐,众人少见她如此疾言厉色的模样,俱是惊惧交加,冬葵连忙应声,那二人不吓得不断告饶请慧妃息怒,娜仁却没有回转心意。 清梨踌躇半刻,上前对娜仁道:“你这气生得好没道理,不过是叫人说了几句罢了,你那还叫轻的呢——” “我并非因我被她们嚼舌根子而生气。”娜仁平复着怒气,冷哼道:“我是气她们嘴里不干不净乱讲是非!今日打入慎刑司是轻的,若是老祖宗当面,单凭你们嘴里不干不净地挂着帝后,拉出了剐了都不为过!” 她徐徐环视四周,冷声道:“都给我记着,妄议后妃,这就是你们的结果!” 那日赏雪,弄了一番怒气之后,又在御花园的轩阁中玩了半日,不出所望,娜仁第二日果然‘病’了。 当然这并不是她主观上的病,而是为了符合人设,太医院向帝后给她报了病,开了驱寒温补的汤药,与她喝了两剂,余下都喂给屋子里那一盆万年青了。 近半年内,娜仁屋里的万年青消耗格外得大。 她病了,宫中的嫔妃们都来看过,皇后带的礼物最为丰厚,慰问一番后离去,并未多停留。 佛拉娜与清梨多坐了一会儿,对娜仁的病略感愧疚。 彼时娜仁正靠在床头翻新进的话本子,里头浪子回头金不换的男主人公与十年如一日痴情贤惠的女主人公让她憋了一肚子火气,见有人来了,把话本子往旁边一撂,招呼道:“快进来,皇后上午过来,刚走没一会儿,你们就来了。” “就是怕与别人撞上,我们才来得晚,也是与马佳姐姐约好了的。”清梨握一握她的手,道:“屋子里好浓的药气,也该寻些香薰出来,熏熏屋子。” “皇上倒是让花房送了一盆腊梅来,回头摆上,省了香薰了,冬日里点香火气重,香熏球倒是有,这要味太浓,不当什么。”娜仁含笑道。 见她手往床头去,清梨忙端起茶碗试试温度递给她,面带愧疚地道:“都怪我,昨儿个非说要去赏雪,不然哪至于犯了寒症。” “也是我的不是。”佛拉娜叹着气,自袖中取出一个鹅黄绣卐字不到头的锦囊与琼枝,道:“这是从宝华殿的法师那里求来的平安符,人说用碎瓦片子压在门檐上,消病去灾,无论准与不准,三日后佛前连着锦囊烧了,与香炉灰一勺,一共埋在房前树下。” 琼枝瞧着眼熟,娜仁也笑了:“这东西我这儿都烧了多少个,但凡一个有用——” “话不是这样说的。”佛拉娜抬手掩住她的嘴,柳眉微蹙,道:“阿弥陀佛,这人年幼无知,您老人家千万莫怪。” 她双掌合十向西方拜了三拜,又催促着娜仁“呸”一声,敲敲床头高几。 娜仁满脸屈辱地被她和琼枝压着动作,清梨在旁瞧着有趣儿,忍不住笑起来,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泛起水光微微,鬓边的纱花随着她的摆动轻晃,衬着面容艳丽如桃花灼灼。 娜仁幽怨地看了她一眼:“你也不救我。” “谁让某人有口无心的。”清梨取帕子拭了拭眼角,眼尾微微泛红,看得人身子都酥了。 娜仁道:“你这泪来得快,好似我欺负你了一般。” 清梨摇摇头,接过宫人端来的茶水轻啜两口润了润喉咙,方轻声道:“我打小就这样,笑一笑眼泪就出来,或者情绪一激动,眼圈儿就红了。我还为这个恼过呢,你说我与人生气,刚要与他辩驳几句,眼泪儿来了,或者人家说个笑话,我多笑两声,眼泪来了,人家以为怎地了呢。” “谁敢惹仙女儿生气,还让仙女与他辩驳?脸愣大呢!”娜仁笑吟吟打趣着,得了清梨含嗔似怪地一眼,顿觉此生无憾矣。 除她二人外,更让娜仁吃惊的却是昭妃,她的性子素来清冷,与宫妃来往都少,与娜仁也不过见面三分笑的交情,没想到她来了竟然很赏脸地多坐了一会,说了会话。 昭妃是个极清冷桀骜的性子,与娜仁只谈风月,倒也还算投契。坐了半日,天色渐晚,她宫里来了个人送手炉,昭妃看着那珐琅彩绘百子千孙手炉,轻挑眉梢冷冷一笑,“你们倒是听她的话。” 娜仁听着不过随口一句,那宫女却战战兢兢瑟缩着跪下,眼见就要求饶,昭妃一拧眉:“你有在这里做戏的功夫,不如回去多编两句书。” 她说得没头没尾,娜仁听得一头雾水,不过那宫女她看着眼熟极了,这会儿一看动作,一个激灵想起——这可不就是与鳌拜殿前对峙当日,昭妃说出内务府与鳌拜交往过密的一名太医后被昭妃看了一眼然后反应过度的那个宫女吗? 她当时只觉得奇怪,今日见这主仆二人如此行举,前世阅览狗血小说无数打下的坚实基础此时就显露出优势了,登时她就脑补出百万长篇狗血小说,旋即目光怪异地看着主仆二人——这是、现实版无间道? 不过昭妃并没有多满足她一颗吃瓜的心,她并没有在永寿宫多停留,见那宫女如此举动,她皱着眉一甩袖,移开目光,对娜仁道:“你好生将养,我便不多打搅你了。” “改日再来啊。”娜仁笑道:“久闻景阳宫的梅花开得好,等花开的时节,像你讨一枝如何?” 昭妃微微颔首:“然。” 这些人轮流探了一回,永寿宫便彻底安静下来。 因她抱病,永寿宫上上下下陪着主子养病,小厨房连日汤汤水水不断,娜仁感觉自己脸都圆了一圈儿,乌嬷嬷仍嫌不足,日日倒腾着老方子与星璇煲汤做点心,各种吃食琳琅满目,引人胃口大开。 又有一贯长袖善舞活泼开朗的豆蔻每天给娜仁讲讲外头的新鲜八卦,福宽与琼枝把永寿宫守得铁桶一般,外头的种种半点没传进来。 然而闲话还是听了不少的,听得清梨盛宠,听得皇后举出一个月知来分宠,如今已有了格格的名位,以本姓‘董’姓为号,如今住在景仁宫东偏殿。 再有景阳宫昭妃与康熙相看两相厌,侍寝第一夜对着康熙念了半日的经,从诸子百家到道教经典,气得康熙挥袖而去,第二日却厚赏昭妃,景阳宫仍然门庭冷落,昭妃娘娘仍然喜怒无常,她身边的宫人仍然生活于水火之中,冥冥之中却又仿佛有什么不一样了。 不过这些都与她无关了,她正忙着写信怒骂写那些智障话本子的作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5章 第二十五回 娜仁最近很忙。 就衬着冬日清闲的空档, 她打算把永寿宫前后、庭院都收拾出来,前院已经趁着初冬移来了石榴、桃、李、杏等四样果树,花匠精心地上了肥、培了土, 错落有致地长在前庭院中, 静待果实丰收的那一日。 石榴树就在窗前, 正映在贴了洁白明纸的窗上, 待到来年花开或是硕果累累之时杏树长在影壁旁, 桃李临着宫墙,想来至来年春日花木繁盛之时,夭夭灼灼的桃花与素雅洁白的李花从宫墙内探出一角向外,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向来宫中都是观赏花木较多, 少有主位嫔妃让内务府移植桃李类的果树往自家宫殿, 不过娜仁也在宫里住了这么多年, 慈宁宫花园已经被她霍霍得差不多了, 内务府的人对她的习惯还算了解, 做起事来很精心也没有什么诧异的, 从慈宁宫花园移来的现成果树, 品质上佳,有人精心照料,想来一二个月便可生出根系。 后院中要移植来的花木品类更多,梅梨二种都是观赏之花, 另有金桂海棠之品均是永寿宫原有之花,娜仁又从慈宁宫小花园里挖来了金银花与枸杞、芦荟, 惹得太皇太后直笑她:到底是走出去了,晓得为自己打算, 却要把原有的地方挖空。 不过作为一个养生狂魔, 娜仁认为这两种之物是非常必要的。 后殿的西偏殿被大刀阔斧地改完了暖房, 娜仁许许多多的心肝宝贝就在里头住着,茉莉玉兰、栀子素馨、芳芷香蕙,均在静待来年开春,天气温暖之时,好安家落户。 不过现在忙的是娜仁要在后院搭一个葡萄架子,预期还要混种上葫芦,佛拉娜因这件事止不住地笑她,这日过来小坐,便道:“也不知你这到底是出尘了还是入俗了。” “便是清雅脱俗之地,人间烟火之乡。”清梨与昭妃一前一后款款而来,此时的清梨梳着云鬟轻髻,身上着水红点豆青梅花褙子,鬓边垂着芙蓉金步摇,此时的她不再强压住眉眼间天然的风流,身姿轻盈袅娜,行走间步摇轻动,带着额前垂着的水滴包金红玛瑙珠,面带粉意,如灼灼桃花耀眼,也如裹了云霞在身般娇艳。 笑起来的样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却比从前强压媚态之时多出几分浑然天成的优雅矜持,并不落入俗套,笑起时明媚透着天真,不笑时清冷中并不脱俗,更像是人间富贵花,长在锦账朱阁之中,裙袂不沾烟火,一颦一笑俱是风情。 佛拉娜看她的眼神透着些复杂,动作却极利落地起身向昭妃道了万福:“昭妃姐姐安。” 昭妃将手炉交给身后宫人,随意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有礼。” 娜仁好不惊喜,“你们怎么一块来了?快坐下,方才佛拉娜还笑我,多亏清梨替我顶嘴。” 清梨只笑着道:“我不过是实话实说了,若论风雅脱俗,后宫中当属娜仁姐姐第一。” 昭妃道:“未曾想一处来,门口碰上罢了。……近日身子可好?” “我都好,只是一个人独处怪冷清的,难得你们近日倒都来了。”娜仁招招手,唤了豆蔻来,吩咐她:“去慈宁宫回老祖宗,道我这有客,晌午不过去了,下晌再去,陪她老人家用晚点。” 豆蔻盈盈一福身,应了。 佛拉娜走到炕对面搭着灰鼠椅搭的玫瑰圈椅上落座,昭妃毫不客气地在她原本的位子上坐了,道:“嬷嬷念叨着我出来走走,想着有几日没来看你,就来了。路过御花园,那边的梅花开得好,给你采了两枝。” 说着,她身后一个宫人走了出来,团脸儿圆眼,面上盈盈带笑,昭妃除了前一二次外,来娜仁这里都是带着她,娜仁对她也熟,此时看了看她手上的梅花,惊喜道:“这定然是御花园南墙角里那一棵白梅,那棵树上花开得最好,也最难采,可真是有心了。快,把我那个水红玲珑瓷的瓶子寻出来,舀上水插花,就摆在我书房案头。竹笑,给青庄斟一碗热茶吃,这大冷的天捏着梅花在手上,定然冷了。” 又道:“春嬷嬷也是好意,我若不是抱病,乌嬷嬷定也要叫我出去走走的。” 娜仁素日冷眼看着,昭妃陪嫁入宫的四人中,春嬷嬷、青庄颇受她倚重,另一位鄂嬷嬷与侍女鹣鲽受冷脸亦颇多,故而此时昭妃一开口,她就知道话中的‘嬷嬷’定是春嬷嬷。 青庄也不见外,笑呵呵地一欠身:“多谢您关怀。” 清梨疑惑道:“怎么放去书房了?这白梅芳香馥郁又不过浓,摆在屋里,透着香岂不正好?” 娜仁摇摇头,笑道:“我这几日还有个大工程在书房里呢,把这花摆在那边,正好陪陪我。”说着,她又想起清梨方才的话,便又笑吟吟地道:“你实在是夸得我都要羞死了!若只说风雅,厚着脸皮我还能应一应,可有时脱俗,又是后宫第一,我可就不敢当了。无论是昭妃还是清梨你,岂不都是十分脱俗之人?” 昭妃端着茶碗尚未答言,清梨已轻笑着摇头:“我哪里配得上‘脱俗’二字呢?也只有娜仁姐姐这样洒脱通透的心态才配得上这两个字。”她说着,眸中光辉点点微微黯然,低低道:“我也不过是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罢了。” “不求脱俗,只求通脱罢。”昭妃仍是清清冷冷的样子,深深看了清梨一眼。 佛拉娜默默饮茶许久,直到清梨唤她:“马佳姐姐今儿好沉默,早起请安,皇后娘娘说要请锦湘楼的戏子入宫演一日,不知佛拉娜姐姐喜欢哪一出?我往日在江南,听戏倒是不多,还请姐姐先赐教,免得回头妹妹露了怯。” 佛拉娜微怔,娜仁笑着开口道:“锦湘楼的戏倒不是最出彩的,只这一二年里,因他戏班子里一个男丹,《龙凤呈祥》里《回荆州》那一折的孙尚香唱得极好、极有韵味,京里不少贵妇人喜欢,便有了名气。我倒是没听过,也不好评论,不过我觉着那东西左右不出离那个味道,辞藻曲子好,嗓子唱腔好,说着难得,其实宫里最不缺了。你若是有兴趣,改日他们入宫来,你听一听就知道了。佛拉娜她在家倒是听过一回,回来说与我听,我倒没觉有什么。” 昭妃只道:“那东西闹哄哄的,我是不喜欢,廿七那日我就不去了,左右与皇后告个罪便是。” 佛拉娜这时回过神来,笑道:“想来你们不知那出戏的妙处,且等廿三时,便知道了。李妹妹你今日身上的衣裳制式与素日穿的倒是不同……” “这呀,是仿宋制的褙子,肩胛处改了线,与传统宋制又有所不同,更为贴身些,本是要做窄褃的,不过嬷嬷说若做窄褃的,这料子便不好看了,骂我暴殄天物,便只改了这些。想来京中即便汉族女眷,穿袄裙衫子也更多些,这衣裳倒少见了。” 清梨理理袖口,站起来在娜仁眼前转个圈儿,水绿色水棉裙轻晃间便仿佛水波滚动,银光隐隐,迤逦在地,裙角坠着一枚白玉佩,更是不俗。 她笑吟吟望着娜仁,问:“好看?这一身儿上下可都是我自己打理的。” “好看。”娜仁点点头,夸道:“这样的颜色搭着等闲人都压不住,你穿着却分毫不俗气,水红艳而不妖,水绿清而不寡,压裙用白玉,更添清润雅致之气。这料子是皇上赏的?也该与了你,除了你,没人配得上这料子。” 佛拉娜仔细瞧着那衣裳,却道:“这是什么料子?我从前却没见过。” “皇上赏时只说是南地旧日进贡的,我瞧着倒是从前没见过的花样,也不知是什么说头。”清梨抚了抚身上的衣裳,道:“不过能在宫里着汉式衣冠,我便很满足了,实不相瞒,穿惯了全裙,着旗装总觉着腿缝漏风。” 娜仁忍俊不禁,“这是烟霞锦,只有水红、橙黄两样颜色,是因一任江宁织造之妻名为‘烟霞’,这锦就是她制就的,故名烟霞锦,都说穿在身上,便宛如黄昏烟霞洒落一身,天光只供一人之色。只那一二年供上了,后来因那任江宁织造下了台,就不再进上了,宫中所存也绝不超十匹,应该也在箱子里放了四五年了,如今与了你,也算不使烟霞失意,天光落寞。” 清梨脸颊飞上两抹绯红,嗔道:“就是你油嘴滑舌,也不知几句是真,几句是假。” “我可是句句真情。”娜仁瞪大了眼睛,道:“你信不过我,也得信过我的眼睛。这双招子见过的美人儿多了,清梨你在其中也能位列前三。” 清梨撇撇嘴,一眼水波流转,似嗔四怪:“怪道都说慧妃娘娘好眼光,原来是美人儿见过的多,我这样子既能位列前三,也不知魁首是怎样的容颜。” 昭妃饶有兴致地斜眼看来,佛拉娜也敛了失意,笑吟吟打算看看娜仁怎样反应。 “你们可真是没一个好人!”娜仁怒道:“就看着下水不成?” “福生无量天尊。”昭妃一拈念珠,老神在在,又问青庄道:“出来时吩咐倚霜将我新抄些的经文供奉在静室中,也不知她做了没有。” 佛拉娜抬手理了理领口压襟如意佩下垂着的流苏,眼珠子一转,道:“哎呀呀,我忽然想起来,皇后娘娘前儿要我与她打十根蝴蝶结子,娜仁,我不能坐了,得走了。你好好养病,好好搭你那葡萄架子,改日我再来看你,给你做萨其马吃。” 说罢,起身对着昭妃盈盈一礼,领着雀枝等人大摇大摆地走了。 娜仁惊呆了有没有。 她这是叫了一群什么样的损友啊? 清梨也忍不住自己的笑意,眉眼弯弯的,眼角已微微有些湿润,她取帕子挡着,笑得幸灾乐祸:“娜仁姐姐您这可要怎么办呀?不如现给我封个魁首,我这便心满意足而去,不再烦你。不然……” 她步步紧逼,直到走到娜仁身前,笑吟吟地揽着她的脖子,“我就在这你这儿扎根不走了,与你念上十日的孔孟之道,再者诸子百家,我都粗粗读过,与你念个二三十日,绝不成问题。” 娜仁发出了学渣惊恐的呐喊,“得得得,别难为我,也被难为你自己了!你与我在这念上二三十日的书,皇上先要急了!你最美!我平生仅见的美人儿便是你了!” “敷衍。”清梨嗔怪地看她一眼,咕哝道。 不过她也确实还有旁的事要做,没与娜仁继续掰扯下去,轻哼一声,道:“我改日再来。” 然后对着二人微微一欠身,便潇潇洒洒地走了。 娜仁刚要叫人送她,却见琼枝并不在殿内,只得叫岂蕙去送了。 人既走了,娜仁横了昭妃一眼,哼道:“方才看热闹倒是看得欢喜,帮忙便不知道了。” “福生无量天尊。”昭妃感慨:“女人哄多了,总是会出错的。” 她倒是留了一会儿,与娜仁闲谈永寿宫前后院本预备怎样改动,听得她隐隐羡慕,道:“可惜景阳宫地气冷,时候又晚了,我却不好改动。” 正说着话,琼枝打外头脚步轻盈地进来,娜仁看她一眼,随口问:“做什么去了?方才清梨走,本打算叫你去送,没想到你却不在。” 琼枝笑了,“马佳小主要的腊梅香膏,方才去找了出啦,打发人追上去送了。”又道:“钟粹宫离这边不近,趁着马佳小主没走远,送过去也方便。” “还是你心疼她们。”娜仁笑着道:“天儿也冷了,告诉外头的,不必时时伺候着,每日天气暖的时候打扫一遍,其余时候自在屋里暖和就好,有什么事儿吩咐他们,自然叫他们。” 琼枝一欠身,“知道了,主儿慈悲。” “应是宽悯才是,宽于待人,不吝怜悯。”昭妃忽然轻轻道:“这样极好。” 送走了她,娜仁殿里又安静下来。她近日摩拳擦掌预备要搞一个大事业,在书房里辛勤奋斗,此时送了客,坐了一会,还是起身往书房去了。 永寿宫的时光永远是那么的静谧安闲,皇后请后宫嫔妃看戏那日娜仁推说身上不好,也没去。 皇后下晌过来,彼时娜仁刚睡过午觉,岂蕙满手勒着大红绒线打络子哄她,十指翻飞间一个兔子的形状渐渐显形,皇后进来时也没松手,只深深拜下。 “给皇后请安。”娜仁被皇后扶住,微微一笑:“您怎么过来了?今儿不是您请戏酒吗?送去的双料茉莉花酒吃着如何?” 皇后道:“吃着很好,清新醇厚,风味极佳。方才散了,想着你连日身上不好,过来看看。这宫女好巧的手,这小兔子活灵活现的,倒是难得。” 岂蕙忙道:“谢皇后娘娘夸奖。” 娜仁道:“皇后娘娘若是不嫌弃,让她收个尾,您拿回去,或坠在玉底下,白玉坠着红络子好看。” 皇后并未多推辞,只与她在炕上坐下,道:“这病算来拖拖拉拉也有将近一旬了,总不见好,是否太医的方子没有效验?换一个试试呢?” 娜仁笑道:“并不是病不见好,只是这一年里,这样的风寒好的就慢。太医是照顾我许多年的,开方用药都是他照顾,倒比太医院许多太医医术都要高超,我也只放心他了。” “既然有这个缘故,倒是本宫疏忽了。”皇后猛然反应过来,忙道:“本宫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着延医用药这事儿上不能认死理,本宫幼时也生过一场病,总不见好,京里多少名家都看过,开了不知多少方药,均无效用。后来还是一游医给了一副方子,不过吃了两剂就好了,才想起这个来。既然你说如今的太医照顾的周到,那就仍然用他也无妨。只是这眼看要年下了,也得好好问他究竟什么时候能见好,年底总要见诰命、吃夜宴的。” 娜仁笑着答应着,“回头便问问他,多谢皇后娘娘关心。妾也是待不住了,总惦记着要去看看石太福晋,总也抽不出空来。” 皇后闻言轻轻一叹:“也是记挂着,可终究要太福晋自己走出来才好。今年年底,宫里各处缩减用度,唯独慈宁宫与宁寿宫两处,与奉养宫外太妃那一份没动弹,都是上了年纪、受过磨难的老人家,颐养天年才是紧要的,咱们晚辈有什么难处,是咱们晚辈的历练。” 娜仁点头附和:“皇后娘娘说的是。” 皇后并没久坐,只道:“前儿花房培育的水仙开花了,让人给你送两盆来,这屋里药味浓得熏人,冬日里焚香不好,摆两盆花还是有的。” “那边还摆了一盆腊梅呢。”娜仁道:“只是没心思莳弄,才疏忽了罢了。” 皇后来得及,走得也及,待她去了,琼枝摆摆手命人收了残茶,又让宫人退下,凑在娜仁耳边道:“皇后这是什么意思?” “太医院送上的脉案,她有信不过的,自然亲自来看。”娜仁微微一笑,道:“没什么大事儿,有了今儿这一出,往后都可以高枕无忧了。水仙若送来,就摆这暖阁里,我卧房里,仍旧按从前的例,把落地罩上悬着的香囊换一换新的就是。想喝点甜的,香栾蜜还有吗?沏一碗来,告诉唐别卿这两天来一味猛药,皇后回去八成要查方子,查过之后,应该就再也没什么罗烂了,我也可以安心在永寿宫养老了。” 琼枝嗔道:“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才多大的年纪,就惦记着养老了,实在是不该。” “好好好,我不该。”娜仁一撸袖子,“把笔墨取来,今儿就在这写了。前十回的稿子理一理,哪日让三哥带出去,找一家书局投稿试试,若是中了,你们都大大滴有赏!” 琼枝眉眼带笑:“那奴才们可等着娘娘的赏了,先说好,没中可不许哭鼻子的。” “且等着!”娜仁哼哼道。 这日天气晴朗,娜仁往宁寿宫去了一趟,先拜见过太后与几位太妃太福晋,然后娜仁拢了拢斗篷,我那个石太福晋殿里去了。 今冬宫中缩减用度,本来与宁寿宫是不相干的,但石太福晋这边却在石太福晋起坐的佛堂里升了个炭盆子,虽然不冷,却也不算很暖和。 太福晋拉她在火盆旁的椅子上坐了,笑道:“你也有些日子没来了,我记挂着你的身子,却不好去永寿宫看看。” “咱们有什么可忌讳的。”娜仁扯着太福晋的袖口,笑得甜腻腻的,“我不得您一日去三趟呢,只是怕您劳累。今儿我不止备了素角子,还有一碟玫瑰乳酪酥饼,老祖宗、太后与皇上都很喜欢,您尝尝?” 太福晋略张了张口,她身边的嬷嬷忙道:“今儿不初一也不十五的,吃点无妨,也不过是乳酪罢了。” 大家都劝,她也尝了两口,满口称赞不短。 娜仁陪了她半日,知道琼枝进来说老祖宗遣人来叫,才依依不舍地起身道别。 太福晋亲自送她到门口,嬷嬷道:“慧主儿若是得闲了,老奴斗胆,请您常常过来,太福晋也就是见了您,才略有开怀。” 愿尔也道:“这几日多亏李小主还时常过来走动走动,也算有些人气儿,不过太福晋也不热络,还是您看过来了,太福晋才开心。” “清梨时常过来?”娜仁听她这句话,微微一怔,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说的是清梨,便道:“也没听她说过。” 石太福晋道:“我母亲本是她的姑祖母,如今就在江南安养,她也算是我母亲教养长大的,过来看我,算是惦记着血缘。不过我喜静,也不叫她常过来。你也不必常常过来,偶尔走动便是。年下了,宫里各处都忙,天儿也愈发冷了,你要注意着自己的身子,这一场风寒好些日子没好,身边人挂怀不说,也给旁人添麻烦。琼枝,好生照顾你主儿,每晚睡前,固本培元膏兑水浓浓一碗喝了,五脏六腑都是暖的,对身子的好处多着呢。” 琼枝连忙答应着,石太福晋又为她理了理斗篷,轻笑道:“去,别让老祖宗等急了。” 她轻轻摆手,娜仁抬步离开,临过影壁时,回头看了一眼,石太福晋仍站在廊下看着她,眉眼似乎含笑,又似乎恍惚,雪花飘到她身上,落在发间,她也浑然不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5章 第二十五回 娜仁最近很忙。 就衬着冬日清闲的空档, 她打算把永寿宫前后、庭院都收拾出来,前院已经趁着初冬移来了石榴、桃、李、杏等四样果树,花匠精心地上了肥、培了土, 错落有致地长在前庭院中, 静待果实丰收的那一日。 石榴树就在窗前, 正映在贴了洁白明纸的窗上, 待到来年花开或是硕果累累之时杏树长在影壁旁, 桃李临着宫墙,想来至来年春日花木繁盛之时,夭夭灼灼的桃花与素雅洁白的李花从宫墙内探出一角向外,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向来宫中都是观赏花木较多, 少有主位嫔妃让内务府移植桃李类的果树往自家宫殿, 不过娜仁也在宫里住了这么多年, 慈宁宫花园已经被她霍霍得差不多了, 内务府的人对她的习惯还算了解, 做起事来很精心也没有什么诧异的, 从慈宁宫花园移来的现成果树, 品质上佳,有人精心照料,想来一二个月便可生出根系。 后院中要移植来的花木品类更多,梅梨二种都是观赏之花, 另有金桂海棠之品均是永寿宫原有之花,娜仁又从慈宁宫小花园里挖来了金银花与枸杞、芦荟, 惹得太皇太后直笑她:到底是走出去了,晓得为自己打算, 却要把原有的地方挖空。 不过作为一个养生狂魔, 娜仁认为这两种之物是非常必要的。 后殿的西偏殿被大刀阔斧地改完了暖房, 娜仁许许多多的心肝宝贝就在里头住着,茉莉玉兰、栀子素馨、芳芷香蕙,均在静待来年开春,天气温暖之时,好安家落户。 不过现在忙的是娜仁要在后院搭一个葡萄架子,预期还要混种上葫芦,佛拉娜因这件事止不住地笑她,这日过来小坐,便道:“也不知你这到底是出尘了还是入俗了。” “便是清雅脱俗之地,人间烟火之乡。”清梨与昭妃一前一后款款而来,此时的清梨梳着云鬟轻髻,身上着水红点豆青梅花褙子,鬓边垂着芙蓉金步摇,此时的她不再强压住眉眼间天然的风流,身姿轻盈袅娜,行走间步摇轻动,带着额前垂着的水滴包金红玛瑙珠,面带粉意,如灼灼桃花耀眼,也如裹了云霞在身般娇艳。 笑起来的样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却比从前强压媚态之时多出几分浑然天成的优雅矜持,并不落入俗套,笑起时明媚透着天真,不笑时清冷中并不脱俗,更像是人间富贵花,长在锦账朱阁之中,裙袂不沾烟火,一颦一笑俱是风情。 佛拉娜看她的眼神透着些复杂,动作却极利落地起身向昭妃道了万福:“昭妃姐姐安。” 昭妃将手炉交给身后宫人,随意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有礼。” 娜仁好不惊喜,“你们怎么一块来了?快坐下,方才佛拉娜还笑我,多亏清梨替我顶嘴。” 清梨只笑着道:“我不过是实话实说了,若论风雅脱俗,后宫中当属娜仁姐姐第一。” 昭妃道:“未曾想一处来,门口碰上罢了。……近日身子可好?” “我都好,只是一个人独处怪冷清的,难得你们近日倒都来了。”娜仁招招手,唤了豆蔻来,吩咐她:“去慈宁宫回老祖宗,道我这有客,晌午不过去了,下晌再去,陪她老人家用晚点。” 豆蔻盈盈一福身,应了。 佛拉娜走到炕对面搭着灰鼠椅搭的玫瑰圈椅上落座,昭妃毫不客气地在她原本的位子上坐了,道:“嬷嬷念叨着我出来走走,想着有几日没来看你,就来了。路过御花园,那边的梅花开得好,给你采了两枝。” 说着,她身后一个宫人走了出来,团脸儿圆眼,面上盈盈带笑,昭妃除了前一二次外,来娜仁这里都是带着她,娜仁对她也熟,此时看了看她手上的梅花,惊喜道:“这定然是御花园南墙角里那一棵白梅,那棵树上花开得最好,也最难采,可真是有心了。快,把我那个水红玲珑瓷的瓶子寻出来,舀上水插花,就摆在我书房案头。竹笑,给青庄斟一碗热茶吃,这大冷的天捏着梅花在手上,定然冷了。” 又道:“春嬷嬷也是好意,我若不是抱病,乌嬷嬷定也要叫我出去走走的。” 娜仁素日冷眼看着,昭妃陪嫁入宫的四人中,春嬷嬷、青庄颇受她倚重,另一位鄂嬷嬷与侍女鹣鲽受冷脸亦颇多,故而此时昭妃一开口,她就知道话中的‘嬷嬷’定是春嬷嬷。 青庄也不见外,笑呵呵地一欠身:“多谢您关怀。” 清梨疑惑道:“怎么放去书房了?这白梅芳香馥郁又不过浓,摆在屋里,透着香岂不正好?” 娜仁摇摇头,笑道:“我这几日还有个大工程在书房里呢,把这花摆在那边,正好陪陪我。”说着,她又想起清梨方才的话,便又笑吟吟地道:“你实在是夸得我都要羞死了!若只说风雅,厚着脸皮我还能应一应,可有时脱俗,又是后宫第一,我可就不敢当了。无论是昭妃还是清梨你,岂不都是十分脱俗之人?” 昭妃端着茶碗尚未答言,清梨已轻笑着摇头:“我哪里配得上‘脱俗’二字呢?也只有娜仁姐姐这样洒脱通透的心态才配得上这两个字。”她说着,眸中光辉点点微微黯然,低低道:“我也不过是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罢了。” “不求脱俗,只求通脱罢。”昭妃仍是清清冷冷的样子,深深看了清梨一眼。 佛拉娜默默饮茶许久,直到清梨唤她:“马佳姐姐今儿好沉默,早起请安,皇后娘娘说要请锦湘楼的戏子入宫演一日,不知佛拉娜姐姐喜欢哪一出?我往日在江南,听戏倒是不多,还请姐姐先赐教,免得回头妹妹露了怯。” 佛拉娜微怔,娜仁笑着开口道:“锦湘楼的戏倒不是最出彩的,只这一二年里,因他戏班子里一个男丹,《龙凤呈祥》里《回荆州》那一折的孙尚香唱得极好、极有韵味,京里不少贵妇人喜欢,便有了名气。我倒是没听过,也不好评论,不过我觉着那东西左右不出离那个味道,辞藻曲子好,嗓子唱腔好,说着难得,其实宫里最不缺了。你若是有兴趣,改日他们入宫来,你听一听就知道了。佛拉娜她在家倒是听过一回,回来说与我听,我倒没觉有什么。” 昭妃只道:“那东西闹哄哄的,我是不喜欢,廿七那日我就不去了,左右与皇后告个罪便是。” 佛拉娜这时回过神来,笑道:“想来你们不知那出戏的妙处,且等廿三时,便知道了。李妹妹你今日身上的衣裳制式与素日穿的倒是不同……” “这呀,是仿宋制的褙子,肩胛处改了线,与传统宋制又有所不同,更为贴身些,本是要做窄褃的,不过嬷嬷说若做窄褃的,这料子便不好看了,骂我暴殄天物,便只改了这些。想来京中即便汉族女眷,穿袄裙衫子也更多些,这衣裳倒少见了。” 清梨理理袖口,站起来在娜仁眼前转个圈儿,水绿色水棉裙轻晃间便仿佛水波滚动,银光隐隐,迤逦在地,裙角坠着一枚白玉佩,更是不俗。 她笑吟吟望着娜仁,问:“好看?这一身儿上下可都是我自己打理的。” “好看。”娜仁点点头,夸道:“这样的颜色搭着等闲人都压不住,你穿着却分毫不俗气,水红艳而不妖,水绿清而不寡,压裙用白玉,更添清润雅致之气。这料子是皇上赏的?也该与了你,除了你,没人配得上这料子。” 佛拉娜仔细瞧着那衣裳,却道:“这是什么料子?我从前却没见过。” “皇上赏时只说是南地旧日进贡的,我瞧着倒是从前没见过的花样,也不知是什么说头。”清梨抚了抚身上的衣裳,道:“不过能在宫里着汉式衣冠,我便很满足了,实不相瞒,穿惯了全裙,着旗装总觉着腿缝漏风。” 娜仁忍俊不禁,“这是烟霞锦,只有水红、橙黄两样颜色,是因一任江宁织造之妻名为‘烟霞’,这锦就是她制就的,故名烟霞锦,都说穿在身上,便宛如黄昏烟霞洒落一身,天光只供一人之色。只那一二年供上了,后来因那任江宁织造下了台,就不再进上了,宫中所存也绝不超十匹,应该也在箱子里放了四五年了,如今与了你,也算不使烟霞失意,天光落寞。” 清梨脸颊飞上两抹绯红,嗔道:“就是你油嘴滑舌,也不知几句是真,几句是假。” “我可是句句真情。”娜仁瞪大了眼睛,道:“你信不过我,也得信过我的眼睛。这双招子见过的美人儿多了,清梨你在其中也能位列前三。” 清梨撇撇嘴,一眼水波流转,似嗔四怪:“怪道都说慧妃娘娘好眼光,原来是美人儿见过的多,我这样子既能位列前三,也不知魁首是怎样的容颜。” 昭妃饶有兴致地斜眼看来,佛拉娜也敛了失意,笑吟吟打算看看娜仁怎样反应。 “你们可真是没一个好人!”娜仁怒道:“就看着下水不成?” “福生无量天尊。”昭妃一拈念珠,老神在在,又问青庄道:“出来时吩咐倚霜将我新抄些的经文供奉在静室中,也不知她做了没有。” 佛拉娜抬手理了理领口压襟如意佩下垂着的流苏,眼珠子一转,道:“哎呀呀,我忽然想起来,皇后娘娘前儿要我与她打十根蝴蝶结子,娜仁,我不能坐了,得走了。你好好养病,好好搭你那葡萄架子,改日我再来看你,给你做萨其马吃。” 说罢,起身对着昭妃盈盈一礼,领着雀枝等人大摇大摆地走了。 娜仁惊呆了有没有。 她这是叫了一群什么样的损友啊? 清梨也忍不住自己的笑意,眉眼弯弯的,眼角已微微有些湿润,她取帕子挡着,笑得幸灾乐祸:“娜仁姐姐您这可要怎么办呀?不如现给我封个魁首,我这便心满意足而去,不再烦你。不然……” 她步步紧逼,直到走到娜仁身前,笑吟吟地揽着她的脖子,“我就在这你这儿扎根不走了,与你念上十日的孔孟之道,再者诸子百家,我都粗粗读过,与你念个二三十日,绝不成问题。” 娜仁发出了学渣惊恐的呐喊,“得得得,别难为我,也被难为你自己了!你与我在这念上二三十日的书,皇上先要急了!你最美!我平生仅见的美人儿便是你了!” “敷衍。”清梨嗔怪地看她一眼,咕哝道。 不过她也确实还有旁的事要做,没与娜仁继续掰扯下去,轻哼一声,道:“我改日再来。” 然后对着二人微微一欠身,便潇潇洒洒地走了。 娜仁刚要叫人送她,却见琼枝并不在殿内,只得叫岂蕙去送了。 人既走了,娜仁横了昭妃一眼,哼道:“方才看热闹倒是看得欢喜,帮忙便不知道了。” “福生无量天尊。”昭妃感慨:“女人哄多了,总是会出错的。” 她倒是留了一会儿,与娜仁闲谈永寿宫前后院本预备怎样改动,听得她隐隐羡慕,道:“可惜景阳宫地气冷,时候又晚了,我却不好改动。” 正说着话,琼枝打外头脚步轻盈地进来,娜仁看她一眼,随口问:“做什么去了?方才清梨走,本打算叫你去送,没想到你却不在。” 琼枝笑了,“马佳小主要的腊梅香膏,方才去找了出啦,打发人追上去送了。”又道:“钟粹宫离这边不近,趁着马佳小主没走远,送过去也方便。” “还是你心疼她们。”娜仁笑着道:“天儿也冷了,告诉外头的,不必时时伺候着,每日天气暖的时候打扫一遍,其余时候自在屋里暖和就好,有什么事儿吩咐他们,自然叫他们。” 琼枝一欠身,“知道了,主儿慈悲。” “应是宽悯才是,宽于待人,不吝怜悯。”昭妃忽然轻轻道:“这样极好。” 送走了她,娜仁殿里又安静下来。她近日摩拳擦掌预备要搞一个大事业,在书房里辛勤奋斗,此时送了客,坐了一会,还是起身往书房去了。 永寿宫的时光永远是那么的静谧安闲,皇后请后宫嫔妃看戏那日娜仁推说身上不好,也没去。 皇后下晌过来,彼时娜仁刚睡过午觉,岂蕙满手勒着大红绒线打络子哄她,十指翻飞间一个兔子的形状渐渐显形,皇后进来时也没松手,只深深拜下。 “给皇后请安。”娜仁被皇后扶住,微微一笑:“您怎么过来了?今儿不是您请戏酒吗?送去的双料茉莉花酒吃着如何?” 皇后道:“吃着很好,清新醇厚,风味极佳。方才散了,想着你连日身上不好,过来看看。这宫女好巧的手,这小兔子活灵活现的,倒是难得。” 岂蕙忙道:“谢皇后娘娘夸奖。” 娜仁道:“皇后娘娘若是不嫌弃,让她收个尾,您拿回去,或坠在玉底下,白玉坠着红络子好看。” 皇后并未多推辞,只与她在炕上坐下,道:“这病算来拖拖拉拉也有将近一旬了,总不见好,是否太医的方子没有效验?换一个试试呢?” 娜仁笑道:“并不是病不见好,只是这一年里,这样的风寒好的就慢。太医是照顾我许多年的,开方用药都是他照顾,倒比太医院许多太医医术都要高超,我也只放心他了。” “既然有这个缘故,倒是本宫疏忽了。”皇后猛然反应过来,忙道:“本宫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着延医用药这事儿上不能认死理,本宫幼时也生过一场病,总不见好,京里多少名家都看过,开了不知多少方药,均无效用。后来还是一游医给了一副方子,不过吃了两剂就好了,才想起这个来。既然你说如今的太医照顾的周到,那就仍然用他也无妨。只是这眼看要年下了,也得好好问他究竟什么时候能见好,年底总要见诰命、吃夜宴的。” 娜仁笑着答应着,“回头便问问他,多谢皇后娘娘关心。妾也是待不住了,总惦记着要去看看石太福晋,总也抽不出空来。” 皇后闻言轻轻一叹:“也是记挂着,可终究要太福晋自己走出来才好。今年年底,宫里各处缩减用度,唯独慈宁宫与宁寿宫两处,与奉养宫外太妃那一份没动弹,都是上了年纪、受过磨难的老人家,颐养天年才是紧要的,咱们晚辈有什么难处,是咱们晚辈的历练。” 娜仁点头附和:“皇后娘娘说的是。” 皇后并没久坐,只道:“前儿花房培育的水仙开花了,让人给你送两盆来,这屋里药味浓得熏人,冬日里焚香不好,摆两盆花还是有的。” “那边还摆了一盆腊梅呢。”娜仁道:“只是没心思莳弄,才疏忽了罢了。” 皇后来得及,走得也及,待她去了,琼枝摆摆手命人收了残茶,又让宫人退下,凑在娜仁耳边道:“皇后这是什么意思?” “太医院送上的脉案,她有信不过的,自然亲自来看。”娜仁微微一笑,道:“没什么大事儿,有了今儿这一出,往后都可以高枕无忧了。水仙若送来,就摆这暖阁里,我卧房里,仍旧按从前的例,把落地罩上悬着的香囊换一换新的就是。想喝点甜的,香栾蜜还有吗?沏一碗来,告诉唐别卿这两天来一味猛药,皇后回去八成要查方子,查过之后,应该就再也没什么罗烂了,我也可以安心在永寿宫养老了。” 琼枝嗔道:“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才多大的年纪,就惦记着养老了,实在是不该。” “好好好,我不该。”娜仁一撸袖子,“把笔墨取来,今儿就在这写了。前十回的稿子理一理,哪日让三哥带出去,找一家书局投稿试试,若是中了,你们都大大滴有赏!” 琼枝眉眼带笑:“那奴才们可等着娘娘的赏了,先说好,没中可不许哭鼻子的。” “且等着!”娜仁哼哼道。 这日天气晴朗,娜仁往宁寿宫去了一趟,先拜见过太后与几位太妃太福晋,然后娜仁拢了拢斗篷,我那个石太福晋殿里去了。 今冬宫中缩减用度,本来与宁寿宫是不相干的,但石太福晋这边却在石太福晋起坐的佛堂里升了个炭盆子,虽然不冷,却也不算很暖和。 太福晋拉她在火盆旁的椅子上坐了,笑道:“你也有些日子没来了,我记挂着你的身子,却不好去永寿宫看看。” “咱们有什么可忌讳的。”娜仁扯着太福晋的袖口,笑得甜腻腻的,“我不得您一日去三趟呢,只是怕您劳累。今儿我不止备了素角子,还有一碟玫瑰乳酪酥饼,老祖宗、太后与皇上都很喜欢,您尝尝?” 太福晋略张了张口,她身边的嬷嬷忙道:“今儿不初一也不十五的,吃点无妨,也不过是乳酪罢了。” 大家都劝,她也尝了两口,满口称赞不短。 娜仁陪了她半日,知道琼枝进来说老祖宗遣人来叫,才依依不舍地起身道别。 太福晋亲自送她到门口,嬷嬷道:“慧主儿若是得闲了,老奴斗胆,请您常常过来,太福晋也就是见了您,才略有开怀。” 愿尔也道:“这几日多亏李小主还时常过来走动走动,也算有些人气儿,不过太福晋也不热络,还是您看过来了,太福晋才开心。” “清梨时常过来?”娜仁听她这句话,微微一怔,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说的是清梨,便道:“也没听她说过。” 石太福晋道:“我母亲本是她的姑祖母,如今就在江南安养,她也算是我母亲教养长大的,过来看我,算是惦记着血缘。不过我喜静,也不叫她常过来。你也不必常常过来,偶尔走动便是。年下了,宫里各处都忙,天儿也愈发冷了,你要注意着自己的身子,这一场风寒好些日子没好,身边人挂怀不说,也给旁人添麻烦。琼枝,好生照顾你主儿,每晚睡前,固本培元膏兑水浓浓一碗喝了,五脏六腑都是暖的,对身子的好处多着呢。” 琼枝连忙答应着,石太福晋又为她理了理斗篷,轻笑道:“去,别让老祖宗等急了。” 她轻轻摆手,娜仁抬步离开,临过影壁时,回头看了一眼,石太福晋仍站在廊下看着她,眉眼似乎含笑,又似乎恍惚,雪花飘到她身上,落在发间,她也浑然不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6章 第二十六回 慈宁宫里多数时间都萦绕着淡淡的檀香气, 香气不会很浓,清清淡淡的沁人心脾,又不会过于浓郁使人心中生厌。 冬日里点上炭盆, 会在炭盆里撒些橘皮柚皮, 清新的气味、燃炭的松柏气与檀香混合在一起,打开帘子迎面扑来, 暖洋洋的喷香。 宫人抿嘴轻笑着一欠身,宫女声音或是清脆或是轻缓, 不说极为动听,也十分顺耳, 太监们只在外殿伺候, 温顺斯文,施礼的动作不紧不慢,语调缓慢从容,让人不自觉地沉下心来。 日常在太皇太后身边伺候久了的,多少也跟着听几耳朵佛经, 举止间更有一股从容温和的气度,宫女一水青葱似的, 太监也觉没有长相粗陋之流,赏心悦目, 就是慈宁宫的味儿。 娜仁对此深有感慨, 满怀眷恋。 早知道她要过来, 苏麻喇一早等在廊檐下,一听影壁外宫人一叠声的通传,便理理衣襟上身微微前倾, 满怀期盼地看着, 一瞧见娜仁的身影, 便笑着一欠身:“慧主儿。” “姑姑怎么等在外头了?”娜仁匆匆拾阶而上,忙扶住她,问:“今儿雪珠下了半日了,您等在外头,也不怕冷。” 苏麻喇满脸笑意地拍拍娜仁的手,轻声道:“皇后娘娘来了,与太皇太后商议宫里腊八的预备,老奴在里头也没什么说的,索性出来等着您。” 她见娜仁满脸写着不赞同,又笑着指指身上的衣裳:“这件雪褂子是太皇太后新赏的,大毛里子暖缎面,暖和得紧。再者说了,在这里等着,又有屋檐挡风雪,并不冷,再一想能见到格格,心里也暖和了。快,进屋里,太皇太后一早吩咐小厨房做了板栗焖羊肉,还有热腾腾的枸杞瘦肉汤,先喝一碗,驱驱寒气,再坐一会儿便用膳了。” 又悄声道:“太皇太后一早就等着您过来了。” 她向殿内一努嘴,二人悄悄笑过一回,娜仁将手炉递给身后的琼枝,抬步上前,棉帘子内的宫女听了通传,忙打起棉帘子,向娜仁盈盈一欠身:“慧主儿金安。” “给老祖宗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娜仁步入内殿,向炕上坐着的二人行礼,皇后连忙扶她起来,太皇太后一招手,携她上炕挨着自己坐,嗔怪道:“一早儿说要来,非等遣人去催你,可是永寿宫留人,让你动弹不得?” 娜仁笑道:“是去宁寿宫向太后、太妃与太福晋们请安了,又在石太福晋屋里坐了一会儿,没说两句话,您的人就追去了。” 太皇太后这才道:“也是应该的,难为你还有这一份小心。”她又忙不迭地吩咐:“快,去把灶上的枸杞瘦肉汤给你慧主儿舀一碗来。你尝尝这个新烤的核桃糕、枣泥酥饼,还有新炸的小麻花,手指头长短,蜂蜜奶香浓的很。” 福安已亲自斟了热茶来,又叫宫人去舀汤,见炕桌上点心不多了,又让人端两碟子,并笑道:“老祖宗一早就等着您来了,那小麻花撒上黑芝麻炸得酥脆喷香,早上隆禧阿哥来请安,那么喜欢,都没能端一碟子回去,竟给您留着呢。” 皇后笑道:“可见老祖宗是真疼慧妃,小孙子都落下了。” 娜仁倚着太皇太后,眯眼睛一笑,攥着太皇太后的袖口,那样子娇气的不像话,此时一撇嘴,道:“隆禧喜欢,回去我让小厨房给他炸了送去,老祖宗特地叫人做的,让他连着盘子端走了,那还像话?” 太皇太后一下下摩挲着娜仁的鬓角,笑道:“可不是,只给咱们娜仁留着,皇帝来了也没得吃。快喝一口热茶暖暖,等会儿喝汤,那也是唐别卿的方子,用精瘦的羊肉入汤,他说暖身子最好不过。我喝着,倒比御膳房做的野鸡崽子汤还好,难得羊肉那膻味半点没有,你尝尝喜不喜欢,若是不喜欢,我可是要罚唐别卿的。” “那唐太医可是要求着慧妃喜欢这汤的口味了。”皇后道:“方才尝着倒是不错,清清淡淡的,并不十分油腻。还想向老祖宗讨个方子,回去让小厨房做与臣妾。” 太皇太后便命人将方子与她,二人又说回正事。 娜仁在旁边吃吃喝喝,听着她们两个一言一语将宫里腊八的安排定下来,左不过是筵席歌舞吃酒听戏那一套,太皇太后这边与皇后商讨着,听娜仁在她身边用小麻花磨牙,忍不住扭过身子抬指点点她的额头:“瞧你这万事不经心的样子,若不是乌嬷嬷琼枝福宽她们三个在你身边顶着,你那永寿宫早乱套了。” 未等娜仁自己开口辩驳,皇后已笑道:“还不是老祖宗您宠着、护着她,她才有这样的逍遥日子。臣妾倒是羡慕得紧,很不得把这些个事都撇下来过那样的逍遥日子,可惜却没慧妃的福分。” “她呀,我这个很该颐养天年的,过得都没有她那个养老样子!”太皇太后怨里含笑,怪里带嗔,又问:“前儿送去的野鸡,让小厨房做与你吃没有?冰糖红焖的就很好,煲汤倒差些意思。” 娜仁道:“是做了红焖的,味儿倒是极好。这肉粗糙些,煲汤不好,真要煲汤,只取野鸡脯子肉,那里稀嫩的,只少放些,没多少油星,却能带出香味儿来。” 皇后听她这么说,不由道:“果然慧妃的日子过得惬意,若论这些吃食上的,只怕无人比你更精通了。” 娜仁笑笑,太皇太后与皇后继续说些闲话,未多时有人进来道内务府的管事在坤宁宫请见,皇后便起身去了。 她一走,太皇太后往后头的靠背上一歪,搂着娜仁:“来,咱们娘们亲近亲近,今儿晚膳想吃什么?让小厨房预备。” “不是做板栗焖羊肉了吗?”娜仁道:“再做两样清清淡淡的小菜。” 福安应了一声,示意一个小宫女儿去小厨房传话,娜仁多看她两眼,道:“这是从前在院子里莳弄花草的福寿?” 福安笑道:“能让慧主儿记住,倒是她的福气。不错,正是福寿,本是照顾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奴才见她伶俐,办事又用心,就把她叫进里头来服侍了。” “那也是她的缘法。”娜仁随口道。 桌上的茶凉了,宫女换了热热的上来,太皇太后端起在手中却未饮,只轻轻嗅着茶香,撇着茶水上的浮沫,半晌才道:“皇帝很宠爱那李氏?” 娜仁被问得一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太皇太后话里的‘李氏’说的是清梨,便道:“大概是很宠爱,听闻与佛拉娜平分春色,虽然皇后并不逊色,却也推了一个陪嫁宫女来分宠,到底没成。” “倒都多日子的事儿了?”太皇太后一敲她额头:“你的消息还没我这个老婆子灵通呢!……皇后今儿来,说起各宫用度,话里话外说启祥宫裁衣一事上耗费不少,我说宫里那一份超出去了自有嫔妃自己填补上,皇后却说是皇上出的那一份。我想着,她许是有什么事儿,却不好明摆着说出来。可惜了,我是打定主意不管皇帝后宫的事儿了,那李氏既然没闹出什么大风浪来,我也乐得看热闹。” 娜仁随口道:“皇上有分寸。” “可不是吗?我这老婆子管多了反而恼人。”太皇太后笑吟吟地,改手去轻抚她的脊背,笑道:“你和李氏处得不错?” 娜仁拄着下巴伸手逗炕边高几上玻璃水缸里的金鱼,听了道:“还不错,清梨性子不错,好相处,说话有趣投机,处在一起倒比佛拉娜舒服。” “那就是眼界比马佳氏开阔了。”太皇太后微微沉吟着,又问:“生得很是不错?” 娜仁满眼憧憬:“如花似玉,江南烟雨中的瀛洲玉雨,也不及她十分之一。” 太皇太后一翻白眼,“休与我扯那些酸话,当日选秀见也不过平常啊……” “那是平常?!”娜仁一骨碌翻身坐起,眼睛瞪得圆溜溜地盯着太皇太后猛看,“您眼界几时这样高了?去哪里长的见识,怎么也没带上我一起?” 最后一句才是这一长句的重点,她满脸痛心疾首地看向太皇太后,大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一样的光芒,太皇太后狠狠点点她的额头,骂道:“臭丫头!你一日日的,小脑袋瓜子里可想点正事!那李氏……也罢,你看人也没差过,顶多是有些小盘算罢了,真若是个恶人,也入不了你的眼,我且不管你了。” 她心里自有一杆称,也有些盘算,那李氏选秀时样貌不显,但娜仁却满口夸她绝色,皇后也隐晦地表示过李氏容貌出众,后妃中无人能及,那只能说明李氏选秀当日藏拙了。 若是藏拙,虽有不想入宫的可能,更多却是谋划着要入宫。 盖因当日选秀,她选上李氏就是因为李氏的容貌并不十分出众,说到底她心里对那些个汉人还存着忌惮,若是李氏真有一副颠倒众生的容颜,她便要警惕她当了第二个董鄂氏,断断容不得她入宫,有魅惑皇帝的机会。 且……董鄂氏到底还是满族著姓出身,李氏那可是实打实的汉家女子。 但如今既然万事已经尘埃落定,她也阻止不了,皇帝虽然宠爱李氏,却没将旁人弃置一旁,也没冷落了皇后,让中宫蒙尘,这便可以让她放心了。 到底皇帝与他汗阿玛是大不一样的。 太皇太后垂头瞧着娜仁闷闷地回去逗鱼的样子,嘴角向上一扬,微微一笑。 腊八前两日,腊月的份例送到了永寿宫,琼枝点了一遍,问:“怎么多了两块皮子和四匹锦缎?” 内务府的人一愣,复又对琼枝谄笑道:“许是底下人分东西的时候数错了,实在是我们的疏忽,姑娘见谅,这就带回去。” 琼枝倒没想在小节上与他多计较,点点头道:“你们也不同意,就拿回去。” 内务府那人吩咐小太监们把东西抬上,出了永寿宫门摇摇摆摆昂首阔步地往回去,后头的小跟班们见他这样子就知道打的是什么主意,对视两眼,有的猥琐一笑,有的低头盯着青石板路,还有的眉头微蹙,各有盘算。 内务府说到底只是内宫一个机构的统称,底下分有许多部门,饭食负责宫中主子奴才们的衣食住行日常所需的,都可以说归为内务府管理。 负责往永寿宫送月例的是个不大不小的官,怒气冲冲地回了库房,扯嗓子喊:“麦穗子呢?” 一个小宫女肩膀瑟缩一下,咬着唇讪讪道:“公、公公……” 她见这太监满脸怒气的样子,支吾着就没说出来,这时旁边却有一个小太监,指着她唾道:“你们这群宫女子,欺上瞒下,连公公也瞒起来了?” 然后走到那官前头,满脸谄笑:“麦穗子搁后头廊子下打络子呢。” “呵。”管事的狞笑着看看那不愿说的宫女,指着她道:“明儿皇庄里送来的东西,你们都不必般了,就让她搬!” 搬那些粗重东西实在不是宫女的活计,她们本来也只在这边做些零散活,此时忙要告饶,记着规矩没敢哭出来,眼圈儿通红的,却没叫管事的心软。 后头廊子下,一个宫女坐在栏杆上打络子,管事的气冲冲地过来,一手指着她劈头盖脸地骂,另一手却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故意捏了捏,口中装腔作势:“你的差事是怎么做的?给永寿宫慧娘娘的份例里少了好几匹料子!我告诉你,慧娘娘正要罚你呢!若不是公公我替你求情……” “公公替谁求情了?”女子冷冷的声音插进来,管事的叱骂一声:“哪里的多管闲事?” 然后通身一个激灵,转头去看,慌里慌张地挤出个笑意来:“琼、琼枝姑娘啊,这小丫头子差事做得不好,我正要罚她呢!” 那名为麦穗的小宫女本来见管事的气冲冲地过来,心里害怕,管事的把手往她肩膀上一搭,她更是瑟瑟发抖,忽地有人插进来打断了,管事的对来人还颇为敬畏不敢动怒,她大喜过望,也不顾未曾知道来人,连忙磕头道:“姑姑、姑姑!公公为了慧妃娘娘的份例少了要打我,可给永寿宫的份例我是数的清清楚楚的!绝没有差错啊!” 琼枝神情微微动容,本来对管事的升起的怒火略减,好笑地问她:“你可知道我是谁?” 麦穗怯生生地抬眼看她,摇头只道不知。琼枝打眼仔细一看,这宫女生得到好一副模样,白生生的巴掌大小脸,水汪汪的大眼睛,只是怯生生的样子软弱了些,身上的宫装很宽大的样子,人却很消瘦。 她对宫里这些污糟罗烂事心里明白,想起刚才进来时那公公把手搭在麦穗肩膀上,眉眼间更添几分厌恶,却是冲着那公公的,“多出来那几匹料子是皇后娘娘额外吩咐与我们永寿宫的,我们不清楚,公公这个事上的却不清楚了?若清楚,还做这幅样子,可是个什么道理?又听你说,是少了东西,可多出来那六匹料子分明你我见到数出来的,你在这里恐吓这小宫女,又是为了什么?那料子又是怎么去了?” 她冷哼一声,喝道:“就是你们这起子没王法的东西在里头作怪搞鬼!我就回了周总管去!” 周总管正是领库房份例这一宗事的管事的,麦穗听了也顾不得慌神,就盯着琼枝直看。 琼枝对着她,神情松动些,温声道:“我是永寿宫的掌事宫女,慧妃娘娘身边伺候的。” 麦穗连连向她磕头,哭得泪痕满面梨花带雨,一时周总管来了,他与琼枝却是平级,然而对琼枝的态度却很有几分恭敬,听了琼枝说这事儿,眉间浮起戾气,命道:“把这个没王法的拉下去,打二十大板,倒夜香去!大库里留不得这人!” 又对琼枝道:“多亏姑娘你过来了,不然我还不知竟还有这样的事儿。” 他看了麦穗一眼,道:“这宫女无辜,就由我的账上出,给她一匹缎子,安神。” 麦穗此时已用袖口抹去了眼泪,向着二人连连磕头,琼枝忙道:“受不得。”见她如此,又动了恻隐之心,走过去扶起她,自袖中取出绢子递与她,温声问:“永寿宫花房上缺一个莳弄花草的人,你可愿到永寿宫来伺候?” 周总管心里有些吃惊,却还是对麦穗笑道:“你可好好想想,这是天大的福气,慧娘娘可是个好主!”他竖起个大拇指,“从来没有苛待宫人的,永寿宫的人出来,也是这宫里一等一的脸面。” 麦穗怯怯地看向琼枝,见她目光温暖笑容带着鼓励,一咬牙,点点头,“我愿意!” “周总管,那你这人我可要走了。”琼枝打趣道。 周总管笑了:“这也是她的福分不是?” 琼枝出去一趟,带个小丫头回来,娜仁略感吃惊:“你不说出去追东西顺便散散心吗?怎么还带了个人回来?” 琼枝把事情一一与她说了,娜仁看了看麦穗,满怀怜悯地招招手:“你近前来,让我看看。” 麦穗迟疑着,最后还是抬步上前,噗通跪下磕了个头:“给慧妃娘娘请安。” “快起来快起来,我不兴这个。”娜仁连忙让人搀她,上下仔细打量一番,笑了:“倒是个标致人,琼枝你的意思,让她跟着竹笑?” 琼枝点点头:“不错,明年开了春儿,花草愈多,竹笑手下还是要多个人才方便。” 娜仁也没意见,让竹笑上来,问她们二人乐不乐意,竹笑无可不无不可,麦穗却连连点头,生怕娜仁说赶她出去。 最后永寿宫还是多了一口人、一双筷子,琼枝领着麦穗出去,对她道:“你上事儿的竹笑,是个沉默寡言的,却是个稳重性子,不喜那些花里胡哨的事情,你跟着她好好学,日后有你的好处。” 麦穗眼眶湿润地看着琼枝,手紧紧捏着包袱的袋子,低低道:“琼枝姑姑,您的大恩大德,我永远记着。” “叫姐姐,我也没大你们几岁。”琼枝好笑地摇摇头,对竹笑道:“你只管看着,若是不合心意,调她去别人身边也成。若是个料子,你好好教着,娘娘让种了那些个花果树,还有鲜花香草的,来年都多着呢,让你一个人料理也不是事。” 竹笑点点头:“我知道。” 她虽沉默却不无趣,不然也不能在娜仁身边脱颖而出,送走了琼枝,看了麦穗一眼,道:“你放宽心,娘娘不是会苛待宫人的人,上上下下的人也没有十分恶毒的,你分内的事儿做好了,或要与人说笑、针线打闹,无人会罚你。” 麦穗小鸡啄米样地点着头,认真听她说话,竹笑见她如此,面上微微带出几分笑容,“走,我带你去看看你睡觉的屋子……” 正殿里,娜仁将装订过的前十回反复翻看,确定没有语句上的低级错误后,问琼枝:“你说我这话本子写得如何?” 琼枝沉吟着道:“这灵均姑娘,活泼俏皮,偶有天真之举,虽不和规矩,却和情理,本性善良宽厚大度,十分讨喜。不过……若按您说的,写她受父母之命所嫁非人,奋起反抗与夫一刀两断,只怕少不了那些酸腐书生攻讦不贤了。” “按他们说的,女子就该三从四德,对男子无有不尊,为夫广纳美妾,献出全数嫁妆与夫家,抚养庶出子女外室子女如所出,公婆刁难不经心,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孝顺如亲生父母,那才算贤惠。”娜仁冷冷一笑,将一沓宣纸砸在炕桌上,“可我偏不那么写!风华录风华录,若是写出那样的女子,还算什么风华?” 琼枝从容敛衽,盈盈一欠身,“娘娘所言,甚是有理。” 娜仁眉梢轻挑,满脸桀骜,发间一支金钗上镶嵌的猫眼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亮得晃眼,映着她半张脸好像都是亮的,眼睛更是仿佛放着光,灼灼耀眼,像是滚烫的一把火,要掠过人的肢骸,荒火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束缚尽褪。 岂蕙不知何时也跪下了,深深一叩,口中还念:“愿娘娘得尝所愿。” 腊八那日宫中很热闹,皇后仍请了锦湘楼进宫来唱,任是京中何等富贵的人家,总是比不过皇家权势的,锦湘楼没敢懈怠,只技艺最精的入了宫来。 唱的也仍旧是《龙凤呈祥》,太皇太后听着喜欢,命人赏给主演几个每人一个镶嵌宝石的大金镏子,花旦另有一支赤金大钗,余者散钱锞子无数,后宫嫔妃为了附从太皇天后,也纷纷赏赐。 皇后笑道:“老祖宗这回可算尽兴了。上次听戏,可惜老祖宗却没赏脸,臣妾心里怪不是滋味的,今儿特意又请锦湘楼进来,也让老祖宗听一听这好排唱。不然岂不可惜了?他们苦练这么多年,竟没有在老祖宗跟前演一出的福分。” 太皇太后指着她笑道:“你这话人家可不乐意听。” 在旁伺候的戏班子班主连忙说些讨巧话,乐得太皇太后又赏他一匹宫绸,太皇太后道:“旁的也罢,只演孙尚香那个,唱得实在是好,叫他再唱一出,不拘是什么,只要喜庆的。” 班主连忙答应着,台上丝弦款动唱腔再起,太皇太后看了一会儿,忽然回头,徐徐环视过席面上的嫔妃们,问:“李格格是哪一个?” 康熙一怔,复又迅速回过神来,忙笑道:“老祖宗怎么想起问她来了?” 正说着,清梨从后头起身行至太皇太后身边,对太皇太后道了个万福:“妾给太皇太后老祖宗请安,愿您万福金安。” “太皇太后老祖宗又是个什么称呼,只叫老祖宗就是了。”太皇太后忍俊不禁,对她温和一笑,仔细打量两眼,见是个十六七岁的妙龄女子,梳宫中寻常盘辫,斜插一支明珠点睛翡翠青鸾钗,身着翡翠绿玉兰缂丝氅衣,贴身的白绫子衬衣领口出了一圈风毛,簇着白嫩的颈子,眉眼间风流自然天成,笑意盈盈。 “好一个美人儿,是个有福气的样貌。”太皇太后从桌上捏了块点心给她,语重心长地道:“不过这福气深厚与否,还是要看各人。若是个仗着样貌恩宠胡作非为恃宠而骄的,福分也不长久。若能记住一份谦卑恭敬之心,细水长流的恩遇才是正经的。” 清梨又是盈盈一拜,“是,谨遵老祖宗教诲,妾谨记在心。” 她双手接过那点心,太皇太后摆摆手,让她退下了。 一旁稳坐不动的皇后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康熙,然后端起茶碗慢慢呷了口茶,指指桌上的一道蜜饯攒盘,低声吩咐九儿:“这霜糖金桔饼做得好,给佛拉娜;鱼茸桂花糕与月知。再将这一碟子枣泥馅的山药糕给慧妃送去,那一盘子蒸芋头分与众嫔妃。” 九儿连忙应着,心里一一记下。太后把眼睃她一眼,微微倾身,与太皇太后就着台上的戏文说笑着。 再过一时,戏酒撤下,众人移步另殿,娜仁见身前桌上滚滚的母鸡红枣锅子,扬扬脸示意琼枝替她盛了碗汤凉着,随口笑问道:“这戏文热闹,从那边一出来,耳边清静了还有些不习惯呢。” 皇后道:“今儿也有说书的,也有歌舞,都预备着呢,只等看老祖宗、太后、皇上喜欢哪个,传进来。” 太皇太后微微点头:“皇后细致。先进腊八粥,开宴,看了一下午的戏,多少都饿了。” 皇后笑着应是。 一场没有多少硝烟的后宫之争最后以太皇太后赐予皇后一对赤金红宝石点睛的九凤钗告终,清梨对皇后毕恭毕敬万分顺承,皇后仍然是对众嫔妃‘一视同仁’的模样。 及至腊月中旬,宫中年赏赐下来了。 今年是皇后入宫第一年操办年中节赏,倒都是实用东西:水果有香栾六个、朱橘枣儿苹果等一筐,又有净重八十八两八钱八分的银锞子一份、金锞子一包,金箔纸红喜纸各一刀、各色彩绸六端、彩线六匣、红罗炭两筐,核桃松子葵花籽西瓜子南瓜子杏仁等干果各八斤、藕粉百合粉各一匣、银耳干货两匣,苏杭贡缎六匹、灰鼠银鼠皮子成双。 娜仁算是宫中太皇太后、太后与帝后下第一等的例,丰厚得紧,由她往下依次递减,却也足够各宫过个好年。 这几日落了雪,天儿冷,钟粹宫与景阳宫离永寿宫远,佛拉娜与昭妃都不大过来了,清梨却没有这个烦恼,仍旧时常过来。 娜仁记着她长在南边,见她来了,便吩咐:“新得的那个藕粉,给你清梨小主沏一碗来。” 清梨笑眼弯弯:“多谢娜仁姐姐记挂了。这藕粉与百合粉都是河南巡抚进上的,宫里节赏,只有老祖宗、太后与帝后并两妃处有,我那里就没有了,不过太福晋得了太后赏赐的一匣,倒是便宜了我了。” “你若喜欢,这一匣子也给你。”娜仁道:“往素皇庄上也会预备,不过是秋日进上罢了,你没赶上,年下这一茬进贡,就是物以稀为贵了。我这里倒是有好些呢,吃没了你来找我。也只有我零星吃两顿罢了,怎么吃也吃不了的。” 清梨笑道:“那就提前谢过娜仁姐姐了。说来,这宫中年赏贯来如此丰厚吗?我瞧寻常东西也罢了,彩绸燕窝贡缎,还有那金银锞子可是实打实的。说句不怕娜仁姐姐你笑话的话,我们家在南地也算是大家,可从前年节的例也不过是些日常吃用的,单那一下子干燕窝就足够顶上了。” “先帝的时候也没有这么丰富,若论当朝,前几年宫里才几个人呀?也没有嫔妃的例。不过宫廷做事讲究牌面场面,出手越阔绰,越有天家的颜面,你习惯就好了。我倒是不急着有燕窝——”娜仁微微有些疑惑。 琼枝笑回道:“您忘了不成?坤宁宫的九儿特地来说的,皇后娘娘记挂着您素日不喜燕窝,给您换了两匣子干银耳,还有景阳宫的昭妃娘娘,也是一样的例。” “没想到还有与我一样的怪人。”娜仁道:“昭妃也不吃燕窝?从前倒没听说过。” 豆蔻可就有话说了,“宫里素日没有这样的传言,听闻是从前还在闺中,昭妃娘娘在宴上表露出来的,许是皇后娘娘哪里听到,就记住了。” 清梨看她一眼,道:“没想到豆蔻你在这些消息上倒是灵通得很。” 豆蔻干笑两声,娜仁道:“她素来爱听这些小道消息,宫里人知道的不知道的,多半她都知道。我若是闭宫养病了,想知道什么消息,可全都靠她。” 琼枝笑了,“那倒是很有意思。” 她眨眨眼,盯着豆蔻看了好一会儿,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我身边却没有个这样的人。我在家时,可没过过什么热闹日子,每日不是这子曰就是那子曰,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却没读出个正人君子行,满腹书香气来,想来若是我们家的祖宗知道了,也是要蒙羞的。” 她这话说得好没道理,娜仁忙问:“你这是怎么了?说话乱七八糟的。” 站在炕边的李嬷嬷目光炯炯地盯着清梨,她一扬嘴角,道:“没什么,有感而发罢了。前儿皇后赏了一笼玉米面的果馅软饼,吃着倒是极好,没想到坤宁宫小厨房的手艺也那么好。” “皇后的厨子是打宫外带进来的,手艺自然与宫里不同,吃个新奇。”娜仁总觉着她这笑容莫名苦涩,却也没多问什么,只心中微微叹息,与她说起旁的事情来。 后来二人约好隔日去拜访石太福晋,娜仁起得很早,向皇后请安过后往宁寿宫去,石太福晋就在暖阁里抄经,见她们相携而来,道:“怎么你们两个一块来了?快进来,好冷的天儿,给你慧主儿与李小主倒滚滚的茶来,先吃一碗茶,有什么话再说。” 清梨在她这里反而不如在永寿宫放松了,举止行为另有一套,低眉浅笑间矜持有礼,含笑道谢时真挚诚恳,仿佛满腹书香气的大家闺秀的行举。 娜仁心里暗暗称奇,与这位熟悉了就知道,她素日里斯文循礼的,私底下完全就是流氓女土匪,不说跳脱,活泼肯定是称得上的,也玩得开,此时在石太福晋这儿,按说她们血缘更近,她很该放松的,却反而拘谨了起来。 石太福晋对她的态度也很奇怪,还没有对娜仁亲近,客气中透着疏离,二人说话间一问一答,冷得要命。 最后还是娜仁耐不住了,与太福晋笑道:“本是不想与她一起来的,耐不住她再四求我,这才勉强允了。怎么我们来了,太福晋反而不高兴呢?” “见你来了,我自然高兴。”石太福晋微笑道:“只是我这经还有半篇没抄完,你们且坐一坐,我去续上。” 清梨忙起身道:“我替您去。” 典型的长辈有事,晚辈服其劳。 不过娜仁心里猜想石太福晋不会答应,毕竟自己的经文由旁人续上,必得是极亲近的人才成,看她们两个方才的表现,可不像是极亲近的。 然而石太福晋却微微点头,轻声道:“用行楷小字,簪花小楷过于女气了。” 清梨一欠身,恭敬应道:“是。” 然后她就毫不客气地在石太福晋的书案前坐下,纸笔执笔抄起经文来,口中默默念着佛号,神情专注。 娜仁更为吃惊,石太福晋斜她一眼,微微笑了,问:“小厨房做的芋泥松瓤豆沙卷不错,尝一尝?” 娜仁收回思绪,连连点头。 美食当前,想再多都是白搭,浪费感情,只有吃进肚子里才是真的。 太福晋最近逐渐从悲伤中走了出来,每日除了雷打不动的抄经念佛之外,笑容也逐渐多了起来,娜仁时常过来,眼见她渐渐走出来,心中宽慰之余,也暗暗松了口气。 盖因太福晋前些日子心如死灰的模样实在是太吓人了,她瞧着心惊胆战,除了常常过来,也没有别的办法,深感无力。 人家的穿越女主很不得太阳天太阳地,穿越到封建王朝不当皇后也得推翻帝统,没个星际系统也得有个修仙法决,最次最次也有个随身空间或者活死人生白骨的灵泉。 她呢?呵呵,《长生诀》。 她真心希望,自己勤勤恳恳练到一百岁,能让她多活两个月。 思及此处,悲伤涌上心头,娜仁微微叹了口气,端起茶碗呷了口茶,看看静心抄写经文的清梨,再看看身畔坐着的石太福晋,开始拣近日宫中发生的趣事说与太福晋。 太福晋饶有兴致地坐着听,不过她今年到底虚耗身体太多,打起精神听了一会儿,便觉着有些累了,轻咳两声,端起茶碗饮了半盏。 娜仁忙道:“您若是累了,快歇着,我就不打扰您了,正好去太后娘娘殿里坐坐。” 她打眼一瞧,太福晋鬓角原本黑白掺半的头发都白透了,眉眼间青春不再,只有一双清凌凌的眼,抬起时依稀可见旧年风范。 她心里一酸,道:“您可要保重您的身子啊。” “我有什么保重不保重的。”太福晋开口,又是几声咳嗽,娜仁忙与她端茶拍背,清梨也忙忙撂下笔过来,好一会儿,太福晋才轻笑着道:“你们都太大惊小怪了,我这天命啊,还有几年好活头,你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她语罢,又饮了口热茶,轻轻一摆手:“都去,我这把老骨头就不送了。慧妃啊,太后昨儿还念叨你,你就去太后那里逛逛。清梨,你替我抄一卷《金刚经》,可好?” 清梨恭谨地应着,“是。” 娜仁瞧她们两个相处,亲近不足严肃有余,若是她与太皇太后或是太后,这会只怕已经凑过去撒娇闹上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7章 第二十七回 及至年下, 一日日的,宫里逐渐忙碌起来。 皇后那边日日有客, 事务也忙,遂免去众人的晨昏定省,只三日一回去一趟点卯就是。 娜仁乐得清闲,正逢她原先种在慈宁宫花园暖房里的金桔结了果,巴巴摘下来,蒸制后浸了蜜剃了籽, 烘干了压成小花的模样,撒上糖霜,小朵小朵收在白瓷罐子里,好不精致。 她也就动个嘴皮子功夫, 自己下两手就嫌烦撇开不做,星璇领着两个小宫女忙活着, 待成了, 一边递与娜仁,一边嗔道:“您可是倒好了,不过张张嘴,提出的主意, 做两手撇开,还是奴才们忙活。” “依我的做出来,你们不也吃得到不是?”娜仁笑呵呵地扯着她的袖子,一扬脸命道:“拿几个小罐来, 与皇上一罐, 前梁九功回老祖宗他喝药费劲, 这个正巧哄一哄;再与老祖宗、太后、太妃们每个半罐, 都不许多吃, 真任她们吃多了,太医要恼我的;昭妃、佛拉娜、清梨都要预备……” 琼枝在旁嗔道:“往年不过两宫的送,今年却多了许多了,真真儿主儿交游广阔,我们可都要繁琐。”因又道:“旁人都有了,不与坤宁宫却是不好,也送坤宁宫一份吧。” 娜仁任她预备,只叮嘱一句:“隆禧那头莫要忘了他。” 她在宫里端了这么多年的水,还没翻车,可实在是多亏了琼枝。 年前宫里各处都忙着,倒白白多了娜仁与昭妃两个闲人,日日凑在一起,诗词茶话,只论风雅,不谈时局朝政,不说曾子孔子,偶尔听昭妃念两篇经,讲讲其中韵味,倒是有趣。 其实真算起,她也算是博览群书,可惜她在知识上的人生巅峰已经停留在上辈子十□□的时候,后来逐渐衰败,能记住的就是读的时候觉着有趣的,后来到了清朝,读的多是各类闲书,那些个曾子孔子曰的,就都被放到脑后去了。 如今被昭妃安利了两句道经书韵,听着倒很有意思。 这日晨起,不需向皇后请安,慈宁宫也忙,又因连日的大雪,她不大乐意往宁寿宫去,只在炕上窝着。 琼枝见她握了一卷书在手里,称奇道:“怎么还看起书来了?不是您的性格啊。” “我总不能一直不学无术下去。”娜仁随口道:“翻着有趣罢了,炉子上烤的茶叶记着盯着,热一热去了湿气就取出来吧,仍用小箬叶包好一包,收入罐子里。” 豆蔻听着连忙答应着。岂蕙捏着块料子在娜仁身上比身量,娜仁道:“又做新衣裳?尽够穿了。” “这块大红撒花的绸子是老祖宗赐的,预备与您做一身比甲。”岂蕙道:“除夕总是要穿新衣裳的,这大红旁人想穿还穿不了呢,您倒是嫌弃起来了。” 娜仁一挑眉,看看她:“有谁与你说闲话了?” 她眼睛微亮,满脸写着:说出来,大家乐呵乐呵。 岂蕙在她身边多年,岂不知道她的性子,此时苦笑一下,道:“您又来了。不过是听了人几耳朵酸话,您还当成什么有趣的听不成?不过老祖宗赐这料子,送来时蒙着的缎子掉了,正巧旁边启祥宫的张小主瞧见,说了两句酸话。什么咱们没福气穿上的,人家屋里满箱满柜的,还有别人来送呢。话是与清梨小主说的,被清梨小主顶了回去,当场脸又青又红,挂不住了,气冲冲地,也没敢转身走了。” 娜仁听了没趣儿,撇撇嘴,“典型的仇富心态。” 其实有这么个邻居还是挺闹心的,不过娜仁转念一想,有人羡慕嫉妒她还不好的?正好满足了她小小的表现欲。 慧妃拄着下巴认真想道。 十八这日,东西六宫凡有宫妃居住的宫殿都得了宫中画师所绘之宫训图,娜仁瞥了两眼画上绘的徐妃直谏,莫名想到上辈子各种乱七八糟的电视剧里对这位徐妃角色的描写,看那幅图也怎么都觉着怪异,当下咂咂嘴,感慨电视剧害人不浅。 琼枝指挥人挂上,又对娜仁道:“明儿十九,太皇太后亲领后妃制作供奉祖宗的糕点,一早过去,约莫要折腾一日了。” 娜仁只见过当年先帝还在时,还是皇太后的太皇太后带着先帝的后妃们折腾,如今昔人已尊于宁寿宫安养晚年,倒是折腾起了新一辈的嫔妃。 娜仁叹了口气,在炕上把自己瘫成一块小饼干。 当日因有这一桩事,娜仁被催着早早洗漱睡了,次日卯初刻,便被琼枝唤起。 星璇将早熬出的花生奶酪端上来,又有两碟小点心,笑道:“您先垫垫肚子,等事情了了,老祖宗八成是要留膳的。” 娜仁不大有精神地闭着眼睛调息,集中精神。琼枝脱了鞋上炕,在她身后跪坐下,手边一个大盒子里是各色花水、笢子、短簪等等,琼枝轻手轻脚地摆弄着娜仁的头发,最后一缕缕的细辫在脑后盘起,点缀上两朵腊梅,嫩黄的颜色娇俏又生机勃勃,衬着笑眼弯弯,一身鲜活气。 橙红遍绣事事如意的棉紧身上用的珍珠盘扣,岂蕙微微低着头,将盘扣一枚枚扣上,笑道:“这包银的扣子好看,镂空的莲花纹倒给这衣裳添了点仙气。” “内务府的人做事精心。”娜仁随口道,又忽地问:“前儿琼枝你带回来的那个麦穗,怎么样了?” 竹笑正捧着东西进来,闻言即刻回道:“倒是踏实肯干的性子,也沉静稳重,跟了我可惜了。” 娜仁看她一眼,笑了,“跟着你怎么可惜了?我可是最看好你的。” “那是奴才遇到正主了。”竹笑摇摇头,将手里捧着的盒子递给琼枝,继续道:“旁的主儿,可未必在这些事情上经心。……这桂花头油是昨儿个晚上马佳小主遣人送来的,说是皇后娘娘新赏地方贡上的。不过昨儿送来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奴才便没回进来。” 豆蔻疑道:“咱们主儿素来不用桂花头油养护头发,怎么马佳小主却送了这个过来?” 娜仁也微微拧眉,忽然问:“你说,送来的人说是皇后赏的?” “不错,好似还是哪一处贡上来的呢。”竹笑道。 娜仁忽地想到了什么,抹了把脸,道:“她可能是在告诉我,今天要出事儿,让我别过去。皇后要搞事情。” 琼枝一头雾水,盯着那桂花头油反反复复地看:“这能说明什么?” “她明知道我不爱用桂花头油,不可能送我这玩意,真是送东西,也不会让宫女着重表明一句是皇后娘娘新赏地方贡上。”娜仁拿起匣子里那个精致的白瓷绘彩桂花纹小瓶,握在手上却觉得轻飘飘的重量不对,当即微微拧眉,打开一看,里头哪里是什么桂花油,分明是个一卷的小纸条。 琼枝就在旁边,见她从瓶里倒出一卷小纸条,忙摆摆手,示意竹笑让外殿的其余人等退下,又亲自掌了灯来,娜仁展开那纸条一看,字迹潦草的一行小字:恐生变故后从帝意莫至 倒是佛拉娜的笔迹。 娜仁反复看了,眉头越皱越紧,琼枝凑上去瞟了两眼,问:“可要着人去慈宁宫说一声?既然是皇上的意思,您避开也好。” 福宽也道:“正是这个理。若真是皇后按皇上的吩咐要做什么,您还是避开才好。况马佳小主既然特意让您避开,定然是怕您牵扯在里面。” “会是什么乱子变故,佛拉娜要特意来信让我避开?”娜仁微微挑眉,看着她们,满是疑惑。 乌嬷嬷在旁听了一会儿,道:“您先别想是什么乱子变故,此时您既然信马佳小主,今日不去才是正理。只怕是什么让您撞上了,不好的事儿。” 主仆几个正商量着,外头忽有人道:“奴才唐百,给慧妃娘娘磕头了。” 是如今永寿宫太监堆里的二把手,从前在清宁宫当差的,就像冬葵在后宫中毫不避讳是太皇太后的人一般,唐百也从没避讳过他是康熙的人。 娜仁一拧眉,“你怎么过来了?”又命人传他进来。 唐百低眉顺眼地垂着手微微弓着腰步入殿内,在与寝间间隔的落地罩外向娜仁行了礼,道:“皇上一早的吩咐传来,道今日天气不好,恐您往奉先殿去受了凉,染了风寒,您就不要过去了。” 娜仁一抖袖子,将纸条扔给琼枝,问唐百:“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唐百恭谨答道:“奴才也不大知道,不过这确确实实是皇上的吩咐。” “他到底要做什么?还要让我避讳着。”娜仁在内殿来回踱步,乌嬷嬷急道:“既然这样,索性就不去了,倘若去了,万一出了什么事儿可怎么是好呢?” “我就是怕出了什么事儿。”娜仁跺跺脚,道:“若是平常事儿,不至于不让我过去,若是不让我过去,定然是有什么大事儿,可老祖宗、佛拉娜、清梨她们也都要去,单单不让我去,又是什么道理?” 到底胳膊拧不过大腿,娜仁也知道好奇心害死人,心里猜了一圈也没想明白是什么事儿,就不去想了,命人往慈宁宫、坤宁宫两处告了假,安心坐下,慢腾腾地享用早餐。 星璇趁着这空档已经麻利地预备了吃食,手擀出的面条劲道十足,薄薄的鱼片滚水中烫熟,雪白雪白地铺在面上,花儿一样的形状,淋上滚滚的辣油,用酱油、虾油、柿子醋等几样调味料备在碗底调味,再放入新煮的去壳鲜虾、成条的熏野鸡脯子肉,撒上烫熟的芽菜与在冬日里分外金贵的两棵小青菜,满满当当一大碗,香气诱人。 娜仁看着端上来比她脸还要大的面碗,忍不住一笑,挥手没让琼枝上前侍膳,自己拾起筷子拌开面条,一边笑道:“难得你这手艺,放的样数虽多,味道却不杂。” 星璇又端上拌的玉兰片并小豆腐两样素碟,另有新蒸的熏肉肠、煎出的小虾饼,笑道:“酱油是调味的,虾油滋味极鲜,怕腻口有用柿子醋调味,另有些个香料,放得不多,调味却很好,这虾鱼本不冲撞,野鸡脯子肉不克这两样的味道,自然不会乱了滋味。这玉兰片还是进上的,吃着倒是脆口,比前次自制的好些,到底南地的水土,那出的笋才好。” 豆蔻用山楂陈皮乌梅浓浓点了一碗热茶来,摆在炕桌上奉与娜仁,乌嬷嬷看着娜仁一口一口奋力用早膳,眉开眼笑地道:“就是这样才是有福之人的吃相。” 娜仁早就习惯了乌嬷嬷对‘有福之人’的执着,闷头吃饭没吭声。半晌面碗见了底儿,她也饱了,坐在那摸摸肚子,用膳过后的倦意涌上来,她呷两口热茶,就着炕往靠背上一歪,半晌没说话,满脸呆愣了的麻木。 乌嬷嬷心满意足地帮了收碗筷的星璇两手,看着那见底的面碗,道:“不错不错,还是张身子的年纪呢,休学那些个妇人,小鸟一样的胃口,能当什么?” 又对娜仁道:“少少歪一会就是了,用过膳就歇盹也不好,等会儿有了气力,出去走走才是正理,就后头花房里,也有几样花儿开着,何不去看看?” 琼枝见她的样子,心觉好笑,“普天下,只有做活累了的,您这样吃累了的,倒是少见。”虽口中如此说,她仍是起身取了条轻绒薄毯过来替娜仁盖在腿上,轻声道:“歇歇吧,稍稍往这头些,倚在那怪冷的,脖子也露了,仔细受了风,也可别着了凉。” 说的是方才,娜仁一决定不去了,便把身上的棉紧身与氅衣脱下,只留了一件打底的衬衣,虽也是出了轻绒的,到底不是十分暖和,她是茶足饭饱,琼枝却怕她冷了,又怕倚着窗坐受了风。 当真是陪伴一日,便处处牵挂。 且不等娜仁这边歇一会满血复活起来又折腾什么,只说坤宁宫中,皇后正对镜梳妆,听了宫女回话,微微一怔,又迅速回过神来,和颜悦色地道:“既然你家小主身上不好,就让她好生歇歇吧,今儿不去也无妨,老祖宗定然不会怪罪。”又道:“我这有新得的一斤阿胶并些个银耳,你带回去,与你小主养身吧。” 宫女千恩万谢地叩首,皇后待她出去,抬眼看了看镜中的自己。 葵花镜中容颜尚且稚嫩,不如李氏出挑,不似慧妃灵动,不比佛拉娜柔情外现,甚至不如昭妃那冷冰冰中自有洒脱的容貌。 忽有一双温暖干燥的手搭在她的颈后,原来兰嬷嬷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轻轻捏了捏她的颈子根,“昨儿夜里翻账册又晚了,低头那样久,睡前九儿也没给您揉一揉,这会子又酸痛起来了吧?您年纪尚幼,身子骨还没长成,凡是都不是这样忙的道理,只怕熬坏了身子,以后都没好处。” 皇后回过神,抿嘴一笑,“嬷嬷疼我,我知道。” 兰嬷嬷也是一笑,九儿在旁给皇后梳妆,挑拣着首饰盒中的首饰,兰嬷嬷叮嘱道:“今日的场面,实在不必打扮的太过奢华。只用那青玉扁方绾了头发,另簪两朵通草绒花便是。” 九儿忙满口应着,取出扁方来替皇后挽发。 兰嬷嬷在旁瞧着,见左右没什么差错,才轻轻点头。 寂静半晌,忽听她道:“其实娘娘本不必如此挂记慧妃今日到场与否,左右她与您虽不如马佳小主的好交情,却也不会与您交恶,对您也十分尊敬。您实在不必再想要择法于她面前立威望,慧妃与昭妃素来交好,今儿她不过去,反而是好的,若是去了,只怕横生波折。” “我只是想让她知道……”皇后话到一半忽然顿住,然后苦笑一声,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尚且稚嫩的眉眼勉强压住了华服丽饰,水粉胭脂涂画出威严端庄,此时洗尽铅华,强作的雍容尽散,余下的端庄也不多了。 她微怔半晌,长叹一声:“是我一直想不开,当日,老祖宗与太后、皇上看好的皇后人选都是她,若不是前朝时局,恐皇位不稳,这后位如何也轮不到我来坐。这宫里两代的皇后都是博尔济吉特氏的女人,这一代……我只怕有一日,皇上用不着咱们家了,我这个后位,也做到头了。从前读汉史,看那陈阿娇,最后不也被废黜长门,幽居冷宫。” 兰嬷嬷半晌无言,拧着眉默默一会,方道:“您怎能这样想呢?陈后被废,盖因不贤无德,行巫蛊之事,又膝下无儿,娇蛮善妒。老奴相信,您会是大清最好的皇后,皇上唯一的妻子。” 皇后低头默默半日,良久方叹道:“但愿吧。大清最好的皇后,要不嫉不妒,喜皇上所喜,怒皇上所怒。苏州织造进献与本宫的那一箱锦缎,拣好颜色赐与永寿宫、钟粹宫,皇上不是说李氏穿水红色好看吗?那一匹水红百蝶穿花的料子与她,淡青色如意云纹那一匹留出来,日后……与昭妃吧。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昭妃娘娘看得开。”兰嬷嬷替她戴上一只耳坠,低低道:“您看昭妃娘娘多洒脱,皇上冷置也并不着急,每日诵经品茶读书作画,偶尔还要温酒赏花,练习骑射。您若是有如昭妃般的好心态,日子就好过了。” “可惜,为了皇上,为了大局,我还是要难为她。”皇后缓缓插入一支卐字不到头的金钗与扁方相依偎,她道:“纵然不好盛装华服,也不能失了皇后气度。” 兰嬷嬷低眉浅笑地,没说话,只是目光温暖地看着皇后,心中默默道:老奴的格格啊,您总有一日,无需这些华丽饰品,便可雍容华贵,典雅过四方佳丽,端庄过六宫姝色。 永寿宫里,娜仁意外小发了一笔,也没多惊喜,让琼枝收了,与那小宫女几百钱,温声笑道:“天儿这样冷,让你出去也难为你了,下去烤烤火歇一会儿吧。” 那宫女脸颊红红地应着,双手捧着钱退下了。 竹笑在娜仁身旁侍奉茶水,见此情此景,竟然翘了翘嘴角,“您总是这个好脾气,只怕日后把她们就惯坏了,办差事也不认真,只懒怠着。” “那不是有嬷嬷、琼枝和福宽嘛。”娜仁笑呵呵道:“她们是没有作妖的机会的,左右都是些可怜人,我善待她们些,她们的日子好过些。……竹笑你竟然笑了!我这些年常常感慨,给你这个名字实在是取错了,竹子哪里会笑呢?故而你是不笑的,若单单只叫一个‘笑’字,你岂不就多笑笑了么?” 她又道:“你快,别把嘴角落下去,我趁着这会子画下来,与众人看到,免得她们都说你是不会笑的。” 竹笑神情中微微透着些无奈,摇摇头,“您快做好吧!昨日您说要吃红糖糍粑,奴才瞧星璇把糯米都泡好了,这会您不如过去看看,也问问她几时做,咱们也好看个热闹。” 娜仁被她说动,兴致上来说走就走,从衣架上扯了件里外发烧的大毛斗篷来披在身上,出了正殿顺着廊子往后走,向后殿之后宮苑角上做小厨房的两间小房子去了。 竹笑匆匆跟着,正逢琼枝和福宽都在外头看看宫人们做事,见主仆两个匆匆出来,福宽道:“这又是怎么了?竹笑,那衣裳穿得严实不?别又受了风。” 竹笑说:“一时兴起,要去后头看星璇打糍粑,正好引着出来透透气。” “也好。”琼枝点点头,又慢慢入殿内,从炕柜上拿起一个珐琅彩五福手炉,向内添了些小块的上等红罗炭,另添了梅花香饼,见火燃住了,方匆匆扣上包了套子拿出去,与正在厨房廊下看热闹的娜仁拿住。 娜仁也是捧了个正着,冬葵被星璇抓了壮丁来打糍粑,他们两个是熟的,星璇指挥起冬葵来半点没有客气的,冬葵性格随和也不恼,堂堂一个太监总管就挽了袖子缠了辫子,在小厨房里一下一下地打糍粑。 他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手上的力道不弱,打起糍粑来一声一声响得很,不知不觉就有了许多人在外头看热闹,不过最佳观看地点还是被娜仁这个永寿宫老大占据了,旁人只有给她让地方的份。 对这个特权,娜仁使用的心安理得。如果连看个热闹她都不能占据最佳位置了,她还‘辛辛苦苦’做妃子干什么呢? 星璇被她磨砺多年,是极擅做这些她素日爱吃的点心吃食的,红糖糍粑不算是很精细的,因为费力娜仁也不常吃,却是她很喜欢的,星璇做起来得心应手,调出的红糖汁带着淡淡的玫瑰香,咬一口裹着豆面的糍粑,唇齿留香,透着玫瑰香的甜意一路甜到心里,五脏六腑都是暖的,整个人心情都好了起来。 冬天日短,娜仁的晚膳被挪到下晌酉时,中午便要添一顿小点,今日中午用的就是这红糖糍粑,另有一碗牛乳熬的茯苓霜酪,一盏热腾腾的蜜金桔黄橙果茶。 午后外头的阳光好,娜仁命在廊下起了暖炉,搬了张躺椅在那坐。乌嬷嬷仍不放心,嘱着小太监把挡风的帘子挂在风口上,又用红泥小火炉滚滚地热上合欢花浸的青梅酒来,倒比素日银壶筛出来的还要烫上许多。 福宽又将狐裘取来将她围得严严实实,本是为了在外吹吹风赏赏雪消食,娜仁却被这温暖的环境拥得渐渐起了困意,脑袋一点一点的,眼皮子就好像被黏上了一般。 她昏昏欲睡的,琼枝正要来劝,不想一个小太监匆匆打外头进来,张口就是:“不好了,昭妃娘娘奉先殿里冲撞了祖宗,被太皇太后罚禁足抄经了!” “你说怎地?”娜仁一个激灵什么困意也没了,睁开眼盯着那小太监猛看。 琼枝亦是一惊,忙对他道:“你先别急,慢慢说来。昭妃娘娘怎得就冲撞了祖宗,怎得就被罚禁足抄经了?如今钟粹宫又是怎样?可许人进去不?” 小太监匆匆忙忙地进来,话也说不清楚,冬葵取一个茶碗来倒了热水与他,让喘匀了气再说。 那小太监双手接过连连道谢,好一会儿才顺了气,道:“正是奉先殿里,撞倒了祖宗牌位,说是制的点心也不大好,皇后娘娘说昭妃娘娘于供奉祖宗心不诚,太皇太后便罚昭妃小主在景阳宫禁足,抄足七卷《地藏经》才许解禁,不然不许出门,如今景阳宫有了侍卫驻守,倒没听说不许人进去的。” 娜仁沉吟一会,冷静下来便大概知道这就是康熙与佛拉娜都不让她过去的原因。 既然是皇后发难,佛拉娜素日常于她跟前针黹说话,知道这事儿不难,康熙却也知道,那就说明他在这里头定然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或者更有可能的,皇后发难便是康熙示意的。联系到如今前朝的局势,八成是在敲打遏必隆。 娜仁心微微沉下来,好一会儿,忽地起身,“给我取大衣裳来换上,我要去景阳宫。” “主儿……”福宽忙要劝住,却被琼枝按住,“您要去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怕惹人猜忌。” “谁猜忌我?皇上不会,皇后……”娜仁轻笑一声,眉目神情恣意,“我不怕她。” 乌嬷嬷低低一叹,对福宽道:“就让主儿去吧,不然她心永远不会安的。昭妃小主……也是个无辜的可怜人罢了。” 她人老成精,对这里头的花头大概心中有数,并不十分忌讳娜仁去看昭妃,只叮嘱:“快取了厚衣裳来,主儿进屋换上,再拿上一个手炉,倒是传暖轿来坐,虽然这会没有风雪,保不住一会儿下起雪来,可就糟了。” 待娜仁换了衣裳,早有人将一顶装饰红络如意结的鹅黄毡顶银红厚毡围的暖轿抬来,请娜仁上了轿,四个小太监上来抬起,后又跟着四个备用,与琼枝、豆蔻等都簇拥着轿子走。 永寿宫与景阳宫所距甚远,一路过去,娜仁也听不少宫人闲话,眉头愈皱愈紧。 景阳宫门前此时已有了侍卫看守,见鹅黄毡顶的轿子过来,知道是宫中尊位妃子,少不得就是一个慧妃娘娘,此时连忙请安,又道:“奉太皇太后的旨意,微臣等驻守于此,看守昭妃娘娘禁足,还请慧妃娘娘不要与微臣等为难。” “本宫不与你们为难。”琼枝卷起轿帘,扶着娜仁下轿,娜仁看侍卫们如临大敌的模样,一牵嘴角,“老祖宗只说不许昭妃外出,却没说不许人探望。昭妃所犯,并非伤天害理之大罪过,老祖宗也并非重罚,只令她自省,自然没有不许人见的理。本宫与昭妃素日交好,今日进去探望,是为成全一段交情,你们还要阻拦吗?” 太皇太后懿旨中确实没有明言不许旁人探望昭妃,侍卫们你看我我看你地纠结一会,最后一个领头的走出来,对着娜仁行了一礼,“还请慧妃娘娘尽快。”然后一摆手,“开宫门,请慧妃娘娘入内。” 娜仁心里松了口气,面上却很端着高贵优雅的风范,对着他微微一颔首,又命豆蔻:“与这几位大人些银钱,大冷天的难为他们了,下了值,打些酒喝暖身。” 豆蔻脆生生地应了“是”,自袖中取出一个荷包,里头鼓鼓囊囊地塞着银锞子,她交于领头那人,那人收下,口吻更和缓几分,“天儿冷,这是风口不宜久站,慧妃娘娘快请进去吧。” 娜仁点点头,扶着琼枝的手缓步入内。 其实一路走来,她也在想,一定要来这一趟吗? 说到底她也不过与昭妃相处两个月不到,虽然投契,却没到交情多深厚,为了她不惜得罪人的地步。 但她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既然要过得潇洒些,今日畏头畏尾,来日还要畏头畏尾,几时才能潇洒? 此时友人落难,她来探望,有什么不可的? 先不论皇后会不会为了这个发难于她,就算皇后真问罪了,又能说什么?太皇太后并没有明旨禁止旁人探望昭妃不是吗? 娜仁如是十分光棍地想道。 她在外头,景阳宫内早听了动静,青庄侯在外头,此时连忙迎上来,半是惊喜半是担忧地道:“慧主儿您怎么过来了……” 她还有千言万语想说,娜仁单刀直入地问:“你主儿呢?” “暖阁里呢。”提起昭妃,青庄紧蹙着的眉心松动些,道:“我们主儿情绪倒是不错,这会还捧了卷经书来看。”说着,向内喊一声:“是慧妃娘娘来了。” 没一会儿,娜仁便见昭妃一手打起正殿门上垂着的棉帘子出来,身上钗环已退,橙红撒花的袍子倒是仍然鲜亮,她也有些惊喜,“怎么是你过来了?快进来。” 娜仁遂与她入了正殿,便见暖阁尽头的书案前,昭妃身边的另一名大宫女鹣鲽并鄂嬷嬷二人正各自坐着一个小墩子抄什么东西,临窗暖炕的炕桌上有一只茶碗并一卷书,书似是主人随手撂下的,书页还没合上,倒是一派的悠闲。 娜仁松了口气,口中嗔道:“你倒是悠闲,我听了消息可吓坏了,急急忙忙地就赶了过来,没成想你还有心思在这看书。” 二人上炕坐了,娜仁眼睛一撇,炕桌上那本正是《太上感应篇》,心道昭妃的养气功夫着实是极好。昭妃命道:“沏大红袍来。你怎么就过来了?这个风头上,避嫌才是正经的。” 她拧眉看着娜仁,微微有些不赞成的模样。娜仁却笑了,直道:“避嫌?这满宫里的人都要避嫌,我却不必,便是我直接来了,又有谁会疑我?” 说话间,青庄沏了滚滚的茶来,娜仁捧在手上暖暖手,吹一吹饮了两口,方有心思问:“今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不必细问,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了,你知道多了也不好。”昭妃摇摇头,目光虽淡却悠远,不画而黑天生自然的远山黛仿佛含着千山万水,娜仁今日才发现她眸色却淡,映着人影,虽冷,却又仿佛含着情。 娜仁自然是深知好奇心害死猫的道理的,此时听她这样说,心里大概也有了猜测定准,叹了口气,道:“你心里有数就好。” 昭妃不慌不忙地,又让倚霜给她端了点心果子来,娜仁吃了两口,二人闲话着,她问起书案前的鄂嬷嬷与鹣鲽。 昭妃轻嗤一声,眉眼间生来带着三分潇洒风流,“让我抄佛经,不如干脆让我一头碰死殉道算了。” 原来那二人笔下抄些的却是太皇太后所罚昭妃抄些的《地藏经》。 娜仁倒吸一口凉气,看着她,忍不住低声问:“当真无妨吗?” “无妨。”昭妃轻挑眉梢,眼神犀利地看向那二人:“这事儿,她们可万万不敢传出去。且她们的笔迹也相似,又是多年练就的笔法,想来抄那七卷经对她们来说不算什么。是吧,你们说呢?” 鄂嬷嬷与鹣鲽二人忙忙应着,谨小慎微的样子。 昭妃对她们却仿佛很不屑的样子,此时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脸上满是嘲讽,由她做来却并不显得粗鄙,反而只让人觉得随性自然。 娜仁看得很摸不着头脑。 按说昭妃不是会苛待下人的主子,由她对青庄、春嬷嬷甚至倚霜等小宫女的态度都能看出来,偏生她对鄂嬷嬷和鹣鲽这两个也是从宫外陪嫁进来的就态度恶劣,十分看不上眼,春嬷嬷与青庄对她们也十分鄙弃。 这俩人在景阳宫受尽了排挤,却佁然不动,丝毫不想出宫,对昭妃虽然奉承,却并不十分害怕,仿佛另有底气,自信昭妃动不得她们,只是此时寄人篱下罢了。 按说如果这样,昭妃是很信不过她们的,偏偏这会抄经这事又交给她们做。 须知道,这蒙骗太皇太后,可是大罪过,真传出去,只怕这禁足就要从抄经期间,延长到不知猴年马月了。 然而昭妃却十分放心地让二人抄经,甚至说出了‘她们不会传出去’的话,可见在这件事上对她们的相信,那俩人答应得战战兢兢的,却不像是得了信任,反而是屠刀悬颈一样。 这主主仆仆的,倒是奇怪得紧。 娜仁摸摸下巴,决定不去难为自己的小脑瓜与这辈子还好好的一头乌黑长发,与昭妃说了半日的话,又道:“你这景阳宫地气冷,一禁足更是清冷,我那有仿古方制成的一料‘南朝遗梦’,回头与你一匣,早起焚上,祛一祛殿内的湿冷之气,也不凄清了。” “吾道不孤,吾自不孤。”昭妃捻着念珠,微微笑道。 虽如此说,她也认认真真地道了谢,只道:“如今我禁足,是没法子的事儿,等来年春日,你再制香,我必与你做牛做马,谢你今日……” 她嘴唇轻动呢喃着什么,然而即使以娜仁的耳力,也分不清到底是‘一香之恩’还是‘来见之情’,或者说她其实本就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口中滚了一滚,眉眼间微微透出几分笑意,极真挚地注视着娜仁。 最后,她合掌,念了声“福生无量天尊。” 鄂嬷嬷与鹣鲽的手一抖,仿佛手中的毛笔烫手,然而腕子却稳得很,下意识地控制着力道,没叫墨点子溅到纸上。 在她们身边监工的春嬷嬷见了她们这一手‘手上功夫’,轻哼一声,满脸不屑。 二人屈辱地低头抄经。 忍辱负重! 鄂嬷嬷眼含一汪热泪,愤愤奋笔疾书。 然而情绪再乱,笔下的字却规整极了,一个个规整的楷书小字,笔脚都没有分毫的凌乱。 娜仁走时昭妃亲送她至宫门处,娜仁向昭妃摆摆手,道:“天儿冷,你回去吧。若是用度上有什么不及时的,你只管打发人去告诉我就是了。” 她是故意这样说与侍卫们知道的。昭妃知道她的用意,微微一笑,如冰雪初融一般,轻轻点头:“去吧,看这天色,怕是要下雪了。”</p>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8章 第二十八回 康熙五年注定不是风平浪静的一年。 正月里, 宫中的对联福字还没撤下,太皇太后、太后与皇后日日宴饮招待宗亲福晋各地要员诰命,蒙古亲藩代表献礼领宴, 娜仁与额吉见了一面, 正欣喜着,前朝便闹出事端来。 是日入夜, 坤宁宫中,皇后沏了参茶奉与炕上翻书的康熙,轻声道:“天儿晚了,读书伤眼, 不如歇了吧。” “歇什么歇。”康熙冷哼一声,将手中的书往炕桌上一摔,脸色难看得很。 皇后心知他是因前朝鳌拜与苏克萨哈换地相争之事苦恼, 微微抿唇,心中深恨自己处于深宫无能为力,只能轻声劝解:“前朝的事烦心是烦不尽的, 既然一时还没个说法定论,您在这儿着急也是没用。” 她这样劝了一番,在康熙的示意下往炕上坐了,笑脸盈盈地道:“眼看就是上元佳节, 老祖宗要宴请宗亲诰命,蒙古外藩诰命也有上了京的, 今儿慧妃与博尔济吉特夫人相见, 好感人的场面。” “阿姐与镇国公夫人分离多年,如今母女相见, 自然感人。”康熙端着参茶没动, 拧着眉, “上元宴饮,宾客单子拟好了吗?” 皇后被他问得一怔,复又忙回道:“已定下了,可要取单子来与您看看?” “不必了。安排位次时,于位次上以苏克萨哈夫人尊于钮祜禄、瓜尔佳两家。”康熙沉吟半刻,道。 皇后点点头,应了,又迟疑着道:“这……无妨吗?”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上元当日,解禁厚赏昭妃。景阳宫到底偏僻,地气冷,冬日难过,与她迁宫去长春宫吧。就在上元当日宣示,只因逢佳节。”康熙神情莫名:“你懂吗?” 皇后忙笑道:“妾身明白。本来上元例赏宫妃,昭妃也是宫中头一份的,上元当日再赐两碗宴席上的菜色便是了。若是加厚昭妃的例赏……博尔济吉特氏忠靖镇国公夫妇也在京,慧妃那里又要如何呢?” 忠靖镇国公夫妇,指的便是娜仁父母。 康熙看皇后一眼,微微一扬眉:“朕要抬举昭妃,却不能让人觉得蒙古没脸,你懂吗?” 皇后又听了他一句‘你懂吗’,心中略感复杂,百感交集,面上却还是笑着微微点头:“妾身明白,您只放心吧。” “罢了。”康熙叹了口气,站起来道:“朕出去走走。” 皇后忙起身恭送,待彻底不见了康熙的身影,她坐在炕上,殿内一片寂静,她怔怔好半晌,方轻叹一声,“皇上这是恼了玛法不出面,叔父搅浑水了。” “老大人忠心耿耿,皇上会知道的。”兰嬷嬷低声宽慰着,秋嬷嬷捧着东西打外头进来,皇后看了看她,问:“什么东西?” 秋嬷嬷脸上难得挂上个笑,“可不是皇上命人送来的。” 皇后忙拿眼去看,又问:“什么东西?” 秋嬷嬷笑盈盈打开,却见其中是一块羊脂同心佩,坠着明黄如意结的络子,盛在铺着红丝绒底的匣子里,玉质莹润剔透,精美极了,一看就是内宫所出。 皇后亲手拿起托在手心里仔细看了半晌,方缓缓道:“我必与皇上同心,想皇上所想,忧皇上所忧。想必,这才是一位好皇后的本分吧。” 兰嬷嬷轻声道:“您已经将皇后职责做得很好了。” 皇后垂着头,默默未语,白皙的指尖紧紧捏在那块玉上,指甲已褪去血色变得如玉一样白,她紧紧抿着唇,好半晌才长长一叹。 次日清晨,娜仁一早起身梳妆,见福宽领着几个宫女登记整理外头献上的年礼,其中自然以蒙古送来的居多,科尔沁那边,不过自家,另外几支也都礼单丰厚。 福宽见她起身,向她一礼后,道:“这些礼单子都记下了,一家家对过之后,预备登记入册了。均是些首饰头面、衣料摆件之类的东西,您可要瞧一瞧?” 她说着,又从旁边拿起一个锦盒:“若是寻常的也罢,最为丰厚的莫过这一份。这老参生得不凡,根系粗壮,想来有些年头了,补身最好,还有这一只银镂凤嵌大珠的七凤冠,这东珠少说也有龙眼大,嵌着的翡翠也清润自然,配着这白银倒清雅起来,均是达尔罕亲王所送上的,言道以此敬贺慧妃娘娘主永寿尊位。还有这一只赤金嵌宝珠的缠丝七凤头面,是卓礼克图亲王送上的……” “记着吧。”娜仁听她念叨,看了一眼,随意应着,忽地又问:“可是去年袭爵的那个达尔罕亲王?卓礼克图亲王……是先帝静妃之父吧?” 这辈子亲戚实在太多,而且各个封号冗长,她能记住实在是不容易。 福宽点点头,娜仁恍惚想起那个人,叹道:“当年也是一起玩过的人,收了他这么丰厚的礼,我倒是不好意思了。” “娘娘如今是蒙古四十九部唯一位列宫中尊位女子,是蒙古的依仗,他们自然是只有献上厚礼的。”乌嬷嬷走过来扶着她,笑道:“那些个头面,也拣两样喜欢的出来,戴着出去,与宫中那起子人都看看,您就是有奢华的资本。” 娜仁笑了,“嬷嬷,那些个东西戴在头上不压得脖子疼的啊?”话如此说,也吩咐:“那一只七凤冠留出来吧,过两日元宵赐宴,我戴着。虽说包头钿子也好,可我总觉着这些个发冠更精巧好看。” 乌嬷嬷道:“这些个东西,好看是好看,可总不是主流的,您戴一回两回也罢了,若是多了可不好了。这东西想来也不是新制的,珠子倒像是新换的,应该是有些年头的旧东西了。” 娜仁轻笑未语。 娜仁这边还算是好的,一到慈宁宫里,各地总督巡抚献上的礼物在慈宁宫正殿当地摆满了两张并在一起的紫檀蟠龙大案,琳琅满目的各样珍宝,珠玉润泽生光。太皇太后歪在内殿喝茶,见娜仁来了,便道:“快去瞧瞧,外头那些个东西,有看上眼的就带回去。” “我就不敲您的竹杠了。”娜仁挥挥手,豆蔻捧着一个掐丝小盒上前,娜仁笑道:“这几日大鱼大肉的,您吃油腻了,我惦记着,特特做了这一道枣泥馅的山药糕,还有好克化的甜酒酿饽饽并豌豆黄。让小厨房兑一碗果子露来——” 福安应着,娜仁又添了一句:“要桂花香栾的,添黄橙子与蜜金桔点出来,味儿最好,又有花香,又有果子的酸甜爽口。” 福安笑呵呵答应了,道:“老祖宗今儿早上起来就没怎么用膳,亏得您来了。” 太皇太后斜她一眼:“这妮子什么话都与人说。”她说着,又看了娜仁一眼,轻哼道:“只怕有人只惦记着永寿宫那一亩三分地,倒把我慈宁宫这地方忘了。” 娜仁便知道这是怪她这几日慈宁宫设宴款待诰命她一概推却了,此时脸上挂着笑坐在太皇太后身边,道:“您还不知道我的性子?那些人一多,我就不爱来了。前些日子还算听个热闹,这几日当真无趣。我额吉又眼看要回程了,我便懒得出来了。若不是知道今儿您这没人,我今儿也不想过来。好老祖宗,您担待担待,容我躲躲懒不成?” “让你多见几家命妇是害了你吗?”太皇太后抬手重重点点她的额头,轻哼一声。 那可不是,退休老大爷不需要交游广阔,只需要安静泡脚。 不过这话娜仁可不敢在太皇太后跟前说出来,怕挨暴栗子吃,从炕上几乎是一个鲤鱼打挺起来,一扬手,很有一股豪气地道:“琼枝,走,咱们看看老祖宗新得的好东西去,若有好的,只抱回去,不与老祖宗客气!” 太皇太后见她这样,笑骂一声:“ 瞧那一身土匪气概。”不过端着茶水砸了两口,心情好了不少,扬声道:“地下大口箱子里有些缎子,有藕粉、天蓝、水绿、浅紫四色的宋锦,你带回去做衣裳。还有一串水晶十八子手串,坠着的南红玛瑙珠儿,倒是西洋玩意做咱们的样式,今儿你带回去。” 苏麻喇听了一耳朵,在娜仁身边笑道:“那手串本是两广总督年前献上的,老祖宗让留下,在佛堂里佛前供奉着,亲自念足了七七四十九日的经,按宝华殿的法师说,带在身上,鬼邪不近,疾病不侵,保主人无忧。” 娜仁一愣,拿起那盒子看着里头的手串儿,心里发酸:她何德何能,能让太皇太后如此惦记啊? 见她拿出手串捂在心口怔怔地发呆,眼圈渐红,苏麻喇忙劝道:“快别哭,大正月里掉泪珠子不吉利。” “谁?谁惹我们娜仁了?”太皇太后在里间扬声问:“谁惹得我们掉金豆豆,快告诉本宫,打他的板子!” 娜仁破涕为笑,抹了把眼睛,进去道:“您!就是您惹我了!” 看她委屈巴巴的样子,太皇太后也愣了,忙招手:“快过来,这是怎么了?” 娜仁一头撞进太皇太后怀里,用脑袋在她身上蹭了蹭,手里紧紧攥着那一串珠子,闷闷道:“您怎么对我这么好啊。” “废话,你从被我养大,我对你不好对谁好啊?”太皇太后点着她的额头嗔怪道:“净说这些没道理的话。在老祖宗心里啊,你和皇帝是一样的。” 话虽这么说,其实娜仁知道,太皇太后看她比康熙重,不然也不可能为了她连和唐别卿搞假脉案,就为了加深康熙心中对她的愧疚。 抿抿唇,娜仁又蹭了蹭太皇太后,瓮声瓮气地道:“娜仁愿意永远陪着您。” 太皇太后笑了,轻抚着她的头发,“你这愿啊,永永远远地才好呢。老祖宗就看着你哪日反悔了!”又笑骂道:“也不知道是谁,这几日就推三阻四地不愿过来。” 一时福寿捧着个文竹小茶盘将两盏果子露奉上,一色是净白瓷荷花荷叶拢口杯,连着一体底下是荷叶状的杯托一样,上头杯身荷花状,净白无纹,盛着橙黄的果子露,里头飘着星星点点的糖桂花,好看极了。 她倒没怎么见识过娜仁在太皇太后身边撒娇耍痴卖乖的样子,此时微微吃惊,瞬息低头抿嘴轻笑,喜滋滋地让人瞧着就一股喜气。 福安看她一眼,也没苛责,只微微一笑,将果子露奉与太皇太后与娜仁,又劝道:“老祖宗,格格……慧主儿的孝心,您总不推却了吧?快用些个点心。慧主儿,小厨房一早做了棋子大小的蟹粉酥,喷香的,老祖宗却不识货,您素来喜欢那口,尝尝?” 娜仁眼睛一亮,忙命:“快端过来!” 二人吃了一顿小小的加餐,没一会儿皇后来了,福安照例奉了果子露上来,皇后轻抿一口,眼睛一弯,又迅速恢复了端庄的样子,开始与太皇太后商讨上元之日宫中的安排。 娜仁在旁听着热闹,算着今年宫中人多,应该又有些热闹事儿,心中不免期待起来。 及至上元当日,娜仁一早被催着起身,好生打扮了一番,身着大红撒花妆缎比甲,内里搭松花色绣四色折枝花卉衬衣,头戴那一顶七凤银冠,脑后并簪两支红梅绒花,抿一口艳红颜色的胭脂,被打扮得喜气洋洋的,若不是她强烈抗议,衬衣也不能用素雅的送花色,乌嬷嬷手捧着大红衬衣就要套到她身上了。 直到梳妆完毕,娜仁心中还是悻悻然的,避了乌嬷嬷稍远两步,吩咐福宽:“将一早小厨房做的汤圆各个味道都盛一碗,并一盘子鲜果、一攒盒干果,送与景阳宫去。尤其桂糖黑芝麻馅的,昭妃喜欢,多备一碗。” 福宽笑着应了,依她的吩咐备齐一份亲送与景阳宫去。 白日里听戏赏红梅,晚间慈宁宫赐宴,皇后笑道:“今儿上元节大喜,借着这喜气,免去昭妃的禁足,让她出来同乐才是。” 太皇太后饮着酒,见娜仁在底下紧紧盯着她,心中轻哼一声,身体却很诚实地将小酒盅放下,捻着念珠道:“也罢,她送来的佛经我也看了,倒也心诚,等会赏花灯,也少不了她一份。” 皇后又笑道:“那佛经妾身也看了,娟秀小字确实诚心。依妾身说,既然是好日子,不如好事成双。那景阳宫地气太冷,太医来报昭妃这几日身子不大好,不如与昭妃迁宫至长春宫,取一个好意头,愿她身体康健,早日为皇上绵延子嗣。” 她一开口,坐于苏克萨哈夫人下手的遏必隆夫人面上便浮出喜意来,鳌拜夫人打从落座脸色就一直不好看,盯着苏克萨哈夫人的眼神好像刀子一般,此时见遏必隆夫人喜气洋洋,心中冷哼一声,别过头去未语。 遏必隆夫人却顾不得她,连忙起身代女谢恩。 其实她与昭妃也不是亲生,从前也没有多亲近,但钮祜禄家的女儿入了宫,就代表他们全家,昭妃没脸,遏必隆在前头也灰头土脸的。 此时听闻皇后此语,虽然知道与时事有纠葛,她还是喜不自胜:管旁人如何,钮祜禄家有脸,她在诰命堆里才有脸面。 皇后忙命人搀她起身,太皇太后笑吟吟赐她一杯酒,道:“我倒是有意与你喝一杯,可惜人家看得紧,不许。你今儿吃了这一杯,就替你家姑娘谢恩了。” 遏必隆夫人仰头饮尽杯中酒,笑呵呵地翘首以盼昭妃过来。 昭妃来的时候已酒过三巡了,她身着暗红五福盈门缂丝氅衣,内搭淡紫遍地撒花轻绒袷袍,头绾翡翠扁方,戴五凤钿,垂赤金流苏,华丽中不失清雅。 她款步入内不紧不慢地徐徐而至,行至当中向太皇太后与皇后谢了恩,不悲不喜,不卑不亢,规矩却很是到位。 皇后对她的性子心里有数,此时笑容温和地唤她起身,众人这才注意到原来席上慧妃身后却空置一席,此时昭妃入座,正正好好, 皇后又和颜悦色地将自己桌上的两道菜馔与她,昭妃起身谢恩一番,很有一份后妃和睦。 娜仁捻着珠子看她们做戏,昭妃面无表情地努力作出感激涕零的样子简直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她低着头忍不住悄悄一笑,琼枝盛一碗酸菜白肉锅子与她,低声道:“喝口热的暖暖。” “酸菜不健康,我可是要长命百岁的人……”娜仁嘟嘟囔囔地,在琼枝的催促下拾起汤匙舀了一口,然后嘿嘿一笑,“真香!” 琼枝忍俊不禁。 元宵便是宫中最热闹的一回了,赏灯猜谜热闹到半夜,娜仁回了宫里已经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扯着琼枝的衣角直撒娇:“困!要睡!” 琼枝揽着她扶住往里走,福宽也忙上来扶着,二人半扶半架地将她带进去,卸了妆擦了脸,脱了衣服烫了脚,塞进早被乌嬷嬷用汤婆子热得暖烘烘的被窝里,别看娜仁眼睛都睁不开了,项目倒是半点没落下。 宿醉累人,第二日晨起娜仁就觉着脑袋昏昏沉沉的,豆蔻端了热热一盏酸甜的香栾姜香蜜来,她眼睛都没抬一下,端来直接灌了下去,觉着肚子里好受些了,方问:“几时了?” “现在起来梳妆,向皇后请安还来得及。”琼枝替她揉着太阳穴,轻声道。 娜仁叹了口气,摆摆手:“梳吧。” 她这边紧赶慢赶过去的时候皇后还没起,暖轿里她又眯了一会,调息运气,精神抖擞地下了轿,走起路来步履潇洒带风,一进去就见昭妃与佛拉娜等人都在偏殿等候,兰嬷嬷满是歉意地道:“皇后主子刚起,这不,梳妆呢。” 这岂不是好笑了。 娜仁看了眼殿内的一圈人,多半也都是如她一般匆匆起来的,结果急忙赶来了,正主没起呢。 佛拉娜用帕子掩着悄悄打了个哈欠,清梨掐着腕子上的竹节赤金缠丝镯,打起精神来,与娜仁说小话:“李嬷嬷可急坏了,大早上把我喊起来,又是梳妆打扮,说什么上元第二日给皇后请安迟了不好,结果我倒是没迟了——正主没动弹呢。” “这镯子新奇,又是皇上新赏的?”娜仁随口打趣,还没等清梨回话,坐在她们对面的张氏已经阴阳怪气地开口:“不就是两匹料子,又算什么。李格格腕上那镯子,江南总督贡上的,又是缠丝又是嵌玉,仿着竹节样子一节节嵌上去的青玉,掐得很细的金丝托着,清雅好看,可真是难得!不像有些人,老祖宗赏两匹料子就张扬上了。” 娜仁微微挑眉,清楚地看到清梨侧身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原本与张氏随口说笑的佛拉娜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是、是吗?倒真是难得的好东西。” 她看向佛拉娜,见佛拉娜对她使劲打眼色,示意她不要发出货来,却没顾佛拉娜,只轻哼一声,道:“若说我,老祖宗倒不止赐了我两匹料子,那是四色宋锦八色苏杭缎,还有十二色蝉翼纱素绉纱,南地花色金簪十二支,玉钗十二支,翠钗十二支,还有什么来着,琼枝你帮我想想——你说咱们去一趟慈宁宫,打劫似的,大箱大箱地回去,真是不好意思鸭” 佛拉娜一口茶水没咽对呛咳两声,昭妃深深看她一眼,清梨笑得眼睛都弯了,董氏怯怯地抬头看了看众人,又低下头不说话了,不过瞧着嘴角也是弯着的。 倒是纳喇氏,还留着些脸面,拉住张氏对娜仁笑道:“老祖宗疼慧妃姐姐,整个宫里谁不知道?想来有了什么好东西,也先与了慧妃姐姐,咱们都只有羡慕的份。” 张氏见娜仁公然与她对呛,脸都紫了,低着头呐呐半晌没说话。 这时皇后从殿外进来,想来也是听了两耳朵,进来直接道:“新得的缎子大家选选,裁春衣倒是正好的薄厚。以卑犯尊,即日起张格格每日晚膳后诵宫规一遍,撤绿头牌一月,以儆效尤。” “……是。”张氏不情不愿,却不敢违背皇后,只能咬紧银牙应着。</p>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9章 第二十九回 张氏挑衅娜仁这事后来也传到康熙耳朵里, 他老人家大手一挥停了张氏半年的绿头牌,罚在宝华殿跪经一个月。 这算是彻彻底底地替娜仁立了一把威,让阖宫上下都知道, 永寿宫慧妃,那是谁都不能伸一根手指头指的人, 不然皇上且有排揎给吃。 其实张氏之所以那么毫无顾忌地出口挑衅,也有康熙的缘故在里面。 永寿宫背景光耀地位尊贵, 然而圣眷不浓是阖宫皆知的,皇上在永寿宫多半是留早午膳, 过夜甚少, 自然让有些人自认聪明自以为是地觉得皇上不看重慧妃。 这一回算是啪啪拍在张氏的脸上了。 后来太皇太后、太后便也知道了,阖宫嫔妃向太皇太后与太后请安朝见的时候很给了张氏些脸色看,不过康熙与皇后都罚够了,她们也没再多说什么。 只是太后说了一句:“我们无论有多少东西, 给慧妃, 都是我们乐意的。旁人再怎么眼红, 也没你们一指头的份。” 从头到尾自己只反驳了张氏几句的娜仁叹了口气, 非常矫情且做作地表示她一开始真不觉得张氏挑衅并不是什么大事。 得了便宜还卖乖,说的就是她。 然后后宫迎来了一年多风平浪静的漫长时光。 清梨仍旧盛宠,佛拉娜仍然不输清梨, 昭妃处仍然淡淡的,纳喇氏不显山不露水, 却很落得康熙的赞誉, 称她是个‘贤惠人’, 董氏出落得愈发出挑, 弹得一手好琵琶, 又有皇后一力抬举, 倒是更有了些脸面。 打破局面的是钟粹宫传出的喜讯。 佛拉娜有喜了。 娜仁心知这便是康熙史上长子,也是佛拉娜子皆早夭的开端,然而她却那么的无能为力,佛拉娜与康熙都年纪尚幼,这个时候生孩子险之又险,她只能尽力敦促太医好生为佛拉娜调养身体,盯着佛拉娜养胎,别的什么都做不了。 她穿越一场,说是有金手指,其实也不算什么,自己练着修身养性,对旁人又能做得了多少呢? 养身的吐息之法她已经通过唐别卿之口透了出来,不过宫中只有太皇太后被她一哭二闹三上吊逼着练了起来,短时间内也还没有什么成效。 她真怕,穿越一场,最后孑然一身。 思及此处,娜仁微微叹了口气。 皇后催她:“慧妃,快看牌!” 娜仁回过神来,低头瞄了眼手中抓的牌,挑挑眉,往桌上一拍:“我胡了,清一色,给钱吧。” 纳喇氏故意叹气道:“都说有孕之人手气壮,可马佳姐姐手气再壮,也不如慧妃姐姐这手气,可真是,一家杀三家,我们都不知怎得好了。” 皇后笑着命九儿数钱与娜仁,边看了仍然兴致勃勃的佛拉娜一眼,关切道:“你这胎才两个多月,并没有十分稳当,这样打牌无妨吗?” “太医说了无妨,也是消遣。您不知道,就在我殿里,雀枝恨不得把我盯得死紧,什么都不许我做,把太医叮嘱的话每日倒豆子念叨一番,我听得耳朵里都要起茧子了!好容易出来,与姐妹们乐一乐,哪有累的?”佛拉娜默默自己还平坦的小腹,笑道。 皇后放下心,便又打趣娜仁:“看看你这手气,咱们一等一温柔敦厚的贤惠人都厌了你了,日后可没有人乐意陪你打牌了。” “我也不想,可运道就在这儿,实在是承让了。”娜仁笑眯眯地,四人正随意说笑着,忽见佛拉娜面色一变,以手掩唇,雀枝忙扶她起身出去,好一会儿才脸色青白地回来。 皇后叹道:“你这胎害喜的这样厉害,可怎么办呢?九儿,快将桑葚果子点的凤梨汁果茶端来,这皇庄新供来的上身,酸得要命,我吃着倒牙,你却不离口了。” 佛拉娜微微一笑,也透着虚弱,九儿手脚麻利迅速地端了果茶来,佛拉娜痛饮了半盏,徐徐吐了口气,“我这一胎,实在是累人。” “都说酸儿辣女,马佳姐姐嗜酸,定是个小阿哥。”纳喇氏看着佛拉娜还没隆起的小腹,满脸艳羡。 皇后神情不变,看她一眼,纳喇氏自知失言,微笑着低头看牌。 一年的时光足以使人改变许多,皇后如今处事老练不少,年纪虽幼,行事气度却很有一番威势,也修得好养性功夫,微笑便自有三分雍容。 娜仁没多注意她们的眉眼官司,即使努力放水,也很捞了三人一笔,最后兴致寥寥地叹了口气,深觉独孤求败,只道:“今年天儿暖,我宫里倒是开了不少的花,想请你们去聚一聚,还望赏脸。近来正是鳜鱼肥美的季节,再有水泡子开了化,鱼虾也多,起一个鳜鱼锅子,水第一滚后将鳜鱼肉片成薄薄的小片下来,骨架子熬汤,我宫里的豆蔻很会陪几味香料药材,煲出的汤最鲜美!鱼肉滚在锅里,再有鱼虾丸子,春笋莼菜,芽菜豆腐,再有暖房里出的小青菜,才二三存来高,我种来消遣的,你们去了,我便出了血请你们吃,也罢了。” 她说得多引人,又指指盒子里堆着的钱,“就用这些来请你们,左右咱们玩的也不大,起一顿暖锅,备些果品酒菜,也就不差了。” “快别听她的,果品酒菜,她宫里的就是阖宫最好的!何须花用银子?让御膳房送两条肥鳜鱼与你,并些个小菜,不过把帐补上与他们,能用上这些?”佛拉娜挑挑眉,“你是净赚了,我们羡慕着呢。” “你且说来不来吧。”娜仁白她一眼,“难不成我在这儿坐着一日陪你们都是白陪的?请你们吃一顿就不错了!” 皇后笑吟吟道:“好好好,就消受慧妃的好酒菜了。吃锅子倒好,这天儿还没十分暖和,吃锅子很暖身。旁的也罢,莼菜我这里有很新鲜的,就让人送去。去年咱们吃的紫米封缸酿茉莉酒很好,再开一坛如何?” 娜仁笑了,“皇后娘娘开口,岂有不应的道理。” 一时把这事就此敲定了,回去与琼枝一说,琼枝又与星璇说,星璇听了倒很干脆:“听着虽多,预备起来倒不难。茉莉近来也能上手了,鱼虾丸子做得就最好,紧实弹牙,我也不比她的。” 娜仁闻言笑道:“你倒是看她好。” 茉莉便是当年星璇打行宫里带回来的那个小丫头,父母双亡孤苦伶仃的,星璇瞧她可怜又能认真做差事,虽不算伶俐,却很有一股子愣劲,认准了的就是主子,便带了回来,如今在永寿宫小厨房也很得力了。 她见娜仁性格宽和,待下处事都好,星璇虽年轻有手艺却不高傲,很用心教她,这可是顶好的主子与掌事的。再往上算,两个一把手琼枝与冬葵都好相处,只要事情做足了,小处上都不在意的,永寿宫上下也无甚捧高踩低的作风,便是个绝好的地方,办差十分上心,在小厨房很快有了立足之地。 此时茉莉也在,听了这话,微微羞赧。娜仁笑道:“你害羞什么?你师傅喜欢你,才待你这样好,想尽了法的抬举你。明儿来的有个极大方的主,你做好了,赏赐有不尽的,前程也有的。” 她不过随口一说,茉莉却想到了别处,扑通一下没等旁人反应过来便已跪在地上,磕了个头信誓旦旦地道:“娘娘,奴才只愿一辈子在娘娘身边,伺候娘娘饮食,给师父打下手,就在永寿宫呆一辈子,绝不去别处!” 她年纪小,性情却烈,很快脸都红了。 娜仁忙搀扶她起来,好笑道:“这又是什么话呢?我没有说你去别处的意思。只是你师父日后是要出宫的,你是她的徒弟,自然是你有前程?你这样好的一个人,我怎么舍得你离了永寿宫呢?快别这样,我是最不喜欢旁人磕头,你知道的。” 茉莉眼眶微微湿润地抬起头来,不忘道:“娘娘坐着,奴婢卑贱之身,不值您亲自搀扶。” “这有什么的,不就伸个手的事儿吗?”娜仁用力扶她站起来,笑呵呵地道。 这边说准了,小厨房就开始预备,旁的也罢,汤明日再吊也来得及,那些菜蔬却要早早说与御膳房,旁的酒菜也要尽早预备上。 第二日下晌,皇后与佛拉娜、纳喇氏三人果然过来,娜仁正倚在廊下柱子上看着宫女预备,见她们来了一笑,先向皇后微微一欠身,然后道:“我想着,就摆在后头庭院里,左右这会子天儿还不算太冷,吃的又是暖锅。” “暖房里不成吗?倒是有些凉。”佛拉娜身着一件豆青绣葫芦百子褂襕,此时众人已换上春衫,她还穿带夹的呢。 娜仁思忖着道:“暖房里这几日没收拾好呢,我想着后头庭院里景致好。若是你身子不成,咱们摆在后头西偏殿里也使得,那头糊窗屉的是翡翠纱,院子里花开得好,透过那窗子也好看。” 皇后笑道:“果然你一个人住这永寿宫,怎么安排都随意。也好,在外头有风吹着,怕佛拉娜也吃不安生。” 娜仁道:“您这话说的,坤宁宫不也是您一个人住,钟粹宫和延禧宫也没什么人。” “坤宁宫可不比你们这边。”也是熟悉了,皇后说话稍微轻松一些,此时叹道:“我那里倒是肃穆,却不如你们这边闲散,况又没个后殿什么的能动一动脚。若说她们两个……”皇后一抿嘴儿,看着娜仁,“那自然是不一样的。” 纳喇氏略慢于皇后两步以示尊敬,闻言笑了,“皇上亲赐慧妃姐姐独居永寿宫,又是一份亲厚,我们怎敢与慧妃姐姐相比呢?” 娜仁笑笑未语,四人向后殿西偏殿去,那边□□院中繁花锦绣莺歌燕语,葡萄架上也爬上了青藤,娜仁见几人多看两眼,又道:“也种了葫芦,攀着葡萄架子爬,等结了果,夏日里又是一份阴凉。” 纳喇氏听了,又深深看了两眼,方笑道:“也取个瓜瓞绵绵的好意头。” “我倒是想种倭瓜呢,可琼枝福宽两个死活不肯,一副我若是种了她们两个就一头碰死在门口,我也只能从了她们。”娜仁感慨道:“你说哪有我这样,被她们两个拿住了的呢?” 佛拉娜抿嘴儿笑着,“你被她们拿住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等你这结了果子,定要与我几个。” “定然与你。”娜仁笑吟吟地摸了摸她的肚子,“就给咱们小崽崽。” 皇后道:“那我也讨慧妃一个好意头了。” 纵然纳喇氏,此时也不由眼含期盼地看向娜仁,娜仁只能道:“见者有份,等结了果子便与你们。我那寝殿窗前的石榴树你们瞧见了吗?再过一两个月就要开花了,再与你们些花戴,都说自古红花配美人,你们戴上,也都是美人儿了。” 几人便笑开了,等到西偏殿落座,早有人碰上一个烧蓝砂锅,下点着炭炉子,桌上一色官窑白瓷如意云纹碗碟菜盘,星璇利落地挽着袖子将各样鱼肉虾丸菜蔬摆了一大锅,然后向众人一欠身,退下了。 豆蔻上来道:“今儿备的紫米封缸茉莉花酿,现已筛过了。还有荸荠煮雪梨,虽是用的雪梨干品,味道也不差。” 皇后笑道:“我常常羡慕慧妃你身边有这些个得力人,我那边除了九儿,底下的却都不当用了。” “日子还长,慢慢教着,总有能教出来顶事的。”娜仁道:“人都说主子太勤快,底下人就懒怠。我这个懒怠性子,什么都不乐意做,她们自然更要勤快些,不然我这永寿宫可都要成了一团乱麻了。” 佛拉娜白她一眼:“你还好意思说。” 说话间,小宫女已经将饮品奉上,佛拉娜只得了一盏甜汤,看着旁人杯中澄澈的酒水颇为眼热,摸摸肚子,又只能轻叹一声,豪迈地一饮而尽,豆蔻忙亲为她添上。 她回头看豆蔻一眼,笑吟吟对她眨眨眼。 动作间她发间一支嵌大珠的金簪熠熠生辉,明晃晃的珠子薄薄包了层金,光华毫不内敛,肆无忌惮地绽放出来。本来珠子也平常,难得的却是那珍珠浑然天成一个小人儿模样,嵌在金簪上,簪子顶端用金子薄薄一层镂出葫芦花纹绕在小人儿身上,寓意好,更是华美夺目。 发簪轻坠,她抬手一扶,皇后抿唇轻笑,纳喇氏看了她一眼,又看看皇后,笑对佛拉娜道:“马佳姐姐这簪子极好,样式精巧意头好,珠子更难得,也不知是哪位能工巧匠打造的。想来是皇上特地赐与马佳姐姐的不是?” “这却不是了。”佛拉娜下意识地又摸了摸簪子,笑道:“这是皇后娘娘赐下的。” 纳喇氏似是艳羡,“皇后娘娘当真大方,也不知还有没有第二支赐予妾。” “这是褒奖佛拉娜怀有龙胎的,也愿她戴着这簪子,能为皇上诞育一个健健康康的小阿哥。”皇后斜她一眼,似嗔似笑:“可没有第二支与你。这却是我嫁妆里的一支,这上头的珍珠乃是当日外国贡上的,我玛法得了,请能工巧匠制成金簪与我陪嫁,再没有第二颗的,不然打了一对的钗子,意头岂不更好?” “这已足够吉利了。”娜仁道:“普天下的珠子我也见过许多,异形的也有,但这珍珠样子奇特还能光华不变莹润非常便是难得了,也是佛拉娜有这个福分罢了。” 她说着,看了纳喇氏一眼——这位今儿是来捧哏的吗? 纳喇氏微笑着饮了口酒,又要起身服侍皇后膳食,皇后忙道:“你且坐着吧,今儿慧妃做东,拿赢了咱们的银子钱请咱们小聚,便不分尊卑,大家吃喝尽兴才是。若只因为我这身份,以我位尊,大家食不下咽味如嚼蜡岂不不美?也辜负了咱们昨日被慧妃杀得落花流水时的心痛,快用膳吧。” 娜仁也道:“我请你们来吃这一顿,尤其纳喇妹妹你要多吃,昨儿我那钱匣子里可有一半是你出的。” 她眼波流转,似笑非笑地轻嗔着。纳喇氏低头一笑,道:“那我就不辜负慧妃姐姐的盛情了。” 她笑意盈盈的,眉眼格外温柔。 她本生的十分有东方韵味,不说是个美人儿,饱满的额头、高高的鼻梁、水盈盈的眼睛,抿唇轻笑时带着十分的温柔敦厚,也绝对是受人喜欢的类型。 反正以娜仁的眼光来看,绝不讨厌。 一顿饭主尽宾宜,皇后两杯酒下肚便放下架子与众人把酒言欢肆意畅谈,说是肆意,其实也还有两分端庄内敛,只口吻随意了些,纳喇氏已十分心惊,说话愈发小心翼翼。 佛拉娜啜着甜汤看她们一杯杯地下肚,眼都要绿了,紧紧盯着酒壶,眼见豆蔻挽袖来添酒,酸道:“别添了别添了,若再添下去,仔细你主儿这出了一屋子醉鬼!” 豆蔻忍不轻轻一笑,把着壶道:“马佳小主可饶了奴才吧,主儿一早可说了,今儿不把这几位主儿灌醉在这里,要罚奴才的。”又对她一眨眼,道:“奴才见小厨房还有些黄橙子与冬日的蜜饯金桔果子,兑上玫瑰卤子浓浓热热地给您点上一盏果子露,如何?” 佛拉娜展颜一笑,嗔她:“拿我当孩子哄呢。”却又轻轻点头。 豆蔻含着笑去了,娜仁在旁把眼睃佛拉娜,“她对你再精心些,我可都要酸你了!” 佛拉娜拿桌上的栗子扔她,“你这满口歪理,你家豆蔻再怎么不还是向着你的?方才你就念叨一句酒没热透,她巴巴地起火盆子又热了一番,我闻那酒香醇厚又清新馋的很,她才说与我热热点一盏果子露来,你就吃上醋了。” 娜仁一仰头,哼唧着不说话了。 这半日主尽宾宜,皇后与纳喇氏均高高兴兴地去了,佛拉娜连吃带拿,雀枝极力劝着,才没让她把酒也抱回去。 第二日康熙来用膳,便与娜仁道:“阿姐你可是厉害了,皇后都被你灌醉了,昨儿晚上朕与她说话,都没搭理朕。” 娜仁端着汤,闻言抬眼看他,一牵嘴角:“说说?人家为了你任劳任怨地忙着操持后宫,你一个个宠妃美妾的,她不嫉不妒已是修养极好的,醉了给你两个脸子你还不受着?” 康熙苦笑着摇头,“你们倒是成了一国的了。”他又问:“前儿不说做红焖鳜鱼,怎么没有?” “宫里最后两条鳜鱼昨儿被我们吃了,今儿一早星璇去问,说郊外的鲜鱼得晚上送来。您老今儿个将就将就,改日再做与你吃。”娜仁白他一眼,又一扬脸对梁九功道:“星璇与我说红焖肘子做得不错,与你主子尝尝。” 梁九功忙用银筷夹与康熙,康熙一尝,点点头,“果然不错。”又对娜仁语带无奈地道:“不过问了一句,阿姐就有好些话来说,日后实在是都不敢在永寿宫说话了。” “近日昭妃常过来吗?”康熙忽然问。 娜仁一挑眉,知道他在想什么,便道:“走动还是一如往常的,她那个性子,什么事儿在脸上也看不出来。今年正月,你多番加恩钮祜禄家,满族门楣光耀,人老人家不喜不悲,遏必隆夫人进宫走动,俩人对着喝了半日的茶,若不是我过去了,都不知道遏必隆夫人进宫。过去的时候她俩坐一起大眼瞪小眼,我也是服了。” 康熙却道:“她这个性子也好,通透就好了。” “她若是个蠢人,我也不会与她往来。”娜仁饮尽热汤,舒了口气,琼枝忙盛了饭上来,娜仁拾起筷子,又对着康熙念叨:“与你说多少次,膳前饮汤才是养生之道,急急忙忙地就着汤吃饭,对肠胃没有好的。” 康熙笑容略显无奈:“阿姐您快收了您的神通吧。” 梁九功琼枝几个在旁也悄悄地笑,娜仁叹了口气,不再对康熙念叨她的养生经,康熙又说起:“前儿与皇后商量,无论董氏或张氏,日后有孕产女,抱给阿姐养着,包衣出身,也省些事端。” “……再说吧,我自己还没逍遥够呢。”娜仁微微一怔,复又摇头,轻笑着道。</p>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0章 第三十回 殿内一时寂静, 康熙见娜仁轻描淡写的模样,心中一叹,兴致勃勃地说起余事来:“如今会试已过, 那日苏取头名会元,四月里殿试,也不知又是何等的风采。”他微微有些感慨:“今年会试的卷子朕均细细审阅过,文采出众者……我满蒙男儿还是少有啊。” 那日苏便是娜仁的三哥,取蒙语中“松”的意思。娜仁至今还记得, 她坐上进京的马车那日,少年站在她身后,一字一句地告诉她:“娜仁, 哥哥会成为你的底气, 让你在宫中无人敢欺。” 然后今年会试, 少年应诺,高中会元, 君子端方,文采惊天下。 娜仁微怔,陷入回忆往昔的感慨中,康熙自顾自继续道:“不过这一届也很有几个不错的,朕微服出宫, 在茶楼里遇一名唤张英的,已是而立之年, 不显山不露水,倒是胸中自有丘壑。” 听着这个名字, 娜仁颇为耳熟, 仔细想了一会儿, 忍不住一笑:张英不提, 他儿子张廷玉可是顶顶的有名气,历经三朝,雍正帝心腹,当年某大热清宫电视剧,出场朝臣除了外戚,数张廷玉最多。 见她笑了,康熙自以为是因张英的年纪,便道:“阿姐不知,历来科举,少年英才者少,那日苏能高中会元,年纪已是罕见,本有老臣欲以他年龄弹压他,若不是有身份撑着,只怕……”他叹着气,微微摇头:“也不好说啊。” 娜仁扯着嘴角冷笑一声,“不说嫉贤妒能,迂腐世俗总是有的。读书人自以为清高,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其实呢?呵。”她摇摇头:“半部《论语》治天下,不就是搅和浑水吗?真要打起仗来,有几个真心为了家国‘文死谏’的?钓名沽誉罢了。” 康熙微怔,再度摇头轻笑,“阿姐这嘴毒,不过有气节的读书人是少了,总还是有的。” 至于娜仁对儒家思想的评判,他未做多言,只默默吃饭。 佛拉娜的胎在宫中激起万重波澜,上至太皇太后,下到好事宫人,对她这一胎都十分关注,钟粹宫的赏赐日日连绵不断,风光无限。 为她安胎的是历经两朝的老太医,医术上精老成稳重。这日娜仁在慈宁宫听他向太皇太后报佛拉娜的脉案,处处仔细小心。 不过这位老太医说的也是肺腑之言,“马佳小主年龄尚幼,骨盆未成,生产未免艰难。此还不是最紧要的,只怕马佳小主身子养不住龙胎到足月,届时皇嗣体虚,微臣只能尽心为马佳小主调养,不敢十分保证。” “……我知道了。”太皇太后沉吟许久,方道:“这事只许说与皇帝,不许说与马佳小主听。你尽心替她调养,母子均安,好处自然是少不了你的。” 她语罢,微微一摆手,福安双手毕恭毕敬碰上一个托盘与太医,盘内金光闪闪五两重的大锭子十个,太医忙忙谢恩,“微臣,谢太皇太后赏赐,必尽心竭力为马佳小主安胎。” 太皇太后微微点头:“不错,马佳福晋的身子,也要无忧才是。” 老太医用袖子拭了拭额上的汗,深深一叩:“是。” 佛拉娜自被查出孕信之后,由御旨擢升福晋位,主钟粹宫主位,便是宫中皇后二妃之下第四位主位了。 老太医回完了话,由宫女引他出去。娜仁将桌上的面果子捧与太皇太后一个,道:“佛拉娜的身子真有太医说得那么不好吗?” “他这已是缓和话了,不过倒也未必有他说得严重,太医的话术,你还不知道?”太皇太后接过咬了一口,随口道:“这奶酥馅的倒是还不错。”咽下点心,饮了口茶,方继续道:“不过当日接马佳氏入宫,本就是钦天监批她合皇帝的八字,能旺皇帝子息,才选了她。如今看来,倒真是不错。” 娜仁心不在焉地一笑,太皇太后看她一样子,叹了口气,抚了抚她的发髻,“天底下的名医好药都在宫里了,马佳氏又不是体质孱弱之人,不会有事的。” 她向后的靠背上靠了靠,缓缓意味深长地道:“皇帝膝下,也需要一个皇嗣来稳定朝局军心了。” 一时宫人进来回:“隆禧阿哥来请安了。” 太皇太后忙命:“外头冷,快让他进来。” 隆禧还是壮得小牛犊子一样,进来笑嘻嘻地请安。太皇太后携了他上炕坐,将果子点心与他,又命人沏酸酸甜甜的果子露来,福安使人用糖桂花卤子并乌梅霜干蜜桃浓浓点一盏果茶来,奉与隆禧。 娜仁站起身揉了揉隆禧的小脑袋,往炕桌另一边坐了,笑问他:“今儿没读书去?怎么这会子过来了。” “皇兄说下午带着隆禧出宫顽去,免了隆禧今日的功课,隆禧来向老祖宗请安。”说着,对娜仁咧嘴一笑,“隆禧也想慧娘娘了。” “只怕,是想慧娘娘宫里的点心了吧?”娜仁一挑眉,倾身抬手刮刮他的鼻子,笑道:“明儿让小厨房做肉松奶团与蜂香芋糕,你不去,可都没了。” 隆禧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没一会进来人说:“皇上叫人来叫隆禧阿哥。” 隆禧兴奋地站了起来,又满怀期盼地看着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笑吟吟取帕子拭了拭他的唇角,道:“去吧,你皇兄喜欢你才带你出去,在外头好好玩,不许任性,知道吗?” 隆禧连忙答应着,向她与娜仁行了礼,又道:“皇玛嬷、慧娘娘,等隆禧回来,与您们带好东西。”说着,凑到娜仁身边,小声道:“棋盘街口上有一家冰糖葫芦做得最好!也不知道这两天有没有了,若是有,隆禧带回来与您。” “好好好。”娜仁便知道他想的是什么,笑着揉了揉他的头:“慧娘娘明儿定命人做点心与你。” 隆禧深深一揖,笑容满面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太皇太后看着他的背影,笑道:“这些个孙儿啊,我就看了隆禧最舒心,活泼、单纯,不像是宫里长大的孩子,他皇兄最喜欢他,应该也是为着这个。” “隆禧本性天真,生得又晚,长在皇兄的宫里,和长在皇父的宫里,总是不一样的。”娜仁道:“况您又慈爱,阿哥所里没人敢捧高踩低。也就是如此,隆禧才是长成这个性子。” 太皇太后眉开眼笑地,“你这丫头,净知道哄我。不过……永干又染了风寒,才开春儿又病了,这几年他的身子就没好过。” “永干是先天不足,没法子的事儿,太医精心着,总会好的。”娜仁听太皇太后说起病的事儿,微微一叹,眉眼寂寥:“石太福晋最近身子也不好……” 太皇太后拉她来身边坐了,一下下轻抚着她的脊背,“宫里有了龙嗣这件大好事,冲一冲喜气,一切都会好的。” 隔日众妃向皇后请安,皇后落了座,笑看殿内众人,问:“佛拉娜今儿怎么没来?” 九儿四下里看一看,也是不知。娜仁瞥了眼空座,微微拧眉。 清梨道:“许是身上不舒服吧,或是路上迟了。说来今儿的茶吃着倒好,药香枣香俱全,香气浓郁,想来有些年头了。” 皇后嘱九儿使人往钟粹宫去看看,方对清梨笑道:“这茶说来还是我的陪嫁呢,我倒是吃不出什么药香枣香的,不过不似那些绿茶有个苦涩味,我就喜欢。” “这茶好,养身子。”昭妃难得搭桥开口说话,皇后微怔复又笑了,几人没说两句,外头一个宫人匆匆进来,娜仁见她面熟,应该是佛拉娜宫里的。 小宫女匆匆一行礼,急急道:“回皇后主子,我们小主一早起来身上不大舒坦,现已请了太医了。小主命奴才来向您请罪,只怕今儿是不能来请安了。” 皇后一惊,忙问:“到底又妨无妨?太医怎么说的?用了药吗?” “太医说小主是害喜厉害,再加春寒时节气血凝滞,早起眩晕,需得卧床休息。”小宫女长得稚嫩,说话倒是有条理,声音清脆口条利落,说出来的话也在座微微安心。 皇后松了口气,道:“也罢了,新得的二斤阿胶燕窝,你带回去与你小主补身。太医开的药按时服用,这些日子不必来请安了,好生养胎才是紧要的。”语罢,又歪头命九儿:“稍后让给马佳小主调理身子的安太医来我这回话。” 宫女退下了,娜仁的眉却拧得愈紧,坐在那坐立不安的,还是起身向皇后一欠,道:“娘娘,妾还是想去看看佛拉娜。” 皇后眉带忧愁:“你去吧,她素来与你好,见了你,也能略开怀。” 娜仁急匆匆地走了,留下一殿的女人静坐着,满殿寂静。 良久,清梨长长叹了口气,摇摇头,鬓边步摇微动,铃铛声清脆地响着,打在皇后心口上,让她愈发烦心,低低念了声佛号,也不知是在求什么。 昭妃蠕动嘴唇,无声念了一声:“福生无量天尊。” 纳喇氏低着头,默默未语。</p>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0章 第三十回 殿内一时寂静, 康熙见娜仁轻描淡写的模样,心中一叹,兴致勃勃地说起余事来:“如今会试已过, 那日苏取头名会元,四月里殿试,也不知又是何等的风采。”他微微有些感慨:“今年会试的卷子朕均细细审阅过, 文采出众者……我满蒙男儿还是少有啊。” 那日苏便是娜仁的三哥, 取蒙语中“松”的意思。娜仁至今还记得, 她坐上进京的马车那日, 少年站在她身后,一字一句地告诉她:“娜仁,哥哥会成为你的底气,让你在宫中无人敢欺。” 然后今年会试, 少年应诺,高中会元, 君子端方, 文采惊天下。 娜仁微怔, 陷入回忆往昔的感慨中, 康熙自顾自继续道:“不过这一届也很有几个不错的,朕微服出宫,在茶楼里遇一名唤张英的,已是而立之年,不显山不露水, 倒是胸中自有丘壑。” 听着这个名字, 娜仁颇为耳熟,仔细想了一会儿,忍不住一笑:张英不提, 他儿子张廷玉可是顶顶的有名气,历经三朝,雍正帝心腹,当年某大热清宫电视剧,出场朝臣除了外戚,数张廷玉最多。 见她笑了,康熙自以为是因张英的年纪,便道:“阿姐不知,历来科举,少年英才者少,那日苏能高中会元,年纪已是罕见,本有老臣欲以他年龄弹压他,若不是有身份撑着,只怕……”他叹着气,微微摇头:“也不好说啊。” 娜仁扯着嘴角冷笑一声,“不说嫉贤妒能,迂腐世俗总是有的。读书人自以为清高,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其实呢?呵。”她摇摇头:“半部《论语》治天下,不就是搅和浑水吗?真要打起仗来,有几个真心为了家国‘文死谏’的?钓名沽誉罢了。” 康熙微怔,再度摇头轻笑,“阿姐这嘴毒,不过有气节的读书人是少了,总还是有的。” 至于娜仁对儒家思想的评判,他未做多言,只默默吃饭。 佛拉娜的胎在宫中激起万重波澜,上至太皇太后,下到好事宫人,对她这一胎都十分关注,钟粹宫的赏赐日日连绵不断,风光无限。 为她安胎的是历经两朝的老太医,医术上精老成稳重。这日娜仁在慈宁宫听他向太皇太后报佛拉娜的脉案,处处仔细小心。 不过这位老太医说的也是肺腑之言,“马佳小主年龄尚幼,骨盆未成,生产未免艰难。此还不是最紧要的,只怕马佳小主身子养不住龙胎到足月,届时皇嗣体虚,微臣只能尽心为马佳小主调养,不敢十分保证。” “……我知道了。”太皇太后沉吟许久,方道:“这事只许说与皇帝,不许说与马佳小主听。你尽心替她调养,母子均安,好处自然是少不了你的。” 她语罢,微微一摆手,福安双手毕恭毕敬碰上一个托盘与太医,盘内金光闪闪五两重的大锭子十个,太医忙忙谢恩,“微臣,谢太皇太后赏赐,必尽心竭力为马佳小主安胎。” 太皇太后微微点头:“不错,马佳福晋的身子,也要无忧才是。” 老太医用袖子拭了拭额上的汗,深深一叩:“是。” 佛拉娜自被查出孕信之后,由御旨擢升福晋位,主钟粹宫主位,便是宫中皇后二妃之下第四位主位了。 老太医回完了话,由宫女引他出去。娜仁将桌上的面果子捧与太皇太后一个,道:“佛拉娜的身子真有太医说得那么不好吗?” “他这已是缓和话了,不过倒也未必有他说得严重,太医的话术,你还不知道?”太皇太后接过咬了一口,随口道:“这奶酥馅的倒是还不错。”咽下点心,饮了口茶,方继续道:“不过当日接马佳氏入宫,本就是钦天监批她合皇帝的八字,能旺皇帝子息,才选了她。如今看来,倒真是不错。” 娜仁心不在焉地一笑,太皇太后看她一样子,叹了口气,抚了抚她的发髻,“天底下的名医好药都在宫里了,马佳氏又不是体质孱弱之人,不会有事的。” 她向后的靠背上靠了靠,缓缓意味深长地道:“皇帝膝下,也需要一个皇嗣来稳定朝局军心了。” 一时宫人进来回:“隆禧阿哥来请安了。” 太皇太后忙命:“外头冷,快让他进来。” 隆禧还是壮得小牛犊子一样,进来笑嘻嘻地请安。太皇太后携了他上炕坐,将果子点心与他,又命人沏酸酸甜甜的果子露来,福安使人用糖桂花卤子并乌梅霜干蜜桃浓浓点一盏果茶来,奉与隆禧。 娜仁站起身揉了揉隆禧的小脑袋,往炕桌另一边坐了,笑问他:“今儿没读书去?怎么这会子过来了。” “皇兄说下午带着隆禧出宫顽去,免了隆禧今日的功课,隆禧来向老祖宗请安。”说着,对娜仁咧嘴一笑,“隆禧也想慧娘娘了。” “只怕,是想慧娘娘宫里的点心了?”娜仁一挑眉,倾身抬手刮刮他的鼻子,笑道:“明儿让小厨房做肉松奶团与蜂香芋糕,你不去,可都没了。” 隆禧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没一会进来人说:“皇上叫人来叫隆禧阿哥。” 隆禧兴奋地站了起来,又满怀期盼地看着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笑吟吟取帕子拭了拭他的唇角,道:“去,你皇兄喜欢你才带你出去,在外头好好玩,不许任性,知道吗?” 隆禧连忙答应着,向她与娜仁行了礼,又道:“皇玛嬷、慧娘娘,等隆禧回来,与您们带好东西。”说着,凑到娜仁身边,小声道:“棋盘街口上有一家冰糖葫芦做得最好!也不知道这两天有没有了,若是有,隆禧带回来与您。” “好好好。”娜仁便知道他想的是什么,笑着揉了揉他的头:“慧娘娘明儿定命人做点心与你。” 隆禧深深一揖,笑容满面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太皇太后看着他的背影,笑道:“这些个孙儿啊,我就看了隆禧最舒心,活泼、单纯,不像是宫里长大的孩子,他皇兄最喜欢他,应该也是为着这个。” “隆禧本性天真,生得又晚,长在皇兄的宫里,和长在皇父的宫里,总是不一样的。”娜仁道:“况您又慈爱,阿哥所里没人敢捧高踩低。也就是如此,隆禧才是长成这个性子。” 太皇太后眉开眼笑地,“你这丫头,净知道哄我。不过……永干又染了风寒,才开春儿又病了,这几年他的身子就没好过。” “永干是先天不足,没法子的事儿,太医精心着,总会好的。”娜仁听太皇太后说起病的事儿,微微一叹,眉眼寂寥:“石太福晋最近身子也不好……” 太皇太后拉她来身边坐了,一下下轻抚着她的脊背,“宫里有了龙嗣这件大好事,冲一冲喜气,一切都会好的。” 隔日众妃向皇后请安,皇后落了座,笑看殿内众人,问:“佛拉娜今儿怎么没来?” 九儿四下里看一看,也是不知。娜仁瞥了眼空座,微微拧眉。 清梨道:“许是身上不舒服,或是路上迟了。说来今儿的茶吃着倒好,药香枣香俱全,香气浓郁,想来有些年头了。” 皇后嘱九儿使人往钟粹宫去看看,方对清梨笑道:“这茶说来还是我的陪嫁呢,我倒是吃不出什么药香枣香的,不过不似那些绿茶有个苦涩味,我就喜欢。” “这茶好,养身子。”昭妃难得搭桥开口说话,皇后微怔复又笑了,几人没说两句,外头一个宫人匆匆进来,娜仁见她面熟,应该是佛拉娜宫里的。 小宫女匆匆一行礼,急急道:“回皇后主子,我们小主一早起来身上不大舒坦,现已请了太医了。小主命奴才来向您请罪,只怕今儿是不能来请安了。” 皇后一惊,忙问:“到底又妨无妨?太医怎么说的?用了药吗?” “太医说小主是害喜厉害,再加春寒时节气血凝滞,早起眩晕,需得卧床休息。”小宫女长得稚嫩,说话倒是有条理,声音清脆口条利落,说出来的话也在座微微安心。 皇后松了口气,道:“也罢了,新得的二斤阿胶燕窝,你带回去与你小主补身。太医开的药按时服用,这些日子不必来请安了,好生养胎才是紧要的。”语罢,又歪头命九儿:“稍后让给马佳小主调理身子的安太医来我这回话。” 宫女退下了,娜仁的眉却拧得愈紧,坐在那坐立不安的,还是起身向皇后一欠,道:“娘娘,妾还是想去看看佛拉娜。” 皇后眉带忧愁:“你去,她素来与你好,见了你,也能略开怀。” 娜仁急匆匆地走了,留下一殿的女人静坐着,满殿寂静。 良久,清梨长长叹了口气,摇摇头,鬓边步摇微动,铃铛声清脆地响着,打在皇后心口上,让她愈发烦心,低低念了声佛号,也不知是在求什么。 昭妃蠕动嘴唇,无声念了一声:“福生无量天尊。” 纳喇氏低着头,默默未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1章 第三十一回 娜仁往钟粹宫走了一遭, 佛拉娜面色青白地躺在炕上起不来身,稍加挪动便恶心眩晕,看得人好不揪心, 娜仁问雀枝:“这样多久了?怎么前儿个打牌吃饭还是好端端的, 今儿就这样严重了。” 雀枝也跟着难受,此时苦笑道:“前些日子本以为害喜已经很厉害了, 没想到今儿才知道前段日子那都不算什么。太医也说不出什么来,只给开了安胎的方子, 那药苦得倒胃, 哪里吃得下去呢?不过吃了吐吐了吃,一碗药能喝进小半碗便要‘阿弥陀佛’了。” “唉。”娜仁只觉在这殿里心里憋屈的厉害, 又深觉无力, 没多坐,见佛拉娜迷迷瞪瞪有些睡意便起身离开了。 但说到底,她与佛拉娜这几年关系不过‘平淡’二字, 亲近有余交心不足,她也不过是着急罢了。 她与琼枝抄御花园的小路走, 琼枝见她闷闷的,便问:“主儿是为马佳小主的孕信揪心?” “我只是觉着,她那样难受, 我却什么都帮不上, 心里怪不好受的。”娜仁所思所想与琼枝说讲也是无用, 只道。 琼枝一抿嘴,见御花园里柳树抽条新嫩的颜色, 与朱红宫墙衬在一起,肃穆中带着生机,静谧中透着灵动, 便笑道:“这柳树也到了抽条的季节,往年没想到,这朱红柳绿搭在一起也是好看的,今年很该用这个颜色做身衣裳才是。” 娜仁看了两眼,也笑了,“倒是好看。” 琼枝微微宽心,又折了一枝杏花与她持在手上,并笑道:“麦穗的手倒巧,等那柳条更绿了,让她并着四五样鲜花编成花篮,挂在廊檐下一定好看。” 娜仁点点头,二人随意说着话往回走,迎面正碰上一被零星一二宫女搀扶着的宫装女子,十祥锦的袍子、鬓边的重瓣洒金碧桃都衬得她面容更加娇艳,见了娜仁微微抿唇,踌躇半刻,见娜仁仍然上前,便倾身盈盈道了个万福:“妾给慧妃娘娘请安。” “张格格啊。”娜仁随意看了她一眼,不喜不恼神情平淡:“坤宁宫散了?” 张氏低着头道:“散了。” 娜仁也无意找她的茬,点点头随意抬步往前走,留下张氏站在原地,神情复杂地盯着她的背影,贝齿微微咬唇,直到彻底看不见她,才低声呢喃道:“好不公平。” “慧妃出身高贵,骄傲些也是有的。”她的贴身宫女凑上来笑道:“主儿,咱们不是要去钟粹宫吗?” “不错。”张氏扶了扶云鬟中斜插的一支金丝花头簪,镶嵌的宝石成色倒是尚可,做工也精巧,衬人颜色。 宫女忙取出小面镜来替她整理妆容,又笑道:“这簪不愧是皇上赏赐的,这红宝石这样大一颗,艳红艳红的,真是又喜庆又好看。” 张氏斜睨她一眼,拧眉道:“你懂什么?宝石可不是越大越好,还有成色之分。你看方才慧妃鬓间那一对掩鬓,红宝珠子不大,可那颜色润泽鲜艳便是上上等,一支可顶我这个十支。……你可打听清楚了,皇上一定这会去看马佳福晋?” “是,奴才都打听清楚了,皇上每日下了早朝便去钟粹宫,主儿还是快些。” 张氏听了一拍她,瞪她一眼:“不早说!” 然后忙忙理理鬓角扯扯衣服,领着宫女快步往钟粹宫去。 康熙御门听政下朝往钟粹宫,走东一长街,张氏往御花园东边小月亮门走,瞧瞧天时又不免心急,加快步伐,在月亮门附近停顿,把着门瞧瞧往外瞄,没见依仗,又听见远远的依仗声,才微微松了口气,取面镜一瞧,狠狠心一咬牙整了整鬓发,在园子边上快步多转了两回,只听依仗声愈近,方扶着宫女的手匆匆往出走。 也是天命眷顾,她就在钟粹门前与康熙迎面撞上,彼时云鬟微散鬓角乱,香汗淋漓娇喘微微,花头簪欲坠未坠地挂在发髻间,她面带薄红,一双眼水汪汪地盈盈望去,欲语还休柔情四溢,近身便闻花香满鼻。 康熙深看了张氏一眼,挑挑眉,问:“你来这儿做什么?” “妾给皇上请安。”张氏只作出娇柔力竭的模样,低低道:“妾闻马佳姐姐今日身体不适,故坤宁宫散了请安便来探望,御花园里撞见猫狗打架,心中惊惧,才有失礼,正想向马佳姐姐借妆奁整理,请皇上恕罪。” 却见康熙急问:“佛拉娜身子不适?” 没等张氏反应过来,康熙便拔腿急忙向钟粹宫内去,留下张氏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又羞又恼。 还是梁九功过来道:“小主快请,您这一身的还,风还冷呢,再受了伤风可不了得。” 张氏这才拣着台阶下了。 娜仁回了永寿宫,清梨也在,梅花式炕桌上一大份盒子菜,珐琅九宫盒里一格格垒着熏肚丝、五香小肚、熏鸡脯子丝、酱猪肉、酱羊肉、酱菜、豆干、并焯过水的嫩芽菜等许多样小菜,又有一盘子薄白如纸的春饼,一盘子奶饽饽、一砂锅的枣儿粳米粥,热气腾腾地,伴着香气传入人口鼻,直让人垂涎三尺。 这也是因娜仁的性子,早膳没有备得十分丰盛,不然十六七样都是有的。 清梨静坐在那边等着,见她回来一笑:“我打定主意今儿要去看太福晋,故早早来等你,没成想星璇倒先把早膳奉上,引我好生垂涎,倒不好意思先大快朵颐,还得等你。好亏了你回来的快,不然我可真不顾规矩礼数了。” “与我,不顾又何妨?”掏心窝子说一句话,娜仁真心觉得与昭妃和清梨相处比与佛拉娜更舒心,毕竟佛拉娜心思细致也敏感,说话难免要注意些,这二人却一个比一个气量大,万事不经心,说笑都有不尽的。 清梨微笑着摇摇头,星璇走上来回:“今儿早膳仍备的盒子菜,熏羊肉是皇上昨儿晚命人送来,说宫外得的好的,肚丝是三爷送来的,余下都是奴才备的;奶饽饽与春饼都是一早新蒸的,粳米粥用微微的小火煨了一宿,枣儿都软烂了,热腾腾地早膳吃最好。您从钟粹宫回来,想来灌了一肚子的风,快热热地喝上一碗,再吃两口饽饽,等奴才卷春饼与您。” “我瞧星璇啊,就是说这些吃食的时候最精神。”清梨示意寻春上来盛粥,尝一口果然清甜可口,粥米软烂枣儿香甜,直暖到肺腑里,当即道:“我真是恨不得日日来这蹭一顿早膳吃。” 娜仁眉开眼笑:“我也不是拒客的人。” 膳后二人没急着动弹,坐在炕上喝消食茶,豆蔻拣空档上来将张氏的事儿回了,娜仁听得笑到不行,“皇上当真直接把她撇下进了钟粹宫?倒是他看得出的事儿。不过若总是这样不解风情又怎么好呢?” 清梨摇头道:“你不知,皇上不是不解风情,只是这风情前头有更要紧的事儿,便不想解了。您瞧,如今宫里这些个事儿啊,只怕在咱们皇上眼里,没有一件是比马佳姐姐的胎更要紧的。得亏皇后娘娘不是个很爱嫉妒的性子……” 她说着,又连忙住口,悄悄把眼睃下炕边侍立的李嬷嬷,果然面色微沉,当下心中轻叹,与娜仁道:“是我失言了。” “她多大人了,也不过是私底下念叨念叨,也值得嬷嬷生一回气。”娜仁好笑命道:“嬷嬷可吃过早饭了?琼枝,左右也到了你下去用膳的时候,领着嬷嬷一齐去,饭后热热地沏一碗青柑普洱茶与嬷嬷消消食。春日晨起寒气从脚上起,嬷嬷上了年岁,索性在这儿歇歇,等我们从宁寿宫回来,她在随着清梨回启祥宫,岂不省了好些事?” 清梨眼睛一亮,一扬下巴,优雅自矜的气派流露出来,温和地笑道:“嬷嬷且去,我都多大人了,况身边有寻春服侍也就是了。” 李嬷嬷一时无奈,给寻春使了两个眼色,一丝不苟地向二人行了礼,方与琼枝退下。 她一退下,清梨眼见松了口气,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娜仁,道:“娜仁姐姐好胆气,你不知道,李嬷嬷原是我姑祖母调、教长大,自梳了来教导我规矩的,素日里我身边的人没有不怕她的,就连在家时,我娘也不敢招惹她。” “那岂不是如皇后身边的秋嬷嬷一样了?到底是为了你好的。”娜仁呷了口茶,随口道。 “……若是秋嬷嬷那样还好了呢。”也不知是娜仁哪一句触动了清梨,她兀自坐了半晌,只闷闷说了一句。 娜仁很摸不着头脑,二人便只坐着喝茶,拣近日宫中的新闻说些,约过了两刻钟,外头阳光愈发暖了,便起身相携往宁寿宫去。 琼枝急急忙忙取一件斗篷搭在手臂上,因娜仁素日不喜出门浩浩荡荡一群人跟着,只她、豆蔻与唐百带着一个小太监左右跟随,仍从御花园穿过。 宫里养猫儿狗儿的多,太妃们也有养来解闷的,皇后殿下还养着两只凑趣,这会都来御花园散逛,因是叫春的时节,怕有冲撞了娜仁,唐百几个好不小心。 娜仁道:“按例,宫妃有孕,各宫的猫狗也都该拘束些,况这里离钟粹宫又近,只怕没头没脑的冲撞了佛拉娜。” 她正说着,迎面见坤宁宫里的兰嬷嬷带着两三个宫女太监从东月亮门那边的小路走过来,正行至跟前,向她请安,便摆摆手免了。 兰嬷嬷笑容可掬,恭谨中带着温和,并不卑微到低三下四,皇后陪嫁的奶嬷嬷,坤宁宫中第一人,也当有这个底气。她笑道:“慧主儿与李主儿这是要去向太福晋请安吗?” “前儿听说太福晋身体不适,本宫放心不下,故去看看。兰嬷嬷这是……”娜仁随意与她说着话,兰嬷嬷道:“是奉皇后主子的命去看马佳小主。” 匆匆一会,又匆匆一别。兰嬷嬷道坤宁宫中还有差事,向二人告了罪,去了。 见她行色匆匆的样子,清梨疑惑道:“可是有什么事情?急成这样。” “皇后宫里,当然是不似咱们这样清闲的。”娜仁道:“若是兰嬷嬷闲了,只怕宫里就什么事儿都不必办了。” 清梨吐了口长气,道:“我还是喜欢如今的清闲日子。”李嬷嬷不在身边,她说话也放松许多,“皇后每日连轴转的,这边见诰命管事,那边对账彤史册子,上要奉养孝敬老祖宗与太后太妃们,下要照看皇上弟弟与有孕妃嫔,宫中大事小事,没有她能够放心不看一眼的,实在是累得慌。” 娜仁却道:“皇后未必苦于这个,只怕若有一日清闲下来,她还要不舒服的。那日打牌,光是内务府两匹料子的差就问了二三遍,还有内侍的处理,稍大点的过错就要亲自过目处理,人所属的旗籍、家里几口人都要亲自过问,没有一处放心。照此看,虽有清闲时候,她自己却坐不住。” 清梨叹了口气,“便是多思伤身,皇后尚且年幼呢。” “这话谁又好说呢?”娜仁笑眼看她,又是无奈:“我也缓和地说过两句,其实皇后自己哪里不知道呢?只是放心不下罢了。” 二人慢吞吞地走着,倒说起闲篇来。 正要穿过北边一道小门,却听见假山石后头两个小宫女嘀嘀咕咕。 这一个道:“听说皇后娘娘大前天处置了两个内侍,也不知多大的罪过,家里都打发下去,三代内不许有人入宫的。” 那一个说:“你知道什么?我听我在内务府管事的叔公说了,被打出去那两个,都是镶黄旗下包衣出身。” “……难不成,还和当年一样,是皇后排除异己,看不惯镶黄旗下的人?”这一个连忙接上:“可是不好说啊。” 那一个道:“哼,眼皮子浅的东西。若是平常还好了呢,你道那两个当年是做什么差事的?——是给昭妃娘娘挑封号的!” 她故意拿足了腔调,然后神秘兮兮地道:“当年他们两个挑的都是什么字?昭、俪、宸!为了拍钮祜禄家的马屁,可真是几辈子的老脸都不要了。那昭字还算好的,俪说夫妻情深,宸可是当年关雎宫那位的封号,多尊贵啊?皇后娘娘拖到今日才处理了他们,可真是有忍头!” “姐姐姐姐,我的好姐姐,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小宫女的声音渐远,娜仁与清梨走出一段路,方对视两眼,均是无奈苦笑,娜仁开口道:“可真是,平日里听不着什么有趣儿的,如今撞上来了,听着倒是不好了。” “你知我知罢了。”清梨笑道:“想来宫中都传遍了,也不会是什么稀罕事。走,这会天倒是暖和,日头落在身上暖洋洋的,好舒坦。” “眼看就要清明了,到时候就彻底暖和起来,院子里的花也可以动弹动弹了。”后一句是向琼枝说的,琼枝笑着应着,“回去就告诉给竹笑听,她已开始预备了,不过有些个花娇贵,还得徐徐预备。葡萄藤子倒是要上架了,花房新配的肥,倒是草木灰还是什么,没有臭气逼人的。” 如此徐徐闲谈着,缓步行至宁寿宫。 这会太后已去了慈宁宫陪伴太皇太后,清梨先往石太福晋殿里去,娜仁向一位位太妃与太福晋请过安,过去的时候清梨正侍奉石太福晋汤药,一举一动一丝不苟,满是谦卑温顺。 她们两个相处倒不像表姑侄似的亲近,反而如上下级一般,石太福晋对清梨淡淡的,似是关怀又很别扭,更多的平淡与惋惜;清梨向石太福晋满怀温顺恭谨,要说有多少亲近濡慕,是没有的。 娜仁虽觉得奇怪,不过二人相处起来一板一眼仿佛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她也不好多说。、 石太福晋见了娜仁,笑了,“可算来了,快,今儿饽饽房有备了蟹粉酥,棋子大小,炸得喷香,我命人端了一碟子,就等你来了。” 又命沏了油茶来,娜仁在她床沿坐了,仔细问太医如何诊治、如何用药、身上觉得如何、心里畅快与否,又问愿尔太福晋日常起坐吃喝。 这般一一详细询问过,又四下里一看,问:“嬷嬷怎么不在?” 愿尔将茶端与她,笑道:“一早儿被太福晋派去库房里,仿佛是要点点什么东西,奴才也没细问。这茶面子是新得的,您尝尝?” 石太福晋见娜仁行举,心中熨帖,笑吟吟地看着她,也道:“这是老祖宗赏的,想来也少不了你一份,不过在我这吃了,也是我的一份心不是?” 娜仁忙问石太福晋喜欢与否,见愿尔点头,便给琼枝使了个眼色,她悄然退下。 几人坐在殿内吃茶果,娜仁见石太福晋又消瘦得厉害,心中一酸,笑道:“想起小时候恨不得日日腻在您身边,只觉得您身边也香,点心果子也好吃。” “我肚子这点墨水斤两啊,可都叫你学去了。”石太福晋似有些微怔:“当年我母亲还说,日后若能得个小女儿,将那些琴棋书画合香插花之学尽数教授,极尽风雅之事,养出一清贵女儿来。我虽没得个女儿命,却有了你缠着我,也算是交了一份好运了。” 她说着,兴致就来了,命愿尔去捧琴来,对娜仁道:“我这一床‘燕双’,乃是当年在闺中我兄长偶然得来的老桐木,请大家打造的,琴弦亦是难得天蚕之丝,旧朝遗物,只怕当今世上也是少有了。我这一二年精神头不好,也叫它蒙了尘,今儿你用她抚一曲,若是好,便带回去。” 娜仁忙到不敢,她却笑握住娜仁的手,“这些年,我身边人来来去去,没留住几个。我膝下空虚,抱了人家的孩子,也没养住。亏得有你,才没真落得伶俜孤独孑然一身的境地。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惯用之物,当是我的一份心意。如今大了,连太福晋的话也不听了吗?” 娜仁只道还有清梨呢,石太福晋却道:“她自不需我这一份寄挂,我只想着你,你不许推辞。”又看向清梨:“你可有恼的?” 清梨忙跪下道:“清梨一心只愿能够侍奉表姑母于病榻前,甘愿尽孝道,以全姑祖母之拳拳疼爱、慈和教养,不敢有所谋求。娜仁姐姐与您无母女亲属之名,却有师徒之实,当为半女,您有何所赠,即便倾尽一切,亦是应当,清梨不敢有言。” 石太福晋看她一眼,似喜似悲神情复杂,最后尽数压下,只微微点头,“你这样很好,清静自守,不嫉不妒,守住本心才能在宫中立足长久。” 清梨恭敬应是,娜仁看着愈发觉得怪异。 等陪了石太福晋半日,打她殿里出来,娜仁又去别了一圈,出去就见清梨带着人清清冷冷地站在宫门甬道前,一身孑然地,寻春陪在她身边,却微微落后两步,低垂着头,主仆分明。 娜仁心中一叹,走过去,“走,看你晚膳没吃好,去我宫里,让星璇擀两绺细面,打了卤子,还有鱼虾丸子清水煮开,还有那些个熏肉小菜,咱们两个再吃一顿加餐。” 清梨微怔,然后笑着点头答应,“也好。” 娜仁是眼看着清梨晚膳没吃好,低着头数饭粒一样,时时刻刻恨不得站起来给石太福晋端汤夹菜,吃得很不安心。 刚才也是,分明身边有人,站在那里却仿佛孤零零一个人似的。身姿绰约腰背笔挺地立在那里,眉含远山满目孤寂,不见怆然,却很令人心酸。 “我瞧你在太福晋身前毕恭毕敬的,倒没多少亲近。太福晋老人性子,晚辈撒娇她才更开心,你这样通透的一个人,怎会不知呢?”二人缓步慢行,这会日头最好的时候已经过去,天儿倒还算暖和,二人走起路来也是不紧不慢的。 清梨淡笑着,平淡的笑意让人心里发苦:“我如何不知,只是……家教如此罢了。若真亲近起来,先不论我如何,太福晋先要吓坏,疑心我是否被人掉包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2章 第三十二回 天儿逐渐暖和, 眼见清明将至,福宽一早领着岂蕙将娜仁冬日的大衣裳在院子里晾晒,再有琼枝引豆蔻、竹笑等人将娜仁库房里的布匹毛料书画那些怕潮湿腐朽虫咬的东西, 均寻出来一箱箱晾在日头底下。 皇后近日事忙, 今儿免了宫妃请安,娜仁起得便也晚些,醒来时已然天光大亮, 殿外来往的热闹,倒是压得悄无声息的。 乌嬷嬷亲在殿内侍候, 娜仁也不叫她劳动, 麦穗进来听使唤, 娜仁便命:“搬个杌子来让嬷嬷坐了。不叫你琼枝姐姐她们, 且叫她们忙着,你来与我梳头。” 麦穗忙道不敢, 娜仁却笑道:“有什么不敢的?你自己也不梳头了不成?不要那些个繁琐东西, 与我打两缕辫子盘上,梳好了有赏的。” 乌嬷嬷再三推却后方被娜仁压着坐下了, 粗使宫女将铜盆、面巾等物端了进来。 娜仁闲闲伸手推开妆台旁的窗子,琼枝向内瞥了一眼,也没忙着动身,只缓缓道:“净面的茉莉羊奶儿香皂在更衣间脸盆架旁的小银盒里,匀面的脂膏收在镜架下绘兰花的屉子里, 胭脂水粉在下一格,梳头的东西在最下头那个屉子里。妆台旁大匣笼最顶上那个绘茉莉花的屉子里是日常丝绒绢花,耳坠子都收在架几上那个能转的嵌螺钿四面双对小首饰柜子里……” 娜仁满脸幽怨:“琼枝,在你心里,我还是最重要的吗?” “……”琼枝默默一瞬, 继续道:“这箱子里的堆花绫留一匹出来做被面,前儿新得的那一床丝绵被,改日添个被袷行上。” 岂蕙应了一声,在旁边指指点点:“蝉翼纱也不错,绵纱被也要先预备着,夏日的薄被要勤换熏香。” 说着又命小宫女记下,几人忙得热火朝天的,娜仁撒娇撒了个寂寞,重重哼了一声,把窗子一合,一扬下巴:“麦穗,来梳头。” 麦穗强忍着笑答应一声,先向更衣间里取了香皂出来,与娜仁洗了脸,绞湿帕子与她慢慢擦拭,从镜架下屉子里取出木梳、篦子等物,就着茉莉花水徐徐为娜仁通发。 岂蕙看了眼被关上的窗户,微微抿唇,却被琼枝按住了,“忙,一早闹一闹,正好醒醒神。这块蜀锦不能再收在箱子里了,取出来做个什么……这尺寸,添个绵纱里子,做一件紧身也够了。” 岂蕙拿在手上比划比划,点点头,又道:“但若只添一层里子,只怕还有冷的时候,添上薄薄一层棉,我连日赶出来,正好能穿一段时候呢。” “你是行家,听你的。”琼枝点点头,环视一番庭院里晾着的满满当当的箱子,轻叹一声,“若再多一些,这院子可晾不下了。” 福宽听了忍不住一笑,娜仁听她们说笑,就想有小猫爪子挠她心口一样,不由又推开窗子听墙角。 麦穗手上的动作很轻,却是出乎娜仁意料的利落,她不由感慨:“你这手脚倒干脆。跟着竹笑还适应吗?” “竹笑姐姐很体贴奴才,虽然奴才天赋不佳,也仍然教导耐心。”麦穗略有些羞赧地道。 娜仁从镜子里看了看她,笑了,“她也常挂你做事仔细心思细腻,说你跟着她可惜了。” 麦穗忙道:“再没有这个话的。” 娜仁想起竹笑与她说的话,又看了麦穗一眼,微微拧眉,不再多提。 梳妆后星璇与茉莉奉了早膳上来,酱肉酥饼、枣泥粟香糕,酱菜熏肉拼盘,另有碧粳米粥并黑芝麻糊,都是家常样式,并不奢华。 娜仁命摆在临北窗的小几上,将北窗支着看琼枝她们忙碌,随口道:“琼枝你把事情交代出去,等会手里空出来,陪我去看看佛拉娜。” “这会子早朝刚下,皇上约莫在钟粹宫,您不如迟些过去。”琼枝轻声道。 娜仁恍然,“我倒是把这个给忘了。……唉昨儿晚上我仿佛听见外头凤鸾春恩车走动的声音,可清梨分明在我这待到宫门落锁才回去,昨儿她在这,我也没问,莫不是——” “是张小主。”琼枝忍俊不禁,看着她了然一笑,“知道您等着呢,奴才早打听了,昨儿晚上皇上是翻了张小主的牌子。” “所以偶遇□□还真成了。”娜仁沉吟道:“就是这反射弧微微有点长。” “您又说这些旁人听不懂的,不过张小主的计策虽然拙劣,也颇有效验。”琼枝道:“今儿早上便有清宁宫赏赐了两匹缎子一对金钗与张小主。张小主登时就插上钗子出来溜达,在咱们宫门前转了好几圈,还叩门说要进来喝茶,您说奴才也不好意思告诉张小主,您这日上三竿还没起呢,只能推说您往慈宁宫向老祖宗请安去了。” 娜仁横她一眼:“老祖宗的幌子也敢乱打。”然后咂咂嘴,问:“琼枝,咱们如今是否也有些长舌妇的样子了?” “宫内长日漫漫,不过这些个热闹,您又不在意,拿出来说说才有意思。”琼枝微笑道:“您说刚才那话,雀枝可不敢与马佳小主说。” 娜仁嗔她:“你也不老实了。” 琼枝向她一眨眼,轻笑:“奴才本也不是什么老实人,再说了,跟在您身边,再老实的人也被带坏了。——福宽你说是不是?” “我说正是呢。”福宽笑呵呵地看热闹,见琼枝把话头递过来,就跟着点点头:“若说咱们这永寿宫啊,可没几个老实人了。主儿您近日身量竟然还长了两份,倒有一二身前些年的衣裳穿不得的。” 娜仁随口道:“我的衣裳少有图纹太过的,你们瞧瞧哪个能穿上的,拿去改了。虽说宫里穿不得,出了宫,日后还有你们穿花颜色的份儿,改成宫外的制式也容易。” “只怕这料子在宫外就扎眼了。”福宽好笑地摇摇头,“若这样说,莫不如就留着,日后有了小主子还合穿。” 琼枝也在旁附和,娜仁便道:“年年也不短衣裳穿,还做新的,却等哪日,箱子柜都摞不下了。” 岂蕙笑道:“那奴才可得努力着,少说也再过一二十年,只怕到时您身边都没了奴才这个人了,可就让后头来的人努力着了。” 说起这话,琼枝便道:“你也该选一个伶俐的带在身边教教手艺,旁的不说,你一个人做针线上的事儿,难免有力有不及的地方。” “我这不是看着呢么。”岂蕙叹道:“只却没碰上个合眼缘的,……你说当日你带麦穗回来,怎么就把她给了琼枝?我这不也没有人吗。” 娜仁听了微笑不语。 没几日清明,皇后命人在御花园里扎了秋千,摆上酒席,置肴馔果品,宴请嫔妃。 皇后的面子自然无人不给的,阖宫嫔妃皆至,太皇太后与太后也赏脸过来略坐了一坐,吃了两杯酒,不过慈宁宫花园里另还摆了筵席与太妃们,二人很快离去,留下小一辈的就畅快多了。 娜仁是懒,皇后是见自己在那边使人拘束,昭妃是不在乎,董氏素来沉默,四人没下去玩乐,只在席上坐着。 娜仁命人将酒端上来,笑道:“宫里的什么桂花清醴一类的酒水都是醪糟水的似的,妾命人取了旧岁存下的紫米封缸酒来,这一回是玫瑰的,比前日吃的茉莉的倒是另一番风味,娘娘且尝尝。方才老祖宗与太后都在这儿,不敢取出来,怕她二位嘴馋呢。” “慧妃的好酒,可是要尝尝。”皇后笑吟吟一点头,又很不放心地对下头道:“佛拉娜,可千万别去荡秋千,你瞧着稳当,可你这身子经不住。若实在想,这秋千就扎在这,等你那胎稳当了再说。” 且说席面底下,纳喇氏素日看着不显,其实在闺中也练过几分骑射,清梨也不是柔弱之人,荡起秋千来好些花样,足地让人眼热。佛拉娜胎虽没稳当,玩心可问当,这会在旁跃跃欲试,听皇后开口,只得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 清梨便忍笑拉她去斗草,又道:“好姐姐,我在上头足晃得心慌目眩,咱们两个斗草去,我瞧这里头倒有几样南边没有的草木,姐姐你一一指给我听。雀枝,我与你小主去那边,只怕没有亭子边上暖和,捧一件披风来。” 见她拉着佛拉娜走了,娜仁好笑:“找理由也不找个好些的,她在宫里足足住了有一年多了,怎么可能连花花草草都分辨不出?” “李妹妹也是一番好心。”宫人将青团、艾窝窝、撒子等吃食奉上,皇后又命:“拣两盘子,与马佳小主和李小主送去,再热热冲两碗红糖水。清明寒食,只怕伤了佛拉娜的身子,她如今双身子,正金贵着呢。” 娜仁掐着撒子吃,随口道:“前儿听她说,太医新配与她的当归阿胶固元膏吃着不错,若真有效验,倒是件好事。” “可不是吗,皇上与我也是这样说的。若这能吃好了,胎气稳固,又怎差这点子阿胶燕窝之流呢?”皇后亦道。 娜仁就着点心吃了两口酒,琼枝深恐她冷了肺腑,忙斟热水与她,又将披风替她披在身上。 昭妃没久坐,略饮两杯便推说自己倦了想回去歇着,其实娜仁在底下掐手指一算,合着今儿奉三的日子,按昭妃的习惯,是到了她读书静坐的时候了。 皇后不知道这个,关怀道:“吃了酒,倦了便回去歇着,万万将披风穿好,不要受了风。”又要点两个小太监送她回去,昭妃道:“春嬷嬷也跟着呢,无妨。” 皇后这才放心,放她走了。 纳喇氏上来请皇后荡秋千去,皇后笑道:“我惯素笨手笨脚,玩不来那个的,你们且荡着,我便看个热闹。……饽饽房制的青团倒新鲜,你们也尝尝。” 二人上来分吃了点心,娜仁随意瞥了一眼,纳喇氏一身素净的水蓝颜色,盘着的发髻里只一支素银钗子,又插柳折花在上头,倒是一份鲜润的生气,她本是柔和的面容,这样打扮更好看。 张氏一袭桃红紧身,内搭艾绿绣折枝花卉衬衣,很显腰身,紧身上用嫩绿的丝线绣着柳叶合心,打扮得浓艳相宜,方才玩得疯,发间一支金花头嵌米珠短钗摇摇欲坠,鬓边的红花也微微松散,更衬得面容娇艳,额角汗滴点点,胸口微微起伏,好不动人。 皇后笑着打趣道:“我们看着也就罢了,这若是皇上在这儿,只怕心都要化了。” 娜仁心知皇后是暗暗在点张氏,她也不是浑然不觉的样子,忙忙肃容低头。 宫妃争宠是惯来有的,但规矩上是决不许故作娇媚之态引诱皇帝,皇后此言带笑轻飘飘地落地,却让张氏心中一紧。 到底皇后还是有几分积攒下来的威望的,瞧张氏战战兢兢的模样,皇后心中轻叹一声,却也放心下来,只道:“我不过随口一句,倒惹你害怕了,实在不该。快去玩,月知你也过去,我这里有九儿足够了,无需再搭上你这么个人。” 她微微一摆手,董氏方才只在她身边侍奉茶酒,此时得了皇后的话,忙起身应着。 留下皇后与娜仁二人坐着,皇后又吩咐在亭子转角处设了一袭,让跟着的宫人们去坐了,指了两样肴馔与她们,并吩咐在外头又给太监们软毡铺地搭了一袭,照指两样肴馔。 琼枝不放心娜仁,娜仁只笑道:“你就去,是皇后娘娘的一片心意。我在这里能有什么的?” 人都散尽了,亭子里一时安静,皇后笑道:“把人都指走了,咱们两个倒是冷清。” 她伸手去拿酒壶,娜仁忙拿起斟了一杯与她,又一杯与自己,二人一碰杯,皇后道:“皇上与前头人出宫寻春射柳去了,咱们姐妹在宫里,见不着什么高山风景,也自己热闹热闹,不然岂不辜负了大好春光?” “咱们是被撇下的人了,自己不乐一乐,更无趣了。”娜仁也道。 二人闲着说话,皇后道:“前儿皇上已派人谒陵去,盛京三陵、先帝爷的孝陵。巧就巧在我叔公被皇上派出去,你三哥竟同我叔公一道,都是往先帝爷的孝陵去的。” “皇上孝顺,清明节惦记着先人,指派心腹过去又是一分心意。”娜仁笑的优雅极了,“索大人简在帝心,深得皇上信重,娘娘该为此开心才是。” 皇后取帕子拭了拭唇角的酒渍,低声道:“虽如此说,总归御前侍卫才是常在皇上身边行走,吏部的差事又隔了一层了。” 娜仁不耐烦多说这些,不过随口与皇后应和着。皇后见娜仁久久没透出攀附亲近的意思,心中轻叹一声,只道她这个出身,傲气是应当的,倒没多觉得什么,二人随意说着话,娜仁多饮了两杯,脸上微微发热,向皇后告了罪,拢着披风往亭子边围栏上一坐,倚着柱子看水池里的金鱼。 这汉白玉砌的池子里养着二十余尾成人手掌长的锦鲤,颜色橙黄,头上一抹金黄,日头底下金灿灿的,独有一份吉利意头。 娜仁从旁的白瓷浅碟里抓着鱼食随手撒下去,皇后瞧着鱼儿们蜂拥涌过来有趣儿,也撒了一把,二人随口说着话。皇后笑道:“倒是多亏慧妃你提醒,那日兰嬷嬷才想起告诉御花园里不许猫儿狗儿走动,怕冲撞了龙胎。不然这个时节,若是出了什么事儿,可是本宫也担待不起的。” 正说着这句话,忽地听见那头一阵杂乱的叫喊声,好像又是喊“来人呐”又有“传太医”。 二人同时心突突直跳,对视一眼,皇后提着袍角匆匆抬步往外去,娜仁见她脚步踉跄,伸手快速扶了她一把,然后两人相携快步向出声处走去。 一过去就见一群人围成个圈,小太监脚下抹油似的快步跑出去,皇后忙叫拦住,雀枝出来回道:“娘娘,这是我们宫里的人,叫去传太医的。” 皇后总算碰见个能问话的,忙问:“怎么了这是?” 雀枝哭着回道:“我们主儿在这边玩着,起身没走两步,忽地脚下打滑,足地摔了。多亏李小主离得近,扑过去垫了一把,不然真不知道怎样呢。” 娜仁动作灵活地挤了进去,见清梨佛拉娜已被人拉开,佛拉娜面色青白地捂着肚子喊疼,清梨倒好些,只是微微抿着唇,手掩着胳膊,想是扑过去时磕了碰了。 “佛拉娜,清梨,怎么样?”娜仁蹲下身去一一问过,清梨对她微微一笑,精神头倒是还好:“我没事儿,快看看马佳姐姐,我怕我搂的不及时,她再碰到哪里。” 佛拉娜满脸痛苦,虚弱地道:“我还要多谢你,倒没觉得怎样,只是怕是一口气惊着了,肚子疼得厉害。” 这时本在另一边的宫人们尽数赶了过来,皇后一见兰嬷嬷便推她进去,口中连道:“嬷嬷快看看,佛拉娜疼得那样。” 兰嬷嬷到底有了年岁,是经过事的人,此时挤了进去,先不顾规矩,伸手往佛拉娜裙底探去,不见湿润,便松了口气,“未曾见红,无妨无妨。马佳小主快请放心,您告诉奴才,肚子哪里疼?可是小腹上,还是肠胃上。” 又忙命人抬软轿来,索性御花园离钟粹宫也近,皇后有了兰嬷嬷这个知事的人,渐渐松了口气,不过一时不见太医,心里还是提着没敢放下。 佛拉娜这一胎要紧,太皇太后听了消息,忙命苏麻喇与太后来看,彼时钟粹宫里佛拉娜的痛呼声不断,皇后凝着脸坐在正殿主位上,听纳喇氏几个说话。 只听纳喇氏道:“马佳姐姐那边斗草热闹,妾与张妹妹便寻思也去与她们玩一玩。旁的倒是没怎么见,不过马佳姐姐起身时动作不快,却是走路时脚下打滑,踩在了张妹妹的袍角上,那头土地湿润,张妹妹的衣裳的绸子面料又滑,与雨花石在一处,寻常咱们走路都要小心,何况马佳姐姐又有目眩头晕之症,也是一时不小心罢了,倒是怪不得张妹妹。” 张氏跪在那里满口冤枉,皇后沉着脸,目光在纳喇氏与张氏二人身上来回。清梨胳膊上的伤上了药,想来疼得厉害,身上也有几处撞上了,妆容半褪后面色便不大好。 此时走过来,清梨向着皇后一欠身,“都是妾身的不是,拉着马佳姐姐去玩,却没看顾好了,倒教马佳姐姐摔了。” 苏麻喇是经过事的,瞥了一眼张氏慌乱至极与纳喇氏眉头紧蹙的模样,心中一沉,等着皇后开口。 却见皇后对清梨温声宽慰道:“不是你的过失,论理,你与佛拉娜本是一样的人,与她玩本是为她解闷,万没有照顾的理。你能伸一手,舍身垫住她,本宫已经十分欣慰了,快起来。身上可有磕碰了的地方?去偏殿上药才是。……不过,方才纳喇格格所言,你可瞧见了?” “妾身确实是瞥见马佳姐姐踩在谁的袍角上脚底打了滑,那头的雨花石本也是滑的,故才摔了。” 皇后一扬脸,九儿会意走到张氏身边提起她的袍角,确实有个花盆底留下的脚印,皇后沉着脸道:“倒是巧了,偏生就是张氏你的袍角滑,偏生就是凑在了佛拉娜脚下,偏生就是与雨花石凑在了一起。” 她正欲发落,张氏的心提着瑟瑟发抖,口中连连道冤。忽见娜仁与太医从垂着纱帐的暖阁里出来,皇后忙问:“马佳小主的胎如何?” 太医恭敬道:“马佳小主一时动了胎气,好在倒没真正撞在地上,只是受了一惊,因胎本也不稳,才不大好。已施了针、用了丸药,还是要开一剂方子,熬一汁出来,热热地喝下去,才等效验。” 皇后松了口气,“九儿,快去火神前头上柱香,告咱们的罪。就让钟粹宫小厨房开炉子熬药,郑太医,马佳小主这一胎,本宫可托付与你了。万万不要出什么差错意外才好。” 郑太医连忙答应。 皇后足又亲自往观音跟前上了炷香,口中祈祷告罪好一会儿,从静室里出来时面上怒容已收,四下里看了看,问:“慧妃呢?” 清梨忙道:“慧妃姐姐进去陪着马佳姐姐了。” “也好,她与佛拉娜一贯交好,她在里头,本宫也放心。”皇后点点头,对太后一欠身:“臣妾无能,惊动了您,只怕也惊动了老祖宗,实在是心中不安。” 太后宽慰她道:“也不是你的错,龙胎无恙便好。我这小皇孙啊,实在是多灾多难的。阿朵,替本宫在药王前上个供。” 张氏的发落还是要皇后开口的,也是各样事凑到一处了,皇后心知没有张氏多大的过错,也是烦心,也是存心敲打敲打她,道:“你就为佛拉娜与她腹中皇嗣手绣出一整部《金刚经》来祈福,绣完之前不必出启祥宫了。” 张氏面如死灰,头上的簪钗不知何时已经跌落,全无上午人比花娇的模样。 然而她竟然认下领了罚,皇后没见她辩驳,心中倒存了些疑惑,回头反而吩咐春嬷嬷命人仔细查问当日在场的宫人。 佛拉娜用了药,很快平静下来。 娜仁见她们脸色苍白大汗淋漓的模样,心中轻叹一声,握住她的手道:“可好受些了?” “好受些了。”佛拉娜呐呐道:“我险些,就要与这孩子分离了。” “只是险些,这不是还好好的吗?”皇后走过来,安抚她道:“太医说了,你如今卧床安胎才是紧要的,孩子并没有什么大事,也是福大命大。” “还要多谢清梨妹妹。”佛拉娜忙道:“我记着我是砸在她身上了,那又是石子地又是草地,也不知道她怎样了。” 娜仁笑了,“她受了些伤,倒无大碍。现回去给身上上药去了。倒是你……你可记着,摔下去之前踩到什么了?” 佛拉娜仔细回想一番,道:“我只记着好像踩到谁的衣服了,那头寸劲抻了一下,脚底下打滑,我就摔了。倒不是有人绊我的样子。” 皇后再度松了口气,“那就好。”她心道:可是把这一年的心放在这一日提起来了,也是把一年的气放在这一日松了。 她倾身拍了拍佛拉娜,道:“你好生养胎,皇上也快回了,到时候自然来看你。你踩了张氏的衣裳绊了,好在又没有什么大事儿,无论她是不是存心的,我都罚她替你与你腹中的孩子手绣经文祈福,你且安心。” 佛拉娜默然未语,皇后与娜仁又陪她半日,雀枝将太医叮嘱的第二汁药守着时间端了上来,佛拉娜用了药,脸上逐渐有了些血色。 雀枝又端了稀粥与红糖鸡蛋水来与她,道:“这便是最快的了,阿胶红枣燕窝羹现已在灶上炖着,您先垫一垫胃,等会再用一碗热羹。太医说了,您方才折腾一番,险些伤元气,最容易腹中饥饿的。” 佛拉娜见皇后与娜仁都在,略有些不好意思。 娜仁笑道:“你什么样我没见过?先吃点东西。我听说民间妇人有孕或产后,能用红糖鸡蛋水补身便是最好的,在你跟前也不过是垫个肚子的。” “是奴才托大,不过老家都做这个,说对养妇人身子,又是快手的东西,这才预备了。”雀枝赧然一笑,道。 皇后在旁道:“民间这便是难得东西了。哪有什么托大的,难道什么吃食都要与阿胶人参那些东西搭上边才是好的吗?可未必啊。有时那些个菜干瓜条咱们吃着还新鲜呢。” “那便又是另一番风味了。”娜仁道:“咱们在宫里,吃的都是顶好的,口味也娇贵起来。其实平民百姓家,这便是顶顶好的,那些阿胶燕窝,便是想也不敢想的东西了。……佛拉娜你快吃,如今养胎才是要紧的,你后怕也没有,左右并没出什么大事儿。你若你比民间那些妇人补养的好多了,她们怀着孩子下地做活,也没见出什么差错,你不过是惊了一下,有什么可怕的呢?” 皇后没想到她却在这等着佛拉娜,心中暗笑,却也道有理。 佛拉娜听了她这一番歪理,反而松了心,用了热羹汤,脸色更好看了。 二人直坐到康熙回来,他老人家得了消息快马回宫,急匆匆地奔着钟粹宫来了,见娜仁与皇后都在,三人其乐融融地说笑,猛地放下心,松了口气。 娜仁瞥他一眼,笑了,“这可不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看看,这天儿出了一身的汗,可见是急匆匆赶回来的。快进来,在门口傻站着做什么?雀枝还不斟茶来。” 她一副反客为主的模样,康熙松了心,随口笑她:“阿姐在这儿倒像是在永寿宫一样自在。” 他眼见一颗心挂在佛拉娜的身子上了,皇后心中微微落寞,还是快速将今日的事说了一遍。 康熙已在佛拉娜的床边落了坐,伸手去探她的小腹,佛拉娜略有些羞,脸颊绯红,侧过脸去不看他。 康熙随口道:“你做得不错。张氏……便这样,她也不是有心的。” “太后说了,龙胎多灾多难,要在药王跟前上供,妾身想着,不如咱们也在宫外无论是道观寺庙,都撒些香油钱供个灯,保这孩子平平安安地降世。”皇后笑道。 康熙大为宽慰,深感:“皇后当真是朕的贤妻。便依你说的办,不过不必大张旗鼓。” “妾身省得。”皇后笑着应了,没一会儿就拉着娜仁起身告退。 娜仁也没有做电灯泡的心,跟着皇后退下了,二人站在庭院里,眼见对方都松了口气。 “我这一日啊,可松了太多口气了。”皇后叹道:“可要去我宫里坐坐?小厨房炸的芝麻小麻花倒是好吃,很有些老祖宗宫里做的韵味。” 娜仁推辞道:“就不去了,妾身今日也累坏了,想回去歇歇。” 皇后倒是善解人意,笑着点点头:“也罢,这一日提心吊胆的,听你这样说,我也觉着累了,就都回去歇着。你晚间替我去瞧瞧李格格,看她伤势怎样。”皇后说着,又吩咐兰嬷嬷:“你也记着,回头带着药去瞧瞧。” 兰嬷嬷应了,皇后与娜仁分手,二人各回各家。 娜仁回了永寿宫,一踏入宫门,便觉浑身放松下来,一面步入殿内,却见清梨也在,忙问:“你怎么不在宫里好生歇着,倒来我这里了?” “我有话要与你说。”清梨四下里张望一下,命琼枝掩了门窗,无干人等退下,娜仁见她神秘兮兮的,心中存疑,与她在暖阁炕上坐了,问:“究竟什么事?让你这样小心。” 清梨在炕上坐定,捧着碗茶沉吟一会,道:“我若说,今日张氏存心伸脚去绊马佳姐姐,你信吗?” “我自然是信你的。”娜仁急忙问:“你是说,佛拉娜是被她有意绊倒的?可今日佛拉娜分明也说是踩在别人衣角上了……” 清梨无奈:“你倒是听我说完呀。我哪里告诉你是被刻意绊倒的?张氏是存心绊她,可我瞧见了,喊她回头说话,这一打岔,张氏心虚,把脚收了回去,没想到阴差阳错,躲过一劫,没躲过下一劫。……我看纳喇氏也瞧见了,心里想着要告诉你知道,只怕纳喇氏八成也会告诉马佳姐姐,咱们要不要先…… ” 娜仁低头思忖一会,道:“只怕来不及了。若纳喇氏也看到你看到了,为了抢个与佛拉娜交好的先机,定然会先告诉佛拉娜。不过这会,我回来了,你没过去,她心里八成觉得你会告诉我知道,然后便要在咱们去钟粹宫之前,先告诉与佛拉娜知道。” “不过即便马佳姐姐知道了也无济于事,张氏的算计又没成,只是马佳姐姐自己心里存点成见,告诉皇上反而怕不好。”清梨摇头感慨,“这都什么事儿啊。” 娜仁看她一眼:“别说这些了,你身上的伤怎样了?” 清梨一笑,道:“无妨,磕了碰了,本不重的伤,落在我身上便显得厉害。方才寻春打发我上了药,是从家里带来的方子,我打小用着最好,想来过几日,便可以好了。……星璇,可有什么好吃的没有?你做的那些肉圆子咸春卷的冷荤端上来些与我,还要豆沙馅的青团。上午光顾着玩了,也没吃到什么。后来又出了这么一遭事儿,我这会安静下来,倒觉得热了。” 星璇笑应道:“有,都有。您稍等等,奴才这就奉上与您。还有豆乳面子,沏一碗与您?倒是与咱们素日用的豆浆不是一个味,更甜些,也没有豆腥味。” “也好。”清梨打趣道:“我这会能吃下去一头牛,甭管你给我上什么,我都觉得是好的。” 星璇笑呵呵地退下了,没一会预备了好几样吃食奉上,有昨日炸出来的肉圆、撒子、春卷、小脆麻花、萨琪玛等物,还有甜的青团、艾窝窝,都带着艾草的清闲,青团用的豆沙馅绵密软糯,小米粘糕与玉米面果馅蒸饼即便凉了也香,就着豆乳,娜仁与清梨好填了填肚子。 样数摆出来的多,二人饿极了,扫荡一圈后竟也没剩什么。 清梨满足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深深发出一声感慨:“还是出来的日子美啊。这若是李嬷嬷在身边,定要说我不知养身子,不知节制。” “乌嬷嬷是恨不得我吃得越多越好,她老人家,总觉得腮帮子都圆了才是有福的模样。”娜仁撇撇嘴,“你不知道我那日子有多难过。” 清梨却道:“我还羡慕你呢。好歹有人这样关心着你,归根结底也是为了你好。素日里,那些重油大肉的东西,我多动一筷子,李嬷嬷都要念叨我仔细长腰身……唉。” 她叹了口气,不欲再多说。 娜仁心里咂摸着这句话,总觉着味道不对,不过见清梨倚在那里仿佛出神了,便也没多问,只对她道:“我还要去慈宁宫一趟,你歇着。皇后打发兰嬷嬷让她寻空看看你,你掐着时间最好回去等着。” 清梨一个鲤鱼打挺从炕上起来,疼的“嘶——”了一声,却也顾不得,只嗔娜仁道:“你不早于我说。让皇后知道了,咱们两个闲人凑在一起吃吃喝喝,她心里是什么滋味?” 娜仁轻笑着摇摇头,再度系上披风扣子,却往慈宁宫去了。 此时天光正好,然而出了御花园那一桩事,慈宁宫花园里那一席也散了。 收在正殿门口的却是福安,见娜仁来了便笑道:“老祖宗料定了您要过来,特让奴才在这候着您。老祖宗在佛堂里念经呢,您快过去。” 又道:“新贡上的明前龙井茶,奴才沏一碗与您。” 娜仁对她略一颔首,抬步往佛堂去了。 佛堂里木鱼一声接着一声地响着,闷闷地,像是敲在了娜仁心口上。 “来了?”太皇太后听见脚步声,也没回头,随意道:“自己坐下。” 娜仁便寻了个蒲团,也不见外,脱了鞋盘腿坐下,将今日的事情说与太皇太后,又道:“您说那张氏……” “有贼心没贼胆,一次没成,下一回便瑟缩了,马佳氏那一摔,或许真是意外。”太皇太后道:“不过皇后那火气倒是歪打正着地发对了,正好敲打敲打那个不安分的,免得日后,她再出什么幺蛾子。这一回是马佳氏福大命大,下一回呢?再有动她这样歪心思的,防不胜防。” 娜仁低声道:“您说得对。只是……佛拉娜若是知道了,只怕又是一场事端。” 太皇太后扭头看她一眼,笑了:“这还是我养大的孩子吗?这点心思都想不到。” “我知道,纳喇氏定会与佛拉娜说,我只是觉得,佛拉娜若是真闹出来,只怕对她不好。”娜仁如实道。 太皇太后叹道:“傻孩子,马佳氏也是在宫里历练了好几年的,能连这个都不知道?我看啊,宫里最天真的就是你这个傻丫头了!” “且看着——”太皇太后缓缓道:“这宫里啊,是安静不下去了。” 这一声落地,娜仁心里倏地一下,仿佛也标志着,康熙前期宫中几年的安稳,就此终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3章 第三十三回 清明的一场闹剧最后以张氏禁足, 御花园负责清扫那一片地面的宫人各扣了两月钱粮告终。 佛拉娜从此开始了漫长的卧床安胎生涯,纳喇氏与她同属东六宫,过去的频繁, 或陪她针线女红、说话解闷。 佛拉娜对她满口赞誉,偶尔提起张氏时眉宇间浮现的厌恶便让娜仁心中了然。 然而她偶尔也会微微有些感慨:到底不同从前了啊。 她没有直接告诉佛拉娜张氏之事, 一来虽有纳喇氏定然抢先一步与佛拉娜卖个好,二来也是为了清梨。佛拉娜与纳喇氏关系处得平淡, 自然不会多在意纳喇氏在皇后面前的隐瞒,然而人素来是对熟悉的人更为苛责,若是佛拉娜知道清梨那日也看到了张氏伸脚绊她,心中对清梨定然存有三分介怀。 娜仁也因此,将这件隐瞒下来。 或许也不算隐瞒,因为佛拉娜必定会知道,只是不是从她的口中罢了。 而佛拉娜没有告诉她, 她心里多少也有点准备——她与佛拉娜的关系虽好, 不过是因为当日宫中只有她们二人年龄相仿, 佛拉娜心思温柔细腻, 她不爱在小处计较,二人自然投机。 而世间万事万物不患寡而患不均,说到底如今都是宫妃,娜仁每月所得赏赐便在佛拉娜三倍之数。从前宫中待年还是闺中女儿身份,娜仁是为太皇太后的内侄女,便不一样。如今二人同为宫妃,虽有位次之别, 到底都在皇后之下,是为妃妾,她心中自然略有不平之处。 但说到底都是感情没有真正亲近到那个份上, 佛拉娜心中虽有娜仁,但这一二年里,她与皇后走得愈发近了,娜仁与昭妃、清梨同住西六宫,素日走动频繁,自然有一个‘亲疏’之别。 而佛拉娜那敏感纤细的心思,在皇后面前还不算什么,与娜仁却是打小一块长过一二岁的,心里不知不觉视为一样的人,有一份‘亲近’的同时,更不免对放心的人‘要求’更多。 这是无可避免的,娜仁心里明白,也没多纠结什么,不过一样地相处着,照旧说笑玩闹,一如从前。 或者一开始,她也没有全然将佛拉娜视为至交。 太皇太后有一句话说的不错,她骨子里的清高自负从没消失过,只是她比这些小丫头多活了许多年,人间烟火给她身上染上平易近人,基层里摸爬滚打,让她没有真养出桀骜孤高的性子。 但真正能让她看上眼的东西或事却太少。 而她与清梨与昭妃走得近,一是喜欢她们的性子,二是素日有投机之处,三来她们年纪虽也没长到哪里去,却都眼界开阔,与她们相处,她不必如与佛拉娜一般小心两分。 性格也难免有相近的地方,彼此间一个眼神便能知道所思所想,无需躲过揣摩。 这便是顶顶的好处了。 这日下晌,打皇后宫里回来,娜仁在暖阁暗间临北窗的榻上坐了,推开糊了翡翠纱的窗子向外看,将此中关节思索透彻,不由微微叹了口气。 正逢岂蕙手捧着东西从外头进来,她回头一看,问:“什么东西让你巴巴地捧着?” “是一个两层的匣子,上头一层是南红玛瑙珠,下头一层是东海明珠,外头还有两匹云锦、两匹蜀锦并六卷杭罗,都是地方新进上的,皇上便赐了过来。” 岂蕙将东西拿进来也有让娜仁看一眼的意思,此时嵌螺钿的红漆匣子摆在娜仁手边的几上,打开与她,自走到次间炕柜旁从中抓了两三把锞子用大小荷包分装好,还额外往最大的那个荷包里塞了两颗圆滚滚的珍珠,也是从炕柜里的一个巴掌大匣子里拿的。 娜仁知道炕柜里那一大一小两盒子还有一个竹编的萝是琼枝放赏宫人的散钱的,多是些零散铜板、宫中造的金银锞子,匣子里的珍珠只赏要紧的人,各个等级各有不同,岂蕙没抓散钱,说明来的没有小角色。 她这样想着,便闲问一嘴:“都谁来了?” “清宁宫的梁公公带着两个小太监亲自过来的,唐百招待着呢。”岂蕙见娜仁要问,又添了一句:“也斟了茶,梁公公说这会您多半迷瞪着呢,便没进来打扰,没成想您竟醒着,传他进来不?” 这是真话,按照娜仁的习惯,出门一回,除非宫内有客打扰,否则她回来必定找个地方歪着调息一会,就当休息了。 因为她歪着这种懒洋洋的习惯,从来没有人认为她是在做正经事。 可真是令人心生哀痛。 既然她醒着,梁九功自然带人进来请安。娜仁对他态度还是很随意地,叫了起,看了看那两个小太监,道:“这两个倒是眼生,你新收的徒弟?” “哎呦喂,奴才自己个还没学会办事儿呢,收徒弟可不折煞奴才了?不过瞧他们机灵,带出来见见世面罢了。”梁九功也笑吟吟地,道:“也是您许久没往清宁宫去,这两个正是今春选进清宁宫的。” 说着,又叫那两个小太监向娜仁磕头,娜仁忙叫起,好笑道:“你这样郑重其事,倒是我的荷包省不了。岂蕙,给他们一人抓一把新打的锞子。” 二人连忙在梁九功的示意下谢过,娜仁随口笑道:“你也有了合心的人带在身边办事,倒是岂蕙,如今还抱怨琼枝没给她盯着,找一个合心的给她帮一手,至今还一个人忙活针线上的事儿。” 梁九功便道:“她要找人手还不容易,与内务府知会一声,多少伶俐的丫头挤破了头想往永寿宫来呢。慧妃主您好性儿,满宫里有几个比您还好伺候的主儿?” “她要自己找合眼缘的,随她,我是管不了她们了。”娜仁随意撇撇嘴,又道:“你来了正好,下午闲来无事做的茶糕,本也预备送去清宁宫给皇上做宵夜的,你来了,就一处带回去。” 梁九功也不见外,笑道:“前儿皇上还说您这里兑的槐花蜜好,小茶房预备的不是味,奴才斗胆,想向您讨一罐子。” “倒是轻飘飘的,我自己才制了多少。”虽如此说,娜仁还是笑了,招手让豆蔻近前来,问:“你梁公公说的话,听明白了吗?” 豆蔻一欠身,笑盈盈道:“奴才这就去预备。” 梁九功知道娜仁这边茶水上的东西如今多半是豆蔻预备,连忙起身谢过。 得了巴掌大一罐子槐花蜜,他也不假于他人之手,珍而重之地收到红萝小提盒里,娜仁好笑道:“多金贵的东西,至于吗?” “皇上近日上火,嘴角起了那么大一燎泡——”梁九功猛地住嘴,讪讪一笑,看着娜仁。 娜仁心一沉,多少知道是因为前朝的事儿,叹了口气,摆摆手道:“去,让御膳房做些败火的汤水喝没有?” “也备了,太医院也开了药膳方,只是皇上不大喜欢,嫌味苦。”梁九功如实道。 太医院开的药膳方,注重一个‘药’字,当然没有好喝的道理。 娜仁等梁九功走了,坐在那里半晌,心里不太是滋味。 人家的穿越女主恨不得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迎着雷飞升,脚踩权臣拳打皇帝打天下立政权不在话下,最次也要成为扶持帝王的人。 她呢?说实话,穿越一场,别的没学会,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倒是越来越厉害了。 此时看着康熙如此为前朝的事心急,虽然知道日后他总会大权独揽,当下她心里也不是滋味。 没多久之前还在心里用‘亲疏’之论开导了自己一番,到了当下,她又得说康熙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小不点是不一样的。 你能想象,一位正是母爱泛滥的年纪的女性对刚遇见的时候年纪还小,说话都奶声奶气的小朋友会是什么样的心理吗? 就是母爱爆棚。 何况还是打小就朝夕相处,这么多年下来,她照顾康熙几乎已经成为习惯,康熙对她也是亲近中稍带着依赖,不多,只能说是这些年深宫生活留下的印记。 虽然现在俩人身份上的关系也挺乱的……但娜仁可以说,她虽然有先入为主的印象,但更多的时候还是没当康熙是皇帝,就像康熙也从没当她是妃子。 即使身份变幻,相处也还是如幼年时一般自在。 盖因心中坦荡想得开。 娜仁左思右想,最后还是亲自挽袖子下厨煲了一锅绿豆百合粥,这个时节吃这个的不多,多是盛夏准备,宫里吃东西讲究应时,故而御膳房不备这个也是情有可原。 娜仁就不讲究那么多了,下火里东西这个味道好,当然就备这个,不然还煲菊花黄连汤不成吗?倒是下火了,也不是汤水,是药了! 娜仁对此深恶痛绝,揉米粉的动作都开始愤愤咬牙,十分用力。 星璇在旁心疼她的案板,嘴里嘟嘟囔囔地道:“我案板前儿刚换的呀!主儿您这多少年不下厨一次,怎么一下厨就像是要把厨房拆了一样呢?这米粉面这么揉也不成啊……就和开了入笼屉蒸,松松散散地才好吃呢……” 琼枝在旁瞧着眼睛疼,上来拉住娜仁,低声哄道:“快别在这撒气了,让星璇来坐,她手也快,左右粥都上锅了,正经还有一会子熬的呢。若要制松糕,您这面也不成了,让星璇再揉一份,与菊花碎一起入锅蒸,正省了一份材料。” 好歹娜仁被拦下了,星璇悄悄松了口气,快手快脚又舀了米粉出来掺水糅合,又有菊花干品与槐花碎倒里头入锅同蒸,调味用的是蜂蜜,带出淡淡的甜滋味来,松软香甜,就着粥又好吃。 娜仁刚才想到菊花黄连汤那味,心里正愤慨着,小点心出锅忍不住就掰了块送进嘴里,琼枝瞧着无奈,等星璇反应过来的时候那糕已经被娜仁掰得形状十分奇怪了,只能拿着刀划着改了改,切成一小角一小角的,用个白瓷碟子盛了,换掉原本预备的笼屉,用一个小食萝装了。 饶是如此,她看着娜仁亮晶晶的眼睛,低叹一声,道:“您可别伸手了,往日也没见您喜欢这个。若是想吃,奴才再蒸一笼就是了。” 娜仁遗憾地看着小食萝:“……我觉得你再一笼,味道未必比得过这一笼。” 星璇忍不住白了她一眼,低头继续忙活手上的活计。 往清宁宫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主要是熬粥废了些时候,就这,入口了人老人家还念叨不如往日文火慢炖出来方好。 娜仁锤死他的心都有了,手指头按得嘎嘣作响,康熙看了眼如同被点燃的母暴龙一般的阿姐,低头默默喝粥。 虽如此说,看他憔悴的模样,娜仁心里也怪难受的,等他喝完了粥,吃空了点心,眼见着连就粥的酱菜都扫空了,娜仁才微微叹道:“若是你喜欢,我便日日让人做了送了来也无妨,并不麻烦什么,只怕你食不下咽,人消瘦也罢,太医院先要掉脑袋了。若是你真吃不下御膳房的东西,叫老祖宗知道了,又是一通火。怪他们差事做得不好。” “并非御膳房做得不好,他们也尽心,只是阿姐预备的东西总是另一种风味,让朕时常想起当年……在慈和皇太后膝下承欢的日子。”康熙默然半晌,道。 梁九功在旁听着,一面命人点乌梅卤子陈皮消食茶来,一面满是心疼地看了他一眼。 进来送东西的其勒莫格嘴角微微抽搐,神情怪异地看着康熙与娜仁,满脸写着——您老有病。 又酸溜溜地看了看娜仁——这是我妹妹! 娜仁对这个哥哥心里想什么清清楚楚,瞪他一眼,问:“什么东西?” “索大人府里送上来的,似是——一碟白萝卜糕。”其勒莫格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将东西毕恭毕敬地奉上了。 娜仁疑惑道:“这个时节,萝卜也不好了,巴巴地命人送东西,就送一碟子白萝卜糕?” 康熙却沉吟半晌,叹道:“索大人这是给朕下火的,也告诉朕——要忍。鳌拜专权,矫旨冒杀朝臣,遏必隆懦弱无能奉承鳌拜,苏克萨哈与鳌拜在朝堂上破口大骂……都总有朕出头的一日。白萝卜久经风霜,若得良方能储藏一冬而不坏,冬日便是百姓餐桌上不可或缺的一样,也是少有的时蔬。而朕——若能静下心磨一剑,总有当权之日。索老大人用心良苦啊。” 娜仁见他面带感慨之色,插科打诨道:“也是苦了老大人了,好不容易行个贿,送这东西,只怕还要被家里人好一通埋怨。” “这在寻常百姓家也是只有过年能吃上的难得吃食了。”康熙摇摇头,叹道:“老大人的良苦用心,朕感怀于心。” 娜仁不欲与他多说朝堂上那些事,只能告诉他:“无论怎样,我信你不会输。”没等康熙反应过来,便先笑着打趣道:“清明那日在佛拉娜宫里,雀枝给她熬了一碗红糖鸡蛋水,皇后好一番说道,也道是寻常百姓家难得的,今儿一看,倒是你们两个夫妻一心了。” 提起皇后,康熙道:“她是个贤良人。” 就这一句,娜仁见他神情复杂,轻叹一声也没多说,随后几日只将《长生诀》里记载的,与她这些年摸索出来的败火吃食,只拣口味好些的,日日做了送与清宁宫去。 他倒是开了胃口,娜仁怕惹人抱怨,方子也送去御膳房一份,那边依样做了,反馈不大好。于是无奈之下,只得星璇日日劳动预备,再由人送去,娜仁也不怕受了御膳房的埋怨,总归先把宫里这老祖宗底下的小祖宗哄好了再说。 然而话虽如此,宫里难免有些说法。 这日早起到坤宁宫向皇后请安,落座后听纳喇氏道:“昨儿晚膳御膳房备的酒酿鸭子,妾身吃着,口味倒是不错。” “是有些南地的风味,难为他们了,怎么想到的呢。”清梨随意和她搭着茬,却不想纳喇氏下一句就转了画风:“也是咱们没福,吃着御膳房预备的便是极好了。皇上连御膳房的菜式都嫌弃了,却钟情于慧妃姐姐宫里的菜式,咱们倒没那个福气尝尝。想来比之御膳房预备的,又得是别样的佳肴美味。” “我可不敢当这个。”娜仁懒洋洋地掀起眼皮子看她一眼,见她仍旧是笑意盈盈的模样,心里道声没趣儿,随口道:“不过是些古书里捣腾出来的药膳方子,皇上打小吃惯了才觉着顺口。御膳房的手艺,我宫里的丫头自然是比不得的。” 皇后笑意温婉:“正是这个话呢,人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吃食这东西,也是吃惯了的才顺口。御膳房素日的手艺好,给皇上做的败火的药膳却不如何,那日我在清宁宫,皇上摆了膳,我没吃过觉着新奇,跟着尝了一口,可真是苦得倒胃,吃的人又有什么心情呢?也实在是御膳房的不该。” “他们自然也是有好好办差的心的,不过太医院给的是什么方子,他们就按什么做,也做不出花样子来,味道自然不好。”娜仁又道:“给皇上诊脉的那位老太医开药什么风格,大家心里有数,若不是他历经三朝医术实在精绝,还能是他做御医?” 皇后忍不住轻笑出声,清梨压住自己微微抽搐的嘴角,连连点头:“是极是极,娜仁姐姐说的极有道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4章 第三十四回 昭妃垂着眼帘抹着珠子, 嘴角似有似无地微微上扬。董氏坐在底下,还是透明人似的,却也不难看出嘴角的笑意。 纳喇氏一口茶险些呛了,在那连着咳嗽好几声。 娜仁却没打算放过来, 斜眼看向纳喇氏, 她昨儿晚上没睡好, 今天说话就带着点子懒洋洋的腔调, 往那斜倚着一坐,倒是很有一股子慵懒劲, 可惜这慵懒美人, 说出来的话就不大美好了。 但听她道:“纳喇格格若是好奇我宫里小厨房的手艺,觉着得了皇上的喜欢,都说妇德容功以夫为纲, 不如纳喇格格也为了皇上的胃口屈尊我那永寿宫向小厨房上掌事儿的学学, 只是怕委屈了纳喇格格,纤纤玉手沾了阳春水,还向一个底下人学手艺。” 她说着, 心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她如今也学会用古代这一套来顶人了,口上一时花花,心里对那些东西还怪不得劲的。 纳喇氏连又青又红地好一会儿,低头默默半晌,直到皇后呷了口茶都忍不住开口了,她却抬起头, 满脸堆笑地道:“慧妃姐姐说笑了,我不过是嘴里一句不经心,倒让姐姐多想, 实在是妹妹的不是。” “我额吉就生了我这一个女儿,纳喇格格唤我声‘慧妃’也是,本宫也不介意。若是想以尊卑位次论,叫声‘娘娘’,本宫倒是也当得。”娜仁似笑非笑。 皇后忍不住好笑,见纳喇氏竟然低头呐呐应了声“慧妃娘娘说得有理”,沉下心来,微微有些震惊——到了这个地步脸上还挂得住笑,不说好涵养,养气功夫是真不错。 倒不是等闲类。 皇后微微垂眸,轻抚着膝上刺绣的金凤,扯了扯嘴角。 贤惠人也想出头了,这宫里,可要热闹了。 娜仁倒不是爱占人便宜的人,但她嘴里觉得不饶人,见纳喇氏面人一样的,她又觉着没意思了,撇撇嘴,轻哼一声,转头去吃茶果。 九儿在皇后的示意下捧了一碟果子来,笑道:“这些个都是扬州风味的果子,慧妃主尝尝。” 皇后又道:“与大家都端上些来,说来这还是本宫新得的,吃个新鲜。” 娜仁早年常吃这些——当时其勒莫格满大清的转悠,苏杭扬州一代热闹繁华,便常往那边去,娜仁这边便时常收到来自那边的新鲜东西。 这一二年间其勒莫格在京里领了御前侍卫的职,鲜少往外走动,娜仁这里的新鲜东西才断了流。 这口味如今吃来倒是怪熟悉的,她拣了梅子在嘴里慢吞吞地嚼,听清梨笑道:“这一尝就是十味坊的手艺,从前在家里也常吃。” “我从前听人说起过,道是江南好手艺人多半养在世族与盐商豪富家中,外头的名厨多半是虚名,可是当真?”昭妃转过头看着清梨,徐徐问。 清梨先是一怔,然后轻笑着道:“哪还有这样的说法呢……南地的世族又剩下了几个?不过都是传出的虚名罢了,若是当年或许有之,如今……”她到底年轻,修行不够,神情稍带出复杂来,李嬷嬷在她身后微微拧眉,低头肃容,面色不大好看。 “那倒是了。”昭妃看她样子约莫知道自己失言,可又不知错在哪里,只低声道:“如今普天之下手艺好的,多半是在宫里了。” 清梨敛了面上复杂的神情,微微一笑:“此言有理。” 皇后将这一切尽数收入眼帘,捏了果子在自己指尖,也没送入口中,神情莫名玩味。 未多时,有人来向皇后回话,众人便散了。 从坤宁宫回去,娜仁、昭妃与清梨都是顺路,三人结伴而行,昭妃是等闲不爱将事情藏着掖着的,此时离了坤宁宫,便直截了当地问:“可是我方才言语哪里不妨头?清梨只管指出,我必然改了。” 清梨笑道:“有什么呢,不过我少时读书,知道当年江南繁华世族风光心向往之,如今才心怀感慨罢了。” 永寿宫是最先到的,娜仁与二人作别,那二人也纷纷作别,昭妃沿西二长街向长春宫去,清梨继续向前,回了启祥宫。 这会子约莫到了坤宁宫散场的时候,张氏捧着绣棚子从殿里出来,就坐在西偏殿廊下一针针地刺绣,要紧后槽牙仿佛针扎在谁身上似的,虽早知道清梨进来,也并不抬头,只等清梨脚步近了,方一撩眼皮子,哼哼着道:“总算从皇后跟前拍马回来了?” 这样的酸话素日都是有的,往日清梨或许还气一气她,耍耍宠妃的架子,保准三言两语轻飘飘气得张氏火冒三丈。 然而今日清梨却没心思打理她,冷冷看了她一眼,眸中的寒意直让张氏汗毛立起,她便潇洒回头,径自回了东偏殿。 留下张氏坐在廊下好一会儿,抚了抚自己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的胳膊,对着贴身宫女喃喃道:“她今儿吃错药了?” 贴身宫女也疑惑了,站了一会儿,低声道:“别是在坤宁宫受什么刺激了。” “那我可得看看她去。”张氏站了起来,走了两步,没下台阶又止住了脚步,转过身轻哼一声:“管她呢,气死了正好,老娘还能给她掉两滴鳄鱼泪。” 贴身宫女咂咂嘴:“主儿,鳄鱼泪是什么说头?” “猫哭耗子假慈悲,掉的就是鳄鱼的眼泪。”张氏嘴里胡乱哼哼着小圈儿,心里也咂摸着滋味——你别说,一天没有那个姓李的顶上几句,心里还怪不得劲的。 只说清梨回了殿里,款款落座,殿内一时寂然无声,上下宫人皆屏声息气,李嬷嬷站在炕边脸色不大好,寻春看看二人的脸色,一摆手做了个手势让殿内宫人退下,亲自用文竹小茶盘奉上两碗茶来,一碗与清梨,一碗与李嬷嬷,问:“这是怎么了?” 然后见李嬷嬷喝了口茶就将茶碗放下,抻抻衣裳,双手交叠在小腹前的样子,心里顿觉不对,见她立马要开腔,忙道:“嬷嬷且先与我说说是什么事儿,咱们小主脸色可不好看,可是在外头受了谁的冲撞?” “叫什么小主!”李嬷嬷冷冷道,她看向清梨,摆出苦口婆心语重心长的姿态来,“姑娘,您是个尊贵人,不必奴婢说的,您生来就注定了会——” “恢复李家的荣光,让祖上得享尊荣,父亲能在母亲面前挺直腰板。”清梨说着,却又冷笑一声,目光毫不避讳地直视李嬷嬷,冷声道:“可您说,这清禄能让祖上含笑九泉吗?我便是在宫中再得宠又如何,父亲这辈子在我母亲面前也挺不直腰板子!咱们家是降臣!背叛了旧主,吃了新主的俸禄,只怕祖宗也蒙羞,你们如今一心想要光复,所谓的光复就是送女人进宫,女人得高位,家族得恩宠,便是光复了吗?” 李嬷嬷脸又红又青,眼睛瞪得铜铃一样打,胸口剧烈起伏这,站在那里半日没说出话来。 清梨也毫不示弱地回瞪回去,寻春见势不对噗通跪下,到底向着清梨,只拉着李嬷嬷的衣角劝:“嬷嬷,主儿年岁小,不懂事,若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您只管直言。可再怎样主子也是主子啊!您怎可这样对主子使脸色呢?” “主儿什么主儿?!”李嬷嬷几乎是从肺里低低沉沉地吼出一声来,寻春不自觉地瑟缩一下,却毫不退缩。 清梨嗤笑一声,“吃着人家的饭就别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如今你我在宫中的富贵日子全仗帝王恩宠,您在这里,又是看不上人家是‘蛮子’,又教我怎样博恩宠。扬州瘦马那一套,您就要尽数搬在我身上了,可您也别忘了——” 她端坐在炕上,高高昂起头,冷冷盯着李嬷嬷,道:“我也是正经人家的女儿,魅惑君王谄媚邀宠,那是不入流的女人做的。” “您先是李家的姑娘,再是正经人家的女儿。”李嬷嬷声音已经很平淡了,看向清梨的眼毫无感情,就像在看一件货物,“您能为李家做的,就是得到皇帝的恩宠,在宫里得到权柄。会邀宠的女人,在宫里才会有好日子过。” 二人最后谁也没说服谁,寻春心疼自己主子,强按住对李嬷嬷的畏惧,伸手把她拉了出去。 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了,你对着主子瞪眼睛,岂不是比我更不规矩? 留下清梨自在炕上坐了半日,最后眼眶湿红地狠狠挥袖把炕桌上的茶碗甩到了地上,呐呐自语:“你们到底都瞒了我什么,到底都要做什么啊……天下百姓能有个安稳日子不比什么都要紧,什么血海深仇,旁人恨着也罢,你们有什么资格恨呢?” 她说着,自嘲一笑,眼泪扑簌簌地滚下来,妆容半褪如梨花带雨,却并不娇弱可怜,只令人一见便觉心酸。 张氏没能按捺住一颗好热闹的心,悄悄把东边窗户支开伸个脑袋往东偏殿这边看,见寻春半抱半拉着李嬷嬷出来,没一会儿殿里传出瓷器碎裂的声音,低喃道:“这是小妖婆和老虔婆闹翻了?我滴个乖乖,可有好戏看了。” 启祥宫发生的事娜仁一概不知,只知道余后几日里都没在清梨身边看到李嬷嬷的身影,直到那日一道去给太福晋请安,才看到李嬷嬷板着张脸跟在清梨身后。 石太福晋对李嬷嬷的态度也不咸不淡的,一看了她,就摆摆手,吩咐:“愿尔,带李嬷嬷下去吃茶去。” 清梨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太福晋却注意到了,深深看了她一眼,似有所觉。 娜仁来这纯粹就是插科打诨卖乖吃点心的,这会喝了两口花果茶,咂咂嘴,又道:“前儿那道梅干肉馅的青团做得倒不错,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了。” 别提什么甜党咸党,只要做得好吃,她辣党都能当! 太福晋身边的老嬷嬷姓石,这会眉开眼笑地应着:“有、有!知道您要过来,一早就预备了,老奴亲手做的,保准比饽饽房啊、小厨房做得都好吃,这就给您端来。” 石太福晋看着娜仁,也是眉眼带笑:“你打小就爱吃石嬷嬷做的咸口青团,人都说北方的孩子爱甜口,你却不是了。” “只要做得好吃,我什么都爱。”娜仁道:“不过我也有不爱咸口的,肉粽我就实在吃不下去了。” 石嬷嬷低声道:“不怪您说,老奴这些年,也深觉得咸口的粽子没有甜口的好吃。” “那是你老了,老了自然爱吃甜口的。”太福晋嗔她:“快去端点心,别在这儿闲磨牙了。” 清梨端着石太福晋的药碗在手上轻轻吹着,含笑看她们说话。 石太福晋等石嬷嬷出去了,殿里只有她们三个,喝了口清梨喂过来的药,拧眉道:“药碗给我罢了,一口口喝怪苦的。” 清梨抿嘴儿一笑,双手将药碗递了过去:“不怪您说,晚辈也觉得怪苦的。” “休学她说话,学不出个好的。”石太福晋指的自然是石嬷嬷,她口中如此说,眉眼间的亲近信重却是实打实的,此时用了药,清梨忙端清水漱盂与她漱口,娜仁从旁边小几上抓了把果子递来,石太福晋拣了颗甜的嚼了嚼,方对清梨道:“若是恼了你身边那个,发落了也没什么。” 她说着,便转过头去自与娜仁说话,仿佛只是随口与清梨一提。 清梨却愣了半晌,然后反应过来,坐在那里翘着唇角微微笑了。 春日,娜仁的永寿宫多半是繁忙的,竹笑带着麦穗可着庭院打点,前头还好说,后院里那葡萄架子却得好生照看,又得将花坛里的花打理着,院子那些花木剪枝的剪枝、培土的培土——那些可不光是花木,安人还指望着它们结果子呢。 光是桃、杏、李三样便足够令人期待的,她当日在慈宁宫花园种下的,这两年结果都不错,可谓丰收,也是宫中一景。 康熙玩心上来,恨不得把御花园都改成御果园了,到底太皇太后拦着他,才没成。前年到底却在南苑里劈出个地方单种这些果树,还道等到他日结果就到那边玩去。 不过娜仁看,结果得有日子了。 她去年又在前头庭院里离石榴树不远的地方折腾出一棵樱桃树来,是那种指甲盖大小的中国本土小樱桃,果实酸酸甜甜的,还是点果子露好喝。 那东西北方居多,太皇太后在盛京住过,还记得那酸爽的滋味,听说娜仁折腾起来,便全力支持,当时还感慨:“这些年宫里得了贡上的都是大樱桃,甜是甜了,却不比那个酸的有味。” “可是当年盛京的味。”太后在她旁边搭茬,对那樱桃也有几分期待——她倒没在盛京住过,但听太皇太后的描述,还是值得想一想的。 娜仁前世小时候常住过北方姥姥家,姥姥家院子里就有一棵那样的樱桃树,结了果红彤彤的不大点,一个枝头上满满当当一簇簇地,几乎要压弯了树枝儿,采下来当零嘴,酸得倒牙不过吃个新鲜,若是加了冰糖熬成糖水,在井水里一湃,冰凉凉、酸酸甜甜的,入口可美了。 再有,如今她想着,若熬成果酱,八成也是好吃的。 怀揣着这样的期待,永寿宫的前院又添了东西。 那玩意倒是爱活,只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果丰收。 转眼四月,永寿宫庭前的石榴花已开,娜仁命人采下一些,用竹编的精巧小篮子盛着,每个里头十来朵,送给宫中素日关系不错的嫔妃。 如皇后自然是不可少了的,清梨、昭妃、佛拉娜是不可或缺,仔细一算,她在宫里竟然算得上是交游广阔了。 当然友好范围是4/7的,董氏是素来交情浅,都没说过几句话,不算在里头。 纳喇氏不过点头之交,二月里她把娜仁得罪了一番,虽然也没结仇,但娜仁也不可能‘折节相交’啊,那不是记仇的娜仁女士的作风,她也不会为了端水强行友好。 左右也不算很讨厌,自那一次之后纳喇氏对娜仁可谓是毕恭毕敬,御花园里碰上了都得对她行个大礼那种。 乌嬷嬷后来说她可能就是试探娜仁一下,没想到试探一脚就碰上了硬茬子,自然只能恭恭敬敬地。 硬茬子本茬娜仁对此不做评判,反正关系就那么处着,也没真打算和她亲如姐妹。 纳喇氏是个圆滑人,好不容易出头试探一次,脚就踢到铁板上了,险些伤了自己,这样下来,也是挺心酸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5章 第三十五回 娜仁花送得是随性, 却容不得人不多想。 董氏一贯透明人儿似的,也不知得了哪路子神仙的指点,这日忽地上门拜访。 琼枝也是确认过好几次, 才请了她往正殿坐, 又笑道:“我们主儿在书房里写字呢, 您且稍坐坐, 奴才去告诉与我们主儿。”总没有让正经嫔妃等在宫门外面的理儿不是?何况素日也没有个什么过。 董氏温吞腼腆地笑了笑,轻声细语地谢过琼枝。 琼枝道:“奴才哪当得起呢?”又让豆蔻沏茶来, 笑道:“今日宫中备的龙井茶, 也不知小主吃不吃得惯。” “已是极好的了。”董氏连忙道。 眼见她战战兢兢的模样, 琼枝心里默默盘算着, 也没摸到什么头脑, 只躬身退下后,往正殿旁做书房的三间东耳房去了。 说娜仁在这边写字, 不过是个好听点的说法,其实哪里是在写字啊。 此时娜仁却斜歪在窗旁软塌上,窗屉半开, 外头的清风徐徐吹来, 屋子里燃着一炉味道极清雅的香, 滋味仿佛百花相合, 又似有些柑橘果子的清甜酸涩,混合在一起清新雅致, 并不沉闷。 宽大的紫檀螭纹四方书案上零星摆着些笔墨纸张, 另有一只通体洁白的瓷瓶, 内里盛着一支娇艳欲滴的粉红月季, 雅俗结合, 倒是甚美。 架势都摆出来了, 宣纸徽墨、砚台镇纸一应俱全,书案前圈椅上也搭上了软绸面椅搭和坐垫,案旁还设有一张矮几,上头摆放着三四样点心果子,另有一壶清茶,可惜却都白白预备了。 琼枝抿嘴儿一笑,“您又借着创作的由头往这里来发呆来。” “我前思后想、左思右想,《风华录》的出版之路之所以一路碰壁,一来是我在文中影射的现实过于激烈、掺杂的思想太过激进,绝不受当下出版主流的青睐,二来是那些个书局收话本子只爱男女小情,穷书生得了公主千金青睐一路青云直上便是大众主流,我在文中明摆着煽动女子情绪、抱怨女性地位,遇到伯乐的可能性不大……”她如此摆出一副深思状,然而没等她说完,琼枝已道:“且不提这个,您还是快整理整理衣裳头发,董格格来了,正殿里坐着呢。” “谁?”原谅娜仁一时没想起这个董格格到底是谁,实在是她平日里真没什么存在感,与娜仁也没什么往来,如果娜仁只听琼枝提一嘴就能想起谁是谁,那可真是怪了。 听闻有客,便耽误不得的,琼枝出去一会儿,未多时岂蕙捧着个水盆并笢子等物进来,为娜仁抿了抿鬓角,抻了抻裙角。 娜仁素日只在自己宫内便不会做如何繁复的装扮,此时头发也只是松松挽了一窝丝的纂儿,点缀了一支小米珠穿成的珠花,倒是时令月季花样的,身上也只家常穿着樱草色绣月季花衬衣,足下蹬着软毡底燕居的逍遥履,缓步款款而来,仿佛连头发丝儿都透着惬意。 董氏与她接触不多,无论从前在赫舍里府中还是如今在宫中,都少见这样的主,此时心中不免吃惊,又忙忙蹲身请安:“臣妾给慧妃娘娘请安。” “不必客气,起身。坐。”娜仁一扬下巴,自在炕上落座了,笑着问:“可奉过茶果没有?不要怠慢了,董格格可是我这儿的稀客啊。” 董氏忙毕恭毕敬地道:“方才一位姑娘已奉了茶来,也有果子点心,妾不敢当稀客。” “你这是怎么了,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娜仁笑意温和:“怎么我活像吃人的老虎似的?” 董氏攥着手里的帕子,默默笑着,或许也是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笑了。 她生得出挑,又是高挑丰腴的身材,却看不出有这副腼腆性子。 娜仁心中暗暗纳闷,那董氏几经纠结,才开口道:“妾今日来,是有一事相求的。” 正题来了。娜仁坐直身子,看着她,问:“有什么事儿?董格格且说。” “妾……妾想求慧妃娘娘宫里的石榴花戴。”董氏声如蚊呐:“因妾在皇后主子宫里见皇后主子戴,颜色甚好,心生向往……” 她声音愈低,娜仁却忍不住笑了出来:“我道是什么呢……正巧了,我才说那石榴树移过来没两年,不欲它多结果子,只养好根基为上,故而见它花开得盛便要截一截。前儿送出那几篮子去,今儿一早瞧又出了不少骨朵,便命人采下些,还不知怎样是好的,董格格你就来了。” 说着,又命琼枝去将花取来与董氏,琼枝去了半日,捧着个极精巧的柳编小竹篮回来,那篮筐多说不过一个巴掌大,小小巧巧的,盛放着十来朵石榴花,兼并还有几枝月季芍药之类,琼枝笑盈盈奉与董氏,笑道:“还请小主不要嫌弃,后头院子里的花儿都开了,正好看呢,奴才私心献个丑,也不知您看不看得上眼。” 董氏忙道:“这就很好了,我很喜欢,多谢姑娘了。” 看得出来,她说的是实话。那小篮子编的精巧,本是麦穗闲来编出来的,因编得多了,都压在偏房里,这几日琼枝奉命给各处送个糕饼点心都不爱用食萝了,只可着这个用,这会取出来倒也顺手,也没让董氏觉着不合群。 她没假手于宫人,将那小花篮置在自己膝上,喝着茶的功夫不自觉地就把眼去瞧,喜欢得不得了,精神也逐渐放松。 她坐了半日,娜仁就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与她说说话,她也都能搭上,就着这花那草的能说出许多来,娜仁不由大为震惊。 董氏说的尽兴了,灌了口茶,见娜仁专注地听着,回过味来不由红了脸,低着头呐呐道:“妾当日还侍奉皇后于闺中时,打理院子里的花草是很在行的,院子里的嬷嬷都夸妾在莳弄花草上格外地有灵性,娘娘宫里的花开得也好,妾见猎心喜,才厚颜来讨。” 娜仁温声道:“既然喜欢,时常过来也没什么,我这里常常是热闹的,再有你过来,更热闹了。”她又命:“既然董格格喜欢,把今春制的花茶取一罐子来赠与董格格。” 豆蔻盈盈一欠身,脆生生地应了声“是”。 董氏羞道:“得了鲜花已足够惊喜了,若再得娘娘的花茶,实在是……妾却把这个忘了。” 她说着,回过身,随她来的宫人忙从袖筒中取出一只荷包来,她将花篮安放在几上,亲自拿起那荷包站起来递到娜仁眼前,道:“针线拙劣,做得粗陋。娘娘若觉还能入目,便请收下。” 娜仁打眼一瞧,那荷包哪里是拙劣粗陋,玉色缎面上用嫣紫、鹅黄、水粉、天蓝等各样颜色绣出一丛花卉来,花朵含苞待放的模样便极美了,秀婉含羞,怒放的芍药月季又娇艳欲滴,灵气逼人。 荷包周边又以草绿色丝线滚镶遍绣如意卐字不到头,下坠着紫褐色彩线打成的络子,做得精美异常。 娜仁连声感慨:“这若是拙劣粗陋,那我的手艺就是入不得人眼了。” 收了人家的礼,少不得态度更好些,董氏喝了两盏茶,与娜仁叙话半晌后方起身道了别。 然而今日永寿宫仿佛注定热闹了,她走没一会儿,佛拉娜却来了。 她已是小腹微凸,这会京里的天已经很热了,她还在衬衣外加了件皮甲,娜仁见了她忙命人扶住,问:“怎么你却过来了?不在宫里好生安胎,这样热的天儿,却出来逛荡!” “我是在宫里闷了,出来走走。还在皇后娘娘那边坐了坐,又想来看看你。方才我过来时与董氏打了个照面,她是来求你了?”佛拉娜定然是知道内情的,笑起来带着打趣促狭,看得娜仁心里发急,直接道:“究竟怎么个说法,你可与我说清楚。她过来巴巴地只为求些个石榴花,我心里还觉着不对劲呢。” 佛拉娜在炕上落了座,且抻着娜仁,呷了两口豆蔻捧来的蜜饯杨梅点的果子露,啧啧道:“也不知是不是该说你有先见之明,新鲜杨梅还没过季呢,你这里蜜饯的都预备上了。”她也不客气,看炕桌上摆着一碟子荔枝,便道:“你想知道也不难,且讨好讨好我。我瞧你这荔枝好,与我吃两个如何?” “想都别想。”娜仁毫不心软,“皇上特地与我说过了,太医不许你吃这个,皇后、我都被特意告诉过不许容你这个,你就老老实实喝你的果子露。” 佛拉娜一撇嘴,满是幽怨地看着娜仁:“你如今也开始硬心肠起来了……” 到底娜仁不上钩,只催促她将董氏的事儿说了。 她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这不是你给我们几个都送了花,正巧我今儿早觉着天气好,身子也舒服,就戴了你送的花出来走走。既然出来了,少不得第一个拜访皇后,过去的时候董格格正服侍皇后簪花,簪的就是红石榴花。我与皇后说起这花,都说你这里的花开得是满宫里最好的。皇后又说董氏惯素喜欢这些,打趣她,让她上门来向你讨要,还说什么别的都有了,单她没有,别是哪里得罪了你。上门来讨,若是你给了,便可知不是得罪了你,而是素日里太闷的罪过。我本还只当是笑话,没想她却当了真。” 娜仁忍不住直笑,拍着大腿道:“可真是个妙人!” “我只怕你见了人家,眼睛就长在人家身上,彻底挪不开了。”佛拉娜眼波流转横了她一眼,下巴微微抬着,骄矜中倒有些将为人母的少妇风韵。 这样的神情从前在她身上是万万看不到的,娜仁心里寻思着,或许有了这个孩子,也让她在宫中有了些底气。 心里想着些乱七八糟的,娜仁关心了一下佛拉娜的身体,见她面上微微带出疲倦来,便问:“可有步撵随着来?若是没有,且让我宫里的先送你回去。” “是坐步撵来的。”佛拉娜笑着拍拍她的手,轻叹道:“我如今身子不行了,带着他……”她轻轻拍拍自己的肚子,摇头笑道:“针线一会便累了,脖子也疼、眼睛也酸,也不知究竟是有了身孕的缘故,还是因为别个。” 娜仁却是听过两耳朵她的脉案的,知道她身子虚,月份越大,只怕怀得越艰难,忍不住就再次开始向她安利通过唐别卿搞出来的那个《长生诀》低配版吐纳功法。 佛拉娜却笑道:“可别了,我如今可坐不住了,自己气还喘不匀乎呢,那个又能当什么事儿呢?” 娜仁见她全然不在乎的模样,心中无奈,又不知道该怎么劝才好。 好容易送了佛拉娜走,娜仁还叮嘱星璇装了一攒盒她如今能吃的点心,还有一包茯苓霜,千叮咛万嘱咐是下头供上说养人的,还叫她问太医吃了可有益处没有。佛拉娜满口答应着,坐上步撵走了。 然而她的步撵还没走远呢,就与另一行人碰上了。 彼时娜仁就站在永寿宫的匾额下目送着她,见另一路人与她迎面相撞向她道了万福,然后目的地鲜明地冲着自己这边过来了,不由得抬手按住自己微微抽搐的嘴角:这一个两个的,是把这儿当成旅游观光景点了吗? 走了这个,还有下一个。 然而接下来来的这位,却是这些日子与娜仁多有不快的那个。 娜仁看了她,忍不住与琼枝咬耳朵:“她怎么来了?” 琼枝也是一头雾水地,忍不住道:“莫非是上门来找场子的?——那石榴花您可没给她一份。” “呵,我的花送给谁还不是我说了算,她没让我开心,还非得要我的花,是什么道理?”娜仁扬起自己高傲的小下巴,用自觉带着二分高傲三分睥睨五分不屑的目光看向纳喇氏。 却见纳喇氏走到近前,向她盈盈一拜,面带微笑地道:“妾给慧妃娘娘请安。闻得近日慧妃娘娘宫中花朵绽放甚美,特来拜会,想要欣赏一番。已备薄礼一份,不过些宫外小吃,还请慧妃娘娘笑纳。” ……可真是,能屈能伸的人才啊。 娜仁默默在心里道:不干外交、不做生意可惜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6章 第三十六回 纳喇氏素日瞧着温柔敦厚, 没想行动倒是干脆利落的。 21 原是这日,她来了,笑脸凑上来, 娜仁也就不好意思甩给她冷眼看——本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的, 何苦来呢? 不过娜仁心里还摸不着头脑, 拧眉盯着她看了一会。纳喇氏笑意盈盈地在那边没动身, 抬起头来,倒是不卑不亢。 “走, 随我进去。”娜仁嘟囔道:“吃错药了这是。” 琼枝抿抿唇, 转身的空档向冬葵一眨眼, 冬葵会意, 纳喇氏只随娜仁入了正殿, 迈过门槛时偶然回头瞥了一眼,只见殿外廊子上两边太监宫女鱼贯而入, 贴着窗根底下站了一排,低眉顺眼地,好不恭敬。 纳喇氏定一定心, 捏紧了手中的绢子。 二人入了正殿, 豆蔻奉上茶来, 纳喇氏笑着对她点点头, 却没动,只看向娜仁, 眉眼间带着哀求:“娘娘可否屏退左右, 或只留一二心腹在身畔。” 娜仁向窗外看了一眼, 满是无奈地, 一扬手, 对琼枝道:“让他们都退了, 能吃人怎地?” 琼枝这反应确实是有点大了。 得了她的话,琼枝口里应着,出去确实命人退下,冬葵唐百却贴着二人落座之东暖阁的窗根底下站了,这二人都是有几分功夫在身上的,贴着墙悄无声息地避开窗子,不易叫殿里的人知道。 纳喇氏见暖阁内仍有琼枝与豆蔻二人服侍,缓缓沉下心,倒像是没她们这两个人一样,只起身向着娜仁恭敬一礼,口中诚恳地道:“妾一时眼拙,叫猪油蒙了心,想试探娘娘的位置,是妾的不是。今儿向娘娘告罪,保证日后对娘娘再无半分冒犯,不求娘娘宽恕,只愿您心中先且放过这回,如有下次,无论娘娘如何,妾都受着。” 她口里如是说着,倒叫人好生心惊。 然而纳喇氏却不管不顾地,深深一礼,口吻极真挚地道:“叶赫纳拉氏世代名门,妾这一支分出纳喇氏却并不兴盛,妾入宫便是为了在宫中站稳脚跟,为娘家撑腰。故而无论如何,总是要‘斗’的。娘娘出身名门、地位尊贵,宫中皇后之外无人能挡锋芒,故妾从前心中暗暗视为第一劲敌,此是妾的不是。这回坦坦荡荡说出来,娘娘心里不舒坦也是有的,只是妾却想叫娘娘知道,此后妾对您定然毕恭毕敬,没有半分不当的心思想法,娘娘不信,宫里日子还长,只请娘娘看着。” “从前得罪之处,不求谅解。日后相交,还看妾的做法。只是妾生来是后宅阴私里长大的,没有什么正大光明的心性,只怕日后也没有您光明磊落的做派,若仍是您不喜的,只求与您井水不犯河水。” 纳喇氏坦坦荡荡地直视着娜仁的目光,倒叫她不知怎地是好了。 “……你起来。”娜仁看着她,她如今明明白白地把野心都写在脸上,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却不改温柔敦厚的神情,实在是十分矛盾的一个人。 琼枝与豆蔻自纳喇氏跪下便忙侧身让开,此时娜仁开口,又忙上前搀扶。 纳喇氏倒没有长跪不起逼迫娜仁的意思,此时起身,唤来贴身宫人:“大雪!” 她的宫女捧着两个一看就沉甸甸的大锦盒上前,倒是难为她,不大的身量,捧着这样的东西。 纳喇氏道:“这其中有些京里时兴到底吃食玩意,还有妾身手缝的床帐一领,用的是松绿百蝶穿花花样的蝉翼纱,双绣玉兰、素馨、栀子等素雅香花并竹石梅花,妾自认唯有这一手绣工还算拿得出手,还请娘娘笑纳。” 娜仁听她这么说,倒是比董氏早上自谦手艺不好更顺耳些,又觉着她这性子矛盾却干脆得让人放心。凭娜仁的直觉,还是没听出纳喇氏语中有假的意思,此时收下,又命人道:“取一捧今早新摘的石榴花与纳喇格格,就上午与董格格那份,我便觉着极好。” 豆蔻闻声出去找竹笑预备,纳喇氏知道娜仁这是彻底说开了的意思,暗暗松了口气,心里倒是平稳得很,只向娜仁道了个万福,“妾身叨扰了。” 这才再度在玫瑰圈椅上坐下,端起茶碗痛饮下去,琼枝忙又为她添茶。 娜仁颇有些咂舌,看着纳喇氏,道:“从前怎么没见你是这么个性子?” “男人嘛,总喜欢温柔敦厚柔顺无害之流。”纳喇氏低眉浅笑着,“家母如此,家父院中几位姨娘也是如此……” 娜仁听着她这话,想起她前头的话,不寒而栗。 琼枝又用白瓷蓝花云纹的小碟子奉了点心过来,撤了殿内炕桌并几上的残盘——原是早上的客沓来踵至,殿内的茶碗能撤得及时已是底下人手快了,方才屏退左右,琼枝本也要动,奈何纳喇氏搞了两处天降惊雷,便来不及了。 这会安静下来,她行事素来周到,并不会遗漏这个。 纳喇氏却道:“姑娘不必忙了。” “让她们忙,琼枝你把这东西接下安放。”娜仁扬扬下巴,琼枝抿嘴一笑,应了。 娜仁是万万没想到不过是些石榴花便为她这永寿宫找来了两位生客,送走了之后自坐在殿里,还有些感慨:“什么样的人家,能养出纳喇氏这样的人?” “您这会又忘了当日对她唇枪舌剑的时候了,可知咱们主儿啊,还是有一个好处——”琼枝替她换了酸甜开胃的果子露来,笑呵呵地道。 乌嬷嬷问:“什么好处?” “可不是——耳根子软不记仇!”琼枝道:“且不知,这世间人心最是深不可见底,您就这样轻信了她去?” 娜仁看她一眼:“从前我初与清梨好时你怎么说的?虽然纳喇氏从前做了件惹人厌的事儿,可真算起来,并不是什么大罪过,又非十恶不赦,只是让人膈应,如今人家诚心诚意地认错,你也不能对她有偏见呀!” 琼枝摇头失笑:“又是我的不是了。……也到了晚膳时分了,今儿想吃什么,让星璇预备着。” 娜仁沉思一会,“且不预备了,去向老祖宗请安去。” 琼枝低声应了。 这边娜仁在宫里发展友谊的小船,或许是人和气了,运道也来了。 廿三日,殿试。博尔济吉特氏忠靖镇国公二子博尔济吉特·那日苏当庭被点为探花,虽因鳌中堂的一力阻拦而没成就了三元及第的吉事,却也是正正经经一甲出身,打马游街,受了京中妙龄少女多少香囊荷包。 如今翰林院入职,殿试当日看康熙的表现是对他青眼有加,想来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在这样的探花郎的衬托下,倒显得状元榜眼光芒黯然了。 娜仁听了这消息,很是认真烧了两炷香,对自己从前拜佛拜的不用心深感愧疚连连忏悔,太皇太后笑骂她:“你要信这个,往你宫里请一尊回去,却在这里烧我的香、求你的愿。” “这可不是求愿,是还原了。”娜仁笑吟吟道:“从前也没怎么听家里人说二哥的才华,只是听说中了会元才知道些,如今竟成了探花郎,也不知是否是神佛开眼了。” 太皇太后也是满脸笑意,“咱们家的儿郎,可算是有个在文采上有出息的了。”又嗔她道:“你的哥哥,你自个还信不过?非要说是神佛之功,焉知他素日温书到几更?不过这探花倒是矮了,满蒙二旗,少有在科举进身之道上这样出色的孩子,怎没有状元及第?听说当日也有会元、解元之光,怎就在此处落了?” 苏麻喇消息灵通,轻声道:“听说选状元时鳌拜大人一力阻拦选那日苏少爷。” “那是你当日在南苑行宫与他对呛的旧恩怨了。”太皇太后叹道:“可惜了。” 娜仁倒不后悔当日开口,且在她看来,探花可不比状元有牌面多了? 中状元说明自己修得好,中探花却说明爹娘给得也好! 然而康熙对此却满心不乐,这日用膳便透露出来,娜仁只道:“都是命罢了。”又把自己想的说给康熙听,康熙先时一怔,然后却猛地笑了出来:“阿姐你这张嘴啊!倒也是,朕那日殿上瞧着,举子中倒是那日苏生得最为出色了。” 又道:“他如今在翰林院办差,从前在宫外,朕与他论书几回,倒是心里有谋算,行事却稳重的。朕也算是在朝中有个真正亲近的可用之人。” “这话可当不得。”娜仁舀了碗汤与他,又舀了碗自己端在手上,慢慢道:“若说亲近可用的,索老大人的儿子可不少,如今不有一个从御前侍卫迁出去,到吏部做侍郎了吗?也是要职,关系又近。你在这里这样说,让皇后听到,心里作何滋味?” 康熙一扬眉:“朕的话,传得出永寿宫。” “那——”他徐徐环视周围,“这起子奴才可是都不能要了。” 琼枝忙领人向他行礼,娜仁好笑地嗔道:“别在这吓唬我的人,快吃,晚上不是还有大儒讲书吗?” 永寿宫里这一番亲近论自然是没传出去的,不过那日苏得脸是真的,康熙常召他一处下棋作画,读书也与他一处,有其勒莫格照看,太皇太后、太后与娜仁这三宫的面子,也没宫人敢不尊敬。 二人言语投机,又都满怀宏图大志,康熙渐将他引为知己心腹,他在宫中行走渐渐熟了,娜仁也与他碰过两面,兄妹两个都十分惊喜。 这日皇后与佛拉娜、董氏二人在暖阁里闲坐,略带打趣地笑道:“听说,你们去那日,后来纳喇格格也去了?” “可不是吗,与我打了个照面,董妹妹走得早,倒没见着。”佛拉娜倚着引枕呷了口花茶,打趣道:“那两人也不知说了什么话,倒是好了起来,我去延禧宫里坐时,还看见她暖阁里炕桌上的一个花篮,一看就是娜仁身边人的手艺。” 皇后若有所思地笑道:“终究是和睦了才好,咱们后宫,和和气气地,才让皇上放心。” 董氏与佛拉娜齐齐应道:“是,遵皇后娘娘教诲。” “你们又这个样了。”皇后喝了口茶,握着帕子拭了拭唇角的茶渍,看向佛拉娜道:“你日常少往延禧宫去,若是想念纳喇氏,只叫她去钟粹宫说话便是。延禧宫临着苍震门,那头便是宫人来往、搬运东西的甬道,这些日子有外头贡品上京,那边正噪杂着呢。你身子骨又柔弱,只怕你心烦。” 佛拉娜好笑道:“怎么那么弱了,倒还没觉得心烦,反而瞧了不少新鲜东西开眼界。还是多谢您关怀了。” 皇后斜她一眼:“多少好东西皇上没偏了你,用你去那开眼界去?如今你肚子里这个才是宫里第一紧要的!为了这个,这些人怎么担待你都是应当的。你也别自作多情,等咱们小阿哥落了地,你这个当额娘的就不金贵了。” 佛拉娜闻言,掩着胸口直呼:“哎呦呦,我这心啊,都伤透了!” 董氏轻笑道:“马佳姐姐愈发活泼了。” “她是活泼吗?是泼皮!”皇后伸出一指点了点佛拉娜的额头,却是眉眼带笑的模样。 正其乐融融地说着话,秋嬷嬷面色冷峻地打外头进来,匆匆行至皇后身边,耳语两句。 皇后面色巨变,手中端着的茶碗一松就落到了膝上,身上艾绿绣姚黄牡丹的衬衣下摆便湿了大片,她却顾不得这个,只急急忙忙地抓住秋嬷嬷的胳膊:“嬷嬷说的是真的?” 秋嬷嬷素日便让人觉着凶了,此时苦着张脸,只盼能把小娃娃吓住,眼眶微有些湿润,轻轻点头,似是不忍心一般,别过头去不看皇后。 皇后一时悲痛交加,强忍着没落下泪来。 九儿几个连忙围过来,董氏也忙上前侍奉,佛拉娜有心靠近,皇后却抬头看了看她,竭力保持平静,微微颤抖的指尖却透露出主人心绪的不平来,她故作镇定地道:“时候也不早了,你回去歇着,改日再来,咱们说话。” 兰嬷嬷走到佛拉娜身边,也低声道:“马佳小主先且回去。” 佛拉娜迟疑地点点头,雀枝忙上来扶她,她站起身向着皇后微微一欠,皇后摆摆手命她去了。 殿门刚一掩上,皇后浑身便如失了气力一般,重重向后倒去,两行泪自眼角蜿蜒而下,面上脂粉半褪,好不狼狈。 “皇上驾到——”太监传唱声传入众人的耳中,皇后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匆匆扶着九儿的手要起身,却被兰嬷嬷按住,低声道:“您是皇上的皇后,也是皇上的妻子,其实本不必处处规矩礼数。正是伤心的时候,那些个规矩礼法,很该忘一忘才是。” 皇后闻言,泪眼婆娑地看向她,却见她带着泪光也带着鼓励的眼神,忽地泄了口气,面色煞白地,重重向后倒去,一手揽住炕上设的引枕,放肆又含蓄地低声呜咽着哭泣。 康熙是面带急色地来的,进了内殿,见皇后如此,心中也不好受,又感念于皇后对长辈的濡慕孝敬之情,轻轻抚着她的肩膀,低声道:“老大人还没个万一,你便先哭成这样,怕不吉利啊。” 皇后抬起脸对着他,面色青白眼睛通红,好不狼狈的模样,却让康熙更加心软,在炕上坐了揽着她,低声道:“朕已遣太医院最好的太医去为老大人看诊,皇后且稍宽心,或为人子孙的孝道,皇后你很该回府去看看老大人的。” “妾……”皇后听了,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康熙,见他是很用心地说出这句话,心中大为感动,径自起身,向康熙盈盈一拜,言语间还带着哭腔:“感念皇上大恩,此生不忘。” 康熙心中感慨万分,扶起她道:“你是朕的妻,本不必如此,处处规矩礼数地,倒叫人伤心了。” 皇后拭了拭泪,轻轻点着头,抬头看向康熙时眸中带着晶莹泪光,仿佛星光点点,往日的端庄雍容不复,却更叫人怜惜。 康熙待她态度更为柔和,兰嬷嬷在后头看着,心中百感交集,竟不知该是哭是笑。 皇后身上衣裙还是半湿的,康熙打眼一瞧,拧眉道:“你们怎么服侍的,主子身上的衣裳湿了都不知道换下?” “是妾身方才一时心急,翻了茶碗,才弄湿了衣裙。她们也上来服侍,却是妾身的不是。”皇后面上仍带泪痕,此时一扬嘴角,悲意里透出三分温婉来,便如雨后梨花一般,一番浸润流入人心里。 这边夫妻两个更加和睦,娜仁还没听到这消息,只在太皇太后处陪她诵经,苏麻喇听了消息匆匆传进来,向着太皇太后一欠身,神情复杂地道:“老祖宗,索大人府里来人回话,老大人……身染重击,怕是没多少时候了。” “索尼?”太皇太后大惊,忙问。 苏麻喇轻轻一点头,太皇太后竟是身子不稳微微一晃,娜仁忙上前扶她,太皇太后苦笑道:“这个老货也到了时候,这前朝里……还有几个皇帝可用、向着皇帝的人啊。” 她又道:“也是到了时候了,上个月,他上奏请皇帝亲政,我心里就觉着不大对劲,原是染了疾病,不得不急,等不得徐徐图之了。” “老大人用心良苦,皇上也知道。现皇上已派了太医去为老大人诊治,还准皇后娘娘回家省亲。”苏麻喇上前与娜仁同扶着太皇太后向佛堂内一张罗汉榻上坐了,又端了茶来,太皇太后缓过神,忽地问:“快五月里了?” 苏麻喇道:“是,今儿已二十九了。” “钦天监瞧的日子,不必多拖了,七八月份最好。他若真有心,临终还能为皇帝勤政铺一回路。多少年啊……苦了他家那口子了。”太皇太后说着,不禁潸然泪下,也谋算不出什么。 娜仁忙揽着她,晚间太医来回话,说约莫再有二三个月的功夫。 这对皇后更是个打击,也不顾规矩不规矩,连夜回了赫舍里府里。 昭妃对此评价:“一则祖孙情深,二则赫舍里家还需索老大人顶门立户,虽然老大人近年不大理事,却是一根定海神针。神针倒了,赫舍里家借着顶门立户的那个,还没看出来呢。” “咱们又说人家的事做什么?”娜仁斟了一杯茶与她,随口道。 她心里倒清楚,赫舍里家下一个顶门立户的就是皇后的叔公,如今吏部任职,当日南苑见了半面的索额图大人,当然未来的结果也不怎么地就是了。 至于为什么是‘见了半面’,没隔着屏风没看着脸却听见了声,可不就是见了半面? 漫不经心地胡乱想着,娜仁抬头笑问昭妃:“这茶滋味如何?泡茶的手艺还是少年时在太福晋身边,撒娇学来的。” 昭妃点头:“茶香不俗,入口不涩,极好。”又道:“我也不会品这些个,你让我吃了也不过牛嚼牡丹。” 青庄在旁笑道:“您素日只喝苦茶,自然不会品着些。如今改改口味,可别为难自己的舌头了。” 她说了句俏皮话,昭妃淡淡看了她一眼,倒没恼什么。 对青庄与春嬷嬷,昭妃不说和蔼,也是极有耐心的,也在这样的衬托下,显得鄂嬷嬷与鹣鲽混得愈发地惨。 娜仁实在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也是混得太熟了没什么顾忌的了,想起来就随口问了。 昭妃闻言,轻笑一声,用手扇了扇茶香入鼻,缓缓道:“她们两个……我留着当个摆设罢了,人在我这,心不在我这,我一时又动不得她们,就只能从小处上弄一弄她们。不说出气——对她们我本也没什么气,只是你说你眼前日日有两件丑东西,你心烦不?” “无间道啊……”娜仁后知后觉,昭妃却没明白,轻轻挑眉,随口问:“什么?” “没什么,你家真乱。”娜仁发出感慨,昭妃轻描淡写地一笑,“且容他们蹦跶,天道好轮回,看他们能蹦跶多少日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7章 第三十七回 这日一早至坤宁宫请安, 巧在前朝休沐,康熙亦在坤宁宫,见了众人, 细问过佛拉娜的身子, 道:“朕怎么瞧着,下巴都尖了,有了身子,怎么反而瘦了?” 佛拉娜笑吟吟道:“您这可看错了,哪里瘦了呢?不过都长到肚子上罢了, 前儿雀枝还说, 今年的夏衫, 腰身要放得宽大才可以多穿些日子。” “天儿愈热, 也吃不下东西。马佳福晋怀着身子, 更要好生补养,却是难为御膳房了。”纳喇氏温声道。 康熙摆摆手, “御膳房做的不过是些老样式的东西, 倒是精致, 可也没个新奇的。倒是前儿慧妃宫里做的两样小菜不错, 清清脆脆的,咸香脆嫩,另一种口味酸甜里带着鲜香,还有些微微的涩。就粥吃着倒是极好, 也不知还有没有。” 他偏头看向娜仁, 娜仁道:“人吃东西讲究个时令, 不为别的,有些东西是时鲜,过了季就没有了。您说的咸香那一样, 是凉拌的枸杞芽,如今可老了,凉拌了不好吃,若还想要,油盐炒了或是炝汤好,只怕您吃不惯。另一样倒是还有,那是个什么东西,只怕大家都想不到。” 清梨嗔她,“快说,在这吊我们的心。” 康熙道:“却没吃出是什么来,便是那一样枸杞芽,不是你说,还真不知道。” “什么珍奇东西,值得皇上这样的夸?”佛拉娜好奇地看过来,“你也说与我们听听,别在这吊我们胃口。” 娜仁不大优雅地翻翻白眼:“我在这里卖个关子,怕你们知道嫌繁琐——那是葡萄藤的卷须子,不沾铜铁,用小竹剪子剪下来,手去了外头一层筋膜,滚水里放稍稍的油,过水一烫,去了大半的酸涩还能留住色儿,出锅来过了凉水湃着。再有,各样香菌子、蜜制的玉兰片过油炸了,切成碎丁子,并一块嫩豆腐摔开、新采马兰菜的头叶掐下来,和那葡萄须一起拌,把乌梅切丝进去调味,用虾油带着调料一拌。若是吃斋,把虾油换了,用香油也可,只是味又重了,不清淡。” “阿弥陀佛,你这做法已经不清淡了。”清梨感慨道:“多繁琐的吃食,我见过两样,可你这主料不过是个旁人没上过桌的野玩意,也不怕压不住,又失了清朴。” 康熙也道:“吃的时候没觉这什么,只觉着味香却不腻,没想到却是那玩意。”又道:“也唯有你的闲心,在吃食上舍得琢磨,不然有谁把那个端上餐桌呢?” “我是闲得发慌了,才把那玩意揪下来做了菜。”娜仁笑眯眯地,又回头陈怪地看了清梨一眼,“就是那东西野,才要好些东西来配它,带出香气来,不然干吃着你尝尝,酸涩的能让你牙倒掉!就如今这口,我拉着星璇试了多少次,老祖宗都骂我白费东西,才做出来的。” 其实她为什么做这个?是上辈子读汪曾祺先生的《人间草木》时,说起葡萄的须子,道那玩意做起来约莫不难吃。 时候长了,娜仁已想不起原话是什么样了,左右一时想起来,起了心思,拉着星璇一遍遍地试,做出这个好吃的口味来。 反正星璇是乐意陪她闹这些的。 这些个吃食上的话,说起来也长,打消时间是好的。 往日皇后还能笑意盈盈地陪她们说几句,今日康熙尚在,皇后却颇有些缄默,兰嬷嬷在她后头站着,忍不住抬手拉拉她的袖口,口中道:“御膳房做了些五毒饼,您不说要与诸位小主尝尝吗?” 皇后猛地回过神来,缓缓扯了扯嘴角,点头笑道:“端上来,倒是我忘了。今儿沏的什么茶?拿点心要对着牛乳茶才好,又香甜又解腻。” 九儿上来笑盈盈应着,未多时,换了各人的茶、奉了点心来、 娜仁不爱五毒饼那味,略咬了一口就放下,端着牛乳茶慢慢啜着,听皇后道:“眼看五月了,演时令戏《五毒传》、《五花洞》这些的戏子们都召进宫了,预备明儿起便在御花园绛雪轩演上,诸位妹妹有心看看的,可以去那头逛逛。正经日子在初五,皇上要带王公大臣们往西苑去看竞演龙舟,咱们这些个被落在宫里的,也就看看戏、吃吃粽子。” “我在南边,时令戏听的倒不是这两样,去年可巧病了又没看到,可得瞧瞧去。”清梨道。 纳喇氏笑道:“妹妹可仔细着,那戏唱得倒是热闹,只怕半头里降妖除魔的,把妹妹吓着。” “什么吓得到我?”清梨瞪着眼睛,康熙却道:“她胆子小,你们不要唬她,恐怕不敢去看了。” 清梨转过头,眼波流转间风情横生,带着三分嗔怪地道:“皇上!” 佛拉娜低头摸摸自己已有些微凸的小腹,默默未语。 娜仁喝了口牛乳茶,开口打岔道:“前儿制了一味花生、核桃、杏仁磨的香饮子,兑着些茯苓百合的养身食药,喝时用热牛乳烫开,味道很不错。回头送与皇后娘娘尝尝,喝着倒比牛乳茶新鲜,也可以兑些茶进去,却更是一种香。” “那可是得尝尝了。”皇后笑着道。 不过她笑的也是心不在焉的,康熙知道她的心病,压住一声叹息,对众人道:“时候不早了,且都散了。” 皇后的兴致不浓,纵使康熙坐在上头,众人也是如坐针毡的,这会他开口了,顺着□□就往下走,忙起身告退。 清梨昭妃与娜仁同路,三人同行,清梨倒是兴致勃勃地问娜仁:“宫里往年做什么口味的粽子?我常听说,北方都是吃甜口的粽子的。去年一口没吃着,净喝清粥去了。” “味道可多了,红豆沙的、蜜枣蜜浸葡萄干的、玫瑰卤子桂花酱的、绿豆蓉沙茉莉花露的,这些倒都还好,板油白糖的我却觉着腻了,有人吃着倒好……不过御膳房一向爱做的却不是这些,奶酥口的、蜜枣的、玫瑰豆沙的也有,旁的就算了。火腿或是鲜肉的也有预备,往年我总说:也没几个人吃,还要他们预备一回,最后多半拿出去散人,与了人,人家也未必爱吃。不过还是要预备的,今年你来了,倒不必落灰了。”娜仁对这些吃食可谓是如数家珍,说起来滔滔不绝。 清梨抿嘴一笑,昭妃道:“旁的也罢,我觉得馅料越多,味反而杂了。” “我去年可是见识了,若说只是江米粽,还有素来预备的玫瑰、桂花两口卤子呢,可你偏空口吃,也不知吃个什么劲,倒是我俗了。”娜仁叹道,“可是你的舌头也比我的灵,吃起来觉着清甜,我只觉着与素日的糯米饭没什么两样,倒是那点子竹叶的清甜,也不当事啊。” 昭妃道:“你肠胃不爱这清淡的味才如此,其实若仔细品着,便如咱们春日吃的素炒青笋是一个道理,清甜味在后头呢。” 一路闲话着,到了永寿宫,娜仁与二人作别,进去就见岂蕙、豆蔻等人均吃着针线在廊檐底下坐着,豆蔻手上缝着的衣裳一看就是她的身量,便道:“我的衣裳足够穿了,还有两件新衣裳没上身呢,你又给我做什么?” 岂蕙站起身来,笑道:“这是新学来的款式,衬衣用素色素面的软绸,只在袖口、领口绣出花纹,清清淡淡地。外头氅衣用纱罗面的,正好新赏的杭罗有一匹水绿的好看,在上头衣摆上大块地繁复绣花,两层一并,穿出去也好看,素日家常,里头那件也不算埋没了。” 娜仁仔细看看岂蕙手上缝着袖口的衣裳,只见上头约莫是裙摆的地方绣一宝瓶,瓶内盛菖蒲、艾草并艳红艳红的石榴花、浅粉清丽的蜀葵花,左右袖口褐色枝头绣着绿叶并红艳艳的樱桃果子,当下笑了:“这是特意作出来给端阳节穿的?” “可不是吗,这还是奴才与清梨小主身边的寻春商量着制出的款式。她也做了件款式与这个差不离的衣裳,只是花样子又不同。端阳节命妇也有入宫听戏的,您穿这衣裳出去,人家瞧着好看,想来之后,这衣裳便要在京城中遍地开花了,奴才也算是做了件事儿不是?” 岂蕙道:“只差这两针了,等齐了,您好试试。里头那件打底的衬衣已然好了,等过一遍熨斗,便可上身了。” 乌嬷嬷亲自端了盏茶过来与娜仁,娜仁道:“您怎么端起茶来了。” “她们都占着手呢,再者,老奴与您奉盏茶,有什么的?”乌嬷嬷笑吟吟地,娜仁忙拉她在院内石凳上坐着,乌嬷嬷笑道:“哪里那样了,这把老骨头,可还能服侍您两年呢。若是日后……” 她猛地住口,琼枝心里回过味来,不大是滋味,上来与娜仁笑道:“您也想想,端阳当日穿着衣裳,戴什么首饰。前儿太后倒是送了件好东西来,那步摇的银身平常,流苏却是银链坠着的六七个碧莹莹指头大的小粽子,好精奇。当日却忘了拿与您看,这便取来。” 一面说着,她又去取那步摇,娜仁知道她这样着急的症结所在,忍不住轻叹一声,拍拍在旁神情微微有些落寞的乌嬷嬷的手,又笑着问:“您有我这个小主子还不够吗?又要再添一个,我可怎么算呢?从额吉那里,我才是您的小主子。” 此时初夏的风都是闷闷的,热浪滚滚迎面而来,乌嬷嬷几乎窒息,最后只侧着头,低低一叹:“您要一辈子欢欢喜喜,才好。” 娜仁看着她的样子,心里无奈又不知怎么去劝,只能勾着她的袖子撒娇。 及至端阳当日,娜仁果换上岂蕙裁制的新衣,发间插着太后赐的步摇,另有两朵石榴花并簪在鬓边,右手腕上二三只细细的翡翠镯子并在一起,手一动清脆地响着,倒是清雅不凡。 纳喇氏率先开口奉承:“慧妃娘娘今儿打扮的可真是不俗,这步摇上的小粽子一连串儿,近了看竟还带着细纹,和咱们桌上的三角粽子也不差什么了。” 董氏难得竟然参与了这项活动:“旁的也罢,这耳坠子一汪碧水似的,日头底下仿佛水光盈盈,又是水滴的形状,真是好看。” 娜仁受宠若惊,笑道:“你们都这样说,也不辜负琼枝一早上把我从床上薅起来梳妆打扮了。” 这话说得俏皮,众人未免笑过一回,命妇们有熟悉她性子的,也有不熟悉的,这会有的微微一笑,有的还有些惊讶。 近一二日,索尼老大人病情稳定,皇后也竭力没露出颓废来,见了娜仁的打扮,便笑道:“这些首饰还没什么,慧妃你今日衣裳制式倒不是素日见的那般,款式很新奇——倒与李格格的有异曲同工之妙。” 清梨今日穿的款式与娜仁差不多,不过里头那件是白绫子裁成的,外搭着水红纱罗氅衣,胸口斜绣着一枝梨花,枝头一簇的洁白小花,首饰也多以羊脂白玉为配,又清雅又娇媚,融在一起却搭得很,实在难得。 佛拉娜面上脂粉未施,面色便不大好看,见她光彩照人的样子,微透出些落寞来。 一场端阳宴便从衣裳首饰里头展开了,下晌命妇退散,皇后又命:“再把架势摆出来,不作时令戏,只将今日京中流行的做两出来,咱们乐一乐。” 娜仁坐着坐着便困了,皇后看她一眼,笑道:“慧妃困了,且回去歇着,我们再看一会儿,也要散了。” “谢皇后娘娘体恤。”娜仁忙道:“是有些累了,这一日折腾的,身上疲倦。” 皇后:“可不是吗,天儿热了,身上又容易累。……佛拉娜,你也回去歇歇,你身子重,别在这与我们折腾了。想要热闹,等孩子出生了,没两个月便是除夕,咱们再玩。” 佛拉娜也确实累了,便顺着这话起身行礼告了退。 回去永寿宫,宫人也在后殿之后厨房不远的一块平地上摆了两桌吃粽子,娜仁也没叫他们来服侍,卸了妆发换了家常衣裳,对琼枝福宽几个道:“你们陪我折腾半日了,也去乐一乐,消遣消遣。干吃粽子也没什么意思,星璇预备两桌果菜没有?再有库房里的酒,你们寻两坛子喜欢的,拿去喝。我在殿中眯一觉,醒来了便叫你们。” 福宽觉着不稳当,却没拗过娜仁,琼枝也被她强推了出去,仍不放心,席上匆匆吃了两口,便回来侍候。 睡了一下午,娜仁晚间来了精神,拉上琼枝、福宽与乌嬷嬷打牌,今日逢节上,大家都松快,也破一回例她们这边打牌,那头围着冰鉴一圈说话,娜仁听着热闹胡牌,好不乐呵。 太监们梆子声响戌正时分便要出内宫,只留下当值的守着本宫。宫门掩上,再聚一圈,没就没守那熄灯的规矩,正着话,冬葵忽地站了起来,耳朵仿佛微微动了两下。 娜仁正左右抻着腰身,见他这样,便问:“怎么了?” 一时殿内也安静下来,宫里的夜素来是格外安静的,殿里一静,她便听到外头不同往日的噪杂声音,一惊起身:“别是走水了。” “不是。”冬葵摇头,迟疑着道:“听着仿佛是坤宁宫那边的动静。” 这边干猜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琼枝见娜仁有出去看看的意思,忙取了件比甲来给她披在外头,又匆匆拢一拢头发,道:“还不知外头是什么事情,不要失礼的好。” 出去却见坤宁宫门庭大开灯火通明,皇后扶着九儿的手匆匆出来,步撵便侯在门前。 一瞧见娜仁,皇后有些吃惊,“你也听见动静了?咱们便去瞧一瞧。怪我白日里没告诉她少吃两口粽子,她身边也没个经年的老嬷嬷服侍着……”又道:“皇上歇在李格格宫里,这会子又不得不扰他。” 娜仁忙问:“是佛拉娜出了什么事?” “你不知道?”皇后本是慌忙的,此时疑惑着,竟微微有些沉下心来。 娜仁摇头道:“本来今日端阳,没预备早睡,与宫人们打牌说话,听外头声不对,出来看看,却不知道是什么事儿。” 皇后叹了口气,“命人与你备上轿辇,钟粹宫来报,说佛拉娜动了胎气,值夜的太医已经过去了,给她安胎的那个却得现召进来,虽坏了规矩,为了龙嗣,也不算什么错处……这一胎,可真是多灾多难的。” 听说是佛拉娜动了胎气,娜仁便命人回去传轿辇,也歇了睡觉的心,随着皇后往钟粹宫去了。 康熙没多时也匆匆忙忙地赶过去,身后跟着清梨,康熙还好,清梨的头发却只是用簪子匆匆一盘,一路忙忙地过来,鬓发微散,拢着身上的斗篷,进来先不做声,等康熙开口,才在娜仁身边坐了,低声问:“怎么了这是?” “动了胎气了。”娜仁叹着气,胡乱扒拉着太皇太后与她的那一串十八子,心里倒是不太慌,只是想着这孩子以后的着落,更静不下心了。 同属东六宫,钟粹宫闹得这样,延禧宫也不得安静,纳喇氏赶过来时衣裳倒整肃,瞥了眼坐在那里苠头发的清梨,迅速收回目光,向康熙皇后一欠身,又向娜仁一礼,方问:“马佳福晋此时如何了?” “还不知道呢。”皇后低低念了声佛号,摇着头,脸色难看。 再一时董氏也来了,阖宫落得安静的竟然唯有昭妃与张氏二人,康熙见皇后命人去传,便道:“不必扰她们了……其实你们也不必过来,慧妃是知道得早,李格格与朕一同过来,你们却是被吵到赶来的。” 他看了看纳喇氏与董氏,董氏垂头默默不言,纳喇氏道:“本也该过来看看,毕竟离得近,听着声儿又真。” 便又是寂静无言。 钟粹宫折腾了大半宿,好容易安稳下来,听了太医的话,在座却没有面色好看的。 康熙沉着张脸自坐在那,皇后来劝:“如今胎也稳住了,日后仔细养着便是,您何苦来的呢?还是与李妹妹回去歇着……” 清梨忙起身,康熙叹道:“这不到一个月的时光,折腾了两回这样,如何能安安稳稳到足月呢……” “皇上万不可做此愁态。”娜仁拧眉道:“这话不吉利,太医都没说不能到足月呢,您这个做汗阿玛的先说了,孩子以后知道,不知怎么伤心呢。” 又站起来道:“我进去看看佛拉娜。” 皇后叹道:“你去,好好宽慰宽慰她。我这几日常回家,身上怕沾了病气,就不去看她了。” 这两回下来,满宫的人都知道马佳福晋的怀像不大好,旁人还好,只素日拈酸羡慕她宠爱或有子的,私下里不免磨牙,宫女太监里也有议论纷纷的,皇后摆出雷霆怒意很是发作了一群人,才止住宫中的风言风语。 然而到了六月里,皇后也没心在宫里这些事上头了。 听了宫外传进来的索老大人过世的消息,娜仁沉默半刻,问:“皇上去了吗?” 琼枝道:“早去了。” “快要七月了。”娜仁倚着身后的靠背,叹道:“神佛保佑,皇上好好地顺利亲政。” 从前只觉得是历史上的一段、电视剧小说里的一点,这些年亲历过来,少年天子的种种艰难她都看在眼里,她便没有局外人的淡然了。 七月,天闷闷地热,宫里的大家,心底却好像都带着一股子清凉的舒适,眼前也是闪闪地亮。伴着大赦天下的旨意,康熙亲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8章 第三十八回 今年的七月很不平常, 鳌拜露出獠牙剑锋直指苏克萨哈,康熙纵已亲政也无可奈何,朝堂上那些忠于皇上的老臣中的半壁江山上个月已然过世, 四大首辅之中本来还有苏克萨哈尚且算得上可用,却也被鳌拜除去, 如今鳌拜与遏必隆在朝堂上呼风唤雨,康熙这个亲政亲得更像是个笑话。 如此帝后两座大山都情绪不高, 后宫的气氛沉闷得厉害。娜仁的生日在她刻意的要求下悄无声息地过去。 太皇太后、太后与太妃们仍旧厚赏,康熙倒是有些愧疚没能热闹热闹, 然而娜仁要求, 他也确实没心情, 便只丰厚地赏赐了一番,至少娜仁看着那单子,心里怀疑他怕是把今年进了清宁宫的各地贡品最顶尖的那一茬都塞过来了。 余者皇后赐下些缎子钗环等物,嫔妃间走动多半是些针线, 佛拉娜身怀有孕, 攒下的针线格外多, 送与娜仁的荷包络子满满当当一匣子,几乎是在抢琼枝岂蕙她们的活计。 纳喇氏与董氏送来的东西也都做得精细, 针脚细密颜色鲜亮, 与她们一比, 娜仁愈发觉得自己的手艺拿不出手了。勤奋多年,她也只能说针线上过关,绣出来的东西不如她们二人与佛拉娜手下的秀气逼真,只落得‘匠气’二字。 与大流不同的,昭妃送与娜仁她自己绘制的一幅画,峭壁青松, 白雪皑皑,冷冽出世。清梨是一本古琴谱,娜仁只能由衷感慨一声‘文化人’。 生日虽然没大办,但是礼收得很开心啊! 七月就这样过去,八月里皇后已经逐渐从祖父逝世之痛中走出,今年的中秋因康熙亲政而办得格外热闹。 打过了初十,宫里就开始张灯结彩,宫人来往都脸上都带着喜气,擦脂抹粉的也算是一年里少有的特例。 除了正月以外,也就是中秋这个节宫里过得最热闹了。 饽饽房开始预备各种口味的月饼,日日送往各宫,送到永寿宫来的因为有星璇在更要预备的格外仔细,口味稳中求新,娜仁也就是这些年因为饽饽房的月饼渐渐去掉了对五仁馅的偏见。 五仁馅做好了,只用瓜子仁、松子仁并核桃仁,微加猪油与冰糖调和,馅子喷香的,在娜仁看来远胜过后世许多网红口味。 宫中月饼屹立不倒的口味就是五仁、枣泥、豆沙并核桃枣泥、黑芝麻、白糖六样,还有带着游牧民族特色的奶酥油皮月饼,初次之外另有些芝麻椒盐、山楂、桂圆、绿豆、八宝等馅,虽也送往各处,却是轻易不敢送到娜仁这里来的。 因为娜仁宫里有一个最擅长弯道超车的星璇。 星璇一向不与宫中正统机构硬碰硬,饽饽房预备的经典口味她没伸手,另外预备了新奇的芋泥馅,芋泥本身只有些微的甜,只用此做月饼馅未免显得寡淡的不大有滋味,吃着远远比不上枣泥豆沙的。故在芋泥之中,她加入了糖桂花,这两样甜味外加少许的山楂调和,入口酸甜,让人怎么吃也吃不够。 又在娜仁的指挥下做了奶黄馅,在宫中大获好评。 旁人不说,佛拉娜喜欢得一顿能连吃三四个,永寿宫的小点便是一贯做得小巧精细,却也容不得她大着肚子那样吃。 这日佛拉娜又来了,看着她挺着个大肚子大摇大摆地来,娜仁扶额,在她开口之前先道:“今儿上午豆蔻预备的百合清酿尝着不错,使人端一盏来,你尝尝。” 佛拉娜直接摆摆手:“先不说,星璇啊,把你那个奶黄馅的月饼上一盘子来。” 娜仁忙道:“不行,不行。太医都说了,你吃那么甜的不好。那芋泥馅的也吃不得,你怀着身子呢,肚里的孩子经不得那里头的山楂。你爱吃奶味的,端一碟奶饽饽来可好?” “你……如今连吃两块月饼都不让了……”佛拉娜眼圈说红就红,捏着帕子泫然欲泣,杏眸带水地看着娜仁,好像她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一般。 娜仁实在受不了了,站起来走到她身前摸摸她圆滚滚的肚子,这孩子已经八个月大了,佛拉娜的肚子挺得吓人,娜仁不由道:“你这肚子也太大了,等闲八个月身子的妇人也没有这样的。人都说肚子越大,生产越困难,你可……” “嗐,太医说我孕前期补得不好,我怕亏了孩子,如今也有胃口了,自然能吃多少是多少。”佛拉娜笑盈盈地,微微垂着头,摸摸自己的肚子,“我也问了有经验的稳婆,都说肚子大些无妨,不过胎位要正,届时太医开了助产的药,我自己受些苦楚,孩子康健就好。” 娜仁脸都要青了,“谁说的这话?你知道女子生产多艰难,你轻飘飘地说肚子大些无妨,可若是届时孩子真出不来,助产的药也是无用的!我劝你,还是少吃多走动!” “太医也说了。”佛拉娜白她一眼,嗔怪道:“偏你大惊小怪的,你瞧我这不是日日出来走动呢吗?” “出来走动就是坐轿辇,来了我这儿进门就是吃!”娜仁嘴里半点没客气,雀枝站出来笑盈盈道:“慧妃娘娘放心,我们主儿早起还在庭院里走两圈的,有时也去御花园逛逛。” 佛拉娜脸色倒好,白里透红的,此时垂着头,含笑抚着自己的肚子,满脸母性光辉。此时入秋天凉,她在衬衣外加了件紧身,腹部便是鲜艳的石榴果并百子千孙的刺绣,此时手在上面轻轻抚过,她笑道:“你就别操心了,快坐下。前儿个皇后娘娘也说我吃得多,我才寻了稳婆问的。” 娜仁叹道:“你啊,还是身子要紧。你现在这气色,可知孩子已经养得不差了,还是不要继续这样吃下去,免得日后生产艰难,你们娘俩都受罪。” 佛拉娜看她半晌,笑了。 虽说甜的不让她多吃,但娜仁也没亏待了她,命道:“把山东来的苹果切了奉上来,还有前儿吃那桃,倒比素日吃的味好。” 琼枝依言让星璇预备了奉上,笑道:“这桃听说是皇庄种的新品种,吃着脆脆的,并不十分软烂,却很甜,不怪您喜欢。只是产量也少,这还是老祖宗命人送来的。” 佛拉娜一尝,果然喜欢,二人吃着果子说话,竹笑忽进来回:“娘娘,皇后娘娘身边的十一来了。” 娜仁忙命她进来,二人只见一个穿着紫褐色宫装的宫人低头缓步进来,手上捧着一盆花,向着二人请安:“奴才给慧妃娘娘、马佳福晋请安。” “起来。这秋海棠开得可真好。”娜仁笑眯眯地,名叫十一的宫女把手中的花盆高举着,向娜仁笑盈盈道:“宫里养的秋海棠开了花,皇后娘娘命奴才送一盆与您。” 娜仁笑道:“琼枝,收下,放在花房里。你既然来了,我也有些东西,要托你带给皇后娘娘——” 说罢,她一扬脸,豆蔻忙退下,不多时捧着一个圆盒进来。只见那盒分为内外两圈,内小外大,内里那小圈垒着二三十多玉簪花,也有白、粉二色,外圈有比鸡蛋略大一圈的桃儿、还有圆滚滚黄里透红的石榴,凑近一嗅,花果的清雅甜香气迎面扑来,沁人心脾。 娜仁道:“都是些寻常东西,果子是我宫里结的,石榴味倒好,桃不大,也脆生,却不似寻常的甜味,微微有些酸,吃着倒也不错。本来刚摘下来,预备天儿凉爽些再打发人送与各处,你既然来了,先带回给皇后娘娘。不过是小小心意,皇后娘娘吃个新鲜。” 十一忙上前接过,又笑盈盈地道:“娘娘的永寿宫是个钟灵毓秀的吉祥地,花儿果儿的结得也好。这桃儿味闻着可真好。” “你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娜仁忍不住摇头轻笑,佛拉娜往迎手上倚了倚,笑眯眯道:“往日竟然不知十一你如此的口齿伶俐。” 这些东西属实不算贵重,不过日常走动罢了。娜仁宫里的石榴树今年结了不少果,她连着吃了好几天,总算吃了个爽,按照惯例,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内摄入量会直线下降,索性拿出来送人。 贡入宫内的大宗石榴按照惯例要在中秋节前一二天随着节贡的西瓜一起送入宫中,此时这玩意宫中各处都不多,送出去还算新奇有趣。 除皇后外,各宫东游,佛拉娜回去的时候也带了一份,娜仁笑着打趣:“倒是省了我的人力了。” 佛拉娜横她一眼,“纵是这样,西六宫你不还是要遣人走一遭?若是我此时耍横,非要你遣人将这些送与我一次,不自己携带回去,你不也没法子?” “娘娘,小的可怕了您了,您快请。”娜仁摆摆手,又对雀枝道:“盯着你主子少吃多动,真到时候生产困难,还不是她自己受苦?这会管管自己的嘴巴,算是最省时省力的方法了。” 她这话说得直接,佛拉娜也没生气,对她一笑,扶着雀枝的手慢吞吞在步撵上坐定了。雀枝忙应了娜仁的吩咐,又一叠声地叮嘱抬步撵的小太监们:“脚底下可都仔细着,若有一个打了滑,仔细你们的脑袋!” 她柳眉倒竖,倒是很有威慑力。 步撵被稳稳地抬起,缓缓离去。娜仁待他们走了,方笑对琼枝嘀咕道:“你瞧雀枝如今倒也有些威势,呵斥起人来也有模有样的,就是这话老套了些。” “老套,却是实话。”琼枝道:“真若是抬轿子的太监脚滑把马佳小主摔了,那可真是有几个头都不够砍的。” 娜仁瞥她一眼,笑了。 中秋家宴上,清梨抚琴献曲,太皇太后笑呵呵听着,指着她道:“你有你表姑姑当年的意思……这辈分是这样论的?” 石太福晋倒也出席了家宴,只是人愈发消瘦,脂粉未施,面色苍白,精神头倒不错,此时笑道:“是,论理,这丫头是要叫妾一声表姑姑。她还年轻,这琴不够韵味,老祖宗您赏脸听,是她的福气。” 太皇太后笑看她一眼,“已经很好了。” 娜仁在皇后下首坐着,把眼去觑她们两个说话,见太皇太后虽笑盈盈却仿佛意味深长似的,心里很是疑惑。 不过这话轻描淡写地就被带过去了。太后一直含着笑坐在席间看着,招手唤阿朵近身侧耳过来,低声吩咐了两句。众人只见阿朵顺着侧面的台阶下来,走到娜仁身边,向她盈盈一礼,轻声说了些什么。 娜仁仿佛撇撇嘴,然后收回按在酒壶手柄上的手。 皇后将一切看在眼里,正要开口,只听上首的太皇太后道:“阖家团圆的大好日子,今年又是皇帝亲政第一年,皇后的家宴预备得不错,你们夫妻两个都年轻,以后还有许多许多年要走下去,就这样相互扶持着,甚好。” 说着,她又命人斟酒与康熙、皇后,二人忙端起酒杯起身,向太皇太后行礼:“孙儿/臣妾谨记老祖宗教诲。” 场面话说得漂亮,其实其中也有太皇太后的真心。 康熙自然明白,听着太皇太后口吻中的几分感慨,不由热泪盈眶,“老祖宗,您要好生保养身子,再过一二个月,您也能抱上曾孙了。” “好,好。”太皇太后笑呵呵地点头,看着他与皇后,一个丰神俊朗,一个温婉端庄,俨然是一对璧人弟妹模样。 人老了,总是爱忆起当年的旧事来,此时她眼眶微微湿润,满面感慨,“你们两个,要好好地,携手相伴。这王朝日后,风雨兴衰,都要你们共同见证。皇后,为人妻难,为一国后更难。不骄不躁难,不嫉不妒更难。这宫中有太多的女人还在如花的年纪就枯萎了,哀家希望,你是坤宁宫中,永远盛放的一朵牡丹。” 夜宴一散,她扶着太皇太后回慈宁宫,路上问:“您方才说话时,我怎么觉得怪怪的?” “是与石氏说话时?”太皇太后对她心里想什么实在是太清楚不过了,转眼瞥她一下,嗤笑一声,“你呀,还是太嫩。要说当年——”太皇太后微有些恍惚,追忆起当年来,还有些感慨:“若不是董鄂氏横空出世斜插一脚,只怕宠冠六宫之人便是石氏了。你瞧她那温文尔雅的模样,处事也是干净利落手段狠绝的,私底下不是没有手段。当年你和他好,我还仔细了一阵子,还是后来见她待你不错,才放下心。” 娜仁却想象不到太福晋八面威风处事干脆手段狠绝的样子,见她瞪圆了眼睛,太皇太后轻笑着道:“所以说你嫩呢?你若能把石氏的手段学到八分,我便是闭了这眼,也不会担心你了。也罢,各人有个人的命数罢了。我瞧,她那个侄女,也不是个简单人物。这后宫的女人啊,都不能是简单人物。我是看准了,你也没有那个与人斗的心眼子,傻呀!” 她说着,抬手重重点点娜仁的额头,恨铁不成钢一般地道:“但凡你有那个心呐!” 不过转瞬,她又笑了,又抚抚娜仁的鬓角,为她扶正那一支掩鬓的珍珠短钗,自说自话地喃喃念道:“不过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她搂着娜仁的肩膀,在秋日的夜里缓步前行,一手拄着拐杖,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她的声音在夜色中传出很远去:“我的娜仁啊,我只求你一生,安安稳稳地过,平平安安地活,求你能长命百岁……” 莫叫我白发人再送黑发人。 中秋夜阖家团圆,又何尝不是有些人的寂寞。 人活半生,回头去看,父母、夫婿、儿子均已没入黄土,女儿远散他方。纵然孙儿孝敬,又有什么用呢? 聊有慰藉,却不解怅然。 过了八月节,京中凉爽的好天气就来了。 菊花渐开,皇后在御花园办了一场赏菊宴,娜仁去看戏吃酒,却从宴上带回一个青葱水嫩的小姑娘。 十二三的年纪,一看就入宫不久。进不了主子们的身,只在御花园修花剪草,因她年纪幼、生得又不错,被差事上的人挤兑得厉害,正叫岂蕙碰上了,也是缘分,她合了岂蕙的眼缘,被带回了永寿宫,专跟着岂蕙做针线上的事。 福宽对此很有话说:“那么多聪明伶俐的与你看,你都看不上眼。偏你看上个在刺绣上一窍不通的,你就等着下狠力气教!” 岂蕙也不是什么老实人,诡辩起来很有一套:“那姑娘一看生的就合该是咱们永寿宫的人!若是个容貌丑陋的,还入不得娘娘的眼,进不了永寿宫的门。” 本来在炕上盘腿坐着吃瓜看戏的娜仁被波及到,抬起脸,露出自己无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见二人都向她看来,便故作沉吟之态,好一会儿才道:“菡萏生得确实不错,名字也先是咱们永寿宫的人。” 福宽嗔她道:“您这毛病还改不了,哪位娘娘敢把那样青葱水嫩的宫女儿放在自己宫里?” 不过见娜仁的样子,她也笑了。琼枝道:“麦穗、茉莉、菡萏,下一代这几个名字,倒是很朴实。” “麦穗才朴实呢,我们菡萏多好听啊,一听就知道是花骨朵般的女孩儿。”岂蕙对会跟在自己身后叫姑姑的小姑娘还是护短得紧,娜仁几人见了不由笑她,“你这就护犊子上了。” 不过菡萏确实不错,福宽也不过嘴硬,没过几日琼枝便对娜仁道:“福宽还不喜欢菡萏,如今瞧,咱们宫里可数她最喜欢了。今儿一早,我还瞧见福宽把她份例里的饽饽塞给菡萏,又是给料子,说她衣裳粗陋不像是永寿宫的人。口是心非的厉害。” 娜仁彼时是怎样的呢? 她手臂拄着下巴,笑眼弯弯地看着琼枝,阳光从她身后照射来,洒落在她身上,衬得一双眼亮晶晶的,无端让人感到浸在蜜糖里的甜。 宫里添丁在九月。重阳节时佛拉娜便已在太医的叮嘱下卧床安胎了,娜仁从郑太医回与太皇太后的话里知道,佛拉娜的这一胎将将保到如今九个月,因母体并不是十分康健,只怕保不到足月。 不过谁都没想到,佛拉娜与她肚子里的孩子都咬咬牙,竟然硬是挺到了九月中旬接近下旬了,才发动。 后头的一段日子里,佛拉娜的孕期反应十分眼中,精神状态也不大好,一度要崩溃,为着肚子里的孩子,咬着牙坚持住了。 康熙陪着她,见她的样子,也心疼,却无能为力。 马佳夫人早已入宫陪伴,就在钟粹宫的偏殿住着,然而即使是母亲在身边,也没能让佛拉娜好受多少。 十九那日一早,还在皇后宫里坐着,就听到佛拉娜发动的消息。 皇后登时也没有喝茶的心情了,忙忙起身,口中不断地问着:“太医稳婆可都到了?钟粹宫如今有主事的没有?马佳福晋的情况如何……”等等许多。 见她急切的模样,兰嬷嬷忙道:“娘娘,这会子您要稳住才是——” 说着,向四周使眼色。 皇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失态,抬手理了理鬓发。 娜仁已道:“情势紧急,娘娘心急也是有的。咱们这就过去如何?” 皇后给了她一个赞赏的眼神,大波人员赶往钟粹宫。 也是娜仁一语成谶,佛拉娜这一胎生得果然十分艰难,直到康熙下朝来了钟粹宫,众人在钟粹宫用了早上、晚上和两顿小点,又吃了宵夜,灌下去不知多少茶水,只听着产房里的声音渐渐微弱起来,却还没有喜讯传出。 康熙心急如焚,见太医满头大汗淋漓地出来,忙问:“快说,马佳福晋怎么样?” “皇上,母体虚弱,龙胎过大,生产艰难。微臣虽开了助产汤与马佳福晋,却无甚效用,只怕是——”太医低着头,没敢看康熙的面色。 一个满手鲜血的稳婆走出来,也道:“还请皇上早做决断。” 太皇太后与太后已被劝了回去,这会殿里能在这里做主的,无疑就是康熙。 而所谓的‘决断’,便是祖宗家法。 康熙一手紧紧攥拳,年轻稚嫩的肩膀还没成功挺起这万里河山,先要跌跌撞撞地,走在为人夫与为人父的决断路上。 娜仁心口抑制不住地怦怦直跳,一手压住,一边用眼紧紧盯着康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9章 第三十九回 皇后一手掩着心口, 一手紧紧攥着帕子,眼都不眨地盯着康熙,直到他低头半晌,嗓音涩涩的, 吐出一句:“母体为重。” 四个字几乎瞬间划过了在场所有人的内心, 重重地, 磨着那一块软肉, 却让人当成登时松了一大口气。 皇后攥拳的右手猛地松开,紧绷的身体恢复柔软, 精神放松之后就觉得眼睛干干涩涩,低头眨了眨, 方看向太医与稳婆:“本宫要母子均安!无论马佳福晋还是皇嗣,若有一个出了差错,便是你们保胎接生不力!你们自己掂量着办!” 二人连连称是, 又进了暖阁里。 一层纱帐, 内外天地,无数人心中煎熬。 对康熙而言,作出方才那个决定是很不容易的,此时怔怔坐在那里出神, 听着内间急促的脚步声、慌乱的交谈与女子有气无力地呻吟, 他心里涩涩地疼, 好一会儿才嗓音沙哑地开口:“阿姐……” “莫慌,定然是母子均安。”娜仁起身,拍了拍他的肩, 不顾纳喇氏等人诧异的目光,探了探他的茶杯,对梁九功道:“皇上的茶凉了, 换热的来。入秋了天凉,大意不得。” 梁九功连忙应着,康熙仿佛从肩膀上的手汲取了力量,抬起头,眼睛湿润的让人轻而易举地能够联想到迷途的小兽,他低低道:“阿姐,那是朕的第一个孩子……” 娜仁蹲下身,握着他的手,看着他,声音放得温柔,却仿佛掷地有声:“所以咱们的小皇子,定然会平平安安地落地。” 随着她这一句,里间忽然传出佛拉娜仿佛歇斯底里又虚得要命的一声呐喊:“啊——” 响彻殿内,众人齐齐转头去看,却听里头稳婆宫女带着庆幸的声音:“生了!生了!” “是个小阿哥!” “马佳福晋也还好。” 她们慌慌忙忙地向外传递着消息,庆贺着自己保住的小命。 康熙还有些没回过味儿来,娜仁却已然狂喜起来,摇摇他的肩膀:“听见了吗?母子均安。” 瞬息之后,婴儿的哭声也传了出来。 康熙终于反应过来,大笑着握住娜仁的手来回摇着,口中连连道:“阿姐!阿姐!朕有儿子了!大清有皇子了!” 皇后也笑了,一直突突直跳的心口逐渐平复,猛地松了一大口气。 抬头间瞥到兰嬷嬷满是担忧的目光,她再度低下头,悄悄一撇嘴,眼里却带着笑。 也是这时,她才看到被自己攥得满是褶皱的绢帕。 她站起来,向康熙欠身,喜气洋洋地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喜得皇子。” 娜仁与昭妃等人极有默契地齐齐欠身下去,附和皇后的话语。 康熙大手一挥:“赏,都有赏!郑太医与安太医安胎有功,记他们两个头功!厚赏!稳婆也有赏,钟粹宫上下,服侍马佳福晋的宫人,均赐半年的月钱。” “是。”皇后笑着,一一应下。 然而没过多久,满面凝重走出来的太医带来了一室凝滞的气氛。 众人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对来:那婴儿的哭声好微弱,好像黑夜里摇曳着的一豆烛光,一吹就散。 老太医长长叹了口气,面上竟有几分英勇就义的慷慨,深深一礼,“微臣无能……小皇子在胎中憋闷的时间太长,天生心脉较之寻常幼儿弱上几分,只怕是……哮症。” 康熙伸出去扶他的手微微颤抖,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声音也有些发颤:“……当真?” 马佳夫人抱着大红的襁褓从暖阁中走出来,沉默地行至康熙身前,倾身跪下,将怀里的孩子展示与康熙:“小阿哥五斤重。” 那孩子生的肥嘟嘟的,不像是先天虚弱的孩子。只是面目青紫,让人心酸。 康熙颤着手将他接过,抱在怀里。皇后从旁看了一眼,颤声道:“怎、怎么会呢,这孩子生得这样可爱,并不瘦小,怎么会有先天之疾呢?” 老太医无声地叹了口气,头就没从地上抬起过。 方才的喜气已经消失不见,马佳夫人倒是平静,只是旁人与她目光相触时,无需细看,便能发觉其中悲意,十分心酸。 稳婆宫人们不知何时走出来,跪了一地。有年轻的宫人瑟瑟发抖,怯生生地抬眼,去看上首的九五之尊。 然后就见那位皇帝阴沉着面色,垂着头,看着怀里哭声微弱的孩子,神情复杂。 似是悲痛,似是怜惜。 殿内一片死寂,良久之后,康熙抬起头,问太医:“马佳福晋如何?” “福晋脱力,已经昏睡过去了,但无大碍,气血之亏,需得日后嘘徐徐调养治疗。”太医也开始言简意赅了起来。 康熙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最后低头看了一眼那个孩子,温柔又苦涩地,让人想哭。 乳母在他的示意下上前接过小皇子,他命人都退下,又对皇后道:“你们也走。” 皇后有些迟疑,娜仁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她自己留下。 “我进去看看佛拉娜。”皇后道。 瞬息之间,殿内再度恢复平静,静得连人的呼吸声都能听得十分清楚。 康熙站在那里,好一会儿,看向娜仁,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阿姐……你那句母子均安,应了。”他笑了笑,眼中却泛着泪光:“也好,也好,孩子还在,佛拉娜也孩子,有什么不好的呢?是朕,太过贪心了。” “方才太医问朕决断,朕想,只要他们两个都能活着,怎样都好。如今佛拉娜还在,孩子也出生了,都活着,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他眼睛泛着水光,望着娜仁,仿佛在寻求认同。 娜仁点点头,眼眶酸涩得厉害,头点得愈发用力:“对!对!” 小皇子的身体,康熙下令暂且瞒住佛拉娜,能瞒一天是一天,如果能瞒过整个月子,自然是最好不过的。 马佳夫人自然是为佛拉娜考虑,对康熙这个决定感激涕零。 康熙对她的态度还算和蔼,轻声道:“夫人便留在宫中,继续照顾佛拉娜,等吃过孩子的满月酒再归家。” “是。”马佳夫人眼眶微微湿润,沉声应着。 此时已到了九月二十,外头黑漆漆地一片,秋风瑟瑟,吹起地上落叶的声音都听得清晰。 娜仁道:“太后这会子应该在慈宁宫,只怕两位老人家都还没睡等消息呢,索性我过去瞧瞧。” 康熙点点头,又道:“阿姐千万要缓缓地说,老祖宗是上了年纪的……” 一时沉默过后,娜仁微微点头,“放心。” 夜晚的宫廷多少蒙上了些神秘色彩,至少娜仁前世就听说过各种什么投井宫女黄皮子的传说,不过这辈子也在宫里活了十多年了,倒没见过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当下崇佛之风甚浓,慈宁宫、宁寿宫两处便设有佛堂,东西六宫之中便全看各宫主位的信仰。 至少据娜仁所知,昭妃的长春宫供的是神名,而佛拉娜供奉的是白衣大士,纳喇氏私下供奉了一尊送子观音,清梨……清梨的静室里只有白绫纱上黑绒线绣出的四个大字‘我心我主’。 应该算是……无信仰者? 作为宫中消息最灵通的一个人,娜仁坐着步撵摇摇晃晃地在夜晚宫中的甬道上前进着,手里捏着太皇太后与她的玛瑙珠,心里胡乱发散着思维。 两个小太监提着宫灯走在最前面,琼枝、福宽、唐百几人左右拥簇步撵而行。 琼枝把眼觑了觑娜仁,见她神情怔怔地出神,不由问:“您心里不好受?” 娜仁转头去看她,眼中好似是茫然,“……我也说不清道不明地,不过这孩子的身子……” 她深深地感到无力,好像穿越一场,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命流逝。 先天哮症的孩子,在这个幼儿医学并不算发达的清朝,想要养大实在是太难了。 况佛拉娜与康熙本就年幼,她当年曾经揣测过康熙早期皇子公主多半夭折的原因,其中多半是因为父母年幼,孩子元气不壮。 佛拉娜的这个孩子倒是生得圆润,可知胎里养得不错,但偏生有了哮症,而且看太医那话里有话的样子……只怕即使没憋的时间长导致哮症,先天身子也不会太好。 这‘虚’便是元气不足导致的。 这也只是娜仁的猜测,毕竟她并没有从事过医学相关的工作,只能从修习阅读《长生诀》中的感悟胡乱猜想。 琼枝只以为她是在忧心佛拉娜,便道:“小阿哥已被抱到阿哥所去,自然有乳母和保姆照顾,马佳小主一时还是瞒得住的。瞧皇上的意思,是不愿意马佳小主在月子里忧心。其实小阿哥立不立得住是两说,至少马佳小主还年轻,有得是日后呢。” “生了那么大个孩子,身子没亏损得太厉害,便是万幸了。”娜仁叹息着,微有些感慨:“怀胎十月,九死一生产下的孩子。若是她知道了这孩子先天的不好,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到慈宁宫时,太皇太后果然没有歇息,太后也果然在这里。 宫门前挂着一盏灯,仿佛就在等待信使的到来。 门口的宫女远远见娜仁来了,忙传信进去,娜仁下了步撵,便见福安快步迎出来,向她道了个万福,又道:“老祖宗与太后都在小佛堂,就等您的消息呢。” 见娜仁面色沉重,她心里也咯噔一下,小心翼翼地问:“莫不是马佳小主……” “母子均安。”娜仁长叹了口气,“只是小阿哥的身子……也罢,先进去。” 福安忙引她向小佛堂去,刚靠近那扇门,娜仁便听见里头一声声闷闷的木鱼响,便微微拧眉:“多早晚了,也不知劝老祖宗与太后先歇息下,多大岁数的人了,禁得住这样熬吗?” 福安道:“一时没听到那头的消息,老祖宗怎么也不肯睡去。太后娘娘也是,陪着老祖宗从钟粹宫回来,便一直等着,奴才已命人将后殿打扫出来,与太后娘娘暂且歇息一夜。” 娜仁深呼吸两次,努力和缓脸上的表情。里头已听见了声响,只听太后问:“是娜仁来了吗?阿朵,快请慧妃娘娘进来。” “是,是慧主儿来了。”阿朵打开一看,笑盈盈地问:“可是马佳福晋处有了好消息了?” “是个小阿哥,五斤重,生得肥嘟嘟的,抱在怀里沉甸甸的。还没见睁开眼,不过眉毛生得很像皇上。”娜仁长舒了口气,心里不断做建设,口吻尽量温柔和缓。 太皇太后何等的精明,一看她的面色神情、听她的语气口吻就觉出不对来,一拧眉,沉吟半晌,问:“是马佳氏身子不好了?” “……太医说,小阿哥在胎里憋闷的时间长了,心脉较之寻常婴孩虚弱几分,可能是哮症。”娜仁下意识放轻了语气,像是在和玻璃人说话一般,见太皇太后面带震惊,又忙忙找补:“不过看着不是很严重,那孩子生得不像是虚弱样子,想来日后好好调养着,也能平安长大。只是要仔细精心些罢了,这帝王之家的孩子,哪里能不精心呢?倒是不妨事的。” 太皇太后慢慢回过神来,听着她的话,牵牵嘴角,对太后道:“娜仁说得有理,倒也不必着急,以天家富贵,何愁连一个孩子逗养不好吗?时候也不早了,你且先去后殿歇息下,明儿一早皇后八成要来请安,倒是要省好些事了。” 太后勉强笑笑,点点头,也道:“您也早些歇息。娜仁,天儿晚了,你就不要回永寿宫了,你那东偏殿老祖宗一直给你留着,歇一晚也无妨。” “是。”娜仁连忙答应着,又上前来扶她从蒲团上起来。 太后摆摆手,示意她安慰太皇太后便是了,自拉着阿朵的手起身了,慢吞吞地走出了佛堂。 待她走了,太皇太后才睨了娜仁一眼,“你这丫头如今也是满嘴的谎话,太医究竟是怎么说的?你如实说与我听。” 娜仁心知若是告诉了她只怕一夜都不能安睡了,只走上前去挽着她的手臂,道:“太医怎么说的,都过了这么久了,如何记得住?说个大意与您听罢了。不过依我想五斤来的孩子,圆乎乎一团,能虚弱到哪里去?您若是想知道,不如明日再把太医召来细问。” 太皇太后轻哼一声,却也仿佛被说动了一般, 娜仁扶着她往正殿去了,太皇太后又道:“你去偏殿歇下,这两年身子虽然好了,也不可以仗着这个放肆。” 不错,娜仁现在几乎是壮得可以打死一头牛了。可不是她自己闭着眼睛吹,是唐别卿认证过的身体强壮。 不过报与康熙的还是‘元气虚弱’,而真正记在脉案上的大概要在严重个四五分,至少直到现在为止,在宫内,娜仁还保持着体虚气弱的人设。 此时听太皇太后这样说,‘体虚气弱’的娜仁点点头,又有些不放心地叮嘱道:“您还是早些歇着,到底上了年纪了。苏麻喇姑姑,您可千万要看着老祖宗,那安息香点一炉子,或是让茶房煎一碗安神汤来也好。” “快去!”太皇太后故作不耐地摆摆手,“小小年纪,絮叨的老婆子似的!” 娜仁撇撇嘴,心里有几分无奈。目送着太皇太后入了正殿,娜仁方带着琼枝几个去东偏殿歇下了。 唐百方才已带着大多数人在琼枝的吩咐下回了永寿宫,只留下琼枝、福宽二人近身服侍娜仁。 这边的床也是曾经住惯了的,方才福宽眼见这架势,就叫唐百从永寿宫取了娜仁的衾枕来,左右两边不远,一回就送来了,她就衬着娜仁在小佛堂说话的空档一一打点利落,倒叫娜仁好不称赞。 “这点子小事,奴才若是还做不明白,可真是白拿您的赏钱了。”福宽拍拍那枕头,笑道:“您早睡。” 娜仁却问:“你们两个的衾枕取来没有,又在哪里睡呢?” 福宽笑道:“我们两个哪里用什么衾枕?不过向福安姐姐借了两床被,还有两个枕头,也不知是从谁的脑袋底下扯来的。那头炕的炕桌一挪,锦垫是现成的,将就半宿,也不过迷瞪一二个时辰,又要起来了。” “许是谁富余的。”琼枝默默用手探过床榻,微微拧眉,“还是有些凉了。” 娜仁顺势卷着被往里一滚,“那就你们两个给我暖暖啊!那炕也许久没烧过了,肯定比这边还要凉。锦垫虽是按季换的,可无人常坐也定然积灰,受了寒就不好了。你们两个陪我睡,咱们三个凑在一起,也暖和些。” 福宽一拧眉,娜仁却扯着她的袖子哀求道:“来嘛来嘛……福宽姐姐~” 琼枝眉心突突直跳,抬手按了按,对福宽道:“就按主儿说的睡,这头许久没有人气,也怕主儿受了寒。” 如此,福宽也只能点头。 娜仁吐息几次,运气两周天,困意上头,迷迷瞪瞪地就睡过去了。 只是半梦半醒间,觉着周身逐渐暖和起来,脚底下好像还有一个热腾腾的东西,不由揽着被子蹭了蹭,又安稳睡去。 正殿里寝间却掌了一夜的灯,太皇太后倚着枕头靠在炕头,揽着那一床柔软的滑云丝锦被,神情晦暗莫名,手握一串檀木念珠,眼睛半阖,兀自出神,不知想着些什么。 苏麻喇脚步轻盈地从外间入内,将一个汤婆子捂在太皇太后脚下,笑道:“奴才也去偏殿看了,咱们小主子把琼枝福宽都叫到床上去了,自己裹着被睡得正香,倒真像个小猪似的。” “苏麻喇,你别忙了,坐下,咱们两个说说话。”太皇太后拍拍炕沿,叹道:“你说皇帝这孩子……可是报应不是?当年入关,杀了那么多的人,我用多尔衮,却又让福临鞭了他的尸……” 苏麻喇沉默一瞬,低声道:“过去的都过去了,如今皇上继位,倒是心怀万民之像。自古兵家动刀戈,哪有不见血的呢?” “可当年那哪只是见血呢?”太皇太后掀起眼皮子看她一眼,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不怪你说,这几年暗地里寻思着,只怕福临那些没保住的孩子、他的短命荒唐,都是当年咱们入关时所造杀孽太过,也是我行为不端之过。我吃斋念佛,只求佛祖保佑玄烨,如今看来,也都是命罢了。” 苏麻喇道:“明朝皇帝荒唐,有三十年不上朝的,视天下百姓于无物,只自享富贵繁华,才有太祖起事……” 不过她说着,声音也逐渐低沉下去。 太皇太后嗤笑一声,“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你说明朝皇帝荒唐,咱们当年的行事就真的问心无愧吗?如今当年的老人去的去,后人四散者也有之,我心里难受,却又说不出什么是好。但愿玄烨日后真能做到爱民如子,为这江山,爱新觉罗家造的孽够多了,若再出一代昏君……天下可以易主矣。” 苏麻喇默默未语。 慈宁宫的灯亮了一夜,第二日一早,皇后果然亲来请安。 苏麻喇引她入正殿坐了,又道:“老祖宗昨夜心绪不宁,天将亮才迷瞪过去,这会还没起身呢,您且坐坐,喝一口茶。” “姑姑忙去,我自在这里喝茶,不相干的。”皇后笑对她道。 娜仁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她坐在床上醒了会神,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昨夜睡在慈宁宫而非永寿宫,忙忙拉开床幔,又嗔琼枝道:“你也不早早叫我。” “老祖宗说,容您多睡会。”琼枝笑道:“既然醒了,便起来梳妆。皇后娘娘正在正殿里坐着呢。” 娜仁“嘶”了一声,皇后不说顶头上司,也是她老大啊,在皇后眼皮子底下睡懒觉的感觉——那叫一个酸爽,谁试谁知道。 福宽端着盆热水从外头进来,口中笑呵呵地道:“且放心,老祖宗说这话的时候,皇后也开口帮腔了,都道是让您多睡一会。这会正殿传了早膳,您过去正赶上热乎的。” 这可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9章 第三十九回 皇后一手掩着心口, 一手紧紧攥着帕子,眼都不眨地盯着康熙,直到他低头半晌,嗓音涩涩的, 吐出一句:“母体为重。” 四个字几乎瞬间划过了在场所有人的内心, 重重地, 磨着那一块软肉, 却让人当成登时松了一大口气。 皇后攥拳的右手猛地松开,紧绷的身体恢复柔软, 精神放松之后就觉得眼睛干干涩涩,低头眨了眨, 方看向太医与稳婆:“本宫要母子均安!无论马佳福晋还是皇嗣,若有一个出了差错,便是你们保胎接生不力!你们自己掂量着办!” 二人连连称是, 又进了暖阁里。 一层纱帐, 内外天地,无数人心中煎熬。 对康熙而言,作出方才那个决定是很不容易的,此时怔怔坐在那里出神, 听着内间急促的脚步声、慌乱的交谈与女子有气无力地呻吟, 他心里涩涩地疼, 好一会儿才嗓音沙哑地开口:“阿姐……” “莫慌,定然是母子均安。”娜仁起身,拍了拍他的肩, 不顾纳喇氏等人诧异的目光,探了探他的茶杯,对梁九功道:“皇上的茶凉了, 换热的来。入秋了天凉,大意不得。” 梁九功连忙应着,康熙仿佛从肩膀上的手汲取了力量,抬起头,眼睛湿润的让人轻而易举地能够联想到迷途的小兽,他低低道:“阿姐,那是朕的第一个孩子……” 娜仁蹲下身,握着他的手,看着他,声音放得温柔,却仿佛掷地有声:“所以咱们的小皇子,定然会平平安安地落地。” 随着她这一句,里间忽然传出佛拉娜仿佛歇斯底里又虚得要命的一声呐喊:“啊——” 响彻殿内,众人齐齐转头去看,却听里头稳婆宫女带着庆幸的声音:“生了!生了!” “是个小阿哥!” “马佳福晋也还好。” 她们慌慌忙忙地向外传递着消息,庆贺着自己保住的小命。 康熙还有些没回过味儿来,娜仁却已然狂喜起来,摇摇他的肩膀:“听见了吗?母子均安。” 瞬息之后,婴儿的哭声也传了出来。 康熙终于反应过来,大笑着握住娜仁的手来回摇着,口中连连道:“阿姐!阿姐!朕有儿子了!大清有皇子了!” 皇后也笑了,一直突突直跳的心口逐渐平复,猛地松了一大口气。 抬头间瞥到兰嬷嬷满是担忧的目光,她再度低下头,悄悄一撇嘴,眼里却带着笑。 也是这时,她才看到被自己攥得满是褶皱的绢帕。 她站起来,向康熙欠身,喜气洋洋地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喜得皇子。” 娜仁与昭妃等人极有默契地齐齐欠身下去,附和皇后的话语。 康熙大手一挥:“赏,都有赏!郑太医与安太医安胎有功,记他们两个头功!厚赏!稳婆也有赏,钟粹宫上下,服侍马佳福晋的宫人,均赐半年的月钱。” “是。”皇后笑着,一一应下。 然而没过多久,满面凝重走出来的太医带来了一室凝滞的气氛。 众人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对来:那婴儿的哭声好微弱,好像黑夜里摇曳着的一豆烛光,一吹就散。 老太医长长叹了口气,面上竟有几分英勇就义的慷慨,深深一礼,“微臣无能……小皇子在胎中憋闷的时间太长,天生心脉较之寻常幼儿弱上几分,只怕是……哮症。” 康熙伸出去扶他的手微微颤抖,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声音也有些发颤:“……当真?” 马佳夫人抱着大红的襁褓从暖阁中走出来,沉默地行至康熙身前,倾身跪下,将怀里的孩子展示与康熙:“小阿哥五斤重。” 那孩子生的肥嘟嘟的,不像是先天虚弱的孩子。只是面目青紫,让人心酸。 康熙颤着手将他接过,抱在怀里。皇后从旁看了一眼,颤声道:“怎、怎么会呢,这孩子生得这样可爱,并不瘦小,怎么会有先天之疾呢?” 老太医无声地叹了口气,头就没从地上抬起过。 方才的喜气已经消失不见,马佳夫人倒是平静,只是旁人与她目光相触时,无需细看,便能发觉其中悲意,十分心酸。 稳婆宫人们不知何时走出来,跪了一地。有年轻的宫人瑟瑟发抖,怯生生地抬眼,去看上首的九五之尊。 然后就见那位皇帝阴沉着面色,垂着头,看着怀里哭声微弱的孩子,神情复杂。 似是悲痛,似是怜惜。 殿内一片死寂,良久之后,康熙抬起头,问太医:“马佳福晋如何?” “福晋脱力,已经昏睡过去了,但无大碍,气血之亏,需得日后嘘徐徐调养治疗。”太医也开始言简意赅了起来。 康熙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最后低头看了一眼那个孩子,温柔又苦涩地,让人想哭。 乳母在他的示意下上前接过小皇子,他命人都退下,又对皇后道:“你们也走。” 皇后有些迟疑,娜仁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她自己留下。 “我进去看看佛拉娜。”皇后道。 瞬息之间,殿内再度恢复平静,静得连人的呼吸声都能听得十分清楚。 康熙站在那里,好一会儿,看向娜仁,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阿姐……你那句母子均安,应了。”他笑了笑,眼中却泛着泪光:“也好,也好,孩子还在,佛拉娜也孩子,有什么不好的呢?是朕,太过贪心了。” “方才太医问朕决断,朕想,只要他们两个都能活着,怎样都好。如今佛拉娜还在,孩子也出生了,都活着,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他眼睛泛着水光,望着娜仁,仿佛在寻求认同。 娜仁点点头,眼眶酸涩得厉害,头点得愈发用力:“对!对!” 小皇子的身体,康熙下令暂且瞒住佛拉娜,能瞒一天是一天,如果能瞒过整个月子,自然是最好不过的。 马佳夫人自然是为佛拉娜考虑,对康熙这个决定感激涕零。 康熙对她的态度还算和蔼,轻声道:“夫人便留在宫中,继续照顾佛拉娜,等吃过孩子的满月酒再归家。” “是。”马佳夫人眼眶微微湿润,沉声应着。 此时已到了九月二十,外头黑漆漆地一片,秋风瑟瑟,吹起地上落叶的声音都听得清晰。 娜仁道:“太后这会子应该在慈宁宫,只怕两位老人家都还没睡等消息呢,索性我过去瞧瞧。” 康熙点点头,又道:“阿姐千万要缓缓地说,老祖宗是上了年纪的……” 一时沉默过后,娜仁微微点头,“放心。” 夜晚的宫廷多少蒙上了些神秘色彩,至少娜仁前世就听说过各种什么投井宫女黄皮子的传说,不过这辈子也在宫里活了十多年了,倒没见过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当下崇佛之风甚浓,慈宁宫、宁寿宫两处便设有佛堂,东西六宫之中便全看各宫主位的信仰。 至少据娜仁所知,昭妃的长春宫供的是神名,而佛拉娜供奉的是白衣大士,纳喇氏私下供奉了一尊送子观音,清梨……清梨的静室里只有白绫纱上黑绒线绣出的四个大字‘我心我主’。 应该算是……无信仰者? 作为宫中消息最灵通的一个人,娜仁坐着步撵摇摇晃晃地在夜晚宫中的甬道上前进着,手里捏着太皇太后与她的玛瑙珠,心里胡乱发散着思维。 两个小太监提着宫灯走在最前面,琼枝、福宽、唐百几人左右拥簇步撵而行。 琼枝把眼觑了觑娜仁,见她神情怔怔地出神,不由问:“您心里不好受?” 娜仁转头去看她,眼中好似是茫然,“……我也说不清道不明地,不过这孩子的身子……” 她深深地感到无力,好像穿越一场,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命流逝。 先天哮症的孩子,在这个幼儿医学并不算发达的清朝,想要养大实在是太难了。 况佛拉娜与康熙本就年幼,她当年曾经揣测过康熙早期皇子公主多半夭折的原因,其中多半是因为父母年幼,孩子元气不壮。 佛拉娜的这个孩子倒是生得圆润,可知胎里养得不错,但偏生有了哮症,而且看太医那话里有话的样子……只怕即使没憋的时间长导致哮症,先天身子也不会太好。 这‘虚’便是元气不足导致的。 这也只是娜仁的猜测,毕竟她并没有从事过医学相关的工作,只能从修习阅读《长生诀》中的感悟胡乱猜想。 琼枝只以为她是在忧心佛拉娜,便道:“小阿哥已被抱到阿哥所去,自然有乳母和保姆照顾,马佳小主一时还是瞒得住的。瞧皇上的意思,是不愿意马佳小主在月子里忧心。其实小阿哥立不立得住是两说,至少马佳小主还年轻,有得是日后呢。” “生了那么大个孩子,身子没亏损得太厉害,便是万幸了。”娜仁叹息着,微有些感慨:“怀胎十月,九死一生产下的孩子。若是她知道了这孩子先天的不好,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到慈宁宫时,太皇太后果然没有歇息,太后也果然在这里。 宫门前挂着一盏灯,仿佛就在等待信使的到来。 门口的宫女远远见娜仁来了,忙传信进去,娜仁下了步撵,便见福安快步迎出来,向她道了个万福,又道:“老祖宗与太后都在小佛堂,就等您的消息呢。” 见娜仁面色沉重,她心里也咯噔一下,小心翼翼地问:“莫不是马佳小主……” “母子均安。”娜仁长叹了口气,“只是小阿哥的身子……也罢,先进去。” 福安忙引她向小佛堂去,刚靠近那扇门,娜仁便听见里头一声声闷闷的木鱼响,便微微拧眉:“多早晚了,也不知劝老祖宗与太后先歇息下,多大岁数的人了,禁得住这样熬吗?” 福安道:“一时没听到那头的消息,老祖宗怎么也不肯睡去。太后娘娘也是,陪着老祖宗从钟粹宫回来,便一直等着,奴才已命人将后殿打扫出来,与太后娘娘暂且歇息一夜。” 娜仁深呼吸两次,努力和缓脸上的表情。里头已听见了声响,只听太后问:“是娜仁来了吗?阿朵,快请慧妃娘娘进来。” “是,是慧主儿来了。”阿朵打开一看,笑盈盈地问:“可是马佳福晋处有了好消息了?” “是个小阿哥,五斤重,生得肥嘟嘟的,抱在怀里沉甸甸的。还没见睁开眼,不过眉毛生得很像皇上。”娜仁长舒了口气,心里不断做建设,口吻尽量温柔和缓。 太皇太后何等的精明,一看她的面色神情、听她的语气口吻就觉出不对来,一拧眉,沉吟半晌,问:“是马佳氏身子不好了?” “……太医说,小阿哥在胎里憋闷的时间长了,心脉较之寻常婴孩虚弱几分,可能是哮症。”娜仁下意识放轻了语气,像是在和玻璃人说话一般,见太皇太后面带震惊,又忙忙找补:“不过看着不是很严重,那孩子生得不像是虚弱样子,想来日后好好调养着,也能平安长大。只是要仔细精心些罢了,这帝王之家的孩子,哪里能不精心呢?倒是不妨事的。” 太皇太后慢慢回过神来,听着她的话,牵牵嘴角,对太后道:“娜仁说得有理,倒也不必着急,以天家富贵,何愁连一个孩子逗养不好吗?时候也不早了,你且先去后殿歇息下,明儿一早皇后八成要来请安,倒是要省好些事了。” 太后勉强笑笑,点点头,也道:“您也早些歇息。娜仁,天儿晚了,你就不要回永寿宫了,你那东偏殿老祖宗一直给你留着,歇一晚也无妨。” “是。”娜仁连忙答应着,又上前来扶她从蒲团上起来。 太后摆摆手,示意她安慰太皇太后便是了,自拉着阿朵的手起身了,慢吞吞地走出了佛堂。 待她走了,太皇太后才睨了娜仁一眼,“你这丫头如今也是满嘴的谎话,太医究竟是怎么说的?你如实说与我听。” 娜仁心知若是告诉了她只怕一夜都不能安睡了,只走上前去挽着她的手臂,道:“太医怎么说的,都过了这么久了,如何记得住?说个大意与您听罢了。不过依我想五斤来的孩子,圆乎乎一团,能虚弱到哪里去?您若是想知道,不如明日再把太医召来细问。” 太皇太后轻哼一声,却也仿佛被说动了一般, 娜仁扶着她往正殿去了,太皇太后又道:“你去偏殿歇下,这两年身子虽然好了,也不可以仗着这个放肆。” 不错,娜仁现在几乎是壮得可以打死一头牛了。可不是她自己闭着眼睛吹,是唐别卿认证过的身体强壮。 不过报与康熙的还是‘元气虚弱’,而真正记在脉案上的大概要在严重个四五分,至少直到现在为止,在宫内,娜仁还保持着体虚气弱的人设。 此时听太皇太后这样说,‘体虚气弱’的娜仁点点头,又有些不放心地叮嘱道:“您还是早些歇着,到底上了年纪了。苏麻喇姑姑,您可千万要看着老祖宗,那安息香点一炉子,或是让茶房煎一碗安神汤来也好。” “快去!”太皇太后故作不耐地摆摆手,“小小年纪,絮叨的老婆子似的!” 娜仁撇撇嘴,心里有几分无奈。目送着太皇太后入了正殿,娜仁方带着琼枝几个去东偏殿歇下了。 唐百方才已带着大多数人在琼枝的吩咐下回了永寿宫,只留下琼枝、福宽二人近身服侍娜仁。 这边的床也是曾经住惯了的,方才福宽眼见这架势,就叫唐百从永寿宫取了娜仁的衾枕来,左右两边不远,一回就送来了,她就衬着娜仁在小佛堂说话的空档一一打点利落,倒叫娜仁好不称赞。 “这点子小事,奴才若是还做不明白,可真是白拿您的赏钱了。”福宽拍拍那枕头,笑道:“您早睡。” 娜仁却问:“你们两个的衾枕取来没有,又在哪里睡呢?” 福宽笑道:“我们两个哪里用什么衾枕?不过向福安姐姐借了两床被,还有两个枕头,也不知是从谁的脑袋底下扯来的。那头炕的炕桌一挪,锦垫是现成的,将就半宿,也不过迷瞪一二个时辰,又要起来了。” “许是谁富余的。”琼枝默默用手探过床榻,微微拧眉,“还是有些凉了。” 娜仁顺势卷着被往里一滚,“那就你们两个给我暖暖啊!那炕也许久没烧过了,肯定比这边还要凉。锦垫虽是按季换的,可无人常坐也定然积灰,受了寒就不好了。你们两个陪我睡,咱们三个凑在一起,也暖和些。” 福宽一拧眉,娜仁却扯着她的袖子哀求道:“来嘛来嘛……福宽姐姐~” 琼枝眉心突突直跳,抬手按了按,对福宽道:“就按主儿说的睡,这头许久没有人气,也怕主儿受了寒。” 如此,福宽也只能点头。 娜仁吐息几次,运气两周天,困意上头,迷迷瞪瞪地就睡过去了。 只是半梦半醒间,觉着周身逐渐暖和起来,脚底下好像还有一个热腾腾的东西,不由揽着被子蹭了蹭,又安稳睡去。 正殿里寝间却掌了一夜的灯,太皇太后倚着枕头靠在炕头,揽着那一床柔软的滑云丝锦被,神情晦暗莫名,手握一串檀木念珠,眼睛半阖,兀自出神,不知想着些什么。 苏麻喇脚步轻盈地从外间入内,将一个汤婆子捂在太皇太后脚下,笑道:“奴才也去偏殿看了,咱们小主子把琼枝福宽都叫到床上去了,自己裹着被睡得正香,倒真像个小猪似的。” “苏麻喇,你别忙了,坐下,咱们两个说说话。”太皇太后拍拍炕沿,叹道:“你说皇帝这孩子……可是报应不是?当年入关,杀了那么多的人,我用多尔衮,却又让福临鞭了他的尸……” 苏麻喇沉默一瞬,低声道:“过去的都过去了,如今皇上继位,倒是心怀万民之像。自古兵家动刀戈,哪有不见血的呢?” “可当年那哪只是见血呢?”太皇太后掀起眼皮子看她一眼,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不怪你说,这几年暗地里寻思着,只怕福临那些没保住的孩子、他的短命荒唐,都是当年咱们入关时所造杀孽太过,也是我行为不端之过。我吃斋念佛,只求佛祖保佑玄烨,如今看来,也都是命罢了。” 苏麻喇道:“明朝皇帝荒唐,有三十年不上朝的,视天下百姓于无物,只自享富贵繁华,才有太祖起事……” 不过她说着,声音也逐渐低沉下去。 太皇太后嗤笑一声,“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你说明朝皇帝荒唐,咱们当年的行事就真的问心无愧吗?如今当年的老人去的去,后人四散者也有之,我心里难受,却又说不出什么是好。但愿玄烨日后真能做到爱民如子,为这江山,爱新觉罗家造的孽够多了,若再出一代昏君……天下可以易主矣。” 苏麻喇默默未语。 慈宁宫的灯亮了一夜,第二日一早,皇后果然亲来请安。 苏麻喇引她入正殿坐了,又道:“老祖宗昨夜心绪不宁,天将亮才迷瞪过去,这会还没起身呢,您且坐坐,喝一口茶。” “姑姑忙去,我自在这里喝茶,不相干的。”皇后笑对她道。 娜仁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她坐在床上醒了会神,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昨夜睡在慈宁宫而非永寿宫,忙忙拉开床幔,又嗔琼枝道:“你也不早早叫我。” “老祖宗说,容您多睡会。”琼枝笑道:“既然醒了,便起来梳妆。皇后娘娘正在正殿里坐着呢。” 娜仁“嘶”了一声,皇后不说顶头上司,也是她老大啊,在皇后眼皮子底下睡懒觉的感觉——那叫一个酸爽,谁试谁知道。 福宽端着盆热水从外头进来,口中笑呵呵地道:“且放心,老祖宗说这话的时候,皇后也开口帮腔了,都道是让您多睡一会。这会正殿传了早膳,您过去正赶上热乎的。” 这可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0章 第四十回 听宫人传慧妃主儿起了的时候太皇太后与皇后正在暖阁里用膳, 太皇太后闻言一笑,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对皇后道:“我养的这只小猪啊, 可算是醒了。” “慧妃昨儿熬到半夜里, 又来您这传话,比妾还多奔波好些,多歇息些也是有的。”皇后道。 苏麻喇忙命人添了张椅子来,又嗔太皇太后道:“您又这样说慧妃小主,回头知道了人家又该生气。年轻人贪觉也是有的。” 太皇太后摇头轻笑, “我是看她把脸都丢到皇后跟前去了!再者说了, 昨儿晚上你又是怎么说的?” 她们正打趣着, 娜仁缓步从殿外入内,先向太皇太后与皇后道了万福, 然后面带赧然地道:“不知皇后娘娘来了, 底下人也没叫,醒来时天光都大亮了,还请娘娘饶了则个吧。” “老祖宗跟前, 可不敢问你的罪。”皇后笑盈盈地挪揄一回, 方温声道:“一早老祖宗召琼枝过来,也是我说让你多睡一会, 哪有什么怪罪的呢?快坐下用膳吧。不是臣妾刻意奉承,老祖宗宫里的熏肉酥饼做得最好, 御膳房的手艺也比不过。” 太皇太后眉开眼笑,冲着娜仁摆摆手, “既然喜欢, 常常来吃, 我也让小厨房预备。你坐下, 今儿的鱼片粥好,鱼肉滑嫩又没有腥气,福安,给慧妃盛一碗。” “可不敢劳动老祖宗身边的人。”娜仁在加的座位上落了座,笑盈盈按住福安的手,琼枝忙挽袖上前舀粥添菜,也都是娜仁吃惯了的口味,她闷头吃着,听太皇太后与皇后说话。 皇后道:“皇上的意思,是留着马佳夫人在宫里照顾马佳妹妹出了月子,再厚赏归家。小阿哥抱到阿哥所去,交由奶娘和保姆养着,太医随时侯在阿哥所伺候,听口风,大阿哥的病症不算十分严重。” 太皇太后点点头,忽地看了她一眼,问:“马佳氏难产的事儿,太医怎么说?” “说是身子骨没长成,头胎艰难,胎儿又大,这才难产。”皇后轻叹一声,“也是一片慈母之心,因太医说前几个月她元气不足加上害喜严重营养不够,孩子养得不好,才多进羹汤补品。没想到却……” 太皇太后意味不明地,“细查查吧,是人是鬼,里头有什么猫腻儿,就都知道了。马佳氏进补太过,太医就没劝过?马佳氏夫人打她八个月就入宫陪侍,也没劝过?” 皇后在太皇太后面前有意不露出愁绪来,此时也不免苦笑一声,“太医只说多走动走动便无妨。也是妾身疏漏了,没在马佳妹妹身边放个有历练的老人服侍她安胎,只想着马佳夫人进宫照顾就足够了。马佳夫人也是调着方地做马佳妹妹闺中喜欢的吃食,盼着能多吃两口……说一句不怕您恼的话,若不是经了这一遭,臣妾还不知道原来在娘胎里补养太过竟还不是好事。” “都道孩子在娘胎里养得好,出来才康健,没成想倒是这个,险些害了母子两个的命。”太皇太后撂下筷子,道:“你抽空多去钟粹宫看看吧,天可怜见儿的,小小年纪受了生儿育女之痛,孩子又带着这个病。” 大清入关年头不算很长,如今对嫡庶之论还不算十分看重,无论先皇还是当今也都不是嫡出,当今皇后又尚且无子,前朝不稳,佛拉娜这个孩子可以说是被寄予了许多期望的。 然而如今,这一个哮症,可以说绝了那孩子未来所有的希望了。 娜仁听得心里发闷,却又说不上来什么感受,随着太皇太后撂了筷子,见太皇太后与皇后仍有话说的样子,便道:“也该回去好生梳洗一番,便先告退了。” “且等等。”太皇太后唤住她,“一早让小厨房做了红糖酥饼与小桃酥,你带回去吃。还有,梳洗之后你去宁寿宫,太医报石氏的病愈发重了,你去看看她。” 娜仁心一沉,忙忙应了。 福寿俨然是早有准备的,此时已捧出一个红萝掐丝小盒来与福宽,一凑近便是甜香气盈鼻,却未能让娜仁心中聊感慰藉。 回了永寿宫,娜仁忙忙换了身衣裳,又往宁寿宫去了。 宁寿宫准确来说并不是一宫,而是一处宫殿群,为太妃们安养天年之处。太后本应住到慈宁宫去,然而本朝还有一个太皇太后,她不愿再占了太皇太后的地方,也是在太皇太后那里多有顾忌,便自愿住到这边来。 太妃、太福晋堆里,自然是以太后为尊的,这边地方说大不大,说笑也不小,彼此间小有距离,亲密的也能时常走动,太后在这边住得还算惬意。 到了此处,娜仁自然要先去向太后请安。 太后正在佛堂里诵经,听她来了,自然知道来意,轻叹一声,住了手中的木鱼,道:“也罢,她素来与你好,你去看看她,也能稍稍宽慰她的心。” 娜仁听她这样说,心里不大好受,只低低应了一声。 “生老病死,这是常有的事。她这两年活得也不大痛快,倒不如彻底解脱了。但愿她日后能登极乐世界,与奇绶团聚。”太后看出她心里的难过,站起身来拍拍她的肩,轻笑道:“去吧。” 她的年纪如果放在现代可以说还年轻,此时却已是一朝太后,为人母、为人祖母,鬓边华发未生,却已有些看破红尘的模样,活的倒还潇洒,素日说笑嬉闹也还开朗,在生老病死前头,却一派淡然悲悯。 娜仁抿抿唇,知道她说的其实也有理。 太福晋这两年心如死灰的样子她也看在眼里,即使她与清梨时常过来陪伴,却也无甚大用。如今总算要到了解脱的尽头,她心里难过,却还隐隐有些为太福晋松了口气。 太后看她纠结的模样,笑了,“去吧,那李氏也来了,她倒是个孝敬的,时常过来服侍汤药。只是我看她们姑侄两个凑在一起的样子实在是头疼,倒是恭敬关怀备至,也疏离得厉害。若把她们两个相处的那一套套到老祖宗和你身上,实在是让人不敢想的。” 听她这样说,娜仁随口道:“她们相处确实怪怪的,倒像是下属对上司,点卯一样服侍。” 太后听了她的形容,忍不住噗嗤一笑,摆着手指着娜仁,对阿朵道:“看看,看看!这丫头的嘴啊,厉害着呢!” 她如此说着,又让人将两萝青柑取来,对娜仁道:“一萝给石氏,一萝你带回去吃吧。这柑瞧着是青的,吃着倒是并不涩口。” 娜仁忙答应着,命人接了东西,带着她们出去往石太福晋殿里去了。 清梨果然就在那里,毕恭毕敬地坐在床旁给石太福晋念书,言语间抑扬顿挫慷慨激昂,娜仁直觉她好像后世那些参加朗诵比赛的小学生,谁能想到她只是在读《论语》呢? 太福晋倚着软枕靠坐着闭目养神,听了声音睁眼来看,倒是仍然目光清明,“娜仁来了。” “是老祖宗说您身子不好,来看看。”娜仁摆摆手,“从太后处来,这一萝青柑是太后使我带来的,说滋味不错,与您尝尝。” 清梨站起身来向她微微颔首,然后问:“用过早膳了吗?才刚我焖下的女儿茶,与你斟一杯来。” “也好。”娜仁笑笑,在太福晋床沿坐了,仔细问:“太医可与您看过了吗?怎么说?新开的方子吃着如何?觉着身上如何?本来这个时节天气正好,还想请您去御花园赏菊花,没成想您竟然又病了。” 太福晋微笑着想要说什么,开口却是急促的几声咳嗽,娜仁忙端起床头上的茶水与她,她润了润喉,喘息一会儿,靠着软枕虚弱地笑道:“知道你挂念着我,但我这病断断续续的两年了,前阵子好些,没想再发起来,却不止咳嗽无力,还添了心悸难眠之症,只怕眼看是……” 清梨几乎是诚惶诚恐条件反射一般地开口:“太福晋……” “你去小厨房,我想吃一口菱粉糕,也不知有没有。”石太福晋摆摆手,道。 清梨抿着唇,太福晋神情不变地看着她,最终还是清梨低了头,行了一礼道:“是,我这就去。” 娜仁听太福晋的话,总觉得丧气,又见她特意把清梨支开,心中无奈,低声道:“您总要保重身子才好。石嬷嬷老了,愿尔还小,清梨陪着您,也能照顾您些,您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我并没什么不高兴的,只是一见了她,总想起……罢了,许是人老了,好清静吧。”太福晋摆摆手,示意石嬷嬷她们也退下,娜仁见状,给琼枝使了个眼色,琼枝会意,微微点头,与石嬷嬷等一道退下了。 石太福晋见了,扯扯嘴角,露出浅浅的一抹笑,“你这丫头啊,鬼灵精。” 她摇摇头,似有些感慨的模样,又像是脱了力,靠着软枕歇了好一会儿,方才拉着娜仁的手道:“我支开她们,是有一宗东西要交付与你,待日后,清梨若是有孕,你便把这东西交给她吧。” 她说着,伸手在炕柜边沿褥子下摸索摸索,取出一个荷包来,质地寻常的缎子,素面,没有刺绣没缀络子,即便太福晋这边清寂已久,这样的东西也不该出现在她的床榻间。 如今太福晋摸出这样的荷包来,只能说明这东西很重要,值得她收在周身看护。 娜仁心里一紧,盯着那朴素的荷包,心怦怦直跳。 太福晋见她的模样,微微一笑,递给她道:“拿着吧,放在你那我也放心。如果真想看,回去悄悄瞄一眼,倒不是什么好东西,留给清梨是给她以防万一的,你看了就忘了吧,只怕记在心里会害了你。”她揉揉娜仁的头,笑容温和慈爱。 听她这样一说,娜仁的好奇心反而半点都没了,正要说什么,外头脚步声忽然想起,太福晋忙催促她:“快收起来。” 娜仁便将荷包收在袖笼里,石太福晋俏皮地竖起一指在唇前,眨眨眼,一如娜仁小时候求她替自己保守秘密的时候。 时隔多年,故人已经虚弱无力缠绵病榻,娜仁心里酸酸涩涩的,也眨眨眼,只觉得眼眶也发涩,对着石太福晋微微点头。 清梨吱呀一声推门进来,身后的寻春双手捧着个小托盘,她转身接过托盘,抬步走进来,脸上的笑容斯文含蓄中透着恰到好处的喜气热络。 娜仁看了两眼,觉得自己这辈子也不能笑得这样完美。 陪着太福晋吃了点心,又剥了两个青柑吃了,太福晋瞧了瞧天色,笑道:“这会子外头正暖和,你们走回去也算消遣消遣。下午冷气又从地底下上起来,怕受了寒凉。” 清梨知道是送客的意思,忙起身向她一礼,“侄女告退,望姑母保重身体,侄女明日再来。” “去吧。”太福晋一扬下巴,又对娜仁点点头。 于是娜仁也起身告辞,二人相携出了宁寿宫,娜仁明显看着清梨松了一大口气,本来直挺的腰身放松不少,更添风流自然之韵,比之方才端方优雅的模样,倒是分不清孰高孰低来。 娜仁睨她一眼,笑了,“你说你,活像是从虎口逃生出来了。” “不是虎口,拘束是生来造就的,与你说实话,我在我们家,也就是在我额娘跟前不大拘束了。不过额娘也不能时常看我,我跟着姑祖母长大,对待表姑母当然要如同待姑祖母一般敬重。”清梨叹了口气,道。 她家算是老一辈少有的满汉联姻,她管父亲叫阿爹,管母亲却叫额娘,这是两方势力悬殊造成的结果,而她自小远离母亲,跟随姑祖母长大,对太福晋的亲近自然是环境造就的。 不过若说亲近,不如说是尊敬。 清梨与她慢慢走着,提议道:“咱们可要去钟粹宫看看?” “不知她这会子醒了没,罢了。按例是太医给我请平安脉的时候,我得回去等着。”娜仁手轻抚着袖口的菊花纹刺绣,对清梨笑道。 清梨道:“也好。”她微微叹道:“昨儿可真把我吓坏了。算起来,我还是头回见到妇人生产,好惨烈的样子。” “佛拉娜算是好运道了,昨儿太医那话问出来,皇上脸都黑了。”娜仁叹道:“总算化险为夷,大家也算松了一大口气。” 不过对佛拉娜昨晚的险境,唐别卿还是有另一番话说。 娜仁看着他,问:“你的意思是,那孩子身上不止是哮症?” “不错。”唐别卿收起请脉用的引枕,点点头,徐徐道:“那孩子在母亲腹中前七个月,马佳福晋害喜严重饮食不思,他吸取的养分不够,骨骼心肺较之旁的婴孩便会若些,这是后几个月再怎么努力弥补都补不回来的。给马佳小主安胎的郑太医与安太医都是精于产幼科的,不可能不知道这个,却还是给马佳福晋用了大补的方子,想来……” 他长叹一声,道:“二位太医已经使尽浑身解数,昨夜能够母子均安,不止人和,也是上天庇佑。马佳小主怀胎时骨架未成、元气未足,故而小皇子在胎中也虚弱,他们为了保住小皇子的平安,只能在后期大用补药与开胃之方,可以说是绝境中的上策了。” “我只是在想……”娜仁沉吟着,还是问了出来:“你说,皇上知不知道?” 唐别卿默默半刻,见娜仁确实十分疑惑,便道:“马佳小主的脉案都是呈送与太皇太后、太后、皇上、皇后四宫阅览,然后由两位太医斟酌开方,方剂也会在太医院存档,绝不容太医在其中有半分私心。” 娜仁听了心里更乱,拧着眉,“既然皇上知道,那这孩子的虚弱……” “太医们说的多半是和缓话,世人多擅自欺欺人,想来皇上也没把太医们所说的听进心里去。况且,若不是昨夜生产时的难产,小皇子虽会带着些先天的病症,是胎里的不足,却只会较常人弱上两分,绝不会到如此地步。那两位太医的法子与方子,都很精妙。” 唐别卿对她倒是有话就说,娜仁被劈头盖脸来的真像砸得脑袋里一团乱麻,好一会儿才道:“所以我是昨天那里唯一的傻白甜吗?” 唐别卿恍惚感受到她话里的意思,不赞同地看着她,又低低道:“以微臣之间,只怕皇上此时对马佳小主与大阿哥都多有愧疚。” “但愿这一份愧疚,能多保佛拉娜些时日安稳。”娜仁感慨道:“也是命,不然怎的前头几个月太医使尽浑身解数都没用的害喜第八个月忽然就好了,佛拉娜忽然就胃口大开,让太医们眼前见了亮,有了法子。这个孩子,若是没了,对前朝而言是个大打击,所以无论如何,皇上也会让太医保住他。” 只是苦了佛拉娜了。 唐别卿默默未语。 “你看这个孩子……”娜仁盯着他,话里带着些试探。 唐别卿道:“二位太医通力合作,保到三四岁上,不成问题。” 三四年后,康熙怎么也会有其余的子嗣,这个孩子保住与否,就都不那么重要了。 娜仁想通了这其中的关窍,只想抱住可怜无辜的自己瑟瑟发抖在宫廷的寒风中:怪道昨天晚上那小崽子表现的那么别扭——呸!欺骗我感情的小崽子! 她自说自话地脑补着,偶然间扫到唐别卿用包容而怜悯的眼神看着她,不由恨恨地瞪他一眼:“你们脑子都好使!就我一个傻白甜!” “您这样也好。”唐别卿道,见娜仁瞪圆眼睛看他,又补了一句:“我是真心话,你这样不知不觉地,总比什么都看透了好。” 他点到即止没有多说,也不好在永寿宫多逗留,只道:“皇上的意思,天儿冷了就给你抱病,方便你猫冬,也少些事端。” 宫里添了个孩子,可不得热闹一阵子,如今掐着指头一算,小皇子满月正好该是天冷的是时候,娜仁报了病,正好把满月礼躲过去,还有冬天皇后一轮轮宴请命妇的赏花、暖炉会,她也可以借病躲过去。 而且正好契合了她的病弱人设。 娜仁对此接受良好,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等唐别卿起身要走,又忙忙叫住他:“你家小闺女是不是要满月了?名字取好了吗?” 没错,八月里唐太医喜得爱女,结果后开花,爱得如宝如珠,娜仁还给了洗三的添盆,也吃到了小姑娘出生的红鸡蛋。 听她提起女儿,唐别卿脸上微微带出些笑意,道:“是,明日满月,我已向院正告了假。取了个乳名叫‘润柔’,她五行属火少水,故取了个‘润’字。” 娜仁笑了,“这可真是……我备了一份礼给小润柔,倒不是十分珍贵的东西,你就收下吧。” 她一扬脸,琼枝捧出一个大锦盒来,娜仁指道:“有一块玉、一把长命锁,还有一匹叠着的天香绢,给小孩子裁里衣是好的。还有两部御制书籍,都是幼儿启蒙用的,给你家小子。这样装着不大惹眼,就是得麻烦你自己把礼物扛回去了。” 她面带打趣地笑,唐别卿沉默片刻后也笑了,摇摇头,叹道:“误交损友啊。” 复又正色向娜仁道:“我代润柔多谢你。” “有什么好谢的,论理,以咱们的交情,她还要叫我姑姑哩。”娜仁笑容隐含深意,唐别卿直觉不对,却不像是要搞他,只恳切地道了谢,捧着礼物退下了。 留下娜仁在殿内坐了良久,琼枝送了唐别卿出去,回来笑道:“您还在出神……当年老祖宗以为您喜欢唐太医,奴才还不以为然地,如今看来倒是未必了。” “我喜欢他?”娜仁翻了大大的一个白眼,轻哼一声,用浑身的动作表达着对琼枝这句话的鄙视,她将太福晋与她的那个荷包从身后拿了出来——方才唐别卿来请脉,她也不好再把荷包收在袖口里,匆匆忙忙地,就塞到身后了。 她将那荷包递与琼枝,嗔怪地道:“你怎么也学起老祖宗来?生活里乱点鸳鸯谱,我要真对他有意思,当年要死要活也能嫁出去!这个荷包你替我收在寝间上了锁的炕柜里,悄悄地,不要叫旁人知道。再有,让豆蔻打听打听佛拉娜醒了没有,若是醒了,我想瞧瞧她去。把夏天存起来糖卤的黄梅子取一罐子出来,你再备两样礼吧。” 琼枝也就是随口一说,此时听了她的吩咐一一应着,也没问荷包是哪来的,自去收好了。等备了礼物回来,见娜仁还盘腿坐在那里发呆,她便真觉着疑惑了,“您今儿是怎么了,总发呆。” “没什么,我就是想到,唐别卿他大儿子也到了开蒙的年纪了。”娜仁意味不明地感慨了一句,“时光催人老啊——” 然后话说到一半就被琼枝打断了,但见琼枝翻了个白眼,道:“您就别在这感慨了,您今年还没到二十呢!预备给马佳小主的礼,除了您说的黄梅糖卤子外,还有六匹质地柔软的天香绢、二斤东阿、六两燕窝——咱们宫里的燕窝一向不多,这还是夏日里有人送的,您也不吃,就压了箱底了,送人正好。” 娜仁听了也不由笑了,又嗔她:“你这张嘴啊,平时不显,私底下刁钻得厉害。人还以为你是个多圆滑的人呢,其实也是个促狭鬼。” “今年葡萄果子结得不好,竹笑说是埋根埋得不对,这几天就开始带着麦穗她们张罗上忙活起来了,又从花房叫了人帮忙,发誓明年要有个好收获。”琼枝随口转移话题。 娜仁便被她勾走了注意力,嘀咕道:“今年的葡萄长得不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咱们施肥不地道的缘故。” “此话怎讲?”琼枝很摸不着头脑,等娜仁神神秘秘地吐出一句“农家肥”,琼枝脸都绿了,低声道:“皇宫大内,搞那东西像什么样子!” 娜仁叹道:“你也太上纲上线了,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说来琼枝今日你好不对劲。” 琼枝一怔,“是吗?”然后摇摇头,叹道:“是想起了些旧事吧。” 娜仁脑子里的那根弦总算搭上,然后一个激灵,拉着她道:“是我不好……要不你歇两天?让福宽跟着我,没问题的。” 琼枝轻笑着道:“有什么大不了的,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正好奴才也想去看看马佳小主,您快起来换身衣裳吧,这会子外头可没有多暖和了。” 娜仁见她兀自开始忙碌吩咐预备出行事宜,心中隐隐有些愧疚:琼枝处处为她着想,她却忘了琼枝的伤心事。 乌嬷嬷适时进来,向娜仁笑道:“主儿,后头花园里的茉莉天凉了,要搬进暖房里,竹笑分不开身,请我来问您的意思,还是放在去年那地方吗?” “就放去年那地方。”娜仁见了她,眼睛一亮有了主意,招手叫她凑近附耳过来,说了两句。 乌嬷嬷目光温暖地看看她,又看看琼枝,笑道:“您的意思,老奴知道了。不过主儿,老奴可得说公道话,琼枝才没有您想的那么脆弱,您总当她玻璃人儿似的,可不像样子。人家如今是出入风光说一不二的永寿宫大姑姑,老奴都得听她指挥呢。” 琼枝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嬷嬷您也陪着主儿闹。” “主儿是担心你。”乌嬷嬷拍拍琼枝的手,道:“马佳小主生产虽然艰难,好在母子均安。这女人生孩子啊,就是这么个道理,受苦受难的产下一个小娃娃,便是半条命没了,也是甘愿的。” 娜仁撇撇嘴,刚要反驳,却又无处下口。 琼枝眼眶微微有些湿润,用袖子一抹,又笑了,“嬷嬷您才说主儿,自己也犯了这毛病。我早放下了,不过也是挂心马佳小主的身子罢了。如今礼物都备齐了,主儿您起身更衣吧。” 钟粹宫里还是安安静静地,佛拉娜刚醒,用了太医开的药,见娜仁进来转头看过去,虚弱地笑着,“你来了。” 马佳夫人就在她床沿坐着,见娜仁过来,忙要起身请安。 “夫人不比多礼。”娜仁含笑叫人扶住马佳夫人,走到佛拉娜床旁坐下,笑问:“觉着怎么样?太医是怎么说的?皇上来过没有?” 佛拉娜一一回道:“还好,只是身子上有些痛,太医说是正常的,要在月子里好生养着。也给开了药方子,吃着苦得很。皇上——” “皇上一早下了早朝来过一次,只是那会子您还昏睡着,才没碰面。”雀枝奉茶与娜仁,笑道。 佛拉娜闻言抿嘴儿一笑,隐隐有些甜蜜的意思在里头。 娜仁看她的样子,想到唐别卿告诉她的那些,心中轻叹一声,口中却道:“我给你带了一罐子糖卤的黄梅子,想喝时用它点茶,便是你往日爱喝的黄梅汤。那东西有滋味,我也问了太医,月子里少喝些无妨,还能开开胃。不过也得过几日,等伤口养得好些再喝。你喝着,若是不够,我那里还有。” 宫女已将礼物接下,马佳夫人笑眯眯道:“慧妃娘娘可真是用心了。” 娜仁微微一笑,正说着话,又有人通传皇后娘娘到了。 佛拉娜忙挣扎着要起身下地,皇后快步进来,见她的动作,紧赶慢赶把她按住了,“你可快躺着吧,昨儿可把我吓坏了。坐月子的人,还什么礼不礼的,你好好养着身子,比什么都要紧。” 她见佛拉娜面色惨白的样子,长吁短叹,心有余悸,“都说女人产子便如同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我今儿个算是见识了。地方进上的补品,进了坤宁宫我也没有用到的地方,正好给你送来,看看有什么用得上的吧。小阿哥在阿哥所里,有乳母与保姆照顾,自然一切安好,你不要担心,养好身子才是最紧要的。” 宫里的规矩佛拉娜多少知道,若说公主还能留在母亲身边抚育,皇子却是要送到阿哥所去的,为全母子之情,还能常常叫人抱来相见,拘束颇多。 她一醒来就想见孩子,却被马佳夫人劝住了,只道孩子还小,不好奔波折腾,她又需要静养,小孩子过来了不好。 如此,她才把心中的想念压下。此时听皇后这样说,不免叹道:“我生死关头走一遭把他生了下来,如今却连他的面都没见到。” 皇后笑意分毫未减,只笑道:“听你说的,日后还有的见面的机会呢,你是做母亲的,想见孩子还不容易?不过这个月份天儿已冷了,孩子从阿哥所折腾过来,受了风寒可怎么好呢?你就安心静养,等出了月子,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或者等孩子大点,也可以从阿哥所抱来,在身边住两日。规矩外总是有情理的。” 佛拉娜喜出望外,连连谢恩。 皇后又道:“皇上啊,熬到半夜,直到小阿哥落了地才走,今儿一早下了早朝,不说回清宁宫迷瞪一会,先救来了钟粹宫看你。可见你们不愧是青梅竹马的,皇上心里,你还是头一份儿的。” 她本是为了宽慰宽慰佛拉娜,也是挂心着那个小皇子却不能表露出来,一时口快说了出来,佛拉娜却不由自主地拿眼去瞄娜仁。 娜仁听了皇后的话,心里轻哼一声:青梅竹马,青梅竹马了不起吗?姐当年也是有过的!虽然现在我正和他的祖宗同辈论交,但当年,我们也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 也不知道这个世界的百年以后,那小子翻老唐家家谱的时候,会不会看到一句‘康熙七年秋,帝慧妃赐祖唐任东御制启蒙书籍两部’。 如此想着,娜仁不由牵了牵嘴角。 皇后见她微有些出神却又笑了的模样,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佛拉娜也松了口气,却伸手在她眼前晃一晃,问:“想什么美事儿呢?” “一位……故人。”娜仁笑吟吟地倚着雕花的落地罩看着她,道:“脸色还是不好,气血虚弱是要慢慢补的,依我说,不如做个双月子,六十天养下来,什么都好了。” 佛拉娜叹道:“我可躺不住那么多天。” 皇后却道:“是可以仔细想想,难产又伤身,你如今是面白如纸,好吓人的模样。……眼见这天儿冷了,殿里点起炭盆子来,若是不行,便提前把火炕与地龙都烧起来也可行,我与内务府知会一声罢了。” “哪那么娇气。”佛拉娜却不愿过多破例,只笑道:“还没冷到那个时候,如今点起炭盆来都怕火气太重,等出了月子才是冷的时候呢。说来我孕中缝制的那些小衣裳,也不知给小阿哥带去了没有。” 她说着,一双水眸盈盈望向雀枝,雀枝明显浑身一僵。 皇后与娜仁心中明了,这一天只怕钟粹宫里是又忙又乱,谁能想到给小阿哥带衣裳呢?襁褓自然是宫中早已预备好在阿哥所的。 佛拉娜见雀枝的模样,眉心微蹙:“怎么这个也忘了……” “你还说,你倒是不管不顾地睡过去了,不知我们都要忙的人仰马翻了。”马佳夫人点点她的额头,道:“光是照顾你一个,煎药煲汤擦洗身子便足够忙碌的了,雀枝事又多,哪里想得到给小阿哥带衣裳?不过阿哥所定然也准备了,你且放心。如今既然想起来了,那等会让就打发人送到阿哥所去吧。” 雀枝紧绷的身体恢复柔软,佛拉娜也不敢与马佳夫人抬杠,只能答应着。 她身子还虚,精神头不是太好,说着说着话便有些困倦了。 皇后见状,道:“你好好养着,我与慧妃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那就恕妾身不能起身相送了。”佛拉娜道。 马佳夫人忙过来送她们,皇后推辞两句,马佳夫人却道:“礼不可失。” 她送二人出了殿门,皇后道:“麻烦夫人暂留宫中照顾佛拉娜。小皇子的事儿……” “依皇上的吩咐,臣妇叮嘱钟粹宫上下,不许有人说与她。”马佳夫人面上略显疲惫,人过中年连日操劳,倦容便格外明显,鬓边也微微有些斑白,此时轻叹着道:“还是先让福晋小主养好身子是要紧的。” “不错,皇上与本宫也都是这样想的。”皇后安慰她道:“总算母子两个都好好的,太医不说了么,日后好生将养着便是了。” 马佳夫人露出一个笑容来,点点头,又向二人欠身,“多谢皇后娘娘宽慰。请恕臣妇不能远送。臣妇恭送皇后娘娘、慧妃娘娘。” “夫人快回去吧,这里的风凉。”娜仁对她微微点头示意,然后落后皇后约莫二三步的样子,出了钟粹宫。 皇后回头看她,笑问道:“慧妃可要去坤宁宫坐坐?” “折腾了一日,倦了,想回去歇歇。改日吧,妾身定然免不了叨扰娘娘。”娜仁笑容款款,皇后见状,也没多劝,只点点头,又问了两句石太福晋的身子,娜仁如实说了,皇后又问:“李格格还是时常去给太福晋请安吗?” 娜仁道:“多亏了她常在太福晋跟前侍奉汤药,才叫太福晋不至于晚年孤单。” “……倒是她的孝心。”皇后笑了笑,又对娜仁道:“那本宫便先走一步了。” 她缓步上了轿辇,娜仁看着明黄软毡顶的暖轿慢悠悠地远去了,方卸了脸上的笑,叹了口气,低声嘟囔道:“真没意思。” 或许是人老了就喜欢回忆往昔吧,又或许是见了唐别卿,听他说了那么多事,又知道他家小姑娘满月的消息,她今天总想起现代时候的事儿,又因为皇后的一句话,想起她还有个青梅竹马的小伙伴。 其实现在想想,当年她要是没钻进深山老林里做村官,或许婚纱都披上了,自然也没有穿越什么事儿了。 不过这样的想法也就是一瞬间的,娜仁一个激灵,瞪圆了眼睛:她在这里伤春悲秋做什么?什么人老了!姐今年十八明年十六! “呼——”长舒了口气,娜仁捋了捋鬓角的碎发,看向琼枝款款温柔地笑着道:“走吧,咱们也回去。” 琼枝轻咳两声,像是把自己呛着了的样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1章 第四十一回 从钟粹宫归来天已不早了, 星璇下了一窝丝的细面,浇了羊骨高汤与娜仁奉上,另有奶饽饽、脂油糕等两样软和点心并两碟小菜、一小碗羊骨萝卜汤, 不算预备得十分精细, 却很合娜仁的口味。 娜仁心里记挂着另一件事,尚未拾起筷子,却见星璇拉起琼枝的袖子,对她道:“琼枝姐姐奴才可管您借走了, 随着您折腾了一天,只怕琼枝姐姐也饿了, 我那里还有好汤,热乎乎地喝下去, 也歇一歇。” 琼枝放心不下娜仁这边, 刚要摇头, 娜仁却道:“就去, 福宽也去,我这里又不是没了人就不成了。素日你们也不干撤桌子的差事, 下去吃一口。这会子也没什么事儿了,都去歇一歇。” 她都开口了,琼枝自然不好拒绝,福宽站出来笑盈盈地道:“奴才可是沾了琼枝姐姐的光了。” “去去!”娜仁摆摆手,故作不耐。 琼枝一时失笑,也知道她的心, 只觉心中热乎乎的,便笑着点点头,拉着福宽与星璇去了。 她们退下了,殿里也没几个人了, 娜仁招招手示意乌嬷嬷在炕上坐下,她只将手上整理着的丝线团好收在炕柜里,自在脚踏上坐了,微微仰头看着娜仁,笑道:“知道您担心琼枝,等晚上,我去劝慰劝慰她。其实这孩子没有您想得那么脆弱,她额吉的事儿……虽说放不下,也不会让她一辈子耿耿于怀。她是个看得开的人。” “原生家庭的伤痛是会带着一辈子的……”娜仁黯然道:“是忘了那一茬,竟然把她带去钟粹宫。” 乌嬷嬷也习惯了她时不时言语怪异,多少会意,便笑着道:“您也不知道马佳小主会难产啊……况且老奴虽不懂您说的那些,却知道琼枝未必有那么脆弱。这么多年了,都是她照顾您,您忽然拿她当玻璃人似的,反而让人觉着好笑了。” “再刚硬坚强的人,也是需要安慰和照顾的。”娜仁拾起筷子拌了拌面条,轻叹一声,只对乌嬷嬷道:“您睡前去看看她。”便闷头吃面,不再言语。 这几日天虽冷了,但因琼枝的事,娜仁也没留人,她却百般不放心地,又捂了汤婆子在娜仁炕上,又再四问:“您真不用奴才留下陪着?” “不用啊!”娜仁卷着锦被在炕上滚了两圈,脚蹬在汤婆子上,眨巴着眼睛伸出手臂:“不过若是咱们琼枝大美人想留给我暖被窝,我倒是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琼枝一时忍俊不禁,摇着头把她的手臂塞了回去,又替她掖了掖被子,道:“快睡,外殿有人,若是后半夜冷了,只管喊人进来加被。床头的暖壶注的是滚水,约莫能热到明儿四五更天,旁边的杯子是干净的,渴了只管自己倒水喝……” 她好不放心,林林总总叮嘱了许多,娜仁俱都点着头答应,眼巴巴地看着她将银红百蝶穿花的床帐子放下,又透过纱幔看着她将落地罩那边一层纱幔也放下,这边俨然成了一重小天地,独她一个人。 长叹了口气,娜仁卷着被子又滚了两圈,然后心不在焉地开始吐息运气。 也不知道这玩意到底有没有那么神乎其神,但她确实是觉着现在的身体素质比上辈子同龄时好出不知多少,且练着,反正能多活一天都是赚的。 琼枝安排好内殿种种,将西暖阁这边的重重纱幔仔细落下,又叮嘱了外殿值夜的宫人一番,又绕着正殿外廊子走了一圈,确定种种布置无误后,方回了自己屋里。刚一凑近,见屋里亮着灯,便觉不对,推门一看,原是乌嬷嬷坐在她屋里椅子上,听见声响笑盈盈地抬头来看,倒叫琼枝心里好笑。 “您还真过来了,我哪里有那么脆弱呢?”琼枝忙要涮杯子与乌嬷嬷斟茶,乌嬷嬷笑道:“你就别忙了,我还能亏待了自己不成?” 她抬起手边的茶杯一晃,与琼枝看了知道,原来她在琼枝这也不见外,方才已自己沏了壶茶,等琼枝的空档又吃了半杯,这会反客为主地,又给琼枝斟了一杯。 琼枝惶恐,忙道:“您快别忙了。” 乌嬷嬷笑道:“是主儿让我来开解开解你,她懊恼自己忘了你额吉的事儿,昨儿带你去了钟粹宫。” “主儿也没有先见之明,怎会知道马佳小主会难产呢?”琼枝轻笑着摇摇头,“我不过是有些感慨,您说女子生产便如同阎王跟前走了一遭,昨儿夜里,马佳小主若不是运气好,只怕……咱们主倒是不生产得好。” 乌嬷嬷拧眉,“你这就是小孩子想法了,女人哪有不生孩子的呢?若是没个孩子,那后半生就都没有着落。” “说句不怕您恼的话,我也知道您的伤心事,也知道您如今放下了。当年主儿的奶哥哥去了,您悲痛欲绝,如今却不还有主儿这一个指望?便是您老了,主儿也会照顾您。”琼枝拉着她的手,道:“宫里的太妃、太福晋们,有子的还少,可您看,如今的日子倒是无子的比有子的更惬意,咱们主儿又出身博尔济吉特氏,即使真到了日后……,也没人敢亏待咱们主儿不是?” 她见乌嬷嬷有意反驳,便不给她插话的机会,连着道:“若说生子,能不能生是其一—您看先帝后宫里多少蒙古嫔妃,满妃居少,却只有满妃有所出;生得平安与否是其二——咱们的主儿身子打那年受伤谁说养补得不错,谁知道里头究竟怎样?马佳小主的身子已经是极好的了,生子尚且艰难,若是咱们主儿,只怕半条命都折进去了。那么说,还有什么日后呢?” 乌嬷嬷本是极力劝娜仁要她今早有孕怀胎好日后有个依傍的,此时听琼枝这话,心里觉着不对,却又不知从哪里反驳,只能道:“我知道你是记着你额吉生小的时候难产的事儿……可妇人生子是常有的,未必各个难产,咱们主儿怎么会就撞了那个大运呢?” “嬷嬷,您只想着这里,可我那前话,您却当耳旁风不成?”琼枝沉下心来,对乌嬷嬷道:“主儿是觉着您老了,有什么事儿,不爱与您说,怕您操心。可孩子这事儿,主儿不愿意说透了,我却不能看着您总拿话头惹主儿伤心——主儿虽不是个软弱的人,可明知命里无子,却总听您养身子生小阿哥的话,难免心里不快。如今眼看着,皇上是不会乐意蒙古嫔妃有子的,咱们主儿日后能抱养个小公主,聊解烦闷也就是了,若说想要几十年后有个依傍,只怕是不成了……” 琼枝将素日听来的、娜仁透露的掰碎了揉烂了说与乌嬷嬷,乌嬷嬷听她说得苦口婆心,眼圈儿却渐渐红了,“这为女子者,膝下没有个依傍,以后日子可怎么过呢?太皇太后、对,太皇太后,她老人家那么疼主儿,怎么会舍得主儿日后无依无靠的?” “博尔济吉特氏妃嫔,博尔济吉特氏便是依靠。”琼枝心知乌嬷嬷想着什么,只微微沉下脸,道:“您万万不可因此而怨恨皇上或老祖宗与太后,是要牵连咱们主儿的!主儿已想得开了,咱们做奴才的,若是表露出来,反而使人觉着咱们主儿心怀嫉恨,惹了皇上的眼就不好了。” 乌嬷嬷哭得什么似的,本是来劝慰琼枝的,却听了这些话,忍不住心疼娜仁,“这都什么事儿啊!往日瞧着好好的,怎么连个孩子都不许咱们主儿生。” “宫里的嫔妃,无子无宠有尊敬,才能安安静静地过日子。”琼枝轻叹一声,看她天塌了一般,低声道:“您只在我这里哭,出去且把眼泪抹了把,莫教人看出来了。” 娜仁本是让乌嬷嬷安慰琼枝去的,没成想却有了意外之喜,从此乌嬷嬷再没念叨过让她养补身子、又琢磨各种助孕的偏方土法,实在是让她大松了口气。 过几日,京中落了康熙六年冬日的第一场雪,娜仁借机报与皇后染了风寒,只窝在永寿宫里‘养病’,倒是乐得清闲自在。 唯有石太福晋那一处让她不禁牵绊挂怀,好在清梨常过来走动,都道太福晋暂且无恙,才叫人松了口气。 永寿宫这一方清静的小天地外,却是多少的头疼事。 康熙因小皇子的身子,郁郁不乐好一阵子,皇后却命太医院研究出一份上好的坐胎药,每每嫔妃侍寝,只要‘留’了的,都会得到一碗。 清梨私底下与娜仁抱怨那药苦得很,又说因她趁人不备倒了的事儿,李嬷嬷生了好大的气,足还是太福晋知道了,分出精神来弹压她一番,才叫李嬷嬷消停了。 昭妃彼时也在,听她们说起这个话题,想了想,道:“那药的方子是好的,多少也有些效验。不过皇上元气未足,虽有太医院百般方剂使他不会因房事伤身,却也不易使人有孕。嫔妃们也多数尚未长成,有孕的几率不大,这坐胎药算是投机取巧,效果不会太大。” 娜仁眨巴着眼睛看向她,满脸写着好奇:“你喝了?” “倒了。”昭妃淡淡道,青庄在她身后抿嘴一笑,道:“两位主儿不知道,那药好霸劲,活生生把殿内的一盆万年青都浇得枯了。” 清梨拄着下巴,“唉,我殿了也换了两盆了,我现在就求哪一位好心人赶紧有孕,好让皇后把精神从这些地方上挪开,免得日日做贼一样。” “李嬷嬷折腾了……鄂嬷嬷没折腾?”娜仁好奇极了,她也知道昭妃与清梨都不是在意这些的人,或者说这两人在某种程度上与她臭味相投,问得倒是直接。 昭妃回答得也坦坦荡荡:“折腾了,把我们家太太都折腾进宫了,她对我倒是苦口婆心,后来没法走了,我罚鄂嬷嬷抄写九十九遍《太上感应篇》,每写一字要念诵道德天尊宝诰,如今才抄到第三十遍,我还有些日子清静。” “你这惩罚真是……有个人特色。”娜仁嘴角微微抽搐,心里算了一下,那《太上感应篇》全文一千多字,抄些九十九遍也得十万多字,倒不算很多,但每写一字念诵天尊宝诰,所需的时间便长了。 昭妃呷了口茶,眉眼低垂盯着茶碗里舒展的茶叶,仿佛从鼻子里轻哼一声,“若论写东西,她是熟手。” 听她这话语焉不详的,娜仁隐隐有些好奇,但因为深知好奇心害死猫的道理,就压下去没有多问。 清梨满脸见了世面的震惊,看向昭妃时又带着些羡慕。 或许是羡慕昭妃处罚鄂嬷嬷如此干脆利落,她却对李嬷嬷碍手碍脚,还要石太福晋出头,为她撑腰。 三人聚在一起说的都是不能传出去的话,却没个避讳的。清梨与娜仁磨牙,昭妃坐在旁边喝茶,相处得倒是轻松。 如此时光缓缓流逝,宫里还有另一件要紧事,却是小皇子与他的生母佛拉娜。 孩子的身体,想瞒住母亲是难的。因小皇子的身子,洗三与满月礼办得都不算盛大,显然不符合康熙对这第一子的期待。佛拉娜被按着坐了双月子,从一开始的无所觉到中间的疑虑重重,再到后来,娜仁以为她应该是看透了。 只是自欺欺人地,不愿问出,也不愿听人说罢了。 小皇子一生下来没满月便犯了两回病,把宫中上下折腾得身心俱疲,太医院擅幼儿科的太医被康熙下令常驻阿哥所,伺候的保姆、乳母都被再三敲打过,唯恐有哪一个做事不小心,惹得他再犯了病。 康熙在满月礼上宣布了给小皇子取的名字,从了礼部择的‘承’字辈,选了一个吉瑞的‘瑞’字。若从康熙的私心里说,他希望这个孩子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健康平安地长大。 然后这位承瑞小阿哥一直被小心地呵护着,倒也平平安安地满了月,再到佛拉娜出了双月。 此时是再怎么瞒都瞒不住的了,马佳夫人亲自抱了承瑞阿哥给佛拉娜看,低低道:“倒是个白胖的孩子。” 只是骨架不大,倒显得身形微微有些怪异。 佛拉娜伸手去抱,襁褓一入怀中,眼泪扑簌簌地就流了下来,泣不成声,额头贴着承瑞的小脸,嘴里含糊地喊着他的名字。 马佳夫人看着心酸得厉害,低声劝解:“莫哭了,莫哭了,你看这孩子都被吓到了。” 或许是母子间的心灵感应,又或是小孩子的本能,他一听佛拉娜在她旁边哭,自己也哭了起来,只是声音有气无力的,哭一声断一下,乳母心里着急,忙对佛拉娜道:“主儿快别哭了,抱着小阿哥哄一哄,若是岔了气可不了得啊。” 听了她这话,佛拉娜忙低头去看,顷刻的功夫,承瑞的小脸已憋得通红,她忙忙抱着承瑞轻哄着,好一会儿却没效用,承瑞哭得更厉害,已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 乳母心急之下也顾不得别的,忙将孩子抱了过来,在怀里轻抚着脊背哄着,她是熟手,未一时,承瑞的哭声果然止住了,只是也累极了的模样,眼睛闭着睡了过去。 马佳夫人见佛拉娜神情落寞,摆摆手示意乳母抱着承瑞下去,坐在佛拉娜身边劝道:“她是日日照顾承瑞的,自然手熟,哄起来也老练。况承瑞的身子又是这个样子,她见你哄不好,心急了才把孩子抱过去,你又这个样子,岂不叫她惶恐?她也是为了承瑞的身子啊。” “额娘……我只是想,你说我这个做额娘的,连孩子逗哄不好,又叫他在胎里就落下了这样的病,还有什么用呢?”佛拉娜哭道:“我生他一场,却不知能养他多少年,额娘……” 马佳夫人被她哭得也是眼眶发酸,揽着她的肩膀,道:“这话不吉利,可不许你说。太医都说了。只要精心抚养,先天有哮症的孩子也不是就保不住了,你有在这里哭的时候,还不如多在承瑞身上用些心。” “我要去求皇上!”佛拉娜忽然起身,语气激动:“承瑞的身子这样,我也不放心他在阿哥所,我要去就皇上把他接到钟粹宫来照顾,我亲自看着,才会放心。” 马佳夫人只能道:“哪有这样的规矩呢?” 这边母女之间如何争论旁人暂且不知,只说宁寿宫里,娜仁眼都不眨一下地盯着唐别卿为石太福晋诊脉,一见他收回手,忙忙问:“怎样了?” 清梨也在一旁,目光落在唐别卿身上,带着问询,与些许的担忧。 唐别卿脸色不大好看,行了一礼,摇摇头,“只怕就这几日了。” “太福晋——”娜仁呼吸一滞,眼眶酸涩忍不住落下泪,哑声唤道。 清梨忙将绢子递给她,见太福晋有要起身的意思,忙上前去扶她坐起,又在她背后垫了两个软枕。 太福晋手轻轻拍拍床沿,示意娜仁坐过来,轻笑着道:“哭什么……人总有这一天的。” 她说话的声音也是有气无力的,眼睛却明亮得很,微微翘起的嘴角与弯弯的眼眉,让人依稀可见她年轻时是何等的风华绝代。 娜仁见她这样,心里更酸,在床旁坐了,握住她的手,低低道:“您常夸耀您年轻时舞剑舞得好,我却到现在都没见过。” “这丫头也会,你想看,缠着她便是了。”石太福晋微微笑笑,又对清梨伸出手,清梨受宠若惊,忙将手递了上去,任太福晋握住。 太福晋长长一叹,面带感慨:“我这半生,丧夫丧子,何等凄凉,幸而如今,缠绵病榻还有你们两个相陪,倒也是我的福分。” 她暖洋洋带着笑的目光久久落在娜仁身上,又松手抬起揉了揉她的头,笑道:“这些年,难为你这么个小丫头,若是临终前听你叫一声师父,此生便也无憾了。” 娜仁的琴棋书画品香插花一类本就系她教授,此时忙连着唤了两声,听得太福晋满脸带笑。 于是道:“我这些年,也攒了些东西,倒是带不到地下去。首饰布匹、字画摆设一类,你们两个都有些,倒有四五万的银子,尽数与国库,能舍粥修路,也算是积一份功德。”她目光落在清梨身上,意味深长地道:“倒也算是,为你铺了一份路,这一份善缘,总有用得上的一日。” 娜仁与清梨二人都听得一头雾水的,站在清梨身后的李嬷嬷却不知想到什么,猛地抬头直视石太福晋,被她淡淡地扫了一眼,仿佛被虎狼注视一般,后心发凉,忙忙低头。 石太福晋见李嬷嬷如此,讽刺地扯了扯唇角,又对清梨道:“你那里不是还有一个缺吗?我死后,就让石嬷嬷去你宫里。愿尔到了出宫的年纪,倒不必我操心。这两年,我好清静,人都打发得差不多了,只剩她们两个,要我安排一场。” 愿尔眼眶红红地,仿佛痛哭过一场,此时道:“主儿!” “你带着我给你的嫁妆,出了宫,无论找个好人嫁了,还是寻一处清净地方住下,或到人家做教习,都是结果。只有一个,嫁人一定看准了再嫁,女子不成亲没什么,只怕嫁错了人,便要耽误终身。”石太福晋语重心长地,愿尔眼眶湿润,又忍不住落了泪。 石嬷嬷用袖子拭了拭眼角,对着石太福晋郑重一欠身,道:“奴才定然照看好清梨姑娘。” 石太福晋好笑地一扬眉,“我是叫你去养老的,不是叫你去操劳的。” “姑母这话有理,嬷嬷到了清梨宫里,安心颐养天年才是。若是能分出精神指点指点寻春她们,可真是清梨三生有幸。”清梨忙开口道。 石太福晋道:“也罢,你们自己说去。” 娜仁本欲说些什么,却见石太福晋面上微微露出疲态来,忙道:“您可要歇会?” “再坐坐,难得有这么好的精神了。”石太福晋叹了口气,摇摇头,又看了看她,道:“我知道你想着什么,那些东西,我给你,你收着就罢了。不过是些死物,独有燕双,是我提前给你的,你可真是要收好了。” 她如此说着,却将‘提前’二字咬得极重,娜仁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那个荷包,当即笑盈盈开口:“您放心,燕双我自然珍而重之,恨不得收在床榻里,日日搂着睡呢。” 石太福晋眼角眉梢沁出些微的笑意,抬起指头虚虚点点她的额头,笑骂道:“鬼丫头!” 她复又轻轻一叹,道:“你这生辰日子,立住了,是要一生富贵的,我却只愿你余生能欢喜。富贵……”她轻嗤一声,面带几分讽刺,“那东西又能当什么呢?” 清梨神情略显复杂,上前来劝道:“您累了,不如歇歇。” “也罢。”太福晋长舒了口气,摆摆手,“你们走,等我去了,再来送我最后一程,便罢了。不要在这淌眼泪,倒叫我临了临了,也不安了。” 娜仁无奈,太福晋执意送客,又记着唐别卿的话,今儿怕是没什么,便道:“晚间我再过来。” 太福晋对着她扯着嘴角微微一笑,清梨与娜仁相携出来,石嬷嬷道:“太福晋春日里就叫老奴清点库房里的东西,如今都齐了,各用箱笼装着,现命宁寿宫里的小太监送去永寿宫与启祥宫去。” 清梨对她道:“嬷嬷好生照顾太福晋,晚间我们再来。” 石嬷嬷点着头,笑了笑,“老奴知道。” 今日有风,二人只顺着廊子走,路过太福晋寝间的南窗下,听里头太福晋吟吟念诗:“我年未至耆,落魄亦不久——” 她吟吟拖长了腔调,又有些有气无力了,急促地喘了两口气,随即殿内忽然爆发出太福晋的大笑声来,笑声隐隐怆然。 娜仁听着那诗,隐隐耳熟,却见清梨仿佛明了,便边走便问她:“太福晋方才吟的是什么?” “……是张岱的,《甲午儿辈赴省试不归走笔招之》。”清梨长叹一声,闭闭眼,与娜仁低声道:“这诗不是内宫里诵得的,姐姐莫往外说。” 娜仁点点头,“你放心,我省的。” 余后几日里,宫中风平浪静。 太福晋一生清傲却不狠辣,在太妃们中还算有人缘,她那殿里日日有人探望。 这日下晌,娜仁与清梨一同用过晚膳后过去,却迎面碰见康熙乘步撵从宁寿宫外的甬道向这边来,迎面相碰,娜仁与清梨一欠身,见康熙面带悲伤之色,心中约莫知道是太福晋叫他过去。 果然,康熙见二人,便问:“可是去探望太福晋?” 娜仁点点头,清梨道:“不错。” “唉,太福晋胸怀大义啊!”康熙感慨道,又问:“天冷,怎么没坐暖轿出来?” 娜仁笑道:“用过晚膳才来,走走也算消食了。” 康熙不大赞同,“还是要好生保养身子才是……” 闲话几句,三人别过,娜仁与清梨仍往太福晋那里去了。 而后日日如此,唯有三十这日,娜仁陪着太皇太后为先帝诵经,却听人急急忙忙地通传:“石太福晋薨了!” 娜仁只觉“嗡”的一下子,脑袋里一片空白,等回过神来便觉着脸上冰凉凉的,也顾不得取帕子,只用袖口匆匆抹了泪珠,向太皇太后一欠身:“娜仁去了。” “去,也代我送她一程。”太皇太后亦有几分悲切,目送娜仁出了小佛堂,却又回到蒲团上跪下,双手合十口诵《往生咒》,佛堂内檀香气浓,太皇太后不知不觉落下两滴泪来,七七四十九遍诵罢后,长长一叹。 娜仁赶到宁寿宫时,石嬷嬷已领着愿尔为太福晋装裹毕,太后、太妃们都来看过,见她急匆匆地来,太后叹了口气,摇摇头,“进去看看。” 她用帕子拭了拭眼泪,领着众人离去了。 此时皇后还没赶到,娜仁站在门前竟有几分踌躇。 还是清梨从里头走出来,面上除了悲伤,竟还有几分释然。她冲着娜仁微微一笑,笑容浅淡,却是如春雨初止时的梨花一般,清雅如碎玉落珠,轻声道:“进来,太福晋说,没让你看见她走的时候,极好。若见你哭了,只怕她黄泉路上也不安心。” “师父!”娜仁终于忍不住,快步奔入内殿,扑在床榻前痛哭出声,身体微微颤抖,眼泪打湿了床褥,石嬷嬷领着愿尔缓缓跪下,向她磕了个头,“慧妃主,节哀。” 清梨走到她身后,拍拍娜仁的肩膀,低声道:“姑母是解脱了,从人间炼狱,到极乐世界,与她所思所想之人,团聚了。” 娜仁仰头看她,见她眼眶微红,悲意又起。清梨本是极克制的,此时被她环着腰身痛哭,用手轻轻抚抚她的脊背,也忍不住闭眼,任两行清泪滚滚而下。 皇后赶到之时,娜仁已止了眼泪,极郑重地向太福晋行了拜礼。 皇后走进来,低声道:“太福晋的丧事早就预备着了,皇上的意思,一概比照□□寿康太妃,现要入殓,慧妃你让一让。” 娜仁缓缓点了点头,伸手为太福晋理了理鬓发,转身出了内间。 北边暖阁炕桌上一张桃花笺,娜仁拾起看了一眼,上是一行极清隽雅致的瘦金小字,书“少爱繁华,极好精舍美婢,鲜衣怒马,华灯烟火,花鸟珍珠。今四十未至,一身孑然,繁华半生,皆成梦幻,万事已空。” 这一段中许多处娜仁看着极为眼熟,却又想不出出自何地。 还是清梨走过来,见她细看,哑声开口:“改自张岱康熙四年撰成的《自为墓志铭》,拘谨半生,这便是太福晋最后的放肆。” 她又看了看那桃花笺,开口嗓音发涩,声音极低地道:“太福晋乳名‘夭夭’,桃之夭夭的夭夭。” 娜仁闭了闭眼,这才想起太福晋顺治十三年入宫,彼时方才及笄。她得以受太福晋教导时,太福晋还是青春年少。 而先帝薨逝后,太福晋安养于宁寿宫,亦是自得其乐。 却是不知何时起,愁容生,乃至奇绶去后,朱颜改。 清梨见她手捏着那张笺子舍不得放开,便道:“我已得了石嬷嬷去我那里,这笺子,你带回去,留个念想。” 她言罢,轻叹一声,缓缓环视过这寝殿,道:“只怕几日之后,这殿里就要大变样子。太福晋半生梯己偏了你我,留下这些纱罗帐幔的死物件与太福晋生前惯用的东西,是要陪着太福晋上去了。” 娜仁哑然,最后还是小心地将桃花笺收着,带回了永寿宫。 她寝间炕床上的炕柜里有一只落锁的小匣子,里头收着太福晋让她日后交给清梨的那只荷包,她将这张桃花笺也收了进去,太福晋留给她的东西琼枝都清点过,收在库房里,石嬷嬷办事干脆,物件的名录仔细,娜仁翻看一回,对琼枝道:“这些东西,都好生收着。那些布匹,好生存放,能久留的也轻易不要动,留个念想。怕腐朽的便用上,才算不辜负太福晋的心意。” 琼枝知道她伤心,也不啰嗦,只干脆地点点头,“奴才知道。” 太福晋最后被追封为皇考恪妃,死后极尽哀荣。 然而再过些年,大概宫里便没几个人知道,曾有一乳名夭夭的石氏女子,琴棋精通,书画俱佳,挽袖点茶,素手调香,无所不精。 太福晋去世后,娜仁很低沉了几天,唐别卿干脆替她报了病,连向皇后请安也免了,她彻底没了出门的动力,每天窝在永寿宫里,看书抚琴,燕双被她蹭得发亮。 昭妃来看她,劝道:“人生与死本就顺应天道,死亡不过回到生处。人源于自然,又归于自然,若按太福晋生前信佛,此时大概已归于极乐之境,与她所念之人团聚。你如此伤心,不过平添寂寥罢了。” “你当真这么想吗?”娜仁看向昭妃,却见她摇摇头,坦坦荡荡地笑道:“我又不是圣人,还没看得这么开,只是劝你罢了。” “不过确实是应该为姑母开心的。”清梨的声音响起,二人同时回头或抬头去看,却见清梨站在素色纱幔下,一身素服,鬓边簪一朵缉珠梨花,未曾描眉画鬓,却自有一番风姿。 “你来了。”娜仁道:“进来坐。” 清梨缓缓抬步入内,向她道:“姑母是解脱了,从诸多束缚中解脱,从此自在潇洒去了。你在此伤心至此,只是让生人平添担忧罢了。” 又见置在琴案上的燕双一尘不染的,琴弦好像都被磨得闪闪发亮,不由摇头轻笑:“润弦的膏子不必日日都用,姑母生前也没把它打理成这样,在你手里倒是容光焕发了。” 她请按琴弦,右手弹出几个音来,在琴凳上坐了,抬头看向昭妃与娜仁:“我为你们抚一曲,如何?” 娜仁随意地点点头,昭妃倒是好兴致地坐下,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清梨抚琴是很纯熟的,看得出下过苦功夫,挑勾踢抹间手上动作分毫不乱,反而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潇洒利落,左手轻动时动作又仿佛柔情婉转。 琴因泠泠,流畅洒脱。仿佛有采菊东篱下的悠然,又有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洒脱。 一曲终了,娜仁只觉近几日淤积在胸中郁郁之气消散,通体舒畅,不由道:“见你抚琴,我倒是恨当年与太福晋……学琴时没下苦功夫了。” “现在下也来得及。”清梨手上这几年留起了指甲,故而也带了指套,此时一一戴回去,笑着抬眸看向娜仁:“我与你做陪练,倒好消磨时间。” 昭妃便道:“我与这东西怕是此生无缘,只做听客。” 三人语罢,娜仁与清梨摇头轻笑,昭妃也微微扬了扬唇。殿外大雪压枝又如何?人心是暖的。 适时皇后宫里刚走了一波回事的内务府掌事,九儿将热茶斟与皇后,道:“外头雪下得好大,新植的石榴树未经过这阵势,只怕把枝头压弯了。” 皇后抬眸透过北窗看了看,叮嘱道:“仔细着些,常掸掸雪。人都说石榴多子,但愿有它开花结果的一天,也有我开花结果的一天。” 九儿便道:“您还年轻,皇上也年轻,何必说这丧气话呢?章太医不也说了,您的身子调养得不错,但最好再拖一二年,好再长长。不然身子骨没长成,只怕如马佳小主一般艰难。” “当下的时局,哪里容得我这个皇后再缓缓……”皇后轻叹一声,又问:“派人去钟粹宫看过大阿哥吗?那孩子可要仔细着,佛拉娜把她抱回钟粹宫养着也好,在亲生额娘跟前,总是更精心仔细些。” 九儿道:“看过来,乳母道奶吃得还好,太医也道没被这几日的风雪惊了,马佳小主照顾得用心,处处细致。又许是在亲娘身边的缘故,小阿哥这几日竟也好好的。” “承瑞好好的,便可让人放心了。”皇后叹道:“皇上太需要这个儿子了。只盼着他能立住,不然前朝如何,也怕有人指责本宫不贤。” 九儿笑盈盈道:“太皇太后都说您是‘数一数二的贤惠人’,满宫里水对您有一个‘不’字?你未免思虑太多了。” “那是玛法还在的时候,如今老祖宗对我的态度虽没怎么变了,底下可不是。”皇后眉心微蹙,复又舒展开,“好在皇上待我比从前更亲密,昭妃慧妃也不是倨傲不恭之人,不然咱们家前朝上也没有一个能入玛法般的人物,本宫的日子怕不好过。” 九儿昂首,傲然道:“咱们老爷乃是领侍卫内大臣,皇上又赐老太爷一等公,现索额图老爷任吏部侍郎,也是朝内高官,您的日子怎么会不好过呢?” “你懂什么。”皇后摇头轻笑着,隐隐有些落寞,“幸而昭妃不是个有野心的人,不然凭她那个阿玛,本宫这皇后的宝座只怕是不稳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2章 第四十二回 七年正月, 加鳌拜与遏必隆太师,瓜尔佳与钮祜禄二门风光无限,时为长春宫主位的昭妃也备受人瞩目, 长春宫门庭喧嚣, 入宫命妇竟有先拜昭妃后拜皇后之举。 有意无意,发酵出来都是大事。一来试探康熙的态度,二来向遏必隆显示心意,三来没准还有想要挑拨挑拨钮祜禄与赫舍里两家的意思。 不过昭妃可不惯她们, 人老人家剑打七寸,上门来的人先拉着叭叭叭向康熙与皇后表忠心, 说明自己一片丹心向帝后,然后凡是未曾先拜访皇后的,全部柳眉倒竖打出去,等人家从坤宁宫一游回来,在与你将经论道。 长春宫一日游, 有了这次没下次。 反正这一招的效果十分显著, 没两日她那里便清静了下来,清梨对此深感佩服。 彼时几人正坐在永寿宫暖房里喝茶,吃过晚膳, 娜仁用小茶炉滚了一壶金瓜青柑普洱茶,一套四只的官窑白瓷荷叶纹浪花拢口杯, 娜仁一一斟茶与二人,清梨眼睛亮晶晶地对昭妃道:“昭妃姐姐你可真潇洒!我怕是这辈子也不能如你这般处事干脆了。” “是你还想与人好好相处, 我却一开始就没打算与她们相处,行事自然无所顾忌。”昭妃捏着茶杯轻嗅着,喟叹道:“你这茶香里透着甜,倒是开胃口。” “可比你那苦丁好喝多了不是?”娜仁笑盈盈抬眼看她, 昭妃摇摇头,没出声。 清梨听了昭妃所言,倒是满面感慨,“昭妃姐姐有魏晋名士之风。” 娜仁听得一愣,然后忍笑道:“你快别说了,魏晋名士……坦胸露乳五石散,你让你昭妃姐姐当个好人!” “咳咳咳!”清梨一口茶险些喷了,忙用绢子捂着咳了两声,抬起头,一双水眸盈盈地瞪着娜仁,犹自含嗔,“娜仁姐姐!我说的是昭妃姐姐潇洒不羁恣意通脱!你想什么呢?” 昭妃面上隐隐带笑,从后头伸手拍了拍她的背,“清梨所说应是如五柳先生般的通脱之士,娜仁你不要逗弄她了。” 娜仁嘀咕道:“我那不是一下子猛地想到就是那玩意……名士之风,倒成了笑话了。” 她手拄着炕桌轻笑着摇头,端着茶杯慢慢啜着。 正可着宫中新闻闲话着,忽有人进来传:“娘娘,纳喇小主来了。” “她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娜仁挑挑眉,命:“叫她进来。” 清梨低着头悄悄一撇嘴,娜仁眼见瞥见了,问:“你看她顺眼什么?她那个性子,与你不妨碍,便没什么差池。” “那是她觉着你对她没威胁,我妨碍到她,自然被她软刀子捅过几回。”清梨轻哼一声,又道:“不过她倒也不算是十分的坏人。若论起手段来,她那点子小谋算还算坦荡,不恶心人。” 这边磨着牙,纳喇氏进来时清梨脸上已挂起了七分笑,热情地招呼道:“纳喇姐姐,快来喝茶。” 真会做人。 昭妃不由深看她一眼,与娜仁无奈对视。 纳喇氏笑道:“慧妃娘娘的好茶,与妾一杯,也是妾的福分。却不是为了您的茶来的,是皇后娘娘宫里两株红梅花开得好,又得一块好鹿肉,说想请咱们姐妹们去办暖炉会赏花吃酒,还要求慧妃娘娘一坛子好酒去。本是要打发人来的,妾听了还要讨酒,想着还是妾身过来,免得她们说不清楚,您也不赏脸啊。” “这有什么不赏脸的。”娜仁摆摆手,笑着唤了豆蔻来,命她道:“你去,咱们小库里红漆架子上第二层,那黑陶的小坛子,贴着红笺子的梨子酒,那个吃着口味清甜,就着鹿肉燥气也不大。只怕佛拉娜也要去,她却喝不得——” 清梨道:“马佳姐姐也出了月子,怎么还喝不得酒了?” 纳喇氏笑道:“却是李妹妹你不知道了,太医与马佳姐姐开了方子调身子呢,这酒还很有一段日子喝不得。” “可不是我说准了,那茉莉蜜露她吃着正好,若还有谁吃不惯这酒,还能喝一口那个。”娜仁仔细说与豆蔻,豆蔻忙应着,未多时果然如娜仁所吩咐一般取了东西来,一个胖肚的黑陶坛子,一个矮墩墩的白瓷小罐,用掐丝小盒装了,因她还有些差事要留在宫里预备,便将小盒交与将要跟着去的小太监提着。 见都准备齐了,各人披了大氅,纳喇氏最后一口热茶下了肚,笑盈盈站起身来:“可是来着了,还贪了一口热茶。” 永寿宫这边出了门离坤宁宫也近,没动轿辇,见外头飘着雪珠子,琼枝撑起一把青布大油纸伞跟在娜仁身后,稳稳当当地挡住风雪,坤宁宫门前已有宫人翘首盼望,见了众人的身影便盈盈一欠身,“给各位主儿请安,快请进来,我们娘娘都等了许久了,火盆子也起好了,可就等着慧妃主儿的好酒呢。” 娜仁看她一眼,笑了,“十一啊,你怎么等在外头了,好大的雪,快进去。” 她一向不走高冷路线,和这些宫人们有说有笑的,她们在她跟前也不拘束,此时笑道:“可不是想念慧妃主您了,特意出来等着。” 又迎着众人向坤宁宫里去。 说的是这几日皇后宫里不消停,请安进内的命妇多,宫内事务也冗杂,便免了宫妃的请安。 娜仁随口和她搭着话,绕过影壁便见皇后披着大氅站在东廊下,见她们来了笑着招手:“快进来,可不摆在偏殿里了,那头新贴的明纸,瞧着外头的花影最好看。” 众人忙迎上去,向着她一欠身,娜仁道:“您在殿内等着便罢了,这样大的风雪。” “可是不想听她们磨牙,才出来等等你们。”皇后轻笑着,又看了看昭妃,道:“近几日总听人说,昭妃妹妹拉着命妇们读经论道,如今可没人敢登长春宫的门了。” 一入了偏殿,昭妃解了大氅,闻言随口道:“图个清静,不来也就罢了。” 见她眉目淡淡的,皇后摇着头,感慨道:“倒是羡慕昭妃妹妹你的洒脱。——慧妃,与你要的好酒,可带来了?” 娜仁命人碰上那盒,道:“您都开口了,怎敢不带来呢?还有一罐子茉莉蜜露,却是特意带来与佛拉娜的。” 正说着话,佛拉娜走出来,“我可听见有人提我了,却带了什么好东西与我?” “去年夏日制的茉莉蜜露。”娜仁道。 佛拉娜便笑了,“前儿还与人说呢,便是你宫里这些东西做得最好,茉莉蜜露最是甜香得宜,微微的苦也不涩口。倒是多谢咱们慧妃娘娘了。” 皇后道:“也不知咱们有没有那个口福能尝两口,倒是多亏了佛拉娜你的脸面了。” 一时大家落了座,宫人斟了滚滚的茶来,娜仁捧在手上暖手,见九儿接过那酒要去温酒,便道:“这酒用不得锡壶,要用银壶筛。太热了也不好喝,温温的便罢了。” 九儿忙答应着,皇后又命她把那茉莉蜜露热热地沏一壶来,还让上几样茶果子。 娜仁见佛拉娜脸上红红的,眼角微微有些湿,便问:“这是怎么了?一副梨花带雨的样子。” “可不是她们两个恨人的!却来打趣我。”佛拉娜指指张氏与董氏,又嗔董氏道:“原来多老实个人,如今却也跟着她们学坏了!” 究竟打趣的是什么,大家不听也知道大概是什么,董氏慢吞吞地笑着,双手斟了茶与她,口中讨饶道:“好姐姐,妹妹这里斟茶与您赔罪了。” 张氏也笑呵呵地开口:“可不是打趣马佳姐姐,皇上宠您、小阿哥可爱,可不是再真不过的大实话了?” 她一开口,娜仁眼神往她身上一瞥,见她身着柳绿银鼠榴花遍地的棉比甲,内搭桃红绣百子千孙氅衣,一圈细绒毛簇着白皙纤长的颈子,面上笑盈盈地讨喜,眼睛水汪汪的,两弯柳叶细眉,一派温婉模样。头上用金扁方斜绾着低髻,耳边明晃晃的两颗珠子很衬肌肤颜色,腕上一对赤金掐丝手镯,打扮得倒是华丽大气。 佛拉娜不大爱搭理她,但她笑脸迎人地,佛拉娜也不好很甩脸子给她。 皇后对她倒是淡淡的,也不过平常,比不上待董氏亲近,她倒是深谙讨人欢喜的门窍,在皇后跟前说起话来妙语连珠地,奉承得十分巧妙。 席间娜仁见佛拉娜在她奉承皇后时便撇撇嘴或翻个白眼的样子,心里明白她们恩怨的关窍,又看看张氏,心中觉得倒是难得,惹了这么多人厌恶,她倒是还能笑盈盈地说话,在皇后跟前对皇后的不喜浑然不觉,千方百计地讨好。 唯一会搭理她两句的也就是纳喇氏了,清梨面上看着软和好相处,其实心气最高,真让她看不上眼的人,她连个眼神都稀罕给人家,昭妃是干脆就没给过几个人好脸色,张氏也知道她得罪不起,绝不到她跟前刷存在感。 纳喇氏面软,或者说不好对张氏冷脸,还给她搭两句话,张氏对她便更显亲近了。 有时想想,娜仁对她也实在佩服,就这能屈能伸长袖善舞的劲,不愧后来在康熙后宫里混出头了,位列四妃之首,深得康熙喜欢。 可惜儿子不给力,不然凭着满族血统,还有当太后的希望。 皇后办的暖炉会,当然没人敢甩脸色。不过昭妃一向在宫里我行我素活得恣意,人老人家不是打心底里想笑,康熙跟前也不会扬扬嘴角。皇后见她的模样,也习惯了,见她没甩脸色便满足了,想起前些日子宫里的传闻,又忍不住想笑。 这样的人,宫里多来几个,她却更觉得省心。 如此想着,皇后翘了翘嘴角,饮下纳喇氏敬来的一杯酒,笑吟吟地对众人道:“这些日子,我这里忙着,也没叫姐妹们来聚一聚。好容易如今清静下来,却是连正月都快出了,没了那热乎劲了。今儿见院子里的红梅花开得实在精神,又有底下进上的新鲜鹿肉,便想着叫你们来热闹热闹。我在闺中时便喜欢办这些个暖炉会什么的,姐姐妹妹们围了一圈烤肉吃,亲热着呢。” 老大开口说话了,底下自然没有人不应和着。 娜仁看了看左眼写‘高’右脸写‘冷’的昭妃,心里无奈,面上却得笑着迎合皇后的话,“您这话说的,本来前些日子,我也想着叫大家热闹热闹,倒怕没人赏脸,如今皇后娘娘牵头,可是热闹一回。” 皇后指指她,笑了,“你牵头来,不为了你这个人,为了你宫里小厨房的好手艺,她们也上赶着去的。”她眼神往下一瞥,就在她身后的九儿忙执起酒壶斟酒与她,皇后端起向着娜仁,道:“今儿得了慧妃的好酒,可得敬你一杯。” 众妃也忙端起酒杯敬娜仁,娜仁是十分擅长找乐子的,瞟了眼满脸写着被迫营业的昭妃,心里的小人忍不住笑开了,面上也端起热情洋溢的笑来,端着酒回敬众人饮下。 虽说是热闹热闹,其实顶头上司跟前,谁敢无知无觉地说笑吃酒。不过心里都绷着根弦,纳喇氏打头缓和气氛,娜仁和她搭茬双口,清梨在旁边留缝,佛拉娜与董氏是很给皇后面子的,桌上一时其乐融融,俨然一台群口相声。 如此半日下来,娜仁是有些累了,不知怎么,虽然皇后不在她面前端架子,她却一直觉着拘束,或许是她心里一直没改过去那个想法,以她如今的身份总觉着气短。对皇后处处恭敬忍让,不是为了皇后的尊名,是为了她的身份。 这是现代想法一时扳不过来,太皇太后也总说她怪,不过娜仁心底深处隐隐觉着扳不过来也好,至少能够证明她曾经在一个讲究民主共和,人人平等,一夫一妻的世界生活过。 在那里,有着自己的家人、朋友、还有只差临门一脚不知是否要摊牌的……爱人。 她有时候也觉着自己矫情,好像就是所谓的‘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但她心里真的觉着,皇后这个年纪,就要面对这么多的事情,怪可怜的。 如果在现代,皇后这么大的年纪,正应该是无忧无虑地享受校园生活。或许会谈一场少年人之间纯纯的恋爱,皇后本心不坏,底线与能力都有,有时候虽然容易多想却不算什么缺点,日子不会过得差。 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娜仁心里沉甸甸地,叹了口气,豆蔻已端着热热一盏金桔蜜柚点的果子露来,轻声道:“您快热热地喝下去,看这脸色也知道没少喝。” “喝得不多,就是累了。”娜仁接过一口饮尽,向靠背上倚了倚,长舒了口气感慨道:“还是回来待着舒坦。” 琼枝看她这个样子,隐隐有些心疼,道:“先起来宽了外头的大衣裳,泡了脚再歪着。” 娜仁懒洋洋地歪在炕上,听了她的话也不动弹,用手指头懒懒地去勾琼枝的袖口,哼唧着道:“皇后宫里吃饭真累……纳喇氏那个脾气我是真佩服,清梨也是,你看私下里如何,到了台面上笑脸迎人,说出来的话还让人心里高兴。昭妃……嗯,那一桌子人也就她真正吃得尽兴了。” “您也该学学昭妃娘娘的性子,顾忌那么多做什么?自己心里痛快了才是真的。”琼枝替她揉着肩膀,低声道。 娜仁扯着她的袖口声音低低地道:“你看我不是在皇后跟前,哪有什么顾忌的地方?不过是看皇后的脸面罢了。” 琼枝叹道:“往日也没见得多顾忌,到了跟前,过得去便是了,何必呢?” 娜仁无奈笑笑,她能告诉琼枝她瞧着皇后可怜吗? 还是个孩子呢,却要为人妻子,操心于繁忙事务,担忧于生儿育女,操不完心,数不尽的愁。 这些个事情都是不好说与旁人知道的,不过娜仁看皇后倒是没觉得这些事情有多烦心,对坤宁宫的居住环境也欣然接受,召见命妇八面威风,内宫之中说一不二,太皇太后也给足了她的面子。 太后素来是个不管事的,只与太皇太后或太妃、太福晋们说话,同娜仁玩笑玩笑,听听戏,偶尔还传外头说书的进来,日子倒是过得惬意。 太妃们更是没有在皇后跟前摆架子的,故而皇后嫁进来这几年来,倒是从没在婆婆这上头受过闲气。只是太皇太后撒手得太洒脱,皇后有时私下静静想想,也不知是哭是笑。 且说子嗣上,自打佛拉娜有了承瑞,虽说身子不好,却也是闪闪发光的一颗大金蛋,承瑞一落地,好像就标志着后妃们以后的奔头。 故而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宫外皇后乃至昭妃与纳喇氏的母家都颇为活跃,助孕的方子一沓沓地往宫里送。皇后与纳喇氏都很配合,唯有一个昭妃,召了遏必隆夫人入宫,俩人对着坐了半日,遏必隆夫人额角一条条就差青筋暴露地出了宫,从此再没往宫里送过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清梨对此依旧表示羡慕,娜仁看她一脸苦涩,知道这里头的症结——李家也不消停。 打南边大老远地,送了许多坐胎助孕的药方土法来,李嬷嬷带头支持,每日熬煮,启祥宫药气缭绕的,这件事上纵然是寻春也没有帮清梨的意思,石嬷嬷倒是在中间说了两句缓和话,却也没有制止。 清梨喝得一脸苦色,最近正想着法子想要止了这风气。 娜仁却好笑道:“你还心里苦,却不知道一墙之隔,有人羡慕你都快羡慕疯了,私底下偷偷命人照你的方子配了一剂,要吃呢、” “……张氏?”清梨迟疑着道:“她脑子有没有毛病啊?药是什么好东西,还要抢着吃不成?” 娜仁忍不住轻笑着摇头,“你那些方子,你不觉着是好东西,可有人觉着。张氏家里不过是内务府包衣,没有什么好人脉,宫里赐的她又觉着没有你们私底下门路来的好,故而只能借你的方子原样预备一料。” 清梨撇撇嘴,很不屑的样子,又看向娜仁,满脸惊奇:“启祥宫里的事儿,我都不知道,怎么你却晓得?” “可不是托了豆蔻的福了。”娜仁朗笑着,“宫人间口口相传,这些小道消息才传得嘴快的。张氏做得虽然隐蔽,可架不住我太医院那边也有人啊!大家都是一起八卦了这么多年,这么点小道消息,我还是能够知道的。” 清梨一脸佩服:“不愧娜仁姐姐你在宫里经营多年!果然比我们强!” 昭妃又是无奈,轻叹一声,对娜仁道:“你别把她带坏了,皇上要哭的。” “你也学坏了,你也学会打趣人了。”娜仁乐呵呵地喝着茶吃着果子,随口道:“宫里这日子无聊,不得自己寻点乐子?不然一天天的,过个什么劲儿。我告诉你们,别小看了宫女太监间的小话,有什么事情,他们最先知道。哪一宫的娘娘要做什么事情,也绝对瞒不过他们去!这要是哪一个密谋算计算计谁,若碰上个群众基础好的,那可真是有多少心血都白瞎了。” 昭妃把眼睃她一眼,问:“你是在说你自己吗?” “看看看看,你是再没有当年高冷清纯惜字如金的时候了。”娜仁哀叹道:“可见宫廷生活磋磨人啊,把咱们这老实人也都磋磨得满口花花了。” 清梨在旁边看着,忍不住抿嘴轻笑,“这话说得,最能侃大山的难道不是娜仁姐姐你吗?” 娜仁被她怼得一时竟无言以对,只能瞪着眼睛看着她,好半晌才道:“……这可真是有长进了。” 小丫头顶起人来还挺够劲。 不过清梨后劲不行,对上娜仁这个样子,心里就没份了,忙双手斟茶递与她,讨饶笑道:“好姐姐,好姐姐,我错了,来,妹妹给您倒茶了。” “早讨饶好,别让她像对纳喇氏似的——”昭妃眉眼间含着丝缕浅淡的笑意,拄着下巴看着她们两个,口中吟吟学着娜仁的语气,“本宫的额吉就生了本宫一个,可没有什么姐妹……是这样说的?我却学不上来你的样子。只是我觉得,你当时那个模样,便是把京城里最厉害的纨绔放到你面前,他也是要自惭形秽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3章 第四十三回 京城的天儿暖和得快, 没出正月呢,白日里人就恨不得把大氅狐裘厚斗篷都塞进箱子里锁起来,有不怕冷的春装已然上身, 粉黛薄施,花枝招展地去御花园或清宁宫后门那一趟游荡,期望着能与康熙来一场曼妙的‘偶遇’。 不在意这些手段的当然也有, 皇后宫务繁忙, 人家又是正宫嫡妻, 自然不在意这些;昭妃就没在这上面上过心,清梨虽有些手段, 却不爱去清宁宫那一趟游荡, 也怕与大臣迎面撞见,引出非议来;再有佛拉娜一个, 承瑞打开了春儿连日不大好, 咳喘得厉害,太医在钟粹宫日夜驻守好些日子了,她也一刻不肯移开眼,生怕出了什么意外。 至于娜仁,她是干脆没在这上头搭跟筋。 太皇太后打开了春儿便有些咳嗽气喘, 太医倒说并无大碍, 只是老年病罢了。娜仁却放心不下, 一连在慈宁宫守了好些日子。 她老人家身上不好,自然是从康熙到嫔妃们,请安来得都勤快得紧,前朝命妇请安也多。 这日天儿好些,太皇太后一早起来有些精神,娜仁稍微放下些心。正好内务府送了云南、福建二地贡上的早春头茬枇杷, 她便带着星璇去了后头小茶房上,预备炖些杏仁枇杷与太皇太后。 炖那东西,工序不算繁琐,只是要用心。这头茬枇杷还微微有些生涩,不过贡上来吃个新鲜,大部队还在后头,娜仁也是赶得急了,这果生吃也罢,真要炖得软烂,还得十足的火候煨上许久。 在吃食上娜仁一向有耐心得紧,何况又是给太皇太后预备的药膳,握了卷书搬着摇椅在后廊子下歪着,看着小炉子上咕嘟咕嘟的小铫子。太皇太后推开窗屉看她,也不由笑问道:“你这是预备我的药膳,还是在这躲懒呢?” “我可不耐烦替您迎来送往那些个命妇夫人,我就不是长袖善舞那块料,您就认了!”娜仁在摇椅上晃了晃,催促她:“这窗子开不得,怕有风。若是觉着屋子里闷热,把西边暖阁里的窗支开便是了。” 又向殿内喊,“姑姑!您管管老祖宗。” “奴才可不敢管老祖宗。”苏麻喇露出带笑的眉眼来,“若要管,您自己个进来管,不好吗?” 娜仁长叹了口气,感慨道:“我不过是想躲一日的清闲罢了,你们也不饶我。” “人说圣贤书修身养性,你少看些话本子,也瞧瞧正经书!”太皇太后瞥了眼她手上的那卷书,恨铁不成钢地道:“你瞧瞧你素日往来紧密的那两个,无论昭妃还是李氏,都是肚子里有墨水的人,你与她们言谈,几斤几两不被人看干净了?” 娜仁晃晃摇椅,优哉游哉地道:“您看这两个人啊,打一开始就看错了!昭妃如何?倒是熟读万卷,可那些《论语》《中庸》之类,您觉着的正经书,她是一概不看的,我看了也与她说不到一起去。清梨呢,她现在想起闺中受训的老师还觉着头疼的,肚子里那点墨水都是人硬灌进去的,她自己可半点不想提!” “与皇帝红袖添香品诗作画时,可看不出来。”太皇太后轻嗤一声,娜仁无奈地看了看她:“又有人到您跟前嚼舌根子了?” “可不是那个张氏又是纳喇氏的,一个个在我跟前明里暗里的,不过都是些酸话!”太皇太后道:“皇帝和皇后也是,一个偏宠一人乃至宠爱不均六宫失衡,一个御下不严嫔妃生妒却浑然不知,当真是糊里糊涂的夫妻两个,天生一对!” 她这话骂得很,娜仁心里给康熙上了炷香,也没接茬。 好在太皇太后也不过是随口抱怨一句,过去了便又道:“纳喇氏好歹还知道说个和缓话,张氏那脑子可真是……不知道怎么长的!苏麻喇你当年怎么就看上她给了皇帝呢?” 苏麻喇在后头笑着道:“这不是想着好歹得给咱们皇上挑个水灵的,免得日后宫外什么花红柳绿就当个宝了。” 娜仁不由摸摸下巴,感慨:“姑姑倒也不错,那张氏生得着实水灵,不算倾国倾城,小家碧玉也是有的,尤其低头莞尔一笑的模样,能够让人完全忽略她不大聪明的脑袋和腹中草莽。只冲着那一张脸,但凡不开口,与她一桌吃饭也能进得香些。” “去你的!”太皇太后拾起几上的帕子仍她,笑骂道:“皇帝的妃子!不是给你评头论足的,有本事生成个男儿身,自己找好的去!” 娜仁嬉皮笑脸地握住帕子,“您这话我可记住了,等百年之后,到了底下,我就问问阎王爷,怎么没让我生成个男儿身。” 太皇太后又气又笑,又是感慨:“不定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了!不然也不至于生成个女儿身来受苦受难来。” “投胎成女儿身可不是造孽了。”娜仁一本正经地,“便是女儿身,也是额吉的宝贝不是?” “是是是!”太皇太后看着她,满脸无奈的浅笑,从窗中伸出一条手臂戳了戳她的额头,感慨道:“你不只是你额吉的宝贝,也是老祖宗的宝贝!便是为了你能多在宫里耀武扬威几年,我也要好生喝药!” “这就对了嘛。”娜仁凑上去抱住她的手臂,却被太皇太后嫌弃地甩开,刚才还满脸温情的小老太太呵斥道:“去去去!姿势恁怪!看你的炉子去。” 变脸忒快了。 娜仁悄悄一撇嘴,被太皇太后瞪了一眼,便低眉顺眼地去看炉子,默默地不吭声。 见她这样,太皇太后虽知道是刻意的,也舍不得,安静没一会儿,便道:“快别哭丧个脸了,像怎么你了似的。二月二龙抬头的好日子,我想着出宫到嘉福寺进香去,带着乌云珠和你,咱们娘仨逛逛庙会、拜拜菩萨,也散散心。” 娜仁听得眼睛一亮,眨巴眨巴眼,满是期待地看向太皇太后,问:“……那是咱们三个微服?” “难不成还要大摆阵仗过去封山堵路,只许咱们娘仨进香?倒坏了百姓逛庙会的兴致,就和老和尚打个招呼,让咱们进香方便些,旁的就算了。庙会上人多,多带几个侍卫,或者让你三哥跟着,皇帝也放心。”太皇太后想来是早就想好了,这会说起来胸有成竹地,娜仁一时被她说得兴奋起来,倒是忘了前几年逛庙会逛得叫苦不迭深恨自己为什么不在宫里老老实实当个宅女的时候了。 毕竟圈久了总是要出去放放风的,虽然风一放,就又开始怀念宅女生涯了。 在清朝这么多年,宅得非常快乐,如果有点快乐水,那就更快乐了。 可惜她当年‘不学无术’,竟然没学些制玻璃做可乐加工橡胶。 真是,但凡早几年知道要穿越啊!她一定把自己武装成国际顶尖特工!一脚能踹翻彪形大汉那中。 不过这年头也没有卖后悔药的不是。 娜仁掰着手指头想了好久,还是没想到可乐是哪位神仙发明的,只能黯然销魂地蹲在那看着小炉子。 帝后来向太皇太后请安的时间这几日已经渐渐成了默契,便在康熙下朝、嫔妃请安散场之后,二人估摸好时间动身,在慈宁宫门前碰上,相视一笑。 这日二人到的稍微晚了些,太皇太后趁机往嘴里多塞了两块用来招待他们的蜜饯果子,被苏麻喇盯了一会,又默默吐出来一块,向苏麻喇比了一根手指头,意思是自己只吃一块。 苏麻喇摇头轻笑,忍俊不禁。 当然帝后进来看到的是盘腿坐在炕上拈念珠,很人模人样的太皇太后。 二人向太皇太后请了安,太皇太后笑着叫起,道:“你们实在不必日日都来,我也知道你们都忙。左右我这还有娜仁陪着、太医照顾、这么多人伺候着,乌云珠也日日过来,也不少你们两个。倒是你们日日撇下事过来,也不觉着麻烦。” “能到您跟前侍候,是皇上与臣妾的孝心,自然是心甘情愿的,怎会觉得麻烦呢?”皇后也换上了春衫,身上着鹅黄缎面绣魏紫牡丹的窄褃袷袍,发髻间绾着一支白玉扁方,别出心裁地在扁方下用新嫩柳条装饰,倒是添了几分俏丽,耳边点缀东珠耳坠,通身典雅雍容的气派。 她站起身来,问:“也到了老祖宗用药的时候了?” 正说着,福安用小茶盘碰上个十分朴素的黑陶药碗来,一欠身道:“正是了。” 皇后忙端起药碗来服侍太皇太后用药,康熙在旁边端茶递水的,倒是一对孝顺小夫妻的模样。 康熙道:“今儿见老祖宗精神面色都好些了,可知还是阿姐在身边,照顾仔细不说,您心里也畅快的缘故。” 太皇太后豪迈地一口干了一碗药,把药碗放回皇后手捧着的茶盘上,闻言道:“怕不是因她照顾得仔细,是她唠叨得烦人,我不得不好得快些,好躲她的神功!” 康熙强忍笑意,瞥了眼从南窗外掠过的身影,低眉顺眼地没吭声。 太皇太后见他没笑还觉得有些奇怪,又见旁边皇后兀自低头忍笑,好艰难的模样,不由挑挑眉,“你们两个今儿是怎么了?” “可不是,皇上皇后热闹看得可够了?”娜仁从殿外走进来,阴阳怪气地道:“倒是我唠叨得烦人,费尽心思地炖着羹汤,心思都给了黄河去了!” 皇后微笑着退下两步,康熙饶有兴致地和她搭茬:“给黄河去了是什么道理?” “付之东流!”娜仁端起琼枝捧着的文竹小托盘上的一碗枇杷杏仁银耳羹搁在炕桌上,轻哼一声。 太皇太后抬手指指康熙,恨得呀! 康熙紧紧抿着嘴没笑出声来,苏麻喇在旁看得好笑,走过来拉着娜仁在椅子上坐下,“您又和老祖宗生什么气,老祖宗什么性子,您还不知道,嘴里念叨着您,心里还是觉得您最好。只怕太后娘娘都比不过!” “朕也比不过。”康熙默默道。 太皇太后横他一眼:“算你有自知之明。” 正说着,有一道清亮的女声传进来,却是太后,她一边潇潇洒洒地走进来,一边面带幽怨:“哎呦呦,原来我竟连娜仁也比不过了。” 在场除太皇太后外的众人忙向她请安,太后一挥袖,又扶起皇后,斜睨娜仁,“可知道了?我是被你比下去了,这有人把你惹生气了啊,就拿我来找补,捧一个踩一个,像什么道理?” 娜仁笑道:“自然是我比您惹人疼的道理。” 她与太后说话一向没什么忌讳,这会耍起嘴皮子来也溜,太后随意与她说笑一回,把这一茬岔过去,自在炕上太皇太后西下首落座了。 康熙与皇后在炕对面的交椅上各自坐下,娜仁轻哼一声指挥福安道:“去,给我搬个墩子来。” “还搬什么墩子,来,到我身边坐来。”太后积极地向她招手,乐呵呵地道:“可到了我截皇额娘的胡的时候了。” “去!”太皇太后向娜仁招手,道:“过来,老祖宗错了,日后再不说你絮叨了。来我身边坐。” 一时宫女捧了茶水果子来,皇后忙亲自起身奉与太后并康熙,娜仁也不好在旁边干坐着。 太皇太后瞥她一眼,搅搅手里的汤羹,向皇后和颜悦色地道:“你不要动了,坐着,咱们说说话。你劳动着,倒让人心里怪不好受的,咱们家也没有让媳妇服侍的规矩。” 皇后这才落座,太后道:“皇后总是这么讲规矩,说一百次也没有遵从放松的。其实规矩又有什么?不过套在活人身上的罢了。你有这时间,便在这坐会,咱们闲着磨牙几句。等回了坤宁宫,又是多少的事儿要忙,也没有松一口气的时间。” 她说起这话来倒是坦坦荡荡,太皇太后微觉触动,想起些陈年往事来,心里大不乐业。娜仁察觉出来,椅过去笑问道:“今日这羹熬得如何?却是兑了桂花蜜的,滋味比往日只放霜糖的更要好上不少。” 太皇太后神情微微缓和,笑着点头:“不错。” 康熙看出太皇太后的心结在哪里,见皇后无知无觉的样子,心中不由轻叹,又说起:“近日开了春儿,宫里的花开得很不错,等老祖宗您身子痊愈,便可在御花园内一摆赏花宴,也可以命外命妇入宫与您同乐,岂不是美事一桩?” “方才我还说起呢,早些年还会出宫进香,这几年我身子也不大好,宫里的事儿也多,便落下了。才与娜仁说话,想起先帝还在时,我也时常带着乌云珠与娜仁去嘉福寺进香,倒是想趁着二月二这个热闹日子,带她们逛逛庙会去。”太皇太后笑着提起。 康熙忙道:“老祖宗您有这个兴致自然是极好的,只怕您的身子不好,出宫一趟让您劳累了,也不知太医怎么说。” “唐别卿说倒好,出去散散心,比憋闷在宫里养病来得强。我想他的话,还是准的。”太皇太后早有准备,康熙听了便道:“那便是一桩美事了……孙儿当日要在西苑宴请王公大臣,想来下晌散了,可以奉老祖宗与皇额娘同游。” “可不要你跟着。”太皇太后摆摆手:“我是预备带着她们两个微服,带上你了,阵仗可大了。” 皇后劝道:“出去游逛游逛,庙会上也热闹,散散心是好的。只怕微服出去,叫人冲撞了……” “带足了侍卫,不过叫他们便衣就是,哪有冲撞的?”太皇太后一扬眉,又对皇后道:“你也不要憋在宫里,悄悄地少带几个人,阵仗少些回你娘家一趟,与阿玛额娘亲热亲热,不叫御史知道,没大事!” 她老人家一摆手豪情万丈地,皇后也被她说心动了,只是口中仍道:“把姐妹们撂在宫里不好……” 太皇太后道:“有甚不好的?只在御花园里摆上戏酒,叫她们自己玩乐,还比你在的惬意呢!” 眼看她是铁了心要微服出去逛了,康熙只能放低底线,“朕叫其勒莫格点十几个手脚利落的人跟着,他也得跟着去,不然朕也不放心,事情上也不方便。” “要得要得。”太皇太后笑眯眯地点头,俨然是一副只要他答应就什么都好说的样子。 康熙又叹了口气,“还是得多些人跟着,庙会上人多噪杂,手脚容易生乱,只怕有那起子不长眼的,冲撞了。带几个太监出去,人家只以为是宗亲,便得避让些,也震慑震慑。唐百身上有几分功夫,一定要跟着。” 娜仁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太皇太后笑道:“皇帝你就放心,这些事情都是轻车熟路的。你和朝臣们西苑好好地乐,我带着你皇额娘和娜仁出去逛庙会,皇后回娘家与家人齐聚天伦,可不是各有各的去处?你操那么多的心,仔细着变成小老头!” 康熙满脸无语,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答,只能点头称是,表示受教了。 不过看得出来他对太皇太后带着太后与娜仁出宫的事儿还是不大放心,下晌到永寿宫用晚膳,还在唠叨娜仁:“你说老祖宗怎么想的,摆出阵仗清清静静地,去进个香、逛个庙会不好吗?偏生要搞那劳什子的微服……” “打住,说得好像你没微服过似的。”娜仁自力更生给自己添了碗汤,斜他一眼:“你出去浪的时候怎么没想那么多呢?放心,我三哥办事有谱。” 康熙轻叹着道:“只怕再有谱的人被阿姐你一带也没谱了!只盼皇额娘能多看住老祖宗与你一些。” 娜仁一撇嘴,“你指望太后不如指望我,只怕出宫了,玩得最欢的就是太后!” “皇额娘知道阿姐你这么说她吗?”康熙忍不住轻笑着摇头,“你们堂姐妹的事儿,朕是管不了的。” “知道管不了就被掺和!喝汤!今儿的酸萝卜老鸭汤炖得好,也是最后一顿了,就这点子酸萝卜,都入了汤了。”娜仁白他。 康熙听了,忙动手添汤,连梁九功都没用上,又叹道:“又得等上秋,才能喝上这汤了。” 娜仁闷头喝汤,没心思陪他伤春悲秋。 二月二那日一早,皇后先命人知会各处免了请安,娜仁听了一笑,坐在妆台前面对铜镜打量着,“琼枝你瞧我这头发如何?” “这燕尾头在宫外是常见的,簪上这珍珠点目的青鸾金钗又华贵些,也叫人知道身份不凡不可冒犯,好看极了。”琼枝替她簪了发钗,又扶她起来在等身镜前一照,她今日穿的是一身上袄下裙的两截衣裳,上身是白绫袄儿、橘红遍地撒花过膝窄褃褂,下搭柳绿百褶裙,垂芙蓉玉佩,云鬟轻挽圆髻雍容,耳边明晃晃的珍珠耳坠子彰显身份不凡。 就这一身走出去,除了小偷小摸的,没人敢近身一丈之内。 娜仁未免觉着有些夸张,琼枝却道:“就是要这个效果。”乌嬷嬷也道:“要得,穿着这一身,等闲没人敢冲撞。”又道:“琼枝今儿穿得这袄儿也好看,福宽你们两个陪着主子出去,定要处处惊醒小心,别叫人冲撞了。” 福宽笑着道:“嬷嬷您就放心,除了我们,冬葵、唐百都是有功夫在身上的,还有皇上点的侍卫,其勒莫格少爷也跟着,再安全不过了。” 乌嬷嬷这才放心,又取了一件披风与另一身裙褂用包袱包住了叫带着,前者是提防受寒,后者是防备那一处不仔细脏了衣裳。 琼枝连忙接着,背在身上,等到了慈宁宫,见太皇太后身边的福安、太后身边的阿兰,都是一样的预备,不由相视一笑。 皇后出宫前先来向太皇太后与太后磕头,见众人都是外头常见的装束,便笑了,“老祖宗即使穿着外头的衣裳,也一看就知道是养尊处优的人,雍容气度在里头呢。” “偏生你这妮子嘴甜!”太皇太后高兴,与她说着话,没一时有人来回车轿齐备,皇后便带着贴身的宫女几人被侍卫簇拥着去了。 另一行人阵仗更大一些,需得与皇后错开出去。 这边暂且等着,娜仁与太后对视一眼,都有些兴奋。 浪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4章 第四十四回 二月二, 早春的寒风仍旧凛冽,倒春寒的冷意从脚底下升起,然而庙会上热热闹闹的,小商贩推着琳琅满目的商品使劲吆喝叫卖, 来往行人摩肩接踵, 熙熙攘攘。 嘉福寺算是京中数一数二阔气的了, 然而此时庙前广场上也挤满了人, 再向内,便有衣着华贵者,满是期待地等着头香的彩头究竟落在谁身上, 其中不乏有娜仁素日的熟面孔。 她倒吸一口冷气, “我怎么觉着这庙会一年比一年人多?” “是你一年比一年没见识。”太皇太后轻哼一声, 太后有些忐忑, “这么多人, 咱们能抢到头香吗?” 太皇太后斜睨她们一眼,“没见识。”她高傲地昂起下巴,扯了扯嘴角,“我和须安老和尚打过招呼了,今儿个头香我要定了!” 娜仁嘟囔道:“这不是忘了还有这一茬吗。”太后连连点头。 正说着, 其勒莫格从旁边不知通往哪里的小门窜了出来,向众人点点头,恭敬地道:“这边走。” 就在他的带领下,一行人穿过小门, 娜仁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原本隐约的大殿轮廓清晰显现在眼前,一棵参天的老柳树静静地矗立在宝殿阶梯之下,抽条的嫩绿生机盎然, 让人恍惚感知到——啊,春天来了。 一白眉银须、身着袈裟的老和尚就侯在阶下,见一行人到来,便合掌一礼:“阿弥陀佛,几位贵客,请。” 娜仁与他还算熟悉,前些年倒是时常见面,此时没受他的礼,欠身福了福:“大师,我等叨扰,倒是让您为难了。” “阿弥陀佛,出家人,亦要折服于皇权滔天、万贯钱财。”须安笑眯眯地打趣道:“老娘娘,您这样为难贫僧,可不能再为难了我寺的功德箱啊。” 太皇太后睨他一眼,笑骂道:“老和尚,越老越不像话了!听听,这是出家人该说的吗?” 须安笑呵呵地,“我寺春散民以良种、夏以消暑驱疫之香药、秋赠膏药、冬舍粥米,一应所为,除供奉佛祖菩萨之心外,全为为王朝祈福,花销可不算小。老衲要养这上下僧众,还要施惠与民,只求老娘娘您垂怜。” “行了,若不是你们的做法,我也不会时常过来。”太皇太后扬扬脸,“先上香,你素来精于相面命理之数,从前你总说时候不到,如今二三年没来,时候总到了?你得替我家丫头看看,她的前路在何处。” 须安只瞥了娜仁一眼,便对太皇太后笑道:“小娘娘自然是前路坦荡,路在至尊之城。” 太皇太后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老滑头。” 娜仁对这些神佛妖魔之事,穿越一回,倒是常怀敬畏之心。太皇太后上了头香之后,她又拈了香拜了一番,往那一跪又不知道要求什么好,今生的生活已经足够顺风顺水,甚至她现在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出那位马爸爸的明言:我对钱没概念。 因为想要的东西都有了,不需要钱了。 而前世的父母,从她有记忆以来身体就十分不错,她穿越过来的前两天和家里通电话,他们还在爬山,退休的养老金和家里的家底足够他们吃喝不愁,至于爱人……左右还差临门一脚,也没什么好求的。 纠结了一会,她还是磕了个头,心中默默祈求前世的父母万事顺心。 虽然老来丧女,怎么也顺心不得了。 只求他们平平安安,不求老有所依,至少有人送终。 见她跪了半晌,太皇太后还以为她有什么要事要求,便没看她,只问须安道:“你不要与我打太极说那些囫囵话,我要知道,我这孩子日后究竟如何。” “命这东西,说透了,又有什么呢?”须安轻抚美髯,略有些感慨:“老衲今年七十有七,只怕大限已至,也算是佛祖垂怜。您看老衲为那么多人解命,如今解到自己身上,又怎样呢?” 太皇太后呼吸一滞,深深看他好半晌,最后只得叹了口气,“那日后,这偌大寺院又该交给谁呢?你的弟子们,可没有担得起你这样大的名位的。” 须安道:“他们不能,自然有远方的有缘之人,佛祖垂怜,又有贵人们照拂,想来一二年内,嘉福寺还不至于真正潦倒。他们且囫囵两年,等有缘人到来,便是一桩美事。” 太皇太后道:“我却不信这些有缘无缘的,只看当下。” “阿弥陀佛,老娘娘说的是。”须安也不辩驳,只笑着应道。 正说着话,娜仁起了身,太皇太后忙招手叫她:“娜仁,你过来。” “——”娜仁一扬眉,看看身边还没起来的太后,又看看太皇太后身边慈眉善目的须安,有些犹豫。 太皇太后道:“过来,她还有得拜呢。” 娜仁只得依言过去,须安不知从哪里摸出个签筒来交于娜仁,笑道:“小娘娘有何所求,不如求一只签?” 娜仁迟疑着接过签筒,也不知求什么,晃了两下,鬼使神差地想起问:我能不能回家? 木签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须安没等娜仁与太皇太后反应过来,便先弯腰拾起,拿在手上于眼前一看,笑对娜仁道:“小娘娘请放心,您所求之事,必然如愿。” 什么意思? 娜仁挑挑眉,没等她反应过来,须安已对太皇太后道:“老娘娘请放心,以小娘娘的面相与八字,定然是一生顺遂无忧、富贵康健的。虽无生育之缘,却有儿女满堂子孙孝敬之福。想来日后,是不会让您发愁的。” “有一句话,还请小娘娘记得。”老和尚笑得和蔼可亲,轻声道:“修福修心,万般圆满,得功德善果,可归矣。” 他又看向太皇太后,道:“小娘娘是有老娘娘这般滔天福气之人。” 娜仁兀自愣怔着,直到太后也求得心满意足地起身,被她们带着出了大殿。将将要迈过门槛时,她听见身后有人叫了声小娘娘,下意识地回身,只听须安笑道:“手里的东西,抓住了。您一直所不解的,总会有结果,切勿操之过急……老衲虽不知娘娘所求为何、所问为何,既然卦象如此,老衲平心想如此对你说,便定然是有些缘故的,还望您记得这句话。” “谢大师指点。”娜仁倏地回过神来,却苦于没带多少银子,通身上摸了摸,手捏住发髻间那一支钗,鬼使神差地,却又松了手,最后只解下腕上的一对花丝嵌珠的赤金镯用手帕托着,走向殿内双手递与须安,“便当积一份功德。” 须安笑着接过,放在香案旁,道:“多谢小娘娘。” 太皇太后出手自然比娜仁阔绰,但见娜仁如此,也不由有些疑惑:“你不是说捐这些香油钱只求一个心里安定吗?怎么你倒是给起来了,莫不是那老和尚说的话,对了你的胃口?” 不论娜仁如何,反正她听了须安的话,是通体舒畅,心里舒坦极了,一万个希望是真的。 太后估摸也是这么想的,大把的香油钱洒出去,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她的有钱程度完全不亚于现在的娜仁,在宫里又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在寺院里撒起香油钱来可谓是出手阔绰,今天却比以往更阔绰。 本来出来之后娜仁应该嘟囔两句,今天却出神地想这些什么,一直等在外面的其勒莫格不由有些担心,忙问:“怎么了?” “……没事。”娜仁向他很灿烂地笑了下,“我问大师此生还有没有回家的缘分,他说有。” 其勒莫格心里酸酸涩涩的,强笑一下,揉了揉她的头,道:“会有的。前头庙会好热闹,我还听见有卖炸撒子的。嘉福寺旁的那一家撒子满京里都是有名的,还有小馄饨、果馅饼和包子,都做得不错。” 太皇太后笑呵呵地插言道:“可知你小子是个会玩的,带你来就对了。”她拍拍娜仁的胳膊,道:“回家有什么稀罕的?跟着老祖宗不好吗?……天下之大,蒙古却是放不下的。皇帝总有去出巡蒙古的那一天,不会落下你的。” 娜仁笑眯眯地应言,心中却道:不、您不知道。 她笑得愈发灿烂,左手挽着太皇太后,右手挽着太后,步履飞扬的,真像是要飞起来了。 琼枝要劝,太皇太后却向她使了个眼神儿,乐呵呵地握住娜仁的手,“好容易除了玩一次,你们就不要絮叨了,且让我们娘们乐。” 乐着乐着……乐极生悲了。 混乱的人群中,娜仁不知被谁推了一把趴在地上,离得近的唐百与琼枝福宽极力护着才没让她被人踩到压到,冬葵离得稍远些,此时已被拥挤的人群挤开好一段路,娜仁头晕乎乎地,只听见他极力在喊:“有刺客!有刺客!” 她下意识地浑身都精神起来,就见一条腿从她身前晃过,雪亮的刀光晃着她的眼睛,向上看一只手提着刀,却正是冲着向她这边挤来的太皇太后那里去的。 娜仁一个激灵,嘴里大喊一声,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拔下头上的钗子用力刺向那人的腿,一手紧紧抓着那人的腿。 厮杀声在她耳边回荡着,听见有人高喊“保护主子们”,她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手上撕拉一下——却是她硬生生地把那个人的裤腿给扯下来了。 灵光一现间,想起老和尚说的话,娜仁紧紧攥住那块布,另一手用力将钗子又往里怼了怼,那人已被唐百扑过去制服,想要给娜仁一刀却没办法,只能青筋暴起地瞪着她,恨得咬牙,嘴里骂道:“死娘们!” 你个智障骂谁呢。 迷迷瞪瞪地,娜仁也不知道自己骂回去没,只听其勒莫格高喊“快回去报信叫大夫!”的声音,知道没事儿,心一下子松了,浑身就泄了力,头向下落,恍惚间又好像谁的手垫在了下面。 昏倒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谁的手,我感谢他家十八代祖宗,没让我摔成个傻子。 这个十八代祖宗,绝对不是骂人的话。 然而昏迷她也没昏迷明白,隐隐约约地,她听见身边有低低的啜泣声,还不是来自一个人的,好几个人在她床前轮番地哭,哭得她又是心疼又是闹心,最后在这拨人打卡一轮又开始一轮时,她终于把一句吐槽说了出来:“你们一个个的……哭什么……没死呢!” “……醒了,娜仁醒了!”是清梨,她的声音兴奋极了,也顾不得规矩礼数,高喊道:“琼枝你快来!你家主儿醒了!” 然后是佛拉娜,“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可算是醒了。” 又有人摸了摸她的额头,熟悉的淡淡的沉香气让她知道那是昭妃的手,随后又有几声“阿弥陀佛”,仿佛是太后的声音。 “您来和她们凑什么热闹。”娜仁费力地睁开眼,一片白茫茫消散后,看到炕旁一群眼睛肿得核桃似的人,对最显眼的太后道:“没受伤?……老祖宗呢?!” 她一个激灵,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了,太后忙按住她道:“快别动弹快别动弹,老祖宗没事儿,多亏了您把那刺客制住,老祖宗没受伤,只是惊了一下,从你这回去又一直不放心,后半夜略有些不舒坦,太医用过药也施过针,正睡着呢。你快别动。” 娜仁最后还是被扶了起来,靠坐在床头吃药,太后坐在炕旁的椅子上,感慨道:“也不知你哪来的胆子……后来底下人一看,那刺客的腿都被你用钗子戳穿了!那么大一个血洞,要不是唐百他按得及时,只怕刀就要冲着你去了!”又道:“你也是,把人家裤子都扯断了,料子还攥在手里,谁也掰不开。” 娜仁这才反应过来,一松手,一块净白缎面的料子落在床上,清梨连声道:“福宽,快快快,把这东西拿出去用火烧了!晦气!” “晦气什么,这也是我的战利品不是?”娜仁乐呵一下,告诉福宽:“洗净了送来,我得好好观摩观摩,几时竟也有了那样大力气,把人的裤子都扯断了。” “嗯,把人的裤子扯断了,还是撞了脑袋一下迷迷瞪瞪将昏未昏的时候把人裤子扯断的。”佛拉娜用绢子擦了擦眼泪,恨恨道:“偏你逞英雄,回来我们都吓傻了!你三哥把你抱回来,脸都是白的!皇上手都开始抖了,那么多的侍卫围着,用你操心?” “马佳姐姐……”清梨扯了扯她的衣袖,又劝道:“左右她也醒了,你一早就来,不担心承瑞阿哥吗?不如回去看看,若是不放心,等下晌哄了阿哥睡下再来。” 佛拉娜后知后觉地,也反应过来此言不妥,又擦擦眼泪,悲声道:“可再不要有下次了,我看你身上都是血地回来,还以为……还以为是那年呢。” 娜仁冲她咧嘴一笑,“我身上的血可不是我的血,没听太后说,我都把那刺客的腿给戳穿了么?沾我衣服上罢了。” “呸!”佛拉娜不由又伸出一指点点她的鼻尖,看见被白布包住的额头,又不敢用力,只能恨恨道:“你就吓我!我这颗心啊,跟你们都要操碎了!” 她自打生完孩子就母爱爆棚,看谁都是小崽崽,娜仁也不敢和她顶嘴,低头诺诺地把人送走了,又迎来个康熙。 一看到他,毫不夸张地说,娜仁真是眼前一黑——这宫里最硬的岔子,来了。要论不好糊弄,这一殿的人加起来,也比不过康熙一个。 毕竟他是曾经险些把娜仁绕进去的人啊。 不过今天康熙显然并没有打算施展他的神通,而是先把太医叫了进来给娜仁诊脉,细细问过伤势如何。 唐别卿道:“手臂上的伤势是摔了一下并刀胡乱划了两下造成的,并不严重,用了药,将养十天半个月,便可好了。头上的伤也不算十分严重,已用了定神的药,如今既然从昏迷中醒来,便是无妨了。” 又对琼枝道:“娘娘身上的磕碰伤,只肖用微臣交与的药,一日涂抹三次,一旬便可全然消散,不留痕迹。” 琼枝忙答应着,娜仁想起另一件事来,忙问:“我记得除了一开始被人推摔的那一下,后来又栽倒下去,仿佛有个人拿手垫住了我的头,倒是哪一个?可多亏了她。” “除了琼枝姐姐还有谁?”福宽道:“手上青了好大一块,我说给她上些药酒,她又说近前服侍,身上有味道不好,让她歇歇也不乐意,执意收在您跟前。” 娜仁执着琼枝的手,感动的不知说什么是好。正当主仆二人深情相对的时候,煞风景的来了。只听康熙轻咳两声,道:“阿姐啊……” 娜仁一瞬间竟然有些昏昏欲睡的感觉,忙用手扶额,问唐别卿:“我怎么觉着头晕得厉害,我是不是摔得脑震荡了?” 唐别卿默默为她切脉,好一会儿道:“磕碰头部导致晕眩、呕吐都是寻常的,微臣不知何为‘脑震荡’,不过已开方用了药,又为您施过针,这会应该好些了。您若是觉得头晕,微臣可以再为您施针一次。” “不必,不必。”那会是还昏迷着,隐约觉着有人在她头上动手脚却不真切,这会清醒着,娜仁哪里答应,浑身上些写满了拒绝,只差摇头。 康熙叹一声,道:“阿姐啊……你还是好生养伤,再有下次,切记不可如此鲁莽了。若不是唐百反应迅速,那刺客的刀,就要落在你身上了啊!” 娜仁乖乖低头听训。 心中暗忖道:这年头,反了都!小崽子还训到姐头上了!不过想起人家是皇帝,也只能抹着泪听训了。 康熙知道她不耐烦听这些,若是往日,为了娜仁长长记性,少不得长篇大论一番,但今日惦记着她脑袋上受了伤,却高抬贵手地放过了她,只又吩咐:“唐百与琼枝护持主子有功,厚赏。” 二人忙来谢恩,康熙也还有政务要处理,没多坐,见娜仁确实没什么大碍,便叮嘱唐别卿一番,起身走了。 娜仁见太后眼底下乌黑的一圈,便道:“您也回去歇歇,我这里不愁人照顾,就放心。” “你额吉把你交给我……你却受了伤,我怎么放心啊?”太后眼含着泪,又忙背身拭泪,娜仁不由劝慰她两句,好说歹说地,把人劝走了。 没一会,她醒来的消息在宫里传遍了,皇后也带着礼物亲自来慰问,如纳喇氏、董氏等自然过来,张氏也不情不愿地带着礼上门,永寿宫再次迎来了访客小高峰。 不过好歹都顾忌着她的伤势,并没久留,略坐坐就回去了。 清梨本欲多再坐一会,她宫里却一次又一次地有人来叫她,只道是有要紧事,她拧着眉颇为不悦的样子,呵斥道:“问问李嬷嬷,有什么要紧事值得一次次地遣人过来?” “好了,她们这么急,自然是有事的。”娜仁拍拍她的手,笑道:“我人都醒了,也没事儿了你就回去看看又何妨?我就在这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什么时候过来,我都在。等精神些了,再让小厨房预备好酒菜与咱们。” “偏你说话好听!”清梨长叹一声,低低道:“你这一回,昏了一日一夜,可真把我们都吓坏了。也罢,我先回去,你好好儿地,我晚上再来。” 足地等人都散了,昭妃才走到她炕前坐下,说出今日的第一句话:“天尊赐福,消灾解厄。”她自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红色锦袋递给娜仁,交代她:“压在枕下睡足八十一日,再交给我,我替你三清跟前烧了。” 娜仁知道是她的心意,故而并未拒绝,听她的话压在了枕下,昭妃见了,方隐隐松了口气,“我昨儿只忽然觉着心慌,没想却是你出了事故。……那些刺客当场就被侍卫制服了,如今在刑部大牢里关着,是天地会的人。” 只一听那三个字,娜仁心里咯噔一下,口中喃喃道:“我病了,我得了天地会PTSD。” 穿越这些年啊,除了那些针线菜刀的小伤,她受的两回大伤,都是拜这尊神所赐。 昭妃拧眉疑惑:“什么皮踢爱死地,你病了?!怎么好生生地,无缘无故自己还学会诊病了呢?来人!唐别卿你进来!” 啊,这是什么? 这是代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5章 第四十五回 娜仁好废了一番口舌, 才让昭妃放下心,做炕旁落了座。 “也不知你们的运气是好与不好——”昭妃神情复杂地注视着娜仁,看出她的疑惑来, 轻叹着道:“那几个刺客被押到刑部大牢没多久就招了。确实是天地会的人, 却并不是有预谋的行动, 只是五六人结伙来逛庙会, 见你们身着华贵又是天足, 料定是满族贵妇,便打算杀一把立立威名。” 她少有这样长篇大论地说话,看得出她也有些无语了,“领头那人是天地会驻京城本地香主的小舅子, 在天地会内不大受人尊敬,打算用你们来立住脚跟。那没眼色的,见有一二太监跟随, 只以为是哪家宗室, 又见你们没带几个侍卫, 阵仗又不大,觉着你们家里八成不得脸, 就当是立功立足的好机会。又贪功, 故而只就近寻了个地方取家伙, 也没多叫人,稀里糊涂地就打上去了。” 娜仁眼睛瞪得溜圆, 满是不可思议,“这都什么绝种瓜皮啊。” “倒是万幸, 他们看低你们,想着独吞胜果,没多叫人来。你们带的侍卫虽精干, 但庙会上人群拥挤,总有疏漏的地方。”昭妃难得多话,垂头看着娜仁,又叹了口气,眉目间清清冷冷地,又带着些后怕,“那几个如今都招了,可见也不是什么硬骨头。你那一钗子却实在冒进了。” 娜仁道:“我总不能眼看着刀锋向着老祖宗去……也是一下子着急,便把还有侍卫的那一茬给忘了。”娜仁悻悻地说着,打量着昭妃的脸色,扯扯她的袖口:“知道吓到你们了,我的过错。” 昭妃摇摇头,“也是命里应有此一劫,躲也躲不过,如今过去就好了。” “哎——我们在嘉福寺前的庙会上遇刺了,须安大师没被连累?”听她提起命数来,娜仁想起另外一茬,忙问道。 昭妃被她问得一愣,复又摇摇头,道:“没。须安大师昨晚便圆寂了。” “圆寂了?!”娜仁一惊,猛地从床上坐起,又被昭妃按住,她眉心微蹙,道:“你且躺着。须安大师是圆寂坐化,又逢吉日,也是喜事一桩。连夜火化,修得观音坐骨,如今该被奉在嘉福寺舍利塔中。你若伤心,反而不美了。” 娜仁想起昨日须安所说的话,心里乱七八糟的,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见她兀自出神,昭妃道:“你醒了,我也放心了。先回去了。” 待她走了,琼枝才道:“昨儿您一直没醒,太后娘娘与昭妃娘娘、清梨小主也一直守在这里,皇后娘娘与纳喇小主、董小主与张小主下晌去了,皇上与太皇太后、马佳小主入了夜才被劝回去。这一回也太惊险了。” “有什么惊险的,倒是运气不错,碰到个半吊子刺客,没把自己小命搭进去。”娜仁摸摸肚子,眨巴眨巴眼睛,看向琼枝,“那块布福宽洗完你拿过来好好收着。有点饿了,让星璇预备些吃食。” 琼枝忙回道:“有,都有。星璇预备了小火煨了许久的川穹天麻鱼头汤,还有细软点心饽饽并热腾腾的粳米粥,这就让人端上来。” 看她兴奋极了的样子,娜仁不由道:“你怎么也和乌嬷嬷似的呢?” 琼枝微怔,又迅速明白过来娜仁的意思,摇头轻笑道:“是唐太医叮嘱了,您醒来若是能吃得下东西,就说明伤势不算十分严重。星璇预备了许多吃食,还蒸了笼饼与枣泥软糕,虽没有什么大肉,但汤也炖得很不错,这就端来,您能多用些,我们便都放心了。” “让她们去告诉星璇。”娜仁冲她伸出手,“你手上的伤怎么样?上药了吗?” 琼枝抿嘴儿一笑,“能怎么样?刚才已经上过药了,伤得不重,那地上的雪刚化开,没什么尖硬东西,只是磕了一下。唐太医也给了我活血化瘀的药,说是上几次便可以好了。您在这着急什么呢?” 娜仁固执地伸着手没收回来,琼枝见她坚持,无奈地将右手搭过去给她看,嘴里还道:“怎么这会这犟脾气又发作了呢?” 娜仁握着她的手仔细看过,却青了好大一片,一看就知道磕的时候好用力,抿抿唇,道:“怪我,脑袋这么沉干什么?” “这话说的,头有多重又能怪上人了?”琼枝瞪她,“好没道理!” 不过见琼枝手上的伤确实上了药,娜仁就放心了,只是有些恼自己连累琼枝受了伤,闷闷地吃过饭、喝了药,倒叫琼枝觉着好笑。 她就此便窝在永寿宫里养伤了,外头的事儿只当热闹听,豆蔻便将她觉着有趣的整理整理说与娜仁,故而虽然娜仁不大出去,消息却比阖宫的人都灵通。 有时娜仁静下心来想想,她若是在宫里开一个情报铺子,只怕生意会十分不错,届时她的日常应该就是——这个娘娘上门来问那个娘娘是不是私底下说了她的坏话、那个娘娘来问别的娘娘是不是有了身孕瞒着大家…… 嗯,这样一想,还是算了。 没意思。 就这样,娜仁继出版无望·伟大的文学创作事业后,又失去了另一个绝顶的创业机会。 宫里进了头茬的新鲜杨梅的时候,启祥宫传出喜讯,道是张氏有喜。太医都说怀像不错,叫康熙好惊喜,一如当年佛拉娜的例,给了张氏‘福晋’的名位,只是未行册封礼,不算是实打实的位份。 不过不知是什么缘故,他并未让张氏直接主位启祥宫,而是将她迁去了储秀宫。 听说张氏私下里对这很是不满,大发了一通牢骚。不过面上倒是看不出半分来,在康熙面前小意殷切,康熙指了位医术不错的老太医为她安胎,储秀宫日日流水似的赏赐不断。 或是新进衣料首饰,或是一碗羹汤,左右都是皇上的心意,值得张氏好生炫耀一番。 这日永寿宫里娜仁、昭妃与清梨三人围坐花厅的雕花小四仙桌喝茶,清梨烹茶的姿态如行云流水,优雅自然,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没那么优雅了,“你们道,那张氏前几日因何脸跟苦瓜似的?” “清梨你现在的口音很有神韵。”娜仁拍拍她的肩,笑着问:“因何?莫不是为了皇上把她迁去储秀宫,没能在你跟前耀武扬威摆摆主位娘娘的款儿?不过皇上顺着她这股东风晋你为福晋,主位启祥宫,确实是会让她心里不痛快的。” 清梨轻哼一声,“这事儿早过去了,她在我跟前嚣张几次,我看她怀着孕没搭理她,她觉着没趣儿,便不爱招惹我了。她这回生气是因为当年马佳姐姐有孕,皇上派了两名太医共同为马佳姐姐安胎,这回轮到她,却只有一位太医安胎,资历也比不上那两位,故而心中大不乐业。你看她每天走路那样,两个月出头就扶上腰了,若不是太医说最好静养,只怕她还要日日穿过御花园去钟粹宫逛逛呢!” “佛拉娜招她惹她了?”娜仁挑挑眉,又道:“如今她与佛拉娜就差着个御花园,东西的小门穿过去也方便,倒是可怜佛拉娜了。” 清梨心有余悸,“可不是吗。那张氏从前还没什么底气,自打有了身孕,可真是就差插上一双翅膀让她飞起来了!皇后也抬举她,给她双份的份例,伺候的人也添了一个巴掌那么多,倒是更给了她底气。从前对马佳姐姐还有些面上的尊敬,如今是什么都没有了。” 昭妃一直默默未语,此时道:“皇后抬举,对她而言未必是好事。” “所以说她这人一飘,在宫里就不是好事了。”清梨似笑非笑地感慨一句,又看向娜仁:“我可听说了,皇上与太皇太后商量,说等张氏这一胎落了地,就抱给你养。张氏好惶恐……” 娜仁有些无语:“谁说的?先说人家骨肉分离的不好,就是真给我个孩子,我也不敢养啊!怎么这风声就传出来了。我还没说你呢,怎么你对张氏那里的消息那么灵通?如今你们可不在同意屋檐下了。” 清梨一扬下巴,扯嘴角的弧度都透出些金尊玉贵养大的骄矜,“旁人倒算了,她那里的事儿,只有我不想知道的,没有我不知道的!她一天天还美呢,也不知自己身边都被人戳成筛子了!单是咱们那位贤良淑德的皇后娘娘,她有喜了,送去的那两个老嬷嬷,便都是正黄旗旗下包衣。” “也是人之常情,不过越是如此,皇后越不会让张氏有事。”娜仁随口道:“她若真是个聪明人,就该放心安胎,惶恐个什么劲儿呢?” “肚子里踹了块金疙瘩,却不知留不留得住,当然惶恐。”昭妃在这样的话题里一向很少开口,偶尔几句都深入人心,娜仁与清梨二人不由抱拳向她拱了拱,“精辟!” 八卦小组的聚会举行全看大家的默契,场地不限,食水不限,内容不限,只有快乐是不变的。 张氏这一胎从一开始好像就三灾八难的,分明太医曾说过胎像不错,张氏的害喜却很严重,晕眩呕吐得厉害,储秀宫上下日日折腾着,小太监跑储秀宫和清宁宫两边跑得腿都快断了。 又是喜酸,让宫人领了不少山楂回去,又被太医追着说孕妇不能吃那玩意,最后折中要了地方进宫的酸杏干,两天下去一匣子,搞得外人都替她牙酸。 清梨的评论颇为精辟,“说是晕眩,偏生打扮得花枝招展往清宁宫去、每日非要给皇后请安的时候就不晕眩;说是害喜,储秀宫日日大鱼大肉,也没见她吐了出来。如今看她恶心,只怕是酸杏吃得胃里难受了。” 这……怎么说呢,只能说人各有志。 张氏估计是打算用最拙劣的手段作最厉害的妖。 这日请安,众人刚说了一会话,不知怎地扯到了承瑞身上,皇后关怀道:“承瑞这几日身子如何?等晴好的天儿,你也带着承瑞出来散散心。小孩子一直养在屋里,只怕对身子也不好。” 佛拉娜笑道:“是,妾身省得,不过这几日天儿还有些冷,等清明前后,断了霜雪,便带承瑞出来走走。” 纳喇氏道:“马佳姐姐照顾承瑞照顾得细心,太医都夸不愧是一片慈母之心呢。” 佛拉娜抿嘴一笑,刚要说什么,张氏便抚着自己完全还没凸起的小腹笑吟吟道:“都说孩子便是上天的恩赐,尤其这皇家的孩子,命里有大运道的人才能得了,旁人便是羡慕,也没有这个命!这样的金疙瘩,自然要小心呵护。不过都说孩子不能娇养,马佳福晋可得注意着呀。再说这命里应有的就是有的,没有的,就是强求,求来的只怕也承受不住——” 她故意意味深长地住了口,看向娜仁时目光隐隐带着些挑衅。 娜仁心中忍不住轻笑:这可真是,一句话拉踩一群人。 张氏兀自说着,没注意到上首的皇后笑容完全僵在脸上。 见状,纳喇氏忙道:“张福晋这话好没道理,哪个女子生来不是要当母亲的呢?这是命里的缘分,哪有什么旁人羡慕却没有这个命的?” 然而她这一劝,好像更是火上浇油。 眼见皇后面色愈发难看,娜仁开口道:“今儿一早听人说老祖宗睡得不大好,妾打算去慈宁宫看看,倒是不能久坐了。也不知皇后娘娘是否乐意赏妾身个脸同行?” 张氏紧赶着道:“不如我也与慧妃姐姐一同去向老祖宗请安,或许老祖宗与未出世的小孙儿见了面,身上便舒泰了。” “我还是那句话,本宫额吉只生了本宫一个女儿,谁能叫本宫一声‘姐姐’,那是私交的脸面,张福晋自重!”娜仁斜睨她一眼,“凭你怎样,未出世的孩子怎么见了老祖宗的面?怕不要往自己脸上贴金。” 她怼得实在痛快,皇后面上隐隐带出几分笑来,正要开口,清梨已道:“慧妃姐姐好大的口气,我们这还没说够了,你就要把皇后娘娘拉走了,那还有什么意思呢?太皇太后夜里睡得不安稳,八成是想你了却拉不下脸,只能让人这样告诉你,引你去看看。就把皇后娘娘留下给我们,再说两句话,娘娘稍后再去也不迟啊。” 这是故意给皇后的脸面,两方争抢,自然把刚才的事儿个带过去了。 皇后似是不经意地看了清梨一眼,隐隐带着些赞许,然后笑对娜仁道:“替我向老祖宗告个罪,稍后与皇上同去向她老人家请安。慧妃你先去,我们再说说话。” 娜仁于是从容起身告辞,到了慈宁宫那边把方才的话一说,太皇太后笑了,轻描淡写的道:“这宫里的女人啊,永远不要以为自己有多少的分量,才能安安稳稳地终老。这张氏怕是把皇后给得罪,皇后素日看着温和,可不是佛爷的性子。” “随她们,我顶了她两回,她也没有犯到我面前的底气。”娜仁说得也仿佛只是随口一句,太皇太后却笑看着她,夸道:“不错,不愧是我养大的孩子。张氏不过是个蠢人罢了,不必与她多纠结。” 娜仁笑而不语。 皇后的好心情在张氏有孕的消息传出来之后便有些减弱了,那日请安的事儿更让她对张氏不喜,等宫外的消息传了进来,她就彻底黑了脸。 “……玛嬷真是那么说的?”皇后怔怔地道。 兰嬷嬷满是不忍地看着自己奶大的孩子,最后还是轻抿着唇点点头,“不错,老太太说——赫舍里氏需要一个皇子。旁支女入宫,不会动摇您的位置,等诞下皇子,由您抚养也是一样的。” “就连玛嬷也不信我吗?莫非如今天下人都觉得本宫是所谓……不下蛋的母鸡?”皇后声音微涩,目光执着地盯着兰嬷嬷,仿佛在等一个答案。 兰嬷嬷侧过头去,不忍心再看那一双眼。良久,皇后眼眶微微湿润地哑声道:“……也罢,送她进来,本宫会让她成就了好事的。不过……告诉章太医,好好伺候那位赫舍里小主,赫舍里氏的皇子,只能由本宫诞育,嬷嬷,你明白本宫的意思吗?” 她目光炯炯,仿佛咬着牙一样。兰嬷嬷几乎窒息,心跳如鼓,最终还是干脆利落地跪下,向她磕了个头,“老奴谨遵皇后主子吩咐。” “嬷嬷呀——”皇后见她这样,心中微松,软了语气,双手去扶她,口中道:“凤凰儿心里苦……” 兰嬷嬷眼里含着泪,轻声道:“老奴知道,您放心,绝不会有那一日的。伺候张小主的太医,也不必处处尽心了,只要保张小主到足月就好。” 皇后沉默许久,方轻轻地道:“是呀。” 再温和不过的语气,抬起头,脸上的神情却冷得吓人,是极平静的冷,仿佛三九天的鹅毛大雪扑身,冷意从每一个毛孔侵入身体里。 兰嬷嬷心里刀子割得一样疼,低着头,没出声。 随后没几日,赫舍里家送入一名十六七的族中女子来陪伴皇后,坤宁宫偶遇康熙,帘下一笑俏丽风情,随后皇后又命她去清宁宫送羹汤,直到一旬左右,眼看外臣女无故已不能在内宫滞留了,康熙在坤宁宫幸了赫舍里氏,当夜宫中多了一位赫舍里庶妃,赐居承乾宫。 正殿的灯亮了一夜,皇后枯坐在暖阁的炕上,兰嬷嬷、秋嬷嬷与九儿等沉默地侯在一旁,皇后哑声问:“东偏殿叫水了吗?” 九儿咬着唇,抬头悄悄看了皇后一眼,见她神情平静,心里又七上八下的,默默摇摇头。 女子的娇笑声犹在耳侧,皇后缓缓闭眼,仍旧静坐着未动。 未一时,內监来传旨,道是赫舍里氏以福晋位待,赐承乾宫,命皇后好生安置。 “皇上呢?”皇后紧紧攥着手中的丝帕,问。 内间道:“皇上已回清宁宫休息了。” 皇后一时松了口气,心里空荡荡的,又好像是落寞。 她应着旨意上的话,麻木地命人连夜布置承乾宫。新晋的赫舍里格格也来向皇后请安,一身水红是下晌皇后亲自为她挑选的颜色,此时黑发松散,脸上还带着酡红,一双桃花眼儿怯生生抬眼来看,生生叫皇后心里一紧。 皇后听见自己哑涩的声音在殿内响起,“这是你的福气,好生担待着。回去歇息,明儿再迁去承乾宫。” 赫舍里氏也知道皇后心情不好,没敢触她霉头,干脆地磕了个头,随着宫人退下。 皇后又屏退左右,只留下秋嬷嬷、兰嬷嬷与九儿这几个心腹在身侧,缄默许久,方涩然道:“皇上……是特地给我脸色看呢。可不嫉不妒,不正应是为妻之道吗?” “可也没有哪个男人会喜欢自己的妻子亲手推他出去。”兰嬷嬷蹲下身,仰头注视着皇后的眼,“你此时最好用法子告诉皇上,您很在意他。不然只怕夫妻情薄,花开娇艳。” “本宫、省得了。” 隔日,这消息在内宫中便传遍了,前朝也多少都知道了,听说皇后母家对皇后的宽和大度很是欣慰,又送了不少补品与助孕之方入宫。 太皇太后却道:“赫舍里家未免太急了些,也不怕连皇后的尊荣都保不住。如此一来,皇后是亲手把皇帝推向旁人,皇帝几次三番地不理赫舍里氏女子,最后却在坤宁宫的偏殿幸了她,又赐居承乾宫……但愿皇后及早醒悟,否则后患无穷。” 娜仁没说话,小年轻之间的夫妻矛盾,外人怎么说都是没有的,只有他们自己想通了才能解开这个结,若不然,只会越走越远,最后夫妻陌路。 不过皇后振作得很快,震慑宫嫔杀鸡儆猴,把赫舍里氏彻底打得消停了。 本来赫舍里家还奔着她能做个清梨第二呢,结果没两日康熙与皇后和好如初,甚至感情更胜从前如胶似漆,赫舍里氏只落得了个董氏第二。 承乾宫偏殿的牌匾都要落了灰,可惜了花儿一样娇艳的小姑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6章 第四十六回 多了一个赫舍里格格, 宫中的格局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动。 张氏受了康熙的呵斥,逐渐收敛了嚣张气焰,在储秀宫养胎,虽然还是时不时控制不住地想要嘚瑟, 也比一开始的那一阵子好了不少。 八九月份时, 她腹中的胎儿性别有了分明, 太医说是个女胎的消息在宫里悄悄传开,张氏大受打击。 随后又有好几位太医为她诊脉,均说是个公主, 几乎算得上是盖章认证了。她却仍不认命, 据悉私下还在命人悄悄打听转胎方剂,可惜那已经成为了永寿宫与坤宁宫公开的秘密。 好在两边都没有往出传的乐子,前者不过是喝茶的时候随口一提的乐子, 后者便是安心坐等看笑话了。 值得一提的是, 皇后私底下悄悄向清梨要了一份她吃的各种助孕方子, 清梨也不好意思告诉皇后她宫里预备的大多都赏了内殿的万年青了, 只将方子给她。皇后大概是知道张氏曾吃过这方子, 心里有些盘算,也命坤宁宫小厨房依样预备, 倒是清梨的体验感受被她抛下了。 这会即使只有一丝希望, 她也绝不会放弃。 如今吃了能有一二个月,旁的不说, 气色倒是真真好了不少。 这日胜芳供的螃蟹入了京, 娜仁本预备先请清梨她们来吃一顿, 康熙却先命人来说想吃星璇制的香辣口的小蟹,娜仁无奈,只能让星璇预备着, 一边与大家告罪,改日再聚。 康熙也不全然是来吃东西的,席上意有所指地问:“阿姐不觉得这永寿宫清寂了些吗?佛拉娜带着承瑞住,吵吵闹闹的,倒是热闹,比之别处不同。” “有话直说。”娜仁微笑着看他。 康熙无奈,“那就直说,阿姐对近日宫中的传闻怎么看?” “你是说,宫内盛传你与老祖宗有把张氏之女抱与我抚养的打算?”娜仁挑挑眉,问得干脆。康熙连忙点头,“不错。” 娜仁回答得却也干脆:“不怎么看。让人家母女分离骨肉相隔,我是不乐意的。退一万步说,即使我乐意了,以后也不好做。不如一开始就把这一点给掐了,我求安安稳稳的日子,你们可别给我找麻烦。” “张氏……”康熙拧着眉,到底也没说出什么‘张氏不会给你添麻烦’那种话,经历过这么多琐碎事,他对张氏的心性多少已经有了些了解,那话说出来他自己都心虚。 最后二人相对沉默着,康熙叹道:“那就等董氏,张氏就罢了。” “再说,都是没影的事儿呢。”娜仁记得历史上康熙第一个活成了的公主就是荣妃所出的荣宪公主,这两个的女儿能不能立住还是两说,这里讨论得再激烈又有什么用。 而且她是真觉得,让人骨肉分离没大意思。 见她低头吃东西,康熙多少琢磨出她心里想着什么,低声道:“本来依制,张氏的位份抚养公主也只是勉强。” “制度未清,自然勉强。”娜仁看着他,正色地认真道:“不过佛拉娜已经亲自养育承瑞,若是以此为由剥夺张氏抚养公主的权利,只怕六宫不满。” 康熙沉吟着,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这件事最后还是被压下了,娜仁的意思多少透了出去,张氏不再惶惶不可终日,开始继续用心钻研女胎变男胎的可能性,储秀宫日日青烟缭绕的,送子观音被她擦拭得一尘不染。 娜仁却觉得这消息能在宫里传得那样广定然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叮嘱豆蔻在后头悄悄查了查,最后得到的结果让她心里不知作何感想。 可见皇后是真看张氏不顺眼了,这消息是纳喇氏透给张氏的,皇后在旁边让人替她敲边鼓,被皇后派去为张氏安胎的两个老嬷嬷在里头为皇后出了大力,才叫张氏真以为娜仁要抱养她的孩子。 目的自然是为了让张氏不能安心养胎,是算准了她现在对娜仁怕得很,绝没有登门来质问的底气,只能缩头乌龟一样,在储秀宫自己惶恐生气。 娜仁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最后还是没在里头插手,只放任张氏惶恐去——她的话虽然传出去了,宫内却都道太皇太后的话才是真的,张氏虽能少许心安,还是微有些惧怕。 或许穿越一场,她也学会了宫中存身应有的狠心与必要的立场。 张氏的性子树敌不少,也多少得罪过她,她没有帮张氏的必要,她还没有烂好心到那个地步。 况且如今消息传到张氏耳朵里,她应该已经放心了,又何必再强出头,反而得罪了皇后。 这几年还是要在人家手底下混的,又不是什么大事,何必与人家唱反调呢? 有过不少社会工作经验的慧妃拄着下巴美滋滋地啜着牛乳茶,漫不经心地想。 毕竟咱也是老社会人了。 如此日子缓缓地过,霜降之后,永寿宫迎来了大丰收。 今年的葡萄结得不错,比起往年大有进步,紫莹莹沉甸甸的一串串挂满了枝头,宝石珠子似的浓郁颜色让人见了便心里喜欢,滋味也好,酸酸甜甜,带着淡淡的玫瑰香。娜仁吃着虽然不如后世那些改良了不知多少代的品种,但有自己宫里种的这种加成,可以说是当世仅有了。 娜仁对此十分兴奋,重赏了亲自照顾这些葡萄的竹笑,然后迫不及待地将这些葡萄与前院的石榴一起拿出去炫耀。 竹笑嘱麦穗用竹子编了许多小篮子,娜仁背着手站在葡萄架子下悠悠地来回逛着,指挥宫人采摘,竹笑看得无奈,走过来道:“主儿您去前殿逛逛,那最后一茬石榴果子他们正摘呢,或者去小库,今年制的柿饼过了霜降可以取出来了,豆蔻正忙着安排。” “哼!”娜仁算是知道她的意思了,睨她一眼,道:“老实人也不老实了,都开始嫌弃我了!” “娘娘这说的是哪里话。”麦穗迎上来,笑道:“奴才按姑姑的吩咐编了许多小蓝,也有竹编的、也有藤萝编的,您与奴才看看去?” 琼枝也道:“正该您去看看呢,既然是送与各宫娘娘的,您亲自安排,才算有诚意。” 如此众人协力,总算把娜仁安排走了,走之前不忘叮嘱:“那葡萄果子拣长相不好的分出一筐来,要酿些葡萄酒!” 竹笑一欠身,应了声“是”,见她走了,缓缓舒了口气。 豆蔻从后头绕出来,瞪她一眼,“祸水东引的法子未免用得太精妙了些。” 竹笑向她讨好地拱了拱手,“豆蔻姑姑,小的知道错了。” 入了秋,天逐渐短了,皇后免了午觉,日日午时后在西偏殿与人议事。 这日正策划着宫内立冬日的安排、核对花销,忽听外头仿佛有人说话声,没一会九儿低眉顺眼地进来,便随口问:“方才是谁来了?” “是慧妃主儿打发福宽过来,送了永寿宫院子里长成的葡萄与石榴,还有新年的柿饼子,另有一瓶玫瑰醋。”九儿向外命人:“将东西拿进来。”又对皇后笑道:“这东西不过是个心意,倒是那竹编的小篮新鲜,慧妃娘娘宫里满是能人,这小篮编得一份野意。” 皇后见那葡萄果香浓郁,石榴又大又红,心里便喜欢,翘唇笑道:“倒是亏了她这份心。赏了福宽什么?” “新得的金银锞子与她一荷包,跟她来的两个宫女太监俱得了赏钱。”皇后不过随口一问,听九儿这样答,点点头,命:“把这果子摆在我寝殿里,石榴用那白玛瑙的碟子盛着,葡萄用水晶碗,就摆在暖阁炕桌上。” 九儿应了声,皇后又问:“替张福晋接生的稳婆都安排好了吗?” 这事是秋嬷嬷预备的,此时忙上来回道:“安排好了,八个稳婆都是老手,很历练过的,不怕有什么差池。都住到储秀宫去了,为张福晋安胎的太医也随时待命。” 皇后微微点头,神情淡淡的,“她这胎也八个月了,是要到了小心的时候了。” 秋嬷嬷忙恭敬应声。 张氏这一胎,从一开始就没几个人看好,她前期‘害喜’闹得厉害,三天两日卧床一番,安胎药也没好好喝过,多少人私底下都存着些看热闹的心,没想到她却安安稳稳地带到了八个月,太医口音里没有半分不好的意思。 便是这一二个月,知道了孩子的性别,她折腾得便更厉害了,太医叫她折磨得都快不成人形要请辞归乡了,宫里乱七八糟的风言风语越来越多,太后看不过眼,叫皇后过去说了两句,皇后回来呵斥了张氏一番,这才稍稍止住了储秀宫的‘邪风’。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后一开始对张氏的行举甚至称得上是放纵,最后不过碍于太后开口,才出面呵止。 这就是二人的私人恩怨的,本来也不是多大的事儿,偏生张氏那话是戳皇后的心窝子,皇后又久久没得喜讯,看着张氏一天天挺着肚子招摇过市,心里自然不好受。 这里头的原由大家多少知道,也没人那么没眼色拿出来说,私底下磨牙说道说道,就当笑话听了。 因为早知道了是个公主,生母又是那个样子,张氏生产前倒也没人太期待。皇后推说身上不好,只派了秋嬷嬷去储秀宫等候。康熙也是恼了张氏孕期行止不端,去了一回,听说皇后身子不好,出门就往坤宁宫去了,产房里的张氏听说了险些咬碎一口银牙,摸摸自己的肚子,眼睛里一根根血丝分明:“宝宝,你可要给阿娘争口气啊!” 张氏生产生得艰难比佛拉娜更甚,也是运道不好,难产到大出血来了一条龙,众人接了消息也是十分惊讶,慌里慌张地往储秀宫赶。 若是生产顺遂也罢,可人家都难产了,不过去看看不是道理。 娜仁、昭妃与清梨仍是同路,清梨道:“看她孕期中气十足地,倒看不出竟然难产了。如今竟大出血……只怕是不大好啊。” 昭妃在旁忽然来了句,“她身上没有暮气。” “姐你还能看这个呢?”娜仁惊讶地问。 昭妃淡淡道:“感觉。” 感觉确实是玄之又玄的东西,外人也说不出来,昭妃既然这样说,二人也就信了,微微放下些心。 到了储秀宫时张氏已经转危为安,康熙听着张氏微弱的呼声与殿内宫人来回走动急切慌乱地交谈,抱着沉甸甸的女儿,不免心生怜惜,在产房门前道:“你好好的,朕许你亲自抚养小公主,亲自为小公主取名。” 坤宁宫里,皇后靠坐在炕头,听了宫人传话,喝了口汤药,面无表情地淡淡道:“小公主四斤七两?倒是难为她了——来人,将那两支金钗并两匹新缎子赏给张氏。” 康熙听了倒没说什么,夜里仍在坤宁宫歇了。 这消息自然是挡不住的,宫内众人听了,心中不免有所揣测。 经历过魔鬼宫斗培训班的清梨剥着栗子,随口道:“皇上这是站皇后了,要为皇后树立威望。倒是张氏……后来进产房里瞧她,听说是个公主,脸都绿了。” “其实皇子公主又有什么差别?或许有个公主,还比皇子更安稳些。”昭妃呷了口茶,微微拧眉,“这牛乳茶兑得太甜了。” 豆蔻就在一旁候着,听了忙上来,打眼一瞧,惊呼一声,瞪了奉茶的小宫女一眼,然后满脸堆笑地:“奴才给您换一杯。” 清梨抿了口嘴里的苦茶,悄悄一笑,摇摇头,对着她眨眨眼。 豆蔻笑容中略带无奈,下去一时再上来,却是两套盖碗,一碗奉与昭妃、一碗奉与清梨。 昭妃呷了口茶,眉目微舒,道:“我院子里种的那一棵茶树明年或许能出些茶,届时采下炒了送你们,想来滋味是比不过地方贡上的,喝个新鲜。” “那可不是喝个新鲜,你瞧我种的这些个果子,其实也不比贡上的,但咱们吃着岂不比贡上的都要好?”娜仁拄着下巴,笑道:“得了你的茶叶,我可得好生炫耀几日,却得防备着皇上。那小子就盯着我那点存货,什么茶都想要做成点心。” 清梨莞尔,“皇上喜欢茶糕,也念叨哪里做的都没有你做的好吃。皇后不是还向你讨要过方子吗?做出来,人老人家说味道也比不过。” “天地良心,那方子我可真没藏私。”娜仁叹道:“他老人家那口味,我是搞不明白了。你说我这边小厨房的方子满宫都知道了,大家一样的做,他总说不同,我也吃不出来。” 昭妃淡淡道:“幼年喜欢的,和长大后旁人做的总是不一样的。” 三人默默无言。 张氏产后更有下血不止之症,连日卧床,康熙怜她产女伤身,时常去探看。 这日见她倚着炕头摞起的软枕为小公主缝制小衣,心里一松,笑着走进去,问:“今日身上觉着如何了?” 张氏身上家常水红袷袍,不过她脸色微微有些发黄,倒不比从前衬这个颜色,头上勒着灰鼠昭君套,用银簪子松松挽着个纂儿,面色虽不好,垂头刺绣时却很有些温柔贤惠的模样,叫康熙心中莫名欣慰。 张氏笑着要起身向她请安,康熙忙扶住她,张氏笑道:“身上倒不错,给小公主做件袄儿穿。” “说来公主也满月有些日子了,给公主的名字你可想好了?”康熙笑着打趣道:“可不能让朕的大公主玉碟上没有名姓啊。” 张氏将手中的针线放在一旁,对康熙道:“妾倒给大公主取了个‘眷’字,就叫眷娘。” 康熙一挑眉,“隽永隽德,倒是个好字。名字……也罢,这样唤着倒也好听。” 张氏一双眼盈盈地望着他,抿唇轻声道:“隽永隽德什么,妾是不懂的,只是公主能够诞生,全赖皇上圣眷恩厚,故才取了个‘眷’字。” 康熙闻言,心中却道好没意思,深深看了张氏许久,知道她微有些惴惴,低头默默不言,方叹道:“眷娘也罢,你好生养着身子,咱们来日方长。” 他这样柔情的时候张氏近日常见,此时眼眸水光盈盈,轻轻应声,“是,皇上……” 康熙心里却觉着乱七八糟的,没一时便站起身道:“清宁宫里还有折子,朕先去了,改日再来看你。” “皇上——您还没抱抱公主呢。”张氏满怀期盼地望着康熙,康熙又被绊住脚步,抱了抱女儿,最后眼见外头天微微擦黑,还是走了。 圣驾一去,殿内静悄悄的,没人敢吭声。 小公主仿佛感受到这样紧绷的气氛,忽然大哭起来,小手攥成拳头在襁褓中用力向外顶,奶娘心尖一颤,忙忙跪下。 张氏目光冷冷地看了看小公主,哪里是看自己身上掉下的骨肉的眼神,满是恨毒,分毫没有方才缝衣时的慈爱,“哭哭哭!就知道哭!你若是个阿哥,怎至于连你汗阿玛都留不住?!” “娘娘!”宫人跪了一地,张氏犹不解气,手伸进襁褓里拧了两下,小公主哭声更大,隐隐带着些凄惨,乳母连连磕头,道:“娘娘,公主还小啊——” 张氏斜她一眼,冷笑着扯扯嘴角,“连皇上都留不住,她有什么用?!” 公主兀自哭着,却没人敢去抱一抱哄一哄,晚间发起热来,储秀宫又传了太医,到底身上掉下来的肉,张氏见了也有些心里不痛快,拧着眉,“小孩子家家,怎么这么爱生病。” 她的大宫女绢子进来噗通跪下,“娘娘!皇上来了,已在西一长街上了。” “……皇上来了?”张氏转惊为喜,忙抚抚鬓角,问:“本宫的头发梳得如何?这衣裳……”她灵机一动,抬手坐在鬓角猛地扯了两下,然后走入内殿拨开乳母,自将公主抱住怀中,垂着头眉目温柔地轻声哄着:“眷娘……眷娘啊……你看你汗阿玛多么喜欢你,你一生病,他就来看你了。你以后听额娘的话,留住你汗阿玛,等额娘给你生了小弟弟,咱们就都有好日子过了。” 乳母听得心中七上八下地,悄悄抬眼打量张氏的面色,见她又哭又笑,神似疯癫。 她心中愈沉,忙忙低头。等康熙一到,就见张氏坐在炕上,面带悲色地抱着公主轻哄,公主烧得小脸通红,哭声都微弱得有气无力的。 康熙心中一痛,忙走过去,问:“太医怎么说?” 张氏嗓音微哑,“遣人去叫了,还没到了。” “让他们脚程快些!”康熙怒道:“耽误了公主的病,他们几个脑袋够砍?” 底下忙一叠声地答应,张氏垂头注视着小公主的面容,抬手轻轻摩挲着公主的脸颊,隐秘地扯了扯嘴角,眸中隐有幽光闪现,转眼又是满面的疼惜。 尔后一二个月里,公主病得愈发勤了,今儿烧一场、明儿咳嗽了,后个哭闹不休,总能传到康熙耳朵里,一时后妃间不说怨声载道,私下里也偶有抱怨。 清梨也被截了两回,倒没多抱怨,只是随口嘟囔道:“这可真是……也不知该说她是心狠还是怎样了。也没听太医说公主多弱的身子,偏生病得勤快。” 娜仁抿着唇,好半晌,才轻叹一声。 昭妃察觉出她的情绪来,抬手轻轻拍拍她的手背,“人各有命,生身母女,你我看不惯也没法子。” “我只是觉着,无论大人间怎样,拿孩子做筏子,好没意思。”娜仁摇摇头,叹道:“老祖宗知道了,只怕很要生一场气。” 清梨扯着嘴角笑了笑,似有些嘲讽:“等着,这话咱们说说也就罢了,离传到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耳朵里怕是也不远了。不说别的——”她抬手虚虚指了指中宫,“那里一日没有喜讯,对张氏便不喜一日。张氏宫里的热闹,自然是喜欢听,也乐得看的。” 不过此时的娜仁尚未没想到,这场后宫里没有硝烟的战争,竟然波及到了她身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7章 第四十七回 康熙抱着孩子过来那日是个极好的冬夜。天上的月亮皎洁, 白日里下了半日的雪,院子的雪光映得屋子极亮。 天色已晚,娜仁却未安寝, 而是拉着一宫的人在偏殿饮酒赏月。 热腾腾的暖锅摆了三桌, 娜仁独有一个小锅, 一色官窑净白瓷圆盘盛着菌菇芽菜、豆腐笋子,还有冬日里极珍贵的小青菜一盘子,砂锅里是当归羊肉锅, 摆在临窗的炕桌上,新换的玻璃窗子透净, 外头的雪景尽数看得清楚。 内殿又支起一大圆桌面, 乌嬷嬷、琼枝等领着一众宫女们坐,外殿一桌, 冬葵、唐百领一众太监们坐,仅算娜仁身边伺候这些,人虽多,倒不拥挤。 他们桌上是酸菜白肉与山鸡两样,锅子咕嘟咕嘟地滚着, 香气传进每个人鼻子里,勾得人垂涎三尺。 娜仁自斟了一杯, 去岁秋日新酿的葡萄酒,此时颜色殷红艳丽,盛在净白的杯盏中, 酸甜的滋味诱人,果香浓郁。她向众人让了让,笑道:“过了个年,你们光忙活去了, 咱们也没正经热闹热闹。今儿咱们吃一顿,我敬大家。” 众人忙起身敬酒,正说着话,忽听见外头仪仗响声,娜仁一开始还饶有兴致地挑着眉,“这又是出什么幺蛾子,大半夜的。” 她也没想到是冲着她这边来,只听着仪仗声愈近,才反应过来,拧拧眉,嘟囔道:“这又是出什么事了?” 口中如此说着,她还是拍拍袖口,起身下炕预备出去相迎。 康熙进来的很快,她刚到偏殿门口,便见披着厚厚狐裘的康熙在前疾步入内,她那苦命的三哥撑着伞昂首阔步跟住康熙,梁九功扛着伞跟在后头,腿脚倒腾得倒是麻利,却完全跟不上前头这两个的脚步。 娜仁没来得及在心中感慨一声‘可怜的梁公公’,就被微弱的小儿啼哭声惊道了,倒吸一口凉气,问:“你、你这是抢了哪家的小孩了?” “朕的孩子,从此,也是阿姐的女儿。玉碟上,慧妃博尔济吉特氏之女。”康熙一边说着,一边疾步入内,其勒莫格很有眼色地落下门帘子挡住冷风,康熙抱出一个裹着大红襁褓的婴儿,算来也不过两个月出头,生得却还不如满月时见的给人的感觉白胖,瘦瘦小小的,娜仁心一惊,尚未回过神来。 乌嬷嬷走上前来,见孩子小脸通红地,忙问:“这是怎么了?可是在外头受了风,只怕夜里要发热的。” “劳阿姐照顾她,阿姐,除了你,朕想不出谁能托付了。”康熙看向娜仁的目光带着恳求,“她从此只有你一个额娘,张氏……自即日起移去乾东五所幽居养病,和这个孩子再无干系。阿姐,她做的事,真的不是作为一个母亲所能为的。” 康熙声音微微哑涩,娜仁心里多少明白,也不知是缘分怎地,小丫头与娜仁目光相触,一双亮晶晶黑黝黝的眼睛水汪汪地,仿佛映着娜仁的面容,整个世界都清晰可见。 小姑娘止了哭声,咯咯地露出个无齿的笑来,在襁褓里努力向着娜仁这边伸出手。 娜仁心登时就软了,康熙在旁连声道:“阿姐你抱抱她,这孩子多半时候是很乖的,也不爱苦恼,朕只是不放心把她放到公主所去,若能得阿姐养育,便是她的福气。老祖宗本也说,想抱个孩子在你身边,让你解解闷。” 他说得恳切,小姑娘也确实可爱,娜仁迟疑一下,还是道:“她那个额娘……我这一身酒气,还是算了。乌嬷嬷……这孩子……” 听她这话,康熙就知道她是答应了,连忙道:“张氏和她再没有半分关系。” 直到此时,提起张氏来,他面上犹带怒容。乌嬷嬷把孩子接过去,他也放心,一甩袖,压抑着火气道:“她竟然把朕的女儿当成争宠的工具!她故意让眷娘染恙时可有想过眷娘也是她的女儿?……眷娘这名字就不配朕的女儿!什么圣眷之浓,朕的女儿,自然一生都是朕的珍宝!与她何干?” 娜仁见他这样就知道他是怒极了,只道:“你带孩子来的也急,即便我答应了,也没得安置。乳母、保姆都不在……乌嬷嬷,还得劳累您一夜,先顶一顶。这满宫的人,也唯有您有照顾孩子的经验。有什么正经说法,明儿个再说。” 康熙脸色很难看,“这孩子如今已……不吃人乳了。”他一拳锤在旁边的镂空雕花的落地罩上,上好红酸枝的硬木让他手上快速出现红痕,他也顾不得疼,咬牙切齿地道:“张氏不堪为人母,那些奶娘也都是无能之辈!怎配继续在公主身边照顾?!朕已将她们尽数发落出宫。公主身边的人,再请老祖宗出马,亲自挑选身家清白稳重能干的伺候。奶水……” 他迟疑了一下,乌嬷嬷忙道:“小孩子赶上母乳不丰沛的,用羊乳滚开了也是一样,虽然膻味重些,养分却很好,不比人乳差。说来娘娘幼年还正经吃过一段时日的羊乳。” 康熙微微颔首,面容略微缓和,“就按嬷嬷说的。” 小姑娘也不怕生,止了啼哭,在乌嬷嬷怀里就“咯咯咯”地笑,没一会儿却又苦了起来,还极力往外挤。 娜仁心里还七上八下地没落地呢,见她哭起来,也顾不得与康熙说别的,往外推的话暂且压下,忙问:“这是怎么了?” “怕是脏了戒子了,不妨事,老奴抱小公主看看去。”乌嬷嬷抱到暖阁里一会儿,再出来时面上却带着疑惑,康熙试探着道:“是饿了?” 一直在旁边没插上手的豆蔻忙道:“新鲜的羊乳有,就在小茶房里,预备着主儿睡前喝的,滚开了却没放去腥膻的东西呢,我这就去热一热端来。” 未一时,只用小碗盛了一满碗羊乳来,并一个小银匙,看分量就知道豆蔻的心意。乌嬷嬷却道:“多了。”她抱着公主在炕上坐了,用小银匙一点一点将羊乳喂给小公主。 小公主也好糊弄,没嫌这东西膻味重,小嘴巴快速蠕动着急急喝了能有小半碗进去,入了口就不往下咽,只用小舌头将银匙往出顶。 乌嬷嬷便笑着道:“这就够了,小孩子喝多了也不好。”她摸摸公主的肚子,又动作娴熟地拍了个奶嗝,笑呵呵道:“豆蔻你也忒实诚了,小孩子足量小半碗也尽够了。” 豆蔻见公主不哭了,长松了口气,嘟囔道:“我方才也想不起什么了,只怕不够。” 娜仁刚才还有意拒绝,康熙夺她面色,对症下药:“这孩子到了别处,只怕她们惦记着日后有自己的孩子,还不用心,满宫里,朕也只放心阿姐你照顾。你只管放在身边,让她好生长大便是,你也当养个解闷凑趣的。老祖宗定然也欢喜,这孩子又听话不爱闹,阿姐这里还有个乌嬷嬷是各种老手,定然照顾得好,不必担忧。况且便是真出了什么事儿——也是她亲娘害的,和阿姐也没什么干系。” 提起张氏,他又是咬牙切齿的。娜仁深看了他一眼,岂会不知里头定有猫腻,一时也来不及问,正要开口说什么,却觉得怀里一沉,手忙脚乱地捧住了软乎乎的小祖宗,瞪向乌嬷嬷:“您也作弄我!” “主儿听话,胳膊捧住小公主的颈子,另一只手拖住屁股,抱着就不怕了。”乌嬷嬷笑眯眯地道,娜仁当年也是抱过弟妹侄子外甥的,抱小不点却不怕,没一会就找回手感抱住了。 康熙见她微微动容,在旁边猛敲边鼓,娜仁只得叹道:“也罢,终究是顺了老祖宗的意。” “阿姐,朕也不知到底谁信得过了。”康熙听她这样说,彻底松了口,苦笑一声,抹了把脸,又打起精神,道:“朕的女儿,不求那劳什子的眷恋,也不用那‘娘’字。阿姐既然决意养她,日后她就在阿姐膝下,阿姐取个顺口的名字,和张氏再没有干系了。” 娜仁深看了看他,怀里软软一团,咯咯笑着看她,又眯着眼睛打着哈欠往她怀里蹭,真叫人心都化了。 最后她还是默认了康熙的说法,仰头透过窗子向窗外看了看,缓缓道:“今夜月光皎洁,公主的乳名,就叫‘皎皎’。” 康熙品着这两个字,轻笑着点点头:“皎皎之白。也好,愿小公主一生清正洁白,不要学了她那个……”他猛地住了口,眉目间微透出狠厉来,对着女儿又是万般的温柔:“从此,她与张氏再没有关系了。慧妃之女,朕之长女,皎皎。” 他徐徐回首凝望众人,其勒莫格与梁九功带头跪下,“恭贺慧妃娘娘喜得爱女。” 乌嬷嬷与琼枝等人随后,娜仁心缓缓沉下来,平复一下心虚,皎皎又用力抓着她的衣襟,乐得眼睛都眯成缝了,嘴里还不断打着哈欠。 她心一下就软成棉花糖了,想当年她都把母爱泛滥到康熙身上了,现在也不差这一个小丫头。名字都给人取了,在给退货,未免不美。 于是点点头,默认了。 张氏被打入冷宫,大公主被抱到慧妃宫里的消息快速传遍。皇后本也未曾入睡,守着一豆烛光在炕桌旁做针指,大红撒花软绸上绣的百子千孙,一针一线都满怀期许。 九儿端着碗茶进来,奉与皇后,“针线半日了,您喝口参茶歇歇。这眼看要出了正月,二月里头事也多,您可得好生养精蓄锐。”她将康熙把大公主抱到永寿宫的事情说了,又低低道:“皇上在储秀宫发了好大的火,伺候公主的人、还有张氏身边的人,通通打了板子赶出宫去,张氏免去位份,移去乾东五所幽禁养病,只留一个宫女伺候。” 皇后拧眉沉思着,好半晌忽地道:“大公主给了慧妃也好,在张氏身边,平白耽误了她。既然慧妃喜得爱女,备一份厚礼贺她,告诉下去,皇上既然说大公主日后与张氏再无干系,那大公主,便只有慧妃一个额娘。若是哪一个漏了嘴,本宫可不饶他。” 她冷冷一扬眉,身上已有了坐镇中宫的雍容威势。 九儿口中称“是”,又小心地问:“皇上命人连夜送张氏去乾东五所,您看咱们这边……” “不必了,她既然落魄,本宫又何必落井下石。一应日常供给均如‘格格’例的七成,药石太医……一如往常。”皇后摇摇头,淡淡道:“她产后体虚,又添下血不止、心悸恐慌之症。若能在宫中安养,还能好生补回来,偏她不消停,到了这副田地,也不知还能有多少时间了。她是绝不会在乾东五所安心养病的。” 九儿忙道:“这已经是十分的厚待了,皇后娘娘仁厚。您这样吩咐,张氏若想得开,在乾东五所好生养病,安度余生也是有的。” “那又与本宫何干?”皇后端着茶碗,懒懒一扬眉看她。 皇后一席话给了张氏一条生路,可惜张氏并不是能平淡余生的人,入了乾东五所一开始还哭闹折腾,一二个月里就传出不好来,一闭眼去了。 都说人死万事空,皇后赏了她一副棺椁,到底也是衾枕间缠绵过些时日的,康熙虽恨她苛待女儿,以亲生骨肉做争宠工具,还是没让她流落乱葬岗,无人飨祭,命人厚葬了。 娜仁也是后来才渐渐知道,皎皎为何生来圆圆润润的,吃了两个多月的奶下来,反而半点不见长。 却是张氏为了留住康熙,常叫皎皎着凉受寒,或不叫奶娘喂足奶,有时还故意用计让皎皎吐奶,最后竟还在乳娘身上动手脚,让皎皎喝不下奶,日夜哭闹不休。 想来也是,若不是到如此地步,康熙也不至于盛怒到急匆匆抱着皎皎就来了永寿宫,事前却连一声招呼都没打过。 开了春,皎皎病了一场,在宫人的细心照料下很快好了起来。 太皇太后亲自出山,挑选了些个稳重能干的嬷嬷伺候皎皎,做事没有不经心的。不过皎皎身边若全是嬷嬷也不算很周全,娜仁看重麦穗沉稳周全,心思缜密,把她从竹笑身边放到了皎皎那里,也算高升。 竹笑对此颇为欣慰,麦穗一开始还有几分不舍,到底都是在永寿宫里,不过换了个地方做事罢了,没几日便熟悉了。内务府又送来三四个手脚麻利的宫女来,也在皎皎殿里,她倒是成了人口中的‘姐姐’。 吃得如意,身边人照顾得周到,小孩子是最好长。因此即便开春病了一场,皎皎看着也还是肥嘟嘟的模样。 这日天气暖和,娜仁宫里的桃李花开遍,叫了昭妃与清梨来喝茶。 都说人类幼崽可爱无敌,即便冷面如昭妃,见了皎皎伸手一抱也不由扬扬唇角,清梨在旁看的稀奇,也伸手要抱,俩人稀罕了好一会,小丫头忽地小嘴一瘪开始干嚎,正把她抱在怀里的昭妃抬起头看向娜仁,娜仁竟从她一张冰块脸上看出几分惊慌来。 麦穗忙上来抱皎皎,笑道:“公主许是饿了,奴才抱公主下去喂奶。”豆蔻道:“一直在暖瓶里呢,你等我温一温就送去。” 二人悄声退下了,清梨意犹未尽地拍拍抱孩子压出些褶皱的衣袖,娜仁把两杯茶推给她们,她端起一饮而尽,复又添了一杯,端在手上慢慢呷着,随口问娜仁:“你就这么养着皎皎了?皎皎……倒实在是个好名字,愿她一生真能清正洁白,明亮如月华。” “就当养在身边,解闷凑趣逗个乐子了。”娜仁手托着脸颊,随口笑道:“不然空对桃李繁花,我也预备养只猫儿解闷。” 昭妃道:“如今养了孩子,猫儿是暂时养不得了。” 娜仁长舒了口气,轻叹着感慨道:“宫里的孩子好养,保姆宫女把一切照料得明明白白,小娃娃白白嫩嫩地抱到你跟前,什么也不必操心,尤其我这里——不是我自夸,又有谁敢伸手过来呢?” “太皇太后还不把她们的爪子都剁了!”清梨轻哼着,又笑道:“也好,我这辈子也不知能不能有个孩子,昭妃姐姐又是这么个性子,你养着皎皎,咱们都能凑凑热闹。” “那就让皎皎认了姨娘,你可不能薄待了我们皎皎。”娜仁笑着转头看她,“皎皎的琴棋书画,可就指望你了。” 清梨叹道:“皇宫大内,公主要什么名师教导没有,我也不过半桶水的功夫,能教给她谁能呢?咱们且先玩够了再睡。” 昭妃抿着茶,淡淡道:“单你这一句,判你个大逆不道就不为过。” 清梨笑嘻嘻地对她眨眨眼,伸手去拿桌上的茶点。 宫里的日子,不留神间,倏地就过去了。 娜仁养了个小丫头更分她的神,用心多了,便感时间过得更快。 眼看五月节了,各宫都在预备五毒荷包,娜仁抱着皎皎去慈宁宫逛,与太皇太后随意点评着宫女们的针线。 太皇太后笑眼看她,“当额娘的人了,针线也没个长进,给孩子绣个小兜子什么的,也是心意啊。” “她这年纪,穿我做的针线,也不怕折寿!”娜仁轻哼一声,又笑眯眯对太皇太后道:“上回二月初八您生辰,我给您缝了条抹额,然后就没怎么动针线了。眼看入夏,你若是有什么想要的,且说给我听,万一哪日就给您做了呢?” 太皇太后轻笑着摇头,“你不喜欢做也就罢了,宫里那么多绣娘,宫女们也都是好手艺,不差你一个。只是可惜了咱们皎皎啊,小小年纪,她额娘懒得动针线,倒是苦了她了。” “十来个人照顾她的衣食住行,还有绣院和内务府预备的份例,怎么委屈她了?”娜仁嗔怪道:“您是有了小的忘了老的,有了皎皎,我在您这就开始做冷板凳了!我就不是您的小可爱了吗?” “美得你!还小可爱了,老可爱你都配不上!”太皇太后冷着脸,一时又破功,笑骂道:“你若是老,我成什么?老妖精?” 娜仁陪着她磨牙打发时间,皎皎躺在炕上,身上穿着宝蓝色绣兰花的小兜子,藕节似的胳膊腿一蹬一甩都很有力气,太皇太后在她身边歪着,难免被波及,一边后退一边道:“这小丫头啊,可见在你宫里是吃得不错。胳膊腿都有力气。” “皎皎!”娜仁冷着脸对着皎皎,她小孩子家家还不明白什么,乐呵呵地冲着娜仁“啊啊”地叫,手还伸过来,要抓娜仁鬓边垂下的流苏。 看她这样,娜仁又觉得好笑,用围兜给她擦了擦口水,对太皇太后道:“她小孩子家家没轻重,您也别挨着她坐,被敲打两下,都疼得很。” 太皇太后道:“手脚有劲,才养得住!就是好的,却比承瑞让人省心。唐别卿究竟是怎么说的?这孩子的元气究竟足不足,立住难不难?” 娜仁一边把皎皎抱远了些,皎皎以为她在和自己玩儿,用手紧紧攥着娜仁的袖口,咿呀咿呀地傻乐着。 太皇太后见她这样,眉目更柔和些。 “唐别卿说胎里养的不错,虽有些不足,后天补起来也不难。”娜仁道:“左右这皇宫大内,也不会缺医少药的,这孩子在我那里养着,没人敢伸手,就不愁立住。” 太皇太后点点头,道:“你心里有打算就好。这孩子能养住就再好不过,其实若不是前朝确实着急,我也不愿催促皇帝今早有子。唉。” 她长叹一声,娜仁笑道:“皇上养那一群侍卫做布库,听说练得很不错,倒是热闹。您没过去看看?” “皇帝的正经事,哀家去看是什么道理?”太皇太后挑着眉看她,二人相视而笑,脸上都带着朝气。 康熙八年的五月,注定不平静。 二人没在这些话上多说,轻描淡写地揭过了,太皇太后随口道:“皇后近日召见太医愈发频繁了,倒不见有什么症候。” “许是喜事也说不定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8章 第四十八回 进了五月里, 天儿渐热了。 这日下晌,永寿宫迎来一位特殊的客人,娜仁见他身着宝石蓝褂子, 身上大汗淋漓, 脸蛋红扑扑地,忙问:“这是从哪里来?怎得这样狼狈?” “从皇兄处来, 皇兄说, 让您开一坛去岁紫米封缸的好酒, 还要一桌子好酒菜, 八宝鸭子与炙羊肉一定要有, 晚些有客要来, 定是您时常惦记的人。”隆禧咧嘴一笑,“皇兄本是要打发人过来的, 不过隆禧想来看看小侄女, 便主动请缨要了这差事。慧娘娘,隆禧说得明白不?” “明白, 再没有比你说得更明白的了。”娜仁笑眯眯把手帕递给他使他擦汗,揉了揉他光秃秃的脑门, 命:“把井水里湃着的樱桃茶端来,那是用薄荷、金银花、留兰香几样花药的小药包浸水, 以宫里新得的樱桃熬煮而成的,放了冰糖,酸甜爽口,你一定喜欢。” 又命人预备隆禧喜欢吃的点心,隆禧也不见生, 脆生生地道:“旁的也罢, 乳酥和鸳鸯豆沙卷一定要预备, 才在皇兄那里,灌了一肚子的苦茶,可得甜甜嘴了。” 豆蔻忍俊不禁,一一答应了。 隆禧不常来永寿宫,与娜仁碰面多半是在太皇太后或是太后宫里,今日难得过来,自然要把他招待好了。 星璇那里的点心都是一就手的事,各种原料都齐备,甚至又许多就是半成品,隆禧点的都是日常预备的,很快就上齐了一小炕桌。 隆禧的心思却不在点心上,眼巴巴地盯着嬷嬷喂皎皎喝奶,小心翼翼地伸出指头去碰小娃娃肥嘟嘟白嫩嫩的脸蛋。 娜仁倚在旁边翻书,瞄了一眼,随口道:“喝奶的时候闹她,仔细哭出来。” “哦。”隆禧忙把手缩回来,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皎皎,好一会儿才咂咂嘴,回味无穷地道:“皎皎真是可爱,不愧是爷的侄女!” “和谁学的,爷呀爷的,你才多大,就想当爷了?”娜仁心中好笑,笑骂道:“让老祖宗知道了仔细踹你!” 隆禧摸摸自己的脑门,嘿嘿直笑,又盯着皎皎看了好一会,忽然喊娜仁:“姑爸爸。” “怎么了?”娜仁笑眼斜他:“忽然这么喊我,必然有所求。说,是什么事儿,看我能不能做到。” 隆禧忙不迭地摇头,道:“我是想说,以后这些侄子侄女们,我一定最疼皎皎!因为姑爸爸对隆禧最好,隆禧也要对皎皎最好。以后皇兄如果有了别的孩子就不疼皎皎了,您一定不要伤心。” “这又从何说起?”娜仁一挑眉,将手中的书卷放下,手肘拄着炕桌,“听了风言风语,来我这发疯?究竟什么事。” 隆禧无辜地眨眨眼,最后还是被娜仁盯得败下阵来,低着头呐呐道:“是我嬷嬷说,皎皎生母卑微又犯了大错,等以后皇后嫂嫂或者别的娘娘生下孩子,皇兄就不疼皎皎了。” “听她浑说!”娜仁皱着眉,抬起一指重重点了点隆禧的额头,“你呀你,念书不好好念,这些事情听着倒是都往心里去了。皎皎是你皇兄的第一个女儿,他怎么可能不疼皎皎呢?皎皎是我的女儿,慧妃博尔济吉特氏之女,她生母卑微又何妨?玉碟上,她是两族血脉延续,与张氏无关。” 隆禧的小脑袋瓜子还消化不了这种问题,只是懵懵懂懂地松了口气,道:“嬷嬷净与我说这些话,我定要告诉老祖宗罚她!” “该罚!你也该罚!”娜仁又给了他一个暴栗子,又道:“也是十一二的人了,多把心放在正经事上,若是书读得不出挑,没什么能干的,你皇兄日后怎么为你聘娶一个合心意的福晋呢?” 隆禧耸耸肩,道:“我只想觅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那些满蒙贵女多半倨傲张扬,或者端庄温顺,均不是我所求。我要找,定要找一个精通诗书,能抚琴作画红袖添香,性情温柔坚韧,善良美好,出淤泥而不染之人为我福晋!” “臭小子胆肥了你!”娜仁柳眉倒竖:“你这一句话可骂了多少人,你出去转一圈,宫里还有个全乎人吗?” 隆禧抱头鼠窜,怕她伸手削自己,嘴里喊着:“我就是要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又没说您,平白无故地,您生什么气嘛……” 皎皎明亮的大眼睛看着他咯咯直笑,隆禧有了底气抱着小侄女挺胸抬头地对娜仁道:“您看看!皎皎都看不惯您这样!” “去去去,吃点心去!”娜仁深呼吸一回,摆摆手,又道:“把你侄女放下,仔细摔了她!把你屁股打开花!” 隆禧嘻嘻笑着,把皎皎放下,坐到炕桌旁边吃点心去。 直到把这小子送走了,娜仁坐在炕上喝着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小子的择偶标准……怎么那么奇怪呢? “老话怎么说来着,儿孙自有儿孙福,罢了,罢了。”娜仁摇摇头,轻叹道:“是我老了,跟不上时代潮流。” “您说什么呢?您才多大的年岁,就老了,倒让我这老婆子怎么活呢?”乌嬷嬷走进来,先嗔了一句,然后笑着问:“豆蔻托我捎给您一句话,说那紫米封缸酒前年的还有两坛子,是按皇上吩咐预备去岁的,还是要前年的。” “茉莉,你来,去告诉你豆蔻姑姑,有前年的酒拿出来喝了,去年的还要再攒一攒才够滋味,莫叫他们给我祸害了。”娜仁道:“再有,告诉你星璇姑姑,一应肴馔果品,尽心预备。八宝鸭子皇上喜欢,炙羊肉却未必……添一道我二哥喜欢的清蒸鲈鱼,再有几样好下酒菜。” 茉莉连声答应着,乌嬷嬷喜道:“原是二爷和三爷要来。” “也说不定,我仔细思忖着猜测罢了。”娜仁重新执起话本子,那边皎皎却不干了,咿咿呀呀地叫她,眼见她不动,又开始干嚎。 乌嬷嬷满是慈爱地看着皎皎,对娜仁道:“您就不要看这话本子了,陪小公主玩一玩不好吗?” 唉。这日子没法过了。 娜仁叹着气,如是想到。 不过晚间,觥筹交错,看着两位哥哥与康熙脸上隐隐的激动,娜仁决定收回那个想法,一边慢慢饮着汤,一边道:“今儿在这便罢了,在外头,万万不可这样饮酒的。一来喝多了误事,二来也怕着了人的道——” 她说着,又忽地反应过来,“外臣宫内醉酒、宫门落锁不出可是大罪!” “阿姐放心。”康熙大刀阔斧地坐在那,拍拍胸口:“有住的地儿,干脆今晚就不让他们出宫了,明天——” 他住了口,但笑不语。 娜仁心里多少有点预感,便不再说什么,只坐在那里闷头用膳,看他们吃酒。康熙醉了,眼圈便微微泛红,拿筷子头敲着桌上的碗碟:“这些年、这些年朕受够了!总算是要见天日了。” “皇上!您是圣明之君,总会大展宏图!”那日松斩钉截铁地道,康熙激动不已,二人又碰了一杯。 其勒莫格不甘被忽视,强行加入进去。 娜仁从一开始的心潮澎湃到最后的心 如死灰,直到殿内的西洋自鸣钟一响,她忙道:“酉时末了,宫门将要落锁,先就到这里。再喝多了,仔细误了明儿个的事。” “好!妹妹!三哥永远是你的依靠!”其勒莫格捶捶胸口,中气十足地道。 那日松还算清醒,对着娜仁弯弯嘴角,“放心,大家心里都有数。” 看他这样子,娜仁就知道他也醉了。 娜仁胆战心惊地,梁九功走上来笑道:“慧妃主儿莫急,皇上早吩咐了,武英殿后头的屋子收拾出来,让两位大人且住一宿。” 说着,又叫小太监上来搀扶二人,其勒莫格摆摆手,走得倒还算稳当,那日松斜睨他一眼,沉声道:“老老实实睡觉,宫里耍酒疯,丢的是妹妹的脸!” “知道!”其勒莫格又捶捶自己的胸口,听着那声音娜仁都替他骨头疼。 不过看着他们的样子,娜仁心里又觉着好笑,到底都还年轻呢。 多好呀。 康熙也确实醉了,娜仁送了二人出去,回身就见他负手而立在廊下,面色微沉,威势自然流露,不过娜仁走过去喊他一声,反应微微有些迟钝,娜仁就知道他是醉得不轻。 “阿姐!”康熙见娜仁过来,对她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朕此生,定不负老祖宗、不负额娘,也不负你。”他微有些出神,喃喃自语道:“朕想额娘了……” 娜仁心中一涩,走过去扶住他,哄道:“好好好,想额娘了,天而不早了,快睡了,梦里就能见到额娘了。” 她招手唤来梁九功,对他道:“扶皇上去正殿睡,我去陪皎皎。” 梁九功忙答应着,康熙还没停下,又开始报菜名一样念叨人名:“朕还要不负皇后、不负清梨、不负佛拉娜……还有承瑞、皎皎……” “可是个大醉鬼了。”娜仁哀叹着,梁九功与小太监们搀扶着康熙进去睡了,她在廊下驻足片刻,半空中月亮正圆,月光皎洁倾泻洒落世间,照在庭院中的青石板路上,也照在娜仁心里。 好一会儿,她才无奈笑道:“大十五的闹到这里来了,也不怕皇后有意见。” “皇后娘娘报了病,本已撤了绿头牌,今儿一早也叫人去武英殿知会过皇上。”琼枝走过来,低声道:“午间索额图大人与皇上议事出宫后,皇上似乎有些动气了。” “你怎么知道?”娜仁问,琼枝道:“老祖宗方才遣人来说的。” “那就是了。”娜仁摇摇头,“走,去看看皎皎睡了没,我今晚怕是要抢她殿里的床了。和醉鬼睡一个屋,我还想好好睡一觉呢。” 琼枝低头抿唇轻笑着应了。 康熙八年五月十五日,是个极好的季春初夏夜。 第二日一早,听了皇后处传话,推说身子不好,免了本日定省。 娜仁便慢吞吞地起床洗脸梳妆,星璇上来道:“今儿也不必急,早膳您要吃什么,点个名,奴才就给您预备。” “可知是一早没打算才来问我。”娜仁沉吟着,道:“想吃面了,擀一窝丝面,有高汤没有?” “有,昨儿夜里熬下去,参鸡汤。舀些个出来倒也没什么,还有的时候添水慢慢熬呢。那就预备火腿鸡丝面如何?用鸡汤的高汤,再预备两样小菜。前得的藕带,给您炝拌了,还有素日制的。”星璇口条利落,娜仁随意点点头,对着镜子看琼枝挽发。 早膳前又玩了一会可爱的女儿,乌嬷嬷在旁边不停道:“您休逗小公主,仔细小公主恼了,哭出来您又心疼。” “我们皎皎只会假哭,不会真哭。”娜仁刮刮她的小鼻子,笑骂道:“个小机灵鬼,现在哭起来倒是可怜巴巴的,全是假的,只会干嚎!” 皎皎啊呜一口含住娜仁的手指头用出了小牙尖尖的牙花子轻轻磨着,也不用力,眼睛笑眯眯地,乐开了就口水乱流。 “主儿快用围兜给小公主擦擦,小公主这个月份,正是爱乱流哈喇子的时候。”乌嬷嬷看娜仁有些嫌弃的模样,道:“又是您先逗小公主的,沾上些口水又不乐意了。” “谁不乐意了?”一道带着笑的声音插了进来,回头一看却是清梨,她今儿穿着极娇艳的水红颜色,纯白丝线在胸口斜绣一枝梨花,或绽放或含苞,小小的花骨朵也清雅可人。 皎皎是极喜欢她的,一听了她的声音就放过了娜仁的手指头,伸手向门口咿咿呀呀地叫唤。清梨身后又走出个人来,昭妃眉眼间蕴着浅浅的笑,“皎皎只想念李娘娘吗?” “快进来,怎么今儿来得这样早,我还没用早膳呢,你们吃过了吗?正好叫星璇多预备两份。”娜仁一边招呼客人,一边把女儿放在炕上。 清梨道:“可不就留着肚子等着吃你一顿呢吗?” 她又道:“听闻昨晚皇上在你这里,大十五的,也不怕皇后生气?” “呵呵,他老人家的心意,我哪里猜得准?”娜仁想起昨晚的遭遇,又撇撇嘴,“和皎皎一起睡本是为了图个清静,结果这丫头夜里却醒了好几次,比她汗阿玛还闹人!” 清梨轻笑,“这可不是咱们皎皎的过,谁让你平白无故占了人家的屋子呢?” 几人膳后在花房里围着四仙桌随意说着话,皎皎被放在罗汉床上啃自己的小拳头,正热闹着,忽又有人通传说马佳福晋抱着小阿哥来了。 那可是稀客。 娜仁忙站起身道:“别叫到这边来,咱们去庭院里葡萄藤下坐,这屋子不大,花却多,仔细着承瑞。她怎么还把承瑞抱出来了——” 一边说着,众人起身,麦穗抱起皎皎,出了花房。 庭院里的葡萄藤下确实是个避暑的好地方,一张藤桌几个板凳,还有一把娜仁偷懒用的摇椅。宫人又搬来一张罗汉榻,佛拉娜抱着承瑞进来,对娜仁笑道:“我就说你这里一定热闹,故而带承瑞来逛逛。他还没见过小孩子呢,皎皎在你这里好几个月,今儿才头一回让承瑞见到。承瑞,去,那是你妹妹。” 两岁多的承瑞已经能扶着东西缓慢行走了,这会听了佛拉娜的话,慢吞吞地抬头去看皎皎,小雪团子也好奇地眨巴着大眼睛看哥哥,俩人对视一回,同时咧嘴一笑。 “快去玩。”佛拉娜把承瑞放到罗汉榻上,笑吟吟地道。 清梨随口道:“承瑞走得倒是不错的。” “哪里不错?寻常他这样大的孩子,都能走得很稳当了,他这两步还要扶着东西,走起来也不算利落。”佛拉娜面带苦涩,讽笑道:“他这个样子,我是什么争强好胜的心都没有了,只求他能平平安安地长大,我就放心了。” 众人不愿再多说她的伤心事,佛拉娜也还算坚强,用帕子擦了擦微微湿润的眼角,对娜仁笑道:“你倒是把皎皎养得不错,小雪团一个,我看着心都要化了。若是也能得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儿,我也心满意足,还能与承瑞做个伴。” 清梨道:“马佳 姐姐你还年轻,总会有的。” “借你吉言。”佛拉娜笑对她道:“我听皇后娘娘说,你那助孕的方子不错,你若不介意,也与我一份。” 清梨微有些疑惑:“助孕方?我倒是给了皇后娘娘一份,只是皇后娘娘怎知不错……” 佛拉娜自知失言,局促片刻,摇头道:“许是给谁用了真有效验,你就说与不与我。” “回去我便叫人送与姐姐。”清梨笑容温和。 本来这样的夏日,大人们凑着喝茶说话,小孩子嬉笑玩闹,便是足够圆满的了。 可能上天注定这日不是个平静日子,正喝着茶,唐百急匆匆地走进来,面露喜色:“好消息,好消息啊。娘娘们,武英殿的信儿,皇上在鳌拜大人入宫觐见时,叫侍卫们把他拿下了!这会正传旨命人议鳌拜大人的罪呢!” 娜仁心里早有准备,这会微微一笑,道:“过了今儿个,可不是鳌拜大人了。” “是!是!”唐百忙忙应着。 佛拉娜合掌念了声佛,道:“皇上这心腹大患,总算是除去了,咱们也为皇上开心。”如此说着,她又微微一顿,小心翼翼地拿眼去瞄昭妃。 却见昭妃安然端坐,面不改色,甚至眉眼低垂间还有几分悲悯洒脱,“天尊庇佑。” 这是什么? 这是嫔妃间宗教信仰的碰撞。 娜仁强忍笑意,听清梨道:“可算是皇上的一块心病没了,也不知要怎样庆祝庆祝。” “人家昨晚都提前庆祝过了,可知是早就心里有底气了。”娜仁随口笑道,佛拉娜看向唐百,命:“你且将你知道的都细细说来……” 这边唐百介绍着武英殿那边诸位的丰功伟绩,忽地又有人进来,道:“各位主儿,太皇太后有请。” 众人都是一头雾水地,佛拉娜不由看向娜仁,娜仁却也微微拧眉道:“我也不知道究竟何事……既然老祖宗叫过去,定是有事,咱们快走。” 皎皎见众人忽然都起身了,自己支撑着翻了个身,向这边伸出小手,嘴里“啊!啊!”地叫着。 娜仁抱了抱她,轻哄道:“额娘有事出去一会,皎皎在宫里乖乖地,听嬷嬷们的话。” 麦穗上来把皎皎抱住,佛拉娜却不放心承瑞,娜仁道:“你就把雀枝留下看着承瑞,若抱过去,有事一番折腾。” “有理。”佛拉娜点点头,命雀枝:“好生照看着阿哥。” 永寿宫离慈宁宫不远,过去得也快。太皇太后见她们一大帮人来得这样快,还有些吃惊,“好快的速度,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飞来的呢。” 娜仁见太后、康熙、皇后赫然在座,众人均是面带喜色,微微放下心,一边行礼一边笑道:“可不是,生怕您有什么要紧事,一路踩着风火轮过来的。” “混世魔胎,说的就是你!”太皇太后抬指隔空虚虚点点娜仁的额头,笑骂道。 又一扬脸,“都坐。” 各人落座,宫女端了茶上来,娜仁没动,先问道:“什么事值得这样急叫我们过来……若只是那一件喜事,我们可都知道了。” “泼猴,偏你着急!”太皇太后横她一眼,“人家怎么不急呢?” “她们也急,是在您面前不敢造作。”娜仁满脸写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笑眯眯道:“我都在您这放肆这么多年了,不差这一回。” 她说话的时候,便觉着有人盯着她,悄悄那眼神望回去,与皇后目光相触,皇后扬唇对她一笑,比之往日的端庄雍容,却又透着喜气。 太皇太后道:“且等等,还有人没到呢。你们倒是踩着风火轮来的,人家可没这飞起来的本领。” 太后噗嗤一笑,“老祖宗您怎么还和娜仁她刚上了呢?她这嘴都贫了多少年了,偏您就爱和她搭茬。” “你也没少搭!”太皇太后轻哼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9章 第四十九回 众人坐了有些时候, 清梨抿着轻笑听太皇太后、太后与娜仁你一句我一句的,强忍着没让自己失态。 康熙一脸喜色,不时看向殿外, 见纳喇氏几人来到, 没等她们行礼,便已吩咐:“都进来, 看坐。” 太皇太后眼神带笑地瞥了康熙一眼, 摇头轻笑, 倒没多说有何不妥之处——也罢,还是个少年郎呢。 纳喇氏忙低眉顺眼地一欠身, 然后寻了个末尾的地方坐下,娜仁随意地瞥她一眼, 见她妆容整齐衣裳妥帖, 便知道来前特意打扮过。 再看看自己身上的家常衣裳, 娜仁倒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毕竟慈宁宫咱们熟嘛, 轻车熟路的, 还用特意打扮吗? 纳喇氏许是来得极了, 方才入殿时步履从容缓慢地倒还好, 这会一坐下, 挨着她的清梨就听到轻喘声,她又取帕子拭额角鼻尖的汗, 全程没敢抬头去瞥太皇太后。 ——无论这群妃子在宫里宫斗有多么的成功、手段有多么的高明,在太皇太后跟前,一个个还是老老实实的。 宫女为她与赫舍里氏、董氏奉了凉茶, 纳喇氏抿一小口含在嘴里,心口逐渐平缓,方悄悄松了口气。 上首, 康熙已经迫不及待地道:“今儿叫你们来,是有一件好事告诉你们。” “才刚已经听说了,皇上铲除奸臣,从此总揽朝政,好大的威风。”赫舍里氏迫不及待地道:“莫非皇上是要与妾身们吃一席不成?” 皇后淡淡看她一眼,然后眼含轻笑地看向康熙,眉目间一片温婉柔和,看得康熙心里一热,道:“那也是一桩好事,更大的好事却就在你们面前。九儿——” 他一扬下巴,皇后身边的九儿忙走出来,在当地向太皇太后与太后磕了个头,脆生生地道:“回老祖宗、太后娘娘与诸位小主,今儿一早,章太医给皇后娘娘请平安脉,看定皇后娘娘已有足三个月,胎像稳固,故向诸位报喜。” “好,赏!”太皇太后说得豪情万丈,又命人将先帝曾佩戴的‘麒麟送子’金锁取出赐与皇后,皇后忙郑重起身谢恩,太皇太后笑盈盈道:“免了,你有身子,更要处处小心,一家子骨肉,不必在乎那些虚礼。” 说着,她又抬指隔空虚虚点了点皇后,笑道:“你这丫头也是好耐性,能等这胎坐稳了,才成说出来叫大家知道。” 皇后忙又道:“请老祖宗恕罪,实在前些时日太医并未说准,妾身怕说来倒叫老祖宗与皇额娘空欢喜一场,故才瞒下了。” “瞧这孩子,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太皇太后命人搀她,也道:“你这性子,不急不躁的沉稳安静,很好。” 康熙这会才有机会表现自己,忙道:“这样大好的是逢上一起了,不如便在御花园绛雪轩摆两桌家宴,咱们热闹热闹。” 太皇太后与太后都道极好,娜仁随声附和着,悄悄眼神向下去看热闹,便见——昭妃淡定垂眸、清梨认真给康熙捧场、董氏喜形于色的样子倒是难得一见、赫舍里氏强笑着、佛拉娜半是欢喜半是担忧,这些都在意料之中。 唯有一个纳喇氏,不见往日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一边强笑着,垂着头,还有几分落寞。 若不然说是后宫众生相呢? 娜仁端起歇夏茶抿了两口,心中啧啧感慨。 看她兴致勃勃地看热闹,太皇太后恨铁不成钢地皱皱眉,旋即又有几分好笑,见太后与娜仁眉来眼去地叽叽咕咕,摇着头,轻笑着抿了口茶。 这日之后,皇后的坤宁宫又热闹起来,同时后宫内嫔妃与家人的走动也频繁起来。 前朝遏必隆被革去太师与一等公之位,钮祜禄氏门楣一时黯淡无光,宫中到没几个人想着看昭妃热闹——这位主的热闹,你想看也得看得到算。 当日遏必隆如日中天时,这位主闭门念经,除了永寿宫这个三人组固定据点之外,只会在请安时出现在坤宁宫、慈宁宫、宁寿宫,等闲诰命都不敢登她的门。 如今遏必隆没落,她仍旧闭门念经,不悲不喜。当日繁盛时如何,如今仍旧如何。任人见了,都不得不赞一声“好心性”。 何况和昭妃,众人真是没什么亲近,也没什么厌恶。 人家出身尊贵,清傲性冷,不爱与旁人打交道。 来往频繁的两位,一个慧妃,宫里出了名的正事啥不干,玩乐第一名。圣眷不说不浓,毕竟人家与皇上青梅竹马感情深厚,皇上却也鲜少留宿,实在并非嫔妃劲敌。但出身高贵后台强硬,皇亲国戚,君不见几位辅政大臣辛辛苦苦混出个一等公,人家了老爹轻松封了镇国公,还得了‘靖勇’二字做封号。你敢招惹她,明天太皇太后的大巴掌就要扇到脸上。 一个李福晋,人说花无百日红,她这枝梨花落在皇上床头却正经有两年,在宫中正是如日中天,素日处事圆滑有度,谨慎而不刻意,不好得罪。 就人家混的这圈子,你挤破了头也挤不进去不是? 等闲嫔妃有想与昭妃交好的,在她的冷脸前也顶不上两轮,还是算了。 得益于这副脾气,昭妃的清净日子还能继续延续下去。不过宫里的乱子没出,宫外的烦心事儿却挡不住。 这日娜仁早上请安回来,抱着皎皎在书房坚持搞创作,边写边玩孩子,麦穗在旁边紧张地看着她搂着皎皎的那条手臂,生怕出了什么事故。 琼枝进来的时候娜仁还以为到了吃点心的时间,随口道:“好快呀。今儿星璇备的什么吃食?” “可不是吃食。”琼枝走上来道:“才刚昭妃娘娘宫里的倚霜来了,说叫您去救火呢。” “救火?”娜仁一瞪眼睛,“哪走水了?” 琼枝叹了口气,“不是那个火。今儿遏必隆夫人入宫了,这会正经有一会子了,倚霜匆匆忙忙地来,只怕是昭妃娘娘不耐烦了,叫您过去,好有个由头,打发了那位夫人。” “哦,懂了。”娜仁松了口气,“救场就救场呗,说什么救火呀。来,梳妆去。” “可知是那边极得快要着火了。”琼枝打量打量娜仁的装扮,道:“倒也不必大收拾,不过既然要与外命妇打照面,还得加两支簪钗。麦穗,快把公主抱过去,您也是的,抱着公主在这儿,能写出什么来?” 她嗔怪似的念叨了娜仁一句,麦穗如闻救星,忙将皎皎抱过去,也道:“琼枝姑姑说的是,主儿您抱着小公主,平白耽误了您创作。” “你们懂什么,为了这小丫头,我连养只猫儿都放弃了,她就不能为我多奉献些吗?”娜仁轻哼道:“不能抱着写东西的小不点,养起来有什么意思?” 琼枝表情一时分外惨烈,好一会儿才低声念叨:“您好歹有点母性。” 皎皎听不懂这些,放在坐在娜仁怀里傻乎乎地扯着她的袖口玩,书案上还有一只布老虎,她就满足了。这会到了麦穗怀里,她也不哭不闹地,用肉乎乎的小手摸着麦穗衣裳领口的刺绣,大眼睛都笑成条缝了。 等娜仁与琼枝往出走了,她才后知后觉,伸手向门口冲着娜仁“啊——啊——”地要。 走远了,琼枝念叨娜仁:“您瞧公主与您那样好,您怎么总是逗着公主玩儿。” “你看我像是有什么母性光辉的人吗?”娜仁也不管琼枝听不听得懂,通通说了出来,“我和皎皎啊,就是她哄我开心,我看她高兴。我庇护她平安长大,日后嫁得如意郎君,她哄我开心十几年,日后出了嫁,若是抚蒙,山高水远,几年能见一次?谈何母女。况且感情都是处出来的,虽说孩子无辜,可她的生母是那样的脾性,我若一开始就掏心掏肺地对她好,岂不是脑袋有坑?” 琼枝嗔她道:“您总说这些不着调的话。”不过仔细咂摸咂摸,也是有道理的。 后头那一句她没敢说给娜仁听,不然只怕娜仁就真要飘起来了。 还是冷静点好。 琼枝心中默默道。 娜仁赶到长春宫时,暖阁里的战争已经进入到白热化阶段,具体来说就是遏必隆夫人疯狂输出,正在极力向昭妃灌输‘生个孩子才能在宫中站稳脚跟’‘给家族撑腰是你应该做的’‘如今皇后依然有孕,家里又是那个样子,如果昭妃再不有孕,在宫中就无立足之地’。 娜仁在外面听了两耳朵,面目狰狞:这是什么狂野洗脑派的野路子选手啊。 然而暖阁内遏必隆夫人还在继续,先是瓷器清脆的一声响,娜仁猜测应该是她喝了口茶又将茶碗放下,与杯托相碰的声音,然后她声音微沉,娜仁能够联想到她严肃的面色,只听她道:“娘娘您入宫已经四年,中宫有喜,老爷被革职,咱们家正是急需后宫扶持的时候。如果您再不有孕,我们只能从族中挑选适龄体健的女子入宫,为皇上绵延后嗣,为我钮祜禄家换取生机。” 昭妃口吻仍旧淡淡的,“嫡额娘此言差矣。当日赫舍里氏送赫舍里庶妃入宫,皇上已恼了皇后与赫舍里家一回。您敢说,钮祜禄家便能例外呢?妄图以后宫把持皇上与前朝,乃是大忌,嫡额娘替本宫转告阿玛,本宫还想安安稳稳地在这后宫活上两日。无论是本宫,还是钮祜禄家,与皇后及赫舍里氏都无法相比,不是吗?” 她这样长篇赘述的时候极少,话音缓缓地,仿佛自带溪水潺潺伴奏,娜仁甚至能想象到她说这话时眼角眉梢轻挑着露出几分威慑与少有的攻击力。 一语落地,殿内安静许久。 娜仁听见遏必隆夫人佯装咳嗽两声,清清嗓子,仿佛已经组织好语言打算开口,便向着走出来的青庄猛使眼色,青庄会意,向内放声通传道:“慧妃娘娘驾到!” 里间的遏必隆夫人听了忙忙起身向娜仁请安,既然娜仁来了,她当然不好久坐,没一会就强笑着醍醐告退。 昭妃喊住她,“慢着,我这有两个人,嫡额娘带回去。” 她一扬下巴,春嬷嬷郑重应是,下去没一时,带着两个人进来。 却是鄂嬷嬷与鹣鲽,这二人见了遏必隆夫人,忙跪下请安。 遏必隆夫人微微拧眉,问:“昭妃娘娘这是何意?” “让嫡额娘您把阿玛的人带回去养老的意思。”昭妃掀起眼皮子撩了遏必隆夫人一眼,“这还不懂吗?” 遏必隆夫人登时面色铁青,娜仁眼睁睁看着她额角的青筋都要暴起了,但见她行至炕前,也不顾娜仁还在,声音极低地道:“娘娘您是铁了心要撇开家里了?可您要知道,这宫里的路不好走,从前若不是家里都给您铺好了……” “你们给我铺什么路了?铺出这锦绣前程,尊贵妃位?”昭妃嘲讽般扯扯嘴角,“怕是给我留的隐患更多?这些年的明枪暗箭,可都不是我招来了。来人送客!” 娜仁看着她,眼睛都亮了。 带遏必隆夫人咬着牙领着那二人离去,娜仁道:“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好生猛!我听你顶她听得心尖都发颤!” “先别说我,是叫你来帮忙的,你在外头听壁角看热闹,可欢喜?”昭妃斜眼睨她,娜仁讨好地笑道:“我这不是头一回见这样的热闹,不免多听了两耳朵,况刚才那回你们说的那话,我进来好吗?” 昭妃端起茶痛饮半盏,然后轻嗤一声,“有什么好不好的。” 倚霜笑容满面地为娜仁奉上茶来,娜仁心有惴惴地用嘴唇一抿,还好她们长春宫还没变态到用苦茶待客的地步,入口的酸甜爽口的果子露,娜仁眉目一舒。 倚霜见状,笑道:“您可不必怕,奴才怎敢用那苦茶招待您呢?” 娜仁满意地喝了两口,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又问:“方才招待遏必隆夫人……” 倚霜微微一怔,还是如实告知,“从前皆是如常,今儿是娘娘吩咐给夫人上苦丁茶,下下火气。” “噗嗤!”娜仁忍不住笑出声,指着昭妃直道:“你可真是个鬼才,鬼才!” 昭妃盘腿往炕上一桌,手拈着一串念珠,眉目淡淡的,“他们心不静,那就由我来替他们静一静。” “要说我与你那嫡额娘,从前也是识得的,倒不知道她还是这个脾气。”娜仁撇撇嘴,道。 昭妃看她一眼,似是牵了牵唇角,“她不是与我阿玛同心同德,而是为了保住她的尊荣富贵。不然你当她乐意拉下脸来入宫,与我讲道理?” 她一掸袍角,轻嗤一声。 娜仁看她全然是天成的洒脱风流,不由道:“我总觉着,你不该困在这宫里。富贵荣华,何曾是你所求。” “所以饮苦茶,焚清香,修清静。”昭妃对着她,神情平静如一波碧水,一双澄澈的眼便是水波荡漾时照射在其上的日光,道:“身在囹圄之中,只要本心清静,何处不是钟灵之地?” 与心中所求有关的话题似乎被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不过娜仁心中总存着一份涩然:历史上孝昭仁皇后自孝诚仁皇后薨逝后,封后转年便病逝于坤宁宫。 娜仁这会倒期待前世年轻时看的那些狗血小说能有几分真,早早逝世的昭妃能够远遁江湖逍遥洒脱,追寻她心中所求的,而不是困在内宫,做一个对她而言不知是好是坏的妃子。 即便是皇后,也定然不是她所求。 娜仁心中笃定,注视着昭妃,如是想到。 不过想到远遁江湖前期,那位‘昭妃’和‘康熙帝’的虐恋情深,娜仁再瞅瞅这位昭妃的脸,只觉得通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猛灌了两口果子露,将那些乱七八糟的遐想跑到九天云外去。 尔后宫中的日子在皇后生产之前还勉强保持着平静,纳喇氏不知从哪听到的风声,向清梨求来了那助孕的方子,吃了两个月,果有了喜讯,清梨那方子便被传得愈发神了。 她们接连有了喜讯,佛拉娜却坐不住了,那方子她也依样喝,甚至比纳喇氏还要早些,如今却还没有消息,不免着急,给她请脉的太医又替她开了一副坐胎方,她交替喝着,也不知何时能够起效。 娜仁觉得她这完全就是胡来,不过太医既然没有制止,就说明好歹没有什么坏处,她也劝不住那个主意正的,索性就不去关注,也算落得个清静。 娜仁的小说事业还是一如既往的惨淡,多半时间都用在陪女儿与太皇太后、太后上,下晌固定与昭妃和清梨喝茶说话。 由夏到秋,庭院内硕果累累就没断过,杏李自不必说,窗根底下新种的两棵芭蕉也生得郁郁葱葱,榴花落尽后结了果,新移来的柿子树修养生机过后,今年也眼看着要结果了。 每逢有新鲜吃食的时节在永寿宫办一场聚餐,清茶淡酒、美食佳肴,这样的日子,当真是神仙也不换。 皇后特意讨了一对她种在葡萄架下的葫芦结出的果子,用细绳拴了挂在坤宁宫正殿廊下,正对着东暖阁南炕的窗,一推开窗屉,打眼就能看见。 据说这样能保孩子生出来健康,娜仁从前没听过这个说法,也不知皇后从哪里挖出来的,不过也给她了。 入了夏,天气逐渐炎热,皎皎病了两场,娜仁便没什么心思看热闹,大多都扑在皎皎身上了。 好在身边人照顾起来细心,又有一个堪称妙手回春的唐别卿,医术上半桶水好歹也懂点的额娘,皎皎恢复得还算顺利,等盛夏一过,秋老虎也走了,天气凉爽下来,皎皎就又恢复了活蹦乱跳的模样。 只是小下巴都瘦出尖尖了,实在令人心疼。 太皇太后心里记挂着她的身子,好些日子未能安枕。这日皎皎彻底好了,娜仁抱她去向太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又问:“皎皎的身子究竟如何?这孩子生来元气上的不足,唐别卿可有说过怎么补齐?何时能够补齐?” “唐别卿说了,皎皎生在寒冬之际,碰上的第一个夏日便是那般暑热,她生来又比正常胎儿有几分不足,畏热是正常的,等逐渐大了,便可以好转。发阳之时弥补精气元气,二月再泄胎毒药毒。今春还小,不好用药请针,明年往后正合适。如此连续二三载,春日服药受针两个月,把握好时机,便可将胎中的不足尽数补齐,刚落地时受的亏虚也可以弥补上。” 娜仁剥了个橘子,细细取了白络,递与太皇太后一半,又随手将一瓣递给皎皎让她啃,笑对太皇太后道:“说来皎皎如今添了辅食,愈发不爱喝奶了。乌嬷嬷蒸的米糕和奶糕倒是都喜欢极了,用热水化开,一顿生生能吃进一小碗去!天凉快了,她的胃口也好起来了,诸如苹果、蜜柚、朱橘一类的时令水果,正餐之外,怎么吃都吃不够的。” 太皇太后松了口气,笑道:“能吃是福,能吃是福。” 十一月,皎皎满了周岁,被打扮得福娃似的带出去显摆了一番,不同于承瑞的瘦弱,皎皎一两个月里已经恢复了胖墩墩白嫩嫩的样子,太皇太后昂首挺胸地抱着小孙女,脸上有光极了。 抓周宴上,皎皎一把握住小马鞭不放手,另一只小爪子抓着毫笔往娜仁这边递。 看着康熙险些喜极而泣的模样,娜仁真不好意思告诉他:你闺女这样是因为平时让我指使多了…… 算了,就让这个美好的误会,继续延续下去。 周岁宴上,皎皎收了许多礼物,娜仁都命人登记造册,收在大箱笼里,上了锁,收在库房里,为皎皎存着。太皇太后与太后、康熙均是厚赏下来,皇后和后妃们的礼物也都不薄,昭妃、清梨私下各有物件相送,昭妃送了一块美玉,清梨送了一把小木剑,倒都很得皎皎的喜欢。 佛拉娜送了十二色针线,小兜子、小帽子和小布老虎都缝得十分用心,布老虎成了皎皎的新宠,日日都要抱着睡。 日子就在皎皎牙牙学语时缓缓而过,就在康熙因皎皎叫出了第一声完整的、字正腔圆的‘汗阿玛’正式喜极而泣的时候,皇后发动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0章 第五十回 那是个雪夜, 坤宁宫偏殿产房中皇后的嘶喊声不绝于耳,殿外风声阵阵,大雪纷飞, 仿佛吹在每个人心上。 娜仁手上捧着一碗热茶慢慢啜着,身上严严实实地围着一件大氅, 抵御着京中冬日的严寒。 皇后宫里的人都乱了手脚, 从小茶房到偏殿来回奔波着, 也没人顾得上给正殿的炭炉子续火。 康熙围着大氅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极得热锅上蚂蚁一样,哪里顾得上冷不冷。其余人坐在殿内也不好开口,还是娜仁, 待手上的热茶也没了温度,便歪头命:“琼枝,寻个法子,炭炉子续上。叫皇上进来, 多冷的天在外面吹风, 别没等见了儿子就染了风寒,届时也别想看孩子了!女子头胎多半艰难,他在外面多极也无用, 反而令皇后分心!” 琼枝忙应着声,出去未多时, 康熙昂首阔步地进来,在门口掸掸大氅上的雪珠, 径直往上首坐了,眉头皱得很紧,“皇后已进去许久了,怎么还没个动静。” “你是头回经历这事吗?就说如今, 宫中这两个孩子出生时哪个不是折腾许久?且放宽你的心,安坐下,不然叫皇后知道,还要为你分心。”娜仁刚说完,阿朵打外头走进来,道:“老祖宗和太后娘娘遣奴才来看皇后娘娘如何。” 康熙忙道:“风雪交加,天气寒冷,还请老祖宗与皇额娘不要出来走动了。皇后这边极好,太医说胎位很正,叫老祖宗与皇额娘不必担心。” 阿朵道了声“是”,便去了。 她走了,康熙强定下心坐了一会儿,听着皇后苦痛喊声未停,又从正座站了起来,抖抖袖子就往西暖阁走。 娜仁眼看着他拈香拜了一番回来,坐一会儿,又去拈香拜,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也不好说叫他消停一会。 见他这般焦急,佛拉娜抿抿唇,垂着头默默不语。 殿内一时安静,忽地又有一人从殿外进来,向众人磕了个头后便向着佛拉娜急急道:“主儿,小阿哥哭闹不休,已有些呛喘了,雀枝姐姐让奴才来叫您回去看看。” 佛拉娜一急,忙忙从椅子上起来,康熙也看了过来,她怀着些微的期待看向康熙,却见康熙抿着唇眉头紧锁地又坐下了。她心里一时酸酸麻麻,满是说不出的滋味。 将被她攥得乱成一团的丝帕拢入袖中,佛拉娜向着康熙一欠身,沉下心道:“妾告退。” “承瑞如何,遣个人来说一声。”康熙道:“若是无事,你也不必折腾了,好好陪陪承瑞。” 佛拉娜呐呐应了一声,微微垂首退了两步,转身出去了。 皇后疼了一天一夜,众人也在坤宁宫坐了一天一夜。 眼见过了子时,皇后的呼痛声渐弱却还是没有好消息,康熙的拳头攥得愈紧,茶一盏一盏地灌下去,仿佛要扑灭心中的火气与急躁。 娜仁心里倒是有谱,她清史了解虽然不多,但是清穿小说看得多啊!她现下心中对皇后平安生产怀揣着一万分的信心,故而并不着急,只是看着康熙这样子,又不知该从何处开口劝。 清梨开口,打破了一室的岑寂,只听她道:“皇上,要到了早朝的时辰了,您看——” 康熙后知后觉,看了眼殿内的西洋钟,拧着眉,脸色不大好看,又望了眼偏殿的方向,才命人传:“今儿个早朝免了。” “嗻。”梁九功忙忙答应,没一会太皇太后又遣人来问,正说着话,忽听一声清脆的婴儿哭,打破了所有的紧张急切,只听有人欢欢喜喜地喊:“皇后娘娘生了!是个小阿哥,三斤七两,母子均安!” 而后似乎外头所有人都在高喊这句话,娜仁不由自主地跟着松了口气,康熙下意识地狂喜,半刻之后,有嬷嬷抱着一个鹅黄襁褓走进来,康熙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抱了抱,后知后觉地问道:“小阿哥三斤七两……” “回皇上,小阿哥虽偏瘦些,却是无妨的。”稳婆脸上堆满了笑,“皇后娘娘骨架未成,小阿哥若是再大一些,生产便要更艰难了,可见小阿哥是个知道心疼人的。等日后,乳母好好喂奶,到了满月,保准就是个白白胖胖的小阿哥。” 康熙这才再度笑了起来,细细地观察着小阿哥的眉眼,连声道:“这眼睛生得像皇后!”又道:“此为朕之嫡长子,承万民之期许而生,昭示江山万年后继有人,朕为他取名‘承祜’。快,朕要去奉先殿给汗阿玛上香,告诉列祖列宗后继有人。” 他大手一挥厚赏了坤宁宫上下、为皇后接生的稳婆太医们,又忙命人去给太皇太后与太后报喜。 昭妃此时才起身款款一礼,“‘曾孙寿考,受天之祜。’恭喜皇上,喜得嫡长。” 康熙笑看她一眼,“平时看你不言不语,偶然一句,倒也能说近人心里,可知沉默之人并非不会说话。”赏,宫中上上下下都要赏,你们几个——每人一匣合浦珠! “谢皇上赏赐。” 小阿哥最后被抱到阿哥所去,清梨微微有些诧异,与娜仁她们一道出去的时候,小声问:“竟然不让皇后把承祜留在身边养?可承瑞都被留在钟粹宫了,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承瑞是身体虚弱,有亲身额娘照顾更为贴心,承祜却是‘承万民之期许、昭示江山后继有人’,哪能一样?”娜仁道:“况且把承祜放在阿哥所养,本也是皇后的意愿。” 清梨听了默默半晌,道:“皇后不愧是皇后。” “规矩规矩,偶一特例也罢,若人人都要破了规矩,宫廷颜面何存?”昭妃一语中的,指出其中关窍,“况且,皇后也不希望,大清的嫡长子,被人说‘长于妇人之手’。” 她不过是就情势分析,娜仁却轻哼一声,“长于妇人之手,谁不是妇人生出来的?” 昭妃斜她一眼,微带些笑意,“你这话说的,人家又不知指这个。” “好了,快回去,熬了一夜了,我也是困得要命。”清梨感叹道:“这一夜坐得我呀,腰酸背痛,再不散,我就要哭了。” 承祜出生,太医斩钉截铁地说小阿哥很健康。 而后宫中的嫔妃‘们’就开始花式求子,主要当然是佛拉娜与赫舍里氏,洒在宫外的香油钱不胜其数,娜仁只有拜服,真想对她们说一声:“大佬,有钱。” 皇后自生产后,正经虚弱了几日。这日有些精神,倚在炕头逗了会小阿哥,听秋嬷嬷在旁道:“皇上那日说的话,又给咱们阿哥取了个这么个名字,可见对咱们阿哥有非同一般的期许。娘娘您后半生,可以有个着落了。” 皇后摇头轻笑,刚要开口,兰嬷嬷已道:“你这话说得可不是。皇上越是这样说,咱们越是要好生警惕,难保前朝后宫哪起子红眼的小人为了给自己的孩子、外孙铺路,就向小阿哥伸手。你在小阿哥身边,定要万事小心戒备。” 秋嬷嬷肃容点点头,皇后道:“嬷嬷们想得细致,也是。本宫却不知道,这孩子得了皇上这样重的期许,究竟好是不好。” 殿内熏着药香,是太医为了替她调理身体想出的法子,说是能弥补亏虚的气血,已经燃了好几日。她如今就觉得一呼一吸之间均是药气。也不知那些太医们用了多少心思,难得那药气虽浓,倒不叫人烦心。 虽如此,皇后还是微微拧了拧眉,在鼻前扇了扇,问:“今儿还没到时候吗?” 宫女掐着时间上来,正好把香炉搬下去,皇后紧锁的眉心松开,面上却仍带着几分愁态,感慨:“你只看历史上那些个嫡子,有哪一个有好下场的呢?罢了…… ” 皇后不欲多提,兰嬷嬷也不知从何处劝,又听皇后问纳喇氏的胎,因答道:“章太医说了,纳喇小主身体仍有些不足,腹中龙胎虽是个小阿哥,却长得不大好。纳喇小主应该也知道了,从宫外搜罗来不少安胎的好方用。” 兰嬷嬷说着,微微一顿,一面思忖着,一面道:“纳喇小主心思缜密,延禧宫被围得水泄不通铁桶一般,等闲人无法伸手进去。纳喇氏应该也把宫中的人脉交给纳喇小主一部分,不然仅凭纳喇小主一人,绝对无法做到这个地步。” “得了个龙胎,跟得了金疙瘩似的,护得那样仔细。那日您生产,她也托病没来。”秋嬷嬷讽笑道:“如今龙胎还不是养得不好?” “嬷嬷!”皇后面色微沉,道:“背后道人口舌,叫人知道了不好。得了龙胎,珍惜是应当的。她缜密些倒是好,省了本宫的事儿。我这边怀着孩子、坐着月子,没有心思分出去照顾她这一胎,万一真有哪个胆大包天向龙胎伸手,本宫为后宫之首,岂不也有责任?她还算为我省了事情。” 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皇后这话很快叫太皇太后知道。彼时娜仁正在太皇太后身畔调香,太皇太后挥退了宫人,对娜仁随口道:“皇后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才不至于做那明晃晃的损人利己之事。”娜仁微笑着接了一句。 “说到底,这后宫啊,是永远不会真正平息的。阿弥陀佛,我也到了安心颐养天年的时候,随她们,皇后是个心理有准的,有她压着,翻不出天去。”太皇太后眉宇间似有几分感慨,长叹一声,道。 宫里添丁,还是皇后嫡子,生来康健,是头等的大喜事。 一整个年,宫中都过得热热闹闹的,进了二月里,又是纳喇氏产期将近,太医也道还算稳妥,又断定是个小阿哥。 康熙沉浸在不到半年的时间内将要连续添丁的喜悦中,却不知乐极生悲,自顾周而复始。 二月,宫中再度添丁,纳喇氏平安产下一子,先天弱,需得用心照料。 康熙循当日佛拉娜的例,允纳喇氏养被取名承庆的小阿哥在身边,纳喇氏婉言相拒,直道不愿因以及之身坏了规矩,康熙对此不置可否,小阿哥被养在阿哥所里,也是一群人精心照顾,其实也不必在额娘身边差多少。 三月,三阿哥满月。 将将过了一个月不到,钟粹宫大阿哥承瑞感染风寒,卧床不起。 一开始没几个人觉得承瑞这一次的病会如此凶险,只当是寻常风寒,佛拉娜日夜照顾,也没觉得会有多严重。 然而这病就是拖拖拉拉的许久没好,卧床半月,高热不退。康熙焦急万分之下从民间召来一位名医圣手,两剂方子退了热,风寒勉强好了,哮症却犯得很厉害。 娜仁去看的那几回,只看他小小孩子咳喘起来满脸通红是汗,呛咳着用力地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呼吸急促,喘起来声音好像旧风箱,呼哧呼哧的。 使人心惊肉跳。 她从承瑞的卧房里出来,见到佛拉娜倚着廊下的柱子发呆,短短一二个月里,她整个人消瘦得不成样子,妆发懈怠,神情憔悴。 见娜仁面色沉重地出来,她眼圈不知不觉地就红了,强忍着泪意看向娜仁,“你……瞧了承瑞了?” “是,太医怎么说?”娜仁走过去,拍拍她的肩,问。 佛拉娜张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又哽咽着连话都说不成了,只将头砸在娜仁的肩上,眼泪如蜿蜒不绝的水流一般,尽数落在了娜仁肩膀的衣服上,她紧紧咬着唇,咬得唇上血肉模糊,才没让哭声传出来。 迟疑半刻,娜仁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背,低声道:“哭,哭。” “……我的孩子,他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佛拉娜强止住眼泪,用绢子狠狠拭擦两下,声音犹带哭腔悲意,“他来这世上走一遭,让我苦苦为他操心难过,一日子女孝道都未曾尽过。老天爷他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啊!” 娜仁看她哭成这样,也觉得鼻头发酸,扭过头去,道:“你哭,哭出来好受些。那孩子离不得你,等会我就走了,改日再来。” “不必来了。”佛拉娜强扯扯嘴角,似乎想要笑一笑,却笑得像是苦瓜一样苦,“你身子本也不好,都说这病到垂死的人——” 她舍去往日温柔端方的模样,似乎想要洒脱一回,却怎么也做不到,最匆匆止住话音,倚着柱子痛哭出声。 看她这样子,娜仁心里很不好受,闭上眼不忍看她,张张口,又不知怎么劝。 原是早知,一切皆为徒劳。 这样大的事,自然是不敢瞒太皇太后的。 许是心中早有准备,与承瑞又不大亲近,太皇太后听到的时候只是下意识地挡住了趴在炕上把玩着花布缝出的大象的皎皎的耳朵,然后神情复杂地轻叹一声,便未多言。 娜仁就知道了其中的意味,沉吟一会,道:“皇上会很伤心。” “伤心也有限,你看着一二年,皇帝疼皎皎,如今疼承祜、承庆,却不敢疼一疼承瑞。”太皇太后道:“只是苦了马佳氏,小小年纪,丧子之痛,怎么经受得住呢?” 娜仁低声喃喃道:“会撑过去的。” 一切总会好起来。 五月里,宫里办了场丧事。 小小的承瑞,最后还是没有过上四岁的生辰,拿到汗阿玛许诺的小宝剑。 冥冥之中,命数早定。 承瑞去世,是大家早有预料的,故而除了佛拉娜与钟粹宫的那些人,真情实意万分悲切的也没几个。康熙伤心些时日,然膝下另有娇女幼子承欢,前朝大权在握政务繁忙对承瑞这几年也不是十分亲近,伤心的劲头过得很快。 宫人们各有其主,从前服侍承瑞的那些人又被派去别处,钟粹宫中众人仍以服侍佛拉娜为要。如今郁郁在其中走不出来的,便只一个佛拉娜了。 康熙不忍她继续沉溺在丧子之痛中,苦劝无果后将马佳夫人召入宫中陪伴佛拉娜,母女二人相伴十几日,佛拉娜逐渐打起精神来,又开始一碗一碗的苦药汤子灌下去。 因怜她痛失爱子,康熙也还算配合,又命太医为她看诊调养,尽全力想要再与她一个孩子。 好歹心里再有个念想。 然而接下来宫中再有孕的,却不是佛拉娜,而是董氏。 算算日子,五月里有的,满了两个月就被查出来,如今胎像不大稳,正卧床安胎。 娜仁听闻她是按皇后的话吃了两剂药,正是清梨手里那个方子,心道皇后还算真心为身边这几个人着想。董氏是她带入宫的陪嫁,侍奉了康熙成了宫中嫔妃,总要有个孩子,日后也算有个寄托。 康熙对此大喜,赏了董氏之父一个虚职员外郎。 倒也没什么实权,不过抬一抬董氏的出身,好叫未来的皇嗣外家好看些。当日的张氏,他也是这样做的,可惜张氏后来坏了事儿,自然谈不上什么荫蔽家族,她父亲的官位也被夺了。 皇后对此表现得十分大度,先是将董氏一家都去了奴籍,然后还交代家里给董氏家置办了宅院,给买了下人,置办田地。日后有田地产出、董氏之父虚衔的俸禄,董氏再接济一些,不愁日子不好过。 这些事情她是做得仁至义尽无可指摘,董氏对此感激涕零,待皇后更为忠心。 娜仁对此啧啧感慨:“皇后一看就是做大事的人,舍得下本钱!” “皇后待亲近人本就不错。董氏自幼服侍她,又是一番恩义。”昭妃道:“即使不如你待琼枝,多少也比得过豆蔻竹笑了。” 娜仁哈哈朗笑几声,“你这比喻可极有意思,我还是头次听到。不过拿董氏的身份比我身边的人,可不妥当。” 昭妃呷了口茶,神情淡定极了,“咱们几个说话,有谁会知道呢?就算我在这说我要造反……” “皇上会知道的。”娜仁难得正经,“我会竭尽全力保你性命送你出宫,却绝不会看着你伤了他。” 昭妃轻描淡写地牵牵嘴角,算作笑了,“能让慧妃娘娘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救我,我也算没白活一生。” 清梨拄着下巴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们两个磨牙,等她们纷纷歇战喝茶的时候,才笑对昭妃道:“昭妃姐姐如今也口齿伶俐起来了。” “岂敢岂敢,这不都靠历练。”昭妃宠辱不惊,微扬下巴,淡定地接受褒奖。 清梨“噫——”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道:“我少年时听说书人说,有含冤鬼魂,生前愿望未了,死后便夺人身体,再世为人,以全痴念。” “莫非——”她眯着眼睛看向昭妃,昭妃随口道:“夺舍之行为天地所不容,当承九霄雷火,死后魂散天地。”她淡淡看了清梨一眼,道:“坐如钟。” 清梨仿佛梦回年少噩梦,下意识地挺直脊背,昂首挺胸。但见她下巴微扬,唇角噙着七分微笑,双手交叉置于小腹前,俨然是一副世家淑女的优雅模样。 “真是人模人样。”娜仁动手为她们添茶,感慨。 清梨权当好话听,笑眯眯道:“哪里那里,您过誉了。” “你这脸皮啊,与当年可是真‘不可同日而语’了。”娜仁啧啧称奇,呷了口茶,又有些感慨:“都说时光如梭催人老,我怎么觉着,你是脸皮越来越厚了呢?” 清梨继续笑眯眯道:“不敢当,不敢当。” “后儿个出宫,给我带两匣子食味轩的点心,要桃酥、霜顶雪梨、满天星、金丝饼。旁的你就看着买些。”娜仁毫不客气地道:“若他家有新鲜的鱼鲊,也给我带一包。” 清梨叹道:“好不容易出宫一趟,倒成了叫你使唤的人了。你要这样多东西,自己怎不去呢?” “出宫多麻烦,逛一天累得要命,也没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娜仁说着,又促狭而暧昧地对着清梨笑了笑,“况且皇上眼看是要带你出去逛一逛,我横插一杠,算什么事儿?” 清梨撇一撇嘴,到底还是把娜仁说的都记下了,又问昭妃有什么想要的没有。 昭妃只叫她给带两坛酒,指名要知味楼进的常州兰陵酒,清梨道:“你也真不客气,算准了后儿个是他家进酒的日子,他家那兰陵酒紧俏,卖起来人山人海的,我只能叫人去碰碰运气了。” 昭妃也不嫌弃,挽袖为她添了茶,有求于人,态度当然温和几分:“有赖清梨了。” 那日本是康熙有意带清梨出宫去逛逛,本也问了娜仁,捎带娜仁一个出宫当然不算什么,倒时候由其勒莫格陪娜仁逛,大家兵分两路,再同时回宫,也算出去玩了一番。 不过娜仁对逛京城的街市并没有十分的兴趣,这几天又懒得动弹,摇头拒了,自在宫里玩着女儿与昭妃说话。本来怎么也得晚间,清梨才能带着东西回来,没成想当日晌午刚过,一行人就回了宫,康熙与清梨都十分狼狈,侍卫们也有挂彩的,康熙面色铁青,一拳捶在炕上:“查!哪里泄露了风声,为什么一到酒楼已经有人埋伏?!” 是遇刺了。 清梨坐在他旁边,微垂着头,咬着牙像是在忍耐什么,面色也不大好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0章 第五十回 那是个雪夜, 坤宁宫偏殿产房中皇后的嘶喊声不绝于耳,殿外风声阵阵,大雪纷飞, 仿佛吹在每个人心上。 娜仁手上捧着一碗热茶慢慢啜着,身上严严实实地围着一件大氅, 抵御着京中冬日的严寒。 皇后宫里的人都乱了手脚, 从小茶房到偏殿来回奔波着, 也没人顾得上给正殿的炭炉子续火。 康熙围着大氅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极得热锅上蚂蚁一样,哪里顾得上冷不冷。其余人坐在殿内也不好开口,还是娜仁, 待手上的热茶也没了温度,便歪头命:“琼枝,寻个法子,炭炉子续上。叫皇上进来, 多冷的天在外面吹风, 别没等见了儿子就染了风寒,届时也别想看孩子了!女子头胎多半艰难,他在外面多极也无用, 反而令皇后分心!” 琼枝忙应着声,出去未多时, 康熙昂首阔步地进来,在门口掸掸大氅上的雪珠, 径直往上首坐了,眉头皱得很紧,“皇后已进去许久了,怎么还没个动静。” “你是头回经历这事吗?就说如今, 宫中这两个孩子出生时哪个不是折腾许久?且放宽你的心,安坐下,不然叫皇后知道,还要为你分心。”娜仁刚说完,阿朵打外头走进来,道:“老祖宗和太后娘娘遣奴才来看皇后娘娘如何。” 康熙忙道:“风雪交加,天气寒冷,还请老祖宗与皇额娘不要出来走动了。皇后这边极好,太医说胎位很正,叫老祖宗与皇额娘不必担心。” 阿朵道了声“是”,便去了。 她走了,康熙强定下心坐了一会儿,听着皇后苦痛喊声未停,又从正座站了起来,抖抖袖子就往西暖阁走。 娜仁眼看着他拈香拜了一番回来,坐一会儿,又去拈香拜,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也不好说叫他消停一会。 见他这般焦急,佛拉娜抿抿唇,垂着头默默不语。 殿内一时安静,忽地又有一人从殿外进来,向众人磕了个头后便向着佛拉娜急急道:“主儿,小阿哥哭闹不休,已有些呛喘了,雀枝姐姐让奴才来叫您回去看看。” 佛拉娜一急,忙忙从椅子上起来,康熙也看了过来,她怀着些微的期待看向康熙,却见康熙抿着唇眉头紧锁地又坐下了。她心里一时酸酸麻麻,满是说不出的滋味。 将被她攥得乱成一团的丝帕拢入袖中,佛拉娜向着康熙一欠身,沉下心道:“妾告退。” “承瑞如何,遣个人来说一声。”康熙道:“若是无事,你也不必折腾了,好好陪陪承瑞。” 佛拉娜呐呐应了一声,微微垂首退了两步,转身出去了。 皇后疼了一天一夜,众人也在坤宁宫坐了一天一夜。 眼见过了子时,皇后的呼痛声渐弱却还是没有好消息,康熙的拳头攥得愈紧,茶一盏一盏地灌下去,仿佛要扑灭心中的火气与急躁。 娜仁心里倒是有谱,她清史了解虽然不多,但是清穿小说看得多啊!她现下心中对皇后平安生产怀揣着一万分的信心,故而并不着急,只是看着康熙这样子,又不知该从何处开口劝。 清梨开口,打破了一室的岑寂,只听她道:“皇上,要到了早朝的时辰了,您看——” 康熙后知后觉,看了眼殿内的西洋钟,拧着眉,脸色不大好看,又望了眼偏殿的方向,才命人传:“今儿个早朝免了。” “嗻。”梁九功忙忙答应,没一会太皇太后又遣人来问,正说着话,忽听一声清脆的婴儿哭,打破了所有的紧张急切,只听有人欢欢喜喜地喊:“皇后娘娘生了!是个小阿哥,三斤七两,母子均安!” 而后似乎外头所有人都在高喊这句话,娜仁不由自主地跟着松了口气,康熙下意识地狂喜,半刻之后,有嬷嬷抱着一个鹅黄襁褓走进来,康熙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抱了抱,后知后觉地问道:“小阿哥三斤七两……” “回皇上,小阿哥虽偏瘦些,却是无妨的。”稳婆脸上堆满了笑,“皇后娘娘骨架未成,小阿哥若是再大一些,生产便要更艰难了,可见小阿哥是个知道心疼人的。等日后,乳母好好喂奶,到了满月,保准就是个白白胖胖的小阿哥。” 康熙这才再度笑了起来,细细地观察着小阿哥的眉眼,连声道:“这眼睛生得像皇后!”又道:“此为朕之嫡长子,承万民之期许而生,昭示江山万年后继有人,朕为他取名‘承祜’。快,朕要去奉先殿给汗阿玛上香,告诉列祖列宗后继有人。” 他大手一挥厚赏了坤宁宫上下、为皇后接生的稳婆太医们,又忙命人去给太皇太后与太后报喜。 昭妃此时才起身款款一礼,“‘曾孙寿考,受天之祜。’恭喜皇上,喜得嫡长。” 康熙笑看她一眼,“平时看你不言不语,偶然一句,倒也能说近人心里,可知沉默之人并非不会说话。”赏,宫中上上下下都要赏,你们几个——每人一匣合浦珠! “谢皇上赏赐。” 小阿哥最后被抱到阿哥所去,清梨微微有些诧异,与娜仁她们一道出去的时候,小声问:“竟然不让皇后把承祜留在身边养?可承瑞都被留在钟粹宫了,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承瑞是身体虚弱,有亲身额娘照顾更为贴心,承祜却是‘承万民之期许、昭示江山后继有人’,哪能一样?”娜仁道:“况且把承祜放在阿哥所养,本也是皇后的意愿。” 清梨听了默默半晌,道:“皇后不愧是皇后。” “规矩规矩,偶一特例也罢,若人人都要破了规矩,宫廷颜面何存?”昭妃一语中的,指出其中关窍,“况且,皇后也不希望,大清的嫡长子,被人说‘长于妇人之手’。” 她不过是就情势分析,娜仁却轻哼一声,“长于妇人之手,谁不是妇人生出来的?” 昭妃斜她一眼,微带些笑意,“你这话说的,人家又不知指这个。” “好了,快回去,熬了一夜了,我也是困得要命。”清梨感叹道:“这一夜坐得我呀,腰酸背痛,再不散,我就要哭了。” 承祜出生,太医斩钉截铁地说小阿哥很健康。 而后宫中的嫔妃‘们’就开始花式求子,主要当然是佛拉娜与赫舍里氏,洒在宫外的香油钱不胜其数,娜仁只有拜服,真想对她们说一声:“大佬,有钱。” 皇后自生产后,正经虚弱了几日。这日有些精神,倚在炕头逗了会小阿哥,听秋嬷嬷在旁道:“皇上那日说的话,又给咱们阿哥取了个这么个名字,可见对咱们阿哥有非同一般的期许。娘娘您后半生,可以有个着落了。” 皇后摇头轻笑,刚要开口,兰嬷嬷已道:“你这话说得可不是。皇上越是这样说,咱们越是要好生警惕,难保前朝后宫哪起子红眼的小人为了给自己的孩子、外孙铺路,就向小阿哥伸手。你在小阿哥身边,定要万事小心戒备。” 秋嬷嬷肃容点点头,皇后道:“嬷嬷们想得细致,也是。本宫却不知道,这孩子得了皇上这样重的期许,究竟好是不好。” 殿内熏着药香,是太医为了替她调理身体想出的法子,说是能弥补亏虚的气血,已经燃了好几日。她如今就觉得一呼一吸之间均是药气。也不知那些太医们用了多少心思,难得那药气虽浓,倒不叫人烦心。 虽如此,皇后还是微微拧了拧眉,在鼻前扇了扇,问:“今儿还没到时候吗?” 宫女掐着时间上来,正好把香炉搬下去,皇后紧锁的眉心松开,面上却仍带着几分愁态,感慨:“你只看历史上那些个嫡子,有哪一个有好下场的呢?罢了…… ” 皇后不欲多提,兰嬷嬷也不知从何处劝,又听皇后问纳喇氏的胎,因答道:“章太医说了,纳喇小主身体仍有些不足,腹中龙胎虽是个小阿哥,却长得不大好。纳喇小主应该也知道了,从宫外搜罗来不少安胎的好方用。” 兰嬷嬷说着,微微一顿,一面思忖着,一面道:“纳喇小主心思缜密,延禧宫被围得水泄不通铁桶一般,等闲人无法伸手进去。纳喇氏应该也把宫中的人脉交给纳喇小主一部分,不然仅凭纳喇小主一人,绝对无法做到这个地步。” “得了个龙胎,跟得了金疙瘩似的,护得那样仔细。那日您生产,她也托病没来。”秋嬷嬷讽笑道:“如今龙胎还不是养得不好?” “嬷嬷!”皇后面色微沉,道:“背后道人口舌,叫人知道了不好。得了龙胎,珍惜是应当的。她缜密些倒是好,省了本宫的事儿。我这边怀着孩子、坐着月子,没有心思分出去照顾她这一胎,万一真有哪个胆大包天向龙胎伸手,本宫为后宫之首,岂不也有责任?她还算为我省了事情。” 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皇后这话很快叫太皇太后知道。彼时娜仁正在太皇太后身畔调香,太皇太后挥退了宫人,对娜仁随口道:“皇后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才不至于做那明晃晃的损人利己之事。”娜仁微笑着接了一句。 “说到底,这后宫啊,是永远不会真正平息的。阿弥陀佛,我也到了安心颐养天年的时候,随她们,皇后是个心理有准的,有她压着,翻不出天去。”太皇太后眉宇间似有几分感慨,长叹一声,道。 宫里添丁,还是皇后嫡子,生来康健,是头等的大喜事。 一整个年,宫中都过得热热闹闹的,进了二月里,又是纳喇氏产期将近,太医也道还算稳妥,又断定是个小阿哥。 康熙沉浸在不到半年的时间内将要连续添丁的喜悦中,却不知乐极生悲,自顾周而复始。 二月,宫中再度添丁,纳喇氏平安产下一子,先天弱,需得用心照料。 康熙循当日佛拉娜的例,允纳喇氏养被取名承庆的小阿哥在身边,纳喇氏婉言相拒,直道不愿因以及之身坏了规矩,康熙对此不置可否,小阿哥被养在阿哥所里,也是一群人精心照顾,其实也不必在额娘身边差多少。 三月,三阿哥满月。 将将过了一个月不到,钟粹宫大阿哥承瑞感染风寒,卧床不起。 一开始没几个人觉得承瑞这一次的病会如此凶险,只当是寻常风寒,佛拉娜日夜照顾,也没觉得会有多严重。 然而这病就是拖拖拉拉的许久没好,卧床半月,高热不退。康熙焦急万分之下从民间召来一位名医圣手,两剂方子退了热,风寒勉强好了,哮症却犯得很厉害。 娜仁去看的那几回,只看他小小孩子咳喘起来满脸通红是汗,呛咳着用力地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呼吸急促,喘起来声音好像旧风箱,呼哧呼哧的。 使人心惊肉跳。 她从承瑞的卧房里出来,见到佛拉娜倚着廊下的柱子发呆,短短一二个月里,她整个人消瘦得不成样子,妆发懈怠,神情憔悴。 见娜仁面色沉重地出来,她眼圈不知不觉地就红了,强忍着泪意看向娜仁,“你……瞧了承瑞了?” “是,太医怎么说?”娜仁走过去,拍拍她的肩,问。 佛拉娜张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又哽咽着连话都说不成了,只将头砸在娜仁的肩上,眼泪如蜿蜒不绝的水流一般,尽数落在了娜仁肩膀的衣服上,她紧紧咬着唇,咬得唇上血肉模糊,才没让哭声传出来。 迟疑半刻,娜仁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背,低声道:“哭,哭。” “……我的孩子,他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佛拉娜强止住眼泪,用绢子狠狠拭擦两下,声音犹带哭腔悲意,“他来这世上走一遭,让我苦苦为他操心难过,一日子女孝道都未曾尽过。老天爷他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啊!” 娜仁看她哭成这样,也觉得鼻头发酸,扭过头去,道:“你哭,哭出来好受些。那孩子离不得你,等会我就走了,改日再来。” “不必来了。”佛拉娜强扯扯嘴角,似乎想要笑一笑,却笑得像是苦瓜一样苦,“你身子本也不好,都说这病到垂死的人——” 她舍去往日温柔端方的模样,似乎想要洒脱一回,却怎么也做不到,最匆匆止住话音,倚着柱子痛哭出声。 看她这样子,娜仁心里很不好受,闭上眼不忍看她,张张口,又不知怎么劝。 原是早知,一切皆为徒劳。 这样大的事,自然是不敢瞒太皇太后的。 许是心中早有准备,与承瑞又不大亲近,太皇太后听到的时候只是下意识地挡住了趴在炕上把玩着花布缝出的大象的皎皎的耳朵,然后神情复杂地轻叹一声,便未多言。 娜仁就知道了其中的意味,沉吟一会,道:“皇上会很伤心。” “伤心也有限,你看着一二年,皇帝疼皎皎,如今疼承祜、承庆,却不敢疼一疼承瑞。”太皇太后道:“只是苦了马佳氏,小小年纪,丧子之痛,怎么经受得住呢?” 娜仁低声喃喃道:“会撑过去的。” 一切总会好起来。 五月里,宫里办了场丧事。 小小的承瑞,最后还是没有过上四岁的生辰,拿到汗阿玛许诺的小宝剑。 冥冥之中,命数早定。 承瑞去世,是大家早有预料的,故而除了佛拉娜与钟粹宫的那些人,真情实意万分悲切的也没几个。康熙伤心些时日,然膝下另有娇女幼子承欢,前朝大权在握政务繁忙对承瑞这几年也不是十分亲近,伤心的劲头过得很快。 宫人们各有其主,从前服侍承瑞的那些人又被派去别处,钟粹宫中众人仍以服侍佛拉娜为要。如今郁郁在其中走不出来的,便只一个佛拉娜了。 康熙不忍她继续沉溺在丧子之痛中,苦劝无果后将马佳夫人召入宫中陪伴佛拉娜,母女二人相伴十几日,佛拉娜逐渐打起精神来,又开始一碗一碗的苦药汤子灌下去。 因怜她痛失爱子,康熙也还算配合,又命太医为她看诊调养,尽全力想要再与她一个孩子。 好歹心里再有个念想。 然而接下来宫中再有孕的,却不是佛拉娜,而是董氏。 算算日子,五月里有的,满了两个月就被查出来,如今胎像不大稳,正卧床安胎。 娜仁听闻她是按皇后的话吃了两剂药,正是清梨手里那个方子,心道皇后还算真心为身边这几个人着想。董氏是她带入宫的陪嫁,侍奉了康熙成了宫中嫔妃,总要有个孩子,日后也算有个寄托。 康熙对此大喜,赏了董氏之父一个虚职员外郎。 倒也没什么实权,不过抬一抬董氏的出身,好叫未来的皇嗣外家好看些。当日的张氏,他也是这样做的,可惜张氏后来坏了事儿,自然谈不上什么荫蔽家族,她父亲的官位也被夺了。 皇后对此表现得十分大度,先是将董氏一家都去了奴籍,然后还交代家里给董氏家置办了宅院,给买了下人,置办田地。日后有田地产出、董氏之父虚衔的俸禄,董氏再接济一些,不愁日子不好过。 这些事情她是做得仁至义尽无可指摘,董氏对此感激涕零,待皇后更为忠心。 娜仁对此啧啧感慨:“皇后一看就是做大事的人,舍得下本钱!” “皇后待亲近人本就不错。董氏自幼服侍她,又是一番恩义。”昭妃道:“即使不如你待琼枝,多少也比得过豆蔻竹笑了。” 娜仁哈哈朗笑几声,“你这比喻可极有意思,我还是头次听到。不过拿董氏的身份比我身边的人,可不妥当。” 昭妃呷了口茶,神情淡定极了,“咱们几个说话,有谁会知道呢?就算我在这说我要造反……” “皇上会知道的。”娜仁难得正经,“我会竭尽全力保你性命送你出宫,却绝不会看着你伤了他。” 昭妃轻描淡写地牵牵嘴角,算作笑了,“能让慧妃娘娘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救我,我也算没白活一生。” 清梨拄着下巴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们两个磨牙,等她们纷纷歇战喝茶的时候,才笑对昭妃道:“昭妃姐姐如今也口齿伶俐起来了。” “岂敢岂敢,这不都靠历练。”昭妃宠辱不惊,微扬下巴,淡定地接受褒奖。 清梨“噫——”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道:“我少年时听说书人说,有含冤鬼魂,生前愿望未了,死后便夺人身体,再世为人,以全痴念。” “莫非——”她眯着眼睛看向昭妃,昭妃随口道:“夺舍之行为天地所不容,当承九霄雷火,死后魂散天地。”她淡淡看了清梨一眼,道:“坐如钟。” 清梨仿佛梦回年少噩梦,下意识地挺直脊背,昂首挺胸。但见她下巴微扬,唇角噙着七分微笑,双手交叉置于小腹前,俨然是一副世家淑女的优雅模样。 “真是人模人样。”娜仁动手为她们添茶,感慨。 清梨权当好话听,笑眯眯道:“哪里那里,您过誉了。” “你这脸皮啊,与当年可是真‘不可同日而语’了。”娜仁啧啧称奇,呷了口茶,又有些感慨:“都说时光如梭催人老,我怎么觉着,你是脸皮越来越厚了呢?” 清梨继续笑眯眯道:“不敢当,不敢当。” “后儿个出宫,给我带两匣子食味轩的点心,要桃酥、霜顶雪梨、满天星、金丝饼。旁的你就看着买些。”娜仁毫不客气地道:“若他家有新鲜的鱼鲊,也给我带一包。” 清梨叹道:“好不容易出宫一趟,倒成了叫你使唤的人了。你要这样多东西,自己怎不去呢?” “出宫多麻烦,逛一天累得要命,也没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娜仁说着,又促狭而暧昧地对着清梨笑了笑,“况且皇上眼看是要带你出去逛一逛,我横插一杠,算什么事儿?” 清梨撇一撇嘴,到底还是把娜仁说的都记下了,又问昭妃有什么想要的没有。 昭妃只叫她给带两坛酒,指名要知味楼进的常州兰陵酒,清梨道:“你也真不客气,算准了后儿个是他家进酒的日子,他家那兰陵酒紧俏,卖起来人山人海的,我只能叫人去碰碰运气了。” 昭妃也不嫌弃,挽袖为她添了茶,有求于人,态度当然温和几分:“有赖清梨了。” 那日本是康熙有意带清梨出宫去逛逛,本也问了娜仁,捎带娜仁一个出宫当然不算什么,倒时候由其勒莫格陪娜仁逛,大家兵分两路,再同时回宫,也算出去玩了一番。 不过娜仁对逛京城的街市并没有十分的兴趣,这几天又懒得动弹,摇头拒了,自在宫里玩着女儿与昭妃说话。本来怎么也得晚间,清梨才能带着东西回来,没成想当日晌午刚过,一行人就回了宫,康熙与清梨都十分狼狈,侍卫们也有挂彩的,康熙面色铁青,一拳捶在炕上:“查!哪里泄露了风声,为什么一到酒楼已经有人埋伏?!” 是遇刺了。 清梨坐在他旁边,微垂着头,咬着牙像是在忍耐什么,面色也不大好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1章 第五十一回 康熙只以为她吓坏了, 摆摆手挥退宫人,走到她身边,揽住她的肩, 低声道:“莫怕,已经平安回宫了。不就是个刺客吗, 朕见识过的刺客多了——阿姐还碰到过两回呢。” “哄姑娘非拿我做筏子?”娜仁啼笑皆非地瞪着他,又看看清梨,见她脸色好难看, 手上紧紧攥着丝帕, 仅从娜仁这边看,仿佛关节都在用力, 纤细粉白的手指褪去血色,青青白白的,想也知道用了多大的利器。 娜仁微微拧眉, 走过去倾身问:“怎么了?不过是刺客,不至于把你吓成这样?” “……我们到酒楼时已被刺客埋伏, 可见……”清梨仿佛难以启齿, 康熙沉着脸接道:“那些刺客, 定然知道朕的行踪。” 那确实是有点吓人的。 不过娜仁觉得,单单这一点,不至于让清梨惶恐惧怕成这个模样,其中定然还有别的是非,但见她不愿多说,便没细问,只道:“既然你们都没事儿,我也放心了,这就去给老祖宗和太后赴命。……我说这几年刺客怎么如此张狂?” 康熙眉头紧皱, “一群不要命的乱臣贼子!” 清梨紧紧抿着唇,原本红润艳丽如含朱丹般的唇迅速失了血色,一双眼微微垂着,显露出几分憔悴来。 娜仁见她这模样,心中存疑,仔细打量两眼,最后还是怕太皇太后不放心,先出了乾清宫,往慈宁宫去了。 这里要多说一点的是,去年十一月,乾清宫修缮功成,康熙已经正式搬过来居住,乾清宫替代了清宁宫,再度成为紫禁城政治权利的中心。 从乾清宫往慈宁宫去路程不远,娜仁没传步撵,带着宫人步行步履如风,反而快些。 慈宁宫里,太皇太后还算镇定,听了娜仁的消息,放下心时微微松了口气,旋即眉头紧皱,“那刺客,是如何知道皇帝的行踪的?” 娜仁倒没什么怕的,历史上康熙多能活啊,一看就不是能被刺客整死的。当下诚实地摇了摇头,表示,“我如果知道,应该去卖情报。” “死妮子,一天到晚净嘴贫了!”太皇太后横她一眼,笑骂道。太后拄着下巴听她们说话,知道康熙没事儿,放下心来,嘴里忍不住跟着娜仁口花花,“唉娜仁你说,你若是卖情报去,我可做什么呢?就如话本子里那样,与你做个护法如何?” “娘娘,那我就全靠您罩着了。”娜仁故作感动,倚在她怀里,一副娇柔虚弱不能自理的模样。 太后嘻嘻而笑,轻抚着娜仁的手,啧啧道:“嫩呐——” 太皇太后太阳穴直蹦,瞪了她们一眼,“都正经点!说正事呢!” “正是有您和皇帝,再不济还有皇后呢,我们娘俩什么关系?”太后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得到娜仁赞同的目光,当即更为得意,挺胸抬头地,将下巴高高昂起。 太皇太后不忍直视,侧过头去吩咐:“告诉皇帝……罢了,就看他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苏麻喇,你再叫人悄悄地查,皇帝身边那些侍卫、太监有没有哪一个有问题的。若是皇帝查不出来,你就知会我一声,皇帝查出来了,就不必告诉我了。” “唉。”苏麻喇恭敬地答应一声,面色也有几分沉重。 娜仁与太后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叹了口气,长长地“唉”了一声。 太皇太后正沉思着,闻声斜她们一眼,一边揉着眉心一边骂道:“闭嘴!” 太后与娜仁再度对视,同时撇嘴。 而后许多天里,宫中的气氛都沉闷闷的,康熙身边的侍卫、太监们都被查了个底朝天,最多是点无关痛痒的受贿问题,这几乎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也不算什么罪过。 更有甚者,康熙还和梁九功、其勒莫格几个分过赃,他手里紧了,这也不妨是个‘劫富济贫’的路子。劫家财万贯官员之富,济他这个做皇帝的贫。 好歹赚点零花钱嘛,有什么不方便从内帑动钱的事儿,手里还能有几个周转。 不过这一回,正经查了,查来查去,却都是这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康熙便有些恼了。 而后宫内守门的侍卫、清梨身边的人均被彻查了一番,也没个结果。 再然后,皇后雷厉风行地封了许多人的口,宫中再也听不到那件事的半点风声,但谁心里都存着几分疑惑,娜仁思来想去好些日子,总觉得清梨那日的表现不大对劲。 但要真说起来,也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闺阁千金,遇到刺客吓坏了也是有的。 娜仁心里存着个小口子,对着清梨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到底没问出口来。 清梨仿佛知道她在疑惑什么,短短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她整个人几乎瘦脱一大圈,下巴尖尖的,一双水光盈盈的眸子望着娜仁,又仿佛透过娜仁,怀念着江南的烟雨朦胧、青山黛瓦。良久,方哑声道:“我、也不知自己究竟在伤心什么。” 罢了,谁还没两件伤心事呢? 娜仁决定不再追问,完全不知道,就是这个决定,导致她‘险些’错失内宫八卦娱乐第一人的交椅。 不过那群刺客也不是个有本事的,康熙九年用尽全力搞了这一回事,差点被九门提督把老窝端了,而后几年中,京城风平浪静。 但即使是抄了人京城据点,也没有查出究竟是哪一个透露了帝踪,所有疑似之情的人若莫自尽,若不死也不张口,让康熙好烦心。 又隔了一旬左右,宫里一个倒夜香的老太监被查出与外头传递消息,但这条线也只查到了这里。 明眼人都知道,里头只怕还有鬼。 若不然,一个倒夜香的老太监,怎么可能准确地知道康熙出宫要去哪一家酒楼用膳? 线索戛然而止,好长段时间里,康熙整个人暴躁得火龙一般。 不过他到底是少年掌权,一路跌跌撞撞历练过来的,养气功夫已经在鳌拜手下练出来了,没几日便恢复如常。 只是娜仁听梁九功说连续半个来月乾清宫后半夜才熄灯,点灯熬油地读书翻折子典籍,任是个铁人也熬不住。娜仁劝了两回,当面答应得好好的,回去仍旧我行我素,太皇太后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康熙也没当回事。 皇后倒是苦劝过,不过她自己也擅长点灯熬油翻账册旧例,并没有劝说康熙的底气,最后反被洗脑小能手康熙给说服了,真是意志不坚,我方猪队友啊。 最后到底因精神紧绷、连日操劳病了一场,一口老血吐出来,也不作妖了,老老实实地卧床养病、喝太医院开的苦药。 娜仁对此颇为满意,回去又从《长生诀》里捣腾了几个方子出来交给御膳房,让他们预备给康熙。 而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宫中都风平浪静的。 这日天气极好,皇后召见命妇免了宫妃请安,娜仁睡到日上三竿起来,抱着皎皎玩了一会,见外头不冷不热,秋风飒爽,正适合出去赏花煮茶,便换了衣裳,带着琼枝与冬葵,交代一个嬷嬷与麦穗抱着皎皎,往启祥宫去了,打算再与清梨一道去寻昭妃。 不过一入启祥宫,她便觉不对——宫内无一人打扫庭院,正殿外廊上也无人,整个宫殿静悄悄地,走进了正殿,可以听到殿内清梨极缓又极坚定的声音,“嬷嬷老了,服侍我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想着,命人送嬷嬷回南,安养晚年。嬷嬷前半生服侍姑祖母,前日南边来信,道姑祖母身上不大好,嬷嬷若能再伺候姑祖母归西,也算是全了一场主仆缘分。” 娜仁下意识地驻足,便听李嬷嬷声音沉沉地道:“老奴奉家主命令,侍奉保护姑娘于内宫,便是死,也要死在姑娘身边。此言姑娘不必再说,家里又送来两剂备孕之方,老奴便替您预备上。您早日有孕,家主与夫人也好安心。” 然后只听瓷器破碎的声音,应该是清梨把茶碗一类的东西扫到了地上,她声音微有些尖,又很快恢复了寻常音量,只是能听出她的怒意来,“嬷嬷何必拿我父亲额娘压我?” 娜仁轻咳两声,冲里头喊,“来客了,都没一个出来迎接迎接?” “啊?”清梨一推窗户,脑袋伸了出来,她微微拧眉,有些吃惊,“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倒是有一会了,不过你这也没个人通传,我想着不告而入,仿佛有些不好,在院子里等等也无妨,没成想您倒是发起火来了。”娜仁笑吟吟地,气定神闲地道:“那我再在这里干站着,反而不美了。” 清梨下意识提起心,又松了口气,摇头叹道:“你也是的。寻春,没听你慧妃娘娘说吗?” 说话的功夫,寻春便已推开殿门笑盈盈地走出来,向着娜仁一欠身,“慧妃娘娘来了,快请。” 娜仁走进正殿一看,一地的碎瓷片子,清梨的袖口还带着水痕,面上愠容未散,强笑问:“你怎么来了?” 李嬷嬷跪在地上,倒是不见惶恐,镇定极了,还不忘就着这姿势向她行了个安,然后从容起身退下。 娜仁心中暗暗咂舌:这是哪方神圣啊? 赶了李嬷嬷一次,清梨也没做出个结果了,李嬷嬷并未出宫,仍在她身边伺候。 不过清梨用她愈发少了,启祥宫上下,看主子的脸色行事,待李嬷嬷也不如往常。 可真是,混得还不如当日昭妃宫里的那位鄂嬷嬷呢。 但李嬷嬷对此分毫不介意,真当得上‘宠辱不惊’这四个字。 接下来的几年里,仿佛就是宫中不断地添孩子、又有孩子夭折的过程。 康熙十年三月,董氏为宫里添了个公主。 康熙倒没有什么不悦的,公主也好,他膝下并非无子,对公主一样喜欢。 欢天喜地地给小公主取了名字,又特许董氏亲自抚养公主,晋董氏为福晋,恩赐不断。 然而小公主刚刚满月,承庆便抱病在身,一场风寒,在娜仁看来不算什么大病,在这古老的清朝,却足以要了孩子的命。 纳喇氏终于打破规矩一回,将儿子带回延禧宫亲自照顾,处处小心仔细,日夜不离床边,慈母之心令人钦佩,却没能留住承庆这条脆弱的小生命。 那是一个大雨倾盆的春夜,纳喇氏感受着原本滚烫的小身子在自己怀里慢慢、慢慢地变得冰凉,失去了温度。 康熙沉默地站在窗边,看着窗外的雨,听着雨声,哗啦啦的声音仿佛打在他心口上,一下接着一下。 得了小女儿的欢喜完全被幼子的夭折冲散,纳喇氏抱着承庆哭得昏天暗地,卧病不起,短短几日,人便消瘦了一大圈。 娜仁与她的关系不好不坏,有时候还觉得,也只有她这样性格的人,才能不依仗家世,在宫里一步步站稳脚跟往上爬。 承庆去世,她又病了,娜仁免不了来看望几回。 佛拉娜本觉得与她同病相怜,时常过来探望,但没过几日便由太医诊出一个多月的身孕来,虽不是十分准的,也有六七分,她小心翼翼地卧床安胎,便顾不得纳喇氏这边的。 娜仁偶尔还会过去走动走动,这日天气暖和,她顺手带给纳喇氏一瓶庭院里开的鲜花。 难得这日纳喇氏梳妆打扮了一番,仿佛用了些头油,发髻挽得整齐,绾着一支赤金嵌明珠扁方,脸上粉黛薄施,不再红颜憔悴。 娜仁一惊,复又道:“你穿这紫粉的袍子倒是好看。” “皇上也这么说。”纳喇氏扬唇对她一笑,收下她带来的花,问:“这个时节,娘娘宫里的石榴开花了?” “自然,如火如荼,开得极好。”娜仁道:“你若想要……” 她猛地住了口,下意识不愿去触人的伤心事。 纳喇氏却笑得眼睛弯了弯,“您何必对我这般小心翼翼的?这段时日,倒是多谢了您,时常来走动走动。马佳姐姐有了身孕不宜出宫,我这里便冷清了,多亏娘娘偶尔过来,还算有些人气。既然娘娘宫里的石榴花开得好,妾身想向您讨一篮子,如何?” “这个简单。”娜仁点点头,“回头我便让人给你送来。” 她便知道,纳喇氏是真正振作起来了。 比起佛拉娜,纳喇氏才更适合在皇宫中生存。 娜仁心中不免有些感慨,不过她与纳喇氏也没有多深的交情,没有多琢磨纳喇氏心里历程的意思,回去之后命人送了她一篮子红石榴花,却还有一棵从后院葡萄架子那边挖出来的葫芦藤。 纳喇氏见了欢喜极了,亲自往永寿宫谢过一番,又送来几色针线,还给皎皎缝了几个小布偶,也就是在这之后,两边逐渐有了些年节惯例走礼之外的走动。 一切盖因娜仁一念而生的怜悯,与随意地几次探望。 但也只比点头之交多了几分浅薄的交情,牌桌上的朋友。宫里哪有那么多的人,与旁人交心,相互搀扶着,打算走过一生一世。 不过磕磕绊绊地一路走着,到了老来,回首一看,但愿当年故人俱在。 上头那句话是太后说与娜仁的,遍览话本子多年,太后的汉文水平有了显著提高,也能说两句别别扭扭的‘文化人应该说的话’,水平怎那嘛……就是宫里的太傅听了能吐血的水平。 但她老人家堂堂太后,文盲二十来年,如今能学到这个程度,实在是值得人为她鼓掌叫好的了。跟在太后身边的那些人吹彩虹屁吹得极有水平,娜仁在那边待了两回,听着她们说话,甚至有几分飘飘然,觉得自己能拳打曹公脚踢粒民。 回去提笔一写……唉,脏话就不要说了。 路漫漫其修远啊! 纳喇氏要说振作,那振作得是真快。借着康熙对她还有几分怜惜,梨花带雨两回,康熙便接连在延禧宫留宿,而后七月间便传出了已有孕三个月,胎像稳固的喜讯。 康熙欣喜若狂,承庆过世的悲痛被一扫而空,他开始全心全意地期待起这两个即将出世的孩子。 皇后对此还有些感慨,这日午后,回事的人去了,皇后自斟了杯清茶在临窗的炕上坐着,一边赏着窗外亭亭如盖的梧桐,一边随口对九儿道:“这才是能成事的人,有抻头,有韧性。那得起放得下,才能在宫中立住长久。亏得她不是佛拉娜那样的身份,不然……” 她面色隐有几分凝重,低声喃喃自语:“我这位置,坐稳可就难了。” “娘娘说的这是哪里话,纳喇福晋对您不也是毕恭毕敬,从不敢有逾越不恭之处半分吗?”九儿笑道:“您这岂不是杞人忧天了。” “也罢。”皇后扬唇一笑,“我也还算好命,天注定,昭妃与慧妃这两个性子洒脱不羁,佛拉娜与皇上是幼年情爱,却偏生是敏感多思又软弱的性子,纳喇氏虽有野心,与皇上感情却平淡,皇上宠的那一个,又注定是那样登不得高位的出身,把着受孕的良方却迟迟没有动静……倒是上天佑我了。” 九儿一欠身,盈盈笑道:“皇后娘娘仁厚慈和,待老祖宗与太后孝顺关怀,对皇上体贴眷恋,待我们下头人也没有红脸的,如此性格,自然得天独厚,不是等闲小主们可以比得的。” 皇后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你也开始与我说这些场面话了。” 九儿忙肃容道:“奴才一万个真心,只盼着说与您知道。” 皇后抿嘴儿一笑,没再说什么。 纳喇氏惯素是个小心谨慎的,她这一胎自然也安安稳稳地养着。 再一年,太皇太后正月里身上便不大好,太医说京中气候不大好,最后寻个气候温暖的地方安养些日子,若能有汤泉,自然最好不过。 此时久负盛名的小汤山行宫还没有建成,康熙沉吟着想了想,道:“若论汤泉,还是赤城的好。” 娜仁这几年也听过那边的名声,当即点点头,又道:“好也罢,歹也罢,只是一路过去太位奔波,况路途又远,老祖宗自己去我也不放心,不如……” “朕陪着老祖宗去。”康熙看着娜仁,笑容温和,“阿姐若是放心不下,也跟着就是了。” 娜仁下意识拧着眉道:“你若是去了,朝政上那一大摊子事又怎么办呢?” 康熙道:“百善孝当先。” 娜仁未与他辩驳,回头说与太皇太后听,太皇太后笑了,“皇帝有这份孝心是好的。况且自古天子以‘孝’至天下,他若伴我去赤城安养,也算是一桩说法。你就不必担心别的有的没的了,或者单是想撇下皇帝和我逛逛,这一次只怕是不成了。” 朝政上的事,娜仁一向不打听,太皇太后这几年也不爱打听,但也能听到两耳朵。 此时她说得高深莫测的,话里有话,还是后来清梨一言点醒了她。 儒家崇尚孝道,康熙以帝王之身亲自奉祖母出京安养,可以堵住南方那些书生的悠悠之口,甚至得一片好名。 这样的事儿,当然没人会阻止。 后来太皇太后私底下也与娜仁说,除政治因素外,康熙非要跟着去,只怕也有不放心娜仁单独奉她去赤城的缘故在里头,只怕其中出什么岔子,这一二年刺客虽少,但也怕真有不要命的。 皇帝跟着去了,侍卫防备又要提升一层,也能隐隐威慑那些刺客。 这几年栽倒在康熙身上的刺客不少,只怕一时还没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想要刺杀皇帝。 很不合时宜地,娜仁当时下意识想的竟然是——啊,我崽大了,会疼人了。 叫太皇太后知道,定然毫不犹豫地赏她一巴掌糊在脑壳壳上。 娜仁要去,皎皎又已是四五岁的大娃娃了,带着倒也无妨,太后也跟着凑热闹,最后宫里竟然只留下皇后一个主事儿的。 清梨看着娜仁的目光隐有些幽怨,“说好了开春儿一起踏青,你倒是逃了。”然后毫不留情地说了一大串子东西,让娜仁买回来与她。 除她之外,也有好几个人叫娜仁帮着买东西,娜仁隐隐觉得,自己好像想成为了一名‘宫廷代购员’。 离宫的马车缓缓行在官道上,皎皎新鲜够了,玩累睡了,娜仁一手掩着胸口微微拧眉,总觉得她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第52章 第五十二回 从京城到赤城的路程不算很远, 但因同行有老幼,马车缓慢,硬生生在路上磨了好些时日。 娜仁头天还有点兴致瞧瞧车外的风景,后来就每天懒洋洋地窝在马车里不爱动弹。 皇家出行, 马车自然是极舒适的, 内外两部分一道小屏风隔开,里头安置了一张矮榻, 精巧些, 倒也足够人半卧在上头了, 外头还能有立个小茶炉子的地方。 为了照顾娜仁的口味,那个小茶炉子几乎日日立着, 各种甜汤羹品不断, 自然不能只做一人的份,太后都道跟着出来沾光了。 皎皎倒是每天兴致勃勃地来回奔跑于康熙、娜仁甚至太皇太后与太后的马车中间, 这里待一会,那里玩了一会,累了就就近睡, 每日午睡的地点都不固定。 娜仁对此深感无奈, 却也不能说她什么,小姑娘精力旺盛,每天都活泼极了, 她看着心累, 只能叮嘱麦穗几个照顾周全些。 如今皎皎身边的保姆多半都已经出宫荣养, 麦穗便是皎皎身边第一人,她处事妥帖心性缜密,很叫人放心。 除娜仁外,几乎所有的人对皎皎这活泼的性子与这几年被养得小牛犊子一样的身板满意极了, 康熙恨不得日日抱着女儿叫所有人都知道,他膝下长女那样的活泼健康。 可惜随行官员不算很多,远远不够他心里昭告天下的等级人数。 对他这幼稚的想法,娜仁全然不知,知道了大概会掐腰狂笑一场。 不过由此,也可以见康熙对膝下子嗣多夭折的辛酸了。 时人崇尚多子多福,然他膝下如今却只立住二子二女,除了这皎皎外,二公主、去年腊月出生的四阿哥赛音察浑与二阿哥承祜都不是身体健壮的,实在是令人心忧。 前朝大臣不断上折请开枝散叶绵延后嗣,皇后为了堵住众人悠悠之口甚至又选了一名钦天监官方认证命格旺子息的那拉氏入宫伺候,一时半会却无甚效验。 这里头的心酸种种,大家心里多少知道些,皇后也着急,平白在前朝落下个‘善妒’的名可不好受,虽然如今还没有人说出来,但噶布喇夫人回回入宫明里暗里的话她都听得清楚,自然坐不住了。 那拉氏入宫便是她情急之下的结果。 只是一时虽堵住了悠悠之口,却仍然没什么动静,叫她好着急。 康熙出宫来,不免也有想要躲一躲的一日。 在宫里成天被人盯着造人,心理压力太大。 一行人在路上过了二月二,太皇太后心情极好,还换了今春新裁的衣裳牵着皎皎的小手下车踏青,康熙命令车队原地驻扎,见娜仁与太后在旁边看热闹,便道:“皇额娘与阿姐怎么不去逛逛?” 娜仁四下里瞄了瞄,见侍卫们都背着身,悄悄对着康熙一呲牙,“车里窝得腿麻了,容我在这儿扶着车辕站一站。” 琼枝在旁满脸的哭笑不得,一边将手臂递出去让她扶着,一边蹲身替她捶腿。 太后嫌弃地看了她一眼,“一点都没有我当年的风采。” 娜仁也不恼,笑呵呵地道:“那是,您骑射双绝风采无二,我哪能与您比呢?” 分明说得是好话,太后却不由拧拧眉,疑惑地看着她——怎么总觉得不对味呢。 康熙强忍笑意,口中道:“快了,快了。预计明儿便能到赤城,那边的行宫还是新修的,不说规模多大,景致却不错,阿姐可以好好松快松快。” “我这一路的车坐得骨头架子都要散了,就咱们家这个小牛犊子——”娜仁抬手虚虚指着皎皎,叹道:“还活蹦乱跳的,我也是佩服她,小小的人儿,哪来的精神呢?” 康熙笑意更深,道:“小人儿就是要活蹦乱跳的才好。皎皎如此活泼,倒是让朕怪欣慰的。” 听他说着,娜仁对赤城行宫不免生出几分期待来。等真到了地方一看,又觉得建筑不如紫禁城恢弘,倒是景致秀巧,聊胜于无。 娜仁在炕上瘫了两天,睡了个昏天暗地,醒来后太皇太后就兴致勃勃地打算去泡汤,她那一双老寒腿是多少年积攒下的毛病了,泡泡温泉,或许能有些效用。 再有咳疾气喘一类,太医说泡汤泉能有所缓解。 只当为太皇太后求个心里的慰藉。 娜仁理直气壮地跟着蹭吃蹭喝蹭汤泉,皎皎每天在行宫撒欢儿。 有温泉的地界,鲜花开放也早一些。 皎皎小嘴甜得跟抹了蜜似的,今儿带回来一枝桃花,说娜仁与那桃花‘人面桃花相映红’,明儿撷了一枝头的白玉兰回来,捧与娜仁,口中吟着“美人如花隔云端”。 娜仁听得只觉好笑,一边将她抱进怀里,一边问道:“都和谁学得这些?” 皎皎清脆地就把清梨给卖了,娜仁抬手轻轻一点她的额头,笑骂道:“这话啊,既然是她教你的,与她说去!” “额娘不喜欢皎皎夸额娘吗?”皎皎眨巴眨巴水汪汪的大眼睛,两只白嫩嫩的小胳膊环上娜仁的脖颈,小脑袋在她颈窝蹭了蹭,声音甜腻腻的,“可是皎皎觉得,额娘是这世上最最美的女子啊!桃花、玉兰、山茶、迎春……开得都不如额娘好看!” 娜仁简直心都化了,把软绵绵粉嫩嫩的小宝贝抱在怀里,笑呵呵地应着,“好好好!这玉兰开得好,用水养上,还能香上几日。” 她说着,一扬脸,琼枝笑吟吟地去取花觚来。皎皎得了夸奖,精神一时振奋,摆着手指头算要给皇太太什么花、皇玛嬷什么花,又要给汗阿玛什么花。 娜仁歪头听她一片稚气地盘算,忍不住笑弯了眼。皎皎眨眨大眼睛,看她:“额娘笑什么?皎皎说错了吗?” “皎皎没说错!额娘笑皎皎可爱。”娜仁轻抚着皎皎头上的小辫子,带着几分戏谑打趣道:“普天之下,还有比我们皎皎最可爱的小姑娘吗?——来,让汗阿玛说说,天底下,是不是我们皎皎就是最可爱的小姑娘?” 原来说话间,康熙已然来了。 娜仁将皎皎放在地上,牵着她的手,笑盈盈地看向康熙,问道。 康熙也是一脸的喜色,大步走进来抱起皎皎在怀里,顺着娜仁的话道:“朕看也是,普天下,还有比朕的皎皎更可爱的小姑娘吗?” “什么大好事儿,高兴成这样?”娜仁命人斟茶与他,康熙也是渴极了,痛饮了半盏,喜上眉梢地道:“宫里来的消息,纳喇氏初四日产下一子,四斤六两重,太医说康健极了!” 娜仁不由一喜,正笑着,心里忽地咯噔一下。 这个孩子,是纳喇氏的第二子,就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胤褆。 而根据她看过的狗血小说里的剧情,康熙元后对这个孩子一直耿耿于怀不喜,就是因为他出生的第二日,嫡子承祜病亡,元后怀疑是他克死了承祜。 这里头有多少历史依据、多少的艺术加工,娜仁不大清楚。但有一点,这两个孩子的生死日期,绝对是史书写明,没有艺术加工成分在里头的。 不然那个作者能活生生被考据党喷死! 既然这么算,那就让人不由不吃惊了。 娜仁瞄了眼康熙,看着他喜得眼睛都笑弯了,满心念着宫里的大胖娃娃,便觉着心口嗓子眼都噎得慌。 一时心里乱七八糟地翻滚着各种思绪,最后娜仁只清了清喉咙,没开口。 康熙未顾及到这里,自顾自地欢喜着,又拿桌上的茶果逗女儿,身上难得浮现出一些少年人的活泼气象。 也罢。娜仁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就让他能开心一天是一天。 京中到赤城这边的路程都是固定的,快马加急四日左右。宫里五阿哥出生是初四,承祜病逝是初五,消息到来的次序也是这样算的。 康熙本来还满心欢喜地翻着书本,打算给五阿哥取一个好名字,宫里的信件来,他怀揣着些期待拆开,盼望会是哪位妃嫔有孕的好消息。 梁九功在旁陪着笑,等着康熙欢欢喜喜地告诉他们到底是什么大喜事。 下一刻,信件猛地落地,康熙一拳砸在御案上,茶碗猛地一颤,发出清脆的一声响,足可见康熙用了多大的力气。 梁九功忙忙跪下,又小心地膝行上前,捧起康熙的手,“哎呦呦,皇上——” 他只抬头看了一眼,便猛地住了口。 只见康熙眼圈通红,热泪盈眶,嘴唇不自觉地颤抖着,甚至他能感觉到康熙的手也在抖。 “快去请慧妃娘娘。”梁九功心里一紧,急急忙忙地吩咐小太监,又忙问康熙:“您这是怎么了?” 康熙不言不语,紧紧抿唇,两手攥成拳,又在御案上砸了一下,颤抖着启唇想要说什么,却在张口的那一瞬间泣不成声。痛苦的嘶吼堵住了他的话语,众人只听这位至尊无上的帝王如迷途重伤的野兽般嘶吼,像是一把刀,划开所有人的心口,让人觉着闷闷地疼。 娜仁急匆匆赶到的时候心里已有了准备,气喘吁吁地扶着殿门,一边平息着呼吸,一边缓步入了内殿,走到康熙身边,蹲下身握住他的手,问:“怎么了这是?” “……阿姐……”康熙嗓音沙哑得厉害,眼睛红得让人心中发涩,“天神带走了承瑞,带走了承庆,如今又把承祜带走,留给朕一个先天不足的赛音察浑……上天为何如此不公啊!” 娜仁喉头发紧,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开口,“承祜……只是不在人间受罪,得以超脱了。” 康熙苦笑着喃喃道:“但愿。” 他在发泄一场之后,仿佛找回了理智,吩咐众人:“二阿哥之事,不可叫老祖宗知道。” “嗻。”梁九功等人连忙称是,娜仁劝道:“承祜这样……皇后心里定不好受,你回去陪陪她。老祖宗没有你想得那么脆弱。这样的时候,皇后需要个人陪着,你是他的丈夫,承祜的父亲。” 说着,她心里极有对皇后的怜悯,也有对自己的嘲讽。 清宫里活了多少年,也是眼泪说来就来的种子选手了。分明与承祜没有什么感情基础,眼泪来得倒是痛快。 康熙似乎听进去了,又似乎没听进去,沉默了好一会儿,只说了一句:“朕知道了。” 娜仁便不再多劝,行宫里的人遵康熙的话,不敢将承祜的死讯透露给太皇太后知道。 然而太皇太后在宫中手眼通天多年,那消息她迟早要知道的。 宫里的信儿递来的时候太皇太后才用完药,听完怔了好一会,便觉眼睛酸酸涩涩的,一手持着念珠,低低道:“这都是当年的孽啊……” “太皇太后。”苏麻喇亦是满面哀色。太皇太后手微微颤抖,深呼吸好几次,方才平复情绪,道:“既然皇帝瞒着我,就权当不知。……我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儿子、孙儿,一个接着一个的送走,长生天啊!” 行宫里不知何时染上了沉闷悲伤的气氛,就连皎皎仿佛都懵懵懂懂地感觉到了,今儿折了花去哄太皇太后,明儿揣着偷偷藏下来的宝贝点心去安慰安慰康熙。 小小的人儿忙得陀螺一样,倒也给了康熙少许的安慰。 康熙最后还是没能留下,京里的信儿,皇后一病不起,且愈发严重,康熙心急如焚,向太皇太后辞别,带着几个侍卫快马归京。 听后续的消息,皇后振作得很快。 她本就不是个软弱的女人,只是丧子之痛一时将她的天都压塌了,如今另一座天回去替她撑了起来,她便可以好得快些。夫妻二人互相舔舐伤口,度过失子之痛,想来也更快些。 行宫里诸事安好,太皇太后住了约有五十余日,三月中下旬便预备着启程回京了。 此时承祜去世这一颗小石子在宫里泛起的波澜已经消逝,对太皇太后而言,也不算是个伤心地了。 康熙在安慰过皇后一番后又快马回到赤城,如今圣驾归京,一路百姓盈街,好不热闹。 太皇太后到底上了年岁,折腾着便觉得累了,回了宫径直回慈宁宫休息,太后也不耐烦那些应酬,给了娜仁一个鼓励的眼神,带着人施施然回了宁寿宫。 娜仁则还得去皇后那里打卡。比之她离宫时,皇后消瘦不少,精神头倒是不错,笑问过她太皇太后身子如何,又问过太后,摸了摸皎皎的小脑瓜,交代娜仁有两匹宋锦要与皎皎裁衣。 娜仁一丝不苟地回答着,等皇后的官方慰问告一段落,方端起茶碗饮了两口茶,四下里打量着。 此时众妃皆在,各自落座,多数人还是一如往常,唯独纳喇氏不似从前那般,在皇后跟前妙语连珠,一言一语奉承得巧妙,能说进人心里。今日她就低头静坐着,一派温顺模样。 娜仁看了心中暗暗称奇:莫非那狗血小说里说的竟还有几分真? 没待她多观察,皇后便温声笑道:“时候不早了,慧妃一路奔波,也累了。且回去先歇息,明儿不必来请安,好生歇着,再与昭妃她们热闹热闹。” 娜仁未曾推辞,起身来向着她盈盈一欠,笑道:“那妾身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皇后便命众人都散了,嫔妃一一起身告退,皇后回了正殿暖阁里坐,九儿用一个小茶盘捧来一碗汤药,轻声道:“娘娘,养身的药好了。” “这药……可苦得很。”皇后垂眸扫了一眼,叹道:“也不知吃多少能有成效。我这身子啊,竟连比我大两岁的慧妃都比不上,你看她今日容光焕发的模样,真是让人羡慕。” 九儿忙劝道:“娘娘何必如此消沉呢?您是素日太过操劳,太医不也说了吗?您耗费心神太过,再兼大悲伤身,故才有次急症。缓缓地用药养着,好时候在日后呢。那汤泉养人,慧妃娘娘又素来是个万事不操心的,在行宫里住了一个多月,身子只有更好的,您与她比什么呢?” “呵——”皇后轻嗤一声,似有些恍惚,声音低低的,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从前我忌惮她的出身,后来我怜悯她的未来,如今却觉得,我连她都比不上。她好歹还有个公主傍身,纵然不是自己亲生,也比我这个孤鬼强上百倍。” 九儿心中涩然,又劝道:“您这说的是什么话呢?您还年轻,有得是日后。慧妃娘娘膝下至多是个公主养着,您却还可以有许多许多自己亲生的阿哥公主,怎能一样呢?” “你也哄我。”皇后有些颓然,仰头一口饮尽了碗中的汤药,扫了九儿一眼,问她:“钦天监的人联系好了吗?” 九儿忙回道:“已经与季大人说好了。” “也罢。”皇后倚着靠背闷闷道:“本宫想自己待会,不好进来烦我。若有什么宫务,且撂下。” 九儿低头呐呐应是,领着宫人们退下了。 永寿宫里,娜仁被好久没见的福宽围着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娜仁身边这群人,琼枝、福宽、豆蔻加一个竹笑,是赌咒发誓死也不要出宫去的,娜仁只得随着她们的意,左右如今这世道,在宫里,她还能护着些她们,真出去了,她也帮不上什么忙。 岂蕙星璇这一二年也快到了年岁,茉莉、菡萏被调理得出挑了,娜仁与她们商量着,等明年开了春儿,宫里放人出去的时候,许她们出宫。 二人纵有不舍,但外头有家有业的,父母高堂聚在,不像不想出宫的那四个家里没什么人了,她们两个自然没有久久留在宫中的道理。 如今永寿宫小厨房的差事已经逐渐由茉莉接手了,做得也很是不错,处事稳健干脆,厨艺也历练得很出挑,将她姑姑的手艺学了□□分来,皎皎很偏爱她做的桂花甜糕,一次能吃一盘子。 不过为了保护她的小牙齿,也为了让她把胃口留在正餐上,娜仁在永寿宫内实行甜点限量政策,她每次只能嘴里啃着一块、一手抓着一块,然后眼巴巴地盯着盘子,看着她额娘与那两个狠心的姨妈将盘子里的点心一扫而空。 两位姨妈指得是清梨与昭妃,她们为了当这姨妈是下了血本的,皎皎一身环佩叮当的,有一半是她俩的杰作。 皎皎打小就看出端水的技术纯熟了,与二人都好。清梨教她两招剑术,皎皎学着,耍起来倒是有模有样的;也能跟着昭妃念两句经,看得康熙头疼,与昭妃促膝长谈,中心思想就是不要传授皎皎那些能移人心性的道书经文。 昭妃顶着张冰冷冷的棺材脸把康熙说与她的话学给娜仁与清梨听的时候,娜仁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然后又有些讪讪。 她倒是没觉得孩子与昭妃混有什么不好,早点看透些世俗道理天之苍苍众妙之门,免得长大了受伤。 但既然康熙觉得不妥,那就算了,好歹是人亲爹呢。 喝着茶的娜仁如是想到。 刚出生的五阿哥生得白胖圆润,确实可爱。 纳喇氏或许是把放在承庆身上的关怀也加注到了五阿哥身上,五阿哥身边的事儿,事无巨细,她都要过问一番,若不是怕惹皇后生气,只怕她会求康熙把五阿哥留在她身边,由她亲自抚养。 不过五阿哥的出生日子已经使皇后不喜了,纳喇氏也不敢在这上面多做文章。 然而即使她这样小心谨慎,五阿哥一场风寒,钦天监副使的进言,都让康熙决定将五阿哥放在外臣家中寄养。 最后挑来挑去,选了纳兰明珠。 英亲王阿济格的女婿,出身叶赫纳拉氏,与纳喇氏还有几分转折亲,时任兵部尚书,朝内重臣,康熙心腹,算是抚养五阿哥的不二人选。 五阿哥出宫娜仁,康熙打破满人‘抱孙不抱子’的传统,抱了抱这个孩子,缓声道:“朕为他取名,保清。” 不从承字辈,或许就是康熙对这个儿子最大的期许了。 也是期许。 皇后登时面色铁青,纵然仰仗好养气功夫,也好一会儿才复了和缓面色,强扯了扯嘴角,“是个好名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第53章 第五十三回 “……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喧嚣散去后的坤宁宫寂静许久, 直到兰嬷嬷悄无声息地碰上一盏茶,皇后颤着手接过来,方才开口打破了宁静。 兰嬷嬷抬眼看她, 见她强撑着坐在暖阁的炕上, 面色铁青, 脊背僵硬地挺直,鬓边银丝串宝珠的步摇熠熠生辉,衬得面色愈发难看。 兰嬷嬷轻轻握住皇后一直搁在膝上、紧紧攥着的左手,轻哄着皇后松开, 见果然把指甲都崩裂了, 叹道:“您这又是何必呢?九儿, 快打水、取药膏子来。” “我又是何必?”皇后已然隐忍到崩溃的极致了, 想要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将将出口时用竭力压住, 咬着牙绷住优雅,然而纵使嗓音低沉,也如困兽绝望之际发出的呐喊一般:“我的承祜!才没了几个月,皇上就给纳喇氏的儿子取名保清!保清啊嬷嬷,那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兰嬷嬷轻声安抚着她,道:“未必如此, 不过是个‘清’字罢了……” “不过?”皇后柳眉倒竖怒目圆睁, 鲜少能在她身上看到这样失态的时候, “难不成要把国祚的祚与九五之尊的尊都给了他,才非‘不过是’吗?” 皇后因康熙给五阿哥取的名字动怒的同时,延禧宫中,纳喇氏也是牵肠挂肚地。 宫女大雪陪嫁她入宫,又服侍多年, 算是她的心腹了,这会挥退了宫人,走上来劝道:“咱们五阿哥天潢贵胄,在明珠大人府里,定然会被好生善待的,您就放心。” “我的孩子啊……”纳喇氏倚着窗,遥望着天,神情郁郁,“是我将他生的不是时候。” 大雪抿抿唇,试探着问:“您看,要不要在五阿哥身边多防范些。” “你的意思……”纳喇氏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似是嘲讽般地扯了扯嘴角,“不必了,如今那几个人就够了。一来明珠不会让皇子在他府里出事,二来……皇后终究不是丧心病狂的狠绝之人,出手让保清染恙发热,连和钦天监逼保清出宫,已经是她最狠的手段了。……况且明珠是皇上心腹,皇上也不会容忍皇后在明珠府上对保清动手。只因让保清出宫一事,皇上已在名字上给了皇后脸色,皇后会见好就收的。不过……这名字定然是惹了皇后的眼了。” 纳喇氏苦笑着,自嘲地摇了摇头,“我这个没用的额娘啊,只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孩子变成帝后交锋的工具。” 大雪沉默着,听纳喇氏继续道:“赫舍里氏在索尼老大人仙逝后消沉一段时日,又因索额图在朝内步步高升与承祜的出生再度辉煌,乃至愈发嚣张。皇上对赫舍里氏早有不满,二阿哥过世,他们却恨不得伸手把宫里的皇子一气掐死,若不是皇后拦住了——” “呵,”她轻嗤一声,“那这普天之下,还有他赫舍里家什么事儿?” 大雪抿抿唇,小声问:“您要不要,把皇后算计咱们五阿哥的事,透给太皇太后知道?对子嗣出手可是大忌,太皇太后出面弹压皇后也是有的。” “太皇太后不会出手的。”纳喇氏闭着眼,摇摇头:“皇后出手有分寸,掐着老祖宗与皇上的底线,算准了他们怜惜她痛失爱子,不会十分动怒。皇上能出面给皇后脸子已经是我的意外之喜了,偏生这意外之喜又是不该来的,活生生把我的五阿哥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她自嘲地笑道:“可知这皇上心里没有你呀,你就什么都不是。” 而后的一段日子里,娜仁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旧社会主母为难妾室的手段。 纳喇氏在皇后跟前是半点都不讨好,连续半个月,没得半个好脸色。地方新进杭罗贡纱,皇后赏遍宫嫔,却没有纳喇氏的份。 往日皇后若起牌局,纳喇氏当仁不让,如今却再难在皇后宫中的牌桌上看到她的影踪。 佛拉娜两边交好,如今夹在中间,有心劝和却无能为力,再加上她自己身子也不大稳妥,逐渐深居简出,宫里倒是平静下来。 ——盖因娜仁与昭妃是不搅和这些事情的,纳喇氏与佛拉娜深居简出起来,清梨都不惜得搭理赫舍里氏与那拉氏,她们自然也没有一显身手的地方。 太皇太后对此微有些无奈,倒没多说什么,也没说皇后的不是,只就着这里头的事给娜仁上了两节宫斗补习课。 约莫又过半个来月,纳喇氏开始捧着经书往宁寿宫走动。再过一旬左右,太后赏了她一支嵌红宝的孔雀展翅金钗,算是以柔克硬,敲碎了后宫这一片寒冰。 娜仁对这里头的门道暗暗称奇,回去灵感迸发提笔写了一篇宫斗文章,仍旧宫外投稿,不过短短三回,大受好评,虽然拿的银子不多,顶多是她一身衣裳钱,倒也很叫人欣慰了。 她总算凭借自己的正当劳动赚到了第一桶金,这是她文学生涯的一小步,却是一个米虫进步史的一大步! 康熙多少知道她搞文学创作的动静,听说文章广受好评,却比娜仁本人还欣慰,让其勒莫格搞了一稿来细读了,还兴致勃勃地给娜仁提出意见,这里怎么写那里怎么用典。 最后是娜仁气急败坏把他赶出书房,直呼:“我这是纪实作品!用不上您那华丽辞藻,您哪凉快自己坐着去!折子批完了吗?书读完了吗?” 然后还双手掐腰,重重地哼了一声,谴责道:“不务正业!” 不知何时抱着清梨娘娘新给缝的大狮迈着小短腿过来的皎皎眨巴眨巴大眼睛,也学着额娘的样子,双手掐腰,重重哼道:“不务正业!” 不过她说话也奶声奶气的,学着娜仁的样子却没学出神韵来,反而让人心都化了。 康熙朗笑着阔步走近抱起女儿,掂了掂,随口道:“皎皎又重了些。”然后才义正言辞地对娜仁道:“满招损,谦受益。虽不恰当,阿姐你听听也是有道理的。你这才出了三回,虽受些好评,却也不能如此膨胀自大沾沾自喜,旁人提出的意见还是要听的。” “呵。”娜仁毫不给他面子,指着永寿宫朱红围墙,道:“你说,这满宫里,通读诗书的嫔妃有几个?寻常的认字就不错了!即便真有几个有斤两的这皇宫大内的,谁没事显摆肚子那两斤墨水拽文?”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理直气壮,昂起下巴继续道:“我这话本子里一个个的,张口不是‘子曰’就是‘古人云’,讥讽个人还要引经据典的,有意思吗?人家读者要看宫斗!不是一群娘娘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用典互怼暗骂!戏文也就罢了,那不知那本生僻古书上的典故也要我写上,那得什么水平的人能看得懂?我这话本还卖得开吗?” 康熙目光复杂地看了娜仁一眼又一眼。 这里就不得不介绍一下这三人此时都站在何处了,娜仁刚才追康熙气急败坏地,如今正站在庭院当地,康熙为了抱女儿走到廊下书房门口,娜仁还得仰头看他。 这会见他欲言又止地,娜仁拧拧眉,“这又是怎么了?” 康熙露出微妙的笑容,皎皎则满脸甜蜜的笑,捧着布狮子向娜仁身后脆生生地喊着:“清梨娘娘!” 宫里这辈分乱得很,她叫得也混,今日喊姨妈,明儿个叫娘娘,因她没叫错人,众人也就随她了。 此时娜仁听她这样喊,浑身一僵,动作迟缓地回头小心一瞄,便见清梨唇角噙着三分冷笑,一双眸子放着冷光幽幽望来,与娜仁目光相触,笑呵呵地问:“我没文化,能识得几个字就不错。” 她笑得意味深长,娜仁只觉瘆得慌,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最后只能低服做小向二人认错,承认自己是写不出来又被康熙打搅,火气通通发出来,一时口不择言了。 康熙则对自己打搅娜仁进行文学创作的行为进行忏悔以及道歉,双方握手言和,重归亲密无间的帝妃(姐弟)关系。 至于清梨……她倒也不是十分生气,只是知道娜仁这几人心情不大好,趁机与她闹一闹,没一会儿二人便嘻嘻哈哈地笑开了。 皎皎扯着布偶嘴里“嗷嗷”地叫着,小狮子一样冲进康熙怀里,康熙也乐得孩子似的,倒是宫里难得的,安闲又舒适的时光。 宫中下一个传出喜讯的,不是皇后寄予众望的那拉氏,而是一直奋力于养身助孕事业的佛拉娜。 那一碗碗苦药汤子灌下去,或许真有些成效。当年十月里,正是秋高气爽又微微有些天气转凉的时候,佛拉娜报出孕信,已足三月,胎像稳固。 这正是康熙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且不提这几年佛拉娜接连丧子,让他身心俱疲,急盼望有一个健康的孩子出世来安抚佛拉娜。只说如今这个情势下,宫妃有孕,很大程度上也能让他松一口气。 皇帝的孩子,不知是皇帝的孩子,也是稳定人心朝局,让皇帝耳根清净的良药。 他当即厚赏了钟粹宫,又破例,在佛拉娜孕脉刚刚三个月时,便召马佳夫人入宫,陪伴佛拉娜。 这消息一传出来,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皇后知道消息的时候,刚刚饮下一碗漆黑的药汤子,撇下手也没漱口,吩咐人:“厚赏佛拉娜。”只叮嘱了这一句,便不再言声,倚着迎手枯坐在炕上许久。 兰嬷嬷脚步轻盈地进来,端了一盏清甜的果子露来,双手恭敬奉上。 她奉上的东西,皇后没有不赏脸的道理,但也只浅啜一口,见兰嬷嬷满面关怀的,便轻叹着道:“到底是她的好命,这才多久,赛音察浑才多大,她便又传出孕信来。这一回倒是胎脉稳固,太医都说不错。” 这一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皇后已不如去年此时,膝下有皇子、前朝有当朝新星索额图时那般意气风发。 如今的她,身形消瘦不少不说,原本微微有些圆润的鹅蛋脸也瘦了一圈,下巴尖尖的,双十年华,已然略显老态。 兰嬷嬷看着皇后如今的模样,只觉着心里酸酸涩涩地疼,默默好一会,才道:“您的福气绵长,都在后头呢。”又道:“夫人新送来的方子,说是许多人吃了都好,极有效验,一整套的养身药膳方,奴才已经命小厨房预备了。” 皇后目光淡淡的,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对这些偏方土法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当日清梨的方子她吃了一回,有了承祜,后来再吃,却没有效验了,后来又试了许多方子,皆不得结果。 如今她在这些方剂上已隐隐有些心灰,倒是在抄经念佛上更勤快了些。 人呐,无论延医还是求佛,总要占上一边,以求心中的安慰。 赫舍里家倒是仍旧热衷于此,皇后每每为求清静,也抱着瞎猫碰上死耗子的侥幸,不怕那苦味,通通灌了下去。 或者说,药喝多了,也不过平常了。 赫舍里家太需要一个聪明健康的小皇子来稳定军心、保住荣宠,皇后也太需要一份心中的慰藉了。 如今前朝种种,皇后都不想管顾了,她只求能有自己的一个孩子,无论公主阿哥,都好。 好歹让她后半生有个寄托,活着,除了宫务和家族外,还能有一份牵挂。 这里头的辛酸实在是太多,沉甸甸地压在皇后的心头,她却无论对谁都不能说出。即使是她最信任的兰嬷嬷,她也不能将这些想法一一倾诉吐露,只能长长久久的,咽在肚子里。或者一个个熬夜翻阅账目的夜里,有灯知道。 佛拉娜这个孩子,打一开始,太医就都说怀像极好,果然她也没受什么折腾,怀到五六个月时,行走如常,腰身虽然宽些,脸上即使粉黛不施,却还是容光焕发地。 皇后见了,连声赞她:“你这一胎怀像倒是极好,精神头也比前头都足,我看害喜也不大厉害。” “可是托福,从家里得了个江湖游医献的方,只说是巩固根基元气的,我吃着一些日子,到觉着身上比从前有气力的多,怀起孩子来也不艰难。”佛拉娜浅笑盈盈地说着,清风吹过,她掩鬓那金蝶上轻薄如纸的蝶翅轻轻晃动,带着明珠微颤,又是一派华丽婉约。 那拉氏笑道:“马佳福晋这一对掩鬓的金蝶十分不俗,想来是皇上亲赏的?” 纳喇氏斜睨她一眼,又看看佛拉娜那一对掩鬓,随口道:“倒是不错,不过我记得皇后娘娘有一对凤凰掩鬓,凤尾摇曳,倒比这金蝶还轻还巧,也是皇上赐下的。” 佛拉娜抬手轻轻扶了扶那掩鬓,动作间不着痕迹地递给纳喇氏一个笑,纳喇氏对她眨眨眼,皇后尽数落于眼中,轻呷了口茶,随意开口说起旁的话题。 那一茬轻描淡写地揭过了,本打算拔刀相助的娜仁落了个空,懒洋洋地用扇子掩着打了个哈欠,兀自伴着热闹出神。 康熙十一年的年过得不大美妙,太皇太后在行宫里住惯了,回到宫里又觉着拘束,年底下带着娜仁与太后去南苑小住半个多月,年根时候才回了宫里,宫里却正是多事之秋。 原是董氏所出的二公主染了时疾,拖拖拉拉地,用药好些时日,也没个痊愈。康熙反而很镇定,命人张贴皇榜遍召天下名医、名药,一切都处理得有条不紊,未见心急如焚怎地。 或者说,是这几年已经习惯了。 多心酸啊。 二公主生来带有不足之症,太医没明言,但三五日一小病,如何也不是长寿之相。许是经历多了怕伤心,康熙待她虽也珍重,年节厚赐,因养着二公主,景仁宫的例在宫中都是一等一的,但也没真正亲近疼爱,如今虽然不免难受,还算可以忍耐。 但这对董氏而言却宛如天塌了一般,她这两年就守着这个女儿,求遍神佛看遍名医,只求小公主康健,眼见小公主渐不大好了,她心急如焚,人已瘦脱了形,一副病容憔悴的模样。 外人看着,多少有些怜悯,但其中的心酸滋味,岂是局外人可以咀得的。 宫里还是没能避免再办一场丧事,皇后已然成为熟练工,但看着景仁宫缟白、董氏形销骨立心如死灰的模样,不免又思及旧事,神伤一场。 太皇太后干脆搬去南苑图个清静,日日吃斋念佛,祈求康熙膝下子嗣圆满。 这几年里,宫里的还是没了一个又一个,前朝众人议论纷纷。幸而五月里,宫中添了道孩子的哭声,是佛拉娜,艰难一日后,平安诞下一个小公主,不说生得白胖圆润,根基却稳,元气也足。 太医都说能养住,康熙心里将信将疑的,到底也怀揣着期盼。 这个小公主,仍被佛拉娜留在身边,与赛音察浑一起养育。 如此算来,如今康熙膝下的两儿两女,其中有一双儿女竟都是佛拉娜所出,眼看五阿哥保清又被养在宫外,不免有趋炎附势之人,将钟粹宫逐渐捧了起来,佛拉娜娘家也是门庭热闹。 但佛拉娜本人却分毫未曾因此而感到沾沾自喜,娜仁去看她两回,时已出了月子,汤药却未停,便问:“你如今都出了月子,怎么还喝着药?你这孩子生得也顺利,怎么这样大的亏虚?” “你当谁都和你一样,万事不经心,不操心?”佛拉娜似哀似叹,横了她一眼,一口将碗中的汤药饮尽了,看看对面榻上与皎皎围着小公主的赛音察浑,摇摇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娜仁先时还一头雾水的,站在榻旁的麦穗却微微拧了拧眉,回去的时候悄声在娜仁耳旁告诉她道:“马佳福晋所用是养身助孕之方剂。” “她疯了?”娜仁忍不住惊道,又忙压低了声音,“雅利奇出生才多久?她那身子哪里经得住?” 雅利奇便是康熙为小公主取的名字。 麦穗低眉顺眼地没说话,娜仁知道她在这些中药上懂得些名堂,只听说是少年时耳濡目染的,她没细问过,左右麦穗没什么坏心思,她又何必查人家的户口呢? 如今既然她这么说了,保准是有十成的把握,娜仁暗暗心惊,后来言语婉转地劝了佛拉娜一回,佛拉娜只神情复杂地看着她,一双眸子似乎含着千万般思绪。 娜仁便知道,她在这里面定然有旁的缘故打算。 故而也不再深究细问,只又劝了两句,佛拉娜仍旧不停,那就算了。 除佛拉娜以外,宫中的嫔妃除了茶话会vip成员——娜仁、昭妃、清梨这三个异类之外,多少都用些养身助孕的汤药,各种据说灵验的方子满天飞,娜仁听人念叨过两嘴,只觉得腮帮子发苦。 实在是佩服这群女人生娃的决心。 宫里的女人,为什么急着生孩子?为自己、为家族、为站稳脚跟、为余生有所依靠。 在宫里如果没有孩子,便不算稳定,圣眷随时有可能淡去,只有孩子,才是永远的依仗。康熙重视子女们,无论公主阿哥,有一个,总比膝下空荡荡地好。 而不在意的那三个人,清梨是从头彻尾,就没在这上头上用过心,按理,以她的恩遇荣宠,要孩子是很简单轻松的,然而她这些年一直没有,不得不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在里头动了什么手脚。 因为什么缘故,娜仁不清楚,清梨不愿细说,偶提及,也都插科打诨地混过去了。 如此,既然她不愿意细说,娜仁与昭妃也没追问过。 昭妃与娜仁的情况略为相似又有所不同——俩人都有家世作为依仗,不过娜仁的靠山硬,昭妃的那一座这两年隐有要塌的趋势。 不过昭妃却浑然不在意,从前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如今还怎么过,争宠媚上从未有过不说,能对康熙笑一下,那都是康熙中了头彩了。 当嫔妃能当到这个份上,无外乎是‘看淡’二字。 皇后有时对她会有些羡慕,却仍然得对当下低头。 还是十月里,宫中再度传出喜讯。是皇后有喜了,已满三月,胎像稳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45章 第五十四回 皇后再度有喜, 是宫中数一数二的大喜事。 太皇太后与康熙喜出望外,当即大把地香油钱洒出去给外头的寺庙还愿,宝华殿与玄穹宝殿也贡上灯, 由法师与道士们日夜诵经为皇后这一胎祈福。 如此大的手笔,可见对皇后这一胎的看重。 太后将宫务接了过来, 让皇后暂且放下俗事安心养胎。自那以后, 她每天对着娜仁叫苦不迭, 到底顾念着太皇太后已然年迈,没把这一摊子甩出去,顽强地支撑着。 娜仁……好, 她是有一点点的幸灾乐祸地, 现在尤其喜欢在太后焦头乱额的时候坐在宁寿宫, 享受着小宫女环绕捏肩捶腿的待遇, 呷着茶、吃着果子看着话本,这日子,神仙也不换。 太后嫉妒得眼都要红了, 几次三番要与娜仁决一死战,均被阿朵拼死拦下。 娜仁就坐在旁边,从阿朵端上来的果盘里拣出朱橘拿在手上慢条斯理地剥着皮,一边对着太后露出人畜无害的微笑。 啊, 我为何如此的纯真无邪。 太后背着阿朵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眼神一瞟撞见阿朵捧着小茶盘进来,登时收起凶恶的神情,笑容和煦地对娜仁招呼道:“多吃点, 那朱橘吃了不胖人, 就是有些上火, 仔细着, 明儿一早就说不出话来了。” 真狠呐! “真甜。”娜仁把一瓣朱橘塞进嘴里,酸甜的汁液在口腔剥开,她美滋滋地眯眯眼,咽下去后还故作回味,道:“这个朱橘与青柑滋味上倒是各有千秋,若论,去岁十月里贡上的蜜桔倒也不错。” 太后深吸一口气,温柔和煦的笑意更深,正要开口,阿朵将手上捧着的茶碗奉与太后,道:“外头内务府的□□管来回事了。” “……传他进来。”太后敛起笑意,一扬下巴,倒真有些端庄雍容的风范。 娜仁拄着下巴看着,眨眨眼,悄咪咪把手上吃了一瓣的朱橘放下。 那位□□管也算是看着娜仁在宫里从一个小萝卜头长到现在的,见她在太后这里也并不吃惊,微微一笑,从容地向二人行礼问安,将要回与太后的事一一说了。 他处事一贯是不急不缓、有条有理的,说话举动斯斯文文,无论对上对下皆是如此,不似寻常得势的大太监堆下头趾高气昂的样子,很得宫中众人青眼。 娜仁一边漫不经心地听他说些宫务,一边在太后拧眉沉思之际将剥好皮、去了白络的橘子塞进太后手里,对她展颜一笑。 太后无奈失笑,白了娜仁一眼,倒是非常诚实地将那朱橘送入口中。 □□管微微垂着头,却也将一切尽数收入眼中,等回禀事宜均得了太后的指令,正事已了,方笑道:“慧妃主儿愈发孝敬太后了。” “她这丫头,一日不烦我,才是正经的!”太后口中虽如此说,脸上的笑意却不作假,一边在娜仁的额头上一点,一边对□□管道:“易微你如今也三十来的,不打算收个干儿子?” 她在底下人面前鲜少拿大,与□□管也熟悉,故而并不抬什么架子,只随口闲谈一般。 □□管微笑着摇头叹道:“还是不要耽误人家好孩子了,平白使人落了骂名。奴才等老了,便寻一处安静庙宇,归去了,若能埋葬佛陀之畔,也算是这些年积攒下的福气了。” 太后微怔一瞬,然后感慨道:“倒是合你的性子。行了,去。这些事儿,还是回给皇后听一遍,不过无需细说,免得皇后又在这上头操劳。” □□管道:“嗻。”又微微一顿,欲言又止的模样。 太后掀起眼皮子撩他一眼,“你几时也这副模样了?有话直说便是,我还能怪罪你不成?” “是,那奴才就直说了。”□□管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老祖宗与您本意是将宫务接过来,叫皇后主子好生安胎。不过……皇后主子夙性细腻,虽有安养之心,在宫务上却多有不放心之处。每每细问,只怕伤身。” 太后道:“也是,她也时常叫人来告诉我宫中于哪一处更需精进或用心,只是她这性子是素来造就的,操心这么多年,叫她真安闲下来也难。……罢了,回头我叫老祖宗劝劝她。你还有什么事吗?叫她们沏茶与你吃。” □□管忙道不敢,宫女赐茶,对太监们来说是很大的脸面了。太后留他吃了一碗新年进上的铁观音秋茶,他满口地称赞,又得了一小瓶茶叶,再四谢恩方去了。 阿朵送他出去,回来笑对太后道:“可见你是真不喜欢这茶叶,拢共两罐子,一罐子与了慧妃主儿,又与了纳喇福晋一瓶,如今余下这瓶,还给了□□管了。倒是半分没留下。” “那茶苦兮兮的,喝起来什么意思?倒不如某人夏日送来的黄梅卤子,点出的黄梅汤好喝。”太后意有所指,娜仁这几天在人家宫里吃吃喝喝地,都说吃人嘴短,此时不得不忍痛割爱,“我那里倒还有些,回头再让人送一罐子来。” 太后笑得得意,“可就等着你这句话呢。你若是不送来,我要闹到老祖宗那里的。” 娜仁表示不想和幼稚鬼说话。 不过皇后挂心放不下宫务这是早在太皇太后预料之中的,她听了太后所言,也只道:“随她,左右不操从前那么多的心也就罢了。若是当真分毫不让她管了,她只怕就要怀疑咱们的居心了。如今这样也就罢了。瞧你这些时日,倒是比从前苗条了。” 太后本来还等着太皇太后怀柔温情关怀一番,没想到迎头就是这等暴击,浑浑噩噩地出了慈宁宫门的时候,还不敢置信,抓着娜仁的袖子问:“我这是失宠了?” “不,您几时得宠过?”娜仁用温柔的目光关爱着她,然后轻叹一声,道:“今晚吃些什么了?老祖宗说我又消瘦了,该好好补补。鳜鱼快要过了季节了,晚上起鳜鱼锅吃。” 琼枝忍俊不禁,侧头低笑一声,然后正色忍着笑意应道:“是。” 太后忽然有一种众叛亲离被抛弃的感觉,站在秋风中目送着娜仁远去,北风吹起的枯黄落叶,仿佛也代表着太后此时的心境。 阿朵无奈地一叹,将宫女手臂上搭着的披风取来为太后披上,笑道:“起风了,这天儿愈发地凉,咱们回去。” 太后长叹一声,哀哀戚戚地应了。 不过娜仁也没有到真就吃独食的地步,最后带着宫人捧着大捧盒招摇过市去了宁寿宫,请太后吃了顿好的,算是安抚太后受伤的心灵,以便日后继续在宁寿宫胡吃海喝。 一顿饭换很多顿饭,不亏。 皇后养胎在宫里算是头等大事,君不见养老多年的太后都重新出山操持宫务,嫔妃们很有默契地不到皇后面前去作妖,有想要刷好感的,三五结伴,带着礼物去,陪皇后说会话,见好就收,皇后微露出些疲态,就集体告退。 小心翼翼地把握着尺度,唯恐真让皇后疲累了,耽误养胎,那可就是大罪。 这年头,宫里的人也 不容易啊。 如今还能在皇后面前谈笑风生如常的也没几个,连她族妹这一二年对待她都小心翼翼起来,也唯有佛拉娜与董氏,同她亲近一如往常。 娜仁这些年与皇后的关系……怎么说呢,也就是平平淡淡,有几分默契,却不算知己。 皇后难产的结局对她而言是个死结,就像前头的孩子们一般,她只能多劝皇后安胎养身,但这些太医自然比她更精通。 有时候娜仁也不知道,穿越过来,知道至少如今她所见的宫内大部分人的结局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她也不是没挣扎过,但从承瑞开始,毫无转圜。 而能让她相信命运真的能改变的,就是她自己。 历史上的慧妃博尔济吉特氏死于康熙九年,慧妃是追封。而她早在康熙四年就被册封,更是平平安安地苟到如今,眼看康熙十三年即将来临。 再有,历史上的皎皎,根据娜仁看过的小说内容推测,是死在皇三女也就是未来的荣宪公主出生之前的,如今皎皎却活蹦乱跳,成为了整个宫里最近健康的孩子。 可知她的挣扎,多少还是有些用处的。 这几年,在永寿宫中,上下宫人仔细照顾、唐别卿使尽浑身解数、娜仁把长生诀中对幼儿有利的药膳方通通翻了出来,处处精心。 在此同时,她又借着身为母亲的便利,逼着皎皎按照前些年透出的调息法调息。 如此通力协作,皎皎胎中少有的不足之症与生下来养得不好落下的疾患通通消失,整个人壮得小牛犊子一样,跟着清梨学剑术,倒也有模有样地。 前些时日还缠着康熙要学习骑射,康熙答应等她过了八岁生辰就送她一匹小马驹,如今正掰着手指头算着自己的岁数,满怀期待地等着命中注定属于她的小马驹。 却不知道如今小马驹还没个马影,康熙连女儿未来坐骑的爹娘是哪个都没确定呢。 除此之外,也开了蒙,能写得几张大字,娜仁记得幼儿手骨没长成之前不可长期握笔,只偶尔教她写两个字,多数时候还在识字的过程,如今已认得百十个字,能从一数到百。 再有,昭妃教了她几笔画,今年娜仁生辰,送与娜仁的茉莉花图倒是有模有样的;也能抚几声不算难以入耳琴音,会下一点不至于自毁江山的围棋;因打小给娜仁打下手,故而能分清沉檀之香、松柏之气,成功合成的香饵被康熙视若珍宝,曾经不着痕迹地向前朝每一位近臣显摆。 更因有四个专管礼仪的教引姑姑成日教学,行走之间俨然有了几分优雅的模样,又带着浑然天成的洒脱自如,可知是从小在茶桌上长大,被熏陶着养成的。 娜仁对此老怀欣慰,深感自己虽然没能做到,但也成功把女儿引向了大家闺秀的道路。 因此颇为骄傲自得,将教育有方四个字明晃晃地写在脸上好一段时间。 康熙表示十分赞同,并觉得其中应有自己一份功劳。 成功得到来自爱妃清梨与被引为知己的昭妃的白眼两枚。 昭妃翻白眼,难以想象,但确实存在。 娜仁深沉地想道:就像那些让人觉得头疼的哲学、物理、数学问题,凡人难以想象,但确实存在,并且伤害了很多人无辜而脆弱的心灵。 不过她如今已经从苦海中脱身久矣,不过微微感叹一回,便倚着贵妃榻,美滋滋地呷着茶、翻着书,端得是神仙日子。 或许这一年里,宫中注定喜讯连连。 十二月,继五月皇三女出生后,钟粹宫再度传出好消息。 是佛拉娜有喜了。 这一回并没能等到过了三个月胎像稳固后再公之于众,因为前期害喜严重,如今佛拉娜已经卧床安胎,康熙十分挂心,再度破例叫马佳夫人入宫陪伴。 娜仁……她对康熙这些儿子们的认知全在九子夺嫡修罗场,或者说即使再精通历史,她也不可能把他每一个儿女出生时间都背下来?有什么用? 何况她对清史研究并不大,多数来源于当年看过的狗血清穿小说。 这些年孩子们的出宫她都是半知半解地,知道他们会早夭。如今佛拉娜这一胎,她有些怀疑就是历史上的三阿哥,毕竟现在老大已经出生,老二在来的路上,老三应该也快了……? 由于并不是十分确定,佛拉娜害喜又这样的严重,娜仁看着不免有几分挂心。 佛拉娜却甘之如饴的模样,这日因用了一碗小馄饨吐得昏天暗地,恶心感下去后,漱口的时候,娜仁忧心道:“你总是这样害喜,一点东西都吃不下去可怎样是好呢?” 她隐下后头一句话没说,是——叫我想起了当年你怀承瑞的时候。 不过这话说出来不吉利,到底没说出口。 佛拉娜脸色苍白的,一边喝了口梅子汤,一边轻抚着小腹淡笑道:“他能好好的降世,我遭多少罪都值得了。” 又是这一套。 娜仁感觉心里闷闷的,觉得此刻的钟粹宫分外压抑,并没多坐,等佛拉娜用了药,二人闲话几句,她微微有些倦意了,娜仁便起身告辞。 其实正是腊月里,寒意逼人,娜仁手捧着小手炉,外戴着手捂子,身上披着大斗篷,又撑着伞挡住寒风,被围得严严实实,不觉寒冷。 因未传轿辇,只顺着御花园的小路,往西六宫去。 路上,琼枝见娜仁低着头闷闷地踩雪,抿抿唇,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您若是不喜欢,咱们下次不往钟粹宫来就是了。” “我没有那个意思。”娜仁叹了口气,仰头望天。此时的天也是湛蓝的,飘着几朵白云,一派温柔模样,让人如在春夏,而不是寒冷的冬季。 只是娜仁此时心情不大好,看着天,也没有云卷云舒、闲云野鹤的自在了。 “我只是觉着,好无趣。”娜仁摇了摇头,又沉默半晌,才道:“……罢了,也说不明白究竟如何。皇后赏的阿胶,回头转赠给佛拉娜。我不如她需要。” 琼枝“唉”了一声,仔细想想,笑道:“星璇说今儿晚膳备板栗焖羊肉,还斩了羊骨与白萝卜炖汤,您可有什么想吃的清淡口味没有?也好让星璇早些预备下。” 娜仁知道她的意思,顺着这话转开话题,倒真认真想了半刻,才道:“皇庄上贡上来的冬笋还有?炒一碟子,再有拌一些芽菜,也就够了。” 琼枝又是笑着答应了。 这样清静闲适的时光似乎是永寿宫的常态,或许蒙人所崇尚的长生天也眷恋远离故土的女孩儿,恩赐永寿宫这块土地上的日子,能够清清淡淡、平平常常。 而在皇宫里,清淡平常,才是最难得的。 康熙十二年,发生了许多事情。 对康熙而言,打击最大的,莫过于吴三桂,打出了反清复明的旗号,举兵反 叛。 民间也出现了“朱三太子”起事,好在很快便被证明所谓朱三太子不过伪装,刑部与大理寺联手,以最快的速度结案,却还是在京中掀起一波风浪。 也未有皇后与佛拉娜的身孕,才能为康熙带来稍许慰藉。 吴三桂起义在南,清梨似有些担忧故土,又像是怀揣着别的心事。娜仁去启祥宫找她,常见她端着碗茶枯坐在炕上,倚着窗,不顾冬日的寒风,自顾自地向外望着,若无人打扰,能够枯坐一日,手上的茶往往分毫未动。 寻春苦劝了几次也没有结果,最后只能在廊下垂了棉帘子以挡住凌冽寒风,只留下清梨赏景的一块空档,又在廊下起火盆,万般仔细,只怕清梨染了风寒。 娜仁也劝过两回,清梨却不过垂头未语,或摇头轻笑,神情复杂,眸光幽幽,使人难以忘怀。 很让人惊讶的是,她在南方起乱后,手段干脆地处置了李嬷嬷。 也不能算处置,只是李嬷嬷染了风寒,久久未愈,清梨向如今主理宫务的太后请示打发李嬷嬷出宫养病,太后同意了,清梨念着旧情,给李嬷嬷在宫外买了一所房子,又有雇了一个老婆子、一个小丫头伺候,若是李嬷嬷能够安心养病,不愁来日。 后续如何,娜仁便不知道了,只是从此,清梨身边,再没有过李嬷嬷的影踪。 她如此利落的手法倒是难得,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不过处理李嬷嬷的前两日,清梨的脸色一直不大好看,像是焦躁一般,倒也可以猜测,应该是李嬷嬷旧病复发,又在清梨耳边磨叽。 然而这一回,就捅了马蜂窝了。 逻辑完全过关。 娜仁平生最擅长的就是自己解决自己的疑惑,不论是真是假,总之当下不在意了才是最重要的。 小明爷爷为什么活得长?因为他从不管闲事。 娜仁穿越过来那一年,给自己定下一个小目标:平平安安活到九十九,安安心心好好养老。 如今宫廷生活十几年,从未改变过。 “唉。”想得多了,娜仁忍不住叹了口气,抬起手对着阳光细看,手指根根纤细,肌肤白皙润泽,指甲是健康的粉色,莹润好看。 娜仁啧啧两声,低声喃喃道:“我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半百老人罢辽。” 她说话的声音很低,近前也没有几个人,倒没人听到。 只是捧着东西清点的琼枝瞧见她动了动嘴唇,便问:“有什么事吗?” “没事!”娜仁乐呵呵地摇摇头,活像一个快乐的三岁零几百个月的孩子。 前朝情势混乱,娜仁大哥奉命领兵向南攻打吴三桂部,二哥身在户部,力筹军士粮饷,其勒莫格俨然成为康熙身边侍卫中第一人,一切都在走上正轨。 娜仁也做不了什么,只在户部筹钱的时候捐了些私房钱,陪伴太皇太后礼佛的时候多抄了两卷经书为大哥祈福。 这天下有太多太多的人,都说达则兼济天下,娜仁却做不了多少事情。 只能在扫好门前雪的同时,尽量能帮助到更多的人。 她扫不了天下人的瓦上霜,能力有限,能做多少是多少。 “阿弥陀佛。”娜仁长叹了一声,双手合十在蒲团上拜了下去,诚心祈求前线战事尽快有个结果,兵戈一动,又岂止是血流成河。 不过她也不是个专一的女人,今天在慈宁宫拜过佛祖,明儿个就在长春宫拜了三清。 反正宫外寺庙的香油钱也是一样的给,啊,想来心胸宽大的佛祖与天尊们,不会与她这个平平无奇的凡女计较。 她只是一个担忧兄长安危的普通女人罢了。 这样想着,娜仁愈发没有心理负担,点卯一样,早晚两边拜,同时也成为了宝华殿与玄穹宝殿的常客。 其心之大,是让太皇太后、太后与昭妃也无话可说的大。 人家胸怀海纳百川,她是心中怀揣万神。 你要你灵验,你就是我崇拜的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