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帝》 正文 第一章 穿越伊始 2017年8月,z国s市 王杰站在地铁2号线里被挤得摇摇晃晃,这时是下班高峰,连上地铁都费劲,他虽然要到最后一站再下地铁,但是这期间并没有能抢到位置。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王杰此时忧心的并不是位置,而是他在a省的父母。 王杰出生于a省省会的一个小康家庭,大学在s市就读,毕业后找到一份不好不坏的工作,与大学时的女朋友同居租房。 s市是z国国际大都市,房价奇高,王杰和女友的家庭都无力负担首付,只能想着毕业后慢慢攒钱。 今天上班开会的时候,父亲给王杰发了信息,“你妈妈生病了。” 王杰只能去洗手间和父亲视频通话,自从网络通讯变得越来越发达后,跨省通话已经成为一件不必要且昂贵的事情,“爸,怎么了?” 王杰的父亲已年过半百,前面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你妈妈生病了。” “什么病?”王杰还在想工作上的事情,不得不单刀直入。 父亲哽咽一声,“乳腺癌。” 王杰回会议桌上后,始终心神不定,被经理点名批评他是组里业绩最低的员工也没抬头,只是低着头沉着脸被经理责骂。 王杰这时站在人潮里,看地铁窗外的黑影里的投影广告,心想回去后女友商量一下,把存的钱拿出来一部分给母亲看病,房子的话,还是晚点买吧。 女友想早点安定下来结婚买个小房子是毕业时就说好的目标。 他们毕业后只能和别人合租一间s市远郊的公寓,每天早上洗漱上厕所还得排队,也没有空调,和他们一起合租的有孩子的夫妻,只能带着孩子去附近地铁站纳凉。 女友总说,要是以后结婚生孩子了,绝不能让孩子待在这样的环境里。 s市的政策就是不买房落户,孩子上不了好的小学,也不能在s市中考高考。王杰和女友都是在高考大省苦读多年千军万马高分考到s市的,都不想让自己孩子再重走老路。 王杰满腹心事地回到了自己租的房子。 和他们一起合租的租客还没有回来,估计不是加班,就是去有空调的地方乘凉了。 谁也不想待在这个闷热的群租公寓里。 王杰在下班上地铁之前就和女友说好了有事和她讲,所以女友应该早就等在公寓里了才对,因为女友工作的地方离住的公寓近很多。 王杰打开他和女友住的房间门,没有人。 合租的公寓没有ifi,王杰只能去楼下附近的麦当劳蹭网,他刚上了网,就看见女友发给他的几条信息,“王杰,我们分手吧。” “以前在学校里的时候和你在一起很开心,现在却觉得和你在一起很累,而且,没有未来。” “你爸在找过你之后,也找过我了,希望我能理解你们家的困难。你爸妈是好人,我们这几年一起攒下来的钱就留给你吧。我不要了。” “你是个好人。可是我希望能和一个能给我安定家庭的男人在一起。所以对不起。” “祝你幸福。” 发信息的时间大概是王杰下班上地铁的时候。 王杰想发条信息给女友,发出去的信息前面却是一个红色的感叹号,“对方已开启好友验证”。 王杰打了女友的手机,听到的却是忙音一般的嘟嘟声,他理智上知道,这是女友手机系统里的黑名单功能,拉黑一个号码后,这个号码拨过去的都是忙音。 王杰却不相信女友会真的拉黑他,他拨了好几次,拨到后面手指都颤抖了,发现手机屏幕上多了几滴水珠,又急着拿手去擦,这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哭了。 王杰呆呆地看着发亮的手机屏幕,上面是他和女友毕业时穿着学士服,戴着学士帽,站在大学图书馆门口大台阶上的合照。 屏幕上的两人笑颜如花,如同春日里最明媚的阳光。 王杰突然把头埋进手臂里,抱着手机哭了起来。 起先是静默地流泪,后来是呜呜的声音,最后才是悲伤地痛哭。 周围人来人往,没人敢上前问这个正在痛哭的男人发生了什么事。 王杰哭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控制住情绪。 他问店员要了很多餐巾纸,擦了擦自己脸上的眼泪鼻涕,又擦了擦手机。 他这时才发现,手机上的邮箱app也有一个提示,打开来,是工作邮箱。 “王杰先生: 因为本公司的经营方针和业务发生重大的调整和变化,您所学的专业和您的经历c能力均不符合公司的要求,故请您于2017年8月31日离开本公司。 谢谢您对本公司的支持和帮助。 您的一切待遇均按照国家法律法规c我公司的员手册规定和劳动合同的约定处理。” 王杰怔了好一会儿,似乎是被这接二连三的打击给唬住了。 他看了这条信息好一会儿,居然笑了一声,收起手机拖着疲惫的身体往外走去。 回家之前,王杰去小区楼下的小卖部买了两大扎啤酒和一瓶白酒。 他回家之后,先把买来的酒放好。然后把和女友共同攒钱的那张卡找了出来,再去麦当劳和父亲视频通话。在视频通话的时候,告诉父亲他要转钱了,再用网银给父母转掉了卡里的所有钱,看到父亲在视频那头收到了才放心。 结束视频的时候,父亲担心地问了一句,“你和那闺女还好吗?她同意你给我们那么多钱吗?” 王杰镇定地笑笑,“挺好的,她今天加班,还托我向妈问好呢。” 父亲这才如释重负,“那就好。” 王杰又和父亲说了一会儿话,才挂了视频电话。 再回到公寓房间的时候,王杰长出一口气,感觉浑身都轻松了,他打开买来的那些酒,坐在窗边一罐罐地喝。 远处霓虹灯时隐时现,展现出些微s市辉煌浮华的气派来。 不知不觉,王杰喝完了两大扎啤酒,啤酒罐散落了一地,他又抖抖索索地去摸白酒,咕咚咕咚喝下半瓶白酒。 此时他只觉得身体燥热,神智也飘忽起来。 他喝完最后几口白酒,随手把白酒瓶一扔,白酒瓶滚了几下,和刚刚喝剩下的啤酒罐堆到了一起。 王杰头胀脑热,摇摇晃晃地起来开窗,想透点新鲜空气。 不料一个踉跄,他半身扑到了窗外,差点从高空栽下。 他挣扎了几下,找到了支力平衡点,身体奋力往后一仰,整个人后仰摔在了啤酒罐堆里,后脑勺正好磕在了刚才扔掉的空白酒瓶上,不省人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今是何世 王杰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晕晕沉沉,浑身无力,手指也抬不起来。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旁边有个声音在耳边絮絮叨叨,模模糊糊,听不清楚,“治太阳中暍,身热,汗出,足冷,脉微而渴白虎膏知甘草粳,气分大热此方清,热渴汗出脉洪大,加入人参气津生” 又有一声音在旁焦急问道,“这是何意?” “石膏一斤,知母六两,炙甘草二两,粳米。上四味,以水一斗,煮米熟汤成,去滓,温服一升,日三服,即可。知母c石膏清肺胃之热而除烦渴;甘草c粳米益气生津c养胃和中四味合用,共收清热生津之功” 王杰听到这里,昏沉的脑子醒了一半。 王杰努力回忆了一下,记得自己明明是在租的公寓里喝酒喝得摔倒了,怎么会躺在这里? 他的大脑突然混乱起来,无数记忆纷乱而至。 王杰躺了一会儿,努力理清脑中杂乱的思绪。 终于,他明白了一件事,他穿越了,而且是魂穿。 王杰努力搜索这具身体的记忆:此时是光启八年,自己出生于光启二年,是当今圣上的安懋的第四个儿子,起名为杰,生母是宫女王氏 想到这里,王杰头疼起来,光启八年,光启,难道是唐僖宗? 王杰虽然不是历史系的学生,但是基本的高中常识还有,唐朝改年号非常频繁,唐僖宗在位十五年,用了五个年号,光启是他在位的第四个年号,只用了四年,便改为“文德”,文德元年,唐僖宗就死在了武德殿。 所以这具身体记忆中的“光启八年”绝不可能是唐僖宗时期。 这会儿他反应过来,刚才他恍然间听到的白虎汤的方子,是《伤寒论》中的,《伤寒论》成书是在东汉,但是正式定本是在北宋,南宋翻刻,到明代,北宋版本已经丢失,现在传下的《伤寒论》是明代赵美开收刻的,和东汉时期的已经不太一样。 单从白虎汤的方子,王杰一时不敢确定这个“光启”大约是在哪个朝代。 他闭着眼睛感受了一下盖在身上的被子。 被子是真丝被,有点像现代的空调被,王杰想,如果自己穿越的是和自己所处现代一样的时空的话,那这个朝代最起码要到唐朝以后。“真丝”,就是唐朝时期大轸国所进贡的“神锦衾”,真丝在古代是非常昂贵的,即使这具身体是皇子,随随便便就盖真丝被也要到唐朝以后了。 他又微微睁开眼看了看床顶,居然有帷帐,他又微微偏过头,确定自己是躺在一具月洞门罩架子床上。王杰心里有了数,这床的样式,估计是在明清时期。 此时,他心里有了底,默想,无论是明还是清,都没关系,起码明清时期大概的历史走向都是清楚的。 王杰正想得入神,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小男孩慢慢拉开帷帐,看到王杰微睁着眼睛,惊喜地笑道,“主子,您醒了,奴才服侍您喝药吧。” 王杰点点头,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看着这个六七岁和自己一般的小男孩端着药过来,恍然大悟,是他的口音。 自己虽然具有这具身体的记忆,但是从自己醒的那一刻起,听到的说话声,都和现代的普通话没什么两样。 这可是太奇怪了,自己所在的现代社会,也是在公元1955年,才推广现在的普通话的。 如果自己穿越的这个年代是明朝时期,那听到的应该是中州音,主要是以古中原雅言为基础的官话,所谓的“正音”,也就是南京官话。就算是永乐帝迁都北京之后,当时的北京语音也还是以南京官话为基础。 而清朝前期的官话,名义上是满语,但实际上也是沿用明朝时期的南京官话,直到雍正时期,才推广以元朝时期旧北平官话和南京官话相结合的北京音。 无论是明朝还是清朝,可以肯定,这两个朝代的官话和现代社会的普通话,读音上肯定有许多区别。 而无论是自己刚刚醒时听到的交谈声,还是刚刚这个小男孩说话的声音,都是字正腔圆的现代普通话。 而自己身穿的是轻薄丝织的长袍广袖的衣服,那个小男孩穿的是收袖短襟的上衣和麻布长裤,两人都是垂髫。 王杰觉得这场景就好像是现代人拍的古装电视剧一样——还是个没有常识的编剧编的。 这时小男孩端药来了,端药的碗是大口深腹平底的瓷碗,药已经放温了,王杰抱着“起码加了甘草”的心态喝了一小口,当即吐了出来。 果然,无论什么时代和时空,中药都是难喝的。 小男孩见状,递上帕子,“主子当心。” 王杰接过手绢,一摸,光亮平滑的丝帕,心想,这虽然不是原来的时空,但是自己所在的朝代,技术水平起码也相当于元朝或元朝以后了。 想到这里,王杰心定了定,他一边慢慢喝着药,一边在想这个朝代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无论什么时空,奴隶制c封建制c资本主义制度的这三个阶段是不变的,现在来看,自己显然处于封建制度时期。 王杰又想起这具身体的留下的信息,“生母是宫女王氏”。 王杰心想,不知道这个时空的封建制度下,妾侍和庶出子女的地位怎么样,虽然从自己的处境来看,庶出子女似乎并没有低人一等的迹象,但是王杰还是有些不安。 这个时空,似乎和自己穿越之前的古代历史有所接轨,但又有许多不同。 王杰并不能从服饰和口音判断出这个朝代受不受儒家思想的影响。 一般来讲,生产力越是发达,越是开放,越是不受儒家封建思想影响的朝代,庶出子女的地位越高。 比如王杰穿越之前所处的现代z国,已经废除了一夫一妻多妾制,但是婚生子和非婚生子享有同等权利,包括教育c婚配和继承权。 这在古代封建制度下,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王杰一时有些拿不准自己的地位到底如何,出身皇家却是宫女所生的庶出子,这在有些封建王朝可不是什么好身份。 王杰喝完了药,又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看了看面前的小男孩,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他。 这小男孩倒比他机灵,一看王杰喝完了药,就把碗收了下去,躬身道,“主子喝了药,还是先好好休息吧,奴才告退。” 他伺候着王杰躺下,放下了帷帐,慢慢退出屋子,屋子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王杰重新回想了一下穿越到这来的所见,突然想到一件事:白虎汤是治小儿中暑症状的,自己是皇子,皇子中暑了,从头到尾竟然只有一个看病的,和一个小男孩伺候喝药,竟然不见其他的宫女奴仆。 甚至连这具身体的生母王氏也没来探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太监徐宁 徐宁小心翼翼地退出房门,光启八年六月的午后阳光劈头盖脸地打过来,他轻手轻脚地穿过此时空无一人的院子,像是怕惊动了殿神。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徐宁出了山池院的门,绕过嘉寿殿,穿过咸池殿,沿着从宫外通来的清明渠一路走去。清明渠开筑于光启元年,新皇安懋登基后,即可开凿这条内宫供水渠道,这条渠水流入宫城后,廷注为后宫的南海池。 咸池殿就在南海池的左前方,走过临湖殿,就到达了千步廊。千步廊高大开阔,两边皆立柱,地面为精心雕刻的红白色大理岩。徐宁今年已经八岁了,但是个头看着像六七岁,他小小的一个,只敢低着头,神色匆匆地往嘉猷门。过了嘉猷门,就是宫女太监所居住的掖庭宫。 掖庭宫分三个部分,北部是太仓,中部是宫女奴婢居住和犯罪官僚家属妇女配没人宫劳动之处,西南部是紫兰亭和内侍省。徐宁穿过嘈杂的居住区,直接往内侍省走去。 徐宁径直走到内侍省门口,才稍稍喘了一口气,他递上腰牌,轻轻朝门口把守的太监说了一句,“请找内侍监徐安大人。” 门口把守的太监认得他,知道他是徐安的亲弟弟,于是痛快放行。 内侍监是内侍省首官,掌传达诏旨,一共只有两个空缺,现在只有徐安一个人,也就是说,内侍省是徐安一手把控的。 徐安只有十五岁,就完全把控内侍省,成为皇帝身边说得上话的内侍,按照道理说,应该是有点争议的。 就算是改朝换代,前朝宫女太监这么快就换成新皇信任的身边人,也是需要慢慢进行的。毕竟前朝的太监宫女比新皇更懂内宫的运行机制。 可是徐安坐上这个位置,却无人敢疑。 徐安很快就出来了,他穿着正经的内侍官服,引着徐宁进去。 徐宁也恭恭敬敬,像真正的低微小太监一样跟在后面走了进去。 一进里屋,扑面而来的一股阴凉,屋内放着冰窖里新起出来的冰,冰放在一个大缸里,旁边还燃着驱赶蚊虫的艾草。徐宁从中午的大太阳底下一路走来,早出了一身大汗,此时走进屋内,竟觉得通身恰到好处的凉爽,并没有冷得一激灵。 徐安施施然地走到屋内的一把圈椅上坐下,也不要人上茶,直接问徐宁,“那位主子怎么样了?” “不过是太阳中暍,尚药局的张医佐去看过了,开了药方了,一日服用三次即可。” “嗯,嘱咐尚药局,好生对待四皇子。” 徐宁站在哥哥面前,一直低着头,脸上热得都是汗,他抹了抹脸上的汗,低声道,“哥哥。” 徐安坐正了身子,在宫内,虽为亲兄弟,但徐宁一直老老实实地按规矩唤他官职,一旦喊了哥哥,必是有求于他。 “我想调去伺候四皇子。” “你觉得五皇子不好吗?”兄弟俩的这对话是犯忌的,宫人私下议论皇子后妃,是大不敬。 “年纪尚小,看不出。” “五皇子年纪虽小,可是徐妃势大。”徐安淡淡道,“当今圣上虽心性难测,可是如今形势下,功臣轻易杀不得。” “昔年郭令公平定安史之乱,力挽狂澜,可唐代宗依旧听信程元振,罢其兵权。”徐宁虽然只有八岁,说起这些史实来却是头头是道,一点也看不出他是个身份低微的内宫小太监。 “唐代宗并非偏信宦官,只不过历代君主都对掌兵之臣有所忌讳。后回纥c吐蕃入侵河西,唐代宗依然起用郭令公,可见代宗不过是疑其权,而非疑其人。”徐安也不相上下,“如今北有华傲,南有元昊,朝廷正在用人之际,圣上绝不会听信妄言。” 徐宁摇摇头,“徐氏一族,于掌兵事方面,无人能比郭令公。”徐宁虽在内廷,对如今朝堂竟了如指掌,“何况,郭令公虽于唐代宗之朝已位极人臣,可谓是‘权倾天下而朝不忌,功盖一代而主不疑’。而郭贵妃乃宪宗东宫元妃,唐宪宗却不册其为皇后,可见,外戚之忌远胜人臣之讳。” “那又如何?唐宪宗逝后,继位者为郭贵妃之子。” 徐宁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出这句话,“哥哥可别忘了,当今圣上原就为外戚,其忌惮外戚尤甚于前朝。” 当今圣上安懋是外戚篡位。 前朝为盛朝,凡二百七十六年,经十三帝。 末帝登基时,年止五岁,其母为安氏,当今圣上安懋是安氏的长兄。 盛德宗沉湎酒色,极为听信安氏。安氏一族为保末帝太子位,联合朝臣提出分封其他皇子于首都定襄外的封地上,且世袭嗣子需经圣上恩准才可承袭。 于是德宗崩逝时,内宫对外封锁了消息,安氏一族力保末帝登基。 末帝继位第二年,安懋就带领护城卫军军官徐广并五千人进宫,逼宫外甥。安太后答应下诏禅位于兄长,唯一请求是留下末帝性命。 安懋却听信幕僚周惇的建议,杀末帝以绝后患,于是让当时的一名内侍徐安鸩杀末帝。 末帝死后,安懋的行为已经正式从宫廷政变变成弑君篡位了。安懋索性立国东郡,改元光启。 德宗的另外两个儿子,靖南郡王顾明宽和定南侯顾明诚听闻安氏弑君篡位的消息,联手以“诛杀安逆,告慰先皇”的名义于南方起义,东郡建国同年,拥立靖南郡王顾明宽为帝,定都五菱,立国元昊,改元为望本。 前朝极尊儒家,孔孟之道深入人心,安懋弑君篡位确实名不正言不顺,当时元昊声势极大,顾明宽甚至作了一篇《征讨安氏檄》,全国广为传诵,得到了许多人的拥护。 安懋无法,只能尊妹妹安氏为太皇太后,并追封末帝为禅帝。北方还有外族华傲虎视眈眈,安懋纵然于政事上英明果决,也无法一时间就了却元昊。 三方胶着不下,安懋思前想后,只得联合三方使臣,于天潼关聚合,签署《天潼关之盟》,明确各国势力范围,三国陈兵边境,互不相犯。 王杰在床上躺了一天,一遍遍地理清这具身体留下的记忆,这些记忆不知是不是生母王氏告诉他的,可是一个下午过去了,王杰还是没有见到他的生母王氏。 王杰对于他名义上的父亲安懋并没有什么好感,根据这具身体的记忆来看,安懋此人,心狠手辣,行事果毅,就算是自己亲外甥,威胁到他的地位了就能杀则杀,绝不手软。而且事后还有意无意地把责任推到幕僚周惇身上。 王杰上历史课的时候,是从来不信历史上的皇帝真的会是偏听偏信的昏君的。皇帝不管是宠信宦官还是外戚,是喜欢文人还是武将,都是为自己的权力着想。 外戚权势熏天,汉桓帝就和五个宦官噬臂为盟,武将兵以致灾,宋太祖就析禁军领兵权为三分,反正总而言之,皇帝听信的一个人,并不是喜欢一个人,而是喜欢利用这个人来巩固自己的权势。 后人总会评判,谁是佞臣,谁是祸水,谁是良将,谁是忠臣。 但是王杰不这么想,所谓成王败寇,后人评价这个人,不过是看他或她符不符合当时统治集团的利益而已。 人性都是灰色的。 哪有这样非黑即白的人呢? 王杰还确定一件事,这个四皇子确实很不受宠,《红楼梦》里的贾环屋里还有两个丫头的定例呢,自己身边却是只有一个喂药的小太监。王杰知道,仆人中最可信重的应该是乳母,因为太监宫女都可以另攀高枝,连生母都可以努力再生一个皇子,但乳母只能服侍一个皇子,换也只能换出宫去。 乳母之于皇子,就相当于现代的父母之于独生子女,别无选择,只能全身心地倚重他。 而王杰身边,连一个乳母都没有,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到了晚上,徐宁又端着碗进去伺候服药了,王杰一边喝药,一边努力搜索记忆,确定了他的记忆中确实没有眼前这个两次服侍他喝药的小太监,才放心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徐宁一边喂药,一边恭敬道,“奴才贱名徐宁,是内侍省新拨来伺候主子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东郡后宫 中暑在现代甚至称不上是病,但在古代,小孩子生什么病都不是开玩笑的。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古代中医什么水平谁也说不准,现代中西医水平有争议的时候,王杰看过一些资料,比如清朝皇宫的太医院可以代表z国古代中医的最高水平了,康乾盛世也算国富民强,可皇子的平均寿命是28岁。 王杰虽然内里是个现代人,可他也不敢轻易用现代成年男子的健康标准,去衡量一个古代6岁男童。 因此他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享受封建统治阶级的待遇。 第二天,徐宁就带来了几个做杂事的宫女太监,都住在院子后面的角房里。王杰贴身的事情,徐宁还是亲力亲为,从不让旁人插手。 下人之间也有争斗,主子身边贴身的位子也是有限的。 王杰不以为意,奴才之间的斗争只要不真正妨碍到他,他乐见其成,有时候,奴才抱团对主子来说是弊大于利。 徐宁是个非常机灵的小太监,王杰休养的时候,总算从徐宁口中,断断续续知道一些后宫主要的人和事。 安懋有五个儿子,一个女儿。 大皇子和二皇子是双胞胎,名为安煜和安文,出自皇后宋氏,如今十二岁;三皇子安庆出自周婕妤,如今十岁;四皇子就是王杰自己;五皇子安维出自徐妃,如今才两岁。公主也是徐妃所出,如今尚且满月。 安煜既是皇后所出的嫡子,又是长子,立太子的过程毫无波折。尤其是顾明宽顾明诚兄弟起事之后,安懋为堵天下人之口,一登基,册封太皇太后的同时,直接册封当时只有四岁的安煜为太子。 王杰听完徐宁对后宫的大体介绍,顿时觉得安懋的后宫特别不简单。 安懋登基也有八年了,如今也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但是登基后的这八年就生了自己和安维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这是非常不正常的现象。 古代医疗技术差,婴儿夭折率和产妇死亡率很高,皇帝为了后代继位和平衡各方势力的原因,肯定会尽量多纳妃嫔生育子嗣,以确保帝位一直在自己这一支。 据王杰所知,历史上儿子少的皇帝不外乎这几种,年纪太小c年纪太大c不举c不育c皇帝势弱被其他人控制c后宫被势力大的后妃或外戚把持c战争原因儿子被敌人掳走了c皇帝不好女色。 据目前的情况来看,第六种情况的可能性最大。 如果是第六种情况,那应该就是生了五皇子和大公主的徐妃了。 可安懋自己就是外戚篡位,怎么可能任由一族后妃势大呢? 再有,就是皇后宋氏所出的大皇子和二皇子。按照现代医学的推测,正常人生双胞胎比例是八十九分之一,也就是说,应该九十个人里面就有一个双胞胎。但是在王杰原来所在的时空,z国历史上,从秦始皇到宣统帝,一共四百七十六个皇帝,双生子的记载却寥寥无几。 就王杰的记忆里,只有明末楚恭王朱英佥的遗腹双生子朱华奎和朱华壁是历史里正式记载过的c两子都平安成人的孪生子,而且这一对双生子还陷入了“伪楚王案”,最后被张献忠扔进竹笼活活淹死。 古代民间还有“双龙生于帝王家,一子去而一子还”的说法。 双生为煞是迷信说法,骗不了王杰这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社会主义好青年。 那么,真实的情况是,那些历史上“消失的双生子”在出生之后,肯定其中有一个“被消失”了。 比如杀死c宗谱上更改出生日期c藏起来不记入史书或者干脆过继给另一个妃子。 封建社会下的皇位斗争如此惨烈,嫡庶长幼的儒教思想残害了不知多少人。而安懋的皇后宋氏,不但能一力保下自己的嫡出双生子,而且两个孩子都平平安安地长到了12岁,且其中一个毫无争议地按照嫡长子的名分立为太子王杰越想越心惊,徐妃可能只是看起来势大,但皇后宋氏的手段似乎更高一筹。 令王杰头疼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他现在还是不知道自己的生母王氏到底去了哪里。徐宁也有意避开这个话题,王杰不知道徐宁的这个态度,到底是闭口不言还是讳莫如深。 王杰倒不指望身为宫女的王氏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只求这具身体的生母千万不要犯了什么连累自己的不可说的罪名。 母族对于皇子,很多情况下,比高高在上的皇帝父亲可靠多了。王杰知道自己是没什么母族的,但是目前这个情况实在诡异极了。作为安懋登基后出生的皇子之一,生母王氏竟然没有被封位份,也没有封赏王氏的家人。 如果说生母出身太低不配养育皇子,出生以后就过继给位份高的妃嫔也说得过去,可是现在情况是,王杰一个人被丢在了这个院子里,身边相熟的乳母宫女太监一个都没有。 要说生母王氏什么本事都没有,王杰也不相信,她可是安懋登基后唯一一个生下皇子的宫女。 王杰是真真切切地感到问题很严重,自己面临的处境非常棘手。 他现在已经不求继承大统,可就后宫的这种情况,恐怕他想安静地当个富贵闲王也是奢求。 再加上,前朝盛德宗的两个分封在外的皇子,顾明宽和顾明诚俩兄弟打着先皇正统的旗号起义自己封自己当皇帝了。有这俩兄弟的前车之鉴,本朝的下一位皇帝就更加不可能放自己的兄弟去定襄以外的封地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道理每个皇帝都知道。 徐宁这几天陪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地伺候。王杰看见他心里其实非常过意不去,他认为徐宁肯定是被随意分到他身边的,而他却是个没有什么希望的不受宠的皇子。 过了大约十来天,王杰觉得自己养得差不多了,就向徐宁提出想出去看看,他觉得干躺在这院子里实在不是办法。 徐宁是奴才,自然不能否决主子的提议,但是他说了一句,“不如请医佐来给主子复诊,再看是否无碍?” 王杰只能应允。 这回来的医佐并不是上回来的那个,比较年轻,来了以后,望闻问切的流程走了一遍,总算宣布王杰已经无恙。 徐宁跟在后面,低头躬身道,“请大人勿忘向尚药局呈送脉案。” 王杰这才反应过来,皇子生什么病c喝什么药c喝药留下来的药渣都是有专人记录在案的。 他不禁在心里谢谢徐宁提醒得好,如果自己冒冒失失走出去了,万一被害了,记录下来的也是“病亡”。 这种医疗技术落后的时代,“病亡”c“夭亡”的皇子公主不计其数,连理都没处说去,而且事后也不会有人特意去追查自己这个没有势力的庶出皇子是怎么死的。 医佐上呈脉案的时间就又是一天。 王杰有些心焦,心情很像看恐怖时,看到主角要去小木屋里探险一样。 只不过这次的主角换成了自己。 等到终于可以出去的那一天,徐宁刚给王杰换完了衣服,山池院里就来了外客。 几名内侍簇拥着一名司监走了进来,宣布安懋的旨意,“请皇四子欲以仲秋之月,於国学行齿胄之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齿胄之礼 “仲秋之月”,就是指农历八月,用公历来算,等同于现在的九月中旬。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齿胄”语出《文选》,“出龙楼而问竖,入虎闈而齿胄”,《六臣注文选》中李周翰注:“公卿之子曰胄子。言太子入学,以年大小为次,不以天子之子为上,故云齿胄。齿,年也。” 用白话文解释,就是作为四皇子的王杰在九月中旬的时候该去上学了。 历朝历代的王朝早期对皇子的教育都是十分重视的。比如“齿胄之礼”,就意味着皇子已经长大成人,是有一个非常隆重的礼节仪式的。 上学的地点是在秘书省下隶属的小学,这个小学倒和现代意义上的小学意思差不多,负责皇子的启蒙教育。 王杰以一个现代人的思维,自然不了解为什么皇子读书要提早一个多月下旨。直到第二天,礼部专门派了官员下来教导礼仪,王杰才知道齿胄之礼是怎么一回事。 按照天地君亲师的规矩,王杰首先要去两仪殿拜见皇上安懋,接着去清宁宫拜见嫡母皇后宋氏,再然后是去孔子庙拜见孔圣人,最后才是去弘文馆拜见老师,且这四套礼仪还完全不一样。 王杰听完这一套礼仪流程就知道第一天是学不了什么东西的。 启蒙教材也由礼部所发,王杰一翻书本,惊讶地发现这个朝代已经有了活字印刷术。纸张用的竟然是开花纸,质地细腻洁白且无纹路,纸虽薄而韧性强,在王杰本来的时空,这种开花纸到清代顺治以后才用得上。 启蒙教材分别是《急就章》《文选》《开蒙要训》《太公家教》《兔园册府》《文场秀》《蒙求》和《初学记》,书中不但有句读还有注疏标点。虽然都是繁体字,但是用的是端正的颜体。 甚至这些读本的字体都特别大,字体大小和现代课本和儿童绘本差不多。以现代医学的观念来看,字体大是因为小孩子视力发育不完全,但是古代能照顾到这一点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王杰本来对上学还有些疑虑,但看完这些读本,就觉得可能也就是一个繁重的按部就班的仪式而已。他甚至想,很多穿越的主角都没有这样好条件可以从头学起古代的礼仪规矩和学问。 毕竟现代大学文学系的学生也不太可能一下子脱口就背四书五经啊。 与王杰的轻松闲适相比,徐宁就焦虑多了。 “今上究竟是何意?”徐宁在内侍省里面来回踱步,借着齿胄之礼的名目,徐宁来往内侍省并不怎么引人注意,毕竟四皇子不受宠,徐宁为自己主子多打算也是合情合理。 “此原非上意也。”徐安比他镇定得多,“是御史台的陶靖节上书,说内宫宦官权势过重,贪污纳贿苛待宫人,趋炎附势者不计其数,并劝圣上整治内宦,以避李唐之祸。”徐安正在泡茶,这时釜中水将开未沸,他往水中加入茶沫,“他以四皇子竟在内宫太阳中暍为例,说如今宦官之势已祸及六宫。” “李唐之祸?”徐宁冷笑一声,“神策军如今何在耶?” 唐朝宦官的政治权力太大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唐德宗把禁军交给了宦官掌管,导致宦官集团长期控制皇权,甚至主导了唐末的皇帝废立,导致唐朝崩溃。 而唐德宗刚刚登基时,明明是疏斥宦官的,他甚至刚继位就赐死了父亲唐代宗宠信的宦官刘忠翼。 但是他试图削藩时,随即引发“奉天之难”,在叛军进城时,唐德宗才发现,他所信赖的禁军将领不能召集兵卒保卫宫室,他所信赖的朝廷文官竟然立刻叛变。 流亡时,始终忠心耿耿的竟然是他在东宫时宦官窦文场c霍仙鸣所率领的百余名宦官。 也因此,平定奉天之难后,刚返回京城,唐德宗就把神策军军权交给了身边的宦官。这直接导致唐穆宗之后的皇帝竟然全部由宦官集团把控。 徐宁说神策军现在在哪里呢,意思是唐德宗之所以信赖宦官,无非是因为他发现朝臣不可信。 陶靖节与其贬低宦官,不如多做些让当今皇帝信任的事情。 再说,如今的内侍也还没有掌握军权。 徐安将沫饽杓出,置于一旁的熟盂中备用,继续烧煮,“今上贤明,万不至于此。”他盯着茶水,若有所思,“陶靖节此举,似是意图于四皇子,而非内宦。” 安懋对陶靖节的批示是“如何这等说来”,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基本属于驳斥的意思。 安懋是个很不喜欢言官的皇帝,因为他自己当皇帝这个过程就不符合儒家礼教,在盛朝也总被言官弹劾。他登基以后,对读书人和文人虽然多加安抚,但是很多次地对其他官员和身边的宦官表达对言官的厌恶,“言官徒结党求胜,内则奴隶公卿,外则草芥司属,任情恣横。”。 言官慕名而不图利,安懋要是为此杀言官,反而那“因言获罪”的言官会因此扬名。而言官制度从秦始皇开始就有了,一直延续至今,安懋如果撤掉言官这个制度,属于百害而无一利,他本人也少了一条监督官员的渠道。 所以虽然安懋杀不尽言官,但是他对言官的上书建议多是申斥和驳斥的态度。 这次却是例外。 “言之有理,外官如何知道这等宫闱之事?” 徐安沉吟一下,“也未必如此,尚药局的脉案c药方经多人之手。” 尚药局当然不只服务于内宫,毕竟好的医生属于稀缺资源,安懋为表宠信,会委派尚药局水平不错的医生为朝廷重臣或者其家人诊治,也算表示皇恩浩荡。 尚药局里的医官是独立于内宫和朝廷之外的一个独立系统,医官从来不站内宫或者朝廷派系的队,他们只要保证程序上不出错,保护皇帝健康状况的,那些明争暗斗也斗不倒他们。 四皇子中暑的事情说不准就是哪个医官出去会诊时顺口说的。 因为无论是四皇子还是中暑,都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 但是徐安的政治敏感性告诉他,陶靖节肯定是受人指使才上书的,而且目的达到了,安懋表面上又驳斥了他,但实际上立刻下旨让四皇子开始读书了。 “如今情势不明,”徐安面前的茶水已经波滚浪涌,“有人意图动摇东宫之位。四皇子内无生母相帮,外无族戚相助,为人利用,易如反掌。” 徐安将方才盛出之沫饽浇烹茶的水与茶严格量入,茶汤均匀斟入两人的碗中,这是《茶经》中记载的煮茶法,包含同甘共苦之意。 徐宁拿起面前的一碗茶,仔细品味后,低头道,“大人有何对策?” “为今之计,”徐安缓缓喝了一口茶,“不如让四皇子出继皇后膝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夏至黍糕 不过徐安没有很快进行下一步的计划,因为在安懋下旨的日子后,紧接着就是夏至日。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周礼》有云“以夏日至致地示物鬼,以禬国之凶荒c民之札丧”。夏至日的时候,有重大的祭地仪式。 东郡是农耕社会,祭地仪式和祭天仪式一样隆重,天子祭地,以祈求丰年。 典礼包括“择吉日”c“题请”c“涤牲”c“省牲”c“演礼”c“斋戒”c“上香”c“视笾豆”c“视牲”c“行礼”c“庆成”等多项仪程,正式祭祀时,皇帝需完成迎帝神c奠玉帛c进俎c行初献礼c行亚献礼c行终献礼c撤馔c送帝神c望燎等九个步骤。 这都是安懋一个人需要完成的仪式,古人对祭祀天地极为看重,认为其为天子礼,连皇太子都无权陪祀。 王杰这个现代人对祭祀的好奇心不大,他小时候去北京看过地坛祭祀的表演,作为皇帝的演员站在大太阳底下足足两个多小时,磕了七十多个头,而这还是简化的版本。 虽然说祭祀时应该有相应的歌舞,但实际上,古代的音乐歌舞并不符合现代人的审美。明朝时期西方传教士利玛窦作为大臣就参加过明朝时期的祭祀,他在日记中对中国的祭祀乐舞评价不高,认为曲调单调且没有和声。 这两个因素相加,让王杰对这个祭地仪式没什么兴趣。还好这个祭祀仪式实际上并不需要他这个小皇子做什么事,只是按照规矩,需要沐浴更衣c斋戒三日而已。 王杰起初对斋戒还有点不满,直到夏至这一日,才知道原来斋戒并非现代意义上的吃素食c忌肉食,而是指不吃葱蒜韭姜等有刺激气味的菜。古人认为口里发出难闻的气味是对神灵和祖先的不尊敬。 夏至尚膳局按照古时食俗“夏至尝黍,端午食粽”送来了黍米做的糕饼,作为饭后的点心。 自从安懋下旨让王杰上学以后,王杰连吃饭的胃口都好了许多。 虽然穿越过来十几天都是躺在床上当病患的,但是王杰看得出来,这里的内侍地位不低。 比如徐宁,在这十几天的相处中,王杰发现徐宁不但识字,还能看药方,还能帮他一起预习礼部送来的课本。 在古代,能识字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别看z国古代文献一堆又一堆,好像古人个个都满腹经纶。事实情况是,在王杰原来的时空,在义务教育普及之前的旧社会,文盲率高达90。 古代社会没有义务教育,上学的人不事生产,而且又要拜师交钱交米,古代能上学的人最起码是地主阶级出身。一个人能考上秀才可以免税免徭役,见了官员能免跪,在农村已经属于能说得上话的乡绅了。 而一个农耕社会的王朝,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现代这样文化教育大规模普及的情况。 所以,徐宁能识字,对于王杰这个处于统治阶级位置的人来说,并不是一个好现象。 王杰的历史知识告诉他,一旦太监识字了,就会参政,就会仗着皇权为所欲为,甚至能凌驾于皇权之上。 崇祯皇帝刚登基的时候,魏忠贤权势滔天,崇祯帝在宫里连太监端来的东西都不敢吃。 王杰不敢说自己面对的情况比崇祯帝好到哪里去,他目前面对的情况是两眼一抹黑,所以安懋的旨意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如果徐宁没文化c不识字,变成忠仆的可能性还大一些,王杰还可以拿身份来先把他吓住,再拿学识来压住他,让徐宁彻底为自己所控。 愚忠,愚忠,要先愚而后忠。 而现在,王杰不得不采取另外一种方法。 王杰吃饭的时候是个不错的时机,一向只有徐宁一个人在身边伺候,等到吃完了饭,别的奴仆才会端着盆盂进来伺候。 此时徐宁恭敬地递来了银筷,王杰拿着银筷戳了戳盘中的黍糕。小孩子吃的量很少,中医的说法是小孩子不能积食,所以盘中的糕点只放了小小的几块,都是一口的量。 “徐宁,”王杰轻声道,“这黍糕让我想起了一首诗。” 王杰还没有正式上学,所以他这样说话,徐宁也不怎么起疑,他弯了弯身体,笑道,“主子想起了什么诗?” “《食黍行》。”王杰并不清楚这个朝代的历史和他原来的时空重叠的部分有多少,他只能先说了一下名字,试探一下徐宁的反应。 徐宁却脸色微变,但他还是笑吟吟地问道,“主子从何得知王荆公的诗作?” 王杰不回答徐宁的问题,事实上他也没办法回答,因为这是他穿越之前的记忆,这具身体确实无从得知,他只是轻声念道,“谓言黍熟同一炊,欻见陇上黄离离。游人中道忽不返,从此食黍还心悲。” 徐宁这下彻底没办法接话了,王杰这是有备而来,徐宁只能看王杰到底想要什么。 但王杰绝不能让徐宁沉默,因为一般一个人沉默的时候,不是认同,而是反对却不想开口,“此诗如何?” 主子问话了,奴才不回就是无视主上,徐宁要是不回话,王杰是有权因此责罚他的。虽然王杰还没有责罚过任何人,可现在的徐宁却不想让王杰找到理由,因此他只能装傻,“王荆公词作境界醒豁,奴才身份低微,不敢评此词作。” “周公兄弟相杀戮,李斯父子夷三族。富贵常多患祸婴,贫贱亦复难为情。身随衣食南与北,至亲安能常在侧”王杰不想放过徐宁,“此句如何?” 徐宁想了想,避重就轻地回答道,“主子是否思念圣上?主子于齿胄之礼时,就得面见圣上。” “非也,”王杰平静道,“只是睹物思人,见这黍糕,就想起了我的母妃。” 王杰连母亲这个词都不用了,直接说母妃,直指生母王氏。 共同分享利益的只能称之为盟友,只有共同地分享一件不可告人的阴谋或者秘密,才能算得上是朋友或心腹。 既然人人都不提生母王氏,王杰就偏要对着徐宁提一提自己这个生母。 徐宁本来想的是干脆装作失手打碎这个装着糕点的盘子,然后下去领罚,借着受伤躲过这个话题,这时乍然听到王杰提起生母,竟打消了这个主意。 因为徐安和他本来就希望王杰能出继到皇后膝下,这个过程不可避免地会提起生母王氏。 现在王杰自己主动提起,自己干嘛不顺水推舟呢? 更何况,比起为自己打算的奴才,主子当然更喜欢为主子打算的奴才。 徐宁心中一动,低眉顺眼道,“主子果然慈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巫蛊之祸 按照王杰这个受过高等教育c和二十多年男女平等思想教育的现代人的思维来看,古代后宫斗争问题,归根到底就是封建皇权压迫的问题。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封建社会的女性,先被原生家庭剥夺了继承权和教育权,然后再被社会剥夺了受教育权和就业权,让她们孑然一身地进入男人的后宫,不得不依靠子宫和美貌来和其他女人从男人手里竞争生存资源。 这本身就是一件极其恶毒和反人类的事情。 至于什么为了爱情c为了家族c为了孩子,这不过都是斗争的表面问题而已。 那些女人争的不过就是女性最基本的权利而已。 就好像王杰这个庶出皇子,争来争去,也不过就是争一份本应该得的生存权和继承权。 一个皇宫里全是可怜人,还非要争出哪个可怜人更可怜。 所以,王杰在听徐宁的讲述之前,就给自己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建设。 徐宁一开口,就是一个惊天雷,“主子可听闻过巫蛊之术?” 王杰心里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巫蛊之术的传说从秦朝开始就有了,许多古代宫廷斗争事件都由它而起。 “禅帝驾崩之时,太皇太后以盛朝太后之名上了笺表,谏言道禅帝已通金桥入神道,理应顺其梦神,修性守道,勿以殡御殉葬,唯行丧祭之礼即可。” 徐宁的讲述,让王杰对太皇太后安氏的感受复杂了起来。原来只知道她帮着自己哥哥谋篡皇位,亲生儿子尸骨未寒就下诏把皇位禅让给了安懋。 可细品安氏的笺表,却又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 她说禅帝是通金桥入神道,这其实是道教五道轮回的说法,认为积有大量功德的人可以通过金桥得道成仙。成了仙的皇帝自然不能再统治凡人,当然要禅位给下一位皇帝。 这其实就是为后面的禅位诏书铺垫了。 尤其当时顾明宽顾明诚抓住安懋鸠杀禅帝的事情不放,安氏这封笺表就等于是官方说辞:我是前朝太后c禅帝生母。我认为禅帝是因为功德圆满所以成仙了,至于什么周惇鼓动安懋弑君那是没有的事情,我不承认这回事。 王杰可以想象,安氏这封笺表在当时肯定是起了一点作用的,所以安懋肯定会同意,不但同意,而且一登基就先封安氏和追封禅帝。 可是,“勿以殡御殉葬”这句话就大有深意了。 古代人殉制度从母系社会就有了,历史悠久,在王杰原来的时空,直到民国时期,还大力提倡和表彰“妻妾殉夫”的行为。秦始皇的兵马俑成为世界八大奇迹之一,可不单单是因为它的历史价值,而是这种以陶俑代替人殉的情况,出现在一个帝王身上可太少见了。 就连明英宗这个政事上毫无作为c引起土木堡之变的皇帝,都因为废除明朝人殉制度,被后世称赞不已。 所以,王杰可不认为安氏一个古代封建王朝的统治阶级出身的妇女,能有这么高的思想觉悟。因为再怎么殉葬,也殉不到安氏头上,她拥有前朝太后和禅帝生母两重护身符,礼法上占着道德高地呢。 那么,安氏请求禅帝丧葬时不要人殉,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安氏想留下宫中原来的人手,保证自己在宫中的势力。 尤其这封笺表一上,虽然最终决定权在安懋,但是宫中人人只会感激安氏仁慈。 果然,徐宁接着道,“可前朝宫人不但不感激圣上与太皇太后天恩,反而结党逆行,在宫内大行巫蛊之术,企图魇咒太子。” “魇咒太子?”王杰不可思议地反问道。 徐宁被王杰的反问逗得不自觉地一笑,“前朝逆贼居心叵测,非常人可理解。” 王杰确实不理解,他打心眼儿里就不认为有人会愚昧到认为巫蛊之术会真的起作用。 假设巫蛊真的起作用,用来诅咒安懋不是比诅咒太子有用多了?再说太子有双胞胎兄弟,死了一个太子,另一个礼法上也是嫡长子,难道还要再诅咒另一个? “圣上得知后,勃然大怒,下令严审宫人,并大肆搜查各宫。”徐宁继续道,“未曾想,竟发觉逆贼不仅诅咒太子,还魇咒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如此慈心,除人殉礼以保各宫宫人,为何还有妄徒诅咒太皇太后?”王杰真的是不理解古人的脑回路。 “主子聪敏,”徐宁的表情却一点也不像在夸赞王杰,“后经严审,得知原来贼人是受过前朝德宗韦淑妃恩惠,韦淑妃乃顾明宽生母c顾明诚养母。南方元昊立国后,贼人念及韦淑妃之恩,于是于内宫行巫蛊之术。” “德宗韦淑妃?”王杰突然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除太皇太后之外,德宗众宫妃皆委身殉葬,为何宫中还有前朝德宗时的旧人?” “贼人狡黠罢了。”徐宁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圣上随后下令清理内宫宫人,严肃宫禁。” 王杰却隐隐觉得徐宁讲的这场巫蛊之祸有许多不合情理的地方。 一开始出问题的是诅咒太子,后面突然就变成前朝德宗时期的后妃恩怨了。诅咒太子可比后妃恩怨牵扯得多多了,很容易牵扯到安懋自己的后宫宫妃和朝中势力。 最后的处理结果是清理内宫宫人,说明这件事最后的定性就是前朝后妃恩怨。 那这件事损失最大的应该就是太皇太后。因为安懋和他的后宫当时刚进宫,宫里的人全部感念太皇太后的恩惠,巫蛊事件一出,安懋肯定借着清理贼人,把太皇太后培养的宫中势力全部消除了。 王杰正在脑中细细分析,就听得徐宁缓缓道,“当时对宫中诸人严刑拷打,众人为求脱罪互相攀咬,主子的母妃被一宫人构陷说曾见她对皇后有怨怼之色,有诅咒太子的嫌疑。” 虽然不是真正的生母,但是王氏的罪名又回到诅咒太子上了,王杰不得不提起心来,“确有此事?” 徐宁摇摇头,“那宫人受尽酷刑,已近疯癫,此状供不过为脱罪而已,后经查实,王氏对皇后一向恭谨,甚至生产当日亦不忘面朝皇后寝宫行妾礼。只是当时受牵扯的妃嫔宫人太多,等到查实之时,王氏已逝于酷刑之下。” “”王杰听了,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他总算知道安懋后宫为什么宫妃子嗣这么少了,像他生母王氏这样的遭遇肯定是当时大多数人的遭遇。 王氏之死,也不一定像徐宁所说是死于酷刑之下,古代刑官经验丰富,绝不会让犯人还没说出有用的话之前就死了。 那么王氏的死,可能就是王氏自己求死。 就是因为王氏枉死在了酷刑之下,王杰才能活下来,还活成了安懋的五子之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主仆互疑 室内静默了片刻,王杰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徐宁打破沉默道,“主子不必过于伤怀,巫蛊之祸后,圣上已下令厚葬被无辜牵连的妃嫔宫人。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徐宁顿了顿,似乎觉得说下面的话有些大逆不道,“再者,后宫妃嫔凋零,圣上子嗣不繁,对主子来说,未必是件坏事。” 王杰知道徐宁的意思,有道是千顷地一棵苗,竞争资源的人当然越少越好,但是王杰仍觉得有些奇怪,“皇上子嗣稀少,难道无人劝谏吗?” “禅帝登极后,按国丧应守孝三年,实服二十七个月,皇室‘以日代月’,应服二十七日。禅帝虽非圣上生父,圣上却极重骨肉之情,因此下旨免去当年选秀。”徐宁的语气中带有一丝嘲讽。 王杰这才恍然大悟。 安懋自己是外戚篡位,自然知道外戚的威力有多大,他又怕太皇太后在宫中的势力对他子嗣的控制,所以先借礼法上的名义,对外说禅帝刚死不宜选秀,然后再借巫蛊事件把前朝留下来的宫人全部清理掉。 甚至连可疑的小妃嫔也一并处理掉。 朝臣也不傻,一看这情况心里就全部明白了,自然不会有人那么不识相地再劝皇帝多纳妃嫔了。 王杰在心里细细盘算,巫蛊事件大概是在光启二年,自己出生后不久就发生的。女子十月怀胎,那安懋宠幸王氏是在光启元年,大概是出服不久发生的。 想想也是,好不容易篡位得来的皇位,还要再守丧,还要怕外戚趁乱给自己身边安插女人,有位份的妃嫔又不敢在国丧期背上引诱皇帝的罪名,还要顾忌太皇太后,这找来找去,不就只能找身份低微的宫女了吗? “祸起萧墙,不得不防。”王杰喃喃道。 徐宁听到王杰低语,眸色不由深了一分,他想了想,趁热打铁道,“如今后宫之中,主子一人无依无靠,不如” “谁说我无依无靠?”王杰出人意料地打断徐宁的话,“如今圣上膝下共五子,我为其一,这就是最大的依靠。” 徐宁怔了怔,心想王杰果然还是小孩子,刚刚听完自己生母惨死于刑牢的故事,自然不能很快接受再去认一个母亲,再想这事情确实一时三刻急不来,这么提一句,在主子心里种下这么一句话,也就够了,他于是道,“是,圣上为天下万民之君,自然也是慈父。” 王杰却突然直视徐宁的双眼,“徐宁,你今年年方八岁,如何对光启二年的巫蛊之祸了解得如此清楚?” 徐宁和王杰对视了几秒,突然恭敬一笑,复又躬下了身,“主子若对奴才的忠心有怀疑,大可让内侍省换了奴才。” 王杰没答话,只是盯着徐宁的头顶,觉得徐宁这话有些过分,他现在根本不可能换了徐宁,因为他不能保证新换上来的人更加忠心可靠,他能做的是收服徐宁而不是换了他。 徐宁见他不言语,只能继续道,“奴才愿学洁惠侯,忠心侍主” “洁惠侯于晋文公落难之时,割股奉君,后又辞官归隐,最终抱树而死,此为迂腐谬行,而非忠君义举。所谓‘士甘焚死不公侯,满眼蓬蒿共一丘’,不过是沽名钓誉之颂。”王杰笑道,“我尝读《吕氏春秋》,其中有一节‘子贡赎人’,子贡赎鲁人于诸侯,来而让,不取其金,孔圣人评曰,‘取其金则无损于行,不取其金则不复赎人矣’;子路拯溺者,其人拜之以牛,子路受之。孔圣人评曰,‘鲁人必拯溺者矣’。忠心之人应学季子路之善,而非介子推之愚。” 徐宁沉默了半响,“主子博古知今,奴才拜服。” “徐宁把我抬得也太高了,我如何自比老聃,‘通礼乐之原,明道德之归’?” 徐宁直起腰,再次深深地看了王杰一眼,事实上今天这顿晚饭,徐宁已经这样看过王杰好几眼了,“奴才并非有意奉承,‘维天之命,於穆不已’,主子确有帝王之运。奴才幼时尝闻宫中有人传言,王氏怀孕之时,曾梦见‘日堕怀中’,尔后有孕。巫蛊之祸后,已无人敢说此传言。” 王杰盯着徐宁好一会儿,才确定他没在敷衍或者说笑,不禁有些哭笑不得,“王氏宫女出身,为求名位,自然会以腹中子为由,编造异象,求圣上垂爱,宫人以讹传讹,此为无稽之谈。” 王杰的想法很唯物主义,历代史书上帝王出生的时候的异象啊传奇啊各自异士算的命啊,不过是帝王为求皇位的正统性和生母一起编出来的。 出身皇家的还好说,如果是亲王,寒门甚至农民起义出身的帝王,就更喜欢宣传这套“出生时候有异象所以我当皇帝是天命所归”的“君权神授”的理论。 王氏没娘家帮衬,安懋对她的宠幸不过是生理需求,他可以对王氏也可以对其他宫女,王氏知道这一点,才会在怀孕后就迫不及待地营造“我怀的这个孩子有异象”的舆论氛围。 如果是这样,诬陷王氏的宫人说她的对皇后有“怨怼之色”还真不一定是为求脱罪子虚乌有的构陷之词。王氏敢编造“日堕怀中”,显然对自己的未来是很有信心的,认为自己可以慢慢晋升高位,然后母凭子贵。 王杰觉得自己高估了古代人的思想观念,他觉得徐宁会因为一句传言而效忠自己,是一件可笑到不可思议的事情。 王杰还想再多解释几句,只听徐宁嗫嚅道,“奴才先前也是如此认为,只是主子可还记得奴才延请医佐为主子医治的时候吗?” 王杰点点头,他当然记得,那是他刚刚魂穿过来,将醒未醒的时候。 “我被内侍省的管事大人分配到主子这里,在延请医佐之前,发现主子昏迷时所在的床边有青色云气环绕,圜如车盖,”徐宁的声音越说越轻,不知道是因为对这件看见的事自己也没有信心,还是怕别人听见主仆二人竟然在谈论这些,“魏文帝曹丕出生之时,也同此异象,此为至贵之证,非人臣之气。” 王杰这下明白了,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他知道徐宁说的很有可能是真的,不过这是王杰魂穿来时的所谓的异象。 所以徐宁才会对他如此忠心,因为史书确实记载曹丕生产时有这样相同的异象。而三国曹魏的情况和这个朝代也确实有点像,魏文帝和安懋一样,也是受禅登基。 所以徐宁能有此联想并不奇怪,而王杰又不好和他解释魂穿的事,于是他张口结舌了好半天,才想出来一句解释,“曹丕本就贵为曹操嫡子,自然非人臣,此为三国时望气者牵强附会的投机之词罢了。” “奴才直言,主子尚未入学就能引经据典,如此博学,恰合异象之证。”徐宁微微笑道,“主子方才问奴才,为何如此年幼就对巫蛊之祸了解得这么清楚;可奴才也心有疑惑,为何奴才从未见主子读书,主子却能出口成章,好似生来便满腹经纶?” —————————————— —————————————— 洁惠侯是宋真宗封的介子推。介子推是春秋晋国名臣。 介子推在重耳落难的时候,把自己大腿上的肉割下来给重耳吃;后来重耳回国变晋文公,介子推不但辞官不受赏,反而说人家接受赏赐的人是为己之利,并不是真正的忠君行为;晋文公去找他,他不出来,晋文公放火烧山,最后介子推和他妈妈一起被活活烧死在柳树下。 徐宁这里说希望自己学洁惠侯,其实是古代封建社会普遍推崇的一种忠君思想,儒家评介子推是“忠君之典范”。 “士甘焚死不公侯,满眼蓬蒿共一丘”,就是黄庭坚赞颂介子推的诗词。 黄庭坚他是进士,国子监教授,基本上可以说明当时宋朝官方当时普遍鼓吹的就是这种观念,所以不难理解后面会有陆秀夫抱着小皇帝跳海的行为,因为当时宋朝儒家的那种可怕的洗脑式的封建观念就是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忠君。 我们现代人的观念,是很难接受介子推这种所谓“忠君”的行为的,所以王杰很难接受徐宁能毫不利己的“忠诚”。 因此王杰后来引用《吕氏春秋》里面“子贡赎人”的故事:孔子的学生子贡,把鲁国人从外国赎回来,但拒绝了国家的补偿。孔子说:向国家领取补偿金,不会损伤到你的品行;但不领取补偿金,鲁国就没有人再去赎回自己遇难的同胞了。” 子路救起一名溺水者,那人感谢他送了一头牛,子路收下了。孔子高兴地说:“鲁国人从此一定会勇于救落水者了。” 王杰后面对徐宁说,忠君是要学季子路的善良,意思是他不相信徐宁对他的忠诚是无所图的。 其实古代儒家官方提倡的那种“忠君爱国”,现代人从思想上一般都接受不了一_一比以前宣传的董存瑞刘胡兰邱少云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这里想表达的其实是现代人和古代人对“忠”这个字,观念上的冲突,和两个人取得相互信任前的一种猜疑。 希望小天使们能理解我(星星眼)。 “维天之命,於穆不已”是《诗经》中《周颂·维天之命》的前两句,这句话的意思是:想那天道的运行,美好肃穆永不停。意思是称赞周文王的德行是上应天命的。 魏文王曹丕出生时,《三国志·卷二·魏书二·文帝纪第二》上面记载的这句话,“帝生时,有云气青色而圜如车盖当其上,终日,望气者以为至贵之证,非人臣之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徐宁示忠 王杰并不惊讶徐宁会有这样的怀疑,任谁突然穿越到一个历史书上从来都没有出现过的陌生朝代,都不可能一下子完全适应,不露出一点破绽。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好在,王杰所在的这具身体也只有六岁,徐宁也不是怀疑有人伪装成六岁的四皇子。 徐宁只是自己心虚,不想回答王杰提出的问题,他对王杰这么能说会道早就心存疑虑了,因此干脆把问题反抛过去。 徐宁能这么问,是笃定王杰不会换了他的。 他猜得没错,王杰只是故作轻松地一笑,接上徐宁方才念的那首《周颂》,“‘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于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你既认定我有帝王之气,我自然生来便有帝王之纯德。” 其实这话就有点耍无赖的意味,王杰摆明了是说,你不是说我有帝王之气吗,那我当然生来就有帝王的才能啊。 反正王杰也没想拿这句话就打消徐宁的疑窦。 两人对对方的怀疑都有理有据,而两人此时都不好对对方多加解释。 尤其是王杰,他是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对徐宁解释魂穿的问题,难道和他说自己是“庄周梦蝶”吗? 徐宁问这个问题本来就是想转移王杰对他身份怀疑的注意力,他确实会和王杰解释,只是现在不是时候。 他听到王杰这样回答,也微微一笑,“主子若有心于皇位大统,徐宁愿效犬马之劳。” 王杰一时之间却没有答话,他觉得今晚的话题有点脱离自己的掌控了。 本来他是想借此分享秘密的机会,收服徐宁。也了解一下自己生母的事情,以免一着不慎踩中陷阱还不知道死在哪里。 就算不能完全收服,也可以顺便探探徐宁的底。 原来的想法是,探不到老底也没关系,以后慢慢总会知道,他只要得到徐宁的示忠,也算达成目的。 可现在的这个话题绕来绕去竟然绕到争皇位上面来了。 徐宁的这句话,隐隐让王杰觉得,是不是从徐宁来伺候他的那一刻开始,从看到他躺着的床边有所谓的贵人之气开始,就抱着和他一起争皇位的目的? 虽然王杰明白,仆从的忠诚是要拿利益来交换,而不能拿礼教儒道去压制或者洗脑出所谓的牺牲式的忠诚,但是徐宁这句话还是让王杰有些不太舒服。 王杰觉得,自己所说的“利”和徐宁所理解的“利”是不一样的,正如两人对“忠”的理解一样是冲突的。 他能够给徐宁的顶多是金钱上的赏赐,而徐宁所向往的是主掌天下大事的权力。 对于王杰本人来说,他对皇位倒不是没什么想法,只是现阶段这个皇位的诱惑甚至还没有穿回现代的诱惑大。 这也不能怪王杰,他自从穿过来开始,享受的东西还不如现代的手机电视互联网,操的心受的累倒比现代还要多。 但他现在也不能一口否决掉,于是王杰只能含糊着说,“如此甚好。” 两人终于结束了这顿饭后点心的谈话,让等候在外面的仆从进来收拾餐具,服侍王杰洗漱。 夏至日除了祭祀,百官还得一天的休沐日。内宫与外朝制度不同,宫人自然不得这天休沐的福利,于是宫中的主子们只能分发些夏至的赏赐来填补这项福利。 徐宁伺候完王杰之后,还有这项分发赏赐的工作。 除了代表夏至的黍糕,每个内侍和宫女都分得一匹绢缗钱。宫人们得到赏赐之后都欢天喜地的,徐宁分发完之后,宣布今天他会守夜,打发这些宫人回去休息了,也算是提前下班的福利。 这还是王杰第一次看见这个朝代的货币,于是等徐宁进屋,只剩他们两个人后,装出好奇的样子问道,“钱长什么样子?” 徐宁对这个问题倒并不奇怪,宫里的主子们可能一辈子都没机会去宫外真正地用钱买东西,于是他便把刚刚自己得的那一份赏赐搬过来给王杰看。 一缗钱是一千枚铜钱,徐宁拆下一个钱币放在王杰手心里。王杰一眼认出这是五铢钱,外圆内方,且钱文“五铢”二字篆书,笔画精整,边缘较宽,面无好廓,“五”字上下左端有竖纹,钱背肉好均有廓。 铜钱非常轻,王杰把玩了几下,徐宁又把那匹绢给他看。绢是双丝绢,经线的每两根线为一组,每两组之间约有一根丝的空隙,纬线是单丝,纬线与经线交织时,每组经线中的一根丝沉在下面,另一根丝浮在上面。 王杰问道,“这匹绢多长?” “三尺。” 王杰看着那匹一米都不到的绢,不禁问道,“这匹绢这么短,能用来做什么衣服?” 徐宁抬起头看了王杰一眼,沉默了半响,才道,“此绢产自柴桑,是上供的税绢。” 王杰这才发现自己问了一个非常愚蠢的问题。 古代不可能像现代一样,有通用的固定的货币。对于一定发展的封建农耕社会来讲,货币交易体系一般都是钱帛谷物并行的。徐宁刚刚说的“税绢”,意思就是民间连赋税是可以拿绢来交税的。 也就是说,在这个朝代,绢帛是作为一种通用的货币形式存在的,它是货币商品,普通老百姓根本不可能穿得起用来赋税的绢帛。这些宫人拿了这些绢帛,也不是用来穿的,而是用来换钱换米的。 王杰刚才的那句话,可以说是“何不食肉糜”了。 王杰觉得有些尴尬,他咳嗽一声,抛出另一个问题,“一匹绢价值几何?” “一匹绢合四缗钱。” “货重钱轻”王杰喃喃道。 徐宁看着王杰深思的样子,越发地觉得自己当初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他收起这些赏赐,一边净手,一边道,“主子何以对这些微末小事如此上心?” “有道是,财须民生,强赖民力,戚恃民势,福由民殖。如今东郡南北各有强敌,只有富民才能强国。” “诸侯以国为家,其忧在内。天子以八极为境,其虑在外。”徐宁摇摇头,“当今圣上为天子,自然顾大局而非小民。” 确实,南元昊北华傲,安懋想要保持这份稳定,就必须养着大量的军队以应不测。战场上实力不行,谈判桌上再怎么谈都是没有用的。 要养兵,要粮草,就得要徭役,要赋税。 此时说什么要先富民那是空谈,想要发展就必须要稳定第一,这点王杰深有体会。 他看着徐宁帮他拉上了床外的帘子,心里竟然暗暗地开始想若是自己是这个朝代的皇帝,面对这个局面该怎么做呢? 不过只是畅想了一会儿,王杰就又不自觉地对着帐子顶怀念起现代的父母和女友,还有那现代有空调有手机有互联网的便利生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共享酥山 夏至过后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华傲向东郡和元昊分别派遣了使者,发了同一份讣告:远嫁华傲的烈昭公主去世了,公主没有留下子嗣。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按照华傲“亡人三日之内必葬”的宗教习俗,公主已经入土为安。 华傲起初只是一个游牧小国,大汉臧尔溯征战多年,统一了整个格尔旗大草原。 臧尔溯深谙“远交近攻”的兵法之道,盛朝最强盛的时候还纳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贡。 而安懋篡位,顾明宽起义的时候,臧尔溯就趁势攻占了旗北,如今西与东郡临庐江相隔,南以黑水c勇士峰与东郡分治。 从兵事上讲,华傲的地理可谓是得天独厚,西有淤口关c钳卢陂和庐江,南有黑水c沼泽地与勇士峰,这些简直是华傲国土的天然地理屏障。 盛德宗时期,就有不少官员担忧华傲的势力以及臧尔溯的狼子野心,上书要求与华傲结盟联姻。 从盛朝到东郡,朝堂官员都以主和派为主。安懋没登基前,安氏一族也是力主和平,能不打仗绝不打仗。 原因很简单,因为许多贵族c官员本身就是大地主。儒家“士农工商”的观念,使得当官之后就有特权,有特权就能置产圈地。 有产者最怕战争。 安懋登基之后,就是主战派里面,也是主张先收服元昊的官员居多。因为元昊本来就是东郡国土,儒家最讲究名正言顺,“攘外必先安内”嘛。 安懋面对这个局面,也只能先讲稳定,于是为了东郡绵长的国境线,每年都要花费巨款用在招兵c养兵c屯兵上。 烈昭公主就是盛朝和平局面的牺牲品之一。 烈昭公主原是盛德宗后宫一个美人所出,这位美人生下公主没多久就失宠了。公主出嫁后,这位美人被晋封为嫔,盛德宗死的时候跟着殉葬了。 而烈昭公主和亲之前,在宗谱上是改成出继在安氏膝下的。 这也是为什么华傲会派使者去东郡和元昊分别发讣告,因为烈昭公主是以盛朝公主的身份出嫁,宗谱上是禅帝之妹c盛朝太后之女c东郡太皇太后之女以及东郡皇上的外甥女,同时也是元昊君主之妹。 从政治意义上讲,烈昭公主嫁得很有用,东郡和元昊都可以借这个公主的名目,说和华傲有联姻之亲。 烈昭公主一死,又没有子嗣,两个国家与华傲的牵制就少了一层。 在任何一个时空或者朝代,联姻永远是最方便快捷本万利的结盟方式。 这个消息对王杰的最直接的影响是,礼部官员对于他齿胄之礼的礼仪排演放松了。 华傲与东郡不但语言不同,连宗教习俗也有许多忌讳。礼部的人手几乎都派去接待华傲使者了,在王杰这里的礼部官员也不像一开始那么紧张,例行公事般地演练一遍就告辞了,显然身上还担着别的差事。 王杰乐得轻松,华傲使者一来,宫里许多人本来在他身上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华傲联姻这件事上了。 他反倒成了宫里最清闲的人。 这日午后,徐宁托一个小小的盘子进了屋子,这时王杰正斜靠在榻上将醒未醒,手上还握着一本礼部送来的书。 徐宁进门后轻轻放下盘子,王杰随口问道,“这是什么?” “尚食局送来的酥山。” 见那盘子上还反扣着盖子,王杰不由有些好奇,古代一天只有两餐正餐,点心倒没什么限制,只要在分例之内的都可以吃。 王杰却从没听过有这样一种点心,他笑道,“这是什么金贵的东西?” 徐宁揭开反扣在盘子上的盖子,王杰惊得一下子脱口而出,“冰淇淋?!” 盛在盘子里的冰山冒着丝丝凉气,竟然还刻意做出山峦的造型。 徐宁闻言却有些莫名其妙,“冰麒麟?” 他看了一眼盘中的冰山,觉得这怎么也不像麒麟的样子。 王杰这时完全清醒了,他看见这和现代有丝缕联系的食物,高兴极了,一下子冲到桌前。徐宁呈上的却是筷子,而不是勺子。王杰有些纳闷地接过筷子,却发现这盘中的冰淇淋一夹就起,并不坚硬,放入口中,凉凉的甜酥入口即化,但和现代的西式冰淇淋还是有所差别,口感上来说更轻更甜,有点像冰凉奶油糕。 “这是怎么做得的?”王杰吃得赞不绝口。 “先由专门制作的宫人们滴酥,将酥淋在盘子上,然后再放在冰窖里冷冻定型。” “这之前怎么没有?”王杰好奇地问道,这个时代估计皇家才有这样大型冰窖,吃得起酥山,可以说是一种昂贵的消暑享受。按照徐宁的说法,这种东西恐怕要冬天做好放到冰窖里,夏天再起出来,这么长时间高成本的制作,就是为了夏天消暑。而王杰之前都中暑了,都没有吃到酥山。 “主子年纪尚小,吃多了冰品容易伤胃气,对阳气亦有所损耗,所以尚食局不敢呈上。”徐宁道,“听说欢迎宴上,圣上要拿酥山招待华傲使者,所以下旨让小主子们也先尝尝,以免席上失仪。” 王杰腹诽了一会儿中医愚昧,但显然后面的一个信息更加重要,“圣上要设宴招待华傲使者,我也要参加吗?” “自然。”徐宁正色道,“《天潼关之盟》签订后,别国使者来访,都会设宴以待,这是定例,主子且侯圣旨吧。” 这个消息让王杰不由得有些兴奋,他终于能见到这个宫里真正有权势的人了。 他看了看盘子里的酥山,想起徐宁肯定没有吃过这种在古代可以说是珍贵的美食,他于是把手中的筷子往徐宁那边一递,“徐宁,你也尝一口吧。” 徐宁怔了一秒,不敢立刻接过来。 王杰还往徐宁手边送了送,“快吃啊,等一会儿就融化了。” 徐宁还是不敢吃,王杰不由得有些无奈地道,“算是我赏你的吧。” 他在现代虽不算富裕,但吃过无数次冰淇淋,刚刚他如此兴奋,只是因为酥山的外形让他想起现代的生活而已。而徐宁这样的内侍,以及无数百姓可能一辈子都没机会吃上在现代普普通通的冷饮。 徐宁这才恭敬地谢赏,然后接过筷子吃尽了盘中的酥山。 吃完之后,徐宁又再次谢了赏,他感叹道,“虽珍膳芳鲜,而酥山奇绝。” 王杰心里再一次地同情了一下生在古代的普通百姓,却只听得徐宁说道,“此物正如唐人《苏合山赋》中所描绘,‘吮其味则峰峦入口,玩其象则琼瑶在颜。随玉箸而必进,非固非絺;触皓齿而便消,是津是润。倘君子之留赏,其捐躯而自徇’。” 徐宁复又一拱手,带有一些玩味的意思道,“若主子留赏,徐宁愿‘捐躯而自徇’。” 王杰一听这话,回过味儿来,徐宁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王杰拿夏至黍糕引出生母王氏,徐宁吃了酥山就以此再表忠心。 王杰想了想,回答道,“既如此,徐宁可对华傲的风土人情有所了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木速蛮奴 未料,徐宁却道,“奴才自幼入宫,只略通宫内诸事,于如今世情,知之甚少。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王杰刚想说那就算了吧,就听徐宁接而道,“若主子真想知晓华傲风土人情,何不面召宫内蕃奴?” “蕃奴?”王杰顿了两秒才反映过来,不由大惊,“宫里还有外国奴隶?!” “当然,‘昆仑奴c新罗婢’自不用说。每年年贡都有“蛮鬼”c“僧祗奴”进贡于宫内。” 王杰的三观被刷新了。 “昆仑奴c新罗婢”是唐朝对东南亚黑奴和朝鲜女婢的称呼,“蛮鬼”和“僧祗奴”就是被拐卖到z国唐朝的北非黑奴。 王杰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现代世界观与古代z国是多么格格不入。 自己是被原来那个时空z国近百年来的战争和外国殖民洗脑了,自动自觉地认为z国本来就应该是落后封闭,外国都是发达国家高人一等。 王杰回忆了一下自己的历史知识,现代欧美发达国家的兴起,最起码要到中世纪结束,14世纪文艺复兴和15世纪大航海时代的开启,也就是原来时空的明朝中后期这个阶段,才渐渐赶超z国。 用教科书上的话来说,自己穿越到的这个陌生朝代,明显处于古代封建社会的鼎盛期。 所以徐宁才能这么平静自然地问要不要召见一下外国奴隶。 因为徐宁对这个世界的视角,就等同于现代发达国家的白人视角。 王杰定了定神,继续问道,“宫内蕃奴又怎知华傲近况?” “圣上刚登基时,臧尔溯趁机攻占旗北,华傲虽最终取得旗北,但臧尔溯也损失不少精兵。两兵交战时,东郡攫获了不少华傲战俘,圣上下令,十二岁以上均就地腰斩,其余则被发配为奴,有少数年龄较小或者性情温良者,得以入宫。” “”王杰刚刚获知“东郡属于古代发达国家”的喜悦顿时被冲得一干二净。古代对于战争的态度就是“杀人之父兄,利人之货财,臣妾人之子女”,一言不合就屠城的政权也比比皆是。 像现代这样不追究参战的平民老兵,在国际法庭按证据审判战败国将军;或者战争时期优待战俘,战后让战败一方的战俘劳动改造以后,就能和普通民众享受同等平民待遇的政策,估计在古代是不太可能实行的。 徐宁说的战俘,可不是仅指华傲打仗的士兵,也包括士兵的家属,甚至说不定包括少数华傲平民。 至于发配为奴,也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劳动改造,而是把年幼的男孩进行阉割之后,送入军中作童妓,年幼的女孩是被发配进教坊司作官妓,能选入宫中作内侍的只是极少数幸运的一部分。 至于像明代郑和那样,先被发配到造反前的燕王府c再凭靖难之役获得燕王宠信c最后七下西洋,变成三宝太监的战俘,可以说是“内侍中无出其右”的幸运了。 自然了,东郡战俘在华傲估计也是差不多的待遇。 徐宁看王杰默然不语,就道,“主子宽心,宫内蕃奴已臣服东郡,受掖庭训育多年,绝不敢冒犯主子分毫。” 王杰点点头,下令传召一个华傲战奴来看看。 这会儿,王杰对华傲战奴的好奇心已经大过华傲这个国家。 内侍里面也分三六九等,战俘阉奴的地位在掖庭中比进贡来的昆仑奴高不到哪儿去。王杰虽然是个不受宠的庶出四皇子,但是想召见一个战奴还是易如反掌的。 过了没一会儿,徐宁就领着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一c二岁的男孩进来了,男孩看上去比徐宁只微微高了一点,皮肤黝黑,眉目深邃。 男孩一进来就先跪下朝王杰行了大礼,“奴才穆翰德叩见四皇子。” 王杰在现代文明社会活了二十多年,穿越到古代也活了快一个月,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跪拜,徐宁和那些伺候他的宫人对他也不过是鞠躬或者辑手而已,跪下来的那次还是接旨的时候。 王杰一下子手足无措地站起来,站到一半才想起来似乎不合适,他朝徐宁投向茫然的一眼,徐宁代替王杰回道,“免礼吧。” 穆翰德这才敢站起来,但也是低眉顺眼c战战兢兢的样子。 徐宁在一旁替王杰壮声势,“四皇子有话问你,老实回答就是。” “是。” 王杰看着穆翰德的一脑门子汗,心下有些不忍,“你如今在宫里做什么?今年几岁了?家乡在哪里?” “奴才于宫内尚衣局浆洗衣物,今年十四岁,原住旗北。”穆翰德不敢说家乡,只敢说“原住”在哪里。他说的也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可见文化语言上已经彻底皈依儒教。 王杰在心里计算,穆翰德大概是六岁进的宫,对华傲肯定有印象,“我对华傲十分好奇,你说些你知道的就行。” “华傲多草原c牧业发达,多产矿物,信奉大食教,善巫c道术”这答案肯定是穆翰德在来的路上就准备好的,回答得十分流畅。 “大食教?”王杰想怎么自己没听过这个宗教。 “大食教教徒被称为‘木速蛮’,‘木速蛮’都信奉一本经书,名唤《古尔阿尼》,大食教的教义信条都出自此书。” 木速蛮这个名词,一听就知道是音译,王杰觉得这个发音很耳熟,但是一时又想不起来,“你是木速蛮吗?” 穆翰德的脸色变得微妙起来,“《古尔阿尼》中有云:‘对于宗教,绝无强迫,因为正邪确已分明了’,奴才虽生于木速蛮家庭,但如今信奉道教,遵循儒教。” “也就是说,你是以《古尔阿尼》中的教义来信奉道教,归顺东郡的吗?”王杰玩味道,“何为‘正邪分明’?宗教本就无正邪之分。” 穆翰德听王杰这么说,复又跪下,“奴才失言。” 这回王杰没让他起身,“你说生于木速蛮家庭,那你的父母都是木速蛮吗?” “是。”穆翰德道,“奴才的父亲曾跋涉千里,朝觐麦嘉,在旗北时,大家都唤他为‘哈只’。” 王杰听到“麦嘉”,一下子就猜到“木速蛮”和大食教到底是什么了,“原来如此。” 王杰又随便问了几个问题,就让穆翰德回去了。 王杰看着穆翰德弯着腰走出院门的背影,对徐宁感叹道,“圣上果真深谋远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古人诚不欺我。” 徐宁却诧异道,“不过是一木速蛮奴罢了,主子何出此言?” 王杰没有回答,只对着穆翰德消失的身影的方向,陷入了沉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蕃奴出路 穆翰德沿着长长的宫道一路匆匆往回赶,他要赶回掖庭宫内去接一个训马的活。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这个训马的活计来之不易,因为华傲使者来访,东郡与华傲要进行马球的友谊赛,才需要他这样蕃奴来训马。 穆翰德想到这里就有点感概,一匹马的造化,最主要是来自于他的血统。 就好比,穆翰德能接下这个训马的差事是由于他原来是华傲人,被认定为善于牧马c养马c训马,那些昆仑奴就是打破头也没有这个造化。 这个差事可是个美差,东郡是主场比赛,赢面是远远大过善于骑马的华傲使者团的。 赢了球,主子们一高兴,手一松就有大笔赏赐,毕竟在外国人面前,总要显示东郡的大方富足。 说不准,有了机会就能在主子们面前露个脸,那就难得了。 只不过,安懋吸取唐朝的教训,对蕃奴一向是不假辞色,甚至都没有宠幸过一个外国女奴。禁苑中虽养着几个阉割过的外国男宠,但是安懋对于男宠的态度,顶多是猎奇而已。 私宠尚且如此,就更别提军国大事上的重用了。东郡对胡人的政策可以说是很严苛了,通商c落户c长居都没有问题,但必须更改宗教习俗,只能信奉道教,尊重儒教。 而且纳税也是一样不少纳,甚至比汉人纳得还多一些。像唐朝那样,粟特人利用汉蕃之别和汉人重农抑商,宁肯作附籍或者客籍,不成为编户,因而成为巨富的政策红利是一去不复返了。 胡人致学入仕也非常困难,因为唐朝之后的汉人普遍的观点是,安史之乱是因为李林甫怕汉人大将立军功回朝廷会威胁到他的地位,所以才重用政治上对他没有地位威胁以及文化水平比较低的蕃将。 这使得汉人王朝对胡人本来就不怎么高的玻璃天花板又低了一层。 安懋这条路走不通,穆翰德只能往安懋的儿子们身上使劲儿。 在这方面,穆翰德是有个励志偶像的,唐朝高丽奴王毛仲就是临淄王李隆基的家奴,在东宫的时候就是养驼鹰马的,为李隆基平定了韦后c太平公主之乱,诛杀了萧至忠,后来就升为辅国大将军了。 虽然王毛仲的结局也不怎么美好,但是这确实是唯一一条穆翰德的青云梯。 所以华傲使者团一来,穆翰德毫不犹豫地贿赂了尚衣局的汉人管事,请求他帮助自己能去养马。 其实当时内侍省已经下了命令,要求各局搜集会养马的蕃奴去掖庭宫养马,但是怕就怕小鬼难缠,尚衣局的管事拿了过路的钱,很快就把穆翰德的名字报到了内侍省。 穆翰德本来是去内侍省报到的,刚巧碰上徐宁从山池院走来,说四皇子想召见一个华傲蕃奴去问话,穆翰德立刻就应了声。 穆翰德虽然在尚衣局是个洗衣服的,但是进宫一年不到就碰上巫蛊之祸,这心理阴影还是不小的。 穆翰德能侥幸逃过巫蛊之祸可不是因为他当时才不到七岁,而是他当时连汉语官话都不会讲,想构陷他参与魇咒太子c太皇太后还是挺困难的。 可他亲眼看见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内侍宫人,被拉走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连尸首都遍寻不见。 这惨剧很快就把他想为家人被杀c为自己被阉复仇的心给吓没了。 更加糟糕的是,安禄山c史思明c石敬瑭都是粟特人,粟特人的信仰非常多元,祆教c景教c佛教c摩尼教,都是粟特人的信仰。 但是信仰大食教的木速蛮军征服了波斯萨珊王朝之后,导致波斯地区全部改信大食教。 于是东郡王朝的汉人就把对华傲的敌对情绪,以及对唐朝的惋惜,转到了大食教以及木速蛮的头上。 不过这种敌对也并不是毫无根据,有传闻华傲大汗臧尔溯的先祖就是征服波斯萨珊王朝木速蛮军中的一个分支,当年是因为打了败仗才逃到华傲边境成为众多游牧小国中的一个。 对于穆翰德而言,汉人方面,安禄山c史思明c石敬瑭把他的上升通道给堵死了;而宫里其他蕃奴和穆翰德也算是有世仇的,因为粟特人康艳典c石万年c何伏帝是丝绸之路上有名的大商人,而他们的主营业务之一就是拐卖奴隶到z国。 因此穆翰德在宫里是孤立无援,处境十分尴尬,汉人那边看轻他,其他蕃奴又不愿意和他做朋友。 因此,他除了努力学习汉文化,找机会效忠于安懋的某一个儿子之外,几乎没有其他的出路。 毕竟,他可不想在尚衣局洗一辈子的衣服。 他应了徐宁的机会,却好像没有接住这个橄榄枝,穆翰德又回想了一遍他和四皇子的对话,虽然他不敢抬头,见不着王杰的神情,但他能感觉到,王杰对他并不怎么待见。 穆翰德有些懊悔,但是他并没有泄气,因为已经有风声传出,太子会代表东郡和华傲比拼马球,只要没有意外,他就有可能在太子面前露个脸。 能进东宫伺候,那可是内宫多少蕃奴梦寐以求的事情啊。 穆翰德这么想着,心里也就渐渐放下了四皇子的事情,迈着轻快的脚步,往内侍省赶去。 而在山池院中的王杰,在心里感慨宗教对古代政治的重要性。 他对明清两个朝代的感受微妙了起来。 明代“片板不得下海”的政策,是为了打压元朝残留势力,还是为了防止百姓接触到道教以外其他宗教呢? 利玛窦c汤若望能与中国官员合作翻译西方科学书籍,传播的教义却始终要迎合中国儒家学说。 顺治帝出家是为了扭转清朝入关前喇嘛教对政权的干涉呢,还是为了打压汉族道教的影响? 号称千古一帝的康熙鼓励藏传佛教,他接受西方来客的礼物和致意,但他本人包括他的儿子们都没有一个人受西方传教士影响改变宗教信仰。 明清两个朝代的帝王们,是真的不知道西方的强大吗?他们是真的觉得z国地大物博,才排斥西方带来的科技成果吗? 还是,他们惧怕的是西方宗教对子民的影响呢? 先是传播宗教,下一步就是思想入侵,最后就会威胁统治。 王杰在心里告诉自己,宗教自由c人人平等这两个观念只能在现代文明高度发展的社会体制下才能实现。 虽然安懋对外族的手段着实残忍,但是这是控制古代封建社会人民思想的必要手段之一。 王杰在心里这么安慰了自己一会儿,才渐渐平抚自己作为一个现代文明人对穆翰德的那一点复杂的同情与怜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晚宴前夕 王杰穿上礼服坐着步辇往麟德殿去的时候就在想,果然无论哪个时空,z国人真是一向能把丧事办成喜事。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烈昭公主的死似乎成了一个契机。 麟德殿在大明宫西北部,出了山池院所在的太极宫还要走好一会儿才到。 此时暮色西陲,太阳落下去的那半边天空隐隐闪现出星光来。王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内心涌出难以言喻的情绪。 这是他穿越以来第一次走出山池院。 王杰坐在虎爪楠木座上,恍然间眼前又浮现出父母和女友的面容来,他轻轻地摇了摇头,觉得眼前所见似乎带着一丝不真实的荒谬。 他原来时空的历史知识告诉他,麟德殿所在的大明宫应该于晚唐就毁于沙陀军c李茂贞和朱温之手,这个朝代明显在唐代之后,绝不可能住到李唐皇室所住的宫殿。 而他此刻放眼眺望,却能隐隐看到远处宏伟建筑的轮廓,这一切显得如此真实,似乎他原来脑中的那些历史常识才是荒诞不经c应该被否定的。 步辇走得虽不快但是非常平稳,很快到了麟德殿中殿左边的方亭,王杰下了步辇,自有人带抬步辇的内侍去耳房修整。 这时有不知是礼部官员还是宫人上前问询,获知是四皇子后,又有宫人出来引王杰和徐宁进殿中。 自方亭向内侧架有飞楼通向中殿的上层,这样宏伟的复合建筑群还是挺让王杰惊讶的。 王杰来得正是时候,一到中殿上层,就见到和自己穿着一样规制礼服的两位皇子已经到了,正坐在那儿一边喝茶,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两人听见宫人的通传声,一时间都站起来,三人互相行了平礼,又各自落座,早有宫人端了茶盅来放在王杰旁边。 从礼服的规制以及已知年龄来看,另二人明显是二皇子安文,和三皇子安庆了。 以现代人的标准来看,安文和安庆还属于孩童。 在王杰眼里也是如此,所以他决定沉默是金,在徐宁面前他可以展现自己的学识,可在别人面前,他并不想展现自己不符合年龄的思想。 毕竟,四皇子还没入学呢。 安文先问候了一声,“四弟身体可大好了?” “已经好了。” 安庆接了一句,“夏至三庚数头伏,四弟可要注意保养。” “谢谢三哥关心。” 两人作兄长的问候尽到了,就自顾自地聊起天来,没再和王杰说话。王杰乐得如此,他和这两个哥哥都没什么共同话题,又怕一开口就暴露引起二人的警觉或怀疑,这样正好能闭口不言。 王杰端起搁在一旁的茶盅来,掀开盖子呷了一口,惊讶地发现那茶盅里面盛的并不是热茶,而是冰凉的蜜水,他不自觉地“咦”了一声,引得安庆转过头,注意到他的诧异,他笑了起来,“四弟恐怕是头一次喝这冰镇珍珠汁。” 安庆笑了几下,怕王杰误会自己是在嘲笑他,赶紧向王杰解释道,“此物取洮水冬日所结小冰,盛夏以蜜水调之,加珍珠粉而成。四弟年纪尚小,尚食局恐怕不敢呈此冰饮。” 说话间,又听见屋顶上有如同泉水流动一般的声音,四周窗户洞开,檐下飞洒出帘注来,凉风猎猎,十分凉爽怡人,把屋外的暑热彻底隔绝。 王杰还以为是突然下雨了,不自觉地往窗外看去,安文见状解释道,“‘累累如贯珠,霏微如雨露’,此为拂菻国所传之巧密,引水潜流,上遍屋宇,悬波如瀑,激气成风。如此机窍,所知者甚少。四弟久居山池院,恐怕未曾得见。” 王杰在心里感慨这统治阶级无论什么时空都能过得很好啊,“山池院竟无这般精妙机关。” 安庆接而道,“此为唐玄宗时所造,花费甚巨,宫内也只有麟德殿可见‘洒砌飞泉才有点,拂窗斜竹不成行’之景。” “原来如此。”王杰点头致谢两位兄长的耐心解释,低头细品古代冰饮。 此时,安文却道,“据说拂菻国信奉景教,也曾对抗过木速蛮军。据说臧尔溯的祖辈就是被拂菻队打败,逃亡到华傲成为游牧首领的。”他一边说一边看向王杰这边,“我尝读景教的《志玄安乐经》,其曰‘无动无欲,则不求不为。无求无为,则能清能净’,与老子‘清净无为’的思想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安庆笑道,“道教经法教义博大精深,盛唐之时景教东来,本就寓意老子之教再兴。” 王杰不接这两位兄长的话茬,他见过穆翰德之后明确了一个很重要的道理,就是千万不能用现代人的宗教观念来衡量古代封建社会。 比如安文和安庆,虽然在谈论景教,但是话锋往往在话尾一转,转成道教是众望所归。 这可不是因为他们多信奉道教,而是道教是东郡国教。 如果否定了道教,就很容易被抓住把柄,认为是否定东郡政权。 王杰在没弄清楚这个时代对于异教徒的容忍度之前,决定轻易不臧否任何宗教。 安文再说了几句道教的道义之后,话锋再次一转,“听说四弟日前曾面召一名木速蛮奴入山池院中问话,不知所为何事?” 王杰心想,果然。 不过王杰才不怕,这件事并不是他的把柄,因为他相信徐宁不会做出犯大忌的事情来。再说了,别管穆翰德是什么宗教,变成宫奴就是东郡籍信奉道教的人了。 于是王杰答道,“我只是好奇,这大食教究竟有何威力,竟能使臧尔溯一个外来之徒一统格尔棋草原。” 安庆道,“宫奴经训育,皆信奉道教,四弟恐怕是多此一举。” 安文笑眯眯的,还要再说些什么,只听得外面宫人高声通传,“太子驾到!” —————————————————— —————————————————— “冰镇珍珠汁”的做法出自金人元好问《续夷坚志》。 唐代大明宫麟德殿毁于唐僖宗光启年间,东郡年号是光启,所以这是一个梗。 拂菻国就是东罗马帝国,当时的情况是,东罗马帝国对阵萨珊王朝,然后阿拉伯军队征服了萨珊王朝后,立刻和东罗马帝队对上了。那个时候应该是公元629年,臧尔溯的先祖被东罗马帝队打败,逃到华傲边境成为游牧小国的一个首领。(修正设定)然后慢慢扩大占领区,直到臧尔溯这一辈才统一格尔棋。 拂菻粟特语作fr一,并不是单指东罗马帝国,因为唐朝的时候,阿拉伯势力逐渐征服拜占庭领土,安史之乱之后,唐朝和东罗马帝国那片区域的联系是切断的,再加上后面唐武宗禁教,所以唐以后拂菻就说不清是不是东罗马帝国了。 宋的时候拂菻是指小亚细亚地区,到明朝就说不清到底是东罗马帝国还是小亚细亚了, 东罗马帝国信仰东正教,我这篇文里的景教,就是传入唐代的基督教,属于聂斯脱里派,叙利亚教士君士坦丁堡牧首聂斯脱里于公元428一431创立,就是东正教分裂出来的一个教派。 所以安文说东罗马帝国信景教是不对的,景教其实在东罗马帝国被视为异端,成立独立教派后逃到唐代长安传教的。 景教还不错,景教教徒伊斯协助郭子仪平定安史之乱的。 景教在中国的传播是经过中国化的,安文说的《志玄安乐经》是严格按照《中庸》的格式编写的,受中国佛教和道教影响很深,其中很多教义都和道教和佛教很像。 “洒砌飞泉才有点,拂窗斜竹不成行。”出自白居易《香炉峰下新卜山居,草堂初成,偶题东壁》 唐玄宗造的有这个机关的建筑是唐宫凉殿,不是麟德殿。这座凉殿应该是座部分露天的建筑,在殿顶的后坡上,其中央部分开空如“天窗”,以便水车的上端可以容纳其中。相应地,正对其下的殿内地面上也要开一方水池,溪河奔流其下,一座大水车顶天立地地矗立在池中,不停携水到高处,通过殿顶上方的“天窗”,将水倾入铺在殿顶的水渠里。水渠顺着殿顶的四边延伸,把水带到四个檐角,再从檐角两侧的成排出水口流下,形成殿角的水帘。 麟德殿是不露天的,所以文中这个装置应该是行不通的。 这个在古代属于奢侈享受了,元朝也有这种“自雨”装置的建筑,但是这种装置的引水渠分布在屋顶的四檐,很容易引出漏水浸坏屋顶等问题,所以很难推广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太子安煜 现代人王杰出生的时候赶上计划生育政策,这个政策让王杰不但享受了父母所有的爱,还获得了父母所持有的全部资源。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否则按照王杰家区区小康水平的家庭条件,如果没有计划生育地再多生一两个孩子,王杰连去s市竞争的敲门砖都没有,说不定连高中都没机会上,读完九年义务教育就出去打工了。 从这个方面来讲,王杰打心眼儿里地感谢计划生育政策。 所以,当太子安煜走进来,三个兄弟全部站起来朝哥哥行臣礼的时候,王杰由衷地觉得这些孩子实在是可怜极了。 独生子王杰在自己家里,在父母眼中,就是“太子”。 王杰在现代都已经当了二十多年的“太子”了,他当然知道当“太子”到底意味着什么。 可是,王杰在行臣礼的那一刻,才真正明白,为什么封建制度下的天潢贵胄们要挤得头破血流地去争抢“太子”这个位置。 说实话,在穿越之前,王杰还从来没这么庆幸自己能出生在计划生育政策的年代。 太子安煜叫起三个弟弟,四人再分别重新落座。直到这时,王杰才敢抬头打量太子安煜,安煜和安文长得有九分像,两兄弟是明显的同卵双胞胎特征。 但是两人的气质和举止已经大相径庭,作为第一次见到两兄弟的王杰,都能一眼分辨出两兄弟的不同之处来。 刚才王杰和安文c安庆说话虽然虚与委蛇,但是气氛还是挺正常的。而太子一出现,四兄弟就突然变得非常尴尬。 王杰不知道安文c安庆在尴尬什么,可是他的尴尬是切实的,因为他的生母王氏曾经被构陷魇咒太子。 不管最后王氏是不是被平反c翻案了,也不管巫蛊事件的定性是什么,这个魇咒太子的巫蛊事件将永远横亘在安煜和王杰之间。 不过怕什么来什么,太子一开口就又是问候王杰的身体怎么样,病是不是好了,王杰只能一一回答致谢太子的问候。 太子自己可能也觉得和王杰说话实在太尴尬了,因此问候完王杰的病之后,就转向了安庆,“听闻三弟近来于读书上焚膏继晷,学问日益精进,为表嘉奖,父皇还特赐《卜商贴》给三弟赏玩,真是可喜可贺。” 安庆恭敬应是,“‘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卜商赞书,其言如是。《易》为谈天,《书》实记言,《诗》主言志,《礼》以立体,《春秋》辨理,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往圣之志哉。” 王杰在旁边觉得两人的话音有些不对,太子来之前,安庆还活泼地和自己介绍冰镇珍珠汁的做法,太子一来,安庆立刻变得刻板了起来。 太子闻言,满意地点点头,王杰觉得太子的神态特别像电视剧里面的封建社会大家长的模样。 太子又道,“欧阳率更笔力峭劲,墨气鲜润,飞白冠绝,峻于古人。”太子低头呷了一口茶盅里的饮品,“字如其人,此言不虚,欧阳率更两次死里逃生,于盛唐时成就‘翰墨之冠’,真行之书,出于太令,别成一体。” 安庆依旧恭敬应是,但是并不接茬,王杰偷眼看安庆此时的神情,微妙地觉得和自己刚刚进来的时候决定沉默是金的态度有点相像。 太子继而道,“其风神严于智永,润色寡于虞伯施。其草书迭荡流通,视之二王,可为动色;然惊其跳骏,不避危险,伤于清之致。” 安庆还是闭口不言,安文倒是接了话,“臣弟以为,虞则内含刚柔,欧则外露筋骨,君子藏器,以虞为优。” 太子像是没听到安文的话一般,就盯着安庆,“三弟以为欧c虞之中,孰为益胜者也?” 这下安庆不能不回答了,他在太子面前的身份先是臣子再是庶弟,基本没有不回话的权利,于是他道,“虞伯施尝评欧阳信本,赞其‘不择纸笔,皆能如意’。臣弟观父皇所赐《卜商贴》,八体尽能,有扰龙蛇战斗之象,云雾轻笼之势。其书于平正中见险绝,臣弟初涉书法,只觉得欧阳信本之迹更便于学习。” 王杰再迟钝这时也听出这三人是在借着《卜商贴》打机锋呢,他看着太子平静如水的脸,就觉得接下来的宴席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复杂。 太子盯着安庆看了一会儿,最终道,“三弟果然勤勉。” 安庆再次恭敬应是。 王杰正在心想怎么还没开宴呢,太子就又重新把话题转回他身上,不过对他说话的语气比安庆柔和多了,像跟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说话似的,“四弟仲秋之后也要开始读书了吧?” 王杰学着安庆的样子应是。 太子笑道,“韩文公尝云:‘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四弟定要勤奋读书,让诸位兄弟们刮目相看才好。” 王杰喏喏应声,心下却觉得太子说这话是明褒暗贬,韩愈的《进学解》他读过释义,那句“无患有司之不明”中的“司”是指选拔人才的部门官吏。 太子引用这句话,看似是勉励,实际上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王杰明明和其他兄弟都是安懋的儿子,太子这么一说,就好像王杰比其他兄弟低一等,其他兄弟可以有权评判他任用他的意思。 但是王杰这时除了应是也不敢说其他的话,一来是他不知道自己在现代读的白话文释意和这个时空的意思是不是一样,二来他也不想在太子面前显得自己太突出。 好在,这时有宫人进来行礼请四人可以入席了。按长幼尊卑,自然是太子先入席,于是三个人又再次行臣礼恭送太子离开。 王杰跟着引位宫人入席的时候,总觉得刚才的一番对话又哪里不对,他细细回想了一会儿,竟然发现,太子除了一开始的叫起落座,从头到尾都没和自己的嫡亲弟弟安文说过一句话。 —————————————————————— —————————————————————— 1 《卜商贴》的释文:“卜商读书毕,见孔子。孔子问焉,何为于书。商曰,书之论事,昭昭如日月之代明,离离如参辰之错行,商所受于夫子者,志之于心,弗敢忘也。” “昭昭如日月之代明,离离如参辰之错行”的意思是:“它像日月那样明亮,像星辰那样清晰。” 2 安庆说的这段“《易》为谈天,《书》实记言,《诗》主言志,《礼》以立体,《春秋》辨理,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是南朝文学理论家刘勰写的《文心雕龙》中的句子 3 “询八体尽能,笔力劲险。篆体尤精,飞白冠绝,峻于古人,扰龙蛇战斗之象,云雾轻笼之势,几旋雷激,操举若神。真行之书,出于太令,别成一体,森森焉若武库矛戟,风神严于智永,润色寡于虞世南。其草书迭荡流通,视之二王,可为动色;然惊其跳骏,不避危险,伤于清之致。” 这段评价欧阳询的书法是出自张怀瓘的《书断》 4 “虞则内含刚柔,欧则外露筋骨,君子藏器,以虞为优”是《宣和书谱》对欧阳询c虞世南的评价 “翰墨之冠”也是《宣和书谱》对欧阳询的评价 5 太子说的欧阳询两次死里逃生的经历: 欧阳询的父亲是陈朝孝宣帝任命的左卫将军,后来欧阳询的父亲起兵造反,除了欧阳询之外,全家被杀,就欧阳询一个人逃出来了。过了两个月,皇太后死了,大赦,欧阳询才躲过一劫。 宇文化及自称天子,欧阳询作为隋朝的朝臣亦被他掳持。 隋炀帝募兵征讨高句丽,窦建德在军中任二百人长。目睹兵民困苦,义愤不平,遂抗拒东征,并助同县人孙安祖率数百人入漳南东境高鸡泊,举兵抗隋。 及后,窦建德家人被隋军杀害,乃率部众二百人投清河人高士达的起事军队。先后击败魏刀儿c宇文化及c孟海公等,建立夏国,称雄河北。然后窦建德攻破聊城,欧阳询被夏国留用,授予太常卿一职。 秦王李世民大破窦建德于虎牢,平定河北,欧阳询又一次死里逃生,后来因为他在隋朝时与高祖李渊交情甚厚,所以被授予侍中一职。 所以欧阳询可以说是历经陈朝c隋朝c和唐朝了。 6 在大唐盛世欧阳询累迁银青光禄大夫c给事中c太子率更令c弘文馆学士,封渤海县男,故也称为“欧阳率更”。 唐称率更寺令,加掌皇族次序c礼乐及刑法事。 太子东宫是另外有一套官制的,太子率更令是太子手下的属官。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太子在称呼欧阳询的时候说的是“欧阳率更” 而安庆说的是“欧阳信本”,信本是欧阳询的字。 同理,虞世南字伯施。 7 安文接太子的话,说“君子藏器”,原文是“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出自《周易·系辞下》 8 关于王杰现代的家庭条件的设定说明: 我个人是在一线超级大城市长大的,对外地以及农村的情况基本依赖于互联网上的信息。我这里说的王杰家再多生一两个王杰就连高中都上不了,是来自于斯坦福大学罗斯高(stt r一zelle)教授的一个调查《现实是有63的农村孩子一天高中都没上过,怎么办?》这个演讲视频中对于中国农村孩子学习情况调查来写的。 注意,这里面的高中说的是学术普高加职高。 调查情况是:以2015年的情况,城市高中教育超过了美国,达到94,而农村孩子上高中的比例是37。 0到3岁的认知能力发展期农村孩子全部错过,也就是说,这些不读高中的农村孩子,就算是到社会上,也完全没有能力去进行进一步地自学,因为他们阅读和认字都非常困难。而农村63的孩子都是这样。 所以我这里对王杰家庭的设定就是三线城市小康家庭,多养一个,王杰就根本没机会上大学,因为他的父母没有这个资源和精力去培养他,在3岁以内很好地去发展他的潜能。 所以这里并不是在赞扬计划生育政策,也不是在黑三线或者农村家庭。 小天使们如果觉得这个设定有问题可以提出来啊(合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以浆代酒 王杰随着引路宫人走去麟德殿开宴之处时,心里莫名浮现出“宴无好宴”这四个字来。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这四个字随着入座时成了真,王杰发现这个朝代虽然是分餐制,但是几个兄弟共坐一张长桌,随侍的宫人是站在各个主子后面的,这让王杰的心又重新吊了起来。 不过,好在太子单独坐一个位置,离他们三个很远。 入座后,王杰细细观察了一下殿内场景,他们这一桌算是殿内除太子外离皇座最近的一桌,离他们不远还摆着几桌,估计是给其他皇亲国戚c华傲使者和接待外宾的礼部官员的。 这时殿内的几个桌子都已经坐满了,但是安懋和华傲使者还没有来,王杰这么打量也没人注意。 坐在王杰身边的安庆小声嘀咕了一句,“徐妃好大的脾气。” 王杰有心想问这话从何说起,就听见礼官高声喊,“皇上驾到!” 这一声让全场都一下子站了起来,接着安懋旁边的礼官轻摇手中的金铃,全场向安懋行礼,安懋叫起后向太子再行礼,然后太子叫起,再入座。 因为除太子之外,其他兄弟都没封爵,所以不用向他们三个行礼。 接着安懋宣华傲使者团进殿,外面等候的华傲使者及其侍从听到宣召后,依序进入殿中,先向安懋行了礼,再纷纷卸下身上的武器和盔甲,以示友好,然后再进入自己的席座中。 当场卸甲自然是一场政治作秀,但是在场的东郡人都看得挺高兴,也就王杰一个人觉得尴尬。 华傲使者也皆为男性,穿着白色长袍,头戴白色头巾,和现代社会的阿拉伯人装束一模一样,但是华傲使者却是汉人长相,说的是地道的普通话。 接着是安懋举着酒杯致辞,无非是说些华傲与东郡目前很友好,希望这种和谐继续保持下去的套话。 王杰这时候才能正大光明地看向这位东郡皇帝,让他吃惊的是,安懋非常年轻,看上去三十岁都不到的样子,丰神俊朗,神采奕奕,端着酒杯的样子很有帝王的英武气概。 王杰这才发现他是拿现代人的寿命观去套古代人,古代人寿命短,婚龄c成年年龄也比现代人小得多。 古代男子有“十六成丁”,女子有“十五及笄”的说法,也就是说,男子十六岁就可以结婚成为户主交税赋行徭役了,女子十五岁就应该结婚生孩子了。有的朝代还会把婚龄标准往下降一点,到年龄没有结婚的男女是要另外罚款的,因为农耕社会就是靠多多繁衍生子来保持生产力和朝廷税收的。 这个发现让王杰深思起来,按照古代人的年龄观,再过个三到四年,太子和二皇子就算是成年要议亲结婚了,结了婚就算成年人了,就有资格可以参与政事了。而安懋到时侯可能才三十多岁,刚过而立之年,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安懋又早早地封了太子,到时候太子一听政,这父子之间难免产生矛盾 王杰想得入神,只觉得徐宁在他背后轻点了一下,立刻回过神来,以为安懋致辞完毕要进入集体喝酒的环节了。但是发现此刻场中是华傲使者团居中的一名使者拿着酒杯站起来了,他先谢过安懋致辞,然后说道,“谢东郡皇上美意,只是《古尔阿尼》中有言:‘饮酒,赌博,拜像,求签是一种秽行,是恶魔的行为,你们故当远离’,因此不能和在座同饮此杯,请皇上谅解。” 安懋闻听此言,却不着急,他举了举手中的金樽,“‘为穆先陈醴,招刘共藉糟’,此为婆罗多国《阿育吠陀医经》中所出的三勒浆类酒,法出波斯,三勒者谓庵摩勒c诃黎勒c毗梨勒,此物并非酒类,诸位可放心畅饮。” 使者笑道,“原来如此。” 于是安懋带了头,全场饮尽此杯。 使者又站起来谢言,“‘枕麴藉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此物光色晔晔,如蒲萄桂醑,味则温馨甘滑,浑涵妙理,虽非酒品,却更醉人矣。” 安懋大笑。 身旁的安庆对安文小声道,“没想到华傲使者对东郡典故如此了解。” 安文回答道,“听说这华傲使者本就是东郡人,只是臧尔溯攻占旗北后,为华傲所用罢了。” 王杰却有些奇怪,这华傲信奉大食教早已人尽皆知,这晚宴之前,礼部官员肯定和华傲使者有过沟通,能吃什么能喝什么肯定早就知道了,何必要来这么一出呢? 于是他向身边的两位哥哥问道,“方才父皇所说的到底是何典故?” 安文笑道,“‘为穆先陈醴’典出《汉书》,‘元王敬礼申公等,穆生不耆酒,元王每置酒,常为穆生设醴’。‘招刘共藉糟’语出《晋书》,‘枕麴藉糟’。” 王杰低头想了一分钟,才恍然大悟,“父皇用此诗句,是表示东郡对华傲风俗的尊重和包容之心,使者用此典故,是回敬东郡的好意,以示和睦?” 安庆点点头,“此诗句源自乐天居士的《寄献北都留守裴令公并序》,白乐天深受佛教影响,每月奉行“十日斋”,常以三勒浆代酒。因此,用三勒浆代酒,也有尊重佛教之意,而元昊国教为佛教,饮尽此物,也意寓东郡遵守《天潼关之盟》,东郡c华傲c元昊三国共陈边境c互不相犯。” 王杰赞叹道,“父皇真真仁厚礼贤,竟能想出用三勒浆代酒的点子来。” 这句话一出,安文和安庆同时安静下来,谁也没立即附和,过了好一会儿,安文才道,“四弟这句话可别再说了。” 王杰刚要问为什么,就听安庆干笑一声,“这是太子知道礼部的难处之后出的主意。” 王杰一惊,他看向太子的方向,不过离得远,只看到太子一个人坐在自己的专席上,跟着安懋举杯。 王杰不禁在心里感慨这古人就是早慧,十二岁的孩子就能想出这样的主意来,“殿下真是” 这时安文和安庆同时看了过来,王杰又是一惊,不禁住了口。 太子年仅十二岁就这样的聪慧,安懋看在眼中,不知是怎样的一番感受呢? ———————————————— ———————————————— 1 《古兰经》第五章第90节:“信道的人们呀,饮酒,赌博,拜像,求签是一种秽行,是恶魔的行为,你们故当远离,以便你们成功” 2 “造三勒浆:诃梨勒c毗梨勒c庵摩勒,以上并和核用,各三大两。捣如麻豆大,不用细。以白蜜一斗c新汲水二升,调熟,投干净五斗瓮中,即下三勒末,搅和匀。数重纸密封。三四日开,更搅。以干净帛拭去汗。候发定,即止。但密封。此月一日合,满三十日即成,味至甘美,饮之醉人,消食c下气。”——唐代韩鄂《四时纂要》 但是三勒浆应该是八月份合成的时候最好喝,这有点bug,不过可以忽略。 3 婆罗多国《阿育吠陀医经》就是印度的一本医典,三勒浆是唐代的时候通过丝绸之路传过来的,法出波斯是《唐国史补》的记载。 庵摩勒,拼音ān 一 lè。为大戟科植物余甘子的果实。 毗梨勒,拼音pili lè。树像胡桃,果子形状也像胡桃。核圆短没有棱。主治风虚热气,可暖肠腹,止泻痢。研成浆染须发。 诃梨勒,亦作“诃黎勒”,拼音hē li lè。 1梵语haritaki,意译为柯子。常绿乔木。果实可入药,因此目前主要指其果实。 4 “为穆先陈醴,招刘共藉糟。”的典故文中已经说了,这个“招刘”是指“刘禹锡”。 “元王每置酒,常为穆生设醴。”楚元王名刘交,穆生为鲁人,是楚元王所敬重的好友之一,他们常饮宴聚会。因为穆生不嗜酒,于是楚元王尊重他,每次宴饮都要专为穆生准备好一种称为“醴”的类酒的饮料来替代酒。 醴:甜酒也。师古曰:醴,甘酒也。少鞠多米,一宿而熟。所以有人认为醴是中国古代的类啤酒饮料。 “枕麴藉糟”:枕着酒曲,垫着酒糟,形容饮酒之乐。语出《晋书·刘伶传》:“枕麴藉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 白居易写这句话用了两个典故,意思就是,裴度就像当初的楚元王,而自己就是斋戒日聚会中不能饮酒的穆生,而裴度所赠送的三勒浆,就是楚元王为穆生准备的“醴”,饮用三勒浆,没有违犯佛规,却能像饮用好酒一样,可以“共藉糟”:喝得无思无虑,其乐陶陶! 5 三勒浆的唐朝配方已经失传了。但是元朝的时候御医许国祯再造三勒浆献饮忽必烈。“其光色晔晔,如蒲萄桂醑,味则温馨甘滑,浑涵妙理。”这句话就是形容忽必烈赞赏三勒浆,这句话出自王恽的《秋涧先生大全文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七德之舞 敬完酒之后是舞乐,王杰对古人的宴会舞乐其实没抱多大的希望,但是第一支舞乐的一百二十八名舞者一上来就改变了他的想法。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只见这一百二十八名舞者全部披甲持戟,铠甲上镀银,在殿内的灯火下闪闪发光。舞乐起,擂大鼓,伴着激扬的胡乐,舞者阵形和战阵一样,随着乐声变换,和着歌者雄厚的嗓音,舞者持戟来往疾呼击刺,声震百里,气壮山河。 王杰不知不觉看得怔住了,左圆c右方,先偏c后伍c鱼丽c鹅贯c箕张c翼舒,交错屈伸,首尾回互,往来刺击,不停变换的阵形既有男儿的热血气概,又有舞者翩然的形体之美。 安文瞧他如此呆愣愣的样子,忍俊不禁道,“《七德舞》本就改自军舞,四弟久居深宫,怕是没见过如此声势。” 王杰回了神,不禁赞叹道,“这句‘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唱得极好,不知是谁创编此舞?” 安文回答道,“此舞是唐太宗为秦王之时,破叛将刘武周后,亲自所制。原本只是士庶利用军中旧曲填唱曲词。贞观初,唐太宗召魏徵改制歌词,吕才协律度曲,订为《秦王破阵乐》。贞观七年,又亲制《破阵乐舞图》,更名为《七德舞》,遂成之。” 安文一提唐太宗,王杰就知道自己问错话了。果然,他转头一看安庆,安庆的神态和刚刚在中殿时,太子想和他讨论“欧虞之别”一样。 但是安庆这回却不像和太子说话时一样沉默了,毕竟太子和他们有一层储君之别,但是二皇子比他们尊贵的只是嫡兄这个身份而已。安庆不敢正面和太子辩论,但是和嫡兄还是敢说道两句的,“四弟尚未就学,恐怕不知‘七德’之故,此典语出《左传》,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所谓‘武有七德’,其如是也。唐太宗一生戎马,征战南北,为大唐盛世立下赫赫战功,作此舞曲,以示不忘本也。” 安庆看似是在向王杰解释,但是随即话锋一转,借题发挥道,“杜子美曾赋诗云,‘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只可惜隐太子c巢剌王身死玄武门,死后祸及亲子c妻女受辱c强加恶谥,又何曾享那杀兄囚父的‘贞观之治’。” 其实安庆这话挺狠的,因为历史上对玄武门之变的争论往往集中在“杀兄”上,李世民能更改史料记载,抹黑李建成和李元吉,让“杀兄”看上去变得合理。而“囚父”是指李世民在玄武门之变前,派守卫囚禁父亲李渊在海池的船上,成功之后逼迫亲父禅位于他。 东郡对于“受禅登基”是很敏感的,安庆这话很容易就变得政治不正确,尤其李渊篡隋,其实也是受隋恭帝的禅让,安庆的那句“囚父”要是真深究下去就变得复杂了。 但是安庆这话的意思也很明显,明显到连王杰都听懂了,于是王杰试图转移话题,“《七德舞》已如此浩大,不知后面是何舞曲?” 安庆道,“是《九功舞》,本名《功成庆善乐》,也是唐太宗于贞观六年所造,其名取自于唐太宗所生的庆善宫,舞蹈比之《七德舞》舒缓安徐,意寓‘以像文德洽而天下安乐也’” 王杰接连问错了两个问题,决定接下来都闭口不言。他可算知道安庆为什么要把话说得这么狠了,因为就算这支舞曲躲过了,等到第二支《九功舞》,安文还是会接着借舞曲打机锋。 与其纠缠不休,不如快刀斩乱麻。 王杰在旁边看着安煜c安文两兄弟对安庆的旁敲侧击,再不通世事也知道这嫡出双生子已经势不两立,随着其他庶皇子渐渐长大,这两个嫡出子都想拉庶子入伙,扩大势力。 王杰猜也知道入伙条件是什么,不过就是两兄弟都许诺其他庶子,夺嫡成功后会善待站队的庶皇子,许他们一世荣华富贵,共享太平江山云云。 而这个条件之所以诱人的原因也很明显,就是因为前朝顾明宽c顾明诚两兄弟自己封自己当皇帝了。而为什么会这样呢,就是因为安氏一族当时想保禅帝登基,所以外封了两个年长的皇子。 对于顾明宽c顾明诚两兄弟的举动,王杰细想下来也觉得情有可原。如果禅帝继续当皇帝,那好歹有“手足之情”,安氏想动盛德宗亲自封的同姓王还真挺不容易,但是安懋当皇帝了,对前朝分封的皇子肯定是会铲除的。 既然新君一定是会铲除自己的,不如干脆赌一把起义自己当皇帝。 但是,且不论顾明宽c顾明诚两兄弟起义到底有没有这层苦衷,东郡的下一任君主都会用这个借口限制其他兄弟们的政治权力,做富贵闲王这种好事估计是不会再有了。 因此,这时嫡出双生子对庶兄弟的权财许诺就显得格外动人了。 王杰这么一场看下来,心里由衷地佩服安庆的,两边都不松口,两边也都不得罪。 安庆对着太子说自己是初学者,所以要学欧阳询“不择纸笔,皆能如意”的书夫,对着安文就叹息唐太宗文治武功什么都好,就是可惜道德上杀兄囚父不圆满。 这两边周旋的苦心并没有感动到安文,“昌c发启国,一门三圣。文定高位,友于不令。管c蔡既诛,成c康道正。贞观之风,到今歌咏。” 安庆彻底不再搭安文的话,转头问王杰道,“四弟可知何为‘九功’?” 王杰很给面子地摇摇头。 安庆答道,“六府c三事,谓之九功。水c火c金c木c土c谷,谓之六府。正德c利用c厚生,谓之三事。唐太宗词作中还有‘戢武耀七德,升文辉九功’之句,可见唐太宗治得贞观世,所凭并非玄武门之变,而是文治武功c经世伟略之才。” 安文见安庆不接他的话,也没有生气,实际上在宴席上他也不敢露出不快之色来,安懋和太子虽然坐得远,但并非完全看不到这里。 过了一会儿,《七德舞》完毕,华傲使者站起来按套话夸赞《七德舞》如何气吞山河,安懋如何英明神武,东郡如何有盛世之像。 安懋也一一笑着应和。 这很明显是事先安排好的套词。 但是华傲使者接下来的问题,让在座众人措手不及,“听闻东郡皇上已所出五子,可此宴如何只有四子出席?” —————————————— —————————————— 1 《新唐书·礼乐志》记载:“唐之自制乐凡三。一曰《七德舞》,二曰《九功舞》,三曰《上元舞》。” 2 《左传·宣公十二年》:“夫武,禁暴c戢兵c保大c定功c安民c和众c丰财者也。故使子孙无忘其章武有七德,我无一焉,何以示子孙?” 3“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出自杜甫的《北征》“煌煌”就是显耀;盛美。“宏达”就是宏大而通达。“树立”即建立;建树。先帝神灵常在,太宗建立的伟大基业稳固而深广。 4 太宗即位后,于武德九年十月初一丙辰日(626年10月26日)下达诏书,李建成原为皇太子,降为息王(亲王级别),谥号为隐,是中下等谥号(按谥法:“隐拂不成曰隐。不显尸国曰隐。见美坚长曰隐。”指本性难改,言过其实。又:“隐,哀也。”指柔弱短寿); 李元吉原为齐王(亲王级别),降为海陵郡王(郡王级别),谥号为剌,是下等谥号(按谥法:“愎很遂过曰剌。不思忘爱曰剌。”指刚愎自用,忘恩负义。) 贞观十六年(公元642年7月8日),太宗再次下诏恢复息隐王李建成皇太子的封号,改封海陵剌王李元吉为巢王(恢复为亲王级别),谥号不变,故后世称两人为“隐太子”c“巢剌王”。两人生前的身份地位恢复了,但恶谥依然伴随着他们。 5 司马光·《资治通鉴·卷第一百九十一·唐纪七》上方泛舟海池,世民使尉迟敬德入宿卫,敬德擐甲持矛,直至上所。上大惊,问曰:“今日乱者谁邪?卿来此何为?” 这一段常被认为李渊是被李世民囚禁在海舟上的。 司马光写《资治通鉴》的时候就对李世民有怀疑,认为他更改了史料,有抹黑李建成和李元吉的迹象。 6 “李渊篡隋”:大业十三年(617年)五月,太原留守c唐国公李渊在晋阳起兵。李渊入长安后,立炀帝孙代王侑为天子,改元“义宁”,遥尊炀帝为太上皇; 又以恭帝名义自加假黄钺c使持节c大都督内外诸军事c尚书令c大丞相,进封唐王,综理万机。次年(618年)五月,李渊逼迫隋恭帝禅让,李渊便以“受禅”的名义称帝,改国号为唐,定都长安。 根据《唐创业起居注》中说,晋阳起兵是李渊本人的主意。但是《唐书》中却说太原造反是李世民的谋略,李渊曾答应他事成之后立他为太子。 所以这一对父子真的是en 7 《旧书·乐志》曰:庆善乐,太宗所造也,名九功之舞。舞蹈安徐,以像文德洽而天下安乐也。冬正享燕及国有大庆,与七德舞偕奏于庭。唐太宗诞生于庆善宫,贞观六年(公元631年),太宗回到庆善宫,在渭水之滨宴请群臣,并赏赐乡亲邻里,想起从前的点点滴滴,太宗不由得感慨万千,遂赋诗十韵,命乐师配上管弦之乐,制成《功成庆善乐》。 8 《旧唐书·太宗本纪》赞曰:“昌c发启国,一门三圣。文定高位,友于不令。管c蔡既诛,成c康道正。贞观之风,到今歌咏。” 昌,周文王姬昌 发,周武王姬发 一门三圣,以上两位和周公姬旦 管c蔡既诛,姬发和姬旦的兄弟管叔c蔡叔和霍叔等人勾结商纣子武庚和徐c奄等东方夷族反叛。姬旦奉命出师,三年后平叛,并将势力扩展至海。 成c康道正,周武王之子,周成王姬诵和其子周康王姬钊。姬钊与其父姬诵的统治期间,社会安定c百姓和睦c“刑错四十余年不用”,被誉为成康之治。 意思就是拿周公诛杀兄弟的事情给李世民洗白 9 《尚书》卷四〈虞书·大禹谟〉禹曰:“于!帝念哉!德惟善政,政在养民。火c水c金c木c土c谷,惟修;正德c利用c厚生,惟和;九功惟叙,九叙惟歌。戒之用休,董之用威,劝之以九歌,俾勿坏。”帝曰:“俞!地平天成,六府三事允治,万世永赖,时乃功。” 10 唐太宗《执契静三边》诗:“戢武耀七德,升文辉九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七章 慈母之心 王杰还没见过徐妃,就已经认定徐妃乃至徐氏一族都不简单。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不论前朝徐氏势力如何,后宫来看,徐妃可是安懋登基以后唯一一个封妃c产子并行的女人。 王杰来麟德殿之前,还抱着现代成年直男的好奇心,想看看徐妃究竟是何颜色能让安懋如此宠爱。 可惜外交宴会后宫女子不出席,但是从进来到现在旁观几场兄弟对话的王杰,却对徐妃更加好奇。 按照安懋对徐妃的宠爱来看,如果五皇子安维长大了,肯定也是和太子相争的主要对手之一。 但华傲使者在席上特意问起五皇子,还是让王杰感到惊讶。 五皇子安维年仅两岁,虽然是安懋的宠妃所出,但是既无封号,也无爵位,真来宴会了也是一个被乳母抱在怀里的小娃娃,连举杯都是乳母代举,这样的皇子少一个出席宴会似乎也不妨碍什么关键问题啊。 立刻有礼部官员站起来恭敬答话,“昨日傍晚,五皇子突发急症,至今卧床不起,故不能出席,还请来使谅解。” 安懋对礼部官员点头致意,华傲使者自然不能驳斥安懋的面子,于是他举杯言道,“原来如此。” 接着再说了些祝愿五皇子早日康复的话,全场又一次举杯致意才罢。 然后就是上菜了,王杰还是第一次吃古代宫廷宴的菜,期望值很高。不过这次宴会要照顾到华傲的宗教习俗,多以羊肉和野味为主,每桌都上了一道“红羊枝仗”,谁要吃就吩咐宫人切一块就好。 上菜的同时,第二支《九功舞》的舞者也依次进了殿中,舞者六十四人,皆为童子,头戴进德冠,脚踏木屐履,身穿长袖紫袴褶,随着音乐起,童子们舞动长袖c踢腿曳屣。 令王杰印象深刻的另外两道菜是“升平炙”和“分装蒸腊熊”。“升平炙”是烤羊舌和烤鹿舌三百条,每桌满满一大盘子。“分装蒸腊熊”则是吃的是冬眠中的熊在背部囤积的熊白,冬天捕杀后腌制好,到夏日之时再拿出来蒸食。 这两道菜在现代是难得的野味,王杰听着“积善忻馀庆,畅武悦成功”的缓乐,不免多吃了些。 安文见他吃了那么多,和安庆耳语了几句,安庆立刻抛弃了刚才和安文辩论“唐太宗功过”的疏远态度,兄弟俩一起嗤嗤地笑起来。 引得王杰也不好意思起来,下筷也不那么频繁了。 安庆见状,笑得更厉害了,“四弟别慌,鹿肉性温,多吃些也无碍,于补脾益气c温肾壮阳上是极有益处的。” 王杰这才恍然大悟这两兄弟为什么这么快就又笑到一块去了,果然男人在讨论下半身的事情上最有共鸣。 于是他也和这两兄弟一起笑了起来。 笑完了,彼此比刚才亲近了些,王杰一边吃着牛舌,一边悄悄向两人问道,“华傲使者为何如此重视出席的皇子?” 王杰能这么问,是因为他隐约发现,太子c安文和安庆虽然不是一个派系,三人甚至还有时针锋相对,但是一提起徐妃和五皇子,三人就微妙地达成了统一战线。 华傲使者刚才那一问肯定是事出有因,其他人不好说,但太子肯定是知道的。礼部连拿什么代酒都是太子出的主意,一个宠妃所出的皇子不能出席,太子怎么可能不知道。 退一万步讲,就算太子真的不知道,可在晚宴前的麟德殿中殿,四个皇子都在,唯独不见五皇子,其他皇子即使无权过问,但太子居然提都不提一句,问都不问一声,足可见其中蹊跷。 安文和安庆的反应也很明显,在华傲使者提问之前,两人还以唐太宗为名互相试探,甚至已经话不投机,但是华傲使者一说出那个问题,两人立刻连王杰多吃几条鹿舌都能笑到一块去。 果然,王杰这个问题迅速地得到了俩兄弟的热烈反响,安庆首先回答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华傲使者并非意在五弟,而在于五弟同母所出的大公主。烈昭公主已逝,据传言,臧尔溯有心再与东郡c元昊联姻。” 安文接着道,“可听说《古尔阿尼》中有‘侄女与姑母,不能同嫁一夫。甥女与姨母,不得共嫁一婿’的条文。而烈昭公主是元昊君主之妹,因此按照大食教教义,臧尔溯无法迎娶元昊公主。” 王杰低头理了一分钟才理清这个关系,联姻的公主,不管是嫡出庶出,是大宗小宗,到出嫁前礼法上肯定是君主的女儿。伦理上来讲,顾明宽的女儿就是烈昭公主的侄女,臧尔溯娶了元昊公主,就是违反了教义,不管这公主是不是顾明宽亲生女儿。 但是东郡就不是这样了,如果是禅帝当皇帝,那臧尔溯同样也没办法迎娶东郡公主,因为烈昭公主礼法上是过继给安氏的,是禅帝的亲妹妹。禅帝女儿同样也是烈昭公主的侄女。 可是安懋登基了,安懋的女儿和烈昭公主就没有这层限制关系了。 当然让王杰震惊的不是这个,“徐妃是担心大公主被订下婚约,远嫁华傲?可是大公主不是才满月吗?” 安文道,“华傲律法中的女子婚龄是九岁成婚,烈昭公主就是八岁远嫁,大食教素来尚童婚之风。” 王杰怔了半响,是啊,为什么在这个没有避孕措施的古代,烈昭公主会远嫁多年,在改信大食教之后,还无子嗣? 原来王杰在心里还拿原来时空的满蒙联姻来对比,远嫁蒙古的清朝公主也是短寿无子的,嫁到清宫的蒙古女也是被刻意打压的。因为这是政治联姻,外族女人生下的子嗣越多,对朝政的影响就越大,顺治帝甚至抬举董鄂妃,冷落后宫所有蒙古妃子来摆脱外族影响,不是每个嫁给外族男人的女子都有北魏冯太后的运气的。 可王杰万万没想到,那是因为烈昭公主刚过垂髫之年,就远嫁华傲。 尤其安文c安庆的话音里,似乎并没有觉得华傲的童婚之风有什么荒谬之处,他们把童婚看作一种普通的习俗,和木速蛮不喝酒一样,怪是怪了一点,但是能接受。 王杰现代人的良心再次受到了拷问,“即使真要迎娶公主,那父皇也可以从宗室中挑一个适龄女来过继成嫡出公主,难道非大公主不娶吗?” 安庆答道,“话虽如此,可是烈昭公主就是盛德宗后宫之嫔所出,臧尔溯若以烈昭公主为例,父皇也不好强行拒绝。” 安文点头称是,“依我看来,此桩联姻百利而无一害:一则,东郡与华傲毗邻,与华傲再联姻可巩固睦邻之谊;二则,华傲与东郡有姻,而与元昊无亲,两国结盟,东郡则可把兵力集中于南方,有助于早日收复元昊;三则,木速蛮男子可娶四名女子为妻,大公主即使远嫁,礼法上是臧尔溯之妻,即华傲君主之妻,如此尊贵,也不算辱没了。”安文说完这番道理,吃了口烤羊肉,“再说了,大公主尚在襁褓,即使订亲,也要在宫里教养到九岁再出嫁。” 安庆附和道,“徐妃妇人之见,父皇竟然也惯着她。” 徐妃的“妇人之见”到底是什么,王杰不用猜都知道,但是此刻,他心里竟然对徐妃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感受。徐妃在王杰的古代兄弟们眼中是恃宠而骄c不顾大局的蛮横,而在王杰这个现代人眼里,却看到了她作为母亲的无奈和痛苦。 —————————————— —————————————— 1 熊白就是冬眠的熊背部囤积的脂肪。 2 中医的看法是鹿肉是可以壮阳的,《本草纲目》记载:“鹿肉味甘,温,无毒。补虚赢,益气力,强五脏,养血生容。” 3 《古兰经》:“真主严禁你们娶你们的母亲c女儿c姐妹c姑母c姨母c侄女c外甥女c乳母c同乳姐妹c岳母,以及你们所抚育的继女,即你们曾与她们的母亲同房的,如果你们与她们的母亲没有同房,那么,你们无妨娶她们。真主还严禁娶你们亲生儿子的媳妇和同时娶两姐妹,但已往的不受惩罚。真主确是至赦的,确是至慈的。”(4:23) 4 女子九岁婚龄好像不是写进伊斯兰教义的,而是有些阿拉伯国家的法律好像是这么规定的,好像是,这个梗是来自于穆罕穆德娶九岁幼女,现代也有童婚,但是是在印度那里好像比较多一点。 5 《古兰经》指出:“如果你们恐怕不能公平对待孤儿,那么,你们可以择娶你们爱悦的女人,各娶两妻c三妻c四妻;如果你们恐怕不能公平地待遇她们,那么,你们只可以各娶一妻。”(4:3) 6 北魏孝文帝改革这个是历史教科书上有的,不多说了。 冯太后很传奇啊,冯氏是长乐信都人,出身于北燕皇族,祖父冯弘是十六国时期北燕国君。 北燕灭亡后,没入太武帝拓跋焘后宫,充为奴婢; 正平二年(452年),选为文成帝的贵人; 太安二年(456年),册封为皇后; 和平六年(465年),北魏献文帝即位,尊为皇太后。 政局动荡,冯太后临朝听政,定策诛杀了权臣乙浑,后依据北魏祖制归政献文帝; 在皇兴五年(471年)八月,禅位给不满5岁的太子拓跋宏,正如《魏书·天象志三》所说:“上迫于太后,传位太子。”太子拓跋宏即位,即是历史上著名的孝文帝。 延兴六年(476年),献文帝暴崩,时人称冯太后毒杀。冯太后二度临朝称制达十四年,尊为太皇太后。 个人感慨:中国历史长河中牛逼闪闪的女性真的非常非常多啊 7 远嫁的政治联姻的公主过得好的好像就文成公主一个,那也是因为母国厉害。 王昭君算半个,也是出嫁前风光传奇,出嫁后就没故事了,就追封了个“明妃” 但是,就算是远嫁公主中过得最好,死后最风光的文成公主,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也很悲惨。 松赞干布除了文成公主,还有蒙氏妃和尺尊公主另外两个老婆,可以想象一下,文成公主过去之后,语言也不通,宗教习俗也不通。公元641年出嫁的,650年松赞干布就死掉了,夫妻两个生活一共不过十年。但是文成公主680年才去世,中间是没有改嫁或者回国的机会的,也就是说文成公主在异域他乡守了三十年的活寡。 所以我觉得现代的姑娘们天天想着穿越回去当妃子或者公主真的是挺不可思议的,越文明越现代的社会,对女性才越友好啊_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八章 舞马倾杯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影响到宴会的顺利进行,至少表面上没有。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王杰乐观地想,既然华傲使者深知东郡典故,当然也应该知道五皇子不出席是一种暗示。 野味之后上的是面食,王杰原来还以为会照顾华傲草原的风俗习惯上馕饼之类的主食,没想到端上来的是一碗碧绿色的凉面。 身旁的安庆笑道,“可惜方才吃了鹿肉,否则这‘槐叶冷淘’佐以鲈鱼浇头才叫鲜美呢。” 安文回道,“‘碧鲜俱照箸,香饭兼苞芦’,如此消暑圣品,即使没有鱼虾相佐,也不失其风味。” 王杰听罢,好奇问道,“这槐叶如何能做成面食?” “取新鲜的嫩槐叶,槐叶汁水和入面粉,做成细面,煮熟后放入冰水中浸漂,直至成碧绿色后捞起,以熟油搅拌,再放入冰窖中冷藏即可。”安庆对吃喝的做法似乎颇有研究,“唐朝时以此供夏日朝会燕飨,七品以上官员才得如此美味。” 安文接道,“这道菜难得的却不在‘冰’上,而是在这和面的槐叶汁上。若是水滚过了,嫩槐叶便经不住,再入冰后就难以成形,挂不上筷子了。所以这面中的槐叶汁子,是要在热水的激烫下,用手揉搓而成的。” 王杰越听越感慨,“一般人家哪有这份手艺,也只皇宫里才有罢了。” 安庆点头,“就是这样。” 王杰低头和席上人一样吃起了这份“槐叶冷淘”,心里却有些后怕,魂穿到这个朝代刚刚醒过来的时候还在担忧这具身体的四皇子是否受宠,可是也还好自己穿越到了一个皇子身上。 否则谁能肯定,自己是在宴会上看着歌舞吃着宫廷御膳,还是被阉割之后在滚烫的热水下揉搓槐叶汁子呢? 吃完面食之后上的就是酥山了,正式宴会上的酥山比王杰想象得还要大,作成小山的形状,顶上染了贵妃红,遍插修剪过的树枝花卉,在灯火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动人。 华傲使者没有辜负安懋的期望,一个个地做出惊讶赞叹状,很好的满足了安懋的大国自尊心。 然后就是有专门伺候饮食的内侍们上前,按在场人员的地位来分酥山。王杰先前已经吃过酥山,对酥山倒没那么好奇了。 安文和安庆显然也是早早吃过酥山的样子,安文反而对送上来的水果更有兴趣,他指着盘中的樱桃,笑道,“我看用赤瑛盘来盛更好。” 安庆道,“如今坐于殿中,遍是灯火,又无月色,何以用赤瑛盘盛之?” “虽无月色,却是夜宴,再者,”安文放低了声音,“以此奉于‘北匈奴’,岂不妙哉?” 安庆也学着安文压低了声音,“如今朝中,有何人堪比窦孟孙乎?” 说罢,两兄弟会心一笑,各自低头拿盘中的樱桃和着蔗浆吃了。 在一边的王杰只听懂北匈奴那一句,后面的窦孟孙意指谁却怎么也想不出,但是能让安文和安庆站在统一战线的肯定还是指徐妃或者徐氏一族。 王杰不由得更加好奇,这徐氏一族究竟有多大的势力,能惹得宫里三个将成年的皇子如此怨愤?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细想,更盛大的节目上演了,殿中上来了几十匹盛装的马,王杰虽不懂马,也看得出这几十匹马英武雄壮,是特意饲养过的。另外还设了三层榻于殿中央,随着马匹进入的,还有十几名穿着黄衫戴着玉带的少年舞者。 安懋这时对华傲使者笑道,“据闻,华傲素善牧马,因此东郡特以‘舞马’待之,博来使一笑!” 华傲来使也很给面子地笑道,“‘《倾杯乐》’之名自盛唐便远播海外,如今也算得见了!” 说罢哈哈一笑,与安懋共饮一杯。 接着乐声起,数十匹舞马随着乐声曲调奋首鼓尾,连系在马脖子上的丝带都一个节奏地飘动,少年舞者与马相伴,作出相应的动作。 接着,领头的舞马一下子跳上殿中搭好的三层高的木榻,少年舞者们跳到木榻边,一起将木板举了起来,舞马在木榻上随着“将共两骖争舞,来随八骏齐歌。”的曲调旋转如飞。 乐毕,少年舞者一边跳着,一边拿起事先准备好的酒杯,舞马衔起少年手中的酒杯,微蹲后两条腿,向殿中诸人作举杯状。 殿中掌声如雷,安懋极高兴,下令赏了三勒浆给领头的舞马,舞马喝下,垂头作“醉”状,更逗得在场诸人哈哈大笑。 就连王杰这个在现代看过专业马戏团艺术表演的人,都不由得喝起彩来。 最后,驯马者施施然走向殿前,安懋高声叫赏,驯马者接了赏,俯下身谢道,“奴才穆翰德,谢圣上厚赏。” 听到“穆翰德”这个名字,王杰皱了皱眉,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徐宁,徐宁站在后面的黑暗中,像其他内侍一样抿着唇,但王杰却能看到徐宁嘴角的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徐宁见王杰转头看着他,以为是王杰有事,赶忙上前一步,低声问道,“主子可有吩咐?” 王杰盯了徐宁一会儿,回道,“无事。” 场上,安懋对舞马的表演如此成功很是赞赏,当然最重要的是在外宾面前挣足了面子,于是他夸了一句,“此宫奴甚是聪颖。” 穆翰德一听这句话,一下子激动得脸都红了,他觉得自己出头的日子终于来了,“奴才不敢受此夸赞,这都多亏了太子殿下的擢拔和教导!” 穆翰德因为激动,这句回话声音还特别大,整个殿中都听到了。 这句回话明显是不按理出牌,因为整个殿中立刻安静了下来,场面明显是因为这句话冷了。 最后还是华傲使者哈哈一笑,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一刻,“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啊!” 安懋举了举杯,算是同意这句话,接着下旨把给穆翰德的赏赐又加了一倍,太子跟着安懋也给了赏,只是比安懋的少一些。 穆翰德觉得自己似乎说错了话,但是收了这么多赏赐还是挺高兴的,退下的时候脸还红红的。 接下里宴饮如常,直到夜深,还看了一场烟火,听了安懋致辞结束才罢。 当徐宁搀他上步辇,要返回山池院的时候,王杰忽然低声问道,“是你?” —————————— —————————— 1 中医认为,鹿肉不宜与雉鸡c鱼虾c蒲白同食。 2 “槐叶冷淘”到底是不是冷面其实是有争议的。 因为《东京梦华录》卷四《食店》中“分茶”里面说“冷淘”其实是一种饭食。 但是说“槐叶冷淘”其实是菠菜面也是不太可能的,因为菠菜传入中国是唐贞观二十一年,也就是公元647年,不太可能这么快就去做和面。 说“槐叶冷淘”如何珍贵,好像也不是那么珍贵,因为杜甫写《槐叶冷淘》的时候是流落燮州的时候。所以“槐叶冷淘”到底是不是我们现在的菜面是有争议的,这种面在宋代叫作“翠缕面”,其实北宋开封就有的卖。 所以有学者争议就认为,宋代的人明显是把“冷面”和“冷淘”是分开来的,认为“槐叶冷淘”不是现在的冷面。 还有一种说法是既不是凉面也不是饭食,是用芦笋和香饭一起包裹着放在食器里面。 3 “赤瑛盘”的梗出自《太平御览》:后汉明帝於月夜宴群臣於照园,太官进樱桃,以赤瑛为盘,赐群臣,月下视之,盘与桃同色,群臣皆笑,云是空盘。 就是汉明帝在月夜夜宴群臣,用红色玉石盘来放樱桃,大家以为是空的盘子,拿烛火一照才知道是樱桃。 4 安文这里说,要拿赤瑛盘装樱桃给华傲使者,并称他们是“北匈奴”,是因为汉明帝刘庄的功绩之一就是命窦固征伐北匈奴。 窦固率军出酒泉,大败匈奴呼衍王于天山,留兵屯守伊吾卢城(今新疆哈密西) 而华傲正好在东郡的北方。 安文这句话用的是两个典故,先拿赤瑛盘带出汉明帝夜宴赐樱桃的梗,后来顺着这个梗,讽刺华傲是北匈奴。 他说拿赤瑛盘装樱桃正好,是表示他觉得两国和睦是假象,迟早有一战。 这个情节应该能t到安文是主战派吧。 5 窦孟孙是窦固的别号。 安庆这句话,其实是在讽刺徐氏一族。因为徐妃家的设定是武将,帮助安懋宫变的,但是后继无人。 窦固也是战功卓绝,但是因其子早逝而没有后代,死后封国被废除。 安庆这句话里的意思是,徐妃家比不得窦固的战功,还要拿女儿去和亲,但是和窦固一样,后继无人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九章 促膝长谈 夜色中,徐宁低眉顺眼,“请主子上辇。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王杰当然不好当着一群不熟悉的人诘问徐宁,于是他安静地上了步辇,从原路返回山池院。 回到山池院,还要按礼数赏赐给抬辇的内侍,伺候的宫人,另外还要洗漱换礼服,等忙完已经是亥时三刻,但王杰却一点都不困。他一回院子就说累着了,要徐宁守夜伺候。 此刻王杰靠在榻上,榻上设了一个小桌,徐宁就坐在小桌的对面,比起王杰来,他正襟危坐,身子只靠了榻的一点地方,看上去比站着还累。 王杰也不打什么机锋了,他单刀直入地问道,“穆翰德是怎么回事?” “他被太子殿下提拔去驯舞马,宴上又得厚赏,自然是从此青云直上了。” 王杰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发现和这里的人说话一定要绕着弯说,绕着弯说反而沟通比较顺畅,如果直着说,反而会被绕弯子,“宴上听二哥说起,要以赤瑛盘盛樱桃,奉之于北匈奴,”王杰微微笑道,“可见,二哥统一北方之大志不亚于汉明帝分毫。” 王杰往后一靠,似乎是很享受这片刻的闲适,“而我见那白玉盘子里的樱桃,只想起《酉阳杂俎》中所记载的盛唐衣冠名食‘萧家馄饨,庚家粽子,韩约家的樱桃毕罗’。” 徐宁听到这里,不自觉地站直了,再也不敢靠着榻了,王杰也不开口要他坐下,“只可惜韩约善做美食却打不得硬仗,若非他于‘甘露之变’中变色流汗,惊慌失措,引得仇士良怀疑,也不致政变失败,唐文宗抑郁而终。” “唐文宗逝前,曾对周墀痛哭道,‘赧c献受制强臣,今朕受制家奴,自以不及远矣’。”王杰对着面前恭敬站着的徐宁道,“唐文宗饮恨而亡,自觉远不及周赧王c汉献帝。可后人评价唐文宗恭俭儒雅c博通群籍c为政勤勉;仇士良结党妄行c横行不法c贪婪残暴,一代明君却难除权宦,何以至此?” 徐宁站在王杰面前,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王杰等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是不是话说重了,徐宁可能只是碰巧背着自己帮了穆翰德一把,又碰巧碰上穆翰德这种不会说话的,自己就把他比作仇士良。 王杰刚想说两句缓和气氛的话,就听得徐宁道,“养权宦者,天子也。” 王杰坐直了身。 但是徐宁只回答了这么一句话,就不肯再说下去了,反而向王杰解释起穆翰德的事情,“穆翰德确实是太子亲自挑选,去驯养舞马的。” 王杰相信徐宁的话,但是反而更担忧了,“太子肯定知道山池院曾面召穆翰德。” “这是当然。” “那太子为何偏偏挑中了穆翰德?” “因为面召穆翰德的,不止主子一人。” 王杰浑身一凛。 “据奴才所知,穆翰德原先是被分配去驯养后日马球赛时所需马匹。皇后曾面召穆翰德询问所用马匹之事,当时,二皇子也在一旁。” 皇后这个举动倒是事出有因,因为前几日确实传闻安懋有意让太子代表东郡和华傲比拼马球,那作为生母和嫡母,过问一两句也是应该的。 可是二皇子也在,这就说不清了。 王杰心里略微有些忐忑,他知道太子提拔穆翰德不是针对自己,但是这件事往深里讲就是太子和二皇子之间的斗争。 “主子不必忧心。”徐宁见状,贴心地安慰道,“不过一宫奴而已。” 王杰听了这安慰话,虽然放心不下,但也知道忧心无用,他这时已经相信穆翰德的事情只是偶发,和徐宁无关。 于是他对徐宁的歉意又加深了一层,再怎么也不能把徐宁比作仇士良啊,就是东汉的王甫c晚明的魏忠贤也比仇士良好多了啊。 但是此刻的徐宁说起了另一件事,“主子方才,拿二皇子与汉明帝相比,莫非也想吃盛在赤瑛盘上的樱桃吗?” 王杰知道徐宁的意思,汉明帝拿樱桃赐宴群臣,徐宁是借这个典故试探自己是否想投靠到安文这边。 王杰想起安庆的态度,摇头道,“如今情势不明,三哥尚且左右为难,周旋于太子和二哥之间,何况是我?” 徐宁看王杰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干脆直接点明,“三皇子左右摇摆,是因为其生母周婕妤的立场如此。而主子无生母依靠,若出继皇后膝下,则可进可退。” 王杰摇摇头,“依我看来,三哥此举,才恰合如今时宜。昔年巢剌王与隐太子合谋,意在除秦王之后取东宫,最终身死玄武门,此为前车之鉴。” 徐宁还要再劝,王杰打断道,“徐宁何不想想,唐太宗由玄武门夺位,为何既不立子恒山愍王,也不立濮恭王,却立当时‘仁弱’的唐高宗为储?” 徐宁喃喃道,“‘泰立,承乾c晋王皆不存,晋王立,泰共承乾可无恙也’。” “君王亦是人父。”王杰意味深长道。 徐宁站起来,朝王杰辑手道,“奴才受教。” 王杰笑道,“徐宁也是为我着想。歇息了吧。” 徐宁服侍王杰躺下后,就退到一旁守夜去了。 由于头天晚上与徐宁聊到深夜,第二天早上就睡得晚了一些,不过好在王杰还没有上学,礼部也还是忙着,所以他睡晚了,院子里的人也没人敢进来打扰他。 王杰是自然醒,喊了徐宁两声都不见有人,以为徐宁也累着了,毕竟宴席上徐宁可是从头站到尾的。 没想到一个小宫女进来了,估计是看王杰这里喊了好几声没人应不像话,她怯生生地问道,“主子可是要起了?” “徐宁呢?”王杰倒不是不喜欢这些小宫女,只是他一个现代成年男人,实在是不习惯这些在现代应该还在上小学的女孩伺候他。 小宫女摇摇头,明显是不知道徐宁的去处。但是她看王杰要起了,还是招呼外面的人进来服侍王杰洗漱,自己上前想给王杰换衣服,被王杰拦下了,好在这时徐宁回来了。 徐宁回来的时候王杰刚好洗漱完毕,徐宁就接过小宫女的手伺候王杰穿衣服,在系腰带的时候,徐宁小声地在王杰耳边说了一句,“元昊德王顾明诚昨晚发动宫变篡位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章 元昊易主 顾明诚选择宫变的时机比安懋好多了。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从消息传播的速度来看,明显是到达元昊的华傲使者传出来的,也就是说,那批去元昊发烈昭公主讣告的华傲使者团,已经承认元昊易主了。 不但承认顾明诚继位的合法性,而且因此,华傲成为了新君继位后第一个派出使节道贺的国家。 既然华傲都已经承认了,那东郡也不能不承认。 因为东郡这时一旦不承认顾明诚继位的合法性,也就是不再承认顾明宽时期签订的《天潼关之盟》。 《天潼关之盟》失效的情况下,顾明诚一定会用这个借口促成华傲和元昊的结盟,主张联手攻打东郡,反正这时候元昊内部一定是内忧不断,打东郡还可以转移内部矛盾,彻底把水搅混。 既然你不承认我,那大家都别想过安生了。 于是东郡只能派使者去送贺礼。 两个国家都承认顾明诚继位的合法性了,那《天潼关之盟》自然也有效,顾明宽时期签下的条款依然起作用。 顾明诚的小算盘是打得噼啪作响:如果东郡不承认,他可以和华傲联手打东郡;如果东郡承认了,那东郡想乘元昊内部内斗的时候发兵,也就是违反《天潼关之盟》,是不义之师。到时候,东郡必然头尾难顾,华傲会趁机进一步攻占东郡领土。 东郡如果想发兵元昊,就得先和华傲结盟,但是华傲已经是顾明诚继位后第一个道贺的国家了。 东郡想结盟,就必须付出更大的代价。 所以东郡对趁内乱发兵元昊,必然有争议,这争来争去,就给了顾明诚时间收拾旧主势力。 但是顾明诚的宫变处理得再好,也难免留下话柄。 最起码,“诛杀安逆,告慰先皇”这句口号再也喊不响了。 因为顾明诚也用了“受禅登基”这一招。 这就陷入了一个尴尬的道德境地,如果说安懋受禅就是乱臣贼子,那你顾明诚受禅就是兄友弟恭了吗? 从这个角度讲,顾明诚篡位对东郡是一个利好消息。 “官拣参七分,芽桔梗一钱二分,正川芎一钱,白云苓一钱,陈枳壳一钱,信前胡一钱,川羌活七分,川独活五分,北柴胡一钱,南薄荷一钱,荆芥穗一钱,北防风一钱,净连翘一钱,炙甘草五分,生姜一片为引,水煎,半饥服,每日二剂”医监不紧不慢地说着这副“人参败毒散”的作用,“以人参补正却邪。羌活走表,以散游邪,独活行里,以宣伏邪,柴胡c桔梗散热升清,枳壳c前胡消痰降气,川芎芳香以行血中之气,云苓淡渗以利气中之湿,甘草协和各药,使之不争,生姜辟秽祛邪,令其无滞” 安懋坐在宋皇后的旁边,似乎对医监的话并不是很感兴趣,反而宋皇后看起来比较紧张,“何时才能治愈五皇子?” 医监回复道,“三日内大约能痊愈。” 安懋点头,叫了赏就送医监回尚药局了。 清宁宫里一时安静下来,徐安站在安懋身后,眼观鼻鼻观心,以他伺候安懋多年的经验来看,安懋此刻心情不佳。 顾明诚篡位的消息因为是由华傲使者传播的,根本瞒也瞒不住。 朝廷主和派和主战派又开始争相上折子。 主战派的观点很明确,顾明诚篡位,元昊内部这时必有异动,是收回南方疆土的可遇而不可求的好时机。 华傲使者还没走,只要再定下大公主联姻事宜,安抚华傲,再趁乱发兵元昊,必能大捷。 反正大公主才刚满月,嫁过去也要九年之后,到那时候,说不定东郡已经收复元昊,可以腾手出来打华傲了呢? 主和派对违反《天潼关之盟》有疑虑,因为《天潼关之盟》就是安懋登基之初亲自主张的。 东郡如果自己先违反了这个条约,就是破了先例,就算与华傲联姻,公主又没有真的嫁过去,华傲也可以用这个先例来不承认盟约。 再者,收服元昊要从长计议,这时候发兵,除非能一举收复南方所有疆土,否则就会陷入和元昊的持久战中。 这时就说不准华傲会不会趁虚而入了。 毕竟华傲本来就是外族蛮夷,东郡自己都耍无赖不承认《天潼关之盟》了,怎么可能让华傲信守君子之约呢? 安懋开口了,“明日马球赛即定联姻事宜,定联姻后,朕有意封大公主为‘同安公主’,封五皇子安维为‘康王’,封徐广为从一品国公,食邑三千户,皇后以为如何?” 宋皇后此刻面沉如水,她嫁给安懋都十二年了,比站在安懋身后的徐安了解安懋多了,“臣妾不敢干政。” “此为家事。” 宋皇后沉默了一会儿,道,“臣妾不敢论前朝,只议后宫事:徐妃出身名门,诞育两子,德容兼备,不如加封两子c封赏母家后,再晋为贵妃。” 安懋笑着答应了。 宋皇后波澜不惊,安懋今天一下朝就驾临清宁宫不就是要她做这个恶人吗? 封了贵妃又如何?徐妃一旦受封,就代表要献出自己的女儿,父亲就要上战场去肝脑涂地。 安懋猜忌徐氏一族早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无论这一仗是输还是赢,安懋势必要收徐广手中兵权。 再说了,徐氏一族中的第二代子孙,别说继承父业了,就是想当杨国忠都没那个本事。 所以宋皇后对徐妃真是一点儿嫉妒的情绪都没有,她是盛德宗亲自指婚许配给安懋的,又有两个儿子,是安懋的元配嫡妻,和徐妃空中楼阁一般的地位比起来,宋皇后显然稳固多了。 宋皇后只是不太想当这个恶人,安懋今天来清宁宫,就是个风向标,加封徐妃是和皇后一起决定的。徐妃不敢恨安懋,但万一被逼到绝境,会不会咬皇后一口就难说了。 “还有一事,想与皇后商议,”安懋又开口了,“朕想在四皇子入学之后,追封四皇子的生母王氏为恭嫔。” 徐安的心在这一刻狂跳了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太子落马 安懋想追封王氏并不是一拍脑袋就决定的,就像他追封禅帝一样,宋皇后明白这个道理,她立刻给了个台阶儿,“王氏幽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又有诞育之功,理应追封。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宋皇后说到这里,看安懋没有立刻回应,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据说当年王氏生产之日亦不忘面朝清宁宫行妾礼,真真是懿范淑德,彤管扬芬,堪为后宫典范也。” “‘彤史佳声载,青宫懿范留’,王氏德行贵重,只可惜当年受贼人构陷,才致身死刑狱。”安懋似乎有点儿感伤。 宋皇后却不敢贸然接这话,夸王氏有妇德是以皇后的身份说的。顺着安懋的意思多赞一句已经死去的王氏,是作为皇后宽容大度的表现。 但是如果回到太子生母的身份,她就不敢对巫蛊之祸多说一句。 安懋也不为难皇后,皇后给了台阶,他顺着走下来就行了,“巫蛊之祸,祸起前朝。若不是前朝韦淑妃结党妄行,蛊惑人心,行魇咒动摇储君,王氏又怎会含冤而死?” 宋皇后也不评论魇咒太子,只是跟着安懋骂韦淑妃,“盛德宗时,韦氏就干预朝政,犹如武后在唐高宗之世。‘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臣妾观自古帝王,未有与妇人共政而不国破身亡者。若非皇上受禅,恐怕国已灭矣。” 宋皇后这话可以说是颠倒黑白,如果说盛朝是亡在女人手里的,那也是亡在如今的太皇太后安氏手中,但安懋就喜欢这个套路,“《诗》曰:‘宜尔子孙承承兮’,言贤母使子贤也。韦氏不贤,则两子不教,遂行不详不义之事。” 宋皇后这会儿总算肯定,安懋提起王氏是要拿几年前巫蛊之祸中,后宫有人魇咒太子的事情作为借口,名正言顺地对元昊发兵。 但是巫蛊事件当时是安懋亲自定性为前朝后妃恩怨,魇咒的对象主要是太皇太后,现在要翻案说魇咒的对象主要是太子,是元昊的国君指使内宫中的前朝旧人行巫蛊之术,目的是为了动摇储君国本,并不是安懋一张嘴就可以改变的事情。 翻供这种宫闱秘案,是一件大动筋骨的大工程。 安懋今天来清宁宫,说了那么一大车话,就是要皇后先开口,希望重查巫蛊事件。 宋皇后是太子生母,没人比她更适合开这个口了。 此时,宋皇后却犹豫了起来,虽然她知道无论她开不开这个口,安懋都会找个借口说重查巫蛊事件是为了皇后,但是她一旦开了这个口,就有点儿干预朝政的意思。 毕竟魇咒太子比魇咒太皇太后的牵扯面可广多了。 尤其刚才安懋已经透露出这个意思,前朝旧人魇咒太子是因为韦淑妃,韦淑妃是元昊两任国君的生母和养母,这次翻案就不单是魇咒太子这么简单,而是与外敌勾结,是要诛九族的谋反罪。 安懋重查这个案子的风声一定会透出去,到时肯定会有“皇后要求翻案是为了借此打击政敌”的猜测出现。 毕竟皇后膝下的太子和安文都是主战一派。 如果安懋有心扩大这个案子的影响,就会演变成对主和派官员的清洗,理由也是现成的:你当年是不是参与了魇咒太子?是不是与元昊勾结?否则你为什么反对对元昊出兵? 宋皇后已经是元配c嫡妻c国母和太子生母了,礼法上她已经走到一个封建社会中,女人能走到的至高点了,就是太皇太后安氏也没她这么功德圆满。 也因此,宋皇后对一切干预朝政的事情都有超乎一般的政治敏感性,她并不想当西汉吕后c西晋贾后c盛唐武后那样的女人。 纵观历史,能有条件当西汉吕后c西晋贾后c盛唐武后的后宫女人太多了,就和能有条件篡位的权臣c外戚一样多。 但是历史上真正篡位的权臣c外戚,最后延福子孙c得以善终的又有几人呢? 可宋皇后也不敢就此转移话题,她知道,今天安懋来就是要她开这个口来了,她就是不开这个口,也不能表现出明显得抗拒情绪。 安懋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皇后开口,他心里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心想,皇后也太谨慎了些。 宋皇后的谨慎,安懋一向是很受用的。 于是他又与皇后说了两句闲话,就说要去看看太皇太后安氏。宋皇后就顺水推舟,说起安氏这几天身上也不好,已经吩咐太医博士进献食补的方子了。 帝后二人说了一会儿养生之道,身后的徐安就提醒说到午睡的时候了,安懋就告辞了。 安懋走了之后,宋皇后思来想去,总觉得心口闷闷的发堵,于是吩咐宫人拿归脾丸来。 碰巧这时安文趁着中午的时候来请安,看见宋皇后服用归脾丸,就问候了几句,嘱咐宋皇后不要过于劳倦伤神。 宋皇后看着安文担忧的眼神,刚想和安文透露一些安懋的意思,希望他这些日子最好谨慎行事,不要落人口实。 虽然太子和安文不睦已久,但是现在还没人敢公然挑拨嫡出双生子兄弟阋墙。万一重查巫蛊事件,有人借机污蔑安文,挑拨兄弟不合,那问题就会越来越复杂。 这时,清宁宫外宫人高声通报,东宫来人了。 宋皇后猛然间心口一跳,身旁的宫女赶忙扶住她。 “太子殿下落马了!” 宋皇后听了,一下子站了起来,她穿着常服,此刻却威势逼人,她张口道,“去东宫。” 身边的内侍赶忙吩咐准备步辇,宋皇后趁这个空档,拿过身旁宫女手中的归脾丸,服了几丸才觉得定下心来。 她这时连安文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了,心里就在反复念着一句话,不会有如此巧合,不会有如此巧合,不会有如此巧合。 宋皇后去东宫的时候,手都在颤抖,太子是安懋的嫡长子,安懋即使毒杀亲外甥,也不可能为了要发兵元昊而暗害自己的亲生儿子。 除非,除非,宋皇后撑着额头,除非安懋本来就是想一箭双雕。 太子意外落马,就不能参加明日的马球赛,华傲来使席上必定问起此事,安懋为了外交体面,就有借口必得下令严查,这一查就给了巫蛊案翻案的突破口。 宋皇后越想越心惊,安懋想发兵元昊,为什么偏偏要翻几年前的宫闱案? 还是,安懋想借翻供巫蛊案,削弱太子? —————————————— —————————————— 1 唐沈佺期《章怀太子靖妃挽词》诗:“彤史佳声载,青宫懿范留。” 2 《尚书·牧誓》:“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意思是母鸡在清晨打鸣,这个家庭就要破败。比喻女性掌权,颠倒阴阳,会导致家破国亡。 3 《诗》曰:“宜尔子孙承承兮。”言贤母使子贤也。——出自韩婴《韩诗外传》 田子为相,三年归休,得金百镒奉其母。母曰:“子安得此金?”对曰:“所受俸禄也。”母曰:“为相三年不食乎?治官如此,非吾所欲也。孝子之事亲也,尽力致诚。不义之物,不入于馆。为人臣不忠,是为人子不孝也。子其去之。”田子愧惭走出,造朝还金,退请就狱。王贤其母,说其义,即舍田子罪,令复为相,以金赐其母。《诗》曰:“宜尔子孙承承兮。”言贤母使子贤也。 田子当宰相,三年后退休回家,将他在任得到的两千两黄金献给他的母亲。母亲问他说:“您是怎么得到这些黄金的?”他回答说:“这是我当官所得的报酬。”母亲说:“当宰相三年就不吃饭么?你像这个样子做官,不是我所期望的。孝顺的儿子侍奉父母应该努力做到诚实。不应当得到的东西,不要拿进家门。当国家的大臣不忠诚,也就是当儿子的不孝顺。你把这东西拿走。”田子惭愧地走出家门,到朝廷那里退还黄金,并且请求自己进监狱。君王认为他母亲很贤慧,赞赏她的大义,就免了田子的罪,再次任命他当宰相,还把黄金赏给了他的母亲。《诗经》说:“好好教育你的子孙谨慎小心啊。”说的是贤惠的母亲是子孙贤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二章 封禁东宫 徐宁走进山池院的时候,王杰正和那个今天伺候他起床的小宫女一起研究《孙子算经》。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小宫女名叫苏敏儿,今年才七岁,放到现代正是上小学的时候,笑起来活泼泼的样子,很可爱。王杰本着力所能及地普及义务教育的精神,对着苏敏儿念了那道历史上有名的“鸡兔同笼”,“今有雉c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c兔各几何?” 苏敏儿想了一会儿,道,“上置三十五头,下置九十四足。半其足,得四十七,以少减多,再命之,上三除下三,上五除下五,下有一除上一,下有二除上二,即得雉二十三,兔一十二。” 王杰不禁赞了一声聪明,苏敏儿得了王杰夸奖特别高兴,但也还是道,“虽说君子六艺,但主子还是应当笃学四书c五经,那才是男子所研的治世之学。” 王杰翻到《孙子算经》的序言,念道,“‘观天道精微之兆基,察地理从横之长短’,这如何不是‘治世之学’?” 苏敏儿道,“这不过是巫医百工一类的奇技淫巧之说罢了,男子本就善读书c善文章,主子若分心于数术之上,可不是枉费了主子经世伟略之才?” 宫女苏敏儿的这番话,让在现代读理科的大学生王杰哑口无言,一时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吐槽。 好在徐宁这时进来了,“儒者以六艺为法,博而寡要,劳而少功,主子确应通五经而舍六艺。” 苏敏儿一看徐宁进来了,立刻找了理由出去了。 王杰收起《孙子算经》,道,“我看你不怎么喜欢苏敏儿?”都是一个院子里的人,苏敏儿见到徐宁就躲出去,可见私下里两人关系不怎么好。 王杰本来还以为是徐宁不愿意除他以外的仆人接近自己,但是看徐宁的神情,好像又不是这样。 徐宁淡淡地嗯了一声,似乎不愿意多解释,王杰也不勉强他,他觉得徐宁应该有更重要的事情。 果然,徐宁立刻道,“太子殿下从马上摔下来了。” 王杰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何时发生的?” “午后,就在东宫。” 王杰的心里转过好几个念头,但是什么也没想到,他掌握的信息实在太少了,徐宁赶忙接了一句,“据说,太子伤势不明,圣上勃然大怒,下令封禁东宫c严审宫人。” “严审?”王杰抓到这个关键的字眼,“为何要审?” 说出这句话后,王杰的思绪顺畅多了,“父皇难道认为太子是遭人陷害吗?” 王杰虽然是个现代人,对君权的神圣性也是穿到这里之后才有深刻感受的。 太子是储君,住在东宫,东宫里自有一套官员c后宫c内侍的编制。 也就是说,太子的东宫是完全独立于内宫之外的系统,这套系统的直接领导是太子。 王杰顿时理解了安懋勃然大怒,有人竟然能在这套完全独立于内宫和外朝的系统里安插人手企图陷害太子,这还了得了?! 今天是太子落马,明天就有可能跑到内宫来刺杀皇帝。 但是封禁东宫可就不是这么简单了,王杰不由得再问道,“内宫中可有异动?” “并无异动。”徐宁摇摇头,事实上这次他和其他内宫宫人知道消息的时间差不多,因为徐安跟在安懋身边,此时还没从东宫里出来,徐宁也探听不到什么。 王杰有点忐忑,太子落马的事情虽然和他没什么关系,但是他总觉得这事迟早会查到他身上来,他喃喃道,“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安煜也很想知道,他躺在床上,外面是医监的说话声,“凡跌打损伤,先用发散为主川芎c枳壳c羌活c泽兰c荆芥c防风c独活c归尾c干姜各一钱,加葱白三茎,水煎服” 安煜想起刚才从马上摔下来的那一刻,看见这一幕的所有内侍和宫女全部扑上来垫在他身下,有个小宫女还被马踩了一下,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受伤,估计现在已经被收押审问了。 而自己只是磕破了膝盖上的一点儿皮,就作出一副重伤的样子来医治,外面的医监已经讲到了治破伤风的保安万灵丹,“茅苍术八两,全蝎c石斛c明天麻c当归c炙甘草c川芎c羌活c荆芥c防风c麻黄c细辛c川乌汤泡去皮c草乌汤泡去皮尖c何首乌,各一两;明雄黄c朱砂各六钱;上共为细末,炼蜜为丸,弹子大每丸五六钱,朱砂为衣,葱白煎汤,乘热化开,通口服尽,被盖出汗为效” 安煜想,马是专门用来打马球的波斯马,是进贡来的,贡马到达后经专人驯养,连每天喂什么都是有固定规格,失控的概率极小。 何况偏偏在马球赛前失控。 安煜想到这里就不免有些心烦意乱,他摔下来的那刻就知道害他的人根本不想取他性命。 能有本事在东宫里安插人手,取他的性命就可以用别的不那么大动静的方法,比如投慢性毒药,这样比惊马来得简单有效多了,何必绕那么大一大圈,用一个成功率还不高的方法呢? 所以,这个人的目的,是要让太子落马受伤,而不是取太子性命。 安煜的思绪转过了好几个人,从内宫到朝廷,牵一发而动全身,太子落马的后续影响肯定很大,受惠的人实在是不少,安煜竟然一时半刻理不清到底是谁。 不过他这会儿却很安心,他已经受伤了,圣上已经下令封禁东宫,他可以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名正言顺地不参加任何活动,包括读书和政事。 也包括公主订亲c对元昊发兵。 这两件可是最容易站错队c最容易留下话柄的事情。 安煜这么想着,翻了个身,面朝床里闭上了眼睛。 ———————————————— ———————————————— 1 苏敏儿学数学是一个梗:在古代,大家都说男人擅长文科;在现代,大家都说男人擅长理科。 其实男女对文理科的能力是相等的,主要是看社会的上升通道和财富集中的领域在哪里,男人就擅长什么。 男女左右脑发展不平等的理论是伪科学,是为了贬低女性c不让女性进入理工科行业以及掌握权力和社会财富而存在的, 女生学理科也是棒棒哒_ 2 君子六艺出自《周礼·保氏》:“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书,六曰九数。” 3 《史记·太史公自序》:“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 意思是,儒家学者学说丰富,但不得要领;花了力气却只收到微小的效果然而他们强调的等级秩序是不可改变的。 所以儒家一开始并不是我们现代人看到的那也死板c不知变通的样子 一开始提倡的是“通五经而贯六艺”, 从汉朝董仲舒开始,就注重儒家那一套讲礼仪秩序上下等级的那部分, 从宋朝重文轻武和重视科举开始,才渐渐演变成重视四书五经,忽视六艺了 从明清闭关锁国开始,就开始越来越提倡宋明理学c神化孔子c朱熹。 挺讽刺的一件事:孔子c朱熹在他们生活的年代都是终生郁郁不得志,但是两个人都被后面朝代的统治者奉若神明。 其实最开始的儒家是很讲究全面发展,也是很风雅c很有情趣的,孔夫子是一个很有意思的c思想很先进的老头儿,并不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 4 鸡兔同笼是小学一元二次方程的经典例题,这道题特别经典,后来传到日本,变成“鹤龟算”。 南宋秦九韶则进一步开创了对一次同余式理论的研究工作,推广“物不知数”的问题。 德国数学家高斯于公元1801年出版的《算术探究》中明确地写出了上述定理。 公元1852年,英国基督教士伟烈亚士将《孙子算经》“物不知数”问题的解法传到欧洲, 公元1874年马蒂生指出孙子的解法符合高斯的定理,从而在西方的数学史里将这一个定理称为“中国的剩余定理”。 大家有没有发现:中国人其实在数学c科学领域,原来的成就是超过外国人的en 5 “发散方”和“保安万灵丹”的配方出自《救伤秘旨》,一本清代赵廷海写的伤科专著,比较有临床实践经验的一本医书,概括的是少林寺学派治伤的临床经验。 其实以前的中医也并不是现在这样弄得神乎其技,不讲科学的,以前的中医也是讲临床验证,总结经验那一套辩证手法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三章 马球比赛 马球赛在大明宫清思殿的毬场举行,王杰知道安排在那里后,出门前在徐宁给他换衣服的时候还和徐宁打趣,“这回可不是要‘击球赌三川’了?” 自从徐宁说出那句‘养权宦者,天子也’后,两人对于“奴大欺主”这个话题是越来越没什么忌讳了,徐宁听到这话后,也只是一笑,不再像之前那样打哑谜表忠心了,他一边给王杰扣上扣子,一边凑趣道,“主子说笑了,依奴才来看,如今可是‘无人敢夺在先筹,天子门边送与球’。” 主仆二人会心一笑,王杰心里松快了些,吸了一口气,就上了步辇往大明宫去了。 其实清思殿前的情形倒没王杰想的这么风声鹤唳,事实上因为马球赛,倒比前天的晚宴气氛欢快多了。 安庆见到王杰,也没前天那么拘束,挺高兴地和他打招呼,“四弟来了,今天这里可就我们俩了。” 王杰于是也挺高兴的样子坐到安庆身边,一坐下他就能感受到安庆的松快并不是假装的,他是真的比前天在晚宴时轻松许多。 太子被封禁在东宫里养伤自然是不能出席了,安文要代替太子和华傲比赛马球所以估计在殿后面准备也没来,安维还在养病,不知道是病没好,还是徐妃的原因。 总之,这个专给皇子准备的看台区域只剩下安庆和王杰两个庶皇子。 所以安庆是非常轻松,他终于不用在太子和安文之间左右为难了,还有马球赛可以看,还可以和王杰这个目前为止并没有什么利益冲突的弟弟说说话,真是夫复何求。 王杰被安庆轻松的样子带得也更加松快了,“难得有机会和三哥单独看球说话。” “陈思王曾赋诗于击鞠曰‘连翩击鞠壤,巧捷惟万端’,四弟如今可得见了。” 王杰笑着点头,实际上他对于马球的认知来源于现代的“p一l一衫”,总以为马球是一种欧洲贵族运动。但是到了这里他才知道,其实从波斯传来马球前,z国古代在东汉就有类似玩法的“击鞠”,唐代马球传入中国后,由于唐代皇帝的喜好,才风行z国。 所以在东郡,这种球类运动,既可以叫击鞠,也可以称为马球,倒不争个中外的先后。 王杰环视了一眼四周,发现安懋的看台离他们很远,略略放下了心。 看台前的场地已经被打扫得纤尘不染,几乎可以映出人影,球场的三面置有短垣,四周树以红旗,双球门设在两边,由两根相距数米的木柱组成,柱头上刻有龙头,柱子插在莲花形的石柱础中,“这球场是如何扫洒的?竟平滑如此!” 安庆道,“据说此场地以油膏浇筑而成,否则尘土飞扬,又如何击球?” 王杰在心里感叹,马球无论古今中外都是奢侈的贵族运动,也只有贵族可以有这么宽阔的油筑场地c有条件骑马c有这精力挥洒在打马球上。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谈谈天气与吃食,谁也没多说东宫的事情。 因为安懋的态度太明显了,他就是不想让大家谈论东宫的事情,就算大家都心知肚明,可就是不能在这场合明着说。 原因也是现成的,在外宾面前扬家丑,说东郡禁内已经内斗到谋害东宫太子的地步,这不是自打脸吗? 所以安懋让安文代替太子打球,也有这个意思在里面,反正两兄弟九分相似,在华傲来使面前走个过场就行了。 华傲来使就算看出来了,也不会像在前天晚宴上那样当众提出不妥来,因为本来打球赛就是政治作秀,外交的意思都在球赛后面的事情,和场上究竟是不是“真”太子在比赛是没什么关系的。 只要背后的意思尽到了,是不是真太子根本不影响这场政治作秀的性质。 安庆也是猜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今天又轻松又高兴,因为今天他可以不谈政治。 王杰和安庆想的没错,安懋和华傲来使都压根没提“今天皇子坐的看台怎么只有两个皇子”的事情,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华傲来使笑吟吟道,“昔年唐中宗时,吐蕃赞普赤德祖赞迎金城公主入蕃的时候,也派迎亲使团与唐宫马球队进行球赛,与如今倒有几分相似” 坐在身边的安庆道,“大公主必是要与华傲订亲了。” 王杰问道,“为何?” “金城公主是在文成公主之后嫁入吐蕃,延续了唐蕃‘舅甥之盟’,与大公主嫁臧尔溯情形相似。还有,赤德祖赞是在兵败唐军后,入唐进贡时才提出和亲,华傲来使今日把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必是父皇已经和他们商议定了。”安庆淡淡道,“公主嫁他国,必然是‘下嫁’,徐妃怕是要高封了。” 王杰对徐氏一族的威胁感受没有安庆那么深,他只是在心里惋惜大公主,刚满月就订下九岁远嫁他国,前后两世加起来他都没见过命运这么悲惨的女孩子。 华傲来使还在说着客套话,“据说吐蕃使者与唐宫比赛马球,连战告捷,唐中宗派出当时还是临淄王的唐玄宗,与嗣虢王和两位驸马上场,才得取胜,不知东郡今日派出的是哪位马球高手?” 华傲来使的话引得安懋哈哈大笑,全场也跟着笑了起来。 王杰心下感到诧异,唐中宗时,武后称帝,中宗被废,神龙政变c双张被杀后才复位;唐玄宗是发动唐隆政变c先天政变,平定韦后和太平公主之乱后,才夺得帝权,虽然开创了开元盛世,但是晚年因为失误导致了安史之乱。 现在华傲来使把唐中宗比作安懋c唐玄宗比作太子,安懋竟然还大笑。 安庆也显然觉得不妥,他虽然跟着露出笑容,但是犹犹豫豫的,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这时,球队上场了,两队以服装颜色区分,东郡服紫绣,华傲服绯绣。参赛球手都是一色着装,锦袍窄袖;穿的鞋是尖端上翘的齐膝长筒皮靴,由六块牛皮缝制成的六缝靴;球帽是布帛做的幞头,内衬桐木;手拿“月杖”,球杆长杆身笔直,杆头弯曲如月,下端包有牛皮,看上去和现代的曲棍球杆很像。 全场掌声c欢呼声雷动。 在全场的欢呼声中,安庆露出笑容,在外人看起来,他似乎是跟着全场一起欢呼雀跃一般,他想明白了,“徐氏要亡。” ———————————————— ———————————————— 1 “击球赌三川”:唐僖宗十二岁时由宦官田令孜扶持上位,他对马球的爱好,主要也是受田令孜的影响。 唐僖宗在位时,曾经举办过一场匪夷所思的马球比赛:他召集神策军将陈敬瑄c杨师立c牛勖和罗元杲四人举行马球比赛,奖品是川中地区三个重要节度使的位置。 唐僖宗规定,谁第一个进球,谁就能去三川中最富饶的西川做节度使,其他人只能分到山南西道(陕南附近)节度使和东川(重庆附近)节度使的职位。 这一事件表面上由僖宗主持,但背后的操纵者正是宦官田令孜。 当时黄巢的起义军声势正旺,已经接近洛阳,随时可能进入长安。作为球赛奖品的三川地区位于长安南部,是首都的大后方,万一长安城失守,皇帝还可以重走唐玄宗的老路,南下躲避。 届时,谁是西川节度使,谁就能将皇帝掌握在手中。 当时田令孜任神策左军中尉,而马球赛的四名参赛者都是神策左军的军将,不论何人取得胜利,西川的实际掌控权都会落到田令孜手里。 因此,所谓“击球赌三川”,只是要解决田令孜集团中内部利益分配的问题。 一年后,黄巢攻破长安,僖宗果然南下,朝政继续处于田令孜的掌握之中。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田令孜最后死在了自己一手提拔的干儿子王建手中,而王建也夺取了田令孜在四川经营多年的势力,建立前蜀国,成为唐宋间“十国”之一。 “击球赌三川”就是在大明宫清思殿举行的。 这是一个典型的主子被奴才当傀儡欺负的历史故事。 王杰其实这时候还在时不时地试探徐宁一下,因为我个人是觉得现代直男是打心底就讨厌宦官的。 2 “无人敢夺在先筹,天子门边送与球”:比赛中的第一次得分称作“头筹”或“先筹”,如果有皇帝参加比赛,那么这个“头筹”就一定要让给皇帝获得。 徐宁回答得挺好的吧,这句话暗示两个意思,第一个是他不会欺主,第二个是这种比赛肯定是东郡胜过华傲的。 3 曹植所著《名都篇》:连翩击鞠壤,巧捷惟万端” 曹植生前是陈王,谥号是“思”,所以后人应该称他陈思王。 4 中国的马球运动还向西传入印度,在印度宫廷中流行。 随后英国人入侵印度,马球运动也随之传入英国,发展成为现代的马球运动。 所以现代马球运动和我们现在穿的p一l一衫其实在某种意义上来讲是起源于中国的(骄傲脸) 5 金城公主入蕃的典故是真的。 景龙四年(710年),唐中宗命左骁卫大将军杨矩护送金城公主入蕃,嫁予吐蕃赞普赤德祖赞,巩固了文成公主进藏后的唐蕃“舅甥之盟”。 开元二十二年(733年),唐c蕃在赤岭定界刻碑,立下盟约互不侵扰,并于甘松岭互市,平息了边界持续数十年的战乱,造福边疆百姓,也助唐朝继续巩固繁荣景象。应当说唐蕃会盟的促成,金城公主功不可没。 这个赤德祖赞兵败丢失青海,求和于唐朝。与唐朝争夺西域的霸权失利,唐朝长期控制西域。 所以华傲用金城公主和亲吐蕃做类比,姿态真的放得蛮低的。 向所有远嫁的公主致敬,其实古代女人发挥的作用c作出的牺牲真的和古代男人是差不多,甚至更多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四章 嗣王安景 王杰不知道安文打马球的技术怎么样,但是他听安懋朝华傲使者介绍其他三位队友,就知道不会东郡不会输了。 除了二皇子,还有一位是福嗣王,另外两位都是礼部精挑细选出来的马球高手,报出来的职位是骁骑尉,除此之外再无职称。 骁骑尉虽然是正六品勋官,可如果没有散官c职官的职称,东郡的勋官实际身份只是比平民白丁稍稍高了一点,只是刑法上和散官c职官的待遇一样,其实并没有实际的职务和俸禄。像骁骑尉这样正六品的勋官,要番役五年,通过简拔,才能获得散官。 所以这两名骁骑尉一看就是礼部选拔后临时封的,名头上拿出来好听一点罢了,王杰对那位福嗣王更感兴趣,他不禁向身旁的安庆问道,“我之前竟从不知还有这样一位嗣王?” 嗣王一般封的是承嫡的亲王之子,安懋是篡位,又年轻,目前还没有封任何亲王呢,这福嗣王不知是从哪里来的,竟没听徐宁提起过。 “四弟年纪小,是不知道这一位嗣王呢。”安庆道,“这位福嗣王是父皇的庶出弟弟。” 王杰听着就为福嗣王尴尬,安懋封妹妹安氏为太皇太后之后,安氏一族所有人的身份就都尴尬了起来。甚至安懋自己的亲生父母都不能进皇陵,只能按照盛德宗时封的官爵进安氏祖坟。 因为安懋的亲生父母也是安氏的亲生父母,安懋他虽然是皇帝,但也不会开这个“外戚进皇陵”的先例。 死人已经不作数了,但是安懋也没多封活人,因为安氏一族除了他和妹妹安氏是嫡出之外,其他兄弟姐妹都是庶出。 王杰听徐宁略略提过一句,安氏一族其实子嗣也不怎么旺,安懋的父亲是成婚的时候就分家单出来过的,与宗族的联系并不紧密。 估计这也是盛德宗当时重用安氏一族的原因之一,因为有身份的儿子少c亲戚少,自然各方面都得用。 安氏一族一共庶出四个子女,三个庶女,一个庶子。 三个庶女在安懋篡位前就嫁出去了,安懋登基以后其实也没有多加封她们或者她们的丈夫,倒是被授予了不少永业田。 永业田是实惠,但是没有爵位的永业田是不可以世袭的。 一个庶子就是这位福嗣王安景,当时安懋篡位的时候年仅五岁,现在也才十三岁,长得和安懋并不相像。 王杰倒也理解为什么徐宁对于安懋的庶出兄弟姐妹并不在意,因为从安懋封安景为嗣王,给庶姐妹们没爵位的永业田,就可以看出,安懋并不喜欢家里的这些庶出兄弟姐妹。 不知道是嫡子对庶兄弟姐妹的本能厌恶,还是安懋就是不希望他们进入权力中心。 但是可以看出,安景过得肯定不差,因为他的马球打得很好,有条件打马球就说明他有地c有闲,并不需要为生计担忧。 就这点来说,王杰认为他担得起这个“福”字为封号。 想到这节,王杰不由得对安庆道,“世上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有,不想福嗣王却兼有了。” 安庆看了看在球场上正和华傲使者挥杆争夺小球的福嗣王,笑道,“四弟可想错了,福嗣王可不清闲呢,他最爱那些工匠活,鼓捣些小玩意儿。” 王杰一听“工匠活”就来兴趣了,因为根据他这些天的经验,东郡是把科技和工匠活归为一类的,“不知都有些什么?” “我也只是听说,”安庆想了想,“福嗣王制作过一个‘取景箱’,用木头制成,只要对准景物,就能倒映在箱中的一片琉璃上,可不是奇了?” 安庆看着王杰惊奇的样子,补充道,“不过据说这‘取景箱’,不但能取景,还能取人像,那一阵弄得福嗣王府人心惶惶,说是被取人像者会跟着丢了魂呢。” 王杰越听越觉得这有点像现代的相机雏形,但是又不敢肯定,于是装作很有兴致的样子,问道,“此物若真能取人像,为何不推广于民间,用作登记户籍,验明正身呢?” 王杰的问题反倒引得安庆发笑起来,“民间户籍登册,自有县司按规定每三年‘案比’c‘貌阅’,又何须他物?” 安庆看王杰还是想不明白,索性给他解释清楚,“民间造户籍c上记账三年一比,每造共三本,一留县送州府申省部;还有县尉分判众曹,催征租赋,断不可能出现正身不清而逃税赋的情形。另外,这‘取景箱’用一次,就需琉璃一块,耗费不少,民间虽有能工巧匠,可难保地方官员不借此敛财,滋生贪腐。” 安庆的话说得不无道理,民间登记户籍是靠官员c人力,农村地方官就是靠征税吃饭的,在俸禄比琉璃便宜的广大农村,推广“取景箱”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更不用说,大规模的琉璃制作c保存c运输又要耗费不少人力,一旦推广又变成加派在老百姓头上的徭役了。 “如此可真是枉费了福嗣王的一片心血。” “四弟此言差矣,”安庆拿了块绿豆酥小口地吃着,“此不过为奇技淫巧,无甚新奇。依我说,福嗣王怎么说也是正一品侯爵,竟不致学c读书,反而作工匠事,真是白费光阴。” “福嗣王竟不读书吗?”王杰惊奇地问道。安懋虽然不喜欢福嗣王,但是皇帝的庶弟连四书五经都没读过说出去总是不好听,王杰才不信安懋会在读书这件事上故意给福嗣王使绊子。 “我于弘文馆读书至今,从未见过福嗣王。”安庆摇摇头,“倒是不缺点卯。” 王杰这下是更加佩服福嗣王了,统治阶级不读四书五经,不谋官职美妾,倒成为一个兢兢业业的科学发明家,这简直是逆时间线而行的创新精神,“父皇也不管束他吗?” “也不用管束,”安庆吃完了那块绿豆酥,喝了口茶碗中的冰饮,“福嗣王能如此清闲,全是没有子嗣缘故。父皇若想让他上进,只需婚配罢了。福嗣王再糊涂,也该知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道理。” 王杰立刻明白了安庆的言下之意,福嗣王虽然是嗣王,制度上来讲是食邑五千户,可是安懋加封的时候这五千户不是“食实邑”,估计是一个小得多的数字。 福嗣王靠着现在这点食实邑能吃饱喝足玩玩创造发明是因为他没有成亲c没有官职甚至都没进权力中心。而一旦婚配,福嗣王作为一家之主,他就得担心一家子的应酬交际c吃穿用度,为子孙后代有所打算,这时候他就不得不上进去谋官职c实权了。 想到这里王杰对安懋就有点发怵,安懋封安景的时候,估计就想着安景成亲之后还是不得不为自己所用吧。 王杰看了眼安懋,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这时,苏敏儿走了上来,把王杰手中的冰饮换温茶,王杰见是她伺候,不由得怔了一下,回头看去,不见徐宁的身影,不知徐宁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竟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 —————————————— 1 取景箱倒映成像应该用毛玻璃,而不是玻璃。 中国古代玻璃主要是铅钡硅酸盐玻璃。琉璃包括以下三类:古代的早期玻璃制品c使用琉璃釉制成的陶瓷和含有玻璃相的多晶石英制品。 玻璃一词最早在晋代出现,而琉璃在东汉时就已经出现。而在清康熙年间新设琉璃厂之后,玻璃一词才广泛使用,因此在康熙以前,琉璃和玻璃都指同一物件。 2 古代民间户籍制度是非常非常完备的,连一个人什么特征都会记得清清楚楚,因为要交税徭役嘛。 像东郡王朝这样的朝代,一般都是人力比科技便宜。 3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一个品行高尚,能力出众的君子,辛辛苦苦成就了事业,留给后代的恩惠福禄,经过几代人就消耗殆尽了。 古代男人其实不轻松,首先上一辈并不是独生子女,家产是要很多人一起分的。结婚后一家子指着他吃饭,他不行的话,子嗣也跟着倒霉。 娶的女人除了嫡妻嫁妆多一点(一般和聘礼是对等的),妾啊奴婢啊,以及生出来的孩子都是不工作要钱来养的。 像文中福嗣王这样的,靠一点封地是不行的,权贵没有实权,光交际应酬一项每个月花费就很多很多。 4 “世上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有,不想福嗣王却兼有了。”——出自《红楼梦》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夜拟菊花题” 原文——宝钗道:“还得我送你个号罢。有最俗的一个号,却于你最当。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有,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贵闲人'也罢了。“宝玉笑道:“当不起,当不起,倒是随你们混叫去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五章 白头公在 马球赛举办得很成功,东郡毫无悬念地赢了华傲。华傲来使顺着安懋夸,把安懋夸得当场就颁布了加封徐氏一族的旨意。 就连安庆这些早就猜到安懋会高封徐氏的人,都不禁为这样的加封暗自心惊。 徐氏一门之中,一个国公个贵妃个亲王再加一个远嫁邻国的公主,就算是为了联姻,这样的加封也太高了。 但是安懋在兴头上,又是外交场合,自然是全场无异议,一片赞和声。 王杰离开的时候发现徐宁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了,像往常一样伺候他上辇返回山池院。 徐宁虽然非常镇定,但是眉眼间不时露出深思的神情,这让本来很不高兴徐宁中途离席的王杰也不好立刻发作他。 徐宁显然心事重重,一进山池院,徐宁就让苏敏儿去传晚膳,因为吃晚饭的时候一般是徐宁单独伺候的。 摆完了膳,终于只剩徐宁和王杰两个人了,门一合,徐宁就说了两件事,一件是安懋要追封王氏为恭嫔,一件是御史陶靖节曾上书安懋要求整治内宦,也因此,安懋才下旨让王杰入学。 在徐宁看来,安懋要追封王氏是从王杰入学这件事就有先兆了。 但是,当时谁都不可能知道烈昭公主大限将至,也不可能料准顾明诚会趁着华傲来使同时出使两国的时候篡位。 那在华傲来使来之前,指使御史上折子让王杰入学又是为了什么呢? 王杰却不急着和徐宁讨论这两件事,他反倒问起了另一件事,“御史陶靖节是什么时候上的折子?” 徐宁一怔,下意识道,“是圣上下旨让主子入学前。” “你又何时知晓此事?” 徐宁没料到王杰在意这件事,反应过来后赶紧辑手谢罪。 王杰对徐宁的信任出现危机的原因很简单,在宫里,徐宁比他有门路c有手段多了。 王杰没了徐宁,在宫里就形同聋哑人。 所以王杰才会找机会让苏敏儿这个宫女来伺候,因为宦官和宫女是两个不同体系,可没想到苏敏儿对徐宁也是又惧又怕,因为徐宁不喜欢她,在徐宁面前,她都不敢多在王杰面前多留一刻。 这问题就严重了。 王杰在徐宁面前,除了“主子”这个身份,竟没有其他可以掣肘徐宁的东西。 徐宁看王杰半天没叫起,以为王杰是生气了,“主子息怒,只是当时一是主子身子未痊愈,不敢拿此等微末小事令主子烦忧,二是当时尚未透露出半点要追封” “我知道,徐宁。”王杰叫起了徐宁,徐宁直起身后还想再说几句,但是看王杰神色淡漠,又不像是生气的样子了。 其实王杰确实没生气,他发现他甚至都不敢生徐宁的气,他只是害怕。 徐宁说他愿学洁惠侯,愿为王杰争位效犬马之劳,说看到王杰有帝王之气,甚至说养权宦的那个人只能是天子,这些都是基于王杰是“主子”的这个前提。 除了“是主子”,王杰一无所有。 他越是害怕,就越要虚张声势,拿“主子”来压徐宁。 徐宁吃不准王杰的心思,但是他觉得此刻有更重要的事情讨论,于是他赶紧把话题拉回来,“主子以为,圣上此举,意在何为?” “父皇是在华傲使者来访之前,就有意重查当年巫蛊案。”王杰一边思考,一边道,“只是如今元昊易主,正是发兵元昊的好时机,父皇想同时借巫蛊案作为发兵借口罢了。只是不知,元昊易主之前,父皇为何要重查巫蛊案?” 徐宁皱眉道,“奴才认为,当时指使陶靖节上折子的,可能另有其人。” 主仆两人对视一眼,王杰问道,“这陶靖节可有什么来历?” 徐宁摇摇头,“与来历无关,御史有权‘闻风弹事’,御史台不受诉讼,有通辞状者,立于台门候御史,御史往门外收采之,可弹者略其姓名。” 也就是说,任何人都有可能,王杰撑着额头,“既如此,倒不必纠结于陶靖节受何人指使。眼下众人都盯着东宫和徐氏,即使父皇现在就下旨追封王氏,于我也是有益无害。” 徐宁道,“东宫无妨,而徐氏危矣,可即如此,主子也应避二者锋芒才好。” 王杰今天已经第二次听见徐氏要完的说辞,他问道,“徐氏如此显赫,何以颓败?” 徐宁笑道,“前后二汉,西京七族,东京六姓,又何尝不显赫?外戚凭靠帝王姻亲,有势逢时,则根深枝粗。一旦居权重之位,则四海侧目,若事有不允,稍加不慎,则罪不容诛。” 王杰不解道,“我尝闻‘功过不容少混,混则人怀惰隳之心;恩仇不可太明,明则人起携贰之志’,昔年若不是徐广助父皇一臂之力,父皇怎可得这万里江山?即使此次徐广兵败元昊,父皇若因此治罪,岂不背负‘刻薄寡恩’之名?” 徐宁认真道,“主子切莫如此说,圣上登基是因禅帝已入神道,圣上德行出众,才得禅位,又何须他人相助?” 徐宁见王杰还是不理解,“主子可听闻‘白头公在’乎?昔年庾元规诛杀南顿王,晋成帝尚年幼不知事。后问庾元规曰‘常日白头公保在?’,对以‘谋反伏诛’。晋成帝泣曰,‘舅言人作贼,便杀之;人言舅作贼,当如何?’。” 王杰恍然大悟,这个典故的道理其实和顾明诚篡位后就再也不能站在道德制高点喊“诛杀安逆”是一样的。 自己做了破坏既定制度的事情,就不能指望别人不用这套破坏制度的方法来对付自己。 王杰不禁道,“可若徐广攻下元昊,立下不赏之功,又当如何?” 徐宁笑道,“奴才虽于掌兵事上知之甚少,可助军之赋,从来非一一用于军中,喝兵血c拿空饷之吏不计其数。圣上为保边境安稳,历年戎费渐增,花费巨大,可十未有二三及于兵事上,余者悉为外用。苛税,苛赋,苛政,是谁之过也?” —————————————————— —————————————————— 1 南北朝期间,御史有权“风闻奏事”,又称“闻风弹事”。 《文献通考》卷五十三,《职官考七》中的《御史台》条云:“故御史为风霜之任,弹纠不法,百僚震恐,官之雄峻,莫之比焉。旧制,但闻风弹事,提纲而已。” 注云:“旧例,御史台不受诉讼,有通辞状者,立于台门候御史,御史竟往门外收采之,可弹者略其姓名,皆云:风闻访知。” 2 “前后二汉,西京七族,东京六姓”:西汉吕c霍c上官c丁c赵c傅c王七族及东汉窦c邓c阎c梁c窦c何六姓 3 “功过不容少混,混则人怀惰隳之心;恩仇不可太明,明则人起携贰之志。”:功绩和过失一点都不容混淆,混淆了人们就会变得懒怠而没有上进之心;恩惠和仇恨却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太明显了人们就容易产生怀疑背叛之心。 出自《菜根谭》 4 “白头公在”的典故: 《资治通鉴·卷九十三·晋纪十五·显宗成皇帝上之上》:宗之死也,帝不之知,久之,帝问亮曰:“常日白头公保在?” 亮对以谋反伏诛。 帝泣曰:“舅言人作贼,便杀之;人言舅作贼,当如何?” 亮惧,变色。 司马衍6岁时,发生了苏峻之乱,当年五马渡江之一的南顿王司马宗被杀,他一点都不知道。 等到苏峻之乱平息后,他问舅舅庾亮:“往常那位白头公(司马宗一头白发)何在?” 庾亮奏道:“司马宗谋反伏诛”。 司马衍很伤心,哭着说道:“舅舅说谁做贼,便杀之,如果人说舅舅做贼,我又该如何?” 庾亮一听,吓得脸色大变,无言以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六章 新罗朴氏 天色渐晚,朴丽娥匆匆穿过宜秋宫门,往承恩殿走去。 圣上下令封禁东宫,严审涉事宫人,但是太子毕竟是太子,于是宋皇后就拨了几个宫人给东宫来伺候太子。 拨来的几个宫人都惶惶不安,唯独朴丽娥认为封禁东宫是她难得的机会。 朴丽娥虽然长了一张秀气的汉人脸,却是不折不扣的新罗婢。 汉人眼里的新罗婢聪明能干,会照顾孩子,但是汉妃绝不会把新罗婢作为自己的心腹。 更何况,宋皇后事事向安懋看齐,安懋就从来不用胡人c不宠外国女奴,宋皇后看在眼里,又岂会把蕃奴作为贴身心腹? 因此,朴丽娥在清宁宫做得再好也不会出头,所以这次封禁东宫,朴丽娥就使了点小伎俩,主动分到东宫来伺候太子。 她这会儿去承恩殿,是因为太子刚刚用完了膳,想找人下棋了。 太子喜欢下棋,东宫也有“棋待诏”,太子原来身边也有善棋的宫人,只是这会儿全被送去严审了。 朴丽娥来到承恩殿殿前的时候想,其实太子用完了膳,是应该再读一会儿书,看看汉人的四书五经。可太子不读书的理由也很充足,是因为太子要养伤,虽然崇文馆就在东宫里头,但是圣上封禁东宫要太子好好养伤,就有希望太子这些日子不读书的意思在里面。 如果太子用完了膳之后还是捧着四书五经,就会劳神,就不能好好养伤,就是一种不孝的行为。 这样来讲,太子找一个新来拨来东宫的小宫女下下棋就是一种挺适宜的消遣。 朴丽娥在殿前报了身份,很快被宣召进去,殿中已经点起了灯火,她被带到殿后,太子就斜靠在榻上,面前的小几上摆着的是精致的白玉棋盘。 朴丽娥按宫奴的礼节跪拜请安,“奴婢朴丽娥,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很有闲情雅致,他温和地叫起,“不必拘束,赐座罢。” 于是朴丽娥便坐到了太子的对面,只是她不敢坐整个座儿,只是略略沾了一点榻,整个人和站着没什么区别。 太子又吩身旁的宫人拿红烛来放在棋盘旁,他笑道,“张籍有诗曰:‘红烛台前出翠娥,海沙铺局巧相和’,如今也算应景了。” 朴丽娥不知道这首诗的典故,只能微微低头浅笑,汉人男子就喜欢女子温婉柔和的一面。 下棋之前要先猜子,太子却不去拿白子,而是道,“你姓朴,可是新罗辰韩朴氏?” 朴丽娥拿不准太子对新罗的态度,只好含糊道,“奴婢自小长于宫中,已不知朴姓来源。” 太子笑了笑,伸手拿了若干白子,“据说新罗国人善棋,昔年唐德宗的‘棋待诏’朴球归国时,张乔还曾赋诗云‘海东谁敌手,归去道应孤’,可见棋技高妙。” 朴丽娥拿起一颗黑子,向太子示意,“殿下请。” 太子微笑,摊开手,手中是三颗白子。 于是朴丽娥执黑,太子执白。 座子制,白先行。 四象既陈,开始对弈。 棋至中局,太子道,“宫中虽有棋博士教授宫女棋艺,可你棋艺不俗,非宫中棋博士可教之。” 朴丽娥道,“奴婢承宫中棋博士教习,获益良多,私下里也对棋艺有所钻研?” 太子问道,“如何钻研?” 朴丽娥回答道,“奴婢闲来时就读《忘忧清乐集》,研究其中所载的棋局古谱。” 太子笑道,“‘忘忧清乐在枰棋,坐隐吴图悟道机。乌鹭悠闲飞河洛,木狐藏野烂柯溪’,此书怡情,甚好。” 朴丽娥微笑,“奴婢近来在研究此书中的一局‘四皓出洞势’,觉得甚为精妙。” 太子不语。 棋毕,太子胜。 太子喝了口茶,笑道,“‘四皓出洞势,白先要活’,其势与今日棋局正相宜。” 朴丽娥道,“殿下棋技高妙,奴婢不如。”她离开座位,向太子又行了跪礼,“奴婢虽为外族,可心慕汉学c道教,尤其是弈棋之道。” 太子这回没叫起,封禁东宫以后,有新拨来的宫人想着投靠东宫的不少。 因为东宫毕竟是东宫。 安懋想借太子落马这件事敲山震虎,把太子身边的心腹一一收押审问,除了是真的觉得东宫内有外人安插的人之外,无非是觉得太子手伸得太长了。 太子在东宫内一言九鼎不要紧,手都已经伸到外朝礼部了,安懋也不能不管了。 但是太子心里知道,害自己落马的人肯定不是安懋。 安懋从立太子那一天起,就是太子最有力的支撑者,他这次封禁东宫,虽然有收一收太子势力的念头,但也有几分保护太子,希望太子不要在接下来的兵事上随意站队的意思。 圣上如果真想收了太子的权实在太简单了,安煜盯着跪在下面的朴丽娥想,只要父皇废了我这个太子就可以了。 这些人投靠的是太子,是东宫,是嫡长子,而不是安煜。 安煜其实并不害怕身边心腹被收押这件事,他甚至觉得,这么来一回也挺好,能看清谁是真正地效忠自己。 安煜只要坐在太子这个位子上一天,就永远不缺示忠c投靠的奴才。 真正让安煜头疼的是,他实在是无法分清,这些人到底是投靠自己,还是投靠“太子”。 朴丽娥等了半天,都没等到太子的回音,她想了想,道,“奴婢研习棋艺之时,才明白汉学棋局中,棋谱皆以旧典名之,譬如‘四皓出洞势’,就语出汉代‘商山四皓’。奴婢不才,不及汉初商山道家隐士,可愿学前人志士,陪伴太子左右。” 太子道,“你虽粗通汉学,可焉知汉学所涉甚广,非四书c五经所能囊括。你方才所引‘商山四皓’之说,是汉高祖时之事,与今不合矣。” 朴丽娥以为自己说错话了,跪在下面刚想请罪,就听太子接着说道,“昔年汉高祖时,高祖欲废太子,立戚夫人子赵王如意,吕后才请商山四皓为太子辅弼,高祖见之,道太子‘羽翼已成’,最终才不易太子。” 太子笑了,“汉高祖出于草莽,岂知废嫡立庶之说?而如今,父皇英明,远胜汉高祖,于立储事上,又岂能被后宫c隐士左右?” 朴丽娥叩首,道,“奴婢受教。” 太子看了跪在下面的朴丽娥一会儿,突然靠近桌几,吹灭了那支点在棋盘旁的红烛,“你虽为新罗婢女,但是颇为好学,孤赐你《汉书》罢。读书养志c观史思今,既然心慕汉学,则得精通汉史。” 朴丽娥知道太子这是接纳她了,她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谨领训。” ———————————————— ———————————————— 1 棋待诏的设立,始于唐朝。翰林院设置“棋待诏”这样的官职,用以招揽国内(甚至包括国外)的围棋高手。 棋待诏的设立可以分为形成期与固定期两个阶段。唐玄宗以前,棋手候命于翰林院,等待天子宣召,并无官称。 玄宗时才正式定为官职,即“棋待诏”。这种官职没有品秩,属于使职差遣之类,在翰林院中的地位比较低微。 但是东宫这个系统一般是仿照外朝设立的,所以东宫里面应该有棋待诏。 关于棋博士,欧阳修《新唐书·百官志》载:宫教博士二人,从九品下,掌教习宫人书c算c众艺 2 张籍《美人宫棋》:红烛台前出翠娥,海沙铺局巧相和。趁行移手巡收尽,数数看谁得最多? 所以太子这是夸朴丽娥长得好看,朴丽娥没听懂一_一 3 《新唐书·东夷传》上说,由于新罗“国人善棋”,唐玄宗开元二十五年(737年),唐廷派围棋国手c府兵曹参军杨季鹰充当使节赴新罗,令朝鲜半岛的围棋高手甘拜下风,新罗朝廷为此“厚遗使者金宝”,可见围棋在朝鲜是非常受重视的。 4 朴这个姓,到现在的韩国也是属于大姓。 新罗最初由辰韩朴氏家族的朴赫居世居西干创建。 660年和668年,新罗联合唐朝先后灭亡百济和高句丽。 670年一676年唐朝新罗战争后,新罗侵夺了大同江以南的原属于中国后为高句丽(中国古代东北少数民族政权)夺取的的汉乐浪c带方故地(当时唐军主力用于其他地区,后来新罗向唐朝请罪并且称臣,唐朝不再追究),统一了朝鲜半岛大同江以南地区,称为统一新罗。 9世纪末期,统一新罗分裂成“后三国”。935年,“后三国”被高丽统一。 所以新罗应该说现在已经灭国了,呃。 5 围棋对局时,为了决定对局双方谁执黑,需要猜子,也叫猜先。 先由高段者握定若干白子,但不出示。 低段者出示一颗黑子,表示“奇数则己方执黑,反之执白”, 出示两颗黑子则表示“偶数则己方执黑,反之执白”。 待低段者选定后,高段者公示手握白子之数,先后手自然确定。 所以太子应该先握白子,是因为默认太子棋技比较高的意思。 6 “座子制”在现代围棋里面这个规则已经废除了,其实按照真正的古代围棋,应该是有座子制,然后是白棋先下。 现代的围棋对局,在开局之前棋盘上是不能摆棋子的,也就是通常说的空盘开枰。 而古代的座子制就是开局之前,双方要先在棋盘斜对角的星位上各摆放二颗棋子,在确定了黑白双方各占据两个角部的星位之后,才开始轮流下子,行棋的次序是白先黑后。 开局之前事先摆在棋盘上的四颗棋子就称之为“座子”也叫“势子” 废除“座子制”的是日本,清末民初的时候,我们国家才开始渐渐变成“自由落子制”。 虽然中国最早发明围棋,但是韩国日本现在水平都比中国选手高啊,悲伤。 7 《忘忧清乐集》薮集围棋理论著作三篇:张拟的《棋经十三篇》c刘仲甫的《棋诀》以及张靖的《论棋诀要杂说》; 宋李逸民编辑。书名出自宋徽宗诗“忘忧清乐在枰棋”。 忘忧清乐在枰棋,坐隐吴图悟道机。 乌鹭悠闲飞河洛,木狐藏野烂柯溪。 这首七绝诗意包含围棋的几种别称(忘忧c枰棋c坐隐c吴图c乌鹭c河洛c木野狐c烂柯)。 8 “商山四皓”是秦朝末年四位信奉黄老之学的博士:东园公唐秉c夏黄公崔广c绮里季吴实c甪()里先生周术。他们是秦始皇时七十名博士官中的四位,分别职掌:一曰通古今;二曰辨然否;三曰典教职。 《汉书·张良传》:上欲废太子,立戚夫人子赵王如意。吕后恐,不知所为,乃使建成侯吕择劫良为画计。 良曰:'此难以口舌争也。顾上有所不能致者四人,四人年老矣,皆以上嫚侮士,故逃匿山中,义不为汉臣。然上高此四人。诚令太子为书,卑词安车固请,宜来,来以为客,时从入朝,令上见之,则一助也。 于是四人至从太子,年皆八十有余,须眉皓白,衣冠甚伟。 上乃惊曰:'吾求公,避逃我,今公何自从吾儿游乎?' 四人曰:'太子仁孝,恭敬爱士,天下莫不延颈愿为太子死者,故臣等来。 '上曰:'我欲易之,彼四人辅之,羽翼已成,难动矣。'竟不易太子“。 刘邦登基后,立长子刘盈为太子,封次子如意为赵王。后来,见刘盈天生懦弱,才华平庸,而次子如意却聪明过人,才学出众,有意废刘盈而立如意。 刘盈的母亲吕后闻听,非常着急,便派自己的哥哥建成侯吕释之去请开国重臣张良出面。 吕释之对张良说:“您是皇上的亲信谋臣,现在皇上想要更换太子,您岂能高枕而卧?” 张良推辞道:“当初皇上是由于数次处于危急之中,才有幸采用了我的计策。如今天下安定,情形自然大不相同。更何况现在是皇上出于偏爱想要更换太子,这是人家骨肉之间的事情。清官难断家务事啊!这种事情,就是有一百个张良出面,又能起什么作用呢?”吕释之恳求张良务必出个主意。 张良不得已,只好说:“这种事情,光靠我的三寸不烂之舌恐怕难以奏效。我看不如这样吧!我知道有四个人,是皇上一直想要罗致而又未能如愿的。这四个高人年事已高,因为听说皇上一向蔑视士人,因此逃匿山中,不作汉臣。然而皇上非常敬重他们。如果请太子写一封言辞谦恭的书信,多带珠宝玉帛,配备舒适的车辆,派上能言善辩之人去诚恳聘请他们,他们应该会来。然后以贵宾之礼相待,让他们经常随太子上朝,使皇上看到他们,这对太子是很有帮助的。”于是吕氏兄妹和太子当真把这四个后人称之为“商山四皓”的老人请来了,把他们安顿在建成侯的府邸里。 在一次宴会中,太子侍奉在侧,四个老人跟随在后。刘邦突然见那四个陌生的老人,都已八十开外,胡须雪白,衣冠奇特,非常惊讶,问起他们的来历,四人道出自己的姓名。 刘邦听了大吃一惊:“多年来我一再寻访诸位高人,你们都避而不见,现在为何自己来追随我的儿子呢?” 四个老人回答:“陛下一向轻慢高士,动辄辱骂,臣等不愿自取其辱。如今听说太子仁厚孝顺,恭敬爱士,天下之人无不伸长脖子仰望着,期待为太子效死,所以臣等自愿前来。” 刘邦说:“那就有劳诸位今后辅佐太子了。” 四人向刘邦敬酒祝寿之后就彬彬有礼地告辞而去。 刘邦叫过戚夫人,指着他们的背影说:“我本想更换太子,但是有他们四人辅佐,看来太子羽翼已成,难以动他了。吕雉这回真是你的主人了!” 戚夫人大哭。 刘邦强颜欢笑:“你给我跳楚舞,我为你唱楚歌。” 刘邦便以太子的事件即兴作歌:“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翼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又可奈何!虽有矰缴,尚安所施!” 其实后人有人认为,刘邦见到商山四皓就不改立太子,是因为这是吕后向他示威,“你请不来的人,我们能请到”。心里知道吕氏集团势力太大,才放弃改立戚夫人生的赵王的。 其实皇帝立太子,母族真的还是蛮重要的,“母凭子贵”在帝王家也就是明朝推行“小户选秀”的时候有这种情况出现,反而“子凭母贵”的情况占大多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七章 来使归国 华傲使者团虽然是来发丧的,但是实际上整个到访过程,除了一开始呈上的国书上提了一句,其他时候从来没有提起过烈昭公主。 其实这倒不是因为烈昭公主是出嫁女,而是当时迎娶烈昭公主的时候,华傲娶的是盛朝公主。现在盛朝没了,但是实际姻亲关系还在,这时候提烈昭公主就不免显得不合时宜了。 但是自从安懋议定想让东郡大公主和臧尔溯订亲,要延续这段联姻关系后,华傲使者团终于找准了烈昭公主的定位,直接拿文成公主和金城公主先后入蕃来类比,总算把这段尴尬的姻亲关系给圆回去了。 于是华傲使者团走的时候比来的时候风光多了,光安懋赏赐的礼物就满满当当摆了好几车,送别宴之前顺便把加封徐妃c徐氏一族c大公主和五皇子的加封礼也给办了。 华傲使者团离开的时候,安懋是亲自送别,十分重视。 徐贵妃坐在殿内,周围站了七八个宫人,却鸦雀无声。她在看唐人杜环所写的《经行记》,她看这本书已经好几天了,看这本书的时候,周围的宫人都退得远远的,只有贴身侍婢江小柔敢坐在徐妃对面,绣着一个可有可无的荷包。 江小柔是徐贵妃陪嫁,从小就一起长大,安懋下旨特诏当年待字闺中的徐氏入宫的时候,徐贵妃只从家里带了江小柔一人了。 江小柔随徐氏入宫其实是一件挺有风险的事情,毕竟宫里有宫里的一套系统,江小柔是徐氏家里的侍婢,和宫里后面分给徐氏的内侍不是一路的,江小柔除了依附徐氏,没有第二条出路。 但是江小柔也不愿意就在徐府随便找个徐府下面庄子里头的男人嫁了,她随徐氏入宫的时候就看清了,女子嫁人,基本是桩亏本买卖。远的不说,就说自己的主子吧,这几年宠冠后宫c儿女双全c福及一族,甚至民间有安懋早就倾慕徐妃,登基以后只特诏她一人入宫,因此才不选秀的说法。 但是徐氏风光背后有多少心酸,连江小柔都觉得自己只窥得一分罢了。 江小柔挺有哲理地想,真爱就像鬼,大家都口耳相传,却无人能证实它的存在。 这时,徐贵妃轻声念道,“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无问贵贱,一日五时礼天,食肉作斋,以杀生为功德” 江小柔不由得安慰道,“大食国纷更变易,想来习俗也有所不同,此书所载‘大食国’为唐天宝年间的黑衣大食,与华傲皆服白衣已有所分别,更何况此书距今久远,不可全信。” 实际上类似的话这两天江小柔已经说了很多遍了,但是她也不敢抱怨,因为这话换成别人还真没这个资格在徐贵妃面前说。 徐贵妃放下书,接过江小柔手中的针线,帮忙分丝,她做的是女子应该做的活计,但是说出来的话却带着杀伐之气,“‘汉家兵马乘北风,鼓行向西破犬戎’,昔年若不是葛逻禄部临阵叛变,最终致密云郡公兵败怛罗斯c退败安西都护府,恐怕如今早无‘大食’一说矣。” 江小柔附和道,“正是如此说,若是此役得胜,大唐的‘西域佛国’早已建成。” 主仆两人敢这么说“大唐要建成西域佛国”是因为唐朝虽然对宗教非常包容,但是国教是道教。武后兴佛是因为佛法中提倡“众生平等”“男女皆有佛性”,乃至李唐皇室七迎佛骨,都是利用佛教中的奴性来巩固统治。 一个用来巩固统治的宗教,是无论如何都比不上国教的。 当然了,还因为带着汉家兵马翻过葱岭去应战大食兵的密云郡公是大唐名将高仙芝,是高句丽人。 主仆两人敢责怪高句丽血统的名将高仙芝,敢骂打仗时叛变的葛逻禄部雇佣兵,却不敢对作战的汉人多说一句。 江小柔是很同情自己主子的,依她看来,联姻这事儿,最该谴责的不是别人,就是安懋。 若不是当年安懋鸠杀禅帝,大公主根本不必远嫁华傲。 而江小柔也很清楚主子心里在想什么,徐贵妃此时,最恨的倒不是安懋,她最恨的是周惇。 如果不是周惇进言要立刻杀禅帝,禅帝怎么说也得再活个七八年,等安氏一族借禅帝的手收拾了分封到南方的两个年长皇子,再杀不迟。 禅帝如果不死,徐广因为帮助安懋逼宫,照样有大功。 就因为江小柔清楚徐贵妃在想什么,所以她才同情徐贵妃。 徐贵妃分着分着,突然又说起另一件事,“东宫的事可查清了?” 东宫的事情也是扑朔迷离,江小柔就算仗着徐贵妃也不敢多打听,因为安懋封东宫就是不想让大家打听。 江小柔笑道,“主子别着急,依奴婢看来,这玄德门快开了。” 徐贵妃压低声问道,“朴氏可已入东宫?” 江小柔点点头,道,“不妄主子的一片苦心,朴氏竟得赐《汉书》。” 徐贵妃笑了,“太子果然善棋。棋经中原有‘与其恋子以求生,不若弃子而取势,与其无事而强行,不若因之而自补’之博弈论,想来太子早已知晓了罢。” 江小柔见主子高兴起来了,也陪着一起笑。 这时,只听得外面“咚咚咚”,传来击鼓声。 主仆二人停下手头的活计,江小柔不用徐贵妃示意,就放下手中针线,去外面探听情况。 徐贵妃坐在殿中,只听得外面的击鼓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击鼓时的咚咚声声传百里,似乎整个都城都能听见一般。 不一会儿,江小柔回来了,她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主子,是有人在敲击登闻鼓!” ———————————————— ———————————————— 1 《经行记》是唐代杜环所写的经历记录。现在原书已经失散了。 唐天宝十年(751),杜环随高仙芝在怛逻斯城(又名呾逻私城,今哈萨克斯坦江布尔)与大食(阿拉伯帝国)军作战被俘,其后曾游历西亚c北非,成为第一个到过非洲并有著作的中国人。 所记有拔汗那国(今乌兹别克斯坦费尔干纳)c康国(今乌兹别克斯坦撒马尔罕)c师子国(今斯里兰卡)c拂菻国c摩国(今地未详)c波斯国(今伊朗)c碎叶(今吉尔吉斯斯坦托克马克西南)c石国(今乌兹别克斯坦塔什干附近)c大食c朱禄国(末禄国,今土库曼斯坦马里)c苫国(今叙利亚)等国,包括今中亚及西亚各地。其对伊斯兰教的记述至为简要正确。 2 黑衣大食是阿拔斯王朝,其实不是穿黑衣,而是因为阿拔斯王朝的国旗是黑色的。 白衣大食是倭马亚王朝 我的设定是臧尔溯的祖辈是倭马亚王朝建立之前,阿拉伯帝国扩张的时候,东线某支打萨珊王朝的和东罗马帝国同时打起来,败了,逃到华傲成为游牧小国的首领。 当然我知道阿拉伯帝国扩张中什叶派和逊尼派的分裂问题,这个说起来太复杂,就不着重去阐述了。 3 怛罗斯之战(battle 一f tas,怛,音dá)是唐玄宗时唐朝的安西都护府与来自阿拉伯帝国的穆斯林与中亚小国联军在中亚诸国相遇而导致的战役。怛罗斯所在地还未完全确定,但应在葱岭以西c接近哈萨克斯坦塔拉兹的附近地区。战役的发生时间在751年7月一8月(唐玄宗天宝十年)。 4 其实这个怛罗斯之战是这样的: 阿拔斯王朝当时利用利用波斯籍释奴阿布·穆斯林在呼罗珊的力量,联合什叶派穆斯林起义攻占大马士革,推翻了倭马亚王朝。 但是王朝一开始建立的时候局势不稳,唐朝当时想利用阿拉伯人内部混乱的局面,想要恢复唐朝在葱岭外的势力范围。 于是高仙芝就进攻石国,这个石国位置很重要,其实对唐朝是称臣的,但是唐朝就找了个理由说石国与大食暧昧,就把石国打掉了。 然后石国王子就联合“昭武九姓”向阿拔斯王朝求助。高仙芝知道以后要先发制人,就征召安西都护府的兵力,长途跋涉两千余里,到达怛罗斯,遇到大食军队。 可以想象一下,这个时候唐军翻过帕米尔高原,走了两千多里,已经很疲惫了,但是打起来,唐军和大食军还是不相上下的,但是唐朝的雇佣军葛逻禄部在打到第五天的时候突然叛变,导致唐军兵败。 然后就导致中亚细亚地区变成穆斯林了,就渐渐变成今天这样。 因为本来唐朝对西域的控制权也包括宗教这部分,唐朝对西域汉化的影响是很大的,这仗输了以后,中亚就是伊斯兰化一直到今天这样。 连后面元朝时候蒙古帝国崛起,把阿拉伯帝国给灭了都没把宗教扳过来,sad。 5 唐朝蕃将并不是全部都是乱臣贼子,比如大唐名将高仙芝c哥舒翰就都是蕃将,为唐朝立下很多战功。 高仙芝虽然是高句丽人,但是他在库车驻地上,俨然是中国在中亚的总督。塔里木地区c伊犁河流域c伊塞克湖地区c塔什干c帕米尔山谷地区c吐火罗地区c喀布尔和克什米尔都有他远征的功劳。 结果安史之乱的时候,唐玄宗听信监军宦官边令诚的诬陷把他杀了。 所以很多人对武则天的评价很高,就是因为唐玄宗一开始用的几个大臣,比如姚崇c宋璟全是武则天挑的,唐玄宗就只会用李林甫。 安史之乱也是安禄山说要清君侧,这个清君侧清的就是杨国忠。 就这样后人还说这两人的爱情多么多么动人什么的,也不想想扶持唐玄宗上位的元配王皇后在唐玄宗当皇帝以后,立刻翻脸不认人,废后,而且皇后一家并没有很显赫到功高震主。 古今中外的凤凰男都是一个德性╮(╯_╰)╭ 妹子们现在还觉得唐明皇杨贵妃的故事感人吗 所以这么一对比,武则天作为皇帝真的比他好多了。 6 “与其恋子以求生,不若弃子而取势,与其无事而强行,不若因之而自补。”——《棋经十三篇》 与其舍不得丢子而求活,不如丢子而取得大局的优势。与其漫无目标地勉强行棋,不如顺其自然地自行补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八章 挝登闻鼓 登闻鼓响起来的时候王杰正坐在山池院中研究《六韬》。 他和徐宁已经预感到安懋要发兵元昊,加上礼部这两天忙得很,礼部负责齿胄之礼的官员到山池院来就是走个过场。 于是,王杰就清闲下来,徐宁就建议他读点兵书。 这个建议有个前提,徐宁认为王杰如果入学的时候正好赶上东郡发兵元昊,安懋就有这个可能召见几个儿子,从战场说起,问点兵事上面的事情,王杰如果懂点兵法,就会在安懋面前留下好印象。 王杰认为这个逻辑有问题,“我虽不通兵理,但‘兵之情主速’,如今元昊易主,父皇若想发兵,必得乘此之不及,攻其所不戒,若待到仲秋之后,岂不是延误了先机?” 徐宁却坚持认为此时是最好地储备兵法知识的时候,苏敏儿也拥护徐宁的观点,她的解释是,元昊盘踞南方多年,不是那么好打的,真打起来了也是场持久战,到那时候,王杰肯定已经入学了。 王杰将信将疑,却也放下其他书本,转而来看兵书。 看兵书也有兵家的政治正确,比如东郡在兵书上最推崇《六韬》,当然官方原因是“后世之言兵及周之阴权,皆宗太公为本谋”。 可王杰心知肚明,不过是因为《六韬》秉持的是先秦黄老道家的军事思想,和东郡国教相合。 王杰正看到“不以役作之故,害民耕织之时;削心约志,从事乎无为”这一句,登闻鼓就响起来了。 徐宁一下子站了起来,苏敏儿慢了一步,她站起来后迟疑了一下,徐宁得了王杰的示意就出去了。 鼓声咚咚咚持续了一会儿,苏敏儿听出来了,她转头看了王杰一眼,见王杰已无心看书,便道,“主子,是登闻鼓。” “登闻鼓?”王杰怔了一下,很快和现代看过的电视剧联系在了一起,“有人击鼓鸣冤?” 王杰虽然是现代人,但是结合电视剧和新闻,一下子就理解了登闻鼓是个怎样的存在,其实就是现代信访制度的前身。 王杰明白,别说古代这种法治不完善的农业社会,就是放在以大陆法系为主c兼顾英美法系的现代文明的z国,每年还是有不少群众去京城信访。 足可以见这项制度在z国是有肥沃的生存土壤的。 不料,苏敏儿皱眉道,“这击鼓是真,有冤” “这话从何说起?”王杰不解道。 苏敏儿索性给王杰解释起来,“登闻鼓设立日久,本是为上情下达,使天下冤滞有地可诉。凡言朝政得失c公私利害c军期机密c陈乞恩赏c理雪冤滥,及奇方异术c改换文资c改正过名,无例通进者,皆可陈情。击鼓后,便有士官接访,投递诉状至登闻鼓院,以上达天听。” 王杰笑道,“‘乃知听卑四聪达,万里呻笑如邮传’,开广言路,为理国所先,此为良政。” 苏敏儿的一张小脸却绷了起来,“东郡地域广阔,百姓多以农耕为生,成年男丁均要服役,法虽规定可‘力役折庸’,但却止不住这‘役外有役’。东郡疆域如此辽阔,各色工程c漕运均需劳力,单运役一项,所扰之民就不计其数。除此之外,还有色役c差科与资课,与此同时,还要耕地以保交得田税,”苏敏儿见王杰听得怔住了,“百姓日日应对赋税尚且自顾不暇,即使蒙冤,也无法跋涉十里c百里到定襄敲这登闻鼓。” 王杰定了定神,此时苏敏儿的话和马球赛时安庆的话加在了一起,王杰心里逐渐冷下来,真正的古代老百姓所受的苦不及这两人所道之万一。 王杰又想起现代新闻里面大官接待信访农民,承诺给出回音的画面,“可若是真有蒙冤者敲击这登闻鼓呢?” 苏敏儿摇摇头,“绝不会有。” 王杰诧异道,“何出此言?” 苏敏儿笑道,“若主子是地方官,今若有个‘刁民’不经县c州官府,便直越去天子那儿击大鼓c下诉状,主子可嫌他不嫌?” 不等王杰回答,就自问自答道,“这样不合越诉,就须捉来打!” 王杰明白了,“难道地方官敢半路拦访?” “有何不敢?”苏敏儿道,“进了定襄,击了登闻鼓,才算‘鸣冤’呢,否则就是‘越诉’,地方官管不了‘鸣冤’,难道还治不了‘越诉’?” 王杰还是不死心,“我尝读《麈史》,其有一则道:宋太祖时,有老农击鼓,望宋太祖替他寻觅亡猪,宋太祖手诏忠献赵公曰,‘然与卿共喜者,知天下无冤民’。” 苏敏儿道,“此不过为耳闻轶事。” 王杰笑道,“依你这么说,这登闻鼓从周至今立于天子脚下,竟是形同虚设,没一点儿道理么?” 苏敏儿道,“自然有理,不过这登闻鼓只听黠官c酷吏和酸文人的道理罢了。” 王杰还要再辩,只见徐宁走了进来,一脸严肃,他便住了口,想听听徐宁打听出什么了。 徐宁道,“竟是一群邶州木速蛮,道邶州边境士兵不仅长年掳掠他们的财物,以武力相协。而前几日,士兵驯养的豕彘突然窜入邦克楼,此举侮辱了他们信仰中的‘至仁主’,因此相约前来讨个公道。” 王杰惊讶道,“此事为何不诉当地父母官?” 徐宁道,“此群木速蛮虽已入东郡籍,却是华傲胡商,常年经狮城c庐江往来与旗北与邶州之间。边境士兵均为‘威边军’下的厢军,归兵部管。想来邶州地方官对此也是束手无策,只得两边调解罢。” 苏敏儿道,“这事儿来得蹊跷。” 徐宁道,“的确奇怪。” 王杰问道,“如今这群木速蛮在哪里呢?” 徐宁答道,“已被请进登闻鼓院了。” 苏敏儿问道,“他们竟然自己写了诉状?难道是用胡文?” 三人一同沉默了下来,看来这事儿的确不简单。 突然,苏敏儿粲然一笑,打破了沉默,她对王杰道,“主子说得对,这登闻鼓立在那里,是有几分道理的。” ———————————— ———————————— 1 “后世之言兵及周之阴权,皆宗太公为本谋”——《史记·齐太公世家》 (商议的事)其中很多是用兵的权谋和奇计,所以后代谈论用兵之道和周朝的隐秘权术的都尊法太公的基本策略。 2 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孙武《孙子兵法·九地篇》 用兵的意旨就是要迅速,乘敌人措手不及的时机,走敌人意料不到的道路 3 “不以役作之故,害民耕织之时;削心约志,从事乎无为” 不因劳役事务而耽误民众耕织。约束,办事不贪 4 登闻鼓院,于阙门悬登闻鼓,许人鸣冤。唐于东西朝堂分置肺石下或击登闻鼓。宋初,立登闻鼓于阙门之前,置鼓司,先以宦官,后以朝臣主管。景德四年(1007)始改称登闻鼓院,隶司谏c正言,掌接受文武官员及士民章奏表疏。 凡建议有关朝廷政事c军事机密c公私利害等事,或请求恩赏,申述冤枉,贡献奇异术等,如不能依常规上达皇帝,可先到登闻鼓院呈递事状,如受阻抑,再报告登闻检院。 5 “乃知听卑四聪达,万里呻笑如邮传。”——毛滂《登闻鼓诗》 6 我这篇文里面的徭役设定是基于唐宋两朝,也就是封建社会顶峰c盛世情况比较多的朝代。 但是现实就是,就是这两个朝代,古代百姓就是这么苦。 唐朝分杂役c正役c色役c差科c资科。宋代是杂役c职役,后期改差役c募役c义役。 具体来讲其实都是一样的,男丁农闲的时候不但要把国家规定的徭役天数服役完。打仗的时候还要被拉去做民夫c有基建的时候要去当农民工c有的时候还要管漕粮运输工作c运气不好碰上外国打进来了还要被征兵。 以上全是免费劳力,是国家分配的任务,一分钱都拿不到的。 与此同时种地还要交田税,以及各种苛捐杂税,碰上灾年,饿死人c瘟疫是没有政府救济的。 大家都学过柳宗元的《捕蛇者说》吧,老百姓真的就是这么苦。 真正免徭役,可以拿钱去换掉徭役的,都是有功名的文人c官员c地主。 因为我每次看一些文里说穿越成古代寒门子弟逆袭,就觉得很不真实,现实是,古代农村男人能有条件读书的已经是地主c乡绅,属于有产阶级了。古代的这种徭役赋税制度和强度,现代男人,尤其是白领c大学生,穿过去是很难忍受的,更别说做完这些还要读书去考科举了。 就是公认为是“寒门”出身的张居正,他也是出生在一个秀才家里,他爸爸是已经考上秀才,有这个原始积累在那里,他才能成为“神童”。 7 《麈史》宋代王得臣写的,记录一些朝廷掌故和耆旧遗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九章 东宫解禁 虽然登闻鼓在宫里的人看来,是苏敏儿说的“有几分道理”,但在民间的影响力是非同一般。 百姓们自己不敢以身试险,但是眼瞧着登闻鼓响彻都城,心中也是有几丝快意与好奇的。 登闻鼓是一层官方的“民生”遮羞布,这层布是历代帝王都不愿去揭的,安懋也不例外,因此他看完登闻鼓院呈递上来的诉状后,还象征性地接见了那群来告状的木速蛮中的一个代表人物。 接见完之后就下令兵部协同刑部和大理寺去邶州调查‘威边军’的情况是否如那几个告状的木速蛮所说。并且同时吩咐工部,派遣民夫修复邶州受损邦克楼。 且不论那群木速蛮对处理结果满不满意,周惇趁着这个百姓注意力转移的空档,以太子太师的名义上了奏折,话说得十分委婉,太子落马受伤,作为太子的老师,心中非常担忧太子的伤势。 但是无论怎么委婉,其实就是指向一件事,封禁东宫的时间似乎有点长了。 周惇作为安懋篡位的功臣之一,官职待遇是明显比实打实带兵的徐广要好得多的,他的实职是中书令,形同宰相之权;还是开府仪同三司和太子太师,这两个虽然全部是虚职,但是一个是文散官中的最高官阶,一个是名义上的太子老师。 安懋把这三个官职全给了周惇,当然不可能仅仅是因为周惇当年替安懋背了出主意弑君的恶名。 因此,周惇一上折子,立刻引起了朝中不少人的注意。 其实要说封禁东宫这件事之前没一点儿消息透到外朝是不可能的,但是安懋让二皇子代替太子和华傲使者团比赛马球的政治信号太明显了,就是安懋并不想在华傲使者在的时候捅出太子落马的事情。 因此外朝不少官员都在观望,就算华傲使者团走了也不敢立刻上折子。 这里面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太子虽然是储君,但是在东宫落马受伤这件事,很难界定到底是桩宫闱案还是桩刑事案,朝臣中敢贸然插手皇帝家事的人极少。 也只有妹妹被封为婕妤的周惇可以上折子从关心太子伤势的角度,委婉地提一下皇帝后宫的事情。 可是安懋却把这封折子给压下了。 第二天,御史陶靖节上书,直参周惇作为朝臣竟然敢公然干预后宫事,可见外戚多么嚣张,如果皇帝被后宫左右,又怎么做一个明君呢? 这封折子刚上,安懋就给出了激烈地回应。 他先是把周惇那封压下来的折子给批了,回复中严厉地斥责了周惇干预后宫宫闱案。 接着,安懋就下令把原来押在内侍省审问的东宫涉事宫人全部转交大理寺进一步严审。 这个案子刚到大理寺,东宫的封禁就解除了。 到了这一步,安懋是彻底把宫闱案给刑事化了。 但是妙得很,此时满朝文武竟然都不敢对这个已经成为刑事案的宫闱案多问一句。 而在内宫的王杰知道得更多一些,这事还有个意味深长的后续,安懋去了弘文馆,把正在读书的安庆找了个不相干的理由斥责了一顿,并且收回了之前《卜商贴》的赏赐。 王杰不禁跟徐宁感叹安懋的帝王心术,“《韩非子》有云:‘凡人臣之所道成奸者有八术:一曰同床,二曰在旁,三曰父兄,四曰养殃,五曰民萌,六曰流行,七曰威强,八曰四方’。父皇时刻防此‘八奸’,真真是至明之君。” 徐宁闻此言,却道,“《韩非子》为刑名法术之学,猜忌太重,圣上素来秉持儒家道统,最为仁厚,主子切莫再提这话。” 王杰道,“太史公尝评韩非子云:‘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其归本于黄老’,父皇为政,‘外示儒家,内施黄老’,才致‘弘济众生’的康平盛世,如何就说不得了?” 徐宁还要再说什么,只见苏敏儿从外面走了进来,便闭了嘴。 王杰并不是没有察觉到,徐宁和苏敏儿的关系越来越糟糕,两人面和心不合,但是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补救,因为他们关系不好的原因就是因为王杰的器重,和苏敏儿本身的关系并不大。 王杰就算换个宫女器重,徐宁还是会明明白白地表现出厌恶。 可即便如此,王杰也不敢扔下整个山池院,只听徐宁一人。 苏敏儿带回了一个内宫八卦,封禁东宫期间,太子看上了一个原来是清宁宫内的宫女朴氏。 太子如今已经十二岁了,按照古代人的年龄观,这个年纪通人事是挺正常的一件事,看上颜色动人的小宫女并不是什么劲爆的八卦。 这个八卦的重点在于,这个朴氏是一个比太子大三岁的新罗婢。 徐宁一听就皱起了眉头,“难道是皇后私下所赐?” 其实皇后在自己亲生的两个皇子身边安排得力的仆从作为耳目,甚至直接赐不给位份的宫女,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说起来是母亲对亲生儿子的关心,换到现代来讲,就是做母亲的实在是不放心儿子一个人单独住在外面,所以派两个仆人看着,也是一片慈心。 至于赐太子宫女,就有更深一层的意义,皇后早早地将太子身边塞满自己信任的女人,也是防止太子真正掌权之后,有心怀叵测之人,在太子的榻上打主意。 但是,赐新罗婢实在不是宋皇后“夫为妻纲”的作风,宫里人人都知道,安懋只宠幸汉人女子。 苏敏儿又道,“据说朴氏还得赐《汉书》。” 徐宁道,“果真?” 苏敏儿点头,“可见朴氏并非仅凭美貌得太子青眼。” 王杰不解道,“这可有什么说法么?” 徐宁笑道,“范蔚宗于《后汉书》中尝评班孟坚云,‘不激诡,不抑抗,赡而不秽,详而有体,使读之者亹亹而不厌’。” 王杰想了一下才回过味儿来,他看着苏敏儿跟着笑的样子,心里觉得有点别扭,用赏赐《汉书》来称赞一个侍婢确实风雅,但在王杰这个现代人看来,不免有物化女性的嫌疑。 正在这时,一个小太监走进了山池院,他只是个传话的,“传皇四子至两仪殿面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章 何时发兵 在徐宁给他整理衣冠的时候,王杰心里转过千百种想法,他穿越到这里后,一次话都没和安懋这个“生父”说过。在他眼里,安懋是皇帝,而不是父亲。 而按照自己这具身体的记忆,以及徐宁所说的那些过往,恐怕安懋和四皇子也根本没父子之情。 但徐宁似乎比他更紧张,“主子的生母将获追封一事,虽有风声,但圣上未降明旨,于此事上,主子还须谨言慎行才好。” “我心里明白。”王杰看徐宁这么紧张,就只好作出轻松的模样。 他知道徐宁话里的意思,任何一个君王都希望自己是高深莫测的,就算是施恩,也不希望受恩者早早知道自己的旨意。 如今东宫刚解禁,安庆又刚受了斥责,徐宁是怕王杰知道自己的生母将获追封后,在父兄面前露出跋扈的迹象。 整理完衣冠,徐宁唤来苏敏儿,道,“你好生陪着主子。” 苏敏儿有些惊讶,但是她并没有多问一句就应了下来。 王杰问道,“你不去么?” 徐宁摇摇头,“登闻鼓一事,其中必有些紧要关节,还须进一步探明才好。” 王杰点头,“辛苦徐宁了。” 王杰说罢,就带着苏敏儿走了出去。 苏敏儿却没有只身陪王杰去两仪殿的喜悦,反而有些惴惴不安。 王杰一进两仪殿,就稍稍定下心来,安懋并不是只宣了他一个人。 他给安懋行了礼,安懋赐了座,他就在安庆旁边坐下,安庆垂着眼,看上去有些恹恹的。 安文坐在安庆和王杰的对面,表情非常严肃,太子在东宫养伤没出现,他好像并不高兴,反而绷得紧紧的。 安懋对王杰的到来浑不在意,“如今元昊易主,新君得国不正,元昊必起内乱,若此刻发兵,则能大捷。但现却有桩难题,”安懋扫过下面坐着的三个儿子,“我朝兵力不足。” 王杰心里不由咯噔一声,原来他和徐宁都猜错了,安懋久久不确定发兵竟然是因为兵力不足。 安懋接着道,“我朝国境线绵长,除东边是海域外,西c南c北方边境线都需兵力镇守。常备边境驻军与皇家禁军都轻易动不得,可抽调的军队不过将将十万人。” 安懋问道,“朝臣们议论的,都暂且不提,朕想听听你们的说法。” 王杰没料到安懋根本没问军事理论上的东西,上来就说了一个实际问题,他对此可是毫无准备。 但他也不能盲目地跟着安文的回答应和,因为安文是主战派,他一应和就是站队了。 安懋看底下三个儿子正襟危坐,太子不在,他们都不敢率先发言,于是就先点了安庆,“文章作得不好,兵事上总有长进吧,说说吧。” 这句“文章作得不好”就是安懋收回《卜商贴》赏赐的理由,安懋当着安庆两个兄弟的面前说出来,是真没给安庆留什么脸面。 但是安庆也不敢说不知道,他一旦说不知道,轻则是连兵事上都很糟糕,又是一顿训斥,重则是因为安懋收回了赏赐,所以心里安懋有怨怼,所以安庆是非说出点什么来才行。 可是安庆比王杰更不敢说主战的主张,他本来就在站队的问题上左右为难,现在刚受了训斥,只会比之前更加谨慎。 安庆站了起来,辑手行了礼,道,“儿臣以为,对元昊发兵一事,须得从长计议。” 安懋不说对也不说错,只面无表情道,“此话怎讲?” 安庆道,“因粮于敌,最为急务。若兴师十万,辎重三之一,已用三十万人运粮。一旦发兵,则需征发数十万民夫,若久攻不下,后方则难以为继。” 王杰这下终于明白,为什么徐宁和苏敏儿都说如今民间已经是苛税苛赋,而安懋还在为兵力不足发愁。 因为古代后勤系统落后。 古代没有完整的系统铁路c通讯设备,后勤的粮食和装备都是要靠民夫运上前线的。而想漕运的条件也很苛刻,前提是必须有运河c有船只,这又是不小的一笔花费。 安庆还说出了一个潜在的问题,真打起来,需要源源不断地征调士兵和民夫,古代是农业社会,整个生产系统极其孱弱,把青壮年都征调去参战了,那谁来耕田交赋税呢? 王杰料想这个朝代的粮食产量和机械化程度是根本不能和现代来比较的,一旦发生持久战,整个社会的生产系统就特别可能发生崩溃。 没了后勤,前线士兵是怎么都打不赢的,更别说打仗的同时还要维持庞大的边境驻军以防华傲趁虚而入。 安懋听罢,不置可否,反而又点了安文。 安文也不说安庆说得对还是不对,他直接把自己想的攻占方法说了出来,“五菱为元昊都城,毗邻南海。我朝还有五万水师精锐,若以水师陈兵南海,直取五菱;同时以瀛阳而入攻剑南;以蒲州而入,经霸益关攻昊珇,三方夹击,未尝不可速战速决。” 安懋道,“若不能速战速决,则当如何?” 安文语塞,顿了一下才回答道,“即使未能攻占五菱,也定能取剑南c昊珇。” 安懋听了,也只是点点头。 两个儿子都点到了,安懋看了眼王杰,觉得自己不点他似乎是摆明了不喜欢四皇子。 安懋也不是重视王杰的感受,而是想起此刻太子落马案已移交大理寺,打算翻供巫蛊案后就得追封王氏。 既然要追封王氏,此时就不能把不喜欢四皇子摆到台面上。 于是他点了王杰,“你怎么看?” 王杰发现,无论是主战还是主和,话都给安文和安庆说完了,他能拿出来的理由也差不太离。 最糟糕的是,他实在猜不透安懋到底想不想打。 假设真的想打,安懋肯定早就下令征民夫运粮草了,粮草不到位就没办法发兵。 假设并不想打,安懋又为什么高封徐氏一族c下嫁公主c拉拢华傲? 但其实安懋此刻也没想这个还没入学的庶皇子说出什么惊为天人的意见,他却不露出来,只是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站在两个哥哥后面,面露忐忑的王杰。 王杰张口,“儿臣以为,若想发兵元昊,必得先查清暗害太子殿下的罪魁祸首。” 此言一出,安文和安庆表情各异,心中各有所思,又不敢当着安懋的面转头去看王杰 王杰不慌不忙,只是偷觑了安懋一眼,安懋微微勾起了嘴角,但很快又恢复面无表情的常态。 王杰在心里暗道,赌对了。 安懋道,“为何?” 王杰道,“太子殿下久居东宫,东宫布置与内宫c外朝截然不同,殿下竟于东宫内落马,可见必是贼人暗害。此人能在东宫安插耳目,暗害太子殿下,意图动摇储君,乃知其势力颇大。若战事一起,贼人定会与外敌勾结,动摇东郡江山。因此,儿臣以为,‘攘外必先安内’,必先查明暗害太子殿下的幕后主谋才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一章 狱中所思 穆翰德刚过了今天的第三遍刑,闷闷地趴在刑牢冰凉的地上,地上铺了些稀薄的干草,却不能抵御地面散出的入骨寒气。 好在此时正是盛夏,这经年的寒气积在骨头里也生不出病来。 穆翰德这会儿是觉得有些委屈。 他当然不敢对本来是忠心耿耿地伺候太子殿下,尽心尽力地养马喂马,结果被冤枉入刑狱这件事感到委屈。 他本来就是蕃奴,能被太子提拔去驯马,已经是三生有幸了。 所以他不敢对太子有一丝一毫的怨怼。 他只是委屈自己入宫以来努力学习汉学c汉文,在刑讯里竟没起到一点儿作用。 穆翰德清楚地记得,《周礼》中有这么一段,“以五声听狱讼,求民情,一曰辞听,二曰色听,三曰气听,四曰耳听,五曰目听”。 他读这段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读懂其中的意思了。 穆翰德回想自己被审讯的时候,自认为自己的语言表达流畅c面部表情平稳c气息稳定c听觉反应灵敏c也正视问话者,没有丝毫躲闪。 但是他自从进大理寺刑狱以来,每天都被这么审问,一天三遍地过刑。 他自认每次被审讯,都是努力做到《周礼》中“五听”的标准,可刑讯却从未停止,反而一天比一天重。 穆翰德的手指动了动,拨了拨手边干枯的草屑,他趴在地上的那只耳朵听到了脚步声。 牢门开了,狱丞端了饭食汤菜来灌他,灌完饭菜又给他的伤处粗鲁地上了遍药。 端来的饭食中有豕肉,穆翰德却配合地吞咽着饭菜,他这会儿才真正安下心来。 这意思就是没人想要他的命,他们只是想查清楚案子而已。 但是这就是让穆翰德发愁的地方。 穆翰德进了牢狱才发现,自己原来没得任何一个主子的提拔是有原因的,他学了这么多年的汉学,却始终弄不清楚汉人的行事方法。 比如说,穆翰德一直以为掖庭宫狱隶属内宫,审讯宫闱案必会动重刑,但是他被关到掖庭宫的时候倒是好吃好喝,没人打骂,只是每个人关一个房间,防止他们串供罢了。 而被移交到大理寺,原以为会按照一般刑事案的法定规则去审讯,没想到倒是一遍遍地过刑,想死都死不成。 穆翰德想起过刑的时候旁边负责监刑的大理寺正就不寒而栗。 来大理寺的第一天,他和几个东宫宫女一同审讯过刑,其中一个宫女意图咬舌自尽,大理寺正发现后,亲手拔下她的所有牙齿,再接着审问c过刑。 这让本来就想活的穆翰德,更加不想死了。 刚刚吃下去的饭菜热汤在胃里发挥作用,穆翰德有了些许睡意,但是他又不想睡,因为睡下后起来就又是审问c过刑。 此刻是穆翰德一天中难得的清静时刻,他不想浪费这段时光。 穆翰德又一遍地细细在脑海中回想太子落马前后的经过,事实上,这些天来,他所知道的所有经过都重复地说过数十遍了。 每天上完了刑,穆翰德回牢房后,也在细细揣摩这个案子,在脑海中一遍遍地推敲其中的蛛丝马迹。 他去驯马这件事,是他自己求来的,这也不怨旁人。 穆翰德后悔的是,那次清宁宫来人,他就不该挺身去清宁宫见皇后。 皇后和二皇子赏他,他就该跪下婉拒才对,他为太子驯马,要赏也应该是太子赏,怎么能要二皇子的赏赐呢? 如果不要赏赐,太子也未必会看不见他养马养得好啊。 穆翰德揪着干枯的草根,愤恨地想,太子是东郡未来的国君,国君哪能没有容人之量呢? 就像他在外交国宴上感谢太子的提拔,东郡现任国君的赏赐只会更厚一层。 穆翰德当时想,我可号准汉人“君臣父子”的脉了。 外交国宴后,他正式被提拔入东宫,专门伺候太子的马。 那时的穆翰德坚信,只要马球赛一过,他就是东郡的王毛仲。因此,穆翰德对待主子的马,比对待自己都精心,要不是东宫有东宫的规矩,他恨不得天天和马睡在一起。 他是实在不相信,有人能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对太子的马下药。 而且,主子们的马都是按照《唐六典》上的规定喂的,汉人觉得那样的喂法好,穆翰德是绝对不敢提出异议的。 即使那是进贡来的马,但入了东郡就是汉人的马了,就应该适应汉人的喂法。 但除此之外,穆翰德也不相信有人能在东宫安插人手,在太子骑马的时候害太子落马。 东宫里面的仆从一般分三个派系,一派是太子自己选的;一派是皇后赐的;一派是皇上赏的。 随着太子渐渐长大,皇上赏的奴才越来越少,太子自己提拔的和皇后赐的是越来越多。 这三方虽然因出身不同分了派系,但是这三方的人再怎么较劲都不敢对太子下手。 穆翰德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他被关进掖庭宫的时候,还在琢磨这里面的道道,想着这个案子说不定是他青云直上的助力之一。 可他受了这几天的刑下来,是越来越糊涂,因为他想来想去,发现想害太子的人很多,而能在东宫安插人手c完成害太子落马的人竟然一个都没有。 穆翰德慢慢地翻过了身,脑中又琢磨起了另一个不起眼的人,皇四子身边的那个小太监,徐宁。 徐宁和他仅打过两次交道,一次是自己正撞上徐宁要找个蕃奴面见四皇子,一次是那次外交国宴结束后的晚上,徐宁赶着来送了他一份礼物。 那份礼物穆翰德来不及拆开看是什么,那时他得了那么多皇上c太子的赏赐,又赶着要搬入东宫,又有那么多看准他之后要在东宫青云直上,赶着来巴结,希望他以后能在太子面前说两句好话的小太监,他怎么可能重视一个不得宠的皇子身边的小太监送来的礼物呢? 现在他屋里的东西都被搜走了,徐宁的那份礼物肯定也被拿走了,但穆翰德确信,徐宁送的不是什么紧要物件,否则在掖庭宫的时候就应该把四皇子也牵扯进来了。 如今没有任何风声,就说明徐宁送的是很符合他小太监身份的东西。而徐宁送他礼物的目的也不难猜,毕竟四皇子不受宠,想跳出山池院进东宫也是人之常情。 可穆翰德清楚地记得,那晚徐宁送礼的时候对自己说,“据说华傲人人都天生就会驯马,而宫中被太子赏识的蕃奴只有你一个,可见驯马者易得,相马者难求。你不但会驯马,还懂相马,因此而被殿下提拔,入东宫后,可别忘了昔日担纆薪菜之情。” 这两句话,穆翰德进大理寺刑牢后细品了很多次。 他知道这是《冲虚经》中“九方皋相马”典故,伯乐年长,秦穆公要他提拔族中相马相得好的人,乍一听,这是徐宁要他提拔的意思。 穆翰德读过《冲虚经》,还不止一遍,《冲虚经》是黄老道家典籍,宫里一向赞成蕃奴多读道家的书。 “九方皋相马”的故事,穆翰德也很熟,伯乐举荐九方皋后,九方皋在沙丘找到了马。 秦穆公问是什么马,九方皋回是一匹黄色的母马,但秦穆公派人取回的是一匹黑色的公马。秦穆公很不高兴,九方皋居然连马的颜色和性别都看不出。 而伯乐说,九方皋相马的功夫远胜于他。 穆翰德此刻喃喃道,“伯乐喟然太息曰见其所见,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 穆翰德闭着眼反复地品咂着这两句话,他想,徐宁找他,也许并没有其他理由,这两句话也没有其他意思,就是想让他提拔进东宫。 徐宁为什么想进东宫?是因为四皇子不得宠。 而四皇子为什么不得宠? 穆翰德猛然睁开眼,是因为他刚进宫时的巫蛊之祸! 汉人相信造蛊能施魇咒术,能害死一个人,就像汉人相信按照《唐六典》也能喂好进贡的马。 自己想的一点都没错,根本没人能在东宫安插耳目,用实际手段害太子。 穆翰德不顾身上的伤痛,他一下子坐了起来,爬到牢门前用力地摇着门,嘶哑着嗓子喊,“巫蛊!是有人行巫蛊之术!是有人行巫蛊之术魇咒殿下!有人在魇咒太子殿下!” —————————————————— —————————————————— 1 “以五声听狱讼,求民情,一曰辞听,二曰色听,三曰气听,四曰耳听,五曰目听”。——《周礼·秋官·小司寇》 辞听是“观其出言,不直则烦”即观察当事人的语言表达,理屈者则语无伦次; 色听是“察其颜色,不直则赧然”即观察当事人的面部表情,理屈者则面红耳赤; 气听是“观其气息,不直则喘”即观察当事人陈述时的呼吸,理亏则气喘; 耳听是“观其聆听,不直则惑”即观察当事人的听觉反应,理亏则听觉失灵; 目听是“观其眸子视,不直则眊然”即观察当事人的视觉和眼睛,理亏则不敢正视。 其实这个还是挺科学的,放在现在就是审讯中运用心理学。 2 《冲虚经》就是《列子》 “九方皋相马”出自《列子·说符》—— 秦穆公谓伯乐曰:“子之年长矣,子姓有可使求马者乎?” 伯乐对曰:“良马可形容筋骨相也。天下之马,若灭若没,若亡若失。若此者绝尘弭辙。臣之子,皆下才也,可告以良马,不可告以天下之马也。臣有所与共担纆薪菜者,有九方皋,此其于马非臣之下也,请见之。” 穆公见之,使行求马。三月而反报曰:“已得之矣,在沙丘。” 穆公曰:“何马也?”对曰:“牝而黄。” 使人往取之,牡而骊。穆公不说,召伯乐而谓之曰:“败矣!子所使求马者,色物c牝牡尚弗能知,又何马之能知也?” 伯乐喟然太息曰:“一至于此乎!是乃其所以千万臣而无数者也。若皋之所观,天机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见其所见,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若皋之相者,乃有贵乎马者也。” 马至,果天下之马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二章 夜半搜宫 王杰梦到了自己大学毕业那天,拍完集体毕业照后,他和女友站在学校图书馆门前的大台阶上,借女友同班女同学的自拍杆拍照。 那天和女友拍了很多照片,最后他和女友坐在台阶上,挑出拍得最好看的一张。 王杰看来,张张都拍得很好,但还是按照女友的意见,把她认为最好看的那张设置成手机屏保。 女友靠在王杰的肩上,有点小霸道地监督着王杰把两个人的合照设置成手机屏保,她坚定道,“王杰,我们一起留在s市吧。” 王杰记得毕业那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暖风和煦,梦中也是如此。 可梦中,阳光过于灿烂了,王杰转过头去,明晃晃的日光打到女友脸上,竟然模糊了他的视线。 王杰发现,他看不清女友的脸了。 “主子?!” 王杰被推了一把,迷糊着坐起身,“” 王杰揉揉眼睛,旁边的小几上燃着灯,负责守夜的苏敏儿已经掀开了帐帘,正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王杰讶异道。 苏敏儿看着王杰汗湿的额头,又不敢直接伸手去探,道,“主子可是梦魇了?” 王杰摸了一把头上的汗,道,“没事。” 苏敏儿就着灯火瞥见王杰的枕头上都湿了一块,不由道,“主子不如服一丸安魂丸罢。” 王杰撑着额头,刚想说不必麻烦,只听山池院院门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深宫夜里格外明显,未几,山池院的院门被叩响了。 院门一响,整个山池院都依次亮起灯火来。 徐宁睡觉浅,院门外脚步声一响他就披衣起来了,他进了王杰的屋中,看见王杰这边已经点起灯来,王杰撑着额头坐在床上,不由得一怔,“主子这是怎么了?” 这时,院门外已经传来太监的喊声,“我等奉圣上之命,严查内宫各院门户。” 徐宁来不及照顾王杰这边,听到这句话就又出了屋子。 守门的婆子不敢开门,还是徐宁做主把门打开了。 门外领头喊的那声正是徐安。 徐安看见徐宁也没什么表情,只是公式化道,“我等奉命搜宫,还请四皇子给个方便。” 徐宁点头道,“好说,好说,请内侍监大人进院内说话。” 徐安虽然是奴才,但是在宫里的奴才面前已经是半个主子,搜宫这种事情当然不用他亲自动手。 徐安一挥手,后面跟着的十几个太监都冲入院中搜查。 这时整个山池院都已经被这么大的动静吵醒了,王杰被苏敏儿伺候着披衣起身走了出来,其实就算这些太监不来,王杰也睡不着了。 徐安看王杰出来了,赶紧迎上去,“奴才徐安给四皇子请安。” 整个院子都乱糟糟的,王杰也无暇顾及徐安和徐宁名字上的某种联系。毕竟太监无根,祖宗给的名姓都是可以随意改动的,同姓也不代表同一个门里出来的,别的不说,就山池院里,就有好几个跟徐宁姓徐的想抱大腿的小太监。 再说,发音为“安”的字非常多,也未必是安宁的安。 王杰赶紧叫起,“徐安不必多礼。父皇之命,山池院必从之。” 徐安笑道,“外头风硬,还请四皇子进里屋稍坐片刻。” 王杰点头,也不再多说,回身进了屋里。 徐安应付完正经主子,又继续做他的半个主子,他被徐宁请进一个小茶房内,亲自泡茶拿果子地招呼着。 徐安看着徐宁泡着茶,不禁道,“你倒是会伺候主子。” 徐宁恭敬地端茶奉上,“论伺候人的本事,徐宁断断比不上内侍监大人。” 徐安接过茶,低声道,“一个时辰前,东宫为太子驯马的蕃奴穆翰德招供了,他说肯定是有人造巫蛊魇咒太子,才会导致太子落马受伤。” 徐宁挑眉,“他说,‘有人’?” 徐安抿了口茶,“对,就是‘有人’。” 徐宁道,“这‘有人’‘没人’的可说不清了。” 徐安点头,“要说得清,圣上如何下旨搜宫?” 徐宁露出一丝笑容,“这蕃奴供词语焉不详,我看大理寺必得进一步严审才好。” 徐安斜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你与那蕃奴有些交情呢。” 徐宁镇定地剥开一个果子,“我可是汉民,如何与一蕃奴有交情?” 徐安道,“若无交情,如何送他《冲虚经》?” 太子落马案一开始作为宫闱案的时候,东宫里搜出的东西单子c关押的人都送到掖庭宫狱,徐安坐镇内侍省,自然有权翻翻那份作为证据之一的单子。 徐宁又剥开一个果子,“不送他《冲虚经》,难道还送他《古尔阿尼》么?” 徐安吃了一个徐宁剥好的果子,“你倒会说话。”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徐安突然道,“此案一过,东宫内必缺人手,你若有意” “徐宁无意。” 徐安叹气道,“太子既嫡又长,众皇子与东宫高下有差,阶级逾邈,此非人力可改。” 徐宁点头,不语。 徐安吃完了徐宁的果子,正打算起身去外面看看山池院的搜查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就听徐宁道,“昔年东吴南鲁党争何其惨烈,究其原因,不过是吴太祖晚年偏爱鲁王,不分嫡庶c上下c尊卑之故。如今圣上春秋鼎盛,太子正统,固若磐石,与众皇子礼秩有差,圣上英明,怎会舍嫡立庶?” 说话听音,徐安觉得徐宁话里有话。 徐宁轻笑,“即使有心怀叵测之人挑拨天家父子兄弟,众皇子至今尚未立得寸功,断不会‘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 徐安想了想,也露出笑容,“没想到你对四皇子忠心至此。” 徐宁恭敬地弯腰送他,“徐宁的忠心,比不上大人对圣上之万一。” 徐安打开门,“却不知四皇子为何能得如此忠心?” 徐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露出谄笑,道,“大人,可小心脚下。” ———————————— ———————————— 1 二宫之争,又称南鲁党争,是东吴太子孙和与鲁王孙霸之间争夺储君之位而引发的党争。 东吴东宫称为“南宫,所以叫南鲁党争。 及后引发起朝中大臣因分别支持太子和鲁王而分裂。最终孙和被废而孙霸被赐死,孙权改立幼子孙亮为太子。 其实就是因为孙权晚年在储君问题上的犹豫c反复,导致吴国很多名臣都跟着参与党争,然后二宫相争,朝野动荡不安。 最后孙亮当皇帝,年纪小,控制不住东吴,被权臣架空,最后刚亲政就被废身亡了。 2 《三国志·吴志·顾谭传》:“臣闻有国有家者,必明嫡庶之端,异尊卑之礼,使高下有差,阶级逾邈,如此则骨肉之恩生,觊觎之望绝。” 所以嫡出庶出的问题是一个一夫一妻多妾制出现后的老问题了,我个人觉得不是儒家的锅。 像我们现在习惯一夫一妻制的人,是肯定无法理解以前人多么执着嫡庶之分。 3 “二桃杀三士”《晏子春秋·内篇谏下·第二十四》 春秋时代齐景公帐下有三员大将:公孙接c田开疆c古冶子,他们战功彪炳,但也因此恃功而骄,晏子为避免造成未来可能的祸害,建议齐景公早日消除祸患。 晏子设了一个局:让齐景公把三位勇士请来,要赏赐他们三位两颗珍贵的桃子; 而三个人无法平分两颗桃子,晏子便提出协调办法——三人比功劳,功劳大的就可以取一颗桃。 公孙接与田开疆都先报出他们自己的功绩,分别各拿了一个桃子。 这时,古冶子认为自己功劳更大,气得拔剑指责前二者; 而公孙接与田开疆听到古冶子报出自己的功劳之后,也自觉不如,羞愧之余便将桃子让出并自尽。 尽管如此,古冶子却对先前羞辱别人吹捧自己以及让别人为自己牺牲的丑态感到羞耻,因此也拔剑自刎 ——就这样,只靠着两颗桃子,兵不血刃地去掉三个威胁。 这计谋真的很毒辣啊(深思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共议案情 邶州,上邶州州府衙。 上邶州刺史罗蒙正c上邶州司马傅楚和上邶州经略使纪鹏飞正在商量怎么把那群木速蛮去定襄敲登闻鼓的事情给圆过去。 不出三天,朝廷派的人就要来了,这时候如果再不能统一战线,说不好就是一个全军覆没。 纪鹏飞是武官,他的威边军是直接隶属兵部的,罗蒙正和傅楚虽然两个人加起来有指挥他的权力,但那也是要有紧急情况才行。 东郡的地方军队一向是只对朝廷负责,对地方事务是从不涉及。 因此,虽然他的官阶没有罗蒙正高,但是他是三个人之中最轻松的一个,“依我说,把案情始末写成折子,往朝廷官员一递便罢,有何可议?” 傅楚不语,只低头喝茶。司马是个“送老官”,这个官职的主要作用一是万一刺史不在可以代行职务,二是对刺史的权力有所制约。 但是罗蒙正是个很会做官c很会掌权的一把手,平常并没有傅楚的用武之地。 因此,傅楚坐在上邶州司马的这个位置上是很悠闲的,拿着从五品的俸禄,又不用他做什么实事,安安心心地混资历就可以了。 就算碰到像木速蛮告御状这样的突发事件,只要罗蒙正的处置不涉及到他混资历,傅楚是没什么意见的。 再说了,一把手都没说话,他二把手也不知道怎么帮腔啊。 罗蒙正看纪鹏飞把责任往下推,把盖碗往旁边一搁,便道,“纪大人可翻看近几日的邸报了?” 纪鹏飞点头,“无甚大事。” “华傲使者来访,圣上下嫁亲出的同安公主,这不算大事么?” 纪鹏飞笑道,“我是武官,比不得罗大人心思缜密,公主下嫁乃两国之幸。此不过区区边境小事,如何能撼动东郡与华傲的睦邻之谊?” 罗蒙正反问,“区区边境小事?” 纪鹏飞拿过茶碗,掀开,嫌烫,又放回去了,“告御状的那群木速蛮已入东郡籍,华傲如何能干涉东郡内政?” 傅楚终于找准自己说话的方向了,“木速蛮是东郡籍,大食教却是华傲国教,纪大人如何说这是‘内政’?” 纪鹏飞道,“既是华傲国教,又如何在东郡境内修建礼拜寺?”他没理傅楚,面向罗蒙正道,“邶州与华傲相邻,但上下官吏均为汉民,圣上既一向不用胡官c蕃将,你我为官一方,就得保辖下汉民之安危,又何须理会木速蛮?” 罗蒙正道,“纪大人既想保辖下汉民,就须护着木速蛮。” 纪鹏飞不解道,“如何这等说?” 罗蒙正道,“我虽不务邶州兵事,可也知军业艰难。厢军又本是各地流民,多为老弱之辈,驯养豕彘也不过是谋份生计,至于抢夺木速蛮商人财物,大约也是因缺粮少饷罢。” 纪鹏飞拿起旁边已经凉下来的茶喝了一口,“可不是如此说,木速蛮最爱虚张声势,厢军盗取的是华傲最不值钱的羊皮c羊毛等物。说起来,也早成惯例了,圣上仁厚,查清实情后,必会怜悯厢军,定不会重罚罢。” 傅楚冷不丁地插了一句,“若论起实情,纪大人以为,厢军养豕c抢掠财物,可属实么?” 罗蒙正也道,“既然纪大人说厢军如此举动,是因为生计艰难,那朝廷发下来的粮饷又哪里去了呢?” 纪鹏飞闻言,放下茶碗,笑道,“罗大人可别唬我,这军中账目每旬都有专人审阅,若想比对,进出细账也笔笔清楚,难道这还能做什么手脚不成?” 傅楚道,“‘威边军’的账目是‘威边军’的,朝廷的账目是朝廷的,纪大人又怎知,这‘威边军’和朝廷是一本帐呢?” 纪鹏飞被这一问给问得怔住了,他看向傅楚,傅楚还是那么悠闲喝茶的样子。 从这场议事开始,纪鹏飞就只接罗蒙正的话,并不是因为罗蒙正的官阶比他高,而是因为罗蒙正的官阶比傅楚高。 他要是跳过一把手,直接跟二把手说话,未免有点挑拨二人关系的意思。 可没想到,看起来只会跟着帮腔的傅楚,心里也是门清儿啊。 罗蒙正看纪鹏飞被问得哑口无言,乘胜追击道,“且不说‘威边军’和朝廷到底是不是一本帐,若是朝廷根本不对账,这又如何说呢?” 纪鹏飞彻底被两个文官给问住了,气势弱了一些,“即便如此,罗大人为何说要护着木速蛮呢?” 罗蒙正道,“纪大人方才便说,你我皆为汉民,汉官护着木速蛮,落到圣上眼中,不知是怎样的情景呢?” 傅楚跟着道,“若真分辨起来,也是厢军有错在先,认下来也无妨罢。” 纪鹏飞沉默,把两人的话细细想了一遍,良久,又端起茶碗,“罗大人的意思,是想‘威边军’的老弱厢军替你二人担了失治c失察之责么?” 罗蒙正道,“纪大人这话可说偏了,‘威边军’隶属兵部,受纪大人管辖已久,我虽为上邶州刺史,可也万万不敢插手邶州军务。” 纪鹏飞冷笑道,“木速蛮商人长年经狮城往来旗北与上邶州,想来往常也是不少上贡罢。” 傅楚道,“上邶州与狮城边境都由‘威边军’驻守,木速蛮商人既然为上邶州贡献了不少商税,想来也不会少了纪大人的‘过路税’罢。” 纪鹏飞冷冷地斜了傅楚一眼,“若非如此,恐怕‘威边军’早已不战而溃。” 罗蒙正道,“‘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纪大人信奉东郡国教,必定早已读过《道德经》罢。” 纪鹏飞道,“厢军虽本为流民,可入了‘威边军’,我定会护得平安。此案牵扯两国,又涉及宗教,若厢军一味认错,圣上必会以重刑处之。” 罗蒙正道,“纪大人此言差矣。我等食君之俸,就是为圣上分忧。圣上派朝廷官员调查此案,也是下巡上邶州及邶州边境,兵部c刑部c大理寺,三方共办此案,必不会让厢军老弱蒙冤。” 纪鹏飞道,“该如何是好?” 傅楚道,“‘眼见是虚,耳听为实’,木速蛮商人能得圣上亲自接见,不过是敲了登闻鼓罢了。他们能敲登闻鼓,我们就喊不白冤。” 纪鹏飞不解道,“何人可喊这不白冤?” 罗蒙正笑道,“自然是上邶州百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四章 缓治梦魇 “人参c远志c附子c桂心c黄耆c细辛c干姜c龙齿c防风c菖蒲c干地黄c赤小豆各二两;另加茯苓c白术各四两,上十四味捣筛为散,以酒服两方寸匕,一日三服” 王杰哭笑不得地看着徐宁和苏敏儿一脸严肃地看着医佐开方子。 王杰也是没想到徐宁和苏敏儿一起把梦魇当作一件大事来看,苏敏儿还只是劝他服一丸安魂丸,徐宁一知道就立刻去尚药局请了医佐。 “忌羊c桃c雀肉c生葱c生菜c猪肉”那医佐报出一串忌口,王杰听着都觉得泄气,他不过是梦到了在现代的事情,却引来这顿折腾。 待徐宁恭送医佐出去,王杰靠在床架子上,让苏敏儿把书拿来,不料苏敏儿却道,“主子心气不足,虚悸恐畏,还是少劳神罢。” 王杰这下是彻底忍不住了,他怒道,“不过做了个噩梦,我没事。” 徐宁这时走了进来,听见王杰竟然生气了,赶紧上前劝道,“主子切莫忌医讳医。” 王杰张口结舌,他发现和这两个古代人观念上有着巨大的鸿沟。 王杰在现代吃的药,都是经过长时间的大量医学检测c临床实践以及大规模资金的投入研究出来的,就算是中药方子,也是经过科学验证,经过大量药物c植物提纯而制成的。 而这个朝代的中医药,完全是一种经验学,没有科学的验证体系和检测手段。 就比如刚刚医佐开的方子,王杰十分怀疑那碗混合草药能不能通得过双盲法,反正他是无法说服自己喝那碗东西就能治好梦魇。 更何况,作为现代人的王杰知道,没有经过化学手段提纯的中药对肝c肾的损伤十分之大,因为无论吃下的是什么,总要经过肝c肾代谢。如果每回都像今天这样,一有动静就要请医佐喝中药,那对这具身体的伤害不言而喻。 徐宁看劝不动,赶紧又拿了一个例子,“先前主子中暑,也是喝白虎汤才治愈的。” 王杰道,“中暑本就能自愈,何须喝药?” 苏敏儿看情形有些不对,不由得问道,“主子究竟是梦见了什么?” 此话一出,连徐宁也疑惑地看向王杰。 王杰不语。 徐宁和苏敏儿都没办法,只能不停地劝王杰要遵医嘱,王杰被劝得烦了,对苏敏儿道,“扁鹊受长桑君上池之水成医,华佗不过通晓养性之术,医c巫同根同种,如何能为济世救民之法?” 苏敏儿道,“《史记》中有云,扁鹊有‘六不治’,信巫不信医列为第六不治者,可见主子应由医者治也。” 徐宁亦道,“《素问》中亦云,‘拘于鬼神者,不可与言至德’,乃知医c巫于西汉时就分离已久。” 王杰却还是不肯听二人的劝。 徐宁见状,想了想,道,“既如此,这药主子不妨缓缓再喝。” 王杰点头,“这梦魇过些时日定会好的。” 徐宁笑了,“却不是为这个。” 苏敏儿想了一想,早已明白过来,“不如我们趁此机会,说主子是因昨晚搜宫被吓着了。” 徐宁点头,“正是这样。” 苏敏儿道,“这样也好,连礼部来人都可以推了。” 王杰知道徐宁和苏敏儿让他慢点治病,是因为自己在安懋面前提出要发兵元昊就要严查太子落马案。 结果跟着就是半夜搜宫,现在宫里的人估计都认为搜宫是自己引起的。 更何况,自己的这个提议是在周惇被驳斥以后提出的,这就更需要深思了。 王杰并没有立什么功,也没有母妃,当然不可能一下子惹得安懋突然特别喜欢这个被忽视已久的四皇子。 要么是王杰能神通广大,猜到安懋的心思,要么就是,是另有人告诉王杰,让他这么做的。 根据四皇子一贯的地位,现在宫里恐怕都认为是后者。 所以,安懋这一搜宫,立刻让王杰变成了众矢之的。 王杰想的是,躲一躲也好,反正到九月份就能上学了,躲过这阵子也耽误不了什么事。 王杰却对苏敏儿的话有所疑惑,“礼部来人不过为齿胄之礼,有何不妥吗?” 苏敏儿讶异道,“主子难道不知,礼部为太子所控已久。” 王杰浑身一凛。 徐宁也很惊讶王杰竟然到现在才看出来这件显而易见的事情,“主子可还记得招待华傲来使的三勒浆?” 是啊,太子连外交国宴上招待外宾喝什么酒都能出主意,何况让礼部指导齿胄之礼的小官员探听山池院的情况? 王杰惊讶过后,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恐慌,“可露出什么没有?” 徐宁却轻松笑道,“主子一向安分守己,对圣上c太子毫无僭越之心,有何可虑?” 虽然听起来话外有话,但是王杰被徐宁这么一说,又安下心来,安慰自己道,“是啊。” 苏敏儿也跟着安慰道,“圣上封禁东宫,严审东宫宫人,未尝没有东宫势力太大,涉及朝堂的缘故。此案一过,东宫也会有所收敛,再过一个多月,主子就能入学,想来到那时,也无碍了。” 王杰被说得心里有些发毛,立刻同意了慢慢治梦魇的方案,并且让两人把自己因为搜宫吓着的消息透出去。 这件事是越想越令人害怕,安懋不过是下令让自己入学,享受一般皇子的待遇而已,就已经有无数双眼睛无孔不入地盯着自己了。 太子能光明正大地派出礼部官员来,那是因为之前东宫势力实在太大了。 但是,除了太子,这宫里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可以用各种不同的方法盯着自自己。 甚至,王杰都不敢保证徐宁和苏敏儿对自己的忠心到底有几分。 想到这里,王杰就陷入深深的忧虑,忠仆实在难得。 不久之后,安懋就会追封王氏,一旦王氏被追封为恭嫔,山池院会变得更加炙手可热,盯着自己的人会越来越多。 王杰穿到这里后,第一次感受到孤家寡人的滋味,他心想,我可要抓紧时间,再收服几个忠仆才好。 ———————————— ———————————— 1 又小镇心散。 疗心气不足。虚悸恐畏。悲思恍惚。心神不定。惕惕而惊方。 人参远志(去心)赤小豆附子(炮)桂心细辛干姜防风龙齿(炙)菖蒲干地黄(各二两)茯苓白术黄(各四两)上十四味捣筛为散。 以酒服两方寸匕。日三。 忌羊肉饧桃李雀肉生葱生菜猪肉。 ——《外台秘要》 2 方寸匕为方剂学名词。古代量取药末的器具名。其形状如刀匕,大小为古代一寸正方,故名。 一方寸匕约等于274毫升,盛金石药末约为2g,草木药末为1g左右 3 扁鹊者,勃海郡郑人也,姓秦氏,名越人。少时为人舍长。 舍客长桑君过,扁鹊独奇之,常谨遇之。 长桑君亦知扁鹊非常人也。 出入十馀年,乃呼扁鹊私坐,间与语曰:“我有禁方,年老,欲传与公,公毋泄。” 扁鹊曰:“敬诺。” 乃出其怀中药予扁鹊:“饮是以上池之水,三十日当知物矣。”乃悉取其禁方书尽与扁鹊。 忽然不见,殆非人也。 扁鹊以其言饮药三十日,视见垣一方人。 以此视病,尽见五藏症结,特以诊脉为名耳。——《史记·扁鹊仓公列传》 就是说扁鹊是喝了这个长桑君送的水才变得可以肉眼就可以看见人的五脏六腑了,拿了长桑君送的药方就会治病了。 4 使圣人预知微,能使良医得蚤从事,则疾可已,身可活也。 人之所病,病疾多;而医之所病,病道少。 故病有六不治: 骄恣不论於理,一不治也; 轻身重财,二不治也; 衣食不能适,三不治也; 阴阳并,藏气不定,四不治也; 形羸不能服药,五不治也; 信巫不信医,六不治也。 有此一者,则重难治也。 ——《史记·扁鹊仓公列传》 人们担心的是病太多,而医生担心的是治病的方法太少。有六种难以治疗的情况: 骄傲不讲理的是第一种 舍命不舍财的是第二种, 温饱不能保证的是第三种 不知道患者什么情况,不了解病理变化的是第四种 病人重的吃不进药的是第五种 得了病不看病,不听医生话,去烧香拜佛,求神请仙的是第六种 现在看来也说得很有道理啊 5 华佗字元化,沛国谯人也。游学徐土,兼通数经。 沛相陈珪举孝廉,太尉黄琬辟,皆不就。 晓养性之术,时人以为年且百岁而貌有壮容。 又精方药,其疗疾,合汤不过数种,心解分剂,不复称量,煮熟便饮,语其节度,舍去辄愈。若当灸,不过一两处,病亦应除。——《三国志·方技传》 也就是说华佗其实是搞养生的,开的方子都是用“心解”,喝药都是不称份量,煮熟了就可以喝。针灸只要扎个一两处就能好了。 6 然后我再说下中医,我这篇文因为是古代架空背景,我能确保基本每种出现的药物都确实是古代医书里的,方子和服用方法都是确实有记载的。 但是我没办法保证这种中药是真的能治文里面说的病。 因为我个人对中医药的看法就和男主王杰是一样的,中药是有用的,但是那是要经过长时间c大量的科学实验才能验证。包括临床一期二期三期,再找志愿者试试副作用,最后才能总结制出药物。一般制成一种新药,最起码要专业人员工作十到十五年才完成整个过程,这还是比较顺利的情况。 比如屠呦呦的青蒿素,那并不是煮熟了混一起就能治病,那是要经过科学化学手段对植物进行大量提纯出某一种物质,才是对病有作用的。 不能对中医全部否定,因为很多中医方子中的某一种药物,确实是可以起作用的,但是那要经过现代科学的证明才能找出规律。 否则吃一堆连双盲法都通不过的草药混合物,那除了对肝肾造成代谢负担之外,就是有点安慰剂的作用。 把脉和针灸方面,我也会尽量写有现代科学论文依据的东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五章 古尔邦节 兵部员外郎齐得韬c刑部员外郎向和畅与大理寺寺丞杜韫玉骑着马到了上邶州城外。 马是每站驿站换的快马,虽然陆驿规定马每天走七十里,但这次公差来得蹊跷,又是三个部门协作办案,谁也不想落下怠慢的话柄。因此三人在驿站换马的时候,一致选择了一天能跑三百里以上的紧急状态下使用的快马,并且日夜兼程,以最快的速度到了上邶州。 三人此时到了上邶州城外,却没见到任何一个人来迎接他们。 三人互相交换了个眼色,齐得韬和向和畅不约而同地看向杜韫玉,想看看他的意思。 杜韫玉是三人中官阶最高的一个,他是从五品,其他两人都是从六品。但是杜韫玉也不想担这个领导的责任,因为隶属的部门不同,高了那么一级也就压不死人了,于是他装作没看到二人的眼风,骑在马上巍然不动,也不说要不要先进城。 三人就这么在城门口僵持了一会儿,齐得韬先忍不住了,他是兵部官员,直接略过上邶州刺史去找经略使也没什么问题,反正地方上兵权和行政权向来不敢靠得太紧,“许是我们赶路赶得急,到的时日早了些。上邶州与华傲接壤,当地官员忙碌,想来也无暇接应,不如先拿着文书进城罢。” 齐得韬想的是,一进城我就去直接拿着调查令去威边军驻守营找上邶州经略使,不管这上邶州刺史现在唱的是哪出戏,我都没兴趣听。 向和畅才不想放他走,齐得韬一走,他就只能跟着杜韫玉办事。而杜韫玉是周惇的门生之一,当大理寺寺丞是周惇提拔上来的,这次刚跑出来出这趟公差没多久,周惇就受了安懋的训斥,接着太子落马案就移到大理寺了。 这里面一看就知道有鬼,因此向和畅想的是三人最好同出同进,“不妥,我们虽受圣命所托,但也须得先一起拜见上邶州刺史才好,否则未免轻狂了些。” 这话也有道理,虽然官场上的规矩一向是朝官比地方官重那么几分,但是刺史罗蒙正在官阶上是从三品,比他们三个都高,如果不先一起拜见一下,确实有点不把地方官放在眼里的意思。 杜韫玉看两人争执,还是不声不响。 这时,城中响起了一阵喧哗声,接着是密密麻麻的嗡嗡的声音,但是非常语调非常整齐划一,显然是很多人同时在念着同一段词。 齐得韬是兵部武官,安懋虽然签署了《天潼关之盟》,但是东郡培养武官,还是按照打仗的标准来的,华傲和元昊的语言和习俗也是培养的科目之一,毕竟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于是齐得韬听了两句,便惊道,“这是《古尔阿尼》。” 杜韫玉终于开了金口,“此刻城中竟齐诵《古尔阿尼》吗?” 信奉道教的东郡境内的一个州竟然在同一时刻齐诵《古尔阿尼》,这事不是一般的诡异,向和畅看到有这个突破口,赶紧道,“不如就现在进城,探个究竟?” 三人这才达成了一致,一起拿着公文进了城里,三人骑着马不约而同地都往那诵读声的方向去。 越近,那诵读声越大。 终于,到了一处有所破损的礼拜寺前,三人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由得吃了一惊,从寺内到寺外,跪满了正在诵读经文的木速蛮,一律去了鞋履,俯身对礼拜寺行着叩拜大礼。 再靠近细瞧,跪着的木速蛮周围竟有官兵把守,众人神情严肃,连看热闹的汉民都没有。 齐得韬一拍马身,“这是大食教的古尔邦节,这群木速蛮正在这里行会礼呢。” 向和畅和杜韫玉虽是文官,但对华傲习俗也并非一无所知,向和畅问道,“古尔邦节不是应在冬日么?” 齐得韬回答道,“木速蛮遵照希吉来历,希吉来历为太阴历,与我们使用的太阳历有所差别,因此实际时日每年都会有所变动,四季不定。” 向和畅道,“看来我们来的不是时候罢。” 杜韫玉却道,“是不是时候,还要见过上邶州地方官后再说。” 又过了一会儿,诵经声停了下来,跪拜的木速蛮又静静地叩了一会儿头,才直起身,和身边的人交谈起来。 向和畅细听了一会儿,问道,“他们为何都在说‘萨拉姆’?” 齐得韬道,“这是木速蛮在互相道安。” 杜韫玉看着眼前的场景觉得有点不太舒服,他刚想提议不如三人先离开这里,去上邶州州府看看,就见罗蒙正和傅楚穿着正式的官袍从一旁走到那一片跪着的木速蛮前。 三人刚才就盯着行大礼的木速蛮了,连罗蒙正和傅楚从哪里走出来的都不知道。 罗蒙正说了一套致辞,大意是上邶州官府对前几日发生的事件表示非常遗憾和痛心,说朝廷会派人修复受损的邦克楼,并且再次强调了对已入东郡籍的木速蛮会一视同仁的爱护。 这套致辞让围观的三人稍稍安下心来,罗蒙正这么做显然是跟从朝廷下达的旨意,意图安抚上邶州东郡籍木速蛮。 更重要的是,罗蒙正全程说的都是汉语,下面的木速蛮也都听得懂,说明这群木速蛮融入得还算不错。 杜韫玉听了一会儿罗蒙正的官话,道,“这罗希吕是个做官的人才。” 向和畅附和道,“罗大人字希吕,必定是仰慕北宋贤相吕文穆公。” 现在当朝的如同有宰相职权的是周惇,杜韫玉为周惇提拔,听了这话讽道,“便这么说,待我拿能照二百里的古镜试他一试,就看能不能照出他的宰相肚量。” 向和畅听了这话,也不敢再凑趣,只是笑。 就在这时,一妇人牵着两个孩童,在礼拜寺前层层官兵的包围下奋力喊道,“大人!” 还没喊出第二声,就被官兵捂着嘴扑倒在地,那两个孩童见状也开始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齐声喊道,“有冤!有冤!” 齐得韬看那群官兵竟然要去抓那两个孩童,刚想扬鞭喝止,就被杜韫玉拉住了。 杜韫玉的脸上此刻是一点笑容都没有了,他看着在那群木速蛮前继续演讲,似乎没注意到这边发生变故的罗蒙正,道,“且静观其变。” —————————————— —————————————— 1 古尔邦节(拉丁文 eid adha),又称宰牲节,尔德节。古尔邦节与开斋节(肉孜节)c圣纪并列为伊斯兰三大宗教节日。 穆斯林使用的历法分太阳历和太阴历。太阳历用于农耕c畜牧,一年平年365天,闰年366天,与公历基本相同。太阴历为阿拉伯传统历法,用于宗教事务,一年354天或355天,与太阳历的四季轮回相差10—11天。古尔邦节是伊斯兰宗教节日,时间在伊斯兰历十二月十日,肉孜节(开斋节)后七十天左右。 2 吕蒙正(公元944年一公元1011年),北宋初年宰相,谥文穆。 罗蒙正字希吕,意思就是希望自己能成为吕蒙正一样的人。 3 吕文穆公蒙正以宽厚为宰相。太宗尤所眷遇。有一朝士,家藏古镜,自言能照二百里。欲因公弟献以求知。其弟伺间从容言之,公笑曰:“吾面不过碟大,安用照二百里?”其弟遂不复敢言。闻者叹服,以为贤于李卫公远矣。盖寡好而不为物累者,昔贤之所难也。——《归田录》欧阳修 吕蒙正做了宰相后以宽厚待人,宋太宗尤其赏识。有一位朝庭中的官员,家里藏有(一面)古镜,自己说这面镜能照二百里。(朝士)想凭借吕蒙正的弟弟(把古镜)献给吕蒙正来求得(他的)赏识。 吕蒙正的弟弟等到他有空闲的时候不慌不忙地告诉他,吕蒙正笑着说:“我的脸不过碟子般大小,怎么用得着能照二百里的(镜子)?“他的弟弟于是不敢再说这事了。 听到这话的人都赞叹佩服吕蒙正,认为他比李卫公更贤德。大概他的嗜好很少并且能够不被外物牵累,(这)是过去的贤人也很难做到的。 4 初参加政事,入朝堂,有朝士于帘内指之曰:“是小子亦参政耶?”蒙正佯为不闻而过之。其同列怒,令诘其官姓名,蒙正遽止之。罢朝,同列犹不能平,悔不穷同。蒙正曰:“若一知其姓名,则终身不能复忘,固不如无知也。不问之,何损?”时皆服其量。 吕蒙正刚被任命为副宰相,第一天入朝走马上任,意气风发地迈着方步走在大殿上,突然听到有人说:“这小子也当上了参知政事呀?”面对这盆当头冷水,吕蒙正装作没有听见,走了。 但是,与吕蒙正要好的同事很不满,要追查此人是谁。吕蒙正急忙制止,不让追查。下朝以后,吕蒙正的有些同事仍然愤愤不平,后悔当时没有逮住那人。 吕蒙正则说:“如果知道他的姓名,就会终身不能忘记,不如不知道为好。” 所以杜韫玉这里用了两个梗,意思就是罗蒙正只是会当官,不如吕蒙正那样清廉c贤德c有肚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六章 扑朔迷离 那名妇女和那两个孩童毫无悬念地被官兵收押了。 齐得韬被杜韫玉一拉,立时反应过来自己这样做有多么不妥。 他们三个虽然受安懋的旨意来调查上邶州木速蛮敲登闻鼓一案的,但是官阶不高,远远没到能干涉地方事务的级别。 更何况齐得韬是武官,在朝武官在地方官面前干涉地方行政事务,未免会留下话柄。 但是齐得韬看两个孩童和那名妇女被官兵带走,总觉得胸中憋闷,他本有心想感谢杜韫玉拉住自己,可看见这情景却说不出感谢的话了。 杜韫玉看着还在致辞的罗蒙正,再不提刚刚发生的事端,“行完会礼之后,木速蛮就要行宰牲礼了,罗大人必定得空。” 果然,罗蒙正致辞完后,原本跪拜着的木速蛮就开始活动起来,牵来好几十头肥羊,拿刀行宰牲的木速蛮叽哩咕噜地念着“太斯米”,接着一刀切开羊的两颈静脉c喉咙和食管,周围的木速蛮见此欢呼着喊“泰克比尔”。 向和畅问道,“‘太斯米’和‘泰克比尔’是什么意思?” 齐得韬道,“‘太斯米’意为‘奉至仁至慈真主之名’,‘泰克比尔’意为‘至仁主至大’。木速蛮行宰牲礼时,要念这两段词,宰牲礼方有效。” 杜韫玉道,“《孟子》有云:‘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木速蛮以宰牲入其教礼,可见大食教是何等的残暴不仁。” 此时,罗蒙正和傅楚看到了骑在马上的三个人,五人目光一交汇,罗蒙正和傅楚便急急向三人的方向走去。 三人立刻翻身下马。 罗蒙正和傅楚笑容满面地迎了过来,罗蒙正道,“想来这三位大人就是受圣命所托,前来上邶州查访案情的罢。” 三人拿出了文书和调查令,验明了身份。 接着五人互相通了名姓与官阶,又互相见了礼,罗蒙正笑道,“此刻不是说话的时候,待三位安顿下来,晚些时候将于州府摆宴为三位接风。” 杜韫玉道,“那就有劳了。” 于是五人又各自道别,三人复翻身上马,往上邶州驿馆而去。 走出好一段路,向和畅才道,“这上邶州刺史分明是有意不派人在城门迎接。” 齐得韬问道,“何以见得?” 向和畅道,“方才我们拿公文进城,守城卫士必定已经向上禀报,而至今不见司兵参军前来迎接,想必是早得了吩咐罢。” 齐得韬想了想,点头道,“确实如此。方才那罗希吕一见到我们,脱口便道我们的身份,想来是我们进城的时候就有人向他禀报过了。” 地方官吏是最讲上下有序的,绝不会出现一个守城卫士跳过顶头的司兵参军,直接向刺史禀报。 司兵参军明知他们是定襄来的官员,却不来迎接,肯定是早已得了上头的指示。 因为他们三个朝官进上邶州,肯定会见到罗蒙正,到时候他们三个只要稍稍提一句,这司兵参军就是一个玩忽职守c怠慢朝官的罪名。 所以,这司兵参军敢不来迎接他们,甚至不派任何一个有品级的官吏接待他们,是罗蒙正早就下达的命令。 杜韫玉道,“不仅如此,恐怕这罗希吕是早算准了我们今天会到。公文上只说我们是来出公差,可没说我们来查案。” 齐得韬道,“也不一定,或许因为我们骑的是快马,所以卫士一报上去,司兵参军就料准我们是来查案的。” 杜韫玉摇摇头,“司兵参军不过地方从七品小吏,哪有这个胆子敢怠慢定襄朝官,万一来的朝官并不是查案的,他难道就不怕被刺史推出去顶罪吗?” 向和畅道,“我也如此想,罗希吕是料准了我们今天会到,才大张旗鼓地出席古尔邦节,就是演给我们看,上邶州上下官吏绝没有苛待木速蛮。” 杜韫玉却哼了一声,“正是,说不定方才那出‘喊冤戏’也是他演给我们看的。” 这么一分析,齐得韬更加庆幸刚才没有贸然出手。 向和畅道,“看来这上邶州一案,其中大有文章。” 向和畅在三人面前有意夸大罗蒙正做的手脚,就是希望在齐得韬面前留下“这个案子非常复杂,三人一起行动才比较好”的印象。 不料,齐得韬一听这话,赶忙道,“不如我先去‘威边军’的驻守营地找上邶州经略使探个究竟。” 杜韫玉道,“不妥,罗希吕已为我们三人设宴,若你刚走他就邀我们赴宴,这可如何是好?” 向和畅附和,“正是如此说。” 齐得韬这下是真后悔刚才进城前犹豫那么一下,没有独自去找上邶州经略使了。 向和畅似乎看出齐得韬在想些什么,跟着道,“再者说,这上邶州刺史必定是早已与经略使商定好了的。” 齐得韬怔道,“这又如何得知?” 向和畅道,“地方行政官吏与地方军吏一向分治而行。那守城卫士已知来访朝官中有兵部武官,上报时必定会特意和司兵参军说明此事。司兵参军听闻后,绝不敢只上报给刺史,而不报经略使。” 经略使的官阶比刺史低,但安懋一向是很忌讳地方官吏和军吏走得近的,这就形成了地方上平常都是刺史和经略使分管各辖的局面。 他如果已经得知来访朝官中有兵部武官,而只报给刺史,却不报经略使的话,就是挑拨地方行政官和地方军吏不合。 要是经略使追查起来,刺史肯定不会说是故意给经略使下绊子,而是把司兵参军推出去。 因此,司兵参军一听齐得韬是个兵部武官,就算罗蒙正不说,也不敢不报给纪鹏飞。 也就是说,纪鹏飞是肯定也已经知道他们来访的。 “威边军”是直接隶属兵部管辖的,却也不出面迎接,显然是刺史和经略使已经说定不派人迎接他们了。 齐得韬把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想了一遍,不由暗自心惊,这个案子到底牵扯了什么,竟让上邶州的行政官和军吏联手对付来查案的朝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七章 邶州迎宴 杜韫玉猜得没错,他们刚安顿下来就收到了罗蒙正亲自写的帖子,一并连赴宴的轿子都准备好了。 三人便随之赴约。 因为是公务宴饮,上邶州从七品及以上的官吏都在,三人也不急着讨论案情,而是看着罗蒙正例行公事般地说完了场面话,又敬了三杯酒,接着是官伎抱着琵琶上来唱曲。 宴饮酒轻易喝不醉人,三人此刻都不动声色地坐在那儿听曲,杜韫玉更是似乎陶醉其中,甚至拿着酒杯轻声应和道,“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杯酒” 向和畅也很有兴致,“她唱的是《醉妆词》,就应簪金莲花冠,施胭脂夹脸才相配。” 齐得韬虽然有些心焦,但也不露出来,只是跟着道,“化‘醉妆’就须得酒酣,她既不能喝酒,化了也没甚意思。” 东郡不拘官员狎妓c娈佞,甚至公务宴饮按照官员的品级是可以配备官伎取乐,但是严禁官员与官伎发生实质上的关系。 这条规定倒不是安懋登基之后新增的,而是盛朝就有的,只是安懋登基后把这条规定严格化c具体化了。 安懋也不是爱管官员榻上的事,而是他自己是篡位的逆臣,自然知道像官伎c娈佞这样可以出席公务宴饮,有条件可以公然会见达官贵人c三教九流的群体是多么容易变成政治掮客。 性与权力是可以互相转化,产生连锁反应的。 安懋自然知道,这些身份卑贱的女子是多么不容小觑,她们谈笑风生间就可以织起一张巨大的权力网络。 因此,安懋登基后,慢慢把盛朝原本有的规定给变得越来越严格,甚至官员养外室c暗门也变成了可以弹劾的罪状。 所以,三人此刻也只能嘴上过过干瘾,评论一下唱词妆容。 官伎唱过几曲就下去了。 此时酒过三巡,小官吏们纷纷不约而同地起身告辞。 席上顿时空了一半,但罗蒙正就是有办法让宴席热闹起来,“木速蛮最爱吃羊,今日又正是古尔邦节,正有一批华傲过来的肥羊,做成‘赐绯羊’来吃最好。” 说罢,只见仆人端上来一个大酒坛,上面放着石块,打开酒坛拿出腌制的羊肉,满屋飘香。 那羊肉以红曲烹煮,紧紧卷起,仆人当场以利刃切片,片薄如纸,红曲酒已经完全渗透到了羊骨头里,形成醉人的颜色。 仆人把羊肉按官职品级分好,就默默退下了。 杜韫玉却不急着吃这羊肉,而是半开玩笑道,“据说木速蛮痛恨喝酒,罗大人以木速蛮最痛恨之物来腌制木速蛮最爱之物,真让人难以下口。” 罗蒙正笑道,“‘赐绯羊’为后蜀楚恭孝王所创,昔年宋太祖伐蜀,也不是为讨伐木速蛮罢。” 杜韫玉举杯,敬了罗蒙正。 罗蒙正喝了一杯,这才动了筷子,罗蒙正下了第一筷,接着一桌的人才纷纷吃了起来。 六人心照不宣,此刻才是开始谈正事的时候。 齐得韬夹起一片羊肉,若有所思道,“木速蛮于古尔邦节行宰牲礼时,应宰之物为驼c牛和羊,为何今日却只见宰羊呢?” 傅楚笑道,“上邶州虽与华傲相邻,但所邻之城旗北c狮城c拓林多与东郡相融。驼存于荒漠,牛为田耕要物,因此上邶州的木速蛮现只承宰羊习俗。” 杜韫玉闻言,夸赞道,“罗大人治理有方,竟能使木速蛮渐次归化东郡。” 罗蒙正一听话音不对,赶紧把功劳往上推,“若不是圣上下嫁同安公主,华傲臣民怎会礼待东郡?” 向和畅道,“罗大人切莫谦虚,今日我等游历城内,见木速蛮与汉民和睦而处,便知罗大人是位能吏。” 这是摆明了睁眼说瞎话,但是在座诸人没有一个人提昨天的“喊冤戏”,都笑而不语。 杜韫玉抿了口酒,放下酒杯,带着点醉意的口吻,道,“‘能吏逢联璧,华筵直一金’,此句正合此时此景。” 罗蒙正和傅楚听了这话都不语,反倒是纪鹏飞半真半假地接道,“杜大人便说道说道,此宴上,谁人可比郧襄公,谁人可媲赵景公?” 杜韫玉摆摆手,笑道,“醉话,醉话,纪大人莫要当真。” 齐得韬跟着笑道,“瞧瞧,这就是‘泓下亦龙吟’了,我便敬纪大人一杯。” 齐得韬是兵部官员,他的面子是纪鹏飞一定要给的,于是二人对饮,纪鹏飞拿着空酒杯对着齐得韬示意道,“如此可是‘净客心’了?” 在座众人大笑,笑后便丢下这话不提。 又巡了一遍酒,此刻大概真有三方醉意了,傅楚才慢慢道,“圣上颇为关心上邶州一案,我等食君之禄,却不能为圣上分忧,当真惭愧。” 齐得韬这时又精神了,他一边斟酒,一边道,“却不知那起子作乱厢军如今可是安分了?” 这问题纪鹏飞没回答,是罗蒙正接的话,“早已收押入监了,却不知圣意如何裁决?” 杜韫玉道,“圣上大怒,一是为上邶州苛待归化的木速蛮,二是为‘威边军’军纪不严,才命我等亲赴此地,调查案情。” 罗蒙正道,“上邶州司法参军已有了结果,三位大人明日便可面召司法参军与涉案士兵。” 齐得韬试探问道,“不知木速蛮所诉之事,是否均为实情?” 纪鹏飞答道,“自然均是实情,涉事厢军均已供认不讳。” 杜韫玉还想再开口,却听得外面一声巨响,接着便是叫骂声和推搡声。 六人听到这声音,都坐着不动,连手中的酒杯都没放下。 紧接着,叫骂声和推搡声越来越大,依稀可闻,“大人,有冤” 六人还是都静坐着不动,谁也没打算起身出去看看。 渐渐地,声音越变越小,几不可闻了。 ———————————— ———————————— 1 唐孙光宪《北梦琐言》云:“蜀王衍尝裹小巾,其尖如锥,宫人皆衣道服,簪莲花冠,施胭脂夹脸,号‘醉妆’,因作《醉妆词》。” 《新五代史·卷六十三·前蜀世家第三》:又好裹尖巾,其状如锥。而后宫皆戴金莲花冠,衣道士服,酒酣免冠,其髻髽然,更施朱粉,号“醉妆”,国中之人皆效之。 前蜀后主是王衍 2 后蜀楚恭孝王是孟昶 广政二十七年(964年),宋太祖赵匡胤派王全斌等伐蜀。次年,孟昶降宋,被俘至京师,拜检校太师兼中书令,封秦国公。旋卒,追赠尚书令c楚王,谥号“恭孝”。 3 秋水清无底,萧然净客心。 掾曹乘逸兴,鞍马到荒林。 能吏逢联璧,华筵直一金。 晚来橫吹好,泓下亦龙吟。 ——《刘九法曹郑瑕丘石门宴集》 “秋水清无底,箫然净客心”,运用的是传统诗歌创作兴而比的方法。 隋代卢思道有“秋江见底清”的诗句,杜甫翻用之,说秋水不但清,而且至于无底,则是淘尽渣滓,绝无污染,反观人世,则多有污浊。 “掾曹”是唐代州府长官手下分曹理事的属员,这里是指兖州法曹参军事刘九。 “荒林”指兖州府平阴县石门一带偏僻的山林。 “能吏”,干练的胥吏。 “联壁”有典故,《南史》:韦孝宽从荊州刺史源子恭镇襄城,时独孤信为新野郡守,与韦孝宽情好甚密,政术俱美,荊部吏人号为联璧。 “联璧”在诗中指郑c刘两人在宴集上默契配合的行为。 这句“能吏逢联璧”是反话。“能吏”,应当是为人民办好事的,僻地到一曹官,县吏便闻风寻踪,殷勤奉承,他的本事用错了地方。 “联璧”,本指上官下吏关系融洽,政术俱美。如今曹官县吏挥霍民脂民膏,尽情享乐,杜甫这里写的是开元盛世暗藏的危机,官员结党营私,贪赃。 马融《长笛赋》说:“龙吟水中不见已,伐竹吹之声相似。” 杜甫化用马融的说法,把橫笛吹出的声音比作秋水深处的龙吟。尾联“晚来橫吹好,泓下亦龙吟”,巧妙地照应“秋水清”的首联。 4 所以杜韫玉这里引的这句诗有好几层意思: 第一层是暗指知道上邶州行政官和军吏勾结对付他们, 第二层是对上邶州贪腐的事情略有耳闻, 第三层是显摆自己是被巴结奉承的那个领导。 第四层是最浅显的意思,就是夸上邶州官吏如同韦孝宽和独孤信那样政术俱美 所以杜韫玉引用这句话是借着喝了酒就明褒暗贬,试探上邶州的三位官员。 郧襄公就是韦孝宽,赵景公就是独孤信。 两个人都是北周的名臣,有赫赫战功,但是韦孝宽是善终,独孤信却被宇文护被逼自尽。 邶州和北周是谐音,这个小天使们应该都t到吧。 5 “泓下亦龙吟”和“净客心”在诗中是互相照应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八章 六部皆贪 王杰在山池院中享受着难得清静的一刻,以前山池院大约就是如此清静,可真经了事,才体会到清静难得。 不过,宫里也不是只有山池院是这么清静。 东宫虽然解禁了,但是太子还没“痊愈”;周惇刚刚受了安懋的训斥,安庆被收回了赏赐,于是周婕妤每天除了请安就是在自己宫里待着;徐贵妃是一向的炙手可热,但是现在徐氏一族在风口浪尖上,徐贵妃也是躲在自己的宫里照顾康王和同安公主;王杰这里直接告病说是被搜宫吓得梦魇了;宫里唯一没事的安文看情形不对,大约也是受了宋皇后的拘束,也不敢乘着太子势弱去四处结党收买人心。 宫里的人个个都是会看眼色c听风向的人精,主子们都缩了,下面的人也不敢在这时候跳出来蹦哒。 苏敏儿就和王杰感慨,现在宫内各处连好斗逞能的人都比以往少了,大家竟不约而同地和气起来了。 王杰此刻正斜靠在榻上,一边听苏敏儿讲讲宫里的情况,一边看她玩“重排九宫”。 暮色四合,夏天天黑得晚,此时山池院中渐次点起灯来,苏敏儿认真的侧脸在灯火下显得格外可爱。 “重排九宫”是一种东郡的儿童益智游戏,在理科男王杰看来其实就是现代数学中的三阶幻方,但是苏敏儿说这个游戏发源于洛书。 王杰撑着腮,懒懒道,“和气总比争闲气来得省心。” 苏敏儿一边轻轻推着手中的小木格,一边轻笑道,“宫中之人‘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又争不得世俗名利,自然只能争一争无谓的闲气了。” 王杰在心里默默细品苏敏儿话里的意思。 苏敏儿继续道,“圣上这两日,也不往内宫里来了,主子们争来争去,也没个意思。” 王杰问道,“父皇竟不往徐贵妃处去吗?” 徐贵妃一向得宠不说,同安公主刚刚订亲,安懋既有意让徐广发兵元昊,就会把宠爱徐贵妃的意思摆到台面上来。 苏敏儿道,“圣上新得一个黄头白奴,正在兴头上呢,这两日都宿在禁苑。” 苏敏儿说的白奴,不用特意说明王杰就知道是指禁苑里的外国男宠,说到这个话题,作为直男的王杰就有点不太舒服,但是他又有点好奇,“黄头白奴?” 苏敏儿进一步解释道,“据说那宫奴须发皆黄,肤色雪白。” 王杰首先联想到的是白种人,但是仔细想想,东郡的国力还没有强盛到可以俘获大洋彼岸的白种人少年,地理位置上也不能直接接触现代意义上的白种人,他想了又想,疑惑地问道,“此奴难道貌类晋明帝?” 苏敏儿道,“正是。据说那宫奴为杂胡,兼有鲜卑c扶余c大食c靺鞨四种血统。” 王杰又问道,“这等杂胡如何入得宫中为奴?” 苏敏儿道,“是圣上刚登基时,臧尔溯入侵旗北,汉军俘获的战奴罢了。” 王杰心里略略有些感慨,穆翰德至少还是不折不扣的木速蛮,而这个少年估计原本属于格尔棋的某个小部落,臧尔溯统一格尔棋后才混入大食血统,变成华傲人,“想来必是位俊郎了。” 苏敏儿附和道,“是啊,据说东胡鲜卑中的慕容氏常出美人。” 王杰道,“昔年前秦世祖宣昭帝纳西燕威帝入宫,又为他遍植桐竹于阿房城,最终却受威帝之害。如今父皇沉湎禁苑,难道无人劝谏吗?” 苏敏儿笑道,“西燕威帝受宣昭帝独宠,最终成其祸害。而圣上却非专情之人,只是贪恋龙阳殊色罢了。且宫中娈宠皆为阉人,即使那杂胡神武聪敏能比晋明帝,身在禁苑之中,大约也只能感慨‘举目日见,不见长安’罢。” 这时,徐宁回来了,苏敏儿就不敢像原先一样坐在榻上,赶忙放下手中的“重排九宫”,乖乖地站了起来。 徐宁一进来,却没管苏敏儿,他说了件打探到的要紧事,“主子可记得登闻鼓一案,朝廷主办此案者,是大理寺寺丞杜韫玉,是周惇的门生之一。” 王杰皱眉,“‘威边军’隶属兵部,父皇行此举,也许是为‘制衡’之道。” 东郡的军队,和徐广多多少少都有点关系。安懋登基之后,徐广提拔了不少将领,打压了不少原本忠心于盛朝的将领,其中的关系盘根错节,一时也理不清。但是安懋对此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比起徐广,忠于盛朝的将领让他更加寝食难安。 苏敏儿道,“难道说,此案会成为弹劾徐广的契机之一?” 徐宁笑着摇头,“依我看,这杜韫玉怕是会‘高举轻放’,只上书重罚作乱厢军便罢,定不会涉及上邶州地方官。” 苏敏儿道,“我尝听闻,地方官贪腐之人众多,上邶州又为华傲与东郡的商贸重地,想来此地也不少污吏。若借此一并处置了,既能弹劾徐广,又能清整吏治,有何不可?” 徐宁道,“必不会如此。圣上想让徐广发兵元昊之意已是昭然若揭,此时若是弹劾徐广,说他不堪为将,岂不是违了圣上的意思?” 王杰深思道,“既然地方官贪腐早已蔚然成风,即使以此案弹劾徐广,最终也只会治上邶州地方官的罪,并不会伤到徐氏一族的筋骨。” 徐宁道,“正是这样。圣上登基至今,受徐氏恩惠之人已经遍布军中,若以贪腐之罪惩治地方军吏,只怕会动摇军心。” 王杰奇道,“若地方军吏人人皆贪,又如何抵御外敌?” 徐宁道,“主子有所不知,军队不能经商,只能靠朝廷的饷银和军中的几亩薄地度日。地方军c政一向分治而行,军吏若没这个捞钱的本事,恐怕地方军队早已溃散。” 王杰问道,“既如此,为何不请求朝廷多拨粮饷呢?” 徐宁道,“朝廷拨下去的粮饷,经圣上c户部和兵部核准,何人敢有异议?” 王杰问道,“难道父皇竟不知地方军队银粮少缺?” 徐宁道,“地方军若是兵强马壮,军吏必会贪恋兵权,长久下去,必会重演‘安史之乱’。” 王杰问道,“若圣上默许军吏不廉,地方武将岂非更恋兵权?” 徐宁微微一笑,“圣上只是对地方军吏贪腐之事沉默不言,可从未有‘许’可。” 苏敏儿也跟着了然地笑道,“圣上行此举,地方军吏只会视手中地方军兵权为蛇蝎,唯恐避之不及,只求安稳升迁罢了。” 王杰一怔,“可若是地方军因此溃散,无法御敌,则当如何?” 徐宁道,“那圣上必治地方军吏的罪。” 王杰明白了,地方军吏的处境非常尴尬,朝廷拨下来的粮饷永远不够用。 而如果上书说粮饷不够用,一来是同时得罪了户部和兵部,二来是引起安懋的疑心,怕地方军吏以兵权协皇权。 但是地方军吏又不敢任由军队就这样溃散,因为一旦手中的军队散了,这就是一个治军无方的罪名,官丢了不算,命说不定都保不住了。 所以地方军吏只能自己想办法捞钱来补充粮饷,维持军队一定的御敌战斗力。但是地方上还有行政官吏,军吏再怎么捞钱,都不可能让手中的军队强到威胁中央军队。 而军吏捞钱,不比行政官方便,只能是拿着枪讨饭吃,这其中便会产生别的罪名,比如欺压百姓c军纪不严c喝兵血c吃空饷,如此一来,便是把把柄往上级和安懋手上递。 这样一来,安懋握着地方军吏的把柄安心了,兵部和户部在发粮饷的过程中拿足钱了,那这地方军吏熬到一定资历就可以往上升,把手中的摊子往下一任的头上扔。 这个做法在过去几年肯定已经成为惯例了,这种情况下,徐广只要稍稍提拔,让地方军吏摆脱手上这盆热炭,就能收买人心。 而这一切都是安懋默许,以此打压原来的盛朝将领,所以安懋绝不可能以贪腐罪来治军队。 因为现在军中无数将领c军吏,都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贪污过,如果个个都治贪腐罪,恐怕还没打元昊,东郡军队自己就起内讧了。 王杰问道,“既然地方军永远缺粮饷,那为何军费却年年递增?” 徐宁道,“自然是被贪了。” 王杰问道,“何人能贪助军戎费,难不成是兵部和户部吗?” 徐宁道,“六部皆贪。” 王杰这下是真的震惊了。 苏敏儿想了想,了然道,“所以杜韫玉必会把登闻鼓一案的罪责归到厢军作乱上。” 徐宁点头,“如此一来,待太子落马案结果后,徐广就不得不发兵元昊。” 王杰道,“军中c朝上已至此,徐广发兵元昊,岂不是必败无疑?若此战惨败,岂非有损东郡根本?” 徐宁和苏敏儿显然对东郡军队的战斗力很有信心,尤其是徐宁,“即使不胜,也定不会惨败。” 苏敏儿也道,“虽说六部皆贪,但贪官之中,能吏居多,自然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 徐宁道,“若胜,则能收复失地,若不胜,则可借此治罪徐氏。” 王杰却没有他们那么乐观,尤其他刚刚听苏敏儿讲了安懋禁苑中的战俘男宠,“依我看,这仗还是不打最好。” ———————————————— ———————————————— 1 “重排九宫”:横竖都有3个格,剩余的空格为9,推动格中8个数字排列,使每行c每列两个对角线上的三数之和都等于15。 洛书就是最基本的3x3阶魔方阵,河图和洛书是数学里的三阶幻方,中国古代叫“纵横图”。 南宋杨辉《续古摘奇算法》卷一始有“纵横图”之名,其中给出了三至十阶的幻方及其变体共十三种。 杨辉给出的方形纵横图共有十三幅,它们是:洛书数(三阶幻方)一幅,四四图(四阶幻方)两幅,五五图(五阶幻方)两幅,六六图(六阶幻方)两幅,七七图(七阶幻方)两幅,六十四图(八阶幻方)两幅,九九图(九阶幻方)一幅,百子图(十阶幻方)一幅 “洛书数”的构造方法为:“九子斜排,上下对易,左右相更,四维挺出”。 2 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论语·第十七章·阳货篇》 3 《世说新语·假谲》记载,王敦称司马绍为:“黄须鲜卑奴”,并称其相貌特征是“黄须”。 并加以解释:“帝所生母荀氏,燕国人,故貌类焉”。黄头指的是金发,黄须指的是黄胡子,可见司马绍的相貌特征就是金发黄胡子,具有白种人的相貌特征。 隋唐以后,鲜卑已不在作为政治实体和民族实体存在,因为都汉化和其他民族融合在一起了。 靺鞨,自古生息繁衍在东北地区,清代建立后,皇太极改名为满族。 扶余中国东北地区第一个少数民族政权国家,位置相当于今天的吉林省,扶余国从前2世纪立国到494年东扶余国被高句丽灭国为止,历时约700年。 所以这个少年按现代来讲是东北亚白种人c满族c阿拉伯人和中国东北人的混血。 4 《晋书·卷一百十四·载记第十四》:初,坚之灭燕,冲姊为清河公主,年十四,有殊色,坚纳之,宠冠后庭。冲年十二,亦有龙阳之姿,坚又幸之。姊弟专宠,宫人莫进。 长安歌之曰:“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咸惧为乱。王猛切谏,坚乃出冲。长安又谣曰:“凤皇凤皇止阿房。”坚以凤皇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乃植桐竹数十万株于阿房城以待之。冲小字凤皇,至是,终为坚贼 太和五年(370年),苻坚灭前燕,慕容冲的姐姐清河公主,十四岁,有美色,苻坚便纳她为妃,在后宫中最受宠爱。慕容冲十二岁,亦有龙阳一样的姿貌,苻坚又宠幸他。姐弟独占宠爱,其他的宫女全都失宠。 长安儿歌唱道:“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人们都担心成为祸乱。王猛恳切劝谏,苻坚就把慕容冲送出宫。长安又有民谣说:“凤凰凤凰停在阿房。”苻坚认为凤凰不是梧桐不栖息,不是竹子的子实不吃,就在阿房城种植梧桐c竹子数十万株等待凤凰。慕容冲的小名叫凤皇,到慕容冲占据阿房城之时,终于成为了苻坚的祸害。 5 《晋书·卷六·帝纪第六》:年数岁,尝坐置膝前,属长安使来,因问帝曰:“汝谓日与长安孰远?”对曰:“长安近。不闻人从日边来,居然可知也。”元帝异之。 明日,宴群僚,又问之。对曰:“日近。”元帝失色,曰:“何乃异间者之言乎?”对曰:“举目则见日,不见长安。”由是益奇之。 司马绍年幼时,其父晋元帝闲坐,将他放置在膝前,正遇长安使者来,因问司马绍说:“你说日与长安哪个远?”司马绍回答说:“长安近,不曾听说过人从日边来,由此就可以知道了。”晋元帝觉得奇异。 第二天,群臣宴会时又问他这个问题,回答说:“日近。”晋元帝脸色一变说:“怎么和昨天说的不同呢?”司马绍回答说:“抬头就望见日,但却望不见长安。”由此晋元帝更觉得他是个奇童。 这个故事被认为是晋明帝不满五胡占据北方,朝廷无能,只能南迁,无法收复北方失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九章 破釜沉舟 城内的鼓楼报了定更,杜韫玉c向和畅和齐得韬起身告辞了,罗蒙正亲自送三人上了回驿馆的轿子。 纪鹏飞喝红了眼,仆人端了橘皮茶上来他也不喝,只坐在那儿盯着一桌的残羹冷炙,“东郡朝官竟对喊冤小民置若罔闻,可真是奇了。” 傅楚慢慢喝着橘皮茶,“莫慌,他们能置若罔闻,却不能视若无睹。” 罗蒙正刚刚送完了人回来,身上的酒气散了一点,他道,“若他们视若无睹,则又如何?” 纪鹏飞道,“大不了我们也去定襄敲登闻鼓。” 傅楚摇摇头,“形迹过露,事反不美矣。” 罗蒙正道,“现成的把柄,却弃之如蔽” 纪鹏飞道,“明日便是堂审,这可如何是好?” 三人同时沉默下来。 良久,罗蒙正疑惑道,“岂非是圣意为之?” 纪鹏飞深思道,“是圣上想把大事化小?难道是顾忌华傲?” 傅楚道,“不对,如果是顾忌华傲,此刻应已直接问罪你我三人。” 罗蒙正道,“正是,若是华傲问及此事,必定先将我等三人下狱后再审,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纪鹏飞道,“那便是圣上自己的意思。” 杜韫玉虽然是周惇的门生,但就算是周惇自己来了上邶州,也不敢对喊冤的人视而不见。 那三人敢这么做,必定是知道这并不是一个可以用来弹劾的把柄。 傅楚沉吟道,“圣上难道是要力保徐国公?” 纪鹏飞道,“我从未得见徐国公,与徐氏也无甚交情,此案与徐国公有何关联?” 傅楚道,“‘威边军’的粮饷是兵部和户部经手的。” 罗蒙正出声道,“不对,徐c周不合,天下皆知。圣上若真有此意,就不会让杜怀珠来主审此案。” 纪鹏飞道,“未必,也许杜怀珠审此案非圣上本意。” 傅楚道,“或许是帝王心术,让杜怀珠审此案便是让众人心服口服。” 罗蒙正喝了口茶,道,“方才那杜怀珠悠闲自得,分明打的就是‘春秋决狱’的主意。” 纪鹏飞道,“若是想‘春秋决狱’,那明日他便不能对喊冤之民视若无睹。” 罗蒙正皱眉道,“非也。” 傅楚也道,“方才席上他便道,此次前来是因为圣上认为‘威边军军纪不严’,既然是‘军纪不严’” 纪鹏飞接口道,“他本就没想查‘威边军’的账。” 罗蒙正道,“不是杜怀珠不想查,是圣上不想查账。” 话题陡然沉重起来,纪鹏飞终于拿过手边的橘皮茶,抿了一口,道,“不查,那便是一笔糊涂账了。” 傅楚道,“这查了也是一笔糊涂账。” 纪鹏飞放下茶碗,叹气道,“我愧对‘威边军’辖下的厢军。” 罗蒙正沉吟道,“既然查不查都是一笔糊涂账,那还是不查的好。” 傅楚附和,“正是,这‘威边军’的账到底糊不糊涂,也是要看朝廷的那本账。” 纪鹏飞此时有些疑惑,“这是怎么说?” 此时一阵晚风吹进堂中,吹得灯影摇晃,傅楚放下空着的茶碗,轻笑道,“不如破釜沉舟。” 此时的驿馆内,杜韫玉c向和畅和齐得韬也围在一起商议案情。 上邶州的驿馆设施一应俱全,又得了罗蒙正的吩咐,他们一回来就有驿仆奉上醒酒茶来,因此此刻三人也还算清醒。 杜韫玉的一双眼睛在灯火下熠熠生光,他先定了个基调,“此案处置作乱厢军便可,无需他议。” 齐得韬是兵部的,他不得不问一句,“明日堂审过后,可还去探访‘威边军’驻守营地?” 杜韫玉道,“圣上有命,不得不去。”他想了想,加了一句,“须得我们同去才好。” 向和畅跟着道,“‘威边军’辖地颇广,不但要去上邶州境内营地,还须得探访狮城驻地,才不负圣命。” 齐得韬明白他们两个的意思,这基本是走马观花,到场了就算看过了,完全不对最终结果产生影响。 向和畅又问道,“明日堂审过后,递交给圣上的折子可怎么写,用不用和罗希吕再商议?” 杜韫玉想了想,微微笑道,“不用再议,罗希吕是个会做官的聪明人。” 齐得韬想起刚刚酒桌上的话,皱眉道,“可那纪万里却不是个好相与的。” 杜韫玉道,“莫急,他如今咄咄逼人,是因为案情未定,待堂审过后,再去与他商议便成了。” 三人这就商议定了,因为明日还有公务,便各自回房中安寝。 杜韫玉坐在灯下翻着《唐律疏议》,“‘恐喝取財,無限多少,財未入者,杖六十。即緦麻以上自相恐喝者,犯尊長,以凡人準盜論加一等。強盜亦準此者,謂別居期親以下卑幼,於尊長家行強盜者,雖同於凡人家強盜得罪,若有殺傷,應入十惡者,仍入十惡。「犯卑幼,各依本法」,謂恐喝緦麻c小功卑幼取財者,減凡人一等,五疋徒一年;大功卑幼減二等,五疋杖一百;期親卑幼減三等,五疋杖九十之類諸本以他故毆擊人,因而奪其財物者,計贓以強盜論,至死者加役流’。” 杜韫玉一边看,一边轻笑,“‘大鹏展翅飞万里’,上邶州地狭,又如何扶摇直上九万里?” 此时远处的鼓楼传来报二更的声音,一声声,扩散到上邶州寂静的夜里。 杜韫玉合起《唐律疏议》,听到街上传来依稀的叫喊声,他皱眉,难道这“喊冤戏”还在继续演吗? 杜韫玉微微推开窗户,只见远处的天隐隐冒出红光来,他大吃一惊,想开窗看个究竟。 这时,房门被急切地叩响了,杜韫玉还没来得及叫开,敲门的向和畅就着急地喊道,“‘威边军’的驻地走水了!” —————————————— —————————————— 1 晋·陆机《文赋》:“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 后因以“怀珠韫玉”比喻怀藏才德。 所以杜韫玉的字是“怀珠” 2 “扶摇直上九万里”是《逍遥游》里面的话 3 春秋决狱又称“经义决狱”,是西汉中期儒家代表人物董仲舒提出来的,是一种审判案件的推理判断方式,主要用孔子的思想来对犯罪事实进行分析c定罪。即除了用法律外,可以用《诗》c《书》c《礼》c《易》c《乐》c《春秋》六经中的思想来作为判决案件的依据。 主要是根据案件的事实,追究犯罪人的动机来断案。如果他的动机是好的,那么一般要从轻处理,甚至可以免罪。如果动机是邪恶的,即使有好的结果,也要受到严厉的惩罚,犯罪未遂也要按照已遂处罚。首犯要从重处罚。 “春秋决狱”的核心是“论心定罪”,也就是按当事人的主观动机c意图c愿望来确定其是否有罪及量刑的轻重。 其实这个和现代法治观念是冲突的,完全是按照人的主观意愿断案的,模糊了伦理道德和法律的界限。 4 《唐律疏议》原名律疏,又名《唐律》c《永徽律疏》,是东亚最早的成文法之一。唐朝刑律及其疏注的合编,亦为中国现存最古c最完整的封建刑事法典,共三十卷。 文中引用的是其中第七篇《贼盗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章 釜底抽薪 上邶州位于东郡西北部,不如首都定襄商业繁华,因此二更天后就实施宵禁了,街上除了巡逻的官兵和打更的更夫在来回走动之外,普通百姓都待在家中。 但是正因如此,“威边军”的驻地一失火,动静就特别大。上邶州的半边天都被火光染红了,黑烟直冒,军队士兵的叫骂声c泼水声c哀嚎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喧闹。 齐得韬刚睡下就被吵醒了,他一推窗就知道情形不好,赶紧起身披衣来找杜韫玉拿个主意。 杜韫玉的房门虚掩着,向和畅比他早一步,正沉声道,“纪万里这是破釜沉舟了。” 杜韫玉比向和畅更激动一些,他一拍桌子,“这一招分明是釜底抽薪!” 齐得韬叩了门,等里面叫开,就赶紧进去。 杜韫玉还在冷笑道,“真不愧是武进士的出身,竟用孙吴兵法对付定襄朝官。” 齐得韬没时间陪两人指责纪鹏飞,这种突发事件,这两人可以避开,但他是肯定要往上汇报朝廷的,“这可如何是好?” 向和畅道,“现在整个上邶州都看见‘威边军’驻地走水了,罗希吕和纪万里定会立刻上折子请罪陈情,如果我们不闻不问” 齐得韬也希望杜韫玉赶紧拿个主意,“现在是否就去‘威边军’驻地看看究竟是何情形?” 杜韫玉立刻冷静下来,他低头思考了一分钟,“不忙,纪万里现时定在驻地,我们不妨先回州府衙找罗希吕。” 齐得韬点头,“事不宜迟。” 三人匆匆出了驿馆,刚到了上邶州州府衙,就见罗蒙正和傅楚穿戴整齐,带着一队官兵要往‘威边军’驻地去。 罗蒙正看到他们三个人表情还挺惊讶,杜韫玉先一步开口,“事发突然,我等身负皇命,也当同去察看一二。” 罗蒙正没说什么,只是点头。 五人一路往“威边军”驻地疾驰而去。 越近,越能感受到熊熊火光散发出的热量,离驻地一段距离,就能看见衣冠不整的士兵往来奔忙着扑火c救人。 罗蒙正到了之后,先大喝一声,“司仓参军何在?” 他穿着从三品的官服,往那儿一站,气势大得瞬间定了人心。 司仓参军从远处奔了过来,一头一脸的土和灰,气喘吁吁,“罗大人!” 五个人之中,也就罗蒙正和傅楚有权问一问麾下的司仓参军,这毕竟是“威边军”的驻地,行政官如果跳过经略使直接过问,那就是趁乱越权的行为。 罗蒙正问道,“现下火情如何?可有人员伤亡?” 司仓参军一看五个人都盯着他,不敢胡乱说情况,只能道,“尚未明了。” 杜韫玉和向和畅都冷着脸,齐得韬向前一步,对罗蒙正道,“他人微言轻,自然不敢妄言火情,不如先去找到纪大人。” 司仓参军赶紧接道,“纪大人去了狮城驻地,已经派人去向他禀告此事了。” 杜韫玉在心里冷笑,好一个不在场! 向和畅奇道,“方才纪大人还与我们宴饮,为何在宵禁之前,连夜赶往狮城?” 罗蒙正和傅楚都不说话,倒是那个司仓参军知道得多一些,“木速蛮在古尔邦节时,常常会走亲串友,互相拜访,纪大人为防辖下厢军作乱,因此特意去的狮城。” 杜韫玉夸了一句,“纪大人可真是爱民如子啊,明日便是堂审,他为保木速蛮商民,竟然连夜来回奔波于上邶州与狮城之间。” 他虽然是在夸,但是说出来的语气就有股森冷。 纪鹏飞不在,罗蒙正也只能指挥司仓参军一个人,“好生协从救火,万万不可扰民。” 司仓参军赶快喏喏点头。 罗蒙正吩咐完司仓参军,也不能多留,就让带来的那一队官兵也帮忙救火,自己和傅楚打算折返了。 有这一队官兵帮忙,他这事儿就算处理完了。 这时,杜韫玉道,“‘威边军’上邶州驻地突发火情,此事事关重大。圣上向来重视边境驻军,我等身负皇命,必得亲自同圣上禀明此事才好。” 罗蒙正一脸恳切,“明日便是堂审,若三位不在,何人可审查厢军作乱一事?” 杜韫玉也是一脸真诚,“我等此次亲赴上邶州,只见上邶州官c军c民和睦相处,木速蛮与汉民十分融洽,想来上邶州必会给木速蛮商人一个公道。” 罗蒙正微笑。 杜韫玉说完这话,向和畅和齐得韬就又快步离开了,他们手上有公文,自然可以不用顾忌宵禁,连夜赶回定襄。 傅楚看着三人离去的方向,“竟如此避之不及。” 罗蒙正轻声道,“他们若不走,明日堂审时,恐怕上邶州的百姓c‘威边军’的厢军c厢军军属要在公堂上与他们翻一翻‘威边军’的糊涂账了。” 两人身后是熊熊燃烧的烈火,这火烧得全城皆知。 傅楚道,“既如此,明日可还审不审了?” 罗蒙正先摇了摇头,尔后却道,“这还是要看圣上的意思。” 傅楚沉默。 罗蒙正道,“这‘火烧连营’的法子可真是恰合时宜,傅大人之谋绝不亚于江陵昭侯。” 傅楚微笑道,“谬赞了。” 罗蒙正道,“江陵昭侯战功赫赫,出将入相,晚年却因卷入南鲁党争,因而被吴太祖所斥,最终饮恨而亡。裴世期尝评曰:‘用兵之道既违,失律之凶宜应,祚无三世,及孙而灭’,傅大人可要谨记前车之鉴。” 傅楚微笑道,“我哪里敢自比江陵昭侯?” 罗蒙正也笑道,“是啊,江陵昭侯为吴太祖所重用,不知徐国公可曾自比孙仲谋?” 傅楚不语,两人对视良久,他才道,“罗大人之才,亦不亚于吕文穆公。” 罗蒙正道,“那好,那好,依你之言,你我皆为贤相了。” 两人一同笑了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一章 延英召对 “威边军”驻地的这把火波及得比想象的要大很多。 罗蒙正和纪鹏飞的折子几乎和杜韫玉c向和畅和齐得韬是一起到的定襄。 罗蒙正是陈情,纪鹏飞是请罪。 本来登闻鼓这事民间就多有议论,这火一放,就等于直接说这里面有鬼了。 老百姓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想法,在他们眼里,皇上是高高在上的天子,有错的都是底下的臣子,至于天子为什么会不知道,当然是被奸臣蒙蔽了。 就比如这件事吧,简直不能再明显了。 为什么皇上一派钦差去了上邶州调查厢军作乱,“威边军”驻地就失火了呢? 那肯定是因为奸臣放火一把烧掉了厢军作乱的真正原因。 失火的是哪里呢? 军仓。 军仓是多重要的地方,怎么可能刚好在钦差到的时候就立刻失火了呢? 那肯定是因为有奸臣贪污了军仓里的东西,怕钦差来查账,所以干脆一把火烧掉,这样就把账悄没声地就抹平了。 至于军队账目,那不是历来就是军队内部负责的吗?那不是想写多少就写多少吗? 这把火一放,不就相当于把之前贪污的东西一笔勾销了,还能把责任推到下面的仓监头上去吗? 所以厢军才会作乱抢木速蛮商人啊,因为粮饷被奸臣贪污了,他们吃不饱穿不暖只能拿着刀讨饭吃。 看看,连抢劫厢军都知道不能抢汉人的,要抢木速蛮的,真是可怜啊。 据说为了这事,上邶州的奸臣还护着木速蛮,要严惩厢军。 真是没天理啊,受苦的总是老百姓,承担罪责的都是低级官吏,那些贪污的奸臣却什么事都没有。 因此,这把火放得把安懋都烧得从禁苑里出来了。 大明宫,延英殿。 安懋坐在上头翻着折子,徐广和周惇分站左右。 延英殿位于紫宸殿以西,只有皇上信任的重臣才有资格进延英殿“召对”。 旁边没有侍卫,礼仪上的要求比平常上常参还要更低些,这些设置都指向皇帝的一个需求,皇帝有难办的,不能公然宣之于口的事了。 安懋出声了,“朕记得这个纪鹏飞,是光启二年的武进士,第二甲三十六名。” 当时安懋刚登基,朝野内外都需要忠于新君的人才,所以安懋也不顾三年一次科举的惯例了,一上台在清理内宫之余就赶紧加开科举选人才。因此安懋登基至今已经有三次科举,分别是光启二年c光启三年和光启六年。 而光启二年那次,是安懋登基后第一次科举,意义更加不同一些。在皇帝的位置上阅看后选出来的人才,印象还是有的,“怎么到去年才担任上邶州经略使?” 安懋顿了顿,把折子一合,往后微微一靠,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个人,“难道这纪鹏飞连续五年都没通过吏部的呈试吗?” 进士出身只是一个文凭,殿试拿到进士后,文官需通过吏部的铨试,武官需通过吏部的呈试,吏部按照铨试和呈试的考试结果,结合每个人的特点再分配官职。 那么这里面就有不少可人为操控的空间。 安懋心里知道,铨试和呈试以及最后的官职分配,是绝对不可能做到完全公平公正的。其中的关系网是极其复杂,最后分配的时候,也是先照顾得萌补的高官子弟,或者有关系的高官门生。 除非像徐广家的两个儿子,连进士都考不取,门槛儿都迈不过去,那是想帮都帮不上。 而像纪鹏飞这样既没有什么家世,也没有什么关系的武进士,拖了五年才得上邶州经略使的职位,已经算是比较幸运地赶上安懋打压盛朝将领的好时候了。 有些差不多出身的寒门子弟,如果一直没有官职,只能投身去高官府里做个幕僚或者门客。 就比如当年的周惇。 安懋也知道这事儿并不是换个皇帝就能解决的,他不过是拿这个做筏子,此时他看着面前两人面无表情的脸,点了周惇,“给朕调一调这个纪鹏飞那五年参加呈试的卷子。” 周惇辑手称是,“谨诺。” 安懋又翻了翻面前的五本折子,企图找到什么突破口,但是这五本折子都没有什么破绽。 杜韫玉c向和畅和齐得韬都把上邶州夸了又夸,说军民和睦,结尾都说获悉威边军驻地火情,但是碍于身份不好插手地方军务。 罗蒙正是只说自己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他一点儿不提,结尾说自己有负圣上信任,谨听圣命,把自己撇的是干干净净。 纪鹏飞是上来就不打折扣地请罪,说自己管束无方啊,治军不严啊,有辱皇恩啊,结尾就非常直接地请圣上降罪。 这五本折子放在一起,让安懋想降罪都得衡量一二。 如果按照纪鹏飞折子里的,治纪鹏飞一个治军不严,那就不可避免地要面对军仓是怎么起火的问题。 可是安懋也不敢治纪鹏飞一个贪腐罪,因为军中和纪鹏飞相同处境以及曾经是这个处境的军官不在少数。 如果想发兵元昊,现在就不能整治军队贪腐问题,否则这仗就没法打了。 但是安懋又不能把这事儿完全置之不理,因为民间对这件事的关注度太高了,如果谁都不处置,就不是说朝廷有奸臣的问题了,那就是天子是不是昏君的问题了。 其实安懋今天就一直在等徐广开口,但是徐广从刚开始到现在,神色不变,一句话都没说。 安懋看着徐广,就觉得发兵的事不能再拖了,于是,安懋开口道,“昨日朕去东宫看望太子,太子气色倒好,还与朕论了几句四书。” 周惇是太子太师,很捧场,“殿下伤势未愈,还如此勤勉,真乃国家之幸。” 安懋就露出慈父的标准笑容,“是啊,朕特赐《卜商贴》嘉奖之。” 安懋的话一出口,徐广一挑眉,但是忍住没有转过头去看周惇是什么神色,但是周惇的语气和声音都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么恭敬得体地回答道,“殿下能得此名迹,定不负圣上的一片慈心。” 安懋接着道,“周卿为太子太师,若入东宫,自可观赏之。” 周惇道,“谢圣上恩典。” 这两句话里的意思实在是不能再明显了。 徐广终于慢吞吞地开口了,他这话像是酝酿了很久,说出来的每个字都拖着话音,“臣有一事启奏。” 安懋道,“准奏。” 徐广辑手,“太子无德,不堪受《卜商贴》之赐。” “东宫行事乖戾,甚至染指朝政,企图行不忠不孝之事。” “圣上封禁东宫前,太子已掌控礼部c染指吏部,手下官员大肆行贿c贪腐,”徐广每一句话都落地有声,“圣上钦点的武进士无官可任c无职可进,在职军吏不得不劫掠民财c贪纳军饷,正是因为吏部为东宫收敛钱财。” “太子落马,并非有小人作祟,而是太子想借此事除去东宫内的异己,使内宫动荡不安。” “东宫如此蛮横,实在无储君之德,请圣上明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二章 伤亡名册 上邶州司仓参军到“威边军”狮城驻地的时候,纪鹏飞正在写一份军仓失火的伤亡名册。 这份名单很长,每一个名字纪鹏飞都写得仔仔细细,一笔一划都不敢有丝毫马虎,熬得墨都快干了。 司仓参军进到纪鹏飞所在营帐的时候,纪鹏飞正在磨墨,磨墨的样子却很有几分“吟砚谁濡墨”的风雅。 司仓参军行了个军礼,“纪大人。” 纪鹏飞慢慢地磨着墨,头也不抬,“是罗大人有什么嘱咐?” 司仓参军道,“是傅大人让我来寻纪大人。” 纪鹏飞道,“傅大人为上邶州司马,怎会越过刺史行权?” 司仓参军顿了顿,加了一句,“傅大人让我来寻纪大人的时候,罗大人也在一旁。” 纪鹏飞放下手中的墨锭,走到桌前,饶有兴致地道,“真是奇了,竟是罗大人在一旁。” 司仓参军道,“正是如此,傅大人说这是顶要紧的话,要我一定要一字不差地告诉纪大人。” 纪鹏飞道,“现下这帐中唯我一人,但说无妨。” 司仓参军道,“傅大人说,纪大人在上奏圣上时,须得再三斟酌,切勿莽动。” 纪鹏飞一挑眉,“傅大人何出此言?” 司仓参军道,“纪大人体恤将士,即使军业艰难,进出账目也料理得清楚利落,量入为出,纪大人一片苦心,罗大人和傅大人都十分叹服。” 纪鹏飞不语,因为依他跟罗蒙正和傅楚打交道的经验来看,每次他们两个开始这么夸人,就一定有一件难办事要麻烦人了。 司仓参军接着道,“军仓走水,纪大人自然应承‘管束无方’之责,不过这军仓仓监大约是难逃死罪了。” “纪大人许是正为需上呈御览的伤亡名册忧心。” 纪鹏飞呵呵笑道,“真是多谢罗大人和傅大人惦记了,”他收起笑容,严肃道,“既然此名册要上呈御览,我怎敢胡乱搪塞。” 司仓参军也跟着笑道,“是,是,傅大人也如此说呢。” 纪鹏飞看司仓参军赔笑,也不好再拿出领导的架势训斥,毕竟司仓参军是行政官,他放软了语调,“那就说说,傅大人是怎么说的?” 司仓参军道,“傅大人说,军仓中均是粮c物c兵器,一旦走水,器物俱损,仓监为扑大火,舍身为公,不幸遇难,其情可表。” “此事事发突然,又正值宵禁,熟睡士兵逃脱不及,亦是伤亡惨重。” 纪鹏飞眉毛都不动一下,“这些伤亡士员的姓名,上邶州驻地已经连夜誊录完毕并送来了,难道有何不妥吗?” 司仓参军恭敬道,“并无大不妥,不过另有烧伤士兵,因上邶州地处偏僻,不得良医救治,也多有死亡。” 纪鹏飞眉头一跳,“何时发生的事?” 司仓参军没回答纪鹏飞的这个问题,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份名册,“这是名册,罗大人和傅大人已经审阅过了。” 进军营之前都会例行搜身,因此纪鹏飞毫不顾忌地伸手接了过来,翻开第一页他就皱起了眉头。 司仓参军很会察言观色,一见纪鹏飞这样,赶紧道,“此名册经两位大人审阅,绝不会有差池。” 纪鹏飞把这本名册往桌上一搁,“傅大人遣你过来,定不是只有这一件事罢。” 司仓参军讪笑,“是,傅大人还说,纪大人爱民如子,体贴下士,这份心意已被圣上知晓,来日定要高升了。” 这句话才让纪鹏飞真正地惊讶起来,“高升?” 司仓参军道,“是,傅大人就是如此说。” 纪鹏飞想了一想,抿了抿嘴,挤出一个笑来,“既然傅大人这么说,那么我就承他吉言了。” 司仓参军道,“傅大人说,纪大人听闻此言,必定是不信的。” “傅大人说,纪大人出身寒门,初任经略使,便有这份心性,着实难得。” “纪大人名与字取自《庄子》,‘大鹏展翅飞万里’,”那司仓参军显然是没读过《庄子》,背起来有点一板一眼,“傅大人说,纪大人有朝一日,定会‘扶摇直上九万里’,区区上邶州,实在是辜负了纪大人的雄心壮志。” 这几句话,纪鹏飞听得很认真,他笑着反问道,“寒门出身又如何?傅大人难道不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道理?” 司仓参军道,“傅大人说,如果纪大人这么问,那就请纪大人想想,太史公写陈隐王时,既然是敬佩他一介布衣竟勇反强秦之暴政,又为何把他列入‘世家’呢?” 纪鹏飞怔住了。 司仓参军该说的话差不多都说完了,此刻也该告辞回去复命了,他的身份不宜在军队里久留,“两位大人的话,我都带到了。” 纪鹏飞知道他不能留太久,就招呼了个士官来,好好地送这位司仓参军回上邶州。 纪鹏飞又拿起了墨锭磨墨,这次他磨的时间要长一些,因为他要写更多的名字。 纪鹏飞看着桌子上那张已经誊写了几十个名字的纸和旁边的两本名册。 纵火的主意是罗蒙正和傅楚提出的,实际实行是他安排的,当然不可能真有人伤亡。 名册上“烧死”的人c“失职”的仓监的名字其实是“威边军”中那些已经死去,但是名义上还活着的“士兵”。 也就是这些年“威边军”吃空饷的“人”。 这是个遗留的老问题了,纪鹏飞接手的时候就有。 军队里对厢军苛刻,动辄打骂,厢军本就是无依无靠的流民,死了也不往上报 因为多死一个人就多一份粮饷,活着的人能多一份口粮,也都对这个情况心照不宣。 经年累月,“威边军”的空饷越积越多,纪鹏飞接手后知道这个情况,但是去掉这些空饷,实在是难以维持。 这次正好乘这个机会,把这些“活人”变成死人。 纪鹏飞在抄那些“活人”名字的时候就在想,军仓失火,圣上必定降罪,朝廷发下来的补偿银,就留给军队罢。 也算全了最后的一点情面。 磨好了墨,纪鹏飞又坐下来开始抄名册,他拿过刚刚司仓参军送来的名册,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抄了起来。 刚才他打开第一页就看出来了,这是那些迫不得已抢劫木速蛮商人,被收押入监的厢军的名册。 纪鹏飞抄得很慢,他的字写得很端正c很漂亮,最后写到“臣”这个字的时候,特意写得比其他字矮了一截,这样显得尊敬c驯顺。 纪鹏飞招呼了人来,把折子一递,用一种不容置疑地口吻说,“发,八百里加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三章 亲审宫奴 “‘太子无德’?”王杰放下手中的筷子,“他为何这么说?” 徐宁道,“围魏救赵。” 王杰思考道,“‘共敌不如分敌,敌阳不如敌阴’?” 徐宁点头,“否则何须公然针对东宫?” 安煜是安懋一登基就立的太子,想动太子的储君之位,难度不比攻下元昊小多少。 徐广一上来扣的帽子很大,“无储君之德”c“染指朝政”c“不忠不孝”,但是跟着说出的实际罪名却似乎不那么经得住推敲。 比如说武进士没官做,做官后不得不贪污,是因为吏部为东宫敛财,这指控实在是难以服众。 因为作为“受害者”的纪鹏飞是在光启二年中的武进士,那时太子才六岁,还住在清宁宫。 要说六岁的太子,连续五年和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武进士过不去,且在这个武进士上任之后还迫使他贪污,仔细一想都觉得这指控实在是“莫须有”。 但是问题在于,太子掌控礼部c染指吏部是真的。 纪鹏飞中了武进士之后连续五年“通不过”呈试,当官之后贪污军饷也不假。 十分假的指控中有五分真,这就很难办了。 徐广这是声东击西,安懋想捂着贪污的事情,徐广就偏偏把矛头引到太子身上。 上邶州的那把火虽然不知道是谁放的,但是这把火烧得非常及时。 这把火一放,官吏贪污军饷,在老百姓心中已经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徐广这么做,就是想进一步扩大案子的影响力,彻底把水搅混。 安懋想翻巫蛊案,徐广就借着贪污军饷案直接说太子落马案不成立,压根儿就没人害太子,是太子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也根本没人和外敌勾结,这样一来,就没有理由发兵元昊。 而让王杰担忧的正是这个,因为提议彻查太子落马案c引起安懋夜半搜宫的人可是王杰自己。 王杰问道,“父皇对此作何反应?” 徐宁道,“圣上闻言,立即移驾紫宸殿,提审关押在大理寺中的东宫宫人。” 王杰惊道,“圣上亲自提审?” 徐宁点头,“事关重大,因此奴才一得了消息,就赶快来禀明主子。” 王杰沉思了一会儿,道,“徐宁,你说,父皇会不会传我去紫宸殿问话?” 徐宁一怔,立刻反应过来,道,“奴才这就为主子更衣。” 王杰看徐宁真绕到屏风后给他拿衣服去了,不禁多想了一层,饶有兴致地问道,“那内宫究竟有无贼人魇咒太子?” 徐宁抱着衣服出来了,“自然是有的,否则圣上为何无故搜宫?” 王杰道,“我若这么说,岂不是与徐氏交恶?” 与徐氏交恶只是一方面,另一个方面是,王杰这么一说,等于选择站在太子这边了。 王杰不愿意这么快站队。别说他了,就是安庆,恐怕也是不愿意这么快就被安懋强迫划到太子的阵营里。 作为庶皇子,只有中立的时候才最有争取价值,也最能得利。 徐宁道,“主子只是阐述实情罢了。” 王杰道,“话虽如此,可” 徐宁道,“徐氏此举,为强弩之末。太子正统,不可逾越,圣上先前申饬周氏c赏《卜商贴》予东宫,也是再三表示,太子不可动。” “再者,”徐宁给王杰系上扣子,“圣上先前有意以‘恭’为封号,追封主子生母。尊贤贵义曰恭,卑以自牧曰恭,正德美容曰恭,谦和不懈曰恭,逊顺事上曰恭。此为圣上恩泽,主子也须体承上意。” 王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大明宫,紫宸殿。 穆翰德一进来就跪下了,他身上的脚链和手铐让他跪着比站着舒服,“奴才穆翰德叩见圣上。” 安懋眼皮都没抬一下,也没叫起,反而问起身边的徐安,“东宫如何说?” 徐安低眉顺眼道,“太子殿下说,谨尊圣命。” 安懋又转向周惇,“大理寺卿呢?” 周惇道,“大理寺卿听闻圣上要亲审此案,不敢有异议,只呈上东宫宫人证词,供圣上阅览。” 安懋把面前那本大理寺卿呈上来的证词往徐广那边轻轻扔了一下,“徐国公既对此案有疑虑,朕以为,这证词也不用再看了。” 安懋的语气带有一丝玩味,跪在下面的穆翰德不禁颤抖了一下。 安懋终于看向穆翰德,“行了,起来罢。” 穆翰德爬了起来,他站起来后才感到害怕,殿内一君二臣都盯着他看,而且按照刚才的对话,这一君二臣还不是一条心。 穆翰德以往学的汉学,全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一套,碰到这种情况他又一下抓不住关键了。 安懋认出他来了,对着徐广笑道,“这宫奴朕却记得,驯得一手好舞马。” 徐广也跟着笑,“臣也记得那天的‘舞马倾杯’,”他笑一下就笑不出来了,“此奴进东宫一天,太子便落马受伤,可见此奴甚是可疑,他说的证词不可全信。” 徐广不笑了,安懋也收起了笑容,“此奴受太子提拔,怎会加害太子?” 徐广看了穆翰德一眼,露出嫌恶的表情,“太子无缘无故,竟提拔一木速蛮奴?” 安懋淡淡道,“不过物尽其用。朕近来就新得一黄头白奴,姿色甚好。” 这一下就把徐广的话给堵住了。 徐广转向穆翰德,“是你第一个供出有贼人魇咒太子?” 穆翰德一听,又往下跪,磕着头道,“奴才不敢撒谎。” 徐广道,“你一蕃奴,如何知道巫蛊之术?” 穆翰德的额头紧紧地贴着地面,“奴才自小入宫,已研习汉学多年。” 徐广道,“原来如此。既然你说太子受贼人魇咒,可为何却说不出那贼人具体名姓?” 穆翰德道,“是贼人狡猾。” 徐广冷笑,“分明便没有那样的贼人。” 穆翰德虽然不知道具体什么情况,但是他吃了那么多次汉人的教训,也总结出一点心得,汉人最爱表彰父慈子孝c兄友弟恭,但其实最忌讳的就是父子兄弟间的倾轧。 “奴才在受提拔前,于内宫中栖居多年,内宫多有对太子殿下不懣之人。” 这句话显然说到了点子上,安懋“哦”了一声,追问道,“那便说说,是何人对太子不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四章 螳臂当车 穆翰德战战兢兢地跪在那里,心里却在揣测殿中人的心思。 内宫确实有对太子不懣的人,可那些人都不是他可以置评的。 活人不可以说,死人也难说。 汉人对死人都是有盖棺定论的,穆翰德自忖没这本事翻起汉人定下的盖棺定论。 穆翰德的心思转了几转,复磕头道,“奴才不敢说。” 徐广冷笑,“有何不敢?” 穆翰德道,“贼人于此,其德天杀。奴才不敢作螳螂,以己之臂当车辙。奴才知己之不胜任也,万不敢以才之美为是。” 周惇听闻,忍俊不禁道,“这蕃奴竟自比春秋贤臣蘧伯玉。” 安懋接道,“螳螂者,为虫也,故而知进而不知却,不量力而轻敌;若为人,必为天下勇武矣。” 穆翰德道,“奴才身为宫奴,于内宫之中,微末尚不及螳螂,安得主上识英勇而回车避之。” 安懋笑道,“太子好眼力。”他转向周惇,“太子的识人之能竟已胜于朕矣。” 周惇恭敬道,“若论阅人之术,无出陛下之右者。” 安懋道,“周卿谬赞。”他又看向徐广,“此奴甚是刁滑,朕亦问不出贼人名姓。” 安懋先夸太子会识人,接着再说穆翰德刁滑,徐广也不好接这话,于是他换了个角度,“此奴居心叵测,臣观其言,句句挑拨内宫不和,分明意在离间天家父子兄弟之情。” 穆翰德赶紧又猛磕头,“奴才所言句句肺腑,圣上明鉴!” 徐广道,“此奴依附东宫,却言内宫无主识其英勇;又道内宫有位高权重者魇咒太子,因贼人生性残暴而致宫人不敢言及姓名,字字句句都系捕风捉影的无中生有之辞。” 安懋淡然道,“依徐国公之见,该如何处置?” 徐广道,“禁奸止过,莫若重刑。” 周惇阻止道,“此奴受太子擢拔,不可妄用重刑。” 徐广道,“禁令刑罚,所以威心;心畏以刑,不可不严。” 穆翰德当然听得懂这两个人说的意思,他这些天已经受够了刑罚,已经没胆子去想象更重的刑罚是怎样的,“奴才身在大理寺刑狱,已受尽酷刑,不敢撒谎!” 安懋道,“朕信你之言,不过徐国公对此案颇有疑虑。” 穆翰德立刻转向徐广,“徐国公饶了奴才罢!”说罢便嘭嘭嘭地磕头,穆翰德入宫多年,最会磕头,他一下下磕得极响,那声音好像要把紫宸殿的金砖也磕裂了似的。 徐广听了一会儿就觉得这声音极其刺耳,更何况安懋还似笑非笑地看着穆翰德向自己嘭嘭嘭地磕头也不阻止,赶紧道,“罢了,罢了。” 穆翰德这才不磕了,“奴才谢徐国公大恩!” 周惇不由一笑,“此奴忠心,若生为汉民,则可大大地提拔一番了。” 安懋道,“此奴得幸驯养太子所乘马匹,已是无上殊荣。” 周惇道,“臣失言。” 安懋道,“无妨。”他转向徐广,“徐卿可还有话要问?” 徐广道,“臣听闻,此奴竟曾得清宁宫与山池院面召。” 周惇皱起了眉。 安懋不语,只听得徐广继而道,“若真如此,此奴方才所言,岂不是意指清宁宫与山池院?” 安懋看向了徐安,徐安笑呵呵道,“徐国公多虑了,圣上已派奴才搜查各宫宫殿。魇咒太子者,是曾受前朝韦淑妃之恩的一名内宦,并查出其有意与元昊勾结,意图动摇储君,谋东郡之江山。” 徐广看向安懋,“圣上如何以为?” 安懋道,“朕不如徐卿耳目灵通,自然相信太子落马是受外敌魇咒。” 徐广假装没听懂安懋的讽刺,“可依臣之见,太子落马,是此奴与东宫合谋,意在以虚探实,除去东宫异己之余,挑拨内宫不合。” 周惇道,“徐国公方才还说此奴所言,皆是无中生有之辞,怎么这会儿也捕风捉影起来了?” 徐广道,“‘烛影斧声’也不过是李文简将《续录》中“太宗即位”一条引入《长编》,启千古‘晋王篡逆’之论端。”他顿了顿,有点嘲讽地笑道,“后人宁妄信宋太宗得国不正,弑兄篡位,却不信正史所载的‘金匮之盟’。” 周惇道,“宋太宗即位,为兄终弟及,后人自然多有非议,如今太子为东郡正统,又何必行兄弟阋墙之不义事?” 徐广道,“太子为储君,是因其为嫡长,而圣上膝下嫡出者有二,东宫自会惴惴不安,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臣亦听闻,四皇子的生母王氏曾对皇后有怨怼之色,当年曾有诅咒太子之嫌疑,东宫自然怀恨在心,视山池院为眼中钉。” “太子落马,实为东宫虚晃一招,以虚贼除实敌,还请圣上明查。” 安懋看着徐广慷慨激昂地说了一大通,脸上的表情还是很漠然,他悠悠道,“依徐卿之见,太子落马,不过是后宫争斗?” 徐广道,“正是。” 安懋道,“既然是后宫争斗,朕就不得不多说一句,徐卿莫见怪,”安懋的口吻中带着一点虚伪的歉意,“徐贵妃为朕诞育两子,同安公主订亲华傲,可谓功劳卓绝,朕又封五皇子为康王,可谓宠冠六宫。” “朕观史书,也常有疑虑,二汉时,外戚乱政之象频现,女宠之兴,由至微而体尊,穷富贵而不以功,此固道家所畏,祸福之宗也。” “若朕猜忌如此,便亦可言,徐卿疑虑太子落马是为离间朕与太子,扶持幼子,欲仿王莽篡汉之故事。” 安懋用一种歉意的语调,似乎充满哀愁,有点矛盾地看向徐广,“依徐卿之见,朕难道要效法汉武帝,为保继位昭帝,要先赐钩弋夫人自尽,才算全江山之固么?” 徐广听着还不觉得什么,因为他自恃安懋没有万全的把握绝不敢动他和徐贵妃,但是周惇却没徐广那么轻松,他立刻站起来辑手道,“圣上息怒。” 徐广也跟着站起来辑手,但是却道,“徐贵妃承圣上盛宠,乃臣之大幸。” “臣蒙此殊宠,则时时事事思圣上之所虑。” “因此,臣斗胆恳请圣上,重查东宫之疑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五章 草木皆兵 东宫,承恩殿。 太子和朴丽娥在下棋,其他伺候的人都不在眼前,就留他们二人独处。 朴丽娥盯着棋盘,紧皱着秀眉,似乎在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但是心里却很是不安。 一开始得太子特意赏赐《汉书》,朴丽娥很是激动了一阵,这份恩宠可是不折不扣的殊遇啊。 激动过后,朴丽娥又有些担忧,她怕皇上或者皇后不同意太子身边留有新罗婢。 可过了一两天,朴丽娥猜全宫人都知道太子的新宠是一个新罗婢这件事了,却没有哪位主子对此表示不满或者提出意见。 朴丽娥的激动和担忧渐渐化为满腹疑虑,这疑虑随着入东宫的时间越来越长,变成了焦躁。 太子还在“养伤”,几乎天天都召她入承恩殿下棋,气氛也不错,太子待她极其温和,和她下棋也总是很开心。 虽然朴丽娥不是汉人,但是她看得出来,太子看向她的目光,是包含男性对女性的赞赏和爱慕的。 这种男性对女性与生俱来的赞赏c爱慕和欲求,是不同种族之间也能共通的。 但是太子对朴丽娥的宠爱却始终围绕着棋盘。 太子已经十二岁了,是通人事的年纪了。 汉人虽然对嫡庶严苛,但是却并不在意男子的贞操,男子大婚前有通房是一件极为普遍的事。 可太子却从没流露出要收用她的意思。 更加糟糕的是,汉人对女子的标准要求是纯洁c羞涩,对性要懵懂无知,对男子要柔顺c服从,要是违背了这些要求,那就是不守妇道c妇德。 对宫婢的要求还要更高一些,她们没有权利去喜欢一个男人,而是只能被男人喜欢,不能有情爱的念想,只能被动地接受男人的宠幸。 受宠时,要对男子表现出感激,却不能去喜欢c享受一个男人的宠幸,就算男人当着她的面去找别的女人,也不能表现出嫉妒c怨恨,这就是汉人对女德的要求。 朴丽娥可算是被汉人的女德束缚住手脚了。 太子此时轻笑一声,“孤与你又并未‘围棋赌墅’,为何这般犹豫不决?” 朴丽娥回过神来,赶快摆了下一步,“殿下莫怪罪。” 太子看着棋盘,微微笑道,“无妨,只是见此棋局,便想起广惠王的‘草木谱’来。” 朴丽娥附和道,“‘高卧东山四十年,一堂丝竹败苻坚’,广惠王之气度堪称‘江左风流宰相’。” 太子道,“你倒会说话,只是如今情势,孤倒更似前秦宣昭帝。” 朴丽娥见太子看着她,目光深邃,她粲然一笑,提醒道,“殿下该走下一步了。” 这时,门外一内侍不经通报便匆匆走了进来,对太子附耳低语了几句后又匆匆出去了。 朴丽娥看着那内侍来去,一句话也没有多问,只是对着棋盘沉思。 太子落子,眼前的棋局已然分了胜负,他笑道,“你总是让着孤。” 朴丽娥不语,只是跟着笑,她又落下一子,棋盘上形势陡转。 太子见此,也不着急,只温和地夸道,“棋艺见长。” 朴丽娥低眉道,“谢殿下夸奖。” 太子又落子,“草木皆兵,也正是因为敌兵兵力不明。” 朴丽娥道,“宣昭帝是因愎谏违谋才致兵败国裂,殿下却知人善用,深受爱戴。” 太子微微笑道,“宣昭帝为胡族,却任用‘功盖诸葛第一人’的汉人王武侯为相,难道还不算知人善用?” 朴丽娥落子,“王武侯死前曾言,晋乃正朔相承,亲仁善邻;鲜卑c羌虏,终为大患,宜渐除之。可惜王武侯逝后八年,宣昭帝便进攻东晋,才致悍然大败。” 太子盯着棋盘,似乎有点举棋不定,“是啊,王武侯一生辅佐宣昭帝,统一北方,死前却言东晋才为中原正统,宣昭帝闻此言,必定感伤。” 朴丽娥不敢再说话,沉默间两人又来回下了几步,太子忽而指着棋局的一处笑道,“金鸡一立棋形崩。” 朴丽娥顺着太子的指着的一处犄角看去,笑道,“殿下手法竟如此严厉。” 她复又落了一子,只见这处黑白两子交缠,呈猛虎衔鸡之势。 太子撑着腮,似乎有些苦恼,道,“看来孤这是要虎口拔牙了。” 说罢,太子落子,棋盘上的金鸡一伸腿,卡死了虎形的眼。 朴丽娥见状,不禁脱口赞道,“殿下好一手虎口夺食!” 她把手中的棋子往棋盒中一丢,扬起秀丽的眉毛,“奴婢甘拜下风。” 朴丽娥的一双眉眼生得极好,这么微微一扬,便是无限风情,太子看在眼里,口中却道,“方才这一步真是极险,差一点就是死棋。” 朴丽娥道,“‘金鸡独立’本就是两面气紧不能入子,殿下棋高一着,反噬猛虎,奴婢叹服。” 太子感叹道,“战场之上亦是如此,广惠王再如何雄才伟略,恐怕也不及淝水之战时,朱序在秦兵后喊的那一声‘秦兵败矣!’罢。” 朴丽娥还来不及反应要说什么,太子便下了榻,往屏风后面走,“为孤更衣罢。” 朴丽娥怔了一下,立刻也下了榻,“殿下这是要去哪儿?” 太子此时已转到了屏风后面,展开双臂等着朴丽娥服侍,“方才对弈至中局之时,父皇遣人召孤前往紫宸殿。” 朴丽娥闻言,只是低头为太子换衣。 朴丽娥虽然比太子大了三岁,但是新罗婢身材比养尊处优的汉人男子还是要娇小一些,此刻两人贴身相对,都能感受到彼此呼出的热切气息。 换完了衣服,太子突然探头啄了一下朴丽娥的眉眼,这一下速度极快,朴丽娥甚至来不及作出女子应有的媚态来,太子便绕过屏风走了出去。 朴丽娥伸出手,飞快地擦了一下方才被太子啄过的地方,她甚至判断不出这是不是吻。 屏风之外,太子已经召进了随身伺候的内侍,毕竟太子还在“养伤”,安懋说太子还没痊愈,那太子就得作出没痊愈的样子来。 临行前,太子突然开口道,“把父皇所赐的《卜商贴》也带上罢。” ———————————— ———————————— 1 “围棋赌墅”的典故: 时苻坚强盛,疆埸多虞,诸将败退相继。安遣弟石及兄子玄等应机征讨,所在克捷。拜卫将军c开府仪同三司,封建昌县公。坚后率众,号百万,次于淮肥,京师震恐。加安征讨大都督。玄入问计,安夷然无惧色,答曰:“已别有旨。”既而寂然。玄不敢复言,乃令张玄重请。安遂命驾出山墅,亲朋毕集,方与玄围棋赌别墅。安常棋劣於玄,是日玄惧,便为敌手而又不胜。安顾谓其甥羊昙曰:“以墅乞汝。”——《晋书·卷七十九·列传第四十九》 当时,苻坚率百万大军逼来,京师震恐,帝封谢安为征讨大都督。谢玄前来问计,谢安神态夷然,没有一点惧色,只说:我另有办法。就再也不说什么。谢玄不敢再吱声,请张玄重新来问,谢安却起身来到乡间的别墅中。当亲朋好友都来到的时候,谢安和谢玄却下起棋来,以别墅为赌注。平时,谢安下不过谢玄,但是这天,谢玄心有所惧。就输给了谢安。这时,谢安回头对他的外甥羊昙说:我就把这座别墅交给你了。” “草木谱”是指谢安和谢玄下的这局棋局。 2 “高卧东山四十年,一堂丝竹败苻坚。” 《晋书·卷七十九·列传第四十九》:及万黜废,安始有仕进志,时年已四十余矣。 升平三年(359年),谢万与北中郎将郗昙兵分两路,北伐前燕。谢万在北伐时不能抚慰将士,又误认为敌军抵达,导致手下士卒惊扰奔溃,谢万也单骑狼狈逃还,军士看在谢安的份上才没有杀他。不久后,谢万被免为庶人。此事使谢氏的权势受到了很大威胁,谢安自此才开始有做官的志趣,他当时已经四十多岁了。 3 广惠王是后人对谢安的尊称。 王俭称其为“江左风流宰相。” 4 《晋书》:其年寝疾,坚亲祈南北郊c宗庙c社稷,分遣侍臣祷河岳诸祀,靡不周备。猛疾未瘳,乃大赦其境内殊死已下。猛疾甚,因上疏谢恩,并言时政,多所弘益。坚览之流涕,悲恸左右。及疾笃,坚亲临省病,问以后事。 猛曰:“晋虽僻陋吴c越,乃正朔相承。亲仁善邻,国之宝也。臣没之后,愿不以晋为图。鲜卑c羌虏,我之仇也,终为人患,宜渐除之,以便社稷。“言终而死,时年五十一。坚哭之恸。 王猛积劳成疾,终于在公元375年(建元十一年)六月病倒了。苻坚亲为王猛祈祷,并派侍臣遍祷于名山大川。碰巧王猛病情好转,苻坚欣喜异常,下令特赦死罪以下。王猛上书谢恩,苻坚读一行字,抹两行泪,悲恸欲绝。这年七月,苻坚见王猛病危,赶紧询问后事。 王猛睁开双眼,望着苻坚说:“晋朝虽然僻处江南,但为华夏正统,而且上下安和。臣死之后,陛下千万不可图灭晋朝。鲜卑c西羌降伏贵族贼心不死,是我国的仇敌,迟早要成为祸害,应逐渐铲除他们,以利于国家。”说完便停止了呼吸。苻坚三次临棺祭奠恸哭。 苻坚追谥王猛为“武侯”,是仿照蜀汉追谥诸葛亮为“忠武侯”(世人简称“武侯”)。 5 金鸡独立,围棋术语,在棋盘底线下子,将对方的棋子分成左右两块,最终形成对方因两面都气紧不能入子而己方却能杀死对方的结果。它多见于角部和边上。 6 《资治通鉴卷第一百五》秦兵遂退,不可复止,谢玄c谢琰c桓伊等引兵渡水击之。融驰骑略陈,欲以帅退者,马倒,为晋兵所杀,秦兵遂溃。玄等乘胜追击,至于青冈。秦兵大败,自相蹈藉而死者,蔽野塞川。其走者闻风声鹤唳,皆以为晋兵且至,昼夜不敢息,草行露宿,重以饥冻,死者什七c八。初,秦兵小却,朱序在陈后呼曰:“秦兵败矣!”众遂大奔。 当秦军后移时,晋军渡水突击。朱序在秦军阵后大叫:“前线的秦军败了!”,秦军阵脚大乱,随后晋军全力出击,大败秦军。谢玄c谢琰和桓伊率领晋军七万,战胜了苻坚和苻融所统率的前秦十五万大军,并阵斩苻融。 7 最后说一下淝水之战,苻坚战败的原因其实非常复杂。 首先是不听汉相王猛的遗言,王猛死前告诫苻坚千万别打东晋,最重要的事情是先把国内的那些归降的异族上层解决好。 因为苻坚虽然统一了北方,但是国内种族太多太复杂了,民族之间并不是一下子能融洽的。 史书记载淝水之战的时候,苻坚征了近百万的军队,是十个男丁里面抽一个去打仗。 军队的后勤c调集是很有问题的,当时是前线已经开打了,后面还在征集军队和运粮草,近百万不是全在前线,然后民族又很复杂,心不齐。 苻坚当时打的前夕,下令往后撤一点,一堆人又没经过训练,再加上朱序后面一喊“秦兵打败了!”,大家就跟着瞎跑,晋军刚渡过河,就看见秦兵在逃跑,跟着一拥而上,就把秦军击溃了。 其实晋朝真的是挺有意思的,个个都是有才华有故事的仙男,但是因为民族原因,都不怎么受关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六章 错认二子 王杰虽然也报病,但是他却不能像太子一样姗姗来迟。他一得传召,就和徐宁一起来了,但是到了紫宸殿门口,徐宁被拦在了外面,只王杰一个人进殿。 王杰进殿的时候,安文已经到了,正一个人坐在右边,周惇和徐广一起坐到了左边。 跪趴在地上的穆翰德连头也不敢抬,整个殿中他身份最卑贱,远远地跪在角落,估计刚才才给安文让道。 王杰刚要按规矩给安懋行礼,安懋就道,“免礼,赐座。” 王杰就和安文坐到了一起,他刚坐下来就明白为什么安懋免他礼,因为他和安文现在都没有爵位,给安懋行了礼,就不免要给徐广行礼。 安文是嫡出,行个礼也没什么,因为他身份放在那里。 而王杰是庶出,生母身份低,又没有母族,给徐广行礼就不免势弱了。 可安懋今天就想皇子们强势,所以王杰一进来就给他免了礼。 王杰坐下后却垂着眼帘,打定主意他有一句答一句,其他谁的话也不接茬。 安懋看向徐安,“太子为何迟迟不来?” 徐安道,“殿下伤势未愈,腿脚不便,要晚些才到。” 安懋“嗯”了一声,转向徐广,“徐卿既然思朕之所虑,朕也不好逆了忠臣的赤诚之心;徐卿既认为大理寺失职,朕也不好不纳忠谏,徐卿便尽审着罢。” 安懋这话说得带刺,句句指责徐广逾矩,徐广这一下是把从大理寺到内宫都得罪了。 周惇又坐不住了,周惇想站起来请罪,但徐广安坐着,他一个人站起来就显得安懋的话实在刻薄。 周惇正左右为难间,徐广竟然真的就这么发问了,“臣请问四皇子,是否曾召此奴入山池院?” 王杰还是垂着眼帘,连看也不看徐广一眼,“是。” 徐广是坐着问两个皇子,而不是站着问的原因还是因为安文和王杰没有爵位,徐广要站起来,安文和王杰也不能坐着。 而如果徐广是坐着问,反倒更突出安文和王杰的皇子身份,王杰想明白这个道理,他便顺着安懋的意思,谁也不看,眉眼间流露出几分不屑来。 徐广道,“为何面召此奴?” 王杰道,“当时正值华傲使者来访。” 徐广道,“四皇子若对华傲风土人情有所好奇,尽可问礼部官员。据臣所知,圣上下旨让四皇子入学后,礼部官员为齿胄之礼,常常来往于山池院,四皇子为何偏偏舍近求远,面召蕃奴呢?” 王杰道,“此奴为宫奴,内宫人人皆可面召。礼部官员为朝廷命官,我无权责询。” 徐广道,“四皇子为何偏偏召他?” 王杰道,“因为他是木速蛮奴。” 徐广道,“宫中木速蛮奴众多,四皇子怎么偏偏召见他呢?” 王杰道,“是内侍省调配的。” 其实穆翰德是徐宁带来的,但是王杰预感把徐宁说出来是件坏事,所以把责任往内侍省头上推,内侍省在内宫中也算自成一体,想追查也只能让内侍省自我审查。 但是太监不比宫女,后路少,抱团抱得紧,让他们自己斗起来还行,外人想插手去压太监,除了安懋,朝廷内外还没有人能有这本事。 徐广没问下去,而是换了个问题,“臣听闻四皇子最近受了惊吓,有梦魇的症状,不知可好些了?” 王杰道,“好些了。” 徐广道,“四皇子原不该受这惊吓。” 王杰一听就知道又是一个陷阱,他抬起垂着的眼帘,看向徐广,“徐国公这是何意?” 徐广道,“臣只是关心四皇子身体,并无他意。” 王杰道,“徐国公有话不妨直说,何必指桑骂槐?”王杰瞟了一眼安懋,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殿中众人,便放心道,“父皇搜宫,是为彻查内宫贼人,我因此受惊梦魇,不过是因为多思多虑的缘故。我若因一己之身,置皇命于不顾,岂非不孝?” 徐广还来不及开口,王杰身边的安文便关切地问道,“不知四弟为何思虑过甚?” 王杰复又垂下眼帘,“昔年母妃被贼人构陷,冤死刑狱,而今巫蛊之祸重演,甚至祸及东宫,便让我想起我的母妃来。”他低头揉眼,作抽泣状,“如今竟有人诬陷太子,说殿下听信昔日贼人谣传,记恨母妃曾对皇后不敬。” 安文跟着一唱一和,“太子对众兄弟一向仁厚,怎会听信昔日贼人妄言?必是小人有心挑唆,四弟不必过于伤怀。” 徐广见状,又道,“太子着实仁厚,圣上下旨让四皇子入学,竟派手下相熟礼部官员指导齿胄之礼,‘良驹识主,长兄若父’,莫过于此。” 王杰早知道礼部派来的都是太子的人,但是徐广的那句“长兄若父”让他也不能表现出高兴来,于是他只能道,“殿下竟如此照拂于我。” 这话在场的人也只能王杰能接,安文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是他没法开口,说什么话都敏感,不如不说。 这时,太子来了,四人立刻站了起来。 太子进殿时故意走得很慢,安懋却没有免太子的礼。 待太子向安懋行完了礼,四人刚要行礼时,太子却开口免礼。 王杰看太子坐到安懋下方,才觉出这里面的微妙之处来。 太子坐好之后不言不语,周惇坐不下去了,他站起来对太子道,“徐国公不过对魇咒一事有所疑虑,殿下莫要怪罪。” 太子还是不说话,安懋开口,“周卿为太子太师,不必如此多礼,快坐罢。” 王杰一下子明白了太子的想法,太子来紫宸殿,最好的情况是一句话不说,在安懋身边安静地当个吉祥物。 他不说,自有人替他说;他若是竭力分辨,反而露出弱点来了。 太子真是聪明,王杰心想,东宫最大的靠山并不是太子自己,也不是什么嫡长正统的伦理身份,而是安懋。 而徐广就是在等太子来,太子一来,他就能从容向安文发问了,因此他立刻转向了安文,“臣听闻,二皇子也曾面召此蕃奴,可是真的?” 安文神色比徐广还要从容,“未曾召见此奴。” 徐广道,“可臣听闻,皇后曾召见此奴问话,当时,二皇子也在一旁,还有所赏赐。” 安文道,“不曾有此事,今日之前,我还从未见过此奴。” 徐广扬起了眉,“果真?” 安文道,“果真。” 徐广道,“臣听闻” 安文打断道,“徐国公都是从哪儿听闻?” 徐广道,“此蕃奴证词上有所供述。” 安文冷笑道,“徐国公既不信大理寺所呈供词,怎么偏偏信了这事?” 徐广道,“清宁宫赏赐之物均有所记载。” 安文道,“清宁宫为皇后居处,所赏之物也隶属皇后,与我有何相干?” 徐广道,“二皇子至今仍住清宁宫,自然相干。” 安文斜眼道,“徐国公若不信,则可请父皇调阅内起居注查看。” 帝后起居注都是留给后人写史书参考用的,这些资料极其敏感,安懋一旦调了起居注,那就是有篡改历史的嫌疑了。 安懋听了这话也笑了,“朕才不学唐太宗削浮词。”他转向徐广打趣道,“徐卿还是另寻他法罢。” 徐广冷着脸,“无妨,此奴如今正在殿中。”说罢便让穆翰德上前来。 穆翰德一抬头,愣了一下,惊呼道,“竟c竟有两个太子?!” 徐安厉声喝止,“好大的胆子!” 安懋抬手,“无妨。” 穆翰德随即道,“是奴才认错了人。” —————————————————— —————————————————— 安懋说的不学唐太宗削浮词: 初,上谓监修国史房玄龄曰:“前世史官所记,皆不令人主见之,何也?” 对曰:“自观国史,知前日之恶,为后来之戒,公可撰次以闻。” 谏议大夫朱子奢上言:“陛下圣德在躬,举无过事,史官所述,义归尽善。陛下独览《起居》,于事无失,若以此法传示子孙,窃恐曾c玄之后或非上智,饰非护短,史官必不免刑诛。如此,则莫不希风顺旨,全身远害,悠悠千载,何所信乎!所以前代不观,盖为此也。” 上不从。 玄龄乃与给事中许敬宗等删为《高祖》c《今上实录》;癸巳,书成,上之。 上见书六月四日事,语多微隐,谓玄龄曰:“昔周公诛管c蔡以安周,季友鸩叔牙以存鲁。朕之所以,亦类是耳,史官何讳焉!” 即命削去浮词,直书其事。——《资治通鉴第197卷》 唐太宗暗示房玄龄:为什么史官记的东西不让当事人看呢? 房玄龄:史书是说实话的,如果当事人看了肯定生气,所以不给看。 唐太宗:我和其他皇帝不一样,帝王看国史可以引以为戒,我想看看。 朱子奢:圣上你没有做错事,史官都是记你的好的。但是如果圣上你开了这个先例,你的子孙如果德行没你出众的话,史官就会护短,就不能说实话,说实话就会被刑诛。这样一来,一代传一代,就没有可信的历史记录了,所以前代帝王都不看。 唐太宗不从。 于是房玄龄和许敬宗就把史书删过之后再给唐太宗看。 唐太宗看到记录了玄武门之变的那天,写得很隐晦。 就对房玄龄说,“我的行为和周公c季友一样,是利国利民的事情,史官不用忌讳。” 于是就命令削去这些浮词,直接记录玄武门之变的事情。 经过唐太宗这么一手呢,唐初的史料就已经是不真实的了,不能完全采信的了。但是粗看这段又觉得唐太宗好像心胸很宽广,不忌讳史官写玄武门之变,其实唐太宗玩这一手是既有了美名,又让把玄武门这事的事实给遮过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七章 指鹿为马 王杰在一边听了一场下来,早明白了其中利害。 徐广先说太子落马是东宫策划的,根本没有人魇咒太子,再说太子势力太大已经要打算清除兄弟了,接着把两位皇子请来,大张旗鼓地调查,不仅是因为他不想发兵元昊。 而是他打算借此先咬皇后一口,让太子和二皇子的斗争公开化。 接着再以太子手下官员收贿为借口,从礼部和吏部开始,把贪腐问题明明白白地揭开来。 既然六部皆贪,那徐广就不算引火烧身,和周惇比起来,他手里最起码还握着兵和军队中不少军官的人心。 太子到底有没有以虚贼除实敌不好说,但是徐广说的这几个问题还真不假。 贪军饷贪到地方军队吃不上饭,让手底下厢军抢劫外族商人,商人上定襄来告御状,朝廷钦差一去便军仓起火。 吏部收贿让钦点的进士都通不过铨试和呈试,让寒门出身的官员不得不贪污来获得高职。 太子势力大,甚至连最不起眼的庶出四皇子入学都要派手下官员看着。 二皇子和太子早就势同水火,嫡亲兄弟见了面连话都不多说一句。 这些问题确实都是真的,徐广敢以太子落马案为引子把这些事情摊开来,是因为这个案子影响力最大,后宫斗争c东宫储君c木速蛮敲登闻鼓和军仓起火这四件事加在一块,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安文倒不是不知道这些问题对太子是很好的一个攻击点,而是他看明白了,安懋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把这些问题摊开来谈。 既然安懋不想,那谁想都没用。 再加上安文至今还住在清宁宫里,宋皇后是怎么做的,他时时看在眼中,他又没什么特别的功劳能一下子压过太子。 那么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安文在这件事上和太子站在了一起。 毕竟目前来讲,太子和安文还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可是和徐氏一族就属于敌我矛盾了。 显然,这里面的关系不仅王杰看明白了,连穆翰德都弄明白了。 安文一口否认从未见过穆翰德,穆翰德就干脆装作分不清太子和二皇子。 虽然这两兄弟站到一块,能一眼分辨出两人气质上的不同来,但是如果分开来看,穆翰德这样的蕃奴确实有理由说自己分不清。 安文此刻了然地笑道,“原来如此,是这蕃奴认错了主子。” 周惇跟着道,“太子与二皇子是嫡亲双生子,相貌上十分相似,想来是此奴头一次伺候正主,进的又是清宁宫,于是误会了罢。” 徐广冷冷道,“此奴先受太子提拔,进清宁宫前并未见过二皇子,太子与二皇子在服制c规制上有所不同,怎会把太子错认成二皇子?” 穆翰德道,“奴才当时是头一次进清宁宫答话,自知身份卑微,答话时并不敢抬头看主子们面容,只c只听闻,住在清宁宫中的是二皇子,因此错认了。” 安文道,“无妨,想来当时是殿下去清宁宫向母妃请安罢。” 徐广冷笑,“殿下真是得了个好奴才。” 太子笑而不语。 徐广嗤笑道,“昔年邓通柔媚其上,得赐铜山,钱布天下,而为汉文帝吸吮病痈。今殿下不过为东郡储君,却得此奴,真真大幸耶。” 安懋假装没听懂徐广的讽刺,“徐卿难道仍有疑虑?” 徐广道,“自然,指鹿为马之言,何能服众?” 安文道,“指鹿为马?徐国公以为,殿下为秦二世?” 安文如此咄咄逼人,是因为他明白了安懋的心思,再加上太子今天不说话,他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能在安懋面前表现一下。 徐广发现了这一点,他道,“若六部c内宫之中,皆是这样的奴才,东郡不及二世便亡矣。” 王杰自始至终垂着眼帘,他的视线所及,就只有跪趴在地的穆翰德。 穆翰德看起来似乎是殿中最狼狈的一个人,可王杰发现,穆翰德战战兢兢c瑟瑟发抖的样子,似乎是装出来的。 穆翰德答话的时候那样子真是害怕极了,但是殿中人互相争论的时候,穆翰德却把额头紧贴地面,也不发抖了,倒像是在沉默着思考。 穆翰德此时又开口了,“徐国公真是抬举奴才了,赵高本为嬴姓赵氏,才乱秦之政妄图帝位,奴才身份低微,只求得侍明主,万不敢有此念。” 太子几不可见地微微皱了皱眉。 安懋轻笑一声,“徐卿说自己是忠臣,这个却不认自己是佞幸,朕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安懋看起来是在调笑,但是殿内众人都不敢把这话当笑话听。 尤其是穆翰德,他一听这话就急了,安懋这是把他和徐广彻底对立起来了,他自忖他的命比徐广不值钱得多,他这时突然猛地一下直起身,扯得身上的铁链都哗哗作响,“殿下是受了贼人魇咒!圣上要还殿下一个公道!” 王杰离他离得最近,看见穆翰德急得眼睛都发红了,加上满身的伤,整个人看起来有种亡命之徒的狼狈和疯狂,他抬起手指着徐广,“我看就是你魇咒殿下!是你图谋不轨!是你勾结外敌!” 徐广冷声道,“这贱奴怕是疯了!竟在紫宸殿直言犯上!胡言乱语!” 安懋静静地看着穆翰德激动地胸口都一起一伏,看上去要撕咬徐广一般,他开口道,“行了,让他下去罢。” 穆翰德被拖下去了。 安懋又看向徐广,用一种无奈的口吻,“这可如何是好?” 徐广道,“此案疑点重重,尚需斟酌。” 安文道,“大理寺已提交结案文书,父皇搜宫也有了结果,我与四弟为殿下作了证,徐国公为何还不依不饶?” 徐广道,“臣以为,还需调查礼部与吏部相关官吏。” 安文只轻轻哼了一声,倒再没说什么,因为太子控制礼部和吏部的事情是真的,真查起来对他有利无弊。 周惇想了想,犹豫了一下,没吭声。 安懋“哦”了一声,看向太子。 太子终于出声了,他缓缓站了起来,转向安懋辑手道,“自然可以。” 安懋点头,太子又转了回来,对徐广道,“徐国公尽查无妨。” 太子让步了,徐广也不好太不给面子,他也站了起来,朝太子行礼,“殿下果然大度。” 太子笑了,“徐国公为国之栋梁,清查礼部与吏部也是为了东郡的社稷江山。” 王杰心想这话音怎么听着不对啊,就听太子下一句道,“孤便赐徐国公《卜商贴》,以嘉忠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八章 三类官吏 安懋回到了思政殿,御案上放了不少等待批示的折子,放在最前面的是他刚刚要求的让吏部调阅的从光启二年到光启七年的纪鹏飞呈试的卷子。 武进士的呈试是经吏部尚书c两位吏部侍郎和兵部共同主持的,纪鹏飞虽然是地方官,但是毕竟是五品以上,是制授官,不是吏部就可以拟定的六品以下的敕授官。 按流程,吏部和兵部拟定名单后,要通过尚书省审查,由中书省看过后写好任命旨意,发送门下省审查,再让安懋批红,存档后再抄送尚书省办理正式任官手续。 当然,这个流程的后半段都是例行惯例。纪鹏飞没有家世,光启二年那场科举是恩科,前三甲的文武进士加起来前前后后有好几百个人,纪鹏飞是第二甲三十六名,自然没有第一甲前三名的印象深刻。 所以实际名单的决定过程主要还是由吏部c兵部和尚书省决定的,而在没有特殊问题的情况下,尚书省是决不会对吏部和兵部拟定的名单提出什么异议的。 在上邶州军仓起火之前,安懋根本都没注意到一个光启二年的武进士连续五年通不过呈试这件事。 因为这件事实在是件不起眼的小事。 但是现在安懋都已经过问了,这件事就不小了。 安懋翻了翻吏部送上来的呈试卷子,厚厚一叠,原卷和誊卷都有,以及当时阅卷者的批示都在;兵部送上来的是对纪鹏飞的考较评语,包括身量和体貌特征。 安懋只是看了两眼,就合上了,因为纪鹏飞的答卷其实并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自然也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 安懋再往下翻,是几份关于议论上邶州军仓起火案的折子。 第一份是兵部转递了纪鹏飞上呈的伤亡名单,尚书省的建议是希望皇帝能首肯户部拨抚恤银,告慰上邶州伤亡将士家属,后面是一个具体数字。 第二份也是兵部,请求再给威边军驻地拨点兵过去。 第三份是工部,工部说的是现在派去给上邶州修邦克楼的工人还在,要不要顺带把威边军的驻地也修修,免得来回跑浪费时间和银钱。 第四份是户部,提交的是军仓起火后的损失细则,尚书省已经批过了,就等着皇帝批了以后可以正式把账合上了。 再接下来好几份都是御史弹劾的奏章,口径空前统一地弹劾上邶州军吏贪污军饷,要求皇帝严惩军吏,轻判作乱厢军。 最后是一份请赏奏折,列了几个名字,说这几个小吏在军仓起火的时候救火及时不惧危险云云。 安懋看完,微微叹了口气,就坐直了身,批复了起来。 他先把纪鹏飞呈试的卷子发还吏部,指明他已经看过,让徐广再看看。 接着他只批了工部的折子,以及最后那份请赏折子,都批了可,其他折子全部留中不发。 安懋看着批好的那两份折子,放下朱笔,端起茶碗,似像和徐安闲聊一般,又像是在喃喃自语,“当今为官者,或能而不贤,或贤而不能,何也?” 徐安却不敢接这话,待安懋看向他时,他才道,“圣上是想面召当值翰林学士吗?” 安懋并不想召见翰林学士,现在徐广要查吏部和礼部,上邶州的案子又多有争议,召见翰林学士问话这个举动很容易成为一种模糊不清的风向。 于是,他呷了口茶,“朕不过随口一问。”他放下茶碗,“朕知你颇通诗书,你便说说罢。” 徐安想了想,还是不敢乱答话,“奴才为内宦,不能议论朝政c官吏。” 安懋道,“闲聊而已,无妨。” 徐安得了安懋两重保证,把说的话在脑子里过了几遍,才斟酌道,“《论语》有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民性皆善,故可使由。民性不皆明,有智在中人以下者,故有不可使知者。” “圣上开科举,意在擢拔智明c性善且贤能者为官也。可奴才以为,为官之道,存明而不存善;驭民之术,可由而不可知;从政之法,在能而不在贤。” “故而,智明c性善且贤能者,是为国之利器,却不可明天下也。” 徐安低着头说完,腰弯得更低了些,这话要给外朝的文官听到,肯定会被参“妖言惑上”。 因此徐安说完这些之后特别心虚。 安懋听了,不置可否,“明而不善,能而不贤,酷吏也。” 徐安一看台阶来了,赶紧顺着下,“奴才失言。” 安懋又把台阶撤了,又问道,“那依你看,酷吏c能吏c循吏之中,谁可堪大用也?” 这三种人朝堂上比比皆是,哪种都不能得罪,徐安在心里默默把这三种人对号入座,决定说点模凌两可的话,“酷吏驭民,能吏从政,循吏为官,皆可为栋梁之才。” 安懋笑话道,“你倒是都不得罪。” 徐安跟着笑,“圣上是取笑奴才呢。” 安懋半真半假地夸道,“朕倒觉得你比他们都会当官。” 徐安一下子就冒了冷汗,安懋这句话信息量太大了。 他想请罪,又看安懋的表情是在开玩笑。可他又不敢默认这句话,尤其徐安这会儿一时不能确定安懋说的“他们”到底指的是谁,又或者只是虚指而已。 好在徐安身经百战,他只是顿了一下,就立刻道,“为官者,人才也。徐安是奴才,何以比之人才?” 安懋看着战战兢兢的徐安,笑道,“好个奴才!” 安懋笑了一下,就敛了笑容,支使徐安道,“去添茶来。” 徐安终于摆脱了这个进退两难的情景,端过安懋只喝了一口的茶碗下去了。 待徐安端着刚好七分烫的茶来,安懋已经铺开了一张新纸,在拟一道旨意。 徐安不敢看,只放下茶碗默默退到了一边。 安懋写得很顺畅,写完搁下笔,拿起徐安端来的茶来喝了半盏,他舒了一口气,对徐安道,“去禁苑。” 徐安似乎也跟着松了口气,赶紧吩咐摆驾禁苑。 这是个好兆头,徐安想,圣上一定都处置妥当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九章 再商案情 纪鹏飞再次走进上邶州州府衙的时候,他成了三个人里面最忧心的一个。 他这次来州府衙的理由很正当,他作为经略使要跟刺史商量修缮威边军驻地的事。 工部提了个醒,安懋批了个红就算恪尽职责了,但是下面的人执行起来却没那么轻松。 尤其工部说一块修了是因为不浪费银子,那地方官就要做出“不浪费”的样子来迎合上面的心思。 想到这里纪鹏飞就头疼,工部做这种地方工程,难免不捞点油水,从上到下都捞一遍,真落实到地方上就不剩什么了,最后做出来的工程还不能含糊,账面上又要好看。 上面既想图方便,又想博个节约的美名,最终就又变成地方官的责任。 更头疼的地方还不在这里,修邦克楼和修威边军驻地两边都不能耽误,但是两边都涉及敏感的地方,一个归行政,一个归军政,这里面孰重孰轻还要把握得好。 毕竟这些工程都落在上邶州老百姓眼里,按照纪鹏飞的经验,有的时候,老百姓比上面的人还难讨好。 但是,这回纪鹏飞来实际讨论的问题,比修缮工程还要棘手得多。 “圣上留中不发,究竟是什么意思?”纪鹏飞的眉头都可以打结了,自从他把伤亡名册发出去后,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这个案子的关键就在于安懋批这份折子的回复。 如果安懋批了可,皆大欢喜,这事儿就算彻底遮过去了。 军仓失火算意外,贪污军饷的账目里外也抹平了,威边军这些年的空饷账也平了,还多一笔抚恤银。 当然最重要的是,安懋批可,就等于变相承认他默认贪军饷这件事,等于说明他知道地方军吏贪污是不得已,有了安懋这个态度,对作乱厢军就可以轻惩甚至不处罚。 如果安懋批了否,要严查军仓失火和贪污军饷的案子,纪鹏飞也不怕。 他上任以来威边军的账目他都有,要真认真对起账来,他能牵扯出一大片人,别的不说,就他的前几任吃空饷的问题就够上面的人喝好几壶的。 既然是因为上面贪污的问题,自然也不能对作乱厢军多处罚了。 这里罗蒙正c傅楚和纪鹏飞还留了一手,他们把作乱厢军的名字写到了伤亡名册里面。 就算安懋最后想来个大事化小,直接处理作乱厢军,他们也能暗渡陈仓,把吃空饷的“活人”变成犯了罪的“死人”。 纪鹏飞想得很圆满,安懋查了空饷和贪污,就不能处理厢军;处理了厢军,就必定不能深究伤亡名册上那些吃空饷的“活人”。 毕竟除了他们三个,谁也不敢一口咬定,军仓起火根本没有任何伤亡。 杜韫玉c向和畅和齐得韬确实是奉命钦差,但是他们在军仓起火当晚就连夜回定襄了。 纪鹏飞肯定,他们三个是绝不会引火烧身的。 但安懋现在留中不发,纪鹏飞的两手准备都没了用处,因此他非常焦虑,他最怕的情况现在发生了,他却毫无对策。 地方官其实最怕的不是上面抛过来的难题,而是上面什么都不说,什么底儿都不露,就靠下面的人自己去猜c去领会,这才是最麻烦的情况。 罗蒙正又把邸报拿出来说,“徐国公奉旨调查吏部和礼部,许是这其中有些牵扯。” 纪鹏飞却不信这套明显是安慰的说辞,“要真有什么牵扯,六部都脱不了干系。可工部照样派活儿下来,如果此时正是风口浪尖,他们也不敢如此行事。” 这话说得有些明显了,但是三人都对修缮工程心有怨念,罗蒙正和傅楚更是知道纪鹏飞的为难之处,将心比心,他们都没有反驳纪鹏飞的这句话。 傅楚思考道,“未必,”他一指窗外树上正在鸣叫的夏蝉,“‘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罗蒙正沉吟了一会儿,“难道圣上亦不知如何处置吗?” 纪鹏飞比较悲观,“圣上精通实务,并非晋惠帝一般的昏君庸主,必定早有了论断。” 纪鹏飞怕就怕这个,安懋是先做臣,再为君,就不能按书上那套君臣论来推测安懋的想法。 三人一时陷入了沉默。 就在这时,司兵参军在外面说有急事求见。 罗蒙正让他进来了。司兵参军急得一头汗,跑得直喘,他一进来都来不及和罗蒙正说话,而是立刻向纪鹏飞道,“纪大人,快跑!他们要押解大人上定襄!” 三人一惊,同时站了起来。 罗蒙正问道,“是谁要押纪大人上定襄?” 司兵参军道,“是御史台中使陶大人。” 罗蒙正问道,“可有圣上敕诏?” 司兵参军道,“并不知。” 罗蒙正道,“既没有敕诏,你怎知他们要来押解纪大人上定襄?” 司兵参军怔了一下,“是那陶大人亲口说的。” 傅楚道,“纪大人为上邶州经略使,若没有圣上明旨立案牒册,无人可随意勾摄押解纪大人。他若真奉旨而来,为何不明示旨意?” 司兵参军急道,“可他们确有过路公文。” 纪鹏飞道,“既有过路公文,那便让他们进城罢。” 三人此刻神色又恢复了常态,司兵参军被他们三个这么一说,也莫名松了口气,赶紧回城门那儿去放人。 司兵参军一走,三人又坐了下来。 罗蒙正微微松了一口气,“方才我便说这其中必定有牵扯,果然如此。” 纪鹏飞的神态也放松了一点,对他来说,来人比不来人好,来人他还能见招拆招,不来人是只能听天由命。 再说,他怎么说也是一个官,刑不上大夫,真立案侦查起来,也没人敢对他用刑。 东郡审官员的案子一向鞫谳分司,御史台的察官c狱吏录问之后,要给推官和检断官结案,再把结案结果送往大理寺勘验,最后呈交给安懋批示,才能完成对纪鹏飞的审判。 毕竟纪鹏飞是通过科举有功名在身的武进士,可不是内宫那些身份卑微的奴才。 现在万里长征都没走出第一步已经露出可疑的端倪来了,纪鹏飞当然不怕。 傅楚道,“这事便奇了,此案若进了制勘院,下了诏狱,就必定要过中书省,但圣上却无明旨颁发,实在古怪。” 罗蒙正道,“是啊,何人敢假冒圣旨,滥用威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章 唇亡齿寒 对王杰来说,去一趟紫宸殿倒不怎么累,反而回山池院后,清宁宫和东宫都遣人来探望,应付这两个宫里的人反而比在紫宸殿还要心累。 接着再是医佐又来请了一次脉,反复叮嘱要让王杰喝药。 王杰也可以理解清宁宫和东宫的举动,他在紫宸殿上直接说“太子仁厚”“母妃是被构陷”,清宁宫和东宫自然也要相应地表达一下善意,表示出“相信昔年王氏并没有对皇后不敬”的样子来。 安懋虽然又回禁苑找他的白奴去了,可现在太子这姿态已经不是单做给安懋一个人看的了,自然要做得更高一些。 不过太子的姿态做得再高,徐广也不客气地把往常来山池院教导王杰齿胄之礼的小官员给请走了。 自然了,有功名出身的官员和内宫的奴才是两套法律程序,收押调查是不能动刑的。就是动刑也得安懋亲自批,而现在安懋回禁苑了,就是委婉地表示他是不会中途干涉徐广调查吏部和礼部的事情,当然也不会批准对官员用刑。 虽然徐广和太子现在做的都是对王杰有利的事情,但是王杰心里还是不好受的。 太子和徐广对山池院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两边都不在意王杰的感受。 还没等王杰感慨一下,安庆就往山池院来了。 安庆是主子,王杰就不能像先前见清宁宫和东宫派来的奴才一样歪在床上,他赶紧穿好了衣服,亲自出了房门去迎接安庆。 安庆其实挺为难的,他不能做得太难看,但是姿态又不能高过清宁宫和东宫,于是他一见王杰就道,“四弟身体不好,怎么亲自迎出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和王杰互相行了平礼,接着他虚扶了一把王杰,王杰道谢,“三哥亲自来探望,怎可不来相迎?” 安庆一笑,两人相携进屋。 落座后,安庆便问候了一下王杰的病情,再问道,“四弟吃的什么药?” 王杰道,“劳三哥挂心,医佐开了‘小镇心散’。” 安庆道,“也是四弟年纪尚小,医佐不敢针灸,只得吃药罢。” 这时,一个小丫头端了茶进来,王杰对身边的苏敏儿道,“我与三哥要好好说说话,你们去屋外守着便是。” 苏敏儿应了是,转身带着屋内所有的仆侍出去了,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安庆叹道,“四弟越发会相机行事了,”他转头,恳切地看着王杰,“其实你我兄弟间,不必如此多礼。” 王杰道,“不知三哥这话是从何说起?” 安庆道,“四弟生母早逝,独自居于这山池院,必是孤苦。”他的目光直直地盯着王杰,“四弟孑然一身,想有所依靠,也是情理中事。” 王杰明白了,安庆是误以为自己在紫宸殿上偏帮太子,针对徐广,是为了靠到清宁宫那边去。 王杰和徐宁私下里分析过,安庆在内宫中的地位非常微妙。 周婕妤无宠,但是安懋给周惇的官职奇高,对安庆也没见比嫡出的两个哥哥多宠爱多少。 唯一一次得赐《卜商贴》,却很快就被找借口收回去了,再赐一遍转给太子,安懋甚至亲口让周惇去东宫赏玩《卜商贴》,这就是把周氏往太子那边推了。 周惇在外朝地位越高,安庆在内宫就越低调。 他也只能低调,因为他连做禅帝的资格都没有。禅帝好歹做过一年皇帝,而安庆要敢露出一点张扬的样子,都不用宋皇后和徐贵妃动手,安懋就会先一步压死他。 安懋自己学了司马懿,就算别人本来是诸葛亮,落在安懋眼里也成王莽了。 徐氏一族不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吗? 但是安庆又不能低调得太过,他如果示弱,就会被太子和安文左右,周氏的势力就会落到宋氏手中。 因此,安庆连同整个周氏只能保持强硬的中立态度,除了安懋,谁的话也不听。 这样一来,安庆夹在太子和安文c周婕妤夹在宋皇后和徐贵妃之间,才能形成利益最大化。 王杰其实挺同情安庆的,想来也知道,安庆这几年必定活得小心翼翼,周全上下左右。 就好像现在,一有风吹草动他就得亲自跑过来探口风,连王杰这样不得宠的四皇子也得顾及一二。 于是,王杰也真诚地说道,“我并无此心。” 安庆看王杰说得那么直接,反倒愣了一下,“当真?” 王杰道,“当真。” 安庆一肚子准备好的话还一句都没说就被王杰给堵回去了,他不由打量了一下这个弟弟,“既然四弟如此直爽,那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安庆认真道,“四弟无此心,我甚是欣喜。” 王杰没想到安庆比他更直接,赶紧往后退了一步,“我再不知轻重,却也知嫡庶有别的道理,如何敢高攀清宁宫与东宫?” 安庆意味深长地看了王杰一眼,“四弟早慧。” 王杰道,“三哥谬赞。” 安庆道,“四弟将要入学了,礼部送来的书可读了吗?” 王杰道,“读了一些,不过医佐嘱咐少劳神,近来便少读了。” 安庆道,“我近来读了一则《左传》中的故事,颇有启发,正想与四弟论一论。” 王杰道,“三哥别笑话我学识浅薄就好。” 安庆道,“断断不会。”说罢,安庆就说了起来,“昔年晋献公复假道于虞以伐虢。宫之奇谏曰:‘虢为虞之表也。虢亡,虞必从之。晋不可启,寇不可翫。一之谓甚其可再乎?’” “虞君不从,许晋使。尔后,晋灭虢。虢公丑奔京师。师还,馆于虞,遂袭虞,灭之。” 安庆对着王杰感叹道,“谚所谓‘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者,正类虞c虢者也。” 王杰道,“闻之心惊。” 安庆道,“晋献公假道伐虢,正因虞素有绥靖之心,终致国灭。” 王杰迎头对上安庆明晃晃的目光,“方才三哥说是与我论学,这会儿听着却像是一顿教训。” 安庆笑了一下,“不过是我的一点忠告罢了,四弟若说是教训,那真是辜负了我这当哥哥的一片心意了。” 王杰点头,“多谢三哥的忠告。” 安庆道,“既如此,就不打扰四弟休养了,我这就告辞了。” 王杰起身,送安庆到了门口。 在安庆将要离开之前,王杰突然开口道,“三哥,我与你不同,我与母妃均身系父皇,你能选,而我只能顺着父皇给的路走。” 安庆怔怔地看着王杰,良久,才道,“是我唐突了四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一章 灵乌之赋 监察御史陶靖节走进上邶州州府衙的时候,并没有人来迎接他。 对此,陶靖节心里早有了准备,监察御史是八品,官阶很低,但是手中的权力很大,可以纠察百官。 官员不喜欢御史,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因为御史是可以跳过三省六部,直接对皇帝负责的。 而在东郡,情况还要更特殊一些,安懋也不喜欢御史,甚至直接表达过对御史的厌恶。 可再怎么厌恶,安懋也没有动手削弱御史的职权。 因此,虽然陶靖节是一个同时被官员和皇帝讨厌的低阶官,但是能做的事却比高级官员多很多。 就比如现在,他走进上邶州州府衙,亮明了身份和手中的文书,就被恭敬地请进去见上邶州刺史了。 陶靖节顺利地见到了罗蒙正c傅楚和纪鹏飞,顺利得有些让他不敢相信。 四人互通了官职与姓名后,陶靖节就直接说了正事,“请纪大人与我走一趟。” 纪鹏飞道,“请陶大人明示敕诏台牒。” 陶靖节道,“我此次前来,是奉徐国公之命,请纪大人上定襄协查。” 纪鹏飞道,“并无圣上牒册吗?” 陶靖节道,“徐国公奉圣旨清查吏部与礼部,此次是请纪大人上定襄作证罢了。” 纪鹏飞拱手道,“既无圣上敕诏,我便不能与陶大人上定襄了。” 陶靖节本来就有心理准备,知道这事儿没那么好办,于是也不急,“纪大人恐怕有所不知,徐国公此次清查吏部,正是因为纪大人受了吏部的刁难。” 纪鹏飞一怔,他还真不知道这事儿和自己有关系,邸报上也没写明,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我官任上邶州经略使,只奉圣旨而行。” 陶靖节道,“圣上已将清查吏部一事委于徐国公。” 纪鹏飞道,“恕难从命。” 陶靖节于是再透了一点案情,“纪大人于光启二年得中武进士,但于光启七年才得授官职,圣上得知此事后,觉得颇有蹊跷,才命徐国公清查吏部贪弊。纪大人此次上定襄协查,非利己之行,而是利国之举。” 纪鹏飞听后,皱了皱眉头,道,“五品以上官职,均是圣上亲自制授,我虽为圣上亲赐出身的武进士,也不敢妄奢高官。” 纪鹏飞字字句句不离安懋,陶靖节就把话题从“圣命”上扯开,直接问道,“纪大人是不肯作证了?” 纪鹏飞道,“只奉敕诏台牒行事,不敢逾矩。” 这句话就是说陶靖节是“逾矩”的行为了,陶靖节不恼,他只是笑道,“纪大人当真为忠臣。” 纪鹏飞道,“不敢当。” 陶靖节道,“只是我一路从定襄走来,却听见百姓说纪大人为贪官佞臣。” 纪鹏飞淡然道,“陶大人有‘闻风奏事’之权,既闻此言,可亲奏圣上,不须告知于我。” 陶靖节道,“恐怕于纪大人的官声有碍。” 纪鹏飞道,“百姓口舌而已。” 陶靖节道,“此议论恐有碍纪大人仕途。若纪大人随我去定襄协查,定能还纪大人清声。” 纪鹏飞笑道,“昔年唐太宗尝问高阳许恭郡公曰:‘观群臣之中,惟卿最贤,有言非者,何也?’许恭郡公答曰:‘臣无肥羊美酒,以调众人之口。况且是非之言不可听,听之不可信。人生七尺躯,谨防三寸舌;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我为官以来,时时承记此言,只求无愧于心,并不惧他人口舌。” 陶靖节道,“纪大人之豁达,可令许恭郡公亦自愧矣。”他笑了一下,“许恭郡公虽说不听是非,可其掌知国史之时,记事阿曲,虚美隐恶。唐高祖c太宗两朝实录,其所修者,颇多详直,又辄以己爱憎曲事删改,可见大道至简,知易行难。” 纪鹏飞道,“陶大人不必再多言,我只奉圣命而行,陶大人只须求得谕诏即可。” 陶靖节道,“据我所知,近来已多有弹劾纪大人的奏折呈于圣上。若圣上因此大怒,纪大人远在上邶州,恐怕难以及时为自己分辨一二。” 纪鹏飞道,“今上为明君圣主,断不会错冤良臣。” 陶靖节道,“纪大人执意如此吗?” 纪鹏飞笑道,“我尝听坊间传闻,圣上曾与左右内侍言道:‘言官徒结党求胜,内则奴隶公卿,外则草芥司属,任情恣横’。原以为是饭余笑谈,”纪鹏飞沉下脸来,“今日见之,竟果真如传言耳。” 纪鹏飞脸沉下来,还是有几分怕人的,可陶靖节却无知无觉一般,反而笑了起来,“‘为官应但求无愧于心,他人口舌不足为惧’,这可是纪大人说的。我亦承此道诫,身为言官御史,怎能在意坊间笑谈?” 纪鹏飞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冷着脸道,“陶大人亦是洒脱。” 这时,罗蒙正出声道,“徐国公想要纪大人作证,何必让纪大人亲赴定襄?吏部c兵部皆留有档案记证,只要请求圣上下旨调阅即可。”罗蒙正看了傅楚一眼,傅楚态度不明,神色淡然,罗蒙正便呵呵笑道,“徐国公手握重兵,却借故无旨传唤地方军吏,可是不合常理啊。” 陶靖节扬起了眉毛,“罗大人此言可涉嫌构陷上官啊。” 罗蒙正也学着纪鹏飞的口吻道,“陶大人有‘闻风奏事’之权,觉得不妥,大可以呈奏圣上。” 陶靖节道,“不敢,不敢,我若行此举,岂不是成了纪大人口中说人是非的小人了?” 纪鹏飞道,“方才我说的是‘为官应不惧百姓口舌’,怎么到了陶大人口中,成了‘百姓是说人是非的小人’了?”他厌恶地看了陶靖节一眼,随即挤出了一个笑,“陶大人如此颠倒是非黑白,怎能取信于人呢?” 陶靖节还是不慌不忙,他对着纪鹏飞的笑容,道,“说起颠倒是非,纪大人难道就没有做过黑白颠倒的事吗?” 罗蒙正瞥了傅楚一眼,傅楚还是神色淡然,态度不明。 陶靖节正色道,“纪大人将作乱厢军的名册抄录在呈交御览的伤亡名册中,企图偷梁换柱,骗取朝廷抚恤银,可谓是欺君罔上!” 纪鹏飞淡淡道,“呈交御览的名册,只有圣上得见,陶大人从哪里道听途说这些构陷之辞?” 陶靖节学着纪鹏飞和罗蒙正的口吻道,“御史有权‘闻风奏事’。” 纪鹏飞讽刺道,“我听陶大人之言,却只觉得‘阴风怒号’。” 陶靖节道,“纪大人既仰慕范文正公,自然也读过范文正公与宛陵先生唱和的《灵乌赋》了。昔年景祐党争之时,宛陵先生写此赋劝慰,以灵乌比范文正公,‘凤不时而鸣乌鵶鵶兮,招唾骂於邑闾。’范文正公亦回寄曰:‘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他笑道,“此正为御史之责。” 罗蒙正道,“陶大人这话说的,好像谁会把陶大人‘折翅烹躯’似的。” 陶靖节道,“这倒不然,只是觉得此赋发人生省,‘乌兮,事将兆而献忠,人反谓尔多凶’。” 纪鹏飞冷冷道,“那我便谢过陶大人的好意了,我非为禽,自然不能‘高翔而远翥’。”他复一拱手,“我身为圣上亲授的上邶州经略使,只听圣上号令,陶大人请回吧。” 说罢,纪鹏飞站起身,不顾众人如何,大步离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二章 问询安景 安景从望仙门出了大明宫,换上了自己的车轿,车内的座下存着冰,还燃着驱蚊的香料,他一路走来,早热得出了一身的汗,此刻进了车内,便往车座上一靠,再懒得动弹。 随行的贴身小厮常川隔着车帘子问道,“主子,今儿可还去东市吗?” 安景不耐烦道,“去什么去?这天这么热!送我回十六王宅。” 常川知道自己主子怕热,天一热脾气就不好,此刻也不敢多嘴,赶紧吩咐车夫赶车回十六王宅。 十六王宅就在大明宫外,是给没有封地的王爷们住的。说是“宅”,其实比“宅”豪华得多,占地极大,福嗣王府就在其中。 东郡皇亲国戚少,安懋又年轻,膝下的孩子们都还没长出个结果来,因此,整个十六王宅就安景一个福嗣王住着。 因此,福嗣王虽然还不是亲王,但是安景在十六王宅中堪称一枝独秀。 安景吃着安懋封给他的实食邑的租子,活得是有滋有味,每天只要去门下省点个卯就算完了,弘文馆的课他是一次都没去听过,安懋也不管他,他每天唯一的任务就是去大明宫来回走一趟。 常川有的时候看不下去,劝过安景还是要听听课,庶皇弟毕竟也是皇上的弟弟,连四书五经都不读,实在不成样子。 安景当时就道,“皇兄封我为嗣王,便是要我恪守嫡庶之别,我若以圣上亲弟自居,岂不是有违圣命?” 这话也不算危言耸听,于是常川也不敢再劝。安景便天天那么混着,平常点了卯后就去东市买买东西,再回嗣王府里做做手工活儿,搞搞创造发明,很是自得其乐。 今天也不例外,安景刚跨进府门,便对迎上来的管家邰通说要去后院旋作上做个活计,有什么事赶紧回话。 福嗣王府的管家邰通是宫中内侍省派来的一个太监,是安懋借着太皇太后安氏的名义派来照顾他的。 福嗣王府里的大小事务平时都是邰通一把抓,安景也乐得放权。 安景料想,邰通不会也没必要害自己。 一是因为邰通是安懋派来的人,外人想买通还得掂量一下安懋的想法,安懋可不是个喜欢背黑锅的人。 二是因为邰通的户籍还在内侍省里面,有一层宫里人的光环,毕竟探听宫闱这种罪名可是说不清的。 三是福嗣王府的管家这个职位,对一个太监来讲,实在是一个美差。 府里的人情往来,食邑的租子,平常的杂务都是他主管,这些年不知捞了多少油水,甚至比宫里伺候正经主子的太监过得还舒服。 最重要的是,由于他是安懋派来的,福嗣王府里,连安景都要敬他三分。说得更直白些,就是安景将来大婚,未来的福嗣王妃嫁过来也得对他客客气气c以礼相待。 这对一个太监来说,实在是一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美差。 所以安景对邰通是很放心的,因为根据他这些年和邰通的相处经验来看,邰通是一个聪明人。 而此刻,聪明人邰通显然是犯难了,他小声对安景道,“主子,徐国公来了。” 安景怔了一下,“徐国公?” 邰通点头,“是,在前厅等了有一会儿了。” 福嗣王府平常的帖子都是邰通在管,安景便问道,“徐国公来之前,可投了拜帖?” 邰通苦着脸,“不曾。” 安景心里有了数,便道,“行,那就去见一见罢。” 安景便带着邰通和常川一起去了前厅。 他和徐广从爵位上来讲都是从一品,于是两人行了平礼后各坐一边。 安景先开了口,直接问道,“徐国公造访嗣王府,可有要事?” 徐广笑呵呵道,“圣上册封同安公主时,福嗣王送了一块银珠浦翠玉佩作贺,据说如今公主甚是喜爱,因此我今日特来还礼。” 福嗣王府的贺礼都是邰通打理的,这块玉佩从价值上来说绝不算出格。 安景不能承认自己不是亲自挑的贺礼,也不能一口咬定公主不可能喜欢那块不起眼的玉佩,毕竟同安公主还在襁褓中,成年人的逻辑不能应用到一个婴儿身上。 于是安景只能跟着呵呵笑道,“徐国公不必客气,是我的一点小心意罢了。圣上册封公主,是国事,怎能要徐国公还礼呢?” 说罢,不等徐广再开口,便道,“盛夏酷热,我最怕苦夏,连尚药局的医佐也开了药下来,嘱咐让我多休养,此刻就不能多陪了,徐国公自便吧。” 徐广见他要起身,“福嗣王且留步,另有件要紧事,”他见安景又坐定了下来,才道,“我奉旨调查吏部与礼部,今儿便想问福嗣王几句话。” 这事儿是真的,且徐广也没有请安景去调查,只说要问话,安景不得不顾忌安懋,一口回绝传出去也不好听,于是安景道,“那便问罢。” 徐广道,“此事事关东宫。” 安景便看了看邰通与常川,两人便带着屋里的人退出了屋子。 待屋内只剩他们两人,徐广才问道,“敢问吏部与礼部可曾对嗣王不敬?” 安景道,“并未有过。” 徐广道,“东宫宫人是否有曾对嗣王不尊?” 安景道,“并未有过。” 徐广道,“我奉旨调查,嗣王不必有虑。” 安景反问道,“我有何虑?倒是徐国公多虑了。” 徐广笑了一下,“嗣王府中内外均由他人打理,嗣王自然无虑。” 安景对徐广终于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冷笑道,“若论起不尊敬来,徐国公登嗣王府门不投拜帖,入门直趋,可算不敬c不尊?” 徐广道,“嗣王竟恼了?”他看安景冷着脸,反而笑道,“想来也是,当今圣上的弟弟,竟连亲王的名头都没有,还被一个内宫奴才辖制,如何不恼?” 安景愤然起身,喝道,“邰通,送客!” 邰通在屋外听到安景一喊,赶紧进屋,“徐国公,这边请。” 徐广慢悠悠起身,“福嗣王苦夏,得好生休养,我就不多打扰了。” 安景冷声道,“徐国公下次造访时,可记得先投拜帖。” 徐广淡淡道,“此次造访事关皇命,下次定先告知嗣王。” 安景道,“走好,不送。” 邰通便送徐国公出去了。 外头的常川觑着安景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进来了,“主子,可要奴才服侍更衣?” 安景此刻又坐下了,他恨声道,“他以为他有这本事当得上河间王?还是他以为他能当东海王?” 常川附和道,“主子说的是。主子是圣上亲封的福嗣王,他却以为主子是晋怀帝那等的庸才,可是有眼无珠!” 安景冷着脸哼了一声,起身往后院走去,“快来替我更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三章 大暑将至 安懋命徐广查吏部和礼部,显然是一项大工程。 王杰在山池院中看到的只是礼部官员不再来了,而徐宁和苏敏儿都说外朝被徐广搅和得天翻地覆,弹劾的折子流水似地往上递,安懋的态度却是全部留中不发,也不知道是不是连看也没看。 王杰好奇地问道,“都是弹劾徐广的折子?” 他一边问,一边缓慢地搅着面前的一碗鸡汁粳米粥,临近大暑,天气越来越热,暑天伤津耗气,需要喝药粥食补。 王杰有中暑的记录,再加上清宁宫和东宫最近对山池院特别关注,尚食局呈上食物也越来越精心。 徐宁和苏敏儿站在他身边盯着他喝粥,因为王杰坚持不喝药,他们对每天早晨的这碗药粥特别上心。 徐宁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王杰舀了一匙粥,一边回答道,“不全是,据说有不少是互相弹劾。” 王杰喝了两口粥,只是“嗯”了一声,徐宁一口一个“据说”,他就知道徐宁告诉他的这些消息其实不一定准确,因为安懋在禁苑里,内宫里的人想探听安懋的消息实在是难。 王杰也不指望徐宁能神通广大到先人一步地打听到安懋到底是怎么想的,只要耳目不是太闭塞就行。 苏敏儿知道得更多一些,“昨儿徐贵妃去太皇太后那里请安的时候,太皇太后也说了她几句,说是徐广去福嗣王府上问讯的时候,对福嗣王太不尊重了些,福嗣王都恼了。” 王杰顿了一下才想起福嗣王安景是安懋的庶弟,他微微惊讶道,“连福嗣王也被问讯了吗?” 小宫女之间说起后妃之间的八卦一向是很有共同语言的,因此王杰相信苏敏儿的消息不会有假,他只是惊讶,连福嗣王这样没有实职c在权力中心之外的皇戚也被问讯了,徐广究竟打得什么主意? 徐宁若有所思道,“狐假虎威。” 苏敏儿也道,“就是这样,我看徐广是真着急了。” 徐宁道,“太子赐《卜商贴》的这一招真是妙。”徐宁一边说一边微微皱眉,“也不知太子背后可有人指点。” 王杰用完了那一小碗药粥,苏敏儿赶紧把伏茶推到王杰手边,王杰喝了一口,问道,“殿下究竟为何赐《卜商贴》?” 徐宁道,“《卜商贴》其释中后一句,‘商所受于夫子者,志之于心,弗敢忘也’。” “卜商承教于孔子,为‘孔门十哲’之一,尔后孔子丧,卜商被请往魏国讲学,魏文侯尊其为师。” 徐宁意味深长道,“卜商为魏国帝王师,如今朝中,谁可为帝王之师?” 王杰明白了,帝王之师,那就是意指周惇。安懋虽然没有尊周惇为师,但是他封了周惇是太子太师,是将来的帝王师。 太子赐《卜商贴》时,说“以嘉忠心”,分明是嘉的是为太子师的周惇。 而周惇这次是被安懋推向太子那边的,这个风向太明显了。 王杰道,“原来如此。”他一气喝完了手中的伏茶,“所以徐广清查至今,只见朝中怨声四起,朝臣互相攻讦,却无人趁机弹劾太子。” 苏敏儿笑道,“正是,‘皮之不存c毛之焉附’,亦是典出魏文侯时。” 王杰思考道,“可为何徐广却越发咄咄逼人?” 徐宁道,“因为太子必有错漏之处。” 苏敏儿道,“徐广如此急迫,便是要激出那个弹劾太子的‘第一人’。” 现在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避讳东宫,只弹劾平时的政敌,就是在等第一个弹劾太子的人。 只要那一个人出现,徐广就有了生机。 王杰道,“如今朝中,谁会弹劾太子呢?” 苏敏儿道,“不好说。” 徐宁道,“眼前就有个现成的把柄。” 王杰恍然大悟道,“上邶州军仓起火案。” 徐宁点头,“不错。” 王杰道,“可上邶州一案,最终也是要看父皇的意思。” 因为上邶州一案最开始是因为木速蛮上定襄敲登闻鼓引发的,老百姓都看着呢,最后的处理结果肯定是要按规定张榜公示的。 徐宁道,“圣上对上邶州一案所涉官员,至今不置一词。” 苏敏儿道,“也不知圣上是在等什么。” 王杰道,“可上邶州偏远,徐广鞭长莫及。” 徐宁道,“徐氏势力甚广,也许上邶州也有受徐氏恩惠之人。” 苏敏儿道,“确实,否则那来敲登闻鼓的木速蛮是怎么写的诉状呢?” 王杰犹疑道,“如果上邶州有受徐氏恩惠之人,为何此刻全无动静?” 徐宁道,“此案关键在于上邶州经略使纪鹏飞。”他顿了顿,“此人出身寒门,与徐氏并无牵扯。” 苏敏儿了然道,“难怪徐广拿他做筏子,指控太子左右朝廷用人。” 现代人王杰也算是寒门出身,此时不由在心里感概,这个纪鹏飞真是太不容易了。 好不容易考上武进士,耽误了五年才接手了一个偏远地区的烂摊子,对上要揣摩领导的心思,对下要周全百姓和士兵,左右的共事官吏也不能得罪,最后还要把事儿给办漂亮了。 王杰自认没这个本事,于是道,“以此看来,这个纪鹏飞着实是个可用之才。” 苏敏儿道,“是啊,只是出身寒门,不然定是位将才,如今卷入朝堂争斗之中,真是可惜了。” 王杰有点儿感慨,“不知此人可否全身而退?” 徐宁笑道,“这却要看他自己了。” 王杰一怔,“此话怎讲?” 徐宁道,“此人若有争荣夸耀之心,必定投隙抵巇,钻入徐氏营下,跟着徐广遣派的监察御史上定襄作证,指控吏部不公。” 王杰点头,没错,这事现在看起来,对于一个寒门出身的军吏来讲,根本是天上掉下的馅饼。 苏敏儿跟着道,“此人若是好名而畏议,必定也趁此机会上折子弹劾吏部,以撇清自己。” 确实,现在许多传言都认为是纪鹏飞贪了军饷,他完全可以趁这个机会,顺水推舟,说是吏部敛财,才不得不贪。 徐宁道,“若是此人固守上邶州,并一言不发,不日,便可全身而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四章 平地神仙 纪鹏飞一走了之并没有解决实际问题,陶靖节随即就道要回定襄求圣旨,并且要弹劾上邶州吏治不清。 陶靖节走的时候和来的时候一样,并没有人去送他。 罗蒙正和傅楚似乎对陶靖节的话无动于衷,都安坐不动。 陶靖节刚走,傅楚就起身告辞,说要去礼拜寺那边看看邦克楼的修复情况。 罗蒙正说要和傅楚一起去看看。 两人刚到邦克楼,司士参军就迎上来报告了修复的情况和进度。 司士参军非常忐忑,工部派来的工人他指挥起来就没有征召的民夫那么顺手,再加上现在威边军驻地和邦克楼一起修,进度上未免就放慢了。 罗蒙正和傅楚却只是象征性地转了一转,罗蒙正便道,“尚可。” 傅楚跟着吩咐进度上不要落后于威边军驻地就行了。 司士参军这才犹豫着下去继续监工。 罗蒙正看着远处忙碌的工人,对着傅楚半开玩笑道,“木速蛮登邦克楼以召徒宣礼,可从远处望来,此楼高耸,直指苍穹,似有不驯之象。” 傅楚看了罗蒙正一眼,道,“邦克楼并非大食教教义中受崇之物,木速蛮在礼拜寺旁造此高楼,不过是秉持其‘认主独一’之念。”他顿了一下,轻声道,“罗大人与我共事已久,有话不妨直说。” 罗蒙正微微扬起嘴角,“我每见木速蛮登邦克楼宣礼,便觉得此楼与一句诗甚是相配。”他随口吟道,“‘好去上天辞富贵,却来平地作神仙’。” 傅楚道,“木速蛮只信奉大食教中的‘至仁主’,相信死后将经‘至仁主’导引永居天园,怎会‘上天辞富贵’呢?”他用一种无奈的口吻说道,“罗大人引此诗,也未免太牵强了些。” 罗蒙正笑道,“如何牵强?木速蛮既信奉死后便入天园享乐,却宁一日五行礼拜而不杀身就死,可不是辞了天上的富贵?” 傅楚伸手点了点罗蒙正,“罗大人,你我为父母官,应视民如子,《诗》云:‘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为正理。方才所言,可是有违亲民之道。” 罗蒙正收起了笑容,“傅大人多心,此句并未有不敬之意。” “昔年宋真宗时,寇忠愍公自永兴被召,再入中书,草堂居士以此句赠之。寇忠愍公初得此诗,甚是不悦。后二年,受丁晋公所害,被贬为道州司马。尔后题此诗于窗前,朝夕吟之,可见此句当为警世之言。” “寇忠愍公十九中高第,弱冠司国章,退辽兵于澶渊,扶大宋于倾危,最终却忧病交加,客死他乡。”罗蒙正正色道,“宋仁宗赐‘旌忠’二字予之身后,却不能偿其晚年潦倒。” 罗蒙正转头看着傅楚,“‘好去上天辞富贵,却来平地作神仙’,当真古今佳句。” 傅楚淡淡道,“方才我便请罗大人有话直说,此刻罗大人却与我论起诗词典故来了。” 罗蒙正道,“我与傅大人共事日久,自然知道以傅大人之才,仅担任小小上邶州司马,着实是委屈了。”他看着傅楚的侧脸,似乎有感而发,“因此,我才与傅大人论及此诗。” 罗蒙正又转向远处忙忙碌碌的工人,“木速蛮如此桀骜不驯,也知道‘辞天上富贵,作平地神仙’的道理。”他叹了一口气,“于此说来,你我倒不如木速蛮了。” 傅楚道,“是啊,上邶州也只有纪大人可称得上是‘平地神仙’了。”他干笑了一声,“罗大人便是想说这个吧。” 罗蒙正道,“傅大人聪敏。”他目光悠然,“从前草堂居士以‘有官居鼎鼐,无地起楼台’之句称赞寇忠愍公,而今看来,傅大人才当得这‘无楼台相公’的美称。” “宋太宗尝言:‘朕得寇准,犹文皇之得魏徵也’,不知徐国公得傅大人相助,是否也有此感?” 傅楚平静道,“宋太宗此言,是感佩寇忠愍公直言忠谏,我却没有这‘引帝衣’之能。” 罗蒙正道,“傅大人谦虚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傅楚开口道,“后人尝评寇忠愍公曰:‘左右天子为大忠’,我虽不能比寇忠愍公,可身为臣子,如何不能尽忠?” 罗蒙正意味深长道,“傅大人如此想,便要小心了。” “昔年寇忠愍公力促澶渊之盟,保得宋辽百年和平。而宋真宗却听信谗言,以为澶渊之举,是城下之盟,《春秋》耻之。” 傅楚道,“宋真宗本就惧敌怯战。” 罗蒙正道,“虽为挑唆之言,却并非全无道理。‘博者输钱欲尽,乃罄所有出之,谓之孤注’,宋真宗于澶渊之时,便为寇忠愍公之孤注也。” “孤注一掷,危极,险矣。” 傅楚微微扬起嘴角,“寇忠愍公脾性如此,‘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韶年之作,足见其气魄。” 罗蒙正道,“是啊,韶年时,怎料及日后却能写出‘到了输他林下客,无荣无辱自由身’之句呢?” 此时又到了木速蛮做礼拜的时间了,有几个木速蛮慢慢聚集过来,可看两人穿着官服站在附近,面露忐忑之色。 傅楚见状,顺势笑道,“你我两个求上天富贵的俗人,可别妨碍他人作平地神仙了。” 罗蒙正轻声道,“傅大人是明理之人。” 两人慢慢离开了邦克楼,傅楚道,“既然邦克楼修缮尚可,便还是要与纪大人报备一声才妥当。” 罗蒙正道,“有劳傅大人了。” 傅楚道,“罗大人客气了,此为我份内之事。” 两人原地道别,一个回州府衙,一个要去找纪鹏飞。 傅楚临走之前,对罗蒙正道,“寇忠愍公极尽富贵时,曾写诗云:‘到海只十里,过山应万重’,最终卒于雷州,果真距海仅十里。” 傅楚的语气轻飘飘的,似乎带有一点儿向往,“世人皆说此为一语成谶,怎又知非为得其所哉乎?” —————————————— —————————————— 1 寇忠愍公就是北宋宰相寇凖,谥“忠愍”,复爵“莱国公” 《古今诗话》云:“莱公镇洛,凡三邀野不至。莱公暇日写刺访之,野服葛巾布袍,长揖莱公,礼甚平简。 顷之,议论骚c雅,相得甚欢。 将别,谓莱公曰:‘盛刺不复还,留为山家之宝。’ 及公再秉钧轴,野游门下,献诗云:‘好去上天辞富贵,却来平地作神仙。’ 公得诗不悦,后二年贬通州。每题前诗于窗,朝夕吟哦之。” 2《古兰经》:“敬畏主的人享有诸河流于其下的乐园,而永居其中。这是从真主那里发出的款待”(3:198) 3 《诗》云:‘乐只君子,民之父母。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 4 《宋史》:年十九,举进士。尝奏事殿中,语不合,帝怒起,准辄引帝衣,令帝复坐,事决乃退。上由是嘉之,曰:“朕得寇准,犹文皇之得魏徵也。“ “引帝衣”就是寇准看皇上生气了,扯着衣服让皇帝坐下来听完自己的谏言。 5《宋史》:准颇自矜澶渊之功,虽帝亦以此待准甚厚。 王钦若深嫉之。 一日会朝,准先退,帝目送之,钦若因进曰:“陛下敬寇准,为其有社稷功邪?“ 帝曰:“然。“ 钦若曰:“澶渊之役,陛下不以为耻,而谓准有社稷功,何也?“ 帝愕然曰:“何故?“ 钦若曰:“城下之盟,《春秋》耻之。澶渊之举,是城下之盟也。以万乘之贵而为城下之盟,其何耻如之!“ 帝愀然为之不悦。 钦若曰:“陛下闻博乎?博者输钱欲尽,乃罄所有出之,谓之孤注。陛下,寇准之孤注也,斯亦危矣。“ 寇凖对北宋王朝功重如山,真宗对寇凖十分敬重,引起妥协派官僚的嫉恨。 王钦若这个曾被寇凖斥之为“罪可斩首”的妥协派首领,对寇凖更是恨之入骨。 在一次退朝之后,他乘机对真宗说:“陛下敬重寇凖,是因为他对国家有功吗?” 宋真宗点头肯定。 王钦若说:“我想不到陛下竟有这样的看法。澶渊之役,陛下不以为耻,反而说寇凖有功。” 宋真宗一愣,问他原故。 王钦若说:“《春秋》都把城下之盟当作一种耻辱。澶渊之盟实际上是城下之盟,陛下不以为耻吗?” 王钦若见宋真宗不高兴,接着说:“陛下听说过赌博吧。那些赌徒在钱快要输完时,就尽其所有押了上去,输赢在此一着,这就叫‘孤注一掷’。陛下在澶州时不过是寇凖的‘孤注’罢了,真是危险啊!” 6 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咏华山》是寇准七岁时候作的诗,据说作的比“七步成诗”的曹植还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五章 可惜寒门 傅楚在上邶州威边军原驻地找到纪鹏飞的时候,纪鹏飞正和司兵参军扯费用问题。 司兵参军在和纪鹏飞盘账,“纪大人,这朝廷拨下来的饷银就这么一点儿,现在又不准驯养豕彘了,靠那么几亩地实在养不活这么多张嘴。” “工部派的人一来,又要军里往外拿钱拨人。纪大人,您得拿个主意,我知道您有为难之处,现在风声紧” 司兵参军看纪鹏飞瞪了他一眼,赶紧改口道,“实在是难以为继。” 纪鹏飞知道司兵参军的意思,刚出了这档子事情,朝野内外都盯着威边军,自然不能再抽木速蛮商人的“过路税”了。 连本来可以养的豕彘也不能养了,全军上下就靠着朝廷的粮饷和那几亩地吃饭,再加上工部派的工程得按上面“不浪费”的意思完成,军队里已经入不敷出了。 纪鹏飞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只能安慰道,“再等等,朝廷的抚恤银就快发下来了。” 这话他说得亏心,实际上纪鹏飞也吃不准安懋到底会不会批那份拨抚恤银的折子。 当然还有一件更加糟糕的事,一旦安懋批准拨抚恤银了,就等于把空饷账合上了,后面每个月拨下来的饷银就又少了一笔。 司兵参军心里也有点数,纪鹏飞这话实在安慰不到他,于是他换了一个角度,“纪大人,您得和罗大人c傅大人一起想想办法。” 纪鹏飞不语,司兵参军觑着他的神色,把话说得更和缓了些,“那两位大人也是明理的,自然知道如果厚此薄彼,不但纪大人难交差,就是落在老百姓眼里,也不是个事儿啊。” 纪鹏飞道,“且缓缓罢。” 司兵参军还要再说话,就看傅楚朝这边过来了,他赶紧换了个语气,对着纪鹏飞背后的傅楚行了个礼,“傅大人好。” 傅楚道,“我是来寻纪大人的。” 司兵参军笑道,“哟,那正好,纪大人也正想去寻傅大人呢。” 傅楚道,“那还正巧。” 司兵参军一听傅楚这语气就知道有事,再一看纪鹏飞也板着脸,赶紧道,“那便不打搅两位大人说话了。” 说完,司兵参军就辑手离开了。 纪鹏飞这才转过身面对傅楚,“军中事务繁杂,还有许多公务未处理,傅大人且回罢。” 傅楚道,“我来,是告知纪大人一声,监察御史已返定襄。” 纪鹏飞道,“那位陶大人定是回去作‘灵乌’了罢。” 傅楚道,“陶大人走之前,说要弹劾上邶州吏治不清。” 纪鹏飞风淡云轻,“弹劾得对啊。”他顿了顿,“无论如何,这位陶大人总是尽责了。” 傅楚道,“纪大人既然明白,为何与陶大人针锋相对?” 纪鹏飞道,“各司其职罢了。” 傅楚道,“其实那陶大人说得并非全无道理。” 纪鹏飞道,“陶大人是言官,说出来的话怎么会没有道理呢?”他笑道,“只是他有他的道,我有我的理。” “方才那陶大人在时,傅大人一言不发,想来是应该清楚我素来的脾性。” 傅楚深深地看了纪鹏飞一眼,“纪大人,你我虽不是一样的心思,可有一点相同,”傅楚一指被烧毁的军仓方向,“那便是护得辖下百姓c士兵平安。” 纪鹏飞突然笑了出来,“傅大人可真是高看我了。” “我做官就是为了功名利禄c娇妻美妾c子嗣繁盛。我只会‘修身齐家’,比不得傅大人‘治国平天下’的抱负。” 纪鹏飞似是在说笑,又好像不是,“傅大人,我是小门小户出身的‘燕雀’,可没有陈隐王的‘鸿鹄之志’。” 傅楚道,“纪大人虽无志,却有才,埋没于此,岂不是可惜?” 纪鹏飞摇摇头,“什么才华?并没有。” 远处传来木速蛮做礼拜的声音,悠远绵长,两人的谈话声像是要被淹没了似的。 纪鹏飞不由微微转向礼拜寺的方向,“我于上邶州任官以来,每听木速蛮做礼拜,便觉得声势浩大。” “即使明知上邶州的木速蛮均已入东郡籍,却不由心生惧意。” 纪鹏飞背着手,“我常劝慰自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木速蛮再如何骄横,终究要遵循东郡律法,要敬重儒法道教。” “如此反复劝说一番,倒渐渐不觉得害怕了。” 傅楚听着眯起了眼,感叹道,“纪大人若生于将门之中,必为一代帅才。” 纪鹏飞微笑,“傅大人不必可惜,我命该如此。” 傅楚道,“《西升经》有云:‘我命在我,不属天地。我不视不听不知,神不出身,与道同久’。纪大人信奉道教,怎能信命呢?” 纪鹏飞道,“运比命强。” 傅楚默然。 此时,一阵风吹来,吹得两人身上的官服猎猎作响,纪鹏飞拍了拍衣服,道,“傅大人请回罢。” 傅楚道,“我还未与纪大人商议修缮之事。” 纪鹏飞道,“即使不商议,罗大人与傅大人也会打理妥当。” 傅楚道,“纪大人如此笃定?” 纪鹏飞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父母官亲民,自当如此。” 傅楚道,“罗大人赞纪大人为‘平地神仙’,果真如此。” 纪鹏飞一怔,见傅楚幽幽地看着他,赶忙道,“不敢当罗大人如此赞赏。” 傅楚道,“纪大人有朝一日,定会‘扶摇直上九万里’。” 纪鹏飞笑了,“傅大人这话,都已经说了第二遍了。”他的笑容中透出一种无奈,“我都不知哪回是真心的了。” 傅楚道,“两回都是。” 纪鹏飞摇摇头,“恐怕不能如傅大人所言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傅楚开口道,“如此,我便回去了。” 纪鹏飞道,“傅大人慢走。” 傅楚走出两步,就听见纪鹏飞似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他说话一般,悠然道,“不知我有朝一日,可否得见徐国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六章 小人难养 天一天比一天的热,山池院渐渐用上了冰,但是王杰却越来越怀念现代的空调。 在避暑方面,王杰是一点儿都没感受到统治阶级的优越性,甚至午间小憩后,王杰半梦半醒之间,恍惚以为自己还躺在那个狭小的群租房里。 而麟德殿的“自雨”功能,也不是王杰想加装就加的。 王杰这个主子都觉得热,更别说下面的奴才了,徐宁和苏敏儿两个人倒还好,可以时常蹭王杰屋里的冰。而其他宫人热得连下人住的角房都待不住,晚上甚至抱着凉席到院中的树下打地铺。 王杰看见那些打地铺的宫人,就想起现代时,群租在隔壁的总带着自己孩子去地铁站乘凉的一家三口了。 于是王杰便默许了这种行为,让徐宁吩咐下去不要斥责在院中打地铺的宫人。 王杰还问过徐宁和苏敏儿,能不能把份例中每顿多出来的饭菜换成冰来赏给山池院里的宫人。 没想到徐宁和苏敏儿竟然一致地否决了王杰的想法。 苏敏儿是从宫闱角度看问题,“主子们份例中的膳例都是吃不完的,可圣上c皇后c东宫都未行此举,主子万不可开此先例。” 苏敏儿的想法是,王杰虽然没有与别的主子争锋的意思,但是现在皇后和太子都关注着山池院,最好的办法是以安懋的行事为准则。 再者,这举动说好听了,叫慈心体下,说难听了,就是收买人心。 太子派来的礼部官员刚被带走调查,王杰就开始“收买人心”了,这落在内宫哪个主子的眼里都不讨好。 王杰也明白苏敏儿话里的意思,他闷声道,“可这天气实在炎热” 苏敏儿赶紧道,“主子恩准奴才们夜间能在院中乘凉,已是破了规矩,若再赏冰,就是僭越了。” 苏敏儿表面是说奴才用冰僭越,但王杰知道她是在说自己赏冰这个举动僭越。 至于僭越了谁,那就不能明说了。 徐宁也跟着道,“正是这理,主子行赏多余膳例,已经是主子的恩德,哪有让主子换了份例,去体谅奴才的道理?” 王杰以为徐宁是被之前对他的试探给试成惊弓之鸟了,可看徐宁脸上的表情,却一脸诚恳不似作伪。 王杰道,“行赏便是施恩,赏些用得着的,不是更好?” 徐宁道,“用膳时,主子若没动筷,奴才们便不能张口,这时主子赏菜,才叫施恩。” “用冰也该这样,主子用着,奴才沾点儿凉气,就是恩赏了,否则奴才哪配用冰呢?” 苏敏儿道,“主子若拿膳例换了冰例,奴才们见少了菜,多了冰,也并不会比原先多一分感激。” 徐宁接道,“不仅如此,以后奴才们用惯了冰,主子若再换回膳例,反倒生出埋怨来了。” 苏敏儿道,“这样一来,本来是主子赏赐,最终却受奴才左右,主子还如何立威?” 王杰思考道,“这就是‘近则不逊,远则怨’?” 苏敏儿道,“不错,‘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王杰见苏敏儿听了这句话竟然没生气,不由多看了她几眼,苏敏儿见状,笑道,“孔圣人之言,奴婢觉得发人深省。” 王杰倒不好意思起来,“可是冒犯你了?” 苏敏儿道,“主子切勿如此说,孔圣人此言,是抬举奴婢了。” 王杰惊讶道,“如何说是抬举?” 苏敏儿道,“《论语》中有云:‘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应‘泰而不骄’,应‘视思明c听思聪c色思温c貌思恭c言思忠c事思敬c疑思问c忿思难c见得思义’。” “如此君子,说女子与小人‘难养’,却不得不养,可见即使是孔圣人,也无法舍女子c弃小人,这样说来,岂不是抬举奴婢了?” 徐宁接道,“主子须谨承孔圣人之言才好。” 王杰叹了口气,“既不能赏冰,那便问尚药局多要些艾草与蒿草来罢。” 徐宁道,“主子仁慈。” 王杰道,“知道你们是为我想,虽说‘重刑少赏,上爱民,民死赏’,可他们夜里睡不安稳,白日也没精神做事,何苦呢?” 于是王杰就吩咐苏敏儿亲自去尚药局一趟,一次多拿些,免得来回多趟又落人口舌。 苏敏儿出去后,王杰对徐宁道,“得罪人的话你倒让她先开口了。” 徐宁道,“所以主子才给她件讨巧的活去做啊。” 王杰道,“难道讨巧的活就只准派给你吗?” 徐宁忙笑道,“不敢,不敢,主子派活,是恩赏,怎能受奴才左右?” 徐宁重复的是刚才苏敏儿说的话,王杰却听出不同的意思来。 王杰也顺势半开玩笑般地点了点徐宁,“奴大欺主,现在都能和主子顶起嘴来了。” 徐宁也装模作样地辑手请罪道,“主子息怒。”他躬了那么一下身,便直了起来,笑嘻嘻道,“主子现下就是舍了我这个‘小人’,去养她那个‘女子’,奴才也不敢有半分怨言。” 王杰笑了起来,“这可叫我怎么选?” 徐宁跟着笑,“都难养,便要一起养。”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哈哈大笑起来。 王杰一边笑,一边道,“徐宁,你倒比孔圣人还会做君子。” 两人笑了一会儿就停了下来。 徐宁道,“不过,这热也不用熬多久了。” 王杰一听这话就知道徐宁又探听到新消息了,“圣上要出禁苑了吗?” 其实往年这么热的天,安懋都会赏点东西下去,安懋开了这个头,内宫里的其他主子才会开始赏东西下去。 而今年安懋在禁苑里,才没有开口颁赏,宋皇后又从来不会越过安懋办事,于是今年盛夏才显得比往年更难熬。 宫人们知道这里面的意思,多多少少对徐氏有些埋怨。 至于这是不是安懋和宋皇后联手借这件事压徐贵妃一头,就是见仁见智的事情了。 不料,徐宁却摇摇头,说了另一个消息,“主子可记得去上邶州查访木速蛮敲登闻鼓一案的大理寺寺丞杜韫玉?” 王杰想了一想,点点头。 徐宁道,“他已下了诏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七章 致歉之礼 安景在往一根铁轮轴上套上青铜衬套的时候,邰通从外面拿着一张拜帖进来了。 安景瞟了邰通一眼,就道,“替我推了罢。” 邰通待在原地不动,安景也不理他,低头继续做手上的活。 站在旁边的常川开口了,“主子,这做了一上午的活儿了,且歇一歇罢。” 安景一抬头,邰通还没走。 安景便把那根铁轴往旁边轻轻一放,站起了身。 常川立刻端来盛满清水的脸盆,准备给安景净手。 不料,安景抬起一脚,正踹在常川的膝处,常川吃痛,一个趔趄,哗啦一声,盆翻水倾,顿时满地狼藉。 安景踹完了还不满意,对着常川就骂道,“主子做什么就是什么!还需要你一个奴才在旁边指手画脚?” 常川跪在地上低着头听安景的斥骂,也不敢申辩。 安景骂了几句见屋内两人都没什么反应,顿时更生气了,他狠狠踢了常川一脚,一指屋门,“滚滚滚!别在这里碍我的眼!” 常川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邰通还是维持着刚才进来时的姿势,拿着一张拜帖,不言不语地看着安景。 好像看不到安景刚才发作的这一场似的。 安景对着这样的邰通骂不出口了,他困兽似地在的地上来回踱了几步,终于在一把椅子上落了座。 邰通看着安景踱步,看着安景落座,但就是不说话。 安景连续吸了几口气平复心绪,才冷声问道,“这回又是谁让你难办了?” 邰通躬身,双手捧上拜帖。 安景一只手一把抓过帖子,在帖子上留下一个黑黑的手爪印,他翻开,对着帖子下面的落款“国子监生徐知让”皱眉,“这又是谁?” 邰通道,“是徐国公的第五子。” 安景把拜帖往潮湿的地上一掷,“徐国公府真是教得好规矩!让一个庶子登门致歉?” 邰通慢慢弯下腰,把那张拜帖捡起来,却并没有开口说任何劝慰的话。 安景说这话,其实就是找个不痛快的发泄口。就算今天投拜帖的是徐广的那两个嫡出儿子,安景也会嘲笑徐广的两个嫡子至今连个功名都没拿到。 即使安景自己既是庶出,也不读四书五经,但这并不妨碍他以这两个理由取笑徐府。 安景看邰通把帖子捡起来了,闷声道,“必须要见吗?” 邰通点头,“太皇太后颇为关心主子。” 徐贵妃因为这事被太皇太后安氏说了几句,徐府就必得有反应。 因此,不管徐氏是不是真心致歉,安景也得有所回应。 否则安景就成不讲理的那一方了。 当然,徐氏和他的举动,不管有什么别的考量,都是做给内宫里的人看的。 至于安景是不是真的受了冒犯,是不是真的接受了道歉,反倒没人在意了。 想到这里,安景就生气。 他当然不能说太皇太后关心他关心错了,也不能明目张胆地踩徐氏道歉这件事,于是只能找这个致歉人的麻烦。 于是安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知道了,你下去吧。” 邰通道,“还有半个时辰,徐公子就要到了,主子不如先更衣罢。” 安景明白邰通提前半个时辰才通知自己这回事,是因为怕自己知道得太早就能找借口溜了,但他还是作出生气的样子,“更什么衣?他一个庶出子,难道还想我穿礼服迎他?” 邰通道,“主子也得想想太皇太后的一片慈心。” 安景和邰通对视了一会儿,泄气似地把外面的常川喊进来了。 常川和安景转到隔壁屋子的屏风后面去更衣的时候,邰通不由开始打量那根铁轮轴,以及上面的青铜衬套,他看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什么门道。 他知道安景在做一辆车,但是他实在看不出安景做的这辆车到底比现在用的车优越在哪里。 邰通皱了皱眉,就转身出了屋子去前面关注迎客的布置了。 徐知让是一个人来的,来得非常准时。 徐知让和安景一样的年纪,他还没考过科举,并没有功名在身,于是他见安景就得行大礼了,“国子监生徐知让拜见福嗣王。” 安景道,“免礼,赐座罢。” 徐知让便坐到了客座上,一坐下来便单刀直入道,“家父日前因皇命造访福嗣王府时,对福嗣王有所冒犯,今特遣我来于嗣王府致歉。” 安景淡淡道,“事出有因,无妨。” 徐知让站起身,辑手道,“谢福嗣王体谅。” 安景道,“徐公子不必多礼。” 徐知让道,“家父那日多有失言,请福嗣王切勿怪罪。” 安景道,“不会。” 徐知让道,“福嗣王果然宽厚。” 安景道,“徐国公也是为皇兄分忧。” 徐知让道,“福嗣王这么说,我便安心了。” 安景点点头,刚想端茶送客,徐知让就接着道,“为表歉意,家父还遣我送一份礼物予福嗣王,请福嗣王笑纳。” 说罢,徐知让从身边的小厮手中接过一个小小的盒子,亲手捧到安景面前。 安景没接,他笑了一声,“徐国公若送礼,奉上的也应该是礼单,这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需要徐公子这般送上?” 徐知让道,“福嗣王看了便知。” 安景转头对邰通笑道,“这徐国公府的规矩真是让人捉摸不透,送致歉礼还偏偏打个哑迷。” 徐知让恭敬道,“这是家父献给福嗣王的一份心意。” 安景接过了礼盒,却没有打开,只是放在一边。 徐知让继而道,“家父还说,福嗣王苦夏,得好生休养,万不可为此事多思多虑,因此伤了身体,就不好了。” 安景听到这句话,想了一想,才回答道,“我府中内外都有专人打理,我自然无虑。” 徐知让再次辑手道,“是家父多虑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安景才让邰通送徐知让出去了。 常川看着安景神色平静,好像并没有要再生气的样子,才小心翼翼地又站到他身边去。 安景并不在意常川如何,只是随手打开了刚刚徐知让送来的那个礼盒。 常川不由好奇地瞄了一眼,礼盒中并不是什么稀奇的宝物。 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块银珠浦翠玉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八章 制勘奉使 御史台,制勘院。 乌鸦绕着柏树飞旋,发出嘶哑的鸣叫声,杜韫玉不由顺着这声音转过头去,从铁栅栏的空隙中,能看见几只乌鸦欢腾地跳跃在树梢之间。 言官御史常以“灵乌”自比,但此刻,杜韫玉听着这乌鸦鸣叫声,却只想起安懋曾直接表示不喜欢言官的坊间传言。 这时,屋门被推开了,三个制勘官带着卷宗走了进来,坐到了杜韫玉的面前的桌子后面。 这三个人是安懋回禁苑前,亲笔谕旨封的制勘官,原官职的品级都不高。 三人坐定后,又进来一名小吏,朝四人行礼后坐到了角落的一张小几上,这名小吏是专门负责记录四人的言行的。 笔墨纸砚是早就准备好的,那名小吏拿起笔后,就朝屋内的四人道,“四位大人,请。” 尔后,太常博士姚世祉c翰林学士文一沾和殿中侍御史葛执均向坐在对面的杜韫玉出示了制勘官奉使印。 这枚奉使印是要有安懋御旨才能拿到的,以示三人奉皇权行使审问职责。 三人又各自报了姓名c原官职c籍贯和科考年月以示回避亲嫌。 杜韫玉也按照这个顺序报了自己的情况,并且说明自己的举荐人是周惇。 例行的程序过后,四人互相点头致意一下,才开始正式的问讯。 杜韫玉是作为案件相关人进的制勘院,他有功名在身,官职也并没有解除,因此屋内没有人敢以对待罪犯的态度对他。 葛执均先开口道,“请杜寺丞细讲讲上邶州木速蛮敲登闻鼓一案的查访情况。” 杜韫玉便照着上奏给安懋的折子上的内容讲了一遍。 葛执均道,“请杜寺丞再讲一遍。” 杜韫玉看了一眼姚世祉和文一沾,两人都低头翻阅着案卷,杜韫玉咳嗽了一声,照刚刚说的再讲了一遍。 葛执均道,“请杜寺丞再讲一遍罢。” 杜韫玉清了清喉咙,发出“嗬嗬”的声音。 葛执均目光炯炯地看着杜韫玉,他旁边的两个人还是像刚才那样翻着卷宗,连头都没抬一下。 杜韫玉只能自救,“姚大人和文大人可有话要问?” 文一沾像没听到杜韫玉的话一样继续翻着卷宗,姚世祉抬起头,道,“请杜寺丞再说一遍罢。” 窗外的乌鸦又发出了一声嘶哑的鸣叫,叫声穿过栅栏,在寂静的屋中显得格外刺耳。 杜韫玉知道这种审讯方法是通过一遍遍地重复问讯,从嫌疑人的口供中找出区别破绽或者蛛丝马迹。 制勘官在案件结束之前都是住在御史台里,并且不能会见外客的,杜韫玉明白,面前的这三个人是打算和自己耗到底了。 虽然每个进了制勘院的案件都有规定的结案时限,但是这件事牵扯的范围太大,势力错综复杂,安懋目前为止也没有下旨规定结案时限。 葛执均又道,“请杜寺丞再说一遍查访情况罢。” 杜韫玉的心思转了一圈,决定闭口不言。 因为审讯之后还有录问的环节,他们三个如果给杜韫玉按上什么不实的罪名,在录问环节,杜韫玉可以翻供并要求更换制勘官重审。 所以这种情况下,杜韫玉认为闭口不言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因为说得越多就越容易有错漏。 葛执均又重复问了好几遍,杜韫玉都再不吐一个字。 姚世祉开口了,“杜寺丞想必是口渴了。”他转向旁边那个正在记录的小吏,“去给杜寺丞端盏茶来罢。” 那小吏放下了笔,朝屋内四人行了礼就推门出去了。 葛执均翻着案卷,道,“杜寺丞在上邶州听了一首《醉妆词》,官伎出席公务宴饮,必按规制穿戴,想来也没化‘醉妆’,杜寺丞也未尽兴罢。” 他合上案卷,对杜韫玉笑盈盈道,“我这儿有一曲《西江月》,倒是正合此情此景,杜寺丞听了定要张口与我和曲了。” 说罢,他便慢悠悠唱道,“犊子悬车可畏,驴儿拔橛堪哀。凤凰晒翅命难捱,童子参禅魂捽。玉女登梯景惨,仙人献果伤哉。猕猴钻火不招来,换个夜叉望海。” 杜韫玉的神色不变,只是抿了抿嘴,嘴角往下吣了吣,开口沉声道,“我是朝廷命官,若要动刑,你等应出示圣上明旨敕诏。” 葛执均转头对姚世祉道,“杜寺丞和得可好?” 姚世祉道,“不好,与此刻意境并不相符。” 葛执均想了想,作出恍然大悟状,“是了,此曲必得有音律和奏才好。” 姚世祉道,“是啊,此院中并无丝竹管弦,也难怪杜寺丞和得不好。” 葛执均道,“必得‘鼠弹筝’才配此曲。” 杜韫玉听两人一唱一和,终于完全变了脸色。 一直坐在两人中间翻着案卷,不声不响的文一沾这时抬起了头,似惊觉一般地道,“杜寺丞的茶怎还没端来?”说完,不等两人回答,便自顾自地站起身道,“必是那小吏躲懒,我这就为杜寺丞去瞧瞧罢。” 葛执均没接话,姚世祉不咸不淡地接了一句,“杜寺丞是朝廷命官,茶必得七分烫,能刚入口的才好。” 文一沾转头对此刻面沉似水的杜韫玉抱歉地笑了笑,“请杜寺丞稍候片刻,我必得端盏好茶来。” 杜韫玉对文一沾咬牙道,“文大人是光启六年的文状元,今已入翰林学士院供职。圣上封文大人为此案制勘官,就是信任文大人会秉公审理,文大人却为何与龌龊小人沆瀣一气?” 文一沾没有回答杜韫玉的问题,拿起桌上的制勘官奉使印,便毫不犹豫地转身出了屋门。 他沿着长长的甬道走出了屋子,走到了御史台的院中。 案件还没结束,他不能出御史台的门,只能在院中徘徊。 文一沾在院中慢慢踱着步,到了一无人处,忽而,一只乌鸦只朝他扑了过来,不急不缓地停在文一沾的手臂上。 文一沾从怀中掏出一封密信,那乌鸦张口一衔,便稳稳地叼着密信展翅飞出了御史台。 文一沾抬头看着那只乌鸦快速飞出了自己的视线,随口便吟了两句《灵乌赋》中的句子,似是触景生情,“‘知我者谓吉之先,不知我者谓凶之类。故告之则反灾于身,不告之者则稔祸于人。’”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又慢慢朝前走去。 他身后的那处铁栅栏传出了杜韫玉的惨叫声,只是与乌鸦的鸣叫声和在一起,倒听不真切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九章 不矜名节 文一沾在院中走了一圈,踱去了茶水房。 茶水房中,那名负责记录的小吏正与内侍宦达说笑,两人面前是一樽茶灶。 茶灶已经熄了火了。 宦达是安懋派来“监勘”的,进了制勘院的案子都要有内侍监勘,这是惯例了。 宦达刚才连审讯室的门都没进,此刻他显然也没有进门的打算,正与那名小吏讲自己的宫廷奋斗史,“圣上那时就问我的名姓,我刚道我本姓为‘图’,圣上便说道,‘本图宦达,不矜名节’,接着就赐了我这名” 此时文一沾推门进去,打断了两人的谈话,他对那名小吏说道,“杜寺丞的茶可煮好了?” 那名小吏站起身道,“已经好了,我正要端过去呢。” 文一沾道,“不忙,只是姚大人让我嘱咐你一句,杜寺丞为朝廷命官,茶要七分烫能刚入口的才好。” 那名小吏端起了茶碗,“正是七分烫呢。”说罢,他便端着茶碗出了茶水房的门。 那小吏出去后为他们关上了门,文一沾施施然地走到那小吏刚才坐的地方坐了下来,他细细地抓起了一把茶叶,皱眉道,“这是陈茶。” 宦达道,“御史台的茶都须得用茶焙烘去潮气后才能下灶。” 文一沾松手,手中的茶叶又落了回去,“难怪杜寺丞的茶竟煮了那么久。” 宦达道,“杜寺丞虽进了制勘院,但有功名在身,又未除职,自然无人敢怠慢。” 文一沾道,“是啊。”他又瞥了一眼茶叶,“陈茶苦涩,必不能入杜寺丞的口。” 宦达微笑,“文大人似乎和其他翰林学士不同。” 文一沾好奇地转过头,“哦?这话怎么说?” 宦达道,“入得翰林学士院供职的,皆是历届文举三鼎甲,饱读诗书,格外忌讳内侍,眼里往往容不得‘宦官干政’四个字。” 随即,他一摊手,作出无可奈何的样子,“都说内侍‘手握王爵,口含天宪’,以为内侍有‘窃持国柄’的本事,因此我行走于大明宫中时,都不敢靠近翰林学士院一步。” 文一沾道,“宦常侍莫要多心,此非忌恨,而是惧怕。” 宦达道,“文大人可莫要再引东汉党锢之祸c晚唐甘露之变的前例,”他撇了撇嘴,“我都听腻了。” 文一沾笑道,“好,好,我便另取一个前例说与宦常侍。” “五代十国时,在如今的元昊东南部有一个南汉国,南汉后主以为群臣皆自有家室,顾子孙,不能尽忠,惟宦者亲近可任,臣属想受用,就需先自宫。就是考上了进士,也得先净了身,再得官。” “以致小小一个南汉国,竟有两万多名宦官,其中多是饱学的纯儒。及至宋太祖攻灭南汉,仅掌阉割之术者便多达五百多名。” 文一沾叹息道,“南汉后主虽然愚昧荒唐,但古今帝王概莫不是如此心理,以为宦官无家室牵累,便信之任之。” “自隋唐科举取士以来,文人为官中举c进士出身,皆是十年寒窗苦读所得。而内侍只要舍了那命根,便一举成了帝王身边的心腹人,这怎叫人不惧怕呢?” 宦达想了想,点着文一沾笑道,“文大人这是变着法儿取笑我呢。” 文一沾道,“可不敢呢,如今圣上封了宦常侍作监勘官,不就是应了这理儿吗?” 宦达装模作样地叹气道,“今天我才明白,为何文官与宦官总是势不两立,这同一件故事,文大人看着是这个理儿,我听着却是那个理儿。长此以往,怎能不产生嫌隙呢?” 文一沾道,“不知宦常侍听着的是什么道理?” 宦达道,“依我说,那南汉后主是顶顶聪明的一个人,坏就坏在,读书人的官瘾忒重了些,明知要被阉,也忍不住不去做官。” “天天读什么‘仁义礼智信’,读到最后连自己的根都留不住,真是无可救药啊。” 文一沾不禁大笑,“宦常侍这理儿倒有趣。” 宦达感叹道,“古往今来,就是把功名看得比命根重的人太多了,这要是反过来的话,如今圣上也不会封我做监勘官了。” 文一沾笑得更厉害了,“我方才并没有取笑宦常侍,宦常侍倒取笑起我来了。果然,这宦官不能干政。” 宦达也笑道,“文大人别慌,我自知这制勘院中,人人都忌我讳我,所以我并不入那问讯室的门。”他用一种不经意的口吻问道,“却不知,为何文大人也与我一起躲在这茶房之中?” 文一沾道,“我已有了功名,现下在保我的命根呢。” 宦达哈哈大笑,他笑得眼角都泛起了泪花,笑了好一阵,才停下来擦了擦眼睛,认真地对文一沾说道,“要是这满朝文武都同文大人一样,圣上也不会总为这些庶务烦忧。” 文一沾道,“如果内宫宦官都同宦常侍一样,内宦也不会总遭人忌了。” 宦达道,“依我说,这史书上的事儿也不必件件当真。” 文一沾道,“这话又如何说呢?” 宦达道,“这记史的c录史的c读史的,历朝历代都是文人。他们即使百无一用,可笔杆子c毛锥子握在他们手里,就是秦皇汉武c唐宗宋祖,也要看他们的脸色c仰他们的鼻息,才能在史书上留几个墨点儿。” “若是太史公来写《后汉书》,不知党锢之祸还是不是如今看到的这个样子。” 文一沾道,“千古流芳的美名,在宦常侍眼里就是几个墨点儿吗?” 宦达道,“什么千古流芳c遗臭万年,都是文人玩的鬼把戏,我不稀罕它。” 文一沾道,“宦常侍终究没有弄明白,文人喜欢玩这把戏,是因为有彩头。若没有彩头,也无人会稀罕这几个墨点儿了。” 就在这时,那名小吏又端着茶碗,原封不动地回了茶水房。他皱着眉头放下了茶碗,对屋内两人说道,“这茶煮过了头了。” 文一沾一怔,宦达立刻反应过来,“杜寺丞定是见这茶过了火候,以为被怠慢了,所以恼了罢。” 那小吏点头,转向屋内的两人道,“这可如何是好?” 文一沾立刻站起了身,“我这就去劝慰一二。”他走出一步,转头看向宦达,“这茶是宦常侍方才看着煮的,也应与我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章 一出好戏 两人一起向问讯室走去,刚靠近屋门,便听到里面传来激烈地打斗与叫骂声,紧接着是一声“哐当”巨响。 文一沾和宦达同时一惊,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在离屋门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 两人刚停下脚步,门开了,杜韫玉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 宦达反应极快,赶忙上前一步作搀扶状,“杜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宦达的两只手牢牢地抓住了杜韫玉的两小臂,杜韫玉挣脱不得,一张口便骂道,“兀那撮鸟!放开我!” 旁边的文一沾看了一眼,杜韫玉的十根手指又红又肿,已经透出青紫来了,但是除此之外,周身也看不到什么明显的伤痕。 就在这时,姚世祉从后面的屋中冲了出来,他的头发都散了开来,脸上有一块明显的抓痕,他从后面一把抱住杜韫玉,对宦达和文一沾喊道,“快去喊司狱来!” 杜韫玉听到这句话就像被点燃的炮仗似地跳了起来,再也不复先前温文尔雅的样子,“好个没脸的直娘贼!” “以为跟了个绝了户的老忘八就能作威作福了?!” “竟连同一群狗厮鸟的来作践我!” “那贼杀才的以为领着右威卫就能搬着大引着小,黄猫儿黑尾了?!” “娘希匹!那老忘八射天殴地,迟早有雷来劈!” 宦达从头到尾都牢牢地抓着杜韫玉的小臂不敢松开,被杜韫玉吐了一脸的唾沫星子也还是温声道,“那茶是不小心煮过了头,杜大人别恼,我替他们给您赔个不是。” 杜韫玉俨然已经失去了理智,他一下没认出宦达是谁,便把目标转向了在一旁的文一沾,“连个杀千刀的竖儒都作了没廉耻的老狗骨头!” “小妇养的贼囚根子!身上的粪臭还没去呢,就忙不迭地去学作那嘬人鸟儿的脏活了!” 文一沾听见那句“小妇养的”,脸色微变,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 姚世祉刚才显然是吃了杜韫玉的亏,一抱住他就不敢松手,此刻看宦达腾不开手,便把目标变得更明确些,“文大人,快去” 文一沾立刻打断了姚世祉的话,他自顾自地绕过这里纠缠不休的三个人,直接往后面的问讯室走去,一边走一边道,“葛大人呢?” 他兀自进了问讯室,只见桌翻椅倒,墨泼了一地,葛执均趴在地上,后脑勺似乎挨了一下重的,已经不省人事。 卷宗笔录也散落了一地,文一沾嘴里一边嚷着,“葛大人,您怎么了?”,一边小心地翻查地上的纸张。 终于,他看到其中一张纸上记着一段新录的口供,“当日到达上邶州,于礼拜寺前,偶见有一妇二童口中喊冤宴饮之时,又闻喊冤声却因威边军驻地突发火情未及时查问秉上” 文一沾一刻也没犹豫地把这张纸扔进了洒在地上的那一摊墨里。 他见那张纸瞬间浸化在了墨中,微微松了一口气,随即高声嚷道,“葛大人厥过去了!” 接着,手上一刻不停地再把散乱在地上的一沓卷宗全按进了墨里。 做完了这一切,他才真正放松了下来。 他们这四个人的动静不小,但至今却无人来查看一二,不过这也可以理解,毕竟谁都不想轻易揽责。 文一沾一出门就道,“葛大人的情形不好,还是扶去外边找大夫看看罢。” 宦达转头看向文一沾道,“怎么个不好?” 就在此时,杜韫玉觑准这个空档,一低头就张口狠狠地咬在了宦达的手腕上。 宦达吃痛,下意识地松开了杜韫玉的双臂。 杜韫玉回手又是一个后肘击,身后的姚世祉没防备,竟往后一仰,摔倒在地。 文一沾上前作势拦他,被杜韫玉一拳打在腹中央,也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杜韫玉一个箭步窜了出去,直冲制勘院的院门而去。 整个过程前后不过十几秒,文一沾也没料到杜韫玉会有这等反应,一时怔在原地没回过神。 姚世祉摔倒在地,还来不及爬起来喊嗳呦,看到这场面,一边嘶嘶地吃着疼,一边冷笑道,“我看他如何出得去!” 话音刚落,就见宦达一摸腰间,咋舌道,“坏了!那杜大人把我的‘穿宫牌’拿走了!” 姚世祉陡然变了脸色,立刻不顾浑身疼痛,爬起身就追了出去。 问讯室的门前,只留下面面相觑的两个人。 宦达先开口道,“看来这御史台的茶当真不好喝。” 文一沾道,“陈茶的潮气儿最难去了,用茶焙烘了也还是有股子霉味儿。”他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把杜大人都喝急了。” 宦达向问讯室的里面一使眼色,“我得回茶房嘱咐那小吏一句,让他下回得多烘些时候。” 文一沾点头,心照不宣道,“我与宦常侍同去,得教教他看火候的功夫。” 两人又出了屋子,却不往茶房去,而是往院中的方向走。 到了院中,宦达才笑道,“好一出‘调虎离山’戏!” 文一沾微微眯起了双眼,“这出分明是‘金蝉脱壳’,宦常侍怎么说是‘调虎离山’?” 宦达扬起了嘴角,“我不爱看戏,平常在内宫走动,连戏本子都不曾摸一摸。今儿偶然见了这一出好戏,便看错戏本了,文大人可别笑我。” 文一沾目光炯炯地看着宦达,“宦常侍看错了戏本倒无妨,但宦常侍素日里伺候圣上时,可别拿错了戏本。”文一沾意味深长地说道,“若是圣上看错了戏本,这罪过可就大了。” 宦达收起了笑容,“文大人这是在威胁我。” 文一沾故作出惶恐状,“宦常侍误会我了。”他顿了顿,又变了笑脸,“宦常侍作为此案监勘官,随身不带监勘官奉使印,却带着‘穿宫牌’来往,足可见宦常侍伺候圣上的忠心。” “如此忠心,圣上必定看在眼里,就是偶尔拿错了戏本,想来也无妨罢。” 宦达听了这话,似笑非笑道,“文大人放心,圣上往常看的都是排演好的宫戏。外头那起下九流的勾当,是万万入不了圣上的眼的。” 文一沾抿了抿唇,微笑道,“是啊,有宦常侍伺候着圣上,哪里轮得着我来操这份儿心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一章 怀珠韫玉 杜韫玉拿着宦达的穿宫牌,却不敢真的跑进宫里去。 实际上,他这幅样子一出御史台,从含光门街到承天门街上的一水儿的大小皇衙就立刻探出嗅味儿的脑袋来了。 姚世祉见他出了御史台,也不敢再追出去,因为他要再跑出去,就是嫌这味儿还不够冲人鼻子了。 杜韫玉从御史台一气跑回了大理寺,他一边跑,一边喘,一边骂,往日的风度全然不见了。 连巡逻的左右金吾卫听到杜韫玉骂的话,也不敢贸然上前抓他。 杜韫玉越骂越难听,整个人歇斯底里得活像个骂街泼妇。 直到围观的人把事儿都给听明白了,该出的气也出了,杜韫玉才扬起伤痕累累的手,嚷道,“今儿我就要进丹凤门去,和他好好评评这个理!” 巡逻的金吾卫一听这话,终于找到了行使职责的正当理由,赶紧上前一步把他给扣下了。 杜韫玉的这顿骂影响极大,传播力极广,不到一个时辰,连在山池院的王杰都知道杜韫玉的光荣事迹了。 苏敏儿受内宫女德影响颇深,并不敢直接把“绝了户的老忘八”c“直娘贼”c“嘬人鸟儿的脏活”这些词句宣之于口,只是隐晦地提道,“就站在大理寺门前,好一通大骂。” 王杰对杜韫玉骂人的功夫没有直接的体会,他反倒对另一件事更好奇,“这杜韫玉受了刑,还能以一挑四,能从御史台跑到大理寺,能骂上这么半天?” 苏敏儿笑道,“妙就妙在这儿,就是武状元的出身,真斗起殴,也逃不过‘双拳难敌四手’这句话来。他却能一对四,难不成是他的身板比那四人更厚实些?” 徐宁在旁边也道,“不仅如此,这四人均是圣上谕旨敕封的制勘官和监勘官,他一拳打过去竟没半点犹豫么?” 王杰深思道,“这事儿实在古怪,这杜韫玉即使受了刑,也不该如此莽撞地跑到大理寺门前破口大骂。” 徐宁点头,“是啊,虽说是那制勘官施刑在先,可根勘后也要再行录问。他若在录问时要求别官重审,还能以‘酷虐’为由参上一本,何必自己舍了脸面去撒这场泼呢?” 王杰不由问道,“这杜韫玉往常也是如此脾性吗?” 徐宁摇摇头,“主子细瞧他的名字,‘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怀珠韫玉’,恰是周惇最欣赏的那号人。他能得周惇的举荐,必定没辜负自己的好名字。” 王杰道,“‘怀珠韫玉’,是喻怀才藏德。”他若有所思道,“果真是个好名字。” 苏敏儿笑道,“豫章先生曾有诗云,‘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绝交书’,若是这杜韫玉人如其名,那他今儿的这番做作,就是在发牢骚了。” 王杰道,“那他的牢骚可真不少。” 徐宁道,“现下人人都听了他的牢骚,别的话反倒入不了耳了。” 王杰点头,“这上邶州一案确有隐情。” 苏敏儿道,“果然不愧是周惇的门生。” 杜韫玉把声势搞得那么浩大,故意把徐氏一党骂了整整两条街,把一双受过刑的手扬得人尽皆知,就是要人人都知道,他受刑了。 而且是徐广授意的。 一下就把自己放到了无辜的党争牺牲品这个位置上。 虽然那四个人是安懋册封的,但经杜韫玉这么一骂,从舆论上就抢占了先机,就算后面徐广再作什么申辩,大家也会相信自己最先听到的那个版本。 就好像当年鸠杀禅帝的时候,周惇先一步替安懋背了这个出主意弑君的黑锅,导致后面就算有人猜疑实际上杀禅帝是安懋自己的主意,也改变不了大部分人心中认定的那个事实了。 徐宁道,“若真有隐情,此刻经他那么一闹,有了口供也作不得数了。” 现代人王杰是非常反感古代这种重口供轻证据的审案方式的,他疑惑道,“就算已经问出了事实,难道不能到录问时翻异别勘,再说一套假的吗?” 徐宁道,“正因如此,圣上才亲封制勘官与监勘官,根勘的口供每回都要呈报上奏,若是几次三番地翻异别勘,原本无事,也变有事了,更何况,此案本就有隐情。” 王杰恍然大悟,“这就是‘假作真时真亦假’?” 苏敏儿点头,“有道是,‘棰楚之下,何求而不得?’他这么一闹,便是要人人都知道,是徐氏一党逼迫他录得口供,作不得数。” 徐宁道,“否则那制勘官一旦呈上了根勘的口供,他便再没了辩驳的机会,毕竟,他们是圣上亲封的人。” 徐宁这句话说得很隐晦,但王杰听懂了,其实安懋说不定也早对上邶州一案有疑虑,只是一时找不到破绽来发落,正好借这次一并查了。 杜韫玉是有功名在身的朝廷命官,又是周惇的门生,就算有徐广给他们撑腰,那三个制勘官也不敢无诏动刑。 除非,是安懋私下里已经露出过这个意思,又被有心人看出来了。 所以杜韫玉会这么歇斯底里地去骂街,他不但是想把脏水往徐氏身上泼,更是把安懋给摘出来。 ——圣上最是仁慈,怎么会对官员动刑呢,必定是被底下的奸邪小人给蒙蔽了。 王杰又问道,“去上邶州查案的有三个人,为何偏偏只审讯那杜韫玉呢?” 徐宁道,“一来,主办上邶州一案的是杜韫玉,是那三人中官阶最高者。二来,另二人中,一人属兵部,一人属刑部。圣上只是下旨查吏部和礼部,可从没有说要清查另外四部。” 王杰明白了,本来查吏部和礼部是为寻出太子的错处,可要是查了兵部和刑部,在底下人看来,这风向就又转了。 所以只能查杜韫玉,因为他隶属大理寺,直接属安懋管辖。 用安懋封的人,去查安懋管的人,这才叫名正言顺呢。 苏敏儿突然出声道,“竟有如此巧合,去查上邶州一案的,正正好好就是周惇的门生。” 王杰和徐宁同时一怔,三人互相对视一眼,徐宁笑道,“如何不巧?这杜韫玉能以一对四,不也是巧合?” 王杰也笑道,“是啊,这就叫无巧不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二章 琅州文氏 大明宫,紫宸殿。 安懋把玩着一块铜牌,铜牌上冠一穿孔莲边,孔中系着一条褐色丝绳,正面刻着宦达的名姓c职务和面貌特征,背面刻有鲤鱼两尾,一尾头向上游,一条尾朝上舒,两鱼一凸出如浮雕,一凹下如糕模。 安懋摸着这块凹陷处,就知道这确实是宦达身上的穿宫牌。 为保宫禁森严,皇宫禁内守卫和内侍宫人各执一块牌子,检查时只有两块牌子上的鱼形花纹相互吻合,才能通过。 杜韫玉得了这块腰牌却不敢直接冲入宫禁,显然是有多重顾虑的。 想到这里,安懋就不禁轻笑了一声。 这一笑格外突兀,以致于让台阶下正在回话的宦达立刻闭上了嘴。 安懋身后的徐安垂着眼帘,视线集中在安懋把玩牌子的手上。 安懋回了内宫,只传了宦达一个人问话,不管是什么原因,让徐安感受到了一丝威胁。 宦达比徐安年纪大,进宫的时日也久得多,可徐安给禅帝递鸠酒的时候是从来没注意到宦达这个人的。 及至宦达躲过巫蛊之祸,悄悄爬到安懋身边来的时候,徐安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宦达这个人。 “‘小妇养的贼囚根子’?”安懋张口却问了个和案情毫不相关的问题,“这是哪里来的话,朕竟从没听说过?” 问后一句话的时候,安懋转头看向了徐安。 徐安心里暗自叫苦,文一沾是安懋亲封的文状元,自己虽然是安懋的近侍,但他也没这个资格在安懋面前说一个翰林学士的闲话。 尤其这闲话还不怎么上得了台面。 徐安低眉顺眼道,“奴才也从未听过这话。” 安懋又笑了一声,“外头人尽皆知的事情,朕和你却连听都没听过。”他叹息一声,又转向了宦达,“‘明塞于上,治壅于下’,何其然也?” 宦达听了这话,险些没跪下。 徐安还在一旁推波助澜,“是为‘邪臣上通,便辟制威’所致也。” 宦达受不了这主仆二人唱的双簧,赶紧道,“是文大人致仕后,从文大人的故里传出来的一些村话,并不十分要紧,入不得圣上的尊耳。” 安懋“哦”了一声,“朕却记得他出身于琅州文氏,文氏世代经商,富致千金,颇有‘端木遗风’,怎会传出难以入耳的‘村话’呢?”安懋的身体微微往后一靠,“朕倒要好好听一听了。” 安懋这一招真是极狠,宦达咬着牙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了。 文一沾出身于琅州文氏,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是世家子弟,但是他的生母是个文氏家宅中专门伺候人如厕的家生婢女。 那天文氏的当家主人酒醉而归,在如厕的时候随意拉扯过一个婢女幸了一回,才有了文一沾。 传言传得自然还要更难听一些,甚至一些龌龊的细节都说得绘声绘色。 杜韫玉骂的那一句,“身上的粪臭还没去”以及“嘬人鸟儿的脏活”还真不是空穴来风。 不堪入耳的世家阴私,又带着一个文状元,自然有极为广泛的传播受众基础。 宦达回话的时候,也只能尽量把话说得得体一些。 安懋跳过案情,反而来问文一沾的身世,就是知道这些不光彩的传言是文一沾最不愿意提起的。 宦达回了这话,虽然是迫不得已,但是这件事说出去,文一沾定会恨他在安懋传了一遍这种话。 而宦达看看安懋,又看看旁边的徐安,笃定自己传话这件事,文一沾是肯定会知道的。 因为安懋就是想分化他和文一沾,免得他和文一沾联起手来蒙了自己。 宦达心里很清楚,这件事被杜韫玉这么一宣扬,葛执均和姚世祉的话已经起不了客观佐证的作用了,他和文一沾才是关键。 安懋弄不清,也不需要弄清他和文一沾的立场到底是什么,安懋只要让他和文一沾处在对立位置上,就能坐收渔翁之利。 宦达回完了话,在心里打定主意这个案子结束之后,以后都要离翰林学士院越远越好。 安懋听完了回话,便问道,“这话竟一路从琅州传到了定襄?” 宦达立刻抓住这个机会为文一沾说了几句好话,“文大人才情斐然,风骨魁奇,想来是受了小人的嫉恨,才招致如此谤毁。” 其实听谣言的人心里也不是不明白,这些谣言之所以会在文一沾一举登科后迅速传播开来,是因为文氏家族内部有人嫉恨文一沾。 兴许是继承家业的嫡出兄弟嫉恨文一沾的才华,也兴许是庸碌无能的庶出兄弟嫉恨文一沾的运道,也或许是兼而有之。 这些人无法毁掉文一沾的成就,于是就只能在阴私上中伤他。 阴私的事情人人爱听,最是解释不得,文一沾要是跳出来澄清,除了越描越黑之外,就是被外人看了“琅州文氏兄弟阋墙”的笑话。 就连宦达在安懋面前,也只能隐晦地说是“小人毁谤”,就是因为这种兄弟内斗的事情最是揭不得。 一旦揭开,文一沾第一个恨的不是自己的兄弟,而是宦达这个揭家短的人。 安懋道,“罢了,也不是什么好话,往后就不要再传了。” 这话宦达不敢接,是徐安应了下来。 安懋又把手上的那块穿宫牌往地上一丢,正好扔在宦达跟前,“收起来罢。” 宦达如释重负,立刻捡起了地上的穿宫牌,刚想谢恩,就听安懋在上头问徐安道,“遗失宫牌,有违宫禁,该当何罪?” 徐安道,“去职,杖八十。” 安懋淡淡道,“杖八十罢。” 宦达下跪顿首,“谢圣上赏罚。” 虽然宦达早就料到安懋不会重罚他,但还是暗自庆幸自己的职务保住了。 和去职比起来,杖八十是个再轻不过的处罚,那些负责行刑的人看见他的职务还在,也不会真打实了,落个血肉模糊的皮外伤就差不多了。 最重要的是,宦达挨了这顿打,监勘官的这个职务就自动卸了下来,他领了的这顿罚是安懋对他的最终处罚,他对这个案子再也不用负什么责任了。 因此,宦达的这个头磕得是结结实实,是真情实感地在感谢安懋赏他的这八十杖。 磕完了头,宦达拿着穿宫牌就下去了。 安懋看着宦达离去的方向,叹了一口气,转头对徐安道,“召文一沾进殿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三章 朋党之论 文一沾作为翰林学士,主要的职责就是作为安懋的顾问兼秘书,平常定期轮值于翰林学士院,安懋有问题了或者想起草诏书了,就会召见翰林学士。 虽然进入翰林学士院的门槛极高,且没有固定的官阶品秩,属于一般行政系统之外,但是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天子近臣,而且前途无量。 通常在翰林学士院待上两到三年,就能进入尚书省或者中书省,而其他同样科举考上来的,这时候说不定还在和吏部的铨试纠缠或者在地方边任上苦苦挣扎。 文一沾这两年被安懋面召的次数不少,该紧张的早在第一年的时候紧张完了,这回他也像往常一样,不卑不亢地走进殿中,按规矩行礼问安,然后安懋叫起c赐座。 安懋刚才派徐安去传他,文一沾此刻一定已经知道宦达在安懋面前说的那些阴私传言,也知道宦达因为穿宫牌丢失的事情被罚杖八十,但是他的神色举止还是一如往常,恭敬而不谄媚,举手投足间带有世家子弟的翩翩风度。 安懋拿起一份折子,朝文一沾扬了扬,道,“文卿的折子朕看了,”安懋放下手,“挥翰如飞,文不加点,辞采甚佳。”安懋开了一句玩笑,“这样的请罪折子,倒是少见。” 文一沾站起来辑手,“臣有负圣意,甚惭之。” 安懋道,“文卿不必如此,坐罢。”待文一沾坐下,安懋又道,“且文卿何罪?唯‘既明且哲,以保其身’耳。” 文一沾一听这话,就想站起来请罪,但是安懋刚说了他没罪,他再站起来请罪就有点不合时宜了。 可文一沾又不能默认安懋的这句话,对于将要进入权力中枢的他来说,“明哲保身”实在不是一个好评语,“圣上缪赞,臣实非明哲之人,只循默谨畏是也。” 安懋道,“文卿素来贤良谠直,朕观文卿所作文章,亦是笔触犀利,有革故鼎新之锐进志,非畏怯退避之自安意。”安懋往后微微一靠,“文卿自薄如此,意在何为?” 文一沾这回并没有站起来,他端坐着看向殿上的君王,“臣观如今朝中,各有朋党,互相济援,私立名字,阴阻善良,胁持上下,为朝廷之祸也。 “臣方才所言,是为自誉,而非自谤也。朋党横行,独以循默谨畏者为时才,畏怯退避者为良臣是也。” 安懋道,“朋党之说,自古有之,不足为奇。”他淡淡道,“文卿是想以此劝省,望朕‘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 文一沾掐准这个时机站起来再次行了礼,“臣不敢。有道是,‘兴亡不在朋党,而在昏明’,圣上英明可比尧舜,自然辨善恶而明德业。” “臣进此言,是想恳请圣上宽宥一涉案要人。” 安懋接口道,“此人可是大理寺寺丞杜韫玉?” 文一沾道,“正是。” 安懋笑了,“此案仍在制勘院根勘,尚无定论,何来宽宥一说?” 文一沾道,“杜寺丞虽无定罪,但已有得罪。假圣上不特宥于他,只令别官再勘,他必被治罪。” 安懋道,“无实证口供,何以治罪?” 文一沾道,“徐氏一党能治耶。” 殿中静默了一瞬,安懋道,“古今撰《朋党论》一文者颇多,其以宋人尤甚,何以所致?” 文一沾道,“宋太祖定国后,尝立训曰:‘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此所以致也。” 安懋道,“宋太祖立此训是为平五代以来之乱象,可其后党争四起,文人名士勇于私斗而怯于公战,于朝政亦非福也。” “文卿为士大夫,今进此言,不知是否亦为朋党之义也?” 文一沾道,“昔年洛蜀党争之时,大兴以文治狱,亦有同彭器资般中正不倚的敢言诤臣。” “而今臣进此言,是仿昔年‘车盖亭诗案’中,彭器资力救蔡持正之秉公举,望圣上明鉴。” 安懋道,“昔年彭汝砺因吕嘉问一案被蔡确攻讦乃至徙外十年,可见两人本为政敌,并不相投。” “如今文卿既说此举是仿彭汝砺救蔡确,便是言明自身与杜韫玉互为两党乎?”安懋问道,“朕却不知文卿属何党?” 文一沾道,“臣致仕以来,入翰林学士院听圣上差遣,并无结党之念。臣以彭器资救蔡持正类此举,是因个人私怨,而非朋党之异。” 个人私怨是什么,不言而喻,可文一沾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是非常有风度,一点儿生气的迹象都没有。 安懋道,“文卿之雅量,与南朝名臣到溉颇为相似。” 文一沾道,“臣并无到溉之雅量,只是阴私之事,最是难辨,臣若因阴私而废公道,岂非有违圣贤之训?” 安懋看了文一沾一眼,文一沾面色恳切。 安懋道,“坐下说话罢。” 文一沾又坐回了原位,安懋跳过制勘官无诏动刑这件事,而是道,“文卿以为,上邶州一案,可有不妥之处?” 文一沾道,“确有不妥。”他见安懋面无表情,继而道,“只是圣上命徐国公清查吏部与礼部是为储君之清誉,与上邶州一案并无直接关联。” “若两案并审,必启党争之祸端,望圣上三思。” 安懋道,“文卿说得有理。” 文一沾见安懋只是口头上同意他的看法,实际并没有颁下任何旨意,便闭上了口。 其实这两个案子本来就不是一处审的,只是徐广一开始拿纪鹏飞作筏子,安懋又不下敕诏让纪鹏飞上定襄,于是徐广只能转而去审杜韫玉。 至于上邶州的案子到底有没有问题,那完全是安懋一句话的事情,给徐氏一党使绊子的根本不是周惇,而是安懋。 文一沾参透了这一点,所以他闭上了嘴。 安懋又与他说了几句闲话,便让他回翰林学士院了。 文一沾走后,安懋转头对徐安道,“摆驾清宁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四章 顺水推舟 徐宁在角房里找到苏敏儿的时候,她正在绣一只荷包,其他人都在院中的树下乘凉,角房中就坐着苏敏儿一个人。 苏敏儿见到徐宁来了,放下了手中的针线,“主子可有什么吩咐?” 徐宁走过去坐到她身边,“主子正用功呢,让人都不要扰他。” 苏敏儿道,“你不在门外侯着,跑这儿来作什么?” 她一边说,一边继续绣起了手上的荷包,这个荷包绣得并不顺利,总是绣绣拆拆,徐宁坐她身边都可以看见荷包上拆线留下的痕迹,他笑道,“你不该绣荷包。” 苏敏儿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徐宁继而道,“《周礼》有云:‘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君子于玉比德焉’,你该打个络子,把主子身上的玉络住才好。” “谁要拆你的络子,就得先扯主子身上的玉,这样一来,就谁也动不了你的络子了。”徐宁一边说,一边拿起旁边针线盒子里的几根线放在手里比着,“这线也不好,你该去尚衣局要几匝金线来。” 苏敏儿道,“我不过是练练针线活儿罢了。” 徐宁又把手上的线放回针线盒中,“主子读的是‘四书’,而非‘女四书’,你想与主子说得上话,就不该总拘泥于‘女四书’。” 苏敏儿放下了手中的针,瞪着徐宁,徐宁似不知觉地继续说道,“离七夕还有一段时日,你现在就去尚衣局要线还来得及。” 苏敏儿拿起那个荷包,放在手心里,低着头,细细抚摸,道,“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徐宁道,“我见你第一回伺候主子的时候。” 苏敏儿一怔,停下了抚摸荷包的手。 徐宁接着道,“刚搭上了主子,就抢着作贴身更衣的活儿,这还有什么看不出的?” 苏敏儿低着头道,“也只你看出来了罢。” 徐宁道,“我与你一样是奴才,奴才争的就是主子面前的那一席地,所以我一眼便能看到你的心思。” “主子心里眼里装的却都是大事,要争的远不是那小小的一席地,你要明明白白地把你的心意放到主子跟前,主子才瞧得见。” “我知道。”苏敏儿轻声说,她抬起那只拿着荷包的手,举到徐宁面前,“其实我原先绣的是并蒂鸳鸯,只是想到昔年赋圣作《凤求凰》示爱卓文君,其中有一句‘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便觉得这鸳鸯本不该是我绣的。” “我与主子本为主仆,我若绣了鸳鸯,主子或不在意,落在他人眼中,岂不嫌我轻佻?”苏敏儿放下手,“我又读李太白的《长干行》,其中有一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就想把这花样子改成竹梅双喜。” “不妨你看见了,倒劝我打个玉络子,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徐宁从她手上轻轻拿过那绣了一半的荷包,上面只有一根孤竹并几片竹叶,原应该在旁边的梅花还没下针,他道,“刘梦得尝作《庭竹》云,‘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你莫要再绣梅花,只把这笙竹绣全了,把打好的络子放在荷包里送给主子,岂不两全?” 苏敏儿点头,随即若有所思地看着徐宁,“你今儿怎的忽然与我论起针头线脑来了?” 徐宁把荷包拍回苏敏儿手里,作势点了点她,“我好心助你,你竟连我也不放心?” 苏敏儿嘻笑道,“不敢,不敢,纵观这山池院中,属你最忠心,连我也比不过,我怎能来疑你呢?” 她把荷包又搁回桌上,状似不经意地道,“只是我尝读应仲瑗的《风俗通》,其有一则曰,‘长吏马肥,观者快之,乘者喜其言,驰驱不已,至于死’。”她对徐宁说道,“肥马驰驱不已,最终道死路旁,只因观者捧之赞之,我读到此处,亦是心惊。” 徐宁开了一句玩笑,“你瘦得很,可并不肥。” 这句话显然没有达到开玩笑的效果,苏敏儿没笑,“‘杀君马者,道旁儿’,以‘捧’来‘杀’,最是防不胜防。” “我自知我身份低微,即使将来得幸,也难攀高位,德容言功也不过尔尔,你今番究竟为何这般助我?” 徐宁道,“我就是不助你,凭你的本事,也迟早能有法子爬上这青云梯,不如我推你一把,也好过你见主子这里的梯子难爬,倒伸脚去勾外头的杆子。” 苏敏儿作势轻轻捶了徐宁两下,“什么梯子杆子的?你在主子面前这么说话,看罚你不罚!” 徐宁故意嗳哊一声,“我可说错了?宫女出路多,我是能压着你对主子的这份意,可我压不住你寻出路的那份心。” “再者说,如今宫中比山池院高的枝儿条儿可多了去了,别的不提,圣上如今可还风华正茂,我要压着你在山池院中寻出路,说不定过个几年,你也去封个‘恭嫔’,主子倒要尊你为‘庶母’了。” 苏敏儿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徐宁,你别拿这话来激我,你的心思我也清楚。” “你不过是想顺水推舟。眼看圣上就要追封主子生母,主子却对你依旧半信半疑,甚至拿我来牵制于你,你是着急了罢。” “主子不信你,你就是把我踩了下去,主子还会找另一个更难对付的来继续牵制你。于是干脆你就推我一把,这几年主子还小,把我推上去了,也碍不了大事,我反倒替你占了对家的位置了。” “往后过几年,我作了主子房里人,主子身边只剩你一个好奴才,后面来的人都越不过你去。而我,不但要感激你推的这一把,主子若是大婚,我反过来倒要看你脸色了,你打的是这主意不是?” 徐宁笑嘻嘻道,“瞧瞧,我说什么来着,你是能封‘恭妃’的本事,自然不稀罕‘恭嫔’了。” 徐宁这么一打趣,苏敏儿也不好总绷着脸了,她哼了一声,露出一点儿笑来,“要我说,你心眼儿就是太大了,主子才不信你的。” 徐宁一怔,接着就听苏敏儿说道,“你方才有一句话说对了,奴才争的就是主子跟前的那一席地。” “你一人把这席地全占了,还占得满满当当,主子瞧着当然觉得不自在。别说主子不自在了,你为了把住这席地,占得都难受,你说是不是?” 徐宁的嘴动了两下,但没出声,苏敏儿看徐宁这模样,扬起了嘴角,“其实啊,你不必这么大费周章,你再找一个既让主子放心c又越不过你去的奴才来一起分这块地,不就成了吗?” 徐宁哼哼道,“我也想,可哪有这样的人呢?” 苏敏儿道,“你这就叫‘一叶障目’,东宫不就有两个现成的例子吗?” 徐宁脱口而出,“蕃奴。” 苏敏儿点头,“圣上c皇后都不喜欢蕃奴,主子就算想重用,也得先虑着那两位主子的心思。” 徐宁狠狠地拍了一下苏敏儿的肩胛,“好主意!” 苏敏儿吃痛,揉着肩道,“你既推了我一把,我也得还你这人情啊。” 徐宁解决了一件心头大事,此刻便轻松地笑道,“我这作奴才的受了你这‘恭妃’的指点,得下跪叩谢才对,怎能说什么人情呢?” 苏敏儿被逗得笑了起来,推了他一把,“快回去侯着主子罢,我也要去尚衣局拿线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五章 尘埃落定 安懋去往清宁宫的时候,安文正在和宋皇后说话,他下了学,刚从弘文馆回来。 弘文馆比清宁宫离承天门街近得多,听到的消息也比内宫中传的版本要生动得多,安文来之前,是很想和宋皇后说说他听到的那几个版本的。 但是此刻他请完了安,坐在宋皇后面前,却发现母亲一脸的忧色。 实际上,自从太子搬出清宁宫,住进了东宫后,宋皇后在安文面前,就总是一脸的忧色。 起先安文以为母亲是思念兄长,后来以为是宋皇后怕自己与太子兄弟阋墙,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安文却越来越弄不清宋皇后在担忧什么了。 宋皇后柔声道,“天热,你屋里的冰可还经用?” 安文回答道,“够用呢,母亲也要注意保养身体。” 宋皇后道,“我身体还好,只是你哥哥伤势还未痊愈,我这心里,总是放不下。” 安文道,“父皇时时牵挂东宫,母亲无需担心。” 宋皇后道,“可施魇咒之术的贼人还未落网,你哥哥独自一人住在东宫,也没个照应,我即使有心,也要避讳一二。” 安文道,“殿下迁入东宫已久,母亲却还以为殿下是稚龄小儿。” 宋皇后道,“在我眼中,你与你哥哥,总如婴儿之未孩时。”她有些伤感,“双生儿一旦脱离了母体,便彻底分离开来,连我这作母亲的,都没有办法。” 安文道,“我与殿下如果依旧连为一体,互相掣肘,那又怎能脱胎为人呢?”他放软了语调,“可无论如何,我与殿下,终归是母亲的孩子。” 宋皇后道,“是啊,你与你哥哥的孝心,我一向都是知道的。” 这时,外头的宫人高声通报说安懋来了,母子两人同时站了起来。 安懋进来后,安文先请了安,三人互相说了几句闲话,安文就告退了。 安懋又与宋皇后分别落了座,安懋先开口道,“朕知皇后向来不过问政事,只是这回,朕请皇后破这个例。” 宋皇后忙道,“圣上有话,尽管吩咐便是。” 安懋道,“请皇后下中宫笺表,以止内宫‘太子染指朝政’之流言。” 宋皇后立刻站起来行礼,“臣妾谨领训。” 安懋也站了起来,扶起宋皇后,“免礼。” 两人又坐了下来,安懋道,“朕知皇后现下必定满腹疑虑。” 宋皇后道,“圣上行事向来果断,臣妾与圣上多年夫妻,臣妾又怎会对圣上有疑虑?” 安懋道,“是啊,朕与皇后一向心有灵犀。”安懋牵过宋皇后的手,“皇后必定已知朕将如何处理此事了罢。” 宋皇后低眉,“臣妾不敢妄测圣意。” 安懋笑道,“无妨,皇后难得过问政事,朕也想听一听。” 宋皇后知道安懋这是想借她的口说出来,但是她还是斟酌了一下,才开口道,“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圣上为稳定人心,不得不对涉事官员申斥一二。只是此次事件因党争而起,且双方皆有过错,不宜重罚。” “圣上命徐国公清查吏部与礼部是为东宫之清誉,徐国公却借此清除异党,实在有负圣命。不过圣上顾及徐贵妃,也应给徐国公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宋皇后说到此处面色平静,波澜不惊,“如今元昊易主,新君得国不正,正是收复失地的好时机。徐国公骁勇善战,必能凯旋而归。” “至于上邶州一案,民间多有议论,若要发兵元昊,圣上必得顺应民心,轻惩作乱厢军,并安抚上邶州已归顺的木速蛮。” “为军民和睦,圣上必得还上邶州地方军吏清声,下旨明言是因朝廷军饷短缺,才致地方军费捉襟见肘。同时,也可借此机会,增加民间税赋,为发兵元昊而筹措军饷。” 徐广现在成了“戴罪”之人,只能乖乖去打仗了。 本来加税还怕有民怨,现在老百姓都看到朝廷缺粮饷都缺成这样了,安懋下旨再加税c发兵就顺理成章了。 管军饷的户部c兵部和地方军吏一看安懋自己揽了全部责任,竟然没有把黑锅往底下人身上扣,庆幸之余更加忠君爱国了,打仗的时候心更齐了。 归化的木速蛮看到东郡朝廷这么重视他们的意见,也更加放心归顺了。 太子在吏部和礼部的势力也借着徐广的手剪掉了大半,连东宫内部原本已经培养起来的心腹也借着清查贼人的理由清除了,现在安懋下旨不再查吏部和礼部,东宫对安懋肯定又是感激又是畏惧。 周氏一党也吃了一顿教训,但周惇一看安懋竟然没重罚自己的门生,心里更加诚惶诚恐,安庆更加不敢有半分逾矩的心思。 徐贵妃和她的儿女刚刚高封,经过此事当然不敢再有任何跋扈的念头,反而会感激安懋没有重罚。 至于山池院,王氏得到追封了,四皇子有了这个名分,也会学着安庆去中立,只会去讨好安懋c以安懋的想法办事,而不是轻易站队,成为任何一方的工具。 总而言之,经过这么一下,内宫的势力又平衡了,外朝的情势也顺着安懋期望的方向走了。 宋皇后提心吊胆地说完,有心想问一问安懋,是不是在得知烈昭公主逝世c元昊易主前,就想通过翻供巫蛊案来达到这些目的。 可她一抬眼,安懋正柔情似水地看着她,就好像真是一位体贴的丈夫在看着自己的结发妻子一般。 安懋轻轻抚摸着宋皇后的手,温声道,“朕说了,只是想听一听皇后与朕是否心有灵犀,皇后也实在太谨慎了些,”安懋说着说着,两只手都捂上了宋皇后的手,像宝贝似得握在中间,“瞧,这大热的天,手心却是凉的。” 宋皇后抽不出来,也不敢抽手,“圣上厚待臣妾,底下人也看在眼里,天气炎热,清宁宫的冰就放得多了些。” 安懋道,“皇后的担忧,朕心里都清楚。”他又拍了拍皇后的手,才放了开来,“朕来清宁宫之前,已经处死了魇咒太子的贼人,皇后可以放心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六章 托要金线 苏敏儿在尚衣局后门张望着,周围人来人往,都是各宫宫人,谁也没特别在意她这样一个小宫女。 毕竟尚衣局不太容易出事,规矩比尚食局松得多,而主子们遣人来对衣料样式c发钗首饰发表一点意见,也是人之常情。 因为这人一旦当上了主子,就总是要在这些小事上发表一点意见的,好像不这样做,就体现不出自己人上人的身份似的。 尚衣局的宫人也乐得主子们这么做,这正是能捞钱c搭关系c套消息的机会,反正大面儿上把着不出错,就没人能找他们的麻烦。 苏敏儿等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和她一般身量的小宫女匆匆走了出来。 苏敏儿见她空着手,不由有些失望道,“我可都来了第二回了。” 小宫女拉她进了尚衣局,到了院中的一个角落,小宫女才小声道,“姐姐来的不是时候,圣上出了禁苑,现在各宫的主子都忙着裁新衣呢,实在是匀不出那么多金线来给姐姐。” 每个主子能用的金线是有份例的,但是裁衣却不一定要用金线,主子们看到送上来的衣服按照自己的意思裁好了,也不会特意去问一件衣服用了多少线,多出来的线又去了哪里。 苏敏儿也很清楚这一点,奴才们想拿多出来的那些线,就得先把主子的衣服裁好了。 但她实在不想空手回去,那个禁苑中的黄头白奴有没有失宠她不清楚,可现在各宫主子都开始裁新衣了,就表明安懋这回在内宫要待上一段时间,那这段时间里,金线恐怕是匀不出来的。 于是苏敏儿又从袖口里摸出些钱来,悄悄塞到小宫女手里,“前些日子总有些积余剩下的罢,妹妹再替我想想法子。” 小宫女没接这些钱,反而推了回去,“姐姐客气,我手头还宽裕着,有了金线,定会告知姐姐。只是我现下有桩事体,想请教姐姐。” 苏敏儿看那小宫女没拿钱,心中微微一惊,等到那小宫女说出第二句话,才松了一口气,她笑道,“妹妹但说无妨。” 小宫女轻声道,“听说圣上想追封四皇子生母为‘恭嫔’,可是真的?” 苏敏儿紧张了起来,“哪里来的消息?” 小宫女道,“姐姐别管这是哪里来的消息,我只问一句,此事可确凿了?” 苏敏儿道,“我在四皇子身边,却并没听说过这话呢。” 小宫女追问道,“果真没听过?” 苏敏儿坚定地点头,“果真。” 小宫女泄气似地“唉”了一声,苏敏儿立刻追问道,“妹妹从哪儿听来的话?” 小宫女道,“昨儿清宁宫遣人来,说要镶一颗圣上赐的蓝宝,与管事闲聊的时候,顺嘴说了一句。” 苏敏儿问道,“你可听见原话是怎么说的?” 她一边问,一边把刚才被小宫女推回来的钱又塞回小宫女手里,小宫女这回不再推了,她把钱笼到袖管里,“圣上昨儿去了清宁宫,对皇后说道,‘王氏德行贵重,只可惜当年受贼人构陷,才致身死刑狱’,接着就道欲行追封。” 这话苏敏儿已经在山池院听过一遍了,可她不敢掉以轻心,“就这些?” 小宫女点头,“就这些。” 苏敏儿内心疑惑,在太子落马前,安懋就对宋皇后说过一样的话了,怎么到了这会儿,清宁宫又把这些话拿出来。 就在此时,院中突然发出一阵喧哗,两人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原来是一个负责浆洗衣服的宫奴在端着一大盆泡在水里的湿衣服走路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 管事的看到了,二话不说拿出腰间的短鞭就往那宫奴身上招呼过去,那宫奴浑身的,跪在地上不敢躲闪,只是不断地磕头求饶。 周围人看到了,竟然没一个人替他说话,甚至有几个昆仑奴看到这个场景,躲在角落里一边拍手一边嬉笑。 管事的下手颇重,不一会儿那宫奴身上的衣服就被鞭锋割开了,露出伤痕累累的身体来。 苏敏儿有些看不下去,想替那宫奴说几句话,但是看尚衣局众人的态度,觉得有些不寻常,便悄悄道,“他是谁?何苦这样打他?” 小宫女道,“姐姐不认得?这就是受太子殿下提拔,去东宫养马的那个蕃奴。” 苏敏儿这下是真吃了一惊,她听王杰说过那天紫宸殿上为太子作证的事情,穆翰德被安懋夸了两回,连周惇都说他忠心,因受太子提拔,连徐广都忌惮着这一层,不敢对他用重刑,这会儿却被这么作践。 苏敏儿问道,“魇咒太子的贼人已经伏法,被收押的东宫宫人不是已经送回东宫了吗?” 这些被收押的东宫宫人一旦从大理寺回了东宫,必然会受重用。他们在大理寺受尽了刑c在徐广要查吏部和礼部的时候都不松口,这难道还不是忠仆? 穆翰德更是忠仆中的忠仆了,苏敏儿怎么都想不通穆翰德竟然没有回东宫。 小宫女道,“太子殿下不要他,说让他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苏敏儿问道,“这是为何?” 小宫女道,“据说,他竟然当着圣上c殿下c二皇子和四皇子的面说‘只求得侍明主’,可不是犯了忌?殿下说了,‘东宫已经容不下他了’。” 苏敏儿回想了一下,确定王杰和徐宁与自己说紫宸殿上发生的事的时候,并没有提起穆翰德的这句话。 也就是说,这句话在那个语境下,肯定是极不起眼的一句话。 苏敏儿咋舌道,“那也不须这样作践啊。” 小宫女道,“据说,他还指着徐国公叫骂,可不是以下犯上?”小宫女啧啧了两下,压低了声量,“圣上一出禁苑,虽先去了清宁宫,但是昨儿,是徐贵妃侍的寝,这不,主子们立马儿开始裁新衣了。” 苏敏儿了然地点头,“犯了两位主子的忌讳,是该打。” 小宫女道,“就是,这蕃奴以为自己进了东宫就能得意了,连冒犯了人都不知道,活该落这个下场。” 两人谈话间,鞭打声和闷哼声此起彼伏,穆翰德被抽得爬不起来,待管事的走了之后,那几个刚才在角落看戏的昆仑奴慢慢围了上去,又是一顿拳打脚踢。 苏敏儿听了小宫女的话,虽然觉得打得没错,但是又觉得这场景实在扎眼,便托辞山池院还有事等着她。 临走之前,苏敏儿对那小宫女又说了些好话,让她千万别忘记金线的事,看小宫女点了两次头,才出了尚衣局,回山池院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七章 无为而治 苏敏儿一回到山池院,就往正屋走去。 正屋中,王杰正在喝药粥,徐宁在旁边讲皇后下的中宫笺表c魇咒太子案的贼人伏法c张榜公示上邶州一案的调查和处理结果c对杜韫玉和制勘官的处罚决定,以及刚刚下的加征税赋和民夫的旨意。 王杰听完,不由感叹道,“我尝读《管子》,其有一句:‘事督乎法,法出乎权,权出于道;礼出乎义,义出乎理,理因乎宜者也’,原以为不过是‘道论’的谈玄论虚,未想到此是以‘内圣’喻‘外王’。” 徐宁道,“《管子》为稷下道家之学,统百家,主黄老,主子确应深研其术。” 王杰道,“我总以为,世人赞汉文c景二帝施黄老,是因‘无为而治’四个字。却不想,这‘无为’之下,是‘以无为而有为’。” 徐宁道,“若非文景二帝以‘无为’安边c强军c治藩,又怎能成汉世宗的‘武帝’之名?” 王杰道,“是啊,‘黄老之学’,另有一称,谓‘人君南面术’,今见父皇用之,方知不虚此名。” 这时,苏敏儿进了屋,她先朝王杰行了礼,再把她在尚衣局听到的消息和两人说了。 当然,她把去尚衣局是要拿金线给王杰打玉络子这一节给隐去了。 王杰听了,皱眉道,“追封一事,父皇尚未下明旨,清宁宫为何在此时宣扬此事?” 苏敏儿在回山池院的途中已经思考了一路,她试探地回答道,“奴婢以为,圣上或许是想抬举主子了。” 徐宁不语,只是赞许地看了苏敏儿一眼,苏敏儿得了这一眼,胆子大了一些,“奴婢尝读《韩非子》,其有一句:‘明君无为于上,君臣竦惧乎下’。” “又有一句:‘明君之道,使智者尽其虑,而君因以断事,故君不躬于智;贤者勑其材,君因而任之,故君不躬于能;有功则君有其贤,有过则臣任其罪,故君不躬于名’。” “如今圣上已断了事c任了贤,智者如周惇将尽其虑,贤者如徐广将勑其材,圣上已不必再操权柄以加赏罚,只需虚静以待,其事自定。” “《韩非子》又云:‘君无见其所欲,君见其所欲,臣将自雕琢;君无见其意,君见其意,臣将自表异’。如今前朝已定,后宫却或有微澜,圣上为保前朝之安定,必不能‘见其所欲’。” “徐c周二党,皆不可偏,圣上为保战事,必遵明主之言,‘隔塞而不通,周密而不见’。而战事在即,诸事繁琐,圣上需勤政以表,又须对徐贵妃稍加抚慰,因而不得退避禁苑,只得留待内宫。” “后宫诸子之中,唯主子与两党皆不相厚。主子曾受东宫监视,可又在徐氏指控太子不悌之时,一力为太子作证。因此,圣上或会以主子生母受冤之名,抬举主子,加以厚赏。” 苏敏儿一气说完,低着头不敢看王杰,王杰忙着思考苏敏儿分析的前因后果,没注意到她的神态,“所以,清宁宫是秉承上意,才宣扬追封一事?” 徐宁点头,“于揣摩上意一事上,内宫中无出皇后之右者。” 王杰又问道,“父皇若想平衡徐c周二党,为何不寻一新宠加赏?” 徐宁道,“此时圣上若得新宠,此女必成徐c周二党争端之源。而前朝与后宫向来有所关系,圣上既想平是非,怎会再去寻是非?” 王杰了然道,“‘君以其言授之事,专以其事责其功。功当其事,事当其言,则赏;功不当其事,事不当其言,则罚’。” 徐宁笑道,“故而,‘明主之畜臣,臣不得越官而有功,不得陈言而不当’。” 王杰感叹道,“是尔,‘不贤而为贤者师,不智而为智者正’,这便是‘无为而治’了。” 苏敏儿也感叹道,“却不知,古今有多少贤者智者,以越官而自以为有大功。” 徐宁瞥了苏敏儿一眼,苏敏儿回看了他一下,王杰终于察觉到两人之间的眼神交流,他放下了勺子,“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徐宁又看了苏敏儿一眼,刚刚王杰才说完“功不当其事,事不当其言,则罚”,徐宁才不信苏敏儿会在这时候提出要引进一个蕃奴的事情。 没想到苏敏儿一开口,把她在尚衣局看到的穆翰德所受的遭遇给说了。 虽然自从王杰穿越到这里以后,就被当成一个主子供着,但他在现代二十多年所受的教育c形成的三观还没有那么容易被动摇,听到穆翰德沦落成那样了,不免与苏敏儿唏嘘了几句。 徐宁也趁势感叹了几句,刚想把话题引开,就听苏敏儿道,“主子不如趁此将他收入麾下。” 王杰还没来得及说话,徐宁一口打断道,“主子万不可行此举。” 徐宁见王杰看着他,忙解释道,“圣上是因徐c周党争,且战事当前,才欲加赏主子。主子得赏,应秉持谦俭之德,切莫示跋扈之相。” “此蕃奴以‘只求得侍明主’一言见罪于东宫,又因在紫宸殿上叫骂徐广而受徐氏怨恨。可见,除非圣上特赦,已是无人能救,主子万不可担此干系。” “况且,”徐宁顿了一下,但还是继续说道,“东宫弃此蕃奴,并非只因‘明主’一词,而是此奴已有‘乘贤劫君’c‘饰行迎欲’之嫌。东宫识人之能,连圣上也曾自叹不如,主子可要三思啊。” 王杰道,“何为‘乘贤劫君’c‘饰行迎欲’?” 徐宁低头答道,“出自《韩非子》中,‘人主有二患:任贤,则臣将乘于贤以劫其君;妄举,则事沮不胜’与‘故人主好贤,则群臣饰行以要群欲’两句。” 王杰道,“是啊,‘乘贤劫君’为人主之大忌,徐宁既熟读此书,我便不再多言了。” 徐宁辑手,“奴才知罪,请主子责罚。” 王杰看着辑手的徐宁,是一点食欲都没有了,他站了起来,扶起徐宁,“无妨,徐宁时时事事为我着想,我心里清楚。” 王杰又转头看向旁边一脸惶恐的苏敏儿,“此事确需从长计议,且容我想想罢。” —————————————— —————————————— 1 故礼出乎义,义出乎理,理因乎宜者也。法者所以同出,不得不然者也,故杀僇禁诛以一之也。故事督乎法,法出乎权,权出于道。——《管子·心术》 因此,礼从理产生,理从义产生,义是根据行事所宜来定的。法,是用来划一不齐的社会行动而不得不实行的,所以要运用杀戮禁诛来划一。事事都要用法来督察,法要根据权衡得失来制定,而权衡得失则是以道为根据的。 2 《汉书·艺文志》:“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乃人君南面之术也”。 3 明君无为于上,君臣竦惧乎下。明君之道,使智者尽其虑,而君因以断事,故君不躬于智;贤者勑其材,君因而任之,故君不躬于能;有功则君有其贤,有过则臣任其罪,故君不躬于名。是故不贤而为贤者师,不智而为智者正。臣有其劳,君有其成功,此之谓贤主之经也。——《韩非子·主道》 明君在上面无为而治,群臣在下面诚惶诚恐。明君的原则是,使聪明人竭尽思虑,君主据此决断事情,所以君主的智力不会穷尽;鼓励贤者发挥才干,君主据此任用他们,所以君主的能力不会穷尽;有功劳则君主占有贤名,有过失则臣下承担罪责,所以君主的名声不会穷尽。因此不贤的却是贤人的老师,不智的却是智者的君长。臣下承担劳苦,君主享受成功,这就叫贤明君主的常法。 4 君无见其所欲,君见其所欲,臣将自雕琢;君无见其意,君见其意,臣将自表异。——《韩非子·主道》 君主不要把自己的想法和欲求暴露给臣下。因为臣下如果窥测到了君主的心愿,他就会按照君主希望的样子去伪饰自己,按照君主盼望的结果去伪造事功。相反的,君主如果不表露自己的好恶和诉求,臣下就会更加本色c实诚;君主不说主张c不提措施,臣下就会更加尽职守责c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 5 君以其主授其事,事以责其功。功当其事,事当其言,则赏;功不当其事,事不当其言,则诛。——《韩非子·主道》 群臣各自应该做什么事c取得什么样的成绩,要让臣子自己提出预案和规划。君主的责任是考核臣子做事的结果,如果成就与预案吻合,就奖赏;如果不吻合,就惩罚。 6 故明主之畜臣,臣不得越官而有功,不得陈言而不当。——《韩非子·二柄》 所以明君驾驭臣下,臣下不能越权去立功,不能说话不恰当。超越职权就该处死,言行不一就该治罪。 7 人主有二患:任贤,则臣将乘于贤以劫其君;妄举,则事沮不胜。故人主好贤,则群臣饰行以要群欲,则是群臣之情不效;群臣之情不效,则人主无以异其臣矣。——《韩非子·二柄》 君主有两种祸患:任用贤人,臣下就会依仗贤能来威逼君主;随便推举,就会败坏事情而不能成功。所以君主喜好贤能,群臣就粉饰行为来迎合君主的,这样群臣的实情便不会显露;群臣的实情不显露,君主便无法识别他的臣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八章 生姜雪梨 杜韫玉被请进文府书房的时候,他一眼就看到了摆在文一沾书桌上的一个微型黄花梨天平架。 这是一件制作得非常精美的木作家具,结构与比例一丝不苟,摆在案头上极有意趣。 天平架底箱以两块木板横放嵌入两厚板足构成,中设抽屉两具。两根方材立柱下端出榫纳入板足,上接横梁,横梁下安横枨,全部沿边起线。立柱两侧精雕螭纹抵夹站牙,立柱上下端卧镶黄铜饰件与横梁和底箱相连,起加固作用。板足与箱面板接合处也卧镶腰码形铜片加固。抽屉脸安铜面页,上设锁销锁鼻,使抽屉能上锁。 文一沾的书桌c书架乃至博古架上摆满了这样精美的玩意儿,但不知道为什么,杜韫玉就是觉得这座黄花梨天平架漂亮极了,看起来比它旁边的紫檀葵瓣式嵌银笔筒还适合摆在文一沾的书桌上。 文一沾注意到杜韫玉的目光,他笑了一下,“杜大人好眼力,这是光启六年,我状元及第时,家严所赠的登科礼。” 杜韫玉其实想问问为什么这文家会送状元郎一个天平架子,但是他今天主要是来道歉的,两人到现在连朋友都算不上,于是他只是笑道,“真是小巧别致啊。” 此时,小厮端上了茶来,文一沾叫住小厮,“给杜大人端盏生姜雪梨汤来。” 杜韫玉一听,忙摆手道,“不必麻烦。” 文一沾道,“不麻烦,知道杜大人是带伤来访,一早就嘱咐人炖上了,搁到现在正好能喝。”文一沾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地拿起茶喝了一口,“我不懂茶,怕端不出好茶来,因此特意准备了这汤,杜大人要是不赏脸喝上一口,可真是辜负了我的一片心意。” 文一沾的功夫做到这份儿上,摆明了是给杜韫玉一个软钉子碰。 偏偏今天杜韫玉是作为理亏的一方,还真不能用硬办法去拔,那小厮端上汤盏来,杜韫玉只能配合地作出欢喜状,一气儿喝了半盏。 文一沾道,“瞧见杜大人喝了这汤,我便安心了。”文一沾又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杜大人送来的礼我已收下,今儿是休沐日” 杜韫玉立刻伸手按住了文一沾够茶杯的手腕,他知道这叫“端茶送客”,是官场规矩。 一旦文一沾端起茶杯来请他用茶,外头侯着的一名健仆就会高喊一声“送客”,文一沾就会站起身送他走。 杜韫玉道,“我已领了文大人的好意,文大人也要顾一顾我的好情儿才是。” 杜韫玉伤就伤在了手上,文一沾还真不能硬把这只伤痕累累的手拨开,“我如何不顾杜大人的情了?”他悠悠道,“我若不顾杜大人的情,怎会回杜大人的拜帖和礼单,又怎会请杜大人入书房清谈?” 杜韫玉道,“我诚心致歉,文大人也并非心胸狭隘之人,为何却一再闪避?” 文一沾慢慢地抽回了手,不再去碰桌上的茶杯,“我与杜大人私交甚少,杜大人怎知我的脾性?” 杜韫玉往后微微一靠,伸手一指桌上剩下的半盏汤羹,“就凭这生姜雪梨汤。” 文一沾“哦”了一声,笑道,“这难道还有什么说法吗?” 杜韫玉道,“《本草衍义补遗》中载,‘梨者,利也,其性下行流利也’;‘姜,辛温,俱轻,阳也’。《本草经注》中又载,‘梨种殊多,并皆冷利,多食损人,故俗人谓之快果’。两物同煮,以姜之阳辛克梨之冷损,岂非‘轻利’之义?” 文一沾道,“杜大人真是博学广知,一盏寻常的汤羹也能解出‘轻利’二字来。”他的面色微微柔和了一点,“我却只知生姜活血,雪梨清燥,于杜大人的伤势颇有益处。” 杜韫玉道,“有道是,‘见微知著,睹始知终’,虽只是一盏汤羹,但足可见文大人的为人了。”他的身体又往前倾了倾,“文大人最是秉公守道,可那日在制勘院中时,为何却对那二人退避三舍?” 文一沾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把那盏汤再往杜韫玉那儿推了推,“既然是好东西,杜大人就再多喝一口罢。” 杜韫玉没喝,他继续说道,“那日的事,我细想过不止一回,总觉得有一节极不寻常。” 文一沾微笑,“依我说,最不寻常的那一节,就是像杜大人这样温文尔雅的人,能跑到含光门街上如同一个地痞流氓一般破口大骂。” 杜韫玉道,“看来文大人是不想议论那日的事了。” 文一沾道,“圣上特宥了杜大人,不再对上邶州一案再行勘问,便是不愿再提,我在翰林学士院供职,自然秉承上意。”他顿了顿,“杜大人虽受周太师提拔,可大理寺并不隶属中书省,杜大人也须体察上意才好啊。” 杜韫玉道,“圣上以为此事因朋党相争而起,可” 文一沾打断道,“无论因何而起,对朝廷命官无诏动刑,就是有违公道,杜大人方才还说我最是秉公守道,此刻为何又以‘朋党’一说试探于我?” 杜韫玉闭了口,他伸手拿起那碗生姜雪梨汤,喝完了剩下的半盏,接着搁下碗,道,“时候不早了。” 文一沾点头示意,“代我向令正问一声安,可惜拙荆尚在琅州,不能赴约,倒辜负她的美意了。” 杜韫玉点头点了一半,突然道,“文大人是何时娶的亲?” 文一沾一怔,下意识答道,“光启三年。”他看了杜韫玉一眼,“杜大人难道是要去户部供职了?” 杜韫玉笑了笑,道,“有道是,‘天上麒麟子,人间状元郎’,我只是在想,究竟是怎样的女子才能与文大人相配?” 文一沾道,“琅州不比定襄民风开放,娶亲自然是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杜韫玉道,“令荆果真好福气,文大人娶亲之时,尚未得寸许功名,文大人若到如今再娶,恐怕也难再成此段佳缘罢。” 文一沾意识到杜韫玉是在套他妻子的底细,于是只道,“《礼记》有云:‘男女有别而后夫妇有义’,杜大人方才还夸我‘轻利’,这会儿怎就让我作那‘负义’之徒?” 杜韫玉微微一笑,“只是感叹一二,文大人切莫放在心上。” 说罢,他便站起身来告了辞,文一沾送杜韫玉一直送到了门口,看着他上轿的背影,皱起了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九章 实中有险 徐知让到前院廊下的时候,正碰上两个嫡出兄长徐知温和徐知恭从书房里头出来。 三人互相打了个招呼,徐知恭笑道,“五弟快进书房去罢,父亲今儿兴致不错,方才还与我们念叨你呢。” 徐知让道,“父亲在外辛苦,近日事情又多,难得回家一趟,见到大哥与三哥,自然高兴。” 徐知温道,“不知你姨娘可好?”他轻轻地往前跨了一小步,露出半个鞋面来,“昨儿母亲拿了双你姨娘纳的新鞋给我,还与我说,满府里,就数你姨娘的手艺最好。” 徐知恭道,“就是怕你姨娘费了眼,母亲还遣厨房特意送了道狮子头去,不知五弟有没有跟着尝尝?” 徐知让道,“昨儿国子监请了原来在弘文馆的一位博士来讲学,我回府时,晚膳的钟点已过。母亲向来对我和姨娘是极好的,尝与不尝,也没什么分别。” 这时,一名小厮快步走来,让徐知让快进书房去。 三人便又笑着道了别。 徐知让跨进书房的时候,徐广背着手,正在赏一幅字,那幅字端端正正地挂在书房正中央的墙上,加了厚裱,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是太子赏给徐广的《卜商贴》。 徐知让行了礼,“父亲。” 徐广没转身,只是道,“怎么才到啊?” 徐知让道,“在廊下碰见了大哥与三哥,便聊了几句家常,耽误了些时候。” 徐广道,“都聊些什么呢?” 徐知让道,“正说起昨儿母亲送了我姨娘一道狮子头,可惜我回来得晚,没吃上。” 徐广闻言,微微侧转了身,看见徐知让还在恭恭敬敬地行着礼,他叹了口气,“你是不该吃。”他顿了一下,“过来瞧瞧这幅字罢,昨儿你姨娘说你一直想看呢。” 徐知让这才直起身,依言慢慢走到了徐广身边,也背过手去,学着徐广的动作,赏起字来。 父子两人对着这幅字站了一会儿,徐知让开口道,“果然是好。” 徐广问道,“好在哪里?” 徐知让道,“笔力刚劲,有执法廷争之风,起笔简截而少婉约之势,有北派书法中的方劲笔法。” 徐广一指那幅字上的‘書’字,道,“笔短意长,雄健弥复深雅。” 徐知让道,“欧阳率更猛锐长驱,八体尽能,名不虚传。”他笑道,“更难得的是这‘实’中有‘险’。” 徐广微微扬起了嘴角,“这‘险’在哪里?” 徐知让道,“其‘险’笔力破余地,安顿照应,不偏不支,既劲而稳。”他伸手指了指第三排末尾和第四排最上面的两个“離”字,“人不能到而我到之,其力险;人不敢放而我放之,其笔险。‘险’中透‘实’,‘实’中含‘险’,果然精妙。” 徐广转头看着徐知让欣喜的侧脸,轻轻说道,“你比你大哥和三哥都会赏字。” 徐知让怔了一下,回过神来,也轻声道,“谢父亲夸奖。” 徐知让的声音中有一种刻意掩饰的雀跃与欣喜。 不知怎的,徐广听着这声音,竟觉出一丝不忍来,他掩饰着换了个话题,“明年是大比之年,知道你书读得也好,可别让你姨娘失望。” 徐知让觉得今天的徐广有些不对头,徐广从来没这么对他说过话,他不禁道,“父亲,您千万别因外头的那些” 徐广一口打断道,“赏完字了罢?” 徐知让点了点头,又像刚才进书房时那样微微低下头来。 徐广道,“上回你说和福嗣王聊得很是相投,怎么也不见你再往福嗣王府去请安?” 徐知让道,“福嗣王收了父亲的礼,却至今未有回应,可见儿子并不得福嗣王的意。” 徐广道,“福嗣王上回收的是这徐国公府的致歉礼,你再去请安,便是你的一片心意。” 徐知让一愣,见徐广神色肃穆,心下微动,“儿子不会说话,不如让大哥或三哥去拜访嗣王府。” 徐广道,“你大哥和三哥有其他事情要做,”他淡淡道,“圣上已准了让他们随军参战。” 徐知让听到这个消息,一时竟没回过神来,徐广还在继续说道,“再者,你与福嗣王年纪相当,怎会没有话说呢?” 徐知让咬牙道,“真说起来,也都是些不懑的话,儿子怕一个说不好,又让福嗣王恼了。” 徐广道,“那便先在这儿说上一说,我倒要瞧瞧,你能说出些什么话,能让福嗣王着恼?” 徐知让冷声道,“嫡兄无能跋扈,依仗胞妹得势,将庶弟视为眼中钉,恨不能一力拔除,有道是,‘人无伤虎意’” 徐广抬手就是一个耳光,“啪”得一声,极响,徐知让被打得偏过头去,牙齿磕破了嘴里的嫩肉,吣出血来,但还是吐完了后半句,“‘虎有害人心’。” 徐广打完这个耳光,绕过徐知让,走到书桌后坐了下来,淡然道,“既说了,你就在这儿把这不忠不孝不悌的话给我吐完了,别跑出去污了福嗣王的耳朵,丢了徐国公府的脸。” 徐广军队出身,手劲儿极大,徐知让转过身的时候,半边脸已经肿了起来,“父亲让我去做那不忠不孝不悌的事,现在却反倒嫌儿子这不忠不孝不悌的话难听了。” 徐广吸了一口气,“看来你确实不会说话。” 徐知让道,“大哥和三哥会说话,是父亲不让说。” 徐知让笔直笔直地站在那儿,徐广看着他,发现连火都发不出,“你大哥和三哥只是没有你会读书罢了,这考场总比战场稳妥” 徐知让打断道,“父亲,您方才还说儿子比他们更会赏字。” 徐广愣住了。 徐知让继续道,“‘险’中有‘实’,‘实’中有‘险’,这份笔力,大哥和三哥瞧不出,您赏这幅字这么久了,难道也看不明白吗?” 徐广终于忍无可忍,他抄起手边的砚台,往徐知让身上狠狠一掷,怒道,“滚!” 徐知让端正地行了礼,“儿子告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章 险中有实 徐贵妃拨弄着碗里的一瓣玉兰片,安懋坐在她对面,正吹着一勺汤。 站在徐贵妃身后的江小柔,眼睁睁地看着安懋吹这勺汤吹了足足有一分钟也没喝一口。 她心里不禁就想,圣上是不是上火了,嘴里长了东西,才既咽不下东西,也说不出话。 江小柔正这么想着呢,安懋就把勺子里的汤喝了,拿起一边的巾子擦了擦嘴角,开口道,“朕今儿去瞧了瞧太皇太后,太皇太后跟朕说,你特意嘱咐尚衣局新裁了几身衣服,挺衬人的,怎么朕来了,也不穿出来给朕看看?” 徐贵妃柔声道,“公主现在正是要人抱c要人哄的时候,孩子皮肉嫩,新衣上的金线粗糙,难免碰着了她,因此臣妾在自己宫中时,常穿旧衣。” 说起同安公主,安懋的面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看着徐贵妃身上的那件旧衣,随口吟道,“‘翠贴莲蓬小,金销藉叶稀’,你穿来,倒别有风韵。” 这两句出自李清照的《南歌子》,这首词的意头不好,徐贵妃不知道该不该接后面那两句,于是只低头作羞涩状,“谢圣上夸奖。” 安懋又舀了一勺汤,开始吹,“最近前朝事多,也就到你这里,能看到点家常样子。”他喝了那勺汤,“朕身边来来去去的人太多了,唯独你,一直是朕第一次见你时的那模样。” 徐贵妃道,“臣妾也记得第一次见圣上时的情景,”她终于嚼了那瓣玉兰片,“臣妾终身难忘。” 徐安听着这二人的对话,也有些动容,可这时,他却看到站在徐贵妃身后的江小柔皱起了眉。 安懋又慢慢喝了几勺汤,“朕记得,先前你提过一句,那个姚世祉很会讲经,朕这回就让他去国子监说上一段时日。谁知,昨儿他上了一道折子,说国子监中有一位监生,文章作得狂悖乖谬,还与他起了些争辩。” 徐贵妃道,“或许是哗众取宠罢了。” 安懋道,“朕也这么认为,不过思及国子监生均要参加明年大比,不得不谨慎一些,朕便翻了翻那名监生的文章,”安懋说到这里,见徐贵妃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果然都是些离经叛道的妄言。” “他竟说‘虽孔夫子亦庸众人类也’;还说‘耕稼陶渔之人即无不可取,则千圣万贤之善,独不可取乎?又何必专门学孔子而后为正脉也’;另有一句,‘然则仲尼虽圣,效之则为颦,学之则为步丑妇之贱态’。” 徐贵妃道,“圣上不必生气,此人如此狂妄乖戾,怎能高中?” 安懋点头,“不但如此,他还说什么‘庶人非下侯王非高,在庶人可言贵,在侯王可言贱’。” 徐贵妃道,“真是非圣无法,尊卑颠倒。” 安懋道,“是啊,朕本想当即除了他的监生,再加以刑诛,只是此人竟与你有些牵连。” 徐贵妃一怔,她知道能进国子监读书的要么是各地举荐上来的学子,要么是父辈有功名,受恩萌的官宦子弟。 前者绝不可能有胆子写这种文章,而后者,徐贵妃确定自己的两个兄弟是写不出这文章来的,“不知究竟是何人?” 安懋道,“你的五弟,徐知让。” 徐贵妃立刻搁下筷子,起身请罪,“是臣妾管束无方。” 安懋从头到尾都在看徐贵妃的神情,一丝一毫都不放过,现在他肯定了,徐贵妃事先确实是一点儿都不知道。 但安懋有些犹疑,因为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实在是太敏感了。 徐国公府的情况,安懋比徐贵妃了解得还清楚,现在整个府里能有希望出一个正经进士的就是这个徐知让了。 明年就是大比之年,离春闱也就八个多月,现在才开始加税和征民夫,为什么非要用这样一种方式,在这个时候把徐知让推到安懋眼前呢? 如果说这是徐府内嫡庶之间的斗争,看起来也不像。 安懋接触过徐知温和徐知恭,这两个人虽然不是读书的料子,但并不是蠢或者笨。他们顶多给徐知让下点小绊子,让徐知让牢记嫡庶之别,绝不可能为了压住徐知让,而断送徐府出进士的可能。 他们要敢这么做,都不用安懋来担心,徐广就能治死他们。 徐广这次花了那么大的力气,又是咬东宫,又是对官员用刑的,除了想揭贪污c削太子,不免有敲打吏部和礼部,为徐知让明年春闱铺路的意思。 因此,安懋结合了徐贵妃的不知情后,更加肯定,这事绝不可能是徐广授意的。 如果说是有人用这个方法害徐氏,这就更不可能了,徐知让是徐广的亲生儿子,姚世祉是徐贵妃夸过的。徐知让目前又没有官职,除了自己的两个兄长,和其他哪一方都没有实际利益冲突。 可安懋又想起太皇太后安氏说的,徐知让代表徐国公府去给安景送致歉礼的事情,又有点疑惑,不敢轻易下结论了。 徐贵妃知道的信息比安懋少得多,因此她比安懋还要迷惑。现在她既不敢把这事往外推,也不敢一下子揽在徐氏头上,只能等安懋的反应。 两人互相等了对方一会儿,还是安懋开口道,“先起身罢,饭菜都凉了。” 徐贵妃一脸忐忑地坐了下来。 安懋又开始吹一勺汤,这回吹了有两分钟,但没喝,又把那勺汤倒回碗里,“你入宫多年,当然照管不到府里的事情,若是同胞兄弟,倒还能说上几句。” 徐贵妃喏喏点头,揣摩着安懋话里的意思。 安懋道,“不过说起来,你是这徐知让的长姐,”他顿了一下,笑道,“朕便是他的姐夫了。” 徐贵妃一怔,还来不及想出适合回应的词来,就听安懋道,“明儿午后,朕就召他入宫,替你管教管教他,如何?” 徐贵妃赶紧应是,“臣妾惭愧。” 安懋道,“这幼子娇养,最是难管,想来你父亲往常也费了不少心思罢。” 徐贵妃心中一惊,五皇子康王就是安懋的最幼子,偏偏刚才她还对安懋说,为了不碰伤孩子的皮肉才不穿新衣,这不正应了“娇养”吗? 徐贵妃道,“是啊,臣妾也是为人母后,才知养育不易。” 安懋道,“朕为人君,亦为人父,育民如养子,重了记恨,轻了招怨。”他对徐贵妃笑道,“朕知道,朕明白。” 徐贵妃道,“圣上慈心。” 两人用完了膳,又一起去看了看同安公主和康王,中途,徐贵妃说自己发髻松散,要回屋重新整理仪容。 等到她回来的时候,身上是一件新裁的莲青色夹金线绣百子榴花缎袍,配了一条娟纱金丝绣花长裙,连妆也重新上了一遍。 安懋看着她,温柔地笑道,“朕的徐贵妃真美,和朕第一次见你时一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一章 一箭三雕 徐宁把一匝金线拍到苏敏儿面前的小几上,苏敏儿头也不抬,“主子刚用完膳,你不在一旁侯着,陪主子说话消食,又跑这儿来受热啊。” 徐宁在她旁边坐下来,“反正我就是一做奴才的命,这哪有主子,我就上哪伺候去。现在正屋主子嫌我在旁边碍眼了,可架不住我这一打听,这山池院的偏房里头还有一位主子,我这不就赶紧跑来伺候你了吗?” 徐宁这通冷嘲热讽说得绵里藏针,苏敏儿把手中的荷包搁到针线盒里,拿起那匝金线,放到眼前打量着,“论起做奴才的本事,山池院中真是谁也比不过你去。” 她把那匝金线往徐宁眼前晃了两晃,笑道,“当主子的都还没开口,奴才就把主子的心思揣摩得透透的,这么好的奴才,任凭哪个主子瞧见了,都恨不得抢过来使呢。” 徐宁一把抓住苏敏儿晃动的手腕,也笑道,“哟,那我得先给您这偏房主子打声招呼了。虽说我徐宁生来就是作奴才的,可奴才里头呢,也不免分出个三六九等来。” “就好比这宫里的大小主子们,生来已经是人上人了,但一个个地都争着c抢着去做头等主子。为什么呢?就是因为这头等的主子才够格儿使头等的奴才。” “我呢,这辈子也没别的指望,就想当个头等奴才,伺候头等主子。拿这山池院来说,就是伺候正屋主子,伺候能穿着大红袍子c坐上八抬十六抬的轿子走正门进来的主子,可不伺候那些穿粉着绿的c走偏门的c抄小道的偏房主子c末等主子。” “您也别叨咕奴才们势利眼,您细想想,且不说这末等主子使不使得上头等奴才,就是使上了,这主子不像主子,奴才也不像奴才,外人看着,倒觉得您这当主子的不尊重,您说是不是?” 徐宁似笑非笑地说完这通话,见苏敏儿神色如常,并未露出难堪来。他一把放开了苏敏儿的手腕,却听苏敏儿道,“那你是觉得咱们主子不够格儿使你这‘头等奴才’,还是觉得自己是个‘末等主子’?” 徐宁一怔,苏敏儿轻笑道,“徐宁,你就是‘四书’读得太多,读得都以为自己能当个男人了。” 徐宁听了这话,伸手就往苏敏儿身上狠狠地拧了一把,冷声道,“我是当不成男人,可你也别以为我就没法子治你这个女人了。” 苏敏儿嗳呦一声,求饶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想治我,哪还用想法子?你往我的走道儿上放颗芝麻粒儿,我就能摔个大跟头。” 徐宁收回手,听苏敏儿继续说道,“先前你让我读‘四书’,‘四书’开篇就是《中庸》,《中庸》原属《礼记》第三十一篇,我便又去翻了翻《礼记》,读到《礼记》中的一篇《昏义》。” 苏敏儿说到这里,自嘲似的笑了一下,“我知道你心里许是在想我不配读《昏义》,我坐不上八抬十六抬的轿子,也走不了正门,但你这做不成男人的既读了‘四书’,我这走偏门的与你论一论《昏义》,也不算有辱斯文罢。” 徐宁想张口,被苏敏儿看了一眼,闭上了嘴,苏敏儿接着道,“《昏义》以男女昏礼为礼之本也,‘礼之大体,而所以成男女之别,而立夫妇之义也。男女有别而后夫妇有义;夫妇有义而后父子有亲;父子有亲而后君臣有正。’” 徐宁点头,“《中庸》亦有云:‘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 苏敏儿道,“可见,这君臣c主仆,与夫妇c男女是一个道理。”她笑道,“什么‘头等主子’c‘末等主子’,也就是我们奴才会这样分。主子们眼中,奴才就是奴才,断没有‘头等奴才’c‘末等奴才’的说法。” 徐宁道,“自古文人就爱拿后妃比君臣,你却拿夫妇比主仆,倒是新鲜。”他拨弄了两下针线盒里的东西,“不过你必然知道,凭这几句话,是说不动我的罢。” 苏敏儿道,“我并没有想说动你,我只是劝你,‘四书’读得太多,也该去看看‘女四书’。” 徐宁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别提‘四书’上的大道理,就按民间的说法,也有‘宁娶寡妇,不纳改嫁’的俗语。那蕃奴即使有几分本事,就凭他说的那句‘只求得侍明主’,也绝不值主子冒这么大的险。”他顿了一顿,低声道,“我也见过他了,说真的,他现在这下场,是他自找的,是活该。” 苏敏儿道,“我可没说不该打他。” 徐宁狐疑道,“那你对主子提他作甚?” 苏敏儿悠悠道,“我不是对主子提他,我是对你提他。” 徐宁想了一想,立刻反应过来,扔下针线,对着苏敏儿又拧又掐,“好你个小蹄子,现在都算计起我来了。” 徐宁掐的并不重,和挠痒痒似的,苏敏儿笑得几乎整个人倒在了徐宁的身上,“哎哟哟,我以前就听人说过,这人要站在云彩上,就是天大的事情,也就和芝麻粒儿一样大;要是待在井底下,天大的事情,落在他眼中,也就井口那么大了。今儿真算是应了这话了。” 苏敏儿的头发又黑又亮,拂在徐宁脸上,徐宁能闻见她发间皂荚的香气,又看见她大笑时弯弯的眉眼和酒窝,突然一阵心烦意乱,忙推开她,“是啊,主子还说我‘乘贤劫君’,这下你可得意了罢。” 苏敏儿看徐宁似乎真有些恼了,她扯了扯徐宁的袖子,指着针线盒里的荷包,笑道,“行,行,我错了,等给主子绣完,我也给你绣一个,好不好?” 徐宁道,“担不起,担不起,我现在连头等奴才都算不上了,哪敢用你绣的东西?” 苏敏儿道,“等那穆翰德自己找上门来,主子成了头等主子,你不就又成了头等奴才了?” 徐宁深深地看了苏敏儿一眼,“这一箭三雕的主意,连我一时都没看透,也亏你能想得出。” 苏敏儿道,“别,别,我这走偏门的不敢受你这份夸。” 徐宁道,“你就这么肯定,那穆翰德会自己找上门?” 苏敏儿道,“他这种处境,除了靠他自己,还能靠谁?他但凡是个灵透人,在太子退他回尚衣局的时候,就应该琢磨明白了这其中的道理。如果连这些都没有看明白,那就不必救了,救了也没用。” 徐宁想了想,轻声道,“我只是怕他会给主子惹麻烦。” 苏敏儿道,“他不敢。现在整个宫里,能救他的,除了圣上,就是咱们主子。”她笑道,“他现在就是能给圣上找不自在,都不敢给咱们主子惹麻烦。” 徐宁拿起针线盒里的那匝金线,凝视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一匝金线怕不够用罢。” 苏敏儿指着那个荷包,“竹子绣得是差不多了,可我想在荷包外再镶一圈金边。” 徐宁道,“是该镶一层,这样才显得出主子的富贵大气,也能显出你对主子的心来。” 苏敏儿道,“不过也不急,这慢工才能出细活。且我在尚衣局也托了人,要她替我留意有没有多余的金线。” 徐宁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二章 西市买奴 定襄,西市,某酒楼雅间。 周胤绪放下筷子,拿巾子擦了擦嘴角,向对面的杜韫玉说道,“这有什么难猜的,这文经登必定是太子的人。” 杜韫玉皱了皱眉,“这一条是不难猜,可若是琅州文氏也倒向东宫,对您可是大大的不利啊。” 周胤绪想了想,问道,“文家送他的登科礼,是一个天平架子?” 杜韫玉点头,“您说稀奇不稀奇?” 周胤绪看着窗外华灯初上的夜景,陷入了沉思。 杜韫玉慢吞吞地倒了一杯酒,一边抿着,一边也转头看向窗外。 作为东郡首都,定襄并没有宵禁。东市住的都是达官贵人,夜晚的巡逻还是十分严苛,而平民和商贾云集的西市,就宽松许多。 也因此,东市的达官贵人们入夜后,也喜欢到西市来走走,看看有什么新鲜玩意儿。 今天是休沐日,西市也比往常更加喧嚣。 杜韫玉又把视线转向面前正在沉思的周胤绪,周胤绪是周惇的嫡长子,光启六年的科举,考到了文举第三甲第二十八名,是“同进士出身”。 不知是这个“同进士出身”把周惇难住了,还是吏部里面有人和周惇过不去,周胤绪两年都没有考过吏部的铨试。 可妙的是,徐广一跳出来指控吏部不公,为东宫所染指,周胤绪就通过了铨试,不但通过了,还分到个好地方,琅州瑁梁。 东郡西北地区两个最富庶的地方,一就是简州和祈州交界的湟中,二就是琅州瑁梁,这两个地方,以及西北军事重镇的烽阳,都是单独设府,独立于所属州之外。 周胤绪即将就任的官职是瑁梁少尹,是从四品。虽然从职位上来讲,是个地方二把手,但这一看就知道,只要周胤绪能在这个职位上安份地待一段时间,熬出点资历来,周惇就有法子让儿子拿着这份政绩直入中枢。 而周胤绪今天请客杜韫玉的目的很明显,周惇和周胤绪,都觉得文一沾做出来的事,以及他的立场,十分地耐人寻味。 更令人为难的是,文一沾是光启六年的文状元,他的状元出身就决定了他必定比周胤绪早一步进入中枢。 文家有了文一沾这个状元,周胤绪也不可能新官上任,就贸贸然地去动琅州文氏,毕竟像文氏这样的大家族,多年经营下来,已经和当地官吏形成了利益网络。 现在周胤绪担心的是,如果琅州文氏已倒向了太子,那必定会对他的仕途有所影响。 周胤绪又开口了,这回是在自言自语,“这小妇养的东西,最是难对付。” 杜韫玉不敢接口,只闷头抿酒。 周胤绪见杜韫玉不接话,便换了个话题,“听说,文家在口马行的铺子里,来了一批新货。” 杜韫玉松了口气,“我陪您去瞧瞧?” 周胤绪点头,两人付了账,便出了酒楼,往西市口马行去。 周胤绪来西市,并没有乘周府的车,而是另雇了一辆,杜韫玉和他同乘,到了口马行门口,便已经知道周胤绪想干什么,他有点尴尬,但想到或许周胤绪看不上卖的东西,也没提出异议。 两人信步走到文氏的铺子门口,掌柜一看两人的装扮,就笑着亲自迎上来,“二位想要点什么?” 周胤绪不说话,杜韫玉道,“听说这儿来了一批新货?” 掌柜笑道,“是啊,二位请进罢。” 两人一进铺子里面,就见到层层累累的黑铁笼子,笼子中有的是动物,有的是待售的奴隶。 奴隶之中,肤色黝黑的昆仑奴最多,手脚都被铁链栓住,嘴里塞了嚼子,见有人进来了,发出呜呜的声音。 两人对这些看也不看一眼,径直随着掌柜走到最里面的一排笼子。 杜韫玉定睛一看,这一排笼子中,关的竟然都是金发c白肤c蓝眼睛的小男孩。 连周胤绪都吃了一惊,“这是哪里来的黄头白奴?” 杜韫玉也道,“这白奴怎的长的一双蓝眸?” 在两人的观念中,华傲才有这样长相的奴隶,多是鲜卑血统。而东郡与华傲已经久未正式交战,像这样漂亮的白奴,应该在宫中禁苑才对。 掌柜谄笑道,“是从西边刚运过来的。” 杜韫玉道,“西边哪里来的黄头鲜卑奴?” 掌柜道,“是从法兰西国来的。” 周胤绪凑近其中的一个笼子,只见那男孩身无片布,被铁链缚住了双手双脚,口中塞着嚼子,口水从嘴边溢了出来,见周胤绪盯着他,难堪得别过头去。 随着这男孩的别头的动作,脖子上原本有的一根挂坠翻垂了下来,赫然是一个十字架。 周胤绪一眼认了出来,“这是景教教物,他们是从拂菻国来的?” 掌柜点头,“他们信的是法兰西国的景教。” 杜韫玉道,“看来他们并不是鲜卑奴,想来他们也不会说官话罢。” 掌柜道,“他们说的是法兰西语。” 周胤绪闻言,直起腰,转头问道,“这里面有会说官话的吗?” 这时,只见刚刚那个别过头去的男孩,又转过头来,对着这边扯动着铁链,发出呜呜的声音。 周胤绪笑道,“看来他会。”他对掌柜说道,“让他说几句我听听罢。” 掌柜便招呼伙计开了笼子的锁门,解开男孩口中的嚼子。 男孩的一双蓝眼睛直盯着周胤绪,喘了一口气,才慢慢喊了一句,“先生。” 杜韫玉道,“声音倒是很好听。” 周胤绪走了两步,上前看着那个男孩。 男孩说话吐字很慢,“我是天主教徒。我是要去耶路撒冷。”说完这两句话,男孩似乎还有话想说,但是他的官话水平显然表达不出的意思,他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突然喊了一句,“阿们。” 说完这句,他的嘴又被嚼子塞了起来。 杜韫玉道,“我明白了,这法兰西国的景教,名叫天主教。” 周胤绪点头,“大约就是这样,他的十字坠和盛唐时的‘十字寺’形状一模一样。” 掌柜看这两位已经下了定义,决定不多加解释,反正真买下了,这男孩必定要改信道教,现在信什么也无所谓了。 周胤绪对掌柜道,“就他了。” 随即他转头对杜韫玉道,“钱我出,以你的名义买下来,把他送给文经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三章 强硬拒礼 “那么,耶路撒冷到底在哪儿呢?”文一沾一边问,一边摩梭着手中的十字坠,十字坠由横短竖长两木交叉做成,上头有一个男人的画像,作痛苦扭曲状,四个角的端头由三叶草图形点缀。 文一沾不喜欢这个十字架的图案,于是他只是握着它,眼睛看的是面前的这个男孩。 男孩已经被重新梳洗过,换上了汉族的服饰,他的金发蓝眼被裹在汉服里,却丝毫遮不去他的美貌。 此刻他不安地跪在文一沾面前,盯着文一沾手里的十字架,似乎是怕文一沾不小心把十字架弄坏了,“它是耶稣的殉难地,先生。”他小心翼翼地补充道,“耶稣就是十字架上的人。” 文一沾低头看了看那个十字架,笑道,“原来如此。” 那男孩依旧很紧张,“我必须得去耶路撒冷,先生。神是这样说的,只要能有一支孩童建立起来的十字军到达耶路撒冷,那么耶路撒冷将会被和平攻克。” 文一沾挑起了眉毛,“攻克?” 男孩道,“是的,不然,木速蛮们会抢夺那座神的圣城。” 文一沾又摩梭了两下十字架,“既然你们的‘神’引你去耶路撒冷,那你为何又到了这儿呢?” 男孩听了,露出一点难过的神情,“到尼萨的时候,海水并没有分开。” 文一沾以为自己听错了,“海水?是海?” 男孩道,“是的,蓝色的,海。” 文一沾温声道,“你为什么认为海水会分开呢?” 男孩道,“《圣经》上是这么说道的,于是我们在海边祈祷了十四天。” 文一沾道,“海水并没有分开,对吗?” 男孩道,“是的。可神还是帮助了我们,我们乘着商船过了海。我们到了亚历山大城。”他有点难受,又有点期待地看着文一沾,“然后我就见到了您,先生。您会帮助我去耶路撒冷吗?” 文一沾微笑,“可我并不是你们的‘神’,我也听不到你们的‘神’说话。” 男孩道,“可您握着十字架呢,先生,神定会告诉您该如何去的。” 文一沾朝他招招手,男孩小心翼翼地膝行过去,文一沾把手中的十字架重新套到男孩的脖子上,十字架垂下来,正好垂到男孩胸前,垂到汉服两衽的交叉部分。 文一沾轻轻地摸了摸他的金发c他的蓝眼睛,他温柔地笑道,“现在我把你的耶稣还给你了。” 男孩轻声道,“谢谢您,先生。” 文一沾抬起头,对着忐忑不安地送礼的杜府管事说道,“杜大人还真是多礼,同一批礼,也不知要分几次来送。”他又轻轻摸了摸男孩光滑的金发,“民间有俗语说,‘当官的不打送礼的’,现下,我也不能轻易打你们出去,是不是?” 杜府管事立刻冒了汗,“文大人,这是我们大人的一片诚意。” 文一沾拿起桌上的那份私契,以及粘连在一起的“市券”,《光启八年定襄杜韫玉买奴契》,上面写着男孩的名字,“路易迪厄波旁”,以及保人c交易地点和买卖数额。 文一沾道,“这杜大人还真不避嫌。”他翻着契约,头也不抬,“在文氏铺子里买了奴才来送我,知道的,是说我们文氏商名好,不知道的,”他抬起头,冷笑道,“还以为杜大人这是在和我行‘雅贿’呢。” 管事立刻道,“文大人,话不是这样讲的,这口马行里的奴才,都是谨守‘市沽价’买卖,太府寺颁发的市券,凭谁也不能动什么手脚。” 文一沾道,“是啊,这要是动了手脚,不就成了琅州文氏的罪过了吗?” 管事道,“文大人说笑了,我们大人说了,整个东郡,就数文氏商誉最好,所以才去那里买人。” 文一沾道,“我没和你说笑啊。有道是,‘破家的知府,灭门的知县’,何况你们大人是大理寺寺丞呢。若是哪一天他嫌文氏碍眼了,就是随便找个罪名,都能把文氏给抄没了,我怎能不长个心眼儿呢?” 说着,他把那份契约往地上一甩,“这哪是礼啊?这叫授人以柄啊。” 管事忙道,“就是抄谁,也不敢抄文大人家啊,文大人是状元,是麒麟子,是天上的文曲星,把文大人的家抄了,那不是犯了天怒吗?” 文一沾道,“这话可说不得,只有当今圣上才配叫‘天’,我就是真麒麟,也不敢惹‘天’怒啊。” 男孩听不懂他们两个之间的对话,此刻见文一沾发了火,便低下头去,跪着把契约拾起来,整理好,又递到文一沾手上。 文一沾没接,他好整以暇地对着那管事道,“还有,我家运来的奴才,只有我挑不尽c挑不上的时候,哪用外人买了来送我?你们大人买了我家的奴才,反过来送我,这是在说文氏不体面呢,还是嫌我穷酸呢?” 管事赶紧道,“文氏富致千金,谁敢说文大人穷?” 文一沾冷笑道,“这可说不准,保不齐你们大人是听了外边的什么谣言,或者受了别人的贿,拐着弯敲边鼓来了。” 管事道,“不敢,不敢,文大人,这只是一份礼物罢了。按法来说,这样的奴才,‘律比畜产’,就和一匹马c驼一样。” 文一沾笑道,“既然和马c驼一样,你就来骑上一骑。”他推了那男孩一把,饶有兴致地看着管事,“我就在这儿看着,你骑罢,你骑得上去,我就收了这礼。” 管事沉下了脸来,“文大人,我们大人是一片好意,您这是何必呢?” 文一沾道,“也就三个时辰前,我才与你们家大人说过,绝不做‘负义’之徒。”他接过男孩手中的契约,再次往地上一甩,起身道,“送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四章 差事难办 上邶州,州府衙。 司户参军在跟罗蒙正和傅楚吐苦水,“两位大人,这么说罢,咱们上邶州就好比一头奶牛,原来呢,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这草料含糊点儿,也还过得去。现下呢,连草末子也不给吃,直接上手挤,挤不出就得把肉割下来。” “您二位也清楚,这一头牛上,能割的肉就那么几块,割了这肉不难,麻烦在得等它长回来。过了夏,马上就是立秋,立秋一过,正是农忙的时候,现在把人都征走了,田头没了耕地的人,今年又下旨加税,到了秋赋的时候,这差又没法子交了” 罗蒙正开口打断道,“不愿服役者,按律,应每日折绢三尺,是为‘力役折庸’。既然立秋过后就是农忙,自然有大把交绢以免役之户,又怎会交不出秋赋呢?” 傅楚也道,“此次为额外征役,按律,加役满二十五日,全年免调,满三十日租调全免。前线虽远,但这一来一去,便可免了全年的租调两役,如何会征不来人呢?” 司户参军当然知道问题在哪里,他支吾了一会儿,还是说道,“‘有田则有租,有家则有调,有身则有庸’,可上邶州有那么些‘无田c无家c无身’之人,能交的只有‘户税’与‘地税’,这” 司户参军看见罗蒙正和傅楚一下子都一齐看着他,立刻闭了嘴,低下头去。 “无田c无家c无身”之人,当然就是指佃户了,而面前的两位,包括司户参军自己,都是拥地有田的官绅。 屋内安静了一会儿,罗蒙正打破了沉默,“我与傅大人均有功名在身,且为六品以上官员,按律可免去赋税,这收税上边边角角的问题,我们自然没有你清楚。” 罗蒙正一定了调,傅楚也附和道,“是啊,‘踢斛淋尖’c‘耗羡损折’c‘公费规复’,这里头的门道太杂,也多亏了你,这上邶州才能按时交赋。” 司户参军一听这两位是要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推了,赶紧道,“上邶州谁不清楚,两位大人心系民生,爱民护民,这次实在是难以为继了,我这才向二位通禀,否则,我哪敢向两位大人张这个嘴?” 罗蒙正与傅楚对视一眼,傅楚开口道,“现下,奶已经挤不出了,再往下挤,出的就是血了,对吗?” 傅楚这么一问,直接把司户参军问出了一脑门子的汗,“傅大人,这挤血也得费力去挤,才挤得出。” 傅楚道,“可割肉也得放血,一样是出血,不如从那本该流出东西来的口子里出,否则,东割一刀,西割一刀,一头牛被割得浑身是伤,往后即使有草料,也喂不进去,直接伤痕累累地,在草料旁活活饿死了。” 罗蒙正悠悠道,“其实牛要真饿死了,倒不要紧,还可以吃它的肉,榨它的油,啃它的骨头,总能找出它死后的价值来,不过,这也要看这头死牛最后落谁手里了。” 傅楚道,“要是落在一不稀罕吃肉c榨油c啃骨头的人手里,就不免要查一查,这头牛究竟是怎么饿死的。” 这下司户参军的汗是真淌下来了,可这回的任务,确实难以完成,他心一横,道,“两位大人也是难办,下头的人心里都知道,若实在没法子,不如”他觑着两人的脸色,眼睛一闭,“向圣上禀明实情。” 傅楚拍了桌子,“大胆!动摇军心是何罪过,你可知晓?”他严肃道,“你若想担这干系,此刻就可出城,上定襄敲那登闻鼓去,你是‘鸣冤’也好,‘越诉’也罢,我和罗大人,决不来捉你。” 司户参军喏喏辑手,“大人,小的也是实在没法子了。” 罗蒙正盯了司户参军好一会儿,叹了口气,道,“有道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和傅大人的意思,是这差事呢,你先办着,就是办得不好,也比不办来得强。” 司户参军犹豫了一会儿,见罗蒙正和傅楚没有松口的意思,硬着头皮道,“两位大人,小的倒有一个主意,只是不知可不可行。” 傅楚道,“说说罢。” 司户参军道,“若实在已无户可征,不如征发已归顺的东郡籍木速蛮。” 傅楚一听,立刻道,“好法子,你现在就去征罢。”他似笑非笑道,“你放心,若是圣上问下来,我和罗大人,绝不会抢你的功劳。” 罗蒙正道,“是啊,这么妙的法子,连圣上一时都没想到,何况我和傅大人呢,不妨,你头一个想到了,这往上一表,必定是头等大功了。” 司户参军知道他们两个在说反话,谄笑道,“小的一时糊涂,一时糊涂罢了。” 傅楚收起了笑容,冷冷道,“你在我和罗大人两人面前糊涂不要紧,在上邶州百姓面前,可不能说这糊涂话。” 司户参军辑手道,“是,是,小的再不敢提这话了。” 罗蒙正道,“行了,知道你事情多,我和傅大人就不耽误你办差了。” 司户参军只好辑手退下接着苦恼去了。 司户参军一走,罗蒙正和傅楚立刻变了神色,罗蒙正撑着额头,“‘无田c无家c无身’之人,遍及东郡,阡陌交通,无处不有,又怎只上邶州一处?” 傅楚也露出一些疲态来,“其实他也不是不清楚,只是想瞧瞧你和我的态度罢了。” 罗蒙正道,“是啊,连他都清楚的事情,圣上又何尝不知?” 傅楚道,“圣上若有心,就是立刻杀牛取肉,又有谁敢说个‘不’字?” 两人互相沉默了一会儿,罗蒙正开口道,“想来纪大人此刻也正苦恼着呢。” 傅楚淡淡一笑,“纪大人的苦恼,恐怕比你我多上百倍。”他抿了一口茶,“不过既然都是苦恼人,又各有各的差事,不如一起商量着,兴许,这法子自己就出来了。” 罗蒙正瞥了傅楚一眼,也笑了一下,“傅大人的意思,是这帖子得我来写罢。” 傅楚道,“我写了,怕纪大人还在生我的气,不肯来呢。” 罗蒙正起身,打趣道,“好啊,那我就写上‘平地神仙’四个字,纪大人看了,必定会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五章 士兵难带 罗蒙正的帖子送过去的时候,纪鹏飞的面前站着也是一肚子苦水的司兵参军。 纪鹏飞坐在桌后翻着邸报,桌前的司兵参军愁眉苦脸道,“纪大人,这么说罢,咱们‘威边军’就好比是一个牛棚,草料统共就这么一点。原来呢,这棚里的牛还准许放出去自己找食吃,吃个半饥不饱,凑活一下也还撑得住门面。” “现下呢,都得老老实实地待在棚里,张嘴等着料来喂,吃不饱也不能叫唤,饿急了还跑不出去,这也就罢了。可咱们这棚里,又拨来一群等着喂料的牛,原来只是吃不饱,现在可是吃不上了。纪大人,这事儿您心里早就有了谱,现在得拿个章程出来,否则” “否则?”纪鹏飞接口问道,“否则什么?”他把邸报一折,放到一边,抬起头来看着司兵参军,“否则这牛还能为着一口料咬死你?” 司兵参军道,“咬死是不至于,可现在吃不上食儿的牛是越来越多,这脾气再好的牛,长久没料吃,也难免会顶人。” 纪鹏飞道,“哦,那你今儿是挨了顶了,所以跑这儿讨料来了?” 司兵参军道,“纪大人,这抚恤银不是已经拨下来了吗?您高抬贵手,多给棚里添一把料,也不必多,填了那些牛的瘤胃就成。” 纪鹏飞笑了,“哟,这话怎么说的?朝廷发钱,是为抚恤军仓起火所致的伤亡士兵及亲属,这一分一厘都是圣上亲批的,有名册为证,什么叫‘高抬贵手’啊?”他敛起笑容,冷冷道,“你让谁‘高抬贵手’啊?” 司兵参军谄笑道,“是小的不会说话,纪大人,您别往心里去。”他笑着低下了头,“只是小的今天来,也是想给纪大人提一句醒,这火实在太大,把牛棚上的栅栏都给烧穿了,要修,还得另外花一番工夫。” “现在这薄薄的一层栅栏,可养不住这么多牛,要真饿急了,”司兵参军压低了声音,“保不齐这牛就合起伙儿来,把棚给掀了,到时候” 纪鹏飞打断道,“掀了倒好,没了棚,这牛不就又可以上外边打食去了?” 司兵参军道,“掀了棚,牛没了桎梏,顶起人来,就不分谁是谁了。”他抬起头来,“要是一个不小心,顶着纪大人了,这可如何是好?” 纪鹏飞看着他,似笑非笑道,“我不怕它来顶,它就是把我顶翻在地,一口咬死了我,也还是吃不上料啊。” 司兵参军被纪鹏飞的回答噎住了,恰好这时帐外的卫兵把罗蒙正的帖子送进来了。 纪鹏飞翻了翻帖子,笑了一下,这一笑笑得面前的司兵参军更加战战兢兢,连原来就在嗓子眼儿里的话都吐不出来了。 纪鹏飞拿起笔架上的毛笔,顿了一顿,又把笔放回去了,拿着帖子就起身吩咐外头的卫兵准备轿马。 司兵参军一看纪鹏飞要走了,赶紧上前一步,“纪大人,您得拿个主意啊。” 纪鹏飞回转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司兵参军,“牛爱顶人,那是因为它有角,你挨了顶,就该立即拔了它的角,何必跑这儿来和我磨牙。” 此时,外头的卫士在帐外报告轿马已经准备好了。 司兵参军张了张口,还要再说话,就听纪鹏飞接着道,“‘慈不掌兵,情不立事’,这道理你要是不懂,我现在就可以教你。”他顿了顿,缓了声,道,“你要是实在不舍得拔牛角,就饿着它罢。” 司兵参军张口结舌道,“饿着它?” 纪鹏飞道,“我的主意,就是饿着它。这牛能顶人,就说明瘤胃里还有料。你饿上它一段时日,让它把瘤胃里的料都反刍干净了,看它还能不能顶你。若是再顶你,你就拔了它的角。” 司兵参军还在消化纪鹏飞的这段话,就听纪鹏飞接而道,“不过也别多拔,拔个几头就行了。” 纪鹏飞掀开帐帘,上轿马前,回转身对司兵参军道,“你放心,现在这牛也只敢顶你几下,咬死了你,它们也活不了,外头的食儿就更吃不了了。” 纪鹏飞一上了轿,就有卫士进来请司兵参军出去。 轿马出了威边军驻地,往上邶州府衙走去。 绕过营地外围时,纪鹏飞掀开轿上的小窗帘,看着正在修建中的军仓,微微叹了口气,对走在轿子旁边的一名亲近卫兵道,“现在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恐怕无一不在想,圣上为何不立刻斩了我这贪官污吏罢?” 那名卫兵吓了一跳,连忙道,“圣上已张榜明言,地方缺粮,原本就是朝廷军饷短缺所致,且并未降罪于纪大人,纪大人怎会这样想呢?” 纪鹏飞淡淡道,“是啊,可百姓们见加税加赋,又添负担,难免有所怨言。又见圣上自悔揽责,百姓们心中感愧天恩,也不得不为圣上多忧心一些。” “他们许是在想,圣上想对南方发兵,就得维持北方边境的稳定。而我这贪官手上恰好握有‘威边军’兵权,圣上本想将我治罪,却忌惮‘威边军’所驻之地,正是华傲与东郡的交界要纽。” “此刻若将我斩杀,一是恐北方边境不稳,二是怕动摇军心。所以即使物议沸腾,圣上也只能张榜,说是因朝廷缺饷所致。而之所以加税敛赋,也是因为像我这样的贪官恃权横行,圣上才只能从老百姓嘴里抢食儿,是不是?” 卫兵安慰道,“纪大人多心了,您对百姓的好c尽的心,大家眼里都看着呢,都有数儿。” 纪鹏飞道,“你也别哄我,百姓们眼里,一个官吏就算有千日好,也抵不上一日贪。一旦这官和‘贪’字挂上了钩,无论他做了多大的事,造了多少的福,终究不能算是一个好官。搜了民脂c刮了民膏,就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卫兵听见纪鹏飞这样说,心中着急,但他笨口拙舌的,想不出实际有效地能安慰纪鹏飞的话来,于是只能喃喃道,“纪大人” 纪鹏飞又像是在和他说话,又像是在自己感慨,“我啊,只求我被‘千刀万剐’的那一日,上邶州的百姓别去争着吃我的肉c抢着喝我的血,能记得一分我对他们的好,替我收了全尸,就足够了。” 卫兵急得都结巴了,“纪c纪大人”好在此时已经能看到州府衙的匾额了,那名卫兵赶忙道,“纪大人,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六章 午间开宴 纪鹏飞跨进上邶州州府衙的时候,听到官伎的唱曲声,“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纪鹏飞径直走了进去,偌大的厅堂内,就罗蒙正和傅楚两人坐着,面前是一桌已经摆好的宴,设了三个席,席前的酒杯是满的。 官伎就跪坐在桌前的不远处,又弹又唱。 纪鹏飞就直接坐到了第三个空的位置上,拿起面前斟满酒的杯子喝了,喝了又斟,斟了又喝,喝完了三杯,才指着官伎说道,“我们午间开宴,你怎么唱这夜半幽会的曲儿?”他又往杯子里斟满了酒,“这儿也没有病重的大周后,你这曲子唱得不对,换一支罢。” 官伎停了弹唱,朝纪鹏飞盈盈一拜,道,“不知大人想听哪支曲儿?” 纪鹏飞慢慢地喝了第四杯,“就唱柳三变的《昼夜乐》罢。”他顿了顿,向那官伎举了举手中的空杯,调笑道,“唱那支‘洞房记得初相遇’。” 那官伎应了一声,起身又弹唱了起来,“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c长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况值阑珊春色暮,对满目c乱花狂絮。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 傅楚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外头的蝉鸣这样响,纪大人却偏要听她唱‘阑珊春色暮’。” 纪鹏飞没答话,只是握着酒杯跟着哼唱,“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c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拚,悔不当时留住。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一曲歌毕,纪鹏飞又喝了一杯酒,“恁地唱得这般悲凉?” 官伎低头答道,“大人,这是支以表思念的伤别曲。” 纪鹏飞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你以唱曲歌舞为生,连自己吃饭的本事都没学好么?”纪鹏飞放下酒壶,“这曲子的词牌名出自《诗经》中一句的‘式号式呼,俾昼作夜’,是彻昼彻夜行乐狂欢之意,你却唱得这般凄切,岂不是扫了我们的兴?” 官伎低着头不敢作声,纪鹏飞接着道,“得亏你归罗大人辖下,倘若是‘威边军’的营伎,我早除了你的籍了。” 罗蒙正闻言,轻轻转着手中的酒杯,看着杯中酒面流转,“纪大人要是觉得她扫了兴,我这就除了她的籍。”他抿了一口酒,“一点小事罢了,何须为此动气?” 那官伎以为罗蒙正真要除了她的籍,忙抬起头来辩解道,“大人所说的那句‘式号式呼,俾昼作夜’是出自《诗经·大雅·荡》,此诗假托周文王慨叹殷纣王残暴以暗讽周厉王贪虐无道,此句正是讥讽商纣王因耽于酒色而致荒废政事,奴婢身份低微,并不敢以乐唱悲,请大人明鉴。” 纪鹏飞一挑眉,还来不及说话,罗蒙正就哈哈笑了一声,对那官伎道,“莫慌,莫慌,纪大人最是怜香惜玉之人,方才是与你玩笑呢。” 傅楚也笑了,“唐太宗尝赠诗予萧贞褊公云:‘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板》《荡》二诗在此句中化指‘乱局’,这词牌名又典出于《荡》一诗中,你以悲唱悲,原本是想赞赏纪大人身处乱局,却仍坚守仁心,堪为勇夫诚臣罢?” 官伎连忙点头,“是,是,正是这意呢。” 纪鹏飞“哦”了一声,对罗蒙正道,“她既连我们的玩笑话都听不懂,就让她下去罢。” 罗蒙正便让那官伎领赏去,官伎如蒙大赦地行礼下去了。 官伎下去后,纪鹏飞呷了口酒,“话也听不明白,酒喝得都没滋味了。”他放下酒杯,“《昼夜乐》分明出自李太白所作五言《古风》中的一句‘行乐争昼夜,自言度千秋’。”他叹气道,“我说她连吃饭的本事都学不好,她还要与我争辩,好像我冤枉了她似的。” 傅楚道,“她未必是不知道,只是这句后两句为‘功成身不退,自古多愆尤’。” 罗蒙正道,“《道德经》中有云:‘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她方才若引此句,恐怕纪大人会认为她在讥讽她面前三人‘有违天道’呢。” 纪鹏飞笑道,“我竟不知我如此刻薄?” 罗蒙正举杯道,“纪大人若真是那心胸狭隘的刻薄人,此刻如何会坐在这桌前与我和傅大人谈词论曲?” 傅楚跟着举起了酒杯。 纪鹏飞顿了一下,也慢慢拿起酒杯,刚举到半截,罗蒙正就主动伸过手来,碰了一下纪鹏飞的酒杯,碰杯时杯子的高度几乎与纪鹏飞手中的齐平。 接着,傅楚也碰了一下纪鹏飞的酒杯,只是他碰杯的时候,刻意降低了手臂的高度,杯子比纪鹏飞手中的还矮了一截儿。 三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罗蒙正这才下了第一筷,“纪大人肯赏光前来,想来也不全是因我的帖子写得好罢?” 纪鹏飞夹了一筷菜,“‘好去上天辞富贵,却来平地作神仙’。”他低头吃了口菜,用一种无奈的口吻说道,“罗大人和傅大人齐心戮力,就是按律从法,也已具有指挥‘威边军’的权力,我如何能不前来听命?” 傅楚道,“不敢,纪大人为圣上亲授的上邶州经略使,理当先听圣令,再从兵部,只有临危之际,我与罗大人才得此特许。” 纪鹏飞慢条斯理地又吃了一口菜,才对傅楚说了开宴后的第一句话,“傅大人的‘危难之间’实在是太多了些,若次次任命于我,恐怕‘威边军’不久便临‘败军之际’了。”他轻轻搁下筷子,“傅大人上回拿我比陈隐王,难道这回要称我为忠武侯了?” 罗蒙正往碗里舀了勺汤,“忠武侯一生效忠蜀汉,为蜀汉殚精竭虑,乃至五次北伐,却终究未能饮马河洛c兴复中原,可谓是身后一大憾事。”他细细喝了一匙子汤,“大丈夫处世,当兼济天下c造福百姓,才无愧此生。” 纪鹏飞闻言,拿起旁边的白巾子擦了擦嘴,再把巾子往桌上一扔,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两人,“我明白了,这回傅大人拿我比的是汉高祖了。”他的目光扫视了面前的一桌席,“这便是‘鸿门宴’了。” 傅楚道,“纪大人放心,席上并无范增,门外亦无项庄。” 纪鹏飞道,“想来也无,就是有,傅大人又指出来了,岂不是暗指罗大人为‘竖子’吗?” 罗蒙正噗嗤一声,拿筷子指了指纪鹏飞,“促狭,促狭,纪大人是笃定这么一说,我便张不开嘴了罢。”他放下筷子,“纪大人连话都没听一句,就以为我是取命来了。” 纪鹏飞道,“上回我来寻罗大人与傅大人商议,就差点让人拿了性命去,经此一遭,如何不怕?” 罗蒙正看了傅楚一眼,傅楚道,“那位陶大人并未依他所言,上奏弹劾上邶州,圣上又已明榜公示结案陈论,纪大人自可安心了。” 纪鹏飞自顾自地喝了一杯酒,“是啊,可若当时我随那位陶大人去定襄作证,恐怕已身首异处。” 纪鹏飞说完这句话,又吃了两口菜,舀了一碗汤,“细想起来,在发出军仓失火的伤亡名册之前,傅大人就传话说我‘来日定要高升’,当时,罗大人也在一旁罢。”他拿起匙子搅着碗里的汤,“什么‘扶摇直上九万里’,无非是罗大人和傅大人觉得我寒门出身,必定志大才疏,便拿这话来激我罢了。” 纪鹏飞喝了两口汤,施施然地接着夹菜,“杜大人为周太师门生,因此他惨受毒刑后,还能跑出御史台,圣上才会亲自垂问制勘官。”他一口咽了筷上的菜,“若是换成我这样的穷小子,恐怕刚迈进御史台的门槛儿,就一闷棍给治死了。” 罗蒙正和傅楚静静地看着纪鹏飞一人又吃又喝,纪鹏飞又舀了一碗汤,“无论是吏部不公c东宫敛财还是贪污军饷,缺的就是我这一份‘口供’罢了。”他放下手中舀汤的匙子,又端起酒杯,先对着傅楚,又对着罗蒙正,笑道,“两位大人,是不是?” 罗蒙正想举起杯子与他碰杯,可举到一半,纪鹏飞像没看见他动作似的,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否则,那陶大人如何知道伤亡名册上作的手脚?” 罗蒙正想开口,纪鹏飞看到了,先一步打断道,“当时,罗大人虽然竭力挽留,但也存着一分私心罢。毕竟,那‘百姓喊冤’的主意,是罗大人出的。” “若是杜大人不堪受刑,供出了‘百姓喊冤’一事,罗大人不但能在圣上跟前落了好,又撇清了自己,徐c周二党亦会高看罗大人一眼。” 纪鹏飞感叹道,“可进可退,游刃有余,这份做官的本事,堪比西晋司马氏。” 纪鹏飞说到最后,竟笑了起来,“什么‘平地神仙’,我连‘天’都没上得,如何有这本事‘辞富贵’?” 傅楚听完,轻轻地拍了两记手,“‘勇夫安识义,智者必怀仁’,那官伎方才唱得应景,解的也不错,纪大人可真是冤枉她了。” 纪鹏飞冷声道,“是啊,她唱得那般悲切,必是也认为我同那周厉王一般,贪虐无道罢。” 罗蒙正道,“今儿我与傅大人于午间设宴,寻纪大人来商议,也正是想为纪大人解决此事。”他说着,又带头举起了酒杯,“纪大人来了,又说了那么些话,此刻席上就是真有一范增,纪大人也不会拂袖而去了罢。” 傅楚也笑着举起了酒杯。 纪鹏飞看着面前两人,大方一笑,也拿起了酒杯,先碰了罗蒙正的,再碰了傅楚的。 这次他举杯的时候,比傅楚手中的杯子还矮了一截儿。 ———————————— ———————————— 1 《菩萨蛮·花明月暗笼轻雾》是李煜描写自己与小周后幽会之情景,当时大周后病重,大周后死后三年,李煜封小周后为皇后。 2 天不湎尔以酒,不义从式。既愆尔止,靡明靡晦。式号式呼,俾昼作夜。——《诗经·大雅·荡》 上天未让你酗酒。也未让你用匪帮。礼节举止全不顾,没日没夜灌黄汤。狂呼乱叫不像样,日夜颠倒政事荒。 3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勇夫安识义,智者必怀仁。 ——《赐萧瑀》 在猛烈狂疾的大风中才能看得出是不是强健挺拔的草,在激烈动荡的年代里才能识别出是不是忠贞不二的臣。 一勇之夫怎么懂得为公为国为民为社稷的正义的道理,而智勇兼具的人内心里必然怀有忠君为民的仁爱之情。 萧瑀是南朝梁明帝萧岿第七子,梁靖帝萧琮异母弟,萧皇后之弟,玄武门之变后,劝李渊把政权给李世民,李世民继位后,他六次罢相,最后染病死去,死后被列为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 4 行乐争昼夜,自言度千秋。 功成身不退,自古多愆尤。 黄犬空叹息,绿珠成衅仇。 何如鸱夷子,散发棹扁舟。 ——《古风·天津三月时》 他们日夜秉烛欢宴,及时行乐,以为可以永远如此! 功成名就而身不退,自古以来没有几个有好的结局。 看看李斯临终前的叹息:不如早牵黄犬去打猎;看看石崇因为爱妾绿珠而导致满门抄斩,前车之鉴啊! 何如范螽无拘无束,携西子江湖泛舟。 5 “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诸葛亮《出师表》 6 鸿门宴上,范增三次举玉佩要求项羽乘这机会诛杀刘邦,项羽爱惜羽毛,不动手,范增出门找项伯假装舞剑来杀刘邦,结果刘邦假托上厕所溜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七章 弱民之术 纪鹏飞与傅楚碰了杯,喝尽了杯中酒,把空杯对着两人示意了一下,笑道,“我呢,对二位大人是甘拜下风。”他放下酒杯,“我出身低,眼皮子难免就浅一些,今番二位与我议事,可要多担待,把话说得敞亮些,我怕我听不明白,白耽误了事。” 罗蒙正道,“纪大人不必自谦,若纪大人真是鼠目寸光,在那陶大人走后,大可以立即上本弹劾吏部不公,何须到了这会儿来受我和傅大人的气?” 纪鹏飞道,“罗大人误会了,当时徐国公奉旨清查吏部与礼部,朝中纷纷互相攻玕,却无人弹劾东宫,众臣皆然,此事又因我而起,那般情形下,我又如何敢去作那‘出头鸟’呢?”他拿起了筷子,“这不过是胆怯罢了。” 傅楚夹了一筷菜,“若纪大人真是胆若鼷鼠,就不会为了几个老弱厢军,而火烧军仓。” 纪鹏飞道,“那时我笃定朝廷并不会来与我细较这笔‘糊涂账’,所以才放了火,毕竟,这‘糊涂账’也是我做的,做了就得认。”他叹了口气,“其实,当时就是不放这把火,两位大人也能在第二天的堂审时下功夫,保不齐,还弄出桩‘千古奇冤’来,总不会重惩厢军罢。” 傅楚道,“纪大人当时就想到了这一层,为何却还是放了那把火?” 纪鹏飞呵呵笑道,“那是因为我站得没有二位大人高,看得就不远。二位大人能摸得清徐国公c周太师的心思,而我瞧见那位杜大人,就疑他要掀起我的老底来了,就怕周太师要为一本‘糊涂账’而重判厢军了。说到底,我就是没这份本事。” 罗蒙正道,“‘民为贵,社稷轻之,君为轻’,我们三人之中,只有纪大人得承亚圣公之道统。” 纪鹏飞接口道,“此文后一句为:‘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如今,我可是‘三不得’了。”他自嘲地一笑,“或许是我多疑,我今儿从‘威边军’驻地一路过来,窃见有几个影儿朝我的轿马吐唾沫呢。” 傅楚道,“‘指斥乘舆’,按律可处‘大不敬’之罪,当斩。” 纪鹏飞道,“有影处未必有人,我的轿马总不能不往那背阴的地方走。若我因几个影儿就大动干戈,岂非更生议论?”他目光深邃地看着面前两人,“罗大人与傅大人今日说要为我解决此事,可切莫是让几个影儿担了这干系。” 罗蒙正闻言,转头就对傅楚笑道,“我明白了,纪大人方才绕了半天的弯子,说自己胆小如鼠c目光短浅,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傅楚站起来,亲自拿起酒壶给纪鹏飞斟了一杯酒,斟完后又坐下,“是我的不是,让纪大人受惊了,我在这儿,给纪大人赔个礼。” 纪鹏飞喝了那杯酒,对傅楚道,“无妨,只是傅大人以后,可千万别再拿王侯来比我了。” 罗蒙正道,“纪大人安心,在座并无可封王称侯者,只有身系百姓的上邶州父母官。” 纪鹏飞见两人都作了保证,这才道,“父母官亲民,可民众多爱论是非,若这是非关乎官吏,则议论者越多。我瞧见的那几个影儿未必是真,可影影绰绰最是难缠,我虽不是好名之人,但有道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不知罗大人与傅大人可有妙解?” 罗蒙正道,“《商君书》有云:‘民,辱则贵爵,弱则尊官,贫则重赏’,又云:‘民有私荣,则贱列卑官;富则轻赏’,纪大人若想治下息言,莫若‘弱民’二字。” 纪鹏飞摇摇头,“圣上已下旨加征税赋,又正值开战在即,此刻若再寻事端,只恐民心生异。” 傅楚道,“纪大人所言差矣,若纪大人一再放纵这些妄议之徒,民心才易生变。” 纪鹏飞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两人,“‘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读近日邸报,圣上已下令征发民夫。罗大人与傅大人均为儒士,为何在此时与我阔谈法家中的‘驭民五术’?” 罗蒙正立刻道,“不瞒纪大人,上邶州民夫难征,我与傅大人特邀纪大人前来,亦有这缘故。” 纪鹏飞脸色沉了沉,刚想问问为什么难征,傅楚就接道,“纪大人任官不久,名下却也置了些田产,自然清楚为何民夫难征。” 纪鹏飞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想到罗蒙正和傅楚名下的田产地产的数额肯定比自己多得多,他嘴里难听的话就说不出来了,但是想说点好听的呢,又觉得不合时宜。 罗蒙正道,“按理,我不该插手上邶州军务,可我听闻,近日兵部又拨了一批新兵过来,填补军仓失火案中‘伤亡士兵’的名目。而因百姓对纪大人颇有议论,纪大人治军严纪,也不如从前那般容易罢。” 纪鹏飞冷冷道,“经我一提醒,罗大人说话果然比之前敞亮多了。”他放下筷子,“不过我的眼皮子还是浅,照看不到大局,只知道圣上封我为上邶州经略使,是要严整军纪,以护东郡北方际边。若要我以军胁民,威征逼从,因一己私利,而不顾民众生计,那便是枉任此官。” 傅楚道,“我和罗大人并未言及‘以军胁民’一说,纪大人何出此言?” 纪鹏飞冷笑道,“‘壹民c弱民c疲民c辱民c贫民’,不外乎是‘以弱去强,以奸驭良’,罗大人要我以‘弱民’之法平息流言,不知是在说‘威边军’为‘弱’军,还是在意指我这上邶州经略使为‘奸’吏。” 罗蒙正大笑,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他见纪鹏飞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便收敛起笑容,认真道,“纪大人全然曲解了‘驭民五术’,‘驭民’之道,在于‘以民驭民’而非‘以官驭民’,在于‘以弱民去强民,以奸民驭良民’,而非‘以奸吏治善民’。” 纪鹏飞不语,只冷着脸。 罗蒙正道,“《商君书》又云:‘农c商c官三者,国之常食官也。农辟地,商致物,官法民’,如今,上邶州地已尽辟,民已既法。唯有一类人,牟东郡之利,却不致臣民之务,称他们为‘奸民’,亦不为过,纪大人可知我说的是谁?” 纪鹏飞盯了罗蒙正好一会儿,又看了看傅楚,脸色渐渐和缓了下来,他轻轻吐出一句话,“木速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八章 尊嫡卑庶 徐知让低着头站在徐广面前,他一边的脸已经上过了药,但还是能明显看到被掌掴的痕迹。徐知让顶着这张脸站在徐广面前,视线所及,只有徐广的两条腿。 徐知让盯着徐广的脚有好一会儿了,他已经看出,徐广脚上的这双鞋是自己的生母做的。 徐知让看出来的那一刻,他其实很想问问徐广觉得这双鞋穿得舒不舒服。 但他想到若开口问这个问题,就得称呼自己生母为‘姨娘’,且徐广一向认为他姨娘这么做是应该的,说不定根本没注意到这双鞋里包含的心血,便把已经涌到喉管口的话给咽下去了。 父子俩就这么沉默着站了一会儿,还是徐广先发话了,“你是打算在这儿和我耗到进宫的时辰了?” 徐知让道,“儿子不敢。”他盯着徐广的鞋面说道,“召儿子前来的是父亲您,儿子一人可不敢白耗光阴。” 徐广冷冷道,“故技重施?”他看着徐知让的头顶,似乎是想要看穿自己这个儿子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想激我打你,尔后带伤进宫?”他冷笑一声,“好一个戏胚子!” 徐知让道,“父亲若生了儿子的气,也不必亲自动手,只需进祠堂请了家法便是。” 徐广道,“家法打的是自己儿子,我看你已经不想作我儿子了。” 徐广说着,伸手想去摸徐知让上次被打的那半边脸,没想到徐知让一看见徐广抬手,就蓦地一缩,徐广一怔,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顿了几秒,才收回手。 徐知让淡淡道,“儿子若非贵妃之弟c国公之子,如何得幸进宫面圣听训?” 每次徐知让摆出这幅样子来,徐广是必定会生气的,实际上,徐知让不讨徐广喜欢,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徐知让对父兄的这种态度。 但是这回徐广硬是压下了自己的怒火,“你也知道你能得幸面圣,是拿徐国公府的脸面博来的。” 徐知让道,“儿子不才,撑不起徐国公府的脸面,父亲不如寄希望于大哥与三哥,儿子连书也读不明白,作篇文章都惹恼了圣上,想来是无望高中了。” 徐广闻言,静静地看了徐知让一会儿,突然嗤笑一声,“你和你姨娘一样,无论何时何事,总觉得天下所有的理全在你那边,什么都是旁人的错,你冤枉的不行,无辜的可以,还都自作聪明,喜欢先斩后奏。” 徐广用鞋轻轻蹭了蹭地面,似乎是无意识地两下,“非得跌了跟头,才知道这其中的利害。” 徐知让道,“儿子这腿还没迈进宫门槛儿,父亲就觉得儿子要跌跟头了,儿子惭愧。” 徐广道,“宫门槛儿太高,不是你踮踮脚c朝上蹦哒一下,就迈得过去的。”他又蹭了蹭地面,“不过现下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了,你要撞那南墙,撞去罢,别头破血流地回来跟你姨娘哭鼻子就行。” 徐知让疑心徐广已经气糊涂了,因为他从徐广的话语中捕捉到了一丝对自己的从未有过的忧心与关怀,但徐广说话时,还是一副嘲讽的口吻。 徐广接着道,“你放着好好的进士不考,非要借这荒谬之言进宫,怎么,是这徐国公府的主子作得你不舒坦了?巴望着要去当哪条潜龙的奴才了?” 徐知让心中惊诧,不自觉地抬起头来,面上的神情却还是波澜不惊,“儿子只是入宫听训” 徐广不耐烦地打断道,“都事到临头了,拿这套搪塞你姨娘去罢。” 徐知让沉默了一会儿,才嗫嚅道,“自然是康王。” 徐广“呵”了一声,“你大哥和三哥想借你的道儿当后路走,你都嫌挤了,你还能肯给你外甥牵马抬轿?”徐广嘲笑道,“就是你肯,你外甥还怕摔着呢。” 徐知让轻声道,“大哥和三哥的事情,分明是父亲偏心。” 徐广一瞪眼,徐知让立刻息了声,徐广冷冷道,“要是你连‘孝悌’二字都不懂,你今儿出了宫,就给我去祠堂跪着抄《孝经》去。” 徐知让道,“父亲,《孝经·谏诤章》有云:‘父有诤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诤于父’,儿子作此‘诤言’,正是为‘孝悌’二字。” 徐广道,“你要嫌《孝经》不够抄,那就再加抄‘三礼’。”他看着徐知让又低下头去,追问道,“《礼记·大传》一篇中对于嫡庶之别是怎么说的?” 他看徐知让不语,自答道,“‘庶子不祭,明其宗也。庶子不得为长子三年,不继祖也。别子为祖,继别为宗,继祢者为小宗。’,‘尊祖故敬宗’,” 徐知让小声接口道,“‘敬宗,尊祖之义也。’。” 徐广讥讽道,“这才想起来?你国子监的书真是白念了,连‘尊嫡卑庶’这一条都没领悟吗?我看你是不必费心考春闱了,连《礼记》都背不会。” 徐知让的心中猛然涌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委屈,可又带着点徒劳的愤怒,他听着徐广对他一贯的讽刺,突然就很想哭,他咬着牙才没带出哭腔,稳住声线道,“是儿子学识不深。” 徐广道,“圣人制‘礼’,正是因为知晓,有国有家者必有嫡庶,嫡子正体,特须尊崇,庶子体卑,不得为例。家如此,国亦如此,家里的事情,你说我偏心,那东郡的事情,你是不是也要说圣上偏心?” 徐知让明白过来了,他的心思转了一转,又抬起头来看着徐广,“父亲的意思,是想让我借此机会,入二皇子麾下?”他又犹豫道,“可二皇子上回” 徐广道,“你尚且对你大哥和三哥心生不懑,何况这本就互为掣肘的双生子?” 徐知让皱了皱眉,徐广看出他好像并不看好安文,便问了一句,“你原来想的是谁?” 徐知让咬了咬唇,还是说了实话,“儿子想助四皇子一臂之力。” 此时,守着仪门的小厮跑过来敲门说时辰到了,伺候轿马的中使已经在催了。 父子俩只好中止了谈话,开了书房门,让徐知让快步随着小厮往仪门去了。 徐知让走出书房之前,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地回头看了一眼。 徐广站在那幅《卜商贴》下,低着头,伸着脚,正打量着自己脚上的鞋子。 —————————————— —————————————— 1曾子曰:“若夫慈爱恭敬,安亲扬名,则闻命矣。敢问子从父之令,可谓孝乎?” 子曰:“是何言与,是何言与!士有诤友,则身不离于令名;父有诤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诤于父,臣不可以不诤于君;故当不义,则诤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 ——《孝经·谏诤章》 曾子说∶“像慈爱c恭敬c安亲c扬名这些孝道,已经听过了天子的教诲,我想再冒昧地问一下,做儿子的一味遵从父亲的命令,就可称得上是孝顺了吗?” 孔子说∶“这是甚么话呢?这是甚么话呢?普通的读书人有直言劝争的朋友,自己的美好名声就不会丧失;为父亲的有敢于直言力争的儿子,就能使父亲不会陷身于不义之中。因此在遇到不义之事时,如系父亲所为,做儿子的不可以不劝争力阻;如系君王所为,做臣子的不可以不直言谏争。所以对于不义之事,一定要谏争劝阻。如果只是遵从父亲的命令,又怎么称得上是孝顺呢” 顺便说一下,儒家四书五经,乃至十三经里面,从来没有“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这句话。 2 庶子不祭,明其宗也。庶子不得为长子三年,不继祖也。别子为祖,继别为宗,继祢者为小宗。有百世不迁之宗,有五世则迁之宗。百世不迁者,别子之后也;宗其继别子者,百世不迁者也。宗其继高祖者,五世则迁者也。尊祖故敬宗。敬宗,尊祖之义也。——《礼记·大传》 庶子不祭祖称,这表明祭祖称的事情应由宗子来做。作父亲的是庶子,就不能为其长子服丧三年,因为庶子不是祖称的继承人。别子为其后裔之始祖,继承别子的嫡长子是大宗,继承别子之庶子的是小宗。有百世不迁之宗,即大宗;有五世则迁之宗,即小宗。百世不迁的大宗,就是别子的嫡长子那一支。继承别子的嫡长子那一支,就是百世不迁的大宗。只能继承高祖的宗,是五世则迁的小宗。因为尊祖,所以才尊敬嫡长子,而尊敬嫡长子,也就等于尊祖。 所以说“礼教吃人”真是一点也不为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九章 陪听戒勉 和徐国公府比起来,山池院在接到让王杰去紫宸殿“陪听戒勉”的旨意的时候,就雀跃多了。 旨意的内容很简单,就是说王杰快要入学了,思想道德上的教育非常重要。这次徐贵妃的弟弟犯了错,安懋以长辈的身份训诫他,让王杰也跟着听听,免得也在思想上犯同样的错误。 毕竟王杰年幼,很容易被歪经邪说所吸引,安懋作为父亲,得行使管教的责任,这样入学以后,就更加尊师重道,能努力研习孔孟正学了。 虽然王杰觉得徐宁和苏敏儿早就从不同的渠道得知了这个消息,但接完旨后,他们两个比王杰这个要去面圣的人还高兴。 苏敏儿激动地跟王杰科普徐知让的身份,“主子可记得上回徐国公惹恼福嗣王的事儿?就是他去给赔的礼。听说,他文采甚佳,比他两个嫡兄都会读书,徐国公府里,他最有希望高中呢。” 王杰道,“那徐广必定十分宠爱他罢?” 对这个问题,苏敏儿却有些迟疑,“这倒不好说。” 徐宁接口道,“若徐广当真宠爱他,如何会让他写出这等悖谬之言?《左传》有云:‘爱子教之以义方’,他却驳孟批孔,圣上闻之而怒,明年的春闱,他定不能高中了,岂不是辜负了徐广对他的期许?” 王杰却不那么想,他试探道,“许是娇纵太过?” 徐宁道,“若当真娇惯他,他作的文章也不会惊动圣上了。” 苏敏儿点头,“我听说,徐贵妃也是听圣上提起,才知道他竟写了那样的文章。若真是这样,这次他受圣上训斥,怕是因徐府内嫡庶相争所致。” 王杰的感想有点复杂,“父皇此次召我陪聆,怕是也有以此戒勉于我,让我切不可以庶争嫡。” 徐宁笑道,“这却是圣上想抬举主子呢,主子生母追封在即,圣上此时召主子聆训,正是应了那个‘恭’字!” 王杰立刻想起徐宁曾经给他说过的“恭”字的含义,“尊贤贵义曰恭,卑以自牧曰恭。” 苏敏儿接道,“爱民悌长曰恭,芘亲之阙曰恭,正德美俗曰恭。” 王杰明白安懋这是想给追封王氏造势,他感叹了一句,“这是父皇对我的一片慈心。” 苏敏儿趁机劝道,“主子万不可辜负圣上的慈父之心。” 王杰知道苏敏儿的意思,不由笑道,“你放心,我保准进殿后一言不发,只应父皇的示下。” 徐宁道,“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此次圣上还将特召一名翰林学士陪训,这名翰林学士曾作为制勘官参审上邶州一案,还在圣上跟前特意为杜韫玉求过情,主子可要当心他。” 苏敏儿听了,赶紧也道,“依照上回的事情来看,此人十分可疑,且城府颇深,对徐c周二党均敬谢不敏。” 徐宁道,“没错,上回杜韫玉在含光门街上破口大骂,连带着他也骂了进去,甚至拿他的阴私来宣扬,他竟然不气不恼,转而立刻在圣上面前为杜韫玉开脱求情,可见此人剑戟森森,并非善类。” 上次王杰只苏敏儿说了个大概,具体骂的内容说得都很含糊,于是他不禁问道,“什么阴私?” 徐宁和苏敏儿僵了一秒,还是徐宁委婉地把关于文一沾的传言说了。 王杰听了都替文一沾生气,虽然王杰这个现代人不能完全体会这种流言对一个庶出子的伤害性有多大,但是王杰自认他也做不到为宣扬他阴私的人求情,“或许是他心胸豁达?” 徐宁摇摇头,“从人伦上来论,也是‘有人民而后有夫妇,有夫妇而后有父子,有父子而后有兄弟’,‘孝悌’二字中,‘孝’在‘悌’前,他即使是半个圣人,听见外人侮他生母,岂能不恼?” 苏敏儿也道,“宋人尝作《贤者之孝二百四十首》赞历代孝贤之臣,其有一句,‘是谁迫我母,持炙致诸宾’,典出昔年崔季坚护母之举。可见,即使是出身名门,也无法对辱及生母一事淡然处之。” 王杰想了想,道,“好在我与他并未有过交集,想来他也不会瞩目于我。” 徐宁没这么乐观,“他立场不明,虽然与主子并无交往,但若他想对付徐氏,难免会拿主子做筏子。” 苏敏儿也道,“不错,那徐知让与主子的出身也颇为相似,他若想借机寻衅,主子可得有个防范。” 王杰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父皇此次特召他陪训,是否也是对他心存疑虑?” 苏敏儿一怔,徐宁恍然大悟,“是啊,三人出身均这般相似,若不是圣上有意,怎会有如此巧合?” 王杰听完这圈分析,觉得这次陪听自己不太可能真的一言不发,“倘若他寻衅于我,该如何是好?” 徐宁毫不犹豫地说道,“主子只需记得四个字,‘尊嫡卑庶’。” 苏敏儿道,“若论及嫡庶,主子必得奉东宫为正统。” 王杰点点头,心里有了点谱,但他又有些担忧,“我只盼望母妃能被顺利追封,千万别在这里出了岔子才好。” 这时,院外负责送王杰去紫宸殿的司监发话请王杰上辇,徐宁和苏敏儿替王杰整了整衣冠,再一齐送王杰到了院门口。 王杰决定让徐宁陪自己同去,苏敏儿并没有异议,她只是站在那儿,一直站到王杰的步辇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时,才打算回屋里去歇一歇。 她刚折转了身,就看见那个她托要金线的尚衣局小宫女从宫道尽头的拐角处慢慢走了过来,显然那小宫女到了有一会儿了,只是刚才看见王杰在上步辇,不好过来。 小宫女手上拿着个针线盒,针线盒不大,但也不小,一见苏敏儿就笑道,“姐姐拿什么来谢我啊?”说着就把那个针线盒递到苏敏儿手上。 苏敏儿接过针线盒,却没有立即打开,“不知妹妹想要什么?” 小宫女道,“我已收了姐姐的钱,不好再要别的,只是尚衣局有人,想姐姐帮忙带句话儿,给你们山池院的徐宁。” 苏敏儿问道,“什么话?” 小宫女道,“他希望徐宁‘别忘了昔日担纆薪菜之情’。” 苏敏儿打开针线盒,盒子有两层,上面一层放着五匝金线,苏敏儿见了,笑道,“妹妹放心,我定会带到的。” 小宫女见苏敏儿答应了,就告辞回了尚衣局。 苏敏儿走回角房,把金线收好,然后慢慢打开针线盒的第二层。 盒中赫然是一本《冲虚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章 人主忌圣 文一沾看着宦达一瘸一拐地来请自己去紫宸殿陪训的时候,忍不住抿嘴笑了一下,“宦常侍辛苦。” 宦达低眉敛目,“文大人,请。” 于是两人出了翰林学士院,往紫宸殿走去。 宦达走在文一沾的前面,两人相隔一步半的距离,宦达的伤显然没有好全,可他的步速和平常走路时一样,甚至还快了一些。 文一沾见宦达在前方躬着身闷头走着,笑容又深了一些,“宦常侍伤势未愈,还是慢一步罢,现下你我已出了翰林学士院,宦常侍可安心了罢。” 宦达道,“文大人别再取笑奴才了。” 文一沾道,“我并非人主,宦常侍不该对我谦称‘奴才’。” 宦达顿了顿,道,“文大人胸襟宽阔,我却不敢逾了矩。” 文一沾道,“宦常侍也太小心了。” 宦达道,“为圣上办差,不得不小心。” 文一沾道,“你我均为圣上办差,宦常侍在我面前,不必如此小心。” 宦达道,“经了上回那一遭,我再不敢不小心。我虽行走于圣上身边,可宫中的奴才多如蚂蚁,我若再不小心,难保不被人踩一脚。” 文一沾道,“蚂蚁虽小,可要是被叮上一口,也能肿起个包来,且蚂蚁皆附群而存。宫中诸人,敢一脚踩到蚁群中的并不多,宦常侍不必担心。” 宦达道,“敢踩入蚁群的主子是少,但一根手指就能捻死一只蚂蚁的贵人太多。有的时候,这蚂蚁的脑袋都来不及抬,连是哪位贵人动的手都不知道,死前只看到一根手指头,文大人想想,它是不是死得太冤枉了些?” 文一沾道,“这倒难讲了。若这蚂蚁往不该爬的地方爬,让人误以为这蚂蚁是要咬他,那怎能怪人动手捻他呢?任谁,也不希望自己平白无故地就肿起一个包来啊。” 宦达道,“可若这贵人能发发善心,给这蚂蚁指条明路,岂不更好?” 文一沾道,“只要这蚂蚁不离群索居,安分地待在蚁穴里,不往不该爬的地方爬,又有谁会来捻它呢?” 宦达道,“可这蚂蚁并不知晓哪有爱捻虫的贵人,又怎知不该往哪里爬呢?” 文一沾道,“宦常侍方才自己便说了,满宫里都是能捻虫的贵人,这样的情形下,我哪里敢信口胡说呢?” 此时,两人已经能看到紫宸殿了。 宦达转过身来,朝文一沾作了个辑,“文大人说话做事,真是滴水不漏,奴才钦服。” 文一沾连忙回了个半辑,“宦常侍来往于圣上身边,切莫再对我称‘奴才’了。我尚无官阶品秩,宦常侍如此称呼,若被外人听去了,可分不清是我僭越,还是宦常侍僭越了。” 宦达直起身来,“文大人待我这般亲和,我即有一言,想进与文大人。” 文一沾道,“宦常侍请讲。” 宦达道,“人主识人,不外乎‘七经’c‘九征’c‘五常’c‘八观六验’c‘六戚四隐’。有道是,‘才德全尽谓之圣人’,可天下至圣,莫若孔孟。” “文大人已是‘麒麟子’,德才兼备。我进文大人一言:人主忌圣。文大人若想一展宏图,便可求圣,而不可成圣。文大人这般人品才华,将来必定仕途光明,若被奉进了孔庙,日日受那烟熏火燎的瞻视,岂不是可惜?” 文一沾认认真真地听完宦达的话,朝宦达又行了半辑,“宦常侍费心了。” 宦达道,“文大人多礼。” 两人再也无话,只一起走到了紫宸殿外。 殿外早有内侍恭候,一见文一沾便道,“文大人,里边儿请。” 文一沾点点头,随着引路的内侍进了殿中。 文一沾进殿的时候,王杰已经坐下来了。 王杰坐得十分惴惴不安,因为他坐在安懋下侧,也就是上次他来紫宸殿时,太子坐的位置。 王杰觉得自己像被架了起来,他脸上的神情比受训的徐知让还惶恐一分。 这一分的惶恐在文一沾向他行礼的时候扩大到了十分,王杰喊“免礼”的时候都怀疑那个声音不是自己的。 反倒是徐知让和文一沾行平礼的时候挺落落大方的。 安懋似乎并不在意王杰有多么不安,他随即就赐了文一沾的座。 文一沾一坐下,殿中站着的只剩徐知让一个人,但王杰却觉得更紧张了,因为他总觉得殿内三个人都在有意无意地打量着自己。 王杰垂下眼帘,把目光集中到自己的袖子边上。 安懋开口了,情绪还算好,“朕生平还从未读过如此荒悖之文。”他的话尾里竟然还带着一丝探究的笑意,“朕看你的行文,似是要把孔庙砸了才罢。” 徐知让道,“愚生不敢砸孔庙,只是论一论儒学的是非罢了。” 安懋道,“儒学并非不可论,只是你论儒学便罢,为何要却要批孔驳孟?” 徐知让道,“国子监以孔孟所定经书诲诸生,因而,论儒学,必得先谈孔孟。” “且愚生以为,人之是非,并无定质;人之是非人也,亦无定论,而今,普天之下,均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未尝有是非耳。是非之争,不相一也。” “昨日是而今日非,今日非后日又是矣。即使孔子复生于今,又不知作如何是非也。因此,愚生认为,以孔孟定本行赏罚,实为东郡一大谬哉。” 王杰听了,暗暗吃惊,徐知让的这种思想,在原来王杰所在的时空里,是在新文化运动时期才提出来的。 王杰不由慢慢抬起头来打量起了徐知让,他对徐知让接下来的话有了点莫名的期盼。 王杰虽然知道徐知让不可能说出拥护“德先生”c“赛先生”,但他很想听徐知让能说出类似“反孔教,反礼法,反贞节,反旧伦理,反旧政治”的话来。 安懋道,“孔孟定本,为儒家‘十三经’,均为先贤所悟之圣言,如今你既驳了,朕倒要听一听。” 安懋说话的语气还是一点儿生气或发怒的迹象都没有,反倒像是在逗一个有趣的孩子,连王杰这个现代人,都觉得安懋这个封建社会的皇帝,做的还是挺开明的。 徐知让道,“愚生不敢驳‘十三经’,却只想驳儒学中的一个字。” 安懋问道,“哪个字?” 徐知让抬起头来,目光熠熠地看着安懋,“‘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一章 殿外闲谈 紫宸殿外。 宦达站在殿门前,正和江小柔闲话,“江作司放心,徐公子聪颖,必定能安安稳稳地从这殿门里出来。” 江小柔道,“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贵妃主子让我来这儿侯着,宦常侍别嫌我占了您的地方才好。” 宦达道,“不敢,不敢,江作司可是贵妃身边的第一人,我怎会嫌您占地方呢,是我该把地方腾给您才对。” 江小柔笑道,“宦常侍客气了,都是为主子办差,怎能排‘第一c第二’的座次呢?” 这句话说得宦达心里舒坦,他也笑道,“是啊,江作司与我各事其主,哪里用排‘第一c第二’呢?您在这儿侯着,保准徐公子一出来就能瞧见您。” 江小柔道,“我倒也想瞧一瞧里面的人。” 宦达心中微微一惊,他顿了顿,把话题转向另一个层面,“江作司日日跟在贵妃身边,若想见圣上,不必巴巴地跑到紫宸殿来。贵妃贤德,宫中诸人有目共睹,想来也不会覆了江司作的面罢。” 江小柔道,“我日日跟在贵妃主子身边,圣上连正眼儿也不赏我一个,更何况此刻我离了贵妃,圣上怕是连我是谁也不记得了。”她观察着宦达的神色,“不怕宦常侍笑话,我向贵妃主子求了这桩差事来,是想见一见殿中的那位‘麒麟子’。” 宦达心思一转,不再与江小柔周旋,直接把话挑明了,“依我看,江作司不像是要见那位文大人,倒像是在探我的话呢。” 江小柔微笑,“何以见得?”她眉目一转,露出点儿女子特有的娇怯来,“文大人德才出众,尽人皆知,且前景辉煌,宦常侍就不许我作一作‘窥墙的邻女’吗?” 宦达忍不住“嗤”地笑了一声,“麒麟虽为祥兽,可终究不及真龙,江作司若有这份名利心,早作了主子,何必到了今日,还与我这奴才饶舌?” 江小柔道,“女子的倾慕最是没道理,这世上不讲理的事情那么多,又如何不能添上我这一桩?”她看着宦达,“别的不提,就说文大人在圣上面前为那杜韫玉求情,仅这一条,就足以令天下女子瞩目了。” 宦达挑眉道,“这是什么说法呢?” 江小柔戏谑道,“寻常人见外人诟辱生母,必定勃然大怒,恨不得杀之而后快。而文大人却温文尔雅,甚至能面圣‘秉公’议事。若是谁嫁与了文大人,必定不用受婆母的磋磨,保不齐,反倒还要受婆母的奉承呢。” 江小柔这话说得刻毒,宦达却不上当,他也笑道,“江作司想错了,男子秉公守道时,最是无私。生母如此,更枉论妻妾?” “我尝闻得一桩轶事,昔年汉昭烈帝败走沛城,逃亡许昌,路上绝粮,往村中求食。有一猎户为表倾慕之心,杀妻以奉之,汉昭烈帝痛食之,后与魏太祖说及此事,魏太祖赏金百两予其猎户。” “汉昭烈帝得民心而食民之妻,当今圣上之英明远胜汉昭烈帝,臣子为尽忠而不念生母,也是情理之中啊。” 宦达这话说得比江小柔还毒,江小柔打量了宦达两眼,道,“宦常侍似乎在有意回护那位文大人。” 宦达道,“我只是说几句公道话罢了。” 江小柔道,“文大人身为翰林学士,能有宦官为他说公道话,已经是很难得了。” 宦达微微眯起了双眼,“江作司是在说谁难得?” 江小柔道,“我是在说圣上的英明,古今难得。” 宦达道,“这是自然。” 江小柔道,“不过宦常侍说得没错,择婿并非择臣,这无私的男子,最是无情,连自己的生母都不顾,把妻子煮了来吃,就更不在话下了。” 宦达道,“江作司这话似乎并非在说给我听。” 江小柔道,“此处就你我两人,我不是说给宦常侍听,又说给谁听呢?” 宦达道,“江作司似是希望能把这话漏在圣上耳朵里。” 江小柔道,“想对圣上说话的人太多,圣上耳朵里漏进的话也多,别说宦常侍不是个多嘴的人,就是你我的话真漏进了圣上的耳中,圣上也不会在意这一两句闲话罢。” 宦达道,“圣上是不会在意你我的话,可贵妃的话,圣上还是会留意听一听的。江作司陪伴贵妃多年,早已成了贵妃的耳目,这耳目多长一张嘴出来,瞧见的人便会以为这嘴是主子长的。我虽能与江作司挤一个地方,可万万不敢碍了贵妃主子的眼。” 江小柔道,“方才宦常侍说了公道话,难道此刻就不准我说几句公道话吗?” 宦达道,“公道话不易说,江作司作为贵妃身边的要人,还是不说为好。” 江小柔道,“看来宦常侍是不愿与我谈论那位文大人了。” 宦达道,“我人微言轻,圣上面前我说不上话,可江作司不一样啊,我哪里敢与贵妃谈朝臣呢?” 江小柔道,“宦常侍如何说自己说不上话呢?” 宦达道,“江作司只瞧此刻我在殿外,而不在殿里,就知道我的身份了。” 江小柔笑道,“宦常侍若想站到殿里去,却并不是什么难事。” 宦达心中隐隐一动,“殿中哪里有我落脚的地方?” 江小柔道,“圣上身边。” 宦达道,“圣上身边已没了多余的位置。” 江小柔道,“把占位的人拉下来,不就有了吗?” 宦达道,“他功重如山,移山太难,非一朝一夕所成之事。” 江小柔道,“山再高,也高不过天去。” 宦达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道,“不知江作司有何移山妙法?” 江小柔道,“法子此刻就在殿中。” 宦达问道,“是谁?” 江小柔道,“宦常侍可曾留意四皇子身边的那个贴身太监?” 宦达想了想,才点点头。 江小柔道,“他是徐安的亲弟弟。” 宦达道,“这我早已知晓。” 江小柔道,“可他原是伺候贵妃主子的。” 宦达一怔,这事儿他还真不知道,江小柔继续说道,“请那个驯马的木速蛮奴去山池院问话的,也是他。” 宦达道,“这又如何?如今此案已断,再难翻了。” 江小柔道,“翻案是难,可反案却容易得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二章 针锋相对 紫宸殿中。 徐知让的这个“礼”字一出,殿中三人神色各异。 文一沾眉头一动,只短短一瞬又恢复原来的样子。 王杰眉头一松,看徐知让的眼神又深了些。 安懋眉头一耸,没再和徐知让说话,而是转向文一沾问道,“‘礼’可驳乎?” 文一沾站了起来,斩钉截铁道,“‘礼’不可驳。” 安懋道,“为何不可驳?” 文一沾道,“礼者,理也,其用以治,则与天地俱兴。礼有三本,上事天,下事地,宗事先祖,而宠君师。《礼记·曲礼》有云:‘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分争辨讼,非礼不决。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是以君子恭敬c撙节c退让以明礼’。徐监生若驳‘礼’,则是连天c地c祖c君c师一并驳了,有违天道人伦,更是有违君子之道。” 文一沾话音刚落,安懋还来不及作什么评判,徐知让就转向文一沾,冷冷道,“文大人这是在暗指我为禽兽吗?” 文一沾道,“不曾有这意思。” 徐知让道,“是么?可文大人方才所引句的后两句为,‘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夫唯禽兽无礼,故父子聚麀。是故圣人作,为礼以教人。使人以有礼,知自别于禽兽’。文大人引此句,岂非暗指我驳‘礼’之举,是‘无礼’如同禽兽?” 文一沾不敢应战,只能把目光投向安懋,等着安懋的态度。安懋不置可否,只是探究地看向徐知让,“徐国公竟能养出这样伶牙俐齿的儿子。”安懋说着,看向坐在一边的王杰,“朕的儿子,可就没这样好的口齿。” 这一下殿中三人的目光都投在王杰身上,王杰低头也不是,抬头也不是,简直是手足无措,顿了足足两三秒才反应过来,站起来向安懋辑手道,“儿臣惭愧。” 安懋朝王杰安抚式地看了一眼,温声道,“无妨,坐罢。”他又转向徐知让,“文卿并无恶意,只是引经据典罢了。《礼记》为戴圣所撰,你若驳‘礼’,理应驳了戴圣才是,何必为难文卿?” 徐知让道,“是,愚生这就来驳。”他说着却又转向了文一沾,“愚生以为,文大人方才解的不对。” 文一沾微微倾身道,“那便请徐监生赐教一二。” 文一沾是文状元,这会儿让徐知让“赐教”,分明是在讥讽他,徐知让却也不谦让,“《说文》有云:‘礼,履也,所以事神至福也’。履,足所依也,引申之,凡所依皆曰履,是以履道成文也。恕愚生直言,圣人制‘礼’,如同‘制履’,‘礼’为人之所依不假,可如今人已非前人,‘礼’却从旧礼,甚而削足以适履,岂非谬哉?” “且愚生在国子监读书时,常听经学博士口陈‘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之义。愚生以为荒诞,孔子生于东周之时,莫非羲皇以上圣人尽日燃纸烛而行耶?” 听到这里,安懋开口了,“依这样说,孔孟礼教c儒家道统,难道只是东周时的一双旧鞋吗?” 徐知让向安懋恭敬地辑手道,“是,而且此鞋已破旧不堪,圣上应丢之弃之,莫要让一双旧鞋绊了东郡的脚才是。” 安懋轻笑了两声,对文一沾道,“朕都听出来了,徐监生是在说文卿你就是那双绊了东郡脚的旧鞋呢,文卿还不快驳了他!” 安懋的这种态度实在是难以捉摸,文一沾顿了好一会儿,才辑手道,“臣不敢驳了。” 安懋道,“有何不敢?” 文一沾道,“臣若驳了,便是驳了三皇五帝,这样一来,臣倒成了逆圣之人,岂非中了徐监生的计?” 安懋大笑,连王杰都忍不住笑了,背后的徐宁轻轻在王杰身上点了点,王杰才敛起了笑容。 安懋笑了一会儿,端起茶碗喝了两口茶,又恢复了原来的神情,“文卿不敢驳,看来只有朕来驳了。”他放下茶碗,“《礼记·哀公问》有云:‘民之所由生,礼为大。非礼无以节事天地之神也,非礼无以辨君臣上下长幼之位也,非礼无以别男女父子兄弟之亲c昏姻疏数之交也;君子以此之为尊敬然’。” “《周礼》又云:‘礼俗,以驭其民’。礼起于俗,成于德,终于法。朕奉孔孟礼教,尊儒学道统,是为教化驭民,以治东郡天下。若依你所言,朕废孔孟先贤之‘礼’,弃了道学儒术,朕又该如何治民呢?” 王杰听得怔住了,他知道安懋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就是放在他原来的那个时空,废除孔教之后,也是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慢慢建立起符合现代文明的既有规则和秩序。 安懋继续道,“丢一双旧鞋是不难,丢了便丢了,可寻一双新鞋却不易。若是新鞋子不合脚,便不仅是绊脚了,而是连道儿也不会走了。要是穿着新鞋摔了跟头,该如何是好?” “若说让朕拎着旧鞋找新鞋,”安懋揭开茶碗,喝了一口,“这与‘郑人买履’,又有何异?落到你嘴里,便成了‘宁信度,无自信’,这可不是为难朕么?” 徐知让忙低头辑手,“愚生惶恐,愚生不敢妄议圣上。” 安懋道,“你都想亲自扯了东郡脚上的鞋了,这会儿倒惶恐起来了。你这一惶恐,朕若再责罚于你,倒成朕的不是了罢。” 安懋这句话是笑着说的,王杰坐在安懋旁边,全程都不觉得安懋有一点儿生气的迹象,但殿下两人却都微微躬起了肩膀。 徐知让道,“愚生不敢让圣上得过,自然不敢求圣上的责罚。” 安懋对文一沾笑道,“瞧瞧,他比文卿还会说话,可惜啊,”安懋把桌上徐知让写的那篇文章的折子合了起来,“这心不正。” 徐知让道,“愚生若心有不正,如今便不会在这殿中议论‘旧鞋’了。”他抬起头来,“愚生早就为东郡去寻那双合脚的‘新鞋’了。” 文一沾皱起了眉,王杰的心也跟着一跳,他隐隐觉得徐知让和安懋说的“鞋”已经不是孔孟之道了。 安懋凝视了徐知让一会儿,突然道,“徐国公为管教你,费了不少气力罢。”他的目光集中到了徐知让的脸上,“想来朕宣你进宫之前,徐国公便已请了家法了罢。” 徐知让道,“圣上想错了,家严并未对愚生动家法。家严说了,家法打的是儿子,愚生不忠不孝不悌,连家法都不配挨,合该跪到祠堂去抄《孝经》才对。” 安懋玩味道,“罚得妙,‘人之行,莫大于孝’,罚逆子,就该抄《孝经》。” 徐知让道,“愚生惭愧,不过愚生就是抄了《孝经》,在家严心中,也是逆子。” 安懋道,“这是为何?” 徐知让道,“家严最守‘礼’教,最讲究尊嫡卑庶,忠孝俭恭,愚生为庶孽,生而体卑,却妄图同享嫡尊之礼,在家严看来,可谓是不孝不悌了。” 安懋看了徐知让好一会儿,才道,“难怪你要驳‘礼’。”安懋转向文一沾,这回说话的语气轻松了一点,“难怪他要驳‘礼’。” 文一沾不答话,只恭敬地朝安懋行了辑礼。 安懋见殿中无人接自己的话,接着说道,“看来你是嫌‘嫡庶之别’咯了自己的脚了罢,可即使如此,也不须因这一粒小石子儿,就把一整双鞋给扔了啊。” 徐知让道,“愚生执意如此,是因为这粒石子儿咯的不是愚生一人的脚,而是东郡千千万万庶出子弟的脚。” 安懋道,“哦,是么?” 徐知让道,“圣上若不信,现下就可以问一问文大人,或者,问一问四皇子,问问他们的脚,是不是已经被咯得伤痕累累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三章 闲评苏诗 王杰终于知道他今天的这份紧张感究竟是从哪儿来的了。 徐知让说出这句话,就表明他是有备而来,他是彻底和他两个嫡兄c和“孝悌”c和“礼”教撕破脸了。 他也大约放弃了考进士这一条出路,因为安懋刚才把话说得很清楚,驭民以“礼”。 而徐知让说出的话,已经犯了儒家礼教中“不悌”的罪名了,他就是考过了会试,到了殿试环节,安懋也不可能赐他进士出身。 王杰不知道徐知让到底有什么打算,但是王杰看出来了,徐知让这么做,绝不是单纯地想和徐广以及他两个嫡兄怄气。 安懋闻言,却既没有问文一沾,也没有问王杰,而是转头看向身后的徐安,“不孝不悌c以下犯上c不敬皇子,该当何罪?” 徐安犹豫了一下,才答道,“按律,可处大不敬之罪,应坐斩。” 安懋又转向殿中的徐知让,这回带着一丝玩笑的口吻,“朕不问,你若想问,便问罢。” 徐知让梗着脖子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转向文一沾道,“愚生冒昧,不敢唐突了文大人,却只想请文大人品评一诗。” 文一沾见安懋没有发话的意思,问道,“何诗?” 徐知让道,“苏东坡的《和章七出守湖州二首》。” 文一沾脸色微变,顿了一会儿才道,“欧阳文忠尝评苏东坡曰:‘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文如此,诗亦如此,我又何尝能评苏东坡?” 徐知让道,“苏东坡文采卓绝,却仕途坎坷,甚至晚年被贬斥儋州” 文一沾冷冷地打断道,“洛蜀党争,延祸何其多也,受其害者,又何止苏东坡一人?”随即他立刻朝安懋行礼道,“苏仙诗誉,冠绝古今,臣不敢冒犯。” 安懋笑了一下,转向王杰,温声问道,“文卿诗赋绝佳,你想不想听他品一品东坡居士的诗?” 安懋都这么问了,王杰哪里敢说出不想来,他只能喏喏点头,“想,想。” 当然,王杰私心里也很想知道徐知让说的这首诗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文一沾彻底沉下了脸,他硬声道,“若评此诗,臣便见罪于四皇子,依律,可以大不敬之罪论处。” 安懋道,“不过评诗而已,朕登基以来,虽不如宋太祖一般重用士大夫,但还从未以文兴狱c以赋坑儒,文卿但评无妨。” 文一沾还是闭口不言。 徐知让却冷不丁道,“圣上听到了吗?文大人在喊这石子粒儿咯得疼呢。” 文一沾沉声道,“徐监生何必如此仗势欺人?”他已然变了脸色,“若传出去,旁人不说徐监生跋扈,反倒说徐国公教子无方。” 徐知让寸步不让,“文大人安心,家严尊崇礼教,视庶出子为佣仆,若非因东郡律法,连族谱都不得入。如今就算传出去了,众人听了,也只会以为家严为守礼之人罢了。” 文一沾还要再说话,被安懋打断道,“文卿不愿评便罢了,朕的儿子,总不会缺了愿意给他评诗的人。” 文一沾又沉默了几秒,突然朝王杰行了一个全礼,“请四皇子恕臣不敬之罪。” 王杰忙道,“无妨,无妨,评诗罢了。” 文一沾这才冷着脸道,“昔年苏东坡之好友章申公出守湖州,苏东坡便以此诗赠之,其中‘功名谁使连三捷,身世何缘得两忘’以及‘两卮春酒真堪羡,独占人间分外荣’两句,是说其大难不死,来日必得平步青云,极尽富贵。” 徐知让故意追问道,“大难不死?章申公出身官宦世家,其父为郇公之族子,自小聪颖,何难之有?” 文一沾顿了一下,沉声道,“章申公为私生子,初产之时,其母欲弃之,其外祖母勉令留之,以一合贮水,缄置其内,遣人持以还其父,乃得幸存。” 徐知让道,“原来如此,其母欲弃时,恐怕未曾想章申公两举科甲,乃至出将入相,北伐西征,成为一代名臣罢。” 王杰明白为什么文一沾讲这首诗之前要向自己告两次罪了。 可和王杰的出身比起来,这首诗分明更像是在讽刺文一沾。 文一沾冷声道,“不错,此诗首联为‘方丈仙人出渺茫,高情犹爱水云乡’,苏东坡当时与章申公私交甚好,章申公却因此句以为苏东坡讥讽其身世,两人因此交恶。” “至宋哲宗亲政时,重用洛党,章申公入掌中枢,一力贬斥苏氏兄弟,苏东坡被贬至惠州,沦为罪官。章申公却仍不解恨,读到苏东坡于惠州所作《纵笔》中一句‘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便以为‘苏子瞻尚尔快活’,甚而再贬其至风涛瘴疠的儋州,意图让年过花甲的苏东坡客死儋州,可谓是睚眦必报。” 文一沾越说,声音越冷,“后人虽说章申公为人忮忍,喜怒无常,任意将政敌置之死地,可苏东坡以诗讽其身世,亦非君子所为。”他说了两句,似乎意识到自己情绪不对,顿了顿,收敛了一下,对王杰说道,“朋党之祸,自古遗害甚多,四皇子读此诗,更应谨记‘知人善用’四字才好。” 王杰立刻道,“受教了。” 安懋定睛看了文一沾一会儿,转而向徐知让道,“朕仔细听过了,殿中除了你,并没有人喊疼。” 徐知让看了看文一沾,微笑道,“文大人方才已经喊了。” 安懋道,“朕竟没听出来,许是朕的耳力不好。”安懋转向了王杰,“你可听出来了?” 王杰斩钉截铁道,“儿臣只听到文大人评诗评得甚好。” 文一沾垂着眼帘,“看来是徐监生耳力超乎常人,寻常人听不见的,他的耳朵偏偏能捉到几句影儿。” 安懋笑了,“是啊,他耳力太好了,几乎都听得见朕心里在想些什么了。” 徐知让一惊,立刻道,“愚生不敢妄测圣意!” 徐知让刚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连王杰都听出这句话喊得颇有点儿“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安懋渐渐沉下了脸,他又翻开桌上徐知让的那篇文章,随意扫了两眼,拿起桌上沾了朱印的毛笔当殿批复了几句话,搁下笔,“以下犯上,口出狂言,笞三十,除国子监监生之名,永世不得参考科举。” 徐知让行礼,“谢圣上赏罚。” 安懋把那本折子递给了徐安,徐安出了殿,过了一会儿,当场就有太监把徐知让拉下去,剥了衣衫,行笞刑。 王杰听着殿外传来的鞭笞声,太监报数声以及徐知让的闷哼声,不禁颤了一颤,其实鞭笞他倒不怕,王杰害怕的是安懋这种随意处置一个人的权力。 这种权力建立在孔孟道统,儒家礼教上,是多么不可动摇的存在啊。 安懋看在眼里,温声安抚道,“别怕,他犯了错,朕才会加罚于他。” 王杰小声道,“儿臣不怕。” 安懋露出一个标准的慈父笑容,闲聊似地对王杰说道,“朕这回给你挑了个耳力好的书僮,你入学之后,可要好生用功才是。” ———————————————— ———————————————— 1 《和章七出守湖州二首》 方丈仙人出渺茫,高情犹爱水云乡。 功名谁使连三捷,身世何缘得两忘。 早岁归休心共在,他年相见话偏长。 只因未报君恩重,清梦时时到玉堂。 绛阙云台总有名,应须极贵又长生。 鼎中龙虎黄金贱,松下龟蛇绿骨轻。 霅水未浑缨可濯,弁峰初见眼应明。 两卮春酒真堪羡,独占人间分外荣。 章申公就是章惇,章惇后面被列入《奸臣传》的,但其实他是一个很有才华很有政治远见的人,被追贬是因为宋哲宗死的时候,他反对立端王,也就是宋徽宗为皇上。 实际上,我个人是认为,他对宋朝的贡献,是远远高于苏氏兄弟的。 2 章惇是私生子的小道消息: 章俞者,郇公之族子,早岁不自拘检。妻之母杨氏,年少而寡,俞与之通,已而有娠生子。初产之时,杨氏欲不举,杨氏母勉令留之,以一合贮水,缄置其内,遣人持以还俞。俞得之云:“此儿五行甚佳,将大吾门。”雇乳者谨视之。 既长登第,始与东坡先生缔交。后送其出守湖州诗,首云:“方丈仙人出渺茫,高情犹爱水云乡。”以为讥己,由是怨之。 其子入政府,俞尚无恙,尝犯法,以年八十,勿论。事见《神宗实录》。绍圣相天下,坡渡海,盖修报也。所谓燕国夫人墓,独处而无祔者,即杨氏也。章房仲云。——王明清《挥麈后录余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四章 父爱如山 徐安双手拿着折子出了殿门,门一推开,就见江小柔和宦达一起退到了一边,两人见是徐安出来了,一齐朝徐安行了礼,“内侍监大人。” 徐安朝江小柔回了半礼,尔后对宦达道,“圣上赏笞了徐知让,当廷笞三十。” 宦达道,“是,却不知笞其何处?” 徐安道,“圣上并未明示。” 宦达道,“任听其便,可好?” 徐安刚要答话,就听江小柔道了声“且慢”,两人便一齐转过来看向她。 江小柔上前又对徐安行了一礼,“请内侍监明示圣上谕旨。” 徐安微笑道,“我已明示之。”他的双手紧紧握着那份折子,“圣上此刻就在殿中,我怎敢假传圣谕?” 江小柔也笑道,“内侍监大人多心了。只是笞刑可笞部位甚多,脊c臀c腿皆可受笞,或腿c臀分受,抑或脊c腿分受,笞其何处,理应谨听圣谕才是。” 徐安道,“江作司所言极是,不如我这就折返殿中,请示圣上?” 徐安说罢,竟真的调转了脚步,却听江小柔道,“内侍监大人这一去,若落了不是,可别怪我才好。” 徐安折转身,“江作司谨奉圣命,谁会来责怪江作司呢?” 江小柔道,“可我却不知,圣命究竟如何处置?”她眼中含笑,“有道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不知圣上赏笞三十,依的是国法,还是家规?” 徐安挑起了眉,“‘笞c杖c徒c流c死’为国之五刑,圣上赏笞三十,自然依的是国法。” 江小柔道,“既然依的是国法,按律,理应遵‘制决罪人不得鞭背,以明堂孔穴针灸之所’,笞其臀腿才是。” “且行刑之杖也应依律而择为笞杖,东郡有律:‘刑杖皆削去节目,长三尺五寸。讯囚杖,大头三分二厘,小头二分二厘。常行杖,大头二分七厘,小头一分七厘。笞杖,大头二分,小头一分五里’。”江小柔笑着说完,轻轻柔柔道,“请内侍监大人依律行笞。” 徐安也笑道,“江作司精通律法,我自愧不如。” 江小柔道,“内侍监大人不必自谦,我也只是多嘴一句罢了。” 徐安道,“既然江作司精通律法,此刑中还有一问,请江作司解答一二。” 江小柔道,“不敢,我也只是粗通刑律而已。不过内侍监大人有问,我必答之。” 徐安道,“从孝伦上论,这徐知让能称得圣上一声‘嫡姐夫’,方才圣上所判其罪名为‘以下犯上,口出狂言’。可按国律,‘有事亲不孝c别籍异财c点污风俗c亏败名教者,先决六十,然后准法’,我在此便请教江作司,这‘先决杖’,须不须打?” 江小柔道,“这可难住我了。” 徐安“哦”了一声,问道,“有何疑难?” 江小柔道,“从字面上论,‘以下犯上’,难说犯的是‘嫡姐夫’还是‘圣上’。” “可从国法上论,若犯‘圣上’,则是应处‘大不敬’之罪,依律坐斩;若犯‘嫡姐夫’,律中有‘诸子孙违犯教令及供养有阙者,徒二年’之规,却又与圣上所判‘笞三十’不符。” “我实在不知,他犯的究竟是‘圣上’还是‘嫡姐夫’,内侍监大人方才却在殿中伺候,恳请告知一二。” 徐安笑了一声,“江作司果然通达。”徐安终于翻开手上的折子,把刚才安懋所批的罪名和处置结果念了一遍,念完才道,“这徐知让犯的是翰林学士文大人。” 江小柔并没有再追问徐知让怎么冒犯文一沾了,只是低眉敛目道,“如此,便请内侍监大人依律处置罢。” 徐安点点头,宦达就立刻依江小柔所说去吩咐了执刑的太监,接着亲自跟着两个太监进去,拉了徐知让出来。 徐知让出来的时候,背着手,对退到一旁的江小柔和徐安看也不看,往刑凳走去的时候,很有种烈士赴难的风骨。 两个太监剥了他的衣衫,把他按到刑凳上,宦达在一旁报了他的罪名c行刑数目和行刑工具。 徐知让趴在刑凳上,脸朝下,江小柔和徐安都看不清他的表情。 笞第一下的时候,徐知让整个人朝上耸了耸,闷哼一声,另一个施刑的太监立刻按住了他,宦达才慢慢报了“一”。 江小柔道,“他该喊出来。”她淡淡道,“喊出来,心里才好受些。” 徐安叹口气道,“是啊,他心里难受,打了还是难受,不如喊出来。” 江小柔道,“让内侍监大人见笑了。” 徐安笑了一下,“无妨,有道是,‘父爱如山’,我今儿算是见着了。” 江小柔微微笑道,“内侍监大人何出此言?” 徐安道,“若当真如他在殿中所说,徐国公‘视庶出子为佣仆’,且‘以为庶孽生而体卑’的话,他此刻连在刑凳上受笞的资格都没有。” “‘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徐国公只须告他‘不孝’,便可依律杖他六十后再徙二年。‘不孝子’自然无科考之资,哪还用圣上亲自黜落?” “徐国公若真视庶出子为草芥,想来江作司也不会冒着炎日亲自前来,与我细论‘国法家规’罢?”他看着徐知让身上渐渐隆起的伤痕,似乎有些伤感,“倘若真把庶出子当奴才c当仆从c当成给嫡出子垫脚的砖块儿,这徐知让只要露出一点儿不想科考的念头,就早被拖进祠堂打死了,哪用圣上费心管教?” 江小柔看着徐知让颤动的身体,“是啊,为了他科考,国公费了多少力气,最后还便宜了周氏子弟,这要换成寻常人家的儿子,就是嫡子也得给打死。”她轻笑了两声,“多少人羡慕他呢,就他自己看不明白。” 徐安道,“或许他也不是看不明白,他只是不甘心罢了。” 江小柔道,“宫中不甘心的人多了,也没见谁是他这脾性。” 徐安道,“还是养得娇纵了些,同样是庶出子,四皇子与那文一沾就比他和顺多了。” 江小柔道,“是真和顺,还是假和顺,现下都还不好说。” 徐安不知道江小柔这句“假和顺”说的是文一沾还是王杰,只能道,“来日方长,好好看着罢。” 江小柔面朝徐安,行了一个全礼,“他既做了四皇子的陪读,以后还是要仰仗内侍监大人多多关照了。” 徐安回了礼,斟酌了一下,道,“关照不敢当,他只要把他这脾性改了,就什么都好说。” 江小柔没有坚持再为徐知让说情,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此时,笞刑已毕,宦达进殿去回禀安懋行刑情况,徐安悄声向江小柔问道,“他可信了?” 江小柔轻声回道,“信了五分了,还有五分,得另外加把力才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五章 论遣唐使 朴丽娥走进承恩殿的时候有些忐忑,这回太子召她前来,显然不是想和她下棋。 因为太子的伤已经“痊愈”了,太子就必得把之前落下的功课补回来,作出勤学的表率。 自从宋皇后下了中宫笺表后,太子便恢复了原来的作息,这两天待在崇文馆的时间比原来还长,就算回了寝殿,也忙于功课,不再玩乐了。 对此,朴丽娥也理解,太子和嫡长子这两个头衔加在安煜一个人头上,自然沉重。 所以,朴丽娥对这次受召表现得很是慎重。 太子如果要勤学,底下人就不能表示出想和他玩乐。就算太子想玩乐,底下人还得劝着,不然就是引诱太子不务正业,就是让东郡储君耽于享乐,是重罪。 朴丽娥想清楚这点后,见太子的时候还是和第一次一样,规规矩矩地跪下来行了蕃奴该行的礼。 太子这次见她,没穿惯常穿的寝衣,而是穿了常服。他还是坐在他们两个惯常下棋的榻上,只是这次几上没有放棋盘,而是摆满了书。 太子原来身边的贴身内侍又回来了,却都是让朴丽娥感到陌生的面孔。 这些原来的贴身内侍显然不喜欢朴丽娥,除了朴丽娥是蕃奴,还因为朴丽娥让他们感到自己的位置被莫名占去了一个。 朴丽娥明白他们的想法,太子后宫的位置很多,多一个不多,可太子身边的位置太少了,少一个就没了。 而朴丽娥的优势就在于,她能用太子后宫的位置,换一个在太子身边的位置。 当然,这买卖到底合不合算,朴丽娥说了不算。 朴丽娥跪下来行了半刻钟的礼,太子才叫起,随后赐座。 朴丽娥这回没敢立刻坐到太子的对面去,可也没人搬椅子来让她坐。 太子低着头,自顾自地看了一会儿书,抬起头时,见朴丽娥还没坐下,这才笑着指了指自己对面,“坐罢。” 朴丽娥上前坐下,只有小半个身体的重量在榻上,整个人端坐着,显得特别严肃。 太子知道她的顾虑,也不像平常那样与她调笑,只是温声道,“孤一个人看书乏味得很,召你来,是想与你说说话。”他翻开几上的一篇功课,“昨日,崇文馆的先生们给孤布置了一个挺有趣儿的论题,倒难了孤半宿。今儿孤想起,这论题正可与你论一论呢。” 朴丽娥道,“奴婢见识浅薄,不敢与殿下议论功课。” 太子道,“崇文馆里人人博学,可孤现下就想听点儿粗陋的识见。” 朴丽娥微微低眉道,“望殿下莫要笑话奴婢才好。” 太子道,“不会。”接着,太子便对朴丽娥说了那篇功课的论题,“昔年大唐国力鼎盛时,边邻小国纷纷派‘遣唐使’求学求法。可东郡与大唐体制相仿,周边邻国譬如华傲这般夷国,虽有客商移民,他们已亲自见过东郡是何等繁华富庶,却不再学习东郡体制,这是为何?” 朴丽娥心里立刻警觉了起来,这个话题实在敏感,她回答得好不好都能落下不是。 她斟酌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道,“或许是大食教的缘故。” 太子摇摇头,“大食教虽然有愚民之用,可华傲国中,人才济济。那臧尔溯能统一格尔棋,必定见识深远,如何会看不出东郡体制的卓越之处?” 朴丽娥当然不能对太子说“这是因为东郡实力还没有远远超过华傲”,她又想了一会儿,才道,“昔年‘遣唐使’来大唐,其实并非是为求学求法。” 太子挑起了眉,“仔细说说。” 朴丽娥见太子对她的话有了兴趣,回答得更加谨慎,“譬如那倭国罢” 朴丽娥说到这里,特意看了太子一眼,因为她不知道日本在东郡属不属于能任意讨论的国家。 太子点点头,“倭国派‘遣唐使’往来的次数最多。” 朴丽娥放了心,继续道,“实际上,倭国在大唐建立前,就派出了几次‘遣隋使’。‘遣隋使’回国后,对当时摄政的圣德太子道,‘大隋官制完整,国势强盛,笃信并保护佛法’。尔后,圣德太子便大力弘扬佛教,大刀阔斧地改革了倭国旧有的体制。” “比如圣德太子亲自制定的‘冠位十二阶’便是引用儒学中的‘五德’,制度与现今的科举颇为相似。还比如圣德太子亲笔写的‘和为贵’c‘崇君’和‘尊三宝’,与儒学中的‘天地君亲师’也别无不同。” “而圣德太子这么做,并非是他真心以为大隋国力强盛是因为他的卓越体制。”朴丽娥又看了太子一眼,见太子没有不愉快的迹象,才继续说道,“他只是假托大隋,来改变当时倭国豪族把持朝政的现状,建立以倭国‘天皇’为中心的集权政治罢了。” “他说是学习‘大隋的先进文化’,其实只是中原文化恰好符合他铲除政敌的目的,符合他为自己攫取政治利益罢了。” 太子饶有兴致道,“这说法孤从前却从未听过。”他沉思了一会儿,追问道,“可大唐建立后,倭国改革应早已完成,为何还数次派‘遣唐使’呢?” 朴丽娥道,“那是一种‘借位’的手法。”她又斟酌了一下,确定她的话里面没有敏感的意思,才接着道,“那些‘遣唐使’,只是为了获得大唐的‘赠官’与‘留唐生’资格,好回国后,获得国内体制的认可。” 太子道,“可大唐也任用胡人为官,他们为何不留在大唐呢?” 朴丽娥道,“大唐任用胡官蕃将不假,可终究越不过”她又看了太子一眼,“越不过那些每年通过正规考核,踏实做事的汉官。” 太子微笑,“无妨,继续说罢。” 朴丽娥道,“当时倭国的官制与大唐极为相似,大唐国力又十分强盛,于是倭国的一些贵族子弟,便通过‘留唐’,表明自己有资格胜任国内父辈给他们早已安排好的官位。” “比如,一个倭国的王子来大唐,大唐见他的身份,便‘赠予’三品虚职,给他三品的待遇。他回国后,便可以拿着这个‘三品赠官’获得国内远超于他本身资历的官位,这就是‘借位’。” 太子笑了一声,对着翻开的功课道,“所以,华傲不再学习东郡体制,不仅是因为东郡的国力不够强,而是因为臧尔溯和他的那些贵族们不用假托东郡,来获取自己的政治利益罢。” 太子说这话没问题,但是朴丽娥不敢接,只是喏喏点头,“是,是啊,殿下说得对。” 太子又对着几上的书深思了一会儿,抬起头对朴丽娥笑道,“说得好,孤该常召你来才是。” 朴丽娥先应了一声,继而道,“殿下忙于功课,奴婢不敢扰了殿下。” 太子微微扬起了嘴角,转头对贴身内侍道,“把尚衣局新制的那件罗衫拿来罢。”又面向朴丽娥笑道,“孤下回召你,你得穿上给孤看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六章 胥吏弄权 狮城,仝羽茶馆。 上邶州某乡的甲头佟正则看着窗外,他正等着提茶瓶的把他的雪泡梅花酒端上来。 他刚刚在司户参军的领导下开完“想尽一切办法,团结一切力量,努力征发民夫”的动员会。 他的隔壁桌是几个木速蛮在窃窃私语,佟正则依稀能听懂几个字,他们似乎在谈一桩生意。 这时,鼓楼传来了敲钟声,这几个木速蛮一听时辰,便纷纷站起来下跪做起了礼拜,周围的汉人依旧说笑如常,显然早已见惯了木速蛮。 提茶瓶的在做礼拜的木速蛮们念“泰克比尔”的时候,把佟正则的雪泡梅花酒端上来了。 与此同时,上邶州的某乡税吏佟正旭也走进了仝羽茶馆,佟正旭还穿着胥吏专门穿的乌衣,一进来就往佟正则这边过来,“哟,到的这般早啊?” 提茶瓶的见到佟正旭身上的衣服,立刻点头哈腰道,“两位爷好啊。” 佟正旭一挥手,“放心罢,爷今儿不来喝你这‘龊茶’,给我来碗荔枝膏水就成。” 提茶瓶的道,“是,是,这就来了。” 提茶瓶的一走,那几个木速蛮做完了礼拜,也匆匆离去了。 佟正旭拍了拍身上的乌衣,大咧咧地坐下来,“究竟什么要紧事儿啊?” 佟正则道,“我手头有一桩大生意,只是我一个人吃不下,便找你议一议。” 提茶瓶的端来了佟正旭的荔枝膏水,同时还搭了一小碟肉线条子,“两位慢用!” 佟正旭喝了一口凉水,“什么大生意?” 佟正则道,“还记得咱们乡里那个姓庄的吗?” 佟正旭怔了两秒才想起来,“哦,记得记得,他啊,他家不是前几个月才新娶了个挺俊俏的小寡妇吗?” 佟正则道,“那小寡妇你要不要?” 佟正旭眼珠一转,“那小寡妇我见过一回,一脸克夫相,要了她,万一被她克死了,我找谁喊冤去?” 佟正则笑道,“就你最精!”他端起面前的梅花酒喝了一口,“可那姓庄的手头那几十亩熟地却都在那小寡妇手里,你不要她,她手里的地,你要不要呢?” 佟正旭道,“怎会在她手里?就算她男人没了,姓庄的那几个叔伯侄子可不是好缠的。” 佟正则道,“咳,还不是因为要征民夫吗,姓庄的家里几个兄弟都把自家的田地投献给姓纪的了。” 佟正旭道,“哪个姓纪的?” 佟正则翻了个白眼,“上邶州还有哪个姓纪的?就是纪鹏飞啊。” 佟正旭“啧啧”两声,“这野鸡变凤凰啊,早知道,咱们哥俩也该去挣个功名来。” 佟正则道,“你赶紧低头看看自己穿的这身衣服,穿上这层黑皮了你还想镶层金框框?” 佟正旭哼哼两声,“行,行,你就说说怎么弄那小寡妇罢。” 佟正则道,“简单得很,就是你在租税簿上划个道道的事儿。” 佟正旭想了一想,犹豫道,“我这儿好说,可五等丁产簿上面该怎么计呢?” 佟正则道,“该怎么计怎么计呗。” 佟正旭道,“可姓庄的那一大家子就是投献了姓纪的,户籍上就” 佟正则道,“那姓纪的还能把送到门口的地给推出去?” 佟正旭道,“唉,你这两天在乡里征民夫不知道,城里可都在传那姓纪的贪污军饷,圣上还不好办他。这回圣上张榜了,那姓纪的才收敛点儿。”他又喝了口荔枝膏水,“你瞧瞧,狮城这边的木速蛮多了这么些,还不是因为城头的卡子松了么?” 佟正则道,“是啊,都知道这钱眼儿难钻啊。” 佟正旭道,“这人活一辈子,不都是在钱眼儿里头打转么?” 佟正则道,“既然现在这钱眼儿口子大了,咱哥俩要不钻,那不是白披了一身黑皮么?” 佟正旭又道,“你就算把那姓庄的征走,那小寡妇要是也投了姓纪的,这可怎么好呢?” 佟正则反问道,“我征他作甚?”他拿起一块肉线条子放进嘴里嚼着,“现下这十里八村的都征不齐这民夫的名目,我再交人上去,反而招了旁的甲头的怨了,以为我借势邀功呢,我图什么啊?” “只要你在那租税簿上划个道儿,把他兄弟的名目一齐加到他头上。我便说他偷逃漏税,把他一拘,不就结了么?” 佟正旭思忖了一会儿,道,“可把他拘了,那小寡妇上县衙要人可怎么办呢?” 佟正则道,“知县老爷的脾气你不比我清楚?他就看他眼前的那一本帐,就是混个资历的主儿。再说了,那小寡妇又不识字,就是交了‘签子钱’,咱们打个招呼,这状子递不递得到知县老爷跟前儿,还不是咱哥俩说得算么?” 佟正旭又喝了口荔枝膏水,“可他兄弟投了姓纪的,万一他兄弟来要人呢?” 佟正则道,“嗳呦,我的好哥哥,你也不想想,那姓纪的连军饷都敢贪,能乖乖把投献来的佃户和田地往上报么?” 佟正旭道,“对啊,刚出了那么一档子事儿,他就是想往上报,也不敢啊。” 佟正则道,“就是,退一万步讲,就算他兄弟来要人了,我便把他兄弟一捉,往上交作逃征的民夫,看他们和谁喊冤去?”他又喝了一口梅花酒,“说不定,那姓纪的还反过来求咱哥俩呢。” 佟正旭想了想,嘿嘿笑道,“那姓纪的要来求咱们,咱们就把那小寡妇送给他,看看她能不能把他也克着。” 佟正则也笑道,“克不着不要紧,真克着了,那可成了上邶州的一大奇闻了。” 佟正旭又问道,“可民夫征不齐,上头万一来查” 佟正则道,“查?怎么查?咱们乡里的事儿,别人如何能多嘴?好罢,好罢,就算来查罢,他们得先问知县老爷罢?得先问乡里的几个大户罢?难不成,他们还能为了一个小寡妇,挨家挨户一家家地问过去?”他冷笑两声,“他们要这么办事儿,到了收秋赋的时候,咱哥俩就靠边站站,也让他们这么一家家地去收,看他们能收多少?” 佟正旭道,“那征民夫这事儿到底该怎么办呢?” 佟正则道,“该怎么办怎么办呗,唉,这事儿,让上头拿官俸的人操心去罢。反正,能征的c能交的人,我都已经征了c交了,他们总得给老百姓一条活路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七章 投献转卖 上邶州,州府衙。 司户参军一听罗蒙正c傅楚和纪鹏飞的主意,就立刻脱口而出道,“三位大人,这万不可行!” 罗蒙正道,“怎么不可行啊?” 司户参军道,“三位大人若把投献来的佃户和土地转卖给木速蛮商人,岂非让木速蛮凌驾于我汉民之上!” 傅楚淡淡道,“木速蛮商人狡黠,他们若买了田地,必定‘诡隐影射’。到时,各乡县就能以此为借口,清查土地人口。且木速蛮无功名官身,按籍征民,并无不妥,这样一来,你的差事,不就好办了吗?” 司户参军知道跟罗蒙正和傅楚两个人一时解释不清里面的弊端,这两个人出身太好了,可能活到现在连地里的麦子长什么样都不清楚,他把目光投向了纪鹏飞,“纪大人,您” 纪鹏飞一口打断道,“你归罗大人和傅大人管辖,理应听他们差遣才是。” 这句话并没有吓住司户参军,因为这个差事就担在他肩上,卸下来怎么着都得脱一层皮,一样是脱皮,不如撕得痛快些,他苦着脸道,“纪大人,您也是在田里打过滚的,得为老百姓们说句话啊。” 纪鹏飞道,“你让我为百姓们说话,如何却不让百姓们为我说句话?” 司户参军知道纪鹏飞在指什么,他尴尬地讪笑道,“纪大人,您此刻要为百姓们说句话,上邶州的百姓们会永生永世感念纪大人的恩德!” 纪鹏飞“哦”了一声,没接话。 罗蒙正和傅楚对视了一眼,问道,“这其中究竟有何弊端?你竟说得这般严重?” 司户参军又看了纪鹏飞一眼,纪鹏飞只道,“你便说说罢。” 司户参军面向罗蒙正和傅楚道,“三位大人可知,这乡间的百姓最怕的是什么官?” 罗蒙正试探回道,“县官?” 司户参军笑着摇头,“大人想错了,乡间有这么一句话,‘县官不如现管’,这乡间百姓最怕的,并不是他们口中的‘知县老爷’,也不是您三位这样坐在州府衙里的大人,而是各乡c各县c各村的胥吏。” “您三位或许瞧不上那些黑皮,可乡间造籍c征民c收赋c断案都离不了他们。说句冒犯三位的话,这科举考上来的大人们能‘治民心’,但论起‘治民事’的本事来,整个上邶州的大人们都不及那些‘乌衣’。” “自然了,这些‘乌衣’是‘流外官’,上不了台面。要是看不顺眼了,别说您三位了,就是上邶州任一县官就能打之杀之,也没人来敢喊冤。”司户参军苦笑道,“但坏就坏在,这乡县之间的胥吏都由当地大户子弟垄断把持,要是他们撂了担子,咱们上邶州就什么也做不成了,更别说执行圣命了。” 罗蒙正问道,“为何那些乡间的大户子弟不去参考科举,而要做那‘流外官’呢?” 司户参军道,“一来,这科举难考,二来”司户参军小心翼翼地看了纪鹏飞一眼,纪鹏飞接受到他的眼风,笑了笑,接口道,“二来,这吏部铨试难过,就是过了铨试,分配到的地方人生地不熟,说不定还不如在家乡过得舒坦。” 司户参军低头道,“是啊,乡间胥吏之职多是‘父死子承’c‘兄终弟及’。乡民最看重‘宗姓’与‘家族’,这一代代下来,乡间胥吏与土豪劣绅之间已构成错综复杂的权力之网。” “就说这回罢,您三位就是不收那些田地,这些田地也得被这些乡间胥吏和大户们吃干净。倒不如您三位收了,那些来投献的佃户们,反倒得了安生了。” 傅楚咳嗽一声,道,“这话说不得。” 司户参军反应过来,连忙道,“是,是,他们本来就‘很安生’,是看三位大人仁心,才把自家的田地献上来的呢。” 罗蒙正道,“木速蛮虽为东郡籍,可终究算是‘外国人’,他们敢吃本国人的,难道敢抢‘外国人’的吗?” 司户参军道,“有何不敢?三位大人的田地转卖给木速蛮后,‘清查’的活儿,还是要他们去做。木速蛮虽是‘外国人’,可‘外国人’百姓在乡间,还是要听地头蛇的。外来人站在东郡的屋檐底下,向谁都得低头,这事儿,您三位也保不了。” 司户参军解释了一大通,可面前三位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他不得不再表一表忠心,“三位大人,我知道这差事是难办,但我保证” 傅楚打断道,“依你方才的说法,这差事都是乡里的胥吏们办的,你这会儿就是保证了,想来也不作数罢。” 司户参军一下子噎住了。 罗蒙正道,“这办法呢,我们已经替你想了,是你不答应。这要是办不好差,可别再推到我们头上来。” 司户参军道,“罗大人,您可千万别这么说。” 罗蒙正道,“那你想让我怎么说?我们现下无论说什么c做什么,这百姓总是‘不安生’的,既然一样安生不了,倒不如把该办的差事给办了。” 傅楚道,“是啊,上回你就说要‘放血’了,这回我们真下定决心‘割肉’了,割的还是我们自己的肉,你倒不要了。” 司户参军被罗蒙正和傅楚堵住了,转而求救似地看向纪鹏飞,“纪大人,您得说句话,您真得说句话,乡间的胥吏是什么样儿,罗大人和傅大人许是不清楚,您不会不清楚罢。” 纪鹏飞道,“罗大人和傅大人两位大人联合起来,是可以让我这个上邶州经略使听命的,这你不会不知道罢?” 司户参军又噎住了,他今天被连噎了三回,到了这会儿,终于急了,“纪大人,我知道您一向是真心为民,以后谁要敢污蔑您‘贪污’,我笃定上去就给他几个嘴巴!” 纪鹏飞又“哦”了一声,转头对罗蒙正道,“罗大人得把他看好了,他要真打了人嘴巴,知道的,说是他清楚我的为人,才气不过;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上邶州已经军政不分,以为我们沆瀣一气,鱼肉百姓呢。” 司户参军听得冷汗都下来了,“不c不,纪大人,我不是” 罗蒙正开口道,“好了,我们知道你是清楚纪大人的为人才这么说的。” 傅楚对纪鹏飞道,“纪大人安心,他说是这么说,他却真不敢这么做。” 纪鹏飞笑了一声,“罗大人和傅大人都这么说,我就安心了。” 罗蒙正面向司户参军,一锤定音,“这差事,好办歹办都得办了,就这么办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八章 治民良言 司户参军顶着一脑门的官司走了。 纪鹏飞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茶,“难得见两位大人说话说得这般敞亮。” 罗蒙正道,“同底下办事的人说话不能不敞亮,否则,他们若是办砸了差,不会觉着是自己听岔了话,反倒认为是我们把话说偏了。” 纪鹏飞放下茶碗,笑道,“这么说来,两位大人竟没有把我当作‘底下人’啊。” 傅楚道,“上邶州军政一向是分治而行,我们如何能把纪大人当作‘底下人’?” 纪鹏飞道,“两位大人客气,可征发民夫一事,本不归我管辖,于此事上,我万万不敢与两位大人平起平坐。” 罗蒙正道,“纪大人这般谦和,我和傅大人却不敢真拿纪大人当‘底下人’。” 傅楚道,“纪大人若是‘底下人’,这转卖投献田地所得的钱财,我们又该如何处置呢?” 纪鹏飞半真半假道,“便算是我这‘底下人’孝敬两位大人的,如何?” 罗蒙正但笑不语,傅楚半真半假地接口道,“这‘底下人’的孝敬,历来是有缘故的。这没来历的孝敬,我和罗大人可不敢接啊。” 纪鹏飞面向傅楚,认真道,“我不求旁的,只想给徐国公赔个礼。” 傅楚一怔,只听纪鹏飞接而道,“徐国公抬举我,我却不识抬举,还请两位大人,代我向徐国公致歉。” 罗蒙正看了傅楚一眼,道,“徐国公并非心胸狭隘之人,纪大人许是多心了。” 纪鹏飞道,“或许是我多心,可这回兵部与户部新拨下来的军饷和抚恤银却不由让我疑上一疑。”他微微笑道,“自然了,朝廷有朝廷的一本帐,这本账我见不着,便不能说它数目不对。可‘威边军’也有‘威边军’的一本帐,这本账实实在在地放在我跟前,我却不能视而不见。” 傅楚道,“圣上已然张榜明示朝廷缺粮缺饷,纪大人此刻上奏军饷短缺,也并无不妥啊。” 纪鹏飞道,“傅大人认为并无不妥,是因为傅大人两袖清风,坦坦荡荡,可我却不敢。”他落落大方道,“现下人人皆以为我贪污军饷,这‘威边军’的账便怎么也对不上了。就是对上了,百姓也不认它,又怎能翻着这账再多要军饷呢?” 傅楚愣住了,纪鹏飞笑了笑,“其实,这账向来是对不上的。只是‘威边军’军中士兵已然吃不上饭了,木速蛮的‘过路税’也没得收了,我这‘贪官’也没处捞油水了,便想向上头伸一伸手。但又想起上回许是已见罪于徐国公,便难向兵部与户部张这个口了,两位大人,可要替我说和说和。” 罗蒙正道,“这下我却明白了,纪大人来赴这宴,并非是我帖子写得好,也并非是着恼百姓口舌,而是瞧见这回新拨下来的军饷和抚恤银的数目,觉着没处‘捞油水’了,所以才来‘贿赂’我们的罢。” 纪鹏飞道,“让两位大人见笑了,我出身低,根基浅,有时候得罪了人,自己都还不知道呢。两位大人得多多提携我才是,这份孝敬,请两位大人务必收下罢。” 傅楚回过神来,低声道,“纪大人是位难得的好官。”他咬了咬唇,复又道,“是难得的好官啊。” 纪鹏飞道,“我一个‘底下人’,不值傅大人说这一句‘好官’。” 罗蒙正对傅楚道,“纪大人是觉得,你我说‘好’,可不作数呢。” 纪鹏飞道,“是啊,一个官‘好不好’,得百姓说了才作数。” 傅楚道,“纪大人安心,我定会代纪大人向徐国公致歉。”他有些动容地看向纪鹏飞,“‘威边军’军中若一时难以接济,我和罗大人便可从木速蛮上贡的‘商税’中抽调一些,供给军中。” 纪鹏飞摇摇头,“如此一来,岂非军政不分?”他又看向罗蒙正,见罗蒙正竟没有反对的意思,继续回绝道,“再者说,征发民夫已如此艰难,想来农忙过后的秋赋也不好收。两位大人虽主政,却另有一番艰辛,我如何能承两位大人的这份情?” 傅楚默然良久,道,“让纪大人受委屈了。” 纪鹏飞道,“傅大人何出此言?” 傅楚道,“纪大人爱民至此,我与罗大人却迫得纪大人转卖投献田地,实在是辜负了纪大人。” 纪鹏飞道,“两位大人爱民之心丝毫不亚于我,不也一样转卖田地吗?” 罗蒙正开口道,“其实,木速蛮即使购得了田地,也难以持有罢。” 纪鹏飞微微笑道,“不错,乡间势力错综复杂,这回,木速蛮再难敲得登闻鼓了。” 罗蒙正道,“可乡间胥吏刁滑,百姓不得庇护,这可如何是好?” 傅楚道,“是啊,依方才司户参军的说法,即使木速蛮不得欺压汉民,乡间田地也会被胥吏侵占。” 纪鹏飞闻言,笑着感叹道,“两位大人,是把百姓看得太低了。胥吏刁滑不假,可他们虽是半个官,却没有官身。百姓怕胥吏,可胥吏,终究也出自百姓。”他看向罗蒙正,“罗大人说我曲解了‘驭民五术’,说‘驭民’在于‘以奸民驭良民’,其实只说了一半。” 罗蒙正笑道,“哦?那还请纪大人指教另一半。” 纪鹏飞道,“‘奸民’与‘良民’皆出自于‘民’。究竟何为奸民,何为良民,其实并无定数。而乡间百姓,向来以‘宗族’为一体,大宗压小宗,大族欺小族,为寻常事也。” “胥吏虽出自于大宗大族,可何为大宗,何为大族,其实也无定论。若两位大人见胥吏跋扈,横行乡里,只需抬小宗为大宗,举小族为大族,如此一来,便可掌乡县之民,握乡县之赋。” 傅楚思忖道,“纪大人所言,是让百姓战百姓,让胥吏斗胥吏。” 纪鹏飞道,“正是如此,乡间‘官弱吏强’已成定势,不可逆也。官若想驭民,须得扶奸民c控胥吏,乃得治矣。” 罗蒙正道,“多谢纪大人的‘治民良言’,我谨记了。” 纪鹏飞笑道,“无妨,这不过是我对两位大人的‘孝敬’之一罢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九章 蓬蒿成槚 王杰一跨进山池院,苏敏儿就迎了上来,她见王杰脸色微微发白,不敢多问,只道,“主子,快到用晚膳的时候了,可要传膳?” 王杰摆摆手,苏敏儿也没追问,只是一直扶着王杰走到屋里坐下。 王杰坐下后喘了一口气,对苏敏儿道,“我今儿没胃口,你去跟尚食局说一声,我不用晚膳了。”他想了想,补充道,“我心口发闷,不知是不是又要发梦魇了,看来是上回开的药效力不够,你再去尚药局请位医佐来给我开副新药罢。” 苏敏儿一听就知道这里头有事,她没立刻离开,而是看向了徐宁。 徐宁开口道,“主子” 王杰一口打断,看向苏敏儿,“我让你去你就去,你若连我这个主子的话都不听,就别再作山池院的奴才了。” 苏敏儿自从近了王杰的身后,还从没听王杰这么和她说过话,她赶紧行礼应是,转身传话去了。 王杰见她走了,才起身招呼徐宁,“我累得很,替我更衣罢,我去床上阖一会儿眼。” 徐宁低着头跟着王杰转到了屏风后面,安静地给王杰更了衣。 徐宁这么安静,王杰反而有些不适应了,“方才你的话没说完,现下你便说罢。” 徐宁道,“奴才若说了,便不能再作山池院的奴才了。” 王杰听了徐宁的话,心里五味陈杂,“我方才的话,是对她说的,只对她说,并没有指桑骂槐的意思。” 徐宁道,“奴才知道,主子在山池院中,想骂哪个奴才,直接骂了便是,哪须得指桑骂槐?”他竟然抬起头,对王杰笑了一下,“主子方才若是指桑骂槐,那便是没把徐宁当奴才。” 王杰道,“我从来就没有把你当作奴才。” 徐宁一怔,王杰继而道,“只是我没这本事承你的情,白白辜负了你的一片好意了。” 徐宁叹了口气,道,“主子还是信不过我。” 王杰道,“你对我的忠心,对我的好,我都知道。你若是那趋炎附势的奴才,东宫落马案过后,便会觑着东宫人手短缺的空档爬过去,何须费心来讨我的好?” “凭你的本事,在东宫也能立得住脚,何必蜷缩于小小的山池院中?”王杰温声道,“徐宁,你对我的忠,早已不像主仆,却更似君臣。” 徐宁道,“奴才一开始便说,‘愿学洁惠侯’,主子难道忘了吗?” 王杰道,“我也一开始便对你说了,‘此为迂腐谬行’。徐宁,你这么聪明,为何偏偏听不懂这句话?” 徐宁道,“因为奴才终究学不成洁惠侯。” 王杰看了徐宁半晌,道,“我生性怯弱,瞧父皇当着我面儿教训了一个别人家的庶子,都吓得梦魇复发,可见是命里无福。徐宁说看见我身上有帝王之气,必定是那天天气太热,热得你昏了头,才看花眼了罢。” 徐宁沉默了一会儿,王杰见他不答话,径直朝里屋的架子床走去,只听徐宁在他身后突然问道,“主子的梦魇,究竟是梦到了什么?” 王杰停下了脚步,微微侧转了身,徐宁慢慢走上前来,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直勾勾地看着王杰,他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主子,您究竟梦到了什么?” 徐宁见王杰不答话,又走近了一些,“主子四皇子”他的语气变得更坚定了些,“四皇子和主子您不同。” 王杰彻底转过身来,直面徐宁的目光。 徐宁的目光一直从王杰的眼里刺探进去,好像要看出这具身体里的那个“王杰”的灵魂一般。 徐宁道,“四皇子怯懦萎靡,与主子的脾性大不相同。”他笑道,“就拿今年的端午宫宴来说,有心人作弄他,拿他取笑开心,他都察觉不出,哪像主子如此灵透?” 端午离夏至大约半个多月,王杰心里盘算了一下日子,大概就在这具身体中暑之前,也就是自己魂穿前不久的事情。 王杰意味深长道,“或许我到这会儿也没察觉出呢,徐宁既明白,不妨与我解上一解。” 徐宁点了点头,说起话来俨然已将“四皇子”和他面前的王杰分为两个人,“端午吃粽,必得用散热解腻的茶来配,那日宫宴时,席上其他主子杯中都是精挑细选的鲜叶,唯四皇子杯中,是晒干了的蓬蒿叶子。” “四皇子自然发现了异样,可他自知不得圣上宠爱,因此并不敢作声。但坐在他身旁的乳母怀中的五皇子却替他声张起来,圣上便命人换了四皇子手中的茶碗。” “结果,新的茶碗捧上来,四皇子喝了一口,便轻声道‘苦’,可碍于宫宴规矩,还是一气喝尽。当时,站在五皇子身旁的一名内侍留意探头看了看,发现换给四皇子的茶碗里,放的竟然是楸叶。” “四皇子喝了楸叶还以为是茶叶,连话也不敢多说一句,底下的奴才,都把这件事当成笑话传。以至于,把拨给山池院的份例都敢随意扣下,甚而导致了四皇子中暑。” 徐宁一直紧紧盯着王杰,“而奴才被分配到山池院后,主子却一再试探,三令五申,不得‘奴大欺主’,与四皇子以往行事大相径庭。奴才敢问一句,四皇子既然最恨被奴才欺压,为何端午那日,却一声不吭地喝了那杯楸叶茶?” 王杰顿了一会儿,反问道,“难道我该当场摔了茶碗,扔了主子的脸面,和一群奴才计较吗?”他又想了想,“再者说,那杯楸叶茶是父皇下令后换上来的,可见那‘有心人’并非是想戏弄侮弄于我,而是有意试探。” 徐宁道,“何来试探一说?” 王杰解释道,“《说文》有云:‘槚,楸也,从木c贾声’,楸叶其实应解为‘槚’。与之前那杯蓬蒿叶子连起来,其实应是‘蓬蒿不成槚’,典出《参同契》中‘鱼目岂为珠?蓬蒿不成槚’之句。此人端楸叶茶给我,并非是讥笑我身份低微,鱼目混珠,分明是想以此试探我的心性。” 徐宁微笑,“是啊,今日紫宸殿外的徐知让,像不像端午那日,圣上端给四皇子的那杯楸叶茶?” 王杰愣住了。 徐宁笑了,“主子,您与四皇子,虽有相似,却绝非同一个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章 以礼逾礼 王杰立在原地与徐宁对视了一会儿,忽而道,“若是四皇子”他朝徐宁笑了一下,“四皇子不喝那杯楸叶茶,那不正应了‘鱼目混珠’吗?” 徐宁盯着王杰,似乎在品王杰话里的几层意思,他斟酌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四皇子为真龙之子,主子有龙子的气度,不足为奇。” 王杰知道徐宁在担忧什么,他伸展了一下双臂,道,“我确是当今圣上之子,自然可称为龙子。”他放下双臂,意有所指道,“但龙有九子,而我,为庶出。”他咬着字音重复了一遍,“我为‘庶’子。” 徐宁皱起了眉头。 王杰进一步解释道,“你方才问我究竟梦见了什么,我这就答了,我梦见,我原为‘庶’子。” 徐宁抓住了王杰话里的关键词,他也咬着字音问道,“‘原’为‘庶’子?” 王杰郑重道,“是。”他解释道,“《说文》有云:‘庶,众也。許独云屋下众者,以其字从广也’,此‘庶’子也。” 这解释显然超出了徐宁已有的三观认知,徐宁默默消化了好一会儿都没再开口。 王杰觉得自己尽力了,因为他不可能具体告诉徐宁他到底来自于哪里,告诉徐宁原来时空的那个现代文明社会是怎么回事,告诉徐宁他其实只是一个不如意的普通人罢了。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徐宁终于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庄周梦蝶’?” 王杰点了点头。 徐宁松了一口气,“奴才明白了。” 王杰见他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不由多问一句,“你明白什么了?” 徐宁道,“主子就是主子。您却觉得您作‘四皇子’是在做梦,原应为‘庶众’才对,因此常常梦见作‘庶众’时的事情。醒来时,主子便以为自己是‘庶众’了,可主子却还是‘四皇子’。” “”王杰心里知道,徐宁能理解到这一层已经很不容易了,“大约就是如此。” 徐宁想了一想,竟然反过来安慰道,“主子无须为此惊惶,白乐天尝有诗云:‘鹿疑郑相终难辨,蝶化庄生讵可知’,主子现下作了‘四皇子’,那便是‘四皇子’,是真正的龙子了。” 王杰知道徐宁没法儿理解作“庶众”是怎么一回事,于是他只是跟着吟道,“是啊,‘假使如今不是梦,能长于梦几多时’。” 徐宁又道,“即便主子原为‘庶众’,如今却成了龙子,岂非天意?” 王杰受唯物主义教育太深,并不信“天意”,知道徐宁还在劝他,于是道,“这‘天’端来的楸叶茶,我不敢不喝。” 徐宁道,“‘天’意让主子作了龙子,主子何须妄自菲薄?”他低了低头,“奴才说句大不敬的话,主子梦见自己‘原’为‘庶众’,安知不是由于这‘天’亦本为‘庶众’。” 王杰淡淡道,“可我既为‘庶众’又为‘庶弟’,想来,‘天’也难许罢。” 徐宁笑道,“‘庶众’作了‘帝王’,便是‘庶帝’,这不正应了主子的梦吗?” 王杰一怔,少顷,他才道,“你这解得不通,是曲解。” 徐宁见王杰态度有了些松动,反问道,“奴才愚钝,不知是哪里解得不通?” 王杰道,“‘庶帝’的‘庶弟’,如今也只封了嗣王,可见,即使是‘庶帝’,也颇为看重嫡庶礼教。” 徐宁道,“‘庶弟’与‘庶子’不同。” 王杰问道,“如何不同?” 徐宁道,“唐太宗时,三品已上遇亲王于路皆降乘,与‘礼’不合,王懿公谏之。唐太宗曰:‘卿辈苟自崇贵,轻我诸子’,魏文贞公特进曰:‘诸王位次三公,今三品皆九卿c八座,为王降乘,诚非所宜当’,唐太宗对曰:‘人生寿夭难期,万一太子不幸,安知诸王他日不为公辈之主!何得轻之!’” 王杰接道,“魏文贞公对曰:‘自周以来,皆子孙相继,不立兄弟,所以绝庶孽之窥窬,塞祸乱之源本,此为国者所深戒也’,唐太宗乃从王懿公之谏。” 徐宁道,“唐太宗虽从谏,但其言恳切。” 王杰摇摇头,“魏文贞公所言为礼法正统,今日父皇训诫徐知让,也因其逾‘礼’之言。” “再者,”王杰抿了一下嘴,“唐太宗夺嫡,本就罔顾礼法。可唐太宗即位后,依旧以‘礼’治下,立嫡长为储。王懿公与魏文贞公曾事隐太子,在唐太宗面前直言‘子孙相继,不立兄弟’,唐太宗亦得从谏。由此可见,‘庶众’一旦作了帝王,便不再认自己是‘庶帝’了。” 徐宁道,“魏文贞公作此诤言,皆因当时唐太宗偏爱濮恭王,乃至礼逾太子。唐太宗若固守礼法正统,如何会在即位之后重修晋史,甚至大修‘唐八史’?”他微微笑道,“圣上贬徐国公之子为主子的陪读,是以‘礼’之名逾‘礼’。” 王杰思考了一会儿,道,“但这茶碗是父皇递到我跟前的,我既不喝,也不能砸了它。”他又加了一句,“毕竟,母妃追封一事,宫中虽有传言,父皇却至今未下明旨。” 徐宁道,“主子既然觉得这茶碗里盛的是苦茶,不如取乳酥来调了它。” 王杰问道,“宫中何处有能调这杯‘苦茶’的‘乳酥’?” 徐宁道,“主子可还记得,那个被东宫退回尚衣局的蕃奴吗?” 王杰皱了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让我此刻就收了他?” 徐宁道,“不错,主子刚得了徐知让,此时若再行闪避,难免不被归为徐氏一党,落在圣上眼中,便会觉得主子娇怯。” 王杰道,“但那蕃奴因‘只求得侍明主’一句受太子厌弃,又曾叫骂徐广,此时若收了他” 徐宁胸有成竹道,“主子先收了他,等到入学之时,再把他送给那徐知让。” 王杰恍然大悟,不由感叹道,“求仁得仁,妙哉!” 徐宁补充道,“不过,主子若想收他,也得慢慢收。” 王杰点头,“这收奴才,得收自己找上门来的。” 徐宁道,“主子如此精通用人之道,如何作不成‘庶帝’呢?” 王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行了,去把她叫回来罢。”他见徐宁应了是,又笑着补充一句,“你也不用着急,我心里清楚,她啊,压根儿就没出山池院。” 徐宁行礼的动作一僵,抬起头来,见王杰看着他的样子大笑,也跟着笑了起来。 —————————————— —————————————— 1 《疑梦二首》白居易: 莫惊宠辱虚忧喜,莫计恩雠浪苦辛。 黄帝孔丘无处问,安知不是梦中身。 鹿疑郑相终难辨,蝶化庄生讵可知。 假使如今不是梦,能长于梦几多时。 2 春,正月,乙未,礼部尚书王珪奏:“三品已上遇亲王于路皆降乘,非礼。” 上曰:“卿辈苟自崇贵,轻我诸子。” 特进魏征曰:“诸王位次三公,今三品皆九卿c八座,为王降乘,诚非所宜当。” 上曰:“人生寿夭难期,万一太子不幸,安知诸王他日不为公辈之主!何得轻之!” 对曰:“自周以来,皆子孙相继,不立兄弟,所以绝庶孽之窥窬,塞祸乱之源本,此为国者所深戒也。” 上乃从珪奏。 ——《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五 王珪上奏说:“现在三品以上的官员在道路上遇到亲王都下马致礼,这种行为是不合礼制。” 唐太宗说:“你们想自己尊贵,而轻贱我的儿子吗?” 魏徵说:“以前亲王的礼遇都低于三公,但现在三品官员都要为亲王下马致礼,这样做不合适。” 唐太宗说:“一个人的寿命难预料,万一太子死得早,你们怎么知道其他亲王不会成为你们的主上呢!怎么能轻贱其他亲王呢!” 魏徵说:“从周到现在,都是嫡长子死了立嫡长子的儿子的,不立兄弟,这样就可以杜绝庶孽对皇位的窥伺,杜绝了祸乱的源头,这是君王应该特别注意的。” 唐太宗就准了王珪的建议。 这则故事的背景是,唐太宗当时偏爱李泰,李泰告状说有些三品以上的官员不太尊重他,然后唐太宗就发火了,说这些官员怎么对自己儿子都没礼貌呢。 这里面特别微妙的地方在于:唐太宗夺嫡是不合“子孙相继,不立兄弟”的礼法程序的,他继位以后让李渊下诏杀了十几个孙子。而且王珪和魏徵曾经都是为李建成做事的人。 魏徵说这句话,已经是很难听了,几乎是当着唐太宗的面说他不合礼制,不配当国君。 3 “唐八史”:《晋书》《梁书》《陈书》《北齐书》《周书》《隋书》《南史》和《北史》 唐太宗重修晋史,亲自修撰《晋书》是因为他杀了哥哥李建成,然后晋朝就是因为符合礼法继位的嫡长子晋惠帝智商有点问题乱起来了,所以唐太宗特别特别重视晋史的修订,他亲自为《晋书》的《宣帝纪》c《武帝纪》c《陆机传》c《王羲之传》分别写了史论。 《武帝纪》中,他花了大量笔墨评价武帝司马炎传位于惠帝司马衷:“且知子者贤父,知臣者明君,子不肖则家亡,臣不忠则国乱,国乱不可安也,家亡不可以全也惠帝可废而不废,终使倾覆洪基。” 大家可以感受一下,唐太宗即位后,为了这个“礼”字费了多大功夫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一章 礼不容情 徐知温走进了徐广的书房。 徐广正坐在书桌后面随意翻着一份邸报,那份邸报是旧的一期。 徐知温行礼道,“父亲。” 徐广抬起头来,道,“来了?”他合起了邸报,和蔼道,“去看过你五弟了?” 徐知温微微低头道,“看过了,他已喝了药,这会儿已经睡下了。” 徐广“哦”了一声,没再多问徐知让的情况,而是换了个话题,“《六韬》读得怎么样了?” 徐知温道,“儿子不太会读书,还没读完呢。” 徐广问道,“读到哪里了?论几句我听听罢。” 徐知温道,“儿子读到《六韬·龙韬·论将》那一节,将有五材十过” 徐广立刻打断道,“你五弟‘十过’尽占。”他轻笑一声,“你是想说这个罢?” 徐知温的喉结动了一下,“儿子没有五弟会读书,父亲若不想听儿子论《六韬》,儿子便不论了。” 徐广道,“那你就别论了罢。” 徐广站起来,绕过书桌,走到徐知温跟前,徐知温头低得更低了些,姿态上愈发恭敬。 徐广道,“你五弟把我当作智宣子,我却不觉得你是智瑶。” 徐知温道,“父亲若在意五弟所思,只须‘立宵不立瑶’,儿子便作不得智襄子了。” 徐广道,“将之五材,你已具其四,不逮者唯一‘仁’也。”徐广温声道,“智宣子立智瑶,亦是爱其贤才,我如何舍得‘立宵不立瑶’?” 徐知温道,“父亲若舍不得,那可不正应了司马文正公之言吗?”徐知温说起话来也是温温柔柔,“‘才与德异,而世俗莫之能辨,通谓之贤’。智宣子舍不得智瑶之贤才,终致智氏族灭。父亲既以为儿子是同智瑶一般‘才胜德也’的小人,便不该舍不得。” 徐广看着徐知温的头顶顿了一会儿,道,“你哪里不会读书?分明是不想与我论书罢了。” 徐知温道,“儿子不敢。” 徐广道,“你不敢?”他笑道,“你‘不敢’都能把你五弟折腾成这样,你要是‘敢’了,是不是连你三弟c连我都一并‘敢’了?” 徐广说话的声音还是非常柔和,与跟徐知让说话时的态度截然不同,徐知温回话时也非常温柔c谦和c恭敬,“五弟知‘让’不知‘礼’,儿子只是教他知‘礼’罢了。” 徐广道,“你五弟是知‘让’不知‘礼’,我看你是知‘礼’不知‘让’。” 徐知温道,“父亲教训的是。” 徐知温的态度无可挑剔,徐广看了他一会儿,又绕回书桌后坐下,“你教得,比我好啊。”徐广的语气淡淡的,像是赞许,又像是在讽刺,“我教十句,都抵不上你教他一句。” 徐知温道,“父亲是以‘情’教之,我却是以‘礼’教之。有道是,礼不容情,两者无法相较。” 徐广道,“是啊,我把你五弟当儿子,你把你五弟当佣仆,自然无法相提并论。” 徐知温道,“父亲言重了。” 徐广道,“我对你,何曾说过一句重话?”他叹了口气,“难得说上一句,你就说我话重了,再这么下去,我连话都不能说了。” 徐知温道,“父亲有话,尽管吩咐便是。只是父亲舍不得,才不说重话罢。” 徐广道,“你这么容不下你五弟,我如何舍得?” 徐知温道,“五弟已效昔年‘智果别族’之故事,父亲不必舍不得。” 徐广道,“你一心想作智襄子,我也拦不住你。但就如你所说,智果已别族,那往后,‘晋阳之战’也好,‘三家分晋’也好,都已与智果无关。” 徐知温没直接答话,只是笑了一笑,道,“智宣子仍在,儿子即便真是智瑶,如何就立刻做得智襄子了?父亲一向是知道儿子的,儿子可不是那不合‘礼’法之人。” 徐广道,“世上不合‘礼’的事情多了,若你处处都讲‘礼’,总有一天,再没有人与你讲‘情’了。” 徐知温道,“谢父亲指点,儿子受教。” 徐广又笑了一声,“我如今,也就能指点指点你五弟了,偏他又不听我的。” 徐知温道,“父亲不必担忧。” 徐广问道,“为何?” 徐知温道,“据儿子所知,五弟最听他姨娘的。父亲既穿了他姨娘做的鞋子,自然不必担忧五弟不受管束了。” 徐广闻言,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好,好啊,你说得好啊。”他又喘了口气,“不怪你把你五弟当佣仆,和你比起来,你五弟既无才,也无德,堪称‘愚人’了。” 徐知温道,“司马文正公尝云:‘凡取人之术,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父亲如此说,便是觉得五弟‘可取’了。” 徐广道,“你五弟已‘被取’之,我现下说一句‘可取’,又有何用?” 徐知温道,“父亲觉得五弟‘可取’,那四皇子定更觉得‘可取’,五弟前途光明,如何无用?” 徐广道,“我觉得无用。” 徐知温道,“父亲若觉得无用,那便是无用了。” 徐广道,“我若觉得有用,你就会立即拿来用。但这可用的东西不多,可取的就更少,我此刻说了无用,你便要牢记才好。” 徐知温道,“儿子谨承父训。” 徐广道,“这会儿却不说我言重了?” 徐知温道,“父亲已舍得了,此刻训诫儿子几句,也是应该的。” 徐广道,“该舍的我舍得,可我舍不得的,还是舍不得。” 徐知温道,“父亲用心良苦。” 徐广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道,“这宫墙,到底不比国公府的墙,它高得很,你五弟现下已进了这道墙,你和你三弟,可别再往里闯了。” 徐知温道,“父亲过虑了,这墙虽高,却还没高到云彩里去。里边儿的味儿它捂不住,随便哪阵风一吹,墙外边的人都能闻得见。” 徐广道,“墙外边的人都闻见味儿了,那还用得着风吹?那准是已经被熏着了。” 徐知温道,“父亲放心,墙外边既有人等着闻味儿,这墙里边儿,自然有人吹风了。” —————————— —————————— 1 《六韬·龙韬·论将》: 武王问太公曰:“论将之道奈何?”太公曰:“将有五材十过。” 武王曰:“敢问其目。”太公曰:“所谓五材者,勇c智c仁c信c忠也。” 武王问太公说:“评论将帅的原则是什么?”太公回答说:“将帅应具备五种美德,避免十种缺点。” 武王说:“请问它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太公说:“所谓将帅的五种美德就是:勇敢c明智c仁慈c诚信和忠贞。” 2 “十过”: “所谓十过者:勇而轻死者可暴也,急而心速者可久也,贪而好利者可遗(赂)也,仁而不忍人者可劳也,智而心怯者可窘也, 信而喜信人者可诳也,廉洁而不爱人者可侮也,智而心缓者可袭也,刚毅而自用者者可事也,懦而喜任人者可欺也。” “所谓十种缺点就是:勇敢而轻死的,可以激怒他;急躁而急于求成的,可以持久而拖垮他;贪婪而好利的,可以贿赂他;仁慈而流于姑息的,可以骚扰疲惫他;聪明而胆小怕事的,可以胁迫他; 诚信而轻信别人的,可以欺骗他;廉洁而刻薄的,可以侮辱他;多谋而寡断的,可以突袭他;坚强而刚愎自用的,可以算计他,懦弱而依赖别人的,可以愚弄他。” 3 初,智宣子将以瑶为后。智果曰:“不如宵也。瑶之贤于人者五,其不逮者一也。美鬓长大则贤,射御足力则贤,伎艺毕给则贤,巧文辩慧则贤,强毅果敢则贤,如是而甚不仁。夫以其五贤陵人,而以不仁行之,其谁能待之?若果立瑶也,智宗必灭。”弗听,智果别族于太史为辅氏。——《资治通鉴·周纪》 当初,晋国的智宣子想以智瑶为继承人,族人智果说:“他不如智宵。智瑶有超越他人的五项长处,只有一项短处。美发高大是长处,精于骑射是长处,才艺双全是长处,能写善辩是长处,坚毅果敢是长处。虽然如此却很不仁厚。如果他以五项长处来制服别人而做不仁不义的恶事,谁能和他和睦相处?要是真的立智瑶为继承人,那么智氏宗族一定灭亡。”智宣子置之不理。智果便向太史请求脱离智族姓氏,另立为辅氏。 然后智瑶即位,就是智襄子,晋阳之战中,智氏一族族灭,辅氏得以保全。 4 臣光曰:智伯之亡也,才胜德也。夫才与德异,而世俗莫之能辨,通谓之贤,此其所以失人也。是故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凡取人之术,苟不得圣人c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 何则?君子挟才以为善,小人挟才以为恶。挟才以为善者,善无不至矣;挟才以为恶者,恶亦无不至矣。愚者虽欲为不善,智不能周,力不能胜,譬之乳狗搏人,人得而制之。小人智足以遂其奸,勇足以决其暴,是虎而翼者也,其为害岂不多哉!——《资治通鉴·周纪》 臣司马光曰:智瑶的灭亡,在于才胜过德。才与德是不同的两回事,而世俗之人往往分不清,一概而论之曰贤明,于是就看错了人。所以,德才兼备称之为圣人;无德无才称之为愚人;德胜过才称之为君子;才胜过德称之为小人。挑选人才的方法,如果找不到圣人c君子而委任,与其得到小人,不如得到愚人。 原因何在?因为君子持有才干把它用到善事上;而小人持有才干用来作恶。持有才干作善事,能处处行善;而凭借才干作恶,就无恶不作了。愚人尽管想作恶,因为智慧不济,气力不胜任,好像小狗扑人,人还能制服它。而小人既有足够的阴谋诡计来发挥邪恶,又有足够的力量来逞凶施暴,就如恶虎生翼,他的危害难道不大吗! 5 晋阳之战,发生在春秋末期,是晋国四大卿族智氏c赵氏c韩氏c魏氏之间发生的一场城邑攻守战, 一开始是智瑶(智襄子)担任晋国执政后,为了增强晋国国力,重振晋国霸业,率先将智氏的一个万户城邑献与晋公,韩康子c魏桓子也先后献出了一个万户城邑,而赵襄子拒绝向晋公献地。 为了讨伐赵襄子,晋公命智瑶和韩康子c魏桓子三家联手围攻晋阳,并以晋水来灌溉晋阳城,在晋阳城快要被淹没时候,赵襄子暗中串谋韩魏两家,最终韩魏临阵反水,以水倒灌智氏军营,智瑶兵败身亡。 为了免除后患,韩赵魏三家联手屠杀智伯家族两百余人,瓜分智氏封邑。 晋阳之战奠定了“三家分晋”的基本格局,然后春秋结束,战国开始。 这是一场非常重要的战役,《资治通鉴》开篇就是这篇,非常有价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二章 怨岂在明 徐宁托着腮,看坐在灯下的苏敏儿拿着金线打络子,他的手肘下压着一本《冲虚经》,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书页的边缘,感受着纸擦过指肚的摩挲感。 苏敏儿打了一会儿络子,见徐宁还看着她,觉得有点儿不自在,她放下手中的活计,开口道,“你再翻一翻《冲虚经》罢,他要你作‘引荐九方皋的伯乐’,只须传那一句话就好,何必再送本书来?” 徐宁道,“没事儿,我翻过了,就是这意思。”他意识到苏敏儿的不自在了,于是略略移开目光,看着小几上摆的那只尚衣局送来的针线盒,“主子今儿是吓着了,才这么对你说话,你别往心里去。” 苏敏儿道,“我知道,我听你说着都觉得瘆人,何况主子正坐在那火山口旁?” 徐宁又把目光转回到苏敏儿脸上,探究地看着她,“真没生气?” 苏敏儿大方地和徐宁对视道,“我真没往心里去。” 徐宁点点头,“哦。”他又看了苏敏儿一眼,故作玩笑道,“幸好你没生气,不然我也想不出话来哄你。” 苏敏儿又拿起络子来打,“我若生气了,也不用你哄,要让主子哄我才好。” 徐宁听了这话,不知怎的,心里突然就有点不舒服,但苏敏儿说的话又很合情理,他一下子找不出不舒服的理由来,他有点儿困惑,又有点儿难受。 他顿了一会儿,试图找了一个不合理的理由,“《夏书》有云:‘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 苏敏儿笑道,“我此刻要连你都容不下,往后如何作得主子房里人?” 徐宁看着苏敏儿对他笑的样子,心里空慌慌的,他移开目光,也笑道,“好啊,我听出来了!你又寒碜我!” 苏敏儿道,“上回你便说,自古文人就爱拿后妃比君臣,主子说与你更似君臣,我这话可是顺着主子说的,哪里寒碜你了?” 徐宁道,“好,好,算你会说话,是我白惦记一场。” 苏敏儿道,“其实,你见我在打这络子,就该知道我没往心里去。”她看了徐宁一眼,“何必要多问这一句?” 徐宁被苏敏儿这一眼看得莫名心虚,“我是怕你心里有气,把络子打坏了,白费了要来的金线。” 苏敏儿悠悠道,“费了金线不要紧,大不了再去要一回,我看,你是怕我白费了你要我打络子的主意罢。” 徐宁的心底陡然升起一种近似恼怒的情绪,激得他一下子站了起来。 苏敏儿朝他扬了扬手上正在打的络子,“放心,这份功劳,主子定会记得的。” 徐宁站起来后才发现自己要是再坐下来就有些不合适,苏敏儿又正看着他,于是他便走过去,在苏敏儿旁的小几对面坐下,他故意板了板脸,翻着苏敏儿摆在小几上的针线盒,“我的功劳,可不止这桩罢?那荷包呢,绣得怎么样了,拿来给我瞧瞧?” 翻着翻着,徐宁发现,在针线盒里,竟有两只荷包,一只已经绣完了,周边镶着密匝匝的金线,另一只却只打了个样子,似乎也绣的是竹子。 苏敏儿见他翻着了,微微笑道,“给主子的绣完了,我也给你绣一个。”她抿了抿嘴,“不过你现下已是‘头等奴才’,我这礼,也不用送了罢。” 徐宁拿起那个给他绣的荷包,“你既是绣给我的,为何也不问问我喜欢什么花样子?”他看着荷包上的图案,目光复杂,“怎的也绣了竹子?” 苏敏儿道,“你让我绣给主子的,却可曾问过主子喜欢什么花样子?” 徐宁道,“这可不一样呢。” 苏敏儿道,“哪儿不一样?” 徐宁道,“你往后给主子绣荷包的时候多着呢,主子就是不喜欢竹子,你再给主子绣个别的,也不妨事。可绣给我的,说不定就只有这一回,”他看着苏敏儿,“既然只有一回,我可得好好挑个花样子。” 苏敏儿道,“你何必如此说?”她也看着徐宁,“你明知我以后求你的时候还有,你着什么急呢?” 徐宁道,“我哪里着急了?” 苏敏儿笑了一声,“你就见了那徐知让一回,就急着来拉拢我了,当谁看不出似的。” 徐宁垂下眼帘,把手上的荷包往针线盒里一丢,“又被你看出来了?” 苏敏儿道,“你那急赤白脸的样儿,连主子都看出来了。主子为了定你的心,连我根本没出山池院去传主子的话,都不追究了。”她拿起刚刚被徐宁丢在针线盒里的荷包,“但主子越是这样,你就越疑心,恨不得立时就把那徐知让生吞活剥了才罢,我说得对不对?” 徐宁拿起苏敏儿给王杰绣的那只荷包打量着,“行,行,我的心思,你还猜着了多少?” 苏敏儿道,“原来呢,是想着给主子挑个听话的蕃奴,支使起来也方便。可没想到,偏偏就来头连圣上都敢顶撞的蛮牛。”苏敏儿一边说一边叹气,“这蛮牛读的书还不少,主子还挺喜欢听他说他那番‘歪门邪道’,最可气的是,这蛮牛的出身摆在那里,想动他还真不容易。” 徐宁的手描摹着荷包外圈的那层金线,“动他不难,我只是懒得费这工夫罢了,你以为我动不了他吗?” 苏敏儿道,“是啊,也不用你来动他,只要徐氏倒了,他自然也就跟着没了。” 徐宁道,“我不动他,不过是怕他碍着主子罢了。你是没见着他在圣上面前摆出来的那副架子,整个儿一‘小徐广’,我就不信,他能乖乖给咱们主子作书僮。” 苏敏儿“啧啧”两声,道,“人还没近主子身呢,你就给他上了眼药,又来拉拢我,你还想怎么着?” 徐宁道,“也没别的,我就盼着主子能好好读书,可千万别把他的话听进耳里去。” 苏敏儿想了想,道,“这也不难,要么,想法子堵了主子的一边耳朵,要么,咱们让他在主子面前开不了口。” 徐宁放下荷包,“倒不必堵了主子的耳朵,只须拔了那徐知让的舌头就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三章 轻描淡写 安懋下了早朝,就坐到思政殿里批折子。 从实际效果上来讲,安懋批不批折子都不妨碍整个国家的实际运转,安懋在折子上划的道道儿,绝大部分都是三省已经拟好意见的。 这些意见,都是下面的官员经过反复斟酌和商讨,平衡各方利益后作出的,所以,绝大多数的情况下,安懋根本提不出什么反对意见。 因此,徐安每次见安懋批折子,都不禁在想,皇帝的权力,到底运用在哪里呢? 安懋安静地坐在那儿,全神贯注地拿着朱笔在折子上划道儿,好像是一桩十分庄重的事情。 但徐安知道,划在折子上的那些道儿并没有什么稀奇,仅仅是在走流程而已。 其实,谁做皇帝都一样,谁坐在皇帝这个位置上都一样,谁走这个流程都一样,谁拿着朱笔在折子上划道儿都一样,根本不会对东郡产生什么实质性的影响。 说得刻薄一些,如果当年没有杀死禅帝,禅帝现在也是一样在折子上划道儿,他可能比安懋贪玩儿一些,也可能比安懋划道儿划得更好,但实际上,他们做的工作都一样,就是划道儿而已。 徐安有时候甚至会产生一个荒谬的念头:如果在皇位上放条狗,是不是也一样呢? 他正这么想着,安懋咳嗽了一声,徐安猛地一激灵,回过神来。 安懋放下笔,目光还集中在面前的一份折子上,随口问道,“朕是不是很久没去禁苑了?” 徐安道,“圣上若想去” 安懋又道,“他总明里暗里地劝着朕,让朕不要用兵。”安懋似乎在自言自语,“朕现下若去了,对着他,便觉得亏心得很。” 徐安闭上了嘴。 安懋没等到徐安的接话,过了一会儿,便又换了个话题,“你说,朕今儿去哪里用午膳才好?” 徐安道,“奴才不敢妄测圣意。” 安懋道,“朕是没主意,才来问你。” 徐安沉默了一会儿,道,“圣上倒是有日子没见周婕妤了。” 安懋“哦”了一声,道,“朕是该见见她,她侄子刚被授了瑁梁少尹,朕得给她撑把腰。” 徐安点头应是,“奴才这就去传话。” 安懋拿起笔,继续往折子上划道儿的工作,“朕还想和你说会儿话呢,让宦达去罢。” 徐安应了是,让在殿外的宦达传话去了,然后又走回殿中,回到安懋身边。 安懋正用笔杆指着一份折子,“这陶靖节怎么没完没了了,专爱管朕的家事,朕打的又不是他的儿子,他蹦出来喊哪门子的冤?” 徐安不语。 安懋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徐安的回话,抬起头道,“怎的不答朕的话?” 徐安道,“这是圣上的家事,奴才不敢随意置评。” 安懋玩味道,“那你方才让朕去周婕妤那儿用午膳,算是家事,还是国事呢?” 徐安知道此刻说什么都不对,赶紧行礼请罪道,“奴才知罪。” 安懋道,“别总‘知罪’c‘知罪’的,朕听得都腻味了。”他指着陶靖节的折子,道,“朕就是想听你答句话。” 徐安斟酌了一会儿,道,“或许陶大人是瞧见圣上用国法管教内弟,才奏了一本。” 安懋道,“朕若真按国法,就不止这陶靖节一本折子了罢。” 徐安点头应是。 安懋把陶靖节的折子放到一旁,就是留中不发的意思,接着问了一句,“是谁说朕是按国法管教的?”他见徐安没立刻答话,特意抬起头看着徐安,“嗯?” 徐安道,“奴才不知,许是” 安懋打断道,“别‘许是’c‘许是’的,对朕说句准话就这么难?” 徐安弄不清安懋究竟想听什么答案,那天殿里殿外这么多人,说谁都不合适。 尤其徐安并不知道安懋究竟想听哪个名字,说错了比不说更不合适。 安懋见到徐安这副纠结的模样,反倒笑了起来,“是你不想说罢,嗯?”他见徐安的身子又往下躬了躬,用一种玩笑的语气道,“你若喜欢那江小柔,朕赐她给你作菜户,可好?” 这下徐安是真被吓了一跳,他在脑子里迅速把这里面的关节重新又想了一遍,才开口道,“奴才不敢奢求贵妃身边的人。” 安懋道,“无妨,你想要,朕就给你,贵妃那儿,朕替你去说。”安懋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那江小柔,朕是知道的,她瞧不上朕,必定是早有了心上人了。” 安懋一说出这句话,徐安就知道安懋根本没有误会自己和江小柔的关系,他想了一想,把话题转了性质,“贵妃一向贤德,圣上若想收了那江小柔,直接收了便是。她不过是一奴才,圣上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反倒抬举她了。” 安懋道,“朕可不敢收她,朕若收了她,她就成了主子了。”安懋轻描淡写道,“她现下不过是奴才,就能支使朕的奴才了;她若成了主子,岂不是连朕也要受她支使了?” 徐安顿时冒了汗,就听安懋继续说道,“也只有让她作了奴才的奴才,她才安生,才谁也支使不上,你说是不是?” 徐安嗫嚅了好一会儿,也没敢答安懋这一句。 安懋瞧了徐安好一会儿,才“哈哈”笑了一声,“行了,行了,免礼罢。” 徐安慢慢直起了身,安懋看到徐安一脑门的汗,又笑道,“朕开句玩笑罢了,瞧你,脸都红了。” 徐安喘了口气,“圣上是取笑奴才呢。” 安懋道,“朕没取笑你,朕取笑的是那江小柔。”他又笑了一声,“她瞧不上朕,朕又不敢收她,在你面前取笑取笑她,倒把你吓着了。” 徐安既不敢承认自己吓着了,又不能说自己刚才没吓着,只能讪笑。 这时,宦达回来复命了,说周婕妤已经准备好,随时恭候圣驾了。 安懋对宦达吩咐道,“朕记得,内库中存着一幅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你送去禁苑,给他罢。” 安懋没具体说是哪个“他”,但是徐安和宦达都心知肚明。这时,安懋又漫不经心地补充了一句,“朕现在一时不能去看他,你就留在禁苑,替朕陪陪他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四章 非除不可 午后,徐国公府。 徐广把一份书函递到徐知温和徐知恭面前,“你们怎么看?” 徐知温恭敬接过,细细读完,再递给徐知恭。 徐知恭看完,又把书函放回徐广的书桌上。 徐知温开口道,“儿子以为,纪鹏飞此人,可用。”他目露精光,“但,未有能用纪鹏飞之人。” 徐知恭道,“大哥所言极是!” 徐广伸手拿过书函,不置可否道,“我以为你们会这么说那罗蒙正呢。” 徐知温道,“罗希吕是能吏,谁都爱用,圣上也爱用他,只不过,”他笑了笑,“并不会让他入掌中枢。” 徐知恭道,“罗希吕会做官,纪鹏飞却不会。这不会做官的人,却在一个要做事的位置上,就必得糊涂了。” 徐广问道,“他糊涂什么?” 徐知恭道,“他弄不清,自己到底先该做官,还是先该做事。” 徐广点了点那封书函,“那这算是做官,还是算做事呢?” 徐知温道,“这什么都不算,纪鹏飞向父亲低头,只是因为父亲扼了他的喉管了。”他淡淡道,“父亲,您此刻只要稍稍一松手,让他喘过这口气,他定会成为父亲的心腹大患!” 徐知恭道,“大哥说得没错,他已自知绝无可能再受父亲擢拔,此刻低头向父亲讨一口饭吃,不过是迫于无奈,并非真心臣服。” 徐广的目光集中在傅楚寄来的那封书函上,“不能用便罢,何必非要掐死他呢?” 徐知温道,“牧民之道,以利为先。此人出身寒门,却见利而不取,乃至舍利而善下,可见其并非庸常之辈,父亲不能用之,必得除之。” 徐广指着书函上的几句话,“他见利不取,只是胆怯罢了。” 徐知恭道,“他若真是胆怯,父亲便见不到这封书函了。” 徐广道,“你倒比我还懂啊。” 徐知恭一怔,往后退了半步,行礼道,“儿子僭越了。” 徐广道,“无妨,你是累了,先回去歇一歇罢。” 徐知恭低头应了是,走前,悄悄看了徐知温一眼,见他神色平静,才慢慢退了出去。 徐广留意到了徐知恭的小动作,徐知恭出去后,徐广便道,“你和你三弟关系倒好。” 徐知温道,“兄友弟恭为‘五伦十教’,儿子既已缺了‘四基德’之一,万不敢再违背伦教纲常。” 徐广道,“你这话的意思,就是在说我违背伦教纲常了。” 徐知温道,“儿子不会说话,父亲莫怪罪。” 徐广道,“你五弟也说自己不会说话,这点上,你们很一致。” 徐知温道,“五弟说自己不会说话,是笃定父亲并不会怪罪他,而会去教他;儿子说自己不会说话,是怕父亲嫌儿子粗笨。父亲,这点上,儿子和五弟,并不一致。” 徐广道,“你粗笨些倒好,我愿你粗笨些。” 徐知温愣了愣,没有立刻明白徐广话里的意思。 徐广道,“‘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因此,我愿你粗笨些。”徐广顿了顿,道,“你是我儿子,你粗笨些,我不嫌你。” 徐知温怔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行礼道,“儿子谨承父训。” 徐广摆摆手,把话题又转回来,“你以为,这纪鹏飞,是非除不可吗?” 徐知温斩钉截铁道,“非除不可。” 徐广道,“这话痛快,”他抬起头,“都想到一块儿去了。” 徐广和徐知温对视两秒,又低下头去看那封书函,“你我真是心有灵犀。” 屋内静默了一会儿,徐知温开口道,“父亲不想除他罢。”他咬了一下唇,“父亲是爱惜他的风骨,才拿来问儿子和三弟,却没想到,”徐知温自嘲似地笑了一下,“儿子和三弟都是‘不仁’的小人,让父亲失望了。” 徐广道,“其实,方才我一发问,你就知道我想要什么答案,否则你也不会说出‘可用’两个字来。”他淡淡道,“但你还是劝我尽早除去他,可见,这纪鹏飞确实是不得不除了。” 徐知温道,“儿子与父亲一向心有灵犀,儿子能想到的,父亲必定早想到了。” 徐广垂着眼帘,“我只是没想好怎么除,你可有什么法子?” 徐知温道,“父亲既还没想好,以静制动即可。” 徐广抬眼,“以静制动?” 徐知温道,“兵部与户部忙于筹备战事,每日琐事繁多,无暇顾及小小上邶州,也是情理之中。再者” 徐广打断道,“你非置他于死地不可吗?” 徐知温住了嘴,和徐广对视了一会儿,行礼道,“儿子莽撞。” 徐广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先前发下去的军饷和抚恤银早入账了,为了一个‘不能用’之人再去翻旧账,是不妥。”他温声道,“你没说错话,起身罢。” 徐知温直起了身。 徐广道,“你三弟说得也没错,这纪鹏飞见利不取,并非是出于胆怯,相反,他胆识过人,有勇有谋。更难得的是,他能屈能伸,并不贪图虚名,不似一般的寒门子弟,喜欢故作清高。”徐广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这纪鹏飞,真是像极了当年的周惇。” 徐知温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因为在他心中,罗蒙正才更像周惇。 徐广接着说道,“不过,这寒门子弟,都有一个通病,”他看向徐知温,“你可知是什么?” 徐知温道,“倔。” 徐广道,“是啊。”他笑了两声,又不笑了,“和你五弟一样,倔,倔得很啊。” 徐知温道,“五弟是倨,不是倔。”他说这话的时候面无表情,“倔的人更难对付,还请父亲三思。” 徐广道,“我方才说了,我只是,还没想好怎么除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五章 旗北断事 上邶州,威边军驻地。 司兵参军汇报完工作后,没立刻离开,而是向正在写东西的纪鹏飞试探般地问了一句,“纪大人,听说,您和罗大人c傅大人,最近在卖地?” 纪鹏飞瞥了司兵参军一眼,笑了一下,又低头继续写了起来,“你若想买,我替你写张帖子给罗大人,可以少计点‘税间架’和‘除陌钱’。” 司兵参军道,“三位大人都在卖地,又专卖给东郡籍木速蛮,底下人就是想占便宜,见到这情景,也不敢钻这空子了。” 纪鹏飞道,“哦。” 司兵参军道,“其实,小的今儿向纪大人张这个口呢,也不是为小的自己” 纪鹏飞轻轻搁下笔,抬起头来看着司兵参军。 司兵参军被纪鹏飞的目光刺得紧张起来,他咽了一口唾沫,才继续道,“小的有一个朋友,咳,也不算是什么朋友,就是,嗯远方亲戚的朋友。当年臧尔溯入侵旗北的时候啊” 纪鹏飞打断道,“他是木速蛮?” 司兵参军道,“是,是木速蛮。纪大人,当年臧尔溯入侵” 纪鹏飞又打断道,“华傲籍木速蛮?” 司兵参军道,“是,哎,不,他是汉人c是汉人,是改信的大食教,因为当年臧尔溯” 纪鹏飞道,“哦,就是这个华傲籍汉人木速蛮想买我的地?” 司兵参军道,“是c是,他虽然改信了大食教,但毕竟是汉人,怀念家乡,人之常情嘛。当年” 纪鹏飞道,“当年臧尔溯入侵旗北的时候,屠尽全城,十二岁以上汉人男子就地腰斩,十二岁以下全没为奴。”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司兵参军,“你说的这个有钱买东郡土地的华傲籍汉人木速蛮,不会是一个女人罢?” 司兵参军道,“是男人c男人,哎,其实,当年腰斩的都是抵抗的汉人,这投降的”他看纪鹏飞渐渐沉下了脸,立刻接道,“纪大人,上回来东郡出使的华傲使者原来就是东郡旗北人,也是后来改信的大食教,所以您不必如此” 纪鹏飞冷冷地打断道,“行了,就说说他到底想作什么罢。” 司兵参军道,“不作什么,就是想买地。” 纪鹏飞道,“上邶州的土地神又不是我,他想买地,找罗大人不比找我管用?”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司兵参军,“说罢,他到底想作甚?” 司兵参军低头道,“他说,他想见一见纪大人。” 纪鹏飞挑眉道,“想见我?”他向司兵参军作势伸了伸手,“见我,可以,拜帖总得写一张罢?” 司兵参军嗫嚅道,“拜帖,他,这” 纪鹏飞收回手,“改信大食教了,所以汉字也不会写了?” 纪鹏飞看着司兵参军吞吞吐吐的样子,收回的那只手突然拍了桌子,“说!到底怎么回事!” 司兵参军被纪鹏飞拍得这记桌子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道,“他是华傲旗北的断事官。” 这句话一出口,下面的话就顺畅多了,“纪大人,这军饷不是少c哦,哦,反正,这事儿纪大人您已经知道了。是c是这样,这下面的士兵实在是饿急了,所以,他们就拿了一点当然,他们都不敢拿木速蛮的,他们拿的是华傲旗北汉人的” 纪鹏飞道,“是抢了一点华傲旗北汉人木速蛮的罢?” 司兵参军道,“唉c唉,哦,不,他们是实在没办法,再说,这华傲旗北汉人木速蛮都是当年向臧尔溯投降的,抢拿他们一点,不冤” 司兵参军见纪鹏飞的模样,不由缩起了脖子,闭了口。 屋内静默了半晌,纪鹏飞叹了口气,“不怨他们。这东郡的汉人不给吃的,又不准他们去拿木速蛮的,可不是只能欺负欺负华傲汉人吗?” 司兵参军不敢说对,也不敢说不对,只能低头听纪鹏飞叹气。 纪鹏飞叹了一口气,就不叹了,他重新铺开一张纸,问道,“说罢,他要多少地?”说着,还补充一句,“要多了,我也给不起,这罗大人和傅大人那儿啊,还等着这些地派用场呢” 司兵参军阻拦道,“纪大人,其实,这旗北断事官,既不是要地,也不是买地,他c他只是想见一见您。” 纪鹏飞道,“见一见我?”他把那张重新铺开的纸慢慢揉了起来,“以要买地的名义见我?” 司兵参军点了点头。 纪鹏飞把那张揉皱了的白纸团成一团,握在手心里,沉吟了一会儿,问道,“那咱们‘威边军’的士兵呢?” 司兵参军连忙道,“都回来了,一点儿事儿都没有。那断事官还说,同安公主下嫁后,华傲与东郡就是亲家了,都是一家人,谁吃谁的都一样。” 纪鹏飞冷笑一声,“是啊,你们吃他的,他吃我的,可不是都一样吗?” 司兵参军道,“他就是想见一见纪大人您,这,没什么恶意罢。” 纪鹏飞玩味道,“没什么恶意?那他拜帖也不写一张,说明也没什么好意罢?” 司兵参军咕哝道,“话也不能这么说。” 纪鹏飞挑眉,“嗯?你说什么?” 司兵参军道,“纪大人,其实,‘威边军’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是因为上面有人为难您?” 纪鹏飞淡淡道,“老百姓的说法一天一个,咱们做官的,是为老百姓办事,所以不能不听,但听了,也不能全往心里去,你说是不是?” 司兵参军道,“这不是老百姓说的,这是那旗北断事官说的。” 纪鹏飞沉下了脸,“他一个华傲人,如何能随意评论我东郡内政?!”他冷冷地瞥了一眼司兵参军,“你和他说什么了?” 司兵参军低头道,“只是略说了说‘威边军’军饷” 纪鹏飞“哼”了一声,司兵参军又闭了嘴。 纪鹏飞道,“你是想说,这个旗北断事官虽然与我素未谋面,但是他听闻我的事迹,仰慕我的为人,所以他绝不信我贪污军饷,是罢?” 司兵参军还没来得及作出回答,就听纪鹏飞又“哼”了一声,道,“他不要地,也不买地,那他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么为他卖命牵线?” 司兵参军沉默了一会儿,小声道,“纪大人,他说,可以给咱们‘威边军’补上少了的军饷。” 纪鹏飞的两只手揉搓着那张团成一团的白纸,“少了的?他怎么知道少多少?” 司兵参军道,“他说,他相信纪大人的为人,纪大人说少多少,他就能给补多少。” “嘶”地一声,纪鹏飞手中那张被揉皱了的白纸发出了轻微的碎裂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六章 胥吏斗官 佟正则走进狮城的仝羽茶馆的时候,佟正旭也刚好到了没多久,他正斜在座上,看着一个男人在贩女,女孩小小的,低着头坐在篮子里,整个人瘦不伶仃,风一吹就要飘起来似的。 周围看热闹的c打量的c试图讲价的人不少,这回他没穿乌衣,于是捎带着也评论几句公道话,“唉,唉,这价也别压得太狠了,这闺女胯宽,一看就能生儿子。” 周围看热闹的不认识他,回他道,“这闺女才五岁嘛,养到能生养的年纪还有时日呢,得白吃多少饭。” 佟正旭道,“让她多干点活嘛。” 看热闹的道,“就这瘦津津的模样,连桶水都拎不起来,能干什么活,还不是白吃饭?” 佟正旭还要说话时,佟正则来了。佟正则这回却穿了乌衣,他看佟正旭这边闹哄哄的,皱了皱眉,大声对那贩女的男人道,“想卖人就去口马市找专卖人的店家收,在这儿卖什么卖?想逃官税呀?!” 贩女的男人被佟正则一吓,再一看他穿的那身衣服,担起篮子逃也似地走了。 周围看热闹的也一哄而散。 提茶瓶的笑眯眯地上前来问了两人要什么饮子后,就识相地下去了。 佟正旭道,“你别这么较真,那闺女一看就是他亲生的,他才来这边卖的嘛。就是想给闺女挑个好人家,离他也近,以后还能看看她,碰上慈心的主子,说不定还能买回来。要是卖去了口马市,白被多收税不说,要是卖去了外地,那不是骨肉分离吗?” 这时,提茶瓶的把两人的饮子端上来了,佟正则喝了一口,道,“我知道,我知道,可他卖的就不是时候。现下姓纪的c姓罗的c姓傅的都卖地卖人,哪个没眼色的‘好人家’能收他闺女?”他自嘲似地笑了一下,“要卖给我们这样的,他岂不是更不放心?” 佟正旭道,“唉,就是,各乡的知县老爷们都跟着上面开始卖地卖人了,这关口上,哪家敢收地买人?要卖给木速蛮罢,他更不肯了。” 佟正则道,“作孽罢,作孽罢,你说作不作孽罢。” 佟正旭道,“嗳呦,说到底,不就是征民夫征不齐吗?咱们就看着罢,这木速蛮现在蹦哒得是欢,但就跟秋后的蚂蚱似的,蹦哒不长了。” “他们前脚买了地,上面后脚就能抄了他们的家c征了他们的人c拿了他们的田去。要有不服的,再给他们扣一个瞒报土地人口c偷逃漏税的罪名。呵,咱哥俩也别插手,由他们折腾去罢。” 佟正则犹疑道,“我就怕,折腾到咱们头上来。” 佟正旭皱眉道,“什么意思?” 佟正则道,“你想啊,现在官老爷们把手里的地都卖给木速蛮了,为的就是征民夫,可征民夫就得查土地c查人口,这活儿到底还是得咱们来干罢?” 佟正旭道,“他们倒是想干,他们干得了吗?” 佟正则道,“但咱们要是干了这活儿,不就替上头担了这干系吗?” 佟正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活儿难道不是份美差?”他给佟正则掰扯起来,“现下,大家伙儿都不想作民夫,咱们查户籍的时候啊,就能” 佟正则打断道,“整个东郡,你找一个想作民夫的出来我瞧瞧?”他冷笑一声,“整个东郡都不想作民夫,但逼得官老爷们卖地的,怎么唯独只有咱们上邶州?” 佟正旭道,“这下面的人把自家田地投献上去,还不是因为”他说到一半掩了掩口,“怎么成了咱们逼的了?” 佟正则道,“现在这田地成了木速蛮的,官老爷们让咱们查木速蛮地里的户籍,抄办木速蛮的时候,便少不得拿咱们说事儿,万一木速蛮闹腾起来,咱们不就成了替死鬼吗?” 佟正旭道,“木速蛮能怎么闹腾?抄他们家的,可不是我们。”他眯了眯眼,“上回他们能去定襄敲登闻鼓,还不是有人要整姓纪的吗?否则,那群木速蛮连上邶州的城门都出不去!” 佟正则道,“木速蛮是闹腾不起来,可乡里有人闹腾起来了怎么办呢?乡里盯着咱哥俩这位置的贼眼睛可多着呢,贼耳朵一个个都竖着呢,木速蛮的地被抄了,得有多少人盯着呢!” 佟正旭想了想,“你是说,乡里有人会借机把咱们佟家挤下去?” 佟正则点头,“大家伙儿都不想作民夫,以前咱们佟家和官老爷们,多多少少能护着乡里一些人家。但这回布置下来的名目实在太多了,我征的人,我心里有数,这十里八村,非要查个底朝天,才能交齐这些名目。” “现下咱们去查人口,得罪的,可是一整个乡的人!万一乡里有人借机联合买了地的木速蛮,反过来整我们佟家,这可怎么好?” 佟正旭道,“可,咱们是为官老爷们办差的,官老爷们总会替我们说句话罢?” 佟正则冷哼一声,“拿官俸的,最看不起的就是我们这些胥吏,咱们有用的时候,怎么都好,要是觉得咱们碍眼了,自会寻能差遣的人来替!” “就说这回罢,官老爷们表面上是撒手让我们去办差,可肚皮里拿的却不一定是这主意。咱们替官老爷办好了差,得罪了买地的木速蛮和整乡人,官老爷们就能以我们欺侮乡民的借口,整倒佟家,换别的可心人上去。” “官老爷们现下是卖了地,可一旦扶起别的人家,那些人为了讨好上头,自然会更卖力地替官老爷办差。到了收秋赋的时候,卖出的地,不就又让底下人‘投献’回来了吗?” “借着我们的力道办了征民夫的差事,又抄了木速蛮的家产,一边又换了可靠人来替我们的差,好一着借剑杀人!”佟正则说着说着冷笑起来,“他们是想坐山观虎斗啊!” 佟正则这么一分析,佟正旭也明白过来,“好啊!这世上,可没有这样便宜的事儿!” 佟正则道,“可不是么?想整我们佟家,没那么容易!” 佟正旭道,“但咱们若是不去查乡里的户籍,就没法交差,这不就更给了上头把柄么?” 这时,刚刚那个贩女的男人又担着篮子悄悄回来了,在茶馆窗口探头探脑的,佟正则瞄了那男人一眼,那男人又溜到一边儿去了。 佟正则把视线转回来,“何必待到那一步?只要这地卖不到木速蛮手里,咱们佟家就是为官老爷们办事的,谁敢来整?” 佟正旭道,“可上邶州头尖尖的那三位都只卖给东郡籍木速蛮,还有谁敢来买呢?” 佟正则道,“那三位在咱们上邶州是头尖尖,但放到整个东郡来说,那不就是地方官吗?” 佟正旭吐舌道,“嗳呦,你还真敢说,难道你还认得定襄的大官?” 佟正则道,“唉,我要是认得定襄的大官,咱哥俩还在这儿唉声叹气?”他正色道,“我是不认识,可我能想法子去递个消息。” 佟正旭好奇道,“去哪儿递消息?” 佟正则道,“口马行的文家铺子啊。”他笑道,“琅州文家前两年不是出了个状元郎吗?” 佟正旭道,“状元郎远在定襄,等这消息传过去,黄花菜都凉了。好罢,就算这消息传到状元郎那里了,状元郎在定襄当他的大官当得好好的,怎么可能来管咱们上邶州这档子破事儿?” 佟正则道,“状元郎是远在定襄,可文家所在的琅州,离上邶州可近多了罢?” 佟正旭沉思了一会儿,摆摆手,道,“文家虽然出了个状元郎,但也没蛮横到能冒着得罪那三位的风险,在外地强行买地。” 佟正则道,“那是当然,文家这种经商的大户人家,巴结官老爷们还来不及呢,绝不可能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去得罪当官的。” 佟正旭道,“那你现时去递消息,又有什么用呢?” 佟正则道,“我不是给文家递消息,我是给琅州的官老爷们递消息。文家在琅州经营多年,必定和当地官场联系密切。”佟正则微微扬起嘴角,“那三位在上邶州为了征民夫整出那么大动静,连送到门口的地都推出去了,不就是为了在交差的时候,能向上头表功吗?我就不信,其他州的地方官,看到这场景能坐得住!” 佟正旭想了想,也露出笑容,“对,对,这消息,要传得越远越好。那三位也不是第一天在官场里头混,得罪的人,说不定比咱哥俩还多呢。”他说着,又皱起了眉,“但要是文家不担这干系,不把这消息传出去,那可怎么办呢?” 佟正则想了一会儿,道,“这消息,不能就咱们佟家一家去说,得十里八村管这差事的人家都说上一句,七嘴八舌地加起来,不怕那文家铺子的掌柜不把它当回事儿。”他眼珠一转,补充道,“再有,咱们说这消息的时候,得封点钱去,下头的关节一通,不怕上头的不知道。” 佟正旭笑道,“这样一来,看谁还能不把咱们这些人当回事儿。” 佟正则也道,“就是!既然现在这顶头的官老爷不把我们胥吏放在眼里,我们也就不必紧着他们伺候了。” 佟正旭道,“是啊,想当官的有的是,明年又是大比,好像谁稀罕他们似的!” 佟正则道,“他们也不想想,没我们这些人捧着c含着c伺候着,他们哪里能这么作‘稀罕的’官老爷呢?” 两人说着,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七章 周氏庶女 定襄,福嗣王府。 安景一边往一根两公尺长的木条上钉铁片,一边对邰通哈哈大笑道,“皇兄打得好!打得好!上回那小子来这儿装模作样的时候,我就想叫你打他出去了。” 安景笑得太过欢畅,以至于同在一旁的常川看得心惊胆战,生怕自己主子一个不小心钉着自己手了。 邰通显然也有同样的顾虑,他温声道,“嗣王爷,您慢点做这活儿罢,仔细您的手。” 安景放下手中的工具,往椅背上一靠,“好,好,我不做活儿了,你把皇兄怎么教训他的,同我说一说罢。” 邰通便把事情细细地说了一遍。 安景听完,拍手笑道,“就该这样打!打得他起不来床才好!今儿啊,就这桩事体,听得我最畅快!” 邰通笑眯眯道,“嗣王爷,畅快事可不止这一桩。” 安景问道,“还有什么?” 邰通道,“太皇太后新赐了人下来,嗣王爷要不要瞧一瞧?” 安景道,“晚上再说罢,我这儿做活呢。” 邰通道,“这回啊,太皇太后特地为嗣王爷选了一个活泼的” 安景打断道,“我说了,我这儿做活呢,晚上再说。” 邰通闭了嘴,看向常川,常川抿了抿嘴,怯怯地开口道,“太皇太后赐人也是为了” 安景抄起手边的木条就往常川身上砸过去,“有完没完!有完没完!主子榻上的事情,要你一个奴才来管?!” 木条打到常川身上,“啪”地一记断了,两截断了的木头落到地上。安景一看,刚才的活儿都白做了,心中怒火更盛,竟然拿起一把刨刃,作势要往常川身上捅。 邰通眼疾手快,一把握住安景的手腕,“嗣王爷。” 邰通毕竟年长,力道比安景大得多,安景挣了两下没挣脱开,只能松开了握在手里的刨刃。 邰通转头对常川道,“你先出去罢。” 常川有点儿不放心,看了看安景,安景气哼哼的,挥了挥手,“滚罢,滚罢,嘴里一句好听的话都没有,见你就烦!” 常川畏畏缩缩地退出去了,走之前不小心踩了一下地上的那两截断木头,还差点儿摔一跤。 常川出去后,邰通才放开了安景的手腕,“嗣王爷,奴才冒犯了。” 安景揉着手腕,还是气哼哼的,“我又不会真的捅死他。” 邰通道,“嗣王爷仁善,可这手中的刃却不长眼。” 安景翻了个白眼,道,“刃要长眼了,它就不听主子使唤了。” 安景说话,一向是有什么说什么的,甚至他在安懋面前,也是有什么就说什么。邰通闻言,一时竟然拿不准安景是不是话里有话。 安景没注意到邰通的犹豫,接着就不耐烦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你也是有差事在身,说罢,赐下来的是什么人啊?” 邰通道,“嗣王爷看了就知道了。” 安景道,“不用看我也知道,又是蕃奴罢?”他又翻了个白眼,“这回是白的,还是黄的啊?是北边的,还是东边的啊?” 邰通道,“都不是。” 安景装腔作势地一惊,道,“哟,这回改赐西边的啦?”随即,他冷笑道,“可惜,我嫌昆仑奴脏了我的榻。” 邰通道,“这回是汉女。” 安景眼睛一亮,“真是汉人?纯汉人?” 邰通点头道,“纯汉人,出身好,性子也活泼,嗣王爷见了,保准喜欢。” 安景闻言,皱了皱眉,“出身好?”他扬起了眉,“是哪家的姑娘?” 邰通道,“是周氏女。” 安景立刻追问道,“周氏女?哪个周氏?” 邰通道,“是周太师的” 安景这回是真吃了一惊,“周惇的女儿?!” 邰通笑着点头,“是啊,嗣王爷,您现下可想见一见了罢?” 安景一下子站了起来,“太皇太后把周惇的女儿赐给我作侍妾?!皇兄可知道?” 邰通道,“圣上知道,听说,就是周婕妤在圣上面前提议的。” 安景皱起了眉。 邰通道,“嗣王爷宽心,她是庶出女,生母不过是周府的一家生奴才。” 安景站在那儿想了一会儿,道,“不对,不对,她出身太高了,不该作我的侍妾。” 邰通道,“嗣王爷若觉得委屈了她,过一阵子,可以奏请封为嗣王庶妃,或者嗣王侧妃” 安景打断道,“你装什么傻啊,她的出身,算上她是庶出罢,就是给我作嗣王妃都绰绰有余。要是哪天皇兄想起选秀那档子事儿了,她进宫c进东宫,也不是不可能。”安景说着,眯起了眼,“邰通,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儿没告诉我啊?” 邰通笑道,“奴才哪敢瞒您事儿呢?”他笑了一下,就慢慢收起了笑容,“不过,奴才想提醒嗣王爷一句,您方才的话可说错了。” 安景问道,“哪儿错了?” 邰通道,“嗣王爷是圣上的弟弟,是真正的天潢贵胄,臣下的庶女,如何作不得嗣王爷的侍妾了?” 安景冷笑一声,“邰通啊,你在福嗣王府待这么久了,我的性子,你是清楚的罢?有话,你就直说!” 邰通道,“奴才没什么要说的,只是这人已经进府了,嗣王爷要再往外推,驳的就不仅仅是太皇太后的面子了。” 安景气得胸口一起一伏,“好啊!我今天还就驳了!驳一个是驳,驳两个c三个,也是驳!我就驳了!怎么着罢?!” “不就是元昊出了个顾明诚吗?!啊?”安景见邰通张口要拦,接着喊道,“我就说了!我就说了!一个个的,都来作弄我,拿我作筏子,装腔作势地探我的底,还不许我说上一句?” 安景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之后,胆子陡然大了起来,更加口无遮拦,“刚打了徐家登过我府门的庶子,就赐我周家庶女,这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就为了一块不值钱的玉佩,至于吗?至于吗?这块玉佩能指挥右威卫?能让左右金吾卫听命?还是能给宫里的主子们一人灌一杯鸠酒?” “华傲人一走,就没个消停!这个说我该作亲王了,那个凑过来要立我作皇太弟,现在更好,直接把我举到天上去了!想摔死我啊?啊?!”安景眼睛发红,“不就是想让我无嗣而终吗?干脆往我裤裆里拉上一刀,顺了大家的心,多好!也省得一个个的见天盘算我被窝里该裹什么女人。” 邰通看出来安景是真着急了,赶紧给他顺气,“嗣王爷,您想驳谁就驳谁,明儿,明儿咱们就进宫向太皇太后请安,说您不喜欢她,好不好?”他咽了一口唾沫,“但这‘无嗣而终’的话,您可不能乱说,不吉利。” 安景冷声道,“有什么不吉利的?前头赐的那些蕃奴,就是生了孩子也入不了牒谱。现在又赐周氏女给我作侍妾,那还有哪家人敢让女儿嫁我作嗣王妃?就算有嫁进来的,出身再不可能高过周氏女去,那周氏女怎么可能容得出身比她低的嗣王妃有孩子?” “嗣王妃没有孩子,我就没有嫡出子,福嗣王就没有名正言顺的嗣子,想立庶出子为嗣子,还得皇兄恩准罢?我死了以后,连这个‘福嗣王’的爵位都保不住,这算什么天潢贵胄?!” 安景把话说透了,邰通反而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了。 屋内静默了一会儿,安景平了平气,复又开口道,“人都进府了,再往外推,对她也不好,算了,明儿我进宫去谢恩,问问皇兄能不能封她作侧妃罢。” 邰通一看自己的差事终于完了,松了一口气,“是啊,是啊,作侍妾是有些委屈了。” 安景揉了揉额头,“明儿我进宫谢完恩,是不是该再去周府拜访拜访?” 邰通犹豫道,“这” 安景一看就知道安懋没说这个意思,挥手道,“行了,我明儿谢恩的时候问皇兄就是了。” 安景挥完手,见邰通还站在原地,问道,“还有事儿啊?” 邰通道,“人都进府了,您见一见罢。” 安景吸了吸鼻子,“好罢,见就见。” 邰通笑着应是,便往门外走,就听安景在背后低声说道,“本来就是庶出,再配一个庶出,满府都是庶出,皇兄大哥你你这下c这下可称心如意了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八章 五石同服 徐宁拿着夏至时王杰赏的那匹柴桑上供的双丝绢出了山池院的门,但他没有去尚衣局,而是先去了内侍省。 内侍省中,徐安正坐在桌前,拨弄着面前纸上的一堆药材,他看见徐宁手上拿着双丝绢,便免了他的礼,对他笑了一笑,好奇地问道,“拿这绢作什么?” 徐宁道,“立秋之后就是七夕,想裁条汗巾,送给四皇子。” 徐安不置可否道,“这是小女子的心思。” 徐宁道,“大人有所不知,这小女子的心思最是小觑不得,她们惯会讨主子们的好,学上一招,受用无穷啊。” 徐安若有所思道,“这针线上的东西,重就重在是送礼者亲手所制,你却让尚衣局裁做,四皇子如何知道你的心意?” 徐宁微微笑道,“就在这汗巾的花样子上。” 徐安道,“什么花样子?” 徐宁道,“我想在这汗巾上,绣只麒麟。”他笑了起来,“四皇子最喜欢麒麟,上回华傲使者来访,迎宴之前,圣上赏了众主子酥山吃,四皇子一见酥山,便脱口说那是‘冰麒麟’。我让尚衣局绣只麒麟上去,四皇子见了,就知道我的心意了。” 徐安道,“麒麟为瑞兽,不伤生灵,意头也好。可四皇子脱口所说‘冰麒麟’,却不一定是指此‘麒麟’。若是不当心错送了,倒不如不送。” 徐宁道,“大人放心,这断不会错。” 徐安道,“是么?或许是我多心罢了。”他看着徐宁,“四皇子脾性柔和,宫里人都是知道的,这回那徐知让受笞,四皇子还特地吩咐尚药局赏药去徐府。” 徐宁道,“四皇子一向仁善,对待底下的奴才,更是宽厚。暑天炎热,四皇子竟恩准奴才们夜间在院中乘凉” 徐安打断道,“四皇子的为人,人尽皆知,毋需赘言。只是却不知,四皇子竟还精通医理,赏药还细细嘱咐了药材名目,用法用量。”徐安把视线转回桌上的药材,“连尚药局的医佐,都吃了一惊,特特地把药材方子拿来寻我。” 徐宁低眉道,“四皇子聪颖。” 徐安道,“四皇子虽然聪颖,但年纪尚小,即使精通医理,可于治病疗伤上,终究也是纸上谈兵。”他招手让徐宁上前来,“这些药材,确实于那徐知让的伤情无益。尚衣局的医佐知道四皇子最是宽和,仁心体下,不好当面拂了四皇子的好意,才托了我来说与你。” 徐宁看了看桌上的药材,道,“我于医理上,虽不如四皇子一般精通,可这几味药,于伤情颇有益处,尚药局不该拂了四皇子的意。” 徐安也看着桌上的药,“是吗?” 徐宁点头,“是。”接着,他的手指一一点过桌上的几味药,分析道,“石钟乳温肺气c白英石安心神c石硫磺治虚寒c赤石脂敛止血c紫石英降逆气,如何治不得那徐知让的伤?” 徐安道,“石钟乳c白英石c石硫磺c赤石脂c紫石英”他抬起头,“五‘石’同服,合为‘五石散’之效。” 徐宁道,“五石散功效颇多,非唯治病,昔年何平叔服五石散,神明开郎,面容至白,姿容仪美。魏明帝疑其傅粉,于夏月时,赐热汤饼,何平叔食之,大汗出,以朱衣自拭其面,却色转皎然。”他笑道,“徐知让若服了这药,不知能不能应了那‘傅粉何郎’的典故?” 徐安淡淡道,“五石散风靡魏晋不假,可裴元公c晋哀帝c北魏道武帝c献文帝,乃至针灸鼻祖皇甫士安,均因服此药致瘫而死。” “《晋书》尝载,皇甫士安服食五石散后,‘隆冬裸袒食冰,当暑烦闷,加以咳逆,或若温虐,或类伤寒,浮气流肿,四肢酸重’。” “孙十常亦于《千金方》中明言‘有进饵者,无不发背解体,而取颠覆。余自有识性以来,亲见朝野仕人遭者不一,所以宁食野葛,不服五石,明其有大大猛毒,不可不慎也。’” “自然了,”徐安顿了顿,“四皇子年纪尚小,所涉医书不广,或许只见古籍中记载,服此药者多称祛病强身,才以此赏赐了那徐知让。” 徐宁道,“或许如此罢。” 徐安道,“或许?” 徐宁微笑道,“或许,四皇子是厌恶徐知让。那日他在紫宸殿中,在圣上c四皇子面前胡言乱语,哗众取宠,以下犯上,可谓是大不敬了。圣上却指他为四皇子的陪读,四皇子有所畏惧,也是情理之中。” 徐安道,“四皇子何惧?” 徐宁道,“那日大人也在殿中,难道没听到那徐知让的满口荒唐言吗?他若作了四皇子的陪读,必定因谬言见罪于宫中各主,到那时,岂不成了四皇子身边的一大祸患?” 徐安笑了一声,“自然是听见了,可那时,我却见四皇子对徐知让所言并不抵触,相反,”他看了徐宁一眼,“四皇子似乎很是欣赏徐知让呢。” 徐宁道,“大人是看走眼了,那日,四皇子回山池院后,直嚷着心口发闷,阖了一会儿眼才好些。可见,四皇子是被这徐知让吓怕了。” 徐安沉吟了一会儿,“四皇子赏药去徐府一事,宫中各主自会知晓,此举落在众人眼中时,便不会只以为四皇子仅是年幼无知了。” 徐宁道,“四皇子是年幼,可生而为龙子,如何能无知呢?” 徐安想了想,摇了摇头,“徐知让为圣上亲赐陪读,现下,圣上虽对徐氏日益不满,但这徐知让已入了圣上的眼,如果他骤然失常”徐安皱了皱眉,“不说圣上如何想,就是宫里的其他主子,恐怕也会对四皇子” 徐宁接道,“大人以为,徐知让果真会服此药吗?” 徐安道,“四皇子亲赐,他如何能推辞?” 徐宁道,“可那徐知让学识甚佳,如何会不识这风靡魏晋的五石散?”徐宁胸有成竹道,“即使徐知让不识,难道连徐广,连徐知让的两个嫡兄,也不识吗?” 徐安想了想,展眉道,“原来你是拿这药试他一试。” 徐宁抿了抿嘴,“是四皇子拿这药试他一试。” 徐安道,“四皇子拿这药是试他,你拿这药,就是想赶他了。” 徐宁道,“我可没赶他,我只是不愿四皇子和徐氏扯上关系。” 徐安道,“让四皇子与徐氏撇清的方法有许多,你却选了最直接的一种。” 徐宁道,“那徐知让连眉眼高低都看不懂,我若不直接些,他必定会给四皇子招祸。” 徐安道,“你是笃定,这徐知让与徐府其实并无嫌隙了?” 徐宁道,“或许有,或许没有,徐府里的家事,外人如何能知晓?不过,有一点,我是笃定的。” 徐安道,“哪一点?” 徐宁道,“无论是徐知让,还是徐府,都不愿他作四皇子的陪读。” 徐安道,“这倒是。” 徐宁道,“这药一赏下去,徐府就知道四皇子的意思了,也省得将来再费工夫,平白生出许多事情来。” 徐安道,“法子是不错,但这其中有一个问题。” 徐宁道,“什么问题?” 徐安道,“徐府见了这药,却以为这是你的意思,而非四皇子的意思,这该如何是好?” 徐宁道,“那也无妨,他们既以为这是我的意思,待那徐知让侍奉四皇子时,必定更加勤谨,不敢再胡言乱语了。” 徐安感叹道,“四皇子能得你这份忠心,是作主子的福气。” 徐宁道,“大人快别这么说,这药本是四皇子的好意,想来,徐府定会领了这份情。” 徐安又拨了拨药材,突然问道,“可若是,徐府众人皆不识此药,徐知让果真服了药呢?” 徐宁微笑道,“大人只须想想他那日在紫宸殿上娇纵的模样,就知道这徐知让绝不可能服了这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九章 临行父嘱 定襄,周府。 周胤绪走过抄手游廊,穿过一道垂花门,绕过一排后照房,到了三开间的正房堂屋前,正房左右接出耳房,耳房前有小小的角院,周惇的书房就在这角院里。 周胤绪知道,这种一正房两耳房的建筑布局,称作“纱帽翅”。这种布局于无形中拔高了周惇“一家之主”的身份,因此,周胤绪每回走进周惇书房前,总是不由自主地整肃一下。 虽然,周惇并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严父。 周胤绪跨进了书房,他这回并没有像平常一样行礼,只是微微倾身,“父亲。” 周惇坐在书桌后,朝他微微笑道,“来了?坐罢。” 周胤绪依言坐下。 周惇道,“都收拾好了?” 周胤绪回道,“收拾好了。” 周惇道,“你觉得好了,我就不多问了。”他轻轻搁下毛笔,“明儿福嗣王要来拜访,我就不送你了。” 周胤绪道,“一切就绪,父亲放心。” 周惇道,“你行事一向有分寸,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这回,我却想叮嘱你几句。”周惇顿了顿,“你若不想听,也可以不听,不听也没什么,我在你这年纪的时候,也不爱听我父亲的话。” 周胤绪道,“儿子必谨遵父亲教诲。” 周惇清了清喉咙,“你这回去,别急着做事,先学学怎么做官,官做好了,事儿自己就来了。”他说完这句话,想了想,又补充道,“你若还没把官做好,事儿就到了门口,也不用着急,先看看把官做好的人是怎么做事的,照着学,准不会错。” “瑁梁府尹范扬采是盛德宗时的老臣了,我之前与他打过两回交道,是个稳重人,你遇到事,不妨先问问他。” 周胤绪早就了解过瑁梁的情况,他知道周惇说的是府尹范垂文。周惇说起范垂文时,是称他的字,而不是称名,可见范垂文确实得周惇敬重,周胤绪立刻应道,“是。” 周惇接着道,“德宗在的时候,还曾亲笔给范扬采题写过‘垂文扬采,遗将来兮’。”周惇说到这里,似乎想起了什么,神情变得有些复杂,“即使你不愿去问他,也须得尊重他。” “瑁梁长史宋圣哲,是光启三年文科第一甲的进士出身。他的文章,我有印象,才华先不论,但他有天赋,”周惇说到这里,看了看周胤绪,着重强调了一句,“比你有天赋。” “有才华的人太多,有天赋的人却少,因此,有天赋的人,总是带着点儿傲气的。”周惇说到这里,露出赞许的神情,“他为官至今,天赋中的傲气却还在,这极其不易。” “天赋学不了,傲气也不必学,你只学他天赋中的那点儿傲气,就足够了。” 周胤绪犹疑地开口道,“可儿子听说,这宋茂行是皇后的侄子。” 周惇道,“是族侄。” 周胤绪道,“正因不是亲侄,这许多事上,就” 周惇道,“无妨,你只把他当一般同僚相待即可。” 周胤绪点了点头。 周惇道,“至于瑁梁都督彭平康,他父亲是徐广的嫡系旧部,对他,你倒不必太过谦和。” 周胤绪道,“父亲放心,地方军政一向分治而行,想来,儿子与他,也不会有过多交集。” 周惇摆摆手,“话别说得太满,彭平康此人,我只见过一回,脾性比他父亲更为刚硬。” 周胤绪道,“刚硬的人,必定要强。” 周惇道,“这正是他稀奇的地方,他虽刚硬,却不爱要强。对这种人,你得和他一般刚硬才行,否则,他必会看轻你。” 周胤绪道,“儿子记住了。” 周惇道,“另有一点,是要紧,不过你听了,也不必放在心上。” 周胤绪轻声道,“琅州文氏。” 周惇道,“不错,琅州文氏是要紧,但你不必把文氏放在心上。” 周胤绪道,“不知父亲为何如此说?” 周惇道,“文氏富致天下不假,可文氏终究越不过一个‘商’字。” 周胤绪道,“但如今,文经登已” 周惇道,“文一沾越过了‘商’,文氏却没越过,因此,你只须受那文氏的奉承,万不可因一个‘商’字,便忘了做官。” 周胤绪道,“文氏在琅州经营多年,若是” 周惇笑道,“文氏不敢。” 周胤绪一怔,周惇再次强调道,“文氏绝不敢以商越官,他若跨过了这条界线,东郡便容不下他了。” 周胤绪在肚子里细品周惇话里的意思。 周惇又道,“不过,我猜你与那文一适一定很相投。”周惇笑了一声,“我猜的。” 周胤绪道,“父亲” 周惇道,“莫慌,我并非是在意指你三妹的事。”他语气淡淡的,“她本就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你是她长兄,你替她定了,并不逾矩。” 周胤绪微微低了低头,“父亲以为,福嗣王并非良婿吗?” 周惇道,“福嗣王是良婿,但并非佳婿。” 周胤绪默不作声。 周惇道,“我知道,你只是想护着你母亲。”周惇说着,扬起了嘴角,“你这么想,又这么做,说明在你心中,我并非你母亲的良配。” 周惇这话,从礼教的角度上来讲,已经是很难听了,周胤绪想抬头辩解几句,却见周惇似乎并没有恼怒的迹象,只是悠悠感叹道,“可见,佳婿易得,良婿难求。” 周胤绪被周惇的这句感叹震住了,他有些吃不准周惇感叹这句话时的心理,因此不敢贸然接了这话。 周惇感叹了一句,就收敛了情绪,又转回刚才的话题,“我方才说文一适与你相投,并非指家事,而是,”他饱含深意地看着周胤绪,“他与你,有相似的癖好。” 周胤绪皱了皱眉,旋即明白过来,陡然一惊,刚想开口,便被周惇拦了下来,“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一个人,有点儿癖好,是应当的。” 周惇安抚似地对周胤绪笑了笑,“你的癖好,我早就知道,无妨。”随即,他却正色道,“但你此番去瑁梁,千万别把你的癖好露出来,尤其,在文一适面前。” 周胤绪见周惇郑重地模样,站了起来,对周惇行礼道,“父亲,您尽管安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章 汗血宝马 徐宁抱着双丝绢跨进尚衣局时,尚衣局的院中正热闹着。 穆翰德被马嚼子塞住了嘴,反绑了双手,栓吊在一棵粗树上,许多昆仑奴嬉笑着对他指指点点,甚至不时拿起细枝条抽打他的小腿。 周围人走来走去,没一个去帮他,徐宁也只是淡淡地朝穆翰德这边扫了一眼,就径直走进了正屋。 一个小宫女正和尚衣局的管事讲一桩东宫流传出来的八卦,“殿下对那新罗婢着实上了心了这回又赏了罗衫,也不知是什么心思” 管事道,“有道是,‘花钿罗衫耸细腰’,太子是爱她的好身段呢。”管事若有所思道,“这回赏罗衫,下回就应赏花钿了。” 小宫女撇撇嘴,“再怎么赏,圣上c皇后也不可能让她进太子殿下的后宫。” 管事还要说话,徐宁笑眯眯地上前来,把那匹绢往桌上一掼,接口道,“她若不进,太子就会把她留在身边,心里眼里都装着她;她若进了,反倒近不了太子的身了,还要同其他后宫女子一样想尽办法邀宠,天长日久的,太子难免会有所厌倦。到时,”徐宁对那小宫女温和地笑了笑,“你的地儿,不就腾出来了吗?” 小宫女恍然大悟,“说得正是呢。”她朝徐宁俏皮地行了个半礼,“多谢内侍大人指点。” 徐宁也笑着回了个半礼,“后宫路虽宽又多,但每条都不好走,您可要小心脚下啊。” 小宫女又朝徐宁笑了笑,便对管事告了辞。 小宫女出去后,管事对徐宁感叹道,“又一个,又一个,唉” 徐宁把那匹绢展开来,“她们能走的路多,心思活络也是寻常,何必要拦呢?” 管事道,“是啊,她们总好过那些走投无路的。”说着,又叹了口气,用手比了比徐宁的绢,问道,“想做什么?” 徐宁道,“裁条汗巾,绣对麒麟上去,边缝得齐整些就成。” 管事拿量衣尺比了比,道,“行,就是这绢太长了些,”他比着给徐宁看,“这料多了这么一截儿。” 徐宁不以为意道,“那就当边角料罢。” 双丝绢在宫中并不是如何名贵的料子,这多出来的一截也捞不到什么好处,管事觉得不如捎带着卖个人情给徐宁,于是道,“这一截倒可以再缝条手帕子,与那汗巾一起做了,也不多费了人。” 徐宁对针线上的事情向来不感冒,便赞同道,“那就做条手帕罢。” 管事问道,“要什么花样子啊?” 徐宁一怔,随口就道,“那就梅花罢。” 管事道,“哪种梅花?” 徐宁想了想,道,“骨里红梅罢,我记得,宫中这种梅花,比其他梅花开得更久些。” 管事一边在簿子上记下徐宁的要求,一边附和道,“是啊,骨里红久开不易泛白,意头也不错。” 这时,屋外传来喧哗声,管事却并没有要出去看看的意思,徐宁不禁问道,“那群昆仑奴在作什么呢?” 管事道,“‘驯马’呢。” 徐宁道,“这种‘驯马’的法子,我却从未听说过呢。” 管事道,“那是华傲特有的‘驯马法’,叫作‘吊马法’。据说,经这种法子驯出来的马,能骑行数百里而无汗,动起来比狗还迅捷。” 徐宁道,“是吗?”他向穆翰德那边张望了一下,对管事笑道,“这‘马’看起来就不像匹‘好马’。” 管事有些促狭地问道,“那怎样才算‘看起来像匹好马’?” 徐宁道,“昔年暴利长于敦煌渥洼水旁得一异马进献汉武帝,武帝得之大喜,遂作《天马歌》云:‘太一贡兮天马下,沾赤汗兮沫流赭’。”徐宁也促狭地笑道,“依我说,这‘马’应‘沾赤汗,沫流赭’,才算‘看起来像匹好马’。” 管事抚掌笑道,“我知道,我知道,这就是‘汗血宝马’了。”接着,管事便道,“若依这么说,他定不是匹‘好马’了。” 徐宁问道,“为何?” 管事道,“他汗不了血,自然也无人能把他进献上去。” 徐宁道,“这可说不准,昔年暴利长说异马出自水中,而博得武帝欢心。正因汉武帝本是爱马之人,又曾得卦云:‘神马当从西北来’。暴利长献马时,恰好应了此爻文,汉武帝便认定异马为神之所赐。”徐宁轻笑道,“可见,这马究竟好不好,和他汗不汗血关系并不大。” 管事品了一会儿徐宁的话,微微扬起嘴角,“那你今儿来,便是要作献‘马’的暴利长了?” 徐宁道,“暴利长为刑犯,我可不作暴利长,”他扬了扬头,“我要作伯乐。” 管事想了想,拦道,“此‘马’不可献。” 徐宁道,“他已无主,为何不可献?” 管事道,“此‘马’曾颠了人下来,可见它不好骑。” 徐宁道,“此‘马’能不能骑,和他好不好,关系不大。我献了他上去,也没人真会去骑他。我今儿来相他,只是因为,现下已到了进献他的时候了罢了。” 管事道,“我看,你比伯乐更高明一些。” 徐宁道,“伯乐会相马c驭马c治马,这些我都不会,如何却说我比伯乐高明?” 管事道,“可你却懂如何献马。” 徐宁笑了起来,“谬赞了。” 管事道,“若你执意要献,我就把马给你牵来,但这献马的干系,我可不担。” 徐宁道,“马一献上去,就有了新主,以后再有什么牵扯,也是主子们担着。” 管事道,“我知道你会这么说,不过多问一句罢了。” 说罢,管事便出了门,对昆仑奴呵斥了几声,随即解了穆翰德下来,领他进屋。 徐宁抱着手臂,看着穆翰德连滚带爬地进来,朝管事抖抖索索地磕头。 管事对徐宁道,“他虽不汗血,但总得来说,也能算是匹好‘马’了。” 徐宁盯着穆翰德趴在地上的模样,回答道,“是啊,虽然看起来不像,但确实能算得上是‘好’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 兄弟叙情 徐知温走进院中的时候,徐知让正迷迷糊糊地瞌睡着。 他趴在床上,贴身侍婢盼巧在床边轻轻给他扇着扇子,他躺得太舒服了,门外隐约的对话声飘进来,也像是催眠的细语,“尚药局刚送来的” 徐知温扫了那端药的小厮一眼,转身吩咐道,“快到用膳的时候了,去传一桌客饭送过去罢。” 说罢,徐知温径直越过那端药的小厮,自顾自地推开徐知让所在的屋门。 “吱呀”一声,徐知让被惊了一记,他眯缝着眼,嘟囔道,“娘,我正困着呢” 床边的盼巧见徐知温进来,立刻放下扇子,站起来行礼道,“大少爷,您” 徐知温瞥了盼巧一眼,似笑非笑道,“五弟喊‘娘’,定是思念母亲了罢。” 徐知温这句话彻底把徐知让吵醒了,他从香软的被褥中抬起头来,哑哑地喊了句,“大哥。”随即,他对盼巧使了个眼色,“你先下去罢。” 盼巧刚打开屋门,方才院中端药的小厮就瞅准这个空档,把药送进了屋。 随后,门又被合上了,屋内仅剩兄弟二人。 徐知温在放药的桌旁坐了下来,他扫了一眼托盘上的东西,一只孔明碗盛着半碗温水,旁边搁着一小包用桑皮纸包裹的中药散剂。 徐知让慢慢翻过了身,他用手肘撑起了自己的身体,侧躺着看着坐在桌边的徐知温。 徐知温收回目光,想了一想,拿刚才出去的盼巧作为话引,开口道,“那丫头从小跟着你,倒是越长越清丽了。” 徐知让垂下眼帘,淡淡道,“大哥若喜欢,我今晚就让她伺候大哥去。” 徐知温看了徐知让一眼,只见他神色平静,笑了一声,道,“我不过夸了一句,可并没说喜欢她。” 徐知让道,“哦,是我误解了大哥的意思。”他抬眼看向徐知温,“只是大哥平常不爱夸人,这偶然夸上一句,也不怪别人会误解。” 徐知温道,“是么?我竟不知我如此冷情。”他对上了徐知让的目光,“这丫头还是我给五弟挑的呢,五弟就是误解谁,也不该误解她。” 徐知让道,“那正好啊,‘完璧归赵’。” 两兄弟对视了一会儿,徐知温先收回目光,又看向桌上的那包散剂,“五弟长大了啊。”他随手拿起那包药,却没动手拆开,“方才明明还躺在那儿喊‘娘’,这会儿却和我论起房里人来了。” 徐知让听到这句话,眼神微动,“是啊,这些日子没去和母亲请安,确实想念母亲了。” 徐知温的手指摩挲着桑皮纸包,“可五弟在母亲面前,从来,”他又看向徐知让,“从来就没喊过一声‘娘’。” 徐知让默然不语。 徐知温道,“母亲若听到五弟喊她‘娘’,一定” 徐知让打断道,“大哥今天早上去和母亲请安了吗?”他朝徐知温笑了笑,“大哥去请安的时候,可问过母亲昨晚睡得安好?”说着,他又不笑了,转开视线,“我姨娘知道我挂念着母亲,便说让我不用担忧,因为她这些日子来,每夜都在母亲床前伺候打扇,早起为母亲通头梳妆,所以” 徐知温道,“所以你就是不肯喊母亲一声‘娘’。”他捏了捏手中的药材,“你就是,就是不肯喊,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五弟,你若真心称我一声‘大哥’,为何,却从来不肯喊母亲一声‘娘’?” 徐知让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大哥今儿不是来看我,是想来与我论‘礼’了。”他自嘲地一笑,“连大哥都忍不住跑来与我论一论‘礼’,看来,我确实该打。” 徐知温道,“我没与你论‘礼’,我在和你讲‘情’呢。” 徐知让道,“我因驳‘礼’挨了打,不敢再讲‘情’了。” 徐知温道,“五弟,‘礼’与‘情’并不冲突。” 徐知让抿了抿嘴,没接徐知温的话,而是道,“我该服药了,大哥,让盼巧进来服侍我罢。” 徐知温松开手心的药材包裹,发现桑皮纸已经被自己捏破了,露出一点点药粉末子来,他把这包药剂放回托盘上,药粉子便从破了的口里倾泻出来。 徐知温见了这药,微微一怔,随即道,“她要进来了,我不免要夸她,五弟岂不是更不愿与我讲‘情’了?” 徐知温一边说,一边捻起一点药粉子,放到鼻尖嗅了嗅。 徐知让道,“大哥不让盼巧进来,是不想我吃这药罢。” 徐知温放下手,看向徐知让。 徐知让道,“这药,是尚药局送来的罢?” 徐知温道,“是啊,看来五弟方才并不十分瞌睡。” 徐知让道,“瞌睡是瞌睡,只是我耳力好。”他意有所指道,“当日在紫宸殿上时,连圣上都赞我耳力比寻常人要好些。” 徐知温道,“果真呢。”他搓了搓指尖上的一点儿药末子,“那五弟还听见了什么?” 徐知让道,“这药是四皇子赏的罢。” 徐知让这回用了个陈述句,徐知温便也没否认,只是问道,“五弟怎知,这药不是你二姐赏的?” 徐知让道,“这药若是贵妃二姐赏的,那大哥方才讲‘情’的时候,便一定会把这药拿出来说,”他目光深邃,“又何必要拿盼巧那丫头作话引子?” 徐知温的手指已搓得干干净净,但他还是继续无意识般地搓着,“看来,五弟是真喜欢盼巧,喜欢得,连在圣上面前都敢驳‘礼’的五弟都与我论起‘礼’来了。” 徐知让的小臂撑得有些酸了,于是他放下小臂,躺低了些,“大哥若觉得盼巧有碍与我之间的‘兄弟情’,大可以找人牙子来发卖了她,一个丫头而已,”徐知让的语气波澜不惊,“不值什么‘情’。” 徐知温转过头,又去看托盘上洒了一半的那包药剂,“五弟,你这脾性,真去宫里当了陪读,必定是要吃亏的。”他顿了顿,道,“尤其,是给四皇子当陪读。” 徐知让听出了徐知温的话外之音,冷笑道,“圣上已下旨,大哥难道还有法子不让我‘真’去当陪读吗?” 徐知温道,“我是不想你‘真’去给四皇子当陪读。”他伸手拢了拢那些药粉末子,“他不配我弟弟给他当陪读。” 徐知温这句话里的信息量太大了,徐知让不禁怔了一怔,就听徐知温接着道,“他连茶叶和楸叶都分不清,居然还赏药给旁人,恐怕尚药局拿错了药,他也能推说不识药材罢。” 徐知让皱了皱眉,略略撑起身子,想看一看托盘上到底是什么药。 徐知温发现了他的动作,立刻站起身遮住徐知让的视线,朝门外喊道,“盼巧!盼巧!” 盼巧立刻推门进来了,她一进来先去看徐知让,瞧见徐知让的姿势,不知该先扶徐知让起身,还是先问徐知温有什么话要吩咐。 徐知温先一步截住话头,“方才我不当心把这包药给洒了,而五弟现下却到了服药的时候,你赶紧去把五弟平常吃的伤药煮一剂过来,服侍他喝下罢。” 盼巧又去看徐知让,见徐知让虽紧皱着眉,却没表示反对,便应了是。 盼巧出去后,徐知让开口问道,“大哥,四皇子赏的,究竟是” 没等他问完,徐知温便道,“不过是宫中最最普通的中成药罢了,还不如咱们自己府上抓的方子灵,吃了和没吃一样,不吃也罢。” 说完,他不等徐知让再作出什么反应,便亲自端起托盘,径直走出了屋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 单刀赴会 纪鹏飞走进了狮城一座酒楼的雅间。 他穿着汉人男子常穿的便服,袖子宽大得很,推门的时候,他不由拿手拢了拢袖子,怕沾上了灰。 纪鹏飞推开门,见屋里已摆了席,桌后坐着的男子穿着白色长袍,头缠方格头巾,全然是木速蛮的模样,但细看五官,还是能看出明显的汉人特征。 那男子站了起来,笑吟吟地朝纪鹏飞伸出了手。 纪鹏飞清楚,这是木速蛮男子之间的见面礼,先握手再贴面,以示友好。 纪鹏飞对那男子笑笑,先合上了门,转过身来,却朝他作了个揖。 男子收回了手,却也没回揖,而是道,“阿莱空,萨拉姆。” 纪鹏飞直起身,道,“阿达西,亚克西?” 男子脸色变得有些微妙,笑意却没褪,“纪大人对大食语颇为精通啊。” 纪鹏飞微微倾了倾身,“沙斐格断事谬赞了,我的大食语再好,也比不上沙斐格断事的汉语。” 沙斐格脸上的笑挂不住了,“纪大人既然精通大食语,自然也该明白我的大食名‘沙斐格’在汉语中是何意罢?” 纪鹏飞道,“我倒更好奇沙斐格断事的汉名是什么。” 沙斐格彻底沉下了脸,“纪大人有些得寸进尺了。”他盯着纪鹏飞,“我与纪大人都是汉人,不过国籍和信仰不同,纪大人何必如此无礼?” 纪鹏飞道,“《古尔阿尼》中的‘艾达卜’只要求木速蛮,我这样的‘卡菲伦’可不懂大食教的‘礼’。” 沙斐格吸了一口气,打了个圆场,“无妨,大食教对异教徒十分宽仁,《古尔阿尼》有云:‘我不崇拜你们所崇拜的,你们也不崇拜我所崇拜的;我不会崇拜你们所崇拜的,你们也不会崇拜我所崇拜的;你们有你们的报应,我也有我的报应’。” 纪鹏飞道,“《古尔阿尼》亦云:‘否认我的迹象而且加以藐视者,是火狱的居民,他们将永居其中’。”纪鹏飞瞥了眼沙斐格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轻笑道,“依大食教的报应说,‘卡菲伦’该进‘火狱’,而我却向往‘大罗天’。如此说来,我在沙斐格断事面前,注定是无礼的。” 沙斐格冷冷道,“纪大人咄咄逼人,意欲何为?” 纪鹏飞淡淡道,“我只是按照儒家道教的礼节行事罢了。” 沙斐格盯着纪鹏飞看了一会儿,忽而一笑,“好,好,纪大人果然是位守节的君子。”他退后一步,朝纪鹏飞行了半揖,尔后朝纪鹏飞作了个手势,“纪大人,请坐罢。” 纪鹏飞也不客气,立刻坐到了桌子的主位上,沙斐格拿起桌上的注子把纪鹏飞面前的杯子斟满。 纪鹏飞斜着眼道,“三勒浆。” 沙斐格斟完,在旁边的客位坐下,“纪大人不喜欢?” 纪鹏飞道,“我只是觉得,酒注子里应放酒才对。”纪鹏飞说着,慢慢拿起面前的杯子,“三勒浆虽类酒,但终究不是酒。” 沙斐格没接话,而是立刻也拿起杯子,和纪鹏飞碰了杯。 纪鹏飞没缩手,但碰完杯之后,只是端着不动,并没有要喝净的意思。 沙斐格见纪鹏飞不喝,自己一口吞了酒杯中的三勒浆,却含在嘴里没有咽下去,把空杯子朝纪鹏飞示意一下。 纪鹏飞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沙斐格手中的空杯,却还是端着杯子不动。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突然,沙斐格收回了手,把口中含着的三勒浆又吐回了杯中。 接着,沙斐格把杯子往桌上“咚”地一放,拿起桌上的白巾子擦了擦嘴角,“纪大人,这就没意思了罢。” 纪鹏飞也慢慢放下了杯子。 沙斐格道,“我原以为,纪大人单刀赴会,是正心诚意地想与我晤谈呢。” 纪鹏飞道,“我并非鲁子敬,沙斐格断事手中亦无‘荆州三郡’,这不过是私下友晤,如何说是‘单刀会’?” 沙斐格道,“纪大人既说此为‘友’晤,那我作为朋友,便要送纪大人一份礼。” 纪鹏飞道,“沙斐格断事方才已说我无礼,我此刻便不敢收沙斐格断事的这份礼,否则,岂不是违了‘礼尚往来’这四个字?” 沙斐格闻言,叹息道,“纪大人这番模样,让我想起了西汉李少卿,昔年” 纪鹏飞道,“沙斐格断事已越过‘浚稽山’,作了‘右校王’了,如何还说旁人是‘李陵’?” 沙斐格笑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头巾,应和道,“‘吾已胡服矣’!” 纪鹏飞看着沙斐格的这番做作,面无表情道,“再者,当今圣上英明,汉武帝如何能比?” 沙斐格道,“东郡国君虽非汉武帝,可东郡亦有‘公孙敖’,纪大人且看自身处境,便知” 纪鹏飞立刻截断了话头,“沙斐格断事既已胡服,如何能擅评我东郡内政?” 沙斐格“呵呵”嘲讽道,“我为东郡旗北人时,因护国威,不能擅论国是,而今身为华傲旗北断事官,亦不能擅评东郡内政。依这么说来,世上竟无人能评东郡了?” 纪鹏飞道,“沙斐格断事为东郡旗北人时,为布衣百姓,百姓论国是,往往一叶障目,《商君书》尝云:‘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其言如是哉!” “而今,沙斐格断事身为华傲地方官,掌旗北之地,效华傲国君之命,《论语》有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又怎能评我东郡呢?” 沙斐格道,“好,好,纪大人不愧是东郡科举出身的官员,真是会说理。”他话音一转,“只不过,这东郡的事儿,往往就是不讲理的。” 纪鹏飞似是敷衍,又似是调侃地说道,“是啊,我这科举出身的‘秀才’,偏偏被分去管一群兵,可不是‘有理说不清’吗?” 沙斐格道,“恕我直言,纪大人现在的处境,已经十分危险了。上头有人为难纪大人,下头百姓又怨怼纪大人,纪大人的道理,对上对下都说不通。” “东郡又即将对元昊发兵,此战若胜,那针对纪大人的上头就能以‘贪污军饷’为由,立刻将纪大人缉拿斩杀;此战若败,为平息民间因开战所耗费的人力财力而产生的民怨,必会将纪大人处以重罪。” 沙斐格分析完,看了看纪鹏飞,发现纪鹏飞竟然还是没什么反应,刚想再义愤填膺地补充几句,就听纪鹏飞道,“沙斐格断事就这么肯定,这仗能打得起来?” 沙斐格一怔,见纪鹏飞伸手拿过桌上那杯刚刚一口未动的三勒浆,一饮而尽,接着道,“果然,这人啊,无论是什么样的出身,一当了官,难免就会看低百姓。” 沙斐格还想说话,就见纪鹏飞把手中的空杯朝自己这边示意了一下,“沙斐格断事想见我,我来了,也见了,话也都说了,还请沙斐格断事往后秉承两国睦邻友好之谊,莫要再干涉我东郡内政了。” 说罢,纪鹏飞自顾自地起身,朝沙斐格再次作揖,尔后,径直离去。 ——————————————— ——————————————— 1 “阿莱空,萨拉姆”:愿真主的安宁在您身上,其实就是“你好”的意思。 但是“萨拉姆”是同信仰的木速蛮之间的问候语,对异教徒的问候是“阿达西,亚克西”意思是“朋友,你好吗”,只说是“亚克西”,不说“萨拉姆”。 2 阿拉伯人的姓名正确应该是:名父名祖父名部落或地方,文中其实是不规范的。 3 沙斐格:shafiq 友好的,温和的 4 “艾达卜”:行为举止 5 卡菲尔(或译卡非勒c卡斐伦)在《古兰经》里是一个专有名词。 《古兰经》:“不信道的人们啊!我不崇拜你们所崇拜的,你们也不崇拜我所崇拜的;我不会崇拜你们所崇拜的,你们也不会崇拜我所崇拜的;你们有你们的报应,我也有我的报应。”(109:2一6) 《古兰经》:“否认我的迹象而且加以藐视者,是火狱的居民,他们将永居其中。”(7:36) 《古兰经》:“你们中的男子不要互相嘲笑;被嘲笑者,或许胜于嘲笑者。你们中的女子,也不要互相嘲笑;被嘲笑者,或许胜于嘲笑者。你们不要互相诽谤,不要以诨名相称。”(49:11) 所以文中纪鹏飞问“汉名”对木速蛮来讲是不礼貌的 6 “大罗天”:位于三十六天中的天之最高位,大罗天与三清天视为一体,皆为三清尊神所统的最高天界。 7 《三国志》:及羽与肃邻界,数生狐疑,疆埸纷错,肃常以欢好抚之。 备既定益州,权求长沙c零c桂,备不承旨,权遣吕蒙率众进取。 备闻,自还公安,遣羽争三郡。肃住益阳,与羽相拒。 肃邀羽相见,各驻兵马百步上,但请将军单刀俱会。 肃因责数羽曰:“国家区区本以土地借卿家者,卿家军败远来,无以为资故也。今已得益州,既无奉还之意,但求三郡,又不从命。” 语未究竟,坐有一人曰:“夫土地者,惟德所在耳,何常之有!” 肃厉声呵之,辞色甚切。 羽操刀起谓曰:“此自国家事,是人何知!”目使之去。 备遂割湘水为界,於是罢军。 8 西汉李少卿:汉武帝时期的李陵。 前99年10月,李陵奉汉武帝之命出征匈奴。11月,为主帅李广利分兵遇到匈奴单于8万骑兵作战,连战8天8夜,战败被围,投降匈奴。由于汉武帝误听信李陵替匈奴练兵的讹传,汉朝夷其三族,母弟妻子皆被诛杀,致使李陵彻底与汉朝断绝关系。后来单于把公主嫁给李陵,被且鞮侯单于封为坚昆国王,做了右校王。 李陵血战匈奴的地方是“浚稽山”,所以文中纪鹏飞说“越过浚稽山”,这是讽刺。 9 “吾已胡服矣”的典故 《汉书》:昭帝立,大将军霍光c左将军上官桀辅政,素与陵善,遣陵故人陇西任立政等三人俱至匈奴招陵。 立政等至,单于置酒赐汉使者,李陵c卫律皆侍坐。 立政等见陵,未得私语,即目视陵,而数数自循其刀环,握其足,阴谕之,言可还归汉也。 后陵c律持牛酒劳汉使,博饮,两人皆胡服椎结。 立政大言曰:“汉已大赦,中国安乐,主上富于春秋,霍子孟c上官少叔用事。” 以此言微动之。陵墨不应,孰视而自循其发,答曰:“吾已胡服矣!” 有顷,律起更衣,立政曰:“咄,少卿良苦!霍子孟c上官少叔谢女。”陵曰:“霍与上官无恙乎?” 立政曰:“请少卿来归故乡,毋忧富贵。” 陵字立政曰:“少公,归易耳,恐再辱,奈何!” 语未卒,卫律还,颇闻余语,曰:“李少卿贤者,不独居一国。范蠡遍游天下,由余去戎人秦,今何语之亲也!”因罢去。 立政随谓陵曰:“亦有意乎?” 陵曰:“丈夫不能再辱。” 昭帝即位,大将军霍光c左将军上官桀辅政,他们一向与李陵很好,就派李陵过去的好友陇西人任立政等三人去匈奴招李陵归汉。 任立政等到匈奴后,单于置酒款待,李陵c卫律都在座。 他们虽见到了李陵,但不能私下讲话,便用目光向李陵示意,又几次把佩刀上的环弄掉,趁捡环时握住李陵的脚,暗示他可以回汉朝去。 此后李陵c卫律备牛酒慰问汉使,一起博戏畅饮,他们都穿着匈奴的服装蓄着匈奴发式。 任立政大声说:“汉朝已宣布大赦,国内安乐,陛下年少,由霍子孟c上官少叔辅政。” 想用这些话使李陵动心,李陵沉默不语,又不经意地摸着头发说:“我已成匈奴人啦!” 过了一会儿,卫律起身更衣,任立政说:“少卿,你受苦了,霍子孟c上官少叔向你问好。” 李陵说“:霍公与上官大人可好!” 立政说“:他们请少卿回故乡去,富贵不用担心。” 李陵小声对任立政说:“少公,我回去容易,只怕再次蒙受耻辱,无可奈何!” 话未说完,卫律回来了,好像听到了他们最后的话,说:“李少卿贤能之人,大可不必只在一国居住,从前范蠡遍游天下,由余从西戎到秦国,今天还谈什么故国之类。”说罢告辞了。 任立政接着对李陵说:“你也有这个意思么?” 李陵说“:大丈夫不能反复无常,再次蒙羞。” 10 《汉书》:初,上遣贰师大军出,财令陵为助兵,及陵与单于相值,而贰师功少。 上以迁诬罔,欲沮贰师,为陵游说,下迁腐刑。 久之,上悔陵无救,曰:“陵当发出塞,乃诏强弩都尉令迎军。 坐预诏之,得令老将生诈。”乃遣使劳赐陵余军得脱者。 陵在匈奴岁余,上遣因杅将军公孙敖将兵深入匈奴迎陵。 敖军无功还,曰:“捕得生口,言李陵教单于为兵以备汉军,故臣无所得。” 上闻,于是族陵家,母弟妻子皆伏诛。陇西士大夫以李氏为愧。 起初,武帝派李广利率领大军出征,只令李陵协助运输,后来李陵与单于主力战斗,李广利却少有战功。 武帝认为司马迁诬罔,是想诋毁贰师将军为李陵说情,于是把他下狱施以腐刑。 很久以后,武帝悔悟到李陵是无救援所致,说:“李陵出塞之时,本来诏令强弩都尉接应,只因受了这奸诈老将奏书的影响又改变了诏令,才使得李陵全军覆没。”于是派使者慰问赏赐了李陵的残部。 李陵在匈奴一年后,武帝派因杅将军公孙敖带兵深入匈奴境内接李陵。 公孙敖无功而返,对武帝说:“听俘虏讲,李陵在帮单于练兵以对付汉军,所以我们接不到他。” 武帝听到后,便将李陵家处以族刑,他母亲c兄弟和妻子都被诛杀。陇西一带士人都以李陵不能死节而累及家室为耻。 11 “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可以和人民享受成功的成果(政策带来的好处),不可以开始的时候和人民谋划去做这件事情(即政策的制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 立秋归时 安景拜访完周府后,已经快到了中午,安景觉得热,便不想再在外头逗留,吩咐回府歇一歇。 安景一回府,就嚷着要常川烧水,他要沐浴更衣。 常川去布置浴桶的时候,邰通过来说了一句,“嗣王爷,周庶妃请您过去一同用午膳。” 安景最烦虚与委蛇,他刚刚从周府应酬回来,又热又累,一想到吃饭的时候还要陪着小心,体贴女人的心思,就觉得郁闷,于是他挥了挥手,“晚上再说罢,再说罢,你让她一个人吃,想吃什么就点什么,多自在。” 邰通道,“嗣王爷,这周庶妃怎么说也是太皇太后指进府的,又是圣上下旨册封的嗣王庶妃,您也不能太冷落她。” 安景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也没有冷落她嘛。你跟她说,是皇兄不答应封她侧妃,我已经为她在太皇太后和皇兄面前讲了许多好话了。” 这时,常川过来说浴桶布置好了,安景一下子跳起来,三下五除二就脱了衣裳,窜进浴桶里去了。 等安景泡完了澡,午膳已经摆好了,安景吁出一口气,坐了下来,常川一边递上筷子,一边指着桌上的一道菜道,“主子,这是周庶妃特意给您做的冬瓜荷叶煲鸭汤,今儿立秋,喝这个益胃生津,奴才给您盛一碗罢?” 安景道,“今儿立秋了?” 常川一愣,道,“是啊。”他说完,觉得话题偏离了重点,于是又道,“是啊,所以周庶妃才给主子” 安景笑嘻嘻道,“立秋该贴秋膘啦!” 常川应和道,“是,是啊。” 安景道,“把邰通喊过来罢。” 常川便出去把邰通喊进来了。 安景对邰通笑道,“明儿我想去庄子上住几天,你安排一下罢。” 邰通一怔,不知道安景哪里冒出来的这个主意,一时没接上话。 安景道,“立秋时,田间野味最好,小时候,皇兄还带过我去庄上烤野兔c烧柿子吃呢。” 他认真地对邰通描绘道,“先拿树枝和树皮把地烧热了,拿刀子c铲子在烧过的地面上挖出坑来,把打来的野兔剥皮c去脏后,在凉水里拔一会儿,裹了叶子c桂皮c山奈c白芷c香叶放进坑里去,再在叶子上搁些红枣c黄豆c红糖。再盖上一层土,盖得薄薄的,拿干柴c松枝c枞树枝在这层薄土上再燃堆火。等上半个时辰,再把那兔子挖出来,用刀子割了肉吃。” 安景说着笑了起来,“吃完兔肉,再放新摘下来的柿子进去,温烧一会儿,就又香又甜。要是不想费劲儿挖坑,叫人搬了砖头c木炭来,垒起烧烤架子来,也是极有趣的。” 他越说越有兴味,“还有还有,把西瓜冰镇了,悬吊在井里,吊上一整夜,再蒸一盘子茄脯,配上香薷饮吃。到了晚上,就在院中搭了小榻,铺上凉席,那真叫‘一枕新凉一扇风’” 邰通接口道,“‘睡起秋声无觅处,满阶梧桐月明中’。”他微笑着看着安景,“嗣王爷好雅兴啊。” 安景悻悻地止住了话头,“反正,我想去庄子上住。”他拿筷子戳了戳面前的一盘菜,“府里的菜腻,我想吃些野味。” 邰通道,“嗣王爷想去庄子上住倒是无妨,但嗣王爷却不能说是因府里的菜腻,才想去庄子上。” 安景道,“为何?” 邰通解释道,“周庶妃才亲自做了菜给您,您一口未动,就说府里菜腻,想去庄子上吃野味,这不是明摆着给她难堪吗?” 安景道,“那我不说是府里菜腻,我说是因为想起小时候和皇兄去庄子上住的时候,这总行了罢?” 每次安景搬出安懋来,邰通一向是没什么办法去反驳的,但这回,邰通却不冷不热道,“嗣王爷三思,周家大公子才去琅州赴任,圣上这几天都时常去周婕妤处,再说,您今儿又刚从周府回来,您如何能” 安景打断道,“立秋嘛,有出嫁女归宁的传统,我准她回周府住几天,这总行了罢?” 邰通摇了摇头,微笑着吟了一句诗,“‘动静防闲又怕疑,佯佯脉脉是深机’。” 安景随口接道,“‘此身愿作君家燕,秋社归时也不归’。”他接完,瞪了邰通一眼,“我懂了,此诗诗题为《不见》,你是想说这个罢?” 邰通点了点头,尔后意味深长道,“虽不见嗣王爷用功,但嗣王爷却颇通诗书呢。” 安景又戳了戳面前的另一盘菜,“我已纳了汉女为庶妃,有子嗣,是迟早的事。有了子嗣,就不能同现在这样天天无所事事地做些没用的活计,总要学些经济仕途c应酬交际的本事,你说是罢?” 邰通知道安景这话是说给他听,想让他传到宫里去,所以赶紧应道,“是,是啊,其实,嗣王爷能有这份心,圣上就高兴。” 安景抿了抿嘴,“邰通啊,我问你句话。” 邰通道,“嗣王爷尽管问,奴才知无不言。” 安景道,“周氏女怎么得罪你了?” 邰通一愣,随即道,“嗣王爷何出此言?” 安景哼哼道,“你明知我最烦应酬,又怕热,却在我一回来就传话说周庶妃请我用我午膳,这不是摆明了不想我去亲近她吗?” “我说想去庄子上住几天,你劝我的时候,话里话外都是周家人如何如何,我刚从周府回来,怎会不知那周见存今日去琅州赴任?就算我本不反感周府,听你这么一说,也难免觉得周家势大,手伸得太长了些。” “周氏女刚进府,生母在周府身份低微,她必然想尽办法邀宠,但一旦我有了此类念头,周氏女越是讨好,我便越是反感她。”安景哼唧了一声,“后院女人的事,我一向不耐烦去理,常川是小厮,只能在前院伺候,嗣王府的后院如何,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儿?” “周氏女说是册了庶妃,可我就见了她一面,连幸都没幸上一回,我倒想知道,她是仗着谁了,敢对你跋扈,敢得罪你这个内侍省出身的嗣王府总管?” 邰通低了低头,“嗣王爷若不想听奴才传后院的话,奴才往后便不传了。” 安景道,“所以周氏女并没有得罪你,你也并不讨厌她,只是你不希望我亲近她,对吗?” 邰通道,“奴才并无此意。” 安景看着桌上那碗冬瓜荷叶煲鸭汤,“那是谁有此意?” 邰通顿了一下,道,“是周家大公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 未雨绸缪 琅州,瑁梁,瑁梁府府衙。 瑁梁都督彭平康放下手中的茶碗,抬起头对面前的瑁梁府尹范垂文和瑁梁长史宋圣哲道,“征役之事,我无权涉及,两位大人参不参上邶州,亦与我无关。” 范垂文不语,宋圣哲接口道,“我与范大人,只是告知彭大人上邶州地方官专卖私产予木速蛮商户一事,不曾说过要参上邶州,彭大人何出此言?” 彭平康道,“宋大人且等等,范大人这就要说了。” 范垂文开口了,“我亦未有参上邶州之意,此番请彭大人前来,是另有一事相商。” 彭平康道,“何事?” 范垂文道,“请彭大人共参文经登。” 彭平康顿了一下,问道,“为何要参文经登?” 宋圣哲道,“文经登乘朝廷征役之际,大肆侵占民财,名下的琅州田产数不胜数。佃农为避猾吏,又受文氏威逼,只得把手中亩田投献予文经登,以至于瑁梁和琅州征民之时,举步维艰,危害甚远。” 范垂文道,“文经登集敛田产后,又多诡寄c飞洒c影射。乡间胥吏为征民,欺侮小户贫户,酷比不断,查催之苛,已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如此下去,尚未发兵,恐已生民变矣,不参文经登,则为之奈何?” 彭平康笑了一声,“既然是为征役一事,由两位大人共参便可。” 范垂文道,“我与宋大人请彭大人共参文经登,是为彭大人着想。” 彭平康道,“何出此言?” 宋圣哲道,“周见存即将赴任瑁梁少尹,他的父亲与徐国公素来不合。周见存若见我与范大人共参文经登,亦会跟着参上一本。此时,唯独彭大人不参,周见存便定会在参文经登的同时,参彭大人与文氏军商勾结。” 彭平康道,“但我若参了文氏,周见存亦会参我矫制侵官,既然都要被他参上一本,倒不如安分守己得好。” 宋圣哲道,“莫非彭大人是畏惧周见存吗?” 彭平康又端起茶碗,“非也。”他呷了一口茶,“我只是笃定,我若不参文经登,两位大人亦不会贸然参文氏一本。” 范垂文道,“何以见得?” 彭平康道,“文经登名下田产颇多不假,胥吏催科严酷也是真,琅州瑁梁如此,更何况上邶州?但上邶州地方官却宁卖了投献来的地产给木速蛮,也不愿上奏圣上说徭役苛重,怕的,就是‘动摇军心’那四个字。” 彭平康说着,又放下了茶碗,“而广德军为徐国公旧部,我现下手掌广德军,若与两位大人同参文氏,轻则被圣上视为越权,重则,”他笑笑,“就怕圣上误解是徐国公无意悔过,怯战庸懦呢。” 彭平康吁出一口气,“再则,上邶州偏远,两位大人与上邶州地方官并无私交,又是如何知晓上邶州内政?”他朝两人又笑了一笑,“必定是那富致天下,商路广通的文氏告知两位大人的罢。” 说罢,彭平康正色道,“两位大人究竟为何邀我,现下可否告知?” 宋圣哲“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彭大人果然豪爽。” 彭平康淡淡道,“我将门出身,性子直,让宋大人见笑了。” 宋圣哲摆摆手,笑着转头对范垂文道,“我说什么来着,彭大人参谁,都不会参文氏。” 范垂文道,“是啊,我早就对文好德这么说了,他偏不信。” 彭平康冷哼了一声,道,“这文一适真是谨慎过了头了,刚吹了阵风过来,他就打哆嗦了。” 范垂文道,“也不怪他谨慎,现下是两阵风同时吹过来,我与宋大人都不禁要抖一抖,换成文好德,就不免要打上几个喷嚏,躲到暖被窝里去捂一捂。” 彭平康道,“他是怕我和周见存争起来,拿文氏作筏子罢?” 宋圣哲点了点头,“依我说,彭大人上回就不该拒他那一次,这回真来了事儿,都吓得那文好德急忙找我和范大人过来说项。” 彭平康抬眼看了面前两人一眼,斜了斜嘴角,“我不过是没上他的‘任意车’罢了。”他吸了一口气,“这文一适还真是古怪,不去拜家里的那尊麒麟,反倒紧着供外头的神仙。” 范垂文道,“不是不拜,是怕拜了反而坏事。” 彭平康道,“是因那杜怀珠曾对文经登破口大骂罢?” 宋圣哲道,“也不全是。” 范垂文道,“文好德摸不清周见存的底,不敢贸贸然就去寻文经登。” 彭平康道,“他寻不着文经登,就来寻我了,是罢?” 宋圣哲打趣了一句,“彭大人慈眉善目的,谁看了,都不禁拜上一拜。” 彭平康道,“拜一拜倒是无妨,只是我可没那普度众生的本事。”他促狭道,“我信道不信佛,他就是奉了香火在我面前,我也不认我能作观音菩萨。” 范垂文道,“彭大人安心,给文好德一百个胆子,他都不敢说一道士有菩萨心肠。” 宋圣哲轻笑了一声,却见彭平康没笑,于是他只笑了一声,就不笑了。 彭平康垂着眼帘,“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周见存若知道上邶州一事,定不会坐视不管。他新官上任,正好遇上这把火,还不得泼桶热油上去?” 范垂文不语,宋圣哲道,“他即使有心泼油,难道不怕烧着自己吗?这层征民夫的窗户纸,谁捅了谁先遭殃。就算他递了折子,到了中书省,也必定会被周太师给拦下来。” 彭平康道,“我就怕,他不捅这层窗户纸,他换片地儿捅,一刀就扎个透心凉。”他深思道,“他一来,摆在头里的就是这桩征民夫的苦差事,他往上推不得,往下也不好卸,第一把火烧不旺,他能不着急吗?” 宋圣哲想了想,问道,“即使他想捅,又有哪处地儿容他捅上一刀,还喊不出疼呢?” 没等彭平康回答,范垂文就开口答道,“上邶州经略使纪万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喜怒形色 山池院中。 王杰和苏敏儿坐在榻上解九连环玩,具体来说,是苏敏儿解,王杰看,偶尔说上一两句。 王杰撑着腮看苏敏儿解九连环,突然恍惚了一瞬,觉得苏敏儿的这个角度和穿越前的女友专注做一件事的模样特别像,就像大学时女友在图书馆里解一道高数题的样子。 王杰想定睛细看时,苏敏儿却突然扬了扬头,冲破了王杰眼前那道若有若无的重叠影儿,她把手中的九连环朝王杰这儿晃了晃,“主子,接下来可怎么解呀?” 王杰微微皱了皱眉,顿了一下,才道,“我也不知道。” 王杰的声音生硬了些,苏敏儿听了就是一怔,把手中的九连环轻轻搁到了小几上,“主子还在生奴婢的气啊?” 王杰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苏敏儿说的是她没出山池院传话的事,他放下手肘,往后靠了靠,“知道你们都是为我着想,我没生气。” 苏敏儿低低地应了一声。 王杰拿过小几上的九连环,有一下没一下地解着,“其实,你和徐宁不用总是这么捧着我哄着我。” 苏敏儿有些惶恐,她也往后靠了靠,目光集中在王杰解九连环的手上。 王杰道,“我头一次和你坐在这榻上闲聊的时候,你随口就能解《孙子算经》中的‘雉兔同笼’,怎么同我处了些时日,连九连环都解不出了?” 苏敏儿道,“有道是,‘解不开的歧中易,摘不下的九连环’,奴婢愚钝” 话音未落,王杰就把手中的九连环解开了。 往常,苏敏儿总要笑着捧王杰几句,但这回,苏敏儿的恭维话却夸不出口了。 王杰把解开了的九连环放回小几上,接着看了苏敏儿一眼,笑道,“瞧,你这样聪明的人,见我这番做作,也未免惶恐起来了罢。” 苏敏儿低声道,“是啊,主子方才分明说不会解这九连环呢。” 王杰道,“我说的是‘不知道’。”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方才说的是‘我不知道怎么解它’。” 苏敏儿垂着眼帘,“奴婢明白,主子最恨奴大欺主。” 苏敏儿动了动,想下榻给王杰行个礼,被王杰按住了手,“我没说你奴大欺主。” 苏敏儿转过头,看着王杰,“主子是在说徐宁奴大欺主罢?” 王杰道,“我是这么说过他,可我后来发现,这也不能怨他。”他又按了按苏敏儿的手,“是我这作主子的合不了你们的意。” 苏敏儿惊了一记,“奴婢与徐宁并无此念。” 王杰道,“有这念头也无妨,你们人还在山池院,还留在我身边,我相信你们。”他放开按住苏敏儿的手,“只是,你们眼下也太哄着我了,捧得我都惶恐起来了。” 苏敏儿疑惑地看了王杰一眼,想问什么,但似乎不好张口。 王杰微笑道,“自然,你们原来对我也十分恭敬。”他拨了拨几上的九连环,“遇到事儿,也愿同我商议几句,现下倒好,和据了嘴的葫芦似的。”他对苏敏儿打趣道,“我又不是那‘美人灯’,一吹就灭,你们不用那么小心护着。”他又认真道,“你们有什么想法,便仔细同我说道说道罢。” 苏敏儿轻声道,“主子说什么呢,奴婢可不敢欺瞒主子。” 王杰又点了点那九连环,意有所指道,“说‘不知道’,并不是‘不会’。”他瞧着苏敏儿又紧张起来的样子,安抚道,“我并非在斥责你们,只是想知道你们是怎么个意思。”他淡淡道,“父皇赐徐知让作我的陪读,徐宁肯定着急了罢。” 苏敏儿放松了一点,她笑道,“主子料事如神,他啊,现在一心琢磨着怎么对主子尽忠呢。” 王杰若有所思地看了苏敏儿一眼,“是么?他打算怎么尽忠啊?” 苏敏儿被王杰的这一眼看得莫名心虚起来,她顿了一下,道,“奴婢不好说。” 王杰道,“怎么不好说?” 苏敏儿道,“奴婢若一个不小心说偏了话,让主子误会了他的忠心,这可如何是好?” 王杰道,“徐宁的忠心,有目共睹,”他顿了一下,转了话音,“我若是说他不忠,那山池院就再无可称忠心的奴才了。” 苏敏儿咬了咬唇,道,“奴婢着实不好说,主子不如,直接去问徐宁罢。” 王杰盯着苏敏儿看了一会儿,突然哈哈一笑,拉过她的手拍了一下,“我可瞧出来了,他对我尽忠的头一步,就是把你划拉到他那边去了。”他感叹道,“果然,是我这主子作得不好,总也做不到‘言行不露动机,喜怒不形于色’这一条。这心思都挂在脸上,也不怪底下的奴才忙不迭地捧我了。” 苏敏儿不敢缩手,“主子,徐宁他” 王杰打断道,“他不喜欢徐知让,你也不喜欢徐知让吗?” 苏敏儿道,“奴婢还未见过这徐知让,不敢胡乱说一句‘不喜欢’。” 王杰道,“徐知让是外男,即使父皇赐他作我的陪读,若非特诏,他也无法进入宫禁,更不可能见到你了。”他抚了抚苏敏儿手上刚刚被自己拍过的地方,“你这样说,意思是你心里其实也不喜欢他,对不对?” 苏敏儿低头道,“奴婢不敢。” 王杰叹息道,“你是宫女,连见都没见他一回,就不喜欢他了,更何况徐宁呢?”他放开苏敏儿的手,“同我说句实话,除了说服我,要我把尚衣局的那个蕃奴赐给徐知让,你们还想了什么法子去对付他?” 王杰一松开手,苏敏儿就再也待不住了,赶紧下了榻,给王杰行礼,“奴婢绝不敢逾矩行事。” 王杰不看她,又开始拨弄几上的九连环,“知道你们不敢,我才这么问的。”他意味深长地一笑,“这两天你们都想尽法子捧我哄我,架着我陪我玩乐,不就是不想让我知道外头的事儿吗?我顺着你们玩了这两天,你们的事儿也差不多办成了罢。”他转过头对着苏敏儿的方向,“我不过问一句,不必这样,起来罢,坐下回话。” 苏敏儿没起身,低着头道,“奴婢欺主,请主子责罚。” 王杰撑着额头,“责罚你?我若责罚了你,你和徐宁以后岂不是更不愿同我商议了?” 这时,徐宁从外头回山池院来了,他一进屋,就看见苏敏儿在向王杰行礼请罪,不由惊了一下,紧接着就觉得屋内气氛不太对,于是他什么都没说,也先朝王杰行了个礼,“主子。” 王杰没管徐宁,而是面向苏敏儿道,“我再说一遍,我让你坐下回话。” 苏敏儿慢慢起身,看了还在行礼的徐宁一眼,忐忑不安地坐回榻上。 苏敏儿坐回榻上后,王杰却没再问苏敏儿的话,而是又转向徐宁,“起身罢。” 徐宁直起身,“主子。” 王杰问道,“徐宁,你去哪儿了?” 徐宁看了坐在王杰旁边的苏敏儿一眼,见苏敏儿也正紧张地盯着自己,不禁也犹疑起来,他不知道刚才苏敏儿和王杰说了些什么,说成请罪了。 王杰看着两人的眼神交流,不冷不热道,“徐宁,我问你话呢,你看她作什么?” 徐宁一听话音,就知道王杰此刻是真有点儿生气了,赶紧低头回话道,“主子,奴才把尚衣局的那个蕃奴从内侍省接回山池院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步步为营 徐宁回完这句话,屋内静默了一瞬,王杰不咸不淡道,“哦,动作倒快。” 苏敏儿看了徐宁一眼,开口打了个圆场,“是啊,能进山池院,是他的福气,主子有心收他,他自觉着就找过来了。” 王杰转头看看苏敏儿,再看看徐宁,又“哦”了一声,道,“既然进都进来了,就让他到我跟前磕个头罢。” 徐宁终于找到了打破这诡异气氛的突破口,“正要和主子回这事儿呢,那蕃奴在尚衣局被欺辱得厉害,浑身是伤,现下疑起高热,不知要不要去尚药局传个医佐,给他瞧瞧?” 平常,王杰定会立刻遣人去尚药局找医佐的,而这回,王杰却道,“你方才不是说,是从内侍省把他带回来的吗?内侍省的人见了他这样子,可有什么说头?” 徐宁一怔,“去内侍省,只是循例而已。” 王杰玩味道,“所以,是你去尚衣局寻的他,而不是他自己来找山池院?” 徐宁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道,“奴才误以为主子急着用他,是奴才办事不周。” 王杰道,“我哪能‘急’着用他?” 徐宁吃不准王杰这句话到底是在针对谁,又不敢再去看苏敏儿,只能低着头立着不动。 苏敏儿又回护了徐宁一句,“主子,徐宁也是好意。您” 王杰打断道,“好意?”他笑了一声,“你们做事,我是知道的,向来就是‘步步为营,诱而擒之’,一招闲棋都不会多布啊。” 王杰感叹完,不再问徐宁,而是转头对苏敏儿道,“他站着,回的都是奴才该回的话;你坐着,就别拿我当主子了。同我说句实在话罢,你们明知父皇不喜欢蕃奴,明知他受太子厌弃,为何如此急迫地收他进山池院?又为何让我遣人去尚药局传医佐?” 苏敏儿被王杰的目光刺得也低下头去,不语。 王杰等了一会儿,越等越生气,他硬声道,“好,好,这徐知让真是堪比曹孟德,还没近我的身呢,就让你们两个‘联吴抗魏’了。”他冷笑着对苏敏儿道,“徐宁是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么助他?这徐知让是和他抢位置,你着什么急啊?” 苏敏儿还是低头不语。 她越是这样,王杰越是觉得事有蹊跷,他狠声道,“好啊,我知道了,你们吃上对食了,是罢?” 徐宁浑身一凛,就听王杰接着道,“难怪这么偏帮着他” 徐宁猛地抬起头,刚想辩解几句,就见苏敏儿一把抓起几上的九连环下了榻,连礼都不行,转身就快步小跑出了屋子。 王杰坐在榻上,愣愣地看着苏敏儿跑出去,完全没料到她会有这个反应。 徐宁低声道,“主子,话说过了。” 王杰又愣了一会儿,给自己找了一句场子,“你们事儿做过了,还不许我说句重话?” 徐宁垂着眼帘道,“主子方才是在羞辱她。” 王杰一震,就听徐宁清了清喉咙,道,“不过,主子猜得也没错,”他顿了顿,抬眼看着王杰,“我们就是不愿那徐知让作主子的陪读。” 话一说开,徐宁整个人都松快起来了,“主子方才问,为何奴才要让主子遣人去传医佐,”他笑了笑,道,“因为,四皇子赏了药给那徐知让,自然要问一句徐知让的伤了。” 王杰一惊,追问道,“什么药?” 徐宁扬了扬嘴角,不徐不疾道,“五石散。”他还补充了一句,“是曾风靡魏晋的五石散。” 王杰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还没来得及发怒,徐宁就接着道,“主子,恕奴才直言,这徐知让若是作了主子的陪读,必会给主子招祸。” “且不说他和徐氏究竟有无嫌隙,就看他那日在紫宸殿上对翰林学士的态度,便可知此人跋扈骄横c狂妄自大,除了投机取巧c哗众取宠外,并无真才实学。” “自然了,学识差点儿,倒还可以后补。最要紧的是,此人志大才疏,连自己的兄长都那般轻慢,如何肯甘心侍奉主子左右?”徐宁淡淡道,“那徐知让道明‘仲尼已死’,主子却以为他是‘颜回复生’,奴才只怕主子的一腔热情,白白空付了呢。” 王杰平了平气,道,“他作他的孔北海,我不过爱听他说道两句,在你们眼里,我就成祢正平了?” 徐宁道,“主子误会了。”他恭敬地朝王杰行了一礼,“主子之才学,将来定远超孔北海,可那徐知让,思锐文才尚不及祢正平,却学足了祢正平的竖子行状,当真荒唐。” 王杰道,“那徐知让只是在父皇面前论了两句‘礼’罢了,怎么在你眼中,比昔年祢正平裸身击鼓还严重?” 徐宁正色道,“昔年祢正平击《渔阳》时,容态有异,声节悲壮,连魏太祖感慨‘本欲辱衡,衡反辱孤’,那徐知让远不及此矣!” 王杰奇异道,“何出此言?” 徐宁道,“祢正平虽亦出悖逆狂言,可其击鼓之时,是抱以必死之决心,而那日紫宸殿上的徐知让,是为以妄言博得圣上青眼,”他嘲讽道,“活脱脱就是一跳梁小丑!” 王杰沉默了一会儿,道,“可那日我回山池院后,你却劝我收下徐知让。” 徐宁道,“奴才当日是劝主子不必刻意回避圣上赐陪读一事,而不是劝主子收下徐知让。” 王杰斜了斜嘴角,“我懂了,你当时劝我赐蕃奴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今天这一节了。” 徐宁笑道,“奴才可不敢辜负主子赞的那一句‘步步为营’啊。” 王杰眯了眯眼,冷不丁地问了一句,“徐宁,你是不是喜欢苏敏儿?”他观察着徐宁的神情,“我方才只对她说了一句重话,你现下就对我句句带刺儿。” 徐宁坦然迎上王杰的目光,“奴才对主子并无不敬之意。” 王杰又进一步试探道,“徐宁,你要真喜欢她,我这作主子的就真做一回主,给你们做媒。” 徐宁目光灼灼,“主子,‘士可杀,不可辱’。” 王杰和徐宁对视了一会儿,又道,“你既知此理,为何要赏五石散给徐知让?”他冷冷道,“难道宫中有齐武闵王,你要他效仿昔年王安丰‘堕厕避祸’之举吗?” 就在这时,苏敏儿又慌慌张张地推门进来了,她眼睛红红的,“主子,院外来了传旨的侍监,说圣上传您去紫宸殿问话呢。” 王杰一下子站了起来,“知道是什么事儿吗?” 苏敏儿看了一眼徐宁,皱着眉头道,“说是赏药的事。” ——————— ——————— 1 孔北海:孔融 祢正平:祢衡 《后汉书·卷七十·郑孔荀列传第六十》:既而与衡更相赞扬。衡谓融曰:“仲尼不死。”融答曰:“颜回复生。” 2 《后汉书》:融既爱衡才,数称述于曹操。操欲见之,而衡素相轻疾,自称狂病,不肯往,而数有恣言。 操怀忿,而以其才名,不欲杀之。闻衡善击鼓,乃召为鼓史,因大会宾客,阅试音节。 诸史过者,皆令脱其故衣,更着岑牟c单绞之服。 次至衡,衡方为《渔阳》参挝,容态有异,声节悲壮,听者莫不慷慨。 衡进至操前而止,吏呵之曰:“鼓史何不改装,而轻敢进乎?” 衡曰:“诺。”于是先解衵衣,次释余服,裸身而立,徐取岑牟c单绞而着之,毕,复参挝而去,颜色不怍。 操笑曰:“本欲辱衡,衡反辱孤。” 孔融很深爱他的才华,多次向曹操称赞他。曹操也想见他,但祢衡一向看不起c厌恶曹操,就自称狂病,不肯前往,而且对曹操还多有狂言。 曹操因此怀恨,但因为祢衡的才气和名声,又不想杀他。曹操听说祢衡擅长击鼓,就召他为鼓史,于是就大宴宾客,检阅鼓史们的鼓曲。 各位鼓史经过时都让脱掉原来的衣服,换上鼓史的专门服装。 轮到祢衡上场,他正演奏《渔阳》鼓曲,容貌姿态与众不同,鼓曲声音节奏悲壮,听到的人无不感慨。 祢衡上场径直来到曹操面前停下,下吏呵斥说“(你这)鼓史为何不换衣服,就胆敢轻率进见吗?” 祢衡说“好!”于是先脱掉近身的衣服,接着脱掉剩下的衣服,赤身站在那里,又慢慢取过鼓史专门的衣服穿上,又去击鼓之后离开,脸色一点都不惭愧。 曹操笑着说:“本想羞辱祢衡,没想祢衡反而羞辱了我。 3 齐武闵王:司马冏 王安丰:王戎 《晋书·卷四十三·列传第十三》:既而河间王颙遣使就说cd王颖,将诛齐王冏。 檄书至,冏谓戎曰:“孙秀作逆,天子幽逼。孤纠合义兵,扫除元恶,臣子之节,信著神明。二王听谗,造构大难,当赖忠谋,以和不协。卿其善为我筹之。” 戎曰:“公首举义众,匡定大业,开辟以来,未始有也。然论功报尝,不及有劳,朝野失望,人怀贰志。今二王带甲百万,其锋不可当,若以王就第,不失故爵。委权崇让,此求安之计也。” 冏谋臣葛旟怒曰:“汉魏以来,王公就第,宁有得保妻子乎!议者可斩。” 于是百官震悚,戎伪药发堕厕,得不及祸。 河间王司马颙联合cd王司马颖等讨伐齐王司马冏。 司马冏问王戎对策。王戎认为司马冏自诛赵王伦c拥惠帝反正以来,赏罚失当,以致朝野多有怨言,人怀贰志;建议司马冏主动撤回自己的封国,尚可保住王位。 司马冏的谋臣葛旟怒斥道:“自汉魏以来,王公失势回府第,有能保全妻子儿女的吗?说这件事的人当斩!” 群臣惊惧,王戎假装服寒食散药力发作,跌倒在厕中,才免去一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尊亲抱子 穆翰德咳嗽一声,悠悠转醒,他想起身,却觉得头昏沉沉的,浑身的骨头都疼得厉害,动一下,几乎能听见咯吱作响的声音。 他慢慢抬起手,覆到自己的额头上,触到一股灼人的刺烫。 “唉,你醒了?”旁边一个清脆的女声说道。 穆翰德想开口,却发现自己嗓子哑得厉害,他咽了好几口唾沫,才勉强回了一句道,“是啊。” 苏敏儿瞧着穆翰德的样子,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针线,给他倒了杯温水慢慢喂他喝了,“你先躺会儿啊,没主子吩咐,我不敢乱拿药给你吃。” 苏敏儿说起“主子”这个词时,声音低了一下,但穆翰德病得厉害,没听出来苏敏儿语调中的微妙变化,他喝下水后,脑子稍稍清醒了一些,总算把一系列的事儿都串起来了,“主子?是c是四皇子吗?” 苏敏儿道,“是,你现在在山池院中呢。” 穆翰德闭了闭眼,感叹道,“真好,真好,”他又咽了口唾沫,“我一开始,就该来这儿的。” 苏敏儿见他清醒过来了,又坐了回去,继续做着手中的活计。 穆翰德觉得自己烧得越来越厉害了,太阳穴刺得直疼,想说些话来转移注意力,他慢慢转过头,往苏敏儿这边看了好一会儿,认出了放在几上的那只尚衣局的针线盒,他抬手虚指了一下,咧嘴笑了笑,“金线,你们要的金线。” 苏敏儿一顿,抬起头看着穆翰德,应和了一句,“是,金线。” 穆翰德又指了一下,眯着眼问道,“你要金线来作什么?” 苏敏儿淡淡道,“我想做个荷包。” 穆翰德想了想,了然道,“对,对,快到汉人的七夕了。” 苏敏儿微微皱了皱眉,道,“你也该过七夕啊。” 穆翰德挥了挥手,“我没喜欢的人,也没准备礼物,赶不上今年的七夕了。” 苏敏儿道,“七夕有趣的事儿可多着呢,过七夕,也不一定要有喜欢的人啊。” 穆翰德道,“你是有了喜欢的人,才这么说罢。” 苏敏儿顿了一下,绕开这句话,道,“其实,我只是,想过七夕罢了。” 穆翰德觉得头又昏了起来,“是么?唔,我也这么觉得,汉人发明这么多节日,其实只是给他们玩乐找个借口罢了。” 苏敏儿笑了一下,“这说法也不算错。”她抚了抚手上的那只荷包,“七夕送礼,是为了应景而已。” 穆翰德想看一看苏敏儿手上的荷包是什么样,但是他眼前已然开始有了重影,他仔细定睛了一会儿,还是怎么也看不清,于是放弃了这项努力,直接问道,“你把金线都用在哪儿了?我怎么没看到金色。” 苏敏儿“哦”了一声,道,“不是这只,这只荷包上没有金线。” 穆翰德吐了吐舌,道,“你想送两个人吗?” 苏敏儿反问道,“难道不可以送两个人吗?” 穆翰德道,“汉人男子才可以送两个人,女子不可以。” 苏敏儿道,“可没有这样的说法。”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只是过七夕的话,并没有这样的限制呢。” 穆翰德“唔”了一声,意识又模糊了起来,他知道自己又要睡过去了,挣扎着对苏敏儿含糊地说了一句,“唔我得给四皇子磕个头呢。” 说完,穆翰德头向墙里歪了歪,又睡了过去。 苏敏儿对着穆翰德的方向,似是回答,似是自言自语地轻声道,“你得喊他‘主子’。” 这时,“主子”王杰已经到了紫宸殿外。 这是王杰第三次来紫宸殿,这一次,是为王杰自己的事,王杰却觉得比前两回都轻松。 原因很简单,王杰他根本没下“赏药给徐知让”的命令,所以他问心无愧。 但徐宁要跟进去的时候,王杰却拦了一句,“你回去等我罢。” 徐宁目光微动,“主子方才还说,宫中并无‘齐武闵王’,现下又何必多此一举?” 王杰笑了一下,“好,你既这么说,我就准你同我一齐进去。” 徐宁也笑笑,低着头,跟在王杰后面进了紫宸殿。 出乎王杰意料的是,和前几次不同,紫宸殿中,只有安懋一位主子,见到王杰来了,还挺高兴,一点儿没有听人告状后怒气冲冲的样子。 王杰一进去,安懋就立刻免了礼,甚至对王杰笑着招手道,“来了?过来罢,给朕瞧瞧。” 徐宁见状,立刻退到一边,王杰一个人向安懋走了过去。 王杰走到安懋身边,安懋竟然一把抱起了他,抱到了自己腿上坐着,看着王杰垂着眼帘似乎有些不安的样子,还安抚式地摸了摸他的头,“怎么这么轻,你三个哥哥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比你敦实多了。” 王杰不敢抬眼,他的视角虽然是一个小孩子的角度,但是作为一个成年人,这么被抱坐着,实在是不太舒服。 更何况,安懋并非他真正的父亲。 别说封建社会一向是提倡“严父”,反对父子对对方表达感情,就是除开这一层身份和礼法上的桎梏,王杰也不愿对安懋展现父子之间那种特殊的亲密感。 于是他还是垂着眼,盯着安懋衣襟上的那条龙的刺绣,闭口不言。 安懋看王杰没什么反应,又抚了抚他的背,“朕不常抱你,偶然抱你一回,倒吓着你了。” 安懋的手劲有些重,显然确实是不常抱孩子,王杰毕竟是小孩的身体,被安懋一抚,顿时弓起了背。 安懋像是没注意到王杰的不适,继而说道,“但朕是你的父皇,你要吓着了,就对朕说,朕不怪你。”他温声道,“就比如说,你不喜欢朕这么抱着你,你直接对朕说就好,朕放你下去。” 王杰被安懋抚得背疼,他想了想,开口道,“父皇这么抱,不舒服。”他说出这句话后,安懋抚背的手停了,于是他顿了一下,接着道,“儿臣喜欢父皇抱,但不喜欢父皇这么抱。” 安懋似乎有些意外,他笑着追问了一句,“那你希望朕怎么抱你?” 王杰道,“儿臣希望,父皇能像,从前母妃抱儿臣那样,抱着儿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 白虎通义 安懋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打量了王杰一会儿,转头对徐安道,“朕的皇四子似乎和从前有些不同。” 王杰心里微微一惊。 徐安恭敬回道,“四皇子年纪渐长,自然与从前有些不同。” 安懋转回头来,看王杰的目光更深了一些,“是吗?”他又摸了摸王杰的头,“大约是朕不常亲近他罢,连他长大一些了都没发觉呢。” 说着,安懋把王杰放回地面上,没有对王杰刚才的话发表任何回应,而是换了个话题,“你快要入学了,礼部送去的书可都看了吗?” 经过刚才的对话,王杰回话更加小心,一个字不敢多说,只是喏喏道,“看了。” 安懋探究地看了王杰一眼,问道,“看得懂吗?” 王杰被安懋这一问,问得怔了一下,因为他吃不准原来这具身体是什么教育水平。 安懋见王杰没立刻答话,淡淡地补充道,“你母妃出身不高,去世得又早,你无人启蒙,如何能看得懂礼部送去的课本?” 王杰不知道安懋这句话是在问他,还是在替他下结论,于是秉持沉默是金的原则,低着头闭口不言。 安懋接着道,“不过,也怪不得你,是朕没想到这一点,你向来安分守己,便也不敢对朕说,是不是?” 王杰不知道安懋现在唱得是哪出,只能跟着话音点头。 王杰一点头,安懋就道,“那朕就让礼部派个人到你那边去,教你认字开蒙,好不好?” 王杰一听又是礼部官员,就有些不情愿,他在宫中没有根基,心虚得很,觉得外面来的官员都是替别人监视自己的,于是轻声道,“父皇,儿臣看得懂。”王杰见安懋又向他投来探究的眼神,想了想,加了一句,“儿臣不笨。” 安懋哈哈一笑,“朕没说你笨啊。”他见王杰抿了抿嘴,安抚道,“朕是担心你,你一个人住在山池院中,遇到看不懂的地方,没个人在旁边提点着,便容易会错意,误了你用功,那就不好了,你说是不是?” 王杰道,“父皇以为儿臣不笨,可父皇若派了礼部官员教儿臣启蒙,众人便会以为是父皇嫌弃儿臣笨了。” 安懋打量了王杰一会儿,笑了一下,“好,你既这么说,朕便考考你。”他又顿了一下,道,“你说你识字,不用启蒙,朕便考你个字罢。”安懋似不经意地随口问道,“朕给你取名为‘杰’,你可知,你名中的‘杰’字是何意?” 王杰想了想,答道,“‘五人曰茂,十人曰选,百人曰俊,千人曰英,倍英曰贤,万人曰杰,万杰曰圣’,父皇给儿臣取名为‘杰’,是期许儿臣将来能‘材过万人’。” 安懋眯了眯眼,“这是《白虎通德论》。”他转过头,朝徐安问道,“四皇子还未入学,竟已读了《白虎通德论》?” 徐安只能夸道,“四皇子真是聪颖过人。” 安懋道,“岂止是聪颖?”他意味深长道,“就是他三个哥哥,在他这个年纪时,也无法如此释字。” 王杰觉得安懋的语气有点儿诡异,反正绝不像是一个父亲对儿子早慧的惊喜或赞许,他只能循例答道,“父皇谬赞了。” 安懋微微扬起嘴角,“是‘谬’赞了。”他对王杰说话的态度有了些许转变,“《说文》有云:‘杰,傲也,特立也’,朕本想说你桀傲,没想到你反倒借此自夸起来了。”安懋清了清嗓子,道,“好罢,既如此,朕就不派人过去了。” 王杰道,“谢父皇。” 安懋看着王杰垂着头的样子,道,“你既已读了《白虎通德论》,朕便再考你一考。”他认真道,“昔年汉章帝令诸儒会白虎观,讲议‘五经’之同异,章帝亲自裁其奏议,并命班孟坚撰成此书,由此定下‘三纲’c‘五常’c‘六纪’之伦理道条。朕问你,从汉至今,王朝更迭,为何代代均倡读四书五经c遵三纲五常?” 王杰觉得这个问题,与当时在紫宸殿上,和徐知让辩论的那个问题很像,他想了想,还是取《白虎通德论》里面的句子回答道,“‘王者有改道之文,无改道之质’,新旧更迭是顺应天命之道,而三纲五常,却是圣人之道,不可更改。” “且‘经,常也’,有五常之道,故曰《五经》。‘《乐》仁c《书》义c《礼》礼c《易》智c《诗》信’,自然不可废也。” 安懋听后,赞了一句,“聪明。”他神色复杂地感慨道,“是朕思虑不周,竟让那徐知让作你的陪读。” 王杰一惊,就听安懋接着道,“他本不配。” 王杰摸不清安懋话里的意思,他不知道安懋对赏药这件事到底是什么想法,于是干脆顺着自己的心意,抬起头开口道,“父皇,儿臣愿徐知让作陪读。” 安懋和王杰对视了一会儿,道,“无妨,朕知道,你向来沉默寡言,不愿多生是非,即使不情愿,也不敢让朕收回成命。” “就像这回,你明明觉得徐知让跋扈,不喜欢他作你的陪读,但碍于朕的旨意,为周全左右,反倒还赐药过去,小小年纪,心思就这般沉重,真是委屈了。” 王杰平静道,“父皇,儿臣从未下令赏药给徐知让。” 安懋笑了一下,“朕知道,你是见那徐知让顶撞了朕,才不承认自己赏药过去。”他见王杰还想辩解,抢先一步打断道,“这回,朕替你认了,你可松快了罢?” 王杰一怔,“父皇?” 安懋道,“下回便记住了,有什么事儿,就直接同朕讲。”他笑道,“这点上,你得学学你福嗣王叔,他一向是有什么就说什么,从来不跟朕拐弯抹角。” 这句话王杰没听懂,他不知道这和福嗣王有什么关系,正愣神想的时候,安懋就道,“好了,你先回去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 军储赈贷 琅州,瑁梁,广德军驻地。 彭平康对司兵参军吩咐道,“新一任的瑁梁少尹这两天就要到了,你可要警醒着点儿,他一过城门就来知会我一声。” 司兵参军道,“彭大人放心,就是您不说,我心里也早有了这数儿。” 彭平康笑了一下,“什么数儿啊?” 司兵参军恭敬道,“地方军政必得分治而行。”随即,他也对彭平康狡黠地一笑,“咱们广德军就管咱们广德军的事儿,不论这瑁梁少尹是哪路神仙,彭大人都不必去管。” 彭平康道,“是啊,咱们就管咱们的,我不去管他,他呢,也就没这个理由来管我了。” 彭平康一边说,一边翻过面前的一页邸报,“说到咱们广德军,这倒有桩事体,你得上上心。”他抬起头,“现在正是农忙的时候,过了这一阵,就要收秋赋了,今年年初放下去的赈贷,你得督点着点儿。” 彭平康意味深长道,“今年不比往年,我怕到时事多混乱,底下的人赖过去了,咱们在上头还不知道呢。” 司兵参军道,“就是赖了谁的,也赖不了咱们广德军的啊。”他扬了扬眉,“广德军军储放下去的贷,谁敢赖了?” 彭平康淡淡道,“这也不一定。” 司兵参军一怔,就听彭平康清了清喉咙,道,“各个地方的地方军中,广德军算是有些盈余,这手头一松,就露了富了,难免就遭人嫉啊。” 司兵参军道,“要这么说,琅州头一个遭人嫉的该是文氏,”他压了压声音,“文氏年初的时候,也放了社仓的贷下去呢。” 彭平康道,“文氏放贷,是朝他们自己的佃户放贷,旁人就是眼红,也没法子治他。可同一件事,换成我这个官来做,就变了意思了。” 司兵参军道,“文氏如何不算官?”他撇了撇嘴,“不过是欺彭大人好性儿罢了,若真有心理论,去定襄找那文状元去啊。” “要不是彭大人仁心放贷给琅州的农户,投献的佃农比现在还要多出几番,那两位大人征民收赋的差事,不是还要难办吗?” 彭平康道,“范大人和宋大人都是明白人,我不担心他们。” 司兵参军道,“彭大人是担心新上任的瑁梁少尹?” 彭平康看了司兵参军一眼,司兵参军被看得低下头去,“我只是觉得,彭大人不必如此担忧。” 彭平康道,“为何?” 司兵参军道,“只要仓有余粮,赈贷人人可放,就算那瑁梁少尹眼红,明年春天,他也可以拿省仓去放。”说着,他掩嘴偷笑道,“只怕他跟那三个上邶州地方官似的,没这个放贷的本事呢。” 彭平康抿了抿嘴,“上邶州地方官是实在没了余粮,而不是没有放贷的本事。”他不咸不淡道,“连‘藏富于民’的道理都不懂,难怪上邶州被治理得这般糟。” 司兵参军应和道,“彭大人说得对,咱们琅州可不能学那上邶州的作派。” 彭平康冷冷道,“就是,小门小户的出身,就是担不得大任。” 这句话表面上是在嘲讽纪鹏飞,但是实际上是在影射周惇和周胤绪,司兵参军听了,讪笑不语。 彭平康见司兵参军不接茬,便转了调子,“光想着自己捞足了有什么用,真是目光短浅。” 司兵参军道,“就是,彭大人深谋远虑,他们哪里能比?” 彭平康道,“不是我深谋远虑,是他们不懂一个最浅显的道理,”彭平康饶有兴致地写了一个“飯”字,指着它道,“这‘飯’字的左边就是一个‘食’字,去了这个‘食’,就成了‘反’了。要是咱们当官的不匀一口食儿给下头,就是整个琅州的农户都成了佃农,还不是只剩一个‘反’字吗?” 司兵参军夸赞道,“这道理啊,只有彭大人这样慈心的人才能懂。” 彭平康笑道,“我不是慈心,而是我喜欢做官,我怕没得官做。”他认真道,“你别看东郡想做官的人这么多,可真心喜欢做官的却寥寥无几。他们做官,都是为了名声与家产,为了能当大地主,我不同,我做官,是因为我喜欢做官。” 司兵参军道,“彭大人说得是,东郡像彭大人这样喜欢做官的官实在太少了。” 彭平康哈哈一笑,“好了,快别哄我了,下去办差罢。” 司兵参军却没立刻离开,而是犹豫道,“还有一事,想禀告彭大人。” 彭平康问道,“何事?” 司兵参军道,“文氏的慈幼庄跑了几个孩子” 彭平康打断道,“慈幼庄本来就是文氏开来救济弃儿的,这被救济的人,不想被救济,这谁又能管呢?” 司兵参军顿了一下,还是嗫嚅道,“他们跑到广德军来了。” 彭平康一怔,“什么?” 司兵参军重复了一遍,“那些孩子跑到广德军来了。”他皱了皱眉,“我说要送他们回去,他们却都不肯回去。” 彭平康蠕了蠕嘴唇,没出声。 司兵参军问道,“彭大人,要不要把他们送回去?或者,您知会文氏的人一声,让他们遣人来将他们领回去。” 彭平康道,“那这几个孩子不肯回去,想干什么呢?” 司兵参军道,“他们想向彭大人求个户籍。” 彭平康道,“我能做主的籍,都不是什么好籍,就是算作厢军,也得另外上奏过批,否则莫名其妙就不明不白的多出来几个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假公济私,贪吃军饷呢。” 司兵参军道,“正是这理儿呢,他们年纪又都太小了,算什么籍都不合适。” 司兵参军说完,就等着彭平康下令,他就能顺理成章地把那些孩子给赶出去了,可等了好一会儿,彭平康都没有下令的意思,他不由问了一句,“彭大人,要不要” 彭平康没等他问完,就一口回绝道,“不要!”他口气硬得自己都愣了一下,顿了顿,才缓和了声音,“新任的瑁梁少尹就快到了,此时不宜多生事端,先留在军中罢。” 司兵参军觉得彭平康的这个理由有些勉强,他正是因为瑁梁少尹快到了才向彭平康讨个不生事端的法子,若放在平常,早轰出去了。 彭平康说完,也觉得自己似乎多管闲事了,他自圆其说地解释道,“我是想看看,这新一任的瑁梁少尹,有没有胆子去管文氏。” ———————— ———————— 1 《宋史·食货志》言:“诸州岁歉,必发常平c惠民诸仓粟,或平价以粜,或贷以种食,或直以振给之,无分于主客户。” 赈贷是宋代救荒政策的一个重要措施,发展到后来,变成一种有偿乃至可以获利的救济方式,在宋代的许多时候,已经超出了救荒的范畴。 北宋前中期的赈贷,以省仓c军储c内库c三司资金等为主要资金来源。其中最主要的来源是省仓,王安石熙宁时说“今详比年灾伤,赈贷多出省仓”。 到了南宋中后期,随着中央财政的日渐窘迫,随着土地兼并贫富分化日益加剧,士绅在救荒c赈贷中的地位c作用逐渐加强,“诸道旱蝗疾疫,关中尤甚,公(范雍)自减廪食以为民先,富人皆争出财,助官贷,活数万人。” 文中这种富裕大地主放贷给佃户在南宋是很普遍的行为,如淳熙十一年(1184)六月十一日,“诏浙西江东路州军被水去处,令两浙提举司,多方劝谕有田之家,将本户佃客优加借贷,候秋成归还”。 到了南宋晚期,士绅地主主管运作的“社仓”已经彻底取代了官府运作的官仓地位(可见土地兼并有多么严重)。 2 慈幼局是南宋的一种救济弃儿的措施,是宋理宗提出推广的,“朕尝令天下诸州置慈幼局必使道路无啼饥之童。” 可以说,是世界上最早的官办孤儿院了,是非常先进和文明的一种社会管理理念。 元朝人郑元佑的《山樵杂录》也记录了慈幼局,“宋京畿各郡门有慈幼局。盖以贫家子多,辄厌而不育,乃许其抱至局,书生年月日时,局设乳媪鞠育之。他人家或无子女,许来局中取去为后。故遇岁侵,贫家子女多入慈幼局。是以道无抛弃之子女。若冬遇积雨雪,亦有赐钱例。虽小惠,然无甚贫者。此宋之所以厚养于民,而惠泽之周也。” 顺便说一下宋代弃儿问题,并不完全是因为重男轻女导致,而是没有恰当的避孕措施,一般平民人家只养得起两到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是理想,因为宋代人头税太沉重了“丁钱太重,遂有不举子之风。”,所以到了第四个孩子,就“生子不举”,父母遗弃或者溺杀来控制孩子数量。 《宋会要辑稿·食货》载:“湖州丁绢最重,至生子不举。” 赵善燎《自警篇·济人》云:“浙民岁输身丁钱绢,民生子即弃之,稍长即杀之。” 苏轼《与朱鄂州书一首》:“岳c鄂间田野小人,例只养二男一女,过此辄杀之。” 朱松《戒杀子文》说到江西,民“多止育两子,过是不问男女,生辄投水盆中杀之。” 陈渊《默堂先生文集》:“不举子之习,惟闽中为甚。” 王得臣《麈史·风俗》:“闽人生子多者,至第四子则率皆不举”,“若女则不待三,往往临蓐,以器贮水,才产即溺之,谓之洗儿。” 《宋会要辑稿·刑法二》:,“东南数州之地男多则杀其男,女多则杀其女,习俗相传,谓之薅子,即其土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 工人合天 安景穿过垂花门,往后院走去,邰通跟在他后边,不再多说后院的一个字。 安景走得慢悠悠的,到花园的时候,还饶有兴致地转了一圈,采了簇玉簪花拿在手里,再朝周氏女所在的屋子走去。 刚靠近屋门,屋外守着的小丫头就对安景行礼,“嗣王爷。” 安景笑眯眯的,“周庶妃呢?” 小丫头道,“还没起呢。” 安景拨了拨花蕊,“哦,是么?” 安景不常来后院,小丫头唯恐安景这就走了,赶紧补充道,“庶妃昨晚练字读书到深夜,这才起晚了,奴婢这就进屋唤庶妃起身。” 安景顿了一下,没让小丫头进屋,而是问道,“她喜欢读书写字?” 小丫头一怔,下意识点头道,“是啊。”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对,往回找补道,“庶妃常读,不过《女训》c《女诫》c《女孝经》c《女论语》c《列女传》” 安景笑着摆摆手,“我懂,我懂,她读的,都是女人该读的书。” 这时,屋里头的人似乎听到了屋外的动静,一个穿戴得稍好些的丫头从屋里出来了,见到安景,先是一愣,随后惊喜道,“嗣王爷来了?”她行了个礼,“庶妃已起身,正梳妆呢。” 安景点了点头,笑嘻嘻地推门进去了,邰通识趣地停在门口,没有跟进去。 屋内,周氏女正在梳妆,肩上搭了块小小的布,安景知道,这是为防头油滴落在衣服上。 他也不用避什么嫌,绕过屏风就站到了周氏女身后,梳发的丫头见安景进来了,手上的动作又快了两分,很快就梳好了发髻,行礼退了出去。 安景笑着上前,按了按周氏女的肩膀,“唉,别动,我再给你插支簪。” 说着,他把手中的玉簪花,插进了周氏女的发髻,还替她扶了扶一旁的步摇,再伸手抽走了搭在周氏女肩上的那块布,对着镜子笑道,“好看罢?” 周庶妃没露出什么惊喜的表情,只是温婉一笑,低了低眉,“好看。” 安景对她的反应有些失望,他微微退后半步,周氏女便站起来朝他行了个礼,“妾身给嗣王爷请安。” 安景道,“免礼。”他又笑道,“你给我煲了汤,我自然要送你花,你不必再多礼了。” 周庶妃一顿,道,“是。” 安景拉过她的手,“你我头一次相见时,我正做活儿呢,太匆忙了,这回我穿戴整齐了来,你再仔细瞧瞧我罢。” 周氏女这下是真没料到安景会这样对她说话,不由抬起头来打量了安景一番。 安景又道,“听说,你喜欢读书写字?” 周庶妃赶紧道,“是,闲暇时消遣而已,不过是读《女训》” 安景接口道,“《女诫》c《女孝经》c《女论语》c《列女传》”他捏了捏周氏女的手,佯作着压低声音道,“你喜欢读什么就读什么,不必瞒我。” 周庶妃低头不语。 安景道,“反正,我也不爱读书,那些书搁我的架上,也是可惜,你要想读,我就遣人把我前院书房的书搬来给你,好不好?” 周庶妃开口道,“妾身不敢欺瞒嗣王爷。” 安景抿了抿嘴,放开了她的手,“好罢。”他嘟囔道,“我只是希望你高兴。” 周庶妃微微一凛。 安景道,“我第一次见你时就看出来了,你不喜欢我,也不喜欢嫁给我,更不喜欢嗣王府。你给我做汤,邀我用膳,讨好我,是因为你不得不这么做,而不是真心愿意和我亲近。” “你爱读书写字,心气儿就高,作了嗣王庶妃倒也罢了,但是在家时,必定早听说我不学无术,连弘文馆的学也不去上,只会做些,”安景顿了顿,“用读书人的话来说,做些‘奇技淫巧’。” “你心里,未免就有些瞧不上我,对不对?”安景见周氏女想开口说什么,立刻截住话头,“唉,我知道,你就想劝我读书,是罢?我不读书,无论再作些什么,你都不会喜欢我。” “就像今儿我送你花,你也只是觉得意外,心里说不定还会觉得我不务正业,好色纨绔,不堪大用罢。”安景了然地一笑,“我早料到你会这么想,因此我来时,还特意背了诗呢。” 安景微微笑着,随口吟道,“‘瑶池仙子宴流霞,醉里遗簪幻作花’。” 周庶妃轻声接道,“‘万斛浓香山麝馥,随风吹落到君家’。” 安景赞道,“你果然爱读书,读得比我好呢。” 周庶妃抬起头,见安景面色诚恳,心下动容,伸手扶了扶安景插到她发间的那簇玉簪花,“嗣王爷以此‘江皋玉佩’赠之,妾身自然感念嗣王爷恩慕。” 安景嘻嘻笑道,“那明儿,明儿我就把我书房里的书搬来给你挑,好不好?” 周庶妃犹豫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安景又拉过她的手,“你昨儿写的什么字,可容我瞧瞧?” 周庶妃道,“妾身只是临摹法帖罢了。” 安景拉着她的手,往屋里的书桌走去,“什么法帖?” 周庶妃道,“《淳化阁帖》。” 安景道,“正好,我那儿有一‘淳熙修内史本’,明儿你就拿去。” 说着,两人走到了书桌旁,安景看了一眼桌上的那篇字,嘴角往下沉了沉,面色不变,“你昨儿摹的是《陆女帖》?” 周庶妃温声道,“是,晋康帝的《陆女帖》。” 安景“哦”了一声,“舞文弄墨的事儿么,我不懂。”他抓着周氏女的手摇了摇,嬉笑道,“我只觉得,女子写字时露出的那一截儿手腕子挺美的。” 周庶妃若有所思地看了安景一眼,低眉道,“嗣王爷既这么说,不如,妾身这就来写个字?” 安景放开周氏女的手,道,“好啊。” 周庶妃行了半礼,便真挽了挽袖子,露出一截莹白的手腕子,另铺开了纸,朝安景羞涩一笑,写了一个“天”字。 安景平静道,“哦,是个‘天’字。” 周庶妃轻声道,“嗣王爷,妾身写了两个字。” 安景一怔,周庶妃接而道,“妾身写了一个‘工’字,和一个‘人’字。” “这‘工’字在上,‘人’字在下,妾身写字时,将‘工’中间的那一竖,与‘人’的那一撇连写了,嗣王爷才觉得,这是个‘天’字呢。”周氏女温柔道,“嗣王爷且再细瞧瞧,看这究竟是一个字,还是两个字?” 安景冷笑一声,“不用瞧了,我早看明白了,你是在说我不上进,连字也不识呢。” 说罢,安景就甩手往门口走去,边走边喊,“邰通!我不在这儿用早膳,把膳摆到前院去!” 安景自顾自地推开门走了出去,连自己身后的周氏女没按规矩行礼道辞也不顾了。 安景出了屋门,一步没停,径直往前院走去,邰通跟在他身后,还是不说后院的一个字。 直到穿过了垂花门,安景才开口道,“我方才答应她了,明儿把我书房里的书给她挑了爱看的去,你可别忘了啊。” 邰通道,“嗣王爷放心,奴才定会把这事儿办得让周庶妃开开心心。” 安景斜了他一眼,“你成心刺我,是罢?” 邰通道,“奴才不敢。” 安景平了平气,“好,我算是领教了,这后院啊,是女人的地盘。下回,我再不往她那屋里去!” 邰通道,“嗣王爷,您在这府里,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何必为了讨好人而委屈自己呢?” 安景又斜了他一眼,“我讨好谁了?” 邰通讪笑道,“奴才失言。” 安景又一甩袖子,“哼”了一声,“对了,你给她送书的时候,千万记得,可别把我书桌上那淳熙修内史本的《淳化阁帖》也送过去。”他嘟着嘴,“那本法帖是小时候皇兄送我的,我宝贝着呢,你得把它单放在一边,可别混了,一齐给她了。” 邰通忍着笑,“是,奴才遵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一章 初来乍到 琅州,瑁梁。 周胤绪掀开马车的窗帘,让瑁梁街道上的喧闹与繁华透进车里。因为是赴任,带的东西和人多,周胤绪便没有骑马,而是选择了乘马车,行进的速度就慢了些。 周胤绪到瑁梁的时候,已经临近七夕,街上的小贩已卖起了七夕的节物。 周胤绪放下窗帘,将视线转回车内,对着车里一金发蓝眼的小男孩温声道,“阿门,我买个磨喝乐给你玩儿,好不好啊?” 小男孩不太喜欢周胤绪喊他“阿门”,但他还是眨着碧蓝的眼睛,小声问道,“磨喝乐是什么?” 周胤绪笑了笑,伸手抱起阿门坐到自己腿上,掀开窗帘,指着小贩摊上一个穿着荷叶半臂衣裙的小泥偶解释道,“就是‘磨目侯罗迦’,是佛祖释迦摩尼的儿子,这东西在定襄可不准随意在街上卖呢。” 阿门摸了摸胸前的十字架,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 周胤绪也不勉强,把阿门抱在胸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他的金发。 马车笃笃笃地走得很慢,周胤绪也不着急,似乎他不是来做官,而是来游玩的。 周胤绪先去了周惇给他在瑁梁置办好的宅子安顿下来,再拿着牒册和制授书去了瑁梁府衙。 周胤绪到瑁梁府衙时,府衙中只有零星几个衙役,以及一个负责给他办入职手续的小吏。 小吏对周胤绪的态度还挺热情,办手续的动作也很麻利,办完后,还笑眯眯地加了一句,“周大人,小的给您去‘公使库’里换套新桌椅摆上罢?” 周胤绪知道这是官场规矩之一,“椅子”和“位子”意义相近,因此新官往往不用上一任的旧桌椅。 但周胤绪却不急着换这把旧椅子,他扫视了一圈四周,道,“不忙。”他确定府官确实都不在后,才道,“今儿并非休沐日,为何两位大人都不在府衙中?” 小吏回答道,“范大人与宋大人都下乡去了,周大人若想见两位大人,且在这儿等等罢,小的给您端碗茶去。” 周胤绪见他就要起身,忙追问道,“下乡?下乡作什么?” 小吏道,“就为了征民夫的事儿。” 周胤绪一怔,“两位大人亲自下乡征民夫?” 小吏笑道,“那哪儿能啊?两位大人是下乡坐镇去了。” 周胤绪不解道,“为何要下乡坐镇?如何不能在府衙中办公?” 小吏叹了口气,道,“唉,周大人是定襄人,不知道我们西北这边的乡间民风彪悍,两位大人若不亲自下乡坐镇,恐怕入了冬,这民夫都还没征齐。” 周胤绪心下一惊,“琅州竟有乡民敢拒征徭役?” 小吏道,“周大人您刚来不知道,为了这征民夫的事儿啊,范大人与宋大人前前后后已经下了七八回乡了。” 周胤绪一听,就知道其中问题不小,他有些不安,“两位大人如此勤政爱民,我如何能置身事外?” 小吏以为周胤绪要立刻下乡去找范垂文和宋圣哲,忙阻拦道,“周大人莫急,两位大人知道您今儿要来,才吩咐小的留在府衙中侯着呢。” 周胤绪皱了皱眉,想了一会儿,道,“好罢,既这么说,你就先帮我把桌椅换了,再端碗茶来罢。” 小吏应了是,立刻帮周胤绪去换了桌椅,又泡了茶来。 周胤绪道谢后接过茶碗,刚掀开茶盖子,就“哟”了一声,“脑麝香茶?” 小吏道,“是啊,咱们这儿泡茶的法子和东边不太一样,周大人将就着喝罢。” 周胤绪抬头看了他一眼,“龙脑香产自西海婆律国与三佛齐,在定襄可贵得很呢。”他装模作样地盖上了茶碗,半真半假道,“这么名贵的茶,我可不敢喝。” 小吏笑道,“周大人但喝无妨,这是公使库中的茶。” 周胤绪道,“是么?”他又掀开盖子,吹了吹,感叹道,“瑁梁果然是西北首善之地。”他呷了一口,“莫非是乡民太过富裕,才不肯作民夫,须得范大人与宋大人亲自下乡督促吗?” 小吏道,“倒不是这样。” 周胤绪又看了他一眼,开口问道,“那是怎样?” 小吏不答,只笑嘻嘻道,“周大人可喜欢这脑麝香茶?”他压低了声音道,“周大人若喜欢,小的便去公使库支几盒来包了,给周大人回去细品。” 周胤绪扬了扬眉,又盖上了茶碗,搁在桌上,“既然这茶就在公使库中,我每天来泡一碗就是,何必多此一举?”他想了想,又道,“不过,我初来乍到,不熟悉西北风俗,有心婉拒,又怕,”他意有所指道,“驳了旁人的好意呢。” 小吏连忙点了点头,“小的明白。”他也想了一想,才道,“都怪小的思虑不周,周大人是定襄人,哪里喝得惯这香药制茶?” 周胤绪垂眼道,“我从定襄出来时,却没想到这一节,不知琅州买不买得到我在定襄喝惯的茶?” 小吏道,“是啊,不如小的给周大人包几盒定襄人常喝的茶带回去罢?” 周胤绪又端起桌上的茶碗,只是这回却没有掀开茶盖子,“那就麻烦你了。” 小吏道,“周大人客气了,以后您有话,尽管吩咐便是。” 周胤绪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碗边缘,“哦,我也,也没什么话。”他朝小吏笑道,“范大人与宋大人都忙着,想来你也不清闲,还特意留下招待我。”他又把茶碗放回桌上,“既如此,我就不扰你了,你去包茶罢,我拿了茶再走。” 小吏忙应了是,转身立刻去拿了包好的茶盒子,恭恭敬敬地递给了周胤绪。 周胤绪拿起,道了谢,转身出了府衙,上了轿,往自己宅子去。 一起了轿,周胤绪就立刻打开了手中的包裹,包裹中是三只茶盒,头两只装满了脑麝香茶,而最后一只,装的是一沓地契与田契。 周胤绪翻了翻,轻笑了两声,又把东西按原样儿放好,把沉甸甸的包裹放在一边,掀开轿帘吩咐道,“去摊子上买个磨喝乐,再买一斤乞巧果子唉,好不容易出了定襄,我可要好好享受一番这瑁梁风景。” ———————— ———————— 1 “磨喝乐”是梵文ah一raga的音译,佛教特色,是佛祖释迦牟尼的儿子,佛教天龙八部之一,传入中国以后经过一番汉化,由蛇首人身的形象演化为可爱儿童形象,唐宋时成为“七夕”节供奉牛郎c织女的一种土泥偶人。 2 巧果又名“乞巧果子”,巧果的做法是:先将白糖放在锅中熔为糖浆,然后和入面粉c芝麻,拌匀后摊在案上捍薄,晾凉后用刀切为长方块,最后折为梭形巧果胚,入油炸至金黄即成。 3 公使库:掌收支公使钱及公用银器什物的仓库。 4“脑麝香茶”的配方,出自陈元靓的《事林广记》:“脑子随多少,用薄藤纸褁,置茶合上,密盖定。点供自然带脑香。其脑又可移别用。取麝香壳安罐底,自然香透尤妙。” 5 龙脑香是非常名贵的一种香药,产地是东南亚的婆罗洲北部c马来半岛和苏门答腊地区。 在西汉的时候已经传入中国,《史记·货殖列传》:“番禺亦其一都会也,珠玑c犀c瑇瑁c果布之凑。”这里面的“果布”,就是马来语“kapur”,也就是龙脑香。 南朝陶弘景《名医别录》:“生西海婆律国,婆律树中脂也,如白胶香状,味苦辛,微温,无毒,主内外障眼,去三虫,疗五痔,眀目镇心秘精。” “婆律国”是bar一s的音译,这个地方是东南亚苏门答腊岛西岸海港。 “三佛齐”是梵文sri vijaya的音译,也是苏门答腊这一块。 龙脑香在宋代是非常非常贵的,属于上层阶级用的奢侈品,《宋史》:“熙宁元年三月,英州因雷震,一山梓树尽枯而为龙脑,价为之贱,至京师,一两才值钱一千四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二章 工部科买 上邶州,威边军驻地。 纪鹏飞挑眉看向负责修建军仓的工部官吏,“你说多少钱?” 工部官吏报了一个数字,随后道,“纪大人,这柱子的价钱可不是我定的,您想还价,也别冲我还。” 纪鹏飞道,“邦克楼那里,也是这个数儿?” 工部官吏道,“当然!您要不信,立马儿就可以问去。” 纪鹏飞往后微微一靠,“我是得问问,怎么罗大人和傅大人管这事儿的时候,就没想着还个价呢?”他斜了斜嘴角,“你还真别以为我诈你,那两位大人现时忙着征民夫,这阵儿过后就是收秋赋,两桩事体都不好办。若是他们办完事儿后回头一看,这邦克楼和军仓还没修缮完毕,你说,他们心里头会怎么想?” 工部官吏微微低了低头,“纪大人,我同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您别觉得不爱听。” 纪鹏飞道,“说罢说罢,反正这不好听的话,我也听了不少了,多听一句也没什么。” 工部官吏道,“纪大人,咱们修的,是公家的东西;花的,都是公家的钱;吃的,也都是公家的俸。再怎么吃,怎么花,怎么用,都是从公家里边出,”他意味深长道,“都是吃公家的,又不是吃纪大人您的,您何必亲自抹了脸去计较几个铜角子呢?” 纪鹏飞“呵呵”笑道,“我呢,出身不高,小门小户的上不得大台面,这打小穷惯了,现在虽然当上了官,但内里还是个吝啬秧子。手头有了俩钱,就恨不得串到自个儿肋巴骨上,旁人想要,得割开我的腹脏,拿手伸进去一个个地拔下来呢。” 工部官吏微微变了神色,却还是附和着笑道,“纪大人您可别这么寒掺自个儿,要给旁人听去了,还以为是我在为难您呢。” 纪鹏飞半真半假道,“不用‘以为’,你就是在为难我嘛。”他似是调侃,似是认真道,“我这儿,确实钱紧得很,你就是抡起锤子来砸我,我也咳不出几个铜板了,就是咳出来了,也是血丝糊拉的,你下不去手接啊。” 工部官吏也“呵呵”笑道,“纪大人,您再怎么说,这柱子也还是这个价钱,您要觉得不合适啊,不如向上参一本,圣上知道纪大人您这份心,一定大为赞赏啊。” 纪鹏飞玩味道,“参一本?这一同修缮以节省钱财的旨意,是你们工部提的,是圣上亲批的。现下又在准备发兵事宜,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此时我向上参一本,不是打了圣上的脸吗?”他抬头看了工部官吏一眼,笑道,“你不会是瞧你们部里哪位大人不顺眼了,想借我的手他的杀一杀威风罢?” 工部官吏“嗳呦”一声,“纪大人,这不是您说价钱高了吗?我可是都顺着您的话说的。” 纪鹏飞道,“顺着我?”他顿了顿,道,“你要真顺着我,就听我的,别用这柱子了。” 工部官吏的笑容有点深,“纪大人,这柱子是我们工部去年‘科买’来的,您算价钱的时候啊,可不能只算这柱子的价钱,还有运费和加工费呢。” 纪鹏飞道,“我就奇怪了,这柱子,又不是粮食,一年四季都是一个价,怎么转了个手,卖到上邶州这里,就这么贵了?”他悠悠道,“这工部管采买的大人是不是早就料准了我不敢上奏,只能吃这个哑巴亏啊?” 工部官吏道,“纪大人,您这话就说得不合适了。‘科买’的账目和物项,当时也是圣上一笔笔批过的,一根柱子多少运费和加工费也是清清楚楚的。您就是不想出钱,也不能这么说啊。” 纪鹏飞道,“哦,那照你的意思,我们威边军怎么着都得吃这个哑巴亏了?” 工部官吏道,“纪大人,又不是我让您出钱,您有气,也别冲我发啊。” “我们工部也有我们的难处,您听我同您解释啊,就说这柱子本身罢,确实,一年四季都是一个价。但这加工工钱c脚夫钱c运车费用,可是时有变动,我们工部,又不像户部和兵部,可以往下摊派徭役。这作工的工人可以征民夫,可这加工,是手艺人做的工匠活儿,每样东西都得另外花钱雇人。” “自然了,我明白,纪大人也有纪大人的难处,但若是我今儿卖了纪大人您一个面子,给您便宜了,往后别的大人的面子,我也不好拂了去,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纪鹏飞沉默了一会儿,道,“那我自己个儿在上邶州‘科买’加工,这总行了罢?” 工部官吏道,“绝对不行。” 纪鹏飞抬眼,“为何?” 工部官吏道,“纪大人,我知道您在上邶州门路广,可您要是开了这个头,往后别的大人也有样学样,那我们工部‘科买’来的东西可怎么办呢?” 纪鹏飞道,“我看你们工部不像是做工的,倒像是做生意的,还专做强买强卖的生意。” 工部官吏“呵”了一声,“纪大人,都是为圣上做事的,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就说这回修缮的工程罢,您想早日完工,在圣上面前请个好儿,我们工部又何尝不想?” “这‘科买’,本来就是为朝廷节省开销,敛集赋入的。如果每位大人都不用我们工部‘科买’来的东西,到了年底,圣上一查账,发现这事儿了,明年批给我们部的财政预算就得往下减。” “这预算一往下减,不但‘科买’来的东西差了,为了补账目上的窟窿,卖给各位大人的价儿就又得往上抬。纪大人,您不想得罪人,我们工部也不想得罪各位大人啊。” 纪鹏飞想了一会儿,半试探半认真道,“要是我非用不可呢?” 工部官吏笑容更深,“纪大人,我劝您一句,这工程上的事儿,我们工部是内行,您一个外行非要去管,必定是要出问题的。” 纪鹏飞斜了斜嘴角,“我明白,最后验收,还是你们工部拍板,对罢?” 工部官吏道,“验收通不通得过,是工程质量说了算,可不是我们工部说了算。” “我也不敢说纪大人您一个外行在上邶州‘科买’的柱子一定有问题。可是您想啊,修缮工程做完了,验收也通过了,我们工部的人一撤走,这军仓又倒了。”工部官吏意有所指道,“到时候,这责任到底算是我们工部的呢?还是算是您纪大人的呢?” 纪鹏飞深吸了一口气,“好,好,你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我再不出钱,就得罪整个工部的人了,是罢?” 工部官吏笑眯眯道,“我也明白,纪大人手中的铜板,都是从纪大人的肋巴骨上一个个拔下来的,每个都带血呢。纪大人放心,我们工部也不是不近人情,罗大人和傅大人管的邦克楼那边,都给过了,纪大人这儿,多的我也不要,就要这一回。您掏了这一回,大家和和气气的把事儿做了,好不好?” 纪鹏飞闻言,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他越笑越厉害,笑得整个身体都抖了起来,笑到最后,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纪鹏飞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擦了下眼角的泪花,“谁不想和和气气地做事呢?好像就我爱生是非似的。” 工部官吏定定地看着纪鹏飞笑,又看着纪鹏飞擦泪花,不为所动,“纪大人,您要是实在” 纪鹏飞打断道,“你不用再说了,这钱,我掏了。”他揉了揉额头,“不过你得容我缓两天,我得去支借一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三章 蔻丹染甲 定襄,徐府。 徐知让用完早膳,靠坐在床上,看盼巧坐在桌边穿针时,突然问道,“是不是快到七夕了?” 盼巧头也不抬,把线穿过针眼,打了个结,比着花样子道,“是啊,不过主子您的伤还没好全,今年还是别出门了罢。” 徐知让道,“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除了有点儿痒,走动是不成问题了。” 盼巧道,“主子还是再多歇一段时日罢。” 徐知让看着盼巧绣花的样子,道,“七夕有女子染甲的习俗,怎么不见你染呢?” 盼巧道,“染甲得用布包了手指头,有一段时辰不能干活,主子您正是需要奴婢服侍的时候,奴婢哪能染甲呢?” 徐知让笑嘻嘻道,“有道是,‘十指纤纤玉笋红,雁行轻遏翠弦中’,你的手这么白,用凤仙花染了,一定好看。” 盼巧的脸微微一红,不由缩了缩手。 徐知让见盼巧害羞低眉的样子,来了兴致,他索性坐起身,对盼巧道,“不如你这就拿了蔻丹来,我替你染了罢。反正我待会儿也就是翻几页书就睡中觉了,这会儿我替你染了,不耽误你干活。” 盼巧想了想,轻声拒绝道,“主子好意,奴婢心领了。只是其他院子里的人,都还没染甲,奴婢怕” 徐知让道,“你怕招人闲话?” 盼巧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徐知让不高兴了,“有什么好怕的?你是我院子里的人,没我允准,谁还能拿了你去?” 盼巧小声道,“主子不知道,这两日,前院的人都有些恹恹的。” 徐知让一怔,盼巧接着说道,“再者,大少爷和三少爷身边的几个丫头都还没染甲,奴婢染了,未免就有些”盼巧斟酌了一下用词,小心翼翼道,“招摇。” 徐知让“哼哼”两声,“大哥和三哥现在忙得很,哪里能顾及身边的丫头有没有染甲。” 盼巧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忙又低下头去。 徐知让却不饶她,“今儿,我还就偏要替你染了,快拿蔻丹来!” 盼巧拗不过他,只能去拿了染甲的物什,又搬了小几过来,坐到徐知让床前。 徐知让一把拉过盼巧白皙的小手,笑道,“我见你这几日一直在绣那件东西,究竟是什么花样子,费了你这些工夫?” 盼巧的脸又红了,“七夕时送主子的早做好了,奴婢现下绣的,是大少爷院子里的丫头托奴婢做的。” 徐知让低头涂甲,“她们自己不会做吗?怎么偏偏托了你?” 盼巧又低下头去,“奴婢不知。” 徐知让抬头看了一眼盼巧,拿过小布细细裹上盼巧的手指,“说罢,我不生你的气。” 盼巧嗫嚅了一会儿,却吐不出话。 徐知让涂完盼巧的第二根手指,又抬头看了一眼她,“放心,我也不生大哥的气,你说罢。” 盼巧坤直了手,丝毫不敢动,“听说,是大少爷他翻出奴婢从前给大少爷做的一件东西,就赞奴婢手巧,所以” 徐知让“哦”了一声,“什么东西啊?” 盼巧屈了屈用布包好的两根手指,没答话。 徐知让道,“你给大哥做的那些东西,也都给我做了一遍,有什么了不起的?” 盼巧听出徐知让语气不善,忙应道,“是啊。” 徐知让没再说话,只细细涂完盼巧的一只手,拉过盼巧的另一只手时,冷不丁地问道,“前院怎么了?” 盼巧一愣,“什么?” 徐知让道,“你接这绣活儿的时候,就没跟大哥身边的丫头多聊几句?” 盼巧喏喏道,“是聊了几句。” 徐知让道,“聊什么了?说给我听听。” 盼巧道,“没聊什么。” 徐知让咧了咧嘴,“我说了,我不生你和大哥的气,你不用这么蛇蛇蝎蝎的。” 盼巧沉默了一会儿,小声道,“听说,大少爷受了顿训斥,但不知是为了什么。” 徐知让闻言,握了握盼巧的手,“还能为了什么,不就为了宫里送药来的事么。” 盼巧讶异道,“主子,您” 徐知让道,“真以为我天天躺这儿就什么都不知道啊。”徐知让笑了笑,伸手刮了一下盼巧的鼻子,再拿起布来替她裹手指,“那药有问题,大哥看出来了,但没跟父亲说,而是直接知会了二姐贵妃。” “贵妃又变着法儿告诉了圣上,圣上知道后,却不承认是四皇子赏的,反而说是圣上自己借着四皇子的名头赏的。”徐知让平静道,“倒反而问贵妃是从哪里知道药有问题的事儿,对不对?” 盼巧低低地“嗯”了一声。 徐知让道,“这下,我之前在圣上面前,说与嫡兄不睦,与嫡姐不合,说痛恨嫡庶之别的话,彻底成了哗众取宠的笑话了。” “四皇子也不会再信任我,不把我视为眼中钉就是他作皇子的仁慈了。就连其他皇子,也会觉得我这人不但满口谎话,而且诡计多端,不值一用,对罢?” 盼巧安慰道,“主子,事情也没您想得这么糟,至少,老爷还是” 徐知让打断道,“父亲因此训斥大哥,一是大哥此番自作主张,不把父亲放在眼里;二是,”他冷哼一声,“父亲认为大哥做得太绝,怕大哥和三哥将来没了我这条后路。” 盼巧看着徐知让细细替自己包好最后一根小指,想了想,把刚才的话续上,“老爷还是心疼主子的。” 徐知让又摸了摸盼巧柔软的小手,才放开道,“从我受笞到现在,你都在我身边伺候,你瞧见父亲有来看过我吗?”他认真地数道,“大哥c三哥和母亲在我受笞那日,都来看过我,大哥还看了我两次,可父亲有来看过我吗?有看过我,哪怕就那么一次吗?” 徐知让的语气听不出喜怒,盼巧只能道,“或许,老爷只是太忙了,主子您别多心。” “是么?盼巧,你说,如果受笞的是大哥或者三哥,父亲会一次都不去看吗?”徐知让淡淡道,“父亲还说圣上也偏心,可你瞧,就是最不得宠的四皇子做过了事,圣上也还是替他认了呢。” 盼巧急道,“主子,您快别这么说,要让旁人听去了,这” 徐知让道,“听去了又怎么样?”他笑了一下,“就像你明明听到我说要把你送还去服侍大哥,但你做七夕节礼时,却还是先做给我的那一份。” 盼巧慌道,“奴婢对主子忠心不二。” 徐知让又握了握她的手,“我知道,大哥是拿你激我呢。大哥是恨不得我将四皇子当作救命稻草,拼命表现讨好,要是不安分地在二皇子面前出风头卖好,就更合大哥的意了。” “大哥看事情,总会比旁人想多一层,就像这回,四皇子怯懦是众所周知,大哥怀疑这赏药是四皇子身边的奴才作的手脚,也不是没有道理。”徐知让放开手,“大哥是觉得,我这样不识好歹的庶弟,还不如宫里的阉奴呢。” 盼巧闻言,咬了咬唇,轻声道,“主子若是在意,奴婢下午就去大少爷院子里把这绣活儿推了。” 徐知让一拍盼巧的手,笑道,“推什么?大哥夸你绣活好,是你的本事。你下回去大哥院子里送这绣活的时候,就招摇招摇你这染甲,就说是我觉得你手白,特意替你染的。” 盼巧怔了怔,赶忙道,“是。” 徐知让道,“行了,去外边找个丫头来把我床边这些物什都收了,再帮我把书拿来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四章 乡间酷比 周胤绪到瑁梁的第一天就发现当官远远比自己想象得要复杂。 他在新的府邸里一直等到了晚上,也没有人送帖子过来,接风宴的消息更是一点儿都没有。 周胤绪十分不安,毕竟再怎么说,他也是周惇的儿子,不管其他同僚有什么背景,也不可能这样忽视他。 排除故意让自己坐冷板凳的可能,周胤绪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范垂文和宋圣哲有更为棘手的事情要做,而且这件事远远比接待自己重要得多。 因此,周胤绪第二天便起了个大早,连官轿都没坐,直接坐了自己的轿子赶到瑁梁府衙。 没想到的是,周胤绪就在府衙门口碰上了正要下乡的范垂文和宋圣哲。 所幸三人都穿了官袍,在微亮的天光中还不致错认。 三人刚互相见了礼,还没互通姓名,范垂文便道,“周大人,车上再细说罢,天全亮之前,我们得赶到地方呢。” 周胤绪立刻点头应是。 三人便上了官车。 车走动后,三人才又互通了姓名。 宋圣哲笑道,“周大人来得巧,今儿去的乡县不远,我们才坐的车,前几回都须骑马呢。” 周胤绪虽然没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他一张口就先夸,“范大人与宋大人真是勤政爱民,府官亲自下乡体察民情,真可谓是‘质粹言无玷,官清政有方’。” 范垂文苦笑着摆摆手,“情势所迫而已,担不得周大人这句夸赞。” 周胤绪问道,“何事所迫?” 宋圣哲道,“正是为了征召民夫一事。” 周胤绪问道,“莫非是名目不齐?” 宋圣哲的笑容有些微妙,“名目总归是齐的,周大人无须担心。”他看了范垂文一眼,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便进一步解释道,“只是乡间胥吏贪酷,因而才须下乡巡视。” 范垂文道,“学校c田野c户口c赋役c讼狱c盗贼之六事者,乃国朝督察守令之令典,而现时开战在即,这‘钱谷词讼’自然最为要紧。县官惮于降罚,难免对胥吏‘酷比’稍加宽容。” 宋圣哲道,“既有府官下乡坐镇,乡间胥吏也不敢太过任性妄为。” 周胤绪皱了皱眉,“宋大人所说‘太过妄为’,究竟是何意?” 范垂文咳嗽一声,“周大人刚从定襄而来,恐不知西北民风彪悍。”他清了清喉咙,“乡间胥吏为追征赋役,常用‘风搅雪’c‘打萝拐’c‘脑箍’c‘拶指’”他看了看周胤绪不解的神色,细释道,“用竹板交杂而笞,名‘风搅雪’;判玺扣民足踝,名‘打萝拐’;以索束头,二木如拳抵其,一绞则睛出寸余,名‘脑箍’” 范垂文的话未说完,周胤绪就倒吸了一口凉气,“竟这般惨无人道!” 宋圣哲道,“乡间催科,概莫如此,胥吏虽用重刑不以酷论,早已蔚然成风。” 范垂文道,“胥吏贪贿,亦成常例,用比索贿,用贿销比,诲人贪虐,可谓是敲骨吸髓,乡间因有‘五色钧签飞百道,一行朱字动千金’之谣。” 周胤绪不解道,“既然胥吏如此暴虐,换了便是,两位大人何必亲自下乡督监?” 宋圣哲意味深长道,“换吏容易,征赋更难。” 周胤绪一怔,“如何这等说来?” 范垂文和宋圣哲都不答,未几,范垂文开口道,“也有那等‘猫鼠胥吏’,情知再无法征科齐满,就挂印而去,如此一来,便罚无可施。因此,此番下乡,亦有监督胥吏尽职之责。” 周胤绪道,“我赴任之前,听闻琅州富裕,瑁梁更是西北首善之地,却不知乡间民生竟艰难至此。” 宋圣哲道,“琅州城镇富裕不假,乡间却是,”他吸了吸鼻子,“不同情景了。” 周胤绪想了想,皱眉道,“可若是城镇富裕,乡村贫乏,必然盗贼四起,流民蜂拥,而我从定襄一路而来,行至琅州,却未见乡野流民,这是为何?” 宋圣哲笑了笑,“我方才说乡间是‘不同情景’,可并未说乡村贫乏,周大人会错意了。” 周胤绪一愣,还来不及品宋圣哲话里的意思,宋圣哲便抬手微微掀开车窗帘子,看向窗外,“乡间有俗言:‘财便是命,毕竟命重于财’,周大人是定襄人,不解乡村事,也是情理之中。” 此时车已行至郊外,隐隐可看到大片农田,田间有几个孩童采了大束野花,笑着跑到耕牛身侧,把花挂在牛角上。 宋圣哲见这景象,便借此扯开话题道,“这是乡间‘为牛庆生’的七夕习俗,这在城中可见不到呢。” 周胤绪却不愿扯开话题,于是道,“果然,琅州乡间并不困乏。”他顿了顿,“东郡西北的许多地方还是‘刀耕火种’呢,琅州乡间却能用耕牛。” 宋圣哲没答话,范垂文道,“用牛者或非耕牛之主,这一分‘牛米’也是一份负担了。” 周胤绪道,“原来如此。”他笑道,“却不知,琅州乡间的‘耕牛之主’能有几人?” 宋圣哲放下手,朝周胤绪笑道,“周大人昨日来时,我与范大人不在府衙中,不知府衙中的小吏,可有怠慢周大人?” 周胤绪道,“府衙秩序井然,何来怠慢?” 范垂文道,“这‘流外官’最是难缠,周大人初来乍到,我和宋大人就怕小吏欺了周大人去。” 宋圣哲道,“是啊,别的不说,就这‘公使库’的用项,就难管得很啊。” 周胤绪微笑道,“两位大人治下严谨,并没有这样的事呢。”他顿了顿,似不经意道,“不过昨日我偶然说了一句琅州买不到定襄惯喝的茶,府衙中的小吏就包了三盒茶予我,这不算是假公济私罢?” 宋圣哲道,“州府公使库本就是专馈士大夫,支取见任官供给的。再者,周大人来此赴任,正是忙碌的时候,连接风宴都来不及摆上一摆,就是拿了三十盒c三百盒茶去,我与范大人,还要道一声‘怠慢’呢。” 周胤绪忙摆手笑道,“我就是大肚弥勒佛,也灌不了三十盒c三百盒茶啊。” 宋圣哲抿嘴笑了起来,“俗话说‘大人有大量’,周大人还是别把话说得太满了。” 范垂文也笑了,“西北喝茶的法子,确与东边不同,但也别有意趣呢。” 周胤绪道,“我刚来,就喝过一杯了,只是这其中的滋味,到底却还没品透。” —————— —————— 1 《重修莒志》卷 26 《经制志·财政·田赋》:“潘公鎏比逋于演武场,用竹板交杂而笞,名“风搅雪”;判玺扣民足踝,名“打萝拐”。淫刑而墨饱箧,用谲逃去。万历初,金溪刘子汾更为酷刑。堂上用脑箍,其法以索束头,二木如拳抵其,一绞则睛出寸余,人立毙,以水渍之,良久始苏。同捕衙拶指,竹板判以二皮鞭束为一,鞭臀比粮,日历四衙,尝各刑具,皮尽见肉,肉尽露骨,每驱逐出入,以重铁索穿系于头,手足并行,腥臭四扑,痛甚不能前者,官役以足促其疮,以索顿项于是毙刑杖者,尸积城隍庙后,可筑京观民谣曰:八百冤魂朝上界,三千黎庶散他乡。是时冤死岂止八百入其境内,百里无烟。” 2 林希元:《同安林次崖先生文集》卷 9 《赠郡侯西川方公朝觐序》:“学校c田野c户口c赋役c讼狱c盗贼之六事者,乃国朝督察守令之令典” 3 辛升:《寒香馆遗稿》卷 3 《世变十更·县令》:“世局于今又一更,为民父母虎狼心。鞭笞只做肉鼓吹,痛苦如闻静好音。五色钧签飞百道,一行朱字动千金。” 4 刘时俊:《居官水镜》卷 1 《征收之法·缓旧逋》:“用比索贿,用贿销比。” 5 吴焕:《请抚恤三秦疏》:“考成之法,以课群吏其不肖者,明知考满无望,猫鼠吏胥,惟祈稍润橐以去。” 6 “刀耕火种”:先以石斧,后来用铁斧砍伐地面上的树木等枯根朽茎,草木晒干后用火焚烧。经过火烧的土地变得松软,不翻地,利用地表草木灰作肥料,播种后不再施肥,一般种一年后易地而种。 7 牛租亦称“牛米”,中国旧时租用耕牛的费用,因为一般老百姓其实是买不起牛的。宋永亨《搜采异闻录》:“今观吾乡之俗,募人耕田,十取其五;而用主牛者,取其六,谓之牛米。盖晋法焉。”就是说牛米要多收一分利啊。 8 文中“酷比”是借鉴明末张居正改革之后的情况。 顺便说一下张居正改革中的“考成法”。 “近年以来正赋不亏,府库充实,皆以考成法行,征解如期之故。”(《明神宗实录》卷 111) “考成法”里面比较重要的一条就是“赋役完欠”,如果官员收不满这个赋税和徭役,就会降级或者削职。 明初的时候,朱元璋这个真·寒门出身对赋税徭役的收敛是有意放宽的“钱粮尽在民间,征敛不足,其顽在民,何尝即责有司”(朱元璋:《大诰》,“设立粮长第 65”),所以地方官拖欠赋役的惩罚总体比较松,老百姓过得还可以。 但随着明代土地兼并越来越严重,中央财政愈来愈紧张,其标准不断提升,至张居正的“考成法”而达到顶峰。“查得嘉靖三十一年,未完五分以上者,住俸督催。三十四年,未完四分者,降俸矣。三十七年未完三分者,住俸矣。隆庆五年,则完不及八分者住俸,又议带征矣。”(《敬陈末议以备采择以禆治安疏时政五事》) 到万历二年,因张居正的推动,便议定:“除完纳八分仍照例每年带征二分。”即增加到“十分”才能考满。 至万历四年,又规定:“见年应征钱粮完数不及九分,府州县掌印管粮官,照例降调。”除此之外还要带征二分(《明神宗实录》卷 52) 所以最后就变成“以九分为及格,仍令带征宿负二分,是民岁输十分以上也。”(《明史》卷 227 《萧彦传》) 即增加到“十一分”才能考满,这就是鼓励地方官员横征暴敛了。 结果,在张居正的严酷考成法之下,全国出现了大规模的酷比现象,许多老百姓被官府收刮得家产尽绝c鬻妻卖子,以至于在流亡途中,依然“形似失巢之鸟,苦如游釡之鱼”(《万历疏钞》卷 1 《圣治类》) 皇帝知道吗?皇帝是知道的,从万历到崇祯,都是知道考成法带来的“酷比”的,但是没有办法,不用考成法,赋税徭役上不来。 《明神宗实录》卷 52:“近因行考成之法,惧或降罚,遂不分缓急,一概严行追并咸谓朝廷催科太急,不得安生致(百姓)流离失所,朕甚悯之。” 张居正更是公然说:“夫均徭c赋役c里甲c驿递,乃有司第一议,余皆非其所急也。四事举则百姓安,百姓安则邦本固。”(《张太岳集》卷 25 《答保定巡抚孙立亭》) 到万历七年以后,张居正的考成法影响太坏了,已经难以为继,所以不得不“一体蠲免”,后来张居正就被反攻倒算了,可是当明神宗去世后,便有人鼓噪为张居正正名,此事终于在天启元年得以实现,随后便恢复张居正的考成法。 然而,天启以后东林党全师于张居正,酷比问题立刻变得十分突出,“郡县催科苛政,无一事不入考成。官于斯土者,但愿征输无误,以完一己之功名,谁复为皇上念此元元者哉!”(《瞿式耜集》卷 1 《清苛政疏》) 至崇祯,考成之苛刻愈演愈烈,故王夫之言:“温体仁全师江陵之术而加甚焉。”(王夫之:《黄书噩梦》)“自是考选将及,先核税粮,不问抚字,专于催科,此法制一变也。”(《明史纪事本末》卷 72 《崇祯治乱》) 其实,张居正之所以改革成功的一个很大因素是,张居正在位的时候正好是风调雨顺的时期,由于连年丰收,加之当时财政收入激增而贮备大量的白银,引起白银流通不足,两者相加,致使米价超低。 结果到了天启c崇祯时期,遇上小冰河时期,旱灾水灾频发,却还是完全师法张居正的考成法,结果却是“逋负山积”,导致了明末大乱。 9 宋王栐《燕翼诒谋录》:“祖宗旧制,州郡公使库钱酒,专馈士大夫入京往来与之官c罢任旅费。所馈之厚薄,随其官品之高下c妻孥之多寡。此损有余补不足,周急不继富之意也。”公使库在宋代就是对官僚士大夫的一种隐性福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多礼守节 宋圣哲道,“无妨,这西北的茶就是这样,香是香,但是难品。” 周胤绪微笑道,“大约是我昨日喝的那一杯香料搁得太多,我只觉得香味儿甚异呢。” 范垂文道,“怕是这府衙小吏特意多搁了香药,就怕周大人误以为受冷落了罢。”他淡淡道,“琅州人尤其喜欢以香药入茶,往往吃的是气派,并不是味道。这与定襄确是大为不同,不过,”他朝周胤绪善意地一笑,“周大人要是喝惯了,以后再回定襄,或许反倒会想念这一口。” 周胤绪一听,就知道范垂文这句话是意指自己以后肯定会回定襄入中枢的事情,赶紧道,“哪里,哪里,是我还不会品茶,范大人别笑话我了。” 范垂文笑了笑,没再说话。 宋圣哲道,“范大人可没说笑,这气派大了,难免味儿沖,自然喝不惯。” 周胤绪想了想,说道,“琅州人喝茶,都是这气派么?” 宋圣哲道,“论起吃茶的气派来,琅州再无一家能大过文氏了。” 周胤绪道,“是么?”他顿了顿,“可我在定襄时,却没听说文翰林吃什么‘气派茶’呢。” 宋圣哲道,“文翰林吃的是圣上面前的一碗茶,自然不拘再喝‘气派茶’了。” 周胤绪道,“是啊,文翰林已不用再吃‘气派’,只须细品味‘味道’而已。” 宋圣哲道,“大约是因为文翰林常在圣上面前行走,要是沾染了香药的气味,就不好了。”他意有所指道,“不如把味道放在嘴里品,那才叫懂茶呢。” 周胤绪不知道宋圣哲在指什么,只是顺着话音道,“文翰林是世家子出身,对茶自有心得。” 范垂文问道,“周大人在定襄时,可见过那位状元郎吗?” 周胤绪道,“光启六年的琼林宴上会过一面。”他夸了一句,“的确是一表人才。” 范垂文道,“听说他文赋绝佳,深得圣上垂信。” 周胤绪隐隐感觉范垂文和宋圣哲在套他关于文一沾的话,于是并不多言,只道,“的确如此。”他说了一句,又觉得说得这么笼统反倒有点儿不合适,便再补充道,“我只听说,文翰林对其父兄颇为敬重。” 范垂文和宋圣哲的脸色同时变得有些微妙,宋圣哲道,“文翰林饱读诗书,必然时时躬行‘孝悌’二字。” 周胤绪道,“其父兄必然亦是守礼之人罢。” 宋圣哲道,“文氏若不守礼,又如何能财产丰积?” 周胤绪道,“就怕多礼了。” 宋圣哲抿着嘴不说话,范垂文道,“既然多礼是因为守礼,礼多一些,想来也无妨。” 周胤绪道,“只是《礼记》尝云:‘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他笑了笑,“多礼无妨,可受礼之人若是回不了他的‘多’礼,那可如何是好?” 宋圣哲道,“周大人不必担忧,守礼的人,必定守节。” 周胤绪道,“可若是不守节,这该如何是好?” 范垂文道,“若是这多礼的人不守节,便反倒成无礼了。” 周胤绪微微笑道,“范大人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宋圣哲道,“周大人似乎总有许多不放心。”他皱眉道,“却不知是什么缘故?” 周胤绪道,“我并没有不放心的,只是好奇罢了。”他朝宋圣哲点点头,“我第一次离家做官,好奇心就重了些。” 范垂文道,“周大人若有不解,不妨说出来。” 周胤绪犹疑了一下,道,“虽说地方上一向是军政分治,但我初来乍到,不知是否要去拜访瑁梁都督。” 范垂文看了一眼宋圣哲,宋圣哲道,“我初来赴任时,并未拜见瑁梁都督。” 宋圣哲与周胤绪在官阶上是平级,因此,宋圣哲这么一说,周胤绪心里就有了数了,赶紧顺水推舟道,“亏得两位大人知会我一声,否则我若贸然拜访,岂不成了‘多礼不守节’之人了?” 宋圣哲适时地笑了起来,范垂文道,“周大人于礼节上,颇为谨慎呢。” 周胤绪道,“‘人有礼则安,无礼则危’,我初次为官,不敢在礼节上有所差池。”他顿了一下,郑重道,“因此,还望两位大人多加提点才是。” 宋圣哲看了一眼范垂文,范垂文点点头,“自然。” 周胤绪道,“范大人既这么说,我此刻却还有一问,烦请两位大人告知一二。” 范垂文道,“周大人但问无妨。” 周胤绪道,“两位大人方才说,下乡是为体察民情,监督胥吏,可琅州乡县众多,更不论县下有镇,镇下有村,这又如何走得过来呢?” 范垂文和宋圣哲相视一笑,宋圣哲道,“如何须得全走一遍?府官只须‘下乡’,民生自然无忧。” 周胤绪愣了愣,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宋圣哲话里的意思。 宋圣哲进一步解释道,“周大人细想,若是圣上此时起意幸临地方,且不论何时何处何地,有了念头便随意驾幸,那举国的地方官,会是什么模样呢?” 周胤绪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宋圣哲道,“官如此,民亦如此,猾吏不敢肆意,刁民就更不敢妄为了。” 周胤绪想了想,又问道,“既然这下乡走访的法子这般灵,为何却不见其他府州的地方官效仿两位大人呢?” 周胤绪的话显然问得有些尴尬,宋圣哲笑笑不说话,范垂文顿了一会儿才道,“各州情形不同,其他府州的地方官有旁的事烦忙,也未可知啊。” 周胤绪见状,也不再追根究底,道,“是啊,各州有各州的难处。” 宋圣哲道,“好在,瑁梁的难处不算多,等上缴了秋赋,就无甚大事了。” 周胤绪道,“但愿如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六章 借位手法 东宫,承恩殿。 朴丽娥有些不安地扯了扯罗衫的下摆,就听坐在她对面的太子轻笑一声。 这一笑笑得朴丽娥顿时不敢动了,她抬起头来,见太子果真在看着自己,不由怀疑刚才的动作是不是逾矩了,刚想站起来请个罪,太子就道,“无妨。”他微微笑道,“孤只是觉得,该再赐你把纨扇才好。” 这下朴丽娥是真的立刻站起来了,“殿下厚赏,奴婢愧不敢受。” 太子似乎想笑,但忍住了,“坐下罢,孤说说罢了。” 朴丽娥忐忑不安地坐下了,她坐下后不禁又想,太子刚刚是不是在说一个汉人的典故,而自己没有听懂呢? 太子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沉思,继续道,“上回你说,倭国‘遣唐使’来访大唐,是一种‘借位’的手法,对罢?” 朴丽娥立刻回了神,忙点头道,“是。” 太子微笑道,“既这么说,孤却还有一问。” 朴丽娥肃了肃身体,道,“奴婢知无不言。” 太子道,“若是这倭国王子觉得出海危险,不想出访大唐,却也想积攒资历,显示自己有从政能力,该当如何?” 朴丽娥听了太子的问题,好一会儿没开口,她先仔细想了想这其中有没有什么敏感的地方,尔后再又斟酌了一下用词,才道,“依奴婢之见,这倭国王子会努力学习汉语。” 太子不解道,“汉语人人可学,有甚稀奇?” 朴丽娥叹息道,“殿下,即使强盛如东郡,也并非人人识汉语,何况倭国那等蕞尔小邦?” 太子一怔,随后了然道,“对,是该努力学习汉语。” 朴丽娥道,“汉语难学,倭国王子只要比倭国普通平民多会一些像大唐这般强国的‘外语’,在旁人看来,就显得比普通平民能力强一些了。” 太子道,“可学‘外语’的倭国贵族官僚有许多,这倭国王子又如何能脱颖而出呢?” 朴丽娥道,“倭国王子学好了‘外语’,了解了大唐文化,读懂了四书c五经,就该去做官积攒资历了。” 太子摇摇头,“这时做官,怕是登不了高位罢。” 朴丽娥微笑道,“何必非要登高位?” 太子问道,“不登高位,难道去做小吏吗?” 朴丽娥道,“依奴婢说,那倭国王子应去做个不大不小的地方官。他会汉语,又懂大唐的先进文化,做个地方官,自然是绰绰有余。” 太子道,“这却不然,官场之势瞬息万变,倭国又被豪族掌控日久,即使当时倭国天皇已是‘万世一系’,焉知有无政敌从中作梗?这倭国王子既无资历,又无阅历,若是不仔细吃了亏,岂不累及族人?” 朴丽娥道,“既然倭国王子做官,是为积累资历,那就必然是在本族的势力范围内做官。” 太子道,“地方有地方的难处,地方势力盘根错节,倭国王子在中枢时还有些威吓力,到了地方上,恐怕腾挪都难了。” 朴丽娥道,“既然是做官,倭国王子只须做官便好,何必非要去干涉地方事?既然不干涉地方事,地方势力再复杂,又与‘只做官’的倭国王子何干?” 太子想了想,“好罢,孤明白了,倭国王子只须平平稳稳地走个过场,拿份普通的政绩就能晋升了,对罢?” 朴丽娥道,“是,倭国王子既然精通‘外语’,本身就比其他地方官高了一阶,政绩上只须与其他地方官大致持平,就能算一份不错的资历了。” 太子又道,“可若是有政敌为难,让倭国王子不得不处理地方事务,该当如何?” 朴丽娥道,“倭国王子既懂大唐文化,必读了中原历史,遇到事务,势必袭承昔年魏晋时的‘清谈’之风罢。” 太子概括道,“他为保自身,便只‘空谈’,不‘实干’,对吗?” 朴丽娥道,“正是如此,倭国王子既已习得四书c五经,引儒家典籍中的圣人之言,即可十拿九稳。旁人听不懂他在议论什么,便会觉得他学问高深;同僚即使听懂了,也会觉得他‘识时务,是俊杰’。” 太子了然道,“倭国王子既‘识时务’,那旁人也寻不出理由来为难他了罢。” 朴丽娥道,“倭国王子虽无阅历,可毕竟身世显贵,背靠豪族,若是再相为难,不免就过露了。” 太子道,“所以,这也是一种‘借位’的手法罢,去大唐留学是向上‘借位’,去地方做官是向下‘借位’。” 朴丽娥点头附和道,“殿下英明。” 太子笑道,“孤果然该赐你纨扇。” 朴丽娥分不清太子是不是又在“说说罢了”,但她还是拒绝道,“殿下已赐罗衫,万不可再赐纨扇了。” 太子隐约扬起嘴角,“为何?” 朴丽娥低眉道,“纨扇,又称‘班女扇’,昔年汉成帝时,赵氏娇妒,班婕妤求退长信宫以养太后乃保其身,作《团扇歌》抒其心意,奴婢读之,自有所感,因而,万不敢得授殿下所赐。” 太子道,“所谓,‘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他对朴丽娥眨了眨眼,“如今立秋已过,你又何必怕‘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朴丽娥见太子露出少有的俏皮模样,不由怔了一怔。 太子道,“你读了孤赐你的《汉书》,就表明你心里有孤,孤为何不可加赏于你?” 朴丽娥淡淡地笑道,“昔年班婕妤得汉成帝专宠,汉成帝邀其同辇而游,班婕妤却以‘三代末主侧有嬖女’为由而不许,殿下可知为何?” 太子抿嘴道,“自然是班婕妤妇德高尚的缘故。” 朴丽娥道,“殿下,班婕妤既深研女德,又如何料不到‘秋凉团扇’的那一节?” 太子看了朴丽娥一会儿,道,“是了,孤是男子,即使读《团扇歌》,也只注意这一句‘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朴丽娥低眉,不语。 太子道,“不过,孤赐你纨扇,倒不是由此典故。”他似不经意道,“只是方才你伸手整理身上罗衫时,孤便想起宋词中有一句,‘强整罗衣抬皓腕’,才起意赐你纨扇呢。” 朴丽娥没读过这首词,只能顺着太子的话恭敬应道,“殿下莫怪,是奴婢逾矩了。” 太子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随即道,“无妨,你既这么说,孤便不勉强你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七章 养鸡问题 瑁梁,广德军驻地。 司兵参军向彭平康汇报道,“一大早就乘了官车出了城门了,不到下午是不会回来了。” 彭平康正在写一封书函,闻言点了点头,“我看他是不会来了。” 司兵参军附和道,“那是,那是。”他犹豫了一下,接着问道,“既然那位周大人不会来了,那这猪圈也不用铲了罢?” 彭平康道,“要铲,怎么不铲?上邶州出了那桩豕彘闯入礼拜寺的事儿后,圣上就下令军里不能养豕了,我都纵了你们这些日子了,现下豕都做成腊肠了,还留着猪圈作什么?” 司兵参军道,“是,是。” 彭平康抬起头看了司兵参军一眼,伸手蘸了笔墨,“那快去铲罢。昨儿我去菜地那边看了一眼,猪圈比菜地高出那许多,瞧着也不像个样子。” 司兵参军咕哝道,“那是因为菜地洼了,您看着才觉得猪圈高。” 彭平康道,“那正好嘛,你把猪圈铲出去的土填到菜地里去,一举两得。” 司兵参军道,“是。”他顿了一下,还是说道,“可把猪圈铲了,以后军里的肉菜可怎么办呢?” 彭平康淡定道,“养鸡嘛。”他头也不抬,“等明年二月开春的时候,你就叫他们先翻一亩熟地出来,上面泼洒秫米稀饭,割取鲜茅草覆盖地面,自然会生出白虫,再买些公鸡和母鸡来。尔后,专门打一个墙匡,在墙上开一小门,在墙匡中做一小房,再做一个小的饮水槽贮水。用荆条编成鸡笼,放在离地一尺高处,在墙上挖凿小洞穴,也离地一尺高。春夏秋三季不要放草,直接卧在土上,任它去下蛋和孵小鸡,小雏孵出后,拿到洞窝外面,用罩笼圈盖起来。长到像鹌鹑大小时,便可放到墙匡里边去。再把小麦蒸熟后喂饲,三到七日左右便长肥大了,比养猪还快些呢。” 司兵参军听得有些发愣,“彭大人您懂得真多。” 彭平康“嗯”了一声,“也还行罢,不过,我没做过农活,也没下过地,说的这些都是纸上谈兵,明年养鸡的时候,你让他们按实际情况去养,别一昧听我的说法。” 彭平康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司兵参军只能赶忙应道,“嗳,是,是。” 彭平康却搁下了笔,抬头问道,“怎么?都喜欢吃猪肉?不想养鸡?” 司兵参军嗫嚅道,“不完全是。” 彭平康道,“那是因为什么?” 司兵参军微微低了低头,“就是觉得您有些委屈。”他说了一句,见彭平康没有出言堵截,就接着道,“论起官阶来,整个瑁梁,也就范大人比您高了,范大人都没来管咱们广德军养猪还是养鸡的事儿,凭什么他这周大人一来,咱们军里就得连猪圈也铲了?” 彭平康笑笑,“可猪圈早该铲了啊。” 司兵参军一愣,彭平康接着道,“再说铲了也好,到年底的时候还能多记一份功。” 司兵参军道,“这有什么功?” 彭平康认真道,“平土丘c填洼地c改良军膳c肃整军纪,这不都是功?” 司兵参军低头道,“是,彭大人放心,小的一定督促着他们尽快把猪圈铲了。” 彭平康道,“这就对了,”他又拿起笔,“我都算过了,腊肠吃到明年年初正好,等今年的秋赋收上来,明年买鸡的钱也有了。” 司兵参军撇了撇嘴,低声道,“彭大人,旁人的话不提,小的却也觉得,您没必要这么怕那位周大人,俗话说得好:‘被窝里伸脚丫子’——他算几把手啊?” 彭平康道,“俗话说得是不错,但我现在和他睡得不是一被窝,这隔着一层不说罢,俩被窝还挤在一张床上,我不去碰他,不代表他不会过来压我。再者,”他朝司兵参军笑了一下,“我不怕他,可咱们广德军怕他,就是为了军里想,我也得对他退避三舍才好。” 司兵参军眼珠一转,“琅州怕周大人的人可多了,也不止咱们广德军啊。” 彭平康淡淡道,“依你这么说,东郡怕周大人的人也可多了,更不止咱们广德军了啊。” 司兵参军一怔,立刻赔笑道,“小的说错了话,彭大人您别往心里去。” 彭平康道,“你说错话,我是从来不往心里去的,可说话归说话,”他又放下笔,抬起头来,“要是做错了事,我可是不饶的。” 司兵参军连忙道,“彭大人说得是。” 彭平康道,“我说的,有哪一句‘不是’了?”他半开玩笑道,“平日里我纵着你们,说‘是’就‘是’了,这回我有心发话,说了‘不是’,却也该‘是’了,你说对不对啊?” 司兵参军立刻反应过来,道,“对,小的明白,彭大人您放心,您的话在军里,那是一字砸一坑,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您不发话,底下人绝不敢给您惹麻烦!” 彭平康满意地点点头,“就是这样,你回去就把猪圈铲了罢!”他低头把墨迹已干的信纸装进信封,“要是没什么人愿意干这活儿呢,你就支使支使那几个孩子,教教他们怎么做农活,他们一天天地待着,光吃白饭不干活儿,也不是个事儿啊。” 司兵参军心领神会,“是啊,这不干活不知道吃上一口饭有多难。” 彭平康封上信封口,听了这话,粲然一笑,“你是在暗讽我吗?” 司兵参军一惊,刚想开口否认,就见彭平康沉下脸道,“干活而已,不许刻意刁难他们。” 司兵参军又赔笑道,“是小的会错意了。” 彭平康“嗯”了一声,把手中的信封递了过去,“你去菜地之前,先把这封信送了。” 司兵参军恭敬接过,信封封面上赫然一个“文”字。 彭平康道,“送信的时候,别穿官袍,也别坐官车,雇顶轿子,从门房里递进去就行。” 司兵参军开颜道,“彭大人放心,一定给您送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八章 胥吏诬告 狮城,仝羽茶馆。 佟正旭焦躁地向佟正则问道,“怎么到这会儿了,还没什么动静?” 其实佟正则心里也没什么底,但他面上装得沉静,“这才几天啊,再等等罢。” 佟正旭道,“再等?再等,这地办了‘过割’,就再没有翻盘的机会了。”他恨恨道,“不会是那掌柜的收了钱不办事儿罢。” 佟正则道,“应该不会罢。”他压低声音道,“递消息的时候,我与附近几乡的人家说好了,只要传这一篇话,就送那掌柜的一份大礼。” 佟正旭道,“我怕就怕这个,要是话传过去了,上头却没动静,最后鸡飞蛋打,连这掌柜的也得罪了,那可怎么好?”他耸着肩膀道,“会不会是琅州瑁梁的官老爷都惹不起上邶州的这三位啊?” 佟正则并不清楚这其中各人复杂的背景和利害关系,只能从表面现象推测,“不可能罢,瑁梁是府,上邶州是州,官阶上比那三位都大一级呢。” 佟正旭忧心忡忡,“既然都大一级,为什么不敢去管那三位呢?” 佟正则皱眉道,“要么,就是咱们上邶州的这三位背后有更大的官,琅州的官老爷才不敢去惹。” 佟正旭悲观道,“可瑁梁府尹是正三品,比府尹还大,那就得是定襄的大官了,咱哥俩请不动啊。” 佟正则道,“那也不一定,我递消息的时候,同那掌柜的聊了几句,听他说,这周太师的儿子要去瑁梁当少尹呢。等周太师的儿子一来,别说上邶州的这三位,就是定襄的大官,也得对咱哥俩客客气气的。” 佟正旭想了想,突然道,“不对,周太师的儿子要去瑁梁当官,那掌柜的为何特意告知于你?” 佟正则一怔,下意识道,“他想挣咱们这一份礼,自然要多多卖消息。”他说着,似乎也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是啊,周太师的儿子一来,就成了瑁梁最大的官了,那文氏得上赶着巴结啊,这巴结得上还好,要是巴结不上” 佟正旭道,“若是巴结得上,那掌柜的干嘛要特特提这一句呢?”他“哼”了一声,“我看他是怕咱们的事儿办不成,却以为是他没传好话,丢了那份礼罢。” 佟正则沉吟了一会儿,“可文家有个状元,如何巴结不上周太师的儿子呢?” 两人不懂这里面的道道,佟正旭只能猜测道,“可能是这个状元的官还不够大。” 佟正则想得更深一点,“要么就是周太师和这个文状元是对头。” 佟正旭苦着脸,“如果文家巴结不上周太师的儿子,那咱们该怎么办呢?” 佟正则心里也挺着急,“是啊,这周太师的儿子不发话,瑁梁的几个官老爷就是想管那三位也伸不出手啊。” 两人相对着沉默了一会儿,佟正旭突然开口道,“瑁梁的官老爷,现在也应在征民夫罢?”他一边思考,一边说道,“那周太师的儿子一来,也该碰上征民夫的事情才对,他听到上邶州的这三位这么做事,难道不怕他一个新官被抢了风头吗?” 佟正则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我也这么觉着,周太师的儿子一定是娇生惯养的,一看自己被抢了风头了,就是没事也会寻出事来去找那三位的麻烦,何况这一个现成的把柄?就是原来与文家不合,听了这消息也该有所反应才对,怎么都不该这般静悄悄的啊。” 佟正旭顺着这个思路想了一会儿,“哟”了一声,道,“会不会是文家和瑁梁的官老爷根本没把这消息告诉那周太师的儿子?” 佟正则道,“这怎么会呢?” 佟正旭道,“怎么不会?如果周太师和文状元是对头,文家就根本同周太师的儿子说不上话,而瑁梁的官老爷怕周太师以为他们和文家是一伙的,所以也不把这个消息说给周太师的儿子听。” 佟正则道,“可就是他们都不说,等征完了民夫,周太师的儿子也会知道啊。” 佟正旭道,“等征完了,那不就完了吗?等那周太师的儿子回过味儿来了,他们也会推说不知道啊。” 佟正则“哎呦”一声,“对,对,周太师的儿子头一次当官,哪里绕得过他们这群油子?” 两人都觉得自己的推测十分有道理,不由又深思了起来。 佟正旭道,“那可怎么办呢?如果文家闭紧了嘴,谁又能去告诉周太师的儿子上邶州的事儿呢?” 佟正则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忽而道,“上邶州的荒唐事,可多了去了,又不止卖地给木速蛮的这一桩。” 佟正旭疑惑道,“就是荒唐事再多,可这文家就是不说,那我们也拿他没办法。” 佟正则眼睛一眯,“有的事可以不说,但有的事,他知道了却不说,那就是知情不报,是同谋,是要被满门抄斩的!” 佟正旭“咝咝”地吐着气道,“什么事儿呀?” 佟正则压低声音道,“我在想,不如就告他们一个‘通敌卖国’!” 佟正旭倒吸一口凉气,摆摆手道,“这罪名太大了罢。” 佟正则道,“就是要大,这么大的罪名,看那文家敢不敢瞒下来?再说了,文家的根基又不在上邶州,他怎么敢拍着胸脯说这三位卖地给木速蛮就没有一点问题?” 佟正旭抿了抿唇,“可上回定襄的钦差来的时候,见到姓罗的去礼拜寺前给木速蛮讲话,却也没什么啊。” 佟正则道,“嗐,你不懂,上回是因为咱们理亏,给木速蛮一点甜头,是应当的。可现下要对南方发兵,上邶州如果不稳,那不是后院起火,两面夹击吗?真出了事儿,那文家担得起吗?” 佟正旭道,“唉,我就是觉着,说上邶州这三位都通敌卖国,也太离谱了些。就是那掌柜的信了,文家也说了,周太师的儿子却不信,那不白搭吗?还有,谁知道那三位背后靠着是哪个定襄的大官啊?万一这些大官联合起来,连周太师都不敢惹,那可怎么办呢?” 佟正则道,“那就告一个,就告那姓纪的,他背后又没什么大官,告他一个,比告三个来得容易。” 佟正旭有些犹豫,“可我听说,卖地给木速蛮,是姓罗的和姓傅的出的主意,那姓纪的才不得不做。” 佟正则道,“唉,本来就是假的嘛,上头追查起来,那姓纪的肯定会把姓罗的和姓傅的咬出来。他们又没真的通敌卖国,最后就是定罪,肯定也是定贪污啊c受贿啊或者治理不当之类的罪名,难道还能真把姓纪的满门抄斩?” 佟正旭道,“也是哦,最后追究下来,这姓纪的也顶多是个同谋罢。” 佟正则道,“就是真定个贪污也不算冤,这姓纪的到现在不知道捞了多少呢。”他笑笑,“再说了,这姓纪的被传贪污传到现在,当官还当得好好的,说明他本事也不小,哪能被咱哥俩的一个假罪名给告倒呢?” 佟正旭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但还是谨慎道,“你同那掌柜的递消息的时候,可别说,是咱哥俩说的那姓纪的通敌卖国。” 佟正则道,“那是,我就说狮城里有人在传‘姓纪的拿了木速蛮的钱,卖地其实是为了掩人耳目’,但不知道具体是谁开始说的,不就行了么?” 佟正旭道,“就是这样,后面追查的时候,可别逮我们这些老百姓,只逮那三个当官的就行了。” 佟正则笑了,“我们老百姓都是老老实实门心思过日子的主儿,真正坏的,是上面那些大官!逮谁,也不能逮我们啊,不然这东郡还有没有王法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九章 闲来临帖 定襄,福嗣王府。 安景用完早膳,破天荒地没去做木工,而是钻进了书房写字。 邰通侯在一旁磨墨,瞧着安景似不耐烦地翻着《淳化阁帖》,翻了好一会儿都没选定要临摹的法帖,便笑着安抚道,“嗣王爷莫着急,还没到七夕呢。” 安景斜了邰通一眼,“你哪里看出,我写字是为了七夕时送人了?” 邰通笑眯眯道,“周庶妃喜欢写字,嗣王爷是早打定主意要在七夕时送她字,才特意嘱咐留着这本《淳化阁帖》罢?” 安景轻轻地“哼”了一声,“她把《营造法式》挑走了,我是闲得无聊,才想起写字来的,谁说要送她了?”他一边说,一边斜了斜嘴角,“你明知道我最爱那套崇宁刊本的《营造法式》,她挑书的时候,怎么不拦一拦?” 邰通道,“嗣王爷您吩咐过,要把这事儿办得让周庶妃高高兴兴的,周庶妃喜欢那本《营造法式》,奴才怎么敢张口拦呢?” 安景道,“她高兴了,我就不高兴。” 邰通拿不准安景这句话是不是一语双关,只得请了个罪道,“是奴才思虑不周。” 安景道,“她一个女子,怎么可能喜欢看‘木经’?”他说着,翻了个白眼,“就是勉强看了,她看得懂吗?” 邰通道,“那是因为嗣王爷您喜欢看,周庶妃就是不喜欢也得喜欢。” 安景撑着腮,翻着面前的《淳化阁帖》,“这就叫强人所难啊。”他叹气道,“我又没有逼她,她干嘛非要去喜欢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呢?” 邰通觉得安景这两句话的话音有些不对,于是小声道,“嗣王爷,周庶妃入府至今,还未得您收用呢,周庶妃挑您喜欢看的书,也是为了同您说得上话。” 安景道,“哦,那是因为我不喜欢她嘛。” 邰通识趣地闭了嘴,他要再说下去,就成他“强人所难”了。 安景又翻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邰通,我觉得女子其实也该读四书五经,并不该读《女诫》。” 邰通道,“嗣王爷何出此言?” 安景道,“那天从她那屋回来,我特意去看了一眼《女诫》,《女诫》中说,‘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又说,‘夫不贤,则无以御妇;妇不贤,则无以事夫。夫不御妇,则威仪废缺;妇不事夫,则义理堕阙。’” 安景说着说着,皱起了脸,“依这书的说法,女子必须卑弱,男子必须刚强,否则就是‘不贤’,就是有违人伦。可若是东郡汉女人人遵循《女诫》,我这样偏不爱刚强的男子,岂不是怎么着都做不了‘贤夫’了?” 邰通被一下子问住了,他顿了顿,才道,“嗣王爷是觉得,周庶妃在您面前不够恭谨c卑弱吗?” 安景摇摇头,“她是‘有义有理’,是我‘威仪废缺’,‘无以御妇’。” 邰通道,“嗣王爷您这么说,就是在意指周庶妃‘不遵妇德’了。” 安景道,“她不是不遵,她是遵过了头了,所以我宁愿她读四书五经。”他翻着法帖,“她作她的‘大女子’去,别来为难我这‘小丈夫’。” 邰通道,“嗣王爷,您若觉得周庶妃不守规矩,大可以责罚她,何必自己生闷气呢?” 安景道,“府里就一个册封过的汉女,我哪里敢罚她?”他瞥了邰通一眼,“若是多几个有名分的汉女,我就不这么惯着她了。” 邰通赔笑道,“有没有名分,还不是嗣王爷说了算?” 安景道,“可是不是汉女,却不是我说了算。” 邰通觉得安景自从那天去过周氏女屋里后,就有些不对劲。邰通能看得出来安景是在生气,但是却说不清他是在生谁的气。 说是生周氏女的气罢,但邰通发现自己无论说周氏女好还是不好,安景都会找理由驳回来。 所以他既没办法顺着夸,又不能暗着贬,只能看安景的态度,但安景对周氏女的态度,却那么微妙而令人捉摸不透。 安景翻到一个地方停了下来,问道,“写这句话给她,如何?”他念道,“‘远近无他说,荀异问者,定虚耳’。” 邰通看了一眼,“郗景兴的《远近帖》。” 安景道,“对啊,怎么样?” 邰通笑道,“奴才只是觉得,此句表达不出嗣王爷对周庶妃的一片情意。”他小心地建议道,“女子多爱宋词,读着绵柔,心意都化在字里头了。” 安景道,“反正我是自己写着高兴,本来就没什么情意。” 邰通递上了毛笔,“嗣王爷高兴就好。” 安景拿过笔,“抄些酸词有什么趣儿,自己高兴了才有意思呢。” 邰通看着安景挽着袖子写字的样子,目光深了些。 安景一挥而就,也不管临摹得像不像,就拿起一旁的私章敲了上去,“行了,就这样罢。” 邰通觉得安景摹得不像,但安景似乎并不耐烦在写字上多花工夫,于是便应道,“奴才一会儿就拿去裱了。” 安景道,“不用裱,就这么拿过去送她罢。”他顿了顿,补充道,“待会儿就去罢。” 邰通一怔,不禁道,“那七夕的时候” 安景道,“七夕送什么,等七夕的时候再说。”他搁下笔,“我现在还没想好。” 邰通又建议道,“嗣王爷不如挑件亲手做的东西给周庶妃。” 安景淡淡道,“我自己做的东西,每件都是宝贝,她又不懂,给她就糟蹋了。” 邰通没想到安景把话说得这么重,不由愣了一下,就听安景道,“难怪她的长兄不喜欢她,换我有这么个庶妹,我也不喜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章 一夔良辅 琅州,瑁梁。 文一适坐在书桌前撑着额头,对坐在一旁椅子上喝茶的文一夔道,“四弟,你说,这信我究竟该不该写?” 文一夔喝了口茶,道,“我不敢说。” 文一适道,“从小七弟就只爱跟你说话,这次你都不敢说了,我就更不敢动了。” 文一夔放下茶碗,“七弟的性子,你我又不是不知道。” 文一适道,“嗯,他姨娘在的时候就跟头犟驴一样,怎么训都教不会个乖。” 文一夔叹气道,“大哥,你要是想教七弟个乖,这信还是别写了罢。” 文一适道,“我是懒待写。”他放下撑额头的手,吐出一口气,“但这出事就在眼前,怎么着也得给七弟递个消息,否则他一个人在定襄,连个帮衬都没有,万一事发突然,他岂不是毫无准备?” 文一夔笑了笑,“七弟有贵人相助,如何能说全无帮衬?”他顿了顿,“其实大哥不是不知道罢,只是,也懒待说他。” 文一适道,“他以为他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是全靠他自己的本事,我又何必去戳破呢?”文一适说着,铺开一张信纸,“说多了,还被他记恨呢。” 文一夔忍俊不禁道,“大哥是被七弟顶怕了。” 文一适道,“我不怕他。”他落笔刷刷地写了行敬称,“我是怕他的贵人。” 文一夔想了想,道,“大哥若怕七弟的贵人,那这封信还是缓着写罢。” 文一适道,“为何?” 文一夔道,“若真出了事,七弟的贵人必定会告知七弟如何行事,大哥若是写了信,反而会让七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文一适闻言,搁下了笔,又揉了揉额头,“你说得也对。”他放下手,“可七弟那个犟脾气啊,我怕他被人当刃使了,捅了人,还沾沾自喜,以为是自己本事大呢。” 文一夔笑道,“大哥,现在全东郡,也就父亲与你我敢说七弟没本事了。” 文一适道,“是啊,他是文状元,连圣上都说他有经世致用的学问,谁再敢说他没有呢?”他又拿起笔,“一个个的,还不都是惦记着我们文家那点家财,都指望着我们文家手头能漏出几个金银角子好给他们扫了去。” 文一适虽然拿起了笔,但是却好一会儿都没再写下一个字,文一夔见了,便道,“所以七弟一经登第,大哥就散了流言出去罢。” 文一适道,“我是听闻定襄有‘榜下捉婿’的风气,想着千万别害了旁人家里好人家的姑娘。没想到七弟这头犟驴,别人给根胡萝卜就跟着走了,还以为是自己得了赏识,”他又搁下笔,“殊不知,别人是要牵他去拉磨呢。唉,所以我一直觉得父亲从前就是太纵着他了,才养出他这副脾性。” 文一夔道,“七弟啊,就是这样。要是小时候,他还愿同我说道几句,可没想到一去了定襄,就变了个人似的。”他叹息道,“他若是事前知会我一声,我就是被他记恨一辈子,也得拦着他。他要是哪位贵人都不跟,现下你我也不必这般左右为难了。” 文一适又拿起笔,却还是一个字都写不出,“要跟,就跟当今圣上,当今圣上才是真正的贵人,别人算什么啊。” 文一夔也嗤笑道,“要是真贵人,就应心怀天下,还用得着惦记咱们文家那几个小钱吗?” 文一适道,“当今圣上昔年卧蛰时,都是旁人赶着c抢着送钱送人的。”他说着,又开始叹气,“七弟读了这么多的书,连人都不会看。四弟,我怎么都不放心让他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地待在定襄,他自以为是贵人赏识他心气儿高,其实呢,别人是觉得他好利用。” 文一夔端起茶碗,“大哥,你不敢动,我就不敢说。可如今大哥动了,我便要劝上一句,”他喝了口茶,“七弟现在明面上是绝不能同咱们撇清关系的。‘孝悌’两个字,咱们是商人可以把它当笑话讲,但七弟已致仕,怎么都不能成了那‘不孝不悌’的人啊。” 文一适道,“对,就是这个‘度’,我怎么都把握不好。” 文一夔道,“大哥特意往定襄去散布流言的‘度’就把握得很好,可惜,”他皱眉道,“这时机不常有啊。” 文一适道,“机会靠等,是等不来的,再说,现下周见存已经到任。” 文一夔想了想,道,“不如,还是先探探周见存的底,瞧瞧这周太师的儿子,是个什么心性儿?” 文一适看向放在书桌一角,彭平康一早送来的信,道,“周见存就是原来有些心性儿,到了瑁梁这两天,也早学会藏起来了。” 文一夔道,“出于礼数,却还是要递张帖子,请上一请。” 文一适道,“我明白,他可以不要,但我们不可以不给。”他说着,拿笔端点了点面前只写了个称谓的信纸,“这时机稍纵即逝,实在难以把握啊。” 兄弟俩沉默了一会儿,文一夔开口道,“大哥,我听你的。” 文一适搁下了笔,“你既然不敢说,我当然不敢动。”他又揉了揉额头,“还是先会一会周见存罢。” 文一夔微微倾了倾身,“辛苦大哥了。” 文一适放下手,“四弟,其实你读书比七弟读得好多了,若不是当年” 文一夔立刻搁下茶碗,扶着桌子道,“过去的事,就别总提了。” 文一夔说着,撑着桌子站起身,震得茶碗抖了一下,文一适见状就要过去扶,被文一夔作势拦下,“大哥,你是知道我的,我最不爱叫别人搀我。” 文一适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文一夔,似乎是怕他碰翻了茶碗,但身体还是缓缓坐了下来。 文一夔又撑了一下,才稳住了重心,他还转过头,朝文一适笑了一下,“大哥,我回屋了。” 文一适忙应道,“好,回去罢。” 只见文一夔一瘸一拐地走到书房门边,勉力推开门,再一步一步地,慢慢地,走了出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一粒七穗 狮城,某酒楼。 纪鹏飞拿起盒中大食文写就的地契,朝坐在客位的沙斐格扬了扬,“这是何意?” 沙斐格道,“一点薄礼罢了,还请纪大人笑纳。” 纪鹏飞淡淡道,“我记得,《古尔阿尼》中,却有‘不要以别人的财产贿赂官吏’这一条;《伊本玛哲圣训集》亦有‘至仁主诅咒行贿者和受贿者双方’之言。”他把地契放回盒中,虚盖了盒盖,“我若笑纳,岂不是累及你受‘至仁主’的诅咒,死后不得永居‘天园’?” 沙斐格笑了,“纪大人,这仅是一点儿礼物罢了,《古尔阿尼》对‘礼物’是这么定义的:‘为主道而使用资产的人,好比播种,一粒谷种,发出七穗,每穗结一百颗谷粒’。”他打开盒盖,“纪大人,我送您这份礼,并不违反大食教教义。” 纪鹏飞垂着眼帘,“是么?”他玩味道,“大食语中,对应‘礼物’的词汇比汉语多,就好比这份礼,”他伸手作了个手势,“这算是‘海迪耶’,还是‘萨德格’呢?” 沙斐格道,“纪大人,你我既然都是汉人,就说汉语罢。” 纪鹏飞道,“既然说汉语,那就该循儒家之法而行。就比如,现下沙斐格断事送我这份礼,我却不能‘礼尚往来’,是有负圣人教诲,因此,我不该收。” 沙斐格看了纪鹏飞一会儿,道,“我原以为,纪大人此番来寻我时,心下已有了定论,否则我也不会支出这笔钱来援助纪大人了。” 纪鹏飞道,“自然有定论,”他抬眼,朝沙斐格微微笑道,“既然你我都说汉语,沙斐格断事如何会听不懂我心中的定论呢?” 沙斐格也微微笑道,“纪大人,我同您说句不中听的话,不出一个月,您一定会后悔今日所作所为。” 纪鹏飞道,“不中听的话呢,我在东郡听得够多了,也不缺沙斐格断事这一句。” 沙斐格道,“纪大人不为自身想,也该为子孙行长远计。”他点了点盒中的地契,“这旗北的地虽不如上邶州肥沃,可对纪大人来说,毕竟是一条退路。”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纪大人,这地契,不单是送给您的,也是给您妻子的。不妨,先让您的妻子去旗北置办些地” 纪鹏飞打断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是儒家‘三纲’,沙斐格断事入了大食教,恐怕已忘了‘三纲六纪’罢。”他冷冷道,“且《礼记》有云:‘子妇无私货,无私畜,无私器;不敢私假,不敢私与’,女子无产,天经地义;一家之中,女子若身有资产,岂非‘牝鸡司晨’?” 沙斐格有些意味深长道,“纪大人是真儒士,何必墨守‘假道学’?” 纪鹏飞道,“《礼记》为儒家‘十三经’之一,如何说是‘假道学’?” 沙斐格笑笑,转开话题道,“纪大人,您让我想起一个人。” 纪鹏飞道,“这事儿说来也怪,自从我来了上邶州,像的人就忽而多了起来。”他似是讽刺,似是调侃道,“不知沙斐格断事以为我像谁?” 沙斐格道,“纪大人如此说,我便不敢咬定纪大人像谁了。”他抬了抬下颌,“就说我罢,我自觉,我此刻颇似西汉蒯通。” 纪鹏飞不冷不热道,“这个典故取得妙,‘狗各吠非其主’,沙斐格断事与蒯通确实相像。” 沙斐格并不气恼,“昔年淮阴侯不用蒯通之言,临死叹悔竟‘死于女子之手’,纪大人既然最恨‘牝鸡司晨’,还是请纳了我这份礼罢。” 纪鹏飞道,“淮阴侯若安分守己,如何会死于长乐钟室?”他淡然道,“他欲发兵袭吕后c太子,如何不是谋反?” 沙斐格摇了摇头,“淮阴侯若在天下未定时,取蒯通之策,与汉c楚二王三分天下,鼎足而立,自可保得善终。” 纪鹏飞道,“昔年淮阴侯名高天下,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功成受贬,是汉高祖的帝王心术。我不过为东郡边末小将,如何能与昔年淮阴侯相提并论?” 沙斐格微笑道,“蒯通有相人之术,昔年游说淮阴侯时,说‘相君之面,不过封侯,又危而不安;相君之背,贵而不可言’,我亦以此句馈予纪大人,纪大人若‘背过身’去,必然贵不可言。” 纪鹏飞道,“这事儿也奇,自我来了上邶州,预言我‘贵不可言’的人也是层出不穷。”他半开玩笑道,“沙斐格断事莫非也要说我必会‘扶摇直上九万里’?” 沙斐格道,“我不会这么说。”他顿了顿,道,“纪大人以为九万里之上是‘大罗天’,我却希望纪大人能进入‘天园’享乐,因此,我不会这么说。” 纪鹏飞道,“沙斐格断事如何能断定九万里之上必是‘天园’呢?” 沙斐格道,“就算不是‘天园’,也难说定是‘大罗天’。” 纪鹏飞伸手,又盖上了盒盖,“无论是‘天园’还是‘大罗天’,都与世俗无关。沙斐格断事想引我去‘天园’,自然相信‘至仁主’在‘天园’中早已准备好了一切世间美物供木速蛮享用,既如此,又何必拿这些来作‘萨德格’呢?” 沙斐格抬眼看了纪鹏飞一下,伸手把盒子拢了过来,“纪大人是瞧不上这些‘海迪耶’呢?还是瞧不上华傲呢?” 纪鹏飞笑了一下,“我是瞧不上我自己。” 沙斐格一怔,好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纪鹏飞站了起来,“沙斐格断事支援的钱,我记下了,既然这些钱不是‘萨德格’也不是‘海迪耶’,我日后必会奉还。” 沙斐格道,“我相信纪大人的人品。” 纪鹏飞点点头,没有说告辞的话,只是径直走向了厢房门口。 他推门的时候,沙斐格在背后忽然开口道,“纪大人,这门上都是灰尘,您穿着汉服,该挽一挽袖子才好。” ———————— ———————— 1 “你们不要借诈术而侵蚀别人的财产,不要以别人的财产贿赂官吏,以便你们明知故犯地借罪行而侵蚀别人的一部分财产。”(《古兰经》2一188) “为主道而使用资财的人﹐好比播种﹐一粒谷种﹐发出七穗﹐每穗结一百颗谷粒。真主加倍地报酬他所意欲的人﹐真主是宽大的﹐是全知的。”(《古兰经》2﹕261) 2 阿拉伯文中,礼物是“海迪耶”(hadiya)﹐而施舍是“萨德格”(sadaqah) 3 《礼记·内则》:“子妇无私货,无私畜,无私器,不敢私假,不敢私与。” 4 其实楚汉相争的时候,武涉劝过韩信与项羽联合,蒯通劝过韩信最好要三分天下,但是韩信都说刘邦对自己有恩,不能见利忘义,结果天下定了以后,就被以谋反罪处决了。 《汉书》:后汉将韩信虏魏王,破赵c代,降燕,定三国,引兵将东击齐。信遂定齐地,自立为齐假王。汉方困于荥阳,遣张良即立信为齐王,以安固之。项王亦遣武涉说信,欲与连和。 《汉书》:蒯通知天下权在信,欲说信令背汉,乃先微感信曰:“仆尝受相人之术,相君之面,不过封侯,又危而不安;相君之背,贵而不可言。” 信曰:“何谓也?” 通因请间,曰:“天下初作难也,俊雄豪桀建号壹呼,天下之士云合雾集,鱼鳞杂袭,飘至风起。今为足下计,莫若两利而俱存之,参分天下,鼎足而立,其势莫敢先动。足下按齐国之故,有淮c泗之地,怀诸侯以德,深拱揖让,则天下君王相率而朝齐矣。盖闻‘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弗行,反受其殃’。愿足下孰图之。” 信曰:“汉遇我厚,吾岂可见利而背恩乎!” 通曰:“始常山王c成安君故相与为刎颈之交,及争张黡c陈释之事,常山王奉头鼠窜,以归汉王。借兵东下,战于鄗北,成安君死于泜水之南,头足异处。此二人相与,天下之至交也,而卒相灭亡者,何也?患生于多欲而人心难测也。且臣闻之,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今足下挟不赏之功,戴震主之威,归楚,楚人不信;归汉,汉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归乎?夫势在人臣之位,而有高天下之名,切为足下危之。” 信曰:“生且休矣,吾将念之。” 数日,通复说曰:“听者,事之候也;计者,存亡之机也。故猛虎之犹与,不如蜂虿之致;孟贲之狐疑,不如童子之必至。此言贵能行之也。夫功者,难成而易败;时者,难值而易失。‘时乎时,不再来。’愿足下无疑臣之计。” 信犹与不忍背汉,又自以功多,汉不夺我齐,遂谢通。 《汉书》:天下既定,后信以罪废为淮阴侯,谋反被诛,临死叹曰:“悔不用蒯通之言,死于女子之手!” 高帝曰:“是齐辩士蒯通。” 乃诏齐召蒯通。通至,上欲亨之,曰:“昔教韩信反,何也?” 通曰:“狗各吠非其主。当彼时,臣独知齐王韩信,非知陛下也。且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材者先得。天下匈匈,争欲为陛下所为,顾力不能,可殚诛邪!”上乃赦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丰年何妨 周胤绪虽然是个公子哥儿,但还未到完全五谷不分的地步。他深知农业乃是东郡之国本,因此一到郊外,他便透过车窗,仔细观察着一路经过的农田,却都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农作物长势喜人,男人们辛勤耕作,孩童们在田间嬉乐,妇女们在河边浣衣,见到官车也并不害怕,甚至有胆大还朝这边笑着挥手。 走了好一会儿,周胤绪便有些纳闷,他不禁问道,“这一路走来,为何只见乡间和睦,百姓安居乐业,并未见两位大人所说之弊?” 不料,他这一问,问得宋圣哲尴尬了起来,范垂文也没立刻答话,少顷,才道,“周大人此刻所见农田,均处官道之旁,交通便利,自然富足。” 周胤绪皱了皱眉道,“果真如此吗?可既然因交通而富足,他们为何又用不起牛呢?” 宋圣哲干咳一声,“周大人,此间多为佃农,牛必是向田主所租用的。” 宋圣哲的语气让周胤绪觉得自己似乎问了个多余的蠢问题,但他又觉得哪里不对,“官道之旁的大片良田,竟均由佃农耕种吗?”他惊诧地抬起头,“那此间的田主是何人?他拥地百顷,岂非已为霸一方?” 范垂文和宋圣哲互相看了一眼,又看了周胤绪好一会儿,发现周胤绪竟是真惊诧,不是假作势,宋圣哲才自失一笑,道,“正是在下。” 范垂文道,“宋大人虽拥田有地,但却未为霸一方,此事琅州乡民皆可为证。”他看了一眼周胤绪,认真道,“周大人若不信,此刻便可立即下车垂询。” 周胤绪一听就知道自己问错话了,连忙摆摆手,道,“我生于定襄城中,不懂乡间农事,两位大人莫要怪罪才好。” 宋圣哲道,“周大人并没有问错话,无须向我与范大人致歉。”他笑道,“官绅拥田有地,确有为祸乡里的隐忧。” 宋圣哲越这么说,周胤绪越要把话推回去,“我沿路所见,处处和乐,端的是一幅太平盛世的景象。宋大人若是为祸乡里,耕地百姓如何会朝官车扬手致意?” 宋圣哲道,“周大人如此说,我便放心了。”他半开玩笑半认真道,“被周大人参一本‘强圈民地,弄权横行’倒无妨,只怕周大人从此误解了我,生了嫌隙就不好了。” 宋圣哲话里的一个“无妨”和一个“不好”把周胤绪说得连连道歉,“我头一次见到乡间百姓,不免多有疑问,并非有意冒犯。” 宋圣哲见好就收,“不过周大人心有疑问,问出来也好。”他转头看着窗外的景色,“这些田地,有一多半是琅州百姓投献于我,我才不得不收。” 周胤绪方才是一时没有转过弯来,现下宋圣哲刚挑明了“投献”,周胤绪就立刻反应过来佃农与征民夫之间的矛盾关系。他想了想,又看了一眼范垂文,显然,在“投献”问题上,范垂文和宋圣哲是一个利益共同体。 周胤绪心念一转,便明白了此事的关窍,他赶紧又先夸道,“这必然是宋大人仁心的缘故。” 宋圣哲转回头来,笑了笑,算是默认这句夸赞,但是没接话。 周胤绪觉得自己好像又说错了话,但是不敢问出来,正纠结间,就听范垂文道,“宋大人对佃农的仁善,琅州尽人皆知。比方就‘地租’一项,就奉行‘丰年不增’之策;‘劳役’方面,也只须佃农缴纳某样实物便可,并不苛剥;且铺路c办学c治河,对村民而言,可谓是善莫大焉。” 范垂文虽然是在夸,但是周胤绪却觉得不对头,宋圣哲做的这些事,似乎已经完全取代了官府在农村乡间的作用,如果人人都把土地投献给了宋圣哲这样仁善的官绅,那中枢的赋税徭役,又该从哪里出呢?而且,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宋圣哲做得越好,不就显得官府做得越差吗? 周胤绪被心中的这两个问号给绊住了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于是只是笑。 宋圣哲观察了一会儿周胤绪的神情,开口道,“范大人谬赞了,若论起‘善’字来,琅州第一‘大善人’,该是文经登才对。”他意味深长地对周胤绪道,“这瑁梁城外官道旁的小小一片村落实在说明不了什么,周大人若有心,下回便骑马去琅州其他地方转转,这乡里村间的,哪个不称文经登一声‘文大善人’?” 听了宋圣哲这一句话,周胤绪就一下子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所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范垂文和宋圣哲刚刚要套关于文一沾的话了。 但是有前头那一遭,周胤绪不敢立刻追问文氏在琅州的所作所为,只是不动声色道,“是吗?” 宋圣哲道,“当然,文氏所行善事数不胜数,琅州无人可及,周大人若有了雅兴,可亲赴乡间研问。” 范垂文看了宋圣哲一眼,道,“不过瑁梁府衙公务繁忙,待周大人有了闲暇,再说这话也不迟。” 周胤绪应道,“范大人说的是,体察民情虽要紧,但也不可妨碍了公务。” 宋圣哲道,“这是自然。” 话说到这里,车内气氛就有些紧张了,周胤绪又转过头去看车窗外的景象。 恰好此时车路过一片不怎么肥沃的田地,田间耕作的男人不但比刚才的少,而且个个看起来面有菜色,周胤绪心里正疑惑呢,范垂文便主动道,“周大人且看,琅州乡间自有田地的小农也不少。” 周胤绪想了想,不再贸然去探究乡村土地所有权的问题,而是换了欢快些的语气,换了个角度赞道,“见这田间作物,再瞧他们如此忙碌,想来今年定是丰年罢。” 宋圣哲道,“丰年何妨?” 周胤绪觉得宋圣哲话中有话,不禁又转过头去看他。 宋圣哲却不愿说下去,只是对周胤绪笑了一笑,“感叹而已,周大人且再侯一会儿,我们就快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三章 观念转变 王杰坐在榻上,撑着腮,盯着面前的一本书看了好一会儿,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王杰又花了一会儿功夫接受自己一个字都没看进去的事实,才慢吞吞地从榻上下来,躺靠到床上去。 他瞪大了眼睛,似乎在观察帐子顶上的花纹,又看了好一会儿,王杰轻声道,“我想回家。” 徐宁进屋时,恰好就听到王杰说了一句话,但他没听清具体内容,“主子,您说什么?” 王杰坐了起来,对徐宁认真道,“我方才说,‘我想回家’。” 自从那天紫宸殿回来后,王杰就一直对徐宁板着脸,除了必要,绝不多说一句话,现在王杰突然又说话了,徐宁赶紧上前两步,作出倾听状。 王杰道,“徐宁,我想家了。”他转回头去,看着床帐子边上下垂的穗子,“我想我爸妈了。” 徐宁微微眯了眯眼,恭敬道,“主子,您心神不宁,定是又发梦魇了。” 王杰看着那根穗子不作声。 徐宁走上前,坐到床边的小几上,拍了拍王杰的背,轻声道,“主子不想喝药,就想同人说说话,对罢?” 王杰道,“我的父亲是当今圣上,母亲是宫人王氏,这一点,总是改不了的。”他拧了拧手,“可我,就是想我爸妈了。”他转头看向床边的徐宁,“徐宁,你能理解吗?我不是想我的父亲c母亲,而是想我的爸爸c妈妈。” 徐宁沉默了一会儿,道,“主子早慧,圣上那天是高兴,才” 王杰打断道,“你不理解。” 徐宁闭了嘴,他想了想,复开口道,“奴才父母早亡,因而不理解主子所思所想,还请主子开恩赐教。” 王杰看了看徐宁,咬了咬唇,“好罢。”他面向徐宁,认真解释道,“徐宁,我梦见,世上有这样一个地方,律法明文规定,一个男子只能娶一个女子作妻子,不能纳妾,且奉行‘计产育子’的国策,只能生养一个孩子。一家之中,并无妻妾嫡庶之分,也无男尊女卑之别。” “这地方人人都享有律法上同等的权力,无儒教之束,也无礼法之缚。父母养育孩子,孩子赡养父母是因为爱,是因为喜欢,并不是因为‘孝’。”王杰着重强调道,“不是礼,不是孝,不是忠,是因为爱。徐宁,这你能理解吗?” 徐宁听了,半响没开口,良久,才道,“主子,若是一家之中,一男一女只生养一个孩子,那所谓的父母‘爱’子,也并非是真‘爱’,而是不得不爱,为的,不过是日后年老时的依靠罢了。” 王杰又把头转了回去,“我就知道你不理解。”他淡淡道,“你们只懂‘孝悌’,不懂什么是‘爱’。” 徐宁微笑道,“主子,若是一个人连‘孝悌’都不懂,他就必然更不懂‘爱’了。” 王杰瞥了徐宁一眼,郑重地下了结论,“徐宁,你不理解。” 徐宁道,“奴才不理解,也不懂;那徐知让就更不理解,更不懂了。” 王杰道,“本来他是懂的,现下他就是懂也要装不懂了。”王杰吸了一口气,“可我依然要对你说,我欣赏徐知让,并不是因为他的道理,而是他讲‘爱’而不论‘孝悌’,就这一点,”王杰目光幽深,“就是这一点,与我梦中的那个地方一模一样。” “徐宁,我记得你说过,我以后能作‘庶帝’,是应了我的梦,既如此,你就该容下徐知让。”王杰又拧着手道,“我喜欢我梦中的那个地方,你没去过,你不理解。” 徐宁道,“主子,‘计产育子’并非特例,昔年北宋开国时,行‘不抑兼并c不立田制c不均税赋’之法,因而宋时,百姓为保家产不散,竟大肆杀婴弃子,可见‘计产育子’为大大恶法是也,主子如何说是国之良策呢?”他顿了顿,道,“再者,恕奴才直言,徐知让反礼法,并非是他恨礼法,而是因为他不是礼法的受益者,所以他一力反对,这与主子所说之‘爱’大不相同。” 王杰道,“你如何知晓他反礼法,不是因为他恨礼法呢?” 徐宁道,“主子,您若不信,待徐知让进宫来陪读时,且瞧便是。” 王杰道,“有你从中作梗,他就是真恨礼法,也难以长久地作我的陪读罢。” 徐宁没接王杰的话,转而道,“主子,奴才冒犯说一句,您不想‘父亲’‘母亲’,也并非是因您‘喜欢梦中的那个地方’。”他微笑道,“而是您还未体会到作‘四皇子’的益处。” 王杰听了这话,笑道,“徐宁,这你倒猜错了。”他的笑容有点儿沉,“我在我的梦里,过得也不好,甚至比作‘四皇子’还糟糕,糟糕透了。”他低头道,“但若让我选,我更愿在我的梦里活着,在我的爸爸c妈妈身边活着。” 徐宁歪了歪头,不语。 王杰垂着眼帘,“这话,我要同徐知让说,他一定比你更明白些。” 徐宁道,“或许罢,可奴才多嘴一句,主子此言,落旁人耳里,便是‘不孝’了。”他又抚了抚王杰的背,“奴才知道主子是被梦魇惊着了,但旁人却不会这样想,尤其,圣上才夸了主子早慧呢。” 王杰道,“我知道,作了‘四皇子’,‘爱’便与‘孝’不同,因此须时时谨慎,容不得半点差池。”他瞥了徐宁一眼,示意停手,“徐宁,或许你会说我矫情,但我至今,确实如你所说,还未体会到作‘四皇子’的益处,哪怕是一丁点儿的益处,都没有。” 徐宁停下了手,“却有一点。” 王杰问道,“哪一点?” 徐宁道,“主子,您梦中的那个地方,律法明文规定,男子只得娶一女,可您此刻是‘四皇子’,便可纳妾了。”他微微笑道,“只要不违礼法,您想纳多少女子,都能遂了您的愿。” 王杰道,“是么?”他露出一点儿笑来,“对,这是桩益处,我方才一时没想到。” 徐宁见王杰没有露出太过欢欣的神情,不由有些犹疑,“主子,您” 王杰看到徐宁纠结的表情,笑着强调道,“美貌的女子谁不爱?我当然也爱后宫佳丽成群。可是,”王杰的神情转而有些落寞,“若佳丽并不‘爱’我,就算后宫成群,又有何意义呢?” 徐宁皱起了眉头,“主子这话是何意?” 王杰解释道,“我作了‘四皇子’,佳丽入我后宫,爱的就是‘四皇子’所带来的那一切,却独独不会爱‘我’。”他温声道,“就像我的母妃王氏,她既不爱父皇,也不真正爱我,她只是爱父皇与我能带给她的地位罢了。” 徐宁被王杰的“爱”情观震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主子,这话您可千万别再说了,要被旁人听去了” 王杰点点头,“对,所以,你不理解。” 徐宁本来还想捎带着提苏敏儿一句,试探试探王杰的口风,但听了王杰的说法,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奴才是不可能理解了。” 王杰若有所思道,“我觉得,苏敏儿她能理解,只是她不敢说。” 徐宁一怔,尔后立刻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主子可是钟意她?” 王杰道,“嗯,也还好罢。” 徐宁还要再问,就在这时,屋门被推开了,苏敏儿进来宣布了一个好消息,“主子,”她一脸的激动和喜悦藏也藏不住,“就在刚刚,圣上下了正式追封主子母妃为‘恭嫔’的旨意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四章 河上之歌 宋皇后坐在辇轿上,往太皇太后安氏的宫里去。 宋皇后每次去给太皇太后安氏请安的时候,都会特意打扮得素净一些,有的时候是换掉头上的钗,有的时候是减掉手上的金镯,总而言之,她觉着自己在安氏面前,就该打扮得素净些。 尽管从来没有人要求宋皇后这么做。 太皇太后安氏的年纪与宋皇后相当,她穿着深色的宫装,却掩不住她的白肤乌发,宋皇后每次见到安氏,都不得不承认,以美貌而论,后宫的妃子中,无人能及安氏。 安氏见到宋皇后来了,轻轻柔柔地笑了起来,“我正想着你,你就来了,快免礼罢,赐座。” 宋皇后坐了下来,先聊了几句闲话,再报告了一下追封王氏的事情,安氏听了便有些感慨,“她生了儿子,却没享上福,真是可惜。” 这话宋皇后不敢接,她只附和道,“是啊,因此圣上特意吩咐,要把追封礼办得隆重些。” 安氏点点头,“应该的。”她笑道,“要不是我身份不合适,我也想加赏一份呢。”她拨弄了一下手上的指甲套,轻轻哼唱了一句,“‘惊翔之鸟,相随而集;濑下之水,因复俱流’。” 安氏嗓音清甜,宋皇后却听得后背微微发寒,赶忙道,“太皇太后,宫中不宜唱这《河上歌》。” 安氏停了哼唱,“啊,我忘了,圣上不喜欢听我唱歌。”她微微笑道,“皇后不知道,圣上从小就不爱听我唱歌。” 宋皇后觉得安氏今天说的每句话她都不好接,“圣上只是不爱听歌。” 安氏道,“德宗却喜欢,”她抬起头,“禅帝也喜欢,每次入睡,都要我哄着他唱歌呢。” 宋皇后彻底不敢接话了。 殿中安静了一会儿,安氏复开口道,“瞧我,光顾着说自己的孩子,都忘了问候皇后了。” 宋皇后连忙道,“一切都好,谢太皇太后挂怀。” 安氏道,“几个孩子都好吗?” 宋皇后道,“好,都好。” 安氏道,“对妇人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儿子,皇后可要好生照料宫中的几个孩子,万不能有什么闪失。”她用指甲套的尖端,细细描着袖口上的花色边廓,“其他都是枉然,最重要的,还是儿子。” 宋皇后应了一声,安氏继续道,“昔年西晋时,贾后凶狡善妒,因惠帝懦弱而天下,乃至诬害储君,逼得梁c赵二王起事谋反,临死叹曰:‘系狗当系颈,今反系其尾,何得不然’。”她的声音还是轻轻柔柔的,“我近来重读《晋书》,读到此处,真是心有戚戚,贾后若是善待愍怀太子,或是育有亲子,即使她当真女主天下,也可保得善终,何以落得如此下场?” 宋皇后温声道,“太皇太后,您身体不好,还是少费眼为好。” 安氏道,“我是闲来无事,看书不过打发辰光罢了。从前匆忙,即使看书,也不过是囫囵吞枣,如今有了闲暇,才发现‘书中自有黄金屋’啊。”她抬起头,对宋皇后笑了一笑,“皇后不比我有如此空闲,因而我读书有了心得,就不免想与皇后多说几句。” 宋皇后恭敬道,“谨遵太皇太后教诲。” 安氏道,“我是到了现在,才参透这个道理。”她轻轻叹了口气,“女子须恪守妇德,若一妇人没有儿子,她再如何了得,也难以保得长久富贵啊。” 宋皇后应了一句,“太皇太后说的是。” 安氏微笑道,“对了,还有一事,我听说,王氏所出的四皇子聪颖过人,十分早慧,还未入学,就能引经据典,随口释字,果真如此吗?” 宋皇后道,“是啊,圣上也十分惊讶呢。” 安氏道,“但我从前见四皇子时,却并未见有早慧的征兆,没想到‘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她勾了勾小拇指,“不知,这四皇子是不是也和圣上一样,不爱听歌。” 宋皇后道,“却是不知。” 安氏道,“无妨。不过我下回见他,定要哼支歌儿给他听。”她顿了顿,“皇后放心,我定会挑支好听的来哼,绝不唱这不宜的《河上歌》” 宋皇后恭敬道,“太皇太后,您身份贵重,不该亲自哼着歌儿去哄一个宫嫔所出之子。” 安氏道,“我知道,我都对皇后说了这话了,自然就哼不了歌给他听了。” 宋皇后道,“您若真想哼歌给他听,现下就可以召四皇子前来。” 安氏道,“我贸然召他前来,又唱歌哄他,必然会把他吓着。”她笑容有些沉,“再者,万一四皇子不喜欢听我唱歌,以后我再想召他,他便会有意推脱,如此一来,以后这宫中,岂非更无人听我唱歌?” 宋皇后安慰道,“喜欢听您唱歌的人有许多呢。” 安氏道,“可他们如今都不在这宫里了。”她低声道,“都不在了。” 宋皇后道,“太皇太后,您累了。” 安氏道,“是有点儿累,近来不知怎的,总想起从前的事来。”她阖了一阖眼,又睁开,“我身体不适,就不参加追封王氏的仪式了,也不必让四皇子来给我请安了。” 宋皇后连忙应下。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安氏便让宋皇后回去了。 宋皇后离开殿中,坐上了辇轿,走过千步廊时,不知怎的,宋皇后不禁轻声哼唱道,“‘同病相怜,同忧相捄’” 她哼了一句,又觉得不对,闭上了口,抿了抿嘴,转头对贴身宫女道,“回宫罢,我要回去添支钗。” —————— —————— 1 《河上歌》 同病相怜。同忧相捄。 惊翔之鸟相随而集。濑下之水因复俱流。 汉赵晔《吴越春秋·阖闾内传》:“吴大夫被离承宴问子胥曰:‘何见而信喜?’子胥曰:‘吾之怨与喜同。子不闻《河上歌》乎?同病相怜,同忧相救。’” 春秋时期,楚国奸臣费无极杀害郤宛全家。郤宛的亲戚伯暿听到消息,连夜逃到吴国,向吴王及伍子胥汇报此事。有人见伍子胥对伯嚭这么热心,就问他:“伯嚭刚到这里,他的为人到底怎样还不知道,你为什么一见面就这样信任他呢?” 伍子胥说:“这是因为他和我有相同的冤仇。” 2 《晋书》:及太子废黜,赵王伦c孙秀等因众怨谋欲废后。 赵王伦乃率兵入宫,使翊军校尉齐王冏入殿废后。后与冏母有隙,故伦使之。 后惊曰:“卿何为来!” 冏曰:“有诏收后。” 后曰:“诏当从我出,何诏也?” 后至上閤,遥呼帝曰:“陛下有妇,使人废之,亦行自废。” 又问冏曰:“起事者谁?” 冏曰:“梁c赵。” 后曰:“系狗当系颈,今反系其尾,何得不然!” 至宫西,见谧尸,再举声而哭遽止。伦乃矫诏遣尚书刘弘等持节赍金屑酒赐后死。后在位十一年。赵粲c贾午c韩寿c董猛等皆伏诛。 赵王司马伦假造诏书,以谋害太子的罪名要废掉贾南风,得到很多人的支持,入宫后即杀掉贾谧,又派齐王司马冏收捕贾南风。 贾南风见司马冏夤夜入宫,知道大事不妙,惊问:“你来此何事?” “奉诏书收捕皇后!”司马冏接声道。 贾南风接着问:“诏书当从我手中发出,你奉的什么诏?” 司马冏不再睬她,将她押着,出了后殿。来到上閤,隐约可见司马衷的影子,贾南风远远地呼喊:“陛下,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皇后让人家废了,到头来还不是废了陛下自己吗?” 喊了一通,见无济于事,就又问司马冏:“起事者是什么人?” 司马冏毫不避讳,答道:“是赵王和梁王。” 贾南风听了,悔恨不已,恶声恶气地骂道:“拴狗当拴颈,我反倒拴其尾,也是活该如此!” 之后将她到金墉城,又废她为庶人,后又收捕贾南风的党羽如赵粲c贾午c程据等。同时,司马伦将一些有声望的大臣如司空张华c尚书仆射裴頠等收捕并处死,方便专权。司马伦在诛杀贾后党羽和张华等人后自领相国位,独揽大权,不久即以金屑酒毒杀贾南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五章 软硬兼施 王杰坐在榻上,看着徐宁带着穆翰德走进来,按规矩跪下,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奴才穆翰德,拜见四皇子。” 王杰居高临下地坐在榻上,再不复第一次见到穆翰德磕头时那般手足无措立刻站起来的惶恐。他原想摆出主子的样子,立一立威,王杰心里明白,这个步骤必不可少,因此他强令自己坐在榻上,心里想着该让穆翰德多跪一会儿。 但王杰骨子里,毕竟仍是个不常受跪拜的现代人,此刻有个人朝他磕头,王杰就不禁往下一瞥,只见穆翰德后背的两块肩胛骨从他瘦骨伶仃的背上突了起来,撑起了贴在他身上薄薄的那一层衣料,让穆翰德显得更加瘦小与可怜,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无助。 王杰看着穆翰德那两块微微突起的肩胛骨,觉得自己现代人的良心受到了拷问,他又坚持了几秒,还是实在无法坚持受这种三观上的折磨,于是硬着声音道,“起来罢。” 王杰硬着声,试图让自己显得威严与冷漠些,但一旁的徐宁与苏敏儿显然都认为穆翰德跪得不够久,王杰注意到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可两人都未出言发声。 穆翰德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虽然王杰知道穆翰德这样子是刻意装出来的,但他看在眼中,心里还是十分满意穆翰德这种臣服与驯顺的态度。 安懋提前追封王氏,让整个后宫都吃惊不小,当然,这个举动的直接原因,是王杰在安懋面前显示出了令人惊讶的早慧。 但就凭王杰在东郡后宫生活经验来看,安懋这个举动的背后,绝对是有非常复杂的成因的。 王杰猜不透,他能做的,就是把身边的人都整顿一下,免得徐知让来了以后,山池院内部先乱了起来。 穆翰德低着头,将自己的不安扩散到了十二分,“奴才穆翰德,谢四皇子收留,今后必定” 王杰笑着打断道,“这套话,你对太子殿下也说过罢?” 穆翰德一凛,又要下跪,王杰未像第一次见到他时赶忙去扶,而是道,“我才道了起,此刻不过随口一问,你怎的又往下跪?”他转头朝苏敏儿道,“难不成,是木速蛮的膝盖比汉人的更软些吗?” 苏敏儿知道王杰这是在往上抬她,便抿嘴一笑,打趣道,“主子此言差矣,依奴婢说,是我们汉人的膝盖比其他族的人更硬些。” 王杰哈哈一笑,徐宁和苏敏儿也跟着笑了起来,唯穆翰德仍低着头,摒息立在那儿,似乎不敢多说一句话。 三人笑了一会儿,才停了下来,王杰撑着额头,面带余笑道,“以后,你在山池院中,在我面前,就别跪了罢。” 穆翰德闻言,惊讶地抬起了头。 王杰道,“虽按宫规来说,蕃奴见汉主,必得行跪拜大礼,可我,却希望你入了山池院后,能同我们汉人一样行事。” “宫中的蕃奴,跪了这个汉主,又跪那个汉主,跪来跪去,只认‘汉’,不认‘主’,把膝盖都跪软了,往后想学我们汉人硬起膝盖,都学不成了。”王杰微微笑道,“因此,以后你在宫里其他主子面前,便按宫规行事;在我面前时,只行寻常内侍之礼即可。” 穆翰德怔了好一会儿,回过神后,又下意识地想跪下谢恩,跪到一半反应过来不妥,硬生生地往回拉拔了一下,才稳住重心,作揖道,“奴才谢” 王杰道,“你别忙着谢,先品品我话里的意思罢,想明白了,再谢恩不迟。” 穆翰德又低下头去,少顷,他开口道,“往后,奴才认‘主’,只认四皇子为‘主’,至于大食教中的‘至仁主’”他咬了咬唇,“奴才定是” “无妨。”王杰不咸不淡地打断道,“大食教秉承‘认主独一’,你认我为‘独一主’,其实并非有违大食教教义。” 穆翰德道,“主子说的是。” 他声音中仍有些不情愿的成分,但王杰不在乎,他继续道,“我既免了你在山池院中的跪拜,那大食教中‘一日五行礼拜’的教礼,你也不必再作了。”他意味深长道,“若是被我发现,你在山池院中,不跪我,反跪‘至仁主’” 穆翰德忙道,“奴才不敢!” 王杰笑了笑,“你现下,可以谢恩了。” 穆翰德稍稍退后一步,恭恭敬敬地按照宫中内侍的礼仪揖手道,“奴才穆翰德,谢主子恩典!” 王杰从榻上下来,亲自上前扶起了他,“免礼。” 穆翰德直起了身,但向前倾着身子,看上去似乎很忐忑自己比王杰长得高一些。 王杰道,“你病未痊愈,先回去休息罢,晚上也不用来伺候,待病好全了再说。” 穆翰德知道这表示王杰还未真正信任他,不想与他商议重要事宜,但他也明白汉人秉性如此,这事儿还真急不得,于是他安份地告了退,走出屋子时,还替他们把门阖上了。 穆翰德一走,王杰又坐回榻上,叹气道,“此奴尚不可用。” 徐宁和苏敏儿都赞成王杰的观点,但是徐宁对王杰刚才的处置方式有些不赞同的地方,“大食教的影响着实深远,主子其实,不必急着根除。” 王杰道,“我知道,”他朝两人一笑,“其实,我就是不爱看人朝我下跪磕头。”他撇撇嘴,“看着就不舒服。” 苏敏儿道,“主子仁心。” 王杰道,“这并不是‘仁’,我要是真‘仁’,就不该夺了他下跪的权利。” 徐宁和苏敏儿第一次听到这种“权利说”,都愣了一下,未几,徐宁开口道,“主子夺了也好,这软膝盖,总比硬膝盖难缠。” 王杰眯了眯眼,道,“是啊,他的父亲曾跋涉千里,朝觐麦嘉,若是他一下子就朝我软了膝盖,我倒不敢再信他了。” 徐宁若有所思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古人诚不欺我矣!” 王杰看了看徐宁,会心一笑,接道,“可话又说回来,不过是一木速蛮奴罢了,徐宁何出此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六章 新奇而已 徐知温走进徐知让院子的时候,徐知让正半躺在床上,给盼巧念《淮南万毕术》,“‘取沸汤置瓮中,密以新缣,沈中三日成冰’。” 盼巧眨巴着眼睛,“沸水造冰?果真可行吗?” 徐知让给盼巧念书本来就是消遣,懒得对她费心解释,于是他翻过一页,含混道,“不过是道家法术一派的谬论罢了。” 盼巧失望道,“奴婢还是觉得《异物志》更有趣儿些。” 徐知让合上书,“好,去拿《异物志》来,我给你念。” 盼巧刚起身,门就被叩响了,她不得不先去开门,见到来人,她先一怔,随后行礼道,“大少爷。” 徐知温笑吟吟道,“我来看看五弟。” 盼巧赶紧侧过身让徐知温进屋。 徐知让听到动静,又见徐知温进了屋,拿起手边的《淮南万毕术》,掷到地上,“盼巧,你拿本书都这么慢,以后还要不要听我给你念书了?” 徐知温上前几步,弯腰捡起地上的书,看了眼封面,道,“五弟若读《淮南鸿烈》,该读其《内书》才好,《中篇》所涉,不过神仙黄白之术,新奇而已,没甚意思。” 徐知让抱着手臂,不语。 盼巧赶忙打圆场道,“是奴婢喜欢听这类志怪玄说,主子方才是念给奴婢听呢。” 徐知温道,“哦,对,我记得你喜欢听《异物志》呢。” 盼巧闻言,怯怯地低下头去。 徐知让开口道,“盼巧,晚上我再给你念《异物志》,你这会儿先下去罢。” 盼巧应了是,又看了徐知温一眼,才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徐知温拿着《淮南万毕术》,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似饶有兴致地翻了起来,“‘削冰令圆,举以向日,以艾承其影,则火生’。”他转向徐知让道,“这‘冰镜取火’与‘沸水造冰’倒是一对儿。” 徐知让不看他,仍抱臂不语。 徐知温道,“我听盼巧说,五弟病中感伤,才特来探望,五弟怎么反倒不说话了?” 徐知让闻言,淡淡道,“没想到盼巧字不识几个,话倒挺会传的。” 徐知温道,“她要不会传话,五弟怎会宠信她?” 徐知让道,“那大哥还听到什么话了?竟巴巴地跑来看我。” 徐知温道,“不过是宫中传出来的一些话。”他翻到一页,念道,“‘曾青得铁,即化为铜’,哟,这法子福嗣王试过。” 徐知让道,“大哥,你要喜欢盼巧,我这就把她送还给你,也不必大哥三天两头地借各色名目跑来试探。” 徐知温翻着书,道,“五弟觉得病中寂寥,我是特来陪五弟说话的。” 徐知让道,“大哥的话说完了吗?” 徐知温道,“我与五弟,总有说不完的话,一时怎能说得完呢?” 徐知让道,“那大哥就捡要紧的说罢。” 徐知温合起书,放在桌上,“没什么要紧的。” 徐知让道,“哦,若是要紧的话没有,那大哥这回来,是专门说些不要紧的话了?” 徐知温道,“是不怎么要紧,不过是我院子里的几个丫头觉得盼巧的指甲染得好看,只是都拿不准用的什么蔻丹,我便想来问问,五弟给盼巧用的,究竟是凤仙花,还是千层红。” 徐知让道,“凤仙花。” 徐知温“哦”了一声,“是好看。”他顿了顿,“只是我却记得,张文潜尝有诗云:‘金凤为婢妾,红紫徒相鲜’,这意头似乎不大好。” 徐知让淡然道,“徐致中亦尝有诗云:‘鲜鲜金凤花,得时亦自媚。物生无贵贱,罕见乃为贵’。这花的意头,都是后人穿凿附会的,大哥觉得好看,想来院子里的丫头便不会觉得这花的意头坏了。” 徐知温闷声笑了起来。 徐知让道,“大哥笑什么?” 徐知温道,“我只是觉得,五弟入宫后,四皇子定会很喜欢与五弟说话的。”他不顾徐知让的脸色,继续道,“尤其,圣上刚下旨追封四皇子的生母为‘恭嫔’,四皇子若听到这句‘物生无贵贱,罕见乃为贵’,一定欢喜。” 徐知让一下子坐了起来,“什么?” 徐知温微笑道,“四皇子早慧,圣上见之大喜,提前追封四皇子的生母为‘恭嫔’了。” 徐知让怔了一会儿,又问道,“果真吗?” 徐知温道,“恭喜五弟了。” 徐知让喃喃道,“早慧,圣上竟说四皇子早慧。” 徐知温道,“这也是桩奇事,四皇子能随口释字,引《白虎通德论》解其名讳,却不辨楸叶与茶叶。”他微笑着看向徐知让,“五弟曾见过四皇子,不知四皇子,果真有早慧之象吗?” 徐知让皱起了眉。 徐知温道,“五弟不想答,也无妨,这本就不是什么要紧话,不过是我的一点疑惑罢了。” 徐知让轻声道,“其实,我是觉得四皇子有点儿” 徐知温接口道,“奇怪。”他重复道,“五弟觉得,四皇子有点儿‘奇怪’,对不对?” 徐知让看了徐知温一眼,“大哥不要紧的话说完了,现下便开始说要紧话了?” 徐知温笑了一下,“我只是也觉得四皇子‘奇怪’。” 徐知让道,“早慧本就是桩‘奇怪’事。” 徐知温扬起了嘴角,“是啊,五弟既这么说,就是觉得‘不要紧’了,那这‘要紧话’,我便不说了。” 徐知让道,“大哥是想激我离开四皇子罢?” 徐知温笑笑,反问道,“五弟,你知道父亲为何不来看你吗?” 徐知让“哼”了一声,“大哥是想说,父亲也觉得四皇子‘奇怪’?” 徐知温拿起桌上的《淮南万毕术》,朝徐知让扬了扬,“不过世上‘奇怪’事自古就不少。” 徐知让静静地看着徐知温,不答话。 屋内静了片刻,徐知温起身道,“我不要紧的话说完了,就不打扰五弟休息了。” 徐知让道,“大哥,你还拿着我的书呢。” 徐知温看了看手中的《淮南万毕术》,把它轻轻放在了桌上,走到门口,突然回头对徐知让道,“五弟,‘冰镜取火’与‘沸水造冰’皆是可行,你小时候就做给我看过呢,你忘了吗?” 徐知让道,“大哥,我没忘,现在想来,只是新奇而已,也没甚意思。” ——————— ——————— 1 《淮南子》(又名《淮南鸿烈》c《刘安子》)原书内篇二十一卷,中篇八卷,外篇三十三卷。 《淮南万毕术》属于《淮南子》中篇,现在已经失传,现存只有辑本。 是淮南王刘安和他养的门客编的,他一开始养这么多门客和能人异士,是想打算造反来着,但是造反没成,书倒编成了╮(╯_╰)╭ 《史记》:淮南王安为人好读书鼓琴,不喜弋猎狗马驰骋,亦欲以行阴德拊循百姓,流誉天下。时时怨望厉王死,时欲畔逆,未有因也。 《史记》:及建元二年,淮南王入朝。素善武安侯,武安侯时为太尉,乃逆王霸上,与王语曰:“方今上无太子,大王亲高皇帝孙,行仁义,天下莫不闻。即宫车一日晏驾,非大王当谁立者!” 淮南王大喜,厚遗武安侯金财物。阴结宾客,拊循百姓,为畔逆事。 建元六年,彗星见,淮南王心怪之。 或说王曰:“先吴军起时,彗星出长数尺,然尚流血千里。今彗星长竟天,天下兵当大起。” 王心以为上无太子,天下有变,诸侯并争,愈益治器械攻战具,积金钱赂遗郡国诸侯游士奇材。 诸辨士为方略者,妄作妖言,谄谀王,王喜,多赐金钱,而谋反滋甚。 2 《异物志》的版本比较多,各朝各代的都有,其实就类似古代的地理科学杂志。 3 “削冰令圆,举以向日,以艾承其影,则火生。”,冰透镜取火,就是透镜聚焦原理。 4 “取沸汤置瓮中,密以新缣,沈中三日成冰。”瓮就是大的陶器,它的特点是小口大腹;新缣就是粗厚的丝织物;沈中,指沉于井中。 所以这段话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于夏日,用窄口巨瓶煮开水后,密封入井造冰。 这段“夏造冰”在近代是有物理专家去做实验论证,是正确的! 一个细口大腹的瓶(瓮),里面盛水不多,煮沸一段时间,水蒸汽充满全瓶,原来的空气基本上被挤了出去,烧到水量所剩无几,立即用细密的织物封口并沉入深井。瓶子一凉,水汽凝结,瓶内气压大降。待瓶温与井水近于平衡,立即取出,则缣开始透气(水膜逐渐晾干,加之内外压力悬殊)。 这其实就是一种绝热膨胀过程,根据焦耳—汤姆孙效应,气体绝热膨胀要吸收热量,这样,瓶温将因此下降,理论上来讲,是可以成冰的(李志超:“《淮南万毕术》的物理学史价值”,全国物理学史c冶金史讨论会论文,1993年10月,南阳) 5 “曾青得铁,即化为铜”:就是化学中,铁和硫酸铜反应生成铜硫酸亚铁,铜附着在铁的表面。 曾青就是硫酸铜溶液,因为它是蓝绿色的,所以叫曾青。 化学公式表达:fec一4一fe4cu 6 “金凤为婢妾,红紫徒相鲜”——张耒《自淮阴被命守宣城复过楚雨中遇道孚因同诵楚》 7 “鲜鲜金凤花,得时亦自媚。物生无贵贱,罕见乃为贵。”——徐溪月《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七章 将心比心 周胤绪乘着官车返回瑁梁城内的时候,彭平康正从一只信封里抽出几张纸,他随意翻了几下,又放了回去,把信封搁在桌上,推了回去,“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抬起头,看向桌前立着的一人,“烦请齐大人明白告知。” 齐得韬瞥了信封一眼,道,“工部科买的名目而已,这样的钱,彭大人从前在兵部的时候,难道没收过?” 彭平康笑了一下,手指笃笃地敲了两下那信封,“从前是从前,我如今已不在兵部,怎好再分一杯羹去?”他说着,陡然沉下了脸,“我若如此行事,岂不是拂了兵部众位大人的颜面?” 齐得韬微微笑道,“彭大人莫慌,我从兵部奉命而来,彭大人安心收着便是,断不会拂了哪位大人的颜面。” 彭平康收回手,往后一靠,抬了抬下巴,“不知齐大人奉的是何人之命?” 齐得韬也扬了扬下巴,“自然是奉徐国公府之命。” 彭平康定睛看了齐得韬一会儿,眯了眯眼,“徐国公府?”他斜了斜嘴角,“敢问是国公府中的哪位大人?” 齐得韬笑而不语。 彭平康又伸手拿过信封,轻轻弹了一下,“是徐和厚罢。”他又把信封丢回了桌面,“徐敬慎都听他大哥的,明面上还做不出这事儿来。” 齐得韬不敢像彭平康一样这么轻飘飘地评论徐知温和徐知恭,只是道,“既如此,彭大人就收下罢。” 彭平康挑眉道,“既然哪位大人都不是,我就更不敢收这钱了。” 齐得韬道,“彭大人不怕拂了徐国公的面子吗?” 彭平康意味深长道,“齐大人若觉得这关乎徐国公的面子,递上信函之时便会挑明,何必多费这么些口舌?” 齐得韬低头一笑,“徐大公子赞彭大人为‘年少万兜鍪’,果真如此。” 彭平康闻言,不自觉地扬了下嘴角,但很快恢复了原来淡漠的神色,“不敢当,这句‘生子当如孙仲谋’也就徐和厚担得起。”他拿过信封,又把里面的几张纸抽了出来,“威边军今日午后才科买的柱子,齐大人就从几百里外的定襄把这名目钱送到了,说到一句‘料事如神’,恐怕诸葛孔明也自叹不如罢。” 齐得韬道,“工部做事,一向如此,彭大人和工部打交道打得不多,不知道也是有的。” 彭平康道,“我和工部打交道是不多,但工部的那点儿难处,我也是清楚的。这科买,赚的就是一点辛苦钱,上上下下做事的人,都靠这点钱镇着,圣上都准了,我哪里敢不允?”他抖了抖手中的纸,“可这回,捞得也太过了罢。纪万里是地方官,上邶州并不是什么富裕之处,又刚出了那么一档子事儿,纪万里哪里来的这么多钱给他们榨?” 齐得韬抬起了头,“彭大人也觉得,纪万里手中有这么多钱,颇是可疑,对罢?” 彭平康抬眼与齐得韬对视了一下,又把视线转回纸上,“齐大人尝去上邶州查访木速蛮敲登闻鼓一案,必与纪万里打过交道。齐大人说可疑,算是有理有据,旁人也挑不出错儿来;我却不敢说,我说了,那就是无事生非,构陷将帅,动摇军心了。” 齐得韬道,“我又如何敢无事生非,构陷将帅,动摇军心?”他顿了顿,微笑道,“不过我却能说一句‘可疑’。” 彭平康道,“看来这上邶州‘风气殊焉’啊。”他淡淡道,“只是我听闻,上邶州地方官近来为征民夫,不惜将手中田地全数转卖于木速蛮商人,纪万里的钱,许是转卖田地所得,也未可知啊。” 齐得韬点点头,笑道,“原来如此。” 彭平康又抖了抖手中的纸,道,“地方官难做,因此我劝齐大人一句,‘可疑’二字,轻易说不得,冤了人倒无妨,但要是寒了人心,就不好了。” 齐得韬道,“那彭大人究竟是不敢说‘可疑’,还是不想轻易说‘可疑’?” 彭平康道,“我是不想跟着徐和厚说‘可疑’。”他把信纸放到桌上,“徐和厚是不当官不知做官的难处,我同齐大人说句不好听的,齐大人回去转告了也无妨:纪万里此人,若生在徐府之中,定丝毫不逊色于他,甚而顶了他的位置去,也不是没可能。” 齐得韬听了,笑着摆手道,“这话,也就彭大人这样出身的人敢说了,我可不敢传。”他顿了顿,又道,“彭大人如此说,是推己及人罢?” 彭平康道,“俗语所谓将心比心,如此则各得其平矣。”他垂下眼帘,“我也瞧不上寒门出身的小家子,但做地方官,就得计较那一分一厘,稍不留意,就钱不凑手了,我掌广德军多时,到现在,还得盘算明年的买鸡钱,何况那纪万里资历尚浅c身无依靠?” 齐得韬道,“我原以为彭大人不缺钱呢。” 彭平康道,“地方军队哪有不缺钱的呢?”他意味深长道,“我一人再富裕,也不能抵充广德军军饷啊。” 齐得韬笑了一下,道,“彭大人所说,才是正理。” 彭平康道,“齐大人似乎话中有话?” 齐得韬道,“我身在兵部,知道的就比彭大人多一些,彭大人可千万别同我计较我话中的‘一分一厘’。” 彭平康道,“齐大人但说无妨,这会儿,我且不计较呢。” 齐得韬微微点了下头,道,“彭大人可知,从上邶州军仓失火案至今,兵部再未拨给威边军一分军饷?” 彭平康一怔,就听齐得韬继续说道,“正如彭大人所说,纪万里资历尚浅,身无依靠,且我查访上邶州之时,上邶州军政分明,绝无妄结朋党之象。但纪万里一人,竟能支撑威边军至今,彭大人细想,纪万里手中的钱,究竟是从何而来?” 彭平康闻言,静默了片刻,才慢慢开口道,“徐和厚胆子也太大了,若是徐国公知晓此事,定饶不了他。” 齐得韬笑笑,不说话。 彭平康又瞥了桌上的信纸一眼,“可这层窗户纸,却不该我来捅。” 齐得韬道,“徐大公子料及彭大人会这么说,便要我提醒彭大人一句” 话还未出口,彭平康便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八章 信仰问题 周胤绪回到宅邸时,已是夕阳西下。 他在前院换下了官袍,往书房去时,问管家道,“可有帖子送来?” 管家道,“有,都在书房里。” 周胤绪问道,“什么时候送来的?” 管家道,“您出门没多久就送来了,是送到门房。” 周胤绪点点头,刚要抬脚进书房,管家就道,“少爷,那个” 周胤绪停下了脚步,“什么?” 管家道,“那个您的” 周胤绪了然道,“哦,阿门,阿门怎么了?” 管家道,“哭了一天,说您去耶咳,就是耶什么地方了,把他丢下了。” 周胤绪失笑,“知道了,一会儿我再去看他。” 说罢,他便进了书房,打眼就是放在书桌上的一只磨喝乐,周胤绪见了就又是一笑。 接着,他翻了翻放在书桌上的帖子,挑几张回了,拿着回好的帖子去给管家的时候,周胤绪又问了一句,“就这些帖子吗?” 管家道,“是,就这些。” 周胤绪颔了颔首,“好。” 说罢,周胤绪便往宅子后院去。 周胤绪这回来瑁梁赴任,一个女人都没带,他是直觉上认为,此次赴任不宜带妻妾,不过周惇也赞同他这么做。 周胤绪刚穿过垂花门,就见到一个小小的金发白肤的身影朝这边扑了过来,周胤绪张臂一抱,正好抱了个满怀,“阿门!” 阿门缩在周胤绪怀里,身子还在一起一伏,显然刚哭完没多久。 周胤绪亲了亲阿门的金发,一边抱着他往屋里走,一边轻声哄道,“别哭,别哭,我没丢下你去耶路撒冷啊。” 阿门小动物似地拱了拱,也亲了亲周胤绪的脖颈。 周胤绪的步伐快了些,他进屋把阿门放到了榻上,挥退了仆人,再合上了门,替他拨了拨挡着眼睛的金发,“怎么哭成这样?嗯?阿门,关于去耶路撒冷的事,我们早就已经说好了,世界上根本没有耶路撒冷这个地方,一个人,是不可能去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地方的,对不对?” 阿门低下头,沉默了半响,才道,“我不喜欢磨喝乐。” 周胤绪哄道,“哦,哦,不喜欢就不喜欢。” 阿门道,“我不喜欢磨喝乐,您却给我磨喝乐。” 周胤绪道,“好,下回阿门说不喜欢,我就听阿门,好不好?” 阿门认真道,“耶稣是神的独生子,是弥赛亚,磨喝乐不可能也是神的儿子。” 周胤绪轻声道,“对,磨喝乐是释迦摩尼的儿子。” 阿门道,“世上只有一个神,就是上帝,上帝无所不在c无所不能c无所不知c无所不有,不会有神比上帝更全知全能了。” 周胤绪直起了身,“阿门,你该洗澡了。” 阿门乖乖地点了点头,眨了眨他那双如一汪碧湖般清澈的眼睛,“您和我一起洗吗?” 周胤绪摸了摸他的头,“是啊。” 阿门小声道,“我自己会洗。” 周胤绪道,“我不放心阿门一个人洗啊。” 阿门微微嘟起嘴,“可是和您一起洗的话,就很疼。”他看了周胤绪一眼,怯怯道,“我不喜欢疼。” 周胤绪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阿门,你不喜欢我吗?” 阿门又低下头去,“我不喜欢疼。” 周胤绪想了想,问道,“那疼和磨喝乐,阿门更不喜欢哪一个呢?” 阿门似乎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他想了好一会儿,道,“磨喝乐。” 周胤绪笑了起来,“阿门,你的上帝要是知道你这么虔诚,一定会保佑你的。” 阿门道,“上帝知道啊,上帝什么都知道。” 周胤绪道,“那你的上帝,知道我吗?” 阿门郑重地点头道,“知道。”他拿出脖子里十字架吊坠,“我为您向上帝祷告了很多次呢。” 周胤绪忍笑道,“好,好,阿门的上帝知道我,那我便安心了。” 阿门道,“您若信上帝,上帝一定会保佑您的。” 周胤绪认真道,“我不信上帝,可我信阿门,阿门的上帝保佑了阿门,也就保佑了我了。” 阿门嘟囔道,“您不信上帝,却信磨喝乐也是神的儿子。” 周胤绪又笑了起来,转身吩咐仆人准备浴桶和热水。 阿门咬了咬唇,“您方才说,下回我说了不喜欢,就听我的呢。” 周胤绪转回身来,逗他道,“我说了‘下回’,可不是指‘这回’啊。” 阿门闷闷地撅起嘴。 过了一会儿,浴桶布置好了,周胤绪替阿门脱了衣服,抱他进了浴桶。 阿门趴在浴桶边缘,等着周胤绪像往常一样也脱了衣服跨进来,没想到这回,周胤绪只是挽起了袖子,拿起浴瓢舀了一勺热水浇到阿门头上,“闭眼。” 阿门乖乖地闭紧了眼,感受到热水从头上缓缓流了下来,又感觉到额头被亲亲啄了一下。 他睁开眼,看向周胤绪。 周胤绪朝阿门笑道,“阿门,刚才是你的上帝吻了你呢。” 阿门歪歪头,“不是上帝,是您。” 周胤绪道,“阿门怎么知道是我,不是上帝呢?” 阿门又被难住了,他想了好一会儿,道,“我知道是您。” 周胤绪哈哈大笑了起来。 阿门不懂周胤绪在笑什么,只是乖乖地看着他。 周胤绪笑了一会儿,又给阿门洗起了澡,他细细给阿门洗完,又抱他出来,给他擦干净身体,“阿门,你不喜欢疼,该早对我说。”周胤绪一边帮阿门穿衣服,一边说,“你对上帝说的话,都该对我说,知道吗?” 阿门应声道,“知道。” 周胤绪又拿起干布巾擦阿门金色的头发,“那还有什么话,你对上帝说了,却没对我说?” 阿门看了看周胤绪,沉默了片刻,才小声道,“耶路撒冷是存在的。” 周胤绪放下布巾,看着阿门湿漉漉的冒着热气的头发,道,“那明天,我就去替阿门问问耶路撒冷究竟在哪里,回来再告诉阿门,好不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二十九章 心照不宣 徐宁揣着尚衣局裁好的麒麟汗巾和梅花帕子回山池院的时候,看见苏敏儿小心翼翼地护着一只装了一半水的面盆,他心下好笑,“这就开始准备‘投针验巧’的‘鸳鸯水’了?” 苏敏儿瞥了徐宁一眼,“嗯”了一声,“今晚取半盆,明儿白日里再取半盆,再放着过一夜,到了后天,待到经七夕的日头一晒,到了夜里,就可以‘验巧’了。” 徐宁道,“没想到你还信这个。” 苏敏儿道,“你不懂。” 徐宁道,“好,好,我不懂,行了罢?”他顿了顿,见苏敏儿还是小心翼翼地护着那只面盆,又道,“既然这面盆装了‘鸳鸯水’了,你这两日拿什么洗脸呢?” 苏敏儿转头笑道,“你说的,我早想到了,所以我拿的是你的面盆。” “”徐宁坐到了榻上,伸了伸手臂,“你报复我,是罢?” 苏敏儿轻轻“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徐宁道,“主子那天这么说,是气恼我和你一同对付徐知让,并不是真的以为” 苏敏儿道,“徐宁,你喜欢我吗?” 她背对着徐宁,撑着腮,专心致志地盯着面盆里的水,重复道,“徐宁,你喜不喜欢我?” 徐宁笑了一声,道,“唉,其实” 苏敏儿道,“徐宁,你别拐弯抹角的,就直接说,喜欢,还是不喜欢。” 徐宁看着苏敏儿的背影,道,“喜欢。” 苏敏儿没动。 徐宁道,“但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嗯” 苏敏儿道,“当然了,你又不是男人。” 徐宁道,“嗯,是啊。” 屋内静默了一会儿,徐宁突然问道,“那你喜欢主子吗?” 苏敏儿干脆道,“喜欢啊。” 徐宁道,“哦。” 苏敏儿道,“但” 徐宁道,“但也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 苏敏儿道,“那种嗯” 徐宁道,“所以,主子那天其实一句话都没说错。” 苏敏儿道,“对,主子心里清楚着呢。” 两人同时无声地叹了口气。 苏敏儿转过身来,“那我的荷包,还要不要送了?” 徐宁道,“送,当然要送。” 苏敏儿犹豫道,“可是主子不愿见到我与你站在同一边,如果你再捧我上去,主子心里难免会有芥蒂。” 徐宁道,“我捧你上去,你就是主子了,怎么会同我一奴才站在同一边?” 苏敏儿道,“可主子未必会这样想,”她咬了咬唇,“若是来日,主子有了新宠,你我今日这番计较,岂不是都为别人作了嫁衣?” 徐宁道,“你怎知,主子一定会这样想呢?” 苏敏儿咬了咬唇,道,“因为我觉得,主子一点儿也不喜欢我。”她顿了顿,道,“是一点儿‘喜欢’都没有,连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都没有。” 徐宁一怔,觉得这是个影响内部团结的问题,忙道,“你连荷包都没送出手,怎么知道主子不喜欢你呢?” 苏敏儿道,“徐宁,你别哄我了。你我心里都清楚,我无论送什么,主子都会面作高兴地收下,因为圣上刚追封了主子生母,主子身边正是缺可靠人用的时候,主子为了稳住我,怕我寻别的出路,当然会装作喜欢我,可是”她抿了抿嘴,“若是来日有了真正合主子意的女子,我又该如何自处?” 徐宁闻言,想起王杰说的“爱情观”,不禁一笑,“你放心,据我观察,能合主子意的女子,这宫里是肯定不会有了。” 苏敏儿不解道,“如何这么说?” 徐宁便对苏敏儿说了王杰的“爱情观”,说完之后,笑道,“宫里如何会有这样的女子?说句大不敬的,就是皇后对圣上,也难达到主子所说的‘爱’啊。” 苏敏儿听了,稍稍放下心来,“主子若真这样以为,我就放心了。” 徐宁道,“对,所以你尽管送去,主子对你,那是没什么可担心的。” 苏敏儿想了想,道,“好罢,我还是送去。” 徐宁道,“主子只要不讨厌你,那将来求个名分,还是不难的。” 苏敏儿点头道,“是啊。”她又转回身去,“既然不会有真正合主子之意的女子,那我求个名分,也就够了。” 徐宁看着苏敏儿托着腮的背影,道,“有也没关系,我们可以” 苏敏儿打断道,“要有了,就有了罢。” 徐宁闭上了嘴。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苏敏儿突然站起了身,“你的荷包,我绣好了。”她走到徐宁坐着的榻边,从几上摆的针线盒里翻出那只绣着竹叶,但是没有金边的荷包,递给徐宁,“给你罢。” 徐宁笑着接过,吐舌道,“现下,你就算送了我,我也不敢戴在外面了。” 苏敏儿道,“不戴就不戴,反正这只我绣得也不好。” 徐宁低头摩梭着荷包上的竹叶纹样,“我觉得挺好的。” 苏敏儿道,“没有送给主子的那只好。” 徐宁道,“那也足够好了。”他微微笑道,“就算差了一点儿,也是一份心意,我就从来不求能十全十美。” 苏敏儿看了徐宁一会儿,轻声道,“谢谢你,徐宁。” 徐宁收起了荷包,“帮你,也是在帮我自己,所以,不用谢。”他整了整袖子,“要我说,咱们现在最该担心的,倒不是主子,主子那儿,正是要用人的时候,离不了咱们呢。” 苏敏儿会意道,“对,主子身边正缺人用呢,哪里会同咱们计较没影儿的事儿?” 两人对视一眼,徐宁道,“上回,是咱们太着急了,没摸准徐知让在主子心中的份量。” 苏敏儿道,“而且明面上,咱们就是站到了一块,也不能是为了对付他。” 徐宁道,“不错,这徐知让,不就是会说几句歪理吗?现下他不敢再说他那套理儿了,看主子还会不会喜欢他。” 苏敏儿道,“就是喜欢也没关系,只要让那徐知让一直不敢张口,不就行了吗?” 两人又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章 午间恳谈 徐知温走进徐广书房的时候刚刚用完午膳,往常这个时间点,徐知温总要困个中觉,因此,这会儿他便觉得有些倦意,止不住地微微昏沉。 合上书房门的时候,徐知温甚至小小地打了个哈欠,他用力地眨了眨眼,才转回身对徐广行了礼。 徐广自然注意到徐知温的困倦,他先免了礼,接着便温声道,“这么困?” 徐知温又用力眨了眨眼,“是,往常这个时辰,儿子惯是在睡中觉的。” 徐广道,“我也困,要不是手头有桩急事,我不会在这个时辰召你来。” 徐知温行礼道,“父亲辛苦。” 徐广淡淡道,“我再辛苦,也没有你辛苦。” 徐知温直起身,朝徐广一笑,“谢父亲夸奖。” 徐广翻开桌上的一沓信纸,“别谢,论起能耐来,我已经连夸奖你的资格都没有了。”他抚着纸上的褶皱道,“要是可以,我明儿就上道折子引退,让你袭了这国公爵,我手上的兵权也都交给你,你来当这‘徐国公’。从此以后,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再也不管你了。” 徐广的语气不温不火,徐知温竟也这么顺着徐广的话半开玩笑道,“儿子若作了‘徐国公’,第一桩事情,就要告责五弟‘不孝不悌’,让五弟跪完了祠堂再按律流徙去!”他说着,眯着眼笑了起来,“父亲,到时候,您就是再心疼,也后悔不及了。” 徐广似真似假道,“所以,你是吃准了我,绝‘不可以’引退了?” 徐知温又行礼道,“父亲说笑了,儿子尚无资质袭‘国公’之爵。” 徐广又抚了抚信纸,“我没在与你说笑,”他抬起头,“你知道彭平康在信里怎么夸你吗?”徐广拍了拍桌上的信纸,往后一靠,“你的能耐,实在是太大了,彭平康为了在我面前赞你这一句,发的是八百里加急,特意让手下亲兵跟着送信来的定襄,马都差点累死在路上了。” 徐知温微笑道,“一点小事,惊扰父亲午休了,是儿子的不是。” 徐广慢慢道,“你的胆子,也太大了。”他盯着徐知温微笑的脸,“彭平康是多么刚强的性子,都被你吓了一跳。” 徐知温道,“彭寄安像他父亲,做事刚直但十分稳妥,父亲见此信,便可安心了罢。” 徐广看了徐知温半响,道,“我对你说过,我还没想好怎么除这纪鹏飞。” 徐知温道,“父亲,您爱惜他的风骨,是这纪鹏飞自己贪污纳贿,通敌卖国,就是满门抄斩也不足以平民愤。”他微笑道,“父亲,是这纪鹏飞有愧于您的赏识,您不必为此耿耿于怀。” 徐广“呵”了一声,“你接下来是想说,上折子参这纪鹏飞不是我们,而是周胤绪,对罢?” 徐知温笑道,“是啊,周见存年少有为,刚刚上任就揭了上邶州经略使贪污卖国之事,圣上看在眼里,将来定会让他承袭他父亲之职,早日入掌中枢。” 徐广摆摆手,道,“周惇能放自己儿子去外地赴任,一定做了十成的准备,这事儿也未必会如你所愿;再者,你与周胤绪并无深交,怎知他不是个稳重人?” 徐知温道,“父亲说的是,是儿子做事莽撞。” 徐广嗤笑道,“你莽撞?你要是莽撞,我们徐国公府就没有人能称得上稳妥了。” 徐知温复行礼道,“父亲谬赞了。” 徐广道,“我有‘谬’赞吗?”他撑着额头,“我是你父亲,都偶有时刻地觉得看不透你的心思了。” 徐知温道,“儿子能想到的,父亲都想得到,只是,父亲比儿子更具有‘仁’之将材。”他的笑容有些沉,“父亲虽说五弟‘十过尽占’,但父亲心里,还是觉得五弟更好一些,比儿子更具有‘将之五材’罢。”他说着,叹息起来,“辜负了父亲期望,儿子实在惭愧。” 徐广道,“无妨,我早说过,你是我儿子,我不嫌你。” 徐知温闻言,不禁一怔。 徐广放下手,抬起头来,“不过有一事,我虽想到了,但我还是要问一问你。” 徐知温回过神来,道,“父亲请问,儿子知无不言。” 徐广道,“那个转卖名下投献来的田地给木速蛮商人的主意,是不是你向傅楚提的?” 徐知温恭敬道,“是。” 徐广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徐知温微微低下了头,余光却观察着徐广的神情,“儿子逾矩了,父亲” 徐广抬手作了个“停止”的手势,徐知温见状,立刻闭上了嘴。 屋内静默了一会儿,只听窗外传来秋蝉依稀的鸣叫声,天上流云翻滚,午后的阳光洒进书房内,映出空气中细小的粉尘,散着慵懒祥和的气息。 徐知温站了一会儿,不自觉地又生出困意来,他眨了眨眼,用力撑着眼皮,摒住了打哈欠的冲动。 良久,徐广才开口道,“你太”他看着徐知温站在桌前努力保持清醒的样子,已经到了嗓子眼儿里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他顿了顿,点点桌上的信纸,“彭平康夸你,真是夸得太贴切了。” 徐知温又低了低头,听徐广接着道,“‘高欢不死矣’,真是恰如其分!” 徐知温一顿,恭敬接口道,“彭寄安竟如此说么?”他扬了扬嘴角,“可他明明知道,儿子并不好酒啊。” 徐广道,“彭平康被你吓着了,写信的时候,话就难免重了些,你可别把他也当作‘须斩的乱麻’了。” 徐知温点点头,顺着徐广的话调侃道,“莫说儿子成不了齐文宣帝的霸业,就是真作了‘英雄天子’,儿子也绝不可能学鲜卑人的习气,拿女人的髀骨作琵琶。”他微笑道,“如此暴虐无道,实在不合孔孟礼教。” 徐广淡淡道,“对,我知道,你是最讲‘礼’的人了,不合‘礼’数的事情,你连想都不会去想。”他意有所指道,“可旁人,不会同你一样,事事都讲‘礼’。若是你遇上一不讲‘礼’的人,弄巧成拙,那可如何是好?” 徐知温抬起头,笑道,“父亲放心,就算有不讲‘礼’的人,他们也没法子像五弟一样,来同我们国公府讲‘情’。” 徐广“哦”了一声,“你既然这么有把握,我就不多言了。”他又抚了抚信纸,似不经意道,“对了,你昨儿又去看过你五弟了?” 徐知温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是啊。” 徐知温说完这一句,就不说了,徐广也没追问徐知让的伤情如何,只是道,“我是在想,若是你五弟伤好了,就叫他跪到祠堂去抄《孝经》和‘三礼’。” 徐知温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是,儿子也这么想呢。” 徐广抬头看了看徐知温,温声道,“瞧你,困得都快支立不住了,快回屋睡中觉罢。” 徐知温朝徐广行了礼,慢慢退出了书房,但出了门后,不知怎的,刚才一直袭扰着他的困意顿时不见了。 ———————— ———————— 1 “高欢不死矣”典故: 《北齐书》:十一月,周文帝率众至陕城,分骑北渡,至建州。甲寅,梁湘东王萧绎遣使朝贡。丙寅,帝亲戎出次城东。周文帝闻帝军容严盛,叹曰:“高欢不死矣。”遂退师。 武定八年(550年),高洋即皇位的消息一传到西魏宇文泰耳朵里,宇文泰便亲率大军东进,他想试探试探这位年仅24岁的新皇帝是否像他老对手高欢一样骁勇善战。西魏大军一直推进到建州。为了显示自己的实力和才能,高洋趁机纠合六州鲜卑,举行了一次规模庞大的军事演习。漫山遍野,刀枪林立,鼓声喧天,宇文泰不由感叹万分:“高欢并没有死啊!”说罢急忙班师。 这是一句对官c富二代来说很高的赞誉了,被自己父亲的老对手称赞像父亲一样优秀,就说明这个官c富二代实际能力是比自己父亲还要高的。 2 高洋是鲜卑化的汉人,他父亲是汉人,母亲是鲜卑人,父亲高欢是靠母亲鲜卑娄氏起家的,所以高洋受的都是鲜卑族的教育。 “快刀斩乱麻”的典故就是出自高洋: 《北齐书》:高祖尝试观诸子意识,各使治乱丝,帝独抽刀斩之,曰:“乱者须斩。” 文中徐广警告徐知温说“你可别把他也当作‘须斩的乱麻’了”,就是这个典故。 3 高洋好酒,暴虐无道,拿女人的髀骨作琵琶也是史书上的梗。 《北齐书》:所幸薛嫔,其被宠爱,忽意其经与高岳私通,无故斩首,藏之于怀。 于东山宴,劝酬始合,忽探出头,投于柈上。支解其尸,弄其骨毕为琵琶。一座惊怖,莫不丧胆。帝方收取,对之流泪云:“佳人难再得,甚可惜也。” 高洋曾有一个非常宠爱的薛嫔,容貌倾国,姿色万千。高洋和她如胶似漆c整日厮守在一起。一天,高洋喝得酩酊大醉,忽然想起薛嫔曾和昭武王高岳有过暧昧关系,一时妒心大发,抽出匕首把薛嫔杀了,然后把尸体揣在怀里,又醉醺醺地去找人喝酒。 酒过三巡,高洋忽然从怀里把尸体掏出,然后若无其事地将尸体一一肢解,把薛嫔的髀骨做成一个琵琶,自弹自唱起来,在座者个个毛骨悚然,全身战栗。高洋才把骨头作的琵琶收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佳人难再得,可惜啊。” 所以文中彭平康这么说徐知温,是明褒暗贬,因为高洋所作所为,受过孔孟礼教的汉人是做不出来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一章 位卑言高 午时,瑁梁府府衙。 周胤绪见到府衙中的小吏第二次往香炉里添香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香?” 小吏答道,“是公库印香。” 周胤绪道,“我初到府衙之时,为何却未见府衙中焚香?” 小吏笑道,“周大人,您那天到府衙之时,恰逢范大人与宋大人下乡,两位大人都不在,我们哪里敢用公库印香?” 周胤绪了然道,“原来如此。”他又嗅了一下,不禁又问道,“这印香如何而制?” 小吏为难道,“小的不知,”他想了想,补充道,“不过周大人若喜欢,小的可以去为周大人包一盒印香带回去。” 周胤绪摆摆手,笑道,“不用麻烦,我只是随口问问罢了。” 小吏应了声,见周胤绪没有别的话,就下去了。 没过一会儿,宋圣哲拿着一份公文过来寻周胤绪盖印,周胤绪盖印时,就听宋圣哲似闲聊一般地道,“周大人许是闻不惯这公库印香罢?若是不惯焚香,让府衙小吏撤了香炉也无妨。” 周胤绪把公文递给宋圣哲,“琅州人都爱焚香,我自然也该‘入其俗,从其令’。”他见宋圣哲接过公文,便收回手,“只是我闻不明白这印香中有哪几味香药,便总觉得心下惴惴。” 宋圣哲道,“这印香之中,不过是笺香c檀香c零陵香c藿香c甘松c茅香c大黄c再拌少许杏仁末儿罢了,都不是什么贵重香药,周大人且用便是。” 周胤绪点头笑道,“看来,我此来琅州,是要效仿昔年宋真宗时的‘梅香’故事了罢。”他顿了顿,又笑道,“宋大人可别在心里笑话我‘澡豆为饭’。” 宋圣哲打趣道,“‘噫!其自有公论’,我见周大人,触目如见‘琳琅珠玉’,何尝会笑?” 周胤绪亦打趣道,“宋大人如此赞我,岂非暗指我‘蜂目已露’?” 宋圣哲笑道,“周大人就是‘豹声振耳’,也是‘神气雄爽’,断断没有那‘食人之相’。” 周胤绪亦笑道,“‘食人者,亦当为人所食’,我若在‘金谷园’中见石季伦‘劝酒斩美人’,可做不到‘颜色如故’,宋大人如此说,真是抬举我了。” 宋圣哲道,“琅州又非洛阳,见不到‘金谷春晴’,自然也无石季伦了。” 周胤绪道哈哈一笑,“宋大人客气,”他笑了这一下,慢慢敛了笑容,只是面带笑意道,“怕我不惯闻印香,竟特特过来说了这些话。” 宋圣哲扬了扬手中的公文,“周大人多心,”他微微笑道,“不过闲聊而已。” 周胤绪微笑道,“许是我多心,还让宋大人费心解释了这一通印香原料。” 宋圣哲道,“无妨,周大人不解,我既知道,自然要细细告知,应当的事。”他顿了顿,又道,“往后,周大人若有何不解,直言便是,我当知无不言,否则,周大人惴惴不安,就不免多心了。” 周胤绪看了看宋圣哲,道,“我多心倒不要紧,让宋大人费心,才是我的不是。” 宋圣哲也看了看周胤绪,道,“欧阳文忠尝有诗云:‘焚香礼进士,彻幕待经生’,周大人是同进士出身,礼数轻重如此,其实自有谓也,我以礼待之,算不上多费心。” 周胤绪笑道,“这回我可听出来了,宋大人是觉得我效仿不了‘梅香’,只能作‘窦臭’呢。” 宋圣哲哈哈一笑,“周大人本就是名家子,即使果真‘不喜修饰’,也难掩风度啊。” 周胤绪道,“名家子虽有风度,却多不通庶务,宋大人可别往心里去。”他笑了笑,“昨日之前,我从未去过乡间,未曾亲眼见过田地,农务杂事,更是一无所知,《论语》所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让两位大人见笑了。” 宋圣哲微微一笑,“周大人肯亲自与我和范大人下乡,已是‘入俗从令’,我与范大人,才要同周大人道一声‘委屈’才是。”他意有所指道,“周大人本不该随我们奔波呢。” 周胤绪会意道,“是啊,《周易》有云:‘君子以思不出其位’,我昨日行事,岂非应了《孟子》中所谓‘位卑而言高’?两位大人可别怪罪我才好。” 宋圣哲连忙道,“周大人为瑁梁少尹,非‘委吏’c‘乘田’一般的小吏,关心民生,也是情理之中,何来‘怪罪’一说呢?我与范大人,只是觉得周大人初赴瑁梁,就如此劳碌,未免太过辛苦了。”他想了想,又微笑道,“再者,《孟子》亦有云:‘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耻也’,周大人方才既引‘位卑而言高’一句,可见心中自有一番沟壑罢?” 周胤绪笑道,“《孟子》为‘四书’之一,我不敢不深研。”他看向宋圣哲,“宋大人是第一甲的进士出身,想来,宋大人读‘四书’,定另有一番见解罢?” 宋圣哲抿了抿唇,看向周胤绪的目光带了一分深意,“若论‘四书’,首先便该论《中庸》,《中庸》有云:‘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又云:‘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此为‘中庸’之‘道不远人’。所谓,‘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我为官至今,时时谨记秉持《中庸》之道而不能‘远人’,”他说到一半,便止住了话头,朝周胤绪笑了一笑,“这便是我的一点浅见了,周大人听了,可别笑话我庸常。” 周胤绪道,“《中庸》之道,为孔圣人修身养性之慧言,如何能说庸常?”他朝宋圣哲点了点头,“宋大人果真好学问。” 宋圣哲道,“不过引用‘四书’而已,不能算作学问。”他又扬了扬手上的公文,“这页公文,还须得范大人盖印,周大人且忙,我就不能陪了。” 周胤绪道,“宋大人去送公文时,记得替我请个假,”他淡淡笑着,“文氏递了帖子,摆了家宴请我叙话,这应酬我不得不去,我去了就必得吃酒,但我酒量不佳,喝多了酒就必得头痛几天,想来往后几天,无法再同两位大人一起下乡了。” 宋圣哲也回笑道,“周大人安心,此话我必会带到。”说着,他转身将离去时,脚步又顿了顿,似不经意地补充了一句,“文氏自家酿的酒比外头的都烈一些,周大人若酒量不佳,还是不要贪杯才好。” 周胤绪点头道,“多谢宋大人提醒,我记下了。” ———————— ———————— 1 《陈氏香谱》卷二《定州公库印香》: “笺香一两c檀香一两c零陵香一两c藿香一两c甘松一两c茅香半两c大黄半两c右杵罗为末,用如常法。凡作印篆,须以杏仁末少许拌香,则不起尘,及易出脱,后皆仿此。” 宋朝的时候,焚香是蔚然成风,从皇宫到民间都焚香,文人士大夫尤其爱焚香,所以唐宋的时候,上层阶级来说,男人身上应该是比女人还要香的,王安石这样不爱修饰的男人,还被苏洵写《辨奸论》吐槽:“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 2 《庄子·山木》:“入其俗,从其令。” 3 “梅香窦臭”的典故 欧阳修《归田录》卷二: “盛文肃丰肌大腹,居马上,前如俯,后如仰,而眉目清秀。东都事略:度肌体丰大,艰起拜。有拜之者,俯伏不能兴,或至诟骂。丁晋公谓疎瘦,面如刻削,二公皆浙人也。梅学士询,好洁衣服,裛以龙麝。其在官舍,每晨起,将视事,必焚香两罏,以公服罩之,撮其袖以出。坐定徐展,浓香郁然满室。有窦元宾者名家子,为馆职,而不事修洁,衣服垢汗,经时未尝沐浴,时人为之语曰:‘盛肥,丁瘦,梅香,窦臭。’” 4 “澡豆为饭”出处: 《世说新语·纰漏第三十四》:王敦初尚主,如厕,见漆箱盛乾枣,本以塞鼻,王谓厕上亦下果,食遂至尽。既还,婢擎金澡盘盛水,琉璃碗盛澡豆,因倒箸水中而饮之,谓是乾饭。群婢莫不掩口而笑之。 王敦与公主成亲不久,在公主府中如厕,看到漆箱里盛着很多干枣。他以为是厕所里摆设的果品,便顺手拿起来吃,竟将干枣全部吃光。其实这些干枣是用来塞鼻孔,防臭味的。王敦出来后,又有婢女端来金澡盘c琉璃碗,里面分别盛着水与澡豆,让他净手。他却以为是干粮,便将澡豆倒进水里喝掉。婢女全都掩口而笑。 5 “自有公论”典故: 《世说新语·品藻第九》:王大将军下,庾公问:“卿有四友,何者是?”答曰:“君家中郎,我家太尉c阿平c胡毋彦国。阿平故当最劣。”庾曰:“似未肯劣。”庾又问:“何者居其右?”王曰:“自有人。”又问:“何者是?”王曰:“噫!其自有公论。”左右蹑公,公乃止。 庾亮曾问王敦道:“听说您有四位好友,都是哪几位啊?”王敦答道:“您家的中郎(指庾敳),我家的太尉(指王衍)c阿平(王澄)以及胡毋彦国(胡毋辅之)。其中阿平最差。”庾亮问他谁最优秀。王敦道:“自有人。”庾亮追问到底是谁。王敦道:“自有公论。”他言下之意,最优秀的就是自己。 6 “琳琅珠玉”典故: 《世说新语·容止第十四》:有人诣王太尉,遇安丰c大将军c丞相在坐;往别屋,见季胤c平子。还,语人曰:“今日之行,触目见琳琅珠玉。 有人去拜访太尉王衍,遇到其族兄弟王戎c王敦c王导在座,在另一间屋子又见到王敦的弟弟王诩c王澄。他回家后,对人道:“今日太尉府一行,触目所见,无不是琳琅珠玉。” 7 “蜂目已露”c“豹声振耳”和“食人之相”: 《世说新语·识鉴第七》:潘阳仲见王敦小时,谓曰:“君蜂目已露,但豺声未振耳。必能食人,亦当为人所食。” 王敦年轻时,潘滔曾对他说:“你蜂目已露,但豺声未发。今后一定会吃人,也一定会被别人吃掉。” “蜂目豺声”指眼睛像胡蜂c声音像豺狼,在相法上被认为是凶残之相。 “神气雄爽”: 《世说新语·豪爽第十三》:帝令取鼓与之,于坐振袖而起,扬槌奋击,音节谐捷,神气豪上,傍若无人。举坐叹其雄爽。 王敦曾当众表演击鼓,音节谐韵,神情自得,旁若无人,在坐观看的人都称他雄爽。 8 西晋石崇的别墅也叫金谷园,“金谷春晴”被誉为洛阳八大景之一。 9 “劝酒斩美人”: 《世说新语·汰侈第三十》: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饮酒不尽者,使黄门交斩美人。王丞相与大将军尝共诣崇。丞相素不能饮,辄自勉彊,至於沉醉。每至大将军,固不饮,以观其变。已斩三人,颜色如故,尚不肯饮。丞相让之,大将军曰:“自杀伊家人,何预卿事!” 石崇每次请客饮酒,常让美人斟酒劝客。如果客人不喝酒,他就让侍卫把美人杀掉。一次丞相王导与大将军王敦一道去石崇家赴宴。王导向来不能喝酒,但怕石崇杀人,当美女行酒时只好勉强饮下。王敦却不买账,他原本倒是能喝酒,却硬拗着偏不喝。结果石崇斩了三个美人,他仍是不喝。王导责备王敦,王敦说:“他自己杀他家里的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10 “焚香礼进士,彻幕待经生”: 礼部贡院试进士日,设香案于阶前,主司与举人对拜,此唐故事也。所坐设位供张甚盛,有司具茶汤饮浆。至试学究,则悉彻帐幕毡席之类,亦无茶汤,渴则饮砚水,人人皆黔其吻。 非故欲困之,乃防毡幕及供应人私传所试经义。盖尝有败者,故事为之防。欧文忠有诗:“焚香礼进士,彻幕待经生。”以为礼数重轻如此,其实自有谓也。——《梦溪笔谈》 礼部贡院考试进士之日,在阶前设置香案,主持贡举的官员与参加考试的举人对拜,这也是唐朝旧制。举人所坐的考位,一应物品的供给陈设甚为排场,有关部门还给准备茶水和饮料。至于学究科的考试,则帐幕毡席之类的用品全都撤去,也没有茶水,考生渴了就喝研墨用的水,以致人人都染黑了嘴巴。 这并不是要故意与考生为难,而是为了防止有人利用毡幕和送水的人私下传递所考的经义。因为以往曾有这样做而败露的,所以现在要事事为之防备。欧阳文忠曾有诗说:“焚香礼进士,彻幕待经生。”以为对待二者礼数上的轻重如此悬殊,其实这中间自有原因。 11 《周易·艮》:“《象》曰:兼山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 考虑事情不超过自己的职责能力,不把精力浪费在自己其实并不了解c也无法施加影响的事情上。 12 “位卑而言高”c“委吏”c“乘田”c“立乎人之本朝”的句子都出自于《孟子·万章章句下》: 孟子曰:“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娶妻非为养也,而有时乎为养。为贫者,辞尊居卑,辞富居贫。辞尊居卑,辞富居贫,恶乎宜乎?抱关击柝’。 孔子尝为委吏矣,曰:‘会计当而已矣’尝为乘田矣,曰:‘牛羊茁壮长而已矣。’位卑而言高,罪也;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耻也。” 孟子说:“做官不是因为贫穷,但有时也是因为贫穷;娶妻不是为了孝养父母,但有时也是为了孝养父母。因为贫穷而做官的,便应该拒绝高官而居于低位;拒绝厚禄而只受薄禄。拒绝高官而居于低位;拒绝厚禄而只受薄禄,做什么合适呢?比如说做守门打更一类的小吏。 孔子曾经做过管理仓库的小吏,只说:‘出入的帐目清楚了。’又曾经做过管理牲畜的小吏,只说:‘牛羊都长得很壮实。’地位低下却议论朝廷大事,这是罪过;身在朝廷做官而不能实现自己的抱负,这是耻辱。” 13 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中庸》 孔子说:“中庸之道不远离人。人去实行中庸之遭却远离了人,他就不是在实行中庸之道。君子安于目前的地位做他所应该做的事,不羡慕自己地位以外的东西。居上位,不欺凌下级。在下位,不攀附上级。端正自己不苛求他人,这样就没有怨恨,对上不怨恨天命,对下不归咎别人。所以,君子安于自己的地位等候天命的到来,小人则冒险求得本不应该获取的东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二章 交友不慎 彭平康按着太阳穴,对桌前的司兵参军问道,“又什么事儿啊?” 司兵参军小心翼翼道,“彭大人,昨晚他们出城用的马匹和钱,要不要归账?” 彭平康的手停了一下,“归。”他皱了皱眉,继续揉着太阳穴道,“这笔钱我会填,他们不走驿站,账上就归到‘训军损耗’一栏里头。” 司兵参军应了是,他看了看彭平康,小声建议道,“彭大人,小的下午去给您买些麝香罢,放在枕头里,能安神呢。” 彭平康摆摆手,“不必。”他又按了按太阳穴,“今晚我要去赴文一适的家宴,我记得他那儿有上佳的苏合香酒,我去问他讨一杯来喝就是。” 司兵参军道,“彭大人,您辛苦了。” 彭平康道,“没法子,‘交友不慎’啊。”他一边揉,一边叹气,“下次回定襄,我可要躲着徐和厚走,省得他跟我置气。” 司兵参军道,“彭大人,您这话说的,这徐大公子求您帮忙还来不及呢,怎么能同您置气呢?” 彭平康笑了一下,停下揉太阳穴的手,“你不知道徐和厚,他是最尊孔孟的‘卫之君子’,一旦他不同人讲‘礼’,开始同你论交情了,那就必是桩棘手的事情。”他说着,又开始揉了起来,“这时候你要不想与他论交情,那往后,他就连‘礼’也不同你讲了。” 司兵参军听得半懂不懂,“既如此,彭大人为何还要派人去定襄告知” 彭平康打断道,“这道理还不简单,徐和厚再能耐,他毕竟还不是‘徐国公’。”他一边按,一边皱眉头,“再者,徐和厚表面上擅作主张,实际也是揣摩徐国公的心思行事。他揣摩徐国公的心思,徐国公当然不会生气;可我要是听了徐和厚的揣测,就按徐国公的心思行事,也是我擅作主张。” 司兵参军跟着叹气,“彭大人也是左右为难。” 彭平康道,“为难倒不为难,其实啊,我也是怕被罚抄《孝经》。”他放下揉太阳穴的手,低头笑道,“我将此事告知徐国公,父亲自然就会知道了。否则,我下次回家,定又要被父亲责罚了。” 司兵参军觉得彭平康此刻的笑容看起来有些莫名的温暖,“彭大人做得对,若不这么做,想来那徐大公子,也会被徐国公责罚罢?” 彭平康闻言,眯了眯眼,“是啊,所以,我必得告知一声,免得此事过后,徐和厚受了责罚,以为是我挑拨他们父子关系,交情没论上不说,到头来成了我的不是,岂不是得不偿失?” “倒不如事先把话敞开了说,亮亮堂堂的,好话歹话都说了个清楚明白,无论此事成与不成,徐和厚于情于理,都不能指摘我一句。” 司兵参军道,“彭大人,您真不容易,色色样样都要周全,我瞧着,都觉得您太劳累了。” 彭平康道,“周全容易,做事难。”他叹气道,“尤其要通过文一适做事,是难上加难。” 司兵参军了然,“是啊,这里头的忌讳可多着呢。”他想了想,又笑道,“不过彭大人您忌讳的,那周大人也会忌讳,他只会比您忌讳得更多,您不必太担忧。” 彭平康道,“正因他忌讳的比我多得多,这办起事来,他也会比我谨慎得多得多。” 司兵参军想了想,道,“那可不一定呢。” 彭平康问道,“为何?” 司兵参军道,“这周大人谨慎,是对咱们琅州谨慎,他必须谨慎,因为他得待上好一阵子呢。至于旁的州,他才不用管死活,有了纰漏参一本上去,就是参得不对,周太师也会伸手拦下来,他什么都不用担心,他的手脚自然就放开了。”说着,司兵参军隐秘一笑,“这一放开,就是有些许忌讳,他八成也不顾了。” 彭平康道,“八成不顾可不行,他得十成十地不顾,这事儿才办得成。” 司兵参军想了想,道,“那也简单,彭大人您只要让周大人以为,他是按着周太师的心思行事的,不就十成十了么?” 彭平康一怔,尔后立即道,“对。”他想了想,复道,“对,你说得对。” 司兵参军道,“而且这周大人于情于理,也不能指摘您一句不是,毕竟您是想帮他,又不是图自己得利。” 彭平康垂下眼帘思考了片刻,忽又抬起头,“准备轿马。” 司兵参军一怔,“您现在就走?” 彭平康站起身道,“上回我没上文一适的‘任意车’,这次他再请我赴家宴,我自然应当早到一步,道个失礼才对。” 司兵参军点点头,正要出去吩咐准备轿马时,就听彭平康问道,“对了,猪圈可铲平了吗?” 司兵参军回转身,“唉,还没呢。” 彭平康道,“就这么一点活儿,怎么做得这么费劲呢?”彭平康一边整了整衣服,一边漫不经心道,“我还想让他们留在军里养鸡呢,连个猪圈都铲不平,估计垒个鸡窝就更觉得难了罢。” 司兵参军一听,知道彭平康是早想好了的,劝也劝不过来,于是便应和道,“他们人都还没锄头高呢,拿不动铲子,干活就慢,我一会儿就去催催他们。” 彭平康悠悠道,“你催他们的时候就说,要是干不好,或者不想干的,尽管说,我就让他们入了营伎的籍,以后天天学诗词歌赋c吹拉弹唱,就再也不用干活了。” 司兵参军应道,“是,是。”他看着彭平康整完衣服慢慢往外走,忙跟在后面,小声道,“彭大人,您真是难得的良善人。” 彭平康道,“我可不是什么良善人,你没听我说,我要他们入营伎籍吗?”他转过头看了司兵参军一眼,又抿嘴笑道,“我要是良善人,那‘文大善人’又算什么人呢?” 司兵参军会意一笑,“这还用您说?咱们全琅州都知道,这‘文大善人’可是少有的‘仁善’人呢!” 彭平康哈哈笑道,“对,所以,往后这话,你再也别提了罢。这文氏,可比我‘仁’呢,你这话要落在别人耳朵里,旁人还以为我是‘假善’呢。” 司兵参军一怔,忙应道,“是。” 彭平康道,“好了,去给我准备轿马罢。” —————— —————— 1 《陈氏香谱》卷四: “麝枕,置真麝香于枕中,可绝噩梦。” 2 苏合香酒在宋代是贵族用的保健药酒。 《梦溪笔谈》卷九: 太尉王文正气羸多病,真宗面赐药酒一注瓶,令空腹饮之,可以和气血c辟外邪。 文正饮之,大觉安健,因对称谢,上曰:“此苏合香酒也。每一斗酒以苏合香丸一两同煮,极能调五脏,却腹中诸疾,每冒寒夙兴,则饮一杯。” 因出数杯赐近臣,自此臣庶之家皆仿为之。 陈直《寿亲养老新书》卷四:“苏合香丸,右用十分好醇酒,每夜将五丸浸一宿,次早服一杯,除百病,辟四时寒邪不正之气,旧酒尤佳。” 苏合香是舶来品,产于非洲c阿拉伯c土耳其及印度等地。《梁书》记载中天竺国:“又云大秦人采苏合,先窄其汁以为香膏,乃卖其淳与诸国贾人,是以展转来达中国,不大香也。” 宋代人们使用的苏合香大多为苏合香油,一般作药用。 沈括《梦溪笔谈》卷二十六:“今之苏合香如坚木,赤色。又有苏合油如黐胶,今多用此为苏合香。” 赵汝适《诸蕃志》卷下:“苏合香油出大食国,气味大抵类笃耨,以浓而无淳者为上,蕃人多用以涂身,闽人患大风者亦仿之,可合软香及入医用。” 唐慎微《证类本草》:“苏合香,味甘温无毒,主辟恶,杀鬼精物c温盖毒癎痙,去三虫除邪令人无梦魇,久服通神明轻身。” 3 《列子·杨朱》:“卫之君子多以礼教自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不守妇道 文一适拿起面前的香囊轻轻闻了一下,随即对坐在一旁的文一夔笑道,“七弟妹好心思。” 文一夔看了一眼文一适,道,“这香囊虽精致,却并非七弟妹亲手绣制,不过是绣娘的手艺,大哥如何能瞧出其中的‘心思’来?” 文一适又闻了一下,“七弟妹托四弟将这香囊转交于我,四弟受托时,竟没探明白其中的‘心思’么?” 文一夔道,“我还真不明白,”他垂下眼帘,“但七夕近在眼前,我得劝大哥一句‘避嫌’。” 文一适漾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这话,四弟该对七弟妹说才对,再者,”他放下手,“我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七弟妹许是不清楚,四弟你可是知道的。” 文一夔道,“我当然知道。”他又看了一眼文一适,“但七弟妹确实美,这点,大哥必得承认罢?” 文一适道,“我承认,七弟妹长得美,行了罢?”他捏了捏手中的香囊,“她既美貌,又聪慧,昔年七弟成婚时一见倾心,你我都看在眼里。” 文一夔道,“七弟妹毕竟是年轻媳妇子,七弟又不在家,大哥须得回避才好。” 文一适朝文一夔晃了晃手中的香囊,“四弟可得为我作证,是七弟妹来寻的我。”他把香囊拿到鼻前,又闻了一下,“七弟觉得她‘年轻’,我却觉得她年长。” 文一夔悠悠道,“可旁人议论起来,不会说七弟妹不守妇道,只会说大哥欺辱七弟呢。” 文一适闭着眼,深深地嗅着香囊,“若有人议论,便让他们也闻一闻这‘玉华醒醉香’,他们若闻了,也会不禁将这香囊置入枕间罢?”他睁开眼,“说罢,七弟妹特意制了这‘玉华醒醉香’,又托四弟转交,究竟所为何事?” 文一夔道,“还能为什么?”他伸手拿过手边的茶碗,掀开,“不过是为了七弟名下的那些产业罢了。”文一夔呷了一口茶,“七弟妹觉得,七弟名下的文氏产业,未免有些太多了。” 文一适笑了,“难怪四弟方才劝我‘避嫌’,本以为是为了我的名声,没想到私心里念的是七弟啊。” 文一夔道,“我念七弟,也念大哥。” 文一适叹了口气,“我知道,都是一家人,哪有不念的呢?” 文一夔道,“七弟妹也这么说呢。” 文一适道,“她还说什么了?” 文一夔道,“她说,七弟虽是文状元,但尚无品秩,她一个妇道人家,娘家人丁单薄,并不显赫,管了这两年账,已经是僭越了。她要再管下去,旁人难免会议论她不守妇道。”文一夔说着,放下手中的茶盏,“七弟妹希望,能把她手中的账目,还给大哥来管。” 文一适听了,沉默半响,身体往后微微一靠,把手中的香囊往桌上轻轻一掷,道,“如此美貌,聪慧,又守妇道的女子,七弟能娶到,是七弟的福气。”他抬眼看向文一夔,“你我真是连羡慕都羡慕不来啊。” 文一夔道,“大哥,七弟妹说的也有道理。” 文一适道,“有道理的话,人人会说。比如,我现下就可以说,七弟妹一向聪明能干,是七弟的嫡妻,七弟有了功名官身,我再不应该伸手去管七弟名下的产业,否则,旁人难免会议论我欺占弟产,全无长兄风度。”文一适又叹了口气,“四弟觉得,我和七弟妹的话,谁的更有道理?” 文一夔道,“大哥,‘不守妇道’对一个女子来说,可是顶严重的话。” 文一适道,“所以我一直赞成让女子读书理账,别管什么女诫妇德。”他笑了一声,“否则真遇到了事儿,她们尽可以用妇德来推脱,到头来,还成了我们男人的不是。” 文一夔玩味道,“大哥喜欢的女子,和七弟喜欢的女子,果真全然不同。” 文一适道,“当然不同,就是我与七弟喜欢的一样,我也绝不会和自己的弟弟抢女人,更何况,”他又拿起香囊,“七弟妹可是七弟的元配嫡妻啊。” 文一夔道,“大哥的意思,是不想接管七弟妹手中的账目了?” 文一适把香囊贴到了鼻子上,“欺辱弟妹的事情,我如何会做?”他闭上了眼,“四弟啊,七弟回来若问起此事,你可要为我作证,是七弟妹‘不守妇道’,我可是一件冒犯的事儿都不敢做呢。” 文一夔叹气道,“大哥放心,这香囊原就非七弟妹的手艺,连我一时都没瞧明白其中的‘心思’,七弟就是知道,也定不会介意的。” 文一适道,“那可不一定。”他说着,睁开了眼,“我是能‘避嫌’,可七弟妹若是一心‘不守妇道’,我也拿她没法子。”他看向文一夔,“对女子来说,这本是顶严重的,可七弟妹偏偏不拿‘妇道’当回事儿,我又能怎么办呢?” 文一夔道,“七弟妹也是,”他顿了一顿,“被吓着了。” 文一适放下手,“七弟妹这么聪明的女子,竟有事儿能吓着她?” 文一夔道,“是啊,七弟妹今早收到了从上邶州铺子里传来的一个消息,说是狮城传言,那上邶州经略使通敌卖国,借卖地收受木速蛮的贿赂呢。” 文一适一怔,随即道,“难怪。”他低头看了看手心里的香囊,“今早收到的消息,下午就送了香囊来,七弟妹做事,还真是雷厉风行。” 文一夔道,“大哥,七弟妹有心先问一问你我的意思,就绝不能算‘不守妇道’。” 文一适道,“是啊,她是太‘守妇道’了,自己一言不发,躲在垂花门后面,就看我们会不会接手账目,就看我们会不会写信告诉七弟此事。”他攥着香囊,“她这样的女子,能进皇宫伺候圣上,嫁给七弟,是可惜了。昔年是我看走了眼,误了她的终身,如今是一报还一报啊。” 文一夔道,“大哥,七弟妹并非成心为难你我,她也只是为了护着七弟罢了。” 文一适道,“我懂,咱们家里,最该护着的,就是七弟。她这么做,也是为了我们文家着想。”他深深吸了口气,“好,等过了今晚这场宴,明儿,我就把她手中的账接过来。” 文一夔道,“那” 文一适打断道,“要不要告诉七弟,还是等先见过周见存后,再做决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四章 诛心之论 上邶州,州府衙。 罗蒙正看着司户参军报告完工作进展后匆忙离去的身影,转头对坐在一旁的傅楚道,“傅大人对他方才说的话怎么看?” 傅楚淡淡道,“传言不足信,纪万里的为人有目共睹,想来不过是乡间胥吏的诬毁之言罢了。” 罗蒙正道,“是啊。”他转回头,“当真是有目共睹。”他拿起手边的茶碗,“我也是白问一句,傅大人别往心里去。” 傅楚道,“无妨,罗大人与我共事已久,我的为人,罗大人还不清楚吗?” 罗蒙正掀开盖碗,“自然清楚,因此我才说是白问一句。”他呷了一口茶,“近来我专注于征役之事,连修整礼拜寺一事都无暇顾及,幸亏有傅大人帮忙周全。傅大人勤于理政,我道一声感谢都来不及,如何会疑心傅大人的为人呢?” 傅楚道,“分内之事罢了,如何能当罗大人的这声‘谢’?” 罗蒙正道,“如何不能?”他把茶碗轻轻搁在桌上,“木速蛮不比寻常百姓,傅大人能周全妥贴,是为我了却了一桩心头大事。” 傅楚道,“罗大人客气。”他微笑道,“罗大人的心头事有许多,木速蛮这一桩,决不能算是什么大事。” 罗蒙正道,“若按傅大人这样的说法,我的心头事,就没有能称得上算‘大事’的了。” 傅楚道,“罗大人一心为民,若说有什么‘大事’,也是百姓之事罢。”他说着,笑了起来,“上回请纪万里赴宴时,谈及‘驭民五术’,罗大人所言,确是一番高论。” 罗蒙正道,“我当然记得,那时纪万里还说,你我是‘把百姓看得太低了’呢。”他叹了口气,“现在想来,纪万里所说,并非全无道理。” 傅楚微笑道,“我却觉得,是纪万里把自己看得太低了,才高看了百姓呢。” 罗蒙正转头看着傅楚,“傅大人既这么觉得,当时就该拿这话驳回去,纪万里出身微寒,听见傅大人说高看他一眼,必定高兴。” 傅楚道,“罗大人以为,我没同纪万里说过这样的话吗?”傅楚也看向罗蒙正,“此一类的话,我早同他说过,纪万里却说‘运比命强’。罗大人,是纪万里自己看低了自己,一个人一旦看低了自己,旁人再怎么高看他,也是无济于事。” 罗蒙正转开视线,“傅大人该把话说得更明白些才对,纪万里上回来赴宴时,让傅大人再别拿王侯来比他,可见是傅大人的话说得还不够明白。” 傅楚道,“罗大人怎知是我话说得不够明白,而不是纪万里没听懂呢?” 罗蒙正道,“纪万里要是没听懂,上回如何会来赴宴?又如何会同我们一起卖地?”他吸了口气,“傅大人,此等诛心之论,万万不可随意宣之于口。” 傅楚道,“但纪万里要是真听懂了,他修整军仓时遇了难题,见礼拜寺修缮顺利,就该来讨主意才是,为何至今一言不发?”傅楚说着,不自觉地沉下了脸,“从官阶上论,纪万里可比我高,他要来寻我,我自然也会替他周全,这是我的分内之事。可他偏偏就是不来寻,罗大人以为,究竟是我的话说得还不够明白,还是纪万里看低了自己?” 罗蒙正沉默了片刻,吁出一口气,道,“或许,纪万里只是不想亏欠人情,毕竟,他托傅大人传一篇话,都要拿卖地的钱来酬谢呢。” 傅楚扯了下嘴角,“确实,”他又沉下了脸,“纪万里是知道自己是如何‘不识抬举’的,罗大人当时也在一旁,应该也看得出,纪万里分明是能够听得懂话的。”傅楚垂下眼帘,“他上回听得懂,这回,也该听得懂。” 罗蒙正道,“纪万里上回‘不识抬举’,这回,也能算‘不识抬举’。你我都知道纪万里的性子,他向来就是这么‘不识抬举’的,又何必,”罗蒙正又叹了口气,“为了‘不识抬举’,同他计较呢?” 傅楚道,“纪万里上回是确实‘不识’抬举,这回,他分明是‘识得’抬举的,是偏偏装作‘不识抬举’。罗大人如此为他开脱,心里也是清楚,这回,纪万里是假装‘不识抬举’罢?” 罗蒙正道,“我倒不是为他开脱,只是为纪万里不值罢了。” 傅楚道,“罗大人何出此言?” 罗蒙正道,“因为我以为,纪万里并未看低自己,只是把百姓看得太高了。纪万里实在不该为了高看百姓,而受傅大人这番议论。” 傅楚微笑道,“罗大人方才便说,我此番议论,是诛心之论。既是诛心之论,我如此议论,也是情理之中。” 罗蒙正淡淡道,“杀人诛心,傅大人议论无妨,可要小心别伤着了人。” 傅楚道,“罗大人与我共事至今,可曾见着我蓄意伤人吗?” 罗蒙正道,“不曾。”他顿了顿,道,“蓄意的,不曾。” 傅楚道,“罗大人既知道我不曾蓄意伤人,就不该对我说这些话。”他抿了抿唇,“罗大人的这些话,该直接对纪万里去说才是。” 罗蒙正道,“我方才便说我是白问一句,同傅大人说了这些话,也是知道傅大人断不会往心里去。” 傅楚道,“是啊,罗大人的话,我听得明白,断不会往心里去的。” 罗蒙正道,“既然你我都不会把今天的这番议论听进心里去,我便要请教傅大人一个问题。” 傅楚道,“请教不敢当,罗大人但问无妨。” 罗蒙正淡淡道,“傅大人,即使纪万里真看低了自己,但他毕竟手掌‘威边军’,万一他是当真‘不识抬举’,应了‘杀人诛心’之言,你我该如何自处?” 傅楚闻言,粲然一笑,“罗大人且安心罢,纪万里的为人,上邶州有目共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五章 服膺简策 邰通拿着一幅字走进安景书房的时候,安景正和常川商议七夕的时候要不要出门去看女相扑,常川小心翼翼地建议道,“主子,过年的时候,也有女相扑可以看呢。现在周庶妃刚进门没多久,您就是不进她的屋,也不好在七夕的时候一个人出门去看女相扑,这不是明摆着打周府的脸吗?” 安景撑着腮,懒洋洋道,“那我就效仿宋仁宗,带着她一起出门去看女相扑。” 常川惊道,“主子!您” 安景挥挥手,“唉呀,我随便说说嘛,她是大家闺秀二门不迈,我喜欢的东西,她都不喜欢,我才不会带她出门,去给自己找不自在呢。” 常川吁了口气,又道,“主子,这效仿宋仁宗的话,您以后最好也不要说了。” 安景“嗯”了两声,“我懂,宋仁宗废了章献太后给他立的郭皇后嘛,我绝不能学他。” 常川附和道,“是啊,是啊。” 安景想了想,苦着脸道,“可是过年的时候,我得进宫领宴,还得去周府拜访,更没功夫去看女相扑了。” 就在这时,邰通进来了,听到安景的话,笑着接口道,“嗣王爷若想看女相扑,不如就让后院的蕃奴” 话没说完,安景就立刻挥手打断道,“我就喜欢看汉女表演,蕃奴嘛,就是脱了衣服,也是那二两肉,无论是白是黑,都跟案板上待宰的猪似的,看了就倒胃口。” 常川听了安景的描述,嗤嗤地笑了起来。 邰通没笑,“嗣王爷,您就是不想看府里的蕃奴表演相扑,七夕的时候,还是待在府里比较好。” 常川闻言,立即止住了笑,安景翻了个白眼,“知道了,我七夕的时候,就待在府里给自己找不自在,这总行了罢?”他瞥了一眼邰通,问道,“手里拿着什么?” 邰通道,“是周庶妃写还给您的字帖。” 安景托着腮,“她写的是什么?” 邰通道,“是晋简文帝的《庆赐帖》。” 安景又翻了个白眼,稍稍抬了抬下巴,“打开我瞧瞧罢。” 邰通便把手里的字展了开来,“嗣王爷,请瞧。” 安景瞄了两眼,道,“她临帖临得比我好多了嘛。” 常川眼观鼻鼻观心,立在一旁不敢说话。 少顷,安景又道,“她还说什么了?” 邰通低头道,“周庶妃接了您赐给她的字,便笑道,‘会心处不必在远’。” 安景斜着眼,“还有呢?” 邰通道,“没了。”他一顿,赔笑道,“嗣王爷,临近七夕,周庶妃在后院忙着晒书呢。” 安景“哼”了一声,“我还以为,她会效仿昔年郝隆仰卧晒书呢。” 邰通道,“嗣王爷赐《远近帖》,周庶妃如此说,也算应答得当。” 安景翻了第三个白眼,“她是在嘲讽我,拿我比鸟兽禽鱼呢,你难道没听出来?” 邰通意味深长道,“奴才倒以为,周庶妃是在夸嗣王爷‘湛若神君’,‘轩如朝霞’呢。” 安景道,“我还用得着她来夸?”他转头看向一边的常川,“你看见了罢?她是从心底里瞧不上我,我才不会带她出门呢。” 安景这么说没问题,但常川不敢顺着附和,“主子,周庶妃许是在暗喻‘伯也执殳,为王前驱’呢。” 安景道,“是么?怎么偏我就没看懂呢?”他又转向面前的邰通,“你说说,我要不要回她一句,‘无小无大,从公于迈’?” 邰通举着那幅字,看了安景半响,才道,“嗣王爷既不喜欢她,不如回一句‘志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 安景嘟起嘴,“这句诗不好。” 邰通微笑道,“那便回‘宁有赖其末,而不识其本’,如何?” 安景鼓着腮帮子轻轻地吹了一下桌上的宣纸,“不好。”他直起身,认真道,“我可以不喜欢她,可她作了我的庶妃,就不许不喜欢我,我这么回,她就更不会喜欢我了。” 邰通道,“嗣王爷不进她的屋,不同她讲话,也不幸她,就靠这么传字帖,她怎么会喜欢上嗣王爷呢?” 安景道,“但我不喜欢同她讲话,也不喜欢同她一块玩儿。”他又嘟起嘴,“反正,她这样的汉女,我不喜欢。” 常川笑道,“主子,周庶妃可带了陪嫁进府呢,周庶妃的陪嫁,也都是汉女。” 安景道,“周府给自家女儿挑的陪嫁,必定都不如她,就算她的陪嫁都喜欢我,她也还是不喜欢我,有什么意思?” 邰通道,“嗣王爷,您是不是不喜欢周庶妃回您的这幅字?” 安景翻了第四个白眼,“你说呢?” 邰通道,“依奴才说,周庶妃的这幅字临得极好。” 安景“哼”了一声,“‘庆’赐帖,她临得当然好了。” 邰通一怔,就听安景道,“三皇子的名讳就是‘庆’字,她别的帖都不临,偏偏临‘庆’赐帖,这是什么意思?” 常川在一旁都听愣了,邰通也没想到安景会在意这个,甚至他都没料到平日里大咧咧的安景会想到这一层。 安景道,“说不出来了罢?”他嘟起嘴,“她就是觉得嫁给我委屈了。” 常川这时反应过来了,立刻安抚安景道,“主子别多心,周庶妃并没这个意思呢。” 安景道,“你又不是她,你怎么知道她不是这样想的?”他瞥了常川一眼,“还让我别多心,是不是也觉得我比她好欺负啊?” 常川立刻噤了口,低下头去。 邰通开口道,“嗣王爷,您不如回周庶妃一个‘跡’字。” 安景问道,“哪个‘跡’?” 邰通微笑道,“痕迹的迹。” 安景想了想,抚桌笑道,“我懂了,这是‘自反’!” 邰通笑道,“嗣王爷真是通今博古。” 安景立刻站起身,铺开纸,刷刷地写完了字,拿着笔笑道,“这叫‘服膺简策’。”说着,他抬头对邰通道,“我便要看看,她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 —————— 1 女相扑是宋代节日时,民间特有的一种表演节目,据说表演女相扑的女艺人都穿得很“清凉”。 宋仁宗还亲自带着后妃去宣德门看了这个节目,还赏了东西给表演的女艺人,司马光知道这事儿后,觉得宋仁宗这么做实在是有失体统,还特意写了《论上元令妇人相扑状》劝谏皇帝,他不能直接说皇帝不像话,只能委婉地说是有某些“巧佞”引诱皇帝。 嘉佑七年正月二十八日上 臣窃闻今月十八日,圣驾御宣德门,召诸色艺人,各进技艺,赐与银绢,内有妇人相扑者,亦被赏賚。 臣愚,窃以宣德门者,国家之象魏,所以垂宪度,布号令也。今上有天子之尊,下有万民之众,后妃侍旁,命妇纵观,而使妇人臝戏于前,殆非所以隆礼法,示四方也。 陛下圣德温恭,动遵仪典,而所司巧佞,妄献奇技,以污渎聪明。窃恐取讥四远。愚臣区区,实所重惜,若旧例所有,伏望陛下因此斥去,仍诏有司,严加禁约,令妇人不得于街市以此聚众为戏。 若今次上元,始预百戏之列,即乞取勘管勾臣僚,因何致在籍中,或有臣僚援引奏闻,因此宣召者,并重行谴责,庶使巧佞之臣,有所戒惧,不为导上为非礼也。 2 宋仁宗的郭皇后是宋朝第一位被废的皇后,废后案是庆历党争中很重要的一个案子,很多大臣受牵连。 宋仁宗不喜欢郭皇后的主要原因是因为郭皇后是刘太后给他定的,刘太后掌权了很长时间,宋仁宗为了“去太后化”,所以执意废后,甚至为了废后,下令让台谏部门不接受谏官的奏折。 废后的直接原因是郭皇后误扇了宋仁宗一巴掌。 《宋史·列传第一》:其后尚美人c杨美人俱幸,数与后忿争。 一日,尚氏于上前有侵后语,后不胜忿,批其颊,上自起救之,误批上颈,上大怒。入内都知阎文应因与上谋废后,且劝帝以爪痕示执政。 上以示吕夷简,且告之故,夷简亦以前罢相怨后,乃曰:“古亦有之。” 但实际上,郭皇后本人作为皇后来说,是没什么重大失误的,当时所有的谏官御史跪到垂拱殿门之前,告诉宋仁宗绝不能废后,“会郭皇后废,率谏官c御史伏阁争之,不能得。”(《宋史·卷三百一十四》) 就是作为力主废后的吕夷简,当时其实根本说不出正当的c有力的废后理由。 《范文正公年谱》:公即与中丞孔道辅率知谏院孙祖德等诣垂拱殿门,伏奏皇后不当废,愿赐对以尽其言。 守殿门者阖屝不为通,道辅抚铜环大呼曰:皇后被废,奈何不听台谏入言,寻有诏,宰相召台谏,谕以当废状。 道辅等悉诣中书,语夷简曰:人臣于帝后,犹子事父母也。父母不和,固宜谏止,奈何顺父出母乎 夷简曰:废后自有故事。 道辅及公曰:公不过引汉光武劝上耳。是乃光武失德,何足法也!自馀废后,皆前世昏君所为。上尧舜之资,而公顾劝之效昏君所为,可乎? 夷简不能答。 3 晋简文帝是司马昱 4 “会心处不必在远” 《世说新语·言语第二》: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处有濠c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 司马昱进华林园游玩,回头对随从说:“令人心领神会的地方不一定在很远,林木蔽空,山水掩映,就自然会产生濠水c濮水上那样悠然自得的想法,觉得鸟兽禽鱼自己会来亲近人。” 5 “湛若神君”c“轩如朝霞” 《世说新语·容止第十四》:简文作相王时,与谢公共诣桓章武。王珣先在内,桓语王:“卿尝欲见相王,可往帐里。”二客既去,桓谓王曰:“定何如?”王曰:“相王作辅,自然湛若神君,公亦万夫之望,不然,仆射何得自没!” 司马昱任丞相时,与谢安一起去看望桓温。当时王珣已经先在桓温那里,桓温对王珣说:“你过去想看看相王,现在可以留在帷幔后面。”两位客人走了以后,桓温问王珣说:“相王究竟怎么样?”王珣说:“相王任丞相,自然像神灵一样清澈,您也是万民的希望,不然,仆射(谢安)怎么会自甘藏拙呢!” 《世说新语·容止第十四》:海西时,诸公每朝,朝堂犹暗,唯会稽王来,轩轩如朝霞举。 晋废帝司马奕即位后,群臣每次早朝,殿堂都黯然无光。司马昱气宇轩昂,他到后,朝堂才像朝霞高高升起一样。 6 “伯也执殳,为王前驱”c“无小无大,从公于迈” 《世说新语·言语第二》:简文作抚军时,尝与桓宣武俱人朝,更相让在前。宣武不得已而先之,因曰:“伯也执殳,为王前驱。”简文曰:“所谓‘无小无大,从公于迈’。” 司马昱任抚军将军时,一次与桓温一同上朝,二人多次互相谦让,要对方走在前面。桓温最后不得已只好在前,于是一面走一面说:“伯也执殳,为王前驱(我手里拿着殳,为王做先驱)。”司马昱回答说:“这就是所谓的‘无小无大,从公于迈(无论大小臣子,都跟着公出游)’。” 7 “志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 《晋书》:帝虽处尊位,拱默守道而已,常惧废黜。先是,荧惑入太微,寻而海西废。及帝登阼,荧惑又入太微,帝甚恶焉。时中书郎郗超在直,帝乃引入,谓曰:“命之修短,本所不计,故当无复近日事邪!” 超曰:“大司马臣温方内固社稷,外恢经略,非常之事,臣以百口保之。” 及超请急省其父,帝谓之曰:“致意尊公,家国之事,遂至于此!由吾不能以道匡卫,愧叹之深,言何能喻。”因咏庾阐诗云“志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遂泣下沾襟。 司马昱虽为皇帝,其实如同傀儡,未敢多言,又怕被桓温所废。当时司马昱见荧惑入太微垣,因晋废帝被废时亦有同样天象,故此十分不安,甚至对桓温亲信也是自己昔日僚属的郗超问桓温会否再行废立之事。 郗超断言道:“大司马正在对内稳定国家,对外开拓江山,臣愿用全家百余口来担保,不会发生不正常的事变。” 等到郗超急于请假回去看望他的父亲(郗愔,忠于晋室)时,司马昱说:“告诉尊父,宗族国家之事,竟到了这种地步,是因为朕不能用道德去匡正守卫的缘故,惭愧慨叹之深,怎能用语言来表达!”接着便咏庾阐之诗:“志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吟诵得潸然泪下,打湿了衣襟。 8 “宁有赖其末,而不识其本” 《世说新语·尤悔第三十三》:简文见田稻,不识,问是何草,左右答是稻。简文还,三日不出,云:“宁有赖其末,而不识其本!” 司马昱看见田里的稻子时不认识,问是什么草,近侍回答是稻子。他回去后,三天没有出门,说:“哪里有依靠它的末梢活命,而不识其根本的呢!” 9 “跡”字和“自反” 《北齐书》:天保元年,立为皇太子,时年六岁。性敏慧。初学反语,于“迹”字下注云自反。时侍者未达其故,太子曰:“迹字足傍亦为迹,岂非自反耶?” 天保元年(550年)六月丁亥日,高殷被立为皇太子,时年六岁。高殷机敏聪慧。初学反语,在“跡”字下注“自反”。侍者不解其意,高殷解释说:“跡字,足字旁边一个亦字就是‘跡’字,难道不是自反吗?” 10 “服膺简策” 《北齐书》:九年,文宣在晋阳,太子监国,集诸儒讲《孝经》。 令杨愔传旨,谓国子助教许散愁曰:“先生在世何以自资?” 对曰:“散愁自少以来,不登之床,不入季女之室,服膺简策,不知老之将至。平生素怀,若斯而已。” 太子曰:“颜子缩屋称贞,柳下妪而不乱,未若此翁白首不娶者也。”乃赉绢百匹。 天保九年(558年),北齐文宣帝出行晋阳,由皇太子高殷监国,他召集各儒生讲授《孝经》。 还请杨愔传旨,问国子助教许散愁:“先生活在世上靠什么自谋生计?” 许散愁回答说:“我从年轻时以来,不上姣美男童的床,不进入少女的房间,衷心信奉图书典籍,不知衰老将要到来。平生的胸怀抱负,就像这样而已。” 高殷道:“颜渊缩进屋子号称贞节,柳下惠坐怀不乱,都不如这位老翁白了头也没娶妻啊。”于是赐绢百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六章 旁敲侧击 瑁梁,文府。 彭平康靠在漆斛渍龙皮的椅子上小口抿着苏合香酒,他一口口地抿完,把空杯子搁到桌子上,文一适见状,刚想挥手让婢女再斟一杯来,彭平康便开口制止道,“不必了。” 文一适放下手,转头笑道,“药酒不伤胃,彭都督多饮一杯也无妨。” 彭平康道,“方才这一杯,是我向文员外讨的。若再多斟一杯,文员外便少不得与我同饮了,这正客还未到,我怎么能如此麻烦文员外呢?” 文一适道,“陪彭都督多饮一杯,是我的荣幸,如何能说是什么‘麻烦’呢?” 彭平康道,“是么?”他吸了吸鼻子,“可文员外身上戴的那只荷包中,装的却是‘玉华醒醉香’,这香沁人心脾,让人闻了,都不好让文员外多饮了呢。” 文一适闻言,笑着摘下身上的荷包,“彭都督有所不知,这荷包是我七弟妹所赠,翰林夫人亲手制的香,我不敢放在枕间,自然只能戴在身上。” 彭平康瞥了一眼文一适手中的荷包,没有伸手去接,“原来如此。”他转开视线,“那我就更不敢麻烦文员外了。” 文一适收起香囊,“不麻烦,不麻烦,彭都督千万别同我客气。” 彭平康微笑道,“我要想同文员外客气,方才便不会向文员外讨这一杯酒了。” 文一适了然道,“彭都督是有什么烦心事?” 彭平康道,“近来烦心事是不少,却没有专来烦我的,今儿赴宴,原是来寻乐的,不提也罢。” 文一适笑了笑,“彭都督若想寻乐,广德军中自有营伎可供消遣,我这儿的乐子,怕是入不了彭都督的眼。” 彭平康道,“文员外这儿的乐子是极妙的,只是我,”他顿了顿,还是直接道,“我不喜欢。” 文一适微笑道,“那彭都督可否告知,您究竟喜欢什么样的乐子呢?”他意味深长道,“彭都督几次来赴宴,似乎都未寻着合意的乐子,上回,我见彭都督离去时面露不怿,还以为我不慎得罪了彭都督,提心吊胆了几日,连帖子都不敢写一张去呢。” 彭平康道,“文员外多心了。”他转头笑道,“广德军军中营伎就颇合我意呢。” 文一适回笑了一下,“合彭都督心意的营伎,必然不是泛泛之辈。” 彭平康道,“文员外若喜欢,我下回就遣人送两个姿色尚可的来。” 文一适道,“彭都督这话说的,”他轻笑出声,“彭都督明知,我不会喜欢她们。” 彭平康道,“我只是笃定,我送了人过来,文员外即使不喜欢,也会说一声喜欢。” 文一适闻言,似半开玩笑地调侃道,“彭都督是在‘勉强’我了?” 彭平康也像是在开玩笑地接口道,“上回文员外‘勉强’了我,我难道就不能‘勉强’一下文员外吗?” 两人对视了一眼,均哈哈一笑,文一适道,“好,彭都督的意思,我明白了。”他侧转身,朝彭平康郑重地倾了倾身,“上回,是我冒犯了彭都督。” 彭平康也点了点头,道,“文员外也是一片好意,是我不领情。” 两人互相致意了一下,文一适接着又道,“既然彭都督在我这儿寻不了合意的乐子,那就不妨说说近来的烦心事罢?”他微微笑道,“虽不是专来烦彭都督的,但终究是桩烦心事。” 彭平康带着笑意看了文一适一眼,“我既向文员外讨了这一杯酒,就不同文员外客气了。”他转回头,“我是想请文员外替我在周少尹面前敲敲边鼓,替我说几句话。” 文一适没同意,也没立刻拒绝,“我与周少尹素无往来,今次也是头一次会面,彭都督如何要我敲边鼓?” 彭平康道,“我也是听说,文翰林颇得圣上青眼,因此文员外说话,周少尹必定会给几分面子的。” 文一适道,“论起面子,周少尹是会同我说道几句;可论起里子,我在周少尹面前,万万及不上彭都督的份量。”他顿了顿,又道,“再者说,七弟曾受过周太师门生的训斥,我见了周少尹,少不了又多添了几分尴尬呢。” 彭平康道,“要说尴尬,也没有比周少尹赴任,却不来拜会我这个同僚更尴尬的了。” 文一适抿了抿嘴,“彭都督,官场上的事,我一向不懂,周少尹来赴家宴,也是看我七弟的面子,我如何敢在两位大人面前说三道四?” 彭平康微笑道,“是啊,文翰林的面子,我也不敢不看呢。”他意有所指道,“就连翰林夫人的面子,我都不敢拂了,何况,”他眯了眯眼,“那周见存呢?” 文一适想了想,忽而抬起袖子,轻轻嗅了一下,“这‘玉华醒醉香’的香气,果真如此明显吗?” 彭平康道,“是,我与文员外相距不远,都能闻到这‘玉华醒醉香’呢。” 文一适道,“周少尹才从定襄来琅州,恐怕还不识这‘玉华醒醉香’。” 彭平康道,“他纵然不识,但既已来了琅州,就须得学识香,今番见了文员外,就是出于礼节,他也定然会问上一问。” 文一适道,“周少尹问了也无妨,我定会细细解了给他听,这原就是按香谱配的,并没有什么独门秘方。周少尹若有兴趣,我便把琅州人惯用的香方子送他一份,也就是了。” 彭平康道,“琅州人惯用的,定襄人却不一定闻得惯呢。” 文一适道,“彭都督与宋长史本也闻不惯,可任了琅州地方官后,也” 彭平康打断道,“无妨,文员外的难处,我一向是清楚的。” 文一适笑着点了点头,“多谢彭都督谅解。” 彭平康道,“既然文员外不愿替我说话,我也不‘勉强’了,但是,”他悠悠道,“周见存若问文员外要香方子,文员外也别立即就遂了他的愿。” 文一适闻言笑了一下,刚要答话,就听门边响起管家叩门的声音,“周大人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七章 唐突西施 文一适出去迎周胤绪的时候,彭平康对屋子另一边端着酒壶的婢女扬了扬手,又指了指桌上的空酒杯,“再斟一杯罢。” 婢女依言上前斟满了酒,复行了半礼,低眉顺眼道,“彭都督,请用。” 彭平康伸手握着酒杯,调笑了一句,“你身上可真香。”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比这‘沉香连三暖阁’都香。” 婢女的脸微微发红,“谢彭都督夸奖。” 彭平康又抿了口酒,“你用的是什么香啊?” 婢女轻声道,“奴婢哪有资格用香?不过是用了傅身香粉罢了。” 彭平康笑道,“这我知道,女子沐浴后,多爱用生绢夹带盛了这香粉敷身,”他放下酒杯,一把拉过婢女的手,“听说女子用了这傅身香粉后,通体雪白,皮肤晶莹,吹弹可破,可是真的?” 婢女把手中的酒壶放到一旁的桌上,顺势依偎到彭平康的怀里,“是,是呢。”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清晰的脚步声以及文一适与周胤绪依稀的交谈声。 婢女听到脚步声往沉香暖阁这边过来,慌忙想起身,却被彭平康一把揽住了腰,她刚想说话,就听彭平康在她的头顶上笑道,“那便让我亲眼瞧瞧罢。” 脚步声越来越近,婢女不敢大声挣扎,只能红着脸小声求饶道,“彭都督,现在现在不是时候呢” 彭平康道,“是么?”他的手摸上了婢女雪白修长的脖颈,“要是你觉得现在不是时候,我就跟你家主子要了你,让你入广德军作营伎,这样一来,我说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你说好不好?” 婢女闻言就是一惊,再不敢多言,只是一张小脸越来越红,她靠在彭平康怀里,听见彭平康似乎在笑,但语气却没方才那么热情,“嗯我闻出来了,你发上用的是乌头麝香油” 周胤绪第一次见到彭平康的时候,就是这么一幅貌似香艳的情景,他看着眼前的场面,挑起了眉。 文一适清了清喉咙,笑着打了个圆场,“瞧我,竟在伏末时在沉香暖阁待客。这小婢大约是受不住热,也坐到漆斛渍龙皮的椅子上去,和彭都督挤在一处了。” 文一适一开口,彭平康怀里的婢女再也待不住了,她稍稍一挣扎,发现彭平康已经放松了桎梏,立刻站起了身,朝着文一适低下了头,“奴婢僭越。” 婢女青丝散乱,外衣已被彭平康扯下了半边,露出白皙的脖子及上胸,周胤绪看了她一眼,笑道,“依我看,是文员外太节俭,这伏末的沉香暖阁里只摆了一张漆斛渍龙皮,难怪这小婢要挤到彭都督身边去。” 彭平康像是没听见三人说话似的,自顾自地又斟了一杯酒喝。 文一适看了看彭平康,扬了扬嘴角,对那小婢道,“既觉得热,就同我一起到外头,再去给周少尹搬张漆斛渍龙皮来。” 婢女赶忙应了声,文一适又看了彭平康一眼,转身带着婢女出了门。 周胤绪看了这一场眉眼官司,又见文一适借故离开,心里有了底,他见沉香暖阁的门关上了,便走到彭平康对面一张普通的椅子上坐下。 恰好彭平康又喝完了一杯酒,放下酒杯后,对周胤绪道,“周少尹好大的面子,让文好德亲自去搬龙皮来。”他伸手拿过酒壶,“周少尹出身相门,不知道这文好德家只有两张漆斛渍龙皮,还说文好德太节俭,他可冤枉呢。” 周胤绪往后微微一靠,挑眉看着彭平康,“这两张龙皮,彭都督已坐了一张去,如何却说我奢侈?” 彭平康放下酒壶,“我可没说周少尹奢侈,只是觉得文好德冤枉。”他掀起眼皮,睨了一眼周胤绪,“论官阶,我可比周少尹高,文好德不懂官场规矩,却也觉得你我不该平起平坐呢。” 周胤绪不动声色,“那彭都督是以为,我不该坐在这儿了?” 彭平康又喝了一杯酒,放下酒杯的同时,笑着挪了挪身子,拍了拍自己身侧,“依我看,周少尹该坐在这儿才对,既让周少尹坐了漆斛渍龙皮,又合了官场座次,岂不妙哉?” 彭平康这是拿周胤绪比方才的婢女,周胤绪听了,却未露出恼怒的神色,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彭都督的模样,倒让我想起宋代的夏英公了。” 彭平康斜了周胤绪一眼,“周少尹抬举我了,我可编不出《古文四声韵》。” 周胤绪道,“我只是想夸彭都督治军严谨。”他微微笑道,“南方元昊若想募得彭都督首级,与钱必然不止三千罢。” 彭平康道,“当不得周少尹的这声夸,我广德军可没有‘贷仓’,更别说家累矩万,连明年的买鸡钱都还在发愁呢。” 周胤绪道,“彭都督竟会缺钱?”他微笑道,“我还以为,彭都督名下有万斛谷田呢。” 彭平康听了这话,没立即接口,又慢慢斟了一杯酒,才道,“当然缺钱,不知周少尹可否接济一二?”他拿起酒杯,“不过想来我也是白问一句,周少尹连广德军的门槛都不肯踏进一步呢。” 周胤绪道,“我既不能与彭都督平起平坐,又如何敢唐突登门呢?” 彭平康悠悠道,“周少尹所言,确有一番道理,有道是,‘何乃刻画无盐,唐突西施也’,周少尹不敢‘唐突’,也是情理之中。” 周胤绪看了看彭平康,忽而道,“彭都督有话,不妨直说。” 彭平康喝净了杯中的酒,“闲聊而已,哪有什么话?” 周胤绪微笑道,“那彭都督又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拿话来激我呢?” 彭平康转了转手中的酒杯,“周少尹是听岔了话罢,我可一直在称赞周少尹呢。”他搁下酒杯,“倒是周少尹,头次见面,就拿我比夏英公,让我都不知该如何接口了。” 周胤绪道,“彭都督既这么说,我就当彭都督‘无话’,今儿来赴宴,权当是来陪我寻乐吃酒的。” 彭平康道,“我赴宴,自然是来寻乐吃酒的,若说席间有人‘有话’说,那也不是‘我的话’。” 周胤绪闻言,想了一想,又看了看彭平康纨绔的样子,笑道,“彭都督要早这样说,我方才就不会听岔了话了。” —————— —————— 1 “沉香连三暖阁” 周密《癸辛杂识》:“性侈靡而深险,其家有沉香连三暖阁,窗户皆镂花,其下替板亦镂花者。下用抽替,打篆香于内,香雾芬郁,终日不绝。” 2 “傅身香粉” 《陈氏香谱》:“英粉c青木香c麻黄根c附子(炮)c甘松c藿香c零陵香各等分,同捣罗为末,以生绢夹带盛之,浴罢傅身。” 3 “乌头麝香油” 元《居家必用事类全集》:“香油2斤,柏油2两(另放),没石子6个,川百药煎3两,五倍子半两,诃子皮1两半,酸榴皮半两,猪胆2个(另放),真胆矾1钱,早莲台半两。 上为粗末,先将香油锅内熬数沸,然后将药末下入油内同熬,少时倾出油入罐子内盛,微温入柏油1两,搅渐冷入猪胆,又搅令极冷,入下药:零陵香3钱,藿香叶3钱,香白芷3钱,甘松3钱,麝香1钱,再搅匀,用厚纸封罐口。 每日早c午时c晚西各搅1次,仍封之。如此10日后,先晚洗头发净,次早发干搽之。不待数日,其发黑绀,光泽香滑,永不染尘垢,更不须再洗用之。一方,去柏油,加王不留行半两,依法造用。” 4 夏英公就是宋朝名臣夏竦,这个人很有争议,《宋史》把他的传记和王钦若放在一起,但是从传记来看,他是个很有才华的人,会写诗c编书c治军c打仗c最早的“虹桥”也是他造的。 夏竦死的时候对封他的谥号是有过争执的,宋仁宗很欣赏他,想封他为“文正”,但是大家都说夏竦是“奸邪”,所以只能改封“文庄”。 《宋史》:竦材术过人,急于进取,喜交结,任数术,倾侧反覆,世以为奸邪。 《宋史》:寻以病归,卒。赠太师c中书令。赐谥文正,刘敞言:“世谓竦奸邪,而谥为正,不可。“改谥文庄。 5 “漆斛渍龙皮”和夏竦的梗 陈师道《后山谈丛》卷二:“夏英公伏日供帐温室,戒客具夹衣,客皆笑之。既坐,体寒生粟,乃以漆斛渍龙皮也。” 据说古代的这种“龙皮”夏天浸了水就生寒气,专门是铺在坐具上的,一种挺奢侈的“皮”。 6 《古文四声韵》 夏竦在郭忠恕《汗简》的基础上,编著了古文字的字汇《古文四声韵》一书,按韵编排,是研究战国文字的重要参考资料。 《夏文庄公竦神道碑》:“祥符中,郡国多献古鼎钟盘敦之器,而其上多蝌蚪文字,公乃学为古文奇字,至偃卧以指画侵肤,其勤若此。” 7 “治军严谨”的梗 《宋史》:其为郡有治绩,喜作条教,于闾里立保伍之法,至盗贼不敢发,然人苦烦扰。 治军尤严,敢诛杀,即疾病死丧,拊循甚至。尝有龙骑卒戍边郡,剽,州郡莫能止,或密以告竦。 时竦在关中,俟其至,召诘之,诛斩殆尽,军中大震。其威略多类此。 8 “募得首级与钱三千”的梗 《宋史》:谏官御史交章论:“竦在陕西畏懦不肯尽力,每论边事,但列众人之言,至遣敕使临督,始陈十策。 尝出巡边,置侍婢中军帐下,几致军变。 元昊尝募得竦首者与钱三千,为贼轻侮如此。今复用之,边将体解矣。” 9 “贷仓”c“家累矩万”和“万斛谷田”的梗: 《宋史》:然性贪,数商贩部中。在并州,使其仆贸易,为所侵盗,至杖杀之。 积家财累钜万,自奉尤侈,畜声伎甚众。 所在阴间僚属,使相猜阻,以钩致其事,遇家人亦然。 《宋史》:又籍塞下闲田,募人耕种,岁得谷数万斛,以备振发,名曰贷仓。 10 “唐突西施”梗 《晋书》:庾亮尝谓顗曰:“诸人咸以君方乐广。”顗曰:“何乃刻画无盐,唐突西施也。” 庾亮曾经对周顗说:“大家都把你与乐广并列。”周顗说:“何必要这样美化丑女无盐,而亵渎了西施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八章 说话有趣 彭平康晃着酒杯道,“周少尹都将我比作夏英公了,想来我的话,周少尹也不会信以为真罢。” 周胤绪玩味道,“夏英公能指着死人说是活人,彭都督就是巧舌如簧,也没有这份劈人棺材的本事罢?” 彭平康道,“我确没有剖人冢墓的本事,但,”他抬起头,朝周胤绪笑道,“我能把活人说成死人。” 周胤绪一挑眉,道,“是么?”他侧过头,“果然,彭都督的话,不能信。” 彭平康道,“我早知周少尹不会信我的话,因此同周少尹的话,就重了些。” 周胤绪道,“无妨,彭都督对我的话再重,也不会将我‘说成死人’罢?” 彭平康哈哈一笑,“不会,周少尹年少有为,莫说我不能将周少尹说死,就是我真有这份本事,我也不舍得用在周少尹身上。”他又往椅子的一侧靠了靠,拍了拍身边的空隙,“周少尹当真不坐过来吗?我看周少尹似乎热得很呢。” 周胤绪还是不恼,反而半真半假地调侃道,“彭都督坐的‘位子’太小了,容不下第二人呢。” 彭平康道,“周少尹坐的‘位子’也不比我大,周少尹坐在那里,连手脚都伸展不开,还不如坐到我这儿来。” 周胤绪道,“彭都督觉得我坐的‘位子’太小,全因是我的身量长,若按寻常人的身量,这‘位子’,本就已经不小了。” 彭平康道,“是啊,周少尹可不是‘寻常人’呢。”他微笑道,“想来范大人与宋大人,也不敢等闲视之,定已为周少尹排了合乎周少尹身量的‘位子’罢?” 周胤绪的眼神暗了一暗,“彭都督方才说来赴宴是为了吃酒寻乐,怎么这会儿,却问起‘位子’上的事儿了?” 彭平康道,“周少尹方才说,我的话,全不能信,怎么我一说到‘位子’,周少尹便不自在了呢?” 周胤绪道,“我是听到彭都督议论范大人与宋大人,便觉得不自在,我不爱背后说人。” 彭平康道,“周少尹的这个毛病可得治一治,”他微笑道,“昔年周太师为圣上出谋划策,可谓是‘盛德绝伦’,周少尹若不爱背后说人,难道连半个‘入幕之宾’也不用了么?” 周胤绪也微笑道,“我不像彭都督,生来是‘将种’,便矫情文弱了些,彭都督见谅。” 彭平康道,“家祖可并未有‘北伐公孙,西距诸葛’这样大的功绩,周少尹谬赞了。”他顿了顿,带着一丝调侃的意味道,“且,‘应变将略,非我所长’,如何能被周少尹赞一声‘将种’呢?” 周胤绪听了,竟一时语塞,彭平康见状,哈哈笑了起来,“同周少尹说话真是”他笑了一会儿,道,“真是有趣,比范扬采与宋茂行有趣多了。” 周胤绪语滞了片刻,呼出一口气,道,“彭都督的话,不能信。彭都督说有趣,其实是意指无趣,对罢?” 彭平康道,“我说周少尹有趣,是当真有趣。”彭平康眼波流转,“瑁梁像周少尹这样有趣儿的官实在不多,许多人是自以为有趣,旁人看来,却觉得他做作得很。” “就说宋茂行罢,他是惯会打趣的,但他的俏皮话,也就是与他合得来的人才觉得有趣。我觉得他无聊,又不好说他做作,同他说话时,常常要附和着笑,可是累得很呢。” 周胤绪心里其实有一点同意彭平康对宋圣哲的评论,但宋圣哲是周惇亲口夸过的人,所以他面上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宋茂行的学问,可是好得很呢,彭都督若觉得宋茂行无趣,或许是没听懂他的打趣罢。” 彭平康道,“或许罢,”他搁下酒杯,“宋茂行是第一甲进士出身,却不知‘任意车’为宋人杜撰,岂不是有意做作?” 周胤绪一怔,就听彭平康淡淡道,“就是宋茂行未看过《迷楼记》,但《隋书》中,只记有‘行殿’与‘城’,可并没有什么‘任意车’。文好德不学无术也就罢了,难道东郡第一甲的进士也没读过《隋书》吗?” 周胤绪想了一想,才明白“任意车”是指什么,他一想明白,就感觉自己似乎起了反应。好在衣衫宽大,看不大出,周胤绪直了直身体,尴尬地“哦”了一下,又干咳了一声,刚想转移话题,就见彭平康向自己投来探究的目光,“周少尹必定熟读《隋书》罢?” 周胤绪深吸一口气,“是啊,《隋书》里并没有什么‘任意车’呢。”他一边说,一边似不经意地把右手拢到左边,让宽大的衣袖盖住下身,“但《隋书》并非科举必读书目,彭都督对宋茂行未免太苛刻了些罢。” 彭平康留意到了周胤绪尴尬的小动作,他看周胤绪的眼神微微一变,“周少尹似乎又有些不自在,可是因为太热了?” 周胤绪一顿,尽量稳住气息道,“我惯是,不爱背后说人的。”他又一顿,转移话题道,“确是有些热,文好德怎的还没搬了龙皮来?” 这时,彭平康站了起来,一边笑着向周胤绪这边走来,一边扫视着周胤绪有意盖住的部位,道,“方才我一时忘了,周少尹才是今天的主客,不该被如此怠慢呢。这漆斛渍龙皮,该让周少尹坐了才对。” 周胤绪这下是真觉得热了,“无妨,彭都督都在那‘位子’坐了这么长时候了,我怎能夺了彭都督的‘位子’去?” 彭平康仔细观察着周胤绪的神色和他的一举一动,刚想再开口说些什么,就听暖阁门被轻轻叩了叩,接着被推开了,文一适和一名抱着漆斛渍龙皮的小婢走了进来。 文一适见到彭平康站在坐着的周胤绪面前,显然有些意外,“两位” 周胤绪终于等到彭平康视线转移的时候,他立刻站了起来,向彭平康匆匆道了声“抱歉”,一边径直往门外走去,一边向文一适问道,“文员外,请问此间可有更衣的” 文一适赶忙道,“有,周少尹且往右边走,自有婢女引您去呢。” 周胤绪一步不停地走了,文一适看向一边站着的彭平康,刚想开口发问,就听彭平康淡淡道,“恭喜文员外了。” 文一适一头雾水,“喜从何来?” 彭平康眯了眯眼,道,“文员外瞧周见存方才慌张的样子,我恐怕,你们文家的厕轩中,又要出一个文经登了。” —————— —————— 1 “劈人棺材”的梗 是指夏竦在庆历党争中,诬陷石介诈死,要求宋仁宗下令开棺验尸的事情。 庆历新政时期,石介赋《庆历圣德颂》,赞革新派,贬保守派,指责反对革新的夏竦等人为大奸。 后来庆历新政失败了,石介也死了,当时恰逢徐州孔直温谋反,败露后被抄家,石介过去与孔直温的来往书信也被查抄出来。夏竦为置政敌于死地,借此大作文章,对宋仁宗说石介其实没有死,被富弼派往契丹借兵去了,富弼做内应。 这一招实在毒辣至极,宋仁宗便派官员去发棺验尸,庆历五年(1045)十一月和庆历七年(1047)六月两次下令核查存亡实况,幸亏有知兖州杜衍c提点京东刑狱吕居简和见义舍身青年才俊龚鼎臣具保,石介才幸免被开棺。 《宋史》:会徐狂人孔直温谋反,搜其家,得介书。 夏竦衔介甚,且欲中伤杜衍等,因言介诈死,北走契丹,请发棺以验。诏下京东访其存亡。 衍时在兖州,以验介事语官属,众不敢答,掌书记龚鼎臣愿以阖族保介必死,衍探怀出奏稿示之,曰:“老夫已保介矣。君年少,见义必为,岂可量哉。” 提点刑狱吕居简亦曰:“发棺空,介果走北,孥戮非酷。不然,是国家无故剖人冢墓,何以示后世?且介死必有亲族门生会葬及棺敛之人,苟召问无异,即令具军令状保之,亦足应诏。” 于是众数百保介已死,乃免斫棺。 2 “盛德绝伦”梗 《晋书》:坦之字文度。弱冠与郗超俱有重名,时人为之语曰:“盛德绝伦郗嘉宾,江东独步王文度。”嘉宾,超小字也。 郗超早年便享有盛誉,与王坦之齐名,时人称赞道:“盛德绝伦郗嘉宾,江东独步王文度。” 3 “入幕之宾”梗 《晋书》:温怀不轨,欲立霸王之基,超为之谋。谢安与王坦之尝诣温论事,温令超帐中卧听之,风动帐开,安笑曰:“郗生可谓入幕之宾矣。” 桓温心怀不轨,一直想篡夺帝位,郗超则是桓温的谋主。谢安曾与王坦之一同去拜访桓温,郗超躲在幕帐中偷听他们谈话。恰巧这时一阵风把幕帐吹开,暴露了郗超。谢安笑道:“郗生可谓入幕之宾矣。” 4 “将种”与“北伐公孙,西距诸葛” 晋朝的时候,普遍的风气是轻视武将,有一次晋武帝和胡贵嫔玩一种叫摴蒱的游戏,互相争一支箭,晋武帝的手指被弄伤了,就对胡贵嫔怒道:“你真是个将种!” 胡贵嫔是胡芳,她的父亲是胡奋,她是将门之女,于是她回道,“你的爷爷北伐公孙渊,西克诸葛亮,你难道不是将种吗?” 《晋书》帝尝与之摴蒱,争矢,遂伤上指。帝怒曰:“此固将种也!”芳对曰:“北伐公孙,西距诸葛,非将种而何?”帝甚有惭色。 其实这里非常讽刺,司马懿统一天下,是非常辉煌的伟业,但是他的子孙都以他为耻。 5 “应变将略,非我所长”梗 《世说新语·排调第二十五》:郗司空拜北府,王黄门诣郗门拜,云:“应变将略,非其所长。”骤咏之不已。郗仓谓嘉宾曰:“公今日拜,子猷言语殊不逊,深不可容!”嘉宾曰:“此是陈寿作诸葛评,人以汝家比武侯,复何所言?” 郗愔拜为北府统帅,王徽之到郗家祝贺。他认为郗愔不是将帅之才,便反复诵道:“应变将略,非其所长。”郗融很不高兴,对郗超道:“父亲今日拜官,子猷却言语不逊,实在难以容忍。”郗超却道:“这是陈寿在《三国志》中对诸葛亮的评语,人家把父亲比作诸葛武侯,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6 “任意车”出自《迷楼记》,说是何稠给隋炀帝制作了一种专门用来幸女人的“工具”,还说隋炀帝偏爱幼女,这种工具是专门用来“幸女童”的,但实际上正史里面根本没有这回事,只是说隋炀帝很信任何稠。 《迷楼记》:是月,大夫何稠进御童女车。车之制度绝小,只容一人,有机处于其中,以机碍女之手足,女纤毫不能动。 帝以处女试之,极喜。 召何稠谓之曰:‘卿之巧思,一何神妙如此?’ 以千金赠之,旌其巧也。 何稠出,为人言车之机巧。 有识者曰:‘此非盛满之器也。’ 稠又进转关车,车周挽之,可以升楼阁如行平地。车中御女,则自摇动,帝尤喜悦。 帝谓稠曰:‘此车何名也?’ 稠曰:‘臣任意造成,未有名也,愿赐佳名。’ 帝曰:‘卿任其巧意以成车,朕得之任其意以自乐,可名任意车也。’ 何稠再拜而去。” 7 “城” 其实何稠是一位非常聪明和有才华的能工巧匠,隋炀帝攻高丽时,命何稠在辽水上造桥,两天而成。他还设计制造“行殿”及“城”,一夜之内在前线合成一座周围八里c高十仞的大城,四隅有阙楼,四面有观楼,城上布列甲士,立仗建旗。第二天早晨,高丽人看见,惊奇以为是神功。 《隋书》:时工部尚书宇文恺造辽水桥不成,师不得济,右屯卫大将军麦铁杖因而遇害。 帝遣稠造桥,二日而就。 初,稠制行殿及城,至是,帝于辽左与贼相对,夜中施之。 其城周回八里,城及女垣合高十仞,上布甲士,立仗建旗。四隅置阙,面别一观,观下三门,迟明而毕。高丽望见,谓若神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九章 以道殉人 定襄。 文一沾抽出信纸时,莫名打了个喷嚏,他朝一旁的杜韫玉歉意地一笑,“杜寺丞见笑了。” 杜韫玉道,“无妨,这季节转换之时,极易风寒,文翰林该小心身体才是。” 文一沾又是一笑,才低头看信纸上的内容,读信时全程面无表情,看到落款时,才稍稍扬起了眉,“纪万里竟给杜寺丞写信?” 杜韫玉道,“我也没料到纪万里竟会给我写信,我与他只会了一面,连话都没说上几句,他写这样的信给我,这不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吗?” 文一沾道,“那杜寺丞把这封信给我,岂不是也是将我架在火上烤?” 杜韫玉“哟”了一声,“我可是好心来提醒文大人一声的。” 文一沾道,“杜寺丞该把此信呈交周太师才是,连掐算我的轮休日的功夫都省了,何必这样巴巴儿地跑来,特特告诉我一桩没影儿的事?” 杜韫玉道,“纪万里自己在信里都说要弹劾文翰林在琅州强侵民地了,文翰林如何还说这是没影儿的事呢?” 文一沾不动声色,“纪万里要弹劾,直接上折子便是,何必要写信给杜寺丞呢?” 杜韫玉道,“纪万里以为你我因上次的事情不睦,才写信希望我能里应外合。” 文一沾微笑道,“恐怕此事并没有那么简单,杜寺丞还是先把此信呈交给周太师罢,我听说,周大公子刚刚赴任瑁梁少尹,杜寺丞的这声提醒,说不定恰合时宜。” 杜韫玉抿了抿嘴,这才道,“文翰林放心,此信周太师已过目了。”他转头,认真道,“周太师却让我拿这信过来,问文翰林一句,此事该如何处置?” 文一沾低了低头,“周太师客气了,我却不敢对此事指手画脚。”文一沾说着,扬起了嘴角,“再者,这纪万里分明是料到杜寺丞会把此信转交给周太师与我看的,我一开口,就是中了纪万里的计了。” 杜韫玉若有所思道,“文翰林似乎已明白了其中关窍?” 文一沾道,“我什么都不明白,只是懒得与这纪万里纠缠。” 杜韫玉不禁笑了一下,“为何?” 文一沾悠悠道,“上回我奉圣命勘理军仓失火案时,看过卷宗,杜寺丞的口供,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呢。”他随口吟道,“‘能吏逢联璧,华筵直一金。晚来横吹好,泓下亦龙吟’,”文一沾抖了抖手中的纸张,“这便是‘泓下亦龙吟’了,我要是伸手去拆上邶州的‘联璧’,岂不是引火烧身?” 杜韫玉道,“那文翰林就对此事不置一词吗?” 文一沾放下信纸,“《孟子》有云:‘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未闻以道殉乎人者也’。”他拿过茶碗,掀开呷了一口,“纪万里写这信,是‘以道殉身’,我又何必‘以身殉道’?” 杜韫玉道,“周太师也如此说,不过我却有不解,还想请教文翰林。” 文一沾放下茶碗,“不敢说请教,杜寺丞但问无妨。” 杜韫玉道,“万一,我是说万一,纪万里写此信,是‘以道殉人’,那该如何是好?” 文一沾道,“那就是纪万里的不是了,与我有何相干?” 杜韫玉闻言就是一怔,“文翰林如此肯定?” 文一沾道,“自然肯定。”他又拿起信纸,“我虽不知纪万里在上邶州究竟遇见了什么事,但他这信一写,我便知道,纪万里此刻最是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心虚。” 杜韫玉道,“这封信写得言之凿凿,文翰林从何处看出‘心虚’二字?” 文一沾道,“纪万里要是理直气壮,早与上邶州的文吏共参于我了,何必写这些来虚张声势?他必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希图旁人与他一般亏心,好拉人下水呢。” “另外,纪万里必是知道周大公子赴任瑁梁少尹的,他写这封信来,是拐弯抹角地向周太师示好呢,杜寺丞难道没看出来?” 杜韫玉“唉呀”一声,故作懊恼道,“我的眼力没文翰林这么好,确实没看出来呢。”他顿了顿,又试探问道,“那依文翰林说,我该怎么办呢?” 文一沾淡淡道,“我不敢指点杜寺丞如何行事,杜寺丞有疑问,该去向周太师讨教才对。” 杜韫玉道,“不瞒文翰林,我问这一句,是怕出事。听纪万里在信中的口吻,迟早会有桩大事发生,我只是怕受牵连罢了。” 文一沾停了半响,问道,“周太师是想接了纪万里的这份示好了?” 杜韫玉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是道,“周大公子独自在瑁梁,周太师心里,总是有几分不放心的。” 文一沾闻言,了然道,“周太师的心思,我能体谅,我独自一人在定襄,我家里人,也总是对我有几分不放心的。只是” 杜韫玉赶紧道,“文翰林的意思,周太师也明白,《孟子》尝云:‘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中道而立,能者从之’,文翰林熟读‘四书’,必定遵从圣人之言。” 文一沾笑着点点头,“是啊,劳周太师费心了。” 杜韫玉道,“我也不敢劳周太师费心,只是心里怕得很,同文翰林讨个主意罢了。” 文一沾垂下眼帘,“杜寺丞方才不是说,拿此信给我,是好心提醒我一句么?” 杜韫玉道,“方才是方才,现下我却觉得文翰林不用我提醒这一声呢。” 文一沾转过头,看了杜韫玉一会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好罢,我便承了杜寺丞的这份情。我告诉杜寺丞一桩巧宗,杜寺丞出了我这门,就当无事发生过,拿了这信,投到福嗣王府去。” 文一沾一边说,一边微笑道,“圣上刚册了周家的小姐为福嗣王的庶妃,福嗣王为周太师的佳婿,如何不会为丈人家效力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四十章 吃气派茶 周胤绪回到沉香暖阁的时候,两张漆斛渍龙皮都已经铺好了,彭平康换了座位,坐到方才周胤绪的位子上,把左边的上位留给了周胤绪坐。 桌上的苏合香酒撤下去了,周胤绪坐下来后,又有小婢端来了一盏汤水,搁到周胤绪旁边的桌子上。 文一适对周胤绪笑道,“让周少尹受了热了,是我考虑不周,我在这儿,给周少尹赔个不是。” 周胤绪看了看彭平康,只见彭平康正玩味地带有一丝调笑的神情看着自己。 周胤绪平了平气,先没接话,而是伸手拿过桌上的盏碗,掀开后就是一笑,“生姜雪梨。” 文一适点了点头,“是啊。” 彭平康道,“雪梨汤‘清火’,周少尹可得好好地喝上一盏,才不负文员外的一番好意啊。” 周胤绪闻言,睨了彭平康一眼,转而合上盏碗,对文一适温声道,“文员外的好意,我明白了。只是我来了琅州,就该入乡随俗,尤其今番来文员外家中作客,该品一品琅州特有的香药茶才对。”周胤绪把手中的盏碗搁回桌上,“临行前,家父曾经嘱咐我,这在定襄的旧习,万不可带到琅州来。” 彭平康看周胤绪的眼神深了些,“周少尹真是至孝之人。” 文一适反应很快,立即笑着问道,“好,不知周少尹喜欢喝哪种香药茶?” 周胤绪扬起嘴角,“脑麝香茶罢。”他微微笑道,“我来瑁梁后,喝的第一杯茶就是公使库中的脑麝香茶,滋味甚佳啊。” 文一适心下了然,立刻唤来婢女,换了周胤绪手边的汤盏,端上脑麝香茶来。 彭平康将两人的神情看在眼中,嘴角向下弯了弯,向正在喝茶的周胤绪问道,“我倒没喝过公使库中的茶,不知这公使库中的脑麝香茶与文员外家中的相较起来,哪种更合周少尹的意?” 周胤绪不急不缓地合上盖碗,“彭都督若想喝公使库的茶,直接来府衙便是,自有小吏端茶伺候,何必如此一问?” 彭平康意味深长道,“周少尹刚从定襄而来,尚不会品香,我怕周少尹喝了文员外家的茶,心底却觉得没有公使库中的好,又不当面说明,冤了文员外去呢。” 周胤绪半开玩笑道,“奇也怪哉,彭都督每次同我说话,怎么都拿‘冤了文员外’作话引子呢?” 彭平康道,“方才周少尹说文员外太节俭了,我是怕周少尹不解内情,所以才提醒这么一句。” 周胤绪搁下茶碗,“多谢彭都督提醒,这茶,自然是好的。”他抬起头,对着文一适道,“与公使库中的,一样好呢。” 文一适道,“一碗脑麝香茶罢了,不成敬意,周少尹客气了。” 周胤绪道,“我尝听范大人说,琅州喝茶,喝的是‘气派’,文员外拿出那么大的‘气派’来招待我,端出来的茶,自然就是好茶了。” 文一适笑道,“周少尹竟觉得寒舍‘气派’?真是羞煞我了。” 周胤绪伸出手,点了点上面,又指了指脚下,也笑道,“沉香为阁,檀木为栏,麝香筛土和泥饰壁,如此‘气派’的居处,莫说出了一个状元,”他瞥了彭平康一眼,“就是再出一个贵妃,也不妄此地啊。” 文一适听了,赶紧摆手道,“周少尹,您千万别这么说,可是折煞我了。” 彭平康冷不丁道,“文员外,周少尹可没同您客气,连圣上都说,琅州文氏颇有‘端木遗风’。” 周胤绪意外地看了彭平康一眼,“彭都督的消息可真灵通啊。” 彭平康笑笑,“消息都是旁人传进我耳朵里的,我可从来不去胡乱打听。我方才便对周少尹说了,这席间即使‘有话’,那也不是‘我的话’。” 周胤绪“哟”了一声,转头对文一适道,“文员外听听,彭都督这就把自己撇清了,接下来有什么话,我就只当是文员外说的。” 文一适笑着应和道,“无妨,无妨,有道是,‘荣华于顺旨,枯槁于逆违’,两位大人在我这儿无论说了什么话,都当是我说的罢。” 彭平康道,“瞧瞧,周少尹刚说文员外家能再出一贵妃,文员外就真拿自己国舅了,连说话的‘气派’都不一样了。” 周胤绪道,“文员外惯是这个‘气派’,是彭都督觉得自己占不着理,心虚了罢?” 彭平康道,“我若是没理,早劈人棺材去了,何苦坐在这儿与周少尹扯这些闲篇?” 周胤绪又笑了笑,伸手拿过茶碗,又呷了一口茶,尔后道,“既然现下彭都督不打算劈人棺材,文员外也揽了你我的话引子了,有话,”他放下茶碗,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彭平康,“尽可以说了罢?” 不知怎的,周胤绪这一眼,看得彭平康突然心头一别,似乎快跳了一拍,他转开视线,反去看文一适,“文员外有这份‘气派’,我没有。” 文一适收到彭平康的眼风,立刻接了口,对周胤绪道,“是我想问周少尹讨句话,才请周少尹喝这碗‘气派茶’呢。” 周胤绪道,“什么话?” 文一适道,“按理,这话不该我来说,该是我七弟来问,只是事关重大,我不得不代我七弟问周少尹一句:如今征役艰难,想来周少尹已经知道了,不知周少尹,会不会主张效仿上邶州地方官转卖名下投献土地之举,清查琅州土地人口,以此承奉圣命呢?” 文一适这一句问话里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了,周胤绪怔了一怔,心念一转,并不细问其中究竟,而是转而道,“我方才已说了,既来了琅州,就须得入乡随俗,我既喝了文员外端给我的脑麝香茶,如何再能对身在定襄的文翰林说三道四呢?” 文一适笑着附和道,“是啊,周少尹若觉得脑麝香茶喝着好,我便再遣人送几盒去您府上让您品尝。” 周胤绪“嗯”了一声,看了看彭平康,又笑道,“这倒不必了,我今儿来文员外家中赴宴,也是想瞧瞧,除了脑麝香茶外,可还有其他方子的香药茶让我尝个鲜?” 文一适一怔,也看了看彭平康,似乎立刻领会了周胤绪话中的意思,“自然是有的,只是” 彭平康接口道,“只是我让文员外别立即遂了周少尹的愿。若是周少尹一提,文员外就把香药方子双手奉上了,周少尹这茶,吃的也是没滋味了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一章 常平之策 周胤绪闻言,挑眉和彭平康对视了一眼,“这茶究竟有没有滋味,我得先吃一口,才能品出来呢。” 彭平康道,“周少尹还是慢些喝罢,茶喝多了,也会‘茶醉’。” 周胤绪道,“我若是“醉茶”,便去广德军里,找彭都督讨块糖吃。” 两人又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两人笑了一会儿就停了下来,彭平康道,“糖是用来哄小孩的,想来周少尹也没那么容易被我广德军里的一块糖给哄住罢?” 周胤绪道,“我自然没那么容易叫一块糖给哄住,但彭都督若把这块糖搁在茶碗旁,我一时没留神,也就吃下肚了。” 彭平康道,“吃糖甜嘴,对周少尹来说,未尝不是一桩益事。” 周胤绪道,“我却不用哄人,就是嘴甜了,又有什么用呢?” 彭平康道,“周少尹来瑁梁为官,难道就不用哄哄治下的百姓么?” 周胤绪嘴角一扬,转向一旁的文一适道,“文员外,彭都督让我哄你呢。”他笑吟吟道,“可我是惯不会哄人的,今儿来之前也没吃糖,说起话来,嘴就不怎么甜,文员外可介意我哄么?” 文一适笑着接口道,“周少尹能问这么一句,已经甜了我的心口了,哪须得您亲自张口来哄?”他说完,又感叹了一句,“有道是,‘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要是我七弟也像周少尹这般多问一句,就不会多受一番斥责了。” 周胤绪道,“文翰林德才兼备,倒是我才疏学浅,暴虎冯河,跟着范大人与宋大人下了乡,倒让两位大人见笑了。” 彭平康轻笑道,“周少尹的意思,是说文翰林‘临事而惧,好谋而成’吗?” 周胤绪道,“我的意思,是说文翰林‘用之则行,舍之则藏’,颇有先贤风度。”他朝文一适善意地笑笑,“不像我,‘只知其一,莫知其他’,连农事不懂,何以谈治下?” 文一适抚慰道,“周少尹治的是人心,而非人事。” 周胤绪道,“话虽如此,可农业乃国之根本。我不懂农事倒不要紧,倒累得两位大人替我操劳,这让我如何过意得去?” 彭平康看周胤绪的眼神又变了一变,“范大人与宋大人一向勤勉,周少尹若实在过意不去,可向两位大人讨教一二,何必自谦至此?” 周胤绪叹气道,“若是只论治农理业,我自会读《齐民要术》,只是我随两位大人下乡之时,见了不少稀奇事,均是书上所未载的。我初来乍到,又不好随意发问,惹了笑话倒无妨,怕就怕治下的小吏将我这‘外行’的话听进耳朵里去,反去为难底下农户,那不是给两位大人添麻烦吗?” 文一适看了彭平康一眼,彭平康收到眼风,面向周胤绪,问道,“不知周少尹在乡间遇到了什么稀奇事?我久不下乡,也想听一听呢。” 周胤绪道,“就说那天,我与两位大人坐着官车经过一处农田,只见田间收获颇丰,耕种者也并非无地佃农,宋大人却道‘丰年何妨’,我心里疑惑,竟不知此话从何而来?” 文一适又看了一眼彭平康,彭平康十分镇定,“丰岁谷贱伤农,凶岁谷贵伤民,宋大人仁德,心系田间耕农,说此议论,也是有感而发。” 周胤绪道,“果真如此?但我在定襄时,却闻地方治农事,必勘以‘常平’之法。丰岁谷贱伤农,官府在市添价收籴,使无由抑塞农夫,须令贱粜;凶岁谷贵伤民,官府在市减价出粜,使无由邀勒贫民,须令贵籴。如此,则物价常平,公私两利。莫非,琅州竟不行此‘常平’之策吗?” 彭平康没料到周胤绪会问得这么直白,周胤绪这一问不要紧,彭平康和文一适就不好答了,他们两人的身份摆在那里,无论答得对不对,都不合适。 周胤绪堵在心里的话一问出口,反应过来后,自己也觉得不合适,尤其看到面前两人尴尬的模样,更觉得自己问错了话,刚想再说些什么来找补,就听彭平康不紧不慢地回答道,“自然是因为胥吏作怪。” 周胤绪一怔,见彭平康答了自己的话,赶忙又递了一个台阶,“是啊,范大人与宋大人也说乡间胥吏着实可憎。” 彭平康道,“乡间胥吏之职,多由大族把持,轻易更换不得,连县官都拿他们没法子呢。” “譬如‘常平策’中的籴粜一项,当收成之初,农户要钱急粜之时,乡间胥吏便与富户之家连同作弊,故意小估价例,令官中收籴不得,丰收余粮,尽入富户蓄积大家。直至过时,乡间大户仓廪盈满,方始添价例,中籴入官。” “如此一来,农户粜谷止得贱价,官中籴谷常用贵价,来往厚利尽归乡间大族富户,以致丰岁秋收时,农户粜谷十不得四五之价,可谓是苛剥无度。” 周胤绪听得愣住了,觉得自己的认知都被彭平康的话刷新了一遍,他原来只觉得官僚土地兼并问题严重,没想到乡间胥吏竟也作恶到这种程度。 文一适见周胤绪神情惘然,立刻道,“两位大人来赴宴,原是来寻乐的,怎的就谈起公事来了?”他作势起身,“两位若谈公事,我就不便在侧了。” 周胤绪正低头思考彭平康说的话,一时没应声,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文一适顺势就道,“既如此,我这就为两位大人去看看前边布置得如何了。” 文一适出暖阁门前,特意睨了彭平康一眼,彭平康淡漠地回看了一下,朝文一适眨了一下右眼。 文一适走后,过了片刻,周胤绪方开口道,“彭都督为何向我解释其中缘故?” 彭平康道,“随口闲聊而已,我不过是想替周少尹治一治‘背后不说人’的毛病。” 周胤绪神色复杂地看了彭平康一会儿,突然道,“那上邶州的地方官也是因为” 彭平康打断道,“背后说人无妨,可背地里说国事,却是另一番议论,周少尹还是谨言慎行得好。”他微微笑道,“周少尹方才还说,绝不会叫我拿一块糖哄住呢。” 周胤绪道,“是啊,不过大约是我喝多了茶,有些醉了,见茶碗旁搁着一块糖,便忍不住吞吃入腹呢。” —————— —————— 1 “茶醉”的醉物质是茶中的咖啡碱和氟化物,解醉方法确实就是吃糖。 2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伦常乖舛,立见消亡;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朱子治家格言》 3 “暴虎冯河”c“临事而惧,好谋而成”和“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出自《论语·述而》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 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 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 “孔子对颜渊说:‘被任用,就施展抱负;不被任用,就能躲藏起来,只有我和你才能这样吧!’ 一旁的子路上前问道:‘那么,您统率三军的话,又会找谁共事呢?’ 孔子说:‘那种空手搏虎,赤足过河,即使死了都不会悔悟的人,我是不会找他共事的。我一定要找那种遇事谨慎,善于通过巧妙的谋划来取得成功的人共事。’” 4 “只知其一,莫知其他” 《诗经·小雅·小旻》:“‘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 5 “丰岁谷贱伤农,凶岁谷贵伤民” “以丰岁谷贱伤农,故官中比在市添价收籴,使蓄积之家无由抑塞农夫,须令贱粜。凶岁谷贵伤民,故官中比在市减价出粜,使蓄积之家无由邀勒贫民,须令贵籴。物价常平,公私两利。”(《温国文正公文集》卷54《乞趁时收籴常平斛斗白札子》) 6 粜:tia一(四声)是卖粮食。 籴:di(二声)是买粮食。 7 常平仓调节谷价的这个政策春秋时期就有了,好像到现在还有。 具体来讲,就是丰年的时候,粮食一多,谷价就下跌,政府出比市场价高的价钱从农民那里收粮食,这样就不会谷贱伤农; 等到灾荒或者凶年的时候,粮食少了,谷价上涨,政府出比市场价低的价格卖粮食给贫民,这样就避免老百姓因为吃不起饭而饿死。 基本来讲,就是政府通过经济手段,即价格杠杆进行调节市场。 但是具体实行起来呢,有非常非常非常多的弊端,这章讲的只是弊端中的一小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二章 嗜痂之癖 彭平康闻言,玩味地咂了一下嘴,“那周少尹以为,我这块糖有没有甜了周少尹的嘴呢?” 这话说得就有些暧昧了,周胤绪微微皱了皱眉,“我还以为,彭都督好的是” 彭平康道,“我偏好女色,但也不忌讳男娈,只是我瞧着,周少尹似乎对‘任意车’颇有兴趣,因此我才投其所好,周少尹若觉得被冒犯了,这话我就不再说了。” 周胤绪觉得彭平康的话里隐隐约约地带着一丝轻蔑,但又并不是因为忌不忌讳男娈的缘故,他心念一转,“彭都督难道不喜欢‘任意车’吗?” 彭平康一扬眉,“我好像从未对周少尹说过我喜欢‘任意车’。” 这话算是默认了,周胤绪道,“可文员外如此盛情,他若听到彭都督这么说,必定伤心。” 彭平康道,“文好德是盛情,可我就是不吃他那一套,他能奈我何?” 周胤绪有些不确定彭平康这话到底是在针对文一适的“任意车”,还是单纯地是在拿话刺自己,他微微侧过头,“彭都督不喜欢蕃奴?” 彭平康一怔,“蕃奴?” 周胤绪道,“文氏商路遍布海外,文员外的‘任意车’上,装的自然也是蕃奴罢?” 彭平康一滞,看了周胤绪一眼,尔后垂下眼帘,“实际上”彭平康也微微皱起了眉,“并非如此。”他抬眼看向周胤绪,“据我所见,文好德的‘任意车’上,一向装的都是汉人。” 这回轮到周胤绪愣住了。 彭平康见周胤绪一时没答话,接着道,“自然了,周少尹是偏好这一口的,那么文好德也会” 周胤绪第一次打断了彭平康的话,“彭都督在琅州内陆时日已久,恐不知东海情形,据我所知,新罗c高丽c倭国等夷国人的外貌,均与东郡汉人颇为肖似。且东边邻国均晓汉制c通汉语c习汉俗,彭都督所见,或许是” 彭都督斩钉截铁道,“不是。” 周胤绪住了口,他有些尴尬地舔了一下嘴唇,“哦。”他顿了一下,道,“那彭都督真是误会我了,我无此嗜痂之癖。” 彭平康静静地看了周胤绪一会儿,道,“是么?” 周胤绪道,“是。”他想了想,半打趣道,“就像定襄人虽爱海物,可所爱之物各有不同,”他意有所指道,“譬如众人皆道鳆鱼美味,我却觉得此物味同嚼蜡。” 彭平康淡淡道,“周少尹偏好哪一口,不须向我禀明,我方才问那么一句,也只是” 周胤绪打断道,“彭都督看文好德不顺眼,并非全因‘任意车’上的汉人罢?” 彭平康道,“文好德顺眼得很,”他朝周胤绪似是挑衅地一笑,“我是看周少尹不顺眼。” 周胤绪反笑道,“无妨,我看彭都督也不顺眼。”他伸手摸了一下下唇,“但彭都督的这块糖,我却已经品出甜味来了。” 彭平康没想到周胤绪会把这话扔回来,闻言不禁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好,好,我可不敢再招惹周少尹了。”他弯着眉眼道,“这话要是被周太师晓得了,必要寻家父理论一番,我下回回定襄,就又得受责罚了。” 周胤绪半调侃道,“我与彭都督,可是‘不冠不见’啊,何须怕什么理论?” 彭平康敛了一些笑容,面带余笑道,“就是‘踞厕视之’,那也不足道,卫烈侯伐匈奴c征漠北,战功彪炳,封邑万户,即使是人奴之子,又何必刻薄一句‘雅宜舐痔’?”他似是有感而发,“寒门出身的将才何其多也,若是刻薄如此,迟早再无义士为东郡冲锋陷阵了。” 周胤绪道,“随口调侃而已,”他笑道,“不过,我还是拿彭都督比作汲长孺的。” 彭平康道,“《史记》评汲长孺云:‘合己者善待之,不合己者不能忍见’,周少尹拿我比汲长孺,莫非是觉得我‘性倨,少礼,面折’么?” 周胤绪微笑道,“非也,只是我有心‘后来者居上’,怕彭都督将我当‘薪柴’,拿我钻洞点火呢。” 彭平康道,“若周少尹是‘薪柴’,怎须得我来‘钻洞’,”彭平康有意调笑道,“琅州四处都是火星子,一点就燃呢。” 周胤绪道,“这倒奇了,怎么我上任至今,只碰到彭都督这一处‘火星子’?” 彭平康道,“大约是都怕周太师与他们理论,因此即使冒了火,也不敢来寻周少尹罢?”他意味深长道,“着了火倒不要紧,但若是一个不小心将周少尹点了,那罪过可就大了。” 周胤绪道,“彭都督这样说,是打定主意要来点我了?” 彭平康道,“我可没这主意,只是我冒了‘火’,周少尹看我,才觉得我是要来点呢。” 周胤绪道,“那彭都督的‘火’,又是从何而来呢?” 彭平康笑了一下,道,“当着周少尹的面儿,我不说;我若说了,无论能不能将周少尹点着,周太师都将寻我理论呢。” 周胤绪伸手点了点彭平康,“我明白了,彭都督这一招,叫‘欲擒故纵’。”他收回手,也笑道,“我可不上彭都督的当。” 彭平康故作讶异地笑道,“竟被周少尹看出来了。” 周胤绪悠悠道,“我方才就说,彭都督的话,不能信。” 彭平康道,“可方才周少尹将我比夏英公,现下周少尹却拿我比汲长孺啊。” 周胤绪一怔,彭平康看着他又一次答不上话的模样,不禁又笑了起来,“周少尹真是”他暧昧道,“我若是偏好男色,定会倾慕与之。” 周胤绪道,“但我方才就说,我并无此嗜痂之癖啊。” 彭平康道,“是啊,可周少尹只对我说了此话,文好德却并不知晓,要是一会儿他让周少尹上‘任意车’,我恐怕周少尹盛情难却呢。” 周胤绪思忖片刻,道,“要推了文员外的盛情也不难,我只希望彭都督能答我一问:文好德‘任意车’上的汉童,究竟从何而来?” —————— —————— 1 “嗜痂之癖”和“鳆鱼” 典出《南史》:“邕性嗜食疮痂,以为味似鳆鱼。尝诣孟灵休,灵休先患灸疮,痂落在床,邕取食之。灵休大惊,痂未落者,悉褫取饴邕。南康国吏二百许人,不问有罪无罪,递与鞭,疮痂常以给膳。” 南朝刘邕性喜食痂,感其味似食鳆鱼。一日,邕拜望正患疮疾之友孟灵休,见床上颇多落痂,辄取而食之。休感心惊,便将其身上未剥落之疮痂,尽数剥下贻之,致使疮口复流血矣。后来刘邕命所属南康郡之二百多名官吏,不论有无罪愆,每人须轮番挨鞭,致伤以成痂,供其食用也。 鳆鱼就是鲍鱼 2 “不冠不见”c“踞厕视之”和“雅宜舐痔” 苏轼《东坡志林》:“汉武帝无道,无足观者,惟踞厕见卫青,不冠不见汲长孺,为可佳耳。若青奴才,雅宜舐痔,踞厕见之,正其宜也。” 就是说,汉武帝暴虐无道,没有一件事做得像样,但是有一件事做的特别对,就是上厕所的时候见卫青,但见汲黯,就必须端正了衣冠才见。因为像卫青这样的奴才,就该给人舔痔疮,汉武帝上厕所的时候见他,正合时宜。 这个汉武帝上厕所的时候见卫青的记载,是出自《史记》:“大将军青侍中,上踞厕而视之。丞相弘燕见,上或时不冠。至如黯见,上不冠不见也。上尝坐武帐中,黯前奏事,上不冠,望见黯,避帐中,使人可其奏。其见敬礼如此。” 3 “人奴之子” 《史记》:青尝从入至甘泉居室,有一钳徒相青曰:“贵人也,官至封侯。” 青笑曰:“人奴之生,得毋笞骂即足矣,安得封侯事乎!” 有一次,卫青跟随别人来到甘泉宫,一位囚徒看到他的相貌后说:“这是贵人的面相啊,官至封侯。” 卫青笑道:“我是奴才生的,只求免遭笞骂,已是万幸,哪里谈得上立功封侯呢?” 4 关于卫青是佞幸,其实是出自《史记》的《佞幸列传》中的这一句话:“自是之後,内宠嬖臣大底外戚之家,然不足数也。卫青c霍去病亦以外戚贵幸,然颇用材能自进。” 因为司马迁把闳孺c邓通c赵同c周文仁c韩嫣c李延年这些男宠和卫青c霍去病放在一起,一起写进《佞幸列传》,还评论说:“太史公曰:甚哉爱憎之时!弥子瑕之行,足以观後人佞幸矣。虽百世可知也。传称令色,诗刺巧言。冠璘入侍,傅粉承恩。黄头赐蜀,宦者同轩。新声都尉,挟弹王孙。泣鱼窃驾,著自前论。” 所以一般都认为卫青和霍去病和汉武帝有那么一层关系,但是并不是说因为有这层关系,卫青和霍去病的战功就不作数了,事实上,普遍来讲,对卫青和霍去病的赞誉还是很高的。 5 汲长孺就是汲黯 《史记》:黯为人性倨,少礼,面折,不能容人之过。合己者善待之,不合己者不能忍见,士亦以此不附焉。 然好学,游侠,任气节,内行脩絜,好直谏,数犯主之颜色,常慕傅柏c袁盎之为人也。 汲黯与人相处很傲慢,不讲究礼数,当面顶撞人,容不得别人的过错。与自己心性相投的,他就亲近友善;与自己合不来的,就不耐烦相见,士人也因此不愿依附他。 但是汲黯好学,又好仗义行侠,很注重志气节操。他平日居家,品行美好纯正;入朝,喜欢直言劝谏,屡次触犯汉武帝的面子,时常仰慕傅柏和袁盎的为人。 6 “后来者居上” 《史记》:天子既数征匈奴有功,黯之言益不用。 始黯列为九卿,而公孙弘c张汤为小吏。及弘c汤稍益贵,与黯同位,黯又非毁弘c汤等。已而弘至丞相,封为侯;汤至御史大夫;故黯时丞相史皆与黯同列,或尊用过之。 黯褊心,不能无少望,见上,前言曰:“陛下用群臣如积薪耳,后来者居上。” 上默然。 有间黯罢,上曰:“人果不可以无学,观黯之言也日益甚。” 汉武帝已经多次征讨匈奴大获战绩,汲黯主张与胡人和亲而不必兴兵征讨的话,他就更加听不进去了。 当初汲黯享受九卿待遇时,公孙弘c张汤不过还是一般小吏而已。等到公孙弘c张汤日渐显贵,和汲黯官位相当时,汲黯又责难诋毁他们。不久,公孙弘升为丞相,封为平津侯;张汤官至御史大夫;昔日汲黯手下的郡丞c书史也都和汲黯同级了,有的被重用,地位甚至还超过了他。 汲黯心窄性躁,不可能没有一点儿怨言,朝见汉武帝时,他走上前说道:“陛下使用群臣就像堆柴禾一样,后来的堆在上面。” 汉武帝沉默不语。 一会儿汲黯退了下去,汉武帝说:“一个人确实不可以没有学识,看汲黯这番话,他的愚直越来越严重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三章 折纳之苦 彭平康道,“此一问,周少尹该让文好德来答才对,我并没上过‘任意车’,可不敢信口胡说。” 周胤绪道,“彭都督不是说,要替我治一治‘背后不说人’的毛病吗?怎么这会儿,彭都督自己倒犯起病来了?” 彭平康又弯起了眉眼,“周少尹是要我作‘入幕之宾’么?”他顿了顿,半真半假道,“可我却怕家父斥责,不敢受此抬举呢。” 周胤绪也半真半假地调侃道,“‘既为忠臣,不得为孝子,如何’?” 彭平康笑出了声,“周少尹好志气!” 周胤绪道,“彭都督是在借典嘲讽我罢?”他抬起手,斜撑着额头,坐姿较先前显然放松了许多,“不过,若能讨得彭都督作‘入幕之宾’,受这一句嘲讽也无妨。” 彭平康笑了两声,反坐直了身子,收起了最开始的纨绔模样,“周少尹既如此说,那我就‘不以爱憎匿善’了。” 周胤绪微微点了点头。 彭平康清了清嗓子,再开口时,却不直接答周胤绪方才的疑问,而是另外起了个话题,道,“周少尹可知,民间货品流转,是以钱c绢c粮c草c盐等实物分别计算的?” 周胤绪虽然养尊处优,但不至于连这样基本的常识都不知道,他立即点头道,“自然。” 彭平康道,“货品交易如此,纳税征赋亦是如此,”他叹了一口气,“周少尹可知,即使是琅州这等富裕之地,乡间百姓也多受‘折变’之苦?” 周胤绪不解道,“我虽从未缴纳税赋,但亦知,民间纳税纳赋,多以‘租庸调’制为本,‘折变’乃是便民之策,租不及以庸抵,庸不达以调偿,如此,岂非官民两利,各有便宜?” 彭平康露出一点复杂的苦笑,“实际并非如此。”他想了想,向周胤绪举了一个例子,“就拿今年的琅州夏税来说罢。” “据我所知,今年琅州乡间胥吏征收夏税时,按大小麦每斗折见一百个钱,再加脚钱二十个钱,诸般头子仓耗钱又纳二十个钱之取收,是以按每斗麦折纳钱一百四十个钱。”彭平康悠悠报完一连串数据,又问道,“周少尹可知,今市上麦价为几何?” 周胤绪还真没注意这么细,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彭平康道,“而今市上麦实价为每斗五十个钱。” 即使是对物价浮动不敏感的周胤绪,闻言也不由吃了一惊,他放下了撑着额头的手,皱眉道,“这么说那” 彭平康道,“周少尹想得不错,确实是将近三倍之数。” 周胤绪倒吸了一口凉气,脱口而出道,“如此盘剥,那民间钱货,又从何出办呢?” 彭平康还是不答,而是接着自己的话道,“另还有蚕盐一项,百姓食盐,原须向官衙缴纳丝绢以换盐,而乡间胥吏征取时,往往以‘折变’之名,行盘剥之实。” “以一斤食盐为例,若以蚕绢计算,市价常常在二十个钱到三十个钱;而胥吏征取,不以蚕绢,而以现钱计算,作价为一百个钱。” “胥吏再将此一百钱,纽作小麦二斗五升,每斗按一百四十个钱的价值缴计;如此进出,一斤食盐,原为二十个钱,经胥吏‘折纳’转手,便作价三百五十个钱了。” 周胤绪想了一会儿,才把这复杂的商品流通价值关系理清楚,他喃喃道,“不但如此,还要再加上籴粜时的作弊苛剥以及徭役”周胤绪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民困如此,难怪会行‘投献’之举。” 彭平康淡淡道,“是啊,周少尹现下,可明白宋茂行所说的‘丰年何妨’了罢?” 周胤绪低声道,“宋茂行,的确是个仁善人。” 彭平康道,“能庇护百姓的地方官,当然可算仁善人。”他微笑道,“琅州的地方官,也就是我,不敢称‘仁’了。” 周胤绪看了彭平康一会儿,道,“我明白了,依彭都督所言,琅州‘至善至仁’之人,非文经登莫属了罢?” 彭平康笑道,“人之常情罢了,范扬采与宋茂行虽仁善,但地方官调职谪迁属寻常事,百姓为求安定,自然会更倾向于根基深厚的文氏了。”彭平康说着,还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文经登世家子出身,又是圣上跟前行走的文状元,如此人品,也难怪百姓会称他为‘文大善人’了。” 周胤绪想了想,却道,“但听文好德方才的口风,文经登似乎并不实控名下产业?” 彭平康道,“这却不好说。” 周胤绪一怔,“这有何不可说?” 彭平康道,“此为文氏家事,你我皆为外人,不知内情,还是不要随意置喙得好。” 周胤绪觉得彭平康话里有话,“我听说,琅州民风保守,尤重嫡庶之别,莫非是因此缘故?” 彭平康道,“恐怕另有其因。” 周胤绪又一怔,就听彭平康意味深长道,“昔年石仲容临终时,分财物与诸子,却独不及石季伦分厘,这是为何?” 周胤绪脱口接道,“‘此儿后自能得’。” 彭平康笑道,“是啊,因此,周少尹还是不要轻易就说文氏‘重嫡卑庶’。” 周胤绪沉默了片刻,又道,“彭都督还是没有告诉我,‘任意车’上的汉童究竟从何而来?” 彭平康道,“胥吏横行乡里,以权谋私,借‘折变’c‘籴粜’之名,苛剥百姓,横征暴敛,以致百姓无依,甚至有‘生子不举’之象,而文氏‘仁善’,开慈幼局收抚弃儿,可谓是功德无量” 彭平康话没说完,周胤绪就忍不住道,“无耻至极,无耻至极!”他说了这一句,见彭平康没有应声,又想起自己是在文家做客,便放低了声音,“就是通竹桥进地狱道也不为过!” 彭平康抿了抿唇,“周少尹,是在说谁?” 周胤绪一顿,抬起头,只见彭平康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他立刻反应了过来,想说一句“失言”,却怎么也开不了口了。 —————— —————— 1 “既为忠臣,不得为孝子,如何” 《世说新语·言语篇》:桓公入峡,绝壁天悬,腾波迅急。乃叹曰:“既为忠臣,不得为孝子,如何?” 桓温率军征蜀,进入三峡,看到陡峭的山壁好像悬挂在天上,翻腾的波涛迅猛飞奔,不禁叹息道:“既然要做忠臣,就不能做孝子,有什么办法呢?” 2 “不以爱憎匿善” 《世说新语·识鉴第七》:郗超与谢玄不善。苻坚将问晋鼎,既已狼噬梁c岐,又虎视淮阴矣。 于时朝议遣玄北讨,人间颇有异同之论。 唯超曰:“是必济事。吾昔尝与共在桓宣武府,见使才皆尽,虽履屐之间,亦得其任。以此推之,容必能立勋。” 元功既举,时人咸叹超之先觉,又重其不以爱憎匿善。 前秦苻坚南下攻晋,侵占梁岐,虎视淮阴。 朝廷派谢玄率军抵御,但朝中议论纷纷,认为谢玄不能胜任。 郗超虽与谢玄不和,但仍道:“谢玄定能成功。我和他曾在桓温的军府共事,发现他用人能各尽其才,即使是一些细小事务,也能使人得到适当安排。以此推断,想必他定能建立功勋。” 谢玄胜利后,时人都赞叹郗超有先见之明,而且对他不因个人爱憎而隐匿别人的才能的做法表示敬重。 3 “折变”之苦的具体情况借鉴了宋朝,但是我个人觉得缺乏现代财政工具的古代农业社会,“折纳”的弊端遗害是非常深远,贯穿许多朝代的,因为如果通货不是统一的货币,而是钱c绢c丝c盐c粮并行的话,那么政府就无法利用货币政策介入市场,从而达到调控经济的目的。 这章里面所提到的情况,其实是参照了包拯的一份折子《请免陈州添折见钱疏》 就是说陈州五县遭遇大雪,农桑业损失严重,不求免税,只求免“折变”: “臣闻,知陈州任师中昨奏,为本州管下五县,自去冬遇大雨雪,冻折桑枣等。并今年养蚕只及分,二麦不熟,全有损失。去处除擘画不放省税外,只乞与免支移折变。” 接下来讲“折变”的具体危害,就是陈州的地方官在收夏税的时候,大小麦每斗“折变”100文,另加脚钱20文,头子仓耗钱20文,共140文,但是每斗麦子的市价只有50文,官府实际收的税,是麦子市价的三倍。 “却令将大小麦每斗折见钱一百文,脚钱二十文,诸般头子仓耗又纳二十文,是每斗麦纳钱一百四十文。况见今市上小麦每斗实价五十文。” 这还没完,陈州地方官还将政府配卖给百姓的盐进行“折变”,原来农民用丝绢向官府缴纳盐钱,以丝绢为计价单位的话,这个盐一斤是20文到30文,现在官府却以现金为计价单位给盐定价,变成100文,相当于涨了三倍。 “兼将客户等蚕盐一斤一例,折作见钱一百文” 然后官府又将这100文的现钱“折变”成2斗5升麦,再将2斗5升麦,又“折变”回现钱来征收,价格是征收夏税时的每斗140文,最后食盐在实际价格上就涨到了350文了。 “又将此一百文,纽做小麦二斗五升,每斗亦令纳见钱一百四十文,计每斤土盐却纳三百五十文。” 其实主要原因就是古代没有作为现代流通工具的货币,而农业是靠天吃饭,粮食价格会随季节和收成浮动,所以官吏就很容易通过“价格”和“价值”的“折变”来苛剥农民。 4 “此儿后自能得” 《晋书》:苞临终,分财物与诸子,独不及崇。其母以为言,苞曰:“此儿虽小,后自能得。” 石苞临终时将财物分给几个儿子,只不给石崇。石崇的母亲向石苞请求,石苞说:“这孩子尽管年纪小,以后他自己就能得到这些财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四十四章 田赋折纳 两人相对着静默了片刻,彭平康轻笑一声,打破沉默,“方才还说是来陪周少尹吃酒寻乐的,这会儿却是扫了兴了,待会儿我便多敬周少尹一杯,如何?” 周胤绪没答,又沉默了少顷,他才开口轻声道,“不对。” 彭平康眉毛一挑,“什么不对?” 周胤绪道,“盛德宗时,圣上也尝任地方官,”他顿了一下,见彭平康没有立刻反驳,便接着道,“圣上任地方官时,也强推‘田赋折纳’。” 彭平康道,“是,确实如此。” 周胤绪道,“既然圣上精通庶务,必然知道‘折纳’之害。” 周胤绪说完这句话后,努了努嘴,没有说下去。 彭平康看着周胤绪欲言又止的样子,笑道,“‘折纳’也非全无益处。”他认真道,“周少尹且细想,胥吏征税时取数于市价三倍之多,这多出来的一份他能全部吃下吗?”彭平康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他就是全吃下了,消化得了吗?” 周胤绪道,“可胥吏横行乡里,确是实情。” 彭平康玩味道,“周少尹若是瞧哪个胥吏不顺眼了,尽可以打杀了去,乡间富户多子,大宗大族更是男丁充足,少一个为非作歹的胥吏,想来也无人喊冤。” 周胤绪觉得彭平康话里的意思有点不对,“即使胥吏为非作歹,也该请了人证物证,发刑狱审勘才对,如何能因我一人之见,就决断打杀之事呢?” 彭平康道,“请了人证物证,就该按律法裁判,周少尹便说说,这征税的胥吏,究竟犯了东郡的哪条法呢?” 周胤绪一怔,立刻反应过来,道,“彭都督的意思,是说乡间胥吏行此盘剥之举,是奉了” 彭平康截断周胤绪道,“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说,裁判胥吏不易,如此而已。” 周胤绪又思考了一下,“那这‘折变’所得的厚利,乡间胥吏即使吃不下,却也不妨碍他含在嘴里。” 彭平康笑着摇了下头,“他若含在嘴里,便会引来一群人去撬他的嘴,倒不如先交上去,这一交,让上头的得了意,自会割下一块来给他。”他意味深长道,“乡间有这样一句俗语,‘财便是命’” 周胤绪下意识接口道,“‘但毕竟命重于财’。” 彭平康道,“因此,我劝周少尹一句,拿人性命的话,往后还是不要说了。”他悠悠道,“断了一两个小吏的生路倒不要紧,但要是断了财路,不说周少尹无法再自处,那周太师在圣上面前,也会被落了面子。” 周胤绪到了此刻,才发觉东郡吏治的黑暗面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想象,他喃喃道,“谢彭都督提醒,此话,我记下了。” 彭平康看着周胤绪有些失神的样子,嘴角轻轻一扬,又道,“尤其,现下正值筹备发兵之际,圣上对秋赋的征收,也会更加重视罢。” 周胤绪道,“是啊没了‘折变’,又如何筹备军饷呢?” 彭平康道,“军饷确是重中之重。” 此时,周胤绪却皱起了眉头,道,“还是不对。” 彭平康道,“哪里不对?” 周胤绪道,“今年是丰年,粮价低落,‘高取低支’,自可缓减财政;可若遇上了凶年,粮价高涨之时,再行‘折变’,岂不致府库亏空?”他一边说,一边思考道,“有道是,‘钱粮尽在民间’,若是在凶年之时,再以三倍之数敛取,恐生民变啊!” 彭平康道,“周少尹且安心,圣上仁德,遇上了凶年,定会恩准减免赋税的。” 周胤绪今天算是彻底对“仁德”这个词有了新的认识,他深吸了一口气,“可圣上即使下旨减免,最终得利的,也是拥田之主。那些佃农,即使遇了灾,却还是要向田主上交田租与劳役” 彭平康道,“这点,周少尹其实也不必担忧,有道是,‘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琅州乡间田主富裕,定会照拂田间佃农的。” 周胤绪觉得心口发堵,他又默然片刻,开口道,“待会儿,彭都督必得陪我多饮一盏。”周胤绪露出一点苦笑,“彭都督的这席话,说得我都难以下咽了。” 彭平康“哟”了一声,赶忙摆了摆手,笑道,“周少尹千万别这么说,若是被周太师听见了,还以为我是故意说这篇话来让周少尹吃不下饭呢。”他调笑道,“回头要是周少尹清减了,周太师或以为是我害的,那可怎么好呢?” 周胤绪眯起了眼,“怎么彭都督总以为,家父会误解彭都督害我呢?” 彭平康笑着半真半假道,“还能为何?全因我自己心虚,唯恐说了什么不妥的话,让周少尹听进心里去,误了我的意倒无妨,要是让周少尹在瑁梁跌了跟头,那就成我的不是了。” 周胤绪道,“彭都督说的,均是民生实情,有何不妥?”他想了想,又笑道,“再者,方才文好德说了,今天你我说的话,都算作他说的,就是有不妥,也是文好德不妥,与彭都督何干?” 彭平康也笑道,“好,那就都算作文好德说的,他既揽了这干系,你我也该承他的这份情。”他顿了顿,又佯叹道,“平心而论,文好德也有他的难处,文经登在定襄风光,他在琅州,也不得不为文经登支架左右。” 周胤绪道,“文好德的心思,我也能体会,只是他方才那一问,实在是”周胤绪皱起了眉头,“有些唐突。” 彭平康道,“是啊,连酒都没喝上一盏,就问及上邶州一事,难怪周少尹觉得唐突。” 周胤绪其实不清楚上邶州的事情,但他还是没开口细问,而是打趣道,“我怕就怕,一会儿文好德喝了酒,又将说出什么我无法应承的大事来,那可如何是好?” 彭平康道,“文好德的嘴里,哪能说出什么连周少尹都无法应承的大事?”他顿了顿,道,“他说的,不过都是些荒唐事罢了。” 周胤绪不动声色地问道,“我却不知,还有什么事,比‘任意车’更荒唐?” 彭平康微微一笑,“确有一件,方才周少尹去厕轩时,文好德与我攀谈起来,说他闻听上邶州经略使纪万里借转卖投献土地收受木速蛮贿赂,蓄意通敌卖国呢。” ————— ————— “田赋折纳”问题是明晚期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在张居正改革的时候,折纳弊端一下子暴露无疑,但是平心而论,折纳问题的责任不能全部推到张居正一个人头上,因为张居正改革“一条鞭法”的初衷确实是想为老百姓做点好事。 因为明晚期的时候,朱元璋一开始设定的那套乡村赋税规则瓦解了,乡村又变成被宗族与乡绅垄断了,胥吏又出来害老百姓了,老百姓交粮,必定会受胥吏盘剥,各种苛捐杂税,因为钱粮并行,政府无法管控经济市场。而如果折银交税呢,底下的胥吏就没办法公开作弊了,因为银子的重量是可以具体衡量的。 还有就是明政府晚期的时候,由于土地兼并严重,中央的财政已经变得困难了,如果田赋折银,可以增加政府的财政供应能力,具体手段是,提高折银价,让价格高于粮食发放价,产生差价,增加财政增量,这样的经济手段是贯穿明后期的,并不是从张居正开始的。 但后来张居正改革的时候,加大折银范围和数量,并不断提高折价,其折价与粮价之间形成巨大的落差。 比如,“江南米价不过三钱万历八年题准,改折白米每石折银一两,糙米一石折银九钱,又每石加脚耗银二钱今米一石折银一两二钱,江南米价至贱,是一石之价,几费民间米四石矣臣考光禄寺所派顺天等八府及山东c河南等处,如每细粟米一石折银一两,赤豆每石折银一两四钱,芝麻每石折银一两三钱五分,小麦每石折银一两,诸如此类,悉费民间三石,而内库之折更有加焉。”(赵用贤《议平江南粮役疏江南粮役》) 这道奏疏是在说张居正的折银价定得太高,比方说市价03两一石的米,他却以12两一石的价格向农民征税,致使老百姓费米三c四石才能完正粮一石。这就是说,通过折银方式,政府在田赋元额不变的情况下,可以获得3到4倍财政增量。 再比如,“山乡地额几复国初之旧,而粮则以(万历)九年实征为则俱以一两为折,其是民间三石粟始辨一石粮大同近边,原征本色,边地米豆价髙及议折征,即依时估,故征则尤重。若内地存留亦以一两为额,则壬寅c癸卯间比大同而题增者耳。”(张四维《复辛顺庵三》) 这里的“山乡”是张四维的老家山西芮城,万历九年清丈以后,便按比较高的新粮则征收,这本来已经增加了老百姓负担。再有,当时其家乡的粟米价每石仅0 3 两,而折银则是每石1 两,故折银价比市价高出了2倍,由此国家财政可增量至3 倍,形同“题增”。 因为税粮折银所能产生的财政增加空间,完全取决于粮价与折银价的对比,所以,张居正当国时期,粮价为明代中后期最低的时段,而折银价基本上按常制或高于常制来推行,故其盈利最多。 而到了明末,情况发生了变化,税粮折银价依然按常制来推行,但由于灾荒频繁,米价急剧上升,军士月粮折银随之不断飙升。 比如,天启三年,“今关门之兵,亦止十余万耳,而月饷乃至二十二万二千三百有奇,关门月粮已议至一两八钱,递至宁前则又量增,而蓟密新募之兵月粮,亦倍于旧”(《明熹宗实录》) 而在万历初期,辽东军士月粮每石仅在0 25到0 4 两之间,“(万历)九年题准:辽东两河防守军月粮,每名每月原给银二钱五分,今再加银一钱五分。”(《明会典》卷41) 也就是说,在万历九年以前,军士月粮每石折银仅0 25 两,到九年时才上升到0 4 两。 辽东军粮多数于山东起运,临清c德州等仓粮的折价,自嘉靖以来一直是每石0 8 两,“岁输临清c德州二仓粮改折仅以八钱”(黄克缵《数马集》卷48) 但到天启四年,山东粟米时价每石0 8到0 9 两,加上运输费,到山海关时已达每石1 2 两,于是出现大规模的亏空。 “内称关门月需饷银二十万,每至夏月外解短少,今五月以前尚能苟完,五月以后新旧二库俱空每米一石可值银一两二钱,关门本色每兵月支五十,作银四钱其值非仅值四钱也欲全给月半本色,以抵折色之数,每兵每月该银一两八钱,月半该银二两七钱。支本色仍以每石八钱计算,一兵便应支米三石三斗七升五合,每石亏价四钱,每兵便约亏价一两六钱。”(毕自严《关门本色有限部议全支可虞疏》) 根据这份奏疏,当时军士月粮每石折银0 8 两,政府发本色时亦是按每石0 8 两折算发给,与实际价值相差0 4 两,故发本色,政府每石亏0 4 两,入不敷出。若以每石0 8 两折银发放,军士一个半月辄要亏1 6 两,军队苦不堪言。 也就是说,在高粮价下,折银征收导致的财政亏空是必然的,然而天启崇祯的时候,正好进入小冰河期,灾害一多,粮价高涨,政策上却持续张居正时期的税粮折价,最终导致中央财政的耗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五章 蹊跷之事 定襄,福嗣王府。 安景嫌恶地看了一眼面前的信笺,“这都是谁啊?”他拿起刚刚搁下的筷子,“我又不认识,干嘛拿来给我看?” 邰通收起信笺,“扰了嗣王爷了,是奴才觉得事有蹊跷。” 安景夹了一筷菜,“东郡这么大,每天的蹊跷事多了去了,”他吃了一口菜,含糊不清道,“要是桩桩件件都管,就是皇兄,也管不过来。” 邰通道,“是,是,是奴才多虑了。” 安景咽了嘴里的饭菜,“你要是觉得蹊跷,就把这信给皇兄或者太皇太后看看罢,给我有什么用?” 邰通笑眯眯地应道,“正是这话呢。” 安景搁下筷子,抬起头看着邰通。 邰通见状,又是一笑,“嗣王爷,周大公子才赴任琅州呢。” 安景翻了个白眼,伸出手,“行,我再看看。” 邰通便把信递了过去,这回安景细细看了一遍,“无非是抢地的事,你抢我,我抢你,没什么稀奇的,交给皇兄就是了。” 邰通道,“可这琅州文氏” 安景打断道,“什么文氏c武氏的,我不认识!”安景说完,觉得自己声量莫名有些高,赶紧缓了口气,“以后有这种信,你直接拦了,或者交给皇兄就是,不必再来问我了。” 邰通觉得这里面的分寸很难拿捏,“那” 安景道,“邰通,这其中的道理,你不比我清楚,怎么,还要我来告诉你吗?”安景拿起筷子,却没夹菜,手放在半空中,“我今儿要是为这信上的事体说一句话,往后,这福嗣王府,就再也别想清静了。” 邰通眨了两下眼,道,“嗣王爷,奴才是想问问,这信要不要给周庶妃看看?” 安景斩钉截铁道,“不用。” 邰通没想到安景会说得那么果断,“可周大公子是周庶妃的嫡兄。” 安景道,“女子出嫁从夫,我说不用,就是不用了。”安景说着,用筷子戳了戳面前的一盘菜,“这信的事,你也不必对她说。” 邰通道,“嗣王爷放心,奴才不敢在周庶妃面前多嘴。” 安景斜了邰通一眼,又补充道,“除非皇兄亲自开口,否则,其余无论是谁发话,你都不许在她面前乱说。” 邰通一怔,复笑道,“嗣王爷多虑了,除了圣上c太皇太后与您,奴才谁的话都不听。” 安景“哼”了一声,“那你怎么总在我面前暗示她不安分呢?”安景戳完菜,又开始戳饭,“我当然知道谁是她嫡兄,用得着你提醒?” 邰通道,“嗣王爷,奴才只是想提醒您一句,周庶妃的婚事,一开始,还是周婕妤在圣上面前提的呢。” 安景停下了戳饭的筷子,“她提的怎么了?” 邰通道,“奴才是觉得,这周大公子赴任之前,特特许了周庶妃的婚事,有些”他觑着安景的脸色,斟酌着用词,“匆忙。” 安景道,“不,不是匆忙,是蹊跷。”他淡淡道,“你是想说,蹊跷,对罢?” 邰通道,“嗣王爷,奴才没这么说。” 安景又放下筷子,“你是想说,他们这是早算计好的,要是没他们这份算计,我根本娶不了她作庶妃,对罢?” 邰通忙安慰道,“嗣王爷您多心了,奴才也只是猜测罢了。” 安景坐在那里静默了一会儿,突然“霍”地一下,推开桌子站了起来,桌上的碗盏都颤了一下,“我吃不下了。”安景的声音低低的,“她把我最喜欢的那本崇宁刊本的《营造法式》拿走了,这两天我没的活儿做,尽与她传字帖,你知道我是最讨厌舞文弄墨的了,这传来传去的,把我的胃口都败光了。” 邰通赶紧应声道,“嗣王爷没胃口,那就走动走动,散散心罢。” 安景道,“那我就去后院走走,顺便去她屋里把我的《营造法式》拿回来。” 邰通附和道,“明儿就是七夕,嗣王爷这时候去,周庶妃一定喜出望外。” 安景淡淡道,“什么喜出望外,我看她也是算计好的,先打听好了我最喜欢哪本书,故意挑了去,就引我这时候去她屋里呢。”安景说着,抬脚便往门外走去,“对了,往年七夕时,宫内都会开宴,女眷须入宫领宴,今年不知还会不会开?” 邰通跟在后面,“圣上还未发明诏,不过现下正在筹备发兵一事,为节省开销,想来这七夕宴是不会开了。” 安景“嗯”了一声,微微点了下头,“那明儿,我就带她入宫向太皇太后请安罢。我也再去皇兄面前试试,看能不能让她封侧妃。” 邰通见安景打定了主意,就应道,“嗣王爷想得周到。” 安景道,“我周到?我再周到,也没有她想得全,什么都早早算计好了,就等我往她屋里钻呢。” 邰通不知道安景这句话到底是在暗指谁,只能笑着打圆场道,“女子的心思,大约都是如此。” 安景叹了口气,“从前我还不解为何皇兄会偏爱蕃夷男宠,现下我终于明白了,这东郡的汉女,实在是经不得宠。她们心思太深,主意太大,一个个的,都能把人吃得透透的,寻常男子,还真招架不住。” 邰通道,“那圣上与嗣王爷,必定都不是寻常男子。” 安景道,“皇兄不寻常,我可普通得很,”安景一边说,一边穿过垂花门,“邰通,一会儿她就要将我剖心剐腹,再连皮带骨地吃下去了。” 邰通觉得安景这个比喻让人听了毛骨悚然,“嗣王爷,您不过是要幸她罢了,何必如此说呢?” 安景道,“我幸她?该说她幸我才对,没她的允准,我哪里有本事幸她,哪里有法子不幸她?” 邰通沉默了片刻,道,“嗣王爷,您不用这样勉强自己。” 安景挥挥手,道,“还是幸了罢,否则,我明天带她入宫,在太皇太后面前,她又有话要说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六章 真心假意 安景进周氏女屋里的时候,王杰也放下了筷子,“七夕宴不办就不办罢,难道,这七夕宴还有什么名堂不成?” 徐宁道,“七夕宴并没有什么名堂,只是,”徐宁皱着眉头,“圣上刚下令,追封主子生母的仪式要办得隆重些,这会儿却说要为了节省开销,不办七夕宴了” 王杰道,“父皇既然已下旨追封,那就不必揣测太多。”王杰又拿起筷子,“依我说,追封仪式办得隆重些才好呢,否则,宫里全当没我这人似的。” 徐宁道,“主子何出此言?” 王杰道,“父皇下旨追封以来,宫中无人向我道贺,这难道还不说明问题吗?” 徐宁展了展眉头,“这倒无妨,主子且安心罢。” 王杰道,“为何?” 徐宁笑道,“定是那日圣上夸赞主子早慧的消息传了出去,这才无人向主子道贺呢。主子且想,若是圣上才夸了主子,这人就跑到主子这儿献殷勤了,不说主子如何想,就是落在圣上眼里,也会觉得此人趋炎附势,落不着一丁点儿的好处。” 王杰沉吟着点了点头,“嗯,也是。” 徐宁看着王杰沉思的样子,小心地试探道,“主子,您七夕时,可有什么打算?” 王杰还在思考这里面的弯弯绕绕,闻言便随口回答道,“也没什么打算。” 徐宁“哦”了一声。 王杰抬头看了徐宁一眼,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汤,“宫里能怎么过七夕?”他吹了吹,喝了一口,“宫外才好玩一些罢?” 徐宁附和道,“是啊,宫外是更热闹一些。” 王杰放下勺子,“所以啊,我没什么打算,”他又抬起头,对徐宁笑道,“你可有什么打算?” 徐宁也笑了起来,“主子没打算,奴才就更没打算了。” 王杰道,“真的?”他抿了抿嘴,“怎么我觉着,你是早有了什么打算,就是在等我来问呢?” 徐宁道,“奴才有什么打算,也是为主子打算,奴才自己可是不敢有什么打算呢。” 王杰道,“那你为我打算了什么?”王杰拿起布巾子擦了擦嘴,“说来听听。” 徐宁笑着从怀里拿出那条尚衣局裁的汗巾,“奴才就是想送主子件节礼。” 王杰对七夕这个传统节日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在现代的时候,他和女友更常过的是西方的情人节。因此,徐宁送他礼物,他也并不怎么惊喜,只是一边道了声谢,一边接过来看了一眼,“这上面绣的是” 徐宁接口道,“是麒麟。” 王杰道,“哦,怎么想到绣麒麟送给我?” 徐宁道,“主子上回见了酥山,脱口便道‘冰麒麟’呢。” 王杰一怔,看着徐宁一脸热切的模样,心底微微发烫,“亏你还记得我那时说的话。” 徐宁道,“主子说的每句话,奴才都记得。” 王杰低下头,摸了摸汗巾上的麒麟,“只是,我那时说的,不是指此麒麟。” 徐宁问道,“那主子说的是什么?” 王杰有心想解释,但张开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支吾了一下,道,“是《周礼》,我见了酥山,便想起《周礼》中的‘凌人’一职,‘凌人,掌冰;正岁十有二月,令斩冰,三其凌’。” 徐宁了然道,“原来如此,是奴才误解了主子的意思。” 王杰又摸了摸汗巾,微微笑道,“无妨,你能想到此处,就已经,很难得了。”他认真道,“当真,难得。” 徐宁道,“谢主子夸奖。”徐宁说着,行了个半礼,尔后笑嘻嘻道,“主子,更难得的,还在后头呢。” 王杰笑道,“哦?还有什么?” 徐宁故意压了压声音,“苏敏儿啊,她为主子绣了件好东西呢。” 王杰道,“是么?” 徐宁道,“是啊,奴才亲眼见她绣了好久,花了好大功夫呢。” 王杰收起汗巾,重新拿起了筷子,“哦,她有心了。” 徐宁见王杰似乎并不是很高兴,一时不敢再说话。 王杰又吃了几口饭菜,忽而问道,“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绣的?” 徐宁直觉这个问题不简单,没有直接回答,“奴才也不知道,只是见她绣了很久呢。” 王杰“嗯”了一声,“是么?” 王杰的态度实在比徐宁想象中的差了许多,“主子您不喜欢她吗?” 王杰道,“这问题你上回问过了。”他停下筷子,“怎么,要我再回答一遍吗?” 徐宁忙道,“不敢,奴才只是觉得,她对主子,也是一片真心呢。” 王杰夹了口菜,含糊不清道,“我没说她不是真心啊。”王杰咽了菜,“我方才就是在问你,她对我的真心,是从何时开始的,是你不答啊。” 徐宁这下更不敢回答王杰刚才的问题了,“奴才要是胡乱就答了,岂不是误了她?” 王杰垂下眼帘,“徐宁,你不用这么哄我,你就是不答,我也知道。”他又吃了口菜,“必定是从宫中传言父皇要追封母妃的时候开始的。” 徐宁道,“这” 王杰打断道,“你就说,是不是罢?” 徐宁嗫嚅了一下,道,“主子,这小女子的心思,不能用常理去推测。” 王杰道,“怎么不能推测了?”他轻轻的搁下筷子,“女子同男子一样,都是人,如何不能用常理去推测了?”王杰又拿起勺子,“就按常理来说罢,要是我还像原来那般怯懦,不早慧,不会吟诗,不懂诗词典故,她对我,还会有什么真心吗?” 徐宁被王杰的逻辑绕住了,“主子,这话不能这么说,您就是您,她喜欢的,就是这样的您啊。” 王杰喝了口汤,“好,就算她是真心喜欢我罢,”王杰又拿起布巾擦了擦嘴角,“假如,我说假如,父皇或者太子此刻看上了她,封了她,赐她入住别宫,你说,她对我,还会不会有这份真心?” 徐宁一愣,就听王杰继续道,“所以,徐宁,她对我的真心,绝不如你对我的真。” 王杰这句话一说,基本绝了徐宁反驳的可能,徐宁抿了抿嘴,道,“那奴才回去后,就让她别送了罢。” 王杰道,“她绣了这么久,你一句话就让她不送了,她能允吗?” 徐宁又语塞了。 王杰道,“她绣了,她送了,我就收着,总不会叫她难堪就是了。”王杰又拿起筷子,“我要不收,她就送旁人去了,这山池院里能用的人本来就少,她要一走,我身边,就更没人了。” 徐宁赶紧应和道,“是啊,毕竟,她对主子多了这份心呢。” 王杰点头道,“对,必得收了她这份心,否则,迟早便宜了外人去。” 徐宁又应了一声,附和了两句,见王杰低下头去认真吃饭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七章 无谱配香 在文家的一顿饭吃得周胤绪大开眼界,他自觉在定襄也是见过世面的,但到了琅州不过三天,已经打碎了他过往将近二十年的经见。 周胤绪没有在文家留宿,他回到宅邸后,搂着阿门一夜没睡好,整晚都在做支离破碎的梦,以至于第二天到瑁梁府衙的时候,眼下都带青。 宋圣哲见了他,不由关切地问候了一句,“周大人,昨晚没休息好?” 宋圣哲的语气平常,但周胤绪硬是从他的话中听出一丝勾撩意味,转而又想起昨天彭平康说的“任意车”,于是他对眼前的宋圣哲,就多了几分恶感,便只是淡淡地应道,“嗯,是啊。” 宋圣哲见周胤绪不愿多说,又客气了一句,就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地。 过了一会儿,一名小吏走到周胤绪身旁,将他身侧香炉中的公库印香铲了,换了种新的香药,“周大人,这是宋大人送您的。” 周胤绪皱了皱眉,刚想开口拒绝,但闻到香炉中的新换上香,又觉得莫名熟悉,“这是什么香?” 小吏笑着答道,“是‘玉华醒醉香’。”他顿了顿,特意补充了一句,“这香是宋大人特意送您的,不是公使库中的。” 周胤绪轻轻地“哦”了一声,想了想,又问道,“对了,今日范大人与宋大人不下乡吗?” 小吏道,“今儿是七夕,乡间自有庆节民俗,县官与胥吏均从乡间习俗,因而多不办公,如此,两位大人也无须下乡了。” 周胤绪点点头,“原来如此。”他想了想,站起了身,“有劳你跑这一趟腿,我去向宋大人道声谢,这香你就搁在我桌上罢。” 小吏应了是,周胤绪便出了屋,走到宋圣哲的办公处。 宋圣哲见到周胤绪来了也不惊讶,还是同往常一样,笑眯眯道,“周大人,有事?” 周胤绪在宋圣哲桌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无事,只是来向宋大人道声谢。” 宋圣哲道,“一点香药而已,不值一谢。”他笑道,“只要周大人觉得好些了,我就安心了。” 周胤绪道,“是好些了。”他揉了一下额头,“我只是好奇,这琅州的香药方子,都是从哪里来的,配出来的香,如何都这般香甜?” 宋圣哲道,“《香谱》众多,譬如,沈立之香谱c洪驹父香谱c武冈公库香谱c张子敬续香谱c潜斋香谱拾遗c颜持约香史c叶庭珪香录,多为宋代流传,琅州各人有各自的偏爱。”他说着,对周胤绪又是一笑,“周大人要是好奇香药方子,说了香名,我告知哪本香谱就是。” 周胤绪笑道,“原来都有香谱,我还以为全琅州独我一人不懂配香呢。” 宋圣哲道,“自然都有谱,若是无谱配香,岂不是白费了好香药?” 周胤绪看了宋圣哲一会儿道,“这样说来,琅州人做事,也是如此循规蹈矩了?” 宋圣哲道,“自然,无谱之事,琅州人轻易不会去做。” 周胤绪道,“琅州果然是钟灵毓秀之地啊。”他顿了顿,又道,“只是我昨儿去赴宴,偏偏遇上桩无谱的事,一时不知怎么办,为难了一宿呢。” 宋圣哲打量了周胤绪一眼,道,“周大人既为难了一宿,今日本该好好休息才是,怎的还如此劳心费神呢?” 周胤绪道,“我方才来时,着实累得很,不过闻了宋大人送我的‘玉华醒醉香’便觉得好多了。”他笑了笑,“这‘玉华醒醉香’,当真有效,难怪昨日文好德的身上也佩着这香呢。” 宋圣哲道,“是么?”他观察着周胤绪的神情,打趣了一句,“文好德佩这香,定是防着旁人灌他酒罢?” 周胤绪道,“我想也是,但我却没让他如愿。” 宋圣哲哈哈一笑,“促狭,促狭,周大人是笃定文好德不敢推拒罢?” 周胤绪道,“若是独我一人,文好德或许会欺我年少,可昨晚彭都督也在,文好德顾及我与他的面子,自然不敢不喝。” 宋圣哲“哟”了一声,“周大人这话说的,好像谁欺了周大人年少似的。”他半真半假道,“这话要让周太师听见了,回头怪罪下来,我可是要喊一声冤的啊。” 周胤绪道,“范大人与宋大人都十分照拂我,旁人再想欺我,也有两位大人护着,我心里可是清楚的。”说完,周胤绪的话锋一转,“只是我来瑁梁任官,本是想有所历练,两位大人如此护我,倒少了我的锻炼了。” 宋圣哲道,“周大人刚来,往后锻炼的事儿可不少呢,也不必急在一时罢?” 周胤绪道,“有道是,‘功者难成而易败,时者难得而易失’,若是失了时,就再难得了。” 宋圣哲不动声色道,“不知,周大人指的是何‘时’?” 周胤绪道,“上邶州一事,”他顿了顿,继续道,“上邶州一事,怎的不听两位大人同我说起过?”他垂下眼帘,“昨儿我听彭都督提起此事,好半天接不上一句话,就怕说错了,惹他嘲笑呢。” 宋圣哲笑了一声,“其实,无论周大人对上邶州一事如何评说,彭大人都不会因此嘲笑周大人的。” 周胤绪道,“为何?” 宋圣哲道,“一州有一州的情形,瑁梁众官与上邶州地方官的交情尚浅,如何能因几句传言就裁断他州是非呢?”他又笑道,“不过,或许是彭大人耳目灵通,比你我知晓得都多一些,那也未可知。可即便如此,我也劝周大人一句,上邶州一事,周大人不宜置评。” 周胤绪闻言,沉默了片刻,道,“宋大人如此说,那昨日文好德真是白被灌了一肚皮的酒。” 宋圣哲道,“周大人何出此言?” 周胤绪道,“昨日在宴上,文好德说他听闻,狮城传言上邶州经略使纪万里通敌卖国。我当时怕担干系,就举杯敬他,灌得他下不了桌才罢。若早知范大人与宋大人已回了他,我拿两位大人的话堵了他的嘴便是,何必如此为难他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不好不坏 琅州,广德军驻地。 “嗳,这样说来,那位周大人也不坏啊。”司兵参军说完,瞄了一眼彭平康的脸色,又加了一句,“他听了您的话,没上‘任意车’。” 彭平康斜了一下嘴角,神情玩味,“那也只能说他‘听话’。”他笑了一下,又板下脸,“说他‘不坏’,我可是不认的。你说他‘不坏’,那就是说我‘不好’了?” 司兵参军连忙赔笑道,“嗳呦,是小的说错了话,彭大人您别往心里去。” 彭平康道,“我不会往心里去,不过这话啊,你还是别往外说的好,万一被范大人和宋大人听去了,以为我变着法儿在背后损他们呢。” 司兵参军一怔,立刻应了下来,尔后道,“既然这周大人‘听话’,您也没什么可担心了罢?” 彭平康淡淡道,“周见存是‘听话’,但他更听他父亲的话。” 司兵参军糊涂了,“可那周大人不是听了您的话,同您一起灌文员外酒吗?” 彭平康微微皱起了眉,“但他不是真的不喜欢‘任意车’,相反,他十分好男娈呢。” 司兵参军道,“或许是文员外家的男娈年纪都太大了。彭大人您不知道,有些人好男童,就爱舞勺少年,嗓音微变之时,觉得那才叫够味儿呢。” 彭平康沉默了一下,道,“周见存偏好的男童,年纪应该还要再小一些,”彭平康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瞧着,他喜欢的,是龆龀小儿,甚至更年幼的”彭平康说着说着,有点说不下去,“这点上,他与文好德,似乎是一路人,只不过文好德更爱女童。” 司兵参军道,“那确实古怪,这周大人既偏好这个,去了文家,竟能忍住不提。” 彭平康闻言,展了展眉,“他不提归不提,但忍,是忍不住的。”他顿了顿,又皱起了眉头,“他‘不坏’是真,灌文好德酒也真,可我总疑心,他这么做,不全因听了我的话。” 司兵参军道,“彭大人是怀疑,周大人不上‘任意车’,是因为周太师曾提醒过他?” 彭平康道,“我疑心,他父亲提醒过他的,不止不上‘任意车’这一桩事体。”他叹了口气,“一个是自己老子的什么话都听,一个是自己老子的什么话都不听,这事儿棘手啊。” 司兵参军道,“彭大人,我觉着罢,这周大人也不是全因‘听话’才这么做的。”他想了想,道,“另有一个缘故,就是您把琅州赋税的关窍告知了周大人许多,就是承您这份情,周大人也得卖您个面子啊。” 彭平康翘起了嘴角,“是啊,”他笑了笑,“其实,周见存并不比他父亲差,缺的不过是一份历练而已,我昨天就是不告诉他,他自己也会悟出来。” 司兵参军笑道,“虽然是迟早的事,但早一步,总比晚一步好些。别的不提,就说今年的秋赋罢,您这一告知,周大人对咱们广德军放下去的赈贷,会多一分宽解罢?” 彭平康道,“我也没指望他能宽解,他能不找我麻烦,我就要对他念一声阿弥陀佛了。” 司兵参军道,“可是彭大人,您信道不信佛啊。” 彭平康道,“所以我是对他念啊,我自己,是不信的。” 司兵参军附和着笑了起来,“彭大人,您分明胸有成竹啊。” 彭平康道,“这倒不然,只是我与他家世相近,大约也能理解他的想法罢。”彭平康垂下眼帘,“再‘听话’,也有少年心性。他在定襄虽说不上一呼百应,但一到琅州,竟坐了冷板凳,我料想他不甘心。” 司兵参军犹疑道,“可万一,这周大人已将这冷板凳捂热了,那您昨日的提醒,岂不是”他看了一眼彭平康,小心道,“虽说范大人与宋大人都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但现下正值征役之时,两位大人若知晓此事,心里难免会对彭大人生了芥蒂。” 彭平康道,“无妨,要生芥蒂早生了,也不差这一回。”他意味深长道,“再者,我猜,范扬采与宋茂行也看出周见存不是个爱坐冷板凳的人。” 司兵参军道,“唉,只要这周大人确实不爱坐冷板凳,这事儿就成了一半了。否则,要是咱们替他在板凳旁烧上火,他还嫌烫不肯坐,那就麻烦了。” 彭平康道,“嫌烫是不会的,但他坐上去之前,必定要寻他父亲来摸一摸,再问一问他父亲会不会烫了他的屁股。”彭平康说着闷笑了起来,“这点,我也能理解,他生得娇,屁股嫩,经不得这么一烫。” 司兵参军觉得彭平康的神情有点微妙,“彭大人,您” 彭平康摆了摆手,继续笑道,“就是虑到他父亲,我也不敢胡乱去烫他的屁股啊。”他慢悠悠道,“这事儿啊,还真有些难办,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司兵参军眼珠一转,道,“彭大人,小的倒有个主意,就是不知您允不允?” 彭平康道,“说来听听罢。” 司兵参军笑嘻嘻道,“彭大人,那些孩子,还一个籍都没入呢” 司兵参军的话才起了头,彭平康的脸就冷了下来,“是么?” 司兵参军忙赔笑道,“是啊,是啊,彭大人,您听我说完啊,这些孩子没入籍,那从法理上来说,还是文氏的人。就是送一个给周大人,那也不能算作是咱们送的,得算在文员外头上” 彭平康冷声打断道,“不行。” 司兵参军一怔,“彭大人,我的话还没” 彭平康道,“我说,不行。”他瞪了司兵参军一眼,缓了面色,道,“周见存不喜欢汉童。” 司兵参军刚想再劝,就听门外的卫兵喊了声报告,彭平康又瞪了司兵参军一眼,才开口让卫兵进来。 卫兵进来后,匆匆行了个礼,道,“彭大人,府衙来人了,请您过去议事。” 彭平康“嗯”了一声,站起了身,刚往外跨了一步,又抬头问道,“是哪位大人请我?” 卫兵回答道,“据说,是范大人。” 彭平康点了点头,“好,去准备轿马罢。” 卫兵应下,就出去了。 彭平康转向司兵参军,道,“我再说一遍,你刚刚的主意,不行。” 司兵参军听了三遍“不行”,知道彭平康是下定了决心,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咕哝道,“就是觉得您太辛苦了,昨天刚应酬完那位,今天又要再应付这两位。” 彭平康一边抬脚往外走去,一边笑道,“无妨,今儿是七夕,我就当是去赴佳人的约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四十九章 推举游戏 朴丽娥微微一怔,不知要不要下榻行个礼什么的,正犹豫间,就见一守在门外的内侍匆匆走进殿内,在太子的眼神许可下,对太子附耳说了几句话后,又直起身,行礼出去了。 朴丽娥不敢问是什么事,倒是太子主动对她说道,“是福嗣王叔进宫了,他们同我说一声罢了,不妨事。” 朴丽娥直觉这条信息不简单,但她没多问,只是应声道,“是,是吗?” 太子“嗯”了一声,“是啊。”说着,太子似不经意地问道,“你是不是有些累了?不如,孤放你先去歇息一会儿罢?” 朴丽娥垂下眼帘,与太子相对着静默了片刻,才开口道,“殿下,奴婢还等着您来说服奴婢呢。” 太子闻言,不觉肩颈一松,似乎卸下了什么重担一般,他抬起头,看着朴丽娥垂眼的模样,吸了一口气,温声道,“好啊,你既这么说了,孤今天便一定要说服你。” 朴丽娥抬眼,对太子微微一笑,还是那般温婉的模样,“殿下,请说罢。” 太子道,“辽太祖建辽,除了契丹人善战,其治下汉臣亦是功不可没罢。” 朴丽娥点点头,道,“是啊,‘二韩一康’真可谓‘佐命功臣’。” 太子道,“尤其是开创大辽第一汉人豪门‘幽州韩氏’的韩藏明。” 朴丽娥看了太子一眼,轻声道,“殿下,您不必特意称其字。” 太子笑道,“无妨,昔年韩藏明出使契丹时,见辽太祖执意不行跪拜礼,连大辽淳钦皇后都要赞他一声‘秉节弗挠’,孤自然该避其名讳,以示尊敬。”他顿了顿,又道,“臣佐明君,乃是天道常情,若因夷狄之别,就斥其‘不忠’,岂非狭隘?” “有道是,‘夜光之珠,不必出于孟津之河;盈握之璧,不必采于昆仑之山’,大禹生于东夷,文王生于西羌,圣贤所出,何必常处?” 朴丽娥感慨道,“殿下真是心胸宽广。” 太子道,“孤如此说,并非因为孤心胸宽广,而是孤以为,‘二韩一康’辅佐辽太祖,是为了大辽辖下的汉人百姓,而非是为一己荣华。” “昔年中原势力分裂割据,战火纷纷,百姓为避藩帅暴政,北上‘闯契丹’以求生路,韩藏明倡导‘胡汉分制’,筑城郭,立市里,以处汉人,使各有配偶,垦艺荒田,由是北上汉人各安生业,岂非功绩?” 朴丽娥道,“殿下,您赞成‘胡汉分制’?” 太子奇道,“‘因俗分治’,有何不妥?” 朴丽娥道,“辽国所谓‘本族之制治契丹,以汉制待汉人’,其根本上,还是将汉人看作低人一等的民族,殿下为何会赞成这样的‘分制’制度呢?” 太子笑道,“此言差矣。”太子笑了一下,认真道,“大辽之所以‘一国两制’,并非轻视汉人,相反,辽太宗置‘南北双轨官制’,正是为了往后契丹的‘全盘汉化’与‘中央集权’作准备。” “辽太宗在掌权后,之所以不敢明言‘汉化’,是因为淳钦皇后以及其背后的草原贵族势力。也正因此,辽太宗去世后,众臣才会拥立仰慕中原文化的辽太祖长孙为帝。所谓的‘横渡之约’,其实是辽国契丹草原势力与汉化新势力的冲突,而非仅仅关乎储位的争夺。” 朴丽娥道,“可辽太宗的即位,正是因为草原贵族势力在夺位战中占得上风啊,身为胜利者的辽太宗,为何会支持‘汉化’呢?” 太子道,“辽太宗灭后唐与后晋,便可看出其意在逐鹿中原,而非偏安东北一隅。” 朴丽娥道,“就同如今的华傲国一样罢?” 太子点头道,“是啊,夷族想进占中原,就不得不‘汉化’。”他微笑道,“因此,孤读《辽史》时,并不以为‘二韩一康’是‘汉奸’,也不觉得‘一国两制’是轻视汉人,因为大辽从意在中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决定了它必定要归顺‘汉文化’的命运了。” 朴丽娥道,“奴婢明白了,外族想要强大,就必须扩张;要扩张,就必须集权;要集权,就必得立世袭制;立了世袭制,就必逃不过‘汉化’。” 太子微笑道,“不错,就是后来攻灭大辽的女真族,也逃不过‘被汉化’的命运。” 朴丽娥想了想,道,“殿下是觉得,韩藏明辅佐辽太祖,是为了‘闯契丹’的汉民,意在加速契丹‘汉化’进程?” 太子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悠悠道,“孤是觉得,韩藏明的‘胡汉分制’之策,当真高妙。” 朴丽娥叹息道,“殿下,韩藏明的‘分制’之策并不新奇,真正高妙的,是汉文化中‘君臣父子’之间的巧妙联系罢。” 太子也叹息了一声,“孤怎么解释,你都仍旧觉得‘推举’比‘世袭’强,对吗?” 朴丽娥道,“殿下,若是辽太祖维持‘推举’制,至辽世宗时,毋需‘二韩一康’,只须承袭‘推举’,就足以让支持‘汉化’的君主名正言顺地掌权了。” 太子道,“你还是没明白孤的意思。” 朴丽娥低了低头,“奴婢愚钝。” 这时,刚才向太子禀报消息的内侍又进来了,同先前一样,对太子耳语了几句,再行礼退出门外。 太子道,“福嗣王叔向太皇太后请了安,又被父皇召见,去了紫宸殿。” 朴丽娥道,“嗯,是么?” 太子道,“是啊。”太子顿了顿,转而又接上先前的话题,“其实,若是奉行‘推举’,支持‘汉化’的君主,就更加没有机会掌权了。” 朴丽娥听了,不由问道,“为何?” 太子笑道,“因为当时的那种政治环境下,支持‘汉化’的汉臣与君主,根本无法参选,又如何靠‘推举’,名正言顺地掌权呢?” 朴丽娥道,“可‘推举’秉持的是‘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后唐与后晋被大辽攻灭后,归顺契丹的汉人与汉臣已经占了契丹总人口很大一部分,若是将支持‘汉化’的一方排除在‘推举’制外,难道不会引起民族冲突吗?” 太子悠悠道,“简单得很,孤若是大辽掌权的草原贵族,就将归顺的外族人全部定为‘少数民族’。” “无论人口多少c风俗远近,都作为‘少数民族’,以‘少数服从多数’为名,只象征性地给‘少数民族’中的少量‘族人’参与‘推举’的权利。” “一旦奉行这样的‘推选集中制’,掌权的契丹贵族,就能名正言顺地将外族人完全隔绝于国家的政治领域之外了。” 朴丽娥闻言,不禁一怔,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口道,“殿下,您真是太聪慧了。” 太子瞧着朴丽娥有些呆呆的模样,不由又笑了起来,“你忘了,孤是汉人,像‘推举’这样‘文明的政治游戏’,再没有哪个种族能比汉人玩得更好了。” 朴丽娥心中感想万千,“这样说来,韩藏明其实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帮助汉人罢?所谓‘一国两制’,表面上是以契丹为尊,实际上,是在潜移默化地向契丹部族灌输‘先进’的汉文化罢?” 太子抚掌道,“正是这样,现下,你可明白孤的意思了罢?” 朴丽娥点了点头,“谢殿下教诲。”她顿了顿,又道,“殿下,看来这‘辽国’一题,您本不须奴婢建言。” 太子抿了抿唇,朝朴丽娥展颜一笑,“其实,孤寻这个由头,就是想同你一道说说话。”他轻声道,“今天是七夕呢。” —————— —————— 1 二韩一康:韩知古c韩延徽c康默记 2 韩藏明是韩延徽 3 “秉节弗挠” 公元907年,刘守光囚禁父亲刘仁恭,自立为卢龙节度使,刘守光掌权后连年征战,实力日渐衰弱,想结契丹为后援,就派遣韩延徽出使辽国,在面见耶律阿保机的时候,因为韩延徽坚持不肯向阿保机行跪拜之礼,惹得阿保机大怒,将他扣留下来,让他到野外去放马。 《资治通鉴》:刘守光末年衰困,遣参军韩延徽求援于契丹,契丹主怒其不拜,使牧马于野。 阿保机的皇后述律平劝谏说:“此人自持操守,不屈不挠,是个贤士,为什么要让他去放马,让他受窘迫和侮辱呢?应该礼遇于他啊!”阿保机觉得述律平的话很有道理,就召见韩延徽并跟他交谈,韩延徽的言论深合阿保机的心意,当下就下令让韩延徽参与军事谋划,成为阿保机的主要谋士。 《辽史》:述律后谏曰:“彼秉节弗挠,贤者也,奈何困辱之?”太祖召与语,合上意,立命参军事。 4 “夜光之珠,不必出于孟津之河”这句出自《世说新语》中“蔡洪赴洛”的典故 蔡洪赴洛,洛中人问曰:“幕府初开,群公辟命,求英奇于仄陋,采贤俊于岩穴。君吴c楚之士,亡国之余,有何异才而应斯举?“ 蔡答曰:“夜光之珠,不必出于孟津之河;盈握之璧,不必采于昆仑之山。大禹生于东夷,文王生于西羌。圣贤所出,何必常处。昔武王伐纣,迁顽民于洛邑,得无诸君是其苗裔乎?” 蔡洪来到洛阳,洛阳当地的人对他说:“官署刚刚成立,百官都在招募下属,在出身卑微的人当中寻找英俊奇特的人才,在山野隐士中征俊杰。你是吴楚之地的读书人,亡国之人,有什么特殊才能来参加征召呢?“ 蔡洪回答:“夜明珠不一定出产在黄河里;一手握不下的壁玉也不一定非要采自昆仑山中。大禹生在东夷,文王生在西羌。圣贤之士的诞生地,不必是一个固定的地方。从前武王讨伐纣王,把商朝愚顽的百姓迁到了洛阳,莫非各位就是那些刁顽之民的后代吗?“ 5 辽太宗是耶律德光。 其实耶律德光是次子,按照儒家的礼法来讲,应该是耶律阿保机的长子耶律倍继位,但是阿保机的皇后述律平不喜欢大儿子,支持次子继位,原因就是耶律倍汉化程度太深了,尊孔尚儒,主张契丹全盘汉化,以儒家思想为治国之术;而述律平奉行草原本位主义,主张维护契丹奴隶制度,当时契丹的贵族也站在述律平这一边,坚持拥立次子耶律德光。 《新五代史》卷七十二:“初,阿保机死,长子东丹王突欲当立,其母述律遣其幼子安端少君之扶余代之,将立以为嗣。然述律尤爱德光。德光有智勇,素已服其诸部,安端已去,而诸部希述律意,共立德光。突欲不得立,长兴元年,自扶余泛海奔于唐。” 然后耶律德光继位之后,就特别敌视耶律倍,耶律倍就逃到当时的后唐去了。过了五年,后唐河东节度使石敬瑭以自称“儿皇帝”,割让燕云十六州为条件,乞求耶律德光出兵助其反对后唐。然后后唐就被灭了,后晋成立了。 《辽史》:丙申,唐河东节度使石敬瑭为其主所讨,遣赵莹因西南路招讨卢不姑求救,上白太后曰:“李从珂弑君自立,神人共怒,宜行天讨。”时赵德钧亦遣使至,河东复遣桑维翰来告急,遂许兴师。八月己未,遣萧辖里报河东师期。丙寅,吐谷浑来贡。庚午,自将以援敬瑭。冬十月甲子,封敬瑭为晋王,幸其府。 《辽史》:十一月丁酉,册敬瑭为大晋皇帝。自戊戌至戊申,候骑两奏南有兵至,复奏西有兵至。 6 灭后晋的这个过程也很有历史讽刺意味,耶律德光好不容易把“燕云十六州”归到契丹了,再一次挥师南下,进入中原,灭了后晋。但是因为当时的契丹没有汉化,契丹兵一进中原就烧杀抢掠,后晋旧将和百姓全部起义,明明已经打下了后晋,但是耶律德光还是被迫让出了帝位,回程的途中,死在了中原。 《辽史》:十二月丁未,如南京,议伐晋。命赵延寿c赵延昭c安端c解里等由沧c易c定分道而进,大军继之。 《辽史》:皇太弟遣使问军前事,上报曰:“初以兵二十万降杜重威c张彦泽,下镇州。及入汴,视其官属具员者省之,当其才者任之。司属虽存,官吏废堕,犹雏飞之後,徒有空巢。久经离乱,一至於此。所在盗贼屯结,土功不息,馈饷非时,民不堪命。戊辰,次高邑,不豫。丁丑,崩于栾城,年四十六。是岁九月壬子朔,葬于凤山,陵曰怀陵,庙号太宗。 7 “横渡之约”: 耶律德光死了以后,当时有两个继承人,一个是述律平皇后的第三个儿子耶律李胡,一个是耶律倍的儿子耶律阮。耶律阮和他父亲一样,也是受汉化很深的,他继位后,立了辽国历史上唯一一个汉人女甄氏为皇后。但是述律平还是喜欢支持契丹文化的耶律李胡,然后双方就打起来了,耶律屋质就去斡旋,双方达成共识,结果耶律阮继位,为辽世宗。 《辽史》:太宗崩,诸大臣立世宗,太后闻之,怒甚,遣皇子李胡以兵逆击,遇安端c刘哥等于泰德泉,败归。李胡尽执世宗臣僚家属,谓守者曰:“我战不克,先殪此曹!”人皆相谓曰:“若果战,则是父子兄弟相夷矣!”军次潢河横渡,隔岸相拒。 《辽史》:太后复谓屋质曰:“议既定,神器竟谁归?” 屋质曰:“太后若授永康王,顺天合人,复何疑?” 李胡厉声曰:“我在,兀欲安得立!” 屋质曰:“礼有世嫡,不传诸弟。昔嗣圣之立,尚以为非,况公暴戾残忍,人多怨。万口一辞,愿立永康王,不可夺也。” 太后顾李胡曰:“汝亦闻此言乎?汝实自为之!”乃许立永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一章 避名称字 琅州,瑁梁府衙。 “今天是七夕,”范垂文端起茶碗,“彭大人节日里还前来府衙议事,当真勤勉。” 彭平康跟着端起茶碗,“范大人特特地遣人来请,我如何能不来呢?”他掀开茶碗盖,慢慢呷了一口,“嗯,好香的茶。” 宋圣哲也端起茶碗,笑道,“这是‘法煎香茶’,今年上春时,我特意嘱咐他们用嫩茶研的,彭大人尝尝,可还觉得合意么?” 彭平康又喝了一口,也笑道,“宋大人的这碗茶,该配了‘南都麦心面,作槐芽温淘,糁以襄邑抹猪,炊共城香粳,荐以蒸子鹅’来吃。” 宋圣哲打趣道,“我原以为,彭大人这样的武官,会拿匕首割了‘灌了杏酪的烂蒸同州羊羔’来配着吃呢。” 彭平康哈哈一笑,“宋大人风趣,”他笑了两声,敛了敛笑容,道,“我才不用宋大人拿‘庐山康王谷廉泉,烹曾坑斗品茶’来招待,有一碗上春研好的‘法煎香茶’就足够了。” 宋圣哲笑笑,转头看了看范垂文,范垂文捧着茶碗,还没喝上一口,“宋大人是觉得,彭大人昨儿刚赴了文家的家宴,肚中必定油腻,因此才奉上这细研的上春嫩茶,彭大人可莫要觉得受了怠慢。” 彭平康道,“宋大人递了这茶来,是要我清刮肚肠,免得我腻积五脏,油伤六腑。这全然是为我的身体着想,自然是一片好意。”彭平康目光一瞥,看到在一旁只喝茶不作声的周胤绪,“就是周大人这样惯吃‘吴兴庖人斫松江鲙’的定襄人,也要靠宋大人的这碗茶清了肚肠,我又如何会多心受了怠慢呢?” 周胤绪闻言,放下茶盏,笑着“哟”了一声,“彭大人此言差矣,我要是说‘食鲙恰好’,岂不是正应了‘少’吗?”他转向宋圣哲,半真半假道,“宋大人听见了罢?彭大人是拿我做筏子,唱小喏讥讽你呢。” 宋圣哲还没来得及说话,彭平康就接口道,“我不像周大人这般听呼唤c会传语,难免就‘失了本体’,让两位大人见笑了。”他抬起手,拿着碗盏半遮了嘴,“不过周大人的好家教,想来在座谁也比不上罢?” 周胤绪“呵呵”一笑,“彭大人抬举我了,话又说回来,昨儿,我是不该在彭大人面前谈经史,不达时宜啊。” 彭平康放下手,“无妨,周大人少知尘俗,昨儿,我也不该向周大人吟诗。” 周胤绪刚想还口,就听范垂文咳嗽一声,“两位大人,醒酒后,莫说醉时语。” 彭平康闭上了嘴,呷了一口茶。周胤绪伸手拿过方才搁下的茶盏,捧在手里却不喝。 宋圣哲看了看彭平康与周胤绪,打了个圆场,“论起来,还是文好德的不是,截一句话,分两次传,三头两面趋奉人,难怪两位大人心里不舒坦。” 彭平康道,“我不舒坦倒无妨,要紧的是周大人不舒坦。周大人初来乍到,也不好作出恶模样来,只好忍气吞声,可是受了大委屈了。” 周胤绪道,“彭大人这话说的,好像我待的时日长了,就会作出恶模样似的。” 彭平康玩味道,“这话,是周大人自己说的,我可没这个意思。”他盖上茶碗,“再说了,周大人就是作了恶模样,我在广德军也瞧不见,到头来,还不是落在范大人与宋大人眼里?” 范垂文终于受不了两个人不间断的冷嘲热讽了,他轻轻地把手中的茶碗往桌上一放,“想来是我节日里还请彭大人来谈公事,让彭大人受累了。这样罢,彭大人想喝什么茶,现下就开口,我这就遣人给彭大人换了去。” 彭平康道,“多谢范大人的好意,可我若是开了口,岂不是正应了周大人先前说我讥讽宋大人的话吗?”他微笑道,“这两头不讨好的事儿,琅州也只有文好德做的出,我可没有这么大的脸面。” 范垂文掀开茶碗,呷了一口,悠悠道,“但是依我看,文好德似乎已讨了彭大人的好了。” 彭平康道,“范大人何出此言?” 范垂文盖上茶碗,“上回请彭大人来府衙议论是否共参文经登一事时,彭大人对文好德,是称名不称字;而如今,彭大人却也避其名讳了。” 周胤绪闻言不禁一怔,不由转头看了彭平康一眼,“共参文经登?” 宋圣哲接口道,“这是周大人来之前的事了。”他笑了笑,“说到底,还是为了征役一事,最后也没议成。” 周胤绪反应不慢,宋圣哲一说,他就明白了,“就是因为没议成,范大人和宋大人才天天下乡的罢?” 范垂文道,“是啊。”他意味深长道,“所以,说文好德两头不讨好,真是有失公允。” 周胤绪皱起了眉头,他觉得自己像是一脚踏进了一个不知深浅的烂泥坑,前后左右都动弹不得。 彭平康道,“文好德可没讨了我的好,我称他的字,是因为他毕竟对圣上尽忠了。” 宋圣哲反问道,“尽忠?这上邶州的事还不知真假,彭大人怎的一口咬定文好德所听闻的是实情呢?” 范垂文道,“上邶州赫然已是一笔糊涂账,虚实难探,你我身为旁州外官,实在不宜插手。” 虽然范垂文的话是对彭平康说的,但是他说话时,看着的却是周胤绪。 周胤绪开口道,“我也觉得可疑,上邶州地方官转卖投献土地一事,文好德早已让三位大人知晓,怎么偏偏我一来,就多出‘通敌卖国’这一桩事体呢?”他说着,视线缓慢地转过面前的三个人,最后定格在彭平康身上,“这也太过巧合了罢?” 宋圣哲道,“这几处倒还都能恕得,顶顶可疑的是,文好德明明有个好弟弟在御前行走,他得了这桩消息,不告诉家里人,反宣扬出去,让旁人捡功劳,这里头必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大名堂。” 彭平康没有一一驳斥三人的分析,只是悠悠道,“那末,万一那纪万里当真‘通敌卖国’了,你我得了消息却知情不报,岂非形同‘从犯’?” 这时,范垂文忽而道,“其实,彭大人心里也觉得,纪万里并没有真的‘通敌卖国’罢?” 彭平康抬眼看向范垂文,“范大人何出此言?” 范垂文微笑道,“因为彭大人在称呼纪万里时,依然避其名讳,以字相称。” —————— —————— 1 “法煎香茶” 陈元靓《事林广记》:上春嫩茶芽每五百钱重,以绿豆一升去壳蒸焙,山药十两,一处细磨,别以脑麝各半钱重,入盆同研,约二千杵,纳罐内密封窨三日,后可以烹点,愈久香味愈佳。 2 朱弁《曲洧旧闻》:东坡与客论食次,取纸一幅,书以示客云:“烂蒸同州羊羔,灌以杏酪,食之以匕不以箸;南都麦心面,作槐芽温淘,糁以襄邑抹猪,炊共城香粳,荐以蒸子鹅;吴兴庖人斫松江鲙。既饱,以庐山康王谷廉泉,烹曾坑斗品茶。少焉,解衣仰卧,使人诵东坡先生赤壁前c后赋,亦足以一笑也。”东坡在儋耳,独有二赋而已。 3 李商隐《义山杂纂》 失本体 仆子著鞋袜衣裳宽长,失仆子体。 不听呼唤c不会传语,失院子体。 逃席后不传语谢主人,失宾客体。 唱小喏c行步迟缓,失武官体。 (院子:仆佣。) 隔壁闻语 说所送物好还么,必是不佳。 新娶妇却道是前缘,必是丑。 说食鲙恰好,必是少。 说太公八十遇文王,必是不达。 惶愧 醒酒后说醉时语。 犯人家奴婢。 撞见仇家。 误说他心中讳事。 不达时宜 不相称强学时样妆束。 向娼妇吟诗。 入境不顺风仪。 隔席和人唱。 下贱人前谈经史。 认他高贵为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五十二章 狐假虎威 彭平康一怔,下意识地抿了一下唇。 范垂文见状,也不再多说,转而喝起了茶。 宋圣哲笑眯眯道,“彭大人是口渴了罢?再多喝口茶罢。” 彭平康端起茶碗,却没有喝茶,“那末,两位大人是不信此事了?” 范垂文放下茶碗,“我不敢随意论断此事真假,但文好德特特地向周大人告知此消息,必定是居心叵测。”他顿了顿,道,“文好德虽不稳重,但他着实是个谨慎人,即使他怕担干系,也不会这样贸然传话。” 周胤绪闻言,不由看向了彭平康,彭平康还是一派坦然之色,“文好德特特告知周大人,自然是因为他害怕周大人了。” 宋圣哲闻言,眉头一跳,转头去看范垂文,范垂文端着茶碗,不接话。 屋内静默了少顷,周胤绪开口问道,“文好德如何会怕我?” 彭平康看向周胤绪,微笑道,“周大人难道不知?琅州征役艰难,全因文经登名下投献土地太多,百姓为逃徭役,甚至甘当文氏的佃农家仆。” “文好德以为周大人年少气盛,赴任琅州后见此情形,必定会上折子参文氏侵占民地,因此,他才把上邶州转卖投献土地的消息,截了一半,分成两次来传。” “他料想,若是周大人刚直使气,必会先参了纪万里;若是周大人八面玲珑,必会搁置再议;若是周大人自矜偃蹇” 周胤绪出声打断道,“总而言之,文好德是拿这传言探我的底,对罢?” 彭平康道,“不错,”彭平康说着,看了看一旁不作声的宋圣哲和范垂文,又对周胤绪微笑道,“但是归根结底,文好德这么做,是害怕周大人。” 周胤绪沉吟了一下,又去看范垂文和宋圣哲,两人都不接话。 彭平康继续道,“俗语所谓‘形势比人强’,文好德知道周大人出身显贵,因此,他尤其害怕,”他说着,特意扫了一眼面前三人,又把视线转回周胤绪身上,“他害怕,周大人在瑁梁府里左右逢源,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就拿他作柴禾。” 范垂文轻轻地把手中的茶碗搁回了桌上。 周胤绪道,“我倒真没看出来文好德怕我。” 彭平康笑道,“周大人现下不妨问问,除了周大人,琅州有谁能灌文好德一肚皮的酒,还灌得他连回敬的本事都没有?” 周胤绪一怔,他是真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面子,“是么?” 彭平康道,“是啊。”他意味深长道,“往常谁要灌文好德酒,他必会推了‘任意车’出来,从不会像昨晚一样照单全收。” 周胤绪沉默了一下,转头去看范垂文。 范垂文道,“试探之言,自然不可信。” 彭平康道,“文好德敢拿此传言试探周大人,便必定不怕周大人去参纪万里。” 周胤绪轻声道,“对,因为他根本不了解我,还摸不清我的底。” 周胤绪一说出这句话,屋内又安静了下来。 过了片刻,彭平康又开口道,“假使周大人是那等要强乖戾之人,上错了折子,在圣上面前落了不是,文好德就不怕周大人反怨到他身上吗?”彭平康说着,微笑着看向范垂文,“范大人说的对,文好德着实是个谨慎人,因此,他敢对周大人传这句话,便是笃定,无论周大人参不参纪万里,都怪不到他头上去。” 宋圣哲道,“即便如此,那也不能断定” 彭平康打断道,“宋大人,我什么都没有断定。”他侧了侧头,偏向周胤绪意有所指道,“只是我以为,这昨晚的话,都可以说是文好德说的,周大人不必被这一句试探给唬得不敢动弹了。” 宋圣哲佯作着“哟”了一声,“彭大人竟为周大人盘算得如此妥贴,”他端起茶盏,掀起碗盖作势掩口道,“怎么我初上任时,就没得着彭大人这份关切呢。”他呷了一口茶,半真半假道,“难不成,是我那时无意间做了什么错事,惹恼彭大人了?” 彭平康也半真半假道,“宋大人一向面面俱到,如何会做什么惹恼人的错事?论起来,也就一桩事体,做得不甚妥当。” 宋圣哲挑起眉,“哪桩事体?” 彭平康道,“宋大人竟让周大人不要来广德军拜访我,可是令我伤心啊。” 周胤绪忙帮着宋圣哲解释道,“是我先问及宋大人此事,宋大人只是说他初上任时不曾拜访广德军,我自遵前制而已。” 彭平康嘴角一扬,“是啊,现下我也没说纪万里非参不可,怎么宋大人就以为我对周大人居心不良了呢?”他状似无辜地看着周胤绪笑道,“周大人,我可要喊一声冤啊。” 周胤绪闻言,不由笑道,“这事儿说来也奇,怎么我一到琅州,朝我‘喊冤’的人就陡然多了起来呢?” 宋圣哲看了一眼范垂文,范垂文似乎没有要接话的意思,宋圣哲微微皱了皱眉,刚想开口,就听彭平康接道,“琅州害怕周大人的人多,朝周大人喊冤的人自然也就多了。” 周胤绪笑道,“我竟不知我如此唬人。” 宋圣哲道,“那周大人可要小心了,”他似是在说笑,“周大人唬人而不自知倒不要紧,万一有人借周大人的势去唬了人,那担干系的可是周大人了。” 彭平康玩味道,“宋大人是在说文好德狐假虎威?” 这时,范垂文悠悠开口道,“宋大人是在说彭大人狐假虎威。” 彭平康又是一怔,但这次,他只怔了一下,就恢复了常态,反对范垂文笑道,“是么?那么范大人觉得,我背后站着的那只‘老虎’”彭平康的笑容有些微妙,“唬不唬人呢?” 范垂文笑了一声,垂下眼帘,“彭大人挡在‘老虎’跟前,我看不见它,自然也无法判定它究竟唬不唬人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不予置评 彭平康笑了一下,“范大人好眼力啊,分明看不见,却能断定我是狐假虎威。” 范垂文又笑了一下,不接彭平康的话,转向周胤绪道,“彭大人所言,也有一定的道理,至于周大人参不参纪万里,我再不置评。”他顿了顿,道,“事关国家,周大人参纪万里,是对圣上的一片赤诚之心。” 周胤绪觉得范垂文话音不对,他转过头去看宋圣哲,宋圣哲的笑容暧昧不明,“范大人说得不错。” 周胤绪又想起临行前周惇对他说的话,沉吟了一下,抬起头,对彭平康笑道,“彭大人身后站着的‘老虎’,必定是只‘南山白额虎’罢?” 彭平康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禁一怔,“什么?” 范垂文闻言,露出一点儿笑来,宋圣哲见了范垂文那一点笑,心念一转,转头笑着接口道,“彭大人竟没听明白?周大人是将彭大人引为‘知己’呢。” 宋圣哲一接话,周胤绪心里便有了五分底,他哈哈一笑,道,“对,‘不足缚也’,‘不足缚也’。” 彭平康抿了抿嘴,淡淡道,“周大人是要张了‘罗钳吉网’来‘捉’了我这只‘老虎’了?” 周胤绪笑着摆摆手,道,“万不敢承彭大人此言,”他半开玩笑道,“这话要让旁人听去了,还以为彭大人是暗指这瑁梁府衙‘一雕挟两兔’,是在说我盛气凌人呢。” 宋圣哲打趣道,“周大人多心,这话就是让旁人听去了,顶多会说我与范大人是‘立仗马’,只嚼刍豆不吭声呢。” 彭平康一挑眉,“宋大人望门出身,就是作了‘立仗马’,啖的刍豆必定要比牛还要多上十倍罢?” 宋圣哲伸出手,作势点了点彭平康,“促狭,促狭,彭大人是在拿我比‘刘表牛’,说我‘大而无用’罢?” 彭平康扬起嘴角,“非也,我是在想,若是将宋大人‘烹’了,飨于广德军士卒,将之何如?” 宋圣哲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魏武尚未取荆州,何以烹了‘刘表牛’?” 彭平康玩味道,“是啊,魏武尚未取荆州,孙c刘又何须合纵击曹?” 周胤绪开口道,“宋大人莫慌,彭大人是在效仿昔年李晋公威服安禄山呢。宋大人要是‘趋拜恭谨’,我也就不敢‘礼貌颇倨’了,”他佯装着感叹道,“彭大人打的好主意啊,只是说出来的话,不似李晋公般‘含蜜’。” 彭平康道,“世人皆道李晋公‘口蜜腹剑’,可谁又听到他叹息的那句‘势已然,可奈何’?” 宋圣哲道,“彭大人治军一向严谨,想来,广德军中也无‘月堂’罢?既无‘月堂’,彭大人又如何能叹‘无可奈何’?” 彭平康不答,只是道,“昔年唐玄宗幸蜀时,尝评众宰相,至李晋公曰:‘是子妒贤疾能,举无比者’,可见,玄宗任李晋公为相,并非识人不明,而是另有原因。” 这时,范垂文开口道,“世人虽说李晋公为‘奸相’,但李晋公老谋深算,尚能威服安禄山,而杨国忠外戚干政,”范垂文说到“外戚”两个字时,微微停了一下,特意看了看周胤绪和宋圣哲,见两人面色平和,才继续道,“资历不足,即使屡次进言‘禄山必反’,终究也被唐玄宗认作是‘将相不和’罢了。” 彭平康道,“圣上春秋鼎盛,怎能似唐玄宗晚年昏庸?再者,纪万里也不似安禄山,他” 范垂文打断道,“是啊,安禄山为‘杂胡’,通晓六国蕃语,秉性巧黠,后又自请为杨贵妃‘养儿’,纪万里自不可比。” 彭平康眯了眯眼,“范大人的话说得可真妙啊,”他斜了斜嘴角,“只是范大人方才还说,对纪万里不予置评呢。” 范垂文悠悠道,“我方才说,对周大人参不参纪万里不予置评,但对纪万里此人,我还是能论一论的。”范垂文虽然说着要论一论纪鹏飞,却转而又接上先前的话题,“读《旧唐书》的时候,我总是在想,李晋公嫉贤妒能不假,安禄山心怀不轨也是真,但杨国忠已是权倾朝野,深得唐玄宗宠信,他为何要在根除李晋公的势力后,一力剪除安禄山呢?” 彭平康笑了笑,转过头去看宋圣哲,“范大人的借古讽今,我听不懂,不知宋大人可听懂了么?” 宋圣哲抿了抿唇,“范大人通今博古,遇事就必得想深一层。范大人的借古讽今,我常常也是听不懂的,彭大人问我,可是问错了人了。” 彭平康“哦”了一声,“是么?宋大人是第一甲的进士,竟也听不懂范大人的借古讽今,可见范大人想得实在是有些太深了。” 范垂文对两人笑笑,看向了周胤绪,“周大人可听懂了吗?” 周胤绪垂下眼帘,“范大人是说,若是纪万里当真‘通敌卖国’,‘意图谋反’,便会有人借此生事,效仿昔年马嵬坡兵变,诛杀” 宋圣哲咳嗽一声,打断道,“周大人初来乍到,在范大人面前就越过我去了,往后周大人再说我学问好,我可是不认的啊。” 周胤绪清了清嗓子,半开玩笑道,“范大人听见了罢?我要再往下说,宋大人便要误会了我,以为我对他的恭维话全是假奉承呢。” 范垂文看向彭平康,“周大人已经听懂了,彭大人可明白了吗?” 彭平康扫视了一圈面前三人,笑了一下,“昔年安禄山意图谋反时,可没料到马嵬坡兵变这一节,”他顿了顿,又道,“他只是与杨国忠不合罢了,就这么简单。” 范垂文道,“是啊,所以方才我就说了,纪万里此人,绝不能比安禄山。”他端过茶碗,却发现茶已经凉了,“若是安禄山处在纪万里的位置上,还不等周大人去参他,就举兵谋反了。” 周胤绪微微一惊,抬眼看向范垂文,“范大人的意思是” 范垂文把凉了的茶搁回桌上,“周大人不必再问我了,事关国家,周大人参不参纪万里,我不予置评。” —————— —————— 1 “南山白额虎”c“不足缚也”和“罗钳吉网” 李林甫担任宰相时,欲大肆打击政敌。京兆尹萧炅举荐京兆法曹吉温,称其善于治狱,李林甫大喜。吉温常道:“若与能够赏识我的人,南山白额虎我也能捉住。”杭州人罗希奭,好用酷刑,也被李林甫由御史台主簿升迁为殿中侍御史。二人掌管刑狱,帮助李林甫打击异己,只要落在他们手中,无人能逃脱厄运。时人称之为“罗钳吉网”。 《资治通鉴》:及温为万年丞,未几,炅为京兆尹。炅遂与尽欢,引为法曹。及林甫欲除不附己者,求治狱吏,炅荐温于林甫;林甫得之,大喜。温常曰:“若遇知己,南山白额虎不足缚也。”时又有杭州人罗希奭,为吏深刻,林甫引之,自御史台主簿再迁殿中侍御史。二人皆随林甫所欲深浅,锻炼成狱,无能自脱者,时人谓之“罗钳吉网“。 2 “一雕挟两兔” 唐玄宗任命张九龄c裴耀卿c李林甫三人为宰相。就职之时,张九龄c裴耀卿都弯腰趋进,表现的非常谦逊。而李林甫则站在二人中间,态度极其傲慢,眉目间流露着得意的神情。时人都惊叹:“这是一雕挟两兔啊。”比喻三人并列显位,一人势盛而两人受其挟制。 《新唐书》:初,三宰相就位,二人磬折趋,而林甫在中,轩骜无少让,喜津津出眉宇间。观者窃言:“一雕挟两兔。” 3 “立仗马” 李林甫担任宰相十九年,独揽朝政,蒙蔽皇帝耳目。他曾召集谏官,对他们说道:“如今圣明天子在上,群臣顺从圣意都来不及,还需要什么谏论?你们难道没见过那些立仗马吗?它们整日默不作声,就能得到上等的粮草饲养,但只要有一声嘶鸣,就会立即被剔除出去。就算后来想不乱叫,也不可能再被征用。”从此,朝中谏官无人再敢直言谏争。 《新唐书》:林甫居相位凡十九年,固宠市权,蔽欺天子耳目,谏官皆持禄养资,无敢正言者。补阙杜璡再上书言政事,斥为下邽令。因以语动其馀曰:“明主在上,群臣将顺不暇,亦何所论?君等独不见立仗马乎,终日无声,而饫三品刍豆;一鸣,则黜之矣。后虽欲不鸣,得乎?”由是谏争路绝。 4 “刘表牛”和“大而无用” 桓温北伐经过淮泗时,与属下僚属登上船楼,遥望中原,感叹道:“神州沦陷,中原化为废墟,王衍等人难逃罪责。”袁宏却道:“国家命运本来就有兴有废,又怎能说是王衍等人的过错呢。” 桓温闻言色变,道:“我听说从前刘表有一只千斤重的大牛,吃的草料豆饼十倍于常牛,但载重走远路,还不如一只羸弱的母牛。魏武帝进入荆州,就把它杀了犒劳军士。”他是将袁宏比作大而无用的刘表牛。满座宾客无不骇然。 《晋书》:于是过淮泗,践北境,与诸僚属登平乘楼,眺瞩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陆沈,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袁宏曰:“运有兴废,岂必诸人之过!“ 温作色谓四座曰:“颇闻刘景升有千斤大牛,啖刍豆十倍于常牛,负重致远,曾不若一羸牸,魏武入荆州,以享军士。“意以况宏,坐中皆失色。 5 “李晋公威服安禄山” 安禄山初见李林甫时,仗着皇帝宠信,神色倨傲。李林甫不动声色,当着他的面召见王鉷。当时王鉷与安禄山都是御史大夫,而权势仅次于李林甫,但在李林甫面前却卑词趋拜,态度恭谨。安禄山被李林甫的威严所慑服,态度也逐渐恭谨。他平时飞扬跋扈,对朝中公卿多有侮慢,但却唯独忌惮李林甫。 李林甫每次与安禄山交谈,都能猜透他的心思并抢先说出,让安禄山惊惧不已,即使数九寒冬也会惶恐得汗流浃背,不敢有丝毫隐瞒。安禄山返回范阳后,每次刘骆谷从长安回来,他都会问:“十郎说了些什么?”听到美言则心中欢喜。如果李林甫说:“告诉安大夫,让他老实一点!”安禄山便会拍着床榻,忧愁惧怕的道:“哎呀,我死定了!” 《资治通鉴》:禄山与王鉷俱为大夫,鉷权任亚于李林甫。禄山见林甫,礼貌颇倨。林甫阳以他事召王大夫,鉷至,趋拜甚谨,禄山不觉自失,容貌益恭。林甫与禄山语,每揣知其情,先言之,禄山惊服。禄山于公卿皆慢侮之,独惮林甫。 每见,虽盛冬,常汗沾衣。林甫乃引与坐于中书厅,抚以温言,自解披袍以覆之。禄山忻荷,言无不尽,谓林甫为十郎。既归范阳,刘骆谷每自长安来,必问:“十郎何言?”得美言则喜;或但云“语安大夫,须好检校!”辄反手据床曰:“噫嘻,我死矣!” 6 “口蜜腹剑” 李林甫担任宰相,对于才能功业在他之上而受到玄宗宠信c威胁到他相位的的官员,一定要想方设法除去,尤其忌恨以文才仕进的。他表面和善,言语动听,却在暗中阴谋陷害。世人都称他是“口有蜜,腹有剑”。 《资治通鉴》:李林甫为相,凡才望功业出己右及为上所厚c势位将逼己者,必百计去之;尤忌文学之士,或阳与之善,啖以甘言而阴陷之。世谓李林甫“口有蜜,腹有剑”。 7 “势已然,可奈何” 李林甫的儿子李岫担任将作监,见父亲权势熏天,担心盈满为患,忧虑不已。一次,李岫随父游园,看到一个役夫拉着一辆重车走过,趁机跪倒在地,哭着对父亲道:“大人久居相位,树敌甚多,以致前途满是荆棘。一旦祸事临头,想跟他一样恐怕都不可能。”李林甫揪然不乐,叹道:“形势依然如此,又有什么办法?” 《新唐书》:子岫为将作监,见权势熏灼,惕然惧,常从游后园,见辇重者,跪涕曰:“大人居位久,枳棘满前,一旦祸至,欲比若人可得乎?”林甫不乐曰:“势已然,可奈何?” 8 “月堂” 李林甫府中有一个形如偃月的厅堂,名为月堂。他每次要构陷大臣,都要在堂中苦思中伤之法。如果他高兴地走出来,那就意味着被构陷的人要家破人亡。 《新唐书》:林甫有堂如偃月,号月堂。每欲排构大臣,即居之,思所以中伤者。若喜而出,即其家碎矣。 9 “唐玄宗幸蜀时,尝评众宰相” 安史之乱时,唐玄宗在cd曾与给事中裴士淹谈论宰相。他提到当时被肃宗委以平叛重任的房琯,道:“房琯平定不了叛乱。如果姚崇尚在,叛乱早就平定了。宋璟则是沽名卖直之人。”而后又对所有宰相一一点评。当提到李林甫时,玄宗道:“李林甫妒贤嫉能,无人能比。”裴士淹趁机道:“陛下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让他当这么久的宰相?”玄宗默然不语。 《旧唐书》:帝之幸蜀也,给事中裴士淹以辩学得幸。时肃宗在凤翔,每命宰相,辄启闻。及房琯为将,帝曰:“此非破贼才也。若姚元崇在,贼不足灭。”至宋璟,曰:“彼卖直以取名耳。”因历评十余人,皆当。至林甫,曰:“是子妒贤疾能,举无比者。”士淹因曰:“陛下诚知之,何任之久邪?”帝默不应。 10 “屡次进言‘禄山必反’” 右相杨国忠多次对唐玄宗说安禄山一定会叛乱。753年,唐玄宗派中官辅趚琳去侦察,他接受了安禄山的贿赂,回来后大讲安禄山忠心耿耿。杨国忠又对唐玄宗说:“召他进京,他一定不会来。”下令召见,他却来了。754年正月,安禄山到华清宫拜见唐玄宗,乘机哭着说:“我是外族人,不识汉字,皇上越级提拔我,以致杨国忠想要杀我。”唐玄宗对他更加亲密宽厚,于是任命他为左仆射的高官,才让他离去。 《旧唐书》:杨国忠屡奏禄山必反。十二载,玄宗使中官辅璆琳觇之,得其贿赂,盛言其忠。国忠又云“召必不至”,洎召之而至。十三载正月,谒于华清宫,因涕泣言:“臣蕃人,不识字,陛下擢臣不次,被杨国忠欲得杀臣。”玄宗益亲厚之,遂以为左仆射,却回。 11 “杂胡”,“通六国蕃语”,“自请为杨贵妃‘养儿’” 《旧唐书》:安禄山,营州柳城杂种胡人也,本无姓氏,名轧荦山。母阿史德氏,亦突厥巫师,以卜为业。突厥呼斗战为轧荦山,遂以名之。及长,解六蕃语,为互市牙郎。 《旧唐书》:数公皆信臣,玄宗意益坚不摇矣。后请为贵妃养儿,入对皆先拜太真。玄宗怪而问之,对曰:“臣是蕃人,蕃人先母而后父。”玄宗大悦,遂命杨銛已下并约为兄弟姊妹。 12 “马嵬坡兵变”的主谋是有争议的。 有一种观点,是说马嵬坡兵变是太子李亨趁安禄山谋反,策划了兵变,诛杀杨氏,趁机夺权即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五十四章 有失偏颇 定襄,大明宫,紫宸殿。 安景朝安懋嚷道,“皇兄,我想看女相扑。”他说着,嘟起了嘴,“邰通劝我不要去看,方才去给姊给太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也让我待在府里。我一年到头,能看几次女相扑?皇兄可得帮我。” 安懋把安景带来的信放在案上,信纸轻飘飘的,安懋也不拿镇纸去压,只是任它虚虚地搭在桌上,“你一年到头都不上学,整日就是玩乐,现下朕册了庶妃给你,你还这么不上进,可是辜负了朕的苦心。” 安景得了安懋这个“不上进”的评语,不急也不恼,低下头作了片刻反思状,便恢复了原样,他抬起头来,对安懋笑嘻嘻道,“皇兄有所不知,上学和读书不同,我不上学,不代表我不用功。” 安懋撑着额头,玩味道,“那你最近读什么了?说给朕听听。” 安景支吾了一会儿,道,“唔《三国志》。” 安懋笑道,“经史一类图书甚多,你读来读去,却只会读《三国志》。” 安景不好意思道,“小时候听《三分》的话本故事听得最多,所以到现在,也还是《三国志》读得最通。” 安懋了然道,“霍四究的《三分》,听来的确畅快,可《三国志》为正史,你要是只粗通话本情节,朕可不认你‘用功’啊。” 安景喏喏道,“是,是。”他嘟囔了一句,“皇兄最严格了。” 安懋又是一笑,“那你近来读《三国志》,又有什么心得?” 安景道,“是《三国志·魏志·荀彧》那里,”安景说着,似乎有些生涩,“其后注引了《荀粲传》,我觉得,这一节,最有意思。” “荀奉倩以为,子贡所称圣人之言性与天道,实不可得闻,虽六籍尚存,固圣人之糠秕,盖理之微者,非物象之所举也”安景不常在安懋面前说经论道,说了一半,抬起头瞄了安懋一眼,觉得安懋的脸色有些晦暗不明,于是便止住了话头,“皇兄必定觉得荀奉倩所言,有失偏颇罢?” 安懋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追问道,“还有呢?” 安景顿了一下,又笑嘻嘻道,“另外就是荀奉倩论女,以为妇人者,才智不足论,宜以容色为主。” 安懋听了,静默了片刻,道,“果然比从前用功了一些。”他顿了顿,又道,“只是,读《三国志》,该读陈承祚撰写的原本,裴氏注引,多有惩妄。” 安景低下了头,“谢皇兄教诲。” 安懋看着安景低头的样子,抬手拿起一边的玉镇纸压住那封信,“‘妇人宜以容色为主’,”安懋轻笑道,“你是在暗示朕,说周氏女貌丑?” 安景的嘴努动了一下,抬起头道,“她,她不丑,皇兄误会了,”安景嗫嚅道,“我想,想说的是,‘妇人者,才智不足论’。” 安懋道,“原来你是在夸她聪明。” 安景摇摇头,“皇兄,我没夸她,我并不觉得她聪明。” 安懋笑道,“这就对了。”安懋意味深长道,“朕就想册给你一个既不丑也不聪明的汉女,周氏女恰合朕意。” 安景一怔,复又皱起脸,闷闷不乐道,“皇兄心思太深了。” 安懋哈哈大笑,“不是朕心思深,是你心思浅,什么都写在脸上,让人想瞧不见都难。”安懋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朕还不知道你?你不就是觉得周氏势大,娶了周氏女,行动不自在,时时还要顾及岳丈家的体面,有难为周氏的事体,竟连你也一并为难了,觉得周氏女累赘,是不是?” 安景忙道,“说累赘,也不累赘。”他顿了顿,轻声道,“说为难,却是真为难。” 安懋道,“朕比你为难,你不必如此渭叹。” 安景苦着脸道,“皇兄,我怕就怕,往后为难的事越来越多,那可如何是好?” 安懋道,“无妨,有为难的事,尽管来告诉朕,朕是你的长兄,自然是会帮你的。” 安景松了一口气,“多谢皇兄。” 安懋看了一眼安景,忽而问道,“你对这封信,当真无话可说?” 安景道,“并没什么说的。”他抿了抿嘴,“我连《三国志》都读得迷糊,如何能处置什么大事?” 安懋笑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从前朕在潜邸的时候,一天要处理好几桩这样的琐事,这不值什么。” 安景道,“皇兄飞龙在天,自然看什么都是小事。” 安懋道,“世事万变不离其宗,朕觉得事小,只是朕明白事情的本宗罢了。”安懋说着,故意逗了安景一句,“不如,朕就拿这桩事体考考你罢?” 安景连忙摆了摆手,“我经不得皇兄这么一考,皇兄还是别再抬举我了。” 安懋道,“朕何尝抬举你了?” 安景一怔,就听安懋说道,“朕不曾抬举过你,你不必不必妄自菲薄。” 安景犹豫了一下,应道,“是。” 安懋沉默了片刻,道,“荀粲所言,确实有失偏颇,他说六籍乃糠秕,又说圣人之道存乎一心而不可言传,这论调,”安懋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真是与那徐知让所言如出一辙。” “朕以为,读正史,还是应读史家所著的原本。”安懋收敛了情绪,“魏晋名士虽风流,今人却不可学。” 安景应道,“皇兄教诲的是。” 安懋道,“知道为何不可学吗?” 安景愣了一下,笑嘻嘻地答道,“知道,魏晋的名士,多不爱整洁修饰,外头穿着华服美裳,里头的身子上却爬满了虱子,今人自不可学。” 安懋道,“正是此理。”安懋意味深长道,“譬如,昔年荀粲悲妻而卒,你万万不可学他。” 安景眨了两下眼,连忙应道,“这是自然,诚如皇兄所言,周氏女既不丑陋也不聪颖,这样的女子并不难得,我就是想效仿荀粲殉妻,怕也学不来呢。” —————— —————— 1 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霍四究,《说三分》,尹常卖,《五代史》。” 霍四究说的《三分》是《三国志》的北宋年间的民间话本版本,后来《三国演义》成书也参考了霍四究的话本版本。 2 《荀粲传》:粲字奉倩,粲诸兄并以儒术论议,而粲独好言道,常以为子贡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闻,然则六籍虽存,固圣人之糠秕。 荀粲与他的兄弟们爱在一起讨论儒家思想,但荀粲独自对大道有特异的领悟。荀粲常常认为,子贡称述的圣人对人性和天道的论述是无法耳闻或言传的,虽然后人珍贵《诗》c《书》c《礼》c《易》等经典,并不能识得圣人所得的大道理,因为这些经典只是圣人为达到大道而丢弃下来的废物,并不是大道本身。 3 “荀粲论女”和“荀粲悲妻” 荀粲常说:“女子德行没有用,美貌最重要。” 骠骑将军曹洪的女儿有美色,荀粲聘娶为妻。屋里虽然佳丽很多,不过曹洪女受到专房之宠。 过了几年,妻子病亡,尚未出殡,傅嘏前往吊丧,见荀粲不哭泣但神情悲伤,于是问道:“女子以才色并茂最难,你轻才而重色,像这样的女子,很容易再得,现在为何如此悲伤呢?” 荀粲说:“佳人再难得,亡妻虽然不算有倾国之色,也不能称为易得。” 荀粲始终痛苦哀悼不能停止,一年多就跟着死了,当时才二十九岁。 荀粲交往的都是一时俊杰,下葬的时候,前来的有十几位名士,都为之哭泣。 《荀粲传》:粲常以妇人者,才智不足论,自宜以色为主。 骠骑将军曹洪女有美色,粲于是娉焉,容服帷帐甚丽,专房欢宴。 历年后,妇病亡,未殡,傅嘏往喭粲;粲不哭而神伤。 嘏问曰:“妇人才色并茂为难。子之娶也,遗才而好色。此自易遇,今何哀之甚?” 粲曰:“佳人难再得!顾逝者不能有倾国之色,然未可谓之易遇。” 痛悼不能已,岁馀亦亡,时年二十九。 粲简贵,不能与常人交接,所交皆一时俊杰。至葬夕,赴者裁十馀人,皆同时知名士也,哭之,感动路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五十五章 志在春秋 徐知温转过一道照壁,穿过卷门,在过厅悬挂的那块“徐氏家祠”的匾额前停顿了一下,再抬脚往家祠正殿走去。 正殿也悬挂着一幅匾额,上面题的是“锡类垂型”,徐知让就在这幅匾额下笔直地站着,对徐知恭诵道,“子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 徐知温一跨进正殿,徐知让就停了诵读,侧过身,垂着眼帘,看着徐知温慢慢朝自己这边走过来。 徐知恭站了起来,行了个礼,“大哥。” 徐知温点了点头,瞥了一眼徐知让,对徐知恭问道,“这就抄完了?” 徐知恭道,“抄完了。” 徐知温又看了一眼徐知让,轻笑道,“五弟跪抄了这么久,襕衫上竟还如此整洁,当真难得。” 徐知恭道,“方才站诵前,我替五弟理过了,所以看上去就” 徐知恭话还没说完,徐知让就径直背过身去,跪到正殿前一摆放好的几案前,拿过毛笔继续抄写了起来。 徐知温对徐知恭道,“看来五弟无需三弟你替他理衣服。” 徐知恭微微叹了口气,道,“好,算我多管闲事,在大哥面前失礼了。” 徐知温道,“无妨,”他顿了顿,道,“是父亲有话要问你,让我来寻你。” 徐知恭点点头,“我这就去。” 徐知恭走前,特意朝徐知让的方向示意了一下,见徐知温笑着摆了摆手,才慢慢离去。 徐知温坐到徐知恭刚才坐过的位置上,拍了拍下裳,对徐知让的背影道,“五弟,别抄了,快起来罢,跪多了膝盖疼。” 徐知让没应声,只是端端正正地跪着,一笔一划地写着。 徐知温继续道,“你三哥现下正和父亲说话呢,他必会说你已经抄完了书,受过了罚,你要再跪,就不单是在跟我怄气了。” 徐知让停下了笔,但是没起身,“我没在同大哥怄气。”他说完这句话,继续抄了起来,“大哥不想让我在七夕时出门,是另有一番苦心,无论这苦心究竟为何,总有一层是为我好。大哥对我的情,我一向是知道的。” 徐知温道,“你既没在同我怄气,那你就是,寻了个借口,在给父亲脸色瞧。”他轻笑一声,“五弟啊,你再这样下去,迟早,这府里再没有一个人会像现在这般纵你了。” 徐知让道,“反正在父亲眼里,我总是不讨人喜欢的。” 徐知温沉默了片刻,道,“五弟,起来罢,再跪一会儿,你膝盖就该青了。” 徐知让搁下了笔,却还是不起身,“可是我没抄完。” 徐知温道,“你本来就没抄,说什么没抄完。”他嗤笑道,“五弟,你就不是会乖乖受罚的人,你自己心里也清楚,抄了也无用,还不如省些力气。” 徐知让沉默不语。 徐知温道,“行了,快起来罢,祠堂不比宅院,地上的砖咯人着呢。到大哥这儿来罢,大哥替你理好衣服,咱们就一块去书房给父亲请安,然后你就能回房歇息了,今儿是七夕,盼巧还做了份礼物给你” 徐知让打断道,“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同父亲商议,又不好开口?” 徐知温一怔,反问道,“我能有什么事?” 徐知让缓缓侧过头来,看着徐知温,“我不知道。但是,往常大哥看见我同父亲怄气,是从来不会劝解一二的。另外,”徐知让皱了皱眉,“大哥,你今儿,怎么没穿我姨娘给你做的那双鞋子。” 徐知温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脚,“我知道五弟心疼你姨娘,所以来之前特意换了,否则,岂不违了堂厅上悬挂的‘锡类垂型’这四个字?” 徐知让顿了一下,慢慢地站起了身,“大哥,你在撒谎。”徐知让一边说,一边弯下腰揉膝盖,“往常,你也从不会与我论四书五经上的典故,因为父亲总夸我比你会读书。所以,你即使会论,也不会同我论;即使同我论,顶多也是论几句闲诗散词。”徐知让直起腰,“大哥,你必定做了什么在父亲面前难以启齿的事,才来哄我一起去给父亲请安的罢?” 徐知温道,“谁说我是因为父亲总夸你,才不同你论的?”徐知温抬眼,微笑道,“五弟,你要想论,我就同你论,不如,就论一论《礼记》,如何?” 徐知让道,“大哥,要论,就论一论‘锡类垂型’这四个字罢。”徐知让淡淡道,“我瞧着,谈及这四字,大哥似乎有些心虚呢。” 徐知温道,“此四字出自《诗经》中‘孝子不匮,永锡尔类’一句,说到‘孝’这一字,心虚的该是五弟罢。” 徐知让道,“‘孝子不匮,永锡尔类’一句,亦被引入《左传》中的《郑伯克段于鄢》。” 徐知温道,“是啊,共叔段‘不悌’,故《春秋》言‘段’不言‘弟’,兄弟相争若二君,故曰‘克’,春秋笔法,果真微言大义。” 徐知让朝徐知温的方向慢慢走过去,一边走,一边道,“《春秋》载郑庄公为‘郑伯’,是讥其失教;而共叔段出逃乃郑伯之本意,故不言共叔段‘出奔’而说‘克段’,细微之中,真可见史家下笔的为难之处。” 徐知让走到徐知温跟前,徐知温倾了倾身,伸手拍了拍徐知让膝处及下摆沾上的灰,细细地替他抚平了衣衫上的褶皱,“父亲没夸错,五弟,你的确比我会读书。” 徐知让道,“郑伯克段后,因记恨昔年武姜偏爱幼子,迁其母武姜于城颍,后虽因颍考叔之言而母子如初,但” 徐知温打断道,“五弟,郑伯克段,是兄弟不合,与其母武姜并不相干。人子敬爱父母,乃是自然常理,颍考叔纯孝,爱其母,施及郑庄公,故《左传》引《诗经》中‘孝子不匮,永锡尔类’一句赞其孝行,恰合儒家旨宗。” 徐知让看着徐知温随着身体动作微微颤动的头顶,轻声道,“大哥,你心虚。” 徐知温停了手,抬起头,微笑道,“五弟,这就是我为何不愿与你论四书五经的缘故。我无论说什么,你都觉得我别有意图,要按这样的法子论经,那怎么论,都是论不明白的。” 徐知让道,“大哥,不是我多心,只是你每回同我这般说话的时候,就有人要倒霉了。” 徐知温道,“五弟方才还说是我心虚,想哄你一道去给父亲请安,怎么现下话锋一转,变成旁人要倒霉了?” 徐知让道,“这两者,并不矛盾。大哥的手段,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郑伯实不及万一也。” 徐知温笑道,“五弟谬赞,不过我料想,共叔段再不悌,也不会对武姜说出‘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这样的话来。” 徐知让道,“或许共叔段说了更严重的话,郑伯做了更过份的事,只是‘春秋三传’略去了罢了。但这也难怪,孔夫子作《春秋》,是‘笔则笔,削则削’,圣人已削之,后人如何再添?” 徐知温笑了起来,轻轻拍了一下徐知让的头,“这样论书,就对了。”他说着,站了起来,“好,我们现在就一起去书房给父亲请安罢。” —————— —————— 1 李隆基《孝经·序》:圣人知孝之可以教人也,故因严以教敬,因亲以教爱。于是以顺移忠之道昭矣,立身扬名之义彰矣。子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是知孝者,德之本欤? 2 《诗经·大雅》:“威仪孔时,君子有孝子。孝子不匮,永锡尔类。“ 3 《左传》是春秋末年鲁国的左丘明为《春秋》做注解的一部史书,与《公羊传》c《谷梁传》合称“春秋三传”。 4 《郑伯克段于鄢》: 书曰:“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 《春秋》记载道:“郑伯克段于鄢。”意思是说共叔段不遵守做弟弟的本分,所以不说他是庄公的弟弟;兄弟俩如同两个国君一样争斗,所以用“克”字;称庄公为“郑伯”,是讥讽他对弟弟失教;赶走共叔段是出于郑庄公的本意,不写共叔段自动出奔,是史官下笔有为难之处。 5 “颍考叔纯孝” 具体就是说郑庄公设计夺位成功后,把母亲武姜安置在城颍,并且发誓“不到黄泉,再不相见”。过了些时候,庄公又后悔了。 有个叫颍考叔的,是颍谷管理疆界的官吏,听到这件事,就想了个办法,献贡品的时候,由自己不吃赏赐的肉要留给母亲的孝行启发郑庄公,让郑庄公顺势说自己后悔了。 然后又出了个主意,对郑庄公说只要挖条地道,挖出泉水,母子在地道中见面,就不算违反誓言,尔后母子和好如初。 《郑伯克段于鄢》:遂寘姜氏于城颍,而誓之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既而悔之。 颍考叔为颍谷封人,闻之,有献于公,公赐之食,食舍肉。 公问之,对曰:“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请以遗之。” 公曰:“尔有母遗,繄我独无!” 颍考叔曰:“敢问何谓也?” 公语之故,且告之悔。 对曰:“君何患焉?若阙地及泉,隧而相见,其谁曰不然?” 公从之。 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 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洩洩。” 遂为母子如初。 君子曰:“颍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及庄公。《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其是之谓乎!” 虽然我们现代人看来这里的“母子如初”是极其讽刺的一幕,但是实际上,“颍考叔劝君”和“郑庄公掘地见母”是古代孝悌故事中的经典情节,历代都是当成正面部分来歌颂的╮(╯_╰)╭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五十六章 性格弱点 “父亲,平心而论,您可以说大哥做得不好,”徐知恭低着头,站在徐广的书桌前,“但不能说大哥做得不对。” 徐广道,“我没说你大哥做得不对,”徐广往后微微靠了靠,“我不过是疑惑,你既觉得你大哥做得不好,为何不同你大哥指出来?” 徐知恭道,“就这桩事体来论,大哥已经尽他所能做到最好了。” 徐广道,“是啊,能把一桩不好的事做到最好,也是难为他了。” 徐知恭默然了几秒,忽而抬头道,“父亲,您既然觉得大哥做得对,为何您不夸赞大哥一句呢?” 徐广一怔,抬眼看向徐知恭。 徐知恭见徐广看了过来,抿了抿嘴,又低下头去。 徐广道,“我不夸,是因为我不该因一桩不好的事去夸他。”徐广说着,觉得自己这么和徐知恭解释有些别扭,忙清了清嗓子,严肃道,“你大哥做得不好,你千万别去学他。” 徐知恭应了一声。 徐广道,“再有,‘人心惟危’,万一,那纪鹏飞当真叛了国,那之后的事情,恐怕,你大哥也无法把控了罢?” 徐知恭道,“父亲,这问题,您该去问大哥,儿子不敢多言。” 徐广道,“方才你替你大哥仗义执言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不敢’啊?”徐广笑道,“说罢说罢,有什么就说什么,我既不嫌你大哥,自然也不会嫌你了。” 徐知恭低了低头,用一种略带讽刺的语气玩味道,“父亲,纪鹏飞绝不会叛国,更不会举兵谋反,这两桩事,他不仅不会做,而且是想都不会去想。” “纪鹏飞看上去有勇有谋,能屈能伸,但实际上,他是因所处的位置,而不得不行使他的职责。纪鹏飞身上所谓的谋略和胆识,只是寒门子弟逆来顺受的小聪明罢了,仅此而已。”徐知恭一边说,一边偷觑徐广的表情,“父亲,谋反与叛国,对纪鹏飞来说,不是‘不敢’,也不是‘不能’,而是‘不会’。他知道自己‘不会’做,就‘不会’去做了,这与他本身的品质无关,是他的出身局限了他的思想,他的思想又左右了他的行为,他之前的种种行为都已经表明了,他‘不会’叛国谋反。” 徐广听了,没赞同,也没反对,而是道,“可上回,你还说纪鹏飞并不胆怯。” 徐知恭道,“父亲,一个人遇上事不往后退一步,不代表他就会往前再进一步。” 徐广沉默了两秒,道,“你和你大哥,看人的本事还真有一套,连面都没见过,就把人的脾性给摸透了。” 徐知恭道,“是父亲教导得好。”徐知恭微微倾了倾身,道,“再有,上邶州军仓失火案后,圣上尝批示要补充上邶州的兵源,那批送去威边军的军士,都是特特筛过的。且这桩事,是大哥亲自督点着办的,父亲尽可安心。” 徐广“嗯”了一声,又道,“但纪鹏飞的性格弱点,不止你和你大哥能瞧得见,旁人看得说不定比你们还清楚呢。” 徐知恭微微抬了抬头,“父亲,您该相信大哥。”徐知恭顿了顿,补充道,“即使您不愿夸赞他,也要相信他。” 徐广道,“我何曾疑过你大哥?” 徐知恭犹豫了一下,道,“或许是儿子多心,可自从五弟” 徐广打断道,“你是多心了。” 徐知恭闭上了嘴。 徐广道,“我从来就不曾疑过你大哥,以后,也不会疑。” 屋内静默了片刻,徐知恭开口道,“是,父亲信大哥就好。” 徐广道,“我不疑你大哥,你大哥也该相信我,我不是说他自作主张,而是他现在事事都不同我说,胆子大得”徐广这句话咬字咬得极重,“让我都害怕。” 徐知恭一怔,不觉直起身来,只见徐广撑着额头,语气疲惫,“你大哥不信我,我才来问你,你也不同我说么?” 徐知恭沉默了一会儿,抿了抿唇,慢慢接上先前的话题,“纪鹏飞发现自己在上邶州走投无路,必会想办法向周氏示好,而他能示好的最佳对象,就是新上任瑁梁少尹的周见存了。” “周见存一上任,摆在他面前的头一桩事,就是征役。而地方上征役的难处,各州大体都是一样的。纪鹏飞身无靠山,且他自己也收受投献的土地,所以他不敢去参琅州的地方官。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弹劾琅州文氏,参文一沾的父兄借势侵占民地,以此希望周见存或周家能看到他。” 徐广闻言,嗤笑一声,“他不了解周惇,周惇定不会容他,保不齐,还反卖了他呢。” 徐知恭微笑道,“是啊,文氏在琅州根基深厚,周见存在琅州做官,必离不了文氏的支持,这道理,想来纪鹏飞不会不懂。因此,他不会真的去参文氏,顶多做做样子罢了。” 徐广道,“可如果纪鹏飞只是虚晃一招,你大哥何苦连七夕都不过了?” 徐知恭道,“父亲,纪鹏飞的虚晃一招,不是单给周家看的,”徐知恭的笑容变得有些微妙,“纪鹏飞是希图周家看到他的处境,将他的难处呈到圣上面前。” 徐广淡淡道,“那么,你大哥将怎么做呢?” 徐知恭道,“大哥说,简单得很,只要等纪鹏飞举‘兵’谋反,就可证明他所谓的难处,全是惺惺作态,企图蓄意陷害忠良。” 徐广重复了一遍徐知恭话里的一个词,“举‘兵’谋反。” 徐知恭笑道,“是啊,谋反之人,必得有‘兵’,没有‘兵’,怎么谋反呢?” 徐广道,“谋反是诛九族的重罪,哪有‘兵’会愿意跟着纪鹏飞谋反呢?” 徐知恭道,“这谋反,不一定有‘兵’愿跟才叫谋反。‘兵’也是人,人都怕死,怕死的‘兵’出来揭一个有难处的经略使通敌卖国c企图谋反,也算是大功一件。” 徐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徐知恭道,“一旦纪鹏飞举‘兵’谋反了,那么,圣上就不得不追查,为何纪鹏飞举‘兵’谋反前,要向周家递消息说要弹劾文氏,且这与上邶州地方官买卖投献土地的行为之间,是不是有什么” 徐广打断道,“好了,我已经明白了,别再说了。” 徐知恭住了口,又低下头去。 屋内又静默了片刻,徐广平了平气,才复温声道,“就这桩事,对你大哥来说,也不算是什么大事罢?他是早布好了局,一步步下到了现在,要没什么意外,他不至于连七夕都不过了罢?” 徐知恭轻轻应了一声,“是啊,大哥他,本来是想出门看女相扑的。” 徐广闻言,不禁扬了扬嘴角,“我料想也是。”徐广笑了一下,又敛了笑容,“那他为何又不去了呢?” 徐知恭抿了抿唇,温声道,“大哥是以为,父亲您在为五弟的事不高兴,所以” 徐广又打断道,“我没有不高兴,也没有因为你五弟生你大哥的气,他要是想看女相扑就去罢,现在出门还来得及。” 徐知恭应了下来。 徐广问完了话,刚想挥手让徐知恭回去,就听徐知恭说道,“父亲,您以后要觉得大哥做得不好,就直接对大哥说”徐知恭说了一半,见徐广没有开口打断的意思,便接着道,“您说了,大哥才知道哪里让您不高兴了,往后才能改。” 徐广一怔,接着“哦”了一声,淡淡道,“我是以为,你大哥什么都知道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七章 翁罐谎言 徐知让跨过二进门的时候,突然向走在前面的徐知温问道,“大哥,你上回为何说四皇子有些奇怪?” 徐知温道,“我上回没这么说,这话是你说的。” 徐知让道,“好,就是我说的,但是,大哥也觉得四皇子奇怪,对罢?” 徐知温“嗯”了一声,回过头看了徐知让一眼,“你不是不信我吗?” 徐知让道,“嗯,是啊。” 徐知温转回头,“那你问这个作什么?” 徐知让道,“我是想问,大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四皇子奇怪的?” 徐知温道,“与其他皇子相较,四皇子一向是有些奇怪的,不过他生母早逝,他又不得圣上宠爱,无人管教,举止不体面,也是” 徐知让打断道,“我不是指这个。” 徐知温停下脚步,一下子回转身来,垂下眼冷冷地瞥了徐知让一眼。 徐知让一怔,立刻反应过来,“抱歉,不该打断大哥说话。” 徐知温又瞥了徐知让一眼,才回转身继续往前走,“难怪你一意要选四皇子,都一样的不体面。” 徐知让走在后面,声音低低的,“父亲连这也同你讲了?” 徐知温道,“同你讲又讲不通,父亲自然要同我讲。我当时就道这事容易,你不通,就同你姨娘讲,你姨娘总是比你通情达理些。” 徐知让顿了一下,闷闷道,“大哥,往后,别再为难我姨娘了。” 徐知温没应声,过了片刻,才道,“五弟啊,有时候我就疑惑,你是真不知‘孝悌’两个字怎么写呢,还是故意寻衅给你厌恶的人脸色瞧?” 徐知让默然了几秒,道,“是我说错了话,大哥你别往心里去。” 徐知温道,“你说的错话,我是从来不往心里去的,有气也当没气咽,父亲纵着你,我有什么办法?” 徐知让心里诧异徐知温竟然会觉得徐广纵着自己,他看了看徐知温的背影,没追问下去,反接起先前的话题,“那末,大哥是以为我上回说的‘四皇子奇怪’,是说对了?” 徐知温轻轻“嗯”了一声,并不多言。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快进书房所在的院落时,徐知让突然伸手拉住徐知温的袖子,“大哥,是不是你让那个陶靖节进言,让四皇子入学读书的?” 徐知温回过身,冷冷道,“放手。” 徐知让被徐知温一瞪,不自觉地放开了手中的衣袖。 徐知温伸手弹了弹衣袖,“我一会儿进去告诉父亲,你根本就没有跪抄《孝经》。” 徐知让道,“我猜对了,是不是?” 徐知温还没有作出反应,徐知恭就从书房里出来了,远远地看见他们俩,快步走了过来,“五弟,父亲正念你呢,快进去罢。” 徐知让又看了看徐知温,徐知温拢着衣袖,神色淡漠。 徐知恭又催了一声,徐知让才应了,不甘心地往书房去了。 待徐知让进了书房,徐知恭便对徐知温道,“父亲说,大哥想看女相扑就去,现在出门也不晚。” 徐知温一甩袖子,“不看了,没兴致。” 说着,徐知温抬脚就往外走去,徐知恭与他并肩而行,“大哥,父亲说他没生气,还细问了大哥的种种布置呢。” 徐知温道,“嗯,情理中事。” 徐知恭觑着徐知温的脸色,“大哥似乎不怎么高兴?” 徐知温道,“既然是情理中事,又有什么可高兴的?” 徐知恭顿了一下,道,“父亲还说,相信大哥。” 徐知温淡淡道,“嗯,父亲从来不是多疑的人。” 徐知恭一怔,“大哥” 徐知温没应声,两人安静地往前走了一段,徐知温才开口道,“三弟,你还记得五弟小时候读《淮南万毕术》,非要拉着我们看他‘沸水造冰’吗?” 徐知恭不知道徐知温为什么要突然提起这件事,只能点头道,“当然记得。” 徐知温道,“其实,那翁罐里即使真造出了冰,放在夏日的井中,也早同水化在一起了。这点,我们都心知肚明,但是五弟当时闹得厉害,为了哄他,我们便想法子托了贵妃,从宫中悄悄运了冰出来,在五弟揭翁前偷换进翁中,再同原样般密封起来。” 徐知恭感叹道,“是啊,当年不懂事,现在想想,真是惊险万分,别的不提,就‘悄然运冰出宫’这一桩事里头,便不知藏了多少忌讳呢。”他说着,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更何况,在那之后不久,就是‘巫蛊之祸’。” 徐知温道,“我觉得,父亲现在对我,就好比当年五弟放进井中的那只灌了沸水的密封翁罐。” 徐知恭一愣,不禁停下了脚步。 徐知温又向前走了两步,也停了下来。 徐知温背对着徐知恭,语气不咸不淡,“那时,五弟从井里拉了翁罐出来,揭开密缣见了冰,又惊又喜,还说以后当了官,要把这‘沸水造冰’的法子推广到全东郡,让普通百姓夏日里也都能用上冰。” “那时我屡试不第,五弟的话,正说中了我的心事,于是我便讥讽他异想天开,甚至还胡诌骗他说因为圣上娶了贵妃,所以会知道他是小妇养的,才不会点他当进士。结果他一听,就大哭起来,将父亲都惊动了,最后倒把我训斥了一通。”徐知温说着,笑了起来,“现在想来,当年五弟那只翁罐里的冰,真是骗过了好多人,连父亲都相信,冰就是原来在翁罐里的冰,是五弟将它造了出来。” 徐知恭看着徐知温笑得抖动的肩膀,不作声。 徐知温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又恢复了方才平静的语调,自顾自地往前走去,“后来,彭寄安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这桩事,还特特跑来问我们‘沸水造冰’究竟可不可行。那时正值‘巫蛊之祸’,我们不敢对他说实话,又无法解释为何要嘲讽五弟的事,于是我们便对彭寄安道,是五弟为了争得父亲的宠爱,对父亲撒谎说造出了冰,其实翁罐里根本没有冰,五弟是故意大哭,编了那些话来栽赃我们。” 徐知恭亦步亦趋地跟在徐知温身后,闻言淡淡笑道,“是啊,彭寄安到现在,还对五弟没什么好感呢。” 徐知温道,“对,三弟,你说多巧啊,五弟和父亲看到的‘现实’,是我们精心编造出来的谎言;而我们对彭寄安精心编造的谎言,反倒是‘现实’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五十八章 润体荆芥 文一适就着荆芥茶服下一丸润体圆,撑着微微发胀的头,对文一夔道,“四弟,我觉得这里头事儿不小。” 文一夔道,“在琅州能牵扯到我们文家的事情,一向是小不了的,关键在于,大哥以为,这桩不小的事体,能不能算得上‘大’呢?” 文一适沉吟一下,道,“难说。” 文一夔道,“能得大哥一声‘难’,那就必定是桩‘大’事了。” 文一适摇了摇头,“四弟,我说‘难’,是因为我们得到的消息实在太少了。” 文一夔点点头,“是啊。”他一顿,转而问道,“那大哥觉得,周见存此人如何?” 文一适放下撑额头的手,直起身,露出一点儿意味深长的笑来,“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文一夔刚想伸手去端茶碗,闻言不由停了一停,无奈道,“这‘孩子’两个字从大哥嘴里说出来” 文一适立刻挥了挥手,有意敛了敛脸上的笑容,“我知道,我知道,我一说‘孩子’这个词,听上去总变了味儿似的,让人不舒服。”文一适说着,端过荆芥茶呷了一口,又露出方才的那点儿笑,“但周见存是真听话,他昨儿一灌我酒,我就感慨,周见存这性子,要跟七弟换换该多好,咱们就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 文一夔道,“大哥,‘听话’可不能算作一个人的脾性。” 文一适道,“我懂,但是听话的人,总没有不听话的人难缠,这道理,是共通的。”他说着,又露出另一种暧昧的笑容,“再者,我觉得,这周见存与我,似乎是一类人。” 文一夔道,“似乎?” 文一适道,“我只能说‘似乎’,不然,他父亲可要不高兴了。”文一适说着,又喝了口荆芥茶,“所以我才说周见存听话,他听话,是真听话,不是假仁孝。” 文一夔道,“那这周见存,还真不错。” 文一适问道,“此话怎讲?” 文一夔道,“能做到‘真听话’的官二代,实在是少之又少。” 文一适想了想,点头道,“也是,许多‘二代’刚从定襄到地方上的时候,都犟着不信邪,要过上一段时间,踩中了坑了,才听起家里长辈的话来。” 文一夔道,“尤其,琅州怕他的人可不少,在这种情形下,还能坚持听自己父亲的话,也真难得。” 文一适道,“是啊,仔细想想,定襄的官二代,想要在地方上出头,无非就两种方式,要么,是向自己父辈的威权靠拢” 文一夔接口道,“要么,就是向‘土财主’的金权投降。” 兄弟两人对视一眼,一齐笑了起来。 文一适笑了几声,觉得头又开始发胀了,赶紧又喝了口荆芥茶,“周见存刚来,这两头就都占了,在官二代里头,也能算是个厉害人物了。” 文一夔会意道,“同他父亲相较起来,周见存还是” 文一适摆摆手,道,“还是个孩子。” 这回,文一适的语气单调多了,文一夔听了,并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只是问道,“那么,要不要给七弟递个消息?” 文一适斩钉截铁道,“要。”他顿了顿,道,“这回的事,绝不简单,但是我们递消息给七弟的时候,越简单越好。七弟在定襄,知道的消息应该比我们多,我们要是递过了头,怕会反扰了七弟的耳目。” 文一夔想了想,问道,“怎么递最好?” 文一适道,“让七弟妹递封家书去定襄,家里零零散散的事都说一些,再顺便提一句我伸手接管七弟名下产业的事情。” 文一夔闻言,不禁皱了皱眉,“七弟妹传家书给七弟不过是寻常夫妻事,大哥也太谨慎了罢。” 文一适揉了两下额头,道,“不知是不是我多心,我总觉得,定襄众多耳目在盯着七弟,因此,不得不防。” 文一夔道,“耳目虽多,可神通广大到能拆我们文家的家信的”他皱起了眉,“就没几人了罢。” 文一适道,“是没几人。” 文一夔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好,大哥既这么说,我一会儿就去同七弟妹传话。” 文一适点点头,“见了七弟妹,替我道声谢,多谢她的‘玉华醒醉香’与‘润体圆’。” 文一夔应了,又问道,“那大哥以为,周见存会去参上邶州经略使吗?” 文一适道,“难说。” 文一夔道,“看来,又是桩‘难’事。” 文一适道,“不过这桩难事,大约难不到我们头上,我们不用担那干系。” 文一夔道,“也是,毕竟你我不在官场,得到的消息,实在是太少了。” 文一适道,“嗯,因此,我乐意周见存听话。他听话,还有另一桩好处,我们只要看他如何做,就能知道他父亲的态度了。” 文一夔应和道,“对,清楚了这一方,那么,摸准另一方,也不难了。” 文一适笑道,“是啊,好不容易盼来了个听话的二代,我们可要好好地奉承一番。” 文一夔道,“这并没有什么难的,我们比照之前给范扬采和宋茂行的再多加上一成送过去,也就是了。” 文一适道,“不,要比给范扬采的再多加三成。” 文一夔一怔,“为何?” 文一适道,“昨儿开宴前,周见存当着我与彭寄安的面,竟问起琅州乡间民生的事体。我寻思着,要么,他是一来瑁梁,就坐了冷板凳;要么,他是瞧范扬采和宋茂行在琅州比他风光,所以心有不甘;要么,就是听了他父亲的话,特意问来试探我与彭寄安的。 “无论这三者中,哪项是,哪项不是,抑或三者皆是,多送几成,总不会错。再者,范扬采和宋茂行都不是小气人,还都摸不清周见存的底,也乐见我们这么做,就算被拒了,也不打紧,下次再送旁的就行,妨不了什么大事。” 文一夔沉吟了半响,问道,“那万一,周见存就是关切乡间民生事,我们这一送,岂不是” 文一适悠悠道,“四弟安心,他要是真心关切民生,我们就将广德军的发‘赈贷’的事递给他知道,如此一来,我看他就是有心想关切,怕也关切不过来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五十九章 绵里藏针 周胤微低着头,在周惇书房的院子外转了好几圈,转得连守门的小厮都看不下去了,待周胤微再次踱过来的时候,小厮好声好气地开口劝道,“二少爷,您先回去罢,老爷要是得空了,自然会遣人来寻您的。” 周胤微软声道,“无妨,我再等一会儿罢。” 小厮见劝不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回到自己的岗位站好,再不多言。 过了片刻,书房门开了,周惇和杜韫玉一边说话,一边走了出来,两人的声音都放得很轻,周胤微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远远看着两人站在书房门口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杜韫玉才向周惇作揖告别。 杜韫玉告完了辞,便有小厮引他出去,周胤微见杜韫玉向院门这儿走来,头一低,忙往一边退去。 方才劝说周胤微的守门小厮见到他这般举动,不禁轻轻“嗤”了一记。 杜韫玉到了院门口,见到缩在一旁的周胤微,和善地打了个招呼,又行了半礼,“周二公子。” 周胤微犹犹豫豫地应了一声,又回了半礼,似乎有些惶恐,“杜大人好。” 杜韫玉笑笑,“我还有要事在身,就不陪周二公子说话了。” 周胤微期期艾艾地“嗳”了一声,“无妨,无妨。” 两人又互相行了礼,杜韫玉才徐徐离去。 这时,一小厮快步走了过来,朝周胤微道,“二少爷,老爷让您进书房说话。” 周胤微忙伸手理了理衣服,“唉,好,好,我这就去。” 说着,周胤微便低头朝书房走去,走到书房门口的时候,还差点儿磕到门框。 周胤微进书房后,方才送杜韫玉出门的小厮回来了,正巧见到守门小厮捂嘴偷笑,便好奇问道,“笑什么呢?” 守门小厮一边笑,一边道,“二少爷真是” 送客小厮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他压低声音道,“别笑,大少爷一向忌惮二少爷呢。” 守门小厮撇撇嘴,“二少爷这样子,软得扶都扶不起来,真不知大少爷忌惮他什么?” 送客小厮轻声道,“你不知道吗?有个词儿,叫‘绵里藏针’。” 书房内,周惇正在写一封扎子,一边写,一边道,“嗯,你想出门去看女相扑就去罢。”周惇拿笔蘸了蘸墨,“我是从不拘着你的,以后这种事,你也不必特地跑来禀告了。” 周胤微低声道,“是,是,扰了父亲了。” 周惇挥挥手,示意周胤微可以退下了。 周胤微低着头,看着自己脚前面的一处地,没挪动。 周惇放下手,又写了两行字,抬起头发现周胤微还没走,不得不出声道,“回去罢。” 周胤微的身形晃了晃,嗫嚅道,“父亲,儿子还是不去看了。” 周惇道,“哦。” 周胤微道,“明年春天就是大比了,儿子该在家用功才对。” 周惇道,“嗯。” 周胤微道,“大哥头一次考就中了第三甲,儿子虽然没有大哥” 周惇打断道,“那你回去罢。” 周胤微仍旧低着头,没挪动。 周惇又写了几行字,搁下笔,吁出一口气,“你还有什么事?” 周胤微轻声道,“儿子想同父亲请个罪,方才,儿子在院子门口遇到了杜怀珠,儿子就同他打了个招呼,实在是有些僭越,这杜怀珠一向与大哥” 周惇又打断道,“哦,无妨。” 周胤微闭上了嘴。 周惇拿起笔,“还有事吗?” 周胤微的喉结动了一下,“是,是儿子有些想念大哥了。” 周惇落笔写字,“哦。” 周胤微道,“要是父亲给大哥写信,能不能在信中捎带着提一句” 周惇道,“能。” 周胤微道,“嗳,母亲也念着大哥呢,今早儿子去请安时,恰巧听母亲房里的管事回话说,又给大哥买了几个” 周惇道,“嗯。” 周胤微道,“儿子也不是有意在父亲面前提这一句” 周惇道,“哦。” 周胤微又一次闭上了嘴。 周惇没再开口让他退下,只是自顾自地刷刷写着扎子,待写好了扎子,搁下笔,见周胤微还站在原地低着头,奇道,“你不是要出门看女相扑吗?怎么还没走?” 周胤微被周惇这一问问得噎住了,滞了好一会儿,才应道,“嗳,嗳。” 周惇道,“那你就去罢。”说着,周惇新翻开一本折子看了起来,“去罢去罢,我从不拘着你的。” 周胤微的视线依然集中在脚面前的那一处,“父亲节日里还忙于公务,当真辛苦。” 周惇看着折子,没应声。 周胤微道,“往常大哥在家时,多少能为父亲分担一些,现下大哥不在家,无人能为父亲分忧,父亲越发辛劳了。” 周惇翻过一页折子,“嗯。” 周胤微道,“其实,对于近来的情形,儿子也有些自己的见解,不知,父亲可否为儿子指点一二?” 周惇又拿起笔,在折子上批复了起来,“嗯。” 周胤微又是一滞,接着道,“既然父亲忙碌,儿子就不打扰了。” 周惇没说话,伏案批完了手中的折子,抬起头发现周胤微还在原地,不由笑道,“你还不出门?再晚可就看不到了。” 周胤微一顿,行了个礼,道,“儿子告退。” 周惇道,“嗯,去罢。” 周胤微低着头出了书房门,再一路低着头往外去,走到院子口时,还差点绊了一跤,辛亏守门小厮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二少爷,您没事罢?” 周胤微期期艾艾道,“嗳,没事,没事。”他低着头拍了拍衣服,“谢谢你啊。” 守门小厮道,“二少爷,您客气了。” 周胤微软声道,“你比我辛苦,比我辛苦呢。” 书房内,送客小厮把方才周胤微和杜韫玉在院门口怎么相遇,怎么行礼,以及怎么打招呼的情景同周惇利索地描绘了一遍,“就是这样。” 周惇点了点头,手上的笔还是没停,“下回你送客时再遇见二少爷,就开口醒一醒来客,别让人都堵在院门口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六十章 以梅替杏 同制作的过程比较起来,苏敏儿送荷包的时候就平淡多了。 她是待王杰午休起床后,服侍王杰穿衣的时,从怀中掏出那只绣制好的荷包,轻轻系到王杰身上,系完后,还给王杰整了整衣服,微微笑道,“主子,这是奴婢送您的七夕节礼。” 苏敏儿这一笑同往常并没什么不同,但不知怎的,却撩得王杰心内微微一荡,王杰顿了一下,伸手解下那只刚刚系好的荷包,放在眼前仔细端详了一番,“竹子。” 苏敏儿道,“对,就是竹子。”她一顿,小心试探道,“主子可喜欢?” 其实在王杰看来,苏敏儿的荷包绣得并不十分精致。 从工艺角度上来说,王杰在现代见过的一切机绣品都远远超过了手中的这只荷包。 王杰心里清楚,这不是因为苏敏儿的针线活儿不好,而是自己的眼光已经被现代工艺品养刁了,他沉默了片刻,还是决定跳过手艺部分的评价,直接夸赞道,“意头不错。” 苏敏儿心里松了一口气,又笑道,“主子,荷包里头还有东西呢。” 王杰先轻轻捏了一捏,再打开荷包,慢慢拿出那条玉络子,王杰怔了一怔,才认出手中的东西,他一认了出来,就不禁脱口笑道,“啊!金玉良缘!” 苏敏儿的脸“唰”地一下红了。 王杰没注意到苏敏儿的羞容,他看着手中的玉络子,一下子特别有《红楼梦》中的情节代入感,又想起书中贾宝玉探望林黛玉夸赞紫鹃的那一节,便对苏敏儿调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 这下,苏敏儿的脸是彻底红透了。 王杰见状,哈哈笑了起来,他拿着玉络子绕过屏风走了出去,正见到徐宁立在不远处,于是便笑道,“她这份礼,比你的还好呢。” 话音刚落,苏敏儿就从屏风后出来了,她的脸红极了。 她匆匆向王杰行了一礼,就告退出去了。 王杰坐到榻上,将腰间的玉佩取下来,把苏敏儿打的玉络子络上,刚想对徐宁感叹一下“金玉良缘”这个梗的巧合之处,就听徐宁轻轻问道,“主子从哪儿听来‘同鸳帐’这样的话?” 王杰一怔,想回答是《红楼梦》,但又想起这个时空和朝代似乎还没有《红楼梦》;想回答是《西厢记》,但又不确定这个朝代到底有没有“元杂剧”这种戏剧种类,他犹豫了一会儿,道,“是元微之的《莺莺传》。”王杰答完,又想起元稹因仕途进取抛弃崔莺莺而高攀妻子韦丛,觉得在这里引用来夸苏敏儿是有点儿不合适,便歉意一笑,“我是不该用这句话来与她调笑。” 徐宁默然一会儿,道,“调笑倒无妨,只是这句话要落在宫内其他人耳朵里,难免会说主子” 王杰摆摆手,干脆道,“好,我以后不再说了。” 徐宁走到王杰身旁,见王杰含笑打量着那金线络子络着的玉佩,“主子喜欢这玉络子?” 王杰道,“也不是喜欢,就是觉得”王杰其实想说这个玉络子的情节实在太巧合了,但他又觉得难解释,沉吟了一下,认为还是承认“喜欢”来得容易些,“啊,对,算是喜欢罢。” 徐宁似乎松了一口气,道,“主子喜欢就好。” 王杰又把玩了一会儿玉佩,突然问道,“我是不是该给她还份礼?” 徐宁一怔,立即附和道,“是啊。” 王杰道,“不知她喜欢什么?” 徐宁道,“主子,只要是您赏的,她什么都喜欢。” 王杰纠正道,“不是赏,是送。”他认真道,“就像我赏你的是双丝绢,你送给我的是麒麟汗巾,这不一样,不是一件东西。” 徐宁瞬间领会了王杰话里的意思,他想了想,道,“那主子就该合着她的礼回赠才对。” 王杰想了一会儿,道,“那我就送她支杏花簪子,”他朝徐宁看去,“如何?” 徐宁问道,“主子为何要以‘杏花’回赠?” 王杰道,“我记得,郑鹧鸪尝咏《竹》云:‘无赖杏花多意绪,数枝穿翠好相容’,她送我‘竹’,我自然该回送‘杏花’了。” 徐宁想了想,犹豫道,“主子,杏花的意头可不大好呢。” 王杰问道,“哪里不好?” 徐宁道,“王荆公尝作《杏花》云:‘嫣如景阳妃,含笑堕宫井’” 王杰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此首《杏花》诗咏的是‘水中杏花影’,王荆公亦作《北陂杏花》云:‘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作尘’,可见杏花品性之高洁。” 徐宁道,“可” 王杰道,“可两首诗咏的都是水边落花。” 徐宁道,“是啊。” 王杰把玉佩别回腰间,看向徐宁,笑着问道,“那么,你觉得,送她什么好呢?” 徐宁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笑嘻嘻地从怀中掏出那块梅花帕子,“奴才是早备下了,想向主子献这份殷勤呢。” 王杰接了过来,一摸便笑道,“这料子怎么同送我的那块麒麟汗巾一样呢?” 徐宁道,“当时给主子裁汗巾的时候,多了一截儿,就顺势做了一方帕子。” 王杰笑了笑,问道,“那你向我献的,究竟是一份殷勤,还是两份殷勤?” 徐宁笑道,“这本来就是多出来的一截儿,与送主子的是一块料子,自然只能算作是一份殷勤。” 王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指指帕子上头的‘梅’花,又点了点徐宁,“我明白了,你先前见她绣荷包,便早早想到了这一节,预备下这块帕子,想作‘媒’呢。” 徐宁跟着笑道,“是啊,谁叫主子上回冤了人,奴才是送礼讨清白呢。” 王杰看了看手中的梅花帕子,又道,“这意头还真不错。” 徐宁一怔,就听王杰继续道,“这世上人事更迁,只有像春来暖时,‘梅花已谢杏花新’的,这‘以梅替杏’,可不是逆了‘荣枯’么?” —————— —————— 1 竹 郑谷 宜烟宜雨又宜风,拂水藏村复间松。 移得萧骚从远寺,洗来疏净见前峰。 侵阶藓拆春芽迸,绕径莎微夏荫浓。 无赖杏花多意绪,数枝穿翠好相容。 2 杏花 王安石 石梁度空旷,茅屋临清炯。 俯窥娇饶杏,未觉身胜影。 嫣如景阳妃,含笑堕宫井。 怊怅有微波,残妆坏难整。 这里的“景阳妃”是指南北朝时期南朝陈后主陈叔宝的妃子张丽华。 “堕宫井”是指隋灭陈的时候,隋军攻克陈朝的台城。陈叔宝得知隋军已至,便与张丽华c孔贵嫔躲藏到井里。不久,有隋军兵士向井里窥视,并大声喊叫,井下无人回答,隋军士兵扬言要落井下石,方才听到井下有人呼唤,于是抛下绳索往上拉人,隋军兵士感到非常沉重,十分吃惊,直到把人拉上来,看见是陈叔宝与张贵妃c孔贵嫔三人同绳而上。 《陈书》:后主闻兵至,从宫人十馀出后堂景阳殿,将自投于井。袁宪侍侧,苦谏不从,后阁舍人夏侯公韵又以身蔽井,后主与争久之,方得入焉。及夜,为隋军所执。 《资治通鉴》:既而军人窥井,呼之,不应,欲下石,乃闻叫声;以绳引之,惊其太重,及出,乃与张贵妃c孔贵嫔同束而上。 3 北陂杏花 一陂春水绕花身, 花影妖娆各占春。 纵被春风吹作雪, 绝胜南陌碾成尘。 4 作“梅”和作“媒”是谐音梗,这个应该都能t到吧。 5 “梅花已谢杏花新”与逆了“荣枯”: 杏花 罗隐 暖气潜催次第春,梅花已谢杏花新。 半开半落闲园里,何异荣枯世上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一章 文人三恨 午后,承恩殿内。 太子得到了第三拨消息,“福嗣王叔回府了,他同父皇一起用过了膳再回去的。” 朴丽娥依然没接话,她看着太子有些倦意的面容,温声劝道,“殿下,您困了,该去歇午觉了。” 太子笑道,“孤不困,你可是累了?” 太子说不困,朴丽娥便不敢道累,她轻轻摇了摇头,“殿下,论了这些时候了,您该往您的后宫去了。” 太子道,“孤的后宫中,少有能像你这样陪孤说话的。” 朴丽娥微笑道,“这是自然,若是后宫的女子论政了,必定会紊乱朝纲。奴婢读《汉书》时,就发现书中的外戚们虽然多有个性,但似乎少有正面人物呢。” 太子笑道,“那是因为史官都是文人,我们汉人的文人,一恨夺地之策;二恨裙带之臣;三恨奴才之身。无论有多大的功绩,只要沾上了这三者中的一点儿边,在史官笔下就难成正面人物了。” 朴丽娥道,“对帝王的描写,也是如此吗?” 太子点头道,“亦是如此,只不过下笔时不会明言是因这‘文人三恨’,而会从其他角度去谪贬。” 朴丽娥想了想,道,“要想做一位史官笔下的‘明君圣主’,真是一桩不容易的事呢。” 太子道,“其实也不难,只要同大宋历代君主一样,扶植以庶族地主为中心的文人士大夫集团,来打压其他一切政治势力,就能轻轻松松地被历代文人所称颂了。” 朴丽娥道,“可依奴婢所见,文人称颂‘大宋辉煌’时,总是说大宋时期文化开明c城市繁荣c贸易发达,所称赞的一切又有相应的史料支撑,难道皆为妄言吗?” 太子道,“这三者确是不假,可这三者,都是建立在大宋乡间农民辛勤劳作的基础上的。而文人写起乡村时,多着墨于乡间山水,民风淳朴,而说起农民耕户的生存状况时,他们总是闪烁其词,要么推说君主所制定的税赋政策过重;要么就说贫农致贫是因其懒惰;要么就把责任归咎于乡间胥吏的身上,而对他们自身所持有的种种特权,是绝口不提的。” 朴丽娥道,“可士大夫集团所拥有的种种特权,难道不是大宋历代君主所赋予的吗?他们自鸣得意,或许不仅是为了那些土地与特权,更是因为自己所在的利益集团受到了君王的宠信罢?” 太子道,“是啊,因此,说大宋是毁在庶族地主与士大夫集团的手中,实在是有失偏颇。分明是大宋君主需要士大夫集团来为帝国的运行维持秩序,才给他们如此多的特权。” 朴丽娥笑道,“看来,地主与士大夫集团所持有的特权是有代价的。” 太子道,“不错,一旦帝国覆灭,改朝换代之时,前朝的地主与士大夫们,就成为新君的‘盘中餐’了。” 朴丽娥道,“历朝新君的‘盘中餐’都是土地与特权,既然地主与士大夫们持有了本属于君王的‘餐食’,新君将‘餐食’重新分配,也是情理之中。” 太子微笑道,“正是如此,历朝君主属意的利益集团不尽相同,只不过,地主与士大夫们牢牢握住了那支书写历史的笔,将那支笔化为攻击其他利益集团的利刃了。” 朴丽娥道,“奴婢明白了,地主与士大夫们掌握了历史的‘话语权’,所以他们出现在史书里的形象才多是正面的。” 太子道,“对,‘话语权’是件妙极了的东西,不在乎后世名声的君王是极少的。因此,无论地主与士大夫们实际上有多糟,他们总是能从君王手中抢夺到一些利益的,不过是多或少的分别,这确实是桩让历代君主都头疼的麻烦事呢。” 朴丽娥想了想,道,“地主与士大夫们之所以掌握了‘话语权’,不过是因为他们会作文断字,若是将这种能力稀释到乡间,让农民们有了自己的‘话语权’,君王们也就不必再害怕士大夫手中的那支笔了罢?” 太子摇了摇头,“此言差矣,‘话语权’永远只能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朴丽娥一怔,就听太子轻笑道,“所以,文人最是谄媚,君王属意谁,他们就忙不迭地捧上去,肉麻到了骨子里,就盼着当下的既得利益者能赏他们一口肉吃,能分他们一块地种,为了这一口所谓的‘阶级利益’,他们连脸面都能舍了去。” 朴丽娥叹息道,“殿下,您能如此说,是因为您生于帝王之家,是真正的天之骄子,您所唾弃的‘阶级利益’,可是许多人赖以生存的根基呢。” 太子一怔,道,“也是,只有既得利益者,才能说人谄媚。”太子说着,笑了起来,“孤都会犯这种‘阶级决定立场’的错误,何况那些文人呢?” 太子这么一说,朴丽娥便惴惴不安起来,“奴婢冒犯了。” 太子道,“无妨,”他打趣道,“你可是冒着被文人‘秉笔直书’为‘祸水’的危险陪孤论政的,孤如何能再怪罪你呢?” 朴丽娥一顿,轻声道,“殿下,奴婢并无‘祸国之貌’。” 太子笑了起来,“莫慌,孤方才不是在称赞你的容貌,文人笔下的‘祸水’,其实也并非指女子容貌出挑,而是指女子靠近c拥有或掌握了权力。” 朴丽娥道,“是啊,女子掌权则外戚得势,文人痛恨外戚,自然更忌恨女主当权。” 太子道,“所以,“祸水”之论,不过是政治阵营的不同而形成的对立言论罢了。昔年宋哲宗时,宣仁太后掌天下大权,去新党而重用旧党,在朝旧党之臣奉其为‘女中尧舜’。可见,只要契合在朝集团的政治利益,文人士大夫其实并不忌讳女子当政,他们真正忌恨的,是顺着女人裙子爬上去的那些男人。” 朴丽娥觉得话题似乎进入了一个危险的区域里,她抬起手,轻轻地将太子面前的茶盏推了推,“殿下,喝口茶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六十二章 分一杯羹 周胤绪满腹心事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处,坐在椅子上好一会儿没动弹。 过了一刻,一名小吏敲了敲门,“周大人,您的香快燃尽了,小的给您添些香罢。” 周胤绪“嗯”了一声,微微点了点头。 小吏便捧着香料盒进来了,他朝周胤绪行了个礼,“打扰周大人了。” 周胤绪摆了摆手,瞥了一眼小吏手中拿的那只香料盒,那样式似曾相识,他心念一动,开口问道,“这是什么香,似乎并不是公库印香?” 小吏一边添香,一边答道,“这是‘资善堂印香’,芳香醒脑呢。” 周胤绪想了想,道,“宋大人如此关切于我,真是费心了。” 小吏道,“周大人客气,您是瑁梁少尹,关切您的人只会多不会少。”他手脚麻利地给周胤绪添完了香,恭敬笑道,“周大人,以后您要想用香,尽管开口就是,小的们任您差遣。” 周胤绪笑道,“我一向是想用就开口的,可从没有假客气呢。” 小吏道,“是,是,两位大人是怕您不惯用香,所以让小的们轮换着添,让您都试试。” 周胤绪道,“两位大人真是太照拂我了。”他顿了顿,道,“琅州的香,无论贵贱,都是好香。” 小吏附和道,“是啊,周大人是爱香的人。” 周胤绪道,“我虽能算作爱香之人,但不如两位大人懂香,燃香的功夫,说不定还不如你呢。” 小吏立刻道,“周大人,燃香是表面功夫,这最紧要的,还是放进炉子里的香料。” 周胤绪吸了一下鼻子,道,“嗯,的确醒脑。” 小吏道,“周大人若喜欢,小的就为您包上一盒,让您带回去慢慢品鉴。” 周胤绪没应,过了片刻,才道,“这香虽醒脑,但似乎烟气甚大呢。” 小吏一怔,就听周胤绪接着道,“我去宋大人的办公处时,却从未见什么烟燥气。” 小吏拿起香料盒,低头道,“宋大人燃香,似另有一番功夫呢。” 周胤绪站起了身,道,“那我这就去问问宋大人,”他跨了半步,又对小吏补充道,“莫慌,我并没有意指你燃香的功夫不好,你的‘表面功夫’,已经做得很好了。” 小吏捧着香料盒又行了一礼,“多谢周大人夸赞,小的告退。” 周胤绪待小吏退出门外后,便也出了门,向宋圣哲的办公处踱去。 宋圣哲正在看新到的邸报,见周胤绪来了,立刻放下了邸报,站起来笑道,“周大人,有事吗?” 周胤绪道,“无大事,无大事,”他一边说,一边走到椅子前坐下,“同彭大人议了一上午,现下有些累了,便来宋大人这儿坐坐。” 宋圣哲坐了下来,“府衙琐事诸多,周大人自然烦累。” 周胤绪道,“是啊,连衙中小吏也察觉出我疲累,方才还特特拿了‘资善堂印香’来我办公处添呢。” 宋圣哲道,“一样,一样,我这儿燃的也是‘资善堂印香’。” 周胤绪看了一眼宋圣哲桌边不远处的香炉,笑道,“明明燃的是一种香,用的香器也相同,怎么宋大人这儿就没有焚香的烟燥气呢?” 宋圣哲笑了起来,“啊,原来周大人是想问这个?” 周胤绪点头笑道,“是啊,明日两位大人又要下乡访查民情,因此,今儿我必得探明白了宋大人的好法子。” 宋圣哲又是一笑,道,“也不是什么新鲜法子,只是在香炉的火上设了盘形银叶与云母,以此衬香,香不及火则自然舒慢,便再无烟燥气了。” 周胤绪道,“真真妙法,宋大人燃香的功夫可谓是一等一的了。” 宋圣哲道,“不敢当周大人的这句夸,我不过是在琅州待的时日长了,终日熏香,熏出来的经验罢了。” 周胤绪道,“宋大人郢匠挥斤,想来,我在琅州的时日再久,也没有宋大人的这番体悟罢。” 宋圣哲道,“周大人谬赞了,昔年郢匠能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全因有不失容之质者,我燃香的法子再妙,也仅是管见所及,担不起周大人的‘郢匠挥斤’四字。” 周胤绪半开玩笑道,“我明白了,宋大人是觉得我不‘孚’众望罢?” 宋圣哲忙摆了摆手,语似调侃道,“周大人是不‘负’众望才对。” 周胤绪道,“可我不知‘众’之望何,何所归也?” 宋圣哲抿了抿嘴,笑道,“周大人是在话里设了个套,待我来钻呢。” 周胤绪道,“岂敢,岂敢,”他回笑道,“上午议事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宋大人可不是轻易会钻‘话套’的人。” 宋圣哲“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上午议事的时候我也看出来了,周大人也不是轻易会设‘话套’的人。” 周胤绪道,“设‘话套’不难,难的是让人钻啊。” 宋圣哲笑道,“并没什么难的,周大人且瞧,我这不是来钻了么?” 周胤绪哈哈一笑,“宋大人风趣,我可不敢当真啊。” 宋圣哲微笑道,“周大人不敢轻易将我的话当真,自然就不是能作‘郢匠之质’的人。” 周胤绪一怔,接着也笑道,“我能作‘郢匠之质’,只是我不愿作‘质者’。” 宋圣哲道,“我早料到周大人会这么说了,但在我看来,周大人之所以不愿作‘质者’,是因为琅州无‘郢匠’,周大人就难叹一声‘惠子知我’了。” 周胤绪微笑道,“昔年庄子叹此言时,是经送葬惠子之途中,因此,我不敢轻易对宋大人叹一声‘知我’,是怕宋大人误了我的意呢。” 宋圣哲哈哈笑道,“周大人比我风趣呢,”他调侃道,“上午彭大人才说要把我当‘刘表牛’煮了分食,这会儿周大人就来拿这话刺我了,我可是怕了两位大人了。” 周胤绪笑道,“莫怕,莫怕,彭大人若是绑了宋大人去,范大人定会劝一句‘杀之无益,只益祸耳’。” 宋圣哲一愣,转而笑道,“我懂了,为保我性命,周大人定会劝道‘必欲煮而烹,则幸分我一杯羹’罢?” —————— —————— 1 “资善堂印香” 《陈氏香谱》:栈香三两c黄熟香一两c零陵香一两c藿香叶一两c沉香一两c檀香一两c白茅香花一两c丁香半两c甲香(制)三分c龙脑香三分c麝香三分,右杵罗细末,用新瓦罐盛之每一日一盘篆烟不息 2 《香史》:焚香,必于深房曲室,用矮草置炉与人膝斗平,火上设特银叶或云母,制如盘型以之衬香,香不及火,自然舒慢,无烟燥气 3 “郢匠挥斤” 《庄子》:庄子送葬,过惠子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庄子送葬,去惠子墓地的路上,他回过头来对跟随的人说:“郢地有一个人把白色粘土涂抹在他的鼻尖上,(粘土薄得)像苍蝇的翅膀。于是他让一个叫石的匠人砍削掉这一小白点。匠石听他的话挥动斧子,快得像一阵风,很快地砍过去,削去鼻尖上的白泥,并且没有伤到鼻子。郢地的人站在那里脸色毫无改变。宋元君知道了这件事,找来匠人对他说:‘你再给我砍一下试试。’匠人石说:‘我确实曾经能够砍削掉鼻尖上的小白点。尽管如此,我可以搭配的伙伴已经死去很久了。’自从惠子离开了人世,我也没有搭档了,没有与我争辩的人了。” 4 不孚众望:不能使大家信服,未符合大家的期望。 5 “杀之无益,只益祸耳”与“则幸分我一杯羹” 《史记》:项王已定东海来,西,与汉俱临广武而军,相守数月。当此时,彭越数反梁地,绝楚粮食,项王患之。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汉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汉王曰:“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曰‘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而幸分一杯羹。”项王怒,欲杀之。项伯曰:“天下事未可知,且为天下者不顾家,虽杀之无益,只益祸耳。”项王从之。 项羽击退侵犯东河的汉军彭越部队,回驻东广武城,隔广武涧与汉西广武城对峙,两军相守数月。正当此时,彭越几次返回梁地,断绝了楚军的粮食供应。项羽害怕了。特地安置了高高的案板,把刘邦的父亲放在上面,对刘邦说:“现在你不赶快投降,我就烹了你的父亲。”刘邦说:“我与项羽曾经一起以臣属接受楚怀王使命。还都说:你我约定为兄弟。我的父亲便如同你的父亲了,你一定要烹煮你的父亲,到时间请分给我一杯肉羹。”项羽大怒,准备杀了太公。项伯说:“天下的事情往往未可预料,而且争夺天下的人是不顾念家庭的。你虽杀了刘邦的父亲,不会有一点好处,只能加深祸害而已。”项羽听从项伯的话,没有杀烹太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三章 偏信则暗 周胤绪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用手点了点宋圣哲,“宋大人好利的一张嘴,”他收回手,似玩笑般道,“还说琅州怕我的人多呢,想来不过是哄我的促狭话罢。” 宋圣哲作势掩了掩口,笑道,“冒犯了,冒犯了,周大人可千万别将此话传给周太师知道。” 周胤绪道,“我自来琅州,从未往定襄递送只言片语,怎么众人遇我,却都以为我是那等爱嚼舌根之人呢?真是咄咄怪事。” 宋圣哲道,“周大人误会了,众人皆知周大人秉性周正,只是,为人父似护犊牛,周大人亦是人父,想来也能有体悟罢?” 周胤绪顿了一下,道,“舐犊情深乃人之常情,宋大人有所顾虑,是应当的。” 宋圣哲道,“周大人是明白人,”他微微笑道,“其实,周大人若心有疑问,该去多多请教范大人才对,我虽与周大人平阶,却不敢在周大人面前指手画脚呢。” 周胤绪道,“我临行前,家父也曾这么嘱咐我,”他顿了顿,又道,“家父还说,要我将宋大人作一般同僚对待即可。” 宋圣哲挑了挑眉,就见周胤绪看了过来,“我有心子尊父嘱,宋大人却将我视作鬼神,敬而远之,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宋圣哲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即使作为一般同僚,我也不该随意与周大人议论诤谏一事,否则,岂非妄结党羽?” 周胤绪看了宋圣哲一会儿,移开了视线,“宋大人之谨慎,我不及万一矣。” 宋圣哲道,“周大人莫要自谦,”他微笑道,“周大人遇事,从来都是无偏无党,断断不会畸轻畸重。” 周胤绪回笑道,“我来瑁梁不过三日,宋大人就特来为我解了一番‘中庸之道’,‘中庸’之‘中’者,正为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宋大人苦心,我如何能忘?” 宋圣哲道,“是啊,有道是,‘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昔年秦二世偏信赵高,以成望夷之祸;梁武帝偏信朱异,以取台城之辱;隋炀帝偏信虞世基,以致彭城阁之变,如今周大人无偏无陂,琅州自然将‘王道荡荡’。” 周胤绪抿了抿嘴,“宋大人究竟是看不惯我呢,还是” 宋圣哲打断道,“并无此意。” 周胤绪道,“既如此,宋大人为何以‘反语’讥之?” 宋圣哲微笑道,“周大人多心了,‘反语’多讽贤者之过,譬如,寇莱公之知人则哲,王子明之将顺其美,包孝肃之饮人以和,王介甫之不言所利,而我方才所言,皆为亡国君之谬举,怎能称作‘反语’呢?” 周胤绪一噎,随即轻声道,“宋大人的意思是我不该上奏去参纪万里,对吗?” 宋圣哲抚了抚桌案上的邸报,“此事上,我与范大人一样,不予置评。” 周胤绪犹疑道,“那,宋大人方才所言,是” 宋圣哲接口道,“不过是与周大人论论古今罢了,周大人不必放在心上。”他顿了顿,又道,“周大人既想将我作一般同僚看待,我亦该如此待周大人,同僚之间阔论古今事,似乎并无妨碍罢?” 周胤绪想了想,笑道,“宋大人不必忧心此事。” 宋圣哲反问道,“我何忧之有?” 周胤绪道,“方才宋大人听了我的话,是误以为我将开口请宋大人与我同参纪万里罢?”他微微笑道,“所以,宋大人才说了这许多‘反语’,是想先发制人,将我的话堵在喉咙口。” 宋圣哲笑了笑,“这倒不然,其实,我是想将周大人的话堵死在肚肠中,掐灭在骨隙里,只是周大人并非郢匠之质,便难免立而失色。”他敛了敛笑容,“不过该说的,我都说了,一字不漏,周大人要是听岔了话,周太师也再不能责怪我了。” 周胤绪道,“范大人与宋大人说话,一向是滴水不漏,这点,我一来就领教了。”他吸了一口气,“相较起来,彭大人说话,就不像两位大人这样动听。” 宋圣哲微笑道,“彭大人说话,是一向的不好听,上回商议是否共参文经登时,彭大人的话就已经很难听了。”他顿了顿,似不经意般补充道,“我原以为,彭大人是再不会去文氏家中作客的,没想到他为了见周大人一面,竟巴巴儿地又去了。像这一类的事,往常,彭大人要为了广德军才肯做呢。” 周胤绪道,“两位大人都觉得,彭大人建议我上参纪万里,是因其背后之人?” 宋圣哲笑着反问道,“那么,周大人的心里觉得怎么样呢?” 周胤绪道,“我与彭大人相处不久,不好随意臧否其人品,只是依我与彭大人打交道的经验来看,彭大人似乎,不是像上午议事时那般会轻易露出底牌的人。” 宋圣哲一怔,就听周胤绪接着道,“彭大人是将门之后,而在文氏家中作客时,我拿夏英公去比他,又暗讽卫烈侯出身低贱,他却不急不恼,泰然自若,全然不似上午议事时,被范大人一句‘避名称字’就激得面露无措之人。” 宋圣哲闻言,沉默了半响,忽而开口问道,“那么,周大人究竟想不想上参纪万里呢?” 周胤绪微笑道,“其实,三位大人心里都清楚,此事传到了我的耳中,又经了上午的那一番议事,无论我参不参,往后上邶州若出了半点儿差池,有心人发作起来,都能寻着我的不是。因此,这一句‘想不想’,可轮不到我来说。” 宋圣哲挑眉道,“有心人?” 周胤绪点头道,“有心人。” 宋圣哲垂下了眼帘,他思索了一刻,开口道,“周大人的话都说到这里了,我再不应,就是拂了周太师的面子了。既如此,我便教周大人一桩巧宗,周大人不如写封密扎,投到御史跟前去,御史有权‘闻风奏事’,此事事关重大,牵扯又多,御史得闻,不敢不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六十四章 游刃有余 周胤绪闻言便笑道,“宋大人的法子真是切中肯綮,我心悦诚服。” 宋圣哲抬眼道,“周大人新硎初试,遇事可谓游刃有余,如何会想不出这便宜法子?”他斜了一下嘴角,“不过是借此有意试探罢了。” 周胤绪笑了一下,道,“昔年庖丁解牛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牛体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便自然恢恢乎游刃有余。” 宋圣哲顿了顿,笑了起来,“看来,我是钻了周大人设下的‘话套’了。”他抿了抿嘴,半开玩笑道,“周大人‘无厚’不假,但说琅州‘有间’,我可是不认的啊。” 周胤绪微笑道,“有道是,‘鉴之积也无厚,而照有重渊之深’,宋大人不认无妨,我心里,终归是清楚的。” 宋圣哲回笑道,“周大人是借了我的话,自夸‘心如明镜’呢,论起‘利’嘴来,我可比不过周大人去。” 周胤绪道,“《易经》有云:‘利者,义之和也’,论起‘利’来,宋大人说比不过我,那么,若论起‘义’来,宋大人可得再为我指点一二了。” 宋圣哲微微倾了倾身,“周大人如此说,我便不敢应了。” 周胤绪道,“为何?” 宋圣哲道,“《论语》有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周大人为讨我一句话,竟自贬为‘小人’,奉我为‘君子’,这叫我如何敢当呢?” 周胤绪垂下眼帘,“宋大人的话,倒让我糊涂了,不知,宋大人究竟是‘不敢应’,还是‘不敢当’?” 宋圣哲笑道,“《法言》有云:‘君子言则成文,动则成德’,周大人奉我为‘君子’,我却怕‘言不成文,动不成德’,负了周大人的好意去。因此,我既不敢‘应’,又不敢‘当’。” 周胤绪听了,“扑哧”一笑,抬眼道,“好,好,我明白了,宋大人是要我赞一句‘弸中彪外’呢。”他掩了掩口,弯着眉眼道,“宋大人在言语上,真是半分亏都不肯吃。” 宋圣哲笑吟吟道,“周大人是说我盛气凌然么?” 周胤绪放下袖子,正色道,“不,宋大人是该傲气些,以宋大人之才,如何担不起‘弸中彪外’四字?” 宋圣哲扬了扬嘴角,“周大人虽这样说,但我还是不敢‘指点’周大人,”他的神色也跟着微微一变,认真道,“‘指点’不敢当,说句‘指正’,我还是敢应的。” 周胤绪点了点头,道,“其实,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只是方才小吏去我那儿添香时,竟又问我要不要包上一盒带回家去赏鉴,这倒,”他微微皱了皱眉,看向宋圣哲,“倒让我糊涂了。” 宋圣哲抿了一下唇,没回答周胤绪的问题,反而道,“周大人一来,我和范大人就言明了,这公使库的用度进出,最是难管。因此,周大人这一问,我无力应答。” 周胤绪道,“可我记得,那日在官车上,宋大人说过,‘大人有大量’,如今这话是应验了,我才有这一问。” 宋圣哲看了周胤绪一会儿,道,“或是周大人来琅州后,露出了爱香的意思,府中小吏察言观色,才这般殷勤。” 周胤绪道,“宋大人是说,我‘露相了’?” 宋圣哲含笑道,“依我看来,周大人是‘真人不露相’,但旁人的心思,我不好随意去猜。” 周胤绪道,“这没什么难猜的,我早对两位大人说过,我不似大肚弥勒佛,能灌进几百盒的香药茶去,却不知,府衙小吏究竟是从哪儿瞧出我‘露相’了?” 宋圣哲打趣了一句,“或许是旁人觉着周大人‘肚量大’,才这么紧着来巴结,周大人要不收,拂了人的好意事小,可若因此落了个‘小量’的名声,我都替周大人不值。” 周胤绪笑道,“宋大人是惯会打趣的,不过我确实不是那等‘大肚量’的人,这可如何是好呢?” 宋圣哲一怔,又笑道,“周大人若‘吃不下’这么多,就是推了也无妨,左不过是一盒香罢了。” 周胤绪道,“有道是,‘难进易退’,我有心推,但怕推不过呢。” 宋圣哲道,“‘难进易退而不妄食’,为‘养生’之道,周大人既有心,便一定能推。” 周胤绪沉默了片刻,道,“我且多问宋大人一句,若是推了还来,那可如何是好呢?” 宋圣哲道,“周大人既以为推了会再来,那就不妨收下罢。”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方才已说了,左不过,是一盒香罢了,公使库中有的是,多一盒不多,少一盒不少,周大人何须为这一盒无关紧要的香费心?” 周胤绪顿了顿,道,“宋大人以为,一盒香‘无关紧要’吗?” 宋圣哲大方地点了点头,“是,”他笑了一下,“我甚至还疑惑,为何周大人会对区区公使库如此上心?” 周胤绪一怔,就听宋圣哲似玩笑般继续道,“我还以为,周大人有此一问,是在暗指我与范大人疏于管理,是想整一整公使库支取的账呢。” 周胤绪一听就知道话音不对,赶紧摆手道,“宋大人误会了,我可不是那等乾纲独断之人,只是心存疑虑罢了。” 宋圣哲看了周胤绪一眼,又恢复先前笑眯眯的模样,“即使周大人当真是‘独断专任’之人,那也无伤大雅,仅须注意因时制宜而已。昔年晋武平吴以独断而克,苻坚伐晋以独断而亡,齐恒专任管仲而霸,燕哙专任子之而败,可见‘独断’并非全无益处,只是形势不同,才致事同而功异。” 周胤绪忙道,“宋大人言之有理,此等金玉良言,我定铭记在心。” 宋圣哲笑道,“随口闲谈而已,周大人下回若再有疑问,尽管开口就是,我定知无不言。” 周胤绪点了点头,站起身道,“多谢宋大人的好意,时候不早了,我这就回去了。” —————— —————— 1 《庄子》:庖丁释刀对曰:“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 厨师放下刀回答说:“如今我使用的这把刀已经十九年了,所宰杀的牛牲上千头了,而刀刃锋利就像刚从磨刀石上磨过一样。牛的骨节乃至各个组合部位之间是有空隙的,而刀刃几乎没有什么厚度,用薄薄的刀刃插入有空隙的骨节和组合部位间,对于刀刃的运转和回旋来说那是多么宽绰而有余地呀。所以我的刀使用了十九年刀锋仍像刚从磨刀石上磨过一样。” 2 《文选·陆机之八》:“臣闻鉴之积也无厚,而照有重渊之深。” 我听说镜子的厚度不算大,却能够照到很深的地方。 3 汉·扬雄《法言·君子》:“或问:‘君子言则成文,动则成德,何以也?’曰:‘以其弸中而彪外也。’” 4 “难进易退而不妄食” 东坡云:“旧读子美《六和寺诗》:‘沿桥待金鲫,竞日独迟留。’初不喻此语,及倅钱塘,乃知寺后池中有此鱼如金色也。昨日复游池上,投饼饵久之,乃略出,不食,复入,不可复见。自子美作诗,至今四十余年,子美巳有迟留之语,苟非难进易退,而不妄食,安能如此寿邪?”——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 5 《宋史》:轼见安石赞神宗以独断专任,因试进士发策,以“晋武平吴以独断而克,苻坚伐晋以独断而亡,齐恒专任管仲而霸,燕哙专任子之而败,事同而功异”为问,安石滋怒,使御史谢景温论奏其过,穷治无所得,轼遂请外,通判杭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六十五章 饥附饱飏 东宫,承恩殿。 朴丽娥望了一眼窗外渐渐变暗的天色,颇有些无奈地对坐在自己对面的太子道,“殿下,奴婢该告退了。” 太子道,“孤与你的话还没说完呢。”他笑了笑,挥手遣人点了两支红烛搁到了中间的小几上,“难道,你今日另有佳约吗?” 朴丽娥低了低眉,轻声道,“除了殿下,奴婢不敢与他人有约。” 烛光下,朴丽娥的脸被映亮了半边,微黄的光色投在她的面上,照得细细的绒毛都纤毫毕现。 太子看了朴丽娥一会儿,突然伸过手,重重地拧了一下朴丽娥的脸,接着哈哈一笑,“孤真想绞了你的脸。” 朴丽娥的脸红了,她知道太子说的是汉女出嫁时的一种习俗,新娘要由‘全福妇’将脸上的绒毛绞干净,以示吉祥。 这习俗还有另一个称呼,叫“开脸”。 朴丽娥深深地低下了头,学着汉女表现女子应有的害羞与矜持,太子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上传来,这回他语气轻柔,好似那红烛下闪烁的光影,“绞了脸,你就只能待在孤的身边,只能跟孤一个人说话了。” 不知怎的,朴丽娥听了这话,心头蓦地一跳,接踵而至的是莫名的恐惧感,化成冷汗在背脊上弥漫开来,她不觉微微抬起了头,却见太子神色如常,只是望向她的眼神多添了三分温柔。 太子见朴丽娥看了过来,对她又笑了笑,接着垂下眼帘,道,“莫慌,孤同你玩笑呢,你知道孤,孤是最不喜欢勉强人的,上回你说不敢要孤赐的纨扇,孤不就遂了你的愿吗?”太子说着,抬起了眼,“你若有约,现在告退也无妨,孤不生你的气。” 朴丽娥看了太子一眼,后背的凉感慢慢淡了下去,她抿嘴笑了一下,指了指几上的两支蜡烛,“奴婢初见殿下时,殿下也点了这样的红烛呢。”她的脸又红了,“殿下有心,奴婢如何能不应了殿下的‘约’?” 太子闻言便笑道,“就是这样,”太子说着,又遣人去拿棋盘,再转回头,道,“你能看懂孤的心思,真是难得。” 朴丽娥听了,不觉又是微微一凛,她顿了顿,低眉道,“谢殿下夸奖。” 说话间,棋盘摆上来了,两人猜了子,是太子先下。 太子一边往棋盘上摆棋子,一边道,“孤有日子没同你下棋了。” 朴丽娥跟着摆了一颗,口中应道,“是啊。” 太子下了第二步,“孤记得,上一回与你下棋时,还议论过前秦宣昭帝呢。” 朴丽娥一边下,一边回道,“是,奴婢记得。”她顿了顿,把话题悄悄转了个弯儿,“前秦与辽国一样,是一个疆域广阔,境内民族众多的大国,”她朝太子温婉一笑,“若是宣昭帝采用殿下的‘少数民族’政策,或许就不会惨败于淝水之战罢?” 太子拈起一颗棋子,悠悠道,“对于前秦来说,‘少数民族’政策还不够。”他轻轻地把棋子搁到了棋盘上,“大辽之所以能顺利地‘一国两制’,是因为它的疆域横跨农c牧两大经济区域,在占有燕云c辽南等大片农业土地的同时,大辽的政治中心却长期保持在北方草原。从整个国家的经济与文化角度来说,大辽的农耕与游牧比重旗鼓相当,任何一方都不是另一方的附属品。” “而前秦则不同,极盛时,它东极沧海,西并龟兹,南包襄阳,北逾阴山,史称‘关陇清晏’,它的经济与政治中心是北方的传统农业区,宣昭帝崇尚儒学,奖励文教,任用汉相,正是为了统治农业文明为中心的大片疆土。”太子又落了一子,微微笑道,“如此一来,仅将外族定为‘少数民族’,于治国安邦上来说,当真是杯水车薪。” 朴丽娥落了一子,抬头笑道,“殿下必定想出更高明的法子了罢?” 太子微微一笑,一边端详着棋盘上的局势,一边随口道,“依孤看来,这也简单得很,”他落了一子,“宣昭帝只要将治内的外族人先定为‘少数民族’,然后再给这些外族人划定‘自治区’,就能解决前秦的民族问题了。” 朴丽娥一怔,“‘自治区’?” 太子点点头,“是啊,除了氐族,都划定各自的‘自治区’,譬如‘汉族自治区’c‘鲜卑族自治区’c‘乌桓族自治区’,诸如此类。” 朴丽娥疑惑道,“可前秦的广阔疆土,都是氐族人从其他民族的人手中掠夺来的,让他们按民族划分自治,岂非养虎为患?” “昔年宣昭帝统一北方后,曾实行‘徙民政策’,将关东被征服的鲜卑c乌桓c丁零等族十万户徙至关中,充实近畿,便于控制;又将关中的氐族十五万户移至关东,分置于各要镇,用以加强控制新征服地区的人民。然而,此举却分散了氐族内部的力量,移居关中的各民族更成了前秦的心腹大患啊。” 太子道,“这正是宣昭帝治国的谬误之处,这种类似古时分封诸侯似的管理模式,是无法统治外族人的。” “或者,换句话说,在当时的经济条件下,外族人本来就是无法被氐族人彻底统治的,因为民族之间的文化c风俗与生产方式各不相同,而氐族人作为统治阶级,自然会有‘压迫’与‘剥削’的行为出现。” “那么,最好的方法,就是维持被征服民族区域的统治模式,以‘尊重少数民族风俗习惯’的名义,实行‘自治’。”太子温声笑道,“只要维持氐族人在军事上的绝对优势,同时慢慢让‘少数民族’内部主张和平统一的‘新贵族’取代主张恢复故国的‘旧贵族’,氐族就能对庞大人口数量的外族人,进行相对平稳的统治了。” “一旦‘新贵族’上台,氐族统治者只须给予经济上少量的好处,让其在‘自治区’内有一定的权威,同时夺其兵权与税权,文化上贯彻儒学,并实行科举选才,就能慢慢把持外族‘自治区’内的话语权了。” 朴丽娥怔了怔,低头复落下一子,没应声。 太子继续道,“自然了,真正的情形或许没有想象得这般顺利。昔年后燕世祖在前燕故国时,因军功盖世而受到可足浑氏与兄长的猜忌,无奈与子出奔前秦。宣昭帝宽厚纳之,淝水之战后,却惨遭其背叛,”太子漫不经心地又落了一子,“可见,鲜卑慕容狼子野心,素性刁毒,对于这样即使扶持‘新贵族’上台也无法把控的民族,只能一举杀尽,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朴丽娥轻声道,“殿下,后燕世祖之所以会背叛前秦,起因是王武侯设下的‘金刀计’呢。”她低眉道,“王武侯是嫉恨后燕世祖受到宣昭帝的宠信,又见其材高功盛,才设下此反间计,意图取其性命,后燕世祖是无罪被疑,彼时未有异心。殿下,您说慕容氏刁毒,却不提王武侯的猜疑,可是有失偏颇呢。” 太子道,“王武侯难信后燕世祖,也是情理之中。鲜卑人生性骁勇,犹如雄鹰,饥则附人,饱便高飏,若遇风尘之会,必有陵霄之志。”太子说着,伸出手,抬起朴丽娥的下巴,朝她悠悠一笑,“惟宜之计,便是急其羁靽,绝不可,任其所欲。” 太子的手劲不大,朴丽娥微微一挣便可摆脱,但她却连垂下眼帘都不敢,只能顺势与太子对视。太子的眼神在烛光下显出一种别样的凌厉来,看得朴丽娥心头一颤,她手一松,“啪”地一声,手中的棋子落到了棋盒内。 她便借势一挣,低头又从棋盒内拿起那枚棋子。 这时,门外的内侍又进来了,像前三次一样在太子耳边低语几句后,匆匆离去。 朴丽娥握着掌心的棋子,低头看了好一会儿棋盘,才小声开口道,“殿下,这一步,该您走了。” 不料,太子轻轻抬起手,把手中的棋子往棋盒内一丢,道,“不必再下了。” 朴丽娥一怔,就见太子一边下榻,一边似不经意道,“方才来报,上邶州经略使举兵谋反了。” 朴丽娥还没来得及应声,就见太子往屏风后面走去,一边还朝朴丽娥挥了挥手,“再过一会儿,父皇定召我议事,你且退下罢。” —————— —————— 1 后燕世祖是慕容垂 2 《晋书》:“垂,爪牙名将,所谓今之韩c白!世豪东夏,志不为人用。顷以避祸归诚,非慕德而至,列土干城未可以满其志,冠军之号岂足以称其心!且垂犹鹰也,饥则附人,饱便高飏,遇风尘之会,必有陵霄之志。惟宜急其羁靽,不可任其所欲” 3 枋头之战,前燕大败东晋,前燕慕容氏政权避免了退回龙城的命运,吴王慕容垂在这场战役中力挽狂澜,威名远扬,加上太傅慕容恪临终之时对慕容垂的竭力推荐,让当时领袖群臣的慕容评对慕容垂又忌又恨。太后可足浑氏曾经借巫蛊案害死慕容垂的妻子段氏,她也是平素猜忌慕容垂,于是这两个人就计划诛杀慕容垂。慕容垂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和嫡长子慕容令以出猎为名,逃离邺城。本来的出走打算是重回龙城,没想到途中被慕容垂的小儿子慕容麟出卖,慕容垂一行人只好改变计划,投奔前秦。 《资治通鉴》:十一月,辛亥朔,垂请畋于大陆,因微服出邺,将趋龙城;至邯郸,少子麟,素不为垂所爱,逃还告状,垂左右多亡叛。 太傅评白燕主,遣西平公强帅精骑追之,乃于范阳;世子令断后,强不敢逼。会日暮,令谓垂曰:“本欲保东都以自全,今事已泄,谋不及设;秦主方招延英杰,不如往归之。” 垂曰:“今日之计,舍此安之!” 乃散骑灭迹,傍南山复还邺,隐于赵之显原陵。 俄有猎者数百骑四面而来,抗之则不能敌,逃之则无路,不知所为。 会猎者鹰皆飞,众骑散去,垂乃杀白马以祭天,且盟从者。 4 得知慕容垂投奔的消息,苻坚亲自到郊外相迎 《资治通鉴》:及闻垂至,大喜,郊迎,执手曰:天生贤杰,必相与共成大功,此自然之数也。要当与卿共定天下,告成岱宗,然後还卿本邦,世封幽州,使卿去国不失为子之孝,归朕不失事君之忠,不亦美乎!垂谢曰:羇旅之臣,免罪为幸;本邦之荣,非所敢望!坚复爱世子令及慕容楷之才,皆厚礼之,赏赐钜万,每进见,属目观之。关中士民素闻垂父子名,皆向慕之。 5 可丞相王猛认为慕容垂非寄人篱下之人,早晚必成为前秦的敌人,于是劝谏苻坚除掉慕容垂,以绝后患。苻坚不同意,多次进谏不成,王猛也一横心,便设下了“金刀计”。公元370年,前秦以王猛为统帅发兵征燕,在王猛率军出征燕国的时候,向苻坚请求以慕容垂长子慕容令作为向导,出任参军。 于是慕容垂盛宴为王猛践行,在宴上,王猛说“今当远别,何以赠我?使我睹物思人”,慕容垂到底是武将,论心机根本及不上王猛,当时慕容垂身边又没有其他的东西,于是慕容垂随手解下腰间金刀送给了王猛。 大军快要达到洛阳,王猛买通了慕容垂的帐下亲信金熙。金熙手拿慕容垂的金刀来到慕容令帐中,带来了所谓的慕容垂的口信“你我父子之所以投奔秦国,无非是避祸而已。如今王猛心胸狭隘,数次想排挤我们,而苻坚表面上对我们礼让有加,但其心实在难测。估计我们父子仍然难免一死,况且最近听说燕国皇帝于我们走后颇有悔意。我现在已经在逃亡路上了,你不走更待何时?事起仓促,来不及写信,特派人传口信,以金刀为证。” 事关重大,加之行军途中和慕容垂没有联系,不由得慕容令不信。思前想后,慕容令想燕国毕竟是凝聚祖上数代心血,父亲一定不忍见它灭亡,决定追随父亲回到燕国。于是慕容令借打猎为名,重回前燕。 王猛将消息传回长安,慕容垂惊得魂飞魄散,当真祸从天降,连辩解也不敢辩解,仓促出逃,结果在蓝田被追兵赶上,押回长安。 令王猛没想到的是,苻坚并没有责备慕容垂,相反安慰他:“你因为自家c朝廷争斗,委身投靠于朕。贤人心不忘本,仍然怀念故土,这也是人各有志,不值得深咎。然而燕国行将灭亡,不是慕容令所能拯救的,可惜的只是他白白地进了虎口而已。况且父子兄弟,罪不株连,你为什么过分惧怕而狼狈到如此地步呢”,对待慕容垂仍然和以前一样。 《资治通鉴》:王猛之发长安也,请慕容令参其军事,以为乡导。 将行,造慕容垂饮酒,从容谓垂曰:“今当远别,何以赠我?使我睹物思人。” 垂脱佩刀赠之,猛至洛阳,赂垂所亲金熙,使诈为垂使者,谓令曰:“吾父子来此,以逃死也。今王猛疾人如雠,谗毁日深;秦王虽外相厚善,其心难知。丈夫逃死而卒不免,将为天下笑。吾闻东朝比来始更悔悟,主c后相尤。吾今还东,故遣告汝;吾已行矣,便可速发。” 今疑之,踌躇终日,又不可审覆。乃将旧骑,诈为出猎,遂奔乐安王臧于石门。 猛表令叛状,垂惧而出走,及蓝田,为追骑所获。 秦王坚引见东堂,劳之曰:“卿家国失和,委身投朕。贤子心不忘本,犹怀首丘,亦各其志,不足深咎。然燕之将亡,非令所能存,惜其徒入虎口耳。且父子兄弟,罪不相及,卿何为过惧而狼狈如是乎!”待之如旧。 6 这章里借鉴了司马光对王猛用“金刀计”离间慕容垂的评价: 《资治通鉴》:王猛知慕容垂之心久而难信,独不念燕尚未灭,垂以材高功盛,无罪见疑,穷困归秦,未有异心,遽以猜忌杀之,是助燕为无道而塞来者之门也,如何其可哉! 故秦王坚礼之以收燕望,亲之以尽燕情,宠之以倾燕众,信之以结燕心,未为过矣。 猛何汲汲于杀垂,乃为市井鬻卖之行,有如嫉其宠而谗之者,岂雅德君子所宜为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六十六章 切鈇之疑 定襄,福嗣王府。 “反了?!”安景听到消息后,反问了这一句,接着,他好半响没回过神,只呆呆地坐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嚯”地一声站了起来,逼视着邰通道,“真反了?” 邰通面色凝重地点点头,“刚刚收到的信儿,那个上邶州经略使真反了。” 安景愣了愣,又坐回了椅子上,盯着面前摊着的那本无注引版的《三国志》默然片刻,才恹恹开口道,“我说的罢,女子才智不足论,宜以容色为主,且应出嫁从夫,否则,又何以称‘贤良’?” 邰通缓缓吐出一口气,道,“是啊,嗣王爷您说得,真是太对了。” 安景怔怔道,“我说该把信给皇兄罢,管他是哪州的文氏,哪乡的武氏呢。” 邰通点点头,心有余悸道,“是啊,嗣王爷要是收了信,却不呈交给圣上,轻则是瞒情不报,重则” 安景立刻抬起手,作了个“止”的手势。 邰通闭上了嘴。 安景收回手,吸了吸鼻子,停了一刻,又问道,“上邶州的那个那个谁是怎么反的?” 邰通微微低下了头,道,“其实说反罢,也没真反” 安景“嗤”了一声,道,“我知道没真反。”他托腮道,“真反还能让我知道?” 邰通一怔,接着立即附和道,“是,是啊。” 安景道,“那说说罢,他是怎么反的?” 邰通道,“据说,今日上午,‘威边军’中的部分军士擅离驻地,一齐跑到上邶州府衙门口,说要告发那纪鹏飞欲行谋反之事。他们说,纪鹏飞想趁七夕佳节,上邶州与狮城城门守卫松懈之时,放驻守在华傲边境的木速蛮军队进城,以行不轨” 安景打断道,“那木速蛮军队进城了吗?” 邰通道,“不清楚。” 安景皱起了眉,“不清楚?” 邰通道,“上邶州的木速蛮本就不少,说不定早混进了细作,也未可知。” 安景放下手,坐直了身,“那也就是说,这纪什么的实际还没反,那为何说他‘举兵谋反’呢?” 邰通道,“原本,也还是桩疑案,可据说,这去告状的军士还没出上邶州府衙,上邶州的司兵参军就带着另一群威边军军士直出城外,投奔旗北去了。” 安景舔了一下唇,“嗯,那这姓纪的是真反了。”他顿了顿,喃喃道,“确实,是真反了。” 邰通点了点头,没应声。 安景静默了片刻,又道,“今日上午才发生的事情,到晚上就一路从上邶州传到了定襄,不知路上要累死几匹马呢。” 邰通道,“事关重大,上邶州府衙不敢不快马加鞭。” 安景道,“是啊,要慢了一步,说不定就成了‘乱贼同党’了。” 邰通抬起了头,看着安景有些愣愣的样子,关切道,“嗣王爷,您没事罢?” 安景咽了口唾沫,摆了摆手,道,“没事,就是觉得身上有些凉。”他作势抱了抱臂,道,“大约是快入秋了,夜风一吹,就不禁要打寒颤。” 邰通道,“那,奴才明儿就让他们将秋衣理出来罢。” 安景点头点了一半,忽然又道,“我这儿都觉得凉了,后院是不是更觉得冷了?”他紧了紧手臂,道,“你明儿理秋衣的时候,别忘了照管后院。” 邰通“嗳”了一声,看了看安景,安抚道,“嗣王爷,您今儿进宫请安,又同圣上一道用了膳,必定是劳累了,才觉得身上凉呢,不如早些歇息罢?” 安景抿了抿嘴,道,“夜里凉,我一个人睡不踏实。” 邰通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接口道,“嗣王爷不如就去周庶妃房里睡罢。” 安景“嗯”了一声,道,“她今日同太皇太后说了好一阵子的话,又去周婕妤那里请了安,我是该去问问她说了什么。” 邰通沉默了片刻,道,“嗣王爷,您去周庶妃房里,周庶妃高兴还来不及呢,您不必刻意寻了理由去。” 安景闷闷道,“我是觉得,她该归宁一趟了。”他努努嘴,“虽然说出嫁从夫,但是她从进门到现在都没有回过家,显得我度量小似的。” 邰通立即道,“是啊,周庶妃是该回周府看看。” 安景不再多说,他站起身,顺手拿起桌上的《三国志》,往门外走去。 邰通跟在后面,就听前面的安景轻声道,“邰通,你说,皇兄是不是疑心我?” 邰通赶紧接道,“嗣王爷多心。” 安景微微摇了摇头,继续道,“我觉得,从华傲使者来访时,皇兄下旨让我同太子殿下一起打马球开始就” 话没说完,邰通就截断了安景的话头,“嗣王爷,您是圣上的亲弟弟,圣上疑谁,都不会疑您。” 安景自顾自地继续道,“尤其,元昊的顾明诚篡位后,我就觉得,皇兄对我的疑心,是一天比一天得重了。”他咬了咬唇,“皇兄今日还说,那封信是一桩不值一提的小事,邰通,皇兄的意思,是不是,处理我也是一桩” 邰通讪讪道,“嗣王爷,圣上日理万机,每天见的棘手事多得数不胜数,或许,是一时没想到这小事会变成谋反的大事罢。” 安景又摇了摇头,“听说,德宗在的时候,皇兄是做过地方官,进过中书省的。这当官的门道,皇兄都清楚着呢,底下人糊弄不了他。” “那纪什么的,能写出这样的信,连我都看明白了,他连反禅帝都不一定能反得了呢,怎么可能反皇兄?”安景的声音越来越低,“必定是有人在里头弄鬼,而且皇兄早就知道,借了这个机会试探我一下,看我会不会” 这时,两人正好走到离垂花门不远的地方,安景见到垂花门前有两个小丫鬟提着灯,在月光下影绰绰的,便自动闭上了口。 邰通借机转移话题道,“嗣王爷,您瞧,周庶妃特意派了人在门前侯着您呢。” 安景点了点头,淡淡道,“她聪明得很,自然早料到我会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七章 胥吏作伪 狮城,仝羽茶馆。 “我怎么觉着,这事儿有些不对啊。”佟正旭压低声音,对坐在对面的佟正则说道,他的嗓音有些沙哑,语气里含混着犹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与高亢,“那姓纪的” 佟正则“嘘”了一声,瞪了佟正旭一眼,佟正旭立刻闭上了口。 佟正则扫视了一圈周围,往常热闹的仝羽茶馆里只有零星的两三个客人,正与提茶瓶的窃窃私语,都是附近的熟客。就连这仅有的几个人都离佟氏兄弟坐得很远,显然是害怕他们两人穿得那身乌衣。 佟正则仔细看了两遍,才收回目光,轻声道,“这事儿,是不对。” 佟正旭连点了两下头,声音轻得像一层薄纸,“我不信,他就这么反了,别的不提,你说他图什么啊?” 佟正则赞同道,“我也不信。”他的声音又放轻了些,“就算他真有那份意思,早让自己老婆孩子先带着钱过去了,怎么可能跟现在似的,等着让人来抓?那不要命的,要么是光棍,要么是绝户,就是再硬的汉子,一有了孩子,做事总会留出三分余地的。” 佟正旭道,“所以,这里头必定有大问题了。”他说着,皱起了眉头,“那我们” 佟正则斩钉截铁道,“我们就看上头怎么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们来查的时候,我们再再见机行事。” 佟正旭沉吟了一下,道,“可,递消息给文家铺子的事儿,附近好几乡的人家都知道,这” 佟正则一挥手,“做都做了,事儿来了,咱们就得认。”他翻了翻白眼,“左右就这么回事儿,这里头究竟是哪一路的鬼咱们都还不清楚呢,就是想烧香也找不准庙门啊。” 佟正旭道,“我不放心的,是在这事儿里头弄鬼的人,这鬼要弄成了,把那姓纪的一家全整死了倒干净。我怕就怕,这鬼不是鬼,是张人皮影儿,是飘来吓唬人的,最后七转八绕的,倒把我们当替死鬼了,这不是往哑巴嘴里塞爆炭,欺负我们老百姓有口难言吗?” “你想啊,这姓纪的笃定是被算计了,他不认造反这事儿,也得吐点别的出来。他能吐的,要么是贪污军饷,要么,就是转卖投献土地的事儿。军饷连着上边儿,他不敢吐结实了,这么一来,他肯定逮着投献这点东西使劲造作。他一说,再加上咱们递给琅州文家的消息,还有那在定襄的文状元,那我们不就成了” 佟正则打断道,“不对,那弄鬼的人能把姓纪的算计成这样,肯定是个谁都惹不起的大官。”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而且这个人,他既不怕姓罗的,也不怕姓傅的,更不怕得罪琅州文家。” “你且想,昨天一出事,姓纪的肯定就明白自己被人整了,他心头没气才怪,必定一进去就把姓罗的和姓傅的说出来了,投献嘛,就那点儿门道,当官的一沾,谁也跑不了。” “那弄鬼的人肯定算到姓纪的会这么做了,说不定,”佟正则的瞳孔微微一缩,“整桩事情,都是这人计划好的。他既然早算好了,那一定也算到姓纪的会说些什么。” 佟正旭倒吸一口凉气,“那这人还c还真” 佟正则接口道,“还真惹不起。”他吐出一口气,继续道,“这人,咱们上邶州谁都惹不起。” 佟正旭想了想,道,“姓罗的和姓傅的肯定也知道惹不起,又怕沾上事儿,必定会送姓纪的一程,那我们就不如” 佟正则皱起了眉,“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对,但具体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佟正旭想了想,猛地掩口道,“那周太师的儿子” 佟正则眉头一耸,声音越发低沉,“对,这事儿蹊跷不蹊跷?我估摸着,这周大公子刚收到我们递的那条消息,这边就弄假成真了。” 两兄弟对视一眼,佟正旭不禁抖了抖,“你说,会不会咱们在这儿说的什么话,那弄鬼的大官也知道?” 佟正则的嘴角向下弯了弯,“不好说,这人太厉害了,我们绝对斗不过他。” 佟正旭道,“既然斗不过,就别斗了,咱们顺了那大官的意,帮着搭把手,送姓纪的一家上路得了。” 佟正则点了下头,薄唇几乎绷直成了一条线,“送!” 佟正旭眼睛一眯,“这事儿,咱哥俩说了,可不算呢。” 佟正则道,“反正姓纪的在上邶州名声不好,咱们就同附近几乡的人家盘道盘道,上头来查时,我们统一口径,就说看见他通敌卖国,卖地的主意是他出的,话里话外再夸夸姓罗的和姓傅的就成。” 佟正旭疑惑道,“都推姓纪的一个人身上?一除除三个,不是正好?” 佟正则“啧”了一声,“咳,你还没看明白啊?姓罗的和姓傅的,其中必定有一个同那弄鬼的大官是一伙的,否则,这卖地的缺德主意,能这么快出效果?” 佟正旭龇了一记牙,“嘿,还真缺德!” 佟正则道,“所以啊,那两个不能除,就是除,也不能由我们开口。” 佟正旭点头点了一半,又悄悄道,“可若是乡里有人从中作梗可怎么办呢?要是有人想趁机除掉我们去捞好处” 佟正则道,“那简单啊,谁要是觉得把地卖给木速蛮好,谁就是木速蛮的细作!有不老实的,就捉了他往县狱里去治他一治,还不安分的,咱们就跟狱吏打声招呼,找个茬儿,割了他的舌头!” 佟正旭一怔,随即笑道,“嗳呦,还真有你的!” 佟正则笑了一下,跟着又板了板脸,“但是,今年收秋赋的时候,咱们的手可得松一松,漏点儿下去给他们润润嗓子,免得他们连话都说不利索。” 佟正旭立刻应道,“你放心,木速蛮一走,大面儿上咱们笃定就能拿住了,这一两个小钱,舍了也就舍了,还怕以后赚不回来?附近乡里的那几家,都是经世面的,一点儿蝇头小利,他们还看不进眼里去呢。” 佟正则笑了,他微微往后一靠,伸了个懒腰,提高了点儿音量,悠悠道,“你说那姓纪的,好好的造什么反呢?想找死拿块砖儿一拍不就完了么?” 佟正旭跟着提高了音量,“谁知道啊?估计是他活腻了呗!” 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了起来。 —————— —————— 这里说一下,如果是真正的古代农村,佟氏兄弟根本不需要这么大费周折,有不听话的就直接打,打到听话为止,收税的时候就是明着欺负人,也根本不会有人敢反他们,因为胥吏就是有这些权限的,完全合法,就是告到县衙里,县官都不会管。 苏轼《苏轼集》卷六十一《论积欠六事并乞检会应诏四事一处行下状》:监司以催欠为职业,守令上为监司之所迫,下为胥吏之所使,大率县有监催千百家,则县中胥徒举欣欣然,当日有所得,而一旦除放,则此等皆寂寥无获矣。 自非有力之家,纳赂请赇,谁肯举行恩贷。而积欠之人,皆邻于寒饿,何赂之有。 其间贫困扫地,无可蚕食者,则县胥教令通指平人,或云衷私擅买,抵当物业,或虽非衷私,而云买不当价,似此之类,蔓延追扰,自甲及乙,自乙及丙,无有穷已。 虽无明文指挥,而以喜怒风晓官吏,孰敢违者。 所以逐县例皆拖欠两税,较其所欠,与依实检放无异,于官了无所益,而民有追扰鞭挞之苦。 臣顷知杭州,又知颍州,今知扬州,亲见两浙c京西c淮南三路之民,皆为积欠所压,日就穷蹙,死亡过半。 臣每屏去吏卒,亲入村落,访问父老,皆有忧色。 云:“丰年不如凶年。天灾流行,民虽乏食,缩衣节口,犹可以生。若丰年举催积欠,胥徒在门,枷棒在身,则人户求死不得。” 言讫,泪下。 臣亦不觉流涕。 又所至城邑,多有流民。 官吏皆云:“以夏麦既熟,举催积欠,故流民不敢归乡。” 臣闻之孔子曰:“苛政猛于虎。”昔常不信其言,以今观之,殆有甚者。 水旱杀人,百倍于虎,而人畏催欠,乃甚于水旱。 臣窃度之,每州催欠吏卒不下五百人,以天下言之,是常有二十余万虎狼,散在民间,百姓何由安生,朝廷仁政何由得成乎? 注意一点,苏轼这个时候写的东西,是北宋元祐年间做官的时候,两浙c京西c淮南这几个州路的见闻,此时,宋哲宗即位,宣仁太后主政,是北宋最后的和平与富足时期,并没有战争,然而农村的情况还是这么一言难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六十八章 算无遗策 定襄,徐府。 “五弟啊,就是小孩子脾气,”徐知温微微笑道,“他要还不高兴,父亲您就再哄哄他” 徐广开口打断道,“我哄过了。” 徐知温闭上了嘴。 徐广道,“我也只有对自己儿子,才说这么多好话。” 徐知温道,“这好话赖话,”他见徐广缓缓抬起头,朝自己看了过来,便浅笑道,“就这么几句。许是父亲将同样的话说得太多了,五弟就不稀罕了。” 徐广顿了顿,道,“是啊,我好赖话都已经说尽了,”他往后微微一靠,“现下是彻底没辙了。” 徐知温垂下了眼帘。 父子俩相对着沉默了一会儿,徐广开口道,“行了,我一下朝就喊你来,可不是专为了谈你五弟的事。” 徐知温的喉结动了动,“父亲,”他抬眼微笑道,“儿子以为,三弟资质甚佳,又能着眼大局,您若心存疑虑,不如寻三弟来商议此事,三弟一向周密,定能为父亲分忧。” 徐广一怔,就听徐知温继续道,“儿子既鲁且愚,就是父亲不嫌,儿子也不敢自矜聪明,此等要事,父亲还是” 徐广忽而道,“我没夸过你吗?” 徐知温一愣,立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徐广的语气似乎有些迷惑,“我分明是从来没夸过你五弟才对,我对你,可是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啊。” 徐知温道,“父亲,您忘了,您一直夸五弟会读书;”他说着,又笑了起来,“前些日子五弟来书房看《卜商帖》,您还夸五弟会赏字;再有,上回五弟面圣后回府,您还夸五弟有‘仁’德呢。父亲,您夸的,一直都是五弟,纵得五弟现在一副小孩儿脾气,让您头疼了罢。” 徐广愣住了。 徐知温笑了笑,继续道,“即便如此,父亲却还是觉得从来没夸过五弟,可见,在父亲心中,五弟之才智远胜于儿子和三弟。儿子惭愧,怎敢与父亲共商要事呢?” 徐广看了徐知温半响,深深地叹了口气,“你五弟小孩子脾气,说我偏心就罢了,怎么你这样的稳重人,也为了两三句无心之言同我怄气?” 徐知温微笑道,“儿子与五弟同是父亲的孩子,父亲却只将五弟作‘孩子’看待,如何不是偏心呢?” 徐广笑了起来,“你都多大了,还同你五弟一样计较我偏不偏心,我就是真偏心又如何,难道你要哭着撒泼打滚等我来哄吗?” 徐知温道,“父亲不愿哄我吗?” 徐广一怔,刚想再说些什么,就见徐知温作揖道,“儿子僭越了,父亲莫生气。”他直起身,温声道,“父亲有话,但问无妨,儿子知无不言。” 徐广抿了抿唇,道,“纪鹏飞一事,是我看错了人,我该信了你的话,早早除了他才对。如今事发,牵扯甚多,我不禁想问一问你,此事该如何收场呢?” 徐知温道,“谋反之罪,当夷九族。” 徐广道,“是否谋反,还未坐实,你的话,说得太满了些。”他淡淡道,“你能拿纪鹏飞将周胤绪一军,周惇亦能借此事大作文章,你要是每一步都算准了,我自没有话说,我怕就怕你漏了一步,棋差一着,满盘皆输。” 徐知温道,“儿子棋艺不精,算不到这么远,”他微笑道,“琅州与上邶州能另外生出什么事端,儿子也无法未卜先知。再者,这转卖投献土地的主意,本就是纪鹏飞出的,儿子未曾中举,更从未做过地方官,哪里知道这么多门道?” 徐广“嗯”了一声,淡淡道,“我知道,你不可能想出这样的主意。只是那纪鹏飞心性阴毒,必不认这主意是他出的,更不会认借转卖土地收受木速蛮贿赂的事。且,”徐广吸了一口气,“圣上此次派出的制勘官,定均为心腹亲信,肩负圣恩,推敲起疑案来,就难免瑟缩了手脚,更何况,这是桩牵扯众多的谋反案。” 徐知温道,“儿子有一法子,却不知可行不可行?” 徐广道,“说来听听。” 徐知温道,“父亲不如,往杜怀珠身上下下功夫。” 徐广一挑眉,“怎么下功夫?” 徐知温道,“杜怀珠去过上邶州,与纪鹏飞打过交道,焉知,这转卖投献土地的主意不是他向纪鹏飞出的?”徐知温微笑道,“且纪鹏飞谋反前,曾给杜怀珠寄过信,两人若无交情,纪鹏飞为何独独给杜怀珠寄那样的信?” “再者,这信上的内容,又涉及琅州文氏,此信在圣上阅前,不知经了几人的手,为何却都与周家有千丝万缕的关联?这些事情的关键点,都在杜怀珠一人身上,因此,父亲若忧心制勘官失职,不如着御史上参杜怀珠。此案既疑点重重,多审一人,也是为了不污清白,圣上必会纳此忠谏。” 徐广点了点头,道,“可圣上一旦拘了杜怀珠,琅州一处,必有异动。” 徐知温道,“父亲且安心,文经登颇得圣眷,常在圣上跟前行走,此事既事涉琅州文氏,圣上定会召其垂询一二,文状元识得大体,自会应答得当。” 徐广道,“看来你是‘算无遗策’了。” 徐知温作揖道,“父亲快别这么说,”他缓缓直起身,“有道是,‘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昔年宋元君梦于神龟,使余且献之,刳龟以卜,七十二钻而无遗筴。故此,儿子万不敢担‘算无遗策’四字,否则,岂不临‘刳肠之祸’?” 徐广看了徐知温一会儿,笑道,“方才还抱怨我从不夸你,现下我夸你一句,你就这般多心?”他抿了一下唇,“昔年陈思王作《王仲宣诔》时,以‘算无遗策,画无失理’一句赞其挚友王仲宣聪颖博学,我用这个词夸你,并没有其他意思。” 徐知温低了低头,“是儿子多心。只是,”他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一下,“王仲宣性躁” 徐广猛地打断道,“你五弟就不像你这么多心。” 徐知温闭上了嘴。 屋内静了一会儿,徐广复开口温声道,“好了,我还有事要忙,你先回去罢。” 徐知温应了一声,作揖道,“儿子告退。” —————— —————— 1 “算无遗策” 宋元君半夜里梦见有人披散着头发在侧门旁窥视,说:“我来自名叫宰路的深渊,我作为清江的使者出使河伯的居所,渔夫余且捕捉了我。” 宋元君醒来,派人占卜,说:“这是一只神龟。” 宋元君问:“渔夫有名叫余且的吗?” 左右侍臣回答:“有。” 宋元君说:“叫余且来朝见我。” 第二天,余且来朝。宋元君问:“你捕捞到了什么?” 余且回答:“我的网捕捉到一只白龟,周长五尺。” 宋元君说:“献出你捕获的白龟”。 白龟送到,宋元君一会儿想杀到,一会儿又想养起来,心理正犯疑惑,卜问吉凶,说:“杀掉白龟用来占卜,一定大吉。” 于是把白龟剖开挖空,用龟板占卜数十次推断起来也没有一点失误。 孔子知道后说:“神龟能显梦给宋元君,却不能避开余且的鱼网;才智能占卜数十次也没有一点失误,却不能逃脱剖腹挖肠祸患。如此说来,才智也有困窘的时候,神灵也有考虑不到的地方。即使存在最高超的智慧,也匹敌不了万人的谋算。鱼儿即使不畏惧鱼网却也会害怕鹈鹕。摒弃小聪明方才显示大智慧,除去矫饰的善行方才能使自己真正回到自然的善性。婴儿生下地来没有高明的老师指教也能学会说话,只因为跟会说话的人自然相处。” 《庄子》:宋元君夜半而梦人被发窥阿门,曰:“予自宰路之渊,予为清江使河伯之所,渔者余且得予。” 元君觉,使人占之,曰:“此神龟也。” 君曰:“渔者有余且乎?” 左右曰:“有”。 君曰:“令余且会朝。” 明日,余且朝。 君曰:“渔何得?” 对曰:“且之网得白龟焉,其圆五尺。” 君曰:“献若之龟。” 龟至,君再欲杀之,再欲活之,心疑,卜之,曰“杀龟以卜,吉。” 乃刳龟以卜,七十二钻而无遗筴。 仲尼曰:“神龟能见梦于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网;知能七十二钻而无遗筴,不能避刳肠之患。如是,则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虽有至知,万人谋之。鱼不畏网而畏鹈鹕。去小知而大知明,去善而自善矣。婴儿生无硕师而能言,与能言者处也。” 2 王仲宣是王粲 “王仲宣性躁” 王粲记忆力强,见闻广博,所以曹操出外游览观赏,王粲多次同车随行,至于受到的尊敬却不如和洽c杜袭。 杜袭曾经单独被曹操召见,一直到半夜。 王粲生性急躁好胜,从座位上站起来说:“不知曹公对杜袭说了些什么?” 和洽笑着回答说:“天下的事难道能全都知道吗?您白天侍奉曹公就可以了,为这郁郁不乐,您想一个人都兼顾起来吗?” 《三国志·魏书》:粲强识博闻,故太祖游观出入,多得骖乘,至其见敬不及洽c袭。 袭尝独见,至于夜半。 粲性躁竞,起坐曰:“不知公对杜袭道何等也?” 洽笑答曰:“天下事岂有尽邪?卿昼侍可矣,悒悒於此,欲兼之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六十九章 汤武革命 王杰听到消息的时候,是安懋下朝不久之后。 他坐在榻上托着腮,听到“谋反”两个字的时候,微微怔了一下,但徐宁将现有的信息说完后,王杰立即就道,“这纪鹏飞没反,”他一边说,一边朝坐在对面的徐宁摆了摆手,“就是真反,他这么反,也成不了大事。” 王杰刚刚用过早膳,此时正是该读书的时候,但徐宁看出王杰显然不想去读书,于是便随口凑趣道,“那主子以为,如何行事才能成就大事呢?” 王杰放下手,拿过小几上的九连环拨弄起来,“依我说,首要的一点,就是这造反的人,绝不能说自己是在造反。” 徐宁道,“不说自己是在造反,那该说什么呢?” 王杰道,“应该说自己是在‘革命’。” 徐宁一怔,“‘革命’?” 王杰道,“‘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此‘革命’也。商汤代夏,周武代商,均是‘革命’,说自己在‘革命’比说自己在‘造反’可是理直气壮多了。” 徐宁道,“可商汤c周武之所以能‘革命’,是因为夏桀残暴c商纣昏虐,而今上却是少有的明君圣主,即使这纪鹏飞说自己是在‘革命’,恐怕也难以服众罢?” 王杰道,“这就涉及第二个关键点了,干‘革命’的人,必须要弄清楚‘众’是哪一部分人,这纪鹏飞连自己手下的人都弄不清楚,自然成不了大事了。” 徐宁道,“那依主子说来,‘众’是哪一部分人呢?” 王杰道,“穷人啊。”他抬头朝徐宁笑笑,“我不是在说” 徐宁忙附和道,“奴才明白,主子是在说上邶州的穷人。”他顿了顿,又道,“可穷人虽穷,但毕竟是人,人都惜命;且越穷的人,越爱生育,这人一旦有了孩子,遇到豁出命的事,总会犹豫几分,何况纪鹏飞手下能掌控的兵并不多,战斗力也不算强,如何能让那些穷人归军卖命呢?” 王杰道,“让穷人卖命,无非是三样东西,土地c钱财和女人。”王杰说完,兀自怔了一怔,忙改口纠正道,“不,女人不能把女人算作一种可分配的‘资源’,女子也是人c也是人” 徐宁忙道,“对,女子也是人,与土地和钱财不同,只是战乱时期,女子难免沦为男人的附属品。” 王杰道,“即便如此,也不该随意将女人作‘资源’看待。”他皱了皱眉头,道,“不过在穷人眼里,女人就等同于一种生育工具罢,所以我的意思是” 徐宁笑着接口道,“主子是在说上邶州穷人的看法,主子心里,还是将女子看作‘人’的。” 王杰点点头,道,“想明白这点之后,就好办多了。此三样,均在富人手中,纪鹏飞只要让手下的士兵‘劫富’,将富人的土地和钱财全部拿走,就能得到穷人的拥护了。” 徐宁想了想,道,“恐怕事实并不像主子说得这般便宜罢。” 王杰问道,“为何?” 徐宁道,“穷人乍富,就好比小人得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些穷人一旦得到了原属于富人的财富,往往比原来的富人更憎恶纪鹏飞这样‘劫富济贫’的‘革命者’。” 王杰一怔,把手中装还原样的九连环搁到几上,“对。” 徐宁继续道,“主子口中的‘穷人’,其实,就是百姓。主子有所不知,这老百姓啊,”徐宁说着,伸手拿过桌上的九连环,随手解了起来,“最是目光短浅。当穷人的时候,喜欢听‘革命’的人嚷嚷‘劫富济贫’,可一旦有了两个小钱,他们就只想过日子,不想‘革命’了,觉得‘革命’太折腾人了。” 王杰探过头去,看着徐宁解九连环,“我知道,”王杰笑了起来,“百姓不但目光短浅,还愚蠢懦弱c欺软怕硬c两面三刀,总而言之,穷人中的绝大部分,都不是什么好人。” “因此,那纪鹏飞只能‘劫富’,绝不能‘济贫’。”王杰思索道,“他刚开始‘革命’时,可以以‘劫富济贫’的名义武力夺取富人的土地,但是拿到手之后,绝不能往下分给穷人,而是要集中管理,让原来的穷人共同拥有富人的土地,而不是转变成某个人的私有财产。” 徐宁听着,笑了起来,“主子,您真是长在深宫中的天潢贵胄。” 王杰一愣,就见徐宁一边把解开的九连环放回桌上,一边道,“您对东郡乡村,真是一点儿都不了解呢。” 王杰道,“难道你就了解了?” 徐宁道,“奴才也不了解,但奴才听主子说‘共同拥有’土地,就明白主子其实连真正的穷人长什么模样都没见过呢。”他微笑道,“主子,穷人是最坏c最蠢c最自私的,他们不懂主子说的‘革命’,也不理解什么‘共同拥有’土地,他们只会倒向拳头最硬c好处最多的那一方。” 王杰闻言,愣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问道,“是么?” 徐宁点头道,“是啊,主子,若是圣上召见您,您可千万别说什么‘共同拥有土地’,这话犯忌讳着呢。” 王杰想了想,点了两下头,“说得对,这话是忌讳。”他说着,垂下眼帘,“那纪鹏飞可真是冤枉了。” 徐宁道,“冤枉倒不冤枉,主子且想,他若当真没同华傲有过接触,那上邶州的司兵参军如何能在得知消息后,立时就带人往旗北跑呢?” 王杰又怔了怔,叹口气道,“不说冤枉,就算是可惜罢。” 徐宁道,“是不是真可惜,这一时三刻也辨不出。” 王杰道,“此话怎讲?” 徐宁微笑道,“这纪鹏飞,定是叫人给害了,他若是能临死反将害他的人一军,那才叫‘真可惜’。” 王杰道,“听你的意思,这纪鹏飞身陷牢狱,并不能算可惜吗?” 徐宁道,“是啊,他沦落至此,一定是做错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 王杰抿了抿唇,道,“依我看,却是他将重要的事都做对了,才沦落至此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七十章 一目重瞳 周胤微低着头走进了周惇的书房。 他低着头关了门,低着头朝周惇行了个礼,“父亲,您寻我?” 周惇正在写字,头也不抬道,“嗯。” 周胤微摒息站了片刻,见周惇没有进一步的问话,便主动道,“父亲,您寻儿子来,是为了上邶州经略使谋反的事罢?” 周惇道,“嗯,你消息倒灵通啊。” 周胤微道,“因为父亲是从不拘着儿子的。” 周惇搁下笔,抬起头来,“是啊,我呢,一向是最看不惯那些所谓的‘严父’的,自己什么本事都没有,只会用礼教和孝道来压人,又固执又不讲道理。” “我平生,最憎恶的就是这种‘父亲’,因此,我对你和你大哥,是从不拘束,也不要你们对我言听计从。今天寻你来,只是问你几桩事,你若不想回答,直说便是,我不勉强你,也不会为此生你的气。” 周胤微软声道,“是,父亲但问无妨。” 周惇道,“此事一出,徐广定会上参杜怀珠,依你看,我该如何解此困局?” 周胤微颤颤地“嗳”了一声,道,“儿子以为,父亲此时,该向圣上举荐一人作为此案的制勘官。” 周惇“哦”了一声,“何人?” 周胤微的头又微微低了低,“刑部员外郎向惠通。” 周惇道,“嗯,向和畅既去过上邶州,又参与过木速蛮击登闻鼓案,本身又隶属刑部,确为一上佳人选。”他顿了顿,又拿起笔,“这折子,我已经写好了,只是我临时记起一桩事来,想听一听你的想法。” 周胤微道,“嗳,父亲请说。” 周惇道,“杜怀珠同我细说过上邶州的事体,据他说,在查访登闻鼓一案时,齐得韬几次有心单独会见纪鹏飞,却都被向和畅出言拦阻。”周惇说着,又看了周胤微一眼,只见他的头又往下低了低,“如此,我便存了疑虑,不知这向和畅究竟是怕担了莫名的干系,还是另有原因?” 周胤微的头已经低得瞧不见下巴了,他的声音还是颤颤的,“儿子不知。” 周惇道,“我方才说了,你要是不想回答,直说便是,”他说着,伸手蘸了蘸墨,“不必推脱‘不知’。”周惇低下头去看面前那封写好的折子,“若是这向和畅胆小怕事,恐难胜任此案的制勘官啊。” 周胤微道,“嗳,嗳,父亲说的是。” 周惇抿了抿嘴,又道,“其实,我就是可惜杜怀珠,若是那天齐得韬单独拜见了纪鹏飞,我此时便可上参齐得韬了,如何会让徐广捡了这便宜去?” 周胤微道,“嗳,嗳,是啊。” 周惇搁下了笔。 周胤微又往下低了低头。 周惇静默了片刻,又开口道,“臧隐,”他唤了一声周胤微的字,“你抬起头来。” 周胤微的肩头微微一耸,软声道,“儿子不想。” 周惇一怔,复温声道,“你总这么低着头,看不清前边,遇到门槛高的地方,便极容易绊跤。” 周胤微道,“嗳,是,是啊。”他嗫嚅道,“父亲书房的院门门槛最高,儿子以后若不得传唤,再不会随意往这院子来了。” 周惇闻言,沉默片刻,道,“臧隐,你知道的,我从来不作‘严父’。” 周胤微道,“嗳,嗳,父亲一向开明。” 周惇道,“对,你知道我一向开明,既不喜欢拿礼教压人,也不信鬼神异象之邪说。” 周胤微默然不语。 周惇道,“昔年四皇子出生时,其母说尝梦见‘日堕怀中’,当时皇位既定,圣上以为有异,曾意图杀之,我谏言劝阻,方保得四皇子性命。”周惇笑道,“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圣人不语怪力乱神,更何况” 周胤微道,“嗳,父亲说的是。” 他说着,头又往下低了一些。 周惇顿了顿,道,“你与你大哥都精通儒术,你就是不信你大哥,也该笃信孔教。”他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加重了些字音,道,“你大哥,并非南唐文献太子一般心胸狭隘之人。” 周胤微忙道,“是,父亲也非南唐元宗。”他的肩膀又颤了颤,“儿子更不能是南唐后主了。” 周惇温声道,“臧隐,一目重瞳子是眼病的一种,绝非圣人异相。”他的声音放得更轻柔了,“你在我面前都不抬头,难道,你明年中了举,在圣上面前,在琼林宴上,在光启九年的进士们面前,都一直像这样低着头吗?” 周胤微浑身一颤,他的下颚连带着喉结都猛地动了一下,他缓缓地c慢慢地抬起头来,看着眼前一脸关切模样的周惇。 他的眼睛又黑又亮,但仔细一看便会发现,他的眸子双瞳交叠,与常人大不相同。 周胤微此时的面上露出一些讶色,使得他的瞳眸看起来更加显眼了。 周惇笑道,“这就对了。” 周胤微见周惇正盯着自己的眼眸看,立刻垂下了眼帘,却没有再低下头去,“嗳,父亲说的是,儿子只是生来有眼病而已。” 周惇道,“是啊,你有眼病,所以才容易绊跤。” 周胤微道,“嗳,嗳。” 周惇道,“这书房院子的门槛,就是这么高,你下回来,看仔细些再走,就不会绊跤了。” 周胤微道,“谢父亲关怀,儿子下回,定走得小心些。” 周惇“嗯”了一声,又问道,“那你以为,向和畅此人如何?” 周胤微道,“向惠通做事严谨,是个可造之材。上回去上邶州查案时,只是不敢露了锋芒,不愿越过杜怀珠行事而已。依照当时的情形,向惠通若不开口劝阻,即使齐得韬当时无话,事后必定起疑,如此一来,岂不因小失大?” 周惇看了周胤微一会儿,道,“‘因小失大’这个词”他拿起笔,在已经写完的那封折子上又加了一行字,“用得恰当。” 周胤微抬起眼,刚想探头去看看周惇在写什么,周惇就搁下了笔,抬起头来。 周胤微又垂下了眼帘。 周惇笑了一下,“我是从来,不拘着你,也不要你对我言听计从的。因此,我总疑惑,臧隐,你究竟为何怕我?” 周胤微的嘴唇颤了颤,终究没说出一个字来。 —————— —————— 1 《论语》:季路问事鬼神。 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曰:“敢问死。” 曰:“未知生,焉知死?” 2 古代认为重瞳是一种帝王的异相,按照现代医学的说法,其实是瞳孔发生了粘连畸变,是一种早期白内障现象,但是按照史书上的说法,重瞳是不影响视物和读书写字的。 李煜因为生来有重瞳受到长兄文献太子李弘冀的猜忌,因此醉心经籍c不问政事,后来文献太子因为和叔叔李景遂争储,鸠杀叔叔后,据说见到叔叔的鬼魂,惊吓而死,后来李璟才立了李煜当太子。 《南唐书》:而元宗复怒其不遵法度,一日,怒甚,以打毬杖笞之曰:吾行召景遂矣,弘冀大惧,故景遂遇鸩,语在其传。显德六年,七月,弘冀属冀,数见景遂为厉,九月丙午,卒 《南唐书》:从嘉广颡丰颊骈齿,一目重瞳子。文献太子恶其有奇表,从嘉避祸,惟覃思经籍。 3 重瞳和双瞳不一样,并不是眼睛里有两个瞳孔,而是两个瞳孔重叠在了一起,所以总得来说,应该不影响相貌,因为很多历史资料都说李煜长得挺好看的。 宋·刘斧《翰府名谈》:江南李主一目重瞳,务长夜之饮,内日给酒三石,艺祖敕不与酒,奏曰:“不然,何计使之度日?”遂复给之。李主姿貌绝美,艺祖曰:“公非贵貌也,乃一翰林学士耳。” 江南李国主一只眼睛有重瞳,归降之后只顾着整夜整夜喝酒,内府每天要供应他三石酒。太祖听说之后命令不再给他酒,他便上疏说:“不这样借酒浇愁,我怎么过日子呀?”太祖就又给他供应酒了。李国主相貌绝美,太祖说:“你不是富贵的面相,而是个翰林学士的样子。” 4 我这章里面有些贬低李煜,但是李煜并不是一个只会写词不会治国的懦弱君主,宋真宗就曾问南唐旧臣潘慎修,李煜是不是像传言的那样昏懦,潘慎修答道:“假如他真是无能无识之辈,何以能守国十余年?” 《宋史》:先是,江南旧臣多言李煜暗懦,事多过实。真宗一日以问慎修,对曰:“煜懵理若此,何以享国十余年?”他日,对宰相语及之,且言慎修温雅不忘本,得臣子之操,深嘉奖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两头下注 琅州,广德军驻地。 彭平康刚放下邸报,司兵参军就进来了,“彭大人。” 彭平康“嗯”了一声,“猪圈铲完了吗?” 司兵参军道,“铲得差不多了。” 彭平康道,“差不多就行,我也不指望一群孩子能把活儿干得多漂亮。” 司兵参军应声道,“是啊,”他顿了顿,惴惴地看了一眼彭平康,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问道,“彭大人,那周大人真会来吗?” 彭平康点了点头,“我料想,他会来。”他说着,垂眼瞥了一记桌上摊开的邸报,“不过这也说不准,不好说呢。” 司兵参军露出一点儿忧色来,“彭大人,旁的倒都不打紧,可万一这周大人一来,就把咱们广德军赈贷的事儿给搅黄了,那” 彭大人反问道,“把赈贷的事儿搅黄了,他能落着什么好呢?” 司兵参军嗫嚅了一会儿,支吾道,“可c可那上邶州经略使不是因为投献的事儿才” 彭平康眉头一挑,“你从哪儿知道的这消息?” 司兵参军道,“上回彭大人您让小的去给文家送信的时候,小的在文家的门房听了一耳朵。” 彭平康端起茶碗,“这文家门房的嘴也忒碎了,跟个畚箕似的往外抖搂,”他掀开碗盖,“下回我见了文好德,定要提他一提,打发这看门小子倒夜壶去。” 司兵参军“唉”了一声,忙道,“彭大人” 彭平康呷了一口茶,抬眼,冷冷道,“怎么?” 司兵参军被彭平康这一记凌厉的眼风扫得气势瞬间矮了三分,他咽了口唾沫,赔笑道,“彭大人,小的听说,这门房小子,是文家七少奶奶的乳母的儿子,所以,这消息罢” 彭平康盖上盖碗,“所以,这一个家里没男人,让女人做主,终归是不成体统。”他把手中的茶碗搁到桌上,“依我说,女人就该在家相夫教子,别出来抛头露面,这正经事体办不成几桩不说,还净糟践旁人的事儿。” 司兵参军立刻应声道,“是,是,彭大人,您说得太对了。” 彭平康又一挑眉,“说罢,你听了这一耳朵,又向我张了这口,是拿了她什么好处啊?” 司兵参军道,“彭大人,瞧您说的,小的在您手底下,也是见过大钱的人,她再抖落钱袋子丁零响,都抵不过您随手赏下来的一份体面。” 彭平康道,“不是大钱,那就是小钱了?” 司兵参军嘿嘿两声,有些不好意思道,“不是什么钱,是文家七少奶奶身边一丫头,小的看上她好久了。”他说着,见彭平康神色淡漠,又补充道,“这,小的只纳她作” 彭平康打断道,“无妨,无妨,”他看了司兵参军一会儿,笑了起来,“你要喜欢文家的丫头,上回我去文家前,就该同我张口,我自会为你去讨,何必要绕这么一圈,白作了许多无用功。” 司兵参军呐呐道,“彭大人,您不是一直不喜欢文家吗?” 彭平康一怔,随即又笑道,“我是一直不喜欢文好德,但女子出嫁从夫,你纳了文家的丫头,吃亏的是她,又不是你,我怎会为这种事体生你的气?”他顿了顿,“你就是立时把你婆娘休了,娶她作正房,也是你的家务事而已。” 司兵参军一愣,见彭平康真的没生气,赶忙赔笑道,“不敢,不敢,七出三不去嘛。” 彭平康端过茶碗,“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一个家里,总得是男人说了算,没男人镇着,终归不成体统,你说是不是?” 司兵参军心领神会,“彭大人您说得太对了,女人就该待在家里侍奉丈夫c教养孩子,男人的事儿,她们就不该往里掺和。彭大人,您放心,那丫头要敢探听咱们广德军的事,看小的抽不死她!” 彭平康淡淡地“嗯”了一声,道,“你的家务事嘛,”他掀开碗盖,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不提了。说说赈贷的事儿罢,这文家两头押宝,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司兵参军道,“其实罢,这桩事体一出,文家也在暗自犯嘀咕,他们现在是什么人都不敢得罪,就指着那定襄的文状元呢。” 彭平康道,“我看文家不是什么人都不敢得罪,而是在找先人一步落井下石的机会呢。” 司兵参军讪笑道,“还是彭大人看得清楚。” 彭平康道,“我不是看得清楚,我是不愿被落井下石,更不愿被文家牵着鼻子走。”他把茶碗搁回桌子上,“想引我跟周见存斗起来,他们能得什么好啊?” 司兵参军压低声音,道,“彭大人,琅州的官员里头,也就您和周大人与投献不沾边了,周大人是刚来不知事,可您” 彭平康拿起茶碗盖,“我说过,我喜欢当官,不喜欢当地主。”他“啪”地一声,将茶碗合上,“怎么,他们想强人所难吗?” 司兵参军道,“可现下那上邶州经略使因为投献一事被” 彭平康打断道,“上邶州经略使纪鹏飞通敌卖国,意图举兵谋反,罪该万死,就是夷其九族也不为过。”他冷冷道,“纪鹏飞是咎由自取,与投献有什么相干?文家的文状元是在定襄官场做事,在圣上跟前行走,他是千里眼还是顺风耳,能探明上邶州的是非究竟?” 司兵参军听得出了一头冷汗,“彭大人,这谋反罪却还未坐实呢。” 彭平康伸出手去拿茶碗,手伸了一半,又缩了回来,他拍了拍桌上的邸报,道,“圣上英明果决,雷厉风行,又岂是闺阁妇人能比?”他眯了眯眼,冷笑道,“我看她是作了翰林夫人还不安分,妄想去上龙床罢。” 彭平康这句话说得太刻毒了,司兵参军听了,一时竟愣住了。 这时,守在外面的卫兵进来报告道,“彭大人,周少尹来访。” 彭平康点了点头,站起身道,“快请他进来。” 卫兵应下,转身出去了。 司兵参军还有些怔怔的,“彭大人真是料事如神。” 彭平康整了整官袍,淡淡道,“这赈贷的事,就是一层窗户纸,蒙上的时候看起来令人生疑,真捅破了,也就那么回事儿。”他轻轻弹了弹袍子上的灰,“既然这层纸已经薄得盖不住家伙什儿了,不如我这就揭了,给周见存瞧一瞧,省得旁人多心,以为我们广德军小气,在吃什么独食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七十二章 人之常情 周胤绪走进来的时候,先下意识地吸了一下鼻子,接着才与迎上来的彭平康见了礼,“叨扰彭大人了。” 彭平康道,“无妨,周少尹难得来我广德军军中,我还怕招待不周呢。” 两人各自落了座,又有卫兵端了新泡的茶上来。 周胤绪一见茶便笑道,“彭大人上回不是说,要在茶碗边搁块糖吗?现下我来了,怎不见彭大人的糖?” 彭平康端过新换上来的茶碗,也笑道,“周大人连茶都没吃一口,怎的就讨糖治茶醉了?” 周胤绪掀开茶碗呷了一口,道,“我在瑁梁府衙是喝够了茶,恰逢范大人与宋大人下乡,于是便想着来彭大人这儿讨块糖吃。” 彭平康看着周胤绪喝茶的样子,不觉笑容更盛,“可依我看,周少尹不是喝多了茶,而是” 周胤绪放下茶碗,淡淡地看了彭平康一眼。 彭平康的话在舌尖打了个圈儿,还是换了说法,“是被瑁梁府衙的香给熏出来了。” 周胤绪闻言一怔,接着“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彭平康跟着笑道,“啊,我猜着了。” 周胤绪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是啊,两位大人下乡去了,这府衙中就剩我一人,小吏们自然都朝我献殷勤,换香换得太勤快了,我这才来躲个清静。”他又吸了一下鼻子,问道,“怎么彭大人这儿,竟不燃香吗?” 彭平康道,“我不爱焚香。”他见周胤绪又看了过来,微微笑道,“这香药制成的酒菜我倒吃得,就是闻不惯香味儿,旁人送我的好香我都拿来做人情了,否则,白积在我这里,岂不是可惜了?” 周胤绪道,“彭大人的法子甚妙,这旁人送来的香,总不能全推脱了出去。”他又吸了吸鼻子,“彭大人不爱焚香,却有识香辨料的本事,颇有昔年岳武穆的风范呢。” 彭平康掀开茶碗,抿了一口,道,“我却听说,岳武穆只爱燃柏香,且后因欲立功业而屏之,如何能有辨香的本事?” 周胤绪道,“要说岳武穆只燃柏香”他笑了笑,“我是不信的,昔时岳武穆于绍兴十一年解兵权时,岳家军中有钱两千万缗,其军在襄阳置通货场,军中利源岁收息百万余缗。有道是,‘襄阳自古富豪奢’,岳武穆清廉不假,若说节俭,恐怕是后人阿谀而已。” 彭平康道,“周少尹这话,可是诛心之论啊。昔年岳武穆克复襄阳六郡,奉诏移屯鄂州,是为了北伐中原,收复失地。且有宋一朝,军队经商是沿袭五代时的旧制,三大将军中皆从回易,否则,连年战乱,百姓何以安?” 周胤绪道,“是啊,宋时军队回易蔚然成风,以致兵阵教习之法日废,工匠技巧之事日多,宋钦宗尝慨曰:‘军中服事手艺者,十居三c四,不复武训’,如此弱军,即使有百万之众,何以能抵女真金贼?” 彭平康笑了一下,“也因此,岳武穆在其军中设‘回易官’以斡旋军财,可见岳武穆知人善用,堪为一代人杰。”他又喝了一口茶,“不过本朝律禁军队经商,岳家军昔日辉煌,恐难再现。” 周胤绪道,“岳家军难现,岳武穆更是不可多得,但我最可惜的,是岳武穆竟被枉作了穷困,以香药为例,昔年宋高宗尝因其功慰赐龙涎香千饼,即使岳武穆日日焚此香中极品也不可算作僭越,何须后人多此一举,阿谀节省?” “不过是世人多仇富,以为有功之臣就必得一穷二白,否则就不足称许,此为宋人一大谬也。”周胤绪意味深长地笑道,“若是彭大人有幸立得岳武穆那般大功,可千万别作了岳武穆那般的‘功臣’,功臣难作,岳武穆更难作,一作了岳武穆,后世便有许多无端人来抠着钱财评说是非了,有冤也能寻出几件不是来,真真荒谬。” 彭平康看了周胤绪一会儿,忽而道,“我明白了,周大人是怀疑,我方才说我不爱焚香是搪塞的谎话,以为我见周大人来了,便熄了香炉藏私呢。” 周胤绪回看了彭平康片刻,道,“是啊,因为彭大人似乎一直不怎么待见我呢。” 彭平康道,“不待见归不待见,可我的确不喜欢焚香,更不喜欢说谎。”他认真道,“我与周大人相识以来,不曾对周少尹说过一句谎话。” 周胤绪又看了彭平康一会儿,慢慢开口道,“那上回彭大人说的那句‘我若偏好男色,定将倾慕与之’也是真话了?” 彭平康一怔,就见周胤绪抿着嘴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于是他也跟着笑道,“自然是真话,只是我偏好的,还是女色。” 周胤绪哈哈大笑,他一边笑,一边冲彭平康摆了摆手,“彭大人的花言巧语,也顶多去哄哄那些无知妇人了。” 彭平康的笑容有些淡,“周大人有所不知,现在的女子,也不像从前一般好哄了。”他又笑了一下,“没想到周大人也不领我这份情,看来我那老一套是行不通了。” 周胤绪道,“有道是,‘善战者,因其势而利导之’,彭大人不如换了新招来对付我,保不齐,我就束手就擒了呢。” 彭平康喝了口茶,放下茶碗,似笑非笑道,“我不比周大人自命风流,除了拿一颗真心待人,其他十八般武艺,我都学不会。” 周胤绪道,“彭大人是说自己未藏私吗?”他端起茶碗,“我可不信呢。” 彭平康道,“周大人对我,素来都是不信的,好比昔年宋高宗对岳武穆,无论如何委以重任,只凭岳武穆手握重兵,宋高宗便总是疑心不定。” 周胤绪道,“宋高宗疑心岳武穆,皆因靖康之变后,武将地位骤升,且各自收有私军。南渡之后,竟致‘明受兵变’,苗c刘二人拥军叛立,迫使宋高宗禅位,经此政变,宋高宗自然惧怕武将势力坐大,因而力主议和,此为帝王心术。”周胤绪呷了口茶,“宋高宗之帝位得来不易,因此惴惴不安,为人之常情。”他看向彭平康,“我此番来寻彭大人,就是为这‘人之常情’。” —————— —————— 1 “岳飞爱柏香” 黄元振《百氏昭忠录》:王一日以沉香分属官,各得一块,而黄机密所得最小。以为不均,复以一裹分之,而机密所得复小,王怃然。 机密曰:“某以一身从军,虽得香,无所用之。” 王乃曰:“某旧日亦爱烧香,瓦炉中烧柏香耳,后来亦屏之。大丈夫欲立功业,岂可有所好耶?”众有愧色。 岳飞有一天把沉香分赐给属下的官员,每人都获得了一块。而黄纵所得到的却最小。岳飞觉得分得太不均匀,又将一包裹的沉香分给大家,可是黄纵得到的仍旧是最小的。 黄纵说:“我只是单身投军,虽然分赐到沉香,也没有什么用处。” 岳飞说:“我过去也喜欢焚香,不过只是在瓦炉中燃一般的柏香罢了,后来也不用香了。有志气的男子要为国家建立功勋,怎么能总是想着个人的爱好呢!”大家都露出惭愧的神色。 2 “岳家军有钱千万缗” 《宋史》:九月癸卯,命军器少监鲍琚往鄂州根括宣抚司钱物。 先是,湖北转运使官汪叔詹以书白秦桧言:岳飞顷于鄂渚置酒库,日售数百缗;襄阳置通货场,利复不赀。自飞罢,未有所付,乞令副都统制张宪主之,庶杜欺弊。前二日,诏都统制王贵与宪同掌。 上谓桧曰:“闻飞军中有钱二千万缗,昨遣人问之,飞对所有之数盖十之九,人言固不妄也。今遣琚往,纵不能尽,若得其半,亦不少矣。又岁计所入,供军之余,小约亦数百万缗,比之头会箕敛,不知几户民力可以办此。” 鄂州前军副统制王俊诣都统制王贵,告副都统制张宪谋据襄阳为变。 南宋绍兴十一年九月,朝廷派军器少监鲍琚前往鄂州清查宣抚司钱物。 这件事的起因是湖北转运判官汪叔詹之前给秦桧写过一篇报告,岳飞不久前在鄂渚置办了酒库,每天销售收入数百缗;又在襄阳开设了交易市场,获利不计其数。自从岳飞解除兵权之后,原来上交给转运司的那部分钱款就没有按时交付了。所以请求朝廷让副都统制张宪来主管这项工作,以便于能杜绝各种欺瞒舞弊现象发生,保证朝廷的收入。前两天,朝廷已经下诏让王贵和张宪共同负责管理此事。 宋高宗对秦桧说:“听说岳飞军中有两千万缗钱,昨天我派人问过岳飞,岳飞回答说差不多是有这么多,没十也有九,传言基本属实。现在派鲍琚前去,即使不能全部收上来,如果收上来一半,也不少了。再加上每年收入,除去供给军需剩下的,少说也有几百万缗,和按人头收租收税相比,不知几户民力可以达到呢。” 接着,鄂州前军副都统制王俊和诣都统制王贵,告副都统制张宪预谋将襄阳作为据点发动兵变。 3 关于岳家军有多少钱的问题,在《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中也有提及 《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岳飞军中利源,鄂州并公使c激赏c备边c回易十四库,岁收息钱一百十六万五千余缗;鄂州关引c典库c房钱c营田杂收钱,襄阳府酒库c房钱c博易场,共收钱四十一万五千余缗;营田稻谷十八万余石。” 4 襄阳 贾黯 带水依山一万家,襄阳自古富豪奢。 北轩二月回头望,红日连城尽是花。 5 岳飞非常清廉,根据《宋史》,最后对岳飞案的判决结果中并没有提到岳家军的军饷问题。 《宋史》:于是飞以众证,坐尝自言己与太祖俱以三十岁除节度使为指斥乘舆,情理切害,及金犯淮西,前后受亲札十三次,不即策应,为拥兵逗遛,当斩。 御前前军统制张宪坐收飞子云书,谋以襄阳叛,当绞。 飞长子云坐与宪书称,可与得心腹兵官商议为传报朝廷机密事,当追一官罚金。 韩世忠不能平,以问秦桧,桧曰:“飞子云与张宪书虽不明,其事体莫须有。” 世忠怫然曰:“相公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乎!” 飞知书而待士且济人之贫,用兵秋毫无犯,民皆安堵,不知有军,至今号为贤将。 “莫须有”这三个字,是韩世忠认为,岳飞的儿子岳云和张宪传信,意图以襄阳为据点谋反这件事的证据并不确凿。 岳飞是蒙冤被杀,毋庸置疑。 6 《三朝北盟汇编》:“今三衙与诸将招军既到军门,惟以番直随从,服事手艺为业,每营之中,杂色占破十居三c四,不复教以武艺。” 7 “宋高宗赐岳飞龙涎香” 岳珂《金佗粹编》: 十二月,大雪苦寒,遣赐器物,传宣抚问,兼赐御札。 战鞍c绣鞍各一对,龙涎香一千饼,龙茶一合,灵宝丹一合,铁简一对赐卿,至可领也。 付岳飞 此为高宗宸翰二十八 这是绍兴六年的十二月,宋高宗亲自写了扎子赏赐东西慰劳岳飞。 龙涎香在宋朝是一种极为名贵的香药,《陈氏香谱》:“然龙涎本无香,其气近于臊,白者如百药煎而腻理,黑者亚之,如五灵脂而光泽能发众香,故多用之以和香焉。潜斋云:龙涎如胶,每两与金等,舟人得之则巨富。” 《游宦纪闻》:“诸香中龙涎最贵重,广州市直每两不下百千,次等亦五六十千,系番中禁榷之物。” 《百宝总珍集》:“出南海山岛中,褐色微腥,大能发香,无此合不成。每两价直百千已上。” 另外,这里面“龙茶”也是极为名贵和难得的,尤其南宋的时候中央财政还是挺困难的,欧阳修的《归田录》里面就记载道:“茶之品,莫贵于龙凤,谓之团茶,凡八饼重一斤。庆历中蔡君谟为福建路转运使,始造小片龙茶以进,其品绝精,谓之小团,凡二十饼重一斤,其价直金二两宫人往往镂金花于其上,盖其贵重如此。” 8 明受之变,是建炎三年由苗傅和刘正彦发动,诛杀宋高宗赵构宠幸的权臣及宦官以清君侧,并逼迫赵构将皇位禅让给三岁的皇太子赵旉的兵变。后来刘光世c张浚c韩世忠c张俊c吕颐浩联合起兵入城勤王,平定叛乱。 《续资治通鉴》癸未,神宗皇帝忌,百官行香罢,制以检校少傅c奉节度使c制置使刘光世为检校太保c殿前都指挥使,百官入听宣制。苗傅,刘正彦令王世修仗兵城北桥下,俟王渊退朝,即摔下马,诬以结宦官谋反,正彦手斩之。遂遣人围康履家,分兵捕内官,凡无须者皆杀。 胜非厉声诘问专杀之由,吴湛引傅所遣使臣入内附奏曰:“苗傅不负国家,止为天下除害耳。” 履既死,帝谕傅等归寨。傅等因前,出不逊语,大略谓:“上不当即大位,将来渊圣皇帝来归,不知何以处?” 帝命朱胜非缒出楼下,委典谕之。傅请隆祐太后同听政,及遣使金人议和。帝许诺,即下诏书,恭请隆祐太后垂帘,权同听政。百官皆出门外。傅c正彦闻诏不拜,曰:“自有皇太子可立,况道君皇帝已有故事。” 世忠c俊,光世驰入城,至行宫门。世忠欲入,其下张介曰:“不可,虽闻二贼已去,尚未可知。”其阍者以闻,上步至宫门,握世忠手恸哭。光世c俊继至,并见于内殿,上嘉劳久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三章 法理冤案 彭平康闻言,笑着看向周胤绪,玩味道,“周大人是想‘和议’?” 周胤绪放下茶碗,“是,”他半开玩笑道,“我是怕了彭大人了,我现在见了彭大人啊,就好比那宋高宗见了完颜亮,但既没有陈鲁公帮着挡,又不能逃去‘浮海避敌’,只求能开恩‘和议’了。” 彭平康道,“可宋高宗长寿,完颜亮却在南征大宋时死于叛将之手,其帝位亦被金世宗篡夺。”他亦半开玩笑道,“周大人的这个类比,不会是在暗指我‘时日无多’了罢?” 周胤绪立刻道,“岂敢?彭大人刚正不阿,自然长命百岁,”他笑了一下,“我方才话中的‘完颜亮’,是另有其人。” 彭平康眯了眯眼,“周大人的话,说得未免有些刻薄了罢。” 周胤绪观察着彭平康的神情,“果然,彭大人上回说的那话,是哄我的假话。”他悠悠叹了口气,“倘若彭大人当真偏好男色,自有人拿了彭大人的真心去,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我啊。” 彭平康笑道,“周大人是‘吃醋’了。” 周胤绪道,“是啊,也难怪彭大人觉得我的话刻薄,连我自己,都觉得的话里带了‘酸味儿’呢。”他笑笑,“不过我亦有些惊诧,彭大人是陈鲁公一般的刚直人,竟能与‘完颜亮’那般” 彭平康立时打断道,“周大人既想效仿宋高宗‘和议’,些须礼待‘金使’才好。” 周胤绪微微扬了扬眉,抬眼与彭平康对视片刻,道,“‘岳武穆’已身在刑牢,‘金人’何须惧‘和议’不坚?” 彭平康道,“周大人以为,”他加重了些字音,“岳武穆之死是为一桩冤案吗?” 周胤绪道,“从法理上来论,岳武穆于淮西之役时抗旨逗留,拥兵坐观,确犯了《宋刑统》之《擅兴律》,罪证确凿,依法应斩。可岳武穆父子意图谋反一事,便是‘莫须有’的千古奇冤。” 彭平康意味深长地笑道,“我差点忘了,周大人是个连打杀乡间胥吏都要论法的人,对于岳武穆父子谋反之冤案自然愤愤不平。”他顿了顿,道,“不过依法而言,宋高宗赐死岳武穆却不能算作‘冤案’,对不对?” 周胤绪轻轻点了点头,道,“不错,以法理证据而论,淮西之役中宋高宗的御札往来与岳家军的行军日程便可依法定其为死罪了。” 彭平康道,“是啊,单论斩杀岳武穆,其实根本不需要坐实其谋反罪。”他似感慨般道,“秦桧一党却为了坐实岳武穆父子谋反,刑讯疑犯,强行逼供,乃至遗臭万年,真不知是为何?” 周胤绪道,“自然是为了打压‘主战派’,分化武将势力了。”他抬眼看向彭平康,“昔年宋高宗一心要与金人议和,秦桧既自知是因议和而拜相,又知宋高宗不愿见到‘三大将’势力进一步扩大,因此才不遗余力地在岳武穆谋反一案上大张旗鼓地替宋高宗铲除当时朝廷中的‘主战派’。” 彭平康微笑道,“对,大宋南渡之后,所谓的‘北伐抗金’,其实只是虚无的政策路线,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岳武穆父子谋反案不过是宋高宗时‘主战派’与‘主和派’之间权力斗争的缩影罢了。” 周胤绪叹了口气,“是啊,岳武穆谥号为‘忠武’,可秦桧病逝时,宋高宗敕封的是‘忠献’呢。” 彭平康道,“都是‘忠’臣。”他顿了顿,道,“其实从当时大宋的国势上来论,‘主战’与‘主和’都有各自的道理,只是‘主和’一派更符合宋高宗的政治利益罢了。” 周胤绪道,“岳武穆一心抗金,临死竟成了政治斗争的献祭品,当真是造化弄人。”他微笑道,“依我说,这才是岳武穆之死最值称‘冤’的地方,岳武穆死后,‘主战派’在政治上完全落败,朝廷中再无有力之人为‘北伐’发声,‘抗金’彻底变成了投机者为自己攫取政治利益的口号,岳武穆若泉下有知,恐怕死不瞑目。” 彭平康觑了周胤绪一眼,笑了起来,“周大人真是忧国忧民,可今时不同往日,东郡政治比宋时清明许多呢。” 周胤绪也笑道,“是啊,”他似玩笑般道,“我料想,昔年完颜亮也以为大宋的政治要比大唐清明许多。” 彭平康作势点了点周胤绪,哈哈笑道,“周大人这般促狭,还说要效仿宋高宗‘议和’呢。” 周胤绪道,“形势如此,我若不与彭大人‘议和’,恐怕还未来得及谈什么‘抗金’,我便成了‘岳武穆’谋反的同党了。” 彭平康笑道,“周大人看得比我明白,”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现下,我倒成了左右为难的‘政治投机者’了。” 周胤绪蓦地嗤笑了一下,冷声道,“若是彭大人的身侧时时站着一个‘秦桧’,恐怕比我看得更明白。” 彭平康一怔,就见周胤绪敛了敛情绪,不咸不淡道,“说白了,都是自己人斗自己人,从古至今,都是内斗祸国。” 彭平康又怔了怔,附和道,“是啊。”随即,他回过神来道,“那么,周大人‘和议’的条件是什么呢?” 周胤绪道,“我认为,‘岳武穆’不该死,”他说着,看了看彭平康,见彭平康神情玩味,顿了一会儿,改口道,“或者说,就是当真赐死,也不该以谋反罪论处。” 彭平康道,“可若是证据确凿” 周胤绪打断道,“岳武穆谋反一事是‘莫须有’。”他恨声道,“是秦桧一党为置‘主战派’政敌于死地,严刑拷打取得的口供,合的不知哪门子的法,如何能算‘证据确凿’?当时大宋诏狱已为秦桧一党所控,棰楚之下,何求而不能得?”他说着,又敛了敛情绪,看向彭平康,“不过本朝刑事清明,法度严谨,想来不会出现宋时情形罢?” 彭平康微笑道,“我既非刑部判官,又从未担任过制勘官,周大人如此问,可叫我怎么答呢?” —————— —————— 1 陈鲁公是陈康伯 完颜亮南征大宋是采石之战,他落败被杀的主要原因是后院起火。 一开始南征的过程还挺顺利的,没想到他的弟弟完颜雍趁着他南征在后方夺权称帝了,参加南征的将士竟然有从前线跑回去拥立完颜雍的,再加上当时金国内部的契丹人也在各种起义,所以导致军心不稳,渡长江取南宋的时候,三路水师全部被宋军击败,金军损失惨重。 完颜亮野心又很大,打了败仗也不往回退,一心要攻灭南宋,结果激起兵变,被叛将诛杀,完颜雍夺权成功,成为金世宗。 《金史》:诘旦追之,宋人逆战,猛安韩棠军却,遂失利。 温都奥剌奔北,武捷军副总管阿散率猛安谋克力战,却之。 王权退保南岸。 西蜀道徒单合喜驻散关,宋人攻秦州腊家城c德顺州,克之。 浙东道苏保衡与宋人战于海道,败绩,副统制郑家死之。 十一月庚午,左司郎中兀不喝等闻赦,入白东京即位改元事,上拊髀叹曰:“我本欲灭宋后改元大定,岂非天命乎?”出其书示之,即预志改元事也。 上驻军江北。遣武平总管阿邻先渡江至南岸,失利。 上还和州,遂进兵扬州。 甲午,会舟师于瓜洲渡,期以明日渡江。 乙未,浙西兵马都统制完颜元宜等军反,帝遇弑,崩,年四十。 2 关于岳飞在淮西之役中抗旨逗留的内容是取自《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卷一二中《岳少保诬证断案》里的绍兴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刑部大理寺状》: 准尚书省札子:“张俊奏:‘张宪供通,为收岳飞文字后谋反,行府已有供到文状。'奉圣旨:‘就大理寺置司根勘,闻奏。'” 及勘证得前少保·武胜定节度使c充万寿观使岳飞所犯;内: 岳飞——为因探报得金人侵犯淮南,前后一十五次受亲札指挥,令策应措置战事,而坐观胜负,逗留不进。 及因董先c张宪问张俊兵马怎生的? 言道:“都败了回去也。” 便指斥乘舆,及向张宪c董先道:“张家c韩家人马,你只将一万人蹉踏了!” 及因罢兵权后,又令孙革写书与张宪,令“措置别作擘画”,又令“看讫焚之”,及令张宪虚申“探得四太子大兵前来侵犯上流”。自是之后,张宪商议,待反背而据守襄阳,及把截江岸两头,尽掳官私舟船。 又累次令孙革奏报不实,及制勘虚妄等罪。 除罪轻外,法寺称:“《律》:‘临军征讨,稽期三日者,斩。'及‘指斥乘舆,情理相切要害者,斩'系重罪。 其岳飞,合依斩刑私罪上定断:合决重杖处死。” 看详:岳飞坐拥重兵,于两军未解之间,十五次被受御笔,并遣中使督兵,逗留不进;及于此时辄对张宪c董先指斥乘舆,情理切害;又说与张宪,董先,要蹉踏张俊c韩世忠人马;及移书张宪,令“措置别作擘画”,致张宪意待谋反,据守襄阳等处作过。委是情理深重。——《敕》:“罪人情重法轻,奏裁。” 3 说一下历来有争议的淮西之战与定罪岳飞的宋高宗御札。 淮西之役,大致包括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从金人南侵,到宋军收复庐州,起迄时间大致是绍兴十一年正月十六日至二月。正月十六日,金兀术率九万大军从两淮地区纵兵南侵。十八日,寿春失陷。 面对金人南侵,宋廷的战略意图是:让淮西宣抚使张俊c淮北宣抚副使杨沂中正面迎敌;淮北宣抚判官刘锜北上防守庐州;湖北c京西宣抚使岳飞从鄂州出发,经蕲州c黄州趋寿春,插入金军腹背;淮东宣抚使韩世忠从东面的楚州出发,往濠州,堵住金军退路。 作战任务是:将深入淮西的兀术孤军吃掉。为此,宋廷于正月二十日命刘锜率兵从太平州渡江北上,二十九日命岳飞从鄂州出发到江州,三十日命杨沂中从杭州引兵赴淮西,二月四日命张俊从建康北上,六日命韩世忠从楚州援淮西。 正月二十七日,兀术陷庐州。二月十八日,杨沂中c刘锜等人大败兀术于柘皋,金军被迫退出庐州。二十日,杨沂中等人收复庐州,金军撤退。 第二阶段,从金人围濠州,到获胜后渡淮北归,起迄时间大致是绍兴十一年三月初至三月中旬。金军柘皋大败后,撤退到距柘皋不远的紫金山,随后一路北撤,最后在淮河边上的濠州附近十五里下寨,停止撤退。 三月四日,兀术听取郦琼的计策,包围并攻打濠州。八日,金人攻陷濠州。九日,张俊得到濠州城里没有金军的错误情报,以为金军已离开濠州,命杨沂中带兵趋濠州城下。金军骑人几乎全军覆灭。其后,残兵一路南逃,从宣化渡江返杭州。 十一日,金军开始乘胜北撤。十二日,韩世忠率领水师沿淮河逆流而上支援濠州,被金军觉察后撤退,金军也没有阻拦。十三日,金人渡淮北归,淮西之役结束。 十四日,张俊渡江返回建康。十八日,刘锜从采石返回太平州。淮西之役失败后,张俊c杨沂中把责任推到刘锜c岳飞两人身上。万俟卨c罗汝辑c何铸等人交章弹劾,指责岳飞抗旨逗留。 后来,刑部c大理寺以诏狱办理岳飞案,认定岳飞抗旨逗留的证据主要是宋高宗的十五道御札以及岳家军的行军日程。 在淮西之役的第一阶段,宋高宗共颁发九道御札。 其中,正月二十九日颁发的第一道御札(高宗宸翰七十三),要求岳飞“星夜前来江州,乘机照应,出其前后,使贼腹背受敌,不能枝梧”。 颁发时间不明的第二道御札(高宗宸翰七十四),要求岳飞“星夜倍道来江州,或从蕲c黄绕出其后,腹背击贼”。 二月七日颁发的第三道御札(高宗宸翰七十五),要求岳飞“倍道前来,合力击贼”,并称“今日之举,社稷所系,贵在神速,少缓恐失机会也”。 二月十日颁发的第四道御札(高宗宸翰七十六),由张去为亲自送达岳飞,称张俊c杨沂中c刘锜已于和州巢县下寨,与贼相拒,韩世忠出兵濠上,要求岳飞“更须兼程,无诒后时之悔”。 颁发时间不明的第五道御札(高宗宸翰七十七),又强调兵贵神速,不可错失机会。 二月十五日颁发的第六道御札(高宗宸翰七十八),对岳飞出兵寄予厚望,甚至说“晓夕以佇出师之报”。 颁发时间不明的第七道御札(高宗宸翰七十九),针对岳飞提出乘机攻打金军后方的建议,宋高宗说“今江c浙驻跸,贼马近在淮西,势所当先”,要岳飞分清轻重,“亲提劲兵,星夜前来蕲c黄,径趋寿春,出其贼后”,与韩世忠c张俊c杨沂中c刘锜c李显忠等合力剿除凶渠。 二月十七日颁发的第八道御札(高宗宸翰八十),仍要岳飞“出蕲c黄,径捣寿春,与韩世忠c张俊相应”。 二月十九日颁发的第九道御札(高宗宸翰八十一),得知岳飞出兵舒州后,说朝廷已解决其军队所需钱粮,要其神速出兵。 在淮西之役的第二阶段,宋高宗共颁发六道御札。 其中,三月一日颁发的第一道御札(高宗宸翰八十二),要求岳飞与张俊会合,克复金军占领的寿春。 颁发时间不明的第二道御札(高宗宸翰八十三),要求岳飞与已提亲兵自濠州往寿春的韩世忠“约与相见,从长措置”。 三月十日颁发的第三道御札(高宗宸翰八十四),要求岳飞“星夜提精兵,裹粮起发,前来庐州就粮,直趋寿春,与韩世忠等夹击金军,擒杀兀术。” 三月十一日颁发的第四道御札(高宗宸翰八十五),要求岳飞“切须径赴庐州,审度事势,以图寿春”。 颁发时间不明的第五道御札(高宗宸翰八十六),要求岳飞与韩世忠c张俊c杨沂中c刘锜会合,同力平定濠州金兵。 三月十七日颁发的第六道御札(高宗宸翰八十七),要求岳飞“择利提师,一出濠c寿间,牵制贼势,以援世忠”。 这十五道御札,始终要求岳飞快速援兵淮西抗金。 以上宋高宗御札的内容均取自岳珂的《鄂国金陀粹编》 4 岳珂对这条罪名的辩解是:一,万俟卨是借淮西之役打开缺口,以此罗织罪名;二,万俟卨派人抄了岳飞的家,拿走了御札,有毁灭证据的嫌疑;三,万俟卨曾经授命元龟年故意紊乱诏书日期。 《金佗稡编》:自十三日以後,坐系两月,无一问及先臣。卨等皆忧,惧无辞以竟其狱。 或告卨曰:“淮西之事,使如台评,则固可罪也。”卨喜,遽以白桧,十二月十八日,始劄下寺,命以此诘先臣。 卨先令簿録先臣家,取当时御札,束之左藏南库,欲以灭迹。 逼孙革等使证先臣逗遛,而往来月日甚明,竟不能紊,乃命大理评事元龟年杂定之,以傅会其狱。其具狱但称以众证结案,而先臣竟无服辞云。 5 从法理上来讲,根据“众证定罪”的原则,是可以坐实岳飞罪名的,依据宋朝的法律和量刑,岳飞案其实并不是一桩冤案。 但是从光复中原,兴复大宋的角度上来说,岳飞被杀,确实是千古奇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七十四章 各有利益 周胤绪道,“彭大人不必答,有道是,‘公道自在人心’,想来彭大人是明事理的。” 彭平康道,“周大人这话说的,若是我答个‘会’字,岂不是都不配作‘人’了?” 周胤绪笑了起来,他冲彭平康摆了摆手,“玩笑话,玩笑话,”他放下手,“彭大人向来‘公道’。” 彭平康道,“周大人的玩笑,开得未免太早了些,待这笑话真成笑话了,周大人再笑也不迟啊。” 周胤绪敛了笑容,“我方才说了,彭大人不必答我此问。” 彭平康道,“所以我没答。”他抬眼道,“是周大人听岔了话了。” 周胤绪又看了彭平康一会儿,忽而道,“我是不是总把彭大人的话给听岔了?” 彭平康道,“周大人是打心眼儿里地不相信我,所以总听岔话。” 周胤绪道,“琅州我不信的人多了,不止彭大人一人。” 彭平康微笑道,“对,因此我体谅周大人,周大人都自比宋高宗了,这不好听的话我也就不多说了。” 周胤绪道,“昔年宋高宗年少时,亦是不畏生死,出使金营时意气闲暇的贤明亲王,只是时移势迁,再英勇的男子,在面对被夺权夺命的情形时,都不禁要软一软身上的硬骨头。” 彭平康道,“宋高宗多疑,不过也幸亏有一位‘秦忠献公’为宋高宗的‘软骨头’担了骂名。”他微笑道,“周大人就没有这般好运了罢。” 周胤绪悠悠道,“是啊,‘秦忠献公’这样的‘忠’臣着实难求,寻常人还真做不来,”他亦微笑道,“不过依我说,像彭大人这样的‘忠’友,比‘秦忠献公’还要难得呢。” 彭平康脸色微变,“周大人今儿,怎么同个无理取闹的小妇似的,一吃起‘醋’来,这‘酸话’就说个没完了。” 周胤绪抿了抿唇,“既然彭大人不愿同我论‘公道’,不如就谈谈‘不公道’的事罢,反正,‘议和’的条件,总是不公道的。” 彭平康道,“譬如,斩杀‘岳武穆’这一条,就极为不公。” 周胤绪道,“是啊,但是” 彭平康道,“‘岳武穆’该斩。” 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周胤绪微微点了一下头,“该斩。”他深吸了一口气,“可于情于理,都不该以谋反罪论处。” 彭平康道,“可于法来说” 周胤微打断道,“于法来说,谋反罪牵连最广,沾了边儿的都该经制勘官一一审问,这一个踩一个,一个拉一个,最易形成冤假错案。且这错案最难分辨,辨了一个,就得驳了另一个,两相厮杀,于国无益。” 彭平康道,“那依周大人之见,宋高宗若想治罪岳武穆,除了淮西之战中抗旨逗留,延误战机,还应该用什么罪名呢?” 周胤绪道,“还可以说,岳武穆利用岳家军回易,与民争利,强买强卖,牟取私财,用度奢侈,欺男霸女,侵占民地,斩杀是为平息鄂州百姓民愤。” 彭平康玩味道,“可岳家军以治军严谨著称,军队回易亦是活跃了鄂州经济,百姓更是思念中原故土,支持抗金北伐,朝廷若这般信口污蔑,从此以后,怕再无公信力可言了。” 周胤绪微笑道,“彭大人把百姓看得可真重啊。”他轻轻咳嗽一声,“百姓哪懂什么大是大非啊,他们为岳武穆喊冤,其实只是看不上宋廷外交软弱罢了。岳武穆在鄂州究竟如何造福于民,百姓也是人云亦云而已,哪里真懂军队回易对地方经济的益处呢?” 彭平康道,“可为官,就须得顾及民意,何况宋廷查办的是当地颇有威望的岳家军呢?” 周胤绪道,“左右民意也不是什么难事罢?”他又抿了抿嘴,“就拿岳家军回易之事来说,军队经商利润丰厚,全因军队禁榷,往来交通便利,税收轻,盘查少,形同商业垄断。如此高倍厚利,怎能不叫人眼红?” “若真想依此治罪岳武穆,只须组织鄂州商户越级上诉,说岳家军破坏当地商业秩序,或者,说岳家军与金人贸易往来,有里通外国的嫌疑,如此,民意自可安也。” 彭平康道,“但军队回易为大宋军队传统,各军皆有商业经营,昔年秦桧一手遮天,权倾朝野,都不敢以军队回易之弊端治罪岳武穆,怕的就是引起各军公愤,激起兵变。”他微笑道,“周大人可别忘了,各地官员与各方势力的‘公愤’亦可作民意,且比民意的作用大得多呢。” 周胤绪道,“这我又如何敢忘呢?”他看了看彭平康,“彭大人三番五次地劝我上参,我再三犹豫,正是因为这‘地方官的公愤’实在” 彭平康笑笑,不接话。 周胤绪见彭平康不接话,笑了笑,又道,“我是中了彭大人的计了,”他回笑道,“现下是讨饶来了。我不似岳武穆,撕开衣裳就有‘精忠报国’四个刺字,更别说岳武穆一片赤诚,终究都百口莫辩,何况” 彭平康道,“周大人方才还自比宋高宗,现下却拿我作秦桧了,”他意味深长道,“可我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要陷害忠良啊。” 周胤绪道,“彭大人是不拿我当忠良呢,还是” 彭平康接口道,“我没有想害周大人,从始至终,都没有。”他朝周胤绪微笑道,“周大人不妨仔细想想,这琅州官场,究竟有无人想害周大人?从周大人赴任瑁梁少尹至今,这琅州所有的事体,都是与周大人共议的,所有的决定,也是周大人自己做出的,如今周大人却指着旁人说是迫害忠良的‘秦桧’,未免有失偏颇罢。” 周胤绪道,“秦桧不会认为自己是在迫害忠良,当年若为岳武穆平了反,秦桧也会说,自己这么做,是为了借此案成为宋高宗最宠信的宰相。”他顿了顿,“为岳武穆谋反案作证的所有人,也都不会认为自己是在迫害忠良,他们确实没想害人,他们作出那样的事,说出那样的话,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罢了。” 彭平康悠悠感叹道,“是啊,舍利为他人的人,毕竟少,何况官场上政敌对立本就势如水火。” 周胤绪笑道,“依我说,彭大人就是这般‘舍利为他人’的‘忠良’,”他看向彭平康,眉眼弯弯,锐利如刀,“半点儿不沾‘投献’不说,为乡间民生,还拿了军储放赈贷下去,如此‘忠良爱民’,就是昔日最辉煌的岳家军见了,恐怕也要自惭形秽。” ————— ————— 宋高宗少年时期当康王的时候确实非常英勇,极有胆色,史书上也称赞他聪明博学,和南渡称帝之后听到金军来袭就吓得要去海上避难的那个宋高宗简直判若两人。 《宋史》:资性朗悟,博学强记,读书日诵千余言,挽弓至一石五斗。宣和四年,始冠,出就外第。 靖康元年,金兵第一次包围开封府时,金军下令宋朝的亲王c宰臣前去军中议和。宋朝拟割让太原c河间c中山三地,派宰辅前去交割土地,亲王前去送金军过黄河。 宋钦宗召赵构前去参加,赵构不畏生死,自请前去。于是宋钦宗命少宰张邦昌为计议使,与赵构同去金营。金军元帅斡离不扣留赵构在金营十余日,赵构对金帅毫不畏惧。 二月,适逢京畿宣抚司都统制姚平仲在夜里袭击金人的营垒,金人责备宋朝使臣,张邦昌十分恐惧,伏地痛哭,赵构不为之所动,斡离不对此感到诧异,以为赵构不是真正的皇子,于是请宋朝廷更换五皇子肃王赵枢。 肃王到了金军大营,许诺割让三镇的土地。张邦昌进为太宰,和肃王一起在金军大营为人质,赵构得以回朝。 《宋史》:靖康元年春正月,金人犯京师,军于城西北,遣使入城,邀亲王c宰臣议和军中。朝廷方遣同知枢密院事李棁等使金,议割太原c中山c河间三镇,遣宰臣授地,亲王送大军过河。 钦宗召帝谕指,帝慷慨请行。遂命少宰张邦昌为计议使,与帝俱。金帅斡离不留之军中旬日,帝意气闲暇。 《宋史》:二月,会京畿宣抚司都统制姚平仲夜袭金人砦不克,金人见责,邦昌恐惧涕泣,帝不为动,斡离不异之,更请肃王。 癸卯,肃王至军中,许割三镇地。进邦昌为太宰,留质军中,帝始得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七十五章 顺时而成 彭平康不紧不慢道,“周大人客气了。”他也弯了眉眼,看向周胤绪,“与范大人和宋大人比起来,我哪里算‘爱民’呢?”他收回视线,看向茶碗中漂浮着的香药末子,“更别说,与‘文大善人’相提并论了。” 周胤绪眯起了眼,“彭大人为何忽而顾左右而言他?” 彭平康道,“怎么?”他抬眼道,“周大人是心虚了吗?” 周胤绪反问道,“违反朝廷律令,在军队中私自回易的是彭大人,我为何要心虚?” 彭平康道,“周大人若不心虚,单是以此来作条件的话,又为何害怕我提及那两位大人呢?” 周胤绪沉默了一下,接着“嗤”地笑了一记,他肩背一松,身体微微往后靠了靠,叹息道,“这琅州的地方官,我是做不来了。”他垂下眼帘,“我回去,就写封折子,向圣上自陈失职,得知上邶州经略使意图卖国的消息竟没有第一时间奏明,求圣上除了我这瑁梁少尹的职去。” 彭平康道,“周大人这是打算‘玉石俱焚’了?”他抬眼笑道,“琅州知情不报的地方官可不止周大人一个,周大人这样的出身背景都求了去职,可让我们这些人该怎么办呢?” 周胤绪微笑道,“彭大人安心,我在折子中定会写明,彭大人听到消息后,是力劝上奏的,可谓是忠心耿耿。” 彭平康笑了起来,“那我就先在这儿谢过周大人了。”他顿了顿,见周胤绪面色微黯,又笑道,“其实,周大人已经做得很好了。” 周胤绪无力地摆了摆手,“彭大人别再说哄我的假话了,我不会再信了。” 彭平康道,“周大人来琅州不过几天,就遇到这些事体,能处理到现在这样子,已经十分了不起了。” 周胤绪笑了一下,轻声道,“彭大人,你我心里都清楚,无论是琅州文家,抑或是范大人与宋大人,给我这许多面子,都是看在我父亲的份上。要单凭我自己,恐怕” 彭平康道,“是啊,昔年岳武穆游天竺寺时,尝于壁上题曰:‘寒门何载富贵’,少时意气风发的豪言壮语,最终竟成了谋反的‘证据’,可见,在这官场上,寒门子弟想要出头,是更加得不易些。”他微微笑道,“不过,这并不代表,周大人这样的‘官二代’就容易做官了。做官本就是桩不易事,周大人不必妄自菲薄。” “比方说,周大人在得知消息,又经了那番议事后,能说动宋大人借御史之口上参那纪鹏飞,就已经比寻常的新官强了不少了。”彭平康认真道,“即使周大人慢了一步,也能在自陈失职的折子中写明这一点,又有宋大人佐证,想必圣上也能体谅罢。” 周胤绪道,“彭大人的消息,可真灵通啊。”他斜了斜嘴角,不再追问彭平康从哪里得知的消息,只是道,“可我自知,我能说动宋大人,亦是因为我的父亲。宋大人可是个不折不扣的‘仁善人’,不似彭大人‘铁石心肠’,若不是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宋大人才不会冒着”周胤绪笑笑,没把这话说完,“可说到底,还是我棋差一招,怨不得旁人。” 彭平康道,“周大人真的已经做得很好了,”他笑道,“其实,琅州众人,都舍不得让周大人除职呢。” 周胤绪轻轻地笑了一下,“是啊,因为琅州众人都以为我好对付,留着我,还能通过我,试探到我父亲的意思。所以,他们,包括彭大人,都舍不得我走,不过是借此给我一个下马威,希望我今后能安生些,也别总同我父亲乱告状,对不对?” 彭平康扬起了嘴角,“瞧,‘和议’已成,周大人比宋高宗还会谈条件呢。”他看了看周胤绪的神色,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周大人且安心,无论那纪鹏飞是真谋反还是假谋反,一旦牵扯到周大人,琅州所有官吏都会替周大人作证,圣上绝不会疑心周大人分毫。” 周胤绪点了一下头,忽而道,“彭大人比我优秀得多,像彭大人这样的‘二代’,才能有资格被称为‘官二代’,我这样的,顶多算是半个‘衙内’。” 彭平康道,“不敢承周大人的这句夸,”他说着,弯了眉眼,眼神中似有星辰闪烁,“周大人是没见着真正能被称作‘官二代’的‘二代’,才会说我优秀呢。” 周胤绪闻言,沉默了片刻,又道,“总之,我是服了彭大人了。彭大人既不是‘仁善人’,又不爱香,却能自行拿了军储去放赈贷。同时,又与那两位大人关系融洽,文好德见了彭大人,就是彭大人对他爱理不理,他还得巴结一二。这般妥贴,换了我,我是做不到的。”他顿了顿,郑重补充道,“就是我有了彭大人的出身,我也做不到。” 彭平康不觉又扬起了嘴角,他似半开玩笑道,“啊,周大人是在套我的话。” 周胤绪道,“我是在真心诚意地请教彭大人。” 彭平康顿了一下,语焉不详道,“不过是,我在琅州待得时日长了,各方都经营得久了,周大人见了,才以为我手段高明。其实我初到琅州时,处境也不比周大人现在容易,更何况那时” 周胤绪想了想,立刻了然道,“那时,圣上初登大位,地方上就处于新旧交替的” 彭平康道,“对,因此,周大人不必以为我有多厉害,这时也命也,顺时而成的,只能算作运气好罢了。”他抿了抿嘴,又道,“周大人要学,也该多向范大人请教才是。” 周胤绪有些感慨道,“范大人当真厉害,这同样的话,我已经听了三回了。” 彭平康笑道,“既如此,周大人就该相信,这琅州官场上,确实无人想害周大人,周大人可以安心了。” 周胤绪想了想,朝彭平康点了点头,“多谢彭大人不吝赐教。”他又想了想,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开口道,“如今‘和议’既成,有几句话,我不知该不该同彭大人讲?” 彭平康道,“周大人但说无妨。” 周胤绪道,“我虽不知,这次的事究竟是谁一手谋划的,但此人的心思,”他看向彭平康,“彭大人别嫌我说话难听,比昔年的‘完颜亮’还要阴毒百倍。经此一事,他不但测出了我的深浅,还摸准了琅州众人的脉,更为狠辣的是,既然那纪鹏飞必死无疑,此事就成了我今后仕途上一颗瞧不见引线的火雷,若是我稍有不慎,得罪了人,无论是哪一方的势力,都能翻出此事来” 彭平康打断道,“周大人能想到这一节,说明周大人也不是能轻易任人宰割的” 周胤绪接口道,“彭大人就从未忧心过自己吗?若是哪一天” 彭平康闻言,淡笑着打断道,“不会有那一天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七十六章 雄烈忠国 周胤绪一怔,随即淡然道,“彭大人既如此笃定,那么”他笑笑,“我就” 彭平康斜了他一眼,“周大人有话,还是说出来的好,免得让大家,都不痛快。” 周胤绪微笑道,“我只是在想,宋高宗治罪岳武穆,或许,与岳家军回易亦有些关联。”他着意看了彭平康一眼,“岳家军每岁利源上百万缗,而在淮西之役中,岳武穆却以乏粮为词,百般抗旨,消极怠战,甚至,宋高宗在御札中已写道,‘社稷存亡,在卿此举’,岳武穆却依然不听号令,不援友军,如此行事,怎可能不被经历过‘明受之变’的宋高宗猜忌呢?” 彭平康道,“淮西之役,不过是秦桧一党为罗织罪名所寻的借口罢了。” 周胤绪道,“宋高宗重用秦桧,为的就是不让后人非议‘擅杀能臣’而已,其实,在宋高宗以柘皋之捷召‘三大将’论功行赏时,已有‘除枢府以罢兵权’之念,秦桧是秉承上意罢了。” 彭平康似笑非笑道,“方才周大人还义愤填膺呢,现下周大人又觉得秦桧杀岳武穆杀得不错了?” 周胤绪道,“污蔑无异心之人谋反是不对,可从淮西之役中岳家军的表现来看,我都觉得,岳武穆是该杀,何况疑心颇重的宋高宗呢?”他又对彭平康笑道,“所以,我方才才说,‘秦忠献公’这样能体察上意的‘忠’臣实在难寻。” “宋高宗刚因柘皋之捷封赏了‘三大将’,他若单以岳武穆作战失利而治其罪,难免就拂了宋高宗刚赏下去的脸面,因此,秦桧才特意寻了一条‘莫须有’的父子谋反罪出来,让岳武穆辨无可辩。与此同时,又防止了岳家军因岳武穆入狱而可能产生的兵变c震慑了韩c张二人c打压了‘主战派’势力,还替宋高宗全了面子,这是一举四得啊。” 彭平康笑道,“好一个‘一举四得’,可这与岳家军回易又有何关联呢?” 周胤绪道,“岳家军治军之严谨,闻名于宋金两国,乃至后世亦交口称赞,但彭大人且细想,这‘冻杀不拆屋,饿杀不打虏’c‘过无大小,必惩必戒’c‘授兵指画,约束明简’的‘明纪律’,当真有那么难做到吗?”周胤绪抿了抿唇,“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岳家军军中利源丰厚,军中猛将才可以不计钱财,听从岳武穆调遣。至淮西之役时,岳家军经济之独立,已经到了可以完全不顾忌朝廷指令的地步了。如此军队,无论如何得能征善战,在宋高宗眼里,与鄂州军阀无异,甚至比金军还要让宋高宗忌惮。彭大人,这殷鉴不远,导致岳家军衰亡的罪魁祸首,可并不是秦桧啊。” 彭平康沉默片刻,慢慢开口道,“周大人把我想得,也太厉害了些。”他垂眼道,“我哪里有岳武穆那般会经营的本事,就是放了赈贷,也不过是勉强得几个养鸡钱罢了。”他抬眼微笑道,“周大人若不信,现在就可以同我去军里的菜地那儿瞧瞧,自然了,若是周大人能帮着翻亩熟地出来,我广德军就更感念了。” 周胤绪道,“我没有奚落彭大人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彭大人什么都不为,就白递了这么一个话柄给旁人,颇有些不值当呢。” 彭平康笑了笑,“周大人高见,不过依我说,岳武穆遭此横祸,与他的为人处世亦有些关联。昔年宋高宗意图以枢密使之职代‘三大将’兵权时,唯张循王且觉朝廷之意,首纳所统军兵,韩蕲王与岳武穆却形状骄横,宋高宗看在眼里,自然不喜。” 周胤绪呷了口茶,“彭大人若是不想听,我就不再说了。” 彭平康道,“我明白周大人的意思,”他也喝了口茶,“其实通俗点儿说,就是宋高宗害怕岳家军手中的刀,探头一瞧,又见刀鞘中放得全是钱,再仔细一看,又发现这刀和钱都攥在岳武穆一人手中。” “有道是,‘疑心生暗鬼’,宋高宗便越想越觉得岳武穆是在朝廷中拉帮结派,在军内自立山头,借抗金之名私植势力,于是才有了后来的‘大规模整军’与‘清理朝内派系’。周大人好言劝我,是替我着想,”彭平康微微点了下头,“我懂。” 周胤绪看了彭平康一会儿,开口道,“其实,彭大人比我明白罢?” 彭平康微笑道,“是啊。”他顿了顿,意味深长道,“周大人,你我都明白的事体,岳武穆又何尝不清楚?” 周胤绪一怔,就听彭平康继续道,“昔年张循王首纳所统军兵,宋高宗聘诏书奖谕;韩蕲王力陈秦桧误国无果,便力求闲退,甚至杜门谢客,绝口不言兵,每日只游西湖以自乐;如此情形下,岳武穆如何会不明白宋高宗所忌所讳?可即便如此,岳武穆仍一力反对‘议和’,此举之勇谋,比之于战场上与金人厮杀更为雄烈。” “‘秦忠献公’忠其君,岳武穆忠其国,忠君而舍名者确实难寻,可忠国而舍身者,”彭平康认真道,“才是一国之重器啊。” “若是一国之国人皆愿从秦桧之‘忠君’,而鄙薄岳武穆之‘忠国’,以为岳武穆是‘不识大体’c‘不懂政治’,此国必距亡国不远矣!”说到这里,彭平康停了一会儿,敛了敛情绪,又朝周胤绪微笑道,“岳武穆方束发时便投身军旅,戎马半生,为宋廷与金军激战不下数百回,胜绩数不胜数,周大人既懂法,那就不妨论一论,仅因一次援助不力,就以‘莫须有’之名赐死一员大将,是否有失公允呢?” 周胤绪闻言,静默了片刻,随后,他站起身,朝彭平康行了半礼,“彭大人之忠国,我远不及也。” —————— —————— 1《宋史》的《高宗本纪》中对于淮西之战中岳飞表现的描写: 《宋史》:初,金之入寇也,上命飞以兵来援。 飞念前此每胜,复被诏还,乃以乏粮为词。 最后上御札付飞云:“社稷存亡,在卿此举!” 飞奉诏移兵三十里而止。 及濠州已破,飞始以兵至舒c蕲境上,故张俊与秦桧皆恨之。 2 “宋高宗以柘皋之捷为名论功行赏并罢三大将兵权” 《宋史》:初,张浚在相位,以诸大将久握重兵难制,欲渐取其兵属督府,而以儒臣将之。 会淮西军叛,浚坐谪去。 赵鼎继相,王庶在枢府,复议用偏裨以分其势。 张浚觉之,然亦终不能得其柄。 至是,同献计于秦桧,请皆除枢府而罢其兵权。 桧纳之,乃密奏于上。 以柘皋之捷召韩世忠c张俊c岳飞并赴行在论功行赏。 壬辰,太保京东淮东宜抚处置使英国公韩世忠c少师淮南西路宣抚使济国公张俊并为枢密使,少保湖北京西路宣抚使岳飞为枢密副使,并宣押赴本院治事。 3 “韩世忠与岳飞形状骄横” 《宋史》:世忠既拜,乃制一字巾,入都堂则裹之,出则以亲兵自卫,桧颇不喜。 飞披襟作雍容状,桧亦忌之。 4 “张俊首纳所统兵” 《宋史》:乙未,枢密使张俊言:“臣已到院治事。见管军马,伏望拨入御前使唤。” 时俊与秦桧意合,故力赞议和。 且觉朝廷欲罢兵权,即首纳所统兵。 上从其请,复诏范同入对,命林待聘草诏书奖谕。 上谓韩世忠c张俊c岳飞曰:“朕昔付卿等以一路宣抚之权尚小,今付卿等以枢府本兵之权甚大。卿等宜各为一心,勿分彼此,则兵力全而莫之能御。顾如乌珠,何足扫除乎!” 礼部侍郎郑刚中言于秦桧曰:“前日所共忧者,一旦变为安平之道。” 因为桧陈善后之策凡七事。 5 “韩世忠力陈秦桧误国无果,力求闲退” 《宋史》:国书但使之敛兵,徐议余事。 癸巳,枢密使韩世忠罢,充醴泉观使,进封福国公。 世忠既不以和议为然,由是为秦桧所抑,至是,魏良臣等复行,世忠乃谏,以为中原士民迫不得已沦于敌国,其间豪杰,莫不延颈以俟吊伐。 若自此与和,日月侵寻,人情销弱,国势委靡,谁复振之 又再上章力陈秦桧误国,词意剀切,桧由是深怨世忠,言者因奏其罪。 上留章不出。 世忠又惧桧阴谋,乃力求闲退,遂有是命。 世忠自此杜门谢客,绝口不言兵,时跨驴携酒,从一二童奴游西湖以自乐,平时将佐亦罕见其面云。 6 这章里面关于岳飞部分的说明 首先,史书对帝王本纪的撰写,一向是比较“双标”的,史官都会为帝王的举措“讳恶”,因此《宋史》之《高宗本纪》中的“三大将”看上去有些一言难尽,但是如果看他们各自的传记,他们也是非常出色的,只是《高宗本纪》这部分的主角是宋高宗,描写的重点是宋高宗对各人的态度及事务处理上。 其次,韩世忠力陈秦桧误国无果后,力求闲退,其实是在岳飞父子下大理狱之后。 第三,我个人认为,宋金议和跟宋高宗与秦桧卖不卖国是没有任何关系的,根本原因就是两国的国情都支持不了这么长时间与大规模的战争消耗。 《高宗本纪》中,在淮西之战的描述前,有这么一段: “乙巳,知邵武军王洋乞乡村之人,无问贫富,凡孕妇五月,即经保申县,专委县丞注籍,其夫免杂色差役一年;候生子日,无问男女,第三等已下给义仓米一斛,县丞月给食钱十千。 上览奏曰:‘愚民无知,迫于贫困不能育,故生子而杀之。官给钱物,使之有以育,则不忍杀矣。朕为父母,但欲民蕃衍,岂惜小费也!’ 乃诏户部措置。” 这段是讲宋高宗时期的“生子不举”现象以及宋高宗促进生育的保障措施,这段之后紧接着的,就是对淮西之战描写。 这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长时间的宋金对峙与战争,导致宋朝的民力已经几乎接近耗竭了,直至淮西之战前,宋廷对民间征收的重税,已经逼得老百姓宁愿“杀子”都不愿意再缴纳人头税了。同时,三大将不合,各军将帅互相排挤,嫉贤妒能,武将跋扈,在这样的情况下,宋高宗才重用秦桧这种主和的“奸邪”,夺了武将的兵权,进行整军。 最后,《宋史》对岳飞案的评价是,“天下冤之”,是一桩毋庸置疑的冤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七章 龙香御墨 文一沾被安懋单独宣召入紫宸殿引对的时候,已经是上邶州爆出谋反案后的第三天了。 文一沾进殿时,安懋正饶有兴致地在看一篇文章,见文一沾进来了,笑着免了他的礼,接着赐了座。 文一沾谢了恩,施施然地坐了下来。 安懋开口时,语气里还带着些许笑意,“朕方才在读太子近来作的一篇功课,太子以为,昔年倭国派遣‘遣唐使’来大唐,并非是为了求学求法,而是一种倭国贵族子弟‘借位’获得政治利益的手段。”安懋一边说,一边笑,“这种说法,朕真是闻所未闻,不知文卿以为如何?” 文一沾道,“太子殿下聪敏颖悟,此种说法,臣亦是闻所未闻,故而不敢评。” 安懋的笑容有些淡,他放下手里的文章,道,“朕明白,文卿是避嫌。” 文一沾一怔,就见安懋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昨日,太子方向朕举荐文卿为上邶州经略使谋反案的制勘官,难怪今日文卿不敢评说太子的文章。” 文一沾立刻站了起来,向安懋行了一礼,“承蒙圣上与太子殿下抬爱,只是,臣着实未听过这‘遣唐使借位’之说,望圣上明鉴。” 安懋道,“无妨,文卿且坐罢。”他顿了顿,见文一沾复坐下后,才慢慢开口道,“其实,朕早有意让文卿担任此案的制勘官,现下,太子先一步替朕说出来了,倒也不错。” 文一沾道,“幸蒙圣上赏识,臣必定不负圣恩。” 安懋道,“既如此,朕就不得不问一问,不知,文卿对此案是何看法?” 文一沾想了想,道,“臣以为,此案疑点颇多,须得严审。” 他试探着说了这一句,看向安懋,安懋还是淡笑着,没有给出任何回应,见文一沾看了过来,追加了一句,“文卿有话,但说无妨。” 文一沾立刻觉出情形不对,他微微低了低头,道,“臣尚未阅看卷宗,不敢随意置评此案。” 安懋道,“此案尚未开审,哪里来的卷宗?”安懋停了一下,将声音放得更和缓了一些,“你随意说说罢,若说得好,朕便赏你;即便说得不好,朕听过就罢,也不往心里去。” 文一沾应了一声,心下斟酌了一番,才缓缓开口道,“臣尚未践事,对地方边事一窍不通,只是臣读宋史时,尝阅得一则‘宋太宗与近臣议边防’事,臣窃以为,此则事颇合眼下情形。” 安懋道,“好,文卿且细说与朕来听。” 文一沾道,“宋太宗初即位时,与近臣言道,‘国家若无外忧,必有内患。外忧不过边事,皆可预防,惟奸邪无状,若为内患,深可惧也’” 安懋接口道,“‘帝王用心,常须谨此’。” 文一沾点了点头,道,“圣上博古通今。” 安懋笑了一下,道,“大宋帝国是赵氏兄弟一城一池打下来的江山,武将出身的开国皇帝,对边防事格外用心。朕是受禅登基,一场硬仗都未打过,自然该以史为鉴。” 文一沾道,“圣上博闻强识,臣等不及也。” 安懋道,“有道是,‘博闻强识而让,敦善行而不怠,谓之君子’,”安懋又笑了一下,“文卿说自己不及,莫非其实是在暗指自己‘不让’?” 文一沾一怔,不禁抬头看了一眼安懋,安懋还是淡笑着,一副让人琢磨不透的样子,文一沾不由得犹疑起来,安懋的反应让他不知该怎么答话了。 安懋见文一沾迟疑着不敢开口,哈哈一笑,道,“朕随口玩笑罢了。”他敛了敛笑容,“文卿说得不错,该赏。” 文一沾立刻起身,行了礼谢恩。 安懋道,“朕前些日子偶然得了两方‘龙香剂’,朕不惯用香墨,念及文卿是懂香之人,朕便赏与文卿罢。” 文一沾道,“‘龙香剂’为宋朝御墨,圣上虽赏,臣却不敢受用。”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且臣虽懂香,却不爱香。臣常于圣上跟前行走,用香难免僭越。” 安懋道,“‘龙香剂’是以油烟入脑麝金箔所制而成,朕以为,文卿用龙脑香墨,是恰如其分,不能算作僭越。况且,文卿在琅州家中时,所用香料必定比朕之所赐名贵百倍,文卿不必为此介怀。” 文一沾心念一转,抬眼对安懋微笑道,“圣上恩德,臣不敢不用,只是不知,这‘龙香剂’该用于何处?望请圣上指教一二。” 安懋笑了起来,“朕不如文卿懂香,依朕看来,这香墨与旁制墨品别无不同,文卿只作寻常用即可。” 文一沾心里有了底,他微微笑道,“臣即蒙圣恩,便将这‘龙香剂’用在上邶州经略使谋反案的卷宗上,以供御览,不知圣上以为如何?” 安懋道,“若仅用在卷宗上,岂不是亏了这香墨?” 文一沾又是一怔,就听安懋继续道,“文卿不如把这‘龙香剂’用在此案的制勘实录上头,想来,”安懋笑了笑,“这御赐的‘龙香剂’写就的勘问笔录,便无人敢践踏了去了。” 文一沾心中一惊,他强压着不露声色道,“可,御史台” 安懋打断道,“御史台的笔录,自有一份,朕此次,却只读文卿的这一份。”他着意看了文一沾一眼,“朕记得,文卿一手正楷写得极好,遒劲丰润,颇有‘柳体’风范。” 文一沾低眉道,“圣上谬赞。” 安懋道,“朕此言不谬,”他笑道,“昔年唐穆宗见柳公权之书法,一时机为圣品,召而问之所用笔法,柳公权对曰:‘心正则笔正,笔正乃可法矣’。俗语有‘字如其人’之说,朕见文卿平日所书,无一字不正,故而委文卿此事,文卿不必自谦至此。” 文一沾又一次站了起来,“臣必不负圣恩。” 安懋抬起手,示意文一沾坐,“其实,以香品而论,‘龙香剂’所用之香并不十分名贵,其重是重在‘御墨’二字上。因此,此墨若尽,文卿只管遣了监勘官入宫同朕开口再要便是,千万别,”安懋特意停了一下,“‘孤’行己见。” 文一沾低了一下头,又抬头与安懋对视着笑道,“臣得赐御墨,感恩不已,自然奉命而行,万万不敢自作主张。” 安懋笑了起来,“甚好。”他看了看文一沾,忽而追问了一句,“文卿可知,朕为何不惯用香墨?” 文一沾道,“臣窃度之,凡因墨入龙麝,夺其烟香,而引蒸湿,反为墨病,故而圣上不喜。” 安懋又笑了,“正是此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七十八章 稳定第一 “另有一事,”安懋从旁拿过一本折子,“上邶州刺史罗蒙正两天前给朕写了封折子,说上邶州经略使谋反一事多系他人诬陷,起因是上邶州征役艰难,乃至地方官员不得不转卖投献土地以清查人口,此举引起乡间胥吏的不满,才导致今日情形。对此说法,”安懋看向文一沾的目光中带有些许探究,“文卿如何以为?” 文一沾微笑道,“臣不敢说。” 安懋笑着反问道,“有何不敢?” 文一沾道,“此奏章中,上邶州刺史提及征役c投献c胥吏等地方事,臣从未担任地方官,又从未与上邶州官员有过往来,如何能信口置评地方治事?”文一沾顿了顿,笑着补充道,“臣蒙恩任此案制勘官,力所能评,不过上邶州经略使有无谋反事实,除此之外,臣皆不敢随意议论。” 安懋笑道,“文卿通权达变,哪里是‘不敢’,是‘识时务’而已。”安懋一边说,一边翻开面前的折子,“不过罗蒙正所言,也有一定的缘故。盛德宗时,朕尝于蒲州任地方官,蒲州与元昊相邻,当地百姓笃信佛教者众多,乡间竟因有俗语曰:‘打杀乡胥手,胜斋一千僧’。因此,朕心里清楚,地方胥吏为非作歹,凌官欺民者比比皆是,罗蒙正所言,并非空穴来风。” 安懋垂着眼,似乎是在看折子上的字,“朕登基之初,亦想整顿吏治,还乡间百姓一个清明世界,但至光启二年时,朕发现,”安懋抬起眼,“朕其实不比德宗英明,德宗无能为力的事,朕亦是束手无策。”他看向文一沾,“文卿从琅州地方上来,又是士大夫,可知朕为何所恼?” 文一沾微笑道,“圣上是为‘稳定’所困,为‘维稳’所恼。昔年大秦强盛而亡,正是因为秦始皇以‘国法’直控乡间所致,大秦乡间唯法独尊,百姓却困于‘暴政’而不得脱。陈隐王起义,正是一次胥吏阶级对中央集权的反扑,圣上如今所苦,是自汉以来千百年之吏治痼疾,圣上无须为此耿耿于怀。” 安懋道,“正是此理,”他对文一沾笑道,“文卿似乎很懂‘维稳’之道。” 文一沾低了低头,“臣不懂‘维稳’,但臣明白‘稳定第一’的道理。” 安懋道,“是啊,”他复垂下眼,去看手上的那份折子,“从古至今,能称作‘皇帝’的,也只有秦始皇了。汉高祖倜傥疏达,奋剑而取天下,昔年率军入关中时,于吏治事上,也不过‘约法三章’而已。” “自是之后,君主之权皆有分寄,西汉与宰相c外戚共天下;东汉与宦官c名士共天下;大唐与后妃c藩镇共天下;大宋与富民c士大夫共天下,而我朝,”安懋抬眼,看向文一沾,“我朝又与何人共天下?” 文一沾道,“本朝与胥吏共天下。” 安懋慢慢合起了罗蒙正的折子,对文一沾笑道,“文卿答得好。” 文一沾倾了倾身,“臣不该答。” 安懋问道,“为何不该?” 文一沾道,“臣现下虽为士大夫,可于琅州家中时,亦是圣上‘寄权’之受利者,故而,臣不该答圣上此问。” 安懋笑了起来,“文卿是该避嫌,不过朕此番召你前来,也正是此缘故,文卿不必再避嫌。”安懋说着,伸手点了点罗蒙正折子的封皮,“朕是疑惑,这让地方官转卖投献土地的主意究竟是何人所出?” 文一沾道,“圣上不妨直接询问罗刺史。” 安懋淡笑着摇了摇头,“罗蒙正在这封折子里语焉不详,便是想把此事推到那纪鹏飞头上,朕此刻就是立即遣人去上邶州查了,得到的也是这个结果,又何必多费一份力呢?”他似笑非笑道,“他们总是不记得,朕是个做过地方官的皇帝。” 文一沾道,“圣上既不信罗刺史,臣处定襄,却也不知上邶州情形,恐怕无法为圣上分忧。” 安懋道,“你是不知道,但,”安懋加重了语气,“那纪鹏飞知道。” 文一沾一怔,就听安懋继续道,“朕觉得,那纪鹏飞知道,但有人不想让他说出来。”他看向文一沾,目光灼灼,“这便是文卿此次担任制勘官的另一重任,朕想知道,究竟是谁出了这个转卖投献土地的主意。” 文一沾立刻应了下来,随即又道,“既然有人不想让那纪鹏飞说出来,圣上务必得小心” 安懋打断道,“无妨,朕未宣判前,那纪鹏飞必定性命无虞。”他笑了一下,不冷不热道,“文卿,朕实在是好奇此人面目,此人手段之凌厉狠辣,甚至远胜朕昔年为宰执之时,朕想知道,此人究竟为何人所用?” 文一沾应声道,“臣谨遵圣命。” 安懋道,“甚好。朝廷去邪与疆场除寇无以异也,望卿不负朕命矣。”他顿了顿,又着重补充道,“另外,‘稳定第一’,望卿谨记。” 文一沾道,“臣明白,胥吏虽顽劣,但不过是求财索贿而已,万不至于通敌卖国。” 安懋道,“不错。其实,朕心里清楚,”安懋说着,轻轻拍了拍罗蒙正的折子,“胥吏之佼佼者中,也有不少可取之材。昔年赵普习吏事,寡学术,却能辅佐宋太祖谋以定国,乃至三度拜相,眷蒙两朝,宋太宗尝手诏其云:‘开国旧勋,惟卿一人,不同他等’,可见其宠遇之深。但自宋太宗伊始,便严禁胥吏应举,以俗吏冒进窃取士名为祸之端也。”安懋笑着问道,“文卿可知,宋太宗为何颁此策?” 文一沾道,“臣以为,宋太宗因以晚唐‘安史之乱’为鉴,故而严禁胥吏入取科名。昔年牛贞简公以朔方节度使之职入朝为相,张文献公劝谏无果,藩镇将领始涉中央政权。李晋公逝后,杨国忠无力抗衡藩镇势力,终致安禄山兵变,晚唐‘牛李党争’亦自其端。故而,宋太宗对胥吏阶层再三打压,严加防范,形成有宋一朝儒c吏分流的政治格局。” 安懋道,“是啊,昔年唐玄宗不纳张九龄忠言,以为张九龄因出身讥讽牛仙客为刻薄,最终导致盛唐凋零。如今朕登大位,亦须以唐c宋故事为鉴,”安懋拿起罗蒙正的折子,朝文一沾扬了扬,“这孰轻孰重,文卿要把握得当才是。” —————— —————— 1 《名公书判清明集》:俗语云:“打杀乡胥手,胜斋一千僧”。推司枉法受财,出入生死,其为害何止如乡胥而已,配两推吏,胜似斋一万僧,何必缁黄设醮设斛,方可请福。 2 《史记》: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馀悉除去秦法。诸吏人皆案堵如故。凡吾所以来,为父老除害,非有所侵暴,无恐!且吾所以还军霸上,待诸侯至而定约束耳。”乃使人与秦吏行县乡邑,告谕之。 3 赵普确实是胥吏出身,书读得不多的,《宋史》之《赵普传》第一句话就是:“普少习吏事,寡学术,及为相,太祖常劝以读书,晚年手不释卷” 《宋史》:冬,被疾请告,车驾屡幸其第省之,赐予加等。普遂称疾笃,三上表求致仕,上勉从之,以普为西京留守c河南尹,依前守太保兼中书令。普三表恳让。赐手诏曰:“开国旧勋,惟卿一人,不同他等,无至固让,俟首涂有日,当就第与卿为别。“普捧诏涕泣,因力疾请对,赐坐移晷,颇言及国家事,上嘉纳之。 4 宋太宗禁止胥吏应考科举是官c吏分流的开端,同时禁止宗室与胥吏通婚,甚至胥吏已经出职为官也不可以。 端拱二年,宋太宗亲自主持科举考试,有一个中书守当官考中了,宋太宗得知他是胥吏出身之后,立刻夺了他的敕牒,让他回原职就任,还对近臣说,科举是士流,这种“走吏”怎么能“窃取科名”。 《文献通考》卷三十五:上亲试举人,有中书守当官陈贻庆举《周易》学究及第。上知之,令追夺所受敕牒,释其罪,勒归本局。因谓侍臣曰:“科级之设,待士流也,岂容走吏冒进,窃取科名!” 乃诏自今中书c枢密c宣徽c学士院,京百司,诸州系职人吏,不得离局应举。 5 其实胥吏这个阶级,在唐朝的时候,政治地位就已经很低了。 牛仙客入朝当宰相的时候,张九龄是力劝唐玄宗不能加封,甚至说“牛仙客本来河湟胥吏,现在突然成了高官,都让朝廷蒙羞”,唐玄宗就说“你嫌牛仙客出身微寒,难道你就是什么名门出身吗?”。 结果唐玄宗不听张九龄的劝谏,听了李林甫的话,任牛仙客为宰相,开启藩镇将领势力进入中央政权c藩镇节度使独立行使人事任免权的先河,从此,节度使与宰相可以平起平坐,职权完全相等。接着李林甫一死,死后被反攻倒算,杨国忠任宰相后镇不住安禄山,安禄山起义,造成安史之乱,盛唐凋零。 《资治通鉴》:朔方节度使牛仙客,前在河西,能节用度,勤职业,仓库充实,器械精利;上闻而嘉之,欲加尚书。 张九龄曰:“不可。尚书,古之纳言,唐兴以来,惟旧相及扬历中外有德望者乃为之。仙客本河湟使典,今骤居清要,恐羞朝廷。“ 上曰:“然则但加实封可乎?“ 对曰:“不可。封爵所以劝有功也。边将实仓库,修器械,乃常务耳,不足为功。陛下赏其勤,赐之金帛可也;裂土封之,恐非其宜。“ 上默然。 李林甫言于上曰:“仙客,宰相才也,何有于尚书!九龄书生,不达大体。“ 上悦。 明日,复以仙客实封为言,九龄固执如初。 上怒,变色曰:“事皆由卿邪?“ 九龄顿首谢曰:“陛下不知臣愚,使待罪宰相,事有未允,臣不敢不尽言。“ 上曰:“卿嫌仙客寒微,如卿有何阀阅!“ 九龄曰:“臣岭海孤贱,不如仙客生于中华;然臣出入台阁,典司诰命有年矣。仙客边隅小吏,目不知书,若大任之,恐不惬众望。“ 林甫退而言曰:“苟有才识,何必辞学!天子用人,有何不可!“ 十一月,戊戌,赐仙客爵陇西县公,食实封三百户。 6 其实,在王安石变法的时候,王安石也试图对胥吏这个群体进行改革。 他一是胥吏纳入官俸体系加薪,并用重罚约束,二是提出任官者应该先担任胥吏的职务,以学习政务的细节,同时,提高胥吏的政治地位,让他们不再被排除于正统仕途之外。 但是王安石一下台,这套体系就被废除了,因为王安石对胥吏阶层的变革触及到了整个古代中央集权体制的核心。 这整套“皇权——士大夫——胥吏——百姓”体制的最终导向就是为了稳定。 稳定的核心在于分配,再由第一级的既得利益者进行二次分配,可以是合法的输送,也可以是灰色的寻租,这是一个结构性的能够渗透到社会的最底层的问题。 在这个体系逻辑中,“浪费”和“低效率”是必须的,因为胥吏这个阶级本身也是下一级分配的来源。 而混淆士大夫与胥吏的界限,其实就是打破原有的分配格局,将组织改造为“效率型”的组织,此时需要跟随变革的,不仅仅是一时一事,比如说吏员的待遇和监督,而是整个社会的运行逻辑。 要想变法成功,所花费的代价就是一场“革命”,或者是经济上的,比如殖民扩张;或者是政治上的,比如英国内战。否则,这些效率无处释放,就只能是像秦朝这样强盛而亡的结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中元节礼 定襄,徐府。 盼巧一边蹙着眉,一边给徐知让的膝盖上药。 徐知让半靠在床上,他看着盼巧清秀的侧脸,以及耳边散落的一绺黑发,忽而心下微动,他很想吻一吻盼巧的耳珠,再替她把那绺发梳进她头上戴的那支花钗里。 徐知让刚想伸手,就听盼巧心疼道,“主子,您为何非要同大少爷置气呢?待这淤青养得化开,又是一段时日呢。” 徐知让抬起手,揉了一下头,“我乐意,”他放下手,“我就乐意同大哥置气。” 盼巧道,“您置就置罢,可气着主子您自己了,就不值当了。”她又心疼道,“亏得不是秋冬季里,否则” 徐知让打断道,“要是在秋冬季里,我就不跪啦,”他终于没忍住,伸手轻轻地将那绺发拨到盼巧耳后去,“我又不傻。” 盼巧微微红了脸,她“嗳”了一声,道,“是啊,主子聪明着呢。” 徐知让道,“我只是觉得,”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对盼巧说道,“大哥最近,有些虚。” 盼巧一怔,不由抬眼看向徐知让。 徐知让道,“我就想,干脆借这事躲一躲罢。” 盼巧复低下头,替徐知让上完了药,接着直起身,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道,“主子,往后您若存了这样的念头,直接同大少爷说就是,大少爷还能因此为难您不成?”她端着托盘站起身,“害得旁人白担心一场。” 徐知让见盼巧转身往门外走去,在她背后笑嘻嘻道,“嗳!你得同我说清楚,我究竟是害了大哥呢,还是害了你了?” 恰在此时,盼巧打开了门,见到屋外来人,不由脚步一顿,“大少爷。” 徐知温淡笑着应了一声,盼巧低头行了个礼,端了托盘侧身出去了。 徐知让在屋内听到动静,伸手扯过薄被盖住刚上了药的膝盖。 徐知温进了屋,见状只是一笑,也不说破,自顾自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五弟还为七夕的事不高兴呢?” 徐知让别过头,“是啊,今年七夕我连女相扑都没看成呢。” 徐知温道,“我也没看成,”他朝徐知让的方向转过头,“所以我准备待今年上元时再去看,可不会同五弟似的,为一桩小事生气这么久。” 徐知让转回头,看了徐知温一会儿,慢慢开口道,“大哥这回来寻我,是为了什么事啊?” 徐知温道,“还有几天,就是中元节了,再加上,圣上已经下旨要追封四皇子生母,”徐知温的语气里带了点儿命令式的口吻,“五弟,你该给四皇子送份贺礼。” 徐知让一顿,他还真没想到这回事,“是吗?” 徐知温淡淡道,“你不是喜欢四皇子吗?怎么连这最基本的交往礼节还要我替你记着?” 徐知让怔怔道,“嗯,对啊。” 徐知温轻轻咳嗽一声,“五弟,你今儿怎么了?” 徐知让一激灵,反应过来道,“是,大哥说得对,是我一时没想起来,多亏大哥提醒。” 徐知温瞥了他一眼,低头弹了弹身上的灰,“五弟,你要是不相信我,不想送礼进宫去,直说便是,大哥就是提一句,不勉强你。” 徐知让垂下眼帘,“我想送,大哥也想我送罢。” 徐知温道,“嗯,对。” 徐知让道,“那大哥就必须告诉我,大哥究竟为何如此厌恶四皇子?” 徐知温轻笑道,“这理由可多了。” 徐知让道,“那大哥不如就挑最要紧的来讲罢。” 徐知温道,“我觉得,”他抬起头,看着徐知让认真道,“四皇子太蠢,他不配你给他作陪读。” 徐知让又是一怔,就见徐知温对他笑道,“父亲不明白,但我知道,五弟你执意要选四皇子,是因为你小时候听我讲过,四皇子有异象的事。那时你见四皇子昏懦,生母身份又低微,便自信你一近他身,四皇子就必定会对你言听计从,对不对?” 徐知让别过头去,“小时候的事,我早忘了。” 徐知温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继续道,“其实这故事还有下半节,我当时怕唬着你,所以截了没说,圣上得知四皇子的异象,曾经是起了杀心的,但后来,是被周惇劝下来了。” 徐知让转回头来,定睛看着徐知温,“父亲知道吗?”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徐知温,“若是父亲知道,为什么不同我说?” 徐知温粲然一笑,“五弟,这问题,你该问父亲去。” 徐知让吸了吸鼻子,“大哥,我不上你的当,”他垂下眼帘,“你又在挑拨我与父亲的关系了。” 徐知温笑笑,接着道,“因此,我才认为四皇子蠢。我若是处在他这般境地,恨不得将‘平庸’二字贴在脑门上,即使当真早慧,也不会随意表现出来,更不会以此争宠了。” “但瞧他获旨上学后的行状,先是在圣上面前建言要查东宫落马案,再然后是接了太子不要的奴才,然后呢,又是在圣上跟前‘出其不意’地随口用典释字,”徐知温微微皱起了眉,“这是旁人教的,还是他自己想的,我们可都不清楚。” 徐知让犹疑道,“可四皇子年幼,或许,是他身边无人提醒的缘故罢。” 徐知温道,“若当真无人提醒,那五石散又是谁赏出宫的呢?为何圣上得知后,便将此事揽了下来呢?” 徐知让呐然不语。 徐知温道,“若是从前的那个连茶叶与楸叶都不分c被人捉弄了也不吭一声的四皇子,五弟去作陪读也无妨,可现下,”徐知温重复了第三遍,“现下的这个四皇子,实在是蠢得无药可救,且他身边的人,也都立场不明。因此,五弟,我还是坚持我原来的意见,我并不看好你去作他的陪读。” 徐知让闷闷道,“那陶靖节” 徐知温打断道,“四皇子能上学,总比他藏在深宫不露头的要好,对罢?” 徐知让沉默片刻,道,“那二不,贵妃总能探明一二罢?” 徐知温抿了一下唇,道,“父亲和我都认为,贵妃现在,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得好。” 徐知让心下一惊,下意识地去看徐知温,徐知温面容沉静,语气淡漠,“另外,圣上上回召你问话时,特意让四皇子陪训的这桩事体,就极不寻常。即使圣上因‘异象’曾经起过杀心,可毕竟过了这么多年,再不喜欢,终究是自己儿子。因此,我总觉得,是不是圣上也对四皇子奇怪的形状,以及他身边的人起了疑,只是借你的事来试探一二呢?” 徐知让沉默了一会儿,道,“大哥,你这话,就有些” 徐知温接口道,“悖逆。” 徐知让点了下头,没应声。 徐知温道,“好,那大哥就不说了,”他又拍了拍身上的灰,“五弟你说罢。” 徐知让默然片刻,忽而开口道,“大哥,我想摹张画送给四皇子。” 徐知温道,“什么画?” 徐知让道,“苏汉臣的《开泰图》。”他顿了顿,见徐知温没有开口反对的意思,便进一步解释道,“中元节有舅舅给外甥送羊的习俗,贵妃虽然不是四皇子的生母,我也不算是贵妃的亲弟弟,但” 徐知温打断道,“谁说你不算是贵妃的亲弟弟了?”他斜了徐知让一眼,“我可没说过这样的话。” 徐知让略略一滞,随即跳过这个话题,只是问道,“大哥以为如何?” 徐知温道,“不错,‘羊,祥也’,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 徐知让道,“就是说,即使我执意不送,大哥也会替我张罗着送‘羊’进去,对罢?” 徐知温道,“是啊,我原是想送座‘三羊开泰’的玉雕,不过五弟的主意比我的更好。” 徐知让看了看徐知温,伸手作势指了一下薄被覆住的膝盖处,“大哥想得还真周到。” 徐知温没看他,“我也不是什么都想到了,我原以为,你会借这个机会好好作篇文章递进去,就像上回你递给姚世祉的那样。” 徐知让低声道,“上回的那篇文章,不是我递的。” 徐知温转过头去,他的面容沉静异常,“果真?” 徐知让坚定地点了点头,“是我作的,但不是我递的。” 徐知温转回头,淡淡道,“嗯,还好,我还以为你同那四皇子一样蠢呢。” 徐知让扯了扯薄被,“大哥,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不向父亲解释?” 徐知温道,“这问题,我该去问父亲,”他笑了一下,“不过问了也白问,反正,父亲以为是我递的。” 徐知让又扯了扯薄被,不作声。 徐知温道,“我还对父亲说你‘知让不知礼’,活该受这一场教训,看来我是说错了。” 徐知让转过头去,只见徐知温的一半侧脸隐没在光线投下的影子里,显出几分别样的阴骘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八十章 用人得当 “无论这仗到底是打还是不打,儿子以为,”周胤微侧坐着,仍是习惯性地低着头,“父亲不该在这时表明立场。” 周胤微说完,又往另一边侧了侧身,即使低着头,又垂着眼帘,他依然有意识地尽量别开目光,看向自己右脚边的一小片阴影上。 周惇道,“我知道。” 周胤微道,“再者,三皇子曾经在圣上面前明确说过,‘辎重三之一,因须征民夫十数万,一旦发兵,后方将难以为继’。如今,果真应了三皇子的话了,父亲此刻再让御史上疏说徭役过重,岂不是打了圣上的耳” 周惇打断道,“我说,我知道了。” 周胤微闭上了嘴。 周惇瞥了他一眼,翻开书桌上原本搁着的一本折子,“圣上是仁善人。” 周胤微默然不语。 周惇道,“而且,徭役确实苛重,”他抬起头,看着周胤绪的侧脸,“有道是,‘人主自臧,则众谋不进’,矫人主之非为卿大夫之本责,更何况,圣上从不是‘自贤’之君。” 周胤微道,“父亲说得是,国非家也,国君虚怀若谷,乃得天下治矣,若是‘贤之则顺而有福,矫之则逆而有祸’,长此以往,岂非国无类乎?” 周惇笑了起来,“好一个‘国非家也’,臧隐,你难得同我这么说话。” 周胤微一怔,就听周惇继续道,“你与你大哥,真是越来越像了。” 周胤微的喉结微微动了一下,没作声。 周惇道,“‘夫不察事之是非,而悦人赞己,暗莫甚焉;不度理之所在,而阿谀求容,谄莫甚焉’,若是人人都‘阿谀求容’,圣上又如何作得明君呢?‘君暗臣谄,民不与也’,这道理,你也不须我再讲一遍了罢。” 周胤微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他沉默了片刻,道,“父亲现下看的,是大哥的折子吗?” 周惇不由抬起了眼,只见周胤微垂着头,目光似聚焦在一个虚无的点上,“是大哥的请罪折子罢。”他说着,身子又往旁边侧了侧,“父亲是为了大哥,才想上这道折子罢。” 周惇敛起了笑容,“从琅州到定襄的路可长着呢。” 周胤微淡淡道,“大哥一听到消息,便与同僚商议,极力斡旋后,连夜写了折子,用军马发八百里加急送到定襄,大约就是这时候罢,父亲该收到了。” 周惇的下巴绷了绷,“你知道的可真仔细。” 周胤微道,“大哥自小就人缘好,众人都愿意同大哥交往,大哥能与琅州同僚相处融洽,并不稀奇。” 周惇笑了笑,“你哪是在说你大哥人缘好,你是在说,你大哥其实什么本事都没有,全是靠我的名头,凭我周旋,否则,现下他连半分进退的余地都没有了,对不对?” 周胤微又闭上了嘴。 周惇等了片刻,没等到周胤微的回话,他又抬起头去看周胤微,映入眼帘的,是周胤微沉默的侧影。 周惇忽而意识到,周胤微不回话,是因为从刚才到现在,他都低着头,根本没见到自己脸上的笑容,也没察觉到自己的表情变化,周胤微听到的,只是自己平静的语调罢了。 周惇刚想开口安抚一二,就听周胤微道,“父亲,无论如何,您都不该上这道折子。”他顿了顿,着意补充道,“无论是为谁,都不该上。” 周惇道,“若是为了你呢?” 周胤微一滞,随即斩钉截铁道,“即使此刻作瑁梁少尹的是儿子,父亲也不该为此冒险。” 周惇道,“仕途为‘显’途,亦是‘险’途,本就是,该冒一点儿险的。” 周胤微的嘴唇颤了颤,没应声。 周惇道,“我召你来,是想问你,你认为,此事由谁上参最好?” 周胤微道,“殿中侍御史葛行衡。” 周惇不置可否道,“葛执均不是还在养伤吗?” 周胤微也不辩解,只是反问道,“不知父亲中意何人?” 周惇道,“我在想,”他的语气里带有明显的犹豫,“这道折子,如果让陶靖节来上的话,效果会更好一些。” 周胤微的身形动了动,往周惇的方向侧过来了一点。 周惇道,“上回他为徐知让受笞的事鸣不平,圣上留中不发,我便想,或许,此次事件,于他而言,未尝不是一个难得的良机。” 周胤微嗫嚅了一下,道,“他若愿为天下百姓说句话,也无人去拦他。” 周惇道,“是啊,他若不愿,也无人会去勉强他。” 周胤微道,“父亲为大哥,真是费尽了心血。” 周惇笑道,“我方才说了,若是此刻作瑁梁少尹的是你,我也会让人上这道折子。” 周胤微道,“但儿子不会让父亲冒这样的‘险’。” 周惇又笑道,“你倒自信。” 周胤微的睫毛颤了颤,“父亲不信?” 周惇一怔,随后说话时便带了点儿笑音,“我信。” 周胤微的眼睑动了动,他似乎是想抬起眼看一看周惇,就听周惇继续道,“你大哥去琅州赴任之前,也说过类似的话,我自然,都是信的。” 周胤微应了一声,随即复别开目光,“父亲若是下定决心,此事便事不宜迟。” 周惇道,“我知道事不宜迟,可上邶州经略使的谋反案,不会轻易了结,若是一勘数月,岂不是,”他斟酌了一下用词,“给他人作了衣裳?” 周胤微道,“父亲且安心,儿子料想,圣上必定比父亲更加关心此案,有圣上督点,不怕制勘官们不尽力。” 周惇道,“那可不一定。” 周胤微一怔,他一下子不知道周惇这句话说的是安懋还是制勘官,“父亲何出此言?” 周惇合起手边的折子,“圣上想知道的,与我们想得到的,可不大一样呢。若是那纪鹏飞三缄其口,我还真没甚法子去治他。” 周胤微肩膀动了动,似乎又往边上侧了一些。 周惇道,“尤其,经了上回杜怀珠的事,圣上对制勘官私自动刑,颇为不满。再者,现下疑案未定,纪鹏飞仍是有功名在身的官员,于治狱事上,我是真没什么办法。” 周胤微道,“儿子私心里想,圣上是不喜酷吏趁机‘起狱夺人位’罢?” 周惇一滞,不禁抬起头来,周胤微恰坐在逆光里,周惇看到的,一道静默的剪影。 周胤微道,“昔年新旧党争之时,蔡持正尝治‘太学狱’,自翰林学士许冲元以下皆逮捕械系,令狱卒与其同寝处,饮食旋溷共为一室,设大盆于前,凡羹饭饼胾举投其中,以杓混搅,分饲之如犬豕,然” 周惇打断道,“然宋高宗即位后,所与滥恩,一切削夺,当此之时,天下快之。” 周胤微沉默片刻,慢慢开口道,“父亲,蔡持正治酷狱,是为留存王荆公所授新法,是利民之举。” 周惇道,“官自民中来。” 周胤微几不可见的摇了一下头,“父亲,于狱寝处治之,非是用刑也。” 周惇默然不语。 周胤微继续道,“且,那纪鹏飞出身寒门,必定自矜倨傲,如今身陷囹圄,以此治之” 周惇淡然道,“我亦是寒门出身。” 周胤微的眼睑又动了动,他似乎想再认真地劝几句,就听周惇道,“不过,我也为蔡持正入《奸臣传》而不平,王荆公之新法实为利国之策,蔡持正为新法治狱,却因党争遭贬,可惜了他的一身才华。” 周胤微应了一声,又垂下眼帘,“父亲说的是,党争无对错,由党争‘辨奸’,实为不公。” 周惇道,“世事皆有不公,就比如,上回对杜怀珠动刑,姚世祉分明也有参与,圣上却以为是由葛执均主导,圣上这样以为,我也不好再说什么。” 周胤微蠕动了一下唇,低声道,“是,上回,葛行衡确实是做过了头。” 周惇道,“我知道,他其实只是看不得我重用杜怀珠,”周惇说完这句话后,顿了好一会儿,才轻轻问道,“对罢?” 周胤微道,“对。” 周惇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他既与杜怀珠不合,此案他便不好参与。待他养好了伤,仍让他回御史台供职,只是不再经管勘问一事,如何?” 周胤微道,“父亲用人得当,儿子钦服。” —————— —————— 1 《资治通鉴》:卫侯言计非是,而群臣和者如出一口。 子思日:“以吾观卫,所谓‘君不君,臣不臣’者也。” 公丘懿子日:“何乃若是” 子思日:“人主自臧,则众谋不进。事是而臧之,犹却众谋,况和非以长恶乎!夫不察事之是非而悦人赞己,暗莫甚焉;不度理之所在而阿谀求容,谄莫甚焉,君暗臣谄,以居百姓之上,民不与也。若此不已,国无类矣!” 2 《资治通鉴》:子思言于卫侯曰:“君之国事将日非矣!” 公曰:“何故?” 对曰:“有由然焉。君出言自以为是,而卿大夫莫敢矫其非;卿大夫出言亦自以为是,而士庶人莫敢矫其非。君臣既自贤矣,而群下同声贤之,贤之则顺而有福,矫之则逆而有祸,如此则善安从生!《诗》曰:‘具曰予圣,谁知乌之雌雄?’抑亦似君之君臣乎!” 3 《宋史》:太学生虞蕃讼学官,确深探其狱,连引朝士,自翰林学士许将以下皆逮捕械系,令狱卒与同寝处,饮食旋溷共为一室,设大盆于前,凡羹饭饼胾举投其中,以杓混搅,分饲之如犬豕。 久系不问,幸而得问,无一事不承。 遂劾参知政事元绛有所属请,绛出知亳州;确代其位。 确自知制诰为御史中丞c参知政事,皆以起狱夺人位而居之,士大夫交口咄骂,而确自以为得计也。 吴充数为帝言新法不便,欲稍去其甚者,确曰:“曹参与萧何有隙,至代为相,一遵何约束。今陛下所自建立,岂容一人挟怨而坏之。”法遂不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一章 认真敷衍 上邶州,州府衙。 司户参军小心翼翼地问道,“两位大人,这民夫,究竟还征不征了?” 罗蒙正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茶,“上回,你不是说征不来人了吗?我已经递了折子上去,就是不知何时能得圣上批复,既如此,现下且征着罢。” 司户参军苦着脸道,“可如今大人们都不再转卖土地了,这人就” 傅楚道,“征不来归征不来,可征还是要征的,罗大人为百姓诤谏,是罗大人清正守志,但若因此违了圣命,岂不是有失臣之行操?” 司户参军觉得傅楚的话音有些不对,他看看傅楚,又去看罗蒙正,罗蒙正轻轻地搁下茶碗,道,“你可听仔细了,我和傅大人,都说是要征的。” 司户参军忙应道,“哎,哎,是要征的。” 罗蒙正道,“这规制上的民夫量数呢,就是这么些,但究竟征不征得满,我和傅大人说了都不算。” 司户参军听得有些云里雾里,“那” 傅楚接口道,“罗大人的意思是,乡间情形复杂,到底有没有这么些男丁可以充民夫,现下是谁也说不清了,你与其来问我和罗大人,还不如直接去问乡间百姓来得可靠。” 司户参军终于找到了汇报问题的机会,“小的正要同两位大人说呢,这两日,乡里许多地方,都为这不再卖地的消息闹得不可开交。大人们已经卖出的那些田地里的佃户,现在都闹着不服木速蛮的管,说那些买地的木速蛮是华傲国的细作,都说要将地再投献回大人们名下,还有,这纪大人不是” 傅楚轻轻地咳嗽一声。 司户参军立刻改了口,“咳,两位大人也知道,俗话说,‘不患寡而患不均’,现在不是征不征得满的问题,而是能征的人全说要等圣上处决乱党后,再把土地投献回给大人们。这一个村里这样说倒不要紧,但现下是整个乡c整个州都这么说,那小的这征民夫的活儿,可不就没法干了吗?” 罗蒙正笑了一声,“都精得很啊。” 傅楚听着也笑了,“百姓们这么说,也是为躲那些乡间胥吏的苛剥罢。” 司户参军感慨道,“是啊,那些胥吏一听,可不就不敢轻举妄动了吗?” 罗蒙正道,“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罢。” 司户参军点点头,“罗大人您说得是,这民夫征完,就该收秋赋了,现在乡里闹得这番模样,到了收秋赋的时候” 傅楚打断道,“征民夫归征民夫,收秋赋归收秋赋,这是两码事。” 司户参军应声道,“是,是,两码子事嘛,小的今儿来,就是想向两位大人讨句准话,大人们名下投献来的地产,究竟卖是不卖?” 罗蒙正和傅楚听了,一时都不作声。 司户参军继续道,“两位大人都清楚,小的也不是胡乱推官司的人,但现下这征民夫的差事,着实是办不下去的。那些乡间胥吏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一见没了油水,哪里还能用心办差?再说那些乡间大户,都等着木速蛮一走,抢一口剩下的,小的夹在中间,实在是左右为难啊。” 罗蒙正听了,悠悠道,“依我看,百姓们说要投献是假,寻个不须交地租的庇护才是真。” 傅楚也道,“是啊,无论这庇护是虚是实,都打着捱一阵是一阵的主意。” 司户参军以为罗蒙正和傅楚理解了自己的难处,立刻附和道,“可不是嘛,所以” 罗蒙正打断道,“所以,这准话,我实在是给不了你。” 司户参军一怔,又转头去看傅楚,傅楚默不作声。 罗蒙正道,“我也不信百姓们是真心实意地想将自家田地投献上来,百姓们现在这么说,是为了撇清自己,免得因此落了话柄,白给了胥吏敲诈勒索的机会。”他说到这儿,轻轻咬了一下唇,随即郑重道,“因此,我不敢,不敢轻易就给了这准话。” 司户参军听到罗蒙正的两个“不敢”,不禁愣住了,就听傅楚道,“罗大人不敢,我就更不敢了,毕竟,这是关乎社稷民生的大事嘛。” 司户参军为难道,“两位大人既不给这准话,却要接着征民夫,那” 罗蒙正淡淡道,“傅大人方才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你若没听懂,那我就再说一遍:这民夫征不征得满,我与傅大人说了都不算,你得去仔细听听百姓们怎么说,这乡间究竟有多少男丁可以充作民夫,实际上,是一桩谁都不清楚的事体。” 司户参军慢慢品着罗蒙正的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味儿来,他连应了两声,随后热切地笑道,“两位大人,果真心系百姓啊。” 罗蒙正道,“这话,是方才傅大人说的,我只是重复一遍罢了,要说心系百姓,也是傅大人心系百姓,我可不承你这句夸。” 傅楚微笑道,“罗大人不承,我就更不敢承了。” 司户参军再迟钝也察觉出不对了,他立刻谄笑道,“是小的没把话说好,两位大人别往心里去。” 罗蒙正摆了摆手,道,“还有什么事吗?” 司户参军道,“哎,还有,就是那些已经被征了丁的农户啊,都在抱怨,说快到农忙了,这人手啊” 傅楚打断道,“乡间征丁皆按人口多少调配,男丁多就多抽,男丁少就少抽,虽说这回征民夫的量数是多了些,但总不至于一户人家里,一个男丁都没了罢?” 司户参军小声道,“这说是这么说,但实际征役时,乡间大户的那些男丁,都不肯服役,于是便贿赂胥吏,把名头都记到那些下等户的身上,而下等户民本就少子,这一来一去,就” 罗蒙正道,“即便如此,也不该放回了家去。” 傅楚附和道,“不错,旁的不提,就说他们这一回家,落在其他乡民眼里,以为官府不再征役了,见了来征民夫的胥吏,便更加理直气壮地搪塞拖延,如此一来,无事都能生出事来,何况,现下你的差事,已经不好办了。” 司户参军应了一声,又听罗蒙正补充道,“其实,这民夫究竟是征得,还是不征得,我和傅大人说了也不算,于民生一事上,终究,也是百姓们说了才算,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司户参军一愣,不由抬起头来看了看面前两人,只见罗蒙正与傅楚容色沉静,同平常布置任务时一样整肃。 司户参军想了想,应声道,“两位大人放心,小的必将此事办得妥妥当当,绝不让乡间有一句多余的闲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八十二章 脾气好坏 定襄,福嗣王府。 “今日,我去弘文馆点卯的时候,恰好遇见三皇子,便与他聊了几句,我听他说,”安景翻着从周氏女那里拿回来的《营造法式》,“皇兄这回派了身边的内侍监总管作上邶州经略使谋反案的监勘官,这消息,可是真的?” 邰通道,“是。” 安景抬起头来,“你早知道?” 邰通恭敬道,“奴才也是昨日才知道,还未来得及同嗣王爷说呢。” 安景“啪”地一声,将手上的书一合,再往桌旁重重一掼,“邰通,现在你也开始欺负我了。” 邰通忙道,“奴才不敢。” 安景冷哼一声,“派谁我都不怕,我是一收着信就立刻递交给皇兄的,有本事,他们找皇兄作证去啊。” 邰通安抚道,“是,是,何必劳驾圣上,奴才就能给嗣王爷作证。” 安景又“哼”了一声,绷着脸道,“都觉着我好欺负,都来欺负我,我每日起早进宫,是去‘读书’,又不是去受气的。” 这句话没头没尾,邰通心下转了几转,以为安景是在宫里受了什么委屈,于是便道,“嗣王爷,快到中元节了,诸事繁琐,您若觉得劳累,不如向弘文馆告几日假。” 安景沉吟了一会儿,道,“好,你替我告了罢。” 邰通立刻应了下来,又听安景道,“一直告到中元节后罢,朝陵祭享我也不去了。” 邰通一怔,道,“可” 安景不耐烦地打断道,“我说不去就不去了,《礼记》上不是说‘庶子不祭’吗?我不去,皇兄不会介意的。” 邰通轻声道,“‘庶子不祭’不是说” 安景站起了身,“反正我不去。” 邰通止住了话头,忙应道,“好,不去。” 安景这才坐了下来,他静默了一会儿,又伸手拿过刚刚被搁在一旁的《营造法式》,“说到中元节,今年你得多留心一下府里了。” 邰通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奴才一向留心。” 安景道,“虽说中元节屠门罢市,但保不齐府里就有不信教c不茹素的,以防万一,这肉菜还是得备着,要是有人想吃肉又不好意思直接开口呢,你见状便醒一句,”安景淡然道,“我虽信道教,但不忌讳这个,想吃肉便吃,想供盂兰盆就供,我都不作理会。” 邰通应了一声,又听安景补充道,“但戏就别唱了,尤其是《目连救母》,每回我听了就犯呕。” 邰通顿了顿,道,“嗣王爷,《目连救母》是颂‘孝’戏,您就是不爱看,也别挂在嘴上才好。” 安景“哦”了一声,淡淡道,“这种颂‘孝’戏,是‘恶父母’才爱看的,我既不恶,又不为人父,不爱看是应当的。” 邰通想了想,露出一个心领神会地笑来,“是,除了这些,瓜c桃c梨c鸡头果也是该预备的。” 安景道,“嗯,还有枣子。” 邰通道,“对,枣子。” 安景瞟了邰通一眼。 邰通一脸热切的笑模样。 安景翻了个白眼,“鸡头果要拣嫩银皮子的。” 邰通道,“哎,哎,是啊,这果子呢,要拿小新荷叶包裹,掺了麝香,用红小索系了,便又好看又体面。” 安景又翻了个白眼,“好不好看都是给别人看的,让我知道有什么用啊?” 邰通道,“嗣王爷说得是。” 安景道,“还有,这回四皇子生母受追封,咱们就别送礼进去了。” 邰通问道,“为何?” 安景冷笑一声,“我怕抢了别人的风头去。” 邰通一愣,反应过来后立刻附和道,“对,嗣王爷想躲事,干脆就全躲了,要是有的躲,有的不躲,有心人看在眼里,难免会再多生是非。” 安景道,“就是,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邰通,这福嗣王府的是非,你可是都看在眼里的,从来都是别人来招我,我是能躲则躲。” 邰通道,“是,奴才明白,嗣王爷同旁的主子不一样,您从来就不是个爱惹事生非的人。” 安景笑道,“对,所以我脾气不好,难伺候。” 邰通笑了笑,没接话。 安景道,“因为爱惹事生非的主子,都把心思花在怎么应付是非上了,没功夫同底下人计较,所以看上去脾气好,又好伺候;我这样的呢,天天闲着没事,只能使唤使唤自己的奴才,所以看上去脾气古怪,不好伺候,对不对?” 邰通不敢答这问,只讪笑道,“嗣王爷,奴才没听明白,您是在说谁呢?” 安景看了邰通一眼,复低下头去翻书,“我是在说四皇子。” 邰通道,“四皇子?” 安景道,“对。”他慢慢翻过一页,“我今日才知道,上回华傲使者来访,我与太子一起打马球时,四皇子问起过我,他得知我做的‘取景箱’,说此物可以用在户籍簿上作取人像之用,乃至推广全国,造福于民。” 邰通道,“那是嗣王爷巧思。” 安景道,“我巧思,还须得他说?我做的东西能派什么用,还须得他来指手画脚?那要是他说我做的东西什么用都没有,你是不是就不认为我‘巧思’了?” 邰通忙道,“奴才绝无此意。” 安景道,“我知道你没有这意思。” 邰通不敢接话,只是含义不明地“哎”了两声。 安景道,“幸亏我今日去得早了些,遇上了三皇子,三皇子得知时下征役艰难,竟问我能不能将‘取景箱’的法子舍了他去,呈交给皇兄作清查人口,登记造册时用。” 邰通试探问道,“嗣王爷允了?” 安景冷声道,“你说呢?” 邰通嘿然不语。 安景道,“得亏我拦得及时,否则,现下皇兄就该召我进宫问话了。”他顿了顿,又道,“也亏得三皇子心里还拿我当‘福嗣王叔’,拿我的东西派用场前,记得先问我一句,不跟贱胚子似的随口胡吣,将旁人的工夫,当成自己聪明。” 邰通呐然道,“四皇子是童言无忌罢了。” 安景冷然道,“他从前不说话时倒好,招人怜,现在一‘早慧’,却让我以为他从前那番模样都是装出来骗人的呢。” —————— —————— 1 《礼记·丧服小记》:庶子不祭祖者,明其宗也。庶子不为长子斩,不继祖与祢故也。 庶子不祭殇与无后者,殇与无后者从祖祔食。庶子不祭祢者,明其宗也。 亲亲尊尊长长,男女之有别,人道之大者也。 庶子之所以不祭祖,就是要表明这件事该由嫡长子来做。作父亲的是庶子,就不能为其长子服丧三年,道理就在于庶子不是祖称的正体。 庶子不祭祀未成年死者与没有后嗣者,因为这两种人都是附属在祖庙中受食,而庶子没有资格祭祀祖庙。庶子不祭父庙,因为父庙由嫡长子主祭。 在亲属之中,为父母的丧服最重,为祖c曾祖c高祖的丧服就逐代减轻,为旁系亲属的丧服也依亲疏递减,为男性与为女性的丧服也有区别,这就是制定丧服轻重的基本道理。 不过也有一种观点认为,《礼记》这句“庶子不祭”中的“不祭”是指“不主持祭祀”,正式的祭祀仪式还是有资格参加的。 2 道教中的“中元节”与佛教中的“盂兰盆节”,都是农历七月十五日,所以唐宋时期,这一天,道教与佛教的习俗是互相融合交杂的。 《东京梦梁录》:七月十五日,一应大小僧尼寺院设斋解制,谓之“法岁周圆之日”。 自解制后,禅教僧尼,从便给假起单,或行脚,或归受业,皆所不拘。其日又值中元地官赦罪之辰,诸宫观设普度醮,与士庶祭拔。宗亲贵家有力者,于家设醮饭僧荐悼,或拔孤魂。僧寺亦于此日建盂兰盆会,率施主钱米,与之荐亡。 家市卖冥衣,亦有卖转明菜花c油饼c酸馅c沙馅c乳糕c丰糕之类。卖麻谷窠儿者,以此祭祖宗,寓预报秋成之意。鸡冠花供养祖宗者,谓之“洗手花”。 此日都城之人,有就家享祀者,或往坟所拜扫者。禁中车马出攒宫,以尽朝陵之礼。及往诸王妃嫔等坟行祭享之诚。后殿赐钱,差内侍往龙山放江灯万盏。州府委佐官就浙江税务厅设斛,以享江海鬼神。 是月,瓜桃梨枣盛有,鸡头亦有数品,若拣银皮子嫩者为佳,市中叫卖之声不绝。 中贵戚里,多以金盒络绎买入禁中,如宅舍市井欲市者,以小新荷叶包裹,掺以麝香,用红小索系之。 3 《武林旧事》:七月十五日,道家谓之“中元节”,各有斋醮等会。而人家亦以此日祀先,例用新米c新酱c冥衣c时果c彩缎c麪棋,而茹素者几十,屠门为之罢市焉。 4 《目连救母》取自佛教《盂兰盆经》的一个故事:目连的母亲青提夫人,家中甚富,然而吝啬贪婪,儿子却极有道心且孝顺。其母趁儿子外出时,天天宰杀牲畜,大肆烹嚼,无念子心,更从不修善。 母死后被打入阴曹地府,受尽苦刑的惩处。目连为了救母亲而出家修行,得了神通,到地狱中见到了受苦的母亲。目连心中不忍,但以他母亲生前的罪孽,终不能走出饿鬼道,给她吃的东西没到她口中,便化成火炭。 目连无计可施,十分悲哀,又祈求于佛。佛陀教目连于七月十五日建盂兰盆会,借十方僧众之力让母吃饱。目连乃依佛嘱,于是有了七月十五设盂兰供养十方僧众以超度亡人的佛教典故。目连母亲得以吃饱转入人世,生变为狗。目连又诵了七天七夜的经,使他母亲脱离狗身,进入天堂。 这个故事一个核心观点就是:父母再坏再不好,孩子都必须尽全力去孝顺父母。 5 枣子与“早子”是谐音,就是早生贵子的意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三章 情有可原 文一沾信步穿过长长的走廊,往御史台的茶房去的时候,是上邶州谋反案发生后的第五天。 此时朝阳初升,文一沾走到茶房的时候还有点儿困,他今日起得实在有些太早了。 文一沾推开茶房的门时,徐安从晨曦温和的光线里抬起头,他笑着站起身,朝文一沾行了个礼,“文翰林。” 文一沾回了个礼,“内侍监大人好。” 徐安直起身,“文翰林不必称我为‘大人’,称‘徐侍监’即可。” 文一沾直起身,“岂敢。” 徐安的笑容有些淡,“文翰林抬举我,我却不敢受文翰林的这一声‘大人’。” 文一沾笑了一下,再开口时已换了称呼,“徐侍监为圣上心腹,即使徐侍监不敢受我这一句‘大人’,我也不敢将徐侍监当作‘奴才’。” 徐安笑道,“文翰林客气。”说着,他作势指了指面前的茶炉,“我正烹茶呢,文翰林可要喝一盏?” 文一沾道,“徐侍监亲手制茶,我怎得推辞?” 说罢,两人分别在茶炉边坐了下来。 徐安道,“御史台的茶叶不好,文翰林莫嫌弃。” 文一沾道,“这茶我喝了也不止一回了,”他笑了笑,“御史台的茶叶要先烘上了一烘,去了潮气,才能入水,费的功夫难免就比一般的宫茶要多一些,亏得徐侍监好耐心,我如何会嫌?” 徐安道,“文翰林不嫌就好,我是怕文翰林待会儿尝了这茶,觉得滋味不佳,不知是茶叶的缘故,却以为是我功夫没做到位,那误会可就大了。” 文一沾又笑了笑,“徐侍监烹茶的功夫,是圣上都称赞过的,就是这茶当真不好,我也不会误会徐侍监。再者说,”他意味深长道,“烹茶最要紧的还是火候,御史台的炭污,‘活火’难燃啊。” 徐安道,“文翰林颇通茶道啊。” 文一沾道,“徐侍监客气,琅州与定襄煮茶的法子不同,想来,我不比徐侍监懂得多。只是我尝读苏东坡的《汲江煎茶》,其有一句为‘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取深清’,我方才才如此说。” 徐安道,“所谓‘活火’,是为‘炭火之有焰者’,其称取自唐人的‘老汤三沸法’,前人之风雅,今时恐不能复也。” 文一沾看着茶炉中的热水道,“我尝于温飞卿的《采茶录》中略闻此法,‘始则鱼目散布,微微有声;中则四边泉涌,累累连珠;终则腾波鼓浪,水气全消,此谓老汤。三沸之法,非活火不能成也’。” 徐安笑道,“文翰林果真博览群书,可惜,”他敛了笑容,“这御史台中的炭实在不好,‘缓火’燃得,‘活火’却生不得,文翰林今日,必定是见不着‘老汤三沸’了。” 文一沾笑道,“无妨,有茶喝便好。” 徐安转过头去,“文翰林倒不挑剔。” 文一沾道,“我从不是挑剔人。” 徐安道,“文翰林材怀随和,行若由夷,意气勤恳,难怪圣上对文翰林一向青睐有加。” 文一沾闻言,不由得笑了起来。 徐安看了他两眼,文一沾才略略止住了笑,道,“徐侍监与那位宦常侍,必是挚友罢。” 徐安不动声色地问道,“文翰林何出此言?” 文一沾道,“两位大人似乎都十分仰慕太史公,”他微微笑道,“也似乎都十分忌惮我这样的文官。” 徐安半开玩笑道,“被文翰林看出来了,”他叹息道,“看来是我的涵养还不够好。” 文一沾道,“‘若仆大质已亏缺矣,虽材怀随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他淡笑道,“此句,出自太史公的《报任安书》,徐侍监引此句称赞于我,真叫我不知该如何答了。” 徐安道,“我随口引用而已,文翰林过于谨慎了。” 文一沾顿了顿,道,“看来,徐侍监与宦常侍并非好友,是我冒犯了,徐侍监别往心里去。” 此时,茶炉中的水已经滚开了,升起袅袅白烟来,徐安却没了动作,他转过头去,隔了一层雾去看身旁的文一沾,“文翰林似乎,与旁的文官士大夫不同。” 文一沾微笑道,“是啊,众人都这么说。” 徐安回过头,慢慢待茶煮好,倒了一盏出来,递给文一沾,“不过有一点,文翰林说错了。” 文一沾接过茶,“哪一点?” 徐安道,“我并不仰慕司马子长。”他回过身,慢慢熄了茶炉上的火,“他分明已受了宫刑,却仍自矜为士大夫一类,以圣贤自比,称内侍为‘宦竖’,以‘闺閤之臣’为耻,何其可笑?” “他甚至旁征博引,说‘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同子参乘,袁丝变色’,”徐安淡漠道,“他自以为鄙薄‘刀锯馀人’,旁人就待他较其他宦官更尊重些,但依我看,他若与汉武帝同车,伏在车前恳谏的,便定不止一‘袁丝’了。” 文一沾哈哈一笑,笑过之后,认真道,“对,因此,司马子长绝不会与汉武帝同车。” 徐安一滞,就听文一沾继续道,“汉武帝也不会与为一降将,便当朝盛言冲撞天子的小小太史令同车,”他对着手中冒着热气的茶碗微微笑道,“徐侍监的这个例子,举得不好。” 徐安道,“那依文翰林来看,我该举什么例子呢?” 文一沾道,“依我看,徐侍监方才说得不对。”他认真道,“司马子长并非轻视宦官,否则,他不会说,‘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他如此说,便是将‘宫刑’看作一般肉刑,他以圣贤自比,其实是鄙薄汉武帝以重刑施于士大夫,仅此而已。” 徐安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可汉武帝以‘宫刑’加之,并非仅因当朝顶撞一事,而是汉武帝以为李少卿投降后,教授匈奴兵法,这才迁怒司马子长,施以极刑。”他轻轻地吹散从茶碗中飘出的烟雾,“帝王最恨叛国之人,汉武帝因此动刑,也算是情有可原罢。” —————— —————— 1 汲江煎茶 苏轼 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取深清。 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 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 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 2 唐·温庭筠《采茶录》:李约字存博,汧公子也。一生不近粉黛,雅度简远,有山林之致。 性辩茶,能自煎,尝谓人曰:“茶须缓火灸,活火煎,活火谓炭火之有焰者。当使汤无妄沸,庶可养茶。始则鱼目散布,微微有声;中则四边泉涌,累累连珠;终则腾波鼓浪,水气全消,此谓老汤。三沸之法,非活火不能成也。” 客至不限瓯数,竟日热火,执持茶器弗倦。曾奉使行至陕州石县东,爱其渠水清流,旬日忘发。 3 《报任安书》:若仆大质已亏缺矣,虽材怀随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见笑而自点耳。 像我这样的人,身躯已经亏残,虽然才能像随侯珠c和氏璧那样稀有,品行像许由c伯夷那样高尚,终究不能用这些来引以为荣,恰好会引人耻笑而自取污辱。 4 《报任安书》: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同子参乘,袁丝变色:自古而耻之! 夫中材之人,事有关于宦竖,莫不伤气,而况于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之豪俊哉! 从前卫灵公与宦官雍渠同坐一辆车子,孔子感到羞耻,便离开卫国到陈国去;商鞅靠了宦官景监的推荐而被秦孝公召见,贤士赵良为此寒心;太监赵同子陪坐在汉文帝的车上,袁丝为之脸色大变。自古以来,人们对宦官都是鄙视的。 一个才能平常的人,一旦事情关系到宦官,没有不感到屈辱的,更何况一个慷慨刚强的志士呢?如今朝廷虽然缺乏人材,但怎么会让一个受过刀锯摧残之刑的人,来推荐天下的豪杰俊才呢? 5 袁丝就是袁盎 《史记》:孝文帝出,赵同参乘,袁盎伏车前曰:“臣闻天子所与共六尺舆者,皆天下豪英。今汉虽乏人,陛下独奈何与刀锯馀人载!”於是上笑,下赵同。 一天,文帝坐车出行,赵同在车上服侍。袁盎便跪在马车前,向文帝进言说:“皇上,我听说能和您一起坐在乘舆上的人,都是英雄豪杰啊,如今大汉虽然缺乏英雄豪杰,可是陛下现在怎么和一个太监坐在一起呢?”文帝闻言大笑,就立即让赵同下了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八十四章 一孔之见 文一沾缓缓地吹着手中的茶,“是情有可原。” 徐安笑了笑,转移话题道,“文翰林似乎精神不佳。” 文一沾呷了一口茶,道,“是啊,我是不惯起这般早的。” 徐安微笑道,“真是辛苦文翰林了。” 文一沾道,“为圣上办差,不敢说‘辛苦’,圣上委我此重任,我自然要比旁人早到一步,若是无故生了事端,我还懵然不知,岂非辜负圣恩?” 徐安道,“文翰林尽管放心,这御史台的事端,向来都是有缘故的。” 文一沾道,“是么?” 徐安道,“我于宫中行走多年,文翰林信我便是。” 文一沾道,“有徐侍监的这句话,我心下便安了一两分了。” 徐安微笑道,“文翰林真是谨慎人。”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茶盏,“可惜,御史台竟摆不出好茶来招待,否则,我真想为文翰林好好地沏上一盏茶。” 文一沾轻轻举了举手中的茶,“这一盏,就已经很好了。” 徐安笑了起来,“文翰林客气,我却不敢当真。” 文一沾道,“徐侍监是不敢将我的‘客气’当真,还是不敢将我的‘话’当真?” 徐安又笑了起来,“文翰林方才还说我忌惮文官,现在看来,分明是文翰林忌惮我这样的宦竖才对。” 文一沾微笑道,“因为我究竟担不得徐侍监方才的那一句‘行若由夷’。” 徐安一怔,随即笑道,“文翰林好涵养,”他微微倾了倾身,“是我冒犯了。” 文一沾道,“无妨,毕竟,我也做不成‘太史公’。”他也微微倾了倾身,“倒是我不好,误以为内侍多仰慕司马子长,一孔之见,还望徐侍监见谅。” 徐安直起身,道,“文翰林对我,实在太过恭敬了些。” 文一沾直起身,微笑道,“是吗?我自己不觉得。” 徐安抿了抿唇,“圣上委了重任与文翰林,同也是委了我。圣上说了,文翰林若有吩咐,只管张口遣我进宫求旨就是,圣上金口玉言,文翰林实在不必如此恭敬。” 文一沾道,“徐侍监值得我恭敬,”他笑道,“论起‘不自矜’来,太史公实远不及徐侍监矣。” 徐安道,“我只是,见不得人做作罢了。”他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譬如,司马子长说是要著书才隐忍苟活,但依我看,他只是贪生恶死,不甘心就此辞世罢了。” “他为了显示自己高尚,自然要夸大‘宫刑’之辱,将一桩许多人都受过的事体,说得无比惨烈,好似这样,才能体现他高人一等的士大夫品格。”徐安淡淡道,“世人皆道司马子长可惜,可在我看来,他还不如他笔下的‘刀笔吏’耿直。” 文一沾笑道,“刀笔吏好治狱,可不是恰合眼下情形?” 徐安附和着笑了起来,“文翰林真会说话,我自叹不如。”他说着,敛了敛笑容,“文翰林是已经猜到了我接下去会说什么,因此故意截了话头,将‘刀笔吏’三字引到自己身上,让我不好再接下去罢。” 文一沾微笑道,“汲长孺尝讽张汤言:‘刀笔吏不可以为公卿’,我身无品秩,自非公卿也,如何成不了徐侍监口中‘耿直的刀笔吏’呢?” 徐安道,“昔年张汤治淮南c衡山c江都反狱时,皆穷其根本,乃至后人皆以其为‘诈忠’,文翰林却似乎厌恶酷吏,以为理应刑不上大夫。” 文一沾道,“张汤虽以酷烈闻名,但其所治反狱,皆有实证明法,而如今所勘,本是一桩疑案,又何必设法以钳人之口呢?”他顿了顿,补充道,“况如昔年张汤以腹诽杀颜异,惨酷过甚,致公卿大夫多谄谀取容,于吏治无益。” 徐安道,“颜异实非张汤所诛,昔年汉武帝与张汤造‘白鹿皮币’以敛财赋,颜异有它议,武帝为止诸臣议论而杀之,张汤仅为治狱之人而已。”徐安意味深长道,“刀笔吏皆从君愿,司马子长在《史记》中一再巧诋刀笔吏,实际便是意图暗毁汉武帝,文翰林饱读诗书,所识所见,必定比我深远得多。” 文一沾道,“这倒不然,譬如,我就看不出司马子长的做作,”他微微笑道,“只见他笔触犀利呢。” “昔年张汤与赵禹共制‘见知法’,‘吏传相监’自此始矣,然张汤遭三长史谋陷,汉武帝意图杀之,遣赵禹劝其自尽,张汤就此伏法。尔后,汉武帝因汤母之言惜其忠,尽按诛三长史,复稍进其子。”文一沾作势感叹道,“汉武帝任刀笔吏以行酷法,世人却皆叹刀笔吏奸诈,为武帝诛杀刀笔吏而拍手称快,真乃汉时一大谬事。” “不过徐侍监说司马子长枉作高尚,却也不错。《汉书》中尝载,张汤之先与张留侯同祖,而司马子长作《史记》时却有意略去不提,不知是因其对刀笔吏的偏见,还是,”文一沾抿了一下唇,“故意为汉武帝讳恶的缘故。” 徐安看文一沾的眼神深了些,“文翰林果然好识见。” 文一沾收敛了情绪,转而微笑道,“不过与徐侍监议论汉史而已,一点浅陋粗见,不值一提。” 徐安道,“汉史源远流长,一时也议论不完。” 文一沾道,“是啊,”他笑着呷了口茶,又道,“往常不曾有这般闲暇与徐侍监一同品茶论史的,今日议得倒畅快。” 徐安微笑道,“只可惜,这茶实在不是什么好茶。” 文一沾道,“好茶是要品出来的,”他轻轻举起手中的茶盏,朝徐安微微笑道,“‘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 徐安也举了举手中的茶盏,笑着接口道,“‘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 —————— —————— 1 《史记》:黯时与汤论议,汤辩常在文深小苛,黯伉厉守高不能屈,忿发骂曰:“天下谓刀笔吏不可以为公卿,果然。必汤也,令天下重足而立,侧目而视矣!” 汲黯时常和张汤争辩,张汤辩论起来,总爱故意深究条文,苛求细节。汲黯则出言刚直严肃,志气昂奋,不肯屈服,他怒不可遏地骂张汤说:“天下人都说绝不能让刀笔之吏身居公卿之位,果真如此。如果非依张汤之法行事不可,必令天下人恐惧得双足并拢站立而不敢迈步,眼睛也不敢正视了!” 2 《汉书》:若御史大夫汤,乃诈忠。汤之治淮南c江都,以深文痛诋诸侯,别疏骨肉,使籓臣不自安,臣固知汤之诈忠。 3 《史记》:上与汤既造白鹿皮币,问异。 异曰:“今王侯朝贺以仓璧,直数千,而其皮荐反四十万,本末不相称。” 天子不说。 汤又与异有隙,及人有告异以它议,事下汤治。 异与客语,客语初令下有不便者,异不应,微反脣。 汤奏当异九卿见令不便,不入言而腹非,论死。 自是后有腹非之法比,而公卿大夫多谄谀取容。 因为国库空虚,汉武帝与张汤研议发行“白鹿皮币”,问颜异的意见。 颜异说:“诸侯朝天子使用的玉璧才值几千钱,而现在规定玉璧必须垫上皮币,这个皮币的价值却值四十万钱,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武帝大不高兴。 张汤本与颜异有仇隙,后来有人告发颜异发表异议,武帝让张汤审理颜异一案。 颜异曾经与客人闲谈,客人说到某法令初颁下时有些弊病,颜异没有说话,客人以为他与己见不同,反唇讥刺几句。 张汤知道此事后上奏天子说,颜异身为九卿,见法令有不妥处,不向朝廷进言,只在心中诽谤非难,其罪当死。 从此之后,有了“腹诽”的罪名,而公卿大夫多以谄媚逢迎c阿谀奉承取悦于人了。 4 《汉书》:武帝时,禹以刀笔吏积劳,迁为御史。上以为能,至中大夫。 与张汤论定律令,作见知,吏传相监司以法,尽自此始。 汉武帝时,赵禹凭借主办文案积有功劳,升为御史。皇上认为他能干,提升他做到中大夫。 他与张汤制定各项法令,制作“见知法”,官吏以此法彼此相互监视c相互侦察c相互告讦,大概从这时开始。 5 《汉书》:上以汤怀诈面欺,使使八辈簿责汤。 汤具自道无此,不服。 于是上使赵禹责汤。 禹至,让汤曰:“君何不知分也!君所治,夷灭者几何人矣!今人言君皆有状,天子重致君狱,欲令君自为计,何多以对为?” 汤乃为书谢曰:“汤无尺寸之功,起刀笔吏,陛下幸致位三公,无以塞责。然谋陷汤者,三长史也。”遂自杀。 汉武帝果然认为张汤心中险诈,当面撒谎,派使臣带着簿籍以八项罪名指责张汤。 张汤一一予以否认,不服。 于是汉武帝又派赵禹责备张汤。 赵禹见到张汤后,责劝张汤说:“阁下怎么不懂分寸,您审讯处死了多少人,如今人们指控你的事情都有根据,圣上很重视你的案子,想让你自己妥善处置,为什么要多次对证呢?” 张汤于是上疏谢罪说:“张汤没有尺寸的功劳,从刀笔吏起家,因得到陛下的宠幸而官至三公,没有任何可开脱罪责之处。然而阴谋陷害张汤的,是丞相府的三位长史。”于是自杀身死。 6 《汉书》:汤死,家产直不过五百金,皆所得奉赐,无它赢。 昆弟诸子欲厚葬汤,汤母曰:“汤为天子大臣,被恶言而死,何厚葬为!” 载以牛车,有棺而无椁。 上闻之,曰:“非此母不生此子。” 乃尽按诛三长史。丞相青翟自杀。出田信。 上惜汤,复稍进其子安世。 张汤死后,家里的财产不超过五百金,都是得自皇上的赏赐,没有其他产业。 他的兄弟之子要厚葬张汤。张汤的母亲说:“张汤作为天子的大臣,被恶言污蔑致死,有什么可厚葬的!” 遂用牛车装载他的尸体下葬,只有棺木而没有外椁。 汉武帝知道后,说:“没有这样的母亲,不能生下这样的儿子。” 因此将三位长史处以死罪。丞相庄青翟被迫自杀。释放了田信。 武帝很为张汤之死惋惜。晋升了他的儿子张安世的官职。 7 《汉书》:冯商称张汤之先与留侯同祖,而司马迁不言,故阙焉。 汉兴以来,侯者百数,保国持宠,未有若富平者也。 汤虽酷烈,及身蒙咎,其推贤扬善,固宜有后。 8 《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 卢仝 日高丈五睡正浓,军将打门惊周公。 口云谏议送书信,白绢斜封三道印。 开缄宛见谏议面,手阅月团三百片。 闻道新年入山里,蛰虫惊动春风起。 天子须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 仁风暗结珠琲瓃,先春抽出黄金芽。 摘鲜焙芳旋封裹,至精至好且不奢。 至尊之馀合王公,何事便到山人家。 柴门反关无俗客,纱帽笼头自煎吃。 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 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 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风雨。 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巅崖受辛苦。 便为谏议问苍生,到头还得苏息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八十五章 颜筋柳骨 纪鹏飞在制勘室坐下来的时候,已经是辰时一刻了。 纪鹏飞的身上还穿着官服,只是没着官帽也没戴幞头,他显然比文一沾更困倦些,但此刻明晃晃的晨光照在他的脸上,让他闭不上眼。 过了片刻,门外便传来窸窸窣窣的走动声,以及零星的说话声,又过了好一会儿,制勘室的门被推开了,一名御史台的小吏引着三位制勘官和一位监勘官走了进来。 纪鹏飞见到这五人时,依旧神色淡漠,只是按照例定程序与几人互相见了礼,又互通了职位姓名。 文一沾这回没坐在中间,而是坐到了最右边,徐安就坐在他的右前方,与那名御史台小吏共坐一桌。 坐在中间的是向和畅,最左边的是姚世祉。 文一沾坐下来后便铺开了纸,又拿清水浸软了墨,一边匀力研着,一边朝屋内众人笑道,“此次,圣上特命我作此记录,圣命所托,不敢有负,诸位说话时且慢些才好。” 屋内几人均点了点头,似乎早就知晓此事一般,那名御史台的小吏倒想说些什么,被旁边的徐安拉了拉,便立即明白过来,转而低头继续作录。 文一沾拿起笔,蘸饱了墨,刚想开口,便听坐在对面的纪鹏飞开口道,“文大人,圣上为何命你作录?” 纪鹏飞的声音有些低哑,像嗓子里被灌了把沙子似的。 文一沾不答,只是低头录着纪鹏飞的这句话。 纪鹏飞自答道,“圣上知道其中必有蹊跷,且为保我性命,才特命文大人作录的罢。” 纪鹏飞说这话时,容色平静无波,清晨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给他略微苍白的面孔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颜色。 向和畅和姚世祉都不接话,未几,文一沾开口道,“非也。”他伸手蘸了蘸墨,轻描淡写道,“不过是圣上以为我的字好罢了。” 纪鹏飞道,“作制勘记录须得笔动如飞,文大人的字写得再好,作起录来,也不如御史台的小吏得心应手,文大人以此话搪塞,难不成是心虚么?” 文一沾停下笔,抬起头朝纪鹏飞笑了一下,“纪大人若以为我作不得录,此刻我便同徐侍监出了这制勘室,求人往宫里去递话,待得了圣上手诏明旨,我再回此处行勘问记录之责,纪大人以为如何?” 纪鹏飞的脸色微沉,向和畅不动声色,姚世祉眼神闪烁,徐安接道,“文翰林若想遣人进宫传话,尽管吩咐便是。” 纪鹏飞看了看另外两人,朝文一沾扯了扯嘴角,“圣上都以为文大人的字好,我如何能说文大人作不得录?我不过是好奇,文大人惯写的是哪种字?今番作录,与平日写时,用的都是一种字吗?” 换成平常的制勘案件,纪鹏飞这么问,早被制勘官喝止了,但这回,向和畅与姚世祉都默然不语,并没有要打断的意思。 文一沾复拿起笔,将纪鹏飞刚才的话记了下来,尔后一边写,一边答道,“我惯写的是正楷,现下作录用的也是正楷,今番作录,与平日写时,用的是一种字。” 纪鹏飞道,“我与文大人尚无交情,未曾见过文大人的字,却不知,文大人的正楷比之‘颜柳’如何?” 文一沾道,“‘颜筋柳骨’,我实不敢比。” 徐安开口道,“文翰林谦虚,圣上尝赞文翰林的字颇有‘柳体’风范呢。” 纪鹏飞笑了一下,“柳少师之书本出于颜,于遒劲中而能自出新意,故能自名一家。圣上既如此称赞,想来,文大人的字必是端庄雄秀,饶有筋骨。” 文一沾道,“对,因此,纪大人大可以放心,我今番作录,用的也是这样的字。” 纪鹏飞道,“学书自当‘形神兼具’,愿文大人录写之字,亦具‘颜柳’风骨。” 文一沾道,“这是自然。” 这时,姚世祉开口道,“有道是,‘学书当学颜’,颜鲁公书法卓绝,其人亦是一身凛然正气,昔年安史之乱时,反贼斩卢贞烈公之首,并将其首传至平原郡示众,颜鲁公见其首血流满面,不敢以衣拭血,而亲自用舌舔净,真可谓是铁骨赤心。”他转头朝文一沾笑道,“文大人作录时,可要仔细‘意在笔中行’啊。” 文一沾一边写,一边半开玩笑道,“仔细归仔细,可现下要摆一颗‘血头’在我面前,我可伸不出舌头啊。” 纪鹏飞扬了扬眉,“姚大人在暗指我为安禄山吗?” 姚世祉微笑道,“纪大人多心,安禄山为杂胡,纪大人却是实打实的汉人,我怎么会拿安禄山来比纪大人呢?” 纪鹏飞眯了眯眼,像是被窗外的阳光刺了一下,“是么?或许是我多心,”他的视线扫过屋内众人,“我还以为,姚大人方才是在意指东郡有卢子良一般的误国奸相呢。” 姚世祉笑了笑,转头对文一沾道,“文大人可得替纪大人记上这一笔‘挑拨离间’啊。” 文一沾伸手蘸了蘸墨,笑道,“记上了,记上了,”他复低下头去,“不过纪大人挑拨,应算作纪大人的不是,姚大人何必将‘离间’之言宣之于口呢?” 这时,向和畅忽而笑了一声,开口道,“文大人打的好主意啊。” 文一沾道,“我依言作录而已,何尝能打的什么好主意?” 向和畅道,“文大人这么说,又这么记,侧旁又有御墨供侯,这般阵仗下来,我与姚大人即使身担勘问之责,也不敢轻易开口诘问,更不敢胡乱塞责,每回开口之前,必得‘三思而后行’,如此一来,文大人的勘录活计,可不就轻省多了吗?” 文一沾笑了起来,他虽笑着,笔下却不停,“向大人这话说得,知道的,以为向大人是不满我躲懒;不知道的,还以为向大人是在暗指,圣上有意干涉御史台对此案的制勘呢。” 向和畅微笑道,“我并非意指圣上。” 纪鹏飞闻言一凛,就听文一沾笑着接道,“莫非,向大人是在暗指我干涉制勘?” 向和畅淡笑着摇了下头,也不管文一沾看见了没有,接着便侧过脸去,正视着纪鹏飞,微笑道,“话都说到这里了,纪大人现下,可愿与我们细说七夕节时上邶州兵变之事了罢?” —————— —————— 卢子良是唐朝奸相卢杞 颜鲁公是颜真卿 关于“颜真卿舔血头”的梗 安史之乱,叛军攻下洛阳,派段子光送李憕c卢奕c蒋清的头到河北示众。 颜真卿担心大家害怕,哄各位将领说:“我一向认识李憕等人,这些头都不是他们的。” 于是杀了段子光,把三颗头藏起来。 过了些时候,用草编做人身,接上首级,装殓后祭奠,设灵位哭祭他们。 《新唐书》:贼破东都,遣段子光传李憕c卢奕c蒋清首徇河北。 真卿畏众惧,绐诸将曰:“吾素识憕等,其首皆非是。” 乃斩子光,藏三首。 它日,结刍续体,敛而祭,为位哭之。 后来,奸相卢杞掌权,他厌恶颜真卿,改授他为太子太师,罢免其礼仪使一职。 卢杞还多次派人探听哪一个方镇方便些,准备把他排挤出京都。 颜真卿去见卢杞,告诉他说:“你先父卢中丞(卢奕)的头颅送到平原郡,脸上满是血,我不忍心用衣服擦,亲自用舌头舔净,您忍心不容忍我吗?” 卢杞表面惊惶地下拜,但内心却恨之入骨。 《新唐书》:及卢杞,益不喜,改太子太师,并使罢之。 数遣人问方镇所便,将出之。 真卿往见杞,辞曰:“先中丞传首平原,面流血,吾不敢以衣拭,亲舌舐之,公忍不见容乎!” 杞矍然下拜,而衔恨切骨。 后来,叛乱的淮西节度使李希烈攻陷汝州,卢杞建议派颜真卿前往李希烈军中,传达朝廷旨意,唐德宗李适同意。 朝臣为此大惊失色,宰相李勉秘密上奏,“以为失一国老,贻朝廷羞”,坚决要求留下他。 河南尹郑叔则也劝他不要去,颜真卿回答说:“圣旨能逃避吗?” 《新唐书》:李希烈陷汝州,杞乃建遣真卿:“四方所信,若往谕之,可不劳师而定。”诏可,公卿皆失色。 李勉以为失一元老,贻朝廷羞,密表固留。 至河南,河南尹郑叔则以希烈反状明,劝不行,答曰:“君命可避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八十六章 圣命在肩 纪鹏飞与向和畅对视了片刻,慢慢开口道,“不愿。”他看了正在作录的文一沾一眼,重复道,“我不愿说。” 向和畅往后微微一靠,刚想开口,就听纪鹏飞继续道,“我想面见圣上。” 文一沾停下了笔,他抬起头,看向了坐在一边的徐安。 徐安接到了眼风,他清了清嗓子,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纪鹏飞继续平静道,“文大人,你记也好,不记也罢,反正,我总是要面见圣上的。” 文一沾搁下了笔,他抬手往砚台里加了几匙清水,又慢慢地研起了墨来。 纪鹏飞道,“没见到圣上之前,我什么都不会说。” 姚世祉看了正在磨墨的文一沾一眼,翻了翻手上的卷宗,微笑道,“纪大人不愿说,也在情理之中。” 纪鹏飞扬了扬眉。 姚世祉道,“论起凭官捞钱的本事来,在座恐怕谁也比不上纪大人,纪大人不愿将这‘独门秘笈’授予他人,也是人之常情。” “譬如说,”姚世祉又看了一眼文一沾,文一沾仍然在不紧不慢地磨着墨,“就上邶州‘威边军’军饷一项,就大有文章。纪大人于上邶州经略使一职上不过一年,就贪污了大量军储,连厢军的微薄粮饷也被纪大人搜刮得一干二净,导致‘威边军’军纪败坏,边境抢掠成风,军中任意欺凌木速蛮商人者不计其数。” “上一回,朝廷派人去彻查木速蛮敲登闻鼓一案时,纪大人唯恐实情败露,竟连夜放火烧了军仓,致使朝廷来使查无可查,不得不偃旗息鼓。”姚世祉又看了看身边的向和畅,向和畅绷着下巴,神情高深莫测,不像是默认,但也没有要开口打断的意思,“纪大人经历此险,心中忐忑,唯恐日后再被有心人翻出此案彻查,于是便生了叛逃的念头。” “纪大人先是利用上邶州征役艰难的情形,向上邶州刺史提出官员联合转卖上邶州投献土地的主意,接着再利用转卖的机会,光明正大地与华傲国木速蛮官员接触,商谈叛逃条件。同时,又大肆贪污朝廷拨给‘威边军’的抚恤银,可以称得上是‘竭泽而渔’,几近疯狂,为的是” 纪鹏飞打断道,“姚大人,没用的,你再怎么说,都仅是你的猜想而已,我什么都不会承认。” 姚世祉微笑道,“纪大人不承认也无妨,只要遣人去上邶州彻查一番,自然真相大白。” 纪鹏飞也微笑道,“既如此,姚大人此刻就可以上奏圣上,遣可靠官员去上邶州查访便是,何必要在此处与我饶舌,岂不是白费功夫?” 向和畅道,“倒也不是全白费了。”他淡然道,“既然纪大人笃定是不开口了,我们便可将笔录上呈圣上,请圣上裁决是否要另外加审纪夫人,或者纪大人的” 纪鹏飞“嚯”地一下站了起来。 向和畅笑了笑,“纪大人快请坐,纪大人是有功名在身的朝廷命官,除了圣上,谁也无权枷拷纪大人,我亦不能对纪大人不敬。可俗语说‘将心比心’,我们敬重纪大人,待纪大人同往常一样,也还请纪大人尊重我们,且心平气和地坐下说话罢。” 纪鹏飞没坐,他脸色阴沉,肩膀微微颤抖着,似乎在拼命压抑自己的将要失控的情绪,他看了看微笑着的姚世祉,又看了看神色从容的向和畅,转而对一旁仍在研墨的文一沾道,“文大人可记了方才的话?” 文一沾放下墨杵,抬头对纪鹏飞淡笑道,“自然记了,”他对着面前的录本念了起来,“纪大人方才道,‘不愿’,‘我不愿说’。”文一沾念完,顿了顿,又对纪鹏飞一笑,“纪大人且安心,我肩负圣命,自然会仔仔细细地录下纪大人说的每一个字。” 纪鹏飞立在原地,半响都没再动作,他盯着文一沾看了好一会儿,目光似乎要将文一沾凿出一个洞来。 文一沾复伸手拿起笔,蘸饱了墨,朝纪鹏飞笑道,“纪大人,快请坐罢。” 纪鹏飞慢慢坐回了原位。 向和畅瞥了文一沾一眼,转过脸,还没张口,就听纪鹏飞朝文一沾问道,“文大人说自己‘肩负圣命’,却不知,圣命究竟为何?” 文一沾没落笔,“纪大人的话,我没” 纪鹏飞打断道,“圣上想知道什么?文大人尽管问便是。” 纪鹏飞目光灼灼,烧得人无所适从,文一沾却不徐不疾,一边落笔,一边道,“若是纪大人从未有过叛国的念头,又为何不愿开口向众人说明上邶州情形呢?” 纪鹏飞抿紧了唇,连同整张脸都绷了起来,他沉默片刻,忽而道,“因为徭役太重。” 姚世祉眯起了眼。 纪鹏飞顿了顿,认真重复了一遍,“不止上邶州,而是整个东郡,都徭役过重,我不愿说,是怕圣上因此动怒。” 姚世祉与向和畅都不接话,文一沾继续问道,“那么,上邶州官员转卖投献土地,也是因为徭役过重吗?” 纪鹏飞点了点头,道,“是,全因此次征役太过,若非将投献土地转卖与木速蛮,实难名正言顺地清查人口。” 文一沾依言记下,继续问道,“又是谁最先提出转卖投献土地与木速蛮的呢?” 纪鹏飞静默片刻,淡然回道,“是我。” 文一沾一顿,没落笔,也没抬头。 纪鹏飞看着文一沾孤悬在半空的手腕,笑了一声,“啊,原来这就是文大人肩负的‘圣命’。” 文一沾轻轻地搁下了笔,他好整以暇地抬起头,微微笑道,“纪大人在说谎。” 纪鹏飞微笑道,“对,我在说谎。”他的目光一一扫过屋内众人,最终又停在文一沾身上,“我想面见圣上。” 文一沾垂下了眼帘,“纪大人究竟是在难为我呢,还是在同自己过不去?” 纪鹏飞没答文一沾的话,只是淡淡道,“文大人,我再重复一遍,没见到圣上之前,我什么都不会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七章 自视甚高 文一沾又一次搁下了笔。 徐安站了起来,向屋内众人行了半礼,“纪大人,可容我说一句?” 纪鹏飞沉着脸,没应声。 徐安兀自笑了笑,道,“纪大人,我侍从圣上多年,虽尚不敢妄测圣意,但有一点,我是笃定的,”他又笑了一下,道,“圣上是古往今来少有的明君圣主,断断不是袁本初那般多端寡要c忌克少威的‘一时之杰’。” 纪鹏飞微微侧过了脸。 徐安见状笑道,“圣上若得一‘田丰’,是绝不会将他胡乱关押起来的。” 纪鹏飞慢慢开口道,“我不如田丰多谋,徐侍监的这个例子,举得似乎不太恰当。” 徐安淡笑道,“纪大人是没听明白我的意思。” 纪鹏飞道,“我听明白了。”他转回脸,“昔年田丰因言被杀,并非是其所言有误,而是袁本初心胸狭隘,如今圣上英明,即使我直言犯上,圣上亦将宽厚纳谏,对不对?” 徐安道,“对,因此,纪大人不必有所顾忌。”他顿了顿,着重补充道,“圣上实非袁本初,纪大人有什么就说什么就是,圣上是从不会与臣下计较对错的。” 纪鹏飞笑了一下,“徐侍监说的是,”他着意看了一眼文一沾,文一沾垂眼在看卷宗,“可我顾忌的,远远比圣上所顾忌的要多得多,所以,即使圣上不与我计较,我自己心中,却是要计较一二的。” 徐安敛起了笑容,“纪大人,您若这么说,现下就是在同我计较了。” 纪鹏飞站了起来,朝徐安行了个礼,“不敢,”他直起身,微笑道,“即使我当真下定决心去认真计较起对错来了,也万万不敢与内侍监大人计较。” 徐安脸色微变,文一沾轻轻咳嗽了一声,开口道,“纪大人,话别说得太过了。” 纪鹏飞微笑道,“文大人若认为我话说得太难听,何不将我的‘难听话’记下来,呈给圣上知道?” 向和畅笑道,“纪大人打的好主意啊,”他转头对文一沾道,“文大人可要仔细,别上了纪大人的当了。” 徐安的脸沉了沉,转而又堆起了笑容,对文一沾道,“是啊,文大人若当真将此话记了下来,呈予圣上阅得,圣上绝不会说纪大人的半点不是,而会将此话,认作是纪大人的情急之言,反倒会以为是我仗势欺人,擅用职权诟辱朝廷命官呢。” 文一沾朝两人分别笑了笑,又圆场道,“纪大人是无心之言,圣上日理万机,我断断不会拿此话去叨扰圣上。” 纪鹏飞道,“文大人不必替我说话,”他朝徐安微微一笑,“徐侍监侍从圣上多年,绝非是同寻常内侍一般的” 文一沾打断道,“我没为纪大人说话,我是在替徐侍监抱不平。” 纪鹏飞看看徐安,又看了看文一沾,道,“是么?”他微笑道,“我不如文大人八面玲珑,因此才会错了意,文大人可别往心里去。” 徐安的脸彻底沉了下来。 这时,姚世祉笑了一声,开口道,“其实,徐侍监大可不必踟蹰,方才纪大人已然招供了,那转卖投献土地的法子确实是纪大人出的,那么” 向和畅接口道,“姚大人,徐侍监是圣上亲命的监勘官,审理此案时,与你我平级,你怎可将徐侍监作一般内侍使唤呢?” 姚世祉道,“向大人难道没看出来?纪大人是想‘各个击破’,挑拨我们相斗起来,好让他编了可脱罪的口供去欺君罔上。依我说,不如先将方才的口供呈予圣上,恭请圣裁便是。” 向和畅淡淡道,“姚大人再说下去,就真中了纪大人的计了。” 姚世祉一滞,越过向和畅,向文一沾问道,“文大人以为呢?” 文一沾微笑道,“姚大人,我们进制勘室还不到半个时辰,我面前的录本上连一句纪大人的准话都没有,如何能向圣上交差呢?” 纪鹏飞看着面前三位制勘官相争的情形,笑着慢慢地坐了下来。 徐安瞥了纪鹏飞一眼,道,“是啊,文翰林的录本与御史台的不同,要格外谨慎才好。” 徐安一边说着,一边也坐了下来。 向和畅看了徐安一眼,转而重新面向纪鹏飞,微微笑道,“纪大人倒颇有昔年李太白的风采啊。” 纪鹏飞冷冷道,“向大人是在暗指我一副‘穷相’吗?” 向和畅道,“非也,只是纪大人的言行举动,让我不由忆起李太白的绝笔词作《临路歌》了。”他顿了顿,随口吟道,“‘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纪鹏飞挑了挑眉,接口道,“‘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向和畅微笑道,“纪大人,仲尼已亡矣。” 纪鹏飞一怔,随即一改往日谦卑的模样,露出少有的挑衅神情,“李太白诗作中以‘鹏鸟’自喻之词甚多,譬如,我素爱《上李邕》中的那一句,‘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他随口吟着,又朝向和畅笑了一笑,“李太白诗赋境界深远,寻常人怕是体悟不来呢。” 徐安看纪鹏飞的目光深了几分,“‘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他想了一想,冷笑道,“纪大人未免,也太过自视甚高了罢。” 纪鹏飞一愣,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唇,就听徐安继续冷声道,“向大人方才说得倒对,‘仲尼已亡’,自然,再无人‘畏后生’了。” 纪鹏飞闻言,沉默片刻,忽而道,“我自视甚高吗?” 文一沾觉得纪鹏飞的神情有些不对,他皱了皱眉,刚想开口,就听姚世祉笑道,“纪大人年少有为,可比李太白仕途顺遂呢,如何能说‘自视甚高’呢?纪大人只是忘了,”姚世祉看向纪鹏飞的目光隐隐透着一种志在必得的狠意,“‘功成身不退,自古多愆尤’。” —————— —————— 1 袁绍没采用田丰的建议,致使官渡兵败,有人对田丰说:“你必将受重用了。” 田丰平静地回答说:“如出兵打胜了,我一定能够安全。如今兵败,我必死无疑。” 果然,袁绍回到邺城,说:“我当初不听田丰之言,今天真的要让他笑话了。”于是下令杀了他。 《三国志》:绍军既败,或谓丰曰:“君必见重。” 丰曰:“若军有利,吾必全,今军败,吾其死矣。” 绍还,谓左右曰:“吾不用田丰言,果为所笑。”遂杀之。 2 《酉阳杂俎》:李白名播海内。玄宗于便殿召见。神气高朗,轩轩然若霞举。 上不觉忘万乘之尊。因命纳履。 白遂展足与高力士曰:去靴。力士失势,遽为脱之。 及出,上指白谓力士曰:此人固穷相。 3 临路歌 李白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大鹏奋飞啊振过八方,中天摧折啊力量不济。 所余之风啊可以激励万世,东游扶桑啊挂住了我的左袖。 后人得此消息而相传,仲尼已亡,还有谁能为我之死伤心哭泣。 “仲尼已亡”是化用“孔子泣麟”的典故 4 上李邕 李白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时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大鹏一日从风而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之高。 如果在风歇时停下来,其力量之大犹能将沧海之水簸干。 时人见我好发奇谈怪论,听了我的大言皆冷笑不已。 孔圣人还说后生可畏,大丈夫可不能轻视年轻人啊! 《论语·子罕》: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c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八十八章 论议安边 辰时三刻的时候,安懋下了朝,来到了清宁宫。 安懋到达清宁宫的时间点相当微妙,向宋皇后晨昏定省的妃嫔们刚刚散去,此时宋皇后正细细叮嘱安文一些起居上的小事。 若是安懋不来,待宋皇后说完这两句话,安文就该立刻出发去弘文馆了,但恰在这时,安懋来了。 安懋来找宋皇后的理由显然是不少的,比如,就宫内中元节的活动事宜,帝后就能说上好一会儿的话,可今日见礼落座后,安懋却转向了安文,微微笑道,“朕有好些日子没见你了。” 安文站了起来,“是,儿臣也有时日未见父皇了。” 安懋道,“朕近来繁忙,未尝得空,不想今日倒巧,”安懋说着,转头看了一眼宋皇后,宋皇后姿容依旧,端庄清正中透出一股子女性特有的温婉柔和,他转回视线,随口问道,“最近都在忙些什么呢?” 安文道,“近来宫中无甚大事,儿臣不过因循于弘文馆中读书罢了。” 安懋道,“说起读书,”安懋转向宋皇后,“太子新作的一篇功课倒有趣儿,其中一些观点,连朕都没听说过。” 宋皇后低眉道,“崇文馆的先生们教导有方,臣妾欣慰。” 安懋看了宋皇后一会儿,微微点了点头,又面向安文道,“你近来读的是什么书?” 安文道,“《贞观政要》。” 安懋的表情松动了些,“哦,在读唐史。”安懋说着,露出一点儿笑来,“这本书,朕带你读过。” 安文应声道,“是,小时候,父皇带太子殿下与儿臣一起读过。” 安懋微笑道,“如今你重读此书,定有不少心得罢?” 安文行了半礼,“多是儿臣的粗陋浅见,不及父皇与太子殿下思虑深远。” 安懋道,“无妨,你且说说,读到哪里了?” 安文道,“卷九。” 安懋“哦”了一声,又看了一眼宋皇后,宋皇后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那就同朕论一论罢。” 安文行礼道,“是。”他直起身,“儿臣以为,《贞观政要》卷九中的《论安边》一篇最有可议之处。昔年李卫公大破突厥颉利,东突厥灭国,唐太宗获‘天可汗’之称,一时海内承平,四夷倾服。”安文说着,不禁扬起了嘴角,“唐高祖置酒故汉未央宫,命突厥颉利可汗起舞,又命南蛮酋长冯智戴咏诗,可谓是,‘胡c越一家,自古未有’” 宋皇后拿起帕子作势虚掩着口鼻,轻轻咳嗽了一声。 安懋见状笑道,“皇后毋需如此,朕的二皇子自小就是这样好胜的性子,朕的儿子是什么样,朕心里有数,断不会因此责备于他。” 宋皇后放下帕子,敛了敛眉,道,“臣妾失态。” 安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示意安文继续说下去。 安文道,“是时,东突厥诸部落皆归降大唐,唐太宗便诏众臣议安边之策。温虞恭公请于河南处之,一则实空虚之地,二则示无猜之心;而魏文贞公却奏宜遣发之于河北,居其旧土,以为匈奴人面兽心,罔顾恩义,天性凶狠,强必寇盗,弱则卑伏,若以内地居之,数年之后,滋息过倍,居大唐之肘腋,将成心腹之大患。” 安文说到一半,不禁偷眼去瞟了安懋一下,安懋见状又笑了笑,这次的笑容隐约透露出一丝安抚的意味,“此篇若与《春秋》c《左传》合读,体悟便将更深切些。” 安文附和道,“父皇说得是,《春秋》尝云:‘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故自古明王,化中国以信,驭夷狄以权。是以周室爱民攘狄,延八百之龄;秦王轻战事胡,四十载而绝灭;汉文养兵静守,天下安丰;孝武扬威远略,海内虚耗,虽悔轮台,追已不及。” “唐太宗初不纳魏文贞公之言,置突厥旧部于内地,以中国之租赋,供积恶之凶虏,终致突利可汗阴结所部,夜犯御营,险酿大祸。”安文的语气不自觉地重了起来,“唐太宗因谓近臣曰:‘中国百姓,实天下之根本,四夷之人,乃同枝叶,扰其根本以厚枝叶,而求久安,未之有也’” 安文的话还没说完,安懋就道,“说得不错。” 安文一怔,随后立即闭上了嘴。 屋内静默了片刻,安懋才慢慢开口道,“明王创业,必先华夏而后夷狄,是以周宣薄伐,至境而反;始皇远塞,中国分离,此所谓,‘有罪而诛之,既服而存之’,”他看向安文,“这道理,还是你小时候朕同你讲的呢。” 宋皇后不禁握紧了手中的丝帕。 随即,就听安懋笑道,“这会儿又拿了这话出来,怎么,是以为朕不记得你小时候的事体了吗?” 安文心下一松,抬头笑道,“儿臣许久不见父皇,心中想念,忆起幼时情形,恍如昨日,因而才向父皇提及此篇。” 安懋淡笑道,“果然,被朕猜着了。” 安文又是一怔,觉得安懋这句话似乎大有深意,但听来却实在平常,他一时琢磨不透,于是便不再多言,只附和笑着。 安懋又对安文笑了一笑,才道,“好了,时辰不早了,你该去弘文馆上课了。” 安文看了看宋皇后,宋皇后也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安文低头行礼道,“儿臣告退。” 安文走后,屋内又静了好一会儿,安懋复缓缓开口道,“《贞观政要》确为治政良书,不过朕以为,最值一读的,是其书之卷四。”安懋说着,转头去看宋皇后,“卷四中《太子诸王定分》那一篇,皇后亦是读过的,且不止一遍。” 宋皇后应道,“是,其章字字真言,臣妾时时谨记于心。” 安懋点了点头,似感慨道,“是啊,唐太宗贤明果决,权略善战,亦因家国事殊,伤感父子不得常相见矣。朕每读及此处,可谓是感同身受,心有戚戚焉。” “昔魏武帝宠树陈思,及文帝即位,防守禁闭,有同狱囚,以先帝加恩太多,故嗣王从而畏之;汉窦太后骄恣梁孝王,封四十余城,苑方三百里,大营宫室,复道弥望,积财镪巨万计,出警入跸,小不得意,发病而死;宣帝亦骄恣淮阳王,几至于败,赖其辅以退让之臣,仅乃获免。”安懋语气淡漠,话音里却带有一丝警告的意味,“朕知道,皇后是向来不干涉前朝政事的,只是,这家事犹同国事,两者本密不可分,于教子一事上,皇后须得讷言敏行才好啊。” 宋皇后心头一紧,起身行礼道,“臣妾谨受教。” —————— —————— 1 《资治通鉴》:十二月,甲寅,上幸芙蓉园;丙辰,校猎少陵原。 戊午,还宫,从上皇置酒故汉未央宫。 上皇命突厥颉利可汗起舞,又命南蛮酋长冯智戴咏诗,既而笑曰:“胡c越一家,自古未有也!” 帝奉觞上寿曰:“今四夷入臣,皆陛下教诲,非臣智力所及。昔汉高祖亦从太上皇置酒此宫,妄自矜大,臣所不取也。” 上皇大悦。 殿上皆呼万岁。 这里的“上皇”是指已经被篡位奉为太上皇的李渊。 2 我个人认为,《论安边》是《贞观政要》中最有借鉴意义的一篇文章。 贞观四年,李靖击突厥颉利,败之,其部落多来归降者。 诏议安边之策。 中书令温彦博议:“请于河南处之。准汉建武时,置降匈奴于五原塞下,全其部落,得为捍蔽,又不离其土俗,因而抚之,一则实空虚之地,二则示无猜之心,是含育之道也。” 太宗从之。 秘书监魏征曰:“匈奴自古至今,未有如斯之破败,此是上天剿绝,宗庙神武。 且其世寇中国,万姓冤仇,陛下以其为降,不能诛灭,即宜遣发河北,居其旧土。 匈奴人面兽心,非我族类,强必寇盗,弱则卑伏,不顾恩义,其天性也。 秦c汉患之者若是,故时发猛将以击之,收其河南以为郡县。 陛下以内地居之,且今降者几至十万,数年之后,滋息过倍,居我肘腋,甫迩王畿,心腹之疾,将为后患,尤不可处以河南也。” 自突厥颉利破后,诸部落首领来降者,皆拜将军中郎将,布列朝廷,五品以上百余人,殆与朝士相半。 凉州都督李大亮以为于事无益,徒费中国,上疏曰:“臣闻欲绥远者必先安近。中国百姓,天下根本,四夷之人,犹于枝叶,扰其根本以厚枝叶,而求久安,未之有也。 自古明王,化中国以信,驭夷狄以权。 故《春秋》云:‘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 自陛下君临区宇,深根固本,人逸兵强,九州殷富,四夷自服。 是以周室爱民攘狄,竟延八百之龄;秦王轻战事胡,故四十载而绝灭。汉文养兵静守,天下安丰;孝武扬威远略,海内虚耗,虽悔轮台,追已不及。 近日突厥倾国入朝,既不能俘之江淮,以变其俗,乃置于内地,去京不远,虽则宽仁之义,亦非久安之计也。 每见一人初降,赐物五匹,袍一领,酋长悉授大官,禄厚位尊,理多糜费。以中国之租赋,供积恶之凶虏,其众益多,非中国之利也。” 太宗不纳。 十三年,太宗幸九成宫。突利可汗弟中郎将阿史那结社率阴结所部,并拥突利子贺罗鹘夜犯御营,事败,皆捕斩之。 太宗自是不直突厥,悔处其部众于中国,还其旧部于河北,建牙于故定襄城,立李思摩为乙弥泥熟俟利苾可汗以主之。 因谓侍臣曰:“中国百姓,实天下之根本,四夷之人,乃同枝叶,扰其根本以厚枝叶,而求久安,未之有也。初不纳魏征言,遂觉劳费日甚,几失久安之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八十九章 做官姿态 辰时正时,琅州,瑁梁府衙。 “宋大人今日,用的是什么香?”周胤绪问这话时,语气中透出一点儿心不在焉的迟疑,“方才凑近时,连口齿都是香的呢。” 宋圣哲依旧是同往常一样笑眯眯的模样,他坐在那儿,似是闲聊般道,“不是什么香料,而是我今日用过早膳后,多服了一丸‘透肌五香圆’。” 周胤绪道,“宋大人一向会保养,又会调香,于这两项事上,我自叹不如。”周胤绪一边说着,一边翻着手中关于瑁梁城内中元节庆典事宜的公文,“这‘透肌五香圆’的方子,我也略有耳闻,据说连续含服半月,口体间便能缜存香气,绵延不散。” 宋圣哲微微笑道,“是啊,香方上是这样写,不过我倒不全信,只拿它当一般养生药来吃,否则,若是半月之后身无留香,岂不是大失所望,与养生之法背道而驰吗?” 周胤绪从公文里抬起头,“宋大人随遇豁达,”他笑了一下,“我不能比。” 宋圣哲礼貌地笑了笑,伸手指了一下公文,将话题转回了正事上,“周大人可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周胤绪一边拿过公章盖印,一边道,“事体安排得都好,就是这花费一项,”他盖完印,又提起笔,在印章下签了个名,“我尚不知详细,因此也不敢胡乱” 宋圣哲出声打断道,“周大人这话可是说得过了,”他见周胤绪看了过来,转而微笑道,“若是被不知情的人听去了,还误以为瑁梁众官吏联合起来排挤周大人呢。” 周胤绪合上了公文本,“怎么会呢?”他也微笑道,“这话现下只进了宋大人一人耳中,那‘不知情’的旁人如何能偷听了去?” 宋圣哲看着那份已经被合上的公文本,眼神闪烁了一下,“周大人相信我,我却怕担不起周大人的这份信任呢。” 周胤绪道,“要是宋大人都担不起,那真不知琅州州中还有谁能担得起了?” 宋圣哲看了周胤绪一会儿,慢慢开口道,“周大人若真想知道这中元节的经费详细,我这就唤司功参军进来,让他一色一样地同周大人解释清楚,如何?” 周胤绪微笑道,“不必麻烦了,”他拿起桌上的公文,伸直了长长的手臂递还给宋圣哲,“两位大人都已盖了章,想来也无碍罢。” 宋圣哲没立刻去接,“周大人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周胤绪微笑着反问道,“我能误会什么?” 宋圣哲敛起了笑容,看着周胤绪认真道,“范大人与我先盖章,是因周大人这两日都在写另一份呈上的折子,且我和范大人一起下乡,路上论公事的时候就多了些,”宋圣哲盯着周胤绪的眼睛,加重了些语气道,“我同范大人,从来就没有要‘架空’周大人的意思。周大人若不相信,我现下就同范大人取消今日下午去瑁梁城郊的行程,召了司功参军来与周大人一同合议中元节各色事宜,另起一篇公文,直改到周大人满意为止,如何?” 宋圣哲目光熠熠,直灼进周胤绪的眼底,周胤绪也不避开,就这么直视着宋圣哲,“宋大人这么说,是笃定我不会好意思真让两位大人这样做罢。” 宋圣哲往后微微一靠,“那么,周大人方才那样问,就是在故意为难我了?”他眯了眯眼,“无论我怎样答,周大人都不会满意罢?” 周胤绪放下递公文的手,“我不过是顺着宋大人的话多问一句罢了,两位大人待我的好,我心里有数,旁的不提,就说那上邶州一事” 宋圣哲又打断道,“周大人,上邶州一事,尚无定论。” 周胤绪抿了抿唇,“我只是想夸一夸两位大人。” 宋圣哲道,“如今情形尚不明朗,这究竟是褒是贬,”宋圣哲的话里带了一丝玩味,“还须圣上裁定,周大人还是缓一缓再提这话罢。” 周胤绪笑了一下,状似感叹道,“我可算是知道‘地方官难当’了。” 宋圣哲笑了起来,“周大人这样的出身,还在说‘地方官难当’,那换作我们这些人,岂不是一个个地都要上吊去了?” 周胤绪无奈地摇了摇头,又拿起那份公文,伸直了手递过去,“宋大人会打趣,可我心里却是清楚的,我这人,就不适合当官。” 宋圣哲一怔,伸出去接公文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就听周胤绪继续说道,“无论圣上如何批复我的请罪折子,我总是,真真切切地请罪了。” 宋圣哲接过周胤绪手中的公文,打开看了一眼周胤绪的印章和签名,他扬了扬嘴角,“周大人无罪。” 周胤绪道,“我究竟有无罪过,也须看圣上如何裁决。” 宋圣哲合起公文,道,“对,”他朝周胤绪微微笑道,“但我同范大人心里都是清楚的,周大人无罪。”他看了看周胤绪的神色,又笑着补充道,“周大人,没有人生来就是做官的材料,当官从来就不是‘适不适合’,而是‘想不想当’。” 周胤绪犹疑道,“宋大人难道是以为我本不想当这瑁梁少尹吗?” 宋圣哲淡笑着摇了摇头,“并无此意,但我说句稍稍僭越的话,周大人可别传给周太师知道,”他顿了顿,用一种似是玩笑般的语气道,“我觉得,周大人是将做官当成了一场可有可无的游戏,赢了固然好,输了也不要紧,翻盘再来就是。” “自然了,周大人不是寻常人家子弟,又有周太师在背后把关,手上的筹码多得很,想在哪儿坐庄都行,总有人陪周大人玩乐,哄周大人高兴。”宋圣哲的语气渐渐微妙起来,“可做官却不是这样,官场上的利益厮杀从来都是你死我活c血肉横飞c势不两立,这人的姿态,就是既丑陋,又下作,断断是好看不起来的。” 周胤绪闻言,沉默片刻,问道,“宋大人是觉得,我太过留意我的‘姿态’了,对吗?” 宋圣哲点了点头,道,“对。”他又微笑道,“但我能理解,周大人出身好,那种如狼似虎的下作‘穷相’,周大人别说做了,就是有意去装,也是装不像的。” 周胤绪扬了扬嘴角,“宋大人可真会恭维人。” 宋圣哲认真道,“不是‘恭维’,我是真心觉得,周大人真正的本事,实则都还没用出一成呢。” 周胤绪又摇了摇头,这回他没接宋圣哲的话,而是转而问道,“那宋大人以为,要做出怎样的一种‘姿态’,才算是真正地‘想’做官呢?” 宋圣哲想了想,笑着回答道,“大约,就像彭大人那样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九十章 伶牙俐齿 周胤绪笑了一下,“啊,那我还真做不出。” 宋圣哲怔了怔,一时竟辨不出这句话的好坏。 周胤绪道,“近日我于府衙中办公时,无意间听闻了不少关于广德军向琅州乡民放赈贷的事,昔年,王安”他皱了一下眉,还是改口道,“王荆公误宋,自是‘青苗法’而始,如今彭大人却” 周胤绪说到一半,见宋圣哲露出一种晦暗不明的微妙神色,不觉就止了话头。 宋圣哲看了周胤绪一会儿,缓缓开口道,“对于广德军赈贷一事,我委实不好在周大人面前任意臧否。” “一则,琅州军政分明,我与范大人向来不干涉广德军事务;二则,彭大人隶属兵部管辖,除特殊情形,广德军直接由圣上指挥调遣,我与范大人实在没有理由越权查探广德军军中利源;三则,周大人才到琅州不久,对琅州庶务与乡间情形尚不明悉,”宋圣哲认真道,“周大人若只听我一家之言,不免会对彭大人与广德军心生嫌隙,如此一来,我岂不是成了挑拨是非的小人了?” 周胤绪笑了笑,道,“宋大人谨慎,”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我也知道,我不过是白问一句罢了。” 这时,宋圣哲突然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作势点了点周胤绪,“我方才说,周大人真正的本事,实际还未用出一成,果然,被我说着了。”他笑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停了下来,“周大人适才那般自贬,是作了此一问的引子,若是我不答,便是坐实了‘架空’周大人的‘罪名’,辜负了周大人的‘信任’,连我刚才对周大人的那番解释,都成了虚情假意的敷衍。周大人今儿专挑了我来发问,”宋圣哲似是玩笑般道,“不会是打定了主意让我进退维谷,掐准了时机‘寻衅报复’罢?” 周胤绪也半开玩笑般地回道,“宋大人将我想得也太促狭了罢。” 宋圣哲道,“周大人不是促狭人,但我想的,却也不算多。” 周胤绪玩味道,“若这都不算多,怎的才算多呢?” 宋圣哲往后微微一靠,扬眉道,“周大人真想知道?” 周胤绪点了点头,“我真想知道。” 宋圣哲笑道,“若真往多里想,我会觉得,周大人是打算盘问完了我后,再拿从我这儿得来的消息,去套文好德的话,两相印证之下,这其中的利弊得失,周大人便能轻松了然于心。” “至于彭大人,也绝不会以为是周大人促狭,反而会疑心是我与范大人为名下的投献土地而故意挑唆周大人,将赈贷的弊端有意说给周大人知道。且再过不久,就是征秋赋的时候了,周大人捏住了土地投献与广德军赈贷这两项命根,琅州又有谁再能给周大人冷板凳坐呢?即使周大人想置身事外,怕是也得不了这份清闲了罢?” “同时,通过对广德军赈贷投放事宜的了解,周大人人不下乡,就能大约摸清琅州乡间的民生状况,由此及彼,若是上邶州一事与投献有了牵扯,”宋圣哲说着,眯了眯眼,“周大人便能腾挪左右,就是圣上亲自来询,周大人亦能应对得宜。” 周胤绪没说宋圣哲想得对还是不对,只是笑道,“宋大人深谋远虑,我不能及。” 宋圣哲道,“周大人‘一问三知’,我才要向周大人道声‘不能及’呢。” 周胤绪一怔,脱口而出道,“宋大人竟愿意说?”他问完,才发觉自己的这句话似乎有些不礼貌,忙对宋圣哲歉意一笑,“其实,宋大人愿不愿说都无妨,我有此一问,皆因上回赴文氏家宴,听彭大人说起,琅州乡间施行常平法时,往往胥吏与大户连同作弊,苛瞒农户,致朝廷仁政难以惠及贫民,如今却又听得广德军投放赈贷,我心中疑惑,因而才向宋大人请教一二。” 宋圣哲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常平法为吏政,彭大人姑妄言之,周大人且姑妄听之才好。” 周胤绪又是一怔,随即笑道,“对,宋大人论广德军赈贷亦是姑妄言之,我便姑妄听之罢。” 宋圣哲轻笑道,“周大人伶牙俐齿,先前许是拘谨,这会儿却都露了相了。”宋圣哲说着,作势抬起袖子掩了掩口,弯着一双笑眼看向周胤绪,“可即便如此,我也不该与周大人妄议广德军,”他放下袖子,“不过论一论王介甫的‘青苗法’,倒是无妨。” 周胤绪心念一转,道,“宋大人,熙宁时的‘青苗法’,盖非王介甫首创,而是萌源于李清臣的‘青苗钱’。昔年李清臣任转运使时,见部多戍兵,苦食少,便审订其阙,令治下百姓自度麦粟之赢,先贷以钱,待谷熟后,还之于官,此法历经数年,廪有羡粮,军民两便,堪称德政。而如今,宋大人提及‘青苗法’,为何却称其为王介甫之‘青苗法’?” 宋圣哲微笑道,“李清臣为能吏,于任上布‘青苗钱’时,多以民为本,检丰岁施钱与所需者,且治军严谨,不经胥手,故军民同安,百姓和乐。” “而王介甫设‘青苗法’专以夺富民之利,所贷之民不分贫富,两税之外,皆重出息,且吏缘为奸,抑配横行,常至倍息,以致公私皆病,民不聊生。后人有‘王安石误宋’一说,皆因其不忍贫民而深疾富民,志欲破富民以惠平民,乃至刻下媚上,谓之‘享上’,有一不‘享上’,皆废不用,如此变法,伤及国本,延祸甚远。”宋圣哲又微笑道,“李清臣惠贫民,王介甫破富民,我与周大人所谈论的,是‘青苗法’破富民之弊,因此,我方才才说要与周大人论一论‘王介甫的青苗法’。” —————— —————— 1 《宋史》:李参,字清臣,郓州须城人。以荫知盐山县。岁饥,谕富室出粟,平其直予民,不能籴者,给以糟籺,所活数万。 历知兴元府,淮南c京西c陕西转运使。部多戍兵,苦食少。参审订其阙,令民自隐度麦粟之赢,先贷以钱,俟谷熟还之官,号“青苗钱”。经数年,廪有羡粮。熙宁青苗法,盖萌于此矣。 2 苏辙《诗病五事》:王介甫,小丈夫也。不忍贫民而深疾富民,志欲破富民以惠平民,不知其不可也。 方其未得志也,为《兼并》之诗,其诗曰:“三代子百姓,公私无异财。人主擅操柄,如天持斗魁。赋予皆自我,兼并乃奸回。奸回法有诛,势亦无自来。后世始倒持,黔首遂难裁。秦王不知此,更筑怀清台。礼义日以偷,圣经久烟埃。法尚有存者,欲言时所咍。俗吏不知方,掊克乃为材。俗儒不知变,兼并可无摧。利孔至百出,小人私阖开。有司与之争,民愈可怜哉!”及其得志,专以此为事。 设“青苗法”以夺富民之利,民无贫富,两税之外,皆重出息十二,吏缘为奸,至倍息,公私皆病矣。 吕惠卿继之,作手实之法,私家一毫以上,皆籍于官。民知其有夺取之心,至于卖田杀牛以避其祸。朝廷觉其不可,中止不行,仅乃免于乱。 然其徒世守其学,刻下媚上,谓之“享上”。有一不“享上”,皆废不用。 至于今日,民遂大病,源其祸出于此诗。 盖昔之诗病,未有若此酷者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一章 人情往来 周胤绪抿了抿唇,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门被叩了叩,周胤绪叫了进,接着,一名小吏轻轻推开门,抱着一只香药盒子走了进来,他见到宋圣哲时还微微愣了下,随即向两人问了好,又朝周胤绪笑道,“周大人,小的把您要的香给拿来了,这会儿就给您添上罢。” 周胤绪似笑非笑道,“我没要香啊。” 小吏又愣了下,竟下意识地朝宋圣哲看了一眼,宋圣哲微笑不语。 周胤绪又微笑道,“我真没要过香,许是你记错了,或是有人冒了我的名传话作弄你,也未可知啊。” 小吏怔了怔,接着虚指了一下怀中的香药盒,“那,周大人先要不要品上一品” 周胤绪立刻道,“不用,”他瞥了一眼宋圣哲,宋圣哲微笑如故,周胤绪继续道,“我这儿的香够用了,一时半会儿也燃不尽,实在无须再拿香来了。” 小吏应了一声,朝两人行了礼,尔后告辞退了出去。 待屋门合上后,宋圣哲微笑着开口道,“府衙中的小吏对周大人当真格外殷勤,”他看向周胤绪的目光沉了沉,“但周大人似乎并不领情。” 周胤绪微笑道,“我刚来时,就对两位大人说过‘礼尚往来’,有来有往才能称作‘人情’,这有来无往,就是‘多礼’了。” 宋圣哲道,“我与范大人当时就对周大人说过,‘多礼是因为守礼,守礼的人,必定守节’。”他顿了顿,又垂下眼帘道,“周大人分明不爱品新香,方才却问及我身上的香料,这是周大人的‘人情’呢,还是周大人‘多礼’?” 周胤绪道,“二者皆非,我方才单只是好奇宋大人用的香料罢了。”他扬了扬嘴角,“因为宋大人的身上,实在是太香了。” 宋圣哲抬眼道,“琅州爱香之人颇多,爱用香之人更多,周大人上回去赴文氏家宴时,为何却不觉得香气过甚呢?” 周胤绪道,“文氏爱香不假,但文氏更爱财,文氏用的香再好,也盖不住铜臭气,”他微笑道,“而宋大人身上却只是香,别无异味,因此,我才好奇问一句。”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宋大人若觉得被冒犯了,下回我便不再问了。” 宋圣哲露出一点儿略显俏皮的笑,这笑浅得很,虚虚得浮在唇边,“冒犯倒算不上,只是周大人总单挑了我来发问,都让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道,“与琅州旁的爱香之人相较起来,我所用的这些,不过都是雕虫小技,周大人却再三请教于我,让我答也不是,不答更不是。” 周胤绪道,“全因我不懂香,才请教宋大人,如何能指摘宋大人的‘不是’呢?” 宋圣哲笑了笑,道,“这可不好说了,王介甫亦不爱修饰,昔年‘新旧党争’时指摘起‘旧党’来却是毫不手软。” 周胤绪笑道,“‘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这道理我自然我明白。” 宋圣哲看了周胤绪一会儿,道,“周大人是在附和我的话呢,还是在与我论‘人情’?” 周胤绪道,“我想与宋大人议论‘王介甫之青苗法’,宋大人却提及‘人情’,我自然要附和一二,否则,岂不是就应了‘不近人情’吗?” 宋圣哲笑了起来,“周大人去了一趟广德军,回来便与我论起‘人情’来了。” 周胤绪笑道,“若不论‘人情’,我岂不是成了狷狭少容的王介甫了?”他顿了顿,道,“府衙中的小吏不提,两位大人送来的香,我一直都用着,宋大人若真想与我论‘人情’,我可有的是话说呢。” 宋圣哲道,“是啊,周大人比王介甫可要好多了。”他微笑道,“既如此,不须我议论,周大人便该明白‘王介甫青苗法’之弊端了罢?” 周胤绪微笑道,“自然明白,破富民不易,济贫民更难,破富民以济贫民是难上加难,此法用于地方治下稍可,推广全国却是弊端丛生,断不能行的。” 宋圣哲道,“不错,王介甫推‘青苗法’时,岁收其什四之息,于青黄不接c粮价高涨时折钱贷民,于夏秋丰收c粮价低落时收钱高利,所取之利约近一倍还多。就是乡间兼并大户,乘饥馑取民利息,亦不至如此之重。” “王介甫以为朝廷散‘青苗钱’可取兼并之家而代之,何其可笑也。”宋圣哲微微眯起了眼,“乡间富民放贷,即使贫户难以偿还,最坏也不过掠了地去,但官府放贷,必定催积骚扰,诈伪谩昧,鞭笞胥枷,民不聊生,与‘抑兼并c助贫民’之本意背道而驰。” 周胤绪道,“法非不善,但推行不能如初意,还为扰民,即是恶法。”他道,“‘青苗钱’之弊,在于善法易制而不易行,若是举措得当,也不失为一‘良策’啊。” 宋圣哲道,“良策并非善法。” 周胤绪一怔,就听宋圣哲继续说道,“行良策而违常法亦非善举,”他看向周胤绪,“善举更非‘仁政’,周大人,这四者,绝不能相提并论。” 周胤绪点了点头,“宋大人说得是,这乡间庶务,实在千头万绪,缠绕不清,我不解之处甚多,时常得向两位大人请教,我若说错了话,还请两位大人多多包涵。”他顿了顿,又道,“我委实不是王介甫那般执拗刚傲之人,两位大人若能常常指教于我,我不胜感激。” 宋圣哲笑眯眯道,“周大人客气,”他看了看周胤绪,又笑道,“我最欣赏周大人‘存疑必问’,我自然便‘有问必答’。” 周胤绪有些不解道,“我‘存疑必问’,不过是我资历尚浅,又无经验,宋大人为何说欣赏我这一点呢?” 宋圣哲笑道,“周大人有所不知,这‘存疑必问’,且‘问得坦荡’的新官可是少之又少,许多刚上任的新官,不是一意孤行c罔顾乡情地想创新成绩,就是对乡间情形敬而远之c避之不及。像周大人这样切切实实针对乡情发问的新官,却是极少的,俗话说‘物以稀为贵’,因此,我欣赏周大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九十二章 身正影斜 辰时正时三刻,徐安来到了思政殿,回到了安懋身旁。 安懋一见徐安就笑道,“这香墨还真不经用,这么快便用完了?” 徐安先是一怔,随即立刻作势苦了脸道,“御墨尽了,字儿却少,连一篇纸都写不满,文翰林不知如何是好,特遣奴才来禀告圣上,请圣上裁决。” 安懋玩味道,“一篇纸都未写满?” 徐安道,“是,文翰林落笔谨慎,惜字如金,奈何篇章未满,故而不敢呈交圣上览阅。” 安懋笑了一下,“文经登还真有两下子,朕遣一个奴才,他收一个奴才,照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朕身边得用的奴才全从了他去了,朕还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徐安一听,就要往下跪,被安懋一个眼神止住了,“行了,朕知道,是朕让你听文经登调遣的,怨不着你。”安懋说着,将视线转回桌上摊着的一封折子上,“朕也明白文经登的处境,这一篇纸都没写满,确实难以交差,你且同朕说说罢,这纪鹏飞,当真有这么难缠?” 徐安低头道,“算不上难缠,只是纪大人的口中半句实话都没有,让文翰林都没了法子。” 安懋反问道,“半句实话都没有?” 徐安道,“是,”徐安应着,偷觑了一眼安懋的侧脸,却看不出喜怒,“制勘官刚坐下不到半个时辰,纪大人已然承认转卖投献土地是纪大人自己的主意。” 安懋笑了起来,“他倒是精,知道说什么都能让人给找出错漏来,索性一句实话不说,全揽到自己身上,朕反而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了。”安懋说着,笑容渐渐淡了下来,“但朕亲自点的文状元理应比这武进士更精才对,怎么不到半个时辰就被这纪鹏飞摸清了底了?” 徐安讪笑着不答,就听安懋继续道,“不会是悯其蒙冤,而有意放纵罢?” 徐安知道这时不答不是,答了更不是,索性将话题转了回去,“那圣上以为,此事该如何料理?” 安懋盯着桌上的那本折子看了一会儿,忽而问道,“这纪鹏飞对朕可有话说?” 徐安道,“确有话说,依奴才所见,纪大人想说的话还不少呢。” 安懋道,“那依你之见,他想说的,是好话,还是坏话呢?” 徐安道,“奴才不敢任意置喙朝廷命官,但依奴才在制勘院所见,纪大人无论想说什么话,都是好听不了的难听话,奴才恐怕,有污圣听呢。” 安懋道,“朕听过的难听话可多了,全东郡的难听话都往朕耳朵里灌,也不差他这几句。”安懋顿了顿,逗了徐安一句,“你就不同啦,往常待在朕身边,听惯了好听的奉承话,现下陡然听到这纪鹏飞的难听话,必定心有不适罢?” 徐安连忙道,“纪大人是朝廷命官,奴才却只是一介宫奴,纪大人肯同奴才说话,已是赏了奴才脸面,奴才怎能心有不悦呢?” 安懋微笑道,“看来这纪鹏飞的话说得确实难听,连你都听不下去了。”安懋的语气中隐隐透着一股子凉意,“这纪鹏飞精明若此,朕昔年却只点他为武进士,真是可惜了。” 徐安低头不语。 安懋又道,“可见朕识人不如从前了,若是太子来敕,这纪鹏飞定能进第一甲,他若进了第一甲,必不会被分去上邶州,更不会有今日之祸了。” 徐安忙接口道,“圣上识人之能一如以往,有道是,‘身正不怕影斜’,若是纪大人当真清廉,如何会让人拿了把柄去?” 安懋笑道,“‘影斜’与‘身正’并不相干,全看‘日头’照在哪里,要是‘亮光’不往他那头照,他‘身’再‘正’,看上去也是‘斜的’。这不能怪他,他在‘暗里’待着,哪里知道‘明里’头的事儿呢?”安懋顿了顿,似有感慨道,“朕也是这么过来的,不过朕比他幸运一些罢了。” 徐安一怔,又应和道,“圣上素有天命,纪大人自不能比。” 安懋笑笑,没说下去,转而问道,“文经登遣你来时,姚世祉与向和畅可有什么话说?” 徐安道,“姚大人说该再审一会儿子,不必惊动圣上;向大人主张,”徐安微微皱了皱眉,“主张用刑。” 安懋顿了顿,说话间对纪鹏飞变了称谓,“纪万里再如何,也是朕亲自敕册的朝廷命官,朕还没说要动刑,连这个意思都没露出来过,他何尝以为自己能替朕做这个主?” 徐安轻声道,“向大人是主张,对纪大人的家人用刑。” 安懋“哦”了一声,道,“对,朕险些忘了,向和畅是刑部的,这是他的老本行,逮了这个机会,自然忍不住想在朕跟前露一手,好让朕识鉴他的忠心。” 徐安道,“不知圣上意下如何?” 安懋道,“朕方才说了,朕识人不如从前了,他有心‘示忠’,朕却没有这个心力去识辨。万一朕一个不小心又识错了人,亏了朕倒无妨,一个刑部员外郎的职官总有的是人来填,但要是误了他的前程,那就不好了。”安懋意味深长道,“一个‘忠臣’的仕途,可轻易耽误不得,朕要是误了他,以后便再无人会向朕‘示忠’了。如此一来,‘可用’之人将越来越少,到那时,朕就是再念及‘忠臣’的好处,也是补救不及了。” 安懋显然是话里有话,徐安却不敢根究安懋这番话的来源,只是喏喏应着。 安懋轻轻地弹了一下桌上的那本折子,一锤定音道,“动刑的事体,且先搁一搁罢,让他们再审审,要是再过一个时辰,这纪鹏飞还是不松口,”安懋微笑道,“就让那杜韫玉进去,与他当面对质罢。” 徐安一愣,随即应声道,“圣上英明果决,奴才钦服。” 安懋笑了笑,拿起一旁的笔往面前的折子上批示了起来,他一边写,一边轻声道,“徐安啊,朕想去禁苑了。” 徐安不由抬起了头,“圣上” 安懋没理会徐安想说什么,似自言自语般继续喃喃道,“朕想朕的那幅《千里江山图》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三章 玉簪花露 巳时,周府。 “你的手,”周惇接过周胤微递过来的文章,“好香啊。” 周胤微立刻缩回了手,他偷眼看了一下周惇,见周惇的目光集中在自己的文章上,又悄悄背过手去,在衣服上拭了几下。 周惇道,“我记得你不常用香,”周惇说着,拿起笔在周胤微的文章上改动起来,“就是遇上大节日,也极少沾香,今儿倒是难得。” 周胤微道,“是,三妹今日要回福嗣王府了,儿子便去三妹屋里,与她一同用了早膳。用过膳后,又一齐净了手,如今三妹洗漱,爱用玉簪花露入水,因此,儿子的手上也沾染了些玉簪花的香气。”周胤微细细解释完,见周惇并无反应,又补充了一句,“未想到扰了父亲了。” 周惇头也不抬,道,“臧隐,你有事瞒我。” 周胤微一如往常地低着头,“儿子不敢撒谎。” 周惇道,“你是没撒谎,但你有事瞒我。”周惇将改动完的文章递还给周胤微,“你手上的香气,不止玉簪花一种。” 周胤微接过文章,又低下了头。 周惇道,“似乎是一种香料的气味。”他说完,盯着周胤微沉默的头顶看了一会儿,接着微微叹了口气,“你不愿告诉我。” 周胤微重复道,“父亲,儿子并没有撒谎。” 周惇道,“我知道你没撒谎,你确实去了你三妹屋里,与她一同用了早膳,大约还聊了聊你大哥或者福嗣王府的事体,接着一起净了手。”周惇的语气微妙了起来,“你三妹留意到你手上的气味,却不说破,而是故意唤了婢女,当着你的面,往净手水中添了许多玉簪花露进去。对此情形,你必定要问上一问,你三妹便推说是福嗣王喜欢玉簪花的香气,所以她身边总备着这种花露,对不对?” 周胤微的嘴唇颤了颤。 周惇道,“你三妹如此举动,不但名正言顺地帮你盖了你手上的气味,还让你有了回话的借口,同时,又让你稍稍安了心,以为她与福嗣王相处融洽。” 周胤微开口道,“‘以为’?三妹她” 周惇打断道,“我没在与你讨论你三妹的事。” 周胤微闭上了嘴。 周惇道,“臧隐,你用的是什么香?”他顿了顿,又淡淡道,“什么香能将御史台的乌鸦引来?” 周胤微的喉结动了一下,他轻声道,“福嗣王不可能不喜欢三妹。”周胤微的手紧了紧,捏得手上的纸都微微颤动起来,“他能娶到三妹,是他运气好,他有什么资格不喜欢三妹?” 周惇闻言,沉默片刻,道,“是龙涎香,而且是刚从鲸鱼腹中剖出的龙涎香,对罢?” 周胤微的肩膀颤抖了起来,“他以为他是谁,他不过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嗣王,连亲王的名头都没有,他根本配不上三妹。”周胤微的语气中流露出极为少见的激愤,“按三妹的资质,就是作了一国之后,也是绰绰有余,他算是什么东西,竟然嫌弃三妹?” 周惇不冷不热地接了一句,“你想封你三妹作‘国后’?” 周胤微又闭上了嘴,就听周惇笑了一声,辨不出喜怒,“臧隐,即使你当真应了‘圣人之相’,你也不可能封你三妹当‘皇后’,这是,”周惇加重了语调,“这是不可能的事。” 周胤微瑟缩了一下,看上去像是被谁拿针刺着了,他慢慢放松了手上的力道,轻声答道,“是,被父亲猜着了,是龙涎香。” 周惇“嗯”了一声,“来来去去,就是这些花样,”周惇露出一点儿状似开怀的笑来,“龙涎香益精髓又助阳道,是味好药材呢。” 周胤微一怔,他摸不准周惇对此事的态度,只能道,“是,父亲博学广知。” 周惇又笑了,“哪里是我博学广知,这龙涎香,我早年可用得多了,它的气味,我再熟悉不过了。”周惇的视线往下一瞥,落到周胤微手中的那篇文章上,“即使仅是沾上了一点儿,我都能辨得出,何况是,经过驯养,本身嗅觉就极为灵敏的乌鸦呢?” 周胤微道,“儿子呈交文章与父亲审阅之前,该再细细检查一遍才对,是儿子失礼了,父亲莫生气。” 周惇道,“我没生气,只是你该再小心一些。你能小心的,臧隐,你向来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他道,“不过与你三妹一起用了顿早膳,你就什么都不顾了?” 周胤微抿紧了唇。 周惇道,“你三妹嫁给福嗣王,我也是点了头的,你若是为此不快,心里有气,你干脆就在这儿冲我发了罢。我是向来不摆‘严父’架子的,你不高兴,你就说出来,既然有我的责任,我负就是。” 周胤微开口道,“父亲是害怕我借此事对付大哥,对罢?” 周惇干脆利落地点头道,“对。” 周胤微道,“可我没想对付大哥,”他道,“我探知御史台里头的消息,是想让父亲您高兴。” 周惇道,“你高兴了,我就高兴。” 周胤微稍稍抬起头来,虽然他只抬了一小半,但周惇却能清楚地看见,周胤微狭长的美目中,重瞳子隐隐生辉,如似星辰。 周惇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张到一半却转了话头,“其实,即使你三妹进了宫,作了圣上的妃嫔,你也是会生气的。” 周胤微道,“对,可那样的话,三妹会高兴。”他微微笑了起来,“三妹高兴了,儿子就高兴。” 周惇竟一时失语。 周胤微又道,“无论儿子能不能封三妹当‘国后’,只要看到三妹高兴,儿子都高兴。” 周惇怔了怔,道,“那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不必这么做,我现在,就已经很高兴了。” 周胤微敛了敛笑容,“父亲是在安慰儿子。” 周惇道,“不是。” 周胤微又低下了头去,“是儿子莽撞了,儿子知错。” 周惇看着周胤微的头顶,叹了口气,“你要不嫌麻烦的话,我也不去管你。” 周胤微道,“父亲宽容,儿子万不敢逾矩。” 周惇“嗯”了一声,道,“既然这文章是要呈交给圣上的,你回去之后,再仔细誊写一遍罢。” 周胤微连忙应道,“是,儿子定会小心誊写,再不会出半点儿差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三耳秀才 巳时正时一刻,御史台。 “纪大人三缄其口是对的,”杜韫玉一坐下来,就对纪鹏飞笑道,“虽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纪大人若果真‘无辞’,谁也不能‘加罪’。” 纪鹏飞没答杜韫玉的话,而是别过头去,显得有几分生疏的样子。 杜韫玉道,“说到‘投献’c‘诡寄’,在座诸人有几个不是” 姚世祉打断道,“杜大人,现下审的是‘谋反案’。” 杜韫玉冷笑一声,“我说的就是‘谋反案’!”他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纪大人不好为他自己分辨,我却要替纪大人喊一声冤。转卖投献土地分明是德政,一则有助于清查人口隐田,二则有助于朝廷赋役收入;三则缓和了缙绅土地兼并。如此良策,就是推广全东郡也不为过,现下竟然却因为几个乡间胥吏的诽谤污蔑,就要将纪大人治罪,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文一沾开口道,“可这法子并非出自纪大人啊。” 纪鹏飞轻轻拍了拍官服上的灰。 向和畅道,“投献的事体另论,目前的问题是,纪大人对七夕时上邶州兵变之事一言不发,企图混淆视听,蒙蔽君上。” 杜韫玉道,“要是投献单归投献来论,此案也就不成立了。” 文一沾道,“杜大人所言极是,纪大人的经略使当得好好的,为何要出一个与自己治下毫不相干的主意,甚至不惜要开罪胥吏呢?” 向和畅瞥了文一沾一眼,见文一沾仍低头记着录本,便口气随意地附和道,“是啊,究竟是为什么呢?” 纪鹏飞还是谁也不看,只低头平抚着自己的袖子,道,“莫要再辩了,我只是想见圣上,仅此而已。” 姚世祉问道,“为何不辨,难不成,纪大人是‘心虚’吗?” 纪鹏飞道,“诸位‘辞胜于理’,我却是‘理胜于辞’,如此辩者,了无可论之处,不如不辩。” 向和畅笑了起来,“纪大人是在说在座众人都是‘三耳秀才’么?” 姚世祉微笑道,“我看,纪大人是在讥讽在座有人‘佯聋’罢。” 文一沾抬起头,看了徐安一眼,徐安脸色晦暗不明,他见文一沾看了过来,眼神一别,淡淡道,“两位大人都说错了,纪大人方才言中所取掌故为‘公孙龙言臧之三耳甚辨析’,‘臧之三耳’,便是意指‘奴才’,纪大人讥讽的分明是我啊。” 纪鹏飞抬起头来,朝徐安一笑,“徐侍监聪敏,我可不敢讥讽徐侍监。” 徐安道,“纪大人,是圣上不想见您,不是我有意为难您。您借‘三耳’之典引会‘近贵全为聩,攀龙即作聋’之句,嘲讽得也太过了罢。” 纪鹏飞看了一眼文一沾,文一沾悬着手腕没落笔,他见纪鹏飞看了过来,淡笑道,“纪大人方才的话,说的是太过了些。” 纪鹏飞道,“全因文大人惜墨如金。” 杜韫玉轻轻咳嗽一声,圆场道,“纪大人,用典不须牵强附会,依我说,向大人与姚大人解得才对。苏东坡与秦少游的唱和诗中便有‘今君疑我特佯聋,故作嘲诗穷险怪。须防额痒出三耳,莫放笔端风雨快’之句,可见此‘三耳’绝非彼‘三耳’,只作调侃戏说之意罢了。” 纪鹏飞还是不看杜韫玉,只道,“我可从不‘牵强附会’,却防不住旁人‘对号入座’。” 徐安的脸色沉了沉,“其实,纪大人心里也清楚,这为难您的,可不是我这个‘奴才’啊。” 纪鹏飞道,“因此,我方才并没有讥讽徐侍监,徐侍监姓‘徐’不姓‘聂’,我就是想借郭恕先之句嘲讽徐侍监,也是,”他扬了扬嘴角,一语双关道,“‘名不符实’。” 徐安道,“那我便亦借典回纪大人一句,‘勿笑有三耳,全胜畜二心’。” 纪鹏飞挑眉道,“徐侍监这难道不是‘牵强附会’?我的名儿中,可绝没有‘二心’啊。” 徐安微笑道,“既有‘二畜’,何无‘二心’?” 纪鹏飞向下弯了弯嘴角,他盯了徐安一会儿,转而面朝文一沾道,“我的难听话,文大人不记,那徐侍监的过分话,文大人也执意略去吗?” 向和畅开口道,“徐侍监的话并不过分,儒者戏云而已,纪大人何必较真?”他说着,看了文一沾一眼,“既与案情无关,文大人不须录记,免烦圣听。” 纪鹏飞没说话,又低头弹了弹官服上的灰。 徐安瞟了一眼纪鹏飞,道,“‘虽然三个耳,其奈不成聪’,纪大人既如此以为,文大人还是且录下罢,否则,纪大人将要说我‘阻塞言路’c‘构陷大臣’呢。” 文一沾笑道,“万不至于此,不至于此,”文一沾拿起笔,一边笑,一边记,一边说,“有道是,‘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两心’,纪大人又非‘圣人’,我再如何录记,也应不了‘二心’一词啊。” 向和畅道,“文大人似乎总在有意偏帮纪大人呢。”他斜了一眼杜韫玉,又看了看姚世祉,道,“却不知文大人为何要如此做?” 文一沾记着录本道,“我并无意偏帮纪大人。” 向和畅微笑道,“是么?”他道,“大约是我会错了意。” 姚世祉道,“向大人毋需会意,有道是,‘天下熙攘,皆为利往’,文大人偏帮纪大人,是情理中事。”他微笑道,“旁的不提,仅‘投献’这一桩事来说,文大人就该偏帮纪大人,若是纪大人因‘投献’获罪,且不论是什么罪,于文大人自身,都是无益的。” 杜韫玉冷笑道,“姚大人是在挑拨离间,还是在危言耸听?‘投献诡寄’在地方上早已蔚然成风,圣上若得知纪大人的好法子,必会查清事故原委,严惩上邶州乡间胥吏,还纪大人一个清白。” 向和畅道,“纪大人若本就清白,哪须圣上来‘还’?”他意味深长道,“难道杜大人是以为,纪大人的‘清白’,是在圣上手中攥着的吗?” —————— —————— 1 “公孙龙言臧之三耳甚辨析” 赵王封弟弟赵胜为平原君。平原君好养士,门下的食客常有几千人。 其中有个公孙龙,善于作“坚白同异”的辩论考证,平原君尊他为座上宾。 孔穿从鲁国来到赵国,与公孙龙辩论“奴婢有三个耳朵”的观点,公孙龙辩解十分精微,孔穿无以对答,一会儿就告辞了。 第二天他再见平原君,平原君问:“昨天公孙龙的一番论述头头是道,先生觉得如何?” 回答说:“是的,他几乎能让奴婢真的长出三只耳朵来。说起来虽然如此,实际上是困难的。我想再请教您:现在论证三个耳朵十分困难,又非事实;论证两个耳朵十分容易而确属事实,不知道您将选择容易c真实的,还是选择困难c虚假的?” 平原君也哑口无言。 第二天,平原君对公孙龙说:“您不要再和孔穿辩论了,他的道理胜过言辞,而您的言辞胜过道理,最后肯定占不了上风。” 《资治通鉴》:赵王封其弟为平原君。平原君好士,食客尝数千人。 有公孙龙者,善为坚白同异之辩,平原君客之。孔穿自鲁适赵,与公孙龙论臧三耳,龙甚辩析。 子高弗应,俄而辞出,明日复见平原君。平原君曰:“畴昔公孙之言信辩也,先生以为何如?” 对曰:“然。几能令臧三耳矣。虽然,实难!仆愿得又问于君:今谓三耳甚难而实非也,谓两耳甚易而实是也,不知君将从易而是者乎,其亦从难而非者乎?” 平原君无以应。 明日,谓公孙龙曰:“公无复与孔子高辩事也!其人理胜于辞;公辞胜于理,终必受诎。” 2 “三耳秀才” 陶潜《续搜神记》:“兖州张审通为泰山府君所召,额上安一耳,既醒,额痒,果生一耳,尤聪俊,时号‘三耳秀才’。” 传说,有个叫张审通的秀才,夜间梦到自己在冥府任记录。一次,冥官为了奖励他,在他额头上也安上一只耳朵。张审通醒来后,觉得额头发痒,转瞬间涌出一只耳朵,比原来的听觉更灵。这件事一时传为奇谈,人们称张审通是“三耳秀才”。 这一词语喻指很聪明的人,但是这只耳朵有如鸡冠,顶在额头上,有损美观。 3 次韵秦太虚见戏耳聋 苏轼 君不见诗人借车无可载,留得一钱何足赖。 晚年更似杜陵翁,右臂虽存耳先聩。 人将蚁动作牛斗,我觉风雷真一噫。 闻尘扫尽根性空,不须更枕清流派。 大朴初散失浑沌,六凿相攘更胜败。 眼花乱坠酒生风,口业不停诗有债。 君知五蕴皆是贼,人生一病今先差。 但恐此心终未了,不见不闻还是碍。 今君疑我特佯聋,故作嘲诗穷险怪。 须防额痒出三耳,莫放笔端风雨快。 后面四句诗的大意是,你心疑我是装聋,所以写出这样险怪的诗来调侃,可是,你须明白,你这种过分的聪明,会使你自己受到上天的戏弄,成了“三耳秀才”。 4 《宋史》:崇义为学官,兼掌礼,仅二十年,世推其该博。 郭忠恕尝以其姓嘲之曰:“近贵全为聩,攀龙即作聋。虽然三个耳,其奈不成聪。” 崇义对曰:“仆不能为诗,聊以一联奉答。” 即云:“勿笑有三耳,全胜畜二心。” 盖因其名以嘲之。 忠恕大惭,人许其机捷而不失正,真儒者之戏云。 这里的“三个耳”是郭忠恕借聂崇义的姓“聶”来作诗嘲讽,然后聂崇义就也皆“忠恕”名字里面的两个“心”来作诗讥讽回去。 5 《荀子·解蔽》:“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两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九十五章 怆然泪下 杜韫玉刚想答话,就听纪鹏飞接口道,“圣上手里攥着的皆是天下大事,我不过一边末小将,不敢劳烦圣上惦记。” 杜韫玉转头去看纪鹏飞,纪鹏飞还是低着头,似乎已不在意文一沾究竟有没有将他的话记下来,“攥着我‘清白’的,并非是圣上。” 姚世祉的眼中精光一闪,但并没有立刻截断纪鹏飞的话头,他看了一眼身旁两人,发现向和畅与文一沾都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纪鹏飞说到这里,却没有再说下去。 杜韫玉离纪鹏飞坐得最近,他见纪鹏飞说到这里,抬起右手挡了挡窗外投进来的那一缕阳光,接着又揉了揉眼。 杜韫玉直觉不对,“纪大人” 杜韫玉刚唤了一声,就听纪鹏飞颤着嗓音道,“不是圣上。” 文一沾微微皱了皱眉,他悬起笔,正犹豫要不要将这句话录记下来,却只见纪鹏飞慢慢抬起了头,缓缓地字一顿地道,“圣上是知道我‘清白’的,对不对?” 纪鹏飞说着,已是泪流满面。 屋内一时寂然无声。 少顷,徐安开口道,“诸位大人辛苦,今日就审到这里罢。” 屋内几人都没动作,但也无人提出反对意见。 过了好一会儿,姚世祉第一个站了起来,草草抱起面前的卷宗就出去了。 接着是向和畅,向和畅走时朝文一沾的录本瞟了几眼,见文一沾并没有记下纪鹏飞方才的那几句话,便将面前的卷宗收拾了,也走了出去。 向和畅走出去不过片刻,就有御史台狱吏进来将纪鹏飞与杜韫玉请了出去。 纪鹏飞出去时,脸上还挂着泪痕,步子却走得极稳。 杜韫玉走在纪鹏飞的后面,临走经过文一沾身边时,也瞟了一眼文一沾面前摊着的录本,却也什么话都没多说。 几人一走,御史台负责记录的小吏亦行礼告了辞,走时还轻轻合上了门。 屋内只剩下徐安与文一沾两个人。 文一沾还握着笔,对着面前的录本悬而不决。 徐安站了起来,走到文一沾身侧,“文翰林,”他淡淡道,“可须奴才伺候笔墨?” 文一沾的喉结动了动,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纪大人方才并非是想对徐侍监不敬。” 徐安面无表情道,“我知道,”徐安随口吟道,“‘近贵全为聩,攀龙即作聋。虽然三个耳,其奈不成聪’,‘近贵’c‘攀龙’二词皆有言外之意,更何况,纪万里还特意说了‘姓徐不姓聂’,又说‘名不符实’,”徐安淡笑道,“既‘不姓聂’,自然便‘无三耳’,又哪里能应了‘其奈不成聪’呢?” 文一沾轻轻地搁下了笔,“徐侍监好气量。” 徐安笑道,“文翰林谬赞了,”他的语调中透着一丝少有的俏皮,“唉呀,我原来还想让文翰林将这录本涂了去呢,被文翰林这么一夸,我都不好意思再开口了。” 文一沾淡淡笑道,“今日清晨,徐侍监还同我说并不仰慕司马子长,又如何会学了司马子长的小肚鸡肠去呢?” 徐安哈哈一笑,“完了,完了,被文翰林捏住话柄了,”他半真半假道,“看来我不拉纪万里一把,也是不行了。” 文一沾笑了起来,他拿起笔,作势朝徐安“命令”道,“那便请内侍监大人伺候笔墨罢。” 徐安闻言,竟当真挽起三分袖子,替文一沾磨起了墨来,“文翰林,请。” 文一沾又是一笑,仔细将纪鹏飞最末的几句话记到了录本上,还特意在后面添了一句“随之不觉涕泪泣下”。 徐安见了便笑,“文翰林真是性情中人。” 文一沾摊着录本,待上头的墨迹自干,“算不上什么‘性情’,我也不过是‘见机行事’罢了。” 徐安眯了眯眼,“不知,‘机’从何来?” 文一沾道,“称呼,”他道,“徐侍监方才与我私下称呼纪大人时,唤的是‘纪万里’。” 徐安道,“纪大人毕竟是朝廷命官,我自然不敢放肆。” 文一沾道,“徐侍监早上与我一道用茶时,还论及昔年张汤之诈忠,但方才入宫回话后,此刻却称纪大人为‘纪万里’了。”文一沾盯着录本上的密密麻麻的字道,“有道是,‘闻弦歌而知雅意’,我与徐侍监虽无‘伯牙子期’之厚交,但徐侍监的话,我还是能听懂几分的。” 徐安道,“文翰林听的,可不是我的话。” 文一沾接口道,“对,我听的,是圣上的话。” 徐安笑了笑,也不管文一沾有没有看见他的笑容,“文翰林真是忠心耿耿。” 文一沾道,“与徐侍监相较起来,我还不敢担一句‘忠心’,”他抿了抿唇,“毕竟,上邶州所涉‘投献’一事,与我亦有些相关。” 徐安对这个理由有些不以为然,“只要任过地方官,都会与‘投献’有牵扯,这不值什么。” 文一沾道,“但我究竟也不是地方官。” 徐安一怔,就听文一沾继续道,“不是地方官,却形同地方官,这其中牵扯的,就不止‘投献’一事了。” 徐安立刻道,“圣上从不是猜忌的” 文一沾道,“对,圣上绝不是多疑的袁本初,”他道,“方才在纪万里面前,徐侍监就已经说过这句话了。” 徐安道,“既如此,文翰林便不该顾忌至此。” 文一沾抿了抿唇道,“昔年官渡之战时,魏武帝顾忌的,也不是袁本初。” 徐安又一愣,他想了想,道,“袁本初虽刚愎自用,但昔年郭图所谮也不无道理,‘夫臣与主同者昌,主与臣同者亡’,袁本初因而猜忌沮授,分典统军,也是情理之中。‘御外知内’,人主之所忌也,袁本初多疑不假,但评其为志大才疏c色厉胆薄,终究是有失公允。” 文一沾笑笑,并不答话,而是合上了面前干了墨迹的录本,起身双手递给徐安,“徐侍监论得妙。” 徐安知道这代表文一沾并不同意自己的观点,他却也不再多论,只接过录本,又行礼道,“辛苦文翰林了。” 文一沾回礼道,“为圣上办差,不敢说辛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一方朱墨 巳时正时三刻,徐府。 徐知温将一方朱墨递给半靠在床上的徐知让,“知道五弟作画用得着。” 徐知让接过后,打开墨盒看了一眼,又合上了,道,“谢大哥惦记。” 徐知温斜了他一眼,伸手拿过墨盒搁到一旁的小几上,“不必多谢,画作得好就行。” 徐知让低头“嗯”了一声,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余光瞥见徐知温指甲里的几缕红,不禁开口道,“大哥的手” 徐知温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淡淡道,“哦,做这朱墨铤子的时候沾上的,不打紧。” 徐知让没觉得感动,反而心头一缩,“大哥亲自做了这朱墨给我?” 徐知温道,“朱墨又不难造,我左右无事,闲着也是没趣儿,想到五弟要作画,便做了方朱墨送来。” 徐知让顿了顿,道,“朱墨虽不难造,但颇费工序呢。” 徐知温道,“我倒不觉得繁琐,”他顿了顿,道,“只须将银朱研细,用水飞过,澄清擗去水,用秦皮栀子皂角各一分,巴豆一粒去皮,黄明胶半两同煎汁和银朱作铤子阴干即可。五弟坐在床上懒待动弹,听着便觉得烦,我细细做来,却觉得别有一番意趣呢。” 徐知让道,“大哥一上午,就制了这方朱墨?” 徐知温淡笑道,“是啊,我既无品秩,又无差职,能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儿非要我去做的?既无事,造一方朱墨与五弟也不费了什么大工夫。” 徐知让一怔,继而轻声道,“大哥既要随军作战,就该读些兵书才好,这样父亲问起来的时候” 徐知温道,“父亲与我议论过《六韬》,”徐知温抚了抚透在指甲上的那抹红色,“大约是我论得不怎么好,刚同父亲论了两句,父亲就不想与我论了。不过我一向不擅长论书,父亲这么做,也是情有可原。” 徐知让看了徐知温一会儿,伸手覆住徐知温透着红的指甲,“大哥制完墨,该仔细洗净了手才是。” 徐知温抬眼笑道,“五弟放心,我并不怕被父亲问起,倘若父亲问起,我便说是想给房中侍女染甲,调凤仙汁子时沾上的。” 徐知让没笑,“大哥,银朱有毒。”他盯着徐知温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银朱出自水银,水银乃至阴毒物,因火煅丹砂而出,加以硫黄升而为银朱,轻飞灵变,化纯阴为燥烈,其名又唤心红,染画色最奇。” “可若服之过剂,或不得法,则毒气被蒸,窜入经络筋骨,莫之能出,痰涎既去,血液耗亡,筋失所养,营卫不从,变为筋挛骨痛,发为痈肿疳漏,或手足皲裂,烂龈挛络,虫癣顽痹,其害无穷。” 徐知温拍了拍徐知让伸过来的手,语气中带了点儿笑意,“嗯,五弟读书是比我读得好。” 徐知让的眼神沉了沉,他的声音放得更轻了些,“大哥这一上午,定不止制了方朱墨罢。” 徐知温道,“嗯,待这朱墨铤子阴干的时候,我还调了凤仙汁子,照盼巧的样子给我房中的侍女染了甲。”他微笑道,“五弟若有兴趣,下回去大哥的院子里玩儿。” 徐知让道,“可我的画还未作呢。” 徐知温道,“五弟来我院子里作也行,”他抚了抚徐知让的手,“以前与三弟一起教五弟作画,画具都是全的。” 徐知让觉得今日的徐知温十分反常,“大哥,那是我小时候的事了。” 徐知温微微笑道,“五弟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啊。” 徐知让一怔,还要再说些什么,徐知温便放开了他的手,起身道,“五弟说得对,我是该洗净了手再来。” 徐知让忙道,“无妨,银朱本就是外用之药,只是其性悍烈,不宜内服,我方才那般提醒,是怕大哥无意间误吞了下去,伤了身体。” 徐知温淡笑道,“银朱虽有毒,但并非半分沾不得,五弟方才亦说,服用过量才伤人性命呢。”他顿了顿,又道,“寻常人又怎会故意服了许多银朱下去呢?五弟真是过于担心了。” 徐知让抿了抿唇,道,“寻常人不会,想寻死的人就” 他说到这里,没有说下去。 徐知温看了他一会儿,轻轻“嗤”地一记,似笑非笑道,“五弟,你同父亲真是越来越像了。” 徐知让道,“大哥比我更像父亲。” 徐知温道,“我不是说长相,”他微笑道,“再者,论起长相,也是三弟与父亲最为相像。” 徐知让欲言又止。 徐知温看了看徐知让,笑道,“罢了,五弟好生休息罢。” 徐知让默然不语,目送着徐知温走了出去。 徐知温出去后没多久,盼巧进来了,她问徐知让午膳想吃什么,她好去吩咐准备。 徐知让随口报了几个菜名,接着问道,“大哥一上午都没出过门吗?” 盼巧一愣,随即应声道,“是,是啊。” 徐知让问道,“大哥在家里做什么呢?” 盼巧道,“好像是调了凤仙汁子,给房里人染甲呢。” 徐知让沉吟片刻,又问道,“父亲在家吗?” 盼巧道,“在,刚回来呢。” 徐知让重复道,“刚回来?” 盼巧点头道,“是,老爷刚回来呢。” 徐知让“哦”了一声,道,“这样啊。” 盼巧看着徐知让的神情有些担心,“主子,有什么不妥吗?” 徐知让默然片刻,摆了摆手,道,“没什么,只是,方才大哥拿了特意造的一方朱墨来邀我去他院子里作画,我以为是父亲的意思,因此多问一句罢了。” 盼巧笑道,“是这样。” 徐知让扯了扯嘴角,伸手拿过搁在旁边小几上的墨盒,“嗯,”他打开墨盒,看着盒子里的朱墨轻声道,“就是这样。” 盼巧应了一声,正准备离开,就听徐知让道,“用完午膳后,别忘了给我上药。” 盼巧道,“主子放心,断不会忘的。” 徐知让道,“嗯,那便好,我是想着,一会儿困了午觉后,就去大哥院子里作画。” 盼巧点头点了一半,犹豫道,“那奴婢这就去传话,问问大少爷下午得不得空罢?” 徐知让笑道,“你放心,我料想,大哥既开了这口,今日大约是不会出门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七章 举人左瑞 狮城,仝羽茶馆。 佟正则一边啃着一块煠燋酥杏仁片,一边对佟正旭道,“嗳,有一事儿,我得同你打个招呼。” 佟正旭也拿起一块“科科”地吃着,“什么事儿呀?” 佟正则道,“就咱们的堂姑奶奶” 佟正旭忙问道,“你说哪个堂姑奶奶?” 佟正则道,“就六房的那个,和咱们算一宗里的。” 佟正旭啃完了手里的酥杏仁才想起来,“哦!‘招女婿’的那个呀!” 佟正则点了下头,“对,就是招了个赘婿的那房。” 佟正旭又拿起一个酥杏仁,“她有什么事儿呀?” 佟正则道,“她没事儿,是她儿子有事儿。”佟正则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她三小子去年中了举,明年正好要去应春闱,但她觉着罢,过完了年再上路就有些赶了,想提前过去安顿下来,”佟正则眨眨眼,“也好早些摸清路子嘛。” 佟正旭立刻了然道,“嗳,嗳,对,是要先去探探路道,咱们老百姓不像那些‘二代’有门路,这提着猪头找不到庙门是挺磨人的。” 佟正则道,“就是,咱们宗里统共才几个正经读书人呀,好容易出了个‘举人老爷’,咱不供着,也别给人添堵不是?” 佟正旭附和道,“我懂,我懂,这‘路牒’的事儿,我去县衙里打招呼,绝不为难他。” 佟正则道,“‘路牒’倒不算问题,”他又拿起一块酥杏仁,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道,“主要是,咱们那堂姑奶奶,被最近的事儿给唬着了,怕她那宝贝三小子半路就给人绑了捉去当壮丁了。” 佟正旭沉吟了片刻,轻声道,“这事儿是还吃不准,几个乡里的架势摆得都挺足的,就是征不来人。” 佟正则道,“所以啊,咱们堂姑奶奶就托我打个招呼,说最好走城里的路出去,一路都经州城才好,城里现在木速蛮少,管得也严,走那边的路,她放心。” 佟正旭立刻应承道,“没问题,不就是‘路牒’上多添两句话的事儿嘛,让她男人尽管带着她小子来县衙,我就替她看着办了!” 佟正则道,“好,好,”他想了想,又道,“对了,县衙里头有什么要打点的地方,你提前开口就是,别到时再朝人伸手,整得大家面儿上都不好看。” 佟正旭笑道,“我能是那眼皮子浅的人?到时县衙里头要有同咱‘举人老爷’过不去的,大不了我就将钱先支了,回头再替咱堂姑奶奶教训他!” 佟正则也笑道,“对,就是这样。”他将手上剩了一小半的杏仁酥塞进嘴里,“我还想着给咱‘举人老爷’凑个份子呢。” 佟正旭连连点头道,“要得,要得,你想想,大比之年,全东郡的举人都往定襄去,定襄有多少商户就等着斩这一刀。纸墨笔砚c茶水油蜡都不提了,就说租房这一项罢,得多少人赶着这小半年捞钱啊。咱在上邶州看着还算手头松动的,到了定襄,啧啧,那真是铜钱子丢在金山旁,得了响儿却挣不着脸。” 佟正则道,“可不是嘛,尤其咱那堂姑奶奶又是嫁的‘招女婿’,整个儿一‘银样蜡枪头’,全然指望不上嘛。这时候咱送一份礼,赛过平日多少盘算!” 佟正旭嬉笑道,“哎,说起来,那姑爷我见过一回,长得嘛是不赖,但瞧着就不是个踏实干活的人,也不知道咱堂姑奶奶怎么就看上他了呢?”他说着,又啃了两块杏仁酥,“对了,刚才忘了问了,咱‘举人老爷’大名叫什么呀?我都不记得去年乡试榜里有姓‘佟’的啊。” 佟正则翻了个白眼,“三小子没随咱堂姑奶奶姓,随他爹姓。” 佟正旭“嘶”了一声,“哟,那这不是便宜了外头人了嘛!” 佟正则附和道,“可不是嘛,但我后来一打听,除了这三小子,前头两个儿子都随咱堂姑奶奶姓‘佟’,嗯这样也还好。” 佟正旭却还是觉得心疼,仿佛是自己的儿子跟了外头人姓一样,“要不,我打招呼拿‘路牒’的时候,问问能不能顺便将他户籍簿子上的姓改回来,咱堂姑奶奶是被那‘银样蜡枪头’迷花了眼了,但我可不容得咱们‘举人老爷’变成外头人家的了。” 佟正则挥了挥手,“改不了了,乡试榜上就是这个名字,递上去的公文名录里头也是这个名字,这能怎么改?” 佟正旭想了想,灰心道,“好罢,好罢,也只能希望那三小子有几分良心,中了进士之后自己再想办法改名罢。” 佟正则嘻嘻道,“好哥哥,这事儿你且放心,要是咱‘举人老爷’真中了进士,县里乡里怎么奖赏都不论,咱族里指定是要给他在宗祠里立座‘功名碑’的。到时候,宗长族长一发话,咱们堂姑奶奶又不是糊涂人,必定要他把姓改回来,否则,这好端端的一个进士,难道要去外人坟前捧饭哭灵?这就是说破了大天去,也是不成体统嘛。” 佟正旭重重地点了点头,“就是!天王老子老了,也没有这个说法!” 佟正则又拿起两块杏仁酥,叠在一起,“咔嚓”咬了一大口,“要是那‘招女婿’不同意” 佟正旭立刻道,“他有什么脸张这个口啊?他一赘婿,又是外乡来的,没有咱们堂姑奶奶,他连口饱饭都吃不上呢。本来就穷得响叮当,以为裤裆里凸出来一截儿就能白捞一进士儿子了?美得他!做他的春秋大梦去罢!” 佟正则“咔嚓咔嚓”地啃完了手上的杏仁酥,抹了抹嘴上的油,阴恻恻道,“我都想好了,咱堂姑奶奶不是喜欢他那张脸吗?他要是不同意改姓,我们就闷头给他一棍,划了他的脸去!反正他是外乡来的,他有种,就回乡找人去!大不了就打上一架,谁怕谁啊!” 佟正旭附和道,“划了他的脸也不算什么,他要敢抢我们佟家的进士,就是将他沉了藻塘c填了粪坑c作了猪食也不过分!” 佟正则道,“就是,咱们堂姑奶奶多好一人啊,再加上这进士儿子,乡里什么样儿条件的男人找不到啊?就是做不了原配了,做个好人家的续弦,总是绰绰有余罢,到时,请族长宗长再发发话,再张罗一个长相好的,又不是什么难事。” 佟正旭连声应是,他又拿起一块杏仁酥,啃了一大口,又道,“唔,那咱这‘举人老爷’的大名” 佟正则道,“哦,哦,叫左瑞,字延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九十八章 一言兴丧 安庆从弘文馆回周婕妤宫里用午膳的时候,正遇见安懋坐在殿中,与周婕妤正聊着什么,气氛正好。 安庆在殿外听见两人轻笑的细语声,不由脚步一顿,朝殿外守着的内侍宫人看去,他不知道该不该现在进去,要是打扰了周婕妤与安懋共处就不好了。 殿外守着的安懋身边的内侍瞧见安庆犹豫不定的样子,立刻会了意,一边轻轻推开殿门,一边朝殿中高声通报。 安庆又看了看殿外周婕妤身边的宫女,见她朝自己微微点了点头,便定了心,知道安懋和周婕妤是在等自己一起用午膳。 果然,安庆一进去,安懋就笑着挥手免了他的礼,“回来啦?” 安庆道,“是。” 安懋转头朝周婕妤笑道,“看来朕是太久没见他了,今日忽来,吓得他都拘谨了。” 周婕妤半娇嗔道,“圣上自己爱做‘严父’,怎反怪儿子拘谨?” 安懋笑了起来,似是无奈似是安抚道,“好,好,是朕不对,怪不得朕的三皇子。” 周婕妤对安懋的揣摩显然没有宋皇后深刻,安庆能感受到周婕妤语气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安庆知道,这是因为周婕妤不清楚安懋到访的目的,所以她只能用“撒娇”来应付,这是她作为“妃嫔”的优势之一。 而对于安庆而言,作为“三皇子”,他就必须正面回答安懋的问话。 好在,上午在弘文馆时,安庆已经从安文口中得知安懋在清宁宫说的话,即使安文或许隐去了只言片语,但知道一些,总比什么都不知道来得好。 安庆正这样想着,就听安懋问道,“你二哥最近在读《贞观政要》,你与他一同在弘文馆读书,读的也是唐史吗?” 安懋问话的语气十分随意,安庆却不敢等闲视之,“儿臣读书,多以四书五经为源,读史之人明德果决,通一朝之兴衰,儿臣远不及矣。” 安懋笑了笑,又问道,“那便同朕论论‘四书’罢,近来读‘四书’,可有什么心得啊?” 安庆低眉道,“‘四书’为圣人言,儿臣不敢置妄。”他顿了顿,道,“只是儿臣近来再读《论语》时,觉得《子路》篇其中一则,颇有余韵。” 安懋问道,“哪一则?” 安庆道,“‘一言兴邦,一言丧邦’。” 安懋又笑了起来,他转头看向周婕妤道,“朕的三皇子是在劝诫朕要‘知错能改’呢。” 安庆知道周婕妤不敢随意答话,忙接口道,“如今东郡欣欣向荣,国泰民安,即使孔圣人在世,见此情景,对父皇说的也是‘兴邦’之言,何来‘丧邦’一说?” 安懋道,“是啊,”安懋的笑容有些淡,“若是‘君言不善,而诸臣莫之敢违’,就是孔圣人见了,也不得不叹一句‘几乎一言而丧邦也’罢。” 这时,安庆看了看周婕妤,却发现周婕妤的神情亦有些局促不安,安庆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照自己的想法说下去,“昔年鲁定公使仲由毁三桓城,收其甲兵,因孟氏不肯堕城而伐之,终不克而止,致孔子而去,正应‘丧邦’之言矣。” 安懋又看了一眼周婕妤,周婕妤正神情忐忑地看着安庆,连安懋看了过来都没发现。 安懋扬了扬嘴角,道,“‘丧邦’为‘君言不善而莫能违’,‘兴邦’为‘知君之难而臣不易’,朕既已为君,便须当得一国之兴衰,如此,才可叹一句‘为君难也’,对不对?” 安庆对安懋行了个全礼,却没有作声。 屋内静默了一会儿,安懋才开口道,“起身罢。” 安庆慢慢直起了身。 安懋道,“关于发兵与辎重一事,你说得对。” 周婕妤瞬间抓紧了帕子。 安懋道,“上回朕没听你的,不是因为你说错了,”他道,“而是朕不对。” 安庆低下了头,依然没作声。 安懋说完这句话,特意停了一停,却见两人都不敢应声,“现下这么”他舔了一下唇,“一闹,这兵是笃定发不成了。” 安懋将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安庆当然不能顺着往下说安懋实在错得离谱,于是他立刻将错往纪鹏飞头上推,“父皇雄才大略,儿臣万不及矣,此次错失良机,全是上邶州经略使之过,父皇一向体恤民情,怎会苛剥徭役?定是地方官执行不力,贪赃枉法,才使得民间怨声载道,父皇不必为此伤怀。” 安懋淡笑道,“是么?”他道,“可朕手里新收上来的几份折子,却都在说地方徭役过重,又值秋收,实难负担征役之任。” 安庆直觉话音不对,赶紧又往回找补道,“东郡幅员辽阔,各地情形不同,儿臣以为,地方官之辞,虽不可全信,却不可不信。” 安懋哈哈一笑,转头对周婕妤道,“方才还说他‘拘谨’呢,这不是挺能说会道的吗?” 周婕妤低眉笑道,“是圣上来了,他才多说几句。” 安懋笑了一声,“是么?朕怎么听说,他将福嗣王都唬得中元节不敢去朝陵了呢?”安懋敛了敛笑容,“他福嗣王叔还对太皇太后说什么‘庶子不祭’,太皇太后听了倒好笑起来,跟朕说,以前从不见福嗣王顾忌这些讲究,也不知今年是怎么了。” 安庆闻言,先认了错,“是儿臣的不是,”接而道,“儿臣原是想借福嗣王叔的‘取景箱’一用,却不知哪句话说错了,惹恼了嗣王叔,这几日都不见嗣王叔来弘文馆了,想是还在生儿臣的气罢。” 安懋眯了眯眼,问道,“你要‘取景箱’何用?” 安庆恭敬道,“儿臣想试来‘取人像’。” 安庆将话说了一半,他确信安懋已经知道了事情经过,他这样说,是在试探,试探安懋会不会问他取人像作什么。 如果安懋问了这个问题,安庆想,那就表示父皇要开始整治地方“投献”了。 这时,安懋开口了,他的语气中透着一点儿捉摸不透的笑意,“这就叫‘樊迟问稼’啊,你福嗣王叔制这些玩意儿原本是用作取乐的,被你这么一问,必定心里觉得‘不如’你,于是便躲了起来,你却还不知是哪句话惹恼了他,可见这《论语》是白念了。” —————— —————— 1 “一言兴邦,一言丧邦” 鲁定公问:“一句话就可以使国家兴盛,有这样的话吗?” 孔子答道:“不可能有这样的话,但有近乎于这样的话。有人说:‘做君难,做臣不易。’如果知道了做君的难,这不近乎于一句话可以使国家兴盛吗?” 鲁定公又问:“一句话可以亡国,有这样的话吗?” 孔子回答说:“不可能有这样的话,但有近乎这样的话。有人说过:‘我做君主并没有什么可高兴的,我所高兴的只在于我所说的话没有人敢于违抗。’如果说得对而没有人违抗,不也好吗?如果说得不对而没有人违抗,那不就近乎于一句话可以亡国吗?” 《论语》:定公问:“一言而可以兴邦,有诸?” 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为君难,为臣不易。’如知为君之难也,不几乎一言而兴邦乎?” 曰:“一言而丧邦,有诸?” 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予无乐乎为君,唯其言而莫予违也。’如其善而莫之违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违也,不几乎一言而丧邦乎?” 2 十二年(前498),派仲由拆毁三桓家族的城墙,没收他们的铠甲武器。孟氏不肯拆毁其城,定公派兵攻伐,不能战胜而作罢。季桓子接受齐国的美女乐工,孔子离开鲁国。 《史记》:十二年,使仲由毁三桓城,收其甲兵。孟氏不肯堕城,伐之,不克而止。季桓子受齐女乐,孔子去。 3 “樊迟问稼” 樊迟向孔子请教如何种庄稼。 孔子说:“我不如老农。” 樊迟又请教如何种菜。 孔子说:“我不如老菜农。” 樊迟退出以后,孔子说:“樊迟真是小人。在上位者只要重视礼,老百姓就不敢不敬畏;在上位者只要重视义,老百姓就不敢不服从;在上位的人只要重视信,老百姓就不敢不用真心实情来对待你。要是做到这样,四面八方的老百姓就会背着自己的小孩来投奔,哪里用得着自己去种庄稼呢?” 《论语》:樊迟请学稼 子曰:“吾不如老农。” 请学为圃 曰:“吾不如老圃。” 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樊迟问稼”这则典故是有争议的,一些观点认为孔子不但轻视农民阶级,还认为他这么说带有些统治阶级居高临下的态度,觉得在樊迟背后说他是“小人”有些不厚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九十九章 力道轻重 申时。 “五弟,你墨着得不好,”徐知温淡淡道,“活羊都画成死羊了。” 徐知让搁下笔,“我还是,回我院子里画罢。” 徐知温道,“随你,”他拿开桌上的红木松鹤镇纸,抽出徐知让的画,扔进桌脚边的字纸篓里,“反正你的心思也不在作画上,我料想你回去了更画不好。” 徐知让垂下手,“嗯,是啊。” 徐知温看了徐知让一眼,往他身侧跨近一步,重新铺了纸,挽起袖子,伸手拿过笔,道,“五弟,你来瞧,这一笔里头的浓淡” 徐知让轻声打断了徐知温的话,“大哥,那个上邶州经略使是不是要死了?” 徐知温手中的笔触到纸面上,晕染一片。 徐知让又道,“灌了银朱粉进去,再堵上嘴,临死前筋脉挛络,痛苦万分,连喊都喊不出来。” 徐知温收了笔,盯着纸面上的那团黑墨,道,“这笔我没画好,五弟你就别看了,待我再画一回好的罢。” 徐知让道,“大哥,你手上的力道没掌握好,怎么画都是不对的。” 徐知温刚想落笔,闻言堪堪住了手,悬臂空中,“方才是你一直在同我说话,才分了我的心,我手上的力道,一直是把握得很好的。” 徐知让默然,少顷,闷闷开口道,“我觉得不好。” 徐知温放下了笔。 徐知让见状,立刻闭上了嘴。 徐知温将桌上的纸扔进了字纸篓里,“是啊,我现在是教不了你了。” 徐知让不作声。 徐知温道,“所以,五弟你还是回去画罢,画不好也无妨。这画是送给四皇子的,又不是送给五皇子的,就是画得再‘活’,也不是亲舅甥。” 徐知让道,“这送礼的主意,可是大哥出的。” 徐知温道,“是啊,可作画的主意,却是五弟自己想的。” 徐知让咬了咬唇道,“大哥,我发现,你总是这样,用一样‘好主意’引得旁人去做坏事,偏偏那做坏了事的人却常以为是自己的过失,白误了大哥的‘好主意’,反过来还觉得对不起大哥的一片美意。” 徐知温轻轻笑了起来,“是么?五弟觉得,我是引得别人做坏事的坏人么?” 徐知让摇了摇头,“大哥是好人。”他道,“那上邶州经略使才是坏人。” 徐知温敛起了笑容。 徐知让又道,“一个人若是当真半点儿过失都没有,他又怎么会做坏了事呢?既然他做了坏事,那他就必定是坏人了;既然他是坏人,又怎么会半点儿过失都没有呢?以此推论,那上邶州经略使一定就是坏人了。” 徐知温道,“五弟,你到底要不要作画?” 徐知让没答徐知温的话,而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一个坏人当了官,又做了坏事,因此死了,自然是死不足惜。但我就怕,有一天,大哥这样专出‘好主意’的好人,也由丁点儿过失,就做坏了事,被认成死不足惜的坏人。”徐知让认真道,“到时,就是众人都说大哥是好人,也是无用了。” 徐知温与徐知让对视了一会儿,慢慢开口道,“五弟,你究竟想说什么?” 徐知让道,“我觉得,那上邶州经略使罪不至死。” 徐知温笑了一声,“五弟自从受笞后就没出过门,与那上邶州经略使半点儿干系都没有,怎么就一口咬定他‘罪不至死’了?” 徐知让沉默片刻,缓缓道,“父亲都告诉我了。” 徐知温陡然变了脸色。 徐知让道,“就是上回我” 徐知温道,“去祠堂回来以后。” 徐知温的脸色沉得可怕,徐知让只点了点头,不应声。 屋内寂静了一会儿,徐知温转回了头,面对着桌子,铺开了一张新纸,“这样罢,这幅画,由我来作,最后署五弟的名送进去,如何?” 徐知让点了点头,还是不敢作声。 徐知温道,“其实,五弟若不放心我,最后的名也不必署,反正是从我们府里送进去的,四皇子一见便知道是五弟的心意。” 徐知让又点了点头。 徐知温道,“五弟,你点了两次头。”徐知温一边说,一边就作起了画来,他的手稳极了,“你究竟要不要署?” 徐知让轻声道,“我听大哥的。” 徐知温道,“依我说,那就不必署。” 徐知让点了点头。 徐知温道,“五弟,我在作画,你该应一句声,让我听见你的答话。” 徐知让道,“我怕我一出声,便分了大哥的心。” 徐知温道,“五弟尽管开口就是,你分不了我的心。” 徐知让道,“那方才” 徐知温道,“方才分得了,是我自己心里犹疑,现下我知道我手上的力道轻重了,五弟且说罢,你分不了我的心。” 徐知让犹豫着开口道,“那上邶州经略使” 徐知温道,“纪鹏飞非死不可,”他的笔触极其流畅,“纪鹏飞若是不死,此案的‘谋反’性质就有再变的可能,所以纪鹏飞必死无疑。” 徐知让道,“但他一死,那圣上必会追查杀害纪鹏飞的元凶” 徐知温打断道,“圣上不会的,”徐知温搁下手中的黑墨笔,拿起另一支朱墨笔,“圣上若是想整治‘投献’,就定会追查到底,可现下,圣上不想。” 徐知让问道,“大哥怎么知道圣上不想整治‘投献’?” 徐知温道,“因为圣上不敢。” 徐知让噤了声。 徐知温道,“圣上若是执意追查下去,定会引起各地地方官与各方势力的反弹,到时候,就算纪鹏飞真是蒙冤被杀,也会变成死有余辜。”他重复道,“因此,圣上不敢。” 徐知让喃喃道,“大哥” 徐知温又换回了黑墨笔,“五弟,父亲若问起,你就这么回父亲,就说,我笃定了,圣上不想,也不敢。” 徐知让看了看徐知温,又去看画,徐知温的力道果然掌握得极好,那画上的羊惟妙惟肖,像是活物一般。 徐知让正凝神看画,就听徐知温继续道,“‘投献’已经连我的法子都治不了了,圣上又怎么可能真的下手去整治‘投献’?” “东郡分明已经烂到了骨头里了,这时发兵,轻则元气大伤,重则自取灭亡。圣上必定早就知道,却依然执意要试上一试,”他微笑道,“果真是,君心难测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章 越权上奏 申时三刻,紫宸殿。 “要说烂到了骨子里,那是言过其实。”安懋将手上的折子往桌上轻轻一扔,似笑非笑地看着立在殿中的工部侍郎,“依朕说,真烂了的,是面儿上的那一层肉皮儿,且烂得发黑c烂得发臭,落在人眼中,便疑心底下是全烂了,非来一场‘刮骨疗毒’不可。” “但朕心里清楚,这东郡的骨头硬得很,外边的人来打,轻易锤不碎;里头的人想啃,等闲嘬不着。”安懋说着,轻轻笑了起来,似乎觉得自己说了个绝妙的比喻,“既然发臭的是那层烂肉皮儿,将它剜了,自然会生一层新的出来,疼是疼,但终究不是伤筋动骨,只要狠下心,就能下得去手。” 工部侍郎低着头,不敢申辩。 安懋瞥了工部侍郎一眼,伸手端过茶碗呷了一口,刚合了盖碗,就见徐安捧了茶,走上近前,“圣上,这茶凉了,奴才给您换一碗罢。” 安懋没看徐安,待徐安换了茶退下后,安懋开口道,“这请罪折子,朕收下了。”他说完这句话,扫了立在不远处的徐安一眼,又道,“各地方的‘科买’照旧,都依原例来办。” 工部侍郎立刻行礼应了是。 安懋又道,“这话,朕今日说了,就不往折子上批了。” 工部侍郎道,“是,臣谨遵圣旨。” 安懋笑了笑,道,“此次情形特殊,工部越权上奏,朕就不追究了,”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说了一句,“但,下不为例。” 工部侍郎应声道,“是,如圣上所言,下不为例。” 安懋屈起两根手指,轻轻叩了叩桌上的折子,“既不过尚书省与中书省,又无答敕,这文谕档底,朕也不另留了,至于你们工部自己留不留这一份折子,朕不发话,你们自己看着办罢。” 工部侍郎一怔,随即道,“臣不敢擅作主张,还请圣上示下。” 安懋道,“朕方才说了,烂的是皮不是骨,既然落了人眼了,那便全剜了去,省得外人看了疑心底下全烂了,要亮了刀子来刮骨呢。” 工部侍郎想了想,复行礼轻声道,“工部自不敢留。” 安懋不置可否,只是“嗯”了一声。 工部侍郎接着又道,“此奏既不留档底,那折子中所提及的上邶州修复礼拜寺与军仓的‘科买’账目明细” 安懋道,“此事不急,且先仔细商议了罢,”安懋特意停了一下,“尤其是,上邶州军仓的账目,工部合计之前,别忘了要与兵部一同核校一二,两方无误,方能入账。” 工部侍郎道,“是,军仓属军需,军需自然应由兵部统管料理,工部不过供给‘科买’物什罢了。” 安懋点了点头。 工部侍郎道,“核校此账,便须得翻检军需名目,这” 安懋打断道,“工部若有需要,就将此事另写成一封折子,过了尚书省与中书省呈上来,朕自会批的。” 安懋没说会批什么,但工部侍郎不敢追问下去,只喏喏应是,尔后道,“下不为例,臣谨记了。” 安懋淡淡道,“越权上奏下不为例,越权请旨亦是下不为例,同样的一句话,朕不想再重复第三遍。” 工部侍郎心下一紧,先应了是,顿了一顿,见安懋没有其他话,才行礼道,“臣告退。” 工部侍郎出去后,安懋复翻开桌上刚刚被扔到一边的那封请罪折,又挥手让徐安上前来,“什么了不得的事?说罢。” 徐安从怀中掏出文一沾亲手写就的录本,双手递给安懋。 安懋一手接过,随意地翻了开来,与桌上的那封请罪折子放到了一起,“就多了这几句话?还是一篇纸都未写满?” 徐安微微摇了摇头,他神色凝重,又带有些不自觉的迟疑,“圣上,纪大人他” 安懋还在看那份口供录本,“什么?” 徐安道,“自尽了。” 安懋一顿,接着一下子直起了身来,看着徐安。 徐安又迟疑着重复了一遍,“纪大人畏罪自尽了。” 安懋盯着徐安看了一会儿,随后伸手合上了桌上的口录本,“什么时候的事体?” 徐安道,“发觉不对的时候,大约是在申时一刻左右。” 安懋问道,“谁发觉的?” 徐安停了一停,语气比先前报纪鹏飞死讯的时候还要迟疑三分,“殿中侍御史葛执均葛大人。” 安懋合上了桌上的请罪折,“是葛执均说的‘畏罪自尽’?” 徐安应道,“是。” 安懋将请罪折与口录本叠在了一起,推到了一边,“朕想也是。” 徐安见安懋神色平静,没有丝毫发怒的迹象,他从方才换茶开始就一直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一半,“御史台那边” 安懋打断道,“朕没有判纪万里的罪,纪万里仍是朝廷命官,朝廷命官死于御史台制勘院中,当由大理寺与刑部仵作开验尸身,详呈死因。” 徐安立刻应道,“是,奴才立刻去传旨。” 安懋道,“不必了,你去传,传的都是朕的口谕,刑部归尚书省统管,朕发明旨下去罢。” 徐安应了是,立刻伺候铺纸磨墨,他看着安懋认真写手诏的样子,觉得安懋平静得有些不太对头。 安懋写完,将手诏递给徐安,“送去翰林学士院发旨。” 徐安一怔,不由多问了一句,“不请中书舍人” 安懋道,“不必请了,又不是什么大诏。” 徐安行礼道,“是,奴才这就去。” 他刚往外走了一步,就听安懋道,“徐安,这回的事,你没办好,但朕不怨你。” 徐安回转身,跪下,行了一个稽首礼,却什么话都没说。 安懋道,“五个人,徐安,五个人看不住一个人,”安懋说着,轻笑了起来,“说明这人是当真看不住了,因此,朕不怪你。” 徐安的身体颤了颤,他的头抵在紫宸殿冰凉的金砖上,“圣上息怒。” 安懋又笑了两声,“朕生什么气呢,既不是伤筋动骨,要疼,也不是疼在朕身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零一章 为直之礼 申时正时三刻。 “五弟想作张画,在中元节时当成节礼送给四皇子,儿子陪五弟画了一下午才作成,刚想送出去裱呢。”徐知温微微笑道,“不想,儿子才跨过垂花门,父亲就遣人唤儿子到书房来了,儿子见那小厮模样急切得很,等不及儿子回去放画,索性便带了画一齐来了。” 徐广的神情高深莫测,他看了徐知温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是么?”徐广说着,视线落到了徐知温拿画的手上,他盯着徐知温的手又看了好一会儿,道,“作的什么画?” 徐知温道,“苏汉臣的《开泰图》。” 徐广道,“嗯,既带来了,那让我也瞧瞧罢。” 徐知温应了一声,小心地将画铺到了徐广的桌上,“请父亲赏评。” 徐广站起身,低头认真地赏起了画来,少顷,他赞许道,“唔,这羊画得好。” 徐知温的脸上不自觉地漾出了笑容,那笑容似浅浅地浮在他的面上,温暖的笑意却顺着笑纹延伸开去,掩饰不住地从他的面上往外冒。 徐广抬起头来,对徐知温笑着重复道,“这羊画得好啊。” 徐知温亦笑道,“五弟若知道父亲这般夸奖他,一定高兴。” 徐广的笑容淡了些,“你五弟高兴,你就不高兴吗?” 徐知温一怔,就见徐广又低下头去,对着画上的羊轻声道,“我一见这画,就知道是你作的。”他顿了顿,唤了一声徐知温的字,“和厚,我知道是你作的。” 徐知温敛起了笑容。 徐广道,“你三弟还说我不夸你,这回我想夸你了,你却巴巴儿地冒了你五弟的名头来试探我,让我夸你不是,不夸你也不是。” 徐知温淡淡道,“父亲终究还是夸了。” 徐广抬起头,“我夸了,却不见你高兴,可见我夸得‘不是’。” 徐知温笑了一下,这回的笑容极深,“儿子高兴。” 徐广又低下头去,似乎是想避开徐知温的笑容,“这就是为什么我总不愿夸你的缘故。” 徐知温收起了笑容,恭敬道,“父亲不夸儿子,是因为儿子做得还不够好。” 徐广道,“不是。”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画上,“你做得,已经很好了。” 徐知温道,“谢父亲夸奖。” 徐广道,“这回我没在夸你,你不必道谢。” 徐知温道,“无论父亲夸或不夸,儿子都应依礼道谢,否则,岂不是让父亲为难,以为说得‘不是’了?” 徐广闻言,沉默片刻,忽然道,“你五弟却比你直接多了,我夸他,他就高兴,他高兴,他就露在脸上;我让他去给福嗣王送礼,他就不高兴,他不高兴,他就直接发脾气说他不愿去,他从来就不会,”徐广的声音梗了一梗,“冒了你或者你三弟的名头,来试探我。” 徐知温道,“那是因为五弟不怕父亲您” 徐广抬头打断道,“我不是你想得那种‘父亲’。” 徐知温往后微微退了一步,躬身行礼道,“儿子失言,父亲莫生气。” 徐广深吸了一口气,道,“无妨。”他见徐知温直起身来,又补充了一句,“和厚,你的羊,画得是真好。”徐广伸手轻轻抚了一下画的末端,“你作得这样好,却不署名,我都替你可惜。” 徐知温道,“不过一幅画罢了,不值什么,给四皇子留个对五弟的好印象才是头等要事。” 徐广道,“四皇子见了这画,定是欢喜,只是万一,四皇子得知这画不是你五弟作的,而是你作的,四皇子又会怎样想呢?” 徐知温淡笑道,“父亲且放心,知道这画是我作的人,满府里加起来才不过四人。”徐知温缓缓吐出一口气,“父亲,只要您不说” 徐广道,“我不会说。” 徐知温闭上了嘴。 徐广道,“我虽然不喜你冒着旁人的名头做事,也,”他又梗了一梗,“也不喜你有意试探我,但我绝不会说。” 徐知温扬了扬嘴角,又行了半礼道,“让父亲费心了。” 徐广道,“不费,不费,”他温声道,“你既画了羊让我赏评,画得又那么好,我如何能拂了你的好意去?” 徐知温笑了笑,淡淡道,“父亲,画羊是五弟的主意。”他道,“不过是个巧合罢了。” 徐广没笑,“虽巧合,但你作画时,必定已存了要拿此画来试探我的心思罢。” 徐知温道,“父亲将儿子想得也太” 徐广接口道,“太聪明了。” 徐知温微笑道,“对,儿子没父亲想得那么聪明。” 徐广道,“我方才随口一提,你就猜出我说的是哪桩‘巧合’,这难道不算聪明?” 徐知温笑了起来,“父亲,这不是聪明,这只是会读书罢了。” 徐广一愣,就听徐知温继续说道,“儿子再不会读书,‘四书’却总还是通的,父亲方才所言,是取《论语》中‘为直之礼’一节的典故。” “昔年叶公语孔子,言及其乡有‘直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闻而答曰:‘吾乡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徐知温微笑道,“父亲知道,儿子一向喜欢以‘礼’论事,如何会猜不出父亲心中的这桩‘巧合’呢?” 徐广神情复杂,“你依旧喜欢论‘礼’。” 徐知温道,“圣人论事,皆先议‘礼’,儿子不敢不尊圣人教诲。” 徐广又低下头去看画,“这回你倒论得对了。” 徐知温道,“儿子论‘礼’,一向都是对的,只是父亲不喜欢听儿子论书” 徐广道,“我喜欢听你论书,但我不喜欢听你一直论‘礼’,”他道,“即使你时常论得都是对的。” 徐知温恭敬道,“是,父亲不喜欢,儿子下回便不在父亲面前论了。” 徐广“嗯”了一声,又盯着那幅画看了一会儿,道,“你五弟的名字,还是署上罢。”他抬起头,“‘父为子隐,子为父隐’,无论你与你五弟是谁冒了谁的名,我都不会说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零二章 孝字论心 酉时 “父亲,”周胤微低着头,一字一顿c斩钉截铁道,“纪万里的死,与儿子没有关系。” 周惇道,“我知道。” 周胤微道,“父亲若不相信” 周惇道,“我相信,”周惇的这句话说得比周胤微方才更加斩钉截铁c毫不迟疑,“臧隐,我相信你。” 周胤微低着头,无声地笑了。 周惇道,“正因为我相信你,我这会儿才召你来。”周惇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狐疑,“我想知道,纪万里究竟是怎么死的?” 周胤微默然不语。 周惇道,“圣上这回从翰林学士院发旨,不经中书舍人的手,显然是想将验尸的事体主交大理寺,但又想到杜怀珠是大理寺寺丞,才顺势提了一下刑部,”他道,“可论及刑部的话,向和畅亦是” 周胤微轻声开口道,“父亲,您并不相信我。” 周惇止住了话头。 周胤微道,“您若是相信儿子,这会儿只待大理寺与刑部出验尸结果便是,何必又多此一问呢?” 周惇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刚想开口,就听周胤微道,“再者,杜怀珠与纪万里同处一间狱房,纪万里有了不对,最先发觉的该是杜怀珠才对,如果是杜怀珠袖手旁观” 周惇打断道,“杜怀珠不是这样的人。” 周胤微猛地一下抬起了头,道,“儿子也不是这样的人。” 他这一下抬头抬得极猛,周惇看向他时,看见他眼眶子里的重瞳都在微微颤动。 周胤微与周惇对视了一会儿,又垂下眼帘,道,“父亲就是偏心大哥。” 周胤微这句话说得竟有些撒娇的意味,周惇听了,淡笑着反问道,“我又哪里偏心了?” 周胤微嗫嚅了一下,道,“大哥喜欢‘孩子’,父亲不管不问,连劝诫一句都没有;我喜欢三妹,父亲却容不得我与三妹一起用顿早膳” 周惇道,“因为你与你大哥的‘喜欢’不同。” 周胤微一怔,就听周惇接着笑道,“这道理简单得很,我同你大哥讲过,现下我同你再说一遍,‘淫字论事不论心,论心千古无完人;孝字论心不论事,论事万年无孝子’。你大哥喜欢‘孩子’,不过是‘论事’而已,因此我从不规劝他;可你喜欢你三妹,”周惇认真道,“那就是在‘论心’了。” 周胤微抿了抿唇,道,“‘论心’而言,儿子自非完人。” 周惇道,“但是为‘孝子’。” 周胤微道,“父亲与儿子论的是‘心’,与大哥论的却是‘事’,如何不是偏心呢?”他说着,又低下头去,“就是因为父亲这样偏心,大哥才” 周惇道,“你大哥该是最不希望纪万里死的人,纪万里若是‘畏罪自尽’,此案便彻底成了一桩‘谋反案’,那么,杜怀珠定脱不了干系,既然杜怀珠有嫌疑” 周胤微道,“这倒不一定了。” 周惇似乎并不介意周胤微打断自己的话,反而饶有兴致地问道,“为何?” 周胤微道,“父亲心里明白,儿子就不多言了。” 周惇笑道,“我还真不明白,你得同我说清楚。” 周胤微道,“此案关键在于,纪万里写给杜怀珠的那封信,”周胤微的嘴唇颤了颤,“那封信,父亲看过后,交给了杜怀珠,杜怀珠又交给了福嗣王,福嗣王不愿担这莫名的干系,又在七夕那日转交给了圣上。” “因此,即使圣上不想整治地方‘投献’,也不会贸然将此案以‘谋反案’论处,”周胤微的嘴唇颤得厉害,“毕竟,福嗣王是圣上的亲弟弟。” 周惇接口道,“并且,你三妹是福嗣王府中唯一正式受册的庶妃。” 周胤微的嘴越颤越厉害,牙齿都在打颤似的,“对,所以对大哥来说,纪万里死了更好,因为琅州地方官也多涉及‘投献’,大哥在琅州做官,总要和光同尘。要是纪万里活着,此案一审数月,万一圣上转了心意,要对‘投献’下手,此案便是一个最好的引子。而一旦圣上想整治‘投献’,首当其冲的便是琅州文氏,到时,两案交叠,大哥就是无罪,也必得受牵连。” 周惇听着周胤微齿间越来越响的打颤声,道,“臧隐,我觉得你对你大哥有偏见。”他淡淡道,“你宁信你三妹对你编的这些话,也不愿相信你大哥的人品。” 周胤微道,“这些都是儿子自己想的,与三妹无关。” 周惇闻言,沉默片刻,郑重道,“臧隐,我再说一遍,你三妹嫁给福嗣王,是你姑母向圣上建议,是经我同意,由太皇太后亲自做媒而成的,与你大哥无关。” 周胤微道,“父亲,您对三妹有偏见。” 周惇笑了一下,“对,你方才说过了,我偏心你大哥。”他顿了顿,道,“可话说回来,你口口声声要封你三妹作‘国后’,换成任何一人见了,都会偏心你大哥。” 周胤微道,“父亲说过,儒士笃信孔教,从来‘不语怪力乱神’” 周惇道,“是啊,我是这么说过,可我又想,若你当真要封你三妹当‘国后’,也不必非要应了‘圣人之相’,”周惇淡笑道,“你只须做了下一个‘周太师’,就能遂了你‘封后’的心。” 周胤微浑身一凛,接着就要往下跪,被周惇出声阻止了,“我方才也说了,‘孝字论心不论事’,臧隐,我与你论的,一向是‘心’。” 周胤微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良久,才轻声道,“是饭菜,是御史台的饭菜有问题。” 周惇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道,“好,这一下,是正中要害。” 周胤微张了张口,声音发虚地辩解道,“葛执均确实是不知道的。” 周惇道,“是啊,他要是知道,就不会按着纪万里的脑袋要他吃了罢?” 周胤微道,“是儿子办事不周。” 周惇没责怪他,反而笑道,“无妨,只是此事给了你我一个教训,”他似感叹般道,“这‘酷吏’难为啊。” 周胤微偷眼看了一下周惇,又道,“不过儿子猜想,当时,杜怀珠他” 周惇抬手,做了个止住的手势,“臧隐,你有没有想过,你三妹苦心造诣地编了那些话来哄你,目的就是为了要你别轻易对纪万里下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零三章 秦韩汉脉 酉时三刻,东宫,承恩殿。 朴丽娥小心翼翼地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太子,“殿下今日,似乎心情不错。” 太子正低头看着两人中间的棋盘,闻言抬头微微笑道,“是啊,”太子说着,往棋盘上摆了一颗棋子,笑道,“你竟也瞧出来了?” 朴丽娥走了下一步,“殿下今日从崇文馆一回来,就召奴婢下棋,这是未尝有的,”她微微蹙起了眉,“殿下平素,都是先温过功课,余了空闲再召奴婢的呢。” 太子闻言笑道,“啊,孤听出来了,你是在劝诫孤要用功读书。” 朴丽娥低眉道,“是。” 太子轻笑道,“无妨,”太子落下一子,又从棋盘里拿起一颗棋子握在手心里把玩,“因为你,崇文馆的先生们给孤放了一日的假呢。” 朴丽娥一惊,她抬起头来,刚想追问几句,就听太子哈哈一笑,随后道,“莫慌,莫慌,孤的意思是说,孤按与你议论的观点写了关于倭国的文章交了上去,不想,父皇读了,大为赞赏,说‘闻所未闻’。”太子又抿嘴笑道,“于是孤便得了这一日的假,有道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孤既得了闲,自然要与你同乐。” 朴丽娥这才稍稍放下了心,她凑趣笑道,“殿下难得好兴致,奴婢自当奉陪到底。” 太子道,“这是自然。”他看着朴丽娥复低下去的头,似不经意般道,“只是孤倒有些好奇,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闻所未闻’的观点?” 朴丽娥落了一子,恭敬答道,“不过是奴婢自己的一些浅见罢了,虽侥幸得圣上夸赞,也定是殿下” 太子出声打断道,“孤只是稍加润色罢了,”他抬眼看向朴丽娥,“你的‘浅见’,并没有你想得‘浅’。” 朴丽娥微微笑道,“奴婢谢太子殿下夸奖。” 太子探究似地看了朴丽娥一会儿,低头下了一步棋,“莫说‘新罗婢’,就是以汉女来较,你也能算‘佼佼者’了。” 朴丽娥轻声道,“殿下,‘新罗婢’并非只擅长育孩。” 太子又看了朴丽娥一眼,半真半假地调笑道,“可孤就是希望你只擅长育孩啊。” 朴丽娥没笑,她甚至不像往常一样应和太子的调笑,她安静地对着棋局思忖了片刻,谨慎地走了下一步。 太子观察着她的神情,跟着落了一子,这一子落得极快,似乎是早想好了的,“孤说这话,你听了似有不悦?” 朴丽娥道,“奴婢不敢。” 太子看着她犹豫的模样,慢慢开口道,“不是第一回了。” 朴丽娥一怔,下意识道,“殿下?” 太子道,“你似乎不喜欢孤这样称赞你,孤每回赞赏你的容貌,你都有意回避,孤本以为你是在避宠,可现下看来,”太子说得很慢,但很坚决,“却不是孤想的那样。” 朴丽娥道,“或许奴婢是没” 太子立刻接口道,“你听得懂。” 朴丽娥默然。 太子道,“你的汉语这样好,却不承认出身于辰韩新罗朴氏,是因为你知道孤不该纳蕃女。新罗源起辰韩,辰韩原祖为秦世亡人,昔年为避秦朝重役,去适韩国,故名之曰‘秦韩’,而秦世语中,‘秦韩’与‘辰韩’发音相似,后人作史时,便记‘秦韩’为‘辰韩’。因此,若以先祖血脉而论,你该属‘汉系’,既属‘汉脉’,理应有资格为嫔妃。可孤初见你时问及此事,你却讳莫如深,推说入宫已久,身世不明,显然,”太子说到这里时,微微叹了一口气,“你是因为不愿被纳为妃,才故意否认自己的身世罢。” 朴丽娥闻言,沉默片刻,道,“殿下,宫中通晓汉语的蕃奴有许多。”她轻轻落下一子,道,“殿下,您说过,汉语人人可学,无甚稀奇。” 太子道,“是啊,但‘外国人’学习汉语都有各自的目的,尤其在这宫中,通晓汉语却不愿为妃的蕃女极少。据孤所知,纵观整个后宫,这样的女子,除了你,”太子把玩着手中的那颗棋子,微皱着眉,迟迟不走下一步,“还有的,就是徐贵妃身边的江小柔了。” 朴丽娥默然不语,少顷,她屈身下榻,以蕃奴跪礼,面朝太子,拜了下去。 太子不看朴丽娥,仍慢悠悠地把玩着手中的棋子,他的目光依然集中在眼前的那局棋上,柔情似水,“孤喜欢你。” 朴丽娥微微一凛,就听太子接着道,“你长得美,孤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你,想纳你为孤的妃嫔了。”太子的语气中还残留着孩童的稚气与执拗,“其实,即使你不姓‘朴’,孤也有法子让你改姓,指你为辰韩朴赫居世居西干的族人,称你为秦世亡人之后裔。”他说着,眼神渐渐黯了下来,“可惜,你不肯。” 朴丽娥温声道,“即便不入后宫,奴婢对殿下” 太子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女子的忠心,全在‘容’这一字上,你却连孤对你的一句称赞都避之不及,如何再论什么‘忠心’呢?” 朴丽娥慢慢直起身来,“殿下,”她面色沉静,“您是在将奴婢,比作昔年燕国慕容氏吗?” 太子道,“是,慕容氏亦以‘美色’闻名天下,”他沉声道,“有‘美色’却不遇‘悦己者’,真真是白可惜了天生的好‘容’貌。” 朴丽娥缓缓道,“殿下,奴婢并无‘异心’。” 太子道,“宣昭帝亦是如此以为,可昔年一举伐晋之时,慕容氏以‘复国’之名起兵反叛,以致前秦帝国分崩离析。” 朴丽娥软声道,“奴婢只是一介宫奴,万没有” 太子出言打断道,“纪万里死了。” 朴丽娥一怔,就见太子慢慢转过头来,看着她认真道,“那个‘谋反’的上邶州经略使死了。” 朴丽娥仰头与太子对视着,默然不语。 太子道,“父皇已下令开验尸身,此案疑点重重,牵连甚广,想来大理寺与刑部相关官员也不敢贸然出结果。”太子微微突起的喉结动了一下,“孤在想,若是此时,东宫中忽然出了一个‘证人’,指孤为谋害纪万里的罪魁祸首,且此人为孤平日宠爱有加的心腹近侍,孤又当,”太子的声音轻微地梗了一梗,“如何辩驳?” 朴丽娥的唇蠕动了一下,接着,她又朝太子郑重一拜,“殿下只须指奴婢为徐氏一党派到殿下身边的奸细,潜伏日久,图谋诬陷储君。圣上爱护殿下,自会对奴婢严刑拷打,重刑之下,奴婢自会以一己之身,证殿下之清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零四章 投子认输 太子慢慢转回身,将手中的那颗棋子轻轻地放到了面前的棋盘上。 太子放得轻柔,但跪拜在地的朴丽娥却能清晰地听见那一记“啪哒”声。 她想,太子殿下的这一步棋,一定走得极好。 屋内又静了一会儿,少顷,太子开口道,“倒是痛快,”他又伸手拿起了一颗棋子,“这样的忠心,着实难得。” 朴丽娥不敢抬头,亦不敢随意发声。 太子盯着面前的棋局道,“孤难得棋逢对手。” 朴丽娥心下一惊,就听太子继续说道,“你方才那样说,是明知孤此刻不会将你推出去的罢?”他淡淡道,“因为你来自清宁宫。” 朴丽娥的声音有些颤抖,“殿下,奴婢在清宁宫时” 太子没理会朴丽娥想说什么,而是自顾自地打断道,“孤虽独处东宫,但对于一宫用人之事并非懵然无知。清宁宫为后宫宫室之首,徐贵妃身边亦是人才济济,你容貌动人不假,棋艺高妙也是真,但你再聪慧,亦不过是区区‘新罗婢’而已,如何能行走三宫之间而游刃有余?”太子微笑道,“同是蕃奴,孤瞧那穆翰德费尽心机,最终却落于‘山池院’中,可没你这般的好运道啊。” 朴丽娥轻声道,“殿下,这不是奴婢的运道好,而是那木速蛮奴的运道太差。” 太子笑出了声,“是么?就因为你是秦韩汉脉,而那穆翰德是木速蛮战奴吗?” 朴丽娥身形微微一颤,“殿下,您” 太子接口道,“对,孤猜到了,”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孤其实早猜到了。” 朴丽娥又是一颤,就听太子淡笑着说道,“宫中,比父皇还要厌恶蕃奴的男子,也只有孤的同胞弟弟了。” 朴丽娥终于按捺不住了,她猛地直起身来,想辩解什么,却见太子将手中的棋子往棋盒中轻轻一掷,淡然道,“所以,孤投子认输。” 朴丽娥大骇,她只觉得头皮发麻,一股令人恐惧的寒意顺着背脊弥漫到四肢百骸。 她想立刻爬起来往殿外跑去,两条腿却像是被灌了铅似的动弹不得。 太子仍面对着桌上那局未下完的棋,“孤虽棋艺平平,但《棋经十三篇》却总还是通的,‘夫棋始以正合,终以奇胜。必也,四顾其地,牢不可破,方可出人不意,掩人不备。凡敌无事而自补者,有侵袭之意也。弃小而不救者,有图大之心也。随手而下者,无谋之人也。不思而应者,取败之道也’。”他微笑道,“孤此刻若推了你出去,不正应了《棋经》中的‘取败之道’吗?” 朴丽娥心下恐慌更甚,“殿下,奴婢方才所言,字字真心,望殿下明鉴。” 太子终于又转过了头来,他看向朴丽娥的眼神,好像他们第一次相见之时,他温言笑道,“孤都认输了,你为何如此害怕?” 朴丽娥从未见过太子这样的笑,她的唇颤得越发厉害了,“殿下,您与奴婢下棋,是从不认输的。” 太子笑道,“啊,孤明白了,你赢了孤这一次,便怕孤因此不高兴,而下令杀了你罢?” 朴丽娥打了个冷战。 太子温声道,“你大可不必如此害怕,孤宽容得很,”他笑道,“孤可记得,你初见孤时,还说要效仿‘商山四皓’佐孤为君呢。” 朴丽娥闻言,像溺水濒死之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欢起了声,“是,是啊,殿下竟记得!” 太子淡笑道,“你初见二皇子时,也是这样说的罢。”太子说着,似叹息般道,“因为孤与二皇子长得极为相像,所以你与孤初见时,难免会以为孤与他心性相仿,才用了相似的话来搪塞罢。” 朴丽娥惊恐地摇头,她已吓得语不成句,“殿c殿下,奴婢真心爱慕的,一直是” 太子悠悠道,“另外,就是你与孤论的那些话了。”他微笑道,“孤赐你《汉书》,你口口声声说的,却都是‘外国’事,可真是奇了。” “你既说你‘入宫日久,身世不明’,却又对‘外国’事了如指掌,论起异族掌故来,甚至能引经据典,头头是道,如此口齿,”太子轻笑道,“怎能让孤不起疑?” 朴丽娥又伏下身去,头重重地磕在了承恩殿的地毯上,发出闷响。 太子继续道,“或许,你自己不留意,可孤却留了心。”太子的笑容意味深长,“孤也不得不留心,你身为宫中蕃奴,谈及曾经强盛辉煌的异族政权时语带轻蔑,却能对‘外国’的种种体制侃侃而谈,这口吻,”太子似感叹般道,“与孤的二弟何其相似?” 朴丽娥全身发抖,只磕头不作声。 太子道,“孤与他是一母所出的亲兄弟,自小一起长大,即使孤如今,”太子说到这里,不禁顿了一顿,“住到东宫里来了,可孤对自己亲兄弟的脾性,总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太子抿嘴笑道,“譬如说,‘遣唐使借位论’,孤一听这‘以汉为尊’的调子,就知道是他想出来的点子了。” 朴丽娥的声音中已带了些许哭腔,她断断续续道,“殿下与二皇子手足情深” 太子笑道,“这是自然,孤对孤的亲弟弟是再了解不过了,”太子的眼神微沉,“他啊,是绝不甘心自己的东西白被人夺了去的,孤借他的点子写文章讨了番巧,他心里定是不好受的。他肯忍气吞声,定是笃定能从孤这儿讨了更大的便宜去呢。”太子微笑道,“棋逢对手,既是如此。” 朴丽娥的抽泣声渐渐变小了,她将脸埋在掌中,泪水顺着指缝流出来,濡湿了地毯。 太子转回了身,他对着几上的残局,半是感慨道,“论起棋技来,孤着实,是比不上他的。”太子微笑道,“于琴棋书画四事上,父皇夸他,夸得最多,赞孤时,却只赞‘会识人’了。” 朴丽娥闻言,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她直起了身,睁着一双泪眼看向太子,“殿下,奴婢c奴婢” 太子慢慢伸出手,轻轻地拭去了她的泪水,温声道,“你怎的怕成这样子?你长得美,孤又怎么舍得因这一局棋而杀了你呢?”太子又笑了,“你忘了?孤前几日还说过喜欢你,要绞了你的脸,让你只对孤一个人说话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零五章 自古良责 酉时正时,御史台,茶水房。 “眼前这情景,”姚世祉将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投到面前的两人身上,“倒让我忆起句诗来。” 文一沾正低首品茶,对姚世祉的话似充耳不闻,只小口抿着杯中茶水,氤氲的雾气遮了他的额脸。 向和畅正轻轻吹着茶沫子,见文一沾不接话,便抬起头来随口问道,“何诗?” 姚世祉随口吟道,“‘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 姚世祉念完,屋内静默了好一会儿,良久,文一沾合上盖碗,亦随口接道,“哦,谢玄晖的诗。” 向和畅跟着道,“‘余霞散绮’,确实应景。” 文一沾侧转过身,抬眼看了一眼窗外,微微点了点头。 向和畅又道,“山水诗中,“二谢”最佳,”他呷了一口茶,“谢康公的那一句‘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亦与此景颇为契合。” 姚世祉应和道,“是啊。” 姚世祉说完这句话后,屋内又静了片刻,文一沾慢慢开口道,“向大人的这句诗,引得比姚大人的要好。” 姚世祉问道,“哦?为何?” 文一沾道,“姚大人所引,为登山远眺之作,而向大人所引,为登江孤屿之词,虽皆为江天之景,但向大人所吟之句,却更合眼下情景。” 向和畅看了文一沾一眼,“谬赞了,”他微笑道,“想来,文大人心中,定有比我方才所引更为贴切的词句罢?” 文一沾微微倾了倾身,“是有一句,”他顿了顿,道,“不过我心中的这一句,也是得了向大人的指点。” 向和畅也微微倾了倾身,“我哪里敢‘指点’文翰林,”他直起身,探究道,“却不知,文大人所说的是哪一句?” 文一沾吟道,“是‘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这一句。” 姚世祉瞥了文一沾一眼,对向和畅道,“文大人所引,与向大人取自同一诗中,向大人着实不必自谦,”他亦微笑道,“文大人确实以为向大人引得那句更好。” 向和畅抿了口茶,“文大人好才情,我自愧不如。” 文一沾道,“此诗为谢康公所作,要论才情,我哪里及得上谢康公呢?” 向和畅浅笑了一下,转向姚世祉道,“姚大人快别说我谦虚,要论自谦,我又哪里及得上文大人呢?” 文一沾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姚世祉听出话音不对,于是他微微一笑,并不去接向和畅的话。 屋内又安静了下来,半响,向和畅又打破了沉默,“论其谢康公的文作来,不得不提的,就是那篇《山居赋》了。” 文一沾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碗热茶,似敷衍般随口附和道,“是啊,当真绝妙。” 姚世祉道,“昔年谢献武居太康湖,拓‘始宁墅’,江曲起楼,傍山带江,尽幽居之美,后谢康公又以文赋之,名播天下,可谓是一段佳话了。” 文一沾垂下了眼帘,看着碗面上漂浮着的细碎茶梗,就听向和畅接口道,“《山居赋》名扬天下不假,但也,”他瞟了文一沾一眼,“实在称不上是‘佳话’。” 文一沾抿了口茶,似半开玩笑道,“姚大人听见了罢?向大人这是在借典讥讽你我呢。” 姚世祉对着两人笑了笑,亦似半开玩笑地回道,“我只听出向大人是在讥讽我,可没听出哪里在讥讽文翰林呢。” 文一沾眯了眯眼,又微笑道,“大约,是我多心了,”他转向向和畅道,“向大人莫见怪。” 向和畅低头喝了口茶,接着“啪”地一记合上了盖碗,搁到了一边,“文大人不但文采甚佳,且知情识趣,难怪得圣上如此重用。” 文一沾微笑道,“向大人谬赞了,”他顺手拿过向和畅的茶碗,细细盛了碗茶,“我实并非自谦。谢康公出身‘陈郡谢氏’,为名门之后,昔年‘王’c‘谢’二家权势滔天,乃至屹立百年而不倒,却最终没落于刘宋一朝。即使《山居赋》得传天下,‘始宁墅’令人心向往之,可也难掩,”文一沾微微叹了口气,将手中的茶碗递予向和畅,“昔日辉煌的‘谢氏’一族已是日薄西山,大厦倾颓,如此,自然难称其为‘佳话’了。” 向和畅看了文一沾一眼,慢慢端过了茶碗。 姚世祉抿了抿唇,接口道,“是啊,刘宋武帝一生戎马,平桓玄c收淮北c攻南燕c定卢循c讨刘毅c灭谯蜀c击仇池c吞荆扬c灭后秦,乃至代晋称帝,建立刘宋,但最为人称道的,却是借‘义熙土断’,打破了士族门阀的垄断。” 文一沾微微笑了笑,朝姚世祉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赞同他的观点,“‘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盖代英雄当如是也!” 向和畅两手捧着茶盏,垂着眼,似乎觉得文一沾的这碗茶盛得太满了些,“文大人亦赞成‘义熙土断’吗?” 文一沾笑道,“当然,”他顿了顿,道,“开国之君整顿吏治c清查户籍c明确税赋,乃是自古之策,本朝太祖亦承此良责,我如何能不赞成呢?” 姚世祉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唇,他看了看向和畅,低下头去作势喝茶。 向和畅不置可否,只似敷衍般应道,“是么?” 文一沾瞥了一眼姚世祉,忽而语调一扬,故作潇洒状道,“向大人拿这话来问我,可是问错了人了,”他见向和畅看了过来,笑容更盛,“我虽常于圣上跟前行走,可身无品秩,家中虽稍有财产,但我却不事经营,名下亦不过几亩薄地,仅顾吃喝而已,如何能与昔年‘王’c‘谢’之势相较?” 向和畅盯着文一沾的笑瞧了好一会儿,也回了个笑,半真半假道,“但依我看,文大人现下虽非豪族,将来却能胜于门阀百倍。” 文一沾摇了摇头,淡笑着吟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 —————— 1 晚登三山还望京邑 南朝·谢脁 灞涘望长安,河阳视京县。 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 馀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 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 去矣方滞淫,怀哉罢欢宴。 佳期怅何许,泪下如流霰。 有情知望乡,谁能鬒不变! 我像王粲与潘岳那样怀着眷恋之情,傍晚登上三山回头眺望京城。 夕阳使飞耸的屋脊色彩明丽,京城内的屋宇高低不齐,历历在目。 残余的晚霞铺展开来就像彩锦,澄清的江水平静得如同白练。 喧闹的群鸟覆盖了春天的小洲,各种花朵开满了芳草遍地的郊野。 我将远离京城在他乡久留,真怀念那些已停办的欢乐宴会。 想到何日才能回到家乡,不由得令人惆怅悲伤流下雪珠般的眼泪。 凡是有情之人无不望乡而悲痛,谁能够不为此而白了头发呢! 2 登江中孤屿 南朝·谢灵运 江南倦历览,江北旷周旋。 怀新道转迥,寻异景不延。 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 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 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 想象昆山姿,缅邈区中缘。 始信安期术,得尽养生年。 倦于遍览江南美景,江北风光久未观看。 寻求新景道路遥远,探访奇观时光不延。 穿越激流横渡前行,孤岛秀美大河中间。 白云红日相互辉映,水天一色澄碧鲜妍。 呈现灵气无人欣赏,藏有真趣谁为传言? 遥想昆山仙人英姿,顿觉世间尘缘邈远。 始信安期养生之术,得以享尽养生天年。 3 《山居赋》所陈述的是谢灵运祖父谢玄所开拓c谢灵运所扩建的“始宁墅”山居庄园。 谢玄之父谢奕,曾为剡令,乐其山水,有寓居之谋。据《剡录》载,“会翟辽张愿叛,玄上疏送节,尽求解所职,又以疾辞,授散骑常侍c会稽内史。玄舆疾之郡,居嶀山东北太康湖,江曲起楼,楼侧桐梓森耸,人号桐亭。” “郡有名山水,灵运素所爱好,遂肆意游遨。父祖并葬始宁,有宅墅,修营旧业,傍山带江,尽幽居之美。尝入剡有诗曰:‘旦发清溪阴,暝投剡中宿。’” 4 “义熙土断” 自从东晋建立以来,朝廷的纲纪松弛紊乱,权贵之门互相兼并,老百姓流离失所,不能保持自己的产业。 刘裕掌握朝政以后,大力宣传规章制度,施行土断,禁止兼并。 会稽余姚的世族虞亮藐视国法,藏匿逃亡人员一千多人,对抗刘裕的改革。 刘裕铁腕诛灭了虞亮,罢免了包庇他的会稽内史,法办了大批涉事的士族及官员,一时士族豪强肃然,谨慎规矩,远近遵法守纪。 《南史》:自晋中兴以来,朝纲弛紊,权门兼并,百姓流离,不得保其产业。桓玄颇欲厘改,竟不能行。帝既作辅,大示轨则,豪强肃然,远近禁止。至是,会稽余姚唐亮复藏匿亡命千余人。帝诛亮,免会稽内史司马休之。 以前,山湖川泽都被豪强士族所夺取,百姓打柴c采摘c打鱼c垂钓,都要强迫交税,刘裕上表下令一律禁绝,免征,还山于民,还地于民。 当时人们的居住很不统一,刘裕上表制定了条例,于是都依划分的土地为准,施行土断,只有徐c兖c青三州居住在晋陵的人不在划分的范围。各个流民聚集的郡县,有许多进行了合并。 《宋书》:“先是,山湖川泽,皆为豪强所专,小民薪采渔钓,皆责税直,至是禁断之。”,“于是依界土断,唯徐c兖c青三州居晋陵者,不在断例。诸流寓郡县,多被并省。” 5 乌衣巷 刘禹锡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零六章 不大不小 戌时,福嗣王府。 安景在书房托着腮,百无聊赖地翻着面前无引注的《三国志》,“邰通怎么还不回来啊?” 一旁的常川小心翼翼地应了一声,“要不要奴才派人” 安景连忙抬起手,无力地摆了摆。 常川立刻闭上了嘴。 屋内安静了片刻,安景又道,“宫里肯定出事了。” 常川心下一跳,刚想开口,就听得屋外一阵略微急促脚步声,接着邰通径自推门走了进来。 安景合起书,对常川道,“看罢,我说对了。” 常川心领神会,对两人行了一礼后,告退出去了。 待书房门一合上,安景悠悠开口道,“说罢,出什么事了?” 邰通面容沉静,语气中却带着以往不常有的迟疑与一丝焦躁,“有两桩事,”他看向安景,“一桩大,一桩小,嗣王爷想先听哪一桩?” 安景翻了个白眼,“大的罢。” 邰通深吸了一口气,郑重道,“嗣王爷,那个上邶州经略使死了,就死在御史台狱中。” 安景一滞,又听邰通道,“据说,死时四肢蜷缩,龈烂筋挛,肠胃中全是” 安景打断道,“邰通,我要听的是那桩大事。” 邰通一怔,不禁止住了话头。 安景拍了拍桌上的那本《三国志》,“上回我进宫时,皇兄已经说了,说这桩是小事,皇兄都说这是小事,我怎么能说这是‘大事’呢?” 邰通怔怔地应了一声,“那” 安景复抬起手,托腮道,“这桩事体是必定要上邸报的,既然邸报上会登,我直接读邸报就行了。” 邰通点了点头,“嗣王爷通达。” 安景“嗯”了一声,又问道,“那另一桩‘大事’呢?” 邰通顿了顿,道,“是东宫中的一个‘新罗婢’,”邰通说到这里,又吸了一口气,道,“死了。” 安景“哦”了一下,显然是对一个蕃奴的死并不感兴趣,“依我看,这两桩事体中,并没有什么‘大事’,”他看向邰通,“既无‘大事’,下次回完了话,就赶紧回来罢。” 邰通看了看安景,犹豫了一下,却还是问道,“嗣王爷可知道,那‘新罗婢’是怎么死的?” 安景翻了个白眼,“宫里死的奴才多了去了,奴才嘛,死就死了,还能死出什么花样来?” 邰通抿了抿唇,道,“据说,她是被太子凿了眼睛c剥了面皮之后,架在一片红烛上活活烤死的。” 安景一愣,“什么?” 邰通道,“此事先惊动了皇后,后来,”邰通迟疑了一下,又道,“圣上也知晓了,奴才出宫时,听说圣上在清宁宫召太子问话呢。” 安景愣愣问道,“在清宁宫召见太子?” 邰通点了点头,道,“是啊,”他看了一眼安景的脸色,接道,“奴才也觉得蹊跷,自从太子殿下住进东宫后,圣上就甚少在清宁宫召见太子了。” 安景道,“我不是说这个。”他低头,抚了抚《三国志》,“太子很少这么的” 邰通接口道,“残暴。” 安景抬起头,瞪了邰通一眼,接着又低下头去,道,“太子殿下,一向是以储君之则为准行事的,《诗》云:‘穆穆文王,於缉熙敬止’,故而,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 邰通静静地听着安景背念《大学》,没有出声。 安景念完,顿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看着邰通,“而凿人眼目c剥人面皮,乃是弑君奸回之刑,昔年三国归晋之时,吴末帝以此讥讽贾公闾悖杀高贵乡公,贾公闾愧而不敢言,如今太子却将此刑加诸区区蕃奴,岂不是太” 邰通又接口道,“僭越了。” 安景淡淡道,“邰通,你这话,也算僭越了罢。” 邰通笑了一下,“奴才不如嗣王爷会读‘四书’,只会说些僭越话,嗣王爷莫怪罪。” 安景看了邰通一会儿,拿起桌上的《三国志》朝他扬了扬,“是皇兄要我多读书的。” 邰通笑了笑,“嗣王爷读得确实多。” 安景“啪”地一声将书掷回了桌上。 邰通道,“恕奴才直言,嗣王爷自从纳了” 安景开口打断道,“依我看,此事绝非出于太子殿下本意,”他冷冷地看向邰通,“殿下温厚仁德,对底下奴才从来都是和颜悦色,定是那蕃奴忤逆,做出大逆不道之事,触怒了殿下,才受此酷刑罢。” 邰通扯了扯嘴角,应和道,“嗣王爷说得是。” 安景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道,“无论是‘大事’还是‘小事’,现下你都已经说完了,你可以下去了。” 邰通没走,他恭敬地对安景行了半礼,“嗣王爷,还有桩‘不大不小’的事体。” 安景托着腮道,“什么事体?” 邰通道,“嗣王爷,您该回弘文馆上学了。” 安景没作声。 邰通又道,“太皇太后说,您不想去朝陵无妨,在府里与周庶妃多多相处也是好的,但弘文馆,必须要去。” 安景嘟起了嘴,“太皇太后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去吗?” 邰通应道,“奴才将事体的前因后果都回过一遍了。” 安景道,“嗯,然后呢?” 邰通道,“太皇太后说,嗣王爷尽管安心去弘文馆上学就是,再不会有人无故来叨扰嗣王爷了。” 安景盯着邰通看了一会儿,道,“邰通,你是故意的。” 邰通微笑道,“嗣王爷何出此言?” 安景嘟着嘴道,“你要是先说这桩‘不大不小’的事体,我也就一口应承下来了。但你最先说的,却是那两桩‘小事’,我听完这两桩‘小事’,却让我觉得这本‘不大’的一桩事体,变得‘不小’了。” 邰通微笑道,“奴才只是照实回话而已。” 安景又翻了个白眼,“好了,好了,你没有僭越,是我僭越,行了罢?” 邰通笑而不语。 安景又“哼”了一声,接着认真问道,“那么,皇兄究竟是何意思?是希望我回弘文馆,还是希望我在府中多陪陪周氏女?” 邰通道,“奴才不敢妄测圣意,不过奴才听闻,圣上与三皇子谈起弘文馆事时,将三皇子问嗣王爷您要‘取景箱’的行止,比作‘樊迟问稼’。” 安景想了想,“哦”了一声,道,“既如此,我就在府中再多待几日,等过了中元节,再回弘文馆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零七章 邸报事闻 五日后,琅州,广德军驻地。 司兵参军拿着一份名录走进来的时候,彭平康正在读一份邸报。 司兵参军觉得彭平康近来读邸报的时间比往常多了许多,尤其是彭平康手中那份三日前就送达的邸报,司兵参军眼瞧着彭平康翻来覆去地读了好多遍,边角的纸料都被捏皱了。 司兵参军正走神间,就听彭平康轻轻咳嗽一声,放下了邸报,道,“什么事啊?” 司兵参军忙将手中的名录递了上去,“彭大人,新一批押管的营伎今日到抵军中了。” 彭平康随手接过,草草地扫了一眼公文封底,就径直翻到最后一页盖了印,正签名时,就听司兵参军压低声音道,“彭大人,兵部送人来时,特意跟小的提了一句,要彭大人您多多‘关照’里头那个姓纪的。” 彭平康搁下笔,瞥了司兵参军一眼,道,“你这话倒传得勤快。” 司兵参军嘿嘿笑道,“兵部大人的话嘛,小的不敢瞒下。” 彭平康又瞟了他一眼,翻开公文一页页认真地看了过去,“唔,叫纪洵美的那个?” 司兵参军点了点头,见彭平康似乎没有反对的意思,又嬉皮笑脸道,“小的替彭大人细细查过了,这批人里,统共就一个姓纪的,绝对错不了。” 彭平康浅笑了一下,“哟,看来,这纪氏女颇有几分姿色啊。” 司兵参军看了彭平康一眼,忙应道,“嗳,长得是还不错。”他嘻嘻道,“彭大人,您要有心怜香惜玉,这军里定无人与您争锋。” 彭平康不置可否道,“我不过好奇问一句罢了。”他顿了顿,又道,“我是在想,明日就是中元节了,若有外客来访,召两个新来的营伎作陪倒是合了时宜。” 司兵参军想了想,试探道,“那今日,小的就先让她们好好地安顿了罢?” 彭平康点了点头,将手中的名录递还给司兵参军,“‘关照’的事且不着急。” 司兵参军接过公文,“彭大人您是多虑了,圣上都已经判了‘充军’,哪里还有回转的可能?” 彭平康没答这话,转而说起另一件事来,“对了,军里的菜地你去看过了吗?今年收成如何?” 司兵参军道,“看过了,”他一扫刚才兴奋的模样,有些垂头丧气道,“收成一般罢,顾住军里吃喝是还可以。” 彭平康“嗯”了一声,道,“我想也是。”他伸手拿过桌旁另一份前一日刚到的邸报,“但圣上现下对各军的军田收成格外留意,前两日,户部和兵部联部发了公文下来,说要派抚台下来巡检各军军田,严查军中贪污克扣粮饷之弊。” 司兵参军忙道,“彭大人,您放心,全广德军都可作证您是一等一的清官,什么贪污克扣,从来都没听说过!” 彭平康扯了扯嘴角,道,“贪不贪的事体暂且不提,”他将邸报反了过来,推到司兵参军面前,用手点了点上头的一个数字,问道,“这是户部和兵部规定的,各军每人每天的口粮份额,你看看,咱们广德军现在能达到吗?” 司兵参军凑近细细看了两行邸报上的文章,立刻苦下了脸,“这不是平白为难人嘛!” 彭平康将邸报收了回来,似随口问道,“当真做不到吗?” 司兵参军道,“咱们广德军的地一共就这么大,这收成再多,也不可能再多过地去啊。” 彭平康微微皱了皱眉,道,“是么?”他抬起头,肃了肃脸,道,“我虽不懂农地耕作,但也不想旁人胡乱诓我。” 司兵参军一怔,随即立刻道,“彭大人您若不信小的,小的现下就让下边专管耕地的那一队人上来回话。” 彭平康盯着司兵参军看了一会儿,将邸报翻过两页,又反过来推到司兵参军面前,“那怎么烽阳与湟中的两支驻军都说早就做到了这份额,且都有盈余呢?他们军里的田地与咱们军里的差不多大,气候还没琅州好呢。” 司兵参军拿起邸报仔细看了半响,对彭平康摇了摇头,接着轻声道,“彭大人,他们在说谎。” 彭平康一怔,就听司兵参军接着道,“湟中位于祈州与简州交界处,说不定是那里的都督私自将军中耕地扩大了一点儿,占了两州交界的民地,这倒也不好说;可烽阳虽是军事重镇,却是西北苦寒之地,连商贸往来都比其他州要少许多,除非那烽阳都督通了大罗神仙,否则,是绝不可能做到这份收成的。” 彭平康抿了抿唇,收回了邸报。 司兵参军觑了一眼彭平康的脸色,又道,“但若是诸位都督都这么说,邸报上也都登了出来,彭大人您要是想在圣上面前挣一份脸” 彭平康开口道,“户部与兵部派出的抚台将来巡检,我就是想上奏邀功,也没这份本事。” 司兵参军想了想,道,“其实也容易,待抚台来时,小的就召人从集市上买了菜和麦来,‘虚种’在军田里,让那抚台大人远远地见了‘丰收’景象,再堆了麦在田地旁,说是军里吃不完盈余的” 彭平康摆了摆手,“绝对不行,”他道,“本来军里就是靠‘赈贷’才略微有些富余,我还想趁这时上折子为军里再多增些粮呢,要这么一弄,往后我还怎么开口说军粮短缺?” 司兵参军顿了顿,又压低声音道,“彭大人,会不会是圣上不想各军的大人们张这个口,才有意将这两位都督的奏折登在邸报上,为的就是” 彭平康抬起手,做了个“止”的手势。 司兵参军立刻闭上了嘴。 彭平康低头看了看那份邸报,又折了起来,将它搁到了一旁,“既不好说,索性,就不说了罢。” 司兵参军喏喏应是,“嗳,嗳,是小的说错了话。” 彭平康沉默片刻,又新铺开一张帖子,一边写,一边道,“中元节全州休沐,你明日也不必来军中应卯了。” 司兵参军会意道,“是,是,招待外客的各色事宜,小的早备妥当了,彭大人且安心罢。” 彭平康点了点头,又道,“刚才的话” 司兵参军忙接口道,“安顿营伎的事体,小的也一样会办好。” 彭平康又点了点头,刷刷地写完帖子,满意地“嗯”了一声,抬起头,将手中的帖子递给了司兵参军,“人既已到了军中,也不忙什么时候安顿,你且先将我这帖子送去瑁梁府衙罢。” 司兵参军接过帖子,看到帖子封面那一行“周少尹亲启”的小字,立刻应声道,“小的定亲自将帖子送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零八章 小打小闹 上邶州,州府衙。 罗蒙正呷了一口茶,对跟前来回话的司户参军道,“过了中元节就要收秋赋了,重新清查乡间人口的事体,办得怎么样了?” 司户参军喏喏道,“在办了,在办了。” 罗蒙正“嗯”了一声,又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 傅楚看了一眼罗蒙正,开口道,“你也别怨罗大人催得急,事关上邶州乡间安稳,又关系到今年的秋赋,户部盯得正紧,我和罗大人就是有心让你们松快,这事体也容易不成。” 司户参军应道,“是,是,两位大人的难处嘛,底下人心里都清楚。”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觑了罗蒙正一眼,又道,“不过,因为纪的事,现下乡间木速蛮都拿了大人们退的钱和朝廷发的‘违约金’撤回城里了,这乡里头,又,又只剩下汉人了。” 罗蒙正笑了一下,“什么‘只剩下汉人了’,我看,是‘只剩下汉人受人欺’罢?” 司户参军连忙道,“不能这么说,不能这么说,乡里乡亲的一块过日子嘛,就是有什么矛盾,不过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打小闹。” 罗蒙正似笑非笑道,“那也得小心,平日里看是‘小打小闹’,到真遇上事了,这‘日子’难保就‘过’不下去了。” 司户参军闻言就是一怔,他从来没听罗蒙正这么说过话。 坐在一旁的傅楚又开口道,“罗大人说得有道理,”他看向司户参军,“虽然是鸡毛蒜皮,但亦事关民生,不妨就在这儿说一说罢。” 司户参军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嗐,其实罢,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胥吏办差的时候,事做得过了些,起了些争执,但后来经知县一过问,也都好了。” 傅楚反问道,“什么‘事’做得过了些?” 司户参军犹豫了一下,压了压声音,道,“就是乡里一些人为了少交秋赋,故意‘瞒’了人口,‘藏’了田地,但现在上头要求的‘最终人口数’要比原来得多,所以,那些胥吏清查户口的时候,有心包庇大户,就将,”司户参军皱了皱眉,“将‘死人’的名儿加在那些中下等人家头上,让中等户c下等户替上等户交税” 罗蒙正闻言,不禁愣了一愣,“哪里来的‘死人’?” 司户参军低下了头,“都说是从前无奈被迫‘投献’在纪大人名下,被纪大人‘折磨死’的佃仆。纪大人出了事,于是那些大户都将隐匿的人口说成纪大人从前的佃仆,而胥吏为了完成清查人口的任务,就将这些‘死人’全加到中下等的人家身上。” 饶是傅楚见多识广,都被这无耻至极的说辞给震住了,“什么?” 司户参军嗫嚅道,“朝廷下令将纪大人‘受献’的田产全数归还原田主,现下又在严查‘投献’,哦,不,严查‘典卖’,两位大人虽持有原来的田地,但都不能再接收新‘典卖’的田地了,于是” 罗蒙正打断道,“不对,”他眯起了眼,“我和傅大人不再接收新‘典卖’的田地,是由于朝廷新令,可乡间那些无功名官身的大户却不拘此令,这乡间胥吏如此猖狂,恐怕是另有原因罢?” 司户参军的额头沁出了汗,“是,是啊,”他看了一眼两人的脸色,讪笑道,“不过两位大人放心,这最终登记上去的人口啊,终归是少不了的。” 罗蒙正轻笑了一声,搁下了茶碗,“你这么说,我和傅大人就放心了。” 傅楚轻咳了一下,“不管怎么说,现在总比在木速蛮手里过活来得好罢?” 司户参军忙应道,“唉呀,可不是嘛,据说那些木速蛮走得时候,乡里都敲锣打鼓,直夸当今圣上英明呢。” 罗蒙正笑道,“可惜我和傅大人这两日忙得很,否则还真应该一齐下乡去同百姓们热闹热闹。” 傅楚又咳嗽了一声,但这一回却没再多言。 罗蒙正看了傅楚一眼,转而又端起茶碗,道,“查人口的事体,你再想办法催一催罢,我知道,这事儿啊,办得是有些仓促,”罗蒙正慢慢抿了口茶,“但中元节后,收秋赋前,此事必得办妥。” 司户参军应道,“是,是,两位大人放心,乡间胥吏不过求财而已,跟乡里人拌几句鸡毛蒜皮c小打小闹一番也就罢了,万不敢坏了大人们的大事。” 罗蒙正抿了抿唇,意味深长道,“但愿如此。” 这时,傅楚慢慢开口道,“我再,”傅楚说着,顿了一顿,看向罗蒙正,罗蒙正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朝他点了点头,傅楚便接着道,“我再多说一句,户部要求的,是清查人口;我与罗大人希望的,亦是清查人口;你往下布置的时候,可别让旁的事体绕了进去。” 司户参军道,“不敢,不敢,这清查出来的人口,都是要交秋赋的,那些胥吏再肆无忌惮,总不能连递交官府的秋赋也敢昧下罢。” 罗蒙正悠悠地开口道,“这倒不好说了,现在清查人口的时候,他们将‘死人’算作了‘活人’,我和傅大人都不好说什么;可要是到收秋赋的时候,这些‘活人’又变成了‘死人’,我和傅大人该寻谁说理去?” 司户参军又出了一脑门子的汗,他连连躬身道,“两位大人放心,小的定会好生去乡间看着的,”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再说,各乡的知县大人们,也会尽量从中调停,安抚乡间百姓。” 罗蒙正笑了笑,低头轻轻地吹着茶道,“实在不是我和傅大人多心,只是,”他呷了口茶,转头看向傅楚,“这‘活人’c‘死人’来回倒腾的法子,是从前纪大人一直在用的;如今,纪大人不在了,我和傅大人也实在是看腻了这些花样,因此便特意提醒你一句,”罗蒙正转回头来,似轻描淡写地说道,“小心,别落得和纪鹏飞一样下场。” 司户参军猛地一激灵,抬头看了看罗蒙正,又看了看傅楚,满喉咙的话竟一句都说不出来。 罗蒙正又道,“还有,中元节后,新一任的上邶州经略使就要入职了,我和傅大人可不想旁人一来上邶州,就落了个‘治理无方’的名声。” 司户参军点头点得幅度更大,“是是是,小的绝不敢污了两位大人的名声。” 罗蒙正道,“你也别怪我严苛,只是这新一任的上邶州经略使,是经兵部建议后,圣上特意指了派过来的,连我和傅大人都怕不小心慢怠了他去呢。” 司户参军觉得罗蒙正的话音有些微妙,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追问了一句,“敢问是兵部的哪位大人,竟让两位大人如此严慎?” 罗蒙正浅笑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傅楚淡淡道,“是原兵部员外郎,齐得韬齐大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零九章 隐患丛生 徐知温穿过垂花门,从抄手游廊往书房走去的时候,看见徐府的前花园中正在搭中元节请客用的戏台子。 徐知温瞧见前院里这番忙碌的景象,不禁立住了身,饶有兴致地多看了一会儿。 直到前院书房的小厮赶来催促,徐知温才慢慢挪动脚步,继续往前院走去。 小厮一边引路,一边恭敬道,“现下前边儿都忙乱乱的,也没处绕开,大少爷见谅。” 徐知温微笑道,“无妨,”他说着,又往花园的方向瞥了一眼,漫不经心道,“今年的戏台子,似乎比往年搭得都豪阔些。” 小厮道,“是,今年请的人多,这席面一广啊,就怕坐在末座的客人看不清戏,因此老爷特意嘱咐了,让小的们把今年的戏台子搭得阔一些,也好面面俱到嘛。” 徐知温淡淡地“哦”了一声,又问道,“那今年预备的,都是些什么戏啊?” 小厮道,“都是中元节惯唱的几出旧戏,没甚新鲜的。” 两人走过了抄手游廊,出了前花园,小厮的步子略略加快了些,走在后面的徐知温也没多言,只是亦相应地稍稍加大了步伐。 快要临近书房的院子时,小厮听见身后的徐知温忽然问道,“那必得有《目连救母》罢?” 小厮一怔,随即答道,“是啊,必是有的,”他说着,回头对徐知温笑了一笑,“啊,原来大少爷喜欢看这出戏啊。” 徐知温淡笑道,“嗯,我喜欢。” 两人到了书房门口,小厮又朝徐知温行了一礼,徐知温点了点头,径自进了书房。 徐知温走进书房的时候,徐广正在看一幅画,见他来了,还朝他招了招手,温声笑道,“来了?快过来瞧瞧,这幅画裱得好不好?” 徐知温缓步上前,在离书桌还有几步的地方站定,答道,“儿子觉得装裱得极好。” 徐广点了点头,又似不经意般问道,“那依你看,是今日就送到宫里去,还是待明日正节时,再呈送给四皇子?” 徐知温抿了抿唇,没立刻答话。 徐广低头待了一会儿,没等到徐知温的回话,又抬起头复问道,“你以为呢?” 徐知温道,“儿子以为,两者无差,父亲不妨听听五弟的意愿,毕竟,这幅画,署的是五弟的名儿。” 徐广道,“就是因为你五弟举棋不定,我才来问的你。” 徐知温垂下了眼帘,“父亲,您该先问问五弟,再判定五弟是不是当真‘举棋不定’。” 徐广瞟了他一眼,道,“有道是,‘弈者举棋不定,不胜其耦’,你五弟是,”徐广微微摇了下头,“当真没主意。” 徐知温的神情有些动容,他思忖片刻,道,“依儿子之见,待明日正节时再送更好一些。” 徐广点了点头,“好,那就这样办罢。” 徐知温一怔,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徐广一眼。 徐广注意到他的目光,不禁笑道,“怎么?难道我‘从谏’一回,是桩稀奇事儿么?” 徐知温行了半礼道,“不敢,”他直起身,道,“只是儿子私心里以为,父亲您大约会追问几句,儿子也愿意与父亲探讨个明白。” 徐广轻轻地挥了一下手,“不必了,”他说着,低下头又去看那幅画,“你桩桩事体都算得准,我明不明白,又有何妨?” 徐知温浅笑了一下,“父亲将儿子看得也太高了。” 徐广又摇了摇头,抬起头来认真道,“不,和厚,是我从前将你看得太低了。” 徐知温一怔,就听徐广道,“譬如,这回,你是几乎一句话都不听我的了,而事体却处理得极好,是连我都想不到得好。”他一字一顿道,“这说明,你早该不听我的了。” 徐知温竟一时辨不清徐广说得是正话反话,于是他行了个礼,“父亲言重了。” 徐广道,“不重。” 这下徐知温听懂了,他直起身来,微微笑道,“父亲确实言重了,”他顿了顿,道,“其实,儿子也没想到,清宁宫和东宫会参与进这桩事里。” 徐广显然不信徐知温的说辞,“《书》曰:‘慎始而敬终,终以不困’,果然如此。” 徐知温道,“‘君子之行,思其终也,思其复也’,儿子不过效仿先哲之行而已。” 徐广道,“那你效仿得,可比太子好多了。” 徐知温一愣,随即行了个全礼,没应徐广的话。 徐广又道,“我只遗憾,此案虽牵连甚广,但” 徐知温立即接口道,“父亲,有关周氏一族,必得从长计议。” 徐广道,“我知道。” 徐知温道,“旁的都不论,就单说今年中元节,圣上因福嗣王的一句‘庶子不祭’,就免了三位皇子的朝陵之行,实在不得不让人生疑。”他顿了顿,道,“虽说这不过是句说辞,但” 徐广接口道,“福嗣王不足为惧,”徐广抿了抿唇,“圣上只是,借了福嗣王的口,圆了周氏的面子罢了。” 徐知温道,“是,”他道,“倒可惜了四皇子,生母刚被追封,就被免了朝陵,可谓是无妄之灾了。” 徐广“嗯”了一声,默然半响,忽而道,“我倒觉得,最应让我们担心的,”他看向徐知温,“是琅州文氏。” 徐知温笑了一下,“父亲说的,是琅州文氏,还是文一沾?” 徐广郑重道,“是琅州文氏,”他眯了眯眼,“尤其是那文一沾。” 徐知温微笑道,“是啊,儿子到现在都没看明白,这琅州文氏与文一沾,究竟是站在谁的一边?” 徐广抓住了徐知温话里的一个关键短语,反问道,“‘与文一沾’?” 徐知温点了点头,“是,‘与文一沾’。”他微笑道,“儿子本以为商贾多重投机,即使门下有一二杰出之人,也不过是吕不韦一般的‘穿窬之雄’,打的是‘奇货可居’的主意而已,却未曾想,这‘担石之徒’中,亦能生养出‘窃雒之辈’。” 徐广叹息道,“是啊,若是周胤绪与文氏交好,恐怕又是一患啊。” —————— —————— 1 《左传》:“弈者举棋不定,不胜其耦”。 卫献公不敬孙林父和宁殖,孙林父联合宁殖,逐出卫献公,改立了卫殇公。后来,宁殖在临终的时候,表示出后悔逐出卫献公的意思,让儿子宁喜掩护卫献公回国。 几年后,宁喜杀了卫殇公,驱逐了孙林父,立卫献公复辟。结果卫献公害怕宁喜专权,命令公孙免余杀死了宁喜,灭掉了宁氏,宁喜父子可以说是用自己的摇摆不定为自己挖掘了坟墓。 《左传》:卫献公自夷仪使与宁喜言,宁喜许之。 大叔文子闻之,曰:“乌乎!《诗》所谓‘我躬不说,皇恤我后’者,宁子可谓不恤其后矣。将可乎哉? 殆必不可。君子之行,思其终也,思其复也。《书》曰:‘慎始而敬终,终以不困。’ 《诗》曰:‘夙夜匪解,以事一人。’今宁子视君不如弈棋,其何以免乎? 弈者举棋不定,不胜其耦。而况置君而弗定乎?必不免矣。 九世之卿族,一举而灭之。可哀也哉!” 2 扬雄《法言》曰:有人问:“吕不韦他聪明吗?拿人做货物,进行交易。” 回答说:“谁说吕不韦是聪明人啊!用封国换取了宗族的灭亡。吕不韦这个偷东西的人是穿墙行窃的奸雄啊!穿墙行窃的,我见过担负斗石之量,没见过窃取洛阳的。” 《资治通鉴》:扬子《法言》曰:或问:“吕不韦其智矣乎?以人易货。” 曰:“谁谓不韦智者欤?以国易宗。吕不韦之盗,穿窬之雄乎!穿窬也者,吾见担石矣,未见雒阳也。” 3 秦庄襄王本名子楚,年轻的时候曾在赵国都城邯郸做质子,因为秦国屡次攻打赵国,他在赵国的处境非常艰难。当时有个卫国大商人吕不韦在邯郸做生意,知道子楚的情况,认为他是“奇货可居”,决定进行一次政治赌博,拿出了五百金作为政治投资,让华阳夫人的姐姐劝说华阳夫人认子楚为养子,最终,子楚成为了安国君的继承人 《史记》:“吕不韦贾邯郸,见而怜之,曰:‘此奇货可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一十章 小官大吏 琅州,瑁梁府衙。 “这倒不是我‘多礼’,”宋圣哲笑眯眯道,“不过是‘中元节’的一份节礼罢了,请周大人务必收下。” 周胤绪笑了笑,“即便是‘节礼’,宋大人也不该今日送来,”他作势点了点桌上的那方礼盒,“‘节礼’不应‘节’,可不是‘多礼’了么?” 宋圣哲笑道,“可明日周大人必不得空,我有心应‘节’,却怕周大人无心收‘礼’呢。” 周胤绪抿嘴笑了起来,“几日没与宋大人闲聊,宋大人还是那么伶牙俐齿,”他顿了顿,道,“但明日府衙众官必得赴府宴拜谒范大人,我再不得闲,却总不会逃了府衙节宴罢。” 宋圣哲抬起袖子掩口笑道,“自然,自然,逃了府衙节宴,可是要罚俸的。”他说着,又放下袖子,“可周大人毕竟不是那吃俸禄的九品小官,因此,我以防万一,早早送了这份节礼来,免得错过了明日,便更不应‘节’了。” 周胤绪伸手抚了一下礼盒,“宋大人这话可错了,”他微笑道,“依我看,这越小的官,越是不吃俸禄,比之你我,更是自在逍遥。” 宋圣哲淡笑着摇了下头,“错了,错了,官是越大越好,吏是越小越好,官与吏不能混为一谈。” 周胤绪一怔,随即笑着应和道,“啊,宋大人是在说我‘做小官,为大吏’。” 宋圣哲亦笑道,“对,‘小官大吏’,于国而言是‘小官’,以州而论是‘大吏’,所谓‘地方大员’,也不过如此而已。” 周胤绪又是一怔,转而垂下眼帘,动手拆起了礼盒外层系的红绳,“宋大人难得牢骚。” 宋圣哲看着周胤绪拆礼盒,“牢骚之于‘腹诽’,总还是牢骚更坦荡些。” 周胤绪笑了笑,没答宋圣哲的话,手上动作不停,三下五除二地打开了礼盒,接着就是一愣,“这是” 宋圣哲接口道,“大食国的蔷薇水。” 周胤绪慢慢拿起盒中的琉璃缶,“虽说琅州的香卖得比定襄便宜些,但蔷薇水为五代与宋时的朝贡珍品,昔年周世宗时,占城国王释利因德漫遣其臣萧诃散等来贡方物,中有琉璃装蔷薇水,统共才得十五瓶。” 宋圣哲笑道,“前人尝赋其诗云:‘气韵更如沉水润,风流不带海岚昏’,周大人不妨一试。” 周胤绪抚了抚缶上密封的蜡,将手上的琉璃瓶轻轻放回了盒中,“我不敢试。” 宋圣哲也不着急,似早料到一般笑道,“此物虽较旁的香更贵一些,但并不如五代与宋时那般珍重,周大人但试无妨。” 周胤绪抬眼笑道,“贵重与否自然无妨,”他伸手盖上了礼盒,“我不敢试,是因这蔷薇水香气实在郁烈,即使盖以密封,此香却犹透彻以闻数十步外,这般馨香,合该作了闺阁女子妆奁具中尤物才是,所谓‘月转花枝清影疏,露花浓处滴真珠’,如此香品,正堪其用。” 宋圣哲眯了眯眼,“周大人莫不是怕我效仿昔年唐太宗‘以财试吏’而‘陷人以罪’?” 周胤绪摆了摆手,笑道,“非也,非也,”他伸手轻轻推了一下礼盒,“只是我听闻,大食蔷薇水素作‘洒衣之用’,凡鲜华之衣以此水洒之,则不黦而复郁烈之香,连经数十日不歇,我现下身着官服,即使我有心用之,却如何能试?” 宋圣哲笑了一下,“周大人既不以蔷薇水为贵,试之又何妨?” 周胤绪浅笑道,“宋大人虽不欲效仿唐太宗,但他人未尝不有裴世矩之行,若是旁人以此问及于我,岂不是平白污了宋大人的好意?” 宋圣哲抿了一下唇,又笑道,“好,周大人不试也罢,且收下就是了。” 周胤绪抚了抚礼盒的盒盖,“收礼容易回礼难,我既收下此物,又能以何物回馈宋大人呢?” 宋圣哲道,“节礼而已,不值一提。” 周胤绪道,“此礼不薄,又经宋大人这般郑而重之地送来了,如何能说是‘不值’呢?” 宋圣哲眯起了眼,又听周胤绪道,“且又逢抚台将来地方巡访,若是我收下了此礼,即使宋大人‘不提’,我自己遇见了抚台,总还是要谨慎‘一提’的。” 宋圣哲道,“此次抚台来访,多逡巡于地方军中,周大人轻易可遇不着呢。” 周胤绪低眉笑道,“这可不一定了。”他顿了顿,又抬眼道,“那从前的上邶州经略使,许是也这样想的罢。” 宋圣哲的神情微动,“或许罢。”他拍了拍袖子,“周大人若不想收此节礼,我拿回便是。” 周胤绪道,“宋大人送‘礼’,一向应‘节’,我若不收,着实是拂了宋大人的一番美意。”周胤绪说着,拾起桌上的红绳将礼盒按原样系好,“不过这大食蔷薇水却是‘多礼’,实在是不像宋大人的” 宋圣哲蓦地站了起来,伸手拿过周胤绪桌上的礼盒,用行动打断了周胤绪未说出口的话。 周胤绪见状,只是笑笑,不再多言此事,转而扯开话题道,“说起来,宋大人这两日倒比先前显得清闲些。” 宋圣哲看了周胤绪一眼,低头将周胤绪方才系好的红绳解开,又整整齐齐地重新扎了起来,“是啊,圣上节惜民力,中止征役,我和范大人不必下乡,自然多专于府中事了。” 周胤绪“哦”了一声,顿了顿,似有感叹道,“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圣人之言,终身诵之可也。” 宋圣哲将扎好的礼盒放在了一旁,笑道,“这是宋代‘圣相’李文靖之感言。”他浅笑道,“由周大人诵来,倒别有一番意味。” 周胤绪道,“为何?” 宋圣哲又笑了一下,“据说李文靖与诸弟友爱,暇日相对宴饮时,聊谈多为清言,未尝及朝政,亦未尝问家事,堪为‘兄友弟恭’之表率,”宋圣哲这回的笑有些意味深长,“周大人引李文靖之言,自然是希图效仿其兄弟友爱之举罢。” 周胤绪一怔,随即笑道,“是啊,我倒愿意效仿李文靖,作个‘无口匏’。” 宋圣哲笑了起来,“既如此,周大人将来,是必‘于人上’了。” 周胤绪亦回笑道,“宋大人谬赞了,我若‘于人上’,是必不能抑使宋大人‘在人下’的。” 宋圣哲哈哈一笑,“周大人还说我伶牙俐齿,依我看,周大人才最是口齿利落呢。” 周胤绪淡笑道,“是啊,因此,我是断断学不了李文靖了。” —————— —————— 1 官员节日不拜谒上司要罚俸是宋朝法律 苏轼刚拿下制科考试的时候,在凤翔做判官,顶头上司陈希亮总是针对他。一次一个县吏喊了苏轼一声苏贤良,当着苏轼的面,就被陈希亮拉出去打屁股,有时候苏轼去拜访,陈希亮就故意不见他。还有一次中元节,苏轼因为和陈希亮怄气没去知府厅拜谒,就被罚了八斤铜。 陈希亮,字公弼,天资刚正人也。嘉佑中,知凤翔府。东坡初擢制科,签书判官事,吏呼苏贤良。公弼怒曰:“府判官何贤良也?”杖其吏不顾,或谒入不得见。故东坡《客次假寐》诗:“虽无性命忧,且复忍斯须。”又《九日独不预府宴登真兴寺阁》诗“忆弟恨如云不散,望乡心似雨难开。”其不堪如此。又《东坡诗案》云:任凤翔府签判日,为中元节不过知府厅,罚铜八斤,亦公弼案也。(《河南邵氏闻见后录》) 2 “大食国蔷薇水” 《新五代史》:占城,在西南海上。其地方千里,东至海,西至云南,南邻真腊,北抵欢州。其人,俗与大食同。其乘,象c马;其食,稻米c水兕c山羊。鸟兽之奇,犀c孔雀。自前世未尝通中国。显德五年,其国王因德漫遣使者莆诃散来,贡猛火油八十四瓶c蔷薇水十五瓶,其表以贝多叶书之,以香木为函。猛火油以洒物,得水则出火。蔷薇水,云得自西域,以洒衣,虽敝而香不灭。 《铁围山丛谈》:“旧说蔷薇水乃外国采蔷薇花上露水,殆不然,实用白金为甑,采蔷薇花蒸气成水,则屡采屡蒸,积而为香,此所以不败,但异域蔷薇花气馨烈非常,故大食国蔷薇水虽贮琉璃缶中,蜡密封其外,然香犹透彻闻数十步,洒著人衣袂,经十数日不歇也。” 3 虞俦《广东漕王侨卿寄蔷薇露因用韵》: 薰炉斗帐自温温,露挹蔷薇岭外村。 气韵更如沉水润,风流不带海岚昏。 4 “唐太宗以财试吏” 唐太宗继位后,决意惩治,就让人用财物试探官吏,结果刑部司门令史收受绢帛一匹。 太宗大怒,欲将其处死。 裴矩进谏道:“此人受贿,确实该杀,但陛下让人试探,就是故意陷害别人,恐怕不符合导德齐礼的古训。” 唐太宗大悦,召集百官道:“裴矩能当廷诤谏,不肯面从,假如事事都能如此,天下何愁不治!” 《旧唐书》:太宗初即位,务止奸吏,或闻诸曹案典,多有受赂者,乃遣人以财物试之,有司门令史受馈绢一匹。 太宗怒,将杀之。 矩进谏曰:“此人受赂,诚合重诛。但陛下以物试之,即行极法,所谓陷人以罪,恐非导德齐礼之义。” 太宗纳其言,因召百僚谓曰:“裴矩遂能廷折,不肯面从,每事如此,天下何忧不治!” 这个用现代话来讲就是“钓鱼执法” 5 李文靖就是李沆 李沆喜读《论语》,曾有人问他为何还要读这种早已读过的书,李沆说:“我是宰相,像《论语》中的‘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等思想,尚未得到施行。圣人的议论,可以终身诵读。” 《宋史》:沆为相,常读《论语》。或问之,沆曰:“沆为宰相,如《论语》中‘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尚未能行。圣人之言,终身诵之可也。” 6 李沆与几个弟弟友爱,尤其器重弟弟李维,二人闲日时相对宴饮清谈,未曾谈及朝政,也未曾问起家里的事。 《宋史》:沆与诸弟友爱,尤器重维,暇日相对宴饮清言,未尝及朝政,亦未尝问家事。 7 李沆为相时,常在接待宾客时沉默寡言。 马亮与李沆同年出生,又与他的弟弟李维交好,对李维说:“外面议论说你大哥是没口的瓢葫芦(无口匏)。” 李维趁空把马亮的话告诉了李沆。 李沆说:“我不是不知道呵。然而现在的朝士得以入殿议事,皇上封爵论奏,全无阻塞蒙蔽,政令多能下达到各级部门,大家都可看见它。比如国家大事,北边有契丹,西边有夏人,我白天晚上逐项商议所要防备抵御的策略,没有不详细探究的。 缙绅之中像李宗谔c赵安仁这样的,都是当时杰出的人才,我与他们谈论,尚不能启发我的思想,其余的新进仕宦之子,他们坐c起c拜c揖,尚且乱了典章顺序等级,入席必定自论功劳最多,以希求得到宠爱奖赏,又有什么策划值得与他们接触交谈呢?如果委屈自己的意愿乱说就是世人所说的像被笼子和罩子网住后随遇而安,笼罩之事,我是不愿承担的。你替我感谢马君。” 《宋史》:沆为相,接宾客,常寡言。 马亮与沆同年生,又与其弟维善,语维曰:“外议以大兄为无口匏。” 维乘间达亮语。 沆曰:“吾非不知也。然今之朝士得升殿言事,上封论奏,了无壅蔽,多下有司,皆见之矣。若邦国大事,北有契丹,西有夏人,日旰条议所以备御之策,非不详究。 荐绅如李宗谔c赵安仁,皆时之英秀,与之谈,犹不能启发吾意。自余通籍之子,坐起拜揖,尚周章失次,即席必自论功最,以希宠奖,此有何策而与之接语哉?苟屈意妄言,即世所谓笼罩。笼罩之事,仆病未能也。” 8 寇凖与丁谓友好,多次认为丁谓有才而向李沆推荐他,李沆始终不用丁谓。 寇凖因此询问李沆,李沆说:“看他为人处事,可以让他职位居于别人之上吗?” 寇凖说:“像丁谓这样的人,相公一直能抑制他使他居于他人之下吗?” 李沆笑着说:“将来你后悔,就会想起我的话。” 寇凖后来被丁谓所害,才信服李沆的话。 《宋史》:寇准与丁谓善,屡以谓才荐于沆,不用。 准问之,沆曰:“顾其为人,可使之在人上乎?” 准曰:“如谓者,相公终能抑之使在人下乎?” 沆笑曰:“他日后悔,当思吾言也。” 准后为谓所倾,始伏沆言。 丁谓是“真宗五鬼”之一,是宋真宗一朝公认的奸臣和能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一十一章 难得糊涂 宋圣哲抿嘴笑了起来,他笑了好一会儿,才稍稍停了下来,半开玩笑道,“无论旁人怎么以为,反正,我是越来越喜欢周大人了,”他微笑道,“像周大人这样的‘官二代’,实在少见。” 周胤绪亦微笑道,“宋大人不必理会旁人的意愿,自我来了琅州,不知怎的,陡然就变得‘讨喜’起来了,众人遇我,皆会道声‘喜欢’,这情形倒让我糊涂了。” 宋圣哲笑道,“糊涂好,糊涂好,这地方官场上有句俗语,‘聪明难,糊涂尤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放一著,退一步,当下安心,非图后来报也’。周大人在定襄聪明,来琅州却觉得糊涂,可见已然对做地方官的‘最难’一层了如指掌了。” 周胤绪淡笑道,“糊涂是好,但‘难得糊涂’更好。” 宋圣哲的笑容有些淡,“既‘糊涂’已是‘难得’,何必非求‘难得糊涂’?” 周胤绪道,“我倒愿意一直糊涂,但,”他抿了抿唇,“这纪鹏飞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 宋圣哲立刻接口道,“纪鹏飞有此下场,全因他于地方‘聪明’,在中枢‘糊涂’,周大人却正好反了一反,又何须忧虑什么‘前鉴’呢?” 周胤绪笑了笑,伸手点了点宋圣哲身旁的礼盒,“要说糊涂,也不全糊涂;若说聪明,也全非聪明,这便叫‘不易聪明’罢。” 这回宋圣哲没笑,而是探究似地看了周胤绪一会儿,接着拍了一下身旁的礼盒,半真半假道,“如此,我便教周大人一桩巧宗儿,周大人先接下此礼,且不要声张,待明日拜谒广德军时,再顺势转赠彭大人,岂不是两全其美?” 周胤绪也半开玩笑地回道,“‘全’是‘全’了,‘美’却不‘美’,彭大人素不爱香,若是送去了,岂不是平白可惜了这蔷薇水?” 宋圣哲笑道,“这倒不然,若是旁人送了此物去,彭大人定不领情,面上敷衍过也就罢了,但若是周大人亲自送去” 周胤绪接口道,“即便我送了去,彭大人却依旧不爱用香,那么,我送与旁人送,又有什么分别呢?” 宋圣哲微笑道,“分别可大了,如周大人方才所说,琅州众人都‘喜欢’周大人,那相对于我而言,彭大人自然也更‘喜欢’周大人一些了。” 周胤绪眉头一挑,目光熠熠地看向宋圣哲,“宋大人何出此言?” 宋圣哲弯起了眉眼,“果然,周大人明日要去拜谒广德军。” 周胤绪一怔,又见宋圣哲作势掩口道,“想来,必是彭大人亲自递了帖子给周大人罢?”他放下袖子,微笑道,“我来琅州几年,却从没受过彭大人这番殷勤,可见,彭大人待周大人,当真与旁人不同些。” 周胤绪笑道,“啊,宋大人是想说,彭大人对我,是‘无事献殷勤’吗?” 周胤绪说这句话的时候,依然是半真半假的口吻,未曾想,宋圣哲却忽而认真道,“非也。” 周胤绪又是一怔,就听宋圣哲道,“彭大人从不是‘无事献殷勤’的人。” 周胤绪抿了抿唇,道,“即便是‘有事’也无妨,”他微笑道,“中元节后的大事不过就是收秋赋了。” 宋圣哲眯了眯眼,就听周胤绪继续道,“圣上既已下令不许在任职官再接收庶民的‘典卖’土地,想来,今年广德军的‘赈贷’收取,比往年要轻松一些罢。” 宋圣哲不冷不热地笑道,“这可不好说了。” 周胤绪一愣,不禁脱口问道,“为何?” 宋圣哲笑了笑,又指了一下那个礼盒,“抚台即将巡访,周大人都要因此避讳一二,又何况其他人呢?”他看了一眼周胤绪渐渐变得复杂的神色,悠悠道,“再者说,此次新令针对的,仅是‘在任职官’而已。” 周胤绪缓缓开口道,“是啊,收受‘典卖’田地的,岂止‘在任职官’?”他看向宋圣哲,“我初来时,两位大人就同我说了,琅州公认的‘大善人’,姓‘文’。” 宋圣哲微微笑道,“是啊,我当时便同周大人说了,周大人若不相信,以后得了空,可去琅州各乡县转上一转,看看‘文大善人’,是不是当真‘名不虚传’?” 周胤绪微笑着摆了摆手,“不必,不必,两位大人的话,我哪有不信的?” 宋圣哲舔了一下唇,道,“周大人信是信的,却不信全。” 周胤绪眼神微沉,“此话又从何讲起呢?” 宋圣哲微笑道,“周大人若信全了我和范大人的话,那纪鹏飞又怎会身死刑狱呢?” 周胤绪脸色微沉,“宋大人,纪鹏飞是‘畏罪自杀’。” 宋圣哲看了周胤绪一会儿,垂下了眼帘,转而接起了先前的话头,“总而言之” 周胤绪却出声打断道,“文氏行善,是与民为善,非与国交恶,如今圣上亲颁御旨,即使文氏有骄横之心,恐怕也得对‘文大善人’一名避之不及罢。” 宋圣哲闻言,又笑了起来,他笑了一会儿,见周胤绪目光灼灼地认真看着他,才稍稍止住了笑意,道,“不怪彭大人殷勤,我若是广德军都督,也会多‘喜欢’周大人一些。” 周胤绪微微偏过了头,就听宋圣哲继续笑道,“文氏于琅州行善日久,这‘文大善人’的名头,且轻易脱不得呢。” 周胤绪道,“要真有心想脱,总还是脱得了的。” 宋圣哲微笑道,“文氏有心,旁人亦有心,周大人且再细读此条新令,文氏半官半商,自可接收庶民‘投献’,若是文氏接收田地后,再将名下产业‘转赠’他人,即使受赠者为‘官身’,亦不能算作违令罢。” 周胤绪抿了抿唇,“不能算作‘违令’,却可称得上是‘行贿’了。” 宋圣哲又轻轻拍了拍那个礼盒,浅笑道,“是啊,可以说是‘行贿’了。” 周胤绪沉默片刻,道,“宋大人的好意,我领了。”他伸手点了一下礼盒,又缩回了手,接着郑重道,“却有一事,我必须向宋大人说明。” 宋圣哲道,“何事?” 周胤绪一字一顿道,“纪鹏飞的死,与我没有关系。” 宋圣哲一怔,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对,与周大人无关。”宋圣哲说着,见周胤绪微微沉下了脸,于是慢慢止住了笑,只弯了眉眼道,“是我‘糊涂’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一十二章 言外之意 文一沾走出翰林学士院的时候,蓦地笑了一下,朝从紫宸殿遣来请他的内侍微微倾了倾身,“宦常侍。” 宦达还了个礼,“文翰林好。” 随即,宦达直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圣上传召。” 文一沾点了点头,“有劳宦常侍了。” 宦达转过身,“无妨,”他迈开脚步,“其实,文翰林大可不必这么客气。” 文一沾跟在距宦达一步远的侧后方,“一般礼貌而已,宦常侍无须放在心上。” 宦达道,“或许文翰林待谁都是这样礼貌客气,但旁人可以不提,换了我,我却是要时时记在心上的。” 文一沾微笑道,“啊,这便是宦常侍的礼貌了。”他顿了顿,似带了一丝兴味道,“其实,宦常侍也大可不必这么客气。” 宦达道,“是,我本不应这么客气,毕竟,文官与宦官素来水火不容。即便文翰林与其他翰林学士不同些,我也不该太过客气了,”他道,“这要落在旁人眼中,难免会污了文翰林的清声。” 文一沾脚步一滞,看了一眼宦达的背影,道,“宦常侍似乎” 宦达接口道,“话里有话。” 两人虽说着话,却脚步不停,此刻到了延英殿后,远远能看到紫宸殿的屋脊。 文一沾道,“宦常侍的‘言外之意’,”他顿了顿,道,“我不懂。” 宦达脚步一顿,停了下来,转过身来看着文一沾,“文翰林竟有听不懂‘言外之意’的时候?” 文一沾微笑道,“自然,”他行了个半礼,“还请宦常侍不吝赐教。” 宦达道,“不敢说‘赐教’,”他回了个半礼,“只是想赞文翰林一句‘八面玲珑’罢了。” 文一沾直起身,笑道,“那么,宦常侍的这句‘八面玲珑’,究竟是礼貌呢,还是客气?” 宦达直起身,“是我的‘言外之意’。” 文一沾与宦达对视了一会儿,复行了个全礼,“有劳宦常侍带路。” 宦达点了点头,又作了个手势,“文翰林请。” 接着,两人便一路无话地行至紫宸殿,到了紫宸殿前,文一沾先行一步,进了殿中,身后的宦达凝视着他的背影,神色复杂地皱起了眉。 文一沾进殿的时候,安懋正饶有兴致地翻着一篇文章,见文一沾来了,像往常一样笑着免了他的礼,又赐了座。 文一沾坐下时觉得,安懋看上去,似乎比前几日精神了许多。 这时,安懋开口道,“朕偶然阅得一篇佳文,想起文卿的文章最好,便召文卿来与朕共赏。” 说着,安懋便遣了身边的内侍,将方才手上在翻阅的那篇文章递传给了文一沾。 文一沾双手接过,刚看了一眼文章封面的署名,便站起来行礼道,“圣上,此文,臣不断敢评。” 安懋笑着问道,“为何?” 文一沾道,“此文为周太师之子所作,周太师之文采远胜于臣,臣又如何敢评此文作呢?” 安懋笑了一下,不置可否道,“既如此,便不评文辞,只阅其文义罢。” 安懋的话说到了这里,文一沾也不好再推辞,他应了一声,复坐下了身来。 文一沾刚翻开文章,就是一怔,随即细细读完,抬眼看向安懋道,“果然好文。” 安懋道,“好在哪里?” 文一沾道,“词句简练,赋义精到,读来令人耳目一新。” 安懋笑道,“文卿方才还说,断不敢评此文文辞。” 文一沾低眉道,“是,只是臣于地方‘科买’一事上一无所知,因此,臣亦不敢评其文义。” 安懋笑了笑,道,“看来,朕是召错了人了。” 文一沾心下一惊,就听安懋继续道,“不过赏文而已,文卿却不知为何,似乎多有顾念,甚至敷衍于朕?” 文一沾立刻又站起了身来,“不敢。” 安懋看了文一沾一会儿,又微笑道,“文卿且坐下罢。” 文一沾抬眼觑了安懋一下,慢慢坐下了。 安懋道,“既然文卿已评了‘不敢评’的文辞,不如就再谈一谈‘能评’的文义罢。” 文一沾抿了抿唇,复打开手上的文章,看了看,道,“臣以为,此文借典议论的一节最为精妙。”他顿了顿,见安懋没有打断的意思,继续道,“‘昔汉文帝惜十家之产,罢露台而不作,今诸州所科材料,何啻十家之产’” 安懋接口道,“‘外以希旨求知,内以营私规利,因此赏之,则营造之端卒无穷已,国财必竭,民力必殚’,”他抬眼看向文一沾,“此一节,除了精妙,文卿可还有其他议论?” 文一沾的喉结动了一下,却不作声。 安懋盯了文一沾片刻,忽而叹了口气,“文卿不敢议论,全因地方‘科买’之策是昔年朕为宰执时提出的,因此,文卿才能议却推作不知,想议却寻典谏之,如此辛苦,却为掩朕昔日之过,朕心甚愧。” 这回文一沾没有立刻站起来,他握了握手上的文章,缓缓开口道,“事轻从宜,事急从权,昔年边事安稳,‘科买’多为修缮宫陵,故而圣上‘轻’之以待;如今边事乍起,奸吏横生,旧时‘科买’之策自须更伸,故今日圣上以‘权’而变,臣感愧圣意,因而不敢随意作答。” 安懋又看向了文一沾,“事从权宜,妙矣。” 文一沾这才站了起来,倾了倾身,不卑不亢道,“是周公子的文章作得好。” 安懋笑道,“不如文卿。” 文一沾一怔,随即行礼道,“圣上谬赞了。” 安懋又笑了一下,转而道,“朕听说,这周胤微颇为仰慕文卿之才,此文便是仿照文卿惯用的文辞作的呢。” 文一沾不动声色道,“臣万不敢承此盛赞。” 安懋笑道,“文卿虽说‘不敢’,朕却不认‘不敢’。”他道,“这样罢,文卿亦以地方‘科买’为题,作了文章上来,让朕比一比,看文卿究竟承不承得此份‘盛赞’?” 文一沾微微一凛,会意道,“臣遵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一十三章 道貌岸然 狮城,仝羽茶馆。 “我当时说,‘虽走得急,但乡亲们凑了份子来,席面还是要摆一桌的’,”佟正旭一脸愤懑,“谁知咱们的‘举人老爷’还没开口,那‘招女婿’就平白回了一句‘不敢再劳动破费’,接着就拉着三小子走了。我当时立在原地,气得半响没回神,他算什么东西,敢做咱们‘举人老爷’的主?” 佟正则先没开口,想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问道,“那三小子当真什么都没说?” 佟正旭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他顿了顿,似乎有些迟疑地问道,“是不是我话说得过头了些” 佟正则立刻摆了摆手,“没过,没过,”他眼神微沉,“是那‘招女婿’不对。” 佟正旭似泄气般地往后一靠,,“若摆了大席面,正好能请宗长族长来吃酒,这后头的事体,也能早些有句准话下来,多好的机会,就这么平白浪费了。” 佟正则沉吟了一下,道,“这三小子倒有些意思。” 佟正旭一愣,“什么?” 佟正则不答,反而问道,“嗳,你觉得,这三小子长得怎么样?” 佟正旭道,“还行罢,跟那‘招女婿’一个模样,白净得很,一看就是读书人。” 佟正则笑道,“我听说,殿试的时候,皇帝就爱点长得斯文的作进士,这样说来,这三小子有些名堂啊。” 佟正旭先笑了一下,尔后挥了挥手,道,“这倒说不准,我看那三小子读书上是灵,却有些呆头呆脑的,多大的人了,还听那‘招女婿’的使唤。也不想想,那‘招女婿’自己都混成入赘的窝囊样了,能教得出‘进士儿子’吗?” 佟正则哈哈笑道,“就是,自己不行,不就只能指望自己的‘鸟’行了么?” 佟正旭嘻嘻道,“不对,不对,依我看,他自己的‘鸟’也不行,指望的,是‘小鸟变大鸟’呢。” 说罢,两人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佟正则缓了口气,悠悠道,“我倒觉得,这三小子却没咱们想得那样愣。” 佟正旭一怔,“这又如何说?” 佟正则认真道,“这改姓的事体,是明摆着的,就算咱堂姑奶奶不介意罢,但这三小子中举这么些日子了,乡里街坊的总不免有话风吹进他耳朵里,退一万步讲,即便他‘一心只读圣贤书’,但接咱们凑的份子的时候,这心里总该有两分数目了罢。” 佟正旭想了想,皱起了眉,“他心下有了数目,却不作声,难不成,是不想改吗?”他沉吟道,“他若不想改,那这事体就没这么好办了。” 佟正则笑道,“谁说他不想改,依我看,他比咱们都想改随咱堂姑奶奶姓呢。” 佟正旭又是一怔,“这却如何看得出来?” 佟正则道,“简单得很,他若不想改,你刚开口提席面事时,他便会一口回绝。路牒和份子都已经拿到了手,他自己回绝自己的事体,端的是名正言顺,难道我们还有本事跟‘举人老爷’置气?又何苦要那‘招女婿’替他出声?说到底,”佟正则笑道,“不就是他确实想改,又想暂且不改吗?” 佟正旭的眉头舒展了些,“暂且不改?” 佟正则点了点头,“我是这样想。”他抿了一下唇,“我想,他是目睹了乡里的情形,又听了书院先生们的议论,再见了这次的案子,就以为” 佟正旭了然道,“以为上面的那些大官不喜欢胥吏。” 佟正则道,“对,”他眯了眯眼,“我猜,是那三小子怕皇帝知道他是‘胥吏出身’,就不点他当官了呢。” 佟正旭神情复杂地“啧啧”了两声,“哟,要照这样说来的话,这三小子确实有些意思。” 佟正则笑了笑,悠悠道,“是啊,你想,他连他亲爹都敢算计,何尝博不得一个‘进士’,做不了官呢?” 佟正旭伸出手,笑着作势点了点佟正则,“这话却毒。” 佟正则淡笑道,“我的话再毒,也没有那三小子做的毒。” 佟正旭想了想,意味深长道,“是啊,如果当时他回护一句,或许咱们也不会如此气愤了罢。” 两人会意地对视了一眼,佟正则又笑着开口道,“既然‘举人老爷’不作声,咱们就识相点儿,往后退一步,别再往前凑了罢。” 佟正旭点头道,“嗳,嗳,说得是啊,”他想了想,道,“再说,过了中元节,就要收秋赋了,咱们忙着伺候‘官老爷’,顾不得别的,也说得过去。” 佟正则道,“对,现下上头还指着咱们清人口呢,今年的秋赋怎么收,收多少,都还没个说法呢,咱们是得好好合计一番。”他说着,又沉吟了一下,补充道,“不过退一步归退一步,也别退得太远了,要露了相,让那三小子看出来咱们猜到他打得如意算盘了,这殷勤不成,反得罪了人了。” 佟正旭疑惑道,“这又是什么说法呢?” 佟正则笑了笑,“嗐!这种人,我在乡下见得多了,手上有几分本事,心底就瞧不起自己老子,表面上呢,却要装得一副‘孝子’模样,生怕旁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他闲话——而且越是读书多的人,越是这样——嘿,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道貌岸然。” 佟正旭也笑道,“明白了,明白了,他的老子,只能他自己看不起,旁人若是捅破了这层窗户纸,那就成‘侮辱’了。” 佟正则道,“对,对,就是这理儿,”他又嘻嘻道,“咱们就省下这份力气,待那三小子‘金榜题名’时,再热热闹闹地摆了宴席,请乡亲们来贺一贺咱们的‘佟官老爷’罢。” 佟正旭亦嘻嘻道,“对!到时,定要请那‘招女婿’上座,给咱‘佟官老爷’的爹老子敬道大菜!” 佟正则哈哈道,“咱们就给他上道‘拖煎河漏子’,再配了‘热烫温和大辣酥’来吃,保证让‘佟官老爷’满意。” —————— —————— “拖煎河漏子”和“热烫温和大辣酥”是《金瓶梅》里面的一个梗。 西门庆喜欢潘金莲,特意跑到王婆那里吃茶,闲谈间故意问起隔壁的武大郎卖的是什么饼,王婆看出西门庆对潘金莲有意思,想讨好西门庆,就说“他家卖的拖煎河漏子,干巴子肉翻包着菜肉匾食,饺窝窝蛤蜊面,热烫温和大辣酥”,然后西门庆就说要去武大郎那里买饼。 其实这是一个隐晦而露骨的黄段子(捂脸),暗示武大郎在“性”方面不行。 《金瓶梅》第二回,“俏潘娘帘下勾情,老王婆茶坊说技”: 这婆子正开门,在茶局子里整理茶锅,张见西门庆踅过几遍,奔入茶局子水帘下,对着武大门首,不住把眼只望帘子里瞧。 王婆只推不看见,只顾在茶局子内煽火,不出来问茶。 西门庆叫道:“干娘,点两杯茶来我吃。” 王婆应道:“大官人来了?连日少见,且请坐。” 不多时,便浓浓点两盏稠茶,放在桌子上。 西门庆道:“干娘,相陪我吃了茶。” 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你影射的,如何陪你吃茶?” 西门庆也笑了,一会便问:“干娘,间壁卖的是甚么?” 王婆道:“他家卖的拖煎河漏子,干巴子肉翻包着菜肉匾食饺,窝窝蛤蜊面,热烫温和大辣酥。” 西门庆笑道:“你看这风婆子,只是风。” 王婆笑道:“我不风,他家自有亲老公。” 西门庆道:“我和你说正话。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饼,我要问他买四五十个拿的家去。” 王婆道:“若要买炊饼,少间等他街上回来买,何消上门上户!” 西门庆道:“干娘说的是。” 吃了茶,坐了一回,起身去了。 王婆这里说的一大串食物其实非常微妙。 第一句“河漏子”,“河漏”,元曲c笔记里也做合罗c合饹c河捞,现在统称饸饹,河漏是北方少数民族发明的面食,源于蒙古语对荞麦的称呼“蒿乐”。荞麦即是作河漏的原料。 古代的做法是:将牛角钻孔,密缝在绸布中挖出的洞上。使用时,张开四角,悬挂在水锅之上,将揉好的面团放入牛角挤压,面从小孔挤压而出,状如粗线,落入沸水,熟后捞出,加以肉羹,便可食用。所以河漏没有有“拖煎”的做法,即便当时有,也不可能既拖又煎。 第二句“匾食”,也做扁食,指水饺c锅贴等扁平状食品。干把子肉翻包着扁食,即肉馅裹着面皮,和现在“肉夹馍”的说法同理。 第三句,饺是两头尖,窝窝是圆状。没有两头尖的窝窝。窝窝作料的蛤蜊面,不可能有这种搭配。 最后一句,大辣酥,源于蒙古语,一种用牛羊血乳酿制的浑汤酒。亦作打剌酥,答拉孙等。酒既然是“热烫”的,就不可能同时是“温和”的。 所以,西门庆说王婆子净说“疯话”(再次捂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一十四章 挂了画去 王杰展开徐知让画的那幅《开泰图》时,中元节朝陵的行伍已经出宫许久了。 王杰对着画端详了一会儿,对徐宁笑道,“画得好。”他虚指了一下,“尤其这羊,画得活灵活现的。” 徐宁附和道,“是啊,是啊。” 王杰直起身,道,“那就挂起来罢,”他坐了下来,“就挂在这桌旁的墙上。” 徐宁微蹙起了眉,“主子” 王杰不容置疑地打断道,“我想挂。” 徐宁迟疑了一下,还是轻声劝道,“主子,现在不是时候。” 王杰垂下眼帘,“我觉得是时候了。” 徐宁道,“可徐氏实在” 王杰又打断道,“我觉得徐知让挺好的,徐氏也挺好的,”他顿了顿,轻声补充道,“比其他人都好。” 徐宁抿了抿唇,“主子是被前几日的事吓着了。” 王杰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对,算是罢。” 徐宁道,“其实,太子殿下从来就不是暴虐的人,二皇子也不是” 王杰忽而道,“徐宁,你觉不觉得,徐氏很厉害?” 徐宁一怔,就听王杰继续道,“除了纪鹏飞,父皇谁的罪都没定,这是不是说明,父皇也对这案子无可奈何?”他道,“因为如果不定纪鹏飞的罪,那就必须再清查下去。而父皇知道,一旦查下去,调查出来的真凶,必定不是父皇想要的那个人,所以,父皇只能将全部的罪名归到纪鹏飞一个人身上。” 徐宁道,“是啊,假设纪鹏飞无罪,那必得查出个‘幕后指使’才是,这个‘幕后指使’最有杀死纪鹏飞的企图,而现下,种种线索都表明,最有嫌疑的,却是周惇父子。” 王杰点头道,“不仅如此,到后来,连东宫和清宁宫都不得不加以干涉,只因这桩案子落在了‘投献’上,族里有在地方做官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害怕父皇清算‘投献’,因此,即使明知纪鹏飞或许无辜,但为自身计,都对纪鹏飞的死袖手旁观。”王杰说着,声音越来越轻,“这样的手段,连父皇都没甚法子,我又怎能斗得过他呢?” 徐宁闻言,沉默片刻,道,“那徐知让断不可能出得这样的主意。” 王杰点了点头,“确实。”他伸手抚了抚画上的羊,“可徐知让他,毕竟也没服那些‘五石散’。” 徐宁一怔,随即又听王杰道,“他既没服‘五石散’,我自然不能轻慢他。” 徐宁想了想,接着应道,“是,主子尊重他,奴才便更不敢慢待徐公子了。” 王杰微微点了一下头。 徐宁浅笑了一下,看了看王杰,试探般地问道,“主子您就这么肯定,那纪鹏飞是被徐氏” 王杰摇了下头,“我猜的。”他顿了顿,突然抬眼看向徐宁,“我猜得准吗?” 徐宁心下一跳,道,“这,奴才怎能晓得?”他停了一下,又热切道,“不过主子猜的,一向就没有不准的。” 王杰淡淡地“嗯”了一声,又低下头去看画,“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 徐宁笑道,“奴才要有这份本事,早成了主子的贴身心腹了。” 王杰道,“现在不就是吗?” 徐宁浅笑道,“主子若当真将奴才看作了心腹,方才又如何会借故提起私赐‘五石散’一事呢?”徐宁说着,笑容变得微妙,“其实,主子只须挂了画,奴才便自当妥贴。” 王杰道,“我不过是随口提了一句,你不用往心里去。” 徐宁道,“主子说的话,奴才字字句句都记在心上,断不敢忘。” 王杰抬头看了徐宁一眼,慢慢开口道,“难道,你不觉得徐氏厉害?” 徐宁微笑道,“厉害是厉害,可这‘厉害’,”他摇了下头,“却不长久。” 王杰道,“此话怎讲?” 徐宁道,“徐氏再厉害,可后来子弟却无有功名,可谓是‘文不成c武不就’。” 王杰倒不怎么看重“功名”,毕竟王杰受过现代系统教育,从心里就觉得古代科举的选拔方式十分偏颇,他又听过徐知让论书,便更觉得古代教育太过死板,于是他道,“就算有得功名,也未必能办得好事。” 徐宁微笑道,“主子,只办事而无得功名的,那是奴才。” 王杰一愣,就听徐宁继续道,“主子若想要一个贴心的奴才,那宫里有的是好奴才,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王杰沉默片刻,道,“你说得对。”他沉吟道,“想要用得人才,就不能将他当作奴才。” 徐宁又道,“因此,奴才才说,徐氏厉害,却不会长久。”他道,“徐氏既做不成人才,又做不得奴才,为人所用,更是不甘。” 王杰道,“不被人用,却不妨用人。” 徐宁摇了摇头,“徐氏能用人不假,但因他自身无功名,便不敢用甚大材。” 王杰道,“是啊,大材之人定不愿久制人下。” 徐宁看了一眼王杰,“所以,对徐氏子弟,主子必得谨慎才好。” 王杰笑道,“说到底,你就是不愿我挂了这画。” 徐宁应了一声,并没有否认,“奴才是不愿看到主子为徐氏所利用。” 王杰道,“我不用他,他又如何来利用我呢?”他微笑道,“他想利用我,就须得叫我用他,这样说来,真正‘用人’的人,不还是我吗?” 徐宁默然片刻,道,“主子既如此想,那奴才便不多言了。” 王杰看了看徐宁,道,“不知为何,你似乎十分厌恶徐氏?” 徐宁抿了抿唇,道,“奴才是为主子着想。” 这句话并没有什么说服力,但王杰并没有追问下去,只是将画复卷了起来,“我挂幅喜欢的画在自己院里而已,难道还有人能借此作什么文章不成?” 徐宁知道王杰主意已定,再劝无用,便应道,“好,奴才这就找人替主子挂上。” 王杰“嗯”了一声,微笑道,“这就对了,反正宫里又没有‘取景箱’,谁要是想借此生事,再摘下画来烧了就是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一十五章 家信往来 琅州,文府。 “字寄清婉:自尔还乡后,久未接尔来笺,殊不放心。 “先而得信,恰连日事多,今兹略闲,率写数语。定襄天气奇热,尔在瑁梁安否?姑闻长兄平安归抵,可纾廑念,甚好。 “惟思双亲年齿渐高,而吾身在千里之外,有缺孺子之职。伏望训令弟妹,俾知料理家务,或有以补吾之过矣。 “另,近闻吾家定襄铺中有窃乱之事,事闻不详,故手不尽书。虽圣人尝言:‘人有恶者五,而盗窃不与焉’,然其涉吾家清声,不可不慎而待之,望将此事转述兄长,查证有无。 “顺问近好。” 文一夔念完,抬眼看向了坐在桌后的文一适,“大哥,七弟的这封家信,”他叹了口气,“问题不少啊。” 文一适的眼神微沉,“是啊,虽然寥寥数语,但七弟对七弟妹,当真是情深意重。” 文一夔低头看信,似乎也有些动容,“除了开篇与结尾写给七弟妹的‘殊不放心’与‘顺问近好’两句,其他话里,字字玄机啊。” 文一适也叹了口气,“不过也难怪七弟总念着她,要论起‘未卜先知’的本事,你我恐怕还及不上七弟妹呢。” 文一夔还在看信,“七弟妹若生为男子” 文一适接口道,“若生为男子,恐怕你我都制不了她。”他说着,浅笑了一下,“好在,她终归是女子。” 文一夔将手上的书信轻轻搁在一旁,“是啊,幸亏是女子。” 兄弟两人相对着沉默了一会儿,文一适复开口道,“七弟妹将此信递予你时,可说什么了没有?” 文一夔道,“七弟妹么,与我从不多话,后来我忍不住问了,她才说了一句。” 文一适问道,“说了什么?” 文一夔道,“七弟妹说,《诗》曰:‘忧心悄悄,愠于群小’,小人成群,斯足忧也。” 文一适听了,不禁笑道,“对,这是《荀子》中的《宥坐》一篇。”他顿了顿,又喃喃道,“七弟真是好运道。” 文一夔伸手抚了一下桌上的信,“不错,因此,我才将这信拿来与大哥商量。”他抿了抿唇,道,“昔年孔子为鲁国摄相,朝七日而诛少正卯,门人进而问之,孔子答曰:‘人有恶者五,而盗窃不与焉:一曰:心达而险;二曰:行辟而坚;三曰:言伪而辩;四曰:记丑而博;五曰:顺非而泽--此五者有一于人,则不得免于君子之诛,而少正卯兼有之’。” 文一适接口道,“又曰:‘故居处足以聚徒成群,言谈足饰邪营众,强足以反是独立,此小人之桀雄也,不可不诛也’。”他舔了下嘴唇,“‘少正卯’,何人是也?” 文一夔道,“还有,‘摄政七日而诛少正卯’,又意指何事呢?” 文一适沉吟了一会儿,问道,“七弟妹可还说了什么没有?” 文一夔摇了摇头,“没有。”他伸手拿过信,“不过我倒觉得,七弟信中写的这句‘天气奇热’似有些古怪,若论起‘热’来,全东郡唯蜀地最热,七弟自小在琅州长大,又怎的会说定襄‘奇热’呢?” 文一适道,“若定襄‘热’,那琅州就” 文一夔下意识地接口道,“‘冷’了。” 兄弟俩互相对视了一眼,文一适慢慢开口道,“周见存的回帖,是确定今晚不会来赴宴了?” 文一夔叹道,“说是府宴大约脱不开身,来了也是匆匆敬一杯酒罢了,怕节日里还扰我们破费,于是便不来了。” 文一适笑了一下,“这时节里敬而远之,聪明啊。” 文一夔也笑道,“是啊,他是怕他一来,这圣上刚颁下来的‘土地新令’就在琅州‘不攻自破’了。”文一夔微笑道,“大哥说得没错,周见存还是一个‘孩子’,一个‘听话的好孩子’。” 文一适笑道,“对,我早说了,这‘孩子’轻易碰不得,要是谁让这‘好孩子’变得‘不听话’了,他父亲可要来寻不自在了。” 文一适一说“孩子”这个词,语气就不免变得诡异了起来,文一夔笑了笑,算是应了,接着转而道,“周见存不来我们这儿,还能去哪儿呢?” 文一适悠悠道,“这可不好说了,琅州的乐子多不胜数,周见存既,”文一适加重了字音,“‘也’不喜欢‘任意车’,那么,他一定是寻与他志趣相投的友人去了。” 文一夔会意一笑,“必是了,必是了,琅州的官c营伎皆是妩媚动人,想来,这周少尹年少风流,定沉于温柔乡c醉于旖旎林中去了。” 文一适不由大笑了起来,笑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停了下来,“反正啊,我们是请过他了,他不愿来,是他的事,这情面上,已然是过得去了。” 文一夔摆了摆手,又将话题转移到手中的信上,“那要不要让七弟妹给七弟再回一封信呢?” 文一适沉吟片刻,郑重道,“不必,缓一缓罢,过一阵子再说,”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道,“我们不妨先瞧一瞧,看琅州今年的秋赋准备怎么收。” 文一夔淡笑道,“有道是,‘欲知目下兴衰兆,顺问傍观冷眼人’,大哥说先缓一缓,那就缓一缓罢。” 文一适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忽而道,“对了,定襄店铺管事的掌柜是谁?若不碍事,待会儿我便传信去定襄,让那掌柜拿了账簿来琅州回话。” 文一夔一怔,不禁问道,“果须得如此?” 文一适皱了皱眉,道,“七弟让我们‘不可不慎而待之’,又说要我们‘查证有无’,那便查罢,左右不过费些脚钱,让那掌柜来回跑一趟而已。” 文一夔犹疑道,“我只是觉得,七弟似乎另有所意,并非指孔子所言之‘盗窃’。” 文一适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对,不是,”他抬眼看向文一夔,“七弟在信中祝我‘平安归抵’,此话亦是蹊跷,七弟从不插手家里的生意,更不爱探听商路往来之事,如何会又是‘廑念’,又是‘甚好’呢?” —————— —————— 1 “孔子为鲁摄相,朝七日而诛少正卯” 孔子做了鲁国的代理宰相,当政才七天就杀了少正卯。 学生进来问他说:“少正卯是鲁国的名人啊。老师执掌了政权就先把他杀了,这不是弄错了吧!” 孔子说:“坐下!我告诉你原因。人有五种罪恶,但是并不包括盗窃:一是通晓世事而用心险恶;二是行为邪僻而不知悔改;三是强词夺理且善于狡辩;四是刻意关注社会的阴暗面,五是顺着非正统甚至违背道德之引导思想如同江河泛滥般散播四方。这五种罪恶,一人只要有一种,就不能逃脱君子的诛杀,少正卯却同时具有这五种罪恶。 所以,在他居住的地方,足以聚众成群,他的言谈足以掩饰邪恶,迷惑众人,他刚愎自用,足以反是为非,而独树一帜。这是小人中的豪杰,是不可不杀的。 正是这样,商汤杀了尹谐,文王杀了潘止,周公旦杀了管叔,姜太公杀了华仕,管仲杀了付里乙,子产杀了邓析c史付。这七个人,虽然时代不同,但内心同样邪恶,是不能不杀的。 《诗经》上说:‘我忧虑重重,被一群小人所恼恨。’小人多了,那就令人担忧了。” 《荀子》:孔子为鲁摄相,朝七日而诛少正卯。 门人进问曰:“夫少正卯鲁之闻人也,夫子为政而始诛之,得无失乎,” 孔子曰:“居,吾语女其故。人有恶者五,而盗窃不与焉:一曰:心达而险;二曰:行辟而坚;三曰:言伪而辩;四曰:记丑而博;五曰:顺非而泽--此五者有一于人,则不得免于君子之诛,而少正卯兼有之。 故居处足以聚徒成群,言谈足饰邪营众,强足以反是独立,此小人之桀雄也,不可不诛也。 是以汤诛尹谐,文王诛潘止,周公诛管叔,太公诛华仕,管仲诛付里乙,子产诛邓析史付,此七子者,皆异世同心,不可不诛也。 诗曰:‘忧心悄悄,愠于群小。’小人成群,斯足忧也。” 2 《红楼梦》第二回:“一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欲知目下兴衰兆,顺问傍观冷眼人。” 3 廑念:殷切关注 4 解释一个文里埋的小甜梗: 其实文一沾真正给他妻子写的就两句话,连起来是:“自尔还乡后,久未接尔来笺,殊不放心。顺问近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一十六章 饮食男女 琅州,广德军驻地。 “周大人太客气了,”彭平康看着面前的礼盒笑道,“原是我写的帖子,怎么反倒让周大人送了礼来?” 周胤绪自顾自地坐了下来,“这是宋大人新得的一缶蔷薇水,不过是经了我的手送来罢了。” 彭平康抿嘴一笑,“可我素不爱香,宋大人该是知道的啊。” 周胤绪呷了口茶,接着轻轻搁下茶碗,道,“既然宋大人托我送的礼已经送到了,彭大人的约我也赴了,今日中元节休,我就不多打扰了。” 彭平康看了周胤绪一眼,“周大人这便要走了?” 周胤绪站起身,道,“府衙里还有些事” 彭平康立刻道,“我还特意备了席面,想请周大人赏光呢。” 周胤绪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的神色,“彭大人好意,我心领了,可今日我另须得赴府宴拜谒范大人,就不能多陪了。” 彭平康“哦”了一声,接着悠悠道,“那真是可惜了。” 周胤绪脚步一滞,微微侧转过身。 彭平康道,“昨日刚好新到了一批营伎,其中倒有一二姿色可人者,叫来陪酒取乐是极好的。” 周胤绪立在原地看了彭平康一会儿,慢慢开口道,“哦,是么?” 彭平康笑了笑,道,“是啊,”他的眼神微微发亮,语气玩味道,“我还想着,让周大人先挑呢。” 周胤绪微笑道,“我怎好与彭大人争风?” 彭平康笑道,“如何不能?”他虽笑着,眼睛却一直盯着周胤绪,不放过周胤绪面上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对了,其中有一纪氏女,生得尤其貌美,周大人难道就不想瞧上一瞧?” 周胤绪心下一凛,面上强压着不露出来,“彭大人,不是我推辞,只是近日事多,实在脱不开身呢。” 彭平康眯了眯眼,接着又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笑来,“周大人与梁宣帝颇为” 周胤绪出声打断道,“我只是不喜欢狎伎。” 彭平康笑了一声,“周大人好教养。” 彭平康的这记笑让周胤绪越发地不舒服起来,他刚想再次开口告辞,就听彭平康又道,“但琅州不是定襄,周大人也不必过于拘谨了。” 周胤绪抿了抿唇,“彭大人似乎十分地”他咬着字音道,“‘看重’那纪氏女啊。” 彭平康看了周胤绪一眼,笑道,“那是自然,我同周大人说过不止一回了,我终归是,偏好女色的。”他低头浅笑了一下,“男子皆好色,纪氏女貌美,我闻而重之,是情理中事。” 周胤绪微微皱了皱眉,“‘闻而重之’?”他抬眼看向彭平康,“区区一营伎而已,彭大人既闻之美貌,先前何不一见?” 彭平康道,“我不见,是想让周大人先见上一见。”他浅笑了一下,“奈何周大人却不领情。” 彭平康说这话时语带轻浮,似是真与周胤绪在议论营伎的姿貌一般,但他的眼睛却依然紧紧地刻不离地盯着周胤绪。 周胤绪与彭平康对视片刻,突然侧转身,走到原来的座位旁,又慢慢坐了下来,“彭大人,有一件事,我必须郑重声明,”他看向彭平康,眼神清亮,“纪鹏飞的死,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彭平康眉头一挑,随即笑道,“我哪里提到了” 周胤绪打断道,“这话,我同宋大人已经说过一遍了,我今日于此处与彭大人再说一遍,我自来琅州赴任瑁梁少尹,从来没有往定襄传过半句消息,更没有指使亲信下毒谋害纪鹏飞。” “纪鹏飞活着虽然于我无益,但死了,”周胤绪咬了一下嘴唇,“无论彭大人信不信,我心底,是不愿纪鹏飞就这么死的,他是有罪,但他本可以” 彭平康接口道,“他本可以再活得久一些。” 周胤绪点了点头,道,“是啊,他该活得久一些。” 彭平康与周胤绪对视了一会儿,意味不明地垂下了眼帘。 周胤绪又道,“自然了,彭大人是一片好意,不过这纪氏女再美,我也,”他顿了顿,“无福消受。” 彭平康扯了扯嘴角,“昔颜子缩屋称贞,柳下惠坐怀不乱,皆未若周大人之清朗平正啊。” 周胤绪微笑道,“彭大人是在讥讽我么?” 彭平康道,“不敢,不敢,”他亦微笑道,“只是圣人尝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昔年苏子卿啮雪啖毡,蹈背出血,无一语少屈,可谓了生死之际,然不免为胡妇生子。穷海之上且如此,况” 周胤绪接口道,“彭大人是不信我了?” 彭平康笑笑,不说话。 周胤绪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故欲恶者,心之大端也。人藏其心,不可测度也,美恶皆在其心不见其色也’,圣人既言‘食c色’,为人之本性,本性藏之人心,又道‘人心不可测’,彭大人如此轻易地以‘色’断人,岂不是有违圣人之教?” 彭平康淡笑道,“‘美恶皆在其心不见其色也,欲一以穷之,舍礼何以哉?’圣人说以‘礼’穷心,如今我荐纪氏女与周大人,不正是遵循圣人之训吗?” 周胤绪微微沉下了脸,“彭大人以此‘礼’穷之,是意在度我心之‘欲’,还是旨在测我心之‘恶’?” 彭平康笑了起来,“周大人这话说得” 周胤绪没笑,“彭大人该拿这套‘礼’,款待谋害纪鹏飞的真凶去。”他加重了字音,“先前我就同彭大人说了,这从来,都是自己人害自己人,还请彭大人‘明察秋毫’,别再以此试探于我了。” 彭平康看了周胤绪一眼,浅笑了一下,道,“我只是与周大人论‘色’而已,怎么就说到这‘性’上头来了?”他道,“再者,这纪氏女的确貌美,解差将人送来的时候,还特意指了她的名,传话说要让广德军好好‘照顾’呢。” 周胤绪一愣,就听彭平康继续道,“我原想,论起怜香惜玉来,琅州众官中,无人再能及得上周大人了,因此才多提一句‘姿色’,周大人如何就误了我的好意了?” —————— —————— 1 “梁宣帝厌女” 萧詧自小就有大志,不拘小节。 虽然性多猜忌,但知人善任,抚慰将士有恩,所以能得到部下拼命效力。 不喜饮酒,安心于俭省朴素,侍奉母亲,以孝顺闻名。 又不喜欢音乐女色,尤其厌恶看见妇人,即使相距数步,也能远远闻见妇人身上的臭味。(由于是皇帝不得不御幸妇人)他御幸妇人时所穿的衣服,决不再穿。 又讨厌看见人的头发,凡言事者必须见机行事遮蔽一下。 他在东扬州时十分放纵,审阅文簿时,喜欢写下戏弄的话,因而被世人讥评。 《周书》:詧少有大志,不拘小节。 虽多猜忌,而知人善任使,抚将士有恩,能得其死力。 性不饮酒,安于俭素,事其母以孝闻。 又不好声色,尤恶见妇人,虽相去数步,遥闻其臭。经御妇人之衣,不复更着。 又恶见人发,白事者必方便以避之。 其在东扬州颇放诞,省览簿领,好为戏论之言,以此获讥于世。 2 《礼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故欲恶者,心之大端也。人藏其心,不可测度也,美恶皆在其心不见其色也,欲一以穷之,舍礼何以哉?” 食欲与“,是人的最大所在。死亡贫苦,是人的最大厌恶所在。这最大和最大厌恶,构成了人心日夜思虑的两件大事。每人都把心思藏在肚子里,深不可测。美好或丑恶的念头都深藏在心,从外表来看谁也看不出来,要想彻底搞清楚,除了礼之外恐怕也没有别的办法。 3 《东坡志林》:昨日太守杨君采c通判张公规邀余出游安国寺,坐中论调气养生之事。 余云:“皆不足道,难在去欲。” 张云:“苏子卿齿雪啖毡,蹈背出血,无一语少屈,可谓了生死之际矣,然不免为胡妇生子,穷居海上,而况洞房绮疏之下乎?乃知此事不易消除。” 众客皆大笑。余爱其语有理,故为记之。 苏子卿就是苏武牧羊的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一十七章 火迫法酒 纪洵美抱着琴,迈着小步走进来的时候,周胤绪正好“哟”了一声,对彭平康道,“此酒色泽清冽,倒是难得啊。” 纪洵美脚步一僵,缓缓行至二人面前,盈盈下拜,刚想开口道礼,就听彭平康笑着接话道,“这是‘火迫法酒’,周大人若喜欢,不妨再饮一杯。” 周胤绪搁下杯子,伸手拿起了筷子,道,“且别忙,彭大人先与我说一说,这酒广德军如何造得?” 彭平康浅笑道,“真想造得,却也不难,先取清酒,日后,据酒多少,取瓮一口,先净刷洗讫,以火烘干,于底旁钻一窍子,如箸粗细,以柳屑子定,将酒入在瓮。入黄蜡半斤,瓮口以油单子盖系定。” “再别泥一间净室,不得令通风,门子可才入得瓮。置瓷在当中间,以砖五重衬瓮底,于当门里著炭三秤笼令实,于中心著半斤许熟火,便用闭门,门外更悬席帘。七日后方开,又七日方取吃。”彭平康说着,拿起温酒注子替周胤绪将面前的杯子斟满,“取时以细竹子一条,头边夹少新绵,款抽屑子,以器承之。以绵竹子遍于瓮底揽缠,尽著底浊物,清即休缠。每取时却入一竹筒子。如醋淋子,旋取之,即耐停不损,尝来全胜于煮酒也。” 周胤绪笑道,“听彭大人一论,吃来竟更觉风雅。” 彭平康亦笑道,“好,既如此,我便为周大人再添一份风雅。” 纪洵美闻言心下一凛,不由抬起头来,与周胤绪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她眼神一闪,复低下头去,轻声道,“两位大人,想听哪支曲儿?” 彭平康笑了笑,转头看向了周胤绪,“我不爱听曲儿,周大人想听哪支,尽管说来便是。” 周胤绪垂下了眼帘,未几,他伸手拿过面前斟满酒的酒杯,一饮而尽,搁下杯子道,“彭大人的‘大酒’实在醇美,我才喝了几巡,便觉得有些昏沉了。” 彭平康半调笑道,“周大人有所不知,这醉时听曲儿,滋味更妙。” 周胤绪看着面前空了的酒杯,似玩笑道,“我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他抬起眼,略带一分凌厉地看向彭平康,“当真是没那听曲儿的心思。” 彭平康与周胤绪对视片刻,笑道,“啊,周大人醉了,可须我遣人端盏梅汤来?” 彭平康一边说,一边往纪洵美的方向若有若无地瞟了一眼。 周胤绪淡然接口道,“最好多加些酸味儿。” 彭平康扬了扬眉,“原来周大人爱吃酸啊。”他浅笑道,“因着周大人上回来讨糖,我便以为周大人偏爱甜食,还特意嘱咐了要少搁些梅子,幸亏周大人多提了一句。” 周胤绪把玩着手中的空酒杯,半真半假道,“既用梅汤解酒,自然就该吃酸,我若想吃甜,直接向彭大人讨碗和合汤便是,又何须再多绕盏‘梅汤’呢?” 纪洵美听得似懂似不懂,她微微抬起眼来,看着周胤绪偏头说话的样子,心下莫名一荡,脸便热了起来,浅浅的红晕透到了粉面皮儿上,更显出一分娇俏来。 恰好此时彭平康有意无意地瞥了她一眼,纪洵美见了便又是一颤,再一次低下头去。 周胤绪说完话,转头见彭平康竟正盯着纪洵美看,便笑着补充了一句,“这喝了酸,再吃甜,虽能解酒,但于养生之术而言,也是无益的。” 彭平康回过神来,见周胤绪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便“嗯”了一声,伸手拿过注子,一边斟酒,一边微笑道,“如此,我替周大人点一支曲子来听罢。” 周胤绪摆了摆手,不像先时般一口拒绝,而是亦半调笑道,“彭大人想听就点罢。” 彭平康放下酒注子,靠在椅上一派闲适道,“依我说,此情此景,唱一支《醉翁引》正好。” 周胤绪笑了一下,拿过酒杯,道,“此曲依《楚辞》而作,是为宫声三叠,雅得紧呢。” 纪洵美应了一声,伸手轻拨琴弦,略带羞怯地唱了起来,“琅然,清圆,谁弹?响空山。无言,惟翁醉中知其天。月明风露娟娟,人未眠。荷蒉过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贤” 纪洵美刚唱了几句,周胤绪就忍不住轻声评论道,“这意境不对。” 彭平康呷了一口酒,不拘声音轻重,不咸不淡道,“唱得还行,弹得却不好。” 纪洵美闻言,心下慌乱,仓促间又弹错了一个音,“醉翁啸咏,声和流泉。醉翁去后,空有朝吟夜怨。山有时而童巅,水有时而回川。思翁无岁年,翁今为飞仙。此意在人间,试听徽外三两弦” 周胤绪微微皱起了眉,“她弹得还没我好。” 彭平康转头看了周胤绪一眼,径自笑了起来。 周胤绪瞄了彭平康一眼,抿了口酒,道,“彭大人不信?” 彭平康笑着摆了摆手,“我信,我信,”他弯着眉眼道,“周大人必定弹得比她好。” 周胤绪又瞥了彭平康一眼,慢慢转回头去,少顷,他忽而开口道,“不过的确貌美。” 纪洵美一滞,继而又错了一个音。 彭平康却笑得更厉害了,“是啊,于‘色’一字上,我从不诓人。” 周胤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彭大人有心了,”他放下酒杯,“只是我‘醉翁之意不在酒’。” 彭平康微笑道,“无妨,我情知如此,才替周大人点了这一支《醉翁引》,奈何周大人却以为她琴技不佳。” 一曲完毕,纪洵美行礼告退,她走时偷偷觑了周胤绪一眼,周胤绪正自顾自地低头斟酒,并没看见。 待纪洵美出了屋,彭平康方淡笑着开口道,“其实,她琴技尚可” 周胤绪立刻接口道,“对,是我挑剔,不耐烦听。” 彭平康笑着摇了下头,“非也,依我说,是她的琴不好,圣人尝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她的琴技再好,但离了好琴,终究也是弹不好的。” —————— —————— 1 朱翼《北山酒经》:取清酒日后,据酒多少,取瓮一口,先净刷洗讫,以火烘干,于底旁钻一窍子,如箸粗细,以柳屑子定,将酒入在瓮。 入黄蜡半斤,瓮口以油单子盖系定。 别泥一间净室,不得令通风,门子可才入得瓮。 置瓷在当中间,以砖五重衬瓮底,于当门里著炭三秤笼令实,于中心著半斤许熟火,便用闭门,门外更悬席帘。 七日后方开,又七日方取吃。 取时以细竹子一条,头边夹少新绵,款抽屑子,以器承之。 以绵竹子遍于瓮底揽缠,尽著底浊物,清即休缠。 每取时却入一竹筒子。 如醋淋子,旋取之,即耐停不损,全胜于煮酒也。 2 “和合汤”:也称阴阳和合汤,是古代新婚夫妇共喝的一种“泡茶”。 《辨证录》:白术5钱,人参2钱,甘草1钱,柴胡1钱,白芍5钱,枳壳5分。 “梅汤”跟“和合汤”的梗也取自《金瓶梅》(捂脸) 西门庆喜欢潘金莲,故意到王婆那里点了“梅汤”和“和合汤”来吃,言谈间暗示要王婆给他和潘金莲做媒,促成好事。 《金瓶梅》:第二回俏潘娘帘下勾情,老王婆茶坊说技 约莫未及两个时辰,又踅将来王婆门首,帘边坐的,朝着武大门前半歇。 王婆出来道:“大官人,吃个梅汤?” 西门庆道:“最好多加些酸味儿。” 王婆做了个梅汤,双手递与西门庆吃了。 将盏子放下,西门庆道:“干娘,你这梅汤做得好,有多少在屋里?” 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讨不在屋里!” 西门庆笑道:“我问你这梅汤,你却说做媒,差了多少!” 王婆道:“老身只听得大官人问这媒做得好。” 西门庆道:“干娘,你既是撮合山,也与我做头媒,说头好亲事,我自重重谢你。” 王婆道:“看这大官人作戏!你宅上大娘子得知,老婆子这脸上怎吃得那耳刮子!” 看看天色晚了,王婆恰才点上灯来,正要关门,只见西门庆又踅将来,迳去帘子底下凳子上坐下,朝着武大门前只顾将眼睃望。 王婆道:“大官人吃个和合汤?” 西门庆道:“最好!干娘放甜些。” 王婆连忙取一钟来与西门庆吃了。 坐到晚夕,起身道:“干娘,记了帐目,明日一发还钱。” 王婆道:“由他,伏惟安置,来日再请过论。” 西门庆笑了去。 到家甚是寝食不安,一片心只在妇人身上。 3 《醉翁引》 《东坡全集》:琅琊幽谷,山水奇丽,泉鸣空涧,若中音会,醉翁喜之,把酒临听,辄欣然忘归。既去十余年,而好奇之士沈遵闻之往游,以琴写其声,曰《醉翁操》,节奏疏宕而音指华畅,知琴者以为绝伦。然有其声而无其辞。 翁虽为作歌,而与琴声不合。又依《楚词》作《醉翁引》,好事者亦倚其辞以制曲。虽粗合韵度而琴声为词所绳约,非天成也。 后三十余年,翁既捐馆舍,遵亦没久矣。有庐山玉涧道人崔闲,特妙于琴,恨此曲之无词,乃谱其声,而请于东坡居士以补之云。 琅然。清圜。谁弹。响空山。 无言。惟翁醉中知其天。 月明风露娟娟。人未眠。 荷蒉过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贤。 醉翁啸咏,声和流泉。 醉翁去后,空有朝吟夜怨。 山有时而童颠,水有时而回川。 思翁无岁年,翁今为飞仙。 此意在人间,试听徽外三两弦。 最后一句中的“徽”意为琴徽,系弦的绳。后世多指琴面十三个指示音节的标志为徽。 《汉书》:“今夫弦者,高张急徽。”注:“徽,琴徽也。所以表发抚抑之处。”,因此此句意谓“试听弦外之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一十八章 盛名雷琴 周胤绪眯了眯眼,放下空酒杯,道,“彭大人在琅州许久,竟求不得一把好琴?”他说着,拿过温酒注子,“我在定襄时,却听闻‘西蜀雷琴’名扬天下,昔年隋文帝封其第四子杨秀为蜀王,徙镇蜀地,蜀王尝召四方工匠‘斫琴千面,散于人间’。及至唐时,琴极盛于蜀制,而蜀地斫琴者数家,惟西蜀雷氏最优,据说其所制之琴精妙无双,弹者亦众,彭大人在蜀地多时,难不成,竟从未得闻‘雷公琴’吗?” 彭平康笑道,“‘西蜀雷琴’着实盛名累世,但论及‘雷琴’,唯盛唐开元至开成间时所斫之琴最佳,而今世所制,皆为逐利之品,得来不过尔尔。”他说着,接过周胤绪手上的温酒注子,“听说昔年圣上于蒲州主政时,尝得一把‘九霄环佩’琴,是为琴中仙品,如今收藏于禁苑中,周大人若想一睹‘雷琴’真形,倒不如多往宫中走动。” 周胤绪微笑道,“我是外男,即使幸得内宫传召,亦仅仅匆忙一叙而已,彭大人如何就以为我能在内宫行走自如了?” 彭平康摆了摆手,微笑道,“我随口一说罢了,周大人别往心里去。”他喝了口酒,又道,“其实,琅州挂名作‘雷氏琴’的琴铺不少,周大人若得空,可去瑁梁城中的深街小巷转上一转,购置几把,待回定襄时,作人情赠礼是极好的。” 周胤绪“嗯”了一声,接着笑道,“我倒觉得,彭大人买上一把,送予心仪之人正合适呢。”他看向彭平康,“比如,方才那纪氏女若得了彭大人送的‘雷琴’,必定欢喜得很呢。” 周胤绪这一眼,看得彭平康莫名一怔,他拿起杯子掩饰性地呷了口酒,道,“我若送琴与人,本全凭我高兴罢了,他欢不欢喜,与我何干?” 周胤绪微笑道,“彭大人果然豁达。”他抿了口酒,道,“不过依我说,这要送,就该送具真品,否则不如不送,若送具假的,有甚意思?” 周胤绪这句话本是在回击彭平康,不料彭平康却神情一肃,接着淡笑道,“真品难制,昔年雷氏子弟遇大风雷中独往峨眉,酣饮著蓑笠人深松中,听其声连绵悠扬者伐之,斫以为琴,故其声温劲雄润,妙过于桐。如今即使寻遍名山大川,恐怕也再不得这般良琴了罢。” 周胤绪闻言一怔,似乎没想到彭平康会如此作答,于是含糊着应了一声,“嗯,是啊。” 彭平康笑了笑,复饮了一杯酒,道,“不过我料想周大人也没那信步游逛的闲情逸致,中元节后,琐事诸多,周大人必定致力于府衙公务,连今日闲暇也不会再有了罢。” 周胤绪“哟”了一声,弯了眉眼,语似调笑道,“彭大人终于说到‘正题’了啊。” 彭平康亦半开玩笑道,“什么‘正题’c‘偏题’的,依我说,方才的才叫‘正题’,只是周大人不领情罢了。” 周胤绪微笑道,“我只是说我‘不耐烦听’罢了。” 彭平康哈哈一笑,道,“圣人尝言:‘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不曾想,今日我却见着周大人了。” 周胤绪扯了扯嘴角,微笑道,“正如彭大人先前所引,‘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彭大人贤而知仁,我又如何能‘不好德’呢?” 彭平康的笑容又深了些,“周大人好德而不好色,比之昔年圣人所求之境,更为深远。” 周胤绪浅笑道,“彭大人谬赞了。”他抿了口酒,道,“若是方才一开席,彭大人就这么说,我便不会‘不耐烦听’了。” 彭平康淡淡道,“我是怕周大人‘挑剔’。” 周胤绪轻轻搁下酒杯,转头看向了彭平康。 彭平康道,“再者,周大人对我说的话,一向都是不信的,我便只能先说些周大人‘不耐烦听’的话,如此,说到周大人愿意听的话时,周大人自然会点出何为‘正题’了。” 周胤绪半似感慨半似玩笑道,“所以啊,‘柳下惠’轻易做不得,”他悠悠道,“这一个不仔细,难免就遇上‘臧文仲’了。” 彭平康浅笑道,“儒士皆尊‘柳下惠’为‘和圣’,既为‘圣之和者’,如何会心惧区区‘窃位者’?” 周胤绪笑道,“《左传》有云:‘臧文仲,其不仁者三,不知者三。下展禽,废六关,妾织蒲,三不仁也。作虚器,纵逆祀,祀爰居,三不知也’,‘窃位下展禽’为其‘不仁’者一而已。难不成,彭大人以为,‘柳下惠’仅是惧怕‘臧文仲’窃位么?” 彭平康眯起了眼,“周大人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呢?” 周胤绪淡笑道,“彭大人精通‘四书’,又为贤仁君子,如何会听不明白呢?”他伸手拿过杯子,喝尽了杯中残酒,“正如彭大人方才所说,昔年西蜀雷氏以善斫制琴名动天下,自开元以至开成间世有人,然其子孙渐志于利,追世好而失家法,故今人以古者为佳,甚为可惜。” 彭平康沉默片刻,慢慢开口道,“臧文仲为春秋时人,其‘废六关’c‘妾织蒲’,使末游之人无所禁约,又与民争利,是故圣人见而驳之。然雷氏逐利,不过碍于近世情势而已,巴蜀为东郡西南枢纽,通连河西走廊,为‘丝绸之路’东西交汇之界,雷氏变工为商,是顺势而为,说雷氏追世好而失家法,恐怕过于拘泥守陈了罢。” 周胤绪微笑道,“我不如彭大人精通地理形貌,不过彭大人所说‘顺势而为’这四字倒是极好的,我这便记下了。” 彭平康亦微笑道,“难得周大人愿信我的话,周大人说记下了,我心中欢喜。” —————— —————— 1 “九霄环佩”琴是真的存在,现在被收藏在北京故宫博物院 2 《嫏记》:“雷威作琴,不必皆桐,遇大风雷中独往峨眉,酣饮著蓑笠人深松中,听其声连绵悠扬者伐之,斫以为琴,妙过于桐。” 《隋书》:庶人秀,高祖第四子也。开皇元年,立为越王。未几,徙封于蜀,拜柱国c益州刺史c总管,二十四州诸军事。二年,进位上柱国c西南道行台尚书令,本官如故。岁余而罢。十二年,又为内史令c右领军大将军。寻复出镇于蜀。 3 《东坡志林》:“唐雷氏琴,自开元以至开成间世有人,然其子孙渐志于利,追世好而失家法。故以最古者为佳,非贵远而贱近也。” 4 《论语》:子贡问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 子贡问怎样实行仁德。孔子说:“做工的人想把活儿做好,必须首先使他的工具锋利。住在这个国家,就要事奉大夫中的那些贤者,与士人中的仁者交朋友。” 5 《论语》:子曰:“已矣乎!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孔子说:“完了,我从来没有见像好色那样好德的人。” 6 《论语》:子曰:“臧文仲其窃位者与!知柳下惠之贤而不与立也。” 孔子说:“臧文仲是一个窃居官位的人吧!他明知道柳下惠是个贤人,却不举荐他一起做官。” 7 《左传》:仲尼曰:“臧文仲,其不仁者三,不知者三。下展禽,废六关,妾织蒲,三不仁也。作虚器,纵逆祀,祀爰居,三不知也。” 臧文仲使展禽(柳下惠)屈居自己之下,设置了六个关口以收税赋,让他的小妾织席贩卖与民争利,这三件事做的不够仁爱;给一个大乌龟盖一间大房子把它养起来,纵容夏父弗忌举行不和顺序的祭祀而不加制止,让国人祭祀海鸟,这三件事做得不够聪明。 8 孔子批臧文仲不仁,是因为“废六关”c“妾织蒲”违背了孔子所坚持的重农思想。 关于“废六关”,“六关”设置目的是为了向过往者征税。 杜预为其做注曰:“塞关c阳关之属凡六关,所以禁绝莫游,而废之。” 孔颖达疏曰:“民以田农为本,商贾为末,农民力以自食,商民游以求食。 贾谊说上曰:‘今驱民而归南亩,则蓄积足矣。’ 杜称‘末游’者,谓此末技游食之民也。‘司货贿之出入,掌其治禁’,是所以禁绝末游者,令其出入有度。 今而废之,使末游之人无所禁约。” “妾织蒲”,其实是“妾织席”,即织席。 杜注曰:“家人贩席,言其与民争利。” 孔颖达疏曰:“《大学》云:食禄之家,不与民争利。” 臧文仲废除关禁,鼓励人们离农从商,使末游之人侵害农民;家人从事贩卖,与民争利,等等行为与孔子“重农”的主张相违背。所以孔子便视此为“不仁”的行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一十九章 疑窦丛生 纪洵美迈着碎步出了屋,她一步与另一步间的步幅极小,虽然抱琴的小臂有些倾斜,但依旧走得十分稳当端庄,连头上戴的那支花蝶蓝镀银步摇都没颤上一颤。 这种步子是在经年累月的深闺宅门里练出来的,闺阁女子皆戴禁步腰佩,若行步时步幅过大,禁步杂乱作响,即会被认为是有失教养。 纪洵美于闺中生活多年,早习得了这种行步走法,乃至于如今她的腰间再也没有禁步压住她的裙摆了,她却依然这么走着,走得轻柔似水c弱柳扶风,任何人见了,都无法挑剔她的好教养。 纪洵美一路行至营伎所住的随营处,因今日是中元节,管事的小吏几乎都回家休沐去了,于是留在营中的人便显得格外松散些,整个军营都被一种喜气洋洋的懒散氛围包裹着。 纪洵美到掌管杂务的管事处还琴的时候,那管事见了她还笑道,“辛苦了,辛苦了,”管事说着,一边收了琴,一边从书簿旁拿出一缗钱,递给纪洵美,“来,中元节的赏钱,就剩你没拿了。” 纪洵美道了谢,接过了赏钱,忽而开口轻声问道,“请问管事大人,这是哪里来的赏钱?” 管事一边记着书簿,一边随口答道,“是彭都督赏的。” 纪洵美抿了抿唇,道,“彭都督还真是个慈心人。” 管事道,“可不是嘛。” 纪洵美又道,“我听说,现在的军队饷银都紧得很,我看军田里的收成也不是太好,不想彭都督手头倒宽裕。” 管事手中的笔一顿,抬起头来看了纪洵美一会儿,接着淡淡道,“纪姐儿,你发上的那支花蝶蓝镀银步摇也得取下来。” 纪洵美抬起手,轻轻地扶了一下发上的那支步摇,笑道,“好大人,您再借我戴两天。” 管事看了她一眼,突然嗤笑了一声,道,“纪姐儿,我在这儿管事这么久了,你就听我一句,彭都督不喜欢这支步摇。” 纪洵美一滞,瞥了管事一眼,伸手卸了步摇,放在管事面前的桌上,语中带了一丝赌气的意味,“给。” 管事这时倒笑了起来,像是被纪洵美逗乐了,“你早上来挑首饰的时候,我就说彭都督不会喜欢你戴这支钗,还偏不信我,怎么样,被我说着了罢?” 纪洵美理了理鬓边实际并不乱的乱发,似半是无奈半是气闷道,“说着了,说着了。” 管事“唔”了一声,道,“纪姐儿,你要信了我呢,我就再教你一句,这‘人心隔肚皮’,你刚来也就罢了,但我料想你在这儿必得待上一段时日了,因此劝你一句,这姑娘家做事,总是比男人要难上几分的。所以,这说话的时候啊,得比男人多留三分神,否则,”管事搁下笔,语似调笑地悠悠道,“即便你跟彭都督说上话了,彭都督也不会对你掏心掏肺,可若仅是虚应故事,岂不是枉费了你精心打扮的一番心思?你细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纪洵美心下微惊,面上不露,只扯了嘴角状似尴尬道,“嗳,是,是,您说得对,”她一边说着,一边将赏钱往袖里拢了拢,“时辰也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管事点了下头,合上了手中的书簿。 纪洵美刚转过身,就听管事忽而又道,“还有,纪姐儿,你可别被那几个孩子哄住了,这群兔崽子,鬼精鬼精的,专会编了话来骗钱花,正经活计一样不做,一看长大了就是作油混子的材料。” 纪洵美复转过身,冲那管事笑了笑,尔后行了个礼,道,“谢大人指点,”她直起身,“您费心了。” 管事挥了挥手,“我随口提醒你几句而已,不费什么,你且回去罢。” 纪洵美点头致意了一下,才往外走去。 出了这屋,再走几步就是营伎住的地方了,纪洵美依旧迈着闺阁女子特有的小碎步,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走去。 刚走到随营前,就听得背后一把清澈的童稚嗓音,正唤她道,“纪姐姐!” 纪洵美辄转过身,见一小女孩正笑吟吟地看着她,便弯下身,张开双臂,笑道,“嗳,我回来了。” 小女孩一下子拥进她的怀中,“方才我还在想纪姐姐呢。” 纪洵美将小女孩抱了起来,摸了摸她的头,微笑道,“想我什么啊?” 小女孩黑葡萄一样的眼睛骨碌碌一转,道,“我想纪姐姐在给彭都督弹琴呢。” 纪洵美笑了笑,道,“我看,你是在想我的中元节赏钱罢。” 小女孩故作讶异道,“纪姐姐你好聪明!” 纪洵美浅笑道,“我没有你聪明。” 小女孩嘻嘻笑了两声,见纪洵美的脸色有些微妙,赶紧又补充道,“纪姐姐弹琴弹得好,彭都督必定已经将纪姐姐记在心上了。” 纪洵美眯了眯眼,道,“我一句话都还没来得及说,更未提到彭都督,你怎么知道彭都督必定会将我记在心上?” 小女孩笑了笑,接着附到纪洵美耳边,轻声道,“纪姐姐放心,那天纪姐姐来时,与我同屋的人听那定襄来的大官与参军大人背地里提起过纪姐姐,说纪姐姐是大家闺秀,必定多才多艺,长得又最漂亮,必定要让彭都督将纪姐姐好好地放在心上,多多照顾。” 纪洵美暗自一惊,入眼见那小女孩似天真无邪地灿烂笑颜,背后竟细细密密地生出冷汗来,她舔了一下唇,强笑道,“是么?我都不知道呢。” 小女孩猛地点了两下头,“是啊,是啊,”她一边说着,一边朝纪洵美伸出白嫩嫩的小手,“纪姐姐现在知道了罢。” 纪洵美弯下腰,将小女孩轻轻放回地上,作势往袖口里摸钱,“不过你可想错了,今日我弹琴时,一连错了好几个音,又是当着府衙周少尹的面儿,想来彭都督以后是不会再召我去弹琴了。” 小女孩的眼睛只盯着纪洵美摸钱的动作,“是少尹大人吗?” 纪洵美摸出了那缗钱来,捏在手里,“是啊,就是那位周少尹大人。” 小女孩微笑道,“哦,那没关系,我听说,少尹大人最是好性儿,绝不会与纪姐姐计较的。” 纪洵美闻言,不禁心道,他计较,也该跟彭平康计较召来招待他的人技艺不精,如何要跟我计较? 纪洵美一边想着,一边将手中的钱递给了小女孩,“啊,那我真是该同周少尹大人说声抱歉。” 小女孩接过钱,笑嘻嘻道,“纪姐姐,你说‘抱歉’没用,”她吐了吐舌,朝纪洵美做了个调皮的鬼脸,“那少尹大人不吃这一套呢。” 纪洵美一怔,刚想问个究竟,就见那小女孩摆了摆手,拿着钱一蹦一跳地跑远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二十章 担惊受怕 徐府 “父亲让我告诉你一声,”徐知温呷了口茶,淡淡道,“福嗣王今日托辞不来赴宴,五弟不必拘束,且安心往前边儿去就是。” 徐知让此刻身着单衣,与徐知温隔桌并坐,闻言便“唔”了一声,道,“谢大哥转告。” 徐知温瞥了他一眼,“那我这就替你唤盼巧进来,伺候你更衣。” 徐知让没作声,少顷,他才慢慢开口道,“不知四皇子看到了那幅画没有,”徐知让说着,微微低下了头,几缕鬓发散落过肩,他轻声道,“也不知四皇子喜不喜欢。” 徐知温看了他一眼,伸过手替徐知让将散乱的发缕拢到了肩后,“待四皇子上了学,你可以自己问他。” 徐知让道,“大哥不知道吗?” 徐知温收回了手,道,“嗯,我不知道。” 徐知让道,“我还以为” 徐知温打断道,“五弟,那无事不晓的,是十殿阎罗。”他微笑道,“不信,你瞧瞧我头上,可有九色神光?” 徐知温语气轻松,似是玩笑,但徐知让却笑不出来,他默然片刻,轻声道,“我是认真想请教大哥。” 徐知温将手中的茶碗轻轻搁在桌上,“我对你说了,这问题,你该请教四皇子去,而不该请教我。” 徐知让又沉默片刻,忽然转过头,道,“大哥,我害怕。” 徐知温一怔,就见徐知让目光澄澈地看着自己,又重复一遍道,“过了中元节,很快我就要去陪四皇子读书了,大哥,我真的害怕。” 徐知温与徐知让对视了一会儿,转过了头,“受笞的时候也不听你说害怕,这都过去多久了,到了这会儿竟怕起来了?” 徐知让道,“我现在害怕,不是因为受笞,”他盯着徐知温的侧脸道,“这一点,大哥心里应该是清楚的罢。” 徐知温淡漠道,“嗯,大约罢。” 徐知让道,“我请教大哥,正是因为大哥清楚” 徐知温接口道,“其实五弟不必害怕,五弟的好耳力,是连圣上都夸赞过的呢。” 徐知让道,“我的耳力再好,也没有大哥的眼力好。”他抿了一下唇,道,“就连东宫与” 徐知温又打断道,“五弟,你这个样子,难免祸从口出,入了宫,自然是要害怕的。” 徐知让道,“是,可若是大哥能护着我” 徐知让说了这半句,见徐知温没甚反应,便把后半句咽回了嗓子眼里,再没说下去。 徐知温笑了一声,道,“要说护你,也该是父亲或者贵妃护你,我如何能护了你了?” 徐知让轻轻咬了下唇,忽而道,“大哥将来做了‘徐国公’,就能护着我了。” 徐知温看了徐知让一眼,伸手端过茶碗,慢慢地喝了口茶。 徐知让继续道,“大哥是嫡长子,当然应做‘徐国公’。” 徐知温小口抿着茶,没作声。 徐知让顿了顿,又道,“就譬如这回,大哥一出手,就轻松地” 徐知温这时开口道,“五弟,东宫和清宁宫是久有矛盾,此次上邶州一案竟涉及两宫,我也没有想到。”他淡淡道,“我猜,父亲已然跟你说过我的这句话了,只是你不信,所以才又来拿话试我,想听我亲口再讲一遍,好判断真假,对不对?” 徐知让一愣,下意识道,“父亲没同我说过。” 徐知温道,“嗯。” 徐知让看了看徐知温,突然猛地一凛,立刻道,“我没有试探大哥的意思,刚才的话,只是c只是”徐知让急得额头都沁出了汗,“我从来,就没有在父亲面前说过大哥一句句” 徐知温道,“嗯,我知道。” 徐知温越是云淡风轻,徐知让便越着急,可他越是着急,便越是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 徐知温慢条斯理地喝了几口茶,见徐知让脸都开始发红了,不禁笑了一笑,道,“好了,好了,五弟,你直接说你不愿作‘杜正伦’不就行了么?”他搁下茶碗,微笑道,“我是你大哥,还能为你无心的几句话同你置气么?” 徐知让心底觉得“杜正伦”这个类比并不恰当,但他不敢多言,只喏喏地点了点头,“是,是。” 徐知温笑着别过了头,随口接上了先前的话题,“其实,依我说,五弟现在去四皇子身边倒是正好。” 徐知让一怔,就听徐知温继而淡笑道,“先前你受笞时,是该由你巴结他,可眼下情形,却是他该赶着来投靠五弟你了。”徐知温看着徐知让渐渐明亮起来的眼神,又笑着补充了一句,“五弟,你是害怕,但他一定比你更害怕,这一点,大哥给你打保票。” 徐知让直了直身,又听徐知温道,“眼下你最应担心的,是太子。” 徐知让想了想,迟疑着问道,“大哥何出此言?” 徐知温摇了摇头,没多说,只是道,“是我自己的感觉罢了,你不信也无妨。” 徐知让道,“太子殿下住东宫,平日上学在崇文馆,想来也会不上面罢。” 徐知温微笑着提醒了一句,“五弟,殿下赏的那幅《卜商帖》,可还挂在父亲的书房里呢。” 徐知让一滞,便听徐知温淡笑道,“上回五弟去父亲书房里赏字时,说了一句话,眼下用来形容太子正合适,”他弯着眉眼道,“‘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 徐知让觉得徐知温的话说得有些严重了,他觉得太子最重视的应是二皇子才对,“那我尽量避开太子罢。” 徐知温道,“敬而远之最好。” 徐知让认真地点了点头,道,“大哥的话,我记下了。” 徐知温笑了笑,接着站起了身,道,“我替你,将盼巧唤进来罢。” 说着,徐知温便信步向门口走去,走到中途,忽而听身后的徐知让出声道,“大哥不必害怕‘杜正伦’,大哥才不会作‘恒山愍王’。” 徐知温偏转过身,朝徐知让粲然一笑,还是没接他的话,“对了,我听说,四皇子已将五弟的画挂在寝宫里了,五弟实在,不必害怕。” 徐知让看着徐知温的眼睛,认真道,“对,我不害怕,大哥,你也别怕。” —————— —————— 杜正伦的梗是这样的,杜正伦当太子左庶子的时候,被唐太宗派去教导太子李承乾 唐太宗曾嘱咐杜正伦:“我儿患有足疾,只是小事,但却好狎昵小人,以致没有好的名声,你要时时规劝。如果他不听教导,你就来告诉我。” 后来,杜正伦数次劝谏太子李承乾,都未被接受,便将太宗的话告知于他。 李承乾上表抗辩。 唐太宗质问道:“你为何把我的话告诉太子?” 杜正伦答道:“我劝导他,他不接受,所以就用陛下的话来吓唬他,希望他有所畏惧,或许可以改恶从善。” 唐太宗大怒,将杜正伦外放为谷州刺史,又贬交州都督。 《旧唐书·杜正伦传》:十年,复授中书侍郎,赐爵南阳县侯,仍兼太子左庶子。 时太子承乾有足疾,不能朝谒,好昵近群小。 太宗谓正伦曰:“我儿疾病,乃可事也。但全无令誉,不闻爱贤好善,私所引接,多是小人,卿可察之。若教示不得,须来告我。” 正伦数谏不纳,乃以太宗语告之,承乾抗表闻奏。 太宗谓正伦曰:“何故漏泄我语?” 对曰:“开导不入,故以陛下语吓之,冀其有惧,或当反善。” 帝怒,出为谷州刺史,又左授交州都督。 这里唐太宗生气,不是因为杜正伦狐假虎威,而是杜正伦将自己私底下说太子不好的话告诉了太子。 这件事里,太子是不会生杜正伦的气的,而会生唐太宗的气(大家想想,唐太宗身为人父,和一个外人私底下说自己儿子不好,换谁是太子李承乾都会生气的吧) 那么,杜正伦这么做,落在唐太宗眼里,就是在暗中挑拨父子关系,离间他们父子之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二十一章 麻将骨牌 “听说,”酒过三巡,彭平康的声音变得轻柔了起来,“周大人今日,原本是要去文氏家中打牌的?” 周胤绪一听就知道文一适肯定也请了彭平康,但是彭平康推辞了,他想了想,道,“没有的事,”周胤绪说着,挥了挥手,“我不会打什么牌。” 彭平康一怔,“周大人竟不会打牌?” 周胤绪抿了口酒,不咸不淡道,“家父禁赌。” 彭平康显然被周家时而开放时而保守的观念震住了,“原来如此。”他喝尽了杯中酒,打了个圆场道,“不过也无妨,蜀地人打牌,与东边则法大不一样,且文氏惯玩的打法,是他们行商途中创出来的,真真可算是独一份了。我来琅州这些时日,才学得几分,玩得也不好。” 周胤绪道,“我听说,蜀地人爱打的是一种‘川牌’,用牛皮纸浸泡桐油,再印上花色点数制成,打法十分文明,不知文氏惯用的方法,是否与这一种相近?” 彭平康道,“却是不同,文氏创新的是一种骨牌打法,名称‘麻将’。” 周胤绪一听“骨牌”二字就微微皱起了眉,“‘麻将’?” 彭平康道,“对,与定襄‘推牌九’的玩法颇有相似之处。” 周胤绪问道,“可要掷得骰子?” 彭平康道,“是要掷得。” 周胤绪立刻摆了摆手,道,“幸亏我即刻就推了文氏的请,若是我巴巴儿地去了,岂不是误入赌局?” 彭平康笑道,“游戏而已,即使有什么赌注,也不过是增兴之用,周大人若不喜欢赌,不把那赌注当真,不就了了么?” 周胤绪微笑道,“赌有赌瘾,若是沾了赌,一时半会儿是觉察不出的,可长此以往,游戏下注时也免不了斟酌谨慎,一旦心里较了真,这假的,也成真的了。倘若染了这瘾头,以后琅州与我来往的人,恐怕更是少了。” 彭平康笑着喝了口酒,刚要开口,就听周胤绪又搬出了“四书五经”来,“且《尚书》有云:‘玩人丧德,玩物丧志’,我倒想劝彭大人一句‘少打牌’呢。” 彭平康放下酒杯,似乎被周胤绪说得有些扫兴,“周大人放心,今日你我都不去文府,他们‘三缺一’,想打牌也开不了局。” 周胤绪“哟”了一声,“这‘麻将’竟有这么多讲究?想开局还必得凑整四个人么?” 彭平康道,“自然,‘麻将’须得四人轮流坐庄,故缺一不可。” 周胤绪半开玩笑道,“啊,这样说来,今日你我确是不该去文府的。” 彭平康道,“此话曾讲?” 周胤绪微笑道,“若众位大人都在,文好德必得为难要不要作陪打牌,打了牌又得为难让谁先坐庄,依我看,你我今日不去,倒落得大家轻松。” 彭平康亦微笑道,“说轻松,倒也不轻松,譬如说,现下我与周大人‘吃’酒,就十分‘吃’力呢。” 周胤绪笑了一声,“玩笑话,玩笑话,彭大人别往心里去,”他轻咳了一下,道,“我不会打牌,即使去了,众位大人开局,我只得作壁上观,如何会去争什么庄呢?” 彭平康亦似半开玩笑道,“那周大人要看牌,必得坐在范大人身旁看罢?” 周胤绪笑道,“我却想站着看呢。” 彭平康亦笑道,“周大人若有心想学‘麻将’,还是选定一方坐下看的好。” 周胤绪顿了顿,拿起桌上的酒杯轻抿了一口,道,“方才我已然说了,‘家父禁赌’,彭大人是将我的话,当作醉话了罢?” 彭平康道,“只是与周大人议论‘麻将’而已,周大人若不想学,不学便是。”他微笑道,“不过,我也想劝周大人一句,周大人不学打牌,便入不了局。即使周大人想站着看牌,那桌边坐着打牌的人,却不会愿意周大人一直站着。” 周胤绪抿了抿唇,道,“我是站着,但我绝不出声。” 彭平康道,“那却不行。” 周胤绪道,“为何?” 彭平康道,“在周大人来琅州之前,这打牌时在旁边站着的,一向是文好德。且他也不总是站着,通常是我们不耐烦他作陪了,他才离局替我们张罗吃食去,因此,他站着,我们心安理得。” “可周大人不同。”彭平康微笑道,“周大人若像文好德一般站着,这知道的,说周大人是在学牌;这不知道的,难免会疑心我们是在排挤周大人;要遇上那胡搅蛮缠的” 彭平康看了一眼周胤绪晦暗不清的脸色,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反而拿过注子,往两人面前的酒杯里续上了酒。 屋内静默了片刻,少顷,周胤绪开口道,“这‘麻将’真是好大的魅力。” 彭平康笑道,“是啊,周大人有所不知,文府中有一张专门用来打牌的‘麻将桌’,是用硬木制的,打起来滑溜溜,震天价响,可是痛快得很呢。”他说着,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据说,文经登考上状元前,在家时也爱用那张桌子推骨牌玩呢。” 周胤绪奇道,“果真么?文经登竟喜欢打牌?”他顿了顿,又似玩笑道,“我还以为,文经登在家时,是如同彭大人口中的文好德一般,站着看牌不入局的呢。” 彭平康微笑道,“那周大人可想错了,”他道,“周大人刚到琅州时,我就同周大人说了,‘尊嫡卑庶’这四个字,可轻易不敢言呢。” 周胤绪笑道,“不对,彭大人当时说的是,轻易‘不好说’。” 彭平康笑道,“嗯,许是我记错了罢。” 周胤绪笑了笑,没再继续探究这个话题,转而似感慨道,“文经登文翰林真真是名副其实的‘文状元’,打着‘麻将’牌还能金榜题名,这要让那些寒窗苦读却多年不第的酸秀才知道了,恐怕连银牙都要咬碎了罢。” 彭平康笑道,“据说,文经登还曾说过一句极有意思的话,‘只有读书可以忘记打牌,只有打牌可以忘记读书’。” 周胤绪听了,哈哈一笑,“文经登竟也有年少轻狂的时候。” 彭平康笑道,“是啊,可见‘打牌’与‘读书’并不冲突,打了牌,一样能读得‘四书’。” 周胤绪搁下了手里的酒杯,笑着回道,“这却不同了。” 彭平康道,“有何不同?” 周胤绪道,“依彭大人方才的说法,‘打牌’与‘读书’是有同等魅力的事,可书读多了,并没有什么害处,顶多变成不更事的书呆子c文弱书生;但经常不断地拿‘麻将’牌一轮轮地打下去,那毛病可就大了。”他认真道,“若有文经登的学问风操,自然可以打牌,但我终究却没有文状元那样的学问风操,所以必不得藉口。” —————— —————— 1 “川牌”和“牌九”的区别在于,前者是一种纸牌游戏,后者是类似赌博的骨牌 “麻将”这个词是明朝才出现的,我在文里将这个设定的时间线提前了 2 关于“麻将”属不属于“赌博” 在古代来讲,应该是属于的,这点可以参考梁实秋的《麻将》: 我的家庭守旧,绝对禁赌,根本没有麻将牌。从小不知麻将为何物。 除夕到上元开赌禁,以掷骰子状元红为限,下注三十几个铜板,每次不超过一二小时。 有一次我斗胆问起,麻将怎个打法。 家君正色曰:“打麻将吗?到八大胡同去!” 吓得我再也不敢提起麻将二字。 心里留下一个并不正确的印象,以为麻将与八大胡同有什么密切关联。 这里提到的“家君”是指梁实秋的父亲梁咸熙,梁咸熙是清朝秀才,并且是清朝同文馆英文班第一班学生,后来供职于京师警察厅,按照梁实秋的叙述,梁咸熙在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中,已经是比较难得的不守旧的人物了。 然而,即使是这样“不守旧”的知识分子父亲,也是将“麻将”归为“赌博”一类的,认为孩子打麻将就是不学好,所以我觉得,古代背景下,封建大家长对于“麻将”这种事物,还是有很深的偏见的。 3 “只有读书可以忘记打牌,只有打牌可以忘记读书”这句话是梁启超说的。 梁实秋《麻将》:麻将不过是一种游戏,玩玩有何不可?何况贤者不免。 梁任公先生即是此中老手。 我在清华念书的时候,就听说任公先生有一句名言:“只有读书可以忘记打牌,只有打牌可以忘记读书。” 读书兴趣浓厚,可以废寝忘食,还有功夫打牌?打牌兴亦不浅,上了牌桌全神贯注,焉能想到读书?二者的诱惑力c吸引力c有多么大,可以想见。 书读多了,没有什么害处,顶多变成不更事的书呆子,文弱书生。经常不断的十圈二十圈麻将打下去,那毛病可就大了。 有任公先生的学问风操,可以打牌,我们没有他那样的学问风操,不得藉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二十二章 背后议论 福嗣王府 “谁说我躲事了?”安景托着腮,对站在桌前的邰通翻了一个白眼,“我是看了徐府递来的戏单子,好么,头一折就是《目连救母》,摆明了是赶我走嘛。” 邰通抿了抿唇,道,“嗣王爷,您只要耐过这头一折,后面您大可以点您欢喜的节目来看。” 安景“呵呵”了一声,没答邰通的话。 邰通又道,“即使嗣王爷推了徐府,但周府” 安景接口道,“我待在府里,是为了陪她。” 邰通微笑不语。 安景不喜欢邰通的这种笑,他嘟起了嘴,以表示自己有些不满,“太皇太后问起时,你就这么回罢。” 邰通应了一声,看了安景一眼,收起了脸上那种让安景看了不舒服的笑容,“嗣王爷,奴才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安景依旧嘟着嘴,“你觉得不当讲,那就不要讲了。” 邰通犹豫了一下,道,“奴才觉得不当讲,却还是想讲上一讲。” 安景瞥了邰通一眼,目光发冷,但并未出声阻止。 邰通受了安景这一眼,却不发憷,反而又堆上了先前的笑容,“嗣王爷,容奴才提醒您一句,明年可是‘大比’之年呢。” 安景“嗯”了一声,“那又如何?” 邰通微笑道,“全东郡的举子都要来定襄应考,想来,莅时的定襄必定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罢。” 安景直起了身来,抱着臂,不语。 邰通道,“举子寒窗苦读,自然求成心切,奈何历届春闱登科及第之人皆从限录,或有一些才华横溢,却临场失策之人,科考不成,便意图转投皇戚权贵之麾下,于‘天子门生’外另求得一职,也算造化了。” 安景慢慢开口道,“无妨,往年也有不长眼地投拜帖进来,今年有了亦不稀奇,你循旧例尽扔了便是,不用再来问我。” 邰通道,“奴才不敢。” 安景看向了他,“有何不敢?” 邰通道,“今年与往年不同,嗣王爷纳了周庶妃,来投的帖子必定比往年多上许多,这是其一;再者,昔年周太师投于圣上门下,即是按此则法,嗣王爷若同往年一般扔了出去,要落在有心人眼中” 安景挥手打断道,“扔不行,那就当柴火烧了去,再拿土埋了灰就是。”安景语似不耐,“这种小事,也来问我?” 邰通道,“奴才是怕扔错了帖子,白白耽误了” 安景冷笑了一声,道,“往年扔了那许多,也不见你道一声‘可惜’。” 邰通默然不应。 安景又看了他一眼,想了想,道,“是周氏女问及此事?” 邰通摇了摇头,道,“周庶妃有事,便会直接来问嗣王爷,如何会遣奴才?” 安景“嗯”了一声,道,“说得对,她有事,是谁都不问的。” 若在平时,安景这么说,邰通必会附和几句,捎带着刺一下周氏女,而这回,邰通却没接安景关于周氏女的议论,转而道,“奴才是觉得,嗣王爷惶恐如斯,皆因势单力孤,无人从侍左右,若有一二为嗣王爷出谋划策之人,嗣王爷便能坦然许多。” 安景瞪了邰通一会儿,突然泄气似地往后一靠,轻声问道,“是太皇太姊姊建议的罢?” 邰通低了低头,没答话,但安景能分辨得出,邰通的这种姿态,即代表默认了。 屋内静默了片刻,少顷,安景开口道,“邰通,你知道皇兄为何到现在还不封二皇子与三皇子的爵吗?”他认真道,“皇兄登基时,我个儿还没桌子高,却能封了嗣王,给了食邑与王府呢。” 邰通低眉道,“圣上从来都十分照拂嗣王爷。” 安景没理邰通的话,而是自问自答道,“封了爵,就必得出宫建府,这‘十六王宅’虽小,但较后宫人挤人的的住处来比,可是宽敞多了啊。到时候,‘海阔天空任所之’,这鸟儿一飞出了宫,宫内反倒成了‘空笼’,待羽翼丰满之日,皇兄就是想捉,也捉不回来了。” 邰通听了,一时喏喏不语。 安景平日里说话虽敞亮,但绝不同今日一般透彻。而邰通惯驳的,是安景的“敞亮话”,这一遇了“透彻话”,邰通反而不知该怎么接口了。 安景说完,顿了好一会儿,见邰通不言,又轻声道,“姊姊对我的心,我一向都是清楚的,”安景认真道,“你回话时,可缓着些说,别伤了姊姊的一片美意。” 邰通抿了抿唇,应下了。 安景笑了,“好了,还有什么事么?” 邰通道,“是,确有一事。”邰通的语气中带了些明显的犹豫与迟疑,“听说,太子与二皇子在朝陵途中起了争执。” 安景一怔,“争执?” 邰通点了点头,微微皱起了眉,“是,不过很快就平息了。” 安景觉得邰通的说辞有点儿诡异,“既然很快就平息了,你又是从哪里听说的呢?” 邰通的眉头紧了紧,“宫里。” 安景的肩膀一耸,就听邰通道,“奴才今日往内侍省去领中元节的赏钱,穿过掖庭宫时,恰好听见有内侍议论东宫,说先前太子落马,实际上是” 安景淡淡接口道,“是二皇子做了手脚?” 邰通点了一下头,眉头越皱越紧,“奴才在内侍省待了不过三刻钟,前前后后,竟听得好几处东宫的议论。” 安景道,“是啊,太子刚处置了一蕃奴,这议论听着也不像底下奴才嚼舌头。” 邰通道,“不错,更蹊跷的是,朝陵的行伍还未回宫,太子与二皇子起了‘争执’的事体,就已传得沸沸扬扬,可不是奇了?” 安景笑了笑,道,“邰通,这不叫‘奇’,这叫‘怪’。” 邰通应道,“是,嗣王爷说得对。” 安景道,“你回来即将此事说与我,这很好,”安景舔了一下唇,似随口道,“但你若‘只’将此事说与我,便更好了。” 邰通一怔,不禁抬起头来,只见安景托着腮,像方才一样,似乎立时要对自己再翻一个白眼一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二十三章 友交而信 中元节后二日,徐府。 徐广拿起桌上的琉璃瓶掂了一掂,又轻轻放下,对站在面前的徐知温笑道,“苏合香药酒?” 徐知温应道,“是。”他行了半礼,“琅州的香药最佳,制得的苏合香酒最是安神,儿子得了两瓶,便拿来献与父亲。” 徐广看了看桌上的酒,淡淡道,“这是彭寄安送你的中元节节礼罢?” 徐知温淡笑道,“是,被父亲猜着了。” 徐广张了张口,几不可察地犹疑了一下,道,“彭寄安有心了。” 徐知温笑道,“是啊,儿子还以为,自上回之后,彭寄安会躲着儿子走呢。” 徐广伸手摸了一下瓶口的酒封,触手可及是一个精心刻印的“文”字,“彭寄安与你自小交好,如何会为了一桩小事起龃龉呢?”徐广说着,收回了手,又对徐知温笑道,“这酒既然摆上了桌,不如倒来共饮一杯?” 徐知温微笑道,“父亲,儿子不好酒。” 徐广一怔,随即道,“偶饮一杯,却是无妨。” 徐知温道,“父亲面前,儿子不敢失礼。” 徐广抿了一下唇,道,“既然这酒安神,想来,也不会醉人罢?” 徐知温淡笑道,“不醉人,又如何安神呢?” 徐广道,“醉人的酒一定安神,安神的酒却不一定醉人。” 徐知温复行了一礼,不置一词。 徐广看了他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道,“好,不想饮便不饮罢。” 徐知温直起了身。 徐广又看了一眼桌上的酒,似随口感叹道,“彭寄安与你,真可得称上是‘至交’了。” 徐知温微微倾了倾身,“儿子与彭寄安性情相投,自然交好。” 徐广道,“有道是,‘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他伸手指了指桌上的酒,半真半假地笑道,“你将‘醴’给了我,你便成了君子了。” 徐知温浅笑了一下,算是附和,“父亲,您若是想饮上一杯” 徐广接口道,“单我一人饮,也没甚意思。” 徐知温微笑道,“父亲,您可以召五弟前来与您共饮。”他顿了顿,慢慢补充了一句,“五弟近日亦是心神不宁,饮上一杯苏合香酒倒是正好。” 徐广道,“你五弟年纪尚小,即便是药酒,也不该多饮。” 徐知温淡笑道,“有父亲在一旁看着,五弟定不会贪杯。” 徐广静静地看了徐知温一会儿,笑了一下,道,“你和你母亲一样,”徐广感叹着吐出两个字,“记仇。” 徐知温既没笑,也没行礼,“孔圣人尝言:‘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儿子是遵循儒法行事而已。” 徐广淡淡道,“孔子亦言:‘伯夷c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又说‘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你既已行‘为直之礼’,却为何不以‘以直报怨’?” 徐知温微笑道,“昔年伯夷c叔齐拒受王位,让国出逃,以仁义叩马而谏,耻食周粟,作歌明志,如此而饿死于首阳山;孔圣人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二,独荐颜子为好学,然其屡陷穷困,糟糠不厌,早夭而卒;而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徐知温说着,慢慢作了个长揖,“儿子请教父亲,所谓‘仁德’c‘天道’,是邪非邪?” 徐广默然片刻,没有回答徐知温的问题,而是接上了先前的话题,“我好久不见彭寄安了,不知他如今可好?” 徐知温道,“一切都好,”他直起身,“琅州虽不比定襄,但富饶多产,彭寄安在琅州,即使称不上‘如鱼得水’,也可说是‘怡然自乐’。” 徐广道,“此‘乐’非彼‘乐’罢?” 徐知温的睫毛颤了颤,微笑道,“父亲何出此言?” 徐广道,“你方才引颜子为例以问仁德,而昔年孔子以‘箪食瓢饮’赞颜子之贤,你又道彭寄安与你性情相合,我便猜测,彭寄安现下,亦并非是那‘安贫乐道’之人罢?” 徐知温笑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父亲说得是,”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依儿子看来,彭寄安还是与从前在定襄时一样,性子直,易相处。至于现下,他虽非‘安贫乐道’之人,但‘恬于进趣’,着实是个可交之人。” 徐广道,“我没说彭寄安‘不可交’。” 徐知温垂下了眼帘,“那么,父亲方才,是在意指儿子‘不可交’?” 徐广眉头一耸,道,“我也没这么说。” 徐知温默然不语。 徐广看了看徐知温垂下的眼睫,将目光移回桌上摆着的苏合香药酒上,“和厚,我是在关心你。” 徐知温淡淡道,“谢父亲关心。” 徐广道,“你若不希望我关心,以后这些事体,我就不再多问了。” 徐知温慢慢抬起了眼,“父亲,‘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是孔圣人一生之志。” 徐广一怔,就听徐知温郑重道,“父亲,彭寄安是儿子的朋友。” 徐广抬起头,与徐知温对视了一会儿,少顷,他道,“好,我往后,再不议论彭寄安了。” 徐知温浅笑了一下,又听徐广道,“既然彭寄安性情好,那‘乘人之危’的事,他定是做不来的罢?” 徐知温微笑道,“是,”他瞥了一眼徐广桌上的苏合香酒,“彭寄安是‘君子’。” 徐广扯了扯嘴角,道,“难得听你这么夸人。”他顿了顿,又轻声问道,“既是‘君子’,那‘养虺成蛇’的事,他定做不出的罢?” 徐知温笑了,“自然。” 徐广“嗯”了一声,淡然道,“你的朋友,我放心。” 徐知温道,“是,曾子一日三省,其有一省,正为‘友交而信’,因此,父亲尽可安心。” 徐广看了徐知温一眼,又指了指桌上的酒,温声笑道,“当真不饮上一杯?这可是你朋友送来的呢。” 徐知温低眉笑道,“父亲,您忘了,上回儿子便说过,彭寄安知道儿子不好酒呢。” —————— —————— 1 《庄子》: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 君子的交谊淡得像清水一样,小人的交情甜得像甜酒一样 2 《论语》:或曰:“以德报怨,何如?” 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有人说:“用恩德来报答怨恨怎么样?” 孔子说:“用什么来报答恩德呢?应该是用正直来报答怨恨,用恩德来报答恩德。” 3 “伯夷叔齐”的典故 孔子说:“伯夷c叔齐,不记旧仇,因此很少怨言。” 又说,他们“追求仁而得到了仁,又为什么怨恨呢?” 我悲怜伯夷的心意,读到他们留下的逸诗而感到事实是令人奇怪的。 他们的传记里写道: 伯夷c叔齐,是孤竹君的两个儿子。父亲想立叔齐为君,等到父亲死后,叔齐又让位给长兄伯夷。 伯夷说:“这是父亲的意愿。”于是就逃开了。 叔齐也不肯继承君位而逃避了。国中的人就只好立他们的另一个兄弟。 正当这个时候,伯夷c叔齐听说西伯姬昌敬养老人,便商量着说:我们何不去投奔他呢? 等到他们到达的时候,西伯已经死了,他的儿子武王用车载着灵牌,尊他为文王,正向东进发,讨伐纣王。 伯夷c叔齐拉住武王战马而劝阻说:“父亲死了尚未安葬,就动起干戈来,能说得上是孝吗?以臣子的身份而杀害君王,能说得上是仁吗?” 武王身边的人想杀死他们,太公姜尚说:“这是两位义士啊!”扶起他们,送走了。 武王平定殷乱以后,天下都归顺于周朝,而伯夷c叔齐以此为耻,坚持大义不吃周朝的粮食,并隐居于首阳山,采集薇蕨来充饥。 待到饿到快要死了的时候,作了一首歌,歌辞说:“登上首阳山,采薇来就餐,残暴代残暴,不知错无边?神农虞夏死,我欲归附难!可叹死期近,生命已衰残!”就这样饿死在首阳山。 从这种情况看,伯夷c叔齐是怨呢?还是不怨呢? 有人说:“上天待人的准则是没有偏私的,它总是向着为善之人。”那么,象伯夷c叔齐,可以叫做善人呢,还是不算善人呢?他们聚积仁德c修洁品行达到这般地步,而终致饿死! 再说在七十个弟子中间,孔子仅仅称举颜渊是好学的人,但颜渊永远穷困潦倒,连糟糠都难得饱足,终于过早地夭亡了。那种认为上天总是报答c恩赐善人的说法,又怎么样呢? 盗蹠每天都杀害无辜的人,吃人的心肝,凶横残暴,聚集党徒数千人横行于天下,竟然活到高龄而死。他是遵行什么道德呢? 这都是些特别重大而且明白显著的例子。 如果说到近世,有些人操行不规矩,专门违犯法律,而终身享受安逸和快乐。子孙都保有丰厚的产业。那选好了道路才举步,看准了时机才说话,从不走邪道,不是公平正当的事决不奋力去做,反而遭受祸殃的人,是多得没法数的。 我是非常怀疑的,如果说这便是天道,那这天道究竟合理呢?还是不合理呢? 《史记》:孔子曰:“伯夷c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 “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 其传曰: 伯夷c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 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 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 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 于是伯夷c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盍往归焉!” 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 伯夷c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 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 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c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 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c虞c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 由此观之,怨邪非邪?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若伯夷c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 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 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 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 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 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4 《论语》:“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5 《论语》:颜渊c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 子路曰:“愿车马c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 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 子路曰:“愿闻子之志。” 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颜渊c子路两人侍立在孔子身边。孔子说:“你们何不各自说说自己的志向?” 子路说:“愿意拿出自己的车马c衣服c皮袍,同我的朋友共同使用,用坏了也不抱怨。” 颜渊说:“我愿意不夸耀自己的长处,不表白自己的功劳。” 子路向孔子说:“愿意听听您的志向。” 孔子说:“(我的志向是)让年老的安心,让朋友们信任我,让年轻的子弟们得到关怀。” 6 “养虺成蛇”:意思是比喻纵容敌人,任其强大起来。也就是养虎遗患。 左丘明《国语》:“为虺弗摧,为蛇将若何?” 7 《论语》:曾子曰:吾日三省乎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曾子说:“我每天多次反省自己:替别人做事有没有尽心竭力?和朋友交往有没有诚信?老师传授的知识有没有按时温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二十四章 胥吏占财 狮城,仝羽茶馆。 佟正则笼着手,穿过熙攘的茶客,往茶馆里头靠墙的一张桌子走去。 显然,佟正旭与他今日都来得晚了些,又都没穿吏服,沿街景的几张桌子都被其他茶客早一步占了,他们便只能往里坐了。 佟正则走到桌边,大剌剌地坐到佟正旭面前时,佟正旭刚刚喊过提茶瓶的给自己续了一趟饮子,两只碗满满当当地摆在桌上,直溢到碗沿。 佟正则一坐下来,就笑着凑到佟正旭眼前努了努嘴,尔后拉长声调“哟”了一声,道,“好哥哥,看你愁眉苦脸的,是谁招你了?跟弟弟说说,弟弟我给你出气去!” 佟正旭扯了扯嘴角,分明已被佟正则的模样逗笑了,但他使劲压了压笑意,作势冷冷地斜了佟正则一眼,道,“除了你,还能有谁?”他伸手推了一下面前的那碗饮子,饮子顿时洒了一小半出来漫到了桌上,“今儿我为了替你圆昨日的那桩事儿,在衙门耗了一上午,上上下下地扯了半天皮。” 佟正则嘻嘻道,“知道哥哥本事大,连‘官老爷’都不怵,哪里会摆不平衙门里那些人?” 佟正旭“哼”了一声,拿过桌上那洒了小半碗的饮子抿了一口,又重重放下,放低了些声音道,“你是看准了咱们‘知县老爷’这两日进城去迎贺新到任的上邶州经略使,才敢这么做的罢?” 佟正则吐了吐舌,嘻嘻笑道,“我也没想到那姓庄的这么不禁摆弄,没捶几下就不动弹了,我原来就是想吓唬他两下,谁知道阎罗怎么就收了他呢?” 佟正旭道,“你吓唬他,他那些叔伯侄子就来衙门里吓唬我,”佟正旭说着还有些后怕,“幸亏‘知县老爷’往城里去了,否则啊” 佟正则伸出手,拉过佟正旭搭在桌上的手腕子,用力捏了捏,“好哥哥,你辛苦了,”佟正则说着,从衣襟里拿出一沓地契,慢慢放到佟正旭摊着的手心里,“弟弟心里明白。” 茶馆的桌不大,却也不小,佟正则伸直了手,才能触到佟正旭的腕子,佟正旭低头看时,除了手心里的那一沓厚厚的地契,映入眼帘的,还有佟正则半条湿透了的袖子。 佟正旭舔了一下唇,声音下意识地就软了三分,“我不是这意思。”佟正旭的手依然松松地摊在那儿,他没立刻握紧,也没用力挣开,“那姓庄的一家,除了他,原来都是投献在姓纪的名下,现在姓纪的没了,又正值上头清查人口,他们心里原本就不痛快,逮着这机会,还不使劲扑腾?我是怕,这原本有理的事儿,反倒闹成没理儿了,我是,是怕你吃亏。” 佟正则笑了一下,“是那姓庄的瞒报人口在前,我才栓了他的头发,吊起来捶了他几下。”佟正则语气轻飘飘的,似乎在说一个过时了的笑话,“好哥哥,你是知道我的,欺侮乡民的事儿,我是从来不做的。” “可谁知道那姓庄的脑门不结实,我不过走开去舀了口水,他的头皮就自动撕裂开了,我回去时,他人已然栽到了地上,气儿都没了。这种情形,我就是有心想救,也赶不及喊人罢?” 佟正旭抿了一下嘴,道,“好,好,算你有理儿。” 佟正则拍了一记佟正旭手里的地契,嬉笑道,“再说,我也没冤了他,他娶那小寡妇都多长时间啦,一个孩子都没得,那小寡妇的肚皮到现在都是瘪的。依我说,指不定是那小寡妇守寡的时候就和姓庄的好上了,早生了大胖儿子,不知道藏在哪里呢。” 佟正则拍的这一下力道不小,虽隔着一沓厚契,但佟正旭能感受到手心里传来的一阵热度,他不禁低头看了一眼那沓地契,随即出声唤道,“哟,这是” 佟正则笑道,“姓庄的见了阎罗,他的那些叔伯侄子啊,在衙门与你饶完舌,回来转头就去缠那小寡妇要分地,哈哈,正给我捡了个便宜!” 佟正旭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真没想到,”佟正旭说着,慢慢蜷起了手指,虚虚地握着那沓地契,“上午在衙门时,他们还理直气壮的呢。” 佟正则“哼”了一声,“作戏给人看呢。”他半是嘲讽道,“嗳呦,你是没见着那姓庄的二侄子,简直就不是个东西!” “他叔连殓都没入呢,他就琢磨着要纳了小寡妇作妾去,还说那小寡妇若是不从,他就把姓庄的原来地里的谷苗全都用犁桐了,秋后重新种上麦子——免得便宜外人。” “周边人都闷声不响,姓庄的叔伯侄子都打哈哈,反倒是那小寡妇算有几分骨气,趁他不妨,操起手边一块板砖就拍了他的脑勺!哎呦哟,把我乐的呀!” 佟正旭听了,也跟着“哼哼”道,“作什么妾呀,姓庄的那一大家子是盯着小寡妇手里的地和她原来的嫁妆呢。你说的那小子我见过,一瞧就是个‘耙耳朵’,就他手里晃荡的那点子小钱,还是从他婆娘的体己里扣来的,能纳妾才是见了鬼了!” 佟正则哈哈笑道,“可不是嘛!我一见那情形,就知道姓庄的一家子是商量好的,我就趁势帮了那小寡妇一把,与他们争辩了几句,耽误了些时候,今日就来得晚了些,”佟正则说着,又拍了拍佟正旭的手,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哥哥可别嫌弟弟怠慢啊?” 佟正旭亦半是玩笑地回道,“不会,不会,”他这么说着,手依然虚虚地半摊着,“你且说说,你这便宜,究竟是怎么捡的?” 佟正则扬了扬嘴角,道,“说来也容易得很,那姓庄的二侄子被拍了一板砖,周围人全来扶他,没人敢去管那小寡妇,我就趁这空儿近了她的身,跟她说,”佟正则微笑道,“说那姓庄的,是被他几个叔伯侄子联手治死的。” 佟正旭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佟正则继续道,“我那时请她细想,这乡里谁能一口咬定姓庄的瞒报人口呢?即使是我无缘无故打人,可我走开那么一会儿,他叔伯侄子怎么就没一个出头解那姓庄的下来呢?姓庄的一死,他那一大家子怎得会连棺材都没订,就先冲去衙门讨说法呢?”佟正则微笑道,“说是讨说法,但又什么说法都没讨到,反倒一回来就闹着要分地,就是先前那些木速蛮在的时候,也不敢这么横行霸道啊。” “不想,那小寡妇也倒爽快,当即就朝我拜了一拜,拿出一半地契给了我,说只要咱哥俩能保得她平安,”佟正则看向佟正旭,“她愿意携她全部体己,给哥哥作妾。” 佟正旭闻言,顿时攥紧了手中的地契。 佟正则见状,慢慢放开了佟正旭的手腕子,缩回手,将那条湿透了的半边袖子往旁边甩了一甩。 佟正旭沉默片刻,低头看了看地契,浅笑了一下,道,“她啊,克夫。”佟正旭说着,缓缓缩回手,将地契揣进了袖子里,“我不要她。” 佟正则也不勉强,只是笑了笑,伸手端过自己面前的那碗饮子喝了几大口,他的动作十分粗犷,丝毫不介意碗中的饮子洒了些许到了袖口上。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已经湿了半边袖子的缘故。 佟正旭看着佟正则搁下碗,忽而道,“你拿姓庄的作了筏子,这查人口和接下来收秋赋的差事,可是好办多了罢?” 佟正则摆了摆手,“还不好说。” 佟正旭挑了挑眉,“怎么个不好说?” 佟正则微笑道,“这回新上任的上邶州经略使,可不似姓纪的好对付啊。” 佟正旭弹了一下袖子,发出纸张摩擦的声响,“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跟哥哥说!” —————— —————— 韩丁(illia ht一n)《翻身》:“有个太行山的农民,因为地主强奸他老婆而动手打了那个地主,就被拴住头发吊起来毒打,直到头皮从脑顶上撕裂,人栽到地上,流血过多而死。” “申金河在村子里很有势力他掠夺人家的土地和房屋时,心狠手辣。韩生老汉在村东头有三亩上好的地,有一回因有急难向申金河借了二十六块钱,三年以后,连本带利的数目就很大了。老汉多次归还,就是还不清这笔债。于是申金河就把他那三亩好地连同刚打下的庄稼都霸占过来了。他不要谷子,就把地里的谷苗全都用犁桐了,秋后重新种上麦子。韩生老汉却落得无以为生了。” 韩丁,原名威廉·辛顿(illia ht一n),是一位民国时期的美国记者,曾受聘为联合国粮农组织中国项目专家和中国农业部高级顾问,以下是他从民国到解放后的经历: 1936年,韩丁被哈佛大学录取,但他决定推迟入学,用一年时间去探索世界。他从佛蒙特出发,一路打工遍游美国。 1937年,韩丁找到一份水手的工作,随船由旧金山驶向日本。在东京做了5个月记者后,经中国东北c西伯利亚来到苏联,后辗转欧洲,再度做水手,返回美国。随后,韩丁入学哈佛。 1939年,韩丁转入康奈尔大学攻读农业,由此走上了农学家的生涯。 1943年,韩丁阅读了埃德加·斯诺的《西行漫记》,受到强烈震撼。 1945年,韩丁以美国战争情报处分析员身份目睹了重庆谈判。 1947年,他随联合国救济总署到中国河北冀县,为解放区恢复生产培养出第一代农机人员。 1948年,他以观察员身份亲历了山西张庄的土改,后创作了长篇纪实文学《翻身》。 1953年,他从中国回到美国,受到“麦卡锡主义”的迫害,被麦卡锡等人冠以“叛国者”罪名,遭受政治厄运,他所带的资料被美国海关全部没收,扣压在参议委员会国内安全委员会。他本人也被置于严密监视之下,特工人员记录他的行踪,偷听他的电话,限制他的活动。整整16个年头,他因护照被吊销而不能再回到中国。他被拒之于大部分带有技术和知识性质的工作之外,只能在一家汽车修理厂当修理工。 1966年,韩丁反映张庄土地改革的长篇纪实文学《翻身》,由纽约《每月评论》出版社出版。 《翻身》这部作品是以一个美国人的亲历视角,记录民国时期土改前山西地主的种种作为,有很大的历史参考意义,即使韩丁本人的政治立场有些左倾,但我个人认为,《翻身》的真实性与客观性还是远远胜过今天一些描写土改的文章与小说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二十五章 胥吏传谣 佟正则笑了笑,先不说要佟正旭帮什么忙,而是往后一靠,作势伸了个懒腰,悠悠道,“嗳呦,你是不知道,那新来的经略使人还没到任呢,‘参军老爷’就火烧眉毛似地召附近乡里几个甲头开了好几次会了,还说那姓罗的和姓傅的,因为发愁清查人口与收秋赋的事儿,连中元节都没过踏实呢。” 佟正旭不冷不热道,“我看,是他自己不踏实罢?” 佟正则道,“对,他是不踏实,但他会不踏实,确实与姓罗的跟姓傅的有关。” 佟正旭从鼻孔里发出一声轻哼,“不就是新令说不许官老爷们再接收投献土地了嘛。” 佟正则道,“是啊,”他叹了口气,“所以,这查人口和收秋赋的事儿,比从前可难办多了。以前呢,大伙儿多少有个‘投献’的奔头,今年交了赋,明年跟了人,许是就不用交了;可现在这查法,摆明了是往长远去的,”他说着,又不禁叹了口气,“你说说,乡里人哪有一个傻的?这互相一合计,可不是就一同瞒了去?上头呢,又一个劲儿地要求清查出的人口比先前登记的数目要多,我不使点儿小手段上去,又能怎么办呢?” 佟正旭跟着叹了口气,“你的难处,我哪有不知道的?”他想了想,忽而放轻声音,认真道,“你是觉得,这回的差事之所以这么棘手,是因为那新上任的上邶州经略使?” 佟正则微微点了点头,尔后亦放轻声音道,“我感觉是。” 佟正旭眯了眯眼,“感觉?” 佟正则从椅子上直起了身,倾身向前道,“昨日我料理完那姓庄的,正值司户参军又召了人去开会,临叫散的时候,他忽然就开口叮嘱我们,让我们做事小心,别跟‘死人’纠缠,也别把有的没的全往‘死人’身上扣,否则,”佟正则抿了抿唇,道,“保不齐,便落得和那姓纪的一般下场。” 佟正旭听了,顿时皱起了眉,“这话音可不对啊。”他沉吟道,“从前咱们替‘官老爷’办事时,都是让咱们放手去做,只要差事最终齐整了就行的。” 佟正则喝了一口饮子,道,“说得就是啊,回去的时候,我就同其他乡里的几个甲头一块琢磨了:姓纪的没了,那姓罗的跟姓傅的心里头多少该有些忌讳——咱不管到底有多少,但总该是有的罢——即使上头刚发了新令下来,但现在又说不打仗了,上头不急着要粮草,收秋赋收得这么紧急干嘛?” “依我说,查人口的时候意思意思,随便编个数目对付过去就得了,这样收秋赋的时候大家和气,差事也容易办成。待新令的风头过去了,再悄悄将田地重新投到‘官老爷’名下,岂不是皆大欢喜?”佟正则一边说,一边思考道,“姓罗的和姓傅的看着也不像死脑筋的,怎么突然就守起规矩来了?” 佟正旭沉吟道,“可我瞧‘知县老爷’去城里的时候,和平时一样,并没怎么多准备啊。” 佟正则沉思了一会儿,有些犹疑道,“总之,我就是觉得,这新一任的上邶州经略使来头很大啊。” 佟正旭想了想,道,“或者,我们可以去问一问文家铺子的掌柜?” 佟正则的脸色晦暗不明,他舔了一下唇,道,“我去问过了。” 佟正旭一怔,就听佟正则不自觉地压低了嗓音,道,“昨日,旁的几个甲头说要一同约了去吃酒,我托辞要处理姓庄的那一大家子事体,给回绝了。尔后,我趁着在宵禁之前,特意去了一趟文家铺子,”佟正则看向佟正旭,故意拿了腔调,道,“结果,你猜怎么着?” 佟正旭被佟正则的腔调弄得有些悚然,“怎么着了?” 佟正则眯了眯眼,道,“掌柜换人了。” 佟正旭一怔,“换人了?” 佟正则点了点头,道,“我和那新掌柜搭了几句话,说起以前的掌柜时,那新掌柜竟像不知有这个人似的,后来我又与他说起了文家的那个文状元,他才多说了几句。”佟正则的话音里带了些意味深长,听着令人寒颤,“据他说,现在的文家产业,全由那文状元的大哥来管了,而且刚接管了没多久。” 佟正旭“哟”了一声,皱起了眉道,“这可不是好消息啊。” 佟正则道,“是啊,”他低声道,“你说,文家这是在怕什么呢?” 佟正旭心中陡然一惊,哑着声音道,“许是,文家里头出了毛病,大家族嘛,少不了为钱争来夺去。”他顿了顿,问道,“对了,既然从前的掌柜不见了,那我们和附近几户人家送的那份大礼” 佟正则挥了挥手,沉着声音道,“钱带走了,地也便宜处理了。” 佟正旭沉默片刻,道,“可没听说琅州那边有什么动静啊?周太师的儿子,不还是当官当得好好的吗?” 佟正则道,“但叶落知秋啊。”佟正则垂下眼帘,“我料想,上回的那桩事后,除了姓纪的倒了,定有些旁的,我们看不到的变化。” 佟正旭想了想,突然有些许不放心道,“那咱们这样处理姓庄的,能行么?” 佟正则眉头一挑,反问道,“怎么不行?”他看着佟正旭有些担忧的神色,微笑道,“无论来的是谁,咱们佟家,都是为‘官老爷’办事的。说句难听的,”佟正则调皮地冲佟正旭眨了眨眼,压低声音道,“就是现在立刻换了皇帝,这乡里,还是咱哥俩当家。” 佟正旭乐观不起来,“依我看,这回的差事,却没那么容易办成。” 佟正则嘻嘻笑道,“办不办成,只须得哥哥助一臂之力。” 佟正旭问道,“我怎得助你?” 佟正则指了一下佟正旭放地契的袖口,笑道,“那小寡妇现下正伤心呢,哥哥不妨趁势去安慰安慰,顺便,”佟正则一扬嘴角,“给咱未来的‘佟官老爷’张张名。” 佟正旭想了想,顿时恍然大悟,“对,对,咱们家可有个未来的‘官老爷’呢。”他说着,滞了一滞,“可万一那三小子不争气” 佟正则咂了咂嘴,道,“呸呸呸,咱们佟家的种,可争气着呢!”他诡秘地笑道,“再说,春闱要到明年才开科,还要经殿试放榜,待消息传到这儿,大半年都过了,到时,谁知道又是什么光景呢?” 佟正旭立刻应了下来,想了想,又问道,“那我该怎么替咱们的‘佟官老爷’张名呢?我怕说得过了,回头再给咱们‘佟官老爷’招祸。” 佟正则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你只须,在一个‘孝’字上做工夫就成了。”他见佟正旭的神色依旧有些迟疑,便进一步解释道,“上回那三小子不是跟他老子去县衙办过路牒吗?你就从这里入手,拿戏里头的‘孝’段子往他身上编,再添些油c加些醋,说他是个百年不遇的‘大孝子’,连‘知县老爷’见了都夸。” 佟正旭犹豫道,“这能行么?”他顿了一顿,道,“我怕,三小子和咱堂姑奶奶听见了生气。” 佟正则笑道,“这有什么可生气的?咱们堂姑奶奶可不糊涂,想要做得‘官老爷’,就须得先做‘孝子’,好话听了又不费钱,谁能嫌它塞耳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二十六章 帅失其巾 上邶州,州府衙。 罗蒙正放下茶盅,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说话,坐在一旁的齐得韬就递过一块帕巾子来,“罗大人,且慢些喝。” 罗蒙正似笑非笑地看了齐得韬一眼,轻轻接过递来的帕巾子,拭了拭嘴角,“我喝得也不算急罢?” 齐得韬捧起茶碗,微笑道,“我是恐怕罗大人失态。” 罗蒙正回笑了一下,放下帕巾子,“我不过是漱漱嘴罢了。” 齐得韬应了一声,冲罗蒙正点头致意了一下,眼神掠过坐在罗蒙正身旁的傅楚,又转回到手中的盖碗上。 傅楚没看齐得韬,而是直接对站在三人面前的司户参军开口道,“这好话呢,我同罗大人听得实在够多了,不过我料想,依眼下的情形,你就是编了一肚皮的好话,也吐不出半句了罢?” 司户参军喏喏应道,“嗳,嗳,”他赔笑道,“其实,这地籍的名录,下边儿都已经交上来了,只是两位大人说数目不合,这才布置了往下追查,可须得些时日呢。” 罗蒙正轻笑一声,“听你的意思,是埋怨我跟傅大人多此一举了?” 司户参军忙道,“不敢,不敢,小的不是这意思。” 罗蒙正笑了笑,拿过帕巾子作势掩了掩口,转头对齐得韬半开玩笑道,“齐大人好识见,我当真险些就失了态呢。” 齐得韬笑了起来,“罗大人一向端正,哪会如此轻易地就失了态呢?” 罗蒙正道,“齐大人太高看我了,”他笑着指了一下司户参军,“旁的不提,就近两日而言,我可已经失了好几回的态了。” 齐得韬笑道,“罗大人说的‘失态’,与我说的相较,却不是一个意思呢。” 罗蒙正半开玩笑道,“这倒奇了,怎么今日众人说的‘意思’,与我说的全不相同呢?” 齐得韬脸色微变,面上却笑意更盛,下意识地瞟了傅楚一眼,傅楚神色淡漠,似浑不在意齐得韬与罗蒙正的对话似的,此时见齐得韬看了过来,亦仅是不带任何情绪地回看一眼而已。 罗蒙正似不在意身边二人的眉眼官司,“可话说回来,齐大人的‘意思’,我将来总会明白的。”他对齐得韬又笑了一笑,转而看向司户参军道,“但你的意思,我却是怎么都弄不明白了。” 司户参军的脑门上立刻渗出了汗来,“这,这”他抬头看了看罗蒙正和傅楚,又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齐得韬,“这乡间情形,实在难以向三位大人解释明白。” 齐得韬见状,不由对罗蒙正笑道,“啊,他的‘意思’,我弄明白了,”齐得韬说着,将方才捧在手里却一口未动的茶碗搁到一旁,“地方理应‘军政分治’。” 司户参军不敢作声,只是慢慢低下头去。 罗蒙正笑道,“话虽如此,但上邶州之于齐大人,却与其他州不同些。” 齐得韬眯了眯眼,道,“罗大人何出此言?” 罗蒙正微笑道,“齐大人头回来上邶州时,是奉命钦差,与上邶州众人相与甚欢;尔后再见时,竟已成了上邶州的地方军官,如此机缘巧合,与旁的州又哪里能一样呢?” 齐得韬“哟”了一声,作势点了点罗蒙正,转向傅楚笑道,“瞧罗大人这话说得,我笨嘴拙舌地不会还口,傅大人可要为我分辨一二啊。” 傅楚扯了扯嘴角,道,“齐大人想拉谁,也别扯我啊,”他微笑道,“我与罗大人共事至今,口舌上就没占过一次上风,齐大人拉我,可真是拉错人了。” 齐得韬笑道,“是么?我却以为傅大人会说话呢。” 罗蒙正笑道,“齐大人可不要听傅大人谦虚,”他淡笑道,“傅大人可比我会说话呢。” 齐得韬哈哈一笑,道,“看出来了,看出来了,两位大人是都在自谦呢。” 罗蒙正微笑道,“我是在自谦,可傅大人却是在自贬呢。” 齐得韬道,“这话又如何说呢?” 罗蒙正笑道,“一般做地方官,都端的是‘话好说,事儿不好做’。而傅大人不但比旁人都会说话,连事儿都办得比旁人妥当,这一样‘好说的’,再加一样‘不好做的’,统共两桩事体,却全给傅大人料理明白了,连我见了,都自叹不如。如今,傅大人却说自己‘不占上风’,可不是‘自贬’么?” 齐得韬道,“我却不知哪一样‘好说’,又是哪一样‘不好做’,罗大人的话,可真听得我糊涂了呢。” 罗蒙正微笑道,“依我说,齐大人也不须全弄明白,只记得傅大人为齐大人做的那一桩事就够了。” 齐得韬微笑着问道,“哦?不知是哪桩事?” 罗蒙正淡笑道,“齐大人有所不知,傅大人为让各乡知县迎贺齐大人赴任,于中元节节中时,连夜在府衙里签发了公文下去,唯恐齐大人受了怠慢呢。” 齐得韬心下一怔,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笑道,“是我来得不巧,正赶在大节日里,让两位大人费心了。” 罗蒙正笑道,“是傅大人费心,签了许多公文下去,”他顿了一顿,意味深长道,“我这两日在忙的,是户部派下来的一份差事。也幸亏傅大人一旁协从,否则,还真保不齐就怠慢了齐大人,让齐大人误以为上邶州州官‘目中无人’呢。” 齐得韬立刻摆了摆手,笑道,“怎会,怎会,我头回来上邶州时,两位大人可是盛情得很呢。” 傅楚淡淡道,“是啊,正是因为我还记着齐大人头回来上邶州时的情形,才请了上邶州众官吏来贺齐大人到任呢。” 话说到这里,一直低着头的司户参军也不禁微微抬起头来,偷眼觑了一下齐得韬。 齐得韬瞥了司户参军一眼,转头对罗蒙正与傅楚浅笑道,“虽说,我与上邶州的情形特殊了些,但亦不敢随意逾了‘军政分治’的矩,两位大人邀我议事是待我尊重,可即便如此,我仍不敢,”齐得韬一边说,一边站起了身,“轻易‘失态’。” 罗蒙正和傅楚却都稳坐着,没有丝毫要起身送一送的意思。 倒是司户参军的目光,随着齐得韬起身的动作,在面前三人之间不停流转,似乎想要瞧出个究竟来。 齐得韬告完辞,将要转身离开时,罗蒙正拿过手边的那块帕巾子,微笑着递还给齐得韬,“齐大人,‘帥’失其‘巾’,即为‘阜’,‘阜’虽名为‘富’,但亦含‘顺’也,齐大人‘富而顺’,是题中应有之义,我却万万不敢受齐大人此礼。” 齐得韬伸手接过帕巾子,亦笑道,“无妨,依我看来,罗大人吃茶,总是喜欢慢些品的,因此,罗大人断断不会失态,既如此,自然无须用我的帕巾子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二十七章 不敢回视 周府 “关于工部科买一事的折子,”周惇垂着眼帘,温声问道,“你觉得,该怎么递得好?” 周胤微仍像之前一样侧身坐着,低着头,“父亲心中自有决断。” 周惇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周胤微,又垂下眼帘,去看放在案上的文章,“圣上对于你评述科买的文章大为赞赏,我想你心底必定早有了主意,因此特意问一问你。” 周胤微道,“儿子的文章,都是父亲指点的。” 周惇抬起了眼。 周胤微道,“圣上赞赏的,是父亲。” 周惇静静地看了周胤微一会儿,往后一靠,道,“你要与我置气到什么时候?” 周胤微的肩膀微微抖了一下。 周惇道,“你说个时限罢,”他淡淡道,“你说出来,我便耐心侯着,待你不生气了,我们再一齐商议事体。” 周胤微默然片刻,道,“儿子没有生气。”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更不敢与父亲置气。” 周惇轻轻叹了口气,刚想再说些什么,就听周胤微继续道,“儿子是好奇。” 周惇道,“好奇什么?” 周胤微道,“儿子好奇,父亲为何不立时处置了杜韫玉?” 周胤微说这话时,声线平稳无波,整个人依然一动不动地低着头,侧坐在书房的一块阴影里。 周惇闻言,也不生气,反而还笑了一下,“臧隐,”他唤了一声周胤微的字,“你是明白我的,在我看来,杜怀珠无心要杀纪鹏飞。” 周胤微道,“是,儿子明白。” 周惇道,“那么,我若因此处置了杜韫玉,岂不是滥杀无辜?” 周胤微道,“儿子明白父亲,但不清楚大哥。” 周惇道,“你不清楚,无妨。”他淡然道,“反正,我是清楚的。” 周胤微道,“是。” 周胤微应完声,身子一动,悄然无息地站了起来,转向周惇的方向行了个礼,“父亲既然公务忙碌,儿子便不打扰了。” 周惇没有出言阻止,而是淡笑道,“唔,那你的这篇文章” 周胤微直起了身,接口道,“既受父亲指教而成,自然当是父亲的文章。” 周惇的笑容渐渐地淡了下去。 周胤微复行了一礼,“儿子告退。” 说罢,周胤微往后退了两步,尔后折转过身,往书房门口走去。 这时,周惇忽然唤道,“胤微。” 周胤微停住了脚步,他仍习惯性地低着头,颈子那儿像突出来一块似的。 周惇看着周胤微略有些佝偻的背影,一时竟说不出话。 未几,周胤微道,“父亲可还有什么吩咐?” 周惇抿了抿唇,道,“如今,连我喊你,你都只应声,不回头的么?” 周胤微道,“儿子不敢回头。” 周惇道,“为何?” 周胤微道,“儿子生而有异貌,若陡然回视,只怕父亲看花了眼,因此厌恶儿子。” 周惇道,“怎么会呢?”他淡淡道,“你生得什么模样,自小我就知道,如何会看花了眼呢?” 周胤微折转回身,“儿子是恐怕,父亲今晚梦见‘三马食槽’。” 周惇浅笑了一下,语带调侃道,“倘若我果真梦此情景,岂非‘我之不幸,汝之大幸’?” 周胤微一怔,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来,见周惇正一脸笑意地看着自己,不禁心下一热,道,“父亲说笑了,”他行了一礼,直起身后,亦语带调侃地回道,“如今是光启八年,而非‘黄初八年’也。” 周惇笑了起来,“是啊。”周惇说着,看着周胤微不觉弯起了的眉眼,又温声道,“臧隐,其实,你的相貌生得很好。” 周胤微一愣,尔后逐渐敛了笑容,又慢慢低下头去,“是,父亲从不是滥杀无辜的人。” 周惇闻言一怔,刚要开口说什么,就听周胤微转而接上了先前的话题,“父亲,儿子以为,工部的折子,还是慢些递得好。” 周惇不置可否,“为何?” 周胤微道,“纪鹏飞一案余波未平,如今又正值征收秋赋,新令初颁,地方众官惴惴不安,即使父亲想借此查整徐氏,也不宜在此时生了事端。” 周惇垂眸又去看桌上的文章,“你作此文,却道此言?” 周胤微道,“此文,是儿子作个圣上看的;而此言,”他郑重道,“是说给父亲听的。” 周惇道,“你的心思,我不是不明白,只是,”他淡然道,“‘敌不可易,时不可失’。” 周胤微咬了咬唇,道,“父亲,恕儿子直言,圣上若当真下定决心要置徐氏于死地,纪鹏飞一死,即可借科买一事发难,又何必要借父亲之手呢?” 周惇道,“圣上行事,一贯如此。”他淡淡道,“再者,纪鹏飞一案事关投献,若是贸然发难,恐怕后果难料。” 周胤微道,“是,”他认真道,“父亲,‘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啊。” 周惇沉默片刻,道,“我是知道徐广的,其实,徐广根本不是难对付的人,”周惇意义不明地笑了一下,“圣上是被唬住了。” 周胤微被周惇的这一笑笑得有些疑惑,他想了想,试探着问道,“父亲是认为,徐氏里最难应付之人,不是徐国公吗?” 周惇点了点头,轻笑道,“绝不是徐广。” 周胤微更加疑惑了,“可” 周惇道,“旁的不提,就论杀纪鹏飞这一桩事,我料想徐广做不出。”他顿了顿,强调着补充道,“不是做不来,而是做不出。” 周胤微不由一滞,“父亲” 周惇笑了笑,没再说下去,而是拿起桌上的那篇文章,递给周胤微,“对了,圣上听闻你仰慕那文经登的才华,特意将你的文章递予文经登看了,文经登也夸你写得好呢。” 周胤微双手接过,闻言稍稍一停,不禁偷眼觑了一下周惇,见周惇面露慈意,便立刻会意道,“是,得文翰林夸赞,儿子欢喜。” 周惇笑道,“你既与文经登相投,不如待他休沐时,投了拜帖去请教文章,恰逢明年就要春闱,能得这文状元指点,想来你的文章也更能进益罢。” 周胤微应道,“是,儿子回去就写帖子。” —————— —————— 1 “三马食槽” 司马懿内里猜忌多变,表面宽容豁达。 曹操逐渐察觉司马懿有雄豪志,又听闻司马懿有“狼顾之相”,便想验证他。 于是召司马懿前来,让他走在前面,又突然让令他回头,司马懿面正向后,而身不动。 曹操又梦见三匹马在同一个马槽里吃食,因此对司马懿更加厌恶 因而对曹丕说,“司马懿不是甘为臣下的人,必会干预我们的家族的事。” 但因曹丕和司马懿关系很好,总是维护他,而得以无事。 于是司马懿勤于职守,废寝忘食,以致采樵牧马人之间,也要走动询问,因此曹操才安心。 后来平公孙渊时,司马懿时大肆杀戮。 杀曹爽时,支党皆夷灭三族,不论男女老幼,姑姊妹女子已经嫁人的都杀掉,最后竟篡夺曹魏天下。 《晋书》:帝内忌而外宽,猜忌多权变。 魏武察帝有雄豪志,闻有狼顾相。 欲验之。乃召使前行,令反顾,面正向后而身不动。 又尝梦三马同食一槽,甚恶焉。 因谓太子丕曰:“司马懿非人臣也,必预汝家事。” 太子素与帝善,每相全佑,故免。 帝于是勤于吏职,夜以忘寝,至于刍牧之间,悉皆临履,由是魏武意遂安。 及平公孙文懿,大行杀戮。 诛曹爽之际,支党皆夷及三族,男女无少长,姑姊妹女子之适人者皆杀之,既而竟迁魏鼎云。 “三马食槽”,也就是“三(司)马食槽(曹)” 2 “我之不幸,汝之大幸” 曹操最宠爱的儿子曹冲在十三岁时生了重病,曹操亲自为他向上天祈祷保留性命。 而曹冲最终病亡,曹操十分哀痛。 曹丕去宽慰曹操,曹操说:“这是我的不幸,却是你的大幸” 《三国志》:年十三,建安十三年疾病,太祖亲为请命。 及亡,哀甚。 文帝宽喻太祖,太祖曰:“此我之不幸,而汝曹之幸也。” 3 “黄初八年”梗 出自曹植的《慰情赋》:黄初八年正月雨,而北风飘寒,园果堕冰,枝干摧折。 这句诗令人动容之处在于:历史上根本没有“黄初八年”这个年号,魏文帝曹丕在黄初七年正月去世,按其生前的文告,不树不坟,葬于首阳陵。 而曹植作此诗悼念曹丕时,已是曹睿执政的太和元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二十八章 与民同欲 琅州,瑁梁府衙 “上回宋大人送去的节礼,”周胤绪一边翻着琅州征收秋赋明细的公文,一边似随口道,“彭大人喜欢。” 宋圣哲笑眯眯地“哦”了一声,“是吗?” 周胤绪道,“是啊,”他抬起头,笑道,“要论琅州的香,就数文氏最好,而宋大人送的‘蔷薇水’,却比文府中用的更胜一筹,彭大人如何会不喜欢呢?” 宋圣哲笑了笑,作势点了点周胤绪,半开玩笑道,“周大人是在拿话哄我罢?”他弯起了眉眼,“彭大人是素不爱用香的。” 周胤绪亦半开玩笑地回道,“岂敢,岂敢,”他微笑道,“彭大人还同我说,几位大人去文氏家中打牌的时候,都不曾见文府用过这么好的香呢。” 宋圣哲的笑容淡了些,“啊,彭大人是在借机抱怨文氏呢。我可不把这样的夸赞当真,”他顿了顿,又笑了一声,“周大人也别把彭大人的‘喜欢’当真才好。” 周胤绪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垂眸去看桌上的公文,“自然,如今中元节已过,还是专注公务要紧。” 宋圣哲看了周胤绪一眼,道,“周大人办公,一向谨慎。” 周胤绪道,“与几位大人相比,我可不敢妄称‘谨慎’。” 宋圣哲淡笑道,“依我看,彭大人就不如周大人办公谨慎了。” 周胤绪笑了一下,“办公不提,彭大人在其他要事上,可是相当谨慎的。” 宋圣哲笑着,似随口问道,“不知周大人所说,是何‘要事’啊?” 周胤绪抬眼着意看了一下宋圣哲,又垂下眼去,嘴角扬起一个不大不小的弧度,道,“倒不是什么‘要事’,只是那日我去广德军时,见彭大人召来弹琴的营伎姿貌动人,我这才与宋大人多说了两句。” 宋圣哲眯了眯眼,道,“这如何能道‘谨慎’呢?”他微笑道,“琅州的官伎营伎多不胜数,其中自有不少才色双绝者,却不知,彭大人唤来的是什么营伎,竟让周大人念念不忘?” 周胤绪笑了一声,道,“听彭大人说,那姑娘姓‘纪’,是新到琅州的呢。” 宋圣哲微微一滞,随即笑道,“想来,这名纪姑娘一定姿容绝佳罢。” 周胤绪微笑道,“生得是不错,”他合上手上的公文,“只是琴弹得不好,一支曲子里,竟能错了三c四个音去。” 宋圣哲笑道,“原本召伎也只是助兴而已,周大人若不耐烦听琴,下回不再召她就是了。” 周胤绪浅笑了一下,道,“听宋大人这么一说,我心里便舒坦多了,否则,”他半真半假道,“我还以为,彭大人是不愿意我去广德军,才有意召了技艺不精的营伎来侍酒呢。” 宋圣哲心下一怔,很快又笑道,“怎么会呢?正如周大人上回所言,琅州众官吏都喜欢周大人,愿意与周大人来往呢。” 周胤绪微笑道,“可彭大人的‘喜欢’,却当不得真呢。” 宋圣哲一怔,就见周胤绪拿起桌上的公文,笑着递还给了自己。 宋圣哲伸手接过,打开一瞧,却并没有周胤绪的印章与签名。 宋圣哲抿了抿唇,就听周胤绪道,“其实,不仅是彭大人,实际依我看来,琅州并无多少官吏愿意与我交往呢。” 宋圣哲合上了公文,又恢复了笑眯眯的模样,“周大人这话可有失偏颇,旁人如何且不论,我却是一直在与周大人交往的。”他顿了顿,又笑着补充道,“譬如,关于‘投献’一事,我与周大人,可称得上是‘知无不言’啊。” 周胤绪深深地看了宋圣哲一眼,敛了笑容,道,“宋大人是早就料到” 宋圣哲立刻接口道,“周大人,我没料到什么。”宋圣哲说着,也慢慢敛了笑容,“我是十分愿意与周大人一同办公的,无论是征民夫,还是收秋赋,我从来,都没有要排挤周大人的意思。” 周胤绪抿了一下唇,道,“如今新令既下,圣上是已然默认” 宋圣哲轻咳了一声,道,“周大人,圣心难测。” 周胤绪道,“是,我不如宋大人目光如炬。” 宋圣哲看了看周胤绪,不禁笑了起来,他将手中的公文轻轻搁在了一旁,好整以暇道,“周大人谬赞了,”他见周胤绪朝自己看了过来,不觉笑容更盛,“圣上尊儒,我不过是依循‘孔孟之道’行事罢了。” 周胤绪淡笑道,“宋大人又要与我讲解‘四书’了吗?” 宋圣哲向前微微倾了倾身,“‘四书’博大精深,我实不敢说‘解’。”说罢,他又往后靠回了原处,“不过是引证一二,与周大人议论儒学罢了。” 周胤绪微笑道,“不知,宋大人想与我议的是哪一节?” 宋圣哲笑道,“是《孟子》中的那一节‘人皆谓我毁明堂’。” 周胤绪微微一怔,“是孟子劝齐宣王勿毁明堂的那一节?” 宋圣哲点了点头,道,“是,”他微微笑道,“齐宣王问孟子可否毁之明堂,孟子以‘行王政’诸言劝之,先是以昔年周文王治岐山轻徭薄赋为例,以谏齐宣王施仁于穷民,而齐宣王却道” 周胤绪下意识地接口道,“‘寡人有疾,寡人好货’。” 宋圣哲笑了笑,听周胤绪继续念道,“孟子因言:‘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宋圣哲看着周胤绪渐渐变得复杂的神色,笑道,“是,公刘‘好货’,古公亶父‘好色’,孟子却引其事以谏宣王施‘仁政’,可见,于圣人而言,‘好货与好色’乃人之常情。” 周胤绪蹙了蹙眉,道,“孟子所秉之‘仁政’,其精要在于‘与民同乐’c‘与民同苦’,宋大人这番释义,实在” 周胤绪说到这里,摇了摇头,似乎找不到适当的词汇来形容宋圣哲的解释。 宋圣哲却不以为意,而是笑眯眯道,“非也。” 周胤绪一滞,不禁看向了宋圣哲,只见宋圣哲弯着眉眼,温声道,“周大人,孟子所倡‘仁政’之精髓,实在于‘与民同欲’。” 周胤绪一愣,就听宋圣哲继而悠悠道,“所谓‘以民为本’,即是如此了。” —————— —————— “人皆谓我毁明堂” 齐宣王问道:“别人都建议我拆毁明堂,究竟是拆毁好呢?还是不拆毁好呢?” 孟子回答说:“明堂是施行王政的殿堂。大王如果想施行王政,就请不要拆毁它吧。” 宣王说:“可以把王政说给我听听吗?” 孟子回答说:“从前周文王治理岐山的时候,对农民的税率是九分抽一;对于做官的人是给予世代承袭的俸禄;在关卡和市场上只稽查,不征税;任何人到湖泊捕鱼都不禁止;对罪犯的处罚不牵连妻子儿女。失去妻子的老年人叫做鳏夫;失去丈夫的老年人叫做寡妇;没有儿女的老年人叫做独老;失去父亲的儿童叫做孤儿。这四种人是天下穷苦无靠的人。文王实行仁政,一定最先考虑到他们。《诗经》说:‘有钱人是可以过得去了,可怜那些无依无靠的孤人吧。” 宣王说:“说得好呀!” 孟子说:“大王如果认为说得好,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宣王说:“我有个毛病,我喜爱钱财。” 孟子说:“从前公刘也喜爱钱财。《诗经》说:‘收割粮食装满仓,备好充足的干粮,装进小袋和大囊。紧密团结争荣光,张弓带箭齐武装。盾戈斧铆拿手上,开始动身向前方。’因此留在家里的人有谷,行军的人有干粮,这才能够率领军队前进。大王如果喜爱钱财,能想到老百姓也喜爱钱财,这对施行王政有什么影响呢?” 宣王说:“我还有个毛病,我喜爱女色。” 孟子回答说:“从前周太王也喜爱女色,非常爱他的妃子。《诗经》说:‘周太王古公亶父,一大早驱驰快马。沿着西边的河岸,一直走到岐山下。带着妻子姜氏女,勘察地址建新居。’那时,没有找不到丈夫的女人,也没有找不到妻子的男人。大王如果喜爱女色,能想到老百姓也喜爱女色,这对施行王政有什么影响呢?” 《孟子》:齐宣王问曰:“人皆谓我毁明堂。毁诸?已乎?” 孟子对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王曰:“王政可得闻与?” 对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征,泽梁无禁,罪人不孥。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诗云:‘哿矣富人,哀此茕独。’” 王曰:“善哉言乎!” 曰:“王如善之,则何为不行?”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货。” 对曰:“昔者公刘好货;诗云:‘乃积乃仓,乃裹糇粮,于橐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故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粮也,然后可以爰方启行。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对曰:“昔者大王好色,爱厥妃。诗云:‘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当是时也,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二十九章 穿凿附会 周胤绪怔怔地看了宋圣哲好一会儿,少顷,他微微倾了倾身,道,“宋大人的学问,实在高深。”他笑道,“我才疏学浅,竟是头一回见人如此诠释《孟子》。” 宋圣哲闻言,几不可察地扬了扬嘴角,“周大人谬赞了。” 周胤绪微笑道,“宋大人莫要谦虚,我临来定襄前,家父便对我说过宋大人不但学问好,而且天赋甚高呢。” 宋圣哲眼神一闪,微笑道,“啊,承蒙周太师抬爱了。” 周胤绪笑道,“对,因此,宋大人实在不必谦虚。”他微笑道,“若是宋大人有心治学,麾下来奉门生定是络绎不绝。” 宋圣哲看了周胤绪一眼,笑了笑,道,“只是与周大人议论一节《孟子》而已,即使周大人不赞成我的释意,也不用如此讥讽罢。” 周胤绪笑了一声,道,“我可不敢不赞成宋大人的议论。” 宋圣哲微笑道,“周大人何出此言?” 周胤绪微笑道,“有道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我不但学问不如宋大人,连‘学以致用’这一桩事上也不如宋大人,自然不敢开口来驳宋大人的议论了。” 宋圣哲笑眯眯道,“无妨,有道是,‘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周大人内心澄澈,想来,也定不介意我议论的这几句‘活水’罢?” 周胤绪笑道,“自然,宋大人所议所论,其‘源头’皆在‘四书’之中,我若张了口,岂不是,连‘孔孟之道’也一齐驳了去了?” 宋圣哲看了周胤绪一眼,伸手拿过刚刚被放在一旁的公文,似笑非笑地“呀”了一声,道,“好,好,我可听出来了,周大人是在暗讽我‘穿凿附会’呢。” 周胤绪作势掩了掩口,故作惊讶地半开玩笑道,“竟被宋大人听出来了?” 宋圣哲笑了笑,低头重新翻开手中的公文,道,“就是听出来了,又有什么稀奇?” 周胤绪微笑道,“看来,是我的话说得太直了些,”他又倾了倾身,道,“冒犯宋大人了。” 宋圣哲淡笑道,“不过是同僚之间议论学问而已,周大人与我意见不合,我还恐怕周大人生气呢,周大人如何反而与我致歉呢?” 周胤绪一怔,不禁脱口问道,“宋大人此言何意?” 宋圣哲抬起头来,朝周胤绪笑道,“俗语说,‘各话入得各人耳’,端的是难辨是非,我虽心知周大人心胸宽广,可却怕我方才的‘无心话’,入得‘留心耳’,让我落得一个‘有口难辩’呢。” 周胤绪笑道,“怎么会呢?宋大人方才也说,你我不过是议论学问而已,‘四书’集成已久,学者众多,如何就承不起这几句议论了?” 宋圣哲微笑道,“这却难说,昔年宋仁宗时,王胜之预苏子美奏邸会,醉作《傲歌》,其有一句云:‘漫道醉后无歇处,玉山倾倒难相助;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 “时诸人欲遂倾正党,王胜之酒醉时的一句无心之言,竟被政敌诬为‘谤讪周孔’的大不敬罪名,且攻排不遗力,至列状言其罪当诛。”宋圣哲一边说,一边笑道,“后有韩魏王为其开脱,又正值西陲用兵,不过仅受贬斥而已。王胜之如此,我却恐怕没有这般幸运,故引以为‘前车之鉴’,周大人可别笑话我胆小如鼠啊。” 周胤绪笑了一下,“怎会,怎会,宋大人可是与彭大人一般‘谨慎’的人呢,依我看,那王胜之可比不过宋大人去呢。” 宋圣哲微笑道,“王胜之为名门子弟,其父为宋仁宗朝宰相,其母为寇莱公之女,如此声势煊赫,我可断断不敢去比。” 周胤绪笑了笑,道,“我只是说王胜之聪敏好学,博通群书,其才华横溢,可与宋大人一较高下,宋大人如何就误了我的意呢?” 宋圣哲笑道,“大约是我过于‘谨慎’了罢。” 周胤绪的眼神闪了闪,目光移到宋圣哲手上翻开的公文上,“宋大人似乎话里有话?” 宋圣哲轻轻地翻着公文,似不经意般笑着随口道,“我只是感慨,王文康方严简重,深自抑损,喜浮图法,齐居蔬食,而王胜之却年少轻狂,伉直尚气,语骜而厉,二者相较,竟全然不似父子呢。” 周胤绪“哟”了一声,点了点宋圣哲,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好,好,我也听出来了,宋大人这是在讥讽我‘虎父犬子’呢。” 宋圣哲抬头笑了一笑,回指了指周胤绪,又点了点自己,打趣道,“周大人方才还说我‘穿凿附会’呢。”他微笑道,“不想,周大人自己竟也‘穿凿附会’起来了呢。” 周胤绪笑道,“既然你我都‘穿凿附会’,宋大人便断断不会‘有口难辩’了。” 宋圣哲复垂下了眼帘,悠悠道,“那却不一定呢。” 周胤绪微笑道,“这又作何解呢?” 宋圣哲笑道,“周大人想得周全,替我圆了这‘无心话’,可我却怕周大人的举动落在‘留心耳’里,反倒使你我一齐‘有口难辩’了。” 周胤绪扯了扯嘴角,往后微微一靠,道,“论起‘四书’来,我恐怕是及不上宋大人了,想来,宋大人亦自觉与我论得无趣罢?” 宋圣哲淡笑道,“这倒不然,”他合上了手中的公文,道,“只要议论的是一样学问,便不能称作‘无趣’。” 周胤绪道,“儒士论学,自然论得是一样学问,哪里还能生出旁的学问来呢?” 宋圣哲微笑道,“除了儒学,还有道学,所谓‘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比之我方才所论,还要‘穿凿附会’许多呢。”他顿了顿,又笑着补充道,“想来,周大人定是更不耐烦听这番议论的罢?” 周胤绪微微笑道,“是啊,以道学辩儒学,论得本不是一样学问,就是不听,也能预料到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既如此,我又听它做甚?” 宋圣哲点了点头,捏着那份公文笑着站起了身,“周大人既不愿听,我便不再议了。” 宋圣哲说着,朝前跨出了一小步,腰间禁步上的玉珏发出了轻微的响声,他忙缓了脚步,侧转了身,对站起来作势要送他的周胤绪笑了一笑,“其实,要说论学,这瑁梁府衙中,数范大人学问最深,周大人若愿议‘四书’,该与范大人多多议论才是。” —————— —————— 1 冬夜读书示子聿 陆游 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2 观书有感 朱熹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3 范仲淹没见过王益柔的面,但推荐他入馆阁,他因此任集贤院校理。 参加苏舜钦在进奏院举行的宴会,醉酒后作《傲歌》。 当时众人正想推翻正党,宰相章得象c晏殊对此不置可否,由参政贾昌朝暗中主谋,而张方平c宋祁c王拱辰则不遗余力地大肆抨击,甚至列举王益柔罪状,说他罪该杀头。 韩琦对皇帝说:“王益柔的狂语何足深深计较。方平等人都是陛下心腹近臣,今西方边陲用兵,国家大事何等险阻,他们都不为陛下讨论,却一同来列状攻击一个王益柔,其心意如何由此可见。” 皇帝觉悟,只将王益柔降黜做复州酒监。 《宋史》:范仲淹未识面,以馆阁荐之,除集贤校理。 预苏舜钦奏邸会,醉作《傲歌》。 时诸人欲遂倾正党,宰相章得象c晏殊不可否,参政贾昌朝阴主之,张方平c宋祁c王拱辰攻排不遗力,至列状言益柔罪当诛。 韩琦为帝言:“益柔狂语何足深计。方平等皆陛下近臣,今西陲用兵,大事何限,一不为陛下论列,而同状攻一王益柔,此其意可见矣。” 帝感悟,但黜监复州酒。 4 《傲歌》 九月秋爽天气清,祠罢群仙饮自娱。 三江斟来成小瓯,四海无过一满壶。 座中豪饮谁最多?惟有益柔好酒徒。 三江四海仅一快,且挹天河酌尔吾。 漫道醉后无歇处,玉山倾倒难相助。 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 5 《道德经》: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 抛弃聪明智巧,人民可以得到百倍的好处;抛弃仁义,人民可以恢复孝慈的天性;抛弃巧诈和货利,盗贼也就没有了。圣智c仁义c巧利这三者全是巧饰,作为治理社会病态的法则是不够的,所以要使人们的思想认识有所归属,保持纯洁朴实的本性,减少私欲杂念,抛弃圣智礼法的浮文,才能免于忧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三十章 夷国扶桑 定襄,太极宫,清宁宫 “朕听说,”安懋垂着眼帘,对站在面前的安文道,“朝陵的时候,你与太子起了些争执?” 安文作揖道,“是,”他直起身,淡然道,“劳父皇挂心,不过是一桩小事罢了。” 安懋道,“那是什么事啊?”他抬眼看了安文一下,又垂下了眼帘,“说给朕听听。” 安文闻言,迟疑了一下,下意识地就往宋皇后那里看去,不想,就在此时,安懋又淡淡开口道,“说出来,朕给你评评理。” 安文忙收回目光,行礼道,“是,朝陵途中,儿臣与太子说起近来所读之书,恰儿臣重读《梁书》,便与太子多论了几句,论及《扶桑国传》一篇时,起了些争执。”他顿了顿,补充道,“实在不是什么大事。” 安懋“唔”了一声,道,“扶桑国?”他抬起眼来,对安文笑了一笑,“古籍中的夷国记载数不胜数,你为何偏偏在意这一国?” 安文见安懋并未直接问起自己与太子的争端,心下不禁微微一松,“儿臣见《梁书》记载中,提起扶桑国因多扶桑木为名,其叶似桐,而初生如笋,扶桑国人食之,实如梨而赤,且经年不坏。儿臣因想,若是将此扶桑木移植于东郡,广种民间,即或能于荒岁时,解乡民一时之困。” 安懋听了,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道,“那太子又如何以为呢?” 安文咬了咬唇,道,“太子却以为儿臣所说,为异想天开,又说扶桑不过是上古神话中的东方神木,因日出其间,故以为名。” 安懋笑了起来,“确是桩小事,”他淡笑道,“你与太子,各有各的道理。” 安文一听,脱口便道,“那父皇以为” 安文的话刚说到一半,就见宋皇后朝自己投来一瞥,不禁滞了一滞,止住了将将要问出口的话。 安懋却浑不在意似的,听安文这样问,也不生气,而是朝安文解释道,“太子所说,亦不无道理,朕记得,《离骚》中即有一句为‘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说扶桑为日所扶木,也是有据可依。” 安文看了宋皇后一眼,略带有些不甘地点了点头。 安懋见状又笑道,“再者,依《梁书》所载,‘扶桑在大汉国东二万余里’,远飘海外,即使这扶桑木可移作东郡解荒之食,你又如何往这扶桑国去呢?” 安文刚要开口,就听宋皇后立刻柔声接口道,“他不过是看多了书,又喜欢与兄长议论而已,圣上不必与他认真。” 安文看了看宋皇后,闭上了刚张开了的嘴。 安懋没再追问,而是转头看向宋皇后,笑道,“朕也没较真,只是多问了他一句话,皇后怎么反倒与朕认真起来了?” 宋皇后低了低眉,“是,臣妾失言。” 安懋转回头,面对着安文道,“朕知道太子,太子一向不喜欢这些‘外国事’,也不爱听旁人论什么‘外国’,偶尔写上一篇‘外国’有关的文章,也是‘遣唐使’一类,你与他论‘外国’,容易起争执。”安懋顿了顿,道,“往后,你就别与太子论‘外国’了罢,真要论书,就从‘四书五经’里去挑来论,那才是正经该用功的地方。” 安文应了一声,声音有些闷闷的,“是,儿臣知错。” 安懋温声笑道,“无妨,你惯是如此脾性,算不得什么错。”他笑着,又补充了一句,道,“你若再想论‘外国’,不如与你三弟c四弟去论,他们少听这些,定会觉得新奇。” 安文一怔,下意识地又去看宋皇后,只见宋皇后微微蹙了蹙眉,又很快恢复原来的神色。 安懋没听见安文应声,却不在意似地继续道,“尤其是你四弟,他刚开蒙,一定喜欢听你讲这些‘外国’的故事。” 宋皇后的神色依旧平静,安文却忍不住道,“父皇,四弟才入学,又不在弘文馆念书,想来,儿臣与四弟,素日里也会不着面罢。” 安懋淡笑道,“那又何妨?若想会面,便总有见得着的时候,或是他到清宁宫来,或是你到山池院去,一定有能说得上话的地方。” 安文沉默片刻,开口道,“父皇,儿臣不喜欢山池院。” 安懋眉头一动,问道,“为何?” 安文嗫嚅了一下,没出声,只是复抬眼去看宋皇后。 安懋见状,也不多勉强,道,“好,你既不喜欢,那就不去山池院了罢。” 安文行礼道,“是。” 安懋笑了笑,语带调侃道,“你既不愿去山池院,那另有一桩事体,你须得替朕办了。” 安文一愣,接着低了低头,轻声问道,“不知父皇有何吩咐?” 安懋道,“算不得什么大事,”他笑道,“是朕觉得,你四弟早慧,或许不耐烦读‘小学’的那些童蒙书,该直接同你和你三弟一齐上弘文馆的课才对。” 安文心下一动,听安懋继续道,“朕不想空耗了你四弟的早慧,但朕却不想出面去考他,也不想让他知道朕是在考他,”安懋微笑道,“不如,你就代朕去考一考他,瞧瞧他究竟是否早慧到了能与你和你三弟一齐去弘文馆念书的地步。” 安文觉得安懋的话音颇为意味深长,他还来不及细品,就听一旁的宋皇后温声道,“圣上说笑了,他虽为四皇子兄长,但年纪尚小,学问不精,如何能替代圣上,去考校其他皇子的功课呢?” 安懋转头温声宽慰道,“皇后安心,四皇子若当真无那般才学,朕自会让他从童蒙书念起,绝不勉强他入弘文馆。” 宋皇后应道,“是,”她看向安文,温婉笑道,“可听见了罢?你父皇并不勉强四皇子入弘文馆,你考校完毕,要原原本本五一十地同你父皇将话回清了才好。” 安懋闻言,不禁笑道,“皇后是爱子心切。” 宋皇后柔声笑道,“臣妾是怕圣上太娇纵他了。” 安懋笑了笑,转回头面朝安文道,“皇后毋需忧心,这考较的题目,朕已然有了主意。” 安文行礼道,“是,请父皇赐题。” 安懋笑道,“朕记得,四皇子似乎颇通汉时故事,不如,你就以‘孝宣之治’为题,与四皇子论一论汉史罢。” —————— —————— “扶桑国”和“女国” 《梁书》:齐永元元年,其国有沙门慧深来至荆州,说云:扶桑在大汉国东二万余里,地在中国之东,其土多扶桑木,故以为名。 扶桑叶似桐,而初生如笋,国人食之,实如梨而赤,绩其皮为布以为衣,亦以为绵。作板屋,无城郭。有文字,以扶桑皮为纸。无兵甲,不攻战。 其国法,有南北狱。若犯轻者入南狱,重罪者入北狱。有赦则赦南狱,不赦北狱。在北狱者,男女相配,生男八岁为奴,生女九岁为婢。犯罪之身,至死不出。 贵人有罪,国乃大会,坐罪人于坑,对之宴饮,分诀若死别焉。以灰绕之,其一重则一身屏退,二重则及子孙,三重则及七世。名国王为乙祁;贵人第一者为大对卢,第二者为小对卢,第三者为纳咄沙。国王行有鼓角导从。 其衣色随年改易,甲乙年青,丙丁年赤,戊己年黄,庚辛年白,壬癸年黑。 有牛角甚长,以角载物,至胜二十斛。车有马车c牛车c鹿车。国人养鹿,如中国畜牛,以乳为酪。有桑梨,经年不坏。多蒲桃。其地无铁有铜,不贵金银。市无租估。 其婚姻,婿往女家门外作屋,晨夕洒扫,经年而女不悦,即驱之,相悦乃成婚。婚礼大抵与中国同。 亲丧,七日不食;祖父母丧,五日不食;兄弟伯叔姑姊妹,三日不食。设灵为神像,朝夕拜奠,不制缞绖。嗣王立,三年不视国事。 慧深又云:“扶桑东千余里有女国,容貌端正,色甚洁白,身体有毛,发长委地。至二c三月,竞入水则任娠,六七月产子。女人胸前无乳,项后生毛,根白,毛中有汁,以乳子,一百日能行,三四年则成人矣。见人惊避,偏畏丈夫。食咸草如禽兽。咸草叶似邪蒿,而气香味咸。” 天监六年,有晋安人渡海,为风所飘至一岛,登岸,有人居止。女则如中国,而言语不可晓;男则人身而狗头,其声如吠。其食有小豆,其衣如布。筑土为墙,其形圆,其户如窦云。 扶桑国究竟是什么地方,是有争议的,我这篇文采用的是法国人金捏(deguignes)和章太炎的说法:《梁书》中的“扶桑国”,实指如今的墨西哥。被描绘为像竹子一样的红果植物扶桑,其实就是指原产于墨西哥的玉米,而根据现存史料挖掘,中国南北朝时期的墨西哥玉米,确实就是慧深所说的红色。 墨西哥玛雅人的首领称dui ,其发音正是《梁书》中所说的扶桑国贵人:大小“对卢”。扶桑国有南北二监,南监押轻犯,北监押重犯,重犯子女,男孩8岁为奴,女孩9岁为奴,这也是墨西哥玛雅人的制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三十一章 说三道四 琅州,广德军驻地 彭平康从墨盒里拿起一方朱墨,放到鼻下轻轻嗅了嗅,他浅笑了一下,对面前立着的司兵参军道,“就这一盒墨?” 司兵参军恭敬道,“是,徐公子送来的,就这一盒墨。” 彭平康又笑了一下,把手上的朱墨放回盒中,嘴上却故意硬声道,“好啊,我送他药酒,他却只送我这一方墨,下回我回定襄,必定要寻他好好理论一番。” 司兵参军心道,上回彭都督还说回定襄后要躲着这徐大公子走呢,怎么收了这盒墨就改了口了? 他这么想着,偷觑了一眼彭平康的神色,却没将这话说出来。 彭平康合上了墨盒的盖子,道,“对了,你上回不是说,要从文家讨个丫鬟当小老婆吗?最终讨着了吗?” 司兵参军一怔,接着立刻嘿嘿道,“讨着了,讨着了,谢彭大人关心。”他眼珠一转,道,“她在文家,还算得用,中元节时,文家七少奶奶赏了钱下来,她虽出了嫁,但拿得仍是一等的钱数呢。” 彭平康“哦”了一声,笑道,“我不过随口问一句罢了,这是你家里头的事体,不必桩桩件件都向我报告。” 司兵参军躬身道,“讨了她,是小的家里头的事;但这文家,可是事关广德军的大事;这广德军的事,也就是彭大人的事。事涉彭大人您,小的自然应该桩桩件件地向彭大人报告清楚。” 彭平康笑了起来,“你可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啊。”他说着,渐渐敛了笑容,道,“别是受了那丫头的影响罢?” 司兵参军一愣,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见彭平康又哈哈笑了起来,“好了,好了,我逗你呢。”他笑了两声,又正色道,“但话说回来了,这广德军的事,应是圣上的事才对,我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司兵参军连忙应声道,“是是是,彭大人是在为圣上分忧,小的也是在为彭大人分忧。”他顿了顿,放轻声音道,“中元节时,范大人与宋大人一同去文府打牌,彭大人为了请周大人吃席没去,怕是心里对两位大人过意不去罢。” 彭平康扯了扯嘴角,淡淡地“嗯”了一声,道,“是啊,我在想,就算加上文好德,他们也是‘三缺一’,怕是凑不成一局罢。” 司兵参军应了一声,道,“小的听说,中元节那日,是文家四少爷出来作陪,不过统共就打了八圈,后来范大人说累了,众人便移步去了前厅,吃了盏茶就散了。” 彭平康眉头一挑,“文良辅?” 司兵参军道,“是啊,”他看了看彭平康,小心翼翼地问道,“彭大人,有什么不对吗?” 彭平康垂下眼帘,下意识地看了桌上的墨盒一眼,淡然道,“没什么,我只是想,那文良辅瘸了脚,却因为我缺席,还要勉强出来陪人打牌,”他抬起眼,道,“我这心里,倒有些过意不去。” 司兵参军道,“其实,总共啊,也就打了一个多时辰,后来吃茶的时候,就单是文好德陪着呢。” 彭平康“嗯”了一声,道,“行了,我知道了。”他挥了挥手,道,“你下去罢。” 司兵参军一怔,道,“彭大人您不问问两位大人都说了些什么?” 彭平康笑了笑,语带调侃道,“我不问,是不想让你难堪。你想想,此刻我若是细细盘问范扬采与宋茂行在文府里说了什么话c做了什么事c喝了什么茶,待你回去后,你那新讨的小老婆也定将跟我似的,细细盘问周大人在广德军说了什么话c做了什么事c喝了什么茶,你却答不上来,岂不是就在女人跟前落了下乘了?你跟我也有一段日子了,替我办了不少棘手事,我怎能在女人的事上拂了你的面子去呢?” 司兵参军心下一惊,忙赔笑道,“彭大人,瞧您这话说得,她算是什么东西呀?这充其量,就是我脚上踏的一只鞋,我穿不穿她,都是凭我自己高兴,我往哪里去,也都是凭我自己愿意。彭大人,您拿您自己跟她比,小的听了,可比打了小的耳光,还让小的难受。” 彭平康哈哈一笑,道,“我随口一说罢了,你紧张什么呀?我方才说了,你家里头的事,实在不必项项同我说明,譬如,就这一只鞋的事罢,你爱穿就穿,不爱穿就不穿,只要你走得动路,你穿哪只鞋,都不干我的事啊。” 司兵参军喏喏应声,“嗳,是,是。” 彭平康看了他一眼,又笑道,“再者,虽说我与范扬采和宋茂行算不上亲厚,但毕竟一起共事了这么几年,各自的脾性各自都清楚,又何必为了一局牌,在他们背后说三道四呢?”彭平康微笑道,“这种事,是只有碎嘴的婆娘才会做的,我可不是那斤斤计较的小妇啊。” 司兵参军立刻道,“是啊,是啊,彭大人您哪里须得刻意打听这种事啊?您本就是能上得牌桌的人,您要愿意,只管往文府里去就是了。”司兵参军顿了顿,见彭平康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赶紧又补充道,“方才是小的碎嘴又多话,彭大人,您别往心里去。” 彭平康悠悠道,“你议论的,又不是我,我怎的会往心里去呢?” 司兵参军一滞,还要开口解释,被彭平康抬手拦住了,“往后,我若不刻意问起,这些话你就别再提了。” 司兵参军应了一声,尔后低头道,“那,小的告退。” 彭平康点头点了一半,忽而像记起什么似的,道,“你过一会儿,替我将那纪氏女召来。”他说着,又瞥了一眼那只墨盒,“我想想听她弹琴了。” 司兵参军露出了一种意味深长的笑容,“啊,是,是,彭大人连日繁忙,难得有这番闲情逸致,小的定叫那纪氏女好生打扮,让彭大人一见就欢喜。” 彭平康笑着摆了下手,道,“倒不用这般郑重其事,她本就生得好看,要再往好看里打扮,我就嫌她做作了。” 司兵参军一愣,他直觉彭平康话里有话,但眼下他不好追问,于是他复行一礼,躬身告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三十二章 海上钓鳌 纪洵美抱着琴小步走进屋中,她的袍摆擦过门槛,发出轻微而柔和的响动。 这回她的头上一支钗也无,只是按官伎的样式松松地挽了发髻,乌发垂到脸颊旁,衬得她的面颊格外莹白。 彭平康正看着桌上的那只墨盒沉思,他听到纪洵美的道礼声时,像被惊了一记似地抬起了头。 映入眼帘的,是纪洵美伏身跪拜的模样,乌发散垂到她的脊上,勾勒出她美好的身段。 彭平康清了清嗓子,道,“起身罢。” 纪洵美慢慢直起了身,她将琴横放在跟前,低眉道,“彭大人今儿想听哪支曲儿?” 彭平康看了看她,忽而笑道,“你的发可真好。” 纪洵美一怔,喏喏应声道,“谢彭大人夸奖。” 彭平康又笑道,“啊,可惜如今是初秋。” 纪洵美心下一突,她觉得彭平康的态度转变得有些奇怪,虽然似乎是个好兆头,但她依然不敢贸然接口。 彭平康温声道,“深秋时,蜀地的山枇杷花开得最好,若折来一支作你的发钗,倒正合适呢。” 纪洵美微微蹙了蹙眉,她低着头,眼瞧着面前的琴,心里却不禁忆起中元节时彭平康说的那些话。 她迅速地忖度了一会儿,几乎可以确定,在今日之前,彭平康着实没对她流露出一丝钟意的情绪。 纪洵美心下迟疑,她直觉事有蹊跷,但她又不想错过这难得的时机,于是她轻声接口道,“是,彭大人好情致。” 彭平康微微笑道,“哪里来得好情致?我是见了你,才想到蜀地山上的枇杷花呢。” 纪洵美听了,却更觉得事出有异,她滞了一滞,在彭平康眼中看上去像怔了一怔,她抬起头来,朝彭平康略带羞涩地笑了笑,“彭大人谬赞了。” 彭平康打量了她一眼,微笑道,“‘叶如裙色碧绡浅,花似芙蓉红粉轻’,”他轻声道,“今日你着的这衣衫,竟让我想起白乐天作的这句诗来了。” 纪洵美心下一惊,瞬间失了容色,猛地抬眼去看彭平康。 彭平康的笑容依旧温柔,“怎么了?我不过赞一句你的衣饰罢了,你便这般羞赧了?” 纪洵美复低下了头,她的唇颤了颤,极力稳住了声线道,“奴婢谢彭大人抬爱,只是,”她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彭平康道,“奴婢不知,自己究竟能否做得彭大人的‘解语花’。” 彭平康扬了扬嘴角,看向纪洵美的眼神多添了一分光彩,“这有何难?”他似半开玩笑道,“我出身将门,性子伉直,心思好猜得很呢。” 纪洵美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她微微侧了侧头,那缕原本贴在脸边的乌发垂到了肩头,她的脸皎白如玉,一双美目灿若星辰,她慢慢抿紧了唇,朝彭平康扯出一个轻巧的弧度,“是啊,”她微笑着说,“奴婢亦是将门出身呢。” 彭平康心下一荡,就听纪洵美继续微笑道,“可奴婢的心思,却不似彭大人想得那般好猜呢。” 她这么说着,眉目微挑,红唇翕合,话音中带了些许挑衅的意味,眼里的那点子澄澈却一览无余。 彭平康这时才觉得,纪洵美确实是有那么几分可恃为资本的美貌的。 他又定睛看了纪洵美一会儿,笑道,“是么?”他似调笑道,“不过你说得也对,我从来不惯去猜女人的心思。” 纪洵美歪了歪头,学着彭平康的语调反问道,“彭大人是怕猜不着吗?” 彭平康笑了笑,半开玩笑般回答道,“我是不耐烦去猜,女人的心思么,弯弯绕绕,最终却只围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打旋,我猜它作甚?” 纪洵美粲然一笑,语似调侃道,“原来,彭大人是怕猜不对啊。” 彭平康看纪洵美的眼神又深了一分,他瞥了一眼桌上的墨盒,道,“你果然是将门出身。” 纪洵美一怔,尔后笑着接口道,“彭大人是在夸赞奴婢么?” 彭平康微笑道,“如何不是?”他道,“你不愿我赞你的衣饰,我便只能夸你的心思了。” 纪洵美笑了笑,没再接彭平康的话,而是看向了面前的琴,“彭大人,您还没告诉奴婢,究竟想听什么曲儿呢。” 彭平康挑了挑眉,玩味道,“我不说,你且猜一猜?” 纪洵美想了想,伸出纤长的手,轻轻拨动琴弦,划出一串优美的音来,“那,奴婢就为彭大人弹一支《碣石篇》罢。” 彭平康嘴角一扬,“‘观沧海’?”他顿了顿,又夸了一句,“好大的气势。” 纪洵美停下了拨弄琴弦的手,轻声道,“大丈夫当有如此气概也。” 彭平康闻言一怔,转而笑道,“难怪中元节那日你弹得不好,原来,你是不喜欢那支《醉翁吟》啊?” 纪洵美淡淡地笑道,“文人纵情山水,吟游作和,无论辞藻何盛,亦不过是太平盛世中的矫揉之作罢了。”她抬起清澈的眼,目光熠熠地看向彭平康,“那日,彭大人点《醉翁吟》,是顾及周少尹在场的缘故罢?” 彭平康笑笑,不置可否道,“蜀地位于东郡内陆,又何来‘沧海’可观呢?倒不如《醉翁吟》琅琅上口,又合情合景呢。” 纪洵美浅笑道,“彭大人在琅州,可是‘独占鳌头’,奴婢弹这一首《碣石篇》,正合了彭大人您这‘钓鳌客’呢。” 彭平康笑了起来,“‘海上钓鳌’,为昔年李太白开元中谒宰相时自题之称,你”彭平康的话说到一半,中途忽然改了口道,“你喜欢李太白?” 纪洵美低头道,“是,家父仰慕‘诗仙’之才,奴婢耳闻目染。” 彭平康“唔”了一声,道,“‘风波逸其情,乾坤纵其志’,”他语似感慨道,“好一个‘海上钓鳌客’!” 纪洵美看向彭平康,她目光悠悠,眼神中多带了一分模糊不清的探究。 彭平康感受到了她的视线,回看向她,微微笑道,“临沧海,钓巨鳌,须以虹蜺为线,明月为钩,如此,又将以何物为饵?” 纪洵美直视着彭平康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以天下无义气丈夫为饵!” —————— —————— 1 酬和元九东川路诗十二首·山枇杷花二首 白居易 万重青嶂蜀门口,一树红花山顶头。 春尽忆家归未得,低红如解替君愁。 叶如裙色碧绡浅,花似芙蓉红粉轻。 若使此花兼解语,推囚御史定违程。 蜀地的门前是万重青山,在山顶是开了一树的红花。 春天将尽想归家却不能够回去,开的繁盛低垂的红花就好像理解我的心情,替我愁苦。 山枇杷的叶子就像清浅的碧绡的裙的颜色,花就像轻浅的粉红的芙蓉。 假若再让这花能解语,那么我一定会推迟原来的行程。 文里面彭平康吟的这句诗,与纪洵美自称的“解语花”,正对应的就是这句“推囚御史定违程”。 2 吴兢《乐府古题要解》: 碣石篇:右晋乐奏魏武帝词。首章言东临碣石,见沧海之广,日月出入其中。二章言农功毕而商贾往来。三章言乡土不同,人性各异。四章言“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也。 3 《唐语林》:李白开元中谒宰相,封一板,上题曰:“海上钓鳌客李白。” 宰相问曰:“先生临沧海,钓巨鳌,以何物为钩线?” 白曰:“风波逸其情,乾坤纵其志。以虹蜺为线,明月为钩。” 又曰:“何物为饵?” 白曰:“以天下无义气丈夫为饵。” 宰相竦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百三十三章 笃志明理 瑁梁府衙 “宋大人与我说,”范垂文合上盖碗,隐约露出了一点儿忍俊不禁的样子,“说他与周大人论学时,轻重失度,怕是见罪了周大人,要我来替他与周大人讲和呢。” 周胤绪微笑道,“哪里,宋大人与我,一向亲厚得很,”他说着,一指桌边正焚着熏香的香炉,道,“范大人且瞧,连我这儿焚香的法子,都是宋大人教给我的呢。” 范垂文轻轻搁下茶碗,道,“那便好,”他伸手拿过方才被搁在一旁的秋赋征收明细公文,慢慢翻了开来,“宋大人一向伶牙俐齿,有时连我也说不过他,不过,通常并无恶意,若有哪句话说得不妥当了,周大人可别往心里去。” 周胤绪浅笑道,“无妨,”他顿了顿,生怕范垂文不信似的,补充道,“我在家时为长兄,合须端得一派老成持重,诸弟年幼,平日里,倒少有宋大人这样能言善辩的同僚与我论学。” 范垂文在听到周胤绪说“诸弟年幼”这四字时,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尔后,他从手上的那份公文里抬起头,微笑道,“宋大人是第一甲的出身,自然精于学术,有时不免困于书本,这迂腐劲儿起来了,口舌上便不饶人,周大人可别与他认真计较。” 范垂文左一个“别往心里去”,右一个“别认真计较”,话里话外都在帮待宋圣哲,周胤绪哪里会听不出来?他笑了笑,跨过“该不该计较”这个话题,转而道,“宋大人对范大人的学问,可是赞不绝口啊。他若听闻范大人说他‘迂腐’,怕是要伤心了呢。” 范垂文笑了起来,“是么?”他低下头,又翻过一页手上的公文,“怎么我竟没听宋大人说过这话呢?” 周胤绪似半开玩笑地回道,“大约,宋大人是想哄范大人过来与我论辩,又怕说了这话言语过露,故而瞒去不提罢。” 范垂文抬头看向周胤绪,亦半开玩笑地回道,“那还多亏周大人提了这一句,否则,我岂不是中了宋大人的计了?”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范垂文笑了一会儿,便渐渐停了下来,面带笑意道,“不过,我既来了,想来,亦不免要与周大人论上一论。”他合上手上的公文,捏在手里,微笑道,“宋大人说,周大人对他所论《孟子》一篇,似颇有微词?” 周胤绪也慢慢淡了笑容,“是啊,正是《孟子》中的那篇‘人皆谓我毁明堂’。” 范垂文笑了笑,一手捏着公文往另一掌的掌心轻轻敲了一记,“不知,周大人有何高论?” 周胤绪笑道,“不敢说‘高论’,只是我以为,”他向范垂文手上的公文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眼,“宋大人以东周喻今,似有不妥。” 范垂文问道,“何处不妥?” 周胤绪道,“昔年孟子劝齐王无毁明堂,盖因当时天下无定主,故敢言此耳。若此言张之于一统之世,则孟子岂不为罪人?”周胤绪说着,又笑了起来,“而本朝重熙累盛,以‘君尊臣卑’为本,宋大人却再三引昔日东周故事为今时而例,范大人且帮我评一评,我究竟,是否该依言驳了宋大人回去?” 范垂文抿了抿唇,微笑道,“我方才便说,宋大人锢于书本,不免迂腐。” 周胤绪浅笑道,“若当真禁锢书本,又何来同我辩这一场?”他顿了顿,道,“《孟子》有云:‘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昔孟子阅《武成》,亦不过取其二三策而已,不想,宋大人读尽‘四书’,倒比孟子更为笃志明理,真叫人不得不钦服啊。” 范垂文浅笑了一下,道,“周大人口齿利落,也不枉多让啊。”他微笑道,“竟引昔年杨元素劾王介甫之文论辩《孟子》,这却让我该如何再开口呢?” 周胤绪笑道,“看来,范大人也不喜欢王介甫啊。” 范垂文的神情变得有些微妙,他微笑道,“是啊,窃以为,所谓‘荆公新学’,不过是穿凿附会,旁门左道之说,周大人可别笑我迂僻。” 周胤绪微笑道,“怎么会呢?” 范垂文笑了一声,道,“我听宋大人说,周大人似乎,对昔年王介甫所行‘新政’颇有好感啊。” 周胤绪摆了摆手,道,“两位大人理政多年,深知经世之学,尚且厌恶王介甫迂阔执拗,我初出茅庐,懵懂无知,连一州秋赋如何征得都料理不清,如何敢与两位大人议论什么‘荆公新学’呢?” 范垂文抬眼看了周胤绪一下,不由又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站起身来,将手中的公文翻到需要盖章的那一页,轻轻平递到周胤绪的桌上,“可依我看,周大人方才,论得就极好呢。” 周胤绪的手轻抚上公文,笑着回道,“范大人说论得好,我便放心了,不然,我总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呢。” 范垂文扬了扬眉,“怎么会呢?”他微笑道,“在我看来,周大人是再谨慎不过的人了。譬如论学,都多引前人典故,不似宋大人,专爱自己见解,倒引得周大人在心里笑他。” 周胤绪抚了抚平滑的公文页,浅笑道,“是啊,我不如宋大人殚见洽闻,只会‘萧规曹随’。” 范垂文复坐了下来,朝周胤绪笑道,“有道是,‘载其清净,民以宁一’,我与宋大人一贯主张‘施政贵静’,还怕周大人嫌我们因循守旧呢。” 周胤绪忙接口道,“岂敢,岂敢,”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拿过印章盖了印,执笔签名时道,“我入仕不久,庶务未及,能得两位大人指教已是万幸,如何再敢指手画脚呢?” 范垂文笑了笑,道,“是啊,来之前,我就对宋大人说周大人谨慎,又一向亲和,万不至于为一篇《孟子》与他计较呢。” 周胤绪签完名,搁下笔时,朝公文上尚未濡干的墨迹轻轻吹了吹,道,“范大人之通达,我和宋大人实不及万一也。” —————— —————— 1 熙宁四年,御史中成丞杨绘进《上神宗论王安石之文有异志》: 王安石《杂说》曰:“鲁之郊也可乎?曰有伊尹之志,则放其君可也,有汤之仁,则绌其君可也;有周公之功,则用郊礼不亦可乎!” 王安石《杂说》曰:“周公用天子礼乐可乎?周公之功,人臣所不能为,天子礼乐,人臣所不得用,有人臣所不能为之功,而报之以人臣所不得用之礼乐,此之称谓”。 王安石《杂说》曰:“有伊尹之志,而放君可也;有周公之功而伐兄可也;有周之后妃之贤,而求贤审官可也。夫以后妃之贤而佐王以有天下,其功岂小补哉?与夫妇人女子从夫子者同日而与乎。” 臣窃谓孟子劝齐王无毁明堂者,盖当时天下无定主,故敢尔,若言之于一统之世,则孟子岂不为罪人! 今王安石于君尊臣卑c重熙累盛之朝,而显然再三叮宁于伊尹放君c周公用天子礼乐之事。 臣愿陛下详其文,而防其异志。” 《杂说》又称《淮南杂说》,作于嘉祐年间,杨绘为了制止变法,深文周内,穿凿发挥,称王安石有“异志”,欲使之背上诛灭九族的谋反篡位之罪。 因此,在王安石请求“杨绘不宜在言职”后,宋神宗罢其御史中丞之职,出知郑州。 2 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 孟子说:“完全相信《尚书》,那还不如没有《尚书》。我对于《武成》这一篇书,就只相信其中的二三页罢了。仁人在天下没有敌人,以周武王这样极为仁道的人去讨伐商纣这样极不仁道的人,怎么会血流漂杵呢?” 3 《史记》:参为汉相国,出入三年。 卒,谥懿侯。 子窋代侯。 百姓歌之曰:“萧何为法,顜若画一;曹参代之,守而勿失。载其清净,民以宁一。” 曹参做汉朝相国,前后有三年时间。 他死了以后,被谥为懿侯。 曹参之子曹窋接替了他父亲的侯位。 百姓们歌颂曹参的事迹说:“萧何制定法令,明确划一;曹参接替萧何为相,遵守萧何制定的法度而不改变。曹参施行他那清净无为的做法,百姓因而安宁不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三十四章 宫棋无章 东宫,承恩殿。 太子托着腮,正凝神看着面前的棋盘。 棋盘上的制式摆了许久,正是太子投子认输的那局棋。 太子定定地看了它好一会儿,接着,他放下撑腮的手,从一边的棋盒中拿起了一枚棋子。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是轻微的钗环摇动与衣料窸窣,内侍小心翼翼地过来通报道,“主子,阮宝林来了。” 太子“嗯”了一声,将棋子重新放回盒内,道,“让她进来罢。” 阮氏进殿的时候,太子下意识地正了正头上已经很正的冠,见她道了万福,便让她免礼起身。 阮氏比太子年长四岁,笑起来活泼泼的,开了口的声线清脆得如同荒原上的百灵鸟,“殿下,”她看了一眼小几上摆着的棋盘,似乎毫不忌讳地微笑道,“您唤臣妾来,是邀臣妾下棋吗?” 太子朝她浅笑道,“是啊,”他说着,侧转过头,对着几上的棋盘轻声道,“孤不甘心,就这么投子认输了。” 阮氏笑道,“可臣妾对弈的本领,实不如宫内的‘棋待诏’呢。” 太子道,“无妨,”他又转过头来,对阮氏笑道,“有道是,‘宫棋布局不依经’,这宫里下棋,素来都是无甚章法的。” 阮氏慢慢往前跨了一小步,看着棋盘上的黑白分明,轻声应道,“‘巡拾玉沙天汉晓,犹残织女两三星’,”她又看向太子,柔声笑道,“殿下好雅兴,臣妾自当奉陪。” 太子看了看阮氏,忽而开口道,“你倒不劝孤去读书。” 阮氏一怔,尔后低眉回答道,“殿下在崇文馆读书,而臣妾身为宫妃,自不敢问内宫外事。” 太子轻轻笑了起来,他稍稍扬了扬手,道,“且坐罢。” 阮氏行礼道谢,缓步走到榻边坐下,悠然自若地从棋盘旁的棋盒里拈起一颗棋子,像方才的太子一般,开始打量棋盘上的局势。 太子看着阮氏蹙眉沉思的模样,突然又开口道,“其实,孤该早些召你来的。” 阮氏扬眉,就听太子继续道,“孤设此座,以待之久矣。” 阮氏笑着接口道,“臣妾于后宫,亦设此座以待殿下。” 太子把玩着手中的棋子,闻言一笑,似有感慨道,“与你说话,真是容易多了。” 阮氏心念一转,隐约有些知觉太子话里的意思,她正思忖着该如何应答,就听太子又补充道,“难怪母后对你,一向青眼有加。”太子摩挲着手里的棋子,“听说,母后昨日特召了你去清宁宫?” 阮氏不多一个字地应道,“是。” 太子道,“不知所为何事?” 阮氏道,“是为殿下前几日写的一篇文章,”她说话的语气有些迟疑,似乎不明白为何太子迟迟不落一子,“母后召臣妾过去,问殿下近来都读些什么书。” 太子笑道,“那你必定答不上来了罢。” 阮氏有些羞赧地答道,“是,臣妾答不上来。” 太子复低下头去看棋盘,“然后呢?母后怎么说?” 阮氏道,“母后说,殿下该读一读《梁书》。” 太子抿了抿唇,不冷不热道,“是么?” 阮氏怔了怔,一个“是”字堵在喉咙里好一会儿没说出口。 太子抚着棋子圆润的轮廓,继续问道,“还有呢?还问了什么?” 阮氏这回没立刻作答,而是对着棋盘沉吟了片刻,斟酌着用词道,“母后还说,因着四皇子快要入学了,近来须要办的事多,恐怕无法多分神照拂殿下,让殿下小心保养,珍重自身。” 这几句话太子听得却很仔细,他细想了一会儿,追问道,“母后可有提及四弟?”太子说罢,似乎觉得自己问得有些太直接了,毕竟他和王杰平日里从不往来,于是他又补充道,“记得上回见四弟时,四弟对孤讷讷不言,腼腆得很,不知如今怎么样了?” 阮氏回道,“母后说,四皇子虽开蒙晚,但幸得聪颖早慧,想来功课无碍,说不定,能早早赶上二皇子与三皇子呢。” 太子微微一挑眉,只觉得手心里的棋子被攥得发烫,“母后也道四弟早慧么?” 阮氏心里觉得异样,她入东宫以来,还从未见宋皇后和太子对那个四皇子这么关切过,这份异样使得她更加小心地斟词酌句起来,“倒也不然,母后只是说,四皇子早识得许多字,不该再读那些童蒙本了。” 太子神情微变,他看着棋盘,还是没落一子,“也就是说,母后以为,以四弟的聪慧,不该再读‘小学’,而是该直接入弘文馆念书,对吗?” 太子的这句话问得太直白,阮氏模模糊糊地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她并不敢多言,只是应道,“是啊。” 太子“哦”了一声,“那却难了。”他淡淡道,“弘文馆的功课虽不难,但四弟毕竟差了些年岁,经史不比童蒙,读通容易读懂难,恐怕四弟进了弘文馆后,费心劳力,伤了身体呢。” 阮氏附和道,“是,臣妾亦如此想呢。”她觑了一眼太子的神情,又补充道,“母后还与臣妾说笑呢,说二皇子听得四皇子早慧,嚷着四皇子是想到圣上要问他字义,因此早早背下了的,又说要去拿汉史难一难四皇子,看他究竟是不是真聪慧呢。” 太子微微一怔,反问道,“汉史?”他顿了顿,补充追问道,“前后二汉,将将四百年,可谓是源远流长,拿汉史去考四弟,似乎为难太过了罢?” 阮氏道,“殿下说得是,因此,母后吩咐臣妾说,希望殿下能对四皇子多加勉励,以”她明显地迟疑了一下,轻声道,“《汉书》赐” 话音未落,太子“啪”地一声将手上的棋子落到了棋盘上。 阮氏立刻闭上了嘴,低下了头,佯装去看棋盘。 少顷,太子才慢慢开口道,“为何偏偏要赐《汉书》?”他微笑道,“依孤看来,读史该读《史记》最好,所谓‘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盖是如斯。” 阮氏低眉道,“依臣妾想来,母后有此吩咐,多因二皇子意图所测之汉史,不在《史记》中,故而” 这时,太子轻轻笑了起来,他指了指棋盘,像是对阮氏,又像是对自己叹息道,“看,孤输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三十五章 霍光故事 徐府 徐知温垂着手,信步往府中的花园走去,绕过一围花丛圃,踏过一座假石山,再涉过一架窄石桥后,在花园深处的一方六角亭前止住了脚步。 徐知温站在亭门边,唤了亭中正坐在石凳子上看书的徐知恭一声,“三弟。” 徐知恭闻声侧过了头,接着立刻合上了手中的书,站起身应道,“大哥,”他看着徐知温一步步拾阶而上,走入亭中,来到他方才读书的石桌旁,又道,“大哥怎的寻到这里来了?可是府中有事?” 徐知温“嗯”了一声,“我去母亲那儿说话时,看到这一季的秋衣裁好送来了,有几件样式不错,我想,三弟你该去试一试。”徐知温说着,视线一错,往下瞥见石桌上的书封,继续道,“不料三弟正在这儿用功呢。” 徐知恭笑了一下,声音听上去有些飘渺,“我能用什么功?” 徐知温往前跨了一步,兀自坐到了徐知恭方才坐的那只石凳上,他伸出手,轻轻抚着书封道,“三弟此言差矣,读‘四书’是用功,读《汉书》难道就算不得用功了么?” 徐知恭轻笑了一声,顺势坐到了徐知温身旁,“大哥心绪不佳?” 徐知温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按了一下桌上的《汉书》,道,“你刚刚在看哪一节呢?看得这么入神,连有人站在亭外都未察觉。” 徐知恭淡笑道,“啊,是《霍光传》。”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大哥来时,我已经读至末尾,正读到霍氏族灭后,其载昔年汉宣帝登基,霍子孟从骖乘谒见高庙的事体。” 徐知温淡淡道,“难怪。”他垂下眼帘,看着封面上的那个“汉”字,道,“霍氏立宣帝而得族诛,的确令人唏嘘。” 徐知恭道,“是啊,霍子孟忠辅汉室,然卒不能庇其宗也。昔年汉宣帝始立,与其同乘时,竟觉‘若有芒刺在背’,及诛灭霍氏后,民间因有俗传曰:‘威震主者不畜,霍氏之祸萌于骖乘’。”徐知恭认真道,“读至此节,实在是不得不让人感叹。” 徐知温道,“这一节,”他抿了抿唇,“这一节,该让五弟瞧瞧。” 徐知恭眼神一动,就听徐知温语似淡漠地继续道,“上回我去他房里邀他一同作画时,就觉得他对四皇子并不畏服,三弟若能耐心同他讲一讲这段汉史,倒是颇有益处呢。” 徐知恭“唔”了一声,不置可否道,“五弟如此态度,也是情理之中,大哥不必操心太过。” 徐知温道,“毕竟,总是兄弟么。”他顿了顿,补充道,“昔年霍子孟能得汉武帝临终托孤,正是因其异母兄景桓侯的缘故,若非景桓侯封狼居胥,战功赫赫,霍子孟怎能得赐《周公辅成王朝诸侯图》呢?” 徐知恭叹了口气,道,“大哥真是” 徐知温忽而接口道,“敬慎,你虽然同我一样,也不喜欢五弟,但还不至于到了希望五弟去死的地步罢?” 徐知温这话说得太过白,徐知恭毫无心理准备,闻言就是一滞。 偏偏徐知温刚说完,就抬眼看了过来,将徐知恭愣怔的模样全数收入眼底。 徐知恭怔了好一会儿,才将将回过神来,见到徐知温正盯着自己,不禁放轻声音道,“对,不是。” 徐知温又看了徐知恭片刻,才移开视线,道,“既然不是,你就该去同五弟讲一讲。”他抿了一下唇,道,“再推迟下去,四皇子就要入学了。” 徐知恭沉默片刻,道,“大哥不是一向就不看好四皇子吗?” 徐知温淡然道,“是啊,但眼下情势如此,五弟作了他的陪读,我们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徐知恭道,“可大哥从来都不是走一步看一步的人。” 徐知温笑了一下,似半开玩笑道,“父亲和五弟都认为我工于心计,没想到三弟你也以为我深于城府。” 徐知恭一怔,随即立刻摆手道,“不,大哥,我只是” 徐知温见状,竟笑了起来,他拍了拍桌上的《汉书》,又伸手抚了一下徐知恭的肩膀,道,“我与你玩笑呢,怎么你就认真了?” 徐知恭没笑,他看了徐知温一会儿,伸手将桌上的《汉书》拢到了怀里,“大哥,我素来是知道你的。”他认真道,“你方才,并未在与我玩笑。” 徐知温的笑容淡了下去,就听徐知恭继续道,“其实,若有什么话,”徐知恭亦伸手抚了一下徐知温的肩膀,“大哥尽管吩咐就是。” 徐知温复垂下了眼帘,视线似乎移回了石桌上方才放书的地方,“吩咐倒没有,只是我忽然想到了两桩事体,却不大肯定,因此想来问一问你。”徐知温说着,反手拍了拍徐知恭刚才抚过的肩膀,“你若不想答,便不答。我随你。” 徐知恭道,“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什么了不得的事呢,”他对徐知温笑道,“大哥但问无妨。” 徐知温抬起了眼,一刻没犹豫地问道,“姚世祉是不是你的人?” 徐知恭顿时敛起了笑容。 徐知温问完第一个问题,耐心地静候了片刻,见徐知恭不答,也不勉强,而是继续问道,“五弟的那篇驳‘礼’文章,是不是你让姚世祉呈给圣上的?” 徐知恭这回却答得十分干脆,“是。”他说着,亦抬起眼与徐知温对视道,“可笞刑是圣上赏的,跪祠是父亲罚的,大哥,我确实,从来没有真的希望五弟去死。” 徐知温笑了笑,偏过头,错开视线道,“对,我知道,”他淡淡道,“所以我方才才说,我现下是走一步看一步么,偏你还不信。” 徐知恭一怔,他刚想开口再说些什么,就见徐知温摆了摆手,道,“之前的事就不提了,不过从现在开始,”徐知温罕见的冷了声音道,“敬慎,你别再插手五弟的事了。” 徐知恭微微一滞,随即低头应道,“是,大哥。” —————— —————— 1 宣帝刚登基时,去参拜高庙,大将军霍光与他同坐一辆车,汉宣帝心裹很害怕,好像有芒刺在背。 后来车骑将军张安世代替霍光陪乘,天子就比较安逸自在,身体舒展自如,感到非常安全亲近。 等到霍光死后,他的宗族也都被诛,因此民间就传说着:“威势震动君主的人不会被容留,霍氏的祸患开始于陪乘。” 《汉书》:宣帝始立,谒见高庙,大将军光从骖乘,上内严惮之,若有芒刺在背。 后车骑将军张安世代光骖乘,天子从容肆体,甚安近焉。 及光身死而宗族竟诛,故俗传之曰:“威震主者不畜,霍氏之祸萌于骖乘。” 2 景桓侯就是霍去病,霍去病和霍光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他的父亲中孺,是河东平阳人,以县吏的身份在平阳侯家供事,同侍女卫少儿私通而生下霍去病。 中孺差事完成后回到家中又娶妻生下霍光,与卫少儿断了关系不通音信。 《汉书》:霍光字子孟,骠骑将军去病弟也。 父中孺,河东平阳人也,以县吏给事平阳侯家,与侍者卫少皃私通而生去病。 中孺吏毕归家,娶妇生光,因绝不相闻。 3 征和二年,卫太子被江充陷害所败,燕王刘旦c广陵王刘胥又都有很多过失。 这时候汉武帝年老,宠姬钩弋赵婕妤生了一个男孩,汉武帝心中打算把皇位传给他,并命大臣来辅佐他。 武帝观察群臣中衹有霍光才可担当重任,辅助社稷。 汉武帝于是就叫宫廷画师画了一张周公背着成王接受诸侯朝贺的画赐给霍光。 后元二年的春天,汉武帝出游五柞宫,病得很厉害,霍光流泪问道:“如果皇上有不测,那当由谁来继位?” 汉武帝说道:“难道你还不明白上次送给您的画的意思吗?立少子为帝,您当照周公辅佐成王那样行事。” 《汉书》:征和二年,卫太子为江充所败,而燕王旦c广陵王胥皆多过失。 是时,上年老,宠姬钩弋赵婕妤有男,上心欲以为嗣,命大臣辅之。 察群臣唯光任大重,可属社稷。 上乃使黄门画者画周公负成王朝诸侯以赐光。 后元二年春,上游五柞宫,病笃,光涕泣问曰:“如有不讳,谁当嗣者?” 上曰:“君未谕前画意邪?立少子,君行周公之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三十六章 千驹宁昂 徐知温道,“好。”他的声音还是同方才一般淡漠,“父亲和五弟都不愿多理我,难得你还肯听我一言。” 徐知恭浅笑了一下,道,“因为大哥说得,往往都是对的。” 徐知温道,“难道,竟有人愿意听‘错’话吗?” 徐知恭道,“这倒不然,只是,”他顿了顿,叹气道,“大哥样样都想在众人前头,难免就显得大哥太过洞悉人心了。” 徐知温淡笑道,“我若懂人心,又哪里会在父亲和五弟面前说那些话呢?” 徐知恭轻轻摇了摇头,道,“我知道,大哥对人心,是半懂不懂,可是,”他认真道,“大哥总在旁人面前装作很懂,因此” 徐知温接口道,“因此,就总显得口蜜腹剑c两面三刀,对吗?”他说着,脸上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旁人看我与五弟,便会觉得五弟更加坦诚磊落,是不是?” 徐知恭看了徐知温一会儿,道,“大哥是以为,五弟实则并不像他表面上一样坦荡么?” 徐知温道,“哦,不是,”他淡漠道,“五弟确实,和他面儿上一般蠢。” 徐知恭笑了起来,“既如此,大哥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徐知温道,“不是担心,”他道,“我只是疑惑。” 徐知恭问道,“大哥疑惑什么?” 徐知温道,“我是疑惑,为何在旁人眼中,我还不如一个蠢材可信?”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自然了,我只是打个比方。我不是说五弟是蠢材。” 徐知恭道,“对,五弟虽然蠢,但还不能称作是蠢材。” 徐知温斜了他一眼,道,“别再往五弟身上绕弯子了。” 徐知恭道,“好,好,我只是在想,该怎么对大哥说,才能说得最明白。” 徐知温瞥了一眼被徐知恭拢在怀中的《汉书》,道,“或许,可仍以昔年诸臣拥汉宣帝为例,”他淡淡道,“霍子孟一言定乾坤,却不如丙定侯匿功护皇孙。” 徐知恭抿了抿唇,轻声道,“这例子不好,不怎么适合大哥。” 徐知温道,“那你举个例子罢,”他看向徐知恭,“举个合适我的例子。” 徐知恭想了想,道,“或许,可以昔年东汉时,魏文帝与陈思王夺嫡魏王世子为例。” 徐知温眉头一挑,露出了些微隐约的笑模样,“三弟是在说我‘矫情自饰’么?” 徐知恭见徐知温似乎高兴了起来,语气也跟着轻快了些,“我是说大哥‘允文允武’呢。” 徐知温终于笑了起来,“好,你且说你的例子就是。” 徐知恭低下头,将怀中的《汉书》复拿回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昔年魏武帝作魏王出征时,魏文帝及陈思王并送路侧,陈思王称颂功德,发言有章,左右属目,魏武帝亦甚悦焉。魏文帝文采不及,怅然自失,其幕友吴质耳语曰:‘王当行,流涕可也’。及武帝行,魏文帝涕泣而拜,左右皆歔欷,于是众人皆以陈思王辞多华,而诚心不及也。” 徐知温闻言,轻轻地“嗤”了一记,道,“魏文帝御人以术,行事机巧,我实不能比。” 徐知恭哗啦啦地翻完书,又“啪”地一声合上,对徐知温笑道,“大哥坦荡如砥。” 徐知温扯了扯嘴角,道,“对,所以,我不懂人心。”他说着,低头浅笑了一下,又道,“不过这个故事,你也可以同五弟讲上一讲。” 徐知恭又拢起了《汉书》,应道,“好。” 徐知温道,“你讲的时候,最好解释得详细些,否则,五弟怕是听不懂呢。” 徐知恭抿了抿唇,迟疑了一下,却还是忍不住问道,“大哥是觉得四皇子” 徐知温接口道,“不,我并没觉得什么。”他顿了顿,又道,“我么,还是那个意见,若要效法伊霍故事,福嗣王是最佳人选。” 徐知恭有些疑惑,“可福嗣王如今纳了” 徐知温摆了一下手,淡然道,“虽然父亲已然问过了两回,但我料想父亲心底并不笃定全信我的,三弟,你若能帮着在旁边多说上两句,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徐知恭觑了一眼徐知温的脸色,出声应了下来。 徐知温“唔”了一声,道,“对了,我听说,这次圣上派遣去各地方驻军巡访的抚台,是一位鸿胪寺少卿?” 徐知恭道,“是啊,”他又看了一眼徐知温,“就是那个孟宁昂。” 徐知温笑了笑,道,“是孟千驹啊,”徐知温笑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能让圣上不计前嫌地用他,倒是有几分本事。” 徐知恭也笑道,“可不是嘛,昔年圣上入宣政门时,其宗堂兄作的绝命词还言犹在耳呢。” 徐知温笑了一下,随口吟道,“‘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犹。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鸣呼哀哉兮庶不我尤’,”他吟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此人必定难缠。” 徐知恭道,“难缠倒也罢了,我怕就怕,这孟宁昂是” 话没说完,徐知温就已然猜到了徐知恭的心思,他轻轻地摇了摇头,道,“这孟千驹定不是太子,或宋氏的人。”徐知温沉吟道,“我听说,他幼时失怙,继而失恃,靠生母两次改嫁,又改姓,才得以幸存至今,我料想,他蒙恩不易,除了圣上,断断不会再择他主。” 徐知恭道,“那大哥以为,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徐知温道,“有好有坏,”他顿了顿,道,“我想,彭寄安能应付得他来。” 徐知恭张了张口,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就听徐知温继而淡淡道,“三弟,你素日胆子虽不可谓大,但也不算小,怎么今儿,被太子的一杯‘三勒浆’就唬得缩手缩脚了?鸿胪寺虽名掌理外国事,但九寺皆直控于圣上之下,如今情势尚不明朗,又有何可多虑呢?” 徐知恭一怔,下意识地拢了拢怀中的《汉书》,低声应道,“是,大哥说得对。” —————— —————— 1 巫蛊事件几年不能结案。 到后元二年,武帝有病,来回于长杨c五柞宫,观望云气的星相客说长安狱中有天子气,武帝派使者分别通知京师诸官府对因巫蛊事件入狱的罪犯,不论轻重均处死。 内谒者令郭穰夜到郡邸狱检查,丙吉将狱门关闭,使者不能入内,曾孙赖丙吉得以保全。 后逢大赦,丙吉就车载曾孙送到祖母史良娣家。 《汉书》:巫蛊事连岁不决。 至后元二年,武帝疾,往来长杨c五柞宫,望气者言长安狱中有天子气,上遣使者分条中都官狱系者,轻c重皆杀之 。内谒者令郭穰夜至郡邸狱,吉拒闭,使者不得入,曾孙赖吉得全。 因遭大赦,吉乃载曾孙送祖母史良娣家。 这个“曾孙”,就是后来被霍光立为皇帝的汉宣帝。 2 《三国志·魏志·吴质传》裴松之注引《魏略》:魏王尝出征,世子及临淄侯植并送路侧。 植称颂功德,发言有章,左右属目,王亦悦焉。 世子怅然自失,吴质耳曰:‘王当行,流涕可也。’ 及行,世子泣而拜,王及左右皆歔欷,于是皆以植辞多华,而诚心不及也。’ 3 《三国志》:“文帝御之以术,矫情自饰,宫人左右,并为之说,故遂定为嗣。” 4 《明史》:先是,成祖发北平,姚广孝以孝孺为托,曰:“城下之日,彼必不降,幸勿杀之。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 成祖颔之。 至是欲使草诏。召至,悲恸声彻殿陛。 成祖降榻,劳曰:“先生毋自苦,予欲法周公辅成王耳。” 孝孺曰:“成王安在?” 成祖曰:“彼死。” 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子?” 成祖曰:“国赖长君。” 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弟?” 成祖曰:“此朕家事。” 顾左右授笔札,曰:“诏天下,非先生草不可” 孝孺投笔于地,且哭且骂曰:“死即死耳,诏不可草。” 成祖怒,命磔诸市。 孝孺慨然就死,作绝命词曰:“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犹。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鸣呼哀哉兮庶不我尤!” 时年四十有六。其门人德庆侯廖永忠之孙镛与其弟铭,检遗骸瘗聚宝门外山上。 这里要说明一点,《明史》的《方孝孺传》中,其实并没有明成祖诛其十族的记载,只是说方孝孺一家死绝,绝后,宗族亲友被连累诛杀的有几百人,但是没有明确说有“诛十族”。 《明史》:孝孺有兄孝闻,力学笃行,先孝孺死。弟孝友与孝孺同就戮,亦赋诗一章而死。妻郑及二子中宪c中愈先自经死,二女投秦淮河死。 而孝孺绝无后,惟克勤弟克家有子曰孝复。 孝复子琬,后亦得释为民。 孝孺之死,宗族亲友前后坐诛者数百人。其门下士有以身殉者,卢原质c郑公智c林嘉猷,皆宁海人。 而且最重要的是,明神宗的时候,就给方孝孺恢复名誉了,不但诏旨褒扬,还建录立祠,所以拿方孝孺被诛十族来黑明朝是站不住脚的。 《明史》:神宗初,有诏褒录建文忠臣,建表忠祠于南京,首徐辉祖,次孝孺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三十七章 旁观打牌 琅州,文府。 周胤绪慢慢走进屋内时,远远就听到宋圣哲细细的说话声,伴着噼啪搓牌的响动以及扑面而来的幽香,显出一种别样的隐秘来。 “哟离白露还有三两日,文员外怎的就端出白露茶了?” 周胤绪迈步过去,靠近那张硬木麻将桌时,听到文一适笑吟吟地答非所问道,“宋长史若喝不惯白露茶,我便叫人去盛越冬柚银杏菊瓣莲子百合羮来” 这时,周胤绪正好走到桌旁,范垂文瞧见了他,停下了正在砌牌的手,朝他笑道,“周大人来了?” 周胤绪点了下头,回笑道,“来看诸位打牌。” 坐在范垂文对面的文一适立刻站了起来,他刚要开口,周胤绪就立刻对他道,“文员外不必忙,我不会打,只是坐在范大人身后看看罢了。” 坐在范垂文左边的彭平康抬眼看了过来,语似调侃道,“周大人莫慌,文员外现时立起来,是恰巧要给宋大人盛羹去呢。” 坐在范垂文右边的宋圣哲闻言笑道,“这话怎么说得?依我看,周大人也爱喝羹,胜过吃这白露茶呢。” 说话间,已有小婢搬了锦椅放到了范垂文的右后侧,又将宋圣哲身侧放置碗盏点心的小几稍稍移动了些。少顷,又有婢女端了周胤绪的一份点心,并多盛了五碗文一适方才说的百合羹,添放到诸人身旁的几案上。 五人复各自落座,桌局中的四人又继续开始砌牌。 文一适一坐下来,就对周胤绪语带歉意地殷切笑道,“不知周少尹今日要来,否则,我必早早叫他们备下周少尹爱吃的点心了。” 周胤绪听出文一适这话是在试探他,他方才一路从文府进来都顺畅无比,文一适怎会丝毫不知他今日可能要来? 周胤绪笑了笑,道,“多谢文员外记挂,不过我倒没什么特别爱吃的。” 桌上逐渐垒起了四方长城,范垂文掷骰。 彭平康笑道,“文员外莫催,周大人是还没觉出这打牌的兴味呢。”他悠悠道,“周大人在定襄吃的山珍海味多不胜数,连鳆鱼都腻味,怎得会稀罕琅州的清茶小点呢?” 周胤绪微笑道,“我既来了,自然便是稀罕的。” 点数掷出,应是范垂文开牌,接着是抓牌。 周胤绪看得有些懵懂,这时,范垂文开口道,“周大人若稀罕,依我看,下回就该让周大人先坐这庄才好。” 宋圣哲抓完牌,端过一旁几上温热的汤羹,朝范垂文笑道,“嗳呀,这话也就范大人能说得,若我们来说,岂不是就落得一个‘混赖输赢’的名声了?” 文一适抬头看了周胤绪一眼,见他不置可否,便跟着范垂文与宋圣哲附言笑道,“周大人若是坐了庄,我可就要‘退避三舍’了。” 周胤绪笑了一下,不咸不淡地接口道,“文员外莫着急,”他抬头看向正在抓牌的彭平康,半开玩笑地道,“我今儿来,可是被彭大人诓来的呢。要说‘退避三舍’,也该是彭大人‘退避三舍’,哪里能让文员外白白作了壁上观呢?” 彭平康朝周胤绪笑了一笑,亦半开玩笑地道,“看来,周大人今日似乎颇有怨懑啊。”他低下头,纤长的手指伶俐地切码着牌,语气中带了一点儿调笑的意味,“早知道,我便不会那么轻易地将文员外藏得这好地方和盘托出了。” 范垂文打出了一张牌,轻笑着接口道,“这话说得却没意思了,好像文员外对周大人有心隐瞒似的。” 宋圣哲吃了范垂文打出来的那张牌,应和道,“是啊,”他说着,抬头看了文一适一眼,打出一张牌,侧身放汤羹时对周胤绪笑道,“周大人可莫要多心啊。” 周胤绪瞥了彭平康一眼,笑着应道,“哪里,哪里,我又不会打牌,怎能怪文员外慢怠呢?” 文一适立刻道,“都怪我思虑不周,”文一适说话时,谁也不看,只垂眼码牌,“虽然周大人不提,但我总是应该多问一句的,否则,岂不是罔顾体面?” 彭平康微笑道,“体面不体面得两说,我只怕,周大人现下心里正笑话咱们,”他一边说着,手上的动作丝毫不错,“笑咱们琅州不尽‘地主之谊’,学足了那小家子气去。” 范垂文吃了文一适打出来的那张牌,闻言便似玩笑般接口道,“什么‘小家’?这儿在座的可都是‘大家子’,彭大人这话,不知是说给谁听呢?” 彭平康悠悠打出一张牌,亦似玩笑般语带调侃道,“我啊?我说给‘地主’听呢。” 文一适手上的动作一滞,正犹豫着要不要接下这话头,就见宋圣哲碰了彭平康打出的那张牌,继而笑道,“呀!彭大人这一句话,可是将在座除了彭大人之外的都说进去了,这可让人如何接口呢?”他说着,很快打出一张牌,又侧转过身,伸手拿过方才只喝了几匙的百合羹,眼梢掠过周胤绪,向上微微一挑,浅笑道,“周大人更是百口莫辩了罢?” 范垂文碰了宋圣哲打出来的那张牌,笑道,“什么辩不辩?”他打出一张牌,悠悠道,“周大人今儿是来‘观战’的,可不是来同我们分辨的。” 周胤绪抿嘴一笑,道,“范大人说得是啊,不过是来玩乐罢了,哪里须得分辨这许多?能一解案牍之劳形而已。” 彭平康看了周胤绪一眼,笑了笑,没再接话。 周胤绪侧过身去,轻轻拿起盘里的一小块杞子糕吃,这些糕点都是为容易打牌专做的,一块即是一口的量,又不黏手,但周胤绪还是极其注意地拿手应了一下,啃了三口才吃完手中的一块。 文一适朝周胤绪的方向瞟了一眼,碰了范垂文打出来的牌,轻巧地接过话头,浅笑道,“能被周少尹称赞一句‘陋室’,可真是鄙舍的荣幸啊。” 话一出口,桌旁的五人都笑了起来,气氛顿时和缓了下来。 宋圣哲一边笑,一边还作势点了点文一适,道,“这话可是‘有辱斯文’啊。” 文一适抬眼对宋圣哲笑道,“哪得‘有辱’?又哪得‘斯文’?”他一边笑,一边打出了一张牌,“我方才,不过是附和孔圣人的说法罢了。” 彭平康吃了文一适打出的牌,抿嘴一笑,道,“文员外可真会说话,”他顿了顿,微笑道,“比在座众人,更会附和孔圣人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三十八章 恂恂不言 文一适笑道,“我竟不知我能比得各位大人!” 彭平康理完牌,随手端过一旁的白露茶,朝文一适笑道,“旁的不提,文员外于这‘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一项上,就已顶了我们千百条去了。” 周胤绪侧转回身来,见牌局上应轮到范垂文出牌,但范垂文正垂眼码牌,在座无人催促,因此范垂文砌得不紧不慢,似是不着急出牌又像是在犹豫出哪张牌好。 文一适笑着“哟”了一声,道,“我可不敢承彭都督这句夸,”他看向宋圣哲,微笑道,“若仔细论起这一条来,在座又有谁能及得上宋长史呢?” 宋圣哲笑了笑,默认了文一适的说法,他看了彭平康一眼,轻笑道,“时节未至,彭大人现下就饮白露茶,怕是难解秋燥。” 彭平康掀开盖碗,袅袅雾气扑到他清隽的面容上,他抬起眼,朝宋圣哲微笑道,“可我却不爱甜羹,”他轻抿了一口,道,“依宋大人的意思,我又该喝什么好呢?” 宋圣哲亦微笑道,“依我看,彭大人该集一副‘十样白’,煨着乌骨白毛鸡来吃最好。” 彭平康合上了盖碗,复将它搁回一旁的几上,“是吗?” 这时,范垂文打出了一张牌。 宋圣哲悠悠开口道,“怎么不是?‘十样白’为古成方,这自不必说,更何况,”他抿嘴笑道,“彭大人那里,不是正琢磨着养鸡的事么?” 说罢,宋圣哲弯起了眉眼,对着范垂文打出的那张牌道了声,“吃。” 彭平康道,“碰。”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对视了一眼,彭平康扬眉一笑,伸手从桌上拿走了牌。 范垂文侧过身,对周胤绪微笑着解释道,“瞧,这便是‘明杠’了。”他顿了顿,又道,“周大人可要记清楚了,‘明杠’比‘吃’优先。” 周胤绪看了一眼彭平康的动作,亦微笑着回道,“啊,我明白了,倒了杠,便可以再到排尾去抓一张牌。” 彭平康打出一张牌,朝周胤绪笑道,“周大人别看我,我牌技差得很。” 周胤绪微笑道,“但依我看,这‘麻将’打得好不好,与牌技并不相干,倒是更重运道一些呢。” 彭平康微笑道,“即便如此,周大人也不该看我,”他说着,垂下眼帘,审着牌道,“今日我的运道,也不怎么好呢。” 宋圣哲笑了一下,接口道,“彭大人的运道,都用在其他紧要事上了,两相抵消下来,这打牌的运道,自然就要差一些了。” 彭平康浅笑道,“什么紧要事?难不成,”他抬眼看向宋圣哲,扬起嘴角道,“宋大人是想现成送我鸡种么?” 宋圣哲笑着,似半开玩笑般地接口道,“我可听说,彭大人那儿,什么‘鸡’种都有,样样不缺,依我说,合该我们向彭大人讨食儿才对,彭大人怎的还反向旁人伸手呢?”他不冷不热地笑道,“这可不正应了那‘小家气’么?” 彭平康瞥了周胤绪一眼,故作惊讶道,“什么‘鸡’种?怎么我竟没听过这话?” 周胤绪微微侧转身,拿过小几上的汤盏,用匙子轻轻拨弄着甜羹里的几颗莲子。 范垂文轻笑着开口道,“彭大人说没听过,那我们就认为彭大人没听过了。”他吃下文一适刚刚打出来的一张牌,轻描淡写道,“不过,抚台来巡时,彭大人未必就能这么轻易推脱了啊。” 文一适码牌的手一滞,不禁抬起头来看向了范垂文。 范垂文却无知觉似的,打出一张新牌后,便侧过身去端白露茶喝。 彭平康浅笑着应道,“倒多谢范大人记挂此事了。” 文一适看了看面前四人,忍不住开口追问了一句,“抚台来巡?” 宋圣哲笑着应道,“是啊,文员外替我们评评理,新令初下,又正值征收秋赋,这不是凭空生出来的一桩为难事么?” 彭平康不咸不淡地接口道,“这再怎么为难,也是难在我一个人身上,与三位大人皆不相干,宋大人何必要让文员外来评这理呢?” 宋圣哲笑了笑,手上碰了范垂文打出来的牌,没接彭平康的话。 文一适瞥了宋圣哲一眼,笑着应和道,“宋长史是体谅彭都督为难,因此,也拿此事来难一难我,这样一来,为难的,便不止彭都督一人了。” 范垂文合起盖碗,淡笑道,“文员外这话可说错了,琅州众官一向同休共戚,更何况,眼下彭都督的难处,就是琅州的难处,”他将手中的碗盏放回几案上,“即使宋大人不提方才那一句,谁又能置身事外呢?” 周胤绪觉得范垂文的话说得有点儿严重,他垂眼看着手中甜汤浮浮沉沉的羹物,隐约意识到这次来巡访的抚台似乎不太一般。 文一适笑着附和道,“可不是。” 彭平康却轻笑了一记,道,“文员外应得也太快了些,”他说着,微微偏过头,看了范垂文一眼,又弯了眉眼道,“怎么范大人一发话,文员外就不似方才一般能说会道了呢?” 文一适“呀”了一声,浅笑道,“是我一时口拙,彭都督莫怪。” 宋圣哲笑道,“文员外且安心,彭都督熟读‘孔孟’,断断不会因此责怪于你。” 彭平康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道,“宋大人这是存心为难我呢?还是刁难文员外呢?”他一边说,一边飞快地砌牌,似玩笑一般道,“宋大人明知文员外此刻口拙,却还要我引‘孔孟’之言,难不成,是因为我方才无心称赞了文员外一句‘会附和’,宋大人便记到心里去了?” 宋圣哲笑道,“哪里的话?我只是不想彭大人误解了范” 范垂文出声道,“要说‘会附和’,天下的读书人无不‘会附和’,既如此,口不口拙,也无甚大碍。” 彭平康闻言便笑道,“是啊,孔圣人慧心妙舌,而于乡党中,亦似恂恂不能言者,可见口拙与否,与所处之位息息相关。”彭平康说着,抬眼看向正在喝甜羹的周胤绪道,“譬如,周大人今日寡言,但想来在定襄时,亦如文员外一般锦心绣口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三十九章 荤素菜品 周胤绪闻言抬起头来,半开玩笑道,“今日倒不是我寡言,而是我来之前,得了宋大人的一通‘教训’,因此有心做个‘无口匏’。” 宋圣哲“哟”了一声,作势抬手掩口讶异道,“这话如何说得?我哪里敢‘教训’周大人?” 彭平康悠悠接口道,“宋大人莫多心,周大人说这话,不过在是‘附和’孔圣人之言罢了。”他说着,打出了一张牌,轻笑道,“再者,作得‘无口匏’,总比那‘多嘴驴’强些。” 周胤绪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他复低下头去,拿匙子去拨汤羹里的莲子,“啊,我听出来了,”他不冷不热道,“彭大人是说我‘太醒’罢?” 彭平康笑了笑,道,“是啊,我私心里想,周大人下回来我广德军,我该拿出‘白露酒’来招待才好,免得周大人‘太醒’。”他伸手抓牌,接着扣下手边四张,道了声,“杠。” 周胤绪笑了一声,偏过头向范垂文问道,“怎么彭大人这回的‘杠’法与上回不同?” 范垂文笑着解释道,“上回是‘明杠’,这回是‘暗杠’,自然手法不同。” 周胤绪笑道,“原来如此。” 宋圣哲又抬了抬手,作势拿袖子遮了口,侧头对周胤绪笑道,“彭大人这时叫‘杠’,是想多出一次牌呢。” 周胤绪微笑回道,“那两位大人可别掉以轻心啊。” 彭平康笑了一声,从排尾抓牌后,随手打出一张牌。 文一适顺手吃下,尔后道,“周少尹说得是,抚台来巡,确实不可掉以轻心。”文一适一边说,一边垂眼码牌,片刻之后,他意识到在座无人接话,立刻软了声线,抬起眼笑着打出一张牌道,“有什么需要做的,四位大人尽管开口便是。” 范垂文碰了文一适打出来的牌,浅笑道,“文员外这话该只对彭大人问起,抚台来巡,巡的是广德军呢。” 彭平康笑了笑,似玩笑般道,“范大人单让文员外问我,莫不是,”他伸手拿过范垂文打出来的牌,挑眉笑道,“上回我不在时,范大人和宋大人已然与文员外‘暗通款曲’了?” 宋圣哲笑着打趣道,“哟,我们还没问彭大人与周大人上回吃得哪桌席呢,彭大人怎的还反疑心我们‘暗渡陈仓’?” 彭平康微笑道,“有没有‘暗渡陈仓’,宋大人一问周大人便知,但有没有‘暗通款曲’,我可就不知道该问谁了。” 范垂文笑了笑,侧过身去拿了一块杞子糕吃。 周胤绪瞥了范垂文一眼,笑着开口道,“什么‘一问便知’?分明是彭大人备席请的我,有没有‘暗渡陈仓’,我说了可不算啊。” 宋圣哲听了,笑而不语。 文一适见状立时笑着接口道,“要按这说法儿,有没有‘暗通款曲’,也该是我说了算了?” 文一适说罢,桌边五人都笑了起来。 彭平康笑了两声,伸手拿过旁边几上已经半凉的百合羹,道,“既是我请的客,又是我备的席,那这席上吃的什么,两位大人该直接来问我才对,怎的只听周大人的片面之词呢?” 周胤绪含下一颗莲子,将手中的碗盏轻轻地搁回几上。 宋圣哲笑道,“我们可还什么都没问呐,彭大人怎的就心虚起来了?” 彭平康微笑道,“幸亏没问,”他半开玩笑般道,“要是被两位大人知晓,那日我请周大人吃的一桌席上,连半只‘鸡’也无,岂不是要误以为我有心怠慢周大人?” 范垂文转回了身来。 周胤绪嚼下口中的莲子,微笑道,“彭大人请我吃席的当日正是中元节,本就该是素宴,我若再因此挑三拣四,岂不是无事生非?更枉论,”他顿了顿,又笑着补充道,“彭大人笃信道教,怎会因我一人,在中元节的席面上布‘荤菜’呢?” 宋圣哲闻言,抿嘴笑道,“周大人说得是,是我思虑不周,说错了话了。” 彭平康端着汤盏,浅笑着喝了一匙子羹,道,“无妨,”他说着,瞥了坐在身旁的范垂文一眼,范垂文正垂眼理牌,唇边带了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彭平康顿了一顿,似随口般继续道,“不过,不能说宋大人思虑不周,这回抚台来巡,正是不年不节的时候,我总不能也摆出一桌素席待客罢?” 宋圣哲微笑道,“是啊,南边那信佛的元昊人才有‘戒荤’的讲究呢。” 范垂文淡笑着开口道,“这倒也不好说。”他抓起一张牌,看向文一适道,“我尝听闻,这位即将来巡的孟抚台的生母是近靠东海一侧的南边人,虽说元昊立国前就嫁到定襄了,但保不齐,也信了佛了?” 文一适应道,“这确实难说,”他看了彭平康一眼,语带迟疑道,“元昊国往东靠海那一块儿的人,是比西边靠婆罗多国的人信佛信的要少,但” 彭平康接口道,“但也不是没有,对罢?” 文一适点了点头,尔后殷切道,“若是彭都督想” 彭平康淡淡道,“既如此,我便叫司兵参军备上两桌席,一荤一素,以免不时之需。” 文一适笑了笑,没再多说,只是复低下头码牌。 宋圣哲浅笑着接口道,“据说南边人的嘴刁,无论吃荤吃素,都能凭空生出许多别的花样来,彭大人可要多小心些。” 彭平康嚼下一叶柚子,轻笑道,“宋大人不必担心,军中饮食一向简单,只要正粟充足,我料想那位孟抚台也不是浮夸奢靡c作威作福之人。” 范垂文笑道,“可即使正粟充足,这招待抚台的席面上却也不能单只摆一道‘鸡’作‘荤菜’罢?” 彭平康微笑道,“那依范大人之见,若不摆‘鸡’,又该摆什么出来呢?” 范垂文笑了笑,道,“这可不好说了,我一不知那位孟抚台的口味,二也不好越过彭大人,去拿广德军的主意。” 彭平康笑了笑,拉长了音调“哦”了一声,尔后似调侃般道,“若依我说,合该去山上打几只兔子,摆一道野‘兔’出来,可比寻常家‘鸡’滋味儿更佳呢。” 周胤绪闻言,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他正想笑,就见文一适朝他这里似有似无地瞟了过来。 周胤绪忙偏过头去,作势要拿点心吃,这时,就听身旁的宋圣哲亦笑着回道,“这主意倒妙,蜀地的兔肉可是东郡名菜之一,不过依我说,这山上的野兔,又哪里能比得上家生的‘小兔’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四十章 眼馋心热 周胤绪撷了一块山药桂花糕,慢慢转回身来。 彭平康一手端着汤盏,一手打出一张牌,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少顷,他同方才一般玩笑似地开口道,“哪有家养的‘小兔’?”他出了牌,又抬手拿匙子舀羹,“怎么宋大人今儿说的这两句话,我一句都不懂呢?” 周胤绪一面小口吃着糕,一面看了宋圣哲一眼,只见宋圣哲朝彭平康笑了一下,尔后伸手吃下彭平康打出来的牌,却没接话。 范垂文笑道,“宋大人一向爱打趣儿,方才与我说的‘那两句话’我也没听明白,更何况跟彭大人说的‘这两句话’呢?” 彭平康将手上的汤盏搁回了几上,“范大人都没听明白,那在座的就更听不明白了,”他笑了一声,看向宋圣哲,“那宋大人方才的话,不就等于白说了么?” 宋圣哲回笑了一下,打出了一张牌,道,“好,好,就算是白说了罢。”他顿了顿,又低头浅笑道,“一道‘肉菜’而已,我不过多提了一句用‘小兔’,彭大人怎的这般大的反应?” 彭平康又笑了一声,这回的笑里带了点儿藏不住的讽意,“宋大人是‘君子远庖厨’,且‘不闻其声’c‘不见其死’,我可没宋大人这样好的福气。军中所养家禽皆为‘活物’,这‘肉鸡’佐餐倒也罢了,但我实不忍眼见那‘小兔’亦‘无罪而就死地’。” 宋圣哲并不怵彭平康,闻听此言也只是笑笑,倒是文一适接口道,“彭大人那儿” 话没说完,彭平康就对着宋圣哲打出来的那张牌不轻不重地道了声,“吃。” 范垂文道,“碰。” 彭平康侧过头看了范垂文一眼,缩回了伸出去要拿牌的手。 范垂文拿过牌,一边码一边轻笑道,“昔年齐宣王见衅钟之牛牲觳觫而以羊易之,故孟子见齐宣王之‘不忍’而以‘仁术’谏之,如今彭大人以‘鸡’易‘兔’,不知,是有意效仿先秦故事,还是,”范垂文打出一张牌,“寄望那位孟抚台,效昔年孟子之进‘德’?” 彭平康微笑道,“二者皆非。”他吃下范垂文打出来的牌,侧头笑道,“除了‘不忍’之外,还有最紧要的一点,就是我不爱吃‘兔肉’,又懒怠去弄清楚该怎么吃。万一那位孟抚台爱吃,却见我推三阻四,这知道的,只以为是我忌口挑食,装腔作势;那不知道的,保不齐,就在暗地里啐我故意摆脸子给人瞧呢。” 周胤绪嚼下口中的桂花糕,拿过一旁的帕巾子拭了拭嘴角。 宋圣哲瞥了周胤绪一眼,似玩笑般接口道,“彭大人说的是,既然吃了怕失礼,倒不如索性不吃。” 彭平康转回头,打出了一张牌,道,“是啊,古今不避忌讳而失礼者,数不胜数,而偏偏这‘忌讳’二字最是难辨,我忌讳得不少,旁人忌讳得也多,两相的忌讳加在一起,统共便不剩什么了。昔年林子丘‘问礼之本’,孔圣人答曰:‘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其言如是啊。” 范垂文笑道,“说得好,愿彭大人‘知行合一’,”他伸手拿过彭平康打出的牌,偏头笑道,“也愿孟抚台来巡时,万事顺遂,莫得‘节外生枝’啊。” 彭平康回笑道,“多谢范大人美意,”他顿了顿,着重补充道,“只要正粟充足,自然一切无碍。” 范垂文码着牌,笑而不语。 宋圣哲看了范垂文一眼,接口道,“这正粟足不足,彭大人向来是不问旁人的,怎么今儿竟一连提了几次‘正粟’,莫非,是这一局上‘吃’牌‘吃’得少了,连带着彭大人也跟着‘肚饿’了不成?” 彭平康笑道,“啊,我听出来了,宋大人是在笑话我牌技不佳呢。”他抿了抿嘴,道,“不过我也不是光这一局‘吃’得少了,现下才‘眼馋心热’起来,宋大人可别笑我迟钝啊。” 范垂文打出一张牌,笑道,“怎会?”他又低下头去理牌,“在座都不是刻薄人,哪里会笑彭大人‘眼热’?” 文一适碰了范垂文打出的牌,尔后笑着应和道,“是啊,我们还唯恐彭都督‘吃’得不够多呢。”文一适说着,伸手抓了一张牌,作势朝彭平康晃了一晃,笑道,“彭都督既‘肚饿’,我便先来喂上一喂,如何?” 彭平康哈哈一笑,尔后摆了摆手,朝文一适微笑道,“对,这便是为难的地方了。”彭平康说着,伸手拿过文一适手上的那一张牌,却不去看上头的花色,只“咚”地一声将它倒扣在硬木桌上,“‘麻将’牌赌的就是运道,若是让别人‘喂’了牌,输赢就没甚意思了。” 文一适闻言笑了笑,转回头后看了范垂文一眼,复低下头去,将被彭平康倒扣在桌上的牌拿了回来,“彭都督虽刚直,但似乎从不是那” 彭平康微笑着接口道,“我虽刚直,但于这赌牌上头,总还是要强的。” 范垂文侧过身,撷起一块山药桂花糕吃。 周胤绪淡笑着开口道,“彭大人这句话,倒让我心生感慨。” 彭平康微笑道,“为何?” 周胤绪亦微笑道,“家父尝与我说起彭大人,提到彭大人的为人处世时,特特称赞了一句‘刚直而不要强’,我来琅州之后,时时谨记此言,却未曾想,彭大人今日竟为一局牌‘要强’起来了,”他作势叹息道,“我真为彭大人不值。” 彭平康扬了扬嘴角,微笑道,“周大人为我不值,我亦为周大人不值呢。” 周胤绪眯了眯眼,道,“彭大人何出此言?” 彭平康淡笑道,“上回我邀周大人来打牌,周大人以‘家规禁赌’为由婉拒,而今日,周大人竟自己巴巴儿地来了。不知,我是该夸周大人一句‘刚直’呢,还是该赞周大人一句‘不要强’?” —————— —————— 1 齐宣王问道:“齐桓公c晋文公在春秋时代称霸的事情,您可以讲给我听听吗?” 孟子回答说:“孔子的学生没有谈论齐桓公c晋文公称霸之事的,所以没有传到后代来,我也没有听说过。大王如果一定要我说。那我就说说用道德来统一天下的王道吧?” 宣王问:“道德怎麽样就可以统一天下了呢?” 孟子说:“一切为了让老百姓安居乐业。这样去统一天下,就没有谁能够阻挡了。” 宣王说:“像我这样的人能够让老百姓安居乐业吗?” 孟子说:“能够。” 宣王说:“凭什麽知道我能够呢?” 孟子说:“我曾经听胡告诉过我一件事,说是大王您有一天坐在大殿上有人牵着牛从殿下走过,您看到了,便问:‘把牛牵到哪里去?’牵牛的人回答:‘准备杀了取血祭钟’。您便说:‘放了它吧!我不忍心看到它那害怕得发抖的样子,就像毫无罪过却被到处死刑一样。’牵牛的人问:‘那就不祭钟了吗?’您说:‘怎么可以不祭钟呢?用羊来代替牛吧!’一一一一一不知道有没有这件事?” 宣王说:“是有这件事。” 孟子说:“凭大王您有这样的仁心就可以统一天下了。老百姓听说这件事后都认为您是吝啬,我却知道您不是吝啬,而是因为不忍心。” 宣王说:“是,确实有的老百姓这样认为。不过,我们齐国虽然不大,但我怎么会吝啬到舍不得一头牛的程度呢?我实在是不忍心看到它害怕得发抖的样子,就像毫无罪过却被判处死刑一样,所以用羊来代替它。” 孟子说:“大王也不要责怪老百姓认为您吝啬。他们只看到您用小的羊去代替大的牛,哪里知道其中的深意呢?何况,大王如果可怜它毫无罪过却被宰杀,那牛和羊又有什么区别呢?” 宣王笑者说:“是啊,这一点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一种什么心理了。我的确不是吝啬钱财才用羊去代替牛的,不过,老百姓这样认为,的确也有他们的道理啊。” 孟子说:“没有关系。大王这种不忍心正是仁慈的表现,只因为您当时亲眼见到了牛而没有见到羊。君子对于飞禽走兽,见到它们活着,便不忍心见到它们死区;听到它们哀叫,便不忍心吃它们的肉。所以,君子总是远离厨房。” 《孟子》:齐宣王问曰:“齐桓c晋文之事可得闻乎?” 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c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 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 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可。” 曰:“何由知吾可也?” 曰:“臣闻之胡龁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 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 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 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2 《论语》: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 林放问什么是礼的根本。孔子回答说:“你问的问题意义重大,就礼节仪式的一般情况而言,与其奢侈,不如节俭;就丧事而言,与其仪式上治办周备,不如内心真正哀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四十一章 愿者上钩 周胤绪闻言便笑道,“二者皆得,彭大人不妨合起来夸。” 彭平康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地笑道,“合起来怎么夸?” 周胤绪笑道,“以道‘中庸’二字即可。” 宋圣哲码牌的手一滞,不由微微地抬起了头来。 彭平康哈哈一笑,道,“唉呀,我可听出来了,周大人是变着法子损我呢。”他说着,瞟了宋圣哲一眼,颇有些意味深长地道,“原本这琅州就数宋大人最伶牙俐齿,没想到周大人竟更能说会道。” 周胤绪微笑道,“彭大人谬赞了,我哪里能说会道?旁的不提,就那‘中庸’二字,还是我来琅州后,宋大人说与我的呢。”周胤绪说着,弯起了眉眼,“即便我方才脱口而出,亦不过是‘东施效颦’而已,不招诸位笑话已是万幸了,又哪里能和宋大人比呢?” 彭平康看周胤绪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微笑道,“但我却觉得,周大人本身就很会说话,不像是全然从宋大人那里学来的。” 宋圣哲碰了文一适打出来的牌,轻笑道,“可不是?依我说,周大人刚来时,是有意效仿‘金人三缄’,打定主意要做个‘慎言人’,因此才让人觉得不会说话。但时移势易,如今周大人要参与料理琅州庶务,必定不能再少言寡语,”他抬眼朝彭平康笑道,“彭大人可别就此以为,周大人的‘满腹经纶’,都是从我这儿来的呀。” 彭平康笑道,“自然,”他低下头去码牌,“以我与周大人打交道的事体来看,周大人确实原本就‘满腹经纶’,绝非那‘空洞无物’之辈。” 周胤绪笑着接口道,“是啊,我若‘腹中空洞’,在座诸位合该见我辄‘面热’才对,如何能像现下这般‘安坐如山’呢?” 范垂文碰了宋圣哲打出来的牌,玩笑般地接口道,“周大人此言差矣,我们原该都是‘面热’的,”他抬起头,看向文一适,笑道,“只是亏得了文员外的‘广厦’,才庇得诸位‘坐而欢颜’呢。” 彭平康这回听了,却没再辩驳回去,只是浅笑了一下,拿范垂文打出来的牌作了个暗杠,伸手抓牌时,听宋圣哲笑着应和道,“是啊,若是昔年杜少陵见此屋,又怎会‘江舟长逝’?” 文一适忙附和道,“玩笑了,玩笑了,”他说着,看向了周胤绪,笑道,“周大人且说我这屋为‘陋室’,比不得‘诸葛庐’c‘子云亭’,又哪里能庇得‘天下寒士’呢?” 周胤绪微笑道,“文员外的‘陋室’虽庇不得‘天下寒士’,但庇得一二‘卿大夫’,还是绰绰有余的。”他轻笑道,“否则,文员外又如何担得起这‘文大善人’的名号呢?” 文一适的笑容有些淡,“这名头被周大人这样一喊,倒让我不好意思起来了。” 周胤绪微笑道,“文员外有甚不好意思?” 文一适半开玩笑道,“这话要落旁人耳中,未免就会以为我‘沽名钓誉’” 宋圣哲立刻接口道,“这‘沽名钓誉’,大多是‘愿者上钩’,否则,哪里来的‘名’与‘誉’巴巴儿给人‘沽钓’呢?”宋圣哲说着,又顿了顿,看向文一适道,“再者,文员外的话说得也太不仔细了,周大人今日初来‘观战’,文员外怎能一口一个‘旁人’地说呢?我们常来的倒不要紧,可周大人就未必” 周胤绪笑着接口道,“无妨,”他说着,看了看宋圣哲,瞥了彭平康一眼,轻描淡写道,“我以后常来便是了。” 文一适闻言立刻笑道,“周大人果真是温厚人,方才我的话没说好,周大人听了,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周胤绪微笑道,“文员外且安心,自我来琅州,听到耳里却不往心里的话可多了去了,现下我的耳中是‘海纳百川’,纵使流言纷扰,我亦不动分毫。” 文一适笑道,“周大人倒很有古之先贤遗风。” 周胤绪浅笑道,“不过这也有一样不好。” 文一适奇道,“哪里不好?” 周胤绪微笑道,“我如此想,又如此做,外人看我,便总以为我‘外宽内深’,心机颇重,殊不知,我其实,是个顶好相与的人呢。” 文一适附和了一声,就听彭平康淡笑着开口道,“确实,”他打出一张牌,“周大人确实很有‘太公’遗风。” 周胤绪微笑道,“彭大人何出此言?” 彭平康笑道,“我只是看到了周大人的‘愿者上钩’,心生感慨而已。” 宋圣哲笑着接口打趣儿道,“是啊,周大人的‘沽钓’,用的还都是‘直钩’,这不上钩的也就罢了,若不小心一口咬上去,保准一嘴儿的血丝糊拉,不上钩的也硬变成上钩的了,端的是让人‘百口莫辩’啊。” 范垂文吃了彭平康打出来的牌,亦笑道,“若真有‘一百张口’,舍了一张也无妨,可偏偏人皆唯只一口,咬了钩便不能脱,不能脱又不得辩,左右桎梏,当真叫人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周胤绪笑道,“好,好,三位大人都打趣我,我这‘直钩’,岂不是就无人咬去了?” 话音刚落,在座五人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文一适一边笑,一边故作姿态道,“我咬,我咬,”他玩笑般道,“我还就怕,周大人不将我‘钓’上去呢。” 周胤绪闻言,不由看了彭平康一眼,见彭平康弯着眉眼,笑而不语,便对文一适笑道,“这‘钓’不‘钓’,我说了可不算,”他顿了一顿,道,“在座说了都不算。” 范垂文看了彭平康一眼,见彭平康依旧笑着,继而接口道,“得那位孟抚台说了才算。” 彭平康会意地笑了笑,道,“啊,这下我明白了,到头来,周大人的这‘直钩’,终究须得我张嘴去咬呢。”他说着,故作苦恼状道,“可我就怕我一时刮了嘴,落得个‘百口莫辩’,那可如何是好?” 范垂文微笑道,“周大人的‘钩’再直,也不比彭大人的嘴利,如此,彭大人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四十二章 以人度己 定襄,太极宫,山池院。 穆翰德端着一盏白露茶小心翼翼地走进屋中时,王杰正和苏敏儿一起坐在榻上拆封宫中各人送来的入学礼。 穆翰德放下茶盏时,就听到苏敏儿笑道,“三皇子这物什送的倒实惠。” 王杰托着腮,向苏敏儿手中的小盒瞥了一眼,又看了一眼上面贴着的签儿,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道,“资善堂印香?” 苏敏儿道,“听说,这香最是醒脑,读书时焚来正好呢。” 王杰笑道,“你喜欢,就送给你罢。” 苏敏儿一怔,尔后立刻笑道,“这是三皇子送给主子的礼物,”她说着,放下了手中的盒子,“奴婢不能收。” 王杰笑了笑,没勉强,“不要也罢,”他拿过桌上的盒子,“虽然,我笃定三哥是不会介意的。” 苏敏儿抿了抿唇,笑着转过头道,“白露茶端来了,主子可要尝一尝?” 王杰侧过头,看到穆翰德立在桌旁,突然起了兴致,他一指手中的盒子,笑着向穆翰德问道,“她不要,我送给你如何?” 穆翰德一怔,条件反射般地就要往下跪,膝盖弯到一半又想起王杰曾经给他下过命令让他不跪,于是,他有些尴尬地微弯着膝盖行了个礼,“奴才不敢收。” 王杰问道,“为何?” 穆翰德低头道,“这是主子‘送’的,奴才自然不敢收。”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奴才只敢c敢收主子‘赏’的。” 苏敏儿一滞,不禁转头看向王杰,王杰闻言笑了起来,“好,你既不敢收,我就不‘送’你了。”说罢,他又转过头去,道,“你下去罢。” 穆翰德复行一礼,恭敬地退下了。 待穆翰德合上屋门,王杰对苏敏儿道,“既然你们都不要,待我上了学,我便送给徐知让去,他肯定喜欢。” 苏敏儿心下有些忐忑,“主子” 王杰一边合上放印香的盒子,一边道,“他如果也不敢收我‘送’的,那我就‘赏’他。” 这下苏敏儿是彻底不敢对王杰要送徐知让东西这件事发表什么看法了,于是她道,“主子,奴婢替您将白露茶端来罢。” 王杰将手中的盒子放到了一边,道,“不急,我现在不渴,”他伸手指了指另一个礼盒,“先看看太子送的是什么罢。” 苏敏儿应了一声,拿过王杰指的那个礼盒,动手拆了起来。 王杰道,“现在是不是只余二哥没送东西来了?” 苏敏儿道,“是,”她顿了顿,似乎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补充了一句,“徐贵妃也” 王杰摆了摆手,道,“五弟年纪还小,不送才对呢。” 苏敏儿张了张口,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王杰却转了话题,他看着苏敏儿拆出的礼物,微笑道,“啊,太子竟送了副棋给我。” 苏敏儿见王杰像是喜欢,立刻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把礼物全拆了开来,“殿下的礼果真精致,只是不知,这棋可有什么说头没有?” 王杰微笑道,“我倒宁愿它没甚说头,棋就是棋,那便最好了。” 苏敏儿亦笑着附和道,“主子若愿意学下棋,奴婢自然也跟着学,只要主子不嫌奴婢愚钝就好。” 王杰伸手拿过棋盘,随口道,“无妨,我会下棋,虽然棋艺平平,但教人不成问题,你不会,我教你。” 苏敏儿微微一怔,看着王杰仔细端详棋盘的样子,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主子原来会下棋啊?” 王杰一愣,抬起头看着苏敏儿神色复杂的样子,忙道,“是,我我自学的。”他说罢,自觉这解释太过笼统,又补充道,“我是看棋谱自学的,所以下得不算太好。” 苏敏儿轻轻一笑,没去追问王杰哪里看的棋谱,也没问王杰之前怎么识得谱上的字,只是应道,“原来如此。”她顿了顿,又道,“主子该早说自己会下棋,如此,便可请宫中棋待诏来对弈,主子渐进棋艺,总胜过玩九连环。” 王杰微笑道,“我不爱跟宫里人下棋,宫中全是‘慢性人’,涵养太好,就是输了棋,依然能够神色自若,泰然处之,棋待诏更是如此。我便是赢了,亦是索然寡味,倒不如不下,也省了争执的功夫。” 苏敏儿笑道,“主子方才说‘棋就是棋’,这会儿怎的又扯上‘争执’了?” 王杰微微笑道,“子曰:‘君子无所争’,可下棋却是要争的,对弈虽为‘小术’,但终究还是要比‘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略胜一筹。” 苏敏儿打趣道,“奴婢明白了,较之下棋,主子更喜欢观棋。” 王杰笑道,“非也,于我而言,‘观棋’也痛苦得很,看见一个人要入陷阱而不作声是几乎不可能的事。但如果说得中肯,其中一个人要厌恨我,另一个人也不感激我;而如果说得不中肯,这两个人定要一齐嗤之以鼻;如果根本不说,憋在心里,更是受病。”他淡笑道,“所谓‘弈棋不如观棋’者,多是旁观者无‘得失心’,因此才以‘观棋’为乐事罢。” 苏敏儿笑道,“主子真是良善人。” 王杰奇道,“何来‘良善’一说?” 苏敏儿微微笑道,“依奴婢说,主子以‘观棋’为苦,并非主子喉间痒得出奇,非要一吐为快不可,而是主子不但见不得旁人‘受窘’,亦不愿使旁人‘受窘’罢。” 王杰微微一怔,道,“是啊,按这说法,我确能被称作‘良善人’。”王杰说着,语气有些低沉下去,“不过,或许也是因为我原本就太有‘得失心’,所以,更容易将旁人之‘得失’,看作自己之‘得失’。” 苏敏儿笑着模仿王杰方才的语调道,“主子这是‘以人度己’,比‘以己度人’,更胜一筹呢。” 王杰看着手中的棋盘,轻声道,“是啊,”他的声音中带了一点儿感慨,“可惜,众人对弈时,多爱‘观棋不语’之人,识得‘以人度己’者,是少之又少。” 话音刚落,门外就响起了内侍通报二皇子来访的声音。 苏敏儿闻声便笑,“主子且瞧,识得‘以人度己’者来矣!” —————— —————— 1 《论语》: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孔子说:“君子没有什么可与别人争的事情。如果有的话,那就是射箭比赛了。比赛时,先相互作揖谦让,然后上场。射完后,又相互作揖再退下来,然后登堂喝酒。这就是君子之争。” 2 梁实秋《下棋》:笠翁《闲情偶寄》说弈棋不如观棋,因观者无得失心,观棋是有趣的事,如看斗牛c斗鸡c斗蟋蟀一般,但是观棋也有难过处,观棋不语是一种痛苦。喉间硬是痒得出奇,思一吐为快。看见一个人要入陷阱而不作声是几乎不可能的事,如果说得中肯,其中一个人要厌恨你,暗暗地骂你一声“多嘴驴!”另一个人也不感激你,心想“难道我还不晓得这样走!”如果说得不中肯,两个人要一齐嗤之以鼻,“无见识奴!”如果根本不说,憋在心里,受病。所以有人于挨了一个耳光之后还要抚着辣的嘴巴大呼“要抽车,要抽车!” 下棋只是为了消遣,其所以能使这样多人嗜此不疲者,是因为它颇合人类好斗的本能,这是一种“斗智不斗力”的游戏。所以瓜棚豆架之下,与世无争的村夫野老不免一枰相对,消此永昼;闹市茶寮之中,常有有闲阶级的人士下棋消遣,“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此有涯之生?”宦海里翻过身最后退隐东山的大人先生们,髀肉复生,而英雄无用武之地,也只好闲来对弈,了此残生,下棋,全是“剩余精力”的发泄。人总是要斗的,总是要钩心斗角地和人争逐的。与其和人争权夺利,还不如在棋盘上抽上一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四十三章 混沌材琴 安文送来的礼,的确有些出乎于王杰意料之外,他看着安文遣随从的内侍将东西横放在桌上时,不由脱口道,“琴?” 安文抬眼,朝王杰笑了一下,道,“是,琴。” 安文说着,挥手遣退了自己的随从,王杰亦跟着看了苏敏儿一眼,于是屋中诸仆鱼贯而出,不过片刻,便只余安文与王杰两人了。 待屋门合上后,安文微笑着问道,“四弟可喜欢?” 王杰对古琴知之甚少,在现代的时候也没学过什么古典乐器,眼下对着安文送来的琴,更是说不上喜欢,他想了想,伸手抚了一下那髹黑漆的琴身,作惊叹状道,“二哥有心。” 安文笑了起来,王杰觉得安文这次的笑容倒十分真诚,“四弟分明是不喜欢。” 安文这样说,又这样笑,让王杰顿觉不好意思起来,“只是不曾想二哥会送这物什。” 安文的目光越过王杰的头顶,轻轻掠过那些堆在榻上还来不及收起的礼物,又笑道,“那四弟以为,我会送什么来呢?” 王杰更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以为,二哥会送兵器或者” 安文心下一怔,“兵器?” 王杰道,“对,”他抬眼看向安文,笑道,“二哥既吟月夜赤瑛盛樱桃,又怎会空手无刃?” 安文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四弟记性不错,”安文说着,抬手轻抚琴弦,微笑道,“不过,我这回送四弟的琴,可比那些铁疙瘩要好呢。” 王杰顿了顿,尔后跟着安文看向了桌上的琴,“不知,这琴可有什么说头?” 安文微微笑道,“此琴名为‘混沌材’,”他抚着琴身道,“为桐木斫成,通体发冰裂断纹,龙池纳音下凹,凤沼纳音中凸,岳山横陈琴首之上,琴足为圆形木制,琴轸为一节竹根,是宋传名家珍品。” 王杰本觉这琴平平无奇,被安文这么一说,似乎看着也生出些韵味来,但他对古乐实在一窍不通,沉吟了片刻,只能附和道,“果然呢,这一看便知是名家手笔。” 安文哈哈一笑,抬手将琴拿起,小心翼翼地侧竖了过来,将琴底一面覆对王杰,又伸手一指,“四弟且瞧,名家手笔的关窍在这一头呢。” 王杰对安文笑了笑,倾身定睛看去,只见琴内有阴刻篆书“刘安世造”c“毛仲翁修”等字; 琴背龙池上方阴刻行书“混沌材”三字,其下又有阴刻行书书云: “羲皇人已杳,留此混沌材。 想是初开辟,声音妙化裁。 完然一太璞,解愠阜民财。 不凿庄生窍,古风尚在哉”; 诗旁有一款署曰:“会稽黄镇仲安跋于晚江。” 纵使王杰不识琴品,见此题跋,亦不免被唬了一唬,又见安文正略带殷切地看着自己,忙直起身,堆起了笑来,“当真不同凡响。” 安文笑着点了点头,慢慢放平了琴,道,“‘不同凡响’这四字,”他抬眼看向王杰,弯起了眉眼,眼中似带了一分赞叹道,“四弟用得妙。” 王杰一愣,下意识应道,“是,谢二哥夸奖。” 安文摆了摆手,垂下眼又去看琴,“不知,此四字,是否典出唐人诗词中‘天然一曲非凡响,万颗明珠落玉盘’之句?” 王杰又是一怔,过了好一会儿,见安文再次看了过来,方模模糊糊地想起“不同凡响”这个词似乎是到了近现代才作为成语使用的,不由浑身一凛,低下头去,避开了安文的视线,嗫嚅道,“嗳大约罢,我也” 王杰磕磕巴巴了一会儿,他本想说自己是在前人文章上偶然看到的,又怕安文回去追根究底地翻寻原文,于是他想来想去,一个现成理由都没编出来。 安文看着王杰越蹙越紧的眉头,反“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四弟别急,”他伸手抚了抚王杰削瘦的背脊,“有话且慢慢说,我又不是东宫,只顾自己‘劝学’。四弟在我面前,想到哪一处就说哪一处,不必顾忌什么。” 王杰一听安文扯到了太子,更是不敢多言,可他又不能点头默认,于是干脆闭上了嘴,将头低得更深了些。 安文见状,微笑着缩回了手,道,“啊,是我吓着四弟了,”他顿了顿,道,“四弟早慧,一下子读多了书,偶然记不起一两个生僻掌故也是有的。” 安文刚才夸的那句“记性不错”,王杰还言犹在耳,此时听安文换了说法,心下更是惴惴不安,只能略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是,是啊,让二哥见笑了。” 安文道,“无妨,”他看了王杰一眼,又微笑道,“其实,拿这‘不同凡响’四字,用来形容此琴琴音倒是恰如其分,此琴发音清实,正合将其比为‘漱玉泉流’呢。” 王杰见安文将话题又转回了琴上,忙接口道,“是啊,有道是,‘涧底潺潺觅好音’,二哥既说此琴琴声似泠泠泉水,想来定是极动听的。” 安文笑道,“自然,”他右手一挑琴弦,发出一记明亮铿锵的音色,琴音入耳,犹如风中铃铎,他看向王杰,笑容变得更深了一些,“不如,我这就为四弟弹奏一曲,以慰四弟今日所受之扰。” 王杰闻言又是一惊,且不说安文在山池院为他弹琴这桩事体传出去会怎么样,就听安文话里话外那左一个“吓”,右一个“扰”的意思,王杰就不敢让安文在山池院弹什么琴,他抿了抿唇,抬起头对安文笑道,“二哥好意,我心领了,只是,”王杰说着,作势左顾右盼了一回,道,“因着我尚未入学,又不曾习得‘六艺’,山池院中并未放置琴几,即使有幸听二哥弹来,亦难免音色不纯,多有烦扰,如此,岂不白白辜负了二哥的一番美意?” 安文听罢,看王杰的眼神又深了一分,脸上的笑容更盛,“之前,父皇说四弟早慧,我还半信半疑,今日我可真算是见识了!”安文似语带感慨地对王杰微笑道,“四弟未习‘六艺’,就知晓弹古琴须得琴几来配,否则烦音扰色,不得本律,聪慧至此,当真叫我这作兄长的不得不惭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四十四章 霍将军歌 王杰讪讪的,又有些忐忑,原来他在山池院无论说什么,都绝不会有人像安文这样对他远远超龄的言行表现出毫不掩饰的讶异。 王杰是彻底的才尽词穷了,即使他有着成年人的机变,眼下却实在寻不出一个可信的借口来搪塞安文,他支支吾吾地说了两声“不敢”后,视线一转,将方才穆翰德端来的白露茶往安文跟前推近了一些,“二哥,喝茶。” 安文瞥了一眼那推来的茶碗,脸上闪过了一丝厌恶的神色,“不用。”安文说着,似乎觉出自己的语气生硬了些,忙又补充道,“我来时正喝过一碗茶呢。” 王杰有些悻悻地“哦”了一声,正思忖着怎么开口让安文告辞最合适,就听安文又将话题转了回去,“倒是我思虑不周,未曾想到山池院无配琴几,不如,”他对王杰微笑道,“明儿,我便着人送全套的琴架,并捎几本我素爱的琴谱来,四弟以为如何?” 王杰闻言,倒慢慢冷静了下来,他想了想,嘴上先答应了一声,尔后一边拿远了茶,一边道,“自然是好的,”他作势环顾了一下四周,对安文笑道,“加上二哥这一遭儿,‘琴棋书画’已然是齐全了!” 安文一怔,反应过来王杰话中所指后,也跟着笑了起来,“四弟这儿的‘文人四友’,真可谓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啊。”他顿了顿,又笑道,“只是,我本非成心要凑这四样来,倘若四弟将来真成了那‘酸才’,可万万别归到我头上啊。” 王杰笑道,“说‘文人’便罢了,何须说什么‘酸才’?” 安文亦笑道,“有道是,‘书生自来气味酸’,说的就是那‘文人’的一身迂腐,既如此,又如何不可称‘酸才’呢?” 王杰轻轻地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二哥,父皇许是不喜欢听人这样讲呢。” 安文闻言又笑了起来,“四弟且安心,为父皇所用之‘文人’,素来皆是‘人才’,断断是混不进什么‘酸才’来的。” 王杰一怔,尔后笑着附和道,“原来如此。” 安文看了王杰一眼,右手又轻轻抹了记琴弦,道,“再者,世人虽归琴为‘文人之友’,我却不以为然,”他微微笑道,“这一点,父皇是知道我的。” 王杰心里一突,觉得安文此刻的笑容带了一点儿不可名状的暖意,这暖意叫人见了心里柔柔的发软,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听安文继续道,“谁说琴曲只载风花雪月?依我看,正是那卖乖作曲儿的‘酸才’多了,世人才将琴曲与‘文质’附会在一处,实际可牵强得很呢。” 王杰附和着笑道,“既这么说,那待二哥的琴谱送来,我定要好好地检阅一番。若见到哪支曲儿是谈风弄月地惹二哥厌烦,我便剔它出谱,弃之不学,可好?” 虽然知道王杰说的是客套话,但安文还是被哄得笑了起来,“这如何使得?子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博’者,广也;‘笃’者,厚也;‘志’者,识也。故言广学而厚识之,使不忘;切问者,亲切问于己所学未悟之事,不泛滥问之也。”他轻笑道,“四弟若因我一人之言而问所未学,思所未达,致所习不精,所思不解,岂不有悖先贤教诲?” 王杰笑着歪了歪头,道,“今日我听二哥释《论语》,不就同抵于聆闻先贤教诲吗?” 安文看着王杰偏过头,笑模笑样同自己说话的样子,有那么一瞬间,竟觉得这个弟弟有点儿可爱。 安文原本是不想到山池院来的,他同安懋那么说时,是实实在在的情真意切,绝无半分矫揉造作,但那日待安懋走后,宋皇后却毫不迟疑地推翻了安懋对他所作的应允,告诉他必须亲自来山池院跑一趟,才算是功德圆满。 由于宋皇后的判断一向十分精准,安文拖了两日见实在捱不过,终究还是携着礼物来了。 而在与王杰闲聊过后,安文眼下倒不觉得王杰有多讨厌了,他这么想着,不禁伸出了手,似乎是想去摸一摸王杰的小脑袋。 不料安文的手刚伸到一半,王杰就像有所察觉一般微微侧过了身。 这个动作的幅度极小,但安文依然意识到了王杰对他下意识的躲闪与回避,他伸到一半的手不由绕了个弯,拿过了刚刚被王杰推远的茶碗。 王杰见安文将要喝茶,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他心道,待喝了这茶,便总该告辞了罢? 王杰这么想着,忍不住偷眼向安文看去,没想到安文掀开盖碗后,却不沾唇,反对着碗盅内的茶水打量了起来。 王杰见状不禁又想,他分明就是不愿喝这茶,这般打量,难道是嫌这儿的茶碗不干净? 安文对着茶水打量了片刻,终究仍是一口未喝地合上了盖碗,他抬手要将茶盅放回原处时,就听王杰忍不住道,“二哥是喜欢这‘白露茶’?不如,我再遣人为二哥上一碗新烹的罢?” 安文“哦”了一声,刚想拒绝,就听王杰又道,“若早知二哥要来,我定叫人早早地备了干净茶具,煮一碗火候正好的茶奉” 安文忙接口道,“不忙,不忙,四弟毋需这般大动干戈,”他看了看王杰,见王杰似乎心有戚戚的模样,便接着补充道,“我只是刚进院儿时,见到四弟这边的那个木速蛮奴好像正从茶水房里出来” 王杰恍然大悟,“对,二哥厌恶蕃奴,”他说着,朝安文歉意地笑了笑,“是我没想到这一点,竟让二哥进屋到现在都不好叫茶,白捱了渴了,都是我的不是。” 安文摆手道,“不妨,不妨,是我刁钻不过,”他微微笑道,“因着这一点,母后也常说我矫情呢,今日倒让四弟见笑了。” 王杰笑道,“二哥的‘茶品’与‘琴品’一样好,我可是一样都不敢笑呢,我若笑了其中一样,岂不是没的就辱没了另一样了?” 安文闻言,不由抚掌笑道,“好,四弟既如此称赞我的‘琴品’,我便将我最爱的一支曲儿告诉四弟,这支曲子虽说不上最好,但极符合我的‘琴品’。赶明儿四弟得了琴谱后,不妨多翻来看一看。” 王杰问道,“不知是哪支名曲儿,能得二哥如此青眼?” 安文微微一笑,道,“是景桓侯所作的,《霍将军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四十五章 议论卫霍 王杰心下一缩,顿时警觉了起来,“是么?”他放轻了声音,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c我没听过这曲儿” 安文笑道,“此曲为昔年景桓侯为讨寇校尉时所作,景桓侯勇而有气,远击匈奴,斩首十馀万级,益封万五千户,於是志得意欢,遂成此曲。” 王杰心中更加确定安文是在借故试探,他想了想,只喏喏应道,“是啊,景桓侯战功卓绝,可敬可叹。” 安文道,“却可惜,景桓侯早逝,霍哀侯亦是天不假年,就连霍子孟,”他顿了一顿,道,“也是身死族诛,真是叫人唏嘘不已。” 王杰闻言,皱了皱眉,轻声道,“霍氏是谋反遭诛,二哥为何以其字称之?” 安文一怔,就听王杰认真道,“昔年汉宣帝因戎狄宾服,乃思股肱之美,故图画诸功臣一十一名于麒麟阁,法其容貌,并署其官爵姓名,而独霍光不名,唯曰‘大司马c大将军c博陆候,姓霍氏’而已。”他抬起头,看向了安文,“即使二哥尊荣景桓侯昔年所立之赫赫战功,也应以其后汉平帝所封‘博陆候’名之,如何能称之以字呢?” 安文笑道,“四弟说得不错,是我一时疏忽,”他微笑着朝王杰问道,“看来,四弟已是读完《汉书》了罢?” 王杰想了想,答道,“略读过一些,”说罢,他又谨慎地补充道,“若说读完,却不尽然,‘前四史’虽名载史,然博大精深,可读可思之处太多,如今我读是读了些,但依旧不敢算‘读通’,更不能说‘读懂’。现下与二哥议论汉时故事,必定口出妄言,惹人笑话,二哥可要多多担待啊。” 安文摆了摆手,笑道,“哪里的话,”安文说着,笑容变得有些微妙,“我在四弟这个年纪的时候,连《论语》都未读全呢。诸兄弟中像四弟这般早慧的,亦唯有太子而已,我又如何会笑话四弟呢?” 王杰听安文竟在这里又提到了太子,不禁更加警惕了起来,“二哥谬赞了,我哪里能与殿下相比?” 安文微笑道,“如何不能比?从前,父皇与太子议论‘孝宣之治’时,亦以汉宣帝诛霍氏为一大奇功,”他道,“今日我听四弟的口吻,倒与昔日太子的有几分相像呢。” 王杰抿了抿唇,安文这话实在不好回答,无论答对答错,都难免会留下话柄,可若是避过不答,安文必定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继续追问下去。 王杰沉默了片刻,方慢慢开口道,“此事是非难辨,轻易不好议论呢。” 安文微笑道,“是非曲直皆有公理,有何难议?” 王杰在心里迅速斟酌地了一下言辞,想着尽量要把话说全,两边都不得罪,“景桓侯战功赫赫,封狼居胥不假,但昔年汉武帝在时,已渐露恃功跋扈之象” 他话音未落,就被安文一口打断道,“何来‘恃功’?何来‘跋扈’?四弟这话,可是了无根据。” 王杰一怔,还没来得及接口,就听安文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迁‘博陆侯’入长安,是为照拂幼弟,忠孝两全,何错之有?射杀李敢,是为维护亲舅,骨肉恩深,何过之有?至于上表请封汉武帝三子为诸侯王”安文顿了顿,轻轻地喘了口气,道,“不过,是为臣本分而已。” 王杰看了安文一会儿,道,“可汉时所封诸侯,皆须就藩而居,景桓侯名为谏言,实则却是意在铲除宫中三子势力,回护戾太子” 安文接口道,“戾太子身为嫡长,且七岁而立,被汉武帝寄予厚望,景桓侯何必多此一举?” 王杰道,“可,若是戾太子当真储位稳固,汉武帝又为何对卫烈侯口出‘闻皇后与太子有不安之意’等语” 安文眯起了眼,“四弟的意思是卫c霍二人沆瀣一气,结党营私,汉武帝时已有恃功专权之象,故武帝晚年警觉,以巫蛊之术为由除其党羽,汉武帝表面形似昏聩,实际” 王杰摇了摇头,见安文自己停了口,才轻声道,“二哥,我并未说卫c霍‘专权’。”他抿了抿唇,露出一点儿小孩子特有的,被大人误解后的委屈来,“我只是说,卫c霍形状似有‘跋扈’之象。” 安文偏过了头,“‘跋扈’?”他笑了一声,“我读《汉书》时,却没看到这一层呢。” 王杰越发地小声道,“这,许是我” 王杰支支吾吾了一会儿,心底十分犹豫要不要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他现在能笃定安文今日如此理直气壮地跑来与他议论汉史是别有企图,但他并不确定安文的“企图”究竟是什么,因此,他实在无法准确拿捏这本来就非常难拿捏的答话尺度。 重了不是,轻了也不是。 安文看了看王杰,终于还是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头,“是二哥不好,”他微笑着开口道,“我先前,不该在四弟开口之前提太子,更不该说太子以诛霍氏为宣帝奇功,我方才这一提,倒叫四弟为难了。” 王杰被安文的手抚得低了低头,“殿下所说,确有一定的道理,二哥莫要说我为难。” 安文笑道,“好,四弟既不为难,”他又抚了一下王杰的头,缩回了手,“那便仔细同二哥说说,卫c霍究竟有何‘跋扈’形迹?” 王杰默然片刻,缓缓开口道,“二哥方才所言二事,皆为卫c霍‘跋扈’形迹。” 安文挑起了眉,“是吗?” 王杰点了点头,幅度极小,但看上去很认真,“是。”他深吸了一口气,道,“《汉书》尝载,汉武帝曾为景桓侯治第,令其视之,景桓侯拒而对曰:‘匈奴不灭,无以家为’,武帝由是益重之。 “然获封骠骑将军后,却为其生父于河东大买田宅c奴婢,又迎其异母弟入长安为官。 “博陆侯时年方十余岁,便已迁诸曹侍中,景桓侯逝后,即成汉武帝托孤重臣之一,这其中来往关窍,不得不令人” 安文抬手作了个“止”的手势,道,“疑罪无从。” 王杰顿时闭上了嘴。 安文抿了抿唇,又问道,“那么,射杀李敢一事,又有何不妥之处呢?” —————— —————— 1 甘露三年,汉宣帝因匈奴归降,回忆往昔辅佐有功之臣,乃令人画十一名功臣图像于麒麟阁以示纪念和表扬,列霍光为第一,但因其死后家族谋反被满门抄斩,故不名霍光全名,只尊称为“大司马c大将军c博陆候,姓霍氏”。 《资治通鉴》:上以戎狄宾服,思股肱之美,乃图画其人于麒麟阁,法其容貌,署其官爵c姓名。唯霍光不名,曰“大司马c大将军c博陆候,姓霍氏”。 2 本章关于霍去病迁霍光入长安为官的事情,都是我自己根据《汉书》推测和思考的观点,可以视作“阴谋论”的一种,读过之后不必当真。 汉武帝曾经替霍去病修建了一座宅第,让他去看看,他回答说:“匈奴不消灭,就无以为家。”因此汉武帝更加重视和宠爱他。 《汉书》:上为治第,令视之,对曰:“匈奴不灭,无以家为也。”由此上益重爱之。 3 霍去病被封为骠骑将军去攻打匈奴,路过河东,河东太守到城郊去迎接,背着弓箭在前面带路,到平阳侯家裹的接待处休息。霍去病就派小吏去请霍中孺来相见。 霍中孺急忙赶来很恭敬地晋见,霍去病上前迎接揖拜,跪下说:“去病早先不知道自己是您的骨肉。” 中孺伏地叩头说:“老臣能把命运寄托给将军,这是上天所助啊。” 霍去病为霍中孺买了大量的田地c房宅c奴婢后离开。 还军的时候,霍去病又经过河东,于是就把霍光带到了长安,当时霍光才十几岁,就任命霍光为郎,不久就迁升为诸曹侍中。 霍去病死后,霍光被封为奉车都尉光禄大夫,皇帝出行则以奉车身份随驾,在宫内就侍奉左右,进出禁宫有二十多年,一直小心谨慎,未曾有遇差错,很受皇帝的亲近信赖。 《汉书》:会为票骑将军击匈奴,道出河东,河东太守郊迎,负弩矢先驱,至平阳传舍,遣吏迎霍中孺。 中孺趋入拜谒,将军迎拜,因跪曰:“去病不早自知为大人遗体也。” 中孺扶报叩头,曰:“老臣得托命将军,此天力也。” 去病大为中孺买田宅c奴婢而去。 还,复过焉,乃将光西至长安,时年十余岁,任光为郎,稍迁诸曹c侍中。 去病死后,光为奉车都尉c光禄大夫,出则奉车,入侍左右,出入禁闼二十余年,小心谨慎,未尝有过,甚见亲信。 4 戾太子也就是皇后卫子夫所出的太子刘据。 关于霍去病上疏表请立汉武帝三子这件事情,我个人觉得疑点重重,尤其,这件事情发生在元狩六年,同一年,年仅24岁的霍去病去世。霍去病死后,他的儿子霍嬗继承了霍去病的爵位。 但是六年以后,也就是元封元年,霍嬗从汉武帝登泰山封禅,不久暴卒,谥号为哀。霍嬗死时,只有十岁,没有子嗣,汉制不允许其兄弟袭爵,霍去病的冠军侯国也因此而除。 《史记》:礼毕,天子独与侍中奉车子侯上泰山,亦有封。其事皆禁。 《史记》:居六岁,元封元年,嬗卒,谥哀侯。无子,绝,国除。 5 霍去病上表请封诸子是为了稳固太子刘据的地位吗?我个人认为,根据史料记载,答案是肯定的。 关于“皇后c太子有不安之意”: 刘据性格仁慈宽厚c温和谨慎,武帝嫌他不像自己。 后来武帝所宠幸的王夫人生了皇子齐怀王刘闳,李姬生了燕刺王刘旦c广陵厉王刘胥,李夫人生昌邑哀王刘髆,加之时光流逝卫皇后逐渐老去,武帝对皇后的宠爱逐渐衰退,因此皇后和太子经常有不安的感觉。 《资治通鉴》:“及长,性仁恕温谨,上嫌其材能少,不类己; 而所幸王夫人生子闳,李姬生子旦c胥,李夫人生子,皇后c太子宠浸衰,常有不自安之意。” 汉武帝感觉到此事后,对刘据的舅舅,当时已是大司马大将军的卫青说:“我朝有很多事都还处于草创阶段,再加上周围的外族对我国的侵扰不断,朕如不变更制度,后代就将失去准则依据; 如不出师征伐,天下就不能安定,因此不能不使百姓们受些劳苦。但倘若后代也像朕这样去做,就等于重蹈了秦朝灭亡的覆辙。 太子性格稳重好静,肯定能安定天下,不会让朕忧虑。 要找一个能够以文治国的君主,还能有谁比太子更强呢! 听说皇后和太子有不安的感觉,难道真是如此吗?你可以把朕的意思转告他们。” 《资治通鉴》:上觉之,谓大将军青曰:“汉家庶事草创,加四夷侵陵中国,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 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为此者不得不劳民。若后世又如朕所为,是袭亡秦之迹也。 太子敦重好静,必能安天下,不使朕忧。 欲求守文之主,安有贤于太子者乎! 闻皇后与太子有不安之意,岂有之邪?可以意晓之。” 卫青听完后叩头感谢,并转告卫皇后,卫皇后特意摘掉首饰向武帝请罪。 后来每当太子劝阻征伐四方时,汉武帝就笑着说:“由我来担当艰苦重任,而将安逸的事情留给你,不也挺好吗” 《资治通鉴》:大将军顿首谢。皇后闻之,脱簪请罪。 太子每谏征伐四夷,上笑曰:“吾当其劳,以逸遗汝,不亦可乎!” 6 关于霍去病上疏请封的奏章,以及汉武帝批示和加封三子的诏书,在《史记》中《三王世家》的这部分里有全部记载。 众所周知,司马迁是卫青和霍去病的高端黑,我个人认为,他在《史记》里面对这件事的评论,是非常耐人寻味的。 太史公说:古人有句话说:“爱他就希望他富有,亲他就希望他尊贵。” 所以君王裂土建国,分封子弟,用来褒扬亲属,分序骨肉,尊崇祖先,显贵同族,使同姓之人散布于天下。 因此国势必然强大,王室必然安定。从古到今,由来已久了。历代没有什么不同,所以不必论述。 燕王齐王受封之事,不值得采写。 然而封立三王,天子谦恭礼让,群臣坚守道义,文辞灿然照人,很值得观赏,因此将此附在世家里。 一个贤明的国君的所做所为,本来就不是孤陋寡闻之人所能理解的,如果不是博闻强记,君子是不能透彻理解他的深意的。 至于诏书的次序分段,语言的上下行文,策文的参差长短,都有深意,别人是不能理解的。 谨论定编次这些本稿诏书,编列于下,使读者能自己通解它的宗旨。 《史记》:太史公曰:古人有言曰“爱之欲其富,亲之欲其贵”。 故王者壃土建国,封立子弟,所以襃亲亲,序骨肉,尊先祖,贵支体,广同姓於天下也。 是以形势彊而王室安。自古至今,所由来久矣。非有异也,故弗论箸也。 燕齐之事,无足采者。 然封立三王,天子恭让,群臣守义,文辞烂然,甚可观也,是以附之世家。 夫贤主所作,固非浅闻者所能知,非博闻彊记君子者所不能究竟其意。 至其次序分绝,文字之上下,简之参差长短,皆有意,人莫之能知。 谨论次其真草诏书,编于左方。令览者自通其意而解说之。 ——“然封立三王,天子恭让,群臣守义,文辞烂然,甚可观也” ——“夫贤主所作,固非浅闻者所能知,非博闻彊记君子者所不能究竟其意” 司马迁可以说是黑得十分漂亮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四十六章 皮里阳秋 王杰道,“李敢击伤卫烈侯,是因怨恨昔年卫烈侯逼父自刎,此为‘父母之仇’,不报则已,既而报之,可称‘孝’矣。” 安文微笑道,“但景桓侯亦与卫烈侯有亲,后景桓侯杀李敢以还,岂不能称‘孝’者也乎?” 王杰轻轻地摇了摇头,道,“此二者不可相提并论。” 安文想了想,笑道,“四弟是读了《礼记》罢?”他道,“只是,汉武帝虽行‘独尊儒术’之策,但实则‘儒表法里’,再者,卫c霍以军功起家,想来许是不读‘五经’的罢。” 王杰皱了皱眉,轻声答道,“儒家以‘孝’为首,景桓侯此举” 安文接口道,“四弟的意思是,景桓侯杀李敢,实是以昔日私怨为由铲除政敌吗?” 王杰又摇了摇头,越发轻声地嗫嚅道,“我,我没这么想只是” 安文追问道,“只是什么?” 王杰抿了抿唇,道,“当时,汉武帝置大司马位,令卫烈侯与景桓侯皆为大司马,并令二人秩禄相等。自是之后,卫烈侯权势日衰而景桓侯日显,且卫烈侯故人门下多投景桓侯而去,此‘烈火烹油’之间,景桓侯于甘泉宫中射杀李敢,难免有仗势欺人之” 安文接口道,“倘若卫c霍真有专权之心,《汉书》又为何特在其传中褒扬卫c霍二人的‘为将之道’?” 王杰想了想,似乎迟疑了一下,低头道,“此为‘皮里阳秋’。” 安文看着王杰低下头去的模样,不禁扬起了嘴角,“四弟何出此言?” 王杰道,“二哥所说的‘褒扬’之辞出自《汉书》中卫c霍纪传的最末一段,而在此前文却有载云:‘自卫氏兴,大将军青首封,其后支属五人为侯。凡二十四岁而五侯皆夺国。征和中,戾太子败,卫氏遂灭’” 安文挑起了眉,就听王杰继续道,“且《汉书》褒扬卫c霍二人奉法尊职时,引卫烈侯昔日谢平陵侯之言曰:‘自魏其c武安之厚宾客,天子常切齿。彼亲待士大夫,招贤黜不肖者,人主之柄也’,这分明是意指” 安文笑了起来,笑声自动打断了王杰将要说出口的话。 王杰却低着头,心下思绪万千,怎么都挤不出一个笑来。 安文笑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停了下来,“好,好,依我看,四弟的《汉书》读得比弘文馆的先生们还通呢。” 这回王杰没推辞,也没谦虚,“说通确能算通,说不通也能算不通,”他说着,慢慢地抬起了头来,“究竟通是不通,全看二哥怎么说了。” 安文笑道,“要我道一声通也不难,只是我以为,”他敛了敛笑意道,“霍氏纵有百般不是c千般不妥,可封狼居胥c迎立少主乃有汉一代之不世奇功,即使汉宣帝以为霍氏功高震主,但‘郑伯克段’之策,亦非君子所为。” 王杰道,“可若是卫c霍仍在” 安文道,“若是卫c霍仍在,则定无人能如博陆侯一般权倾朝野,行人君废立之事。” 王杰道,“人君废立自非常事,但外戚干政,定会伤及” 安文摆了摆手,接口笑道,“四弟是说,汉宣帝诛霍氏,是为昔年‘恭哀皇后’之死而耿耿于怀?” 王杰抿了抿唇,道,“难道二哥以为不是?” 安文微笑道,“自然不是,汉宣帝聪明远见,制持万机,怎会浸于儿女私情?” 王杰道,“昔年汉元帝为宣帝太子时,汉宣帝察其‘柔仁好儒’,尝评曰:‘乱我家者,太子也’,且有意欲用淮阳王取太子而代之,然因少依恭哀皇后,故终不肯背焉。情深至此,”他道,“怎么看,都不似那等嗜血冷酷之人。” 安文笑了笑,没答王杰的话,反转而道,“是啊,我和四弟的心一样。” 王杰歪了歪头,露出一点儿小孩子特有的好奇表情来,“难道,有人与二哥不一样吗?” 安文淡笑道,“对,有人。” 王杰觉得安文此刻脸上的神情十分地耐人寻味,“可《汉书》言之凿凿,恭哀皇后之死,是博陆侯夫人连同宫廷女医淳于衍,在恭哀皇后娩后以附子药饮之,故致产后猝逝,难不成” 安文接口道,“这却不好说了,毕竟,汉时内宫仪制与今时早已截然不同,”他笑了一下,“再者,如今宫中产妇皆得内官照料,也无人再会去饮附子药了罢。” 王杰心下蓦地一跳,下意识地应道,“是,是啊。” 安文笑道,“比如,六妹出生的时候,父皇就一直陪伴在侧,各色药饮也配内宫医官一一尝过呢。”他说着,探究似地看了王杰一眼,“四弟可还记得?” 王杰心中又是一跳,同安公主出生在他穿越之前,对这具身体而言,差不多也就不到半年之前的事,“我”王杰支吾了一会儿,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终究还是如实答道,“我记不太清了。” 安文盯着王杰看了好一会儿,道,“对,我忘了,四弟那会儿好像正和五弟闹别扭呢,”他道,“难怪四弟记不清了。” 王杰一怔,他和五皇子闹过别扭的事情,徐宁和苏敏儿居然从来没在他面前提过。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内侍敲门的声音,似乎是宋皇后遣人来传话寻安文回去。 安文应了一声,随即朝王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时辰不早了,我便不多留了。” 王杰礼貌道,“二哥慢走。” 安文站了起来,“明儿我便遣人将琴几与琴谱送来,四弟若有什么不明白的,直接去清宁宫寻我就是。” 王杰应了一声,跟着也站了起来,作势送安文到了屋门口。 王杰目送安文出了山池院,又在门口立了一会儿,才折返回屋。 少顷,穆翰德端了一杯新煮好的茶走了进来,似乎是想换走之前那杯应该已经凉透了的茶。 不想,他刚放下茶碗,就见王杰伸手端起那杯方才被安文弃之不用的旧茶,一气儿喝尽了。 穆翰德见状,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主子是捱渴了罢?” 王杰放下茶盏,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气,道,“是啊。” —————— —————— 1 关于卫青逼李广自尽这件事是这样的,元狩四年,汉武帝发动漠北之战,由卫青c霍去病各率五万骑兵由定襄c代郡出击跨大漠远征匈奴本部,李广几次请求随行,汉武帝起初以他年老没有答应,后来经不起李广请求,同意他出任前将军。 汉军出塞后,卫青捉到匈奴兵,知道了单于驻地,就自带精兵追逐单于,而命令李广和右将军队伍合并,从东路出击。东路迂回绕远,而且缺乏水草,势必不能并队行进。 李广就请求做前锋,先与单于决战。而卫青曾暗中受到汉武帝警告,认为李广年老,不应该让他与单于对阵。 当时公孙敖刚刚丢掉了侯爵任中将军,随卫青出征,卫青也想让公孙敖跟自己一起与单于对敌,所以故意把李广调开。 李广也知道内情,所以坚决要求卫青改调令,卫青不答应,命令长史写文书发到李广的幕府,对他说照文书上写的办。 李广不向卫青告辞就启程了,心中非常恼怒地前往军部,领兵与赵食其合兵后从东路出发。 军队没有向导,有时迷路,结果落在卫青之后,卫青与单于交战,单于逃跑,卫青没能活捉单于只好收兵。 卫青南行渡过沙漠,遇到李广与赵食其领,李广谒见大将军后回自己军中。 卫青派长史送给李广干粮和酒,顺便向李广c赵食其询问迷路情况,卫青要给汉武帝上书报告军情。 李广没有回答。卫青派长史急令李广幕府人员前去受审对质。 李广便亲自到大将军幕府去受审对质。 到大将军幕府,李广对他的部下说:“我从少年起与匈奴作战七十多次,如今有幸随大将军出征同单于军队交战,可是大将军又调我的部队走迂回绕远的路,偏偏迷路,难道不是天意吗?况且我已六十多岁,毕竟不能再受那些刀笔吏的污辱。” 于是就拔刀自刎了。李广军中将士都为之痛哭。 百姓听到这个消息,不论认识李广否,不论老少都为之落泪。 《史记》:後二岁,大将军c骠骑将军大出击匈奴,广数自请行。 天子以为老,弗许;良久乃许之,以为前将军。 是岁,元狩四年也。 广既从大将军青击匈奴,既出塞,青捕虏知单于所居,乃自以精兵走之,而令广并於右将军军,出东道。 东道少回远,而大军行水草少,其势不屯行。 广自请曰:“臣部为前将军,今大将军乃徙令臣出东道,且臣结发而与匈奴战,今乃一得当单于,臣原居前,先死单于。” 大将军青亦阴受上诫,以为李广老,数奇,毋令当单于,恐不得所欲。 而是时公孙敖新失侯,为中将军从大将军,大将军亦欲使敖与俱当单于,故徙前将军广。 广时知之,固自辞於大将军。 大将军不听,令长史封书与广之莫府,曰:“急诣部,如书。” 广不谢大将军而起行,意甚愠怒而就部,引兵与右将军食其合军出东道。 军亡导,或失道,後大将军。大将军与单于接战,单于遁走,弗能得而还。南绝幕,遇前将军c右将军。 广已见大将军,还入军。大将军使长史急责广之幕府对簿。 因问广c食其失道状,青欲上书报天子军曲折。 广未对,大将军使长史急责广之幕府对簿。 广曰:“诸校尉无罪,乃我自失道。吾今自上簿。” 至莫府,广谓其麾下曰;“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馀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又徙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且广年六十馀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 遂引刀自刭。 广军士大夫一军皆哭。百姓闻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 2 然后李广死了以后,他的儿子李敢就为了为父亲报仇就打伤了卫青,卫青隐匿了这件事。 而霍去病知道以后,趁着李敢随汉武帝行猎的时候,在甘泉宫射杀李敢。 当时汉武帝十分宠信霍去病,所以就隐瞒真相,说李敢是被鹿撞死的。 又过一年多,霍去病死了。 《史记》:顷之,怨大将军青之恨其父,乃击伤大将军,大将军匿讳之。 居无何,敢从上雍,至甘泉宫猎。 骠骑将军去病与青有亲,射杀敢。 去病时方贵幸,上讳云鹿触杀之。 居岁馀,去病死。 3 《礼记》中关于孔子议论血亲复仇的内容 子夏向孔子请教说:“对于杀害父母的仇人应该怎么办?” 孔子说:“睡在草垫子上,枕着盾牌,不担任公职,时刻以报仇雪恨为念,决心不和仇人并存于世。不论到什么地方,武器都不离身。即令是在市上或公门碰到了,拔出武器就和他拚命。” 子夏又间:“请何对杀害亲兄弟的仇人应该怎么办?” 孔子说:“不和仇人在同一国家担任公职。如果是奉君命出使而和仇人相遇,应当以君命为重,暂不与之决斗。” 《礼记》:子夏问于孔子曰:“居父母之仇如之何?” 夫子曰:“寝苫枕干,不仕,弗与共天下也;遇诸市朝,不反兵而斗。” 曰:“请问居昆弟之仇如之何?” 曰:“仕弗与共国;衔君命而使,虽遇之不斗。” 4 然后关于卫青和霍去病到底有没有养门客,《汉书》里面的记载是有些矛盾的。 朝廷就设置大司马的职位,让卫青和霍去病都为大司马。制定这个法令,使骠骑将军的秩禄与大将军相等。 从此以后,卫青的权势曰益衰落而霍去病则日益显贵。 卫青的许多旧朋友和门下宾客多数去投靠霍去病,也多能得到官爵,衹有任安不肯离去。 《汉书》:乃置大司马位,大将军c票骑将军皆为大司马。 定令,令票骑将军秩禄与大将军等。 自是后,青日衰而去病日益贵。 青故人门下多去,事去病,辄得官爵,唯独任安不肯去。 按照这一段的说法,霍去病应该是有门客的,而且很多门客都通过霍去病得到了官爵 5 但是在《汉书》中卫青和霍去病两人列传的末尾,有这样一段话。 从卫氏兴起,大将军卫青首先受封为侯,后来卫氏子孙有五人为侯。 二十四年后,五侯都失去封国。 征和中,戾太子落败,卫氏遂灭。 而霍去病的弟弟霍光显贵,另外有传。 苏建曾经责备卫青说:“大将军十分尊贵,而天下贤能的士大夫没有人称赞您,愿将军观察古代名将招选贤士的办法,多加勉励自己!” 卫青答谢说:“自从魏其侯窦婴c武安侯田纷招募了众多宾客之后,皇上常常有切齿之恨。这种厚待士大夫c招徕贤者而摈弃不贤之人的做法,是人主的权力。人臣奉公守法尽职而已,何必去招士!” 骠骑将军霍去病也仿照此意审慎约束自己,卫c霍两将军的为将之道就是如此。 《汉书》:自卫氏兴,大将军青首封,其后支属五人为侯。 凡二十四岁而五侯皆夺国。 征和中,戾太子败,卫氏遂灭。 而霍去病弟光贵盛,自有传。 赞曰:苏建尝说责:“大将军至尊重,而天下之贤士大夫无称焉,愿将军观古名将所招选者,勉之哉!” 青谢曰:“自魏其c武安之厚宾客,天子常切齿。彼亲待士大夫,招贤黜不肖者,人主之柄也。人臣奉法遵职而已,何与招士!” 票骑亦方此意,为将如此。 6 卫青的子嗣和霍去病的一样,卫青一死,几年之后就都被褫夺了封国和爵位。 霍去病死后,卫青长子宜春侯卫伉因犯法免去了侯位。 五年后,卫伉的两个弟弟,阴安侯卫不疑c发干侯卫登二人都因进献祭祀黄金缺少份量而丢了侯位。 二年后,冠军侯霍去病的封国断绝了继承人。 四年后,元封五年,卫青去世,谧号烈侯。 长子卫伉继承侯位,六年后犯法被免去了爵位。 《汉书》:自去病死后,青长子宜春侯伉坐法失侯。 后五岁,伉弟二人,阴安侯不疑c发干侯登,皆坐酎金失侯 后二岁,冠军侯国绝。 后四年,元封五年,青薨,谥曰烈侯。 子伉嗣,六年坐法免。 7 恭哀皇后就是汉宣帝在民间娶的妻子,许平君。 大臣们提议册立皇后,都倾向于霍将军的女儿,却没有人开口说话。 汉宣帝就下诏说要寻求自己贫贱时的一把旧宝剑,大臣们明白了皇上的心思,就奏请册立许婕妤为皇后。 《汉书》:公卿议更立皇后,皆心仪霍将军女,亦未有言。 上乃诏求微时故剑,大臣知指,白立许婕妤为皇后。 8 关于霍光的夫人霍显用附子作毒药杀死了刚刚分娩的许平君 《汉书》:显曰:“将军素爱小女成君,欲奇贵之,愿以累少夫。” 衍曰:“何谓邪?” 显曰:“妇人免乳大故,十死一生。今皇后当免身,可因投毒药去也,成君即得为皇后矣。如蒙力事成,富贵与少夫共之。” 衍曰:“药杂治,当先尝,安宁?” 显曰:“在少夫为之耳,将军领天下,谁敢言者?缓急相护,但恐少夫无意耳!” 衍良久曰:“愿尽力。” 即捣附子,赍入长定宫。 皇后免身后,衍取附子并合大医大丸以饮皇后。 有顷曰:“我头岑岑也,药中得无有毒?” 对曰:“无有。” 遂加烦懑,崩。 衍出,过见显,相劳问,亦未敢重谢衍。 后人有上书告诸医待疾无状者,皆收系诏狱,劾不道。 显恐急,即以状具语光,因曰:“既失计为之,无令吏急衍!” 光惊鄂,默然不应。 其后奏上,署衍勿论。 按照中医的记载,附子确实是对孕妇有毒的。 《别录》:“脚疼冷弱,腰脊风寒,心腹冷痛,霍乱转筋,下痢赤白,坚肌骨,强阴,又堕眙,为百药长。“ 《品汇精要》:“妊娠不可服。“ 《本草汇言》:“若病阴虚内热或阳极似阴之证,误用之,祸不旋踵。“ 9 汉宣帝叹道:“乱我刘家朝纲的,将是太子啊!” 由是就疏太子而爱淮阳。 汉宣帝说:“淮阳王明于察断而爱学法律,应继承我的事业。” 淮阳王的母亲张婕妤更得宠。 汉宣帝有意用淮阳王取代太子,但由于少年微贱时依靠许氏,夫妇义结糟糠,所以最终还是不肯背弃许皇后而另立太子。 《汉书》:乃叹曰:“乱我家者,太子也!” 由是疏太子而爱淮阳王,曰:“淮阳王明察好法,宜为吾子。” 而王母张婕妤尤幸。 上有意欲用淮阳王代太子,然以少依许氏,俱从微起,故终不背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四十七章 青盖凉伞 琅州,广德军驻地。 孟宁昂翻身下马。 立定脚跟后,孟宁昂抬起袖子拭了拭额头上的汗,又反过来遮了一下并不刺眼的日光,细官绸织成的袖口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摆动,在他的双目上投下一小片阴影,显得他的鼻梁看上去格外挺直。 前来迎接的彭平康看到这一幕,堪堪止住了脚步,尔后立刻转身吩咐司兵参军去拿‘青凉伞’来。 司兵参军小声问道,“彭大人,这‘青凉伞’该撑几把?” 彭平康微微一笑,道,“先拿个八柄来罢。” 司兵参军一怔,接着将声音放得更低了些,“彭大人,三品及三品以上的官员才可用这‘青盖’呢。就是真亲王来了,也撑不住这八柄‘青盖’呀。依小的说,撑一把给他个面儿就罢了,何必” 彭平康笑道,“我叫你去拿八柄,却没叫你撑八柄,究竟撑几把,得听孟抚台开口,你替他拿什么主意啊?将伞拿来就是了。” 司兵参军赶紧应了下来,小跑去后头吩咐拿伞。 彭平康立在原地等伞时,不由又放眼朝孟宁昂看去,远远地打量起来。 孟宁昂既没有拿公文,也没有径直到营地门口喊人,而是正背着日光仰起了头,像是对着琅州一碧如洗的天空出了神似的。 彭平康看着这一幕,不由心道,难道此人畏光? 少顷,司兵参军带了人拿着八柄伞回来了,彭平康这才迈动脚步,带着人朝孟宁昂的方向走去。 走得离人稍近时,彭平康身后的司兵参军低声咕哝了一句,“还是周大人好伺候。” 彭平康扬了扬嘴角,接着回身瞪了司兵参军一眼,“别多嘴。” 司兵参军噤了声。 孟宁昂见到彭平康一行人“兴师动众”地出来相迎也不推拒,只是按礼制与彭平康互相见了礼,又互道了官职名姓。 当孟宁昂说完自己的巡抚职责,要动手去拿公文时,彭平康偏过头,朝司兵参军使了一个眼色。 司兵参军果然一句话都不多问地让身后的卫士将手中的伞都撑了起来。 待孟宁昂拿着公文回过身,见了这阵仗,显然是吃了一惊,“彭都督这是何意?” 彭平康上前一步,貌似恭敬道,“孟抚台受命来巡,我广德军自当以礼奉之。” 孟宁昂回礼道,“不敢。”他直起身,“虽说‘天子之以黄,庶僚通用青’,但‘青凉伞’乃为亲王宰相仪制,我如何能用?” 彭平康道,“孟抚台蒙皇恩为敕,如何用不得‘青盖’?”他微笑道,“倒不是我有心逾制让孟抚台难堪,只是我见孟抚台,如见鸾鹄在庭,又听闻孟抚台是一向得秦庭朗镜c金断觿决,便擅自替孟抚台将‘青凉伞’打起来了,孟抚台可别嫌我乔龙画虎啊。” 孟宁昂微笑道,“彭都督噀玉喷珠,弸中彪外,犹如南金东箭,是徐国公都称赞不已的栋梁之材,现下待我却这般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旁人若见了,定觉得闳侈不经,不免就会以为我浞訾栗斯c妄尊自大呢。” 彭平康笑道,“怎会?孟抚台沅芷澧兰之名在外已久,又深得圣上器重,众人待孟抚台,自然就更尊重些。”他微笑道,“孟抚台别笑我多疑,只是,若是别处的都督们都撑了‘青凉伞’出来,而就单我广德军不打,岂不是” 孟宁昂立刻接口道,“但若是别处的都督们都不打这‘青凉伞’,而单就彭都督着人替我撑了出来,不知,我是该感激彭都督对我额外高看一眼呢,还是该疑惑其他都督们是否有心怠慢于我?” 彭平康笑道,“我不过是敬贺孟抚台出谷迁乔之喜,并非有心陷他人于不义。” 孟宁昂亦笑道,“彭都督这话说得机巧,”他似半开玩笑道,“好像我的出谷迁乔,就一定须得陷他人于不义似的。” 彭平康微笑道,“哪里,”他说着,向后挥了挥手,示意身后众人收起手中的‘青盖’,“孟抚台多心了,我别无他意。” 孟宁昂亦微笑道,“是吗?” 彭平康点了一下头,道,“我瞧孟抚台方才翻身下马之时,抬袖遮日,以为孟抚台是觉得这琅州的阳光太过刺眼呢。” 孟宁昂微笑道,“啊,无妨,”他道,“即使日光刺眼,我也会背着日光站的,实在不须彭都督替我遮阳。” 彭平康笑了笑,侧身让出一条站道来,“孟抚台客气,这琅州的日头与定襄的不同,虽不刺眼但更较毒辣,若晒得久了,难保不会中了暑气。孟抚台远道而来,风尘仆仆,不妨往里面说话,我早遣人备了酒席,以慰孟抚台巡劳之苦。” 孟宁昂点了点头,一句客气话都没再多说,抬脚就迈开了步子,径直走到了彭平康的前头。 彭平康笑了一下,似乎不以为杵,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孟宁昂的后面,走到岔路口时,还抬手为孟宁昂指了一下方向,“孟抚台这边请。” 孟宁昂见状,不禁开口道,“彭都督不必如此退让,谦逊至此,倒叫我不好意思起来了。” 彭平康微笑道,“孟抚台宁以袖遮日,都不愿用我广德军的‘青凉伞’,我便知,孟抚台定是一位‘慎独’之君子了。” 孟宁昂笑了笑,道,“依我说,彭都督才是那‘诚于中,形于外’的君子呢。” 彭平康道,“孟抚台谬赞了,”他道,“‘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而我身处此位,有时便不得不‘自欺欺人’,恶臭不闻,颜色不好,实在称不上‘自慊’二字。” 孟宁昂闻言笑道,“可我听说,琅州人最爱用香,瑁梁更有‘锦官城’之称,想来,彭都督素日在此处,也见不到什么‘恶臭’罢?” 彭平康笑了起来,“孟抚台是取笑我呢。” 孟宁昂亦笑道,“我怎敢取笑彭都督?”他顿了顿,又道,“再者,彭都督虽得琅州之幸‘不闻恶臭’,但总是不缺那‘好颜色’来瞧的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四十八章 反唇相讥 说话间,两人已行至吃席的屋门槛儿前。 彭平康上前一步,替孟宁昂推开了门,笑道,“这房中即有‘好颜色’,孟抚台进去一瞧便知。” 孟宁昂停住了脚步,微笑道,“果真?”他似半开玩笑道,“别是彭都督设了个陷儿,有意哄我罢?” 彭平康笑道,“有陷儿也是我与孟抚台一齐跳,孟抚台有何可惧?” 孟宁昂听到“惧”这个字,神色微变,面儿上却依旧挂着笑,朝彭平康点了一下头,便抬脚走了进去。 屋内席酒具备,裹着一点儿清新的花香,端的是一派沁人心脾。 彭平康落后孟宁昂小半步,待孟宁昂迈步时,朝跟在两人后头的司兵参军使了个眼色,司兵参军收到彭平康的眼风,微微点了一下头,带着随从卫士退下了。 孟宁昂进屋后先扫视了一圈屋内布置,他并不落座,反负手站着,整个人的姿态看上去比方才下马时还要高上一分,“彭都督说得‘好颜色’在哪儿呢?” 彭平康笑了笑,抬手戏谑似地指了指搁在屋角上的一盆精心修剪过的移植菊花,“就在这儿呢。”他收回手,“孟抚台是定襄人,必定闻不惯这琅州的熏香,因此,我特遣人栽了株早秋的菊花过来,以添雅趣儿。” 孟宁昂顺着彭平康手指的方向看去,笑着悠悠道,“这份雅趣儿添得可不合时宜呀。” 彭平康微笑道,“为何?” 孟宁昂亦微笑道,“这花香是香,但绽得太早,又开得太盛,实在‘招蜂引蝶’呀。” 彭平康笑道,“哪里来的‘蜂蝶’?” 孟宁昂伸手指了一下彭平康,又回手作势点了点自己,笑道,“你我难道不是‘狂蜂浪蝶’?” 彭平康心下一哂,见这孟宁昂似那等轻浮浪荡之徒,语气中便不自觉地带了一点儿轻视,“有道是,‘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孟抚台既不爱这菊花,我便着人将花撤了罢。” 孟宁昂没答话,而是缓缓地朝那盆花走了过去,待走到花跟前,他伸出手,抚了抚柔嫩的花瓣,道,“彭都督有心移栽,又精心修剪,若听了我一个词儿就撤了下去,岂不是白白拂了彭都督的好意了?” 彭平康道,“不过一株花罢了,我实心的好意” 孟宁昂蓦地接口道,“这瑁梁的花确实是美,倒是没有辜负昔年杜子美的那一句‘花重锦官城’呢。” 彭平康眯了眯眼,孟宁昂的话说得没头没脑的,听上去却像另有所指,他不愿开口追问,怕掉进孟宁昂设好的话套子里。 孟宁昂抚着花瓣儿,似语带赞叹道,“有道是,‘轻肌弱骨散幽葩,更将金蕊泛流霞’,这花的风韵情致,却让我忆起一位故人来。” 彭平康一怔,心中立刻警觉了起来,他依然没开口追问,只是径直走到桌旁,替孟宁昂斟起了酒来。 孟宁昂背着身,耳边只听得彭平康斟酒时淅沥沥的响动,半响都没闻得一句追问,他沉默了片刻,自顾自地就把话接了下去,“是与我同届应举的一位故友,我曾受邀去他家中作客,偶然见得他的一位小女,心生倾慕” 彭平康放下酒壶,不咸不淡地接口道,“孟抚台蒙负皇恩,受命来访,理应致力公务才是,这谈风弄月” 孟宁昂淡淡道,“彭都督,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他放开了抚弄花瓣的手,转过了身来,“我清楚纪万里的为人,我知道他是无辜的。” 彭平康的神情波澜不惊,“是么?” 孟宁昂道,“我与纪万里,同是光启二年的进士,我们” 彭平康笑着“哟”了一声,“这光启二年的一班进士可真是质素尔尔,”他哂笑道,“下回圣上若有意再加恩科,我必定以此为例,上疏劝谏一二。” 孟宁昂被彭平康的这一声“哟”给沉了脸色,“彭都督是心虚了?” 彭平康挑了挑眉,笑着反问道,“我心虚什么?”他张了一下臂,落落大方地看着孟宁昂,“我这广德军亮亮堂堂,我也是行得正走得直,孟抚台想去哪里巡访都无妨,因为我端的是光明磊落,从不玩那套私相授受的把戏。” “反倒是孟抚台,一来便摆足了官架子不说,这接风酒都来不及喝一口呢就急着打听营伎的事儿了。见我稍稍露出了些不愿奉陪的意思,还语出威胁,意图在圣上面前栽赃于我,嗳呀,莫非孟抚台是见我好性儿易摆弄,因此有意欺我?”彭平康说着,作势做了一个略带苦恼的表情,“这该如何是好?我对孟抚台的进言,可是毫无还手之力的呢。” 孟宁昂越听,脸色越是难看,“彭都督这话可是没有根据,我” 彭平康似笑非笑地接口道,“我瞧孟抚台方才说纪鹏飞无辜时倒十分理直气壮呢,没想到竟是信口胡诌的妄言,真是可惜了孟抚台的沅芷澧兰之名。” 孟宁昂一时语塞,他刚才开口前,实在没想到彭平康会是这般反应。 彭平康拿起桌上斟得八分满的酒杯,轻轻地呷了一口,“再者,”他微笑道,“我记得那名录册子上有载,纪氏女今岁堪堪一十六也。而孟抚台方才说与纪鹏飞结识于六年前,那么,昔年让孟抚台一见倾心的这位纪家小姐,难不cd未及笄吗?” 孟宁昂听了,竟然陡然涨红了脸,“这c这倾慕女子之心往往情不知所起,怎能计较芳龄几何” 彭平康闻言便笑,“好,好,”他一口喝尽了杯中的酒,“孟抚台定与周少尹十分相投呢。” 这句话一出口,孟宁昂的脸更红了,“彭都督误会了,我我不是” 彭平康轻巧地放下酒杯,道,“看来,孟抚台对周少尹很是了解啊。”他笑着看向孟宁昂道,“旁的不提,孟抚台对周少尹,一定比对那纪鹏飞还要熟悉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四十九章 收贷关窍 瑁梁府衙。 “其实,”周胤绪搁下茶碗,看向宋圣哲道,“我挺佩服两位大人的气量的。” 宋圣哲正在看公文,闻言先“嗯”了一声,顿了两秒才抬起头来,朝周胤绪友善一笑,“周大人何出此言?” 周胤绪道,“前两日彭大人在牌桌上那样损人,却不见两位大人动气啊。” 宋圣哲笑了一记,又低下头去看公文,“彭大人呐,一贯就是这样说话的,”他顿了顿,道,“周大人年少气盛都不与他生气,我和范大人,自然更不会置气了。” 周胤绪微笑道,“彭大人损的不是我,我当然不会生气。” 宋圣哲复抬起头来,微笑着看着周胤绪。 周胤绪又道,“另外,两位大人还答应了让彭大人‘正粟充足’,真可谓是难得的‘好气度’了。” 宋圣哲玩味道,“我和范大人本就无权去管广德军,这许不许‘正粟充足’,又有什么分别呢?” 周胤绪一怔,又听宋圣哲道,“再者,如今新令初下,又正值抚台来访,若是这广德军缺衣少食,不说彭大人脸上过不去,万一这位抚台大人一时起了怜士恤军之心,往圣上跟前参上一本,我和范大人又能落得什么好呢?” 周胤绪听得云里雾里,“可方才宋大人不是说,两位大人管不着广德军的事儿吗?” 宋圣哲笑道,“对啊,我们管不着广德军,彭大人也无权来管我们府衙的公务。” 周胤绪疑惑道,“那彭大人所主张的‘军储赈贷’之策,究竟该归谁来管呢?” 宋圣哲的笑容中带了一丝微妙的狡黠,“这却要分两头来说了。” 周胤绪追问道,“哪两头?” 宋圣哲道,“这‘军储放贷’,拿的是它广德军自己的军饷去放,自然是彭大人该负责的事;但这‘军储收贷’,”他笑了笑,“经手的人可却多了。” 周胤绪想了想,问道,“‘经手的人’?难不成,是指各乡县的‘胥吏’?” 宋圣哲摇了摇头,微笑道,“非也。” 周胤绪更加疑惑了,“那是?” 宋圣哲微微笑道,“是各乡县的县官。”他看着周胤绪依旧疑惑的神情,进一步笑着解释道,“昔年彭大人新官上任,见军饷周转不济,特特花了两个月的时间让手下人走访乡里,一一拜会各乡县官,这才有了今时今日‘军储赈贷’的定例。” 周胤绪一听就知道事情不简单,“既然彭大人能通过拜会县官而布下如此定例,那为何前些日子征民夫时,两位大人还要亲自下乡督点庶务呢?” 宋圣哲笑道,“这便是彭大人的精明之处了。” 周胤绪问道,“宋大人此言何意?” 宋圣哲浅笑道,“彭大人的‘军储赈贷’,是以小利诱之,而取大利。这乡间事务,向来都是一笔糊涂账,全仰仗于当职胥吏的管理,县官可伸手的地方,从来都不在乡里。” “无他,全因乡县往下的胥吏抱成一团,且皆是代代相传的世职袭承,端的是水泼不入c针插不进。即使偶有想有所作为的县官上任,但手上无财,兼之手下无人,想收了胥吏在乡里铺的那摊儿,又谈何容易?” 周胤绪奇道,“既为得一乡一县之‘父母’,如何会无财?” 宋圣哲笑道,“这县官的‘财’,大多都来自县城里的财主c僻乡下的缙绅,周大人且想想,咱们进文府,都免不了腹诽几句小气呢,何况那小小的县官?”他顿了顿,又道,“再者,这县官虽小,但毕竟披了一层官皮,该有的来往交际一样不少,真仔细盘起账来,他们还没底下的衙役手头宽裕呢。” 周胤绪闻言,微微叹了一口气,道,“是啊,县官虽为一县之长,但在乡里,也实在说不上什么话罢?” 宋圣哲道,“不错,因此,彭大人的‘军储’,对这些县官来说,真可谓是‘及时雨’了。”他微笑道,“县官手上有了放贷的钱粮,又有了收利的名头,往乡下招得愿意为‘官老爷’放贷收利的‘吏托儿’还不是手到擒来?” 周胤绪道,“可那原来当职的胥吏,岂不是就” 宋圣哲笑着接口道,“对,俗语说‘一山不容二虎’,这同一个乡里,也不会只有一户大姓人家——即便是一家独大,那攥着钱的县官也有本事叫他们‘兄弟分家’。” 周胤绪依然有些疑虑,“胥吏虽无德,但毕竟也管着一整个乡的事体,怎会被这几个小钱就挑拨开了呢?” 宋圣哲道,“一则,彭大人定的‘利息’虽算不上多,但也不能说少,除此之外,还定了一小部分专留给县官的钱。这读过书的缙绅或许不把这些蝇头小利放在眼里,但乡里人眼皮子浅,为着小半亩地大打出手的比比皆是,何况这天上掉下来的利钱?” “二则,‘收息’一事虽小,但牵扯的职权却不小。往常县衙派给乡里的,不过就是征丁c收税这两样好处,这陡然又凭空添出来一桩‘不足为外人道’的肥差儿,保不齐就是‘易权’的前兆。众人的猜疑心一起,还不用旁人吹风,他们自己就能撕扯起来,那么,这县官的位置,不就好坐多了吗?” 周胤绪听了,不由感慨道,“让恶虎自己在笼子里抢食儿这样的法子,真亏得彭大人想得出,也真亏得彭大人能做得出。” 宋圣哲微笑道,“是啊,幸亏彭大人想得出c做得出,我来瑁梁上任的时候,这琅州各乡的胥吏已大多分了两拨儿,形成‘丁c赋分治’的局面。托了彭大人的福,各乡的县官才能现管住乡赋,我们现下征税,才比其他州体面多了呢。”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赋税的油水少了,胥吏们便难免往征丁上大做文章,因此,如今一有征民夫的差派下来,我们就免不了要往乡下多走一遭儿。” 周胤绪闻言,不由笑道,“我明白了,就因彭大人的这番功夫牵扯得‘经手人’太多,两位大人才对彭大人高看一眼的罢?” 宋圣哲微笑道,“啊,也不全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五十章 儒生通病 周胤绪微微偏过了头,就听宋圣哲继续笑道,“顶顶要紧的一点是,彭大人实在是一位君子。”他认真道,“得儒学之精髓而不拘泥于迂腐陈章,这样的君子来作地方官,实在难得。” 周胤绪笑道,“科举出身的士林皆为儒生君子,做地方官也属寻常事,这却有什么难得呢?” 宋圣哲亦笑道,“像你我这样的地方官自然好做,但如彭大人一般,要从乡民头上抠利钱的官儿却实在不易做。” 周胤绪闻言便笑,“宋大人又在打趣儿了,用什么字不好,偏偏用个‘抠’字。” 宋圣哲微笑道,“那依周大人说,该用哪个字呢?” 周胤绪笑道,“依我说,该用个‘捞’字,”他抿嘴笑了一记,“取一个‘往油锅里捞钱花’的意思。” 宋圣哲掩口笑了起来,“哎呦,周大人可是促狭。” 周胤绪抿嘴笑道,“宋大人可比我促狭。” 宋圣哲放下了手,面带笑意道,“我哪里促狭?我用这‘抠’字儿,是敬佩彭大人敢往一群烂泥坑里的癞皮鼠嘴里抠食儿,这‘抠’的功夫可比‘捞’深刻多了。” 周胤绪一怔,他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比喻,一时都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宋圣哲似笑非笑地继续道,“这鼠儿虽比其他‘牲畜’更机敏些,但究竟不如人循理。何况这烂泥坑的里的鼠儿最是碰不得,真大张旗鼓地拿着叉子下去,难保不被咬上一口。”宋圣哲此时的语气听着有点儿令人毛骨悚然,“周大人且想,这乡间鼠儿又脏又臭,浑身烂泥,连每根毛发里都钻了虱子,保不齐还染了疫病,莫说是彭大人这样清清白白的君子,就是一个干干净净的读书人被那鼠儿咬了,也是凶多吉少啊。” 周胤绪应道,“是啊,上邶州原来的那一位就是现成的例子啊。” 宋圣哲笑道,“对,因此我才说彭大人可贵,”他意味深长道,“我初来琅州时,范大人同我说过这样一句话,‘恶虎相搏易,癞鼠分衡难’,彭大人能做到现在这地步,已是竭尽心力。莫说如今来一抚台,就是来日圣上亲自问起,我和范大人,也是要为彭大人分辨几句的。” 周胤绪扬起了眉,“宋大人这话说得,是拿我比那泥坑里的癞皮鼠儿了?” 宋圣哲忙摆手道,“不敢,不敢,”他笑道,“只是方才听周大人说觉得彭大人说话损,我才有这么些话,周大人若以为我说得无理,不听也罢。” 周胤绪微笑道,“我若不听,岂非便成了宋大人口中的‘愚儒’了?” 宋圣哲“哟”了一声,道,“这‘愚儒’二字可不吉利,周大人不可轻易言之。” 周胤绪道,“有什么不吉利的?” 宋圣哲微笑道,“昔年汉武帝因惩愚儒狄山,擢其为边塞守鄣,不过月余即遭匈奴斩头而去,可不是不吉利么?” 周胤绪似半开玩笑道,“我明白了,宋大人同我说了这会儿子的话,是怕我重蹈昔年狄山守鄣之覆辙啊。” 宋圣哲笑道,“我只是觉得,周大人不必急于为我和范大人‘打抱不平’。”说罢,他抿了抿唇,道,“即使周大人有心,也不应在这时出头。” 周胤绪微笑道,“也算不上什么‘打抱不平’,我是看彭大人说话那样损,怕有一天,彭大人冷不丁地就将损人变成了伤人,那” 宋圣哲立刻接口道,“周大人多虑了,依我与彭大人的共事经验来看,彭大人轻易并不伤人,顶多”他微笑道,“也就遣手下人捏死过几只难缠的癞皮鼠儿罢。” 周胤绪闻言不由微微一凛,“是么?” 宋圣哲观察着周胤绪的神情,又微笑道,“彭大人一向是爱惜羽毛之人,若不是有几只鼠儿特别碍人,彭大人是断断不肯沾手的呢。” 周胤绪强笑道,“对,这是儒生的通病之一。” 宋圣哲笑着问道,“周大人说得是什么病?怎么我却没听过这说法儿?” 周胤绪轻咳一声,道,“怕脏。”他顿了顿,补充道,“家父曾说,儒生的通病之一,就是怕脏。” 宋圣哲笑了起来,“是啊,这毛病的确恼人,尤其,”他淡笑道,“这做官就不能太讲究干净。” 周胤绪道,“是啊,圣人尝言:‘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其言如是哉。”他语带感慨道,“若是那纪经略使能早些晓得这个道理,就不会” 宋圣哲道,“纪鹏飞的错处并不在这儿,”他淡淡道,“纪鹏飞的问题在于,他错将‘牲畜’看作了‘人’,又错将‘人’看作了‘牲畜’。” 宋圣哲的这句话让周胤绪觉得极不舒服,类似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在周胤绪第一次见彭平康的时候也出现过——就是彭平康说可以随意打杀胥吏的那一刻。 宋圣哲好像没注意到周胤绪的不适,笑眯眯地进一步解释道,“‘牲畜’头脑简单,只顾眼前吃喝痛快,却极其冷酷残忍,遇到挡道儿的‘人’了,才不听什么大局道理,一口咬断‘人’颈便是。” “而‘人’呢,虽然看上去复杂多变,冷静自持,但终究有‘纲常律法’这四字镇着,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行那‘伤人’下策。”宋圣哲一边说着,一边看向了周胤绪,“既然周大人现已着手参与料理琅州赋税,我便再同周大人多一句嘴:若要做一个能管控乡里的地方官,旁的错个一点儿半点儿都不打紧,那些不过都是小节,但这‘人畜之分’,却是万万不能错的。” 周胤绪的神色变得有些微妙,“有三位大人提点着,我自然不会行差踏错。”他顿了顿,又追问道,“那么乡间的县官也是这样分的吗?” 宋圣哲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周胤绪道,“我的意思是乡间的县官们也分” 宋圣哲笑了起来,“这倒不是,那样分太麻烦了。” 周胤绪偏过头,刚想再开口追问,就听宋圣哲用一种他从未听过的c让人听了背脊发凉的语气道,“县官们处理乡间事,一向都是入乡随俗,秉持‘人畜一理’的。” —————— —————— 1 武帝在位时,有一次匈奴请和亲,博士狄山表示赞成,并说兴兵动武会让人民困贫。 御史大夫张汤认为这是愚儒的无知看法。 狄山反驳张汤,认为自己虽是“愚忠”,张汤则是“诈忠”,并批评张汤处理淮南王刘安c江都王刘建谋反案的作法。 武帝问狄山:“我派你去治理一郡,可以让匈奴不犯吗?” 狄山说:“不能。” 武帝问:“那一县呢?” 狄山说:“不能。” 武帝又问:“那一鄣呢?” 狄山害怕,回答:“能。” 于是武帝派狄山去治理一个边塞上的鄣。 过了一个多月,匈奴来犯,把狄山的头斩了。 《史记》:匈奴来请和亲,群臣议上前。 博士狄山曰:“和亲便。” 上问其便,山曰:“兵者凶器,未易数动。高帝欲伐匈奴,大困平城,乃遂结和亲。孝惠c高后时,天下安乐。及孝文帝欲事匈奴,北边萧然苦兵矣。孝景时,吴楚七国反,景帝往来两宫间,寒心者数月。吴楚已破,竟景帝不言兵,天下富实。今自陛下举兵击匈奴,中国以空虚,边民大困贫。由此观之,不如和亲。” 上问汤,汤曰:“此愚儒,无知。” 狄山曰:“臣固愚忠,若御史大夫汤乃诈忠。若汤之治淮南c江都,以深文痛诋诸侯,别疏骨肉,使蕃臣不自安。臣固知汤之为诈忠。” 於是上作色曰:“吾使生居一郡,能无使虏入盗乎?” 曰:“不能。” 曰:“居一县?” 对曰:“不能。” 复曰:“居一障间?” 山自度辩穷且下吏,曰:“能。” 於是上遣山乘鄣。 至月馀,匈奴斩山头而去。 自是以後,群臣震慴。 2 《论语》: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孔子说:“君子讲求和谐而不同流合污,小人只求完全一致,而不讲求协调。” 3 这章致敬莫言先生(鞠躬),“人畜一理”是莫言先生的小说《丰乳肥臀》里面的人物对话词。 《丰乳肥臀》“樊三,你先别忙着洗手,”她听到婆婆说,“俺那个宝贝儿媳还没生下孩子,也是先出了一条腿,你是不是也帮她弄出来” “老嫂子,你简直是胡说八道,满嘴放炮,俺樊三是驴马大夫,怎么能给女人接生?” “人畜是一理嘛。” “你少给我罗嗦,弄点水我洗手。大嫂子,别怕破费,去把孙大姑请来吧。” 婆婆的声音像打雷一样响:“你难道不知道我跟那老妖婆子不睦?去年,她偷走了我一只小母鸡。” “随你去吧,是你家儿媳妇生孩子,也不是我老婆生孩子!”樊三自我解嘲地说,“奶奶的,我老婆还在我丈母娘肚子里转筋哩,老嫂子,别忘了烧酒和猪头,我可是救了你家两条性命!” 婆婆换了一副悲凉的腔调道:“樊三,行行好吧,古人说,行好不得好,早晚脱不了。再说,街上枪响炮轰,你出去万一碰上日本人” “别说了,”樊三道,“多年的乡亲一家人,我今日就破一次例。丑话说在前头,虽说人畜是一理,但毕竟人命关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五十一章 白费口舌 广德军驻地。 司兵参军一边点头哈腰,一边朝彭平康嘻嘻笑道,“彭大人您果然有一套,三言两语得就把那酸秀才打发了。” 彭平康正翻着公文,闻言立即抬起了头来,瞪了司兵参军一眼,“人还没走呢,”彭平康见司兵参军讪讪地低下头去,又添了一句,“说话仔细着点儿。” 司兵参军“嗳嗳”地应了两声,就听彭平康继续吩咐道,“一会儿,待过了酉时,你就把军里的账目送去驿站,请他过目。” 司兵参军应到一半,想了想,追问道,“是用官车还是” 彭平康道,“用官车,”他道,“挂广德军的牌子。” 司兵参军微微皱起了眉,“那万一过了宵禁的时辰” 彭平康淡笑道,“放心,你酉时出门,宵禁之前,他一定会让你回来。” 司兵参军点了点头,咕哝道,“彭大人您就是太好性儿了。” 彭平康笑了一声,玩味道,“我怎么好性儿了?” 司兵参军道,“旁人也就罢了,他一个鸿胪寺下的小官——不过就临时按了个抚台的名头——竟就能跑到咱们眼跟前作威作福,还疑神疑鬼c指桑骂槐地说您贪污,您还让小的巴巴儿地捧着帐册去给他瞧” “好,就算这些都不论,那当着您的面儿说那姓纪的是无辜的是什么意思?噢,他说无辜就无辜?他有这本事怎么不当着圣上的面儿去说啊?跟您说是什么意思?万一那纪氏女要出了点儿什么差错,是不是就要赖到咱们头上来了?彭大人,您别怨我说话难听,他这摆明了就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瞧您性子好,故意摆了架势来” 彭平康淡笑着接口道,“所以啊,”他悠悠道,“我说那纪氏女不着急‘关照’罢,唉呀,还真被我说着了。” 司兵参军悻悻道,“是啊,还是彭大人您见识深远,小的们万万不及。” 彭平康笑了笑,瞥了一眼桌上盛着朱墨的墨盒,道,“不是我见识深远,而是我心里清楚,这人啊,一旦做了亏心事,不是急着‘毁尸灭迹’,就是忙着‘栽赃嫁祸’。”他笑了一声,“周见存是聪明,但就连他,都没法儿逃过这两桩心事去。” 司兵参军听出了彭平康话后的意思,“彭大人是以为” 彭平康拿起笔,蘸了记墨,一边往公文上签字,一边道,“不是我‘以为’,而是,”他抿了抿唇,“我刚放了个‘饵’下去,他张嘴就咬,这吃相也忒难看了。” 司兵参军皱了皱眉,刚想开口,就听彭平康继续道,“前几日在文家打牌,我还未提及抚台来巡之事,范扬采和宋茂行就一口一个‘纪种’c‘纪种’得叫,分明就是在暗示我,要我除之而” 没等彭平康说完,司兵参军就恨恨道,“厚颜无耻!” 彭平康搁下笔,不咸不淡地道,“无耻归无耻,但最后却让我和了牌,推了许多筹子到我面前,我倒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了。” 司兵参军一怔,觉得彭平康的话锋转得太突然,叫他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答了。 彭平康笑道,“开局之前我还跟周见存说我牌打得不好,后来看我和了牌,周见存的脸色都变了。” 司兵参军附和道,“周少尹是还不知道您的厉害,否则” 彭平康淡淡道,“我怕就怕,他原本已经知道了,但却不甘心,总想试上一试,就是挫挫我的锐气也好。”他又瞥了一眼桌上的墨盒,道,“他若是这样的打算,那我可是防不胜防啊。” 司兵参军想了想,压低声音道,“彭大人,小的倒有一招,却不知可不可行?” 彭平康挑眉道,“你且说说罢。” 司兵参军嘿嘿道,“那周少尹不是开始管征税了么?咱就在这事儿上给他下个绊子” 彭平康不置可否道,“他又不像纪鹏飞,我给他下绊子,他转身就向他爹老子告状,可是能耐得很呢。” 司兵参军嘻嘻道,“要是您下的绊子,他去告状自然是有理有据,但若是他自己闯的祸,他总不能去告老百姓的状罢?” 彭平康眯起了眼,不动声色地问道,“怎么说?” 司兵参军略往前跨了一小步,放轻了声音道,“依小的说,待这孟抚台走后,彭大人您就将咱们广德军手上,那些主管放贷收贷的小官小吏的名录交给周大人。”他说到一半,偷眼觑了一下彭平康的神色,见彭平康没有动怒的迹象,便接着说道,“这周大人几次三番c明里暗里地找咱们广德军的麻烦,不就是觉得这管事儿的一定会黑钱么?既然这周大人以为彭大人您是抱了个金储罐儿,不如您就将这烫手的山芋交出去,叫他也吃一吃力道,他肩上的担子一重,彭大人您不就轻松了么?” 彭平康扬了扬眉,斜了司兵参军一眼,道,“我的金储罐儿一交出去,你的烫手山芋不也没了?”他轻笑道,“唉呀,我可舍不得看你龇着牙喊肉疼啊。” 司兵参军谄笑道,“彭大人,瞧您这话说得,小的可不是那不识体统的人。” 彭平康顿时沉下了脸,冷声道,“你是识体统,却架不住有那不识体统的人。”他一瞪眼,厉声问道,“说!谁给你出的这主意?” 司兵参军被唬了一跳,见彭平康似乎真动了气了,磕磕巴巴道,“是c是文家” 彭平康紧紧地盯着司兵参军,追问道,“文家?” 司兵参军嗫嚅道,“是,彭大人您上回打完牌回来,不是跟小的说准备抚台酒席的事体可以去和文府的人多商议吗?小的去文府的时候,那文员外” 彭平康沉声道,“是文好德?” 司兵参军颤着嘴唇应道,“是,是啊。” 彭平康往后一靠,似笑非笑地道,“文好德巴结周见存都来不及呢,怎么会要我暗地里给他使绊子?” 司兵参军道,“据说是因为c因为巴结不上,周少尹总是对文员外爱搭不理的,偶尔去看一次牌,还是给三位大人面子;平常送过去的礼,也得托了范大人或者宋大人的名头,那周大人才肯收” 彭平康刚听到一半,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哦,这周见存不懂交际往来,文好德就出主意说要我拿我作情儿?他打的倒是一手的好算盘啊。” 司兵参军小心翼翼地道,“也不全是,文员外说他看彭大人您总是对周少尹无可奈何,于是就让小的给您出了这主意。”他顿了顿,咽了一口唾沫,继续道,“文员外说,要是周少尹当真被绊住了脚,他一定会回来求助彭大人的。到时,彭大人再替他向文员外讨个法子,文员外必会伸以援手。这样一来,彭大人既给了他一个下马威,又不耽误征税和收贷,还圆了周少尹的面子” 彭平康冷声道,“周见存多大的面子须得我来圆?文好德这笔账算得也太精了,等于他一个指头不动地就卖了我跟周见存两头的情了?他盘算得倒好!” 司兵参军讪笑道,“嗳,嗳,是小的多嘴,彭大人您别生气。” 彭平康哂笑道,“我现下可是不敢生气了,我要一生气,这大罗神仙也得转过九天仙境来哄我高兴,我哪里还敢生气啊?” 司兵参军立刻躬身道,“是小的不好,是小的不好,小的回头就去跟文员外说清楚彭大人的意思,无论是金储罐儿还是烫手山芋,彭大人您不说松手,小的就是被生生烫穿了巴掌也得替咱们广德军将这吃饭家伙捂严实喽。” 彭平康哼了一声,道,“行了,你要作戏,往外头作去,别总在我跟前现眼。”他说着,又隐约露出了点儿不可捉摸的笑意来,“我知道文好德出手大方,为了让你能向我张这个口,他定花了不少心思罢。” 司兵参军讪讪道,“不多,不多,彭大人您若是不喜欢小的收文家的” 彭平康摆了摆手,微笑道,“他给你,你就拿着,将我的意思讲清楚了就行,东西就别退了,免得白白辜负了人家的好意。” 司兵参军一听,立即喜笑颜开,“彭大人您真是太体恤小的了” 彭平康微笑道,“这好话我平日里也听得够多了,你就别再费这口舌了,”他道,“你先好好地将孟抚台送离了琅州罢。” 司兵参军应道,“是,是,”他一边说,一边琢磨着听彭平康这句话的话音,好像彭平康也不是很反对自己刚才出的那个主意啊,“那” 彭平康不容置疑地截断了司兵参军的话头,道,“你先下去罢。” 司兵参军只能喏喏行礼,接着往门外退去,走到一半时,忽然听彭平康发话道,“对了,”司兵参军转过身,希望彭平康是又变了主意,未料,彭平康却说起另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体,“那席面统共就没动几口,白倒了怪可惜的,你着人分一分罢。” 司兵参军应下了,又听彭平康似不经意般地随口补充道,“还有,我见那纪氏女瘦伶伶的,弹起琴来手都打颤儿,想是胃里缺了食了,你把席上那一盅十样白煨乌骨鸡给她端去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五十二章 本性难移 定襄,周府。 “前两日,拜帖寄回来了,”周惇朝站在面前的周胤微笑道,“文经登近日休沐,你可以携了文章,去他那儿走动一番了。” 周胤微依旧垂着眼帘,淡淡地应了一声是。 周惇见他似乎兴致不高的样子,便关切地问道,“上回我见你还仿佛十分喜欢文经登,怎么今儿却恹恹的?” 周胤微道,“秋燥。”他顿了顿,又生硬地添了一句,“儿子无事,谢父亲关心。” 周惇“唔”了一声,没再追问,转而又道,“文经登出身于琅州巨贾之家,虽不事经营,但其父兄长年走南闯北,见过的奇闻异事多不胜数,他自小耳濡目染,断断不会对你的” 周胤微听到此处,心底陡然生出一种近似恼怒又像是愤恨的情绪,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强按住内心不断翻涌的c想要大喊大叫的冲动,尽量稳了声线,接口道,“父亲,您上回还说,只要是笃信孔教的儒士,都会以为儿子不过是天生患了眼疾而已。” 周惇一怔,周胤微不像周胤绪,他从不会贸然打断自己的话。 周胤微道,“文翰林是‘三鼎甲’中的状元出身,想来,必是一位极为博学的鸿儒,”周胤微说着,又咬了咬牙,用一种近乎压抑的平静语气道,“即使父亲您不说,儿子也相信,文经登绝不会因区区重瞳而对儿子另眼相待的。” 周惇察觉到了周胤微流露出来的些许不满情绪,他安抚似地笑了笑,温声道,“好,好,我知道,你不喜欢听人说你的眼睛,”周惇的话说到一半,眼神落到了周胤微越握越紧的拳头上,他不禁顿了一顿,接着便换了语气叹息道,“可是,臧隐,待你得了功名,即使不做官,也须得与各色人等交际往来,到时,你总是会听到旁人议论你的眼睛的。” 周胤微握紧的拳头慢慢松了开来,不知是被周惇的话安抚了,还是听到了周惇那一声叹息中无可奈何的酸楚。 周惇复问道,“到时,你该如何分辨呢?” 这时周胤微的语气倒变得硬了起来,“无妨,‘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说着,语气中不由流露出一种微妙的骄傲来,“儿子只与君子交往就是。” 周惇笑了笑,道,“子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他的叹息变得轻了一些,“孔圣人提倡‘有教无类’,臧隐,你不能指望这世上读‘四书五经’的儒生都是如文经登一般笃信孔教的君子。” 周胤微沉默片刻,道,“孔圣人说‘有教无类’,是主张众生一体皆有善性,世人皆可教而化之,”他沉声道,“若是教而不化,便是有违圣人之道,既如此,儿子为何要与这样的人交往呢?” 周惇笑了,“那你以为,孟宁昂是可被教而化之的君子了?” 周胤微的肩膀微微耸了一下,就听周惇不紧不慢地继续道,“我不知道你怎么看他,但我绝不会与一个为了荣华富贵连姓都可以抛弃两回的人交往。” 周胤微抿了抿唇,道,“父亲,您不能指望这世上读‘四书五经’的儒生都是那刚直不阿,能以身殉国的‘读书种子’。” 周惇笑了起来,“这是自然,莫说我了,就是圣上现在,抑或从前德宗在的时候,都没对那些儒生有过这种指望。” 周胤绪对周惇的笑声似充耳不闻,“再者,”他淡漠道,“孟宁昂他也愿意与儿子交往。” 周惇闻言,慢慢止住了笑,“你虽不如你大哥人缘好,但据我所知,愿意与你交往的人,也不在少数啊,”周惇说着,像是生怕周胤微反驳似的,还抬起手比了个手势,“门房里递给你的帖子,就有这么一厚沓。” 周胤微低下了头,像是有意躲开周惇那个比出的手势似的,“那些人不是愿意与儿子交往,”他说得很慢,但十分坚定,“他们是想与父亲您攀上关系。” 周惇不置可否地笑道,“可我倒情愿你多出去交际,同你大哥一样。” 周胤微的喉结动了动,他想回一句“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但临到头又变了说法,“嗯,大哥喜欢交际,所以父亲才让大哥出去做官罢?” 周惇似半开玩笑地道,“你是在试探我吗?” 周胤微行了个半礼,“儿子不敢。”他直起身,道,“只是儿子觉得,这在家时愿不愿意交际,与在官场上能不能交往得好并不相干。” 周惇笑道,“是不相干,”他轻笑道,“就像你在家时看孟宁昂是一位君子,但到了官场上却不一定了。” 周胤微道,“人之本性,固然如此,”他淡笑道,“父亲,‘本性难移’啊。” 周惇微笑道,“对,这便是孟宁昂此人的矛盾之处了,”他道,“人受教化乃成君子,君子本就非体自然,是为强作之者也。你说孟宁昂‘本性难移’,却又说他是一位君子,我真不知该信你说得哪一句了?” 周胤微一怔,尔后接口道,“世人皆作之,况乎儒生?作之而不止,乃成君子;作之而不变,则习与体成,乃成自然也。故儿子既说孟宁昂是‘本性难移’,又说他是一位君子。” 周惇笑了笑,道,“你既这般笃定,那我就先假设他是一位君子罢。”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道,“我只愿他,是一位真君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五十三章 感遇之诗 酉时。 纪洵美一边剥着瓜子仁儿,一边不紧不慢地问道,“是官车?” 坐在她对面的小女孩正呼哧呼哧地喝着面前盅里的鸡汤,闻言便抬起毛茸茸的小脑袋,朝纪洵美用力地点了点头,“是啊,是啊。” 纪洵美淡淡地“哦”了一声,又拿起一枚瓜子,“那彭都督还真辛苦,”她轻巧剥开外皮,拿出泛白的仁心儿,搁在身旁摆着的一个小碟子里,“刚送走一批,却又来了一波,真可谓是应接不暇啊。” 小女孩努力进食的小脑袋一顿,复抬起头来看向纪洵美道,“纪姐姐,你不喜欢彭都督啊?” 纪洵美一怔,抬眼对她笑道,“哪有?”她一边说,一边拣开手中的瓜子皮,“我挺喜欢彭都督的。” 小女孩歪了歪头,抬起手抹了一下油腻腻的腮帮子,认真道,“我也挺喜欢彭都督的。” 纪洵美笑了笑,抽出自己的帕子递了过去,“是啊,我知道。” 小女孩拿过帕子,胡乱擦了一通,接着放下帕子,笑着对纪洵美道,“我喜欢彭都督,也喜欢纪姐姐,因为彭都督和纪姐姐一样,都是好人。” 纪洵美心中一动,复笑道,“对,没错。” 小女孩笑眯眯的,似乎还想开口说些什么,这时,门口传来笃笃两声象征性地叩门声,接着便有人声嚷道,“纪姐儿,彭大人召你去呢。” 纪洵美应了一声,将那一碟子剥好的瓜子仁儿往小女孩那里推了推,“你吃罢,我先去了。” 小女孩伸手将碟子揽到自己跟前,嘻嘻地笑了起来,“好。” 纪洵美站起身,摸了一下小女孩的脑袋,整了整衣衫,便出门往彭平康处去了。 彭平康正在修剪那盆原来摆在席宴旁的盆栽。 纪洵美进屋时,他正弯着腰,拿着一把银剪子将小枝上的一朵旁蕾镊去。 他听到衣料簌簌的响动声,便直起了腰,对走到屋中将要行礼的纪洵美笑道,“来看看,这花儿怎么样?” 纪洵美心中微诧,觉得彭平康今日似乎与前两回见她时不太一样,然而她面上却不露,只是依言低眉走了过去,行了方才未行完的礼,“彭大人好雅兴。” 彭平康手上还拿着那朵刚刚被清理下来的旁蕾,见纪洵美俯身行礼的模样,笑了一笑,忽地一伸手,将掌中的蕾瓣儿摊到了她的鼻尖底下,“好看么?” 饶是纪洵美再有心理准备,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芬芳给唬了一跳,她身子一仰,竟险些跌倒在地,所幸她反应及时,稳住了重心,只是错脚往后退了两步而已。 彭平康见状,忍俊不禁道,“旁人都说好看,怎么单你就被吓了一跳?”他说着,似玩笑般地朝已经站直了身的纪洵美扬了扬手上的花蕾,“我原来还想替你簪到发上呢。” 纪洵美心里还在想那辆官车,此时面对彭平康的调笑,便不如前两回那样沉得住气,只生硬回道,“是奴婢自己不小心。” 彭平康看了她一眼,缩回了手,“你这回怎的没抱琴来?” 纪洵美道,“彭大人遣人唤奴婢来时,并没说要携琴。” 彭平康“唔”了一声,一扬手,把手中的那朵旁蕾丢到了盆旁一堆被清理下来的乱枝中,“无妨,既不谈曲儿,吟诗也是极好的。” 纪洵美静静地看着彭平康的动作,应声道,“不知彭大人想听哪首诗?” 彭平康伸出手,用手中的银剪子点了点那盆盆栽,“以菊花为题即可,不拘什么诗。” 纪洵美瞥了一眼那盆开得正好的早菊,又顺着瓣叶儿往上看到彭平康手中的那把银剪子流转出的锋利光亮,她微微退后一步,抿了抿唇,应声吟道,“‘可叹东篱菊,茎疏叶且微。虽言异兰蕙,亦自有芳菲’。” 彭平康闻言,温声笑道,“是李太白的《感遇四首》之一。” 纪洵美低眉道,“是。” 彭平康道,“意境不免太过感伤,”他意味深长道,“尤其,此诗末两句为,‘当荣君不采,飘落欲何依’,这似乎,与你一贯的脾性不甚相符呢。” 纪洵美道,“彭都督只召过奴婢两回,”她说着,又往后退了一步,“怎知奴婢是什么脾性?” 彭平康放下了拿着银剪子的手,“我不知道你,但我却知道你的父亲。” 纪洵美浑身一凛,就听彭平康继续道,“同样是喜欢李太白,但你父亲遇到这般情景,大约就不会吟这样的诗。” 纪洵美笑了,她抬起头来,一双清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彭平康,“那彭大人以为,家父大约会吟什么诗呢?” 彭平康半开玩笑道,“啊,我料他大约会吟这一句,‘堪与百花为总首,自然天赐赭黄衣’。” 纪洵美抬手掩口,弯了眉眼道,“彭大人说笑了,”她眨了眨眼,眼中泛着亮晶晶的光,“这是五岁小儿作的诗。” 彭平康玩味道,“那,抑或是这一句,‘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纪洵美侧转过了身,依然是笑着的声音,“这一句取自落第诗。”她拭了拭眼角,“家父出身贫寒,得举不易,无论如何,都断断不会吟这样的诗。” 彭平康淡笑道,“对,他既得举不易,就不该吟这样的诗。”彭平康一边说,一边也侧转了身,往书桌后走去,“更何况如今与唐僖宗时自不可同日而语。” 纪洵美听到彭平康往别处的走动声,不由又侧转回身。 彭平康把手中的银剪子往桌上一掼,状似无意地继续道,“所以,我相信你。” 纪洵美一愣,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看着站在桌旁的彭平康。 彭平康对她笑道,“我相信,你不会吟这样的诗,对罢?” 纪洵美怔怔地看着彭平康一会儿,少顷,她翩然无声地跪了下来,朝彭平康行了一个大礼,“是。” —————— —————— 1 感遇四首 李白 可叹东篱菊,茎疏叶且微。 虽言异兰蕙,亦自有芳菲。 未泛盈樽酒,徒沾清露辉。 当荣君不采,飘落欲何依。 可叹东篱边的菊花,茎细叶又小。 虽然说与兰蕙有别,也有自己的芳菲。 没有喝过老陶的满杯酒,徒然沾上不少清露的光辉。 正当菊花荣盛的时候你不采撷,菊花飘落的时候你想采也没有了。 2 张端义《贵耳集》:“巢五岁侍翁父为菊花联句,翁思索未至,巢信口应曰:‘堪与百花为总首,自然天赐赭黄衣。’ 巢之父怪欲击巢,乃翁曰:‘孙能诗,但未知轻重,可令再赋一篇。’ 巢应之曰:‘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飒飒秋风卷地而来,满园菊花瑟瑟飘摇。 花蕊花香充满寒意,蝴蝶蜜蜂难以到来。 有朝一日,我要当了春神,我将安排菊花和桃花同在春天盛开。 这里的“巢”是指黄巢,黄巢五岁时作的两首咏菊花,都是非常明显的“反诗”。 3 不第后赋菊 黄巢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等到秋天九月重阳节来临的时候,菊花盛开以后别的花就凋零了。 盛开的菊花璀璨夺目,阵阵香气弥漫长安,满城均沐浴在芳香的菊意中,遍地都是金黄如铠甲般的菊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五十四章 不速之客 琅州,驿站。 孟宁昂捧着茶碗,一边小口地抿着温热的茶水,一边听着街上传来模糊的打更声,“咚!咚!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打了一下,又一下,连打多次。 孟宁昂默声跟着数了一下,心道,二更天了。 大约一个时辰前,在打落更的时候,他送走了司兵参军,或者可以这样说,司兵参军在他这儿完成了例行公事,忙不迭地捧着帐册回去了。 孟宁昂从司兵参军告辞的那一刻起,就坐在这个位置上,一直没挪过地方。 他需要思考的事情当然有许多,比如明天该怎么再与彭平康继续斗智斗勇啊;再比如要不要给定襄寄封信汇报一下情况啊;又比如离开琅州之前要不要去象征性地拜访一下瑁梁府衙啊,这些事情层层叠叠地在他脑海里堆积起来,压得他有一种喘不上气来的憋闷感。 孟宁昂喝了半盏茶,刚想起身去喊楼下的伙计上来添茶,就听得从楼梯拐角那儿传来了一阵细密的脚步声。 孟宁昂知道官营驿站不涉宵禁,但过了二更天才入住的情形也并不多见,因此,他又轻轻地坐了下来,打算待来人过去之后再下去唤人。 未料,就在这时,来人在孟宁昂的屋前停住了脚步,笃笃地敲了两记门。 孟宁昂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偏过头去,看到投射在纱门上的,那一片薄薄的影子。 这是一个女人的影子。 孟宁昂站了起来,他清了清嗓子,刚想开口,就听门外传来一声低浅的问咛,“孟大人” 孟宁昂心中一荡,一颗心剧烈地跳了起来,他用力地抿了抿唇,似要压抑住胸中的那一点儿情不自禁,接着,他以同样低沉的声音回道,“进来罢。” 门慢慢地被推开了。 这扇门纪洵美推得十分谨慎,她只推了其中的一扇,且仅推开了三分之一,便侧身快步走了进去,尔后立刻转身紧紧地合上了门。 孟宁昂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几乎是冲口而出地道,“纪” 纪洵美却竖起了一根食指,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她一边轻轻掀开披风的兜帽,一边压低了声音道,“千驹,你听我说,这件事” 孟宁昂热切地接口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受了委屈了” 纪洵美摇了摇头,走到桌边坐了下来,“在广德军,我受不了什么委屈。”她淡淡道,“我若受了委屈,现下又怎能坐在这儿同你说话呢?” 孟宁昂一怔,也跟着坐了下来,“彭寄安遣你来,难道不是因为我” 纪洵美又摇了摇头,“不是。” 孟宁昂的呼吸陡然沉重了起来,“对,你说得对,此事绝不简单。” 纪洵美侧过头,平静地看着孟宁昂道,“千驹,你对我说一句实话,这次你来琅州,究竟是奉了谁的旨命?——别同我说是当今圣上,我不信。” 孟宁昂抬起头来,“你竟疑心我?” 纪洵美道,“是,”她直视着孟宁昂,“我疑心你。” 孟宁昂冷笑了一声,道,“我明白了,彭寄安遣你来,是效仿昔年安平君故事,意图离间你我呢。” 纪洵美淡笑道,“我已入贱籍,怎能与昔年战国名将望诸君相比?” 孟宁昂一见这笑,声音顿时就软了三分,“对不起,我” 纪洵美摆了摆手,撑着额头道,“你不愿说就算了。”她淡然道,“我来,是想告诉你,你不该就这么直接了当地去查广德军,这军里对外的账目,一向都是查不出眉目的。父亲在的时候就对我说过,即便他有一天惹祸上身,这问题绝不是出在账目上。” 孟宁昂听了就是一愣,“纪经略使他他这么说过?” 纪洵美点了点头,“对,所以,你得换个法子查。” 孟宁昂心中诧异纪洵美竟然懂得这么多,不由追问道,“什么法子?” 纪洵美道,“你此次回定襄,圣上定会召你询问巡访所见,你便说你历达的许多地方,都有‘军政不分’c‘官商勾结’之弊症。武将受文官萌庇,以军资放贷经营,与民争利;文官借武将威势,大肆兼并田土,戕害百姓;地方官吏狼狈为奸,沆瀣一气,欺下瞒上,又与地方巨贾上下其手,暗渡陈仓,视新令为无物,如此长久下去,必成国家一大蠡也” 孟宁昂蓦地开口道,“是彭寄安让你这么说的?”虽然是个问句,但孟宁昂却问出了肯定的意味,“他想‘祸水东引’?” 纪洵美道,“不是,”她认真道,“这法子,是我自己想的。” 孟宁昂看了她一会儿,笑了一笑,道,“嗯,那你很有做官的天赋。” 纪洵美闻言,沉默片刻,尔后道,“千驹,你就直说,我这法子可不可行罢?” 孟宁昂单手拿起桌上已经搁得半凉的茶水,喝了一口,不置可否道,“徐c周不合,天下皆知,彭寄安替你出这个主意,是想将他自己做的那些龌龊事嫁祸到周见存头上,而且” 纪洵美忽然打断道,“千驹,彭寄安是个好人。” 孟宁昂一怔,随即眯起了眼,“好人?” 纪洵美道,“他收留了很多孩子,”她道,“都是很可爱的孩子。” 孟宁昂丝毫不为所动,“瑁梁为西北首善之地,本就不该有无家可归的孩童,彭寄安收留这些流浪儿,定是因为他在琅州为非作歹久了,良心作祟,才行此‘义举’,”他讥讽道,“说到底,不过就是伪善而已” 纪洵美淡淡道,“‘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就是孔圣人见了,也珍而重之,古语说,‘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怎么从你口中说来,就成了一句‘伪善’了?” 孟宁昂冷笑道,“好,好,我懂了,你是喜欢上彭寄安了,见不得他受弹劾,因此才主动请缨,过来说服我,对罢?” 纪洵美第三次摇了头,“不,”她认真道,“我不是来说服你,我是来劝你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五十五章 私相授受 孟宁昂“哗”地一声站了起来,“我才要劝你!”他急切道,“洵美,我告诉你,就在你到驿站的一个时辰之前,广德军的参军才乘了官车回去!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彭寄安今日送你来,根本就是为了利用你!” “我不知道彭寄安对你说了什么,但是,洵美,你且细想想,若是彭寄安当真有心帮你诉冤,他为何不让你正大光明地跟着司兵参军c乘着挂了牌子的官车来呢?” “他这就是摆明了c摆明了要将嫁祸周见存的责任推到你的头上!摆明了是要牺牲你!你懂不懂?!”孟宁昂越说越激动,“一旦东窗事发,只要形势稍有不测,彭寄安就会把你推出去,说你是因为纪经略使才会对周见存心怀不满!到那时,就算你是真有冤情,恐怕也是有口难辩啊!” 纪洵美静静地看了孟宁昂一会儿,开口道,“千驹,你如今依附在周氏门下,对罢?” 孟宁昂闻言,顿时目眦欲裂,更加着急了起来,“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洵美,我是真心实意地在劝你,彭寄安这样的‘二代’,根本不是你能招惹得起的人!他们这种人,全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饕餮狼!‘周人与狐谋其皮,十年不制一裘’的故事你忘了吗” 纪洵美闻言仰起了头,对孟宁昂冷笑道,“‘二代’怎么了?你我不都是‘二代’么?有甚稀奇?” 孟宁昂一怔,就听纪洵美继续道,“你说彭寄安是‘饕餮狼’,又焉知我不是那‘睚眦狐’?”她正色道,“男子汉大丈夫,如何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真真为我等妇人所笑矣!” 此言一出,孟宁昂被刺得消了脾气,他看了看纪洵美,慢慢地坐回了原位,“好,好,”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带了一分似有似无得缱绻意味,“你是‘大丈夫’,我是‘小女子’,你无论要作什么,我都不笑你,好不好?” 纪洵美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却笑不出,“千驹,我是在与你说正话,你别拿这套来哄我。”她不咸不淡道,“你这套呐,还是留着哄你房里人去罢,我可不听这样的话。” 孟宁昂深深地吸了口气,尔后半是无奈半是怏怏地道,“你的性子还真是一点儿没变” 纪洵美扬了扬嘴角,“我这就叫‘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是范文正的境界,”她看了孟宁昂一眼,笑道,“寻常人可学不来呢。” 孟宁昂看了她一会儿,轻声道,“你果真没受甚委屈,真好,”他道,“这样我便安心了。” 纪洵美心下一怔,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孟宁昂说罢,又作势轻咳一声,道,“不过,即便如此,也不能说明彭寄安就是什么‘好人’了。” 纪洵美淡笑道,“那什么样的人,或者,什么样的官,才能算是‘好人’呢?”她笑了这么一下,便渐渐敛起笑容,“千驹,你说,我父亲那样的人,能算是‘好人’吗?” 孟宁昂一愣,连忙点头道,“纪经略使当然是好人。” 纪洵美“嗯”了一声,接着自问自答道,“我父亲是一个好人,却不是一位好官。” 孟宁昂心中一震,忙柔声安慰道,“不,不是这样的” 纪洵美摆了摆手,继续道,“这点你也不必哄我,我父亲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我总是比你清楚。” 孟宁昂一时语塞。 纪洵美道,“父亲在的时候,常对家中子弟说,这官作得好不好,谁说了都不作数,唯有百姓道好,才能算得上一个好官。”她认真道,“我听闻,父亲获罪时,上邶州百姓争相庆贺,交口称赞当今圣上明察秋毫,乡间甚至锣鼓喧天,大鸣大放” 孟宁昂接口道,“那是愚民无知,洵美,你别伤心” 纪洵美微笑道,“不,这说明,我父亲的官,作得实在是糟糕透了。” 孟宁昂一愣,就见纪洵美继续微笑道,“既然百姓们不喜欢父亲这样的人做官,你我何不就成全了他们呢?” 孟宁昂讷讷道,“那,你的意思是” 纪洵美悠悠道,“若单说地方上‘军政不分’,未免有些模凌两可,也难以让圣上取信于你,不如,再加上一点儿你游历地方的所见所闻,岂不更形象些?” 孟宁昂微微皱起了眉,“比如?” 纪洵美微笑道,“比如,今年分明是丰年,你途径乡间时,见到的亦是一片丰收景象,可许多地方上,却道收成不佳,秋赋难继。地方官吏之间互相推诿,甚至腾挪转调,妄昧民税,以致国家钱粮难集,如此下去,恐生昔年李唐藩镇之祸端” 孟宁昂笑了笑,不置可否道,“你倒是贴心,彭寄安只托你办一桩事,你却色色样样都替他盘算好了,”他故作感慨道,“唉呀,就是‘贤内助’也不过如此啊。” 纪洵美听了也不恼,只是笑道,“你少拿这话来激我,你明知彭寄安年岁上比我大了一轮,早就娶妻生子,断断是不可能让我作什么‘贤内助’的。” 孟宁昂似玩笑般道,“那万一他有心讨你作妾,你难道能肯回了他去?”他说着,又半真半假地编排起了彭平康,“他那种‘二代’,说难听了就是‘衙内’,你若被他收了房去了,早晚定落得个‘泪湿罗巾梦不成’的下场,你可要思量仔细!” 纪洵美又笑道,“有甚可思量的?你房里不也是‘桃红柳绿’,怎的反还嫌起旁人来了?”她亦半真半假地玩笑道,“你要醋便醋,再拿这话来探我,我可要啐你了。” 孟宁昂笑了起来,“你要啐我,我回定襄后,可要赌气不去寻人向彭寄安讨你了。” 纪洵美一怔,脱口而出道,“讨我?”她心念一转,不禁蹙眉问道,“你在定襄结识的是什么人?竟有能耐向彭寄安讨我?” 孟宁昂一滞,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说岔了话了,忙往回找补道,“我是说,我可以想个适当的法子嗯” 纪洵美看着孟宁昂支支吾吾的模样,慢慢开口道,“千驹,你听我说,现在父亲的案子刚刚过去没多久,又正是收秋赋的时候,这间段里最是不宜节外生枝,你回定襄后,千万记得办正事要紧,别为了我而耽误了” 孟宁昂用力地点了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不会误了你托我的事的。” 纪洵美微微笑道,“我其实想说,你别为了我,而白白耽误了你千辛万苦挣来的这一份前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五十六章 嗟来之食 孟宁昂离开琅州的那一天,安懋在内宫下发了一道无关痛痒的旨意。 “让四皇子直接去弘文馆读书?”徐知温扬起了眉,“这真是” 徐广抬起了头,“‘真是’什么?” 徐知温微笑道,“儿子以为,这真是一桩出乎意料的好事。” 徐广看了徐知温一会儿,又低下头去,“是啊,的确出乎意料。”他道,“事先竟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 徐知温嘿然不语。 徐广说罢,沉默片刻,见徐知温没有答话,另起了一问道,“最近,贵妃可曾递了话出来?” 徐知温道,“不曾。” 徐广道,“嗯。” 徐知温看了看徐广,抿了一下唇,终究还是轻声问道,“父亲是有话要问贵妃?” 徐广道,“也没什么要紧的话。”他道,“不过是想问候一声贵妃罢了。” 徐知温应了一声,又看了徐广一眼,尔后淡淡开口道,“儿子倒有许多话想和贵妃说呢。”徐知温面色淡漠,“贵妃若传了信出来,父亲回复时可别忘了捎上儿子的一片心意啊。” 徐广道,“好,”他说着,看向徐知温,“你有什么话?说罢。” 徐知温行了个礼,直起身道,“儿子僭越,想请贵妃奏明圣上,既然四皇子之生母王氏已被追封,四皇子又将行齿胄之礼,那么,宫中诸人,亦理应以皇子之礼尊而待之。”他正色道,“四皇子天潢贵胄,却一再被身边阉宦蒙蔽欺凌,当真是有失皇家体统。” 徐广淡淡道,“是啊,内宫阉宦一向欺软怕硬,见风使舵c趋炎附势者比比皆是,四皇子虽天资聪颖,但毕竟年幼,又自小长于深宫之中,暗于别物,不分朱紫,乃是情理中事。只要入学之后能勤加教导,自能蹈道而行,远谗言而去佞语。” 徐知温恭敬道,“父亲说得是。”他微笑道,“若是四皇子能得知父亲的一片苦心,定会铭诸五内,感激不尽。” 徐广看了徐知温一眼,淡然道,“你是在讥讽我吗?” 徐知温行了个半礼,“儿子不敢。” 徐广默然片刻,忽而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好,上回是我”徐广犹豫几许,终究还是说不出“是我不对”这几个字,他滞了一滞,转而道,“我不该c不该用‘算无遗策’这个词来形容你。” 徐知温微笑着看着徐广,“父亲,您不必为这一句无关紧要的” 徐广接口道,“和厚,我那回用这个词形容你,本意其实是想夸你聪明。”他认真道,“我其实想说的是,你比我c比你三弟c比你五弟,都聪明。” 徐知温淡淡地笑着,“儿子知道。” 徐广看着徐知温的笑容,心下莫名一突,像是小心翼翼地走在悬崖边的窄桥上忽然一脚踏空一般,“你知道?” 徐知温复行一礼,姿态比方才更恭敬了三分,“‘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言前定则不跲,事前定则不困,行前定则不疚,道前定则不穷’,如今五弟即将从侍四皇子入弘文馆读书,内宫虽有贵妃照应,然父亲爱子之心拳拳,自然” 徐广打断道,“我不是为了你五弟。” 徐知温淡笑道,“儿子的话还未说完,父亲怎的就以为儿子口中的‘拳拳爱子心’指的是父亲待五弟呢?”他笑道,“其实,儿子想说的是,内宫虽有贵妃照应,却难免势弱单孤,若是五弟能助四皇子得圣上青眼,那么儿子与三弟,自然亦更” 徐广接口道,“和厚。” 他唤了一声徐知温的字,接下来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像是欲言又止,又像是万语难叙。 好在徐知温一向体贴,见状也不着恼,依然温声笑道,“四皇子的事,儿子自会想法子办妥的,父亲且安心就是。” 这下徐广是应下不是,不应也不是,他正左右为难间,又听徐知温补充了一句,“不过内宫诸事,外臣终究不便涉及,儿子知道父亲心系五弟,但此事若想一劳永逸,必须从长计议。如今宫中形势不明,想来,四皇子入学后,尚要委屈五弟一些时日了” 徐广忙道,“不急,不急,”他说着,又觉得自己应得太快了些,显得心虚似的,于是便放慢了语速道,“左右弘文馆就在门下省旁,虽说是在宫禁之内,但离外朝也不算太远,前后左右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你五弟在那儿,出不了什么大事,你也实在不必操之过急。” 徐知温微笑着应下了,“父亲说得是,弘文馆毕竟是在宫禁之内,即使有人想妄生是非,也要顾忌圣上的脸面,因此,五弟在四皇子身边,断断是出不了什么大事的。” 徐广点了一下头,“和厚,你行事谨慎,我对你,从来都是很放心的。” 徐知温微笑道,“是,儿子知道,在父亲眼中,儿子比三弟与五弟都要谨慎许多。” 徐广点了点头,决定将这个话题就此揭过,“说到‘谨慎’二字,倒让我想起彭寄安了,”他似不经意般问道,“怎么近日都不见你与他传信了?” 徐知温道,“正值秋收,想来地方忙碌,不比儿子在家清闲。” 徐知温的语气十分平静,却让徐广莫名心中一酸,“和厚,其实,你若想做官,我自可以上奏替你求一份恩典” 徐知温躬身道,“多谢父亲美意,只是,”他直起身,郑重道,“儿子不愿。” 徐广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和厚,我只是可惜,你若是能做官,必定做得比彭寄安好上千百倍。” 徐知温低头道,“是儿子无能。”他顿了顿,道,“民间有俗语说,‘贫者不食嗟来之食’,儿子深以为然。” 徐广道,“这不过是些穷措大的愤懑之辞,”他温声道,“《礼记》有云:‘嗟与,可去,其谢也,可食’,可见,于儒教之中,‘食嗟来之食’并非有失体面,你既已熟读‘四书五经’,便不应执拗如此。” 徐知温微笑道,“父亲,《礼记》所载故事,为黔敖于大饥之时奉食贫者,此乃上善之举,故曾子闻而叹之。而如今父亲欲求皇恩萌子,乃是不猒求索,落在旁人眼中,难免会说父亲竞进贪婪。儿子若为一己私利,让父亲妄得恶名,岂非大不孝也?” 徐广似乎还想开口再劝,就听徐知温接着微笑道,“再者,皇恩浩荡,可得而不可求,如今这般情势下,即使父亲为儿子求得一份萌恩,亦是‘扬汤止沸’,于大事无益矣。”他说着,恭敬地作了个揖,“儿子言尽于此,望父亲三思而后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五十七章 尧臣咏秤 当文一沾第三次抬起头,撞见周胤微下意识偏头闪躲的动作时,他终于发现,周胤微一直在看的,是自己桌头摆的那个小小的天平秤架子。 文一沾看着周胤微几乎已成为了本能的低头反应,慢慢放下了手中的文章,状似无意地开口道,“周公子,您瞧” 周胤微轻咳一声,“我看见了,”他依然低着头,“那是秤。” 文一沾笑了笑,又拿起了文章,“对,”他将视线移回到面前的文章上,“是秤。” 周胤微缓缓地抬起眼来,“这样式真别致。” 文一沾闻言笑了一下,但是没抬头,“这是家严送我的‘登科礼’。” 周胤微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那杆秤,“果然,寓意深刻。”他的声音放得轻柔了些,“正配文翰林的好气运呢。” 文一沾又笑了一下,“其实也不过是” 周胤微接口道,“明年我若有幸登科,”他淡淡道,“怕是收不到这样的礼呢。” 这回文一沾没接话,只是细细地将手上的文章看完,尔后抬起头,对周胤微浅笑道,“周公子,‘未信而谏,圣人不与;交浅言深,君子所戒’。” 周胤微偏过头,“杜怀珠来时,文翰林亦是以此待之吗?” 文一沾微笑道,“自然,”他看着周胤微的侧脸,“杜寺丞与周大公子一向交好,周公子何不” 周胤微淡然道,“‘交浅言深,君子所戒’。” 文一沾礼貌地笑了笑,道,“我并无他意,只是周公子若能直接问询杜寺丞,想来定可免去不少口舌纷争。” 周胤微偏了偏头,粗看上去像是轻轻地摇了下头,“我与杜怀珠并无纷争。” 文一沾淡笑道,“是这样,”他道,“或许是我会错了意罢。” 周胤微抿了抿唇,忽而开口道,“我原以为,文翰林与家兄私交甚笃呢。”他垂下眼,“听家父说,文翰林与家兄是同年登第的进士呢。” 文一沾扬起了眉,话尾里带了一点儿惊讶,“我与周大公子是同年不假,但也不过于琼林宴上有过一面之缘,昔年我初至定襄,资历尚浅,万万不敢攀附” 周胤微道,“‘人之多言,亦可畏也’,”周胤微说这话时,似乎是在盯着自己的手指看,“文翰林本就出身于琅州巨贾之家,理应与家兄志趣相投,又何必自谦‘攀附’?若是被有心人听去了” 文一沾微笑着接口道,“哪里来的有心人呢?” 周胤微道,“有心者即为有心人,”他道,“文翰林还是不要掉以轻心得好。” 文一沾复低下头去,“有道是,‘其为人深不愿人知之,其文如其为人也’,周公子有心,文章也作得深入浅出,字字珠玑呢。” 周胤微抬起头来,转向文一沾道,“文翰林竟不嫌我佶屈聱牙?” 文一沾笑道,“我从前作文时亦是如此,这不值什么,周公子才华横溢,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周胤微听了,似乎也并没有很高兴,只是礼貌地回道,“承文翰林吉言。” 文一沾将周胤微的文章放到一边,伸手又新铺开一张纸,似乎是想给周胤微写几句文评,他刚拿起笔,就听周胤微开口吟道, “‘秤锤盘巨石,藏重亦藏轻。 待出持衡手,一匡天下平’。” 文一沾执笔的手一滞,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看向周胤微。 周胤微见状复转过头去,语气淡漠,“若要我来解,文翰林桌上的这架秤,应是这个意思才对。”他神色淡然,“文翰林方才,似乎想说这天平秤不过是商贾器具c小儿玩物,但依我看,尊翁以此物作‘登科礼’赠与文翰林,显然,是对文翰林寄予厚望,文翰林可莫要” 文一沾接口道,“周公子果然有心,”他微笑道,“只是经典义理之说最为无穷,以故解释,自汉至今,不可概举,至有一字而数说者,乃致众说纷纭,理义难辨,周公子取一物之字而释,颇有穿凿附会之嫌啊。” 周胤微道,“是我才疏学浅,不知这一‘秤’之中有何深意,故即兴卖弄了一番,文翰林可别笑我做作啊。” 文一沾微笑道,“不会。”他说着,视线轻轻掠过桌头的天平秤,又转回到面前新铺开的纸上,“家父若听见周公子这般释物,一定回惊作喜,夸赞周公子出口成章呢。” 周胤微觉得文一沾的口吻中带了点儿几不可察的嘲讽,他刚想再开口补充几句,就见文一沾一边写着文评,一边淡笑道,“家父不比周公子有文采,只是昔年我进士及第时,恰逢家父得了一本梅圣俞的诗集,是嘉祐年间的善本。” “家父翻阅时,适见其中有一首《咏秤》,觉得言辞精妙,意义深远,读来别有一番韵味,故遣家下工匠特制此秤。”文一沾说到这里,滞了一滞,搁下了笔,“其实细论起来,此秤亦不过是家父一时兴起所制尔后,随手赠予了我罢了。” 周胤微笑道,“我倒觉得动人。” 周胤微说这话时,文一沾恰好又抬起头来,他虽像方才一样偏过了头去,但从文一沾的位置看过去,周胤微侧脸的线条似乎比刚刚生动了许多。 他确实是真心地在笑的。 文一沾看了周胤微一会儿,抚了抚刚才被搁在一旁的文章,道,“父母爱子之情殷殷,大抵如此。” 周胤微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默然片刻,复垂下眼帘道,“梅圣俞的《咏秤》诗我一时竟忆不起来了。” 文一沾淡笑道,“无妨,周公子既觉得动人,我便在此吟诵与周公子听。”说罢,文一沾移开了覆在文章上的手,随口诵道, “圣人防争心,权衡为之设。 后世失其平,有星徒尔列。 物物尚可欺,铢铢不须别。 将淳天下民,安得必毁折。” 周胤微听罢,微微偏过了头,侧对着文一沾抚掌笑道,“果然动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五十八章 傍观缩手 东宫,承恩殿。 “昨日臣妾去向母后请安时,听母后说起,”阮氏拈起一子,“四皇子很喜欢殿下送的入学礼呢。” 太子点了点头,“是么?”他淡淡道,“孤还以为,他会更喜欢二弟亲自送去的琴呢。” 阮氏将手中的棋子轻轻搁到了棋盘上,笑道,“四皇子会下棋,却未通音律,自然更喜欢殿下送的棋盘了。” 太子慢慢地抬起了头来,“四弟会下棋?” 阮氏微笑道,“臣妾也是听母后这么说。” 太子默然片刻,尔后缓缓地“哦”了一声,“不知四弟棋艺如何?” 阮氏笑道,“定比不过殿下去。” 太子落下一子,“那可说不准。” 他下完,似乎觉得那颗棋子摆得不怎么齐整,又挽起袖子,用两根手指按住棋子中心,正了一正棋子的位置。 太子道,“单就学棋这一样,孤就及不上四弟了。” 阮氏打趣道,“是啊,‘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 太子拈起一颗棋子,放在眼前细细地打量着,“棋艺倒在其次,我只是感叹,”他放下手,重新开始打量起棋盘上的局势来,“四弟的悟性,比之诸兄弟,竟还要更胜一筹呢。” 阮氏下了一步,朝太子笑道,“殿下竟与母后感叹的一样呢。” 太子闻言,终于露出了一点儿笑意,“母后也这样说?” 阮氏道,“是,母后说,四皇子是自己照着棋谱学的下棋,这却是十分不易呢。” 太子“嗯”了一声,接着便沉默了下来,只是端详着棋盘,不说话。 阮氏亦低眉审视着棋盘。 少顷,太子复落一子,开口道,“四弟真是受委屈了。”他道,“孤不该送他棋盘,反该去寻一块美玉送他才对。” 阮氏奇道,“这却有什么说法呢?” 太子道,“孤想起丁晋公尝作的一句诗,”他微笑道,“‘辉山知禀异,被褐喻韬光’,倒与四弟颇有几分契合呢。” 阮氏颔首微笑,“四皇子若听闻殿下将其比为‘连城美玉’,必定欢喜。” 太子亦微笑道,“这却也不一定了。” 阮氏一怔,就听太子继续道,“四弟初入学就读于弘文馆,已是破例行事,四弟又本就不是爱张扬的性子,他若听闻,孤也夸他天资甚高,恐怕从此以后,都要避孤不及了呢。” 阮氏想了想,淡笑道,“殿下为长兄,自然应为诸弟之表率,如今” 太子接口道,“如今宫中传言纷扰,四弟与二弟c三弟一同在弘文馆用功,自然不比孤独自一人在崇文馆清静。”他淡然道,“四弟从小就并不与孤亲密,现下回而避之,孤亦无可指摘。” 阮氏笑了笑,低头落子,“母后与殿下竟又想到一处去了,”她温声道,“当真是母子连心。” 太子把玩着棋子,道,“是啊,母子连心。” 阮氏一滞,就听太子又开口道,“对了,孤听说,除了那一架‘混沌材琴’,二弟还遣人送了琴谱去?” 阮氏忙应道,“是,”她看了太子一眼,补充道,“臣妾听说,不过是一些寻常曲谱,夹掺着几支新鲜宫曲罢了。” 太子笑道,“孤想也是,”他不咸不淡道,“二弟还不至于这么快就自己谱了曲送去呢。” 阮氏不敢接这话,只是垂下眼帘去看棋盘。 太子似乎这才注意到该轮到自己下了,他悠悠地放置一子,接上方才的话头道,“旁的不提,二弟谱的那几支军旅曲,却是极动听的,”他微笑道,“若不是顾着些许不足为道的忌讳,孤倒觉得,二弟谱的那几支曲,合该赠与徐国公才是,否则,还真枉费了二弟的一片慷慨。” 阮氏低眉道,“殿下说笑了。” 太子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忽而道,“这一回,孤与母后,想的便不在一处了罢?” 阮氏更不敢接这话,她凝神看了棋盘一会儿,沉默着又落下一子。 太子看了她一眼,自己反而笑了起来,“孤与你说笑呢,你也太小心了。” 阮氏轻声道,“殿下,臣妾每日都须得去清宁宫向母后问安,殿下虽是无心之言,但万一传扬出去” 太子道,“有道是,‘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知者’,”他对阮氏笑道,“宫中皆是聪慧人,你且安心便是。” 阮氏抿了抿唇,伸手指了指面前棋局的一处犄角,“殿下,‘防人甚勍敌,平地有危机’,”她放下手,拢了拢腕子上玲珑作响的玉钏儿,“如今宫中流言仍是不止,臣妾着实忧心。” 太子拾起搁在一旁的一条汗巾,对阮氏作势扬了一扬,笑道,“无妨,孤有‘魏文手巾’。” 阮氏不禁笑了起来,打趣道,“早知如此,臣妾合该携一条‘葛巾’来呢。” 太子弯起了眉眼,“孤就喜欢你这脾性,”他笑道,“方才那般攒眉蹙额的,倒不像你了。” 阮氏微微一怔,知道太子的意思是不希望她再追问下去,于是她从善如流地笑了笑,转开话题道,“这一点上,四皇子倒与殿下很是相像呢。” 太子奇道,“怎么说?” 阮氏轻笑道,“殿下喜欢臣妾活泼,四皇子亦看重那徐知让的率性呢。” 太子“哦”了一声,似饶有兴致地问道,“这一点也是母后与你说的?” 阮氏恭敬道,“是。” 太子笑道,“这倒有趣儿。” 阮氏问道,“殿下所说之‘趣儿’” 太子看着阮氏略带疑虑的样子,微笑着落下一子,道,“你且静待一些时候,这‘趣儿’自己就显现出来了。” 阮氏看了看棋局走势,了然笑道,“臣妾明白了,”她指了指方才的那一处犄角,温声道,“‘傍观缩手者,往往见精微’。” 太子将手巾轻轻覆在腕上,越过棋盘去掺了一掺阮氏的手,“正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五十九章 皇子先生 定襄,福嗣王府 “不是我抱怨,”安景托着腮,略有些烦躁地对邰通道,“皇兄的诏,下得也太草率了。” 邰通笑道,“嗣王爷,您要是不喜欢四皇子,便依然与往常一样,点了卯就回府,圣上绝不会怪罪您的。” 安景“哼”了一声,神色不耐道,“倒不是为点卯的事体。” 邰通道,“那嗣王爷是” 安景冷哼道,“我就是觉得,这四皇子聪明得有点儿过了头了。” 邰通应了一声,尔后恭敬地小声道,“嗣王爷,这宫中早慧的皇子并非独四皇子一人,远的不提,就说太子殿下,那也是” 安景打断道,“太子聪慧,那是因为皇兄和皇嫂自小就悉心教导,而四皇子呢,恭嫔死得早就不说了,我也没听闻皇兄平日里怎么照管他,你说,这宫门深似海的,四皇子是自己去认得字c读得书?” 邰通微笑道,“或许这四皇子是当真‘天赋异禀’呢?” 安景撇了撇嘴,道,“我不信什么‘天赋异禀’。”他顿了顿,又道,“当年德宗在的时候,姊姊还对德宗说禅帝‘天赋异禀’,结果呢” 邰通清了清嗓子,道,“嗣王爷,今时不同往日。”他看向安景,“再者,昔年太皇太后这么说,也是形势所迫。” 安景扯了扯嘴角,道,“好,好,就算不提禅帝罢,但是” 邰通不解道,“嗣王爷,您既与四皇子并无往来,又何必忧心至此呢?” 安景嘟起了嘴,嗫嚅道,“我是怕他口无遮拦,连带着我受累。”他嘟囔道,“上回‘取景箱’那事我就看出来了,他虽是‘小儿’,但‘学问’可不‘止《论语》’。” 邰通了然地笑道,“原来嗣王爷担心的是这一桩事啊。” 安景抬眼,“怎么?这事体难道还不算紧要吗?” 邰通笑道,“紧要是紧要,不过奴才听说,现下圣上与皇后正商议着给四皇子专派一位讲习先生去弘文馆呢。” 安景闻言,沉吟了片刻,尔后又“哼”了一声,不冷不热道,“那这位先生还真倒霉啊。” 邰通笑了笑,顺着安景的话道,“奴才也这样觉得呢。” 安景努了努嘴,好奇问道,“那皇兄都挑了谁啊?” 邰通低头道,“奴才听说,圣上统共挑了三位先生,但仍犹豫着拿不定主意呢。” 安景奇道,“哪三位?” 邰通答道,“一位是太常博士姚世祉,”他顿了顿,补充道,“据说,圣上称赞他在国子监讲《春秋》经义讲得不错。” 安景“唔”了一声,不置可否道,“皇兄说不错,那肯定讲得是真的很好。” 邰通应了一声,继续道,“另一位是翰林学士文一沾” 没等邰通说完,安景就接口道,“文一沾啊,不可能。” 邰通微笑道,“嗣王爷何出此言?” 安景道,“文一沾是文状元嘛。”他翻了个白眼,似乎是在嫌弃邰通问了一个多余的问题,“皇兄一向惜才爱才,‘千金买骨’舍得,这‘大材小用’却舍不得。就算皇兄还在为那纪什么的案子生气,也不至于将好端端的一个文状元发落去给四皇子教书。” 邰通微笑道,“嗣王爷怎么知道,圣上还在为那纪鹏飞的事情生气呢?” 安景又翻了一个白眼,“我就知道了,怎么着罢?” 邰通笑了笑,道,“其实,嗣王爷也很聪慧呢。” 安景哼哼道,“你第一个先说姚世祉,说明你也是聪明人咯。” 邰通微笑道,“奴才就是不先说姚博士,嗣王爷您也是心如明镜。” 安景翻了第三个白眼,“那第三位先生是谁?” 邰通恭敬道,“是宋士谔,宋大人。” 安景慢慢直起了身,“宋士谔?” 邰通低眉应道,“是。” 安景“哈”了一声,“那‘小忘八’竟又卷土重来,做上教书先生了?” 邰通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嗣王爷,这位宋大人好歹是” 安景立刻啐了一口,“呸!也就是皇嫂看在娘家人的面子上,对着自己的亲弟弟抹不开脸儿,才一而再c再而三地抬举他!他那个第一甲进士出身,还是当年禅帝刚即位开恩科,太皇太后垂帘听政的时候点的,吓唬谁啊?!依我说,就他肚子里的那几两墨水,说不定还不如那纪什么的,”安景从鼻子里哼出不屑来,“那纪什么的武进士,最起码还是他自己考的呢。” 邰通滞了滞,放轻声音道,“嗣王爷,这位宋大人再怎么说,也是正经国舅,您再不喜欢他,也不该” 安景嘟了嘟嘴,委屈道,“这宋士谔根本不会教书,他以前教我的时候,就欺负过我。” 邰通失笑道,“宋大人出身书香门第,对礼教上的约束难免就严苛了些,嗣王爷您是随性惯了的,所以才不怎么喜欢这位宋大人。四皇子尚且年幼,现下正是需要管束的时候,圣上将这位宋大人作为人选之一,也是” 安景怏怏道,“最后皇兄肯定选他。” 邰通笑着问道,“为何?” 安景复抬手托腮,悻悻道,“因为皇兄刚刚叫停了‘投献’嘛。这‘受献’受得最多的都是谁啊?还不都是皇亲国戚?皇兄这会儿给宋士谔一个‘皇子先生’的位置,是意在安抚外戚,以及像我这种皇亲呢。” 邰通微笑道,“嗣王爷却是例外呢,奴才知道,您是从来不受什么‘投献’的。” 安景懒懒地斜了邰通一眼,打了个哈欠道,“我嘛,有吃有喝,能让我自在做点我喜欢做的事情就行。” 邰通见状,忙上前道,“嗣王爷,您困了,奴才搀您去歇会儿午觉罢。” 安景点了点头,松松垮垮地站了起来,朝内室的方向走去,“反正啊,这宋士谔只要不在我眼前晃悠就行了。” 邰通知道安景这话是说给他听的,忙应了下来,又安抚道,“其实啊,嗣王爷您是多虑了,这宋大人再如何,教个六岁大的孩子总是绰绰有余的。再者,圣上原本也没打算让这位宋大人教多久,待过两年四皇子长大一些了,还是会让弘文馆的先生们接手的。” 安景困倦道,“邰通啊,你在我跟前,别一口一个‘宋大人’地叫那宋士谔,这宋士谔但凡有一分真本事,早就被皇兄派作地方大员了。” 邰通应道,“嗳,不叫了,不叫了,嗣王爷,奴才去外边儿替您把伺候更衣的丫鬟唤进来罢?” 说话间,安景已经靠到了榻上,随手拉过薄毯,蜷起了身体道,“不用,我自己阖会儿眼就成。” 邰通恭敬地应了一声,见安景迷糊着半睡了过去,便悄然无声地往外退去。 快走到门口时,就听榻上的安景似乎在半梦半醒间喃喃了一句,“只有没什么本事的人,才会去教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六十章 讲究不究 狮城,仝羽茶馆。 “前两日那三小子来了信,”佟正旭呷了口饮子,“说已然在定襄落了脚,钱还算凑手。” 佟正则问道,“咱堂姑奶奶怎么说?” 佟正旭搁下碗,“还能怎么说?她一得了信儿,就叫她男人去乡里寻能写字的秀才了。” 佟正则奇道,“嗳?我记得咱堂姑奶奶会写字啊,她另两个小子不也跟着学堂念过几天书么?怎的还要另去寻秀才?白费这钱作什么?” 佟正旭挥了挥手,道,“还不是那三小子,天生的牛心古怪!咱堂姑奶奶说那三小子读旁人写的文章,一定要读那四个字c四个字,或者六个字c六个字的,那叫什么来着” 佟正则沉思了片刻,接口道,“啊,我知道,那个叫‘骈四俪六’!” 佟正旭一击掌,“对!就这个,‘骈体文’。” 佟正则“呵”了一声,似笑非笑地道,“‘举人老爷’嘛!讲究!” 佟正旭点了点头,“这文化人都讲究。”他又摆了摆手,“再说咱堂姑奶奶也愿意顺着他,还跟我说去定襄的举人都读这‘骈体文’哩。” 佟正则笑了笑,没接这话,反而接上先前的话头,问道,“嗳,你方才说,这三小子身边的钱还算凑手?这话是那三小子信里写的,还是咱堂姑奶奶跟你说的?” 佟正旭一怔,道,“自然是咱堂姑奶奶看了信之后跟我说的。”他说着,滞了一滞,尔后又道,“虽说给乡里人的来信要通过县衙门,但这‘举人老爷’写的信,连咱‘知县老爷’都不敢拆,我又哪里敢动那封口儿?” 佟正则沉吟片刻,喃喃道,“这样啊” 佟正旭疑惑道,“你是觉着,那三小子缺钱?” 佟正则笑了一下,轻描淡写道,“我猜他缺钱,但这也不好说。” 佟正旭奇道,“缺钱就缺钱,不缺钱就不缺钱,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他顿了顿,又道,“再说了,那三小子走的时候,咱乡里给他凑了那么大一份子,他才走了几天啊,就算他一路上吃的是龙肝凤髓c住的是金屋银屋,也不至于这么快就全花完了罢?” 佟正则轻笑道,“所以我说我是猜的嘛,猜的。” 佟正旭犹疑地看了佟正则一眼,开口道,“可如果那三小子缺钱,咱堂姑奶奶为什么不同我说呢?” 佟正则悠悠道,“我猜啊,咱堂姑奶奶也不知道那三小子缺钱呢。” 佟正旭不以为然地笑道,“什么都是你猜的,那三小子倒一句未开口,这可叫人怎么信呢?” 佟正则笑道,“信则有,不信则无。”他拢了拢袖子,道,“反正又不是掏咱们自己的钱,收秋赋的时候每家留一份下来,再悄没声地给那三小子汇去就是了。” 佟正旭不解道,“你既心疼那三小子就汇去,干嘛整得蛇蛇蝎蝎的?又不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体。” 佟正则笑笑,没多说,只是道,“嗐!就当当行善积德呗,去武当山供个道人也要费这老些钱了,还不如就近供个‘举人老爷’呢。你就说罢,我这忙,你帮还是不帮?” 佟正旭笑道,“帮,帮,不就是你汇钱的时候,把你的名儿涂了,再跟收信的驿夫打个招呼么?” 佟正则“嗳”了一声,道,“还有,我汇钱给三小子的事儿,你可别同旁人讲啊,”他顿了顿,补充道,“包括咱堂姑奶奶。” 这回佟正旭没笑,他看了看佟正则,低下头沉吟一会儿,道,“好,我帮你,但你也得帮我一忙。” 佟正则问道,“什么忙?” 佟正旭咳嗽了一声,道,“就那小寡妇么,”他说着,似乎有些尴尬,“我给她在‘丁税薄’记成‘女户’了,你收秋赋的时候,对她可要‘高抬贵手’啊。” 佟正则笑道,“这是自然,‘女户’本就该减税免税,我就是想为难她,”佟正则笑嘻嘻地摸了摸后脑勺,“也还怕被拍砖头哩。” 佟正旭“扑哧”一声,半开玩笑道,“你还真别招她,她要卯足了劲儿地想拍你,连我都拉不住。” 佟正则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作势点了点佟正旭,“嗳呦,这小寡妇有两下子啊,连哥哥你也怜香惜玉起来了?”他说着,渐渐止了笑,慢慢凑到佟正旭面前,压低了声音暧昧道,“那小寡妇在炕上是什么滋味儿啊?” 佟正旭不轻不重地拧了他一记,半笑不笑道,“你没上过炕啊?还专来问我!” 佟正则觑了一眼佟正旭的神色,慢慢地坐了回去,“哎呦,”他拉着嘴角道,“哥你还没把她弄到手啊” 佟正旭哼唧了一声,故作硬声道,“她男人刚死,我总得让她守几天丧罢” 佟正则“哟”了一声,“她还讲究上了?”他皮笑肉不笑道,“哥我提醒你啊,这小寡妇可不像她男人一样好摆弄,你把她当‘举人老爷’c‘神仙娘娘’得供着,她保不齐还不领你的情呢” 佟正旭挥了挥手,端起碗喝了口饮子,“我呢,是不想和女人计较。”他搁下碗,指腹细细地摩挲着粗糙的桌沿道,“再者,这‘女户’也有‘女户’的好处。” 佟正则不禁坐直了身子,“是么?” 佟正旭点了点头,道,“我给咱堂姑奶奶寄信时,与驿夫聊了几句,偶然听了一耳朵,说是,”他深吸了一口气,“说是又有钦差来过了。” 佟正则一怔,“又来了?”他皱了皱眉,“这回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听到啊?” 佟正旭亦皱着眉,“这回来得快,去得也快,连‘知县老爷’都只隐约听说个大概呢。” 佟正则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些,“这回这钦差来的可是蹊跷。” 佟正旭点头道,“不仅蹊跷,而且” 佟正则接口道,“正掐着收赋的时候。” 两人说罢,不约而同地抬了起头,互相对视了一眼。 佟正则正了正神色,微笑着开口道,“哥哥说得对,‘女户’有‘女户’的好处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六十一章 好用奴才 孟宁昂的脚程比所有人想象得要快上许多,在王杰正式行齿胄之礼的这一天,孟宁昂返回了定襄。 在王杰往清宁宫拜见的宋皇后的时候,安懋在紫宸殿召见了孟宁昂。 “孟卿日夜兼程,”安懋对坐在下首的孟宁昂微笑道,“着实辛苦。” 孟宁昂站起身,作揖道,“为圣上办差,不敢说辛苦。” 安懋抬起手,作了个下按的手势,“孟卿且坐。” 孟宁昂依言坐下,就听安懋继续道,“孟卿眼下带青,满面风尘,想来,是因旅途奔波,劳累了呢。” 孟宁昂微微一怔,忙仰起了脸,直面安懋,笑道,“臣一路遍历东郡各地,沿途所见,皆为一派‘穰穰丰年’之太平景象,因而,臣雀跃欣喜,归骑驰疾,以此盛世佳音,谢圣上感遇之恩。” 安懋笑了笑,道,“朕明白了,孟卿这是‘力疾驱驰为主恩’。” 孟宁昂迎着安懋的目光,微微笑道,“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乃臣一生之愿。” 安懋看了孟宁昂一眼,忽而收起了笑容,作势感伤道,“孟卿有此鸿图愿,朕却怕‘江山满目难留恋’。” 孟宁昂低了低头,就听安懋继续道,“方才孟卿说‘穰穰丰年’,朕闻而甚悦,只是,朕却有一事不解。” 孟宁昂道,“圣上何事不解?” 安懋微笑道,“纪氏一案尘埃落定时,诸臣之中,唯孟卿一人愤而趋前,叩马而谏,以阖家性命作誓,力保纪氏无罪,因此,朕才授卿以抚台之职,巡视地方驻军,”安懋目光深邃,犹如曜石,“就是希望,孟卿能为朕掘寻一地之弊,以惩一方之害。” 孟宁昂道,“是,臣” 安懋接口道,“可孟卿却说,沿途所见,是‘穰穰丰年’之太平盛世景。”安懋偏过了头,“这番说辞,与孟卿临行前可是大相径庭啊。” 孟宁昂笑道,“有道是,‘百闻不如一见’,臣既见地方盛景,自然应当如实报闻于圣上,否则,岂非有妄污他人,欺蒙君上之嫌?” 安懋淡笑道,“既然地方丰饶,那么,‘纪氏无罪’一说,确属孟卿一厢情愿了?” 孟宁昂站起身,恭敬地行礼道,“纪氏贪弊公财,妄受投献,是确有其事,”他顿了顿,尔后一字一顿道,“然,臣却以为,纪氏受贿,属权宜之计,而非为自身富贵,是‘不得不贪’,故其罪实不至死” 安懋打断道,“‘不得不贪’?”他微笑着重复道,“何为‘不得不贪’?” 孟宁昂淡淡道,“乃‘知其不可而为之’。” 安懋顿时敛了笑容。 孟宁昂又道,“圣上,据臣所见,如今地方之弊,实在于‘军政不分’,文官武将上下其手,贪敛民财c滥用民力,甚至,有州县府衙,连同地方巨贾” 安懋接口道,“孟卿,”他抬了抬手,“且坐下回话罢。” 孟宁昂事先准备好的话一下子就被梗在了喉咙里,他看了看安懋,见安懋并没有流露出不快的意思,便依言行礼,复坐了下来。 孟宁昂坐下后,安懋开口道,“朕也是做过地方官的。” 孟宁昂心下一惊,以为安懋是动了怒,便不禁抬起了头,未曾想安懋对他说这话时,神色十分平淡,完全不像是被触到了逆鳞的样子。 安懋淡淡道,“这世上,只有‘不得不贪’之人,无有‘不得不贪’之理。” 孟宁昂张了张口,似乎想为自己刚才的话再辩解几句,就听安懋继续道,“‘贪’就是‘贪’,‘有罪’就是‘有罪’,什么‘不得不贪’c‘权宜之计’,全不过是那些罪臣自己为自己辩护寻出来的借口罢了。”他看向孟宁昂,“孟卿风骨奇骏,可莫要再为一已故罪臣开脱了。” 孟宁昂不卑不亢道,“臣只是就事论事而已。”他顿了顿,道,“再者,臣因恳谏纪氏一案为圣上所用,若臣得圣上青眼后,就对昔日故友落井下石,岂不是” 安懋道,“孟卿之才,譬若锥之处囊中,朕既见其锥之末,自然请卿得处囊中也,”他淡笑道,“所谓‘赏识元非易,登临政尔难’,盖莫如是。” 孟宁昂低下了头,“臣有愧于圣上赏识。” 安懋沉默几许,缓缓开口道,“孟卿方返定襄,不胜疲劳,故语多殊侵,今日,且先议到这里罢。” 孟宁昂站了起来,刚躬下身,就听安懋不紧不慢道,“孟卿回鸿胪寺返职后,不妨,先将手头的事放一放,把一路巡历所闻,访视所见,写成呈奏汇上来,朕自会批阅的。” 孟宁昂一怔,接着立刻道,“是,臣必当将如实记载,不日即能呈交御览。” 安懋笑了笑,道,“你既在职鸿胪寺,这封奏折,你直接呈交上来便是,”安懋似漫不经心地补充道,“不必再过‘三省’了。” 孟宁昂闻言又是一喜,“臣谨遵圣旨。” 孟宁昂告退后,安懋坐在原处沉默了好一会儿,少顷,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转头对立在身边的徐安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徐安低眉答道,“巳时刚过。” 安懋“唔”了一声,随手翻了翻面前的折子,又问道,“四皇子的齿胄之礼现在行到哪儿了?” 徐安道,“奴才估摸着,四皇子现下刚拜完孔圣人,正往清宁宫去呢。” 安懋“哦”了一声,忽而问道,“孟千驹刚才的话,你听懂了吗?” 徐安一惊,忙恭敬道,“孟大人宅心忠厚,感念昔年故友之谊,因而” 安懋冷笑了一记,不咸不淡道,“你是说,孟千驹表面上是为纪氏仗义执言,其实是为借纪氏一案投机今主,拨弄是非,以获朝中党争之利,对罢?” 徐安低下头,默然不语。 安懋见状也不恼,反而自己笑了一笑,温言道,“你莫怕,朕拿这话来问你,只是觉得你上回那番‘论才’之言论得很对,”安懋笑道,“像孟千驹这样的‘奴才’,好用!” —————— —————— 1 《诗经》:自天降康,丰年穰穰。来假来飨,降福无疆。顾予烝尝,汤孙之将。 平安康宁从天降,丰收之年满囤粮。先祖之灵请尚飨,赐我大福绵绵长。秋冬两祭都登场,成汤子孙永祭享。 2 五月六日率师离长乐乘舟如水口二首 宋·李纲 力疾驱驰为主恩,敢辞炎暑道途勤。 五更鼓角催行色,百里旌旗拂晓云。 闽粤乍开新幕府,灞陵初起旧将军。 江山满目难留恋,试拥彫戈静楚氛。 3 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辅助君王使他在尧舜之上,要使社会风尚变得敦厚朴淳。 4 《论语》:子路宿于石门。 晨门曰:“奚自?” 子路曰:“自孔氏。” 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 子路夜里住在石门。 看门的人问:“从哪里来?” 子路说:“从孔子那里来。” 看门的人说:“是那个明知做不到却还要去做的人吗?” 5 “譬若锥之处囊中”一句取自《资治通鉴》 赵王派平原君前往楚国求援。 平原君打算集合门下文武兼备的食客二十人同行,但是只挑到十九人,其他的人都不足取。 就在这时,毛遂站出来亲自向平原君做自我推荐。 平原君说:“一个人的才能,就像把锥子放在囊中一样,它的尖锐之处,应该早就会显露出来,被人发现了。现在你在我的门下都有三年了,而左右并没有人夸赞过你,我也从没听说过你有什么才能。这说明你还是没有才能,所以你还是留下吧。” 毛遂说:“那现在就请您把我放到囊中去!假如早些把我放到袋子里,我也早就脱颖而出了。” 平原君只得允许他一同前往,于是其余十九个人都嘲笑他。 《资治通鉴》:赵王使平原君求救于楚。 平原君约其门下食客文武备具者二十人与之俱,得十九人,余无可取者。 毛遂自荐于平原君。 平原君曰:“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今先生处胜之门下三年于此矣,左右未有所称诵,胜未有所闻,是先生无所有也。先生不能,先生留!” 毛遂曰:“臣乃今日请处囊中耳!使遂蚤得处囊中,乃颖脱而出。非特其未见而已。” 平原君乃与之俱,十九人相与目笑之。 6 和折子明丈闲居杂兴十首 宋·赵蕃 赏识元非易,登临政尔难。 要须穷应接,宁可肆讥弹。 胜践千年近,高风六月寒。 由来炯水玉,固愈耀朱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六十二章 潇洒少年 清宁宫。 王杰在礼官的导引下,对宋皇后拜了四拜,躬身唱了诺,接着便直起了身,抬眼看向了自己名义上的嫡母。 平心而论,宋皇后的相貌比王杰想象得要漂亮许多,比妆容精致的现代女孩更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古典婉约美。 这是王杰第一次见到一位真真正正的古代后妃,不由便多看了宋皇后两眼,把宋皇后都看得笑了起来,她抬起手,对王杰做了个“来”的手势。 王杰滞了一滞,见站在一侧的礼官没有反对的意思,便抬起脚,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 王杰穿得是一身新衣,想是还没浆洗过,附在身上板得有点儿僵,王杰又怕弄皱了这身正式礼服,迈步的时候便极为小心,因此看上去就像被这身衣服牵制得不能动弹似的。 好在宋皇后是极宽和的,见王杰行动困难也不着恼,只是慢慢地张开双臂,依然温柔地看着王杰,像是一位慈母在鼓励稚儿学步。 王杰见状,反而觉得有些尴尬,他走到离宋皇后大约有一臂之距的地方停了下来,怯生生地唤道,“母后。” 宋皇后应了一声,笑着抱了王杰一下。 这个拥抱极其短暂,王杰觉得宋皇后似乎是感受到了自己那一点儿难言的尴尬,因为从宋皇后的动作来看,她更像是抱了一臂虚空。 王杰正思忖间,就见宋皇后对她温柔地笑道,“一眨眼的功夫,杰儿都到该上学的年岁了呢。” 王杰被宋皇后的这个称呼刺得微微一凛,心中顿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低下头,心道礼官怎么还不出言提醒,难道不会误了接下来行束脩礼的时辰吗? 宋皇后又笑道,“今儿早上你父皇还与我说起你呢,”她温声道,“说你小小年纪却天资聪颖,该专为你择一位好师傅悉心教导才是。” 王杰一怔,尔后下意识地轻声回绝道,“儿臣能入弘文馆,已是受了父皇与母后的恩泽,所谓‘天资聪颖’,不过是父皇有意抬举罢了。论起‘聪慧’二字来,儿臣实不及太子殿下之万一也。”王杰顿了顿,道,“然,太子殿下如今亦依制在崇文馆研习,儿臣身为庶子,又怎敢逾制” 宋皇后接口道,“正是这话了。”她笑着拉过王杰的手,放到自己膝上,“宫中诸子,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 宋皇后亲自来拉王杰的手,王杰自然不好甩手抽开,他低下头,道,“母后母仪天下,自然视天下臣民为己出,儿臣却时刻谨记‘嫡庶有别’,更何况,太子殿下为国之储君,儿臣如何敢与殿下同享殊礼” 宋皇后拍了拍王杰的手,面露慈祥道,“你父皇与我已商议定了,”她微笑道,“择选新师的诏旨,不日便将颁下了。” 王杰的头低得更深了些,“可现下诏旨未颁,儿臣理应随礼部官员往弘文馆行束脩” 宋皇后笑了笑,眼神向立在王杰身后的礼官轻轻一掠,礼官立刻趋身向前,对二人作揖道,“束脩之礼,为诸子在学,以长幼为序,训饬从师问学之受业礼”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高昂的通传声,以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把清俊的嗓音,由远及近而来,“‘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孔圣人尚且不拘束脩礼呢” 王杰心下诧异,内宫少见外男,更少见有外男在清宁宫如此恣意地声扬穿殿,他这样想着,不禁抬起头来,微微侧转了身去看从殿外进来的人。 宋皇后似乎见惯了来人的这幅模样,只是柔声嗔了一句,“迁之,不得无礼。” 宋士谔笑吟吟地应了一声,按宫规朝宋皇后拜了一拜,尔后直起身,对王杰笑着招呼道,“臣宋士谔参见四皇子。” 虽然宋士谔嘴上按礼数说着“参见”,但实际既没有行礼,也没有作揖,只是立在那里,逗乐一般半真半假地对王杰说了一声“参见”。 王杰心里正疑惑来人是何身份,竟能跋扈至此,就感觉自己搁在宋皇后膝上的手被轻轻捏了一捏,接着就被放了开来,“杰儿,这是你宋舅舅。” 宋皇后发了话,王杰就再不能沉默了,他作势抬眼看了看宋士谔,轻声道,“舅舅好。” 宋士谔的相貌比宋皇后还要俊美几分,此刻他听王杰唤他“舅舅”,笑得越发志得意满,不经意间便流露出一种不可一世的模样,他弯下腰,对王杰哄道,“你宋舅舅来作你的老师,你说好不好?” 王杰心下一惊,转头又去看礼官,不料,宋皇后此时又开口道,“虽说,这束脩之礼,在清宁宫中行也是一样的,”她说着,又瞥了宋士谔一眼,道,“但” 宋士谔嘻嘻地接口道,“皇姊莫要再训,这皇姊夫的示下,臣焉敢不从?” 王杰听宋皇后与宋士谔一唱一和,只觉张口结舌,他心里已隐约猜出宋皇后此举有“先斩后奏”的嫌疑,但他此刻身在清宁宫,又无礼官帮衬,自觉脱身反驳并不容易。 王杰正暗自盘算着,就觉面颊一疼,不禁“哎呦”一记轻呼出声。 宋士谔放开掐脸的手,看着王杰低头捂脸的样子,哈哈一笑,道,“皇姊,四外甥似乎并不情愿让小臣来作他的先生呢。” 王杰揉着脸,不说话。 宋士谔一边笑着打量王杰,一边对无所顾忌地宋皇后道,“皇姊夫说四外甥早慧,臣怎么看不出来啊?” 王杰不由心道,你看不出来的事儿多了。 他一面这么想着,一面缓缓开口道,“我倒看出宋舅舅来了。” 宋士谔笑眯眯道,“是么?”他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探究锋芒,“不知四外甥看出小臣什么来了?” 王杰揉着脸,道,“我看着宋舅舅,却令我想起崔宗之来了。” 宋士谔一怔,脱口问道,“为何?” 王杰放下揉脸的手,对宋士谔故作天真地笑道,“杜子美尝有诗云:‘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说得可不就是宋舅舅么?” 宋士谔闻言,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他伸出手,拍了一下王杰的肩,直起身对宋皇后笑道,“皇姊,臣这回可得了个好学生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六十三章 理线团儿 徐府。 徐知温走进院中时,徐知让正张着手,撑着一蓬松垮的丝线,一边看着坐在对面的盼巧整理线团,一边与她有一句没一句搭着话。 徐知温抬手敲门时,正好听见屋中传来一句细声的低语,“皇后这回也太心急了些” 这声音轻轻柔柔,带着一点儿闲适的慵懒,听着让人直犯瞌睡,接着却被敲门声隔断了最后的那一截儿尾音。 盼巧开了门,见来人是徐知温,暖暖地笑道,“大少爷来啦!主子等您好久了呢。” 徐知温微笑着对她点了一下头,还未张口,就听已然站起了身的徐知让吩咐道,“行了,你先下去罢。” 盼巧笑了笑,对徐知温俏皮地吐了下舌,尔后折转过身,对徐知让行礼告退。 待盼巧合上了门,徐知让便自顾自地坐了下来,环着丝线的手垂到了膝上,松松垮垮的,一如他此刻的神情,“大哥怎么来了?” 徐知温扬了扬嘴角,径自走到方才盼巧的位置坐了下来,“今儿早上我起晚了,晌午走了困,”他说着,拿起桌上那只被盼巧搁下的c团了一半的丝线团儿,“闲来无事,就来看看五弟。” 徐知让道,“我以为大哥无事时,会去看母亲或者” 徐知温接口道,“都瞌睡着呢。”他把玩着那团丝线,“我从正屋过来时就在想,满府里,大约也就五弟清醒些。” 徐知让抬起了手,“是盼巧那丫头,”他的目光投向徐知温手中的线团儿,“央我帮她理绣线儿呢。” 往常徐知温听了这话,必定会不冷不热地讽徐知让几句,然而今日徐知温却饶有兴致似的,闻言竟真低下了头,打量起手中握着的线团儿来,“这线色泽是不错,盼巧准备拿这线作什么?” 徐知让道,“说要给我打几件膝套子,衬在袴裤里头用。” 徐知温失笑道,“这丫头倒细心,”他拿起手中的线团儿,“旁人想不到的,竟都被她想到了。” 徐知让微笑道,“毕竟她原来也是大哥的人。” 徐知温回笑了一记,捏了捏手中柔软的线团儿,尔后竟接手团了起来,“是啊,这小女子的心思,总是要比男人更体贴几分。”徐知温不紧不慢地团着线,“不过她现在才开始打这膝套子,怕是来不及了呢。” 徐知让看着徐知温团线的样子,配合地复撑起手,“盼巧是听说” 徐知温道,“虽然宋迁之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忘八’,”他淡淡道,“但盼巧也实不必这般如临大敌。” 徐知让像是被徐知温的这句“忘八”逗笑了,“我跟她说了,我不怕宋迁之,可她偏不信。”徐知让将绕掌的丝线绷得紧紧的,“还与我絮絮叨叨了好一会儿她从前探听到的那些传言,说什么当年福嗣王刚开蒙的时候,就被这宋迁之整得很惨” 徐知温道,“也是凑巧,”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缠线的方向换了换,“福嗣王开蒙的那一年,这‘忘八’刚好中了进士。” 徐知让看了徐知温一眼,探究道,“大哥也不喜欢他?” 徐知温并不避讳地点了点头,轻描淡写地道,“禅帝登基的时候开恩科,我与他打过几次交道。” 一说到科举,徐知让便知趣地哑了下去,“这样啊。” 徐知温“嗯”了一声,也没详细说下去,而是接上了先前的话头,道,“其实,福嗣王小时候,亦十分聪敏好学,不比”他顿了顿,“不比太子差呢。” 徐知让一怔,就听徐知温继续道,“所以我才说,这宋迁之是个‘忘八’。” 徐知让被徐知温说得莫名有点心慌,“那圣上为何会赞成” 徐知温冷笑道,“昔年沈腰,今日潘鬓,圣上是” 徐知让心下一惊,下意识地脱口打断道,“大哥!” 徐知温住了口,冷下的神色却未再敛回去,“话说回来,今时不同往日,四皇子虽不甚得宠,但与福嗣王毕竟不同。” 徐知让觉得徐知温话外有话,“大哥此言何意?” 徐知温扯了扯嘴角,道,“我只是觉得五弟在国子监待的时候太长了。” 徐知让不解道,“国子监与弘文馆” 徐知温接口道,“亦是不同。” 徐知让的手松了一松,让徐知温盘过一截儿长线去。 徐知温道,“所谓‘尊师重道’,是以传道授业解惑者为师,尊师者之所尊,为‘圣人之道’也。”他淡淡道,“故‘尊师’以‘重道’为法,若‘师’不以‘道’为则” 徐知让接口道,“‘师’不‘重道’,可不‘尊’也。”他又松了松手,“大哥的心意” 徐知温道,“我是气不过宋迁之这个‘忘八’。” 徐知让“唔”了一声,跟着附和道,“别说大哥气不过,我听了,我也气不过。” 徐知温道,“再有,”他手上的动作依旧不紧不慢,“我也是气不过那些‘教书的’仗着孔圣人在学生头上作威作福。” 徐知让一怔,一时竟不知该怎么接话。 徐知温又道,“孔圣人‘诲人不倦’,说一句‘万世师表’倒也不为过。但五弟你记好了,像宋迁之这样的人,”他不咸不淡地道,“别说当了‘嗣王先生’c‘皇子师傅’,就是哪怕有一天他作了‘帝师’了,也还是个‘教书的忘八’。” 徐知让一愣,手中最后绕着的那截儿丝线被徐知温缠了过去。 徐知温站起身,将手中团好的丝线往桌上的针线框里一丢,整了整衣服,对徐知让道,“五弟,你告诉盼巧,这绣线质地精密,拿来作膝套子实在是可惜了。” 徐知让怔了怔,不由看向刚刚被扔进针线筐里的丝线团儿,“那大哥以为,这绣线该用来作什么好呢?” 徐知温微笑道,“依我看,给康王做几个坠儿套倒是正好。”他说着,折转了身,“康王年纪小,身上难免要戴几样金玉辟邪,若打了坠儿套送过去,岂不是一举两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六十四章 道观祈愿 定襄,崇业坊,玄都观。 靖室。 “……周公子,”孟宁昂盘腿而坐,向隔了一个矮几的周胤微小心翼翼地问道,“这封呈奏……” 周胤微单手将折本掼到了几上,“还行。” 孟宁昂刚要伸手去拿奏本,就听周胤微开口道,“不过,‘地方巨贾’就不要提了。” 孟宁昂伸出去的手一滞,停在了半空中。 他似乎是想等周胤微说个不提的理由,但周胤微却并没有作进一步的解释,而是又道,“说‘军政不分’的那一条倒添得不错,”周胤微说着,慢慢地抬起了一双美目来,“若是在后面再续上一句,‘丰岁税赋应以折色缴’,就更好了。” 孟宁昂知道周胤微的忌讳,他不敢去看周胤微的眼睛,便垂下了眼,将视线移到了奏折上,“……周公子或许有所不知……” 周胤微打断道,“昔年圣上主政地方时,就主推‘田赋折纳’。” 孟宁昂闻言一凛,缩回了伸在半空中的手。 周胤微看着孟宁昂低垂眼帘的模样,微微一笑,“有道是,‘上为之,下效之,上行下效,终闻乎比屋可封’,孟大人且安心就是。” 孟宁昂抿了抿唇,心下几番犹豫,终究还是开口道,“可令兄尚在琅州……” 周胤微淡然接口道,“孟大人是操心太过。” 孟宁昂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唇,低眉道,“昔年汉景帝时,晁错以削藩之策离间汉室宗亲,最终落得腰斩东市……” 周胤微微笑道,“我心里明白,孟大人只是尽忠职守,本无意疏人骨肉。” 孟宁昂道,“周公子明白,但周太师……” 周胤微敛了敛笑容,“孟大人若实在于心不安,我今日便让孟大人过府,并引见于家父,如何?” 孟宁昂道,“周公子,我并非‘于心不安’,”他斟酌了一下用词,道,“我是‘惴惴不安’。” 周胤微又笑了,“孟大人何以‘不安’?” 孟宁昂默然片刻,道,“今日于紫宸殿面圣时,我隐约察觉出圣上有些许不快。” 周胤微了然笑道,“孟大人是怕圣上以为孟大人居心叵测,以党争之隙牟一己私利,对罢?” 孟宁昂没承认也没否认,“以党争牟利者何其多也?想来,圣上近些年也见惯了罢。”他滞了一滞,道,“我怕只怕,圣上的‘不快’,并非是因我而起。” 周胤微的目光闪了闪,复伸手拿过几上的奏本,翻开看了起来,“……孟大人此次巡访奔走匆忙,”他微笑道,“但想来这仓促之中,依旧不忘得见故人罢。” 孟宁昂抬起了眼。 周胤微似无知觉般地继续微笑着感叹道,“所谓‘平生一顾重,宿昔千金贱’,概莫如此了罢。” 孟宁昂直直地盯着周胤微翻阅奏本,接口应道,“是啊,‘故人心尚尔,故心人不见’。” 周胤微“啪”地一声合上了奏本,抬起头来,与孟宁昂的视线撞了个正着,“难怪孟大人方才竟以晁错自比,”周胤微的一双重瞳子熠熠生辉,“有道是,‘妖漦夏庭出,祸水汉宫来’,果然如此。” 孟宁昂毫不畏惧地与周胤微对视着,“我以晁错为例,是仰慕其昔年‘敢犯颜色以达主义’之举,若非晁错不顾其身,为国家树长划,汉武帝又如何以一‘推恩令’削诸侯之势?” 周胤微微笑道,“可孟大人方才却说并不愿同晁错一般‘腰斩东市,祸及满门’。” 孟宁昂道,“晁错削藩,是为汉室宗庙之固,本就不该落得那般下场。” 周胤微弯起了眉眼,“是啊,古往今来,不该落得身后凄凉的‘冤臣’真是难更仆数。”他将手中的奏折轻轻地搁回了矮几上,“不过孟大人熟读经史,想来也不会重蹈前人覆辙罢?” 孟宁昂扬起了眉,他的眉眼本生得是极柔和的,但现下眉锋一挑,却显出几分凌厉来,“周公子是在威胁我吗?” 周胤微笑道,“不敢,”他说着,还微微倾了倾身,“我只是想提醒孟大人而已。” 孟宁昂不语。 周胤微坐直了身,笑着继续道,“晁错之所以被汉景帝斩杀,并非是因其呈削藩之策以犯天下之大难。‘吴楚七国之乱’因晁错削藩而起,然诸侯起兵后,晁错竟欲使汉景帝亲征而己居守长安,晁错发乱而不能收,己为难首,却择其至安,此为忠臣义士所以愤怨而不平者也。故景帝从袁丝之谏,斩晁错以谢吴……” 孟宁昂接口道,“昔年晁错以文学善辩为汉景帝所用,景帝又如何不知,以晁错一己之力,断不可能制平‘吴楚七国’诸侯?”他微笑道,“归根结底,是‘文景二帝’不满诸侯藩国已久,因此才擢拔晁错为削藩造势……” 周胤微立即打断道,“汉室帝王无不猜忌多疑,淮阴侯战功赫赫,却受械于陈;彭越、张敖,南面称孤,系狱抵罪;周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而囚于请室;魏其侯,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季布为朱家钳奴;灌夫于居室受辱……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周胤微直视着孟宁昂,“然当今圣上襟怀磊落,如日月皎然,家父常说,圣上抱诚守真,光风霁月,从前君王皆不可比。” 孟宁昂看了周胤微一会儿,慢慢地移开了视线,将目光又投向了几上的那封奏折,“圣上龙章凤姿,自不是寻常人可比。”他放轻了声音,“得蒙周公子关怀,我才有幸得见天颜。” 周胤微看着孟宁昂复低下头去的样子,缓缓开口道,“是,圣上金相玉质,见者无不称赞一声鸿轩凤翥。”他道,“昔年家兄殿试后返家,亦同家父道,往后若能时时得见圣颜,便是无上光荣了。” 孟宁昂扯了扯嘴角,“那周公子今日来这玄都观,”他看着那封奏章,“便是来为令兄祈愿了?” 周胤微笑了,他倾过身,按住那封奏本,朝孟宁昂的方向推了过去,一边微微侧过头,在孟宁昂的耳边吐息道,“孟大人若能一遂家兄此愿,家兄自琅州而返时,定会将孟大人所慕之女一并带回,绝不叫孟大人‘坐惜红妆变’。” —————— —————— 1“靖室”:道家修养静息的处所。靖,通“静”。《云笈七签》:“若师在远处,入靖室,面向师所在方,至心再拜。” 2东汉·班固《白虎通·三教》:“教者,效也,上为之,下效之。” 宋·范仲淹《尧舜率天下以仁赋》:“殊途同归,皆得其垂衣而治;上行下效,终闻乎比屋可封。” 3和王主簿季哲怨情诗 南北朝·谢朓 掖庭聘绝国,长门失欢宴。 相逢咏蘼芜,辞宠悲团扇。 花丛乱数蝶,风帘入双燕。 徒使春带赊,坐惜红妆变。 平生一顾重,宿昔千金贱。 故人心尚尔,故心人不见。 4荷花 宋·胡宿 露夕仙葩卷,风晨宝艳开。 妖漦夏庭出,祸水汉宫来。 玉冷埋秋骨,珠寒敛夜胎。 河分龙浪灌,月借蕊渊栽。 神袜能凌水,仙裾不惹埃。 文鱼才可戏,鸩鸟莫为媒。 却死熬香釜,延年刻寿杯。 息妫今不语,犹尚怨荆台。 5“难更仆数”:原意是儒行很多,一下子说不完,一件一件说就需要很长时间,即使中间换了人也未必能说完。后形容人或事物很多,数也数不过来。 《礼记》:“遽数之不能终其物,悉数之乃留,更仆未可终也。” 6司马迁《报任安书》:“且西伯,伯也,拘于羑里;李斯,相也,具于五刑;淮阴,王也,受械于陈;彭越、张敖,南面称孤,系狱抵罪; 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魏其,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季布为朱家钳奴;灌夫受辱于居室。” 况且,象西伯姬昌,是诸侯的领袖,曾被拘禁在羑里;李斯,是丞相,也受尽了五刑;淮阴侯韩信,被封为王,却在陈地被戴上刑具;彭越、张敖被诬告有称帝野心,被捕入狱并定下罪名; 绛侯周勃,曾诛杀诸吕,一时间权力大于春秋五霸,也被囚禁在请罪室中;魏其侯窦婴,是一员大将,也穿上了红色的囚衣,手、脚、颈项都套上了刑具;季布以铁圈束颈卖身绐朱家当了奴隶;灌夫被拘于居室而受屈辱。 7汉景帝时,晁错进言削藩,剥夺诸侯王的政治特权以巩固中央集权,损害了诸侯利益,以吴王刘濞为首的七国诸侯以“请诛晁错,以清君侧”为名,举兵反叛。景帝听从袁盎之计,腰斩晁错于东市。 8景帝下达削藩令十多天后,吴楚等七国以诛晁错为名联兵反叛。 景帝闻知消息,和晁错商量出兵事宜。晁错建议汉景帝御驾亲征,自己留守京城。 《汉书》:后十余日,吴、楚七国俱反,以诛错为名。 上与错议出军事,错欲令上自将兵,而身居守。 9吴、楚叛乱的消息传来,晁错对丞史说:“袁盎接受了吴王很多金钱,专门替他掩饰,说他不会反叛。现在果真反叛了,想要请求处治袁盎,他必当知道叛乱阴谋。” 丞史说:“事情没有暴露,惩办他,可能中断叛乱阴谋。现在叛军西进,惩办他有什么好处!况且袁盎也不应当有什么阴谋。” 晁错犹豫不决。 有人将造事告诉了袁盎,袁盎恐惧,夜晚会见窦婴,对他说明吴王反叛的原因,愿到皇上面前亲口对质。 窦婴进宫报告景帝,景帝便叫袁盎进宫会见,入见,原原本本地说明了吴王谋反是因为晁错的缘故,只有赶快杀掉晁错来向吴王认错,吴军才可停止。 汉景帝派袁盎担任太常,窦婴担任大将军。 《汉书》:吴、楚反闻,错谓丞史曰:“爰盎多受吴王金钱,专为蔽匿,言不反。今果反,欲请治盎,宜知其计谋。” 丞史曰:“事未发,治之有绝。今兵西向,治之何益!且盎不宜有谋。” 错犹与未决。 人有告盎,盎恐,夜见窦婴,为言吴所以反,愿至前,口对状。婴入言,上乃召盎。 盎入见,竟言吴所以反,独急斩错以谢吴,吴可罢。 上拜盎为泰常,窦婴为大将军。 10苏轼《晁错论》:“惟仁人君子豪杰之士,为能出身为天下犯大难,以求成大功;此固非勉强期月之间,而苟以求名之所能也。 天下治平,无故而发大难之端;吾发之,吾能收之,然后有辞于天下。” 只有那些仁人君子、豪杰人物,才能够挺身而出为国家安定而冒天下之大不韪,以求得成就伟大的功业。这本来就不是能够在短时间内一蹴而就的,更不是企图追求名利的人所能做到的。 国家安定平静,无缘无故地触发巨大的祸患的导火线。我触发了它,我又能制止它,然后才能有力地说服天下人。 11苏轼《晁错论》:“错不于此时捐其身,为天下当大难之冲,而制吴楚之命,乃为自全之计,欲使天子自将而己居守。且夫发七国之难者,谁乎? 己欲求其名,安所逃其患。以自将之至危,与居守至安;己为难首,择其至安,而遣天子以其至危,此忠臣义士所以愤怨而不平者也。” 晁错不在这个时候豁出自己的性命,为天下人承受抵挡大难从而控制吴、楚等国的命运,却居然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想让景帝御驾亲征平定叛乱而自己留守京城。再说那挑起七国之乱的是谁呢? 自己想赢得那个美名,又怎么能躲避这场患难呢?拿亲自带兵平定叛乱的极其危险,与留守京城的极其安全相比,自己是个引发祸乱的主谋,选择最安全的事情去做,却把最危险的事情留给皇帝去做,这就是让忠臣义士们愤怒不平的原因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六十五章 由来正节 太极宫。 “……朕听皇后说,”安懋坐在下首,关切地看向坐于上位的安氏,“太皇太后近日身体不适,连四皇子今日入学,都早早地告了假,不愿叫他来拜一拜。” 安氏作势掩了掩口,尔后对安懋微笑道,“不妨事,多谢皇后挂心,”她说着,又放下了手,朝摆在身旁的“竹夫人”轻轻靠了一靠,“倒劳动皇帝多跑一趟了。” 安懋亦微笑道,“无事就好,”他的目光动了动,又道,“只是现已入秋,太皇太后还是别再用这‘竹夫人’了,以免凉气侵体,有损血气。” 安氏抚了抚身侧的“竹夫人”,轻笑道,“左右无事,我拥着好玩儿罢了。”她轻轻拍了一下“竹夫人”,又道,“再者,同样是消暑,与冰凌相较起来,这‘竹夫人’却更风雅一些呢。” 安懋笑了笑,随口吟道,“‘最是虚心好,由来正节刚’,果然风雅。” 安氏笑道,“皇帝好文采,”她点了一下身边的“竹夫人”,“我见这竹篾网眼的家伙什儿,却只会吟一句‘有眼无珠腹内空’呢。” 安懋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皇后却对朕说,太皇太后近来在重读《晋书》,想来,在学问上理应有所进益才是啊。” 安氏又拍了一下“竹夫人”,不紧不慢地道,“我身处后宫,翻书亦不过是消遣,早就作不得什么学问了。”她顿了一下,又道,“但……” 安懋接口道,“是啊,这学问上的事体,就不劳太皇太后费神了。”他抿了抿唇,又道,“朕回去,就遣人替太皇太后将夏用之物都收起来罢。” 安氏闻言亦不恼,而是微笑着点了点头,道,“皇帝有心。” 安懋笑了笑,端起手边的热茶,道,“朕这回来,”他掀开盖碗,呷了一口,“是为太皇太后的身体康健而来,敬‘孝’而已,算不得‘有心’。” 安懋把话里的那一个“孝”字咬得极重,安氏自然听出来了,她放开拥着的“竹夫人”,慢慢坐直了身子,“既如此,待过两日我身子清爽些了,便让皇后领着四皇子来我跟前请安罢。” 安懋手上端着茶碗,微微倾了倾身,应了下来。 安氏又笑道,“四皇子若是来请安,唤我一声‘太皇太后’就罢了,不必称什么‘姑母’。” 安懋直起身,回笑道,“这是自然,”他的笑容不知觉地变得深了些,“从来都是这样的。” 安氏微笑道,“我是怕皇帝爱四皇子的早慧,偏疼了四皇子,才多这一句嘴。” 安懋将手中的茶碗轻轻地搁回了桌上,“朕待膝下诸子,一向是一视同仁的。”他收回了手,默然片刻,尔后又道,“朕瞧着,太皇太后倒是十分看重四皇子呢。” 安氏道,“我是,”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见到那孩子,就不自觉地会想起恭嫔。” 安懋看了安氏一会儿,也点了下头,“是啊,四皇子生得,真是与恭嫔像极了。” 安氏看向了坐在下首的安懋,“皇帝原来虽不喜恭嫔,但四皇子毕竟是……” 安懋接口道,“朕知道。”他看了安氏一眼,尔后避开了安氏的视线,“朕想着,待到中秋节时,便将从前拔汗那进贡而来的一匹狮子骢赐给四皇子,太皇太后以为如何?” 安氏微笑着点了点头,“男儿自当文武双全,皇帝的礼物很好。” 安懋又补充道,“从前狮子骢倒不算金贵,只是六月伊始,景教教徒征战西域诸国,力图收复昔年被木速蛮所征之领土,连通西域的多条商路断绝,连琅州文氏也不得不撤出西路,因此,这狮子骢比以往却是难得许多了。” 安氏道,“再如何难得,也不过是一匹马驹罢了。” 安懋道,“于皇家而言,确实是不值什么。” 安氏抿了一下唇,道,“再者,狮子骢难驯,四皇子就是得了皇帝的这份赏赐,也不会像他的其他兄弟一样……” 安懋接口道,“这倒要请教太皇太后了,”他淡淡道,“朕记得,德宗在的时候,拔汗那也进贡过一样的骢马,当时,还是太皇太后想了法子,替德宗驯顺了马匹。” 安氏淡笑道,“不是什么稀罕法子,”她挽了一下袖口,“难得皇帝还记得此事。” 安懋微笑道,“太皇太后不提,朕原也不记得,”他淡然道,“不过既然提了,朕却想替四皇子请教一二了。” 安氏笑道,“昔年德宗制此马,只须三物而已。” 安懋道,“何物?” 安氏淡然道,“一铁鞭,二铁檛,三匕首,铁鞭击之不服,则以檛挝其首,又不服,则以匕首刺其喉,如此,即可制而驯之。” 安懋闻言便笑,“好法子。”他顿了顿,又问道,“不知昔年德宗如何评说?” 安氏敛了敛眉,淡淡道,“德宗不过壮我驯马之志而已。” 安懋微笑着点了点头,道,“朕却觉得此法甚妙,待四皇子来请安时,太皇太后不妨将此法告诉皇后一声,四皇子年纪尚小,恭嫔又去得早,这读书骑射上的事体,还须得皇后多帮待呢。” 安氏笑了,“皇帝是想支使皇后,又开不了口,所以才有了这么一遭儿,为的是让我去替皇帝说项罢?” 安懋笑了一声,道,“朕知道,这归根结底,还是太皇太后心疼侄子们。” 安氏收敛了笑容,“是啊,皇帝对儿子们一视同仁,我对侄儿们,自然也是一视同仁的。” 安懋笑了起来,又与安氏说了几句闲话,待安氏道乏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太皇太后对朕此次执意发兵元昊……有何看法?” 安氏掩口打了个呵欠,懒懒得靠回了“竹夫人”,“这等军国大事,我一妇人如何敢随意评说?”她放下手,拥着身侧的“竹夫人”,亦似漫不经心地补充了一句,“不过这一方天地,分半为佛,又半为天尊,则自然有争。” 安懋点了点头,慢慢地站起了身,对安氏肃了肃身,道,“说了这会儿子的话,太皇太后必定是疲累了,如此,朕便不再多打扰了。” —————— —————— 1“竹夫人”:又叫青奴,古代夏日取凉用具,是一种圆柱形的竹制品,可拥抱,可搁脚,长约1米左右,中空,四周有竹编网眼,根据“弄堂穿风”的原理,供人取凉。 古代传统婚俗认为,竹夫人,是男性的象征,是最具阳气之物,也是传宗接代的神圣之物,竹夫人内总会有两个小球,十分好玩。 2竹夫人 宋·郭印 林下风流在,收归枕簟傍。 冰肌元本净,玉骨自然凉。 最是虚心好,由来正节刚。 炎天长作伴,书夜不能忘。 3《红楼梦》有一谜语:“有眼无珠腹内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虽浓不到冬。” 这个谜语是打一物件——“竹夫人”。 前两句诗的意思是指“竹夫人”的外形;后两句指秋后天凉了,这个东西就用不到了,会收起来或搁置一边。 《红楼梦》里因为是宝钗制作的灯谜,所以暗示宝玉虽然娶她为妻,但时间不长就出家了,夫妻缘份很浅。 4“拔汗那”:中亚古国,在锡尔河中游谷地,今吉尔吉斯斯坦费尔干纳地区。 汉代称大宛,于南北朝时,大宛则改称破洛那,隋唐作汗、拔汗那、跋贺那,唐开元二十七年封其王阿悉烂达干为“奉化王”,天宝三载改其国名为宁远,此文取隋唐时国名作“拔汗那”。 5“狮子骢”是一种马,“骢”,青白杂毛的马,狮子指的是它的鬃毛。 《朝野佥载》:“隋文帝时,大宛献千里马,其鬃曳地,号曰狮子骢。惟郎将裴仁基能驭之,朝发西京,暮至东洛。隋后不知所在。” 6文中安氏说的驯马法,是武则天当年侍奉唐太宗的时候对唐太宗说的。 武则天因吉顼有才干谋略,所以以他为亲信。 吉顼与武懿宗在武则天面前争在赵州和突厥作战的功劳。 吉顼体格魁梧能言善辩,武懿宗矮小驼背,吉顼怒视武懿宗,声色俱厉。 武则天因此不高兴,说:“吉顼在朕面前,还敢轻视我们姓武的,以后难道还可以依靠吗?” 后来,吉顼面奏事情,正引证古今,武则天发怒说:“你所说的,朕听够了,不要多说了!太宗有马名叫师子骢,肥壮任性,没有人能驯服它。朕当时作为宫女在太宗身边侍奉,对太宗说:‘我能制服它,但需要有三件东西:一是铁鞭,二是铁棍,三是匕首。用铁鞭抽打它,不服,则用铁棍敲击它的脑袋,又不服,则用匕首割断它的喉管。’太宗夸奖朕的志气。今天你难道值得玷污朕的匕首吗!” 吉顼害怕得浑身流汗,跪伏地上请求免死,武则天这才没有杀他。 姓武的亲贵们怨恨他依附太子,共同揭发他弟弟假冒官吏的事,因此被降职。 《资治通鉴》:太后以顼有干略,故委以腹心。 顼与武懿宗争赵州之功于太后前。 顼魁岸辩口,懿宗短小伛偻,顼视懿宗,声气陵厉。 太后由是不悦,曰:“顼在污前,犹卑我诸武,况异时讵可倚邪!” 他日,顼奏事,方援古引今,太后怒曰:“卿所言,朕饫闻之,无多言!太宗有马名师子骢,肥逸无能调驭者。朕为宫女侍侧,言于太宗曰:‘妾能制之,然须三物,一铁鞭,二铁檛,三匕首,铁鞭击之不服,则以檛挝其首,又不服,则以匕首刺其喉,’太宗壮朕之志。今日卿岂足污朕匕首邪!” 顼惶惧流汗,拜伏求生,乃止。 诸武怨其附太子,共发其弟冒官事,由是坐贬。 8这个故事在这章的情节中有个影射:武则天一开始入宫,作为唐太宗后宫妃嫔的时候,唐太宗并不是很喜欢武则天。 武则天作为才人,是后宫中的中等妃嫔,在唐太宗的身边侍奉了十二年,虽然得赐“武媚”的名号,却没有任何怀孕生育或者晋升的记录,唐太宗连出巡带的妃嫔里面,也没有武则天。这说明唐太宗只是确实宠幸过武则天,但并不宠爱她。 包括这则典故里面,根据武则天篡唐之后的自述,唐太宗听了当年武才人的驯马方法,只是“状朕之志”,尔后也并没有特别钟爱武则天的形迹。 其实,唐太宗喜欢的女子,像长孙皇后、韦贵妃、阴妃杨氏、德妃燕氏、李元吉的原王妃杨氏这些,都是以温柔贤良著称的,所以个性强势的武则天并不受唐太宗的宠爱。 9“分半为佛,半为天尊” 辞行的那天,吉顼获得武则天召见,流着泪说:“我现在远离朝廷,永远没有再见到陛下的机会,请准许进一言。” 武则天让他坐下,问他想说什么,他说:“水和土合成泥,有争斗吗?” 武则天说:“没有。” 吉顼又说:“分一半给佛家,一半给道教,有争斗吗?” 武则天说:“这就有争斗了”。 吉顼叩头说:“皇族、外戚各守本分,则天下安定。现在已经立太子而外戚还当王,这是陛下驱使他们以后必然相互争斗,双方都不得安生。” 武则天说:“朕也知道,但事情已经这样,无可奈何。” 《资治通鉴》:辞日,得召见,涕泣言曰:“臣今远离阙庭,永无再见之期,愿陈一言。” 太后命之坐,问之,顼曰:“合水土为泥,有争乎?” 太后曰:“无之。” 又曰:“分半为佛,半为天尊,有争乎?” 曰:“有争矣。” 顼顿首曰:“宗室、外戚各当其分,则天下安。今太子已立而外戚犹为王,此陛下驱之使他日必争,两不得安也。” 太后曰:“朕亦知之。然业已如是,不可何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六十六章 牛乳和粥 卯时一刻,徐府。 徐知让走进正院明间,只见偌大的屋中已然支起了一张实木大桌,桌上摆满了各式咸甜口味的早膳点心,桌旁另有两瓮盛粥的锅子,锅底还煨着小火,蒸出了细细的米稠香。 屋内氤氲着一股子暖融融的气息,从各处升腾起来,和着朝阳散发着温馨。 徐知温正坐在桌边翻着清晨刚到的邸报,听到徐知让来了,抬了抬眼皮,朝他淡漠地打了个招呼,“五弟起得早啊。” 徐知让滞了一下,朝徐知温行了个礼,招呼道,“大哥早。” 徐知温翻过一页邸报,道,“母亲还未起呢,五弟先在这儿坐下用些早膳罢。” 徐知让犹豫道,“不,不了,我是来……” 徐知温“哦”了一声,接口道,“母亲要到辰时再起呢,”他淡淡道,“五弟还是别侯着了。” 徐知让应了一声,立在原地迟疑了一会儿,嗫嚅道,“其实,我是来寻大哥的。” 徐知温看着邸报,头也不抬,“哦,是么?” 徐知让道,“盼巧打了几件坠儿套,我瞧着……还不错。” 徐知温依旧盯着邸报,“嗯,她的手艺是好。” 徐知让舔了舔唇,走到桌旁,挨着徐知温的位置坐了下来。 徐知温搁下了邸报,抬头吩咐侍女给徐知让盛了一碗牛乳粥,并将自己面前的一碟配食推给了徐知让,又漫不经心地补充说明道,“喏,鸽肉松。” 徐知让此刻却全无胃口,“今日的邸报上可有什么新闻吗?”他拿起匙子,却没舀粥,“大哥竟看得如此入神。” 徐知温看了徐知让一眼,又拿起了手边的邸报,道,“都是些收秋赋的事体,没什么特别的。” 徐知让点了点头,慢慢开口道,“是不是和民夫一样,各地的秋赋也收不上来了?” 徐知温“唔”了一声,没接徐知让的话。 徐知让道,“说起来,还是因为圣上叫停了‘投献’的缘故。这人口与田数原为一体,端的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断没有力役不及而田赋盈余的道理。” “虽说圣上现下并没有惩治‘受献’官员的端倪,但倘若一地之中,先是抱怨男丁征集艰难,待圣上叫停‘投献’后,又说丰岁有余粮,即使此地官员是敬遵圣命,可圣上心中,难免就会以为此人在地方上势力过大,保不齐,就会落一个‘专横跋扈’的罪名。” 徐知温将手中的邸报翻过一页,似乎对徐知让的话充耳不闻。 徐知让道,“就算圣上此刻碍于地方庶务不发作,但待秋赋收缴过后……” 徐知温清了清嗓子,截断了徐知让的话头,“五弟,你的粥快凉了。” 徐知让看了徐知温一眼,放下了手中的匙子,“我不爱喝牛乳,”他蹙起了眉,“腥。” 徐知温道,“知道你不爱喝牛乳,我才唤人给你盛了牛乳粥。” 徐知让道,“牛乳就是牛乳,即使加进了粥里,也是腥。” 徐知温道,“是啊,”他看着邸报道,“圣上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呢?” 徐知让一怔,转而拿起匙子旁的筷子,伸手去搛碟子里的鸽肉松,“这肉松却是咸香可口呢。” 徐知温道,“嗯,我倒不爱吃这个。” 徐知让放下了筷子。 徐知温仍旧盯着邸报,“你既爱吃,不如去问问四皇子是否也爱吃,若是他也爱吃,说不定你今日在宫里用午膳的时候还能吃到更好的呢。” 徐知让抿了抿唇,沉默片刻,尔后缓缓开口道,“大哥,外面是不是又要出什么事了?” 徐知温一滞,就听徐知让淡淡道,“……我发现,每次外边儿一出事,或者将要出事时,大哥就爱嘲讽我。” 徐知温看了徐知让一眼,接着又默不作声地翻过一页邸报。 徐知让道,“三哥也是。” 徐知温道,“我和你三哥可不一样。” 徐知让扯了扯嘴角,“我却没觉出有甚不同。” 徐知温闻言,从邸报中抬起了头来,平静地看向了徐知让,“五弟这样看我?” 徐知让似乎被徐知温此刻波澜不惊的目光刺了一记,“我……” 徐知温斜了一眼徐知让支吾的模样,复低下头去读邸报,“算了,”他道,“把粥喝了罢。” 徐知让隐约能感觉到徐知温好像生气了,可他不知道自己方才究竟哪句话惹到了徐知温,他实在委屈。 徐知让不再多言,只拿起匙子,一点点地刮着碗沿边上的粥吃。 他刚吃下去碗中浅浅一层,就听徐知温开口道,“同安公主出世的时候,母亲受召进宫陪过贵妃几日,据说,康王也很爱吃肉松呢。” 徐知让小口地吃着粥,不搭徐知温的话。 徐知温道,“不过,外男进内宫,总是,”他顿了一顿,“不那么名正言顺的。五弟若有心,不如我今日便去与母亲说上……” 徐知让忽而开口道,“其实,大哥就是想与我一道用早膳罢?”他侧过头,“大哥昨日没歇午觉,今日才起了个大早罢。” 徐知温道,“对,”他道,“所以我才劝五弟多喝一些牛乳粥,既然往后都要睡得少了,喝些牛乳好长身体嘛。” 徐知让盯着徐知温的侧脸看了一会儿,转回了头,道,“幸好我昨儿晚上就吩咐了盼巧,让她将打好的坠儿套送到大哥院里,让大哥来挑。” 徐知温“嗯”了一声,道,“于这些针线事儿上,五弟倒看得很清楚呢。” 徐知让微笑道,“不如大哥会挑,”他悠悠道,“连盼巧在房里都一直对我夸大哥眼光好呢。” 徐知温不咸不淡道,“不过,五弟还是少操心外边的事儿罢,”他淡漠道,“家中是父亲纵着你,四皇子却不一定能宽容。” 徐知让笑了笑,道,“大哥不必忧心,有道是,‘不容然后见君子’,四皇子虽不一定宽容,却一定是一个能‘容’人的。” 徐知温道,“我不是忧心你,”他看着邸报道,“我是怕你给贵妃惹麻烦。” 徐知让闻言一滞,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仆侍的提醒声,“五少爷,正时到了,您该往仪门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六十七章 晨起禁苑 皇城,禁苑。 安懋睁开了眼。 他现在的睡眠越来越浅,有一丁点儿风吹草动就会惊醒,即使入了眠,也总会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让他睡着后也惊悸不安。 就像,在安懋刚刚做的那一个梦里,禅帝死而复生了。 安懋一动,旁边伏着的人亦似惊寐般地跟着醒了,“陛下?” 安懋偏过头,看见出声的人正侧身撑起了小臂,担忧地看向了自己。 安懋伸出手,笑着替人拨了拨倾泻在臂间的如瀑金发,哑着声音道,“今日不朝,朕是醒得早了。” 金发雪肤的少年正睁着一双猫儿似的碧蓝眸子,一动不动地看着安懋,少顷,他伸出另一只带了副玉串珠的莹白腕子,小心翼翼地拭了拭安懋额头的那一层薄汗,“陛下,”他轻声道,“您又做梦了。” 安懋一把抓住那只放在自己额上的腕子,接着顺势折过臂弯,将少年揽进了怀里,“是啊,”他摩挲着少年腕子上那副被人体养润了的玉珠子,“朕现在,连在这儿都睡不安稳了。” 少年浑身一凛,靠在男人怀里的单薄背脊不自觉地轻轻颤抖起来,“天色尚早,陛下再阖一会儿眼罢。” 安懋自然察觉出少年的恐惧,他用力地拢了一下怀中的身体,无声地笑了一下,道,“不睡了,再过半个多时辰,朕就该去紫宸殿了。” 少年应了一声,未几,小心翼翼地再度开口问道,“陛下做的是什么梦?竟出了这些冷汗。” 安懋“唔”了一声,道,“朕梦见……”他轻声叹息道,“从前了。” 少年闻言不语。 安懋复道,“朕梦见从前朕作臣子时候的事了。” 少年闭起了一双好看的美眸,“可陛下上回才对奴才说过,陛下从前作臣子的时候,比现在要轻松许多。” 安懋笑道,“你竟还记得朕上回说了什么。” 少年喃喃道,“陛下同奴才说的每一句话,奴才都记得。” 安懋道,“好,”他拍了拍少年的手背,“你记得倒好。” 少年又睁开了眼,安懋的声音似贴在他的耳边,“朕愿意你记得。” 少年的呼吸一滞,尔后低语道,“陛下是劳神太过。” 安懋道,“是啊,”他说着,放开了少年的身子,重新翻过了身,面朝帐顶,道,“财政乃一国之本,夏秋又为征税之际,朕不得不多费点儿心。” 少年离了安懋的桎梏,却仍对着床里,“陛下作臣子时,难道费得不是一样的心么?” 安懋阖起了眼,笑道,“朕那时只对自己费心,可现下,”他扯了扯嘴角,“朕不仅要对自己,还要对皇亲、对臣子、对许许多多的百姓费心。” 少年怔了怔,道,“难道无人为陛下分忧吗?” 安懋道,“无人。”他道,“他们都和从前的朕一样,只为自己费心。” 少年道,“难怪陛下睡不安稳,”他翻了个身,转向面对安懋的一侧,“原来陛下每日要面对的,是无数个‘从前的陛下’呢。” 安懋不禁睁开了眼。 少年道,“像陛下这样厉害的人,一国之中存有一人已是国之大幸,怎能再添上二、三人去呢?”他似玩笑般道,“若是为官做臣的都是陛下这样的人,就是安拉临世,也应付不来呢。” 安懋盯着床顶的帐子样纹看了一会儿,哑着嗓音开口道,“你又说错话了。” 少年一凛,就听安懋不紧不慢地道,“朕告诉过你多少回了,东郡没有真主,也没有安拉。” 少年心下一松,应道,“是,奴才说错话了,”他侧转回身,“奴才该说‘太乙天尊’才对。” 安懋没说对也没说不对,只是又盯着帐子顶看了好一会儿,复开口道,“倘若朕现下仍旧在做地方官,那德宗……禅帝必定要比朕此刻还要为难罢。” 少年道,“但即使禅帝在世,也理应是陛下的妹妹主政呢。” 安懋弯了弯眉眼,语气中透出一种莫名的愉悦,“不会,”他笑着道,“禅帝若是能长到现在,她一定已经撤帘归政了。” 少年想了想,道,“啊,那禅帝确实为难。” 安懋道,“连你也看出来了?” 少年道,“奴才是听出来了,”他顿了顿,补充道,“是听陛下对奴才说得话听出来的。” 安懋“嗯”了一声,似饶有兴致道,“那便同朕说说,你都听出什么来了?” 少年应了一声,道,“奴才想,陛下现在,正烦恼以前‘受献’的地方官员因为惧怕陛下会‘秋后算账’,而不敢上缴多余的秋赋呢。” 安懋笑着夸道,“嗯,不错,‘秋后算账’这个词儿倒用对了呢。” 少年又道,“另有一样,便是陛下担心,有些‘投献’情形严重的地方州县,即使‘投献’已被叫停,但因为‘投献’出去的土地太多,或者地方官员太过跋扈,而依旧秋赋难收。地方官为了完成陛下派下的收税任务,会放纵底下胥吏横征暴敛,苛剥民财。” “陛下有心轻徭薄赋,却奈何赋役是一季一年都短缺不得的财政之根;可若是按常例征收,陛下却担心地方官专权太过、扰民害民;若是强行按丰岁季节征收,陛下又实在难以区分‘官不敢缴’与‘民不能交’这两者的……” 安懋接口道,“丰年自然应按丰岁时收,”他道,“如何能说是‘强行征收’呢?” 少年一愣,尔后立刻止住了话头,应声道,“陛下说得是,”他轻声道,“是奴才思虑不当。” 安懋道,“无妨,”他淡淡道,“实际上,你已然虑到了此事的五成了。” 少年心下一怔,不禁暗忖道,难道此事还有另五成么? 安懋似乎不愿再议论这个话题了,他轻咳一声,伸手揽过少年削瘦的肩膀,道,“你想了这么多,一定累了罢。” 少年看出安懋不想再听他议论,便“唔”了一声,应道,“是啊,是有些困顿了。” 安懋拍了拍少年的肩,温声道,“那你就再睡一会儿罢,”他说着,轻轻偏过头,吻了吻少年柔嫩的耳垂,“朕给你哼支歌儿。” 少年轻声应下,依言闭上了眼,少顷,耳畔便响起了悠悠扬扬的歌调儿声, “济洹之水,赠我以琼瑰。 归乎,归乎, 琼瑰盈吾怀乎……” 这歌声温婉清扬,如同清晨山间拂面而来的那一丝微风,落在人面上,不自觉地便让人舒展了四肢。 少年朦朦胧胧地听了几句,尔后一偏头,酣梦睡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六十八章 寻衅立威 辰时,崇明门。 “……不知,”王杰朝徐知让作揖道,“徐公子表字何如?” 徐知让一怔,尔后还礼道,“尚且无字。” 王杰直起身来,似乎有些讶异徐知让还没有取字。 在一旁引路的小宦官开口提醒道,“四皇子,辰时了,奴才在前头给您带路罢。” 王杰点头应下,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默不作声的徐宁,一边迈开脚步,一边又对与自己并肩而行的徐知让道,“我亦无字,还不知将来能得个什么字呢。” 徐知让默然片刻,答道,“《礼记》有云:‘男子二十冠而字’,外头虽不一定要论究竟有无行冠礼,但四皇子为天潢贵胄,自然应依‘礼’行事。” 王杰一怔,不自觉地转过了头,“是么?我还以为……” 徐知让抿了抿唇,接口道,“四皇子且走慢些,小心脚下。” 王杰点了点头,接着转了话题道,“崇明门离弘文馆似不远,不过倒劳动徐公子一早来侯我。” 徐知让道,“不敢,”他淡漠道,“四皇子客气了。” 王杰又问道,“却不知,徐公子从外而来可远不远呢?” 徐知让道,“不远,”他补充道,“从望仙门而入,穿过两道宫门,再行一段路便是了。” 王杰听了,一面在心里盘算,徐知让虽说不远,但这两道宫门的距离仿佛也不近啊。 王杰正这样想着时,在前头引路的小宦官出声道,“四皇子,咱们到了。” 弘文馆比王杰想象得规制更广,虽不是鸿图华构、雕梁画栋,但也能称得上是层楼叠榭、碧瓦朱甍。 王杰一边不住地打量着,一边往弘文馆门口走去,这时,徐知让看着立在弘文馆前院中的一个身影,慢慢地停下了脚步,“……福嗣王。” 徐知让一停,王杰不自觉地也停了下来,“什么?” 徐知让没答王杰的话,只是立在原地,没再往前挪动一步。 这时,王杰身后的徐宁忽而开口道,“主子,若再不进去,您就该迟了。” 徐知让闻言,转过头斜了徐宁一眼,对王杰道,“不如……四皇子先进去罢。” 王杰正想开口问一问徐知让为什么要避讳安景,就听背后响起一声轻咳,“哟,四皇子怎地立在这儿啊?” 王杰转过身,只见宋士谔笑眯眯地朝自己这边走来,直行至自己跟前,又弯下腰,伸出手对自己哄道,“来,宋舅舅领你进去,好不好?” 王杰下意识地看了徐知让一眼,徐知让面无表情,作出一副不关己事的模样。 王杰想了想,低下头对宋士谔轻声道,“我……待福嗣王叔走了再进去罢。” 宋士谔笑了一下,慢吞吞地缩回了手,直起了腰,道,“四皇子也太积糊了些,”他不咸不淡道,“说起来,也都算是亲戚,有什么可多避讳的?” 王杰还来不及答话,只听徐知让轻哼了一声,接口道,“都是亲戚,也就都不是亲戚了,”他淡淡道,“宋先生这话,该往圣上跟前说去才好,当着四皇子的面儿说可就没意思了。” 宋士谔瞥了徐知让一眼,不冷不热地道,“是啊,譬如,这左一个舅舅,右一个舅舅的,说起来大约都是舅舅,”他傲慢道,“实则也就都不是舅舅了。” 王杰听得只觉得脑仁发疼,方才从崇明门走来时,他还暗自疑惑为何徐知让这么快就转了性儿,未想到宋士谔一出现,徐知让又恢复了之前在紫宸殿上与文一沾辨“礼”时针锋相对的模样。 想到此节,王杰忙抬起头来,对两人道,“两位舅舅言重了……” 不想宋士谔一口打断道,“四皇子不必这般唯唯诺诺。”他抬了抬下巴,“有道是,‘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掖;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武王谔谔以昌,殷纣墨墨以亡’,四皇子为人上之人,理应威峻自重,那才是皇子的气度呢。” 宋士谔端起教训人的架子来是一派得趾高气昂,王杰既碍着他的身份,又害怕入学第一天就在弘文馆门口起了争执,于是只能满口应是,并不敢发作。 徐知让见王杰应了是,心下亦犹豫了起来,不知该不该再开口与宋士谔辩上几句。 宋士谔见王杰朝自己低头应是,料准他不敢反驳,越发起了教训的兴致,刚想再发几句话,就听自己背后不近不远地传来一句嘲弄,“自己是个忘八羊羔子,竟还敢在弘文馆门口颐气指使,教训皇子无气度。” 徐知让听到安景的声音,立刻垂下了眼,摆出了一副敬谢不敏的样子。 宋士谔回过身,见到来人是安景,不阴不阳地回道,“福嗣王是不尊师长、目中无人惯了,圣上虽不再追究,但福嗣王也该‘导人向善’,何必……” 安景毫不客气地朝宋士谔翻了个白眼,接着不冷不热地道,“我原来倒是想避开的,但我远远地听着一羊羔子又在硬给自己披狐狸皮,就不耐烦地过来多一句嘴了。” 安景这句话可谓是刻薄至极,宋士谔听了,竟一时寻不出一句能驳回去的话来。 王杰忙道,“宋先生也是……” 安景又翻了个白眼,这回是冲着王杰翻的,“四皇子别对我一口一个‘先生’得喊,就是我再不学无术,也都听出这忘八羔子是在拐弯抹角地借典咒人,装腔作势地寻衅立威呢。”安景冷笑道,“四皇子要是顺了他这一回,往后这羊羔子定会一日比一日地蹬鼻子上脸,到那时……” 宋士谔冷声道,“福嗣王好大的威风,我却不知我哪里咒了人了,竟惹得……” 安景冷冷道,“‘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是昔年赵良劝谏商鞅时说的话,你现在倒拿这话来训四皇子。按你的意思,这要是四皇子不听你的,岂不是就会如同商鞅一般,被秦惠王五马分尸、车裂夷族了?”他讥讽道,“你还说我摆威风,笑话!这满皇宫里,能公然在弘文馆门口诅咒皇子的人一个巴掌都数不满呢!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专逮着没了妈的儿欺负的忘八!你若不服,咱们现下就连同四皇子一起,去皇兄皇嫂面前说理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六十九章 临财毋得 紫宸殿。 “……皇兄以前可是答应过的,”安景笑嘻嘻道,“往后再不让宋迁之出现在我跟前。” 安懋“嗯”了一声,不咸不淡道,“是啊,朕是答应过。” 安景嘻嘻道,“皇兄,君无戏言啊。” 安懋斜了安景一眼,淡淡道,“那也没有你这样闹的。” 安景敛了笑容,配合着作出低头反省的模样,“是,是臣弟鲁莽。” 安懋道,“你这个闹法儿,可不仅是厌恶宋迁之啊,”安懋淡漠道,“你是借口宋迁之,故意在众人面前下四皇子的面子罢。” 安景晃了晃脑袋,没否认也没承认,只是小声嗫嚅道,“故意落四皇子面子的分明是宋迁之。” 安懋看了他一会儿,道,“可朕已然答应了皇后,让宋迁之来作四皇子的老师,”他道,“君无戏言。” 安景默然不语。 安懋又道,“再说,朕近日忙得很,也实在匀不出时间来为四皇子择师了。” 安景舔了一下嘴唇,抬起头向安懋问道,“皇兄近日,是为整治‘投献’而忙碌吗?” 安懋眉头一动,道,“怎么?”他半开玩笑道,“难不成,你想为朕分忧?” 安景站起身,又恢复了先前嬉皮笑脸的模样,对安懋夸张地作了一个揖,拿腔拿调地道,“商鞅尝云:‘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如今皇兄新令初下,臣弟理应身体力行,”安景直起身,“臣弟自愿上交食邑簿籍,请皇兄清查土地人口。” 安懋眼神一闪,尔后便笑了起来,“坐下,坐下。” 安景笑着坐了回去。 安懋扬了扬嘴角,抬起手斜撑着额头,道,“朕说呢,你怎么好端端地忽然就管起你侄子的闲事来了,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朕呢。” 安景夸张地“唉呀”了一声,笑眯眯道,“臣弟一片赤子之心,但求皇兄成全。” 安懋笑了一下,道,“不必查了,”他淡笑道,“朕是知道你的。” 安景笑嘻嘻道,“皇兄是信任我才说不查的,”他半真半假道,“可我却不放心自己。” 安懋探究道,“为何?” 安景作势撒娇道,“皇兄封给我的食邑,我一向都是交给下人去管的,这封邑里究竟有多少人,每亩地种了什么,每年收成几何,我是一概不知的。”他玩笑般道,“我每天吃喝玩乐,不比这管家人千头万绪,若是某一日皇兄有心来查……” 安懋接口道,“朕说了,朕不会查。” 安景闭上了嘴。 安懋道,“再者说,”他淡淡道,“你府里管事的宦官,连户籍都还挂在内侍省呢,朕若有心查你,召他一问即可,又何必待你亲自开口?” 安景不再坚持,只是嘻嘻道,“听皇兄这样说,我便安心了。” 安懋笑了笑,道,“朕不过是发了一道令罢了,”他悠悠道,“怎么一个个地都怯缩成这般模样了?” 安景吐了吐舌,配合地作出瑟缩的模样,道,“有道是,‘君恩若雨露,君威若雷霆’,皇兄一道新令,可叫臣弟惴惴,不知是恩还是威呢。” 安懋笑道,“‘退不苟免难,进不曲求荣’,朕瞧你,倒是很懂这其中的道理呢。” 安景应道,“我懂,我懂,这是《礼记》上说的‘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嘛。” 安懋笑了一声,接着似漫不经心般地问了一句,“那若是朕遂了你的愿,又果真查出了‘投献’的问题呢?” 安景又站了起来,笑着向安懋行了一礼,玩笑般地回道,“那臣弟伏法之前,便一定请皇兄处宋迁之以黥刑,以示天下皇兄推广新令之决心。” 安懋哈哈一笑,伸手点了点安景,“还说宋迁之借典寻衅呢,朕看你也不是仁善人。” 安景作势掩口道,“哎呀,臣弟引典不实,皇兄莫怪。” 安懋似笑非笑道,“何为‘不实’?” 安景放下手,嬉皮笑脸道,“臣弟竟将宋迁之比作公孙贾,实在是有辱‘太子之师’一称。” 安懋微笑道,“是啊,即使你厌恶宋迁之,也不该出言侮辱‘太子师’啊。” 安景一怔,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淡了下去,就听安懋紧接着又玩笑般地添了一句,“黥刑毁人容貌,以此施于宋迁之,未免也太狠毒了些。” 安景的嘴动了动,接着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皇兄说得是,”他嘟囔道,“其实,我也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 安懋笑了笑,道,“好,就算是随口说的罢,”他微笑道,“那弘文馆门口的话,朕也当你是随口说的罢。” 安景努了努嘴,小声道,“皇兄对皇嫂,可真是伉俪情深。” 安懋笑道,“朕难道还不够纵你?”他道,“经你这么一闹,你四侄儿已然对宋迁之心怀芥蒂,这‘教书育人’,本就是一桩苦差,宋迁之现下是‘苦上加苦’,可是称了你的心了。” 安景嘟起嘴,反驳道,“皇兄有所不知,‘教书育人’虽是桩苦差,但作‘教书的’却是桩不折不扣的美差呢。” “四皇子本来就早慧,这教得好,是他宋迁之的功劳;这教得不好,皇兄却会责怪四皇子不用功,皇兄与皇嫂根本就是白贴功劳给宋迁之,这‘教谕皇子’是多大的体面,”安景闷闷道,“宋迁之还有什么不足?” 安懋笑了一记,不置可否道,“孔圣人弟子三千,亦不过七十二贤哲而已,常人生而天资有别,朕总不能苛求师长,要他们的学生个个都是博学鸿儒,人人皆有治国经世之才罢?” 安景嗫嚅了一下,道,“可……” 安懋接口道,“你若实在是看宋迁之不顺眼,朕便为你免了日常点卯,如何?” 安景一听,又欢喜起来,满口应是,“皇兄果真体恤我。” 安懋笑了起来,“朕还不知道你?”他淡笑道,“遇事就躲,可是懒得很。” 安景笑嘻嘻地行了一礼,“臣弟心里明白,这全是仰仗皇兄照应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七十章 赎买之策 安景出去后,安懋坐在原处沉默了好一会儿,尔后招手唤过徐安,开口问道,“今日文翰林可当值翰林学士院吗?” 徐安应道,“是。” 安懋点了下头,“嗯,把文翰林请来。” 徐安恭敬应下,觑了安懋一眼,语带迟疑地提醒道,“圣上,四皇子与宋大人还侯在……” 安懋“哦”了一声,似乎方记起有这么一回事,“让他们先回去罢。” 徐安顿了一下,见安懋没有进一步说明,便又问道,“是回弘文馆还是……” 安懋挥了挥手,“都行,都行。” 徐安行了个礼,转身便出了殿门。 文一沾进紫宸殿的时候,安懋正在翻一本新到的呈奏,见文一沾来了,便合上了折子,免礼赐座。 安懋首先开口道,“朕近来读汉时文典,多有启悟,因此,特召文卿前来一论。” 文一沾低眉应道,“是,臣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安懋的手笃笃地敲着桌上那本刚刚被合上的折子,“不知,文卿对桓次公所著《盐铁论》有何见解?” 文一沾一怔,接着回道,“发人深省。” 安懋接着问道,“桑弘羊之谏,可为富国之策乎?” 文一沾皱了皱眉,迟疑了一下,道,“昔汉昭帝议罢盐、铁、榷酤,为诏有司问郡国所举贤良、文学与列大夫共商国事,圣上何不……” 安懋接口道,“文卿不敢说?” 文一沾站起了身,朝安懋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事关国之命脉,臣不敢。” 安懋道,“如今财政不济,国脉自可议也。” 文一沾直起了身。 安懋默然片刻,尔后复开口道,“‘投献’既停,而各地官员均报秋赋难及,朕实不知如何是好。”他抬起眼,“文卿可有良策?” 文一沾道,“兹所谓‘勤政在恤民’,圣上不如……” 安懋点了点桌上的折子,“朕遣人去地方巡查过了,今岁为丰岁,”他淡淡道,“倘若丰岁亦免赋,荒岁何则待也?” 文一沾嘿然不语。 安懋看了看文一沾,又开口道,“文卿且坐罢。” 文一沾坐了回去。 安懋道,“朕却有一策,只是心中无底。” 文一沾心下一动,接过话头问道,“不知圣上所虑何策?” 安懋道,“朕为此策私取一名,”他顿了顿,道,“名曰,‘赎买’。” 文一沾不解道,“何为‘赎买’?” 安懋道,“朝廷出资,以户为单位,以每人三十亩为准线,现价沽买富民手中多余土地,再以此价售卖无地贫民与田庄佃户,设若民无购地之力,或可贷,或可赊,或可贷而后赊、赊而后贷,总之,”安懋一字一顿道,“朕望以此策,诏天下百姓共得产业,文卿以为如何?” 文一沾蹙了蹙眉,道,“圣上此策,须得从长计议……” 安懋接口道,“昔年朕尝呈此策予德宗,德宗弃而不纳,故成今日进退两难之局,如今南北各有强敌,我东郡却是国困民乏,赋役难集,如此下去,莫说重复昔年大盛之疆域,只怕不日将生亡国灭顶之祸啊。” 文一沾顿了一下,接着站起了身,“圣上既决心已定,不知此番诏臣前来,又有何要事?” 安懋道,“朕希望,这封‘赎买共产’的奏折,由文卿上呈。” 文一沾立刻行礼道,“臣不能。” 安懋不恼,只是平静问道,“为何?” 文一沾直起身,道,“昔年姓霍氏把持朝政,欲除桑弘羊与安阳侯之盟,而有‘盐铁之议’,如今圣上君威持正,圣祊光辉,臣僾若有慕,夙夜畏威,万不敢效昔年姓霍氏弄权之举。” 安懋道,“无妨,”他淡笑道,“朕只是想让文卿替朕探个口风罢了。” 文一沾道,“依臣之见,圣上若请此次去地方巡访的孟抚台上书奏谏……” 安懋打断道,“文卿是肯定众臣必定反对此议,又怕此议施行不测,朕将舍文卿而平物议罢?” 文一沾低眉道,“臣并无此意。”他顿了顿,道,“只是……” 安懋接口道,“文卿若能助朕一臂之力,待明年大比过后,朕即擢文卿为中书舍人,入中书省供职,并授文卿通议大夫之名。” 文一沾默然片刻,抬起头,道,“臣以为,圣上此策,应待今岁秋赋完纳之后再议,则更妥当些。‘赎买’之策关乎东郡万民之利,圣上既说秋赋难集,便不应于此时再生变策。” 安懋道,“古谚有云:‘以古制今者,不达事之变’也,如今各地已穷至末极,朕自应‘穷则变’,以求‘通则久’也。” 文一沾道,“圣上,‘民惟邦本’,”他道,“《尚书》有云:‘予临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 安懋笑道,“朕知道,‘民可近,不可下’,”他说着,又拍了拍桌上的那本折子,“但朕就怕错失良机啊。” 文一沾道,“依臣之见,待秋赋完纳,民乐农闲之时,圣上再颁此良方,则定可尽去天下之病矣。” 安懋抿了抿唇,道,“望承文卿之言。” 文一沾看了看安懋,又道,“臣再进一言……” 安懋道,“文卿不必多言,”他抚了抚桌上的折子,“今岁已然如此,既是丰年,各地便应以丰岁之法缴纳赋税,以常平之策籴粜栖粮,此事无须再议。” 文一沾犹豫了一下,尔后行礼道,“是,臣谨遵圣言。” 安懋点了点头,伸手又去翻搁在桌上的折子,“对了,周臧隐的文章,你可看过了?” 文一沾应道,“是,臣看过了,”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周公子特来拜访,与臣相谈甚欢。” 安懋“嗯”了一声,道,“那就好,”他道,“你既要入中书,就该替朕多帮衬着一些。” 文一沾心下一怔,尔后复行礼应道,“是。” —————— —————— 1桓次公就是桓宽。 《盐铁论》:汉桓宽撰。宽字次公,汝南人。宣帝时举为郎,官至庐江太守丞。昭帝始元六年,诏郡国举贤良文学之士,问以民所疾苦。皆请罢盐铁、榷酤,与御史大夫桑宏羊等建议相诘难。宽集其所论,为书凡六十篇,篇各标目。 2盐铁之议背后的政治斗争: 因昭帝立皇后一事,上官桀父子、鄂邑长公主与霍光之间的矛盾日益激化;而桑弘羊为子弟谋官也屡屡被霍光拒绝。 于是,这几股政治力量就联合起来,试图推翻霍光的辅臣地位。 为了保证“与民休息”政策的实行、进一步稳固自己的政治地位,霍光开始酝酿盐铁会议,以使人们认识到这些理财措施的弊端和缺陷,并进一步从政治上打击桑弘羊,为压制桑弘羊提供社会舆论的支持。 盐铁会议之后,霍光成功利用贤良文学批评和打击了自己的政治对手,赢得了比较广泛的舆论支持,经济上也使得官营政策有所收缩,罢黜了郡国酒榷和关内铁官,成为盐铁会议的一个最大赢家。 3《战国策》:“谚曰:‘以书为御者,不尽于马之情。以古制今者,不达事之变。’故循法之功,不足以高世;法古之学,不足以制今。” 俗话说:“凭借赶车的人,不能完全了解马的性情。根据古代礼法制定当今制度的人,是不懂得时事变化的。”所以遵循古法成就的功业,不完全高于今世;效法古人的学问,不能够制定今天的制度。 4《尚书》中的五子之歌: “《书》曰:太康失位。以逸豫灭厥德。黎民咸贰。乃盘游无度。畋于有洛之表。 有穷后羿。因民弗忍。距于河。 厥弟五人。御其母以从。徯于洛之汭。 五子咸怨。述大禹之戒以作歌。 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 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予视天下愚夫愚妇。 一能胜予。怨岂在明。不见是图。 予临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 为人上者。奈何不敬。” 太康处在尊位而不理事,又喜好安乐,丧失君德,众民都怀着二心;竟至盘乐游猎没有节制,到洛水的南面打猎,百天还不回来。 有穷国的君主羿,因人民不能忍受,在河北抵御太康,不让他回国。 太康的弟弟五人,侍奉他们的母亲跟随太康,在洛水湾等待他。 这时五人都埋怨太康,因此叙述大禹的教导而写了歌诗。 其中一首说:伟大的祖先曾有明训,人民可以亲近而不可看轻; 人民是国家的根本,根本牢固,国家就安宁。我看天下的人,愚夫愚妇都能对我取胜。 一人多次失误,考察民怨难道要等它显明?应当考察它还未形成之时。 我治理兆民,恐惧得像用坏索子驾着六匹马; 做君主的人怎么能不敬不怕? 5“栖粮” 《淮南子》:“昔东户季子之世,道路不拾遗,耒耜馀粮,宿诸亩首。” 谓馀粮存放于田头。 后因以“栖粮”称颂丰年盛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七十一章 归责于上 上邶州,州府衙。 罗蒙正端起茶碗,轻抿了一口,“你的难处呢,整个上邶州也没有比我和傅大人知道得更清楚了,”他合起盖碗,“但抚台呈奏上写的是丰岁,我和傅大人也没办法。” 司户参军急得出了一头汗,“咱们上邶州与旁的州不一样,罗大人,您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上奏圣上……” 罗蒙正轻轻地搁下了茶碗。 傅楚接口道,“我和罗大人刚把新誊的户籍册子上交户部,”他抬眼看向司户参军,“连一岁都没过呢,你让罗大人怎么开口?” 司户参军一愣,接着嗫嚅道,“可……上回两位大人还同小的说,这征丁是征丁,收秋赋归收秋赋,完全是两码事……” 傅楚微笑道,“是啊,现在不就是两码事么?” 司户参军着急道,“但现下圣上下令以折色缴税,这、这怎么缴得出?” 罗蒙正不紧不慢道,“怎么缴不出?丰岁自有籴粜之策,官府将依律按司农寺所定粮价,高于市价收购百姓手中余粮,如此一来,既可避免‘谷贱伤农’,百姓手中又有了可上缴赋税的‘折色钱’,岂不是一举两得?” 傅楚也在旁附和道,“圣上一向体恤民情,我等‘食君之禄’,就应‘忠君之事’,上回各州征丁不力,已迫得圣上弃战元昊,如今正值丰岁,难道你要让我和罗大人上奏圣上,说上邶州无力购粮,官仓空虚吗?” 司户参军连连躬身道,“不是,不是,两位大人误会了,小的不是这个意思。” 傅楚悠悠道,“那你是什么意思啊?” 司户参军道,“小的的意思是,两位大人能……”他斟酌了一会儿用词,“最好,能向各乡县官下封文件。” 罗蒙正道,“这又是什么说法呢?” 司户参军道,“小的明白,圣上是体恤民间疾苦,才下了折色缴赋的命令,可到了各乡县里头,却不是这么一回事了。两位大人有所不知,这每岁的籴粜,大约全是乡间胥吏的事体,县官手中既无钱财,又怕开罪底下胥吏,所以……” 傅楚接口道,“胥吏的问题,我和罗大人已经知道了,你要说什么,我和罗大人大体也能想到,只是各乡县情形不同,”他顿了顿,道,“你要我和罗大人从州府衙下文件控制乡间籴粜粮额,恐怕是‘徒劳无功’。” 罗蒙正亦道,“这是一样,还有一样,现下‘投献’风波尚未平息,又刚刚清查过人口,乡间百姓人心浮动,若是此刻我和傅大人再自行插手乡间收赋之事,恐怕民怨迭起,收赋一事更生变端啊。” 司户参军道,“可……如今县衙无力收粮,只能对百姓送来的余粮压级压价,抑或拒之官仓之外。百姓手有余粮而不得出,便只能受乡间胥吏的盘剥,卖出粮价被一压再压不说,待籴粜过后,胥吏收缴‘折色钱’时,又是百般为难,要百姓多纳粮帛至市价三、四倍才罢休,这样下去……” 傅楚道,“我和罗大人也知道县官难当,只是……罗大人说得对,‘投献’已停,既然‘受献’已是有违圣训,我和罗大人若是再插手乡间事宜,恐怕就会落得一个‘贪婪无度’、‘逼民为佃’的名声,”他淡淡道,“我和罗大人可实在承受不起啊。” 司户参军滞了一下,尔后又磕磕巴巴地道,“但乡间胥吏如此……猖狂地剥削民财,这朝廷规定的‘折色钱’数恐怕实难收齐,那……两位大人又如何向圣上……” 罗蒙正复端起茶碗,“你倒不用忧心我和傅大人,”他掀开盖碗,缓缓地喝了一口茶,“若是秋赋不齐,到了实在至急为难之时,我和傅大人定会上奏引退,并向圣上禀明上邶州实情,断断不会,让上邶州的百姓白白蒙受乡间胥吏的欺凌。” 傅楚亦淡笑道,“罗大人说得正是呢!”他目光灼灼,“上邶州民生艰难,归根结底,也是我和罗大人治理无方,有负圣上隆恩,如此,便理应上奏圣上,请罪引退。” 司户参军头上的汗冒得更厉害了,“不,不是,小的只是想……咳,实在没有、没有要以此要胁两位大人的意思。” 罗蒙正笑了笑,又呷了一口茶。 傅楚亦朝司户参军笑了一笑,尔后似温声安抚道,“知道你并无此意,”他顿了顿,道,“我的意思是,虽然上邶州较其他州更困苦些,但这乡间胥吏之弊总是大同小异,现在有难处的,绝不止你一人,也不止我和罗大人二人,因此,你实在不必担忧我和罗大人。” 傅楚的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司户参军哪里听不出这弦外之音,他连连应是,被罗蒙正叫起后,却又有点儿不甘心地小声问道,“……但各县官仓空虚,实在……万一、万一陡遇水旱灾荒,仓中却无粮救济,这可如何是好?” 傅楚道,“你这便是白问一句了,”他淡淡道,“若当真遇了灾荒,我和罗大人,难道还能对朝廷瞒情不报不成?” 司户参军复躬身道,“是是是,”他直起身,“其实……若是两位大人能从州里拨些钱分去各乡县收买余粮……” 罗蒙正接口道,“不是我和傅大人吝啬,只是这州里的花销,不比乡县里好转圜,一笔笔都是有账记的,若是账无明细,到了年末之时,我又如何去定襄述职呢?” 傅楚又道,“再者,今年州里须得花费的事体不少,旁的不提,就修复礼拜寺一项,州里便已填了不少钱进去,如今这账面上的确是无钱可补,我与罗大人,也实在变不出钱来。” 司户参军顿了一顿,似还要张口,就听罗蒙正不咸不淡地道,“即使州里有拨钱的能耐,拨下到各乡县里,亦是‘不患寡而患不均’,这各乡县的县官为着自己县衙的好处,不论究竟能否收粮,定会都一窝蜂地来求钱花。到时,我和傅大人虽有拨钱的能耐,却定也不知如何是好了,”罗蒙正说着,搁下茶碗,看向了司户参军,“总要赖你替我和傅大人收场才是,这却叫我怎么好意思呢?” 司户参军心下一惊,忙低头道,“不敢,不敢,两位大人抬举小的了,小的断没有这般大的能耐。” 傅楚悠悠道,“你既无这能耐,却出了这主意,岂不是有意让我和罗大人为难么?” 司户参军立刻躬身道,“两位大人息怒!是、是小的眼皮子浅,乱生了一糊涂主意,就地说出来,冲撞了两位大人,两位大人千万……” 罗蒙正摆了摆手,道,“无妨,”他似不以为意地淡笑道,“你只须做好你分内之事即可,我和傅大人,断断不会将秋赋不整一事归责于你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七十二章 胥吏汇款 狮城,仝羽茶馆。 佟正旭拿起佟正则递来的一页薄纸,“……‘买奴契’……哟,”他抬起头,“能耐了啊?!弟妹知道不?” 佟正则扯了扯嘴角,挥手道,“你往下看!” 佟正旭一目十行地浏览到底,“哎?你咋写那三小子的名儿呢?” 佟正则抿嘴笑道,“就是寄给咱‘举人老爷’的,不写他名儿写谁名儿啊?” 佟正旭放下纸,“这却是什么说法呢?” 佟正则点了点那页纸,“简单得很,我先在咱们这儿的文家铺子里‘买’一‘奴才’,签了那三小子的名儿,只拿契却不要‘买来的人’,再将这页‘奴契’寄给那三小子,那三小子得了契,便能去定襄的文家铺子里兑钱了。” 佟正旭听得一愣一愣的,“现在文家铺子还开这买卖呢?” 佟正则摆了摆手,“什么呀,这是我想自个儿想出来的招,想了一宿呢。” “我啊,就是不放心那走官道的驿夫,这来来去去的,一个不好就折了钱了,且又没处说理儿,还不如和文家做笔买卖呢。这‘奴契’统共也就两页纸,又轻巧又便宜,就是匿名去寄,也不易令人起疑,可不是比钱串子抖擞多了?” 佟正旭沉吟了片刻,有些不放心道,“那……文家铺子的掌柜能愿意和你做这买卖?” 佟正则笑得一脸得意,“有什么不愿意的?这上邶州又不比定襄、琅州,能用得起文家卖的‘奴才’的统共才几人啊?他那儿正缺生意呢,我这儿掏钱给他充门面,有什么不允的?” 佟正旭道,“嗐!也是!这乡里有点儿钱的都有佃户帮忙干活,就是城里的人家,也有家生奴才供使唤呢。再说这卖人的都不愿被抽税,这文家铺子可不是生意不好么?” 佟正则道,“谁说不是呢?还有啊,我在铺子里签奴契的时候才知道,这文家铺子里的‘奴才’买卖,每一桩还要经‘太府寺’登记,这一件买卖要被抽三回成,咱上邶州有几人能吃得住这亏本生意?” 佟正旭跟着感叹了道,“可不是嘛!” 佟正则又嘻嘻道,“不过,这倒正好给我捡了一漏儿!” 佟正旭饶有兴致地问道,“怎么说?” 佟正则微微倾身,压低了嗓音道,“你想啊,这官府抽税得从做成了的买卖里抽罢?”他说着,拍了拍桌上的那一页纸,“待咱‘举人老爷’在定襄兑了钱,这买卖便也不作数了,‘太府寺’又如何能抽税呢?” 佟正旭想了想,“嘶”了一声,“不对啊,这买卖既不作数,那文家铺子的掌柜能得什么好呢?” 佟正则道,“嗳呦,哥哥,好处多了!”他舔了舔唇,细细地和佟正旭解释了起来,“这文家铺子里卖奴的钱数,也就是‘奴契’上写的这数儿,都是按要被抽的税添的价。” “这契上虽这么写,但咱‘举人老爷’去兑钱时,那定襄铺子里的掌柜,却要将官府抽的税钱,从这‘奴契’上的总价里头去了再兑。这买卖既不成,便不必缴税,这一来一往之间,原本缴给‘太府寺’的税钱,不就都落到文家手里了么?” “再有,这文家铺子在咱上邶州本来就没甚生意,这掌柜手里没油水,得了这桩好处,不往琅州去报,只自己将这‘漏儿钱’昧下,也不会有人特特地来追究这一桩没做成的买卖。这铺子掌柜既得了这好儿,自然殷勤办事,嘴上也把得严实,断不会去外头张扬,岂不是比官派的驿夫体面多了?” 佟正旭犹疑道,“虽说文氏家大业大,但万一……” 佟正则道,“我知道哥哥担心什么,”他笑道,“若是这文家赖账,咱们就拿了‘奴契’同他打官司去!” 佟正旭点了点头,“也是,白纸黑字的,他想赖也赖不了啊。” 佟正则笑道,“就是想赖,咱们就拿‘举人老爷’去唬他,说他偷逃漏税,欺诈‘举子’,这官司,可有的打呢!” 佟正旭想了想,道,“虽这么说,但……还是‘和气生财’最好。” 佟正则道,“我知道,我知道,他们家有个‘文状元’,可不能随随便便地就‘硬碰硬’了。” 佟正旭道,“这是一样,还有一样,”他正色道,“文家来咱这儿开铺子前,上下里外都打点好了,要真起了争执,咱们还未必能‘全身而退’呢。” 佟正则笑道,“我随口说说罢了,我是什么样的人,哥哥还不知道么?难道,我会无缘无故地自己找钉子碰去?” 佟正旭笑了一下,道,“我是怕你持了根草棍,就胡乱去戳老虎鼻子眼儿了,多提醒你一句罢了。” 佟正则笑道,“不妨,不妨,”他轻轻地敲了一记桌上的薄纸,“我盯着哩。再说,这恰巧也是一桩时机呢。” 佟正旭不解道,“这里头有什么时机?” 佟正则解释道,“自这文家铺子的掌柜被换走开始,我就时常不安,现下恰有这桩买卖作幌子,我便有机会多去文家铺子走动走动,多探听一点儿外边的消息,也免得咱们坐在这乡里,巴巴儿地只听上头人使唤!” 佟正旭沉吟了一会儿,又伸手拿过那张‘奴契’,对着上面的数字道,“……虽有这些用处,但这铺子掌柜的价儿开得还是有些高了罢……” 佟正则托腮道,“唉,是我自己多添了一份。” 佟正旭道,“这又是作甚?” 佟正则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嗳,你还记得上回,那姓纪的出了个‘投献转卖’的馊主意,咱们就在这儿见到一老汉挑担卖他闺女,然后被我赶走的事儿吗?” 佟正旭想了好一会儿,才迟疑着点头道,“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 佟正则“唔”了一记,道,“谁知道我赶了也没用,这闺女还是被卖去文家铺子了,我挑人的时候见了她,总觉得心里亏欠,想着既然已作了这个幌子,也不缺这一口饭钱,于是便同那掌柜打了个招呼,费点儿铜角子养着她得了!” 佟正旭道,“那事儿也不能全怨你啊,是这闺女命不好。” 佟正则笑了笑,道,“是啊,我知道,”他咂了一下嘴,“不过随手的事儿么,多照顾一下,那掌柜见她身上有利可图,就不会随意把她卖去外地了,若是哪一天那老汉有了钱,或许能再赎了她回去,也未可知啊。” 佟正旭闻言,对着那张“奴契”沉默片刻,最终叹了口气,缓缓地吐出了两个字道,“也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七十三章 胥吏盘账 佟正则将桌上的那张“奴契”拿了回来,“不说这个了,”他将手中的那页纸折起,重新塞回怀中,“你那边怎么样了?” 佟正旭往后一靠,“别提了,”他叹气道,“自打上头发了常平、折色的示令后,这县衙里头就没片刻安静!昨儿知县老爷还留了一衙门的人下来,开了整日的会呢。” 佟正则嗤笑道,“咱们这知县老爷啊,平常软的时候呢,软得扶都扶不起来,可到该硬的时候,却是半点儿子的亏都不肯吃。” 佟正旭挥了挥手,道,“也不能这么说,明年就是‘大比’了,咱知县老爷盘算了这么些时候,是该轮到往上升一升了,这节骨眼上,他自然不肯吃亏了。” 佟正则闻言,沉吟了一会儿,道,“……难怪呢。” 佟正旭问道,“‘难怪’什么?” 佟正则道,“昨日司户参军也召附近乡里的甲头开会,说姓罗的和姓傅的避嫌,是打定主意撒手不管了,让咱们紧着些收赋,好歹给上头个面子,把今年对付过去。” 佟正旭冷笑道,“他们‘避嫌’?也不知避的是哪门子嫌?”他轻哼道,“那姓纪的倒台的时候,怎么不见他们‘避嫌’?” 佟正则“嘘”了一记,压低声音道,“咱们自己明白就行了,别总挂在嘴上说。” 佟正旭笑道,“我只在你面前说,在县衙里头,我可是一个多余的字都不吐的。” 佟正则点了点头,道,“其实,这事儿也不能怨他们,姓罗的和姓傅的已然作了一州之长了,又不像咱们知县老爷,除了去定襄,他们再升也升不到哪儿去了。再加上刚刚出了姓纪的那档子事情,他们自然怕多做多错,因此,索性也就撒手不管了。” 佟正旭道,“他们不管倒容易,万一秋赋收不上来,他们只把责任往下一推,”他冷声道,“最后遭殃的,还不是我们这些底下人?” 佟正则“哼”了一声,“是啊,”他顿了一顿,又问道,“那,县里收粮的事……” 话未问完,佟正旭就接口道,“知县老爷也正头疼这个呢,”他滞了一下,道,“说到底,就是没钱。” 佟正则想了想,问道,“那知县老爷究竟想不想收粮呢?” 佟正旭道,“这却也不好说。” 佟正则道,“怎么个‘不好说’?” 佟正旭道,“昨儿开会的时候,知县老爷先是挨个儿翻账,翻完账后,竟罕见地发了一通火,说什么‘强龙难压地头蛇’、什么‘不为生民立命如何继往圣绝学’、‘不为天地立心如何开万世太平’,期期艾艾地说了一大通我们听不懂的话,当时众人面面相觑,也没人去劝……” 佟正则问道,“发火?知县老爷冲你们发火?” 佟正旭一怔,似乎一下子被问住了,接着仔细想了一会儿才道,“……不算是罢。” 佟正则笑道,“啊,那必是受了乡间那几家大户的气了罢?” 佟正旭道,“大约是罢。”他顿了顿,又道,“嗐!依我说,咱知县老爷既拿了大户们‘孝敬’的好处,又凭这些好处盘算得了‘升迁’,为大户们办点儿小事也不值什么。” “不就是收粮的时候一整个县衙咬死了说没钱么,本来就没钱,再说了,这乡里人手里究竟有多少余粮,谁都说不清楚,意思意思就得了,反正都要走了,何必跟我们较这些真呢?” 佟正则默然片刻,忽而问道,“现下县仓里还有粮么?” 佟正旭愣了一下,道,“就剩几十斤陈粮,还是去年收上来的呢。” 佟正则道,“那知县老爷是得着急。”佟正则微笑道,“姓罗的和姓傅的不管,回头要真出了事,上头第一个追究的就是咱知县老爷。别说现在还没有升,就是真升上去了,说不定也得因这事儿给拉下来。” 佟正旭轻咳了一声,道,“话虽如此,但乡里的大户么,咱们都是知根知底的,这一家攀着一家亲,有了钱就一齐赚。这‘收粮折色’的大买卖一出,他们必定早早一起议定了收买的‘粮价’,打定了主意要收尽余粮,旁人就是有心挑拨,也是挑拨不开的……” 佟正则笑着接口道,“谁说要挑拨他们了?我是牵着自己的难处哩,”他正色道,“若是让他们在‘收粮’上就把乡里的油水捞尽了,可让我怎么去收‘折色钱’呢?” 佟正旭一怔,随即附和道,“是啊,要真依着乡里的大户们来,那咱们的好处又去哪里寻呢?” 佟正则笑道,“所以啊,咱们得帮着拉知县老爷一把,好歹也替官仓收着点儿粮,结个善缘不说,”他压低声音道,“待这知县老爷走了,新老爷来上任时,人生地不熟的,现在收上来的粮,还不是听我们支使……” 佟正旭应和道,“对,对,”他说着,又面露难色道,“可……哪里去寻收粮的钱呢?” 佟正则胸有成竹地笑道,“上回征民夫时,正值秋收,乡里好些人因此不肯交男丁,咱们那时,不是罚了不少钱么?” 佟正旭抚掌笑道,“对,对,还有这钱呢,我差点都混忘了!” 佟正则抿嘴笑道,“虽然后来又说不征了,但我估摸着,哥哥既没有将这钱挨家退回去,也没有入县里的账,我说的可对?” 佟正旭嘿嘿笑道,“对,对,全被你说着了!” 佟正则笑道,“依我说,哥哥现下就把这钱讲同知县老爷知道,知县老爷得了钱,定不会责怪哥哥先前的瞒报,说不定,反还奖赏哥哥一番呢。” “知县老爷有了钱,腰杆子就直了,对待那些大户,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客气了。这时,咱们再反过来跟乡里的大户说一说这钱是怎么来的,大户们必定就会拿这把柄去质问知县老爷。” “到时,知县老爷定会再有求于哥哥,”佟正则微笑道,“哥哥便能再替知县老爷出面,去说服那些大户。” 佟正旭犹疑道,“我该怎么说?” 佟正则笑道,“容易得很,哥哥就说,知县老爷并不是有心同他们为难,只是怕秋赋不齐,有违圣命。” “若是各位大户们能给个面子,县衙便只收乡间中等及中等以上人家的余粮,至于中等以下的人家,就有劳大户们为君分忧了。” 佟正旭想了想,顿时明白了过来,指着佟正则笑道,“我懂了,你是觉得中等以下人家本就榨不出什么油水,索性就撤开手去,尔后三边讨好,捞两头油水,对罢?” 佟正则笑嘻嘻地模仿佟正旭方才的口吻回道,“对,对,全被哥哥说着了!” 佟正旭笑了一笑,尔后又问道,“可如此一来,秋赋必定是收不齐了罢?” 佟正则笑着抬起手,慢悠悠地向上指了一记,“这事儿啊,还是让上边儿拿官俸的老爷们着急去罢,咱哥俩就别胡乱操这心了。” 佟正旭笑道,“也是,”他道,“俗话说得好,‘栓绳子养海带’——这根子就不在下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七十四章 鱼传尺素 琅州,文府。 “……范扬采托人给我递了个话,”文一适掀开盖碗,顿了一下,道,“说他明日,要与宋茂行和彭寄安一齐来这儿,陪周见存打牌。” 文一夔偏过头,笑道,“周见存只看了一回就会打牌了?” 文一适呷了一口茶,亦笑道,“据说正因周见存还不怎么会打,范扬采才叫他们三人一齐教着打呢。” 文一夔微笑道,“啊,那正好,”他转回头去,“也省得你我作陪了。” 文一适合上了盖碗,道,“是啊,”他叹了口气,“每回陪他们打牌都累得很,陪他们打一圈,比在家打八圈都累。每次同他们打完牌,我就总怀念七弟,说起来,还是同七弟打牌最舒心。” 文一夔轻笑道,“我也爱同七弟一起打牌。”他顿了顿,似有感慨道,“不过我却总在疑心,从前七弟在家陪我们一起打牌时,是不是也同我们现在一样累呢?” 文一适一怔,尔后道,“四弟疑心得有理,”他搁下茶碗,“不如,四弟将此一问说与七弟妹,让七弟妹回信时写上。” 文一夔笑了一下,道,“七弟与七弟妹‘鱼传尺素’,可谓是‘上有加餐食,下有长相忆’,哪里能容得下我这一句话呢?”他顿了顿,又道,“再者,这回七弟寄来的信中,竟不见‘鲤鱼之中肠’,七弟妹阅而不安,如何再有问这一问的闲情逸致呢?” 文一适挑起了眉,“七弟在信中写了什么?” 文一夔道,“七弟说,他发现大哥将上回信中所提的负责定襄铺子的掌柜召回了琅州,希望大哥能及时查明事件始末。” “若是‘盗窃’一事子虚乌有,须得好生赔礼,切莫慢怠;若是此事属实,则须得尽快再挑了可靠人去定襄接管铺面才好。”文一夔说着,抬头看向了文一适,“接着,七弟又细细嘱咐了如何挑人、择人,如何看手脚是否利落、心底是否有计较云云,如此种种,皆是从前父亲再三叮嘱的。” 文一适皱眉问道,“似乎并无异样?” 文一夔滞了一滞,道,“……此段完结后,七弟特意另起一行,写道,”文一夔亦皱起了眉,“若是暂且无人可用,倒不如不用,以免……” 文一适心下莫名一跳,“‘以免’什么?” 文一夔眉头深蹙,“七弟说,以免‘千金购得解飞人’。” 文一适一惊,脱口便道,“此句取自苏东坡的七言《王莽》。” 文一夔点了点头,道,“是。”他抿了抿唇,道,“七弟妹跟我说,若单只论叫停‘投献’,七弟绝不会以王莽来比……” 文一适接口道,“对,对,”他连应了两声,尔后问道,“七弟的信呢?” 文一夔舔了一下唇,道,“在七弟妹那儿呢。” 文一适问道,“你没拿过来?” 文一夔摇了摇头,“七弟妹说她要再仔细看看。” 文一适“嗯”了一声,随即吟道,“……‘得意王公莽枯冢,谁令圣主想同时’。” 文一夔一怔,就听文一适轻声问道,“四弟,你说……七弟真正想在信里写的,是不是这个意思?” 文一夔沉默片刻,道,“昔年王莽倒行逆施,故得绿林军分裂尸身、肌骨脔离之祸,而当今圣上,似乎却不像是……” 文一适淡淡道,“七弟说得不错,以‘乡愿’窃天位,如何不能与王莽相比?” 文一夔轻咳了一声,端起了手边的茶碗,道,“‘乡愿,德之贼也’,想来今上既得天位,必不肯再为‘德之贼’。” 文一适道,“今上不肯,自有人肯。” 文一夔心下一怔,就听文一适继续道,“譬如,昔年宋神宗初即位时,大兴慨然有为之志,乃披金甲诣慈寿宫见太皇太后,尔后诏旨起用王介甫为相,是时,一众奸臣以变法图强之名祸乱朝政而致大宋覆亡。” “然靖康南渡之后,世人皆以王介甫为兴乱之源,说若非王介甫窥破神宗奋发图强之心,投机取媚于上,大宋断断不会如此轻易地亡于钦、徽二庙。” “王莽篡汉而建新朝,终究是为他自己的王氏江山,故有‘新室不因崇外戚’一说,但王介甫之于熙宁变法,却是为实现宋神宗‘以复昔年汉、唐之疆域’一愿啊。”文一适缓缓地吁了口气,道,“赵宋后人却将大宋覆亡之祸全数归于王介甫,真是……不得不令人唏嘘。” 文一夔顿了顿,道,“大哥是以为,七弟在定襄,会重蹈昔年王介甫变法之覆辙?” 文一适没点头也没摇头,“不是我以为,”他正色道,“是七弟以为。” 文一夔的喉结动了一下,“或许,”他清了清嗓子,“或许,是你我将事体想得复杂了,旁的不提,就说王莽复《周礼》之‘井田制’一项,便绝不可能顺利施行于当今朝野。” 文一适沉吟了起来。 文一夔道,“大哥,现下最紧要的,并非是弄清楚圣上究竟想让七弟做什么,”他淡然道,“而是要弄明白七弟想让你我做什么。” 文一适一凛,应道,“不错,七弟于此刻寄信而来,绝非时机偶然。” 文一夔点了点头,尔后轻声问道,“我在想,这件事是不是应该知会一下范扬采或者……” 文一适接口道,“但周见存刚刚接手料理琅州秋赋,告诉范扬采倒不妨,我怕就怕宋茂行与彭寄安借端生事,又牵连到我们……” 文一夔微笑道,“可大哥给彭寄安出的那个主意,不也是……” 文一适摆了摆手,道,“那不一样,”他认真道,“我是笃定范扬采与宋茂行绝不会全数放手秋赋一事,在周见存有难处的时候也绝不会完全袖手旁观,才与彭寄安出了那个主意。但七弟说的这件事,实在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我还真不敢轻易就下了结论。” 文一夔想了想,伸手抓住桌角,慢慢地站起了身来,“这样罢,”他颤颤巍巍地道,“我去替大哥将七弟的信取来,大哥先看了信,再做决定不迟。” —————— —————— 1“上有加餐食,下有长相忆” 饮马长城窟行 汉·蔡邕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 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 上有加餐食,下有长相忆。 双鲤鱼:指藏书信的函,就是刻成鲤鱼形的两块木板,一底一盖,把书信夹在里面。一说将上面写着书信的绢结成鱼形。 烹:煮。假鱼本不能煮,诗人为了造语生动故意将打开书函说成烹鱼。 尺素:素是生绢,古人用绢写信。 长跪:伸直了腰跪着,古人席地而坐,坐时两膝着地,臀部压在脚后根上。跪时将腰伸直,上身就显得长些,所以称为“长跪”。 末二句“上”、“下”指书信的前部与后部。 2“鲤鱼之中肠” 曹植《送应氏》:“爱至望苦深,岂不愧中肠。” 3“千金购得解飞人” 王莽 宋·苏轼 汉家殊未识经纶,入手功名事事新。 百尺穿成连夜井,千金购得解飞人。 “百尺穿井”和“千金购人”取典《汉书》 “百尺穿井”,王莽时有臣上书称,穿井得白石,石刻王莽可当皇帝。 《汉书》:是月,前辉光谢嚣奏武功长孟通浚井得白石,上圆下方,有丹书著石,文曰:“告安汉公莽为皇帝。” 千金购飞人,指王莽招募天下奇技之人,欲攻匈奴,有人应募自称能日飞千里,王莽知道他们不能任用,硬要博得珍惜人才的名声,都任命作理军,拿车马赏赐他们,等待出发。 《汉书》:又博募有奇技术可以攻匈奴者,将待以不次之位。言便宜者以万数……或言能飞,一日千里,可窥匈奴。 莽辄试之,取大鸟翮为两翼,头与身皆著毛,通引环纽,飞数百步堕。 莽知其不可用,苟欲获其名,皆拜为理军,赐以车马,待发。 这里苏轼用“连夜井”暗指王安石进言推行“水利法”;“解飞人”讥讽王安石用兵西夏。 4“王莽改制”的结局: 地皇四年,王莽在南郊举行哭天大典。 同年,绿林军攻入长安,商人杜吴杀死了王莽,取下了他的系印纽带。 校尉东海郡人公宾就,是原大行主治礼郎,看见杜吴就问这条纽带的主人在哪裹。 杜吴回答说:“在室内西北角的屋子裹。” 公宾就割下了王莽的脑袋。 军人们分裂了王莽的身躯,四肢关节、肌肉、骨骼被切割成许多块,争着去砍杀的有几十人。 ……王莽的脑袋被送往前往更始帝那里,挂在宛城的街道上,百姓都去掷击它,有的人切下王莽的舌头来吃了。 《汉书》:商人杜吴杀莽,取其绶。 校尉东海公宾就,故大行治礼,见吴问:“绶主所在?” 曰:“室中西北陬间。” 就识,斩莽首。 军人分裂莽身,支节肌骨脔分,争相杀者数十人。 ……传莽首诣更始,悬宛市,百姓共提击之,或切食其舌。 5《论语》:子曰:乡原,德之贼也。 孔子所指的“乡愿”大概是指伪君子,指那些看似忠厚实际没有一点道德原则,只知道媚俗趋时的人。 6“宋神宗披金甲” 《铁围山丛谈》:神庙当宁,慨然兴大有为之志,思欲问西北二境罪。 一日被金甲诣慈寿宫。见太皇太后曰:“娘娘,臣著此好否” 7关于王莽的“井田制” 《汉书》:今更名天下田曰“王田”,奴婢曰“私属”,皆不得买卖。 其男口不盈八,而田过一井者,分余田予九族邻里乡党,故无田,今当受田者,如制度,敢有非井田圣制,无法惑众者,投诸四裔,以御魑魅。 王莽发布的诏令包括两方面:一是将全国土地改称“王田”,即废除土地私有制,实行土地国有制,私人不得买卖;一家有男丁八口,可受田一井,即九百亩;一家男丁不足八口,而土地超过九百亩者,须将多出部分分给宗族邻里;原来没有土地者,按上述制度受田。 二是将奴婢改称“私属”,不得买卖。诏令还规定,如果有人敢于攻击井田制度,煽动人破坏法令,则将其流放至边境地区。 但是就连王莽,也没有完全将这一套“井田制”进行到底,实行王田的诏令刚一颁布,便遭到大小土地所有者的强烈反对。 一部分地主、官僚甚至举兵反抗。 汉徐亭侯刘快结党数千人起兵;真定地主豪强也在刘都的率领下举兵反莽。 朝廷内部一部分原来追随王莽的人也提出异议,随即,王莽在这道诏令颁布的第三年,就宣布废除了“井田制”,买卖奴婢也不追究了。 《汉书》:莽知民怨,乃下书曰:“诸名食王田,皆得卖之,勿拘以法。犯私买卖庶人者,且一切勿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七十五章 禁中非烟 翌日,文府。 周胤绪甫一进屋,便不由望向屋角一只正口吐云雾的玉蟾蜍,“哟,”他抬起手,作势掩了掩鼻,“这儿熏的是什么香啊?” 彼时宋圣哲正掩口嚼着一小片香饼,反倒是彭平康转过头来,笑着答了一句,“此香名为‘禁中非烟’。” 周胤绪放下手,缓着步伐朝桌边三人走去,一面笑道,“竟芳甜至此!” 范垂文笑道,“此香为大宋宣和年间的宫廷用香,是故香而不腻,甘而不垢,闻来但觉沁人心脾,”他顿了顿,微笑道,“这可是,彭大人亲自为周大人择的香料呢。” 周胤绪在范垂文的对面坐了下来,坐的正是上回文一适坐的那个位置,他偏头看向自己右手边的彭平康,微笑道,“彭大人费心了。” 彭平康亦微笑道,“无妨,”他笑道,“我不如范大人与宋大人一般精通香料,择香时,只记得历朝之中,唯宋人最是爱香,而宋徽宗更是宋祚历代帝王中鳌里夺尊的品香高手。因此,我便推测,能被宋徽宗选作宫廷之用的香料,也定能合了周大人的意,还望,周大人不要嫌弃我‘擅作主张’才好。” 周胤绪微笑道,“怎会?”他转回头,“我只是疑惑,彭大人今日怎的有这份闲情逸致,竟细细地替人择起香来了?” 宋圣哲放下了手,朝周胤绪笑道,“全因上回彭大人赢了我们去,今儿自然都听彭大人‘做主’了。” 彭平康忙笑道,“宋大人这话说得,可叫周大人没意思了。” 周胤绪微笑道,“宋大人都推说彭大人‘做主’了,我哪里就能道没意思了?我若说没意思,彭大人岂不是就要疑心我责怪彭大人‘擅作主张’了?”他笑道,“这倒弄得大家都没意思起来了。” 范垂文看了宋圣哲一眼,笑着接口道,“什么‘做主’不‘做主’的,不过是择香而已,哪里就有什么意思了?今儿原是休沐日,是我主张请三位来文府打牌,周大人来了,难道就算是听我‘做主’了?断没有这种说法的。” 周胤绪笑道,“倒也不全是因为用香,只是我上回仅看了一局牌,还摸不准这‘麻将牌’的规则呢。”他顿了顿,道,“我在想,上回既是彭大人赢了,那这局开始,是否就应让彭大人先坐庄呢?” 彭平康笑而不语,只是亦看了宋圣哲一眼。 范垂文微笑道,“若是按蜀地的‘川牌’打法,自然应由彭大人坐庄,不过彭大人怕周大人多心,因此却不介意是否坐庄。” 周胤绪笑着看向彭平康道,“我如何多心?” 彭平康笑了笑,并不开口,宋圣哲微笑着接口道,“周大人是第一次打这麻将骨牌,俗语说‘万事开头难’,彭大人是怕他坐了庄,周大人心底有了龃龉,打起牌来‘难上加难’,一时因此丢了兴致,那就不好了。” 周胤绪笑着向宋圣哲点了点头,道,“怎么会呢?”说着,他又转过头去看彭平康,“上回我来看诸位大人打牌前,彭大人三番五次地同我说他牌打得实在不好,而偏偏上回彭大人却赢了两位大人去。可见,这牌打得好不好,与赢不赢牌、坐不坐庄完全是两码事,我看彭大人坐庄,心底反而别有一番自在呢。” 彭平康笑了起来,朝坐在对面的宋圣哲道,“宋大人该拿一片‘朱栾’予周大人吃,周大人这话实在好听,若吃一片‘朱栾’,口中含香,说出来的话就更甜了。” 范垂文看了彭平康一眼,道,“周大人是定襄人,离永嘉原就比我们在琅州近了许多,永嘉之柑冠绝天下,周大人怕是早吃腻了,彭大人何必再多提一句呢?” 彭平康笑道,“周大人在定襄吃永嘉橘,不过是品其汁液甜美而已,而琅州的‘朱栾’是以其花合香而制,香气卓异不说,论起风雅来,可绝不亚于昔年宋徽宗佩‘古龙涎’呢。” 周胤绪笑了一下,似饶有兴致地向宋圣哲问道,“这‘朱栾’香饼是如何而制?竟能被彭大人如此称赞。” 宋圣哲指了指身侧几上的一小碟儿香药饼子,朝周胤绪细细解释道,“这香饼儿用栈香作片,锡为小甑,取实花一重、香骨一重,窍二者于甑之傍,以泄汗液,尔后便以器贮之。贮毕,则撤甑去花,以其液渍香。翌日再蒸,凡三、四易花,后曝干,置其于磁器中密封,其得香最佳,是为‘朱栾’香也。” 周胤绪点了点头,就听彭平康又问道,“周大人何不尝上一尝?品一品这香药饼子片儿的滋味儿?” 周胤绪刚要应下,心中忽而转过一念,因朝彭平康笑道,“我不尝。” 彭平康微笑道,“为何?” 周胤绪笑道,“我见这‘朱栾’,便猛然想起我从前尝过的一味香药引子,滋味儿倒这比‘朱栾’更佳呢。” 宋圣哲又拿起一小片‘朱栾’,作势掩口含了,一边又弯起了眉眼,道,“香药饼子倒罢了,那‘药引子’也是能混吃的?我倒要听一听周大人说的这味‘药’了。” 彭平康亦笑道,“不知周大人说的,是哪一味‘药’啊?” 周胤绪微笑道,“此香药名为‘群英髓’,系以诸名山胜境初生异卉之精相合而成。” 范垂文淡笑道,“听来竟比这‘朱栾’更是难得呢。” 周胤绪笑道,“旁的倒也罢了,只是其中有两味药引极为珍重,或数十年而不得一见矣。” 彭平康笑着问道,“哪两味药引?” 周胤绪微笑道,“其中一味,出于放春山之遣香洞,因其地山势险要,鹰亦难飞,多有断爪折翅,落栖哀鸣于此谷窟中的,故名‘千鹰一窟’;另有一味,以百花之蕤,万木之汁,加取熊胆而成,故曰‘万熊同悲’,得此两味药引,再合诸地精华,即可制此‘群英髓’了。” —————— —————— 1《陈氏香谱》之《禁中非烟》:沉香半两、白檀四两(劈作十块胯茶清浸少时)、丁香二两、降真香三两、郁金二两、甲香三两制,右细末入麝少许,以白芨末滴水和捻饼子,窨爇之。 2张世南《游宦纪闻》:“永嘉之柑为天下冠,有一种名‘朱栾’,花比柑橘,其香绝胜。以栈香或降真香作片,锡为小甑,实花一重、香骨一重,常使花多于香,窍甑之傍,以泄汗液,以器贮之。毕,则撤甑去花,以液渍香。明日再蒸,凡三四易花。暴干,置磁器中密封,其香最佳。” 这里的“永嘉之柑”,就是现在的黄岩蜜桔,是浙江省台州市黄岩区特产,也是中国国家地理标志产品。 3“宋徽宗佩‘古龙涎’” 《铁围山丛谈》:“时于奉宸中得龙涎香二,琉璃缶、玻璃母二大篚……香则多分赐大臣、近侍……每以一豆大爇之,辄作异花气,芬郁满座,终日略不歇。 于是太上大奇之,命籍被赐者,随数多寡,复收取以归中禁,因号曰‘古龙涎’,为贵也。诸大珰争取一饼,可直百缗,金**而以青丝贯之,佩于颈,时于衣领间摩挱以相示。坐此遂作‘佩香’焉。今佩香,盖因古龙涎始也”。 就是说,宋徽宗的时候,在内库中发现了前朝留下的珍贵异国香料。这种香料一旦焚炷起来,香气异常迷人,被宋徽宗命名为“古龙涎”。由大太监们兴起了佩带异国名香的时尚,具体方法是把小块的珍贵香料截成小饼状,在当中穿孔,孔洞的边缘还镶上金或玉框,孔内串上蓝丝绳,挂在脖子上。他们还喜欢把所配的小香饼从衣领当中掏出来,用手摩挲着,彼此互相炫耀。这种带有穿孔、以绦子吊挂在身上的香料制品就叫“佩香”。在太监们引领下,带佩香成为社会上普遍流行的做法。 4“群英髓”、“千鹰一窟”、“万熊同悲”是取《红楼梦》中的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中宝玉神游太虚境时喝的茶和酒的梗—— 说毕,携了宝玉入室。 但闻一缕幽香,竟不知其所焚何物。 宝玉遂不禁相问。 警幻冷笑道:“此香尘世中既无,尔何能知!此香乃系诸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名‘群芳髓’。” 宝玉听了,自是羡慕而已。 大家入座,小丫鬟捧上茶来。 宝玉自觉清香异味,纯美非常,因又问何名。 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红一窟’。” 宝玉听了,点头称赏。 ……少刻,有小丫鬟来调桌安椅,设摆酒馔。 真是:琼浆满泛玻璃盏,玉液浓斟琥珀杯。更不用再说那肴馔之盛。 宝玉因闻得此酒清香甘冽,异乎寻常,又不禁相问。 警幻道:“此酒乃以百花之蕊,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凤乳之曲酿成,因名为‘万艳同杯’。” 宝玉称赏不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七十六章 人师之患 范垂文听了,只微笑不语。 彭平康半似调侃地接口道,“了不得,”他抚掌道,“这般‘香药引子’,纵是宋徽宗在五国城也吃不得呢。” 宋圣哲依旧弯着眉眼,“彭大人此言差矣,我倒觉得宋徽宗可吃得。” 周胤绪笑着问道,“宋徽宗如何吃得?” 宋圣哲放下手,微笑道,“宋徽宗被俘北上金国时,身携累代至宝,如何就换不得一剂‘群英髓’了?” 彭平康笑道,“倒是我孤陋寡闻,却不知昔年宋徽宗所携究竟是何至宝,竟能换得周大人所言及的‘群英髓’?” 宋圣哲微笑道,“多得很,多得很,不过依我说,其中有三件宝物最是难得,换一剂‘群英髓’可是绰绰有余呢。” 周胤微问道,“哪三样宝物?” 宋圣哲微笑着答道,“一样是孔圣人穿过的屐,一样是汉高祖起义前斩白蛇的剑,还有一样,是汉宣帝被收寄在郡邸狱时,史良娣以婉转丝绳系得的身毒国宝镜。” 彭平康大笑道,“凡此三样至宝,就是来换五国城亦使得!” 四人闻言,都笑了起来。 众人笑了一会儿,范垂文开口道,“周大人既自在,那此局伊始,便依则由彭大人坐庄罢。” 周胤绪点头应是,众人也再无异议,便将桌上的骨牌翻了过来,开始动手洗牌。 待到理牌码牌时,周胤绪开口问道,“文员外到哪里去了?我进文府时,连他的影儿都不见呢。” 宋圣哲笑着打趣道,“大约是周大人来了,他怕不自在,便躲出门避嫌去了。” 周胤绪一面理牌,一面笑道,“可上回我来看牌,却见文员外与诸位说说笑笑,很是自在呢。” 彭平康微笑道,“是啊,那是因为上回文好德还不知道周大人要接手秋赋呢。” 范垂文瞥了彭平康一眼,宋圣哲笑着接口道,“这话可是彭大人说的啊,我可没这意思。” 周胤绪笑道,“谁说的都无妨,反正,彭大人也是好意。” 彭平康抬头对周胤绪笑了一笑,又看了范垂文一眼,复低头审视着码好的牌,“好不好意的,我现在也不敢明白说了,不过今日休沐,又是在牌桌上,我才多说一句。” 范垂文微笑道,“彭大人这一句说得倒正好,”他理完牌,放开手道,“不多不少呢。” 彭平康笑笑,看向仍在理牌的周胤绪道,“其实,我说这一句,为的也不全是周大人。” 周胤绪还未开口,宋圣哲就笑着打趣道,“啊,我懂,彭大人是为广德军的‘养鸡钱’罢?” 彭平康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微笑着应道,“是啊,”他复低下头去,“被宋大人猜着了。” 周胤绪码完牌,抬起头来时,见桌上其余三人都在等自己,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这‘赈贷’的事……我还要请教彭大人呢。” 彭平康悠悠地打出一张牌,“不敢,”他正色道,“邸报上说,圣上正为多地‘军政不分’的情形而愀然不乐,这节骨眼上……” 范垂文吃了彭平康的牌,接口道,“周大人在这节骨眼上接手了秋赋一事,倒是我们对不住周大人了。” 宋圣哲亦笑道,“是啊,秋赋料理之难,可远胜于昔年宋徽宗在五国城换‘群英髓’吃呢。” 周胤绪心下微惊,面上依旧不露,对三人笑道,“是么?”他淡然道,“眼下我只是粗翻了账目而已,倒还没觉出难处来呢。” 彭平康朝周胤绪笑了笑,道,“周大人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周胤绪打出一张牌,又道,“不过,这两日我却恍惚听见府衙里有人抱怨,说底下许多县衙即使官仓空空,也都推说乡县无钱收粮,全因县官们都主张要留着钱交广德军的‘赈贷’呢。” 彭平康抿嘴一笑,道,“吃。” 他刚要开口再说些什么,就听范垂文轻声道,“碰。” 彭平康淡笑着缩回了拿牌的手,转头对周胤绪道,“既然周大人接手料理,自然全凭周大人裁度就是。” 宋圣哲看了范垂文一眼,玩笑般地接口道,“方才彭大人还道在牌桌上说话无碍呢,怎么一论及一个‘钱’字,就陡然忸怩起来了?” 彭平康亦玩笑般地回道,“若单论一个‘钱’字,我自有不少牢骚话要说,但周大人提及的这‘钱’里,还存着广德军的一笔‘钱’,这可叫我怎么开口呢?”他顿了顿,又道,“再者,孟子有云:‘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即使周大人客气一句,我也不能自命为周大人之师啊。” 范垂文淡笑着开口道,“我记得,彭大人是最不喜欢‘老师’的,如今以‘师’自比,可见彭大人是当真不愿与周大人细说这其中关窍。” 周胤绪奇道,“彭大人是信奉儒道二教的谦谦君子,怎会……厌‘师’呢?” 彭平康瞥了宋圣哲一眼,宋圣哲依旧微微笑着,他见彭平康朝他看了过来,忙打出一张牌,并附和道,“我也好奇这个,今儿倒亏得周大人替我问出来了。” 彭平康笑了笑,道,“方才,我听宋大人的言语间,是将乡间一众官吏比作昔年俘钦、徽二帝北上的金国蛮人罢?” 宋圣哲作势掩口,“见笑了,见笑了,一时不妨的即兴之言罢了,诸位莫要往心里去。” 周胤绪笑笑,伸手“吃”下宋圣哲刚刚打出来的那一张牌。 彭平康笑道,“无妨,只是我私心里觉得,宋大人的比较,还不够贴切。” 周胤绪打出一张牌,“金人侵大宋之国,辱二帝之尊,欺汉民之身,难不成,在彭大人眼里,这乡间官吏能比金人一般‘恶’吗?” 彭平康笑着“吃”下周胤绪的牌,似玩笑般道,“这倒不然,”他淡笑道,“依我看,比起乡间一众官吏的所作所为来,昔年金人于大宋,倒还残存着几分‘无可奈何的善’呢。” 周胤绪微笑道,“这话可从何说起呢?” 彭平康笑道,“昔年金国于我大宋,是利尽交恶后的势不两立,且异国与异族之间的战争侵略本就为历史大势,即使金国再强,大宋再弱,可‘靖康之变’后,大宋汉民抗金北伐总是堂堂正正,宋高宗再如何高明,一纸‘绍兴和议’终究是担了百年骂名。” “可乡间官吏却不同,”彭平康微笑道,“他们在乡间的势力,比金国之于大宋强上百倍千倍,他们能侵人土地、夺人财物、占人子女,而乡民却只得忍气吞声,连想效仿宋高宗‘议和’的余地都没有。周大人且想,这乡官乡吏之于乡间庶民,可不是比金人之于宋人还要‘恶’上百倍千倍吗?” 范垂文淡笑道,“彭大人有些言过其实了罢。” 周胤绪顿了一顿,道,“……那么,彭大人厌‘师’又从何说起呢?” 彭平康打出一张牌,微笑着应道,“因为依我看,这‘老师’之于‘学生’,有时能比乡间官吏之于庶民还要‘恶’上千百倍呢。” —————— —————— 宋圣哲说的“宋徽宗北上携带的三件至宝”是杜撰出来的历史梗 “孔圣人穿过的屐”和“汉高祖斩蛇的剑”在晋代就连同“王莽的头”一起失传了 元康五年时,武库起火,张华怕有人乘机作乱,先派兵把守周围,然后才安排人员救火,所以历代珍藏的宝物以及汉高祖刘邦的斩蛇剑、王莽的头、孔子穿的屐等全被烧毁。当时张华看到汉高祖的斩蛇剑穿透屋顶飞出,不知去向。 《晋书》:“武库火,华惧因此变作,列兵固守,然后救之,故累代之宝及汉高斩蛇剑、王莽头、孔子屐等尽焚焉。时华见剑穿屋而飞,莫知所向。” “汉宣帝系的身毒国宝镜”是《西京杂记》里的梗 汉宣帝幼时被收系在郡邸狱时,胳臂上还佩戴着祖母史良娣编织的彩色图案的宛转丝绳,上面系着来自身毒国的宝镜一枚,宝镜像八株钱那么大。传说这枚宝镜能照见妖魔鬼怪,能够佩戴它的人会得到天神的祝福,因此宣帝从危难中得到了解救。 《西京杂记》:“宣帝被收系郡邸狱。臂上犹带史良娣合采婉转丝绳。系身毒国宝镜一枚大如八铢钱。旧传此镜见妖魅。得佩之者为天神所福。故宣帝从危获济。” 汉宣帝即位后,每每拿起这枚宝镜长时间地感叹呜咽。他曾用琥珀装饰的竹筐装宝镜,用戚里出产的织成锦包裹。汉宣帝驾崩后,宝镜不知哪里去了。 《西京杂记》:“及即大位。每持此镜感咽移辰。常以琥珀笥盛之。缄以戚里织成锦。一曰斜文锦。帝崩不知所在。” “身毒国”是我国自先秦时期至隋唐时期之间对印度河流域一带的音译称呼,其名从波斯语“hindu”或古希腊语“indu”音译而来,原文为梵语sindhu,其地域范围大约就是如今的印度,与古代中国分处青藏高原两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七十七章 劫富济贫 宋圣哲一面拿过彭平康打出来的牌,一面轻笑道,“完哉,完哉,依彭大人的说法,连孔圣人都成‘万恶’了。” 彭平康笑道,“我是在揶揄那些‘教书的’,与孔圣人有什么相干?” 范垂文道,“这‘教书的’,也不全是作恶之人罢?”他淡笑道,“彭大人此言,若被有心人听入耳中,可颇有‘指桑骂槐’之嫌啊。” 彭平康微笑道,“范大人此言差矣,若是那些‘教书的’光明磊落,问心无愧,即使听了我的话,一笑也就过了。” “倒是那些仗着‘老师’身份逞恶惯了的,断见不得旁人指出这‘教书的’一丁点儿不是,旁人若说出来了,定上赶着去认,拿孔圣人作幌子不说,往往还叫嚣着要‘尊师重道’。想到这里我就不服,”彭平康似玩笑般道,“这作恶的披了层‘师’皮就能使唤旁人敬重他了,那‘天地君亲’又何尝须得‘爱民’呢?” 宋圣哲笑着接口道,“这下我明白了,彭大人是取‘爱民如子’之意,拿‘老师’比胥吏来说给周大人听呢。” 周胤绪笑了笑,道,“是啊,我也听出来了,彭大人自己是‘父母官’,因此不敢拿‘亲’来编排,只得往后退一步,尽逮着‘老师’挖苦呢。” 彭平康伸手抓了一张牌,笑道,“对,这便是其中的一桩‘恶’了。” 范垂文笑道,“‘恶’在何处?” 彭平康笑了笑,道,“寻常人的挖苦才叫挖苦,这‘老师’的挖苦,却叫作‘教育’。”他顿了顿,半开玩笑般道,“无论那些‘教书的’说得话有多狠多毒,只要他们的讽刺对象是懵懂无知的黄口小儿,就能推说是在‘教孺育子’。” “不但不会被怪罪报复,还有一干无知‘父母’,在一旁拍着手叫‘骂得好’、‘再多教育’呢。”彭平康微笑道,“不过我想,周大人向来‘开明’,理应不会是这‘无知父母’罢。” 周胤绪“吃”了张牌,刚要答话,就听范垂文淡淡地开口道,“彭大人这回的比喻可比得不甚恰当啊。” 彭平康笑道,“怎地不恰当?周大人方才说不少县官都推说要留钱还‘赈贷’,岂不是就同那些‘恶师’一样,变着法儿地拿‘儿孩’来要挟‘父母’,堂而皇之地索要贿财?” “若是‘父母’不理不睬,这些‘恶师’便瞧准了机会,以‘教育尊师’为名,对自己管理的孩童极尽讽刺折磨,不榨出一点‘油水’来就誓不罢休。”彭平康笑道,“更可悲的是,像周大人这样的‘好父母’,往往就会成为那些‘恶师’的牺牲品。” “百姓受胥吏苛剥,就如同孩童受‘恶师’嘲讽,黄口孺子对‘老师’的恶意绝无还手之力。即使心有不忿,也不会以为是那些‘恶师’暴虐,反而,”彭平康意味深长道,“还会责怪‘父母’不慈,记恨‘父母’对自己不闻不问呢。” 周胤绪怔了怔,尔后犹疑着道,“彭大人的意思是……” 宋圣哲笑着接口道,“彭大人的意思,是要周大人将那些‘恶师’除之而后快呢。” 彭平康淡笑道,“我可没这么说,”他伸手拿过一张牌,“我只是要周大人仔细分辨,别让‘恶师’的一两句话就唬得……” 范垂文接口道,“周大人也不过是因着‘赈贷’的事问彭大人一句罢了,”他抓了一张牌,“既没说要拨钱下去,也没说就被唬得不敢动弹了,彭大人倒先替周大人着急起来了,生怕周大人吃亏似的。” 彭平康抿嘴笑道,“范大人这话说得,”他打出一张牌,“我是怕三位大人吃亏,哪里仅仅是周大人呢?” 范垂文轻笑了一记,道,“吃。” 周胤绪看着范垂文伸手拿过彭平康打出的牌,复开口问道,“那依彭大人说,我这‘开明父母’遭遇‘恶师’,却又心疼受虐‘孩童’,左右动弹不得,该如何是好呢?” 宋圣哲浅笑道,“周大人这一问可是白问了,彭大人向来嫉恶如仇,别说是‘恶师’,就是见着‘恶父母’也恨不得一下打死,端的是眼里揉不得半点儿沙子呢。” 彭平康半开玩笑般道,“往日我如此,今日我在周大人面前,便依周大人的性子,断不会如此了。” 周胤绪道,“哦?”他“吃”下宋圣哲打出来的牌,抬头对彭平康笑道,“难道在彭大人眼里,我素来是个‘软性儿’人?” 彭平康道,“周大人不‘软’,”他笑了一下,“周大人是个‘善性儿’人。” 周胤绪一怔,就听彭平康继续道,“可乡间‘恶师’就是这样,”他淡然道,“周大人越‘善’,他们便越以为周大人‘软’。” 范垂文轻咳一声,“碰”了周胤绪打出来的牌,道,“媚上者必定欺下,无论为师为吏,概莫如此。” 彭平康道,“是啊,”他微笑道,“周大人此刻高高在上,自然不宜……” 宋圣哲微笑道,“周大人是不愿为难底下的县官胥吏,”他抿嘴笑道,“这宜不宜的……” 周胤绪道,“确实,”他低着头,一边码牌一边道,“自然是不宜的。” 宋圣哲脸色微变。 彭平康打出一张牌,悠悠道,“既如此,我与周大人说一桩巧宗儿,周大人觉得好就使,若觉得不好,我便从此再不提起,周大人也不必着恼,如何?” 周胤绪看了范垂文一眼,只见范垂文微笑不语,他滞了一下,先道了一声,“碰。”接着伸手拿过彭平康打出来的牌后,才又道,“彭大人且说就是,我听着呢。” 彭平康垂眼理牌道,“依我说,周大人且先不用管底下乡县究竟有无钱去收余粮,也不用理会那些县官胥吏有什么矛盾。” “只须将琅州城内的几家大户家主召来,让他们牵头,依朝廷批文,再由州府衙里颁布籴粜数额,让大户们按司农寺规定市价去乡县收购余粮,不收至一定数额,便按偷逃漏税、投机伤农惩处,这样一来……” 彭平康话未说完,范垂文便笑着接口道,“我懂了,”他抬头看向彭平康,“彭大人是要周大人在琅州‘劫富济贫’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七十八章 以师比吏 宋圣哲轻笑道,“周大人可别就此上了彭大人的当了,”他拿过周胤绪打出来的牌,“孔圣人有云:‘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周大人常年与‘富而好礼’者交往,恐怕对于‘贫而无乐’者便……知之甚少了。” 范垂文接口道,“是啊,彭大人说让‘大户牵头收粮’,听上去似乎合情合理,实际却并不可行。大户们在城中高枕无忧,哪里会委身下乡听凭县官使唤?” “即使周大人强令城中大户交粮,大户们亦反会去苛剥底下佃庄,断断不会亲自去与乡县以下的农户打交道。”范垂文淡淡道,“再者,县官以广德军赈贷为借口不收余粮,或许,亦是为其后‘折色钱’的收缴作引子。今岁即为丰岁,乡胥收缴‘折色钱’时,难免折以二倍、三倍之数,若是农户手中自有余粮,倒还尚可应付一二呢。” 彭平康微笑道,“依两位大人的意思,周大人反该庆幸琅州各乡县有广德军‘赈贷’作例了?” 周胤绪“吃”下宋圣哲打出来的牌,玩笑般答应道,“不,不,彭大人理会错了,”他笑道,“依两位大人的意思,放任余粮一粒不收,倒比强行全数收尽了要好。” 范垂文笑了一下,宋圣哲接口应道,“我的意思是,”他抓了一张牌,“啪”地一声往硬木桌上扣了一记,“今儿范大人请彭大人来文府作客打牌,彭大人话里话外,总要给文好德留一分面子罢。” 彭平康微笑着反问道,“哪回我来作客,却不给文氏面子了?” 周胤绪瞥了彭平康一眼,转而对范垂文道,“其实,别的我都不为,我就怕,”他抬起头正色道,“琅州若突遇水旱灾荒,官仓无粮,朝廷拨粮不及,又该如何赈济呢?” 范垂文笑道,“可效昔年范文正主政杭州之法,募民存饷,并召道寺主首,大兴土木之役,即可‘以工代赈’,救济受荒灾民。” 彭平康笑而不语。 宋圣哲一边码着牌,一边亦跟着附和道,“范大人所言极是。” 周胤绪迟疑道,“可杭州为吴越富庶之地,琅州却……” 范垂文接口道,“纵是‘以工代赈’之策不行,依旧能以本朝‘纳灾民为厢军’之国策应对一二,周大人实不必为此忧心。” 彭平康半开玩笑般地对周胤绪道,“是啊,”他轻笑道,“范大人说得对,即使周大人想‘未雨绸缪’,或是‘亡羊补牢’,也该多操心我广德军的‘养鸡钱’才是啊。” 范垂文看了彭平康一眼,接着打出了一张牌,道,“虽然牌桌上的话大约都不作数,但彭大人也不应讥讽我东郡国策啊。” 彭平康伸手拿过范垂文打出的牌,轻笑道,“并无讥讽之意。” 宋圣哲微笑着开口问道,“那彭大人是什么意思呢?” 彭平康笑了一下,低下头码牌道,“我只是……心下思忖,若是将来的‘灾民’全作了‘厢军’,我该往哪里去放这‘赈贷’呢?” 周胤绪一怔,就见彭平康“啪”地一记又打出了一张牌,随即淡淡道,“自然了,我说这话,也着实有讥讽的意思在里头,周大人若不爱听,那不听也罢。” 周胤绪忙摆了摆手,打了个圆场道,“三位大人的话我都听,左右现下也只是收粮,还未到交秋赋的时候呢。” 范垂文“吃”下彭平康的牌,抬头对周胤绪笑道,“是啊。” 宋圣哲笑了笑,道,“其实,这大户买卖余粮是自古有之,昔年秦末战乱,豪杰争相夺金取玉,独宣曲任氏窖仓粟,及楚、汉相距荥阳,民不得耕种,恰关中大饥,米斛万钱,而豪杰所持金玉尽归任氏,任氏以此起家,富者数世以继。可见丰岁收买余粮乃有识者之寻常举,琅州大户若因此获罪,岂非,”宋圣哲看了一眼彭平康,“比暴秦之峻法更……” 范垂文接口道,“今儿原是过来玩牌的,”他看了宋圣哲一眼,“并非是来论学,这不相干的秦汉故事就不要再提了。” 宋圣哲对范垂文笑了一笑,尔后便低下了头。 彭平康亦笑了笑,接着对周胤绪道,“啊,我又想到一桩‘恶师’坏处。” 范垂文和宋圣哲都不接话,周胤绪只得自己开口道,“什么‘坏处’?” 彭平康微笑道,“有一种‘恶师’,他们表面上和蔼可亲,待孺子们十分和善,实际却是一肚皮的‘男盗女娼’、‘狗苟蝇营’,旁人若向他们指出来了,他们还自命清高地不屑一顾。” “更可恶的是,他们能堂而皇之地仗着‘老师’的身份,在教授‘四书五经’时,将他们那满肚的‘下等货色’灌到字里行间,让那些求知若渴的求学孩童将他们肚里的‘垃圾’全数吃下。”彭平康微笑道,“这样的‘恶师’真是比乡间那些没文化的胥吏还要令人可怕呢。” 范垂文微笑道,“但‘恶师’再‘恶’,也总是在教学授问,彭大人以‘师’比‘吏’,听上去总有些……刺耳呢。” 彭平康轻笑道,“依我看,这‘师’与‘吏’却并无大不同。” 宋圣哲抬眼笑道,“为何?” 彭平康悠悠道,“胥吏是以‘权’作恶,老师是以‘识’作恶;前者作恶于庶民,后者作恶于学童;前者之‘权’来源于‘众官’,后者之‘识’根源于‘四书’。细论起来,两者着实并无大不同也。” 周胤绪看了宋圣哲一眼,补充着问了一句,“虽无‘大不同’,但总有几件‘小不同’罢?” 彭平康笑道,“确有一件‘小不同’。”他瞥了范垂文一眼,低头码牌道,“胥吏再如何作恶,他们心里总清楚自己手中之‘权’来自何方,对‘众官’虽说不上畏惧,但面儿上却是客客气气、尽力巴结。” “而‘老师’日日面对一群将他们视若神明的黄口孺子,久而久之,便当真以为自己是至高无上地真理天神了,殊不知,旁人‘敬师’是尊重‘知识’,敬重他们教授小儿的耐心罢了。”彭平康淡笑道,“因此,我总以为‘老师’之恶远胜‘胥吏’,胥吏坏的是百姓安宁,而那些作恶的‘老师’,毁的却是我东郡将来的根基啊。” ———— ———— 1《论语》:子曰:“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 孔子说:“贫穷而不生怨恨很难,富有而不骄傲还更容易些。” 2“富而好礼” 《论语》: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 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 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 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子贡说:“贫穷而能不谄媚,富有而能不骄傲自大,怎么样?” 孔子说:“这也算可以了。但是还不如虽贫穷却乐于道,虽富裕而又好礼之人。” 子贡说:“《诗》上说,‘要像对待骨、角、象牙、玉石一样,切磋它,琢磨它’,就是讲的这个意思吧?” 孔子说:“赐呀,你能从我已经讲过的话中领会到我还没有说到的意思,举一反三,我可以同你谈论《诗》了。” 3范仲淹的“以工代赈” 皇佑二年,吴中发生大饥荒,饿死者的尸体遍布于道路。这时范仲淹主管浙西,调发国家仓库粮食,募集民间所存的钱物来赈济灾民,救荒之术很是完备。 吴中百姓喜欢比赛舟船,爱作佛事,范仲淹就鼓励民间多举办赛事,太守每日出游宴饮于西湖上。自春天到夏天,城中居民大规模出游,尽情玩赏。 又召集各寺院主持僧人,告谕他们说:“灾荒年间民工工价最低廉,可以趁此时机大力兴建土木工程。”于是各个寺院的修建工程都非常兴盛。 官府也翻修仓库和官吏住舍,每天雇役一千多人。监察机关弹劾杭州长官不体恤荒政,嬉戏游乐而无节制,以及官府、私家兴建房舍,伤耗民间财力。 范仲淹于是自己草拟奏章,申述所以饮宴和兴造房舍的缘由,是要调发有余的钱财,来救济贫民。 那些从事贸易、饮食行业的人,工匠、民夫,仰仗官府、私家养活的,每天大概可达几万人。 这一年两浙路灾区唯有杭州平安无事,百姓没有流亡的,这都是范文正公的恩惠。 饥荒年份打开司农寺粮仓的粮食赈济灾民,募集民间财力为地方兴利,近年来已定为法令。 这种措施,既赈救了饥荒,又趁荒年替民间兴利,这是先王的功绩。 《梦溪笔谈》:皇佑二年,吴中大饥,殍殣枕路,是时范文正领浙西,发粟及募民存饷,为术甚备。 吴人喜竞渡,好为佛事。希文乃纵民竞渡,太守日出宴于湖上,自春至夏,居民空巷出游。 又召诸佛寺主首,谕之曰:“饥歳工价至贱,可以大兴土木之役。”于是诸寺工作鼎兴。 又新敖仓吏舍,日役千夫。监司奏劾杭州不恤荒政,嬉游不节,及公私兴造,伤耗民力。 文正乃自条叙所以宴游及兴造,皆欲以发有馀之财,以惠贫者。 贸易饮食、工技服力之人,仰食于公私者,日无虑数万人。 荒政之施,莫此为大。 是歳,两浙唯杭州晏然,民不流徙,皆文正之惠也。 岁饥发司农之粟,募民兴利,近歳遂著为令。 既已恤饥,因之以成就民利,此先王之美泽也。 其实宋朝这种“以工代赈”的救灾思想是十分先进的,很有左翼国家的政治色彩,但是,“以工代赈”是建立在国家尚有一定救灾能力,能拨得出雇佣工人的钱财的基础上的。 而宋、明后期的主要问题在于,在当时,“大地主”已经完全垄断了国家资源,并且拥有一定的政治地位,国家的人力、财税被地主集团“拦腰截断”,整个国家从中央到地方的政府全部仰仗于各地“大地主”的财力、物力,灾荒救济全部靠当地的“地头蛇”调拨周转、自给自足,政府已经完全失去了赈济灾民的资源和能力了。 4“宣曲任氏窖仓粟致富” 《资治通鉴》:关中大饥,米斛万钱,人相食。 令民就食蜀、汉。 初,秦之亡也,豪桀争取金玉,宣曲任氏独窖仓粟。 及楚、汉相距荥阳,民不得耕种,而豪桀金玉尽归任氏。 任氏以此起,富者数世。 关中地区发生大饥荒,一斛米值一万钱,发生了人吃人的现象。 汉王下令,叫关中的百姓到蜀或汉中去谋生。 当初,秦国灭亡的时候,豪强们都争夺黄金、宝玉,只有宣曲一个姓任的,挖窖贮存粮食。 等到楚、汉两军在荥阳相持不下的时候,豪强们都用手中的金、玉来向姓任的换取粮食。 姓任的从此发家,几代人都是富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七十九章 无虞之策 定襄,徐府。 “……现在‘投献’的事体弄成这个样子,各地都纷纷推说秋赋恐难完纳,须请圣上减免,”徐广合上邸报,看向立在桌前的徐知温,“你怎么看?” 徐知温微笑道,“丰岁正是蓄粮之时,圣上下令以‘折色’收赋,也是……” 徐广挥了挥手,道,“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徐知温敛起了笑容,“是,恕儿子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圣上此次陡然叫停‘投献’,实在是太过仓促了。各地赋税的收缴,以及丰岁荒政的籴粜原就多依赖于地方官的统筹调拨,现下‘投献’既停,各地官员自然心疑不定,乃至各州互相观望……” 徐广打断道,“算了,算了,”他淡然道,“你不愿说,就别说了。” 徐知温倾了倾身。 徐广看了徐知温一会儿,又慢慢地开口道,“和厚,若是你现下在作地方官,你待如何料理秋赋一事?” 徐知温淡笑道,“那儿子已然是束手无策了。” 徐广扯了扯嘴角,低下头去看着邸报,道,“我不信。” 徐知温笑道,“父亲为何不信?” 徐广道,“财赋乃一国之根本,你既能迫得圣上叫停了‘投献’,定早已想出了一个万全的法子来应对罢。” 徐知温道,“父亲,圣上叫停‘投献’,是因为‘投献’实在危害甚巨,与儿子并无……” 徐广道,“和厚,”他淡淡道,“财赋既断,则国之将亡矣。” 徐知温微笑道,“父亲,一国之财政利害,是为人君者所虑也。儿子以为,圣上既能如此雷厉风行地叫停各地‘投献’,定是有备而来,已然与诸位重臣议定了善后事宜罢。” 徐广道,“你明知圣上尚无决策。” 徐知温微笑不语。 徐广拍了拍邸报,道,“瑁梁府尹范扬采一连上了两道奏折,一道说乡间县官收购余粮无力,另一道尽叙乡间‘折色’为赋之弊。这两道折子,”徐广冷笑了一下,“话里话外的,都在把责任往下推去。而周胤绪此刻就在琅州,若是圣上已有决策,周胤绪定会知晓,范扬采便不会写这样的两道折子了。” 徐知温应道,“父亲说得是。” 徐广一滞,从邸报中复抬起了头来,“你果真无计可施?” 徐知温笑了笑,道,“孟子有云:‘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虽然眼下‘投献’已停,但东郡终究是‘无恒产者’居多,即使儿子再有办法,也实在越不过‘孔孟之道’去。” 徐广似有感叹道,“‘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 徐知温道,“是啊,‘民事不可缓’,乡间事便更不可缓,”他微笑道,“因此,儿子抚躬自问,于此事上,儿子实在拿不出什么‘万全之策’。” 徐广皱了皱眉,重复了一遍徐知温的话道,“实无‘万全之策’?” 徐知温应道,“是。” 徐广道,“那……‘无虞之法’总该有一件罢。” 徐知温点了点头,尔后道,“有虽有,但眼下,儿子却,”他顿了顿,“不愿父亲上呈……” 徐广摆了摆手,“你且说就是。” 徐知温恭敬应下,“儿子心里有一策,”徐知温躬身道,“准允无地佃户入城而居。” 徐广一怔,随即脱口便道,“此策断无实行之可能。” 徐知温直起身,微笑道,“是,所以儿子不愿父亲向圣上禀明此方。” 徐广顿了顿,接着缓和了语气道,“乡间百姓安土重迁,死徙无出乡,故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邻里相亲睦,此乃千百年来乡野不变之法制,如何能因圣上一时之令而轻易变更呢?” 徐知温应了一句,然后却道,“父亲是真心以为乡间百姓相友相助吗?” 徐广一愣,就听徐知温继续微笑道,“若是乡间邻里果真如先贤圣人所述得一般和睦,那为何‘投献’之法能在乡间蔚然成风呢?” 徐广道,“是税赋过重的缘故,百姓献田避税,也是无奈之举。” 徐知温笑道,“父亲,圣上是做过地方官的,儿子料想,圣上定的税率,必然比德宗时轻得多。而‘投献’之所以能在乡间大行其道,”徐知温微笑道,“终究是乡间太‘恶’的缘故。” “赋役繁重,有司严酷,里胥横行,一切不可测度之劳役,皆积堕于农,故有田不如无田,良田不如瘠土也。百姓得田而如重祸加身,故见豪强巨贾之十取其五奴隶耕者,百姓且甘心附身焉。”徐知温淡笑道,“父亲,我东郡之祸端,不在于‘民失其田’,而在于‘民畏有其田’啊。” 徐广沉默片刻,又开口道,“可即使圣上允准乡民进城,乡间百姓一无所长,不得谋立其身,恐生‘流民’之患啊。” 徐知温微微笑道,“儿子以为,世人生而未有不自谋其身者也,圣上于其谋之,不如允其自谋也。以我东郡天地之大,山泽之富,况有余力以营之,而无一处不可养民。”他顿了一顿,继而笑道,“只要圣上宽之于公,赐容百姓治生之力,则……” 话音未落,徐广便斩钉截铁地道,“不可。”他正色道,“此策险而又险,绝非太平良策。” 徐知温行礼道,“父亲说得是。” 徐广滞了一滞,又道,“此策着实无人可呈,”他看向徐知温,“对罢?” 徐知温直起身,“不知,父亲以为宋士谔能否可作……” 徐广冷笑道,“宋士谔纨绔不羁,绝非治国经世之才,你引他呈策,必定会惹得旁人猜疑。”他清了清嗓子,“再者,宋氏一族中多是狡黠刁滑之人,这‘请君入瓮’,恐怕也未必有你想得那般容易。” 徐知温微微一笑,道,“既如此,这一件‘有益于国,而无害于民’的‘无虞之策’,儿子只能请周胤绪来呈了。” 徐广笑了一笑,看向窗外一丛愈加茂盛的竹木道,“有道是,‘为去残枝藏毒虺,端留密叶隐鸣鸾’,秋日丛竹芟其繁乱,最是难‘洗’,你且要多加小心才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八十章 初见端倪 徐知温出了书房门,朝院子里的那丛竹木看了一眼,尔后便抬脚径直往徐知让的院子走去。 走到徐知让的院子门口时,恰好就见盼巧从屋里出来,见了他还笑了一笑,“主子刚作完一篇赋,这会儿抄书正无聊呢,大少爷您现在进去,主子一定高兴。” 徐知温微笑道,“你又哄我,”他倾了倾身,直盯着盼巧,道,“五弟若想解闷儿,该让你留在屋里才是啊。” 盼巧顿时羞红了脸,低下头朝徐知温虚行了一个礼,便匆匆地走开了。 徐知温走进屋中时,徐知让果真正托着腮抄书,听到徐知温来了,也不搁笔,只抬头看了他一下,接着又垂下眼继续抄书,“大哥。” 徐知温似也不甚介意,他顺手合了门,自顾自地在一张榻上坐下,“在抄什么书呢?” 徐知让道,“《大学》。”他伸手蘸了蘸墨,“宋迁之今天还布置了一篇赋,我已经写完了。” 徐知温道,“这理应是宋士谔布置给四皇子的,怎么现在都是你在做这功课?” 徐知让道,“四皇子不喜欢上宋迁之的课,”他顿了顿,道,“四皇子似乎更喜欢和二皇子、三皇子一起上骑射课或者礼乐课。” 徐知温道,“那是,”他淡然道,“想来宋士谔也只会照本宣科,谁上他的课都觉得无趣罢。” 徐知让抿了抿唇,道,“嗯,是啊。” 徐知温看了徐知让一眼,道,“对了,你可曾进太极宫拜见贵妃了?” 徐知让道,“前儿就去过了,”他看向徐知温,“只是不见大哥来问,还以为大哥已经知道了呢。” 徐知温“嗯”了一声,收回了目光,道,“盼巧打的坠套子可送出去了吗?康王可喜欢?” 徐知让应了一声,道,“喜欢。”他滞了一下,带了一丝迟疑道,“……我去的时候不巧,正逢圣上来与贵妃一道用午膳。” 徐知温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个问题,他微笑道,“那五弟也算是吃过御膳的人了。” 徐知让轻轻地摇了摇头,“贵妃得了信儿,便让我先行告退,我并未得见圣上。” 徐知温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 徐知让微微蹙起了眉,道,“我才返至大明宫,贵妃就遣了江小柔来与我说……” 徐知温看向徐知让,“说什么?” 徐知让觉得徐知温的目光有些灼人,他偏开视线,道,“江小柔说,贵妃之所以不留我用饭,是因圣上这几日正在用‘酸枣仁汤’,有忌口不得食醋。” “而那日的午膳中偏有一道‘鹅肉笋芽夹儿’,贵妃知我吃这道菜必得配醋,怕我在圣上面前不自在,才早早地叫我回去。过后贵妃恐我多心,故又叫她来告诉我缘由。”徐知让说着,眉头越皱越紧,“……可我思来想去,总觉得这其中有些不对……” 徐知温扬了扬嘴角,笑道,“五弟觉得哪里不对?” 徐知让顿了一顿,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些,“‘酸枣仁汤’主治肝血不足,虚热内扰之不寐状症,圣上在用‘酸枣仁汤’……恐怕是患了失眠心悸……” 徐知温淡笑道,“圣上若当真在用‘酸枣仁汤’,尚药局与尚食局必有报备,如何会再呈上或须醋食的‘鹅肉笋芽夹儿’呢?” 徐知让一怔,又听徐知温微笑着继续道,“再者,笋芽为春生之物,而眼下正值秋季,不久就是中秋了,哪里来的鲜笋可被尚食局挑了来作御膳用的‘夹儿’呢?” 徐知让听了又是一愣,少顷,才有些悻悻地开口道,“……是,是啊,”他垂下眼,“大哥说得对。” 徐知温见徐知让怏怏的模样,笑容更深了些,“不过,贵妃特特地遣江小柔来知会五弟一声,或许是因为……圣上确实应该用一些‘酸枣仁汤’。” 徐知让心下一怔,不由抬起了头来。 徐知温却没将这个话题延伸下去,而是又问道,“四皇子知道你去拜见了贵妃吗?” 徐知让点了点头,“知道,”他道,“我去之前,就告诉四皇子了。” 徐知温探究般地笑道,“四皇子可有说什么?” 徐知让道,“没说什么,”他笑了一下,“就是总赖着我,要我替他做宋迁之布置的功课。” 徐知温笑了笑,道,“那五弟可要认真做啊。” 徐知让点了下头,尔后迟疑了一下,道,“我觉得,四皇子似乎……” 徐知温道,“‘似乎’什么?” 徐知让咬了下唇,道,“……似乎不是‘孩童’。” 徐知温挑起了眉。 徐知让犹豫道,“我总觉得,四皇子像是被另一个已然成人的……‘东西’……附寄在身体里一般,无论是言行举止,还是心智度测,都与成人别无二致……”徐知让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半,看向徐知温道,“大哥别笑话我异想天开……” 徐知温摆了摆手,淡然道,“不会,”他想了想,问道,“五弟为何会有这般感觉?” 徐知让道,“入学第一日的时候,福嗣王当着我和四皇子的面儿,对宋迁之发了一通脾气,随后圣上让福嗣王回府反省,对四皇子连问都不问一句,就打发他与宋迁之回弘文馆了。” “我在一旁冷眼瞧着,只见他悠然自若,似无事人一般,反倒是宋迁之惴惴不安,讲课的时候连音量都小了许多。后来二皇子与三皇子借故过来看他,他仍是泰然自得,应对得宜,根本不似垂髫小儿……” 徐知温道,“听着倒与从前的太子有些相像。” 徐知让抿了抿唇,道,“……嗯,或许是我的错觉罢……” 徐知温看了徐知让一眼,道,“若是四皇子当真言行卓异,他身边的人绝不会毫无知觉,你与他相处不过一旬就已然有所疑惑,何况他身边的奴才日日与他同处一室?” 徐知让犹疑着小声道,“我觉得四皇子身边的奴才也都不甚可靠……” 徐知温笑道,“是啊,我早与你说过此事。” 徐知让没笑,他认真地看着徐知温正色道,“其中最可疑的,就是一个叫‘徐宁’的奴才了,大哥若想探四皇子个究竟,不如就先从这个奴才查起。” 徐知温轻轻地点了下头,不置可否地道,“知道了。”他顿了顿,安抚似地对徐知让道,“中秋必有宫宴,到时让我再看一看不迟。” —————— —————— 1“酸枣仁汤”治失眠 《金匮·血痹虚劳病》:“虚劳虚烦不得眠,酸枣仁汤主之”。 药方组成:酸枣仁二升,茯苓二两,知母二两,川芎二两,甘草一两,上五味,以水八升,煮酸枣仁得六升,内诸药,煮取三升,分温三服。 《古今名医方论》:“枣仁酸平,应少阳木化,而治肝极者,宜收宜补,用枣仁至二升,以生心血,养肝血,所谓以酸收之,以酸补之是也。顾肝郁欲散,散以川芎之辛散,使辅枣仁通肝调营,所谓以辛补之。 肝急欲缓,缓以甘草之甘缓,防川芎之疏肝泄气,所谓以土葆之。然终恐劳极,则火发于肾,上行至肺,则卫不和而仍不得眠,故以知母崇水,茯苓通阴,将水壮金清而魂自宁。斯神凝、魂藏而魄且静矣。此治虚劳肝极之神方也。” 《外台秘要》:“忌海藻、菘菜、大醋。” 2“夹儿”是宋朝的一种点心,特色在于“夹儿”的皮不是用面皮,而是用萝卜、莲藕、竹笋、茄子等等块茎类蔬菜切成连刀片做皮儿。 比如《梦梁录》里提到的笋肉夹子是这么做的:竹笋洗净,刀刀横切,第一刀不切断,第二刀切断,第三刀又不切断,第四刀切断,如此这般间隔着切,自然能切出来一堆像皮夹子或者核桃夹子一样的连刀片。把连刀片掀开,抹进去肉馅儿,再合起来,搁面糊里蘸一蘸,挂上浆,入锅油炸,炸到笋片金黄,里面的肉馅儿也熟了,出锅就能吃了。 宋朝人做这种夹子,刀工各异,用馅儿也很讲究。宋朝夹子可以用肉馅儿、鱼馅儿、蟹黄馅儿,甚至可以把豆沙、炒饭、生菜、豆腐等等素食分别酿入连刀片,滚油炸脆,做成《梦梁录》里说的“诸色油炸素夹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八十一章 风入松曲 琅州,广德军驻地。 纪洵美跪坐于地,将琴平置于膝前,又将自己右手四指依次戴上假甲,接着便抬头朝彭平康笑道,“彭大人今儿想听哪支曲?” 彭平康微笑道,“嵇中散所作的《风入松》。” 纪洵美应了一声,又道,“《风入松》词源甚多,不知彭大人想听哪一首词。” 彭平康笑道,“嵇中散风姿爽朗,见者有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又或叹其为人‘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如此人作如此曲,自不须用外词相配,你且不必唱词就是。” 纪洵美恭敬应下,尔后抬手抚曲。 这回她似乎心稳神定,弹得比前几回流畅许多。 彭平康靠在椅上,斜撑着头,竟隐约听出一丝安之若素的纵逸之感。 一曲完毕,纪洵美微笑着抬起头,但见彭平康扯了扯嘴角,道,“嵇中散性烈而才隽,所作之曲无不俊迈雅润,怎么经你弹来却做作得很呢?” 纪洵美一滞,接着慢慢地低下了头,“是,奴婢才疏学浅,技艺不精……” 她话还未说到一半,只听得桌椅响动,未几,就见彭平康已然走至自己跟前。 纪洵美看着眼前两只绣工精湛的官靴,自觉将未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彭平康依然在笑,“是啊,我第一回听你弹琴便知你琴艺不佳,连周少尹听了都同我抱怨,说他弹得都比你要好呢。” 纪洵美轻声道,“奴婢往后必定更加勤勉……” 彭平康道,“琴为心声,”他看着纪洵美散在身后的柔顺长发,笑意更深,“若是心意不对,再怎么勤勉,也是练不好琴的。” 纪洵美一怔,还不及反应,就见彭平康在她面前就地跪坐了下来,又将摆在她膝前的琴调转了过来。 纪洵美抬起头,刚要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就又见彭平康伸过手来,作势要拉她的右手。 纪洵美心下一跳,本能地就把手往背后缩去。 彭平康见状也不恼,只是淡笑着朝纪洵美伸出左手,道,“我素日并不护甲,琴亦弹得不多,指甲软得很,须借你右手上戴的假甲一用,否则若是贸然落指来弹,左手大指上的指甲未免就要遭殃了。” 纪洵美闻言,慢慢地将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回来,她低下头,一边褪假甲,一边道,“左手抚弦,右手弹弦,吟猱绰注,为奏琴之精髓所在,若要‘欲按入木’,双手则皆须以甲肉为实。奴婢右手戴假甲,是因右手指甲尚未留齐,而彭大人既说‘琴为心声’,”她说着,将褪下的假甲握在手里,朝彭平康笑了一笑,摊开掌心伸了过去,“为何又作此‘假色’?” 彭平康笑着拿过纪洵美掌心里的假甲,一边往左手上戴去,一边道,“现下我与你只论‘心意’,不论‘琴声’,”他抬起头,朝纪洵美笑道,“‘音色’再‘假’又如何,你只听其中的‘心意’便好。” 纪洵美一怔,还未答话,彭平康便起手弹了起来。 他弹的,正是方才的那首《风入松》。 纪洵美正暗自疑惑,就听彭平康启口轻声念唱道, “心心念念忆相逢。 别恨谁浓。 就中懊恼难拼处,是擘钗、分钿匆匆。 却是桃源路失,落花空记前踪。 彩笺出尽浣溪红。 深意难通。 强欢碲酒图消遣,到醒来,愁闷还重。 若是初心未改,多应此意须同。” 纪洵美刚听了第一句,心中便是一惊,尔后愈听愈是悚然,待彭平康弹完一曲,已是不觉出了一身的冷汗。 偏偏这时彭平康弯着眉眼抬起了头来,两人相距甚近,纪洵美连别开眼都躲不及,一时不妨,她满眼未消的惊恐便全数撞入彭平康的眼中。 彭平康却笑意不减,反温声问道,“如何?” 纪洵美低眉道,“彭大人的琴技实在高妙,奴婢听来,心中钦佩不已。” 彭平康微笑道,“这一首词呢?”他轻轻地抚过弦面,发出细碎的琴语,“你觉得如何?” 纪洵美抿了下唇,心知绝不能用彭平康方才说的“嵇康之曲不须以外词相配”的理由来驳,她想了想,慢慢开口应道,“晏小山之词清远矜婉,配曲唱来,自然是极好的。” 彭平康微微笑道,“纯情痴意,乃为‘小山词’之一大特点,”他左手按弦,微笑着复奏了最后一节,“譬如,这句‘若是初心未改,多应此意须同’,这般弹来,真是别有一番韵味呢。” 纪洵美微微一凛,随即应道,“是啊,”她顿了顿,道,“这一句‘初心未改’,倒让奴婢想起宋太宗时的一件故事了。” 彭平康扬了扬嘴角,“哦?是何掌故?” 纪洵美道,“宋太宗尝有一琴待诏名曰朱文济,其人秉性冲澹,不好荣利,昔宋太宗令待诏蔡裔增琴为九弦、阮为七弦,朱文济执以为不可复增,因曰:‘五弦尚有遗音,而益以二弦,实无所阙’。” “宋太宗闻之愈怒,面赐蔡裔绯衣。文济班裔上,独衣绿,欲以此激之。又置新琴阮于前,令抚之,旁设绯衣、金帛赏赉物以动其意,朱文济终守前说。”“宋太宗又遣中使押送其于相府,召近臣同听。朱文济不得已,取琴中七弦抚之。近臣闻而问之曰:‘此新曲何名?’”纪洵美看向彭平康,目光灼灼,“朱文济答曰:‘此古曲《风入松》也’。宋太宗赞其风骨清秀,后赐绯衣以嘉之。” 彭平康抚掌笑道,“好一曲《风入松》。”他微笑道,“不过依我看,朱文济此人,寻常人断不可轻易学得。” 纪洵美笑道,“彭大人说得是,毕竟宋代君王一向宽宏士大夫,与今日‘肉食者’尚不可同日而语。” 彭平康笑了一声,道,“倒不是这个缘故。” 纪洵美一怔,便听彭平康悠悠道,“宋太宗增弦改制,是因其得国存疑,宋太宗以‘改弦’自比周文王、周武王,朱文济虽守其所学,却并未领悟宋太宗此举之下的另一层政治深意,好在其生于大宋一朝,宋太宗并未与他为难。”彭平康说着,笑容愈盛,“若是寻常的冲澹人像这般贸贸然去学他,即使‘不好荣利’,恐怕也无法全身而退啊。” ————— ————— 1关于弹古琴用不用假甲 古琴不用假指甲,这是古琴与古筝的一大区别。 不用假指甲的古琴,弹起来人与琴接触得更为直接紧密,但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指甲的磨损。 古琴弹奏中特有的吟猱绰注,需要左手大指半甲半肉处长时间或急或缓的与琴弦摩擦,轻则磨出坑道,重则还会断裂。 所以古人弹琴,有一套专门的护甲方法。 《与古斋琴谱》:“以生姜白芨等分,切片,水熬浓,蘸指甲上,久渐坚硬有力。” 古琴弹奏者的指甲的理想是“两圆”:即竖向前后圆、横向左右圆,且质地硬实为佳。 右手一般要留出一点真指甲,右手大、食、中、名四指要留出长手指肉头二至三毫米。 如果右手完全没有指甲,则声音较为混沌、发闷。如果右手指甲太长,弹出的声音会太干、太燥。 左手不宜留指甲,因为左手是用来按弦的,尤其是左手大、食、中、名四指,左右手的两个小手指不作要求。 2《琴集》:“《风入松》,晋嵇康所作也。” 《世说新语》: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3风入松·心心念念忆相逢 宋·晏几道 心心念念忆相逢。别恨谁浓。就中懊恼难拼处,是擘钗、分钿匆匆。却似桃源路失,落花空记前踪。彩笺书尽浣溪红。深意难通。强欢殢酒图消遣,到醒来、愁闷还重。若是初心未改,多应此意须同。 4“宋太宗改琴弦” 《续资治通鉴长编》:朱文济者,金陵人。善鼓琴,为待诏,性冲澹,不好荣利,专以丝桐自娱。 太宗令待诏蔡裔增琴为九弦、阮为七弦,文济执以为不可复增,蔡裔以为增之善。 太宗曰:“古琴五弦,而文、武增之,今有何不可?” 文济曰:“五弦尚有遗音,而益以二弦,实无所阙。” 上怒斥出,后遂增琴阮弦,令文济抚之,辞以不能。 上愈怒,面赐蔡裔绯衣。文济班裔上,独衣绿,欲以此激之。 又遣裔使剑南、两川,获数千缗。裔甚富,而文济蓝缕贫困,殊不以为念。 上又尝置新琴阮于前,令抚之,旁设绯衣、金帛赏赉物以动其意,文济终守前说。 上令文济及裔赍琴阮,遣中使押送相府,召近臣同听。 文济不得已,取琴中七弦抚之。 丞相问曰:“此新曲何名?” 文济曰:“古曲《风入松》也。” 上嘉其有终,亦赐绯。 济风骨清秀,若神仙中人,上令供奉僧元蔼写其真,留禁中。 这里宋太宗要将七弦古琴增加二弦,变成九弦古琴,从专业的角度来看,确实是不怎么正确。因为古琴琴音的主要音区是低声部,本身的音域已经足够演奏了。如果加上两根琴弦,琴面必然要加宽,从古琴的演奏方法来看,左右手的动作幅度也要加大,那么要综合应用古琴特有的吟猱绰注手法的话,增加的两根琴弦确实就变成了琴的累赘。 而这里宋太宗“改弦”的原因是“古琴五弦,而文、武增之,今有何不可”,显然就是要以此自比周文王、周武王,认为自己是圣哲贤君,而朱文济这里回答说“五弦尚有遗音,而益以二弦,实无所阙”,从政治意义看来,就是在说宋太宗“像周文王、周武王那样的圣君你是配不上的”。 所以这则典故里提到宋太宗后来对朱文济“嘉其有终,亦赐绯”、“令供奉僧元蔼写其真,留禁中”,可以说确实十分地宽容大度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八十二章 美玉蛇蝎 纪洵美一怔,随即低眉敛目道,“彭大人教训得是。” 彭平康淡笑着褪下左手上的假甲,学着方才纪洵美的样子朝她摊开了右手,“不算什么‘教训’,”他朝她笑了一下,“我今儿兴致好,偶然想弹上一曲罢了。” 纪洵美应了一声,便伸手去拿彭平康掌心的假甲。 未料,她刚拿起假甲,就被彭平康一把抓住了腕子。 纪洵美猛地抬起了眼,臂欲发力,却怎么也挣脱不得。 彭平康笑了一记,用拇指轻轻抚过她的手背,“你的手可真白啊。” 纪洵美的后背忽然窜起一股子凉意,像有无数蚂蚁在爬,她嗫嚅道,“谢彭大人夸奖。” 彭平康又似调笑般道,“这便是闺秀的好处了,”他打量着纪洵美的手,玩味道,“那些丫头侍婢小家女虽然亦有一二个‘天生丽质难自弃’的,但长于小门小户之中,不免就要操持家务,劳动女红。无论生得多么貌美,这手却总是毛毛糙糙的,不像你,一握上去就是‘手如柔荑,肤若凝脂’,可是润得很呢。” 彭平康虽似在与她调笑,但纪洵美只觉得头皮发麻,她看着彭平康低头含笑打量的模样,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彭平康微笑道,“也难怪孟千驹心慕于你了。”他摩挲着纪洵美的手,“他一来便同我挑明此事,不就是怕‘美玉堕泥淖’么?” 纪洵美努力定了定心神,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奴婢不敢自比‘美玉’。” 彭平康抬起头,挑眉笑道,“如何不敢?” 纪洵美微笑道,“《礼记》有云:‘古之君子必佩玉’,又云:‘行则鸣佩玉,是以非辟之心,无自入也’。如今彭大人执奴婢之手,不闻‘鸾和之声’,却生‘窃玉’之心,知玉之锵鸣而视若无睹,奴婢若自比‘美玉’,岂非置彭大人于‘不义’之地也?” 彭平康笑了起来,“你是笃定,”他的手依然紧紧地抓着纪洵美的腕子,半点儿都不放松,“我一定是一位‘君子’了?” 纪洵美笑道,“彭大人愿‘成人之美’,让奴婢与孟抚台相会,自然便可称为是一位‘君子’了。” 彭平康的笑容变得有些微妙,“你既说我是‘君子’,即可知,”他捏了捏纪洵美的手,“我从不‘成人之恶’了。” 纪洵美一怔,道,“是,是啊。” 彭平康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你既知道,那你为何,”他顿了顿,“要对孟千驹妄称‘丰岁’呢?” 纪洵美一愣,随即朝彭平康笑道,“奴婢是听……” 彭平康打断道,“我没说过这话。”他不笑了,只是静静地看着纪洵美,“自那日至今,我从未对你言及‘丰岁’二字。” 纪洵美看了彭平康一眼,也敛起了笑容,“彭大人虽不说,但奴婢心里知道……” 彭平康接口道,“你又知道什么了?” 纪洵美看向彭平康,发现彭平康已然不动声色地沉下了脸。 纪洵美道,“彭大人这话说得好生奇怪,今年究竟是不是‘丰岁’,难道是凭奴婢这一张嘴就能决定的么?”她这时反倒不怎么害怕了,对彭平康只是冷笑,“即便奴婢不说,难道满朝文武都是睁了眼的瞎子,对圣上瞒情不报吗?” 彭平康盯着纪洵美看了一会儿,道,“……我只是好奇,你从未跨出广德军半步,怎么就能笃定今年一定是丰岁呢?” 纪洵美顿了顿,道,“奴婢是瞧广德军的军田收获颇丰,所以……” 彭平康抓起了纪洵美的手,“你来广德军之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恐怕你父亲连田地都未曾让你下过,你如何能仅凭广德军内的那方寸军田,就判定今年一定是‘丰岁’呢?” 纪洵美愣住了。 彭平康寸步不让地盯着她,“再者,东郡地域辽阔,各地水土不同,种植的作物更是不同,我广德军种的蔬果与乡间农户培植的稼物亦各有分别。我在广德军多年,通读《齐民要术》,都无法根据区区几亩军田来判定一国之丰收与否,你如何能在孟千驹面前信口开河,一口咬定今年即为‘丰岁’呢?” 纪洵美抿了抿唇,道,“因为奴婢相信,”她看向彭平康漆黑的眸子,“孟抚台与彭大人一样,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君子’。” 彭平康一怔,就听纪洵美继续道,“孟抚台游历东郡各地,若是他说今年为‘丰岁’,那必定是有据可循,彭大人实不必……” 彭平康道,“可万一不是呢?”他认真道,“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孟千驹是那等‘色令智昏’之人,仅取信你一人之言,万一今年不是‘丰岁’,你可知你这一句话,将会害了东郡多少乡间百姓吗?” 纪洵美低下了头,“是,奴婢原长于闺阁之中,不知乡间疾苦,更不知田赋利害,见了孟抚台一时欣喜,便有口无心,将所见所闻和盘托出,实在不是……” 彭平康道,“丰岁田赋以‘折色’缴。” 纪洵美抬起了头。 彭平康幽深的眸子直直地倒映着她的面容,“我问你,”他正色道,“丰岁田赋以‘折色’缴,是不是你向孟千驹出的主意?” 纪洵美不语,只是又作势挣了挣被彭平康抓在手里的腕子。 彭平康看了她一眼,放开了手。 纪洵美缩回手,慢慢地揉着腕子道,“彭大人弄疼奴婢了。” 彭平康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缓缓地开口道,“毒如蛇蝎。” 纪洵美手上的动作一顿,就听彭平康又补充了一句,“你的心思,可真是狠毒至极。” 纪洵美低下头,又揉了一会儿腕子,便按原样依次往右手四根手指上戴好了假甲,将膝前的琴调转了回来,接着,她抬起头,朝彭平康微笑道,“彭大人可还要再听一曲?” 彭平康慢慢地站起了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纪洵美道,“那就再唱一曲,”他淡淡道,“就唱那支《风入松·春风吴柳几番黄》。” —————— —————— 1《礼记》:古之君子必佩玉,右征角,左宫羽。 趋以《采齐》,行以《肆夏》,周还中规,折还中矩,进则揖之,退则扬之,然后玉锵鸣也。 故君子在车,则闻鸾和之声,行则鸣佩玉,是以非辟之心,无自入也。 古代的君子,身上一定要佩玉。右边佩主的铿锵鸣声应合于五声中的微角,左边佩玉的铿锵鸣声应合于五声中的宫羽。 趋走时的节拍应与《采齐》相应,行走时的节拍应与《肆夏》相应。向后转时,走的路线应是圆形;能右拐弯时,走的路线应呈直角。前进的时候身体应略向前俯,倒退的时候身体应略向后仰。如此这般地行走,然后才能使佩玉发出铿锵的鸣声。 正因为君子在乘车时能够听到鸳和的铃声,在步行时又能够听到佩玉的鸣声,所以一切邪僻的念头也就无从进入君子的心灵了。 2《论语》: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 孔子说:“君子成全别人的好事,不促成别人的坏事。小人则与此相反。” 3《风入松·春风吴柳几番黄》 风入松其一为友人放琴客赋 宋·吴文英 春风吴柳几番黄。欢事小蛮窗。梅花正结双头梦,被玉龙、吹散幽香。昨夜灯前歌黛,今朝陌上啼妆。 最怜无侣伴雏莺。桃叶已春江。曲屏先暖鸳衾惯,夜寒深、都是思量。莫道蓝桥路远,行云中隔幽坊。 “为友人放琴客”,此“琴客”系“友人”小妾,此系用顾况《宜城放琴客歌》之典。 “春风”两句,述从前两人恩爱,此言词人友人与琴客在吴地的窗前柳下曾快乐地度过了数年光阴。 “小蛮”,即白居易歌姬,所谓“杨柳小蛮腰”是也。这里指代“琴客”,颇符其小妾身份。 “梅花”两句,点题“放琴客”的原因。“梅花”,一词双关,既实指花,又是以女子梅花妆,指代琴客。“玉龙”,雪的代称,喑喻某种恶势力。此言琴客本想长久地跟随友人永不分离,却不料被某种人事横加干涉无情地分开了两人,造成了这“放琴客”的既成事实。 “昨夜”两句,连结过去与现在。言友人在昨日以前可以经常看到琴客在灯前月下轻舒黛眉曼声歌吟的倩影;今天只能在这郊外见到她离别时的泪貌了。 “最怜”两句,“桃叶”,王献之小妾名,这里指代琴客。此言琴客将离友人远去,从此失去了亲密的伴侣。 “曲屏”两句,替友人设想。言友人设在屏风后的卧室,原总是琴客先替他暖被,如今只有郭孤衾独眠,所以深夜寒重难以成眠,不免辗转反侧思念琴客在时的种种好处。 “莫道”两句,“蓝桥”,唐裴航遇仙处,又“行云”,也指琴客。此言蓝桥遇仙的传说虽是无稽之言,但蓝桥这个地方还是能探寻到的,可是现在友人与琴客分离之后,只恐怕要象阴阳殊途般的成为永诀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八十三章 谋及妇人 纪洵美一挑琴弦,发出一记颤音,“彭大人说奴婢‘毒如蛇蝎’,”她抬起头,朝彭平康微笑道,“那彭大人指使奴婢于秋赋一事上陷害周少尹,岂不是‘暴戾恣睢’……” 彭平康冷声打断道,“我并没有指使你去陷害谁,”他半是嘲讽半是讥笑地道,“我只是见你可怜,一时‘发了善心’,让你去见了孟千驹罢了。” 纪洵美笑道,“可周少尹不会这么想,”她微笑道,“琅州的其他几位大人,怕也不会这么想罢。” 彭平康笑了一下,返身走回原来桌后的位置坐下,“你以为,”他抬起手,斜撑着头道,“我会让你再见周见存吗?” 纪洵美淡笑道,“即使奴婢不见周少尹,”她朝彭平康胸有成竹地笑道,“彭大人就不怕,周少尹向彭大人讨要奴婢吗?” 彭平康微笑道,“周见存若是喜欢你,上回他来时就该……” 纪洵美笑着接口道,“彭大人,您上回是‘欲盖弥彰’,想来,奴婢一来广德军,彭大人就已生了这个‘借刀杀人’的主意罢。” “奴婢上回之所以能得见周少尹,一来,是因为您想借奴婢试探周少尹究竟是否与奴婢父亲一案有关;二来,您想借奴婢向周少尹示好,以此撇清您自己与奴婢父亲一案的关联;三来,”纪洵美的眼中流露出一丝别样的神采,“彭大人您是想借此试探奴婢,看奴婢究竟能不能成为您手上的一把杀人‘刀’。” 彭平康笑了起来,“这不过都是你自己的揣测罢了,还有,”他的眸色微微发暗,“你想错了,周见存不会来向我讨要你的。” 纪洵美微笑道,“彭大人这么说,可是因为周少尹不好女色?” 彭平康扬起了嘴角,“不全是,”他悠悠道,“我只是觉得,即使周见存好女色,他也不会喜欢你这样的女子。” 纪洵美笑道,“但若是周少尹或是琅州其他几位大人知道奴婢曾经见过孟抚台的话,周少尹或许就会突然‘喜欢’奴婢了呢。” 彭平康笑意更盛,“那也容易,”他微笑着看向纪洵美,“周见存若当真来讨你,我便当即纳你为妾。” 纪洵美脸色微变,就听彭平康似玩笑般道,“你若入了我的后宅,自然要为我传宗接代,倘若你能生下个一男半女,说不定我一个高兴,还能抬举你作‘良妾’呢。” 纪洵美微微一凛,面上依旧不露,“彭大人,您在这儿对奴婢一逞口舌之快,是毫无……” 彭平康嗤笑道,“你不就是仗着孟千驹喜欢你吗?你不就是觉得,我会忌惮孟千驹陡然发难,因此对你无可奈何吗?”他说着,已然阴沉下了脸,“但你信不信,我此刻就能无须顾忌任何一人地纳了你?” 纪洵美抬起眼,直直地面对着彭平康凌厉的目光,“奴婢相信彭大人可以,”她认真道,“但奴婢也相信,彭大人绝不会这么做。” 彭平康挑眉道,“为何?” 纪洵美抬起手,抚了一下落到额前的碎发,淡笑道,“您若当真想纳奴婢为妾,方才就不会与奴婢平地而坐,弹那一曲《风入松》了。” 彭平康放下了撑着头的手,慢慢坐直了身子。 纪洵美又笑道,“彭大人是被‘折色’给为难住了,因此才来拿奴婢取乐的罢?”她说着,作势抬袖遮面,状似羞赧道,“奴婢可受不起呢。” 彭平康扯了扯嘴角,不咸不淡地道,“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啊。” 纪洵美放下袖子,朝彭平康笑了笑,道,“奴婢只是觉得稀奇,”她弯着眉眼道,“原来彭大人也有被难住了的时候啊。” 彭平康淡淡道,“不是我为难,是周见存为难,”他看向纪洵美,一字一顿道,“我只是想帮周见存一把。” 纪洵美静静地看了彭平康一会儿,忽而开口道,“奴婢明白了,”她似感慨般道,“彭大人果真是一位君子。” 彭平康不冷不热地回道,“你们这些妇人忌克少威,只顾一己私利,”他语带轻蔑道,“我是男人,自然与你们妇人不同。” 纪洵美听了也不恼,只是微笑道,“彭大人口中虽这样说,但到头来,”她轻笑了一声,“还是要与我这个妇人商酌议事,可见,彭大人是嘴硬心软呢。” 彭平康冷声道,“你也别太得意了,”他紧盯着纪洵美道,“倘若仅仅是琅州的田赋收不上来倒也罢了,但现下东郡各州纷纷告难,要再这么发展下去,说不定,连孟千驹都保不了你了。” 纪洵美微微皱了皱眉,“……若到了那般地步,圣上必定不会坐视不理罢,难道……” 彭平康打断道,“总之,此事你别想就这么轻易地就脱了干系。”他冷冷道,“即使我不纳你作妾,但我也有的是法子让你顺服。” 纪洵美见好就收,她低下头,作出恭敬的姿态,应道,“是。” 彭平康看了她一眼,忽而开口道,“对了,刚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 纪洵美一怔,“彭大人说的是……哪个问题?” 彭平康道,“我方才问,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今年不是丰岁,而圣上又听信了孟千驹的话,强行以丰岁之法收受税赋,那该如何是好呢?” 纪洵美心下一惊,见彭平康一脸严肃不似作伪,不禁脱口问道,“如今的东郡,已然到了丰岁也缴不齐赋税的地步吗……” 彭平康挥了挥手,“算了,算了,”他内心有些许失望,“‘谋及妇人,宜其死也’,果然。” 纪洵美嗫嚅了一下,小声道,“……其实,奴婢也并非全然没想过。” 彭平康道,“哦?” 纪洵美低头道,“奴婢心中这一策,或许可为彭大人解眼前之急。” 彭平康撇了撇嘴,淡漠道,“你且说来我听罢。” 纪洵美抬起头,镇定道,“奴婢尝听闻,各州州府衙内,都有一‘公使库’,库中诸物,皆可随地方州官任意支取,只是奴婢不知……此事究竟是真是假?” —————— —————— 1“谋及妇人,宜其死也” 《左传》:祭仲专,郑伯患之,使其婿雍纠杀之,将享诸郊。 雍姬知之,谓其母曰,“父与夫孰亲?” 其母曰,“人尽夫矣,父一而已,胡可比也?” 遂告祭仲曰,“雍氏舍其室将享子于郊,吾惑之,以告”。 祭仲杀雍纠,尸诸周氏之汪。 公载以出,曰,“谋及妇人,宜其死也。” 祭仲很专权,郑伯想铲除他,让祭仲的女婿雍纠去杀他的岳父祭仲,雍纠回去后就找他老婆雍姬商量谋划,准备在郊外宴请他岳父祭仲,然后就在宴席上杀了他。 雍姬知道后很困惑,前思后想,左右为难,连夜回到娘家,她很委婉含蓄的问他母亲说,“父亲与丈夫到底那个更亲?” 她母亲回答说,“天下的人都可以做你丈夫,而父亲只有一个,这二者是不能胡乱相比的。” 雍姬得到母亲明确的回答后,就去找他父亲祭仲说,“刚才我还很困惑,不知道应不应该把这事告诉你,现在得到母亲的回答后,我没有疑惑了,我决定把真相告诉你,雍纠不在家里宴请你,而去郊外摆宴席宴请你就是为了杀你。” 于是祭仲抢先动手杀了雍纠,把雍纠的尸体丢到郊外的河边。 郑伯知道谋杀祭仲的事情败露后,立刻带着雍纠的尸体出逃。 并感叹的说,“国家大事你怎么能去和一个女人谋划商量呢?你的死也是死的理所应当的!” 2“忌克少威”:谓心存妒忌而欲驾凌于人,亦泛指为人妒忌刻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八十四章 州府禁榷 琅州,州府衙。 范垂文立在门口,轻轻地叩了两记门,“周大人。” 周胤绪转过头,见到来人后,立即合上了桌上的瑁梁城驿站登记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范大人。” 范垂文一面走了进来,一面抬起手朝下作势按了按,“我来寻周大人商议桩事,”他走到周胤绪桌前,自顾自地坐了下来,尔后抬头对周胤绪微笑道,“周大人且坐罢。” 周胤绪复坐了下来,朝范垂文笑道,“那正巧,我也有一桩事想同范大人商议呢。” 范垂文微笑道,“啊,请周大人先说罢。” 周胤绪端起茶碗,微笑道,“是关于我自己的一桩私事,”他掀开盖碗,“想请范大人帮我一个忙。” 范垂文笑道,“周大人但说无妨。” 周胤绪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道,“上回我去广德军吃席时,彭大人特召了一位纪氏女相陪,唱了一支《醉翁吟》倒是十分婉转动听。”他合上盖碗,“那纪氏女生得貌美,言谈举止亦颇合我意,因此,我想请范大人开口,将那纪氏女从广德军中讨来。” 范垂文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讨来?”他微笑道,“一个营伎,讨来作甚?” 周胤绪搁下茶碗,“自然是纳了作妾了。”他亦微笑道,“范大人是知道的,我与彭大人素来不甚相睦,虽不过是一营伎,但我还……真不怎么好意思向彭大人张这个口。” 范垂文微笑道,“有道是,‘楚王宫去阳台近,莫倚风流滞少年’,周大人既‘襄王有梦’,想来……” 周胤绪接口道,“范大人是不愿帮忙了?” 范垂文微笑道,“非我不愿,只是‘佳人难得’,我怕我还未张口,彭大人就已‘捷足先登’,如此,岂不是白白辜负了周大人的一片倾慕之心?” 周胤绪笑道,“无妨,俗语说,‘娶妻娶德,纳妾纳色’,我是从来不介意这个的。” 范垂文道,“可若是彭大人已然将这纪氏女纳入房中……” 周胤绪淡淡地笑道,“我正是想到了这一节,才请范大人替我开口,”他认真道,“想来,彭大人也不会为了一个‘贱妾’而拂了范大人的面子罢。” 范垂文顿了一下,尔后笑道,“看来,周大人是‘真心喜欢’那纪氏女。” 周胤绪微笑道,“是,我‘喜欢’。” 范垂文闻言,仍未就一口应承下来,只是微笑道,“那我尽力一试。” 周胤绪倾了倾身,道,“我在此,先谢过范大人了。” 范垂文微笑道,“愿周大人早日抱得美人归。” 周胤绪礼貌一笑,尔后开口道,“不知范大人寻我,是要商议何事?” 范垂文浅笑道,“是为了前两日彭大人在文府牌桌上说的那一番话,”他扬起了嘴角,“我回来后细品了一品,倒觉得有味儿。” 周胤绪道,“范大人指的是……” 范垂文道,“就是彭大人说,由琅州城内的几个大户牵头,去乡间收余粮的事。” 周胤绪“哦”了一声,道,“可那日范大人说,在琅州‘劫富济贫’,是断不可行的。” 范垂文微笑道,“依彭大人说得‘劫富济贫’,自然是不可行的。”他正色道,“不过,此法若变了模样来用,或许可一解琅州秋赋的燃眉之急。” 周胤绪心下一动,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哦?还请范大人赐教。” 范垂文道,“秋赋一事,至难的就是账目了,‘折色’、‘籴粜’、‘赈贷’,无一不要做帐,”他含笑看向周胤绪,“周大人若觉得账目上有什么出入,不如就将主管府衙‘公使库’的那几个小吏召来使唤,他们是做惯了账的,虽然不免有几分圆滑,但对周大人,还是不敢轻易怠慢的。” 周胤绪一怔,隐约已猜出了范垂文话里的几分意思,但出于谨慎,他仍装作懵懂地问道,“范大人的意思是……” 范垂文继续道,“再者,‘公使库’中的一应事物,府内官吏尽可任意支取,若实在秋赋难收,周大人不妨,将‘公使库’内的物什,作州府‘禁榷’卖于市坊,卖得钱数一切归于府衙,如此一来,何愁收不齐那‘折色钱’呢?” 周胤绪蹙起了眉,“州府‘禁榷’?”他想了想,有些迟疑地问道,“那不就等于……向百姓横加了一种新税吗……” 范垂文微笑道,“只是‘禁榷’而已,并非强买强卖,更不是任意暴敛,百姓若无需要,也可弃之不买。” 周胤绪道,“朝廷所‘禁榷’者,诸如盐、茶、铁等,皆为百姓不得不买之物,因此朝廷专买专卖,以此扩充财赋。凡此日常所需,朝廷早已实行‘榷买’,难道,这琅州还有什么‘漏网之鱼’,是百姓所需而朝廷不‘榷’的?” 范垂文胸有成竹地笑道,“还真有一样。” 周胤绪奇道,“何物?” 范垂文笑着吐出了两个字,“香料。” 周胤绪一怔,随即惊愕地抬起了头。 范垂文依旧微笑道,“若是琅州的所有香料都仅从这州府衙的‘公使库’中卖出,不仅周大人,连我与宋大人,都再不必为赋税一事日夜劳心了。” 周胤绪皱了皱眉,道,“话虽如此,可这州府衙的‘公使库’毕竟空间有限,如何能容纳全琅州百姓的所需香料呢?” 范垂文微笑道,“想来,只要周大人开口,琅州众商户都会体谅周大人的难处。” 周胤绪了然道,“我明白了,”他微笑道,“范大人是觉得,‘出钱’不如‘出利’,城中的大户们既不肯出钱下乡收粮,不如就让他们出让买卖香料的利润,如此,官民两便,可谓是一举两得了。” 范垂文笑道,“正是如此。” 周胤绪笑了笑,道,“范大人之聪敏睿智,我远不及矣。” 范垂文看了周胤绪一会儿,微微偏过了头,“周大人似乎对此法甚有异议?” 周胤绪笑了一下,不置可否道,“异议算不上,只是,”他顿了顿,微笑道,“这两日我在公事上多费了些神,又耗了些精神,若能得一‘添香红袖’,便可助心事成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八十五章 即兴题诗 翌日。 纪洵美扶了一下发髻,伸出葱白的手指,点了点桌上的一支金镶玉并蒂梅花簪,“今儿我要戴这支。” 管事笑眯眯地摊开簿子,一面给纪洵美记上,一面随口道,“纪姐儿,你今儿既疏的是垂鬟分髾髻,不妨再戴一支步摇罢。现在桂花开得正好,若戴上一支金桂步摇,岂不更应景些?” 管事说着,还伸手指了一下那支放在梅花簪不远处的金桂步摇。 纪洵美看了那支步摇一眼,道,“这上头的金桂怎的这么像山枇杷花?” 管事的奇道,“山枇杷花为红蕊,怎的能与金桂相像?” 纪洵美抿了抿唇,道,“花形像。” 管事以为纪洵美是在找借口回绝,便顺势笑道,“好,好,是挺像的,纪姐儿若不喜欢,那不戴便不戴罢。” 纪洵美拿起桌上的梅花簪,轻轻地戴进发髻中,“不是不喜欢,”她朝管事笑了一笑,“只是戴多了累赘。” 管事合上簿子,道,“说得也是。行了,彭都督召你呢,快去罢。” 纪洵美应了一声,朝管事行了一礼,便压着步子往彭平康处去了。 彭平康正在写一封信,见纪洵美来了,抿嘴一笑,道,“不必行礼了。” 纪洵美一怔,顿时立在了原地,不知道该不该再往前走去。 恰在这时,彭平康抬起眼来,视线一下子就落到了纪洵美戴的那支簪子上,“你今儿这打扮倒衬你。” 纪洵美见彭平康没有斥责她的意思,心念一转,忙先退了一步,低头请罪道,“奴婢逾矩了,奴婢应按官伎发式疏髻才是。” 彭平康微笑道,“无妨,”他意味深长道,“我知道,你这样打扮,是给我看的。” 纪洵美咬了咬唇,尔后抬起头,对彭平康笑道,“是,彭大人不嫌弃就好。” 纪洵美一边说,一边又伸手扶了扶发髻上的簪子。 彭平康含笑看了她一会儿,忽而将桌上写了一多半的信移压到侧旁的公文底下,又铺开一张新纸,画了几笔,接着朝纪洵美招了招手,道,“来,”他朝她笑,“我这儿正有幅画要你题诗呢。” 纪洵美应了一声,依言走了过去,心下不由腹诽道,不就是你刚刚随手画的么? 纪洵美走到桌旁时,彭平康搁下笔,并站到一边,示意纪洵美到他坐的位置上来。 纪洵美见状,更加狐疑,但她面上依旧不动声色,落落大方地按照彭平康的示意站到了彭平康素日坐的椅子前。 彭平康笑容更盛,他指了指桌上的那幅即兴画,一本正经地道,“花开五出,各以名兴,此所谓:‘萌芽’、‘柳眼’、‘麦眼’、‘椒眼’、‘虾眼’、‘蓓蕾’之‘五出’也,此画即为‘麦眼梅花’,你且在旁题上一首,不拘什么格律,”他微笑道,“只要‘合情合景’就是。” 纪洵美朝纸上看去,只见一杆梅枝从纸张的左下边沿伸出,右倾向天横空出世,枝上画了四蕾,皆将开未开,犹如一粒一粒饱满的秋收麦粒向空中生发。 纪洵美暗想,虽仅是寥寥几笔,但此画笔锋挺拔,构图简练,想来他画工了得,现下却画这么一幅画叫我题诗,不是成心捉弄我,就是有心借此试探于我呢。 纪洵美正思忖着,就听彭平康在旁轻笑道,“怎么?难道你戴了‘梅花簪’,却作不出‘梅花诗’么?” 纪洵美闻言,仍是不恼,只是慢慢地拿起了笔,道,“奴婢作诗,素来都作得不怎么好,彭大人可别笑话奴婢‘无才’啊。” 彭平康笑道,“不会。”他顿了顿,道,“古来‘才女’多不幸,你会作诗,就已经很好了,我不拿什么‘才女’来苛求你。” 纪洵美一愣,接着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彭平康察觉出她神色不对,刚想开口再问一句,就见纪洵美已然倾身写了起来。 少顷,诗成。 纪洵美放下笔,朝旁跨了两小步,示意道,“彭大人请看。” 彭平康看了纪洵美一眼,走回自己的位置上,朝纸上看去,只见那杆梅枝旁题的是一首五言绝句: “南枝发歧颖, 崆峒占岁登。 当思汉光武, 一饭能中兴。” 彭平康读了,脱口便赞道,“好。”他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了刚刚对纪洵美说的话,又补充道,“你这一手簪花小楷婉媚清穆,很有昔年卫夫人的神韵呢。” 纪洵美低眉道,“彭大人谬赞了,女子练书,大多承袭于卫茂漪,此非奴婢独有之法。” 彭平康笑了一下,又去看诗,“诗中的几个掌故用得倒也有些意思。” 纪洵美扬了扬嘴角,道,“一点粗浅学问,让彭大人见笑了。” 彭平康轻轻地摇了下头,道,“你的学问,可不能算作‘粗浅’。”他抬起手,指着题诗逐句分析了起来,“首联‘南枝’一词,取自苏东坡诗中‘愿及南枝谢,早随北雁翩’一句,以此借指梅花,可谓风雅。” “颔联中的‘崆峒’一词,是化用庾义城《秦州天水郡麦积崖佛龛铭》文中,‘水声幽咽,山势崆峒’之句,蜀地多山,把‘崆峒’与‘岁登’连用来意指‘丰收’,可谓恰如其分。” “至于‘颈联’与‘尾联’,”彭平康笑道,“是取自《后汉书》的典故,昔年汉光武帝因事拘于新野,落魄潦倒,樊仲华时为市吏,餽饵一笥,以济帝贫,汉光武感恩其德,登上帝位后仍念念不忘,乃至以都尉之职赠之,并赐以御食舆服,可称得上是一段佳话了。” 纪洵美觑了彭平康一眼,见彭平康依旧没有要生气的迹象,便应道,“是啊,樊仲华善恶立断,好申不害、韩非之法,为天水太守时,《后汉书》载,‘道不拾遗’,其政能后人莫之能及矣。” 彭平康笑了笑,道,“这典故用得,”他微笑道,“倒很有‘以古讽今’的意趣。” 纪洵美滞了一滞,似乎未料及彭平康会如此反应,不禁问道,“彭大人从哪里看出这‘以古讽今’的四个字了?” ————— ————— 1王冕《竹斋集》,《梅谱》:花开五出,各以名兴﹕萌芽、柳眼、麦眼、椒眼、虾眼、蓓蕾。 2卫夫人的“簪花小楷” 卫夫人就是卫铄,字茂漪,晋代著名的女书法家,为汝阴太守李矩之妻。 卫氏家族世代工书,卫铄的从祖卫觊、从伯卫瓘、从兄卫恒,都是著名书法家,卫铄夫李矩亦善隶书。 卫铄师承钟繇,妙传其法,是“书圣”王羲之姨母,也是王羲之书法上的启蒙老师。 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晋中书郎李充母卫夫人,善钟法。王逸少之师。” 张怀瓘《书断》:“卫夫人名铄,字茂漪。廷尉展之女弟、恒之从女,汝阴太守李矩之妻也。隶书尤善,规矩钟公。云: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宛然芳树,穆若清风。右军少常师之。永和五年卒,年七十八。子克为中书郎,亦工书。” 3次韵苏伯固游蜀冈,送李孝博奉使岭表 宋·苏轼 新苗未没鹤,老叶方翳蝉。 绿渠浸麻水,白板烧松烟。 笑窥有红颊,醉卧皆华颠。 家家机杼鸣,树树梨枣悬。 野无佩犊子,府有骑鹤仙。 观风峤南使,出相山东贤。 渡江吊很石,过岭酌贪泉。 与君步徙倚,望彼修连娟。 愿及南枝谢,早随北雁翩。 归来春酒熟,共看山樱然。 4“樊晔送干粮给汉光武帝刘秀” 起先,汉光武帝刘秀贫贱时,曾经因事被拘于新野,樊晔任市吏,送了一箱干粮给刘秀,刘秀感他的恩德,没有忘记,多次请樊晔吃饭,并给车马服饰。 还开玩笑说“:一箱干粮得都尉,怎么样?” 樊晔叩头致谢。 《后汉书》:初,光武微时,尝以事拘于新野,晔为市吏,餽饵一笥,帝德之不忘,仍赐晔御食,及乘舆服物。 因戏之曰:“一笥饵得都尉,何如?“ 晔顿首辞谢。 5樊晔的“道不拾遗” 隗嚣被消灭后,陇右不安宁,于是授樊晔为天水太守。 樊晔为政严猛,喜好申不害韩非之法,善恶当机立断。 有人犯了他的禁令,大都莫想从监狱里活着出来,官吏百姓及羌胡都害怕他。道路上丢了东西,也没人拾。 《后汉书》:隗嚣灭后,陇右不安,乃拜晔为天水太守。 政严猛,好申、韩法、善恶立断。 人有犯其禁者,率不生出狱,吏人及羌胡畏之。道不拾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八十六章 唱和答诗 彭平康微微一笑,道,“樊仲华喜好刑名法术之学,为天水太守时,人有犯其禁者,率不生出狱;而昔年其为‘市吏’时,却对因事受拘的汉光武帝颇为照顾,可见,”彭平康微笑道,“这‘官’与‘吏’自古不同,非本朝独有啊。” 纪洵美顿了一顿,轻声应道,“是,汉光武定鼎中兴,是天命所归,所谓‘安知非仆’……” 彭平康打断道,“你知道州府‘禁榷’一定是会出问题的。” 纪洵美闭上了嘴。 彭平康道,“莫说周见存初次接受政事必定瞻前顾后,摇摆不定,即使周见存当真有这魄力利用‘公使库’进行香料‘禁榷’,琅州想分一杯羹的人必定不计其数。” “长久下去,这琅州城内的香料‘禁榷’是注定满足不了一州之财赋所需的,到时,”彭平康看向纪洵美,“周见存一定会主张将香料‘卖’至琅州乡间,一旦这‘禁榷’的香料要过乡间胥吏的手,你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纪洵美道,“彭大人的话,奴婢怎么一句都听不明白呢?”她讶异道,“奴婢向彭大人进言‘公使库’一策,是为了……” 彭平康挥了挥手,道,“听不明白就算了。”他淡淡道,“我早说了,你们这些妇人,性多忌克。” 纪洵美顿了一顿,慢慢开口道,“奴婢见识狭浅,又是一介妇人,即使有幸向彭大人谏言献策,可州府‘禁榷’一事牵扯甚多,奴婢料想,”她放轻了声音,“周少尹虽然得策,但绝不会轻易施策罢。” 彭平康瞥了纪洵美一眼,淡漠道,“是啊,周见存一定会向周太师去书问询此事。” 纪洵美微笑道,“那……” 彭平康立刻接口道,“那也与你无关。”他的声线有些发冷,“你要想作妾,我这就如了你的愿,你也不必再‘舍近求远’了。” 纪洵美一怔,转而笑道,“彭大人在说什么‘舍近求远’呐?”她作势掩口道,“奴婢这回可是真听不明白了。” 彭平康一愣,下意识地舔了下唇,似乎是意识到自己方才多话了。 纪洵美见状,心里隐约已猜到了七、八分,但面上依旧羞怯道,“彭大人可再别提这话了。” 彭平康道,“好,不提就不提,”说着,他又将视线转回了桌上的那幅画,“还是来论一论你题的诗罢。” 纪洵美笑道,“彭大人方才已然说了‘好’了,”她微笑道,“奴婢再不敢别有所奢。” 彭平康盯着纪洵美题的那首五言看了一会儿,开口道,“好是好,不过用典太多,文力不足,掉了书袋,反倒落了俗套了。” 纪洵美心下不以为然,面上却十分乖顺地应道,“彭大人说得是。” 彭平康扬了扬嘴角,拿起笔道,“不如,我与你‘唱和’一首不用典的,你来看看我作的诗,如何?” 纪洵美怔了怔,还未来得及答话,就见彭平康自顾自地倾身写了起来。 未几,和诗成。 彭平康搁下笔,拿起桌上的纸,递给了纪洵美。 纪洵美低眉接过,见彭平康在方才她题的诗后头,又用行书加了两句诗: “端如仁者心, 洒落万物先。 浑无一点累, 表里俱彻然。” 纪洵美念罢,不禁抿嘴笑道,“彭大人押的是‘先韵’。” 彭平康点了下头,亦笑道,“是啊,如何?” 纪洵美微笑道,“可奴婢先前作的那首,押的却是‘蒸韵’,彭大人既说要作‘唱和’诗,便理应‘步韵’或‘依韵’才对,怎么……” 彭平康笑着接口道,“此诗为‘和答’诗,”他微微笑道,“‘和答’惯来是不必从韵的。” 纪洵美一怔,又低头去看诗,“……可奴婢方才似乎并未发问……” 彭平康笑道,“对,你没问,但我已答了。”他抿了抿唇,道,“只是不知,你究竟看不看得明白?” 纪洵美想了想,开口道,“彭大人和的这首绝句,似乎是借咏梅而形容一位君子?” 彭平康微微笑道,“不错,正是一位君子,你可知我形容的是谁?” 纪洵美抬起头,道,“是周少尹。” 彭平康微笑道,“错了,”他说着,伸手拿过纪洵美手上的纸,重新放回了桌上,“是孟千驹。” 纪洵美一滞,随后笑了起来,“彭大人,您方才还说要作一首不用典的诗来给奴婢瞧呢。” 彭平康挑眉道,“此诗何处用典?” 纪洵美笑道,“首联的‘仁者’二字,难道不是取了《左传》的掌故?” 彭平康摇了摇头,微笑道,“此二字并未用典,若要勉强说有,亦不过是取自《论语》中‘仁者不忧’之句。” 纪洵美微笑道,“原来如此,”她似感叹般道,“是奴婢猜错了彭大人的意思了。” 彭平康看了她一眼,又偏过头去看诗,“我还以为,你既喜欢孟千驹,一见此诗便会先想到他。” 纪洵美微笑道,“孟抚台虽为‘仁者’,但与孔圣人所说的‘仁者不忧’依然相去甚远。” 彭平康问道,“那你说的‘仁者’,又是取自《左传》中的哪一桩典故呢?” 纪洵美抬眼道,“柏举之战后,楚昭王弃都而逃,逃至郧国时,斗怀欲替父报仇而弑楚昭王,斗辛劝而阻之,随后又护昭王出逃至随国。”她顿了顿,道,“奴婢以为,斗辛的‘仁者’之辞蕴意深远,因此,奴婢见彭大人用‘仁者’二字,便即刻想到……” 彭平康笑着摆了摆手,“好,好,我知道你说的是哪桩故事了。”他弯着眉眼问道,“我只问你,我作的这首诗,好是不好?” 纪洵美笑道,“彭大人全诗无一句提及‘梅花’,却字字‘颂梅’,自然比奴婢作的,要好上百倍。” 彭平康展眉笑道,“那便是很好了。” 纪洵美微笑应道,“是啊。” 彭平康伸手抚了一下那张已然干了墨迹的薄纸,尔后开口道,“行了,你先回去罢。” —————— —————— 1“安知非仆” 刘秀还是一个普通百姓时,与姐夫邓晨到别人家去做客,当时大家看到谶书中说:“刘秀当为天子”。 旁边的有些人说:谶书所说的刘秀肯定是国师公刘秀。(当时新朝的国师公刘歆恰巧刚刚改名为刘秀) 可当时在场的刘秀却说:“怎么就知道这谶书中所说的要当天子的刘秀不是指的我呢?” 刘秀登基后的第三年,与邓晨一起谈及往事。 邓晨从容的对光武帝说:“你这仆竟然做到了!”。 刘秀听后大笑。 《太平御览》:光武微时与邓晨观谶,云:“刘秀当为天子”。 或言:“国师公刘秀当之。” 光武曰:“安知非仆乎?” 建武三年,说故旧平生为忻乐。 晨从容谓帝曰:“仆竟办之”。 帝大笑! 2“仁者不忧” 《论语》: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 孔子说:“聪明人不会迷惑,有仁德的人不会忧愁,勇敢的人不会畏惧。” 3“斗怀欲弑楚昭王” 《左传》:楚子涉雎,济江,入于云中。 王寝,盗攻之,以戈击王,王孙由于以背受之,中肩。 王奔郧。锺建负季芈以从。由于徐苏而从。 郧公辛之弟怀将弑王,曰:“平王杀吾父,我杀其子,不亦可乎?” 辛曰:“君讨臣,谁敢雠之?君命,天也。若死天命,将谁雠?诗曰,‘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侮矜寡,不畏强御’,唯仁者能之。违强陵弱,非勇也;乘人之约,非仁也;灭宗废祀,非孝也;动无令名,非知也。必犯是,余将杀女。” 楚昭王渡过雎水,又渡过长江,进入云梦泽中。 他在泽中睡着了,强盗来进攻他,用戈刺他,王孙由于用背阻挡强盗,被击中了肩膀。 楚昭王逃奔到郧国。锺建背着季芈跟随着。王孙由于慢慢苏醒过来也追赶他们。 郧公斗辛的弟弟怀打算杀害楚昭王,说:“楚平王杀了我的父亲,我再杀他的儿子,不是也可以吗?” 斗辛说:“君主讨伐臣下,臣下谁敢与他敌对?君主的命令,就是上天。如果死于上天的命令,将对谁仇恨?《诗经》说,‘柔弱的也不吃掉,坚硬的也不吐出来,不侮辱弱者,不畏惧强者’,只有仁义的人能做到这些。 逃避强者欺凌弱者,不是勇敢;趁别人困难的机会,不是仁义;使宗族灭绝而废祭祀,不是孝道;行动得不到美好的名声,不是聪明。你一定要违反这些,我就会杀了你。” 4这章里面埋了一个关于书法的小甜梗: 纪洵美作诗的时候,用的是卫铄的“簪花小楷”,而彭平康作“和诗”的时候,用的是“行书”——曾经师从卫铄的王羲之,是以《兰亭集序》,而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自此闻名古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八十七章 托物言志 两日后。 定襄,徐府。 “……对了,”徐广从桌边的公文最上方拿起一封信函,伸手递给站在桌前的徐知温,“彭寄安给你写信来了,早上阍人送到了前院,我给你检出来了。” 徐知温上前两步,双手接过,又慢慢退回原处,微笑道,“多谢父亲。” 徐广笑道,“不拆开看看?” 徐知温轻轻抚过信封,微笑道,“父亲若想看……” 徐广道,“既是写给你的,我不看。” 徐知温淡笑了一记,动手拆了信,尚一字未看,便将拆开了的信双手捧回了徐广的桌头,“儿子请父亲先看。” 徐广看了徐知温一眼,道,“我若想看,也不必你请,自己就看了,你又何必作这一出?” 徐知温将信纸放下,缩回手,笑道,“那现下儿子请了,父亲就赏个脸罢。” 徐广又看了徐知温一眼,接着伸手拿过了信纸。 徐知温微笑道,“儿子心里明白,父亲读信,是关心儿子呢。” 徐广读着信,随口接道,“我是……” “是”字后面就没了声音。 徐知温抬眼,只见徐广的眉头慢慢蹙了起来,且越皱越紧。 徐知温笑着接口道,“儿子明白,父亲是不放心……” 徐广开口问道,“你可曾亲眼见过那纪氏女?” 徐知温一怔,随后反应过来,恭敬道,“只远远地看过一眼,并不真切。” 徐广“嗯”了一声,又继续读信,“我还以为,你是见纪氏女貌美,才有意将她送到彭寄安那儿去呢。” 徐知温微笑道,“怎么会呢?”他淡笑道,“世上美貌的女子比比皆是,又不缺这纪氏女一个。” 徐广闻言不语,少顷,他放下信纸,将手中的最后一张递还给徐知温,“彭寄安倒是风雅,”他淡淡道,“不止写信,还画了画,作了诗给你呢。” 徐知温接过信纸,一看上头的画与诗,就笑了起来,“竟是‘和诗’!” 徐广观察着徐知温的神色,“你似乎并不怎么惊讶。” 徐知温微笑道,“父亲方才读信时,都夸那纪氏女貌美,想来……” 徐广拍了拍信纸,道,“才貌双全,可算是一位佳人了。” 徐知温笑道,“父亲若喜欢这纪氏女,儿子自有办法让她……” 徐广抬起头,正色道,“这纪氏女心志狷狂,”他顿了顿,将桌上余下的信纸也递给了徐知温,“依我看,断不可留。” 徐知温倾身接过,细细地看起了信来,“父亲这样说,是怕彭寄安‘色迷心窍’吗?” 徐广摇了摇头,道,“若是‘色迷心窍’倒不值什么,只须再挑些佳人送去罢了,但或是……” 徐知温接口道,“或是‘情深根种’的话,就难办了。” 徐广道,“对,”他道,“从信上来看,这纪氏女绝非善弱一类的寻常妇人啊。” 徐知温微笑道,“父亲且安心,倘若彭寄安当真心慕纪氏女,便不会写出这样的信了。” 徐广一顿,尔后似松了口气一般叹道,“也是。”他滞了滞,又道,“不过即便如此,也不可掉以轻心。” 徐知温应了一声,道,“儿子回信时,会再提醒彭寄安的。” 徐广点了点头,又道,“‘当思汉光武,一饭能中兴’,只看这一句,即知纪氏女作此诗,并非仅是‘托物言志’而已。” 徐知温又看了看那幅画着梅枝的信纸,微微笑道,“依儿子看,这也不值什么。” 徐广道,“为何?” 徐知温微笑道,“这画上的梅枝横空而出,四朵蓓蕾含苞待放,又有五朵蕤花将开未开,一杆梅枝结花九苞蕾,正犹如昔年汉光武初诞时,其县界有嘉禾一茎九穗,纪氏女见此图而作此诗,也算是‘合情合景’。” 徐广看了徐知温一会儿,道,“你能笃定就好。” 徐知温笑道,“儿子笃定,”他说着,又低头去看信,“这画上蕤花用的朱墨,还是儿子上回送给彭寄安的呢。” 徐广“唔”了一声,又问道,“那彭寄安信中说的事体……” 徐知温恭敬道,“一点小事而已,劳父亲挂心了。” 徐广看了徐知温一会儿,道,“我倒是不想费心。” 徐知温微微笑道,“再过几日便是中秋,周胤绪再想躲懒,左右也躲不过那时候去,父亲实在不必忧心此事。” 徐广淡淡道,“即使不提那纪氏女,这州府‘禁榷’也算是一桩大事了。”他认真道,“如今,朝廷财赋不稳,要是圣上准允此策,一旦琅州开了这州府‘禁榷’的先例,东郡各州必定纷纷效仿,到时……” 徐知温笑着应道,“到时,父亲不就能探清圣上对‘让失地佃户入城而居’一事的态度了吗?这州府‘禁榷’一旦正式实行,各州官员定不满足于城中小利,倘若蔓延至乡间,势必又成乡间一害。” “到那时,定有御史上奏此策危害之巨,绝不下于‘投献’,而乡间之所以事事难行,正是因为佃户散布各处、不得约束的缘故,若是能令……” 徐广笑道,“你对‘佃户入城’一事竟如此执着?” 徐知温亦笑道,“对于‘利国利民’的事体,儿子一向都是十分执着的。” 徐广笑了一下,道,“你若执意如此,我也就不再来劝你了。” 徐知温作揖道,“儿子知道,想让圣上准允此事,可谓是‘举步维艰’,但儿子依然愿尽力一试,请父亲体谅。” 徐广道,“无妨,我既说过不嫌你,自然亦愿你如愿。” 徐知温直起身,微微一笑。 徐广看了他一眼,道,“可,我也不想总劳心于一些无益事上,”他淡淡道,“譬如,若是早早地就除去这纪氏女,便不会节外生枝,多出这么一些田赋‘折色’、州府‘禁榷’的事体了。” 徐知温微笑道,“是啊,就像彭寄安在信中说的,‘罪臣之女,虽有一二可赞之处,但究竟堪堪不得任事,赏既未必笼,罚亦不可顺’,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八十八章 无意解围 午后,定襄,西市。 左瑞笼着手走进西市的文家铺子的时候,新来的掌柜正靠在铺子右侧边的桌柜上,一边翻看着一本厚厚的账簿,一边同一身穿直裰、外披鹤氅,头戴华阳巾的男子小声闲聊着说话。 左瑞是头一次来定襄的西市,也是第一次进文氏铺子,但这并不妨碍他此刻一边故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一边装模作样地扫视着铺内的摆设器具。 有伙计从铺子后面探出头来,见左瑞立在门口,忙揉了一下惺忪的眼睛,笑着迎了上去,“这位公子,您要点儿什么?” 伙计一说话,左瑞就不住地紧张了起来,但他面上依旧撑着不露出来,“我要寻这儿的掌柜。” 伙计继续殷切地笑道,“掌柜正忙着呢,公子您有什么需要,同小的说也是一样的。” 左瑞沉吟了片刻,心中飞快地盘算了一下这伙计究竟有多少权限,但他实在阅历尚浅,于是他想了想,从衣袖中拿出一直笼着的手,以及他手上的那张“奴契”,朝伙计扬了扬,“我退钱。” 伙计扬起了眉,“哟,”他笑道,“这小的可做不了主啊。” 左瑞道,“是啊,”他按捺着紧张道,“因此我才寻你们掌柜的嘛。” 伙计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左瑞一番,只见左瑞穿了一身半旧的青衿,头戴一顶四方平定巾,脚下蹬的是一双普通的布鞋,立刻将左瑞的身份猜出了个七八分。 伙计心中有些不屑,面上仍热切地笑道,“我们掌柜的不得空闲,公子您改天再来罢。” 左瑞心下有些犹豫,“我听说,这文氏铺子做的是全年不歇的买卖,怎么……” 伙计笑道,“咱们做买卖的,自然是全年不歇,断没有将‘衣食父母’拒之门外的道理。可公子您来,却并不是为同咱们做买卖来的,这不做买卖的事体,小的是万万做不得的主的。” 左瑞立时就听出这伙计话中有话,他生来脸皮就薄,又是头一回从上邶州到定襄,自知“退钱”本不占理,被伙计的话一刺,顿时脸热起来,“你、你怎的这样说话……” 伙计见左瑞这般模样,不禁心中冷笑,脸上却越发作出一派殷勤的形状,“小的知道公子您是财大气粗,但小的在这铺子里得一份差事也是不易,还请公子原谅小的待客不周。” 左瑞原就心虚,被伙计一说,更生出了几分退怯的念头,可他又实在不舍得“奴契”上的那一份钱,于是他上前一步,作势据理力争道,“做买卖就是有买又有卖,我这儿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哪有不让退钱的道理?” 伙计微笑道,“小的只是说小的不能做主,可没说不让公子您退钱啊,公子您还是下回再来罢。” 左瑞的脸涨得更红了些,“琅州文氏怎的、怎的能这么不讲商誉?!我……要去寻官府的人评理……” 伙计显然比左瑞见多识广,他不慌不忙地笑道,“这天子脚下、皇城根里,处处都是衙门,公子您要评理,小的自然趋身奉陪。”伙计的笑容更深了些,“旁的不提,就说这太府寺,每几个月就要派寺中官吏来录账,公子不如留下您的名姓住址,待太府寺的人来了,小的亲自上门请公子来铺中一同评理,如何?” 左瑞的脸彻彻底底地涨了个通红。 伙计见状,又笑道,“若是公子您瞧不上太府寺的小官,小的便将您的事体呈报去琅州,让家主请文状元出来同您一齐评理……” 话音未落,那正与掌柜小声说着话的男子转过身来,不冷不热地打断道,“行了。” 伙计一怔,接着立刻闭上了嘴。 左瑞心中奇怪,不由朝那男子看去,那男子一身道服,实在也看不出什么身份。 只是一双美目熠熠生辉,左瑞再定睛细看时,发现面前这说话的男子竟是天生的一目重瞳子。 男子似乎发现了左瑞正盯着自己的眼眸看,便冷着脸偏过了头去,“……贫道今日不忙回观,掌柜的且先去接待这位公子罢。” 掌柜顿了顿,应道,“好,请道长稍待片刻。” 说着,掌柜抬起头,朝伙计使了个眼色,伙计会了意,躬身退回了铺子后面。 左瑞看了男子一眼,见男子已然别过了身去。 掌柜绕过桌柜,走上前来朝左瑞微笑道,“公子可是要退钱?” 左瑞心里自然知道这铺子的掌柜和伙计都是一等以貌取人、见风使舵之辈,但经了方才的那一出,纵使他心中有气,也不敢随意发作,于是他淡然地应了一声,将手中的“奴契”递了过去,“是啊,掌柜的请看罢。” 掌柜双手接过,细细地翻过一遍,将“奴契”递还左瑞,微笑道,“我这便往后边替公子将钱取来,请公子稍待。” 左瑞点了一下头,那掌柜倾了倾身,便也往后面去了。 掌柜的一走,左瑞顿时就放松了下来,抬起袖子抹了抹脸,见那男子面朝桌柜里侧站着,不禁开口道,“多谢道长出言相助。” 男子淡淡道,“举手之劳而已,不必言谢。” 他说话时,依旧背朝左瑞,丝毫没有要转过身来的意思。 左瑞顿了一顿,又朝男子作揖道,“不知这位道长是属何观?” 男子随口道,“玄都观。” 左瑞直起身,继续问道,“道号为何?” 男子默然片刻,缓缓开口道,“贫道法号‘永锡散人’。” 左瑞怔了怔,下意识地赞道,“果然别致。” 男子微微地侧过了身,“公子何出此言?” 左瑞没想到这道士会追问这一句,不禁滞了一滞,脸又红了起来,“……我听道长的法号,便想到《诗经》里的一句‘君子万年,永锡祚胤’……于是就觉得别致。” 左瑞刚说完自己就觉得不妥,暗想,万一这道士的法号不是《诗经》里的“永锡”二字呢?岂不是就显得自己无端卖弄了? 未料,那男子此刻却转过了身来,抬起一双重瞳美目又仔细打量了左瑞一会儿,尔后慢慢地作了个揖,道,“公子谬赞了,”他直起了身,“不知这位公子姓名几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八十九章 偶然结交 左瑞一怔,忙将自己的名字报上。 周胤微听罢,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廴正‘延’、宀女‘安’?” 左瑞喏喏应道,“是,是啊,”他见周胤微似面色不豫,不禁问道,“道长可觉得有甚不妥吗?” 周胤微抿了下唇,道,“不知,公子的字,是由何人而起?” 左瑞道,“是家父取的字。” 周胤微沉默片刻,慢慢开口道,“好大的气势。” 左瑞一愣,就听周胤微淡淡道,“今上即为‘安’姓,而公子却以‘延安’二字为表字,”他淡漠地看了左瑞一眼,道,“难不成,令尊竟有易弦更张、改朝换代之念?” 左瑞忙道,“不,不,家父不过是……”左瑞说到这儿,舌头似忽然被人打了结一般,磕巴了好一会儿,才续道,“愿某延绵康健,如此而已。” 周胤微偏侧过身,将视线移至别处,“既是为保平安,贫道以为,公子且不宜再用此表字。”说罢,他顿了顿,又似漫不经心地补充道,“不过,这也是贫道自己的一点拙见罢了。” 左瑞已然隐约察觉出面前这道士的些许卓殊,他心下狐疑,又想起方才铺子掌柜对这道士与自己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不由迟疑着开口道,“这……字取自于尊长,不可混改……” 周胤微接口道,“也是。” 左瑞一下就被截断了话头,他嗫嚅了一会儿,见周胤微侧着身子,不再看自己,心中又生出些许不安来,“道长自是好意,只是……某身为举子,现来定襄,是为应考明年春闱,某之名姓已然定于呈册名录中,如何能轻易更改呢?” 周胤微瞥了他一眼,道,“公子既能应举,想来定是才华横溢。”他淡然道,“‘腹有诗书’,自是不必拘泥于什么字号名姓。” 左瑞听他语气淡淡的,脸上也瞧不出喜怒,便应了一声,道,“……不如,改天我即往玄都观去,求上一支‘功名签’,请道长为我解上一卦,如何?” 周胤微张了张口,还未来得及答话,就见掌柜从铺子后边走返回来,手上捧着一只木蓄匣,笑盈盈地朝左瑞道,“一切甚妥,公子且留下‘奴契’,再点清了这钱就是了。” 左瑞应了一声,随掌柜移动的方向走至右侧边的桌柜旁,先将“奴契”递出,又一五一十地点起了木匣中的钱来。 周胤微在一旁冷眼看着,并不发话。 少顷,左瑞点清了钱数,又见掌柜收走了契子,便礼貌道,“有劳掌柜了。” 掌柜笑眯眯地道,“不妨事,不妨事。” 左瑞笑了一笑,就地从木匣里摸出一串钱来,朝周胤微递了过去,“也多谢道长提醒。” 周胤微一怔,低头看了一眼左瑞递过来的那一串钱,表情有明显的松动,却没有伸手去接。 左瑞以为周胤微是嫌钱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想来道长在玄都观,见惯了往来求签问道的达官贵人,某这一点钱,着实也入不得道长的眼……” 周胤微接口道,“方才已说了是举手之劳,再者,”他又看了左瑞一眼,淡漠道,“公子仿佛并不宽裕,贫道实不敢受此酬谢。” 左瑞一愣,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掌柜的见状,忙打了个圆场,道,“公子若想求签问卦,定襄城内多的是灵观,东市西市、各处坊间应有尽有,有道是‘心诚则灵’,公子也不必执著于玄都观啊。” 左瑞应了一声,慢慢地缩回了手,将那串钱放回了木匣内,“……是啊。” 周胤微张了张口,刚要再说些什么,就见左瑞将木匣抱进了怀里,“既如此,某就不打扰道长理事了。” 说罢,左瑞也不等周胤微反应,转身就走。 掌柜的倒尽职尽责,左瑞都走出几丈远了,还远远地喊了一声,“公子慢走!” 周胤微盯着左瑞健步如飞地背影看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将视线转了回来,“……景教教徒当真这么难弄么?” 掌柜一怔,随即立刻低头应道,“周公子,真不是小的推脱,如今西域商路战乱纷纷,景教教徒与木速蛮交战不断,派出去的商队已然撤出西域诸国,上回周大公子买的那种景教‘白奴’早就一售而空了。您若实在不相信,小的这就往琅州发函去询……” 周胤微淡淡道,“不用了,”他看了掌柜一眼,道,“我与你们的文状元交好,有你这发信的功夫,我还不如直接去问你们的文状元呢,你说是不是?” 掌柜道,“哎,哎,是啊,小的绝不敢欺瞒周公子。” 周胤微移开目光,投向方才左瑞递出的那张“奴契”,“行了,你就替我打听着罢,多少钱都可以,”他扬了扬嘴角,“我出得起。” 掌柜忙堆了笑出来,“是,是,小的明白。” 周胤微扯了扯嘴角,伸手点了点搁在掌柜手边的那张“奴契”,“对了,下回这人若再来‘退钱’,你可照顾着些,别再叫底下伙计为难他了。” 掌柜闻言就是一愣,不解道,“周公子方才不是还说那人手头不宽裕么,怎么……” 周胤微笑了起来,“‘人不可貌相’啊,”他顿了顿,道,“这左瑞看上去敦厚,心里的刁钻主意倒不少。” 掌柜听得云里雾里,一时还没转过念头来,就听周胤微继续道,“我猜,这人过不多时,还会携一张相似的‘奴契’来寻你‘退钱’,你仔细着些,别少退、错退给他就是了。” 掌柜闻言,不敢再问,只一迭声地应下了。 这时,门外一小厮模样的仆侍,从街口匆匆走来,径直寻入文氏铺里,朝周胤微道,“二少爷,咱们该回去了。” 周胤微点了点头,同掌柜的告了辞,便抬脚出了文氏铺子。 刚走了一小段路,还未到巷口,那小厮便急切地对周胤微附耳道,“二少爷,老爷得了大少爷的信,知道您出去了,竟从府里派了人出来找您呢。” 周胤微点了下头,依旧淡淡的,“嗯,既如此,一会儿上了车,你便将‘周府’的牌子挂出来,再吩咐马夫赶快些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九十章 以典作诗 周府。 “……儿子原该换了衣服再来拜见父亲,”周胤微微笑道,“只是在仪门的时候,儿子听小厮们说父亲急着寻儿子来,于是……” 周惇抬起眼,“我亦信道教,你穿着道袍来也无妨。” 周胤微下意识地垂下了眼,“是,不知父亲寻儿子来是为何事?” 周惇道,“我新得了份古籍祖本,又正好遇上你大哥寄信回来,想着你和你大哥大约都喜欢这书,便邀你先来看看。”周惇淡淡道,“你要喜欢呢,我就送给你;倘若你不喜欢,我就寄给你大哥去。” 周胤微点了点头,应了一声,慢慢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周惇的桌前。 周惇从桌上拿起一本古籍,递了过去,“这是白乐天的《禽虫十二章》,你且看看罢。” 周胤微双手接过,小心翼翼地翻了开来,“父亲得的竟是绘本,”他翻过一页,“这可是稀奇了。” 周惇道,“我也如此想,因此才叫你先看。” 周胤微略略翻过,便合上了手中的,又小心地放回了周惇的桌上,“这祖本难得,父亲还是寄去给大哥罢。” 周惇伸手拿回书,道,“我以为你会喜欢。”他顿了顿,道,“‘庄列’寓言多假虫鸟以为‘筌蹄’,白乐天作此十二章,亦有自警封执之惑,此篇中十二诗与道家学问很是相得呢。” 周胤微像往常一样低着头,“父亲既喜欢,想来大哥也会喜欢罢。” 周惇闻言,沉默片刻,缓缓地开口道,“也说不上喜欢,只是觉得其中一首颇有些嚼头。” 周胤微顿了一顿,淡然道,“不知,父亲喜欢的是哪一首?” 周惇道,“第七首。”他看了周胤微一眼,见周胤微仍自顾低着头,便将手边的祖本翻至那一篇,随口念道: “蟭螟杀敌蚊巢上,蛮触交争蜗角中。 应是诸天观下界,一微尘内斗英雄。” 周胤微听了,似不为所动,只是附和道,“果然有些韵味。” 周惇道,“若仅看后两句中的‘诸天’、‘微尘’二词,或有人会以为此篇之语取自佛教经中,但细论起来,这头一二句却用的都是道家典故。” 周胤微低眉应道,“父亲说得是。” 周惇抿了抿唇,道,“那你便论一论,”他看向周胤微,“这头二句用得是哪两个典故?” 周胤微滞了一滞,道,“儿子却只看出了其中的一个掌故。” 周惇微笑道,“是哪个典故?” 周胤微道,“此诗首联,是化用《抱朴子》中的那一句‘蟭螟屯蚊眉之中,而笑弥天之大鹏’。” 周惇道,“对,”他淡淡道,“这第二句,是取自《庄子》中的‘蜗角’一典。” 周胤微依旧不为所动,“是,父亲说了,儿子才想起来。” 周惇道,“此典冷僻,你一时没想起来也是有的,”他扫了一眼周胤微身上的鹤氅,“我是先读了苏东坡诗中的那一句‘永辞角上两蛮触,一洗胸中九云梦’,才偶然记起《庄子》中有这一则故事呢。” 周胤微道,“父亲通今博古,儿子远不及也。” 周惇笑了一下,道,“‘老庄’之学中的‘无穷’之理词旨辨博,譬如,就此则掌故而言,‘知游心于无穷,而反在通达之国,若存若亡乎’这一句就极有哲理。” “《庄子》云,蜗之两角,有二国存焉,一名蛮氏,一曰触氏,二国频相战争,杀伤既其不少,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惠子闻之而见戴晋人,戴晋人便以此喻起譬此言,进谏于魏惠王,”周惇说着,见周胤微仍面容平静,道,“蛮触为蜗角虚名、蝇头微利而争,有伤和气不说,也实在无甚意思。” 周胤微默然片刻,开口道,“这《禽虫十二章》的祖本实在珍贵,儿子实不敢收,父亲还是……” 周惇打断道,“好,”他淡淡道,“那我便将它送给你大哥罢。” 周胤微点了点头。 周惇看了周胤微一眼,忽而心头一突,道,“臧隐,若以‘蜗角’一典为题,你可能作得一诗?” 周胤微一怔,随后应道,“作是可作得,但儿子作诗,向来作得就不如文章好……” 周惇摆了一下手,道,“无妨,”他说着,将书放到了一侧,尔后在桌上铺开了一张新纸,又从笔架上拿了一支新笔递了过去,“你且作来就是。” 周胤微犹豫了一下,道,“在父亲桌前这样作诗,似是不敬,不如再搬一张桌几进来……” 周惇笑道,“偶然作诗而已,就是旁人见了,也不会当真以为我常常伺候你笔墨罢。” 周惇的这句玩笑话算是一下把周胤微的借口给全堵住了,周胤微踌躇了一下,还是慢慢跨过两步,挽起袖子,接过了周惇递来的笔。 周胤微拿着笔思忖了一会儿,便伸手蘸了墨,在纸上写道: “蛮触国谁雄,战争犹未息。 由此夺虚名,费尽人间力。 东陵人已仙,黯淡斜阳暮。 可惭名利心,孜孜问葵戍。” 周胤微作完,搁下了笔,又缓缓地退回了原位,低下了头去。 周惇看了诗,却脸色微变,道,“我令你以‘蜗角’为题,你怎的还多加了两个典故?” 周胤微道,“有道是,‘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父亲既未限格律,儿子便加以二典,以诗言志,还望父亲不要嫌儿子卖弄才好。” 周惇笑了笑,这回的笑似乎有些勉强,但周胤微低着头,并没看见,“虽不能说卖弄,但有‘离题’之嫌。”他顿了顿,道,“若是春闱时你如此作文,恐有名落孙山之忧啊。” 周胤微扬了扬嘴角,道,“是,儿子方才便说了,儿子作诗,一向便不如作文作得好。” 周惇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淡了下去,“此诗中的颈联与尾联之典分别取自《史记》与《左传》,如此一来,倒把头一句中《庄子》‘蜗角’一典的意思压下去了呢。” —————— —————— 1“筌蹄” 《庄子·外物》:“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 筌,一本作“筌”,捕鱼竹器;蹄,捕兔网。 后以“筌蹄”比喻达到目的的手段或工具。 2禽虫十二章其七 唐·白居易 蟭螟杀敌蚊巢上,蛮触交争蜗角中。 应是诸天观下界,一微尘内斗英雄。 极微小的蟭螟窝里斗,在蚊子的睫毛上相互残杀。 蛮和触两个国家在蜗牛角间争斗厮杀。无论多么微小的动物或国家都为了自身的欲望不停争斗。 应该像“诸天”看人间一样。 在看似一微尘的空间内,看人类相互争斗逞能。 3《庄子》中的“蜗角”典故 魏惠王与齐威王订立盟约,而齐威王违背了盟约。 魏王大怒,打算派人刺杀齐威王,于是将军、大臣各抒己见,争执不下。 这时,有个道人戴晋人来见魏王。 道教徒问魏王:“您听说过一种叫蜗牛的小动物吗?” “听说过。” “在蜗牛的左触角上有个王国,叫作触氏;在蜗牛的右触角上也有一个王国,叫作蛮氏。两个王国为争夺土地连年战乱,每次争战,死者成千上万。当一方获胜,追扫败兵残将就得花半个月时间才能回到自己的国土。” “的确如此!”魏王说:“你在给我讲一个虚构的故事吗?” “这绝对不是虚构的故事。请问,您认为宇宙空间有止境吗?” “没有止境。”魏王回答。 “那么,假如您展开想象力驰骋于无边无际的宇宙领域,再回过头来看看这熙来攘往的小小人间国土,是不是觉得您的王国若有若无、微不足道呢?” “是这样。”魏王回答。 “那么,”道教徒说:“在这熙来攘往的小小人间国土之中有个魏国,在魏国之中有个大梁都邑,在这大梁都邑中才有陛下您。您认为,魏王您在宇宙中和蛮氏的国王在蜗牛触角上有什么区别吗?” “没有区别。”魏王说道。 道教徒告退。魏王惘然若失。 《庄子》:戴晋人曰:“有所谓蜗者,君知之乎?” 曰:“然。” “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 君曰:“噫!其虚言与?” 曰:“臣请为君实之。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穷乎?” 君曰:“无穷。” 曰:“知游心于无穷,而反在通达之国,若存若亡乎?” 君曰:“然。” 曰:“通达之中有魏,于魏中有梁,于梁中有王。王与蛮氏,有辩乎?” 君曰:“无辩。” 客出而君惝然若有亡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九十一章 就诗论典 周胤微缓缓地作了个揖,尔后直起身,低着头慢慢地折返回原位坐下,“父亲若将此诗连同《禽虫十二章》一齐寄给大哥,那意思便不算错了。” 周惇道,“未必罢。”他淡淡道,“譬如,颈联中的那一句‘东陵人已仙’,取的是故秦东陵侯于汉高祖代秦后,沦为布衣,家贫卖瓜的典故,此典在诗中多喻隐居不仕之意,与你大哥眼下的境况不甚相符。” 周胤微的视线晃晃悠悠,不知落在了侧旁的哪一处,“父亲既说此典取自《史记》,为何却不以《史记》原章之节为本意?” “依《史记》所载,昔年淮阴侯谋反关中,吕后用萧何计,诛淮阴侯。其时,汉高祖已闻淮阴侯诛,遣使拜丞相为相国,令卒五百为‘相国卫’。诸臣闻之,皆往贺萧相国,唯东陵侯独悼。” “东陵侯因谓萧相国,言其祸自此始也。昔汉高祖暴露于外而萧相国守于朝中,未遇战事之险而益封置卫,彼时淮阴侯新反,汉高祖置‘相国卫’乃为疑心之举。东陵侯以此谏言萧相国,并望萧相国让封勿受,以其家私财,悉佐军务。萧相国后从东陵侯之计,而汉高祖大悦矣。” “儿子以为,此诗颈联中的‘东陵瓜’一典,理应取太史公的本意才是。东陵侯于汉时虽为一介布衣,却能献策萧相国,除汉高祖之疑心,可见这不仕之人并非只得专于农圃一事。”周胤微淡然道,“大哥若读此诗,悉查原典,必能有所感悟。” 周惇笑了起来,“我料想,你大哥大约不会想到这一层。” 周胤微道,“有父亲您在定襄帮衬着提点,即使大哥……” 周惇接口道,“你这意思取得倒对了。” 周胤微斟酌着闭上了嘴,将没说完的话咽了下去。 周惇道,“那便按你说的,将此诗与《禽虫十二章》一齐送去琅州给你大哥罢。” 周胤微一怔,尔后问道,“大哥在琅州,可是……” 周惇“唔”了一声,道,“你大哥说他一切都好。” 周胤微又是一怔,道,“可儿子读邸报时,却见瑁梁府尹连上两道呈奏说今岁秋赋难收……” 周惇道,“是啊,”他笑道,“因此,你大哥竟想出了一个新主意,写信来要我帮着一道参谋呢。” 周胤微抿了抿唇,道,“不知,大哥想得是什么主意,竟令父亲欣喜若此?” 周惇笑了笑,道,“其实,你大哥的主意倒并不甚怎的,虽能在琅州筹上些钱来,但终究不是什么长久之计,不过,”周惇微微笑道,“你方才的一番话,却是提醒我了。” 周胤微微微偏过了头。 周惇抚掌笑道,“你大哥呈策时,应以‘以财佐军’之名上奏圣上,如此,无论圣上允还是不允,此策成还是不成,最终都不会叫你大哥轻易就落下不是。” 周胤微一凛,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周惇又笑道,“你大哥收到你作的诗,一定会很高兴的。” 周胤微嗫嚅了一下,没接这话,而是问道,“父亲以为,圣上仍想发兵元昊吗?” 周惇道,“圣上若无发兵整军之意,便不会如此大动干戈,一边陡然叫停‘投献’,一边又下令以‘折色’收缴田赋。”他顿了顿,道,“虽然圣上一向雷厉风行,但此番动作,不免也露出了些急躁的意思来。” 周胤微道,“父亲不令御史劝上一劝?” 周惇道,“圣上是志在必得,”他看向周胤微道,“谁劝都不顶用。” 周胤微抿了下唇,道,“儿子有一句话,不知……” 周惇接口道,“你且讲就是。” 周胤微应了一声,道,“依儿子看,无论大哥这回出的是什么新奇主意,也不管大哥在琅州究竟能筹上多少钱,圣上的‘收复’之愿恐怕是……” 周惇渐渐敛起了笑容,“我知道,”他顿了一顿,似乎是迟疑了一下,“‘治大国,若烹小鲜’,军务之事还须谨慎料理。” 周胤微点了点头,道,“圣上未尝不知这个道理,但以眼下的情形来看,莫说收复元昊,犁庭扫穴,就是维持军力,以图后效,都已经十分不易了。” 周惇道,“说你想说的罢。” 周胤微道,“儿子以为,圣上为国赋军费计,定会再出清整土地之策。” 周惇闻言不语。 周胤微的视线依旧游离在别处,“虽不知圣上将出何一策,但儿子料想,圣上其策,必定同现下陡然叫停‘投献’一般,物议沸腾,后患纷纷,各地官员皆私心不平……” 周惇道,“我明白了,”他淡淡道,“你的意思是,若是你大哥现下就出言赞成‘以财佐军’,待圣上后策一出,即使眼下你大哥未得落下不是,往后却再难有斡旋的余地了罢。” 周胤微轻轻地点了下头,道,“不仅如此,就连父亲您若想出言规劝,恐怕也再无立足之点了。” 周惇滞了一滞,道,“这也难说。” 周胤微道,“是不好说,”他淡漠道,“归根结底,这亦不过是儿子自己对时政的一点猜测而已,圣上究竟会不会再出清整土地之策,也尚无定论呢。” 周惇看了周胤微一会儿,道,“好,你既这么说了,我便再想一想罢。” 周胤微侧了侧身,似是往周惇的方向觑了一眼,又像是将目光移到更虚无的一处去了,“儿子以为,大哥在外为官,行事须以‘稳妥’二字为上才好。上回圣上说要发兵时,三皇子便出言反对,若是这回父亲再……” 周惇道,“我说了,我会想一想的。” 周胤微点了点头,没再说下去。 周惇默然片刻,伸手拿过周胤微方才赋诗的纸,道,“既然你作诗的意思是对的,那尾联的‘葵戍’一典也不必再改了。” 周胤微一怔,下意识地应道,“是。” 周惇反手拿起方才被周胤微搁下的笔,道,“我只替你换个诗题就是了。” —————— —————— 1“东陵侯”就是秦末汉初的邵平 《史记》:汉十一年,陈豨反,高祖自将,至邯郸。 未罢,淮阴侯谋反关中,吕后用萧何计,诛淮阴侯,语在淮阴事中。 上已闻淮阴侯诛,使使拜丞相何为相国,益封五千户,令卒五百人一都尉为相国卫。 诸君皆贺,召平独吊。 召平者,故秦东陵侯。秦破,为布衣,贫,种瓜於长安城东,瓜美,故世俗谓之“东陵瓜”,从召平以为名也。 召平谓相国曰:“祸自此始矣。上暴露於外而君守於中,非被矢石之事而益君封置卫者,以今者淮阴侯新反於中,疑君心矣。夫置卫卫君,非以宠君也。原君让封勿受,悉以家私财佐军,则上心说。” 相国从其计,高帝乃大喜。 西汉十一年,陈豨谋反,刘邦亲自率军到了邯郸平叛。 平叛尚未结束,淮阴侯韩信又在关中谋反,吕后采用萧何的计策杀了韩信,此事记载在《淮阴侯列传》中。 刘邦已经听说韩信被杀,派遣使者拜丞相萧何为相国,加封五千户,并令五百名士卒、一名都尉做相国的卫队。 为此许多人都来祝贺,唯独邵平表示哀悼。 邵平原是秦朝的东陵侯,秦朝灭亡后,他沦为平民,家中贫穷,在长安城东种瓜。他种的瓜味道甜美,所以当时人称它为“东陵瓜”,这是根据邵平从前的封号来命名的。 邵平对相国萧何说:“你的祸患从此就开始了,皇上风吹日晒地统军在外,而您留守朝中,未遭战事之险,反而增加您的封邑并设置卫队,这是因为现在淮阴侯刚刚谋反,皇上对您的忠心有所怀疑的缘故。皇上设卫队保护您,并非是宠信您,希望您辞让封赏不受,把家产、资财全都捐助军队,那么皇上就会高兴。” 萧何听从了邵平的计谋,刘邦果然非常高兴。 2“葵戍”的典故 《左传》:齐侯使连称、管至父戍葵丘。 瓜时而往,曰:“及瓜而代。” 期戍,公问不至。 请代,弗许;故谋作乱。 春秋时期,齐国大夫连称,奉齐襄公之命和管至父戍守葵丘。 两人是瓜熟时去的,齐襄公与他们约定,在第二年瓜熟时派人替换。 一年后,齐襄公违反了约定,既不派人去接替,也不许他们离开戍地。于是,连称、管至父连同齐襄公的堂弟无知谋乱杀死了齐襄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九十二章 人慕少艾 琅州,州府衙。 “……我听说,”宋圣哲笑眯眯地放下茶碗,“周大人为了纳一个营伎,竟特特地托了范大人去要人?” 周胤绪笑了笑,道,“虽说官员不得有染于官伎,但我讨了人来纳了作妾,总无甚妨碍的罢?” 宋圣哲摆了摆手,道,“不妨,不妨,”他说着,又微笑道,“我只是好奇,能令周大人一眼倾心的女子,会是什么模样呢?” 周胤绪想了想,觉得纪洵美在相貌上并没有什么值得他称道的地方,于是便含糊道,“孟子有云:‘人知好色,则慕少艾’,宋大人与其来问我,倒不如拿这去为难亚圣人呢。” 宋圣哲笑了起来,“好,好,是我不该这样问。” 周胤绪看了宋圣哲一眼,尔后展颜笑道,“宋大人若实在好奇,待我纳了她来,便递帖子请宋大人到我府里吃酒,让她给宋大人捧杯换盏、陪饮助兴,如何?” 宋圣哲闻言,却未有应承,而是微笑道,“我若为贪这一口酒,又何必向周大人多问这一句呢?只径直往文府去便罢了,文好德那儿可多的是各色美人呢。” 周胤绪亦微笑道,“宋大人既不是为贪一杯‘喜酒’,那我也不勉强宋大人吃这一口了。” 宋圣哲笑了一下,伸手复端起茶碗道,“按理说,周大人的私事,我原不该过问,可我思来想去,总是觉得,”他掀开盖碗,看着茶碗中飘飘浮浮的茶叶沫子道,“周大人所钟意的这纪氏女并不简单呢。” 周胤绪微笑道,“宋大人连这纪氏女的面儿都没见过,怎知她不简单?” 宋圣哲悠悠地呷了口茶,道,“因为我知道,”他笑道,“彭大人并非是个复杂人。” 周胤绪一怔,就听宋圣哲继续道,“周大人或许会觉得我偏帮了彭大人,但依我与彭大人打交道的经验来看,彭大人实在不像因要为难周大人,而设计向来巡抚台提出丰年田赋以‘折色’缴的人。” 周胤绪微笑道,“我明白,‘田赋折纳’是从前圣上提出的,与旁人并无关系。” 宋圣哲合上盖碗,道,“今年不同往年,圣上刚刚叫停了‘投献’,若这时再出‘折色’一令,必有御史趁此进谏……” 周胤绪接口道,“或是那位孟抚台参阅圣心,为取悦圣上,因而才报得今岁境内四方丰收,那也未可知啊。” 宋圣哲轻轻地搁下茶碗,道,“无论周大人如何想,我总是不相信彭大人会故意透了这‘折色’的法子去。” 周胤绪笑了一记,道,“依宋大人的意思,难不成,是那纪氏女向孟抚台提了这‘折色’的主意?” 宋圣哲扬了扬嘴角,没接话。 周胤绪顿了一顿,自己倒笑了起来,像是刚刚打趣了一句俏皮话一般,“即使纪氏女有这样的心,可她毕竟不过是一个女子,又身在贱籍,怎可能有这‘号令天下’的能耐?” 宋圣哲笑了笑,不置可否地道,“周大人是‘惜玉风流’,若换了我,可是万万不敢纳这样的女子进门的。” 周胤绪不以为然地笑道,“妾侍而已,又养于深宅,凭她如何,也断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宋圣哲微笑道,“李太白尝诗云:‘水至亦不去,熊来尚可当’,周大人可别小看了那区区女子啊。” 周胤绪笑道,“我从来就不小看女子,我只是觉得……”他舔了下唇,“女子再如何聪颖机敏,于多数事上,总还是要靠着男人的。” 宋圣哲扬了扬眉,道,“周大人若执意如此认为,那我也不好再劝什么了。” 周胤绪挑眉笑道,“怎么?我可说错了不成?” 宋圣哲摇了下头,笑道,“说错亦不算错,我只期望,周大人对着那纪氏女时也这样想就好。” 周胤绪看了宋圣哲一会儿,开口道,“宋大人这样评价纪氏女,未免对女子也太不公正了一些。” 宋圣哲一怔,就听周胤绪认真道,“即使宋大人认为,今岁秋赋一事彭大人并未从中作梗,也不应话里话外的,全数将过错都推到纪氏女身上去。” “这广德军,毕竟还是彭大人当家,纪氏女聪颖不假,但因她聪颖,就将理应由彭大人承担的责任转嫁于她,这也太不公道了。”周胤绪正色道,“宋大人,本朝多任男子为官,既由男子从政,便不该无端去指责一个女子的‘聪颖’。若是男子做错了事,都能怪罪到某一女子的‘聪颖’上,那这男子未免也太庸懦了。” 宋圣哲听了,竟好一会儿都没能接上话来,少顷,他才缓缓地开口道,“周大人这样的‘论女’法,我倒是头一次听见呢。” 周胤绪微微笑道,“同宋大人说话,我是一向愿意多论几句的。” 宋圣哲抿了抿唇,道,“其实,我也并非着意怪罪纪氏女,”他滞了一滞,似乎是迟疑了一下,“我是觉得,眼下这时刻,周大人还是,不要在心里与彭大人生了嫌隙得好。” 周胤绪笑道,“这我自然知道。”他微笑道,“旁的不提,就那州府‘禁榷’一事,还要请彭大人多多关照呢。” 宋圣哲亦笑道,“看来,周大人竟是已下定决心,要在琅州施行香料‘禁榷’了?” 周胤绪点了点头,笑道,“关于此事的详细呈奏,我已写好送去给范大人过目了,虽不知圣上能不能就此允了批复下来……” 宋圣哲笑着接口道,“想来是十拿九稳的。” 周胤绪一怔,随即笑道,“承宋大人吉言。” 宋圣哲摆了下手,道,“依我说,这州府‘禁榷’一事宜早不宜迟,周大人既已下了决心,又想让彭大人多多帮衬,那现下就便该商酌起章程才是。” 周胤绪点了点头,道,“我也如此想,”他顿了顿,笑道,“只是,此事关系重大,在琅州牵扯甚多,你我商酌之前,总该先去问一问文府的意思。” —————— —————— 1《孟子》:人悦之、好色、富贵,无足以解忧者,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 被人喜爱、喜好美色、富裕且尊贵,没有一样能解除舜的忧愁,惟有让父母顺心才能解忧。 人在少年时,仰慕父母;知道爱好美色了,则思念年轻漂亮的了;有了妻子,就会思念家室;入仕作官就会思念君主,得不到君主赏识就会内心焦躁。 2秦女卷衣 唐·李白 天子居未央,妾来卷衣裳。 顾无紫宫宠,敢拂黄金床。 水至亦不去,熊来尚可当。 微身奉日月,飘若萤之光。 愿君采葑菲,无以下体妨。 天子身居未央宫,妻妾来收拾衣裳。 现在未得皇上在紫宫宠爱,怎敢拂坐黄金床? 没有皇上的旨意,洪水来了也不敢乱走,如果皇上遇到危险,舍命也要保护皇上,就像博熊的冯婕妤一样。 卑微之身侍奉日月,轻飘若飞萤之光。 愿君采撷葑菲草的时候,不因为它的根部难看而抛弃它的叶片。 “水至亦不去,熊来尚可当”这一句中用了两个典故,一个是“贞姜守约”,一个是“冯媛当熊” “贞姜守约” 周朝时候,楚昭王的夫人名贞姜,是齐侯的女儿。 一天,楚昭王出游,把她留在了渐台上,走时楚昭王对她说:“假使我来叫你,必定会让来人带着信符来,若来人没有信符,你千万不要相信。” 没想到,楚昭王走后,渐台就发起了大水,很快就要沉没。 楚昭王赶紧差人去接贞姜,可是来人忘记了带信符,贞姜见没有信符,便不肯出来。 来人叫:“大水马上就要浸没渐台了,假使我再回去拿,恐怕已来不及了!” 贞姜说:“我知道出去必能活命,留在里面必死无疑,然而我若违背了约定去求生,那还不如死了好呢。” 来人只好赶紧回去取信符,然而等转回渐台来,大水早已把渐台冲垮了,贞姜因此也被淹死了。 楚昭王怜悯她是因守信而死的,便给了她谥号员“贞”。 《列女传》:贞姜者,齐侯女,楚昭王夫人也。 王出游,留夫人渐台之上。 江水大至,王使使者迎夫人,忘持符。 使者至,请夫人出。 夫人曰:“王与宫人约,召必以符。今使者不持符,妾不敢从。” 使者曰:“水方亟,还而取符,来无及矣。” 夫人曰:“妾闻贞者不犯约,勇者不畏死,妾知从使者必生,然弃约越义,有死不为也。” 于是使者取符,比至台崩,夫人溺而死焉。 王哀之,号曰贞姜。 “冯媛当熊” 建昭年间,元帝到虎圈观看斗兽,后宫都坐在一旁。 一头熊逃出虎圈,攀上槛栏要跑到殿上来。 左右的贵人像傅昭仪等都吓跑了,冯婕妤却径直走上前去,挡住了熊,站在那儿,左右侍卫杀掉了熊。 元帝问道:“人们都又惊又怕,你为什么上前挡住熊?” 冯婕妤回答说:“猛兽抓到人后就会停下来,我怕熊走到陛下那裹,所以用身体挡住了它。” 元帝非常感慨,因此对冯婕妤倍加敬重,而傅昭仪等人很是惭愧。 第二年夏,冯婕妤的儿子封为信都王,婕妤被尊封为昭仪。 元帝去世后,冯昭仪称为信都太后,和信都王一同住在储元宫。 河平年间,跟随儿子去了封国。 信都王后来迁到中山,就是中山孝王。 《汉书》:建昭中,上幸虎圈斗兽,后宫皆坐。 熊佚出圈,攀槛欲上殿。 左右贵人傅昭仪等皆惊走,冯婕妤直前当熊而立,左右格杀熊。 上问:“人情惊惧,何故前当熊?” 婕妤对曰:“猛兽得人而止,妾恐熊至御坐,故以身当之。” 元帝嗟叹,以此倍敬重焉。傅昭仪等皆惭。 明年夏,冯婕妤男立为信都王,尊婕妤为昭仪。 元帝崩,为信都太后,与王俱居储元宫。 河平中,随王之国。 后徙中山,是为孝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九十三章 红袖赋诗 琅州,广德军驻地。 “……按理说,范大人一张口,不待上门,我就该把人送去,”彭平康笑道,“可……” 范垂文微笑道,“我知道,我知道,彭大人这两日,一定是忙着下面‘赈贷’的事罢?” 彭平康亦微笑道,“是啊,周大人既得了那‘禁榷’的法子,自然也看不上我之前放下去的那几个小钱了。” 范垂文笑了笑,道,“好,好,这是广德军的军务嘛,我就不多过问了。” 彭平康笑了一下,“我明白,范大人若当真有心过问,之前在文府的牌桌上就会开口,实不必待到这时才……” 范垂文接口道,“我只是瞧周大人辛苦,”他淡淡道,“彭大人莫怪。” 彭平康轻轻地点了下头,转而笑道,“不过,周大人如今‘红袖在侧’,就是再辛苦,将来也能松快不少罢。” 范垂文微微地偏过了头。 彭平康见范垂文不接话,扯了扯嘴角,“……话说回来,周大人预备怎样迎这纪氏女过门呢?” 范垂文笑道,“周大人原是托了我来迎的。” 彭平康亦笑道,“那范大人预备怎样迎呢?” 范垂文似漫不经心地随口道,“既非‘良妾’,依我说,便不用下什么‘文书’,也不用摆甚酒了,只改了籍,将人送了就是。” 彭平康听一件便应一件,尔后又玩笑般道,“这一次倒难得赚了一回好人情。” 范垂文看了彭平康一眼,也跟着笑了一下,随即道,“是啊,周大人可是难得托人办事的,”他顿了顿,侧转过身,伸手去拿搁在一旁几上的茶碗,“我倒是……很想见一见那纪氏女呢。” 彭平康笑道,“这有何难?我这就遣人唤她来就是。” 范垂文点了点头,掀开盖碗,道,“听说,这纪氏女弹唱俱佳?” 彭平康原想说是,不料嘴张到一半,心里却临时换了个念头,“弹唱了了,诗却作得不错。” 范垂文抬眼笑道,“哦?”他似探究般地道,“彭大人竟叫她作过诗?” 彭平康坦然地笑道,“是啊,我闲极无聊时涂鸦过几张小画,叫她来对画赋诗,赋得都还算好。” 范垂文微笑道,“不知是个怎样的‘好’法儿?” 彭平康想了想,亦微笑道,“旁的不提,她用典用得却是极好,端的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很有昔年王摩诘的意趣呢。” 范垂文闻言便笑,“既这么说,今儿我也画一张画,让这位女‘诗佛’题上一首,如何?” 彭平康笑着应了,即刻遣人去将纪洵美召来,又在台面上铺开一张新纸,从笔架上寻了支绘笔。 未几,纪洵美至,她甫一进门,就见到范垂文立在彭平康的桌后,正倾身作画,不觉就是一怔。 彭平康见了她,抬手一招,先发了话道,“且不必行礼了,往范大人身边来就是。” 范垂文听见动静,停了笔,抬起头来,恰逢纪洵美低下眼去,迈脚朝这边徐徐走来。 范垂文笑了笑,一面倾下身去继续作画,一面随口笑吟道,“‘对清香颜色,款步花枝颤’。” 纪洵美原来就起了疑,听范垂文这么说,心下便更肯定了两分,一番踌躇间,她已然走到了范垂文身旁。 范垂文画得极快,因着这幅纸比上回彭平康用得那张阔一点儿,纪洵美定睛看去时,却觉范垂文作得笔顺比彭平康画得还要简练些。 少顷,范垂文搁下笔,转头看向彭平康笑道,“有时日没作画了。” 彭平康亦笑道,“那也作得比我好。”他说着,将目光投向了站在一边的纪洵美,“你可知,范大人画得是什么?” 纪洵美见那纸上寥寥几笔,勾勒的是一连山脉,又虚虚得搭了几划,似是飘来的絮云,她思忖片刻,轻声答道,“范大人画得,是一幅‘遥山抹云’图。” 范垂文听了,只是笑笑,又转头看了彭平康一眼,见彭平康亦是含笑不语,于是不置可否道,“好,你便以此为题,作一首诗来罢。” 纪洵美应了一声,尔后不禁又看了彭平康一眼。 彭平康只低头看画,似并未发觉纪洵美的眼风,他见范垂文往侧旁跨了一步,朝纪洵美出声道,“你自往笔架上寻一支‘兼毫’写罢。” 纪洵美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彭平康这句话是对她说的,她又应了一声,从笔架上取了笔,挽起一分袖口,蘸饱了墨来赋诗。 纪洵美今日簪的是一支步摇,她身形一动,那步摇上的流苏便跟着一颤。 此刻她微微倾下身去,头上的步摇映着乌发,巍巍一晃。 彭平康见了,不知怎的,心中也跟着她发上的流苏动了一下。 他正不觉愣神间,就听范垂文笑道,“果然作得好。” 纪洵美搁下笔,直起了身,朝范垂文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奴婢微末之才,承蒙范大人抬爱。” 彭平康回过了神,不禁抬眼朝桌上看去,只见那纸面上的崇山峻岭旁用行书题了一首五言: “无心出岫时,山腰横一抹。 为霖覆手间,岂容留旱魃。” 范垂文微笑道,“此诗的意思虽不算别致,但首联与尾联的两个典故用得却极恰当。”他说着,含笑看了彭平康一眼,伸手指了一下诗上的第一句,“此一句化用了陶潜的《归去来兮辞》,末一句引的是《诗经》词,此二句相得益彰,往深里来说,倒有一种除恶扬善、经世为民的精神在里面呢。” 纪洵美低眉微笑道,“范大人解的是呢。”她浅笑道,“昔黄帝命天女‘魃’对战蚩尤,止蚩尤所纵之大风雨,黄帝得天女‘魃’之助而杀蚩尤。” “然‘魃’不得返天,所居不雨,故为人所逐,因名‘旱母’,又称‘旱魃’。《诗经》中有‘旱魃为虐’一句,可见其为世之祸患矣。” “奴婢以此典用于末句中,”纪洵美抬眼微笑道,“既是为范大人说得‘惩恶扬善’,也还有一种‘舍生取义’的意思呢。” 范垂文闻言,看了看纪洵美,又返过身去看了看彭平康,尔后对着桌上的画点头笑道,“你作诗,果然作得是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九十四章 捐田求子 司兵参军送走范垂文,返回彭平康处复命的时候,纪洵美已经告退回去了。 彭平康独自一人靠在座位上,手上拿着份最近的邸报,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 司兵参军觑了一眼彭平康的神色,复低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心地道,“小的已将范大人送回去了。” 彭平康“唔”了一声,将手上的邸报又翻过一页。 司兵参军在原地待了片刻,见彭平康没有其他话吩咐,刚想悄声无息地退下,就听彭平康开口道,“对了,”他抬起手,小幅度地扬了一下,又放下了,“文府最近可有什么动静么?” 司兵参军一怔,一时不知彭平康想听哪方面的消息,“……有,有,”他犹豫了一下,道,“不过小的近来听说的,都是些他们后宅里的鸡毛蒜皮……” 彭平康道,“无妨,你且说说罢。” 司兵参军应了一声,“小的听说,那七少奶奶最近出了一次门,领了人去峨眉山上小住了一日,吃了两顿斋,又求了几支签,还给山上的道观捐了好些钱呢。” 彭平康挑了挑眉,似饶有兴致地问道,“求签?求什么签?” 司兵参军嘿嘿一笑,脸上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神情,“好不容易上一次山,自然是想要什么就求什么了。” 彭平康不禁跟着笑道,“她衣食无忧,又嫁了个文状元,还有什么可求的?” 司兵参军“啧”了一声,对彭平康嘻嘻笑道,“儿子呗!” 彭平康一怔,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邸报。 司兵参军见彭平康似乎对文一沾的家事颇感兴趣,便更详细地解释道,“小的听那丫头说,那七少奶奶嫁进文家几年了,统共就在头两年的时候得了一位千金,后来那文状元中了举,为了用功读书,就少往她房里去了。”司兵参军嘻嘻道,“据说最近几次文状元写信回来,那七少奶奶接了信,便背地里在无人处偷偷地哭,有人见了问起,她说,她看出文状元是想要儿子了……” 彭平康笑了一记,道,“她既在‘无人处’偷哭,那‘有人’是怎么‘见了问起’呢?” 司兵参军一怔,随即不确定道,“这……大约是在后宅藏不住事儿罢,嗐,女人嘛,都这样……” 彭平康微笑着“嗯”了一声,道,“是啊,”他顿了顿,又似漫不经心地问道,“那除了去山上求签问道,她可有延医请药?” 司兵参军愣了愣,竟反问道,“延医请药?” 彭平康笑道,“这女人求孕,不都得请了妇医开坐胎药喝么?” 司兵参军又是一怔,喏喏答道,“那丫头好像没说这个……” 彭平康笑着问道,“哦,她这么想要儿子,却只上山拜了一回道士?” 司兵参军一听又来了精神,“不止,不止,那七少奶奶回来后,还去了他们文家在瑁梁城内开的一间‘慈幼局’看了看呢。” 彭平康眯了眯眼,“哦?是么?”他淡淡地感叹道,“还真没有辜负了那‘文大善人’的盛名啊。” 司兵参军笑道,“小的听说,那七少奶奶去‘慈幼局’,是为了沾点‘儿子气’。” 彭平康又笑了一下,似感慨道,“这女人迷信起来可真不得了啊。” 司兵参军附和道,“可不是么,听说,那七少奶奶回来后,还在房里拭了一回泪,说那些弃儿实在太可怜了,要给琅州的每间‘慈幼局’都捐些田呢……” 彭平康顿时坐正了身子,语带玩味道,“捐田?” 司兵参军点了点头,道,“是。” 彭平康笑了起来,“这不是瞎胡闹么?琅州的‘慈幼局’,除了官营的那一家,其余都是他们文家自己开设的,文家每年花在这些‘慈幼局’上的钱也够多的了,现在再捐田出去也无甚意思。再者,”彭平康微笑道,“如今文经登名下的产业大部分都转到了文好德手中,她虽是‘少奶奶’,却并不当家,哪能说捐就捐,还‘每间慈幼局都捐些田’呢?” 司兵参军嗤笑道,“想要儿子想疯了呗!” 彭平康笑了笑,不置可否地“嘶”了一声,“唉呀,我就是心疼那些被捐出去的地,这‘慈幼局’的人都是照管孩子的,对怎么种地可是一点经验都没有啊,这一捐了出去,万一亏了本,这可算在谁的头上呢?” 司兵参军笑道,“自然是算在他们文家头上罢。” 彭平康笑了起来,“不过呢,这也说不得了,她现在嘴上说要捐田,实际却一点儿不见动静,估计也是临时起意罢。” 司兵参军应道,“彭大人说得是呢,这文家的田么,除了他们自己买的,其余有许多都是从前看着文状元的名头‘投献’的。每块地上边儿零零碎碎的,不知有多少佃户庄客指着吃饭呢,哪能说一声就不打招呼地捐下去了?” 彭平康微笑地点了点头,又慢慢地靠了回去,“依我说,她这番做作,全是演给定襄那边儿看的,她男人又不在家,她再怎么折腾也没办法生出儿子来啊。” 司兵参军笑道,“那丫头也这么跟我说呢,还悄悄同我抱怨那七少奶奶不过是面儿上‘大度’,要真是深宅‘大妇’急着为文状元求儿子,早挑了房里的好丫头送去定襄给文状元使了,何必在琅州又是折腾上山求道,又是闹着往下捐田的?她这样,摆明了就是想落一个‘贤惠’的名声嘛。” 彭平康“呵呵”笑道,“这女人嘛,就是这样,”他轻声嗤道,“口是心非,多嘴嚼舌的。” 司兵参军“哎”着应道,“是啊,是啊,”他“啧啧”道,“不是我说,这女人就是当不得家啊,要都跟那七少奶奶一样,有几个‘文家’都能给她们败光了!” 彭平康笑着附和了一声,又道,“所幸现在文家的产业绝大部分都在文好德名下,这文经登究竟是不是真心想求儿子,咱们只看文好德同不同意捐田就可以了。” 司兵参军被彭平康这一句没甚道理的话说得迷怔起来,他心里有些疑惑,但抬头看见彭平康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便亦跟着笑了,尔后喏喏应道,“是,是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九十五章 恶紫夺朱 后二日,文府。 “……今儿范大人没来,”文一适打出一张牌,对坐在自己对面,原应是范垂文位置上的周胤绪半开玩笑地道,“可是让我踌躇了。” 彭平康伸手拿过了文一适打出来的牌。 宋圣哲笑道,“范大人一向节俭,文员外不必如此。” 周胤绪闻言,心中不觉生疑,就见彭平康打出了一张牌,淡淡地接口道,“是啊,我和宋大人、周大人都未送礼,文员外这般记挂,倒叫我们无措了。” 周胤绪随手拿过彭平康打出的牌,奇道,“中秋未至,眼下不年不节,须得送什么礼?” 文一适笑道,“我听说范大人新纳一妾,虽未摆席,但终究也算得一桩‘喜事’,既是‘喜事’,自然要献一份薄礼,添些‘喜气’。” 周胤绪一怔,慢慢地打出一张牌,继而问道,“……妾侍又非正妻,聘书彩礼一概俱无,这若能算得‘喜事’,那岂不是……” 文一适笑了笑,没接话,反看向宋圣哲。 宋圣哲低头笑了一下,伸手拿过周胤绪打出来的牌,“周大人论的是‘成家之喜’,与文员外方才说的‘喜事’可是大相径庭。” 周胤绪听了,仍是不解其意,刚想张口再问,就听彭平康开口道,“周大人有所不知,于有些官而言,这纳妾是一桩比娶妻更了不得的事。”彭平康一边说着,一边神色冷淡地垂眼码牌,“娶妻须得三媒六聘,又须有父母亲族在侧见证,这席面人员、成婚礼制皆有定数,寻常人皆逾不得矩,而纳妾则不然。” “为人妾侍者大多身份低微,这究竟行什么礼,摆什么席,进什么门,向来都不由这些被纳的妾侍说了算。因此,”彭平康抬眼,看向周胤绪,“便有那一种官,借着‘纳妾’的名头,铺张酒席,收礼索贿,名义上说是要‘爱妾’欢喜,实则呢,也不过是一种敛财的手段而已。” 宋圣哲觑了彭平康一眼,觉得彭平康今日似乎有些低落,“这种手段,一般都是那些乡间县官,或是一些不入流的芝麻小官用的。乡间无法无则,有些官纳妾的排场,竟比娶妻的时候还大,”宋圣哲说着,抬起手,掩口嗤道,“可是不成体统。” 周胤绪听了,不禁又生一问,“可……依寻常县官的薪俸,即使索贿敛财,也无法将养那‘三妻四妾’罢?” 彭平康微笑道,“哪里来得‘三妻四妾’?像这一种‘借妾索贿’的小官,一旦收了礼,过几日便能让大妇寻个无端由头,将那‘爱妾’往外发卖了去。”他淡漠道,“左右过段时日又会‘纳妾’,也不怕落下什么‘妒妇’的名头。” 周胤绪听得一愣,心中不禁对范垂文生出些抱歉来,他原来托范垂文要人时,只想着彭平康不会拂了范垂文的面子,断没想到这地方官在纳妾的一桩事上竟有这许多文章可作。 文一适看了周胤绪一眼,半开玩笑地凑趣道,“啊,我说范大人怎的连桌席都不摆,凭我怎么三催四请,今日也推脱不来,原来是在躲我呢。” 此言一出,桌上的四人都笑了起来。 宋圣哲一面笑,一面道,“文员外多心了,范大人与我们既皆在琅州为官,哪里就这么容易地躲得过文员外去了?”宋圣哲放下手,半真半假地笑道,“文员外若不信,现下就着人送过礼去,看范大人会不会将文员外的人打出去?” 文一适“哟”了一声,亦半真半假地玩笑道,“范大人若想打我,吩咐一声,我直接就将我自己送上门去任范大人来打,何必再巴巴儿地整这不自在?” 宋圣哲抿嘴一笑,朝彭平康笑道,“彭大人可听见了?文员外捱得打,彭大人还不顺手给一巴掌?” 彭平康抬头看了宋圣哲一眼,浅笑了一记,伸手从桌上抓了一张牌,“啪”地一声扣在了文一适手边的硬桌上,尔后对宋圣哲笑道,“这一下‘打’得可响?” 宋圣哲笑了起来,就听周胤绪开口道,“碰。” 文一适见状,轻轻拿过被彭平康扣在桌上的牌,朝周胤绪递了过去,“……既然三位大人都不送这‘喜礼’,那我便也不去给范大人多添这一遭儿了。” 周胤绪接过文一适手上的牌,放进自己面前的牌龙。 彭平康微笑道,“无妨,我料想,范大人并不介意多少了一份礼。更何况,”他瞥了周胤绪一眼,“范大人这回纳的不过是一‘贱妾’,从前纳‘贵妾’的时候也没见范大人如何铺张过,更别提……” 周胤绪接口道,“范大人又不在这儿,彭大人何必为此一事耿耿于怀?” 彭平康扬了扬嘴角,对周胤绪笑道,“我只是,‘恶紫之夺朱’也。” 周胤绪挑起了眉。 宋圣哲瞥了两人一眼,转头对文一适轻笑道,“文员外听见了罢?这‘妒妇’在外不在内呢。” 文一适还不及答话,就见周胤绪收回了目光,低头理牌道,“彭大人既不愿我坐这位子,这一局结束就‘搬风’换位罢。” 彭平康打出一张牌,道,“我不是这意思。”他淡淡道,“这‘麻将’牌的输赢,本无关坐哪个位置。” 周胤绪笑笑,并不接话。 文一适看了彭平康一眼,伸手“碰”了彭平康的牌,道,“‘紫夺朱’者不长久也,彭大人不必担心。” 彭平康对文一适笑了笑,低下头道,“‘紫夺朱’者尚且可恕,但‘利口之覆家邦’者却实为士人之心腹大患啊。” 周胤绪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他转向宋圣哲道,“……但依我说,这外边儿的‘妒妇’不如内里的可恨。”他淡然道,“外妇再如何,顶多不过撒一场气,事后哄过就好,但内妇嫉妒,伤得却是子嗣命根,就是后来发觉,也再难挽回了。” 彭平康应道,“是啊,”他似漫不经心地接口道,“周大人明白这道理就好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九十六章 开水白菜 宋圣哲浅笑了一下,接口道,“彭大人有一句话说得不对,”他摸了一张牌,“范大人虽崇尚节俭,从不铺张,但绝非吝啬之人。上一回范大人纳‘贵妾’时,每位宾客都有一盅‘开水白菜’吃,这手笔,可不是那一般‘俗吏’能出得起的啊。” 周胤绪奇道,“‘开水白菜’?这是哪道名菜?怎的我从未听说过?” 文一适笑道,“不算甚的名菜,不过是蜀地大户自行创造的一道‘堂宴菜’。” 彭平康微笑道,“那盅菜我可记得,端上来是方方正正的一道清汤,面儿半点儿油星子也无,直透透的碗盅里只卧着一颗白菜,真可谓是,‘酒浅香深,风味清如许’。” 周胤绪笑道,“这样的好菜我竟没尝过!却不知是怎么做的呢?” 宋圣哲微微笑道,“说起来也容易,只要用那老母鸡,并肘子、火腿、猪棒子骨,一起下到汤里,熬上七八个时辰,即能得这好汤底了。” 周胤绪问道,“可这鸡骨、鸡肉、棒骨、火腿都是会出油的货色,若熬上七八个时辰,一锅子里全是泛浮而起的杂质,捞也捞不净,又如何能做成这‘开水’汤底呢?” 彭平康笑道,“简单得很,只须挑了鸡子上头的那块胸脯肉,细细地切成鸡腻子,再茫茫地下到汤水里,那鸡腻子吸油星子最好,一下了锅,可是增鲜添香,妙不可言呢。” 周胤绪想了想,又笑着问道,“可若要做‘堂宴菜’,必得上大锅,这一个鸡子的胸脯肉统共寸丁大,如何能吸得这满锅的油呢?” 文一适接口答道,“这便是这道菜的新鲜了,”他细细解释道,“要熬得这样的汤,须得专有人把灶、看火、切鸡、捞腻子,又须得人懂怎的算吸饱了油星儿、怎的算到了火候、怎的算可作‘开水汤底’。零零总总地叠加起来,做这一样菜,竟要全套厨房都来伺候,如此,方可称作‘堂宴菜’呢。” 周胤绪听了,不禁“哟”了一声,感叹道,“果然是难得一见的大手笔。” 彭平康微笑道,“是啊,那小门小户的只知要请好厨娘、用贵价料儿,殊不知,这大菜的名堂全在这厨房的功夫上。若是不备齐了厨房,反先去商酌请客做菜,上不得高台盘不说,倒白白落了话柄,惹人笑呢。” 周胤绪瞥了彭平康一眼,将手上的一张牌扣得发响,“这却不一定了罢。”他淡淡道,“我听说,柴桑就有不少豪户,以织纺起家,家主的每一位妾侍都有一样拿手菜,待开宴请客时,只让几位内妾轮流下厨做一道菜上来,便可凑足一桌美宴了。” 彭平康笑了笑,就听文一适接话道,“周大人说的,可是柴桑陆氏?”他微笑道,“陆氏那势派,却不是寻常豪户能有的呢。” 宋圣哲抿嘴笑道,“寻常豪户是不能比,这琅州文府难道还比不上吗?” 文一适忙道,“实不敢比,实不敢比,”他看了看座中三人,将话锋转向周胤绪道,“这无论多大的豪门,也都比不过周大人家去啊。若认真相较起来,琅州文氏在周大人跟前儿,顶多算得一‘寒门’而已。” 周胤绪半开玩笑地回道,“哟,依文员外的说法,文翰林一经登第,竟算是‘寒门贵子’了?” 话音未落,桌上四人一齐笑了起来。 宋圣哲一面笑,一面打趣道,“完哉,完哉,这东郡国的满朝文武竟全是‘寒门’出身,此事若被华傲国或元昊国的百姓知道了,恐怕他们全国的‘寒门’百姓都将跑到东郡来要官做呢。” 彭平康淡笑道,“宋大人过虑了罢。” 宋圣哲笑问道,“为何?” 彭平康悠悠道,“既然我国为官者皆为‘寒门’百姓,这‘寒门’百姓得了好处,只会藏着掖着唯恐旁人知道,断不会再往别国宣扬去,这华傲国与元昊国的‘寒门’百姓又如何知晓我东郡国之为官者是为何人选呢?” 周胤绪淡笑着接口道,“彭大人此言差矣。” 彭平康移过视线,微笑道,“哦?周大人有何见解?” 周胤绪笑了一下,道,“我若是臧尔溯,或顾明诚,定往民间宣扬我东郡全是庸官恶吏,百姓民不聊生,高官之位皆为士族豪门所把持。这原是话本一般的戏模子,凡是敌国皆可套而用之。” “但此时,若是有人悄悄传言,”周胤绪微笑道,“说我东郡国是以‘寒门’治国、百姓为本的昭达大国。凡为我东郡百姓者皆可以‘国民’为称,人人平而等之,有选官作宰、出将入相之可能,那华傲国与元昊国的百姓定纷涌而来,争相入我东郡国籍,如此,圣上又何愁不能收复昔年盛朝失地呢?” 文一适听了,只笑而不语,就见宋圣哲笑着开口道,“周大人这法子我倒听不明白了,哪有一国百姓,不信自己的君主皇帝,反受敌国挑唆,对外国的片面之词深信不疑,乃至举家弃业,背井离乡地投往他国求籍呢?” 彭平康顿了顿,亦道,“是啊,平民百姓最是保守犹疑,怎能对外国人言听计从?可见周大人这法子不通,想是信口说笑,编出来哄我们的罢?” 周胤绪笑道,“依我说,这也简单得很,只照先前诸位说的‘开水白菜’的烹饪法子做就是了。” “每年让国库拨钱,召华傲国与元昊国的文人学者子弟来东郡观光访学,这学者子弟拿了我国的钱,回国后自然不好意思说甚不好——就是有不好,也会硬说些出好来——否则,旁人岂不看轻了他,以为他是半桶水的幌子?” “如此反复再三,我国在外,即能有一批在敌国说得上话的子弟为我国发声宣扬,久而久之,这华傲国与元昊国的百姓听见的、看见的,不就都是我东郡的好处了么?” 宋圣哲闻言,不禁又掩口笑道,“周大人可是促狭,竟将文人巴巴儿地都比作‘浑汤里吸油的鸡腻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九十七章 沅芷扬芳 文一适亦笑道,“以往也有听人奚落文人,却都不如周大人说得机巧,我可是服了。” 周胤绪笑了笑,自觉在座三人无一人领会他话中深意,便一笔带过地回道,“我打个比方罢了。” 彭平康微笑道,“周大人这比方打得却有些意思,”他看了周胤绪一眼,复低头出了一张牌,“不过我却好奇一桩事。” 周胤绪道,“何事?” 彭平康朝他笑道,“假设有这‘一碗浑汤’,周大人又想法儿扔了‘鸡腻子’进去,那待这‘锅中杂质’被吸附殆尽,谁有能耐去主张将那些再也无用的‘鸡腻子’捞出来呢?” 周胤绪一怔,就听彭平康继续微笑道,“若是捞不出来,一锅里头昏天黑地得尽是吸饱了杂滓的‘鸡腻子’,那汤又如何能做得成呢?” 周胤绪顿了顿,微笑回道,“我信口玩笑而已,彭大人也太认真了。” 彭平康笑了一下,道,“我只是想提醒周大人一句,这扔下去的‘鸡腻子’若捞不回来,非但做不成好汤,不妨还无端糟践了汤料呢。” 周胤绪淡笑道,“这倒不劳彭大人费心,”他微笑着扣出一张牌,“这汤若混了,我便自己灌下去,左右不会白费了那些炖汤的好材料。” 文一适见状,笑着拿过周胤绪打出的牌,道,“说什么捞不捞的,这等小事,哪用周大人亲自动手?周大人若想喝汤,吩咐一声,我即刻召人下去做来就是。” 周胤绪看了彭平康一眼,笑着回道,“就是现在做来,依那法子,我也得到明日才能喝上汤,如此,我倒不好意思劳动文员外了。” 文一适玩笑道,“一碗汤的功夫罢了,不值什么。周大人若过意不去,便也替我办桩事体,算是两清,可好?” 宋圣哲抿嘴笑道,“哟,文员外打得好算盘,”他看了周胤绪一眼,道,“一碗汤换周大人来办一桩事,这买卖端的是只赚不赔啊。” 周胤绪心想,文一适此刻说出来的事体必定不大好办,但自己却也没喝汤,不妨先听他说一说是何事要办,若是不能准允,左右舍他一碗汤就是了。 周胤绪这么想着,刚想开口,就听彭平康不冷不热地接口道,“不止如此,文员外若烧上一锅汤,定不仅只分给周大人一碗罢。” 文一适笑了笑,道,“几位大人想喝就与我说一声,喝多少都有。” 周胤绪看了彭平康一眼,微笑道,“文员外说这话可要仔细,有道是,‘君不见华元分羹奇祸作,糜身鼎烹竟无补’,昔年羊斟私憾,败国殄民,如今无良之人比起春秋时只多不少,文员外可要小心……” 宋圣哲接口道,“在座的除了文员外都是‘大人’,周大人还是别提那羊斟一类的小人了罢。” 周胤绪瞥了宋圣哲一眼,伸手抓了一张牌,放进面前的牌龙中,恰好凑成一副对子,“好,”他抬起头,看向文一适道,“文员外且说何事罢。” 文一适笑道,“此事说大也不大,”他微笑道,“是我那七弟妹啊,偶然上峨眉山求得一道签,那签儿写的是一句诗,诗曰,‘溪上多子孙,林树森瑶玉’。” “不怕周大人笑话,这签儿倒正说中了我七弟妹的心事。后来经那道士一解,此句竟出自宋诗中的一首五言,其对应的一句正为,‘平生一退字,厚施不食禄’。我七弟妹看了,回来便说要斋僧敬道,顺应天意,”文一适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说,要捐些田出来给官营的那间‘慈幼局’作款,因此托我来问一问几位大人,方不方便行这一好儿呢?” 周胤绪听了,心中不觉有些许迟疑,他一时不答,不禁把目光向宋圣哲投去。 宋圣哲笑眯眯的,随口即道,“这首五言我读过,另两句也有些意思,一句为,‘当年雪溪翁,知命故知足’,还有一句为,‘高洁严子陵,清贤段干木’,对应的两句分别取了战国、东汉、魏晋之三朝典故,可谓是蕴意深远。” 彭平康笑道,“啊,这我听出来了,第一桩是王子猷剡溪雪访,第二桩是严子陵归隐富春,第三桩是段干木不见诸侯,三件竟都是高士不慕功名、不仕朝堂的掌故。”他说着,转头朝文一适微笑道,“翰林夫人求的这一支签儿,可真是寓意颇丰啊。” 文一适笑了一下,显然有些尴尬,“是啊,”他手上仍是不紧不慢地理着牌,“我是好言劝过,说那道士的话信不得的。” 周胤绪看了宋圣哲一眼,见宋圣哲淡淡地笑着,并没有要接话的意思,心下更生疑虑,又想到那香料‘禁榷’的事尚须文一适帮衬,便不敢将话一口说死了,只道,“……这‘慈幼局’一向是不归我照管的,文夫人虽是好意,但终究也还是要问过范大人才是。” 彭平康瞥了周胤绪一眼,抿了抿唇,也照宋圣哲的样子,并不去接这话。 文一适听了,对周胤绪笑了一笑,露出些感激的样子,“妇人无知,让周大人见笑了。” 周胤绪笑道,“无妨,”他打出一张牌,淡淡道,“这内妇,确实应是‘无知’些得好。” 文一适一怔,就听宋圣哲轻笑道,“是啊,无知好,”他伸手拿过周胤绪打出的牌,“无知是福呢。” 彭平康亦笑道,“的确如此,”他看向文一适,似玩笑般道,“说到这一点,我倒十分地羡慕文翰林呢。” 文一适似乎没料到彭平康会拿这样的话来应,一时没反应过来,脱口就道,“为何?” 彭平康微笑道,“俗语说‘娶妻娶贤’,这女子内妇,还是心思纯仁得好,否则娶进门来卧于身侧,竟不知她心里在盘算些什么,岂不令人害怕么?”他说着,看向文一适,淡笑道,“譬如文员外家中的这位翰林夫人,旁的一概不管,只一心为夫求子,真是贤惠重义、沅芷扬芳,此等女子,断是那一类可遇而不可求的人物了。” —————— —————— 1“华元分羹奇祸作” 公元前607年,楚国让郑国讨伐宋国。 郑国带兵的将领是公子归生,宋国带兵的将领是华元。 准备开战的时候,华元杀羊犒赏兵士,他的车夫一个叫羊斟的人没有吃到羊羹。 两军在一个叫做大棘的地方开战。战斗刚刚开始,羊斟就赶着车跑到了敌方郑国军中,并说:“前天的羊,是你做主;今天的车,是我做主。” 由于是只身进入郑军,华元成为郑国人的俘虏。宋军没有了主帅,被郑国人打败。 《左传》:二年,春,郑公子归生受命于楚伐宋,宋华元、乐吕御之。 ……将战,华元杀羊食士,其御羊斟不与。 及战,曰:“畴昔之羊,子为政;今日之事,我为政。” 与入郑师,故败。 2次韵戴成叔·其四 宋·陈著 当年雪溪翁,知命故知足。 平生一退字,厚施不食禄。 高洁严子陵,清贤段干木。 溪上多子孙,林树森瑶玉。 3“王子猷剡溪雪访” 王羲之居住在山阴,一次夜里下大雪,他从睡眠中醒来,打开窗户,命令仆人斟上酒。 四处望去,一片洁白银亮,于是起身,慢步徘徊,吟诵着左思的《招隐诗》。 忽然间想到了戴逵,当时戴逵远在曹娥江上游的剡县,即刻连夜乘小船前往。 经过一夜才到,到了戴逵家门前却又转身返回。 有人问他为何这样,王子猷说:“我本来是乘着兴致前往,兴致已尽,自然返回,为何一定要见戴逵呢?” 《世说新语》:王子猷居山阴。 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 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 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 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 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4“严子陵归隐富春” 严光少有高名,与东汉光武帝刘秀同学,亦为好友,他积极帮助刘秀起兵,事成后归隐著述。 刘秀即位后,多次延聘严光,但他隐姓埋名,退居富春山。后卒于家,享年八十岁,葬于富春山。 《后汉书》:及光武即位,乃变名姓,隐身不见。帝思其贤,乃令以物色访之。 《后汉书》:除为谏议大夫,不屈,乃耕于富春山,后人名其钓处为严陵濑焉。 5“段干木不见诸侯” 公孙丑问:“不见诸侯,是什么最佳行为方式呢?” 孟子说:“古时候的惯例,不是诸侯的臣子就不去参见。段干木翻墙逃避魏文侯,泄柳关门不接待鲁穆公,都太过分了。迫不得己,也是可以见的。” 《孟子》:公孙丑问曰:“不见诸侯,何义?” 孟子曰:“古者不为臣不见。段干木逾垣而辟之,泄柳闭门而不内,是皆已甚。迫,斯可以见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九十八章 生子秘方 宋圣哲看了彭平康一眼,微笑道,“说起求子,我这儿倒有一剂偏方,虽算不上什么灵丹妙药,但究竟也是经久的成方呢。” 文一适亦看了彭平康一眼,见彭平康已然淡笑着垂下眼去码牌,便接过宋圣哲的话头道,“那还真要请教宋大人了。” 宋圣哲微微笑道,“不敢承请,不敢承请,不过是我从前无意间听来的一剂方子罢了,若此方不灵,文员外可莫要怪我啊。” 文一适忙道,“不会,不会,还请宋大人细细说来就是。” 宋圣哲微笑道,“以当归、川芎、赤勺、黄苓、支子、贝壳、大白、青皮、宫桂、山楂、胡莲、桃仁、葛根、香附、元胡各一钱二分;” “并黄芪、党参、沈香、没药、粉草、枳壳、枳实、胡桃、玉竺各一钱;” “药头以三碗水煎八分,药渣以二碗水煎八分,待女子当月行经时,于辰时空腹服用,则定可孕得男胎。” 文一适笑了笑,道,“听来似是一剂良方呢。” 周胤绪闻言,心下更加迟疑,他直觉这其中有不妥之处,但又隐隐约约地说不上来,“宋大人说得这剂方子……似乎……” 宋圣哲转过头来,朝周胤绪笑道,“无妨,我于医理事上并不精通,这方子是我从前道听途说得来的,周大人若觉得不妥,直说便是。” 周胤绪瞥了宋圣哲一眼,转向文一适道,“其他我倒不知,且说这方子的头两样药材,这当归并川芎,有活血祛瘀、养血和血之效,主治女子血虚之状;” “再说那黄芪与党参,此二者并用,有益气固表、敛汗固脱之用,亦是主治女子气血两虚之症;” “此四味虽皆为性温之药,但合于一处共服,”周胤绪犹疑道,“似乎补之太过,未免有伤女体……” 宋圣哲笑着接口道,“周大人不必担心,”他微笑道,“我料想,翰林夫人服此偏方之前,定会寻上几个侍婢来试上一试,再不济,也会请了瑁梁城内的知名妇医来验上一验,左右不会因听我一言,便贸贸然地将此方尽数吃下罢。” 周胤绪一怔,就听彭平康微笑着接口道,“是啊,我也以为周大人不用担心,文翰林可是熟读圣贤书的谦谦君子,想来,也定不会为了求得一子而贸然损及妇人之躯体罢。” 周胤绪听到这里,哪里还不知道宋圣哲与彭平康的意思,他笑了笑,应道,“两位大人说得也是,是我多虑了。”他说着,又抬眼看向文一适道,“文氏以交通外贸起家,这东郡国外的名医良方数不胜数,哪里用得着国内民间的偏方呢?” 文一适笑了一下,应道,“是啊。”他顿了顿,又开口道,“不过国外的名医良方也轻信不得,从前我在犍陀罗国行商时,竟见当地木速蛮将一根器木从人鼻伸进,捅往人脑里去治病,还对外国人声称人鼻可通人脑,我见了都觉得骇人呢。” 彭平康附和道,“依我说,东郡国人就该依我国祖传之法医症治疾,这外国人的法子,顶多也就在我国的方子全数用尽时勉力试上一试,素日无事时,断断是不好轻用的。” 周胤绪听出彭平康这话是在针对自己方才说的“将文人当作鸡腻子来用”的那些话,于是接口道,“这倒不然,文员外只看见木速蛮捅人鼻甚是骇人,但若是人鼻当真可通人脑,那又该作何一解呢?” 宋圣哲笑道,“即使人鼻通了人脑,那也不该轻易用器木捅人鼻一法来给人治病。” 周胤绪笑了一下,进一步问道,“可若是那文员外所见的木速蛮当真治好了病呢?” 彭平康亦笑道,“那也不该就此认为那木速蛮是因被捅了鼻眼儿而治好的,治病的步序这么多,怎知是哪一步起了效果?” 宋圣哲亦微笑着附和道,“退一步说,即便那木速蛮确是因被捅了鼻眼儿给治好的,周大人又怎知,这法子搬到东郡来便适用于我东郡国人了呢?” “倘若我东郡国人被捅了鼻眼儿却没治好,反又落下新病来,或是直接被一记捅死了,那又该寻谁说理去呢?” 彭平康悠悠接道,“若一记都捅死了,情形倒还不算最糟。” “依我说来,这最坏的一幕情景,是一群东郡人拿木速蛮的法子来治病; “结果这一群人中,一部分人治好了,一部分人没治好,还有一部分人却一记给捅死了,这叫人该如何评议呢?” 宋圣哲淡笑道,“彭大人说得是,”他垂下眼,不紧不慢地码着牌,“这情形,的确是我能想到的最坏一种了。” 周胤绪笑着反问道,“为何?” 宋圣哲抬起头,对周胤绪笑着解释道,“周大人且想,这情形下,证明木速蛮的法子本不全适用于东郡人。” “可那一部分被一记捅死的东郡人却再无时机发声,倒是那一部分侥幸被治好的命硬人却会在东郡四处宣扬,向亲朋好友都相荐此法。” “照此下去,我东郡因此法被治好的命硬人越来越多,被无端捅死的人也将越来越多,这可如何收场呢?” 周胤绪笑了笑,理了片刻牌,又问道,“但那一部分没被治好的人呢?难道不会出来说句话吗?” 彭平康笑着答道,“那部分没被治好的人,早再去寻新法子治病了,哪里还能顾及那一部分被治死的人呢?就是顾及了,也顶多哀叹一句‘时运不济’,庆幸自己找对了新法子治病罢。” 周胤绪一怔,尔后微笑道,“好,好,我是说不过两位大人了。”他说着,手上的动作微微一滞,抬起头看向文一适,问道,“那末,文员外从前在犍陀罗国所见的那名用了这法子的木速蛮,可是因此治好了病了?” 文一适一顿,张了张口,道,“因我见了骇人,便没再细看下去,也不知那木速蛮究竟因此治好了病没有。” 宋圣哲轻轻地“哟”了一声,微笑道,“啊,真是可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百九十九章 吐露实情 范府。 纪洵美歪在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一把小蒲葵扇,没一会儿她就怔寐起来,半阖了眼,昏沉着似要将将睡去。 忽而从旁斜刺边伸出一手,拿过了纪洵美松松得握在手里的扇子。 纪洵美一下子警觉般地睁开了眼,见范垂文坐在榻沿上,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瞌睡的模样。 纪洵美怔了怔,少顷,她慢慢地半支起身,轻声道,“爷这时怎么过来了?” 范垂文微笑道,“我今儿早晨起得晚了,午间走了困睡不着,便想过来与你说句话。”他说着,抬手作势轻轻按了纪洵美一下,继而笑道,“你且先睡你的,我就坐这儿给你打扇如何?” 这下纪洵美的睡意是彻彻底底地消失殆尽了,她坐起身,低眉道,“爷想说话,不如妾身这就唤了外边儿的丫头,将那榻几子移来放在中间,让爷也能靠着散散劲,岂不更好些?” 范垂文微笑道,“不了,”他扬了扬手上的蒲葵扇,示意纪洵美像方才一般躺下,“你歪着罢,我愿意这样坐着。” 纪洵美抿了抿唇,依范垂文的意思仰面躺了下来,但她再不敢阖眼,也不好任意地移开目光,只能直直地看着坐在榻沿的范垂文。 范垂文见她立即就依了自己的意思,笑容更盛,他抬起手,轻轻地给纪洵美扇起了扇来,只扇了几下,范垂文又笑着开口道,“这蒲葵扇也太单陋了,赶明儿我送你把‘五明扇’罢,不说怎么好看,但握在手里总比这蒲葵扇轻捷些。” 纪洵美一怔,继而回绝道,“妾身不敢收受此礼。” 范垂文微笑道,“为何?” 纪洵美随口吟道,“梁元帝尝有诗云:‘妻摇五明扇,妾弄一弦琴’,妾身身份低微,不敢受礼。” 范垂文也不勉强,只是微笑着又道,“那么‘九华扇’如何?”他的手稳稳的,一下下地扇着扇子,“九华扇‘浸以芷若,拂以江蓠,摇口五音,濯以兰池,因形致好,不常厥仪,方不应矩,圆不中规’,此等样制,与你很是相合呢。” 纪洵美隐约听出了范垂文的言外之意,但她并不贸然应话,只是微红了脸,继而吟道,“‘随皓腕以徐转,发惠风之微寒;时气清以方厉,纷飘动兮绮纨’,”她的语气中流露出一点儿女子特有的羞赧来,“……爷虽有心,但妾身实不敢受。” 范垂文微笑道,“无妨,昔年魏高帝为中常侍时,尝得幸汉桓帝,桓帝以尚方扇赐之,其扇即曰‘九华’。”他朝她笑,“如今我拿九华扇送你,也是一样的道理。” 纪洵美心中惴惴,面上却依旧不露,只是眨了眨眼,貌似乖顺道,“妾身谢爷赏赐。” 范垂文笑道,“不必谢我,”他悠悠道,“你替彭寄安出了州府‘禁榷’的主意,我是在替彭寄安赏你,你若真心想谢,合该去向彭寄安说这话才是。” 纪洵美一愣,不禁脱口道,“彭大人他……” 范垂文接过话道,“彭寄安从来就不是那贪功之人,更何况是冒一个妇人的名儿?”他微笑着看向纪洵美道,“你若是能耐下性子,在广德军多待几日,与彭寄安多打几次交道,就能发觉这一点了。” 纪洵美心下不安更甚,她勉强着笑了一下,含糊道,“妾身能入爷的眼……” 范垂文笑着摇头打断道,“客套话就不必再说了,”他放下扇着扇子的手,专注地看着纪洵美道,“我问你一桩事,你只老实告诉我就是。” 纪洵美又眨了眨眼,貌态恭敬道,“妾身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范垂文微笑道,“我问你,孟千驹如今,究竟是投于何人麾下?” 纪洵美一滞,随即就道,“妾身不知。” 范垂文道,“哦?你不知?”他微笑道,“他心慕于你,你也钟意于他,依此情形,岂能不知?” 纪洵美张了张口,刚要开口,就听范垂文继续道,“彭寄安对我说,向圣上提议今岁须田赋折纳的主意,是你向孟千驹出的,我面上应下,心里却不信。” “圣上是怎样性子的人,那孟千驹如何知道?他不知道,你就更没可能知道了。再说这田赋折纳是什么主意,你从前在闺门里头住着,哪里知道这许多轻重?”范垂文淡笑道,“前儿我见你作诗,作了一句‘为霖覆手间’,就唬成了那样,哪像是能为孟千驹胡乱出谏言的?” 纪洵美一怔,下意识地反问道,“爷为何说是……‘胡乱’谏言?” 范垂文笑道,“圣上同意孟千驹的谏言,是因圣上想趁此丰岁多收粮赋,以备……”范垂文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接着将这句话跳了过去,继而道,“可依眼下的情形来看,这粮赋究竟是收不上来的,万一圣上因此怪罪下来,各州地方官为推诿自身,必定会纷纷上书弹劾孟千驹,到时……” 纪洵美半信半疑地接口道,“圣上既想收赋,理应对各州地方官严加申斥才对,如若怪罪进言之诤臣,往后还有谁再会进言多加收赋呢?” 范垂文被纪洵美抢了话,却不恼,只是宽和地笑道,“那就按你说的,圣上要对各州地方官严加申斥罢,”他道,“可即使申斥,圣上总不会将每一封呈奏都驳斥发回,你说是不是?” 纪洵美又是一怔,就见范垂文复拿起蒲葵扇,不紧不慢地扇了起来,“旁的不提,我怕就怕,万一‘有人’借机生事,无端污蔑周少尹贪功敛财,周少尹初次为官又辩白不得,这可如何是好呢?” 纪洵美心下一惊,不由脱口而出道,“绝无可能!” 范垂文微笑着进一步问道,“为何?” 纪洵美垂下眼,犹豫了几番,终究还是向范垂文道,“孟抚台虽未向妾身吐露实情,但妾身以为,孟抚台现下……应是在周氏麾下理事才对。” 范垂文扇扇的手一顿,盯着纪洵美道,“周氏?” 纪洵美抬起眼,迎着范垂文的目光,坚定地答道,“是。” —————— —————— 1相名诗 南北朝·萧绎 仙人卖玉杖,乘鹿去山林。 浮杯度池曲,摩镜往河阴。 井内书铜板,灶里化黄金。 妻摇五明扇,妾弄一弦琴。 暂游忽千里,中天那可寻。 2“汉桓帝赐九华扇” 曹植《九华扇赋》:昔吾先君常侍,得幸汉桓帝,赐尚方扇。 不方不圆,其中结成文,名曰九华。 其辞曰: 有神区之名竹,生不周之高岑。 对绿水之素波,背玄涧之重深。 体虚畅以立干,播翠叶以成林。 形五离而九折,蔑氂解而缕分。 效虬龙之婉蜒,法红霓之氤氲。 抒微妙以历时,口九层之华文。 尔乃浸以芷若,拂以江蓠,摇口五音,濯以兰池。 因形致好,不常厥仪。 方不应矩,圆不中规。 随皓腕以徐转,发惠风之微寒。 时气清以方厉,纷飘动兮绮纨。 昔日,我的曾祖父曹腾(魏高帝)为中常侍,曾得到汉桓帝的宠爱,赐予尚方竹扇一把。 这把扇子的形状介于方圆之间,扇面绣有美丽的花纹,扇名为“九华”。 因此我写了这篇赋,赋文为: 神仙居住的地方有一种名竹,生长在不周山的高峰。 竹子面朝的清流白浪起伏,背对着的山涧幽深重重。 竹竿中空而通畅,翠绿的枝叶广布成为了幽篁之丛。 将竹剖成五片再析为九片,剖成了细篾与毛线相同。 篾丝宛如虬龙一样盘曲,气色迷蒙犹似云间的霓虹。 独运匠心来将华扇编制,编成的扇面共有花纹九重。 再浸之以白芷杜若,拭之以江蓠香草,摇之以五香佳木,涤之于兰草芳池。 它既不算方,也不算圆,与方规圆矩绘制的形状大有不同。 华扇随着洁白的手腕徐徐摇动,带来一阵阵轻柔宜人的凉风。 此时气温迅速变得清凉,身上的轻裾也随着凉风飘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百章 日铸雪芽 范垂文看了纪洵美一会儿,将手中的蒲葵扇轻轻地放在了榻上,“好,”他慢慢地站了起来,“我去遣人将榻几子抬过来罢。” 纪洵美心下一松,轻声应了记是,她眼瞧着范垂文转身出去唤人,慢慢地从榻上坐了起来,她一边伸手扶了扶头上的钗,一边在心中飞快地盘算着眼前情形。 未几,便有一二侍婢将几子抬了来,又陆续上了一碟带骨鲍螺,并二碗兰雪茶放在几上。 范垂文折返回屋时,只见纪洵美拿过碗盏,似自言自语道,“好得很,是素瓷,这讲究倒对了。” 范垂文反手合了门,朝纪洵美笑道,“什么‘讲究对了’?” 纪洵美微笑道,“欧阳永叔尝云:‘两浙之查,日铸第一’,彼日铸者,乃‘龙山瑞草,日铸雪芽’是也。”她端着茶碗,看着范垂文朝自己这边信步走了过来,“妾身尝读陆伯鸾的《啖蔗居闻》,其有一则言及‘兰雪茶’之制法,‘取清妃白,倾向素瓷,真如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泻也’。” “至此便有那一等不知事理的土乡绅,以其表辞,模拟窜窃,竟将‘清妃白’三字认作盛茶的妃白色碗盏。”纪洵美说着,不禁抿嘴笑道,“连妾身这般的闺阁妇人都晓得‘取清妃白’是乃‘俪青媲白’之意……” 范垂文坐了下来,靠上几身,微微笑道,“这话你在我这儿说说便罢,待你去了周见存那儿,可别再提这话了。” 纪洵美一怔,下意识地脱口问道,“为何?” 范垂文伸手拿过几上的另一盏茶,微笑道,“陆伯鸾生于柴桑陆氏,此天下之有者,他自无所不知也。他既知了,在家作书时便不再理论旁人知不知,只管照他自己知道的写,因此词不达意,也是有的。”范垂文说着,掀开盖碗,“譬如,昔年我与周太师初次会面时,他亦拿了一盏妃白色碗来盛这‘日铸雪芽’,当时我见了,心里知道,却并未说来取笑他。将来你若去了周见存那里,合该谨慎仔细,即使心里晓得,也不要莽莽撞撞地说出来才好。” 纪洵美应了下来,见范垂文低头啜茶,不由轻声道,“可周少尹似乎不是那般……窄肠肚儿的……” 范垂文抬起头,悠悠地合上盖碗,道,“俗语说,‘三代始知吃穿’,周见存虽是个大方人,但你冷不丁这么一说,他不免就要疑心,是我或者彭寄安,借了你的口,笑他‘不知吃穿’呢。” 纪洵美一愣,尔后道,“是。” 接着她看了范垂文一眼,忙忙地掀开盖碗吃茶,心中暗自后悔自己方才一时起兴,竟对着范垂文说了那些话。 范垂文轻轻地将茶盏搁回了几上,又开口道,“不过,我这儿倒正有一桩事体要与你说。” 纪洵美立即咽了茶水,抬起头道,“爷有何事?” 范垂文撷起一方鲍螺,道,“周见存同我说,他想以‘助佐军资’的名义呈奏圣上,以成琅州香料‘禁榷’之法。” 纪洵美想了想,试探道,“爷不预备允他?” 范垂文笑道,“他既开了口,便是知道我一定会允他。”他顿了顿,又微笑道,“我只是为难罢了。” 纪洵美奇道,“此事由周少尹提出,爷有甚为难?” 范垂文微笑道,“圣上若允了琅州的香料‘禁榷’,其他州必定群起效仿,而‘禁榷’之事于旁州或不能像在琅州一般顺利,若是其中出了什么差错,惹出其他祸事来……” 纪洵美道,“妾身以为,此事与爷并不相干。” 范垂文瞥了她一眼,道,“是不甚相干,”他含了一口鲍螺,道,“但我年末时要进定襄述职,这节骨眼儿上,也不好称病不去,你说是不是?” 纪洵美心里有些疑惑,但她见范垂文正看着自己,面上便强撑着不露出来,只低眉应是。 范垂文笑道,“因此,”他的语气中带有一丝玩味,“我想就此事请教你……” 纪洵美立即道,“妾身不敢。” 范垂文弯了眉眼,“无妨,你就把我当成彭寄安,替我出个妥当主意就是。” 纪洵美微微一凛,不敢再多言,就听范垂文慢悠悠地继续道,“如今让我为难的是,我既不愿拂了周见存的面子,但也不想随意揽祸上身,同时,又要体谅圣上的一片征伐之心,你说,此事该如何是好呢?” 纪洵美将开着的碗盏放回几上,敛目思忖了片刻,缓缓开口道,“妾身以为,爷此时应当主动上奏圣上,建言各州州府皆推广州府‘禁榷’。” 范垂文挑起了眉。 纪洵美抬起眼,“以‘资理工部’的名义。” 范垂文一怔,就见纪洵美微微笑道,“妾身尝闻,工部财政短缺,已非今时之弊,各州州府除却素日的常务外,还须主理州中各色修缮工程。每逢工程,工部官吏必定贪污索贿,甚至……” 范垂文接口道,“好,”他看向纪洵美,“我明白了,你不必再说了。” 纪洵美笑了一笑,顺势闭上了口。 范垂文将手中的鲍螺放回了碟中,“这道折子,自然不能由我来上。” 纪洵美道,“是,爷可令御史或是……” 范垂文打断道,“我已说了,不由我来上。” 纪洵美低眉道,“是,妾身多嘴了。” 范垂文看了她一眼,转而又端起茶碗,轻轻地呷了一口,似有回甘般地道,“陆伯鸾果然知情识趣,其书中有言,‘瑞草固佳,汉武帝食露盘,无补多欲;日铸茶薮,牛虽瘠愤于豚上也’,如今细品,此味的确妙不可言呢。” 纪洵美应道,“陆伯鸾既将其作命为《啖蔗居闻》,自然应与昔年顾长康‘渐入佳境’之典相合了。” 范垂文微笑道,“是啊,”他抿了抿唇,似调笑般地夸赞道,“彭寄安说你‘知书达礼’,果然不错。” —————— —————— 1“兰雪茶” 张岱《陶庵梦忆》:日铸者,越王铸剑地也。茶味棱棱,有金石之气。 欧阳永叔曰:“两浙之茶,日铸第一。”王龟龄曰:“龙山瑞草,日铸雪芽。”日铸名起此。 京师茶客,有茶则至,意不在雪芽也,而雪芽利之,一如京茶式,不敢独异。 三峨叔知松萝焙法,取瑞草试之,香扑冽。 余曰:“瑞草固佳,汉武帝食露盘,无补多欲;日铸茶薮,‘牛虽瘠愤于豚上’也。”遂募歙人入日铸。 扚法、掐法、挪法、撒法、扇法、炒法、焙法、藏法,一如松萝。 他泉瀹之,香气不出,煮禊泉,投以小罐,则香太浓郁。杂入茉莉,再三较量,用敞口瓷瓯淡放之,候其冷;以旋滚汤冲泻之,色如竹箨方解,绿粉初匀;又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取清妃白,倾向素瓷,真如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泻也。 雪芽得其色矣,未得其气,余戏呼之“兰雪”。 四五年后,“兰雪茶”一哄如市焉。越之好事者不食松萝,止食兰雪。 兰雪则食,以松萝而纂兰雪者亦食,盖松萝贬声价俯就兰雪,从俗也。 乃近日徽歙间松萝亦名兰雪,向以松萝名者,封面系换,则又奇矣。 日铸雪芽,又名“日铸茶”、“日注茶”。产于浙江绍兴会稽山山麓王化乡的日铸岭,日铸岭下分上祝和下祝两个自然村,下祝村御茶湾所产的日铸雪芽,味醇香异,为日铸茶的绝品。 其地古木交荫,野竹丛生。该茶经开水冲泡后,雪芽直竖,茶芽细而尖,遍生雪白茸毛,如兰似雪,故又称“兰雪”。 2“啖蔗”与“渐入佳境”是取自顾恺之的梗 《晋书》:恺之每食甘蔗,恒自尾至本。 人或怪之。 云:“渐入佳境。” 顾恺之每当吃甘蔗时,总是从稍至根吃。 人怪其所为。 他说:“这样可渐入佳境。” 3“鲍螺” 鲍螺是一种花式点心,用奶油制成。把牛奶倒进缸里,自然发酵,煮成奶渣,使劲搅拌,分离出奶油,搀上蜂蜜,搀上蔗糖,凝结以后,挤到盘子上,一边挤,一边旋转,制成一枚枚小点心,底下圆,上头尖,螺纹一圈又一圈,是一种用酥油制作的外形似螺蛳的甜食,类似奶油裱花,入口即化,属果品一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百零一章 祝酒之词 定襄,徐府。 “……我听四皇子说,”徐知让一边抄书,一边对坐在侧边桌旁的徐知温道,“圣上发旨说要裁减今岁后宫用度,连中秋家宴也要节省,既如此,我想我还是不去得好,给圣上添堵不提,若是贵妃……” 徐知温打断道,“年年都说要节省,又何尝节省过一遭儿?”他淡漠道,“五弟,你就直说了罢,四皇子到底要不要你去?” 徐知让顿了一顿,小声回答道,“……四皇子什么也没说。” 徐知温“哦”了一声,道,“我想也是。” 徐知让道,“因此,我倒想还不如在家多陪陪我姨娘……” 徐知温微笑道,“嗯,你在家陪你姨娘,让我进宫给你探听四皇子的动向,你这算盘打得可真够精的。” 徐知让一滞,尔后道,“我,我不是这意思……” 徐知温摆了摆手,道,“每年中秋宴后还有联句作诗,你当真不想去?” 徐知让道,“每年一众人都捧着太子,有什么好玩儿的?” 徐知温微微偏过头,“这话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徐知让抄着书,头也不抬,“我听三哥说的。” 徐知温笑了笑,道,“不过我听说,今年中秋不联句了,改占花木名儿了呢。” 徐知让抬眼觑了徐知温一下,复低下头去道,“大哥又骗我。” 徐知温道,“我没骗你,”他淡淡道,“我是在哄你呢。” 徐知让慢慢搁下了笔,“反正我不想去。” 徐知温看了徐知让一会儿,道,“难不成……宋士谔欺负你了?” 徐知让摇了摇头,“也不是。”他似是迟疑了一下,“我只是听说,每年中秋,待圣上、皇后祝完了酒,这第三杯酒,总是宋士谔劝的?” 徐知温笑道,“啊,竟是为了这个?”他微笑道,“五弟不愿喝酒,喝三勒浆也行。” 徐知让抿了抿唇,道,“我还听说,宋士谔祝酒时,总是引白乐天的一首五言《赠梦得》,似是劝饮圣上?” 徐知温淡笑道,“五弟多心了,既是家宴,圣上为一家之主,自然该饮其第一杯了,皇后祝完酒后,素来也是圣上饮第一杯的。” 徐知让道,“好,算我多心,可……” 徐知温接口道,“父亲生日时,你姨娘不也常以冯延巳的《长命女》为祝酒词吗?”他半是戏谑,半是玩笑地道,“‘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徐知让的脸红了,他磕磕巴巴地道,“这、这怎么能一样呢?” 徐知温轻笑道,“冯延巳的《长命女》即脱胎于白乐天的《赠梦得》,你觉得不一样,架不住圣上觉得一样啊。” 徐知让张了张口,道,“对,所以我不愿去,”他重新拿起笔,“我受不了这个。” 徐知温道,“好,你不去,那我也不替你去查四皇子身边的什么宫女内侍了。” 徐知让努了努嘴,没说话。 徐知温又道,“再者,你若不去,我该寻甚理由去与四皇子搭讪呢?” 徐知让道,“大哥若有心想搭讪,一定会寻出办法来的。” 徐知温朝徐知让看了一眼,清了清嗓子,稍稍缓和了语气道,“这样罢,”徐知温似乎有些别扭,“大哥答应你,你若是去呢,今年中秋,宫里便不联句作诗,而是众人一道坐在珠镜殿里,热热闹闹地掷着骰子占花木名儿玩,如何?” 徐知让嗫嚅了一下,道,“……算了,算了,”他轻声道,“那玩意儿得人多了才好玩,人少了没趣。” 徐知温笑了起来,“这才对嘛。” 徐知让沉默片刻,抄完手下的这一句,又搁下笔,道,“大哥总把我当小孩儿哄。” 徐知温淡笑道,“五弟就是孩子啊。” 徐知让听了这话却没笑,而是淡淡道,“大哥都不拿四皇子当孩子了,竟反将我当孩子看。” 徐知温一怔,就听徐知让继续道,“既将我当孩子看,我自当不去了,去了也添堵。” 徐知温抿了抿唇,似玩笑般道,“五弟既说自己不是孩子了,那我便考五弟桩事,五弟若答出来了,我自此就伏了五弟,再也不拿五弟当小孩儿看了。” 徐知让看了他一眼,道,“好罢,大哥有什么事?” 徐知温道,“倘若有一个财主,名下良田万顷、僮仆满庄,又是远近闻名的善心好人,偏有一日他发了风了,竟将自己手下的那些田土,连带田土上的佃仆一并捐出,五弟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徐知让垂眼思忖了片刻,道,“或是这财主挂了旁人的名儿,拿这些田土去放贷呢。” 徐知温轻轻地摇了摇头,道,“不是,是捐给州府下的一间司局作官田了。” 徐知让道,“那大约是这州府里的官想借这财主的名头放贷……” 徐知温接口道,“除了借名放贷呢?还有没有旁的可能?” 徐知让又沉思了一会儿,道,“要么,就是这州府地方官想借此侵占司局公物。” 徐知温道,“这是怎么个说法儿呢?” 徐知让分析道,“官田不比私田,一旦捐了出去,便由司局管理出入账目,这司局本就隶属官府,还不是说亏就亏、说盈利就盈利吗?若是这地方官想侵占司局东西了,只须将当月的账目做亏,对外说要拿公物填补官田的亏空,不就能名正言顺地……” 徐知温又笑道,“那若是这司局里并无公物呢?” 徐知让一怔,道,“那便将此处的账目做盈利了,再寻个由头说州府无钱,就能任意从这一司里抽出‘余钱’来‘贴补’了。” 徐知温听了,也没评判徐知让说得对不对,只是笑道,“啊,五弟果然长大了呢。” 徐知让笑了。 徐知温亦浅笑了一下,尔后道,“五弟既然以为我偏袒了四皇子,不如,五弟就拿这桩事体去与四皇子论上一论,到中秋时,我也好拿这桩事体与四皇子搭讪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百零二章 田土与钱 翌日。 “……若依我说,”王杰一面信步走着,一面对身侧的徐知让笑道,“必定是那财主要做笔大买卖,但缺了本钱,便捐田造势,意图集资生利呢。” 徐知让奇道,“既有了田土,为何还须得集钱作本呢?” 王杰一滞,道,“这田土与钱,终究是不一样的罢?” 徐知让犹疑道,“有了田土,即可放贷收租、使农为佃,得了这些东西,哪里还须得旁人资助呢?” 王杰一怔,不由道,“有道是,‘长袖善舞,多钱善贾’,商贾不借势集资,只凭了自己的一点儿田土,怎能做得起生意来呢?” 徐知让轻轻地摇了下头,道,“四皇子真是太高看‘钱’的作用了。” 王杰不解道,“难道现时外头做生意都拿田土为资?若是外头人都以田作本,那父皇造的‘钱’又派了什么用处呢?” 王杰这冷不丁地一问,倒问得徐知让怔了一怔。 少顷,他开口道,“田土不仅是田土,”徐知让认真地朝王杰解释了起来,“譬如我方才假设的那些被财主捐出去的田土,这些田土上往往是有‘人’的,这些‘人’向财主租了田,便要辛勤耕作,拿田上生出来的作物向这财主交租。” 王杰看了徐知让一眼,问道,“也就是说,这些田土上的‘人’大约是用不着‘钱’的了?” 徐知让点头道,“是啊。” 王杰疑惑道,“那父皇造的‘钱’又被谁用去了呢?” 徐知让又是一愣,一时竟答不上话来。 两人朝前走了几步,王杰又开口道,“譬如,我听说文状元家是开铺子的,倘若一人去他家铺子里买东西,是拿‘物’去换,还是付‘钱’交易呢?” 徐知让道,“自然是付‘钱’了。” 王杰笑道,“这样看来,‘钱’在文状元家的铺子里还是管用的嘛。” 徐知让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可能去文状元家的铺子买东西的‘人’都是有‘钱’人啊。” 王杰一怔,思忖片刻,道,“啊,那就是说,父皇造出来的‘钱’,全给这些有‘钱’人用去了,对吗?” 徐知让皱了一下眉,道,“似乎……也不能这么说罢。”他迟疑道,“若是要靠那些田土上的‘人’拿‘物’交易,文状元家的铺子估计早就倒了一大片了。” 王杰道,“那是因为那些田土上的‘人’根本就没有‘钱’,‘钱’全在财主、做官的、以及你方才提及的有‘钱’人手里呢。” 徐知让忙摆了摆手,道,“四皇子不该这样说。” 王杰问道,“为何?” 徐知让道,“东郡若没有这些有‘钱’人,恐怕如今国库亏损得还要严重呢。”他正色道,“譬如就四皇子方才提及的文状元家的铺子,每年可要缴给‘太府寺’不少税呢,这些税,不都是从……” 王杰道,“不对罢,”他看向徐知让道,“这钱是父皇‘造’的,税也是父皇收的,这‘完璧归赵’,怎能说是有‘钱’人缴了税呢?” 徐知让笑道,“四皇子这是在‘诡辩’了。”他说着,又进一步解释道,“圣上造的‘钱’,得散到民间去才起作用,若是不散下去再收上来,圣上又如何拿这些‘钱’养兵、买粮呢?” 王杰亦笑道,“你竟还说我‘诡辩’?”他转头郑重道,“父皇造的‘钱’,得散给东郡所有百姓才能作用呢,若是只有有‘钱’人用‘钱’,这‘钱’在民间成了个稀罕物,那才有问题呢。” 徐知让沉吟了片刻,道,“……百姓手里,大约应是有‘钱’的罢?” 王杰道,“怎么说?” 徐知让道,“百姓种田育粮,除了口粮税收之外,多出来的粮,尽数都可往市场上去卖了换钱。” 王杰想了想,道,“百姓能拿粮换钱,可那些田土上的‘人’却不能换钱啊。” 徐知让微微一怔,就听王杰继续道,“就是财主将田,连同那些田土上的‘人’一并捐给了官府,那些‘人’依旧不能用‘钱’,若是东郡百姓都变成了这田土上的‘人’,父皇如何还能让造出来的‘钱’起作用呢?” 徐知让心里觉得王杰的逻辑有误,一时却又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他沉默了一会儿,讷讷地道,“……可财主和有钱人的‘钱’也是他们自己挣来的啊,那些田土上的‘人’既不能挣‘钱’,圣上自然要让有钱人有‘钱’啊。若是能挣钱的人手中都没了‘钱’了,那不就更无人交税了吗?” 王杰道,“可父皇收税,是为了买粮供军,但依你方才的说法,这民间的钱粮现下全在有‘钱’人手里了,那父皇岂不是越收有钱人的税,越要花高价买粮吗?” 徐知让被王杰说得彻底愣住了。 王杰见状,对徐知让笑道,“你若不信,一会儿咱们再拿这话问宋迁之……” 徐知让连忙道,“不必了,不必了,我可信了四皇子的话了。” 王杰笑道,“你既信了我,那你又愣什么呢?” 徐知让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道,“我只是感叹四皇子您小小年纪,想的说的,竟都是我从前不曾听过的呢。” 王杰一怔,随即立刻道,“我也是听宫中人说父皇近日正为收税的事体劳神,才自己多想了这些出来。”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若不想去问宋迁之,不如,我再拿这话去难一难二哥与三哥,看他们怎么想……” 徐知让连连摆手道,“不用了,不用了,我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这时,两人已来至弘文馆前,王杰便没再进一步追问下去,可待二人跨过屋门门槛儿时,王杰隐约听到徐知让轻笑了一下,“……倒与大哥想得差不多呢。” 徐知让笑得很轻,说得也很轻,因此王杰听了,也仅是抬头对他礼貌地笑了一笑而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百零三章 锁谏之图 玄都观,靖室。 孟宁昂跨过门槛儿的时候,周胤微正跪坐在几前作画。 孟宁昂慢慢地走近两步,只见画纸铺了满几,几子旁逐一放着画具与颜料,周胤微手执画外传呼云:“画师阎立本。” 时已为主爵郎中,奔走流汗,俯伏池侧,手挥丹粉,瞻望座宾,不胜愧赧。 退诫其子曰:“吾少好读书,幸免面墙,缘情染翰,颇及侪流。唯以丹青见知,躬厮役之务,辱莫大焉!汝宜深诫,勿习此末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百零四章 求功名签 孟宁昂走后,周胤微又独自坐了一会儿,待画上的墨迹彻底晾干后,才小心地将几上的画放进一早就准备好的画筒里。 周胤微携着画筒出了靖室,慢慢走到道观外侯着的马车旁,他上了车,安置好了画筒,刚想撩开帘子吩咐随行的小厮返回靖室将画具收拾好,就听车外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多谢老乡带路……你可知这玄都观中有一位永锡道长……我、我来找他求签……” 周胤微掀开前车帘,只见道观前熙熙而往的人群中,左瑞与一名贩夫模样的汉子立在一起,正对着“玄都观”的牌子絮絮地说着话。 左瑞今日换了一身兰色的襕衫,还特意带了,那可真是一支上上签了!” 周胤微淡笑道,“还不能算作上上签。” 左瑞奇道,“道长何出此言?” 周胤微将手中的签递还给了左瑞,微笑道,“‘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左公子若想为‘它山之石’,尚须寻得一块‘可琢之玉’才是啊。” —————— —————— 1行路难·其三 唐·李白 有耳莫洗颍川水,有口莫食首阳蕨。 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 吾观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皆殒身。 子胥既弃吴江上,屈原终投湘水滨。 陆机才多岂自保,李斯税驾苦不早。 华亭鹤唳讵可闻,上蔡苍鹰何足道? 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士,秋风忽忆江东行。 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有口”,反用伯夷、叔齐典故。 《史记》:“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遂饿死于首阳山。” “含光”,言不露锋芒,随世俯仰之意。 “贵无名”,以无名为贵。 “子胥”,伍子胥,《吴越春秋》:“吴王闻子胥之怨恨也,乃使人赐属镂之剑,子胥……遂伏剑而死。吴王乃取子胥尸,盛以鸱夷之器,投之于江中。” “李斯”,《史记》:“李斯喟然叹曰:‘……斯乃上蔡布衣……今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 “华亭”二句,用李斯典故,《史记》:“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论腰斩咸阳市。 斯出狱,与其中子俱执,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秋风”,用张翰典故,《晋书》:“张翰,字季鹰,吴郡吴人也。……为大司马东曹掾。 ……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官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 ……或谓之曰:‘卿乃纵适一时,独不为身后名邪?’ 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 时人贵其旷达。” 2“鹤唳华亭” 《晋书》:晋吴郡人,字士衡。 服膺儒术,词藻宏丽。 祖逊,父抗,世仕吴。 吴亡,机闭门勤学,作辩亡论二篇,以述吴之兴亡,及其祖若父之功绩。 太康末,与弟云俱入洛,造太常张华。 华曰:“伐吴之役,利获二俊。” 后事cd王颖,受命讨长沙王乂,拜大将军,授河北大都督。军败被谮,颖使收机,机曰:“华亭鹤唳,可复闻乎?” 遂遇害。 陆机,字士衡,吴郡人。 陆机的祖父陆逊,是吴国的丞相。 父亲陆抗,是吴国的大司马。 年轻就有奇才,文章当代无双,信奉儒家学说,举动都合乎礼仪。 陆机二十岁时吴国灭亡,陆机退居故里,闭门勤学,这样共过了十多年。 陆机的祖父父亲都是吴国将相,在江表有大的功勋业绩。 到太康末年,陆机和弟弟陆云都到了洛阳,拜访太常张华。 张华向来看重他们,还说:“讨伐吴国的战役,好处是得到了这两位青年才俊。” 太安初年,王颖与河间王颙起兵讨伐长沙王乂,让陆机代理后将军、河北大都督之职,军败被谗言造反,司马颖派遣使者收押陆机,陆机说:“华亭的鹤鸣声,哪能再听到呢?” 尔后被害。 3《诗经》: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幽幽沼泽仙鹤唳,鸣声响亮上云天。浅浅渚滩游鱼浮,有时潜入渊潭嬉。在那园中真快乐,檀树高高枝叶密,下面楮树矮又细。他方山上有佳石,可以用来琢玉器。 此处“它山”二句:利用其它山上的石头可以错琢玉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百零五章 胥吏换师 狮城,仝羽茶馆。 佟正则甫一坐下,就略带急切地朝佟正旭问道,“知县老爷怎么说?” 佟正旭笑道,“还能怎么说?色色样样都给你算着了!” 佟正则扯了扯嘴角,似是笑了一下,他往后一靠,抱起双臂道,“好,”他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好。” 佟正旭看了佟正则一眼,问道,“你今儿怎么了?不高兴呀?谁招你了?” 佟正则沉默片刻,开口道,“你知道咱们乡私塾里那个教书的老秀才吗?” 佟正旭一拍桌子,“那个老畜牲啊!他还活着呐?” 佟正则咬牙切齿道,“那老畜牲不但活着,还活得挺滋润的,”他冷声道,“竟敢欺负起老子的儿子来了!” 佟正旭“呀”了一记,道,“你怎么还把娃送去他那里念书呢?” 佟正则冷冷道,“谁叫咱们乡里就只有那一间私塾?我家四小子年纪又小,每日早起不得,屋里的婆娘舍不得他一个人到其他乡去,只能往他那处送呗!” 佟正旭咂了一下嘴,道,“那老畜牲就不是个东西,教书教得不咋地不说,还专爱给他看不惯的学生穿小鞋!变着法儿地索贿收礼!” “若是有不给的,哼,你瞧着罢,娃一进学堂他就找茬弄你娃!我听乡里其他人说,那老畜牲最毒的一招,还不是打几下骂两句这么简单,他竟有那一种能耐,让学堂里的所有人都不同你娃儿讲话,每天都能寻出事端来折腾你娃!” “你说咱们本本分分的老百姓,送自个儿娃去学堂念书多不容易啊!有几个人敢和那老畜牲对着干啊?想告状罢,又得顾念他毕竟是个‘秀才’,有功名的人可是惹不得,再者,那老畜牲虽刁难,但想一下子就拿捏住他的把柄,也没那么容易。” 佟正则冷笑道,“你说的我何尝不知?”他恨声道,“但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他算是什么东西?连个‘举人’都考不上,拿捏着几个娃儿就以为自己是‘土皇帝’呢!就是从前唐朝宫里的大太监也没他这般横啊!” 佟正旭嗤笑道,“外行了罢?我听说书的讲,唐朝宫里的大太监们都有自己的娃,他们对付的是皇帝,才不会像那老畜牲似的,做这种断子绝孙的事儿呢。” 佟正则冷冷地“哼”了一声,道,“就是!他以为他教书了不起啊?依我说,他就是一鸡霸上的阴虱!攀着几根毛就以为自己能耀武扬威了!”佟正则讥笑道,“你知道我去学堂寻他理论的时候,那老畜牲竟同我说什么?” 佟正旭好奇道,“说什么?” 佟正则清了清嗓子,拿腔拿调地道,“‘哎呀,某育人数十载,可谓是桃李满天下,厮儿顽劣,不堪受教,实非某之过也’。”他嘲讽道,“连这茶馆里头说书的都知道‘桃李满天下’是以前唐朝人说狄仁杰的,那老畜牲不就教个书么,咋就那么大脸,忽然就和狄仁杰比肩了?” 佟正旭挥了一下手,跟着嘲笑道,“你不知道罢,这人一当‘老师’,就特别爱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之前我那五小子也在那老畜牲的手下念书,回来跟我说什么他们‘老师’说自己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诗是这么念的罢?” 佟正则想了想,“好像是这个说法儿。” 佟正旭哈哈笑道,“后来咱知县老爷来来了,刚来时众人都不知道县老爷的脾气,一众人都抢着溜须拍马,我当时寻思着知县老爷大约应是一文化人,便照着这诗念了一遍。” “结果后来咱知县老爷特特留我下来,悄悄告诉我说,”佟正旭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这句诗竟出自一唐朝人写的一首情诗,这里面的春蚕啊、蜡烛啊,就是写男人想婆娘了呗。“ “唉呀,你不知道,当时可把我羞的,都没眼看知县老爷了,幸亏咱知县老爷是个有文化的,涵养又好,否则啊,还不巴巴儿地就叫那老畜牲给混骗过去了?” 佟正则笑了起来,显然是被逗乐了,“是啊,你说就这种水准的秀才来教书,不是误人子弟么?” 佟正旭见他笑了,便劝道,“就算误人子弟,他终归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再者,这私塾里头的事儿,咱们也难说话啊。” 佟正则微笑道,“之前咱们是没甚立场开口,但是这一回,咱可是帮了知县老爷和乡里那些大户们的一个大忙了,”他咬着牙道,“就算我舍了我这张脸,连同那些挣来的好处都不要,我都要把这老畜牲整下去!” 佟正旭抿了抿唇,道,“……你要实在气不过,不如咱们先打个招呼,让乡里的大户们联合起来出面,把这老畜牲换下去再说。这私塾里的学田和用度,大多都是大户们出的,若是他们肯张口换人,端的是顺理成章,也落不下什么口舌。” 佟正则听了,也渐渐地冷静下来,他低头思忖了片刻,道,“若是我贸然要求换人,反倒一下就被人拿捏住心思,倘或事没办成,那就不好了。” “不如我们来一个‘声东击西’,先寻摸一个性子好又肯来咱们乡私塾教书的秀才或举人,打探清楚了,再去要求换老师也不迟。” 佟正旭笑道,“这容易,咱们乡可算是上邶州最富裕的几个乡之一了,在私塾里教书包吃包住又有月钱拿,逢年过节底下学生还得挨个儿送礼,这样的好差事,有的是秀才抢着要呢。” 佟正则想了想,忽然道,“上回你说,咱堂姑奶奶收到那三小子的信后,就叫她男人去乡里找会写字的秀才了,那找来的秀才你见着人没有?你觉得那秀才怎么样?” 佟正旭一怔,仔细想了一会儿,道,“……看着人还算和善,说话也柔声细气的,写出来的字也好看,就是不知道学问怎么样。” 佟正则笑了一声,道,“再怎么样,也比那老畜牲好,你告诉我是哪家,明儿我就寻个由头去探探。我家四小子我可宝贝着呢,哪能花了钱,还要受那老畜牲的磋磨?” 佟正旭哈哈笑道,“这事儿要成了,咱们俩可算是‘为民除害’了。” 佟正则却没笑,他自顾沉默了一会儿,忽而开口道,“要是能把咱佟家的儿子们,都送进柴桑陆氏开的家学私塾里去就好了。” 佟正旭一愣,脱口问道,“什么柴桑陆氏?什么‘家学’私塾?” 佟正则抿了一下唇,轻轻摇了摇头,道,“……没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百零六章 凤嬉桃源 范府。 纪洵美托着腮,一边轻声哼唱着一支小曲,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端的是一派从容自得的悠闲模样。 甚至当范垂文进屋时,她仍是这般得适意安恬,似乎并未察觉到这咫尺之外的细微响动。 范垂文并不恼,相反,他似乎十分满意纪洵美的安之若素,他微笑着走上前,站到纪洵美的身侧,望向桌上道,“在写什么呢?” 纪洵美搁下笔,刚想站起来行礼,就被范垂文一把抚住了肩膀,“写得这么入神,”他对她微笑道,“爷都站到这儿了,都不起来倒杯茶?” 纪洵美一怔,顺着范垂文的手势安坐了回去,扭转过身道,“妾身得了爷的九华扇,正想着要不要在扇面上题几句诗,写了这一篇,也不知哪一句好,不如……” 范垂文瞥了她一眼,放开了按着纪洵美肩膀的手,微笑道,“好,我替你瞧瞧。” 说罢,范垂文便朝桌上细细看去,只见那一篇纸上,用簪花小楷写了一首五言排律诗: “中国一孔子,何言居九夷? 余读论语谶,方知随凤嬉。 孔日固不暇,凤隙亦无余。 恨当春秋时,治反在四裔。 不嬉不成凤,何所览德辉? 饮啄在山麓,凤孤不自疑。 凤亦有声气,不与鴳雀俱。 欲识凤何德,勿为饮食欺。 陶潜瓶内粟,竹实亦何殊? 仇池有菊水,他泉总不如。 饮食诚不愧,悠哉可乐饥。” 范垂文看了,先是笑道,“此诗但缺一题耳!” 言毕,不等纪洵美反应,就伸手拿过方才被纪洵美搁下的笔,斜斜地拉过纸,倾身在诗旁写了两个字。 纪洵美轻声念道,“《凤嬉》。” 范垂文放下笔,轻轻地将纸放回了原处,道,“是啊,”他微笑道,“《论语》有云:‘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你既化用此典,自然应以此为题。” 纪洵美扬了扬嘴角,柔声笑道,“此一诗中,除却《论语》,妾身另有三典,”她挑起眉梢,略带一丝俏皮地看向范垂文,“不知爷可猜得出?” 范垂文微笑道,“自然,”他用一种似是赞赏的口吻道,“你的心志,一向就是这样高的,我当然猜得出。” 纪洵美心下一怔,就听范垂文继续温声道,“只是,你若将题了诗的九华扇一齐带去了周少尹那儿,周少尹读到此诗,恐怕将心生不悦,与你而言,并无益处啊。” 纪洵美滞了一滞,尔后应道,“是,妾身……” 未待她说完,范垂文又道,“不过你若想题诗上去,当真题了也无妨。”他温声笑道,“我既已把那九华扇送予了你,那便是你的东西了。” 纪洵美应了一声,道,“依爷吩咐就是。” 范垂文微笑道,“依不依都随你,你脾性大,我可不敢‘吩咐’你。” 纪洵美一顿,尔后掩口娇笑道,“爷说的这是什么话,让妾身好生惭愧……” 范垂文笑了笑,指了指那篇诗上的其中一句,道,“‘陶潜瓶内粟,竹实亦何殊’,这一句就用了两个掌故,可是好气节呢。” 纪洵美微笑道,“这一句不过是用了《归去来兮辞》中的‘缾无储粟’,陶元亮‘不为五斗米折腰’,妾身是仰慕他的忠义。” 范垂文轻轻地摇了摇头,微笑道,“非也,”他温声释道,“《春秋孔演图》中有言:‘凤为火精,生丹穴,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身备五色,鸣中五音,有道则见,飞则群鸟从之’,你将‘竹实’与‘陶潜瓶中之粟’相提并举,分明是要效仿昔年陶元亮于异代而不屈的境界啊。” 纪洵美轻笑道,“爷释诗释得真好,连妾身自己未想到的,爷都猜到了呢。” 范垂文笑了一下,道,“依我说,你的这首诗,该题在一幅画上才对。” 纪洵美心下一凛,脱口问道,“爷说的是什么画?” 范垂文温声笑道,“今儿恰好有人从定襄送来了一幅画给我,是阎立本的《锁谏图》,虽是仿画,但临摹之画工亦十分精湛。一会儿我便派人送到你房里,你且看上一看,你若觉得好呢,便题诗上去;若觉得不好,那也无妨,反正我并不往厅堂里挂,你随意就是。” 纪洵美心中不觉犹疑了起来,“这……旁人作礼来送给爷的画,妾身如何能动得?” 范垂文笑了笑,似玩笑般地道,“这送人的东西,即便是真品,也未必是作礼。何况这一幅是临摹的假画,闲时一观尚可,若当成原物珍品一般地供起来,那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 纪洵美听了,也不敢再问,只一概答应了下来。 范垂文见她应了,又笑道,“再者,”他不禁抿嘴笑道,“我看你这诗中‘仇池有菊水’一典,倒很合那画儿上的意思呢。” 纪洵美一愣,下意识地答道,“是,是啊。” 范垂文复伸手抚了一下她的肩,似安抚般地道,“昔年苏东坡在颖州时,尝梦得一山水清远之处,其堂上榜曰‘仇池’。后以此问客,客中有人答云,昔杜子美避乱于武都北之成县,曾过仇池,知其在万山之中,乃避世如桃源般的一等福地,甚而有诗云:‘万古仇池穴,潜通小有天’。” “如今你以此典入诗,自是为那‘避祸求生’四字,”范垂文笑容益盛,“以此题之《锁谏图》,可谓入情入景,与那陈长宏劫后余生之形境颇为相合啊。” 纪洵美抿了抿唇,答道,“爷是会赏画的,”她轻声道,“妾身却没爷那赏画的本事。” 范垂文笑了一下,道,“我会赏画,彭寄安会赏诗,但细较起来,这两样赏鉴上的功夫,我和彭寄安皆是远不及周见存的。你若有这兴致,下回见了周少尹,你且拿这诗,再并了那画问他就是了。” —————— —————— 1《论语》: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 楚国的狂人接舆唱着歌从孔子的车旁走过,他唱道:“凤凰啊,凤凰啊,你的德运怎么这么衰弱呢?过去的已经无可挽回,未来的还来得及改正。算了吧,算了吧。今天的执政者危乎其危!” 孔子下车,想同他谈谈,他却赶快避开,孔子没能和他交谈。 2苏轼《和桃源诗序》:世传桃源事,多过其实。 考渊明所记,止言先世避秦乱来此。 则渔人所见,似是其子孙,非秦人不死者也。 又云“杀鸡作食”,岂有仙而杀者乎? 旧说南阳有菊水,水甘而芳。居民三十馀家,饮其水皆寿,或至百二三十岁。 蜀青城山老人村,有见五世孙者。道极险远,生不识盐醯;而溪中多枸杞,根如龙蛇,饮其水,故寿。 近岁道稍通,渐能致五味,而寿益衰。 桃源盖此比也。 使武陵太守得而至焉,则已化为争夺之场久矣。 尝意天壤间若此者甚众,不独桃源。 余在颖州,梦至一官府,人物与俗无异,而山水清远,有足乐者。 顾视堂上,榜曰“仇池。” 觉而念之,仇池,武都氐故地。杨难当所保,余何故居之。 明日以问客,客有赵令峙德麟者曰:“公何问此此乃福地,小有洞天之附庸也。杜子美盖云,万古仇池穴,潜通小有天”。 他日,工部侍郎王钦臣仲至谓余白:“吾尝奉使过仇池,有九十九泉,万山环之,可以避世如桃源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百零七章 能避则避 翌日,琅州,州府衙。 “……关于文氏要捐田的事,宋大人都同我说了,”范垂文呷了一口茶,“旁的我也不多说,我只劝周大人一句,若是文氏果真要捐田,不论捐去哪个司局,只要与州府衙有关,周大人皆理应将此事呈奏圣上才是。” 周胤绪道,“话虽如此,可……” 范垂文接口道,“周大人放心,”范垂文搁下茶碗,悠然却坚定地说,“无论周大人允不允文氏捐田,文氏都不敢为难周大人。” 周胤绪笑了一下道,“范大人的这个‘不敢’,我来上任前,在家时就听家父说过,”他顿了顿,道,“但我依然‘无日不惴惴’,总是‘不敢’相信呢。” 范垂文看了周胤绪一眼,似玩笑般地说道,“周大人的这个‘不敢’,倒让我‘惴惴’起来了。” 周胤绪这回没笑,“文氏在琅州影响甚远,别的不提,”他淡淡道,“就说我初上任时,听宋大人说起这‘文大善人’一词,便不得不……” 范垂文微笑道,“宋大人的性子,周大人又不是不知道,宋大人只是一向爱打趣罢了。” 周胤绪顿了一顿,又轻声补充道,“……可在牌桌上时,彭大人也这么说呢。” 范垂文微笑道,“宋大人与彭大人说的‘文大善人’,是指文翰林。文翰林虽远在定襄,但素日在圣上跟前行走,必定卓识远见,知道能让周大人亲自上折陈述的事体,绝非寻常小事。” 周胤绪笑了笑,刚想张口说什么,就听范垂文又道,“再者说,若是这封折子上的不合时宜,周太师定会……” 周胤绪接口道,“那也不一定罢。” 范垂文一怔,不禁下意识地看向了周胤绪。 周胤绪默然片刻,又道,“我记得我第一次去文府做客时,文好德便同我提起杜怀珠的事,我当时就想,万一……” 周胤绪说到这儿,没再说下去,他抬起头,与范垂文对视了一眼,淡笑道,“范大人必定在笑我多心罢。” 范垂文轻轻地摇了摇头,笑道,“我是在想,彭大人那天在牌桌上说的话竟这么快就应验了。”他说着,慢慢敛了笑容,对周胤绪认真道,“周大人是‘善’,可若是‘善’得太过了,旁人或许就会以为周大人‘软’。” 周胤绪笑了笑,这回的笑容变得有些涩,“家父尝说,我头次为官,理应先做官再做事,如今听范大人一席话,想是我这官做得不好,因此事也不容易办了?” 范垂文抿了一下唇,郑重道,“我并无此意。”他淡淡道,“周大人是为体恤乡间民情,才往城中商户身上想办法,圣上看在眼里,必定体念周大人的一片慈心。” 周胤绪淡笑道,“‘一片慈心’这四个字,不该用在我身上,”他微笑道,“若不是我一来,两位大人就带我下了乡,我还不知道这些呢。论及对乡间百姓的慈心,我实在比不上两位大人。” 范垂文笑了一下,忽而转口道,“若是周大人执意受纳文氏捐田,我也不便拦阻,只是这其中有几桩事体,我须得说得周大人知道。” 周胤绪忙道,“范大人但说无妨。” 范垂文道,“这官营的‘慈幼局’虽应归州府衙管,但周大人最好,”他一字一顿道,“不要去碰这‘慈幼局’的账目。” 周胤绪一怔,道,“可文氏那边的账目交接……” 范垂文道,“周大人不妨放手让底下的小吏去做。” 周胤绪沉吟片刻,道,“虽说我一向就不爱理账,但万一……” 范垂文接口道,“即使有什么‘万一’,那也是小吏们的疏漏,与周大人有甚相干?” 周胤绪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范垂文似乎看出了些什么,又微笑道,“自然了,若是事态重大,我和宋大人也会帮着周大人一起参阅公文的。” 周胤绪道,“范大人似乎……”他抿了一下唇,“十分不愿我参与照管‘慈幼局’呢。” 范垂文笑了笑,就见周胤绪面容平静地问道,“范大人是因我爱恋稚……” 范垂文道,“不是。”他淡然道,“周大人喜欢何种人,是周大人的私事,我是怕有人借题发挥,才多提醒这么一句。” 周胤绪微笑道,“可广德军的‘赈贷’在琅州乡间放了这些年,却并未见‘有人’对彭大人借题发挥啊。” 范垂文笑道,“那正是因为彭大人从不亲自理账的缘故。”他微笑道,“彭大人是一向地抓账不理账,除了朝廷批文,其他各色文书与账目皆是能避则避,抑或让底下能管事的小官小吏共参一函,因此就是‘有人’想寻错处,不仔细了一般还真寻不出来。” 周胤绪似玩笑般问道,“那倘或有人仔细了呢?” 范垂文道,“倘或有人仔细,也有小吏从旁顶罪,若非重大过失,一般也牵扯不到彭大人。” 周胤绪听了,不禁又想起自己刚到琅州,去文府做客时,彭平康对他说的那些打杀小吏的话,他想着想着,心中不禁生出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厌烦与焦躁,“彭大人果然治下有方,若换了我,却是万万做不了这些事的。” 范垂文淡笑道,“周大人这话却错了。” 周胤绪奇道,“不知何错之有?” 范垂文微笑道,“彭大人这么做,大体并非为了做事,”他笑道,“而是为了做官。” 周胤绪一怔,随即道,“……范大人的话,我记下了。” 范垂文笑道,“我的话也不是什么圣贤哲理,周大人听了便听了,记不记下都无甚妨碍。” 周胤绪点了点头,又道,“除了这一桩,范大人还有其他事要叮嘱吗?” 范垂文道,“嗯,还有,”他伸手拿过茶碗,“周大人允了文氏捐田,已是给了文氏一个人情,若是文氏捐了田,又提出第二桩请求,周大人可不要再轻易应允了。” 周胤绪心下一凛,问道,“范大人以为,文氏会再提出何等请求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百零八章 道逢驺虞 范垂文笑了笑,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不好说。” 周胤绪道,“为何?” 范垂文合上盖碗,微笑道,“翰林夫人捐田是为求子,文翰林一日无子,翰林夫人则一日不得空闲,这后宅女子的心思最是难捉摸,若照此答应下去,周大人难免就会……疲于应付了呢。” 周胤绪听了,抿嘴一笑,道,“那也容易,倘若翰林夫人再行开口,我便照了她的心思,挑了貌美的姬妾将送过去,岂不就此成全了她的‘求子心切’?” 范垂文淡笑道,“这位翰林夫人惯是最爱求签问道,虽说妾侍之责是为绵延子嗣,但倘或细究起来,这姬妾的命理运势处处可作文章。周大人既有心要送,送对了倒是无甚妨碍,可若是送错了人……” 周胤绪微笑道,“我竟不知这其中有何文章可作?” 范垂文道,“面相、八字、生辰、属相、阴阳五行,都是文章。”他微笑道,“更别说,这一派专有一门的算法,佛、道、儒三教并举,周大人如何担保这送出去的人一定能与文翰林相合呢?” 范垂文的这番话,倒让周胤绪想起自己来琅州之前,让杜韫玉遣人代送“人礼”给文一沾的那件事情了,于是他轻笑一声,大约算是默认了范垂文的说法,“因此范大人以为,我至此之后,理应对文氏一桩事不允,只敬而远之即可?” 范垂文将手中的茶碗搁回了桌上,不置可否道,“作文开合,犹如山水之章法,先从大处定局,开合分明,中间细碎处,点缀而已;若从碎处积成大山,必至失势,现下捐田一事大局既定,这作下的文章本不由周大人执笔,周大人又何必白白地担了这‘失势’之责呢?” 周胤绪闻言,自顾沉吟了一会儿,忽而开口道,“我心中倒有一人,”他慢慢道,“若是能将她送与文经登,文经登定不会贸然回绝。” 范垂文问道,“何人?” 周胤绪抬起眼,对范垂文微笑道,“纪氏女。” 范垂文一怔,随即轻咳一声,道,“这却有些意思了。” 周胤绪看了范垂文一眼,浅笑道,“啊,玩笑而已,范大人不必当真。”他微笑道,“纪氏女是我托了范大人才得来的,哪里就能这么轻易地给了人去呢?” 范垂文道,“是啊。”他清了清嗓子,又道,“若是遇上让周大人实在拒绝不得的事体,周大人不妨,寻上彭大人参谋一二。” 周胤绪心下一怔,不禁进一步地问道,“范大人所指的是……” 范垂文微笑道,“我听说广德军中也收留了不少无家可归的孩童,翰林夫人既要捐田,周大人或可提议将捐给官营‘慈幼局’的田土,均分出一半来给广德军,如此,周大人进退之间,则可多存一分余地。” 周胤绪抿了抿唇,道,“范大人的这话,上回在牌桌上能提出来就好了……” 范垂文微笑道,“不怪周大人,”他顿了顿,道,“这法子,还是宋大人同我说起时顺势提出来的,宋大人在牌桌上不提,也是有宋大人的考量在。” 周胤绪笑了笑,不再追究,只是道,“好,那我也‘思量’‘思量’,” 范垂文看了周胤绪一会儿,忽然道,“我向周大人提这些,实没有要‘托大’的意思,周大人若觉得方才的提议有不妥之处……” 周胤绪接口道,“无甚不妥。” 范垂文道,“果真?” 周胤绪道,“范大人与宋大人的建议,一向都是十分妥当的,这一点,在我刚来琅州,随两位大人下乡时就发觉了。” 范垂文浅笑道,“我倒怕周大人以为我‘不平’呢。” 周胤绪笑道,“范大人有甚‘不平’?竟叫我一点儿都没看出来呢。” 范垂文笑了一下,随口吟道,“‘道逢驺虞,牛哀不平’,此等‘不平’,岂能叫周大人看出来了?” 周胤绪忙“哟”了一声,摆了摆手,道,“范大人岂能自比‘牛哀’?这可叫我如何应呢?” 范垂文悠悠道,“周大人且应那‘驺虞’二字即可,我自‘不平’我的就是。” 周胤绪笑道,“‘驺虞者,义兽也,白虎黑文,不食生物,有至信之德则应之’,依我说,这‘驺虞’按那婆罗多国的佛教教理,都可算半个‘出家人’了。而我如今身有功名,又在官位,再如何有‘义’,也不敢应下范大人的这句称赞啊。” 范垂文笑了起来,“好,好,”他笑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停了下来,半真半假地玩笑般道,“那我若真心想夸周大人,又该将周大人比作什么好呢?” 周胤绪想了想,亦半开玩笑般地回道,“范大人若想比,不如就将我比作那‘东海黄公’,岂不妙哉?” 范垂文笑道,“周大人好生促狭!‘东海黄公’专能制蛟驭虎,周大人要我这样比,岂不是要认真降伏我的意思?” 周胤绪亦笑道,“我这一句,是专来对应范大人的那一句‘道逢驺虞,牛哀不平’的,范大人若当真作了‘牛哀’,又兀自‘不平’了起来,那我可就要‘愁见夜行’了。” 范垂文又笑道,“周大人不必担心,牛哀为虎时,不知其尝为人也;方其为人时,则不知其且为虎也。我虽为周大人有所‘不平’,但尚未成虎,周大人正当盛年,我‘怕’周大人还不及呢。” 周胤绪笑了笑,道,“听范大人的意思,如今琅州竟还有一只我不知道的人形猛虎?” 范垂文渐渐地敛了笑容,只挂了一丝笑纹儿在面上,“是啊,还是一只母虎呢。” 周胤绪怔了怔,就听范垂文淡淡道,“这虎化人形可有的是讲究,若化作一彪形大汉,寻常人倒也识辨得出;但若化作一妙龄少女,便险而危矣了。” 周胤绪心里知道范垂文的这句话说的是纪氏女,他点了点头,微微笑道,“范大人安心,”周胤绪意味深长地道,“‘牛哀’为虎形时搏而杀兄,我生而为长兄,如何分辨不出谁是‘牛哀’呢?” —————— —————— 1“道逢驺虞,牛哀不平”出自李贺的《猛虎行》 猛虎行 唐·李贺 长戈莫舂,彊弩莫烹。 乳孙哺子,教得生狞。 举头为城,掉尾为旌。 东海黄公,愁见夜行。 道逢驺虞,牛哀不平。 生何用尺刀,壁上雷鸣。 泰山之下,妇人哭声。 官家有程,吏不敢听。 此诗前六句为第一部分,写猛虎的凶恶,先以赋的笔法说明戈也不能冲击它,弩也不能弹射它,乳孙哺子,相继为非;再极言猛虎作恶之甚。 中间四句为第二部分,紧承上面的意思指出,有法术能制虎的黄公都怕遇见猛虎,而猛虎看见具有虎形却不食生物的仁义之兽驺虞,心里还感到不舒服,嗔怪驺虞的无用。 最后六句为第三部分,先说人有宝刀,但悬之壁间无以为用,不能以之除害,宝刀愤激不甘而作雷鸣;后把矛头直指官家,创造出畏之如虎的官家形象。 2《诗经》:“彼茁者葭,壹发五豝,于嗟乎驺虞。” 《毛诗正义》:“驺虞,义兽也。白虎黑文,不食生物,有至信之德则应之。” 3“牛哀” 《淮南子》:昔公牛哀转病也,七日化为虎。 其兄掩户而入觇之,则虎搏而杀之。 是故文章成兽,爪牙移易,志与心变,神与形化。 方其为虎也,不知其尝为人也;方其为人,不知其且为虎也。 二者代谢舛驰,各乐其成形。 狡猾钝,是非无端,孰知其所萌! 以前公牛哀患有“转病”,七天后变成了老虎。 他的哥哥推开房门进去探望他,这老虎扑上来将其咬死。 因此人外表变成了兽类,人的手脚变成了尖爪,人的牙齿变成了利齿,心志、性情、神形均为转变了。 当公牛哀变为虎的时候,并不知曾经是人;当他还是人的时候,并不知将要变虎。 两者更换代谢、背道而驰,但各自都喜欢自己既成的形体。 所以可见狡猾和愚钝、谁是谁非是讲不清楚的,谁知道它们是怎样产生的。 4“东海黄公” 《西京杂记》云:“东海黄公,能制蛟驭虎,及衰老,不能行其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百零九章 形而上理 琅州,周胤绪府邸。 纪洵美一边摇着九华扇,一边在园中信步闲庭。 她刚从侧门边的小轿下来,将那幅题了《凤嬉》诗的《锁谏图》在她房中的墙上挂了,便拾起九华扇,寻着院中的桂香出了门去。 周胤绪在琅州的府邸虽占地不大,但一园子的草木打理得却是井井有条,纪洵美一路逛去,不觉在一丛桂树前停住了脚步。 她赏了一会儿枝上的桂花,忽而开口轻声吟道,“‘玉洞桂香满,雪坛松影疏’。” 话音刚落,纪洵美便听见自己身后传来一记颤怯怯的声音,“你在说什么?” 纪洵美停下了摇扇的手,半遮了面地转过身去,只见身后立着一个汉服打扮的金发男童,正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碧眼瞧着自己。 纪洵美盯着阿门看了一会儿,心中暗自计较了几番,还是舍了谦称,直接道,“我在说这桂花真好看。” 阿门歪了歪头,似乎没听懂纪洵美在说什么。 纪洵美又看了阿门一眼,心念一转,一边将遮面的扇子缓缓移了开来,一边伸手从旁折了一小丛桂花,笑吟吟地弯下身,道,“我还说,你若戴了这花,就更可爱了。” 阿门看了看纪洵美,略带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 纪洵美见状,似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刚想再开口,就听稍远处传来一记喝声,“阿门!过来!” 阿门看了纪洵美一眼,见她只是笑着慢慢直起了身,便返身往声源处跑去。 纪洵美立在原地踯躅了片刻,似乎并不在意阿门跑去了哪里。 她又回身去打量那丛桂树,过了好一会儿,她伸出手,摸了摸方才被自己折下的那根断枝,缓缓吟道,“……‘犹喜故人先折桂,自怜羁客尚飘蓬’……” 语尚毕,就又听身后传来一句和诗,“……‘知有杏园无路入,马前惆怅满枝红’。” 纪洵美自顾笑了一下,随即回过身行礼道,“妾身见过……” 未等她行实了礼,周胤绪便一把拿过她手中折下的桂花,冷淡道,“折便折了,你又作甚偏要往旁人头上戴?” 纪洵美一怔,不知该起身答话,还是将礼行完,“妾身只是……” 周胤绪冷声打断道,“他若想戴,自己就会伸手,”他拨弄了一下丛枝上的细蕊,“何必你在此处多此一举?” 纪洵美心中微微一凛,尔后低声应道,“是,妾身知错……” 纪洵美一服软,周胤绪便不怎么好意思训斥下去了,他本来对女子就无甚知觉,更别提要他去哄人,于是他缓了语调“嗯”了一声,接着淡漠道,“行了,起来罢。” 纪洵美复直起身,小心翼翼地觑了周胤绪一眼,道,“……妾身折桂,实因见此佳景,便想起《晋书》中有‘桂林之一枝,昆山之片玉’之句,所以才情不自禁……” 周胤绪摆了摆手,好像并不在乎她的解释,“你不知道,”他淡然道,“这时节的花儿最招虫子了,你别看这秋虫小,咬起人来可有得人受呢。” 纪洵美心下一怔,一时分不清周胤绪是单在讲桂花招虫,还是话里有话。 周胤绪见纪洵美不应声,顿了一顿,又将声音放得更轻缓了些,“不过……倘或你喜欢桂花,明儿我便遣人打一支桂花簪去送你,如何?” 这下纪洵美是应也不好,不应也不好,她想了一想,朝周胤绪扬了扬手中的九华扇,笑道,“妾身可不敢再叫爷破费。” 周胤绪奇道,“何来‘破费’之说?” 纪洵美笑道,“妾身承爷之幸,已得了范大人的九华扇,如何再敢求赐桂花簪呢?” 周胤绪笑了笑,不禁回忆起白日里范垂文说的“虎化人形”之论,道,“能得范大人赐扇的女子可不多,你要好生珍惜才是啊。” 纪洵美听了,立即应了下来,“妾身知道,”她说着,又轻轻摇起了手中的扇子,“范大人赐物,大约一向都是有缘故的罢。” 周胤绪微笑道,“是么?”他顿了顿,不禁顺着纪洵美的手势看了一眼她手中的扇子,“那你便说说,范大人赐你的这把九华扇,都有些什么缘故呢?” 纪洵美抿嘴一笑,道,“此为‘四书’之中,‘形而上’之道也。” 周胤绪笑着问道,“何为‘形而上’之道?” 纪洵美挑起眼梢,状似无意实带妩媚地看向周胤绪道,“爷且看妾身手中的这把扇子,就此一物,便有个‘扇子的道理’。”她微微抬起手,“扇子是如此做,合当如此用,此便是‘形而上’之理。” “天地中间,上是天,下是地,中间有许多日月星辰,山川草木,人物禽兽,此皆‘形而下’之器也。然这‘形而下’之器之中,便各自有个道理,此便是‘形而上’之道。” 周胤绪闻言,看着纪洵美的扇子沉思了一会儿,道,“这倒有些意思,”他抚了抚手中的桂枝,接过纪洵美的话头道,“譬如,这扇子只是一个扇子,你动摇它,便是在用它;放下便是这一件‘扇子的物体’,你才放下了它,就只是这一个‘扇子的道理’了。” 纪洵美一愣,似乎并未料到周胤绪会这般说“理”,她滞了一下,又朝周胤绪笑道,“是啊,至如妾身摇扇,便属阳;妾身住扇,便是阴,如此反复之间,莫不还存了一种阴阳之理呢。” 周胤绪笑道,“不错,这一种‘形而上’之道,便是道家学说中的那一句‘天理常在’。” 纪洵美不觉又是一怔,还来不及开口,就见周胤绪微笑道,“以‘天理’一说而论,现下你执扇立此,便‘身’、‘物’均见,则自不私也。你是一个道理,这扇子亦是一个道理,你若舍了这扇子,只留‘己身’,则兀‘自明’矣。” 纪洵美闻言,又是抿嘴一笑,摇着手中扇道,“妾身之‘己身’,不过形而下之器矣。爷若想求得‘形而上’之道,还是要往范大人的这把扇子上去想才是啊。” —————— —————— 1和李中丞詶万年房署少府过汾州景云观因以寄上房与李早年同居此观 唐·卢纶 显晦澹无迹,贤哉常晏如。 如何警孤鹤,忽乃传双鱼。 叙以泉石旧,怅然风景馀。 低回青油幕,梦寐白云居。 玉洞桂香满,雪坛松影疏。 沈思瞩仙侣,纾组正军书。 积学早成道,感恩难遂初。 梅生谅多感,归止岂吾庐。 2春日将欲东归寄新及第苗绅先辈 唐·温庭筠 几年辛苦与君同,得丧悲欢尽是空。 犹喜故人先折桂,自怜羁客尚飘蓬。 三春月照千山道,十日花开一夜风。 知有杏园无路入,马前惆怅满枝红。 3《晋书》:武帝于东堂会送,问诜曰:“卿自以为何如?” 诜对曰:“臣举贤良对策,为天下第一,犹桂林之一枝,昆山之片玉。” 4《朱子语类》:若便将形而下之器作形而上之道,则不可。 且如这个扇子,此物也,便有个扇子底道理。 扇子是如此做,合当如此用,此便是形而上之理。 天地中间,上是天,下是地,中间有许多日月星辰,山川草木,人物禽兽,此皆形而下之器也。 然这形而下之器之中,便各自有个道理,此便是形而上之道。 所谓格物,便是要就这形而下之器,穷得那形而上之道理而已,如何便将形而下之器作形而上之道理得! 《朱子语类》:譬如扇子只是一个扇子,动摇便是用;放下便是体;才放下时便只是一个道理;及摇动时,亦只是这一个道理。 《朱子语类》:天地之间,无往而非阴阳,一动一静,一语一默,皆是阴阳之理。 至如摇扇便属阳,住扇便属阴,莫不有阴阳之理。 “继之者善”,是阳;“成之者性”,是阴。 阴阳只是此阴阳,但言之不同。 如二气迭运,此两相为用,不能相无者也。 至以阳为君子,阴为小人,则又自夫刚柔善恶而推之,以言其德之异耳。 “继之者善”,是已发之理;“成之者性”,是未发之理。 自其接续流行而言,故谓之已发;以赋受成性而言,则谓之未发。 及其在人,则未发者固是性,而其所发亦只是善。 凡此等处,皆须各随文义所在,变通而观之。 才拘泥,便相梗,说不行。 譬如观山,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百一十章 排座问题 定襄,福嗣王府。 安景正嘟着嘴,与立在桌前的邰通商辩道,“往年我是尚未娶亲,今年可不一样了,反正有周氏女呢,她以前在家时肯定不常进宫,今年中秋有这机会,她定巴不得一个人去呢。” 邰通微笑道,“即便周庶妃独自进宫去了,也不能算是周庶妃一个人罢。” 安景一怔,尔后挥了挥手,道,“她大哥在琅州呢,周府里她的几个兄弟都还年幼,她进宫了也顶多同周婕妤多说一会儿子话,生不出什么大事儿来。” 邰通抿了抿唇,道,“可奴才听说,今年中秋,周二公子也要进宫吃宴呢。” 安景一愣,下意识地脱口问道,“哪个二公子?” 邰通微微偏过了头,道,“嗣王爷您上回去周府拜访时,难道没有……” 这时安景倒想起来了,“哦!是不是那个总低着头不看人的家伙?” 邰通并不敢像安景这样评价周胤微,只是微笑道,“是啊,嗣王爷您总得给这位周二公子……” 安景忽然打断道,“我不喜欢他。”他认真道,“上回我去周府拜访时,周氏女的几个兄弟我都一一见过,就他拖拉着不出来,待我快将要走了,他才支吾着与我见了一礼,这摆明了就是给我脸子瞧嘛。” 邰通微笑道,“但奴才听说,圣上很是欣赏这位周二公子的文章呢。” 安景翻了个白眼,“皇兄欣赏他,那就让他在皇兄面前去讨巧好了。” 邰通看了安景一会儿,道,“嗣王爷您真不打算去啊?” 安景闷闷道,“我去了干嘛?一进去就是受气!” 邰通忙道,“嗣王爷您这话说得,谁敢给您气受啊?” 安景“哼”了一声,道,“敢给我受气的人多了!”他顿了顿,道,“旁的不提,就说今年宴上仍旧是宋士谔祝酒……” 邰通接口道,“年年都是宋迁之祝酒,嗣王爷您又不是头一次知道。” 安景又翻了个白眼,“往年大宴他敬酒时我都能寻借口避开不见他,今年我要再寻借口,就是不给皇兄面子了。” 邰通微笑道,“怎么会呢?圣上最疼嗣王爷了……” 安景又“哼”了一声,道,“皇兄每次遇着他就没了辙了,我又不是不知道。” 邰通笑了一下,自觉跳过了这个话题,转而道,“依奴才说,嗣王爷您这回进宫倒比先前神气,现在宫里宫外的,谁不知道圣上查谁,都不会来查嗣王爷您的食邑啊。” 安景斜了邰通一眼,道,“这话是谁传出来的?” 邰通微笑道,“奴才只知道外头在传,并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 安景强行忍住要翻白眼的冲动,不冷不热地道,“传我的话倒也罢了,反正我是受惯了气了,但把皇兄私底下对我说的话拿出来放到外头去传,就没那么简单了罢。” 邰通笑了笑,道,“嗣王爷您多心了,圣上是金口玉言,无论对谁说了什么,都免不了要往外传上一传,被人在舌头尖儿嚼上一嚼,不止嗣王爷您这一桩事体呢。” 安景闻言,自顾默然思索了片刻,尔后缓缓开口道,“皇兄又要有动作了罢?” 邰通并不接话,只是笑而不语。 安景不在意般地继续说道,“皇兄说不查我,大约是一条缓兵之计,让那些要被查的人以为皇兄是怕了他们了,因此眼下流言纷扰,是皇兄在有意掩人耳目罢?”他顿了顿,见邰通依旧不接话,又道,“所以你今儿来劝我去,也是有皇兄的意思在里面罢?” 邰通笑着开口道,“奴才来劝嗣王爷,是知道圣上一向重情重义,绝不会为了一个外戚而就此轻慢了嗣王爷您的。” 安景舔了一下下唇,道,“好,我明白了。”他滞了一滞,道,“我若不去,知道的呢,单是会以为我是恶心宋士谔;可不知道的呢,便会以为我是忌讳皇兄,甚至会进而猜测皇兄对外戚侵占田土的实际态度罢?” 邰通笑了一笑,没说对也没说不对,“其他的事不提,太皇太后也同奴才说,好久没见过嗣王爷您了呢。” 安景沉默片刻,道,“嗯,是啊。”他说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不耐烦道,“好了,好了,去就去罢。” 邰通笑着“嗳”了一声,赶忙补充道,“嗣王爷您放心,圣上和太皇太后都知道您不喜欢宋迁之,排座儿的时候,还特特地同皇后说了,要将您与宋迁之隔得远些,互相不要起了争执才好。” 安景依旧像不领情似的,“这话是单说给我听呢,还是也警告给宋士谔听?” 邰通笑容更盛,“这宋迁之哪里能同嗣王爷您比啊?奴才不过多嘴一句罢了。” 安景朝他翻了一个白眼,道,“你以为我不知道?这隔得远些的意思,不就是把我调到最末一座去么?” 邰通微微点了一下头,又笑道,“圣上也是为嗣王爷您着想啊。” 安景“呵”了一记,半是嘲讽地道,“我现下是谁都招惹不起了对罢?” 邰通笑了笑,并未应声。 安景嘟了嘟嘴,道,“想让我去也行,不过我还有一条件,你若方便,就替我转告太皇太后罢。” 邰通问道,“嗣王爷有何吩咐?” 安景淡然道,“我不喜欢那个周胤微,皇嫂若将我排到最末一座,可别让我与那周胤微坐到一道去啊。” 邰通一怔,就听安景继续道,“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我总觉得那个周胤微看我的眼神阴森森的,透着一股子暗骘,像是要剐了我掏心似的。” 邰通道,“嗣王爷您不是说那周二公子总是低着头不看人吗,怎么……” 安景认真道,“就是这样才更可怕!你想啊,他低着头都能让我觉得阴森了,要抬起头来还得了啊?”他说着,语气中又透出一点儿委屈来,“你方才还说,我进宫去不会有人给我气受呢。” 邰通听了,以为是安景使性子赌气,便并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只是哄道,“好,好,奴才明儿就将嗣王爷这话告诉太皇太后去,保证让嗣王爷吃一顿舒舒服服的中秋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百一十一章 联句咏石 翌日,琅州,文府。 彭平康往桌中打出一张牌,尔后伸过手,将搁在侧旁几上的一碗清汤端到自己面前,“……如今,能在这打牌的空档吃一道‘开水白菜’,还真是托了周大人的福了。” 周胤绪看了他一眼,抿嘴笑道,“彭大人这话说得,”他向坐在桌对面的范垂文瞟了一眼,“分明是因范大人上回不来,又对文员外避而不见,文员外这才端了这道菜来向范大人赔罪罢。” 范垂文笑了一下,伸手吃下方才彭平康打出的那一张牌,“客气,客气,”范垂文说着,似不经意地朝屋角边儿瞥了一眼,又对桌上众人笑道,“不过依我说,像这一道‘开水白菜’,倒不如文员外今儿特特摆在屋角的那一方‘太湖石’有意思呢。” 宋圣哲顺着范垂文的目光亦朝屋角望了一眼,尔后回身笑道,“啊,‘蒸岚相澒洞,表里忽通透’,果然是一块‘好石’。” 彭平康笑了一记,道,“‘太湖石’之奇在其涡、洞、岫、环,我尝听闻,华亭亦有一太湖名石,曰‘玉玲珑’,据说,若以一炉香置其石底,则孔孔出烟;以一盂水灌其石顶,便孔孔流泉。”他微笑道,“‘太湖石’之孔窍通达、玲戏剔透闻名古今,文员外今日置此石于此间,可算是用足了心了。周大人若不愿领情,我倒想替周大人承了这份心呢。” 范垂文闻言笑了笑,自顾自地垂眼码牌,并不接话。 周胤绪瞥了范垂文一眼,偏过头对彭平康微笑道,“一方奇石罢了,不值什么,彭大人若喜欢,一会儿我便向文员外将这块石头替彭大人讨来,如何?” 彭平康“哟”了一声,微笑道,“我后宅并无‘寿山艮岳’,可不敢步宋徽宗的后尘啊。” 周胤绪脸色微变,刚要开口,就听身侧的宋圣哲笑着接过话头道,“上回彭大人还指名要燃‘禁中非烟’呢,若说要步谁的后尘,上一回便已然步了,何况这一回呢?” 彭平康看了宋圣哲一眼,将手中的汤碗搁回了几上。 周胤绪微笑道,“依我说,此间的这一方‘太湖石’下,合该摆一鼎彭大人的‘禁中非烟’炉才是,虽不及‘孔孔生烟’,但有烟总比无烟雅致些。‘太湖石’之风骨,在于瘦、漏、透、皱,这一鼎香炉若摆下去,可比华亭的那一方‘玉玲珑’还要生奇灵巧呢。” 彭平康理着牌道,“‘瘦’在孤势无依,‘漏’在灵通笼络,‘透’在微妙玲珑,‘皱’在生生节奏,若一方石上,有此四项之奇,反倒应舍了‘美’称,成一方‘怪石’了呢。” 宋圣哲轻笑道,“‘怪’则‘怪’矣,总比默默无名得好。” 彭平康笑了一下,道,“我却觉得,有那一些‘丑怪之石’,空有一‘太湖石’的美名,寻常人不懂品鉴赏玩,只知牵强附会地说名石奇峻,那些‘丑怪之石’本是一无是处的蠢物,竟被世人如此附庸风雅地一昧赞赏,真是暴殄天物。” 范垂文听了,复往屋边儿望了一眼,对彭平康笑道,“彭大人以为‘丑怪’,我却觉得‘秀美’。” 彭平康复微笑道,“我方才所说的‘丑怪之石’,是另有其石,并非指文员外在此间摆的这一块。” 周胤绪朝范垂文和彭平康看了一眼,转向宋圣哲道,“宋大人方才吟的那一句诗倒好,不知出自哪一首五言?我一时竟记不起来了。” 宋圣哲笑道,“是韩退之的《南山诗》,前一句为,‘晴明出棱角,缕脉碎分绣’,周大人且再仔细想想,这一句可熟悉了?” 周胤绪顿了一顿,尔后了然地笑道,“我记起来了,是这一首《南山诗》,此诗中另有一佳句为,‘秋霜喜刻轹,磔卓立癯瘦’。” 宋圣哲笑着点了点头,道,“正是呢。” 彭平康这时又笑道,“此诗为昔年韩昌黎游长安南郊名山时所作,可谓雄奇恣肆,卓绝不凡,”他说着,又转向范垂文,半开玩笑般地道,“韩昌黎寄情于景,成此千古名句,如今范大人见此‘秀石’,亦应作诗咏怀才是啊。” 范垂文笑道,“作诗倒无妨,只是这方奇石并非是文员外单单与我一人的,若我一人来作诗咏怀,反倒坏了这其中的意思了。” 宋圣哲笑道,“范大人若不嫌弃,在座一齐联诗咏石倒是极好的。” 彭平康瞟了周胤绪一眼,微笑道,“许久未与两位大人一齐联诗了,只是,”彭平康抓了一张牌,“现时一局未完,恐怕笔墨铺纸不便……” 周胤绪微笑道,“这倒无妨,”他看向彭平康道,“在座均是进士的出身,即使不用笔墨,一般赋词也都能听得明白。” 彭平康笑了笑,不置可否地转向范垂文笑道,“既然在座都允了……” 范垂文微笑着应道,“好。”他说着,又侧头看了一眼屋角的那方“太湖石”,即刻吟道, “一卷奇石何玲珑,五丁巧力夺天工。 不见嵌空皱瘦透,中涵玉气如白虹。” 话音刚落,宋圣哲随即便接道, “太息颓垣压断涧,但有此石撑虚空。 石峰面面滴空翠,恍疑坐我缥缈峰。” 周胤绪正心下思忖,待宋圣哲吟罢,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身旁的彭平康接道, “耳边滚滚太湖水,洪涛激石相撞舂。 庭中荒甃开奁镜,插此一朵青芙蓉。” 周胤绪心下一怔,就听彭平康在此二句后又悠悠地加了一句, “儿童瓦砾乱抛掷,触损玉质减真容。” 周胤绪瞥了他一眼,慢慢开口道, “奇姿瑰异几埋没,使我不乐心忡忡。 安得贡之上林苑,遭际或者回重瞳。” 彭平康看了周胤绪一会儿,又接道, “古来才士困草野,数奇亦与兹石同。 只今来游见石丈,使我欲颠米鞠躬。” 周胤绪与彭平康对视着沉默了一刻,缓缓吟道, “我侪何必叹途穷,坚贞原与石始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百一十二章 北魏改制 定襄,太极宫,清宁宫。 “……明日便是中秋,”安懋执着宋皇后的手,笑意盈盈地道,“皇后几番布置,当真是辛苦了。” 宋皇后温婉地笑道,“一点琐事罢了,圣上案牍劳形,臣妾不敢说辛苦。” 安懋笑了一笑,放开了宋皇后的手,“朕这几日是忙了些,”他顿了顿,道,“也好久没见过文儿了,不知他最近又念了些什么书,作了哪些文呢?” 宋皇后低眉道,“圣上若想见文儿,臣妾即刻就遣人去弘文馆……” 安懋道,“不必了,”他淡笑道,“朕不过随口一问罢了,不用再叫文儿走个来回了。” 宋皇后应道,“是,圣上是体恤文儿呢。” 安懋又笑道,“朕一是体恤文儿,二是想,文儿近来读什么书,朕问皇后便知道了,何必再让文儿回来清宁宫一趟呢?” 宋皇后滞了一滞,随即柔声道,“臣妾是怕答得不好,反误了文儿勤谨的意思了……” 安懋道,“无妨,”他说着,还摆了一下手,“朕明白文儿是什么样的性子,皇后一向知书达礼,朕听皇后说话,总是十分舒心的。” 宋皇后应了一声,她揉了揉手中的帕子,道,“臣妾见文儿这两日所读,为北齐人魏特进所著之《魏书》。” 安懋笑了起来,“以史招怨者,无出魏收其右耳!”安懋笑了一会儿,又淡然道,“魏收虽为‘北地三才子’,又得‘七步之才,无以过此’之誉,但据《北史》所载,《魏书》言史不实,魏收抑塞斥辞、妄有诽谤,乃是众所周知之事。更不提,《魏书》成刊之时,众口喧然,人人斥其书曰‘秽史’,这等杂史,如何能为朕之皇子作‘充栋’之用?” 宋皇后微微笑道,“臣妾也这样说,只是文儿偏爱魏特进的那一句‘尺书征建业,折简召长安’;又同臣妾说,能为北齐文宣帝所赞赏的‘好直笔’,定是一本值得一读的宏雅之作。” 安懋笑道,“魏收此人若当真才高八斗,又何须徐孝穆为其‘沉作藏拙’?”他顿了顿,淡笑道,“依朕看,此书矫饰过妄,又几番易稿,虽录为正史,却不足为信,读来消遣尚可,若往之其间较起了真来,反倒是用错了功呢。” 宋皇后又揉了一下帕子,低眉道,“是,臣妾定向文儿转告圣上此番教诲。” 安懋听了,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道,“先不论这些,你且同朕说说,文儿近来读《魏书》,有何感悟?” 宋皇后温声道,“倒无甚感悟。” 安懋道,“文儿读史书,向来不少感悟,”他看了宋皇后一眼,“皇后不必替文儿瞒着,朕知文儿心性,皇后只管尽数说来便是。” 宋皇后抓了一下帕子,柔声道,“臣妾所知,不过文儿近来所读,为昔年北魏孝文帝迁都改制诸事宜。” 安懋笑了一下,道,“朕就知道,文儿那般性子,如何读得下昔年拓跋鲜卑一统北方的雄图霸业?”他微笑道,“不过孝文帝汉化改制,倒正合了文儿的心思。” 宋皇后亦笑道,“臣妾也是这样想。”她揉着帕子道,“昔年孝文帝为改制汉化,可谓是费尽心机,文儿读至彼处,亦与臣妾唏嘘不已。” 安懋微笑道,“何为‘费尽心机’?” 宋皇后亦微笑道,“北魏由鲜卑胡虏征战而建,孝文帝欲改汉制,定将遭众鲜卑臣民反对,因此,孝文帝意在谋迁时,先外示南讨,诏太常卿亲令龟卜,易筮南伐之事,其兆遇《革》,孝文帝因曰:‘此是汤武革命,顺天应人之卦也’。” 安懋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北魏因由征伐而建,故勋众多,至孝文帝时,皇族勋爵之中,贪赃枉法之辈数不胜数;百姓多萌附于豪强,岁饥民流,田业多为豪右所侵夺;乡无乡党之法,唯立宗主督护,民多隐冒,甚而三五十家始为一户。孝文帝改制汉俗虽情急莽撞了些,但也是迫于形势,至于赴斋明堂卜卦,亦是题中应有之义。”他看向宋皇后道,“文儿读史不通,皇后理应多加教导才是啊。” 宋皇后低眉顺目道,“是,臣妾也认为,昔年孝文帝于明堂占卜,是不得已之造势举,”她抿了一下唇,道,“只是文儿与臣妾议论此段故事时,仍旧有一事不明。” 安懋扬了扬眉,问道,“何事?” 宋皇后道,“孝文帝于明堂托卦颁令时,群臣莫敢对,唯任城文宣王曰:‘不得云革命’,其时,文宣王已然窥破孝文帝迁都改制之念,故出言阻之。然孝文帝还宫召之,竟与其尽言河洛王里、光宅中原之策,却不疑有他。” “文儿读至此处时,因问臣妾说,文宣王既为鲜卑宗室,孝文帝却为何于改制未行前,便同其和盘托出?万一……” 安懋淡笑道,“孝文帝改制既非常之事,自当非常人所知。昔于明堂占卜前,文宣王便已然同孝文帝于皇信堂议论‘子产之法’,并曰:‘大同之后,以道化之’,孝文帝心方革边,故而深善其对,至于明堂卜卦之事,不过水到渠成罢了。” 宋皇后微笑着点了点头,道,“圣上说得是,”她柔声应道,“待文儿今日回宫,臣妾必定以圣上之言好生教导。” 安懋笑了笑,道,“无妨,”他又执起宋皇后的手,“文儿天资聪颖,读史常常另有一番见解,朕见此情状,心中甚是欣慰。” 宋皇后心下一松,顺势笑道,“文儿若听得圣上这般夸奖,一定……” 安懋笑着接口道,“朕的夸奖,可没那么容易得呢。”他抚着宋皇后的手道,“文儿读孝文帝改制之举,必定有许多其他议论,方才皇后所说,大约仅是其中一项,若当真想得朕的夸奖,皇后须得细细同朕说全了才是。” —————— —————— 1节闵帝即位后,下诏测试群臣,让魏收起草封禅书,他提笔一挥而就,连草稿都没要。 文章近千言,改动的地方寥寥无几。 这时,黄门郎贾思同侍立在天子旁边,他十分激赏魏收的才学,对节闵帝说:“即便有七步成诗的才华,也不能超过魏收。” 《北史》:节闵帝立,妙简近侍,诏试收为封禅书。 收下笔便就,不立藁草,文将千言,所改无几。 时黄门郎贾思同侍立,深奇之,白帝曰:“虽七步之才,无以过此。” 2魏收性格急躁,不能公平待人。 过去同他有冤仇的,大多隐去人家的善政美德,不载入史册。 他写史时常洋洋自得地说:“你是个什么样的小东西,敢同我魏收作对!我的史笔要抬举你能让你上天,要贬低你能让你入地。” 因为贵族子弟议论认为魏收撰述史书不公平,文宣帝便命他在尚书省与贵家的子弟儿孙们一起共同讨论。 前后投诉史书问题的有一百多人,有人说遗漏了他们家的世系职位;有的说他的家人没有被记载入史;有的说书中有随便诋毁的地方。 文宣帝早先就看中了魏收的才学,不想加罪于他。 这时,太原的王松年也批评魏收,和卢斐、李庶一起获罪,各被鞭打,流配在街巷市坊,卢思道也被罪罚。 然而,终因众口铄金,议论纷纷,朝廷下令命《魏书》停止传播发行,让群臣们共同商议。 允许史书中牵涉到家事的人进入史局,不真实的地方可以陈述吁请。 于是,贵族子弟众口传扬,称《魏书》为“秽史”,投递诉状的人一个接一个,魏收应接不暇,无法抗拒。 这时,左仆射杨愔、右仆射高德正二人权倾朝野,与魏收关系密切。 魏收也为他们家里的人作过传,这两个人不愿说《魏书》不真实,便堵塞言路,终文宣帝一世,不再议论这件事。 《北史》:收颇急,不甚能平,夙有怨者,多没其善。 每言:“何物小子,敢共魏收作色!举之则使上天,按之当使入地。” ......时论既言收著史不平,文宣诏收于尚书省与诸家子孙共加论讨。 前后投诉,百有余人,云遗其世职位;或云其家不见记录;或云妄有非毁。 ......帝先重收才,不欲加罪。 时太原王松年亦谤史,及斐、庶并获罪,各被鞭配甲坊,或因以致死。 卢思道亦抵罪。然犹以群口沸腾,敕魏史且勿施行,令群官博议。 听有家事者入署,不实者陈牒。 于是众口喧然,号为“秽史”,投牒者相次,收无以抗之。 时左仆射杨愔、右仆射高德正二人势倾朝野,与收皆亲。 收遂为其家并作传,二人不欲言史不实,抑塞拆辞,终文宣世,更不重论。 3当初,高洋让群臣各自陈述自己的志向,魏收说:“我愿在东观秉笔直书,早日写出《魏书》。” 所以,高洋命他专任其职。 又下诏命平原王高隆之负责监修史书,但只是挂名而已。 文宣帝对魏收说:“好好地直笔写史,我始终不会像拓跋焘那样诛杀史官。” 《北史》:初,帝令群臣各言志,收曰:“臣愿得直笔东观,早出魏书。” 故帝使收专其任。 又诏平原王高隆之总监之,署名而已。 帝敕收曰:“好直笔,我终不作魏太武诛史官。” 4魏收的文学在北朝颇为出众,魏收便把自己的文集托南朝使臣徐陵带往南朝,期望能够在江东得以流传。 结果徐陵渡过长江时,把魏收的文集扔进江水里。 随从问起原因,徐陵回答道:“我这是在为魏公藏拙”。 《隋唐嘉话》:梁常侍徐陵聘于齐,时魏收文学北朝之秀,收录其文集以遗陵,令传之江左。 陵还,济江而沈之。 从者以问,陵曰:“吾为魏公藏拙。” 5魏孝静帝曾在秋季举行射箭,让群臣赋诗。 魏收诗的末一句是:“尺书征建业,折简召长安。” 高澄非常欣赏诗的雄壮豪迈,对周围的人说:“我朝现在有魏收,便是国家的光彩。雅俗共赏的文章,析理通达,气势纵横。我也让邢子才、温子升不断写作,才情词气都赶不上他。我有时心有所思,忘了而没有说出,说出来了词语又不详备,不能完全把意思表达出来。魏收呈上他起草的文章,都把我的想法说得完完全全。这种人才真难得。” 又命魏收兼任主客令,接待梁朝的使者谢珽、徐陵。侯景投降南梁,梁朝的鄱阳王萧范当时任合州刺史。 高澄命魏收写信劝谕萧范。萧范得到书信后,便率领所部西上,州刺史崔圣念占据了这座城池。 高澄对魏收说:“今天平定一州,你出了很大力,但遗憾的是‘尺书征建业’还没有实现啊!” 《魏书》:静帝曾季秋大射,普令赋诗,收诗末云:“尺书征建鄴,折简召长安。” 文襄壮之,顾谓人曰:“在朝今有魏收,便是国之光采。雅俗文墨,通达纵横,我亦使子才、子升时有所作,至于词气并不及之。吾或意有所怀,忘而不语,语而不尽,意有未及。及收呈草,皆以周悉。此亦难有。” 又敕兼主客郎,接萧衍使谢珽、徐陵。侯景既陷台城,衍鄱阳王范时为合州刺史,文襄敕收以书喻之。 范得书,乃率部伍西上,口州刺史崔圣念入据其城。 文襄谓收曰:“今定一州,卿有其力,犹恨‘尺书征建鄴’未郊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百一十三章 贪心无常 宋皇后浅笑道,“孝文帝改制举措颇多,文儿与臣妾议论起来,也是千头万绪呢。” 安懋笑道,“无妨,”他轻轻地拍了拍宋皇后的手,道,“皇后只捡要紧的说来便是。” 宋皇后应了一声,道,“臣妾以为,孝文帝改制中,最足论道者,乃颁俸禄制与纠按守宰之贪者。” 安懋含笑道,“为何?” 宋皇后道,“班禄之制本无可厚非,然孝文帝纠按贪宰时,逾北魏旧制而出,此徒为残虐之令……” 安懋微笑着反问道,“残虐之令?”他箍了一下宋皇后的手腕,“纠察贪腐,竟为君主之‘残虐’乎?” 宋皇后低眉道,“据《魏书》所载,拓跋氏之未班禄时,枉法十疋、义赃二十疋,坐死;既其既班禄也,义赃一疋、枉法无多少,皆死。”她柔声道,“此等严令苛律,莫说施行于彼时尚未汉化的北魏鲜卑,就是……” 安懋微笑道,“孝文帝纠察贪腐,是为整顿吏治。昔班禄之后,有鲜卑皇戚为官贪暴,孝文帝命锁赴平城,集百官亲临,悉数罪行;犹因其大臣,听在家自裁,其余守宰坐赃死者四十余人。” “至是之后,为官受禄者无不惊惶失措,赇赂殆绝。然吏民犯他罪者,孝文帝咸皆宽之,疑罪奏谳多减死徙边,岁以千计,都司下决大辟者,岁不过五六人而已。如此仁君善主,皇后为何以‘残虐’二字加之?” 宋皇后温声道,“拓跋鲜卑从战而生,以武起家而夺天下,然孝文帝改制时,行均田、三长、租调,此三者皆恤民之策也;而于选举之法中,孝文帝雅重望族,先取门地,而后顾贤才,此魏、晋之深弊,历代相因,莫之能改也。臣妾以为,孝文帝施后者之弊法,行前者之良策,诚犹如‘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也。” 安懋轻咳了一声,道,“皇后思虑深远,不知,”他微微偏过了头,“文儿对此有何见解?” 宋皇后微微笑道,“文儿所虑之深,更远胜于臣妾。” 安懋浅笑了一下,道,“哦?” 宋皇后温婉地笑道,“文儿同臣妾议论说,昔北魏鲜卑官无常禄,赃则坐死,故为宰者日杀人而贪弥甚;至孝文帝时有常禄矣,赃乃坐死,却无辞于枉矣,是且抑日杀人而贪尤弥甚。”宋皇后说着,慢慢地看了安懋一眼,见安懋容色沉静,便继续说道,“且《道德经》有云:‘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其言如是哉。” 安懋闻言,沉默片刻,尔后缓缓问道,“何为‘抑日杀人而贪尤弥甚’?” 宋皇后浅笑道,“文儿说,世人皆游于羿之彀中,若将诡遁于法,则上下相蒙以幸免。有其不免者,譬若无交于权贵者也,有忤于上官者也,绳奸胥之过、拂猾民之欲者也。” “孝文帝以四族八姓应班士流,而杜寒门于官爵之外,因是颁惩贪之法,可谓大谬矣。有高门豪族、谄附上官者,纵枉法千疋而免矣;反是,则不患其无义赃一疋之可搜摘也。于是乎因曰:‘抑日杀人而贪弥甚’矣……” 安懋接口道,“《道德经》亦云:‘若使民常畏死,而为奇者,吾得执而杀之,孰敢’,孝文帝惩治贵戚,是乃灭亲以明法也。昔孝文帝给禄,则廉者足以无滥,贪者足以劝慕;不给,则贪者得肆其奸,廉者不能自保。”安懋微笑道,“夫清廉者,素以竭诚奉君为己任,四族八姓不过家风高华而已,有何可惧?” 宋皇后笑了一下,刚想将话头转开,就听安懋又问道,“文儿所议,可是慕容契之‘贪心无常’者论?” 宋皇后心下一怔,尔后淡笑道,“是,昔孝文帝令群臣自审不胜贪心者辞位,而慕容契进曰:‘小人之心无常,而帝王之法有常;以无常之心,奉有常之法,非所克堪,乞从退黜’,”宋皇后顿了一下,继而道,“文儿所论,正是慕容契此言。” 安懋笑道,“此言何解?” 宋皇后滞了一会儿,道,“慕容契此言,盖论孝文帝常法之设,徒使人人自危,而人人可以免脱,其意深矣。” 安懋又轻轻拍了拍宋皇后的手,温声道,“论得不错。” 宋皇后低头浅笑了一下,轻声道,“圣上谬赞了。” 安懋慢慢松开宋皇后的手,道,“文儿予你教导,朕很放心。” 宋皇后立即道,“臣妾只是略尽己责,文儿聪颖,故一点即透,圣上如此盛赞,倒令臣妾羞惭了。” 安懋笑了一笑,眉眼间露出点儿别样的温柔来,“皇后议论得什么,朕心里都清楚,”安懋温声道,“所谓‘人人自危’,大约是指孝文帝原意于习汉俗而得富强,却未曾想因南迁改制而致六镇之乱,乃至令尔朱荣趁虚而入,北魏江山就此毁于一旦罢。” 宋皇后柔声道,“昔年尔朱荣起‘河阴之变’,是因灵太后篡权……” 安懋微笑道,“既云‘化光造物含气贞’,又道‘恭己无为赖慈英’,孝明帝着实年幼,妇人专制亦无可免矣,昔尔朱荣之祸,诚不在灵太后也。” 宋皇后浅笑了一下,不多置一词地应了下来。 安懋笑了笑,接着又与宋皇后议论了几件无关紧要的小事,闲聊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便同宋皇后说要回思政殿看呈折。 宋皇后听了,立即说还有几桩中秋宫宴的事等着料理,让安懋笃心政务,不必牵挂后宫事。 待临起身时,安懋忽而又开口道,“从前朕读《北史》时,见其中有一句评魏收其人倒恰当,”他顿了一下,道,“‘勒成魏籍,追从班、马,婉而有则,繁而不芜,持论序言,钩深致远,但意存实录,好抵阴私,到于亲故之家,一无所说,不平之议,见于斯矣’。” “《魏书》虽成,然魏收因此书而多憾于人,北齐竞亡之岁,魏收之墓被掘,掘墓者弃魏收之骨于外,可见《魏书》招怨之多,远胜世人之虑也。”安懋说着,缓缓地站起了身,“此书不详,往后要再议论史书,皇后便与文儿寻一本旁的书罢。” —————— —————— 1九月,北魏下诏,官员们的俸禄制度,从本年十月开始实行,每个季度发放一次。 以前的法律规定,贪污十匹布帛,受贿二十匹布帛的人,一律处以死刑。 到现在,凡是受贿一匹布帛的,以及贪污无论多少,都处以死刑。 朝廷仍然分别派出检查官,到各地巡视纠举有贪污行为的地方官。 《资治通鉴》:九月,魏诏,班禄以十月为始,季别受之。 旧律,枉法十匹,义赃二十匹,罪死; 至是,义赃一匹,枉法无多少,皆死。 仍分命使者,纠按守宰之贪者。 2秦、益二州刺史恒农人李洪之自恃皇亲国戚,身分显贵,为官残暴,贪赃枉法。 实行俸禄制度后,李洪之因贪污事露,第一个就被揭发出来。 孝文帝下崐令给李洪之上戴上手铐脚镣,押赴平城;然后,召集文武百官,亲自历数他的罪状。 由于他是朝廷大臣,允许他在家里自杀。 其余有贪污受贿罪的地方官大约有四十多人,也全都处以死刑。 那些接受过贿赂的人,无不恐慌害怕,行贿受贿的事,几乎被杜绝了。 然而,官吏和老百姓犯了其他罪时,孝文帝大都宽大处理。 对缺少确凿证据的罪犯上报审核,多半免除死刑而流放到边疆,这种情况,每年都数以千计。 由朝中法司判处死刑的,一年也超不过五六个人,州郡、边镇就更少了。 《资治通鉴》:秦、益二州刺史恒农李洪之以外戚贵显,为治贪暴。 班禄之后,洪之首以赃败。 魏主命锁赴平城,集百官亲临数之;犹以其大臣,听在家自裁。 自余守宰坐赃死者四十余人。 受禄者无不局,赇赂殆绝。 然吏民犯他罪者,魏主率宽之,疑罪奏谳多减死徙边,岁以千计。 都下决大辟,岁不过五六人;州镇亦简。 3北魏的“四族八姓” 北魏孝文帝一向看重名门望族,由于范阳人卢敏、清河人崔宗伯、荥阳人郑羲、太原人王琼四姓门族,在士大夫中最受推重,所以特意选他们的女儿进入后宫。 陇西人李冲以才识受到任用,成为朝中显贵,他所结的姻亲,都是具有清白名望而为时人所敬重的高门,孝文帝也以他的女儿为夫人。 孝文帝诏令黄门郎、司徒左长史宋弁审定各州的士族,地位多有升降。 孝文帝又诏令:“代京人早先没有姓族,虽然是功勋、贤士的后代,也与那些寒贱出身者没有什么区别。 所以,一些宦途通达者虽然位极公卿,但他们的亲族却依然担任着地位卑下的官职。 其中之穆、陆、贺、刘、楼、于、嵇、尉八姓,从太祖皇帝以来,功勋卓越,著称于世,位至王公,无人不知,通知司州和吏部,不要让他们充任卑微官职,而应当同卢、崔、郑、王四姓一样对待。 除这些大族之外,其他还应该班列士族之列者,不久就继续由朝廷下令加以确认。 那些过去为部落头人,而从道武帝皇始年间以来三代官职在给事以上,以及爵位上至王公的确定其姓;如果不是头人,而自皇始年间以来三代官职在尚书以上以及爵位上至王公的也确定其姓。 属头人之后代,但是官职不显要的确定其族,或者本非头人而官职显要的也确定其族。 凡此姓与族,都应该加以审核,不允许其中有伪冒者。 命令司空穆亮、尚书陆琇等人详加审定,务必要做到公正合理。” 《资治通鉴》:魏主雅重门族,以范阳卢敏、清河崔宗伯、荥阳郑羲、太原王琼四姓,衣冠所推,咸纳其女以充后宫。 陇西李冲以才识见任,当朝贵重,所结之姻,莫非清望;帝亦以其女为夫人。 诏黄门郎、司徒左长史宋弁定诸州士族,多所升降。 又诏以:“代人先无姓族,虽功贤之胤,无异寒贱; 故宦达者位极公卿,其功、衰之亲仍居猥任。 其穆、陆、贺、刘、楼、于、嵇、尉八姓。 自太祖已降,勋著当世,位尽王公,灼然可知者,且下司州、吏部,勿充猥官,一同四姓。自此以外,应班士流者,寻续别敕。 其旧为部落大人,而皇始已来三世官在给事已上及品登王公者为姓;若本非大人,而皇始已来三世官在尚书已上及品登王公者亦为姓。 其大人之后而官不显者为族;若本非大人而官显者为族。 凡此姓族,皆应审核,勿容伪冒。 令司空穆亮、尚书陆琇等详定,务令平允。” 4臣司马光曰:选拔举荐人才的制度,先门第而后贤才这是魏、晋时期的一大弊端,然而历代相因袭,莫能改变。 君子与小人之别,不在于出身世禄之家与布衣贫贱之别,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这是愚者和智者都能认识到的,然而,在当时,虽然以北魏孝文帝之贤,犹不能免于这一偏见。 所以,能明辩是非而不受世俗之见影响人的实在是稀少啊。 《资治通鉴》:臣光曰:选举之法,先门地而后贤才,此魏、晋之深弊,而历代相因,莫之能改也。 夫君子、小人,不在于世禄与侧微,以今日视之,愚智所同知也;当是之时,虽魏孝文之贤,犹不免斯蔽。 故夫明辩是非而不惑于世俗者诚鲜矣。 5《韩非子》:楚人有鬻盾与矛者,誉之曰:“吾盾之坚,物莫能陷也。” 又誉其矛曰:“吾矛之利,于物无不陷也。” 或曰:“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 其人弗能应也。 6《道德经》: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若使民常畏死,而为奇者,吾得执而杀之,孰敢? 常有司杀者杀。 夫代司杀者杀,是谓代大匠斲,夫代大匠斲者,希有不伤其手矣。 如果人民饱受暴政的逼迫,到了连死都不怕反抗的时候,统治者又怎能用死来威胁他们呢? 若人民都畏惧死,一有人做坏事就被抓起来杀掉,那还有谁敢胡作非为呢? 天地间,冥冥中有专司杀伐的力量,无须人代劳。 如果人代替天实施杀伐,就好像一个不会工艺的人代替木匠做工一样,很少有不伤到自己的。 7慕容契的“贪心无常”论 北魏怀朔镇将、汝阴灵王拓跋天赐和长安镇都大将、雍州刺史、南安惠王拓跋桢二人,都因贪污罪当处死。 冯太后和孝文帝为此亲自到皇信堂,召见王公要人。 冯太后首先发问说:“你们认为,应该顾念亲情、毁弃法律呢,还是应该大义灭亲,以严明法律呢?” 大臣们都说:“二王都是景穆皇帝的儿子,应该得到宽恕。” 冯太后没有回答。 孝文帝下诏声称:“二王所犯的罪行,实在是难以宽恕。但是,太皇太后追思文成帝的大恩,顾念手足之情,再加上南安王侍奉母亲,十分孝敬恭谨,内外闻名。因此,现在特别赦免二王的死罪,撤销官职和爵位,终身监禁。” 最初,北魏朝廷得知拓跋桢贪婪暴虐,就派中散闾文祖抵达长安调查,闾文祖暗中接受了拓跋桢的贿赂,为他隐瞒了事实真相。 事情被查以后,闾文祖也受到了同样的处罚。 冯太后对大臣们说:“闾文祖以前自称廉洁奉公,而今竟也贪赃枉法。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人心叵测,难以探知。” 孝文帝说:“古代有一种待放的大臣。你们在座的如果扪心自省,认为自己不能克制贪欲,允许你们辞职回家。” 宰官、中散大夫慕容契进言说:“小人之心常变,帝王的法律却是永恒不变的,以常变之心去应付不变的法律,恐怕不是我所能够担当的,所以,我请求辞职免官。” 孝文帝说:“慕容契知道人心是不可能不变的,就一定知道贪婪是令人厌恶的,你何必请求辞职呢!” 于是提升他为宰官令。 慕容契是慕容白曜的侄子。 《资治通鉴》:魏怀朔镇将汝阴灵王天赐,长安镇都大将、雍州刺史南安惠王桢,皆坐赃当死。 冯太后及魏主临皇信堂,引见王公。 太后令曰:“卿等以为当存亲以毁令邪,当灭亲以明法邪?” 群臣皆言:“二王,景穆皇帝之子,宜蒙矜恕。” 太后不应。 魏主乃下诏,称:“二王所犯难恕,而太皇太后追惟高宗孔怀之恩;且南安王事母孝谨,闻于中外,并特免死,削夺官爵,禁锢终身。” 初,魏朝闻桢贪暴,遣中散闾文祖诣长安察之,文祖受桢赂,为之隐;事觉,文祖亦抵罪。 冯太后谓群臣曰:“文祖前自谓廉,今竟犯法。以此言之,人心信不可知。” 魏主曰:“古有待放之臣。卿等自审不胜贪心者,听辞位归第。” 宰官、中散慕容契进曰:“小人之心无常而帝王之法有常;以无常之心奉有常之法,非所克堪,乞从退黜。” 魏主曰:“契知心不可常,则知贪之可恶矣,何必求退!” 迁宰官令。 契,白曜之弟子也。 8“灵太后”篡权 《魏书》:又亲策孝秀、州郡计吏于朝堂。 太后与肃宗幸华林园,宴群臣于都亭曲水,令王公已下各赋七言诗。 太后诗曰:“化光造物含气贞。” 帝诗曰:“恭己无为赖慈英。” 王公已下赐帛有差。 胡太后在朝堂亲自策试孝廉秀才、州郡上计簿的官吏。 胡太后和孝明帝前往华林园,在都亭水流拐弯处宴请群臣,命令王公以下各赋一首七言诗。 胡太后的诗句说:“化光造物含气贞。” 孝明帝的诗句说:“恭己无为赖慈英。” 王公以下赐予布帛多少不等。 9“六镇起义” 孝文帝改制后,六镇成为改革后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拓跋鲜卑建国时,其所依靠的军队是以鲜卑人为主的部落兵,士兵身分很高,作战勇猛。 迁都洛阳后,部落兵发生分化,迁入河南者为羽林、虎贲,勋贵与士族同列;相反世守边陲六镇者则由“国之肺腑”逐步沦落为镇户、府户,身分低下,由是引起六镇军民的普遍不满。 长期戍守北边的沃野等六镇的将卒本多为拓跋部贵族及其成员或中原强宗子弟,因待遇骤降而不满,遂于正光四年爆发六镇起义,关陇、河北各族纷纷起兵响应,北魏统治濒临崩溃。 边镇军事豪强乘机扩充实力,其中尔朱荣实力最盛,最终导致“河阴之变”。 10“孝文帝南迁卜卦” 孝文帝对外表示要南征,本意却打算迁都,他在明堂左侧斋戒,召来太常卿王谌,亲自命令他占卜易卦来预测南征之事,得到了革的卦象。 元澄进言说:“《易》中说,革就是改更的意思,将要革君臣之命。商汤、周武王得了这个卦象就是吉兆。陛下为天下皇帝,今日的卦象,不能说是革命,不能认为全是吉兆。” 孝文帝严厉地说道:“这个卦象说,大人虎变,怎么说不吉利呢!” 车驾回官后,立即召见元澄。 元澄还未登上台阶,孝文帝就远远地对他说:“刚才所说的‘革’卦,现在想和你再讨论一下。我在明堂发怒,是担心大家跟着说三道四,坏了我的大计,所以装出很生气的样子让文武百官感到害怕罢了。” 于是,他单独对元澄说:“国家从北方兴起,迁居到平城,虽然富有四海,但文化、习俗等均未合一。这里是用武之地,不是可以兴起文教的地方。崤函自古为帝宅,河洛一向是王室之居,我想举此大事,宅居中原,你意下以为如何?” 元澄十分赞成这件事。 孝文帝说“:任城王便是我的张子房啊!” 于是,加封他为抚军大将军、太子少保,又兼尚书左仆射。 当车驾到达洛阳,确定了迁都的计谋之后,皇帝诏令元澄驰回北方,询问留在那里的百官,议论这一抉择的可否。 元澄说:“近日所说的‘革’卦,如今真是可称为革了!” 《北史》:后帝外示南讨,意在谋迁,齐于明堂,诏太常卿王谌,亲令龟卜易筮南伐之事,其兆遇《革》。 澄进曰:“《易》言革者更也,将欲革君臣之命,汤、武得之为吉。陛下帝有天下,今日卜征,不得云革命,未可全为吉也。” 帝厉声曰:“此象云大人武变,何言不吉也!” 车驾还宫,便召澄,未及升阶,遥谓曰:“向者之《革》,今更欲论之。明堂之忿,惧众人竞言,沮我大计,故厉色怖文武耳。” 乃独谓澄曰:“国家兴自北土,徙居平城,虽富有四海,文轨未一。此间用武之地,非可兴文。崤函帝宅,河洛王里,因兹大举,光宅中原,任城意以为何如?” 澄深赞成其事。帝曰:“任城便是我之子房。” 加抚军大将军、太子少保,又兼尚书左仆射。 及车驾幸洛阳,定迁都之策,诏澄驰驿向北,问彼百司,论择可否。 曰:“近论《革》,今真所谓革也。” 11武平三年,魏收去世。魏收因为写史书得罪了一些人,在北齐灭亡之后,魏收的坟墓被仇家挖掘,遗骨被丢出坟墓外面。 《北史》:既缘史笔,多憾于人,齐亡之岁,收冢被发,弃其骨于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百一十四章 卧冰求鲤 狮城,仝羽茶馆。 佟正旭打开屉盒,献宝似地从中拿出一块月饼,向坐在对面的佟正则递去,“嗳,你尝尝,那小寡妇做的,桂花馅儿,可甜了。” 佟正则笑着接了过来,一眼就看到面皮儿上的花样子,“哟,她还用了模具子呢,可够讲究的啊。” 佟正旭浅笑道,“她做了来送我,我想着被你嫂子看见了不好,全扔了又怪可惜了的,便干脆带了来同你一起吃了。” 佟正则嘻嘻道,“我懂,我懂,这叫‘八月摸个秋,摘柚抱瓜不算偷’。” 佟正旭轻轻地啐了一口,笑骂道,“滚!我好心拿来你吃你还这样编排我!” 佟正则笑嘻嘻的,一块月饼在手里翻来覆去得拿捏了几回就是不下口,“我是担心啊,那小寡妇会不会知道你定要拿来与我一起吃,又记恨我不小心弄死了她前一个男人,于是就在月饼里偷偷地给我加了点儿‘料’……” 佟正旭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儿地道,“你看你多心的!”他说着,伸手一推屉盒,倾身对佟正则道,“来的时候我就掰碎一个试过了,路边的老狗、田里的地鼠和木速蛮牵来的羊吃了都没事,咋能就你吃了有事呢?你要还起疑,你就把你手上的那个掰了,咱俩一人一半,这总行了罢?” 佟正则笑了一下,果真将手中的月饼掰了一半递了回去,“瞧,你一半我一半,这才叫团圆呢。” 佟正旭伸手接过月饼,笑道,“明儿才是正节呢,咱们族里要设香案、拜月神,你这句‘团圆’啊,还是留到那时再说罢。” 佟正则笑了笑,咬了一口月饼,咂摸了一记嘴道,“这馅儿调得还真不错,甜而不腻,好吃。” 佟正旭笑着点了点他,“哟哟哟,还‘甜而不腻’,今儿怎地忽然就拽起词来了?” 佟正则吐了一下舌,道,“嗐!可不怨我,我来之前,刚同那秀才讲完话。你知道,秀才么,你不同他拽几句词,他就打心眼儿里瞧不上你。要放平时呢,我其实也不在乎那秀才怎么看得我,但是这回不是要用他办事么,要一上来就叫他拿鼻孔看我了,这后头的事儿不就难办了么?” 佟正旭点了点头,“也是。”他说着,慢慢咽下了嘴里的那口月饼,又问道,“那去咱乡里教书的事他同意了吗?” 佟正则笑道,“没十分成也有八分半了,虽然那秀才说要容他思量几日,但我看得出,他心里已然是允了的。”佟正则说着,笑容渐渐淡了下去,“不过我心中倒是有些犯嘀咕了。” 佟正旭奇道,“聘他教书自然是私塾出钱,你犯什么嘀咕?” 佟正则挥了一下手,道,“不是钱的事。”他顿了顿,道,“我同那秀才会了一面后,又寻了个借口往他街坊四邻一打听,你猜我打听出什么了?” 佟正旭道,“打听出什么了?” 佟正则轻轻拍了一下桌子,道,“那秀才老大不小了,竟是条连一个婆娘都没娶过的光棍!” 佟正旭一怔,下意识地道,“不会罢,我见过那秀才,不像是讨不到老婆的人啊。” 佟正则道,“是啊,要说是因他之前穷困些罢,那也说不通,按理说,他一得了功名,就该有做媒的上门才对……” 佟正旭想了想,压低声音道,“会不会是因为那秀才有什么怪毛病啊?比如……” 佟正则摆了摆手,道,“要是一般的怪毛病呢,我其实也不太想去多管,但我怕就怕,”他亦跟着压低嗓音道,“你说,那秀才会不会是一个专走旱道的,对着婆娘硬不起来,所以才没人愿意同他结亲啊?” 佟正旭一愣,像是被喉咙口的月饼噎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结结巴巴地“嗳呦”了一声,“那、那可不行,这走旱道的去教书……这私塾里可全是小子,万一……” 佟正则哼唧了一声,冷然道,“是啊。” 佟正旭一怔,咳嗽了一记,道,“嗳,嗳,我月饼还没吃完呢。” 佟正则嗤道,“难道我说错了不成?上回我同那老畜牲讲完理我就想啊,你说一个教书的怎么就能对着一群半大小子嘴恁得臭呢,后来我才想明白,没别的原因,想改也改不过来了。” 佟正旭叹气道,“唉!谁叫咱们这儿能教书的人少呢。” 佟正则的嘴动了动,咬下手中最后一口月饼,道,“……若是能去柴桑……” 佟正旭疑惑道,“对了,你上回就说柴桑柴桑的,还说什么柴桑陆氏,什么‘家学’,这都是什么啊?” 佟正则拍了拍手上的碎屑,道,“咳,我是听文家铺子的掌柜讲的,也不一定是真的。”他端起碗,喝了一口饮子,“那掌柜说他去过柴桑,还说,柴桑最好的几间私塾学院都是由陆氏投设开办的,能在里头教书的,起码都是中过了举的举人,而且最奇的一点是,那里头的先生非但不凶不训人,反而还对学生恭恭敬敬的。” 佟正旭半信半疑道,“真有这样的私塾学院?怎么听上去这么像国子监呢?” 佟正则搁下饮子道,“我起初也不信,但那掌柜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同我说那柴桑陆氏的来头可不小,祖上是和盛朝太祖一起打过仗的……一个什么将军……反正算是皇亲国戚嘛。” 佟正旭疑道,“这陆氏是皇亲国戚?怎么听着这么含糊呢?他们家可出了什么人物没有?有周太师和徐国公厉害吗?” 佟正则被他这样一问,心里也跟着迟疑了起来,“这些我倒不知道,但我听说,那陆氏有‘丹书铁券’,除了造反,旁人都轻易动他家不得!” 佟正旭蓦地一唬,道,“这般厉害啊!” 佟正则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又道,“我还听那掌柜的说,那些教书的举人之所以对学生恭恭敬敬的,是因为那陆氏之前作弄过一个教书的,竟把好端端的一个举人给弄死了,之后却还什么事都没有。” 佟正旭皱起了眉道,“这事儿我怎么连听都没听过呢?举人是能随便弄死的么?别是以讹传讹罢?” 佟正则道,“据说是一位陆家的少爷,在大冬天的时候听那教书的举人讲孝道,正讲到一本什么《晋书》的。这书里说有一小子,为了给生病的后妈捞活鱼吃,三九天里脱了衣服卧到河冰上,拿热乎乎的身子去捂,然后鱼就自己跳出来了……” 佟正旭“扑哧”一声笑道,“这编书的定没在三九天里捞过鱼,这冰封的河面下可比冰层暖和,别说这鱼根本跳不出来,就是跳出来了,还不立即就给冻死了?既然冻死了,那小子还捞个屁的活鱼?直接上集市去买不就得了?” 佟正则笑了笑,道,“那位陆家少爷同哥哥想得一样,当场就将这话向那举人提出来了,好生就是一顿训斥,”他说着,面上露出一丝诡秘的神情,“结果你猜怎么着?” 佟正旭问道,“怎么着?” 佟正则用一种得意洋洋地口吻说道,“那位陆家少爷当场就扔了砚台,唤了人来架了那教书的举人就往结了厚冰的河上去,当了一群人的面儿扒了那举人的衣服,将那教书的按在冰面上活活冻死了!” 佟正旭倒吸了一口凉气,“真的假的?”他抿了抿唇,“这、这可是违反孝道啊……” 佟正则点了点头,只道,“我是听那掌柜的这样说的。” 佟正旭想了想,道,“这说法儿忒可疑了,不像是真事儿。”他认真道,“即便是真的,要让我送我家小子去这样的人家开的书院,我也不放心。” 佟正则思忖了片刻,道,“对,咱们在自己乡里还说得上些话呢。” 佟正旭点头道,“是啊。”他顿了顿,又问道,“话说回来,那秀才的事儿你打算怎么办呢?” 佟正则叹了口气,道,“都说好了,还能怎么办?我想过了,不如就让那秀才先教上一段时日,我再四处打听打听,看看还有没有合适的人能来咱们乡教书的。” 佟正旭垂头道,“唉!只能这样了。” —————— —————— 1八月摸个秋,摘柚抱瓜不算偷 摸秋:习俗,月夜偷摘他人田园挂失果实不视为偷。 俗信,这天送子娘娘要下凡,所以未生育的已婚妇女摸秋若不被发现,可早得子。 2“卧冰求鲤” 晋朝的王祥,早年丧母,继母朱氏并不养他,常在其父面前数说王祥的是非。他因而失去父亲之疼爱,总是让他打扫牛棚。 父母生病,他忙着照顾父母,连衣带都来不及解。 一年冬天,继母朱氏生病想吃鲤鱼,但因天寒河水冰冻,无法捕捉,王祥便赤身卧于冰上,忽然间冰化开,从裂缝处跃出两条鲤鱼,王祥喜极,持归供奉继母。 继母又想吃烤黄雀,但是黄雀很难抓,在王祥担心之时,忽然有数十只黄雀飞进他捕鸟的网中,他大喜,旋即又用来供奉继母。 他的举动,在十里乡村传为佳话。人们都称赞王祥是人间少有的孝子。 《晋书》:祥性至孝。早丧亲,继母朱氏不慈,数谮之,由是失爱于父。每使扫除牛下,祥愈恭谨。 父母有疾,衣不解带,汤药必亲尝。 母常欲生鱼,时天寒冰冻,祥解衣将剖冰求之,冰忽自解,双鲤跃出,持之而归。 母又思黄雀灸,复有黄雀数十飞入其幕,复以供母。 乡里惊叹,以为孝感所致焉。 3真·卧冰求鲤 王小波《知识分子的不幸》:中国的人文知识分子,有种以天下为己任的使命感,总觉得自己该搞出些给老百姓当信仰的东西。 这种想法的古怪之处在于,他们不仅是想当牧师、想当神学家,还想当上帝(中国话不叫上帝,叫“圣人”),可惜的是,老百姓该信什么,信到哪种程度,你说了并不算哪,这是令人遗憾的。 还有一条不令人遗憾,但却要命:你自己也是老百姓;所以弄得不好,就会自己屙屎自己吃。 中国的知识分子在这一节上从来就不明白,所以常常会害到自己。 在这方面我有个例子,只是想形象说明一下什么叫自己屙屎自己吃,没有其他寓意: 我有位世伯,学生把他驱到冰上,说道: 我们打听清楚了,你爸今儿病了,要吃鱼——脱了衣服,趴下吧,给我们表演一下卧冰求鱼 ——我世伯就此落下病根,健康全毁了。 当然,学生都是混蛋。 但我世伯也懊悔当初讲得太肉麻。 假如不讲那些肉麻故事,挨揍也是免不了,但学生怎么也想不出这么绝的方法来作践他。 他倒愿意在头上挨皮带,但岂可得乎…… 我总是说笑话来安慰他:你没给他们讲“割股疗亲”,就该说是不幸之中的大幸,要不然,学生片了你,岂不更坏? 但他听了不觉得可笑。 时至今日,一听到二十四孝,他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对国学的看法是:这种东西实在厉害。最可怕之处就在那个“国”字。 顶着这个字,谁还敢有不同意见? 这种套子套上脖子,想把它再扯下来是枉然的;否则也不至于套了好几千年。 它的诱人之处也在这个“国”字,抢到这个制高点,就可以压制一切不同意见;所以它对一切想在思想领域里巧取豪夺的不良分子都有莫大的诱惑力。 你说它是史学也好,哲学也罢,我都不反对——倘若此文对正经史学家哲学家有了得罪之处,我深表歉意——但你不该否认它有成为棍子的潜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百一十五章 无肠公子 中秋当日,徐府。 “……加了甜杏仁,又添了蜂蜜,”徐知温一边翻着邸报,一边将一盅杏仁酪朝徐知让的方向推了推,“这回可是不腥了。” 徐知让伸头看了看碗盅里头那白糊糊的一片凝物,悄悄地努了努嘴,道,“下午就要入宫,宫宴上要吃螃蟹……” 徐知温淡漠道,“其实蜂蜜加得也不多,与螃蟹无甚妨碍。” 徐知让又努了一下嘴,刚要拿起勺子,就听坐在徐知温身旁的徐知恭开口道,“五弟既不爱吃酪,大哥也别总勉强他吃了。” 徐知温头也不抬,“乳酪润五藏、平补血脉,又益气长肌肉,吃了面目光悦,对身体好呢。” 徐知恭笑了笑,对徐知让道,“五弟要实在不爱吃,就别吃了。” 徐知让垂眼看着盅里的酪物,“……大哥说得对。” 徐知温扬了扬嘴角,又将手中的邸报翻过了一页。 徐知让拿起了勺子,慢吞吞地挖了一匙酪,抿了一点儿在口中含着,“嗯,果然不腥了。” 徐知恭见状只是笑笑,倒是徐知温翻起眼皮觑了徐知让一下,尔后淡然道,“行了,行了,真不爱吃就别吃了。” 徐知让握着勺子,顿时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徐知温又看了徐知让一眼,淡淡道,“五弟吃好了就回屋罢,下午进宫前还能再歇个午觉呢。” 徐知让低低地应了一声,讲勺子放在碗碟,站起身行了半礼,转身便出了屋子。 待徐知让离开后,徐知温合起邸报,开口道,“三弟当真不赴宫宴么?” 徐知恭笑了一下,轻描淡写地道,“是啊,我不爱吃螃蟹,在家多陪陪母亲倒好,就不去宫里凑那热闹了。” 徐知温放下邸报,“先前五弟也说要在家陪他姨娘,后来被我一劝又好了。” 徐知恭微笑道,“大哥素来是知道我的,我虽比不上大哥,但终究比五弟心性坚定一些,大哥也不用再劝了。” 徐知温亦微笑道,“我倒没想劝你。” 徐知恭一怔,就见徐知温伸手拿过方才被徐知让丢下的那盏杏仁酪,轻轻地放在徐知恭面前,“我只是觉得,这甜酪白放着太可惜了。” 徐知恭笑了笑,道,“这玩意儿拿来哄五弟还行,我么,”他顿了顿,道,“素日里也少不了这一口甜食。” 徐知温淡笑道,“好,好,依三弟的说法儿,现在我在这府里,是谁都哄不了了,对吗?” 徐知恭浅笑道,“大哥的本事原就在外不在内,大哥现下这样问,却叫我怎么答呢?” 徐知温看了他一眼,淡然道,“我哪有什么本事?”他又斜了那碗盅一眼,似漫不经心地道,“连盏酪都哄不得你们吃。” 徐知恭微笑道,“大哥不必气恼,大哥哄不得我同五弟,难道还哄不了四皇子吗?” 徐知温微微偏过了头。 徐知恭见状,立即调转了话头,又道,“自然了,四皇子究竟吃不吃酪,还不好说呢。” 徐知温看了他一眼,复拿起邸报,道,“嗯,是啊。” 徐知恭抿了抿唇,见徐知温似正垂眼读报,便将那盅碗盏揽至自己面前。 他拿起勺子,刚要下匙,忽而若有所思地问了一句,“倘或,现下让大哥来哄我吃酪,大哥将会说些什么话儿来哄呢?” 徐知温似是一怔,尔后抬起头看了徐知恭一下,温声道,“既然是为了哄你,那自然是,你想听什么话,我就说什么话了。” 徐知恭进一步问道,“譬如?” 徐知温侧转过头,看上去余光仍似停留在报面儿上,他抬起一只手,轻抚了一记徐知恭的背,微笑道,“譬如这一句,‘将门出将,言不谬尔’。” 徐知恭微微一凛,顿时变了脸色。 徐知温似有知觉地浅笑了一下,抚在徐知恭背后的手施加了一点儿力道,接着利落地拍了一记,将视线彻底转回了面前的邸报上,“好了,我同你玩笑呢。” 徐知恭应了一声,尔后往盅里挖了一大匙酪,堪堪地吞了下去。 徐知温收回手,开口道,“对了,陆淮长给我来信了,”他翻着邸报,似随口道,“说他这两日就到定襄。” 徐知恭眉头一动,“我以为他会捱到年后才上路呢。” 徐知温淡笑道,“陆淮长说他在柴桑的家里是待不下去了,还不如早点儿来定襄,在外吃喝玩乐,总好过在家被人管束。” 徐知恭慢慢地挖了一匙杏仁酪,“我看没那么简单,”他缓缓道,“要上路,也该等过了中秋再说。” 徐知温笑道,“我也这样想,陆家的品蟹宴闻名遐迩,寻常人想吃还吃不上呢。”他抿了一下唇,又道,“不过陆淮长说,他是怕中秋过后,运漕粮的官船太多,码头忙不过来,因此索性现在就上路,省得到时被官船挤了去。若是挨到入了冬,河上结了冰,那就更出不来了。” 徐知恭笑了笑,道,“也是。”他滞了一滞,道,“可惜彭寄安不在定襄。” 徐知温看了他一眼,道,“是啊,我记得从前陆淮长特意摹过一幅黄鲁直的《诸上座草书卷》送与彭寄安,”他说着,几不可察地扬起了嘴角道,“彭寄安却照原样推回去了。” 徐知恭微笑道,“彭寄安信道,《诸上座草书卷》却是满篇的《文益禅师语录》,也难怪彭寄安不喜欢。” 徐知温“唔”了一声,道,“其实我倒愿意陆淮长早来这小半年的时间,”他淡笑道,“我也是好长时间没见过他了。” 徐知恭附和道,“是啊,自从……” 徐知温蓦地直起身来,略带凌厉地瞟了徐知恭一眼。 徐知恭张了张嘴,终究还是将未冲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徐知温又翻过一页邸报,淡然地岔开话头道,“宫宴上既然要吃蟹,自然就要吟蟹诗,三弟可有什么好诗,可荐一句予我?” 徐知恭道,“有一句诗倒是极好,不过在宫宴上却不大能吟。” 徐知温微笑着问道,“哪一句?” 徐知恭淡淡道,“‘无肠公子固称美,弗使当道禁横行’。” 徐知温笑道,“啊,果然是一句‘不大能吟’的好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百一十六章 羊毫兰蕊 定襄,东市。 陆绍江走进定襄东市的文玩店铺时,铺子里的伙计正同一秀才模样打扮的书生推销品物。 陆绍江倒不在意这片刻冷落,他在铺中四处转悠着闲逛,似是乐得清闲。 “……若用来写笺帖小字,这‘羊毫兰蕊’笔是最适合不过的。”文玩店的伙计打开一方长匣子,对着站在面前的左瑞细细解释道,“公子您瞧,这便是‘三副二毫’了。” 左瑞盯着匣子里的那支毛笔看了一会儿,有些怯生生地开口道,“何为‘三副二毫’?” 伙计道,“这笔头制时以兔毫为心,用纸裹齐,再拿羊毫附在外头,统共就是二层;又用兰蕋将羊毫染成兰芽包的模色,共三副差小,皆用笋箨叶束定,接入竹管成笔,这就是‘三副二毫’了。” 左瑞听了,心中惊叹不已,他强捺着面上不露,故作镇静地问道,“此笔大约几钱?” 伙计笑眯眯地报了一个数字,尔后又热切地道,“瞧公子您是头一次来店里买笔,小的不如再给您包几张官门里头惯用的‘黄花笺’如何?” 左瑞张了张口,嗫嚅了一下,道,“这……有没有其他种类的羊毫……” 伙计笑道,“公子您可别再为难小的了,这定襄人用笔,多用兔毫与狼毫,羊毫不过用作兼毫披笔而已,现在哪里还有人会拿全羊毫制的毛笔赋诗写字呢?” 左瑞的脸微微一红,“这……这也不一定罢,许多地方养了羊,养兔的就少,就、就用……” 伙计又笑道,“现在还在用全羊毫的,多是穷乡僻壤里用瓦劄子的乡下胥吏!公子您方才说要买笔用来写帖子,小的劝您一句,这定襄的侯门高宅可最是附势,您若不挑上一支好笔,就是写得再好的文章,也递不到那些贵主儿跟前!说不定那门房里的家生奴才扫一眼,都在暗自笑您太过苛俭了呢。” 左瑞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不知是因为听到那一句“乡下胥吏”,还是因为被那一句“递不到贵主跟前”说服了的缘故,他自顾默然了片刻,忽而拔高了点儿声量道,“……我……昔年黄鲁直用羊毫笔,不也写出了《老杜浣花溪图引》吗?……” 陆绍江闻言,微微地侧转过身来,有意无意地将余光投向了左瑞所立的方向。 伙计笑道,“您说的这种‘鲁公羊毫样’,是散卓笔,唯宣州诸葛氏所制有,昔南唐国后生前专用此笔,特命其为‘点青螺’,每枝酬价十金,妙甲五代,号为‘翘轩宝帚’。公子您若实在需要,交下订金,小的这就安排人手,为您去宣州……” 左瑞的脸更红了一分,他忙摆了摆手,磕磕巴巴地道,“不、不用了。”他又盯着面前的匣子看了一会儿,道,“这价钱实在太高了些……有没有再便宜一些的……” 伙计笑眯眯的,露出了一点儿志在必得的狡黠神情,“公子您且想,您现下买这一支笔,如今看来价钱是高了一些,但到明儿您靠这支笔得了哪位贵主的青眼了,如今付出的这些钱不就都赚回来了吗?待到您明儿青云直上之时,像这一支‘羊毫兰蕊’,您还不放在眼里呢!俗语说,‘有本才得逐利’,小的看您的模样,就知道您定不是那斤斤计较之人……” 那伙计正说中了左瑞的心事,左瑞笼了笼袖子,一只手摸到袖子放着的钱串子,他摩挲了两记,刚要张口应下,就听身侧响起了一把似笑非笑的磁性嗓音,“买了这‘羊毫兰蕊’,又包了‘黄花笺’,那无论如何,都不能缺了‘李廷圭墨’了。” 左瑞一怔,刚要说话,就听伙计淡笑着开口道,“哟!这位公子请稍候片刻……” 陆绍江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张小巧的名帖,搁到了伙计和左瑞面前的匣子边上,“倒不是我多管闲事,”他收回手,转向左瑞笑道,“只是此间文玩店是舍弟在定襄的产业之一,我见这位公子形容窘迫,似是……” 话音未落,左瑞便忽而开口道,“我买了!”他一面说着,一面拿起匣子边的那张名帖,朝陆绍江递了回去,口中却是在对伙计说道,“替我包起来罢,那个……‘黄花笺’,对,我也要了!” 伙计看了陆绍江一眼,赶忙应了下来,合上桌上的匣子,便往后头替左瑞包装去了。 陆绍江伸手接过被递回来的名帖,笑了一笑,道,“这店中伙计为推销商品,自然是无所不用其极,方才的话,未免就说得过了些,公子不必全数当真,须得量力而行才好。” 左瑞抹了一把自己的脸,硬声硬气地道,“多谢公子好意提醒,这区区一支毛笔,我还是买得起的。” 陆绍江也不恼,只是笑着温声道,“我只是见公子气质不凡,故而想来与公子结交一二罢了。”他顿了顿,见左瑞别过脸去不应声,便微笑着继续道,“不知公子可尝听闻柴桑的那一间‘格致书院’?这书院之中,便有公子方才说得那一幅《老杜浣花溪图引》呢,公子若有雅兴,不妨……” 左瑞心中正在盘算刚才花出去的钱数,听到陆绍江在一旁喋喋不休,心下便有些不耐,好在他还能维持着面儿上的风度,“如今秋风乍起,柴桑路远,怕是不便前去,公子好意,我心领了。” 陆绍江的笑容里透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啊,真是可惜,我本想着,若是公子有意,说不定,还能为公子安排一份教职呢。” 饶是左瑞再敦厚,也听出此刻陆绍江是在讽刺他中不了进士,他侧过头,刚想拿话堵回去,就见文玩店的伙计包着匣子从后头笑容满面地走了出来,“公子!小的已然替您包装好了,您看看,可合您的心意不合?” 左瑞点了点头,从袖子里拿出钱来,重重地拍到了案上。 伙计一眼扫过去,还未清点,就笑道,“公子,您这钱数不够,大约还少了半缗呢。” 立在一旁的陆绍江不禁咧了咧嘴。 左瑞涨红了脸,道,“你再点点!怎么会不够呢?” 伙计笑眯眯道,“小的方才报的是笔连同送的这‘黄花笺’钱,这匣子钱却没囊括在内呢。” 陆绍江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他低头掩了一下口,尔后伸手从袖中拿出了一串钱,数了半缗,轻轻地搁到了桌上,笑着开口道,“你是收钱心狠,我却不忍看这位公子‘买椟还珠’,半缗钱而已,我替这位公子付了,如何?” 左瑞的脸顿时变得青一阵、白一阵,旁侧的伙计却早已替他应了下来。 陆绍江又打量了左瑞几眼,忽而拿出方才被递回来的那张名帖,当着左瑞的面儿,塞到了那方被包装好的匣子底下,又对他笑道,“这半缗钱权当结交而已,我并非那等斤斤计较之人,公子若实在不便,也不必再还了。” 左瑞看了陆绍江一眼,闷头抱起包装好的匣子,又将那张名帖塞进了怀里,再不发一言地匆匆走了出去。 —————— —————— 1孔齐《笔品》:“予幼时见笔之品,有所谓三副二毫者,以兔毫为心,用纸裹,来年羊毫副之,凡二层。有所谓兰蕋者,染羊毫如兰芽包,此三副差小,皆用笋箨叶束定,入竹管。有所谓枣心者,全用兔毫,外以黄丝线缠束其半,取其状如枣心也。” 2“散卓笔”,出自南唐制笔高手诸葛氏。 诸葛氏制笔有术,技艺精湛,锋毫尖锐,外形圆润,铺下不软,提起不散。 李煜的妻子娥皇生前专用诸葛笔,特命名为“点青螺”,李煜弟从谦亦用诸葛笔,每枝酬价十金,妙甲于当时,号为翘轩宝帚,据说,宣城特产的诸葛笔,笔头是用鼠须制成,故又称”鼠须笔”。 梅尧臣《宛陵集·次韵永叔试诸葛高笔戏书》诗:“笔工诸葛高,海内称第一。” 叶梦得《石林避暑录话》:“笔盖出于宣州,自唐惟诸葛一姓世传其业。治平、嘉祐前有得诸葛笔者率以为珍玩,云一枝可敌它笔数枝。” 相传此笔的制法,不用柱毫,不分心副,而是用两种或一种兽毫参差散立扎成。硬软适人手,百管不差一,能做到尖、齐、圆、健四德具备。 3其实在明代的巨幅书法兴起以前,纯羊毫的毛笔价格比较廉价,一般都是给民间不太富裕的人用的,上层阶级的文人的写字主流是用兔毫或者狼毫,羊毫笔真正的巅峰是随着清代碑学的兴盛,才成为毛笔笔头的主流用毛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转不定期更新之情况说明 首先感谢读到这里的小天使的支持(鞠躬) 由于个人原因,在接下来的章节里,作者可能无法再做到每日一更了(合掌) 虽然我知道日更是网文作者的基本素养(捂脸) 至于具体原因,是因为渣渣作者作为应届生刚刚毕业工作了一个月之后,家里人都觉得作者可能不太适合在国内工作(是的作者就是干啥啥不行的废柴),因此商议过后还是决定送作者出去澳洲留学。(父命不可违啊不可违) 是学霸的小天使们听到澳洲肯定就识破了作者的学渣本质了(捂脸) 毕竟现在澳洲都把授课型水硕作为一个产业了…… 不过猜得没错啦,作者就是国内本科学校渣专业也渣,考不出gre和gmat,只能刷雅思去澳洲读商科水硕的学渣一枚。 并且家里人给作者申请的专业也都是商科啊会计这一类(可以说学渣洗白专属专业惹),由于现在下来的条件录取函里面,八大中稍微热门一点的商科专业就要求雅思7分,而且申请的开课时间是明年2月,所以作者在接下来的三个月时间中要不停地刷英语努力刷到7分。 不然就要上又贵又坑的语言班了(倒地) 对于学霸来说7分是超级容易,但是对于作者这样的学渣来说,7分也是要努力刷才能得到的。 于是就不能给小天使们继续日更了(合掌鞠躬) 至于到明年入学以后,作者可能依旧无法恢复日更。 因为虽然是被群嘲的澳洲水硕,但是现在了解下来,在澳洲挂一门的话,重修费就要五千澳元(……) 对于土豪小天使或者很多富二代来说,五千澳元可能是在finedining上开一瓶好一点的酒都不够,但是作者既不是学霸,也不是土豪,所以不挂科对渣渣作者这样的废柴还是要努力读书才能做到的。 毕竟作者也不能算是独生子女,家里人知道作者在外面浪着不好好读书还是会挺森气的,并且渣渣作者也不想被认为是“留学垃圾”(看过这方面报道的小天使一定懂我在说什么),所以努力读书对学渣作者来讲也是挺重要的。 因此,综上所述,这篇文接下来会进入一个不定时更新的状态。 所谓“不定时更新”,是指,作者有时间的时候会日更正文二千,没空的时候大概会跳到一天或两天更新。 但作者可以保证不会完全断更,如果完全断更,作者一定一定一定会再放声明来说明。 所以有追读的习惯的小天使可以将这篇文归入放养状态了(合掌) 最后,非常感谢小天使们这段时间的支持、推荐票和打赏,希望小天使们能继续支持下去,我也一定会写完这个漫长的故事的,谢谢(一个爱的么么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一十七章 以诚纵囚 东宫。 太子慢慢地睁开了眼,和衣坐起,他一动,身旁卧着的阮氏也被扰着醒了过来。 太子拿过一方衾枕,见阮氏正睡眼朦胧地看着自己,便笑着温声道,“时辰尚早,外边儿的奴才还没吱声呢,你再多瞌睡会儿罢,总误不了晚上的宫宴。” 阮氏醒过了神,“殿下,您……” 太子将衾枕抱进怀里,枕头软绵绵的,将太子平日里看上去尖尖的下颌衬得稍显圆润了些,从阮氏的角度看过去,竟觉得太子身上生生地多出了一丝儿稚气来,“孤已经睡醒了,不困。” 阮氏一顿,尔后柔声试探道,“殿下是有心事?” 太子将半张脸埋进了衾枕里,听上去声音有些闷闷的,“没什么,”他说着,又抬起脸来,“是孤昨日读了一篇《隋书》,心中颇有些感悟,不过今日过节,去不得崇文馆,也就作不成文章了。” 阮氏善解人意地笑道,“殿下勤勉,”她观察着太子的神色,又补充了一句,“若是圣上知道了,一定十分高兴呢。” 太子浅笑了一下,道,“孤记得,你初入东宫时,母后特意赞过你熟读经史,通晓事理罢。” 阮氏一怔,随即立刻应道,“是,”她垂下眼帘,轻声问道,“殿下读得是《隋书》的哪一篇?妾身学识虽浅,但或许能为殿下闲解一二。” 太子笑了一笑,道,“孤昨日,正读到《隋书》中的‘循吏’一节,此篇中有一人之传,孤初读,但觉了了;再读时,却另有兴味。” 阮氏温声问道,“不知,殿下说得是哪一节?” 太子抚了抚阮氏顺滑的发髻,“是那一节,‘王伽以诚纵囚’。” 阮氏心下微微一松,抬眼看向太子笑道,“妾身记得那一节。” 太子收回手,复抱上衾枕,微笑道,“好,孤便令你来说罢。” 阮氏应了一声,道,“昔年隋文帝时,齐州行参军章武王伽奉命押送流囚李参等七十余人诣京师,行至荥阳时,王伽哀怜囚之辛苦,即悉呼谓曰:‘卿辈自犯国刑,身婴缧绁,固其职也;重劳援卒,岂不愧心哉!’李参等愧而谢之。” “王伽便令众囚悉脱其枷锁,遣散随行押解之卒,并与众囚约定曰:‘某日当至京师,如致前却,吾当为汝受死。’随即舍众囚而去。” “众囚感王伽之恩,如期而至,无一离叛。隋文帝闻之而惊异,召王伽入见,相谈甚久,赞其举为大善也。于是隋文帝悉召众囚,令其携负妻子入见,并赐宴于殿庭而咸赦之。” “又下诏曰:‘往以海内乱离,德教废绝,吏无慈爱之心,民怀奸诈之意。朕思遵圣法,以德化民,而伽深识朕意,诚心宣导,参等感寤,自赴宪司:明是率土之人,非为难教。若使官尽王伽之俦,民皆李参之辈,刑厝不用,其何远哉!’其后擢王伽为雍令。” 太子笑道,“对,正是这一节了。”他抱着衾枕,稍稍歪了歪头,看上去更添了几分孩儿气,“你且与孤说说,这一节有何可议之处?” 阮氏大方地笑道,“王伽以身作保,感化流囚,又敬畏国法,执法从严,因此入载史册,自是自古未有之美德了。” 太子笑了笑,道,“但孤却疑惑,李参等囚身犯重法,理应为那等桀骜不轨之徒,昔时王伽不过为齐州行参军,究竟凭何为恃,乃以死试一众流囚之诚伪?” 阮氏一怔,就听太子继续问道,“且李参等囚至京时,定已然待配于有司,又如何能使隋文帝闻之而喜呢?” 阮氏一时被问住了,“妾身以为……大约是事出偶然,最终又得隋文帝宽释,因此才被入载史书罢……” 太子微笑道,“孤却不以为然。” 阮氏滞了一下,柔声道,“不知殿下有何见解?” 太子微笑道,“依孤看来,此事为王伽与李参相约以成,并标榜自勋于隋文帝之左右,因而以得隋文帝之闻也。”太子说着,轻轻地揉了一下衾枕,“可见其时,隋文帝之好虚功以饰太平已是人尽皆知。隋文帝闻此奇事,非不知王伽之欺诈,然知之而特赦,不过是为昭显其治功之盛罢了。” 阮氏心头一紧,忙应道,“殿下说得很是,人主示臣下以好恶,臣下便不免投其所好,譬如王伽设计邀宠,正是因为……” 太子接口道,“终隋一世,如王伽等涂饰虚伪以获殊宠之人却不在少数,”他微笑道,“杨处道伪忠,隋文帝且曰吾有忠臣;隋炀帝伪孝,而隋文帝且曰吾有孝子,隋文帝为一国之君而忠孝不得,以欺人自始而欺天下,故而最终身弑国亡,不得人救也。” 阮氏心中暗惊,面上却依旧一派风淡云轻的慵懒模样,“妾身听后人有论,谓隋文帝乃性至察而心不明,晚年猜忌更甚,而致诸子倾轧,殿下读经史而知兴替,自然是极好的。” 太子微笑道,“孤却以为,隋文帝忌克至此,皆因其本无功德,篡周建隋乃是诈欺妄举……” 阮氏微微一凛,忙接口道,“殿下,隋文帝统一南北,施‘开皇之治’,是为自晋‘衣冠南渡’以来之一大奇功,殿下称隋文帝‘诈欺’,未免有失偏颇……” 太子见阮氏的神色中已然流露出了一丝慌乱,便轻笑了一声,又伸手抚了抚阮氏的丝发,温声道,“孤知道,孤知道,所谓‘两姑之间难为妇,汝其勿往’,隋文帝篡周立隋,实乃天下百姓之幸也。” 阮氏听了这话,心下惊惶更甚,但她抬眼却见太子一派怡然,只抱着衾枕,正对自己微微笑着。 她强捺住将将冲出口的劝谏之词,转而轻声应道,“是,难得听殿下有这番议论,妾身受教。” 太子放下衾枕,亦看向阮氏笑道,“是啊,孤心里若有议论,便是一定要对人说出来不可的,否则闷在心里,可是难受得很。”他说着,顿了一下,又对阮氏微笑道,“如此,可真是难为你了。” ————— ————— 1“王伽以诚纵囚” 王伽,是河间章武人。 开皇末年,任齐州参军。 开始无足称道,后来被州府派遣押送被流放的囚徒李参等七十余人到京城。 当时制度,被流放的囚徒要戴上枷锁押送,停留在荣阳时,怜悯他们辛苦,招呼着而对他们说:“你们既已犯罪处了刑罚,使名教受亏损,身遭绳索捆绑,这是必须承担的罪责啊。如今又烦劳押送你们的兵卒,难道不有愧于心吗!” 李参等辞谢。 王伽说:“你们虽然犯了国家法律,戴上枷锁也很痛苦,我想让你们去掉枷锁,到京城集合,能够不违期到达吗?” 这些人都拜谢说:“一定不敢违期。” 王伽于是把他们的枷锁全除掉,不要押送的兵卒,与他们约定说:“某一天应当到达京城,如果没有遵守约定,我要为你们受死。” 放了他们而离去。 囚徒感动欢悦,根据约定日期都到了,没有一个离叛的。 隋文帝听说后感到很惊异,召见他与他讲话,称赞了很久。 于是召见了所有囚徒,命令他们携带妻儿一起来,在殿庭设宴并且赦免了他们。 隋文帝下诏说:“凡是有生命的,都含有灵性,知道好恶,认识是非。如果用至诚对待他们,明白劝导他们,那么浅俗也会得到教化,人都会从善。 以前海内乱离,德教废绝,做官的人没有慈爱的心,百姓怀有奸诈之意,所以狱讼不断,社会风气浮薄难以改变。 我受命于上天,赡养万千百姓,想着遵守圣贤法制,用德来教育人,从早到晚孜孜不倦,用意原本就是如此。 王伽深深明白我的意图,诚心教育引导;李参等感动觉悟,自己到了官府。 可以知道天下百姓,并非难以教育,实在是做官的人没有加以晓谕,使得他们犯罪,没有办法自新。 假如官都和王伽一样善于教化,百姓都和李参一样明辨善恶,实现社会和谐,让刑罚都用不上的境界也就不远了。” 于是提升王伽为雍令,理政有能干的名声。 《隋书》:王伽,河间章武人也。 开皇末,为齐州行参军,初无足称。 后被州使送流囚李参等七十余人诣京师。 时制,流人并枷锁传送。伽行次荥阳,哀其辛苦,悉呼而谓之曰:“卿辈既犯国刑,亏损名教,身婴缧绁,此其职也。今复重劳援卒,民独不愧于心哉!” 参等辞谢。 伽曰:“汝等虽犯宪法,枷锁亦大辛苦。吾欲与汝等脱去,行至京师总集,能不违期不?” 皆拜谢曰:“必不敢违。” 伽于是悉脱其枷,停援卒,与期曰:“某日当至京师,如致前却,吾当为汝受死。” 舍之而去。 流人咸悦,依期而至,一无离叛。 上闻而惊异之,召见与语,称善久之。 于是悉召流人,并令携负妻子俱入,赐宴于殿庭而赦之。 乃下诏曰:“凡在有生,含灵禀性,咸知好恶,并识是非。 若临以至诚,明加劝导,则俗必从化,人皆迁善。 往以海内乱离,德教废绝,官人无慈爱之心,兆庶怀奸诈之意,所以狱讼不息,浇薄难治。 朕受命上天,安养万姓,思遵圣法,以德化人,朝夕孜孜,意在于此。 而伽深识朕意,诚心宣导。参等感悟,自赴宪司。 明是率土之人非为难教,良是官人不加晓示,致令陷罪,无由自新。 若使官尽王伽之俦,人皆李参之辈,刑厝不用,其何远哉!” 于是擢伽为雍令,政有能名。 2“两姑之间难为妇,汝其勿往” 杨坚还没袭杨忠爵位时,北周权臣宇文护欲笼络杨坚为心腹。 杨坚请教父亲杨忠,杨忠说:“两姑之间难为妇,汝其勿往!” 意指杨氏效忠皇帝,不可在皇帝和权臣之间首鼠两端。 于是杨坚拒绝了宇文护的要求,不久后宇文护及其党羽被北周武帝宇文邕诛灭,杨氏因而得保荣华富贵。 《资治通鉴》:秋,七月,壬寅,周随桓公杨忠卒,子坚袭爵。 坚为开府仪同三司、小宫伯,晋公护欲引以为腹心。 坚以白忠,忠曰:“两姑之间难为妇,汝其勿往!” 坚乃辞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一十八章 虎啸龙跃 酉时,大明宫,珠镜殿。 与王杰想象得宫宴不同,珠镜殿中的座位布置竟是依旧按照上回外交使宴时的分餐落座制,只是这回一张席案后却仅得坐下两个人了。 值得庆幸的是,这回案与案之间的距离比上回的间隔还要再大些,同座之间即使有交流,也不必像上回一般刻意压低音量。 尤其当王杰看到自己的同座是徐知让时,心底的庆幸又加深了一分。 徐知让这回穿的是专为赴宴制作的礼服,还郑重其事地戴了素日里少见的进贤冠,冠额上镂着金银额花,冠后饰有纳言,用罗为冠缨,直垂颔下,一根玳瑁簪横贯冠中,冠上又有银地涂金的梁。 王杰特意看了一看,徐知让戴的是二梁。 徐知让见到王杰过来,自然十分高兴,两人互相见了礼后,又分别在案后坐了下来。 此时尚未开宴,殿上坐主座的几人都还未露面,已然落座的诸人都在与同座小声地说着话。 因此,待王杰一坐下来,徐知让便倾身开口道,“……宋先生竟与太子殿下同座。” 王杰一怔,下意识地便往殿上看去,果然看到宋士谔一人远远地坐着,身旁还空着一个位子,的确像是上回太子应坐的。 不过王杰仅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对徐知让笑着应道,“是啊,上回的外交使宴却不见宋先生呢。” 徐知让亦笑道,“圣上与皇后看重四皇子,自然也就看重宋先生了。” 王杰又是一怔,少顷,他才明白过来徐知让是借这机会宽慰他上回弘文馆的事,想到此节,王杰忙对徐知让友好地笑了一笑,却不多说,反转而问道,“今日怎不见徐国公?” 徐知让一顿,道,“家父因事务繁忙,遂令长兄代而前来。” 王杰应了一声,似乎对此并无兴趣,“想来周太师也是如此罢。” 徐知让笑了笑,将话题变了方向,“今日宴上吃蟹,却不知以何物相佐?” 王杰笑道,“我听宫人说,配菜大约不过两样,是肥腊鸭和牛乳酪;若吃了蟹后仍觉不足,还有琥珀醉蚶及玉版鸭汁白菜;果瓜是谢橘、风栗和风菱。” 徐知让不由赞道,“我听了便觉得丰盛,”他顿了一顿,又似不经意般地追加了一句,“若由寻常宫人一一报来,定是语声未毕而垂涎三尺了罢。” 王杰心下一怔,随即微笑道,“……自然。” 徐知让刚要再开口,就听殿上传来了内侍监的轻铃声,接着殿中窸窣的窃语声便依次消弭了下去。 令王杰意外的是,今日的宫宴竟不分男女坐席,当他跟着殿中众人站起来往殿上看时,赫然发觉徐贵妃与周婕妤也在殿座之列,只是他站得稍远,实际并不大能看得清二妃的面貌。 殿中众人按宫中礼数依次行礼、分别落座,接着由各座随侍宫人布酒、置前菜,虽然王杰的杯子里依旧斟的是果饮,但他见这庄重场面,身子也不由跟着坐得正了些。 待布置完毕后,便是安懋与宋皇后祝酒的时段了。 安景携周氏女坐在最末一座,待宋皇后柔声道罢祝酒之词后,安景便不安分地动了动,似要伸手去拿案桌上斟满了果酒的酒杯,不想被身侧的周氏女暗地里轻轻一扯,又不满地将尚未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 安景微微偏过头去瞪了周氏女一眼,却见周氏女面带微笑,似对安景的不满视若无睹一般。 此时,宋士谔端着酒杯立了起来,他浅笑盈盈,对着座上的安懋与宋皇后朗声道,“小臣不才,所作之词无不粗陋鄙薄,恐难颂吟于此良辰佳宴,因而,”他微微笑道,“小臣今日,妄托前人之辞以明志,望圣上、皇后饮却此杯。” 安懋笑道,“你且先吟来便是。” 宋士谔浅浅地笑着,目光清亮如水,“小臣今日,以此一句敬尊圣上,”他专注地看着安懋,好似殿中只余他与安懋二人一般,“‘虎啸谷风起,龙跃景云浮’。” 安懋神色一动,慢慢地端着酒杯站了起来,他与宋士谔对视了片刻,缓缓开口道,“甚好。”他一字一顿地道,“此句取自《淮南子》中,‘虎啸而谷风生,龙举而景云属’,意有祥瑞之兆,你特取此句祝酒,可见是费了心了。” 宋士谔真真切切地笑了,“小臣……谢圣上夸奖。” 宋皇后立刻跟着站了起来,她刚准备开口,就见安懋侧转过了身,将他手中的酒杯正对着殿中众人,“愿诸卿与朕饮尽此杯,方不负今日之‘虎啸龙跃’、天下清宁。” 殿中诸人立起,共同举杯,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直到殿中宣布正式上菜后,王杰心里还是有些迷瞪瞪的,他能听出宋士谔祝酒的那句诗绝非一句“祥瑞”那么简单,但他又不好贸然询问身边的徐知让,就怕又惹出什么不该他知道的话来。 未料徐知让倒比王杰想象得大方,趁着宫女在案旁专心致志地用“蟹八件”拆蟹的时候,在王杰耳边小声道,“宋先生方才对着圣上、皇后祝酒的时候,瞧过去竟比平日里还要好看呢。” 王杰滞了一滞,终究还是忍不住低声问道,“宋先生方才吟的,究竟是什么诗啊?果真是《淮南子》吗?” 徐知让轻轻笑了一声,他觑了一眼案旁的宫女,见她动作流畅,并无刻意探听的迹象,才压低了声回答道,“非也,宋先生吟的是……晋人杨公回所作的《合欢诗》之一。” 王杰一愣,不可置信般地瞪大了眼睛,徐知让见状,忙暗自轻推了王杰一把,道,“四皇子,且吃蟹罢。” 王杰被推了一把,却不由自主地将视线投向了坐在殿上的宋士谔,宋士谔正浅笑着拿着白银制的腰圆锤敲打着蟹壳,他的面容沉静又透着一丝欢喜,此时望之竟不似俗世中人。 王杰看了片刻,便默然收回了目光,少顷,他似自言自语,又似是对徐知让感叹一般地轻声道,“那福嗣王怕是……要更不高兴了罢。” 话音未落,就见坐在最末座的安景端着酒杯站了起来,朝殿上朗声道,“值此中秋佳宴,臣弟也要敬皇兄一杯,愿皇兄身体康健,福延万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一十九章 唐酒几何 安懋闻声抬起头来,见安景难得一本正经地举杯而立,不由笑了起来,“好,”他慢慢地端起了酒杯,“不知福嗣王以何词而祝?” 安景笑得坦然,“臣弟才疏学浅,心中所有,唯一首苏东坡的《水调歌头》而已。臣弟以此一句敬奉皇兄、皇嫂,”他说着,不咸不淡地瞥了宋士谔一眼,尔后满面笑容地朗声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安懋浅笑了一下,侧身朝宋皇后举了举杯,“此句甚妙。” 宋皇后忙端起酒杯还礼。 不知怎的,离宋皇后坐得远远的王杰竟莫名从她有条不紊地动作中觉出了一丝慌乱。 王杰又看了安懋一眼,将视线重新转回了面前的桌案上,桌上已摆了一碟拆分好的蟹肉,一旁的盘中整整齐齐地码着卸解下来的蟹壳。那宫女手艺了得,王杰看过去时,只见那被拆分下来的蟹壳完完整整地还原了一只螃蟹的样子,可谓是一丝不苟。 安景又笑道,“臣弟还要敬宋大人一杯,”他说着,慢慢将手中的杯子对准了坐于上位的宋士谔,似笑非笑地道,“‘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宋士谔笑了笑,并未举杯,反转而朗声道,“这等‘爱君’之词,福嗣王理应致以圣上才是,”他顿了顿,微笑道,“小臣可万万担当不起啊。” 安景微笑道,“宋大人身姿绰约,形容不凡,如何就担不得了?”他双眼一眯,半似调笑半似讥讽地说道,“倘若果真有那‘月上宫阙’,宋大人必定‘素练霓裳’……” 宋士谔淡笑着接口道,“《霓裳羽衣曲》早已于五代后失传,昔年宋太祖征南唐,即金陵城破,南唐后主下令焚尽宫藏书画谱曲,《霓裳羽衣曲》就此而殆。”他盯着安景看了片刻,继而笑道,“福嗣王就是打趣儿,也不该以此一曲取笑小臣啊。” 安景抿嘴一笑,转向安懋道,“臣弟只是见宋大人方才向皇兄举杯吟诗,便不由想起昔年南唐后主归宋时所作的一联残句,故而因有‘霓裳’一说,”他一扬嘴角,用带了点儿撒娇的口吻道,“皇兄莫怪罪。” 安懋侧转回身,不轻不重地搁下了手中的酒杯,“无妨,”他抬眼微笑道,“只是不知,福嗣王所说的究竟是哪一联?” 安景笑了笑,随口吟道,“‘揖让月在手,动摇风满怀’。” 宋士谔脸色微变。 安懋浅笑了一下,道,“不通,不通,此句为‘咏扇’之联,本指前人揖让答礼时,执一团扇在手,犹如挥动明月,”他顿了一下,道,“然宋卿方才为举杯致诗,又如何能以此一联形容?” 安景笑道,“臣弟见宋大人举杯时,恰有一道幽幽明月光投于樽中,犹如昔年唐人之‘梯云取月’,故而忆及此联,只是,”安景说至此处,略略顿了一下,见安懋微笑着,似乎并未有出言打断的意思,便继而朝宋士谔笑道,“不知宋大人的‘满怀之风’,却有多少?” 宋士谔脸色一沉,刚要开口,就听安懋不咸不淡地接口道,“旧唐故事而已,福嗣王也太认真了。” 安景志得意满地笑了起来,他抬了抬手中的酒杯,貌似谦恭地道,“臣弟不过是想敬宋大人一杯罢了。” 宋士谔开口道,“倒不怪福嗣王与小臣较真,先前小臣教导福嗣王时便知,”他微笑道,“福嗣王博闻广知,远胜于小臣百倍不止。” 安景心中冷笑,面上依然一派骄横,“这是自然。” 宋士谔用大拇指摩挲了一记杯沿,朝安景笑道,“先人尝有诗云:‘杯举即时酒,诗留后世名’,福嗣王既以旧唐之诗佐酒,定是为颂当今此时,犹故唐一般之太平盛世罢?” 安景微笑道,“宋大人说得是啊。” 宋士谔亦微笑着点了点头,道,“不过小臣愚昧,执此杯中‘即时酒’,却不知此酒价值几钱?”他貌似恭敬地朝安景微微欠了欠身,语带嘲讽地道,“福嗣王见多识广,方才又引一联旧唐残句,便自是知晓唐时酒价几何罢?” 安景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晃,一时竟未能答上话来。 王杰见此情状,心中不免生出了些许担忧,他悄悄伸出手,在桌下轻轻拉了拉徐知让的袖子。 徐知让心领神会,他偏过头,对王杰附耳道,“四皇子安心,宋先生的这一问并不难答。” 王杰点了下头,将桌底下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 安景支吾了片刻,脸色变得越发难看,他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发声,就听身旁传来一把清丽的嗓音,“据妾身所知,唐时酒,每升不过三十钱而已……” 王杰一怔,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朝那声音的源头看去,只见安景身边的那位周庶妃盈盈而立,正低头行着万福礼,“……又哪里能比得上圣上所赐之饮呢?” 宋士谔见周庶妃起身作答,亦是蓦然一怔,未及他反应过来,便听安懋淡淡地接口道,“答得不错。不过‘知其然者’,抑能‘未知其所以然者也’,”安懋说着,偏过头不再去看周氏女,反转而将视线移向了王杰这一桌,“四皇子承师多时,可能‘知其所以然’乎?” 王杰一愣,身旁的徐知让却似早有准备一般地站了起来,王杰滞了一下,也跟着徐知让起了身。 徐知让作了一揖,朗声即道,“杜子美尝有诗曰:‘早来相就饮一斗,恰有三百青铜钱’,因而是知唐时酒一升三十文也。” 安懋笑了笑,随口道了一声“好”,尔后半开玩笑般地对宋士谔道,“宋卿的这一问可谓是‘妇孺皆知’,连自己的学生都难不住,莫非还是有意为难福嗣王不成?”安懋轻笑着,语气中流露出了一丝几不可察的亲昵,“还不快同福嗣王喝了这一杯!” —————— —————— 1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宋·苏轼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2“爱君”之词 《复雅歌词》:东坡居士以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水调歌头》词,都下传唱。 神宗问内侍,外面新行小词,内侍录此进呈,读至“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上曰:“苏轼终是爱君”。 乃命量移汝州。 3《霓裳羽衣曲》与“月宫” 《逸史》:罗公远,鄂州人。开元中中秋夜侍明皇于宫中玩月,奏曰:“陛下能从臣月中游否?” 乃取拄杖,向室掷之,化为大桥,其色如银。 请帝同登,约行数十里,精光夺目,寒气侵人,遂至大城阙。 公远曰:“此月宫也。” 见仙女数百,皆素练霓裳,舞于广庭。 帝问曰:“此何曲也?” 曰:“霓裳羽衣曲也。” 帝密记其声调而回,却顾其桥,随步而灭,旦召伶官依其声作霓裳羽衣之曲。 4《霓裳羽衣曲》还是唐玄宗第一次见到杨贵妃时弹奏的曲子。 前进士陈鸿撰《长恨歌传》曰:开元中,泰阶平,四海无事。 明皇在位岁久,倦于旰食宵衣,政无大小,始委于右丞相,深居游宴,以声色自娱。 先是元献皇后、武淑妃皆有宠,相次即世。 宫中虽良家子千数,无可悦目者。 上心忽忽不乐。 时每岁十月,驾幸华清宫,内外命妇,熠耀景从,浴日馀波,赐以汤沐,春风灵液,澹荡其间。 上心油然,若有顾遇,左右前后,粉色如土。 诏高力士潜搜外宫,得弘农杨玄琰女于寿邸。 既笄矣,鬒发腻理,纤秾中度,举止閒冶,如汉武帝李夫人,别疏汤泉,诏赐澡莹,既出水,体弱力微,若不任罗绮,光彩焕发,转动照人。 上甚悦,进见之日,奏《霓裳羽衣曲》以导之;定情之夕,授金钗钿合以固之。 又命戴步摇,垂金珰。 明年,册为贵妃,半后服用。 由是冶其容,敏其词,婉娈万态,以中上意。 上益嬖焉。时省风九州,泥金五岳,骊山雪夜,上阳春朝,与上行同辇,止同室,宴专席,寝专房。 虽有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暨后宫才人,乐府妓女,使天子无顾盼意。 自是六宫无复进幸者。 5《霓裳羽衣曲》在五代时因兵乱失传,李煜和大周后二人按谱追寻,更正所获谱曲错误,重订谱曲,使其清越可听。 金陵城破后,所订之谱亦被李煜下令烧毁。 《江表志》:霓裳羽衣曲,自兵兴之后绝无传者。周后按谱寻之,尽得其声。 《江南别录》:元宗、后主皆妙于笔札,好求古迹,宫中图籍万卷,锺、王墨迹尤多。 城将陷,谓所幸宝仪黄氏曰:“此皆吾宝惜,城若不守,尔可焚之,无使散逸。” 及城陷,黄氏皆焚,时乙亥岁十一月也。 6“揖让月在手,动摇风满怀” 叶梦得《石林燕语》:江南李煜既降,太祖尝因曲燕问:“闻卿在国中好作诗。” 因使举其得意一联,煜沉吟久之,诵其《咏扇》云:“揖让月在手,动摇风满怀。” 上曰:“满怀之风,却有多少?” 他日复燕煜,顾近臣曰:“好一个翰林学士。” 7“梯云取月” 《宣室志》:唐太和中,周生善道术,中秋客至。 周曰:“我能梯云取月置怀袖中。” 因取莇数百条,绳梯架之,闭目良久,忽天黑,仰视无云,俄呼曰:“至矣。” 手举其衣,出月寸许,一室尽明,寒入肌骨,食顷如初。 8“杯举即时酒,诗留后世名” 寄韩仲止 宋·戴复古 何以涧泉号,取其清又清。 天游一丘壑,孩视几公卿。 杯举即时酒,诗留后世名。 黄花秋意足,东望忆渊明。 9“唐酒几何” 宋真宗有次在太清楼宴请大臣,君臣很高兴融洽,谈笑很亲密。 席间,宋真宗突然间问起现在市面上最好的酒在哪里,内侍说南仁和不错。 宋真宗马上命令呈上来,赏赐给大臣。 宋真宗也很喜欢这种酒,问酒的价格,内侍如实回答。 宋真宗再问身边的大臣,“唐朝时的酒价怎样?” 却没有人能回答。 只有丁谓回答说,“唐朝酒价每升三十文。” 宋真宗问,“你如何知道?” 丁谓回答,“臣曾经读过杜甫的诗,‘早上醒来喝一斗,需要给三百文铜钱’,所以知道唐代时候的酒是一升三十文。” 宋真宗很高兴,说,“杜甫的诗,本身可以作为一代的史书。” 《玉壶清话》:真宗尝曲宴群臣于太清楼,君臣欢洽,谈笑无间。 忽问廛沽佳者何处,中贵人奏有南仁和者。 亟令进之,遍赐宴席。 上亦颇爱,问其价,中人以实对之。 上遽问近臣曰:“唐酒价如何?” 无能对者。 惟丁晋公对曰:“唐酒每升三十。” 上曰:“安知?” 丁曰:“臣尝见杜甫诗曰:‘早来相就饮一斗,恰有三百青铜钱。’是知一升三十文。” 上大喜,曰:“甫之诗,自可为一时之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章 再发偶然 宋士谔对安懋浅笑了一下,状似见好就收地端起手中的酒杯略略沾了沾唇。 相较之下,安景反倒显得爽快得多,一听安懋发了话,立即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王杰垂着眼,视线划过桌上的一溜食器摆设,那盘被剥空的蟹壳旁又多了两碟调好的蘸醋,那醋色虽暗,然而其中搁着一些细切的姜丝,拌着用盐炒过的紫苏,便平白多出了一抹亮色来。 王杰盯着那抹亮色看了片刻,心中暗自计较“这一杯酒”理应已喝得告一段落了,就听宋皇后柔声开口道,“四皇子近来可进益了不少呢。” 王杰心下一紧,甫一抬头便撞上了安懋状似探究的目光,王杰刚想彻底地低下头去,安懋便接过宋皇后的话头道,“是啊,理应当赏。”他的语气中透出了点儿微妙的笑意,“如此,便赏狮子骢一匹,携一应鞍马器物于禁苑养之。” 宋士谔闻言,不由自主地看了王杰一眼,见王杰正低垂着头,不禁嗫嚅了一下,但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王杰听了,一时未回过味来,只觉得这赏赐可有可无,不痛不痒,但见徐知让立即行礼谢恩,便也跟着口中唱喏,将殿上上座之人一一拜过才罢。 安懋笑了笑,道,“好,好,”他扫视了一圈殿内在座众人,笑着朗声道,“都坐罢。” 众人坐下后,便有宫中歌舞伎上殿献艺,之后陆陆续续地又依次上了几道蟹菜,其中一道“蟹生”,与另一道“螃蟹酿橙”看上去最是令人食指大动。 王杰却觉得不甚自在,他往安景的方向瞥了一眼,见安景正往周氏女的碟中布菜,心下更生犹疑,不禁侧头对徐知让道,“……未曾想,周庶妃倒比福嗣王博学许多。” 徐知让掩口吃下一个蟹黄饺儿,闻言顿了一顿,才道,“这事倒不奇怪,周氏一向会教女。” 王杰看了徐知让一眼,又笑道,“周氏再擅教女,总不如徐氏会教子。” 徐知让浅笑了一下,放下了手中的白玉筷子,转而端过了一碗螃蟹清羹,道,“区区一道唐诗题而已,四皇子赞誉太过了。” 王杰执起了手边的筷子,“‘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他慢慢地搛了一筷蟹肉,“圣人之言言犹在耳,我自应谨记于心。” 徐知让舀起一匙羹,笑道,“素日里似乎不常听四皇子这样说话呢。” 王杰笑了笑,小声道,“我只是觉得……周庶妃未免有些可惜了……” 徐知让一怔,又听王杰喃喃道,“……我隐约觉得,她似乎并非心止于此……” 徐知让想了想,亦低声问道,“四皇子是以为……周庶妃心慕的是圣上而非……” 王杰掩口吃了蟹,继而轻轻地摇了摇头,“不是指这个意思。” 徐知让抿了匙蟹羹,轻声道,“福嗣王虽非绝佳良配,但好在年岁与周庶妃相仿,这女儿家的心思,理应更倾向于……” 王杰笑道,“可父皇年纪再大,终究是一国之君,福嗣王如何能轻易夺了佳人的芳心去?” 徐知让一愣,随即道,“四皇子的意思是……” 王杰笑了一下,小声道,“依我看,像周氏女这样的女子,实则既不喜欢福嗣王,也并非真心心慕父皇,”他微笑道,“她只是爱恋国君而已。谁做了国君,她便心慕于谁,也并不计较那做国君的年岁几许,更不会在意那做国君的待她如何。” 这回徐知让却不太赞同王杰的观点,“……四皇子未免有些以貌取人了罢。” 王杰微笑道,“我是觉得,她方才起身回答时,末尾特特缀上的那一句,实在太过突兀了。” 徐知让抿了抿唇,道,“四皇子既然厌恶周氏女,那为何又说她是‘可惜’了呢……” 王杰笑道,“她的这份心气儿,生为女子,自然是可惜了。”他微笑道,“若她为男子,则定是无法容忍与福嗣王共处一室的罢。” 徐知让看了王杰一眼,道,“这倒不一定了。”他玩笑般道,“我为男子,却十分愿意与‘非是国君者’共坐一席呢。” 王杰听了,立时笑了起来,“好,好,”王杰说着,难得露出了一丝与他此刻年龄相符的调皮神情,“那之后的联句赋诗……” 徐知让笑道,“四皇子安心即可。”他看着王杰又搛了一筷蟹肉,目光随着王杰的动作往那碟姜汁醋上一掠而过,“不如……四皇子此刻先往后头去更衣,那么待会儿……” 王杰此刻正吃得高兴,又见殿上歌舞并未有停歇的迹象,于是便不以为意道,“不妨事,且先待我吃尽这道‘蟹生’罢。” 徐知让应了一声,没再多劝,然而过了一会儿,他稍稍提高了一点儿声音地对王杰道,“四皇子您的酪……可还吃不吃了?” 王杰瞥了一眼摆在桌案外围的那碗白生生的酪子,以为是徐知让喜欢吃,便立时搁下筷子,并挽起一方长袖想为徐知让将那碗酪拿到近前。 不想尚未动手,一旁原来侯待布菜的宫女蓦地斜插过一只手来,王杰忽地触上女子光滑的手背,下意识地便想避开,不料收势不及,宽幅垂下来扫到手边的酱碟,竟将那一碟醋全然翻到了外头的罗袍上。 王杰不重不轻地“哟”了一声,立时站了起来。 这一下动静不小,连坐在殿中上位的几人也向王杰这边投来了异样的目光。 那宫女亦似被唬了一跳,却不敢扬声求饶,只是喏喏地朝王杰磕着头。 王杰是最见不得这个的,又不愿在此时将这桩“偶然事件”张扬开来,于是只能道,“……无妨,你且替我往后头将这件污衣换下便罢。” 那宫女应了,直起身来便想领着王杰往更衣处去。 王杰瞥了徐知让一眼,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转过了身,却不想,原本理应候在自己身后的徐宁又一次地不见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一章 偏殿更衣 更衣处就设在偏殿,离正殿不过数十步之遥,且一路皆有宫灯照明,因此王杰缓步走去时,倒并未觉得有甚异常。 偏殿内早早地就备下了供人替换的各色衣物,王杰被带到屏风后前,特意扫视了一圈殿内,见屋内唯二三负责扫洒的面生宫人正各自低头做活,便又放心了一分。 那宫女换衣的手法极为利落,再加上王杰仅仅是污了外衣,因此不过片刻,王杰便复整肃了衣冠,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这时,屋外传来了一阵窸窣的响动,少顷,殿门从外被缓缓推开,王杰心下虽早有预料,但看到来人时依旧怔了一怔,滞了好一会儿才道,“……徐舅舅。” 徐知温对这个称呼似乎很是满意,他笑着朝王杰作了一揖,道,“小臣恭请四皇子金安。” 王杰一愣,被徐知温的这番郑重其事唬了一唬,忙屈身还礼道,“徐舅舅好。” 徐知温觑了王杰一眼,微笑着直起身,道,“小臣方才见席间有宫人冲撞了四皇子,”他说着,顺势往王杰身后扫了一圈,笑眯眯地道,“又见四皇子身边竟连个可靠人都没有,因此放心不下,特意借故前来问候四皇子一声。” 王杰听了,一时摸不准徐知温是不是一语双关,但他不敢多言,更不愿对徐知温提起徐宁无故走开的事,于是只能道,“无妨,多谢徐舅舅关心。” 徐知温微笑道,“舍弟一时看护不及,也请四皇子见谅。” 王杰忙道,“不敢,不敢,”他抬起头,对徐知温微笑道,“是我自己不小心。” 徐知温看了王杰片刻,顷刻之间又变了神色,“小臣虽常日居于宫外,但总听人赞誉四皇子既早慧又仁德,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王杰直觉徐知温的话里有机窍,他心念一转,立刻将这话全推到徐知让身上,“不想知让在家时竟对长兄这般盛赞于我,倒叫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徐知温顿了一顿,又微笑道,“四皇子当之无愧,实在不必过于自谦。”徐知温说着,脸上又露出了一点儿关切的神情,“不过小臣还听闻,前些日子四皇子常常梦魇不宁,不知近来可好些了吗?” 王杰一怔,随即答道,“吃了一段时日的药,如今自然是好些了。” 徐知温笑了笑,道,“小臣有一句话……” 王杰立时接口道,“徐舅舅但说无妨。” 徐知温滞了一滞,尔后微笑道,“四皇子既正服着药,便不该再贴身系香。” 王杰一愣,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徐知温说的是自己腰间系的、那个原来想找机会送给徐知让的香囊,“……多谢徐舅舅提醒,只是……” 徐知温见状又微笑着补充道,“小臣对香料并不精通,不过小臣以为……”他笑道,“四皇子腰间的香囊似乎气味太过浓烈了些。” 王杰心下一怔,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反问道,“是吗?” 徐知温笑了一下,道,“许是方才宴上的菜太多,将这气味儿遮了去,只是现下,这香气竟能渐渐地盖过污衣上的醋酸味儿,因此,四皇子还是,”他作势掩了一下鼻,“谨慎来用得好。” 王杰下意识地抚了抚香囊外侧的那圈金线,“若是寻常日子我也不爱系它,恰适中秋团圆,我才用了一回香。” 徐知温微笑着点了点头,道,“原来四皇子不爱用香啊。” 王杰奇道,“难不成徐舅舅在宫外时,还听人说过我喜好用香?” 徐知温轻轻地摇了摇头,笑道,“只是小臣自己的一点揣测罢了。”他顿了顿,脸上笑容更盛,“不过今日有幸见到四皇子,小臣心底的那点子揣测,可谓是不攻自破了。” 王杰笑了一下,道,“看来知让在家时,可真没少与徐舅舅议论我啊。” 徐知温笑道,“四皇子好学,舍弟钦服不已,自然是……” 王杰接口道,“若都是些叫我‘不好意思’的话,”他抬眼看向徐知温道,“徐舅舅便不必再转述了。” 徐知温微笑道,“四皇子虽‘不好意思’,可今日亦是得了圣上、皇后的赏赐,若来日‘好意思’了……” 王杰浅笑了一下,道,“徐舅舅是以为我‘受之不起’了?” 徐知温扬了扬眉,道,“狮子骢难驯,四皇子年纪尚小,怕是不能驾驭。” 王杰看着徐知温微微挑起的眉毛,不知怎的,忽然就想到徐宁曾经同他评论徐氏时说的那一句“白头公在”,“我虽有不安,又如何能轻易移之于旁人呢?徐舅舅的这句话,我不能听。” 徐知温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这是庾文康的典故。” 王杰行了个半礼,道,“多亏宋先生教得好,”他带了点儿抱歉的口吻道,“徐舅舅可别笑我卖弄。” 徐知温摆了一下手,淡笑道,“不敢,不敢,四皇子的心胸,小臣今日可算是领教了。” 王杰见他说得认真,全然不肖方才似哄小孩的模样,于是便笑着反问道,“我年纪尚小,哪里能称得上什么‘心胸’呢?” 徐知温笑了一下,道,“四皇子是‘丘壑独存’,莫说舍弟,就是小臣见了,亦不得不为之钦服。” 王杰一怔,听出徐知温是把庾亮的典故又扔了回来,“看来,徐舅舅借故离席,特来此处与我谈咏,是有意为之了?” 徐知温浅笑道,“‘有意为之’算不上,”他有些意味深长地道,“不过今日与四皇子一叙,小臣倒是‘兴复不浅’了。” 王杰笑道,“徐舅舅是‘胸中柴棘三斗许’。” 徐知温微笑道,“四皇子谬赞了,小臣哪里担得起‘丰年玉’一称,”他扬了扬嘴角道,“论及相貌,小臣可是远远不及四皇子的宋先生呢。” 这时王杰的心底忽然转过一句刻薄话,他看着徐知温微笑的脸,张了张口,却终究没有说出来。 徐知温又笑道,“四皇子亦是雅望非常,想来及至弱冠之年,定比宋迁之更为俊朗。” 王杰听了,刚要引一句“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就听徐知温淡笑道,“四皇子所须之虑,不过‘床头捉刀人’而已。” ————— ————— 1庾亮的坐骑是的卢马,殷浩认为的卢马会不利于主人,劝他把马卖了。 庾亮回答说:“怎么能将自己的祸事转嫁给别人呢?” 殷浩惭愧地退下。 《晋书》:初,亮所乘马有的颅,殷浩以为不利于主,劝亮卖之。 亮曰:“曷有己之不安而移之于人!” 浩惭而退。 2“丘壑独存” 庾亮在武昌时,正值秋夜天气凉爽、景色清幽,他的属官殷浩、王胡之一班人登上南楼吟诗咏唱。 他们正吟兴高昂之时,听见楼梯上传来木板鞋的声音很重,料定是庾亮来了。 接着庾亮带着十来个随从走来,大家想起身回避。 庾亮慢条斯理地说道:“诸君暂且留步,老夫对这方面兴趣也不浅。” 于是就坐在胡床上,与众人一起吟咏、谈笑,满座的人都能尽情欢乐。 后来王羲之东下建康,和王导谈到这件事。 王导说:“元规那时候的气派也不得不收敛一点。” 王羲之回答说:“唯独幽深的情趣还保留着。” 《晋书》:亮在武昌,诸佐吏殷浩之徒,乘秋夜往共登南楼,俄而不觉亮至,诸人将起避之。 亮徐曰:“诸君少住,老子于此处兴复不浅。” 便据胡床与浩等谈咏竟坐。 其坦率行己,多此类也。 《世说新语》:庾太尉在武昌,秋夜气佳景清,使吏殷浩、王胡之之徒登南楼理咏。 音调始遒,闻函道中有屐声甚厉,定是庾公。 俄而率左右十许人步来,诸贤欲起避之。 公徐云:“诸君少往,老子于此处兴复不浅。” 因便据胡床,与诸人咏谑,竟坐甚得任乐。 后王逸少下,与丞相言及此事。 丞相曰:“元规尔时风范不得不小颓。” 右军答曰:“唯丘壑独存。” 3僧人竺法深说:“有人评论庾亮是名士,可是他心里隐藏的柴棘,恐怕有三斗之多(比喻庾亮有心计)!” 《世说新语》:深公云:“人谓庾元规名士,胸中柴棘三斗许!” 4“丰年玉” 世人称颂庾亮像丰年的美玉,庾翼像灾荒年头的粮食。 庾家内部评论则说:“是庾亮称赞庾翼像灾荒年头的粮食,庾统像丰年的美玉。” 《世说新语》:世称庚文康为丰年玉,稚恭为荒年谷。 庾家论云:“是文康称稚恭为荒年谷,庾长仁为丰年玉。” 5澹台灭明,是武城人,字子羽。比孔子小三十九岁。 他的体态相貌很丑陋。 想要事奉孔子,孔子认为他资质低下。 澹台灭明从师学习以后,回去就致力于修身实践,处事光明正大,不走邪路,不是为了公事,从来不去会见公卿大夫。 他往南游历到长江,追随他的学生有三百人,他获取、给予离弃、趋就都完美无缺,他的声誉传遍了四方诸侯。 孔子听到这些事,说:“我只凭言辞判断人,对宰予的判断就错了;单从相貌上判断人,对子羽的判断就错了。” 《史记》:澹台灭明,武城人,字子羽。少孔子三十九岁。 状貌甚恶。 欲事孔子,孔子以为材薄。 既已受业,退而修行,行不由径,非公事不见卿大夫。 南游至江,从弟子三百人,设取予去就,名施乎诸侯。 孔子闻之,曰:“吾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6“床头捉刀人” 曹操将要接见匈奴的使臣,他自认为形貌丑陋,不足以威慑远方的国家,就让崔季珪代替他接见,他自己则握刀站在崔季珪的坐榻边做侍从。 待接待完毕,曹操命令间谍问匈奴使者:“魏王这人怎么样?” 匈奴使者评价说:“魏王风雅高尚、仪容风采,但是坐榻边上握刀的那个人才是真英雄。” 曹操听后,就派人追去杀了这个使者。 《世说新语》:魏武将见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雄远国,使崔季珪代,帝自捉刀立床头。 既毕,令间谍问曰:“魏王何如?” 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 魏武闻之,追杀此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二章 牲牲不息 后一日,狮城,仝羽茶馆。 “……今年入冬入得早,”佟正旭一面说,一面啜了口绿豆甘草水,“等收完秋赋,就该发官盐了罢?现在开始盐腌,到年下才不至于缺了肉食……” 佟正则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道,“是啊,差不多该是这时候了。” 佟正旭放下碗,伸过手去往佟正则的手背上拍了一下,“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佟正则回过神来,道,“昨儿族里祭月神的时候,你可听见有人在背后说我四小子什么吗?” 佟正旭滞了一下,道,“……没有啊。”他有些心虚地觑了佟正则一眼,见佟正则正抱着手臂冷冷地看着自己,又轻声补充道,“这……谁家孩子都有不听话的时候……” 佟正则盯着支支吾吾的佟正旭瞧了片刻,忽然笑了一声,道,“好了,好了,我已替我家四小子向学堂告了整一月的假,”他似轻描淡写地道,“这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佟正旭立即松了一口气,附和道,“是啊,再说这秋燥易伤肺,学堂里挤挤攘攘的,还不如让孩子在家多歇歇呢。” 佟正则呷了口汤水,不紧不慢地道,“我同你弟妹也商议过了,既然这畜牲喝了墨水也变不成人样儿,还不如在家让他大哥教他呢,反正他大哥也上过学,‘四书’念得也还算通顺。” 佟正旭道,“嗐!能大约知道些个眉目,常用字都会写就行了。咱又不指望孩子考学,以后能接过咱们现在的活儿干就成,一只手五个指头伸出来还有长有短的哩,这人哪能个个都去考进士呢?” 佟正则笑了笑,道,“说得就是啊,要是一开始就不指望,考中了就当个彩头乐呵,没考中也就继续过自己的日子去了,倒不妨碍什么。” “可坏就坏在那起子连举都中不了的穷措大身上了,眼里比旁人多认得几个字,连心也跟着大了起来,分明是个只能去教书的废纸篓子,还真以为自己有什么经天纬地的本事呢。” “依我看,”佟正则眉眼一挑,恍惚间竟多出了一分风流来,“这中不了举的措大,就同那生不出孩子的婆娘似的,都自以为凭张‘逼’嘴就能吃饭了。实际上呢,这肚里搁不住货它就是没货,凭它怎么蹦哒,左右都翻不出那口‘逼’嘴去。” 佟正旭以为佟正则不过是逞口舌之快,便跟着笑了起来,“就是,就是,上学嘛,孩子自己高兴最要紧,我就从来不强要着我儿子读什么圣贤书。你嫂子比我看得还开,说儿子嘛,没病没痛每顿能吃两碗饭就行,别回头书没读得怎么样,反弄出一身病来!” “再说了,那真要读书的孩子,怎么样都能读上去的,就比如那文状元,听说之前在家天天同人玩牌,一样能考第一甲第一名呢。”佟正旭嘻嘻笑道,“唉呀,像那起子没能耐读书的穷酸秀才,非但自己中不了举,连生出来的儿子也没一个能中举的,还不如寻常人一般教养的呢,你说可不可笑罢?” 佟正则的右手屈起二指,正笃笃地敲着桌沿,“这有什么可意外的?”他讥笑道,“肚里没货,还能生出什么好东西来?” 佟正旭见状,赶忙又劝了一句,“是啊,那俗话说得好啊,‘贱人自有天收’,从前那姓纪的多可恶啊,如今还不是……” 佟正则接口道,“那姓纪的再不聪明,好歹还考中了进士,那老畜牲是什么东西,”佟正则一面说,一面翻了个白眼,“和姓纪的比,我都替那姓纪的委屈!” 佟正旭见佟正则竟难得为纪鹏飞说了一句好话,心头的那点子忐忑便亦跟着消失殆尽了,“是嘛,是嘛,姓纪的那事儿咱们都抗过来了,还怕这个老畜牲吗?” 佟正则敲击桌沿的手停了,“我怕他?”佟正则扬起了眉,连声调都跟着高了点儿,“一个教书逼而已,有什么可怕的?” 佟正旭怕佟正则又被引得发起火来,忙道,“不可怕,不可怕,就算天不收它,也有地收它,咱们身上一堆的差事,何必同这种喝了脏墨水、妄生了脏心的‘逼’东西计较呢?” 佟正则听了这话,原来盯着佟正旭的眼睛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一圈,最终又笑了起来,“行罢,行罢,”他拿起面前的碗,悠悠然地啜了一口汤水,笑道,“哥哥又有什么差事要吩咐啊?尽管说来就是!” 佟正旭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昨儿那小寡妇偶然同我说起准备入冬的事,她说她一个人住着,怕官府分下来给她的官盐不够……” 佟正则立刻笑道,“嗐!我当什么事儿呢!”他一面笑,一面细细解释道,“哥哥就实话告诉那小寡妇呗,咱们这儿,每年这时候统共分下来就这么些盐,这上邶州既不似柴桑靠海,又不像琅州有盐湖,盐这玩意儿,得天时地利人和才能制得出来呢。” 佟正旭皱起了脸,道,“我就是这么说的啊,可她偏不信!” 佟正则心念一转,顿时明白过来,又笑道,“那哥哥就再告诉她,这同一样东西,既多不出来,自然也就少不下去。那粮食多多少少,一年之中,乃至前后几年之间,都总有许多时机可以腾挪弥补,但盐这东西,与旁的什么物事都不同,”佟正则的眼里渐渐隐去了笑意,“别说我们兄弟没那舍命的本事,即便她同‘官老爷’成了相好,也未必能多拿个一分半厘的。” 佟正旭听了,不觉便端正了神色,“你放心,你这话,我回去就说与她听,”佟正旭的声音变得有些阴沉,“保证叫她,再不敢往这上头多生一分心思!” 佟正则看了佟正旭一眼,见他认了真,反轻笑了一声,道,“哥哥也别太担心了,我这话一说,保准立时就能打发了那小寡妇。她虽有几分歪门心思,但总好过……”佟正则微笑着,一字一顿地道,“那老畜牲生小畜牲,‘牲牲’不息的麻烦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三章 乡间择偶 佟正旭哈哈大笑,伸手拿过一个温热的糖炒栗子剥了起来,“应该叫‘牲生不息’才对!” 佟正则又笑了,“嗳呦,你是不知道,”他一边说,一边也拿过了一枚栗子,“这事儿要发生在柴桑陆家,那老畜牲的‘逼’嘴能给它拿针‘缝’起来!” 佟正旭一面嚼着栗肉,一面瞪大了眼睛,“那陆家这么能耐呐?” 佟正则“哼唧”了一声,将手中剥好的栗肉放进了嘴里,有些含糊不清地道,“这事儿呐,我也是听那文家铺子的掌柜说的。”他咽了口栗肉,颇带了点儿莫名兴奋的口吻道,“据说那陆家又有一位陆家少爷,最是痛恨教书的在背后对学生指指点点,众人都知道他的脾性,因此有话也都躲着他说,本来倒是相安无事。” “没想到啊,偏有一教书逼就是不信这个邪,”佟正则的双眼透出一股子精光来,“某一日在外头灌了酒,竟在饭馆儿里头就将从书院听来的些许学生事体大声嚷嚷了出来。” “不想他灌酒的饭馆儿就是陆家开的,他这边刚一嚷嚷,那边陆家少爷就生了气了,竟当场遣了家奴,将那醉了酒的教书逼拖到荒郊里,全数敲碎了他的牙齿再拔下来,又剪了舌头,拿了生锈的铁针将那教书逼的嘴一针一针地‘缝’了起来……” 佟正旭听得直嘬牙花子,“哟!这么听起来,这位陆家少爷,比前一位将‘举人老爷’活活冻死的那位脾气还倔呢……” 佟正则笑了一下,道,“可不是嘛!”他似是感慨地道,“唉呀,我原来听的时候呢,也觉得那两位陆家少爷做得太过,但现在细想想啊,这教书逼就得这么被教训了,他们才长记性呢!” 佟正旭却皱了皱眉,“……那教书的在饭馆儿里都说了些什么?竟惹得陆家少爷动了这么大的气?” 佟正则一滞,接着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道,“管他说了些什么!反正教书逼在背后议论学生就是该打!”佟正则眉头一展,得意洋洋地道,“缝的是‘逼’,又不是‘嘴’,这要是我儿子被教书逼在背后这么编排,我还嫌那位陆家少爷处置得太轻了呢!” 佟正旭忙道,“好啦,好啦,”他附和了两声,将话题岔了开去,“对了,上回你看好的那个秀才怎么样了?可寻着合适的婆娘了吗?” 佟正则摆了摆手,道,“那秀才我打听过了,”他似有些无奈地道,“让他娶个婆娘可算是桩难事了!” 佟正旭奇道,“这怎么说?我瞧他除了年纪似大了些,其他也没甚短处啊。” 佟正则挥了下手,道,“那秀才同做媒的说了,他娶婆娘,必得娶个能通‘四书五经’,能与他有‘共鸣’的娘子!” 佟正旭“嗤”了一记,道,“呀!这可难了!别说‘四书五经’,咱们这儿能识字的婆娘一只手都数得出来呢。”佟正旭说着,顿了一顿,又道,“不过要是他愿入赘,或是愿意娶个从‘官老爷’府里出来的……” 佟正则接口道,“没门儿,没门儿,我细细地问过了,他连二十岁的老姑娘都瞧不上眼,铁了心的要娶个既知书达礼又自带嫁妆的黄花大闺女!” 佟正旭听了,不禁“扑哧”一声笑道,“他要能娶,不早娶了?何必等到做媒的找上门来呢?” 佟正则皱了皱脸,道,“说得就是啊!咱们这儿有这样条件的闺女,不是早早地就订了门当户对的娃娃亲,就是高嫁去了城里……” 佟正旭若有所思地接口道,“要么,就是那秀才能出得起对应的‘彩礼’……” 佟正则又无力地摆了一下手,道,“莫说‘彩礼’了,若要论起‘彩礼’,那秀才便更娶不上婆娘了。” 佟正旭问道,“怎么?那秀才家里连‘老婆本’都没替他准备么?” 佟正则道,“备是备了些,”他皱着眉道,“可坏就坏在他家的一桩事上了。” 佟正旭奇道,“什么事?” 佟正则凝重道,“我去打听了才知道,他家竟是‘千顷地,一根苗’,那秀才无同胞兄弟,是他家的一位‘独生子’呢!” 佟正旭“哟”了一声,道,“怪不得呢!他家这样的情况……做媒的都不好太热心罢?” 佟正则点了下头,道,“你说啊,这有闺女的人家有一家傻的吗?——要是知道那秀才是‘独生子’,又见他年纪大了,笃定他着急要儿子,还不趁机狠敲一笔‘彩礼’?!” 佟正旭恍然大悟道,“难怪那秀才将寻婆娘的条件订得那么高……” 佟正则附和道,“可不是嘛!我原来还想劝他,这成亲讲啥‘共鸣’不‘共鸣’的啊,待上了炕不就都有‘共鸣’了么?后来我才知道,那秀才压根儿打得就是‘空手套白狼’的主意……” 佟正旭会意道,“‘共鸣’来‘共鸣’去,把‘彩礼’都给他‘共’掉了呗!” 佟正则“哼”了一声,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那秀才想得倒美!我却不乐意同他一块祸害人家闺女。” 佟正旭笑了一下,道,“也别把话说得太满,要真有合适的,给那秀才说一门亲事也无妨,万一……那秀才以后中了举了呢?他可比那老畜牲年轻呢!” 佟正则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这以后的事儿,谁说得准啊?再说了,咱三小子中举之前,不也踏踏实实地娶了一大字不识的老婆么?这成天家过日子的事儿,咋的就那秀才整得这么费劲呢?” 佟正旭嗤道,“读书读多了,读得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呗。” 佟正则又“哼”了一声,道,“所以啊,我不愿那秀才去学堂教书,先不论他学问怎么样,就死撑着不成亲这一点,就够让人忧心的了。俗语说,‘人穷志短’,那秀才要当了老师,收起礼来,恐怕比那老畜牲还辣手呢!” 佟正旭想了想,亦赞同道,“对,这光棍自己没孩子,哪能就这么赤眉白眼地替别人照顾孩子?” 佟正则点了下头,继而笑嘻嘻地道,“反正我家四小子现在也不上学,这教书的人呐,我得一个一个的,慢慢地挑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四章 蝇蚤为诗 琅州,周府。 纪洵美轻轻提起翠蓝十样锦百花裙,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她袅袅娉娉地走进屋中,绕过一整面的多宝阁,往里屋行了几步,在一面髹漆雕宝相花金丝楠木五扇屏前止住了身形。 此时,午后的阳光从窗外悠悠照了进来,慵懒地斜射在屏风上,投映出两团模糊的身影,纪洵美盯着那一大一小的两团影子看了一会儿,慢慢地屈身行了个不甚标准的妾礼,“爷……” 话音未落,周胤绪便立时从屏风后转了出来,他一边朝她匆匆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一边飞快地将她扶了起来,并小声道,“我刚哄着阿门睡着……你原该过一刻钟再来……” 纪洵美一怔,尔后轻声道,“妾身以为……” 周胤绪显然无心听纪洵美的解释,他回头往屏风那儿看了一眼,接着一把拉过纪洵美的手,道,“我们去西屋罢。” 纪洵美一时没反应过来,被周胤绪拉了个正着,她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周胤绪的背影,刚试着缩了一下手,周胤绪便顺势放开了她。 二人一前一后地行至西边屋子,周胤绪走在前头,毫不在意地自己伸手打起珠帘,一面侧身对纪洵美笑道,“近来我从定襄新得了一本白乐天的《禽虫十二章》,又听范大人说你颇有诗才,因此唤你过来,想着要你替我作一首和诗倒是极好的。” 纪洵美心下一怔,不知周胤绪这是唱的哪一出,“……在爷面前,妾身不敢卖弄。” 说话间,周胤绪已然自顾自地走到了书桌后头,“无妨,”他伸手拿过桌旁的一本诗集,抬头朝纪洵美淡笑道,“我瞧你在范大人面前作的那几句诗就很是别致呢。” 纪洵美一滞,随即低眉道,“妾身不敢……” 周胤绪拿起墨条,打断道,“虫豸之诗自古虽不多,但亦不算冷僻,”他浅笑道,“与《锁谏图》相较起来,对你而言,以‘虫豸’为题可谓是易如反掌了罢?” 纪洵美抿了抿唇,复行了一礼,道,“承爷抬举。”她直起身,缓缓地朝前跨了两步,柔声道,“只是‘虫豸’之类不可胜数,不知爷想以……” 周胤绪放下墨条,不冷不热地吐出了一个词,“苍蝇。” 纪洵美一怔,不禁偷眼觑了周胤绪一记,她见周胤绪面色冷淡,又不知是否因自己方才无意间说错了话了,便复低下眉去。 周胤绪说罢,顿了一顿,似乎觉出自己情绪不佳,又补充了一句,“……如今虽已过了中秋,但秋蝇扰人,我常不胜其烦呢。” 纪洵美浅笑了一下,状似低眉顺眼地接口道,“为爷分忧,实乃妾身份内之事。” 周胤绪看了她一眼,笑道,“好,”他说着,随手往桌上新铺开了一张纸,“既这么说,你且作一首来我看。” 纪洵美应了一声,尔后便落落大方地走到了桌后,与周胤绪立在了一起。 周胤绪笑了笑,稍显热络地取了支笔递到纪洵美手上。 纪洵美接过笔,一面蘸墨,一面心道,他倒是毫不避讳。 周胤绪见纪洵美悬笔而待,以为她才思不及,便又开口道,“我不拘你什么格律,虽名为唱和,但也不必一定是七绝。” 纪洵美听了,这才回过神来,她朝周胤绪笑了一笑,落笔写道: “扰扰秋蝇子,麾之去复来。 偷生恋芗滓,濒死活寒灰。 捉足时遭辱,攒头枉见猜。 晨曦在东壁,为拓纸窗开。” 周胤绪读罢,不禁挑眉道,“此诗似无引一典?” 纪洵美道,“颈联有一典,”她说着,随手在诗后标了一注,“出自《北史》。” 周胤绪笑了一下,道,“莫非此一句,是引自昔年拓拔勰所作之《蝇赋》?” 纪洵美轻声道,“北魏肃祖十步成诗,妾身哪里敢与之相提并论?” 周胤绪思忖片刻,又笑道,“我《北史》读得不深,此句若非引典《蝇赋》,那便是取自昔年独孤熲伐南陈之故事了。” 纪洵美搁下笔,侧身朝周胤绪行了半礼,道,“爷果真博学。” 周胤绪瞥了她一眼,先开口叫起,随即又微笑道,“据说陈朝景阳妃容色端丽,才辩强记,我今日一见,反倒觉得……” 纪洵美直起身,微笑道,“陈朝景阳妃为史称之‘国色’,昔年独孤熲平陈国时,隋炀帝欲纳其为妃,然独孤颎诫曰:‘武王灭殷而戮妲己;今平陈国,不宜娶之’,遂即命斩之,可见景阳妃之貌美冠绝南北。” “而妾身入府以来,却甚少得爷召幸,这‘祸水’之论,妾身万万不敢承受。”她顿了顿,又笑道,“再者,妾身引此一典,并非是为‘女色误国’四字,而是为取典故中‘君臣道合,非青蝇所间’之意。” 周胤绪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尔后微笑道,“你倒很会用典啊。” 纪洵美低眉道,“妾身不过是以物比兴而已。” 周胤绪浅笑了一下,伸手拿起方才被纪洵美搁下的笔,在纪洵美所作的诗旁又写了一个“蚤”字。 纪洵美见了,笑着凑趣道,“这一题却不简单,爷必得容妾身想上一想才是。” 周胤绪微笑道,“这一题我来作,如何?” 纪洵美一怔,还未及反应过来,就见周胤绪提笔写道: “鸺鹠能捕蚤,明察恐无功。 方法蒸桃叶,奇谋尽火攻。 细难驱世外,急复处裩中。 踘踊无他技,终于盘水穷。” 纪洵美读了,只是连声道好。 周胤绪偏头问道,“好在何处?” 纪洵美浅笑道,“‘盘水’二字甚好,《荀子》有云:‘故人心譬如槃水,正错而勿动,则湛浊在下,而清明在上,则足以见鬚眉而察理矣’。” 周胤绪笑了笑,道,“此诗中的‘盘水’二字取自《汉书》,脱胎于‘盘水加剑’一典。” —————— —————— 1蝇 清·曹寅 扰扰秋蝇子,麾之去复来。 偷生恋芗滓,濒死活寒灰。 捉足时遭侮,攒头枉见猜。 晨曦在东壁,为拓纸窗开。 真烦人的秋天的苍蝇,把它们挥去了又回来。 为了它的生存喜欢有香味的残渣,将要死了,聚在寒灰中又活了过来。 用捕捉猎物的足活动时常常受到欺侮,万头攒动地聚在一起就枉然相互猜忌。 早晨的太阳光已经照在东面的墙上了,为了阔张一些就把纸窗打开了。 2这里“捉足时遭侮,攒头枉见猜”的典故出自《北史》是曹寅自注,但是并没有具体写明是《北史》中的哪一个典故。 因此此章中的两个典故是作者本人附引的,可能并非曹寅写诗时的本意。 3“北魏肃祖十步成诗” 后来,元勰跟随孝文帝前往代都,到达上党的铜鞮山,路边有十几株大松树。 当时孝文帝进伞,他边走边赋诗,然后让人拿给元勰看,并说:“我的诗虽然不是七步写成的,但也没走多远。你也来写一篇,等走到我的跟前,也要写成。” 当时,元勰离孝文帝十步远。他便边走边写,还没有走到孝文帝面前就已经写好了。 诗为:“问松林,松林经几冬?山川何如昔?风云与古同。” 孝文帝大笑起来,说:“六弟这是在责备我,这几年疏于朝政了。” 《北史》:后从幸代都,次于上党之铜鞮山,路傍有大松树十数根。 时帝进伞,遂住而赋诗,令示勰曰:“吾作诗虽不七步,亦不言远。汝可作之,比至吾间,令就也。” 时勰去帝十步,遂且行且作,未至帝所而就。 诗曰:“问松林,松林经几冬?山川何如昔?风云与古同?” 帝大笑曰:“汝此亦调责吾耳!” 4《蝇赋》 宣武帝对元勰说:“近来因南北事务纷繁,未能早些实现您的节操。我元恪是什么样的人,竟敢长久地违背先人遗旨?从今起满足叔叔洁身修行的愿望。” 他便传旨替元勰建房,务必简朴,以满足他的心愿。 元勰因此而写了《蝇赋》来咏怀。 朝廷又任命元勰为太师,元勰便坚辞不就。 宣武帝让侍中前来劝谕,又亲自写信给他,以家人的身份向他表示敬重,元勰不得已只得接受任命。 《北史》:帝谓勰曰:“顷来南北务殷,不容仰遂冲操。恪是何人,而敢久违先敕?今遂叔父高蹈之意。” 诏乃为勰造宅,务从简素,以遂其心。 勰因是作《蝇赋》以喻怀。 又以勰为太师,勰遂固辞。 诏侍中敦喻,帝又为书于勰,崇家人之敬,勰不得已而应命。 5“独孤熲伐南陈” 独孤熲是高熲的鲜卑名。 开皇九年,晋王杨广率师大举伐陈,起用高熲为元帅长史,三军的行动皆由高颎裁断。 陈国既平,晋王想纳陈后主宠姬张丽华。 高颎说:“武王灭殷,杀掉妲己。如今平定陈国,不应该娶张丽华。” 于是高熲就下令斩之,晋王很不高兴。 大军还朝,高熲因功加上柱国,晋爵为齐国公,隋文帝赏赐丝帛九千段,确定食禄千乘县一千五百户。 隋文帝犒劳他说:“你伐陈国之后,有人说你要造反,朕已经把他杀了。君臣和睦,不是小人能离间得了的。” 高颎又一次辞职,诏令不许。 《北史》:九年,晋王广大举伐陈,以颎为元帅长史,三军皆取断于颎。 及陈平,晋王欲纳陈主宠姬张丽华。 颎曰:“武王灭殷,戮妲己。今平陈国,不宜取丽华。” 乃命斩之。王甚不悦。 及军还,以功加上柱国,进爵齐国公,赐物九千段,定食千乘县千五百户。 帝劳之曰:“公伐陈后,人云公反,朕已斩之。君臣道合,非青蝇所间也。” 颎又逊位,优诏不许。 6蚤 清·曹寅 鸺鹠能捕蚤,明察恐无功。 方法蒸桃叶,奇谋尽火攻。 细难驱世外,急复处裩中。 踘踊无他技,终于盘水穷。 听说小猫头鹰(鸺鹠)善于捕捉跳蚤,恐怕不是因为它们夜晚能看到东西的缘故。 有用蒸煮桃叶的方法来驱赶跳蚤,这简直与军事家用火攻来消灭敌人差不多。 实在很难把它们赶到世外去,有时似乎赶跑了,又很快回到裤裆里来了。 其实它们除了会跳跃,没有其它的本领,最终逃脱不了“盘水加剑”的命运。 7《荀子》:“故人心譬如槃水,正错而勿动,则湛浊在下,而清明在上,则足以见鬚眉而察理矣。” 人的思想就像盘中的水,端正地放着而不去搅动,那么沉淀的污浊的渣滓就在下面,而清澈的透明的水就在上面,那就能够用来照见胡须眉毛并看清楚皮肤的纹理了。 8“盘水加剑” 《汉书》:“盘水加剑,造请室而请辠耳。” 颜师古注引如淳曰:“水性平,若己有正罪,君以平法治之也。加剑,当以自刎也。或曰,杀牲者以盘水取颈血,故示若此也。” 后因以“槃水”指处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五章 营营小蝇 纪洵美心中一动,抬眼笑道,“‘炎炎者烈火,营营者小蝇’,爷是要拿这一‘盘水’”她眼波流转,语似调笑道,“‘杀’了妾身呢。” 周胤绪瞥了她一眼,一面在诗旁加注,一面随口吟道,“‘火不热真玉,蝇不点清冰’,”他搁下笔,亦似调笑般地回道,“你‘冰清玉洁’,我可不敢‘冤杀’。” 纪洵美敛了笑容,就听周胤绪继续道,“再者,”他朝纪洵美微笑道,“现下正有一些事,我还得请教你呢。” 纪洵美抿了下唇,轻声道,“爷有话,但问无妨。” 周胤绪看了她一眼,随口即道,“你可知,那香料‘禁榷’与支取公使库的主意,究竟是何人所出?” 纪洵美微微一凛,面上却不露,只是强笑道,“妾身哪里知晓这些……” 周胤绪打断道,“你在广德军许久,随后又去了范大人处,难不成竟对这些事体一无所知么?” 纪洵美低下了头,“妾身区区官伎,即有所知,亦不过‘管中窥豹’而已。” 周胤绪淡笑道,“有道是,‘窥一斑而知全豹’,你且说你知道的就是。” 纪洵美咬了咬唇,心中顿时转过无数个念头,待开口时却是一派风淡云轻,“依妾身陋见,此事多半应与文氏有关。” 周胤绪扬起了眉,“哦?文氏?” 纪洵美浅笑了一下,抬起头对周胤绪道,“妾身在广德军时,尝见许多呦呦稚儿出入营中,妾身细问后才知,那些嗷嗷小儿原来自于文氏所建的‘慈幼局’。”她说着,语气中不觉染上了一丝暧昧的色彩,“那些稚儿无户无籍,又身形孱弱,彭大人肯为其舍军中一席天地,真可谓是‘慈悲为怀’啊。” 周胤绪淡淡道,“‘慈悲为怀’乃佛教用语,而彭寄安笃信道教却是众所周知,”他垂下眼帘,“你这样说他,不合适罢。” 纪洵美笑了笑,道,“是啊,淫道与佞僧,自古便不分伯仲,妾身见识浅薄,虽无从置喙,但,”她顿了顿,似是叹息般地道,“亦是可惜‘稚子无辜’。” 周胤绪仿佛仍是不以为意,“话虽如此,”他淡然道,“但本朝似乎并无律法以惩治‘朝廷命官亵玩幼童’啊。” 纪洵美道,“‘亵玩幼童’虽不及罪,可勾结地方豪商以收受淫贿却是本朝天子之大忌,昔年圣上甫一登基,便立颁一律,严禁朝廷命官于外行淫,可见……” 周胤绪接口道,“你虽说无从置喙,懂得却是很多啊。” 纪洵美一怔,随即敛眉道,“……妾身多嘴了,爷莫怪罪。” 周胤绪道,“无妨,”他的目光游离于方才的诗作上,“不过,虽说是闺房私语,但恶意中伤朝廷命官亦应按律治罪啊。” 纪洵美闻言,毫不犹豫地屈膝一跪,道,“妾身所言,字字属实。” 周胤绪依旧垂着眼帘,并不去看她,“且不说‘亵玩幼童’一事,按你的意思,这香料‘禁榷’,竟是彭寄安与文氏有意勾结而出的主意了?” 纪洵美掷地有声地道,“正是!彭大人如此为之,定是想将那等龌龊事体嫁祸于爷呢。” 周胤绪不咸不淡地道,“你这‘龌龊’一词用得倒是十分漂亮啊。” 纪洵美一愣,刚要开口再说几句,就听周胤绪淡然道,“我自然知道文氏不可全信,但如今秋赋一事迫在眉睫,这眼下种种,”他顿了一顿,瞥了一眼搁在一旁的《禽虫十二章》,“怕都也顾不得了。” 纪洵美开口道,“爷若真想顾得,便自然有法子顾得。” 周胤绪挑了挑眉,“哦?” 纪洵美道,“依妾身浅见,香料多非百姓家常所用之物,以此‘禁榷’,得之不过小利,浑不如,”她微笑道,“以香料之价,加诸官盐……” 未待纪洵美说完,周胤绪便沉声打断道,“大胆。” 纪洵美一滞,立即闭上了嘴,复低下头去。 周胤绪又道,“盐乃民生之本,不比香料可有可无,‘禁榷’香料,至多争利于地方豪商,但加价官盐,却是夺利朝廷,危害社稷啊。” 纪洵美轻声道,“妾身是想起《道德经》中所载之句,才一时失言……” 周胤绪斜了她一眼,“是么?”他似笑非笑地问道,“哪一句?” 纪洵美道,“《道德经》有云:‘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 “妾身以为,百姓虚有智而实无知,即使腹中有食,囊中有粟,也多以为是承仰朝廷之宽柔,圣上之仁德,哪里能真的通晓官盐价值增减之事呢?——即使有所察觉,也顶多暗自抱怨几句,煮食时省俭些罢了——因此,爷大可以放心,百姓大多只懂‘安饱即可’,断不会因区区‘口腹之欲’而妄生事端。” 周胤绪听了,不以为然地笑道,“你这话,倒很合彭寄安的心思呢。” 纪洵美心下一怔,又听周胤绪笑着道,“你若是早早地拿这话与彭寄安去说,或许,彭寄安还会引你为‘知己’呢。” 纪洵美一凛,立时答道,“妾身对爷不敢有丝毫异心。” 周胤绪盯着纪洵美乌发上轻颤的步摇看了一会儿,尔后哈哈一笑,半俯下身,伸出两根手指擒起纪洵美的下巴,状似调笑般地道,“骨无知以干,志生事以乱,心虚则志弱也。” 纪洵美直视着周胤绪的眼睛,“妾身自知心怀智而腹怀食,只愿爷早下决断,万不能给那些‘营营小蝇’以可乘之机。” 周胤绪看了纪洵美好一会儿,良久,他才慢慢缩回了手,直起身,居高临下地道,“行了,起来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六章 允执其中 定襄,清宁宫。 宋士谔缩在锦被里,屋外隐约传来日渐薄脆的枯叶窸窸窣窣的摩挲声,细听得久了,似乎又像是外边儿宫人在窃窃私语,实在叫人疑惑。 动作间,汗珠从国君的额角滴下来,落在他的脸上。 宋士谔抚摸着对方光滑的肩胛骨出神,琢磨那被囚在禁苑里的白奴是不是真也有柔肠百结的心思,同那些华傲国挥舞着砍刀和弓箭的木速蛮完全不一样。 肉身的快意伴随着疼痛,他“嘶”地一声皱起了眉。 木速蛮攻城略地,肆意劫掠,把砍下来的头颅挂在马背上炫耀,将抢来的女人占为己有。 然后撕开你,使用你,污染你。 人变回牲口和工具,原来虚弱的学识和尊严,突然一文不值。 安懋慢慢撑起身子,闭着眼粗喘:“……你躺着不动,倒是熨帖得很……” 宋士谔瞅着他发笑,从下巴沿着颈子抹到胸口,一手温热的水珠。 宋士谔抬起湿热的手掌,往安懋眼前倏忽一晃,半是调侃地扬眉笑道,“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 安懋一愣,回过味儿来后毫不留情地往宋士谔身上拧了一记,“少恶心人!” 宋士谔不轻不重地“哟”了一声,看向安懋的眼里全是笑,“圣上近来脾气不小啊。” 安懋抬起手,轻轻拭去方才落在宋士谔脸上的汗珠儿,“你既知道,平日里就该乖觉些,别总让我替你周旋。” 宋士谔微微一怔,两手又从后头绕上来,攀上安懋的脊背,“……虽是在后宫,可圣上亦应自称为‘朕’才是……” 安懋笑道,“我若自称了‘朕’,你又该如何自处呢?” 宋士谔笑着偏过了头,只觉侵入耳中的簌簌落叶声又清晰了些,“我啊,”他顿了一下,复转回脸来,“自然就是‘奴才’了。” 安懋抬了抬身子,宋士谔浅笑了一下,顺从地放开了手。 安懋跪坐起来,用带了点儿居高临下的口吻玩笑道,“那朕便效法上古五帝之尧禅舜如何?” 宋士谔笑了起来,“圣上敢作汉哀帝,小臣却不愿作董圣卿啊。” 安懋眉头一挑,玩味道,“为何?” 宋士谔舔了一记唇,笑道,“‘允执其中’四字,小臣担当不起。” 安懋闻言,笑着一把抓过宋士谔垂下的手腕,往自己胯下伸去,“这有何难?”安懋说着,不觉压低了嗓音,“朕这就准你‘执其中’。” 宋士谔“咯咯”笑道,“圣上歪曲古意,可是不学无术啊。” 安懋道,“朕虽歪曲,但大体不离其意,总不如宋卿曲解得多。” 宋士谔一怔,立时便敛了笑容,“……小臣知错。”他一面说着,一面伸出另一只手作势推了一把,“圣上今日若再动兴,小臣可要受不住了。” 安懋轻笑道,“宋卿矜持若此,如何还能自比董圣卿?” 宋士谔歪了歪头,浅笑道,“多因圣上之雄伟,远胜汉哀帝百倍罢。” 安懋看了宋士谔一会儿,随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同是‘不学无术’,怎的宋卿对福嗣王便不依不饶,对朕却宽容如此?” 宋士谔容色不变,只是将声调略略放冷了些,“圣上‘不学无术’是为迁就小臣才疏学浅,福嗣王‘不学无术’却是为忤逆……” 安懋笑着接口道,“福嗣王不过是少年心性,宋卿却屡用‘忤逆’二字,未免言过其实了罢。” 宋士谔道,“可福嗣王竟以商鞅之策劝谏圣上,分明是……” 安懋道,“朕没听福嗣王的,”他一面说着,一面掀开了锦被,“福嗣王亦是随口一说,宋卿也太将福嗣王的话当一回事了。” 宋士谔麻利地起了身,取过架上的手巾给国君擦拭,“于福嗣王,小臣不得不较旁人更谨慎些。” 安懋伸手拿过亵衣,慢慢披上,“同样是小时聪慧,倒不见宋卿这般议论四皇子啊。” 宋士谔笑了一下,将手巾扔进了搁在一边的金玉盆里,“四皇子虽聪慧,却谦逊好学,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之乎者也,助得甚事’这般狂妄之词来……” 安懋系上亵衣,“福嗣王亦说不出,”他淡淡道,“这原是宋太祖说的。” 宋士谔跟着拿过自己的亵衣,“若是福嗣王当真安分守己,又怎会将人主之语脱口而出,圣上……” 安懋道,“朕赐婚福嗣王予周氏女时,福嗣王还说要‘效仿宋仁宗’呢,”他笑道,“儿戏之言,福嗣王一向说得不少,朕也不是一无所知。” 宋士谔一怔,尔后道,“圣上是不愿启本朝‘因言获罪’之先例……” 安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打断道,“昔年汉哀帝即位时,为避豪强侵占田土,以‘限田令’颁诸天下,不想随后此令却为董圣卿所破,遗害甚远。”他微笑道,“宋卿既意指福嗣王妄言,方才以董圣卿自比,岂非僭越?” 宋士谔浅笑了一下,似是玩笑般道,“董圣卿位极人臣,封侯千户,小臣却身无长物,一文不名,即使圣上要问罪僭越,恐怕也寻不出什么由头罢?” 安懋淡笑道,“由头多得是,”他顿了顿,又似调笑般地道,“譬如‘阴阳不调’,就是桩极好的由头了。” 宋士谔一愣,尔后恭敬地躬下身,行了一个宫礼,淡然道,“奴才不敢。” 安懋盯着宋士谔散落在肩头的乱发看了片刻,接着温声叫起,道,“朕哪里舍得让你做甚‘奴才’呢?”他笑着一展臂,柔声道,“就是这‘奴才活计’,朕也从未让你动手做过罢?” 宋士谔连声应是,随即又作揖道,“圣上既起来了,小臣这就到外头唤内侍进来伺候。” 安懋笑了笑,道,“好。” 宋士谔直起身,自行穿戴整齐后,便缓步朝外走去。 他刚绕过屏风,还未行至门口,就听安懋在背后叫住了自己,“秋凉了,往后起床时,别忘了先给自个儿添件衣裳,否则冷风扑了热身子,害了病就不好了。” —————— —————— 1宋士谔说的这句“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取自《庄子》,此句原文是:“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 所以重点是后面这句“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 2这句《庄子》的典故原意是庄子比喻宋国政治黑暗。 宋国有个政客向宋偃王献策。 暴君宋偃王那天心情好,听了很舒服,赏那家伙小车十辆,那家伙请庄子去看他的车展,意在炫耀。 庄子说:“算了吧。我告诉你一个故事。黄河岸边一户人家,世世代代编织苇席,赖此糊口。小儿下河游泳,潜入深渊,闭眼瞎摸,摸得宝珠,价值千金。 老父骂小儿不懂事,说:‘快捡石头来,给我砸碎吧!千金宝珠从来都是衔在深渊下的黑龙嘴里,你能摸得,那是因为黑龙睡了!天哪,幸好睡了!要是醒着,俺到哪去捞你尸骨!你连寒毛也剩不下一根呢!’ 如今宋国政界水深,比深渊更深,你摸不透!宋国暴君心狠,比黑龙更狠哟,你斗不过!赏你车辆,那是因为暴君睡了。要是醒着,早就斩你成肉酱啦!” 《庄子》:人有见宋王者,锡车十乘。 以其十乘骄稚庄子。 庄子曰:“河上有家贫恃纬萧而食者,其子没于渊,得千金之珠。 其父谓其子曰:‘取石来锻之!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骊龙而寤,子尚奚微之有哉!’ 今宋国之深,非直九重之渊也;宋王之猛,非直骊龙也。子能得车者,必遭其睡也;使宋王而寐,子为赍粉夫。” 3“允执其中”是汉哀帝封赏董贤时写的诏书中的一句话。 “效仿尧禅舜”也是汉哀帝宠幸董贤时说的要禅位给董贤的话。 当时,汉成帝的外戚王氏家道衰落,只有平阿侯王谭的儿子王去疾,在汉哀帝为太子时担任庶子得到宠幸,到汉哀帝即位后,担任侍中骑都尉。 汉哀帝上认为王氏没有高居官位的人,于是因旧恩亲近王去疾,又提拔他的弟弟王闳担任中常侍。 王闳的岳父萧咸,是前任将军萧望之的儿子,长久担任郡守,因患病被免,担任中郎将。 萧咸、萧育兄弟并在朝廷,董贤的父亲董恭很羡慕他们,想与他们结为亲家。 王闳替董贤的弟弟驸马都尉董宽信求娶萧咸的女儿为妻,萧咸惶恐不敢当,暗中对王闳说:“董公为大司马,皇上的册文说‘在朝中掌事诚信’,这乃是尧禅位给舜之文,不是三公旧制,年长的人见到这,没有谁不害怕的。这难道是我家女儿所能承受得了的吗?” 王闳秉性有智略,听了萧咸的话,内心里也明白了。 于是回去告诉董恭,巧妙地表达了萧咸自我谦虚不敢高攀的意思。 董恭叹息说:“我家因什么对不起天下之人,而被人所害怕到这种程度!”心里不高兴。 后来汉哀帝在麟麒殿摆酒宴,与董贤父子及亲属聚饮,王闳兄弟侍中、中常侍都在旁侍候。 汉哀帝有一些酒意,不慌不忙地看着董贤而笑,说道:“我想效法尧禅位舜,怎么样?” 王闳进言道:“天下是高皇帝的天下,不是陛下所有的。陛下继承帝系,应当传位给子孙直到无穷。世代相传的大事至关重要,皇上不要随口说!” 汉哀帝默然不高兴,左右之人都害怕。 于是把王闳赶出去,以后不得再侍宴。 《汉书》:是时,成帝外家王氏衰废,唯平阿侯谭子去疾,哀帝为太子时为庶子得幸,及即位,为侍中、骑都尉。 上以王氏亡在位者,遂用旧恩亲近去疾,复进其弟闳为中常侍。 闳妻父萧咸,前将军望之子也,久为郡守,病免,为中郎将。 兄弟并列,贤父恭慕之,欲与结婚姻。 闳为贤弟驸马都尉宽信求咸女为妇,咸惶恐不敢当,私谓闳曰:“董公为大司马,册文言‘允执其中’,此乃尧禅舜之文,非三公故事,长老见者,莫不心惧。此岂家人子所能堪邪!” 闳性有知略,闻咸言,心亦悟,乃还报恭,深达咸自谦薄之意。 恭叹曰:“我家何用负天下,而为人所畏如是!”意不说。 后上置酒麒麟殿,贤父子亲属宴饮,王闳兄弟侍中、中常侍皆在侧。 上有酒所,从容视贤笑,曰“吾欲法尧禅舜,何如?” 闳进曰:“天下乃高皇帝天下,非陛下之有也。陛下承宗庙,当传子孙于亡穷。统业至重,天子亡戏言!” 上默然不说,左右皆恐。 于是遣闳出,后不得复侍宴。 4“之乎者也,助得甚事” 宋太祖赵匡胤在当上皇帝以后,准备拓展外城。他来到朱雀门前,抬头看见门额上写着“朱雀之门”四个字,觉得别扭,就问身旁的大臣赵普:“为什么不写‘朱雀门’三个字,偏写‘朱雀之门,四个字?多用一个‘之’字有什么用呢?” 赵普告诉他说:“这是把‘之’字作为语助词用的。” 赵匡胤听后哈哈大笑,说:“之乎者也这些虚字,能助得什么事情啊!” 《湘山野录》:上指门额问普曰:“何不只书朱雀门,须著之字安用” 普对曰:“语助”。 太祖笑曰:“之乎者也,助得甚事?” 5汉哀帝的“限田令” 汉哀帝继位初期,以左将军师丹代替王莽担任大司马辅佐朝政。师丹一上任就向汉哀帝提出限田限奴的建议,企图使汉家摆脱厄运。经过群臣讨论,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等制定具体规定:诸侯王、列侯、公主、吏民占田不得超过三十顷;诸侯王的奴婢以二百人为限,列侯、公主一百人,吏民三十人;商人不得占有土地,不许做官。超过以上限量的,田蓄奴婢一侓没收入官。 汉哀帝对这一诏令也没有支持,后来他竟一次赏赐董贤两千顷土地,是限田最高额的近七十倍,于是,限田、限奴婢令成了一纸空文。 《汉书》:哀帝即位,师丹辅政,建言:“古之圣王莫不设井田,然后治乃可平。孝文皇帝承亡周乱秦兵革之后,天下空虚,故务劝农桑,帅以节俭。民始充实,未有并兼之害,故不为民田及奴婢为限。今累世承平,豪富吏民訾数巨万,而贫弱俞困。盖君子为政,贵因循而重改作,然所以有改者,将以救急也。亦未可详,宜略为限。” 天子下其议。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奏请:“诸侯王、列侯皆得名田国中。列侯在长安,公主名田县道,及关内侯、吏、民名田,皆毋过三十顷。请侯王奴婢二百人,列侯、公主百人,关内侯、吏、民三十人。期尽三年,犯者没入官。” 《汉书》:上欲侯贤而未有缘。会待诏孙宠、息夫躬等告东平王云后谒祠祀祝诅,下有司治,皆伏其辜。 上于是令躬、宠为因贤告东平事者,乃以其功下诏封贤为高安侯,躬宜陵侯,宠方阳侯,食邑各千户。 顷之,复益封贤二千户。 丞相王嘉内疑东平事冤,甚恶躬等,数谏争,以贤为乱国制度,嘉竟坐言事下狱死。 6“阴阳不调”是王莽罢董贤的诏书词。 元寿二年六月二十六日,汉哀帝驾崩。 六月二十七日,王莽派谒者以太皇太后诏书的名义就在宫殿下给董贤下诏说:“自从董贤入宫以来,阴阳不调,灾害并至,平民遭罪。三公,是皇上最重要的辅臣,高安侯董贤不懂得事物道理,担任大司马不能令众人满意,不能用来击败敌人安抚边远地方。收回大司马印绶,令董贤罢官回家。” 《资治通鉴》:六月,戊午,帝崩于未央宫。 《汉书》:莽使谒者以太后诏即阙下册贤曰:“间者以来,阴阳不调,灾害并臻,元元蒙辜。夫三公,鼎足之辅也,高安侯贤未更事理,为大司马不合众心,非所以折冲绥远也。其收大司马印绶,罢归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欢迎加入作者自创书友群 827934740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七章 富而无骄 徐府。 “……这回来定襄,”陆绍江掀开盖碗,朝座中二人笑道,“我可是见了大世面了。” 徐知温正拿着银签儿,掩口嚼着一小块桂花蜜酿糖山楂,他闻言偏过了头,弯起眉眼朝陆绍江微微笑了一笑,似是尝到了什么好吃东西的样子。 徐知恭双手捧着碗盅,亦是笑着打趣道,“淮长兄又不是头一次来定襄,怎地竟这般眼馋肚饱,坐到国公府里来说‘世面’了?” 陆绍江“唔”了一声,呷了口茶,笑道,“正因我见的这‘世面’比国公府里还稀奇,因此才特拿来说上一说呢。” 徐知温放下手,将银签儿子搁到了一旁,“哦?”他笑道,“那我与敬慎可要好好地听一听了。” 陆绍江合起盖碗,微笑道,“如今这定襄的东西市坊可真是日月异新,”他搁下茶盅,“譬如,从前那文房墨斋里的机灵伙计拿着好纸笔是为了招摇富人生意,现下可不对了,这‘黄花笺’、‘散卓笔’,却都往那些穷举人眼前供去了。” 徐知恭微笑道,“近日城中陆续到来些许应考举子,‘文房四宝’畅销于市,也是情理之中。” 陆绍江笑了笑,道,“话虽如此,但二位可有见过一穷举人为求纸笔,甚而甘冒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之险的?” 徐知温端过茶碗的手顿了一顿,“怎么说?” 陆绍江执起一根银签子,一面挑了块糖山楂吃了,一面将当日所见左瑞购笔之情形一五一十地向二人阐明,临了又感叹道,“孔圣人尝云:‘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原来我还计较《论语》中言未免有失偏颇,如今才晓得这‘孔孟之道’果然隽永,今世离东周已煌煌千年有余,却不想,那穷困之人,从古至今都未曾变过性情。” 徐知恭接口道,“这话说得很是。”他抿嘴笑道,“依我说,越是败絮其中的穷措大,越是愿花大价钱去买了那金玉等价的物事来填——就是用了‘黄花笺’又如何?难不成还以为这定襄城里的豪门贵戚,都同他们乡里的地主老财似的,平日里连一张规整的笺帖都瞧不见吗?” 陆绍江嘴里正含着小半块糖山楂,闻言更是掩实了口,发出了模糊的笑声,“不过那举人倒不似措大,徐知让从宫里回来了。 徐知温蓦地止住了话头,他转头看了陆绍江一眼,见陆绍江并无反对之意,便开口吩咐道,“好,那便请五少爷先来见一见客罢。” —————— —————— 1《论语》:子曰:“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 孔子说:“贫穷而能够没有怨恨是很难做到的,富裕而不骄傲是容易做到的。” 2《论语》: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孔子说:“古代的人学习是为了提高自己,而现在的人学习是为了给别人看。” 3关于“九儒十丐”的说法 郑思肖《心史》:“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娼、九儒、十丐。” 谢枋得《叠山集》:“滑稽之雄,以儒者为戏曰:我大元典制,人有十等:一官、二吏;先之者,贵之也,谓其有益于国也;七匠、八娼、九儒、十丐,后之者,贱之也,谓其无益于国也。” 其实按照《叠山集》中之说法,原作者并未说“九儒十丐”是元代定制,相反,他说“七匠八娼,九儒十丐”之说,乃是“滑稽之雄以儒为戏者”的戏谑之语。 而根据元代政府的职业划分来看,元代文献中比较常见的户计有:军、站、民、匠、儒、医卜、阴阳、僧、道、也里可温(基督教神职人员)、答失蛮(回教神职人员)、斡脱(高利贷经营商)、商贾、灶(盐业)、船、弓手、急递铺、打捕鹰房等。 因此,所谓元代分全国为十等人之说,本身是毫无根据、不符合正史记载的。 4“汉高祖溲溺儒生帽” 等到陈胜、项梁等人反秦起义的时候,各路将领攻城略地经过高阳的有数十人,但郦食其听说这些都是一些斤斤计较、喜欢烦琐细小的礼节,刚愎自用、不能听大度之言的小人,因此他就深居简出,隐藏起来,不去逢迎这些人。 后来,他听说刘邦带兵攻城略地来到陈留郊外,刘邦部下的一个骑士恰恰是郦食其邻里故人的儿子,刘邦时常向他打听他家乡的贤士俊杰。 一天,骑士回家,郦食其看到他,对他说道:“我听说沛公刘邦傲慢而看不起人,但他有许多远大的谋略,这才是我真正想要追随的人,只是苦于没人替我介绍。你见到沛公,可以这样对他说,‘我的家乡有位郦先生,年纪已有六十多岁,身高八尺,人们都称他是狂生,但是他自己说并非狂生。’” 骑士回答说:“沛公刘邦并不喜欢儒生,许多人头戴儒生的帽子来见他,他就立刻把他们的帽子摘下来,在里边撒尿。在和人谈话的时候,动不动就破口大骂。所以您最好不要以儒生的身份去向他游说。” 郦食其说:“你只管像我教你的这样说。” 骑士回去之后,就按郦生嘱咐的话从容地告诉了刘邦。 《史记》:及陈胜、项梁等起,诸将徇地过高阳者数十人,郦生闻其将皆握齱好苛礼自用,不能听大度之言,郦生乃深自藏匿。 後闻沛公将兵略地陈留郊,沛公麾下骑士适郦生里中子也,沛公时时问邑中贤士豪俊。 骑士归,郦生见谓之曰:“吾闻沛公慢而易人,多大略,此真吾所原从游,莫为我先。若见沛公,谓曰‘臣里中有郦生,年六十馀,长八尺,人皆谓之狂生,生自谓我非狂生’。” 骑士曰:“沛公不好儒,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溲溺其中。与人言,常大骂。未可以儒生说也。” 郦生曰:“弟言之。” 骑士从容言如郦生所诫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八章 题名奇石 徐知让一进仪门便脱了公裳,外头只着了件斜领交襟式的褙子就进了前院待客的主屋。 陆绍江见他进来了,立时起身道礼。 两人原也是见过几面的,只是陆绍江与徐知让的交情,远没有与徐知温得深。 徐知让与陆绍江行过礼,又照旧问了两位兄长的安。 徐知温温声道,“外头的大衣裳脱了也不知道再添一件,秋深了,一路走来冷风朔气的,着了凉可怎么办呢?” 陆绍江瞥了徐知温一记,尔后不动声色地抬起眼,上下打量了徐知让一番。 徐知恭似有会意地接口道,“我来时恰让小厮多带了一件大氅,五弟随我一同回去倒好。” 他一面说,一面作势就要起身,未料陆绍江此时即开口道,“我那儿却有一条紫貂毛里衬玄狐皮的裘氅,送与贤弟正合适呢。” 徐知温笑道,“竟少见淮长兄对我五弟如此大方。” 陆绍江悠悠道,“我自是敬服能在天子面前,与翰林学士坐而论道之人,如今既亲见了,又如何能吝啬得起来呢?” 徐知让对陆绍江观感平平,本身也不缺那一件大氅,于是便淡然道,“曾子不受邑,无功不受禄。” 陆绍江道,“无妨,”他说着,一面又对徐知让作了一揖,“我这儿正有桩事体要请教贤弟呢。” 徐知让瞟了徐知温一眼,见徐知温面带微笑,似若无其事,“不知淮长兄有何要事?” 陆绍江笑道,“近来我家在华傲国国境边的热河偶得了一块奇石,此石临崖危峻,高百余仞,据说当地牧守尝命选练之士弯张弧矢,而无能届其崇标者,因而家父便想借此石以献圣上,只是,”他顿了顿,道,“不知该以何名目进奉呢。” 徐知恭打趣道,“难不成这块石头,竟比那太湖石‘玉玲珑’更为奇峻,连遍藏天下名石的陆氏豫园也无法收之纳之?” 陆绍江笑道,“豫园不过我家私园之一而已,要说‘遍藏’,也只有昔年宋徽宗所建之艮岳才担当得起了罢?” 徐知温微笑着接口道,“是啊,”他滞了一滞,尔后有些意味深长地道,“可见这‘名目’要紧。” 陆绍江笑了笑,又转过头去看徐知让,“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徐知让轻轻地点了下头,问道,“这块奇石可还有什么旁的说法吗?” 陆绍江想了想,道,“据说此石之崖,位于三藏水与武列溪东南交汇处。” 徐知恭听了,脱口即道,“这河溪名可是出自《水经注》?” 陆绍江笑着赞道,“敬慎好学问。” 徐知温瞥了徐知恭一眼,淡淡地开口道,“五弟对此有何见解?” 徐知让在心里斟酌了一刻,尔后带了点儿小心地答道,“此地临险,凡人常不可达,不如假托上古的神仙……就说是昔年娲皇补天剩下的一块顽石罢……” 陆绍江奇道,“娲皇?贤弟以为,女娲是三皇之一?” 徐知让浅笑了一下,淡然答道,“女娲化生万物,应在三皇之上。” 徐知恭微笑着接口道,“五弟真是糊涂了,女娲为伏羲之妻,兄妹相婚,怎能在其夫兄之上?” 陆绍江一怔,刚想说点儿什么把话岔过去,就听徐知让不咸不淡地回答道,“自盘古开辟鸿蒙,阳轻为天,阴浊为地,天在地之上。然娲皇炼石补天拯救苍生,伏羲只制医药结绳记事,伏羲差女娲远矣,故女娲在伏羲之上。” 陆绍江又是一愣,心中自是已然觉出徐知让话中暗含的僭越之意。 徐知温倒是干脆得很,他直接一记嗤笑出声,尔后用一种玩笑的口吻道,“五弟胡闹了,若照这么说,如今乾坤之道岂不反了?” 徐知让听徐知温发了话,忙向在场三人作了一揖,不再接话。 徐知恭轻笑道,“我明白了,五弟的意思是,乾可以为坤,坤亦可以为乾,正如日月盈虚循环,并无定法。” 徐知温往徐知恭那儿看了一眼,不轻不重地道,“又在说疯话了。”他斜了一下身子,冷淡了语气又似玩笑般道,“淮长兄若再不加以制止,恐怕下回在紫宸殿外挨板子的就是我了。” 陆绍江忙道,“不如……也不用拘什么神仙了,用‘射覆’之法取个字儿便好。” 徐知恭与徐知让一时都不敢再说话,反倒是徐知温立时不咸不淡地接口道,“‘玉案金盘,徵石髓於蛟龙之窟;山樽野酌,求玉液於蓬莱之峰。溪横燕尾,岩竖龙头’。” 陆绍江眉头一动,接着展颜道,“是了,王子安的《山亭兴序》意头就极雅。” 徐知温微微一笑,又对徐知让道,“五弟方才说得兴起,这会儿怎地就没话了?” 徐知让沉吟片刻,忽而道,“或者,就在这方奇石上题以‘宝玉’二字,圣上见了,”他顿了顿,谨慎道,“或许会喜欢罢。” 陆绍江想了一刻,犹豫着问道,“这是怎么射着的?” 徐知让道,“是取《韩非子》中的典故,”他随口吟道,“‘悲夫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 陆绍江抚掌叫好,又喜笑颜开道,“贤弟的学问,可比我六弟精究多了!” 徐知让忙谦让道,“淮长兄谬赞了。” 陆绍江展颜道,“贤弟放心,那条裘氅我可是送定了,今儿回去我就吩咐底下人收拾好了给贤弟送来。” 徐知温微笑道,“紫貂毛并玄狐皮虽少见,可断断称不上稀有罢?”他淡淡地道,“怎么?淮长兄是以为,这东郡的国公府还缺五少爷一条大氅么?” 陆绍江一愣,忙又改口道,“不,不,贤弟这回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了,这裘氅应由我亲自登门奉上才是。” 徐知让听了,反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 徐知恭微笑着接口道,“‘受人者畏人,予人者骄人’,现下五弟不畏,淮长兄不骄,这裘氅送得可当真是恰合时宜了。” 陆绍江一怔,就听徐知温开口道,“五弟刚回来,又站着说了这么会儿子的话,想必是累了,敬慎不如这就送五弟回院,小心着了凉。” —————— —————— 1“褙子” 程大昌《演繁露》:“今人服公裳,必衷以背子。背子者,状如单襦袷袄,特其裾加长。直垂至足焉耳。其实古之中襌也,襌之字或为单,中单之制正如今人背子。” 褙子是一种由半臂或中单演变而成的上衣,形如中单,但腋下两裾离异不连。 男女均可穿,多罩在其他衣服外面穿着,男装褙子宽松,女装褙子窄小,宋代褙子的领型有直领对襟式、斜领交襟式、盘领交襟式三种,以直领式为多,斜领和盘领二式只是在男子穿在公服里面时所穿,妇女都穿直领对襟式。 2“曾子不受邑” 曾子穿着破旧的衣裳在地里耕种。 鲁国的国君派人到他那里去封赠他一座城镇,说:“请用这座城镇的收入,修饰一下你的服装。” 曾子没有接受,派来的使臣便返回了,不久后又来了,可曾子仍然没有接受。 派来的人说:“先生不是有求于国君,完全是国君自己封赠给你的,为什么不肯接受呢?” 曾子说:“我听说过,接受了人家赠送的东西,就怕得罪人家;给人家东西的人免不了会骄横。纵然鲁君赠送我采邑,没有对我表现出骄横,我能不怕他吗?” 最后,还是没有接受。 孔子知道了这件事,说:“曾参的话足以保全他的气节。” 《说苑》:曾子衣敝衣以耕。 鲁君使人往贻邑焉,曰:“请以此修衣。” 曾子不受,反,复往,又不受。 使者曰:“先生非求于人,人则献之,奚为不受?” 曾子曰:“臣闻之,‘受人者畏人;予人者骄人。’纵子有赐,不我骄也,我能勿畏乎?” 终不受。 孔子闻之,曰:“参之言足以全其节也。” 3陆绍江说的这块石头是取自《水经注》的记载。 《水经注》:水出东山下,渊深不测,其水西南流,注于三藏水。三藏水又东南流,与龙刍水合,西出于龙刍之溪,东流入三藏水。又东南流径武列溪,谓之武列水。 东南历石挺下,挺在层峦之上,孤石云举,临崖危峻,可高百余仞,牧守所经,命选练之士,弯张弧矢,无能届其崇标者。 龙泉水发源于东山下,深不可测,往西南流,注入三藏水。三藏水又往东南流,与龙色水汇合。龙当水出自西方的龙当溪,往东流入三藏水。三藏水又往东南流经武列溪,称为武列水,往东南流经石挺下。 石挺高据于群山之上,孤峰直插云霄,陡崖极其险峻,高达百余切。州牧太守经过这里时,常叫选拔出来的优秀的弓箭手张弓射箭,但没有一个人射得到这样的高度。 4王勃《山亭兴序》:山人对兴,即是桃花之源;隐士相逢,不异菖蒲之涧。黄精野馔,赤石神脂。 玉案金盘,徵石髓於蛟龙之窟;山樽野酌,求玉液於蓬莱之峰。溪横燕尾,岩竖龙头。 锻野老之真珠,挂幽人之明镜。 山居之士兴致相对,即是桃花源中避世胜地;隐逸之士欣然相逢,无异广州山间不老溪涧。用黄土之精天然野食,吞赤石之脂神仙丹药。 玉制的台案金质的碗盘,征钟乳之石于蛟龙之穴。山人的酒杯自制的野酿,求仙人之液于蓬莱之峰。****分如燕尾,岩石突兀山脉峰头。 磨砺织席老人龙潭的真珠,背挂山中隐士驱鬼的明镜。 5“悲夫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 楚人卞和在荆山中得到一块玉璞,捧着进献给楚厉王。 厉玉让玉匠鉴定。 玉匠说:“是石头。” 厉王认为卞和是行骗,就砍掉了他的左脚。 到厉王死,武王继位。 卞和又捧着那块玉璞去献给武王。 武王让玉匠鉴定,玉匠又说:“是石头。” 武王也认为卞和是行骗,就砍掉了他的右脚。 武王死,文王登基。 卞和就抱着那块玉璞在荆山下哭,哭了三天三夜,眼泪干了,跟着流出的是血。 文王听说后,派人去了解他哭的原因,问道:“天下受断足刑的人多了,你为什么哭得这么悲伤?” 卞和说:“我不是悲伤脚被砍掉,而是悲伤把宝玉称作石头,把忠贞的人称作骗子。这才是我悲伤的原因。” 文王就让玉匠加工这块玉璞并得到了宝玉,于是命名为“和氏之壁”。 珍珠宝玉是君主急需的,即使卞和献的玉璞不够完美,也并不构成对君主的损害,但还是在双脚被砍后宝玉才得以论定,鉴定宝玉就是如此的困难。 如今君主对于法术,未必像对和氏壁那样急需,还要用来禁止群臣百姓的自私邪恶行为。 既然这样,那么法术之士还没被杀戮的原因,只是促成帝王之业的法宝还没进献罢了。 君主运用法术,大臣就不能擅权独断,左右近侍就不敢卖弄权势;官府执行法令,游民就得从事农耕,游说之士就得冒着危险去当兵打仗;那么法术就被群臣百姓看成是祸害了。 君主不能违背大臣的议论,摆脱黎民百姓的诽谤,单要完全采纳法术之言,那么法术之士即使到死,他们的学说也一定不会被认可。 《韩非子》:楚人和氏得玉璞楚山中,奉而献之厉王。 厉王使玉人相之。 玉人曰:“石也。“ 王以和为诳,而刖其左足。 及厉王薨,武王即位。 和又奉其璞而献之武王。 武王使玉人相之。 又曰:“石也。“ 王又以和为诳,而刖其右足。 武王薨,文王即位。 和乃抱其璞而哭于楚山之下,三日三夜,泪尽而继之以血。 王闻之,使人问其故,曰:“天下之刖者多矣,子奚哭之悲也?“ 和曰:“吾非悲刖也,悲夫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此吾所以悲也。“ 王乃使玉人理其璞而得宝焉,遂命曰:“和氏之璧。“ 夫珠玉,人主之所急也。和虽献璞而未美,未为主之害也,然犹两足斩而宝乃论,论宝若此其难也! 今人主之于法术也,未必和璧之急也;而禁群臣士民之私邪。 然则有道者之不戮也,特帝王之璞未献耳。 主用术,则大臣不得擅断,近习不敢卖重;官行法,则浮萌趋于耕农,而游士危于战陈;则法术者乃群臣士民之所祸也。 人主非能倍大臣之议,越民萌之诽,独周乎道言也,则法术之士虽至死亡,道必不论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九章 琼树金莲 徐知恭与徐知让一前一后地出去了,接着便有婢女进来收拾徐知恭留下的碗盏与点心。 陆绍江又坐回了原位,他一面拿起方才被自己的银签重重刺穿的那块山楂,一面不住地拿余光打量那名做事利落的小婢。 徐知温看在眼里,只是笑着喝茶。 待那婢女退下后,徐知温才放下碗盅道,“怎么?这回来定襄来得这般匆忙,身边竟连个侍婢都不带么?” 陆绍江嚼完了一块糖山楂,将银签子放回了盘中,“你是知道我的,我喜欢的妾婢,大抵皆不能出远门。”他抿嘴笑道,“而我呢,是从来不与女人为难的。” 徐知温微笑着点了点头,似是表示理解,“‘谁言琼树朝朝见,不及金莲步步来’嘛,我懂。” 陆绍江瞥了他一眼,“从前你还说,东昏侯虽荒唐残暴,但与潘贵妃却是一往情深呢。” 徐知温悠悠道,“我那是宽慰之语,作不得数的。” 陆绍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开口道,“我今儿又哪里得罪你了?你且说清楚了,别叫我猜。” 徐知温看着碗中的茶叶道,“‘得罪’不敢说,我只是疑惑,”他偏过头,“你今儿怎地这般好礼,同一人说话,却作了两回揖?” 陆绍江一怔,尔后大笑道,“我是看你这个弟弟……”他说到一半,见徐知温正容色平静地看着自己,忙改了口道,“今天穿的那双鞋不错。” 徐知温笑了笑,道,“他穿的鞋是他姨娘做的,”徐知温一面说,一面抬起腿,把自己的一只脚往陆绍江那边伸去,“我脚上恰有一双差不多的,也是他姨娘做的,你要觉得好,这会儿我就给你看个够罢。” 陆绍江“哟”了一声,他作势觑了徐知温一眼,状似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往徐知温的脚面上轻轻捏了一把。 徐知温眉头一扬,微笑道,“你要当真觉得这鞋好,今儿我就叫他姨娘也给你做一双如何?” 陆绍江听了,笑嘻嘻地拍了一下徐知温的脚面道,“不用了,这鞋太大了。” 徐知温淡笑着缩回了脚。 陆绍江笑道,“好,好,我知道了,下回我再不招惹他了。” 徐知温浅笑了一下,慢条斯理地叉起一块糖山楂吃了,“我知道你是个忙人,这回巴巴儿地上门来,不会就是为了送一件大氅罢?” 陆绍江道,“这回我早出门几个月,主要是不想再看陆海生……” 徐知温接口道,“不想看陆海生你到豫园去凑什么‘献石’的热闹?” 陆绍江一滞,随即道,“‘献石’不过是一个借口,同‘献方物’一样,”他看向徐知温,“这你还不知道吗?” 徐知温一脸平静,“你且说清楚了什么‘借口’,别叫我猜。” 陆绍江一噎,尔后挥了挥手,作大度状道,“好了,好了,我不同你弯弯绕,我就直说了罢,”他一改方才嬉闹的态度,郑重其事地认真道,“我是为了‘盐’来的。” 徐知温眉头一动,脱口反问道,“盐?” 陆绍江道,“我虽在柴桑,但也不是全然耳聋心盲,前两个月征民夫的动静闹得这么大,还折进去一个地方经略使……” 徐知温道,“柴桑主纳丝绢,田地又多种‘占城稻’,即使漕丁徭役繁重,这寻常百姓的日子也理应比北方要好过得多罢?” 陆绍江摆了一下手,道,“丝绢的生意是赚钱,但现在也不比以前了,西边的商路一断,连琅州文氏都大受影响,何况我们陆氏这种地方富户?” 徐知温笑道,“你要哭穷,也该往宫里哭去,在我面前哭有什么劲儿?我可不搭你这茬。” 陆绍江亦笑道,“我说的可是实话,昔年德宗在时就说过朝廷的‘钱袋子’在东南,如今‘南’已然是指望不上了,圣上若再不想法子往‘东’使使劲儿,别说打仗了,恐怕以后想要维持朝廷财政都难了……” 徐知温瞟了他一眼,“令尊可知道你同我这样说么?” 陆绍江抿了一下唇,道,“好,不说盛朝的事,那朝廷缺钱总是真的罢?”他认真道,“丁征不上,赋收不了,若是再失了‘盐政’这座金山……” 徐知温不咸不淡地接口道,“圣上虽缺钱,但敛财的法子多得是,再如何,也不会仅因‘缺钱’,就放手让地方上的人捞钱,”他轻轻地抬起了眼,“那纪鹏飞,不就是一个明证么?” 陆绍江微微扬起了嘴角,“是啊,”他看向徐知温道,“再比如琅州的那位……” 徐知温蓦地打断道,“陆氏若想插手‘盐政’,不妨先试着递一递折子,看看中书省怎么说。” 陆绍江道,“这正是为难的地方了,先祖故去多年,禅帝又成了老黄历,如今陆氏门下虽有几个小官帮着说话,但那也是从前‘格致书院’里资助出来的一点儿情分,要说‘言入中书’,却着实差得远了些。” 徐知温道,“再过两三个月就要过年了,陆老将军虽是盛朝的开国元勋,但毕竟有‘丹书铁券’的体面,递一封请安折子总不为过。” 陆绍江有点儿犹豫,“过年前,各州刺史、府尹皆要来定襄叙职,依眼下的情形,这柴桑的一众官大体只能是报喜不报忧,万一这柴桑刺史前脚刚走,我们陆家后脚就在圣上面前拆了人家的台……事儿没办成反倒坏了人缘就不好了……” 徐知温微笑道,“‘盐政’乃国策,非柴桑一州独有,既非独有,自然有的地方办得好,有的地方办得糟,至于哪里好、哪里不好,还不是令尊一句话的事儿么?” 陆绍江沉吟片刻,又道,“若论起‘盐政’的好处,那是数也数不清;但若论起坏处来,统共也只有两样事体可在圣上面前论上一论,”他一面说,一面抿了口茶,“一样是私盐,一样是‘灶丁’。” 徐知温皱了皱眉,道,“……这两样都是好开口的,但说好了却不容易,”他顿了顿,放轻了声音道,“需要个‘引子’才行。” 陆绍江看了他一眼,故作懊恼地接口道,“可惜圣上登基八年却未曾选秀,否则……” 徐知温笑了一下,道,“能教养出个好女儿可不容易。”他悠悠道,“我听说,贵妃在宫中,就常常悔恨头一个生的不是女儿,若是能早早地将同安公主嫁往华傲国,恐怕这会儿子早通了北方的商路,收复了盛朝失地,哪里还须得你我在这里为小小的‘盐政’几番盘算呢?” 陆绍江自是听出徐知温话中的讥讽之意,讪讪道,“我随口一说罢了,作为兄长,当然是希望几个妹妹留在家中再多享几年福了。” 徐知温浅笑了一下,笑意有点儿淡,“是啊,俗语说‘女大不中留’,真到了要嫁的时候,你纵是想留也留不住了。” —————— —————— 1南朝 唐·李商隐 玄武湖中玉漏催,鸡鸣埭口绣襦回。 谁言琼树朝朝见,不及金莲步步来。 敌国军营漂木柹,前朝神庙锁烟煤。 满宫学士皆颜色,江令当年只费才。 玄武湖:南朝宋文帝时建成,后成为游览胜地。 玉漏催:指时间流逝。玉漏,古代计时器,靠壶水滴漏来测算时间。 鸡鸣埭:玄武湖北堤名。南朝齐武帝经常带宫嫔一早出游,到湖北堤时鸡才鸣叫,所以称“鸡鸣埭”。埭,堤坝。 绣襦:锦绣短袄,贵家妇女的装束,这里借指宫嫔。 琼树朝朝见:南朝陈后主宠幸妃嫔张丽华等,写了《玉树后庭花》歌咏其美貌,有“璧月夜夜满,琼树朝朝新”的句子。 琼,美玉,这里用作修饰语,如玉般美丽。 金莲步步来:南朝齐废帝曾用黄金制成莲花,贴放地上,让宠爱的潘妃在上面行走,说是“步步生莲花”。 敌国:指北方的隋朝。木柿:从木头上削下的碎片。隋文帝开皇七年建造战船准备伐陈的事,当时隋朝内部曾议论到木屑碎片顺江流下将被陈国发觉的问题。 前朝神庙:指陈皇室的祖庙。前朝,陈后主以前的几代皇帝。 锁烟煤:被烟尘所封盖,意思是没有人打扫上祭。 颜色:指姿容美丽的女子。陈后主从宫女中选出有文学才能的,称为“女学士”,让她们同一些文臣经常参加宫廷宴会,饮酒赋诗为乐。 江令:指江总,在陈朝任尚书令。 才:指文才。江总不理政务,专门用文才为陈后主游宴助兴,所以说“只费才”。 2南朝东昏侯就是萧宝卷,潘贵妃就是萧宝卷的宠妃潘玉儿。 这里有个影射梗,就是萧宝卷昏庸,宠爱潘玉儿,是因为萧宝卷不但有受虐倾向,而且还恋足,后世女子缠足的风气,就是从南齐开始的。 萧宝卷又命人把金子凿制成莲花贴在地上,让潘玉儿在上面行走,说:“这叫做步步生莲花。” 《资治通鉴》:凿金为莲华以帖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莲华也。” 萧宝卷后来在芳乐苑中建立一个集市,让宫人、宦官们充当小贩,让潘玉儿做市令。 萧宝卷自己则自任集市的录事,如果小有得失,潘玉儿就用棍子打他,于是他命令武士们打时不得使用杖和实芯的荻杆。 《资治通鉴》:又于苑中立市,使宫人、宦者共为裨贩,以潘贵妃为市令。 东昏侯自为市录事,小有得失,妃则与杖;乃敕虎贲不得进大荆、实中荻。 萧宝卷虽然畏惧潘玉儿,却暗地里和她的姐妹们淫通。 萧宝卷每次出游,潘玉儿乘着小车,宫人都露出裤子,穿绿丝鞋,萧宝卷自己穿着军服骑马跟在后面。 萧宝卷又开渠立坝,亲自拉船,坝上开店,坐在那里卖肉。 当时百姓有歌谣说:“阅武堂,种杨柳,皇上卖肉,潘妃卖酒。” 《南史》:虽畏潘氏,而窃与诸姊妹淫通。 每游走,潘氏乘小舆,宫人皆露裈,着绿丝纮,帝自戎服骑马从后。 又开渠立埭,躬自引船,埭上设店,坐而屠肉。 于时百姓歌云:“阅武堂,种杨柳,至尊屠肉,潘妃酤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章 一叶秋声 两日后,琅州,广德军驻地。 “……看周大人今日来时竟戴了‘风兜’,”彭平康微笑道,“可见外头的天真是凉了。” 周胤绪亦微笑道,“有道是,‘百重堆案掣身闲,一叶秋声对榻眠’,”他呷了口茶,“我看彭大人这儿少见的燃起了香,想是公务繁重,彭大人也不得不焚香醒脑罢?” 彭平康笑道,“焚香驱蚊而已,”他顿了顿,道,“夏日时却不觉得琅州多蚊,不想这蚊蚋狡猾,在烈日中潜伏许久,如今到了深秋,反倒全跑出来了。” 周胤绪笑得从容,“不过全琅州能用‘禁中非烟’来驱蚊的,仅彭大人这一处了罢?” 彭平康似是叹息道,“‘有生何蠢蠢,藏毒在冥冥’,秋蚊可畏,我不得不多添一味重香。”他看向周胤绪,“周大人若觉得呛鼻,此刻我便熄了它去。” 周胤绪摆了摆手,笑道,“彭大人若就此熄了这香,岂非拂了文氏的好意?” 彭平康悠悠道,“文好德既送了这香给我,那便是我的香了,凭我用不用,文好德又如何左右?” 周胤绪道,“彭大人豁达。” 彭平康笑道,“我再如何豁达,也比不上周大人宏放,”他浅笑道,“能让文好德开口捐田官营慈幼局,可见周大人之‘海纳’。” 周胤绪又抿了口茶,开口道,“只是我近来读《孟子》,发现其有一则,竟与我先前在家读时感受大不相同,因此才想着来与彭大人论上一论,”他微笑道,“叨扰彭大人了。” 彭平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宋茂行的学问才好,”他端起茶碗,“要说论‘四书’,恐怕我还及不上这第一甲的进士呢。” 周胤绪笑着搁下茶碗,道,“我倒想去请教宋大人,可又怕他打趣我,我是一贯的笨嘴拙舌,纵使有心想辩却总也说不过他去。” 彭平康喝了口茶,“范大人呢?” 周胤绪看向彭平康,似半开玩笑道,“范大人听了,亦觉这《孟子》一则意味颇多,虽有心与我释辩,但或是我悟性不佳,总也听不明白,无奈之下,只得来寻彭大人了。” 彭平康笑了一声,合上盖碗,道,“可不敢担周大人的这一声‘请教’,自古为儒士者皆可论‘四书’,圣人之言本就是发人深省,日读日新的亘古之理。”他说着,一面整肃了容色,道,“不知周大人疑惑的是哪一则?” 周胤绪道,“是那一则‘孟子致为臣而归’。” 彭平康微微一笑,道,“孟子致仕而归,齐王不舍,欲于国中授孟子以室,养其弟子以万钟,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孟子循理拒之,由此可见昔年先秦诸子之铮铮气节。” 周胤绪接口道,“孟子婉拒,非循理拒之。” 彭平康眉头一动,“这是什么说法呢?” 周胤绪收回目光,盯着碗盅里的飘飘浮浮的茶叶道,“孟子拒之曰:‘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又曰:‘人亦孰不欲富贵?而独于富贵之中,有私龙断焉’。依此可见,孟子拒齐王授室,并非是因其不慕富贵权势,而是怕一时之‘垄断’而惹人非议。” 彭平康听了便笑,“周大人似乎,无须旁人讲解呢。”他顿了一顿,又道,“不过孟子拒之,是因其弟子人数众多,不敢受万钟之禄,也是情理之中。” 周胤绪浅笑道,“‘垄断’非凭人数多少,而是……” 彭平康接口道,“若按周大人的说法,那东郡‘垄断’之最,应为柴桑陆氏才是。”他微笑道,“难不成,周大人是以为圣上将要治罪陆氏,才特特挑了《孟子》中的这一则来说嘴么?” 周胤绪悠悠道,“陆氏乃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这世代罔替的荣华,”他抬眼看向彭平康,“恐怕连我见了,都要让个一二分呢。” 彭平康立时“哟”了一声,“周大人这话倒说得我惶恐起来了。” 周胤绪垂眼道,“彭大人如何惶恐?同我一般之平平无才略者并不难得,圣上所望之人才,须有材而不刻,慈善而不谬。” 彭平康并不接周胤绪的话茬,只是温声附和着感叹道,“古来大抵有材者多失之刻,慈善者多失之谬,无怪圣上求贤若渴。” 周胤绪道,“既如此说,想来文翰林便是那一等有才而慈善的罢?” 彭平康瞥了周胤绪一眼,轻笑道,“啊,我明白了,”他一面说着,一面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周大人援引《孟子》,是想说自己惧怕文氏罢?” 周胤绪淡淡地道,“‘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彭平康笑了起来,他笑了好一会儿,才在周胤绪的目光下渐渐止住了笑声。 周胤绪道,“彭大人是在笑我‘有求于人’么?” 彭平康轻轻地摇了下头,笑道,“《大学》中云:‘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周大人此番特意前来,想必已是下定了‘正己’的决心。”他浅笑道,“周大人为君子,我如何能枉作小人?” 周胤绪滞了一滞,尔后道,“……彭大人言重了。”他轻咳了一声,又端起茶碗润了润喉,才道,“其实我今日前来,是为与彭大人商议文氏捐田与香料‘禁榷’之细则。” 彭平康开口应道,“好,周大人若不介意,我这就将司兵参军唤来录册。” 周胤绪一怔,下意识地反问道,“录册?” 彭平康笑着点了点头,接着道,“录册完毕后,我将召小吏将此册誊录为一式五份,以备无虞。” 周胤绪怔了一怔,转而问道,“可须盖印?” 彭平康淡然道,“周大人想盖印,那就从上到下每人都盖上。” 周胤绪低头想了一刻,道,“那就不盖了。” —————— —————— 1立秋日祷雨,宿灵隐寺,同周、徐二令 宋·苏轼 百重堆案掣身闲,一叶秋声对榻眠。 床下雪霜侵户月,枕中琴筑落阶泉。 崎岖世味尝应遍,寂寞山栖老渐便。 惟有悯农心尚在,起占云汉更茫然。 2水次秋蚊可畏 宋·施枢 利觜似花鹰,针肤不暂停。 有生何蠢蠢,藏毒在冥冥。 乱舞迷昏水,喧声接晓汀。 风威秋晚劲,看汝易飘零。 3孟子辞去齐国的官职准备回乡。 齐王专门去看孟子,说:‘从前希望见到您而不可能;后来终于得以在一起共事,我感到很高兴;现在您又将抛弃我而归去了,不知我们以后还能不能够相见?” 孟子回答说:“我不敢请求罢了,这本来就是我的愿望。” 过了几天,齐王对臣下时子说:‘我想在都城中拨一所房子给孟子,再用万钟粮食供养他的学生,使我们的官吏和人民都有所效法。您何不替我向孟子谈谈呢?” 时子便托陈子把这话转告给孟子。陈子也就把时子的话告诉了孟子。 孟子说:“嗯,那时子哪里知道这事做不得呢?如果我是贪图财富的人,辞去十万钟俸禄的官不做却去接受一万钟的赏赐,这的是想更富吗? 季孙曾经说过:‘子叔疑真奇怪!自己要做官,别人不重用,也就算了嘛,却又让自己的子弟去做卿大夫。谁不想做官发财呢?可他却想在这做官发财中搞垄断。’ 这正如古代的市场交易,本来不过是以有换无,有关的部门进行管理。但却有那么一个卑鄙的汉子,一定要找一个独立的高地登上去,左边望望,右边望望,恨不得把全市场的赚头都由他一人捞劳去。 别人都觉得这人卑鄙,因此向他征税。征收商业税也就从这个卑鄙的汉子开始了。” 《孟子》:孟子致为臣而归。 王就见孟子,曰:“前日愿见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弃寡人而归,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 对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他日,王谓时子曰:“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子盍为我言之?” 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 孟子曰:“然。夫时子恶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 季孙曰:‘异哉子叔疑!使己为政,不用,则亦已矣,又使其子弟为卿。人亦孰不欲富贵?而独于富贵之中,有私龙断焉。’ 古之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贱丈夫焉,必求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 人皆以为贱,故从而征之。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 4《大学》:尧、舜率天下以仁,而民从之。桀、纣率天下以暴,而民从之。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从。 是故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 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诸人者,未之有也。 桀、纣用暴政统治天下,百姓就跟从他们残暴不仁。他们命令大家做的,与他自己所喜爱的凶暴相反,因此百姓不服从。 因此,君子要求自己具有品德后再要求他人,自己先不做坏事,然后再要求他人不做。 自己藏有不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一恕道的行为,却能使他人明白恕道,这是不会有的事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一章 周易爻辞 后一日,定襄,大明宫,思政殿。 徐安端着一盏银耳百合汤,微躬着腰,一路从殿外低着头走了进来。 安懋正面容沉静地盯着面前的一份折子,他听到动静,本能地抬起头来,入眼便是徐安战战兢兢的小心情状,不禁笑道,“怎么了?” 徐安轻轻地将手中的百合汤搁到了安懋手边,低声道,“宋士谔大人求见。” 安懋随手拿起了百合汤道,“且先让他去清宁宫陪皇后说话罢,”他舀了一匙汤,“朕批完这些折子就过去。” 徐安低眉道,“宋大人说,是有关四皇子的读书事……” 安懋眉头一挑,翻起眼皮觑了徐安一眼,“平日倒少见你为外臣说话,”他抿了口汤,“今儿是怎么了?” 徐安心下一怔,忙躬下身道,“奴才以为宋大人为四皇子之师,便应……归为内臣一流,又见宋大人似乎言辞急切,这才多嘴为宋大人陈情了一句……”徐安一边说,一边偷眼打量安懋,见安懋慢条斯理地喝着汤并不发话,忙又往下跪去,“奴才知错,今后再不敢在圣上跟前多嘴了……” 徐安移一面口中道着“知错”,一面抬手就往自己脸上扇去,未及触掌,就被安懋出声叫住了,“行了,四皇子的功课要紧,”他搁下汤碗,“宣宋士谔进来罢。” 徐安应了一声是,立时从地上站了起来,朝殿外走去。 安懋复低下头去看折子,阅了不过几行,就听见宋士谔立在殿下的道礼声,“小臣宋士谔恭请圣上金安。” 安懋没叫起,目光在方才阅过的那几行末尾词字上流连了一会儿,又听宋士谔开口道,“小臣不才,今日与四皇子论《周易》,自觉有几句说得不通,有负圣上提拔之恩,故特来请罪。” 安懋又静静地待了片刻,余光见宋士谔作揖的身形轻微颤动,方不咸不淡地开口道,“朕只知你对《庄子》之解剑走偏锋,未想到连《周易》之论亦‘和而不同’啊。” 宋士谔微微一凛,不禁用余光偷眼打量殿内四周,见坐于殿内一侧的左右史官面色平静,行书如常,似乎并未听出安懋的话中的言外之意,才稍稍放下心来,“……小臣但求圣上宽宥。” 安懋放下了折子,淡淡道,“无妨,宋卿起身罢。”他的手在折子的叠摺处抚了抚,“宋卿且说说,是哪几句说得不通,惹得四皇子疑惑了?” 宋士谔慢慢地直起了身,“《周易》中云:‘自天佑之,吉无不利’,”他看向安懋道,“四皇子读之便问,‘何为天佑之人’,又问,‘何以为天佑者’?” 安懋淡然道,“佑者,助也。天之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履信思乎顺,又以尚贤,是为‘自天佑之,吉无不利’也。” 宋士谔的面色微微发红,“小臣原亦想引孔圣人之解作答,不过《周易》上九爻辞玄而又虚,四皇子年纪尚小,小臣恐辩释不当,反倒误了四皇子去呢。” 安懋又端起了手边的百合汤,“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周易》虽玄,但意味无穷,一人偏有一解,可谓解之不尽,宋卿且按自己的意思解了去,朕断断不会因此责怪于你的。” 宋士谔道,“圣人之意,小臣实不可见,烦请圣上为小臣指点迷津。” 安懋舀了一匙汤,“圣人立象以尽其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以尽其言,故变而通之,以尽其利。” 宋士谔作揖道,“孔圣人变而通之以解《周易》,是为小臣之不敢为也。” 安懋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问道,“宋卿何出此言?” 宋士谔道,“天佑者为顺也,小臣惟愿顺乎天意,以周文王之原意解《周易》之意也。” 安懋听了,不置可否地扯了扯嘴角,将手中的那匙汤一饮而尽。 宋士谔维持着作揖的姿势,却未听到安懋有所表示,显然有些尴尬。 安懋悠悠地喝了三、四匙汤,方又开口道,“宋卿之名,取自‘一士之谔’之典,此语若出《易》中,当作何解?” 宋士谔被安懋的问题唬得一愣,心下不觉有些慌乱,他沉默半响,小心地答道,“……小臣不知。” 安懋轻咳了一声,伸出手,将半空的汤碗交给了徐安,一字一顿地念道,“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况其迩者乎?居其室,出其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况其迩者乎?” “言出乎身,加乎民;行发乎迩,见乎远。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也。言行,君子之所以动天地也,可不慎乎!” 徐安低头捧着汤碗,他直举着手臂,不敢示意身后的小太监上前接过,似乎是在害怕任何一细微的举动都会打断了安懋的训示。 宋士谔仿佛也被安懋的这句话震慑住了,他躬着身,用一种微渺却听上去无比谦逊地声音道,“小臣……谨领圣上之训。” 安懋盯着宋士谔躬伏的背脊轮廓看了一会儿,随即平静了语气道,“既如此,宋卿便跪安罢。” 宋士谔应了是,复对安懋行了一礼,才低着头慢慢地退出了殿门。 待宋士谔出了殿门,徐安方慢慢地缩回了手,他捧着半满的汤盏,不知是不是该让身后人接一接。 安懋仍对着那封折子,头也不抬,“设若宋士谔往后再来求见,你不必来问朕了,直接将他引入清宁宫去见皇后便是。” 徐安立时应道,“是。” 这一声应完,殿内一时再无人声,徐安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言。 少顷,安懋又开口道,“这银耳百合汤滋味儿不错,”他抿了下唇,带了点儿轻快的语气道,“朕仿佛在周婕妤那里尝过一碗差不多的。” 徐安忙附和道,“奴才记得也是呢。” 安懋“嗯”了一声,目光在折子末尾的“范垂文”三字上轻轻打了个旋儿,尔后淡然合起,塞进一旁的“留中折”里,起身道,“想来,朕也有些日子没见周婕妤了。” —————— —————— 1《易传》:《易》曰:“自天佑之,吉无不利。” 子曰:“佑者,助也。天之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 履信思乎顺,又以尚贤也。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也。” 《易经》大有上九爻辞言:“从上天获得祐助,完全吉而无不利。” 孔子说:“祐是扶助的意思,上天所扶助的是能顺大道的规范的人,人们所扶助的是笃守诚信的人。 履守诚信,而思处处合顺于大道的规范,又能崇尚贤能的人,所以犹如从上天祐助他,如是完全吉利而没有不吉利的了。” 2《易传》: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 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变而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 孔子说:“书是不能完全表达作者是要讲的话的,言语是不能表达我们的心意的,那么圣人的心意,难道就不能被了解了吗?” 孔子说:“圣人树立象数的规范,以竭尽未能完全表达的心意,使人因象以悟其心意,设置六十四卦以竭尽宇宙万事万物的情态,复系之以文辞,以尽其所未能表达的言语,又变而通之,以尽其利,鼓励之,激扬之,以尽神奇奥妙的能事。” 3《易传》:子曰:“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况其迩者乎?居其室,出其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况其迩者乎? 言出乎身,加乎民;行发乎迩,见乎远。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也。 言行,君子之所以动天地也,可不慎乎!” 孔子申论之云:“君子住在家里,发出善美的言论,则千里之外的人也会闻风响应兴起,何况是接近他的人呢?如发出不善的言论,则千里之外的人也会违背他,而不以为是,何况是接近他的人呢? 言语是从本身发出,而能影响于百姓,行为是从近处着手,而显现于远处。言行是君子的关键要枢,关键的发起,是光荣或受辱的主宰。 言行正是君子感动天地之由,可以不谨慎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二章 忖度有心 徐府。 “……不是我说你,”徐知温抬眼道,“前几日你也太心直口快了,在陆淮长面前说什么‘女娲在伏羲之上’,也不怕忌讳。” 徐知让正低头抄书,“陆老将军乃盛朝元勋,禅帝甫一即位,陆氏便再受封赏,到如今圣上登基,可谓是‘世袭罔替’了。”徐知让扬了扬嘴角,“他都不怕忌讳,我又有什么可忌讳的?” 徐知温浅笑了一下,道,“陆淮长并非全然是个莽撞人。”他悠悠道,“前儿我听他话里的意思,竟像是举家只盼着出一个‘陆妃’似的,我面上虽笑,心下倒忍不住跟着唏嘘一场。” 徐知让头也不抬,“我不信他。” 徐知温笑道,“哦?五弟何出此言?” 徐知让淡淡道,“陆家若果真败落,至多为豪商一流,素日与官吏打交道,必定毕恭毕敬,事必躬亲,就是陆淮长再不拘小节,也断不会在国公府里堂而皇之地说出‘吩咐底下人收拾好了送来’这样的话。” “——可见,要么他就是在柴桑逍遥惯了——除了正经的皇亲国戚,他陆淮长怕是连寻常官吏都不放在眼里了。”徐知让说着,握笔抄书的手不觉就加重了些,染墨洇开来,端的是力透纸背,“要么,就是陆淮长连最起码的待人接物都不会。” 徐知温笑了起来,“对,对,我忘了,五弟是最讲‘礼’的,”他轻笑道,“陆淮长的那些小把戏,可瞒不过五弟的眼去。” 徐知让淡然道,“大哥就是孟圣人说的‘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想来陆淮长在大哥这里,也讨不到什么便宜去罢?” 徐知温笑道,“五弟不喜欢陆氏么?” 徐知让顿了一顿,道,“我只是不喜欢陆淮长。”他轻声道,“圣上定不会让他得官罢?” 徐知温道,“不好说。”他转回视线,半是玩笑般道,“圣上连宋士谔都能看得入眼,陆淮长再如何,总比宋士谔好罢?” 徐知让搁下了笔,“大哥是在笑宋迁之呢,”他抬起头,“还是在笑四皇子。” 徐知温微微一怔,就听徐知让继续问道,“大哥上回见了四皇子,可有发现什么不妥吗?” 徐知温笑了一笑,侧过头对徐知让道,“四皇子无妨,五弟只须平常对待即可。” 徐知让盯着徐知温看了片刻,半信半疑地道,“可中秋时,我与四皇子解释宋迁之所吟之诗,四皇子居然颔首允之,似乎毫不在意……” 徐知温反问道,“圣上当时既已欣然接受,即使四皇子不满,又如何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宣之于口呢?” 徐知让一怔,心下虽仍觉得有些不对,一时却也接不上话来。 徐知温看了他一眼,又微笑道,“且依我看,四皇子不过是一早慧了些的孩子罢了,与昔日的太子相较起来,终究还是差了一分皇家气度。” 徐知让仍有些犹疑,“……大哥既这么说,那我便放心了……” 徐知温笑道,“你原就该安心的,贵妃在宫里,在这节骨眼上,谁敢欺了你去?” 徐知让一愣,脱口即问道,“节骨眼?眼下是什么情形?” 徐知温抿了下唇,轻描淡写地道,“啊,我方才只是在想,陆氏要‘献石’,最好借了贵妃的口说出来,陆淮长既求到了这里,以后断不会对你无礼,说出什么‘让底下人送来’的话来。”他说着,又轻轻舔了一下唇,补充道,“一时说岔了话了,五弟莫见怪。” 徐知让看了徐知温一会儿,忽而开口道,“大哥要托贵妃,最好先同父亲说一声儿……” 徐知温淡然接口道,“多谢五弟提醒。” 徐知让一滞,尔后识趣地闭上了嘴。 徐知温又道,“不过我私心里想着,要是贵妃能开口,四皇子在旁帮腔一句倒好,”他看向徐知让道,“毕竟是你想出的题字,怎么也不能白白地就把功劳拱手让给陆淮长去。” 徐知让默然片刻,道,“大哥现在,似乎很是为四皇子打算呢。” 徐知温微笑道,“毕竟是可造之材。” 徐知让犹豫道,“只是我怕……外人看来,会以为是我支使四皇子呢,万一有小人作祟……” 徐知温不慌不忙地接口道,“四皇子身边有‘小人’,自然是皇后治宫不力,纵得‘奴大欺主’,如此,由贵妃开口换了四皇子身边人不是正好么?” 徐知让皱了皱眉,“可四皇子为人仁厚,与身边人相处向来十分得宜,若是贵妃骤然开口换人,怕是会惹得四皇子反感……” 徐知温不咸不淡地道,“嗯,我看出来了。”他微笑道,“旁人不敢说,四皇子与你,定是十分亲厚的。” 徐知让张了张口,“……好罢,好罢,”他闷闷道,“我试试罢。” 徐知温笑着应了一声,尔后又道,“若是觉得无从开口,”他微笑着,“不妨就把你那一套‘女娲在上论’与四皇子说上一说。” 徐知让疑惑道,“四皇子大约……不会赞同罢?” 徐知温笑道,“我随口一提罢了,究竟说是不说,终究还是凭五弟做主。” 徐知让犹豫着应了下来。 徐知温见状,微笑着站起了身,“好了,时辰不早了,五弟还有功课要做,我就不多打扰了。” 徐知让也跟着站起了身,他立到一半,忽又开口道,“大哥既有心理会陆淮长,那琅州的事,必定是已经……” 徐知温瞥了他一眼,道,“《诗经》有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琅州为文氏所在之地,我非圣贤,岂能揣度文氏所想?五弟若好奇,倒不如直接去问文经登。” 徐知让闻言,轻轻地点了点头,道,“大哥小心。” —————— —————— “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 齐宣王很高兴地说:“《诗经》说:‘别人有什麽心思,我能揣测出。’这就是说的先生您吧。我自己这样做了,反过来想想为什麽要这样做,却说不出所以然来。 倒是您这麽一说,我的心便豁然开朗了。但您说我的这种心态与用道德统一天下的王道相合又怎麽理解呢?” 孟子说:“假如有人来向大王报告说:‘我的力量能够举得起三千斤,却拿不起一根羽毛;视力能够看得清秋天毫毛的末梢,却看不见摆在眼前的一车柴草。’大王您会相信他的话吗?” 宣王说:“当然不会相信。” 孟子便接着说:“如今大王您的恩惠能够施及动物,却偏偏不能够施及老百姓,是为什麽呢? 一根羽毛拿不起,是不愿意用力气拿的缘故;一车柴草看不见,是不愿意用眼睛看的缘故;老百姓不能安居乐业,是君王不愿意施恩惠的缘故。 所以大王您没有能够用道德来统一天下,是不愿意做,而不是做不到。” 《孟子》:王说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 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 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 曰:“否。” 曰:“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 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 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三章 借花献佛 琅州,文府。 “……周大人的容色看上去比前几日可是好多了,”宋圣哲拿过一张牌,笑着打趣道,“莫不是因为今儿文好德不在,周大人自在了许多?” 周胤绪正垂着眼理牌,“一到换季的时候我就心慌,半夜里醒来,手脚都是凉的,偏这会儿天还没冷透,用‘汤婆子’呢,又嫌燥热。”他抬起眼,微笑道,“……我这般麻烦,让宋大人见笑了。” 宋圣哲笑着抿了下唇,将手中的那张牌放到牌列末尾,又倒扣下一副对子。 彭平康笑着接口道,“周大人府里现下是‘花有清香月有阴’,”他轻笑道,“这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别是阳气不足罢?” 范垂文瞥了彭平康一眼,随手打出一张牌,道,“彭大人吃是不吃?” 周胤绪微笑道,“范大人也太顾着彭大人,彭大人不‘吃’,自有人‘碰’了去。”他悠悠道,“现下范大人将这牌‘喂’到彭大人嘴边,彭大人反倒不知该怎么‘吃’了呢。” 彭平康眉头一挑,伸手便拿过范垂文打出的牌,嵌入自己面前的牌中,“‘吃’牌还不简单么?”彭平康的一只手灵活的码着牌,“凑一副对子罢了。” 周胤绪笑了一下,道,“凑对子是不难,但要打出一张不用的‘废牌’就须得彭大人仔细斟酌一番了罢。” 彭平康手下的动作一滞,就听宋圣哲开口道,“早知道就不放文好德走了,”他状似懊恼道,“这文好德一走,牌桌上连个调节的人都没有,谁也不让谁了,这可怎么玩得下去呢?” 周胤绪道,“我倒觉得他走了好,都凭真本事打牌,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彭平康笑了一声,顺手推出一张牌,转头对范垂文道,“范大人听见了罢?周大人是在嫌我‘没本事’呢。”他说着,又似感慨般“唉呀”了一声,“下回范大人出牌之前,还是别问我吃还是碰了,免得周大人看在眼里,心中不忿,以为我同范大人一起合伙出千,搅了周大人手上的那一副好牌呢。” 周胤绪听了,立时“哟”了一声,道,“这话怎说得?”他伸手拿过彭平康打出来的牌,看了一眼,“啪”地一记并到了另一张牌的后头,“范大人怎知我手上有什么牌?彭大人此言诛心啊。” 彭平康扯了下嘴角,微微往后一靠,单手端过茶碗,低头喝起了茶来。 周胤绪理牌完毕,往桌中重重地拍了一张牌。 宋圣哲张了张口,似是想开口叫“吃”,不想范垂文伸手一截,道,“碰。”范垂文拿过牌,又抿了下唇,慢慢开口道,“彭大人说得也不全错,我看周大人意气风发,就知周大人手里拿的定是一副好牌了。” 周胤绪道,“这好不好的,”他斜了一眼彭平康,“也得范大人看了才知道。” 彭平康喝着茶,微笑不语。 范垂文作势看了一眼牌,亦是笑了一笑,没接周胤绪的话。 宋圣哲笑道,“三位大人今儿都这般好胜,”他轻轻抚着麻将牌外围的方正轮廓,“可叫我怎么打呢?” 彭平康“嗯”了一声,放下茶碗,半似玩笑地道,“宋大人什么都不用担心,周大人前儿还同我说呢,要论学问,在座诸位中,唯有宋大人一枝独秀。这学问好的人到哪儿都受欢迎,宋大人实在不必为此忧心。” 宋圣哲笑了笑,道,“我哪有什么了不得的学问呢?就是有,那也不过是从‘四书’里来的学究文章,哪里比得上三位大人的务实呢?” 范垂文看了宋圣哲一眼,笑道,“宋大人这话我记下了,”他半是调侃地道,“待下回见了文好德,我定要将宋大人此言‘借花献佛’。” 宋圣哲淡笑道,“文好德算哪尊菩萨呢?范大人也未免太抬举他了。” 范垂文未及答话,就听彭平康接口道,“菩萨后头有天尊,”他又呷了口茶,“就是宋大人也不得不拜啊。” 周胤绪摸了一张牌,不咸不淡地接口道,“宋时定制,‘现在佛不拜过去佛’,彭大人虽笃信道教,但不至于连这古制都不知晓罢?” 彭平康侧转过身,一边撷起一块点心,一边抿嘴笑道,“宋大人拜的是天尊又不是菩萨,周大人怎地还同人计较起这样一句无心之言了呢?” 周胤绪微笑道,“我只是觉得,敬天尊就该拜天尊,何必费尽心思绕个弯子,巴巴儿地拜那不相干的神仙去?” 彭平康将拿起的一小块点心放进了嘴里,掩着口笑道,“……那周大人的意思是,范大人是不该献那‘花’了?” 范垂文轻咳了一声,侧过头对宋圣哲笑道,“何止宋大人想念文好德啊?这一圈还没打完,我都后悔没开口留下他了。” 宋圣哲笑着应了一声,似自言自语地喃喃道,“是啊,也不知文好德在慈幼局处理得怎么样了。” 彭平康笑了一笑,似是没听见宋圣哲的问话,“范大人若觉得无趣,不如发话让文良辅出席作陪啊。” 范垂文瞥了彭平康一眼,淡淡道,“……我听说文良辅近日为那香料‘禁榷’,亦是整日地劳动奔走呢。”他转回视线,“再者,彭大人向来不喜那‘任意车’,特特地将文良辅叫来作甚?真叫来了,彭大人或许又要嫌人多不自在了。” 彭平康侧转回身,微笑道,“我这么说,是在为周大人着想呢。” 周胤绪听了,立时“哟”了一声,笑道,“我可是从来不嫌人多的。”他抿了下唇,看向范垂文道,“彭大人要不信,尽可以去问范大人,前些日子我还问范大人讨了个侍妾呢。” 彭平康笑了一记,道,“我知道,”他一面说着,一面笑着垂下了眼,“正因如此,我方才才说周大人是‘阳气不足’,而非‘阴阳不调’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四章 金鼎和羹 饶是周胤绪的脾性再好,听到这样的话,也不免微沉下了脸。 范垂文瞟了宋圣哲一眼,宋圣哲接到眼风,出声道,“啊,”他抓起一张牌,“该我了。” 范垂文开口道,“彭大人今儿是怎么了?莫不是玩牌玩得腻了?不如撤了牌局,唤一二侍婢前来助兴如何?” 彭平康伸手“碰”了宋圣哲的牌,道,“多谢范大人好意,只不过,”他瞥了周胤绪一眼,“我怕周大人瞧不上这里的侍婢,没得叫她们一上来就被人挑刺儿。” 周胤绪浅笑道,“我何尝挑过彭大人的刺儿了?” 彭平康道,“周大人挑不着我的,可总挑得文府的……” 周胤绪接口道,“瞧不上归瞧不上,但我还不至于费劲巴力地去挑一小婢的刺儿。” 彭平康笑了一下,道,“啊,我明白了,这世上能让周大人挑刺儿的,定都是周大人瞧得上的人罢。” 周胤绪看了他一眼,忽然似没头没尾般地轻笑着说了一句,“……彭大人是吃醋了。” 范垂文和宋圣哲俱是一怔,彭平康却仍是一派云淡风轻,“是啊,我就纳了闷了,怎么周大人一发话,文好德就忙不迭地赶着去了。”他微笑道,“之前在座亦得过文氏帮衬,可哪一次都不比周大人这回殷勤,这般天差地别,怎能不叫人醋上一醋呢?” 周胤绪笑道,“《孟子》有云:‘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彭大人这醋的可是没道理啊。”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再者,此次各项细则亦由彭大人经手,两位大人过目,怎地到了这会儿,彭大人倒说起酸话来了?” 彭平康笑了笑,手上拨弄了几下牌列,“大约是我酸口儿的点心吃多了罢。” 宋圣哲“哟”了一声,道,“那彭大人就再多喝口茶罢。” 彭平康舔了一下唇,道,“文府中的茶皆由香料泡制,喝多了也没意思,”他随手打出一张牌,“这解不了渴的茶,越喝越觉得口中发酸呢。” 周胤绪扯了扯嘴角,道,“吃。” 范垂文截声道,“碰。”说罢,不待周胤绪反应,就伸手将彭平康打出的牌拿了过来,“彭大人若觉得酸,不妨叫人做些甜食来吃。” 彭平康微笑道,“甜口儿的点心吃多了,未免发腻,”他扬了扬嘴角,“最好,须得加了盐的煮茶来配呢。” 范垂文笑道,“《尚书》有云:‘若作酒醴,尔惟曲檗;若作和羹,尔惟盐梅’,彭大人果然为国之栋梁,连平日喝茶都不忘先哲古训,在座众人万不及矣。” 彭平康悠悠道,“我只是忽然想到唐诗中的一句‘已见玉璜曾上钓,何愁金鼎不和羹’,”他一面说着,一面摸了张牌,觑了一眼后,抬起头对范垂文笑道,“哪里比得上范大人有如此情致,连吃甜吃咸,都要引‘五经’的典故呢?” 宋圣哲跟着笑道,“‘钓叟值周王’,彭大人的这句诗可是好意头。刘梦得尝有诗云:‘一泛钓璜处,再吟鏘玉声’,亦指贤君明主相辅而成呢。” 彭平康淡笑道,“两位大人好雅兴,”他看了周胤绪一眼,见周胤绪抿着嘴不开口,便继续笑道,“不过今日打牌,便不说那等扫兴事了罢。” 周胤绪并过一张牌,道,“‘扰兴’非‘扫兴’,”他瞥了彭平康一记,手下倒扣过三张,“彭大人虽不唤侍婢唱曲,但言谈之间,也不必如此刻薄罢。” 彭平康笑道,“两位大人瞧见了罢,”他轻笑着,用一种似是带了点儿轻薄意味的语气调侃道,“周大人在挑我的刺儿了。” 范垂文听了,只是浅笑了一下,并未接这话。 宋圣哲却忍不住似的,“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他掩了掩口,又端过身旁小几上的茶,作势朝着彭平康举了一举,道,“彭大人莫急,我这就替彭大人品上一品,看看这茶究竟是不是叫人尽说‘酸话儿’。” 周胤绪见状,亦附和似地笑了一笑,尔后道,“怪道苏东坡尝赋诗讽云:‘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无食盐’,原来这孔圣人闻《韶》,恰似彭大人食咸啊。” 彭平康道,“孔圣人于曲乐上造诣颇深,故闻《韶》而不知肉味,我却不行。”他悠然道,“于我而言,‘绿葵紫蓼’不过是附庸风雅,非得‘赤米白盐’得吃下去,才解得饥渴呢。” 宋圣哲笑着接口道,“莫若‘春初早韭,秋末晚菘’啊。” 范垂文对着宋圣哲笑了一笑,尔后道,“宋大人的话倒不酸。” 周胤绪亦笑道,“可不是嘛。” 范垂文又道,“因此我说,彭大人不必忙着唤人往茶里加盐,倒不妨先细品品,或许是彭大人自己尝错了滋味儿,也未可知啊。” 彭平康闻言笑了笑,道,“我不似周彦伦既文既博,亦玄亦史,于佛理上更是一窍不通,就是‘三途八难’摆在眼前,我亦不为其所累。”他看向范垂文,“范大人精通佛道二学,这究竟是什么滋味儿,还得范大人品了才是。” 范垂文笑了一下,拿起茶盅抿了一口,复合起盖碗,似意味深长地道,“依我来品,就是‘茶味儿’。” 宋圣哲搁下茶碗,笑着附和道,“对,对,这碗里什么味儿,都不及‘茶味儿’来得重。” 彭平康抿了抿唇,淡笑着不再接话。 少顷,四人又换了话题,谈论起了琅州的其他风物,宋圣哲尤其妙语连珠,连范垂文都被他逗得笑了好几回。 四人刚打到第三圈,就听外头似有人模糊得一声叫喊,紧接着传来了一阵急促得脚步声。 范垂文皱了皱眉,刚要开口遣人出去探听,就见屋门被“砰”地一记撞开了,一穿着黑色衙服的小吏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一见在座四人便大声喊道,“范大人!不好了!‘慈幼局’出事了!” —————— —————— 1“若作酒醴,尔惟曲檗;若作和羹,尔惟盐梅” 王说:“来呀!你傅说。我旧时候向甘盘学习过,不久就避到荒野,入居于河洲,又从河洲回到亳都,直到后来在学习上没有显著进展。 你当顺从我想学的志愿,比如作甜酒,你就做曲蘖;比如作羹汤,你就做盐和梅。你要多方指正我,不要抛弃我;我当能够履行你的教导。” 《尚书》:王曰:“来!汝说。台小子旧学于甘盘,既乃遯于荒野,入宅于河。自河徂亳,暨厥终罔显。 尔惟训于朕志,若作酒醴,尔惟□薛;若作和羹,尔惟盐梅。尔交修予,罔予弃,予惟克迈乃训。” 2献浙东王大夫二首其二 唐·方干 王臣夷夏仰清名,领镇犹为失意行。 已见玉璜曾上钓,何愁金鼎不和羹。 誉将星月同时朽,身应山河满数生。 泥滓云霄至悬阔,渔翁不合见公卿。 3这首诗中的“玉璜”就是“钓叟值周王”的典故 吕尚曾经穷困,年老时,借钓鱼的机会求见周西伯。 西伯在出外狩猎之前,占卜一卦,卦辞说:“所得猎物非龙非螭,非虎非熊;所得乃是成就霸王之业的辅臣。” 西伯于是出猎,果然在渭hb岸遇到太公,与太公谈论后西伯大喜,说:“自从我国先君太公就说:‘定有圣人来周,周会因此兴旺。’说的就是您吧?我们太公盼望您已经很久了。” 因此称吕尚为“太公望”,二人一同乘车而归,尊为太师。 《史记》:吕尚盖尝穷困,年老矣,以渔钓奸周西伯。 西伯将出猎,卜之,曰“所获非龙非,非虎非罴;所获霸王之辅”。 於是周西伯猎,果遇太公於渭之阳,与语大说,曰:“自吾先君太公曰“当有圣人適周,周以兴”。子真是邪?吾太公望子久矣。” 故号之曰“太公望”,载与俱归,立为师。 4中书即事 唐·裴度 有意效承平,无功荅圣明。 灰心缘忍事,霜鬓为论兵。 道直身还在,恩深命转轻。 盐梅非拟议,葵藿是平生。 白日长悬照,苍蝇谩发声。 高阳旧田里,终使谢归耕。 5《论语》: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 孔子在齐国听到了《韶》乐,有很长时间尝不出肉的滋味,他说,“想不到《韶》乐的美达到了这样迷人的地步。” 6“春初早韭,秋末晚菘” 每当会见宾客朋友,周颙半空着位子表示礼貌地与他们交谈,话语音韵和谐对答交流,听的人忘记了疲倦。 又擅长《老子》《易经》,和张融相遇,就用玄言相问解难,整天都不停歇。 周颙清贫没有太多欲望,整天吃蔬菜,虽然有妻子儿女,却一个人住在山间的屋舍里。 周颙很有机锋辩才,卫将军王俭对周颙说:“你在山中常常吃什么?” 周颙说:“红的米白的盐,绿的葵菜紫的蓼实。” 文惠太子问:“周颙菜食哪一道味最好?” 周颙说:“初春早季吃韭菜,秋末晚季吃白菜。” 当时何胤也精通信奉佛法,没有娶妻妾。 太子又问周颙:“你的佛学造诣和何胤相比怎样?” 周颙说:“火途、血途、刀途三道,地狱、饿鬼、畜生、单越、长寿天、盲聋、喑哑、世智辩聪、佛前佛后八难,我俩都在所难免,但各人有各人的牵挂。” 太子问:“牵挂你们的是什么?” 对答说:“周颙被妻子所牵挂,何胤被酒肉所牵挂。” 他言辞应变就是如此机辩。 《南史》:每宾友会同,颙虚席晤语,辞韵如流,听者忘倦。 兼善《老》、《易》,与张融相遇,辄以玄言相滞,弥日不解。 清贫寡欲,终日长蔬食。 虽有妻子,独处山舍,甚机辩。 卫将军王俭谓颙曰:“卿山中何所食?” 颙曰:“赤米白盐,绿葵紫蓼。” 文惠太子问颙:“菜食何味最胜?” 颙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 时何胤亦精信佛法,无妻妾。 太子又问颙:“卿精进何如何胤?” 颙曰:“三涂八难,共所未免。然各有其累。” 太子曰:“所累伊何?” 对曰:“周妻何肉。” 其言辞应变,皆如此也。 7“既文既博,亦玄亦史”是孔稚珪所写《北山移文》中对周颙的评价,《北山移文》一开始表彰真隐士以树立榜样,接着指出假隐士周颙的名字,并把他隐居时与出仕后截然不同的行为进行了鲜明的对比,层层揭露其虚伪本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五章 污蔑泼脏 三日后,定襄,玄都观,靖室。 孟宁昂一拍桌几,失声喊道,“什么?!” 周胤微低着头,似是全然没察觉到孟宁昂的失态,一派仿佛老僧入定的姿态。 孟宁昂却忍将不住,即使他在下一句便刻意压低了嗓音,但从他喉头漏出的嘶哑声却透着一股子显而易见的歇斯底里,“……那周胤绪真是禽兽不如!” 周胤微扯了扯嘴角,刚想开口,就听孟宁昂继续道,“……洵美现下在他府里……我真是一万个不放心……”他的语气带了点儿平日里极少见的恐慌,“万一周见存凶性大发起来,将洵美也照那些孤童一样地虐杀了……” 周胤微皱了皱眉,蓦地出声打断道,“行了,”他淡淡的声线中带了一丝儿不耐,“家兄长成至今,还从未有意为难过妾侍呢。孟兄不必担心,这太师府里教出来的大家公子,总不会同那暴发财户似的,专逮着女人身上的家伙什儿撒气,那成什么了?” 孟宁昂听了,仍是不平,总觉得胸口似堵着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来气,“话虽如此,可我一想到那些‘慈幼局’里的孤童,被拔尽幼齿、凌虐蹂躏,乃至下体溃烂,我就……”孟宁昂的喉结剧烈地动了一下,“恨不得立时就冲到琅州,亲眼见到洵美安好才罢!” 周胤微淡然道,“范扬采的折子上是这么写,但未必就全是真的。”他的目光仍集中在面前的小几上,“再者,**之风自古有之,好**者大多仅是狎玩猥亵罢了,孟兄昔年读书时,学堂里难道就没有那一等专供玩乐的清俊小厮、秀美书僮么?凌虐至死者,毕竟也是少数罢。” 孟宁昂心下惴惴,“可……” 周胤微终于忍无可忍,“纪氏为女子,虽入贱籍,但只要能生能养,总会有她的出路,退一万步说,现在这纪氏跟在家兄身边,家兄不发话,谁也不敢动她。” “倒是孟兄,先前在圣上面前信誓旦旦地说今年为丰岁,琅州食粮充足,尽可坐地收赋,如今范扬采的折子一上,表面上是说‘慈幼局’管理有失,自请圣上降罪,实则是在借此事试探圣上对地方秋赋不足的态度……” 孟宁昂急切地打断道,“那周太师就不能设法拦上一拦?” 周胤微淡淡道,“范扬采是老臣,就连家父,也多少得给他几分面子,再有,”他的目光晃了一晃,“年前范扬采还要来定襄述职,家父纵使拦得了一时,也拦不了一世。” 事关切身仕途,即使孟宁昂再心系纪洵美,此刻亦不得不将注意力转到政事上头,“……此事必定是有人从中作梗。” 周胤微轻轻地点了下头,道,“**原非大事,就是于官员而言,至多是私德有亏,而范扬采在折子中,却尽数描写琅州一众官员想借文氏之手进行香料‘禁榷’,以补秋赋不足之事。更枉论,范扬采还特特提到这捐田‘慈幼局’一事,原是文氏发的善心,这一圈议论下来,反倒成了文氏别有用心,如此,”周胤微不禁放轻了声音,“倘或那文翰林知晓了,怎能坐以待毙?——到底是要将这名目推到孟兄身上来了,旁的不提,说孟兄谄媚趋奉、进谏妄言便是一条躲不开的罪名,另外……” 孟宁昂接口道,“要是牵累到洵美与纪经略使,我便满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周胤微顿了一顿,随即道,“正是这理儿。” 孟宁昂沉吟了一会儿,忽而开口道,“那依周公子之见,此事该如何周旋呢?” 周胤微立时道,“先发制人。”他细细地解释道,“孟兄是为了洗刷纪氏的罪名才去的琅州,圣上既遣孟兄去了,可见心中早有龃龉,此事一出,正好是个现成的筏子。” “孟兄若待圣上召见询问,便说上回去琅州时,发现地方官员**成风,当地富户为求官员庇护,甚至不得不悖逆良心,一次又一次地献上容色可爱的幼童,才得通行无阻。此事虽龌龊,但孟兄在地方并无实职,兼着上次去是为考察地方食粮,因此未得及时回禀,也是情理之中。” “如此,一来,可将此事全数推与地方有司,文氏纵有不轨,但孟兄此言将其全数摘出,文翰林知道了,必定会投桃报李;二来,因着先前‘投献’之事,地方秋赋原就难以收齐,圣上心中早有芥蒂,只是一直不得发作罢了,孟兄这般说了,正好是个话柄,圣上拾不拾得,全凭圣上自己做主。” “三来,”周胤微的语气中不觉透出了一股子阴骘,“据我所知,此次‘禁榷’与捐田‘慈幼局’等事,家兄亦参与其中,若圣上当真发作下来,家父必定会出手调停,让家兄即刻返回定襄,远离琅州那是非之地,这样一来,孟兄不就能如愿与那纪氏女团聚了么?” 孟宁昂听了,不禁暗自心惊,显然,周胤微的想法非一日而成,也不知他计划此事多久了,连范垂文都被他算计在内,“……周公子果然心思缜密。” 周胤微的肩膀一动,慢慢地抬起了头来,“不知孟兄意下如何?” 孟宁昂见他抬起眼来,立刻低下了头,躲开周胤微的避讳,“不过,我倒还有一顾忌。” 周胤微道,“哦?” 孟宁昂道,“听说,周太师对周见存一向颇为宠爱,周大公子爱恋稚儿也并非隐秘之事,倘若依了您的说法,圣上会不会仅处置周见存一人?”他淡然道,“若当真如此,那来日周公子想将在下引见周太师,岂不是难了?” 周胤微的瞳孔微微一颤,随即轻描淡写道,“孟兄说得是啊,是我一时思虑不周。”他抿了抿唇,道,“不如……” 孟宁昂接口道,“不如便将这**之罪归于一人,”他淡然道,“有个具体的名姓儿,我回起话来理直气壮些,也叫圣上少些猜疑。” 周胤微眉头一动,他盯着孟宁昂低下头去后显露出来的那一点子弯曲的脖颈线条看了一会儿,道,“……哦?孟兄想归罪何人呢?” 孟宁昂微微扬起了嘴角,轻声而有力地吐出了三个字,“彭平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六章 专心正色 琅州,周府。 纪洵美跪在地上,手上拿着一柄“美人锤”,正轻轻地给周胤绪捶着腿。 周胤绪斜倚在榻,执了本从书架上随手取来的诗集,一页页地翻着,可过了没一会儿,他便合上了眼,似是闭目养神,又像是困极了的样子。 纪洵美低着头,心下突突直跳,她一记又一记,匀力地捶着周胤绪的腿,脑中却转过无数个念头,它们断断续续的交杂一起,扰得纪洵美不禁有些心烦意乱了起来。 就在这时,周胤绪忽然“嘶”了一声,睁开了眼。 纪洵美蓦地回过了神,她下意识地抬起头,见周胤绪正半眯着眼,一脸不耐地看着自己,不觉全身一凛,放下“美人锤”小声道,“……惊扰了爷午休……妾身……” 周胤绪低沉着声线“唔”了一记,微微皱了下眉,“到外头跪着去。” 纪洵美咬了咬唇,应道,“是。” 说罢,她抻了抻小腿,摇晃着就要起身。 不知是因方才跪得久了,还是因着思绪繁乱的缘故,纪洵美甫一起身,直觉得膝窝酸软,不待她稳住身子,便又一次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 周胤绪听见响动,不禁往纪洵美的方向瞟了几眼,纪洵美仍弯腰屈身地低着头,只有发上那支正在摇晃的步摇似不动声色地显露出一丝她心中的惊惶。 周胤绪张了张口,道,“算了,”他慢慢地坐起了身,“深秋了,你又穿得这样单薄,万一着了凉,落下病根就麻烦了。” 纪洵美忙接口道,“是妾身不好,爷前两日在外东奔西走,本就劳累,今日难得得空歇息一会儿……” 周胤绪“嗯”了一声,抬起手揉了揉前额,“你对我倒是上心啊,”他放下手,“身在后院,却知道我前两日都在忙什么。” 纪洵美道,“《女诫》七则,‘专心’第五,《女宪》有云:‘得意一人,是谓永毕;失意一人,是谓永讫’,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故而妾身所求,莫若专心正色,以求夫心矣。” 周胤绪笑了一下,笑容里掺了点儿少见的疲惫,“对,对,我忘了,你是通诗书的。”他说着,慢慢往榻的一侧挪了一挪,“正好,我看书乏味呢,不如你上来念给我听。” 纪洵美心中一喜,刚半直起身,就听周胤绪又补充了一句,“把榻几子也搬过来罢,左右我也睡不着了。” 纪洵美应了,她的膝盖依旧酸软难支,挪动起来便慢了些,待她半侧着身子坐到周胤绪对面的时候,周胤绪已然有些不耐烦了,他将手上的诗集在几上一掼,往纪洵美的方向推了过去。 纪洵美伸手拿过,“爷原来在读《玉台新咏》啊。” 周胤绪见纪洵美面上无半点儿羞怯的模样,不禁问道,“否则呢?”他悠然道,“你以为我该读些什么呢?” 纪洵美道,“‘文选烂,秀才半’,南朝文学气象蓬勃,士子大多应读《昭明文选》才是啊。” 周胤绪听了,笑着逗她道,“你为女子,所读却不止《女诫》,我既为男子,又何必拘泥于经史子集呢?” 纪洵美一怔,正犹豫着分辨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就听周胤绪继续道,“再者,‘宫体诗’绮丽,在闺房中由女子读来最是娓娓情长啊。” 纪洵美心念一转,笑着应了下来,翻开手上的书册道,“爷想听妾身念哪一首呢?” 周胤绪浅笑了一下,道,“你说你‘专心’以求‘夫心’,那此刻读什么,便由你来挑罢。”他以肘撑几,前倾着身子,托着下巴调笑道,“让我瞧瞧你能不能‘得意一人’?” 纪洵美对着周胤绪微微一笑,随即施施然地将手中诗集翻至一页,轻启樱唇,朗声念道,“‘羽帐晨香满,珠帘夕漏赊’。” 周胤绪闻声一愣,不觉慢慢敛了笑容。 纪洵美似未察觉周胤绪的神情变化,只是盯着书册继续念道, “…… 翠被含鸳色,雕床镂象牙。 妙年同小史,姝貌比朝霞。 袖裁连璧锦,笺织细种花。 揽裤轻红出,回头双鬓斜。 ……” 周胤绪截声道,“换一首罢。”他顿了顿,道,“这首诗由你来念,太过勉强了。” 纪洵美放下书册,道,“爷是觉得这首诗不好呢,还是嫌妾身念得不好?” 周胤绪道,“都不好。” 纪洵美看了周胤绪一眼,将手中的诗集放到了几上,接着扶着榻慢慢起了身,弯了弯膝,道,“……扫了爷的兴了。” 周胤绪没看她,“听范大人说,你在广德军为营伎时,与彭寄安倒是十分投缘,又是画画儿又是和诗的,”他翻着几上的书册,“怎么到了我这儿,连一首好诗都挑不出了?” 纪洵美抿了抿唇,道,“妾身愚钝,不知爷喜好何诗,还请爷示下。” 周胤绪瞥了她一眼,伸手拿过方才被搁在几上的《玉台新咏》,草草翻过几页,念道,“‘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纪洵美一怔,不禁抬起了头来,只见周胤绪面色无波,清口读道, “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 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为淹留寄他方。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 ……” 纪洵美轻声接口道,“‘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周胤绪合起了手中的诗集,“同是写闺阁中事,魏文帝之诗悱恻婉转,其笔下柔肠远胜南梁简文帝数倍矣。”他拍了拍书册的封面,“你又何必,专挑了首难读的诗来读呢?” 纪洵美心下一怔,她觑了周胤绪一眼,用带了点儿试探的语气道,“妾身非‘郑家泥中婢’,虽得蒙爷赞赏,但论起知心称意、诗学掌故来,妾身尚须爷多多指点。” 周胤绪笑了笑,道,“简单得很,”他说着,将手中的诗册轻轻一扔,“譬如,依我看,方才你读的那一首‘羽帐晨香满’云云,合该往彭寄安跟前儿读去才是啊。” 纪洵美惊讶地抬起了头。 —————— —————— 1《女诫》:专心第五。《礼》,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 行违神祇,天则罚之;礼义有愆,夫则薄之。 故《女宪》曰:“得意一人,是谓永毕;失意一人,是谓永讫”。 由斯言之,夫不可不求其心。然所求者,亦非谓佞媚苟亲也,固莫若专心正色。 专心第五。《礼记》说,男子有再娶的道理,女子没有适二夫的道理。所以说,丈夫是妻子的天。天是无法逃离的,所以丈夫也是不能离开的。 你的行为要是违背神祇,上天就会惩罚你;你的礼义没有做到,丈夫就会怠慢你。 所以《女宪》说:“得意一人,是谓永毕;失意一人,是谓永讫。” 要得到丈夫发自内心的尊重与信赖,妻子莫过于专心正色。 2“宫体诗”产生于六朝梁代大通年间,其名起于简文帝萧纲,《梁书》:“雅好赋诗,其自序云七岁有诗癖,长而不倦,然帝文伤于轻靡,时号‘宫体’。” 3纪洵美念的就是南梁简文帝萧纲写的“宫体诗”《**诗》,其诗的主题就是恋童。 **诗 南北朝·萧纲 **娇丽质,践董复超瑕。 羽帐晨香满,珠帘夕漏赊。 翠被含鸳色,雕床镂象牙。 妙年同小史,姝貌比朝霞。 袖裁连璧锦,笺织细种花。 揽裤轻红出,回头双鬓斜。 懒眼时含笑,玉手乍攀花。 怀猜非后钓,密爱似前车。 足使燕姬妒,弥令郑女嗟。 4燕歌行二首·其一 魏晋·曹丕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 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为淹留寄他方。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 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5“郑家泥中婢” 《世说新语》:郑玄家奴婢皆读书。 尝使一婢,不称旨,将挞之。 方自陈说,玄怒,使人曳著泥中。 须臾,复有一婢来,问曰:“胡为乎泥中?” 答曰:“薄言往诉,逢彼之奴。” 郑玄家里的奴婢都读书。 一次郑玄曾使唤一个婢女,事情干得不称心,郑玄要打她。 她刚要分辩,郑玄生气了,叫人把她拉到泥里。 一会儿.又有一个婢女走来,问她:“胡为乎泥中?” 她回答说:“薄言往诉,逢彼之怒。” 这里的“胡为乎泥中”,引自《诗经·邶风·式微》,意为:“你为什么会在泥水中”。 “薄言往诉,逢彼之怒”,引自《诗经·邶风·柏舟》,意为:“我去诉说,反而惹得他发火。” 因此,“郑玄诗婢”这一典故,在后世一般用来形容诗礼传家,家风儒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七章 及人之幼 屋内一时静默了下来。 少顷,纪洵美开口道,“彭大人大约不会喜欢罢。” 周胤绪眉头一动,微笑着反问道,“那你以为,彭寄安会喜欢什么词呢?” 纪洵美轻声道,“彭大人喜欢‘小令’。” 周胤绪道,“哦?” 纪洵美滞了一滞,道,“彭大人喜欢‘小山词’,”她咬了下唇,“彭大人曾召妾身弹过《风入松》呢。” 周胤绪道,“是么?”他微笑道,“那你弹得好吗?” 纪洵美道,“不好,彭大人说妾身弹得不好,”她补充了一句,“技法有余,情致不足。” 周胤绪笑了笑,道,“是啊,我记得我头一回在广德军听你弹琴时,彭寄安也这么说。”他道,“看来,你这是老毛病了啊。” 纪洵美一怔,又听周胤绪半似讥讽地说道,“不过我倒是好奇,彭寄安竟能赏出‘小山词’中的情致?” 纪洵美低眉道,“黄鲁直尝为《小山词》作序,评其词中‘四痴’,正所谓词如其人,妾身情无所感,自然无法演绎词中情致。” 周胤绪的手抚摸着榻几子上的圆润边角,“何为‘四痴’?” 纪洵美应声道,“《小山词序》中云:‘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作一新进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皆负之而不恨,已信之终不疑其欺已,此又一痴也’。” 周胤绪闻言便笑,“如此‘四痴’,与彭寄安半点儿不相干,他又如何能品这‘小山词’?” 纪洵美笑了一下,道,“爷说得是,晏小山乃至情之人,彭大人如何担得起这‘四痴’?”她垂下了眼,似是把眼底的情绪都敛进了纤长的睫毛里,“因而,若是妾身‘有负’彭大人,彭大人必定不学晏小山之‘痴绝’,而是将妾身实实在在地恨之入骨了罢?” 周胤绪道,“若按你这算法,被彭寄安恨入骨的人可多了去了,”他微笑道,“譬如,与你相较起来,我笃定彭寄安厌我更甚。” 纪洵美道,“古谚云:‘妍皮不裹痴骨’,爷虽笃定,妾身却不敢掉以轻心。” 周胤绪一怔,随即大笑道,“从前我怎不知你的这张嘴这般利害?”他的拇指关节刮过几边的边角凸起,“料想你素日里在背后,也没少同旁人编排彭寄安罢?” 纪洵美淡然道,“编排即‘无中生有’,妇人长舌固不可免,爷何等身份,如何能同妾身一般暗嚼舌根?” 周胤绪听了这话却不恼,只是温声笑道,“昔有嫠妇不恤其纬,而忧宗周之陨,就是《女诫》七则,亦不过是要求女子恭敬和顺而已,自古,”他顿了一顿,仍是道,“就没有不许女子议政的道理。” 纪洵美淡淡道,“《礼记》有云:‘男不言内,女不言外’,妾身谨遵《女诫》之训,‘修身莫若敬,避强莫若顺’,爷又何须作此惺惺女儿态?” 周胤绪抿了下唇,他复抬起眼来,上下打量了纪洵美片刻,轻笑道,“我当然不会学你,”他有点儿意味深长地道,“入了后宅还不梳‘妇人头’,可是不安分啊。” 纪洵美一愣,反射性地抬手就要摸头,又听周胤绪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你不会是,喜欢上彭寄安了罢?” 纪洵美的手停在了发上的一支银簪上,她看着周胤绪的重新转回去的侧脸,犹豫着要不要将簪取下重新挽一个倭堕髻。 周胤绪道,“我不明白,”他似在自言自语,“为什么连你都喜欢彭寄安呢?” 纪洵美慢慢放下了手。 周胤绪又道,“……喜欢孩童有什么错?我亦为人父,如何不能说一句‘稚子无辜’?”他的声音轻柔而缓慢,“彭寄安分明面善心狠,贪吝轻浮,而我恪守君子之道,却仅是因为不好女色就被归为异类,好不公平。” 纪洵美张了张口,道,“《礼记》中云:‘诸侯不下渔色,故君子远色以为民纪’,爷不好女色,原是好事……” 周胤绪接口道,“是啊,渔色乃非君子所为,更有违礼制,女色如此,孩童更是如此了。”他说着,声音忽然变得低沉了起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此乃孟圣人所说之仁政根本。从前我与他们打牌时就说过抚边良策不在军马,而在他国归顺之人心,我又如何,会对慈幼局的孤童下这般毒手呢?” 纪洵美默然片刻,道,“妾身……” 周胤绪道,“你也视我为异类罢。”他平静道,“纵使通读《女诫》、《礼记》,也依然觉得男子理应生来就好女色罢?” 纪洵美又一次地沉默了下来,这一回她默然的时间比上次要长许多,过了好一会儿,她复抬起手,一面取下发上的银簪,一面道,“妾身不以为然。” 周胤绪微微偏过了头,“什么?” 纪洵美一边动手将原本散落在下的发辫挽成髻,一边淡漠道,“妾身在广德军时,尝见有些许幼童在军中左右逡巡,妾身一问之下才知,这些稚儿,皆是从文氏私设的慈幼局中逃出,尔后才投奔广德军的。”她放下手,头上俨然髻发已成,“若说‘及人之幼’,东郡无出文氏其右者,可莫说‘运掌天下’,就是琅州这一席之地,爷不发话,文氏哪里敢越过爷去?” 周胤绪垂下眼帘,“这倒不好说了,彭寄安与文氏向来相交甚密,连范扬采与宋茂行都不敢贸然说你这话呢。” 纪洵美微微一笑,“范大人老成,自是不会说的,可爷就不一样了……” 周胤绪打断道,“我有什么不一样呢?范大人上了折子,我可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的。” 纪洵美道,“爷不说,但可以遣旁人去说。” 周胤绪眉头一挑,“你是说文氏么?” —————— —————— 1晏几道“四痴” 黄庭坚《小山词序》:余尝论:叔原固人英也;其痴处亦自绝。 人爱叔原者,皆愠而问其旨:“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 论文自有体,不肯作一新进语,此又一痴也。 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 人皆负之而不恨,已信之终不疑其欺已,此又一痴也。” 乃共以为然。 2“妍皮不裹痴骨”是南燕末帝慕容超的典故。 慕容超十岁时,祖母公孙氏去世,临终前把金刀传给慕容超,并说:“如果天下太平,你能够向东回到故土,可以将这把刀还给你叔叔慕容德。” 呼延平又带慕容超母子投奔后凉国主吕光。到吕隆统治后凉时向后秦皇帝姚兴投降,慕容超母子又被迁往长安。 慕容超的母亲对慕容超说:“我们母子得以保全性命,都是呼延氏出的力。呼延平现在虽然死了,我打算为你娶呼延平之女,用以报答呼延平的厚恩。” 于是慕容超娶了呼延平的女儿为妻。 慕容超因为自己的叔父都在东边,担心被姚兴抓起来,就装疯行乞。 后秦人鄙视他,只有姚绍见到后很惊异,劝姚兴用爵位来牵制他。 姚兴召见慕容超,和他交谈,慕容超不露声色,姚兴很鄙视慕容超,对姚绍说:“谚话说的‘妍皮不裹痴骨’,真是一句荒诞话而已。” 于是慕容超能够来去自由。慕容德派人来接慕容超,慕容超不禀告母亲、妻子就随人回去。 等到到达广固,慕容超出示金刀,把祖母临终时的话全都对慕容德说了,慕容德抚摸着金刀,悲痛地号哭。 《晋书》:年十岁而公孙氏卒,临终授超以金刀,曰:“若天下太平,汝得东归,可以此刀还汝叔也。” 平又将超母子奔于吕光。及吕隆降于姚兴,超又随凉州人徙于长安。 超母谓超曰:“吾母子全济,呼延氏之力。平今虽死,吾欲为汝纳其女以答厚惠。” 于是娶之。 超自以诸父在东,恐为姚氏所录,乃阳狂行乞。 秦人贱之,惟姚绍见而异焉,劝兴拘以爵位。 召见与语,超深自晦匿,兴大鄙之,谓绍曰:“谚云‘妍皮不裹痴骨’,妄语耳。” 由是得去来无禁。德遣使迎之,超不告母妻乃归。 及至广固,呈以金刀,具宣祖母临终之言,德抚之号恸。 3“嫠妇不恤其纬” 《左传》:郑伯如晋,子大叔相,见范献子。 献子曰:“若王室何?” 对曰:“老夫其国家不能恤,敢及王室。抑人亦有言曰:‘嫠不恤其纬,而忧宗周之陨,为将及焉。’今王室实蠢蠢焉,吾小国惧矣。然大国之忧也,吾侪何知焉?吾子其早图之!《诗》曰:‘瓶之罄矣,惟罍之耻。’王室之不宁,晋之耻也。” 献子惧,而与宣子图之。 乃征会于诸侯,期以明年。 郑定公到晋国去,子太叔相礼,进见范献子。 范献子说:“对王室该怎么办?” 子太叔回答说:“我老头子对自己的国家和家族都不能操心了,哪里敢涉及王室的事情?人们有话说:‘寡妇不操心纬线,而忧虑宗周的陨落,因为恐怕祸患也会落到她头上。’现在王室确实动荡不安,我们小国害怕了,然而大国的忧虑,我们哪里知道呢?您还是早作打算。《诗》说:‘酒瓶空空,是酒坛子的耻辱。’王室的不安宁,这是晋国的耻辱。” 范献子害怕,和韩宣子谋划。 于是就召集诸侯会见,时间定在明年。 4《礼记》:男不言内,女不言外。非祭非丧,不相授器。 男子不讲应该由女人关心和从事的事,女子不讲应该由男人关心和料理的事。如果不是举行祭祀和办理丧事,男女之间不能用手传递东西。 5《女诫》:敬慎第三。阴阳殊性,男女异行。 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 故鄙谚有云:“生男如狼,犹恐其尪;生女如鼠,犹恐其虎”。 然则修身莫若敬,避强莫若顺。 故曰:敬顺之道,妇人之大礼也。 敬慎第三。阴阳不同性。 阳以刚为德,而阴以柔为用,男女品行相异。男子以刚强为贵,女子以柔弱为美。 所以谚语说:“生男如狼,还害怕他懦弱;生女如鼠,还害怕她像老虎般凶猛。” 然而修身不过一个敬字,而避强不过一个顺字,以敬来修身,以顺来避强。 所以说,女子的敬、顺之道,是妇人的大礼。 6《礼记》:子云:“好德如好色。” 诸侯不下渔色。故君子远色以为民纪。 故男女授受不亲。 御妇人则进左手。姑姊妹女子子已嫁而反,男子不与同席而坐。寡妇不夜哭。妇人疾,问之不问其疾。 以此坊民,民犹淫泆而乱于族。 孔子说:“人们的爱好道德之心,如果像爱好女色那样就好了。” 诸侯不应该在本国臣民中挑选美女作妻妾;所以君子不贪女色,为百姓树立楷模。 所以男女应该授受不亲。 为妇人驾车,应该以左手上前;姑、姊妹、女儿出嫁以后又回到娘家,男子就不再和她们同席而坐;寡妇不应该在夜间哭泣;妇人有病,可以问她病是轻了还是重了,但不要问她害的是什么病。 用这种办法来教育百姓,百姓还有乱搞两性关系而败坏伦常的。 7《孟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 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 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 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 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 尊敬自己的老人,并由此推广到尊敬别人的老人;爱护自己的孩子,并由此推广到爱护别人的孩子。做到了这一点,整个天下便会像在自己的手掌心里运转一样容易治理了。 《诗经》说:“先给妻子做榜样,再推广到兄弟,再推广到家族和国家。” 说的就是要把自己的心推广到别人身上去。 所以,推广恩德足以安定天下,不推广恩德连自己的妻子儿女都保不了。 古代的圣贤之所以能远远超过一般人,没有别的什麽,不过是善于推广他们的好行为罢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八章 互啄菜鸡 琅州,广德军驻地。 司兵参军立在彭平康桌前,忧心忡忡地道,“彭大人,依小的看,这次的事儿可不好了。” 彭平康正慢悠悠地翻看着一份邸报,“不好就不好罢,咱们这儿收钱的事情什么时候好过?又不是头一回了。” 司兵参军依然不安,“不好的事儿虽多,但能让范大人郑重其事地报上去的却没几桩啊。” 彭平康抖了抖邸报,头也不抬,“范扬采一向爱将这些细枝末节的功夫当成回事儿,咱们不必理他就是。” 司兵参军张了张口,似乎有点儿惊讶,“不必理会?” 彭平康“唔”了一声,挺了挺身,道,“否则呢?”他伸手端过茶碗,“你想怎么着?” 司兵参军嘻嘻笑道,“小的以为,这可是个您扳倒周大人的好机会呢,残害孤童加上‘禁榷’攫利,您这时候上折子参一本,凭谁也挑不出您的一丝儿毛病。” 彭平康呷了口茶,不置可否道,“嗯,然后呢?” 司兵参军一愣,下意识地反问道,“然、然后?” 彭平康道,“周见存为周太师之子,我一上折子,周太师即刻就能获知,一旦周见存被调离,或者返回定襄,你觉得我能讨着什么好吗?” 司兵参军顿时泄气似地道,“啊,还真可惜。” 彭平康又抿了口茶,“再者,这残害孤童的究竟是谁都还不晓得呢,这么贸然冲出去,你也不怕你家大人这就当了出头鸟了?” 司兵参军尴尬道,“可,万一周大人倒打咱们一耙,您该如何是好呢?” 彭平康搁下茶碗,“待他真打上来了,咱们再想办法也不迟。” 司兵参军默然片刻,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您是笃定周大人不会参您了?” 彭平康翻起眼皮瞟了他一眼,“怎么?你想挑拨离间吗?” 司兵参军忙摆手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小的只是为彭大人着急……” 彭平康看了他一会儿,复垂下眼,盯着邸报道,“你是着急范扬采和宋茂行还没坐收渔翁之利呢,还是,着急文氏没捐成田啊?” 司兵参军恍然大悟,“原来彭大人您是在担心……” 彭平康“嗯”了一声,将邸报慢慢地翻过一页,“是啊,不是我说你啊,我说咱军里要养鸡,你平日无事去拿本《齐民要术》翻翻也是好的。” “没看那农书上说了么,这互啄的鸡都是菜鸡,两只牲畜在底下守着几颗菜籽斗得乌眼儿似得出尽了洋相,回头没吃几口食儿就叫上头的人给捉去当菜炒了。”彭平康悠悠道,“知道为什么吗?这禽农看菜鸡斗得这般欢,便以为是长足了肉了,可以吃了。” 司兵参军点了点头,脸忽然“刷”地一记变得惨白,“彭大人!小的方才不是……不是……” 彭平康淡然道,“我知道,”他停了一会儿,“女人么,成天睡在枕边,或多或少会有些影响,我不怪你。” 司兵参军忙接口道,“是是是,小的一时糊涂,彭大人您别生气,小的回去就替您教训那丫头。” 彭平康轻飘飘地挥了下手,看上去像是在赶走一只无关紧要的苍蝇,“不必了。”他顿了顿,道,“对了,我还没问呢,文家近日,可有什么动静?” 司兵参军想了想,应道,“没什么动静啊。” 彭平康抬头快速地睨了他一眼,“是么?” 司兵参军的额头上立时就沁出了汗,“是啊,彭大人您吩咐的事儿,小的哪敢不上心啊?” 彭平康又翻了两页邸报,忽然伸手将邸报合了起来,“不对。” 司兵参军看了彭平康一眼,小心翼翼地问道,“……彭大人觉得什么不对?” 彭平康沉吟着道,“范扬采和宋茂行为了阻止文氏捐田费了这么大的功夫,甚至不惜冒着同时得罪我与周见存的风险做下这等恶事,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十分重要但我不知道的事儿。” 司兵参军亦跟着陷入了沉思,“您说,这事儿会不会同文翰林有关?那文家的七少奶奶一开始去峨眉山上求签,不就是因为文翰林的来信中说想要儿子了么,结果咧,现在儿子没求来,倒求来一堆死孩子,说出去都嫌不吉利……” 彭平康接口道,“是啊,我也纳闷呢,”他的脸色有点沉,“就算他文经登是文曲星下凡、孔圣人再世,轻易不语怪力乱神,但也不会拿自己的子嗣问题同人开这等玩笑啊。” 司兵参军试探道,“那彭大人您的意思是……” 彭平康沉着脸继续道,“我的意思是,既然他‘文大善人’的善名遍传琅州,那这七少奶奶在这节骨眼上总该发发善心,请道士在‘慈幼局’做个道场,或者超度一二,也算是种表示,除非……” 司兵参军接口道,“除非这其中文氏亦有避讳,连出了名的‘文大善人’都躲不及呢。” 彭平康点了下头,又一次地沉默了下来。 未几,司兵参军恭敬地开口道,“彭大人要没什么事儿,小的就先……” 彭平康忽然开口截断道,“等等!”他说罢,抬手将桌上的邸报对折成两半,放到了一边,“你等会儿,我这就要写封折子,一会儿就好,你走时替我着官驿送去定襄。” 司兵参军看着彭平康飞快地铺开一张纸,不禁问道,“彭大人,您是……又想参周大人了,还是……” 彭平康拿起笔,朝司兵参军微微一笑,道,“我要弹劾文氏。” 司兵参军愣了一愣,还未回神,就听彭平康一边写,一边补充道,“文氏包庇琅州地方官‘受献’田土已久,今番所捐,分明是琅州地方官‘受献’后寄放于文氏名下的田土,官商勾结,沆瀣一气,真是令人闻之愤慨。” 司兵参军看着彭平康下笔如飞,只是张口结舌地站在原地,再吐不出一个字来。 片刻之后,彭平康写罢呈折,在待墨晾干的间隙,他抬起头,对司兵参军笑道,“对了,你记好了,这折子上的事儿,我是不拘你同那丫头讲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九章 本来法尔 陆绍江再一次来到徐国公府的时候,离上回的拜访已然过去好几日了。 这回他的态度显然比上次要热络许多,甚至满面笑容地拉着徐知让要他当场试一试自己送来的裘氅,“来来来!贤弟身形颇佳,待到冬日雪天,披了这氅儿往宫中的亭台楼阁前一立,可真似活脱脱的一‘神仙中人’了。” 徐知让有些尴尬,“陆兄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入宫,大抵需穿公服或礼服,哪里真能披得这件裘氅呢?” 陆绍江锲而不舍,“年节里除了大宴,规矩总会比平日里松动些,贤弟拥氅,岂不是正应了那‘谢衣翻花雪’的典故?” 徐知温忽然开口道,“五弟本就不是拘‘礼’的人,淮长兄可别再把他往歪里带了。”他用半是玩笑,又带了点儿讥讽的口吻道,“国公府统共就那么一个幺子,淮长兄若是带坏了他,我和敬慎可吃罪不起啊。” 徐知恭闻言,亦跟着浅笑了一下,“淮长兄大约是在家时与幼弟玩闹惯了,殊不知,五弟从前是国子监里教出来的儒生,一言一行,尽得儒者风范,断不似陆家的倜傥不羁啊。” 陆绍江听了,不禁讪讪地放开了手。 徐知让退后两步,兀自坐回了原位,“其实无妨,”他谁也不看,只是面无表情地道,“孔圣人尝云:‘君子之学也博,其服也乡’,儒者之衣并无定制,就是国子监祭酒来了,也不得就此拂了陆兄的好意去。不过宫规森严,我亦须得谨遵圣人教诲,入乡随俗,还请陆兄见谅。” 陆绍江笑了笑,也慢慢坐回了原位,“与贤弟相较起来,陆氏哪里能称得上倜傥?” 徐知恭闻言一笑,刚要开口,就听徐知温淡漠道,“五弟引《礼记》中言而已,难不成,淮长兄是想说孔圣人‘不羁’么?” 陆绍江笑道,“孔圣人本就不是那等迂腐之辈,只有那些穷教书的措大才爱将咱们的‘圣人’,同‘天尊’、‘菩萨’似地捧到云端上,如此一来,他们便能仗着比旁人多识几个字而妄生威势,和厚可别同他们学去。” 徐知温扬了扬嘴角,道,“好,好,我知道了,这世上谁要将孔孟之学归于陈句旧章,变成攫利生意,淮长兄头一个同他过不去。” 陆绍江笑了起来,“正是!”他对着徐知让抚掌笑道,“昔年鲁哀公闻孔子之言而终生不敢以儒为戏,我却不以为然,世上的措大自以为儒者而有名无实之人不在少数,我既见了,如何不能诟病一二?就是孔圣人知道了,也断不会来挑我的不是。” 徐知恭抿了抿唇,脸上的笑容不觉淡了下去。 徐知让倒是有了点儿表情,他转过视线,打量着陆绍江道,“从前竟未听闻陆兄如此高见?” 陆绍江笑道,“从前贤弟年纪小,我年纪也不大,上门拜访的次数又不多,即使有了什么高见,也无从与贤弟说起啊。” 徐知让笑了一笑,朝陆绍江稍稍欠了欠身,并未接话。 倒是徐知恭淡笑着开口道,“‘人不知而不愠’,淮长兄果然很有先贤君子的风范啊。” 徐知温瞥了徐知恭一眼,淡淡道,“孔圣人尝论曰:‘儒者交友,其行本方立义,同而进,不同而退;久不相见,闻流言不信’,淮长兄既行君子之义,往后不妨多多上门拜访,左右离春闱还有小半年的光景,淮长兄与五弟有的是时候交往呢。” 徐知让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就听陆绍江对徐知温玩笑似地道,“贤昆仲之谨慎,犹如儒者衣冠,我送件大氅都要费些口舌,何况交往?” 徐知恭微笑道,“‘人如其名’,淮长兄多担待些罢。” 徐知让垂下了眼。 徐知温轻咳一声,对陆绍江微笑道,“瞧你刻薄的,我若是个不知你性子的,早同你生分了。” 陆绍江掩了下口,道,“我怎地刻薄了?” 徐知温瞟了徐知恭一眼,不咸不淡地道,“《礼记》中评‘儒者衣冠’,其有论曰:‘大让如慢,小让如伪’,你于此刻引此一句,还说不是刻薄?” 陆绍江“呀”了一声,随即立时站了起来,对着徐知让深深作了一揖,“是我不好,贤弟勿怪。” 徐知让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了起来,他瞥了徐知温一眼,不知是不是该起来还礼,就听徐知温继续道,“再者,五弟还未行冠礼呢,怎么就‘人如其名’了?” 陆绍江直起了身,嘻嘻笑道,“和厚说得是。” 徐知让见他虽举止轻浮,但这一礼行得却是实打实得真,再加上陆绍江毕竟年长他几岁,便有些不好意思道,“无心之言而已,不妨事的。” 陆绍江坐回原位,闻言就是一挥手,笑道,“不行,不行,贤弟是心胸宽广,我可没那么厚脸皮,非要送贤弟一件‘致歉礼’才成。”他兴致勃勃地道,“正巧儿,我来定襄前,刚得了一使唤丫头,容貌且不提,那一手算盘打得却是活络,又能吟得几句诗词,说得几句蛮语,原是想留着送给我六弟的,现在看来,倒不妨抬举一把,将她送与贤弟如何?” 徐知让显然是没见识过陆绍江这番“打蛇随棍上”的本事,他舔了一下唇,不由自主地将视线转向了徐知温那边。 徐知恭笑道,“能被淮长兄瞧入眼的定非泛泛之辈,说是‘几句’、‘几句’,大抵指的就是精通罢?” 陆绍江大方地笑道,“就是一使唤丫头而已。” 徐知恭又问道,“不知这丫头姓名几何,年芳几许,”他顿了顿,似漫不经心地道,“万一她的八字与五弟有所冲撞,那就不好了罢。” 陆绍江笑了笑,答道,“那丫头姓马,原来名唤‘来法’,我嫌拗口,便改叫‘云儿’了。” 徐知恭微笑道,“如此,想来那丫头,必定生得十分柔媚纤弱了。” 徐知温开口道,“这‘来法’二字,莫非是出自佛典中的‘本来法尔’,取一‘自始自然’的意思?” 陆绍江笑道,“大约罢,”他滞了一下,道,“我也没细问。” 徐知温扯了扯嘴角,道,“五弟信道,若是那丫头信佛……” 陆绍江“啊”了一记,“和厚提醒得很是,是我思虑不周了。” 就在这时,门外忽来了一前院小厮,向屋中众人通传说徐广回来了,正在书房等着见徐知温呢。 —————— —————— 1“神仙中人” 孟昶还没有显贵时,家住京口。 有一次看见王恭坐着高车,穿着鹤氅裘。 当时下着零星小雪,孟昶在竹篱后偷着看他,赞叹说:“这真是神仙中人!” 《世说新语》:孟昶未达时,家在京口。 尝见王恭乘高舆,被鹤氅裘。 于时微雪,昶于篱间窥之,叹曰:“此真神仙中人!” 2“谢衣翻花雪” 《宋书》:大明五年正月戊午元日,花雪降殿庭。 时右卫将军谢庄下殿,雪集衣。 还白,上以为瑞。 于是公卿并作花雪诗。 3“君子之学也博,其服也乡” 鲁哀公问孔子说:“先生穿的衣服,是儒者的服装吗?” 孔子回答说:“我小时候住在鲁国,穿的是宽袖的衣服;长大后住在宋国,戴的是缁布做的礼冠。 我听说,君子学问要广博,穿衣服要随其乡俗。我不知道天底下还有什么儒服。” 《礼记》:鲁哀公问于孔子曰:“夫子之服,其儒服与?” 孔子对曰:“丘少居鲁,衣逢掖之衣,长居宋,冠章甫之冠。 丘闻之也:君子之学也博,其服也乡;丘不知儒服。” 4《论语》:子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孔子说:“人家不了解我,我也不生气,不也是品德上有修养的人吗?” 5“儒者交友” 有这样一种儒者,和朋友志同道合,作学问的路子也一样;彼此皆有成就则皆大欢喜,彼此有了差距也互不嫌弃;彼此久不相见,如果听到了有关对方的流言蜚语,也绝不相信。 友谊的基础建立在方正上、道义上,合乎这一点就是朋友,违背这一点就敬而远之。儒者的交友有如此者。 《礼记》:儒有合志同方,营道同术;并立则乐,相下不厌;久不相见,闻流言不信; 其行本方立义,同而进,不同而退。其交友有如此者。 6“儒者衣冠” 儒者的衣冠周正,行为谨慎,对大事推让好像很傲慢,对小事推让好像很虚伪。 做大事时神态慎重像心怀畏惧,做小事时小心谨慎像不敢去做。 难于进取而易于退让,柔弱谦恭像是很无能的样子。儒者的容貌就是这样的。 《礼记》:儒有衣冠中,动作慎,其大让如慢,小让如伪; 大则如威,小则如愧; 其难进而易退也,粥粥若无能也。其容貌有如此者。 7“昔年鲁哀公闻孔子之言而终生不敢以儒为戏” 子曰:“儒者不因贫贱而困顿失志,不因富贵而骄奢失节,不因为国君的侮辱、卿大夫的掣肘、官员们的刁难而改变节操,所以才叫做‘儒’。现在很多人自命为‘儒者’但却有名无实,所以‘儒’这一词才往往被作为笑料来讲。” 孔子从国外返回鲁国,鲁哀公在公馆里接见了他,听了孔子的这一席话,对儒者的话更加相信,对儒者的行为更加看重,并且说:“我这一辈子,再也不敢开儒者的玩笑了。” 《礼记》:子曰:“儒有不陨获于贫贱,不充诎于富贵,不慁君王,不累长上,不闵有司,故曰儒。今众人之命儒也妄,常以儒相诟病。” 孔子至舍,哀公馆之,闻此言也,言加信,行加义:“终没吾世,不敢以儒为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四十章 绘事後素 徐府,书房。 徐广正背着手,立在那幅《卜商帖》前凝神而视,直待听到了敲门声,才侧转过身,道,“进来。” 徐知温在外头应了一声,慢慢推开门走了进去,对着徐广恭敬一揖,“父亲。” 徐广“唔”了一记,又走回书桌后坐了下来,“我听人说你在前厅待客,这会儿却偏喊你过来说话,不会扰着你了罢?” 徐知温直起身,跟着走到了书桌前立定,道,“不会。”他微微笑道,“儿子知道,父亲是想五弟了,私心里却又想着五弟从前难得见陆淮长一面,于是便改口召了儿子来。” 徐广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你怎么就认定,”他抿了下唇,“我是想你五弟了呢?” 徐知温微笑道,“儿子见父亲方才在赏《卜商帖》,想必,是记起了孔圣人说的‘绘事後素’四字,”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五弟最适宜这四个字,因此,父亲必定是在想五弟了罢。” 徐广淡淡道,“我是在想孔圣人说的四个字,”他淡漠道,“不过,是‘过犹不及’,而非‘绘事後素’。” 徐知温笑容温煦,“那父亲的的确确就是在想五弟了。” 徐广道,“我是在疑惑,怎么你忽然就愿意你五弟与陆氏交往了?” 徐知温低眉道,“儿子近来重读《汉书》,见梅子真有言:‘存人所以自立也,壅人所以自塞也’,故而……” 徐广打断道,“若是陆绍江真有什么要紧事,下回你便着人往书房通报一声,方便的话,请他来这儿赏一赏那《卜商帖》也是好的。”徐广说着,滞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道,“毕竟,是东宫赏下来的玩意儿么。” 徐知温淡笑着应了一声,“父亲还是心疼陆氏的。” 徐广道,“是啊,”他的眼睫动了一动,“我也算是,看着陆家那两孩子长大的了。” 徐知温笑了笑,又听徐广继续道,“再者,你与陆绍江一直交好,连‘射覆’之法都同他学了个十成十,我既知道了,自不好太薄待他。” 徐知温笑道,“‘射覆’算什么,不过是取巧的‘令’罢了,儿子纵是跟着陆淮长学到了十一成,也尚不及博父亲一笑呢。” 徐广听了,忍不住抿嘴笑道,“好,”他一面说着,一面随手拿起笔,往桌上铺的一张纸的边角上写了个字,朝徐知温的方向推了过去,“你说取巧,我这就与你行一令如何?” 徐知温倾了倾身,稍稍往前跨了两步,将那张纸接了过来,“啊,”他轻笑道,“父亲写的是个‘爱’字。” 徐广道,“是啊,”他搁下笔,双手交叠,“若用‘射覆’之法,此字该作何解?” 徐知温笑道,“倘或让儿子来解,儿子会引《左传》的典故,‘国有大任,焉前专之’,其冒者乃为一大罪也。” 徐广笑了一下,道,“这是怎么‘射’着的?” 徐知温道,“‘过其所爱,是曰侵官’。” 徐广滞了一滞,旋即皱起了眉,“……是取自赵蕤的《反经》?” 徐知温将手上的纸恭敬地放回了桌面,“是,”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退了两步,立回了原位,“儿子知道,父亲一直将《反经》视为旁门左道一类的‘异书’,可自唐代起,便有‘赵蕤术数,李白文章’的说法……” 徐广“唔”了一声,道,“无妨,”他淡然道,“原本我写的就是这个意思。” 徐知温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这一令儿子行得不好,”他作了一揖,“父亲莫怪。” 徐广将那张纸拿了回来,习惯性地揉成一团,往字纸篓里轻飘飘地一掷,“《史记》亦反仁义,前些日子你才同我说过的,因而你赞成《反经》,也是不足为奇了。” 徐知温直起了身,似是试探道,“父亲今日心绪颇佳啊?” 徐广不置可否道,“怎么?” 徐知温心中有了些底,微微笑道,“若是在平日,儿子说起‘盗亦有道’,早就被父亲驳斥回来了,哪里能像今日一般以《反经》比《史记》呢?” 徐广笑着反问道,“可我方才,却并没有听你说起那‘盗亦有道’的四个字啊?” 徐知温微笑着抬起手,“儿子说了,”他照着徐广刚才双手交叠的样子比了一个手势,“就‘覆’在那一令的下边儿呢。” 徐广一怔,尔后不由大笑了起来,“好,好,谁说你这一令行得不好,依我看,可比陆绍江那孩子不知高明到哪里去了。” 徐知温微微笑道,“儿子方才便说了,‘射覆’原不算什么,能借此博父亲一笑,儿子就好了。” 徐广笑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缓了下来,“现下我笑了,你也好了,可愿同我说说接下去该怎么办了罢?” 徐知温扬了扬嘴角,道,“文氏效仿子路,便是效仿孔门十哲,同是孔圣人的孝子贤孙,哪里会不知道孔圣人的苦心呢?” “譬如,昔年子路为邵宰时,季氏以五月起长沟,子路见百姓困苦不堪,便以其私秩粟为浆饭,以饷起沟百姓。孔圣人闻之,因恐其‘侵官’,而使子贡往覆其饭,击毁其器。” “圣人之行彪炳千秋,父亲如今,只须如法炮制,遣御史或手下官吏上奏言明琅州之事皆为文氏之过,但文氏所作所为,乃至种种‘侵官’举动,亦是受人所迫,逼不得已罢了。” 徐广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他往后靠了一靠,肩膀那儿看上去像是忽然凹陷下去一块的模样,“就这些?” 徐知温点了点头,笑道,“儿子能想到的,就是这些了。” 徐广偏了一下头,“我不信。”他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信你能做的只有这些。” 徐知温微笑不语。 徐广盯着他看了片刻,忽而又问道,“说到遣人上奏,你觉得遣谁较为妥当呢?陶靖节如何?” 徐知温笑着摇了摇头,朝徐广作揖道,“儿子这儿倒有一得力人,只是眼下还算不上可靠,要不要用他,还得请父亲为儿子掌一掌眼呢。” ——————— ——————— 1“绘事後素”与“过犹不及”都是《史记》里面有关卜商的梗。 卜商,字子夏。比孔子小四十四岁。 子夏问道:“‘姣美的笑容妩媚动人啊,明沏的眼珠流动生辉啊,信佛洁白的生绡染上了绚烂的文彩’,这三句是什么意思?” 孔子回答说:“绘画要先有洁白的底子,然后再彩饰图画。” 子夏说:“是不是礼乐的产生在仁义之后呢?” 孔子说:“卜商啊,现在可以和你讨论《诗经》了。” 子贡问道:“颛孙师和卜商那一位更强些?” 孔子说:“颛孙师么,有些过分,卜商么,有些赶不上。” 子贡说:“那么颛孙师好一些吗?” 孔子说:“过分和赶不上同样是不完美的。” 《史记》:卜商字子夏。少孔子四十四岁。 子夏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 子曰:“绘事後素。” 曰:“礼後乎?” 孔子曰:“商始可与言诗已矣。” 子贡问:“师与商孰贤?” 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 “然则师愈与?” 曰:“过犹不及。” 2《左传》:书退!国有大任,焉得专之!且侵官,冒也;失官,慢也;离局,奸也。有三罪焉,不可犯也! 栾书退下去!国家有重大任用,您哪能一人都包揽了!再说超越他人的职权是冒犯,丢弃自己的职责是怠慢,离开自己的部下是使部队混乱。这样做在您身上有三个罪名,不能触犯啊! 3徐知温这里行的“射覆”令中的典故是取自《反经》中“反仁义”的一段话。 4《反经》中的“反仁义”、“盗亦有道”与“侵官”典故的选段 强盗问他的头目盗跖:“当强盗也有道吗?” 盗跖说:“当然有啊!天下什么事能离得了道呢?当强盗的学问大着呢! 首先是‘妄意’,估计某处有多少财宝,值不值得动手,要计算得准确周到,——圣也; 动手的时候,别人在后面,自己先进去,这是要有勇于牺牲精神的,——勇也; 得手之后,别人先撒退,自己最后走,有危险自己承当,——义也; 判断某处可不可以去抢劫、偷盗,什么时候去才能成功,这是需要智慧的,——智也; 东西抢到以后,大块分金,大块吃肉,平均分配,——仁也。 仁义智勇圣,这五条标准不具备而能成大盗的,天下没有这个道理。” 后汉末年,汉献帝在位的时候,董卓到中央政府做官,在他图谋篡位之前,礼先下士,很会捧敬当时的知名学者如蔡邕等人。 撰写《后汉书》的范晔在总结董卓篡权的历史教训时写道:“董卓这人本性野蛮残暴,有如虎狼,碰上汉朝末年政权剥落崩塌的局面,给了他野心得逞的机会,伦理道德被他践踏,纲常制度被他破坏,毁坏分裂了中央政权。像董卓这样开人胸膛,剁人手足,残酷得吃人不吐骨头的人,就是杀尽了天下人都不会称心。 但是就是这样坏透了的人,对于知名度高的文人学者,还懂得故意表演礼先下土那一套,以便慢慢地、一点一滴地侵凌篡夺东汉政权,所以不要看董卓粗鲁残暴,杀人如麻,他很懂盗窃之道,很懂怎样去偷盗别人的东西。” 从董卓这类人对有文化学识的人都知道笼络利用看来,仁义礼智信这些原则,好人要想成功,需要用来做依据;坏人要想成功,也不能违反这些原则。 可是天下到底好人少,坏人多,所以好人用这些原则做好事,给天下众生带来的利益少,坏人用这些原则做坏事,给天下众生带来的灾祸就多了。 这就是仁义的反作用。 我们再举例来讨论这个问题。 从前孔子的学生子路去邵这个地方做行政长官,当时鲁国的政权掌握在季家手里,季氏想在五个月内开通一条运河。这对老百姓来说,太苛刻了。 而这条运河正好在子路管辖的行政区内,为了鼓励民工干活,子路就掏自己的腰包,还把家里的粮食弄来做饭给大家吃,以补工程费用的不足。 孔子听到这个消息后,马上派子贡去,把子路做好的饭倒掉,把锅灶、饭碗毁掉。 子路大发脾气,跑回去找孔子吵架:“你天天教导我们做好人好事,教我们行仁义,现在我这样做了,你又叫子贡来捣乱,是不是嫉妒我们呀?” 孔子说:“子路,你违背了‘礼’的本义,当皇帝的人说他们爱普天下的老百姓,是因为他们把天下当作是自己的;当诸侯的说他们爱境内的老百姓,是因为他们把自己所管辖的领地当作是自己的;当了大夫的,只管自己职责范围以内的事;普通老百姓,只爱自己的妻子儿女。如果超过了各自的范围干预别人的事,虽然你一片好心,也不得好报,因为你侵犯了别人的权力。” 汉武帝的时候,封在河间的献王刘德到长安朝见汉武帝,穿着打扮、言谈举止、进退起居都很规矩,很得体,很有礼貌。 汉武帝看到以后,场面上装出赞许的样子,内心却很不高兴,于是对献王说:“汤武当年起来闹革命,根据地不过才七十里大,文王也不过是以方圆百里的地方打的天下。你现在管的地方,比他们造反时的领地大多了。好好干吧!” 献王听了这几句话,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回去以后,沉缅酒色,一天到晚喝的烂醉如泥,表示胸无大志,以此告诉汉武帝:这一下你总该放心了吧?我不过是个酒色之徒,哪能跟汤武、文王相比? 由子路和献王这两个故事看来,要行仁义、表爱心,普遍地帮助别人,爱部下,爱集体,也要知道自己的本分才行。 一旦超越了自己的职权范围,不但行不通,而且会招惹祸患。 所以战国时的法家尸佼在他的著作中说:“君臣父子,上下长幼,不论贵贱亲疏,人人都要守本分,这就是理。对别人能恰如其分地表现爱心,就是仁;恰如其分地施舍,就是义;恰如其分地使用自己的思虑计谋,然是智;恰如其分地做事,就是适;恰如其分地说话,就是信。总之,一言一行都要晓得自己的本分,都要适可而止,才可以说是成熟了。” 由这个道理看来,前面所说的强盗虽然也讲仁义道德,所谓“盗亦有道”,但在做人的基本原则上,他是错误的,因为他不守本分。 《反经》: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 跖曰:“何适而无有道耶?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智也。分均,仁也。 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 后汉末,董卓入朝,将篡位,乃引用名士。 范晔论曰:“董卓以虓阚为情,遭崩剥之势,故得蹈藉彝伦,毁裂畿服。夫以刳肝斫趾之性,则群生不足以厌其快,然犹折意缙绅,迟疑凌夺,尚有盗窃之道焉。” 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盗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 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矣。 反仁义也。 议曰:昔仲由为邵宰,季氏以五月起长沟。 当此之时,子路以其私秩粟为浆饭,以饷沟者。 孔子闻之,使子贡往覆其饭,击毁其器。 子路曰:“夫子嫉由之为仁义乎?” 孔子曰:“夫礼,天下爱天下,诸侯爱境内,大夫爱官职,士爱其家。过其所爱,是曰侵官。” 汉武时,河间献王来朝,被服造次,必于仁义。 武帝色然难之,谓曰:“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王其勉之!” 王知其意,归即纵酒。 由是言之,夫仁义兼济,必有分乃可。 故《尸子》曰:“君臣父子,上下长幼,贵贱亲疏,皆得其分曰理,爱得分曰仁,施得分曰义,虑得分曰智,动得分曰适,言得分曰信,皆得其分而后为成人。” 由是言之,跖徒之仁义,非其分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清代灶丁生存环境与户籍管理 在我国传统社会,为了保障某些与国计民生关系密切的行业劳动力充足,自古以来就有“编籍”的传统。灶丁就是这种传统体制下为官府直接控制的食盐生产者。 早在唐宋年间,灶丁的上述社会地位就已经确立明政府继承了前朝“编籍”的传统,灶丁作为在编户籍人口被称为“灶籍”,与匠籍、军籍同为明代三个特殊劳役的户籍。凡是被编为其中一籍者,其身份即成为世袭,不得更改。 三者当中,又以灶籍又称灶户的地位最低,与娼妓、戏子、奴隶等同被视为贱民。 他们受尽宫吏和盐商的盘剥,加以自然灾害和军输频仍,往往难以度日。 清初承明旧制,“编籍”传统得以保存,“凡藉有四曰军、曰民、曰匠、曰灶”。 但在清王朝立国后的顺治二年,上述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清王朝废除了手工业者的匠籍制度,使手工业者的身份获得了自由。 而食盐官榷,灶业世袭,灶丁身份依旧的局面却没有改变,“民籍之外,惟灶丁为世业”。 清政府之所以要维持灶丁的户籍不变,有学者认为原因有二:一方面是为了确保盐业生产有足够的人力,保护盐课收入不受改籍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防止灶户私卖食盐`。 灶丁被要求单独立籍,按规定,而且不准脱籍流徙,所以灶丁的身份低于一般民户。他们被束缚于灶籍,和明代的军籍、匠籍性质相同。 灶既以户称,自系以家为单位但一般法令皆以其为官盐的直接生产者的泛称或总称。就实际情况而言,各地名称不一。 清代两淮盐区的灶丁主要来源于二个方面:一是盐产区附近的贫苦大众。 由于淮盐主要产自海州、通州、盐场各属,因此,两淮灶丁多半来自上述滨海地区。这些人往往是通过“拨”、“占”或者是“招募”的方式划入灶籍的。尽管灶丁的生活十分艰辛,但对于那些毫无生活保障的贫苦大众而言,从事盐业生产,仍能可以看作是一份有一定保障的工作。 灶丁的另一个来源。为明代遗留下来的世袭灶户。 明代灶丁有专门的户籍,即灶籍,灶丁一旦编入灶籍,通常不得随便更改。由于受重课的压迫和战争的影响,明末灶丁纷纷逃亡。入清以后,政府采取给予适当补偿的办法,陆续将其招徕复业。复业后的灶丁数额往往要比原额少得多。 即便是到了清代,产盐最多的两淮盐场,其生产技术低下的局面依然没有多少改观,再加上自然条件义十分恶劣,因此,清代两淮灶丁的处境非常艰辛。 两淮灶丁制盐,“其制法,海盐有煎有晒”。无论是煎是晒,灶丁所必须承受的艰辛都是任人难以想像的。 以淮北为例,淮北以晒盐法产盐,靠日晒卤成盐,然“少阴晦则人力无所施。……又晒盐之场地深而盐沉,凡取盐者冬夏皆裸,阴寒下中,往往萎痹,故煎盐之户多盲,以目烁于火也;晒盐之户多跛,以骨柔于咸也”。灶丁生产条件之恶劣,由此可见一斑。 盐民的艰辛劳动,换取不了全家温饱,而且一年到头还得受到苛刻的王税、官税以及高利贷的重重盘剥,挣扎在死亡线上。 时至清代,灶丁的艰辛毫无改观,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之势。 清代,长期与灶丁生活在一起的泰州安丰场人盐民诗人吴嘉纪,对于灶丁生产生活条件的艰辛了如指掌,为此,他用其入木三分的诗篇,对此进行了催人泪下的描绘:白头灶户低草房,六月煎盐烈火旁;走出门前炎日里,偷闲一刻是乘凉;小舍熬盐火焰举,卤水沸腾烟莽莽;斯人身体亦犹人,何异鸡鹜釜中煮;今年春夏雨不息,沙柔泥淡绝卤汁;坐思烈火与烈日,求受此苦不可得。 吕星垣也说“刮土淋卤,翻盘煎盐,催赶烈日之中,坐愁霖雨之下,海滨穷民迫而为此,较之农夫耕作劳有甚焉”。 刘宏宇在谈到两淮盐课时,也曾指出“我国家以盐荚为利,筹用经也,其盐课之盛,无过两淮矣。然其所以足是课者,非取办于神造鬼输,实熬波之民并手抵足而为之也”。成千上万的“熬波之民”,穷年累月“栖止海滩,风雨不蔽,烟薰日炙,无间暑寒,其苦百倍于穷黎”。 如此恶劣的生产生活条件,使人们不禁发出了“农人之苦有春秋,灶民之苦无日昼”`的感叹。 为了保证食盐生产的稳定性,清政府设有专门的机构管理灶丁和盐户。 清代管理盐务的最高机构是户部,由户部山东清吏司掌管全国盐务政令,专司奏销考成。相关盐业事务,各省总督和巡抚直接对户部负责。各省督抚以下,于产盐区分别就事务繁简,设都转盐运使司,无运司的省份,则以盐法道、盐粮道、驿盐道或茶盐道兼理。其职责是“掌督察场民之生计与商之行息,而平其盐价等”。 此外,清政府还在所辖盐场各派大使,设立场官,场官的任务就是直接督率灶户的生产和盐课的征收。分工明确的各级盐务官员的设立,为清政府加强对灶丁的管理奠定了基础。为了确保盐业生产的稳定性并有效的打击与防范私盐,清政府就生产资料的管理、煎盐方法、食盐的收购等,作了明确的规定。 隆以前,两淮盐的生产以官煎制为主,尽管灶丁进行了不断的斗争,但生产资料依然由官府控制。自乾隆年间开始,这种情况开始逐渐发生变化。 首先,对草荡的管理更为灵活。草荡属官地,拨与灶户使用,严禁转移。即“两淮各场所产煎盐,红白荡草,不准灶户私卖,遇荡草丰产之年,红草有余,始听灶户出售,白草仍行禁止。如地棍奸灶,通同私贩,各按拟治罪。失察之该管分司场员,及州县等官,一并议处”。 但清初就己开始的私行典卖问题,却无法制止。面对这种客观存在的事实,清政府也意识到通过强硬措施加以禁止显然是不理性的,因此只是对典卖作了适当的限制。 大体情况是准许灶户在本属范围内典卖草荡,但不许灶户将草荡典卖给盐商私、平民,如果在该规定以前己经将草荡典卖给盐商或是其他乡民的,依据契约性质分别加以处理。但同时又规定“两淮范堤内外,蓄草荡地,灶户有图利私垦致碍淋煎者,照盗耕官田律治罪失察之场员,查恭议处”。 总之,清廷己不得不承认了典卖恰当的合法性。 对盘的管理也更为自由。盘原来是官批商铸,再卖给灶丁,为了防范灶私,官府限定盘的数量,“两淮各场,煎盐盘,晒盐砖池,原有定数成式,伤令分司场员,清查勘正,造册保查。由运司给发循环运簿,令场员将煎出出盐数按日登记,分别半月、一月查核一次,余盐尽归商买,如有伏火愈时、私添盘及展宽地面,偷挖土池等弊,将灶户照贩私盐例治罪,其漏报之分司场员,分别恭处”。同时还规定,如果要更换盘,需交旧换新。 乾隆十年,盐政吉庆以增产淮盐为由,奏明添铸盘角折说“两淮煎向系商人呈明开铸,分卖与灶。兹添盘角,应无论商灶,如有情愿备资自铸者,许其循照往例,官为稽查”。虽说“循照往例,官为稽查”,但事实上是承认了自由铸造。 为此,《中国资本主义的萌芽》一书指出允许典卖草荡,意味着灶丁对草荡的使用权由支配权转变为实质上的所有权而允许自铸盘,则意味着私人生产的合法化。 至此,在生产上两淮的生产官煎制才彻底瓦解,民营制确立起来。 官煎制的废除并不意味着清政府放松了对灶丁的管理,政府的退步只是在不激化矛盾的情况下,承认既成事实的一些条规。相反,为了保障盐课收入和打击私盐,清政府进一步加强了对灶丁的管理。 首先规定灶户生产盐斤按国家的计划,在政府和政府所支持的盐商监管下进行,严禁各灶户多煮私卖。政府明令规定“场灶照额煮盐,大使亲验,按月开报运使。如有隐匿,以通同论罪”`。同时,还通过建立场垣制和火伏法等一些新的管理措施牢牢的将灶丁控制在手中。 所谓场垣制,即将官仓改为公垣,亦称“商垣”。 据《两淮盐法志》载“顺治十七年,题准盐场设立公垣,场官专司启闭。凡盐户所制之盐,均令堆储垣中与商交易。商人领引赴场,亦在垣中买筑”。 至于设立公垣的目的,李赞元说得很清楚,“如有畜之私室,凡在公垣以外者,即以私盐论罪”。 对于场官的违规行为,清政府规定“倘有私贩夹带等弊,该场官役,一并重处”。 这样作的目的,主要就是为了防范灶私,保护国家的利益,但同时也在制度上继续了明末以来场商对灶户的剥削,更好的维护了场商利益。 设立火伏法的目的与公垣制相似。清政府为了从源头上杜绝私盐,设立火伏法“煎盐之法,以一昼夜为一火伏。两淮于雍正六年年开始实施火伏法。按灶地之繁简,酌设灶长、灶头、巡商、巡役、磨对、走役,又委场商督率稽查。 以煎烧一昼夜为一火伏。每盘一火伏得盐若干,即为定额造册立案。 每一户给印牌一面,即于同灶中选举灶头数人,分户责令承管。 又于数灶头中选举一人,统辖各灶头所管煎户。其管下各户印牌,灶长收藏。 灶户起火煎盐,报明灶头,先向灶长领牌,悬于煎舍,煎毕止火,即印牌缴还灶长。 其灶头照伊领牌缴牌时刻,登记一簿。复按时刻赴煎舍盘查,如有缺额,立时同灶长报究。 场员又预给用印根单联票存于灶长,逐日将各户起伏时刻,应得盐数,填入根单存查,一面即于联二印票前页内,填明灶户姓名盐数,亲给该灶运盐入垣。 又于各商垣总汇之处,分设磨对公所,灶户运盐经过,将联票交磨对挂号,截角前页,仍将后页给还灶户,执运盐斤入垣。 场商量收若干桶,一面给发盐价,一面于后页内注明收盐数目磨对日期,遣走役赴场各垣收后票与前票核对,灶长仍每月十日一次,将逐日所填根单,亦齐送磨对,再与各票核对,一有参差,立即察场查究。 后为了防范灶长灶头舞弊,又复招募属熟谙盐务之消乏商裔,充为巡商,一名带巡役二名,分派灶地,各给公费并船驴等,逐日在灶游巡。 凡遇煎烧之户,必查其有无印牌,有则于循环簿内登记,无则以私煎执究……”。 总之,从盐的生产到收购,都作了的详细的规定。在火伏制的约束下,灶丁被牢牢的控制在官府手中,灶丁若违背制度行事,必将受到严厉处罚。 为了加强灶户的自我管理,清政府从乾隆年间开始推行所谓的“保甲法”。 乾隆九年年九月,两淮盐政吉庆以疏销官引“要在缉私,而正本清源先严场灶”为由,编立保甲。保甲法“实为饵盗缉私,绥靖民灶丁善法”。 保甲法以家为一甲,每甲设一甲长甲为一保,每保设一保长。 如果某一盐场有数千家灶户,就设数十个保一长如果有数百家灶户,就设数保长。 以盐场地命名加以编号登记。如果某一盐场灶户只有八、九甲,或者不足一百家,甚至只有二三十家,那也同样设一保长。 担任保长者必须具有公正、正直、老成、服众的品行和品性。保长选出后给予保长牌。保长负有稽查私盐的责任,“凡奸匪私煎贩私之辈,及面生可疑之人,一有踪迹立即举首”。如果遇有“窝藏、盗贼、赌博、私铸等项”,也要立即举报。 如果隐匿不报,一经发觉,则立即追究保长的责任。 清政府所推行的这种灶户自我管理的保甲制,对于加强灶丁管理、防范灶私确实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火伏法与保甲法互为表里,使清政府进一步加强了对灶丁的控制和管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清代盐商对灶丁的盘剥 清代盐商中的场商与灶户间的关系最为密切,明中叶以后,当盐课的征收方式开始“废本色纳盐之名,而尽征折色”,使灶户与政府之间的关系在削弱,盐课纳银也使封建政权从盐业市场中脱离,成为坐收盐课的寄生者。而灶户的身份也从专制政权的依附者,变成了“小商品生产者”,灶户和市场之间的联系加强,商业资本与灶户之间控制与依赖的关系正在逐步形成,这为盐商剥削灶户成为了可能。 “清之盐法,大率因明制而损益之。”在清代,盐商的垄断地位更为巩固,对盐买卖的垄断程度更为深刻,对灶户的剥削更为严重和肆无忌惮。清代场商为获得高额垄断利润,在生产领域对灶户的剥削主要包括以下情况: 一,“出租灶地”,与灶户建立起租佃关系。 所谓灶地是指在古代榷盐制度下,由国家把土地分给灶户设灶煮盐的土地。 灶户对灶地仅有使用权,并且同民户交地租一样,灶户要向国家交盐课,盐课的征收是以封建政权把土地分给灶户作为前提条件的,相当于农业中的地租。 明朝前期,榷盐制度是严格的官买官卖式,在此方式下,封建官府与灶户之间的关系很密切。 明朝中后期,中国古代榷盐制度发生了重大的变化,盐商作为独立的经济实体开始从封建政府的“控制”下分离出来,中国帝制社会末期盐商阶层开始出现,并逐渐成为此时“最大的商业资本之一”。 虽然在明初的一段时间里,官府还严格控制着盐业生产和盐税,“洪武中,每灶一丁,给工本钞二贯。又给以草荡灰场,此即官与牢盆之意也。”(《皇朝经世文编》) 后来开中制的实行打破了这种均衡,“煮海之利,历代皆官领之。太祖初起,即立盐法,置局设官,令商人贩鬻,二十取一,以资军饷。既而倍征之,用胡深言,复初制。丙午岁,始置两淮盐官。吴元年置两浙。洪武初,诸产盐地次第设官。都转运盐使司六:曰两淮,曰两浙,曰长芦,曰山东,曰福建,曰河东。盐课提举司七:曰广东,曰海北,曰四川,曰云南。云南提举司凡四,曰黑盐井,白盐井,安宁盐井,五井。又陕西灵州盐课司一。”(《明史》) 盐商开始参与盐业生产,可以说,开中制是封建盐法变化的转折点,从此,商业资本开始插入盐业生产。 在自然经济条件下,土地兼并是存在于帝制时代农业经济中一个难以改变的问题。少数大地主、大官僚为了占有更多的土地,以种种卑劣手段,巧取豪夺农民的土地而使其沦为佃农。这样,土地开始私有化。随着兼并程度的不断加深,农民与地主之间控制与依赖关系也在逐步的加强。 与民田一样,在帝制时代末期,灶地也处在被兼并的境地,灰场和草荡本来是灶丁们的主要生产资料和生存命脉,是由国家供给。 但是那些豪强、富商们为了垄断盐利,疯狂的兼并和买卖灶地,“夫欲晒土,必有摊场;欲煮卤,必有草荡。今之场荡,悉为总催者所并。”(《明经世文编》) 一般而言,土地兼并会导致兼并者与国家政权的矛盾,封建政府大多采取抑制兼并的措施使兼并现象得到一定程度的缓解。但值得注意的是,灶地被兼并后,封建国家采取的措施并不是抑制兼并,而是默许了这种兼并,并通过改变盐课的征收方式来维系国家对盐课的征收。 由征收实物改为征银,此法始于明代成化年间,也就是在此时,盐商队伍发生了分化,出现了边商与内商。 “……淮浙盐不能给,乃配支长芦、山东以给之。一人兼支数处,道远不及亲赴。辄贸引于近地富人。自是有边商、内商之分。于各边中引者,谓之边商;于内地守支者,谓之内商。”(《明史》) 边商、内商的出现不仅使盐商进一步纳入盐业市场,而且也使一些商人资金投入更多,能承受风险更大,最终导致大盐商的出现。成化年间由征实物到征银的改革,虽取得一定效果,但“折纳银者,然未尝著为令也。”一直到弘治年间,户部尚书叶淇变法,才使折色之法制度化。 嘉靖年间,虽然一些地区“稍复开中,边商中引,内商守支。”但是,许多地区已经完全使用“折色”,“自此法坏于折色,而商始不开屯。”(《清世祖实录》) 其实,盐课纳银与灶地私有化是相伴而行的两个过程。 在《清代前期的盐法、盐商和盐业生产》一文中作者通过对明朝历代盐商折色纳银多少的分析,认为明朝盐课银“从每引纳银八分增加到每引纳银三、四钱,直至一两三钱,意味着盐税在明王朝财政收入中的地位越来越重要了。但是,这种转变的意义绝不仅如此。洪武年间每引只纳银八分表明当时封建政权主要不是向商人征税,而是直接榨取灶户、直接垄断盐的专卖来获取财政收入。” 成化、弘治后,当每引税银增加到三、四钱,甚至更多时,帝制政权已把征收商税作为从盐业获得财政收入的主要手段了。从现象看,帝制政权对商人的榨取是加重了,但是,这种现象实质上是反映了一个更为根本的事实:“封建政权正在逐步把对于盐业直接生产者的统治权转让给商人,商人对直接生产者的统治与剥削正在加强。” 可以说,盐课征银是封建政权向灶地兼并者妥协的产物,“在灶地私有化后,折银的盐课已经成了一种纯粹的赋税。帝制政权不再通过直接垄断盐的买卖,而是通过征收盐税来获取财政收入。既然盐已不再由封建政权垄断,盐的买卖也就不再在帝制政权与商人之间进行,而转移到商人与灶户之间去了。” 商人与灶户间的关系随着万历四十五年(1617),袁世振“十字纲法”的颁布而固定下来。“在册盐商在盐业社会经济中,遂与盐业生产者灶户构成更加密切的关系。……最终形成以商人行销纲盐、食盐、票盐三大商盐的格局,并且介入盐生产和收盐领域,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取得支配地位。” 商人进入盐业势必造成盐商对灶户控制的局面,其中,对灶户基本生产资料灶地的剥夺主要表现在灶地的私有化上。 如清人俞德渊言:“惟此法施之,商亭,商鐅,则顺而易。行之灶亭,灶鐅,则逆而难。盖商亭、商鐅商产也。灶土、灶亭、灶鐅灶产也。以灶户自置之产而一旦属之商人,无异掠贫民之业。使富民代为管领,以世业而变为佃农,孰甘心焉。况商之殷厚者,其经理多委之商夥商厮,此辈专以剥削为能。借贷则要以重息,秤收则勒以重斤,灶既积怨于商,必与民贩勾通盗卖,其势然也。”(《皇朝经世文编》) 此时,灶地买卖限制更为宽松,灶户失地的情况更为普遍和严重。面对此情况,清政府一方面使盐场灶荡归于地丁,如“雍正三年,奉文丁归地征,……草荡、海滩并内地成熟,各则税荡之上,按亩计弓完纳。”(《重修两浙盐法志》) 另一方面,清廷对商灶买卖则以姑息,认为“灶荡卖与场商,与卖与民户,微有区别。盖民户既不务煎,又不办运,其所买荡地,不过图得草薪,或以供炊,或以外贩。且草荡或肥沃,即思私垦,于煎务实属有害。场商业在买补,其心本欲广产,所得草荡或买自灶户,或灶户以之抵欠;该商无不募丁樵采,或佃租摊晒。”(《清盐法志》) 如嘉庆三十年,议准长芦:“丰台、芦台两场滩副,灶户无力勘晒,准租给商民,或与商民夥晒。凡停晒未久,修滩工本较少者,限五年准其另租。”(《清盐法志》) 灶户需要灶地来维持生存,他们如何获得土地进行生产,大多数灶户只能租入盐商的土地,盐商通过与灶户建立租佃关系,实现了对盐业生产的垄断。 除了灶地,灶户的生产资料还包括用于煮盐的盘鐅,“从来场灶烧盐之具,深者为盘,浅者为鐅,设有定数,无许过额,而煎烧盐斤,以一昼夜为火伏。”(《皇朝文献通考》) 对于这些生产资料,明朝万历之前多有官府供给,当万历四十五年两淮开始“盐引改征折价”之后,这些生产资料由于所需成本较大。于是,“官铸盘铁锅敝之制遂止”,而改为“众商出资本鼓铸”“以应灶用”。这样盐商实现了对灶地之外生产资料的控制。 到了清代,此法已成定制,“两淮煎鐅,向系商人呈明开铸,分卖与灶。”灶户购买这些生产资料所需资金一般是从商人那里借贷而来,“凡灶户资本,多称贷于商人,至买盐给价,则权衡子母,加倍扣除,又勒令短价,灶戶获利无多。”(《皇朝经世文编》) 这些用于维持灶户生产的资金被称为养灶银,何为养灶就是“场灶贻收有盐斤,听商收配,再给本银,接续煎晒,名曰养灶。”盐商养灶原因如闽浙总督杨景素所言:“调剂盐商,发本养灶贾以恤穷丁”。(《国朝耆献类征初编》) 这样,灶户与盐商之间就建立了不公平借贷关系。 二,“举钱济灶”,与灶户建立起借贷关系。 所谓举钱济灶,就是指盐商为了满足对灶户的剥削而借贷资金使其维系生产的行为。 通过“举钱济灶”,在盐的生产领域,盐商与灶户之间建立起了“非正常”的借贷关系,盐商实现了对灶户的高利贷剥削。 制盐工本在明中期之前,则由官府根据盐场的大小配给实物工本,明中期盐法改革之后,工本由发实物改为发钞,不久朝廷废除对灶户的盐钞供给。 这样从半农奴状态脱胎而来的灶户十分缺乏资金,非但生产费用难以筹措,而且因为官府工本早已停发常常连日常生活也穷于应付,于是商人资本乘虚而入,通过预支工本的形式,取得了灶户全部产品的支配权。 各盐区盐的生产方法不同,产盐所需工本也就不同,海盐采取煎或晒法,而池盐采取晒法,井盐采取煎法,其中,晒法包括滩晒、板晒等方式,晒的成本低,煎的成本高。如“滇省煮盐柴薪,多向他处购买,工本愈重,灶户不免拮据。”(《清高宗实录》) 所以,云南池盐“第开畦颇费工本,非盐丁所易办。故后世盐法,仍系捞采于池者多。国朝顺治六年,裁去盐丁,盐归商种,而种治之法始详。”(《皇朝经世文编》) 灶户“称贷于”商人除了因朝廷供给工本银取消之外,还有自然因素。 中国古代的盐业生产主要以手工作坊为主,采取煎、晒方式进行生产。所以,自然条件往往对盐产量及其灶户生产资料产生制约和破坏,其中尤以海盐为甚,“大较盐之盈缩,系乎雨旸,贵贱视乎薪价。晴久得盐多,雨久得盐少,薪贵盐价贵,薪贱盐价贱,必然之数矣。”(《海盐县图经》) 在许多情况下,由于遭受水灾,灶户的生产资料缺乏,至“灶煎不继”,影响盐的生产。为了获取工本,灶户不得不向拥有巨额资本的盐商称贷,“向者灶户值阴雨久,即赴场商借贷钱米,天晴煎盐扣还,前后套欠既多,往往有逃亡者。如成灾稍重,场商必多方捐赈,所以有盐义仓之设也。”(《皇朝经世文编》) 在许多盐场都有类似的盐义仓的修建,名为义仓,灶户借贷是有条件的,如福建各盐场“皆系商人就近建仓,预将工本,给予灶户,随晒随收,灶户衣食有资,盐斤不致透漏,商、灶两得益。”(《清盐法志》)于是出现了“灶户烧盐,售于场商,而场商于停煎之时,举钱济灶。” 而灶户一方面认为灶产为己业,一方面因为盐商唯利是图,收盐时“则勒以重斤,借贷则要以重息。”(《清史稿》) 所以,灶户本身不愿意借资于商,如清代“淮南各场,有商亭、灶亭、半商半灶之别,又有盐色售价高下之差。商亭产皆商置,丁皆商招,其所煎之盐,照计火归垣。每桶二百斤,两桶成引。每桶给价钱百文至八百文止,盐价例无长落。即有灶丁借欠调剂,通计每桶约加百文而止。半商半灶者,穷灶借垣商工本煎盐,桶价与商亭等,此皆利在场商、垣商者。”(《皇朝经世文编》) 无论是“出租灶地”还是“举钱济灶”,盐商的目的是通过此方式来压低买价,以实现垄断利润。 在《清盐法志》中详细记载了商灶关系形成的历史过程“明行边中海支之法,濒海各场并办仓盐,商人纳粟于边,持引赴场支盐,官即以仓盐给之。自万历以后,仓盐折征,此制遂废。清初於各场设立公垣,以为商灶交易之所,盖已非官仓之旧矣而运商又不自赴场,皆令人承领课本立垣代买,嗣有自行收买以转售於运商者是为垣商,亦日场商,其後垣商亦有出资自置亭池者,此又淮南之商亭灶亭淮北之本池,客池所由别也。垣商收盐淮北以筐计,淮南以桶计,斤重价目,皆有定程,兹并记之志垣收。” 随着场商已日益成为向灶户提供土地、生产资料和资金的人,场商又垄断了盐的收购,场商对灶户的统治正在日趋严密。 三,盐商对灶户的剥削方式 第一,大桶中盐,重利收债。 在清代,各盐场收盐的器具多有不同,且有明确的标准,如两淮盐场“淮南以匡计,淮北以桶计。” 以淮北为例,盐桶的选材多为木制或铜质。一般而言,铜桶较为标准,清初期各场多用铜桶,后来场商为了牟利,而改铜桶为木桶。清代各时期,桶的标重规定多不同,如乾隆三十年正月“定淮南各场灶盐交易以两桶配一引,每桶各重二百斤。”(《清盐法志》) 同年七月,准“淮南纲盐以四百斤捆运出场,两桶配成一引。淮北灶户卖盐向系用框论担,每担除框净重六十斤,以十四担配成一并,引计重八百四十斤,照此收买捆运。”(《清盐法志》) 同治四年,又重新“核定淮南各场桶价”。同治十二年,准“淮北收盐每框重五十五斤,两框为一担。”(《清盐法志》) 当盐商与灶户间建立借贷关系,盐商则以“预支定货的形式直接控制灶户”。 包世臣在《淮盐三策》中记载“灶户烧盐,售与场商,而场商于停煎之时,举钱济灶,比及旺煎,以大桶中其盐,重利收其债,灶户交盐而不得值,非透私则无以为生。”(《皇朝经世文编》) 本来灶户的生活是十分艰苦的,如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描述广东盐场灶户的境况“凡民之劳者农,苦者盐丁。皆彼一丁之力,所治盐田三、二亩,春则先修基维,以防潮水,次修漏池,以待淋卤。次作草寮,以覆灶。次采薪蒸,踰月而后返。次朋合五六家,同为箐盘,一家煎乃及一家。秋则朝而扬水暴沙,暮则以人牛耙沙。晴则阳气升而盐厚,八九日一收淋卤。雨则阳气降,沙淡而盐散,半月之功尽弃矣。而筑田,筑灶,工本繁多,往往仰资外人。利之所入,倍尔出之。其出盐难,行盐之路又远,不得不贱售商人,盖困蔽未有极也。” 两广盐场灶户如此,位居清代盐业经济之首的两淮则更甚,“灶户煎丁,滨海穷民,最为艰苦。”但盐商“惟知自利,不知灶艰”将盐桶放大,任意浮收。乾隆三十年,两淮盐政普福查知此弊,上奏曰: 淮南纲盐每引额重三百六十四斤,而至场买运至所盘交捆,筑不无抛散折耗兼之。五六七八等月有例加卤耗。前任盐臣高恒定以每引重四百斤捆运出场,至仪所仍照三百六十四斤掣挚。如有多斤扣配生引附运。各扬商俱有代办之人,在场收买灶盐,名为场商。有即领运商课,本立垣代买者;自行收买转售运商者。若辈惟知自利,不恤灶艰。而灶盐交易,向系用桶量收,实多滋弊。亦经高恒校准四百斤之秤,又饬各分司照四百斤之数核定每桶二百斤,两桶配成一引,合称发运,立法已属尽善。乃该场商等渐次懈驰,奉行不善。臣亲至通泰二十三场,将伊等自收灶盐之桶,用官秤逐一秤较,每桶实多一、二十斤不等,总无与官秤相符者。而伊等转售扬商,仍以官秤四百斤捆发,且有一种掀手量盐轻重松实,从中取利。若按一纲所出一百五、六十万额数,每引多收三、四十斤,核计则浮收灶盐十五、六万引。各场商竟侵渔盐价银十数万两,自应及为整顿。(《清盐法志》) 通过这种收盐方式,就两淮盐商而言,计算其一年的额外收盐剥夺利润,就可获得数百万两白银。不仅两淮,其它盐场的情况也是如此。如广东岭南盐场“海边灶户烧盐,及盐田晒盐之人,俱极贫极苦,无家无室。以蓬席为居,弊衣草榻,官商与之买盐,量给盐本。若彼得十金之本,即负担飏去,不知所之。盖此辈从无积累,随烧随卖,糊口而已,真所谓穷民无告者。今况每亩增加灶税,此辈愈困,所谓恤灶正所以恤商,恤商正所以裕课也。”(《岭南杂记》) 两淮盐政普福面对此种情况,提出了一些解决的办法: 即当另置二百斤准桶,传集商灶公同较准。另置桶架,上安盐漏,将盐倾入,听其自满,以绝掀手之弊。随将架桶一并量明尺寸,饬发运司照造。刊刻年月烙印分给各场尊用。但查各场商如不示以儆戒,恐将来故习复萌,贫灶终受其累。现饬自本年乙酉开纲起至发新桶日止,查明各垣多收实数,于各场商名下照追充公。失察之分司记大过一次,场员亭升胆敢抗挺不缴,立掣盐追治罪。并将分司场员参处分,赔至淮北例行并引额重七百二十八斤。而海州三场必须预行赶运,堆储日久折耗甚于淮南,是以捆运出场向例。每并引重八百四十八斤,至淮所掣挚乃照额定斤数,多斤配运生引与淮南无异。独晒扫灶户卖盐向系用框论担,但框担斤重价亦高下不同,今核定每担除框净重六十斤,以十四担配成一引,记重八百四十斤。饬令场商照此收买,淮南亦照此捆运出场,不得稍有逾越,奉旨允行。(《清盐法志》) 此办法主要在抑制场商大桶浮收之弊,但是,由于利益的趋使,此种状况一直到清末仍没有得到实际的解决。另据《清盐法志》“同治四年七月核定淮南各场桶价”条载,“……又查各场盐色不加讲求,日渐湽黑,各垣商不问盐色高下,只知大桶横收,克扣桶价,以致灶户以尖盐透私,以次盐归垣,盐色日坏,及宜大加整顿”。又如“同治十二年十二月禀准淮北收盐每筐重五十五斤两筐为一担”条载,“近年垣商违制加框情弊,非弗验框口不足以折服。”(《清盐法志》) 此外,重利收债是盐商在大桶中盐的基础上剥削灶户的一种方式,如陶澍在《会同钦差拟定盐务章程》中揭露道:“商人为利是视,称收则勒以重斤,借贷则要以重息。” 第二,权衡子母,压低场价。 盐商除了大桶中盐之外,还以借贷的方式“将低银放与各灶”与灶户建立起借贷关系,通过剥削子母获取高额利润。清人朱轼在“请定盐法疏”中称:凡灶户资本,多称贷于商人,至买盐给价,则权衡子母加倍扣除,又勒令短价,灶户获利无多,盐复有余,且恃私盐事发,罪亦不及,是以敢于售私。”(《皇朝经世文编》) 有人认为,场商通过此种方式向灶户收盐“最多只给一半价格”。如“淮、浙之商以母权子,资每百万,数十万。先授价於灶户,然后收盐即有短少分毫,以先价后盐,……灶户无甚亏损,独闽商凭借势豪,束手而来。其所为本,不过挂旗号纳盐引二项,至於盐本百无二三,引一到手即多招无赖二三百人,人给工食每月一两四钱一两二钱不等,四路巡拦每晒盐之家皆此辈。坐守颗粒不许存留,悉归商馆。及盐到盐馆,但出空收贱,则每石五分四分,贵亦止每石六七分至一钱不等。其卖之本县行盐地方,少则四五钱,多则八九钱。民苦贵盐哑口吞声不敢舆较,而又于引盐之外尽收场盐私卖外县商人,则又不止数倍。以故奸商之射利者,钻入于场土棍之游手者,丛聚于商彼此吮膏吸髓,尽浦之编民舆晒丁并其家口老幼之血肉,而归之岁不下二三万计,民困、丁困,商宜得计矣。”(《云霄厅志》) 除了权衡子母,盐商还以克扣场价的方式剥削灶户。有些以晒法产盐的地区,收盐是有季节性的,如在旺月收盐,此时盐价会贵一些,灶户的盐能卖上个好价钱。而具有收盐专利权的场商们“惟知利己,每次额课到手,皆别项营运。或于盐少之时,预放利帐图扣。或俟盐多无售,乘机贱价勒买。”(《清盐法志》) 面对此种情况,清廷不断加以禁止,即“遇旺产之年,其盐觔亦尽数饬商收买。”如乾隆七年正月“以场盐旺产,严饬场员督催场商尽数收买,并饬淮商随时发课。”光绪二十五年八月奏准:“酌定煎丁工价,不准折扣,并严禁商人克扣桶价。”(《清盐法志》) 运司恩铭祥称:“本司前以淮南各场归垣之盐数太少,透私之盐数尚多。差得各场煎丁透私之故,阙有三端:一由垣商之不收;一由私枭之勒逼;一由桶价之太小。”(《清盐法志》) “垣商之不收”是主要原因,场商以盐少之日收盐,旺日不收以达到压低场价的目的,以从中获利。 上述盐商专收情况,不仅导致灶户的贫困,也是私盐产生的原因,如清人王赠芳称:灶户煎盐,总期各商收买,以资糊口。今则商办日乏,每至旺煎之时,商不收盐。加以商之于灶,大桶重斤,多方取赢,又复勒令短价,拖欠不清。于是灶户之盐,不乐售于商,而售于私。”(《皇朝经世文编》) 陶澍认为:私枭所贩之盐,即系场灶所产之盐。如果商人能收买余盐,何致有私盐可贩只因商不能收,而灶户穷困,偶有透漏,以资朝夕,遂致辗转负载,积少成多,而无资本无身家之匪徒聚而成枭。”(《陶澍集》) 总之,盐商的专收特权是清政府给予的,有了这样的后盾,盐商可以任意的剥削灶户,在盐商暴利之后,则是灶户常年暴露于盐场,饱受各种辛苦之境况,且“赢利甚少,不得养赡”。在官商的逼迫下不得不铤而走险,以透私而求生存。这种情况,即使在陶澍改革后也未发生改变。 如光绪二年六月,前江西粮道段起等奏:“……桶不画一,不特煎丁之苦乐不均,且盐数之盈绌无定。各场样桶向以二百斤为准。近来各场灶户,纷纷以大桶为词。同治八年,遂有伍佑京控之案,虽其时暂为了结,而根本未清。今职道等所到各场,闻灶户聚众欲控,皆经人劝散。而採访各场桶价不能一律。此时如亦为揭破,则灶户刁风亦万不可长。恐凝大局,而亨商大桶收盐,实亦不得其平。”(《清盐法志》) 盐商不仅通过大桶中盐、压低收价等手段剥削食盐生产者,而且还通过囤积居奇、任意涨价等手段来剥削食盐消费者,以获取巨额利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四十一章 重阳景新 大明宫,紫宸殿。 “文卿今儿怎地来得这样迟,”安懋呷了口茶,朝殿下人轻笑道,“莫不是,来的路上被什么事耽搁了?” 文一沾作揖道,“臣今日从翰林学士院一路走来,恰遇清晖阁中,有教坊乐伎正在排练一支新曲,此曲乐声清扬,入耳幽然,臣不禁驻足聆听了片刻,望圣上恕罪。” 安懋笑道,“无妨,近来乐伎所奏,定是朕为贺重阳佳节所谱的新曲,”他放下茶碗,“文卿且免礼罢。” 文一沾直起了身,安懋又加了一句,“赐座,上茶。” 文一沾照旧谢了恩,行动举止依然儒雅有礼,看上去与平日并无不同。 安懋见文一沾坐下了,复淡笑着问道,“文卿方才听曲时,可有细听唱词为甚?” 文一沾微微笑道,“臣闻之,仿佛是昔年汉武帝幸汾河时所作的《秋风辞》。” 安懋微笑道,“确实如此,文卿好识见啊。”他顿了顿,又问道,“文卿可知,朕为何特择此辞以谱新曲?” 文一沾微笑道,“韩魏王尝有诗云:‘谁言秋色不如春,及到重阳景自新’,圣上定是感念重阳佳景,故而亲自谱曲咏诵罢。” 安懋笑了一下,道,“是啊,‘霜丛绕蝶’又哪里比得上‘重阳香萼’呢?”他滞了一滞,似有感伤地道,“昔年汉武帝平定四方,威振天下,然与臣下泛舟汾河,饮宴中流时,却仍作此‘悲秋’之辞,可见英明如汉武,亦会有时光匆匆,年华易逝之感。” 文一沾微笑道,“圣上才到而立之年,韶华正茂,何况顾君叔尝有论云:‘松柏之姿,经霜犹茂;蒲柳常质,望秋先零’,圣上乃经岁松柏,寒而不凋,汉武帝哟哟悲秋,哪里能欣赏得了这‘黄花万蕊雕阑绕’的深秋盛景呢?” 安懋扬了下嘴角,道,“文卿才思敏捷,尚不亚于昔年之‘孟嘉答落帽’啊。” 文一沾倾了倾身,“‘帽逐秋风’,臣不过就事论事罢了。”他恭敬道,“圣上不嫌臣聒噪就好,臣哪里能与东晋名士顾君叔相提并论呢?” 安懋抚茶碗的手轻轻一撤,“文卿何出此言?” 文一沾微笑着低眉道,“昔年孔德璋闻群蛙鸣,而弃之鼓吹,如今圣上召翰林议新曲,而不论政事,此二者异曲同工,臣若再多言,圣上岂不要嫌臣聒噪了?” 安懋笑了起来,“孔稚圭邋遢,又不甘托名效法陈蕃,朕不学他。” 文一沾又端坐正了身子,微笑着看向坐于殿上的安懋,“圣上向来有那‘一埽天下’之志,今日与臣‘悲秋’,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安懋看了文一沾一会儿,身子往后微微一靠,慢慢开口道,“难是不难,多是意料中事,只是秋风乍起,朕不舍那‘重阳香萼’陡然失了枝叶。” 文一沾微笑道,“不知臣可否为圣上分忧?” 安懋笑了笑,眼中隐约透出一丝锐利的光来,“有。”他掷地有声地说完这个字,停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朕想处置琅州文氏。” 文一沾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他依然端坐在那儿,像是一尊烧得无可挑剔的白瓷雕像,“文氏何罪?” 安懋道,“勾结官员、残害孤童、瞒占田土、欺上罔下。” 文一沾的眉头微微一动,看上去像是在调整自己的情绪,“圣上闻听此等恶行,定是龙颜大怒了罢?” 安懋拿过茶碗,“是啊,”他呷了一口茶,“朕近日接连接到几封折子,徐、周二党且不用说,可就连朕上回钦定去琅州巡访的孟宁昂也连上了两份请罪折,第一份弹劾的是广德军都督彭平康,第二份直接就说文氏行贿、枉法受献,看得真叫朕不知如何是好了。” 文一沾默然片刻,待安懋又一次搁下了盖碗,才缓缓问道,“圣上将以何刑罚处置文氏?” 安懋抿了下唇,他看着文一沾神色平静的脸,心下陡然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歹毒恶意,他轻咳了一声,竟笑着反问道,“文卿以为呢?” 文一沾道,“依臣之见,必得先让刑部或御史台搜集人证、物证,有了口供刑状才得后续料理。” 安懋的眉头一扬,“哦?” 文一沾微笑道,“譬如说,那位孟宁昂孟大人前后言辞不一,依臣看来,便十分有可能与文氏勾结,圣上不妨先将那位孟大人下御史台问讯,若是他问心无愧,圣上再行处置不迟。” 安懋一怔,随即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文卿答得好。” 文一沾稍稍倾了倾身,“‘风至帽落’,臣不过是即兴一答而已,圣上谬赞了。” 安懋笑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止了笑意,“朕看出来了,”他似半开玩笑地道,“文卿是不服。” 文一沾微笑道,“臣非不服,只是哀叹。” 安懋道,“文卿哀叹,所为何事?” 文一沾微笑道,“圣上远见卓识,然当重阳秋深之时,英明若圣上都未尝不有昔年鲁昭公弃国走齐时的‘伤秋’感怀,可见‘秋蓬’虽小,但兹事体大啊。” 安懋闻言便道,“文卿哪里是哀叹,”他的语气中笑意渐失,“分明,是在笑话朕‘内无拂而外无辅’呢。” 文一沾低眉道,“臣不敢。” 安懋顿了好一会儿,又道,“朕愿效仿古之贤君,只是朝中可用又可亲之人少之又少,鲁昭公‘知仪不知礼’,乃至季孙氏、叔孙氏、孟孙氏三分其国,最终致其内乱流亡,文卿说朕似鲁昭公,朕不否认。” 文一沾默然片刻,淡淡地开口道,“臣并无此意。”他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道,“圣上论‘礼’,可谓是头头是道,臣之前在此间亲眼所见,端的是钦服不已。” 安懋微微偏过了头,“文卿是不信朕。” 文一沾抿了一下唇,道,“臣是不信有人会让圣上束手无策。” 安懋笑了笑,似饶有兴致地问道,“为何?” 文一沾微笑道,“《易经》有云:‘阳爻为九’,‘两九相重’乃为阳之极数,倘若圣上果真束手无策,又怎会与臣议论重阳贺曲?恐怕臣方才一开口,便就嫌臣聒噪了罢。” —————— —————— 1《秋风辞》 元鼎四年,汉武帝刘彻率领群臣到河东郡汾阳县祭祀后土,时值秋风萧飒,鸿雁南归,汉武帝乘坐楼船泛舟汾河,饮宴中流,触景生情,感慨万千,写下了这首《秋风辞》。 这时汉武帝四十四岁,即位已二十七年,身为大汉天子的刘彻,一生享尽荣华,又同常人一样,无法抗拒衰老和死亡。 《昭明文选》:上行幸河东,祠后土,顾视帝京欣然,中流与群臣饮燕,上欢甚,乃自作秋风辞曰: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携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2这里安懋和文一沾话中引用的是韩琦(也就是韩魏王)的两首重阳诗。 3重九会光化二阕 宋·韩琦 谁言秋色不如春,及到重阳景自新。 随分笙歌行乐处,菊花萸子更宜人。 4壬子重九 宋·韩琦 菊有黄花气候移,重阳香萼已乾枝。 金铃后坼孤芳在,玉液轻浮一醉宜。 烟渚去来鸿自适,霜丛飞绕蝶何知。 风前客帽从吹落,且伴山翁倒接。 5“松柏之姿,经霜犹茂;蒲柳常质,望秋先零”是顾悦之(也就是顾君叔)的典故 顾悦之和简文帝同龄,而头发很早就白了。 简文帝问他头发白得早的原因。 顾悦之回答道:“我是蒲柳一样的资质,同秋天树叶一般,到了秋天就掉落了;您是松柏一般的质地,经受了秋霜反而更加茂盛。” 简文帝听了很高兴。 《晋书》:顾悦之字君叔,少有义行。与简文同年,而发早白。 帝问其故。 对曰:“松柏之姿,经霜犹茂;蒲柳常质,望秋先零。” 简文悦其对。 6文中文一沾说安懋如松柏,寒而不凋,还取自《论语》的典故: 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孔子说:“到了寒冷的季节,才知道松柏是最后凋谢的。” 7“黄花万蕊雕阑绕” 渔家傲 宋·欧阳修 九日欢游何处好。黄花万蕊雕阑绕。通体清香无俗调。 天气好。烟滋露结功多少。 日脚清寒高下照。宝钉密缀圆斜小。落叶西园风袅袅。 催秋老。丛边莫厌金尊倒。 8“孟嘉答落帽”和“帽逐秋风”是一个典故 庾亮死后,征西大将军桓温继任江州刺史,他见孟嘉待人谦逊而正直,很是看重他,便任命他为参军。 那年的九月初九重阳节,桓温带着属下的文武官员游览龙山,登高赏菊,并在山上设宴欢饮,桓温的四个弟弟和两位外甥都列席。当时大小官员都身着戎装。 山上金风送爽,花香沁人心脾。突然一阵无头风扑面吹来,竟把孟嘉的帽子吹落在地,但他一点也没有察觉,仍举杯痛饮。 桓温见了,暗暗称奇,以目示意,叫大家不要声张,看孟嘉有什么举动。 但见孟嘉依然谈笑风生,浑然不觉。 又过了很久,孟嘉起身离座去上厕所。 桓温趁机让人把孟嘉的帽子捡起来,放在他的席位上。 又命人取来纸笔,让咨议参军太原人孙盛写了一张字条,嘲弄孟嘉落帽却不自知,有失体面。 写好后让桓温过目,桓温觉得很有趣,想乘酒兴调侃奚他一番。 便把纸条压在帽子下。孟嘉回到座位时,才发觉自己落帽失礼,但却不动声色地顺手拿起帽子戴正。 又拿起字条看了一遍,即请左右取来纸笔,不假思索,奋笔疾书,一气呵成一篇诙谐而文采四溢的答词,为自己的落帽失礼辩护。 桓温和满座宾朋争相传阅,无不击节叹服。 《晋书》:后为征西桓温参军,温甚重之。 九月九日,温燕龙山,僚佐毕集。 时佐吏并著戎服,有风至,吹嘉帽堕落,嘉不之觉。 温使左右勿言,欲观其举止。 嘉良久如厕,温令取还之,命孙盛作文嘲嘉,著嘉坐处。 嘉还见,即答之。 其文甚美,四坐嗟叹。 9“闻群蛙鸣,而弃之鼓吹”是孔稚圭(也就是孔德璋)的典故 孔珪风韵清疏,喜好文章和吟咏,饮酒七八斗。 和他的表兄张融情趣相合,又和琅琊的王思远、庐江的何点、何点的弟弟何胤都很要好,不喜欢世俗事务。 他居住的宅院里营建了许多山水,在小桌前独自饮酒,别无杂事,门庭以内,杂草不剪,当中有青蛙的叫声。 有人问他说:“想做陈蕃吗?” 孔珪笑着回答说:“我拿这可以当作两部乐队,何必效法陈蕃!” 王晏曾经奏着乐等候他,听到了群蛙乱叫,说:“这叫声很聒人耳朵。” 孔珪说:“我听乐曲,还不如听这个。” 王晏的脸色非常惭愧。 《南史》:圭风韵清疏,好文咏,饮酒七八斗。 与外兄张融情趣相得,又与琅邪王思远、庐江何点、点弟胤并款交,不乐世务。 居宅盛营山水,凭几独酌,傍无杂事,门庭之内,草莱不剪,中有蛙鸣。 或问之曰:“欲为陈蕃乎?” 圭笑答曰:“我以此当两部鼓吹,何必效蕃。” 王晏尝鸣鼓吹候之,闻群蛙鸣,曰:“此殊聒人耳。” 圭曰:“我听鼓吹,殆不及此。” 晏甚有惭色。 10这里的“欲为陈蕃乎”是指东汉陈蕃 陈蕃的祖父曾任河东太守。 陈蕃十五岁时,曾住一室无事可做,而室内外十分肮脏。 父亲的朋友同郡薛勤来看他,对陈蕃说:“小子,为什么不打扫干净迎接客人呢?” 陈蕃说:“大丈夫在世,应当扫除天下的垃圾,哪能只顾自己的一室呢?” 薛勤知道他有澄清天下的志气,因而非常赞赏他。 《后汉书》:陈蕃字仲举,汝南平舆人也。祖河东太守。 蕃年十年,尝闲处一室,而庭宇芜秽。 父友同郡薛勤来候之,谓蕃曰:“孺子何不洒埽以待宾客?” 蕃曰:“大丈夫处世,当埽除天下,安事一室乎!” 勤知其有清世志,甚奇之。 11“鲁昭公弃国走齐” 鲁昭公失位而逃亡到齐国,齐景公问道:“您为何年纪轻轻却早早失去了国家?为何落到这样的地步?” 昭公回答说:“我年轻的时候,很多人爱戴我,我却礼待而不能信任他们;很多人向我进谏,而我独断专行不采纳他们的意见。所以,内外都没有辅佐之人。辅佐的人一个也没有,谄谀之人却特别多。就好像是秋蓬,它的根孤单而它的枝叶华美,秋风一到,就拔根而去了。” 景公被他的话所打动,将这些话告诉了晏子,并说:“如果让昭公返回他的国家,难道不会成为一个像古代贤君一样的明君吗?” 晏子回答说:“不是这样。愚蠢的人好后悔,无能的人好说自己有才干,落水的人事先不问深浅,迷路的人事后才问路。这就像已经面临大难才急忙去打造兵器,噎住了才急忙去挖井,即使再快也来不及了。” 《晏子春秋》:鲁昭公弃国走齐,齐公问焉,曰:“君何年之少,而弃国之蚤?奚道至于此乎?” 昭公对曰:“吾少之时,人多爱我者,吾体不能亲;人多谏我者,吾志不能用;好则内无拂而外无辅,辅拂无一人,谄谀我者甚众。譬之犹秋蓬也,孤其根而美枝叶,秋风一至,根且拔矣。” 景公辩其言,以语晏子,曰:“使是人反其国,岂不为古之贤君乎?” 晏子对曰:“不然。夫愚者多悔,不肖者自贤,溺者不问坠,迷者不问路。溺而后问坠,迷而后问路,譬之犹临难而遽铸兵,噎而遽掘井,虽速亦无及已。” 12鲁昭公“知仪不知礼” 鲁昭公去到晋国,从郊外慰劳一直到赠送财货,从没有失礼。 晋平公对女叔齐说:“鲁侯不也是很懂礼吗?” 女叔齐回答说:“鲁侯哪里懂得礼!” 晋平公说:“为什么?从郊外慰劳一直到赠送财货,没有违背礼节,为什么不懂得?” 女叔齐回答说:“这是仪式,不能说是礼。礼,是用来保有国家、推行政令,不失去百姓的。现在政令在于私家,不能拿回来。有子家羁,不能任用。触犯大国的盟约,欺侮虐待小国。利用别人的危难,却不知道自己也有危难。 公室的军队一分为四,百姓靠三家大夫生活。民心不在国君,国君不考虑后果。做为一个国君,危难将要到他身上,却不去忧虑他的地位。礼的根本和枝节在于此,他却琐琐屑屑地急于学习仪式。说他懂得礼,不也是距离太远了吗?” 君子认为:“女叔齐在这里是懂得礼的。” 《左传》:公如晋,自郊劳至于赠贿,无失礼。 晋侯谓女叔齐曰:“鲁侯不亦善于礼乎?” 对曰:“鲁侯焉知礼?” 公曰:“何为?自郊劳至于赠贿,礼无违者,何故不知?” 对曰:“是仪也,不可谓礼。礼所以守其国,行其政令,无失其民者也。今政令在家,不能取也。有子家羁,弗能用也。奸大国之盟,陵虐小国。利人之难,不知其私。 公室四分,民食于他。思莫在公,不图其终。为国君,难将及身,不恤其所。礼这本末,将于此乎在,而屑屑焉习仪以亟。言善于礼,不亦远乎?” 君子谓:“叔侯于是乎知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四十二章 庙算难测 安懋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怎么会?”他微笑道,“文卿能言善辩,朕一向很喜欢与文卿说话呢。” 文一沾淡淡地笑道,“臣不过一‘三语掾’而已,看似满腹经纶,实则却常以‘将无同’类语应付搪塞,圣上还是……” 安懋忽地打断道,“那文卿当日,于此间与四皇子说的那一句‘知人善用’,亦是不作数的‘将无同’类语么?” 文一沾一怔,随即答道,“昔年便有诵《诗》三百而授政不达者,即使是孔圣人在世,也未尝不有抱怨,圣上何必因臣的一句‘片面之词’而……” 安懋接口道,“子曰:‘不知言,无以知人也’,”他微笑道,“朕只听文卿的一句‘片面之词’,便知文卿定是如孔子所谓的‘尊五美、屏四恶’之人。” 文一沾不咸不淡地道,“‘君子惠而不费’,圣上谬赞,臣担当不起。” 安懋脸上的笑容有些淡了,“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他淡漠了语气道,“朕方才所言,倒不算全然是谬赞。” 文一沾倾了倾身,“是,臣闻弦歌而不知雅意,当真是辜负了圣上。” 安懋道,“文卿非‘辜负’,”他顿了顿,道,“只是不以为然罢了。” 文一沾站起了身,朝安懋作了一揖,“臣不敢。” 安懋看了他一眼,淡然道,“文卿且坐罢。”他收回视线,“朕杀鸡,亦焉用牛刀乎?” 文一沾慢慢地直起了身来,却仍是不坐,“圣上为九五至尊,乃万人之上,自然能早早地‘从心所欲却不逾矩’,臣不行。” 安懋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文卿先坐。” 文一沾这才坐了下来。 安懋复开口道,“文卿乃栋梁之材,昔年朕点文卿为状元,让文卿居于翰林学士院之首,便是想使文卿,成为天下士子之表率。” 文一沾回道,“自盛朝太祖开国以来,历代皆奉行‘以孝治国’之国策,如今圣上欲奉臣为士子表率,臣却怕置天下士子于‘不孝’之地,从而有负圣上的擢拔之恩啊。” 安懋笑了一下,道,“文卿是怕朕让文卿‘不孝’?” 文一沾淡淡道,“臣是怕‘三人成虎’。” 安懋道,“怎会?”他微笑道,“朕知文卿问心无愧。” 文一沾顿了好长一会儿,才慢慢地答道,“是啊,昔年臣在琅州,读到元昊国逆贼在民间散发的《征讨安氏檄》时,也是相信圣上是‘问心无愧’的。” 这一回,安懋实实在在地沉下了脸。 文一沾又道,“且《孟子》有云:‘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臣并非有意忤逆圣上,只是‘事在易而求之难’,臣不愿见圣上‘舍近求远’。” 安懋抿了抿唇,道,“文卿所谓‘舍近求远’,”他顿了顿,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气,“……是为何意?” 文一沾微笑道,“依臣之见,此次徐、周二党,连同那位孟宁昂孟大人,一起弹劾琅州文氏,显然是知晓了圣上即将起用臣谏言‘赎买土地’一事,因而借机生事,除琅州文氏之后快。” 安懋眯起了眼。 文一沾继续道,“圣上此时若处置琅州文氏,定会掀起轩然大波,闹得人心惶惶,此后即使臣,或他人,再上疏谏言‘赎买土地’云云,又有何人能信服朝廷所制之策为不世出之良策呢?” “众人见文氏情状,或是庆幸自家无人身陷囹圄,或是犹疑地方官瞒报甚多而朝廷不知,或是以为圣上心性不定、朝令夕改,或是以为朝廷财政频缺乃至要斩杀地方豪商以弥补,如此,岂不有亏于圣德,轻易就遂了那起子小人的心愿了?” 安懋顿了一会儿,道,“文卿,是在要挟朕么?” 文一沾微笑道,“臣只是在感慨。” 安懋偏了偏头,“文卿感慨何事?” 文一沾道,“‘居下位而不获于上,民不可得而治也’,”他淡笑道,“孟圣人诚不欺臣矣。” 安懋扯了扯嘴角,道,“朕亦有感慨。” 文一沾微笑不语。 安懋道,“孟子曰:‘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一国之所慕,天下慕之;故沛然德教溢乎四海’,”他作势叹了口气,“孟子虽为‘亚圣’,但于‘为政’二字上,说得倒比孔子入理。” 文一沾微笑道,“文氏何德何能,竟能被圣上称一句‘巨室’?”他顿了顿,道,“若是被周太师与徐国公听见了,岂不要说臣‘轻狂’?” 安懋“啧”了一声,“文卿这话,便是心有怨怼了?” 文一沾依然微笑着,“臣方才是在弹劾。” 安懋道,“那文卿就该早早地递一份折子上来,否则,”他意有所指地道,“旁人还以为文卿好欺负呢。” 文一沾笑了一笑,淡淡道,“臣若早早地递了折子,圣上定会以为臣自私自利,如何还会宣臣觐见呢?即使臣侥幸得见圣上,圣上如何还会信臣是在‘忠孝两全’之间左右为难呢?” 安懋的脸色稍稍和缓了一些,他沉吟了一下,用一种带了点儿调侃的语气道,“可朕现下仍是不信。” 文一沾微笑道,“臣为人‘至孝’,圣上总该信了这一条罢。” 安懋点了下头,亦微笑道,“昔年孔子论‘孝’,曰孝乃无违,如今文卿‘至孝’,朕心甚慰啊。” 文一沾稍稍倾了倾身,“是,昔年孟武伯问孝,孔圣人答之曰:‘父母唯其疾之忧’,如今圣上欣慰臣‘至孝’,臣自然是要为臣之本家担忧一二了。” 安懋看了文一沾一会儿,又开口道,“朕说要处置琅州文氏,却未说要将文氏抄家灭族,文卿实乃杞人忧天了。” 文一沾微笑道,“杜子美尝有诗云:‘庙算高难测,天忧实在兹’,臣身为天子近臣,‘忧天’是为臣分内之事。” 安懋道,“文卿既这么说,朕便来‘测一测’文卿,”他微笑着问道,“文卿以为,倘若朕想即刻推行‘赎买土地’之策,现下如何处置琅州文氏最为妥当?” —————— —————— 1“三语掾”与“将无同” 阮瞻被荐举为灼然,拜见司徒王戎,王戎问他:“圣人看重名教,老庄申明自然,他们的主旨有无异同?” 阮瞻回答说“将无同”(大概没有什么不同)。 王戎叹息良久,便命令征召他。 当时人称他为“三语掾”。 《晋书》:见司徒王戎,戎问曰:“圣人贵名教,老庄明自然,其旨同异?” 瞻曰:“将无同。” 戎咨嗟良久,即命辟之。 时人谓之“三语掾”。 2“诵《诗》三百而授政不达者” 《论语》: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 孔子说:“把《诗》三百篇背得很熟,让他处理政务,却不会办事;让他当外交使节,不能独立地办交涉;背得很多,又有什么用呢?” 3“不知言,无以知人也” 《论语》: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 孔子说:“不懂得天命,就不能做君子;不知道礼仪,就不能立身处世;不善于分辨别人的话语,就不能真正了解他。” 4“尊五美、屏四恶”与“君子惠而不费” 子张问孔子说:“怎样才可以治理政事呢?” 孔子说:“尊重五种美德,排除四种恶政,这样就可以治理政事了。” 子张问:“五种美德是什么?” 孔子说:“君子要给百姓以恩惠而自已却无所耗费;使百姓劳作而不使他们怨恨;要追求仁德而不贪图财利;庄重而不傲慢;威严而不凶猛。” 子张说:“怎样叫要给百姓以恩惠而自己却无所耗费呢?” 孔子说:“让百姓们去做对他们有利的事,这不就是对百姓有利而不掏自己的腰包嘛!选择可以让百姓劳作的时间和事情让百姓去做。这又有谁会怨恨呢?自己要追求仁德便得到了仁,又还有什么可贪的呢? 君子对人,无论多少,势力大小,都不怠慢他们,这不就是庄重而不傲慢吗?君子衣冠整齐,目不斜视,使人见了就让人生敬畏之心,这不也是威严而不凶猛吗?” 《论语》:子张问于孔子曰:“何如斯可以从政矣?” 子曰:“尊五美,屏四恶,斯可以从政矣。” 子张曰:“何谓五美?” 子曰:“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 子张曰:“何谓惠而不费?” 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费乎?择可劳而劳之,又谁怨?欲仁而得仁,又焉贪? 君子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骄乎?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 5“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 言偃,是吴国人,字子游。比孔子小四十五岁。 子游受业以后,出任武城的长官。孔子路过武城,听到弹琴唱歌的声音。 孔子微微地笑了,说:“杀鸡何必用宰牛刀呢?” 子游说:“从前我听先生说过:‘有才德的人学了礼乐,就会涵养仁心,爱护人民;普通人学了礼乐,就会谨守法规,容易被使唤。’” 孔子对随行的学生们说:“诸位,言偃的话是对的。我刚才说的那句话不过是开玩笑罢了。” 孔子认为子游熟习文章博学。 《史记》:言偃,吴人,字子游。少孔子四十五岁。 子游既已受业,为武城宰。孔子过,闻弦歌之声。 孔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 子游曰:“昔者偃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 孔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 孔子以为子游习於文学。 6《孟子》:孟子曰:“道在尔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之难。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 孟子说:“道路在近旁而偏要向远处去寻求,事情本来很容易而偏要向难处下手。每个人只要亲近自己的亲人,敬重自己的长辈,天下就能够太平了。” 7《孟子》:孟子曰:“居下位而不获于上,民不可得而治也。” 孟子说:“职位低下而得不到上司的信任,是不能治理百姓的。” 8《孟子》:孟子曰:“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一国之所慕,天下慕之;故沛然德教溢乎四海。” 孟子说:“治理政事并不难,只要不得罪那些卿大夫家族就可以了。世家大族所仰慕的,一个国家的人都会仰慕;一个国家的人所仰慕的,普天之下的人都会仰慕;因此就象大雨遍布一样人生规律的教化就会到达四海。” 9“孝乃无违” 孟懿子问什么是孝,孔子说:“孝就是不要违背礼。” 后来樊迟给孔子驾车,孔子告诉他:“孟孙问我什么是孝,我回答他说不要违背礼。” 樊迟说:“不要违背礼是什么意思呢?” 孔子说:“父母活着的时候,要按礼侍奉他们;父母去世后,要按礼埋葬他们、祭祀他们。” 《论语》: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 樊迟御,子告之曰:“孟孙问孝于我,我对曰‘无违’。” 樊迟曰:“何谓也?” 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 10《论语》:孟武伯问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 孟武伯向孔子请教孝道。孔子说:“对父母,要特别为他们的疾病担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四十三章 援之以道 文一沾端正了身子,他微微笑着,似一支颀长的竹柏般挺拔,“臣有三策,只是心中惴惴,不知圣上如何思虑此事。” 安懋笑道,“但请文卿知无不言。” 文一沾微笑道,“其一,望请圣上派遣户、刑二部官员,协御史台吏员前往琅州督理查办官营慈幼局,倘若其间果有不法情形,圣上再做处置不迟。” 安懋眉头一扬,不觉笑道,“文卿如此谏言,就不怕旁人说文卿无视劾证、有心袒护?” 文一沾倾了倾身,微笑道,“这便是臣要说的第二策了,”他顿了顿,继而坦然道,“臣请旨圣上,将瑁梁少尹周见存、长史宋茂行以及广德军都督彭寄安调离所在职属地,以还文氏‘官商勾结’一罪之清白。” 安懋脱口即道,“不可。” 文一沾眉头一动,微笑着反问道,“圣上以为有何不可?” 安懋道,“秋赋未达,这地方大员,朕轻易调动不得。” 文一沾道,“臣听说瑁梁府尹范扬采一向老成练达,秋赋琐事,范府尹定会替圣上料理妥当。” 安懋看了文一沾一会儿,又开口道,“事涉二党,朕不得不多思虑一二。” 文一沾微笑道,“昔年萧相国为避瓜田李下之嫌,置田宅必居穷处,为家而不治垣屋,臣私以为,三位大人皆为‘天子门生’,虽任职地方,但一言一行,必定效仿昔年贤相文终侯之高山景行,圣上实在无须忧虑过甚。” 安懋淡淡道,“朕非忧虑,只是想起前些日子因太子落马一事,徐国公誓必彻查六部之举,兹事体大,非容轻议啊。” 文一沾微笑道,“圣上之功高,远胜汉高祖千百倍,如何会怕臣下如淮阴侯者功高震主呢?” 安懋眯起了眼,“文卿是在有意激怒于朕吗?” 文一沾笑了一下,道,“臣只是在揣测,”他微笑道,“揣测圣上心中,究竟何人可获封昔年酂侯之荣?” 安懋顿了一顿,随即慢慢地笑了起来,“妄测圣意,文卿好大的胆子。” 文一沾微笑道,“臣倒不愿做平襄侯。” 安懋抿了下唇,道,“这一策暂且再议,文卿说说第三策罢。” 文一沾应了一声,继而笑道,“臣之末策,与前一策相辅相成。” 安懋道,“哦?” 文一沾微笑道,“依臣之见,‘赎买土地’之政理应先从上邶州施行而起,继而再推广全国……” 安懋打断道,“上邶州与华傲国交壤,不宜试行新政,倘或新政偶有疏漏,或是吏缘为奸,引得上邶州百姓奔逃他国,岂不得不偿失?” 文一沾微笑着问道,“圣上以为何地施行新政最为相宜?” 安懋立时回道,“柴桑。”他随口即道,“柴桑商业发达,百姓多以丝织为业,且民风淳朴,于此地推行田土新政最为适宜。” 文一沾又微笑着问道,“臣斗胆请问圣上,柴桑一地,可有昔年孟圣人所慨之‘巨室’?” 安懋一愣,又听文一沾微笑着继续道,“倘或柴桑亦有‘巨室’,待新政一出,岂不即刻便步了琅州文氏的后尘?”他微微笑着,像是叹息,又似是讽刺,“既然圣上欲治琅州而不得,想来于柴桑,便更是进退无据,那圣上的一片怜民之心,岂不再次付诸东流?” 这回安懋滞了很长一段时间,未几,他伸出手,握住了茶碗光滑的杯壁,似若有所思地摩挲了起来,“那文卿以为呢?” 文一沾微笑道,“臣请旨,使瑁梁长史宋茂行调职上邶州司马,都督彭寄安调职上邶州经略使,且原职官员就地解职,辅助交接至完成后,暨让宋茂行与彭寄安佐上邶州刺史推行‘赎买’新政。” “上邶州虽为邻国接壤之地,但木速蛮商客络绎不绝,城中各色人等往来甚众,寻常新官上任,定无法一时掌控其中,如此,便少了许多舞弊争利之处。至于乡间,”文一沾微笑道,“纪鹏飞之案尚未时过境迁,臣私以为,即使新官娇纵,也万万不敢妄生事端,仗势任为;相反,圣上不妨借此机会,命此二官盘查纪氏一案后所余留下来的‘受献’土地人口,对上邶州百姓而言,未尝不又是一桩益事。” 安懋扬起了眉,心下不禁暗自忖度起文一沾提出的方案来,口中却道,“此番调动,太过仓促了罢。”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虽说‘小惩大诫’无有不可,但若是地方官生疏于地方事务,不免互相推诿,如何还能推行新政呢?” 文一沾微笑道,“《孟子》有云:‘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所谓一手援之以权,圣上只须分权制下,望其二者戴罪立功即可。” 安懋淡笑道,“可朕未尝说他二人有罪,也未曾说过上邶州官员的不是啊。” 文一沾微笑道,“圣上圣心独断,臣不过是遵循《礼记》所载的‘为臣之礼’罢了。” 安懋笑道,“《小戴礼》‘三谏’,而《大戴礼》‘五谏’,文卿谏谏周到,真可谓当世之君子了。” 文一沾一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安懋是在拿方才的那一句“君子学道则爱人”打趣他,一时便怔在了那里,竟不知该如何答话。 倒是安懋自己先笑了起来,“朕随口一句话,却惹得文卿不自在了。”他挥了下手,即刻便转了话头,“好,好,那就再聊一聊让文卿自在的事罢。” 文一沾立即应了一声,“臣方才一时失神,圣上见谅。” 安懋看了他一眼,缓缓开口道,“朕还有一事,想听听文卿的意思。” 文一沾道,“圣上但问无妨。” 安懋道,“文卿的第二策与第三策相辅相成,此事事涉琅州三位官吏,文卿却只给出了其中两位的调职去向,朕想知道,文卿以为,朕该将瑁梁少尹周见存调往何处呢?” —————— —————— 1“置田宅必居穷处,为家而不治垣屋” 萧何购置田地住宅必定处在贫苦偏僻的地方,建造家园不修筑有矮墙的房舍。 他说:“我的后代贤能,就学习我的俭朴;后代不贤能,可以不被有权势的人家所夺取。” 孝惠二年,大汉相国萧何去世,谥号为文终侯。 萧何的后代因为犯罪而失去侯爵封号的有四世,每次断绝了继承人时,天子总是再寻求萧何的后代,续封为酂侯,功臣中没有谁能够跟萧何相比。 《史记》:何置田宅必居穷处,为家不治垣屋。 曰:“後世贤,师吾俭;不贤,毋为势家所夺。” 孝惠二年,相国何卒,谥为文终侯。 後嗣以罪失侯者四世,绝,天子辄复求何後,封续酂侯,功臣莫得比焉。 2“平襄侯”胆大 钟会厚待姜维等,把印号节盖暂时都还给姜维。 钟会同姜维出则同车,坐则同席,钟会对长史杜预说:“用姜伯约来比中原的名士,即使诸葛诞、夏侯玄也赶不上他。” 钟会在构陷邓艾后,邓艾被监押囚车送往魏都。 钟会带着姜维等进入成都,自称益州牧,反叛魏国。 钟会要给姜维五万人马,作为先锋部队。 魏国将士十分愤怒,杀死钟会及姜维,姜维的妻子儿女都被杀害。 裴松之注引《世语》说:“姜维死后又剖开姜维的尸体,发现姜维的胆如斗大。” 《三国志》:会厚待维等,皆权还其印号节盖。 会与维出则同舆,坐则同席,谓长史杜预曰:“以伯约比中土名士,公休、太初不能胜也。” 会既构邓艾,艾槛车徵,因将维等诣成都,自称益州牧以叛。 欲授维兵五万人,使为前驱。 魏将士愤怒,杀会及维,维妻子皆伏诛。 南朝宋·裴松之注引《世语》曰:“维死时见剖,胆如升大。” 3“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 淳于髡说:“男女之间不亲手传递接受东西,这是‘礼’吗?” 孟子说:“是‘礼’。” 淳于髡说:“如果嫂嫂淹入水中,要伸手去救她吗?” 孟子说:“嫂嫂淹入水中不伸手去救,简直就是豺狼。所谓男女授受不亲,是一种社会行为规范;嫂嫂淹入水中,伸手去救,是一种权宜变通之计。” 淳于髡说:“如今天下百姓都淹入水中,先生却不伸手去救援,这是为什么呢?” 孟子说:“天下百姓都淹入水中,要想救援,就要有一定的道路。嫂嫂淹入水中,只是伸出一只手去救。你想让我用一只手去救援天下百姓吗?” 《孟子》:淳于髡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与?” 孟子曰:“礼也。” 曰:“嫂溺则援之以手乎?” 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 曰:“今天下溺矣,夫子之不援,何也?” 曰:“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子欲手援天下乎?” 4“为臣之礼” 《礼记》:为人臣之礼:不显谏。三谏而不听,则逃之。 为人臣之礼,在规劝国君过失时,要讲究方式、场合,不可有损其威严,如果多次规劝而国君仍不醒悟,臣子就可以离开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四十四章 吏子崇福 上邶州,某乡。 佟正则一把推开栅栏门,远远地便闻见檐下飘来的苦药味儿,熏得他不禁喉头发痒,从肺窍心眼儿里生出一股子浊气来。 佟正则咳嗽了两声,“呸”地一记将一口浓痰吐到了栅栏边的篱地上,尔后抬起头,冲着一个正在檐下煎药的梳着丱发样式的白瘦少女嚷道,“二丫!你大哥咧?” 佟二丫正拿着蒲扇对着药炉轻轻煽火,闻言头也不抬,“东边屋里咧。” 佟正则又干咳了一声,一边往东边屋里走去,一边喊道,“佟崇福!佟崇福!” 佟二丫往佟正则走去的方向瞟了一记,悄悄翻了个白眼,随后又将视线转回了面前的药炉上。 佟正则打起帘子,只见长子佟崇福正坐在炕上,手中拿着一幅绣绷,正一针一线地描着花样子。 佟崇福形容清秀,又正值少年茁发成长的阶段,相貌便生得越发好了,此刻佟正则一晃眼,竟从佟崇福的脸上瞧出两分女相的影儿来。 只是佟正则向来不乐意见到自己儿子生得这般清俊柔弱,要他说,儿子长得黑又壮才叫结实养得好哩,因此他见了佟崇福,也没什么好气儿,脱口便道,“你小子聋啦?!你爹刚才在外边喊了你恁多时候都不听你应一声!” 佟崇福亦是头也不抬,“做活哩,没听见。” 佟正则在炕上坐了下来,“这不是你娘做的活计吗?咋你做咧?” 佟崇福道,“大娘这一胎本来就怀相不好,先前见了红,虽然找了大夫喝过几碗药,但仍旧说身上累得很。刚才看着我同四弟温了一会儿书,又哄着四弟睡了午觉,才坐下来绣了两针,就说腰酸,这妇人的事体我不懂,就怕大娘又见红,只得接手过来自己做了。” 佟正则纠正道,“啥‘大娘’‘大娘’的,喊‘娘’!”他一面说着,一面就往佟崇福手上的绣绷看去,“嗐!这些零散活计,做来就是去裁缝铺换钱的,亏你还描得这么细巧,干嘛不唤你三妹来做?” 佟崇福道,“方才温书的时候三妹就出去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反正那俩丫头的活儿做得也不好,尤其三妹年纪小,拿个针都哆哆嗦嗦的,大娘在一边看着都提心吊胆,还不如我自己做了省心。” 佟正则立刻啐了一口,道,“死丫头!家里这一堆事情,她又去哪儿躲懒去了?” 佟崇福道,“和大伯家的几个姑娘一起去祖屋那儿了,听说今天那儿要发重阳糕,还有编好的茱萸,小女孩喜欢那些,去之前还嚷着说要带些回来呢。” 佟正则“哦”了一记,见佟崇福说话间仍一丝不苟地摆弄着绣绷,不禁有些气闷,“嗐嗐嗐!别弄这些没用的了,我有事儿要问你呢。” 佟崇福放下绣绷,对佟正则认真道,“爹你这话就错了,这活计虽看着零散,但却是大娘从州城里的裁缝铺接来的。我可打听过了,那家裁缝铺可算得上是咱们这儿手艺最好的衣样铺了,再过两个月就快过年了,这里有点钱的人家谁不去他们那里做几身过年穿的新衣裳?” “人家是家大业大,零散的活计多得做不过来,自然分给谁都不要紧,咱们可就不一样了,咱们供了个‘举人老爷’,处处都是要用钱的地方。这一次的活计做得粗糙,兴许往后人家就不派活儿给大娘了,虽说大娘绣活好,但这名声也是大娘一次次的活计做下来的。要是这一次就给二妹、三妹糟践光了,爹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佟正则听了便是一怔,随即笑骂道,“呸!你小子!我还不知道你?表面上是在心疼你娘绣活好的名声,实际是怕你娘往后接不到活计,少了家里的嚼用罢?” 佟崇福低下头,轻轻抚了抚绣绷上的花样子,看上去似乎有些羞赧,“……我就觉得,大娘都已经生了二妹、三妹和四弟了,身体又一直不算很好,这节骨眼儿上,爹你干嘛要让大娘再怀一个啊?大娘生了三个还不够吗?” 佟正则笑了起来,“你现下是小孩子家家的不懂,等往后成了亲你就知道了,这事儿呐,劲头上来了想憋也憋不住,有的感情好的,一年生一个呢,在乡里,我和你娘还算要得少的呢。” 佟崇福低低地“哦”了一声,算是认可了佟正则的说法,少顷,他又喃喃着嘟囔了一句,“……以后我要同一感情好的成了亲,绝不会像爹一样要那么多。” 佟正则听清了这话,只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心中仅是觉得佟崇福不懂人事,便又随口搪塞道,“好啦,好啦,我知道你是心疼你娘,待会儿你二妹煎好了药,我亲自端了安胎药进去给你娘赔罪行了罢?”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小心地掏出一封信,向佟崇福递了过去,“喏,你先替我瞧瞧这信,这是咱‘举人老爷’新寄来的,今儿早上才到呢。” 佟崇福忙放下绣绷,又将炕几上的针线划拨到了一边,接着抬起双手,将那封信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爹上回不是说,咱堂姑奶奶家里有相熟的秀才帮忙看信吗?” 佟正则“嗐”了一声,解释道,“那秀才这两天还在弄他自己家里的那十几陇地咧,他个打光棍的还不愿想法子讨老婆,结果呢,现下他家里呀,就他和他爹老子能做得动田头的那些重活。他又没钱请人,农忙时节事事都要自己动手,咋干得过来呢?”佟正则说着,语气中不禁便流露出一丝得意洋洋的嘲弄,“所以呐,你看现在,乡里大家都干得差不多了罢,像咱们家这种能请两、三个人帮工的,你都能坐下来做绣活儿了,就他一家还在忙活,都不知道啥时候能干完哩。” 佟崇福捏着信,依然有些犹豫,“这……堂姑奶奶答应给我看了么?我怕、怕看不懂……” 佟正则最看不得佟崇福这副腻歪样子,觉得他磨磨唧唧的,再加上他的容貌,更像是一个姑娘了,于是佟正则“啧”了一声,板下了脸道,“让你看你就看!你好歹也是在州城里的书院上过学的,咋现在连封信都看不懂咧?枉我从前费了那些钱,放着乡里就近的私塾不读,供你折腾转学去州城里读书!” 佟崇福低低地“嗳”了一声,也没回嘴,只是又颤悠悠地加了一句,“那我要说错了话,误会了咱‘举人老爷’的意思,爹你可别怨我啊。” 佟正则看着佟崇福一边那么说着,一边迫不及待打开信封的模样,不禁笑骂道,“好!就数你小子最刁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四十五章 胥吏识计 佟崇福展开了信纸,见信的篇幅并不长,不过短短几行,只是左瑞为了节省信纸,习惯性得将字写得很小,因而看起来得费点神。 佟崇福读了没一会儿,便放下了信纸,“堂姑爷瞧过这信了么?” 佟正则下意识地点头道,“瞧过了。”他顿了顿,忽然“啧”了一声,道,“你咋喊那赘婿‘姑爷’咧?亏你还是读过书的!这要搁从前,他得倒过来喊你‘表少爷’知道不?” 佟崇福笑了一下,这回他笑得轻飘飘的,那层笑肉皮儿虚虚地搭在他的脸上,将他清俊的面容染上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晦,“那赘婿瞧了以后咋说?” 佟正则道,“能咋说,”他有点儿不耐烦,“就说咱‘举人老爷’又要钱了呗。” 佟崇福道,“话是不错。”他挪动了一下身子,沉吟道,“可咱‘举人老爷’信上写的是在定襄偶然认识了一个挺灵验的道士,还不收钱地同他算了一卦,卦象的意思极好,想来这次是能得个功名回家的。” 佟正则一怔,“什么?” 佟崇福将信搁到了炕几上,对佟正则认真道,“爹,若是这要钱的事体,咱堂姑奶奶和几个堂侄儿都没讲,反倒是让那赘婿一口道破的话,咱们可要好好留点心了!” 佟正则立刻严肃了起来,“怎么回事?你仔细说说。” 佟崇福将信推向了佟正则那边,尔后伸出手,指着左瑞的字迹示意道,“爹,你看咱‘举人老爷’写的这手字,是不是比从前来信上的笔锋利落了一些?” 佟正则微皱着眉看了一会儿,“……还真是!嗳,你又没见过咱‘举人老爷’之前来的信,你咋看出来的?” 佟崇福点了点头,笑道,“这就对了,我虽然没见过之前的来信,但爹你可别忘了,我在州城的书院读书时,也是练过字的呢。”他进一步解释道,“从前咱书院里的先生就说了,这字练得好不好看呐,三分靠功夫,七分靠笔墨。” “咱们这儿是小地方,穷学生多,许多人用的笔,还都是捡礼拜寺前木速蛮杀羊后丢下来的废羊毛制成的,所以写起字来软软塌塌,手腕的力道练得再好,字儿写出来总是不如字帖上的好看。” “且不单是羊毛笔这样,”佟崇福郑重道,“任何一种便宜笔墨,凭那些文墨斋的伙计们吹得怎么天花乱坠,这写出来的字,同贵价笔墨就是不一样的。这一点,只要是去书院读过书、练过字的人,就算一直用的是最便宜的羊毛笔,也能瞧得出这贵不贵的差别。” “还有一点,咱‘举人老爷’虽然买了贵价笔,但显然是不愿声张,或是收到了咱们寄出去的‘奴契’,不愿再叫家里人破费——爹,你再细瞅瞅这字迹,这上边儿的一笔一划,可都收着力道呢——这样都能被那赘婿一眼看出不同,可见那赘婿绝不像咱们想得那么简单。” 佟正则盯着信上的字迹看了一会儿,忽然又开口道,“你读过书,咱‘举人老爷’也读过书,但那赘婿……”他沉吟了一会儿,还是道,“可一个读过书的人,怎么样都不会入赘罢……” 佟崇福跟着沉默了片刻,尔后道,“爹,我是觉着罢,这堂姑爷虽然是外姓人,但能说出那样的话,起码也是个能讲得通道理的人。既然他懂道理,就不会不知道,凡事求人不如求己,咱们现下和他到底是一家人,这外头的人无论啰嗦个什么,也不过是嚼嚼舌根,图个嘴上痛快罢了。” 佟正则立即听出了佟崇福的话外之音,“你是说,”他咬了咬牙,“有人故意挑唆那赘婿,要和咱们佟家作对了?” 佟崇福又拿起信纸,对着上面的字迹道,“要仅是挑唆倒也罢了,我怕就怕,有那一等不要脸的畜牲东西,肏着张烂了舌头的老逼嘴,先是哄着左堂姑爷起了痴心妄想的念头,尔后拿捏着要做好人的腔调,引得咱们佟家对堂姑爷起了龃龉,最后再悄悄使人将咱们的堂姑爷一刀杀了,再栽赃到咱们佟家头上,引得咱们的‘举人老爷’彻底与咱们翻了脸,可不就称了某些老畜逼的意儿了?!” 佟正则一拍桌子,“你是说那个教书逼啊!” 佟崇福冷笑道,“除了他,还有谁?”他侧过头,继续分析道,“爹,你想啊,四弟刚休学,咱堂姑爷就露出了这苗头,世上哪儿有这么巧的事呢?定是那教书逼眼看着咱们佟家要出个‘官老爷’了,想到他从前把咱们家得罪狠了,以后日子要不好过了,这才故意与咱们堂姑爷亲近。” “咱堂姑爷虽然不聪明,但也不笨,再加上咱堂姑奶奶一家都会写字,这一来二去的,那教书逼随便在咱堂姑爷面前卖弄点儿书院啊考试啊字帖词赋之类的事儿,堂姑爷不就记下了么?” 佟正则啐了一口,亦冷笑道,“我看那赘婿不是‘记下了’,是穷人肚里没油水,这好不容易装了点货,遇着能显怀的地方,还不赶紧搭了‘官太爷’的架子抖搂出来呀?!” 佟崇福连声附和道,“可不是咧,可不是咧,要不咋的咱们娶亲,他入赘咧?爹,咱不和他一般计较。” 佟正则冷笑了一声,没接话。 佟崇福见状,又劝道,“爹,你不愿我喊他‘姑爷’倒不要紧,咱们是小地方人,不计较这个,但若是他要摆‘官太爷’的架子,咱们可就不能太拦着他了。” 佟正则“哼”了一记,道,“为啥?” 佟崇福道,“这朝廷有规定呐,爹妈死了,要守孝三年,这三年不但不能吃肉喝酒讨老婆,还不能考功名呢!”他顿了顿,见佟正则似有所悟的样子,又进一步劝道,“自然了,咱们老百姓是不讲究这个,至多伤心个十天半个月,然后该咋过咋过,每年的天灾人祸多了,朝廷赈灾都赈不过来呢,也不会太去管谁家爹妈死了还吃肉,但咱‘举人老爷’却不一样了……” 佟正则会意道,“尤其咱‘举人老爷’,可是远近闻名的‘大孝子’哩!” 佟崇福用力地点了点头,“就是这理儿。” 佟正则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儿,尔后又抬起头,居然笑了,“但要让我喊他‘太爷’,可真叫我不甘心啊。” 佟崇福将信纸搁回了炕几上,又拿起方才放下的绣绷,朝佟正则笑道,“爹,你放心,这声‘太爷’,我来喊;爹有什么打算,就尽管去做,敢让咱佟家的儿子吃闷亏,怕不是‘老逼找肏’——活他妈腻味了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四十六章 胥吏讲文 佟正则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伸出手去轻轻推了佟崇福一把,纠正道,“唉,唉,可不能这么骂人啊,你四弟若听见了,学坏了可不好。” 佟崇福吐了吐舌,“还不是跟爹你学的。”他顿了顿,又自言自语地加了一句,“再说四弟笨得很,平日温书,我得教他好几遍才能记住一句诗,哪儿那么容易就学坏了?” 佟正则立即瞪起了眼睛,“有这么说弟弟的么?刚才还说心疼你娘呢,要不是你天天在这儿说你四弟笨笨笨的,你娘咋会再想生一个咧?” 佟崇福嘟囔道,“怀的这一个也不定是弟弟啊,说不准,是个漂漂亮亮的‘五妹’哩。” 佟正则抬手就往佟崇福头上敲了一个“暴栗”,“咋说话咧?我昨儿还摸过你娘的肚子是尖的,这怀相一看就知道是男孩儿,城里的大夫都这么说哩,咋你说怀女就成女的啦?!” 佟崇福翻了个白眼,心想大娘摸出脉还不到一个月,怎么就看出孕肚是尖的了,这不是瞎胡闹嘛,嘴上却应道,“好好好,爹你说是啥就是啥罢。” 佟正则瞟了他一眼,又教训道,“往后可别那么骂人了啊,爹是没文化,你可是读过书的,咋也跟着你爹没文化哩?” 佟崇福“哼唧”了一下,小声道,“有文化的人也骂人咧。” 佟正则笑道,“可有文化的人不骂娘啊。” 佟崇福一怔,又听佟正则继续道,“爹为啥要费那些钱送你去读书,就是要让你知道那些有文化的人是咋说话、咋办事的。你以为朝廷不知道‘四书’难念啊,它为啥规定要考那些难念的书才能做官,不就是因为从古至今那些有文化的人都按书上的那套东西说话办事么?朝廷这么规定,咱们就得跟着朝廷走,知道不?” 佟崇福乖巧地点了点头,他一乖巧,陡然又变回了之前女孩儿似的文静模样,佟正则看了,又叹息道,“还有啊,你看看你,白白净净的,还坐着绣花,哪里有个男人的模样!要不再学点儿文化,以后别人不得欺负死你哦!” 佟崇福不以为意道,“这不有爹你吗?” 佟正则又是一瞪眼,“要我死了咧?我死了你咋办咧?你二妹、三妹都是要嫁出去的人,你四弟又小,和你年岁又差那么多,一时帮衬不上你,到头来,不还得全靠你自己咧?你现在不好好学点儿文化,以后和那些‘官老爷’说不到一块,打架又打不过别人,我看你怎么办差!” 佟崇福轻轻“哦”了一声,道,“爹,你少操些这些闲心嘛。” 佟正则道,“我能不操心吗?”他有点气急道,“人家‘知县老爷’急了,都能念叨几句什么‘不为天地立心何为生民立命’,你都还没急呢,发点牢骚就一口一个‘逼’的,这像是有文化人的样儿吗?” 佟崇福“嗐”了一记,挥了挥手,道,“那些酸词儿,我是不稀得在爹跟前念叨。” 佟正则“切”了一下,“你不稀得我稀得,你倒是念几句给我听听啊。” 佟崇福舔了下唇,索性放下绣绷,朝佟正则笑道,“爹要听啥?我给爹念。” 佟正则见了他这模样,倒不禁好笑起来,“就说你刚才的那一句……教书逼不要逼脸,这要换成‘四书五经’里文化人的句子,该咋念呐?” 佟崇福沉吟片刻,脱口即道,“《孟子》有云:‘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今童子之师,多为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非昔所谓传道授业解惑者也。然仗荣威势,贪婪无厌,贿金贻谤,有恃无恐,其挟之童子,犹如昔年之贼臣挟天子以令诸侯者也。所谓师者煌煌,恍如昔年‘三桓’之赫;童子靡萎,仿若周赧王、汉献帝之危乱困顿也。” “《诗经》有云:‘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又云,‘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昔之鼠祸成群,犹如今之‘师患’为殃;然鼠祸可治,‘人患’何之其谓也……” 佟正则打断道,“行了,行了,”他说着,面上不觉闪过一丝隐约的笑意,“我就那么一句,你叭叭儿的,给我整出这么一长段来!” 佟崇福笑嘻嘻道,“爹你不懂了罢,这有文化的人他不骂娘的关窍就在这叭叭叭的一长段里,咱一句话的事儿,他整一长段,好赖话都托‘四书五经’里的‘圣人’们说了,自然就不用骂娘了。” “就好比说我方才的那一长段罢,其实我的意思就是,老鼠还要逼脸,教书逼咋不要逼脸咧,但是这句话换成《诗经》里的诗,再用《孟子》里的意思一替,要有人想反驳,先得驳了这两本书,偏这两本书还都驳不得,可不是就骂得人没话了么?” 佟正则听了,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这样一说,果然不用骂娘了。”他笑了一会儿,又道,“以后你教你四弟啊,干脆也这么教了罢,这‘四书五经’也是人写出来的,哪儿就那么高深了?骂娘都可以替了意思的东西,也不用一遍遍地去死背它了,知道怎么用才要紧呢!” 佟崇福嘻嘻笑着应了下来,又道,“何止‘四书五经’啊,那些个《史记》啊、《资治通鉴》什么的也一样,就是讲以前古人的故事嘛!” 说话间,外头忽然响起一小女孩脆生生的叫喊,“爹!我拿着重阳糕回来了!” 那女孩显然是在院儿里,然而她的喊声,却能清清楚楚地传到东屋,佟正则听见了,不禁瞪了正在高谈阔论的佟崇福一眼,尔后敷衍般地应了一句,“啊!三丫回来啦?” 那女孩又喊道,“是啊!爹!大伯还让我同爹说,一会儿约好了,要和爹一块儿去城里茶馆的!爹你别忘了!” 佟正则一边将炕几上的信收好,一边答道,“忘不了!快帮你二姐干活去罢!” 佟崇福看了佟正则一眼,忽而开口道,“爹你方才还说要喂大娘吃安胎药的。” 佟正则挥了下手,不甚在意地道,“你娘天天要吃药,又不缺这一顿,这顿不行就下回再喂呗。” 佟崇福努了努嘴,“那药闻着都苦,爹时不时地就和大伯去城里茶馆,咋不想着带几块糖回来给大娘甜甜嘴咧?” 佟正则这时已然下了炕,听见这话,倒回过头来着意看了佟崇福一眼,尔后又转回头去,带了点儿笑意地应道,“知道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四十七章 衍圣公府 定襄,周府。 “……昨儿听你母亲提起,”周惇手上拿着一份笺帖,“说鲁州孔氏的夫人给她递了信来,说明年春闱,孔氏子弟中,亦有举子要来定襄赴考,到时将随携一名孔家小姐,希望……” 话音未落,周胤微便开口道,“儿子不敢高攀。” 周惇合起笺帖,抬眼见周胤微仍坐在一侧,低着头,手上有意无意地拨弄着系在腰间的一枚香囊,不觉有些气闷,“只是小住几日,行个方便罢了。” 周胤微淡淡道,“鲁州孔氏乃东郡之‘天下第一府’,世袭‘衍圣公’更是位列一品之上,为孔圣人之嫡系子孙,是真真正正的‘世代罔替’。想来那位孔家小姐,必定自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父亲又何苦令其颠簸劳碌,来这太师府小住,岂不委屈了这位孔家小姐?” 周惇笑了一下,继而温声道,“孔氏道德传家,教养出来的女儿自然也是知书达礼。”他顿了顿,见周胤微依旧不为所动的样子,又补充道,“再者,孔氏子弟博学多才,若住在府中,你与他切磋文章也容易些。” 周胤微淡漠道,“孔氏的文章,读了也无甚裨益,还不如不读。”他低着头,“父亲何必画蛇添足呢?” 周惇瞥了他一眼,道,“《书传》有云:‘蛇化为龙,不变其文;家化为国,不变其姓’,所谓‘丈夫龙变’,你未免,也太骄矜了。” “昔年宋仁宗赐封孔圣人第四十五代孙孔子庄时,曾为孔府亲写了一副对联,题于宅门之上,其文曰,‘与国咸休安富尊荣公府第,同天并老文章道德圣人家’,如此尊荣,传承至今,实可谓世所罕见了。” 周胤微听了,仍是淡淡的,“是啊,此联口气之大自不待言,儿子还听闻,其联最发人深省之处,是上联‘安富尊荣’中的‘富’字,以及下联‘文章道德’中的‘章’字。” “据说昔年宋仁宗题此联时,特特地于‘富’字上少点了一点、‘章’字中多加了一笔,意为衍圣公官至极位,田地万亩千顷,自然是富贵没了福嗣王才配得上,”他的语气中带了点儿微妙的笑意,像是赞许,又像是感慨,“你是在说,鲁州孔氏拥田万顷,富贵无边,圣上若真心想以‘赎买’治‘投献’,理应先治衍圣公府才是。” 周胤微偏了一下身子,“儿子只是在为那位孔家小姐委屈……” 周惇打断道,“我知道,”他淡然道,“从方才到现在,你已然道了三声‘委屈’了,要再说下去,连我都要为那位孔家小姐委屈了。” 周胤微抿了下唇,道,“那父亲不如……” 周惇接口道,“你若实在不喜欢,我便去同你母亲商议,这议亲的事,不妨就先压一压。” 周胤微立即道,“多谢父亲。” 周惇又道,“不过孔氏子弟来拜访时,你总得与那位孔家小姐见上一面罢。” 周胤微默然片刻,道,“听闻衍圣公府最为恪守先贤之‘礼’,儿子是怕自己孟浪,陡然惊扰了那位孔家小姐,反倒失了气度了。” 周惇浅笑着拍了拍桌上方才被搁下的笺帖,“可你母亲同我说,那位孔家小姐生得极为貌美呢。” 周胤微道,“‘娶妻娶德’,圣上为万民表率,尚且不好女色,儿子自然更加不应‘以貌取人’了。”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道,“《礼记》有云:‘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孔家小姐待字闺中,来府拜访也应由母亲接待,儿子如何能贸然与一位未出阁的小姐同桌共席呢?” 周惇笑了一笑,不再勉强周胤微见孔氏女,只是意味深长地说道,“是啊,‘礼’者不可废,否则就是有心推脱,轻易也寻不出一个体面的借口来,”他浅笑道,“可见呐,这‘孔庙’还砸不得呢。” —————— —————— 1“衍圣公” 衍圣公,为孔子嫡长子孙的世袭封号, 始于宋至和二年,宋仁宗封孔子四十五代孙孔宗愿为“衍圣公”, 宋徽宗时封为世袭“衍圣公”,孔府也就被称“衍圣公府”, 此世袭称号至1935年(民国二十四年),国民政府封孔子第七十七代孙孔德成,为末代衍圣公,首任大成至圣先师奉祀官。 文中的衍圣公府与衍圣公门上的那副对联至今仍在山东省曲阜市,是重点文物保护单位,1994年12月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 2“丈夫龙变” 当时平阳公主守寡,应该选一位列侯做她的丈夫。 公主和左右侍从议论长安城里的列侯谁可以做她的丈夫,都说大将军卫青可以。 公主笑着说:“这是从我们家出去的人,我常常让他骑马跟随我出入,怎能让他做我的丈夫呢?” 左右侍从们说:“如今大将军的姐姐是皇后,她的三个儿子都封侯了,富贵震动天下,公主怎么倒把他看轻了呢?” 于是公主才同意了。 把此事告诉皇后,皇后让禀告武帝,武帝就诏令卫将军做平阳公主的丈夫。 褚先生说:“丈夫可以像龙那样变化。” 书传上面说:“蛇变成龙,不会改变它的花纹;家变成了国,不会改变它的姓氏。” 丈夫在富贵的时候,有多少污点都可以被掩盖消除,变得光彩荣耀,贫贱时候的事情怎么能够牵累他呢! 《史记》:是时平阳主寡居,当用列侯尚主。 主与左右议长安中列侯可为夫者,皆言大将军可。 主笑曰:“此出吾家,常使令骑从我出入耳,柰何用为夫乎?” 左右侍御者曰:“今大将军姊为皇后,三子为侯,富贵振动天下,主何以易之乎?” 於是主乃许之。 言之皇后,令白之武帝,乃诏卫将军尚平阳公主焉。 褚先生曰:丈夫龙变。 传曰:“蛇化为龙,不变其文;家化为国,不变其姓。” 丈夫当时富贵,百恶灭除,光耀荣华,贫贱之时何足累之哉! 3送王侍御赴夏口座主幕 唐·杜牧 君为珠履三千客,我是青衿七十徒。 礼数全优知隗始,讨论常见念回愚。 黄鹤楼前春水阔,一杯还忆故人无? 4“楚客趿珠履而惭赵使” 有一次,赵国平原君派使臣到春申君这里来访问,春申君把他们一行安排在上等客馆住下。 赵国使臣想向楚国夸耀赵国的富有,特意用玳瑁簪子绾插冠髻,亮出用珠玉装饰的剑鞘,请求招来春申君的宾客会面。 而春申君的三千门客都穿着宝珠做的鞋子来见赵国使臣,使赵国使臣自惭形秽。 《史记》:赵平原君使人於春申君,春申君舍之於上舍。 赵使欲夸楚,为玳瑁簪,刀剑室以珠玉饰之,请命春申君客。 春申君客三千馀人,其上客皆蹑珠履以见赵使,赵使大惭。 5“言寡尤,行寡悔” 《论语》:子张学干禄。 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 子张要学谋取官职的办法。 孔子说:“要多听,有怀疑的地方先放在一旁不说,其余有把握的,也要谨慎地说出来,这样就可以少犯错误;要多看,有怀疑的地方先放在一旁不做,其余有握的,也要谨慎地去做,就能减少后悔。说话少过失,做事少后悔,官职俸禄就在这里了。” 6《论语》: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 子贡问怎样做一个君子。孔子说:“对于你要说的话,先实行了,再说出来,这就够说是一个君子了。” 7《礼记》:其相授,则女受以篚,其无篚则皆坐奠之而后取之。 外内不共井,不共湢浴,不通寝席,不通乞假,男女不通衣裳,内言不出,外言不入。 如果男女之间必须传递东西,那么女方要用一个竹筐来承接。如果没有竹筐,就要由递东西的人坐下把东西放在地上,然后由接东西的人坐下把东西从地上取走。 男女不在同一口井上汲水,不同用一间浴室洗澡,不互相通用一床寝席,不互相讨借东西,不能男女衣裳混着穿。闺门内讲的不可传之于外,闺门外讲的不可传之于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四十八章 仲尼不毁 周胤微笑道,“是啊,昔叔孙武叔毁仲尼,而子贡论其‘不知量也’,如今,宋茂行与彭寄安摊上了这份差事,却不知世人该如何评价呢?” 周惇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子贡利口巧辞,尚且道一句‘言不可不慎也’,你于外素来寡言,此时怎地就急着说‘仲尼不可毁’了?” 周胤微道,“‘君子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儿子心知父亲顾念衍圣公,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周惇点了下头,“你且说说罢。” 周胤微应了一声,道,“《尚书》有云:‘事不师古,以克永世,匪説攸闻’,父亲何不效仿前代诤臣张玄素谏阻唐太宗诏发民卒治造洛阳宫乾阳殿一事,劝谏圣上顾惜民力,以图后报?” 周惇道,“‘赎买田土’而已,哪里需要什么民力呢?” 周胤微道,“圣上所说之‘赎买’,是由朝廷出钱,从百姓手中官赎田土,但细想下来也不对,”他悠悠道,“朝廷的钱,归根结底也是从百姓手中而来。圣上想拿百姓交上来的钱,去换百姓手中的地,这一出一进,损耗的终究还是我东郡百姓的民力。” 周惇不禁问道,“即便如此,这与张玄素谏阻唐太宗有何相干?” 周胤微道,“昔年东都始平时,唐高祖诏宫室过度者焚之,然唐太宗谓瓦木可用,请赐贫人,事虽不从,而天下称为盛德,张玄素力谏唐太宗时,亦引此事为仁政之据,故而使唐太宗罢役乾阳殿。由此及彼,父亲为何不以圣上旧日之仁行,劝谏圣上爱惜民役、顾怜百姓呢?” 周惇浅笑了一下,饶有兴致地追问道,“譬如呢?” 周胤微即刻答道,“譬如说工部。” 周惇抿了下唇,就听周胤微继续道,“苏东坡尝有诗云:‘巨笔屠龙手,微官似马曹’,工部身负皇恩却迟迟不为所用,父亲何不推波助澜,成全了工部的一片赤诚之心?”他淡笑道,“也免得工部‘技悔屠龙’,费尽千金而无用其巧了。” 周惇不置可否地道,“恐怕圣上不会同意罢?” 周胤微又道,“户部之财取之于民,而工部之利擢之于官,昔唐太宗取富者之瓦木施予贫家而被称之盛德,如今‘赎买’事起,倘或处理不当,难保不会富者愈富,贫者愈贫,这孰轻孰重,圣上心中定自有论断。” 周惇道,“话虽如此,但若是文经登出言阻挠……” 周胤微接口道,“儿子笃定,文经登断断不会阻此生民之大计。” 周惇反问道,“为何?” 周胤微淡然道,“有纪氏女侍奉圣侧,文经登哪里能……” 周惇打断道,“圣上不好女色。”他淡淡道,“进献一个侍妾我不反对,但献之无用,反倒是白费了一番苦心。” 周胤微道,“大哥亦不好女色,但自纳了纪氏女以来,却偏偏对其俯首帖耳,连弹劾文氏这种大事都对她言听计从,可见这纪氏女手腕了得,非寻常等闲之辈啊。” 周惇不咸不淡地道,“你知道得倒很仔细啊。” 周胤微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儿子只是好奇纪氏女的……” 周惇挥了下手,“要换了我,我也想弹劾文氏,”他淡然道,“与有没有一个‘纪氏女’在身边毫不相干。” 周胤微道,“人人都弹劾文氏,偏大哥被去了官职,当真是好不公平。”他淡淡道,“可见文经登心里,也并非全然向着父亲,这等投机取巧之人,父亲还是谨慎用之为好。” 周惇瞟了他一眼,道,“你大哥去职是我的主意。”他顿了顿,又解释了一句,“文经登倒是说你大哥新官上任,党争激烈,处事不周致孤立无援也是有的。” 周胤微努了努嘴,转而又道,“圣上闻听此言,但知此话并不真心,倘若文经登是真心以为琅州之事是因党争激烈的缘故,缘该说是‘孤立无援致处事不周’,而万不该是‘处事不周致孤立无援’……” 周惇接口道,“我以为你很喜欢文经登呢。” 周胤微道,“儿子是就事论事罢了。” 周惇道,“就事而论,文经登此番动作也无甚他意,”他淡淡道,“换谁被这么诅咒子嗣都着急,文经登算是好涵养了。” 周胤微道,“那父亲为何还担心文经登会阻挠工部舍钱‘赎买’田土……” 周惇接口道,“因为琅州之事实在太过巧合,我总疑心文氏,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周胤微微微偏过了头,似正用余光打量书房内的某件摆设,“父亲的疑心正是儿子的疑心,好在大哥已然去职返回定襄,文氏脱了干系,又将‘赎买’一事置引去了上邶州,两相清静,不是正合了父亲的意吗?” 周惇道,“未必。”他沉吟着道,“圣上虽调了宋茂行与彭寄安的职,却未说由何人补职,可见宋茂行与彭寄安去上邶州也不过是小惩大诫,迟早是会返回琅州,官复原位的。” 周胤微微笑道,“儿子不以为然。” 周惇道,“为何?” 周胤微道,“圣上调职此二人,显然是为了能够顺利收取琅州秋赋,换言之,圣上只是信任范扬采罢了,于他二人,圣上不过将信将疑而已。” 周惇沉默了片刻,又道,“旁的倒也罢了,只是圣上一向与皇后伉俪情深,譬如上回纪鹏飞一案,未必就没有皇后与二皇子在圣上面前进言的缘故。若是这回皇后再行谏言,恐怕他二人东山再起,是指日可待了。” 周胤微忙道,“儿子也是这样想,因此才劝父亲进献纪氏女呢。” 周惇默然片刻,开口道,“此事待你大哥回家之后再议罢。” 周胤微点了下头,又听周惇道,“还有工部的事,不能由我们自己来提,否则圣上知道了,难免会起疑心。俗语说‘疑心易生暗鬼’,圣上一旦起疑,反而会弄巧成拙,不如先等上一等,且看看宋茂行与彭寄安在上邶州如何执行‘赎买’之策罢。” —————— —————— 1《论语》:叔孙武叔毁仲尼,子贡曰:“无以为也,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逾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 叔孙武叔诽谤仲尼。子贡说:“这样做是没有用的!仲尼是毁谤不了的。别人的贤德好比丘陵,还可超越过去,仲尼的贤德好比太阳和月亮,是无法超越的。虽然有人要自绝于日月,对日月又有什么损害呢?只是表明他不自量力而已。” 2“言不可不慎也” 《论语》:陈子禽谓子贡曰:“子为恭也,仲尼岂贤于子乎?” 子贡曰:“君子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 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 陈子禽对子贡说:“你是谦恭了,仲尼怎么能比你更贤良呢?” 子贡说:“君子的一句话就可以表现他的智识,一句话也可以表现他的不智,所以说话不可以不慎重。夫子的高不可及,正像天是不能够顺着梯子爬上去一样。 夫子如果得国而为诸侯或得到采邑而为卿大夫,那就会像人们说的那样,教百姓立于礼,百姓就会立于礼,要引导百姓,百姓就会跟着走;安抚百姓,百姓就会归顺;动员百姓,百姓就会齐心协力。夫子活着是十分荣耀的,夫子死了是极其可惜的。我怎么能赶得上他呢?” 3《尚书》:说曰:“王,人求多闻,时惟建事,学于古训乃有获。事不师古,以克永世,匪说攸闻。惟学,逊志务时敏,厥修乃来。” 傅说说:“王!人们要求增多知识,这是想建立事业。要学习古训,才会有得;建立事业不效法古训,而能长治久安的,这不是我傅说所知道的。学习要心志谦逊,务必时刻努力,所学才能增长。” 4“张玄素谏阻唐太宗诏发民卒治造洛阳宫乾阳殿” 贞观四年,唐太宗诏令征调兵众劳役修建洛阳行宫乾阳殿,准备游幸东都。 张玄素上书说:“……我曾亲眼见过隋朝建造宫殿,到豫章县采伐木材,两千人拖一根木头,用铁做车毂,走不到几里路,车毂就损坏了,另外有几百人带上车毂跟着,一天走不了三十里路。一根木头的耗费,已达几十万个日工,推算一下其他各项就可知耗费何等巨大了。 从前阿房宫建成了,秦朝就垮台了;章华台建成了,楚灵王的称霸企图也破产了;乾阳殿完工了,隋朝也分崩离析了。如今百姓的物力人力还没有赶上隋朝,却驱使伤残的百姓,沿袭隋朝的弊端,我怕陛下的过失,比炀帝更为严重。” 唐太宗说:“你说我不如隋炀帝,比起夏桀、纣王怎么样?” 张玄素回答说:“如果乾阳殿真的动工,都一样会天下大乱。我听说东都刚平定时,太上皇(李渊)诏令将不合制度的宫殿烧掉,陛下说砖瓦木料可以利用,要求送给贫寒人家,事情虽然没有如愿,天下百姓称为大德。现在又要在那里测地修建宫殿,这表明又要兴修隋朝一样的工程。不到六年时间,一会儿毁掉,一会儿修建,百姓会怎样议论呢?” 太宗回头对房玄龄说:“让各地到洛阳朝拜进贡比较适中,我建乾阳殿,是想方便天下臣民。现在张玄素的意见是这样,假使以后一定要去,即便坐在露天,怎能感到辛苦?” 唐太宗立即停止了这项工程,赏给张玄素彩色绢帛两百匹。 魏征以刚直闻名,听到张玄素的话,赞叹说:“张公评论朝政,具有谏止皇上的力量,可以说是真诚正直人的话啊。” 《新唐书》:贞观四年,诏发卒治洛阳宫乾阳殿,且东幸。 玄素上书曰:“……臣尝见隋家造殿,伐木于豫章,二千人挽一材,以铁为毂,行不数里,毂辄坏,别数百人赍毂自随,终日行不三十里。一材之费,已数十万工,揆其余可知已。 昔阿房成,秦人散;章华就,楚众离;乾阳毕功,隋人解体。今民力未及隋日,而役残创之人,袭亡国弊,臣恐陛下之过,甚于炀帝。” 帝曰:“卿谓我不如炀帝,何如桀、纣?” 对曰:“若此殿卒兴,同归于乱。臣闻东都始平,太上皇诏宫室过度者焚之,陛下谓瓦木可用,请赐贫人,事虽不从,天下称为盛德,今复度而宫之,是隋役又兴。不五六年间,一舍一取,天下谓何?” 帝顾房玄龄曰:“洛阳朝贡天下中,朕营之,意欲便四方百姓。今玄素言如此,使后必往,虽露坐,庸何苦?” 即诏罢役,赐彩二百匹。 魏征名梗挺,闻玄秦言,叹曰:“张公论事,有回天之力,可谓仁人之言哉。” 5“技悔屠龙” 从前有一个武士姓朱,本名失传,爱斩猛兽。杀虎杀熊杀野猪,他嫌不过瘾,乃拜在屠龙大侠支离溢门下,专职学习斩龙。三年毕业,交学费已倾家荡产,总算掌握了斩龙术。于是旅游天下各国,找龙来斩,奈何踏遍五湖四海,却找不到龙。 《庄子》:朱泙漫学屠龙于支离益,单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四十九章 朝廷地主 狮城,仝羽茶馆。 佟正则与佟正旭头碰着头,认真地研究着桌上的一张布告,“……这‘买’字儿前是个啥字来着?” 佟正则盯着那个字看了一会儿,道,“应该是‘赎身’的‘赎’字罢。” 佟正旭“嗳呦”一声,整个人往椅背后一靠,揉着脖子道,“原来是个‘赎’字啊!” 佟正则亦往后靠了一靠,道,“这就是要贴出去的告示啊?” 佟正旭点头道,“是啊,”他转了转脖子,“这一长串的字,咱们一眼看上去才认得几个呀,知县老爷还要求贴满各个乡里,也不知道贴给谁看去!” 佟正则轻轻“哼”了一声,道,“‘上头一张嘴,底下人跑断腿’呗,又不是头一回了。”他歪了歪头,连带着桌上的那张布告也跟着歪了些,“说到底啊,就是朝廷要从咱们手上买地了呗。” 佟正旭“嗤”了一记,“怪不得,咱们老百姓手上有什么地啊,这告示呐,大约也是贴给那些有文化的人看得罢。” 佟正则附和道,“就是!买就买呗,还‘赎买’,说得好像这地本来就是朝廷的一样。”他顿了顿,又问道,“嗳,对了,那知县老爷知道了这消息,打不打算卖地给朝廷呢?” 佟正旭挥了挥手,“咱们的知县老爷呐,现下一心就想着年后升迁的事儿了,哪儿还有闲心管这些说不准的事儿哩?” “依我说,咱知县老爷说卖地,那是应当的,就算现下不卖给朝廷,年后升调的时候,还不是要找个县里心肠好的财主托卖了么?本来咱知县老爷手下的那些地就多是旁人送的,要么就是从前零零散散‘投献’上来的,这卖给财主和卖给朝廷不是一个样儿吗?” “咱们小老百姓可不能尽学去了,咱们的地,可是一分一厘攒下来的家当,这一来一去的,万一吃了什么亏,差别可大着哩!” 佟正则点了点头,沉吟了片刻,又道,“那……这朝廷要买地,总得拨点钱下来罢?” 佟正旭摆手道,“快别提这钱的事体了,咱们倒无所谓,县里和乡里那些放贷的财主们可忌讳着哩。” 佟正则笑了起来,“也是,前一阵收粮的时候不觉得,现下刚收过了秋赋,朝廷就要来送钱换地了,这节骨眼上,要是先前放了那些借贷的小子们一马,缓了收贷,这时候还不知急得怎么样呢!” 佟正旭赞同道,“可不是嘛!原来乡里放贷的多少就是为了便宜拿地,现下朝廷这么一搅和,白掉下一笔钱来,想捡的人可多了去了。”他感慨道,“这小算盘人人会打,同样是一块地,要因着还贷白卖给财主,还不如卖给朝廷!” 佟正则想了想,忽而又道,“这也不一定。” 佟正旭奇道,“怎么就不一定了?” 佟正则道,“这就同先前咱知县老爷想法儿拿钱去‘常平’粮价一样,人人都不想吃亏,因此卖粮的人多了,知县老爷手中的那点子钱根本收不过来,最后还不是只能卖给乡里的财主么?从前他们能联手压价买粮,难道如今就不能联手抬价买地了么?” 佟正旭“嘶”了一记,“可要是那些借了贷又还不上的想索性卖地给朝廷图个清静,咱们也拦不住呀!” 佟正则道,“不用拦!咱急着拦个啥呀?咱们只要看着朝廷这回拨了多少钱下来就行了。” 佟正旭挠了挠头,“这是个什么说法呢?” 佟正则笑着解释道,“若是朝廷拨下来的钱少,这就不用啰嗦了,也就是像咱们知县老爷那样的厚道人才去便宜换钱,县里乡里的那些大财主了!” 佟正则又道,“这是一层,还有一层,这地又不像粮食,朝廷就算买了整个上邶州的地,也搬不走它,即便充作‘官田’,也须得有人来耕种才能产出粮食。你想啊,这朝廷已然是花了大价钱买地了,哪里还能再花大价钱雇人种地呢?” 佟正旭附和道,“可不是么!咱们这儿的‘官田’,也就是供驻军营地吃喝的‘军田’,以及供着‘官老爷’们的府衙旁的几亩‘府田’还算料理得当,其他的早荒得不成样子了!我看呐,朝廷与其花钱买新地,还不如先把那几亩‘官田’打理好了呢。” 佟正则笑着点头道,“就是。”他顿了顿,又点了点桌上的那张布告,“所以我说啊,这事儿绝不像这布告上写得这么简单。咱老百姓都不免时常打打小算盘呢,我就不信,这朝廷能那么好心地做一桩亏本买卖?” 佟正旭眯了眯眼,“你是说……” 佟正则“哼唧”了一声,继而接口道,“朝廷这回是‘沙锅子里捣蒜——一锤子买卖’,咱们可要劝着乡里人点儿,别放着自己家好好的地不种,倒上赶着给朝廷当佃户去了!” 佟正旭嗤笑道,“正是呢!平日里还总听人念叨着说‘地主老爷’们这边小气,那边不大方的,我就说他们这是白念叨,任谁当了‘地主’,都是这副德性。怎么着?难不成,朝廷当了‘地主’,这‘地主’陡然就成了个好‘地主’了?从来就没有这个说法儿呀!” 佟正则笑了笑,道,“依我说呀,倘若朝廷真成了‘地主’,那定是个谁都收拾不了的‘大地主’,说不定,到时候咱们的日子,比现在还要难过百倍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五十章 公才守雌 太极宫,清宁殿。 “听说,”宋士谔撷起一枚黑子,抬起一双狭长的美目,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安懋,“圣上近来着宫中乐伎练了新曲,不知小臣可否得幸一观?” 安懋落下一子,淡笑道,“那首曲子朕谱得尚不甚佳,若让宋卿听见了,又该笑话朕了。” 宋士谔将视线移到了棋盘上,手上似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棋子,口中与安懋玩笑般地调笑道,“刘梦得尝有诗云,‘骊龙颔被探珠去,老蚌胚还应月生’,圣上今日来幸中宫,自然便是望月之期,《吕氏春秋》云,‘夫月形乎天’,”他下了一子,“月满而蚌蛤实,圣上之仁德亦是如此。” 安懋浅笑了一下,他用两指夹起一枚白子,悬腕于棋盘之上,作出欲落未落的样子,“朕听出来了,宋卿是在嫌朕老呢。” 宋士谔笑道,“这话呐,只有圣上自己说得,旁人哪里能置喙得了呢?” 安懋顿了一顿,尔后淡笑着收回了手,将那颗棋子捏进了掌心里,“刘梦得亦有诗云:‘骊龙睡后珠元在,仙鹤行时步又轻’,此间‘方寸’即指‘人心’,倘若宋卿专心对弈,心无旁骛,一时口快又有何妨?何须这般小心翼翼,倒叫朕少了几分趣味呢。” 宋士谔一怔,他看了安懋一眼,随即稍稍倾了倾身,“……是小臣言辞无状。” 安懋道,“无妨,”他抿嘴一笑,顺手将那颗在手心里攥得微微发热的棋子放到了棋盘上,“不过你的‘嘴上功夫’实在还需要多历练啊,不论这一句话说得对不对,叫人熨帖才最要紧,这道理,你总该明白才是,还须得朕来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你么?” 宋士谔低眉道,“是,圣上教诲,奴才心悦诚服。”他说着,又慢慢端正了坐姿,“只是奴才再如何勤学苦练,终不抵风姿日减之憾,恰似那秋荣桂华如何茂绵延盛,究竟不及灵和蜀柳,标格袅长,一把风流暗里销,丝丝缕缕皆为君王所爱。” 安懋笑道,“这话倒酸。”他顿了一顿,又似玩笑般地说道,“有道是,‘柏直狗虽老犹能猎,萧溧阳马虽老犹骏’,朕且不拘旁人道一声‘年长’,怎地宋卿却先一步泛起酸来了?” 宋士谔落下一子,道,“小臣为男子,既无法效法南梁徐妃‘着妆半面’,自然只能用‘嘴上功夫’在圣上面前酸上一酸了,”他抬起了眼,眉头一挑,显得眼中的光芒更加明亮了起来,嘴角却掩着深深的谦卑,“还望圣上莫要复昔年梁元帝之绝情举。” 安懋听了,只是轻描淡写地笑道,“朕若要作梁元帝,此刻便应与宋卿细讲《老子》经义才是,”他又落下一子,“哪里还有时间,同宋卿议论什么‘嘴上功夫’?” 宋士谔笑了笑,道,“圣上听过姊姊讲《老子》,哪里还听得进小臣的一点儿浅薄识见,小臣心知肚明,自然只能卖弄一下‘嘴上功夫’了。” 安懋淡笑道,“朕是听过皇后讲《老子》,可《老子》经义万千,皇后寥寥数语,一时怎能讲得尽呢?”他顿了顿,又道,“且梁元帝读书万卷,尚不免兵败身死之祸,何况皇后久居宫中,更是不知民间疾苦了。” 宋士谔置下一子,轻笑道,“圣上哪里是在说姊姊,分明是在说小臣。” 安懋笑道,“朕是抬举你呢,做个‘读书人’有甚不好?非要自比南梁徐妃,若叫不知道的人听去了,还以为你是在讥讽朕同梁元帝一般,自小便盲了一只眼呢。” 安懋这两句话说得已然有些露骨,宋士谔却不怵他,仍轻笑着悠悠道,“‘读书人’有甚好?梁元帝、陈后主、隋炀帝、宋徽宗皆是‘读书人’,宋末之小儒亦‘读书者’也,圣上虽抬举奴才为‘读书人’,奴才却懒怠去当这个‘读书人’呢。” 安懋撷起一子,眯了眼笑道,“那宋卿就不怕,”他似是试探似是玩笑地问道,“旁人说宋卿‘雌伏人下’,为董圣卿之‘以色事人’一流?” 宋士谔坦然笑道,“杜子美尝有诗云:‘黠吏因封己,公才或守雌’,小臣虽无‘三公之才’,却时时谨记‘安弱守雌’,不敢有违《老子》真义。” 安懋眉头一扬,道,“哦?”他将手中的棋子置下,“朕只知此诗中的‘守雌’为‘知雄守雌’,乃出自《老子》中云:‘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却不知宋卿所说的‘安弱守雌’该做何解?” 宋士谔淡笑道,“雄以喻尊,雌以喻卑,人虽知自尊显,当复守之以卑微,然后去之强梁,就雌之柔和,是为‘安弱守雌’也,是故……” 安懋接口道,“倘或宋卿即为‘守雌’之才,安知何人是为厚己之‘黠吏’乎?” 宋士谔不咸不淡地笑道,“是乃‘读书者’,却非善读者有得于心而正之以书者矣。” 安懋浅笑了一下,一边看着宋士谔下了一子,一边追问道,“何为‘读书人却非善读者’?” 宋士谔的视线仍集中在棋盘上,随口即道,“有如汉儒之以《公羊》废大伦,王莽之以讥二名待匈奴,王安石以国服赋青苗者……” 安懋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继而打断道,“你僭越了。” 宋士谔微微一怔,尔后立即站起了身,退至离榻三步远的地方,躬身作揖道,“奴才一时失言,圣上恕罪。” 安懋手中执着一枚白子,他面色无波地看着棋盘上宋士谔方才落子的地方,“王安石乃一国宰执,逝后配享神宗庙廷,你如何能直呼其名?” 宋士谔低着头,道,“夫为‘读书者’读‘三礼’,不规其大,不研其精,不审其时,不辨其义,不察其言,妄用经义,犹如蠹蛀蚀经,虽得配享,何以为臣?” 安懋置下一子,道,“读圣儒之书,非雕虫之比,宋卿此言,未免有失偏颇。” 宋士谔道,“小臣愚昧,只知读书以自省,却不知修己治人、精义入神,有负圣上之抬举,小臣惭愧。” 安懋道,“宋卿颇通南史,何须惭愧?” 宋士谔道,“经史一体,小臣以经受斥,枉论读史?” 安懋道,“前史难读,宋卿引经据典,可谓颇费苦心,朕何尝能不体谅?” 宋士谔低眉道,“难读也罢,却不遑以前史论今朝,而过犹不及者。” 安懋顿了一顿,忽而偏过了头来,“何谓‘以史论今,过犹不及’?” 宋士谔道,“譬如,读汉高之诛韩、彭而乱萌消,则杀亲贤者益其忮毒;读光武之易太子而国本定,则丧元良者启其偏私;读张留侯之辟谷以全身,则炉火彼家之术进;读丙定侯之杀人而不问,则怠荒废事之陋成,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 —————— 1答乐天所寄咏怀且释其枯树之叹 唐·刘禹锡 衙前有乐馔常精,宅内连池酒任倾。 自是官高无狎客,不论年长少欢情。 骊龙颔被探珠去,老蚌胚还应月生。 莫羡三春桃与李,桂花成实向秋荣。 2奉和裴晋公凉风亭睡觉 唐·刘禹锡 骊龙睡后珠元在,仙鹤行时步又轻。 方寸莹然无一事,水声来似玉琴声。 3这两首诗中的“骊龙”对应的是前文中用过的《庄子》典故;后一句“老蚌胚生”的典故出自《吕氏春秋》。 《吕氏春秋》:德也者,万民之宰也。月也者,群阴之本也。月望则蚌蛤实,群阴盈;月晦则蚌蛤虚,群阴亏。 夫月形乎天,而群阴化乎渊;圣人形德乎己,而四方咸饬乎仁。 君王的德行,是百姓命运的主宰。月亮,是蚌蛤肉生长的根本。月亮圆亮那么蚌蛤就充实,蚌蛤肉就肥满;月亮晦暗那么蚌蛤就空瘪,蚌蛤肉就瘦缺。 所以,月亮在天空中改变形状,蚌蛤肉就在深水中变化生长;圣人自身的德行显露出来。四面八方的人都会照着这样用仁义修身。 4“灵和蜀柳”出自《南史》中的“张绪风流”典故,这里宋士谔引用此典,是在暗指文一沾。 张绪谈吐风流,听的人都忘记了饥饿和疲劳,见到的人态度肃然如同置身于宗庙。 即使终日和他住在一起,也无法测度他。 刘悛任职于益州时,给武帝献了几棵蜀地的柳树,枝条很长,形状像是丝缕。 当时旧宫芳林苑刚刚建成,武帝把它们种在太昌灵和殿前,常常玩赏嗟叹,说:“这些杨柳风流可爱,很像张绪当年的样子。” 张绪就是如此地受到赏爱。 《南史》:绪吐纳风流,听者皆忘饥疲,见者肃然如在宗庙。 虽终日与居,莫能测焉。 刘悛之为益州,献蜀柳数株,枝条甚长,状若丝缕。 时旧宫芳林苑始成,武帝以植于太昌灵和殿前,常赏玩咨嗟,曰:“此杨柳风流可爱,似张绪当年时。” 其见赏爱如此。 5“半面妆”是南梁元帝的妻子徐昭佩的典故 天监十六年十二月,徐昭佩嫁给湘东王萧绎,被封为湘东王妃。并为萧绎生下世子萧方等和益昌公主萧含贞。 徐昭佩没有姿容,不被礼遇,萧绎每过二三年才进她的房间一次。徐昭佩因为萧绎有一只眼瞎,每次听说萧绎将要来时,必定要在半边脸上化妆来等待他,萧绎发现后愤怒地离开徐昭佩的房间。 徐昭佩生性喜欢喝酒,常常大醉,萧绎回到房间,一定会吐在他的衣服里。 徐昭佩和荆州后堂瑶光寺的和尚智远道人私通。她酷好妒忌,见到不被萧绎宠幸的妾,便并坐一起交杯共饮。刚刚发觉有孕,她就动刀杀人。 萧绎的随从暨季江有姿容,徐昭佩又和他私通。季江常常感叹说:“柏直的狗虽老仍能狩猎,萧溧阳的马虽老仍能驰骋,徐娘虽老仍尚多情。” 此即成语典故“半老徐娘”的出处。 《南史》:元帝徐妃讳昭佩,东海郯人也。 祖孝嗣,齐太尉、枝江文忠公。父绲,侍中、信武将军。 妃以天监十六年十二月拜湘东王妃,生世子方等、益昌公主含贞。 妃无容质,不见礼,帝三二年一入房。妃以帝眇一目,每知帝将至,必为半面妆以俟,帝见则大怒而出。 妃性嗜酒,多洪醉,帝还房,必吐衣中。 与荆州后堂瑶光寺智远道人私通。酷妒忌,见无宠之妾,便交杯接坐。才觉有娠者,即手加刀刃。 帝左右暨季江有姿容,又与淫通。季江每叹曰:“柏直狗虽老犹能猎,萧溧阳马虽老犹骏,徐娘虽老犹尚多情。” 6梁元帝和《老子》的典故是出自《梁书》 梁元帝平定侯景之乱后,很快又与强大的邻国西魏发生不快,他在处理外交关系时犯下极端愚蠢的错误,让对手找到借口出兵。 当西魏大军大兵压境,数万军队正团团围困住城池之际,梁元帝非但不忙于组织抵抗,居然身穿铠甲,在龙光殿讲解《老子》,文武百官穿着戎服列殿听讲。 不久之后,南梁帝国的国都告破,梁元帝身死国灭,江陵数十万百姓或成他的陪葬品,或被掠入关中从此一生为奴,曾经繁盛一时的萧梁王朝也被南朝最后一个朝代陈所取代。 《梁书》:九月辛卯,世祖于龙光殿述《老子》义,尚书左仆射王褒为执经。 乙巳,魏遣其柱国万纽于谨率大众来寇。 冬十月丙寅,魏军至于襄阳,萧詧率众会之。 丁卯停讲,内外戒严。 7《老子》: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 深知什么是雄强,却安守雌柔的地位,甘愿做天下的溪涧。甘愿作天下的溪涧,永恒的德性就不会离失,回复到婴儿般单纯的状态。 8“汉儒之以公羊废大伦” 《后汉书》:废皇后郭氏为中山太后,立贵人阴氏为皇后。 诏曰:“《春秋》之义,立子以贵。东海王阳,皇后之子,宜承大统。皇太子疆,崇执谦退,愿备藩国,父子之情,重久违之。其以疆为东海王,立阳为皇太子,改名庄。” 刘庄即是后来的汉明帝。 所谓“《春秋》之义,立子以贵”,出自《公羊传》。 《公羊传》: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恒(指鲁恒公)何以贵?母贵也。母贵则子何以贵?子以母贵,母以子贵。 汉光武帝将原来的皇太子刘疆降为藩王,而立刘庄为皇太子,这是由于他的母亲贵为皇后的缘故,即依循《公羊传》中“立子以贵”的含义。 9“王莽之以讥二名待匈奴” 《汉书》:莽奏令中国不得有二名,因使使者以讽单于,宜上书慕化为一名,汉必加厚赏。 单于从之,上书言:“幸得备藩臣,窃乐太平圣制。臣故名囊知牙斯,今谨更名曰知。” 莽大悦。 “讥二名”的出处也是《公羊传》。 《公羊传》:季孙斯、仲孙忌帅师围运。此仲孙何忌也,曷为谓之仲孙忌?讥二名。二名,非礼也。 10“王安石以国服赋青苗” 国服,原为一地区所出产品之意,王安石引用《周礼》中的经义推行新法。 《周礼》:凡民之贷者,与其有司辨而授之,以国服为之息,凡国之财用取具焉。岁终,则会其出入而纳其馀。 《宋史》:青苗法者,以常平籴本作青苗钱,散与人户,令出息二分,春散入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五十一章 齿亡舌存 屋内静默了片刻,少顷,安懋开口道,“该你了。” 宋士谔直起身,束着手,小走两步,又坐回了榻上。 安懋又道,“宋卿方才言中所举,皆为汉时故事,朕私忖度之,”他微笑道,“大约是因为四皇子最通汉史,作文应答多引二汉典故,宋卿定是近来教四皇子教得累了,才有口无心,句句不离汉史的罢?” 宋士谔落下一子,默然片刻,方道,“四皇子早慧,平日里虽说由小臣教导,但素来省心,甚而小臣自己,于为师之时,亦是获益良多。” 安懋淡笑道,“是啊,四皇子一点即透,自然无须宋卿过多劳心了。” 宋士谔倾身应道,“是。” 安懋瞥了他一眼,执起一子,道,“另则,梁元帝所谓‘读书无用’,不过是其兵败身死时的绝望之语,宋卿怎地就以为是‘过犹不及’了?且元帝之兵临城下而讲《老子》,”他落下一子,抬起眼来笑道,“而《老子》何辜哉?” 宋士谔没笑,他垂眼看着棋盘,像是在认真思索着眼前的困局,“倘或《老子》无辜,圣上今朝,又何须贬佛扬道呢?” 安懋道,“佞佛祸国,”他微笑道,“宋卿以佛论道,实于理不合。” 宋士谔道,“小臣只是忽而想起,昔黄潜善于金骑渡江而参圆禅之事,其时宋高宗危在旦夕,而黄潜善则率同列听浮屠克勤说法,倘或以此论道,”他亦微笑道,“而浮屠氏何辜哉?” 安懋一怔,随后不禁立时笑了起来,“宋卿好识辨呐。” 宋士谔置下一子,抬眼笑道,“老子有云:‘舌之存,以其柔;齿之亡,以其刚’,圣上既让小臣多练‘嘴上功夫’,小臣自然一如韩退之诗中所愿,‘始慕舌为柔’了。” 安懋浅笑道,“老子此言,似乎并非出自《道德经》文中罢?” 宋士谔低眉道,“是出自刘中垒所撰之《说苑》。” 安懋道,“原来如此,”他说着,伸过手落了一子,“闲闻轶事,不得为证。” 宋士谔笑了一下,“圣上终究是最爱道家文章。” 安懋道,“这是自然。” 宋士谔又笑了笑,执起一枚黑子,道,“那圣上必定尤其钟爱《老子》中的那一句‘治大国若烹小鲜’。” 安懋看了他一眼,挑眉笑道,“昔朱虚侯歌《耕田》而铲诸吕,可见歌以咏志、文以载道,非今朝独有,《老子》言中真义,亦非细辨不得明也,不知,”他微笑道,“宋卿如何诠释这一句老生常谈之论呢?” 宋士谔下了一子,继而轻笑道,“鲜者,鱼也,烹小鱼不去肠,不去鳞,不敢挠,是恐其糜也。” 安懋立时跟着落了一子,道,“非也,”他笑着认真道,“鱼烹之不去肠则膻,煮之不去鳞则腥,若烹煮之时再不敢挠其腹侧,恐怕来日端盛而出的,便是一碗腥膻的糊汤了。” 宋士谔一愣,继而又听安懋笑道,“昔樊姬断三载肥鲜以谏楚庄王罢猎,如今,朕却舍不得宋卿吃一口糟鱼汤啊。” 宋士谔又是一怔,一抬头便迎上来了安懋炽热的目光。 他心中一动,刚要站起来作揖告罪,就被安懋从几下绕过来的手一把扣住了腕子。 宋士谔张了张口,“圣上是……” 安懋笑道,“‘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宋卿羞态,就是昔年盛宠之下的杨贵妃见了,也要自惭形秽呢。” 宋士谔忙道,“牡丹雍容,乃一国君后所用,小臣如何能以此自比?” 安懋笑着看了他一会儿,渐渐松了力道,“琼林宴上赐花,诸一甲进士皆簪牡丹,朕方才言中所指,是为此意尔尔。” 宋士谔抽回了手,恭敬应道,“是,圣上体恤臣民之心,天下共知。” 安懋道,“是啊,朕一向体恤。”他浅笑道,“如此,宋卿方才语出‘烹小鲜’云云,定非是在与朕议论‘治大国’罢?” 宋士谔一滞,随即道,“自然。”他顿了一顿,随手又落了一子,“小臣不过是与圣上偶然闲话两句。” 安懋笑道,“朕方才便说了,闲闻轶事,不足为证,听来解闷也就罢了。”他微笑着置下一子,“譬如宋卿刚才所引的《说苑》故事,倘或朕就此认了真,听之则信之,当真给宋卿来一个‘齿亡舌存’,宋卿日后,如何还能在朕跟前施展‘嘴上功夫’呢?” 宋士谔浑身一凛,抬眼便见安懋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于是忙道,“说笑而已,即使圣上认了真,小臣也是不认的。” 安懋笑了起来,“宋卿认不认,也由不得宋卿做主,”他玩笑般地道,“朕今日,幸的可是中宫呢。” 宋士谔一边跟着在棋盘上落了一子,一边低头道,“是,圣上不愿重蹈梁元帝之覆辙,想来宫中,也无人再会与圣上讲《老子》经义了罢。” 安懋淡笑道,“其实除了你,朕是不愿与宫中他人多讲《老子》的。”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上回皇后说了一句,朕都没接皇后的话呢。” 宋士谔一怔,脱口便道,“圣上该多关心姊姊才是。” 安懋笑了一下,道,“是啊,”他说着,又将视线移到了棋盘上,“只是朕私心里想,望月之期,如何就不能是十五团圆之日呢?” 宋士谔低眉道,“‘月有阴晴圆缺’,自古中秋佳期一年一度,圣上不必过于伤怀。” 安懋道,“从来如此,便对么?” 宋士谔又是一怔,他抬起头,刚要答话,就见安懋挥了挥手,似是要挥去方才的一时失言,“……宋卿说得对,”他抬手落下一子,“朕年纪渐长,一时感怀伤神,宋卿莫往心里去。” 宋士谔应了一声,又听安懋说道,“不过话说回来了,”他抿了下唇,“四皇子虽不用宋卿过多劳心,但稚子天真,宋卿教导功课时,也要注意寓理于情。经史文章本就晦涩难读,宋卿若不好生教导,往后四皇子辩义不清,朕可是要怪罪的啊。” 宋士谔立了起来,这回他没被安懋扣下,十分顺利地就退到了方才作揖的位置,恭敬答道,“是。” —————— —————— 1“梁元帝所谓‘读书无用’” 十二月丙辰,徐世谱、任约退守巴陵。 于谨逼迫元帝写信召降王僧辩,元帝拒绝了。 使者说:“你现在还能由得自己吗?” 元帝回答说:“我既然由不得自己,王僧辩也不会听我的了。” 元帝又向长孙俭要宫人王氏、荀氏和幼子萧犀首,长孙俭都还给了他。 有人问元帝:“为什么把书都烧毁?” 元帝回答:“我读书万卷,却落得今天这个下场,所以干脆烧了它!” 《资治通鉴》:十二月,丙辰,徐世谱、任约退戍巴陵。 于谨逼帝使为书召王僧辩,帝不可。 使者曰:“王今岂得自由?” 帝曰:“我既不自由,僧辩亦不由我。” 又从长孙俭求宫人王氏、荀氏及幼子犀首,俭并还之。 或问:“何意焚书?” 帝曰:“读书万卷,犹有今日,故焚之!” 2“昔黄潜善于金骑渡江而参圆禅之事” 宋高宗时,黄潜善任左仆射兼门下侍郎。 郓、濮二州相继陷没,宿、泗二州屡来警报,右丞许景衡认为宋高宗的扈卫单弱,请宋高宗躲避敌人,黄潜善认为不值得忧虑,率领同僚听僧人克勤说法。 不久泗州奏报金人将到,宋高宗大惊,决定南下。 宋高宗的御舟已备好,黄潜善、汪伯彦正在一起吃饭,堂吏大声喊:“皇上出发了。” 他俩互相看着仓皇策马南奔。 京城人争着出城门,死者相连,没有不怨愤的。 正好司农卿黄锷来到江上,军士听说姓黄就以为是黄潜善,争相列举他的罪状,挥刀向前,黄锷正在申辩,但已人头落地。 《宋史》:潜善进左仆射兼门下侍郎。 郓、濮相继陷没,宿、泗屡警,右丞许景衡以扈卫单弱,请帝避其锋,潜善以为不足虑,率同列听浮屠克勤说法。 俄泗州奏金人且至,帝大惊,决策南渡。 御舟已戒,潜善、伯彦方共食,堂吏大呼曰:“驾行矣。” 乃相视苍黄鞭马南驰。都人争门而出,死者相枕藉,人无不怨愤。 会司农卿黄锷至江上,军士闻其姓以为潜善也,争数其罪,挥刃而前,锷方辩其非是,而首已断矣。 3“舌之存,以其柔;齿之亡,以其刚” 常枞张开嘴给老子看了看,问道:“我的舌头还在吗?” 老子说:“还在。” 常枞又问:“我的牙齿还在吗?” 老子说::“不在了。” 常枞又问老子:“你知道原因是什么吗?” 老子回答说:“那舌头所以存在,难道不是因为它是柔软的吗牙齿的不存在,难道不是因为它的刚硬吗?” 常枞说:“好啊!是这样的。世界上的事情都已包容尽了,我还有什么可以再告诉你的呢?” 《说苑》:常枞张其口而示老子曰:“吾舌存乎?” 老子曰:“然。” “吾齿存乎?” 老子曰:“亡。” 常枞曰:“子知之乎?” 老子曰:“夫舌之存也,岂非以其柔耶?齿之亡也,岂非以其刚耶?” 常枞曰:“嘻!是已,天下之事尽矣!何以复语子哉?” 4“朱虚侯歌《耕田》而铲诸吕” 刘章是汉高祖刘邦之孙,齐王刘肥的次子,封为朱虚侯。 刘章到了二十岁,力气很大,因刘邦的后代们得不到与身份相称的职位,忿忿不平。 高后六年,刘章入宫侍奉高后(指吕后)举行酒宴,高后叫其担任酒吏。 刘章自己请求:“我是武将的后代,请允许我按照军法来监酒。” 高后说:“可以。” 众人酒兴正浓时,刘章进献助兴的歌舞。 歌舞以后,说:“请让我为太后唱唱耕田的歌谣。” 高后向来把刘章当儿子抚养,笑着说:“你父亲知道种田,而你生下来就是王子,怎么知道种田呢?” 刘章说:“臣知道。” 高后说:“那就试着为我唱唱种田的歌吧。” 刘章唱道:“深耕之后,接着播种,苗要疏朗,不是同类,坚决铲除。” 高后沉默不语。 不久,吕氏家族中有一人喝醉了,逃离了酒席,刘章追过去,拔剑杀了他,然后回来禀报说:“有一人逃离了酒席,臣执行军法杀了他。” 吕后和侍从们都大为吃惊。 但是已经答应他按照军法来监酒,所以无法将他治罪。 酒宴也因此结束。 从此之后,吕氏家族的人都惧怕刘章,即使是朝中大臣也都归附刘章,刘氏的势力日益强盛。 《史记》:刘章,汉高祖刘邦之孙,齐王刘肥次子,封朱虚侯。 朱虚侯年二十,有气力,忿刘氏不得职。 尝入侍高后燕饮,高后令朱虚侯刘章为酒吏。 章自请曰:“臣,将种也,请得以军法行酒。” 高后曰:“可。” 酒酣,章进饮歌舞。 已而曰:“请为太后言耕田歌。” 高后儿子畜之,笑曰:“顾而父知田耳。若生而为王子,安知田乎?” 章曰:“臣知之。” 太后曰:“试为我言田。” 章曰:“深耕既种,立苗欲疏,非其种者,苴鉏而去之。” 吕后默然。 顷之,诸吕有一人醉,亡酒,章追,拔剑斩之,而还报曰:“有亡酒一人,臣谨行法斩之。” 太后左右皆大惊。 业已许其军法,无以罪也。 因罢。 自是之后,诸吕惮朱虚侯,虽大臣皆依朱虚侯,刘氏为益强。 5“樊姬断三载肥鲜以谏楚庄王罢猎” 《列女传》:樊姬,楚庄王之夫人也。 庄王即位,好狩猎。 樊姬谏不止,乃不食禽兽之肉。 王改过,勤于政事。 6牡丹 唐·罗隐 似共东风别有因,绛罗高卷不胜春。 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 芍药与君为近侍,芙蓉何处避芳尘。 可怜韩令功成后,辜负秾华过此身。 7《开元天宝遗事》:明皇秋八月,太液池有千叶白莲数枝盛开,帝与贵戚宴赏焉,左右皆叹羡。 久之,帝指贵妃示于左右曰:“争如我解语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五十二章 龟板入药 琅州,文府。 “听七弟的意思,”文一适撑着额头,“圣上这回算是真生气了。” 文一夔呷了口茶,“可不是么,”他合上盖碗,“若不是真生气了,怎会巴巴儿地推七弟出来一说,七弟是如何以为的呢?” 文一夔听了便笑,“七弟这回的来信却差了些意思。” 文一适问道,“怎么说?” 文一夔浅笑道,“七弟从定襄捎来了一份龟板,信中嘱咐说要用砂子炒黄,趁热浸入醋中,再用清水冲洗后晒干,即可入药服用,有滋阴健骨之效,用来调理孕体是极好的。” 文一适亦笑道,“是差了些意思,素来龟板入药,最宜生龟炙用,不然以甲熬胶,功用相同,不过胶质稍滞而已。这千里迢迢,恐怕龟板性气已失,只是‘礼轻情意重’罢。” 文一夔笑道,“七弟妹亦是如此以为,万不料打开纸包一看,竟是‘别有洞天’。” 文一适不禁道,“哦?难不成,七弟捎来的竟是一具活龟?” 文一夔笑道,“非也,”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了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那纸包中,不过区区八片龟板,是药材铺子里最普通的一样形制,只是七弟于这龟板之上,每一片,都写了一个字,连起来,正好是《史记》中的一句话。” 文一适跟着笑道,“却不知,是《史记》中的哪一句话?” 文一夔稍稍敛了敛笑意,“‘送我水中,无杀吾也’。” 文一适一怔,尔后脱口即道,“……‘以往古故事言之,古明王圣主皆杀而用之’。” 文一夔抿了抿唇,道,“七弟妹倒不是这样讲。” 文一适看了他一眼,摆了下手,道,“太史公撰《史记》,可谓是字字真言,因而流传千古,为史家绝唱,即便七弟妹引用他句,终究是从《史记》中来,殊途同归,无甚可辨。” 文一夔默然片刻,尔后轻轻地点了点头,道,“是殊途同归,”他道,“或许,七弟妹也是言不由衷罢。” 文一适道,“我知道她言不由衷,”他淡淡道,“她私心里偏向徐氏一党,漠视起‘圣意’来,自然更是理直气壮了。” 文一夔轻咳了一声,复端起茶碗,道,“大哥言重了。”他呷了口茶,“《礼记》‘三从’,七弟妹再有私心,左右也越不过七弟去。” 文一适淡漠道,“未必。”他道,“旁的不提,就说这回对付周见存一事,不是我要刻薄她,实在是她太听彭寄安的话了,彭寄安那儿一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她就拱在一旁煽风点火,说句难听的,她对彭寄安,都快比对七弟上心了……” 文一夔忙道,“不至于,不至于,周见存的事,有一多半是形势所迫,彭寄安是不好相与,难道范扬采与宋茂行就是好相与的了?既然都不好相与,倒不如两相其害取其轻,周见存是背景深厚,但根基不稳,与其等他们斗个天翻地覆,要拿我们作筏子,还不如我们上前去推一把,早早有了结果消停下来,七弟在定襄也能放宽心些。” 文一适反问道,“那七弟妹是觉得,七弟现下算是放宽心了?” 文一夔张了张口,讪笑道,“七弟妹说,给圣上当筏子,总比夹在中间,作了看不见的筏子好,前者有名有姓,寻常人觑着眼热却不敢轻举妄动,后者……” 文一适笑了笑,道,“那你替我告诉她,若眼热了再服龟板,小心补过了头,亏了身体就不值了。” 文一夔识趣地闭了嘴,点头道,“大哥金玉良言。” 文一适道,“金玉良言她平日里听了也不少了,”他轻轻地舔了下唇,“却也不见哪句话能移了她半分心性去。” 文一夔淡笑着倾了倾身,“是啊,七弟妹心属七弟,这一点,总不会变。” 文一适瞥了他一眼,尔后慢慢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他抬起手,象征性地揉了下额头,“因此,我还是要问她,这‘捐田求子’一事行而未成,她若是求子心切,可否要试一试别的法子?” 文一夔浅笑了一下,道,“七弟妹说了,‘心诚则灵’,这地方官消受不了,全因她儿子的福气太大,将官气都压在了下头,想翻过身来,得颇费点儿功夫呢。还说,田地留在手中,总有捐出去的办法,让大哥不必过虑后宅的事体。” 文一适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好,自家弟妹有这志气,我这做大伯的,也只能祝愿她一句‘早得贵子’了。” —————— —————— 1“锥舌” 贺若敦因口出怨言,为北周晋王宇文护所不容,逼令自杀。 临死前,贺若敦嘱咐贺若弼说:“我想要平定江南,然而现在看来已经不能实现了,你应该继承我的遗志。还有我是因为嚼舌根而遭致杀身之祸的,你不能不好好想想啊。” 并用锥子把贺若弼的舌头刺出血,告诫他要慎言。 《隋书》:父敦,以武烈知名,仕周为金州总管,宇文护忌而害之。 临刑,呼弼谓之曰:“吾必欲平江南,然此心不果,汝当成吾志。且吾以舌死,汝不可不思。” 因引锥刺弼舌出血,诫以慎口。 2“驷不及舌” 《论语》:棘子成曰:“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 子贡曰:“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 棘子成说:“君子追求内在品质就可以了,何必讲求那些文章礼仪呢?” 子贡说:“真遗憾,夫子您这样谈论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本质就像文采,文采就像本质,都是同等重要的。去掉了毛的虎、豹皮,就如同去掉了毛的犬、羊皮一样。” 3“龟板入药,最宜生龟炙用” 《本草崇原》:气味甘平,无毒。主治漏下赤白,破症瘕疟,五痔,阴蚀,湿痹,四肢重弱,小儿囟不合。久服轻身不饥。 龟凡江湖间皆有之,近取湖州、江州,交州者为上。甲白而浓,其色分明,入药最良。 有出于水中者,有出于山中者,入药宜用水龟。 古时上下甲皆用,至日华子只用下板,而后人从之。 陶弘景曰∶入药宜生龟炙用。日华子曰∶腹下曾灼十通者,名败龟板,入药良。 吴球曰∶先贤用败龟板补阴,借其气也。 今人用钻过及煮过者,性气不存矣。唯灵山诸谷,因风堕自败者最佳。田池自败者次之。人打坏者又次之。 愚谓∶龟通灵神而多寿,若自死者,病龟也。灼过者,灵性已过。唯生龟板炙用为佳。 4“送我水中,无杀吾也” 有一位南方老人用龟垫床脚,过了二十多年,老人去世,移开床脚,龟还依然活着。 这是因为龟具有一种特殊的调节呼吸的方法。 有人问:“龟的神通这样大,但为什么太卜官得到活龟总是杀了剔取其甲呢?” 不久以前,长江边上有个人得到一只名龟,养在家里,因此家里发了大财。 和人商量,要把龟放了。 人教他要杀了别放,说要是放了,家要衰败。 龟给他托梦说:“把我放到水里去,不要杀我。” 这家人到底把龟杀了。 杀龟之后,这家主人死了,家庭也倒了霉。 人民和君王处理事情应遵循的办法不一样。 老百姓得到名龟,看来好象不应当杀。 根据古代惯例来说,圣明君王得到名龟都是杀了,供占卜用。 《史记》:南方老人用龟支床足,行二十馀岁,老人死,移床,龟尚生不死。 龟能行气导引。 问者曰:“龟至神若此,然太卜官得生龟,何为辄杀取其甲乎?” 近世江上人有得名龟,畜置之,家因大富。 与人议,欲遣去。 人教杀之勿遣,遣之破人家。 龟见梦曰:“送我水中,无杀吾也。” 其家终杀之。 杀之後,身死,家不利。 人民与君王者异道。 人民得名龟,其状类不宜杀也。 以往古故事言之,古明王圣主皆杀而用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五十三章 姜治手疮 上邶州,某乡。 佟二丫抱着一盆湿衣服从屋后转出来的时候,正撞上佟崇福从外头回来,她轻轻地“嗳呦”一声,冲着东边屋子歪了歪头,“正好!爹刚回来,前一刻还嚷嚷着要打发三妹出去找你咧!” 佟崇福应了一声,白皙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略带歉意的笑容,“横竖我也回来了,索性帮你晾了衣服再进屋去罢。” 他笑容清俊,衬上他白嫩嫩的脸,倒看得佟二丫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不用,你快进去罢,否则啊,”她稍稍翻了个白眼,“爹又要吼起来了。” 佟崇福对她笑了一笑,便迈步朝屋里去了。 佟二丫立在院中,她抬起一只湿冷的手捂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又拭了一下额上并不存在的热汗,才抱着衣盆往晾衣绳处走去。 佟崇福打起帘子,见佟正则坐在炕上,手上正拿着那只绣了不到一半的绣绷,不知是在细细端详还是在怔神儿。 佟崇福一边朝炕边走去,一边出声唤道,“爹,你找我啊?” 佟正则“唔”了一声,面不改色地放下了绣绷,转头看着刚刚在炕沿上坐下来的佟崇福道,“你咋又跟你二妹拉拉扯扯的,男女有别不知道啊?” 佟崇福一怔,随即道,“咋了?自家妹妹,还不能帮着搭把手了?” 佟正则顿了顿,道,“你二妹快到要嫁人的年纪了,我是怕别人看见了说闲话。” 佟崇福瞪了佟正则一眼,他眉目清秀,这么作势一瞪,倒流露出两分嗔怪的意思,“我怎么只听见爹你在说闲话?”他努了努红而潋滟的唇,看上去像是在努力作出生气的模样,“咋了?一条鸡霸里弄出来的俩人,还能被两句闲话给捏合了?” 佟正则笑了起来,似乎毫不在意佟崇福形象与言辞之间的巨大反差,“行了,行了,不让你骂娘,转头就开始编排起你爹来了。”他伸出手,往佟崇福的脑袋上点了一记,“对了,你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啊?” 佟崇福道,“捣了一罐子姜汁,给左堂姑爷送去了。” 佟正则奇道,“你送那玩意儿作甚?” 佟崇福笑了一下,道,“看了爹上回拿来的那封信,我想了两日,总觉得有不妥的地方。于是昨儿,我便借口农忙完了闷得慌,想借咱‘举人老爷’的一本书看,去咱堂姑奶奶家搭讪了一回,”他说着,又微笑了起来,“不想我这一去,却勾出左堂姑爷好些话来。” 佟正则翻了个白眼,“咋的?你借咱‘举人老爷’的书,那赘婿还敢说三道四了?” 佟崇福摆了下手,“我去的时候,堂姑爷正在后院洗冬天用的腌菜罐子哩。我从堂姑奶奶那儿拿了书,想着终是该去后院同他打个招呼,于是踱到后院,与他扯了几句闲篇。”他顿了顿,又笑道,“从前倒没发现咱左堂姑爷这样健谈,我就提了一句他手上有冻疮,深秋的凉水浸多了不好,他东拉西扯的,先是问盐什么时候能发下来,他等着腌菜,接着,便又提起乡里布告上贴的‘赎买’的事,还装模作样地问爹和大伯有什么打算呢。” 佟正则一下子坐正了身体,语气中却仍带着一丝不屑,“那赘婿还能看得懂布告呢?” 佟崇福微笑道,“是啊,我也纳闷儿呢,就算咱堂姑奶奶耐着性子念给他听了,他也不定能全听懂啊;就算听懂了,咱‘举人老爷’还不知道能不能考中进士,也不定要折腾卖地啊;就算要折腾卖地,咱堂姑奶奶家也轮不到他一个‘外姓人’做主啊,既然轮不到他做主,爹你猜,他是在瞎蹦哒啥呢?” 佟正则一听,心下便有了三分底,他冷笑了一声,答道,“蹦哒啥?我看那赘婿是手上生疮没生够,非要折腾得‘鸡霸生疮’——没念想了才消停!” 佟崇福笑着点了点头,那笑容又轻又柔,更显得他眉目如画,“爹说得是,我当时便随口敷衍了一句,然后同他说生姜捣汁能治冻疮,要他试上一试,结果呐,”他半似嘲讽半似讥笑地道,“咱们的‘官太爷’竟然开始卖起可怜来了!” 佟正则“呵”了一记,“那赘婿不会是说,咱堂姑奶奶苛待他,整得他连姜汁都用不上罢?” 佟崇福“哼唧”了一声,道,“可不是么!就是没明着说,但我听着他的话,暗里就是这个意思呢!” 佟正则冷冷道,“他一个‘外姓人’,对着你一个宗里的亲戚拆自家人的台,图什么呀?” 佟崇福微笑道,“我心里也正疑惑呢,我就说,这生姜又不是什么精贵玩意儿,大头的用不上,拿小的捣碎了,效果也是一样的。他听了,先是应了,接着话锋一转,说自己总是爱在这些小事儿上计较,不像爹你这么大度,一直用小的,却从来不与大伯置气。” 佟正则一怔,继而冷笑道,“学聪明了啊!对着你挑拨离间,你回来传了话,挑拨起来就成了你传话的不是,他在一旁倒是撇得干干净净!” 佟崇福跟着冷笑道,“是啊!我虽喊他一声‘堂姑爷’,面儿上是把他当未来的‘官太爷’尊重,但爹你说,我能上他这当吗?于是我即刻就回了他,答应今儿给他带一罐子姜汁子去,让他冬日里养一养生疮的手。” 佟正则又翻了个白眼,“让我猜猜,昨儿他在你心头种了个话种子,今儿你再去,他必得翻起土来,挑着看那些话有没有在你心口发出芽儿来罢?” 佟崇福笑道,“正是呢!今儿我再去,他又是一通东拉西扯,句句都在夸爹你怎么聪明怎么厉害怎么会料理,什么这佟家有了爹你这么个人呀,咱家的小辈都有了指望,迟早有一天能窜到金銮殿里,同当今宰相称兄道弟、同当今圣上谈笑风生呢!” 佟正则扯了扯嘴角,道,“再让我猜猜,这‘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恭维话完了,接下来就该挑唆着说我吃亏了罢?” 佟崇福微笑道,“是啊,”他说着,一张俊美清秀的脸上竟隐约闪过一丝狠厉,“接着咱堂姑爷就装作似懂非懂的模样问道,为什么这乡里的事儿每次都是爹你出手做了恶人,不是打死了人,就是牵头耗了粮,而最终得了厚利、享了艳福的都是大伯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五十四章 莫非王臣 佟正则眉头一挑,蓦地侧转过大半个身来,“这话是那赘婿亲口说的?” 佟崇福用力地点了点头,“一字不差!”他盯着佟正则陡然严肃的脸,认真道,“爹你说,这种话,能是从一个赘婿嘴里说出来的么?要说没人在背后教唆他,打死我都不信!” 佟正则沉吟片刻,忽而喃喃道,“‘赎买’……” 佟崇福没听清,“爹说什么?” 佟正则抬起眼来,这回他说得更清晰了,“对,‘赎买’,你看过乡里贴的‘赎买’布告了么?” 佟崇福一怔,随即答道,“看了。” 佟正则问道,“这件事你咋看?” 佟崇福迟疑了一下,道,“这……要看怎么说了……” 佟正则一挥手,“在自己爹跟前,想说啥就说啥!” 佟崇福努了下嘴,道,“说白了,就是朝廷缺男丁,要抢地了呗。” 佟正则偏了下头,“‘抢’?”他顿了顿,反问道,“不是说‘赎买’么?” 佟崇福翻了个白眼,“都用上‘赎’字了,能单是‘买’么?《诗经》里头都说了,‘溥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意思就是呀,朝廷压根儿就不觉得这地是咱们老百姓的,咱们现在种地,原就应该是为朝廷种的。” 佟正则“嘿”了一声,“啥?咱们老百姓的地不是祖上攒下来的么?这一代代传下来多不容易啊,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成朝廷的了?这川剧里的‘变脸’也没它快啊?!” 佟崇福道,“可不是么!爹你想啊,咱们老百姓的地都传给谁了?就拿咱们乡来说罢,除了和大伯相好的那个小寡妇,或者咱堂姑奶奶这样的厉害人,其余人家,是不是都传给儿子了?” “所以呐,现在朝廷征不上男丁,仔细一想,就觉着是咱们老百姓儿子手中的地坏了它的事了!它后悔了!它这一后悔罢,就想筛一筛它自以为应该是它手中的田,巴望着能拱出一批壮汉来,但是呢,朝廷手中的钱又不多,于是便只能哄着老百姓,说是‘赎买’……” 佟正则打断道,“朝廷咋会没钱咧?” 佟崇福反问道,“那爹觉得,咱们老百姓手上有钱么?” 佟正则笑道,“都是老百姓了,能有钱么?” 佟崇福笑道,“可朝廷的钱都是从咱们老百姓手里收来的,老百姓都没钱了,朝廷咋可能有钱咧?” 佟正则似有所悟,“是这理儿没错。” 佟崇福又道,“这孔圣人呐,曾经就说过一句话,‘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按‘四书’的算法,朝廷和‘官老爷’是‘君子’,咱们老百姓就是孔圣人嘴巴里边儿的‘小人’,这意思就是呢,一旦咱们念叨起来那点儿田里的‘惠’,‘官老爷’们手里的‘刑’就上来了。” 佟正则沉思了片刻,忽然道,“不对,”他思索着道,“这田也不全是咱们老百姓的,还有一多半,是‘官老爷’们的呢!这朝廷的钱拨下来,总得过一过‘官老爷’们的手,倘或这回‘赎买’的事儿没办好,‘官老爷’们就不怕……朝廷下一步,收得就是他们的田了么?” 佟崇福斩钉截铁地道,“‘官老爷’们不怕!” 佟正则奇道,“这话咋说?” 佟崇福道,“‘官老爷’们明面上说是他们帮朝廷‘赎买’,实际都是口头功夫,他们嘴皮一翻,百事不管,这底下真正干活的人,可是爹和大伯这样同为老百姓的人呐!” 佟正则微微一凛,脱口即道,“好个不要脸的东西!”他一拍桌子,“那教书逼在这节骨眼儿上把我和你大伯挑拨开了,是等着让‘官老爷’收拾我们佟家啊!” 佟崇福重重地点了下头,附和道,“正是呢!爹你再想想上回姓纪的那事儿,姓纪的是全心全意为朝廷想,朝廷可有一星半点儿地为姓纪的想?所以呐,这一回,爹和大伯也要多为自己想想! “咱们要为朝廷办好了差,朝廷倒不觉得稀罕,只觉得‘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反而‘官老爷’们为了他们自家的田地,没错儿都会使劲挑出错来为难咱们,何况这是一桩毁人祖宗基业的缺德事儿?但倘或咱们为‘官老爷’着想,让‘官老爷’们接下去既不用交田,又对朝廷有了交代,同时呢,还能从拨下来的钱里抠出一部分来填了咱们自己的腰包,岂不是两全其美?” 佟正则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一圈,“你是说,”他眯起了眼,“待那‘赎买’的钱一拨下来,咱们就打着‘官老爷’的旗号,第一个先去抢那教书逼家里的地?” 佟崇福咬牙切齿地纠正道,“是打着朝廷的旗号!哼!咱们乡里能看得懂布告的能有几户人家?旁人看懂了都闷声不吭,就他肏着张逼嘴往外胡咧咧,说三道四、指指点点、挑拨离间,一看就是教书教得逼嘴咧开了,须得有人给它去缝两道呢!” “再说了,那教书逼可能生了,挤挤攘攘一大家子,儿子又多,咱们过去,得先一个把他这一家子打闷了,把他家打成了个例子!旁的人家看在眼里,就算原来一心向着朝廷,也不得不顾念一下自己的儿子,这样一来,究竟向不向朝廷卖地、卖多少地给朝廷,这乡里头,还不是爹你说了算么?” 佟正则听了,沉默片刻,又缓缓开口道,“可那教书逼身上有个功名,不但自己会写状子,就是进了府衙,也能见官不跪呢!” 佟崇福应道,“所以呐,这事儿得跟大伯通通气,将咱们知县老爷也一同捎上才好。那知县老爷虽然是个好心肠的,但若是咱们老百姓在这事儿上翻了脸,同朝廷闹起了矛盾,可就是能阻碍他升迁的大事儿了!”他一面说,一面又冷笑道,“我还就偏不信了!那教书逼一个前朝的秀才,还能阻得了咱们本朝的官?!” 佟正则侧转回了身,“这事儿不能做得太匆忙,得让我同你大伯好好合计合计。”他想了想,又“嘶”了一声,“有时候罢,这‘官老爷’们让贴出来的话,多多少少掺了些假话,或是半真半假,总不会全是真话的。我就怕,万一这一回,连‘官老爷’们都不得不向朝廷交田表忠心,那咱们这迎头一打,不就反而打坏了,揽事上身了么?” 佟崇福立即道,“就算‘官老爷’们要表忠心,但咱们只要捏着一样东西,就断断不会打错!” 佟正则问道,“什么东西?” 佟崇福道,“‘四书五经’。” 佟正则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佟崇福也跟着笑道,“爹要是怕打着朝廷旗号不够,我就一只手拿着《论语》,另一只手捏着《孟子》,左右开弓,头一个去抽那教书逼的逼嘴!这‘孔孟之道’,别说是朝廷,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驳不了去!谁要是敢拦咱们,咱们就举着《论语》、《孟子》跟他论三纲五常!我倒要看看,这张被《论语》和《孟子》掌的逼嘴,谁敢跳出来回护了去?!” 佟正则哈哈笑道,“好!好!”他笑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止住了笑意,“我明儿就去一趟州城里文家铺子,给咱‘举人老爷’再捎点儿钱去。你在乡里,得替我好好看着那个赘婿,别我们这儿没挑拨成,又跟你大伯家的几个孩子嚼舌根去了。” 佟崇福粲然一笑,乍见之下,真似三月春花迎风绽放,“爹放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五十五章 文质彬彬 上邶州,州府衙。 “……若早知两位大人今日来,”罗蒙正端着茶盅,对桌上二人淡笑道,“我便该亲自带了小吏去州城门口张了‘青盖伞’相迎才是。谁知两位大人来得突然,事先也没个盘算,因而只备了这桌薄宴,权当为两位大人接风洗尘了。” 彭平康神色淡漠地呷了口茶,垂眼一扫桌上的杯盘碗盏,微微点了点头,并未接话。 宋圣哲仍是笑眯眯的,他捧着茶碗,看上去同个玉人似得白净,脸上不带半点儿疲惫,“罗大人是客气,依我看,这桌‘薄宴’可不‘薄’啊。” 罗蒙正笑了笑,傅楚开口回道,“宋大人更客气。” 宋圣哲浅笑道,“就凭着桌上这一道‘白脯’,我可客气不起来。”他的笑容细细的,“若以琅州风味来制,这道菜须经二宿尚成,如此,我哪里能说是自己客气了呢?” 罗蒙正抿了口茶,就听傅楚笑道,“罗大人说‘薄’,宋大人却偏说‘厚’,又不许我道一声‘客气’,这倒叫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宋圣哲笑眯眯道,“‘一贵一贱,交情乃见’,罗大人悉心体谅,我自是应当事事都往‘厚’里说,”他一面笑着,一面稍稍侧转过身,对着沉默不语的彭平康道,“不信就问彭大人,彭大人可是最懂薄厚贵贱的了。” 彭平康看了宋圣哲一眼,尔后搁下茶碗,抬手便拿起面前的一副公筷银著,往那道“白脯”里夹了一小片羊肉送到宋圣哲面前的盘碟里。 罗蒙正立时敛了笑容。 彭平康搁下筷子,淡淡道,“是‘薄’是‘厚’,一尝即知。” 齐得韬瞥了罗蒙正一眼,伸手将那盏方才被彭平康搁下的茶碗拿了起来,朝彭平康的手边端去,“上邶州的羊肉膻味儿重得很,彭大人远道而来,还是先喝盏茶醒醒胃罢。” 彭平康朝齐得韬浅笑了一下,一面顺手接了过来,一面不咸不淡地道,“我的胃口倒好,只是这茶里没搁香料,我怕宋大人吃不习惯呢。” 宋圣哲淡笑着睨了面前的碟子一眼,侧过身朝傅楚打趣道,“瞧,彭大人待人,一向是‘无贵贱而无留门’,我竟忘了,还问出句多余话来,倒叫彭大人取笑我呢。” 傅楚笑了一下,刚要接口,就听罗蒙正道,“宋大人将彭大人比作郑庄,”他微笑道,“怎地还反说是彭大人在取笑呢?” 傅楚轻咳了一记,又听彭平康接口道,“是啊,汉武帝尝闻,‘郑庄行,千里不赍粮’,宋大人哪里是在说我取笑,”他亦微笑道,“分明是在说罗大人的宴备得多余了呢。” 罗蒙正顿时扬起了眉。 齐得韬见状忙道,“彭大人多心,我头一回来上邶州时,罗大人与傅大人也备了这几道羊菜来吃呢。” 彭平康听了便笑,“那这么说来,宋大人方才的那句‘无贵贱而无留门’,原是该形容罗大人与傅大人才对。” 傅楚笑着回道,“孔圣人尝云:‘尔爱其羊,我爱其礼’,宋大人说‘多余’,是宋大人勤俭,我和罗大人却不能因此失了礼数啊。” 彭平康笑了一笑,就见罗蒙正拿起银著,同自己先前一样,往‘白脯’里搛了一片羊肉摆到宋圣哲的碟子里,“正是呢。” 宋圣哲倒不拘束,见罗蒙正动了筷子,亦跟着抬起了手,轻巧地将碟中两片脯肉搛到了一筷,掩口吃了下去。 罗蒙正瞥了彭平康一眼,见他正低头抿着茶,便朝宋圣哲微笑着问道,“不知较与琅州风味如何?” 宋圣哲放下掩口的手,微笑回道,“‘其文是也,其质非也’。” 这回傅楚还没来得及开口,齐得韬就先“哟”了一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宋大人这一答,”他浅笑道,“是在讥讽在座的哪一位‘君子’呀?” 彭平康对着茶碗轻笑道,“杜子美尝有诗云:‘赠尔秦人策,莫鞭辕下驹’,三位大人别多心,宋大人是在借机笑话我呢。” 罗蒙正盯着彭平康看了片刻,又转过头去瞧了宋圣哲一眼,忽然“嗤”地笑了一记,朝着齐得韬微笑道,“我听出来了,彭大人是在变着法儿地夸我们‘文质彬彬’呢。” 齐得韬笑笑,没接话。 罗蒙正又道,“我不过是‘事君尽礼’,彭大人要夸,也不必‘变着法儿地夸’,”他微笑道,“倘或给不知情的人听去了,还以为我待二位大人太过‘谄媚’了呢。” 宋圣哲忙笑道,“怎么会呢?”他顿了一下,拿起筷子夹了一片“白脯”,“罗大人的‘薄厚’分得如此清楚,就是孔圣人再世,也不得不赞一句‘循礼’啊。” 罗蒙正淡笑道,“要真‘循礼’,”他看向彭平康,“方才我话里的那柄‘青盖伞’,合该只给彭大人一人撑才是啊。” 宋圣哲笑了笑,抬手掩了口,将筷上的肉放进了嘴里。 彭平康瞥了宋圣哲一眼,就听齐得韬干咳了两声,接过话头道,“这是什么说法儿呢?” 罗蒙正淡笑道,“我是想到了柳子厚的诗中有一句,‘犬马有盖帷’,”他道,“用典极好。” 彭平康搁下了茶碗,拿起桌上的白巾子拭了一下嘴角,“这诗我倒读过,其题名为《掩役夫张进骸》,”他抬起头来,“罗大人果然一心为公,连在宴上引诗,都不忘体恤民情。” 罗蒙正浅笑了一下,道,“彭大人博学。” 彭平康淡然道,“罗大人过奖,非是我博学,只是柳子厚笔力老道,我初读此诗,便心生感怀,因此印象就深了些。” 宋圣哲放下了手,笑着接口道,“是么?”他浅笑道,“不过我听罗大人方才引的那一句,倒不如柳子厚的《溪居》、《江雪》、《渔翁》来得浑雄豪上、格句天成呢。” 彭平康接口道,“那一句是不怎么畅快。” 罗蒙正道,“哦?”他微笑道,“这首诗里,竟还有令彭大人觉得畅快的一句?” 彭平康道,“却有一句,”他浅笑道,“不过罗大人怕是不喜欢。” 罗蒙正偏了偏头,又往宋圣哲的方向瞟了一眼,见宋圣哲依旧笑意盈盈,“哦?不知彭大人说的是哪一句?” 彭平康笑了笑,随口吟道,“‘为役孰贱辱,为贵非神奇’。” —————— —————— 1“白脯” 韩鄂《四时纂要》:“牛、羊、獐、鹿等精肉,破作片,冷水浸一宿,出,溺之,去血,候水清乃止。即用盐和椒末,混经再宿,出,阴干,棒打,踏令紧。自死牛羊亦得。” 2“一贵一贱,交情乃见” 郑庄、汲黯当初位列九卿,为政清廉,平日居家品行也纯正。 这两人中途都曾被罢官,家境清贫,宾客遂日趋没落。 待到做郡守,死后家中没有剩余的财物。 郑庄的兄弟子孙因他的缘故,官至二千石者有六、七人之多。 太史公说:凭着汲黯、郑当时为人那样贤德,有权势时宾客十倍,无权势时情形就全然相反,他们尚且如此,更何况一般人呢! 下邽县翟公曾说过,起初他做廷尉,家中宾客盈门;待到一丢官,门外便冷清得可以张罗捕雀。 他复官后,宾客们又想往见,翟公就在大门上写道:“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 汲黯、郑庄也有此不幸,可悲啊! 《史记》:郑庄、汲黯始列为九卿,廉,内行脩絜。 此两人中废,家贫,宾客益落。 及居郡,卒後家无馀赀财。 庄兄弟子孙以庄故,至二千石六七人焉。 太史公曰:夫以汲、郑之贤,有势则宾客十倍,无势则否,况众人乎! 下邽翟公有言,始翟公为廷尉,宾客阗门;及废,门外可设雀罗。 翟公复为廷尉,宾客欲往,翟公乃人署其门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 汲、郑亦云,悲夫! 3“无贵贱而无留门” 郑庄做右内史时,告诫属下官吏说:“有来访者,不论尊贵或低贱,一律不得让人滞留门口等候。” 他敬执主人待客之礼,以自己的高贵身分屈居于客人之下。 郑庄廉洁,又不添置私产,仅依靠官俸和赏赐所得供给各位年长的友人,而所馈送的礼物,只不过是用竹器盛的些许吃食。 《史记》:庄为太史,诫门下:“客至,无贵贱无留门者。” 执宾主之礼,以其贵下人。 庄廉,又不治其产业,仰奉赐以给诸公。然其餽遗人,不过算器食。 4“郑庄行,千里不赍粮” 郑庄被派遣视察黄河决口,他请求给五天时间准备行装。 汉武帝说:“我听说‘郑庄远行,千里不带粮’,为什么还要请求准备行装的时间?” 郑庄在外人缘虽好,但在朝中常常附和顺从主上之意,不敢过于明确表示自己的是非主张。 《史记》:郑庄使视决河,自请治行五日。 上曰:“吾闻‘郑庄行,千里不赍粮’,请治行者何也?” 然郑庄在朝,常趋和承意,不敢甚引当否。 5《论语》: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 子贡提出去掉每月初一日告祭祖庙用的活羊。孔子说:“赐,你爱惜那只羊,我却爱惜那种礼。” 6“其文是也,其质非也” 有人问:“如果有个人,自己说自己姓孔,字仲尼,登堂入室,伏在孔子的几案上,穿上孔子穿过的衣服,就可以说自己是孔子了吗?” “外表是,实质不是。” “什么是‘实质’呢?” “本身是羊,即使披上虎皮,还是见到草就高兴,见到豺狼就发抖,忘了自己身上披的是虎皮了。” 《法言》:或曰:“有人焉,自云姓孔,而字仲尼。入其门,升其堂,伏其几,袭其裳,则可谓仲尼乎?” 曰:“其文是也,其质非也。” “敢问质。” 曰:“羊质而虎皮,见草而说,见豺而战,忘其皮之虎矣。” 7《论语》: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孔子说:“质朴胜过了文饰就会粗野,文饰胜过了质朴就会虚浮,质朴和文饰比例恰当,然后才可以成为君子。” 8彭平康引用的“赠尔秦人策,莫鞭辕下驹”这一句里面的“辕下驹”是拿郑庄的典故来对应前面的话。 元光四年,因灌夫使酒骂座,窦婴与田蚡之争愈演愈烈,汉武帝让两人在东宫辩论,二人针锋相对,互相指责,于是汉武帝向在朝的大臣征询意见,郑当时认为窦婴对,但后来又不敢坚持自己的意见去回答汉武帝。其余的人都不敢回答。 汉武帝怒斥郑当时说:“你平日多次说到魏其侯、武安侯的长处和短处,今天当廷辩论,畏首畏尾地像驾在车辕下的马驹,我将一并杀掉你们这些人。” 《史记》:内史郑当时是魏其,后不敢坚对。馀皆莫敢对。 上怒内史曰:“公平生数言魏其、武安长短。今日廷论,局趣如效辕下驹。吾并斩若属矣。” 9《论语》:子曰:“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 孔子说:“我完完全全按照周礼的规定去事奉君主,别人却以为这是诌媚呢。” 10柳宗元的《掩役夫张进骸》里的这一句“猫虎获迎祭,犬马有盖帷”是取自《礼记》的典故。 《礼记》:“古之君子,使之必报。迎猫,为其食田鼠也;迎虎,为其食田豕也;迎而祭之也。” 《礼记》:“仲尼之畜狗死,使子贡埋之,曰:‘吾闻之也,敞帷不弃,为埋马也;敝盖不弃,为埋狗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五十六章 不忧不惧 罗蒙正淡笑道,“柳子厚悲天悯人,彭大人亦不遑多让啊。” 彭平康淡淡道,“孟圣人尝云:‘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他顿了一顿,转而又道,“恰如昔年唐顺宗时的‘二王刘柳’,即便‘永贞革新’功败垂成,柳子厚左迁柳州,亦不忘及物小民,袭承孟圣人之为官以仁啊。” 傅楚微笑着接口道,“是啊,‘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他伸手夹起一片“白脯”,学着罗蒙正的样子往宋圣哲的碟中送去,“昔年‘永贞革新’时,唐顺宗垂帘问政,仅宦官李忠言、美人牛昭容侍左右,上传下达之事,要一经韦执谊,二经王叔文,三经王伾,四经李忠言,五经宠妃牛昭容,才能为唐顺宗所知晓,前朝后宫戮力同心蒙蔽君上,‘永贞革新’又何以为成呢?” 宋圣哲拿着筷子轻轻拨了一下傅楚搛来的脯肉,似玩笑般地开口道,“傅大人此言差矣,唐顺宗享国日浅,而居储位二十年,‘永贞革新’自然多任用昔日东宫旧臣,主上恩遇,如何就被傅大人说成是蒙蔽昧上了?” 齐得韬接口道,“宋大人说得是啊,与其责诫唐顺宗昏懦,倒不如说是唐德宗猜忌刻薄,信任群小,昔陆贽以直道昌言,然反见斥逐;卢杞、裴延龄、韦渠牟、李齐运以纤屑狡狯,却倚为腹心,奸相误国而弄威福,如何能怪人臣多乖戾而不忠信也?” 彭平康伸过手,虚虚夹起一筷菜,往齐得韬碟中送去,“‘庖有肥肉’,”他微笑道,“齐大人还是先吃一口罢。” 罗蒙正见状便笑道,“先是宋大人,再是齐大人,彭大人这是在效仿昔年陈平分肉么?” 彭平康收回手,微笑道,“是啊,我方才听齐大人说到‘奸相误国’,未免争执,便先将这‘相’往自己身上揽了。” 傅楚笑着赞道,“彭大人好周全。” 彭平康立即回道,“岂敢,”他微笑道,“我提一句‘二王刘柳’,傅大人立刻说起唐顺宗垂帘问政之上传下达,要说周全,我可是万万比不上傅大人的。” 罗蒙正笑道,“倒不是傅大人周全,只是,”他抿了下唇,“上传下达不利乃中唐以来之朝堂积弊。唐德宗时,即有嗣道王欺上瞒下,于贞元二十年大旱之时横征暴敛,以致百姓抵舍鬻苗输赋于官。” “至唐德宗访外疾苦,嗣道王竟诡辩曰:‘岁虽旱,不害有秋’,其后敛聚不止,民怨四起。由此观之,天听不畅实非一时之究,更非一人之过,主上虽有怜悯之心,奈何佞臣利己,革弊艰难啊。” 彭平康轻轻地放下了筷子,就听宋圣哲笑眯眯地接口道,“适才罗大人说唐德宗外访疾苦,倒让我想起昔年唐德宗畋于新店时,遇百姓赵光奇言民间疾苦,而免其阖家赋役之事了。”他浅笑道,“倘或仅因嗣道王一事而说唐德宗任由佞臣昧心所蔽,似乎有失偏颇。” 彭平康亦附和道,“正是!自古朝堂所患者,乃人君之泽壅而不下达,小民之情郁而不上通,故君勤恤于上而民不怀,民愁怨于下而君不知。然唐德宗幸以游猎得至民家,又值百姓能言而免其税役苦,实则可堪称千载之遇也。”他微笑道,“罗大人又何必因一偶例,而对唐德宗苛责至此呢?” 罗蒙正笑了一下,作势叹息道,“非是我苛责,只是彼时盛唐凋零,唐天子却威名不减,唐德宗坐拥天下,然四海之广,兆民之众,又安得人人自言于天子而户户免其徭赋乎?”他微笑道,“倘若人人免税,户户免役,唐德宗又如何能平息藩镇之乱呢?” 宋圣哲听了,不禁微微皱了皱眉,他搛起方才傅楚放到他碟中的那片脯肉,一边小口吃着,一边往彭平康的方向瞥了一眼。 彭平康依旧气定神闲,看上去仿佛根本没听出罗蒙正方才把自己比成了欺上瞒下的嗣道王李实,他微微笑着,像是在同罗蒙正说一个酒宴上的笑话,“罗大人是以为,昔年唐德宗免赵光奇阖家赋役,是妇人之仁,实则不得于民间推而广之了?” 罗蒙正微笑道,“孔圣人有云:‘民无信不立’,彼时唐天子诏令不信,即使心念仁政,推至民间,亦不过是一时之仁。既是一时之仁,又何必枉费‘民信’?” 彭平康笑道,“罗大人这‘一时之仁’说得倒比柳子厚畅快,”他微笑道,“若是以此高论呈策,圣上必定大赞罗大人体恤民情之心,却不妨我和宋大人跑这一趟了。” 罗蒙正笑了笑,就听傅楚接过话头道,“倒不是罗大人有心推脱,只是碍于先前纪大人一事……实在不好对买卖田土之策乱发议论……” 宋圣哲笑着接口道,“原来如此。”他顿了一顿,偏过头看向齐得韬道,“齐大人亦是同两位大人一样不好议论罢?” 齐得韬轻咳了一记,道,“‘笔落惊风雨’乃谪仙狂客之才,我自是拍马不及。” 宋圣哲淡笑着收回目光,“上邶州的官风倒比琅州得好,”他似意有所指地道,“诸位大人皆不肯‘杀人以笔’,倒叫我心生钦佩。” 傅楚笑了一下,语带戏谑地道,“‘杀人以笔’是从前纪大人的一手绝活,宋大人此时再拿出来说,可真是说笑了。” 宋圣哲“哟”了一声,继而悠悠道,“倒并非我有意说笑,只是忽而想起周见存周大人也是……” 罗蒙正咳嗽了一下,“‘杀人以笔’,终不及‘杀人以政’,宋大人说归说,”他滞了一下,“不过在座诸位可是笑不出来的。” 彭平康复举起筷子,又搛起一片脯肉,只是这回却放到了自己面前的碗里,“‘君子不忧不惧’,罗大人且稍安勿躁,”他浅笑道,“宋大人一向爱打趣,在琅州时是取笑周大人取笑惯了的,一时还未转过性子,嘴上说笑两句罢了,罗大人不必介怀。” 罗蒙正浅笑道,“我不介怀,只是怕宋大人说笑过后,在上邶州‘率兽食人’呢。” —————— —————— 1“率兽食人” 梁惠王说:“我很乐意听您的指教。” 孟子问道:“用木棒打死人和用刀子杀死人有什么不同吗?” 梁惠王回答说:“没有什么不同。” 孟子又问:“用刀子杀死人和用政治害死人有什么不同吗?” 梁惠王回答道:“没有什么不同。” 孟子于是说:“厨房里有肥嫩的肉,马房里有健壮的马,可是老百姓面带饥色,野外躺者饿死的人。这等于是在上位的人率领着野兽吃人啊! 野兽自相残杀,人尚且厌恶它;作为老百姓的父母官,施行政治,却不免于率领野兽来吃人,那又怎么能够做老百姓的父母官呢? 孔子说:‘最初采用土偶木偶陪葬的人,该是会断子绝孙吧!’这不过是因为土偶木偶太像活人而用来陪葬罢了。又怎么可以使老百姓活活地饿死呢?” 《孟子》: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 孟子对曰:“杀人以梃与刃,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 “以刃与政,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 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 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 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 2李实,道王李元庆四世孙。以宗室的身份当官,被嗣曹王李皋举荐为江西府判官,后升任蕲州刺史。李皋任山南东道节度使的时候,李实也跟着去了。 贞元八年,李皋死后,李实当上了军需官,他克扣军费,士兵非常愤怒,想要杀他,他连夜用绳索出城,逃回长安。 唐德宗李适没有怪罪他,反而对他十分恩宠,他后来升任司农卿,再升京兆尹,封嗣道王。他自恃是宠臣,刚愎自用、徇私枉法。 贞元二十年大旱,连京城周围都出现了饥荒。李实却借机敛财,百姓欲告无门。 唐德宗外访疾苦,李实欺骗德宗说:“今年虽然闹饥荒,但不影响秋收。” 李实不但没有上书减免百姓赋税,反而横征暴敛,百姓只好卖掉房子和种子缴税。 卖唱人成辅端作诗讽刺唐德宗,李实大怒,上书说成辅端作为下贱的卖唱人却诽谤国家理应处死。于是唐德宗处死了成辅端。 《新唐书》:李实,道王元庆四世孙。以廕仕,嗣曹王皋辟署江西府判官,迁蕲州刺史。皋节度山南东道,复从之。 皋卒,实知后务,刻薄军费,士怨怒,欲杀之,夜缒亡归京师。 累进司农卿,擢拜京兆尹,封嗣道王。怙宠而愎,不循法度。 贞元二十年旱,关辅饥,实方务聚敛以结恩,民诉府上,一不问。 德宗访外疾苦,实诡曰:“岁虽旱,不害有秋。” 乃峻责租调,人穷无告,至撤舍鬻苗输于官。 优人成辅端为俳语讽帝,实怒,奏贱工谤国,帝为杀之。 3唐德宗李适曾在一个叫辛店的地方打猎时,来到农民赵光奇的家中,唐德宗问:“百姓们生活的高兴吗?” 赵光奇回答说:“不高兴。” 唐德宗问道:“今年庄稼获得了丰收,你们为什么不高兴呢?” 赵光奇回答道:“国家的诏令不守信用。前边说的是除两税以外不再有其他徭役,现在除了两税之外的各种强迫收费比两税还要多很多。后来又说这是和籴,实际上是对百姓巧取强夺,而且还不给百姓们钱。 开始时说收百姓的粮食由官府到百姓家中收取,现在却强迫百姓们把粮食送到几百里外的京西行营。由于路途遥远,很多人家干农活的牲口被累死了,车也坏了,导致家庭破产,难以维系。人们的生活如此愁苦,有什么可高兴的呢! 国家每次发布的优恤百姓的政策,只不过是一纸空文而已!圣上深居在防卫森严的皇宫里,哪里会知道这些呢!” 唐德宗听后,便下令免除了赵光奇家的赋税和徭役。 《资治通鉴》:庚辰,上畋于新店,入民赵光奇家,问:“百姓乐乎?” 对曰:“不乐。” 上曰:“今岁颇稔,何为不乐?” 对曰:“诏令不信。前云两税之外悉无它徭,今非税而诛求者殆过于税。后又云和籴,而实强取之,曾不识一钱。 始云所籴粟麦纳于道次,今则遣致京西行营,动数百里,车摧牛毙,破产不能支。愁苦如此,何乐之有! 每有诏书优恤,徒空文耳!恐圣主深居九重,皆未知之也!” 上命复其家。 4“民无信不立” 子贡问怎样治理国家。 孔子说,“粮食充足,军备充足,老百姓信任统治者。” 子贡说:“如果不得不去掉一项,那么在三项中先去掉哪一项呢?” 孔子说:“去掉军备。” 子贡说:“如果不得不再去掉一项,那么这两项中去掉哪一项呢?” 孔子说:“去掉粮食。自古以来人总是要死的,如果老百姓对统治者不信任,那么国家就不能存在了。” 《论语》: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 曰:“去兵。” 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 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5司马牛问怎样做一个君子。 孔子说:“君子不忧愁,不恐惧。” 司马牛说:“不忧愁,不恐惧,这样就可以叫做君子了吗?” 孔子说:“自己问心无愧,那还有什么忧愁和恐惧呢?” 《论语》: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 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已乎?” 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6“陈平分肉” 陈平所居的库上里祭祀土地神,陈平做主持割肉的人,他把祭肉分配得很均匀。 父老乡亲们说:“好,陈家孩子真会做分割祭肉的人!” 陈平说:“唉,假使让我陈平主宰天下,也会像这次分肉一样呢。” 《史记》:里中社,平为宰,分肉食甚均。 父老曰:“善,陈孺子之为宰!” 平曰:“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如是肉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五十七章 窫窳其民 宋圣哲笑着打趣道,“圣乐一奏,‘百兽率舞’,罗大人的话,我听得明白。” 彭平康淡笑着看了宋圣哲一眼,虚掩着口,将碗中的脯肉放进了嘴里。 罗蒙正笑着反问道,“哦?” 宋圣哲轻笑道,“人神易感,鸟兽难感,百兽相率而舞,则神人和可知也。《尚书》中夔云此者,是以言舜帝之德及鸟兽也。”他掩了掩口,笑眯眯道,“因而罗大人方才面儿上是在拿我取笑,实则却是在‘颂圣’呢。” 罗蒙正“哟”了一声,“宋大人很会‘听话’么。” 宋圣哲笑容更盛,“我名中即有一字讳‘圣’,自然会听‘颂圣’的话了。” 罗蒙正微微一滞,目光不自觉地往彭平康的方向划去。 彭平康放下筷子,抬头笑道,“宋大人饱读诗书,又爱取笑,罗大人可别往心里去。” 罗蒙正笑道,“彭大人亦是进士出身,论起诗书来,自不会差了宋大人一截儿去,怎地却不见彭大人取笑呢?” 彭平康浅笑道,“‘食人’的诗书我读过得倒不多,只知《山海经》中有一兽,其状如牛,而赤身、人面、马足,名曰窫窳,其音如婴儿,居少咸之山,以食人为生。” 齐得韬听了,不禁在一旁抿嘴笑了起来。 傅楚瞥了罗蒙正一眼,尔后朝齐得韬的方向开口道,“彭大人又没在取笑,齐大人怎么先笑了呢?” 齐得韬又笑了两下,才道,“我是在想,彭大人特取《山海经》中一兽,岂不是正对应了宋大人方才所说的‘鸟兽难感’么?” 宋圣哲轻笑道,“齐大人别急,彭大人的话还没说完呢,”他微笑道,“除了周大人,我还从未听彭大人当面回护过谁呢。” 罗蒙正瞟了宋圣哲一眼,继而微笑道,“我倒记得李长吉写过一句‘狻猊猰貐吐馋涎’,却不知‘猰貐’原是要‘食人’的呢。” 彭平康浅笑道,“我原也不知,是读了扬子云的《长杨赋》后才与《山海经》中所载系联起来的。” 罗蒙正闻言便笑,“彭大人还说自己‘食人’的诗赋读得不多,实在是过于谦虚了呢。” 彭平康淡笑道,“原是不多,只是方才听罗大人‘颂圣’,便偶然想起《长杨赋》中的一句‘窫窳其民’了。” 罗蒙正笑了一下,道,“正所谓,‘歇马独来寻故事,文章两汉愧杨雄’,彭大人自琅州来,果不负‘西蜀子云亭’之蓬荜辉新啊。”他顿了顿,又半似玩笑半似认真地道,“只是扬子云之《长杨赋》是借‘颂圣’之机,讽谏汉成帝‘劳民伤财’,我方才虽是在取笑,却没有半点儿冒犯天威的意思啊。” 宋圣哲笑着接口道,“这是自然。”他偏了下头,“彭大人引《长杨赋》,亦不过是以‘窫窳’一兽讥讽昔日之暴秦而已。” 傅楚笑道,“是啊,汉成帝建‘长杨馆’,是为宣示大汉国威,即便扬子云有所讽谏,也不过是‘胡人获我禽兽,竞不知我亦获其王侯’之外的笑谈罢了。” 齐得韬笑着接过了话头,“扬子云笑谈之人颇多,连屈原之《离骚》,都摭其文而反之曰《反离骚》,文士先贤尚且如此,何况汉成帝乎?既是笑谈,罗大人实不必太过在意那等‘雕虫篆刻’之学中的‘天威’二字了。” 罗蒙正笑着点了点头,“非是我在意,只是孔圣人说‘慎言其余’,”他顿了一顿,又看向彭平康道,“我怕彭大人‘言尤行悔’呢。” 彭平康听了,只微笑不语。 倒是宋圣哲开口道,“怎么会呢?”他微笑道,“罗大人颂的是我这一‘圣’,就是冒犯,也是冒犯大汉天威,大汉距今已千年有余,旧朝‘天威’,与我东郡何干?” 罗蒙正浅笑道,“这却不一定了,譬如昔年扬子云生性豁达,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不修廉隅以徼名当世,以为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遇是不遇,全乎命也,然王莽当政之时,扬子云为避治狱使者,从天禄阁上自投而下,可见即使本志淡泊者,尚不免庸主当道之难,命途多舛之苦,”他又朝彭平康微笑道,“何况我与彭大人,原就为宦途道上客、名利场中人呢?” 彭平康笑了起来,“罗大人说笑了,我哪里比得上扬子云呢?”他淡笑道,“若说命途多舛,倒叫我想起纪万里了……” 齐得韬接口道,“‘凡人贱近而贵远’,彭大人不必过于感怀。” 傅楚瞥了齐得韬一眼,笑着接过罗蒙正的话头道,“这却是奇了,”他微笑道,“王莽以复古而改制,然扬子云以好古而求文章,同是以‘古’为名,扬子云又何苦投阁避使?” 宋圣哲笑道,“王莽昔以符命自立,篡汉即位之后,自然欲绝符命之源以神化前事,当此之时,甄丰之子甄寻、刘歆之子刘棻复献符瑞以上,故而王莽杀甄丰父子、投刘棻于四裔,由此观之,王莽‘言古’却不‘好古’,名为以公代私,实则收天下之利为己有,如此‘复古’,又何以与扬子云之‘追古’相较?” 罗蒙正浅笑道,“宋大人不但话听得明白,见事更是清楚。” 宋圣哲微笑道,“罗大人又何尝不清楚,只是谨遵孔圣人‘慎言’之诲罢了,”他淡笑道,“既然罗大人‘颂圣’在先,我便是一定要说出来的了。” 罗蒙正稍稍倾了倾身,“宋大人快人快语,我心下佩服。” 宋圣哲又笑道,“世间‘言古’而不‘好古’之人何其多也,倘或人人‘追古’之如扬子云,我和彭大人也不必这般……” 彭平康接口道,“曾子固尝云:‘六艺出于秦火之余,士学于百家之后’,当世君子不好古者乃人之常情,倘或如今学子皆效扬子云追古作文,以为经莫大于《易》作《太玄》;传莫大于《论语》作《法言》;史篇莫善于《仓颉》作《训纂》;箴莫善于《虞箴》作《州箴》,先王之道岂不更不甚明矣?” 宋圣哲听了,又不禁打趣道,“方此之时,罗大人所说之‘食人’者,岂不都成了‘食壤’者了?” —————— —————— 1“圣乐一奏,百兽率舞”是出自《红楼梦》中林黛玉调侃刘姥姥的梗 《红楼梦》:贾母两宴大观园时,大家喝酒行令,快乐洋溢。 管弦之乐从藕香榭越水度林而来时,刘姥姥一听,有美酒有音乐,越加高兴,一时手舞足蹈。 宝玉向黛玉笑道:“你瞧瞧刘姥姥的样子。” 黛玉笑道:“当日圣乐一奏,百兽率舞,如今才一牛耳。” 其实这里有一个解读很有意思,认为“刘姥姥”是指康熙,林黛玉调侃的所谓“母蝗虫”,实际是指“母皇虫”;所谓《携蝗大嚼图》,实际是指《携皇大嚼图》,暗指曹雪芹不满康熙下江南时四次住在曹家,生生吃空了他们家,所以假借林黛玉之口讥讽康熙是“蝗虫”。 2这里“百兽率舞”一句是取自《尚书》中舜帝要通音律的夔掌管典乐的梗 舜帝说:“夔!任命你主持乐官,教导年轻人,使他们正直而温和,宽大而坚栗,刚毅而不粗暴,简约而不傲慢。诗是表达思想感情的,歌是唱出来的语言,五声是根据所唱而制定的,六律是和谐五声的。八类乐器的声音能够调和,不使它们乱了次序,那么神和人都会因此而和谐了。” 夔说:“啊!我愿意敲击着石磬,使扮演各种兽类的依着音乐舞蹈起来。” 《尚书》:帝曰:“夔!命汝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 夔曰:“于!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 3窫窳,又称为猰貐,原为人首蛇身,后因危与贰负杀了窫窳,化为龙首猫身,居弱水中。 《山海经》:又北二百里,曰少咸之山,无草木,多青碧,有兽焉,其状如牛,而赤身、人面、马足,名曰窫窳,其音如婴儿,是食人。 4《长杨赋》 元延元年秋,汉成帝为了能在胡人面前夸耀大汉王国物产之丰盈,珍禽异兽之繁多,征调右扶风郡百姓入终南山围猎。 西自褒斜,东至弘农,南驱汉中,捕捉熊罴豪猪、虎豹猿猴、狐兔麋鹿,用装有围栏的车子运到长杨宫射熊馆。 用网子围成圈,把野兽放在里边,让胡人以手搏之,然后胡人可以获得抓到的禽兽,汉成帝则临观取乐。 而农民却因此不够收获他们的庄稼。扬雄随汉成帝到射熊馆,回来后追作了这篇辞赋此赋。 《长杨赋》:明年,上将大夸胡人以多禽兽。秋,命右扶风发民入南山。 西自褒斜,东至弘农,南驱汉中,张罗网罝罘,捕熊罴豪猪,虎豹狖玃,狐兔糜鹿,载以槛车,输长杨射熊馆。 以网为周阹,纵禽兽其中,令胡人手搏之,自取其获,上亲临观焉。 是时,农民不得收敛。雄从至射熊馆,还,上《长杨赋》。 5汉武帝时,蜀地有才子司马相如,作赋很壮丽典雅,扬雄心中佩服他,每次作赋,常把他作为榜样模仿。 又惊讶屈原文才超过相如,却至于不被容纳,作《离骚》,自己投江而死,扬雄为他的文章感到悲伤,读时没有不流泪的。 扬雄认为君子时势顺利就大有作为,时势不顺就像龙蛇蛰伏,机遇好不好是命,何必自己投水呢! 于是便写了一篇文章,常常摘取《离骚》中的句子而反驳它,从竖山投到江水中来哀悼屈原,名为《反离骚》;又依《离骚》重作一篇,名叫《广骚》;又依《惜诵》以下到《怀沙》作一卷,名叫《畔牢愁》。 《汉书》:先是时,蜀有司马相如,作赋甚弘丽温雅,雄心壮之,每作赋,常拟之以为式。 又怪屈原文过相如,至不容,作《离骚》,自投江而死,悲其文,读之未尝不流涕也。 以为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 乃作书,往往摭《离骚》文而反之,自岷山投诸江流以吊屈原,名曰《反离骚》;又旁《离骚》作重一篇,名曰《广骚》;又旁《惜诵》以下至《怀沙》一卷,名曰《畔牢愁》。 6王莽当政时,刘歆、甄丰都做了上公,王莽既是假藉符命自立,即位之后想禁绝这种做法来使前事得到神化,而甄丰的儿子甄寻、刘歆的儿子刘棻又奏献符瑞之事。 王莽杀了甄丰父子,流放刘棻到四裔,供辞所牵连到的,立即收系不必奏请。 当时扬雄在天禄阁上校书,办案的使者来了,要抓扬雄,扬雄怕不能逃脱,便从阁上跳下,差点死了。 王莽听到后说:“扬雄一向不参与其事,为什么在此案中?” 暗中查问其原因,原来刘棻曾跟扬雄学写过奇字,扬雄不知情。 下诏不追究他。 然而京师为此评道:“因寂寞,自投阁;因清静,作符命。” 《汉书》:“王莽时,刘歆、甄丰皆为上公,莽既以符命自立,即位之后,欲绝其原以神前事,而丰子寻、歆子棻复献之。 莽诛丰父子,投棻四裔,辞所连及,便收不请。 时,雄校书天禄阁上,治狱使者来,欲收雄,雄恐不能自免,乃从阁上自投下,几死。 莽闻之曰:“雄素不与事,何故在此?” 间请问其故,乃刘棻尝从雄学作奇字,雄不知情。 有诏勿问。 然京师为之语曰:“惟寂寞,自投阁;爰清静,作符命。” 7扬雄小时候好学,不研究章句,通晓字词解释而已,博览群书无所不读。 为人平易宽和,口吃不能快速讲话,静默爱沉思,清静无为,没有什么嗜好欲望,不追逐富贵,不担忧贫贱,不故意修炼品性来在世上求取声名。 家产不超过十金,穷得没有一石余粮,却很安然。 自身胸怀博大,不是圣哲的书不喜欢;不合己意,即使能富贵也不干。却很喜欢辞赋。 《汉书》:雄少而好学,不为章句,训诂通而已,博览无所不见。 为人简易佚荡,口吃不能剧谈,默而好深湛之思,清静亡为,少耆欲,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不修廉隅以徼名当世。 家产不过十金,乏无儋石之储,晏如也。 自有下度:非圣哲之书不好也;非其意,虽富贵不事也。顾尝好辞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五十八章 食人食壤 罗蒙正听了,不禁又笑了起来,“这是什么说法呢?” 宋圣哲轻笑道,“倘或人人效扬子云非圣人而追古作经,岂不恰似春秋吴楚之君僭号称王?既人人可自称为王,哪里还有‘食人’者呢?” “即便有一二‘食人’者,亦是如昔日陈仲子一般的廉士而已。孟圣人尝云:‘若仲子者,蚓而后充其操者也’,夫蚓者,上食槁壤,下饮黄泉,那罗大人所指之‘食人’,”他掩口笑道,“不就全成了‘食壤’了么?” 罗蒙正淡笑道,“方才宋大人还说‘颂圣’呢,这会儿怎地忽然又辩起政来了?” 宋圣哲笑道,“《尚书》‘颂圣’,《孟子》‘辩政’,四书五经各得其用,岂不美哉?” 罗蒙正听了,不禁抚掌笑道,“宋大人论义之深,远胜扬子云百倍矣。” 宋圣哲浅笑道,“岂敢?《孟子》中云:‘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既为‘天下通义’,又何须我出言再论呢?”他轻笑道,“我论其一二,不过是顺着罗大人‘颂圣’的话多说几句罢了,我还怕罗大人笑我‘画蛇添足’呢。” 罗蒙正笑着伸过手,握住盘碟旁的一小只空酒杯,“李义山尝有诗云:‘劝君莫强安蛇足,一盏芳醪不得尝’,若非先前想着两位大人一路风尘辛苦,今日不宜备酒,我还真想好好地敬宋大人一杯。” 宋圣哲倒没有伸手去拿酒杯,只是笑道,“倘或罗大人下回能来幸蜀中,我必与罗大人‘醉酒扬雄宅,升堂子贱琴’。” 罗蒙正朝宋圣哲笑了一笑,一边慢慢缩回握住酒杯的手,一边将目光转向了坐在一旁的彭平康,不置可否地浅笑道,“那我可要先问彭大人赊上‘一百杖头钱’了。” 彭平康扬了扬眉,半似玩笑地说道,“罗大人太抬举我了,我可没一个钱。” 傅楚亦似玩笑般地问道,“彭大人怎会‘没一个钱’呢?” 彭平康挑眉笑道,“我‘食壤’啊。” 傅楚微微一怔,不禁侧头往罗蒙正的方向看去。 罗蒙正神色不变,仍淡淡地笑道,“可我瞧着彭大人‘爪牙皆利’,‘筋强骨健’,全不似‘食壤’之蚓啊。” 彭平康笑道,“《说文》有云:‘壤者,柔土也’,我虽不欲效陈仲子至廉,但圣上所托之‘赎买’一事,我是万万不敢忘之脑后的,”他微笑道,“因此,‘壤’虽难咽,我却不得不‘食’啊。” 罗蒙正笑了一下,刚要开口,就听齐得韬开口问道,“彭大人既不愿效仿陈仲子,又怎会‘身无分文’呢?” 彭平康浅笑道,“大约是我不如宋大人善结交,常常没一会儿的功夫,便有了‘二三物外友’罢。” 傅楚回过头来,笑道,“彭大人之廉,比之陈仲子,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宋圣哲微笑道,“傅大人别吃心,彭大人一向便是如此廉洁的,在琅州时,更是连新官上任的周大人都比不上呢。” 彭平康笑着接口道,“这倒不然,”他微笑道,“依我自己说,别说周大人了,我连从前的纪大人都比不上呢。” 宋圣哲一听,顷刻之间便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好几声才自觉失态,重新抬起手掩了掩口,“彭大人的利口,是我再会打趣也及不上的。” 齐得韬却没笑,他看了看坐在桌子对面的傅楚与罗蒙正,正好与傅楚看过来的目光撞了个满怀。 齐得韬轻咳了一记,“彭大人为君子,何以以孟圣人所厌之陈仲子自比呢?世间‘食壤’者,又并非唯蚓一物,彭大人这么说,”他顿了顿,“实在是叫我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彭平康笑了笑,刚要开口,就听罗蒙正道,“我倒愿作孟圣人亦称贤的‘滕国之君’,”他浅笑着,像是在玩笑,又像是在调侃,“就怕彭大人听了,反倒以为我是要‘造反’呢。” 彭平康忙笑道,“怎会?圣上向来不齿以文治狱,何况滕君贤明,乃《孟子》中言,我就是不小心误会了罗大人,也不会在圣上面前诋毁孟圣人啊。” 罗蒙正笑道,“彭大人自是明理之人,”他抬起手,重新握上了那一小只空酒杯,“为此,我愿在宋大人之后,再敬彭大人一杯。” 彭平康朝着罗蒙正笑了一笑,同宋圣哲一样,并没有伸手去拿自己面前的那只空杯,“罗大人有所不知,宋大人最爱香料,连素日里酿酒,都要在其中再加上一两味香料才行,我可是喝不惯的。” 罗蒙正轻轻捏了一下杯壁,将手中的空杯朝着彭平康坐的方向缓缓转了一圈,又抬头浅笑道,“那我便为彭大人换一种酒。” 彭平康挥了下手,不以为意地笑道,“我倒只爱一味‘鹅黄酒’,”他说着,慢慢抬起手,触上盘边的酒杯,道,“若是一旁有美人蘸甲,就更是雅致了。” 罗蒙正笑道,“‘鹅黄酒’甘醇绵软,与我想端给彭大人的这杯酒很是相仿呢。” 彭平康浅笑道,“哦?” 罗蒙正对着彭平康举起了手中的空杯,微笑道,“我给彭大人斟的是一壶‘曹参酒’,不知彭大人,可否愿意同我饮尽此杯?” 彭平康的手抚着光滑的杯壁,淡笑着看着罗蒙正道,“罗大人方才还说我与宋大人远道而来,此时不宜饮酒,怎地现下,罗大人倒先劝起酒来了?” 罗蒙正笑了一笑,似神色不变,“我只是问彭大人一声罢了,”他翻了下手腕,将空空如也的里杯朝彭平康示意了一下,“纵使彭大人不喝,我也不会强斟了酒去。” 彭平康笑了一记,亦将手中的空杯朝罗蒙正的方向侧了一下,只是并未抬手举杯,看上去显得有些局促,“罗大人盛情。” 宋圣哲掩口笑道,“罗大人这酒敬得却有些意思,杜子美尝有诗云:‘后饮曹参酒,先和傅说羹’,”他一面说着,一面笑眯眯地看了彭平康一眼,“这倒正应了我和彭大人来前,在琅州时听范大人说的一句戏语呢。” 傅楚笑道,“是么?如此,可真是赶巧了呢。” 彭平康微笑不语,只将酒杯重新摆正,又缩回了手去。 罗蒙正见状笑了笑,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道,“我瞧两位大人今儿也累了,不如先早些去驿馆歇息,待明儿精神好些了,再来州府衙里议事罢。” 宋圣哲笑着应了,“罗大人一番好意,我和彭大人心领了,只是……” 彭平康接口道,“只是我和宋大人想着明儿先到城郊的乡里去看上一看,”他微笑道,“这也算是……我们琅州一贯的理政之法罢。” —————— —————— 1当时大司空王邑、纳言严尤听说扬雄死了,对桓谭说:“您曾称赞扬雄的书,难道能流传后世吗?” 桓谭说:“一定能够流传。但您和桓谭看不到。凡人轻视近的重视远的,亲眼见扬子云地位容貌不能动人,便轻视其书。从前老聃作虚无之论两篇,轻仁义,驳礼学,但后世喜欢它的还认为超过《五经》,从汉文帝、景帝及司马迁都有这话。现在扬子的书文义最深,论述不违背圣人,如果遇到当时君主,再经贤知阅读,被他们称道,便必定超过诸子了。” 诸儒有的嘲笑扬雄不是圣人却作经,好比春秋吴楚君主僭越称王,应该是灭族绝后之罪。 从扬雄死后到现在四十多年,他的《法言》大行于世,但《玄》到底未得彰显,但篇籍都在。 《汉书》:时,大司空王邑、纳言严尤闻雄死,谓桓谭曰:“子常称扬雄书,岂能传于后世乎?” 谭曰:“必传。顾君与谭不及见也。凡人贱近而贵远,亲见扬子云禄位容貌不能动人,故轻其书。昔老聃著虚无之言两篇,薄仁义,非礼学,然后世好之者尚以为过于《五经》,自汉文、景之君及司马迁皆有是言。今诊子之书文义至深,而论不诡于圣人,若使遭遇时君,更阅贤知,为所称善,则必度越诸子矣。” 诸儒或讥以为雄非圣人而作经,犹春秋吴楚之君僭号称王,盖诛绝之罪也。 自雄之没至今四十余年,其《法言》大行,而《玄》终不显,然篇籍具存。 2“陈仲子至廉”是《孟子》里的一个梗,其实孟子的态度是批判陈仲子不近人情的。 匡章说:“陈仲子难道不是真正的正直廉洁之人吗?居住在於陵,三天不吃饭,耳朵听不见,眼睛看不到。井边有棵李子树,金龟子的幼虫已蛀食大半,他摸索着爬过去取来吃,吞咽了三口,耳朵才听得见,眼睛才看得见。” 孟子说:“在齐国的人士中,我必定是把陈仲子看成最好的人。然而,仲子怎么称得上廉洁呢?如果要推广仲子的操守,那只有变成蚯蚓才能做到。因为蚯蚓,吞食地面上的干土,饮用地底下的泉水。而仲子所居住的房屋,是象伯夷那样廉洁的人建造的呢?还是象盗跖那样的强盗所建造的呢?他所吃的粮食,是象伯夷那样廉洁的人种植的呢?还是象盗跖那样的强盗所种植的?这些都还不知道哇!” 匡章说:“这有什么妨碍呢?他亲自编织草鞋,妻子开辟纺织麻线的事,用这些去交换来的。” 孟子说:“仲子,是齐国的大家世族;他的哥哥陈戴,有封地在盖邑,年收入万钟;他认为他哥哥的俸禄不是最佳行为方式得来的俸禄而不食用,认为他哥哥的房屋不是最佳行为方式得来的房屋而不居住,因此避开哥哥离开母亲,独自住到於陵。 有一天回来,正好碰上有人送一只鹅来,他皱着眉头说:‘要这嘎嘎叫的东西干什么?’过了几天,他母亲杀了这只鹅给他吃,他正吃着,他哥哥从外面回来,说:‘这便是那嘎嘎叫的东西的肉。’仲子一听,便跑到外面把肉呕吐出来。 母亲的东西不吃,妻子的食物却吃;兄长的房屋不住,於陵的房屋却去住,这样能称得上是廉洁的典范吗?象陈仲子这样的人,恐怕只有把自己变成蚯蚓后才能符合他的廉洁作风吧?” 《孟子》:匡章曰:“陈仲子岂不诚廉士哉?居于陵,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也。井上有李,螬食实者过半矣,匍匐往将食之,三咽,然后耳有闻,目有见。” 孟子曰:“于齐国之士,吾必以仲子为巨擘焉。虽然,仲子恶能廉?充仲子之操,则蚓而后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饮黄泉。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筑与?抑亦盗跖之所筑与?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树与?抑亦盗跖之所树与?是未可知也。” 曰:“是何伤哉?彼身织屦,妻辟纑,以易之也。” 曰:“仲子,齐之世家也。兄戴,盖禄万钟。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辟兄离母,处于于陵。 他日归,则有馈其兄生鹅者,己频顣曰:‘恶用是鶂鶂者为哉?’他日,其母杀是鹅也,与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鶂鶂之肉也。’出而哇之。 以母则不食,以妻则食之;以兄之室则弗居,以于陵则居之。是尚为能充其类也乎?若仲子者,蚓而后充其操者也。” 3“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也是《孟子》中的名句,这段话往往被看作是儒家维护封建统治阶级的依据。 陈相见到许行后非常高兴,完全抛弃了自己以前所学的而改学许行的学说。 陈相有一天去拜访孟子,转述许行的话说:“滕君的确是个贤明的君主,不过,他还没有掌握真正的治国之道。贤人治国应该和老百姓一道耕种而食,一道亲自做饭。现在滕国却有储藏粮食的仓库,存放财物的仓库,这是在剥削老百姓来奉养自己,怎么能够叫做贤明呢?” 孟子说:“许先生一定要自己种庄稼才吃饭吗?” 陈相回答说:“对。” “许先生一定要自己织布然后才穿衣吗?” 陈相回答说:“不,许先生只穿粗麻衣服。” “许先生戴帽于吗?” “戴。” “戴什么帽子呢?” “戴白帽子。” “他自己织的吗?” “不是,是用粮食换来的。” “许先生为什么不自己织呢?” “因为怕误了农活。” “许先生用锅和甑子做饭,用铁器耕种吗?” “是的。” “他自己做的吗?” “不是,是用粮食换的。” 孟子于是说:“农夫用粮食换取锅、瓶和农具,不能说是损害了瓦匠铁匠。那么,瓦匠和铁匠用锅、甑和农具换取粮食,难道就能够说是损害了农夫吗?而且,许先生为什么不自己烧窑冶铁做成锅、甑和各种农具,什么东西都放在家里随时取用呢?为什么要一件一件地去和各种工匠交换呢?为什么许先生这样不怕麻烦呢?” 陈相回答说:“各种工匠的事情当然不是可以一边耕种一边同时干得了的。” 孟子又说:“那么治理国家就偏偏可以一边耕种一边治理了吗?官吏有官吏的事,百姓有百姓的事。况且,每一个人所需要的生活资料都要靠各种工匠的产品才能齐备,如果都一定要自己亲手做成才能使用,那就是率领天下的人疲于奔命。所以说:有的人脑力劳动,有的人体力劳动;脑力劳动者统治人,体力劳动者被人统治;被统治者养活别人,统治者靠别人养活:这是通行天下的原则啊。” 《孟子》:陈相见许行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 陈相见孟子,道许行之言曰:“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未闻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今也滕有仓廪府库,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恶得贤?” 孟子曰:“许子必种粟而后食乎?” 曰:“然。” “许子必织布而后衣乎?” 曰:“否。许子衣褐。” “许子冠乎?” 曰:“冠。” 曰:“奚冠?” 曰:“冠素。” 曰:“自织之与?” 曰:“否。以粟易之。” 曰:“许子奚为不自织?” 曰:“害于耕。” 曰:“许子以釜甑爨,以铁耕乎?” 曰:“然。” “自为之与?” 曰:“否。以粟易之。” “以粟易械器者,不为厉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岂为厉农夫哉?且许子何不为陶冶。舍皆取诸其宫中而用之?何为纷纷然与百工交易?何许子之不惮烦?” 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 “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 4“醉酒扬雄宅,升堂子贱琴”出自杜甫的《夏日杨长宁宅送崔侍御常正字入京》 宋圣哲这里引这一句,是因为扬雄是四川人,他的宅邸在蜀中。 《汉书》:扬雄字子云,蜀郡成都人也。……而扬季官至庐江太守。汉元鼎间避仇复溯江上,处岷山之阳曰郫,有田一廛,有宅一区,世世以农桑为业。自季至雄,五世而传一子,故雄亡它扬于蜀。 5“升堂子贱琴”是《吕氏春秋》中“鸣琴而治”的典故,和前面《孟子》中的话对应。 宓子贱治理单父,每天在堂上静坐弹琴,就治理得很好。巫马期披星戴月,早朝晚退,昼夜不闲,亲自处理各种政务,肆父也治理得很好。巫马期向宓子询问其中的缘故。 宓子说:“我的做法叫做使用人才,你的做法叫傲使用力气。使用力气的人当然劳苦,使用人才的人当然安逸。” 宓子算得上君子了。使四肢安逸,耳目保全,心气平和,而官府的各种事务处理得很好,这是应该的了,他只不过使用正确的方法罢了。 《吕氏春秋·察贤》:宓子贱治单父,弹鸣琴,身不下堂,而单父治。巫马期以星出,以星入,日夜不居,以身亲之,而单父亦治。 巫马期问其故於宓子,宓子曰:“我之谓任人,子之谓任力;任力者故劳,任人者故逸。” 宓子则君子矣。逸四肢,全耳目,平心气,而百官以治,义矣,任其数而已矣。 6“一百杖头钱”是阮修的典故,后文对应的诗句“二三物外友,一百杖头钱”是出自骆宾王的《冬日宴》。 《世说新语》:阮宣子常步行,以百钱挂杖头,至酒店,便独酣畅。虽当世贵盛,不肯诣也。 7这章后面罗蒙正说的“‘食壤’之蚓”的梗是出自《劝学》里的一句话。 《劝学》: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 8“后饮曹参酒,先和傅说羹”出自李商隐的《五首述德抒情诗一首四十韵献上杜七兄仆射相公》,这个梗和前文范垂文说彭平康喝茶是“若作和羹,尔惟盐梅”的那一章相对应。 “曹参酒”的典故出自《史记》 曹参起初卑贱的时候,跟萧何关系很好;等到各自做了将军、相国,便有了隔阂。 到萧何临终时,萧何向孝惠皇帝刘盈推荐的贤臣只有曹参。 曹参接替萧何做了汉朝的相国,做事情没有任何变更,一概遵循萧何制定的法度。 曹参从各郡和诸侯国中挑选一些质朴而不善文辞的厚道人,立即召来任命为丞相的属官。 对官吏中那些言语文字苛求细微末节,想一味追求声誉的人,就斥退撵走他们。 曹参自己整天痛饮美酒。卿大夫以下的官吏和宾客们见曹参不理政事,上门来的人都想有言相劝。 可是这些人一到,曹参就立即拿美酒给他们喝,过了一会儿,有的人想说些什么,曹参又让他们喝酒,直到喝醉后离去,始终没能够开口劝谏,如此习以为常。 《史记》:参始微时,与萧何善;及为将相,有卻。 至何且死,所推贤唯参。 参代何为汉相国,举事无所变更,一遵萧何约束。 择郡国吏木诎於文辞,重厚长者,即召除为丞相史。 吏之言文刻深,欲务声名者,辄斥去之。 日夜饮醇酒。卿大夫已下吏及宾客见参不事事,来者皆欲有言。 至者,参辄饮以醇酒,间之,欲有所言,复饮之,醉而後去,终莫得开说,以为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五十九章 胥吏吃糕 后二日,狮城,仝羽茶馆。 佟正旭甫一进茶馆,便朝提茶瓶的嚷嚷道,“给这儿多上一碟桂花栗子糕!”他一面喊着,一面带风似地在佟正则对面坐了下来,“我要去去晦气!” 佟正则见状,笑嘻嘻地倒了一碗温甜水向佟正旭推去,“哟!谁那么大能耐!竟能给哥哥晦气受!” 佟正旭拿过粗瓷碗,“咕嘟咕嘟”地喝了两大口,才道,“还不是那小寡妇!” 这时提茶瓶的端着刚出炉的糕点上来了,佟正则笑着拿起其中一块,掰扯了两口放进嘴里,“她又咋的了?” 佟正旭放下粗瓷碗,跟着拿起另一块糕点,恶狠狠地咬了一大口,“还不是那什么‘赎买’给闹的!” 佟正则一怔,随即便坐正了些身子,追问道,“这事儿和她有啥关系?” 佟正旭又咬了一口手中的糕点,口齿不清地道,“昨儿知县老爷去隔壁县议事,给衙门放了一天假,我想着罢,闲着也是闲着,回家对着你嫂子也没甚意思,再说农忙都过了,于是就去那小寡妇门里坐了坐。” “她先头一见我罢,看上去还挺高兴,又是迎我进门,又是请我吃糕的,东拉西扯地说了一大通后,我好不容易坐上了炕,刚搂了她一下,盘扣还没来得及解开一个呢,她就问我那乡里贴的‘赎买’的事儿是不是真的……” 佟正则“嘶”了一声,打断道,“哎哎哎!不对啊,那小寡妇不是不识字么?” 佟正旭将嘴里的栗子糕咽了下去,“是啊!我也纳闷呢!你说她一个女人家家的,能从哪儿听到这些不清不楚的话呢?”他顿了一下,又狠狠地啃了一大口栗子糕,“但当时我也不好问呐,只能说知县老爷都还没弄清这事儿是怎么回事儿呢,劝她不要老往这些事儿里凑,没地一个劲儿没扎对,倒把攒下来的老本折腾个底儿掉!” 佟正则又掰扯了一口糕点,“然后呢?”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地问道,“哥哥后来得手了么?” 佟正旭含含糊糊地“哼”了一声,“我连根毳毛都没摸着!” 佟正则吃了几口点心,又问道,“那要是这‘赎买’是真的呢?那小寡妇原来是想干嘛?” 佟正旭翻了个白眼,“她能干嘛?就是琢磨着想把手里的地卖给朝廷,然后拿了钱住到城里去呗!” 佟正则笑了一声,“她卖地去城里?她去城里能干嘛?” 佟正旭将手中剩下的大块糕点全数塞到了嘴里,不以为意地拍了拍手上的碎屑道,“她想开个点心馄饨铺,向城里人卖她自己做的点心。” 佟正则哈哈大笑起来,“那小寡妇不但活得讲究,做事还挺敢想啊!” 佟正旭又翻了个白眼,“嘿嘿嘿!我不是没劝过啊!我说她这种情况进城开铺子,还不如就近找个合适的嫁了实际,先不说这点心铺子多难开成罢,你说她一个女人家家的,又是寡妇,抛头露面的像什么样子嘛!” 佟正则又掰扯了一块点心放进嘴里,“是罢,我前头就说了罢,这小寡妇听着就不像个好摆弄的,你看这上头的风还没吹上一阵呢,她倒先活泛上了!” 佟正旭“哼哼”了两声,又伸手拿过一块糕点,“她也不想想!她现在手头那些地,还是靠她前头一个男人得着的,能靠着这些地扯弄到现在,还是靠我这个男人替她把户口改成‘女户’的。哦!现在上头说能卖地进城了,她就忽然成了‘一个人就能卖地进城的女人’了?就这么把男人撇下了?凭啥呀?她想得倒美!” 佟正则嘻嘻笑道,“哥哥把那小寡妇想得也太好了,她那哪里是进城开铺子呀?分明是看不上咱们乡里的男人,卯足劲地进城找城里男人要她当小老婆嘛!” 佟正旭又咬了一大口糕点,嗤嗤笑道,“那也得她能当得上啊,就她那连个男人种都留不下的肚子,我看可难咯!” 佟正则哈哈笑道,“所以啊,俗话说得好啊,‘寡妇不偷汉,母鸡不下蛋’,这话用在她身上不正合适么?” 佟正旭咽下了口中的糕点,跟着佟正则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两人笑了好一会儿,佟正则才又开口接过前头的话茬问道,“对了,那咱们知县老爷现在到底弄清这‘赎买’是怎么回事儿了么?” 佟正旭喝了口甜水,带了点儿审慎的神情道,“反正不是件好事儿。” 佟正则奇道,“怎么说?” 佟正旭放下粗瓷碗,“听说上头新派来两个大官,一来什么话都不说,一个招呼都不打,先下乡巡视,头一个就突击了咱们隔壁县。这不,那边刚巡查完,当晚隔壁县的知县老爷就把咱们知县老爷请去了,这动静,一看就知道,准没好事儿!” 佟正则点了点头,道,“我前两日正好去了趟州城,也听说这回派来的是两个琅州来的大官,好像是在琅州犯了什么事儿才被派来的,两个人都背景大得很呢!”他说着,又“啧啧”两声,“哥哥细瞧瞧!这两个大官一来就在上邶州这样闹腾,那姓罗的和姓傅的竟然连个屁都不敢放,这份派头,就是皇帝老子来了,也比他俩大不了多少罢?” 佟正旭又喝了口甜水,“哼!说不定是放过了屁,把那两个大官给熏下乡了呢?姓罗的和姓傅的也不像是无缘无故就肯吃亏的人啊。” 佟正则想了想,道,“也对,我听说啊,那两个大官一来,连驿站都没进呢,就被姓罗的和姓傅的拉去关上门吃饭了,一顿饭吃了一个多时辰的工夫,出来的时候,那两个大官脸色都阴了一分,也不知都吃些什么呢!” 佟正旭听了,立时往地下啐了一口,“吃什么?吃屁呗!”他气哼哼地道,“他们犯了事儿,凭什么就得拉咱们老百姓跟着他们遭殃?他们大宅院里个个三妻四妾的,凭什么咱们老百姓连个生不出孩子的寡妇都纳不成?我看呐!这两个大官整这出动静,就是专来和咱们老百姓作对的!” 佟正则附和道,“可不是么,我还向文家铺子打听了,按理说,这文家铺子不可能不知道琅州的事儿啊,谁曾想那文家铺子的掌柜也支支吾吾的,磨蹭了半天都没吐出一句准话,我就想这回来得这两个大官肯定不简单!” 佟正旭慢慢放下了粗瓷碗,忽然道,“嗳,你说,这两个大官,会不会到现在连他们自己都没弄清‘赎买’是怎么回事儿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六十章 怕得罪人 佟正则一怔,脑中旋即转过前几日佟崇福的话,他一面想着,一面不禁倾身问道,“这怎么说?” 佟正旭啃了口糕点,砸吧了两记嘴,道,“我也是听那小寡妇问起才想到的,通常来讲罢,朝廷派下来的事儿,大约摸都有条界线,征丁征多少人,收税收多少粮,都有个大概的数儿,这欠了亏了,‘官老爷’们才好凭那一条拿捏底下人。”佟正旭一边说,一边思忖道,“这回却奇了怪了,布告上叭叭叭地那么一长串,实际事体却只说了‘赎买’那两个字,怎么卖、怎么买、要买卖多少地多少钱却一句准话都没有……” 佟正则接口道,“哥哥的意思是,”他皱眉道,“知县老爷是故意不在布告上写上具体怎么‘赎买’的?” 佟正旭摆了下沾满糕点碎屑的手,“不是,咱们知县老爷是个,不是没这种可能啊!”他倾身道,“咱们知县老爷就经常叨咕着说得罪谁都不敢得罪同样是当官的,无论大官小官,只要是科考考上的,没一个不是人精!” 佟正则依然有些疑惑,“那‘赎买’这事儿和当官的有啥关系?朝廷拨钱下来,这一层层的都能跟着扣点儿,这回‘赎买’的事儿要办得好了,朝廷不是会拨更多的钱下来吗?收钱的事儿就算了,这拨钱的事儿也能得罪人?” 佟正旭想了一会儿,仍是不得要领,他伸手挠下了头,嘴里敷衍似地附和道,“就是!吃朝廷的,又不是吃‘官老爷’们的,难不成,朝廷还能下令让‘官老爷’们交钱、让‘官老爷’们卖地买地?”他一边说,一边“嗤嗤”地笑了起来,“这样一来,‘官老爷’们不和老百姓一样,都成了那‘朝廷地主’的佃户了吗?” 佟正则想了想,有些迟疑地喃喃道,“也不是没这个可能啊……” 佟正旭微微一怔,随即又笑了起来,“这咋可能呢?”他拍了拍手上的糕点碎屑道,“就是皇帝想这么做,那周太师、徐国公能随便答应?就是这两位答应了,那……那孔子、孟子还有那些啥‘子’啥‘子’的能答应么?” 佟正则听了,倒稍稍放下了些心来,“也对。” 佟正旭又安慰道,“我听说咱们知县老爷要升调去鲁州,那鲁州可是孔子他们家的地盘,世世代代、子子孙孙都是鲁州当地的第一大地主,对过去当官的‘官老爷’们可照顾了!” “咱们知县老爷知道这消息后,实足高兴了好几天呢!你想想,要是上边儿真有什么风吹草动的,朝廷真打着这个让大家伙儿都成了佃户的主意,咱们知县老爷能这么高兴吗?” 佟正则笑道,“说得也是!”他自我安慰道,“如果朝廷真有这念头,第一个倒霉的就该是孔子他们全家,他们家可是朝廷自己封的大地主,这再咋样,都不会先到咱们这儿来,找咱们这些什么都不懂的小老百姓麻烦!” 佟正旭点了点头,“就是!”他说着,又咂摸了两记嘴,“要实在不行,咱们就再把那姓纪的推出去,姓纪的一死,咱们知县老爷就盯着把咱们县里原来‘投献’田土给他们家的人都登户造册了,反正姓纪的一家早绝了后,要找也找不上我们。” “若是这‘赎买’当真是桩坏事,咱们推姓纪的出去,既解决了眼前的麻烦,又不得罪人,还能白拿一回朝廷的钱,多好!” 佟正则心下暗忖,仍直觉这回的事体没那么容易,但他面上不露,只是笑道,“行吧行吧!”他答应着,又露出一丝促狭的坏笑,“怪不得哥哥一点儿都不担心那小寡妇真的卖地跑去城里,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佟正旭嘻嘻笑道,“是啊,她前一个男人的几个叔伯侄子可都是原来‘投献’给姓纪的,他们若是被朝廷‘买’走了手上的地,定气不过看着那小寡妇一个人悠悠哉哉!到那时,还不得是我护着捧着?你别看她现在神气活现的,几个男人往她门前一立,她不蔫也得少了半边精神,还卖地去城里呢,她想得倒美!” 佟正则笑着应了几声,又道,“不过哥哥也不能大意了,”他认真道,“这回派下来的这两个大官咱们都没见过,也不清楚是什么脾性,姓罗的和姓傅的是怕得罪人,可万一这俩大官是那等既不怕麻烦,也不怕得罪人的……” 佟正旭“哼哼”了两声,“这一来就给姓罗的和姓傅的坑了,能能耐到哪儿去?凭他们有什么了不得的背景,下了乡就是咱们老百姓的地盘,咱们这儿的几位知县老爷还不定待见他们俩呢!” 佟正则想了想,道,“再不待见,也是朝廷派下来的大官,就算是走个过场,咱们知县老爷也不敢太不给他们面子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毕竟,咱们知县老爷可是快要升迁了呢。” 佟正旭笑道,“放心!等知县老爷从隔壁县一回来,咱们就知道他们俩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六十一章 黄荃富贵 定襄,周府。 纪洵美靠在抄手游廊的廊柱上,似若有所思地看着园中景物。 虽然时值深秋,但周府的花园中却仍是一派娇逸博奇、芳溢锦簇的景象,令人一见便知是家养花匠精心打理的手笔。 纪洵美的目光在这派热闹轰烈中徘徊了一会儿,又慢慢地转回了手中的九华扇上,她的指腹轻轻抚摸着光滑的扇骨,缓缓地叹了口气。 恰在此时,她的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低沉又模糊的吟诵声,“‘忽兮改容,婉若游龙乘云翔。嫷披服,侻薄装’……” 纪洵美一怔,随即立时离开廊柱,凛直了站姿,她侧转过身,见来者是一个俯低着头的面生男子,忙举起手中的九华扇,遮住了自己的大半面部。 那男子走至离纪洵美五六步远的地方住了脚,他虽低着头,但举手向纪洵美作揖的方向和动作却一丝不苟,“嫂嫂。” 纪洵美一愣,一时竟未反应过来称呼所指,她怔了片刻,见那男子姿态恭敬,全不似玩笑的模样,忙还了个蹲安礼,“这位少爷莫不是唤错了人?妾身哪敢担爷以‘嫂’呼之?” 周胤微闻言,淡笑着放下作揖的手,抬头便道,“我是瞧嫂嫂深秋执扇,怕这后宅园中有‘营营小蝇’萦绕不去,还要嫂嫂时时以扇傍身,见则挥逐,故而先此以‘嫂’呼之,”他轻笑道,“怕的就是嫂嫂逐我。” 纪洵美听到“营营小蝇”四字,心下已猜出了七八分,她行完了礼,甫一抬眼,便觑见周胤微煊熠熠的重瞳双目,不禁暗自一惊,往后小退了两步,“……妾身不敢,”她垂下了眼,“只是妾身为人妾侍,自是时时谨记‘男女授受不亲’之……” 周胤微笑了一下,复低下头,往后退了一小步,打断了纪洵美答话,“莫慌,莫慌,”他低眉笑道,“我不过是仰慕嫂嫂才学,前来讨教一二罢了。” 纪洵美听了,心中愈发好笑起来,她面上不露,只是装作深闺妇人的模样应道,“二少爷这话,倒让妾身听不明白了,”她语带谦卑,“妾身一介女流,何德何能,能与太师府的两位公子论学讨教?” 周胤微笑了笑,道,“嫂嫂落墨为《蝇》,如何就不许我‘敏而好学,不耻下问’了?”他顿了顿,又半似玩笑般地道,“若不是我见大哥舟车劳顿,昨儿待你们一回来,我就该来拜访嫂嫂了。” 纪洵美咬了下唇,她手中的扇子依旧紧紧地盖住了下半面,这层顺理成章的礼教遮掩让她可以毫无忌惮地在扇面下展现自己内心的狐疑,“‘落墨为蝇’乃汉末三国曹弗兴画屏之典,二少爷将此掌故用之妾身……似乎并不妥当啊。” 周胤微浅笑道,“嫂嫂果然好学识,”他语中带笑,“我只是觉得,曹弗兴笔画精细,倘或如今其所画之屏仍在,用来配嫂嫂的那一首《蝇》诗倒是极好呢。” 纪洵美微微皱起了眉,她抬眼看向面前立着的周胤微,“曹弗兴之画乃‘吴中八绝’之一,所作之屏亦为孙吴御制之品,妾身那等涂鸦诗作,如何能与孙吴御制相配呢?” 周胤微依旧低着头,他并不正面答复纪洵美的问题,只是道,“也是,”他轻笑道,“嫂嫂在蜀中,定是早已见惯了‘黄筌富贵’,恐怕连阎立本摹画都不一定放在眼里,何况区区‘六朝四大家’乎?” 纪洵美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连被她遮掩在扇面下的樱唇也跟着颤了一颤,她显而易见地沉默了片刻,尔后开口淡淡地道,“二少爷的典又用错了,”她闲聊似地解释道,“《宣和画谱》尝载阎立本远师张僧繇,视其画曰:‘名下定无虚士’,阎立本驰誉丹青尚且谦逊若此,妾身如何敢一专蜀中花鸟之作乎?” 周胤微浅笑道,“不敢,不敢,”他悠悠道,“‘黄荃富贵’不过拙画《写生珍禽图》一作而已,花鸟骨气丰韵,落笔自是栩栩如生,此等雕虫小技,哪里能诠释得出嫂嫂的《蝇》诗呢?” 纪洵美又垂下了眼帘,“二少爷这么说,”她淡然道,“便是在对妾身明褒暗贬了。” 周胤微笑了一声,道,“《诗经》有云:‘营营青蝇,止于榛。谗人罔极,构我二人’,嫂嫂作《蝇》诗,便是在贬我;我若不贬一贬嫂嫂,怕嫂嫂以为我奇怪,从此便再不信我了呢。” 纪洵美笑了一下,俯身行了半礼,道,“拿‘黄荃富贵’来贬妾身,二少爷还真是有心了。” 周胤微低头笑道,“我一向较我大哥待人更有心,只是众人都不常在意罢了。” 纪洵美笑了笑,道,“有心也好,无意也罢,”她浅笑道,“这太师府两位公子待妾身的心意,妾身铭感于心。” 周胤微笑了一记,刚想对纪洵美说起孟宁昂的近况,就听纪洵美继续笑道,“若来日有幸,妾身倒愿意再看二少爷摹纂一幅《写生珍禽图》呢。” 周胤微张了张口,道,“……嫂嫂抬举我了。” 纪洵美微笑道,“非是妾身抬举,只是妾身见二少爷画技高超,想来定是不惧摹纂‘黄荃气韵’的罢?” 周胤微顿了一刻,尔后慢慢抬起手,朝纪洵美复作了一揖,“多谢嫂嫂夸奖。” 纪洵美低眉道,“岂敢,”她浅笑道,“若是二少爷能多作几张好画,又不在人前错用典故,想来众人也就能识得二少爷的‘待人有心’了。” 周胤微直起了身,“嫂嫂的话,我记下了,”他顿了一顿,又笑道,“不知若是我自己作一张‘古人诤谏图’,嫂嫂可愿为我题诗呢?” 纪洵美掩在扇面下的嘴撇了一撇,“妾身身无白乐天之才,怕是……” 周胤微接口道,“这幅画并不难题。”他浅笑道,“若是嫂嫂拿不准,我可以先透一句画题给嫂嫂,嫂嫂可以想上一想,再作答复也不迟。” 纪洵美微微一怔,随即问道,“不知二少爷想作何人诤谏之图?” 周胤微抬起手,复作出拱手的姿态,腰却没弯下去,看上去像是只虚虚地搭了一个姿态,“是‘杜赫欲重景翠于周’,”他放下手,淡笑道,“不知嫂嫂意下如何?” —————— —————— 1周胤微一开始念的“忽兮改容,婉若游龙乘云翔。嫷披服,侻薄装”,是宋玉《神女赋》里的句子,后面一句是“沐兰泽,含若芳。性合适,宜侍旁。顺序卑,调心肠”,这里“性合适,宜侍旁”,是暗指送纪洵美入宫的事。 2“曹不兴落墨为蝇” 曹不兴擅长作画,孙权便让他画屏风,曹不兴画时不小心误落笔墨,于是他便顺手将墨点绘成一只苍蝇。孙权来看画好的屏风时以为真有一只苍蝇飞到了画上,便举起手想要把苍蝇轰走,可是没有想到苍蝇竟然是画上去的。 《三国志》:裴松之注引《吴录》曰:“曹不兴善画,权使画屏风,误落笔点素,因就以作蝇。既进御,权以为生蝇,举手弹之。” 3“吴中八绝” 《吴录》:“八绝者,菰城郑妪善相,刘敦善星象,吴范善候风气,赵达善算,严武善棋,宋寿善占梦,皇象善书,曹不兴善画,是‘八绝’也。” 4“黄筌富贵”在这章中是一语双关,谐音“皇权富贵”。 黄筌,五代西蜀画家,成都人。十七岁时即以画供奉内廷,曾任翰林待诏,主持翰林图画院,又任如京副使。任前后蜀宫廷画师四十余年。擅山水、人物、龙水、松石,尤精花鸟草虫,师法李踦、孙位,对刁光胤的花鸟画师法尤深,并加增损,创出一种新的风格。其花鸟画重视观察体会花鸟的形态习性,所画翎毛昆虫,形象逼真,手法细致工整,色彩富丽典雅。 因他长期供奉内廷,所画多为珍禽瑞鸟,奇花异石,画风工整富丽,反映了宫廷的欣赏趣味,被宋人称为“黄家富贵”。今有《写生珍禽图》传世。与徐熙并称“黄徐”。风格上“黄筌富贵,徐熙野逸”。 5“六朝四大家”:三国曹不兴、东晋顾恺之、南朝宋陆探微、南朝梁张僧繇。 6“阎立本远师张僧繇” 《宣和画谱》:立本尝至荆州,视僧繇画,曰:“定虚得名耳!” 明日又往,曰:“犹是近代佳手。” 明日又往,曰:“名下定无虚士。” 坐卧观之,留宿其下,十日不能去,是犹欧阳询之见索靖碑也。 7《诗经》:营营青蝇,止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 营营青蝇,止于棘。谗人罔极,交乱四国。 营营青蝇,止于榛。谗人罔极,构我二人。 8“杜赫欲重景翠于周” 杜赫想让东周重用景翠,就对东周君说:“您的国家很小,倾尽您的珍宝侍奉显赫诸侯的笼络人心的方法,不是太适合,应该好好反思一下。 比如张网捕鸟,把网设在没有鸟的地方,永远也不会捕到鸟;把网设在鸟多的地方,容易使鸟惊觉,又会把使鸟惊飞;只有把网设在有鸟而鸟不多的地方,才会捕到很多鸟。 如今您把钱花在声名显赫的人身上,可这些人却瞧不起您;把钱花在普通人身上吧,您对这些人指望不了什么、无所企求,又浪费钱财。 君王只有把钱花在暂时穷困潦倒,现在并不显赫,将来一定成大器的人身上,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战国策》:杜赫欲重景翠于周,谓周君曰:“君之国小,尽君子重宝珠玉以事诸侯,不可不察也。 譬之如张罗者,张于无鸟之所,则终日无所得矣;张于多鸟处,则又骇鸟矣;必张于有鸟无鸟之际,然后能多得鸟矣。 今君将施于大人,大人轻君;施于小人,小人无可以求,又费财焉。 君必施于今之穷士不必且为大人者,故能得欲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六十二章 楚成郑瞀 纪洵美笑了一下,这回的笑容让她露在扇面外的眉眼都弯了起来,“二少爷如此说,竟是将当今圣上视作东周君了?” 周胤微立即道,“可不敢,”他微笑道,“只是我自己愿作杜赫罢了。” 纪洵美跟着笑道,“是啊,因此妾身才不敢应承,二少爷起先只是说要作画,这才不过三、四句话的工夫,忽地就变成二少爷自己要作杜赫了,倘或妾身就此应承下来,再说上个七八句,岂非连当今圣上都要被二少爷编排成周赧王了?” 周胤微笑了起来,因他低着头,那笑便拱得他一颤一颤的,在纪洵美看来倒更像是在发抖,“我明白了,”他一面笑,一面道,“嫂嫂是嫌我上回画的那幅《锁谏图》不好,因此不信我能画一幅别的能画得比上回好罢。” 纪洵美的目光变得有些幽深起来,“二少爷多心了,”她轻声道,“妾身哪里敢置喙少爷们的画技呢?” 周胤微道,“不是置喙画技,”他轻笑道,“那就是对画题不满了。” 纪洵美又弯了弯眉眼,并不答话,也不顾周胤微低着头能否看见自己面上细微的神态变化。 周胤微又道,“却不知嫂嫂喜甚画题?不妨说出来,让我听上一听,”他顿了顿,又笑道,“倘或我不能画,抑或能想见地不好画,便就此作罢,可好?” 纪洵美听了,当下心念一转,微笑道,“妾身心中原有一题,只是方才听二少爷自比杜赫,此时却不敢浑说了呢。” 周胤微道,“无妨,嫂嫂且说就是。” 纪洵美顿了顿,一双美目瞬间流转出琉璃似的异样光彩,“妾身心中这一题,名为‘楚杜赫说楚王以取赵’,不知二少爷可好画否?” 周胤微微微一怔,随即抿嘴笑了起来,这回他身体颤动的幅度看上去比上回更大了,“嫂嫂果然好才学,一句话就叫我前头的功夫全白费了,偏偏又恰恰好地堵在人心口,叫我有心辩驳都不知如何开口了呢。” 纪洵美淡笑道,“二少爷谬赞了,妾身不过是跟着大少爷稍稍学了一些微末伎俩罢了。” 周胤微应道,“是啊,”他浅笑道,“只是我却不知我大哥不喜陈轸呢。” 纪洵美微笑道,“‘卖仆妾不出闾巷而售者,良仆妾也;出妇嫁於乡曲者,良妇也’,妾身虽不敢妄测两位少爷的心意,但时时不忘妾妇之德。” 周胤微敛了笑容,“嫂嫂拿昔年陈轸自辩于秦惠王之言来搪塞我,未免也将我看得太低了些。” 纪洵美浅笑道,“秦惠王终是任张仪为相,可见陈轸之辩并无奇效,信与不信,全在秦惠王一念之间,妾身以此言进于二少爷,既是就事论事,又是相信二少爷比之秦惠王更为心智澄明,如此,这‘搪塞’二字又从何说起呢?” 周胤微听了,不禁暗自冷嗤,面上却不露,“我虽为男子,但也清楚,‘妇人论妇德,多为搪塞推脱’之理,嘴上口口声声念着《女诫》、《女则》,心下暗自盘算荣华富贵、朱门华殿者可不在少数。” 纪洵美却不憷他,闻听其言,只悠悠道,“是啊,二少爷‘朗如行玉山’,就是昔年李太白见了,也不得不叹一句‘金高南山买君顾’,自然是瞧不上我等妇妾效仿楚成郑瞀舍命不渝了。” 周胤微一滞,下意识地就要抬起头来同纪洵美争个一二,听到末一句,却又强捺着将这股冲动压了下去,转而冷笑着道,“嫂嫂至仁,竟能以身诫己。” 纪洵美半似玩笑,半似调侃地应道,“妇人既以端正和颜为容,妾身又岂能贪贵乐利而以忘之义理耶?” 周胤微闻言,沉默了片刻,少顷,他复开口道,“我只是为嫂嫂可惜罢了。” 纪洵美看了周胤微一会儿,似乎想要从他脖颈的弧度上辨出他话语中究竟带了几分真心,“妾身谨承二少爷好意,只是……” 周胤微接口道,“嫂嫂身负徐贤妃之才,家兄却无唐太宗之志,我实不忍,”他顿了一顿,似乎在心里斟酌了一刻用词,“……见嫂嫂‘明珠暗投’。” 纪洵美微笑道,“蝇者本为逐亮虫物,二少爷语出此意,妾身自不为怪也,但倘或……” 周胤微又接口道,“倘或一众青蝇喧喧,或污白使黑,抑或污黑使白,纵使连城白壁,亦不免遭佞人谗毁,即使嫂嫂谨小慎微,又岂知不会被他人所害?” 纪洵美笑了笑,半似不解半似试探地道,“二少爷这话,倒让妾身听不明白了,妾身如今身在太师府,东郡国中最安全之处莫过于此,二少爷却口口声声说甚‘他人所害’,让妾身好生疑惑。” 周胤微笑了一下,并未直接回答纪洵美的问题,转而道,“我只是忽而想起陈拾遗诗中的一句‘青蝇一相点,白璧遂成冤’,因此以古论今,忍不住与嫂嫂多说几句罢了。” 纪洵美神色微变,好在有扇面遮蔽,也不惧被周胤微一眼看穿心中所望,“二少爷似是以诗论今,而非以古论今。” 周胤微淡笑道,“嫂嫂善诗,我自是更愿与嫂嫂以诗论道。” 纪洵美浅笑道,“无妨,”她顿了顿,又道,“若说以古论今,妾身与二少爷已论得不少了,细较起来,也不差这一两句了。” 周胤微道,“纵是不差这一两句,我也不敢与嫂嫂再论了,若是再被嫂嫂一句戏言便堵了心窍,我可就再无还口之力了。” 纪洵美轻笑道,“二少爷是打趣妾身呢。” 周胤微回道,“陈拾遗此诗写得实不如嫂嫂那首作的妙,我心慕诗才,嫂嫂还不许我打趣一句吗?” 纪洵美笑道,“陈拾遗素有‘诗骨’之称,妾身如何敢与之相媲?” 周胤微道,“既为‘诗骨’之风,又如何能以韩长孺、周绛侯之掌故,佐写‘人生固有命,天道信无言’之句呢?”他轻笑道,“论及‘诗中风骨’,我倒觉得他不如嫂嫂。” 纪洵美默然片刻,道,“陈拾遗因历诋群公而仕途坎坷,诗中自是多有心灰意冷之辞。” 周胤微道,“是啊,心灰意冷之时,都不忘借周绛侯之典诵吟‘狱吏之尊’……” 纪洵美接口道,“周绛侯入狱乃西汉故事,二少爷特以此论诗,岂非太刻意了些?” —————— —————— 1“楚杜赫说楚王以取赵” 楚国的杜赫劝说楚王去争取赵国的支持。 楚王将要授给他五大夫的爵位,并且让他私自采取行动。 陈轸对楚王说:“如果杜赫不能取得赵国的支持,赏给他五大夫的爵位就无法收回,这是赏赐没有功劳的人。 如果他能得到赵国的支持,可是大王对他的赏赐却没有办法增加了,这就是没有赏赐。 大王不如给他十辆兵车,让他去办争取赵国的事,事情成功以后,授给他五大夫的爵位。” 楚王说:“好。” 于是楚王给杜赫十辆兵车,让他去办争取赵国的事情。 杜赫听后大怒,不肯出行。 陈轸对楚王说:“这是他不能争取到赵国的支持。” 《战国策》:楚杜赫说楚王以取赵。 王且予之五大夫,而令私行。 陈轸谓楚王曰:“赫不能得赵,五大夫不可收也,得赏无功也。 得赵而王无加焉,是无善也。 王不如以十乘行之,事成,予之五大夫。” 王曰:“善。” 乃以十乘行之。 杜赫怒而不行。 陈轸谓王曰:“是不能得赵也。” 2“陈轸自辩于秦惠王” 陈轸,是游说的策士。 他和张仪共同侍奉秦惠王,都被重用而显贵,互相竞争秦王的宠幸。 张仪在秦王面前中伤陈轸说:“陈轸用丰厚的礼物随便地来往于秦楚之间,应当为国家外交工作。 如今楚国却不曾对秦国更加友好反而对陈轸亲善,足见陈轸为自己打算的多而为大王打算的少啊。 而且陈轸想要离开秦国前往楚国,大王为什么没听说呢?” 秦王对陈轸说:“我听说先生想要离开秦国到楚国去,有这样的事吗?” 陈轸说:“有。” 秦王说:“张仪的话果然可信。” 陈轸说:“不单是张仪知道这回事,就连过路的人也都知道这回事。 从前伍子胥忠于他的国君,天下国君都争着要他作臣子,曾参孝敬他的父母,天下的父母都希望他作儿子。 所以被出卖的奴仆侍妾不等走出里巷就卖掉了,因为都是好奴仆;被遗弃的妻子还能在本乡本土嫁出去,因为都是好女人。 如今,我如果对自己的国君都不忠诚,楚国又凭什么认为我能对他忠诚呢?倘或我对自己的国君忠诚却被您抛弃,我如果不去楚国,能到哪儿去呢?” 秦王认为他的话说的对,于是就很好地对待他。 陈轸在秦国过了一整年,秦惠王终于任用张仪做宰相,而陈轸投奔楚国,楚王没有重用他,却派他出使秦国。 《史记》:陈轸者,游说之士。 与张仪俱事秦惠王,皆贵重,争宠。 张仪恶陈轸於秦王曰:“轸重币轻使秦楚之间,将为国交也。 今楚不加善於秦而善轸者,轸自为厚而为王薄也。 且轸欲去秦而之楚,王胡不听乎?” 王谓陈轸曰:“吾闻子欲去秦之楚,有之乎?” 轸曰:“然。” 王曰:“仪之言果信矣。” 轸曰:“非独仪知之也,行道之士尽知之矣。 昔子胥忠於其君而天下争以为臣,曾参孝於其亲而天下原以为子。 故卖仆妾不出闾巷而售者,良仆妾也;出妇嫁於乡曲者,良妇也。 今轸不忠其君,楚亦何以轸为忠乎?忠且见弃,轸不之楚何归乎?” 王以其言为然,遂善待之。 居秦期年,秦惠王终相张仪,而陈轸奔楚,楚未之重也,而使陈轸使於秦。 3纪洵美对周胤微说的那两句“朗如行玉山”和“金高南山买君顾”,是借着李白诗中《列女传》的典故讽刺周胤微一直低着头,还不信妇人能不爱慕荣华富贵。 赠裴十四 唐·李白 朝见裴叔则,朗如行玉山。 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 身骑白鼋不敢度,金高南山买君顾。 裴回六合无相知,飘若浮云且西去。 4“朗如行玉山”化用《世说新语》 《世说新语》:裴令公有俊容仪,脱冠冕,粗头乱服皆好。 时人以为玉人。 见者曰:“见裴叔则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5“金高南山买君顾”取《列女传》中“楚成郑瞀”的典故 一日,楚成王临登楚宫的高台之上,俯视着他的后宫。 后宫的妃嫔们无一不抬首仰望楚成王,只有郑瞀一人自顾自地缓步前行,连头都没有回,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楚成王道:“那个向前走的人,寡人命令你止步回头。” 听见诏命后,郑瞀并没有理会楚成王命令,照样自顾自地往前走,楚成王又说:“只要你回头看寡人,寡人便提升你做夫人。” 郑瞀还是没有回头看一眼楚成王,依然自顾自地缓步前行,楚成王又道:“你回首看寡人一眼,寡人便赐你黄金千斤,而且寡人还会封赏你的父兄!” 楚成王一连召了郑瞀回首三次,可是郑瞀始终都没有理会楚成王。 于是楚成王亲自下了楚台,询问郑瞀道:“夫人是宫中的重位,而封爵也是有丰厚俸禄的。君无戏言,这些只要你回头看寡人一眼即可得到,可你却一直都不理会寡人,这是为什么?” 郑瞀回答说:“妾身听说妇人的举止应当端正和顺,方才大王站在高台上,如果我去看了便失掉礼仪;不去看,大王又以封我为夫人和封赏我的父兄为条件,来引诱让我回头。如果我因此止步回头了,那我不就成一个贪贵好利的人了嘛。如此的品德又怎么能够侍奉大王呢?” 楚成王说:“好。” 然后立郑瞀为夫人。 《列女传》:郑瞀者,郑女之嬴媵,楚成王之夫人也。 初成王登台,临后宫。 宫人皆倾观,子瞀直行不顾,徐步不变。 王曰:“行者顾。” 子瞀不顾,王曰:“顾,吾以女为夫人。” 子瞀复不顾,王曰:“顾,吾又与女千金而封若父兄子。” 瞀遂行不顾。 于是王下台而问曰:“夫人,重位也。封爵,厚禄也。壹顾可以得之,而遂不顾,何也?” 子瞀曰:“妾闻妇人以端正和颜为容。今者,大王在台上而妾顾,则是失仪节也。不顾,告以夫人之尊,示以封爵之重,而后顾,则是妾贪贵乐利以忘义理也。苟忘义理,何以事王?” 王曰:“善。” 遂立以为夫人。 6宴胡楚真禁所 唐·陈子昂 人生固有命,天道信无言。 青蝇一相点,白璧遂成冤。 请室闲逾邃,幽庭春未暄。 寄谢韩安国,何惊狱吏尊。 7“周绛侯入狱” 周勃回到封地一年多,每当河东郡守和郡尉巡视各县的达绛县的时候,绛侯周勃自己害怕被杀害,经常披挂铠甲,命令家人手持武器来会见郡守和郡尉。 后来有人上书告发周勃要谋反,皇帝把此事交给负责刑狱的长官廷尉处理,廷尉又把此事交付长安负责,长安的刑狱官逮捕周勃进行审问。 周勃恐惧,不知道怎么回答。 狱吏渐渐开始欺凌侮辱周勃。 周勃拿千金送给狱吏,狱吏才写在木简背后提示他:“让公主为你作证。” 公主就是文帝的女儿,周勃的长子周胜之娶她为妻,所以狱吏教周勃让她出来作证。 周勃把加封所受的赏赐都送给了薄太后的弟弟薄昭。 等案子到了紧要关头,薄昭为周勃向薄太后说情,太后也认为周勃不会有谋反的事。 汉文帝朝见太后,薄太后顺手抓起头巾向文帝扔去,说:“原来周勃身上带着皇帝的印玺,在北军领兵,他不在那时谋反,如今他住在一个小小的县里,反倒要谋反吗?” 汉文帝已经看到周勃的供词,便向太后谢罪说:“狱吏刚好查证清楚,要放他出去了。” 于是汉文帝又派使者带着符节赦免周勃,恢复他的爵位和食邑。 周勃出狱以后说:“我曾经率领百万大军,可是怎么知道狱吏的尊贵呀!” 《史记》:岁馀,每河东守尉行县至绛,绛侯勃自畏恐诛,常被甲,令家人持兵以见之。 其後人有上书告勃欲反,下廷尉,廷尉下其事长安,逮捕勃治之。 勃恐,不知置辞。 吏稍侵辱之。 勃以千金与狱吏,狱吏乃书牍背示之,曰:“以公主为证”。 公主者,孝文帝女也,勃太子胜之尚之,故狱吏教引为证。 勃之益封受赐,尽以予薄昭。 及系急,薄昭为言薄太后,太后亦以为无反事。 文帝朝,太后以冒絮提文帝,曰:“绛侯绾皇帝玺,将兵於北军,不以此时反,今居一小县,顾欲反邪!” 文帝既见绛侯狱辞,乃谢曰:“吏方验而出之。” 於是使使持节赦绛侯,复爵邑。 绛侯既出,曰:“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六十三章 鲁漆室女 周胤微笑了一声,道,“孔圣人尝云:‘至言去言,至为无为,夫浅知之所争者,末矣’,嫂嫂才思敏捷,定能体会先哲之雅意。” 纪洵美盯着周胤微看了一会儿,道,“孔圣人亦云:‘争鱼者濡,逐兽者趋’,二少爷,”她微笑道,“是将妾身看作易牙、竖刁、开方那一等佞人了?” 周胤微“嗳”了一记,语气中带了点儿认真的调笑,“孟圣人有云:‘天下期于易牙’,是以天下皆从易牙之于味也,恰如天下皆从人心之于理义也。正所谓,‘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而嫂嫂心中之理,正是我言下之意,还望嫂嫂悉心思量。” 纪洵美接口道,“‘言有宗,事有君’,”她顿了顿,“二少爷的好意,妾身暂且先替大少爷记下了。” 周胤微滞了一滞,又道,“我是真心为……” 纪洵美打断道,“管子有言:‘褚小者不可以怀大,绠短者不可以汲深’,故而颜渊东去齐国,而孔圣人面有忧色,如今妾身无依无靠,倘或当真依了二少爷所言,不知……” 周胤微接口道,“‘鱼处水而生,人处水而死’,嫂嫂‘以水投水’,是乃‘名止于实,义设于适’,孔圣人亲许的泼天富贵送到跟前,嫂嫂难道还要拒之于外么?” 纪洵美抿着嘴笑了起来,像是真真切切地被周胤微逗乐了,“孔圣人说的是‘条达而福持’,怎地到了二少爷口中转述出来,就成了什么‘泼天富贵’了?” 周胤微悠悠道,“‘先圣不一其能,故不同其事’,嫂嫂不同于一般妇妾,福泽自然更深厚些。” 纪洵美立时“哟”了一记,“二少爷这话,说得好生亏心,若是此时妾身再叹一句‘爰居非所养’,岂不是就成了个不识抬举的了?” 周胤微笑了笑,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回道,“嫂嫂若再是不应,那我便学着嫂嫂的簪花小楷,临上一篇左丘明的《展禽论祭爰居非政之宜》,如何?” 纪洵美又盯着周胤微看了一会儿,复道,“妾身又不是那西汉酷吏,应便应,不应便不应,二少爷也不必为妾身费心写一份‘供词’出来,白费笔墨不说,没地倒惹人笑话。” 周胤微淡淡道,“若笑的是我,那笑话便笑话了,只要莫笑了嫂嫂,笑我,我认。” 纪洵美顿了一顿,语气中蓦地染上了一层细密的疑惑,“二少爷既不怕人笑,又为何如此执意……” 周胤微脱口道,“我不怕人笑,却怕人恼。”他认真道,“嫂嫂且想,汉文帝时,周条侯能迎天子旌旗阅兵细柳营,他怕不怕人笑呢?定是不怕的,他若怕人笑,也不会让汉文帝按辔徐行、军礼劳兵了。然周条侯为汉景帝平七国之乱,却因区区盗买县官器一事而被株连下狱,他怕不怕人恼呢?定是怕的,若不怕人恼,即便狱吏侵逼再急,周条侯也不会绝食而死了。” 纪洵美看着周胤微低着头絮叨叨的模样,一时竟答不上话来。 周胤微又道,“都说酷吏可恨,依我看,大抵是这群不怕人笑却怕人恼的人被害得太多了罢。” 纪洵美一怔,道,“二少爷也痛恨酷吏么?” 周胤微淡漠道,“酷吏不害我,我自然不恨酷吏,只是,”他咬了咬牙,“若有人故意借着酷吏的可恨来栽赃于我,我自不会善罢甘休。” 纪洵美抿了抿唇,道,“西汉故事且不去说它,但妾身听闻,如今的御史台狱,却都是由圣上钦点的官卿去审,想来,”她故意顿了一下,像是要从这话语的罅隙里窥到周胤微的破绽,“也不会有太大差池罢?” 周胤微笑了笑,没答纪洵美的问题,“嫂嫂不妨,”他语中藏不住的笑意终于满溢出来了一点儿,“亲自去问一问圣上。” 纪洵美却没笑,她抬起眼,重新上下打量了一番立在自己面前低着头的周胤微。 她打量得仔细却又不动声色,像是在害怕周胤微忽然抬起头,拿他那双重瞳看穿自己心中七上八下的忐忑一般。 少顷,纪洵美合起了手中遮面的九华扇,她拿着扇子的手垂了下来,正好垂到周胤微的视线范围之内,“妾身却听说,当今圣上极其忌讳后宫干政呢。” 周胤微的脸上又泛起了些笑意,只是这点儿笑意化不到话语里,纪洵美听不见,“嫂嫂先前说楚成郑瞀舍命不渝,怎么就不记得鲁漆室女计虑思远了?” 纪洵美微微一怔,随即笑了一笑,道,“自古读《列女传》者不在少数,而知列女之妙者却屈指可数。” 周胤微道,“天下男子,以其尊贵者,无出圣上之右也,倘若嫂嫂以为圣上不知列女之妙,恐怕这天下便再无男子知晓了。” 纪洵美默然片刻,吐出两个字,“未必,”她微笑道,“妾身瞧着,二少爷就颇通女儿家的心思,这驾驭列女的工夫,恐怕远在当今圣上之上。” 周胤微立即道,“嫂嫂是笑话我呢。” 纪洵美微笑不语。 周胤微顿了一顿,忽然又开口,将前些日子他去中秋宫宴上的所见所闻略略地说了,末了又道,“《诗经》有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圣上虽不喜后宫干政,但若遇鲁漆室女倚柱惜葵,还是愿意倾身聆听一二的。” 纪洵美屈了屈膝,“是,妾身多谢二少爷指点,”她直起身,“只是不知大少爷是否……” 周胤微立刻接口道,“最迟不过霜降,”他的视线在自己的脚尖儿转了一圈,最后落在纪洵美手中的九华扇上,“嫂嫂定能进宫面圣。” 纪洵美听了,倒暗自吃了一惊,她原想周胤绪刚返回定襄,此时周府正该避了风头去,再加上过两个月就要过年,是宫中豪府最忙乱的时候,怎么着也要等到明年大比之后了,不想周胤微却一口咬定冬天前就能入宫,且说得胸有成竹,引得纪洵美不禁对眼下境况又重新考量了起来。 周胤微见状又笑道,“嫂嫂不必吃惊,我这么说,还是往远里讲了呢。” —————— —————— 1白公问孔子:“人可以密谋吗?” 孔子不回答。 白公又问:“假若像石头一样扔到水里,怎么样?” 孔子说:“吴越地区善于潜水的人可以把它捞起来。” 白公又说:“假若像水一样泼入水中,怎么样?” 孔子说:“菑水和渑水汇合一起,但辨味专家易牙能尝辨出来。” 白公于是说:“这么说来,人就根本不能和他们密谋了?” 孔子说:“怎么说不可以啊!那些能明白你说话意思的人就可以和他密谋呀!但话又说回来,那些能明白你说话意思的人,你不去和他说,他也会明白。 争夺鱼的人没有不湿衣服的,追逐野兽的人没有跑得慢的,他们并不是乐意这样做,而是利欲之心驱动他们这样做。 所以,最高妙的话是不说出来别人就已领悟,最好的行为是不做什么却能样样成功。那些才智浅薄的人才会去争夺那些枝末小利,才会想到与人密谋这样末流的事。” 白公就是不懂这其中的道理,所以导致最后因事败走投无路而自缢于浴室之地。 所以《老子》中说:“言论有宗旨,行事有根据,因为人们无知顽钝,所以也不理解我说的道理。” 这无知顽钝的人说的就是白公啊。 《淮南子》:白公问于孔子曰:“人可以微言?” 孔子不应。 白公曰:“若以石投水中,何如?” 曰:“吴、越之善没者能取之矣。” 曰:“若以水投水,何如?” 孔子曰:“菑、渑之水合,易牙尝而知之。” 白公曰:“然则人固不可以微言乎?” 孔子曰:“何谓不可?谁知言之谓者乎?夫知言之谓者,不以言言也。 争鱼者濡,逐兽者趋,非乐之也。 故至言去言,至为无为,夫浅知之所争者,末矣。” 白公不得也,故死于浴室。 故老子曰:“言有宗,事有君。夫唯无知,是以不吾知也。” 白公之谓也。 2“天下期于易牙” 孟子说:“口对于味道,有相同的嗜好,易牙就是先掌握了我们共同嗜好的人。假如口对于味道,每个人都根本不同,就像狗、马与我们完全不同类一样,那么天下的人怎么会都喜欢易牙烹调出来的味道呢?” “一说到口味,天下人都期望做到易牙那样,这说明天下人的口味都相近。对耳朵来说也是这样,一提到音乐,天下的人都期望做到师旷那样,这说明天下人的听觉都是相近的。对眼睛来说也是这样,一提到子都,天下人都认为他美。认为子都不美,是没有眼睛的人。” “所以说,口对于味道,有相同嗜好;耳朵对于声音,有相同听觉;眼睛对于颜色,有相同美感。一说到心,难道就偏偏没有相同地方了吗?” “心相同的地方在哪里?在理,在义。圣人不过就是先掌握了我们内心相同的东西罢了。所以理义使我的心高兴,就像猪狗牛羊肉使我觉得味美一样。” 《孟子》:孟子曰:“口之于味,有同耆也。易牙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如使口之于味也,其性与人殊,若犬马之与我不同类也,则天下何耆皆从易牙之于味也?” “至于味,天下期于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惟耳亦然。至于声,天下期于师旷,是天下之耳相似也。惟目亦然。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 “故曰: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 “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 3颜渊到齐国去,孔子面露忧色。 子贡离席向前问道:“学生不懂,为什么先生对于颜渊去齐国感到担忧呢?” 孔子说:“你问得好!当年管仲有句话说得很好:‘布袋小了不可能包容大的东西,水桶上的绳索短了不可能没取深井里的水。’这种说法是认为事物各有其形成的道理,形体不同却都有用处,这些都不能随便改动。” “我担忧他跟齐侯讨论尧、舜、黄帝治理国家的主张,而且还进一步地推崇燧人氏、神农氏的言论。齐侯按照三皇五帝的做法要求自己却做不到,做不到就会产生疑问,一旦产生疑问就会迁怒于他,他会因此丧命的。” “从前有一只海鸟飞到鲁国都城郊外停下来,鲁国国君把它供养起来,弹奏《九韶》让它高兴,喂它美食。” “海鸟却很悲伤,不敢吃一块肉,不敢饮一杯酒,三天就死了。这是按自己的生活习惯去养鸟,而不是按鸟的习性来养鸟。” “按鸟的习性来养鸟,就应该让它栖息在森林中,游荡在大地上,盘旋在江湖上,吃泥鳅和小鱼,跟随鸟儿的行列而止歇。它们最不喜欢人的声音,又怎么喜欢和人在一起生活?《咸池》、《九韻》之类的著名乐曲,在野外演奏,鸟儿听见了会飞走,野兽听见了会逃跑,鱼儿听见了会潜下水底,人听了却会围在一起观看。” “鱼儿在水里才能生存,人处在水里就会死去,人和鱼是不同的,所以二者喜好也不同。所以前代君王的能力不同,他们所做的事情也不等同。名义的留存在于符合实际,义理的设置在于适合自然,这就叫条理通达而福分常在。” 《庄子》:颜渊东之齐,孔子有忧色。 子贡下席而问曰:“小子敢问:回东之齐,夫子有忧色,何邪?” 孔子曰:“善哉汝问。昔者管子有言,丘甚善之,曰,‘褚小者不可以怀大,绠短者不可以汲深’。夫若是者,以为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适也,夫不可损益。” “吾恐回与齐侯言尧、舜、黄帝之道,而重以燧人、神农之言。彼将内求于己而不得,不得则惑,人惑则死。且女独不闻邪?” “昔者海鸟止于鲁郊,鲁侯御而觞之于庙,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 “鸟乃眩视忧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 “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游之坛陆,浮之江湖,食之鳅鲦,随行列而止,逶迤而处。彼唯人言之恶闻,奚以夫譊为乎!咸池九韶之乐,张之洞庭之野,鸟闻之而飞,兽闻之而走,鱼闻之而下入,人卒闻之,相与还而观之。” “鱼处水而生,人处水而死。彼必相与异,其好恶故异也。故先圣不一其能,不同其事。名止于实,义设于适,是之谓条达而福持。” 4“周条侯阅兵细柳营” 后元六年,匈奴大举入侵边境。 汉文帝便任命宗正刘礼为将军,驻军霸上;任命祝兹侯厉为将军,驻军棘门;任命河内郡守周亚夫为将军,驻军细柳:以便防备匈奴。 汉文帝亲自去慰劳军队。 汉文帝到了霸上和棘门的军营,一直奔驰进入,从将军到下属官兵都骑马迎送。 之后到达细柳军营,军中官兵都披持铠甲,兵刃锐利,弓弩张开,弓弦拉满。 汉文帝的前导来到军营,不能进入。 前导说:“天子就要到了!” 军门都尉说:“我们将军命令说‘在军中只能听将军的命令,不听天子的诏令’。” 过了不久,汉文帝到了,又不能进入。 于是汉文帝便派使者手持符节给将军下诏令:“我要进去慰劳军队。” 周亚夫这才传话打开军营大门。 营门的守卫士官对汉文帝的车马随从说:“将军有规定,军营里不准驱马奔驰。” 于是汉文帝就拉紧缰绳慢慢行进。 到了营中,周亚夫手拿武器拱手行礼说:“穿戴盔甲的将士不能跪拜,请允许我以军礼参见皇上。” 汉文帝被他感动了,马上变得面容庄重,靠在车着横木上用军礼向官兵致意。 汉文帝又派人向周亚夫致谢说:“皇帝特来慰劳将军。” 完成劳军的礼仪后离去。 一出营门,群臣都露出惊怪之色。 汉文帝说:“啊,这才是真正的将军呀!从前在霸上和棘门军营看到的,简直像是儿戏,他们的将军本来就可能受袭击被俘虏。至于亚夫,怎么可能去侵犯他呢!” 于是汉文帝称赞他很久。 过了一个多月,三支军队都撤除了。 文帝便授予周亚夫中尉的官职。 《史记》:文帝之後六年,匈奴大入边。 乃以宗正刘礼为将军,军霸上;祝兹侯徐厉为将军,军棘门;以河内守亚夫为将军,军细柳:以备胡。 上自劳军。 至霸上及棘门军,直驰入,将以下骑送迎。 已而之细柳军,军士吏被甲,锐兵刃,彀弓弩,持满。 天子先驱至,不得入。 先驱曰:“天子且至!” 军门都尉曰:“将军令曰‘军中闻将军令,不闻天子之诏’。” 居无何,上至,又不得入。 於是上乃使使持节诏将军:“吾欲入劳军。” 亚夫乃传言开壁门。 壁门士吏谓从属车骑曰:“将军约,军中不得驱驰。” 於是天子乃按辔徐行。 至营,将军亚夫持兵揖曰:“介胄之士不拜,请以军礼见。” 天子为动,改容式车。 使人称谢:“皇帝敬劳将军。” 成礼而去。 既出军门,群臣皆惊。 文帝曰:“嗟乎,此真将军矣!曩者霸上、棘门军,若兒戏耳,其将固可袭而虏也。至於亚夫,可得而犯邪!” 称善者久之。 月馀,三军皆罢。 乃拜亚夫为中尉。 5“周条侯绝食而死” 过了不久,周亚夫的儿子从专做皇家用品的工官那里给父亲买了五百件殉葬用的盔甲盾牌。 搬运的雇工很受累,可是不给钱。 雇工们知道他偷买天子用的器物,一怒就上告周亚夫的儿子要谋反,事情自然牵连到周亚夫。 雇工的上书呈报给汉景帝,汉景帝交给官吏查办。 官吏按文书上内容一一责问周亚夫,周亚夫拒不回答。 汉景帝责骂他说:“我不任用你了。” 并下令把周亚夫交到廷尉那里去。 廷尉责问说:“您是想谋反吗?” 周亚夫说:“我所买的器物都是殉葬用的,怎么说是要造反呢?” 廷尉说:“您纵使不在地上造反,也要到地下去造反吧!” 廷尉逼迫越来越加紧。 起初,廷尉逮捕周亚夫的时候,周亚夫想自杀,夫人制止了他,因此没能死,接着就进了廷尉的监狱。 周亚夫于是五天不吃饭,吐血而死。 他的封地被撤除。 《史记》:居无何,条侯子为父买工官尚方甲楯五百被可以葬者。 取庸苦之,不予钱。 庸知其盗买县官器,怒而上变告子,事连汙条侯。 书既闻上,上下吏。 吏簿责条侯,条侯不对。 景帝骂之曰:“吾不用也。” 召诣廷尉。 廷尉责曰:“君侯欲反邪?” 亚夫曰:“臣所买器,乃葬器也,何谓反邪?” 吏曰:“君侯纵不反地上,即欲反地下耳。” 吏侵之益急。 初,吏捕条侯,条侯欲自杀,夫人止之,以故不得死,遂入廷尉。 因不食五日,呕血而死。 国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六十四章 胥吏说书 后一日,上邶州,某乡。 佟二丫掀开药罐盖,只见罐中呛鼻的黑色汁液正咕嘟咕嘟地冒着小泡,她皱了皱小巧的鼻子,刚要合上药罐盖,就远远地听到一记喝声,“二丫!煎药的时候别老掀药罐!走了药性对娘不好!” 佟二丫翻了个白眼,“啪”地一声合上药罐盖子,对着佟正则回嘴道,“爹你别总‘站着说话不腰疼’,这药那么苦,半生着更难下咽!不掀药罐能咋看咧?” 佟正则“嘿”了一声,立马抬起手,朝佟二丫扬了扬手中的纸包,“我咋‘站着说话’咧?我这不给你娘买糖回来了么?煎个药还那么多话,哪家闺女像你这样啊?小心往后没婆家要!” 佟二丫哼唧了一声,嘀咕了几句就不说话了。 佟正则笑了笑,一面提着纸包往屋里走去,一面道,“煎好了药就给你娘端去啊!我同你大哥在屋里说会儿话。” 佟二丫应了一声,一边看着药罐,一边又提醒道,“大哥在东边屋里呢。” 佟正则挥了下手,算是回应了佟二丫的提醒,也不管佟二丫有没有看到,径自就往东屋去了。 佟崇福依旧在绣那桩要拿去换钱的绣衣活计,见佟正则拎着糖倒没多惊讶,还反问了一句,“爹今儿怎地这么早就回来了?” 佟正则走到炕边,把纸包往炕几上一掼,道,“原是想听段书再回来的,谁知茶馆那帮孙子抽风,临时换了评段,把讲得好好的《西门庆》给换下去了。”佟正则一面说着,一面又从怀里掏出另一个油纸包袱,他一探那纸包上的温度,便可惜地“嘶”了一记,道,“凉了。” 佟崇福倒闻见那从油纸包袱上散发出的一股细密的甜香味儿,“这是啥呀?” 佟正则抽了一下鼻子,回道,“糖炒栗子。”他有些恹恹道,“同糖一块买的,原来还想给你二妹剥着玩哩。” 佟崇福放下了绣绷,作势朝着后边努了努嘴,“大娘怀着孩子怕冷,她屋里燃着一个炭盆呢,爹把这栗子往炭盆里一拱就成,一会儿烘热了,叫二妹拿火钳子搛出来剥,这栗子一烫,壳就脆生,剥起来可容易哩。” 佟正则点了点头,刚要迈步,忽地似想起了什么,又止住了脚步,“算了,”他一面说,一面在炕上坐了下来,“这会儿没什么事儿,你三妹四弟定都在你娘屋里,我一放过去,引得他们嘴馋,一会儿呐,准是还没等你二妹煎完药进来就给偷剥干净了。” 佟崇福又端起绣绷,道,“行,”他微微笑道,“那爹就先在这炕上坐会儿,同我说会儿话罢。” 佟正则伸过手,将炕几上摆的两个纸包往边上移了移,同佟崇福原来摆在上头的针线盒子分隔开来,“嗐!其实罢,也没啥好说的,外头净是些糟心事儿,左右是不让咱们老百姓安生呗。” 佟崇福不以为然道,“不就是说书的换了一段书讲么?” 佟正则“呵”了一声,道,“那也要看换成了什么呀。” 佟崇福奇道,“这书说来说去,不就那么些套路么,能换成啥?” 佟正则从鼻孔里“嗤”了一记,道,“换成《三分》啦。” 佟崇福“哦”了一声,道,“霍四究写得那个呀?” 佟正则“唔”地应了一声,道,“是啊!所以听着不得劲呐!” 佟崇福笑了笑,附和着问道,“讲哪一段啦?” 佟正则道,“在讲那三家打‘赤壁’哩。” 佟崇福不解道,“‘赤壁’那一段不挺得劲的么?又是骗又是烧又是跑的,打得可热闹哩。” 佟正则道,“热闹是热闹,但听着就不像是给咱们老百姓讲的,所以咋听都不得劲。” 佟崇福又奇道,“咋不是给老百姓听得咧?” 佟正则努了下嘴,道,“我觉得打‘赤壁’的这三家就没一家是好东西!” 佟崇福附和着应道,“可不咋的!‘好东西’能在皇帝还没死的时候就呼哧呼哧地打仗争地盘么?这《三分》里边儿,本来就只有那汉献帝一个是‘好东西’。” 佟正则哼唧了一下,道,“就是!”佟正则咽了口唾沫,忽地开始认真解释道,“就说那刘备罢,天生占了好名姓就被认成大汉皇帝的亲戚这咱就不说了,后边被曹操一打,呵!辎重全丢光了不说,连老婆儿子都不要了,一并都留给曹操,带着自己能打的几个部下就跑了!就这还汉皇帝的亲戚呐?那皇帝认他当亲戚,不怕自己祖宗给气死啊?” 佟崇福笑道,“爹不知道了罢,这打输了就丢自己老婆儿子,是他们汉朝皇帝的传统,从前那汉献帝的老祖宗刘邦输了仗逃命时也这样!” 佟正则“啧啧”两声,又道,“再说那孙权罢,整个儿就是一‘蠢二代’啊!那刘备都被打这么惨了,老婆儿子都没了,他咋就听诸葛亮胡咧咧两句,再听手下那个鲁肃胡吹两句,就相信了刘备那个‘空手套白狼’的丧门星,决定要打仗了呢?” “好,就算要打罢,那都知道曹操那边来的是水军了,这两家连箭都没得一支,还要靠诸葛亮想主意去骗,就这还互相吹嘘着说自己是‘五万精兵’,不是自打脸吗?你大伯听这段儿时还同我说哩,得亏诸葛亮能想出用草船假人骗箭的主意,否则十天要造十万支箭,那孙权和刘备是嘴皮子动动手甩甩啊,最后倒霉临时被抽丁造箭的,肯定又是咱们老百姓!” 佟崇福张了张口,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草船借箭其实是濡须之战时孙权出的主意”这句话咽了下去。 佟正则又道,“那曹操更是个彻彻底底的糊涂蛋!还以为自己手下有八十万大军,天爷呀,别说刘备孙权了,恐怕当时那汉朝皇帝自己都不知道汉国北方能征出八十万大军!那时候要有八十万大军,他还造什么‘蒙冲斗舰’、练什么水兵啊?直接让手下兵一人屙泡屎填了赤壁前头的江不就成了么?至于又是造船,又是连船的,最后一把火给烧了还活受那些个罪么?” 佟崇福哈哈大笑了起来,“曹操不能算是糊涂蛋,他是吹牛吹大发了,本来吹八十万也就糊弄糊弄汉献帝和老百姓,没想到这一打‘赤壁’全露馅了!” 佟正则听了,立时往地上轻啐了一口,笑骂道,“露得好!露得好!就该让关羽在华容道活捉了那曹孙子才是!看他之后还敢不敢拿咱们老百姓的命瞎吹牛糊弄人!” 佟崇福跟着嘻嘻哈哈了两声,尔后道,“嗐!不就是段说书的故事么?爹不用认真。你瞧那三个人呼哧呼哧地打了大半辈子,听上去是轰轰烈烈,但到头来还不是胡乱编成故事,被说书的拿来挣一二个茶钱,给咱们老百姓闲来逗乐用么?” 佟正则“呵呵”着干笑了一声,纠正道,“要我说,就这哥仨加在一块,还不如一个‘西门庆’听着得劲,这《三分》呢,也就给‘官老爷’们逗个乐子;给咱们老百姓逗乐子,他们不配!” —————— —————— 其实历史上周瑜确实立刻就分析出来曹操不可能有八十万大军。 当天夜里,周瑜又去见孙权,说:“众人只看到曹操信中说有水、陆军八十万而各自惊恐,不再去分析其中的虚实,就提出向曹操投降的意见,太不像话。现在咱们据实计算一下,曹操所率领的中原部队不过十五六万人,而且长期征战,早已疲惫;新接收的刘表的部队,至多有七八万人,仍然心怀猜疑。以疲惫的士卒,驾驭心怀猜疑的部众,人数虽多,却并没有什么可怕的。我只要有五万精兵,就足以制服敌军,望将军不要顾虑!” 孙权拍着周瑜的背说:“周公瑾,你说到这个地步,非常合我的心意。张昭、秦松等人,各顾自己的妻子儿女,怀有私心,非常使我失望。只有你与鲁肃和我的看法相同,这是上天派你们两个人来辅佐我。五万精兵一时难以集结,已挑选了三万人,战船、粮草及武器装备都已备齐,你和鲁肃、程普率兵先行,我当继续调集人马,多运辎重、粮草,作为你的后援。你能战胜曹军,就当机立断;如果失利,就退到我这里来,我当与曹操决一胜负。” 于是,孙权任命周瑜、程普为左、右督,各自带领万余人与刘备合力迎战曹操;又任命鲁肃为赞军校尉,协助筹划战略。 《资治通鉴》:是夜,瑜复见权曰:“诸人徒见操书言水步八十万而各恐慑,不复料其虚实,便开此议,甚无谓也。今以实校之,彼所将中国人不过十五六万,且已久疲;所得表众亦极七八万耳,尚怀孤疑。夫以疲病之卒御狐疑之众,众数虽多,甚未足畏。瑜得精兵五万,自足制之,愿将军勿虑!” 权抚其背曰:“公瑾,卿言至此,甚合孤心。子布、元表诸人,各顾妻子,挟持私虑,深失所望;独卿与子敬与孤同耳,此天以卿二人赞孤也。五万兵难卒合,已选三万人,船粮战具俱办。卿与子敬、程公便在前发,孤当续发人众,多载资粮,为卿从援。卿能办之者诚决,邂逅不如意,便还就孤,孤当与孟德决之。” 遂以周瑜、程普为左右督,将兵与备并力逆操;双鲁肃为赞军校尉,助画方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六十五章 低俗伎俩 佟崇福“嗤嗤”笑道,“爹不爱听《三分》就直接同茶馆说呗,又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儿。老百姓大多都不爱听《三分》,是明摆着的,这说书赚得不就是两个茶钱么,难道那茶馆能放着现成的赏钱不去捞,反做起那赔口舌的无本生意了?” 佟正则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别提了!那说书的刚讲完骗箭那一折,你大伯就忍不住了,不想唤那提茶瓶的过来一问,竟是州府衙里派人下来打了招呼,说因为来的那两个大官要下乡,因此下边的一概铺店,无论门脸大小,都不许再说以前的那些低俗段子了。” 佟崇福“嘶”了一声,感叹道,“那俩大官好排场啊!老百姓听段书还管低俗不低俗。” 佟正则“嗐”了一记,反问道,“不是,《西门庆》咋个就低俗了?《三分》咋个就成高雅了?” 佟崇福伸手挠了挠头,似乎有些羞赧,“听说《西门庆》里净是些偷摸拐蒙骗,还有些曲子词,都是讲男女身肉的……” 佟正则斜睨了他一眼,从鼻孔里发出“嗤”的一声,道,“我就愿意听《西门庆》,听他一边同小寡妇勾勾搭搭,一边戴着油金簪儿,伴着笼裹馅肉饺儿,喝着酒看相好弹琵笆。哼,要我说,那《西门庆》里过得日子,就是《三分》里的汉室皇帝见了也羡慕得紧呢!” “你大伯说得好啊,啥低俗,啥高雅,说到底就是不想让老百姓知道啥叫消停的好日子呗。真计较起来,那诸葛亮说合孙权伙同刘备一块打曹操,也没比王婆捏合潘金莲相好西门庆一齐毒死武大郎高明到哪儿去啊?” “这同样一桩事体,凭啥放到《三分》里头就叫‘高雅权谋’,放到《西门庆》里边就成‘低俗伎俩’了?还是‘官老爷’喜欢的就叫‘高雅’,咱们老百姓喜欢的就叫‘低俗’?这也忒不讲理了!” 佟崇福听了,半捂着肚子笑得“咯咯”作响,“这还不简单?因为‘官老爷’们都早过上《西门庆》里戴金簪儿、吃肉饺儿、喝酒听琵琶的日子了呗!” “《诗经》里头就说了,‘既醉以酒,既饱以德’,意思就是呐,这人一旦得势过上了好日子,眼睛里就容不下过不上好日子的人羡慕他过的好日子了,非但容不下,还要拿出‘仁义道德’来指点指点、拾掇拾掇,不显出他的一番高尚不落俗就浑身不得劲!要我说,这就是‘官老爷’们的一种‘通病’,到这儿来发作了罢了。” 佟正则跟着笑骂道,“什么‘通病’?根本就是‘穷毛病’!” 佟崇福“嗳嗳”了两声,纠正道,“不是‘穷毛病’,是‘富毛病’!《孟子》里也都总结过了,‘言饱乎仁义也,所以不愿人之膏粱之味也’,‘官老爷’们都读‘四书五经’,现在那俩大官是一时迷糊,等他们自己回过味儿来就知道不对了,爹不必为这种小事同州府衙里的人置气。” 佟正则挥了挥手,道,“嗐!我也没咋生气,就觉得罢,”他顿了顿,“这事儿啊,就不像是有背景的大官能做出来的。” 佟崇福立时会意道,“爹的意思是,这下令改说书段子的事儿,其实是姓罗的不待见那俩大官,所以才趁着他们下乡,借着他们俩的名义,专给咱们老百姓找了场不痛快?” 佟正则点了下头,道,“是啊,我就这么想呐,你大伯也跟我琢磨呢,要说换《三分》是因为准备打仗,早在从前那姓纪的提出‘投献转卖’时就可以换了。那时不换,偏这时换了,摆明了就是告诉底下人,这俩大官下乡搞‘赎买’是跟打仗的事有关系呗!” 佟崇福“哟”了一声,笑道,“那这回爹和大伯可得仔细了,光瞧这动静,就知道这上边的弯弯绕绕还不少呢。” 佟正则努了努嘴,道,“我倒还好,主要是你大伯,他头一个就得向咱们知县老爷交差,现下真是苦恼得跟新进门的孙媳妇一样,就怕这边刚讨好了婆母,那边又得罪了太婆母,挨两份骂不说,还得受二遍罪,同我长吁短叹的,说这县衙小吏的活儿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 佟崇福笑了笑,道,“爹不是总说咱们知县老爷只看他眼前的那本账么?既只瞧眼前的那本账,那最好对付不过啦!” 佟正则闻言,叹了口气,道,“知县老爷是不多事,麻烦的是那俩大官!” 佟崇福奇道,“那俩大官从琅州刚来就下乡,人生地不熟的,姓罗的又不待见他俩,怎么能成了爹和大伯的麻烦?” 佟正则“唉”了一声,侧转过身,朝佟崇福细细说道,“你是不知道哇,咱们知县老爷从隔壁县刚回来,就召了衙门所有人开会,说那俩大官在隔壁县逞了好一通威风!这俩人一到隔壁县衙,往堂上一坐,寒暄都没一句,捧了茶来也不吃一口,直接就发话让手下兵从乡里捉人挨个来打……” 佟崇福立时瞪大了眼睛,“兵?啥兵?” 佟正则摆了下手,道,“就咱们州里的兵啊。”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听说这俩大官其中一个,是在琅州管琅州那边的军队的,姓彭,比咱们州现在那个姓齐的官位高,所以一来就能支了兵来乡里打人!” 佟崇福又问道,“那打的都是谁呀?” 佟正则又摆了摆手,道,“听说先把隔壁县衙里的小吏有的没的都打了一遍,打得隔壁县的知县老爷都坐不住了才停手。接着又遣人去乡里捉富户豪绅,你想想,这青天白日的无缘无故捉了衙吏来打是甚动静,那有身家的富户哪一个县衙里没些帮衬,一听这么大的动静可不都跑光了么?” “结果那姓彭的一听说捉不来人,竟当场说要隔壁县的知县老爷亲自带兵,把跑了的富户家全抄了!亏得隔壁县的知县老爷心善,立时站起来同那姓彭的拍了桌子,说他‘无故抄家,藐视王法’,尔后又亲自捧了县里的‘五产丁税簿’出来,才让姓彭的闹得那一场将将平息下来。” 佟崇福咋舌道,“这姓彭的啥来头啊?咋那么利害咧?” 佟正则摆手道,“这姓彭的是叮咣乱响,瞧着是厉害,但我听你大伯说,那姓彭的带去的兵打人并不重,当时看着是血乎,到底是没伤着筋骨,将养几日还能赶上吃立冬的饺儿呢。” 佟崇福沉吟道,“或许是那姓齐的事先私下叮嘱过,要咱们州的兵表面上听姓彭的话,关键遇了事还得给自己人留点面儿。那姓彭的倒不是不想利害,只是到了乡里,他一个有背景的大官,总不能亲自卷了袖子来打县衙小吏的屁股!” 佟正则赞同地笑道,“是啊,因此你大伯也说,这姓彭的虽然打得虎虎生风,但实际倒不怎么碍事,万一他来,咱们大不了也让他打一顿,‘官老爷’都是体面人,一时出了气,后面也就好了。”他顿了顿,又露出一点儿咬牙切齿的冷笑,“真正难对付的,倒是另一个姓宋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六十六章 三重官面 佟崇福奇道,“他咋啦?” 佟正则冷笑一声,道,“据说那姓彭的刚打完人,姓宋的就掏出一块帕子,按着额角‘嗳呦’起来,说自己当官这么些年,还没见过这等血乎的场面呢,接着又怪姓彭的气性大,先打人再叫搬‘五产丁税簿’,让他在隔壁知县老爷面前无地自容了呢。” 佟崇福“嗤”了一记,道,“这块帕子掏得倒好,他若要真见不得血,待姓彭的扬声拿人的时候就该开口,何必等打完了再来作‘好人’?” 佟正则一拍大腿,“说得就是啊!他一个皇后的侄儿,隔壁知县老爷哪敢同他当面顶撞?即便肚子里明白他是在同那姓彭的唱双簧,面儿上也得客客气气地捧了茶请他喝。” 佟崇福道,“那姓宋的喝了么?” 佟正则冷哼了一声,道,“说来也是稀奇,隔壁知县老爷将茶一奉,那姓宋的顿时就不‘嗳呦’了,忽地就发起‘好心’来,说这衙吏素日里也是辛苦,让隔壁知县老爷赏他们些待客的茶喝。” 佟崇福翻了个白眼,“那就是没喝呗。” 佟正则道,“他自己没喝还不算,还借着隔壁知县老爷的东西做人情,弄得姓彭的也不喝那茶了。” 佟崇福哼唧了一声,道,“把隔壁知县老爷专门用来待客的茶给衙吏喝,也不知他存心膈应谁呢。” 佟正则道,“就是!你大伯同我说时还纳闷哩,要说这姓宋的是故意膈应姓彭的罢,那一开始就不该唱那出双簧;可要说他是看不上隔壁知县老爷罢,细瞧着也不咋像。” 佟崇福问道,“咋不像咧?” 佟正则道,“那姓宋的待新泡的茶一上来,竟从客座上立起来,卷上三分官袍宽袖,端着茶盏蹲下身,亲自喂那刚刚被打过一顿的衙吏吃了一口茶。” 佟崇福奇道,“他这又是唱哪出咧?” 佟正则又道,“那姓宋的这么一动,隔壁知县老爷又坐不住了,忙上前去劝,说衙吏办不好差,打他一顿是应当的,他自己从前就老打,这姓宋的这么一喂,往后都叫他打不下手了。” 佟崇福想了想,道,“那便不用猜了,”他认真道,“这姓宋的铁定是和姓彭的不咋对付了。” 佟正则笑着问道,“为啥?” 佟崇福道,“倘或他是为姓彭的打人才讨的茶,那他就该让姓彭的去喂,他这么一喂,把隔壁知县老爷弄得手足无措不说,还把那姓彭的架上高台盘下不来了。” 佟正则道,“那他为啥还跟姓彭的唱双簧哩?” 佟崇福又想了一想,道,“大约因为他们都是从琅州刚来的,要一起对付姓罗的和姓傅的罢。”他说着,又感叹道,“这下可好,大伯碰见的竟是一整个儿‘九世同堂’,‘太婆母’上面还横着一个‘老祖宗’,这‘孙媳妇’一进门,得伺候‘三重婆婆’,规矩大过天啊。” 佟正则笑道,“‘天’是大不过去了,那姓宋的虽然同这边的人都不对付,但还费劲整地哩。” 佟崇福问道,“他能咋整?” 佟正则道,“那姓宋的喂完茶,又把帕子掏了出来,一面装腔作势地按着自己的人中,一面说那衙吏细看年纪也不大,怎地这么小就披上‘黑皮’去干那些作孽的活儿了?” 佟崇福犹疑道,“年纪……不大?” 佟正则冷声道,“你大伯也怀疑咧,这大官一来,哪个知县老爷会找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来跟前听候?就是临时调派,也得调一群老成稳重的罢?” 佟崇福道,“那这姓宋的不是在‘睁眼说瞎话’吗?” 佟正则道,“可不是‘睁眼说瞎话’么?偏偏隔壁知县老爷还不敢驳他,打眼去看姓彭的罢,姓彭的还不冷不热,竟跟着附和说年纪看着是小了些,还问那衙吏家里有几亩田产,有没有考过‘童子试’。” 佟崇福道,“这俩大官端出这副架势,那衙吏定不敢再答话了罢?若是照实答了,那俩大官不定就会拿他家先下手,强行把他家的田给先‘赎买’了;若是答多或答少了,那‘五产丁税簿’就摆在眼前,一翻就知道他在扯谎,都已经被打一顿了还在大官面前扯谎,那这谎扯得就不是他一人的事儿了罢。” 佟正则叹气道,“可不是咧,就算那两个大官一时不会把他怎样,但事儿是从他身上起的,这两个大官一走,隔壁知县老爷肯定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佟崇福沉默了一瞬,不禁追问道,“那他后来答了么?” 佟正则“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那老小子也是个隔壁县有名的滑头,一见情形不对,当即粪门一松,撒得公堂屎尿一地,那姓宋的躲闪不及,竟当头被溅了一鞋粪水!” 佟崇福哈哈大笑,“哎呦呦!那场面可热闹了!” 佟正则大笑道,“听说那姓宋的吃了个哑巴亏,碍于情面又不好当场发作,脸色难看得跟老母猪怀崽时拉的屎一样,唬得隔壁知县老爷都不好开口去劝,只能张罗着喊人来把那老小子抬出去安置。” 佟崇福道,“隔壁知县老爷是不好发话,那姓彭的可有说什么?” 佟正则道,“姓彭的倒没说啥,就是吩咐隔壁知县老爷赶快找个乡里的富户借双鞋来,还把姓宋的是皇后的侄儿这桩事体拿出来显摆,说姓宋的自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没受过这等委屈,他说,”佟正则捏起一把嗓子,装模作样地学起了彭平康的舌,“‘这一直干干净净的人猛地碰上了脏东西,难免被唬上一跳,倘或再无人来替宋大人收拾一二,难保宋大人不会下重手将自己脚上的鞋连同那些脏东西一道掼出去,到时,就是皇后哄了圣上来劝,恐怕也难平宋大人今日的怒气罢’。” 佟崇福听了,暗自皱了皱眉,道,“我咋听着姓彭的这话音不对,怎么听着既像是在敲打隔壁知县老爷,又像是在对姓宋的冷嘲热讽。” 佟正则挥了下手,道,“‘官老爷’们说话一向是这个调调,咱们底下人呢,听着什么就是什么,也不必多去思量,‘官老爷’们这样说话,大抵听懂的也都是‘官老爷’们,咱们能听就听,不能听就不听,没啥大不了的。” 佟崇福抿了抿唇,问道,“那姓宋的算是听懂了么?” 佟正则哼唧了两声,道,“他既然是‘官老爷’,自然便听懂了,”佟正则说着,又拍了记大腿,这回带了点儿感慨的意思,“所以就发作了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六十七章 变相敲诈 佟崇福“嗐”了一声,道,“他发作有啥用呀?富户都跑了,再发作也没好鞋能换给他呀。” 佟正则冷笑道,“跑得了木速蛮,跑不了礼拜寺啊,那姓宋的说了,那些富户不愿拿地‘赎买’就罢了,反正他本来可怜的就是佃户。” “因此,只要下边的佃户能举证富户家的地原来是自己家的,无须田主文契过户,也无须再多缴‘架间税’、‘除陌钱’,立即便能在县衙拿钱‘赎’了佃户们举证的地去,自然了,”佟正则顿了一顿,声线比方才更清冷了一分,“佃户的户籍也得重新上了,家里有几个男丁、男丁多大年纪,都得重新再算!” 佟崇福哂笑道,“我还以为那姓宋的有多大能耐呢,他以为他诸葛亮呐,红口白牙咧嘴一叭叭儿下边人就都听他的啦?旁的不提,这‘赎买’的钱哪儿来哩?朝廷没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我就不信那姓宋的能空手变出钱来!” 佟正则“呵呵”着笑了一声,道,“那姓宋的还真有这能耐!他说完那些话以后就坐下了,伸着一双脏了的鞋对着隔壁知县老爷,问那‘五产丁税簿’上所记田数究竟是真是假?还问若有富户‘诡寄飞洒’,是不是该收衙审理?” 佟崇福一拍大腿,脱口便道,“那姓宋的莫不是想学那山大王绑架富户敲诈勒索?” 佟正则冷笑着点了点头,道,“可不是么,你大伯还说哩,姓宋的这出哪里是‘赎买’,分明是‘富户赎人’、‘佃户买地’!好端端的县衙,硬是给他整成了个上不得台面的土匪窝!” “倘或真按姓宋的说的那么做了,到时候咱们这儿有地有丁的人家一个都跑不掉!我才不信那姓宋的只敲诈瞒地的‘富户’呢,这‘举证’还不好编?‘官老爷’们说你瞒地就瞒地,说你藏丁就藏丁呗,往县衙里一捉,穷得叮当响都能从骨头里榨出油水来!” “到头来,那姓宋的把‘五产丁税簿’一摊,对着上边的皇帝说咱们是‘刁民’,他在官衙里扮土匪敲诈收地反倒成了大功一件!这可叫我怎么咽得下这口恶气!” 佟崇福哼唧道,“姓宋的说是这么说,隔壁知县老爷未必真能按他说的做。” 佟正则道,“知县老爷们自然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善心人,可恨那姓彭的手里掌着咱们上邶州的兵,即便打不死衙吏,可捉个富户收监,抑或是按佃户举证去收地,总是绰绰有余的。” 佟崇福阴**,“那也不一定,这俩人在乡里那么大动作,姓罗的和姓傅的能坐得住么?即便他们面儿上坐得住,但心底就不怕姓宋的管到他们头面上来?真计较起来,咱们这儿的人,最喜欢‘投献’的还是姓罗的和姓傅的,咱们老百姓倒了大霉,他们当官的还能好过?” 佟正则恨声道,“他们还真好过!前头有个姓纪的,是现成的挡箭牌哩!”佟正则顿了顿,又道,“你是不知道啊,那姓宋的刚说完,姓彭的又开口了,说姓罗的和姓傅的早跟他们打过招呼了,说他们名下的地啊,有一多半是姓纪的在的时候送给他们的。若是皇帝想要,他们立刻双手奉上,就是学琅州文家无偿捐地,也绝不打一个格愣儿!” 佟崇福听了,忍不住破口大骂道,“好不要脸的东西!尽把恶心事儿都推给了死人!” 佟正则冷声道,“他们是笃定了死人的东西不作数,这才由着姓宋的和姓彭的来乡下作怪。你大伯就同我担忧啊,原来咱们县的知县老爷是想好了把原来‘投献’给姓纪的人家作为‘赎买’对象交出去,现在给那姓宋的一折腾,‘五产丁税簿’上记的东西都要靠重新‘举证’了,有点田产的人家都要被拘押到县衙里去任上边的人敲诈了,这简直比前头卖地给木速蛮还不是东西!” 佟崇福沉吟了片刻,问道,“那隔壁知县老爷怎么说?总不能就这样被唬得没话了罢?” 佟正则道,“还能怎么说?只能说‘兹事体大,从长计议’呗。左右姓宋的和姓彭的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们手上有兵、上头有人,就一口咬定‘五产丁税簿’上记的都不作数了,隔壁知县老爷还能怎么着?” 佟崇福“嘶”了一声,道,“要不然,”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犹疑,“咱们就学那木速蛮,去定襄再敲一次‘登闻鼓’?” 佟正则摆了摆手,道,“没用,那姓彭的有兵,早把咱们这儿给围了,说是皇帝不想老百姓学那姓纪的要跑到华傲国去,可我看啊,哼,他就是怕咱们老百姓出去告御状呗!” 佟崇福笑了笑,压低声音道,“爹你这时候咋转不过这弯来了?咱们不是跟城里的文家铺子有些交情么?那文家是干什么的?不就是专门贩人的吗?” “别看那姓彭的领着兵吆五喝六的,见着文状元家做买卖的商车,还不得客客气气地让它三分?”佟崇福说着,不禁冷笑道,“他能带着兵去捉富户家的‘主子’,就得一样带着兵恭恭敬敬地送文家的买卖‘奴才’出去!” 佟正则听了便笑,“还是你小子聪明!不枉爹平时疼你!”只是他笑了没一会儿,又长吁短叹了起来,“不过你大伯听知县老爷说,这次‘赎买’的主意,还是那文状元在圣上面前出的,他们当官的,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咋会来帮咱们老百姓呢?” 佟崇福低头想了一会儿,道,“不对,文状元和这俩大官显然就不是一伙儿的。” 佟正则奇道,“你咋看出来的?” 佟崇福认真道,“这俩大官从琅州来,倘或他们同文状元家是一伙儿的,他们在琅州时就该闹这出了,有文状元家配合,什么大功劳挣不来?何必再苦兮兮地跑到咱们上邶州来碰一鼻子灰呢?” 佟正则赞同道,“正是!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他微微皱起了眉,“上边的这几个大官各有各的背景,分成几派咱们在下面也都傻啦吧唧的不知道,无论得罪了哪个大官,都没咱们的好果子吃!” “这‘登闻鼓’敲对了还好,万一敲错了……咱们在这儿是‘天高皇帝远’得逍遥快活,但咱们家供着的那一个‘举人老爷’可还等着来年在‘天子脚下’讨个官做哩!” 佟崇福会意道,“爹是怕耽误了咱们‘举人老爷’的好前程。” 佟正则点了点头,“我是觉着罢,啥事儿都不能耽误咱们家的‘举人老爷’。” 佟崇福又想了一想,道,“那……咱们就让别人替咱们敲去!左右都要‘赎买’,谁遭了那姓宋的殃谁去敲,公平公正得很!” 佟正则犹豫了一下,问道,“除了咱们,乡里谁还能去敲‘登闻鼓’呢?” 佟崇福咧了咧嘴,缓缓地露出一个狡黠又阴毒的微笑,他一字一顿地咬着牙,听上去像是一个牲畜在对它刚刚捕捉到手的猎物食肉寝皮一般,“那个欺负四弟的教书逼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六十八章 斗人故事 就在这时,房门口的门帘子一动,佟二丫偏头进来了,她一只手执着一只空碗,另一只手虚虚地搭着半幅帘子,“爹,娘吃完药了,你买的糖呢?” 佟正则“唔”了一记,伸手指了下炕桌,“这儿呢。” 佟二丫应言走了过去,她一面走,一面不禁瞥向坐在炕桌另一边的佟崇福,佟崇福正低头看着搁在腿上的绣绷,清俊的面容上带了一丝柔软而细微的笑容,看上去同以往并无差别。 佟二丫走至炕桌前,“爹,”她开口道,“你可别教坏大哥。” 佟正则正往纸袋子里拿糖,闻言不禁抬头诧异道,“啥?” 佟二丫皱了皱小巧的鼻子,像是闻到了苦药的呛人气味一样,“我在门口都听见了……” 佟崇福干咳一声,“说啥呢?”他也抬起了头,“爹同我正说《三分》里头的故事呢。” 佟正则从纸包里捏起四颗糖,往佟二丫手里的碗中一放,没好气道,“女孩子家家的,还学会听墙角了?我同你大哥说闲话也用你管呀?去!赶紧把糖给你娘送去。” 佟二丫哼唧了一声,不依不饶道,“大哥你别哄我了!《三分》里只有斗人的故事,可没有害人的故事。” 说罢,她轻跺了一记脚,转身便走。 佟崇福出声叫住了她,“斗人斗到最后就是害人!二妹你是一直在家,听书听得太少了。” 佟二丫别转过身,“《三分》里再怎么害人,也都是为了‘光复汉室’,哪像大哥你……” 佟正则打断道,“嘿嘿嘿!怎么跟你大哥说话呢?” 佟崇福笑道,“他们是为了‘光复汉室’,我是为了‘光复孝道’,一样是个好名目,我这名目,还比《三分》里的那群人来得大哩!” 佟二丫翻了个白眼,“啥孝道?我咋没听过?” 佟崇福悠悠道,“说二妹你《三分》听得少了罢?还不承认。”他顿了顿,一本正经地讲起了故事来,“那《三分》里有个东吴人,叫陆绩,六岁的时候去九江袁术家里作客。袁术拿出橘子招待他,他拿了三枚揣在怀里,告辞跪拜的时候一不小心丢了出来,袁术就好奇问他为什么要拿橘子,那陆绩说是要带回去给他娘吃……” 话没说完,佟二丫便抢着答道,“这一听就是个借口!俗话说得好,‘不告而取是为偷’!如果都按那个什么陆绩的说法,那贼以后偷了东西,上了公堂都跪着说是为了自己爹娘偷的就不用捱刑了呗?” 佟正则听了也皱眉道,“这啥故事啊?那孩子小小年纪,又偷东西又撒谎的,《三分》里的那群人咋不管管他咧?” 佟崇福微笑道,“爹不知道哩,《三分》里不但没人管他,孙权后来还让他当了太守,没过百十来年,这故事竟还被算作‘孝道’故事里去了!” 佟二丫瞪大了双眼,“真的呀?” 佟崇福点了点头,微笑道,“二妹你说,把这种故事当成‘孝道’、当成一个大名目讲的人,是不是该好好吃些教训?” 佟二丫嘟了嘟嘴,直觉佟崇福说的“教训”并非她想的那样简单,她有心反驳,却又找不出可驳的论据来,“……是、是啊……” 佟崇福笑了,“对嘛!所以啊,刚才爹同我说的,就是怎么对付拿着‘孝道’大名目作威作福的人!” 佟二丫努了下嘴,嗫嚅道,“这样啊……” 佟崇福笑了一笑,温声道,“好了,快给娘送糖去罢。娘刚喝了药,苦着嘴,可难受哩。” 佟正则也笑了一下,从炕桌上拿起那包凉了的糖炒栗子塞到佟二丫手里,又挥手打发道,“行了,快去罢!” 佟二丫笑着接过那包沉甸甸的糖炒栗子,欢天喜地地走了。 待佟二丫的背影消失在了门帘后头,佟正则才堪堪抬起手,往佟崇福的脑门上狠狠戳了一记,“好你个福小子!”他笑骂道,“别以为你爹不知道你在打啥鬼主意!” 佟崇福夸张地“嗳呦”一声,作势抱头道,“爹你说啥咧?我脑袋要给你戳坏咯!” 佟正则缩回手,往纸包里窸窸窣窣地掏糖,“你不就是想借这个没影儿的故事去抄那教书的家么?啥‘光复孝道’呀?直接说‘打家劫舍’不就完了?” 佟崇福揉着脑袋道,“咋没影儿啦?《三国志》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呢!那故事我读的是太明白了!谁看中了别人家的好东西,都能借着自己父母想要的名目偷了去,就是被旁人揭发出来,只要念几句‘孝道’,连袁术那样出身‘四世三公’的骄狂之人都不得不让那‘六岁小儿’三分,何况咱们乡里区区一个……” 佟正则拿出一颗糖,强硬地往佟崇福嘴里塞去,“你小子!别以为在城里书院多读了两本书就能来糊弄你爹!姓彭的随口说一句‘抄家’你就跟着瞎起哄,也不看看眼下是什么形势!” “那姓宋的是能折腾,但那也是皇帝允许他折腾啊。人家是皇后的侄儿,背靠着半边天呢!咱们就一家老百姓,能靠了谁去?那姓彭的一来就逮着衙吏打,你以为是打给‘知县老爷’们看的呐?这不摆明了就是不想让咱们穿‘黑皮’的插手这桩事么?”佟正则恨声道,“你以为喊两句‘光复孝道’就能想干啥就干啥啦?我才不管那《三分》里的‘四世三公’是啥了不起的大官,反正在咱们东郡,对秀才‘打家劫舍’的罪名可不小哩!” 佟崇福“咯嘣咯嘣”地嚼着糖,“还不是爹你说的要叫人去定襄敲‘登闻鼓’?”他蠕动着薄而红润的嘴唇,“木速蛮还算‘外国人’呢,上次去了是什么结果?咱们要不撺掇一个有身份去喊冤,恐怕那姓宋的在咱们这儿,还有的是缺德事儿要干呢!” 佟正则心念一转,沉吟道,“就算要照你说的法子撺掇,咱们也得再找一个可靠的名目去发作,否则就靠一个《三分》里的没影儿故事,就算上了公堂也站不住脚啊。” 佟崇福含糊道,“那还不简单?那姓宋的不是说要人‘举证’了么?”他喉头一动,咽下了口中半化的糖,“咱们就叫那光棍秀才去‘举证’那教书逼占地!” —————— —————— 1“陆绩怀橘遗亲” 其实《三国志》里的陆绩总体是一个正面人物,在《吴书》部分,陆绩和虞翻、张温、骆统、陆瑁、吾粲、朱据等人并列。 因此陈寿写他小时候偷袁术橘子的故事,明显是为了突出他的早慧和孝顺,但是这个故事被郭居敬编到《二十四孝》里去之后就变味了。 《三国志》:陆绩字公纪,吴郡吴人也。 父康,汉末为庐江太守。 绩年六岁,于九江见袁术。 术出橘,绩怀三枚,去,拜辞堕地,术谓曰:“陆郎作宾客而怀橘乎?” 绩跪答曰:“欲归遗母。” 术大奇之。 孙策在吴,张昭、张纮、秦松为上宾,共论四海未泰,须当用武治而平之,绩年少末坐,遥大声言曰:“昔管夷吾相齐桓公,九合诸候,一匡天下,不用兵车。孔子曰:‘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今论者不务道德怀取之术,而惟尚武,绩虽童蒙,窃所未安也。“ 昭等异焉。 绩容貌雄壮,博学多识,星历算数无不该览。 虞翻旧齿名盛,庞统荆州令士,年亦差长,皆与绩友善。 孙权统事,辟为奏曹掾,以直道见惮,出为郁林太守,加偏将军,给兵二千人。 绩既有躄疾,又意在儒雅,非其志也。 虽有军事,着述不废,作《浑天图》,注《易》释《玄》,皆传于世。 豫自知亡日,乃为辞曰:“有汉志士吴郡陆绩,幼敦《诗》、《书》,长玩《礼》、《易》受命南征,遘疾遇厄,遭命不幸,呜呼悲隔!” 又曰:“从今已去,六十年之外,车同轨,书同文,恨不及见也。” 年三十二卒。 2不过汉朝的时候,橘子在东吴地区确实属于奢侈品,裴松之在评《三国志·孙休传》的时候就引用了《襄阳记》中丹阳太守李衡治家种橘子致富的事迹,从裴松之引用的故事来看,汉末有甘橘数千株确实就算是殷实人家了。所以我个人认为,还有一个可能,就是陈寿写陆绩偷橘子其实是为了表现他父亲陆康为官比较清廉。 《三国志》:又诏曰:“丹阳太守李衡,以往事之嫌,自拘有司。夫射钩斩袪,在君为君,遣衡还郡,勿令自疑。” 裴松之注引《襄阳记》曰:衡每欲治家,妻辄不听,后密遣客十人于武陵龙阳汜洲上作宅,种甘橘千株。 临死,敕儿曰:“汝母恶我治家,故穷如是。然吾州里有千头木奴,不责汝衣食,岁上一匹绢,亦可足用耳。” 衡亡后二十馀日,儿以白母,母曰:“此当是种甘橘也,汝家失十户客来七八年,必汝父遣为宅。汝父恒称太史公言:‘江陵千树橘,当封君家’”。 吾答曰:“且人患无德义,不患不富,若贵而能贫,方好耳,用此何为!” 吴末,衡甘橘成,岁得绢数千匹,家道殷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六十九章 满篇歪论 佟正则一怔,随即摆了下手,道,“不成,那光棍是个连成亲都要讲‘共鸣’的措大,咋可能特地为我们编一个‘举证’去害那教书的呢?”佟正则顿了顿,用他脑中仅有的历史文化附加了一个佐证,“就好比那偷橘子的陆绩,也就是碰上了孙权,还能用他当官,要是他碰上的是刘备,可能早捉了他上公堂了。” 佟崇福奇道,“为啥?” 佟正则翻了个白眼,道,“刘备不是有句话叫‘勿以恶小而为之’么?” 佟崇福哈哈大笑,“对对对,爹说得是。”他笑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止住了笑意,正色道,“所以啊,咱们同那光棍商量的时候,可不能单说‘赎买’的事儿。” 佟正则“呵呵”道,“不说‘赎买’,难道还真说要‘光复孝道’啊?” 佟崇福咧了咧嘴,看上去像是在咂摸口中余下的甜味,“咱们就说那教书逼侮辱了孔圣人,咱们这么做,是为了给孔圣人报仇。” 佟正则问道,“那教书逼啥时候侮辱孔圣人了?” 佟崇福道,“那教书逼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就是在侮辱孔圣人么?” 这话倒是叫佟正则吃了一惊,“这话不就是孔子自己说的么?” 佟崇福摆了摆手,道,“啥呀!这话原是一本瞎编的童蒙书里的话,孔圣人多大智慧呀,咋会说这种浅陋鄙俚咧?” 佟正则点了点头,又问道,“那这话乍听也没错,咋就侮辱孔圣人了?” 佟崇福认真道,“爹你没听出来啊?那教书逼特特地把这句话翻来覆去地拿出来说,不就是想占大娘便宜吗?像咱知县老爷这样有官身功名的良善人,还只说自己是‘父母官’哩。他个老逼倒好,连个举人都没考上,拿钱教个书,嘴皮子上下一碰就给爹你戴上:“天都快亮了,你事情办得怎么样啊?”(取自《诗经》原句) 墓坑里的小儒说:“尸体裙子与短袄还没有解开呢,嘴巴里面含着珠子!”(取自《诗经》原句) 上面的那个大儒听得不耐烦了,嘲讽道:“生前不给予别人施舍,死后还含着满嘴的宝珠做什么呢?”(取自《诗经》原句) 大儒遂命令墓坑里的小儒先固定住尸体的鬓角,然后手指按住尸体的胡须,金椎固定住尸体的面颊,最后慢慢撬开尸体的两侧嘴角,一点都没损伤到尸体口中的珠子。 《庄子》:儒以《诗》、《礼》发冢。 大儒胪传曰:“东方作矣,事之何若?” 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 “《诗》固有之曰:‘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 接其鬓,压其囗,儒以金椎控其颐,徐别其颊,无伤口中珠。 2“尝粪忧心”也是《二十四孝》之一,其原文取自《梁书》。 庾黔娄从小好学,常与人一起论述、吟诵《孝经》,未曾在人前因对答不上而羞愧脸红,南阳高士刘虬、宗测认为他是奇才而大加赞叹。 庾黔娄从家中被征召出来任本州主簿,迁任平西行参军。 又出为编县县令,治理该县有特殊的业绩。 在他任县令以前,县境内多出现虎伤人畜的事,庾黔娄到任之后,虎都渡河到临沮县境去了,当时人们认为这是被仁义之风感化所致。 齐永元初年,庾黔娄被授为孱陵县县令,到县不满十天,他的父亲庾易在家患病,庾黔娄忽然感到心惊,全身流汗,他当天就弃官回家,家裹人对他突然回来都感到吃惊。 当时庾易患病才两天,医生说:“想要知道病人的病情是好转还是加剧,衹要尝尝粪便是苦还是甜。” 庾易泻痢,庾黔娄就取的粪便来尝,粪味变得甜滑,他的内心就更加忧愁痛苦。 到晚上,庾黔娄常常向着北极星叩头祷请,请求用自己的生命来替代父亲。 不久听到空中有声音说:“庾征君寿命已尽,不能再延长,你的诚心祈祷已让天神知道,衹能把庾征君的生命延长到月底。” 到月底庾易病故,庾黔娄居丧期间,哀痛的举止超过常礼,他在墓侧搭草庐,住在草庐中守丧。 和帝登上帝位,将要起用正在服丧的庾黔娄,镇军萧颖胄亲笔写信规劝开导他,庾黔娄坚决拒绝。 服丧期满,庾黔娄被授为西台尚书仪曹郎。 《梁书》:黔娄少好学,多讲诵《孝经》,未尝失色于人,南阳高士刘虬、宗测并叹异之。 起家本州主簿,迁平西行参军。 出为编令,治有异绩。 先是,县境多虎暴。 黔娄至,虎皆渡往临沮界,当时以为仁化所感。 齐永元初,除孱陵令,到县未旬,易在家遘疾,黔娄忽然心惊,举身流汗,即日弃官归家,家人悉惊其忽至。 时易疾始二日,医云:“欲知差剧,但尝粪甜苦。” 易泄痢,黔娄辄取尝之,味转甜滑,心逾忧苦。 至夕,每稽颡北辰,求以身代。 俄闻空中有声曰:“征君寿命尽,不复可延,汝诚祷既至,止得申至月末。” 及晦而易亡,黔娄居丧过礼,庐于冢侧。 和帝即位,将起之,镇军萧颖胄手书敦譬,黔娄固辞。 服阕,除西台尚书仪曹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七十章 进献女婢 定襄,大明宫,思政殿。 “臣弟近来粗读邸报,”安景坐在下首,有些愁眉苦脸地袖着手,“闻听皇兄在上邶州一力推行‘赎买’之策。” 安懋正坐于上首,面上带了点儿久理政务后的疲倦神情,他一只手斜撑着额头,闻言侧过半脸,朝殿下的安景笑道,“怎么?”他调侃似地问道,“福嗣王面有愁容,莫非是怕朕特以此策为难福嗣王么?” 安景摇了摇头,“那是宋士……宋迁之的想法。” 安懋笑了一下,道,“朕近来时常面召宋卿,倒从未闻听宋卿口道‘为难’二字。”他顿了一顿,又笑道,“福嗣王何出此言?” 安景面上愁容更甚,“皇兄亲遣琅州官吏推行新政,却独独不用周见存……” 安懋接口道,“朕只是暂且革了周胤绪的职,”他看了安景一眼,“福嗣王未免操心过多了罢。” 安景深深地皱起了眉,“皇兄不知道,”安景顿了顿,将一张本来就苦大仇深的小脸拉得更长了一些,“皇兄刚革了周见存的职,周氏女就在后宅做了臣弟的主,往太师府里给臣弟纳了个‘女博士’。” 安懋笑了起来,“如此,福嗣王可有新作《感甄赋》乎?” 安景嘟起了嘴,“皇兄又打趣臣弟,那女婢姓纪,却不姓甄呢。”他滞了一下,又道,“不过周氏女倒喜欢李义山,总吟着什么‘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莫非皇兄也……” 安懋摆了下手,这回他摆手的幅度有些大,连带着脸上戏谑的表情也稍稍消减了些,“李义山所谓‘宓妃留枕魏王才’,乃取自六臣注《文选》中的李善引注,宋刊明州本中却并无此话,伪典成诗,不值一提。” 安景张了张口,刚想再说些什么,又被安懋打断道,“朕上回便让福嗣王精研《三国志》原本,怎么福嗣王却对各色引注情有独钟,连随注伪典,都能换作原史掌故来谈?” 安景却不怵安懋这番看似严厉的责问,只是笑嘻嘻道,“正史枯燥,哪里能比得上奇闻轶事读来有兴味?”他顿了顿,又似半开玩笑地道,“譬如,臣弟先前所指‘女博士’亦是出自裴松之引注,皇兄既读引注,怎地就不许臣弟读了?” 安懋笑道,“甄氏之名素显于貌美而非多才,福嗣王方才所说‘女博士’,”他顿了顿,淡笑道,“怕是在说那新晋女婢貌不惊人罢?” 安景抿了抿唇,道,“这正是臣弟先前所说的为难之处了。”他鼓了鼓腮,“周氏希望借臣弟之手向圣上进献此女,可若是臣弟说此女貌美,恐或就步了昔年陈思王的后尘;但若是臣弟说此女多才,又怕圣上……” 不待安景说完,安懋便接口道,“朕素来不好女色,周氏若有心,又何必借你之手?” 安景听安懋称“你”也不惊慌,只是又嘻嘻道,“臣弟知道,因此臣弟来前,特特先去给太皇太后请了安。” 安懋“哦”了一声,道,“太皇太后竟也有话说?” 安景笑道,“是啊,姊姊让臣弟告诉皇兄,皇家应以子嗣为重,昔年宋太祖为备边费,减后宫之数至于俭约,乃至子嗣胤稀,膝下四子尽皆早亡……” 安懋笑了一声,道,“这话定不是太皇太后说的,”他稍稍坐起身,瞥了坐在殿内右侧的起居郎一眼,又加了一句,“朕最知道太皇太后的性子,太皇太后不会说这话。” 安景依旧笑嘻嘻的,也不否认,“反正是有人说了,臣弟不过转述罢了。” 安懋笑了笑,避重就轻地道,“看来福嗣王是真不喜欢那‘女博士’。” 安景嘻嘻道,“并非臣弟不喜,可就是魏文帝再世,恐怕也受不了后宅之中同有一‘女王’与‘女博士’罢?” 安懋微微一怔,随即大笑道,“素日里倒不曾听福嗣王这般夸赞过那周氏女。” 安景微笑道,“皇兄以为臣弟是在夸赞,可见皇兄心里还是爱慕‘才女’的。” 安懋又笑了起来,“福嗣王为了摆脱那‘女博士’,可真是费尽心机啊。”他顿了顿,又道,“福嗣王若能把这心思花在读书上,定能更胜宋迁之一筹。” 安景应了一声,显然没把安懋后面一句话听进心里去,他歪了歪头,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道,“那皇兄是愿意收下臣弟的进献了?” 安懋抿了下唇,不置可否地道,“后宫之事,朕总是要先问过皇后才好。” 安景又嘟起了嘴,道,“皇兄若问了皇嫂,那宋迁之定会知晓,他一向厌恶臣弟,必会从中阻挠。” 安懋淡笑道,“宋卿不是那样的人。”他说着,又不咸不淡地补充了一句,“再者,福嗣王难得献婢,朕若是连看都不看一眼,难免会给旁人留下话柄,到时,要再有人以宋太祖之例进言于朕,朕可是无语辩驳了。” 安景一怔,随即道,“皇兄一向对臣弟关爱有加,何必因为……” 安懋道,“朕虽问心无愧,可总得保全皇后贤德的名声。” 安景一愣,尔后颔首应道,“皇兄待皇嫂果真是极好的。”他沉吟了一刻,不再提宋士谔的事,只是问道,“不知皇兄何时得空阅女,不如……臣弟即日便将此女送入掖庭可好?” 这时安懋却有些忸怩起来,并未一口应承,“朕得空时,自会遣使宣旨。” 安景点了点头,心里明白安懋这算是答应了,于是高兴道,“臣弟自当悉听圣便。” 安懋笑了笑,又与安景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待到临近膳点,才唤人将他送出了宫去。 安景走后,安懋又独自在思政殿中批了几份折子,直到身旁的徐安提醒用膳了,才慢慢开口道,“……四皇子这时可下了学了?” 徐安低眉应道,“应是下了。” 安懋点了下头,道,“那去清宁宫中用膳罢。” —————— —————— 1“女博士”的梗是出自《三国志》中裴松之在《后妃传》中对于文昭甄皇后部分的引注。 《三国志》:裴松之注引《魏略》曰:年九岁,喜书,视字辄识,数用诸兄笔砚,兄谓后言:“汝当习女工。用书为学,当作女博士邪?” 后答言:“闻古者贤女,未有不学前世成败,以为己诫。不知书,何由见之?” 2“女王”的梗出自文德郭皇后 《三国志》:后少而父永奇之曰:“此乃吾女中王也。” 遂以女王为字。 早失二亲,丧乱流离,没在铜鞮侯家。 3无题 李商隐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4这里“宓妃留枕魏王才”中的典故其实是有争议的,原典取自六臣注《文选》,说曹植当年爱慕甄氏,曹操却将她许给曹丕,后来甄氏被进谗而赐死,曹丕将她的遗物玉带金镂枕送给曹植。 《昭明文选》:李善注记曰:魏东阿王,汉末求甄逸女,既不遂。 太祖回与五官中郎将,植殊不平,昼思夜想,废寝与食。 黄初中入朝,帝示植甄后玉镂金带枕,植见之,不觉泣。 时已为郭后谗死。 帝意亦寻悟,因令太子留宴饮,仍以枕赉植。 植还,度轘辕,少许时,将息洛水上,思甄后,忽见女来,自云:“我本讬心君王,其心不遂。此枕是我在家时从嫁前与五官中郎将,今与君王。” 遂用荐枕席,懽情交集,岂常辞能具。 为郭后以糠塞口,今被发,羞将此形貌重睹君王尔。 言讫,遂不复见所在。 遣人献珠於王,王答以玉佩,悲喜不能自胜。 5这里解释一下为什么说曹植是因为爱慕嫂嫂甄氏而作《洛神赋》并不符合历史事实。 首先,唐以前,无论诗、画、书法还是史书,都是称之为《洛神赋》,并无别的名称,比如晋明帝司马绍与顾恺之都画有《洛神赋图》,王羲之父子也都以不同书体撰写过《洛神赋》,《南史》中沈约曾以音律评断《洛神赋》,唐以前,确实没有把《洛神赋》称作《感甄赋》的记载。 而《感甄赋》这一“别称”实际出现在中晚唐时期,肯定有很多人疑惑,唐朝前期,李善为《洛神赋》作注,不是曾在《记》中云:“……王答以玉佩,悲喜不能自胜,遂作《感甄赋》。后明帝见之,改为《洛神赋》。” 其实这篇《记》在李善的原注中并没有,仅见于南宋淳熙八年(1181年)尤袤刊本李善注《文选》,六臣注本系统的《文选》均无此文。 而在日本足利学校藏宋刊明州本六臣注《文选》卷一九《洛神赋》中,在曹子建名下有这样一段文字:“翰曰:魏曹植字子建,魏武帝第三子也。初封东阿王,后改封雍丘王。死,谥曰陈思王。洛神,谓伏羲氏之女溺于洛水为神也。植有所感,托而赋焉。” 这段注文之下,有三个小字:“善注同。” 意思是说,李善的原注与此相同,而并未提到《感甄记》,韩国奎章阁本《文选》也显示了相同的情况。 按李善注体例,对于首次出现的作者,李善往往引录史乘,予以介绍。而《洛神赋》正是《文选》收录曹植的第一篇作品,因此在“曹子建”的作者名下,介绍的应是如上曹植的史实生平,而非不明出处的八卦材料。 以上可知,李善注中并无《感甄记》的文献。 所以《感甄赋》不过是野史中的称呼,而并非《洛神赋》的原名。 至于说曹植求娶甄氏,其实也并不符合历史,因为曹操攻打冀州邺城时是204年,同年曹丕纳甄氏女,当时甄氏21岁,曹丕17岁,而曹植只有12岁,因此从年龄上来说,曹植因为爱慕而求娶甄氏女并不现实。 6“宋太祖为备边费,减后宫之数至于俭约”出自《宋史》原文,宋太祖膝下四子,长子滕王赵德秀、燕懿王赵德昭、舒王赵德林、秦康惠王赵德芳,全部早亡。 《宋史》:上以西鄙羌戎屡为寇钞,选姚内斌为庆州刺史。 上谓近臣曰:“安边御众,须是得人。若分边寄者能禀朕意,则必优恤其家属。厚其爵禄,多与公钱,听其召募骁勇以为爪牙。苟财用丰盈,必能集事。朕虽减后宫之数,极于俭约,以备边费,亦无所惜也。” 河北、陕西、京东诸州旱蝗,河北尤甚。悉蠲其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并不是断更的停更通知 由于作者本人即将要去澳洲读书,所以这篇文要停更半个月,大约会在一月底二月初恢复更新。 因为这段时间家里人也会跟去弄一些琐事,所以可能也没办法随时和读者小天使们互动,请小天使们谅解(鞠躬)。 再次申明:这不是断更而是停更,作者一定会恢复更新的(合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七十一章 长松之风 一个时辰后,清宁宫。 安懋一面端起一樽建州黑盏,一面似漫不经心地朝坐在对面的宋士谔问道,“四皇子近来如何?” 宋士谔正低头喝茶,闻言立时放下了手下的茶碗,端正了身答道,“学得都还好。” 安懋笑了一下,追问道,“怎么个好法?” 宋士谔微微一怔,随即道,“四皇子近日作了几篇小文,小臣读来,倒觉得其议论别具一格,颇有‘长松之风’。” 安懋道,“哦?”他呷了口茶,“不如说来与朕听听?” 宋士谔想了想,浅笑道,“譬如圣上前几日所说之‘佞佛误国’,四皇子亦有体悟,甚而为此撰文呢。” 安懋温声笑道,“自古‘佞佛’之论甚多,然其议论之众,实乃莫出南齐范缜所撰《神灭论》之右者,”他浅笑道,“不知朕的儿子有何高见?” 宋士谔微笑道,“四皇子撰了一篇散文,”他轻轻抿了口茶,继而道,“拟了一婆罗多国佛僧于昔年盛德宗时去旗北传教之事。” 安懋挑了挑眉,眼角眉梢忽然便带了点儿饶有兴致的玩味,“哦?” 宋士谔继续微笑道,“去旗北必得经狮城,这婆罗多国的佛僧长途跋涉,身上盘缠所剩无几,又值暑天炎热,不得不在那换驿当口,在路边茶摊讨一碗‘三勒浆’喝。此时便恰巧遇上了另一车中,同去旗北的两个异教士人,”他顿了顿,道,“一人是为我东郡国儒生,另一人是为昔年满鞑部部落酋长。” 安懋笑道,“蹈虚以避实,似类《桃花源记》也。” 宋士谔点了点头,笑道,“四皇子写道,那婆罗多国的佛僧念佛已久,一时遇上两个异教士人,自是欣喜难耐,当即便从包袱里拿出了一本《地藏菩萨本愿经》,向那儒生与酋长传起了教来。” 安懋听了,会意笑道,“此处写得却妙,一婆罗多国的佛僧,放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不传,竟反传起了‘地藏三经’。” 宋士谔点头笑道,“是啊,故而大约因着这层,那儒生与酋长都不大耐烦这佛僧,儒生饱读诗书,自是端着一架子涵养,虽心中不满,但到底没有口出恶言;那满鞑酋长却是个火爆性子,佛僧话未说完,他便打断道,‘动静只是那一个,儒者心存天理,空空静静,与释氏之静一般,释氏何所分别?’” 安懋笑道,“‘空空静静’一词用得倒好,只是这满鞑酋长话中带刺,似意在‘移祸江东’,终是少了些一酋之长的大气。” 宋士谔微笑着继续道,“那佛僧听了,自是不免辩解了几句佛理,也不知是哪句话说得不好,当场引得那儒生起了脾气,沉声驳道,‘圣人顺天理而尽人伦,释氏逆天理而灭人伦,此乃儒者与释氏之分别也。’” 安懋听了,却没再夸奖,只是笑道,“这话有些公道,却不尽对。” 宋士谔浅笑道,“四皇子既是蹈虚附会,自不能句句尽对,小臣愚见,以为蹈虚之文中,有一二句公道之论,则已是奇趣矣。” 安懋立时摆了摆手,道,“无妨,朕从不‘以文治罪’。”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宋卿且如实说来就是,四皇子年纪尚小,童稚天真,宋卿不必暗自计较公不公道。” 宋士谔应了一声,“四皇子继而写道,那满鞑酋长听了儒生的附和,竟顿时也满口‘之乎者也’了起来,还朝那佛僧理论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此乃人之大孝也;夫妇配偶,所以承先启后,此为人之大伦也;释氏使人髡其发、绝其配,此是不孝绝伦之罪大也。’” 安懋淡笑道,“论‘佞佛’而以‘孝’为基,虽不及范缜赏心雅宗,但小儿早慧至此,亦是很难得了。”他顿了一顿,又浅笑道,“再者,四皇子或许有所不知,满鞑与黑鞑习俗相近,黑鞑剃‘三搭辫发’,满鞑留‘金钱鼠尾’,倘或那佛僧果真碰上的是个满鞑,想来这酋长,是断断不会说出‘髨发不孝’之论来的。” 安懋的笑容和语气都淡淡的,连带着话中的这句赞赏也变得淡了,听上去有些轻飘飘的。 宋士谔笑了一笑,道,“倘或四皇子仅是‘以孝论佛’,小臣又哪里敢在圣上面前评其文为‘长松之风’呢?” 安懋扬了扬嘴角,道,“哦?难不成除了‘孝’这一字,四皇子还另有道理?” 宋士谔道,“四皇子怕小臣与他计较公道,故而不曾把道理写明,只是在文末添了寥寥几笔,”他抿了下唇,像是在努力掩去唇边不觉流溢出来的笑意,“倒教小臣读了有意思起来了。” 安懋奇道,“哦?” 宋士谔笑道,“四皇子于文末写道,那婆罗多国的佛僧听此二人论见,心中已知此行传教难成,于是喝完了手中的‘三勒浆’后便中途折返。” “婆罗多佛僧返国后不到三年,木速蛮攻占旗北,那儒生不愿被敌军腰斩,即刻投降了华傲国;满鞑酋长无力抵抗,亦令麾下成了华傲国的附部;二人于同时同地戴上了木速蛮的头巾受降,从此再也不提什么‘髨发不伦’、什么‘天理空静’了。” 安懋微微一怔,随即不禁抚掌大笑起来。 宋士谔跟着笑,只是他这回笑得很浅,连唇边的浮纹都没动上一动。 安懋笑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止住了笑意,“好,好,”他连赞了两声,“好一个‘长松之风’!” 宋士谔微笑道,“圣上说四皇子早慧,小臣自是不能让圣上谬赞啊。” 安懋笑了一下,又道,“不过话说回来,”他似有感慨道,“木速蛮虽残暴不仁,但围戴头巾总比髨发剃头好些,头巾无论如何围戴,迟早能摘;但一旦剃了发、留了辫,再想长回正冠道帽的模样可就难了。” 宋士谔闻言一愣,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又道,“小臣明日便依圣上之意指导四皇子纠文……” 安懋又摆了下手,笑道,“无妨,朕随口一说罢了,宋卿不必介怀。”他顿了一下,道,“再者,即便要纠,也该叫‘纠谬’才是,如何能说是‘纠文’呢?” —————— —————— 1“长松之风” 《世说新语》:刘尹云:“人想王荆产佳,此想长松下当有清风耳。” 2“南齐范缜所撰之《神灭论》” 范缜大谈世上没有佛。 萧子良说:“如果你不相信困果报应,那么,为什么世上会有贫贱、富贵之分?” 范缜说:“人生在世,就像树上的花朵一样,同时生长又都随风飘散,有的掠过竹帘帷幕落到了床褥上,有的越过篱笆围墙落在了粪坑里。落到床褥之上的好比是殿下您,落到粪坑里的就是我了。虽然我们之间贵贱迥异,但因果报应究竟在何处呢?” 萧子良听后,无言以对。 范缜又写了《神灭论》,他认为:“形体,是精神的本质;精神则是形体的表现和产物。精神对于形体来说,就好像锋刃与刀,从未听说过有刀失而刃在的道理,那么,怎么会有形体消亡了而精神却还存在的事情呢?” 这一理论一提出,朝廷上下一片哗然,屡加诘难,最终也没能使范缜屈服。 太原人王琰,写文章讥讽范缜说:“呜呼范子!竟然不知道他祖先的神灵在什么地方!” 王琰想以此堵住范缜的嘴。 范缜却回答他说:“呜呼王子!知道他祖先的神灵在什么地方,却不肯杀身随之同去!” 萧子良派王融劝范缜说:“凭着你这样的才华,还愁什么当不上中书郎,却故意发表这种荒谬偏激的言论,实在是令人太遗憾了。你应该赶快毁掉并放弃这些文章。” 范缜一听,大笑说:“假使让我范缜出卖我的理论,去换取官职,那么,我早已做到尚书令、仆射了,何止是一个中书郎!” 《资治通鉴》:范缜盛称无佛。 子良曰:“君不信因果,何得有富贵、贫贱?” 缜曰:“人生如树花同发,随风而散:或拂帘幌坠茵席之上,或关篱墙落粪溷之中。坠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粪溷者,下官是也。贵贱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处!” 子良无以难。 缜又著《神灭论》,以为:“形者神之质,神者形之用也。神之于形,犹利之于刀;未闻刀没而利存,岂容形亡而神在哉!” 此论出,朝野喧哗,难之终不能屈。 太原王琰著论讥缜曰:“呜呼范子!曾不知其先祖神灵所在!” 欲以杜缜后对。 缜对曰:“呜呼王子!知其先祖神灵所在而不能杀身以从之!” 子良使王融谓之曰:“以卿才美,何患不至中书郎;而故乖刺为此论,甚可惜也!宜急毁弃之。” 缜大笑曰:“使范缜卖论取官,已至令、仆矣,何但中书郎邪!” 3“三搭发辫” 《心史》:“鞑主剃三搭,辫发。三搭者,环剃去顶上一弯头发,留当前发,剪短散垂;却析两旁发,垂绾两髻,悬加左右肩衣袄上,曰不浪儿。言左右垂髻,碍于回视,不能狼顾。或合辫为一,直拖垂衣背。” 《蒙鞑备录》:“上至成吉思汗下及国人,皆剃婆焦如中国小儿留三搭头。在囱门者稍长则剪之;在两下者总小角,垂于肩上。” 4这章里宋士谔叙述的王杰写的这个故事其实是出自《洪经略奏对笔记》中的一个梗,洪承畴和顺治帝曾经一起笑话佛家髡发是不孝灭伦,结果最后洪承畴降清剃发,顺治帝弃位出家了。 《洪经略奏对笔记》:上曰:“释氏何所分别?” 对曰:“圣人顺天理而尽人伦,释氏逆天理而灭人伦。” 上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人之大孝也。夫妇配偶,所以承先启后,人之大伦也。释氏乃始人髡其发、绝其配,不孝绝伦之罪大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七十二章 民不可辟 宋士谔忙应了下来,他笑了笑,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有些讪讪的,“是,圣上说得很是。” 安懋笑了一下,又道,“不过四皇子果真别出机杼。” 宋士谔立即道,“四皇子自出机杼,才思过人,甚而有时,连小臣也不得不移樽就教呢。” 安懋呷了口茶,“宋卿未免夸奖过甚了罢。” 宋士谔低眉道,“小臣是实话实说。” 安懋瞥了他一眼,轻轻地搁下茶碗,道,“那就同朕说说,”他顿了一顿,道,“四皇子是如何别出机杼,竟能引得宋卿不耻下问?” 宋士谔应了一声,道,“譬如,小臣在讲解贾长沙的《过秦论》时,四皇子于此文中所绘之陈隐王‘斩木为兵,揭竿为旗’一句颇有异议。” 安懋扬了扬眉,示意宋士谔继续说下去。 宋士谔道,“四皇子说,昔年秦始皇统一六国之时,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又销其锋镝,铸以为十二金人,始皇此举,距陈隐王揭竿而起,不过一十二年矣。” “倘或暴秦果真以严刑峻法治理天下,百姓理应手无寸铁才是,既无钢刀利铁,陈隐王又以何物斫木折竿,乃至九百戍卒个个手执兵锐,甚而其至陈地时甲卒竟有万人之众?” 安懋抿唇浅笑,“此问《史记》可解,陈、吴二人揭竿之前,已设计杀害押戍二尉,又夺其佩剑,此二人杀尉之时已与寻常秦人不同,斩木揭竿,自是不在话下。”他笑了笑,又道,“四皇子的见解,倒与文经登大约相似,以为强国之弊,弊在胥吏。” 宋士谔慢慢偏过了头,“小臣原也如是答之,四皇子却不甚满意。” 安懋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哦?为何?” 宋士谔道,“四皇子又向小臣问道,始皇虽以暴虐不仁闻名,但其时内有李斯父子、外有蒙氏兄弟,可见秦臣之中,对始皇忠心耿耿之人不在少数。” “然陈隐王于大泽乡起义之时,九百戍卒悉数投入陈隐王麾下,无一例外,”宋士谔滞了一下,半学着孩童的口吻,若有所思地问道,“难道寻常秦人之中,竟无一人真心效忠那昔年一统六国、武功赫赫的始皇帝么?” 安懋轻笑着“啊”了一声,听上去像是一声宠溺的叹息,“老生常谈了。”他浅笑道,“始皇以法治国,又使百姓知法识法,乃至百姓畏法而不畏权,自然妄生争端,《左传》中云:‘民知有辟,则不忌于上’,又云:‘民知争端矣,将弃礼而征于书’,其言如是哉!” “秦法严苛,而权不可制,是乃强秦之首弊矣,”安懋笑道,“与之而较,所谓一二黠吏,根本不值一提。倘或始皇能以礼治国,效文王议事以制,不为刑辟,又何至于九百戍卒,尽数而起?” 宋士谔微笑道,“圣上果有儒者风范。” 安懋笑道,“宋卿这话说得好,”安懋的笑容中隐约流露出一丝调笑的意味,“儒者顺天理、尽人伦,朕就爱听宋卿这样说话。” 宋士谔微微一怔,随即陡然红了俊脸,他轻咳一声,作势端起手边的碗盏,往唇边送去。 安懋道,“除了这些,”他微笑着睨了正在抿茶的宋士谔一眼,“四皇子可否另有他问?” 宋士谔闻言咳嗽了一记,忙抬起头来,道,“……倒还有一问。” 安懋微笑道,“哦?何问?” 宋士谔放下茶盏,从袖口中掏出一块绢帕,拭了拭唇上薄薄的水光,“世人总说秦法苛刻,四皇子却不以为然,”宋士谔一面说,一面将帕子随手搁到了几上,“依《史记》所载,陈隐王揭竿之时尝说‘失期当斩’,然其后又有一句‘假令毋斩’,可见秦法虽严,却断断未至半点人情不通的地步。倘或是寻常秦人,纵有一线生机,总该勉力挣扎一番才是,为何……” 安懋接口道,“陈、吴二人手持佩剑,又方杀二尉,寻常秦人如何能与之相较?” 宋士谔道,“即便不能以命相博,但若是那九百戍卒当即作鸟兽散,抑或是结伴回乡……” 安懋立刻打断道,“朕知道宋卿想说什么。” 宋士谔一怔,随后慢慢闭上了口。 安懋微笑道,“宋卿是想说,四皇子以为,倘若昔年始皇不制户籍之法至严,而使流民有处可去、有地可安、有乡可回,那大泽乡的九百戍卒,当即作鸟兽散也好,结伴回乡也罢,万不至于仅因‘失期当斩’一令,便随陈、吴二人豁出命去罢?” 宋士谔的嘴蠕动了一下,这个不起眼的动作让他唇上那层未拭尽的水光看起来更潋滟了些,“小臣只是感慨,”他顿了顿,像是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道,“……始皇何辜?” 安懋不为所动,“商鞅车裂,始皇无辜,宋卿是想说这个罢?” 宋士谔默然片刻,最终道,“知子莫若父。” 安懋微微侧过头,盯着宋士谔饱满的唇看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是啊,朕的儿子什么样,朕心里清楚。”他淡淡地笑道,“四皇子再如何聪慧,终究不及成人心智,时常问出些稚气问题,也在情理之中。” 宋士谔应道,“圣上讲解,深入浅出,远胜小臣百倍有余。” 安懋浅笑道,“宋卿谦虚,”他顿了顿,忽然伸过手,拿起宋士谔方才搁在几上的那块帕子,“其实只要心中的道理对了,无论深入还是浅出,都不是什么难事。” 宋士谔的余光随着安懋的举动偏了偏,“圣上既如此说,”他收回余光,“小臣这里还有四皇子的一问,不知圣上可否替小臣解答一二?” 安懋把玩着手中的帕子,玩味地笑道,“宋卿且说就是。” 宋士谔道,“昔年西楚霸王‘力拔山兮气盖世’,于兵败乌江之时,弃马步战而杀汉军数百人,然陈隐王不过乡间区区小吏,即使手持佩剑,也无法战之九百人。” “假使那九百戍卒亦如陈、吴二人设计杀尉一般除去陈隐王,陈、吴二人必定束手待毙,有此二人的项上人头,莫说免罪,就是去了徭役也未可知。”宋士谔一面说,一面转过头去,“小臣同四皇子一样,有个疑惑,倘或那强秦之法当真如史书上所说的那般条例明晰、严丝合缝,那九百戍卒为何不在陈隐王起义之时,便将其一举拿下呢?” —————— —————— 1贾谊《过秦论》:隳名城,杀豪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 2其实这里有个梗,秦始皇在前221年统一六国,把天下所有的兵器都收集到咸阳城销毁,然后铸成十二金人,结果陈胜吴广于前209年大泽乡起义,距秦始皇铸“十二”金人,正正好好是“十二”年。 3“吴广设计杀尉” 吴广一向关心别人,戍卒中很多人愿为他效劳出力。 押送队伍的县尉喝醉了酒,吴广故意多次扬言要逃跑,以激怒县尉,惹他当众侮辱自己,借以激怒众人。 那县尉果然鞭打吴广,县尉又拔出佩剑,吴广奋起夺剑杀死了县尉。 陈胜帮助他,合力杀死了两个县尉。 随即召集属下号召说:”各位在这里遇上大雨,大家都误了期限,误期按规定要杀头。即使不被杀头,但将来戍边死去的肯定也得十之六七。再说大丈夫不死便罢,要死就要名扬后世,王侯将相难道都是祖传的吗!“ 属下的人听了都异口同声地说:”我们心甘情愿地听凭差遣。“ 于是就假冒公子扶苏和楚将项燕的名义举行起义,以顺应民众的愿望。 大家都露出右臂作为标志,号称大楚。 他们又筑起高台来宣誓,用将尉的头作祭品。陈胜任命自己做将军,吴广做都尉。 首先进攻大泽乡,攻克后又攻打蕲县。 蕲县攻克后,就派符离人葛婴率兵攻取蕲县以东的地方。 一连进攻铚、酂、苦柘、谯几个地方,都攻克了。 他们一面进军,一面不断补充兵员扩大队伍。 等行进到了陈县的时候,已拥有兵车六七百辆,骑兵一千多,步卒好几万人。 《史记》:吴广素爱人,士卒多为用者。 将尉醉,广故数言欲亡,忿恚尉,令辱之,以激怒其众。尉果笞广。 尉剑挺,广起,夺而杀尉。 陈胜佐之,并杀两尉。 召令徒属曰:“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当斩。藉弟令毋斩,而戍死者固十六七。且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徒属皆曰:“敬受命。” 乃诈称公子扶苏、项燕,从民欲也。 袒右,称大楚。 为坛而盟,祭以尉首。 陈胜自立为将军,吴广为都尉。 攻大泽乡,收而攻蕲。 蕲下,乃令符离人葛婴将兵徇蕲以东。 攻铚、酂、苦、柘、谯皆下之。 行收兵。 比至陈,车六七百乘,骑千馀,卒数万人。 4“民知有辟,则不忌于上” 三月,郑国把刑法铸在鼎上。 叔向派人送给子产一封信,说:“开始我对您寄予希望,现在完了。 从前先王衡量事情的轻重来断定罪行,不制定刑法,这是害怕百姓有争夺之心。 还是不能防止犯罪,因此用道义来防范,用政令来约束,用礼仪来奉行,用信用来保持,用仁爱来奉养。 制定禄位,以勉励服从的人,严厉地判罪,以威胁放纵的人。 还恐怕不能收效,所以用忠诚来教诲他们,根据行为来奖励他们,用专业知识技艺教导他们,用和悦的态度使用他们,用严肃认真对待他们,用威严监临他们,用坚决的态度判断他们的罪行。 还要访求聪明贤能的卿相、明白事理的官员、忠诚守信的乡长、慈祥和蔼的老师,百姓在这种情况下才可以使用,而不致于发生祸乱。 百姓知道有法律,就对上面不恭敬。大家都有争夺之心,用刑法作为根据,而且侥幸得到成功,就不能治理了。 夏朝有违犯政令的人,就制定《禹刑》。商朝有触犯政令的人,就制定《汤刑》。周朝有触犯政令的人,就制定《九刑》。三种法律的产生,都处于末世了。 现在您辅佐郑国,划定田界水沟,设置毁谤政事的条例,制定三种法规,把刑法铸在鼎上,准备用这样的办法安定百姓,不也是很难的吗? 《诗》说:‘效法文王的德行,每天抚定四方。’又说:‘效法文王,万邦信赖。’ 像这样,何必要有法律?百姓知道了争夺的依据,将会丢弃礼仪而征用刑书。刑书的一字一句,都要争个明白。触犯法律的案件更加繁多,贿赂到处使用。在您活着的时候,郑国恐怕要衰败吧! 我听说,‘国家将要灭亡,必然多订法律’,恐怕说的就是这个吧!” 《左传》:三月,郑人铸刑书。 叔向使诒子产书,曰:“始吾有虞于子,今则已矣。 昔先王议事以制,不为刑辟,惧民之有争心也。 犹不可禁御,是故闲之以义,纠之以政,行之以礼,守之以信,奉之以仁,制为禄位以劝其从,严断刑罚以威其淫。 惧其未也,故诲之以忠,耸之以行,教之以务,使之以和,临之以敬,莅之以强,断之以刚。 犹求圣哲之上,明察之官,忠信之长,慈惠之师,民于是乎可任使也,而不生祸乱。 民知有辟,则不忌于上,并有争心,以征于书,而徼幸以成之,弗可为矣。 夏有乱政而作《禹刑》,商有乱政而作《汤刑》,周有乱政而作《九刑》,三辟之兴,皆叔世也。 今吾子相郑国,作封洫,立谤政,制参辟,铸刑书,将以靖民,不亦难乎? 《诗》曰:‘仪式刑文王之典,日靖四方。’又曰:‘仪刑文王,万邦作孚。’ 如是,何辟之有?民知争端矣,将弃礼而征于书。锥刀之末,将尽争之。乱狱滋丰,贿赂并行,终子之世,郑其败乎! 肸闻之,国将亡,必多制,其此之谓乎!” 5“项羽兵败乌江而杀汉军数百人” 《史记》:於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 乌江亭长以船待,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原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 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於心乎?” 乃谓亭长曰:“吾知公长者。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 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 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 项王身亦被十馀创。 乃自刎而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七十三章 无咎无誉 安懋举起手中的帕子放到鼻端,看上去既像是在轻嗅帕上的余香,又像是在借故掩去唇边的笑意,“朕听出来了,”他放下手中的帕子,“宋卿是以为,秦始皇不应收天下之兵么?” 宋士谔低眉道,“小臣只是以为,倘或始皇纵其自然,使天下忠秦者人人手执兵刃,陈、吴二人又何至于仅凭其一己之力便横扫强秦南北?”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始皇妄尊自大,为儒者不取,小臣与四皇子讲课时,更是时时谨记先贤教诲……” 安懋蓦地打断道,“何等教诲?” 宋士谔微微一怔,随即道,“譬如,孔圣人尝于《礼记》中云:‘先王谥以尊名,节以壹惠,耻名之浮于行也。是故君子不自大其事,不自尚其功,以求处情’,然始皇除谥法,行后世以计数,以为能传之万世无穷,不想却二世而亡。”他低眉笑道,“始皇自大,非小臣一人笑之,而是先哲圣人笑之,强秦百姓笑之,天下儒者笑之。” 安懋一面把玩着手中的帕子,一面玩味道,“始皇除谥法,乃因其自以为德兼三皇、功过五帝,于是更号改称,不愿为后人所议,宋卿说始皇为古今天下所笑,莫非,”他半抬起脸,朝宋士谔似笑非笑地投去一瞥,“也是在笑话‘朕’么?” 宋士谔浑身一凛,立时站起了身,小退两步,朝安懋恭敬一揖,“小臣不敢。” 安懋睨了他一眼,淡淡道,“宋卿在朕面前一向少拘束,偶尔多取笑两句罢了,朕又没生气,怎地宋卿自己倒先告起罪来了?” 宋士谔诺诺道,“小臣为师儒,自是最怕误人子弟。” 这话却教安懋笑了起来,“朕又不是汉武帝,”他微笑道,“专喜欢用那一等无咎无誉的‘括囊’。” 宋士谔闻言一怔,回过味儿来后,脸上“腾”地一记,竟比先前更红了三分,“……小臣正与圣上说秦皇呢,”他直起身来,盯着自己的脚尖儿嗫嚅道,“圣上怎地忽然又议起汉武了?” 安懋见状,不禁哈哈笑道,“难道就准宋卿与朕说笑,”安懋一面说,一面将手中的帕子平摊开来,薄薄地覆在右手手掌上,朝宋士谔面前伸去,“不准朕与宋卿说笑么?” 宋士谔仍低着头,像是并未看见安懋伸将过来的那层帕子,“圣上还未答小臣先前一问,小臣怎能与圣上说笑?” 安懋扯了下嘴角,将刚刚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宋卿好生执意。” 宋士谔低眉道,“昔强秦之亡,亡于始皇狂妄,小臣不忍……” 安懋笑了一声,打断道,“谁说始皇狂妄?” 宋士谔一愣,就听安懋继而微笑道,“世人皆说秦始皇轻狂侈心,朕却笑他胆小如鼠。” 宋士谔奇道,“圣上何出此言?” 安懋淡笑道,“始皇收天下之兵,分明是怕‘图穷匕见’;除后世谥法,分明是怕‘深文巧诋’;焚《诗》《书》之籍,分明是怕‘悠悠之口’,他虽为一国之君,却畏忌俗儒黔首至于如此地步,乃至天下以其自大不仁而笑之,岂不是胆小如鼠么?” 宋士谔愣住了,他立在那儿,一时竟答不上话来。 安懋又道,“那九百戍卒正是明白了这一点,才使陈、吴二人有机可乘,使刘、项二王有势可仗,否则,”安懋轻轻地、慢慢地露出一点儿口中的白牙,“仅凭那一二小吏,即便机缘天授,也不过是半个西楚霸王而已。” 宋士谔怔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寻回思绪,“……为何是……‘半个’?” 安懋笑道,“昔西楚霸王于垓下之战时曾‘快战三胜’,依朕之见,陈、吴二人实并无可取之处,不过是于斫木揭竿时一胜、设计杀尉时半胜而已,如此,自然只能抵‘半个西楚霸王’了。” 宋士谔顿时哑口无言,他张了张嘴,试图想要再辩上一两句,却又觉得好似自己满肚子的道理都已被安懋说尽了一般。 少顷,宋士谔缓缓地吁出一口气,复开口道,“‘人之命在天,国之命在礼’,”他又朝安懋作了一揖,“圣上以陈、吴二人比西楚霸王,果真通俗易懂,小臣钦服。” 安懋笑了一笑,又慢慢地把覆在手上的那层薄帕往宋士谔眼前伸去,“夫人君者,隆礼尊贤而王;重法爱民而霸;好利多诈而危;权谋幽险而亡,项王王而不霸,始皇霸而不王,故皆危亡于旦夕矣。” 宋士谔伸出手,轻轻地抽过安懋手腕上的帕子,往前小走两步,又坐回了安懋对面的榻上,“圣上为贤明之主,自然远胜秦皇汉武百倍有余矣。” 安懋悠悠道,“宋卿此言差矣,汉武‘独尊儒术’,胜始皇百倍,朕再胜其百倍,理应是万倍有余。” 宋士谔半开玩笑般地道,“圣上仔细。” 安懋侧过脸,亦笑道,“难道朕算错了不成?” 宋士谔拿起手中的帕子作势掩了记口,“圣上何曾有错?小臣只是以为,圣上此言若进了‘史馆’,恐怕万年之后,被称一句‘妄尊自大’的就是圣上了。” 安懋哈哈一笑,像是丝毫没听出宋士谔话中的僭越之意,“‘妄尊自大’总好过‘胆小如鼠’,朕倒愿意后人说朕一句‘自大’。” 宋士谔没话了,他将手中的帕子重新放回袖中,“圣上心胸之豁达,乃秦皇汉武所不能及也。” 安懋道,“始皇非儒而不知儒道毫末,朕岂能重蹈其覆辙?” 宋士谔怔了一怔,他偏过头,若有所思地看向安懋面色平静的侧脸,“是啊,”他试探般地附和道,“始皇焚书贬儒,却以为孔氏所治为‘无用之学’,甚可笑矣!” 安懋笑了一声,这回他笑得有些干涩,听上去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似的,“因此朕才说四皇子的那句话写得好啊。” 宋士谔忙应了下来。 安懋又笑了一笑,转而同宋士谔议论起了其他的一些琐事。 待到天色渐晚,宋士谔起身告退时,安懋才复开口道,“宋卿走之前,别忘了同皇后过一过话。” 宋士谔弯下腰,行了个标准的‘一揖到底’,“是。” —————— —————— 1用现代人的眼光看,秦始皇废除谥法,其实是非常先进的一种举动,但是封建社会的古人往往会因为这一点来批判他妄尊自大,因为个举动与儒家典籍之一的《礼记》中的规定相悖。 《礼记》:子曰:“先王谥以尊名,节以壹惠,耻名之浮于行也。是故君子不自大其事,不自尚其功,以求处情;过行弗率,以求处厚;彰人之善而美人之功,以求下贤。是故君子虽自卑,而民敬尊之。” 孔子说:“大臣死了,先王给他加上一个溢号,以表彰他的一生。死者在一生中尽管做了许多好事,但在定溢号时,只节取死者一生中最突出的一点作为依据,其余的都略而不提,这是因为耻于使名声超过实际做过的事。所以君子不夸大自己做过的事,不吹嘘自己的功劳,以求合乎实际;有了过失,不再重犯,以求待人宽厚;表彰别人的优点,赞美别人的功劳,以求贤者能够居于上位。这样一来,君子尽管自己贬低自己,而民众对他却十分尊敬。” 2“始皇废谥法” 秦王刚刚兼并六国,统一天下,自认为兼备了三皇的德行,功业超过了五帝,于是便改称号为“皇帝”,皇帝出命称“制书”,下令称“诏书”,皇帝的自称为“朕”。 追尊父亲庄襄王为太上皇。 并颁布制书说:“君王死后依据他生前的行为加定谥号,这是儿子议论父亲,臣子议论君王,实在没意思。从今以后,废除为帝王上谥号的制度。朕为始皇帝,后继者以序数计算,称为二世皇帝、三世皇帝,以至万世,无穷尽地传下去。” 《资治通鉴》:王初并天下,自以为德兼三皇,功过五帝,乃更号曰“皇帝,命为“制”,令为“诏”,自称曰“朕”。 追尊庄襄王为太上皇。 制曰:“死而以行为谥,则是子议父,臣议君也,甚无谓。自今以来,除谥法。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3“无咎无誉”其实是取自《易经》里的一个梗 《周易》:六四:括囊,无咎无誉。 4这章里的“无咎无誉”是取自汉武帝和宦官对话中的一个典故,这里安懋引汉武帝的梗,其实是想借这句话说宋士谔“多欲”(捂脸) 三月,赵王刘彭祖去世。 刘彭祖娶的是江都易王刘非的宠姬淖姬,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刘淖子。 当时淖姬的哥哥在皇宫中当宦官,汉武帝便召他询问:“淖子为人如何?” 淖姬的哥哥回答说:“他为人欲望太多。” 汉武帝说道:“欲望太多的人不适合当国君管理百姓。” 又问武始侯刘昌的情况,淖姬的哥哥说:“刘昌既无过错,也没有什么值得赞扬的地方。” 汉武帝说:“这样就可以了。” 于是派使臣立刘昌为赵王。 《资治通鉴》:三月,赵敬肃王彭祖薨。 彭祖取江都易王所幸淖姬,生男,号淖子。 时淖姬兄为汉宦者,上召问:“淖子何如?” 对曰:“为人多欲。” 上曰:“多欲不宜君国子民。” 问武始侯昌,曰:“无咎无誉。” 上曰:“如是可矣。” 遣使者立昌为赵王。 5“西楚霸王于垓下之战快战三胜” 项羽自忖不能脱身,就部下说:“我从起兵到现在已经八年了,历经七十多次战争,抵挡我的人都被我攻破,我攻打的人都表示臣服,未尝败北,遂称霸天下,现在困于此,不是我不会打仗,而是天要亡我! 今日是要与汉军一决死战了,我要为诸君痛快地一战,必定要胜利三次,为诸君击溃包围、斩将、砍旗,让诸君知道,我今天的这一仗,是天要亡我,而不是我不会打仗。” 于是,项羽分骑兵为四队,此时,汉军围困数重,项羽对他的骑兵们说:“我为你们杀掉对方一将!” 于是,他命令骑兵们分四面向山下冲,约在山东面会合。 项羽大呼驰下,斩杀一汉将。 赤泉侯杨喜追项羽,项羽大喝一声,杨喜的人马俱惊,退后数里。 项羽与骑兵分为三队,汉军不知项羽在哪队,就也分三队包围。 项羽飞驰而出,又斩杀一汉将,同时杀近百人,再会合骑兵,仅损失两骑,项羽问:“怎么样?” 骑兵们钦佩地回答:“和大王说的一样!” 《史记》:项王自度不得脱,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馀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於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 今日固决死,原为诸君快战,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 乃分其骑以为四队,四乡。汉军围之数重。 项王谓其骑曰:“吾为公取彼一将。” 令四面骑驰下,期山东为三处。 於是项王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遂斩汉一将。 是时,赤泉侯为骑将,追项王,项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与其骑会为三处。 汉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 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 乃谓其骑曰:“何如?” 骑皆伏曰:“如大王言。” 6“孔氏所治无用之学”的这句是在讽刺秦始皇焚书 故魏国人陈馀对孔子的八世孙孔鲋说:“秦朝廷将要毁灭掉前代君王的书籍,而你正是书籍的拥有人,这实在是太危险了!” 孔鲋说:“我所治的是一些看来无用的学问,真正了解我的只有朋友。秦朝廷并不是我的朋友,我会遇到什么危险呀!我将把书籍收藏好,等待着有人征求,一旦来征求,我也就不会有什么灾难了。” 《资治通鉴》:魏人陈馀谓孔鲋曰:“秦将灭先王之籍,而子为书籍之主,其危哉!” 子鱼曰:“吾为无用之学,知吾者惟友。秦非吾友,吾何危哉!吾将藏之以待其求;求至,无患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七十四章 位高一品 定襄城郊外不远的某官驿内。 孔弘矜端坐在屏风后,才过晨时,她已经梳洗完毕,头上的发髻抿得一丝不苟,看上去同她此时交握的双手一般规矩,她眨了眨眼,有些用力地看向屏风外那模糊地一团人影,“今日还不上路吗?” 那团人影斜了斜身子,显然不比孔弘矜坐得这般端正,“小妹身子才好,还是再多歇一歇罢。” 孔弘矜又眨了眨眼,“已经歇了好些天了,我的身子早好了。”她顿了顿,看向屏风外越加歪斜的那团人影,轻轻地叹了口气,“即便九堂兄不愿寄居周府,也该先去拜会周太师才是,否则……” 话音未落,孔弘毅便隔着屏风嚷道,“我拜不拜会有什么打紧?这全东郡读的都是咱们家的书,整个天下治的都是咱们家的学问,我若去了‘大比’,别说他一个谋朝篡位的安氏,就是木速蛮皇帝来了,也得恭恭敬敬地把我请进翰林院去!” 孔弘矜仍端坐着,看上去同在孔府中每日晨昏定省时一般郑重,像是对孔弘毅的狂言无动于衷似的,“九堂兄好志气。”她的语气平板无波,“依理说,翰林院博士、太常寺博士、国子监学录,均应为我家世袭官职,只是九堂兄既非嫡次子、又非嫡三子……” 孔弘毅忍不住打断道,“这些芝麻闲官,我还不稀得做呢!” 孔弘矜道,“闲官作不得,实官总还有一个,我听母亲说,‘大府’和‘十二府’里的几位太太提了好多回,说要让九堂兄当下一任的曲阜知县,只是前阵子还未曾出了什么‘赎买’的事儿……” 孔弘毅又打断道,“什么‘赎买’不‘赎买’的?咱们家的地,自古就没有被谁收回去的道理。”他顿了顿,又道,“再者,这曲阜知县要是当上了,就没有往下卸的道理,又不能擢拔升迁,同闲官有什么区别?” 孔弘矜慢吞吞道,“咱们曲阜的知县,比天下的知县都位高一品,即便九堂兄瞧不上这份食禄,也不该说这‘位高一品’的知县是个闲官啊。” 孔弘毅这时反应倒快,闻言立时回道,“小妹是在笑我好高骛远?” 孔弘矜道,“反正九堂兄不愿当,何必计较我笑什么呢?” 孔弘毅滞了一滞,忽而气恼道,“小妹是以为我怕了‘大府’和‘十二府’,又性情急躁,色厉内荏,见‘赎买’之事棘手,不敢揽责,故而才借故推却了曲阜知县一职么?” 孔弘矜道,“并无此意。”她淡淡道,“我只是觉得,这外边考上来的人,即便是将‘四书’刻在了骨头里,都没法儿当咱们曲阜的知县,好容易出了个九堂兄这样的人,偏九堂兄还不情愿了,当真可惜。” 孔弘毅轻轻地“哼”了一声,道,“小妹自十岁后就再未出过闺门,更未曾见过‘外男’,如何知道那‘外边考上来的人’是什么样儿的?” 孔弘矜慢悠悠道,“我是不知道,那九堂兄可知道?” 孔弘毅一愣,下意识地便坐正了身子。 孔弘矜见屏风外的那团人影正了,语气中不禁透出了一丝满意,“看来九堂兄同我等闺阁女儿一样,”她悠悠道,“对‘外边的人’根本一无所知。” 孔弘毅抿了下唇,恼声辩解道,“这是自然!衍圣公位极一品之上,这鲁州的大小官员,若没得通报传召,连咱们家的‘二门’都进不了,你我何等身份,如何能同这些俗吏打交道?” 孔弘矜道,“那这事儿却有些麻烦了,”她缓缓道,“九堂兄既不愿做咱们家‘位高一品’的闲官,又不愿与‘外边考上来的’俗吏权臣打交道,偏偏揣着位列三甲的志气,还不许我们女儿家笑!” 孔弘毅顿时鼓起了腮,“他周惇弑君,还不许人说么?” 孔弘矜道,“九堂兄说九堂兄的,我笑我的,谁也不曾妨碍了谁,这就是《礼记》所谓之‘内言不出,外言不入’……” 孔弘毅悻悻道,“行了,行了,我知道小妹你最是蕙质兰心。”他顿了顿,又小声嗫嚅道,“依我看,周家的那两个竖儒,没一个能配得上小妹你。” 孔弘矜的目光在屏风上逡巡了一会儿,“九堂兄这话,在家时就该去往‘十二府’里讲个明白。” 孔弘毅道,“我是讲得明白,是他们‘大府’里的人听不明白。”他的声音冷了下来,“若非我是个隔房的,不好插手你们内宅事,我、我真是一万个不愿意叫小妹你随我来受这等窝囊气!” 孔弘矜默然片刻,道,“周太师是个读书人,”她淡然道,“是读书人,就不敢叫咱们家受窝囊气。” 孔弘毅道,“这可不一定了,”他冷声道,“天下读‘四书’的读书人数不胜数,读出个什么模样来的都有,我可不愿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弑君的人身上。” 孔弘矜抿了下唇,笃定道,“周太师不会叫我嫁给周家那两位公子的。” 孔弘毅自然顾不上细究她为何没有闺阁女儿议论婚事时应有的羞涩,忙追问道,“为何?” 孔弘矜道,“周太师为了当今圣上能顺利受禅,连弑君的罪名都背上了,他做了这么多,就是希望周家将来有个好前程。如今圣上是摆明了要推行‘赎买’,他就是不为众臣之表率,也不应在这时候为自家子弟聘一个‘孔氏女’成亲。”她不咸不淡道,“咱们家是历代皇帝亲赐的‘富贵无边’,无论是嫁是娶,都夺不走咱们家的一分一毫,既然连一分一毫都夺不走,他又何必费劲儿同咱们为难呢?” 孔弘毅顿了一顿,道,“我知道他不会为难咱们,可我就是怕,”他抿唇道,“他周惇,反让我去同圣上为难。” 孔弘矜轻轻地摇了下头,这个动作的幅度很小,她摇完才意识到坐在屏风前的孔弘毅未必能察觉到,“圣上也是‘读书人’,周太师即便有心要利用九堂兄,也断断不会叫九堂兄去对付同是读‘四书’的‘读书人’。” 孔弘毅一怔,下意识地问道,“除了‘读书人’,周惇还会教我去对付谁呢?” 孔弘矜认真道,“除了‘读书人’,自然就是不读书的人了。” —————— —————— 1曲阜知县在封建社会中确实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存在,根据现存的历史资料,这一职位确实是一直是由衍圣公选派的孔氏子弟出任,一般是衍圣公的堂兄弟,和其他科举出身的县官不一样,是世袭职位。 宋仁宗时,曲阜知县还加殿中丞、大理寺丞等职,以示与一般县官的区别,此后历金、元两朝,至明清时仍是如此,并且规定一般县官为七品,独曲阜知县是世袭六品,这一职位一直世袭到封建社会结束。 《孔档》:“天下州县皆用流官,独曲阜用孔氏世职以宰此邑者,盖以圣人之子孙不使他人统摄之也。” 2这章里孔弘毅说孔弘矜“十岁后未出闺门”,是出自《礼记》的规定 《礼记》:女子十年不出,姆教婉娩听从,执麻枲,治丝茧,织纴组紃,学女事以共衣服,观于祭祀,纳酒浆、笾豆、菹醢,礼相助奠。 女孩子长到十岁就不能像男孩子那样外出,必须呆在家里由女师教她们如何说话才算柔婉,如何打扮才算贞静,如何举动才算听从,还要教她们绩麻缥丝,织布织缯,编织丝带等女红之事,以供制作衣服,还要让她们观摩祭祀活动,传递酒浆、笾豆、菹醢等祭品祭器,按照礼节规定帮助长者安放祭品。 3“孔家十二府” 衍圣公的长子继承爵位后,住在孔府,他未承爵的弟弟们就要搬出去分别住在外面的十二个府里。虽称为“十二府”,但实际上却只有九个府第,其中除七府在城南张曲村外,其余八个府都在曲阜城内。另外还有南府、桑园等,虽另有宅院,却都是这九个府的分支。这些除孔府之外的府第,数第十二府的规模最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七十五章 孔府规矩 孔弘毅笑道,“不读书的人咱们曲阜也有,小妹你在内宅不谙世事,我却是见过不少的。”他一面说着,一面扬起了嘴角,“小时候,我还同长兄去过‘管勾衙门’呢。” 孔弘矜慢吞吞地回道,“我虽在内宅,但每年大年初一,下边儿仆从都要进宅拜年磕头,譬如孔林的、孔庙的、马号的、柴火园的、奎文阁的,各处零零散散的,尽管拜年时都隔得远远的,我也是见过一些的。” 孔弘毅又笑道,“小妹又在说笑了,这些人磕头,一则是为了咱们家的赏钱;二则是为了来年还要吃咱们家的饭;三则,”他略带不屑地嗤道,“这些长仆一年到头为咱们家做活儿,却只有在大年初一那一天能蒙幸进内宅拜见一回主母,自是要毕恭毕敬了!这些人虽‘不读书’,但定不是咱们先前所说的‘不读书的人’。” 孔弘矜缓缓道,“这就是了。” 孔弘毅道,“什么‘是了’?” 孔弘矜道,“咱们家的‘五屯六厂十八庄’,哪一户不是靠咱们家吃饭、对咱们家的人毕恭毕敬的?九堂兄虽去过‘管勾衙门’,但咱们家的‘管勾’吃咱们家的饭,自然把下边儿的屯官、小甲、庄户头们约束得如铁桶一般,哪里真能让九堂兄见到‘不读书的人’呢?” 孔弘毅不以为然道,“‘管勾’们能约束,我自然更不在话下了。” 孔弘矜道,“九堂兄还是谨慎些好,”她悠悠道,“‘大府’的几位太太读书就少了些,成天在家同下人们做些‘鲁绣’活计,依理是无甚见识的,九堂兄同她们却说不进什么道理……” 孔弘毅噎了一下,道,“我同妇道人家是讲不出什么道理,”他顿了顿,又不禁辩解道,“但外头的男人同内宅妇人总是不一样的。” 孔弘矜道,“人不一样,要讲的道理却是一样的。” 孔弘毅不快道,“小妹是在说我‘不识时务’么?” 孔弘矜道,“我只是在想,”她缓缓道,“倘或外头那些‘不读书的人’能听得进咱们家的道理,圣上又何必要千方百计地推行什么‘赎买’呢?” 孔弘毅怔了怔,道,“或许是,”他抿了下唇,“或许是讲道理的人不对罢?我瞧咱们家底下的那些子佃户就挺听‘管勾’们的话的,祀地、学田、孔林地那三处自不用说,就是例地和汤沐地的人我也见过两回,都是些老实户头,无甚所谓。” 孔弘矜反问道,“九堂兄是在哪里见得这些人呢?也是在‘管勾衙门’么?” 孔弘毅顿了顿,道,“不,”他沉吟了一下,道,“是在‘四路常催’。” 孔弘矜道,“是啊,”她认真道,“既已在了‘四路常催’,自然便是老实户头了。” 孔弘毅慢慢地凛直了身,少顷,他吁出一口气,道,“小妹说得有理。” 孔弘矜道,“天下的道理都是一样的,只是咱们家讲起道理来更容易些,九堂兄既然有志在外做官,便不能把咱们家的‘容易’当成理所当然了。” 孔弘毅笑道,“小妹提醒得是,咱们家的‘四路常催’里,放的是历代御赐的雁翅镗、金头玉棍和虎尾棍,我若去了别处做官,怕是还没有咱们家的‘管勾’威风呢!” 孔弘矜道,“这就是了,”她的语气中终于透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欢欣,“九堂兄明白了就好。” 孔弘毅闻言却摇了摇头,道,“我虽明白,却还是不愿去周府寄居。”他郑重道,“周惇奸滑,安氏诡诈,实非你我可轻易笼络之人。” 孔弘矜道,“如何须得咱们去笼络他,”她微微笑道,“应是他来笼络你我才是。” 孔弘毅皱了皱眉,道,“小妹这话却岔了,”他细细解释道,“旁的不提,就说我这回来定襄应闱,便已是定制外事,倘或周惇在‘大比’之前上一谏章,要我依制领职,承曲阜知县之袭,那可如何是好?” 孔弘矜想了想,道,“外边的事儿我虽听母亲说得不多,却也知道如今朝中与周太师不合之人甚多,且不说徐国公,就是新晋的琅州文氏、柴桑陆氏也不会坐看九堂兄独得周太师提携……” 孔弘毅接口道,“可家父要你我寄居周府,”他又沉吟了一下,道,“旁人又如何能随意越过周府,与你我打交道呢?” 孔弘矜道,“这便是‘春闱’的好处了,”她柔声细气地提醒道,“‘大比’之前,来定襄寻亲访友、拜会高门的举子数不胜数,而周太师乃百官之首,想来那一般举子,定是递了撒金笺帖却苦苦不得与之一面,可若是九堂兄居于周府……” 孔弘毅顿时会意道,“定会有不少举子风闻此信,打着要‘拜会孔裔’的名头前来攀附周惇。” 孔弘矜慢悠悠道,“正是,”她有些意味深长地道,“到时,九堂兄不就知道‘外边考上来的人’是什么样儿了么?” 孔弘毅听了,不禁鼻孔翕动着“嗤”了一记,道,“俗儒趋炎附势,攀附竖儒,竟还要遮遮掩掩,拿你我先祖之名作成幌子,当真可笑至极!” 孔弘矜倒没接这话,只是不置可否道,“因此我便说,周太师定不会为难你我,反之,说不定还会对九堂兄多加示好呢。” 孔弘毅却不怵这话,又嗤笑道,“凭他如何示好,我全不搭理就是。”他一抬下巴,作出一派趾高气扬的模样,“反正如今朝中互相倾轧已成常态,我倒要看看,他们哪一个敢对咱们家先祖不敬?” 孔弘矜想了想,道,“不敬倒是不敢,”她说着,不禁微微蹙眉道,“我就是怕……他们同咱家底下那些庄户似的,一见了面,二话不说,先跪下朝咱家先祖磕头,这可……” 孔弘毅哈哈一笑,道,“小妹大可不必担心,”他认真道,“出了鲁西南,纵是寻常百姓,无事也不是轻易能向谁磕头的。” 孔弘矜心下一松,不禁追问道,“果真么?” 孔弘毅肯定道,“果真呢。”他一边说,一边又不由感伤道,“若不是顾忌着小妹的名节,我真想让小妹亲眼看看外边是什么样儿呢。” 孔弘矜听了却无甚表示,只是道,“那就好。” 孔弘毅奇道,“怎么好了?” 孔弘矜道,“正如九堂兄先前所说,咱们家里磕头的那些,有一个算一个,全是为咱们家的那一口饭磕的头,如今出了鲁西南,咱们家再不能施舍那一口饭去了,若是九堂兄再无故受人跪拜磕头,可就……” 孔弘毅忙道,“小妹莫担心,这事儿啊,家父在家时就同我说过了,”他朗声一笑,“他们要磕,我还嫌他们没骨头呢,旁人也就罢了,小妹还不知道我么,难不成,他们不磕,我还硬按着他们磕?我又不是那华傲国横不讲理的木速蛮鞑子。” 孔弘矜轻轻点了下头,道,“九堂兄这样说,我就安心了。” 孔弘毅笑了一笑,尔后从桌边站了起来,道,“好,小妹且再歇息片刻,容我着人去同楼下的伙计打个商量,看能不能为小妹即刻套一辆走起来少些颠簸的马车,四平八稳地往那周惇府上去。” —————— —————— 1孔家的“管勾衙门” 《孔府内宅轶事》:管勾厅掌管收租,佃户交了租,账房就在户册上打个勾,所以叫“管勾”。 因为地亩多,孔府管勾厅在外地还设有管勾衙门(主要在巨野县),下面还有屯官、总甲、小甲等,小甲就是各庄的庄户头,直接向农民收租子的。 2关于鲁西南地区大年初一磕头的习俗,其实很大可能是来源于封建时期孔府向佃户设的规矩。 《孔府内宅轶事》:大年初一这天,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整天磕头,从清早开始,孔府的五百多名仆人分批进来拜年,这是他们一年中唯一的一次机会进内宅。 陶氏(末代衍圣公孔德成的嫡母)坐在前上房堂屋的太师椅上,小弟(指孔德成)和我们站在旁边,孔府里的,还有孔林、孔庙、马号、柴火园、各处奉卫队等等,一批一批地进来磕头,有的还要发赏钱——红纸做的小荷包里装几百个小铜子。 前一批磕完头迅速退出,下一批又进来,磕不完的头,说不完的吉利话,就这样要折腾好久,好不容易仆人们拜完年了,十二府的本家们又开始来了,于是又是长时间地磕头,说吉利话。 3“奎文阁” 《孔府内宅轶事》:孔庙里还有我国的十大名楼之一藏书楼奎文阁,高耸入云,光彩夺目。 我小时候就常听人念叨古诗中赞美奎文阁的句子:“嵯峨俊阁入宫墙,上有云梯百尺长。” 4孔弘矜说的“五屯六厂十八庄”其实应该是明太祖所赐。 《孔府内宅轶事》:孔府在鲁西南的两千大顷地是按五屯、六厂、十八官庄管理的。 五屯是郓城、巨野、平阳、东阿、独山;六厂是巨野、平阳、郓城及独山三屯;十八官庄,在曲阜有十二个,泗水有四个,邹县有两个。 5孔府的“四路常催” 《孔府内宅轶事》:这些佃户、庙户都属于衍圣公府的“民”,衍圣公府就是“户人”的“父母官”。 “户人”如有民事纠纷打官司,要找衍圣公府而不能找当地县衙。 有的事如果需要找县衙,也必须先通过衍圣公府。 孔府有“信票”,相当于“逮捕证”或“拘留证”,可以拘押任何小宗户及佃户、庙户,可以开堂审讯并且制刑。 持一只大堂上的绿色令箭,即可把抓来的人打四十大板。 孔府有皇帝赐给的雁翅镗、金头玉棍、虎尾棍,用皇帝赐给的这些凶器打死人不用偿命。 在孔府还有东房,又名“四路常催”,即管催租、抓人、监押人及送远信。 据说当年此屋里摆着些红棍、笞板、甘广棍、牛尾鞭、锅板枷等各种刑具。 府内一份档案记载,清道光七年,东房人役达二百四十四名之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七十六章 阙里世家 三日后,思政殿。 宋士谔置下一子,抬眼调笑般地看向坐在对面的安懋。 安懋觑了棋盘一眼,轻轻地将手中的棋子抛进棋盒之中,“朕输了。” 宋士谔笑道,“圣上今日似乎心不在焉?” 安懋挥了挥手,示意殿中内侍过来收拾棋盘,“朕待会儿要见一个恼人的措大,”他一面说着,一面立起身,往殿中的书桌后头走去,“偏生这措大姓‘孔’,朕还说不得他恼人,当真是烦闷得很。” 宋士谔也跟着站起身,“圣上既烦闷,”他躬身作揖,“小臣便不打扰了,先行告退。” 安懋“嗳”了一声,轻笑着叫住了他,“宋卿怎地急着走啊?朕那一局还没赢回来呢。” 宋士谔微笑着回道,“小臣听闻福嗣王欲效仿平阳公主献婢汉武帝,福嗣王好筹谋,偏巧也选在了今日送婢进宫,想来圣上初得新宠,必定爱不释手,小臣为外男,自是不敢再多加叨扰。” 安懋倏然一笑,刚要开口,就听外头通报说有孔氏子弟求见,安懋闻声又笑了一笑,“宋卿竟吃味了?” 宋士谔微笑道,“小臣关心圣上,自然不敢不体贴上意,事事为圣上所想。” 安懋哈哈一笑,似乎对宋士谔的话很是受用,“好,好,”他掀袍落座,“那宋卿便且先往殿东侧的屏风后去,仔细瞧瞧朕究竟是否是那等沉湎女色的庸君。” 宋士谔如愿以偿,立时笑着应了下来,微倾着身,往殿东屏风后去了。 安懋见状也笑了笑,他一面朗声叫传,一面挥手示意,让方才收拾棋盘的几个内侍立到宋士谔避着的屏风前去。 内侍们刚在屏风前站稳了身,孔弘毅便款步从殿外走了进来。 宋士谔身量较高,虽人在屏后,但仍不敢失礼,于是他跪坐在地,倾身细听殿中动静。 孔弘毅依制行了礼,安懋按例叫起,温声笑道,“好一个少年才俊,真真无愧为圣人之后。” 孔弘毅心中腻味,面上却不露,只是不卑不亢道,“圣上谬赞,鲁州自古出才俊,小臣不过是仰仗先祖遗风罢了。” 安懋立时赞了一声“好”,“‘谦尊而光’,此乃‘君子之终’也。” 屏风后的宋士谔听了,不禁抬袖掩口,在心里笑了起来。 孔弘毅道,“圣上此言,小臣实不敢当。” 安懋“哦”了一声,问道,“为何?” 孔弘毅道,“‘劳谦君子有终吉’乃司马温公对汉末名臣士君荣的评价,士君荣诛董卓而归功不侯,是为‘劳而不伐’,故而得此盛赞也。然小臣无功无劳,即便幸承先祖之蒙,却实在当不上圣上的这一句‘君子有终’啊。” 宋士谔放下了袖子,心道,这声音听着倒是不俗,怎么说出来的话却透着一股子傻气? 屏风外的安懋朗声笑道,“周太师眼力不减当年啊,”他淡笑道,“孔卿才到周府两天,周太师就上折子跟朕夸孔卿‘阙里世家,风骨魁奇’,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孔弘毅道,“小臣纵有风骨,也是‘四书’的风骨,至于‘阙里世家’之说,”他顿了顿,作揖道,“小臣愧不敢受。” 安懋道,“昔武王伐纣,封周公于少昊故墟曲阜,圣人从周礼,故世代帝王封其于曲阜,周太师称孔卿为‘阙里世家’,可谓实至名归。” 孔弘毅直起身,不咸不淡地道,“是,小臣谨受。” 宋士谔有些坐不住了,他稍稍挪动了一下腰臀,暗道,圣上说得不错,此人果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措大,堂堂曲阜孔氏竟出了这样一个人物,当真可叹。 安懋又笑着问道,“孔卿可曾取了字了?” 孔弘毅一怔,忙道,“已是取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是圣公亲取的,取的是‘道远’二字。” 安懋笑道,“都是《论语》中的名姓儿。” 孔弘毅应道,“是,《论语》中取来的,自然个个都是好名字。” 屏风后的宋士谔闻言立时翻了个白眼,心道,这话现下也就孔氏子弟敢说了,要是旁人说了传出去,定成了个不学无术的笑柄。 安懋微笑道,“朕这儿倒有个好名字,也是从《论语》中来,”他笑得露出了一点儿红唇后的白齿,“却不知孔卿以为如何?” 孔弘毅道,“圣上说笑了,圣上亲取的名字,小臣如何敢擅加置喙?” 安懋道,“巧了,”他淡笑道,“朕正想着把这好名字儿赐予孔氏呢。倘或孔卿不敢置喙,枉以为朕是在说笑,这叫朕可怎么说得下去呢?” 宋士谔在屏后暗自发笑,紧抿着唇不敢出声。 孔弘毅一愣,下意识地道,“……不知圣上心中是何名字?” 安懋笑道,“名为‘郁文’,字为‘从周’,取《论语》中‘周监于二代’之意,孔卿以为如何?” 饶是孔弘毅再如何迟钝,这时也醒过神来了,“小臣以为不可!” 安懋笑道,“为何不可?” 孔弘毅作揖道,“孔氏子弟取名,自古谨按字辈,无按字辈者不入族谱,乃曲阜孔氏之族规,圣上取的名字虽好,但‘郁’这一字,实非孔氏字辈,是故圣上虽有御赐之心,然小臣敬谢不敏。” 安懋笑了一下,有些意味深长地道,“孔氏子弟碍于族规不敢领受,孔氏女却是无碍的。” 孔弘毅心下一凛,躬下身刚要回话,就听殿东侧的屏风处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 孔弘毅毕竟是头一次入宫面圣,闻声不禁立时侧转过头去,他见那屏风前立着几个端着棋盒、棋盘的内侍,便以为是内侍们偶然端立不稳,才发出了响动。 他不以为意地睨了那几个内侍一眼,心中直嗤这思政殿的内侍竟还不及孔府的豪仆整肃,嘴上便不由把心里的那点儿子不屑露出来了些,“……圣上恕罪,小臣素闻《礼记》中云:‘女子许嫁,笄而字’,舍妹尚未婚配,理应待字闺中,实不能……” 安懋接口道,“行了,”他淡淡地瞥了殿东屏风一眼,轻描淡写地微笑道,“朕不过是随口提了一句‘孔氏女’,又并未实指究竟是哪一位孔氏女,孔卿也太紧张了些。” 孔弘毅一板一眼地道,“女子婚嫁,乃其终身大事,圣上既赞曲阜孔氏为‘阙里世家’,孔氏女子自当奉行《礼记》节义,恪守贞道,小臣素知圣上金口玉言,故而圣上虽是‘随口’一提,小臣却不敢不‘随耳’一听……” 安懋心底暗自发起笑来,他一面听着孔弘毅滔滔不绝地长篇‘礼’论,一面也在感慨这千年世家里怎会生出这样一个人物。 过了好一会儿,安懋才温声打断道,“孔卿尊长护幼,朕心甚慰。” 孔弘毅应了一声,道,“圣上赞誉过甚了。” 安懋笑了笑,转而问道,“圣公近来可还好么?” —————— —————— 1《易传》: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终也。 2“劳谦君子有终吉” 《易传》:劳谦君子有终吉。 子曰:“劳而不伐,有功而不德,厚之至也。语以其功下人者也。 德言盛,礼言恭;谦也者,致恭以存其位者也。” 谦卦九三说:“劳苦功高而又谦虚的君子,最终是吉利的。” 孔子说:“有功劳而不夸耀,有功绩而不自以为德,是敦厚到极点了。是说以其功劳犹谦下于人呀。 德是称其有盛明的德行,礼是说其恭敬,谦虚就是表现恭敬以保存他的职位的了。” 3起初,王允任命同郡人宋翼为左冯翊,王宏为右扶风。 李傕等想要杀死王允,又恐怕他们起兵反抗,于是先要献帝下诏征召宋翼、王宏。 王宏派人对宋翼说:“郭汜、李傕因为我们两人在外,所以不敢杀害王允。如果今日应召,明日就会全族被害,你有什么办法吗?” 宋翼回答说:“虽然祸福无法预料,然而皇帝的诏命是不能违抗的。” 王宏的使人说:“关东诸州、郡义兵好象滚水沸腾,想要诛杀董卓,如今董卓已死,他的党容易制服。如果起兵一同讨伐李傕等人,与关东诸军相互呼应,正是转祸为福的上策。” 宋翼不同意,王宏孤立不能成事,于是双双接受征召。 甲子,李傕逮捕王允、宋翼、王宏,一齐处死。 王允的家小也都被杀死。 王宏临死之前辱骂道:“宋翼,你这个没用的腐儒,真不足以与你商议国家大事!” 李傕把王允的尸体放置在闹市之中,没人胆敢前去收尸。 王允从前的部属、平陵县县令京兆人赵戬,放弃官位,将王允的尸体收葬。 当初,王允将讨伐董卓的功劳全都归于自己。 由于士孙瑞的功劳归给了王允,没有封侯,因而这次能够幸免于难。 臣司马光说:“《易经》云:‘辛劳而又谦让的君子,有善终吉祥。’士孙瑞立下大功而不夸耀,以保护自己的身家性命,岂不应称他是智慧过人!” 《资治通鉴》:初,王允以同郡宋翼为左冯翅,王宏为右扶风,傕等欲杀允,恐二郡为患,乃先征翼、宏。 宠遣使谓翼曰:“郭汜、李傕以我二人在外,故未危王公,今日就徵,明日俱族,计将安出?” 翼曰:“虽祸福难量,然王命,所不得避也!” 宏曰:“关东义兵鼎沸,欲诛董卓,今卓已死,其党与易制耳。若举兵共讨等,与山东相应,此转祸为福之计也。” 翼不从,宏不能独立,遂俱就征。 甲子,收允及翼、宏,并杀之;允妻子皆死。 宏临命诟曰:“宋翼竖儒,不足议大计!” 尸王允于市,莫敢收者,故吏平陵令京兆赵戬弃官收而葬之。 始,允自专讨卓之劳,士孙瑞归功不侯,故得免于难。 臣光曰:《易》称,“劳谦君子有终吉”,士孙瑞有功不伐,以保其身,可不谓之智乎! 4“阙里世家孔” 《孔府内宅轶事》:在孔子的故乡曲阜,城里有一条整洁的马路叫阙里街,街上有一座宫殿式府邸,坐北朝南三启六扇镶红边的黑漆大门,门额上高悬蓝底金字“圣府”竖匾,两侧一副金字对联:上联是“与国咸休安富尊荣公府第”;下联是“同天并老文章道德圣人家”。 门板上有狮子头形的大铜门环,门前蹲着一对精雕的大石狮子,迎面是宽大的粉白照壁。 这就是孔子后世嫡孙长支、历代衍圣公的府第,也是我的家——孔府,人们通称“公府”。 从孔子到我这一代是七十七代,两千五百年来,我的祖辈世代居住在这里,所以孔子后裔又称为“阙里世家”。 5《论语》: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6《论语》: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七十七章 鸿鹄将至 孔弘毅倾身道,“劳圣上记挂,圣公硬朗得很。” 安懋笑道,“朕记得禅帝刚登基的头两个月里,圣公还亲自来定襄‘临雍’,太皇太后抱着禅帝坐在辇轿里,朕跟在后头,再后面是‘四配十二哲’同五经博士,那仪仗浩浩荡荡地铺了满宫,两边御道上却只有圣公能骑马与禅帝并行,”他一面说,一面笑了起来,看上去像是在单纯地感慨时光飞逝一般,“一晃也七八年了。” 宋士谔正了正身,暗想,圣上将话说到这份上,就算是个傻子也该知道顺着台阶儿下了罢? 他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就听屏风外的孔弘毅答道,“是,圣公的马术在‘十二府’中都是拔尖儿的,只是这几年年纪渐渐大了,在家时也不大骑了。”他顿了顿,又硬邦邦着加了一句,“哪里能比得上圣上风华正茂?” 安懋应时地笑了起来,连隔着屏风的宋士谔都听得出来这笑容极干,里头掺不透一点儿水似的,“朕这几年也不大骑马了,上回华傲国遣使来访,还是太子和福嗣王替朕出了风头。” 宋士谔闻言,在心底沉吟了片刻,又暗想道,细听上去也不像是个真傻的,难不成是在装傻? 孔弘毅道,“福嗣王潇洒。”他顿了顿,又道,“小臣虽暂居周府,但也约摸听过福嗣王‘富贵闲人’的名号呢。” 安懋笑了一笑,道,“朕这个弟弟呀,生来就是享闲福的,”他滞了滞,又话锋一转,道,“不像孔卿,终日跟着圣公在鲁西南忙碌,怎么瞧都比福嗣王能干多了。” 孔弘毅道,“鲁州百姓安静,小臣自比圣公更得清闲。” 安懋笑道,“鲁州官吏向来勤谨,今知圣公清闲,朕心甚慰。” 孔弘毅道,“圣上治国有方,圣公在曲阜时时闻聆圣诏,亦是钦服不已。” 宋士谔挪了挪跪坐得略微有些僵直的腿膝,暗想,这个“时时”用得倒妙,不知是这措大有心投机取巧,还是随口一说,便正应到了点子上? 屏风外的安懋果然又笑了起来,这回的笑里虽掺了一点儿水,但听起来比先前的到底生动了许多,“孔卿为圣公本家族亲,原是应住在‘十二府’的,依孔卿方才所言,难道孔卿平日里,常常出入孔府么?” 孔弘毅道,“圣公常召各府公子前去讲学,小臣不过耳濡目染,当不得什么的。” 安懋淡笑道,“圣公所授之才,必有鸿鹄之志。” 屏风后的宋士谔暗道,圣上这话问得险,若是姐姐在,倘或还能答得取巧一些,偏生这殿前立着的是个呆措大,却不知他该怎么应付得过去呢? 未及宋士谔思索出个结果来,就见殿前的孔弘毅隐约往屏风这儿扬手一指,坦荡地笑道,“既有‘奕秋’在此,”他收回手,朝安懋作揖道,“小臣自应‘专心致志’,又哪里敢‘以为有鸿鹄将至’呢?” 宋士谔顿时被唬得差点儿一个倒仰,直到安懋再次笑着开了口,他才确定孔弘毅指的是屏风前那几个端着棋具的内侍,“只是朕的棋艺不佳,远不及《孟子》所谓‘奕秋’者也。” 孔弘毅道,“《诗经》有云:‘夙夜匪解,以事一人’,圣上虽自谦棋艺不佳,小臣却不敢‘视君不如弈棋’。” 安懋笑了笑,道,“圣公在府中讲学时,亦着重于《孟子》中论么?” 孔弘毅道,“《孟子》乃‘四书’之一,圣公时常教导家中孔氏子弟,既为圣人之后,自是应当比寻常读书人更为精益‘四书’才是。” 宋士谔轻轻地拍了拍胸口,又跪坐正了身子。 安懋笑着赞了一声“好”,这回的“好”比刚见孔弘毅的时候显然轻了一些,他带了点儿赞许,又似是玩笑般地道,“不但是位才俊,还是个做官的材料。” 孔弘毅揖了一揖,大方地默认了安懋的称赞。 安懋浅笑了一下,趁着孔弘毅躬身的时候,朝东侧屏风瞥了一眼,“既如此,”他朗声笑道,“朕不妨效仿昔年宋太祖擢圣人四十四世孙之例,特命孔卿为曲阜知县,如何?” 宋士谔暗想,圣上这一问多半是白费口舌,这孔家的措大,小事儿上看着虽呆,大事儿上却正经不错,这等心直口不快的人,倘或真想当那劳什子的曲阜知县,打进殿没几句话就会开口,何必孔府、《孟子》的同圣上绕这些弯子? 果不其然,宋士谔在这边才思忖完毕,那边殿上的孔弘毅就回道,“小臣未得进士功名,不能……” 安懋接口道,“孔宜也未曾中得进士,”他微笑道,“然宋太祖仍迁其为黄州军事推官,宋太宗时拔其为司农寺丞,可见是个能干实事的。” 孔弘毅道,“五代时人,多不拘小节,如今却大不一样了。” 安懋挑起了眉,“如何‘不一样’了?” 孔弘毅道,“小臣在家时,常听圣公教诲,圣上受禅登基,乃天命所归……” 安懋又接口道,“圣公的谏表与贺表,朕这十年来都看个遍了,”他扬起嘴角,看上去像是带了些许嘲讽,语气却是极诚恳的,“孔卿就不必再与朕说一遍了。” 宋士谔心底“嗤嗤”发笑,暗道,圣上倒很有“说诨经”的天赋,这偶然说起来,竟比坊间市井里那些子“唱百戏”的还逗乐。 孔弘毅道,“圣上既想起来了,小臣便不再说了。” 安懋闻言,心下不由冷笑了一声,面上却笑道,“朕倒好奇了,”他往后靠了一靠,似是饶有兴致地问道,“不知孔卿有何志向?又愿为何职呢?” 孔弘毅抬起头来,郑重地往后退了一大步,这步跨得极大,连屏风后的宋士谔都能清楚地听到他的履靴跺在殿中金砖上的清脆响声,“小臣愿作圣上之肱骨,宣麻拜相,入掌中书。” —————— —————— 1“衍圣公临雍” 《孔府内宅轶事》:明清时还特准许衍圣公在皇宫御道上和皇帝并行,在紫禁城骑马,还陪同皇帝“临雍”(视察学务),衍圣公每次来京,诸贤后裔,五经博士,四配十二哲百十多人也都随同前来。 2“以为有鸿鹄将至”的梗是出自《孟子》 弈秋是全国最善于下棋的人。 让弈秋教两个人下棋,其中一个人专心致志,只听弈秋的教导; 而另一个人虽然也听讲,可是他心里却想着天上有鸿鹄要飞过,怎样拿弓箭去射它。 这个人虽然和那个专心致志的人在一起学习,成绩却不如那个人。 是他的智力不如前一个人吗? 回答说:不是这样的。 《孟子》:弈秋,通国之善弈者也。 使弈秋诲二人弈,其一人专心致志,惟弈秋之为听。 一人虽听之,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虽与之俱学,弗若之矣。 为是其智弗若与? 曰:非然也。 3“视君不如弈棋”的典故在前文章节中,徐广和徐知温的对话里出现过,出自《左传》中宁喜父子的故事。 《左传》:卫献公自夷仪使与宁喜言,宁喜许之。 大叔文子闻之,曰:“乌乎!《诗》所谓‘我躬不说,皇恤我后’者,宁子可谓不恤其后矣。 将可乎哉?殆必不可。 君子之行,思其终也,思其复也。 《书》曰:‘慎始而敬终,终以不困。’ 《诗》曰:‘夙夜匪解,以事一人。’ 今宁子视君不如弈棋,其何以免乎? 弈者举棋不定,不胜其耦。 而况置君而弗定乎?必不免矣。 九世之卿族,一举而灭之。 可哀也哉!” 4“孔子四十四世孙孔宜” 其实按现代人的眼光看,孔宜其实是一个不错的官吏,虽然并没有中进士,但是他先当曲阜县主簿,后来又当军事推官,再后来是司农寺丞,接着还努力把一个商业繁华的星子镇定为了县城,最后是因为雍熙三年,曹彬北征契丹时,受诏督办军饷,在河中溺死的。 总体来说是一个干实事的官员,并不是那种因为自己是孔子后裔就完全不努力吃祖本的纨绔,而且他本人还进了《宋史》,所以我个人认为“孔子后裔考不中进士就当官”这件事在孔宜身上相对来讲是无伤大雅的。 《续资治通鉴长编》:是月,以孔子四十四世孙宜为曲阜县主簿。 宜举进士不中,因上书述其家世,特命之。 《宋史》:仁玉四子,长曰宜,举进士不第,乾德中诣阙上书,述其家世,诏以为曲阜主簿,历黄州军事推官,迁司农寺丞,掌星子镇市征。 宜上言:“星子当江湖之会,商贾所集,请建为军。“ 诏以为县,就命宜知县事,后以为南康军。 宜代还,献文赋数十篇,太宗览而嘉之,召见,问以孔子世嗣,因下诏曰:“素王之道,百代所崇,传祚袭封,抑存典制。文宣王四十四代孙、司农寺丞宜服勤素业,砥砺廉隅,亟历官联,洽闻政绩,圣人之后,世德不衰,俾登朝伦,以光儒胄。可太子右赞善大夫,袭封文宣公,复其家。“ 未几,通判密州。 太平兴国八年,诏修曲阜孔子庙,宜贡方物为谢,诏褒之,迁殿中丞。 雍熙三年,王师北征,受诏督军粮,涉拒马河溺死,年四十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七十八章 孔道远矣 宋士谔在心里几乎要笑倒过去,他拢了拢宽大的袖口,暗想,亏得这措大好意思,这话恐怕连当年新科及第的文一沾都说不出来罢? 安懋面上倒还把持得住,他抿唇一笑,看上去竟还似带着一分赞许,“孔卿在曲阜,便已为朕之肱骨,”他浅笑道,“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孔弘毅抬起头来,张了张口,似乎并未听懂安懋话中深意。 安懋在心里又叹息了一声,面上笑容更盛,“朕听说,”他微笑道,“曲阜孔庙金碧辉煌,大成殿由汉白玉为栏,加双层飞篬,篬下又立十根镂空雕刻的明珠‘龙柱’,晴日里从孔庙中望去,只见‘云龙飞舞’而不见背后石柱,可惜朕和禅帝都未曾亲自拜谒孔庙,不知这传闻可是真的?” 孔弘毅心下疑惑,不知安懋为何突然提起此事,只能老老实实地答道,“确是真的。” 安懋笑着问道,“那倘或朕驾临曲阜,可否有幸一观呢?” 孔弘毅微微一怔,随即道,“怕是不能如圣上所愿了。” 安懋温声问道,“哦?为何?” 孔弘毅道,“圣公教诲,孔庙虽为东郡国庙,但亦是文庙,既为文庙,便应为古今祀庙之表率,圣上乃真龙天子,如何能与祀庙筑柱冲撞?倘或圣上幸临曲阜,圣公定会遣人将‘龙柱’用黄绸包起,故而,圣上大约是见不到的。” 安懋笑道,“是啊,‘龙柱’虽为孔庙‘栋梁’,但即便是朕亲自过去了,大体却是见不到的。” 宋士谔暗想,圣上虽说得明白,这呆子却未必能领会其中深意。 孔弘毅滞了一滞,道,“可小臣这回来……” 安懋接口道,“孔卿来定襄应举,自是极好的。”他浅笑道,“朕读《史记》时,尝见圣人有云:‘鲁人召求,非小用之,将大用之也’,冉求谦谦君子,又有为宰之才,很像孔卿。” 孔弘毅顿时不悦的拧了拧眉,显然,他并不喜欢安懋拿冉求来比他。 宋士谔却想,得亏这措大是孔氏子弟出身,否则要连“鲁人召求”的典故都听不明白,圣上岂非要再多白白地耗费一份心力? 安懋笑道,“朕愿孔卿如愿以偿,”他顿了顿,道,“于草长莺飞、春和景明之时,与同僚在琼林宴上簪花吃酒,享无边荣华。” 孔弘毅仍旧有点儿不太高兴,但他到底是个知好歹的,闻言还是恭敬回道,“多谢圣上美意。” 安懋笑着应了孔弘毅的礼,又与他说了两句闲话,便挥手叫过身边的徐安,让他好生相待,亲自送孔弘毅至光顺门。 孔弘毅直起身,轻轻一抖襕衫下摆,一句不客气地返身离去。 思政殿的殿门刚合上,宋士谔便从屏风后探出半个脑袋来,一双丹凤眼挑高了半边,灵活得像是含了一汪清泉,“圣公不愧是圣人之后。” 安懋似乎正在思索着什么,一时连着听到了两个“圣”字,竟有点儿反应不过来,“嗯?” 宋士谔站了起来,从屏风后侧出半边身子,朝安懋笑着作揖道,“圣上明鉴,圣公的字取得极好。” 安懋漫不经心地问道,“哪里好了?”他扯了扯嘴角,“朕怎么没瞧出来呢?” 宋士谔悠悠道,“‘任重而道远’,”他扮出一副积年老学究的口吻,“这连起来,不正好是‘孔道远’么?” 安懋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嗳呦,”他笑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止了下去,“宋卿的嘴,真是越发刁滑了。” 安懋存着调笑的意思,宋士谔却没有接着骂俏下去,反淡笑道,“圣公珠玉在前,小臣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 这句话不知戳着了安懋哪个点,只听他冷哼一声,不咸不淡地道,“曲阜孔氏,一团污糟,”他顿了顿,又道,“好在朕原也不指望孔氏能做什么,说得难听些,他们家能出一个‘孔道远’,已是他们先祖的造化了。” 宋士谔看了安懋一眼,试探道,“圣上似乎颇为看重那孔道远?” 安懋笑了笑,道,“算不上看重,”他滞了一滞,斟酌了一下用词,道,“只是觉得,这措大除了轻浮了一些,也没什么大毛病。” 宋士谔一愣,道,“轻浮之人,何以成事?” 安懋道,“朕不需要孔氏成事,自然不忌讳他的那点儿轻浮了。” 宋士谔笑道,“圣上不是不需要孔氏成事,而是不需要‘圣人’成事。” 安懋瞟了他一眼,抿唇笑道,“就你知道朕!” 宋士谔也跟着抿唇笑了起来,表情神兜兜的,扬起的嘴角带着一丝小小的得意,“圣上开恩让他当曲阜知县,他竟还瞧不上,当真是不知好歹。” 安懋道,“他知好歹,”他意味深长地道,“只是在曲阜待得久了,受人跪拜受得多了,便有些不知所以了,说到底也不能怪他。” 宋士谔浅笑道,“不怪孔道远,难道还怪衍圣公么?” 安懋轻轻地“嗤”了一记,道,“要怪,就怪鲁西南的百姓太贱。” 宋士谔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就听安懋继续道,“周太师也是寒门子弟,他当年来寻朕,作个揖都要忸怩半天,朕看在眼里,至今以礼待之。”他讥讽道,“鲁西南的百姓倒好,叫跪就跪,一跪千年。” 宋士谔立在殿下,闭口不敢多言。 安懋又嘲讽道,“朕闻民间有俗语说,‘穷不过五代’,即便祖上五代都是‘泥腿子’,捱一捱,不到一百年也就翻过身来了,偏这鲁西南的百姓反其道而行之,上赶着磕头不说,还上赶着认自己是奴才——自己是奴才还不算,还把自己‘五服之内’的祖祖辈辈、子子孙孙都认成了孔家的奴才!” 宋士谔道,“愚民无知少教化,许是他们跪得久了,要猛地一下站起来,难免伤筋动骨,”他一面说,一面作势揉了一下自己的膝盖,笑着嗔道,“譬如小臣方才就在屏后跪坐了一会儿,这刚站起来,还觉得膝前有些酸软呢,小臣尚且如此,何况无知百姓?” 这话果然哄得安懋展了眉,“朕就是想到了这一层,才从未去曲阜拜谒孔庙,倘或朕效仿周太祖,以奉儒道而正名统,恐怕这鲁西南的百姓,是要将膝盖长到地上去了。” 宋士谔笑了起来,“圣上仁心,”他虽是笑着的,但这句话却说得无比郑重,“鲁州百姓有知,定会感念圣上恩德。” 安懋淡笑道,“他们感念是好,但朕更希望看他们站着感念。” —————— —————— 1“曲阜孔庙的十根龙柱” 《孔府内宅轶事》:孔府的西侧,一墙之隔,便是气势雄伟、金碧辉煌的孔庙。 孔庙更大,有三百多亩,古木参天,碑碣如林,厅、堂、殿、庑四百六十六间。 在正殿大成殿的平台上,围着曲曲折折的汉白玉栏杆。 双层飞篬下有十根龙柱,每根都雕携着石龙,以及明珠、云头,镂空雕刻,功力极深,在阳光的照射下,只见云龙飞舞而不见石柱,连北京故宫的龙柱也不能媲美。 据说每当皇帝来此出巡,十根龙柱都要用黄绸包裹,以免引起皇帝忌讳。 2“鲁人召求,非小用之,将大用之也” 这年秋天,季桓子病重,坐在辇车上望见鲁都的城墙,深深地叹息道:“昔日这个国家将要振兴了,因为我得罪了孔子,所以不兴旺了。” 回头对他的继承人季康子说:“我如果死了,你必定为鲁国之相;你担任鲁国之相的话,必须召请仲尼。” 几天后,季桓子去世,季康子继位。 季桓子安葬完毕,季康子打算召请孔子,大夫公之鱼说:“往日我们的先君任用孔子有始无终,结果被诸侯所嗤笑。如今又要起用他,不能有始有终,这就会再次被诸侯所嗤笑。” 季康子说:“那召请谁可以呢?” 公之鱼说:“一定要召请冉求。” 于是派出使者召请冉求。 冉求将要上路,孔子说:“鲁人来召冉求,不是小用你,将要大用你啊。” 这一天,孔子说:“回去吧,回去吧!我家乡的那些弟子志向高远而行事疏阔,为文富有文采,我真不知从何下手来教育他们才好。” 子赣知道孔子心想回去,他去送冉求起程,趁机告诫说:“倘若鲁国任用你,就一定要想办法召孔子。” 《史记》:秋,季桓子病,辇而见鲁城,喟然叹曰:“昔此国几兴矣,以吾获罪於孔子,故不兴也。” 顾谓其嗣康子曰:“我即死,若必相鲁;相鲁,必召仲尼。” 後数日,桓子卒,康子代立。 已葬,欲召仲尼。 公之鱼曰:“昔吾先君用之不终,终为诸侯笑。今又用之,不能终,是再为诸侯笑。” 康子曰:“则谁召而可?” 曰:“必召冉求。” 於是使使召冉求。 冉求将行,孔子曰:“鲁人召求,非小用之,将大用之也。” 是日,孔子曰:“归乎归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吾不知所以裁之。” 子赣知孔子思归,送冉求,因诫曰,“即用,以孔子为招”云。 3“冉求有为宰之才” 孟武伯问孔子:“子路做到了仁吧?” 孔子说:“我不知道。” 孟武伯又问。 孔子说:“仲由嘛,在拥有一千辆兵车的国家里,可以让他管理军事,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做到了仁。” 孟武伯又问:“冉求这个人怎么样?” 孔子说:“冉求这个人,可以让他在一个有千户人家的公邑或有一百辆兵车的采邑里当总管,但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做到了仁。” 孟武伯又问:“公西赤又怎么样呢?” 孔子说:“公西赤嘛,可以让他穿着礼服,站在朝廷上,接待贵宾,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做到了仁。” 《论语》:孟武伯问:“子路仁乎?” 子曰:“不知也。” 又问,子曰:“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不知其仁也。” “求也何如?” 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 “赤也何如?” 子曰:“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不知其仁也。” 4曲阜孔氏有一个特点,就是不但衍圣公是世袭担任的,连孔府中的仆人也是祖祖辈辈、子子孙孙世袭的。 《孔府内宅轶事》:除了祭孔和进贡送礼外,就是孔府本身的生活消费了。 孔府虽然只有几个主人(如我小的时候,不过是四个人),但却拥有包括管家在内的数百名仆人,听说最多时达到七百人,平常总在五百人左右。 孔府的仆人大多是世袭的,祖祖辈辈在孔府当差。 按孔府的规矩,如果当差的死了,他儿子还小,不能来干活,则临时找人顶替,待成年后,仍由其子世袭当差。 5关于皇帝拜谒孔庙。 其实理论上来说,历代皇帝都应该去拜谒孔庙,但是实际上真正去曲阜孔庙拜谒过的皇帝,历史上只有十一人。 《孔府内宅轶事》:二门里有座“重光门”,是在院中孤零零地盖起一座双层飞篬的门坊,斗拱建筑的屋顶,八个倒垂的木雕花蕾,门下有石鼓夹抱,左右无墙,平时关闭,从两侧通过,只有在皇帝出巡或祭孔时才能在十三声礼炮声中打开。 这是一般官宦人家所没有的,只有列土封侯的邦君才有资格建造。 据有关史书上记载,历代帝王中曾出巡到孔庙的有汉高祖、汉明帝、汉章帝、汉安帝、魏文帝、唐高宗、唐玄宗、周太祖、宋仁宗、清圣祖、清高宗等,共十一个皇帝、十九次出巡来过这里。 这是历史上所有的贵族之家都没有得到过的皇帝“宠幸”。 6这章里安懋举周太祖的例子,是因为后周太祖郭威也是从部下权臣篡位登基的。 六月,乙酉朔,后周太祖前往曲阜,拜谒孔子祠。 已献上供品,将行拜礼,左右侍臣说:“孔子是诸侯的大夫,不应当以天子的身分拜他。” 太祖说:“孔子是百代帝王的老师,岂敢不恭敬啊!” 于是行拜。 又拜孔子墓,命令修缮孔子祠,禁止在孔林打柴采草。 访求孔子、颜渊的后代,任命做曲阜县令以及主簿。 丙戌,后周太祖从兖州出发。 《资治通鉴》:六月,乙酉朔,帝如曲阜,谒孔子祠。 既奠,将拜,左右曰:“孔子,陪臣也,不当以天子拜之。” 帝曰:“孔子百世帝王之师,敢不敬乎!” 遂拜之。 又拜孔子墓,命葺孔子祠,禁孔林樵采。 访孔子、颜渊之后,以为曲阜令及主簿。 丙戌,帝发兖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七十九章 天香染衣 宋士谔笑了笑,道,“圣上仍是会点那孔道远为进士的,对么?” 安懋道,“科举乃国器之本,即使是朕,也不该单因一己之好恶而矫制排次,十年寒窗何其辛苦,倘或仅因朕一人之见,便随意定下举子功名,岂非有愧于这天下苦读的莘莘学子?”他说着,又睨了宋士谔一眼,道,“这话以后就别再说了。” 宋士谔郑重应道,“是。” 君臣二人说笑了几句,约摸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殿外才又响起了通报声,说是福嗣王求见。 宋士谔似笑非笑地侧身朝殿门口望了一眼,没等安懋发话,便自顾又退回到了东侧屏风后头。 只是这回他并没像之前那般郑重跪坐,而是随意地盘起了腿,席地而坐。 安懋笑了笑,开口叫了传。 安景今日看上去倒比往常自在一些,进殿后连行宫礼的动作都是大剌剌的,“皇兄,”他笑道,“臣弟给皇兄带人来了。” 安景那么一笑,连带着安懋都轻松了一些,“什么‘带人’不‘带人’的,朕和太皇太后一不看着你,你就这般口无遮拦。” 安景正了正身子,笑嘻嘻地重新行了个礼,“俗语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其实臣弟的脸皮最薄,今日见到受托的事儿完了,才稍稍逾矩些,皇兄别见怪。” 安懋温声笑道,“这才到哪儿啊,怎么就说‘完了’?” 安景立时“嗳”了一声,他抬起头,见安懋笑着看着自己,心中倒有些害怕安懋忽然就变了主意,把人又返推回给了自己,他一面这样想着,一面朝殿内左右打量了几眼,道,“不是臣弟不想多留,只是见皇兄先前似乎正在弈棋,不愿打扰皇兄雅兴。” 安懋“啊”了一记,道,“朕方才是一时兴起,与文翰林对弈了几局,”他一边说,一边抬手示意让安景坐下,“现下兴头过去了,你多留一会儿也无妨。” 安景只得谢恩坐下,“不想文翰林离了琅州,却还是这般惯用香料。” 安懋和屏风后的宋士谔同时一怔,安懋到底耐得住,面上微笑不减,“是啊,朕上回赐给他的龙香御墨他还没用完,许是他过来的时候沾染了些。” 宋士谔不禁抬起袖口,细嗅自己衣料上的气味。 安景“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他这样说着,心中又暗道这龙香御墨是安懋赐的,自己怎么也应该多说两句好话,“果然,这龙脑和麝香当真宜人得很。” 安懋看了他一眼,问道,“怎么?难道福嗣王近来不做木工,竟改制香谱了?” 安景浅笑道,“是周氏女喜欢这些,她惯会品香,臣弟不过爱屋及乌罢了。” 就在这时,屏风后的宋士谔忽然记了起来,他身上的香料,应是源于王杰素日里一直佩着的“资善堂印香”。 这一想起来,宋士谔便松了口气,他透过屏风上头的那点儿纱影,遥遥望了安懋一眼,暗道,圣上果然心思敏捷,这“资善堂印香”里,确实恰好包含了龙脑和麝香这两种原料,倘或换成了自己,怕是一时就答不上来了。 屏风外的安懋正笑道,“杜甫诗云:‘朝罢香烟携满袖,诗成珠玉在挥毫’,你爱香,这很好。” 安懋这一夸,安景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皇兄谬赞,臣弟只知道‘天香夜染衣’,哪里懂什么‘世掌丝纶美’呢?” 安懋哈哈一笑,道,“好,福嗣王既有心献婢,朕就不为难你了,”他朝东侧屏风若有若无地瞟了一眼,道,“这就将人带上来罢。” 安景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心道,这趟事儿完了,到过年前大宴前,我都笃定再不进宫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微笑着看着纪洵美款款进得殿来,又暗道,这宫里的魑魅魍魉真是越来越多了,还是躲远些为妙。 纪洵美微低着头,余光一刻不闲地打量着殿内摆设,她一面躬身下拜,口中唱礼,一面若有所思地想道,难道圣上喜欢下棋? 安懋似乎全不在意殿内几人各有心思,浅笑道,“好,”他赞了一声,目光转向了安景,半是玩笑道,“合当以一紫金盏酒赐之!” 宋士谔心下生疑,暗道,圣上连看都没看这纪氏女一眼,怎么随口就胡夸起“国色天香”来了? 安景心里也同样疑惑,但他只想着顺当地把事儿办了,好早些回府过他的逍遥日子去,于是凑趣笑道,“臣弟早说了不错的。” 纪洵美刚进殿,前头的对话全没听见,顿时被安懋和安景说得脸红起来,她强自定了定心神,回道,“……妾身惭愧。” 安懋笑道,“福嗣王同朕称你为‘女中博士’,又拿你与曹魏的文昭甄皇后相比,不知,”他顿了顿,用一种饶有兴致地口吻道,“你是否果真有此贤才?” 纪洵美道,“妾身不过时时以古今贤女自励而已,实在当不得圣上口中的‘贤才’二字。” 宋士谔沉吟道,这纪氏女倒是个会说话的。 安懋追问道,“譬如呢?” 纪洵美想了想,决定采用稳妥些的说法,“譬如楚成郑瞀、忧葵鲁女。” 安懋笑了一笑,不置可否道,“均为《列女传》中故事。” 安景帮衬了一句,“臣弟闻听古之人言,‘贤妃兴国,贞妇显家’,女子熟读《列女传》,确实大有益处。” 安懋浅笑道,“朕是感慨,”他顿了顿,道,“据《汉书》所载,《列女传》其文,原是刘向作来以戒天子的,不想这几百年一过,竟成了女子必读之书。” 宋士谔在心底“嗤嗤”地笑了起来,暗道,这一句帮腔虽不错,却没帮到点子上,真是自作聪明。 就在这时,屏风外的纪洵美不徐不疾地道,“难道天子能读的书,女子便读不得了么?” —————— —————— 1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 作者:杜甫 五夜漏声催晓箭,九重春色醉仙桃。 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 朝罢香烟携满袖,诗成珠玉在挥毫。 欲知世掌丝纶美,池上于今有凤毛。 2“合当以一紫金盏酒赐之”的典故是出自唐朝李浚地《松窗杂录》,唐玄宗说杨贵妃醉酒的容貌正应了李正封写的牡丹诗,“天香夜染衣,国色朝酣酒” 《松窗杂录》:大和、开成中,有程修己者,以善画得进谒。 修己始以孝廉召入籍,故上不甚以画者流视之。 会春暮殿赏牡丹花,上颇好诗,因问修己曰:“今京邑传唱牡丹花诗,谁为首出?” 修己对曰:“臣尝闻公卿间多吟赏中书舍人李正封诗曰:‘天香夜染衣,国色朝酣酒。’” 上闻之,嗟赏移时。 杨妃方恃恩宠,上笑谓贤妃曰:“妆镜台前宜饮以一紫金盏酒,则正封之诗见矣。” 3“《列女传》作以戒天子” 《汉书》:向睹俗弥奢淫,而赵、卫之属起微贱,逾礼制。 向以为王教由内及外,自近者始。 故采取《诗》、《书》所载贤妃贞妇,兴国显家可法则,及孽嬖乱亡者,序次为《列女传》,凡八篇,以戒天子。 及采传记行事,著《新序》、《说苑》凡五十篇奏之。 数上疏言得失,陈法戒。 书数十上,以助观览,补遗阙。 上虽不能尽用,然内嘉其言,常嗟叹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八十章 夷吾妾婧 安懋扬了下眉,道,“《女诫》中云:‘生女弄瓦’,又云,‘女有四行’,”他又转向安景,淡笑道,“难道福嗣王都不教府中女眷研习‘女学’么?” 安景顿时心虚起来,忙道,“皇兄错怪臣弟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昔李唐轻女德,尚有唐宣宗诏万寿公主执妇礼下嫁郑氏之事,臣弟再如何孟浪,也万不敢越过皇家去啊。” 宋士谔在心里冷笑一声,朝着屏风上虚透出来的那一点儿人影翻了个白眼。 纪洵美开口道,“妾身斗胆请问,圣上可是以《女诫》为女德之学?” 安懋淡笑道,“朕以为无不可矣。” 屏风后的宋士谔听了,不觉会心一笑。 纪洵美浅笑道,“妾身亦如是以为。” 安懋微微往后一靠,似笑非笑地斜了安景一眼。 安景见状,忙朝纪洵美当头斥道,“你既熟读《女诫》,方才又为何出此狂谬之语?” 纪洵美低眉道,“嗣王爷明鉴,妾身所道,字字均为《女诫》中言。” 安懋挑起了眉,道,“这是什么说法儿呢?” 纪洵美道,“《女诫》云:‘女有四行’,”她慢慢抬起头,“不知,圣上读此一节时,可有留意此节节末的那一句圣人之言?” 安懋眉心微动,“‘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他淡笑道,“确乎引自《论语》。” 纪洵美笑道,“正是了。” 安懋浅笑道,“班昭乃东汉才女,又尝于邓太后临朝时参阅政事,引一二春秋典籍,也是寻常事矣。”他淡笑道,“但本朝自开国以降,未曾有如二汉外戚专权、女子临朝之异象,你以班昭为例虽好,却似乎稍嫌不妥。” 安懋当然是在睁眼说瞎话,但殿上二人却无一敢出言指摘。 纪洵美淡笑道,“妾身并非是以班姬为例。” 安懋道,“哦?”他笑着悠悠道,“朕还以为,女子提及《女诫》,便必是有心要仿效班昭呢。” 纪洵美笑道,“妾身绝无此心。” 安懋笑了笑,有意无意地往东侧屏风瞥了一眼,“是么?” 纪洵美毫不畏惧地看着安懋,淡笑道,“是,妾身读到《女诫》中的这一句‘仁远乎哉’,便想起了孔圣人的另一句‘如其仁’矣。” 宋士谔一怔,不觉端正了些身子,他盯着屏风上那个被光影照得有些扭曲的模糊剪影,暗忖道,这纪氏女断不是个简单人物。 屏风外的安懋笑开了,似乎终于听到了个新鲜说法,“这是孔子对管夷吾的评价。” 纪洵美应道,“是,”她微笑道,“孔圣人以‘仁’评管仲,恰似班姬以‘仁’置‘女四行’也。” 安懋微微一怔,又朝安景扫了一眼,“这等比较,朕倒是头一次听说。” 安景立即道,“臣弟也是头一次听说。” 宋士谔又暗暗翻了个白眼。 安懋道,“昔管夷吾相齐桓公,霸诸侯而一匡天下,故孔子以‘仁’字赞之,”他浅笑道,“却不知女子有何殊勋,竟能与管夷吾齐名比肩?” 纪洵美微笑道,“难道圣上以为,齐桓公九合诸侯而不以兵车,是皆以管仲一人之力吗?” 安懋淡笑道,“齐桓公正而不谲,用人以能,甯戚、隰朋、宾胥无、管夷吾、鲍叔牙皆为齐国功臣,”他顿了顿,又饶有兴致地笑道,“只是此等奇功,与女子有何相干?” 纪洵美笑道,“李太白尝有诗云:‘听曲知甯戚,夷吾因小妻’,”她微微扬起了嘴角,语气中透出了一点儿先前宋士谔在殿前作势揉膝盖时一般的娇嗔,“圣上岂不闻乎?” 安景一听,隐约便觉得牙酸,他悄悄瞟了安懋一眼,反见安懋似十分受用的样子。 安懋笑了一笑,这回他笑得有点儿软,“这是李太白的《鞠歌行》。” 纪洵美对安懋粲然一笑,尔后低头软声请罪道,“是,圣上博学,自是听过的,”她慢施一礼,“是妾身卖弄了。” 宋士谔鼓了下腮,暗道,虽看不大清楚,但这一礼的身段定是极美的。 果不其然,安懋开口道,“朕从前虽听过,”他饶有兴致道,“但朕想听你再说一遍。” 纪洵美低着头笑了,“昔齐桓公使管仲迎甯戚,戚曰:‘浩浩乎白水’,管仲不知其所喻指,忧而不朝五日。管仲有一妾名婧,婧闻管仲不解,以《白水》诗对,谓此甯戚欲仕于国家之意。管仲闻而大悦,以其言告之桓公,后因以甯戚为佐,齐国终得其治矣。”说罢,纪洵美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可见管仲之‘仁’,多因其妾婧而……” 安懋扯了下嘴角,不由又向东侧屏风那儿看了一眼。 安景忽然开口打断道,“圣上只是叫你再说一遍管仲和他小妾的故事,”他一抬下巴,眼神飘忽不定,“不是让你做什么措大文章。” 纪洵美一愣,抬头看向安懋,下意识地闭上了口。 安懋仍是温和的模样,“无妨,”他微笑道,“她不过是《女诫》读得多了,太懂‘择辞而说’了罢了。” 宋士谔在心底嗤嗤地笑了起来,暗想,圣上果然英明神武,不为女色所蔽。 安景似有所感,冷冷地朝屏风睨了一眼,道,“《女诫》果然为‘女德之学’。” 纪洵美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请个小罪,可她思忖一二,又觉得安景的打断来得太过突然,好像不是在故意针对自己。 安懋淡笑道,“昔班昭以圣人之言解‘女有四行’,今纪氏以‘女有四行’解圣人之言,可见古今女子虽小有殊异,但于‘读书’一事上,大体却都是一样的。”他微笑道,“一读‘女子书’,二读‘天子书’,三读‘圣贤书’,当真是忙碌得很。” 纪洵美想了想,试探道,“那妾身读的,”她微笑道,“可还合圣上的意么?” 安懋笑了一下,不置可否地温声道,“朕觉得你读得很好。” 纪洵美被安懋笑得心里七上八下的,连口中的谢恩都显得有些心虚起来。 宋士谔掩了掩口,像是跟着也笑了似的,他暗道,圣上何许人也,如何能轻易被你几句话就惑了心神去? 就在这时,坐在一旁的安景又开口道,“圣上有所不知,”他微笑道,“此婢不但书读得好,还精通琴棋,连臣弟的庶妃见了,都不得不甘拜下风呢。” —————— —————— 1“唐宣宗诏万寿公主执妇礼下嫁郑氏” 十一月,庚午,万寿公主嫁起居郎郑颢。 郑颢是郑絪的孙子,举进士第,任校书郎、右拾遗内供奉,以文才风度儒雅而著称于士林。 而万寿公主是唐宣宗的爱女,所以宣宗选郑颢娶公主。 礼官请遵循旧制度用银子装饰马车,唐宣宗说:“我正想以俭朴节约来教化天下人,应当从我的亲人开始。” 于是命令礼官依照一品外命妇的标准用铜装饰车辆。 唐宣宗又颁下诏书令万寿公主要执守妇人的礼节,不能因为自己是皇帝的女儿而失礼不守规矩,一切规矩都依照臣下庶民的习惯法律,并告诫万寿公主不得轻视丈夫家族的人,不得干预时事。 唐宣宗自写诏书告诫万寿公主说:“如果违背我给你的告诫,必然会有当年太平公主、安乐公主那样的祸患。” 郑颢之弟郑顗,曾患有重病,十分危急,唐宣宗派遣使者去探视,回宫后,唐宣宗问道:“万寿公主在什么地方?” 使者回答说:“在慈恩寺观戏场。” 唐宣宗听后勃然大怒,叹惜说:“我一直奇怪士大夫家族不想与我家结婚,现在看来是有原因的!” 唐宣宗立即命令召万寿公主入禁宫,让她站立在庭殿台阶之下,看也不看她一眼。 万寿公主感到恐慌,流泪满面,向父皇谢罪。 唐宣宗责备女儿说:“哪有小叔子病危,嫂子不去探望,反而有兴致去看戏的道理!” 派人将万寿公主送回郑颢家。 于是直到唐宣宗死,终其一朝,皇亲贵戚都兢兢尊守礼法,不敢有违逆,象崤山以东以礼法门风相尚的世族一样。 《资治通鉴》:十一月,庚午,万寿公主适起居郎郑颢。 颢,絪之孙,登进士第,为校书郎、右拾遗内供奉,以文雅著称。 公主,上之爱女,故选颢尚之。 有司循旧制请用银装车,上曰:“吾欲以俭约化天下,当自亲者始。” 令依外命妇以铜装车。 诏公主执妇礼,皆如臣庶之法,戒以毋得轻夫族,毋得预时事。 又申以手诏曰:“苟违吾戒,必有太平、安乐之祸。” 颢弟顗,尝得危疾,上遣使视之,还,问,“公主何在?” 曰:“在慈恩寺观戏场。” 上怒,叹曰:“我怪士大夫家不欲与我家为婚,良有以也!” 亟命召公主入宫,立之阶下,不之视。 公主惧,涕泣谢罪。 上责之曰:“岂有小郎病,不往省视,乃观戏乎!” 遣归郑氏。 由是终上之世,贵戚皆兢兢守礼法,如山东衣冠之族。 2班昭在《女诫》中“妇行”一节最末引用的确是《论语》中的句子 《女诫》:此四者,女人之大德,而不可乏之者也。 然为之甚易,唯在存心耳。 古人有言:“仁远乎哉?我欲仁,而仁斯至矣”。 此之谓也。 3“班昭参政” 《后汉书》:及邓太后临朝,与闻政事。 以出入之勤,特封子成关内侯,官至齐相。 4这章里安懋和纪洵美对话里管仲事迹都是出自《论语》里孔子对管仲的评价 子路说:“齐桓公杀了公子纠,召忽自杀以殉,但管仲却没有自杀。管仲不能算是仁人吧?” 孔子说:“桓公多次召集各诸侯国的盟会,不用武力,都是管仲的力量啊。这就是他的仁德,这就是他的仁德。” 《论语》: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 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5子贡问:“管仲不能算是仁人了吧?桓公杀了公子纠,他不能为公子纠殉死,反而做了齐桓公的宰相。” 孔子说:“管仲辅佐桓公,称霸诸侯,匡正了天下,老百姓到了今天还享受到他的好处。如果没有管仲,恐怕我们也要披散着头发,衣襟向左开了。管仲这样的人,哪能像普通百姓那样恪守小节,自杀在小山沟里,而谁也不知道呀。” 《论语》: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 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 6《论语》:子曰:“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 7“夷吾因小妻”是出自《列女传》中“齐管妾婧”的典故 《列女传》:妾婧者,齐相管仲之妾也。 甯戚欲见桓公,道无从,乃为人仆。 将车宿齐东门之外,桓公因出,甯戚击牛角而商歌,甚悲,桓公异之,使管仲迎之,甯戚称曰:“浩浩乎白水!” 管仲不知所谓,不朝五日,而有忧色,其妾婧进曰:“今君不朝五日而有忧色,敢问国家之事耶?君之谋也?” 管仲曰:“非汝所知也。” 婧曰:“妾闻之也,毋老老,毋贱贱,毋少少,毋弱弱。” 管仲曰:“何谓也?” “昔者太公望年七十,屠牛于朝歌市,八十为天子师,九十而封于齐。由是观之,老可老邪?夫伊尹,有氏之媵臣也。汤立以为三公,天下之治太平。由是观之,贱可贱邪?皋子生五岁而赞禹。由是观之,少可少邪?駃騠生七日而超其母。由是观之,弱可弱邪?” 于是管仲乃下席而谢曰:“吾请语子其故。昔日,公使我迎甯戚,甯戚曰:‘浩浩乎白水!’吾不知其所谓,是故忧之。” 其妾笑曰:“人已语君矣,君不知识邪?古有白水之诗。诗不云乎:‘浩浩白水,鯈鯈之鱼,君来召我,我将安居,国家未定,从我焉如。’此甯戚之欲得仕国家也。” 管仲大悦,以报桓公。 桓公乃修官府,齐戒五日,见甯子,因以为佐,齐国以治。 君子谓妾婧为可与谋。 诗云:“先民有言,询于刍荛。” 此之谓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八十一章 二五道理 纪洵美心下一跳,还没来得及想法儿推拒,就见安景往东侧屏风抬手一指,朝安懋笑道,“不如就让她与皇兄对弈一局,如何?” 安懋微笑道,“朕不与她下,”他半是玩笑般地调侃道,“她的棋艺必然不好。” 安景收回手,微微撅起嘴,道,“皇兄何出此言?” 安懋悠悠道,“《论语》云:‘博弈犹贤’,”他浅笑道,“朕方才说了,她读书忙得很,哪里会这些‘无所事事’的伎俩?” 安景一怔,就听纪洵美应道,“是,妾身一点雕虫小技,实在入不得圣上的眼。” 宋士谔伸了下腿,在屏风后悄然摆出一副惫懒的姿态,像是在表达一种无声的不屑。 安懋笑了笑,又道,“不过既说起了管夷吾,朕便有些好奇了,”他半是调笑地道,“不知那妾婧精通何艺,竟能使其夫主与之相论国事?” 这话便带了些许轻薄的意味,连安景都不禁脸红起来,他有些歉意地看向纪洵美,不料,纪洵美却仍是一派波澜不惊的模样,她抬起头,朝安懋眉头一扬,也用一种带了些调笑口吻的语调回道,“妾身以为,妾婧应精通烹饪、作画与音律。” 安懋奇道,“哦?”他笑道,“这又是什么说法呢?” 纪洵美微微一笑,道,“《管子》中云:‘事名二,正名五,而天下治’,”她浅笑道,“圣上岂不知‘正名五’乎?” 安懋哈哈一笑,道,“朕为人君,自然知晓。” 纪洵美笑了一下,立即又道,“妾身自知无妾婧之才,得蒙嗣王爷夸奖,妾身真是愧不敢……” 安懋接口道,“虽无妾婧之才,但琴还是会弹几下的罢?” 安景虽然没听过纪洵美弹琴,但从周氏女那里还是多少知道些纪洵美弹琴的真实水平,他本来也没真想让纪洵美丢人,此刻更是怕弄巧成拙,于是他见状忙道,“琴技虽精,却都精在了古曲上,不比宫廷乐伎,奏的都是皇兄亲自谱的时兴曲子。” 纪洵美即刻会意道,“是,古曲沉闷,圣上国事繁忙,妾身不敢多加叨扰。” 安懋微笑道,“古曲中亦有几支隽永的,譬如,”他顿了一顿,道,“譬如王维所作之《郁轮袍》。” 屏风后的宋士谔会心一笑,就听安景抢白道,“《郁轮袍》不是男子弹来博取女子欢心的曲子么?”他滞了一滞,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忙找补道,“皇兄说的这曲目也太偏了,哪有女婢会精于弹男子的求爱曲呢?” 安懋笑道,“昔王维一曲《郁轮袍》幸夺解元,福嗣王既称她为‘女中博士’,便该相信她的琴技定不在王维之下。” 安景嘟囔道,“这可不一定了。” 安懋偏了偏头,笑道,“为何?” 安景道,“王摩诘通音律,乃至可凭图识曲,”他笑了一笑,“此婢却不甚精于此道。” 安懋道,“王维识得亦是古曲,如何不同?” 安景微微转过头去,“王摩诘以一《按乐图》,识得《霓裳羽衣曲》三叠初拍,此等功夫,便是让管仲妾婧见了,亦是钦佩不已,”他的语气中渐渐地透露一出了一丁点儿嘲讽,“臣弟府里的寻常女婢,如何能效仿得了呢?” 宋士谔在心里冷哼一声,暗道,你安景也就这么点儿能逞口舌之快的本事了,你说归你说,我同圣上只不搭理你便是。 果然,安懋开口道,“是了,”他淡然一笑,“是朕思虑不周。” 安景忙道,“皇兄一向宽容恩下,是臣弟……” 不待安景说完,安懋便将目光投向纪洵美道,“只是朕觉得她才同王维,”他微笑道,“不禁就想考一考她。” 纪洵美想了想,心念一转,道,“圣上谬赞,”她试探道,“就诗才而言,妾身远不及‘诗佛’矣。” 安懋微笑道,“你还未曾在朕跟前作诗,何来‘远不及’之说?” 纪洵美笑道,“王摩诘常持坚正,秉操孤贞,妾身或可摹其诗风,却断不能仿其诗骨。” 安懋浅笑道,“譬如呢?” 纪洵美想了想,恭谨答道,“譬如《西施咏》、《班婕妤》,”她顿了一顿,又加了一句,“还有《息夫人》。” 安懋顿时“嗯”了一声,道,“‘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他有些意味深长地笑道,“的确是好风骨。” 纪洵美低下头,也跟着笑了。 安懋笑完,端正了下身子,慢慢开口道,“诏,嗣王景,府婢纪氏入宫,着,册为‘无涓’,赐之字‘婧’,居,”安懋说到这里的时候,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头,“居……‘山池院’。” 宋士谔一愣,不由身子一倾,用力地透过屏风朝安懋看去。 安景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郑重地作揖谢恩。 纪洵美反一动不动,立在原地,似乎是被这份突如其来的“恩典”震住了。 安景谢完恩,见纪洵美仍没个动静,便朝她轻咳了两声。 纪洵美回过头看了安景一眼,又转了回去,抬头朝安懋道,“圣上方才既说妾身‘无妾婧之才’,为何又以‘婧’者赐之为妾身字?” 安懋浅笑道,“宫婧者,佳人也,”他随口引用道,“东汉张衡尝于《思玄赋》中云:‘舒妙婧之纤腰兮,扬杂错之袿徽’,朕私以为,此一字,与你甚是相合。” 纪洵美笑应道,“原来如此。”说罢,她这才伏下身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宫礼,“臣妾谢圣上隆恩。” 安懋叫起,淡笑着问道,“怎么?”他颇有些玩味道,“你不喜欢朕赐你的这个字么?” 纪洵美低眉道,“臣妾喜欢。” 安懋淡笑道,“可你方才一问,《说文》上尽有,何必又多此一举呢?” 纪洵美浅笑道,“‘事名二、正名五’,此‘二五’道理,《管子》中尽有,圣上又何必再问臣妾呢?” 安懋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好,好,”他称赞了两声,转向安景,笑道,“福嗣王献婢有功,赏。” ————— ————— 1“事名二,正名五,而天下治” 《管子》:桓公曰,“‘事名二、正名五而天下治’,何谓‘事名二’?” 对曰:“天策阳也,壤策阴也,此谓‘事名二’。” “何谓‘正名五’?” 对曰:“权也,衡也,规也,矩也,准也,此谓‘正名五’。 其在色者,青黄白黑赤也;其在声者,宫商羽徵角也;其在味者,酸辛咸苦甘也。 二五者,童山竭泽,人君以数制之人。 味者所以守民口也,声者所以守民耳也,色者所以守民目也。 人君失二五者亡其国,大夫失二五者亡其势,民失二五者亡其家。 此国之至机也,谓之国机。” 2“王维以《郁轮袍》夺解元” 《太平广记》:王维右丞年未弱冠,文章得名。性闲音律,妙能琵琶。游历诸贵之间,尤为岐王之所眷重。 时进士张九臬声称籍甚,客有出入公主之门者,为其地,公主以词牒京兆试官,令以九臬为解头。 维方将应举,言于岐王,仍求焉,“子之旧诗清越者可录十篇,琵琶新声之怨切者可度一曲,后五日至吾。” 维即依命,如期而至。 岐王谓曰:“子以文士请谒贵主,何门可见哉!子能如吾之教乎?” 维曰:“谨奉命。” 岐王乃出锦绣衣服,鲜华奇异,遣维衣之,仍令赍琵琶,同至公主之第。 岐王入曰:“承贵主出内,故攜酒乐奉宴。” 即令张筵,诸令旅进。 维妙年洁白,风姿都美,立于行,公主顾之,谓岐王曰:“斯何人哉?” 答曰:“知音者也。” 即令独奉新曲,声调哀切,满坐动容。 公主自询曰:“此曲何名?” 维起曰:“号《郁轮袍》。” 公主大奇之。 岐王因曰:“此生非止音律,至于词学,无出其右。” 公主尤异之。 则曰:“子有所为文乎?” 维则出献怀中诗卷呈公主。 公主既读,惊骇曰:“此皆儿所诵习,常谓古人佳作,乃子之为乎?” 因令更衣,升之客右。 维风流蕴藉,语言谐戏,大为诸贵之钦瞩。 岐王因曰:“若令京兆府今年得此生为解头,诚为国华矣。” 公主乃曰:“何不遣其应举?” 岐王曰:“此生不得首荐,义不就试,然已承贵主论托张九臬矣。” 公主笑曰:“何预儿事,本为他人所托,”顾谓维曰:“子诚取,当为子力致焉。” 维起谦谢。 公主则召试官至第,遣宫婢传教,维遂作解头,而一举登第矣。 3“王维凭图识曲” 《新唐书》:维工草隶,善画,名盛于开元、天宝间,豪英贵人虚左以迎,宁、薛诸王待若师友。 画思入神,至山水平远,云势石色,绘工以为天机所到,学者不及也。 客有以《按乐图》示者,无题识,维徐曰:“此《霓裳》第三叠最初拍也。” 客未然,引工按曲,乃信。 4《息夫人》 唐·王维 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5《息夫人》诗的背景,是说唐玄宗的兄弟宁王李宪看上了一个宅旁卖饼人的妻子,然后强行从她丈夫手里抢了过来,宠爱了一年后问这个妻子还想不想念她从前的丈夫,妻子默然不对,宁王便召卖饼人进府见他妻子,两人注视垂泪,当时客座十余文士,无不为此动容,于是王维依景赋诗,使宁王放回了卖饼人的妻子。 唐·孟棨《本事诗》:宁王宪贵盛,宠姬数十人,皆绝艺上色。 宅左有卖饼者妻,纤白明晰,王一见属目,厚遗其夫取之,宠惜逾等。 环岁,因问之:“汝复忆饼师否?” 默然不对。 王召饼师使见之。 其妻注视,双泪垂颊,若不胜情。 时王座客十余人,皆当时文士,无不凄异。 王命赋诗,王右丞维诗先成。 王乃归饼师,使终其志。 6“不共楚王言”的典故是出自《左传》,息夫人本是春秋时息国君主的妻子,后来楚王灭了息国,将她据为己有,她虽在楚宫里为楚王诞育了二子,但沉默不言,始终坚持不和楚王说一句话。 《左传》:蔡哀侯为莘故,绳息妫以语楚子。 楚子如息,以食入享,遂灭息。 以息妫归,生堵敖及成王焉,未言。 楚子问之,对曰:“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弗能死,其又奚言?” 楚子以蔡侯灭息,遂伐蔡。 秋七月,楚入蔡。 君子曰:“《商书》所谓‘恶之易也,如火之燎于原,不可乡迩,其犹可扑灭’者,其如蔡哀侯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八十二章 正经说书 狮城,仝羽茶馆。 佟正则搓了搓手,端起面前的酥调杏油喝了一大口,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贼似得向周围扫了一圈,一直瞟到茶馆正中说书人那挂着一星子白唾沫的嘴角,才耷拉着眼皮将视线转了回来。 他放下碗,将另一只原本空着的手也搭上了碗壁,他抚摸着沿壁上残留的余温,慢慢陷入了沉思。 少顷,说书人说完了嘴边的这节书,眼看着底下虽闹哄哄的,却无人叫续场,便轻叹了口气,收拾了东西下台去了。 片刻之后,佟正旭穿着一身“黑皮”进来了,他甫一进门,就挥手打发了迎上来的提茶瓶的,直往佟正则坐着的那桌去了。 佟正则正盯着桌上的那碗杏油出神,佟正旭往他对面一坐,道,“可累死我了!”他嚷了两声,见佟正则毫无反应,抬起手往佟正则眼前晃去,“嗳!你咋啦?” 佟正则一怔,随即回过神来,道,“没咋的。”他掩饰着端起碗,抿了口杏油,又道,“我是在纳闷呢。” 佟正旭奇道,“纳闷啥呀?” 佟正则把端着碗的那只手往茶馆中央虚晃了一下,因着说书人已经下去了,他这记晃得幅度不大,连碗里杏油上浮着的那层酥子都没跟着流溢下去,“这《三分》咋还没讲完呢?” 佟正旭冷哼一声,“今儿讲哪段儿啦?” 佟正则“嗐”了一记,收回手,道,“讲曹操打那个什么乌桓。”他咂了咂嘴,“我就纳了闷了,前几天咱们来的时候不是已经讲打赤壁了么?这咋还越讲越回去了哩?” 佟正旭恨恨道,“还不就是那两个大官!” 佟正则讶然道,“咋的啦?他们还能规定要《三分》倒着讲呀?” 佟正旭摆了下手,道,“倒着讲倒不至于,就是那姓宋的说了,咱们这儿讲的《三分》,里头乱七八糟的东西添得太多,正经玩意儿太少,老百姓长年累月听这种《三分》,不学坏也得给带坏了。”佟正旭说到这里,重重地清了两声嗓子,然后“呸”地一记,往地上狠狠地啐了口痰,“所以往后呐,咱们这儿以前听得那些《三分》段子都得作废,这说书的得从头再讲个正经《三分》。” 佟正则道,“啥?《三分》还不够正经呀?要再正经这姓宋的怎么不干脆去看《三国志》呀?”他似笑非笑道,“一而再、再而三地跑到茶馆来找说书的麻烦,我看这姓宋的自己就挺不正经的。” 佟正旭挥了挥手,道,“这回呀,还真不能只怪那姓宋的。” 佟正则一听就知道有内情,不禁倾身问道,“怎么说?” 佟正旭也倾身道,“就昨天呀……不对,算起来应该是前天,这姓宋的和那姓彭的在乡下不知是待得腻了还是咋了,一时兴起就连夜跑回了城里,隔天一早就召了下边几个得空的知县老爷来这里听说书……” 佟正则接口道,“这么大的事儿,怎么我事前都没听到个风声?” 佟正旭“啧”了一记,道,“所以才说是‘一时兴起’啊,咱们知县老爷得信儿后也吃了一惊,推了好几件乡里大户的应酬才抽得出身去呢。” 佟正则点头道,“咱们知县老爷是得去,”他笑道,“都快升走了,这外边儿来的大官可是比咱们这儿的乡下大户精贵哩!” 佟正旭应道,“可不是哩!” 佟正则想了想,又道,“那也不对呀,”他皱眉道,“我看那说书的老小子也不是个呆傻的呀,见着一群大官正儿八经地来了,就是不挑个最正经的,也得挑个让大官们听着挑不出错儿的呀,怎么就会被那姓宋的拿住了把柄了?难不成,那天说书的不是他?” 佟正旭道,“是他,是他,他说了这么些年书,眼力见儿是历史上那诸葛亮压根儿就没唱过啥‘空城计’!” 佟正则“嗐”了一声,不以为意道,“死都死透的人了!往他身上多编一段书能咋的?!又不是说诸葛亮啥坏话!——不是,就算咱们说他坏话了,往死里说他,这诸葛亮能咋的?从琅州的骨灰堆里飘出几千里的魂来找咱们拼命?!” 佟正旭又啐了一口,赞同道,“就是!”他愤愤道,“我看呐,是他们当官的自己正过来听哭了,就不许咱们老百姓反过来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八十三章 掩耳盗铃 佟正则努了下嘴,有些不平地道,“可不是么,依我说,要是诸葛亮真的在世,肯定让咱们老百姓想听啥就听啥,绝不会胡乱订这些莫名其妙的规矩!” 佟正旭附和道,“就是啊,”他悻悻道,“你说他订就订罢,还偏说是因为怕老百姓听了学坏才订的……” 佟正则不解道,“‘空城计’能学坏个啥?” 佟正旭道,“没啥,”他顿了顿,道,“就不走正道儿呗。” 佟正则“嗬”了一声,道,“人诸葛亮聪明,咱们老百姓就愿意听诸葛亮不走正道儿,这点事儿那姓宋的也要管么?” 佟正旭轻咳一声,道,“是那姓彭的说了,真打起仗来不那样,本来咱们这儿就不咋能征得上丁,这‘空城计’一唱,老百姓以为打仗就是玩这些歪门邪道,不是更收不上来人了么?” 佟正则听了,立时就往地下啐了一口,道,“废话!打仗要和《三分》里说得一样,那咱们还来听什么书啊?”他冷笑道,“还什么‘歪门邪道’!我呸!” 佟正旭亦冷笑道,“人诸葛亮就是聪明,不管啥段子都聪明,他们以为他们自己自说自话地订个规矩,诸葛亮就变笨了么?可笑!” 佟正则“嗤”了一记,道,“是啊,他们自己不聪明,就反把古人写笨,掩耳盗铃也不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佟正旭道,“可不是哩,那群‘官老爷’们哭完,自己还写诗咧,我当时琢磨着就有点不对——凭啥‘官老爷’们作诗评价诸葛亮就是说诸葛亮好,咱们老百姓加个段子就成了无中生有的孬?” 佟正则“切”了一声,道,“他们写诗?”他想了想,有些犹疑地追问道,“他们写得啥诗啊?” 佟正旭挠了挠头,道,“我就知道他们是在夸诸葛亮聪明来着,具体写的啥……里头好几个字儿我都不认呢,还是过后悄悄问咱们知县老爷才知道的。” 佟正则笑道,“没事儿,不认字算个啥,现在我家福小子读的书里,也有好些字我都不认。再说了,诗么,本来就是几句话凑起来的,知道咋念就成,又不是要做学问,管它那么多干嘛?” 佟正旭哈哈笑道,“说得也是,”他笑完,又有点儿不好意思道,“我要是念错了字,把诗的意思弄混了,你可要提醒我啊。” 佟正则笑道,“我认的字比哥哥你也多不了几个去。” 佟正旭又挠了下头,随后认真道,“昨天‘官老爷’们作的是一首‘联诗’,就是……” 佟正则了然道,“就是鸡一嘴鸭一叫地一人说一句凑成一首诗呗。” 佟正旭道,“对,就那个。”说罢,佟正旭又努力回想了一刻,才一字一顿地慢慢吟道, “神谟庙算智何深,理邦绥裔居帐帷。 六出未报君恩重,星落五丈皓魄归。 滔滔一逞才略高,山河归晋空劬老。 隆勋成化恨无济,忍将热血化碧涛。” 佟正旭念完,又笑着补充道,“念法呢,大概就是这么个念法,就是这意思……” 佟正则沉吟道,“我咋觉得这诗里头的意思有点儿不对呀?”他顿了顿,问道,“能写下来不?我带回去给我家福小子看看。” 佟正旭摊手道,“偏生当时没写下来,”他耷拉着嘴道,“我去问几个字,知县老爷还好心和我解释了一通其中的典故,什么《诗经》什么父母,什么《魏氏春秋》,还有一个班什么的《西都赋》……反正这四句诗里起码有五、六个典故,要真解释起来,能好好地说上半个时辰呢!” 佟正则微微皱起了眉,道,“其实罢,”他犹豫道,“我就觉得最后一句有些不大对味儿,但是具体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佟正旭想了想,道,“最后一句,是那姓彭的作的。”他思忖道,“不过我在一旁听的时候,也没觉得有啥太不对啊。” 佟正则一针见血道,“那是因为他们都哭咧。”他沉吟道,“要是他们没哭,哥哥你不觉得,姓彭的这诗的调子听上去有些太低了么?” 佟正旭咂摸了下嘴,道,“好像是。”他也跟着犹疑起来,“你说,这历史上的诸葛亮有那么惨么?” 佟正则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道,“惨不惨不好说,我只知道,”他大咧咧地笑道,“诸葛亮是《三分》里说笑笑,也没听谁提起他管的琅州军队怎么样了,可见这姓彭的是管得不错,最起码比姓纪的靠谱。”佟正则眯起眼道,“姓彭的有背景是不假,但哥哥你说,他要是当真只懂一点儿皮毛,事事甩手丢给底下人,怎么能做到‘比姓纪的靠谱’呢?我可记得,这军里的军田可也是要看收成的啊,姓纪的都没看对,这姓彭的咋能一看就对了呢?” 佟正旭想了想,道,“那也说不通啊。” 佟正则问道,“咋说不通咧?” 佟正旭抿了下唇,道,“姓彭的既然懂种地,那么他一定早就知道‘赎买’这事儿必定是成不了的,既知道是成不了的事儿,那他为啥一上来就带兵打人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八十四章 刁唆构衅 佟正则一时不答,他眯着眼,定定地看了佟正旭一会儿,复端起手中的酥杏抿了一口,“对了,”他放下碗,伸出舌头舔了舔沾在唇上的粘稠酥酪,“咱们让那秀才告教书逼那事儿……知县老爷没有起疑罢?” 佟正旭一怔,随即摆了摆手,道,“没呐,没呐,”他笑道,“别说起疑了,知县老爷还挺感谢那秀才,没那秀才告那一状,咱们县压根儿连一陇地都‘赎买’不上来!” 佟正则皱了下眉,继尔问道,“当真一丝疑虑也没有么?” 佟正旭顿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知县老爷,就是有疑虑,哪儿能这么轻易地被咱们底下人看出来啊?” 佟正则努了下嘴,道,“说的也是。” 佟正旭想了想,反不放心地问道,“你是觉得……那事儿已经露馅了?” 佟正则笑了一下,这下笑得不好,看上去嘴角都是歪的,“我是觉得一开始就露馅了。” 佟正旭顿时紧张了起来,“咋露馅了呢?知县老爷可是根本连问都没多问那个案子一句,直接推说‘族产乃族中家事,若事有不平,理应先投鸣族长,集祠核论情实,从公劝释,毋许图害善良,欺侮寡弱;如有强梁不服、刁唆构衅,宗长即将情实送官惩治,不得径往府县诳告滋蔓,以免刁唆之徒恃其口舌机诈’……” 佟正则淡笑道,“秀才告秀才,俩人都是见官不跪、道理满篇的主儿,咱知县老爷多利的眼呀,一看这案子两边都是得罪不起、咋判都是纠缠不休的样子,自然便往下推了。” 佟正旭附和道,“可不是么,再加上告的是祖坟的事儿,咱知县老爷都快要升了,咋能被这种晦气案子拖住腿咧?”他笑了笑,压低声音道,“又没啥好处。” 佟正则道,“是啊,就依那姓宋的主意,佃户告大户可有的是洞子可钻,难道咱们知县老爷能放着好吃好喝的不享受,反专找那难啃的硬骨头来膈应自个儿?” “傻子都知道,宗产官司最是碰不得,判好了那得利的觉得自己占理也不会感激你;要判坏了呢,呵,他们是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连着筋,这看法不帮亲的‘族外官’反成了挑拨他们兄弟叔侄的恶人,”他微笑道,“这种只有麻烦没有好处的事儿,就是再给咱知县老爷添上一肚柔肠子都不会干!” 佟正旭哈哈笑道,“就是!那教书逼以为自己儿子多就得意了?!我家五小子都不答应!就偏找他麻烦!偏往他地上糟蹋!他要有种,带着他那一溜儿儿子往姓宋的跟前跪去呀!” 佟正则嘻嘻笑道,“我家福小子也不答应,还同我说,‘地没种,人也没种,他儿子再多,能多得过皇帝眼中的天下百姓么’?” 佟正旭笑着应道,“多不过,多不过,”他促狭道,“那教书逼想入皇帝的眼,先考个举人咱瞧瞧啊?偏生他又没考上,一辈子都没考上。这能赖谁啊?还不是赖他自己么?” 佟正则嘲讽道,“是啊,平时刁难起我家四小子来的时候他多威风啊,事儿一来,他就‘啪唧’一声变回‘老百姓’啦?谁给这畜逼的逼脸啊?覥着张逼脸他好意思么他?”佟正则咬着牙,恶狠狠地道,“敢欺负我佟正则的儿子,没叫他断子绝孙真是便宜他了!掀个祖坟给他吱哇叫唤的,就那教书的逼样儿还想现眼到皇帝跟前去当‘老百姓’呀?” 佟正旭嘻嘻道,“就他?我家五小子说了,”佟正旭的表情忽然变得十分凶狠,“说他‘逼样儿’还是抬举他了,就这老畜牲,剁了鸡霸皇帝都懒待多瞧他一眼,这把年纪了,当太监都赶不上功成名就的趟儿了,还想着考举人进士呢,做他的春秋大梦去罢!” 佟正则哈哈笑道,“能让皇帝瞧上的‘逼’,不都是宫里的娘娘么?就那老畜牲,剁了鸡霸也装不成‘逼’!” 佟正旭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笑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地停了下来,有些感伤道,“唉!这刚走了一个老逼,万一又来一个……你说,现在这好老师咋那么少咧?” 佟正则听了,脸上得意的笑容也渐渐淡了下去,“不是现在少,是从前就少,哥哥你没听说书的说了么,《三分》里那么多厉害人物,能称得上是个好老师的也就是一个卢植。” “但这卢植真的有啥了不得的厉害战功么?细想想也没啥。可即使他啥也没有,即便他曾经给袁绍当过军师,就为着他是个正常的好老师,曹操出征打乌桓都抢着给他扫墓立令,所以啊,”佟正则认真道,“这好老师是从汉朝开始就少,不是因为咱们才少。” 佟正旭叹气道,“我也不求啥别的,就想那秀才能好好教书,别跟从前那老畜牲一样。” 佟正则笑道,“别的我不敢拍胸脯,这秀才我却是敢保证的。” 佟正旭奇道,“为啥?” 佟正则诡秘地笑道,“咱们整那教书逼的事儿,这秀才可是发的首难,将来要是露馅了追究起来,第一个跑不了的就是他!” 佟正旭长长地“嗳”了一声,道,“对了,我还没问你,你咋知道这事儿已经露馅了呢?” 佟正则道,“要不露馅,咱们知县老爷跟着那姓彭的哭啥咧?” 佟正旭又紧张了起来,“那咱们伙同那教书逼他族里占他地的事儿……” 佟正则道,“知县老爷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这都没啥妨碍,反正知县老爷当时没说,以后便更不会说。”他顿了顿,沉吟道,“我担心的,是咱们撒盐的事儿。” 佟正旭忙挥了下手,道,“撒啥盐呢?咱们是把盐发下去了,这盐不多不少,正正好好,谁还能寻出不是来?” 佟正则道,“现在自然是寻不出来,因为咱知县老爷一句没多问,咱们给知县老爷报多少地,知县老爷就往上报多少地,他就照着咱们县现成的地册子比划了一下,连看都没下去看一眼。就算有什么不对,也都是咱们下边儿人不对,都是那姓宋的和姓彭的不对,同知县老爷有啥关系呀?” 佟正旭“哼哼”两声,道,“那现在不寻,啥时候寻呢?难不成,”他左右打量了一圈,小声道,“等到那教书逼敲了登闻鼓再……” 佟正则摆了下手,道,“不对,”他眯了眯眼,“我觉得,是等到姓彭的和姓宋的拿着报上去的地册子,向朝廷伸手要‘赎买钱’的时候,咱们就已经生出不是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八十五章 房地两归 佟正旭疑惑道,“他们向朝廷要来的钱,最后还不是要到咱们手里么?” 佟正则“嘶”了一记,道,“他们不是姓纪的,”佟正则盯着眼前碗中逐渐漫洇开来的流酥道,“再说了,朝廷的钱,哪儿那么好拿呢。” 佟正旭道,“咱们不好拿,他们哭啥咧?” 佟正则道,“他们是发觉,现在不光是咱们不好拿,连他们也不好拿哩。”佟正则干笑一声,“这就好比《三分》里诸葛亮打仗的时候,诸葛亮自己都说啥也不要,你说那汉国的其他当官的还好意思要这要那的么?” 佟正旭想了想,道,“我觉着这理儿不能这么讲。” 佟正则道,“为啥?” 佟正旭道,“当年这汉国‘三分’的时候,诸葛亮吃的是他们刘家的饭,既吃了他们家的饭,自然就要帮他们刘家把事儿办到底了。”他认真道,“可《三分》里头却没说汉国其他当官的吃的是谁家的饭啊,兴许是他们自己挣来的呢?如果是靠他们自己挣的,那凭啥就因为诸葛亮说不要就都不要了呢?” 佟正则盯着佟正旭看了一会儿,道,“对啊,”他喃喃道,“诸葛亮吃的,不是他自己挣的。” 佟正旭没听清,“啥?” 佟正则清了清嗓子,“我说哥哥你说得对,”佟正则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微笑,“再说了,他们刘家吃的,不是汉国老百姓挣来的饭么?” 佟正旭大咧咧道,“对嘛,”他笑道,“所以我才没整明白‘官老爷’们为诸葛亮哭啥咧。你说这诸葛亮在汉国有田有老婆的,想吃啥就吃啥,想干啥就干啥,苦活累活一样没有,我要能过上这样的日子,晚上做梦都要笑醒哩!” “想打仗了呢,就征汉国老百姓,打仗打来的东西,他拿头一份儿,还天天被一堆人当眼珠子似得伺候着,过得基本就跟神仙差不离儿了。”佟正旭迷惑道,“这样的日子过到头,咋还有一群日子过得还不如他的人为他哭咧?” 佟正则“呵呵”一笑,道,“大概是觉着汉国老百姓找不着能供着的主子了,开始不听话了,所以急哭了罢。” 佟正旭赞同道,“是啊,”他又笑道,“他们急他们的,咱们不急。” 佟正则笑了一下,忽而道,“对了,”他问道,“那教书逼一家被咱们赶走了……他们家还余下啥东西没有?” 佟正旭嘻嘻笑道,“能余下啥东西呀?连他放在他老子墓里的字画都被你家福小子卷走了,其他东西就更别提了,我上回去看,米缸里连粒黍禾穗儿都没剩下哩!” 佟正则道,“好,好,”他眯眼笑道,“这一趟卷得好啊。” 佟正旭笑道,“都说了许多遍了,‘好’便是‘好’了,你就是再说三遍‘好’,难道还能让它更‘好’不成?” 佟正则扬起了嘴角,道,“我能。” 佟正旭奇道,“咋能咧?” 佟正则笑了笑,道,“我心里有一桩大生意,只是不知哥哥敢不敢同我一起做了去。” 佟正旭笑道,“上回你为征民夫的事儿寻我就说了这句话,那回我平白得了个小寡妇,这回又岂有不应的道理?” 佟正则笑道,“好,我是想着,”他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既然这肥地已然成了盐碱地,与其让姓彭的和姓宋的交地表功、牟取私利,到头来还落得咱们一身不是,不如咱们自己把地‘买卖’了,先榨它一波好处再说!” 佟正旭疑惑道,“自己?咱们自己咋‘买卖’咧?” 佟正则笑容更盛,“造房啊!”佟正则说完,继而笑得露出了后槽牙,“哥哥你想啊,从前那诸葛亮在琅州,有八百株桑树就能养活一大家子人,这说明啥?” 佟正旭仍迷瞪瞪的,“说明啥?” 佟正则“啧”了一声,答道,“说明粮根本不值钱嘛!值钱的是地!”他说着,又举了个例子,“我家福小子还说咧,那在东吴的什么‘四世三公’都舍不得多吃一个橘子……” 佟正旭这下回过神来了,“你这例子举得不对。” 佟正则道,“咋不对咧?” 佟正旭道,“诸葛亮富是因为汉朝的时候桑树能在琅州卖出大钱,”他有些丧气道,“可咱们这儿是小地方,又是在乡下,就是房子造得再结实,也卖不出啥大价钱啊。” 佟正则笑着答道,“那得看谁买了啊。” 佟正旭反问道,“谁能买啊?” 佟正则微微一笑,轻声吐出两个字道,“文家。” 佟正旭一怔,随即立刻摆了摆手,道,“这事儿难成。”他犹疑道,“且不说文家有一个在定襄当大官的文状元,也不说琅州刚出了件大事儿,就是在商言商,那文家做生意最是精明,做个‘买卖人’的生意还能同太府寺搅和了去哩,咋肯在咱们这儿这小地方吃这个‘买卖地’的亏?” 佟正则微笑道,“官同官又不一样,哥哥放心,我笃定,文家一定会同我们买咱们造的房。” 佟正旭道,“为啥?” 佟正则笑道,“我家福小子同我说,只要文家肯帮教书逼渡出上邶州去定襄告状,就说明这文状元同姓彭的和姓宋的都不是一伙儿,虽然咱们分不清他们啥人分的哪派,但有一样是清楚的,”他嘻嘻道,“就是这文家也看不得这俩人立功,巴不得他们在咱们这儿倒一回大霉哩!” 佟正旭想了想,道,“即便如此……可房子得造在地上啊,这地已经被咱们知县老爷上报了,咱们还能造房么?” 佟正则道,“咋不能咧,”他笑道,“谁说房和地必须得一起卖咧?从前那姓纪的出‘投献转卖’那主意的时候,也没见官府少收‘架间税’和‘除陌钱’啊。这房归房,地归地,咱们依法缴税,卖房不卖地,难不成还犯了哪条东郡律法不成?” 佟正旭沉吟了一下,道,“那这事儿,要不要先同咱们知县老爷知会一声?” —————— —————— 1当初,诸葛亮曾向后主表明自己心愿:“臣在成都有桑树八百棵,薄田十五顷,子孙们的日常衣食费用已有宽余。至于臣在外任职,没有额外的花费安排,随身衣服饮食全有国家供应,无需再治其他产业,来增添家财。待臣离开人世时,不让家有多余衣物,外有多余钱财,使自己辜负陛下的恩宠和信任。” 及至去世,果如前言。 《三国志》:初,亮自表后主曰:“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子弟衣食,自有余饶。至于臣在外任,无别调度,随身衣食,悉仰于官,不别治生,以长尺寸。若臣死之日,不使内有余帛,外有羸财,以负陛下。” 及卒,如其所言。 2其实《三国志》中《诸葛亮传》的原文对诸葛亮用兵和战略眼光的评价并不高,所以我个人认为,如果真的按照《三国志》原文对诸葛亮的态度进行演义的话,诸葛亮在民间的名声其实并不应该像我们现代人想象得那么高。 刘备称帝,拜封诸葛亮为丞相,总管尚书台政务。 待刘备去世,其子刘禅继位,年少无知,政事无论大小,全由诸葛亮裁断。 于是他对外与东吴连好结盟,对内平定南部诸郡,颁定法律制度,整治全国军队,所制机械极其精巧,法令严正赏罚分明,作恶者无人不受惩处,为善者无人不被表彰,终于使全国做到官吏不敢违法犯纪,人人奋求上进,道不拾遗,强不凌弱,民风淳厚,秩序井然。 处在当时社会,诸葛亮的理想是,进而如蛟龙举首猛虎雄视,一举而统一四海,退而割据边疆,壮大国力而震慑天下。 他还考虑到自己去世后,则蜀国无人能像自己一样进伐中原抗衡强魏,故此年年用兵不止,屡屡张扬武力。 然而诸葛亮的才干,长于整治训练军队,奇谋制敌方面却有所短缺,治理百姓之才干,强于他为将的谋略。 况且与诸葛亮对阵作战之人,不乏当代人杰,加上双方力量对比悬殊,本应采取守势的蜀国他却反而频频主攻,所以虽说年年兴师动众,却未能取得成功。 昔日萧何举荐韩信,管仲举荐王子城父,都是因为考虑到了自己的才能长于治国,未能兼有军事指挥的才干。 诸葛亮的治国政治才干或许不亚于管仲、萧何,可惜他当时找不到城父、韩信那样的名将,致使自己的功业难成,统一的理想不能实现。 可见天命所归,不是人的智慧能力可以争到的事。 《三国志》:备称尊号,拜亮为丞相,录尚书事。 及备殂没,嗣子幼弱,事无巨细,亮皆专之。 于是外连东吴,内平南越,立法施度,整理戎旅,工械技巧,物究其极,科教严明,赏罚必信,无恶不显,至于吏不容奸,人怀自厉,道不拾遗,疆不侵弱,风化肃然也。 当此之时,亮之素志,进欲龙骧虎视,包括四海,退欲跨陵边疆,震荡宇内。 又自以为无身之日,则未有能蹈涉中原、抗衡上国者,是以用兵不戢,屡耀其武。 然亮才,于治戎为长,奇谋为短,理民之干,优于将略。 而所与对敌,或值人杰,加众寡不侔,攻守异体,故虽连年动众,未能有克。 昔萧何荐韩信,管仲举王子城父,皆忖己之长,未能兼有故也。 亮之器能政理,抑亦管、萧之亚匹也,而时之名将无城父、韩信,故使功业陵迟,大义不及邪? 盖天命有归,不可以智力争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八十六章 胥吏设房 佟正则答道,“等文家买了再说。” 佟正旭想了想,道,“我还是觉着这事儿有点不靠谱,”他思忖着道,“你想啊,如果‘三分’的时候,粮不值钱,桑值钱,那诸葛亮为啥不让他们汉国老百姓都种桑,而反去屯田呢?” 佟正则一怔,继而笑道,“那是因为粮对汉国朝廷值钱,桑对汉国老百姓值钱,诸葛亮要打仗,所以只能让老百姓种些对朝廷值钱的东西。” 佟正旭点了点头,又疑惑道,“可是诸葛亮不是和东吴国结盟了吗?如果真按你家福小子说的,橘子在东吴值钱,桑树在汉国值钱,那么诸葛亮为啥不让汉国老百姓种橘子卖给东吴国,再让东吴国种桑树卖给他们汉国呢?” “假设这两样东西真的这么值钱,那汉国和东吴国不是只要互相买对方种出来的橘子和桑树就已经成了富国了吗?既然这两个国家都能通过‘买卖’成富国,那为啥诸葛亮这么聪明的人,不去搞‘买卖’,反倒天天整什么屯田种粮,然后被魏国打败了呢?” 佟正则皱眉思索了一会儿,道,“哥哥的意思是,皇帝现在要打仗,跟诸葛亮似得缺粮缺人,所以即便是发现收上来的地根本种不出粮食,也不会让咱们老百姓整这些‘买卖’?” 佟正旭“啊”了一声,有些尴尬地伸出手,挠了挠头,道,“我没想这么远,我就是觉得,这造房子的事儿瞒着咱们知县老爷不好。” 佟正则笑了笑,道,“我本来也没想全瞒了啊。”他循循善诱道,“我是想啊,咱们知县老爷在咱们县忙活了这几年,对咱们都还挺照顾的,临走了还替那俩大官办了这么多差事,到头来啥好处也没落下,对咱们知县老爷也忒不公平了。” 这话佟正旭很是赞同,“是啊,我看着心里也挺不得劲的。”说罢,他又疑惑道,“那这同造房子有啥关系?” 佟正则笑道,“哥哥你想啊,现在朝廷发‘赎买钱’凭的是啥?不还是姓彭的和姓宋的那两张嘴吗?等朝廷一层层地发钱下来,就是余到了咱们手中,多数也是吃‘官老爷’们剩下的。”他微笑道,“倘或咱们自己造间能‘买卖’的房子,被文家认可买了去,再让知县老爷上报朝廷,那朝廷再往咱们上邶州下发‘赎买钱’的时候,可是要‘赎房’,而不仅仅是‘赎地’了。” 佟正旭沉吟道,“可房子被文家买了,那朝廷就是想赎,也是给文家钱,咋会给咱们老百姓呢?” 佟正则自信地笑道,“不对,文家虽然有钱,但他们就是有心想买,也不敢把咱们上邶州的房全买了,所以咱们只须造那么一间能让文家买得下来的,对朝廷有个说法,其余的‘房’,等到朝廷想赎的时候再估价呗。” “房价同地价可不一样,地是实实在在能上了册的,有几亩就只能说几亩,连地上长什么东西都骗不过懂种地的‘官老爷’们去,”佟正则诡秘地笑道,“但房的价么,可就大不相同咯。” 佟正旭恍然大悟道,“你这是想‘一地两吃’啊。” 佟正则嘻嘻道,“我这是为咱们知县老爷和父老乡亲着想,朝廷想一出是一出,今儿征丁,明儿赎地,凭啥咱们老百姓就得傻呵呵地跟着他们屁股后头转?咱们后儿‘卖房’!”他一字一顿地咬着牙道,“我就在这儿看着,看他们能拿出多少钱来‘赎’咱们整个上邶州的房!” 佟正旭不禁道,“‘整个上邶州’不至于罢?” 佟正则笑道,“咋不至于?地给朝廷和‘官老爷’们赚了,还不许咱们老百姓赚点房钱?” 佟正旭沉吟了半响,道,“可朝廷要不接茬咋办?”他担忧道,“或者接了茬,真‘赎买’了咱们这儿的房子,然后把咱们都赶去城里自生自灭、去军里充丁当民夫了咋办?” 佟正则斩钉截铁道,“绝对不会!”他接着笑道,“皇帝现下是琢磨着要咱们当朝廷的佃户,不是想叫‘官老爷’们把咱们赶尽杀绝,只要朝廷接了咱们这茬,这‘房价’多少,还不是咱们老百姓说了算么?” “朝廷最怕咱们老百姓手上有钱,有了钱,咱们就不老实种地,就不听使唤了,这道理,就跟诸葛亮自己种桑树,却让汉国老百姓屯田是一样的。”佟正则得意洋洋道,“所以依我说啊,朝廷既不会啥茬不接,也不会一分钱都不掏,只是掏多掏少,最后余到谁手上的问题。” 佟正旭听了便笑,“那一定是到咱们哥俩手上了!”他笑完,又不禁发愁道,“可造房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啊,就算那教书逼的家空了,这修整修整也要费好大一番工夫呢。” 佟正则又笑道,“谁说房子须得造好了才能卖呢?”他微笑道,“反正文家又不会真的来咱们这小地方住,咱们随便砍两段烂木头,往地下敲个‘地基’,说往后会慢慢造成房子的,谁还能说个‘不’字不成?” 佟正旭抚掌笑道,“这主意倒好,”他顿了顿,道,“只是咱们得尽快想法儿跟文家传个话,这事儿啊,宜早不宜晚。” 佟正则笑道,“这可不一定。” 佟正旭奇道,“为啥?” 佟正则悠悠道,“那教书逼多坏啊,他儿子又多,一旦到了定襄,必定是个不肯吃亏、想法设法要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大闹一场、不把姓彭的和姓宋的整下台就誓不罢休的主儿!” “等事儿一出,那时候咱们再和教书逼他族里商议,冒充他的名义和文家签卖房契,接着朝廷来一调查,必定会发现那教书逼是个既卖地、又卖房,两边吃利,最后还找朝廷茬的大坏逼!” “到了那时,姓彭的和姓宋的就是为诸葛亮哭得再伤心,也不得不为自己想想,是做个欺压百姓、趁时牟利的贪官呢,还是做个一心为公、为民请愿的好官,”佟正则哈哈笑道,“说不定,那俩大官还要倒过来感激咱们想到‘买卖房’这一出呢!” 佟正旭听了,也不禁哈哈大笑道,“这就叫,‘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佟正则嘻嘻道,“是啊,我家福小子说了,只要能想法让文家接了手,那教书逼就是生出个‘百子千孙’来,他也要不回他的房和地去!” 佟正旭大笑道,“这主意可好!”他哈哈道,“到时这‘买卖’要是真做成了,咱们得跟隔壁县那滑头也知会一声,上回那滑头被姓宋的无缘无故一顿叫打,可是恨得姓宋的牙痒痒呢!” 佟正则笑道,“那是!有钱大家一起赚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八十七章 相率作伪 定襄,徐府。 徐知恭与徐知温正并立在徐广的书桌前,对着近几日来发生的、看似无声无息的变化忧心忡忡,徐知恭首先开口道,“儿子听闻,圣上亲赞孔氏子弟为‘君子之终’,”他微微皱眉道,“莫非,圣上有意效仿昔年汉景帝,于我东郡国中,推行‘文翁儒化’之策?” 徐广不置可否道,“‘小戴’乱治,殷鉴不远,圣上对孔氏,”他嘴上答着徐知恭,眼神却有意无意地向一旁沉默不语的徐知温瞟去,“一向是敬而不崇。” 徐知恭道,“《尚书》中云:‘一人有庆,兆民赖之’,所谓‘天子之孝’,父亲实不可轻而视之。” 徐广淡淡道,“‘恭敬之心,人皆有之’。”他又看了一眼依旧默然的徐知温,转而发问道,“和厚,你以为呢?” 徐知温看了徐知恭一眼,轻轻地点了下头。 徐知恭笑了笑,转头面朝徐广道,“大哥也如此以为呢。” 徐广盯着徐知温看了片刻,忽而唤道,“敬慎啊。” 徐知恭立时应了一声,“是。” 徐广道,“站了这么久,你也累了,”他淡淡道,“该让你大哥在这儿‘独立’一会儿了。” 徐知恭一怔,随即笑着作揖道,“是,儿子这就谨遵父命,‘退而学《礼》’。” 徐广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徐知恭就一步不顿地笑着退了出去。 待书房门复一关上,徐广立时便朝徐知恭刚才站立过的地方扬了下下巴,“这一个两个,”他半是抱怨半是玩笑地笑骂道,“都是跟你学的!” 徐知温浅笑了一下,似是默认了徐广的这句评价,“方才太严肃,”他微笑道,“三弟不过是想同父亲开个玩笑罢了。” 徐广扯了下嘴角,看上去有点像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说得不好笑啊。” 徐知温淡笑道,“那是三弟没说好,”他顿了顿,道,“原应是好笑的。” 徐广复坐正了身,道,“你三弟特特地挑了《论语》来讲,自然是讲不好了。” 徐知温微微一笑,应道,“是啊。” 徐广抬起眼,道,“倘或要你来讲呢。” 徐知温笑了一下,道,“儿子近来读《宋史》,阅至《孝义传》时,其有一节故事,初读颇觉可嗤,”他微笑道,“读罢又甚觉哂谑,不知可否博父亲一笑。” 徐广道,“哦?”他淡笑道,“说来听听。” 徐知温作了一揖,道,“《宋史》有载,昔宋太宗时,江州有陈昉者,乃陈宜都王叔明之后,其家十三世同居,相传长幼七百余口,上下和睦,人无间言。” 徐广道,“陈宜都王乃义门一世祖,‘江州义门陈’素以孝友俭让掌宗传家,至唐时便已是数代同居,甚而得唐僖宗亲诏表旌,”徐广淡漠道,“孝谨不衰,有何可嗤?” 徐知温笑道,“儿子并非嗤其孝谨,而是哂其谬悠。” 徐广道,“何出此言?” 徐知温又笑道,“《宋史》所传,江州陈氏养犬百余,且这百余只犬皆在一处食槽里进食,倘或哪一日其中有犬因故未至,其余犬便都不进食,宋太宗闻其家风,每岁均赏赐陈氏粟米,以之作为榜样来教化臣民。”他微笑道,“儿子以为,宋太宗此举,颇是可嗤。” 徐广一怔,随即不禁笑了起来,他的笑是轻轻的,听起来十分克制,“为何?” 徐知温悠悠道,“即便是人,在不逐一核对的情形下,也未必能做到一百多人在一个食槽里同时进食,更何况是智力不及于人的狗呢?” 徐知温端着一派优雅面孔答得悠然,惹得徐广忍俊不禁起来,“这倒未必,”徐广笑归笑,笑完还是不忘借此训诫儿子两句,“昔有孙武者,于吴王宫中红阵斩美人,可见百人同心,并非笑谈。” 徐知温笑道,“倘或陈氏之族如彼孙武者整肃闺门矣,又为何宋太宗赐粟以后,其家宗九世之余,于契丹女真肆虐燕云十六州之时寂寂无纪?难道那七百余口敦仁崇让子弟,竟无一人能树立于有宋一世么?” 徐广一怔,又听徐知温不咸不淡地继续道,“由此可观,所谓的‘家风孝谨’、‘义门整肃’,不过是江州陈氏栩栩自矜,与宋太宗相率作伪,恤其虚名以渎伦纪,乃至累其家犬妄披荣名而已。”他微笑道,“昔年江州陈氏如此,今日的曲阜孔氏,亦是如此。” 徐广笑了笑,这回他的笑倒比先前多带了一两分真心,“倘或曲阜孔氏如此,”他淡笑道,“那你先前,又为何要说宋太宗可嗤呢?” 徐知温微笑道,“父亲辅佐圣上至今,岂不知今上的心性?”他顿了顿,笑着自答道,“圣上天纵弥文,英略神授,又岂是宋太宗、唐僖宗一流可比而较之的?” 徐广“嗯”了一声,道,“‘天纵弥文,神授英略,词章渊妙,不学而能,筹策纵横,绝人远甚’,”他看向徐知温道,“这是出自苏文定的《乞御制集叙状》。” 徐知温浅笑道,“自古颂圣之词大同小异,”他微笑道,“儿子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 徐广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宋太宗、唐僖宗一流自不可比,只是宋神宗……” 徐知温立时截口道,“儿子失言,”他躬身作了一揖,“父亲莫怪。” 徐广道,“无妨,”他叫起了徐知温,“你也不过是顺着我方才的‘敬而不崇’多说了几句罢了。” 徐知温直起了身,道,“儿子不会说话,”他看了看徐广,见徐广没接自己的这句话,便接着道,“不如三弟能言善辩……” 徐广打断道,“你要有话,直说便好。” 徐知温微微扬起了嘴角,“儿子是想,倘或父亲实在对孔氏心存疑虑,不如,”他浅笑道,“让三弟以试科春闱之名义,去周府府上拜访一二,瞧瞧这孔氏子弟,究竟是何许人物?” 徐广一愣,下意识地忽略了徐知温的后面几句话,只是重复道,“让敬慎试科春闱?” 徐知温笑着反问道,“难道父亲以为不可?”他微笑道,“如父亲方才所说,圣上既为古今未有之明君,又岂能同宋神宗一般,使苏仙才子下狱乌台?” —————— —————— 1“文翁儒化” 文翁,庐江郡舒县人。年少时热爱学习,通晓《春秋》,以郡县官吏的身份被察举到朝廷做官。 景帝末年,文翁任蜀郡太守,宽仁爱民,喜欢用政治教化来影响、治理蜀郡百姓。 他见蜀郡位处偏远僻陋的边疆地区,受少数民族落后风俗的影响,便想从多方面教导启发而使之进步,于是挑选郡县小吏中开明敏睿又有才能的如张叔等十多人,亲自对他们诫诲勉励,并送往首都长安,或随博士学习儒家经传,或向文吏学习法律条令;又减损郡少府的费用开支,购买蜀地名贵特产金刀蜀布,让掌管计簿的官员上京汇报情况时带上,赠送给博士们。 几年后,派出去的入学满而归,文翁让他们担任郡中高级职务,并相继通过察举等途径把他们推荐给朝廷,有官至郡守或刺史的。 此外,文翁还在成都市中建立学校,招收成都以外各县的少年子弟为学生,免除他们的更赋徭役,学习成绩好的充补县官吏,差一些的担任孝悌、力田等乡宫职务。 又经常选拔学校中的青年学生,让他们在郡府偏房帮助处理政务。 每当外出巡行各县的时候,文翁总是让很多通晓经书、品行端庄的学生随他一道四处宣扬教化政令,出入于郡县官衙。 县邑吏民看到这种情形,非常羡慕。几年之间,便都争着要成为学校学生,以致有钱的大户人家出钱买学。 从此教化盛行,蜀郡风气大为改变。 在京师学习的蜀郡人多得可以同齐、鲁等地相媲美。 到武帝的时候,便下令郡国设置学校及有关管理官员,这是文翁先开始的。 文翁寿终于蜀郡后,当地的官吏人民为他立了祠堂,逢年过节祭祀不绝。 直到今天,巴蜀地区的人民喜好文雅,都是受文翁教化的影响。 《汉书》:文翁,庐江舒人也。少好学,通《春秋》,以郡县吏察举。 景帝末,为蜀郡守,仁爱好教化。 见蜀地辟陋有蛮夷风,文翁欲诱进之,乃选郡县小吏开敏有材者张叔等十余人亲自饬厉,遣诣京师,受业博士,或学律令。 减省少府用度,买刀布蜀物,赍计吏以遗博士。 数岁,蜀生皆成就还归,文翁以为右职,用次察举,官有至郡守刺史者。 又修起学官于成都市中,招下县子弟以为学官弟子,为除更徭,高者以补郡县吏,次为孝弟力田。 常选学官僮子,使在便坐受事。 每出行县,益从学官诸生明经饬行者与俱,使传教令,出入闺阁。县邑吏民见而荣之,数年,争欲为学官弟子,富人至出钱以求之。 由是大化,蜀地学于京师者比齐鲁焉。 至武帝时,乃令天下郡国皆立学校官,自文翁为之始云。 文翁终于蜀,吏民为立祠堂,岁时祭祀不绝。 至今巴蜀好文雅,文翁之化也。 2“小戴乱治” 九江太守戴圣,就是因为《礼记》而被称为小戴的那个人,实行惩处多不遵守法令,前刺史因为他是大儒者,宽容了他。 等到何武做刺史,巡行部腊审查记录囚犯的罪状,有检举出来交给郡治罪的。 戴圣说:“后进生戴圣知道什么,竟想扰乱别人的管理!” 于是都没有裁决。 何武派从事查访到他的罪行,戴圣害怕,自己辞了官。 后来他做了博士,在朝廷上诽谤何武。 何武听说了这件事,自始至终不宣扬他的恶行。 后来,戴圣的儿子的宾客聚为群盗,被官吏捕获,拘囚在庐江,戴圣自以为儿子一定会死。 何武用心公平地裁决追件事,戴圣的儿子最后得以不判死罪。 从这以后,戴圣羞愧心服。 何武每次奏事到京师,戴圣未曾不到他门下谢恩。 《汉书》:九江太守戴圣,《礼经》号小戴者也,行治多不法,前刺史以其大儒,优容之。 及武为刺史,行部隶囚徒,有所举以属郡。 圣曰:“后进生何知,乃欲乱人治!” 皆无所决。 武使从事廉得其罪,圣惧,自免,后为博士,毁武于朝廷。 武闻之,终不扬其恶。 而圣子宾客为群盗,得,系庐江,圣自以子必死。 武平心决之,卒得不死。 自是后,圣惭服。 武每奏事至京师,圣未尝不造门谢恩。 3徐知恭说的“天子之孝”是取自《孝经》里的一段话。 孔子说∶“能够亲爱自己父母的人,就不会厌恶别人的父母,能够尊敬自己父母的人,也不会怠慢别人的父母。 以亲爱恭敬的心情尽心尽力地侍奉双亲,而将德行教化施之于黎民百姓,使天下百姓遵从效法,这就是天子的孝道呀! 因此《尚书》里说∶‘天子一人有善行;万方民众都仰赖他。’” 《孝经》:子曰:“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 爱敬尽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盖天子之孝也。 《甫刑》云:‘一人有庆,兆民赖之。’” 4“独立”和“退而学《礼》”是《论语》中的梗,这里被徐知恭用来开玩笑,说徐广叫他出去,是在效仿孔子的“君子远其子”。 陈亢问伯鱼(伯鱼是孔子唯一的儿子孔鲤的字):“你在老师那里听到过什么特别的教诲吗?” 伯鱼回答说:“没有呀。有一次他独自站在堂上,我快步从庭里走过,他说:‘学《诗》了吗?’ 我回答说:‘没有。’ 他说:‘不学诗,就不懂得怎么说话。’ 我回去就学《诗》。 又有一天,他又独自站在堂上,我快步从庭里走过,他说:‘学礼了吗?’ 我回答说:‘没有。’ 他说:‘不学礼就不懂得怎样立身。’ 我回去就学礼。 我就听到过这两件事。” 陈亢回去高兴地说:“我提一个问题,得到三方面的收获,听了关于《诗》的道理,听了关于礼的道理,又听了君子不偏爱自己儿子的道理。” 《论语》: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 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 对曰:‘未也。’ ‘不学《诗》,无以言。’ 鲤退而学《诗》。 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 对曰:‘未也。’ ‘不学《礼》,无以立。’ 鲤退而学《礼》。 闻斯二者。” 陈亢退而喜曰:“问一得三,闻《诗》,闻《礼》,又闻君子之远其子也。” 5“江州义门陈”是指南朝陈宣帝第六子宜都王陈叔明一脉,江州陈氏确实是从南朝陈一直延续到宋朝的名门大族,他家的那一百多条必须在一个地方进食的狗是被载入《宋史》的。 《宋史》:陈兢,江州德安人,陈宜都王叔明之后。 叔明五世孙兼,唐右补阙。兼生京,秘书少监、集贤院学士,无子,以从子褒为嗣,褒至盐官令。 褒生灌,高安丞。灌孙伯宣,避难泉州,与马总善注司马迁《史记》行于世;后游庐山,因居德安,尝以著作佐郎召,不起,大顺初卒。 伯宣子崇为江州长史,益置田园,为家法戒子孙,择群从掌其事,建书堂教诲之。 僖宗时尝诏旌其门,南唐又为立义门,免其徭役。 崇子衮,江州司户。衮子昉,试奉礼郎。 昉家十三世同居,长幼七百口,不畜仆妾,上下姻睦,人无间言。 每食,必群坐广堂,未成人者别为一席。有犬百余,亦置一槽共食,一犬不至,群犬亦皆不食。 建书楼于别墅,延四方之士,肄业者多依焉。乡里率化,争讼稀少。 开宝初,平江南,知州张齐上请仍旧免其徭役,从之。 昉弟之子鸿。太平兴国七年,江南转运使张齐贤又奏免杂科。 兢即鸿之弟。淳化元年,知州康戩又上言兢家常苦食不足,诏本州每岁贷粟二千石。 后兢死,其从父弟旭每岁止受贷粟之半,云省啬而食,可以及秋成。 属岁俭谷贵,或劝其全受而粜之,可邀善价,旭曰:“朝廷以旭家群从千口,轸其乏食,贷以公粟,岂可见利忘义,为罔上之事乎?“ 至道初,遣内侍裴愈就赐御书,还,言旭家孝友俭让,近于淳古。 太宗尝对近臣言之,参知政事张洎对曰:“旭宗族千余口,世守家法,孝谨不衰,闺门之内,肃于公府。“ 且言及旭受贷事。 上以远民义聚,复能固廉节,为之叹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八十八章 名门家犬 徐广淡笑道,“那倘或如你所说,孔氏子弟不过是‘名门家犬’,敬慎又何须多此一举呢?” 徐知温笑应道,“父亲此言,有失偏颇,昔有屈建祭父不荐菱……” 徐广打断道,“我知道,《国语》中云:‘士有豚犬之奠’,”他似笑非笑道,“你将来祭我,大约也是用‘豚犬’一类罢?” 徐知温微笑道,“儿子愿以牛祭之,”他看着徐广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依旧笑道,“只是想到父亲一向重视民生,不愿为一己之祀而妄费耕具,故而,大约是不能遂愿了。” 徐广不冷不热道,“你不遂愿最好。”他道,“我倒宁愿‘马革裹尸还’。” 徐知温笑了一笑,道,“父亲忠义纯确,堪比南宋马时中,儿子远不能及。” 徐广眉头一跳,一字一顿道,“你大胆!”他冷冷道,“张邦昌乃金人所扶之伪楚逆贼,你说话可要仔细!” 徐知温作了一揖。 徐广盯着面前深深躬下身的徐知温看了一会儿,渐渐缓和了脸色,只是声音还是冷淡的,“不过你《宋史》读得着实不错,”他抿着唇,听上去像是在吝惜自己由衷的奖赏,“近来可是有些长进了。” 徐知温道,“是,”他低着头,面上的表情却是浅笑的,“其实三弟长进更甚,只是不会玩笑,让父亲厌烦了。” 徐广道,“没有,”他淡淡道,“我只是想,圣上虽说在地丁的事儿上吃了些闷亏,但迟早也是要让底下人还回来的。” 徐知温立时会意道,“父亲已然上了让我同三弟随军作战的奏表,此时再让三弟试科春闱,太过惹人注目。” 徐广道,“是啊。”他顿了顿,道,“马时中尝曰:‘吾志在行道,以富贵为心,则为富贵所累;以妻子为念,则为妻子所夺,道不可行也’,你《宋史》读得既通,怎么连这两句话都忘了?” 徐知温道,“儿子同三弟是看不过去。” 徐广问道,“看不过去什么?” 徐知温道,“‘貂不足,狗尾续’。” 徐广一怔,随即看着徐知温又低下去一些的发冠大笑起来,“好啊,和厚,”徐广笑得像是发现了一整盒被娘亲藏起来的额外糖果的偷嘴孩子一般,“你竟也有同你五弟一样的时候!” 徐知温微微一凛,嘴上不禁争辩道,“是三弟……” 徐广笑着叫起了徐知温,“‘貂蝉自从兜鍪出’,此之南齐安北真言,你难道也能浑忘了不成?” 徐知温直起了身,“儿子不是五弟,”他微笑道,“自是记得的。” 徐广颔首道,“记得就好。” 徐知温微笑道,“父亲很是欣赏五弟呢,”他浅笑道,“可是因为五弟赏字赏得比儿子好么?” 徐广笑了笑,往后靠了一下,“左右就是这幅字,挂在这间屋里晃晃悠悠,还能赏出什么新奇玩意儿来。” 徐知温浅笑道,“父亲要不愿听,儿子便不多说了。” 徐广顿了一下,道,“不,你说,”他摆了下手,看上去有点儿不耐烦的样子,“我听着呢。” 徐知温丝毫未被徐广的态度所影响,依旧笑着恭谨道,“儿子每每见父亲书房里的这幅《卜商帖》,便不禁想起子夏之说《春秋》也,”他微笑道,“‘善持势者,蚤绝其奸萌’。” 徐广“嗯”了一声,不置可否道,“是《韩非子》啊。” 徐知温笑道,“正是。” 徐广道,“原话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徐知温又笑了一下,道,“父亲博学……” 徐广淡淡地接口道,“别来这套。”他挥了下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徐知温微笑道,“是,父亲无所不知。” 徐广这时忽然吐出了一句冷笑话,“你是觉得我像木速蛮的‘至仁主’么?” 徐知温一愣,下意识应道,“不是。” 徐广看了他一眼,随后兀自笑了起来,“我同你玩笑呢,”他笑道,“还说你三弟不会玩笑,我看你也差不离。” 徐知温扯了扯嘴角,似乎是体会到了先前徐广说“不好笑”时的心情,“父亲既不是无所不知,那儿子不妨,就将《韩非子》中的子夏之言再讲一遍。” 徐广轻笑道,“我知道,你是想说,昔有姜太公杀狂矞,而臧获不乘骥,如今圣上兼利天下,又怎能枉置良才,于庙堂之外呢?” 徐知温笑了一下,道,“儿子知道,父亲是以为姜太公浅薄。” 徐广道,“姜太公并非浅薄,只是不如汉昭烈帝仁厚罢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自然了,圣上宽宏,远在汉昭烈帝之上。” 徐知温的脸上露出一丝微妙的、得逞似的神情,“是啊,即便汉昭烈帝为枭雄,然三顾茅庐之举,名扬千古……” 徐广打断道,“我不同你拽文,”他武断道,“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徐知温听了这话却不怵,只是温声应道,“儿子真是替三弟可惜。” 徐广道,“可惜什么?” 徐知温微笑道,“三弟还想着效仿南齐安北,‘父子两匹骑,萦搅数万人’呢。” 徐广道,“‘天不遂人愿’,”他冷淡道,“此事常有。” 徐知温依旧毫不气馁,“父亲不妨再细细考虑一段时日,”他微笑道,“儿子记得,马时中尝引孔圣人之言曰:‘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想来三弟亦如此以为罢。” 徐广挑了下眉,道,“少拿话来激我。”他瞟了一眼徐知温似乎永远带着一丝微笑的脸,“除非,彭寄安在上邶州,给你带了什么信儿了?” 徐知温淡淡地应了一声,答道,“没有,”他说着,又补充了一句,“倘或有,父亲该是头一个知道的。” 徐广道,“没有最好。”他道,“不过倘或有,圣上才该是头一个知道的。” 徐知温微笑道,“是,父亲公忠体国,儿子钦服。” 徐广瞥了他一眼,道,“不,不,”他淡淡道,“我只是害怕而已。” 徐知温一怔,不禁问道,“父亲害怕什么?” 徐广看向徐知温,道,“我怕‘魏薛公权与二孪博’。” 徐知温一愣,转而笑道,“父亲多虑了。” 徐广抿了下唇,道,“大约罢。”他沉默了片刻,又道,“不过你既提了,我自然是会再仔细考量一二的。” —————— —————— 1“屈建祭父不荐菱” 屈到喜欢吃菱角。 他生病时,叫来负责祭祀的家臣嘱咐说:“祭祀我的时候,一定要用菱角。” 到了一周年祭祀时,家臣准备供奉菱角,屈建命令把它拿掉。 家臣说:“这是您父亲嘱托的。” 屈建说:“不能这样。我父亲执掌楚国的政事,他制定的法令记在百姓的心中,收藏在王府里,对上可以比同于先王,对下可以训导后人,即使没有楚国,各国诸侯也没有谁不称赞的。 祭祀的法典上说:祭国君要用牛,祭大夫用羊,祭士用小猪和狗,祭普通人用烤鱼,竹笾木器里装的果干和肉酱,则从国君到普通百姓都可以用。 不进献珍贵稀罕的东西,不陈列品类繁多的食品。我父亲也不能因为自己的嗜好而违犯国家的法典。” 于是祭祀时便不用菱角。 《国语》:屈到嗜芰。 有疾,召其宗老而属之,曰:“祭我必以芰。” 及祥,宗老将荐芰,屈建命去之。 宗老曰:“夫子属之。” 子木曰:“不然。夫子承楚国之政,其法刑在民心而藏在王府,上之可以比先王,下之可以训后世,虽微楚国,诸侯莫不誉。 其祭典有之曰:国君有牛享,大夫有羊馈,士有豚犬之奠,庶人有鱼炙之荐,笾豆、脯醢则上下共之,不羞珍异,不陈庶侈。夫子不以其私欲干国之典。” 遂不用。 2“南宋马时中”指南宋忠臣马伸 北宋靖康元年,金人军队攻破宋朝都城东京,第二年正月,金军先后把宋朝皇帝宋徽宗、宋钦宗拘留在金营。 二月,金主下诏废徽、钦二宗为庶人,另立勾结金人的原宋朝宰相张邦昌为伪皇帝,国号楚,宋王朝至此灭亡。 在马伸的极力反对下,张邦昌被迫退位,并使金主答应立康王赵构为皇帝,才使南宋王朝又延续了一百五十多年。 马伸因此名留青史,累代朝野为之赞颂。 3马伸天资纯朴刚强,学问有根基,勇于做忠义的事情,但蕴藏深厚,以自我出名为耻。 建炎初年,右正言邓肃曾论朝廷官员对张邦昌称臣的人,一律贬二秩,马伸没有为自己争辩。 马伸凡是有所心得,就删削修改稿子,人们很少知道他。 当官时,早晨起来整衣端坐,读一遍《中庸》,然后出来处理事务。 他常常说:“我的志向在于行道。以富贵为心,就被富贵所牵累;以妻子儿女为念头,就被妻子儿女而改变自己的志向,这样道就不能践行了。” 所以他在广陵时,行李中一半是图书,山东已乱,家还留在郓州。 马伸常称:“孔子说:‘有志的士人不怕抛尸深沟,勇敢的士人不害怕丢掉自己的脑袋。’今天是什么时候,深沟是我死亡的地方。” 《宋史》:伸天资纯确,学问有原委,勇于为义,而所韫深厚,耻以自名。 建炎初,右正言邓肃尝论朝士臣邦昌者,例贬二秩,伸不辨也。 凡有建明,辄削其稿,人罕知之。 居官,晨兴必整衣端坐,读《中庸》一遍,然后出涖事。 每曰:“吾志在行道。以富贵为心,则为富贵所累;以妻子为念,则为妻子所夺,道不可行也。” 故在广陵,行箧一担,图书半之。山东已扰,家尚留于郓。 常称:“孔子言:‘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今日何日,沟壑乃吾死所也。” 4“貂蝉自从兜鍪出”是出自南齐安北将军周盘龙的典故。 周盘龙晚年官至散骑常侍。 萧赜曾笑问他道:“你现在戴着貂蝉冠,与从前戴的战盔相比,感觉如何?” 周盘龙答道:“此貂蝉从兜鍪中出耳。”(指现在的荣耀都是从前身经百战得来的)。 《南齐书》:盘龙表年老才弱,不可镇边,求解职,见许。还为散骑常侍、光禄大夫。 世祖戏之曰:“卿著貂蝉,何如兜鍪?” 盘龙曰:“此貂蝉从兜鍪中出耳。” 十一年,病卒,年七十九。赠安北将军、兖州刺史。 5对权势不能加以驯化的臣下,君主就要把他除掉。 师旷的回答,晏婴的议论,都丢掉了利用权势控制臣下这种易行的办法,而去称道实施恩惠争取民众这种困难的办法,这就如同,和野兽赛跑,不知道除掉祸害。 祸害可以及早除掉,这道理在子夏解释《春秋》时所说的话中已表达出来了;“善于掌握权势的君主,及早杜绝臣下作奸的苗头。” 《韩非子》:势不足以化则除之。 师旷之对,晏子之说,皆合势之易也,而道行之难,是与兽逐走也,未知除患。 患之可除,在子夏之说《春秋》也:“善持势者,蚤绝其奸萌。” 6“姜太公杀狂矞,而臧获不乘骥” 姜太公被封在东方的齐国。 东海边有个贤士叫狂矞,姜太公听说后,前去登门求见,三次在门前停下马车,狂矞都不答应见面。 姜太公将处死他。 当此之时,周公旦在鲁国,驾车前去制止。 等赶到齐地,姜太公已杀了狂矞。 周公旦说:“狂矞是天下的贤士,您为什么要杀他?” 姜太公说:“狂矞主张不臣服天子,不交结诸侯,我怕他扰乱法度改变教令,所以拿他作第一个问斩的对象。假如有一匹马在这里,样子很像良马,但是赶了它不走动,拉了它不前进,即使是奴仆也不会把脚力寄托在它拉的车子。” 《韩非子》:太公望东封于齐。 海上有贤者狂矞,太公望闻之,往请焉,三却马于门而狂矞不报见也,太公望诛之。 当是时也,周公旦在鲁,驰往止之;比至,已诛之矣。 周公旦曰:“狂矞,天下贤者也,夫子何为诛之?” 太公望曰:“狂矞也议不臣天子,不友诸候,吾恐其乱法易教也,故以为首诛。今有马于此,形容似骥也,然驱之不往,引之不前,虽臧获不托足于其轸也。” 7所以一般来说,古人会拿姜太公杀狂矞的典故来对比刘备三顾茅庐,以此说明刘备是一个宽仁之君。 8“父子两匹骑,萦搅数万人” 周盘龙的儿子周奉叔单马率二百多壮士突进魏军阵中,魏军万余骑拉开左右两翼将他们围住,一骑奔回,报告周奉叔陷殁阵中,周盘龙正在用饭,丢下筷子,跃马奋槊,直奔魏军阵中,并大吼道,“周公来了!” 魏兵一向畏惧周盘龙的骁勇,当时纷纷倒退。 这时周奉叔已大杀魏兵,得隙冲出阵外,周盘龙不晓得,就东冲西杀、南奔北突,贼兵一概不敢阻挡。 周奉叔见他父亲久未出阵,复又跃马突入阵中。 父子两匹马,萦搅魏兵数万人,把北魏大军杀得大败。 由此周盘龙父子名扬北国。 《南齐书》:盘龙子奉叔单马率二百余人陷阵,虏万余骑张左右翼围绕之,一骑走还,报奉叔已歿。 盘龙方食,弃箸,驰马奋槊,直奔虏阵,自称,“周公来!” 虏素畏盘龙骁名,即时披靡。 时奉叔已大杀虏,得出在外,盘龙不知,乃冲东击西,奔南突北,贼众莫敢当。 奉叔见其父久不出,复跃马入阵。 父子两匹骑,萦搅数万人,虏众大败。 盘龙父子由是名播北国。 9“魏薛公权与二孪博” 薛公做魏昭王的相国时,昭王近侍中有一对孪生子名叫阳胡、潘其,很受昭王的器重,但不肯替薛公效劳。 薛公为此感到忧虑,于是就召他们来赌博。 薛公给他们每人一百金,让他们兄弟二人赌博;一会儿又给每人增加二百金。 刚赌了一会儿,传达官通报门客张季的儿子在门口。 薛公悖然大怒,拿出兵器交给传达官说:“杀了他!我听说张季不肯为我效劳。” 刚好张季的党羽在边上,说:“不是这样的。我私下听说张季为您出力很多,只是他暗中出力,您没有听到罢了。” 薛公就停了下来,不再杀门客张季的儿子,并厚礼相待,说:“过去我听说张季不为我效劳,所以想杀他;现在知道他确实为我出力,我怎么能忘了他呢!” 于是通知管粮仓的人送给他千石粮食,通知管财库的人送给他五百金,通知养马的人从自己的马棚里拿出好马坚车二乘送给他,接着还命令宦官把宫中的二十个美女一并送给张季。 孪生子就商量说:“既然为薛公效劳一定获利,不为薛公效劳一定受害,我们为什么不情愿为薛公效劳?” 因而私下争相劝勉并行动起来替薛公效劳。 薛公以臣子的势位,假借君王的权术,使祸害不能发生,何况把这种权术移用到君主身上呢? 驯养乌鸦的人要剪断乌鸦的翅膀和尾巴下边的羽毛,剪断翅膀和尾巴上的羽毛后,乌鸦就必须靠人喂养,怎能不驯服呢? 明君蓄养臣子也是这样,要使臣子不得不贪图君主给他的俸禄,不得不臣服君主给他的名位。 臣子贪图君主给的俸禄,臣服君主给的名位,怎么能不驯服呢? 《韩非子》:薛公子相魏昭候也,左右有栾子者曰阳胡,潘,其于王甚重,而不为薛公。 薛公患之,于是乃召与之博,予之人百金,令之昆弟博;俄又益之人二百金。 方博有问,谒者言客张季之子在门,公怫然怒,抚兵而授谒者曰:“杀之!吾闻季之不为文也。” 立有间,时季羽在侧,曰:“不然。窃闻季为公甚,顾其人阴未闻耳。” 乃辍不杀客大礼之,曰:“曩者闻季之不为文也,故欲杀之;今诚为文也,岂忘季哉!” 告廪献千石之粟,告府献五百金,告驺私厩献良马固车二乘,因令将宫人之美妾二十人并遗季也。 孪子因相谓曰:“为公者必利,不为公者必害,吾曹何爱不为公?” 因私竞劝而遂为之。 薛公以人臣之势,假人主之术也,而害不得生,况错之人主乎! 夫驯鸟者断其下翎,则必恃人而食,焉得不驯乎? 夫明主畜臣亦然,令臣不得不利君之禄,不得无服上之名。 夫利君之禄,服上之名,焉得不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八十九章 时鲜货色 定襄,西市。 左瑞笼着手,一只肩上担着半空的书匣,微低着头,快步朝西市的文家铺子走去。 左瑞一面走,心下一面盘算着这定襄城里还有几家有头脸的府邸自己没去投过拜帖。 他这样想着,袖子里的手不禁便往里伸了伸,指尖触到一张薄纸的柔软边缘,心中不由笃定了几分。 又暗道,听说孔氏子弟来了定襄,就住在太师府,这机会倒是难得,无论如何,总是要再往周府投一张拜帖的。 上回那叠“黄花笺”虽看着体面,但实在不经用,不知这回兑了钱,能去文墨斋里换几张笺帖呢? 上回虽是买了笔附送的,但这“黄花笺”再好,终究也不过是用来写字的帖子罢了,又只能用上一次,理应不会太昂贵罢…… 左瑞一路走一路想,当他跨过文家铺子的门槛时,已然盘算出了十数个花钱的名目。 他盘算得精细,每一分要花的钱,都要在他的心窍眼儿里打转过一会儿子,才拥有了正当的出路。 左瑞都有些为他心里的“正当”发愁了。 这种因拮据而引起的愁思,在看见文家铺子的掌柜满面堆笑的脸时,又在左瑞的心里放大到了十二分。 以至于左瑞忽略了掌柜的笑容里那一丝微妙的狡黠。 掌柜的人在店中,倚着半身高的柜台,先朝左瑞笑着开口道,“您来退钱了,”他用一种夸张而熟络的口吻玩笑道,“哎呦,我又得给您赔不是了。” 左瑞这几个月没少来麻烦这家铺子,闻言也只是笑笑,脸微微红了红,并不把掌柜的话往心上搁,他天生就是个温吞性子,在上邶州时也不会单为了一两句话而同人别扭生气,何况他如今在天子脚下,更是怕与人高声起争执。 他笑完朝掌柜点了点头,暗中把方才的话转换成了一种熟人间的招呼,又往里走了几步,立在柜台前,从袖中小心翼翼地掏出那张带着两根褶痕的“奴契”,“是啊,”他应道,“是又得麻烦您了。” 掌柜的仍倚着柜台,表面上像是在斜睨着那张几个月来近乎相同的“奴契”,实则是在光明正大地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打量着左瑞,“您这话说得,”他的口吻不变,依旧带着一种生意人特有的精明和油滑,“做买卖嘛,总得有进有出。” 左瑞仍是懵懂的,没听出掌柜的言外之意,他又抬起头,朝掌柜的笑了笑,眼神谨慎地飘过柜台,像是在替掌柜张望着寻找失踪在柜台底下的算盘。 掌柜的终于体会到了左瑞的不耐,他正过了身子,从柜台底下拿出一包早就备好的钱串子,朝左瑞推了过去,“您点点。” 左瑞暗自松了口气,他的手刚触上那青色的包袱皮儿,就听掌柜的又开口道,“不是我说,”他换了一种闲聊中带着一丝歉疚的语气,“上邶州的那些人是太不像话了。” 左瑞的手指正有些尴尬地点着钱,他在上邶州时有的是人替他包办一切琐事,一向避免同带有铜臭味儿的东西打交道,因此尽管他已然点了好几个月的钱,那几根点钱的手指仍透露出了几分不染尘埃的清高,“是啊,”他下意识地重复道,“是不像话。” 掌柜的立即附和道,“可不是嘛!总给您一些残次货色,让您为难了。” 左瑞听了,点钱的手指活动得更快了些,像是要凭这种无端的快而保住自己的清高似的,“……是,是啊。” 掌柜的看了左瑞几眼,忽然道,“前日咱们小店从北边刚进了一批新货,您若嫌上几回在上邶州买的奴才不好,不如今儿再在咱们店里掌一回眼?” 左瑞一愣,点钱的手不禁停了下来,“掌……掌什么?” 掌柜的也跟着一愣,随即道,“您放心,这批货呀,您是整个定襄城内头一个瞧见的主顾,就是太师府、国公府,乃至咱们文家七少爷都不知道有这批时鲜货呢。” 左瑞这时才终于听出了一点不对劲,他素来被教育着要低调谦逊,孤身在外更是不敢随意露富,能斥资买上一支贵笔已觉豪侈,何况这从来没实际接触过的“买卖奴才”,“……是吗?” 掌柜的笑着应道,“是啊,”他一面说着,一面迈动步子,绕过柜台,朝店后跨了几步,“您若不信,我带您往后头亲自瞧瞧?” 左瑞一怔,下意识地便将柜上的钱笼在了怀里,他看着掌柜的示意的方向,脑中一瞬间闪过无数话本故事上“杀人越货”、“黑店谋财”的戏码。 掌柜的对着左瑞的反应善意地笑了笑,“……您若是后头有事儿,明儿再来也行,”他顿了顿,露出一种诡秘而意味深长的笑容,“不过这批货实在难得,小店也不敢说能为您再留多久,您要不赶时间,趁早看了是最好的。” 左瑞终究被这两句话说得惊惶了起来,他对着掌柜脸上的笑研究了一会儿,发觉那笑竟是高深莫测的,轻易不能被人看破了去,“……这样呐……” 掌柜的微笑着倾了倾身,补充了一句道,“抢手货嘛,您得谅解。” 左瑞又盯着掌柜的笑容研究了一刻,忽而侧转过身,将柜台上的钱全数收到了随身携着的书匣里头,“看归看,”他小声着为自己寻了一条不可知的后路,“我却不一定有那闲钱买。” 掌柜的笑了笑,没应这话,只是耐心地等左瑞将钱收拾妥当,随手燃起一支烛,引着左瑞往店后走去。 左瑞提着满满当当的整盒书匣,亦步亦趋地跟在掌柜后头,他的眼神逐一略过店后两边摆放得挤挤攘攘的铁笼子,心中不禁越发七上八下起来。 就在这时,走在前头的掌柜在一漆黑的拐角处停住了脚步,他把手中那支燃烛往墙上的一处铁烛架上一放,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举人老爷,咱们到了。” 左瑞还没反应过来,只觉面前忽地闪过数道黑影,接着身下一沉,两条腿被人一把拖住,死死抱了起来。 左瑞大骇,刚想抡起肩上沉甸甸的书匣往下砸去,就听得一声呜咽,紧接着是一句断断续续的家乡口音,“……左、左老爷……您得替咱们一家老小做、做主啊!” 左瑞忙收了手,他顾不得面前掌柜复杂的目光,借着微微跳跃的烛光低头朝下看去。 掌柜的立在不挡光的一侧,眯着眼,对着左瑞半明半暗的侧脸再次打量了起来。 少顷,左瑞缓缓开了口,“……是您啊,”他的声音有些模糊,听上去像是被人一把掐住了嗓子,从齿缝里挤出了些许声调来,他轻声唤道,“……老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九十章 家书抵襄 左瑞的一声“老师”一出,伏在地上的老汉立时抱着左瑞的腿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老汉一带头,那几道余下的黑影即刻将小声呜咽转成了大哭大嚷。 几个人七嘴八舌、添油加醋地把在上邶州遭受的被告、上诉、驳回、析产、抄地、掀坟中的种种不公全数朝左瑞倒了个底儿掉。 那老汉由着自己的儿子们把上邶州通体数落个遍,末了,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拉着左瑞的衣襟下摆道,“举人老爷呀!您是知道我的!老师在上邶州教了大半辈子的书,自问生平从未做过一件亏心事,我真不知道是造了哪门子的孽,竟碰上那两个缺德‘伥鬼’……” 掌柜的侧了下身,他往一边退了两步,巧妙地绕过亮光,伸出手去,挡了挡跳跃得有些过于活泼的烛苗。 左瑞这时便充分展现出了他生来就不会同人生气的天性来,他好看地拧起了眉,用一种带着点儿歉疚,又带了点儿怅惘的语气道,“这样说来,您大老远地来定襄,一定是去敲‘登闻鼓’的罢?”他用那几根刚点过钱的清高手指小心而无力地扯了下衣襟,“您别急,这‘登闻鼓’可好找的很,就连不识汉字的木速蛮都能寻到,何况老师您这样读过书的体面人。” 纵使左瑞用的力气再小,那老汉也不肯轻易放过他的“无力”去,只是一昧死抱着左瑞的大腿,哭诉道,“举人老爷您在定襄不知道上邶州的情形,这回的主事官员可是当今皇后的侄儿啊!我就是有天大的冤情,也无奈‘胳膊拧不过大腿’啊!” 左瑞半俯下身,伸出手,从自己的大腿上捏起了那老汉苍老而瘦软的胳膊,恳切道,“老师您这话可就不对了,您教了大半辈子的‘圣贤书’,自应知道当今圣上是位少有的明君圣主,”他认真道,“明君徇私,闻所未闻啊。” 老汉哭声一噎,连带胳膊上的力道也松了些,他抬起头,愣愣地看着面容诚恳的左瑞,一面喘着粗气,一面不可置信道,“你……你……” 左瑞不看他,反直起了身,拢了下快要从肩胛上滑落到地的书匣,清秀的面庞上浮现出了一丝夹杂着不忍的悲悯,看上去像是在向他的老师示范一种体面人的心里苦,“您这样,”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跪在自己面前的,已然是满头银发的老汉,接着又将自己面上的悲悯演绎得更深刻了些,“太让您的学生为难了。” 那老汉一滞,稍不设防间,两手已离开了左瑞的大腿,他朝前一倾,重重地跪坐在地,嘴里发出“嘶嘶”的抽气声,在这忽明忽暗的后房里听来,像是一条被抓住了七寸的毒蛇。 左瑞有心将这派体面贯彻到底,他往后稍退了一步,像是在无声地宣告自己远离了这近在咫尺的桎梏,继而缓缓道,“从前家母尝以《老杜浣花溪图引》赠予老师,其诗中有一句‘浣花酒船散车骑,野墙无主看桃李’,老师可还记得?” 那老汉已然是怔愣住了,他一抽一噎地打着哭嗝,脑中“嗡嗡”作响,就是平日满腹诗书,此时也决然答不上一句,何况他本身就是个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半吊子秀才。 左瑞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像是在进一步展现自己善良天性中本就囊括着的与世无争的笃定,“其实此句,是化用杜子美《绝句漫兴》中的那一句‘手种桃李非无主,野老墙低还似家’,”他轻柔地笑道,“老师虽没教过,学生却是记得的。” 那老汉忽然重重地“呵”了一声,这记“呵”夹杂在抽噎里,听上去倒更似一声悲鸣,“……你……你也不想想你老子娘!”他吼完这句话,“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你老子娘不也在那群缺德鬼的手下被看管着?你就是不替你老师想,也不能就这么跟着做了‘伥鬼’啊!” 左瑞闻言,立即瞪大了眼睛,把他天性中自带的那种天真发挥到了十二分,“我虽敬您一句‘老师’,可您也不能信口雌黄啊。”左瑞到底是读过书的,遇到这种道德绑架的教书无赖,依然能心平气和地运用逻辑来思考问题,“我家双亲一向光明磊落,行事堂堂正正,待人温文有礼,朝廷要征税便缴税、要征丁便出丁,就是碰上娶亲析产的这种大事,也从没同宗族乡亲高过声、红过脸,您要寻我便寻我,怎能信口胡吣,污我双亲?如此,难道是要把我左瑞置于‘不孝不悌’之地吗?” 那老汉一听“孝悌”二字,一下子便红了眼,他颤抖着伸出手,隔空支起一根手指,朝左瑞的鼻尖狠狠地戳了两下,“你……你……” 他咳嗽一声,又重重地喘了口粗气,听上去像是要晕厥过去一般。 左瑞神色悲悯地看了那老汉一眼,自觉完成了一个“君子”应有的姿态,他刚要功成身退地侧头招呼一旁的掌柜,就听黑暗中忽地又响起了一个年轻的声音,“延安兄稍安勿躁。”那声音道,“家父是救人心切,并非是有意为难延安兄。” 左瑞脚步一顿,连带着垂在肩下的书匣也被震得晃了一下,他在半黑暗的空间里扫视了一圈,朝声音源头的一个模糊影子行了半揖,“不知这位兄台是什么辈分?在下冲薄,实不敢以‘兄名’僭之。” 那声音笑道,“延安兄素以德行见重乡里,我辈岂敢造次?”那声音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像是西市里说浑话的在对着堂下喝彩的观众们抖落出一个包袱,又笑道,“不过‘造次’一词出自《论语》,想来,延安兄亦是不违‘圣人之言’的君子罢?” 左瑞对着那团模糊的影子看了一会儿,他原是应让掌柜的将烛火拿近一些的,只是此刻他还不想那么做,“果然,”他的声音冷下来了,“‘有其父必有其子’。” 那声音立时应道,“延安兄亦是如此。”那声音不急不缓,全然不像是处在一个被动的位置上,“延安兄可知,昔年令慈赠予家父的那卷《老杜浣花溪图引》已被县衙衙吏从我家祖墓中尽数取走……” 左瑞道,“昔年延陵季子酬剑以冢,可曾有兄台这般斤斤计较?”他的声音仍是轻柔的,“方才还说‘圣人’来的呢。” 那声音笑道,“延安兄风度翩翩,竟连让人把话说完的工夫也没有么?” 左瑞已然变了脸色,他的嘴唇翕动着,脖子慢慢涨成了红色,“我忙得很,”他重复道,“忙得很……” 那声音决然打断道,“我东郡素来‘以孝治国’,延安兄就是再忙,这家中来信,总是要抽空读上一读的罢?”这声音一面说着,一面夸张地抖出一封窸窣作响的信笺来,“何况是令尊的信呢?” —————— —————— 1老杜浣花溪图引 宋·黄庭坚 拾遗流落锦官城,故人作尹眼为青。 碧鸡坊西结茅屋,百花潭水濯冠缨。 故衣未补新衣绽,空蟠胸中书万卷。 探道欲度羲皇前,论诗未觉国风远。 干戈峥嵘暗宇县,杜陵韦曲无鸡犬。 老妻稚子且眼前,弟妹飘零不相见。 此公乐易真可人,园翁溪友肯卜邻。 邻家有酒邀皆去,得意鱼鸟来相亲。 浣花酒船散车骑,野墙无主看桃李。 宗文守家宗武扶,落日蹇驴驮醉起。 愿闻解鞍脱兜鍪,老儒不用千户侯。 中原未得平安报,醉里眉攒万国愁。 生绡铺墙粉墨落,平生忠义今寂寞。 儿呼不苏驴失脚,犹恐醒来有新作。 常使诗人拜画图,煎胶续弦千古无。 2绝句漫兴·其二 唐·杜甫 手种桃李非无主,野老墙低还似家。 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 3《论语》: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 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孔子说:“富裕和显贵是人人都想要得到的,但不用正当的方法得到它,就不会去享受的;贫穷与低贱是人人都厌恶的,但不用正当的方法去摆脱它,就不会摆脱的。 君子如果离开了仁德,又怎么能叫君子呢?君子没有一顿饭的时间背离仁德的,就是在最紧迫的时刻也必须按照仁德办事,就是在颠沛流离的时候,也一定会按仁德去办事的。” 4“延陵季子酬剑以冢” 季札刚出使时,北行时造访徐国国君。 徐君喜欢季札的宝剑,但嘴里没敢说,季札心里也明白徐君之意,但因还要到中原各国去出使,所以没献宝剑给徐君。 出使回来又经徐国,徐君已死,季札解下宝剑,挂在徐君坟墓树木之上才离开。 随侍说:“徐君已死,那宝剑还给谁呀!” 季子说:“不对,当初我内心已答应了他,怎能因为徐君之死我就违背我自己的心愿呢!” 《史记》:季札之初使,北过徐君。 徐君好季札剑,口弗敢言。 季札心知之,为使上国,未献。 还至徐,徐君已死,于是乃解其宝剑,系之徐君冢树而去。 从者曰:“徐君已死,尚谁予乎?” 季子曰:“不然。始吾心已许之,岂以死倍吾心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九十一章 急中生智 室内陡然静默了一瞬,少顷,左瑞开口道,“这信定是你作伪的。” 那夸张的抖落声忽地轻了下来。 左瑞又慢慢道,“家父一生不曾识得一丁也。” 那老汉听了,一时竟会错了意,只见他“刷”地一记从地上支棱起大半身子,张舞着双手朝左瑞抓去,活像一只嗅到了屎味的癞皮野狗,“他是不识字,可总会说话罢……” 那老汉身后的几个儿子倒隐约知道了些意思,几个人七手八脚地上来把老汉往下架,嘴里纷纷哄道,“爹您别急……” “对,先歇歇、歇歇……” “让老十讲,让老十讲……您不是总说老十口齿最利了吗……” 他们一面说,一面又伸手去拉那个声音的源头,把那个模糊的影子推到了前头,推成了一个同左瑞一样半明半暗的人形,“老十,你来讲!” 左瑞垂下眼,他头一次发觉,在专属于上邶州的家乡话里,“十”字和“师”字的发音竟那么相近,这发现使他陡然觉得他原本一直听得十分顺耳的乡音腻味了起来,“原来这位兄台在家行十啊,”他认真地计算着,好像这是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那快要与家父一般年纪了,怎能与我称兄道弟呢?” 老十笑了起来,他虽然被乱七八糟地推了过来,但此刻却变换了姿势,他端端正正地盘腿坐着,看上去就像与左瑞正在村口闲聊一般悠闲,“原来‘举人老爷’还是喜欢听我等称一声‘爷’的。” 这句话一出,立即倒了左瑞企图排资论辈的胃口,左瑞怏怏地挥了下手,继续发挥他那种从不同人生气的淡漠天性,“算了,”他像是在对自己说,“家父也从来不期望做甚‘太爷’的。” 老十笑道,“好,好。” 左瑞睨了他一眼,又补充了一句,道,“家父从不作伪。” 老十笑了一下,将手中的信展开,反转了一下,朝左瑞伸去,“自不作伪。” 左瑞没伸手,只是往下瞥了一眼,果见信上空白一片。 左瑞道,“急中生智。” 老十笑道,“原是该写个‘丁’字的,”他竟在这时玩笑道,“现下却不知该怎样写好了。” 左瑞道,“无论怎样写,家父都是不识的,”他顿了顿,道,“又何必白费工夫呢?” 老十道,“一横与一竖,何人能不识?” 左瑞一怔,随即道,“‘丁’中有‘亅’,”他微笑道,“家父不曾识得‘亅’也。” 老十道,“‘亅’乃不正之笔,不如一横一竖,直而不屈。” 左瑞一顿,随后道,“若直而不屈,是乃古之‘丅’字者也。”他淡淡道,“古时下作丅,上作丄,倘或一横一竖是乃不屈,难道自古上下,皆是直而不屈之人么?” 老十笑道,“这倒未必,”他微笑道,“不过我老十的这个‘十’字一横一竖,却能保准直而不屈。” 左瑞学着他笑了一下,这种笑一到左瑞脸上,顿时同左瑞那种与世无争的天性自相矛盾起来,并呈现出一派近乎扭曲的平和来,“……既这么急,”他轻咳一声,试图将之前的对话毫无缝隙地衔接起来,“想来定是有要紧话要说罢?” 老十道,“我说要紧,举人老爷可信?” 左瑞道,“孔圣人有云:‘人之所助者,信也’,”他似乎也发现这种笑与自己的神情不合,因而说着这话时便渐渐敛了下去,“你说要紧,我自是信的。” 老十笑了笑,道,“我同举人老爷说句实话,这‘登闻鼓’,我等是万万敲不得的。”他气定神闲地聊道,“若是不敲,至多是个被错发下去的宗产案子,将来换了知县,或许还有得一救;倘或敲了,轻则是公然违拗朝廷‘赎买’,逃税躲征,重则,却是藐视圣意,诱使朝廷命官牟取私利啊。” 左瑞皱了下眉,他其实并没有听懂“重则”二字后面的话,因此心里总还是觉得老十有些言过其实,嘴上却道,“原来如此。”他这时又换上了起初那种因置身事外而悲天悯人的神情,“可春闱在明年……” 老十忍不住打断道,“‘大比’虽是在明年,但举人老爷至定襄已有月余,这达官显贵,”他瞟了一眼左瑞肩上的书匣,目光锋利得好似要凿穿一个洞去,“总是应结识一二的罢。” 站在一旁的掌柜不禁轻咳一声,就听左瑞道,“我在上邶州十数年,也未曾有幸结识过一位豪绅士缙,何况我如今孤旅在外不过月余?” 老十一滞,就听左瑞继续运用他读书人特有的逻辑推论反问道,“倘或在定襄结识豪门如此之易,十兄亲自在定襄驻居月余即可,又何必这般‘暗渡陈仓’,特意来寻我呢?” 掌柜的闻言,不禁暗自发笑,他想,这书生素日里瞧着老实,针锋相对起来却毫不含糊呢。 老十一噎,就听旁边的老汉又一次大嚷起来,“瞧瞧!瞧瞧!还让我一边歇着!我若不再说句话啊,这小……” 那老汉一句脏话没出口,就被黑暗中急忙伸过来的两三只手捂回了嘴去。 左瑞见状却微笑道,“急归急,老师还是同从前一样呢。” 老十侧头看了被捂住嘴的父亲一眼,又转回头看了一眼左瑞,道,“家父从前对您……或有不恭之处……” 左瑞立即把话截断道,“没有,”他一口气把老十还没说出口的虚伪道歉堵了回去,“若是有,我先前又如何会同你说什么一横一竖呢?” 老十一怔,觉得左瑞的话很有道理,“那么……” 左瑞道,“我是怕皇后的侄儿。” 老十一愣,反问道,“什么?” 左瑞道,“皇后的侄儿,不就是皇亲贵戚吗?”他顺着逻辑道,“我在定襄不识一人,若是再贸然开罪这等贵戚,岂不是自寻死路?” 老十想了想,道,“这也未必,我在上邶州时就听茶馆里头的人说,如今周太师和徐国公斗得是天翻地覆,倘或这皇后的侄儿是其中哪一方的人,那就……” 左瑞这时忽而抬起头来,将目光幽幽地投向立在一旁照看着烛火的掌柜的,“您在定襄时日长久,定是知道些什么的罢?” 掌柜的一滞,就听左瑞又慢慢道,“即便这是一桩连周太师,徐国公,甚至文家七公子都不知道的事,但您或多或少,总是应该知道些什么的罢?” 左瑞的目光出奇的锐利,掌柜的被他逼得移开了眼,他低下头,却见黑暗中又有一道道更为锋利的目光朝他切来,逼得他无处可遁。 少顷,掌柜的开口道,“若是您当真想面圣鸣冤,”他这话是对左瑞说的,“那么眼下最好的法子,就是去投一张拜帖,给孔氏子弟。” 左瑞点了下头,不置可否道,“是啊,您说得对,”他这话是对老十说的,“《易经》云:‘自天佑之,吉无不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九十二章 勿施于人 定襄,周府。 周胤微低着头,看着足尖前徘徊着的一小块光斑疏影,看上去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又像是在漫不经心地听着周胤绪讲琅州的风物人情,“……瑁梁大街熙熙攘攘,两旁店铺里随处可见婆罗多国的‘磨喝乐’,颇有唐宋风采……” 周惇随口赞了一句,“不错,”他看向周胤微,“臧隐,你说呢?” 周胤微“啊”了一记,好像被周惇这么一唤,才刚刚回过神来,“‘磨喝乐’甚好。” 周胤绪别过头去,有心想效仿周胤微这副理直气壮的视而不见作派,只是他模仿得不好,眉目间没了周胤微的那股子沉郁,反流露出一丝孩童专属的稚气来。 周惇浅笑道,“好在哪儿呢?” 周胤微道,“佛教的东西,总透着派清净样子。”他顿了顿,又装模作样地认真道,“倘或那瑁梁街上有‘千年舍利骨’、‘万岁胡孙藤’,便更合大哥的意了。” 周胤绪还没反应过来,周惇却已是听出来了,他微沉下脸,用同样微沉的声调唤道,“臧隐。” 周胤微抿了下唇,不咸不淡地道,“玩笑而已。”他顿了一下,又自说自话道,“大哥最是好性儿,不会与弟弟们计较的。” 周惇道,“你大哥不计较我计较,”他淡淡的,随口即引道,“‘一言散尽波罗夷,再礼浑除犯轻垢’,李太白的诗,不是给你这么用的。” 周胤绪道,“《论语》中云,圣人‘一言’可终身行之,”他侧头看向周胤微,淡笑道,“二弟虽是玩笑,但亦应谨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周胤微道,“大哥的这个‘恕’字,说得可是勉强,”他带着笑意的语气里隐约透出一丝嘲讽,“不知若是圣上听了,可会心有戚戚?” 周胤绪道,“孟东野尝有诗云:‘山木自曲直,道人无是非’,”他微笑道,“既要讲佛诗,二弟索性应一道讲了才好,这先讲佛再谈儒,岂非是对孔圣人不敬?” 周胤微的目光随着那块光斑的移动往足尖外又推进了一寸,“是啊,大哥对孔圣人最是敬重,”他反唇相讥道,“否则,又怎会效仿令尹子文退而无愠……” 周惇截口道,“臧隐!” 周胤微往侧旁轻轻偏了下头,像是在表达一种无声的抗议。 周胤绪一张口,倒把周胤微无声抗议的内容说了个七七八八,“父亲不必截断二弟的话,”他转向周惇道,“二弟心中龃龉,说出来倒好;要总在家里耐着不说,外头还误以为父亲母亲如何苛待了他去呢。” 周惇闻言,立时展现了他于子女上的一视同仁,“我既截了他,便亦是不耐烦你。”他少见的沉着脸,对周胤绪道,“他有什么龃龉耐着,到必要时自会与我说,你作大哥的,心里也别总惦记着那一点不平,难不成我是睁了眼的瞎子,连哪里长了、哪边短了也分辨不出来了么?” 这番话一出,周氏兄弟二人立时皆哑了火去。 周惇平了平心气,复开口时已恢复了最初温文谦和的样子,“既都说要‘敬孔’,不如先多同咱们府里的那个‘孔’打打交道。”他唤了周胤微一声,道,“听说孔道远明年也要‘大比’,你若有空,多与他谈论些文章也是有些裨益的。” 周胤微道,“儿子与孔道远,”他顿了顿,斟酌了一下,道,“不甚相洽。” 周胤绪笑了一下,刚要开口,就听周惇把自己心里冒出来的想法说了出来,“‘德不孤,必有邻’。” 周胤微抿了抿唇,小声道,“儿子还是更喜欢文经登。” 周惇道,“文经登是翰林学士,天子近臣,你……”他说到一半,忽地又想起周胤微脸上那天生的“帝王之相”的隐疾来,于是临时改口道,“你不常见他,是应当的,他近日确是忙得很。” 周胤绪闻言,不禁微微蹙起了眉,“他忙什么?”他隐约觉出些许不对来,“忙得该是宋茂行与彭寄安才对啊。” 周惇转过目光,道,“都忙。”他继续道,“因此趁这时节,与孔氏多打些交道岂不正好?” 周胤微努了下唇,心中似还有不忿,只是面上不再说什么了。 周胤绪却道,“儿子倒觉得,”他调整了一下语气,尽量把“欣赏”放大到了“爱慕”前头,“那位孔家小姐很有古之贤女的风范。” 周胤微稍稍侧过头,将嘲弄的余光从眼角露了出去,“大哥还真是……‘清矣’。” 周胤绪丝毫不怵,“我既‘忠’又‘清’,总是比你更敬重圣人一些。” 周惇道,“好了,”他淡然道,“见存已然娶妻,自是不应再瞩目于孔家小姐了。” 周胤绪微笑道,“自然,父亲是知道儿子的。” 周胤微含糊着轻笑了一声,是从鼻息里发出的那种模糊的嘲笑。 周胤绪并不愿在这种小事上与他计较,继续对周惇道,“不过儿子同二弟一样,对圣上是否会重用孔氏,很是疑惑。” 周胤微复转回头去,只见原来的那块光斑已然漫过了自己的整个足面,形成了一个陡斜式的弓形弧度。 周惇道,“是啊,我也疑惑着呢。” 周胤绪看了周惇一眼,又道,“据儿子所见,彭寄安与宋茂行均非等闲之辈,”他看了看周惇,又看了看坐在自己身侧的周胤微,追问道,“如此,父亲怎会疑惑?” 周惇浅笑着反问道,“你喜欢宋茂行与彭寄安吗?” 周胤绪一怔,随即如实答道,“不喜。” 周惇温声道,“可你临行去琅州前,我却同你说过,此二人中,一人有廊庙才具,一人有载物厚德,难道皆是我说错了不成?” 周胤绪忙道,“父亲不曾说错,只是‘君子和而不同’罢了。” 周惇笑道,“是啊,你是君子,故能‘和而不同’,”他微笑道,“倘或碰上了小人,‘同而不和’,那可就不一样了。” 周胤绪一怔,就听身侧的周胤微又从鼻息里挤出了一声嘲笑,这回他的嘲弄更加光明正大了些,“那父亲也不应寄希望于孔氏,孔氏子弟亦为君子,还没碰上小人,便已是‘同而不和’,何况这州县俗务最是缠绕繁琐,棘手难理。” 周惇温声笑道,“错了,孔氏虽亦为君子,但孔氏之君子,必定是‘善者好之,不善者恶之’,比起彭寄安与宋茂行来,孔氏的行事,要轻松上百倍。”他顿了顿,又温声教导道,“你们口口声声‘敬孔’、‘尊孔’,怎地落到了实事上,反轻视起孔氏来了?” 周胤绪道,“儿子与二弟不是轻视孔氏,只是不解,”他微微皱了皱眉,“圣上既有意重用孔氏,又何必先发落了彭寄安与宋茂行去上邶州呢?” —————— —————— 1僧伽歌 唐·李白 真僧法号号僧伽,有时与我论三车。 问言诵咒几千遍,口道恒河沙复沙。 此僧本住南天竺,为法头陀来此国。 戒得长天秋月明,心如世上青莲色。 意清净,貌棱棱。亦不减,亦不增。 瓶里千年铁柱骨,手中万岁胡孙藤。 嗟予落魄江淮久,罕遇真僧说空有。 一言散尽波罗夷,再礼浑除犯轻垢。 2“圣人一言可终身行之” 子贡向孔子问道:“有没有一个字可以终身奉行的呢?” 孔子回答说:“那就是‘恕’字吧!自己不愿意的,不要强加给别人。” 《论语》: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 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3听蓝溪僧为元居士说维摩经 唐·孟郊 古树少枝叶,真僧亦相依。 山木自曲直,道人无是非。 手持维摩偈,心向居士归。 空景忽开霁,雪花犹在衣。 洗然水溪昼,寒物生光辉。 4周胤微嘲讽周胤绪的“效仿令尹子文退而无愠”和“清矣”是出自同一则《论语》梗 子张问孔子说:“令尹子文几次做楚国宰相,没有显出高兴的样子,几次被免职,也没有显出怨恨的样了。他每一次被免职一定把自己的一切政事全部告诉给来接任的新宰相。你看这个人怎么样?” 孔子说:“可算得是忠了。” 子张问:“算得上仁了吗?” 孔子说:“不知道。这怎么能算得仁呢?” 子张又问:“崔杼杀了他的君主齐庄公,陈文子家有四十匹马,都舍弃不要了,离开了齐国,到了另一个国家,他说,这里的执政者也和我们齐国的大夫崔子差不多,就离开了。到了另一个国家,又说,这里的执政者也和我们的大夫崔子差不多,又离开了。这个人你看怎么样?” 孔子说:“可算得上清高了。” 子张说:“可说是仁了吗?” 孔子说:“不知道。这怎么能算得仁呢?” 《论语》:子张问曰:“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 子曰:“忠矣。” 曰:“仁矣乎?” 曰:“未知,焉得仁?” “崔子弑齐君,陈文子有马十乘,弃而违之。至于他邦,则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之一邦,则又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何如?” 子曰:“清矣。” 曰:“仁矣乎?” 曰:“未知,焉得仁?” 5《论语》:子曰:“德不孤,必有邻。” 孔子说:“有道德的人是不会孤立的,一定会有思想一致的人与他相处。” 6周惇说孔氏子弟是“善者好之,不善者恶之”,是出自《论语》中孔子评价一个人名声准则 子贡问孔子说:“如果有一个人,全乡人都喜欢、赞扬他,这个人怎么样?” 孔子说:“这还不能肯定。” 子贡又问孔子说:“那如果这个人,全乡人都厌恶、憎恨他,这个人怎么样?” 孔子说:“这也是不能肯定的。最好的人是全乡的好人都喜欢他,全乡的坏人都厌恶他。” 《论语》:子贡问曰:“乡人皆好之,何如?” 子曰:“未可也。” “乡人皆恶之,何如?” 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九十三章 笺金求字 与此同时,周府,后宅。 孔弘毅坐在桌边,朝仍旧隔了一道屏风的孔弘矜温声问道,“小妹住得可惯?近来身体可好些了?”他顿了顿,道,“我在家时听‘十二府’里的几位太太说,后宅的诸位小姐们,除去咱们家的‘户人’不算,每人光伺候的丫鬟婆子就有百来个。” “我是男儿,少些人伺候倒不要紧,就怕小妹你受委屈。我知道你们女儿家最重名声,就算有甚不方便的,也不好轻易开口,我却不怕嚷嚷,你要有甚不便之处,尽管与我说来就是。” 孔弘矜轻轻柔柔地答道,“惯得很。”她依旧端正地坐着,发髻抿得一丝不乱,好像无论是金碧辉煌的太师府,还是朴素简约的官驿客房,于她都无甚差别,“不过这里同家里真是很不一样。” 孔弘毅紧张起来,“哪里不一样了?” 孔弘矜道,“这宅子太新,”她慢吞吞道,“府里小姐们的衣裳也太新了。” 孔弘毅笑了起来,“这是自然,”他得意洋洋道,“谁家能与我们家论‘旧’呢?” 孔弘矜轻轻地摇了下头,像是在表达自己心中一声叹息,“我还以为周太师是读书人呢。”她失望道,“不想这宅子里外,连同门框、抱柱均是空空荡荡的,连幅题字也没有。” 孔弘毅听了,越发得意了起来,“他周惇不过是一暴发户,哪儿能跟咱们家一样呢?”他刻薄道,“在家时还总听父亲说安氏如今重节俭,结果我进宫一瞧,这昏君,连在思政殿的两侧都要摆上好几张足金屏风——哼!就是想效仿‘大汉风流’,也该用‘水纹龙凤图’啊。” 孔弘矜忙唤了他一声,“九堂兄!” 孔弘毅哈哈笑道,“小妹莫担心,这话啊,我只在后宅同小妹你说,外头我可晓得分寸。” 孔弘矜听了,反更加忧心了起来,“莫说屏风了,”她端正道,“就是姑娘们穿的衣裳,也尽织金线,我正疑惑呢,就听这太师府里的人说,这金线制衣的作派,亦是从宫里的娘娘们处学来的。” 孔弘毅闻言,对安懋更加不齿,“可不是!这弑君篡位的逆贼,如何能成为一代明君?”他又“哼”了一声,“竟还瞧不上我毛遂自荐,真是妄尊自大,不可救药。” 孔弘矜道,“是啊,”她轻轻地蹙了蹙眉,“因此我先前才说,先祖虽名扬天下,可九堂兄此番来定襄,若想要有一番作为,终究还是要往那些‘俗事’上下功夫。” 孔弘毅奇道,“小妹何出此言?” 孔弘矜温温柔柔地道,“原先我在家还不知外头如何,可现下出来一瞧,”她顿了顿,坚定道,“若说‘节俭’,全东郡的豪门大户加起来,也比不过咱们家去。” 孔弘毅笑道,“就是,咱们家虽说有自己养蚕织丝的,但穿戴上头,定比这些人俭素得多了。” 孔弘矜道,“是啊,”她应道,“圣上既说要节俭,为何不以咱们家为标榜呢?” 孔弘毅一怔,他倒没想过这一点,“昏君挥霍无度,哪里会真讲究什么节俭呢?” 孔弘矜却又摇了摇头,道,“咱们家简素如此,若是连节俭都标榜不上,这旁的东西……岂不是更难得了?” 孔弘毅不以为意道,“这有什么难的?只要我考上了进士,想标榜什么就标榜什么,何况一个‘节俭’的虚名呢?” 孔弘矜点了下头,像是被孔弘毅的话哄住了,“那,”她慢慢道,“说到科考,外头可有拜帖来投九堂兄吗?” 孔弘毅笑道,“多得很,多得很,这太师府旁的再不行,大门里的几个司阍却能与咱们家的赍奏官一比,都机灵得紧,每日午时前后,他们定把前一天的拜帖都送到了我跟前,再把前一天我回的帖子送出去,一看就是素日里做事做老了的,小妹莫要担心。” 孔弘矜应了一声,又有些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都是些什么人来投拜帖呢?九堂兄可应付得来?” 孔弘毅细细解释道,“都是来请安问好的,属‘四配十二哲’的后人最多;其次就是国子监、太常寺里头的几位经学博士,这些我都一一回过了;余下的便都是些来求字的,这些我都留着,有兴致了就写几幅字送去,没兴致便罢。”他想了想,又道,“依我说,除了太师府里的那两位公子,这外头投的拜帖,还真没哪张是我应付不过来的。” 孔弘矜了然道,“又都是来求字的。” 孔弘毅道,“可不是,都说咱们家的书法最好。” 孔弘矜道,“我在家时也常替父兄写那些外头人来求的字幅,九堂兄若提不起兴致,不妨让我来写。” 孔弘毅抚掌道,“这却好,小妹果然善解人意。” 孔弘矜浅笑道,“不就写几张字吗?我在家时练的就是‘八大家字帖’,这有什么难的?” 孔弘毅道,“小妹你不知道,这些求字的定襄人最是精怪,咱们曲阜人求便求了,一张纸上写上两三句便成。这儿的规矩却大不相同,一封求字的帖子,光奉承话就得洋洋洒洒地说上三大篇,‘黄花笺’同不要钱似得用上四五张,每日我仅看这些帖子,就得花上五六刻钟,可是太费了时辰。” “但要是不每张细细看去了呢,那也不成,”孔弘毅抱怨道,“我又总怕这些拜帖里夹了哪张要紧的没被我捡出来。唉!这些定襄人,好像约好了都在同一个文墨斋里买卖似的,什么帖子都用‘黄花笺’,一眼看上去都是金灿灿一片,直教人头晕得很。” 孔弘矜想了想,道,“或许是因为咱们住在太师府里的缘故罢。”她认真分析道,“众人给周太师投帖子,定是都用这瞧上去最体面的‘黄花笺’的,九堂兄细想,哪有人会如此没头脑,能往一个府里投两种笺帖?这不是明摆着给人难堪、授人以柄吗?” 孔弘毅笑道,“正是这理儿,”他得意道,“我早说咱们家声名显赫,不在周惇之下。” 孔弘矜也跟着笑了一下,温温婉婉的,“是啊,”她浅笑道,“九堂兄既托了我,我定将每幅字都写得端端正正的,绝不丢了九堂兄的脸去。” 孔弘毅笑道,“好,那我明儿,便让底下当差的把那些求字的帖子捧到你屋中来。” —————— —————— 1“孔府中的题字” 《孔府内宅轶事》:孔府即是公爵之府,又是圣人之家,因此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既有大贵族的豪华,又有所谓读书人的某些简朴的素质。 整个建筑群是个典型的大贵族的官衙和庄园,而处处又显示着书香门第读书人家的气氛,屋里屋外,门框、抱柱,到处都是:“天下文章莫大乎是”,“一时贤者皆从之由”;“万卷诗书易读”,“十年树木长春”,“交友择人处世循礼”,“居家思俭守职宜勤”,“有好友来如对月”,“得奇书看观花”。 2“大汉风流”与“水纹龙凤图” 《西京杂记》:汉诸陵寝,皆以竹为帘,帘皆为水纹及龙凤之像。 昭阳殿织珠为帘,风至则鸣,如珩佩之声。 3“孔府自有的蚕丝”与“孔家公子小姐的节俭” 《孔府内宅轶事》:孔府里还有专人养蚕织丝绸,有个养蚕的人叫姚荣,他也常和我们一起玩,我们也常到后堂楼去看他养蚕,他和别的养蚕人都穿着孔府发的麻布大褂,后堂楼铺满了帘子,他们养蚕织的丝绸与外面市场上卖的不同,质细且厚,夏天穿特别凉快,看起来也格外挺而软,多为古铜、灰、蓝色。 尽管孔府自己织丝绸,有刺绣,但我和大姐,我们这两位“小姐”的绣房里却都不用。 为了保持我们是“圣人”后裔的家风,严格恪守读书人简朴生活的祖训,在我们的床上只铺着家织的蓝底白花土布床单(后来我看到农村里常用这种布),我们的被子也不是丝绸被面,而是普通的花布被面。 在我们的绣房里没有一般女孩子们所喜爱的那些红红绿绿的颜色,所有的门帘幔帐之类无一绣花,大多是蓝色的。 4“孔家书法”与“外人求字” 《孔府内宅轶事》:孔府是很讲究书法的,这是一门传统课程。 每有客人来拜访,总要在前上房大案子摆出文房四宝写会儿字,这已成为接待贵客的不可少的礼仪。 小弟德成七岁时就有人求字,以后求字的人越来越多,他忙不过来常由我代笔。 去年我回曲阜,看到文物商店还出售我的父亲孔令贻和小弟德成的墨迹。 据说在仓库里还保存着我当年写的对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九十四章 先集为霰 翌日,辰时。 王杰穿过崇明门时,乌云密布的空中正巧细细地飘下一片霜来,轻轻地落在徐知让日渐宽阔的肩上,他笑着走上前,朝徐知让作了一揖,“久等了。”他直起身,往徐知让的肩上指了一下,浅笑道,“‘谢衣翻花雪’。” 徐知让还了一礼,继而他弯下腰,为王杰拢了拢衣领上的风毛,“近几日天冷下来了,”他直起身,“小臣记得,四皇子向来身子不好,盛暑天里都须得用药养着,如今天转凉了,便更须得注意了。” 王杰鼓了一下嘴,“我不冷,”他露出小孩特有的一种白软苏萌的神情来,“我难得应景说对了一典故,知让你竟不应我。” 徐知让踟蹰了起来,他拢了一下身上的这件新氅,有些心虚地道,“四皇子一应吃穿皆为内造上品,小臣哪敢逾矩?” 王杰摇了摇头,道,“‘尚衣局’还是乱得很。” 徐知让一怔,直觉王杰的这句话哪里不对,他刚有心发问,就见王杰身后跟着的那个太监徐宁悄悄扯了一下王杰的外披边角。 王杰立时改口道,“不过‘山池院’新搬进来了一位纪娘娘,纪娘娘和气得很,父皇赏赐下来的好东西,一律都紧着我用。” 徐知让应了一声,听了这话心中疑虑更生,他走了两步,忽而指着空中飘下的凌霜道,“‘落英飘濆’。” 王杰笑了起来,跟着道,“‘先集为霰’。” 徐知让收回手,侧头对王杰笑道,“四皇子可是喜欢小臣身上的这件大氅?” 王杰抬起头,眨巴着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故作无辜似地道,“倘或我说喜欢,那知让会送给我吗?” 徐知让笑了起来,“自然。” 王杰眨了眨眼睛,道,“那我便不能说喜欢了。” 徐知让奇道,“为何?” 王杰又鼓起了他白嫩的小脸,认真解释道,“知让若想将这件外氅送我,此刻定是不能当即解下来的,须得回去之后着人好生打理了,再从宫外进献了来,如此,便定绕不过徐娘娘去。” 徐知让淡淡地“嗯”了一声,“四皇子是不喜欢贵妃娘娘么?” 王杰道,“不是,”他否认道,“我是在想,若是这件裘氅让徐娘娘送到‘山池院’来,那父皇来寻纪娘娘时看见了,就必定会问。” 徐知让蹙起了眉,“那四皇子是……” 王杰接口道,“纪娘娘和徐娘娘我都喜欢,只是,”他抿了下唇,白软的小脸上露出了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忧愁,“我不喜欢纪娘娘住在‘山池院’。” 徐知让摇了下头,决定不再多问后宫之事,“那四皇子该去向皇后娘娘说啊。” 王杰却继续伪作稚声稚气道,“纪娘娘住在‘山池院’,我就成了知让身上的这件裘氅了。” 徐知让一愣,不禁道,“四皇子多虑了。”他顿了顿,又道,“再者,小臣身上的这件裘氅,是他人所赠,纵使四皇子喜欢,小臣亦不能轻易转送与四皇子去。” 王杰笑了一笑,道,“那真是太可惜了。” 徐知让点了下头,转而又道,“不过,若是四皇子实在喜欢,不妨改日,亲自向此人讨要一件,这样一来,便不必再过贵妃娘娘的手了。” 王杰“啊”了一声,道,“不知知让所说是何人?” 徐知让迟疑了片刻,还是顺着王杰的问题,把陆绍江和徐知温的交情,以及陆绍江想要献石的事情略略说了。 王杰听罢,低头想了一刻,道,“我听说立冬时父皇又要去祭典,”他说到“祭典”一词时皱了下小鼻子,似乎是在为安懋又要为了仪式而行那些跪拜磕头的礼节而感到难受,“晚上会在大明宫设宴,这个陆绍……陆淮长想要献方物的话,这时节最好了。” 徐知让应了下来,“多谢四皇子告知。” 王杰看了徐知让一眼,道,“那知让也答我一问,可好?” 徐知让笑道,“四皇子想问小臣什么?” 王杰道,“知让以为,楚义帝可否为天下之贤主也?” 徐知让一怔,下意识道,“这……四皇子该去问宋先生才是。” 王杰努了下嘴,道,“我不想去问宋先生。” 徐知让道,“为何?” 王杰指了一下空中飘着的凌霜,道,“《诗经》有云:‘如彼雨雪,先集为霰’,”他絮絮地念道,“范增之去,当于项羽杀卿子冠军时也。” 徐知让微微一凛,脱口即道,“这是苏东坡的《范增论》。” 王杰应道,“正是,”他皱着小脸,有些为难地道,“这是昨日父皇来时,纪娘娘考我的文章,我虽喜欢纪娘娘,但实在不喜欢她总是在父皇面前考校我。我也不敢去问宋先生,若是宋先生知道纪娘娘总是在父皇面前说他教得不好,必定会同纪娘娘生气,这样一来,我又成了众矢之的了。” 徐知让心中大惊,面上却强装着镇静,“纪娘娘定是知道四皇子的‘汉史’学得最通,所以才考这一篇《范增论》的。” 王杰道,“不对,”他转过头,同徐知让较真道,“我连苏东坡的诗还须得文翰林来替我解,何况东坡先生的文章呢?” 徐知让一怔,思忖了片刻才记起王杰说的是他上回旁观自己被圣上训诫的时候,“……既如此,四皇子便推脱说不会解就是,想来圣上慈父情怀,定不会因着一篇《范增论》而怪罪四皇子的。” 王杰道,“我自是推脱说不会的,”他小孩似地嘟了嘟嘴,“只是我一说不会,纪娘娘便抢着在父皇面前去解,好像我的学问,还比不得她一个妇人似的。” 徐知让又是一惊,面上却笑着哄道,“四皇子年纪是小,待四皇子将来长到同宫中娘娘们一般大时,学问定会远胜内宫妇人百倍。” 王杰很有现代青年风范地摆了下手,“罢了,罢了,”他抬起头道,“无论我的学问如何,我都不喜欢同纪娘娘一起住在‘山池院’。” 徐知让听了,心中拿定主意,回去定要把王杰的这番话完完整整地告诉父兄,他想了一想,又强笑着追问了一句,“那,皇后娘娘可知道四皇子的不妥?” 王杰摇了下头,有些颓唐道,“我不敢去打扰皇后娘娘。” 徐知让疑道,“为何?” 王杰咬了下唇,又转头看了站在自己身后的徐宁一眼,小声道,“昨日我偶然听见,”他犹豫着道,“父皇说,纪娘娘与我的母妃恭嫔十分相像。” —————— —————— 1《宋书》:大明五年正月戊午元日,花雪降殿庭。 时右卫将军谢庄下殿,雪集衣。 还白,上以为瑞。 于是公卿并作花雪诗。 史臣按《诗》云:“先集为霰。” 《韩诗》曰:“霰,英也。” 花叶谓之英。 《离骚》云:“秋菊之落英。” 左思云“落英飘濆”是也。 然则霰为花雪矣。 草木花多五出,花雪独六出。 2苏子说,“范增离去是好事,若不离去,项羽一定会杀他。只遗憾他没有早早离开而已。” 既如此,那么范增应当在什么时候离开呢?当初范增劝项羽杀沛公,项羽不听;终因此而失去天下;应当在此时离去吗? 苏子回答说,“不。范增想要杀死沛公,是做臣子的职责。项羽不杀刘邦,还显得有君王的度量。范增怎能在此时离去呢?《易经》说:‘知道选择恰当时机,那不是很神明吗?’《经》说:‘观察那气象,若要下雪,水气必定先聚集成霰。’范增离去,应当在项羽杀卿子冠军的时候。” 苏轼《范增论》:苏子曰:“增之去,善矣。不去,羽必杀增。独恨其不早尔。” 然则当以何事去?增劝羽杀沛公,羽不听,终以此失天下,当以是去耶? 曰:“否。增之欲杀沛公,人臣之分也;羽之不杀,犹有君人之度也。增曷为以此去哉?《易》曰:‘知几其神乎!’《诗》曰:‘如彼雨雪,先集为霰。’增之去,当于羽杀卿子冠军时也。” 3“楚义帝可为天下之贤主也” 我曾经评价楚义帝,称赞他是天下的贤君。 就仅论楚义帝派遣沛公刘邦入关而不派遣项羽,在稠人广众之中识别卿子冠军宋义、并且提拔他做上将军这两件事,岂是非贤君者可以做到的? 项羽既然假托君王之命杀死了卿子冠军宋义,楚义帝必然不能再容忍项羽。 因此,不是项羽谋杀义帝,就是义帝杀了项羽,这用不着智者指点就可知道了。 范增当初劝项梁拥立义帝,诸侯因此而服从。 因此项羽中途谋杀义帝,必然不是范增的主意。 所以,项羽杀楚义帝不仅不是范增的主意;并且范增必然在项羽面前为楚义帝力争过而没有被项羽接受。 项羽不但不采用范增的忠告,而且还杀死范增曾经所拥立的帝君,因此可以推测,项羽怀疑范增,一定是从这时就开始了。 苏轼《范增论》:吾尝论义帝,天下之贤主也。 独遣沛公入关,而不遣项羽;识卿子冠军于稠人之中,而擢为上将,不贤而能如是乎? 羽既矫杀卿子冠军,义帝必不能堪。 非羽弑帝,则帝杀羽,不待智者而后知也。 增始劝项梁立义帝,诸侯以此服从。 中道而弑之,非增之意也。 夫岂独非其意,将必力争而不听也。 不用其言,而杀其所立,羽之疑增必自此始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九十五章 叶公使齐 上邶州,州府衙。 “真是没想到,”宋圣哲双手捧着一只五蝶奉寿海棠形白铜袖炉,两根覆在炉后的大拇指正轻轻摩挲着袖炉上镂空雕刻的蝶形样纹,“还没到立冬,罗大人竟就要动身去定襄了。” 罗蒙正微笑道,“岁末去都述职,乃州牧之职责所在,定襄路远,自是应早些出发的。” 宋圣哲笑着“哟”了一声,转头便对坐在一旁正在喝茶的彭平康道,“罗大人这般勤快,倒把范大人都比下去了。” 傅楚笑道,“范大人是积年的老臣了,我和罗大人如何能比?” 彭平康喝着茶,微笑不语。 宋圣哲笑吟吟道,“傅大人可真是会说话。” 齐得韬开口道,“宋大人见谅,天一冷呐,日头就短,要是立冬一过,这天黑得便更早了,官道上一天就行不了多少路了。罗大人又不似你我,受得住那马背颠簸,因此,自然是要早些动身了。” 宋圣哲笑眯眯道,“齐大人到底是马背上过来的武官,”他又转过头,去寻彭平康的支持,“连说起话来,都颇有‘居马而得’之风范呢。” 齐得韬微沉下脸,道,“宋大人真是会玩笑,我虽是武官,《诗》、《书》却都是通晓的。” 宋圣哲的拇指仍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袖炉上凸起的雕纹,“啊,”他当真同玩笑似地道,“那齐大人便是能‘居马而治’了。” 齐得韬“呵”了一声,道,“可不敢。” 彭平康放下茶盏,仍是笑了一笑,并不接话。 罗蒙正复开口道,“齐大人说的确是一样,还有一样,”他看向宋圣哲与彭平康道,“两位大人在上邶州行事果决,为政有方,此番去定襄,我定是要为两位大人在圣上面前请上一功的。古语云:‘赏必加于有功,刑必断于有罪’,两位大人在上邶州如此勤勉,我自是应早些将两位大人的拳拳爱民之心呈予圣上才是。” 彭平康开口道,“罗大人这般为人着想,倒让我忆起了《庄子》中的一篇故事。” 罗蒙正微笑道,“哦?不知是哪一则掌故呢?” 彭平康亦微笑道,“是‘叶公子高将使于齐’。” 傅楚接口道,“确是一篇‘圣人之言’。”他顿了顿,随口便引道,“譬如其有一句,‘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于宋大人与彭大人而言,便极为妥帖。” 宋圣哲笑了笑,道,“我倒觉得这一篇不怎么好。” 齐得韬看了彭平康一眼,见彭平康正不动声色地微笑着,便开口问道,“宋大人何出此言?” 宋圣哲笑眯眯道,“孔圣人之为言,一向条理有致,然此篇故事中,孔圣人先说,‘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又劝叶公子高道,‘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如此,岂不是自相矛盾吗?” “叶公子高为楚庄王玄孙,出使齐国本就为不得已之事,彼时楚地为蛮夷小邦,齐地乃强盛大国,即使叶公子高委曲求全,在齐国国君面前‘传其常情’,又怎知齐国国君不会骄妄自大,误其‘常情’至于‘溢言’呢?” “倘或齐国国君有那‘容其常情’的肚量,又何须叶公子高为臣使齐,乃至孔圣人劝其‘无传溢言’呢?”宋圣哲微笑道,“因此,《庄子》中的这则掌故,定是后人假托孔圣人之口作的伪典,孔圣人何其智慧,如何会出此姑妄之言?” 傅楚笑道,“宋大人不亏是一甲进士出身,果真是好识辨呐。” 宋圣哲笑吟吟道,“我读‘四书五经’,在座诸位大人,又何尝未闻‘圣人之言’?我不过是,”他朝罗蒙正笑道,“在罗大人之前,说了罗大人想说的话罢了。” 罗蒙正微笑道,“宋大人是打趣我呢,还是在打趣彭大人呢。” 傅楚附和着笑道,“定不是在打趣彭大人,”他侧头朝罗蒙正玩笑似得说道,“彭大人可是信道的。” 宋圣哲笑眯眯道,“我是在打趣那器量狭小的齐国国君呢。” 彭平康轻咳一声,接口道,“宋大人惯日里就是这样,”他朝罗蒙正淡笑道,“上回两位大人玩笑他一句‘颂圣’,宋大人可是记到了现在呢。” 宋圣哲的那两根覆在袖炉后的正在摩挲着的大拇指忽地一顿,“怎么?”他侧头朝彭平康笑道,“难道彭大人以为,孔圣人当真会同《庄子》中一般说话么?” 彭平康微笑道,“既然《庄子》所载属虚,那么宋大人如何就以为,东周齐国之君果真便同这则‘伪典’中一般器量狭小呢?” 宋圣哲一怔,就听彭平康继续笑道,“再者,罗大人去定襄述职,是乃身负皇恩,”他一面说着,一面又将视线转向了罗蒙正,“‘叶公好龙’,如何比得?” 罗蒙正笑了一下,道,“彭大人这话,倒叫我不好意思起来了。” 彭平康笑道,“罗大人要为我和宋大人请功,怎么自己反先‘不好意思’起来了?”他半开玩笑地道,“罗大人这一‘不好意思’,倒显得我同宋大人厚脸皮似的。” 罗蒙正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宋圣哲“扑哧”一声,掩着口先笑了起来,“是啊,我脸皮薄,可经不得罗大人的‘不好意思’。” 罗蒙正才不怵彭平康与宋圣哲有意无意的一唱一和,他大方一笑,全当把先前半真半假的试探话一笔揭过了,“无妨,”他淡笑道,“我明日动身,这上邶州的‘赎买’一事,更是要全付托给两位大人了。” 傅楚立时又附和道,“正是。”他看了齐得韬一眼,见后者并无异议,便继续道,“古语云:‘一事殊法,轻重不齐’,明日罗大人一去……” 彭平康接口道,“且先不论上邶州诸事,”他不顾傅楚微沉下的脸,将视线转向罗蒙正道,“此有一请,还望罗大人应允了才好。” 罗蒙正微笑道,“哦?何事?” 宋圣哲似有预料地笑了一笑,他稍低下头,将方才作势掩口的手,重新覆到了掌中袖炉的凸纹上。 彭平康浅笑道,“罗大人此去定襄,万万不可在圣上面前提及‘赎买钱’一事。” —————— —————— 1“居马而治” 陆贾时时在高帝面前称道《诗经》、《尚书》,高帝斥骂他说:“老子是在马上打下的天下,哪里用得着《诗经》、《尚书》?” 陆贾反驳道:“在马上得天下,难道可以在马上治理天下吗?况且商朝汤王、周朝武王都是逆上造反取天下,顺势怀柔守天下。文武并用,才是长治久安的方法。 当年吴王夫差、智伯瑶、秦始皇,也都是因为穷兵黩武而遭致灭亡。假使秦国吞并天下之后,推行仁义,效法先圣,陛下今天怎能拥有天下!” 高帝露出惭愧面容,说:“请你试为我写出秦国之所以失去天下,我之所以得到天下及古代国家成败的道理。” 陆贾于是大略阐述了国家存亡的征兆,共写成十二篇。 每奏上一篇,高帝都称赞叫好,左右随从也齐呼万岁。 该书被称为《新语》。 《资治通鉴》:陆生时时前说称《诗》、《书》,帝骂之曰:“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书》!” 陆生曰:“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 昔者吴王夫差、智伯、秦始皇,皆以极武而亡。乡使秦已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 帝有惭色,曰:“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及古成败之国。” 陆生乃粗述存亡之征,凡著十二篇。 每奏一篇,帝未尝不称善,左右呼万岁;号其书曰《新语》。 2“叶公使齐” 孔子说:“世界上有两类行为准则,人人必须遵守:第一类是由自然决定的,第二类是由社会决定的。 为人子的敬爱父母,这是人的自然属性决定了的,这是因为恋亲情结深藏在心,谁也解不脱的;为人臣的侍候君王,这是人的社会属性决定了的,这是因为走到哪里都有君王,天地间是无处可逃的。 这两类行为准则是不可违抗的。 为人子的敬爱父母,不论自己从事怎样的职业,高也好,低也好,都应该尽心做到纯孝;为人臣的侍候君王,不论自己领受怎样的任务,重也好,轻也好,都应该尽力做到纯忠。 忠臣孝子之外,还有那些特别注重内心修养的人,超脱了世俗的荣辱观念,但也顺从前面说的两类行为准则,尽心尽力做到忠孝,心中明白这是莫可奈何的事。他们这样做了,便是道德境界极高的人了。 为人臣,为人子,都是不得已的,由不得人选择。 所以,尽忠尽孝,应该不顾自身安危,哪能贪生怕死。 先生出使齐国,我认为应该去。” 《庄子》: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 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是之谓大戒。 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 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 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 夫子其行可矣!” 3孔子又说:“不过我还是把我所听到的道理再告诉你:凡是与邻近国家交往,一定要用诚信让相互之间和顺亲近,而与远方国家交往,则必定要用语言来表示相互间的忠诚。 国家间交往的语言总得有人相互传递,而传递两国国君喜怒的言辞,乃是天下最困难的事。 两国国君喜悦的言辞必定添加了许多过分的夸赞,两国国君愤怒的言辞必定添加了许多过分的憎恶。 大凡过度的话语都类似于虚构,虚构的言辞其真实程度也就值得怀疑,一旦国君产生了怀疑,那么负责传达信息的使者就要遭殃。 所以古代格言说:‘传达平实的言辞,不要传达过分的话语,那么也就差不多可以保全自己了’。” 《庄子》:丘请复以所闻:“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远则必忠之以言。 言必或传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 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 凡溢之类妄,妄则其信之也莫,莫则传言者殃。 故法言曰:‘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九十六章 就今弃古 罗蒙正扬起了眉。 傅楚看了罗蒙正一眼,立时道,“彭大人这一请,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罢,”他淡笑道,“圣上一向容保惠民,即便罗大人不提,恐怕圣上也……” 宋圣哲抿唇笑道,“彭大人是想要罗大人效仿‘温伯雪子见仲尼’呢。” 彭平康道,“不敢,不敢,”他玩笑道,“温伯雪子矫情,我怎能拿他来比罗大人?” 齐得韬闻言,不禁低头笑了一下。 罗蒙正开口道,“没什么不能的。”他微笑道,“我若说一句‘不能’,岂不是就成了方才宋大人口中那心胸狭隘的齐国国君了?” 傅楚瞥了彭平康一眼,转而淡笑着闭上了嘴。 宋圣哲浅笑道,“东周诸君之举,总有发人深省之处。” 罗蒙正笑了一笑,道,“东周乱世,如何可比我东郡长治久安?”他顿了顿,又道,“再者,周天子威重日削,如何能比今上权重望崇?” 宋圣哲笑道,“是啊,东周天子乃傀儡之君,不比封地诸君,”他笑睨了傅楚一眼,用带了点儿挑衅的口吻重复道,“容保惠民。” 傅楚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宋大人这话可大有深意啊。” 宋圣哲微笑道,“自然有深意,”他淡笑道,“我虽‘颂圣’,但仅颂‘今上’,而不颂‘古君’。” 齐得韬接口道,“只是孔圣人颂周君,宋大人为儒之君子,如何能就今而弃古呢?” 彭平康淡淡道,“人性有变,古今不同。” 傅楚笑了笑,道,“谢康乐尝有诗云……” 罗蒙正接口道,“那便请两位大人同我说一说这‘古今之变’罢。” 傅楚又笑了一下,复闭上了口。 宋圣哲覆在袖炉上的两根拇指一滞,继而上下换了一记位置,“说到东周先秦,彭大人可比我通,”他的拇指接着摩挲了起来,“尤其是那等器小聚敛之君。” 齐得韬皱了下眉,转而去看彭平康,不想彭平康却面不改色,“周太师才是鸿儒,”他信口道,“我在琅州同周见存周大人共事时,就听周大人议论过不少先秦掌故。” 宋圣哲笑了笑,就听罗蒙正应道,“果然宋大人说得不错。” 傅楚瞟了彭平康一眼,微笑不语。 彭平康笑着轻点了下头,继而又道,“其有一则典故,”他微笑着又把话头转回宋圣哲身上,“颇合方才宋大人所论之‘就今弃古’。” 罗蒙正轻笑道,“哦?不知是哪一则掌故呢?” 彭平康微笑道,“是‘卫嗣君欲重税以聚粟’。” 罗蒙正笑了一下,道,“周大人好博学。”他微笑道,“只是正如彭大人所说,‘人性有变’,此等‘古论’,实不宜议以‘今上’。” 彭平康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不错,昔年卫嗣君重税聚粟,而薄疑反躬自求,如今,”他半开玩笑道,“圣上反躬自求,我等重税聚粟,可是‘古今不同’了。” 齐得韬抿嘴一笑,侧头拿过盖碗,作势喝茶。 宋圣哲笑眯眯地接口道,“我明白了,”他嘴上说着罗蒙正,眼神却又一次地飘向彭平康,“罗大人是不屑做薄疑呢。” 罗蒙正淡笑道,“我只是为薄疑不值,”他顿了顿,道,“卫嗣君生性多疑,其爱泄姬,重如耳,又恐其因爱重以壅己,故而贵薄疑以敌如耳,尊魏妃以偶泄姬。” “然薄疑满腹经纶,其治一卫国,似乌获举千钧,如此大才,于卫嗣君而言,亦不过是一相参之傀偶。”罗蒙正的笑容变得有点冷,“卫嗣君这般视臣下若思儡,莫说一薄疑了,就是有上百个吕不韦来投,也是不得其用啊。” 彭平康听罢,微侧过身,朝宋圣哲道,“宋大人错了。”他淡笑道,“罗大人哪里是不屑做薄疑,分明是因着做不得薄疑而暗自恼恨呢。” 罗蒙正微沉下脸。 齐得韬忙放下茶盏道,“议古而已,几位大人也太认真了。” 傅楚复开口道,“彭大人怎知如今朝中无薄疑?” 彭平康微笑道,“我见我东郡‘国中饱’,便知朝中无薄疑也。” 傅楚笑道,“不然。据我所知,周太师、文翰林之才,远胜薄疑数倍,又岂不知我东郡‘国中饱’耶?” 宋圣哲笑吟吟道,“傅大人知其人而不知其言,可是有违圣人之道啊。” 罗蒙正笑了一声,道,“傅大人的意思是,周太师、文翰林一流亦于‘国中饱’之列,朝中又有何人可堪做薄疑呢?” 彭平康扬起了眉,“傅大人这话,恕我实在不能苟同,”他看向罗蒙正道,“难道一人做薄疑而不得,便是做不得薄疑吗?” 罗蒙正闻言,立时沉默了起来。 宋圣哲见状,又笑眯眯地补充道,“再者,‘赎买钱’一事,虽似无转圜余地,但却有可议之处。” 傅楚接口问道,“哦?有何可议之处?” 宋圣哲笑吟吟道,“圣上推行‘赎买之策’,本意是取民之力而还地于民,”他的笑容中渐渐带上了一丝讥诮,“可民性皆惰,乡间愚民一旦得拨朝廷钱财,必定巧诈谲谖,矫用我东郡‘租庸调’之制,以朝廷所拨之币,折以朝廷所派之役,如此,圣上岂非得不偿失?” 傅楚笑了笑,道,“只听说宋大人在乡间救济贫民,如鱼得水,不想也竟有今日在衙中说出‘愚民’二字的时候。” 宋圣哲笑眯眯道,“是啊,因此我定是做不得薄疑的。” 傅楚一噎,就听罗蒙正淡淡道,“我虽不知乡间事,但亦以为宋大人此言不妥。”他顿了顿,道,“那些升斗小民,原就多是富绅之佃,两位大人诱使他们‘以下告上’,奉田还朝,他们可都是舍出了家财性命去干的。” “如今两位大人轻轻巧巧一句话,又倒得先前说的全不作数了,如此,岂不是‘朝令夕改’,失信于民么?”罗蒙正看向彭平康道,“‘民无信不立’,这话可是彭大人先前告诫于我的。” 彭平康淡笑道,“昔卫嗣君因图立信于民,以百金之地赎一胥靡,然其国仍不免亡于秦也,可见,”他微笑道,“民无廉耻,虽有教化之君,而无以用矣。” 罗蒙正又一次地扬起了眉。 —————— —————— 1“温伯雪子见仲尼” 温伯雪子往齐国去,途中寄宿于鲁国。 鲁国有个人请求见他,温伯雪子说:“不可以。我听说中原的君子,明于礼义而浅于知人心,我不想见他。” 到齐国后,返回时又住宿鲁国,那个人又请相见。 温伯雪子说:“往日请求见我,今天又请求见我,此人必定有启示于我。” 出去见客,回来就慨叹一番,明天又见客,回来又慨叹不已。 他的仆人问,“您每次见此客人,必定入而慨叹,为什么呢?” 温伯雪子回答说:“我本来已告诉过你:中原之人明于知礼义而浅于知人心,刚刚见我的这个人,出入进退一一合乎礼仪,动作举止蕴含龙虎般不可抵御之气势。他对我直言规劝象儿子对待父亲般恭顺,他对我指导又象父亲对儿子般严厉,所以我才慨叹。” 孔子见到温伯雪子一句话也不说。 子路问:“先生想见温伯雪子很久了,见了面却不说话,这是为何?” 孔子说:“像他那样修道养德之士,早已超凡入圣。,他想要告诉你什么话,完全不需要语言的表述,只用目光触你一下,你便领悟了,所谓目击道存便是如此。” 《庄子》:温伯雪子适齐,舍于鲁。 鲁人有请见之者,温伯雪子曰:“不可。吾闻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吾不欲见也。” 至于齐,反舍于鲁,是人也又请见。 温伯雪子曰:“往也蕲见我,今也又蕲见我,是必有以振我也。” 出而见客,入而叹。明日见客,又入而叹。 其仆曰:“每见之客也,必入而叹,何耶?” 曰:“吾固告子矣:中国之民,明乎礼义而陋乎知人心。昔之见我者,进退一成规、一成矩,从容一若龙、一若虎。其谏我也似子,其道我也似父,是以叹也。” 仲尼见之而不言。 子路曰:“吾子欲见温伯雪子久矣。见之而不言,何邪?” 仲尼曰:“若夫人者,目击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声矣!” 2“卫嗣君欲重税以聚粟” 卫嗣君想加重赋税来聚积粮食,人民对此感到不安,他就把这种情况告诉了薄疑,并道,“人民非常愚昧啊。我聚积粮食,是为人民着想。他们自己保存粮食,与把粮食上交保存在官府里,有什么区别呢” 薄疑说:“不对。粮食保存在人民手里,您就不能得到,这就不如保存在官府里了;将粮食保存在官府里,人民就不能得到,这就不如保存在人民手里了。” 《吕氏春秋》:卫嗣君欲重税以聚粟,民弗安,以告薄疑曰:“民甚愚矣。夫聚粟也,将以为民也。其自藏之与在於上,奚择?” 薄疑曰:“不然。其在於民而君弗知,其不如在上也;其在於上而民弗知,其不如在民也。” 3“卫嗣君生性多疑” 卫国卫嗣君去世,其子即位为卫怀君。 卫嗣君在位时喜好查探别人的隐私,有个县令曾掀开褥子,露出下面的破席子,卫嗣君听说了,便赏赐给他一领新席。 县令大惊,以为国君料事如神。 卫嗣君还曾派人经过关卡,用金钱贿赂掌关的官员,事后又把掌关官员召来,指令说有客人过关时给你贿金了,你快退回去,使得掌关官员十分惊恐。 卫嗣君还宠爱泄姬,器重臣子如耳,但又怕这两人因受到宠爱器重而敢于欺瞒自己,于是提升另一个臣子薄疑来与如耳匹敌,尊崇魏妃来与泄姬分庭抗礼,并说:“以此可互相参列比较。” 《资治通鉴》:卫嗣君薨,子怀君立。 嗣君好察微隐,县令有发褥而席敝者,嗣君闻之,乃赐之席。 令大惊,以君为神。 又使人过关市,赂之以金,既而召关市,问有客过与汝金,汝回遣之,关市大恐。 又爱泄姬,重如耳,而恐其因爱重以壅己也,乃贵薄疑以敌如耳,尊魏妃以偶泄姬,曰:“以是相参也。” 4“国中饱” 赵简子派出收税的官吏,官吏请示收税标准的高低。 赵简子说:“要不轻不重。税收重了,利就归于国家;轻了,利就归于民众。官吏从中捞不到私利,轻重就适中了。” 薄疑对赵简子说:“您的国家中间阶层很富足。” 简子高兴地说:“这怎么说呢?” 薄疑回答说:“上面财库粮仓空虚匮乏,下面平民百姓贫穷饥饿,但是处在中间的奸吏富足了。” 《韩非子》:赵简主出税者,吏请轻重。 简主曰:“勿轻勿重。重,则利入于上;若轻,则利归于民。束无私利而正矣。” 薄疑调赵简主曰:“君之国中饱。” 简主欣然而喜曰:“何如焉?” 对曰:“府库空虚于上,百姓贫饿于下,然而奸吏富矣。” 5“卫嗣君以百金之地赎一胥靡” 卫嗣君执政的时候,有个罪犯胥靡逃到魏国,卫国想用百金把他赎回来审判,魏国不同意。 于是卫嗣君想用左氏城邑换回胥靡。 大臣们都劝告说:“用这样价值不菲的土地,去换回一个小小的罪犯,恐怕不合适吧” 卫嗣君说:“治,无所谓小国;乱,无所谓大国。用教化来引导百姓,即使是三百户人家的城邑也能治理好;如果百姓不讲廉耻礼仪,即使有十座左氏城池,那又有什么用呢” 《战国策》:卫嗣君时,胥靡逃之魏,卫赎之百金,不与。 乃请以左氏。 群臣谏曰:“以百金之地,赎一胥靡,无乃不可乎” 君曰:“治无小,乱无大。教化喻于民,三百之城,足以为治;民无廉耻,虽有十左氏,将何以用之” 6“知其人而不知其言” 《论语》: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 孔子说:“不懂得天命,就不能做君子;不知道礼仪,就不能立身处世;不善于分辨别人的话语,就不能真正了解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九十七章 隋堤汴柳 定襄,玄都观,靖室。 周胤微低着头,凝视着面前几案上的那根细长枝条,“……这是何物?” 坐于他对面的孟宁昂笑着回答道,“‘通济渠柳’。” 周胤微轻咳一声,整个人不禁往后靠了一靠,“也就是‘隋堤柳’?” 孟宁昂纠正道,“或者说是‘汴河柳’,”他顿了顿,眼见着自己面前这位身披鹤氅、仙风道骨的周二公子把那根柳条往几案外推了一推,又忍不住解释道,“不过为了有别于‘古汴渠’,一般并不会这么说……” 周胤微打断道,“我就算不通《水经注》,也多少读过《隋书》。”他冷冷道,“说罢,你折了这枝——姑且称它为‘杨柳’好了——要作什么?” 孟宁昂粲然一笑,露出两排齐整的白牙,“献方物啊。” 周胤微扬手一挥,瞬时便把那根柳枝从几案上扫了下去。 孟宁昂像是没看到周胤微如此少有的激烈反应一般,仍自顾自地笑着说道,“昔大业年间,隋炀帝命尚书右丞皇甫议发百余万河南、淮北诸郡民,开凿通济渠,通济渠广四十步,其旁皆筑御道,树以柳,防暑盛……” 周胤微接口道,“霜降献柳,闻所未闻。” 孟宁昂毫不在意,“民间有俗语曰:‘霜降见霜,米谷满仓’,于此圣恩德照之下,莫说举国食粮丰羡,就是冬日酷寒之时,仍有‘杨柳依依’之景。” 周胤微一字一顿道,“孟千驹,”他慢慢抬起头来,“你疯了。” 孟宁昂不急不缓道,“我听闻圣上尝称赞文翰林有‘灵和蜀柳’之姿,想来,”他的喉结动了一下,“圣上应是会喜欢这‘柳叶青青’的罢?” 周胤微盯着孟宁昂看了一会儿,和缓了声音道,“孟大人不是一直想由我引荐于家父么?”他轻柔了声音道,“若是孟大人方便,明日成行如何?” 孟宁昂伸手从案下捡起了那根柳枝,复放回几上,“明日我要去一趟‘太常寺’,”他认真道,“祭仪方物诸事,皆须向‘太常寺’报备。” 周胤微的目光冷冷的,乍看上去,就像是一颗黑冰永恒地凝结在他的瞳仁之中,“我劝孟大人明日成行,”他淡淡道,“立冬之后琐事更多,家父未必能抽得出身来。” 这回孟宁昂倒没有再继续自说自话,反似笑非笑地回道,“周二公子是惯会‘引荐’的,”他把“引荐”两个字咬得很重,“就是日理万机之人也不在话下,何况令尊是您的生身父亲呢?” 这句话不知是戳到了周胤微哪里,他一扫素日里的阴沉内敛,立时反唇相讥道,“孟大人若当真有心,便该去凿金弄玉地雕个笼子,再去蓬山捉只灵雀儿来往里头放着,或许圣上见了,还能开恩效仿昔年宋仁宗赐内,叫孟大人寻一个‘红杏尚书’当当,如此,岂不比这劳什子的‘隋堤汴柳’风雅多了?” 孟宁昂倒不动气,只是淡淡道,“周二公子也知道我有心。” 周胤微神情微动。 孟宁昂伸过手,复抚上柳条柔嫩的枝腹,“《诗经》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 周胤微淡漠道,“‘跃跃毚兔,遇犬获之’。” 孟宁昂信口回道,“毚兔岂直千里驹?” 周胤微扯了下嘴角,又低下了头去,“请孟大人听我一言,”他淡淡道,“‘滥用民力’的话,圣上早已听过不少了;‘歌功颂德’的话,圣上亦早都听了个遍,折柳易枯,孟大人还是‘三思而行’得好。” 孟宁昂笑了一下,这回他笑得有点苦,“夷吾思妾婧,何止‘三思’也?” 周胤微一滞,随即道,“妾婧者,非纪婧也。” 孟宁昂道,“她定不喜欢这个称呼。” 周胤微低着头,好似又开始研究那根柳枝一般。 孟宁昂又道,“圣上以为她喜欢,其实她只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罢了。” 周胤微开口道,“孟大人感伤归感伤,但请莫在此处引范文正公语,”他淡漠道,“我最看不得有辱斯文。” 孟宁昂一噎,随即道,“总之我心意已定。” 周胤微默然不语。 孟宁昂继续道,“即便只有五成把握,我也要试上一试,或许,这亦是一个进一步扳倒徐氏的机会,也未可知啊。”他顿了顿,又道,“再者,立冬前后,各地府尹刺史都要来定襄述职,圣上闻得各地民情,未免不会有所动摇。” 周胤微开口道,“倘或孟大人想寄希望于罗希吕,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他的声音还是冷冷的,“罗希吕一向独善其身,即便不会多提彭寄安的一句好,也不会专捡让圣上刺耳的来说。” 孟宁昂思忖片刻,忽然道,“这可未必,”他若有所思道,“即便罗希吕想独善其身,难道那上邶州的上上下下不会想分那‘赎买钱’的一杯羹么?” “罗希吕想要‘赎买钱’,就必得为彭寄安与宋茂行请功,只要他一张口邀功,我便可借献柳为名,说近来各地风物有异,了请圣上谕旨,遣司农寺官员沿通渠两旁查看农桑稷物,并顺途去上邶州一探究竟……” 周胤微接口道,“上邶州位处西北,与通济渠并不顺衔。” 孟宁昂点了下桌面上的柳条,微笑道,“我去琅州广德军驻地之时,与瑁梁府衙亦不顺路。” 周胤微抿了下唇,又道,“就算罗希吕想要‘赎买钱’,那也算不得什么大错。”他淡然道,“前几个月还过得去,收秋税的时候就格外明显了,圣上一说打仗,上上下下都上折子来哭穷,就连柴桑那等富裕之地,都有地方官说丝绢难贡,何况上邶州本来位处边陲,困苦些也是有的。” 孟宁昂胸有成竹地笑道,“谁说罗希吕要‘赎买钱’是为了上邶州?”他微笑道,“说不定,他是为了填一个死人的窟窿呢?” 周胤微闻言一凛,立时抬起了头来,“孟大人所说的‘死人窟窿’,”他那一双黑曜石般的“重瞳目”紧紧地盯着面前正在微笑着的孟宁昂,“可有什么证据么?” —————— —————— 1“隋炀帝种通济渠柳” 隋炀帝命令宇文恺和内史舍人封德彝等人营建显仁宫,显仁宫南边连接阜涧。 北边跨越洛水,征调大江以南五岭以北的奇材异石,输送到洛阳;又搜求海内的嘉木异草,珍禽奇兽,用以充实皇家园苑。 辛亥,隋炀帝又命令尚书右丞皇甫议征发河南、淮北各郡的百姓前后一百余万人,开辟通济渠。 从西苑引谷水、洛水到黄河,又从板渚引黄河水经过荥泽进入汴水,从大梁以东引汴水进入泗水到淮河。 又征发淮南的百姓十余万人开凿邗沟从山阳到杨子进入长江。 通济渠宽四十步,渠两旁都筑有御道,栽种柳树。 从长安到江都设置离宫四十余所。 庚申,派遣黄门侍郎王弘等人到江南建造龙舟和各种船只几万艘。 东京的官吏监督工程严酷急迫,服役的壮丁死去十之四、五。 有关部门用车装着死去的役丁,东到城皋,北至河阳,载尸之车连绵不断。 隋炀帝又在东京建造天经宫,每年四季祭祀他的父亲隋文帝。 《资治通鉴》:敕宇文恺与内史舍人封德彝等营显仁宫,南接皂涧,北跨洛滨。 发大江之南、五岭以北奇材异石,输之洛阳;又求海内嘉木异草,珍禽奇兽,以实园苑。 辛亥,命尚书右丞皇甫议发河南、淮北诸郡民,前后百余万,开通济渠。 自西苑引谷、洛水达于河;复自板渚引河历荥泽入汴;又自大梁之东引汴水入泗,达于淮;又发淮南民十余万开邗沟,自山阳至杨子入江。 渠广四十步,渠旁皆筑御道,树以柳;自长安至江都,置离宫四十余所。 庚申,遣黄门侍郎王弘等往江南造龙舟及杂船数万艘。 东京官吏督役严急,役丁死者什四五,所司以车载死丁,东至城皋,北至河阳,相望于道。 又作天经宫于东京,四时祭高祖。 2“古汴渠”是指隋朝之前的北汴河,这一段河流自河南开封市西北的蒗荡渠,经开封、杞县、民权,接商丘民权的甾获渠,流入宁陵、商丘睢阳区、梁园区。又东北经山东曹县南部边界,流入虞城北境,东经夏邑北、永城北,又经安徽省萧北,流入江苏徐州西境,于城北汇入泗水。 3这章里孟宁昂和周胤微互相讽刺的两句《诗经》是出自《诗经·巧言》中的同一段话。 《诗经》:奕奕寝庙,君子作之。秩秩大猷,圣人莫之。 他人有心,予忖度之。跃跃毚兔,遇犬获之。 巍然宫室与宗庙,君子将它来建起。典章制度有条理,圣人将它来订立。 他人有心想谗毁,我能揣测能料及。蹦跳窜行那狡兔,遇上猎狗被击毙。 4“宋仁宗赐内” 《尧山堂外纪》:宋子京(指宋祁)过御街,逢内家车子,中有褰帘者曰:“小宋也。” 子京归,遂作《鹧鸪天》云:“宝毂雕轮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帏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如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 其词传达禁中,仁宗知之,问内人第几车子何人呼小宋,有内人自陈:“顷侍御宴,见宣翰林学士,左右内臣曰:‘小宋也’,时在车子中偶见之,呼一声尔。” 上召子京从容语及,子京惶惧无地。 上笑曰:“蓬山不远。” 因以内人赐之。 5如果以后世的观点来看,就会觉得宋仁宗赐内好像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实际上宋朝的宫廷对宫婢的管束十分严苛,没有到年龄就能放宫婢出宫的规定,宋仁宗多次减放宫婢,就已经被盛赞是仁德之君。 而且宋朝时期的宫婢和外男私通是死罪,宋仁宗时就有宫婢和侍卫私通,宋仁宗发现之后原本想打一顿就算了,结果曹皇后正冠来见,在宋仁宗面前站了两个时辰要求处以死罪,结果两人全被诛杀。 《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宝元二年四月乙丑,放宫人二百七人。 上因谕宰臣张士逊等曰:“不独矜其幽闭,亦可省宫掖浮费也。近复有人邀车驾,献双生二女子,朕却而不受。” 士逊对曰:“前代帝王,多为女色所惑。今陛下不受其献,又减放宫嫔,诚盛德之事也。” 然天圣末,士逊亦尝纳女婢于宫中,为御史杨偕所弹云。 《续资治通鉴长编》:后閤侍女有与黄衣卒乱者,事觉当诛,求哀于帝左右。 帝欲赦之,后具衣冠见帝,固请诛之。 帝曰:“痛杖之足以惩矣。” 后不可,曰:“如此无以肃清禁庭。” 帝命后坐,后立请几移两辰。 帝乃许之,遂诛于东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九十八章 匿瑕含垢 孟宁昂偏了下头,简短而有力答道,“有。” 周胤微道,“既然有,”他伸出莹白的手掌,越过那根横亘着的柳条,一直伸至孟宁昂眼前,“拿出来。” 孟宁昂越发地偏过头,眼神飘到靖室侧面绘满“道教三清”的图墙上,“时机未至。” 周胤微收回手,“依我之见,孟大人折‘杨柳’献圣,”他淡淡道,“理应还有另一层意思罢?” 孟宁昂默然不语。 周胤微继续道,“隋时重后妃而轻外戚,后妃干政而昆弟不预,此为有隋一代之有外戚而无权臣之殊俗也。”他轻笑道,“这‘文献皇后’还在,孟大人怎地就等不及要去扶那‘容华夫人’了?” 孟宁昂听了,心中猛地窜起了一股无名火,他咬了咬牙,把那点儿快要满溢出来的愤懑强耐着压了下去,“我相信洵美,”他硬着声唤了这记“洵美”,“她聪明得很,只要我在外一有动静,她在内廷便知道该怎么做了,周二公子尽管放心便是。” 周胤微道,“我自是知道她聪明。”他淡漠道,“不过这般开罪皇后的事儿,家父怕是不会允准的。” 孟宁昂反驳道,“即使见罪于皇后,也是纪氏自己的事体……” 周胤微打断道,“孟大人,我见过纪氏女。”他冷淡的声音中忽然浮现出一丝微妙的嘲弄,“她若要生事,定会闹得阖宫上下鸡犬不宁,怎么也不会是单她一人的事体。” 孟宁昂觉得周胤微对纪洵美的看法有些误解,但他却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加辩解,只是道,“圣上又不似隋文帝……” 周胤微接口道,“就是因为不似隋文帝,圣上才让纪氏女同四皇子住在一起,”他淡淡道,“四皇子如今可同徐氏亲厚得很,又由皇后的亲弟教导,这般情形,就是周婕妤有心,也必得对纪氏女敬而远之。孟大人想在圣上的后宫里计较,怕是打错了算盘。” 孟宁昂毫不气馁,“错有错着。” 周胤微略带鄙薄地睨了他一眼,复低下头去,“自然了,”他又轻笑道,“倘或纪氏女得宠……或是有孕,圣上自会……” 孟宁昂“啪”地一声,重重地拍上了面前的桌几,连带着几上的柳条也跟着震了一下。 周胤微当然不怵他,“我只是打个比方。” 孟宁昂道,“那我也打个比方,”他冷声道,“倘或春闱过后,周二公子颗粒无收,徐氏又借‘赎买’之功再兴朝堂,到那时,周太师会不会请周大公子再度……” 周胤微冷笑了一声,接口道,“大不了我去讨好孔氏,”他讥讽道,“孔氏子弟再如何狭隘跋扈,也知道护得内宗女不入宫闱,哪像孟大人这般宽宏大度、匿瑕含垢……” 孟宁昂又狠狠地拍了下桌子。 周胤微笑了一笑,把“匿瑕含垢”四个字之后的话全数咽回了喉咙里。 孟宁昂拍完桌子之后,又狠狠地喘了口气,“或者,”他敛了眉,心平气和地低哑了声音道,“待范扬采来定襄后,我去寻范扬采来献这枝柳。” 周胤微摇了下头,道,“家父一向不喜范扬采,”他顿了顿,道,“再者,令尊不是……” 孟宁昂截口道,“家父是家父,我是我。” 周胤微“哦”了一声,转而道,“范扬采油滑,恐怕不是孟大人能轻易左右得了的罢?” 孟宁昂思忖道,“那若是让范扬采左右我呢?” 周胤微一怔,随后道,“难说,”他淡然道,“我听闻范扬采在琅州左右逢源,与罗希吕是一样的人物,范扬采若有甚难处,直接去寻文翰林还容易些,何必要亲自献柳,引人注目呢?” 孟宁昂沉吟道,“那若是文经登也有为难之处呢?” 周胤微道,“文经登处事一向滴水不漏,除非,”他滞了一滞,道,“文经登亦插手上邶州之事。” 孟宁昂张了张口,还要再议,就听周胤微继续道,“只是这不可能。” 孟宁昂心念一转,低声将周胤微的话应了下来,“周二公子容我再想一想罢,”他作势蹙眉道,“不过明日我确是另有他事,不能去贵府作客。” 周胤微低着头,看着孟宁昂的手指在那根柳枝上无意识般地揉捏着,于是道,“不是去登蓬山就好。” 孟宁昂一怔,少顷,他才反应过来周胤微讲了个极冷的笑话,“自然,”他皱了下眉,“立冬是家父的忌日,明日我要去预备祭仪诸事,天气一冷,懒待的人难免便多,我自应早些准备了。” 周胤微蓦地一愣,下意识便道,“我还以为圣上……” 孟宁昂淡淡道,“圣上乃真命天子,”他学着周胤微方才刻薄他的语调道,“宽宏大度、匿瑕含垢是情理中事,何况时过境迁,圣上哪里还会耿耿于怀呢?” 周胤微“哦”了一声,道,“孟大人还是小心些罢。” 孟宁昂拿过桌上的那根柳条,复站起身,道,“不劳周二公子费心了。” 周胤微仍低着头,直到桌上空了也没再抬起头来,他听着孟宁昂的屐履在玄都观特有的木制地板上踩得远了,才对着空荡荡的靖室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喃喃道,“自不量力的蠢货。” 周胤微将鼻息里的那股子不屑在这句低语里尽数发泄完毕,随即他拥着鹤氅,像来时一般仙风道骨地站起身,慢慢朝靖室外踱去。 不想他才推开靖室的侧拉门往外走了几步,还未至玄都观前的法坛,就远远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朝他唤道,“永锡道长!” 周胤微脚步一顿,缓缓地朝声音的方向抬起了头来,他的瞳仁黑极而深,逐渐在眼底倒映出一个同样穿着道袍的略显笨拙身影来,“啊,”他合握起双手,远远地行了一个道礼,朝来人微微笑道,“是延安居士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九十九章 道家柔剋 左瑞白净的脸上浮现出一种乡间人特有的、因为朴实而显得格外羞赧的神情,他两手叠交,朝着周胤微作了一揖,“道长莫称我‘居士’,”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直起身,“我既非观中种民,又非道教信徒,实不敢担道长的这一声‘居士’。” 周胤微笑了一笑,将合握的双手分开,重新交叠成儒士作揖的样子,“孟子曰:‘善人也,信人也’,”他微微笑道,“为善者自为信徒。” 左瑞的脸又红了起来,他有些执拗地小声道,“道长的解释……恐非孟圣人本意。” 周胤微微笑道,“张子寿尝有诗云:‘道家贵至柔’,”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柔克’乃《尚书》三德之一,延安兄又何必拘泥于‘书’中之意呢?” 左瑞被周胤微说得张口结舌起来,他磕磕巴巴了好一阵,才在周胤微的注视下对上了一句,“是、是啊……‘儒生何固穷’么……” 周胤微盯着左瑞越变越红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扑哧”一声大笑了起来,他一面笑,一面又拿话去逗左瑞,“孔子曰:‘君子固穷’,延安兄此番来观中寻道,难不成,是又遇到了什么为难事了?” 左瑞的脸顿时涨得更红了,“确有一事,”他恭谨道,“想再来与永锡道长求支道签儿。” 周胤微敛了敛笑容,道,“延安兄今日是特来寻贫道的么?” 左瑞老老实实地答道,“是。”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其实前两日我就来观中寻过道长,只是听这观中住持说道长在闭关,我不敢打扰,这才……” 周胤微接口道,“延安兄是如何寻得贫道?”他滞了一滞,“贫道怎地从未听住持提起此事?” 左瑞如实道,“我问住持,”他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丝乡间人独有的拘谨,“那位有着一双‘重瞳目’的永锡道长可在,住持便说道长在清修了。” 周胤微心下了然,“那大约是,”他浅笑道,“来找贫道求签儿的人太多了,住持记不过来,这才将延安兄遗漏了罢。” 左瑞自然早习惯了这定襄城处处都不把一个乡间举人放在眼里的德性,因此闻言也不生气,只是憨厚地笑道,“不妨事,不妨事,今日我寻到道长就好了。” 周胤微微笑着道,“其实这玄都观中道行高深之人不少,延安兄何必非要来寻贫道呢?” 左瑞大窘,“因为……”他的脸前所未有地红了,“我手头钱不多了。” 周胤微一怔,就听左瑞结结巴巴地解释道,“上回道长在文家铺子替我解了一围,又赠我一签,我便知道道长是个大方人……咳,不对……” 周胤微笑了笑,道,“贫道却不知道在玄都观里求上一签儿竟是桩稀罕事。” 左瑞忙道,“这回我定是要给钱的。” 周胤微摆了下手,浅笑道,“无妨,”他微微笑道,“玄都观中道士人人可作‘肝脏馒头’,也不差贫道这一星半点儿的‘菜气’。” 左瑞一愣,就见周胤微像模像样地比了个“三清指”,复笑道,“‘学诗如学仙’,概莫如此也。” 左瑞看了周胤微片刻,忽地笑了起来,“永锡道长很有昔年宋仁宗时大觉怀琏禅师的风范呢,”他跟着比了一下指头,有模有样地笑着念道,“‘慇勤愿祝如天寿,一炷清香满石楼’。” 周胤微笑着作了一揖,道,“‘自为青城客’,便是有缘人,贫道今日便再赠延安兄一支签儿罢。” 两人又互相道了个礼,接着便并肩往“靖室”走去。 走至后坛时,周胤微忽而开口问道,“延安兄学识渊博,既为举子,家乡州府理应供给廪粟才是,如何会拮据至此呢?” 左瑞摇了摇头,低声道,“‘官付廪给’不过米面而已,支应家中妻小尚可,而途中旅襄花费,”他顿了一顿,道,“却得另外仰仗宗族里亲。” 周胤微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左瑞一眼,见他仍是裹着上回戴的荷叶巾、蹬着上回穿的半旧青布鞋,不禁感慨道,“定襄城中的吃住是比其他地方贵些。” 左瑞沉默了片刻,复开口道,“家乡父老来投,”他说着这句话,像是喘了好大一口气,“实不能太过寒酸。” 周胤微应了一声,就听左瑞继续道,“倘或是我一人在此,倒有得是法子节省些。” 周胤微从未经历过这种烦恼,没听出左瑞言中隐藏着的万般无奈,因此只是稀松平常地赞了一句,“延安兄真是顾惠乡里,贫道佩服。” 此时二人方行至“靖室”门前,园中四下无人,万籁俱静。 左瑞很轻很轻地说道,“有利无利,人口似碑。” 周胤微正上前推门,闻言不禁回过了头,“嗯?” 左瑞咬了下唇,道,“我就是想节省些。” 周胤微一面推开门,一面随口引道,“《礼记》中云:‘礼之近人情者,非其至者也’,”他微笑着看左瑞小心翼翼地进了室内,又道,“想必延安兄的家乡父老也是明礼之人罢。” 左瑞反手关上了“靖室”的门,“家父是明礼之人,”他走到几前跪坐了下来,“家乡父老不是。” 周胤微正在一边拿“签儿筒”,闻言不禁又拿左瑞的字来取笑,“贫道还是头一次听闻明礼之人会取‘延安’为字呢。” 左瑞这回却没有再让着周胤微,反淡淡回道,“《道德经》有云:‘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 周胤微拿“签儿筒”的手一顿,就听左瑞继续道,“‘我无為,而民自化,大而化之之谓圣’,”他抿了抿唇,道,“我不如乐正子也。” 周胤微拿着“签儿筒”在左瑞对面慢慢地坐了下来,“延安兄今日来,当真是为了求签访道么?” 左瑞低着头,那姿态跟周胤微在家中低着头时一模一样,“是也不是。” 周胤微有些想笑,“那延安兄是……” 左瑞嗫嚅道,“永锡道长……同城中西市的‘文家铺子’掌柜很是相熟罢?” 周胤微闻言皱了下眉,疑心左瑞早已看穿了自己身份,此刻是来借故攀附的,只是他还不能肯定,于是面上仅淡漠地应了一声,“道门之中世俗不拘,三教九流皆可求道,贫道不过是承了天尊的几分面子情罢了。” 左瑞“哦”了一声,头低得更低了些,“那可否请永锡道长,为我向‘文家铺子’求证一桩事体?” 周胤微疑心更甚,“何事?” 左瑞的嘴唇动了几动,似是在心下翻来覆去地斟酌了好几番,“我想知道,我家乡父老的田地,究竟去了哪里?” —————— —————— 1“善人也,信人也” 浩生不害问:“乐正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孟子说:“是个善良的人,是个诚信的人。” 浩生不害问:“什么叫善良?什么叫诚信呢?” 孟子说:“心怀喜爱的就称为善良,有自己本性的就称为诚信,内心很充实的就称为美好,内心充实而且又散发光辉的就称为大,大而且能融化贯通的就称为圣,圣而又高深莫测的就称为神。乐正子这个人,只有其中的两项,在四种之下。” 《孟子》:浩生不害问曰:“乐正子,何人也?” 孟子曰:“善人也,信人也。” “何谓善?何谓信?” 曰:“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乐正子,二之中,四之下也。” 2“道家贵至柔” 杂诗五首·其五 唐·张九龄 木直几自寇,石坚亦他攻。 何言为用薄,而与火膏同。 物类有固然,谁能取径通。 纤纤良田草,靡靡唯从风。 日夜沐甘泽,春秋等芳丛。 生性苟不夭,香臭谁为中。 道家贵至柔,儒生何固穷。 终始行一意,无乃过愚公。 3“君子固穷” 孔子一行在陈国断了粮食,随从的人都饿病了。 子路很不高兴地来见孔子,说道:“君子也有穷得毫无办法的时候吗?” 孔子说:“君子虽然穷困,但还是坚持着;小人一遇穷困就无所不为了。” 《论语》: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 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 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4“《尚书》三德” 《尚书》: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刚克,三曰柔克。 平康,正直;强弗友,刚克;燮友,柔克。 三种品德:一是正直,二是过于刚强,三是过于柔弱。 中正和平,就是正直;强不可亲就是刚克;和顺可亲就是柔克。 5“肝脏馒头”的梗是出自欧阳修 《苕溪渔隐丛话》:大觉琏禅师,学外工诗,舒王少与游。 尝以其诗示欧公,欧公曰:“此道人作肝脏馒头也。” 王不悟其戏,问其意,欧公曰:“是中无一点菜气。” 琏蒙仁庙赏识,留住东京净因禅院甚久,尝作偈进呈,乞还山林,曰:“千簇云山万壑流,闲身归老此峰头。慇勤愿祝如天寿,一炷清香满石楼。” 又曰:“尧仁况是如天阔,乞与孤云自在飞。” 6丈人山 唐·杜甫 自为青城客,不唾青城地。 为爱丈人山,丹梯近幽意。 丈人祠西佳气浓,缘云拟住最高峰。 扫除白发黄精在,君看他时冰雪容。 7“有利无利,人口似碑” 《五灯会元》:永州太平安禅师,上堂:“有利无利,莫离行市。镇州萝卜极贵,庐陵米价甚贱,争似太平这里,时丰道泰,商贾骈阗。白米四文一升,萝卜一文一束。不用北头买贱,西头卖贵,自然物及四生,自然利资王化。又怎生说个佛法道理?” 良久云:“劝君不用携顽石,路上行人口似碑。” 8《礼记》:君子曰:礼之近人情者,非其至者也。 郊血,大飨腥,三献爓,一献孰。 是故君子之于礼也,非作而致其情也,此有由始也。 君子说:用接近现代人情的东西作祭品,并非最高贵的祭品。 例如祭祀至高无上的天是用牲血为祭品,合祭列祖列宗是用生肉,祭祀社樱是用半生不熟的肉,祭祀小的神鬼是用熟肉。熟肉是接近现代人情的祭品,但并不高贵,最高贵的反倒是牲血。 所以君子对于礼,并非是一时冲动来表达自己的敬意,而是有所效法于古人。 9左瑞说的这句“我无為,而民自化,大而化之之谓圣”,是把《道德经》中的一段话和这章开头周胤微引用的《孟子》中的一个梗(参见此章注释1)结合起来说的 以无为、清静之道去治理国家,以奇巧、诡秘的办法去用兵,以不扰害人民而治理天下。我怎么知道是这种情形呢? 根据就在于此:天下的禁忌越多,而老百姓就越陷于贫穷;人民的锐利武器越多,国家就越陷于混乱;人们的技巧越多,邪风怪事就越闹得厉害;法令越是森严,盗贼就越是不断地增加。 所以有道的圣人说,“我无为,人民就自我化育;我好静,人民就自然富足;我无欲,而人民就自然淳朴。” 《道德经》: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哉? 以此: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人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 故圣人云:“我无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百章 鹢路无风 周胤微愈发狐疑了起来,他把手中的签筒往几案上一竖,拢着鹤氅对左瑞浅笑道,“延安兄这莫非是……又被那西市的‘文家铺子’放刁把滥了,因此来寻贫道去主持公道不成?”他顿了顿,一面观察着左瑞的神色,一面笑道,“延安兄若当真拮据,不如就同那掌柜告罪一声,让他暂先赊借出些钱来,想来延安兄三番五次地拿了契子去‘退奴’,在家乡时便已是文氏的常客了罢?” 周胤微的这番话明里暗里的都讽刺得厉害,要放在平时,羞怯如左瑞早已萌生了退意,只是今番不同,他猛地抬起头来,用他那种天生的、乡间人特有的朴实目光同周胤微对视着,“道长是不信我?” 周胤微不置可否地念了一句《道德经》,算是回答了左瑞方才的那句不如乐正子,“‘我无欲,而民自朴’。” 左瑞听懂了,“道长是以为我有所企图?”他的目光直辣辣的,像是能把周胤微的重瞳刺穿一般,“还是以为我是假冒举子、诈骗钱物的浑混?” 周胤微被这种目光看得有些受不住,他低下头去,试图逃开左瑞的直白和朴实,“贫道并无此意。”他淡漠道,“只是贫道再清心寡欲,也不免好奇,此时已入季秋,距明年春闱不过半岁光景,依贫道鄙见,延安兄若想为家乡父老伸张田地,静心读书、以待来日方是正途,又何必如此急切地求签问道、寄望以虚呢?” 左瑞仍直视着周胤微,“‘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 周胤微笑了一下,拿过几上的“签儿筒”,同上回一样敷衍似地合掌摇了几下,再将筒身向对面的左瑞倾斜过去,“‘鹢路无风’,吉凶由人,延安兄且请罢。” 左瑞闻言,终于将一直盯着周胤微的视线转移到了“签儿筒”上,“此非阴阳之事,”他伸出手,状似随意地抽出一支签儿来,递给了周胤微,“我自不问吉凶。” 周胤微接过签儿,却一时握在了手里,没有去看,“延安兄不问吉凶,”他微笑道,“那贫道又该如何解签儿呢?” 左瑞道,“我问道矣。” 周胤微一怔,下意识地就去看签儿,只见上头写道—— “怀德惟宁,宗子惟城。” 周胤微照签儿念了一遍,接着便道,“是《诗经》中语。”他顿了一顿,信口解道,“此诗其后二句为‘无俾城坏,无独斯畏’,由此可见,延安兄照拂家乡父老之心是精诚所加啊。” 左瑞看着周胤微手上的签儿扯了下嘴角,像是不满意周胤微的解语,又像是立时就分辨出了周胤微是在有所防备地敷衍他似的,“仅此一解而已吗?” 周胤微把那支签儿放到了案上,“另有一解,此诗为凡伯刺厉王之作,”他复抬起头,对左瑞笑道,“不过当今天子英明神武,哪里能同周厉王一般昏庸不堪呢?” 左瑞道,“是啊,”他低声道,“凡伯乃‘周公之胤,入为卿士’,我如何能与凡伯相较?” 周胤微听到“周公之胤”四个字,心下愈发觉得左瑞是来攀附的,但他见左瑞眉头深锁,了无笑意的模样,却觉得左瑞或许真有什么想要自己帮忙又说不出口的要紧事,因而一时也拿不准主意,不知该不该就此打发左瑞出去。 就在周胤微两相思忖间,左瑞复开口道,“道长以为,此一句诗,可否能用《左传》来解?” 周胤微微微一怔,就听左瑞继续道,“昔晋献公使士蒍为二公子筑蒲与屈,不慎而置薪焉。夷吾见而诉之,晋献公闻而责之,故士蒍稽首而对曰,‘一国三公,吾谁适从’?” 周胤微不料左瑞忽然将话说得这么直白,一时竟未反应过来,“‘一国三公’……” 左瑞见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啊,是我唐突了,”他浅笑道,“道长乃道门中人,不管俗世中事。” 周胤微心下又滋生出另一层怀疑,他暗想,倘或这左瑞是仅为了攀附周氏,那自己方才说那句“一国三公”时就会开口点明,这么好的话引子,就算是再不晓事的措大都不会轻易错过。 可到了临了,这左瑞又吞吞吐吐地把话给咽回去了,难不成,这寒酸举子是真从他家乡那个小地方发觉了什么了不得的、关乎朝堂的大事么? 周胤微带了些许不屑地暗道,虽说上回在“文家铺子”为他向那伙计出头时,那张“奴契”上写的确实是上邶州,但看这左瑞呆愣愣的模样,想来他家乡里也净都是些只会耍弄些小聪明的无知愚民罢了。 再者,上邶州说大不大,可说小也不小,谁知道这左瑞说的家乡是哪个犄角子呢? 左瑞见周胤微脸色平静无波,反以为他是信了自己是当真无所企图得来求助的,因而便有些羞涩地笑道,“其实,我来玄都观求道长帮我求证,不过是为了多一重心安,就是道长不允,我,”他说到这里,显著地迟疑了一下,继而道,“我都是会去向徐、周二府投帖子的。” 周胤微淡淡地应了一声,不以为然地道,“贫道虽是道门中人,亦知徐、周二府势大,寻常举子无事都争相投帖拜访,何况延安兄有求于人呢?”他说着,不禁瞥了一眼左瑞抽出的那支签儿,又似漫不经心地追加了一句,“只是徐、周仅二氏,哪里来的‘一国三公’呢?可见此诗不应以《左传》来解。” 左瑞笑道,“道长有所不知,我要投帖的事体,还牵涉中宫宋氏,徐、周、宋三氏相加,不正是应了这句‘一国三公’么?” 周胤微陡然一滞,就见左瑞已然立起了身,道,“今日多谢道长解签儿,倘或改日得空,我必……” 周胤微出声阻止道,“延安兄且慢!”他抬起头,用他那双黑曜石一般的重瞳眸定定地看着左瑞,好像先前几次都没看准,这回终于寻到机会能好好看看似的,“‘一国三公’,兹事体大,贫道虽不问世事,但见延安兄如此急迫,贫道或许,能替延安兄向那西市的‘文家铺子’打探一二。” 左瑞欣喜道,“果真吗?” 周胤微微笑着点了点头,又道,“只是道签大抵须得三抽相合,方得定数,延安兄上回来访,仅抽了两支,还被贫道藏起了一支,已是不合道门法则;如今延安兄既又寻上了贫道,贫道定要请延安兄三签满抽,才算不负延安兄所托。” —————— —————— 1左瑞引的那句《孟子》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是《孟子》原文后面的那句“今有同室之人斗者,救之,虽被发缨冠而救之,可也”。 禹、后稷生活在太平之世,多次路过自己的家门却没有进去,孔子称赞他们。 颜渊生活在乱世,居住在简陋巷子,一筐饭,一瓢水,人们都不堪忍受那种忧患的生活,而颜渊却不改变他乐观的心态,孔子也称赞他。 孟子说:“禹、后稷、颜渊走的是同样的人生道路。大禹想到天下有遭水淹没的人,就象自己也被水淹了一样。后稷想到天下有挨饿的人,就象自己也挨饿一样。所以才那样急人之急。大禹、后稷、颜渊,如果互相交换一下位置处境,也都会有同样的表现。 现在自家人互相打斗,要去救他们,即使是披头散发,帽缨紊乱去救急是可以做到的。但如果乡间邻居打斗,也是披头散发,帽缨紊乱去救急,那就难以理解了,如果是关门闭户则是可以理解的。” 《孟子》: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孔子贤之。 颜子当乱世,居于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孔子贤之。 孟子曰:“禹、稷、颜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 今有同室之人斗者,救之,虽被发缨冠而救之,可也。乡邻有斗者,被发缨冠而往救之,则惑也,虽闭户可也。” 2“鹢路无风” 僖公十六年春季,在宋国上空坠落五块石头,这是坠落的星星。 六只鹢鸟后退着飞,经过宋国国都,这是由于风太大的缘故。 成周的内使叔兴在宋国聘问,宋襄公询问这两件事,说:“这是什么预兆?吉凶在于哪里?” 叔兴回答说:“今年鲁国多有大的丧事,明年齐国有动乱,君王将会得到诸侯拥护却不能保持到最后。” 叔兴退下后却对别人说:“国君询问得不恰当,这是有关阴阳的事情,人事吉凶与此无关。吉凶由人的行为所决定。我这样回答是由于不敢违背国君的缘故。” 《左传》:十六年春,陨石于宋五,陨星也。 六鷁退飞过宋都,风也。 周内史叔兴聘于宋,宋襄公问焉,曰;“是何祥也?吉凶焉在?” 对曰:“今兹鲁多大丧,明年齐有乱,君将得诸侯而不终。” 退而告人曰:“君失问。是阴阳之事,非吉凶所生也。吉凶由人,吾不敢逆君故也。” 3“怀德惟宁,宗子惟城” 当初,晋献公派士蔿为两位公子在蒲地和屈地筑城,不小心,城墙里放进了木柴。 夷吾告诉晋献公。晋献公派人责备士蔿。 士蔿叩头回答说:“臣听说:‘没有丧事而悲伤,忧愁必然跟着来到;没有兵患而筑城,国内的敌人必然据作守卫之用。’敌人既然可以占据,哪里用得着谨慎? 担任官职而不接受命令,这是不敬;巩固敌人可以占据的地方,这是不忠。没有忠和敬,怎么能奉事国君? 《诗经》说:‘心存德行就是安宁,宗室子弟就是城池。’君王只要修养德行而使同宗子弟的地位巩固,哪个城池能比得上? 三年以后就要用兵,哪里用得着谨慎?” 又退出去赋诗说:“狐皮袍子蓬蓬松松,一个国家有了三个主人翁,究竟是谁我该一心跟从?” 《左传》:初,晋侯使士蒍为二公子筑蒲与屈,不慎,置薪焉。 夷吾诉之。公使让之。 士蒍稽首而对曰:“臣闻之,无丧而戚,忧必仇焉。无戎而城,仇必保焉。寇仇之保,又何慎焉! 守官废命不敬,固仇之保不忠,失忠与敬,何以事君? 《诗》云:‘怀德惟宁,宗子惟城。’君其修德而固宗子,何城如之? 三年将寻师焉,焉用慎?” 退而赋曰:“狐裘尨茸,一国三公,吾谁适从?” 4《诗经》:价人维藩,大师维垣。大邦维屏,大宗维翰。 怀德维宁,宗子维城。无俾城坏,无独斯畏。 好人就像篱笆簇拥,民众好比围墙高耸。大国犹如屏障挡风,同族宛似栋梁架空。 有德便能安定从容,宗子就可自处城中。莫让城墙毁坏无用,莫要孤立忧心忡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百零一章 善行无辙 左瑞复坐了回去,口中连声道谢,“道长果然是‘吉人为善’。” 周胤微笑了笑,一面伸手拿过签儿筒,一面道,“不过延安兄得允贫道一桩事体。” 左瑞正襟危坐,“何事?” 周胤微对着那只签儿筒比了个“金刚指”,“《道德经》有云:‘善行无辙迹’,贫道替延安兄向文家铺子打探的事体,还请延安兄切莫外传。” 左瑞会意地应道,“这是自然,道长静心礼道,我又哪里能让尘凡陋世随意污了道长的无垢心境?” 周胤微笑了一下,合掌将签儿筒同先前一般摇了几晃,斜放于左瑞面前,“那便请延安兄再抽一签儿罢。” 左瑞看了周胤微一眼,斟酌了片刻,才从签儿筒里抽出最上头的一支,交到周胤微手里。 周胤微接过那支签儿,同上一支一样,没有立时去看。 只是这回他不是单单地将签儿握在自己手心里,而是将那支签儿反了过来,有字的一面朝下,同方才解过的那支并排放在了几上,“‘仙道贵生,无量度人’。” 左瑞奇道,“道长念的这是哪句诗?” 周胤微浅笑道,“是《度人经》中语。” 左瑞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随即道,“请道长解签。” 周胤微笑了笑,道,“道家法则最是讲究度人度己,尤为重视长生久视之道。”他顿了顿,同左瑞细细解释起了道门机要来,“夫道经者,云有元始天尊,生於太元之先,禀自然之气,冲虚凝远,莫知其极。” “至于天地沦坏,劫数终尽,以为天尊之体,常存不灭,每至天地初开,或在玉京之上,或在穷桑之野,授以秘道,谓之‘开劫度人’。”他浅笑道,“因此,延安兄若要贫道释签度人,便须得将事件始末和盘托出,贫道方能以道授之。” 左瑞想了想,反问道,“道长以为,度人度己,可称善行?” 周胤微立时笑道,“自然,延安兄在此与贫道说的一切事体,贫道均皆三缄其口。” 左瑞应了一声,随即便将前几日在文家铺子后库与家乡旧师惊悚一遇的事细细说了,只是有意略去了那老十因急中生智而声称持有自己父亲信件的那一节。 即使这一段就算是如实说了也无关紧要。 周胤微静静听着,心下渐渐有了些计较,他微笑着看着面前因为紧张而显得口齿蹇钝的左瑞,暗道,这措大虽看着朴拙,但说话做事还算有些分寸。 他说他家乡旧师遭人所害,被迫靠着文家贩奴的车辆渡出上邶州外,却始终没有明说是被哪路人所害。 不过也是,周胤微暗暗笑道,这左瑞要当真能口无遮拦地同一个只有几面之缘的“玄都观道士”抱怨彭平康和宋圣哲在上邶州干的那些事儿,那还真算是自己看走了眼。 左瑞说罢,见周胤微仍是那般平静无波的神色,便微哂着告罪道,“旅琐之言,叨扰道长了。” 周胤微笑道,“无妨。” 他一面说着,一面将左瑞方才抽的那支签儿翻了过来,只见上面写道—— “八表同昏,平陆成江。” 左瑞亦探身去看,对着签儿上的那一句“八表同昏”笑道,“这支倒凭准些。” 周胤微盯着那句“平陆成江”沉默了片刻,继而道,“是陶潜诗。” 左瑞淡笑着释意道,“举目四顾昏沉色,水阻途断客不前,”他感叹道,“正应了眼下情形啊。” 周胤微想了想,道,“此句出于《停云》,”他信口引道,“‘停云,思亲友也’。” 左瑞脸上的笑容有些淡了,“道长是以为,我该悉心助救我家乡旧师,以全君子之德么?” 周胤微细细观察着左瑞的神色变化,模棱两可道,“签象如此,盖非贫道一人以为。”他浅笑道,“再者,‘出入相友,守望相助’,亦是《孟子》中言啊。” 左瑞道,“此言出自孟圣人论‘井田’,然‘井田’制于王莽时便已绝于世矣,道长何必引此绝古之言,论今霁新之世?” 周胤微微笑着看了左瑞一会儿,玩笑似地道,“延安兄倒是与福嗣王志同道合,”他漫不经心地道,“福嗣王亦对旧师宋氏颇为忌恨呢。” 左瑞扯了下嘴角,并不多加解释,只是问道,“却不知此签可有第二解?” 周胤微笑道,“此签只有一解。”他顿了顿,看着左瑞顿时变得有些颓唐的脸色道,“不过贫道以为,延安兄既以为家乡旧师并非可交之人,为何不去与家乡可交之人倾谈一二呢?” 左瑞的嘴唇动了一下,没有接话。 周胤微见状又道,“譬如,”他微笑道,“贫道以为,能接踵缵续地给延安兄寄文氏‘奴契’的宗族里亲,便大有可交之处。” 左瑞皱了下眉,道,“田夫野老的雕虫小技罢了,”他淡淡道,“让道长见笑了。” 周胤微心底实则十分赞同左瑞对他家乡人的评价,面上却不好露出来,“昔王莽篡汉之时,尚有彭城隐者之哭悼龚胜也,延安兄还是莫要小看了区区家乡楚老。” 左瑞沉吟了片刻,道,“道长说得是。”他顿了一顿,又道,“如此,便请道长再为我求第三签罢。” 周胤微见左瑞不但心中已然有了主意,还对自己逐步信任了起来,不禁笑道,“甚好。” 他一面伸手拿过签儿筒,一面心道,细观这左瑞的行止,他说的事儿虽不全真,但七八分的可信度总是有的。 不过能让这与旧师交情并不深厚、又忙着备考春闱的呆措大也跟着吞吞吐吐地托人探听,可见此事并不是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想到这里,周胤微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暗道,既然不简单,那便不能让这事儿砸在我手里。 旁的不说,此事要是被那孟宁昂知晓了,定要借此大作文章,到时圣上或父亲一查,便知是自己做的手脚,未免太过扎眼。 寻福嗣王倒是一个主意,他恨宋士谔恨得能在中秋宴上直言相刺,自然巴不得看到宋氏倒霉,只是福嗣王刚进献了纪氏女,此刻恐怕躲着大明宫走都来不及,根本不可能为着一桩千里之外不清不楚的冤案而为左瑞这样的寒酸举子出头。 想办法栽给徐氏也行,只是这么做不免要多费一番功夫,但万一出了纰漏,周胤微思忖道,徐国公的大公子和三公子也不是蠢人,倘或那位五公子仍在国子监读书,倒是能将那嚣张自大的孔弘毅好生利用一番…… 周胤微左思右想,手中便渐渐失了力道。 正在他犹豫间,只见那签儿筒晃悠一颤,“啪”地一声,一根签子自行从筒中掉了出来,落到了左瑞面前。 这一记意料之外的声响立即将周胤微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朝左瑞笑了一笑,刚要开口致歉,就见左瑞已然拾起了那根签子,轻声念道—— “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 就在这刹那间,周胤微心下一亮,搁下签筒道,“这第三签意头倒好。” 左瑞应道,“是啊,”他看着手上的签儿,自行解道,“‘待贾而沽’,典出《论语》。” 周胤微微笑道,“依贫道之见,这一签儿该解作‘怀珠韫玉’。” 左瑞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哪里?不过是应了那一句‘沽之哉’罢了。” 周胤微笑道,“延安兄有所不知,就在几月前,定襄城内便有一‘怀珠韫玉’——大理寺寺丞杜韫玉杜大人——在大明宫前的宫街上叫骂徐国公呢,”他露出一个诚恳得过分的笑容,“延安兄所拾的这第三签,不正应了这一节么?” 左瑞惊诧道,“这天子脚下,竟还有这样的事端?” 周胤微装模作样地念了一句道经,又道,“延安兄初来乍到,不知其中厉害,”他微笑道,“这杜寺丞不仅是周太师的得意门生,还与周太师最看重的周大公子交好,若是延安兄能得此人物傍身,如何还愁不能为家乡父老伸张正义呢?” ———————— ———————— 1“吉人为善” 《尚书》:惟戊午,王次于河朔,群后以师毕会。 王乃徇师而誓曰:“呜呼!西土有众,咸听朕言。我闻吉人为善,惟日不足。凶人为不善,亦惟日不足。” 2“八表同昏,平陆成江” 停云 晋·陶渊明 停云,思亲友也。罇湛新醪,园列初荣,愿言不从,叹息弥襟。 霭霭停云,濛濛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 静寄东轩,春醪独抚。良朋悠邈,搔首延伫。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陆成江。 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愿言怀人,舟车靡从。 东园之树,枝条载荣。竞用新好,以怡余情。 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 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3“彭城楚老哭龚胜” 王莽篡汉,龚胜忠于汉室,坚决不应王莽的征辟,王莽派使者几次前去,龚胜都声称有病不去应征,使者极力劝说,甚至上前去将印绶带在龚胜身上,龚胜就是推辞不受。 使者只好上禀王莽说:“现在正值盛夏酷暑,龚胜体病气衰,不宜出门,可待秋凉后再上路。” 王莽下诏同意。 使者每隔五天就和太守一起前来问候饮食起居及身体情况,并对龚胜的两个儿子及门人高晖等人说:“朝廷虚心期待龚胜先生,要封他为侯,即使他病情严重,也应当起身住到驿站,以示有赴行之意,这样定会为子孙后代留下大基业的。” 高晖等人把使者的这番话告诉了龚胜,龚胜知道自己的话不被听从,因此对高晖等人说:“我蒙受汉王室深厚的恩德,无以为报,如今年纪大了,随时都有可能撒手人寰,难道可以一身事奉二姓,死后又到阴间去见故主吗?” 于是龚胜便吩咐子孙们为他准备棺木等丧葬事宜,说:“我死后衹要衣不露身,棺不露衣即可。不要追随时下的社会风气陪葬许多物品,以免招人挖掘,也不要在墓旁植松柏、立祠堂。” 吩咐完后就不再开口饮食,十四天后绝食逝去,时年七十九岁。 使者、太守都来参加葬礼,依据旧例赐夹被并以中牢之规格祭祠。 其门人弟子身着丧服吊丧者达数百人。 有一位老人前来吊唁,哭得很悲切,哭完后又说:“唉!薰草由于芳香而自烧毁,油脂因能照明而自销熔。龚生竟然未满天年而亡,不是我们这等普通人能比的!” 《汉书》:使者要说,至以印绶就加胜身,胜辄推不受。 使者即上言:“方盛夏暑热,胜病少气,可须秋凉乃发。” 有诏许。 使者五日一与太守俱问起居,为胜两子及门人高晖等言:“朝廷虚心待君以茅土之封,虽疾病,宜动移至传舍,示有行意,必为子孙遗大业。” 晖等白使者语,胜自知不见听,即谓晖等:“吾受汉家厚恩,无以报,今年老矣,旦暮入地,谊岂以一身事二姓,下见故主哉?” 胜因敕以棺敛丧事:“衣周于身,棺周于衣。勿随俗动吾冢,种柏,作祠堂。” 语毕,遂不复开口饮食,积十四日死,死时七十九矣。 使者、太守临敛,赐複衾祭祠如法。 门人衰绖治丧者百数。 有老父来吊,哭甚哀,既而曰:“嗟乎!薰以香自烧,膏以明自销。龚生竟夭天年,非吾徒也。” 4“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 子贡说:“这里有一块美玉,是把它收藏在柜子里呢?还是找一个识货的商人卖掉呢?” 孔子说:“卖掉吧,卖掉吧!我正在等着识货的人呢。” 《论语》: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 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百零二章 玎珰禁步 后一日,太极宫,山池院。 “再过几日就是立冬了,”纪洵美坐在桌前,对着榻上正自顾自地照着一本《燕几图》玩着“唐图”的王杰微笑道,“四皇子的身体可好些了吗?” 王杰头也不抬地答道,“尚药局有脉案在册,纪娘娘此刻若方便,不妨召宫中女官前来问话。” 纪洵美看了王杰一眼,随即从桌边立了起来,身上佩着的白玉云样玎珰禁步在她段红长裙上重重地晃了几晃,“四皇子一直在内室坐着,可是觉得烦闷了?” 王杰仍不抬头,“还好。” 纪洵美上前几步,在王杰对面的榻上坐了下来,“那让纪娘娘陪你一起玩好不好?” 灵魂里住着一个现代青年的王杰顶烦纪洵美这种哄小孩的语气,他装小孩时倒不觉得出了什么洋相,但遇上纪洵美这种真把他当小孩看待的态度却让他受不了,“不好。” 纪洵美微笑道,“为什么啊?” 王杰道,“纪娘娘喜欢玩的,儿臣都不喜欢;儿臣喜欢的,纪娘娘也不会喜欢,两相生厌,如何得趣?” 纪洵美锲而不舍道,“‘文人四友’如何?” 王杰低头玩自己的,不去接纪洵美的话。 纪洵美等了片刻,见王杰不为所动,只能自己开口道,“譬如,四皇子行‘齿胄之礼’前,太子殿下不是送了四皇子一副棋具么?怎么都不见四皇子拿出来用呢?” 王杰抬头瞟了纪洵美一眼,复低头道,“纪娘娘若是喜欢对弈,直接去向父皇讨一副棋盘就是,何必要来抢儿臣的呢?” 纪洵美笑道,“我倒喜欢你父皇放在思政殿里的那一副,头一次见它就喜欢上了。”她淡笑道,“倘或我有生之年,能与你父皇在思政殿里对弈一场,那该多好啊。” 王杰稍稍背过了他小小的身子,像是在用侧对着纪洵美的方式否定她,“纪娘娘这话,可不能在父皇面前讲。” 王杰一贯清瘦的小脸一鼔,从侧旁看上去,还真有几分粉雕玉琢的可爱。 纪洵美见了,不禁笑着伸过手去,轻轻揉了一下王杰的脸颊,“原来,”她得逞似地在王杰耳边轻轻笑道,“四皇子不讨厌我啊。” 王杰偏了下头,两只拿着“唐图”的小手别到一边自顾自地比了起来,“儿臣只是不想看到纪娘娘冒冒失失地说错话罢了。”他信口引道,“‘涓者,絜也’,颜师古注《汉书》曰:‘无涓,言无所不絜也’。” 纪洵美拿戴着护甲的指头朝着王杰点了一点,镶金嵌珠的尖利缘边在王杰细嫩的脸皮上轻轻划过,“早听圣上说四皇子早慧,”她发出了咯咯的笑声,“如此说来,四皇子是故意躲着不理我了?” 王杰彻底地背过了身去。 纪洵美知道自己话说过了头,忙又柔声哄道,“呀!是不是我弄疼四皇子了?来!让纪娘娘看看!” 她一面这么说着,一面就要伸过手来抱王杰。 王杰终于忍无可忍,他从榻上一骨碌地站了起来,立到了地面上,朝纪洵美硬邦邦地行了个半礼,“儿臣近来无事,纪娘娘请回罢。” 纪洵美收回了手,却踞在榻上并不挪动,她盯着已将宫礼行得有模有样的王杰看了一会儿,开口道,“圣上说我像四皇子的母妃,四皇子却觉得我不像,是不是?” 王杰不等纪洵美示意,自己就先直起了身,“母妃生前对皇后娘娘最是敬重,纪娘娘自然不像她。” 纪洵美又看了王杰一会儿,忽然道,“四皇子竟一点儿不像颛蒙稚童。” 王杰对此结论早有准备,“那是因为纪娘娘还未见过太子殿下。” 纪洵美微笑道,“我从前在广德军时也见过许多……由于生活所迫不得不‘早慧’的孩童,”她若有所思地道,“却无人能同四皇子一样。” 王杰笑了一下,他有心想问问纪洵美“‘一样’什么”,但最终还是中规中矩地应道,“那是由于纪娘娘尚未得育子嗣的缘故,”他违心地恭维道,“纪娘娘聪敏如此,若是蒙幸得孕,想来儿臣将来的这位皇弟,必将比儿臣‘早慧’百倍。” 纪洵美道,“我很喜欢四皇子,”她微笑道,“倘或四皇子能做了我的孩子……” 王杰听得一阵恶寒,忙接口道,“儿臣不敢。” 纪洵美这回倒如了王杰的愿,顺口便问道,“‘不敢’什么?” 王杰恭敬答道,“不敢帮着纪娘娘对付其他几位娘娘。” 纪洵美脸色微沉,“我并无此意,”她又露出了最开始的那种温婉慈柔的表情,“只是听圣上说我像四皇子的母妃,因此才多问了四皇子一句。” 王杰摇了下头,道,“父皇这么说,是想让纪娘娘像我母妃生前一样尊敬皇后娘娘。” 纪洵美又一次看向王杰,“四皇子倒比我更清楚圣上的心意。” 王杰又摇了下头,“不敢。” 纪洵美微笑道,“那我往后要有什么地方会错了意,便直接来寻四皇子问个明白了……” 王杰暗自皱眉,面上却一板一眼地道,“儿臣劝纪娘娘一句,”他认真道,“论说洞悉父皇的心意,宫中再无人能越过皇后娘娘,纪娘娘与其在山池院中惴惴不安,不如直接去问皇后娘娘来得痛快。” 这句话让纪洵美一下子站了起来,“四皇子,”她蹙眉道,“竟如此惧怕皇后么?” 王杰一怔,随即信口引道,“‘君子以俭德辟难’。” 纪洵美笑了笑,转而道,“四皇子近来在学《易经》啊。” 王杰应道,“是宋先生让读的。” 纪洵美又笑道,“可读了《孟子》了?” 王杰想了想,道,“不曾细读。” 纪洵美浅笑道,“《孟子》中云:‘恭者不侮人,俭者不夺人’,”她笑道,“四皇子既以‘恭俭’为至德,如何能不知这‘恭俭’之深意呢?” 王杰行礼道,“纪娘娘所说之深意,”他又一次地不待纪洵美招呼便自行直起了身,“待儿臣拟学《孟子》时,自会去请教宋先生的。” 纪洵美往前走了两步,行至王杰跟前,她半弯下腰,将她那张妆扮得宜的细圆白脸凑到了王杰跟前,“无论如何,”她朝王杰粲然一笑,“我都是看好四皇子的。” 王杰本能地别开了脸。 纪洵美笑着轻拧了下王杰的面颊,起身道,“四皇子读书辛苦,我便不多打扰了。” 王杰的眼仍望着别处。 纪洵美笑了笑,往门外招呼了一声自己的宫婢,迈着小步自顾自地走了。 直到纪洵美的背影消失在了门外,王杰才缓缓伸出手,低着头,慢慢捂上了自己通红发热的耳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百零三章 成一件事 后二日,上邶州,某乡。 佟正则掀开门帘子,见佟崇福正同前几日一样盘在榻上绣花儿,不禁怪讶道,“你今儿不是去还书么?咋这么早就回来了?”他一面说着,一面脱下身上的缊袍,随手撂到了椅子上,“我还以为你要在你堂姑奶奶家留下吃饭哩。” 佟崇福瞥了那件缊袍一眼,回道,“吃啥呀,”他有些心烦意乱地放下绣绷,“堂姑爷烙的菜馍,我才不要吃。” 佟正则“呵”了一声,走到炕边坐了下来,“那赘婿可真够小气的。” 佟崇福撇嘴道,“就是!还说什么那是霜降前的最后一茬鲜菜,他舍不得炒。” 佟正则笑了一声,不阴不阳地道,“又不是吃他的,吃咱们佟家的,他‘舍不得’什么呀?” 佟崇福努了下嘴,道,“不说那赘婿了,”他看向正将双手伸到炕头取暖的佟正则,“爹,你咋也节省起来了?咱家不是有袄子吗?还是去年刚打的棉花,爹咋不穿哩?” 佟正则漫不经心地应道,“有着哩,有着哩。”他顿了顿,道,“现在不是还没到真冷的时候么?到了我就会穿了。” 佟崇福看了佟正则一眼,试探道,“是不是因为咱家花销不够啊……” 佟正则挥了下手,道,“就一件袄子的事儿,瞧把你给急的。”他用一只刚刚烘暖了的手往佟崇福头上潦草地抚摸了一把,“放心罢!冻不着你!” 佟崇福才不吃这记哄,“不是冻得着冻不着的事儿。”他认真道,“爹,你看啊,大娘现在怀着胎,这一年估摸着是不好挪动了,咱家绣活儿的进项是只能靠我了;爹虽说在县衙帮活,但县衙那点工钱米面,每月还没个准头,发多发少,全看知县老爷开不开恩、发不发慈悲。” “但家里呢,二妹三妹穿衣吃饭要钱,大娘养胎吃药要钱,四弟读书要钱,过节走动要钱,开春种子要钱,垄田帮工要钱,更别说咱们家还供着一个在定襄过活的举人老爷……” 佟正则淡淡地打断道,“咋啦?你不想供啦?” 佟崇福忙道,“供!供!举人老爷么,别家想供还没得供哩!” 佟正则道,“知道就好。” 佟崇福又嘟囔道,“供归供,可不是个这么个供法儿嘛。” 佟正则笑了笑,反问道,“那你说该咋个供法?” 佟崇福道,“咋个供法我也说不好,但肯定不是‘举人老爷的爹妈在土炕上吃馍穿缊,举人老爷在定襄挥金如土’的供法。”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再说哩,爹你还不是他亲爹妈咧,人亲爹妈还月月往官府里领廪米呢,咱家啥也没有,平常宽裕时接济些也就算了,现下入了冬,家家手头都紧,凭啥咱家要跟着受这份罪呀?” 佟正则“嘶”了一声,道,“这话谁教你的呀?”他盯着佟崇福,“是不是你娘?” 佟崇福吸了下鼻子,道,“我娘在生我时就死了,这话啊,没人教,全是我自个儿悟出来的。” 佟正则白了佟崇福一眼,道,“少跟我贫。”他左右环视了一圈,把目光集中到了几上的绣绷上,“你要是觉着家里花销不够呢,大不了开春咱家不请帮工,你来下田。” “我呢,是想明白了,你大伯从前说得对呀,这养儿子啊,是真不能拘在房里,更不能惯着疼,你越疼他罢,他越没心肝,做起事来不听自己爹的就算了,现在连说起话来都跟剜人心似的……” 佟崇福最是受不了絮叨,刚听了个开头,便立即求饶道,“好,好,我错了,爹,我错了还不成么?” 佟正则斜了他一眼,“错哪儿啦?” 佟崇福干脆道,“刚才不该提我亲娘。” 佟正则道,“对嘛,有事说事,”他大方道,“只要你说得有道理,爹就听你的。” 佟崇福道,“那爹觉得我刚才说得有道理不?” 佟正则“嘁”了一记,道,“有啥道理啊?”他往绣绷上拍了一下,“你是人在屋里待得太长了,还是同你娘一样,绣活儿做多了,心眼儿也跟着变得同这针尖一样大小了?” 佟崇福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爹,你轻着点儿!大娘就在屋里睡着哩。” 佟正则道,“睡着咋啦?她睡着我也要说。”他皱眉道,“这一时手头紧有什么?待到咱们举人老爷明年考上了进士,做上了官——不说大官,就是个咱东郡国最最不起眼的一个县里的县官——咱们现在付出去的钱,别说十倍、百倍,就是上千倍、上万倍,咱举人老爷都能给咱们佟家捞回来!” 佟崇福抿了下唇,显然不太赞同佟正则的乐观,“那也得考得上啊。” 佟正则瞥了他一眼,道,“你咋知道考不上哩?” 佟崇福反问道,“那爹咋就笃定咱举人老爷一定能考上哩?” 佟正则笑道,“就凭那三小子同他那赘婿爹来县衙办路牒时那一言不发的样子啊。” 佟崇福奇道,“一言不发有啥了不起的?” 佟正则悠悠道,“一言不发,就说明瞧不起咱们这儿呗。”他说着,不禁叹了口气,“好不容易有了个出去的机会,那三小子原来就是再咋个考不上,现在也得掰着脑门想法子考上。” 佟崇福道,“那咱举人老爷要是想不出法子呢?” 佟正则微微一笑,道,“那咱们就替他想法子啊。” 佟崇福“唉”了一声,道,“咱们这亲戚当得可够累的。” 佟正则道,“只要是给自己人当亲戚,再累也值当!” 佟崇福沉默了片刻,忽然道,“要不就按爹说的那样,开春咱家不请帮工了,我去下田干活罢。” 佟正则“呸”了一声,笑骂道,“拉倒罢!就你这身细皮嫩肉的能干啥活儿呀?打娘胎里出来就跟个娘儿们似的,我能指望你下田干活?现在在屋里说得好听,到头来真不请帮工了,还不是都落到我头上?”他气哼哼道,“你就忍心看着你爹,白天在县衙里给别人赔完笑脸,晚上回到家还要接着下田干活?” 佟崇福嘟囔道,“我这不是心疼爹穿那缊袍子么?”他嗫嚅道,“再说哩,刚刚不是说好了,不能提我亲娘么,爹你咋还一口一个‘娘胎’的……” 佟正则武断道,“我能提,你不能提。” 佟崇福道,“好,好,不提就不提。”他抿了抿唇,道,“不过爹你也不能啥事儿都瞒着大娘。” 佟正则笑道,“我又不像你大伯,我能瞒啥?” 佟崇福“嗐”了一声,道,“不是外头有人的事儿。” 佟正则道,“那是啥事儿?” 佟崇福掰着手指道,“家里整钱的事儿、外头赎地的事儿、想法子让咱知县老爷考上进士的事儿……” 佟正则接口道,“行了,行了,”他笑道,“这说来说去,说的都是一件事。” 佟崇福奇道,“这咋成一件事了?” 佟正则伸过另一只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摆在炕头的手,用这份烘得有些过头的暖意往怀里抻了一抻,掏出一封信来,摆到了佟崇福眼前,“你读读,”他淡笑道,“这里头好多典故,爹读了半懂不懂,只知道是成了一件事;兴许你读了,就知道为啥是成了一件事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百零四章 一寒如此 佟崇福接过信,刚扫了一眼信封,便不禁开口问道,“这信是谁寄给谁的?”他望向佟正则,“咱堂姑奶奶瞧过了没有?” 佟正则道,“是举人老爷专寄给咱的,既然是寄给咱的,”他淡笑道,“我想着就不用再费事给咱堂姑奶奶瞧了。” 佟崇福又细细扫了一遍信封,反问道,“爹是咋知道这信是专寄给咱的?” 佟正则抬了抬下巴,朝那信封示意了一下,“你瞧上头写的那排数儿,同我这几回寄给咱举人老爷的一模一样,每回都对得上,这不就是专寄给咱的意思么?” 佟崇福“哦”了一声,这才动手将信笺取了出来。 佟正则想了一想,忽地觉出了什么,开口道,“你觉得不是寄给咱的?” 佟崇福一面读信,一面随口应道,“我觉得咱举人老爷的原意是想寄给那个一直给他汇钱的人,”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道,“反正不是真心想寄给咱。” 佟正则“唔”了一声,道,“没事儿,不是真心想寄给咱,现下也是寄给咱了。” 佟崇福放下了信,道,“等有事儿时就晚啦。” 佟正则一下子就坐正了身,“又咋啦?” 佟崇福把信往几上一拍,道,“那教书逼没去敲‘登闻鼓’,反去找咱举人老爷了!” 佟正则道,“哟嗬!没看出来啊,”他阴阳怪气地道,“那教书逼考学不行,找人倒挺能耐啊。” 佟崇福道,“那教书逼哪有那能耐啊?”他从鼻孔里发出“哼”的一声,“‘守株待兔’而已,谁不会啊。” 佟正则笑着问道,“那兔子咋想咧?”他微笑道,“兔子往他那棵树上撞了吗?” 佟崇福淡淡道,“兔子是不傻,但架不住那棵树粗啊。” 佟正则笑道,“有多粗啊?能比你爹的鸡霸粗么?” 佟崇福“呵”了一声,道,“有周太师和孔圣人的后裔加起来这么粗呢,”他淡然道,“爹你那……大约是比不过他们去了。” 佟正则又笑道,“那玩意儿,不能单看粗不粗,还得看能不能用、好不好用呢。” 佟崇福往下扫了一眼信,“这咱举人老爷倒没在信上写。” 佟正则了然地笑道,“那就是还没用上呢。” 佟崇福看了佟正则一眼,问道,“爹就一点儿都不担心么?” 佟正则淡笑道,“我担心什么?咱举人老爷心眼儿实,半点儿磕绊都受不起呢。你想想,他连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都嫌,连自己的亲爹都瞧不起,咋能真心诚意地为那教书逼一家伸张一桩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官司哩?”他微笑道,“再说了,就教书逼那副不着四六的跩样儿,别说咱举人老爷了,就是跪到皇帝面前,皇帝都不耐烦多看他一眼。” 佟正则原想再引用一番上回和佟正旭一同琢磨出来的那一句“剁了鸡霸也装不成逼”,但看着面前佟崇福一脸严肃的样子,这话便被他耐自强行地咽了下去。 佟崇福皱眉道,“既然咱举人老爷不想帮那教书逼,那他还写这信给向他汇钱的人干啥?” 佟正则微笑道,“有好处呗。” 佟崇福奇道,“啥好处啊?” 佟正则道,“不知道啊。”他伸手指了一下信面,“所以爹才把这信给你瞧么,上头那几个典故,你瞧瞧,是不是说好处的事儿?” 佟崇福又将信拿了起来,捧在手里细细读了一遍,道,“啥几个典故啊?”他皱着鼻子道,“我咋就看出来一个?” 佟正则“嘶”了一记,“就一个?”他倾身凑了过去,指着信上的一句话念道,“‘箦中范尸,一寒如此;张禄相秦,须贾擢发’,这不就四个了吗?” 佟崇福道,“嗐!这四句讲的就是同一件事儿。”他随口解释道,“就是从前战国的时候,有一人叫范雎,本来是魏国大夫须贾的一门客,后来因被这个须贾怀疑出卖魏国,差点被魏国相国魏齐打死。” “没想到这范雎聪明啊,买通了一个看守把自己放跑了,后来又被一个叫郑安平的人帮了,改了名,叫张禄,又去秦国当丞相了。” “没想到过了几年,这个须贾又代表魏国去出使秦国,正好碰上这个范雎,那须贾不知道这范雎改名当丞相了,还以为这范雎在秦国过得很苦,就送给他一袭袍子。” “这范雎就装作无名小卒的样子给须贾带路去丞相府,一直到了门口,那须贾才知道这范雎是秦国丞相,然后范雎就把须贾训了一顿,还当着各国宾客的面儿让这须贾吃马饲料呢。” 佟正则恍然大悟,“这样呐,”他“唉呀”一声,道,“这举人老爷还真讲究,一回事儿都能整出四句话来。” 佟崇福却不以为然道,“骈体文,都这样。” 佟正则想了想,又问道,“那这典故算代表了啥好处啊?” 佟崇福对着那张信纸沉默了一会儿,回道,“啥好处没有。” 佟正则斩钉截铁道,“不可能。”他朝佟崇福笑道,“爹虽然自己没啥文化,但文化人的话还是能听懂两句的,这信中的须贾多明显啊,就是咱举人老爷也不耐烦那教书逼呗。” “他既不耐烦,却还是将那教书逼一家收留了下来,摆明了就是咱举人老爷可以从教书逼那案子里弄出好处来呗,说不定,”佟正则的眼珠子骨骨碌碌地转了一圈,“还能同定襄那边的大官套上近乎呢。” 佟崇福摆了摆手,复放下信,道,“爹,这事儿咱不能掺和,”他郑重道,“起码现在不能在明面上掺和。” 佟正则问道,“为啥?” 佟崇福认真道,“爹就不怕,”他抿了下唇,“咱现下一跳出去,反倒教举人老爷把咱们给卖了?” 佟正则一愣,就听佟崇福继续道,“教书逼是坏,但这坏逼是咱们放去定襄攀咬姓彭的和姓宋的的,现下那俩大官连根毳毛都没被咬下来呢,这时候咱们掺和进去,不是自投罗网么?——那教书逼定是已经把咱们趁机掀他祖坟的事儿向咱举人老爷告状了!” “爹你瞧瞧这信,字里行间都在说周府咋好咋好,孔圣人咋厉害咋厉害,说白了就是他动了心,想投靠周太师那一边了呗。”佟崇福冷笑道,“这事儿要往大里讲,咱举人老爷把那教书逼一家卖给周太师是没错,本来就是上头赎地赎出来的事情,活该那几个大官‘狗咬狗’,左右不是咱们老百姓的错儿。” “可万一周太师对付不过来,上头的大官又把这已经变大的事儿重新往小里讲,说皇帝想赎地本身没错,是底下胥吏太坏才没把差事办好,这倒霉的,不就是咱们了么?” 佟正则想了想,沉吟道,“未必,”他蹙眉道,“俗话说得好,‘吃水不忘挖井人’,就算咱举人老爷信了那教书逼的话,也存了借机夺利的心思,但咱们可是汇了这么多回钱的……” 佟崇福接口道,“那孔圣人还说要忠孝仁义呢,”他不屑道,“咱举人老爷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不还是连他自己亲爹舍不得吃炒菜都不知道?他连孔圣人的话都不听了,还能听爹你这一句‘俗语’呀?” —————— —————— 1“箦中范尸” 起初,魏国人范睢随从中大夫须贾出使齐国,齐襄王听说他能言善辩,私下赠给他金子及酒食。 须贾以为范睢把魏国的秘密告诉了齐国,回国后便向魏国宰相魏齐告发。 魏齐十分震怒,下令鞭打范睢,折断了肋骨,打脱了牙齿。 范睢只好装死,被卷进竹席,抛到厕所,魏齐还派醉酒的宾客向他身上溺尿,以惩戒后人,不得妄言。 范睢悄悄对看守说:“你放出我,我必有重谢。” 看守于是去请示把席中死人扔掉,魏齐正喝醉了酒,便说:“可以。” 范睢这才得以脱身。 事后魏齐后悔,又派人去搜索范睢。 魏国人郑安平把范睢藏匿起来,改换姓名叫张禄。 《资治通鉴》:初,魏人范雎从中大夫须贾使于齐,齐襄王闻其辩口,私赐之金及牛、酒。 须贾以为雎以国阴事告齐也,归而告其相魏齐。 魏齐怒,笞击范雎,折胁,摺齿。 雎佯死,卷以贵,置厕中,使客醉者更溺之,以惩后,令无妄言者。 范雎谓守者曰:“能出我,我必有厚谢。” 守者乃请弃箦中死人。 魏齐醉,曰:“可矣。” 范雎得出。 魏齐悔,复召求之。 魏人郑安平遂操范雎亡匿,更名姓曰张禄。 2“一寒如此” 魏王派须贾出使秦国,应侯范睢身穿破衣、徒步前去见他。 须贾惊奇地问他:“范叔你还是很好啊!” 并留下他用饭,又拿出一件丝棉袍送给他。 范睢便为须贾驾车前去丞相府,说:“我先为你去向丞相通报。” 很久未出,须贾感到奇怪,便问丞相府守门人,守门人回答说:“没有什么范叔,刚才进去的是我们丞相张先生。” 须贾大惊失色,知道自己落入圈套,只好用膝盖匍匐跪行进去谢罪。 范雎坐在上面,怒斥他说:“你之所以还能不死,是我念你赠送丝袍还有一丝照顾故人的旧情!” 于是大设酒宴,招待各国宾客,令须贾坐在堂下,放一盘黑豆、碎草之类的喂马饲料让他吃,然后命令他回国告诉魏王:“快快砍下魏齐的头送来,不然,我就杀尽魏都大梁城的人!” 须贾回国,把这番话告诉魏齐,魏齐只好逃奔赵国,藏匿在平原君赵胜家里。 《资治通鉴》:魏王使须贾聘于秦,应侯敝衣间步而往见之。 须贾惊曰:“范叔固无恙乎!” 留坐饮食,取一绨袍赠之。 遂为须贾御而至相府,曰:“我为君先入通于相君。” 须贾怪其久不出,问于门下,门下曰:“无范叔。乡者吾相张君也。” 须贾知见欺,乃膝行入谢罪。 应侯坐,责让之,且曰:“尔所以得不死者,以绨袍恋恋尚有故人之意耳!” 乃大供具,请诸侯宾客;坐须贾于堂下,置莝、豆其前而马食之,使归告魏王曰:“速斩魏齐头来!不然,且屠大梁!” 须贾还,以告魏齐。魏齐奔赵,匿于平原君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百零五章 灶里添火 佟正则沉默了一会儿,反问道,“那你说该咋办咧?” 佟崇福放下信,道,“我觉着罢,咱们汇钱的事儿,还是先停一停。” 佟正则从暗黄的齿缝间嗞出“嘶”的一声,“说白了,”他别过头,“你就是替你娘心疼那俩钱呗。” 佟崇福道,“也不单是那俩钱的事儿,”他认真道,“我是觉着罢,那教书逼这么张狂,儿子又多,咱举人老爷能忍那教书逼一家天天在自己面前晃悠已经算涵养好的了,更别提还要替那教书逼喂饱他们一家十几张逼嘴了。” 佟正则“唔”了一记,道,“你是说,”他沉吟道,“只要咱们断了举人老爷的供,举人老爷自会替咱们赶着那教书逼去敲‘登闻鼓’么?” 佟崇福点了点头,又笑道,“就是他们死扛着不敲,也有定襄的‘官老爷’替他们去敲。”他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一丝恶毒的微笑,“爹你想,定襄是什么地方?天子脚下啊!立冬的时候,连皇帝都要出宫祭祀,定襄的‘官老爷’能容着他们一家黑户不明不白地游荡在定襄大街上么?” 佟正则想得更深远些,“那万一,那教书逼一家又折返回去找文家铺子怎么办呢?” 佟崇福胸有成竹地道,“文家不会管他们的。” 佟正则奇道,“你咋知道咧?” 佟崇福道,“爹前两天不是说,姓罗的已经出发去定襄述职了么?”他微笑道,“只要那姓罗的往皇帝面前一戳,不到周太师、徐国公那个地位,谁也不敢再伸手管那教书逼一家。” 佟正则沉吟片刻,道,“你是觉着……咱们是不能跟举人老爷明讲到底是谁汇钱给他的了?” 佟崇福点头道,“就算要讲,也得等咱举人老爷考上了进士、当上了官,风风光光地衣锦还乡的时候再讲。” “爹你再想啊,咱举人老爷现在能写这封信,就是因为他还不知道是谁供着他、供着他的钱从哪里来,所以他多少还有些忌讳咱们,怕咱们往后断供了不说,还在乡里做些不干不净的事儿给他扯后腿。” “可一旦咱举人老爷得知了爹的身份,”佟崇福冷笑道,“现成的把柄在手里捏着,倘或那举人老爷脸皮厚起来,怕不是要反过来同那教书逼一起威胁爹了!” 佟正则微微一凛,脱口便道,“你说得对,”他伸出一根手指,朝佟崇福指了一指,“虽然咱想得是‘雪中送炭’,但指不定旁人咋想呢。” 佟崇福撇嘴道,“就是。” 佟正则想了想,又道,“不过呢,过了立冬就是‘下元节’了,后面又是冬至和年节,这节里正是需要走动的时候……” 佟崇福接口道,“咱举人老爷走动还用得着钱么?他把那教书逼一家往周太师府门前一领,说不定人家还得倒找给他钱哩!” 佟正则摸了摸下巴,道,“也是。” 佟崇福又进一步劝道,“这是一层,还有一层,咱举人老爷现在想投靠周太师那边,是他自己选的,将来无论是好还是不好,都是他自己的主意,同咱们没有关系。” “但如果咱们汇钱过去了,就等于是咱们鼓动的他投靠的周太师,万一将来有啥不好了,”佟崇福撅起嘴道,“举人老爷还不得连带着怪上咱们呀!” 佟正则想了想,又问道,“你觉得周太师不好吗?”他若有所思地道,“我倒觉着周太师挺好的,起码是个靠山么。” 佟崇福摇了摇头,道,“我觉着周太师就特别像举人老爷在信里写的那范雎,司马光评价他说他为了侯爵能不择手段,让秦王断绝母子、舅甥的关系。” 佟正则听得似懂非懂,“秦王和咱东郡国的皇帝有啥关系?” 佟崇福顿了一顿,斟酌着道,“我就是挺怕咱举人老爷被周太师那一伙利用的。” 佟正则道,“你这话就错了,人活在世上总是会被利用的,像你爹整天在县衙帮活,也是在被咱知县老爷利用,”他豁达地笑道,“不被利用,咋得好处咧?” 佟崇福努了努嘴,道,“要是被明着利用也就算了。”他皱眉道,“要是同那秦王一样,被人卖了还倒替别人数钱,那才叫一个亏心。” 佟正则转了转眼睛,道,“那咱们该咋办呢?” 佟崇福咂摸了一下嘴,道,“我觉着,爹你该赶快同大伯合计一下让文家来咱们上邶州买房的事儿。”他思忖道,“只要文家肯来,咱们就没啥可愁的了。” 佟正则回道,“你说得倒轻巧,那也得咱们知县老爷得空呀,”他掰着手指道,“姓罗的刚走,咱知县老爷就把一整个县衙的人都喊起来做账做丁税簿,生怕姓罗的在皇帝面前出了什么闪失,连带着他也要受查问,这种情形下,你说我和你大伯咋寻得到机会插话哩?” 佟崇福想了想,道,“那怂恿文家买房这事儿,咱知县老爷有啥好处没有?”他沉吟道,“要有了好处,咱大伯不是就能寻到机会向知县老爷开口了么?” 佟正则不以为然道,“这方向不通。咱知县老爷啥人啊?在咱们县要啥好处没有啊?哪里须得经你大伯的手呢?” 佟崇福低头想了一会儿,道,“要是咱们能让文家同咱知县老爷分红呢?” 佟正则一怔,随即不禁道,“这话是谁教你的?”他笑着问道,“也是你娘?” 佟崇福摇了下头,道,“这却是我自己想的。” 佟正则看了他一眼,“完了,完了,”他笑骂道,“这也是娘胎里带的。” 佟崇福挥了下手,道,“爹你就说我这主意行不行罢。” 佟正则沉思了一会儿,道,“行是行,就是风险太大。而且罢,咱知县老爷虽然平时看上去是个不管事的,但关键时候也不是个蠢的,一个底下人忽然告诉他文家分红的事儿,他未必会全信啊。” 佟崇福想了想,道,“那咱们就先等等,”他思索道,“等姓罗的到了定襄之后,看传回来的消息咋说。” 佟正则点了点头,伸手拿过几子上的信笺,“那,”他朝佟崇福扬了下手,“我往灶里添火去咯?” 佟崇福笑着应道,“爹快去罢!” —————— —————— 臣司马光说:穰侯魏冉拥立秦昭王,为他除去隐患威胁;举荐白起为大将,向南攻取鄢、郢两城,向东开拓地界到齐国,使各国向秦国俯首称臣。 秦国能够更加强大,都是穰侯的功劳。 虽然他恣意专权、骄傲贪婪已足以惹祸上身,但也没有到范睢说的那种地步。 而范睢这个人,也并不能忠心为秦国谋划,就是想得到穰侯的位置,所以才扼住他的喉咙,予以抢夺。 于是,使秦王断绝了母子间的情义,失去了舅甥间的恩爱。 总之,范睢真是个颠覆他人的能手! 《资治通鉴》:臣光曰:穰侯援立昭王,除其灾害,荐白起为将,南取鄢、郢,东属地于齐,使天下诸侯稽首而事秦。 秦益强大者,穰侯之功也。 虽其专恣骄贪足以贾祸,亦未至尽如范雎之言。 若雎者,亦非能为秦忠谋,直欲得穰侯之处,故搤其吭而夺之耳。 遂使秦王绝母子之义,失舅甥之恩。 要之,雎真倾危之士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百零六章 大匠拙工 立冬当日。 这一日对王杰来说理应是极清闲的,安懋要领百官出宫祭祀,宫内的崇文馆和弘文馆自然也放了假,王杰不用再早起穿过长长的宫禁甬道去上课,便能在温暖的丝被中恣意地多躺上一会儿。 不想,刚过巳时,一殿之隔的纪洵美就来了。 王杰其实顶不耐烦纪洵美总是这样毫无征兆地过来看他,因为纪洵美看向他的目光永远像是被一种叫“礼教”的筛筐仔细抖搂过似的,她的目光淑清纯净,是一种年长女性特有的慈和温柔,而不是对倾慕男子的含情脉脉。 虽然王杰知道纪洵美十分想成为“四皇子”的名义上的母亲,但他着实非常厌恶这种被纪洵美当作一个孩童看待的感觉。 就像今日,王杰慢慢腾腾地从丝被中起身时,心中忽然闪过一丝疑惑,纪洵美看向自己,与她看向徐宁时,有什么区别呢? 在她眼里,王杰心道,除了这个“四皇子”的身份之外,我与宫中的那些内侍又有什么分别呢? 王杰心里的这个本应一闪即逝的念头让王杰的动作不觉缓慢了下来,好在上午无事,身边伺候的宫人也无人开口催促。 因此等王杰穿戴完毕,到客殿去见纪洵美时,已是巳时正时了。 纪洵美看到王杰仍是很开心的样子,好像不觉得王杰让她等那么长时间有什么问题,她笑着躬下身,朝王杰微张双臂道,“来来来!让纪娘娘看看,四皇子昨天睡得好不好啊?” 王杰绕开她的怀抱,径自立到了一边,“甚好,”他行了个宫礼,“劳纪娘娘记挂。” 纪洵美直起身,自顾坐到了王杰平日最喜欢坐的那张榻上,“冬日是进补的时候,”她笑眯眯地打量着王杰的小脸,“四皇子该多吃些养人的东西。” 王杰直起身,亦自顾坐到了桌边,他的小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乍一看上去,还像是坐在弘文馆听课似的,“纪娘娘为何事而来?” 纪洵美微笑道,“今日立冬,我想与四皇子一同去向中宫请安。” 王杰立时防备了起来,“酉时家宴,总要见的,”他回道,“纪娘娘何必急于一时呢?” 纪洵美笑了一下,道,“家宴之上,圣上在侧,我怕皇后娘娘未必有听人请安的心思。” 王杰坐得板板正正的,“夏至的时候儿臣虽病着,可过后实则并未听哪位娘娘提起有大节气向皇后请安的规矩。”王杰似乎终于寻到了可以施展他现代义务教育学识的机会,面上隐约浮现出一丝得色,“纪娘娘熟读《孟子》,自然知道‘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 纪洵美笑了起来,是那种附和着的、哄小孩的笑,“四皇子原来喜欢公输班啊。” 王杰被她那么一笑,那点儿得色立刻隐没了下去,“只是依着纪娘娘喜欢,才引一句《孟子》。” 纪洵美看着王杰这么一板一眼的答话,愈发觉得这个四皇子既聪敏又可爱,她笑着逗他,“我读《孟子》,是因为你父皇喜欢,”她笑道,“不过依我猜,圣上大约不会喜欢四皇子方才引的那一句。” 王杰看了她一眼,“那纪娘娘以为,”他绷起小脸道,“父皇会喜欢哪一句呢?” 纪洵美明媚媚地笑着念道,“‘梓匠轮舆,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 王杰回道,“那看来纪娘娘是不喜欢公输班了。” 纪洵美浅笑道,“应当说是你父皇不喜欢。”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就像你父皇不喜欢福嗣王整日游手好闲,醉心匠艺一样。” 王杰盯着纪洵美的笑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她有些可怜,“《孟子》亦云:‘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他仰起脸道,“父皇即孟圣人所谓之‘大匠’,自然便瞧不上福嗣王那等‘拙工’了。” 纪洵美浅笑道,“四皇子还说自己不曾细读《孟子》呢,”她收起了方才那种哄小孩的笑,“都教我错看四皇子了。” 王杰道,“内宫错看儿臣的人一向不少,纪娘娘不必为此自责,”他鼓了鼔小脸,“宫内人都以为儿臣还是小孩呢。” 这句话倒是真心的,只是通过王杰奶声奶气的声音说出来,反倒显得格外稚儒辅俏。 这回纪洵美却没笑,反问道,“那位徐家五公子也如此以为么?” 王杰怔了一下,道,“知让只是愿意让着儿臣。” 纪洵美了然地笑道,“这便是孟圣人说的‘君子引而不发’了。”她笑得又俏又歹,终于露出了一点儿专属于她自己的醹甜,“四皇子一直受他让着,就不怕成了‘大匠’之下的‘拙工’么?” 纪洵美的笑容香喷喷的,王杰却觉得它俗气,即使他并不否认纪洵美这种俗甜的笑容其实非常讨人喜欢,“我不怕。”他慢慢道,“儿臣年纪虽小,却懂规矩,自然不怕。” 纪洵美笑了笑,刚要张口再说些什么,就听王杰学着她前几日的样子,一本正经地反问道,“纪娘娘可曾读过《战国策》?” 纪洵美见状,不禁抿嘴笑道,“不曾细读。” 其实她早读过许多,此刻不过配合着哄着王杰玩儿罢了。 王杰对纪洵美的实际学问水平亦是心知肚明,因而笑道,“那纪娘娘若得空,可要细读《战国策》中‘四国为一,将以攻秦’的那一则,”他露出孩童般坦荡的笑容,“宋先生前日才讲过,儿臣觉得有趣得很。” 纪洵美脸色微变,唇边却仍浮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四国攻秦以败,何来逸趣之说?” 王杰笑着把宋士谔推出来挡她,“宋先生说,昔四国之败,败于秦王使姚贾以信,”他微笑道,“姚贾乃监门之子,又为梁之大盗,赵之逐臣,而秦王却能杜韩非之诽,不听其非,察其为用,真可谓古之贤王也。” 纪洵美淡笑道,“是啊,昔姚贾遇韩非所谤,后韩非遭李斯所忌,可见天道昭昭,婆罗门教中语之‘因果报应’是不假的。” 王杰又笑道,“儿臣当时却对宋先生说,秦王忌姚贾,是事出有因,”他微笑道,“姚贾虽有安世之才,却擅自以秦王之权交于诸侯,以秦国之宝交于四国,如此招摇过市,怎会不惹人猜疑?” 纪洵美看了王杰一眼,淡笑道,“这话定是宋先生教你说的。” 王杰笑应道,“竟被纪娘娘看出来了。” 王杰一笑起来,仍是那般白软苏萌的稚童模样。 纪洵美很想伸出手去捏捏王杰的面颊,只是她手刚伸到一半,却又缩了回去,“那四皇子要我读《战国策》,”她淡笑道,“就是认为我尚且不如姚贾,而圣上远胜秦王了?” 王杰想了想,决定在此刻装一次憨,“反正儿臣不是韩非。” 纪洵美复笑了起来,她一面甜丝丝地笑着,一面立起了身,道,“好,那我就听四皇子的,这便回去好好读一读《战国策》。” 王杰知道这是不用再去清宁宫的意思,忙起身行礼相送。 未料刚行至门口,纪洵美突然半躬下身来,作势摸了摸王杰的头,笑道,“四皇子也太板正了,”她对着王杰的侧面轻声笑道,“耳根子通红成这般模样,定是方才太过紧张了。” 王杰一滞,还未来得及开口辩解,就见纪洵美笑着直起了身,辞声离去。 —————— —————— 《孟子》:孟子曰:“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员: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 孟子说:“即使有离娄那样敏锐的视力,有公输班那样精巧的手艺,如果不使用圆规和曲尺,也画不出方形和圆形。即使有师旷那样的听力,如果不根据六律,也不能校正五音。即使有尧舜所遵循的道路,如果不施行爱民的政策,也不能把天下治理好。 《孟子》:孟子曰:“梓匠轮舆,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 孟子说:“制造车轮、车厢的工匠能告诉人规矩,却不能使人变得巧妙。” “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 公孙丑说:“这条道路太高了,太美好了,就好比是要登天一样,似乎是不可登攀。为什么不让它变得差不多可以实行而可以每天都能勤勉努力呢?” 孟子说:“高明的工匠不会为了笨拙的工匠而放弃准绳和墨斗,羿不会为了笨拙的射手而改变自己弯弓的限度。君子只引导而不发表见解,就好象能飞跃一样。站在道路中间,有才能的人就会跟从。” 《孟子》:公孙丑曰:“道则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似不可及也。何不使彼为可几及而日孳孳也?” 孟子曰:“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中道而立,能者从之。” “姚贾遇韩非所谤” 燕、赵、吴、楚四国结成联盟,准备攻打秦国,秦王召集大臣和宾客共六十多人商议对策。 秦王问道:“当下四国联合攻秦,而我国正当财力衰竭、战事失利之时,应该如何对敌?” 大臣们不知怎样回答。 这时姚贾站出来自告奋勇说:“臣愿意为大王出使四国,一定破坏他们的阴谋,阻止战事的发生。” 秦王很赞赏他的胆识和勇敢,便拨给他战车百辆,黄金千斤,并让他穿戴起自已的衣冠,佩上自己的宝剑。 于是姚贾辞别秦王,遍访四国。 姚贾此行,不但达到了制止四国攻秦的战略,而且还与四国建立了友好的外交关系。 秦王十分高兴,马上封给他一千户城邑,并任命他为上卿。 秦臣韩非指责姚贾说:“姚贾拿着珍珠重宝,出使荆、吴、燕、代等地,长达三年,这些地方的国家未必真心实意和秦国结盟,而本国国库中的珍宝却已散尽。这实际上是姚贾借大王的权势,用秦国的珍宝,私自结交诸侯,希望大王明察。 更何况姚贾不过是魏都大梁一个守门人的儿子,曾在魏国作过盗贼,虽然在赵国作过官,后来却被驱逐出境,这样一个看门人的儿子、魏国的盗贼、赵国的逐臣,让他参与国家大事,不是勉励群臣的办法!” 于是秦王召来姚贾问道:“寡人听说你用秦国的珍宝结交诸侯,可有此事?” 姚贾坦承无讳:“有。” 秦王变了脸色说道:“那么你还有什么面目再与寡人相见?” 姚贾回答说:“昔日曾参孝顺父母,天下人都希望有这样的儿子;伍胥尽忠报主,天下诸侯都愿以之为臣;贞女擅长女工,天下男人都愿以之为妻。而臣效忠于大王,大王却不知道,臣不把财宝送给那四个国家,还能让他们归服谁呢? 大王再想,假如臣不忠于王,四国之君凭什么信任臣呢?夏桀听信谗言杀了良将关龙逢,纣王听信谗言杀了忠臣比干,以至于身死国亡。如今大王听信谗言,就不会再有忠臣为国出力了。” 《战国策》:四国为一,将以攻秦。 秦王召群臣宾客六十人而问焉,曰:“四国为一,将以图秦,寡人屈于内,而百姓靡于外,为之奈何” 群臣莫对。 姚贾对曰:“贾愿出使四国,必绝其谋,而安其兵。” 乃资车百乘,金千斤,衣以其衣,冠舞以其剑。 姚贾辞行,绝其谋,止其兵,与之为交以报秦。 秦王大悦,贾封千户,以为上卿。 韩非知之,曰:“贾以珍珠重宝,南使荆、吴,北使燕、代之间三年,四国之交未必合也,而珍珠重宝尽于内。是贾以王之权,国之宝,外自交于诸侯,愿王察之。 且梁监门子,尝盗于梁,臣于赵而逐。取世监门子,梁之大盗,赵之逐臣,与同知社稷之计,非所以厉群臣也。” 王召姚贾而问曰:“吾闻子以寡人财交于诸侯,有诸” 对曰:“有。” 王曰:“有何面目复见寡人” 对曰:“曾参孝其亲,天下愿以为子;子胥忠于君,天下愿以为臣;贞女工巧,天下愿以为妃。今贾忠王而王不知也。贾不归四国,尚焉之 使贾不忠于君,四国之王尚焉用贾之身梁听谗而诛其良将,纣闻谗而杀其忠臣,至身死国亡。今王听谗,则无忠臣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百零七章 孤桐虚鸣 酉时,玄武殿。 王杰甫一进殿,就被扑面而来的热气熏红了脸,他左右张望了一下,却并未看见烧炭的迹象,显然是殿砖下的“地龙”在起作用。 引位宫女低着头过来请王杰入座,王杰一面随她慢慢穿过殿门,一面打量着玄武殿的布置。 许是因为天冷的缘故,这回的家宴座次安排得比王杰前几次在夏秋时参加过的要紧密得多,参宴的也只有内宫住着的几位主子们,外戚全不在场,连福嗣王都托辞没来。 王杰一瞧殿内那寥寥几个座位,心下便不由打起鼔来,待到引位宫女将他往殿内右边一张并联着的长几前一请,他更是不觉怯起场来,“……二哥、三哥。” 引位宫女朝三位皇子无声地行了个礼,低着头退下了。 安文循声转过头来打量了王杰一眼,朝安庆笑道,“我就说今日玄武殿的‘地龙’里烧得炭太多,瞧瞧四弟,一进殿脸就热得通红,再一会儿就该热得吃不下东西了。” 王杰伸出小手摸了下自己的脸,回道,“还好,我自己倒不觉得怎样热。” 安庆笑眯眯道,“宫人们也是夏天的时候被四弟的病吓怕了,因此待天一冷,就忙不迭地给四弟加穿厚衣裳,里外都不放松,可不是就把四弟热着了?” 穿越到这个时空已有小半年的王杰终于掌握了一点对付这两位“皇兄”的斗争经验,在他发现安文和安庆话里话外就是要自己承认是被热着了之后,索性便闭上了口,不再对这个话题发表任何议论。 安文又笑道,“我听说内侍省一大早就安排了奴才来玄武殿烧‘地龙’,说是怕父皇从宫外回来冻着,”他面上逐渐露出一丝得意来,“不过我上回同太子一起随父皇出宫,倒没见着外头有哪里不周到的地方。” 王杰听了不置可否,他将目光投到殿内左边那几张分开来摆着的几案上,暗想,这玄武殿虽大,但后妃在座,总该多摆一张屏风才对。 身旁的安庆正对安文羡慕道,“二哥真是见多识广。” 安文笑了笑,复道,“只是父皇近来说要节俭,想来此番外出的御帑也应比先前要少了一些。” 王杰仍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就听安庆调转了过来朝他笑道,“四弟你说是不是啊?” 王杰轻轻地“啊”了一声,随即附和道,“是,是啊。” 安文瞥了王杰一眼,半开玩笑般地道,“四弟似乎不大乐意听到‘节俭’二字啊。” 安文这话立时教王杰想起了山池院夏日时缺冰少簟的情形,他心道,我是“真节俭”,自然不如你们这些“假节俭”说来轻巧。 安庆在一旁“嗤嗤”笑道,“定是那位纪娘娘待四弟太好了,李太白尝有诗云:‘玉楼巢翡翠’,四弟见惯了那些,哪里还记得‘节俭’呢?” 王杰这下终于回过了神来,“……三哥说笑了,”他嗫嚅道,“我自然记得‘节俭’。” 安庆笑道,“哦?” 王杰看向安文道,“王少伯尝有诗云:‘孤桐秘虚鸣,朴素传幽真’,二哥既赠我‘琴瑟’,我自闻得‘弦音’,如何能不记得‘节俭’呢?” 安庆的笑容立时变得有些讪讪的,安文却笑道,“四弟读书倒有长进。” 王杰道,“是宋先生教导有方。”他终于寻到了一个转移话题的机会,“宋先生今日也随父皇出宫祭祀吗?” 一说到宋士谔,安文顿时就变得有些不自在起来,“大约罢。” 安庆却道,“应是去了,”他似漫不经心地道,“听说连徐国公家的三位公子都去了,四弟若好奇,明日不妨亲自去问一问徐五公子。” 王杰不想话题又转回到自己身上,因而便道,“不用待到明日,”他玩笑道,“等五弟来了,我直接问五弟就是。” 安文道,“五弟不坐这边,”他笑道,“听母后说,徐贵妃请了旨,要亲自照看五弟。” 王杰暗道,难怪殿左的几案是分开的,这便解释得通了。 三人又状似随意地零零碎碎的聊了几句,后宫的几位娘娘陆陆续续地也相继入了座,殿中次第点起了灯火来,映出一派“兰膏明烛,华燈惶惶”的雍容景象。 纪洵美果不其然地坐在殿左最末一座,王杰见了,倒不觉有些放下心来。 安文的目光逡巡在玄武殿上的太子之座上,口中却道,“不知太皇太后今日会不会来?” 安庆笑道,“我猜会。”他的语气中露出了一点儿小孩子特有的娇嗔,“我都好久没见太皇太后了。” 安文“唔”了一声,将目光从殿上收了回来,“父皇今日来得晚了,”他顿了顿,自顾自地解释道,“大约是前朝有什么要事。” 王杰这时忽然想起了徐知让前几日同他说过的话,不禁暗道,不会是因为那陆家要献石的事罢? 正在他疑惑间,宋皇后同太子相携着进得殿来,大殿左右各色人等立时起身行礼相迎,王杰亦跟着站了起来,心中却还不自觉地想着陆家的事。 他暗自下定决心,明日一定要去问一问徐知让,那个陆绍江献石的事究竟怎么样了。 宋皇后一入座就宣布太皇太后抱病缺席,又道,“圣上知晓太皇太后精通音律,特以圣作新曲《秋风辞》进之,”她笑道,“想来太皇太后感念圣心忧虑,身上的病定会好得更快些。” 宋皇后一发话,殿内当即就是一片歌功颂德之声,王杰虽然不知道《秋风辞》写的是什么,但看安文和安庆的表情,就知道这首歌的意义绝不是在慰问病人上。 安庆似乎有些不满,嘴里小声咕哝道,“太皇太后年轻得很,怎么会喜欢这首辞?我若作曲给母妃,就是引一首《香奁》也比这好……” 安文听见了,在桌底拿胳膊肘轻轻捅了安庆两下,“嘘!” 安庆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王杰看看坐在自己右边的两位皇兄,又看看殿上笑容满面的宋皇后,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要是自己能从《香奁》、《花间》中选一首词来作曲成歌,不知纪洵美会喜欢听吗? —————— —————— 安庆引的这句“玉楼巢翡翠”实际上是在暗讽纪洵美偶然被皇帝看中是因为她和赵飞燕一样能歌善舞。 宫中行乐词八首 唐·李白 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 玉楼巢翡翠,金殿锁鸳鸯。 选妓随雕辇,征歌出洞房。 宫中谁第一,飞燕在昭阳。 王杰引的这句“孤桐秘虚鸣,朴素传幽真”是在暗指上学前安文用古琴作为礼物送给自己的事。 琴 唐·王昌龄 孤桐秘虚鸣,朴素传幽真。 髣髴弦指外,遂见初古人。 意远风雪苦,时来江山春。 高宴未终曲,谁能辨经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百零八章 不经之言 安懋其实来得并不晚,用铜漏来计算也不过就迟了一刻,但王杰对于应付安文和安庆暗里藏刀的对话实在提不起精神,因此这一刻的时间对王杰来说显得格外的长。 待安懋真正地走进殿中时,王杰竟觉得心下松了一口气,像是看到一件他一直提心吊胆着的东西终于有了着落一样。 众人再一次起身行礼,王杰又站起身,这回他还低下了头,用余光打量着缓慢上殿的安懋。 安懋已然换下了大礼服,穿上了一件轻便些的常服,但即便如此,王杰也觉得他的步子看起来有些沉重,同平常安懋那种刻意做出来的稳重很不一样。 安懋入座后,似乎也觉出自己的状态与往不同,他端起樽杯,同宋皇后笑道,“朕来晚了。” 宋皇后忙道,“家宴而已,圣上前朝事忙,迟些也是无妨的。” 安懋笑着应了一句,回身免了众人的礼,又叫人坐下,“皇后说得对,家宴嘛,都莫要拘着。” 王杰一坐下便想,安懋定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儿了。 安懋笑道,“不过今日朕来晚了,倒不是因为前朝的事。” 王杰心下“啧”了一声,暗道,果然。 离安懋坐得最近的太子很捧场地笑道,“父皇的一切事皆是国事,哪里有‘是不是前朝事’的说法呢?” 安文张了张口,似乎要跟着附和一句,被安庆在桌底下拉了一下衣袖,制止住了。 安懋哈哈一笑,道,“是啊,说是国事也通。” 坐在殿左首位的徐贵妃笑道,“圣上这便是在为难人了,若是国事,后宫诸妃理应是要回避的。”她娇俏地笑道,“到时就留下纪无涓一个,这家宴可就要冷清了。” 周婕妤立时接口道,“贵妃这话实在不通,”她浅笑道,“家宴冷不冷清,得看参宴者是谁、合不合圣上的心意,倘或你我一走,”她妍和地笑道,“这殿内可就余下会热闹的人了,怎么就说是冷清了呢?” 王杰听得头疼,心里只在想怎么还不上菜,面前有吃的总比干坐着看人打嘴仗好。 宋皇后显然和王杰想到了一处,“‘饺儿’还没吃,”她见安懋淡笑着不发话,立时端起了后宫之主的架子,“贵妃怎地就拈起醋来了?” 徐贵妃道,“皇后说笑了,臣妾惯不爱吃酸的,”她浅笑道,“只是有时奴才们制的食物腥气太重,才不得不拿醋驱一驱。” 安文开口道,“那徐娘娘可要小心了,”他微笑道,“刘灼尝有诗赋‘尝醋’云:‘酿者不沾唇,旁观吸者颦’,徐娘娘这一‘吃醋’,怕不是就给奴才们看了笑话去。” 太子斜了安文一眼,刚要说些什么,就听安懋笑道,“无妨,”他淡淡道,“其实依朕看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王杰看着面前依旧空空如也的餐盘,心想安懋一定很享受这一殿的人为他唇枪舌剑的场面。 安懋继续道,“今日郊祭完毕,朕回宫时,国子监有一经学博士递了一封劄子上来,朕潦草地看了几句,不料越读越有兴味,”他的目光在殿内众人面上缓缓地扫视了一圈,微笑道,“说的竟是要朕效仿昔年宋太祖废祀白起配享武庙之例,尽废文武二庙无德之才,以彰今世仁孝治国之心。” 此话一出,殿内顿时窸窣扰攘了起来。 王杰还有些懵懂,不知道安懋的话意味着什么,作为现代人,他对古人祭祀的那一套礼仪秩序实在没有太深的感触。 至于文武二庙,于王杰原来的时空而言,前者在工业化时期就彻底废除了,而后者在明朝初期就已经被明太祖全数终结,因此王杰对这个话题一时还真没有什么建设性的答案。 殿内其他人的反应却都比王杰大得多,连一向谨慎持重的太子都不禁脱口道,“父皇三思。” 安文的反应最是激烈,安懋话音才落,他就“刷”地一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朝安懋行礼道,“此等荒谬不经之言,父皇万万不可听信。” 徐贵妃和周婕妤的脸色也不好,但她们毕竟是后妃,眼见着宋皇后只皱着眉却不开口,她们便都忧心着沉默不语。 安懋对安文笑道,“哦?文儿何出此言?” 安文直起身,认真道,“我东郡文武二庙所祭者,皆乃古之名将能臣,世之人雄豪杰也,夫成大事者,何能以小节拘之?”他坦荡道,“倘或父皇欲以其德瑕罪之,与吹毛求疵有何异欤?” 太子看了安文一眼,也站起身,道,“二弟说得很是。” 安懋微微侧过头,朝太子笑道,“那煜儿以为,文儿所谓之‘吹毛求疵’可有甚根据么?” 太子恭谨回道,“自然有。” 安懋追问道,“譬如?” 安文抢着回道,“譬如武庙配享诸臣,无一人能不为德疵所累。” 太子张了张口,见宋皇后正有意无意地向自己使着眼色,便笑了一笑,重新坐了下来。 安懋朝安文笑道,“朕却不以为然,”他转头看向徐贵妃,微笑道,“譬如,倘或来日徐国公有幸配享武成王庙,必是‘一德格天’,无所指瑕。” 徐贵妃听了,脸更白了些,她端起樽杯,作势朝安懋敬酒,“臣妾母家实在担不起圣上如此赞誉。” 安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随即端起酒樽与徐贵妃对饮了一杯,却并没有将方才说出的话收回去。 王杰暗想,“一德格天”,这个词好像在哪里听过? 那边的安文已然是耐不住了,“父皇不可不以为然,文武二庙,乃国之重祀。”他郑重道,“倘或人人都‘一德格天’,哪里还有能臣愿为我东郡建功立业呢?” 安懋道,“那文儿便同朕说说,”他微笑道,“这武庙配享诸臣,如何就不能‘一德格天’了?” 安文端正地应了一声,随口即道,“譬如东周之乐毅、廉颇,皆奔亡而为虏;西汉之韩信、彭越,悉菹醢而受诛。白起则锡剑杜邮,伍员则浮尸江澨。左车亦偾军之将,孙膑实刑余之人。穰苴则偾卒齐庭,吴起则非命楚国……” 安懋笑着接口道,“……周勃称重,有置甲尚方之疑;陈平善谋,蒙受金诸将之谤。亚夫则死于狱吏,邓艾则追于槛车。李广后期而自刭,窦婴树党而丧身。” “邓禹败于回溪,终身无董戎之寄;马援死于蛮徼,还尸阙遣奠之仪。其余诸葛亮之俦,事偏方之主;王景略之辈,佐闰位之君。关羽则为仇国所禽,张飞则遭帐下所害。”他微微笑道,“朕读过这一篇,这是昔年宋太祖废祀白起时,直史馆秘书郎梁周翰的策论。” 安文道,“父皇既知宋太祖故事,如何还要……” 安懋这时看向了安文身边的安庆,微笑道,“不知庆儿如何以为呢?” —————— —————— 记杂画 宋·刘克庄 酿者不沾唇,旁观吸者颦。 翁真堪宰相,妪亦可夫人。 “宋太祖废祀白起配享武成王庙” 《宋史》:祖建隆三年,诏修武成王庙,与国学相对,命左谏议大夫崔颂董其役,仍令颂检阅唐末以来谋臣、名将勋绩尤著者以闻。 四年四月,帝幸庙,历观图壁,指白起曰:“此人杀已降,不武之甚,何受享于此?” 命去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百零九章 三酸之事 王杰一听安懋唤了安庆,便不觉微微一凛,他知道以安懋的脾性,一会儿定是要问及自己的。 王杰看向殿对面坐在最末一个的纪洵美,希望她能给自己一点儿提示,不料纪洵美似乎正在低头沉思着什么,对殿上的情形视若无睹。 安庆站起来道,“儿臣不敢随意置喙国之重祀。” 王杰心道,看来安庆同自己一样,从上次的事中吸取了教训。 安庆又笑道,“不过二哥方才引得那句‘尝醋’诗倒是极好,”他浅笑道,“让儿臣想起了宋时画家石子专的《翁媪尝醋图》呢。” 安懋笑道,“五代西蜀名家多工于画墨,朕前几日才赏了你纪娘娘一幅黄荃的《雪竹文禽图》呢,庆儿若喜欢石恪,朕便将内库的那幅《二祖调心图》寻来送你。” 王杰听了,不由暗自咋舌,心想上回考量兵事时安懋对安庆还一脸责难,怎地今日竟如此和煦? 安庆笑道,“儿臣尚未答父皇先前一问,如何就敢在父皇面前讨赏了?” 安懋笑了起来,“那庆儿便同朕说说,那西蜀石恪的《翁媪尝醋图》与文武二庙有甚相干?” 安庆应了一声,随即收起笑容,认真地解释道,“儿臣与母妃初观《宣和画谱》时,尝读到一首题画诗,其诗乃昔年黄鲁直在金山寺与友人共品‘乌镇桃花醋’时所作,宋人特谓之为‘三酸之事’,儿臣如今想来,仍觉此诗颇有意趣。” 安懋含笑看了周婕妤一眼,“周婕妤好品味啊。”他浅笑道,“朕从前只听过《三酸图》,还不知道‘三酸之事’是什么呢。” 周婕妤被这一眼看得当即坐立不安起来,“圣上莫怪,”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歉意,“臣妾大约是将五代石恪的《翁媪尝醋图》与北宋佛印的《三酸图》混淆了。” 此言一出,王杰便见末座的纪洵美拿帕子掩着口窃窃地笑了起来。 好在纪洵美强按着不出声,因此她这一笑倒并未引来安懋的注意。 安庆面不改色,只是浅笑道,“‘三酸之事’处处可见,何止某一名家所绘之尓?” 安懋道,“哦?”他微笑道,“何以见得?” 安庆道,“《三酸图》所绘,是以儒释道三家围缸而坐,各其伸指点醋而尝,继而儒者蹙眉以为酸,释教面摺以为苦,道家抚须以为甜。”他笑道,“由此观之,即便是再寻常不过的‘五味之一’,落入各人口中,其滋味也是大不一样的。” 安懋立时了然道,“朕明白了,庆儿的意思是,废祀虽不是大事,但若引得儒者蹙眉为酸,反倒不美了。” 安庆刚想反驳那一句“不是大事”,就见周婕妤笑道,“圣上莫要再考他了,臣妾看着,这玄武殿虽热,庆儿都快要被圣上考得‘耸膊寒至骨’了。” 安懋笑了起来,“朕看庆儿很好,”他似半开玩笑般地道,“比他那两个表兄慷达多了。” 周婕妤笑了笑,道,“圣上就是太偏疼自己孩子了,臣妾可不敢跟着圣上那般纵他们。” 王杰仍在走神,他正在心里努力回想,在他原来所在的那个时空,明太祖在洪武二十一年废武庙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王杰虽然不知道安懋这回又在卖什么关子,但他直觉安懋说要废文武二庙中的“无德之才”,其实是在借此试探众人。 王杰暗想,安懋真正的目的,大约是想要废文庙。 偏偏从方才到现在,这一殿的人东拉西扯,从宋朝讲到五代,从诗词扯到罨画,字字句句都在武庙上打转,没有一人去说文庙的好坏。 王杰才不信这一殿的人都没看出来安懋真正的意图,他看看殿上正微笑不语的太子,又看看身边正在顺着周婕妤的话对着安懋撒娇卖乖的安庆,决定自己一会儿还是萧规曹随得好。 王杰不无讽刺地想,反正天下皇帝都一样,想得一样,做得也一样,这个东郡的安懋也不比自己原来时空的那些皇帝高明到哪儿去。 他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就听安懋又笑道,“周婕妤一说朕偏疼,都教朕不敢再问杰儿了。”他玩笑道,“杰儿听到现在,脸都憋得红了,想来定是亦不赞成废祀一事罢。” 王杰当然不会说自己脸红是因为玄武殿下面的“地龙”烧得太热导致的,“父皇说笑了,”他仰起小脸,眨着一双小孩特有的天真无邪的明眸,道,“儿臣是饿了。” 王杰的这句话倒是发自真心的,却逗得殿内众人哈哈大笑起来,连太子都跟着笑了。 安懋笑着逗他,“那杰儿先同朕说说,废祀一事,杰儿是怎么想的呢?”他用一种让王杰听了起鸡皮疙瘩的语气哄道,“杰儿要说对了,朕便让尚食居特取一瓮‘乌镇桃花醋’给杰儿吃‘饺儿’用。” 王杰无法,只得站起身,道,“儿臣以为,”他看了安文一眼,“二哥说得很是。” 安文抿了抿嘴,面上立时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神情。 安懋浅笑道,“还有呢?” 王杰滞了一刻,道,“儿臣以为,不仅武庙诸臣不堪配享供祀,就连武成王本身,也不应立庙受祭。”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立时神色各异的看向了王杰。 王杰想,这场景还真是像极了方才安庆言中的那幅《三酸图》。 宋皇后首先出来为宋士谔撇清关系,“也是臣妾疏忽了,”她有些歉意地笑道,“今日皇子们原应都是不去读书的,许是尚食局供给四皇子的午膳拿去得太早了,又少了一顿点心,难怪杰儿到了这个点就嚷着饿了。” 宋皇后一说“疏忽”,纪洵美就坐不住了,正在她犹豫要不要起身请个小罪说自己没有照顾好四皇子时,安懋对宋皇后笑道,“无妨,六宫琐事繁多,朕心里明白。”他又看向王杰,“不过杰儿这话,朕听着实在新鲜,武成王兴周灭商,文韬武略,无一不精,如何就不堪立庙受拜了?” 王杰道,“儿臣以为,姜太公乃周室之臣,周时不过受封诸侯而已,倘或以武成王之号立庙祀之,岂非与周天子并矣?” —————— —————— 题石恪画尝醋翁 宋·黄庭坚 石媪忍酸喙三尺,石皤尝味面百摺。 谁知耸膊寒至骨,图画不减吴生笔。 “明太祖废武庙”的时间其实有两个版本,《明史》里面是洪武二十一年,《明太祖实录》里面记载的是洪武二十年,本章以《明史》记录的时间为准。 需要注意的一点是,明太祖废武庙,并不是说彻底废除祭祀武臣名将的传统,而是把武庙中原本受祭祀的武将全部入祀帝王庙,武成王姜太公从原本的主祭,变成了帝王庙中的从祀。 其实明太祖的这个举动中比较受后世诟病的两点是,一是说明太祖刻薄寡恩,废武庙的时候其实已经想好要对当年一起打天下的功臣斩草除根了(比如汤和就是洪武二十一年猜出了明太祖的用意,同年告老还乡的); 二是明太祖在废武庙的同时,还废了武学和武举,再加上文科科举的八股文相对禁锢了思想,导致了明朝中后期文武双全的人才少之又少,明朝武将青黄不接的现象。 《明太祖实录》:洪武二十年七月丁酉,礼部奏请如前代故事,立武学,用武举,仍祀太公,建昭烈武成王庙。 太祖曰:“太公周之臣,封诸侯,若以王祀之,则与周天子并矣,加之非号,必不享也。 至于建武学、用武举,是析文武为二途,自轻天下无全才矣。 三代之上,士之学者文武兼备,故措之于用,无所不宜,岂谓文武异科,各求专习者乎? 即以太公之鹰扬而授丹书,仲山甫之赋政而式古训,召虎之经营而陈文德,岂比于后世武学,专讲韬略,不事经训,专习干戈,不闲俎豆,拘于一艺之偏之陋哉? 今欲循旧用武举,立庙学,甚无谓也。 太公之祀,止宜从祀帝王庙。” 遂命去王号,罢其旧庙。 4《明史》:二十一年,令每岁郊祀,附祭历代帝王于大祀殿。 仍以岁八月中旬,择日遣官祭于本庙,其春祭停之。 又定每三年遣祭各陵之岁,则停庙祭。 是年,诏以历代名臣从祀,礼官李原名奏拟三十六人以进。 帝以宋赵普负太祖不忠,不可从祀。 元臣四杰,木华黎为首,不可祀孙而去其祖,可祀木华黎而罢安童。 既祀伯颜,则阿术不必祀。 汉陈平、冯异,宋潘美,皆善始终,可祀。 于是定风后、力牧、皋陶、夔、龙、伯夷、伯益、伊尹、傅说、周公旦、召公奭、太公望、召虎、方叔、张良、萧何、曹参、陈平、周勃、邓禹、冯异、诸葛亮、房玄龄、杜如晦、李靖、郭子仪、李晟、曹彬、潘美、韩世忠、岳飞、张浚、木华黎、博尔忽、博尔术、赤老温、伯颜,凡三十七人,从祀于东西庑,为坛四。 初,太公望有武成王庙。 尝遣官致祭如释奠仪。 至是,罢庙祭,去王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一十章 童真不欺 太子侧头对安懋笑道,“瞧四弟答得这般勉力,纵使父皇不赏,儿臣也是要匀四弟一壶醋的。” 纪洵美闻言,不禁皱了皱眉,暗想,四皇子所言不虚,太子果然聪敏机慧,不似寻常孩童,这话乍听之下兄友弟恭,细想却是在说王杰这样答话是因着背后得人指点的缘故。 王杰自然不上当,他抬起头,道,“这些话都是儿臣自己想的,”他微微撅起小嘴,嘟囔道,“可并没有人教。” 安懋笑了一下,道,“朕知道。”他微笑着侧过头,目光在宋皇后和太子身上逡巡了一圈,尔后又转向了殿左,“纪无涓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 纪洵美一怔,随即应道,“圣上说得是。” 王杰暗想,她还说我胆子小呢,她在山池院里能说会道的,一到外头不也一样没话了? 他正这么想着,就见纪洵美似有感应地看了自己一眼,继而又道,“再者,”她学着徐贵妃的样子娇柔道,“四皇子如此说,定是来讨圣上的赏的,臣妾就是再不知趣,也不能辜负了四皇子一片澄诚稚子之心啊。” 安懋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徐贵妃侧头笑道,“纪无涓与四皇子甚是投缘啊。” 纪洵美低眉道,“四皇子乖巧安静,臣妾奉旨与四皇子居于一所,自然投缘。” 徐贵妃笑了笑,道,“纪无涓倒很有先秦才女卫庄姜的风范呢。” 纪洵美应道,“贵妃谬赞,”她换下徐贵妃的娇媚,露出了面对王杰时那种又俏又歹的笑容,“臣妾幼年时读《诗经》,尚觉其语不可名状,今日有幸一见贵妃,方才明白何为《硕人》姿貌。” 徐贵妃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纪无涓好生甜嘴蜜舌,”她微笑道,“难怪得圣上喜欢。” 纪洵美微笑道,“臣妾在家时,尝听父亲教诲家中子弟说,‘人生七尺躯,谨防三寸舌,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因此臣妾入宫后时时谨慎,就怕口舌纷争,平白引来是非。” 周婕妤笑着开口道,“原来纪无涓也读《贞观政要》啊。” 纪洵美微微笑道,“唐太宗垂拱而治,”她朝安懋点了下头,“乃圣上心之所向。” 周婕妤微笑道,“偏巧,”她看向安庆,“弘文馆近来亦在教授此书呢。” 安庆立时会意笑道,“是啊,纪娘娘若有兴趣,不妨遣宫中女官往史馆取了文章来看,”他转向纪洵美,摆出一派天真无邪的稚童口吻,“不过说到通文达理,二哥的文章远胜儿臣数倍有余,纪娘娘若当真唤人去取,尽取二哥的来看便是,儿臣作的那些,可是不值一提。” 纪洵美微微一怔,随即漫应道,“三皇子谦虚,”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周太师乃当世大儒,想来三皇子亦是才藻奇拔。” 安文张了张口,刚要说些什么,就见宋皇后朝自己这里瞟了一眼,尔后微笑道,“周婕妤是谦虚惯了,”她温婉地笑道,“庆儿才如梁国文雅,慧若江夏黄童,文儿不过年长几岁罢了。” 王杰暗自皱眉,梁国文雅、江夏黄童确实都是形容年幼者文思拔萃,但是听宋皇后那么一讲,总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对? 周婕妤脸色微变,刚要开口回刺几句,就听安懋浅笑着发话道,“好了,朕难得听杰儿多说几句,”他淡淡地睨了宋皇后一眼,“皇后也太心疼文儿了。” 太子的面上浮现出一丝几不可察的微笑。 安懋又看向王杰道,“杰儿你接着说。” 王杰一怔,下意识地躬身行礼道,“儿臣的话已完。”他想了想,立时又加了一句,“父皇该赏醋给儿臣吃了罢?” 安懋看了王杰一会儿,侧头对太子笑道,“朕不赏,不如叫太子匀出一壶如何?” 太子笑道,“匀一壶醋倒无妨,只是儿臣这一匀,未免会让有心人觉得父皇当真意图尽废文武二庙……” 安懋接口道,“自古不满武庙者甚多,”他淡笑道,“司马光评唐玄宗置太公庙时亦觉武庙十哲名不副实,宋时‘文正公’尚且如此,何况今世之黄口小儿?” 被莫名称为“黄口小儿”的王杰有些不满地想道,这安懋的魄力还不如明太祖,明太祖不喜武庙,可是当废则废,不容置喙的。 难怪这东郡国想打个元昊国都能拖拖拉拉小半年,王杰的心底忽然生出一种嗤之以鼻的情绪,听后宫掰扯几句就能打退堂鼓,这安懋也就只剩打打徐知让的本事了。 纪洵美忽然笑道,“圣上快别这么说,”她微笑道,“四皇子六岁能作文,还被圣上称为‘黄口小儿’,臣妾听了,都要为四皇子鸣不平呢。” 周婕妤也笑道,“纪无涓说得是,南朝神童刘孝绰不过七岁属文,四皇子六岁便若此,圣上如何能称其为‘黄口小儿’呢?” 安懋淡笑道,“南朝神童多为其‘父党’争相吹捧而成,刘冉其父为刘绘、其舅为王融,‘竟陵八友’皆其门前客也,如此‘神童’,不过是史家为隐南朝世家争端,所作的讳笔而已。” 周婕妤有些讪讪的,觉得安懋似乎在影射安庆,偏她又寻不到机会驳回,只能任安懋这么说着。 安懋又道,“较之南朝谢庄蓝田生玉,”他微笑道,“朕更欣赏北宋晏殊童真不欺。” 王杰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就“欺”了,就听宋皇后附和道,“圣上说得正是,”她作势嗔道,“臣妾也时常烦忧,宫中皇子虽年少聪慧,但国朝内外竞相杨诩之人亦不在少数,倘或皇子们为此等不实之词所惑,为虚崇之誉所耽,长此以往,恐移了性情。” 徐贵妃一面听着,一面微笑着伸过手安抚了一下已经开始在座位上动来动去的康王,“皇后惠心。” 安懋浅笑道,“这也容易,朕明日便下旨,使前朝内外不得再以皇子文章议论国事,如此,皇后可能安心了?” 王杰下意识地看了纪洵美一眼,只见她秀眉紧锁,全不似方才与徐贵妃针锋相对时神采飞扬的模样。 安文好像对殿内气氛的变化全无察觉,只是玩笑道,“父皇此举,”他看向正在怔神的王杰,“岂不是迫得四弟只能学作隋初李百药了?” 安懋哈哈一笑,颇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王杰一眼,又对安文笑道,“可不许总打趣你四弟。” —————— —————— 徐贵妃讽刺纪洵美像“先秦才女卫庄姜”,是因为卫庄姜貌美却无子,收养卫桓公为子后,卫桓公又被州吁杀死了。 卫庄公娶了齐国太子得臣的妹妹,称为庄姜。 庄姜漂亮却无子,卫国人因此为她创作了《硕人》这篇诗。 卫庄公又在陈国娶了一个妻子,名叫厉妫,生了孝伯,很早就死了。 跟厉妫陪嫁来的妹妹戴妫,生了卫桓公,庄姜就把他作为自己的儿子。 公子州吁,是卫庄公宠妾的儿子,得到庄公的宠爱,州吁喜欢军器,庄公不加禁止。庄姜很讨厌他。 大臣石碏曾经规劝过卫庄公,庄公不听。 石碏的儿子石厚和州吁交游,石碏禁止他,石厚不听。 卫桓公即位,石碏就告老回家了。 鲁隐公四年的春天,卫国的州吁杀了卫桓公,自己当上了国君。 《左传》: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 又娶于陈,曰厉妫,生孝伯,早死。 其娣戴妫生桓公,庄姜以为己子。 公子州吁,嬖人之子也,有宠而好兵,公弗禁,庄姜恶之。 石碏谏之,弗听。 其子厚与州吁游,禁之,不可。 桓公立,乃老。 四年春,卫州吁弑桓公而立。 宋皇后说的“梁国文雅”和“江夏黄童”,一个是西汉梁孝王刘武,居功受宠,与储君刘彻有争,最后得病去世;一个是东汉黄香,也是早慧孝谨,但是其母在其九岁时早亡,所以总得来说,这两个例子的意头其实都不怎么好。 《后汉书》:黄香字文彊,江夏安陆人也。 年九岁,失母,思慕憔悴,殆不免丧,乡人称其至孝。 年十二,太守刘护闻而召之,署门下孝子,甚见爱敬。 香家贫,内无仆妾,躬执苦勤,尽心奉养。 遂博学经典,究精道术,能文章,京师号曰,“天下无双,江夏黄童” “司马光评唐玄宗置太公庙以其武庙十哲名不副实” 臣司马光说:经天纬地,叫做文才;戡乱定祸,叫做武略。 自古以来,不兼备这两者而被称为圣人的,从来没有过。 所以黄帝、唐尧、虞舜、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伊尹、周公没有一个是没有征伐之功的。 孔子虽然没有亲自尝试过率兵打仗,但他还能命令鲁国战士攻击莱夷人,又派兵击退费人,并且说:“我如果打仗,定能取得胜利。” 难道孔子的专长只是文才,而姜太公的专长只是武略吗? 孔子之所以被学者所祭祀,是因为礼仪中有先圣先师的缘故。 有史以来,还没有过像孔子那样的人,姜太公怎么能跟他相提并论呢? 古时候有军师派兵出征,就命令大司徒教士兵如何乘兵车、穿铠甲,裸露大腿、手臂,比赛射箭和驾驭战车,接受已定的计谋,进献敌人的耳朵,这些全在学宫里进行。 之所以这样做,是想让他们把礼义放在首要地位把勇力放到次要地位。 君子有勇无义会犯上作乱,小人有勇无义会当强盗;如果只专门训练他们增强勇力,却不使他们知晓礼义,那么他们什么事做不出来呀! 从孙武、吴起以下,都是凭借勇力取胜,以诡诈为高明,这怎么足以算在圣贤之门,而且说成是有武略呢? 又无中生有地把这些人硬拉到一起以凑成十位先哲的数目,让他们作后世学者的先师,假如太公有在天之灵,一定会以和这些人在一起受祭而感到羞耻。 《资治通鉴》:臣光曰:经纬天地之谓文,戡定祸乱之谓武,自古不兼斯二者而称圣人,未之有也。 故黄帝、尧、舜、禹、汤、文、武、伊尹、周公莫不有征伐之功,孔子虽不试,犹能兵莱夷,却费人,曰,“我战则克”,岂孔子专文而太公专武乎? 孔子所以祀于学者,礼有先圣先师故也。 自生民以来,未有如孔子者,岂太公得与之抗衡哉! 古者有发,则命大司徒教士以车甲,股肱,决射御,受成献,莫不在学。 所以然者,欲其先礼义而后勇力也。 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若专训之以勇力而不使之知礼义,奚所不为矣! 自孙、吴以降,皆以勇力相胜,狙诈相高,岂足以数于圣贤之门而谓之武哉! 乃复诬引以偶十哲之目,为后世学者之师;使太公有神,必羞与之同食矣。 “南朝刘孝绰七岁属文”是出自《梁书》的内容,根据史料原文记载,刘孝绰这个“神童”确实有点吹捧的意思,因为刘孝绰是宋齐之际著名文人刘绘的儿子,刘绘则是南齐时声望最大的文学集团,“竟陵八友”中众多成员的共同朋友; 还有刘孝绰的舅舅王融,他所作的名篇《三月三日曲水诗序》在齐武帝朝轰动一时,甚至连北朝文人都争相传抄。而《梁书》中载,王融常常让未满十岁的刘孝绰坐在自己的车上,带着他四处拜访亲朋好友,见人就将自己的这位外甥称作“神童”,可以说,刘孝绰的神童赞誉,是建立在借助这样的便利条件下才形成的。 《梁书》:刘孝绰,字孝绰,彭城人,本名冉。 祖勔,宋司空忠昭公。父绘,齐大司马霸府从事中郎。 孝绰幼聪敏,七岁能属文。 舅齐中书郎王融深赏异之,常与同载适亲友,号曰神童。 融每言曰:“天下文章,若无我当归阿士。” 阿士,孝绰小字也。 绘,齐世掌诏诰。 孝绰年未志学,绘常使代草之。 父党沈约、任昉、范云等闻其名,并命驾先造焉,昉尤相赏好。 “谢庄蓝田生玉” 谢庄,字希逸,七岁就能写文章,长大后,为人明善,容仪俊美,宋文帝见他以后很感到奇异,对尚书仆射殷景仁、领军将军刘湛说:“蓝田生玉,难道是虚说么?” 《南史》:庄字希逸,七岁能属文,及长,韶令美容仪,宋文帝见而异之,谓尚书仆射殷景仁、领军将军刘湛曰:“蓝田生玉,岂虚也哉。” “晏殊童真不欺” 晏殊,字叔同,七岁就能作文,景德元年,江南按抚张知白听说这件事,将他以神童的身份推荐。 次年,晏殊和来自各地的数千名考生同时入殿参加考试,晏殊的神色毫不胆摄,用笔很快完成了答卷。 宋真宗赞赏他,赐同进士出身。 宰相寇准说道:“晏殊是江外人。” 宋真宗回答道:“张九龄难道不也是江外人吗?” 过了两天,又要进行诗、赋、论的考试,晏殊上奏坦诚道,“我曾经做过这些题,请用别的题来测试我。” 他的真诚与才华更受到了宋真宗的赞赏。 《宋史》:晏殊,字同叔,抚州临川人。 七岁能属文,景德初,张知白安抚江南,以神童荐之。 帝召殊与进士千余人并试廷中,殊神气不慑,援笔立成。 帝嘉赏,赐同进士出身。 宰相寇准曰:“殊江外人。” 帝顾曰:“张九龄非江外人邪?” 后二日,复试诗、赋、论,殊奏:“臣尝私习此赋,请试他题。” 帝爱其不欺,既成,数称善。 “隋初李白药” 李百药字重规,他的父亲是隋内史李德林。 李百药自幼身体多病,因此祖母以“百药”为名。 李百药自幼受到家庭影响,好学博闻,富于独立见解,七岁就能做文章。 有一次,李百药父亲的朋友陆乂等来家作客,谈诗论文,客人们一起在读陈朝著名学者徐陵的文章,对文章中的一句,“既取成周之禾,将刈琅邪之稻”,颇感迷惑,不知出自何典。 李百药听了,应声答道:“这个典故是出自《春秋》中的‘鄅人藉稻’,杜预注释说,‘鄅国在琅邪开阳县’。” 客人们听后大为惊叹,以为他是奇童。 《新唐书》:李百药,字重规,定州安平人。 隋内史令德林子也。 幼多病,祖母赵以“百药”名之。 七岁能属文,父友陆乂等共读徐陵文,有“刈琅邪之稻”之语,叹不得其事。 百药进曰:“《春秋》‘鄅子藉稻’,杜预谓在琅邪。” 客大惊,号奇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一十一章 倍殊文惠 这顿饭吃得王杰有些晕头转向,到戌时乘上步辇时,他只盼着能赶快回到自己寝殿,往被窝里一钻,黑甜一枕,便什么事也没有了。 偏生纪洵美不放过他,一回到山池院就打着担心王杰身体的幌子跑来看他,连头上繁复的双刀髻都来不及拆一拆,“方才宴上,”她扬起两道精心描摹的细眉,“四皇子可是吓死我了。” 王杰才不耐烦应付纪洵美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只是冷淡道,“多谢纪娘娘记挂,不过是玄武殿的‘地龙’烧得炭太多了……” 纪洵美显然也不耐烦同王杰在冷热上拉扯,直接打断道,“周婕妤将四皇子比作南朝刘孝绰,四皇子如何能无动于衷呢?” 其实王杰还真没听出周婕妤提刘孝绰那一节有哪里不对,但他直觉周婕妤的本意并不是在说这个四皇子,“因为周娘娘从来和气得很,只要不涉及三哥,她一向不多生是非。” 纪洵美以为王杰在说她喜欢多生是非,便一挑秀眉,咄咄逼人地追问道,“方才宴上哪里涉及三皇子了?”她观察着王杰的表情,“我竟没听出来呢。” 王杰皱了皱小脸,道,“儿臣也没听出来。” 纪洵美笑着伸出手去拧王杰的脸,“小孩子可不能撒谎。” 王杰一见她笑就心烦意乱,“儿臣不是小孩子。” 纪洵美笑了起来,“是是是,四皇子之聪慧,旁人弱冠不及呢。” 王杰知道纪洵美不会信他身体里住着一个现代青年的灵魂,只得悻悻道,“反正那个南朝刘孝绰不是在说儿臣。” 纪洵美眯了眯眼,顺势在王杰耳边轻声嘻嘻笑道,“那便是在说二皇子了。”她缩回手,有模有样地向王杰解释道,“刘孝绰年少成名,仗气负才,稍有不合意者,便极言诋訾,故而当时朝中,与其有嫌隙之人多不胜数,这般人品,怎么听都不似四皇子啊。” 王杰这时才觉得周婕妤的话实在刻薄了些,安文虽张扬,但大体来说还是个不错的孩子,也是个够格的皇子,“纪娘娘既知道,”他恢复了先前冷淡的样子,“如何还要反问儿臣为何无动于衷呢?” 纪洵美半开玩笑地道,“因为我想试试,”她浅笑道,“究竟是太子倍殊文惠,还是四皇子更为聪敏?” 王杰暗自慨叹,心知纪洵美这是又在试图激起自己对太子之位的野心,却不由追问道,“那纪娘娘以为呢?” 纪洵美见王杰好奇,以为自己的话说到了点子上,便笑道,“这要怎么看了。” 王杰鼓了鼔刚刚才被纪洵美拧过一把的小脸,“什么怎么看?” 纪洵美笑道,“倘或按四皇子和太子都是小孩子来看呢,那自然是太子倍殊文惠;设若反之,”她微微笑道,“我认为四皇子更加聪敏。” 王杰觉得纪洵美是在给他设套,他想了想,直接绕过谁更聪明的话题,转而绷起脸,故作不悦道,“原来纪娘娘也觉得儿臣在宴上说的话都是有人教的。” 纪洵美笑了笑,道,“我不敢这样想。” 王杰心下“啧”了一声,道,“任凭纪娘娘怎样想,”他的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儿臣都作不成南朝刘孝绰。” 纪洵美笑着伸过手,摸了摸王杰的头,“四皇子真是聪明。” 王杰当然不会被纪洵美这种刻意做作出来的“慈母温柔”打动,他别过头,道,“纪娘娘若没有别的事……” 纪洵美缩回手,道,“还有一事,”她柔声细气地道,“我想问一问四皇子。” 王杰默然不语。 纪洵美道,“四皇子在弘文馆读书,可曾读过二皇子议论《贞观政要》的文章?” 王杰心中一紧,忙申明道,“儿臣虽与二哥、三哥同在弘文馆念书,但独儿臣一人在宋先生门下受教。宋先生教书,从来不引今人议论,因此,二哥的文章,儿臣至今还未曾读过一篇呢。” 纪洵美若有所思地道,“是么?”她喃喃道,“那圣上为何要禁止朝臣议论皇子文章呢?” 王杰想了想,又转移话题道,“大约是因为,上回太子同二哥随父皇出宫,在车上因着《梁书》中记载的扶桑国是否属实起了争执,所以父皇这回才……” 纪洵美接口道,“不对,”她对着王杰认真分析道,“倘或是因着《梁书》的缘故,方才宴上圣上说到南朝神童皆为世家争端时,皇后应开口调斡,而非推波助澜。” 王杰瞥了一眼纪洵美在双刀髻下显得格外细嫩的圆脸,暗想,这姑娘虽贪慕权势了些,但还真不笨。 纪洵美又道,“却不知,”她对着王杰露出了一点儿讨好的笑容,“四皇子可能为我从弘文馆借一些二皇子的文章来读?” 王杰一怔,随即摇头道,“纪娘娘在宴上也看到了,此事既是母后推波助澜,儿臣如何还能向宋先生……” 纪洵美立时接口道,“四皇子的陪读不是徐五公子吗?”她笑眯眯道,“国子监的监生一定读过很多宫内文章罢?” 王杰又摇了摇头,反问道,“纪娘娘何不传召宫中专侍此事的女官呢?” 纪洵美歪了歪头,发髻上的流苏也跟着晃了一晃,“因为你父皇说喜欢宋相晏元献啊。” 王杰看了她一眼,板着小脸道,“儿臣不通《宋史》。” 纪洵美不生气,只是笑着解释道,“晏元献不是以其慎密为宋真宗所重吗?” 王杰努了下嘴,道,“晏元献既慎密,如何还会将求文一事转托他人?” 纪洵美又笑道,“晏元献知人,富郑公、杨隐甫皆为其婿而得之其用,”她浅笑道,“如今我视四皇子如己出,也是效仿晏元献‘举贤不避亲’啊。” 王杰发现自己怎么说都绕不过纪洵美,只能道,“纪娘娘既如此理直气壮,为何不直接去问父皇呢?” 纪洵美笑了一下,道,“因为圣上同四皇子一样啊。” 王杰奇道,“哪里一样?” 纪洵美玩笑般地道,“既聪明,又不是小孩子。” 王杰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又想反正徐知让现在谨慎得很,左右也不会答应帮纪洵美的,于是便潦草地应道,“……待儿臣明日去试着问一问罢。” 纪洵美欣喜道,“好,”她复凑到王杰跟前,用一种哄小孩的语气笑道,“倘或那位徐五公子当真应下了,我就每日来给四皇子讲《宋史》好不好?” 王杰别过眼,含糊而冷淡地“唔”了一声。 —————— —————— “刘孝绰仗气负才” 刘孝绰年轻时有盛名,然而他仗恃才学任性使气,对人多加欺凌轻慢,有不合心意的,便夸大其辞加以毁谤。 领军臧盾、太府卿沈僧杲等人,都被君主赏识,而刘孝绰却格外轻视他们。 每当在朝廷集会同处时,公卿之间没有刘孝绰可与之说话的人,他反而呼来仆隶向公卿们打听道途间的传言,由此得罪了许多人。 《梁书》:孝绰少有盛名,而仗气负才,多所陵忽,有不合意,极言诋訾。 领军臧盾、太府卿沈僧杲等,并被时遇,孝绰尤轻之。 每于朝集会同处,公卿间无所与语,反呼驺卒访道途间事,由此多忤于物。 “晏殊慎密” 宋真宗每次向晏殊询问事情,都是用方寸小字把所问的内容写在小纸片上递给晏殊。 晏殊把自己的建议写好后,连同那个小纸片都装在一起呈给宋真宗,于是宋真宗对他的谨慎严密很欣赏。 《宋史》:帝每访殊以事,率用方寸小纸细书,已答奏,辄并稿封上,帝重其慎密。 “晏殊知人” 晏殊性格刚毅直率,生活俭朴。 他多次做州官,官吏和百姓对他的性格很是畏惧。 晏殊善于知人善用,富弼、杨察都是晏殊的女婿。 晏殊做宰相兼枢密使,富弼做枢密副使,于是,晏殊请求辞去所兼的枢密使职务,宋仁宗没有允许,晏殊受到宋帝的信赖和恩遇达到如此地步。 《宋史》:殊性刚简,奉养清俭。 累典州,吏民颇畏其悁急。 善知人,富弼、杨察,皆其婿也。 殊为宰相兼枢密使,而弼为副使,辞所兼,诏不许,其信遇如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一十二章 时运而冬 翌日,周府。 孔弘毅坐在屏风前,下巴颏扬得老高,对一屏之隔的孔弘矜得意洋洋地笑道,“我还以为安氏郊祭能有多大排场,结果除了人多一些、时间长一些、奏乐声响一些,同咱们家的‘四大丁’也没什么不一样么。” 孔弘矜仍端端正正地坐着,闻言温声笑道,“奏乐哪里能一样呢?帝王立冬郊庙魁鼎迎神应用《凝安》曲才是啊。” 孔弘毅撇了撇嘴,道,“反正祭礼的曲子单调得很,我听了只觉得无味。” 孔弘矜浅笑道,“仪仗也应比咱们家得豪侈些罢?” 孔弘毅轻哼了一声,道,“凭他如何,终究不及咱们圣公行祭仪时坐的‘八抬金顶轿’来得风光。” 孔弘矜笑了笑,道,“看来九堂兄昨日应酬得并不顺当。” 孔弘毅端起茶盏,轻叹了口气,道,“顺当是顺当,”他喝了口茶,“就是累得慌。” 孔弘矜柔声安慰道,“到底不是在咱们曲阜,九堂兄若觉得累,冬至前这一段时日就在府里歇歇罢。” 孔弘毅又抿了口茶,“偏生歇不得,”他合上盖碗,“柴桑陆家的那个陆淮长非要拉着我去他家过下元节,说要请我吃他们江南的‘豆泥骨朵儿’,我还正发愁怎么推了它呢。” 孔弘矜慢吞吞道,“想推了它还不简单?下元节乃道教水官解厄旸谷帝君解厄之辰,道教信徒于此一日修斋设醮、祭祀祖先,是题中应有之义。九堂兄只须对那陆氏说明咱们家循旧例不斋道教‘三官’,想来那陆氏若是一位通情达理之人,便不会再勉强九堂兄了。” 孔弘毅轻哼道,“谁不知道咱们家规矩大?整个东郡国也就咱们家的圣公年节下能不祭灶神,那陆淮长还能不知道咱们孔家不斋‘三官’?” 孔弘矜温温柔柔地笑道,“那九堂兄便是有什么不得不去的缘故了?” 孔弘毅点了下头,放下茶盏道,“我是听陆淮长说,其实呢,是徐国公家的大公子和三公子想见一见我,本来他们是想投拜帖的,但咱们一来就住在太师府,他们怕帖子递不进来,才找了这么个由头。” 孔弘矜慢慢地应了一声,道,“这事儿却要小心。” 孔弘毅点了点头,道,“我也正犹豫着呢,”他沉吟道,“咱们虽说是住在周府,但全然不给徐氏脸面也不好。” 孔弘矜想了想,道,“我听后宅的丫鬟说,周家二公子最是笃信道教,每隔一段时日就要披着鹤氅去城内的玄都观拜天尊,九堂兄若是想应下陆氏,不妨约邀周二公子一同去,”她顿了顿,又道,“就说咱们家从来不过‘下元节’,怕贸然去了坏了人家的礼数。” 孔弘毅会意道,“正是呢,我要一人去了,难免落人口舌,万一徐氏或者陆氏趁机向咱们提出什么难办的事,我也找不到借口回绝,要是给旁的不知情的人听去了,还以为咱们背着周府同徐国公弄鬼呢。” 孔弘矜端放在身前的手互相捏了一下,“难办的事?”她缓缓问道,“现下外头有什么难办的事,非须得咱们家来办?” 孔弘毅挥了下手,道,“对了,忘了同小妹说了,就昨日立冬郊祭,那陆淮长趁机向安氏进献了一块什么‘奇石’,一看便知是有意矫作的玩意儿,不想那安氏收得却痛快,还有几个在场的臣子跟着歌功颂德,我倒没吭声,总觉着这里头有什么咱们不知道的蹊跷。” 孔弘矜想了想,道,“圣上自然要收,”她顿了顿,又道,“即使收得痛快,也不能说明什么。” 孔弘毅奇道,“小妹何出此言?” 孔弘矜慢吞吞道,“我记得立冬祭曲《凝安》的头一句便是,‘时运而冬,乃神玄冥’,可不正是献方物的好日子?” 孔弘毅了然道,“也是,我瞧着那安氏也不像是个沉溺于告命玄文的。” 孔弘矜“嗯”了一声,又道,“还有一层,”她一面思索着,一面慢悠悠地道,“陆氏在柴桑势力颇大,如今朝廷钱少,圣上顾着柴桑丝绢的收入,也不会不收陆氏进献的东西的。” 孔弘毅奇道,“小妹成日居于后宅,怎知朝廷钱少?” 孔弘矜不急不缓地解释道,“九堂兄方才说,此次郊祭的排场与咱们家的‘四大丁’相差不远,我便猜想朝廷钱赋有缺,否则纵使圣上下令节俭,也断不会节俭在国祀上。” 孔弘毅点了点头,“小妹果然蕙质兰心,不过依我看,”他不屑道,“这里头多少也有那安氏有意做作的目的在,上回华傲国使者来访,定襄浩浩荡荡,还送了好些礼出去,如何才过了小半年就揭不开锅了?分明就是这安氏刻意扮穷的么。” 孔弘矜道,“所以才说‘圣心难测’,依我看,”她顿了一顿,斟酌道,“九堂兄还是与那陆氏少来往罢,请人不投拜帖,总不是个好兆头。” 孔弘毅笑道,“我听小妹的。”他想了想,道,“不如这样罢,我先去问一问那周臧隐,倘或他答应去,我就去坐一坐;倘或他不应,我便回绝了陆氏。” 孔弘矜赞同道,“这样好,”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道,“不过九堂兄要问,周大公子那儿最好也问一句,纵使他不去,咱们的礼数总是尽了的。” 孔弘毅笑道,“这我如何不知?小妹不必担心,纵使我应邀前去,大约也是光看不说,他们想弄鬼是他们的事儿,咱们坦坦荡荡,什么干系都不用担。” 孔弘矜点了点头,又补充道,“倘或真有什么要紧事,九堂兄大可以推说要先去信曲阜,问询圣公意见,可千万别……” 孔弘毅笑着接口道,“别一口应承下来。” 孔弘矜温声道,“若是九堂兄不想打扰圣公,我替九堂兄写信给内宅的太太们也是一样的。” 孔弘毅应了下来,又关切道,“小妹身子弱,别总操心外边的事儿了,我心里有数。” 孔弘矜笑道,“不妨事,不妨事,我近来替九堂兄写字回赠,倒比之前一直闷在屋里舒坦许多。” 孔弘毅听了越发伤感,“小妹若喜欢写,我一会儿就着人把昨日的帖子送来,节气里的帖子比往日只多不少,连周府的司阍都分辨了好久呢。” 孔弘矜浅笑道,“好,九堂兄只管将帖子拿来便是。” —————— —————— “孔府四大丁” 《孔府内宅轶事》:孔府每年的祭祀活动大大小小五十余次。 主要是四大丁(也叫四大祭,是每年春、夏、秋、冬的丁日)。 此外还有四仲丁(大丁后的第十天),八小祭(清明、端阳、中秋、除夕、六月初一、生日、忌日),每月初一、十五有祭拜,一年二十四节气还有二十四祭。 祭九鼎十二首·其十·立冬·魁鼎迎神用《凝安》 宋·郊庙朝会歌辞 时运而冬,乃神玄冥。 阴阳相推,丰年以成。 越陈嘉肃,牲牢粢盛。 来享来依,监于明诚。 “衍圣公坐八抬金顶轿” 《孔府内宅轶事》:大祭前三天,小弟要住到孔庙的斋宿去沐浴和习礼,是用八抬金顶轿从孔庙的正门抬进去。 孔庙和孔府一墙之隔,有一小门可通,习礼期间随时可从小门回来,这规矩叫“明进暗出”,我们也时常从小门到庙里去看小弟。 “衍圣公不祭灶神” 《孔府内宅轶事》:年前祭灶在孔府也很特别。 一般百姓家对灶王爷恭敬而虔诚,而孔府里的人们是瞧不起灶王爷的,认为灶王爷的地位远不如衍圣公高,财势远不如衍圣公大。 所以孔府的主人是不能亲自祭灶,只由当查的去祭。 灶王爷所在的房子也可怜得很。 他的神位不配供在孔府的厨房里,只贴在一小间多年不用的柴火间,烟熏火燎,墙壁乌黑,而且布满蜘蛛丝、灰尘。 每年祭灶时常由一名当差的去祭,那仪式倒也热闹,总有七、八个吹鼓手在前面吹吹打打,司垫提着跪垫伺候,还有一些小当差的捧着供品之类跟随。 在祭的时候,那当差的,好像是命令式地嘱咐几句,并不祈祷什么,因为“圣人自有天保佑”,灶王爷是无能为力的。 但是到了我们那个时候,已经不大讲究这些了,只图热闹、好玩,小弟就亲自去祭过灶,由刘三元跟着,还有好多当差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一十三章 人仗狗势 后一日,徐府。 “天天渐渐冷了,”徐知温往徐知让手边推过一只孔明碗,“酥酪嫌腥气,那鸭肉馄饨总该吃两个罢。” 徐知让抱过碗,“那四皇子……” 徐知温接口道,“五弟昨儿回来说的事儿我同三弟商议了,”他微笑道,“我觉得不行,三弟倒觉得尚可谋议。” 徐知让舀起一只馄饨,“既然大哥觉得不行,”他咬下一点儿馄饨皮,露出里面暗褐色的馅儿来,“那就不行罢。” 这反应倒出乎徐知温的意料之外,他扬起眉,与在一旁正小口抿着酥酪的徐知恭对视了一眼。 徐知恭放下酥碗,“五弟也不听听我怎么想的么,”他拿起巾子拭了拭嘴角,半是玩笑道,“仅听大哥一言就断口回绝,真让我好生伤心啊。” 徐知让随口引道,“《孝经》云:‘必有先也,言有兄也’,难道三哥连《孝经》中语都不记得了吗?” 徐知恭笑道,“五弟近来大有长进啊,”他看向徐知温,“不过还是比不了大哥,连《宋史》都能读出‘孝义’来。” 徐知温浅笑道,“读书无所解,可谓书簏矣,”他微笑道,“我既不论功名,如何还要争得他人与我来解?” 徐知让顿了一顿,忽而开口道,“是啊,圣人一言解法甚多,”他若有所思地看向徐知温道,“譬如‘一德格天’一词,大哥以为,该当何解?” 徐知温笑了笑,道,“这便须得斟酌了。” 徐知恭却道,“这一词倒容易,”他信口即道,“从古为召公,祗今似秦桧。” 徐知让一愣,手里的勺子在碗壁上碰出“叮”的一记清脆声响,“何来那秦桧一解?” 徐知温朝徐知恭笑道,“瞧瞧,三弟才说他近来有长进,这会儿还不是老样子么?” 徐知恭笑着向徐知让答道,“《宋史》中载,昔年秦桧专权,把持朝政,宋高宗受其蒙蔽,亲书‘一德格天’四字扁其府阁,此后秦桧再无顾忌,于宋廷之中大肆铲除异己,乃至有宋一朝再无北伐之力。” 徐知让怔了一怔,方道,“方此四字也不能说明什么,圣上大约只是取《尚书》中意。” 徐知恭笑道,“是啊,”他复端起酪碗,“或许是圣上自比周成王,倒也说得过去。” 徐知温微笑道,“圣上自比周成王不要紧,但把周太师比周公,”他轻笑道,“可不就成了‘四书’中的一个笑话了?” 徐知让却没笑,“因此,”他沉吟道,“大哥是觉得,此时利用四皇子对付宋氏,是太过冒险了么?” 徐知温浅笑道,“谁说利用四皇子了?” 徐知让又是一怔,就听徐知温道,“四皇子懵然不知世事,岂是你我能利用得了的?” 徐知恭笑了一下,放下碗,表态道,“我是赞同利用那个纪氏的,”他微笑道,“可偏偏呢,大哥说上回纪万里的事儿已然得了一场不痛快,这回再贸然行动,恐怕会惹父亲生气……” 徐知温斜了徐知恭一眼,接口道,“我是觉得那个纪氏无妾妇之态,难以掌握。” 徐知恭笑了笑,道,“彭寄安的话,大哥不可全信。” 徐知让听得半懂不懂,到此刻终于耐不住开口问道,“为何?” 徐知恭悠悠道,“民间有俗语云,‘情人眼里出西施’啊。” 徐知温淡笑道,“那都是穷措大们编出来的顽话儿,三弟也信它么?” 徐知恭微笑道,“信不信也不由我说了算。”他顿了顿,又道,“我只觉得那纪氏全然一副小女儿情态,还不如昔年那恭嫔……” 徐知温截口道,“行了,”他淡淡道,“三弟既觉得可行,直接去向父亲提议便是,何必要来问我呢?” 徐知让想了想,不由奇道,“大哥与三哥皆未见过纪氏,又怎知那纪氏可否能为贵妃所用?” 徐知温看了徐知恭一眼,道,“我不知三弟如何想,”他淡笑道,“我只觉得,能从《女诫》中看出《论语》来的女子,总比从《论语》中看出《女诫》来的难掌控一些。” 徐知让应了一声,道,“可是《女诫》中有《论语》句,而《论语》中无《女诫》语啊。” 徐知恭笑道,“‘子见南子’语,女闻则诫也。” 徐知让摇头道,“孔圣人见南子,其后是乃以己为誓,而非苛责南子不端,三哥如何说要女子闻之足戒呢?” 徐知温笑了起来,“这则五弟解得倒好。”他微笑着看向徐知恭道,“我看那纪氏便似南子,因此,彭寄安的话,着实全然可信。” 徐知恭笑了一笑,不再分辨,只道,“大哥是太小心了。” 徐知温微笑道,“如何能不小心?昔年秦桧于宋高宗一朝何等风光,连司马温公之后都要听其摆布,最终还不是落得父死子废的下场?” 徐知恭抿了下唇,转而道,“其实二皇子的文章,”他看向徐知让道,“也不是很难取得罢?” 徐知让看了徐知温一眼,道,“国子监的话,”他皱了下眉,“不难。” 徐知恭笑道,“那便好了,”他淡笑道,“说到进国子监,整个东郡还有谁能比孔氏子弟更加名正言顺呢?” 徐知让原来就对孔氏观感平平,此刻听到徐知恭这样讲,立时想起了上回的那一顿打来,“算了罢,”他淡漠道,“孔氏多大规矩,从前隔着一围曲阜还好些,这回进得定襄来,指不定多跋扈呢。” 徐知恭朝徐知温笑道,“看罢,我就说五弟定不肯同咱们一道去淮长兄那里过‘下元节’,大哥还偏不信。” 徐知让一愣,随即道,“原来大哥和三哥与陆淮长相约而行,是想见一见孔氏子弟么?” 徐知恭笑道,“不全是。” 徐知让摇了下头,道,“陆淮长和孔氏是一样的跋扈。”他嘟囔道,“再者,待到‘下元节’时,定襄必定冷得很。” 徐知温温声笑道,“孔氏子弟是跋扈,但历来跋扈之人定有可跋扈之处,正如父亲所说,孔氏子弟乃‘名门家犬’,自古只有‘狗仗人势’一词,”他微笑道,“何尝能有‘人仗狗势’一说呢?” —————— —————— “从古为召公,祗今似秦桧” “一德格天”一词,原本出自《尚书·君奭》篇,是说周成王时,召公任太保,周公任太师,他们同时成为成王身边的辅弼大臣,召公感到不高兴,于是周公写下这篇《君奭》,意在劝勉召公。 后来被宋高宗用作赐予秦桧的匾额。 《尚书》:召公为保,周公为师,相成王为左右。召公不说,周公作《君奭》。 《宋史》:十五年,熺除翰林学士兼侍读。 四月,赐桧甲第,命教坊乐导之入,赐缗钱金绵有差。 六月,帝幸桧第,桧妻妇子孙皆加恩。 桧先禁私史,七月,又对帝言私史害正道。时司马伋遂言《涑水记闻》非其曾祖光论著之书,其后李光家亦举光所藏书万卷焚之。 十月,帝亲书“一德格天“扁其阁。 十六年正月,桧立家庙。 三月,赐祭器,将相赐祭器自桧始。 “子见南子” 《论语》: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 孔子去见南子,子路不高兴,孔子发誓说:“如果我做什么不正当的事,就让上天谴责我吧!” “秦桧父死子废” 《宋史》:然桧死熺废,其党祖述余说,力持和议,以窃据相位者尚数人,至孝宗始荡涤无余。 开禧二年四月,追夺王爵,改谥谬丑。 嘉定元年,史弥远奏复王爵、赠谥。 “读书无所解,可谓书簏矣” 《晋书》:柳字叔惠,亦有名誉。少登清官,历尚书左右仆射。 时右丞傅迪好广读书而不解其义,柳唯读老子而已,迪每轻之。 柳云:“卿读书虽多,而无所解,可谓书簏矣。” 时人重其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一十四章 肖似崔君 徐知恭复拿起巾子,半似拭面半似掩口地笑道,“难得见大哥如此褊刻。” 徐知温微笑道,“我一向尖酸,不信去问五弟,”他玩笑般地道,“五弟一定记恨我许久了。” 徐知让咽下一口馄饨,道,“‘名门家犬’这四个字是父亲说的,”他用勺子撩了下碗里漂浮着的青葱,“我如何敢议论‘尖酸’?” 徐知恭哈哈一笑,道,“五弟这是在效仿司马德操事事称好么?” 徐知让嘟囔道,“随三哥怎么说,左右我下元节也是不出去的。”他顿了顿,又道,“再者,我觉得父亲定不乐意看到我们与陆淮长私交过甚。” 徐知温微笑道,“‘君子之交淡如水’,何来‘私交过甚’这一说呢?” 徐知让张了张口,道,“那江南的盐政一事,”他犹豫着看了徐知温一眼,“陆淮长一定会借机将其委寄与大哥的。” 徐知温浅笑道,“我既无功名,又无官职,与朝中往来,不过二三旧友而已,”他笑着反问道,“纵使他委寄与我,我又能如何?” 徐知让怔了怔,又去看徐知恭,徐知恭轻笑道,“是啊,五弟真是多心了,你我无官无职,旁人就是有所求,你我也无甚解啊。” 徐知让被说住了,“那……” 徐知温温声笑道,“五弟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徐知让抿了下唇,道,“大哥和三哥心里明白就好,”他瞥了徐知恭一眼,“或许是我与陆淮长交情甚浅,不比大哥知道他的益处,只是我觉得,陆淮长其人,若是就势作了崔威考,恐怕其下也无人能作崔符平罢?” 徐知温笑了起来,侧头对徐知恭道,“三弟还说我刻薄呢,五弟这般促狭,怎么不见三弟说五弟去?” 徐知温笑起来轻轻的,眉眼一弯,便像是盛着一汪被云中松烟笼着的七里青溪,翠嶂榕影,深不见底。 徐知恭看了他一眼,低头抿了口酪,才道,“方才是我说话冒失了,大哥见谅。” 徐知让倒不怯徐知温,不知怎么的,自从周胤绪在琅州铩羽而归后,徐知让就开始不怎么怕徐知温了,“许大哥轻狂,就不许我佻薄了么?” 徐知温淡淡道,“五弟这话若是让贵妃听见了,”他瞟向徐知恭,“怕是又要挨一顿好打呢。” 徐知让愣了一愣,下意识地问道,“为何?” 徐知温悠悠道,“倘或陆淮长能作崔威考,那圣上岂不是就成了汉灵帝?” 徐知恭低头吃酪。 徐知让却道,“汉灵帝昏昧贪庸,公私不分,圣上断不会如此。” 徐知温笑了笑,没接徐知让的话,转而道,“时辰不早了,五弟该去进宫去陪四皇子了。” 徐知让应了一声,道,“四皇子那边,”他看了徐知恭一眼,见后者并无反应,于是道,“我就替大哥回绝了罢。” 徐知温点了下头,不再多说,只道,“五弟看着办罢。” 徐知让站起身,在桌前朝两位兄长行了一礼,尔后才缓步退了出去。 徐知让刚一走,徐知恭就开口道,“大哥没听出来?” 徐知温瞥了他一眼,道,“听出来什么?” 徐知恭道,“五弟是在恭维大哥呢。” 徐知温笑了一下,道,“那他大约是没恭维到点子上,”徐知温浅笑道,“我还真没听出来呢。” 徐知恭叹道,“这也不怪大哥,五弟从小被惯得厉害,自然不大会恭维人了。” 徐知温看了他一眼,道,“三弟既听出来了,便也以为圣上是汉灵帝了?” 徐知恭笑了一笑,道,“我只听出五弟敬仰大哥似东汉崔符平,效仿舜帝侍父,颇有先贤遗风。” 徐知温淡淡道,“崔符平为崔威考之子,五弟若真有此意,那我同陆淮长不是就差辈儿了么?” 徐知恭淡笑道,“所以我才说五弟不大会恭维人啊。” 徐知温道,“五弟会不会恭维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三弟是不愿听见旁人把我和陆淮长说差辈儿的,”他看向徐知恭,半似玩笑地说道,“我若是和陆淮长差着辈儿了,那三弟岂不是更要低他一头了?” 徐知恭一怔,就听徐知温微笑道,“三弟是素来谦逊,我却不愿看到三弟总是事事落人一头。” 徐知恭忙道,“劳大哥费心了。” 徐知温又看了他一眼,道,“再者,舜帝之目盖重瞳,我无此异貌,又如何能担三弟的一句‘肖似舜帝’呢?” 徐知恭一愣,随后不禁道,“大哥的意思是……” 徐知温淡笑着接口道,“我的意思是,言必称尧舜,乃孟圣人之举,孟圣人最敬孔,三弟若有什么话,不如待到下元节时同孔氏子弟一并说了才好。” 徐知恭顿了一顿,道,“可孟圣人素以孔圣人为师,这弟子之言,为师尊者,也不一定能全然听得进去啊。” 徐知温笑道,“只要三弟说了,不怕有心人听不进去。” 徐知恭想了想,依言应了下来。 徐知温又道,“还有,”他重申道,“纪氏女的事,三弟就算实在不愿听我的,也一定要听一听父亲的。” 徐知恭一滞,随即哂笑道,“大哥说什么呢,大哥的话,我哪里有不听的?” 徐知温抿了抿唇,道,“如今那‘山池院’古怪得很,五弟在弘文馆读读书倒也罢了,三弟可别再往处沾染了。” 徐知恭眉头一动,道,“大哥是疑心,四皇子在宴上能说出那样的话,是皇后在‘山池院’里安插了人,背着纪氏女教得他了?” 徐知温皱了下眉,道,“我相信那话是四皇子自己说的。” 徐知恭奇道,“难不成大哥也相信‘神童’之说么?” 徐知温道,“正是因为我同圣上一样,对史载‘神童’诸辞一概不信,我才说那‘山池院’有古怪。” 徐知恭亦跟着皱了皱眉,随即道,“凭他如何古怪,”他抿唇道,“圣上总不至于当真即刻废了武庙之祀罢?” 徐知温扬了下嘴角道,“是啊,断然不会,圣上熟读古书,又一向不讳史官笔墨,便自然知道,倘或废了武庙,至多是中兴守成之功;如若能废了文庙,”他淡笑道,“那才是真真正正、能名留青史的圣君明主。” —————— —————— “司马德操事事称好” 司马徽从不说别人的短处,当时人有拿其他事物来问司马徽好坏,司马徽不辨高下,事事都说好话。 司马徽的妻子知道后便责备他:“人们认为您有高尚的道德,所以事事告诉于您。您为什么善于辩论却对他人事事说‘好’呢?” 司马徽回答说:“你的话也很好。” 《世说新语》引《司马徽别传》:时人有以人物问徽者,初不辩其高下,每辄言佳。 其妇谏曰:“人质所疑,君宜辩论,而一皆言佳,岂人所以咨君之意乎!” 徽曰:“如君所言,亦复佳。” 其婉约逊遁如此。 “肖似东汉崔符平,效仿舜帝侍父” 崔烈,字威考,祖父崔骃,父亲崔盘,从弟崔寔,在幽州有名望,因此历任太守、九卿等职。 中平二年,汉灵帝亲自开鸿都门榜买卖官爵,公卿州郡下至黄绶各有差。 有钱人先进献财物再当官,较穷的人先当官后再加倍交钱,有的人往往是通过宦官或者灵帝幼时乳母的关系才能出任三公。 当时,段颎、樊陵、张温等人虽然立有军功或是在朝廷内外很有声望,但也都是先进献钱物,然后才能登上三公之位。 时任廷尉的崔烈通过汉灵帝的乳母程夫人的关系,只花费五百万钱就买来司徒一职。 崔烈拜官之日,汉灵帝亲自参加百官聚会,并回头跟身边的宠臣说:“朕后悔没坚持一下,本来司徒这个官职可以卖到一千万钱的。” 程夫人回答:“崔公可是冀州名士啊,起初哪里肯买官?还不是亏我撮合,陛下反而不知道我的好心吗?” 从此,崔烈名望衰退。 时间久了,崔烈也内心不安。 一日,他从容问儿子崔钧:“我位居三公,现在外面的人是怎么议论我的?” 崔钧回答:“父亲大人您年少时就有很高的名望,又历任太守,大家都议论你应该官至三公,而如今你已经当了司徒,天下人却对你失望。” 崔烈追问道:“这是为何?” 崔钧答道:“议论的人都嫌弃你有铜臭。” 崔烈大怒,举起手杖要打崔钧。 崔钧时任虎贲中郎将,穿着武官服,见父亲要打自己,立时狼狈而逃,崔烈在后面追骂道:“死兵卒!你父亲一打你就跑,这是孝子的行为吗?” 崔钧回头道:“舜侍奉他的父亲,小杖则挨,大杖则跑,这不能说是不孝。” 崔烈于是惭愧而止。 后来崔烈拜任太尉。 《后汉书》:寔从兄烈,有重名于北州,历位郡守、九卿。 灵帝时,开鸿都门榜卖官爵,公卿州郡下至黄绶各有差。 其富者则先入钱,贫者到官而后倍输,或因常侍、阿保别自通达。 是时,段颎、樊陵、张温等虽有功勤名誉,然皆先输货财而后登公位。 烈时因傅母入钱五百万,得为司徒。 及拜日,天子临轩,百僚毕会。 帝顾谓亲幸者曰:“悔不小靳,可至千万。” 程夫人于傍应曰:“崔公冀州名士,岂肯买官?赖我得是,反不知姝邪?” 烈于是声誉衰减。 久之不自安,从容问其子钧曰:“吾居三公,于议者何如?” 钧曰:“大人少有英称,历位卿守,论者不谓不当为三公;而今登其位,天下失望。” 烈曰:“何为然也?” 钧曰:“论者嫌其铜臭。” 烈怒,举杖击之。 钧时为虎贲中郎将,服武弁,戴鹖尾,狼狈而走。 烈骂曰:“死卒,父楇而走,孝乎?” 钧曰:“舜之事父,小杖则受,大杖则走,非不孝也。” 烈惭而止。 烈后拜太尉。 “汉灵帝公私不分” 汉灵帝还喜好积蓄私房钱,收集天下的各种奇珍异宝。每次各郡、国向朝廷进贡,都要先精选出一部分珍品,送交管理皇帝私人财物的中署,叫做,“导行费”。 中常侍吕强上书规劝说:“普天之下的财富,无不生于阴阳,都归陛下所有,难道有公私之分吗?” 《后汉书》:时,帝多稸私臧,收天下之珍,每郡国贡献,先输中署,名为,“导行费”。 强上疏谏曰:“天下之财,莫不生之阴阳,归之陛下。归之陛下,岂有公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一十五章 逐人瘈狗 定襄,西市。 左瑞刚跨过小院的窄门,就听见里屋传出一声急躁的苍老怒吼,“等等等!就会说等!除了这个‘等’字,你们就不会说别的了吗?!” 左瑞蓦地停住了脚步,立在院中。 老十的声音传了出来,“爹,您别急,举人老爷已经往咱乡里寄过信了,想必……” “想必什么?那个狗官知县摆明了就是和底下人一伙的,他们合起伙儿来坑你老子,光寄信管个屁用!”那个苍老的声音说得急了,呛着咳嗽了两声,又拍着胸口道,“说是个举人,他老子还不是入了那个畜牲家的赘?老子是个穷鬼,儿子更是个忘八,你只瞧他寄个信,便以为他是忠厚人了?哼!我看呐,茅坑里填不上一块锦石——老子儿子臭到一块去了!” 老十忙出声制止道,“爹,咱现在可在人家屋檐下……” “屋檐下咋啦?你爹还缺他一片瓦遮顶不成?” 站在院中的左瑞不声不响地慢慢笼起了手。 老十又劝道,“咱再忍一段时间,这冬日里不好动弹,等到开了春……” “你们别总拿开春不开春地来搪塞我,”那个声音呼哧呼哧的,听上去像是一条老癞皮狗到了濒死边缘似的,“你爹在上邶州教了一辈子的书,啥样儿的学生没见过?” “你别瞧这村厮现在有模有样的当上了举人,从前那臊眉耷眼的怂样儿,比他爹在那伙畜牲家强不到哪儿去,一瞧便是个憋了一肚子坏水儿的忘八犊子!他要真有心帮咱们,早趁着立冬皇祭的时候拦御驾去了……” 左瑞“咳咳”地清了清嗓子,回身走到院门前,抬脚一勾,将那道窄门反向阖上了。 他再一回身,就见老十满脸堆笑地迎了出来,“举人老爷回来啦?” 左瑞又轻咳了一记,温声道,“是啊,回来了。” 老十忙道,“天冷,您快进屋罢,我给您倒盏茶吃。” 左瑞温声道,“不妨事,不妨事,十兄不忙劳动,我在房东那儿已然吃过了一盏茶,回来便吃不下去了。” 老十讪笑道,“那举人老爷进屋罢。” 左瑞笼着手,读书人专喜欢穿的青衫袖里都被他笼得拱起了两块,“不忙,不忙,”他仍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我刚回来时,见院门开着,还以为是隔壁邻家那条瞎眼的瘈狗又趁着我出去偷跑进来了呢。” 老十一听就知道左瑞方才肯定听到了屋里的话,只得赔笑道,“没呢,没呢,我一直在屋前看着,要有疯狗进门,早一口将我咬着了。” 左瑞“啊”了一声,浅笑道,“十兄知道‘瘈’字之意,可见也是个有才的。” 老十忙作揖道,“是《左传》中有‘瘈狗逐华臣’的掌故,我不过粗通《左传》而已,算不得什么大才。” 左瑞温声笑道,“十兄还是得好生检查检查,这邻家的瘈狗我是见过的,一发起疯病来,连提弥明都拉不住,万一被他咬上一口,染上了什么疯病,那就不好了。” 老十哂笑了两声,道,“行,行,我这就在院里转一圈看看。” 左瑞回了个揖礼,轻声笑道,“那我就陪十兄一同转一转罢,免得这条瘈狗躲在这院里的哪个角落里,一见十兄就冷不丁地扑上来咬呢。” 老十“哎哎”地应了两声,随即又道,“瞧您这话说的,举人老爷有赵宣子之才,还怕身前没有提弥明挡着么?就是这院里真有什么东西憋不住要咬人,也万万不能咬着您啊。” 左瑞直起身,重新笼起着手,慢慢朝院后走去,“这倒奇了,瘈狗何以辩人?” 老十立刻跟了上去,“无论是什么东西,只要鼻息间有口气儿在,”他赔笑道,“总是会闻味儿的啊。” 左瑞笑了一下,是一种很礼貌的客套笑容,“是么?我读书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儿呢。” 老十道,“您生来就是读‘四书五经’的材料,不比咱们,总听着这些歪门儿的野话,白惹人厌!您要是不爱听呐,一只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出就得,千万别同那些歪门儿的话计较,平白低了您的身份呢。” 左瑞淡淡地笑道,“《左传》亦是‘五经’之一啊,”他又端出了一派读书人特有的文雅姿态,“这样说来,十兄也不是生来就是听野话的材料啊。” 老十讷讷地笑道,“举人老爷太抬举我了。” 左瑞回过身,一面笼着手慢慢地走着,一面作势东张西望道,“还真是被十兄说着了,”他浅笑道,“这院后倒没什么‘狗味儿’。” 老十讪讪地笑着,一时也不知该怎么接左瑞的话,只得转移话题道,“不知,”他抿了下唇,“举人老爷今儿在外头吃的茶,可是比在家吃得滋味儿好么?” 左瑞笑道,“我在家乡时,除非有贵客临门,平日里一般也不吃茶,”他微笑道,“就是家叔家伯去了城里的茶馆,也是只照着汤水饮子点,哪里能随意喝得起茶呢?” “也就是旧师来了,我心里想着,令尊在家乡时,一惯是茶碗不离口的,这才端出茶叶来招待,若是我一人独居,无论如何也是吃不得茶的。” 老十蓦地一愣,又听左瑞淡笑道,“因此,十兄这一问,倒叫我语塞了,依我说,外头的茶,怎么都是好的。” 老十又是一怔,方开口附和道,“是是是,您说得太是了。” 左瑞看了他一眼,又微笑道,“要说这定襄城不愧是‘天子脚下’,就是小门小户的佣仆,要起账来也是文质彬彬,同十兄一样,一开口问话就教人语塞,怎么着都能叫我哑口无言。” 老十立时道,“举人老爷您放心,只要咱家的地一回来,咱们在您这儿吃的用的住的都能给您补上,您说多少就多少,我老十要说一个‘不’字……” 左瑞微微抬了抬笼在一块的袖管,有礼有节地微笑道,“十兄这话从何说起,若是给家乡不知情的人听去了,还以为我不忠不孝、忘恩负义,是个刚得了功名就不把旧师放在眼里的轻狂人呢。” 老十一滞,刚要拍着胸脯再表一番衷心,就听左瑞缓缓道,“十兄宽心,立冬的时候,我便已然向太师府里投了拜帖,想来这两日,周府中的圣公之后便能看到帖上的冤情了。” 老十心中一喜,立时躬身一揖,道,“举人老爷大恩!” 左瑞同样还了个揖礼,又慢慢道,“十兄且先不忙道谢,我这儿还有一桩好消息,”他微笑道,“有一位周府门生,专善刑名法术之学,平素更是乐善好施,喜欢替人打抱不平,令尊如若能求上了他,定会沉冤得雪。” 老十又是一喜,随即奇道,“举人老爷先前不是说,您在定襄不识权贵么……” 左瑞浅笑道,“官是官,权贵是权贵。” 老十心下一松,又问道,“您与他是有结交,还是……” 左瑞淡笑着接口道,“都不是。” 老十一怔,“那家父如何能贸然上门陈述冤情呢?” 左瑞微笑道,“这便是这桩消息的妙处了,”他浅笑道,“令尊不必苦等投帖,只须待得那位门生自行来结交令尊即可。” 老十愣道,“这……这如何能得……” 左瑞温声道,“容易得很,”他微笑道,“令尊只须同几个月前的那位周府门生一样,在宫门大道前大骂一回徐国公,立时定会有周府门生自行上前与令尊结交,可不比自己去敲登闻鼓省力便宜多了?” —————— —————— “瘈狗逐华臣” 宋国的华阅死了。 华臣认为皋比家族力量微弱,派坏人去杀他的家总管华吴。 六个坏人用铍刀把华吴杀死在卢门合左师后边。 左师害怕,说:“我老头子没有罪。” 坏人说:“皋比私自讨伐吴国。” 就幽禁了华吴的妻子,说:“把你的大玉璧给我。” 宋平公听说这件事,说:“华臣不仅残暴地对待他的宗室,而且使宋国的政令大乱,一定要驱逐他。” 左师说:“华臣,也是卿。大臣不和顺,这是国家的耻辱。不如掩盖起来算了。” 宋平公就不再加罪。 左师讨厌华臣,他给自己做了一根短马鞭子,如果经过华臣的门口,必定快马加鞭。 十一月,国内的人们追赶疯狗。 疯狗跑到华臣家里,人们就跟着追进去。 华臣恐惧,就逃亡到陈国。 《左传》:宋华阅卒。 华臣弱皋比之室,使贼杀其宰华吴。 贼六人以铍杀诸卢门合左师之后。 左师惧曰:“老夫无罪。” 贼曰:“皋比私有讨于吴。” 遂幽其妻,曰:“畀余而大璧!” 宋公闻之,曰:“臣也,不唯其宗室是暴,大乱宋国之政,必逐之!” 左师曰:“臣也,亦卿也。大臣不顺,国之耻也。不如盖之。” 乃舍之。 左师为己短策,苟过华臣之门,必聘。 十一月甲午,国人逐瘈狗,瘈狗入于华臣氏,国人从之。 华臣惧,遂奔陈。 “提弥明杀瘈狗” 城中有疯狗,人驱赶它。 狗不知道自己疯了,恼怒人的驱赶就回头咬。 人讨厌它的疯狂就忽略它是条狗,所以置之不理。 狗于是因为人不计较,便发泄它的疯狂咬得更厉害。 而人也就拿它没什么办法了。 如今这世上那里有提弥明这样的人来打死它,以快人心啊? 《寓林折枝》:邑有瘈狗,人逐之。 狗不自知其瘈也,怒人之逐而反噬焉。 人恶其瘈而忽其为狗,故置之。 狗于是以人之不较也,遂逞其瘈而噬愈甚。 而人亦竟无如之何。 安得世有提弥明者搏而杀之,以快于人乎? “提弥明身护赵宣子” 秋九月,晋灵公请赵盾喝酒,预先埋伏下甲士准备攻杀赵盾。 赵盾的车右提弥明发觉了,快步登上殿堂,说:“臣子陪侍国君饮酒,超过三杯就是违背礼节。” 说完便扶着赵盾下了殿堂,晋灵公急忙唤出猛犬,提弥明徒手与猛犬搏斗,并打死了它。 赵盾说:“废弃忠良之人而用猛犬,犬虽猛又有何用!” 一路且斗且退,提弥明为掩护赵盾被杀。 《左传》:秋九月,晋侯饮赵盾酒,伏甲将攻之。 其右提弥明知之,趋登曰:“臣侍君宴,过三爵,非礼也。” 遂扶以下,公嗾夫獒焉。 明搏而杀之。 盾曰:“弃人用犬,虽猛何为。” 斗且出,提弥明死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一十六章 己欲而达 老十眉头一挑,嘿然不语。 左瑞浅笑道,“十兄不愿去敲登闻鼓,只因不想把此事闹大,但目前看来,除非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否则……” 老十笑了笑,头一次打断了左瑞的话,“即使要闹大,也不应大骂徐国公啊,”他淡淡道,“依我说,那姓宋的同姓彭的最该挨骂,用上什么腌臜野词儿都不为过,但此事与徐国公本无直接利害关系,何必要痛骂无辜之人呢?” 左瑞道,“我虽没见过彭大人与宋大人,也不知此二人于上邶州究竟如何行事,但说到底,”他淡笑道,“那两位大人原是奉旨前往上邶州的,设若骂了那两位大人,不就等于当街打了当今圣上的耳光么?” 老十顿了一顿,又听左瑞继续道,“再者,冬至前后,各地来定襄述职的州官也都快到了,咱们上邶州那位罗刺史往常是怎么办事的,咱们谁也不清楚。” “不过十兄细想,一旦那罗刺史在圣上跟前说了‘新政见行,海晏河清’,难道十兄还有那份本事,仅用家乡的一个区区知县便能反驳成‘赎买苛政,鸡犬不宁’了么?” 老十想了想,小声道,“可我听说,”他谨慎道,“圣上从前是做过的地方官的,总不至于同盛朝德宗一样,能轻而易举被朝官蒙蔽罢?” 左瑞不咸不淡地反问道,“圣上既是做过地方官的,如何还会一力推行‘赎买之策’呢?既要推行‘赎买之策’,如何还会放任手下官吏破家敛财呢?” 老十一噎,道,“许是圣上是一时被亲近小人所蒙蔽了,因此才……” 左瑞接口道,“同是受人蒙蔽,亲近小人与朝廷官吏又有何不同呢?” 老十愣了愣,仍是不同意左瑞的处理方案,“这定襄是什么地方,宫苑前街守卫何等森严,如何是想能喊骂就喊骂得了的?万一申冤不成,先被左右金吾卫乱枪刺死了,岂不无端就成了冤枉鬼了?” 左瑞道,“断不至于此,上回那位周府门生,不是还活蹦乱跳的么?” 老十道,“那是因为他有官身所护,如若没有……” 左瑞道,“下元节时,定襄城内的宫观士庶,家有信道者必设斋建醮,这道服不比官服,究竟不是什么稀罕物事儿,人人可穿,又无须镶金嵌银,”他微笑道,“金吾卫如何能分辨得出服道之人是否有官身在护呢?” 老十撇了下嘴,道,“纵使分辨不出,但若入了牢狱,终究还是要报上姓名身份的。” 左瑞道,“有圣公后裔相帮,即使入了牢狱,也终不会受皮肉之苦,再者,”他沉吟道,“十兄就是不报姓名身份又如何?刑狱掌官一听事涉徐国公,便知此事不小,定是不敢无端折辱十兄的。” 老十反问道,“那倘或圣公后裔袖手旁观,此事又该当何解?” 左瑞道,“即使圣公后裔有心袖手旁观,但此刻他们居于太师府,事涉徐国公,周太师如何会置之不理?” 老十道,“这倒难讲了,”他冷冷道,“圣上既已被亲近小人所蒙蔽,如何还听得进堂下忠臣之谏?” 左瑞道,“倘或周太师不理,必有小人趁机妄进谗言,直指上回叫骂徐国公的周府门生不恭不敬,为着重臣体面,须得从严处置,方能安得人心,”他淡淡道,“周太师管了上一回,就必定会管十兄这一回。” 老十笑了一下,追问道,“那若是周太师既不顾圣公颜面,又下了决心舍弃那位莽撞门生,我辈岂不任人宰割?” 左瑞道,“倘或到了那一步,”他伸手比了个揖礼的手势,但没躬下身去,“我向十兄保证,定会亲自替令尊写了诉冤状子,到周府门前跪请……” 老十不等左瑞说完,便“哈”了一声,像终于捉到了恶作剧的孩子一般眯起了眼,冷笑道,“这说来说去,原来举人老爷是想放着赵宣子不当,上赶着去学‘毛遂自荐’啊?” 左瑞温声道,“各取所需,有何不可?” 老十冷笑道,“家父真没说错,”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左瑞一番,“‘利欲熏心,随人翕张’,怎可堪为国之栋梁?” 左瑞温声笑道,“孔圣人尝云:‘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令尊终身任教,‘四书’理应是读得熟透了的,怎地陡然一落难,竟连孔圣人的话都不记得了呢?” 老十又是一噎,随即愤懑道,“分明是你求靠无门,还要拿我家冤情来作你的铺路石,”他嘲讽道,“门前跪请算什么本事?要能得跪,我自己便去跪了,如何能无端便宜了你去?” 左瑞浅笑道,“那十兄这便去跪罢,”他揖了一揖,“好走不送。” 老十顿时被激得一个倒仰,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你、你……” 左瑞躬着身,看起来依旧温文尔雅,浑然一派读书人的风骨,叫人想骂都寻不出词儿来。 老十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地滞涩了许久,忽然,他又放下手来,冷声道,“我家兄弟众多,这申冤一事又事关重大,实在不能让举人老爷一人全担了干系。” 左瑞直起身来,淡笑道,“是啊,令尊年纪渐长,哪里受得了牢狱跪请之苦?还是须得有儿孙在侧侍奉才好。” 老十淡漠道,“是啊,举人老爷亦是为人父者,自然知道这子嗣不孝,最伤父者心。” 左瑞笑了笑,道,“十兄说得是。” 老十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情不愿地道,“一旦我家的田地回来了,家父定会亲自上门,向令尊送礼道谢……” 左瑞淡淡地截口道,“不用,立者已立,达者已达,何须多礼?” 老十一怔,道,“举人老爷很有古之‘王良执辔’之风,可为何……” 左瑞道,“我听说华傲国的木速蛮最善驭马,十兄的这句‘执辔’,还是去恭维家乡的木速蛮罢。” 老十忙道,“我不过是想起了《荀子》中的一句‘聪明君子者,善服人者也’,举人老爷若不喜,我往后便不说了。” 左瑞笑了一下,扯着皮却不到肉里的那种笑,“十兄抬举了。” 老十见状,只得躬身一揖,道,“此事干系重大,还请举人老爷容我同家父家兄商议一番。” 左瑞回礼道,“自然,只是‘逝者如斯夫’,还请十兄顺时施宜才是。” —————— —————— “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子贡说:“假若有一个人,他能给老百姓很多好处又能周济大众,怎么样?可以算是仁人了吗?” 孔子说:“岂止是仁人,简直是圣人了!就连尧、舜尚且难以做到呢。至于仁人,就是要想自己站得住,也要帮助人家一同站得住;要想自己过得好,也要帮助人家一同过得好。凡事能就近以自己作比,而推己及人,可以说就是实行仁的方法了。” 《论语》: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 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 黄庭坚《赠别李次翁》:利欲熏心,随人翕张。国好骏马,尽为王良。 “聪明君子者,善服人者也” 《荀子》:羿、蜂门者,善服射者也;王良、造父者,善服驭者也。 聪明君子者,善服人者也。 人服而埶从之,人不服而埶去之,故王者已于服人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一十七章 扫眉才子 大明宫,思政殿。 “小臣听四皇子说,”宋士谔一面执起一枚棋子,一面抿唇笑道,“圣上近来常去山池院啊。” 安懋头也不抬,“是啊,”他落下一子,“朕是去瞧瞧四皇子,也看看宋卿的课上得怎么样了。” 宋士谔跟着落了一子,笑道,“是么?小臣见圣上作《秋风辞》,还以为圣上是喜欢山池院中的丝竹声,因此才常常到那里去。” 安懋笑着问道,“哪里来的‘丝竹声’?” 宋士谔抬起头,笑嘻嘻地随口引道,“苏东坡尝有诗云‘正赖丝与竹,陶写有馀欢。尝恐儿辈觉,坐令高趣阑’,圣上岂不闻耶?” 安懋随手又落一子,笑道,“看来朕往后得在宋卿跟前端着点儿架子,”他浅笑道,“要是什么事儿都让宋卿知道了,反倒教宋卿取笑朕。” 宋士谔惯来不怵安懋,反顺势笑道,“小臣哪里敢取笑圣上呢?小臣只是好奇,”他端详着棋盘,“这山池院的丝竹声比之宫中乐伎如何?” 安懋瞥了他一眼,道,“宋卿上回隔屏闻之,难道还不知足么?” 宋士谔置下一子,笑道,“小臣自有功名以来,从未为官于外,自然亦从未耳闻官伎曲舞,有所好奇,难道不是情理之中么?” 安懋执棋的手一顿,随即俯过身,在宋士谔耳边低声笑道,“这点儿醋你也要吃么?” 宋士谔呼吸一滞,还未反应过来,就见安懋又端端正正地坐了回去,“算了,”他一本正经地道,“天冷,就别劳动不相干的人再过来一趟了。” 宋士谔故作失望道,“圣上顾惜后宫也罢,何必推脱说甚‘不相干’呢?” 安懋笑道,“怎么?朕现下在宋卿面前,连说‘不相干’的余地都没有了么?” 宋士谔一怔,立时知道自己的话说过了,忙站起身来作揖道,“小臣冒犯了。” 安懋笑了一笑,道,“坐下,坐下,”他落下一子,“朕不过顺口同宋卿玩笑两句,宋卿怎么就当真了呢?” 宋士谔坐了下来,道,“小臣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安懋看了他一眼,道,“宋卿何必如此惶恐?” 宋士谔道,“小臣怕圣上以为小臣教养四皇子不力,自然惶恐。” 安懋回道,“教养之责,应在中宫,宋卿不必惶恐。” 宋士谔落了一子,道,“‘人言可畏’。” 安懋笑了一笑,道,“倘或朕当真是那等轻听轻信之人,宋卿今日如何还会对官伎曲舞心生好奇?” 宋士谔笑道,“区区官伎何足道哉?小臣是仰慕那‘万里桥边女校书’,这难道圣上也不许么?” 安懋笑道,“宋卿才是‘言语巧偷鹦鹉舌’,朕有宋卿相伴,何须‘扫眉才子’扰兴?” 宋士谔笑着应道,“圣上是拐着弯儿,”他嗔道,“说小臣不如薛洪度了?” 安懋哈哈一笑,落下一子,道,“薛涛狂逸,朕一向不喜欢那等恃才傲物的女子,”他浅笑道,“宋卿何必与薛涛相比?” 宋士谔掩口笑道,“圣上不喜便好,”他抿嘴轻笑,“丝竹既不悦耳,案牍自不劳形,得知圣上清闲,小臣就放心了。” 安懋笑了笑,道,“是啊,”这回他说了句实话,“那纪氏的琴技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宋士谔哈哈笑道,“圣上何不让宫中女伎去山池院教习一二?” 安懋淡笑道,“《礼记》中云:‘乐也者,情之不可变者也’,乐者自生,哪里是旁人能教得会的呢?” 宋士谔置棋的手一顿,又听安懋同自己调笑道,“再者,”他轻笑道,“较之女子抚琴,朕还是更喜欢看宋卿品箫。” 宋士谔又是一怔,随即脸一红,道,“‘乐统同,礼辨异’,那纪氏或许是碍于礼数,不敢伸张乐才而已,”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道,“圣上可别轻易小瞧了她去。” 安懋睨了几眼棋盘,随意落下一子,道,“宋卿何出此言?” 宋士谔悠悠道,“昔年薛洪度名扬川蜀,尚且有韦南康发落松州之祸,然而那纪氏女才学不过尔尔,却能行险侥幸,蒙承圣恩,实在教小臣不得不高看她一眼啊。” 安懋笑道,“可她弹琴时总错音,”他浅笑道,“这也能教宋卿高看么?” 宋士谔“嗤嗤”笑道,“圣上好不解小女儿风情,”他随口吟道,“这叫‘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圣上连这都没听出来么?” 安懋“呵”了一记,戏谑道,“朕还真没听出来。”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此句出自李端的《听筝》,纪氏女善琴,宋卿引此一诗,似乎不大合适啊。” 宋士谔落了一子,道,“哪里不合适呢?”他半开玩笑般地调笑道,“女子巧于撩拨,往往以有心为无心,手在弦上,意属听者,在赏音人之前,不欲见长,偏欲见短,见长则人审其音,见短则人见其意,也就是圣上无心,才听不出那纪氏的撩拨之意罢?” 安懋淡笑道,“朕虽听不出她,旁人却不能因此说朕无心,”他笑道,“宋卿尤其不能说。” 宋士谔微微一怔,随即低头应道,“是,小臣失言。” 安懋抿嘴笑道,“再者,要论‘撩拨’二字,这大明宫中最好的琴,也断断及不上宋卿的箫啊。” 宋士谔的脸又是一红,道,“圣上打趣小臣,”他浅笑道,“要是圣上以为箫声清越,何不令那纪氏女学品箫呢?” 安懋落了一子,笑道,“她不如宋卿聪敏,自是学不来的。” 宋士谔微微偏了偏头,道,“那可不一定。” 安懋眉头一挑,道,“哦?” 宋士谔端详着棋盘,信口即道,“东周时,伍子胥为报父兄之仇,自楚地逃至吴国,夜行昼伏,膝行蒲伏,稽首肉袒,吹箫乞食于吴市,可见一旦迫于生计,纵使伍子胥这般的烈丈夫也不得不委曲求全,”他微笑道,“何况那纪氏女呢?” 安懋笑了一笑,只道,“算了,朕不喜欢强人所难,”他从棋盒里拿出一枚棋子,微笑道,“总要她心甘情愿才好。” —————— —————— “正赖丝与竹,陶写有馀欢。尝恐儿辈觉,坐令高趣阑”是苏轼《游东西岩》中的诗句,原典故取自《晋书》,是一个中年人自嘲的梗。 谢安曾经对王羲之说:“自从中年以来,常因喜怒哀乐而损害身体,与亲友告别,总有几天心情抑郁。” 王羲之说:“人到中年,自然会这样。近来正靠音乐排遣忧闷,总担心被儿女辈发觉,影响欢乐的情绪。” 《晋书》:谢安尝谓羲之曰:“中年以来,伤于哀乐,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 羲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顷正赖丝竹陶写,恒恐儿辈觉,损其欢乐之趣。” “万里桥边女校书”、“扫眉才子”是指唐代才女薛涛,年少时因家中变故被贬谪到川蜀地区作营伎,后因才学曾被举荐为校书郎。 《鉴诫录》:薛涛者,容姿既丽,才调尤佳,言谑之间,立有酬对。 大凡营妓,比无校书之称,韦公南康镇成都日,欲奏之而罢,至今呼之。 故进士胡曾有赠涛诗云:“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下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涛每承连帅宠念,或相唱和,出入车舆,诗达四方。 中朝一应,衔命使车,每届蜀,求见涛者甚众,而涛性亦狂逸,所有见遗金帛,往往上纳。 韦公既知且怒,於是不许从官,涛献《十离诗》,诗意感人,遂复宠召,当时见重如此。 “言语巧偷鹦鹉舌” 《唐才子传》:涛,字洪度,成都乐妓也。 性辨惠,调翰墨。居浣花里,种菖蒲满门。傍即东北走长安道也。往来车马留连。 元和中,元微之使蜀,密意求访,府公严司空知之,遣涛往侍。 微之登翰林,以诗寄之曰:“锦江滑腻峨嵋秀,幻出文君与薛涛。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纷纷词客皆停笔,个个公侯欲梦刀。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 及武元衡入相,奏授校书郎。 蜀人呼妓为校书,自涛始也。 听筝 唐·李端 鸣筝金粟柱,素手玉房前。 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一十八章 引之则俯 后一日,定襄,文府。 杜韫玉甫一进门,还不待文一沾迎上来,就立在门边朝他揖了一揖,“难得文翰林腾空出来见我。” 文一沾上前两步,回了一揖,“杜大人客气了。”他直起身,“杜大人能专寻了我休沐的时日写在拜帖上,也是有心了。” 杜韫玉亦直起身,“是我叨扰文翰林了。” 文一沾笑了一笑,往侧让了两步,道,“不敢。” 两人互让了一回,才在正堂花厅坐了下来,又有佣仆捧上盖碗来,放于二人之间的客几上。 文一沾依旧是那派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模样,他淡笑着将放在杜韫玉手边的那盏盖碗朝对面推了一推,“杜大人一早过来,定是口渴了。” 杜韫玉顺手拿过盖碗,掀开一瞧,立时笑道,“夏天喝梨汁,冬日饮梨汤,文大人竟不觉得腻味?” 文一沾微笑道,“我自己喝的是茶,只是怕杜大人伤势未愈,这才端了梨汤出来。” 杜韫玉脸色微变,只是文一沾正浅笑着看着自己,一时不好发作,只得象征性地就势抿了一口,“滋味儿不错。” 文一沾笑了一下,挥手让厅中佣仆鱼贯退下。 杜韫玉重新将盖碗放回了桌几上。 待最后一个佣仆退出了花厅,文一沾方淡笑着问道,“不知周太师有何吩咐?”他自顾端起茶碗,“还要杜大人亲自跑一趟。” 鉴于上回的来访经历,杜韫玉一见文一沾端茶就心生嫌怕,“倒不是周太师有事。” 文一沾扬起了眉,“哦?” 杜韫玉道,“是圣公家的那位孔公子受了邀,下元节去柴桑陆氏的陆公子家看设醮,偏他不想一人独去,便邀了周大公子和周二公子同往。毕竟是圣公后裔,周大公子不好推拒,又想着文大人,就让我过来问文大人一句。” 文一沾微笑道,“周大公子好心思,不过是看一回设醮,便连翰林院的休沐值日都一并打听了,”他半似玩笑地回道,“我若是答一句不去,恐怕往后即使适逢休沐,也不敢出翰林院了罢?” 杜韫玉忙道,“文大人多心了,周大公子最是随和不过,文大人若是不愿,那便不去,哪里有人能对此说三道四呢?” 文一沾笑了笑,道,“可杜大人亲自上门来请,我若不去,这落在外人眼里,不是等同于拂了周太师的好意吗?” 杜韫玉一愣,就听文一沾微笑着继续道,“再者,我前一段时日承蒙圣意,有幸能对周二公子的文章稍稍指注一二,若是这回又冷落了杜大人,反倒显得我有意挑拨两位公子似的……” 杜韫玉忙接口道,“周大公子没有这个意思。” 文一沾浅笑道,“周大公子是没有这个意思,”他淡笑道,“是我自己人微言轻,因此总怕顾此失彼,倒叫杜大人笑话了。” 杜韫玉坐立不安了起来,“其实,”他忙补充道,“周二公子也是希望文大人去的。” 文一沾笑道,“哦?” 杜韫玉顿了一顿,道,“那位孔家公子啊,”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委婉道,“太过倨傲。” 文一沾浅笑道,“我在立冬郊祭上远远地见过那位孔公子,”他这回却没有否认杜韫玉的评价,“圣公后裔嘛,傲气些,也是应当的。” 杜韫玉一瞧文一沾同意了自己的话,忙追加道,“文大人是不知道,那位孔公子,在圣上跟前都敢直言要官来作,这作就作罢,还……” 文一沾开口打断道,“我虽不知那位孔家公子性情如何,但我若贸然去了,不免就做了第二个‘孔道远’了。” 杜韫玉奇道,“文翰林何出此言?” 文一沾笑道,“周大公子方从琅州回了定襄,我虽无品秩,但按科考授第,定是要被让入上座,我自觉才德不如两位公子,轻易入了上座,岂不无端落人话柄?” 杜韫玉抿了抿唇,又拿过方才被搁在几上的梨汤碗盏,道,“文大人素日里并非矫节之人,今日如此推却,莫非,”他微笑道,“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文一沾笑了一下,道,“难道在杜大人眼中,我方才所道,还都算不上是‘难言之隐’吗?” 杜韫玉信口引道,“‘仕宦而至将相,此人情之所荣,而今昔之所同也’,文大人之鶱腾,乃功名之所达也,如何能算是难言之隐呢?” 文一沾微笑道,“那若是我不信道呢?” 杜韫玉抿了口梨汤,道,“我猜文大人信道,”他浅笑道,“否则何以特意两番与我梨汤饮呢?” 文一沾笑着反问道,“梨汤与信道有甚相干?” 杜韫玉随口便道,“《庄子》中云:‘夫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不矜于同而矜于治,是其犹于柤梨橘柚,故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也’,”他顿了顿,又笑道,“即便文大人不信道,也一定是知礼义、明法度的君子,如何能说此二者不甚相干呢?” 文一沾笑道,“杜大人惯是会释意的,”他半似玩笑地道,“若是有朝一日,周大公子信了那法兰西国的景教,不知杜大人,会不会也送他一盏梨汤喝?” 杜韫玉的脸沉了下来,“文大人这话,”他冷了声调,“未免有些太苛切了罢?” 文一沾微笑道,“我再苛切,也及不上杜大人,引《庄子》中言,要我‘俯仰而不得罪于人’,这话要再说得深一些,岂不是就成了‘引之则俯,舍之则仰’?”他淡笑道,“《庄子》语辞被杜大人如此作用,我若是周大公子,亦不免觉得景教中的甚么‘摩西分海’要来得高明一些。” 杜韫玉扯了扯嘴角,道,“文大人说笑了,所谓‘摩西分海’不过是景教教徒妄借《穆天子传》中周穆王西征昆仑之事,以讹传讹,谬编为其教传说而已。‘摩西’者,实为‘穆西’矣,不说周大公子现下不信景教,就是有朝一日真信了景教,”杜韫玉淡淡道,“那也是视周穆王为神明的大唐东传景教,而非甚么法兰西国的白奴景教。” 文一沾笑了起来,“杜大人果然博闻强识,一句顽笑话儿罢了,怎地还被杜大人特特地分辨出一种‘大唐景教’、一种‘外国景教’呢?” 杜韫玉微笑道,“正是因为文大人不信,所以才以为是顽笑话儿罢。” —————— —————— 杜韫玉引用的《庄子》句原文 师金说:“况且,你没有看见那吊杆汲水的情景吗? 拉起它的一端而另一端便俯身临近水面,放下它的一端而另一端就高高仰起。 那吊杆,是因为人的牵引,并非它牵引了人。 所以无论它或俯或仰,均不得罪人。 因此说,远古三皇五帝时代的礼义法度,不在于相同而为人顾惜,而是在于治理才为人看重。 拿三皇五帝时代的礼义法度来打比方,恐怕就像柤、梨、橘、柚四种酸甜不一的果子吧,它们的味道彼此不同然而却都很可口。” 《庄子》:师金曰:“且子独不见夫桔槔者乎? 引之则俯,舍之则仰。 彼,人之所引,非引人者也。 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 故夫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不矜于同而矜于治。 故譬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其犹蒩梨橘柚邪! 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 《穆天子传》主要记载的是周穆王率领七萃之士,驾赤骥、盗骊、白义、逾轮、山子、渠黄、骅骝、绿耳等骏马,由造父赶车,伯夭作向导,从宗周出发,越过漳水,经由河宗、阳纡之山、群玉山等地,西至于西王母之邦,和西王母宴饮酬酢的故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一十九章 锦绣心胸 文一沾笑了一下,转而道,“杜大人果然是痊愈了,”他微笑道,“‘冰霜绕齿’,这冬日里听来,不免更生凉意啊。” 杜韫玉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原来文大人喜欢辛忠敏的词,”他放下盖碗,探手虚指了一下,半似玩笑地随口接道,“‘先生饮罢’。” 文一沾亦似玩笑般地回道,“我倒偏爱苏东坡,”他信口吟道,“‘诗成锦绣开胸臆,论极冰霜绕齿牙’,杜大人难道竟不曾读过这一句吗?” 杜韫玉的脸冷了下来,“我自然读过《寄高令》。” 文一沾笑了笑,好似并未察觉出杜韫玉的不快,转而道,“我尝听家兄提及,琅州官吏中,独彭寄安彭大人最爱稼轩词,杜大人若喜欢辛忠敏,不妨与那位彭大人交往一二。” 杜韫玉一怔,随即道,“这是文大人的顽笑话儿么?” 文一沾浅笑道,“翰林院上究天听,轻易说不得顽笑话儿。” 杜韫玉神色稍缓,“我还以为,”他顿了一顿,“文翰林是个风趣儿人呢。” 文一沾看了他一眼,反问道,“杜大人何出此言?” 杜韫玉道,“审纪鹏飞的时候,”他觑着文一沾的神色说道,“文大人引昔年颜鲁公泣舐血首之典,真是好生讽刺。” 文一沾笑道,“是杜大人冷眼坐一旁,才觉得讽刺罢。” 杜韫玉顿了一下,叹道,“是我自觉不比颜鲁公。” 文一沾微笑道,“杜大人谦虚。” 杜韫玉道,“不是我谦虚,”他瞥了文一沾一眼,“是文大人用典之时,实则并未意在讥讽罢。” 文一沾浅笑道,“我方才说了,是杜大人束手旁观,才觉得讽刺,与我所用何典,并不相干。” 杜韫玉扯了下嘴角,道,“文大人若是这样以为,那推了陆家的设醮之请也罢,否则到时文大人轻巧一个掌故出口,无端倒让在座人都受了番嘲讽,那可就不好了。” 文一沾微笑道,“在座都是聪明人,哪里能无端受我嘲讽呢?” 杜韫玉道,“也不全是聪明人,”他慢慢道,“也有那等庸碌无为、恃仗父荫之辈,文大人不见也罢。” 文一沾奇道,“哦?”他微笑道,“杜大人竟这般看待那位陆家公子么?” 杜韫玉冷笑道,“我哪里是在说陆家公子,”他鄙夷道,“我分明是在说徐国公家,文大人难道听不出来么?” 文一沾顿了一顿,随即微笑着点了点头,既不随声附和,也不出言辩驳。 杜韫玉又道,“不过话说回来了,”他掩口嗤笑道,“文大人若当真以典讽之,恐怕那徐家公子也听不出来罢?” 文一沾依旧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微笑道,“那也要待我说过才知。” 杜韫玉一怔,“文大人是……” 文一沾浅笑道,“有劳杜大人替我向陆公子讨一张拜帖,”他顿了顿,又笑道,“徐国公家的三位公子甚少在外走动,更少与周家交际,被杜大人这么一劝,我倒想去瞧一瞧了。” 杜韫玉自然不能说自己方才并没有“要劝”的意思,闻言只得顺水推舟道,“早知文大人对徐国公家如此有兴趣,我一来便该提了才是,”他微笑道,“要是一来就提,不知该省多少口舌呢。” 文一沾笑道,“杜大人忘了?我是见过徐家五公子的。” 杜韫玉了然地应了一声,道,“是了,”他顿了顿,忽而展眉赞道,“文大人好心胸啊,徐家五公子曾对文大人不敬,文大人却不恼不怒,反生了与徐家结交的心思,这才是苏词中的‘锦绣心胸’啊。” 文一沾淡笑道,“我愿结交的人不在少数,譬如,”他浅笑道,“杜大人也与我结交,难不成,我亦与杜大人有怨么?” 杜韫玉立时有些讪讪的,“我只是好奇,”他斟酌道,“文大人不是狷狭之人,为何却偏偏对周大公子心存芥蒂,乃至周公子几番示好,仍不加理会,甚至避而远之,全然不似文大人素日的作派?” 文一沾淡淡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杜韫玉问道,“何‘道’也?” 文一沾淡漠道,“‘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杜韫玉一愣,又听文一沾不咸不淡地说道,“其实坊间传闻不错,我与家兄,自小就不是一路人,杜大人讦人阴私是不对,但能叫嚷出来总比旁人滞闷在心里好,因此,我愿意与杜大人结交。” 杜韫玉沉默了片刻,方道,“《诗经》中亦有《甫田》词。” 文一沾笑道,“惜哉,”他故作感叹道,“《诗经》之未读完。” 杜韫玉自然知道文一沾是在惺惺作态,只得悻悻道,“《诗经》语意虽丰,但若连文翰林都说《诗经》未读完,旁人岂不连开口的余地都没有了?” 文一沾淡笑道,“杜大人毋须忧心,‘未读完’实乃‘读不完’也。” 杜韫玉看了他一眼,又叹道,“文大人有‘佛相’。” 文一沾笑了起来,“佛面无须,不如丈夫多髯。” 杜韫玉微笑道,“我赞菩萨低眉,文大人偏说金刚怒目。” 文一沾道,“杜大人以相形而论佛,恐非学者所为。” 杜韫玉笑道,“无妨,我并非婆罗门教教徒。” 文一沾微笑道,“《荀子》中即有‘形不胜心,心不胜术’之句,杜大人难道不曾读过《非相》?” 杜韫玉反道,“文大人既读过《非相》,为何又说无须不如多髯?” 文一沾浅笑道,“‘面无须麋’,是乃‘伊尹之形’;‘髯多无肤’,是乃‘闳夭之状’,我既为翰林,自然愿当闳夭而不不敢作伊尹。” 杜韫玉闻言不禁慨道,“文大人说话真是滴水不漏。” 文一沾道,“是啊,正因我素来不会说顽话儿,”他微笑道,“周太师才默许周大公子要杜大人来寻我一同去陆家的罢?” 杜韫玉一怔,随即笑道,“文大人多虑了。” 文一沾端起茶盏,笑着回道,“无论多不多虑,我都是会去的,杜大人何必在这些小事上隐瞒呢?” 杜韫玉笑了一笑,既不发话认可,也不出言反驳,只是朝文一沾缓缓地点了点头,“文翰林愿去就好了。” —————— —————— “冰霜绕齿”、“先生饮罢” 水龙吟·题瓢泉 宋·辛弃疾 稼轩何必长贫,放泉檐外琼珠泻。乐天知命,古来谁会,行藏用舍。人不堪忧,一瓢自乐,贤哉回也。料当年曾问,饭蔬饮水,何为是、栖栖者。 且对浮云山上,莫匆匆、去流山下。苍颜照影,故应流落,轻裘肥马。绕齿冰霜,满怀芳乳,先生饮罢。笑挂瓢风树,一鸣渠碎,问何如哑。 让杜韫玉不高兴的是《寄高令》的最后一句,“早晚扁舟到海涯”,宋代被贬海涯基本等同于政治生命的终结。 寄高令 宋·苏轼 满地春风扫落花,几番曾醉长官衙。 诗成锦绣开胸臆,论极冰霜绕齿牙。 别后与谁同把酒,客中无日不思家。 田园知有儿孙委,早晚扁舟到海涯。 “甫田” 《诗经》:无田甫田,维莠骄骄。无思远人,劳心忉忉。 无田甫田,维莠桀桀。无思远人,劳心怛怛。 婉兮娈兮。总角丱兮。未几见兮,突而弁兮! “形不胜心,心不胜术” 观察人的相貌来推测祸福,古代的人没有这种事,有学识的人也不谈论这种事。 古时候有个姑布子卿;当今的时世,魏国有个唐举。他们观察人的容貌、面色就能知道他的吉凶、祸福,世俗之人都称道他们。古代的人没有这种事,有学识的人也不谈论这种事。 观察人的相貌不如考察他的思想,考察他的思想不如鉴别他立身处世的方法。 相貌不如思想重要,思想不如立身处世方法重要。 立身处世方法正确而思想又顺应了它,那么形体相貌即使丑陋而思想和立身处世方法是好的,不会妨碍他成为君子;形体相貌即使好看而思想与立身处世方法丑恶,不能掩盖他成为小人。 君子可以说是吉,小人可以说是凶。 所以高矮、大小、美丑等形体相貌上的特点,并不是吉凶的标志。 古代的人没有这种事,有学识的人也不谈论这种事。 《荀子》:相人,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 古者有姑布子卿,今之世梁有唐举,相人之形状颜色,而知其吉凶妖祥,世俗称之。 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 故相形不如论心,论心不如择术;形不胜心,心不胜术;术正而心顺之,则形相虽恶而心术善,无害为君子也。 形相虽善而心术恶,无害为小人也。 君子之谓吉,小人之谓凶。 故长短小大,善恶形相,非吉凶也。 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 “面无须麋,是乃伊尹之形;髯多无肤,是乃闳夭之状” 高矮、大小、美丑等形体相貌方面,哪能用来评判人呢? 再说徐偃王的形状,眼睛可以向上看到前额;孔子的形状,脸好像蒙上了一个丑恶难看的驱邪鬼面具; 周公旦的形状,身体好像一棵折断的枯树;皋陶的形状,脸色就像削去了皮的瓜那样呈青绿色; 闳夭的形状,脸上的鬓须多得看不见皮肤;傅说的形状,身体好像竖着的柱子; 伊尹的形状,脸上没有胡须眉毛。 禹瘸了腿,走路一跳一跳的;汤半身偏枯;舜的眼睛里有重瞳。 相面的人是考察他们的志向思想、比较他们的学问呢?还是只区别他们的高矮、分辨他们的美丑来互相欺骗、互相傲视呢? 《荀子》:长短大小,美恶形相,岂论也哉! 且徐偃王之状,目可瞻马。仲尼之状,面如蒙倛。 周公之状,身如断菑。皋陶之状,色如削瓜。 闳夭之状,面无见肤。傅说之状,身如植鳍。 伊尹之状,面无须麋。 禹跳汤偏。尧舜参牟子。 从者将论志意,比类文学邪?直将差长短,辨美恶,而相欺傲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二十章 商贾俗俚 下元节当日。 定襄,陆府。 文一沾刚行至庭中花厅前,就听见屋内隐约传来一阵起起伏伏的闷笑声,门口侍立的小厮眼明手快,一见文一沾踱了过来,立时便往屋内通了报,因此文一沾一进门,首先便看见屋中人都立了起来,连起先已然坐在了上座的孔弘毅也不例外。 文一沾依旧风度翩翩,“这位一定是孔公子罢?”他作揖道,“久仰。” 孔弘毅不言不语地回了一揖,既没接文一沾的话,也没虚应出另一番客套来。 一旁的陆绍江见状开口道,“是我不好,”他笑道,“以为文翰林与孔公子在前几日的立冬郊祭上已经见过了,这才请了文翰林一同来,不想两位至今不过初晤,是我思虑不周了。” 文一沾笑了笑,直起身,道,“无妨。”说罢,他又与屋内众人一一互道了礼,复朝陆绍江笑道,“多谢陆公子相邀,今日一见圣公后裔,果觉蕴藉风流,器量淹雅,非寻常之人可比也。” 孔弘毅早一路听足了各式赞美,对文一沾的话自然不以为意,因此他只是礼貌性地笑了一笑,顺理成章地接受了这份实则并不匹配的夸赞。 孔弘毅的沉默让陆绍江顿时有些尴尬了起来,他原想从二人的寒暄中找一个台阶儿让文一沾坐上座,而现下孔弘毅的默认却让他不知该如何张口了。 徐知恭笑着开口道,“文翰林谦谨,听说,”他不知是想解了陆绍江的为难,还是单纯不愿见着孔弘毅继续坐上座,“连圣上都曾称赞文翰林为‘张绪风流’呢,这‘蕴藉淹雅’一词,合该用在文翰林身上才是啊。” 文一沾笑道,“不敢,”他看向孔弘毅,进一步赞美道,“这灵和殿前柳,如何比得上那孔孟乡中士呢?” 孔弘毅这才开口道,“哪里,”他往侧边稍让了一步,道,“文翰林一经登第,位列魁首,这才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福祜。” 陆绍江见状笑道,“怎地文翰林一进来,就都站着说话?”他往下退了一步,“是我招待不周,诸位且都快坐罢。” 众人这才依次落座。 周胤微坐在周胤绪身侧,仍旧习惯性地低着头,“难得听文翰林说起蜀地风物,”他浅笑道,“此番还真是沾了孔公子的光了。” 徐知恭笑着接口道,“周二公子难道还能少了获悉琅州风物的文料?”他微笑道,“旁的不提,见存兄不是刚刚从琅州归来吗?” 周胤绪扯了下嘴角,伸手拿过盖碗作势喝茶。 文一沾笑道,“琅州不比定襄,蜀中虽多长物,但论起集天下之奇珍,何地能及定襄呢?” 孔弘毅听出文一沾是在借机捧陆绍江献石的场,心中不免有些不屑,又暗想,这东郡文魁也不过是那等见风使舵,迎奉趋谄的俗生,真是好没意思。 陆绍江热络地笑道,“文翰林就是太过谦逊。” 文一沾浅笑道,“孔公子在侧,我就是想骄奢,也不得不想一想孔圣人的教诲啊。” 徐知温淡笑着开口道,“原来如此。”他似作感叹道,“我还以为文翰林先前提及‘孔孟乡中士’,是意在倾慕衍圣公府的鼎奢风光呢。” 文一沾笑了笑,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陆绍江接过了话头,状似随意地玩笑道,“这怎么说?孔公子若非圣公府中郎,在座又有何人能论‘孔孟之乡’语呢?” 孔弘毅一怔,脱口奇道,“为何不能?” 文一沾笑了笑,道,“商贾卑语,不值一提。” 文氏世代经商,文一沾又是一贯的温和,因此他鄙陋商贾,众人皆一笑了之,连陆绍江都跟着笑了,“是了,是了,都是些不上台面的顽笑话儿,说出来怕污了孔公子的清听。” 孔弘毅道,“微言大义,如何不能入耳?” 陆绍江去看文一沾,文一沾会意笑道,“我也是在家时听家兄说起,”他浅笑道,“这寻常铺柜做生意,若遇上鲁州来客,倘或其人不姓‘孔孟’,便一定不能将‘孔孟之乡’当作恭维话来讲。” 孔弘毅怔忡道,“为何?” 陆绍江笑着接口道,“鲁州唯有‘曲阜孔’、‘邹城孟’堪称世家大族,其余诸姓,不过‘孔孟’二家的隶仆而已。然商贾俗语中有‘来来宾者皆贵客’之句,设若彼客者不姓孔孟而名之孔孟,岂不等同于当面排揎了人祖宗?” 孔弘毅十分克制地笑了一下,眉目间不觉流露出了三分得色,“我竟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儿。” 周胤绪咽了口茶,道,“孔公子可要听仔细了,”他半似玩笑地开口道,“这‘商贾俗俚’也是大有学问啊。” 孔弘毅对周胤绪和文家的纠葛枝节不甚知晓,闻言只是礼貌道,“是啊,《易经》中云:‘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商贾’为《周礼》所载之‘万民九职’之一,儒者君子自应细细了解其中道理。” 周胤绪笑道,“孔公子说得是,文氏富致天下,经商的道理自是比旁的商贾更多一些。” 陆绍江很有吴侬腔调地“哎哊”了一记,笑着打趣道,“‘多乎哉?不多也’。” 众人皆笑。 周胤微低着头掩口而笑,“说到‘不试故艺’,在座何人能比过徐大公子去呢?” 徐知温笑了一声,道,“孔公子尚且在座,”他淡笑道,“周二公子怎地就排揎起人先祖来了?” 周胤微低着头,“孔公子听儒者引《论语》中句,理应欣喜不已,如何会以为是排揎呢?” 徐知恭淡笑道,“是啊,是不是排揎,咱们谁说了都不算,得是孔公子说了才算。” 孔弘毅早打定主意不去掺和徐周之争,闻言只道,“俗语云:‘技多不压身’,”他看向陆绍江,“依我说,道士修斋设醮,亦是一大巧技呢。” 陆绍江忙会意笑道,“孔公子莫急,设醮须先开坛,不如且先坐等一会儿,鉴古品物,也是极有雅趣儿的。” —————— —————— 1“多乎哉?不多也” 太宰问子贡说:“孔夫子是位圣人吧?为什么这样多才多艺呢?” 子贡说:“这本是上天让他成为圣人,而且使他多才多艺。” 孔子听到后说:“太宰怎么会了解我呢?我因为年少时地位低贱,所以会许多卑贱的技艺。君子会有这么多的技艺吗?不会多的。” 《论语》:太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 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 子闻之,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2“不试故艺” 《论语》:牢曰:“子云:‘吾不试,故艺。’” 子牢说:“孔子说过,‘我年轻时没有去做官,所以会许多技艺’。” 3“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 《易经》:与天地相似,故不违;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故不过;旁行而不流,乐天知命,故不忧;安土敦乎仁,故能爱。 《易》与天地之道相似,故不违背;能周知万物的情态,而其道义足以匡济天下,故能致用而不超过;能遍行天下而未有流弊,通易道者能乐行天道之所当然,知天命之造化,故无忧;安于所处之境,而敦行仁道,故能泛爱天下。 4“万民九职” 以九类职业任用民众。 第一是在三种不同地形从事农业,生产各种谷物; 第二是园圃之业,培育瓜果; 第三是虞衡之业,开发利用山林川泽的材物; 第四是薮牧之业,蕃养鸟兽; 第五是百工之业,利用各种原材料制造器物; 第六是商贾之业,使财物大流通; 第七是嫔妇之业,治理丝麻; 第八是臣妾之业,采集草木果实; 第九是闲民,没有固定职业,经常转换雇主为人做工。 《周礼》:以九职任万民: 一曰三农,生九谷; 二曰园圃,毓草木; 三曰虞衡,作山泽之材; 四曰薮牧,养蕃鸟兽; 五曰百工,饬化八材; 六曰商贾,阜通货贿; 七曰嫔妇,化治丝枲; 八曰臣妾,聚敛疏材; 九曰闲民,无常职,转移执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二十一章 掌眼文玩 徐知温笑道,“淮长兄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周胤绪亦笑道,“我说陆公子怎地如此热情地邀约圣公后裔,原来是相中了孔公子的鉴古之能啊。” 孔弘毅反怔道,“陆公子为何以为我善于鉴古?” 陆绍江笑道,“我听说衍圣公府有一条规矩,凡府中所有物事,一应承袭圣人所用;凡是先祖所留之物,皆须悉心保存,少一件不行,多一件不添。故此推想,孔公子在曲阜时,素日的吃穿用度,理应皆是东周以来的各朝珍品罢?” 孔弘毅眉头一扬,半是得意地谦虚道,“规矩虽然如此,实则也没有这般浮阔,”他说着,不由想起了孔弘矜的话,又加了一句,道,“圣公还是主张节俭的。” 陆绍江笑道,“商贾铺张才叫浮阔,”他浅笑道,“这千年‘阙里世家’用些奇珍异宝,不过是祖上传下的规矩罢了。” 孔弘毅被夸得有些飘飘然起来,嘴上仍道,“即便如此,”他迟疑道,“我也实在比不上古董行里积年的掌眼啊。” 陆绍江笑道,“不,孔公子应比专精此道的掌眼更胜一筹。” 孔弘毅奇道,“为何?” 陆绍江笑着解释道,“古董行里的掌眼虽精明,但来去看得都是真假不明的次等货,看得多了,就是再有历练的老手,也未免有被做工蒙蔽而失察的时候,可是孔公子却不同,”他笑得发腻,“生来所见,皆是异宝,自然只会鉴真,不会辨假,比那些自作聪明的行行子不知高明多少呢。” 周胤微微笑着接口道,“是啊,听闻孔府宅厅奢华无比,只恨缘来不得一见呢。” 孔弘毅作势笑道,“哦?”他装模作样地客气道,“我却觉得周太师府上也是毫不逊色呢。” 一旁的周胤绪抿了口茶,笑着细细道,“我听说,孔府中庭放的是秦武烈王举过的龙文赤鼎,厅内摆的是卫伯玉醉酒时叩过的晋胡床,壁上挂的是南朝乐昌公主碎过的扑翠凤凰镜,书桌上摆的是五代时冯可道雕板印刷的《尚书精义》,饭几上布的是蔡元长当权时宋徽宗祝寿用的宋宫碧玉碗,”他微笑道,“如此种种,不胜枚举,太师府如何比得?” 孔弘毅笑着摆手道,“岂敢,岂敢,都是外头传得夸张,曲阜中倒没有太师府比不得圣公府的说法儿。” 在座众人不约而同地交换了几个眼色,最终还是陆绍江开了口,半似玩笑地道,“周大公子真是的,好好的下元节,怎地专挑了前朝将亡未亡时的掌故来说与孔公子,要让旁人听去了,还以为是我这做东的不体贴呢。” 孔弘毅哈哈一笑,道,“无妨,一物之于古董,皆是亡国所留,此为我家先祖遗风,周大公子如何能轻易避得开去?若当真细较起这工夫来,岂非连我家‘三孔’也提不得了?陆公子莫慌,别说是我一个晚辈,就是圣公在这儿,亦是断断不会同周大公子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 徐知温闻言笑了笑,暗道,这孔道远虽然为人跋扈,但到底是个爽快人,也算能配得上衍圣公府的历朝荣耀罢。 周胤绪笑了一下,道,“孔公子果然是名门贵子,不比有些窄肚肠儿的,连一地风物都要较出个高低上下来,可是恼人呢。” 文一沾看了周胤绪一眼,转而对陆绍江笑道,“陆公子可听见了?就是献上了宝物,请教人掌眼,也万万不可有意争个高低去。” 周胤微暗暗扬起了嘴角,就听陆绍江笑应道,“晓得,晓得,”他站起身,朝门口立着的小厮轻轻拍了三记手,复坐下道,“这一样东西,原本就是‘美中不足’,我还怕入不了孔公子的眼呢,如何敢争高低?” 陆绍江话音甫落,便有一美婢从门外袅娜着款款而入,她手中捧着一樽胆瓶,瓶中斜插着一连修剪齐整的梅枝,令人一见,就有遵雅隽流之感。。 徐知温垂眼瞥了一记那美婢的一双秀足,只见那足上套了双寻常尺码的软面鞋,心中不由稍稍松了一口气。 那美婢盈盈下拜,双手高举,将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手中的瓶花身上。 孔弘毅首先笑道,“这胆瓶好生稀罕,”他侧头朝陆绍江道,“我还从未见过缺了个口子的古董呢。” 陆绍江笑道,“孔公子有所不知,这是昔年元昊国国主顾明诚去封地前,盛德宗亲自所赐之御物。据说赐此瓶时,德宗以手指瓶,此瓶竟自行从多宝阁上滚落,因此瓶口缺了一块,故而谓之‘美中不足’。” 徐知恭笑着接口道,“这意头倒深刻,南朝诗僧尝有诗云:‘莫作瓶落井,一去无消息’,可不是正应了这一节么?” 众人大笑。 孔弘毅一面笑着,一面还不忘自己的掌眼任务,转头对陆绍江道,“既是前朝古物,瓶底应有御印文证才是。” 陆绍江点头浅笑道,“有是有,不过还是拿不大准。” 那美婢立起身,将胆瓶横斜过来,手托瓶花,将有御印的那一面在众人跟前辗转着展示了一遍。 众人之中只有周胤微仍低着头,似乎对鉴赏古物没甚兴趣似的。 待那美婢重新蹲福下身,孔弘毅笑了一笑,评价道,“果然风雅。” 陆绍江道,“风雅是风雅,却不知此瓶究竟是真是假?” 孔弘毅又笑了一下,道,“大约有那么七、八分意思罢。” 陆绍江“哎唷”了一声,追问道,“是七分还是八分,孔公子得给个准话才是。” 孔弘毅浅笑道,“这胆瓶自身不足,难得是其中的一段故事,如今元昊之地尚未收复,逆首顾明诚还未被我东郡剿灭,这胆瓶究竟有几分真,须得仰赖圣上定夺才是,我如何敢说三道四?” 周胤微暗道,这孔道远素日里看着鼻孔朝天,没想到朝天还真向天说话,在外头装得倒诚恳,真真是学足了衍圣公的假模假式。 徐知温微笑着开口道,“孔公子说得是,淮长兄莫要担心,圣上一向不讳史官笔墨,这‘瓶落多宝’也是圣上天命所归的好意头,待到来日收复失地,此则掌故一定会被宫中‘史馆’编入前朝国史之中,到时,此瓶定能成为一件价值连城、千金难求的宝物。” 陆绍江笑道,“借和厚吉言了。” 徐知恭又笑道,“是啊,我听说宫中‘史馆’籍料最是齐全,莫说盛朝,就是今朝故事,也无一不被记入文史册中,只是不知,”他顿了顿,微笑道,“在座何人能有幸一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二十一章注释 1 陆绍江说的孔府规矩 《孔府内宅轶事》:孔府有个祖传的习惯,就是所用物件都是祖宗传下来的。 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一件不能少,新的东西一件不能添。 就拿忠恕堂这一个厅堂来说,室内摆设一百三十多件,如镀金花盆、古铜罐、玉花篮、小铜鼎、古铜鼎、昌黎集博古灯、沉香凤凰山、古铜穿衣镜、玉镜、自鸣钟、玉片钟、大理石方几、檀香笔筒、六棱宫灯、竹根狮子、琴桌、罗汉塌、小片金炉、碧玉碗、霁红瓷瓶、御赐书、多宝阁、玉鱼龙花插、珊瑚盆、流苏灯、汉扁瓶、景泰瓷鼎、硬木刻花脚榻、玉香亭、御制诗文集、御批历代通鉴辑览、尚书精义、行宫图、八大家字帖、蒋廷锡条山、山水高挂达、唐寅山水等等。 这些东西都是多少代就摆在这里,不论大小,一件不能随意挪动,也不能随意添置新的用具。 但民国以后,毕竟也随着社会进展有所变化,后来在孔府里也添置了玻璃穿衣镜。 孔府以外的人家有一面玻璃镜子,是很平常的事,可是在孔府,不照古铜镜子,而照玻璃镜子,却好像是一次了不起的革新。 “秦武烈王举过的龙文赤鼎” 《史记》:十八年,秦武王与孟说举龙文赤鼎,绝膑而死。 赵王使代相赵固迎公子稷於燕,送归,立为秦王,是为昭王。 “卫伯玉醉酒时叩过的晋胡床” 晋惠帝司马衷还是太子的时候,大臣们都认为他淳朴天真、不堪重任。 卫瓘想上陈晋武帝废太子,但每次都不敢说此事。 后来有一次,晋武帝司马炎在陵云台摆宴,卫瓘假装醉酒,跪在武帝床前说:“臣有事想要说。” 晋武帝问:“你想说什么呢?” 卫瓘欲言又止,犹豫了三次也没说出来,最后只能用手叩了叩晋武帝坐着的胡床,道:“这个座位可惜了!” 晋武帝知道了他的意思,但他不欲废太子,于是回道:“你真的喝醉了吧?” 从此以后,卫瓘没有再提起过此事。 贾后因为这件事对卫瓘怀恨在心。 《晋书》:惠帝之为太子也,朝臣咸谓纯质,不能亲政事。 瓘每欲陈启废之,而未敢发。 后会宴陵云台,瓘托醉,因跪帝床前曰:“臣欲有所启。” 帝曰:“公所言何耶?” 瓘欲言而止者三,因以手抚床曰:“此座可惜!” 帝意乃悟,因谬曰:“公真大醉耶?” 瓘于此不复有言。 后由是怨瓘。 “南朝乐昌公主碎过的扑翠凤凰镜” 《太平广记》:陈太子舍人徐德言之妻,叔宝之妹,封乐昌公主,才色冠绝。 时陈政方乱,德言知不相保,谓其妻曰:“以君之容,国亡必入权豪之家,倘情缘未断,犹冀相见,宜有以信之。” 乃破一镜,人执其半。 约曰:“他日必以正月望日卖於都市,我当在,即以是日访之。” 及陈亡,其妻果入杨素之家。 德言遂以正月望日访於都市,有苍头卖半镜者,大高其价,人皆笑之。 德言直引至其居,出半镜以合之。 仍题诗曰:“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无复姮娥影,空余明月辉。” 陈氏得诗,涕泣不食,素知之,还其妻,仍厚遗之。 与德言归江南,竟以终老。 “五代时冯可道雕板印刷的《尚书精义》” 当初,后唐明宗时,宰相冯道、李愚请示让判国子监田敏校正《九经》,刻板印刷出售,朝廷同意。 丁巳,刻板完成,进献朝廷。 从此,虽然世道大乱,但《九经》的传布仍然很广。 《资治通鉴》:初,唐明宗之世,宰相冯道、李愚请令判国子监田敏校正《九经》,刻板印卖,朝廷从之。 丁巳,板成,献之。 由是,虽乱世,《九经》传布甚广。 “蔡元长当权时宋徽宗祝寿用的宋宫碧玉碗” 崇宁五年,国家太平无事,府库充盈,蔡京首倡丰、亨、豫、大之说,视官爵财物如粪土,前代积累的财富被挥霍一空。 宋徽宗曾举办宴会,拿出玉杯、玉卮给辅臣看并说:“我想用它们,又怕人们认为太奢侈。” 蔡京说:“臣过去出使契丹,看见玉盘玉杯,都是石晋时的东西,契丹拿来在臣面前夸耀,说南朝没有。现在用它们祝寿,并不过分。” 宋徽宗说:“先帝做一小台才数尺,上书的很多,朕很怕他们的话。这些玉器已放置很久了,如果人言又起,无法分辩。” 蔡京说:“事情如果合乎情理,言多也不值得害怕。陛下应当享受天下的供奉,区区玉器,又算得了什么!” 《宋史》:时承平既久,帑庾盈溢,京倡为丰、亨、豫、大之说,视官爵财物如粪土,累朝所储扫地矣。 帝尝大宴,出玉琖、玉卮示辅臣曰:“欲用此,恐人以为太华。” 京曰:“臣昔使契丹,见玉盘琖,皆石晋时物,持以夸臣,谓南朝无此。今用之上寿,于礼无嫌。” 帝曰:“先帝作一小台财数尺,上封者甚众,朕甚畏其言。此器已就久矣,倘人言复兴,久当莫辨。” 京曰:“事苟当于理,多言不足畏也。陛下当享天下之奉,区区玉器,何足计哉!” “瓶落多宝” 估客乐·其二 南朝·释宝月 有信数寄书,无信心相忆。 莫作瓶落井,一去无消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二十二章 铮铮无香 徐知温浅笑道,“旁人不敢说,孔公子却是一定能‘名留国史’的。” 孔弘毅心下愈发得意,口中却道,“圣公才能名留国史,我么,还不如文翰林,”他看向文一沾,像是要把刚刚坐不着上座的那点子小小不快找补回来似的,“文翰林将来,是笃定要进《文苑传》的呢。” 文一沾笑笑,并不接话。 陆绍江忙笑道,“好端端的在鉴古,怎地忽就说起‘身后名’来了?” 周胤微低着头微笑道,“陆公子这还听不出来么?徐大公子是瞧不上这胆瓶,还等着陆公子端出‘季鹰杯’来呢。” 徐知温笑了一下,还未及开口,就听徐知恭半似玩笑地回道,“纵使家兄瞧不上,也比周二公子瞧也不瞧一眼得好。” 周胤微慢条斯理地笑道,“看不看有什么要紧?圣公后裔阅宝无数,孔公子都说了七分真,世上难道还有人能反说八分假不成?” 徐知温淡笑着开口道,“顾明诚倒能说八分假,只是淮长兄请不来他,周二公子若想听人说真假,不如自去元昊国造谒,何必要同这区区一胆瓶过不去呢?” 文一沾这时开口道,“周二公子是不愿见这‘美中不足’罢,”他一面说着,一面又打量了那胆瓶一番,道,“这瓶身缺口的确甚是殊异,配着这瓶中的一截枯梅枝,倒别有一番风味。” 周胤绪看了那胆瓶一眼,亦道,“听说江南的梅花开得最盛,陆公子为何偏以枯梅佐瓶?” 周胤微依然低着头,“大约是陆公子怕旁人窄肚肠儿,说他以盛梅插瓶,是在有意彰显江南水土丰美罢?” 陆绍江笑道,“周公子多心,这不过是我去岁锻的一株铁梅,”他大笑道,“以无香之梅配有缺之瓶,岂不风雅?” 文一沾笑着接口道,“不如以‘缺唇瓶’呼之,则更是切意。” 周胤绪笑道,“文翰林好心思,”他半似玩笑地道,“‘唇亡齿寒’,这一‘寒’倒不及那一‘寒’。” 众人又笑。 孔弘毅笑道,“这瓶花用来作诗倒好,只是这里头有一段故事,作了怕冒犯。” 文一沾却道,“前朝故事今朝作,如何就成了冒犯了?” 徐知温瞥了文一沾一眼,继而道,“是啊,”他用一种状似打趣的口吻玩笑道,“文翰林还等着在这儿作了诗,将来好被载入《列传》呢。” 周胤绪看了徐知温一眼,道,“文翰林要作,”他浅笑道,“我便不敢作了。” 孔弘毅奇道,“为何?” 周胤绪笑道,“我同文翰林是光启六年一届的,琼林宴上我见过文翰林的诗,可是自惭形秽,今日便不敢再作了。” 众人心知周胤绪是被琅州的事唬着了,因此也不迫他,反都一迭声地去赞文一沾文采风流,赞得孔弘毅都心下发酸,暗自嘀咕这文翰林怎地这般大的面子,徐周二家的公子们争锋相对,却个个都竞相捧他的场,可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文一沾依然温和地笑着,好像那些夸赞不值一提似的,“周大公子这么说,我便不敢作了,倘或我作得不好,我无甚所谓,反累得周大公子同我一齐受人轻视,那就不好了。” 周胤绪有些讪讪的,却听身旁的周胤微道,“家兄不作,我便也不作了。” 文一沾点了下头,笑着转向了徐知温和徐知恭,“那我就只能请教徐公子了。” 徐知温笑了笑,道,“敬慎的诗作得比我好。” 陆绍江立时看出徐知温此刻不愿作诗,忙开口帮腔道,“是啊,和厚不常作诗的。” 文一沾浅笑着应了一声,道,“联句也是极好的。” 徐知温转过头去,摆明了不接文一沾的话,“《诗经》有云:‘恺悌君子,神所劳矣’,敬慎可莫要辜负文翰林谦让的一番好意啊。” 徐知恭淡笑着点了下头,信口即道, “缺唇瓶里铁梅孤, 佼佼无碧自得从。 当思比物易凋谢, 乾坤非关眼前红。” 陆绍江听了便笑赞道,“作得好诗。” 孔弘毅有心想夸,却又怕夸了徐知恭让周胤绪不高兴,于是道,“意思更是不错,既是咏梅,又是赋瓶,还引申了前朝故事,可谓高才了。” 周胤微顿却道,“只是最末一句的‘乾坤’不好,”他扬了扬嘴角,“意韵过露,反倒失了几分雅致。” 徐知恭并不生气,反笑着问道,“哦?那周二公子以为,这一句该如何修饰才好呢?” 周胤微轻笑道,“不如换下‘乾坤’,以‘岁序’二字替之。” 徐知恭“啊”了一声,微笑着念道,“‘岁序非关眼前红’,”他瞥了徐知温一眼,道,“似乎又太过含蓄了。” 周胤绪微笑着开口道,“不是舍弟含蓄,是徐二公子讲究。” 徐知恭浅笑道,“作诗如何能不讲究?” 周胤绪笑了笑,不再接徐知恭的话,反看向文一沾道,“不知文翰林以为如何?” 文一沾笑道,“自然是好。” 周胤绪偏了下头,道,“文翰林当真是惜字如金。” 文一沾才不会轻易将自己放到“乾坤”和“岁序”之间左右为难,他浅笑道,“要说有不好,也只是有一点不好。” 徐知恭忙道,“哦?还请文翰林赐教。” 文一沾礼貌道,“赐教不敢当,只是第二句意蕴虽高,但语意稍嫌不通,”他看着那美婢手上的瓶花微笑道,“铁梅何得‘佼佼’?” 徐知恭笑道,“这里头原有一个掌故,昔年赤眉军败,汉建世帝率众投降汉光武帝时,光武帝评其曰:‘铁中铮铮,庸中佼佼’,圣上心胸远在汉光武之上,倘或有朝一日,那顾明诚投降于我东郡,圣上定会效仿汉光武厚待建世帝,令其善终于国,食禄终身。” 文一沾笑了一下,道,“建世帝降后失明,恐怕不能称为善终。” 徐知恭笑了笑,反问道,“那文翰林以为,这一句该如何改来才好呢?” 文一沾抿了下唇,看向徐知温笑道,“我也拿捏不准,倒要请教徐大公子了。” 徐知温浅笑道,“只是咏梅罢了,如何须得拿捏?” 文一沾笑道,“偏这一枝是铁梅,又是陆公子从江南带来的,我若是改错了诗,岂不是白白辜负了陆公子的一番美意?” 徐知温看了陆绍江一眼,见他正不以为意地笑着,“我也怕改得不好,惹文翰林笑话。” 文一沾立时道,“闲时作诗而已,哪里有什么笑话?就是有笑话,我也是头一个被笑话的,哪里会有人笑话徐大公子呢?” 徐知温看了文一沾一眼,微笑道,“文翰林似乎很想听我作诗啊?” 文一沾淡笑道,“从前没听过,自然是想听上一听。” 徐知温又看了他一眼,重新侧转回身,启口即道,“此句不如这样改来,”他微微笑道,“‘独秀寒芳胆瓶中,铮铮有香不如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卷 第四百二十三章 文豪绝方 文一沾闻言笑道,“徐大公子有蘧伯玉之才。” 徐知温眉头一挑,弯眼笑道,“不敢。” 文一沾道,“孔圣人云:‘卷而怀之’,”他看向孔弘毅,微笑道,“说得不就是徐大公子吗?” 孔弘毅一头雾水,只能依着《论语》中句道,“是啊,蘧伯玉君子端方,有志常保;史鱼其性惟直,行事如箭,此二者乃我家先祖盛赞之德也。” 徐知温浅笑道,“文翰林高看我了,我身无功名,屡试不第,自是不可入仕,哪里是在效仿蘧伯玉呢?” 文一沾微笑道,“徐大公子不常作诗却有嵇中散之风,如此想来,徐大公子即便‘屡试不第’,文章亦是青钱万选、洛阳纸贵罢?” 孔弘毅心下暗嗤,这文经登也太慕势了,徐和厚连进士都没考上,怎么就能与西晋左思、盛唐张鷟相媲了? 徐知温微笑道,“文才者,天授也,文翰林要再这样说下去,那便是在取笑我了。” 文一沾淡笑道,“徐大公子此言差矣,”他微笑道,“我在琅州家中时,尝听父兄提起,西域尝有一‘文豪方’,其法是乃取我中原诸物集而焚之,并以苏合香丸温水吞服,便可尽得文机。” 众人皆知文一沾是在说笑,但都乐得听他清谈,于是并不去戳穿他,陆绍江甚而笑着接口道,“这方子可是个稀罕物儿,若是早两年被人得了去,文翰林岂不是就做不成文状元了?” 文一沾笑道,“这方子早被人得了去了,不然,我家的香料如何能凭着名头卖出去呢?只是此方主料难寻,故而至今无人能试验得法,也是可惜。” 陆绍江奇道,“哦?不知这方子用的都是哪些料呢?文翰林说出来,也让我们听一听,倘或赶了巧儿,”他抿嘴笑道,“说不定,连我家的丝绢都能凭着这‘文豪方’卖出去呢。” 陆家在柴桑收得的丝绢多是皇家贡绢,断乎没有“凭方卖绢”的说法儿,因此众人听了,也都是朗然一笑,并不把这话当真。 文一沾笑了笑,启口即道,“此方主以取料十种,皆为历代文士的身外之物,譬如,班定远从戎时投过的汉毫笔;陈思王作诗时煮过的豆羹萁;陶潜归隐山林后漉酒见郡守时裹的葛巾;江文通罢官归家时割截过的残锦……” 话未说完,就听周胤绪轻笑着开口道,“这方子哪里是稀罕,分明是稀奇,仅听前头这四样儿,便知是个‘世间绝方’,莫说旁人,就是孔氏子弟,”他看了看孔弘毅,微笑道,“也是得不到这份文才的罢?” 孔弘毅不懂眼前这群人在互相打什么哑迷,不过他记得来前孔弘矜的叮嘱,于是他并不追问话中之意,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文一沾微笑道,“虽说此方稀奇,”他偏过头,又重新看向了徐知温,“但这十样物料实则无须悉数收集齐全,据说有一味药引,可替代余下六样儿,将就着服用下去,药效也是一样的。” 周胤绪笑道,“哦?不知是哪味药引,竟有这等功效?” 文一沾淡笑道,“朱砂也。” 周胤微的肩头一动,像是身子下意识地往文一沾那处偏了一偏,又被自己的意识强压了下去一样。 徐知温依旧淡淡地笑着,“如此说来,”他微笑道,“这‘文豪方’实则,是炼了一方香墨了?” 文一沾盯着徐知温看了一会儿,微笑着应道,“然也。” 徐知温笑了一笑,道,“文翰林的方子意味倒深。” 陆绍江见状忙笑道,“是啊,不似我等寻常俗商,为了买卖,满口胡吣,连读书人的体面都不顾了呢。” 文一沾仍旧看着徐知温,“我不过随口一说,”他微笑道,“怎么徐大公子,反听出什么意味来了呢?” 徐知温浅笑道,“大约是我刚刚作了诗,一时诗兴未减,故而听什么都似是带着一腔诗意罢?” 文一沾笑了一下,道,“我竟不知药方也能赋诗。” 徐知恭微笑着开口道,“文翰林‘不知为不知’,亦可谓‘是知也’了。” 文一沾笑道,“徐二公子谬赞了。” 周胤绪浅笑道,“文翰林好生不明事理,”他轻笑道,“方才说是让徐二公子作诗的,这一盏茶的工夫,就成了徐大公子有诗才了,可是长幼不分。” 徐知温笑道,“咏物诗的作法大同小异,无论谁先作了,都是一样的。” 文一沾又笑道,“这回我倒愿意听徐大公子先作。”他顿了一顿,复加了一句道,“就作这‘文豪方’便好。” 徐知温笑了笑,道,“文翰林今日,是摆明了要取笑我了?” 文一沾笑道,“我只是不信甚么‘文才天授’。” 徐知温瞥了他一眼,又笑了一笑,道,“如此,我便卖弄了。”他沉吟片刻,信口笑吟道, “此方倘效验, 将食庄子文。 腾舌动河海, 落笔惊鲲鹏。” 孔弘毅听了,不禁心道,这首作得倒比先前咏梅的那一句要好,不论词句如何,诗意上便少了三分匠气。 周胤微心下一动,开口道,“这诗的掌故倒简单。” 徐知温笑道,“不是简单,”他看向文一沾,微笑道,“是容易猜。” 陆绍江捧场道,“作诗不是作文,诗意高雅即可,何必效仿‘苏辛’,一身才气,却专落书袋,‘化用’太多,诗气反倒淡了。” 文一沾淡笑道,“是啊,此诗典故出自《逍遥游》中的‘九万欲抟空’,如何不高雅?” 徐知温笑道,“只是缺一诗题,怕是词不达意。” 孔弘毅奇道,“前诗题有《咏梅》,此诗赋为《咏方》即可,何须再另起别名?” 徐知温微笑道,“赋诗‘破题’乃科考规矩,我若是不另起一题,恐怕文翰林又要像方才一样取笑我了。” 文一沾没有应下,也没有反驳不是,只是淡笑着问道,“那徐大公子以为,这一首该起个什么题目才好呢?” 徐知温笑道,“我这儿倒有一个掌故,既循了我的诗,又合了文翰林的意思,只是老生常谈了些,要是传出去,旁人怕是会以为这是个穷措大作来自勉的呢。” 陆绍江笑道,“哦?我却想听上一听,到底是什么典故,能让外头人将和厚错认成个穷措大?” 徐知温微微一笑,看向文一沾,道,“‘唯手熟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卷 第四百二十四章 席上点心 文一沾眯了眯眼,转向陆绍江笑道,“难怪陆公子要请徐大公子过来,”他抿嘴笑道,“‘解牛斫轮’,活脱脱一道徒作派。” 周胤绪笑了一声,道,“‘解牛斫轮’的话,我在琅州时也听得不少,”他顿了顿,微笑道,“还以为文翰林早听得厌烦了呢。” 文一沾微笑道,“本朝明令‘为官者不得宦于其乡五百里内’,许是‘在外为官’与‘在家为民’不同的缘故罢,这样的话,我还真是头一次听到。” 周胤绪笑了笑,亦转向陆绍江道,“是啊,所以说,陆公子这趟东做得好啊。” 陆绍江见状忙笑道,“哪里,哪里,”他一面说着,一面朝厅中仍在蹲福着的美婢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诸位肯来,就是帮了我的忙了。” 那美婢倒退着退出厅门的时候,屋内只有孔弘毅本能地抬眼多看了她一记,其余诸人的注意力仍都集中在陆绍江身上。 徐知恭笑道,“我们能帮什么忙?孔公子才是能帮忙的贵客呢。” 孔弘毅一怔,连忙将自己的目光从门外婢身上收了回来,“我也不过是,”他顿了一顿,玩笑道,“来吃‘豆泥骨朵儿’的,哪里能想到自己会帮上什么忙呢?” 陆绍江“哎唷”了一记,如梦初醒般地热切笑道,“是了,是了,孔公子不说,我都差点儿把这一盘子‘进门点心’给浑忘了呢。” 说罢,他忙立起身,亲自走到门外向听候的小厮吩咐了,这才又折返了回来。 周胤微心中冷笑,既不齿陆绍江的假殷勤,又暗鄙孔弘毅的真僭盛,“孔公子好大面子,”他微笑道,“文翰林虽是上座,却断断得不着陆公子亲自捧碟的优待啊。” 话音甫落,门外即有一列行动纤袅的小婢捧碟而进,将点心碟儿依次置于众人身侧的小几上,接着又低眉顺目地半低着头退了出去。 陆绍江笑答道,“这也是一道前朝的制法儿,故而不得不小心捧着些。” 孔弘毅侧头看去,见盘中点心除了花纹式样繁多些外,似乎并无新巧之处,不由道,“这‘豆泥骨朵儿’是节日点心,前朝与今朝又有甚么差别呢?” 陆绍江笑道,“这是宫廷制法,”他有模有样地解释道,“昔年禅帝登基时,内廷多有宫婢流落在外,有一二技艺者入于我家,这才让我家厨姆学了来,可是难得。” 周胤微闻言笑道,“昔年宋太祖黄袍加身之时,周世宗的宫女亦是流落在外,被宋将郭进收留,郭府因此得以传制周朝宫艺,不想陆公子家在江南,竟也能有幸得以效仿宋将郭进,可谓是一段佳话了。” 孔弘毅暗道,这周二公子好生刻薄,宋将郭进虽然伐辽有功,但后因性情刚烈而自戕而亡,以此人类比柴桑陆氏,不就是拐着弯儿地在排揎人么? 陆绍江的脸色微微变了变,刚要开口,就听徐知温温声笑道,“这个掌故我也听过,据说昔年宋将郭进家中的那一道‘内陷莲花饼’是汴梁一绝,不过到了崇宁年间,这一道点心已然成了东京城里‘市食’,还因此被载入《东京梦华录》中,可见宋帝宽厚,知道世事变迁乃天道常理,今朝与前朝本不相干,又何必计较平民百姓的一饮一食呢?” 徐知恭亦笑道,“是啊,我听说郭进府中的那道‘莲花饼’有十五隔者,每隔有一枝枝莲花,并作十五色,”他看向身侧几碟上的小食,笑道,“看来盛朝宫中制艺亦是不遑多让啊。” 孔弘毅也受不了徐周二家围着一道点心起事端,闻言忙伸手拿过银签儿,往碟中叉起了一小块,作势放入口中,“可不是么。” 文一沾看了徐知温一眼,忽然侧转过身,朝孔弘毅笑问道,“孔公子觉着滋味儿如何?” 孔弘毅口中一块点心还未咽下,就猝不及防地被问了这么一句,只能笑上一笑,再含糊地点了点头。 文一沾回转过身,又对陆绍江笑道,“陆府果然是好手艺。” 陆绍江谦虚道,“孔公子是客气罢了。” 文一沾微笑道,“我听说‘北人嗜甜,南人喜咸’,鲁州在北方,曲阜孔氏又一贯秉承祖训,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为家庖典则,陆公子家在江南,却能捧出让孔公子赞不绝口的甜食,可见是用了许多心的。” 文一沾一面说,一面着意去看徐知温,恰好这时徐知温也正向他看了过来,两人眉目一碰,徐知温先笑了起来,“淮长兄倒想端一盘咸口儿的出来,只是,”他看着文一沾微笑道,“这江南的官盐太贵,实在不舍得拿它来做点心呢。” 周胤绪立时开口道,“鲁州的官盐也不便宜,鲁西南不临海,又不似川蜀有盐矿、多盐井,想来孔公子在家中时,也是不多食咸的。” 孔弘毅一听就知道这其中有文章,他两边笑笑,又作势拿手掩口,以此表示自己的口中之物还未全然咽下,实在张不得嘴。 徐知恭笑着开口道,“这倒不然,我听说鲁西南流行吃的是一种‘糊糊’,孔府里做来尤其咸香无比呢。” 陆绍江笑道,“是啊,圣公府的一切物事,都在鲁州境内自给自足,哪像我们陆家,靠着祖上的一点子余萌做些费力气的丝绢生意,旁人看着是体面,可往孔公子身边一坐啊,”他半似玩笑地打趣道,“自己都觉得自己一身寒酸呢。” 周胤绪笑了一笑,道,“这却简单,”他微笑道,“民间有时语云:‘梅花风韵孰可拟,山栗橄榄与薄盐’,陆公子若觉得寒酸,不妨食此三物,满口清香不论,还有‘盐梅相佐’的儒雅。” 孔弘毅暗想,这周胤绪说话也算直接,“盐梅佐鼎”,这意思不就是打发陆绍江赶快想办法当官去,别在这里一个劲儿地鼓动旁人出头吗? 孔弘毅正腹诽着,就听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少顷,一个豪仆从外边径直闯了进来,无视屋内坐着的一干人等,兀自向陆绍江行礼道,“少爷,文翰林府上来人了,说是要请文翰林尽快回去呢。” 陆绍江看了文一沾一眼,见文一沾也一脸讶色,于是回道,“没见文翰林正与孔公子说话吗?什么了不得的事儿,能值当让文翰林连一个休沐日也不得好生过?” 那豪仆面露难色,支吾道,“来人说是……说是‘十六宅’那儿出了大事,翰林院派了人,亲自来请文翰林进宫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卷 第四百二十五章 安景变容 福嗣王府。 常川捧着一盏茶,蹑手蹑脚地穿过庭院,往书房端去,不想他刚到门口,就听屋内传来“砰”地一声巨响,紧接着是一阵稀里哗啦地翻桌声还参杂着几记瓷器碎地的声音,在空旷旷的书房外院显得格外刺耳。 “金吾卫的那些人是都死了吗?!” 常川一惊,不觉往后退了一步,屋内又传来安景的另一声叫喊,“徐广就算了,现下连上邶州的这几个乡民也挤眉弄眼地爬到我头上来了?要说背后没人指使,别说皇兄了,就是我也不信!” 常川小退了两步,正立在庭中犹豫着,就听屋内又传来一阵打砸声,顿时唬得他折转过了身子,捧着茶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屋内的安景“乒乒砰砰”地发作了好一大通,他砸得累了,索性就坐到了地上,摊平了双腿,瞪着一双圆鼓鼓的眼睛朝邰通支使道,“去!”他虚挥了下手,“替我把你后头那张桌子也给砸了,砸得越稀烂越好。” 邰通回头看了一下安景指向的目标,正是安景素日里惯常坐的那张书桌,他别转回头,恭恭敬敬地答道,“奴才不敢。” 安景正“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有什么不敢的?是我让你砸的,回头要有人追究起来,你就说是听我这主子的话呗。” 邰通依旧护在那张书桌前,“嗣王爷,”他微笑道,“这桌上的东西,都是圣上赏的,就是要砸,奴才也得接着了圣旨再砸。” 安景顿时气得一个倒噎,“好啊,邰通,”他直直地伸出一根手指,点着邰通的鼻尖儿道,“现在连你也同外人一道欺负我了。” 安景满心委屈地说着,一句话刚说完,他小脸一皱,泪就淌下来了。 邰通一怔,忙蹲下身去哄,“嗣王爷,是您想得太严重了。”他轻轻地伸过手,抚上了安景的背,“那几个刁民呀,是瞅准了定襄正过‘下元节’,家家户户都穿道服的当口儿,才滥竽充数地混进‘十六宅’的,否则就凭这几个臭鱼烂虾,平日里能不能许他们进‘东市’都难讲呢。这是左右金吾卫失职,您要不放心呀,明儿奴才就陪您进宫去找太皇太后说理儿去,咱们换不了金吾卫,换几个嗣王府侍卫的权利还是有的。” 安景抽抽搭搭,“算了罢,本来倒是没什么的事儿,这一换侍卫,反倒显得我心里有鬼似的。” 邰通拍着背给他顺气,“就是么,咱们坦坦荡荡,圣上和太皇太后心里都有数呢。”他温声劝道,“再者,这上邶州本来就是一大缸子浑水,还没怎么搅和呢,底下的污糟东西就一个接一个地泛上来了,怪不到您身上。” 安景抽泣道,“皇兄自然心如明镜,”他噎声噎气地道,“我就怕这三番两次的,又是纪什么的来信求救,又是上邶州百姓撒泼申冤的,旁人说不定,会误以为我有心借姻缘攀靠周氏一党,或是周氏同我沆瀣一气,借了我的手,意图趁着皇兄推行‘赎买之策’时对下收买人心、牟取私利。要是这时有人自以为看透了我的念头,向圣上进言要我效仿盛朝诸王故事,出仕理政,我可是跳进‘黑水’里也洗不清了!” 邰通忍着笑劝道,“嗣王爷您气糊涂了,‘黑水’在华傲国国境边上呢,您在定襄,再怎么跳,也跳不到那地界儿去啊。” 安景瘪了下嘴,嘟囔道,“我现下可明白那纪什么的不容易了。” 邰通一愣,就听安景继续说道,“要换了我在那纪什么的位置上,我早投了华傲国享清福去了,同这群人乱撕扯什么?到头来,伤得还不是自己?” 邰通叹息道,“这话您在奴才眼前说就得了,可千万……” 安景“哼唧”了一声,道,“这话啊,我在皇兄面前照样说,就是,”他皱了下鼻子,朝后院的方向努了下嘴,“不说给她听。” 邰通笑了一下,道,“是啊,”他顿了顿,又道,“嗣王爷您什么时候要进宫,招呼奴才一声就成。” 安景抿了抿唇,“这回我不去,”他抬手往脸上胡乱抹了一把,道,“她不是有本事去找周婕妤么?让她去呀。” 邰通从自己的怀中掏出一条干净的帕子,一面给安景拭脸,一面温声哄道,“这是气话。” 安景吸了下鼻子,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们一个个的在打什么主意,皇兄有了盛朝的教训,轻易是笃定不会让皇子理政了,太子又那么聪敏,围着东宫找不到空子,转头就来朝我嗡嗡,同苍蝇似的,怎么着,”安景冷笑道,“难道我是扶不上墙的烂泥?生来就是给旁人铺路的?” 邰通安慰道,“没您想得这么坏,就是有人故意提了嗣王爷出头,咱们面上一言不发,回头再往太皇太后跟前推了不就成了吗?” 安景重重地“哼”了一声,道,“邰通你可别哄我,旁人不论,皇嫂头一个就坐不住了,二皇子再过两年也该出宫封爵了,这时候他们提我,一来是可以试探皇兄的口风,二来可以在三皇子和康王跟前卖个好儿,三来,”他咬着牙道,“万一皇兄许了,他们还得反过来跟我讨赏呢!” 邰通又安慰道,“二皇子年纪小,您年纪也不大……” 安景嗤道,“太子的年纪,和二皇子的是一样的,说我年纪小,不就等于说太子年纪小吗?”他恨恨道,“一旦这‘有心人’在皇兄跟前提了,东宫一时收拾不了其他人,头一个恨的就是我。” 邰通顿了一顿,道,“那咱们就把嘴闭得紧紧的,别人说什么,便任凭他们说去,”他轻声道,“上回您进宫,圣上不是就同您说了,再怎么查底下官员的‘投献’,也断断不会查您的食邑吗?” 安景看了邰通一眼,道,“不,”他擦了下脸,瓮声瓮气地道,“这回我可不能再同上回一样,什么都不说了。” 邰通一愣,就听安景低声道,“我料想,这群能混到咱们嗣王府前的刁民是有备而来,他们既然敢大声嚷嚷,就一定留有后手,所以邰通,”他认真道,“从今天开始,你让府上侍卫给我牢牢地盯紧国公府和太师府,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立刻回报我知道。” 邰通怔了怔,不禁问道,“那嗣王爷就不怕……” 安景轻哼道,“现在我怕有用么?要是有人有异见,尽管就同皇兄说去,我便不信,”他哼唧道,“这‘十六宅’里若是再住了一个已然封爵的二皇子,那些乡民还敢跑到这来撒野?这回咱们要再不吭声,往后什么脏的臭的都要往咱们府里拨弄过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卷 第四百二十六章 为文患多 大明宫,翰林学士院。 文一沾刚走到学士院外,就见徐安站在院门门槛前,远远地笑着朝他作了一揖。 文一沾趋身向前,快走了两步,朝徐安回了一揖,“侍监稍等片刻,待我去翰林院中理了仪容便随侍监去面圣。” 徐安直起身,笑道,“文翰林莫急,奴才来就是知会文翰林一声,圣上现下正同上邶州的罗刺史议事,还请文翰林稍候片刻。” 文一沾一怔,随即亦直起身,道,“原来如此,多谢内侍监告知了。” 徐安看了他一眼,复道,“奴才来时,罗刺史才进思政殿没多久,文翰林大约是要等上好一会儿了。” 文一沾微笑道,“内侍监来回奔忙辛苦,不如,”他侧身一步,朝门内示意道,“徐侍监同我一起往院中坐上一刻,歇上一歇罢。” 徐安忙小退一步,道,“翰林学士院乃历代国才供职之处,奴才不过是宫中内侍,如何能与文翰林在学士院中平坐?” 文一沾微笑道,“徐侍监支从左右,连通内外,比起我等文吏,可是忙冗多了,如何坐不得这翰林院呢?” 徐安笑了一笑,道,“文翰林是嫌奴才方才多嘴了。” 文一沾浅笑道,“不敢,徐侍监有‘苏张舌’,能有幸听得徐侍监一言之人,不是帝王,便是将相,我哪里敢说徐侍监多嘴?” 徐安微笑道,“文翰林即便此刻不明着说奴才多嘴,过一刻也定是要提一提‘武仲下笔不休,而不见己弊;陆机辞藻宏丽,而为文患多’的。” 文一沾浅笑道,“魏文帝一家之言,”他顿了顿,笑道,“如何能用来作典?” 徐安道,“虽是一家之言,但《典论》断章流传千古,又字字出自帝王笔下,如何作不得掌故?” 文一沾微笑道,“是啊,帝王之言,不敢不敬。” 徐安笑了笑,道,“文翰林这话,”他微笑道,“就是在打发奴才了。” 文一沾滞了一滞,再开口时已然变了语气,“大约是我才从宴上回来,言谈间不觉便有些孟浪,徐侍监莫怪。” 徐安不以为怵,只是越发恭谨道,“既如此,”他微笑道,“左右奴才此刻无事,不如让奴才伺候文翰林一回,替文翰林正一正衣冠,如何?” 文一沾微笑道,“我竟不知我‘衣冠不正’,还要徐侍监亲自伺候,这要是被圣上知道了,还以为我在翰林院里生出了甚么‘飞扬跋扈志’呢。” 徐安笑道,“文翰林多虑了,‘尚书郎怀香握兰,趋走丹墀’是自汉以来的古制,今日翰林院堂吏休沐,奴才特来伺候文翰林服‘鸡舌香’也是情理之中啊。” 文一沾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道,“徐侍监很通汉制啊。” 徐安浅笑道,“耳濡目染罢了。” 文一沾似恍然大悟般地“啊”了一声,道,“原来圣上喜欢汉制。” 徐安看了文一沾一眼,道,“文翰林侍圣许久,难道竟没看出来么?” 文一沾淡笑道,“我是在想,”他微笑道,“圣上是当过地方官的,又喜欢汉制,定是知道‘吏以令休,所繇来久’的道理,今日亲自遣人去坊间传旨召见于我,必定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了。” 徐安笑了一下,道,“文翰林这是在考校奴才是否闻得‘薛宣故事’么?” 文一沾微笑道,“徐侍监这是甚么话,薛赣君乃汉成帝时能相,为世吏师,以赏罚分明、法平必行著称,只要是稍稍读过《汉书》的,哪里有不知道薛赣君其人其事的呢?” 徐安眯了眯眼,道,“文翰林好清高,竟连奴才的一句‘伺候’都容不得。” 文一沾笑道,“我若是受了徐侍监的这一句‘伺候’,往后便有人容不得我了。” 这句话说得十分露骨,徐安一顿,立时道,“文翰林多心了,”他加重了语气,“奴才此番来翰林院,的确是受圣上的遣派。” 文一沾微笑道,“自然,圣上在与罗刺史议旁人都听不得的要紧事,就是圣上不开口,徐侍监也是应当自行回避的。” 徐安顿时冷了脸色,“文翰乃清秘之目,文大人又是世家清贵,二‘清’相叠,真真是‘一道官衔清彻 骨’了,怎地今日自降身份,教起奴才眼色来了?” 文一沾笑了一下,道,“徐侍监真是过于克己了,上回我面圣前,有一位宦常侍还教过我‘人主识人’之法呢,这到了徐侍监口中,怎地就陡然换了称呼,成了甚么‘奴才眼色’呢?” 徐安扯了下嘴角,道,“文翰林不必‘顾左右而言他’,如今这‘赎买’之事闹得不成体统,原来不做奴才的都掂量着找主子呢,何况……” 文一沾笑着接口道,“徐侍监切莫自轻于人,徐侍监的主子是圣上,一人之下的奴才,总比我这‘无人之上’的清贵体面,旁人再如何掂量,徐侍监必定是‘矢志不移’,一心奉圣的罢。” 徐安看了文一沾一会儿,复开口道,“文翰林说得是,可惜如今一心奉圣之人是越来越少了,”他似作感叹道,“也难怪圣上打发奴才出来,奴才立在圣上身侧,时常都听不下去那等虚与委蛇之辞了呢。” 文一沾笑道,“是啊,徐侍监体恤圣上,圣上更是知道徐侍监忠心。” 徐安笑了笑,又道,“其实虚与委蛇倒不算甚么,更坏的是既像一心奉圣,又似虚与委蛇,”他微笑道,“譬如罗刺史,说他是一心奉圣,却又像虚与委蛇;若说他是虚与委蛇,可仔细听着呢,又像一心奉圣。” 文一沾浅笑道,“罗刺史是正三品的大员,做了小半辈子的官,清直堪比薛赣君,自然是不懂甚么‘奴才眼色’了。” 徐安盯着文一沾看了一会儿,忽而作揖道,“奴才这一来一回已然耽搁了不少工夫,又与文翰林说了这会儿子话,想来罗刺史那儿已经快议完了,奴才还要回思政殿听差,就不多打扰文翰林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一会儿自有内侍来翰林院请文翰林过去,文翰林自便即可。” 文一沾回了一礼,笑道,“此番可是劳动徐侍监了。” 徐安应了下来,继而直起了身,只见他刚向外跨了两步,忽而又立定了,转头朝身后的文一沾没头没尾地开口道,“昔年薛宣治吏之时,尝有一妙语,‘曹虽有公职事,家亦望私恩意’,”他微笑道,“此句如今想来,真是颇有深意。” 文一沾亦直起身,微笑着回道,“的确如此。” 徐安朝文一沾又笑了一笑,转身施然离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卷 第四百二十七章 华封三祝 思政殿。 “上邶州一向事忙,”安懋微笑着看向坐在下首的罗蒙正,“朕原以为,罗卿今岁会同范垂文一样,上折子说事多不来了呢。” 罗蒙正身穿三品绯红孔雀袍,扮的是一派上大朝的装束,“琅州乃西南首善之地,自然是‘富则多事’,”他微笑道,“圣上莫要忧心,范府尹是三朝老臣,想来定能处理得当。” 安懋笑道,“这是《庄子》中‘华封三祝’的典故。”他浅笑道,“看来,罗卿虽然身在上邶州,心里尊崇的依旧是‘老庄道学’啊。” 罗蒙正淡笑道,“臣不合道教境界。” 安懋笑道,“罗卿自谦。” 罗蒙正抿了下唇,道,“昔华封祝帝尧以‘贵寿多男’,帝尧因其非德所养,故退而辞之,臣自知德薄,如何敢与古之圣君相提并论?臣虽崇国教,却断断不敢以‘老庄’掌故治州牧下,圣上说臣心里尊奉‘道学’,臣实在惶恐。” 安懋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罗卿是谨慎,”他说着,又有点儿自我安慰似地笑了一下,“嘴上说着惶恐,实则是怕朕要罗卿效仿华封祝尧罢?” 罗蒙正微微倾了倾身,笑道,“臣是不想开罪范府尹,”他半似玩笑般地道,“臣方才已然说了琅州是‘富则多事’,若是此刻再顺势应了圣上所言,那臣便不得不依着《庄子》中语,说上一句,‘富而使人分之,则何事之有’了。” 安懋看了罗蒙正一眼,接着笑了起来,“范垂文好大排场,”他微笑道,“罗卿惧他,竟远胜于惧朕。” 罗蒙正坐正了身,“臣僭仕于上邶州,‘德薄而位尊’,”他露出一种恭敬的神色,“心内惶惶,自然畏惧不已。” 安懋道,“罗卿说这话,”他扬起了眉,“是有致仕意了么?” 罗蒙正顿了一顿,只道,“上邶州位处边境,乃我朝要地,圣上又已许嫁了同安公主,可谓是‘圣谟洋洋’,臣自知……” 安懋打断道,“自古励精更始、揽辔澄清,从来都是党同伐异在朝,风雨飘摇在野,如今罗卿在朝不利,恐怕退隐之后更是为难啊。” 罗蒙正道,“臣若退引,那便只是臣一人为难;臣若不退,那便是让圣上同臣一起为难。” 安懋淡淡道,“朕不为难。”他顿了顿,又笑道,“朕还等着罗卿同朕说些好消息呢,不想罗卿今日一张口,先吐出了个‘致仕’来。” 罗蒙正低了下头,道,“《庄子》中云:‘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进退皆乐,乃是‘老庄’道理。” 安懋笑了一下,道,“进退皆乐确是道教至理,只是此话由罗卿于‘下元节’时在思政殿里说出,倒失了几分其中真味。” 罗蒙正道,“因此臣先前才说,”他敛目道,“臣不敢与帝尧并论,只愿‘贵寿多男’,享太平荣华。” 安懋盯着罗蒙正看了一会儿,复开口道,“朕明白了,”他滞了一滞,道,“罗卿表面是引退,其实是在说朕昏庸不晓事理,不如盛德宗知人善用。” 罗蒙正立时道,“臣不敢。”他正色道,“圣上所派之人,皆为栋梁之臣,说到知人善用,圣上远胜德宗百倍有余……” 安懋接口道,“有用之人方可称栋梁,”他不咸不淡地道,“罗卿进殿至此,只字不提彭平康与宋圣哲,朕又如何能自信远胜于德宗呢?” 罗蒙正道,“臣不提,亦是因为臣惶恐。” 安懋道,“罗卿为何惶恐?” 罗蒙正道,“朱云折槛,张纲埋轮,臣尝闻之,惶恐不胜。” 安懋笑道,“昔张禹奸佞,故朱云折槛以抗愤;梁冀跋扈,是以张纲埋轮而献直,如今罗卿说自己惶恐,”他玩笑般地道,“那便是在直指彭平康、宋圣哲为跋扈奸佞了?” 罗蒙正笑了一下,不置可否道,“张禹为辅政帝师,梁冀乃专权外戚,此二者于今朝中‘豺狼横道’,臣窃以为,”他微笑道,“‘狐狸不足问’也。” 安懋浅笑道,“朕又明白了,倘或此二者皆‘不足问’也,那么余下唯一可问之人,便只有罗卿了。” 罗蒙正倾身道,“圣上英明。” 安懋笑了一笑,道,“那朕要是说,朱云、张纲各司其职,且实在无须他人越俎代庖,罗卿可觉得好些了?” 罗蒙正直起身道,“臣尚且不能说全好。” 安懋道,“为何?” 罗蒙正道,“外戚自后宫而始,臣忧心……” 安懋冷淡地接口道,“朕不好女色。” 罗蒙正立时道,“臣失言。” 安懋瞥了他一眼,转而道,“朕记得,罗卿去岁述职时,堪称神采奕奕,全不似现下这般满口‘诚惶诚恐’,看来今岁着实时气不佳,罗卿一路从上邶州过来,又值冬日,想来是疲累了罢。不如,”他微笑道,“朕这就唤了尚药局的医官过来,为罗卿诊治一二罢?” 罗蒙正淡笑道,“圣上是在试探臣。” 安懋笑道,“哦?” 罗蒙正道,“臣此时若告了病,便是偷儒惮事,辞愆忌绌,置圣上于两难之地了,”他微笑道,“除非圣上准了臣致仕,否则,臣于上邶州境内所生之事,是责无旁贷了。” 安懋笑道,“朕方才那话倒是真心,罗卿却反以为朕是在试探,可见是君臣不同心了。” 罗蒙正应道,“宋人有诗云:‘君恩九鼎重’,臣就是再有济世之才,也无法同圣上一般承重‘九鼎’啊。” 安懋笑了笑,道,“朕做地方官时,在德宗面前也念过这诗一回,知道这后半句是‘臣命一毫轻’,专给臣下说体面话时用的。”他半似玩笑地道,“罗卿有桢弼之能,可不许学朕当年那般搪塞君上啊。” 罗蒙正心下一怔,下意识地便应了一句“不敢”。 安懋又道,“既然罗卿本无意告病,那么罗卿此来述职,定有许多在定襄的故交好友争相上门拜访罢?” 罗蒙正道,“臣到定襄于今,数来也不过才第三日,着实诣者寥寥,无甚可谓。” 安懋微笑道,“罗卿的日子选得倒好,”他又玩笑道,“太常寺要是能同罗卿多学学,朕祭天地鬼神即可保家国安宁,何必再依赖于人事呢?” 罗蒙正道,“圣上玩笑了。”他微笑道,“虽是诣者寥寥,也有不速之客,臣来时,还犹豫着要不要同圣上说上一说呢。” 安懋笑道,“罗卿但说无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卷 第四百二十八章 再论隋柳 罗蒙正的脸上闪过了一丝轻蔑的神情,只是这点子蔑意稍纵即逝,旁人就是瞧见了,也看不大真切,“是孟千驹孟大人,”他温声道,“说是得了一枝‘隋堤汴柳’,想要进献给圣上,又怕圣上还在为他上回的虚报丰俭而……” 安懋“唔”了一声,道,“虚报的事么,是没有的。” 罗蒙正一怔,就听安懋继续道,“罗卿方才也说了,琅州是富。”他顿了顿,又道,“孟宁昂坚持说今岁为丰岁,也不算错。” 罗蒙正应了一声,又道,“圣上虽如此说,但臣以为,亡国之枝,实不堪为进献之物。” 安懋笑了笑,道,“罗卿既无意进献,为何却要在朕面前言及此物呢?” 罗蒙正道,“臣若不提,恐怕孟大人还要再上门,臣是怕了他了。” 安懋看了他一眼,笑道,“罗卿这般‘慄慄危惧’,倒教朕不明所以了。” 罗蒙正微笑道,“《易经》中云:‘君子以恐懼修省’,臣若时时战兢以省,圣上便可……” 安懋“唉”了一声,朝罗蒙正笑着挥了下手,“罗卿这是甚么话,”他微笑道,“朕又不是那等纳不得谏的暴君。” 罗蒙正倾身道,“圣上说得是。”他微微笑道,“是臣多虑了。” 安懋放下手,笑道,“张九龄尝有诗云:‘千虑且犹失’,罗卿要有甚么‘暴君’、‘昏君’、‘炀帝’、‘殇帝’的话,”他顿了一顿,换了语气道,“尽管说来就是。” 罗蒙正应了一声,语气反而轻松了起来,“圣上有所不知,臣一见孟大人手上的那枝‘隋堤柳’,便陡然想起臣从前读书时,看的一本《炀帝开河记》了。” 安懋笑道,“唐人是最会杜撰前朝之事的,这本《开河记》朕也知道,大约亦是以隋亡之祸戒以后世帝王的老生常谈罢。” 罗蒙正道,“虽是杜撰故事,但书中开河之法,却值得后人一观。” 安懋道,“哦?” 罗蒙正笑了一笑,细细地讲了起来,“其文有一节,是说昔年炀帝开河之时,恐盛暑燥热,无以游河尽兴,故翰林学士虞世基献计,请用垂柳栽于汴渠两堤之上,一则树根四散,鞠护河堤;二则牵舟之人,得护其荫;三则牵舟之羊,能食其叶,三管齐下,可谓十分周全妥帖了。” 安懋淡笑道,“这便是在胡诌了,《隋书》中明文有载,昔年虞世基虽居近侍,但见高颎、张衡相继遭戮,又惧移祸及己,遂唯诺取容,事事以炀帝马首是瞻,这般人品,如何会对修渠之事指手画脚,乃至献计栽柳呢?由此可见,这一节《开河记》,定是唐人撰来讥刺前朝的,作不得数呢。” 罗蒙正笑道,“是啊,虞世基唯诺,故上下之情不合,乃至李密称帝而炀帝不得闻,”他微笑道,“臣不学他。” 安懋笑了起来,“好,”他有些意味深长地道,“那朕便不计较这行文真假,罗卿且说下去就是。” 罗蒙正应了一声,继而微笑道,“虞世基献此植柳计后,炀帝闻之大喜,下诏令曰:‘有柳一株,赏一缣’,百姓果然争相献之。炀帝又遍诏民间植柳于渠,乃至亲躬垂范,自种一株,及后群臣次第而种,方至百姓劳禄。” 安懋笑了笑,道,“难道罗卿是想说,炀帝虽好大喜功,但亲栽柳树也堪为人君表率了么?” 罗蒙正轻轻地摇了下头,笑道,“非也。”他微笑道,“圣上可知,隋炀帝亲植柳树之后,民间百姓以何言评之?” 安懋信口道,“大约也不过是些‘矜式士类,裨益风化,率示四方’的陈词滥调罢。” 罗蒙正又摇了下头,微笑道,“据《开河记》所言,民间时有谣言曰:‘天子先栽’。” 安懋一怔,就听罗蒙正继续笑道,“臣先读《开河记》,再读《全唐诗》,又见唐人尝有诗云:‘后王何以鉴前王,请看隋堤亡国树’,可谓是言浅意深,值人细品啊。” 安懋默然片刻,复淡淡地开口道,“如此说来,那孟宁昂倒是有心了,”他似感叹般地说道,“‘以缣赎柳’,虽是唐人伪典,但能从书中仔细寻来,已是颇为不易了。” 罗蒙正笑道,“圣上赞赏得是,臣是个痴读书的,孟大人才是家学渊源。” 安懋抿了下唇,道,“不过,纵使是唐人讥讽,”他敛眉道,“这栽柳谶言未免也太刻薄了些。” 罗蒙正看了安懋一眼,问道,“圣上何出此言?” 安懋浅笑道,“朕亦读《全唐诗》,”他微笑道,“朕记得,白居易尝有诗云:‘五十匹缣易一匹’,说的是李唐与回鹘‘绢马交易’,回鹘人贪得无厌的故事。” “隋唐两朝虽物价参差,但炀帝‘一柳易一缣’,也不算吝啬了,”安懋故作感叹道,“难道这杨隋的百姓竟比李唐的回鹘人还要贪婪,收了缣绢尚不知足,非要炀帝以天下奉之,才肯罢休么?” 罗蒙正笑了一笑,道,“圣上又在试探臣了。”他轻笑道,“倘或臣说百姓贪鄙,圣上定会说百姓无知,须得官员教化;若是臣答回鹘人贪愎,圣上定会说域外之民,不可以中原儒法度之,如此一来……” 安懋接口道,“罗卿还说自己是个‘书痴’呢,”他淡淡道,“依朕看,要说会观文识意,孟宁昂纵使再学上个十载春秋,也万万比不过罗卿去。” 罗蒙正低了下头,道,“臣卖弄了。” 安懋道,“无妨,”他顿了顿,又道,“罗卿一人应付了这许多事,也是为难得很。” 罗蒙正忙倾身表态,“臣有负圣恩。” 安懋道,“这话便说得严重了些。” 罗蒙正看了安懋一眼,道,“臣若是教圣上妄作了隋炀帝,臣这话,”他感慨道,“还是说得轻了呢。” 安懋道,“孰轻孰重,罗卿心里是再清楚不过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卷 第四百二十九章 屈人者克 这句话教罗蒙正一下子站了起来,他侧走两步,朝安懋行了个标准的朝揖,“臣有负君恩。” 安懋淡淡道,“罗卿这是作甚?今日又未持了象笏来,何必同朕摆出这‘贾生吊楚臣’的架势?若是被不知道的人瞧去了,还以为朕是那等专贬有才之臣的昏君呢。” 罗蒙正仍作着揖,“贾生才过汉文帝,臣不敢作贾生。” 安懋笑了起来,“那罗卿这便是在说朕不及汉文帝了。” 罗蒙正道,“圣上不偏私、不异法,远胜汉文帝矣。” 安懋看了罗蒙正一眼,道,“罗卿且坐下说话罢。” 罗蒙正复坐了下来。 安懋开口道,“朕知道,彭平康和宋圣哲都不是好相与的,罗卿今番而来,一张口便说要致仕,可见是受了大委屈了。” 罗蒙正一听安懋话中已然有了转圜之意,忙应道,“古人云:‘无谓小屈’,臣虽受屈,但不敢抱屈。” 安懋淡淡地道,“《法言》中云:‘屈人者克,自屈者负’,罗卿无奈自屈,当真是朕的不是了。” 罗蒙正道,“圣上是不愿无端作了隋炀帝……” 安懋接口道,“炀帝也有炀帝苦衷。” 罗蒙正笑了一下,道,“孟大人也这么说呢。” 安懋道,“哦?”他奇道,“孟宁昂竟有这等见识?” 罗蒙正微笑道,“孟大人学问深么。” 安懋笑了一笑,又问道,“那孟宁昂,”他微笑着看向罗蒙正,“还对罗卿说什么了?” 罗蒙正浅笑道,“孟大人还对臣说,上有隋炀帝,下有虞世基,杨隋不亡,天道难全。” 安懋笑了起来,“果然是家学渊源。”他微笑着感叹了一句,“好一个‘读书种子’。” 罗蒙正跟着安懋笑了几下,随即道,“圣上若喜欢那枝‘隋堤柳’,臣即日……” 安懋截口道,“不必了。” 罗蒙正一怔,就听安懋道,“冬日里养不得柳,罗卿就是将它献了上来,也是空耗心思。” 罗蒙正应了一声,又听安懋道,“罗卿的话,朕都记下了。罗卿回去之后若得空,不如将上邶州的情形好好地写成一封劄子呈上来。”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道,“罗卿仔细写了,朕再好好看看。” 罗蒙正这回却一时无应,过了一刻,才缓缓开口道,“是须得通过‘三省’,还是……” 安懋没等罗蒙正说出后半句,就立时打断道,“须得过‘三省’。” 罗蒙正顿了一顿,道,“臣是想着,臣为三品刺史,臣的述职劄子,周太师必定是要亲自翻看的,”他一面说着,一面观察着安懋的神色,“郊祭甫过,周太师近日定然忙碌不已,臣这时递了劄子,似乎有些不合时宜。” 安懋道,“‘三省’的下头是‘六部’和‘九寺五监’,莫说罗卿,就是朕此刻临时起了意,想为罗卿多做些什么,都得往‘三省’里头过上一过,”他微笑道,“朕都不图省这一回事,怎么罗卿比朕还怕使唤人呢?” 罗蒙正微笑道,“臣素日里使唤的都是衙中老吏,这陡然换成了周太师,臣竟一时不知所以了。” 安懋淡笑道,“无妨,朕从前使唤的也是衙中老吏,罗卿才比贾生,朕从前能做到的事,罗卿现下也一样能做到。” 罗蒙正一惊,刚要站起,就被安懋一个手势给又压了下去,“诶,”安懋笑道,“朕说笑罢了,罗卿想哪儿去了?罗卿为一州之长,要是连六部九寺五监的人都摆不平,那可真是‘有负皇恩’了。” 罗蒙正跟着笑了一下,这回笑得有点勉强,“臣倒不是躲懒,只是臣久在地方,一到定襄就往‘六部’里闯,即使圣上有心纵容,但若是被御史们瞧见了参上一本……” 安懋道,“御史台一向是‘闻风奏事’,断乎没有‘见事闻风’的道理,再者,”他微笑道,“前几个月徐国公才替朕整顿过‘六部’呢,这才过了多久,罗卿且放宽心去就是。” 罗蒙正滞了一滞,似乎是犹豫了一下,又像是在心底里斟酌着什么,“可上邶州前一阵为修礼拜寺还开罪过工部呢,”他委婉道,“若是这回忽然就为着钱的事闹了起来,恐怕徐国公也脸上无光罢。” 安懋笑道,“钱的事,哪有一回不闹的?”他顿了顿,又道,“至于工部么,是盛朝开国时余下的积弊了。朕训斥了几回,也没甚大用,要是一气儿就裁撤了它呢,又想着个中枝节不好处理。” “罗卿若实在不想同工部打交道,就直接在劄子中写明此事,左右上邶州现下的事多归户部和司农寺料理,想来罗卿的种种不便,”安懋微笑道,“周太师定能体谅。” 罗蒙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即缓了语气道,“看来臣今岁在外,实在给圣上添了不少麻烦。” 安懋浅笑道,“罗卿不必自责,朕知道地方官难当,有些麻烦,不是罗卿有心想避,就能全然避得了的。” 罗蒙正恭敬地应了一声,又道,“上邶州千头万绪,圣上必得宽容臣几日,这劄子才能写得万全。” 安懋道,“‘万全’就不必了,罗卿只要能写到‘两全’,便已是诸臣中不可多得的人才了。” 罗蒙正笑了笑,不禁道,“圣上真不愧为天命所归的明君圣主,此事若放在前朝,”他顿了一顿,立时换了称呼,“那顾明诚定会以为臣是那等首鼠两端、进退无据的庸臣呢。” 安懋冲罗蒙正摆了下手,笑道,“顾氏从来就不是吃亏在臣下。” 罗蒙正微微一怔,就听安懋微笑道,“《庄子》中云:‘钱财不积则贪者忧,权势不尤则夸者悲’,说的便是顾盛、杨隋那等‘势物之君’,”他笑道,“唯恐手中权势生变,其余万事一概不理,素日只会以君权驭下,最终却落得个身死国灭的下场,何其可悲,又何其可叹啊。” 罗蒙正闻言笑道,“是啊,”他抿了下唇,像是在跟着安懋一同可惜前朝君主,“圣上断不会如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卷 第四百三十章 戴凭席冷 文一沾进思政殿的时候,罗蒙正已然离开了好一会儿了。 倒是没遇上与罗蒙正在殿门门口相视而哂的尴尬情形。 安懋仍像往常一般坐在殿上,见文一沾行礼作揖,还是温声微笑道,“文卿来了?坐罢。” 文一沾谢恩坐下。 甫一抬头,就见徐安又悄没声儿地重新立到了安懋身侧。 安懋笑道,“休沐日把文卿喊回来,可是朕叨扰了。” 文一沾应道,“圣上如此劳心,”他笑道,“臣自是更应舍了那‘九日驱驰一日闲’去。” 安懋笑道,“文卿舍得这般痛快,莫不是,”他微笑道,“是因着在陆府里,见过了‘寒流雪满山’,冷得受不住了,这才宁愿到朕的思政殿里取暖来了罢?” 文一沾笑了笑,似乎并不在意安懋对自己的行踪了如指掌,“圣上玩笑了,若是当真如韦苏州所言,”他信口引道,“‘诗思清人骨’,臣便也不觉得冷了。” 安懋扬眉笑道,“这却不然,古人云:‘孔席不暖’,文卿这般奔忙,想来在陆府里,坐的定也是一方‘冷席’了。” 文一沾浅笑道,“臣在陆府里坐的,是一方‘戴凭席’,”他微笑道,“虽不算太暖,但断乎也不能说它冻着了臣。” 安懋闻言笑道,“昔年汉光武尝于正旦朝贺之时,令群臣中能说经者更相难诘,若遇经义不通之人,辄夺其席以益通者,汉廷之上,唯戴凭重坐五十余席,故东汉时有‘解经不穷戴侍中’之语,如今文卿说自己坐了‘戴凭席’,看来,”他亦微笑道,“着实是在陆府里坐得舒服了。” 文一沾淡笑道,“臣是讨了一顿口舌便宜,却自觉不安,怕‘鸠占鹊巢’,才说陆府里摆的是一张‘戴凭席’,若是真坐得舒服,臣又如何会舍这‘一日闲’舍得那般痛快,乃至教圣上‘召之即来’呢?” 安懋笑了一笑,道,“朕知文卿素来谦卑,”他顿了顿,道,“也幸亏文卿的确谦卑。否则,听文卿这般话语,朕还以为,文卿是要借着陆府里的一方席,效仿昔年戴凭荐蒋遵呢。” 文一沾道,“昔蒋遵为禁锢之身,是因东汉‘汝南多奇士’,汉光武惧党祸再临,故用人苛娆至极,乃至多有清正忠孝、学通古今之人不得其用。”他浅笑道,“然如今栋梁之才皆为‘天子门生’,圣上稳坐思政殿中,便可‘赚得英雄尽白头’,哪里须得臣再来举荐呢?” 安懋道,“文卿既无举荐之意,那好端端的,”他微笑道,“说甚么‘鸠占鹊巢’呢?” 文一沾笑了笑,微微倾过身道,“世人皆道戴次仲解经不穷,而臣以为,戴次仲能‘夺席谈经’,甚而传为美谈,是因当时汉光武已拜其为虎贲中郎将,戴次仲方敢安坐于席。” “如若戴次仲仅任郡举郎中,就是再满腹经纶,即使明知汉廷博士皆不如己,也不过是瞧着他人坐居己上,不得不独立于群臣之外罢。” 安懋笑了一下,道,“朕说‘戴凭夺席’是美谈,可不曾说‘戴凭避席’非佳话啊。” 文一沾微笑道,“圣上的心胸远胜光武帝,自然不计较廷臣是‘夺席’,还是‘避席’了。” 安懋看了文一沾一眼,“这说来说去,文卿想提的,还是举贤荐才的事体。”他微笑道,“只是怕在朕眼中无端成了东汉戴凭,才费了这番口舌罢?” 文一沾语气恭谨地应了一声,又道,“臣在陆府中已见‘戴凭之才’,自是惭愧圣上以戴凭类己了。” 安懋笑了笑,道,“文卿是聪明人。” 文一沾又倾了下身,就听安懋似感慨般地微笑道,“区区一方‘戴凭席’,就什么话都让文卿说尽了,朕要再不开口往下问上一问,文卿便该嚷着思政殿里的坐席不如陆府里的暖人了罢?” 文一沾一怔,道,“圣上是在说臣‘自作聪明’,还是……” 安懋接口道,“朕是说,自古有才而不得其用者,无非是或生不逢时,或才不逢世,或人不逢主,文卿有见才举贤之心是不错,只是朕用人,须得虑‘三逢’,‘三逢’不逢,则才不可用。” 文一沾低眉道,“臣是可惜……” 安懋打断道,“文卿坐于思政殿中,已得‘禁掖清切’之名,如何还要口出‘怀才不遇’之言呢?” 文一沾默然片刻,复开口道,“昔权文公秉性耿直,为人磊落,于唐德宗时独掌西掖八年,方得‘禁掖清切’之称,然臣为翰林学士不过两岁有余,圣上以权文公比臣,臣愧不敢当。” 安懋道,“为官好坏不在长短,权德舆公忠体国,文卿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文一沾顿了一顿,道,“圣上说得是,权文公在唐德宗面前,定是坐不得‘戴凭席’的。” 安懋笑了笑,道,“唐德宗晚年尤工诗句,而群臣莫及,李唐时诗文瑰丽,自然再无有昔年汉光武设席听辩之说了。” 文一沾跟着笑了一笑,有点儿意味深长地道,“原来圣上崇的是唐制。” 安懋稍稍滞了一滞,随即道,“文卿此言差矣,自古一朝之制应时而变,夫一时之君,决一隅之法,哪里有甚么‘崇汉制’、‘崇唐制’的说法儿呢?文卿就是要说朕崇古制,也该说的是‘崇汉光武制’、‘崇唐德宗制’啊。” 文一沾微微低下了头,嘴角上扬又下抿,看上去像是想笑又努力忍住笑意的样子,“臣谨受教。” 安懋道,“受教的话就不必说了。”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朕提及权德舆,也没甚么旁的意思,文卿无须为此自扰。” 文一沾复坐直了身,朝安懋笑道,“是,权文公忠君体上,臣理应效仿其为政通德。” 安懋颔首笑道,“文卿说得很是。” 文一沾淡笑着点了下头,道,“却不知,圣上此番召臣进宫,究竟所为何事?” 安懋抿了下唇,道,“一个时辰前,宫外来禀,‘十六宅’遭刁民擅闯,福嗣王府无端受扰,”他冷了声调道,“朕闻其报,心忧不已。” 文一沾立时跟着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圣上爱护幼弟之心……” 安懋接口道,“福嗣王从小就是朕一手带大的,他的性子,朕是再清楚不过了。他呢,有事无事,就想图个清净,实在也无须朕这个作兄长的去有意爱护,朕若是当真费心劳力地去爱护他一回,他反倒以为朕在摆什么‘君父架子’呢。”安懋说着,面上不禁露出了一点儿亲昵的神色,“朕待福嗣王,大抵还是只作兄长,而不为君父的,因此,文卿大可以尽数略过这些‘慈祥悌友’的场面话去,难道少说一个‘悌’字,就能忽然乱了辈分不成?朕没那么狭隘。” 文一沾抿了抿唇,道,“那圣上想同议论臣的是……” 安懋再次接口道,“是金吾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