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系统》 正文 第1章 关雎 黑色马车驶过高低不平的石道,木轮包裹着一层黑色牛皮,驶过落满薄雪的路面,像是墨轮从白帛上滚过,留下两道平行线。 马车巨轮高顶,四面有星月浮雕,镶着些绿松石,乌木黑中透着钝光,一时让人觉得像是黑铁,沉重无比。雪骤风急,前头七八匹鬃毛蓬乱的大马,颈面相挨挤在一团,汗气热息从马身上蒸腾在一处,马蹄飞扬,将这辆巍峨气势的高车朝前拉去。 高车驶过一段白墙黑瓦的院外,停在了木门外。 木门毫无装饰,半扇门下是潲雪的湿痕,凄苦的紧闭着,屋檐下挂着两个八角铜铃。 铜铃上也有星月纹饰,镶嵌绿松石,被大雪狂风吹得在屋檐下乱转,金戈铁马似的叮当作响。 车门打开,风雪灌进去,一个深青色衣袍的男子顶着风雪急匆匆从车上下来,雪下的骤然,一团团砸下来,雪块之间,只见得下车之人身量极高,裹着厚厚的鼠灰大氅,头发单髻束在头顶,无冠,只有一枚铁簪。 门打开,里头老伯探头,吓了一跳:“大君——不是后日才归来么?怎的连护卫都没有,就一辆大车回了郢都?!” 来人地位高贵,白伯的语气却有几分熟稔。 楚王没说话,仰起头来,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狂舞的风铃:“谁拿来的铃铛?” 白伯被风雪吹得睁不开眼:“宫里前两日送来的。自打荀君重病起,宫里便送来了许多套风铃,一套比一套大——近日c近日荀君不大好,便挂上了这套大些的。” 楚国自百姓至宫内,皆以风铃为护,认为风过铃响,便是邪祟被抵挡在宅外身外,与主人的气神搏斗发出的声响。 铃铛厚重多檐,则能对付更大的邪祟与厄运。 甚至是死亡。 他仰头望着那镶嵌绿松石的青铜铃铛发了疯似的打转,声音激荡,长街两端可闻,仿佛是听见死亡在疯狂叩门,对他大楚的气运刀剑相向。 荀君确实算是大楚的气运。 楚王不说话,侧身挤进来,大步往院内走去。 荀君病重,几日间就没醒过。 这是没对外提及的秘密。 白伯心中惶恐,带众奴仆追上大步快走的大君,偷偷从身侧打量他的神色。 列国君王的相貌,大抵与国之气度近似。 晋君坚毅质朴,齐王豁达多变,秦公激进勇武。 楚国这位年轻却在位近十年的大君,也有楚国的面相。 楚国善歌舞抒情,喜奢靡秀美,楚人不论男女,更是出了名的姱容修态c瓌姿艳逸。 身量修长,骨骼约素,里子七分浪漫多情,面子三分明艳皓朗。 楚王的容姿,便能实现诸国对楚国浪漫风骨的千万分想象。 他尚有耐性时,惯常把那淡墨似的细密睫毛耷拉着,眼角狭长微翘,在你揣度的心中兀自恐慌时,偶尔抬眼,骄矜且奚落的看上你半眼,或用沙哑怠情的声音施舍你一声轻哼,示意他只有半分耐性了。 但谁也揣不准他的耐性还有多久,指不定下一个转眼,他便陡然爆发。那张不甚端方的明艳面容,便如一池静水被陡然掀翻,惊涛骇浪从头浇下。 等他怒了,再觉得外头所谓楚王沉迷声色,喜歌善舞,妖容昏聩,疯癫无常的是假话,就已经来不及了。 没人揣摩得了大君。但唯有荀君不必揣摩大君的心思。 这里是荀君在宫外的宅子,素朴冷清,嗅不出几分人味,仿佛是草木虫鸟的肆意居所。 荀君十九岁做了王师开始,便在宫里久住,这宅子是几年前楚王主持修建的,院墙池廊是规模不小,吃穿用物上荀君却极其敷衍。 就算修了这宅子,荀君也常住在宫内,并不常来。 大君也不常来,可他甚至不看脚下,熟路到闭着眼睛似的往里冲。 白伯心提起来了。 大君带兵出征之时,荀君本应一同前往,但突发急症,临出郢都之前病倒下来。大君却不能不走,时时来信问询荀君病情。荀君回了一张牍之后就再也难拿动笔了,其余信件均是门客模仿字迹而写,到最近半月,他连醒的时间也不多了。 楚晋之争已持续很多年,这次大战决定了楚国是否能收下河间重地,进一步在中原站稳脚步,谁也不敢乱了大君的心。 白伯便连同门客瞒了一回。 却不料,若是荀君口述,门客篆记,大君都未曾生疑过。这一回白伯自作主张,模仿荀君口吻写了封短笺,大君竟然在大胜晋国后,一个人提前赶回了郢都。 楚王大步往院内走,脸色愈来愈难看,他行至长廊一半,忽然顿住脚步。 白伯还以为他不敢见荀君的病容。 却不料他陡然转身,一把拽下长廊两侧卷起的竹帘,挂竹帘的串珠如落银盘甩了一地,竹帘上的落雪也纷然扬起,惊得走廊上一片奴仆躬身弯腰。 楚王单寒的声线,仿佛是铁线在刮剐他们的骨肉,:“就你们能照料他?!这甚至还挂着夏日的竹帘,上大夫家宅之中就寒酸成这个样子?!还是说你们这群奴仆无心无肺,欺主病弱,盼他早死?!” 白伯与众奴仆连忙跪伏下去,宽袖掩住地面上狼狈滚动的串珠,心下惊恐。 大君大氅下一身单薄的青衣,竟一脚要朝白伯踹去,白伯连忙抱头,大君却又觉得荀君就在屋内,或许能听得见这些动静,便顿住身子,一脚踢开地上的竹帘,两手插回宽袖之中,就像是刚刚的话没说过似的,姿态如去祭天昭地般肃然,在一片寂静中转身快步朝里屋走去。 屋外挂着几支铜铃,屋内挂着几层厚厚的毛毡,郢都潮湿,但像今年这样的大雪还是少数,毛毡是崭新的,铜火炉在房间角落里暗暗的燃着。 荀君的奴仆见楚王进来均跪伏在地毯上,榻前厚重且褪色的帘子挂起了半面,露出荀君放在羊毛床褥上的手指,骨节如玉,冷净纤细。 那曾经圆润光洁的指甲显露出一些生息将逝的灰暗,但那纤瘦的手竟然抬起来,对着他如唤猫似的轻轻招手,哑着嗓子道:“辛翳?” 呆立在门口的楚王猛地一激灵,心里头的火腾地燃烧起来,惊喜的踏过地毯,伏在床边,一把抓住了那只手。 荀南河在厚重的衣领和床头的被褥中轻轻又唤了一声,辛翳连忙伸出手去,将他的面容小心翼翼的从捧出来。 荀南河面色晦暗,眼睛却是活的。 他面上一向不多显露神情,不比辛翳的似嗔似笑反复无常,他立在朝堂上就跟个木偶似的,偶尔才会清风拂面似的显露半分微笑,身姿挺拔纤瘦,两袖端在身前可以大半个时辰不乱动半分,却只有那双眼睛,细细将所有事儿和人在心里盘算。 荀南河瞧见辛翳那惶恐到藏不住的脸,勉强勾唇笑了笑:“听你在院里又发脾气,怎么,我还没走你就要欺负白伯了?” 辛翳平日里嚣张骄矜极了,到他这儿瞬间变了脸,年近二十,却撒娇似的将脸放在他手心里:“孤c我才不会对老师的人做什么。” 荀南河声音疲倦:“我只是师,还不老。不过,就算你欺负人,也无所谓了,反正我也不会知道了。你要真做什么,我也不会怪你。” 辛翳猛地抬眼瞧他,似惊愕,又似心凉了半截。 荀师是觉得只要他病故了,辛翳就一定会对他的人下手? 他是不信任辛翳,还是不相信辛翳会信任他。辛翳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太多了,却看着荀南河脸上的疲倦与灰败,说不出来那些解释。 他不想再谈任何朝堂之间的事了。 辛翳轻声道:“还是因为临走前咱们俩那点争执,你终究是生我的气了。” 南河: 南河心道:这孩子就是死倔是吧。通信多次,她说了多少回没生气没生气,甚至很欣喜很欣慰,他都当她是在虚伪。 她是那种生了气不动手还装原谅的人么? 再说了,若不是因为辛翳自有主张,开始跟她之间有了对抗,她的“帝师任务”也不会被判定完成。 就算是养孩子,也要孩子开始有独立精神了,爹妈才能放手,才算是养大成人。若是辛翳一直听话乖巧,她哪里是养君主帝王,岂不是养了个愚孝呆子了么? 奈何这几年,辛翳愈发听话,简直乖如小奶狗,动如小尾巴,在列国之中顶着暴戾任诞,狂妄贪乐的名号,在宫里却恨不得拱到怀里仰头听他说话。 明明他也早能独当一面,就因为太乖系统一直不给判定任务成功。 在这个任务上,她都耗了八年了,要是他再乖巧下去,她非要耗成半老徐娘不可! 话说当年他们刚认识的时候,辛翳十二岁,往她脖子里塞雪球,往她被窝里扔□□,不学无术还特能作,皮的她牙痒痒,熊的她想把他按在王位上摩擦。 结果到了这几年——到底是她教的太好,还是说这孩子长大了转了性,怎么就再也不复以前的反叛精神了呢? 按理说十九了快二十,正该是跟家里长辈爹妈闹得咬牙切齿却又有点互相理解的时候啊 而且 南河一直在自我反思。 这孩子妈不在爹早死,早年针锋相对,后来又心疼他,她就又当爹来又当妈。 是因为她身穿男装之后风姿俊逸太迷人?还是说她知识渊博学识过人折服了他?总之这孩子好像就没有过青春期的反叛,一路往恋父情结上飞奔而来。 小时候死梗着脖子不肯叫他一句荀师。 长大了把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往她怀里蜷着叫先生。 南河也纠结。 小时候虽然是气人,但大了是不是有点太粘人了。 南河无奈,只能开始没事儿挑事儿,恨不得把自己再弄成乱臣贼子,灭国奸贼—— 她都做好自己被辛翳手刃的打算了,但就在几个月前二人争吵时,任务竟判定成功了。 南河内心也有一点点复杂:孩子终于长大了。 她也就只能教他到这儿了,任务一结束,她就要离开这里,往后再也见不着了。 或许到那时候,他慢慢就好起来了吧。 南河转过脸来,说的倒是真心话:“我没生气,真的没有。” 辛翳越听她这样说越不信。 他心知自己的所作所为触到了南河的根基,他若是发火,甚至扇他一巴掌也好。 可辛翳怕的就是他这样淡淡道:我没生气。 似乎很少有事情能惊到他,更让辛翳永远猜不透他心中如何作想。 南河看起来总是冷心冷情,休休有容。 礼仪规正又不卑不亢。 那双广袖中伸出的手指如玉般微凉透明,那深衣腰带下摇晃的组玉发出玉响琤琮,衣领层层叠叠的规整在胸前丝毫不乱 他以前极喜欢坐在深远的殿内,看着南河不疾不徐的向他走来,走到他身前来,淡色的眉毛和眼睫垂下去,向他略一躬身作揖,广袖抬起,遮住了他的面容。 有人说他是泥偶,但辛翳觉得他是玉人。 更何况,他并不总是这样闷的。 在危急的关头,在两难的抉择时,他总能表现出万夫莫开的决断勇敢与锋芒。 偶尔的片刻,在辛翳的尽力胡闹下,他会显示出一些无奈,温情和羞恼。 修炼“装”这一功力多年的旬南河要是知道辛翳的评价,大概是要笑醒的。 为了做老师这行,她憋了多少年才把自己这个废话篓子憋成了世外高人,把自己一身明骚暗贱抖机灵憋成了闷骚。 行走宫中朝野,怎能不做场面。 辛翳捧着他的手,似哀求:“先生随我回宫里,宫里照料得好,也有最好的病医,我大楚的太医是最——” 南河知道过会儿任务结束,系统就接她走了,唠三块钱闲话得了,她真懒得动弹。 荀南河虚弱的咳了咳:“我过不去了,再挪动必定要在路上闭眼。好好跟你说说话就行。” 辛翳死死抿住漂亮的嘴唇,又惨笑:“先生永远都是泼冷水的人,哪里至于!” 荀南河刚要再开口说话,辛翳起身脱掉大氅,快步走去火边烤了烤手,又走回来,脱掉鞋履,作势要往他病榻上挤。 荀南河一惊,又咳了咳。 辛翳踏步进床榻里去,那样高大一个人,蜷卧在被子外,脑袋靠着木枕,手放在荀南河胸口,就像幼时荀师安慰他时,轻轻拍着。 荀南河面上浮现一层病态的红晕,偏过头去没有说话。 南河:你瞧瞧自己那个子,你瞧瞧你那张暴君脸,现在蜷在她旁边,威严何在啊! 南河甚至有点痛心疾首了:这孩子,到底什么时候能长大! 荀南河闭眼装睡,耳边却传来只有她一人能听见的嬉笑声。 领导:“哟,南河,他手都放上去了。你病重了之后就没穿裹胸吧,不过你这会儿也是回光返照了,就是被他发现你女扮男装也没什么的了。” 南河不想说话。 天底下给自己起名叫“领导”的系统可真的不多了。 她要是开口,难免要叫它名字,白白被它占了便宜。 南河想着,若是下次任务换了身份,能自己取名,她非要给自己起名叫“爸爸”不可。 领导作为领导,自然不用察言观色,永远不识好歹,笑道:“他可是觉得你真的跟他生气了,觉得你们俩要决裂了,你不解释解释?——怎么着,我给你一点依依惜别的时间,你还不好好珍惜?” 荀南河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脑中却道:“你丫倒是很会排戏啊。任务结束早该退场,你竟然给我安排个病死。病死就病死呗,你给我弄个马上风也行。你却非要拖几个月,拖到他回来不可!” 领导笑起来:“怎么?你不想见他?” 荀南河:倒也不是,只是她实在不喜欢这样的场面。 系统笑道:“第一个任务虽然耗时八年,但你也算任务完成的不错。让你跟自己养大的君王告别,你还不愿?下一个帝师任务,过会儿就要开始了,你不如再仔细瞧瞧他。” 荀南河是真见不得辛翳这幅样子。 她觉得自己死了也不算什么,辛翳毕竟是楚王,从小见过不少生离死别,伤心些日子也就罢了,并没有什么大事。但她病倒之前与辛翳有些争端,分离之前最后一面,辛翳又甩袖而去。 对荀南河来,这倒是无所谓。 只是这会儿见面,瞧见她病的不成样的脸,辛翳心中必定万分复杂。 辛翳将头靠在枕边,拍着她身子,轻声哼唱。 这小子幼时扮猪吃老虎,习字武艺全都装傻,歌舞无能还就愿意折腾,天天跟着宫人唱歌跳舞又打鼓的摧残旁人耳膜。 他轻轻哼曲,今日倒是超常发挥,五音有大半还在调上,勉强有几分荆楚清远山歌的味道。荀南河想笑他的歌声,但她倦极了,这会儿已经不是装睡,而是有些睁不开眼了。 辛翳似乎也感觉到生息如流水似的从荀南河身上逝去,手微微抱紧她,声音发抖似的与她说话:“先生南河。” 荀南河浑身都痛,他还抱她这么紧,她动了动身子,她颈上带的蜻蜓眼琉璃珠子从衣领滑出来,辛翳看到,眼睛像是被扎了一下,伸出手,小心翼翼的碰那蜻蜓眼串珠,呵气一笑,双眼发疼,声音低哑:“这么多年,先生早已位列令尹,是我大楚朝堂之首,竟还带着它。先生可知道,你带了这个,就要效忠于我,就要服从我,我不让你走,你就不能走——” 辛翳的情绪几乎要因那小小蜻蜓眼挂坠而决堤,他想低头去亲吻一下那串珠,此时此刻却仍怕唐突,只用手指捏住,帮她放回衣领。 南河迷糊之中微微抬眼,轻声含混道:“无光,别烦我。” 他看见她还能懒懒回答,笑了下,肩膀微微颤抖,握住她的手:“你给了我这个字,怎么能不看我弱冠后用上这个名字?过几个月我就该加冠,你真的不亲自为我加冠?我是日蚀时出生,自小便是凶兆的化身,臭名昭著。不过你名字也与天象有关,南河是井宿的星官,是南侧天空的戍卫南侧,那就是楚国的戍卫,你觉得巧不巧。” 南河:孩子,别多想,我是因为家南边有条河,才取这个名字。我家要是西边有个坝,我估计就叫“西八“了。 荀南河耳鸣的厉害,只感觉自己双膝以下都冷的没了知觉,也有点听不清他又说些什么,只含混的应答。 辛翳听见她早已神志不清的胡乱应答,也觉得掌心里那只细长的手越来越冷。刚刚还燃烧的希望又被他的病弱模样给浇灭。 他倾身过去,脸色苍白,细声劝诱:“你说要培养我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但我远不够,不是么?我今日还冒险一个人回来呢,我还骄奢淫逸,还昏聩贪乐——甚至c我连王嗣也没有,昏事也未定!你就放心我这个混帐,一个人在宫中胡闹?” 这都是胡话。 她知道他的本事,否则也不会肯放心他带兵出征,更不会承担得了早已今非昔比的楚国。 荀南河不知道自己这句话有没有说出口。 她只是心底在对系统骂娘。 这场病,这种死法,实在是折磨她。 她却不知道自己渐渐灰暗的面容,已经让辛翳吓得头皮发麻了。 辛翳的晃了晃他,荀南河实在睁不开眼来了,却感觉他抓着她胳膊的手愈来愈紧。 辛翳:“南河?南河!” 荀南河依稀听见,没力气回应。 她闭着眼,竟听见他声音近似发狂的威胁道:“荀南河!我知道你的秘密!你要是不给我好起来——我就将你的秘密告诸天下!我就将你留下的人都杀个干净!别说白伯,连你府内所有人的人,都要陪葬!” 荀南河有些想笑,这小子的逞凶斗狠可威胁不了她。 旁人再怎么怕他,她可算是知根知底。 她想再睁眼瞧他一眼,若是他敢红了眼睛或者掉了眼泪,她非要戳着他的脸笑话他一番 荀南河才这样想着,身子却陡然失了力气,陷入沉睡之中。 辛翳眼眶通红,他想要再放狠话,想要再威胁他,竟然已经说不出口了。 怀里的荀南河已经了无生气,阖着眼睛,一动不动了。 失去那分神采,面容皮囊陌生的像是从未见过一样。 他呆坐在床上,门拉开,奴仆躬身,捧着装金箔的盒子而来。 金箔放于鼻前,若是纹丝未动,就可以断定死亡。 辛翳跪坐在榻上,呆呆的握着她尚有余温的手,看着那华艳的金箔放在她鼻前,再也不动了。 白伯进屋,辛翳正放下荀君,以陌生且恍惚的眼神望着荀君的身体,跌跌撞撞的下床来,伸手差点拽掉帷幔,扯得床榻四角的铜铃叮当作响。 辛翳猛地回过头去,目光像是针尖一样刺向铜铃,陡然伸出手去,将那铜铃一把拽下来,狠狠朝地上掷去。 门被推开,仆从手捧漆盒水盆鱼贯而入,外头风雪已停,铜铃在屋外院外静静的垂着,仿佛从来没响过。 辛翳想说出“他不会死”这样欺骗自己的傻话。 但他说不出来。 南河总喜欢说自己有朝一日会离去,但辛翳从来没当真过。 谁能料到,一切来得,这么快,这么仓促。 他不能乱,更不能掉眼泪。他要做个合格的王,要为他主持好身后事,要让南河不对他失望。 辛翳面朝门外呆立了许久,半晌道:“让宫里的人准备敛殡。孤为他沐浴更衣。” 白伯骤然抬头:“大君,这于礼不合!他是大夫您是王侯,怎能——” 辛翳坐回了床榻边,轻轻握住了荀南河的手:“孤愿意为师保更衣入敛,此事不必再多说。到宫里来人之前,孤在这里守着他。” 白伯还想要再说话,却看着辛翳将脸埋在荀南河肩头,双手紧紧抱着她。 奴仆将水盆与殓衣放在案台上,躬身退出房间。 荀南河阖着眼睛,以从未有过的温顺亲昵姿态依偎在他怀里,若在之前,南河能露出这副模样,他不知道会心底多慌。 辛翳终是没掉下眼泪来,他埋头在南河颈边蹭了蹭,而后下榻洗了一块软巾。 房间里只有她们二人,南河无知无觉的躺在被褥之中,辛翳略犹豫了一下,手搭在他腰带上,轻轻解开了他的外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章 葛覃 南地的冬日,将山林的颜色冻得凝固。 阳光下,山是墨绿,雪是白。山阴处,山是浓黑,雪是蓝。 一架小小的马车在山路间穿行,左右摇摆的厉害,车帘轻薄,偶尔露出车里的一线景象。 南河本习惯跪坐在车中,可这里似乎没有楚国那样造车的技术,东倒西歪到让她也忍不住斜靠在软垫上捂着额头。 身边坐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正在给一尊小铜香炉扇风,南河被熏的够呛,只觉得车里像是个烟熏火燎的厨房,忍不住挥了挥手,轻声道:“岁绒,把香灭了吧。” 岁绒倔得很,道:“南公送您出来的时候,可说了香不能断,您身子弱些,有这香也能祛风辟邪。” 南河:再熏一会儿我都成腊肉了。 她头疼道:“那你往车门外拿一些。” 她往车内蜷了几分,心里唤了几声。 她已经醒来有一天多了,那平日早该蹦出来挖苦嘲讽的领导却不回答了。 南河本来想着自己第二个任务可能去一些类似于唐宋元明清的地方,可一睁眼,这马车远不如楚国的华美先进,她与那少女穿着皆是十分朴素的白色布衣,很可能到了比之前更远古的时代。 按理说都是越做任务,去的时代越先进,她本来都到了先秦,竟然还能往前倒退? 她是不是再做几次任务,就能到裴李岗文明去,穿着兽皮带着还没迈入新石器时代的部落原住民打仗去了。 想到多年前刚刚被拖进“帝师任务”里的时候,她还因为被带到了一个类似春秋战国的时代而哀叹不已。 经历这么多年厕筹刮菊花的日子,她也不由的感慨,人类文明与科技水平的发展从对菊花的手段上就可见一斑啊。 只是南河一闭眼,就想起来辛翳通红的双眼,心头一滞。 无所谓了,无所谓了。 她要是现在到了更早的时代,说不定一会儿就发现自己是辛翳的太祖奶奶呢。 有想那死小子的功夫,不如关注一下眼前这个死倔的丫鬟。 岁绒把香炉放在车门口处,锲而不舍的边扇着风,熏得外头的车夫也直咳嗽。她毫无知觉,道:“先生。一会儿就要到关口,车队就要来接我们了,先生还不如梳镜打扮几分。我们穿的是不是太寒酸了,到了那里,是不是要被笑话的。” 南河也不是没被人嘲笑过。 她伸手:“我凭自己的本事穷成这样,旁人凭什么嘲笑。镜子拿来。” 岁绒从车厢一角拿出一套红漆七子奁盒来,将其中圆盒里的铜镜捧出来。南河望见这七子奁盒,也微微一愣。 这样的奁盒绝不是一般人家能用得起的,这正主和丫鬟穿的虽然朴素,但身份未必低下。 铜镜磨的十分光滑,南河望着镜子里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女,暗吸了一口气。 她居然是个女的? 不对不对,她居然穿女装?! 镜中的自己,与之前楚国荀君的身子,并不太相似。个子并不算娇小,五官是更年轻更女性化一些。眼角微垂,眉毛浅淡,唇薄薄的抿着,显得有些过分认真与沉默,只是现在更是白皙的如同放了些年份的白瓷,窄肩细颈,泛着微光,表情略温顺。 她穿着一身泛黄的白色深衣,脑后挽着女子发髻,发髻低垂,留了两缕搭在肩上,后头挂着长到腰的深红发带。 因为深衣是男女皆可穿着,南河之前只看到深衣和略显平板的身材,就完全没想到自己是个女子。 若是女子打扮,如何做王师? 难道这次是要嫁进宫里? 上次做帝师顶多是被闹,难道这次还会被 南河想了想,脸都有点绿了。 岁绒拿出油膏,给她略抹了抹,将前额的头发归拢。 车马颠簸的厉害,南河想起岁绒一直称呼她为“先生”,便端着沉重的铜镜,斟酌试探道:“到了那里,你还叫我先生?” 岁绒嘟囔道:“有何不可。大君请您去辅佐,却不许您在人前露面,我怕的是最后您不得不伪装成侍女随从。您随着南公游历学习多年,一身的本事,本应跟南公那般做一仙人,如今却要来趟这浑水。” 南公是谁?怎么说不许在人前露面? 南河:“不让露面?因为我是女子?那一会儿你不是说有车马队伍来接我,到时候下车,不还是会让人知道?” 岁绒挠了挠脸:“倒不是说不让别人知道您是女子,而是——南公应该跟您说了,您怎么能还来问我呢。这面具给你,都是南公让我给您的,说是不要把面容轻易露给别人看。” 她嘴里问不太出什么话,南河只能放弃。 说着,她从岁绒手中接过一块青铜面具。 实际上青铜生锈后才发青,平日里的新青铜器都是金灿灿的颜色。 然而这块面具却已经旧成了黑青色,上头有着繁复的花纹与雕刻,只是很多都被磨的锈蚀的看不清楚。 看起来厚重,实际上却并不太沉,她对着镜子稍微比了比,只露出了半个白皙的下巴,将这位少女温顺认真的气质给压住了不少。 巨眼高鼻的深青色面具本就有几分诡谲,配上她过分白皙的尖下巴与薄薄的嘴唇,更显得有几分神秘阴戾。 虽然多了个面具,但至少不用再小心翼翼的扮演男人,南河忍不住对着镜子略一莞尔,端着镜子的岁绒微微一抖,轻声道:“先生这样,才像南公的弟子了。” 她才刚刚将面具两侧的白色布条系在脑后,和发髻绑在一起,就听到了远远传来洪亮的声音:“南姬到。” 那语言她似乎是听得懂的,怎么有点像晋地的语言? 不过若她来的是数百年前诸侯还未强大时的周,倒也有可能,毕竟晋地与成周距离很近,应该语言很相似。那她便不用怕语言不通了。 她掀开车帘,只看到远处一排黑色大马,几十个将士身穿胡服皮甲,肃立在马边,马队后停驻着几辆低矮的马车。 岁绒让车夫停车,扶着南河走下车来。 她听刚刚那领队将军唤她“南姬”。 女子多夫氏c父氏在前,姓在后。她估计南是指她那个师父南公的氏,姬则该指周天子血脉的姬姓了。 她缓缓走下车去,两袖并拢,脊背笔直的站在原地。 白色深衣长裾垂地,布满皱褶的宽袖捏在手里,深红色腰带下垂坠着白色玉坠,旧衣配美玉,青面配女子,站在树荫下就让人有一种不似真人的畏惧与好奇。 对面的那些将士本对于如此阵仗来接一女子,有些怨言,但当看到她本人,也忍不住屏息,只觉得后脑勺有些隐隐发麻。 她早已学了一身滴水不漏的礼节,因不知自己到底在什么年代,她尽量行了旧周的仪礼。对方的将士猛然绷直脊背,略一低头,向她简单又肃穆的回了一礼。 南河心下一松。看对方的态度,南姬身份应该还算是高贵。 身份高就还算好些,不像她当年进楚宫去,身份极为尴尬,辛翳不听她管教也瞧不上她也就罢了,宫内外的王族大臣还想用她来控制辛翳,而后各方牵制。最终她被各方逼得没有办法,竟选择了跟辛翳这个小小年纪就孤家寡人的王联手,硬生生的闯出了一条路来。 她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都是任务,都结束了,她怎么还是总想起辛翳来。 难道这以后每一个任务,她都要惦记着这一个个熊孩子? 话虽这样说,南河却忍不住心想:或许以后就越来越敷衍了,她怕是以后再也不会像对辛翳那样掏心掏肺的去对待别的王了。 岁绒手里正拎着长柄香炉,看她扶额,以为她头痛,连忙道:“先生是不是又头痛了?快上车去,哎呀呀南公说让我一定照顾好您的,先生你要是再病倒了我可怎么办啊,就我们俩出来这么远” 南河:她到底是带了个丫鬟还是带了个妈出门。 走近了那些将士,她才发现这个国家的车马都有几分朴素铁血的风范,远不如楚国的华贵,马匹虽然高大,但鞍鞯都磨破了,辔头也都生了不少铁锈,将士们虽然看起来严肃且强壮,但皮甲也都有些老旧破损。 衣着装饰皆是深色,黑铁旧铜饰物为主,几乎见不到什么金银玉石。看得出来并不富有,审美也偏向素硬厚重。 与楚国截然相反的国风啊。 南河觉得有点眼熟,不过周代早期的时候生产力不太发达,也差不多都是这样的风格吧。 南河对为首的将领略一行礼,登上车去。 车马摇摆,南姬的身子似乎又体虚,她斜靠了不一会儿,便又睡着了。 等她再度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南河掀开车帘,向外望去。 星河横亘,宽阔的荒草原野上略有起伏,偶尔有几棵黑色的树影,像守夜的哨兵孤零零的站立着。月亮黯淡,灰蓝色的微光照亮了面朝星空的草叶,几只小虫绕着马灯打转,他们已经偏离了大路,驶向一条凹凸不平的小路。 岁绒也探头出去,面对如此美景,万千抱怨憋成了一句:“星星好看。” 他们的车马队伍行驶到了一处缓坡的坡顶,微风拂来,眼前骤然出现一座灯火通明的军营,黑色轮廓像是一座小城伫立在荒野中。 军营与他们之间横亘了一条宽且浅的大河,河里倒满星光,成了深蓝色草地上的一条银缎带,南河轻轻呼了一口气。 车马从缓坡下行,横渡浅河,车轮搅起一片水花,湿漉漉的车身上岸直奔军营。 眼看就要到了军营前,南河正想将那在夜风中飘扬的大旗看个清楚,就看到带队的军官骑马掉头过来,到马车边弯下腰低声道:“请南姬放下车帘,不要让军中看到您,否则会引来猜疑。” 南河只好放下了车帘,听着车轮辘轳。进了军营后四周有不少拿着火把的行队擦着马车经过,还有些马蹄声和议论声。 她正这样想着,马车停了下来,有人似乎在外头急急忙忙的喊叫:“人呢!南公人到了么!大君刚刚昏厥过去了!” 护送的军官在车外道:“来的不是南公,而是南公的女儿。” 南河正想着,岁绒掀开车帘,一手拎着随身的行囊,一边扶她下来。 眼前一座主帐,帐内灯火明亮,几个士兵看见她的女子发型与面具都愣了愣,但也赶紧掀开了帐帘,簇拥着她急急忙忙往内走:“让开,都让开,南公之女到了,让她来为大君诊治!” 帐内挤满了人,无数双眼睛投射在了南河身上,那军官连忙对帐内站着的一位将军模样的人道:“将军,南姬带到。” 那将军肥壮粗犷,站在十几位胡服皮甲的军人之中,望了南河一眼,对那面具肃然起敬,躬身作揖行了大礼,道:“南公不能亲自来了么?” 南河也不知道状况,斟酌了一下,道:“南公年事已高,不便出山。” 将军了然:“南公若是将这面具给了女公子,也是说明女公子继承了他的一生绝学,此后就可以替代他出山了。你们都出去,让南姬为大君诊治!”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向南河介绍自己,就将其他人都轰出了这药味弥漫的大帐,这才掀开内里的帐帘,轻声道:“南姬这边请。” 南河:这上来就要治病救人?! 她也就懂点药材常识,离治病的本事差得远了。别的事情用嘴炮还能忽悠过去,但治病这大事——她总不能念念叨叨的给这个快病死的王乱插针吧! 但她也没多说什么。 越到场面上越不能露怯,不到刀砍在脖子上,绝对不能松口透底。 这可是她多年做事准则。 岁绒挽起帐帘,她略一低头走入内帐。内帐里有一张矮床,罩着帏幔,床边有一人跪坐在脚踏上,他听到动静回过头来,是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 他一身满是血污的胡服短打,头发略有散乱,脸上还有几道血痂,皮肤微黑,瘦脸星目,神情坚毅,似乎有点面熟。他看到将军和南河,连忙站起身来:“将军。这位是” 将军点头:“这位是南公的女儿,你年纪小,或许没见过这面具。若是她来了还不能医治好大君,那就真的是天帝神灵也救不回了。” 南河:你再吹我真就下不来台了喂。 青年面上显露几分感激之情,又连忙向南河行大礼,弓身退却几步,拉开了榻前的帷幔,请南河上前诊治。 南河走上前去,她忍不住又看了那青年一眼,拼命回想自己是否真的见过这样的人,也低头看向了榻上。 就在她看清榻上那人的面容时,脑子里的弦断了三秒,才猛地反应过来! 岁绒只看到南河身子一歪,似乎受到了极大震动,差点摔倒,她连忙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了南姬。 南河正死死盯着榻上。 那躺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面上有几道藏满艰辛风霜的皱纹,箭与大腿各中一箭,箭伤极深,虽然做过了简单地处理,却仍然血肉模糊十分惨烈。 但这都不是让南城耳边如千钹万鼓齐响的理由。 南河认识眼前这个半死不活的老东西! 正是这几年与楚国多次纷争不断的晋王,淳任余! 晋与楚的争端早已持续很久,几年前,荀南河出使晋国,到晋国云台与晋王和谈,最终决意休战和解,却没想到才过了几年,晋国就破坏和谈的结果,南下亲征,想要扩大黄河南部的领地。 辛翳的脾气怎能受得了欺负,他也决定亲征北上,弄死晋王这个老匹夫,不但要把黄河南岸打下来,还要收复河间重地,把上阳这座重城拿到手。 荀南河病重期间,听说晋楚之间打的很艰难,但总体还是楚国胜利的希望更大一些。 后来战报还未传到,辛翳就先赶了回来。 这会儿看到晋王在这儿身负重伤昏厥着,辛翳还能返回郢都抱着她威胁她,显然楚胜了。 她也立即反应过来——她不是换了个时代,而是换了个国家! 而就在千里之外,辛翳应该还在给她入殓办丧! 她耳边响起了戏谑的声音:“第二次帝师任务开启。欢迎来到晋国。” 南河:“敲里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章 卷耳 岁绒跟随南姬多年,也唤了她先生好几年。 南姬性格沉稳,不喜多言,长这么大只表现出两次慌乱。 一次是在他们出山去往晋国之前,南公叫她到屋中详谈,南姬似乎在房间内轻声啜泣,罢了才抹泪出来,第二日就踏上了前往晋国的路途。 第二次就是刚刚看到晋王之后,一时恍惚,差点跌倒。 岁绒跟随南公与南姬期间,曾听闻些边角话,说南姬是山外他国抱来的孩子。 南公猿臂隆背,黑肤断发,虽性格温和学识渊博,但样貌堪称勇武。 而南姬却与他相貌相距甚远。 岁绒还记得自己几岁被领到山中伺候南姬时,她倚靠床边坐着,薄辰照穿蜃窗,她白皙的仿若朝霞和雪艳射,五官虽只是中上,端坐在屋中就像玉像似的使人不敢直视。 这样的南姬怎么会是南公的女儿? 但南公又留有南姬幼时穿过的小鞋旧衣,明显是将她从小养大。 岁绒不敢胡乱猜测。 但南姬也只是慌乱片刻就安定下来,沉声道:“晋王是被楚箭所伤吧。” 南河心里却骂:怎么没一箭射死这个老匹夫! 岁绒也连忙看向那躺在榻上昏迷的老头,她仔细瞧了瞧,道:“楚国青铜工艺极其高超,所以青铜箭头大多带有复杂的倒刺倒钩,你们的军医处理不当,竟就这么□□,弄的皮开肉绽的。这一定要用铍针清除腐肉,用麻线或鱼肠线缝一下伤口,而后再用火灼其他不能缝合的小伤口。” 南河转脸,暗惊:岁绒会医术! 领导还是给了她一条活路的啊! 南河抬手,淡淡道:“岁绒,你来处理。” 岁绒似乎很高兴:“好!南公不让先生学巫医之术,说是耽误时间,倒是这会儿终于能让婢派上用场了!” 南河:原来你知道我不会医术。幸好刚刚没装逼。 那将军转脸,微愣:“南公为何不让女公子学习巫医之术?” 岁绒打开随身的行囊,拿了一个陶制小瓶,从中夹出一段鱼肠线,借用着军医留在榻边的工具,笑道:“南公说先生不会在山中待太多年,能教导她的时间不多,巫医之术也不是先生最需要学的东西。南公说先生堪为大才,若是只懂巫医之术就太可惜了。” 将军瞧了南姬一眼,看见她面具下肌肤娇嫩的下巴,猜测她应该年级很轻。 与此同时,松了一口气的南河也在打量那个青年。 怪不得她眼熟,这位应该就是晋王的庶长子,公子白矢。 公子白矢幼时似乎深受晋王的宠爱,不过他生母姚夫人也去世的早。 到他十几岁时,就开始跟着晋王出入朝堂,四处征战了。晋国附近的赤戎c陆浑之戎等戎狄各部,都曾被公子白矢打的落花流水,他在军中也颇有威名。 随着他年纪长大,愈发英武善战,晋王也有些宠爱这个庶子,曾引得晋国世族大臣的反对。 几年前荀南河出使晋国的时候,曾经见过公子白矢一面,不过那时候他尚且稚气,与今日看起来大不相同。 而另一位将军,应该就是这些年在晋国为武官之首的乐莜。 名字还是挺优雅的,但实际上本人一把络腮胡子,半张脸都埋在又卷又长的大胡子里,眉毛倒立,身子高大,肚子肥硕,两臂粗壮的都塞不进胡服里去,连晋王都感慨——晋国居然能有驮的动他的马。 乐莜看着岁绒一个小丫头居然满手是血的处理起伤口,也是愣了一下,转脸才对公子白矢道:“听说师泷也在赶来的路上了。” 南河挑了挑眉:竟然又要来个熟人。 乐莜望了南河一眼,走近白矢,压低声音对白矢道:“告书已经交由史官,请公子不要对外声张,毕竟南姬来了,晋王是生是死还未定” 公子白矢点头。 乐莜对他态度温和了几分:“是你拼死拼活将晋王从战场上救下来的,这些日子你一直都陪伴着,已经不知道几天几夜没合眼了,快去歇息一下吧。” 公子白矢望着晋王,似乎颇有不舍,起身时眼前一黑,差点一个趔趄,乐莜连忙派人将他扶了下去。 南河跪坐在内帐的桌子旁,望向公子白矢的背影。 难道这次要辅佐的是他? 可公子白矢是庶子,晋国应该还有一位太子舒。 太子舒虽然不如他突出,但是品行不错,也孝顺亲民c礼节也周正,没有什么特别大的缺点,晋王想要立庶子为王,可就太难了。 像在楚国,嫡庶就有云泥之差。辛翳为楚肃王与王后亲生嫡子,出生时就是太子,王后去世之后,辛翳由妫夫人养大,但妫夫人自己的儿子不被楚肃王所喜,在宫中也不被重视,在楚肃王死后众公子就被驱逐出郢都。 那些公子既不是有政治意味的质子,也没有被楚王赏识而封官,沦落出去只会形同奴仆百姓,甚至不许与贵族通婚。 但嫡庶之别再大,在政治手腕面前,都是可以松动的。 七百余年前,晋国还是大周诸侯国时,就曾闹出过太子被驱逐c太子叔父篡位的丑闻。而后太子杀回国内夺回政权,烹煮叔父与众臣分食,警示天下。 在多次的夺嫡之争后,使得晋国也有了驱逐群公子,只留嫡长子在宫中的传统。但野心家对于扶持公子的热情却一直不减。 一百多年前晋国被瓜分灭国,又于五十多年前被淳氏小宗复国。 晋国复国后,虽然疆土未及被瓜分前的一半,但却也再度跻身强国行列。 晋国能再度成为强国的原因有许多许多,但其中有一项既可笑又合理,那就是晋国淳氏姒姓这一脉,在复国之后,一直子嗣不兴。 一代最多能有两个儿子就不错了。 很多时候都是只有一位公子诞生,也只能不问嫡庶迎他为王。 这竟也减少了继承交接的纷争。 后宫不敢对这唯一一位公子动手,平静了不少。各个世族也除了这位公子没得选,只能争着赢得这一位公子的青睐。 就这样的晋国,复国后五十多年没有发生过太大的动荡,一路平稳到今日。 驱逐群公子的习俗也渐渐不被人们提起。 到了这一代,有太子舒和公子白矢两位,就算白矢不被驱逐,但太子舒继位应该是理所应当的。 南河听到乐莜与白矢提及了史官告书,看来是晋王在临死前立了诏? 重病之时c危难关头还强撑着让史官立告书,那这份告书必定事关继承,只有两个可能性。 一个是立公子白矢为储君。 二则是驱逐公子白矢。 那他会是因为感动公子白矢在战场上救他回来,而一时糊涂立下白矢? 还是说他为了让太子舒平稳继位,让人把在军中颇有威名的公子白矢偷偷驱逐出国,甚至逼他自杀? 南河暗自猜测着。 乐莜送走了公子白矢,回到内帐,岁绒也将伤口处理的差不多了,她洗了手上的污血正要为晋王施针,道:“婢只是尽所能处理了伤口,但毕竟晋王年事已高,伤口又深,还经历了舟车劳顿,一直没有得到妥善处理——他能不能挺过去,婢也不知。” 乐莜本以为迎来了南姬就能放下心来,听了岁绒的话,又开始焦急的直抹汗:“退兵路上,若是晋王有个什么意外,必定军心溃散,引发动乱啊!难道晋国真的要——要维持不住了么!” 南河在面具后微微一挑眉。 这话说的有趣。就算晋王死在战场上,但太子舒在宫中,王后也在,不算什么动荡,直接继任就是了。 师泷与乐莜这一文一武两位大臣若能辅佐,晋国应该出不了什么太大的问题。 绝不至于像他口中那样“维持不住”。 但他现在显然已经慌了,额头上的汗都滚下来落在胡子里,显然也极为挣扎。 南河略一想,了然。 怕是晋王真的糊涂了,在临昏迷之前写下的告书,是立公子白矢为储君。 而乐莜因为在军中和白矢接触得多,恐怕心中也更倾向白矢,认为白矢才是有治国之才的人。 那如果晋王真的死了,公子白矢很有可能就拿着告书带大军回都城曲沃,乐莜是跟随还是不跟随呢?到时候兵临晋宫,逼死太子舒与王后都是有可能的,他乐莜又是否能承担这样的骂名与责任呢? 这应该才是乐莜着急的理由。 不过对于南河来说,不管什么系统不系统,晋国的事,她乐意暂时看戏。 南河跪坐在桌案前,道:“乐将军,稍安勿躁。岁绒施针需要安静,您也先坐下来吧。” 乐莜叹了一口气,挠了挠头,如山一般的身子重重的落座在她对面。南河直视,只能看见他在衣服里破涛汹涌的胸肌 她挪开自己被辣的够呛的眼睛,抬起头来,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晋国是已经决定班师回朝了么?楚国还会追击么?” 她想问的是:楚国到底打没打赢这场仗,是惨胜,还是大胜。 乐莜叹气:“是,晋王在阵前中箭,全军皆知,再加上境内大寒大旱,早已无粮草可征,这仗是打不下去了。可辛榴榴那小儿,损失倒也不少!” 南河抽了抽嘴角。 要是让辛翳听见这花名,估计都要气的杀人了。 因为他是日蚀所生,列国之中便流传说他是食日天犬化身,因《山海经》中说“阴山,有兽焉,名曰天狗,其音如榴榴”,政敌就私下戏称他为辛榴榴。 辛翳听说后大为恼火,南河却不敢说,她跟他吵架之后,也没少在背后骂他是辛汪汪 不过汪汪这词在这个时代不是狗叫的象声词,甚至有几次,她还在牍板上气的写上了辛汪汪三个字,辛翳见了,竟大喜:“汪汪若千顷陂。先生这样说我,是深广大貌,气势无边的意思吧。若私下无人,先生也可这样唤我!” 南河:“” 南河想起他来又走了神,听乐莜又开口,她连忙回过神来。 乐莜:“不过,我本以为辛榴榴那小子性子跋扈,又与晋积怨不浅,必定会北上追击——巧也就巧在,楚国令尹荀南河病死了!” 乐莜生的一副安禄山似的粗犷样貌,却嘴碎话多性子八卦,似乎比看上去简单一些。他凑上前来道:“南姬在山中多年,是不是没听说过这位荀君?他可是楚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 南河:不熟不熟。没听说过。 她摇了摇头。 乐莜道:“我也没见过,净听师泷天天说。说那荀君举贤任能,修明法度,博闻强识又有大志——” 南河正要点头认同,就听那乐莜咂嘴道:“可惜跟弥子瑕一样的嬖大夫啊” 南河一噎。 什么玩意儿?! 嬖大夫是说她是宠臣?还是有另外一层意思? 弥子瑕可是那个跟卫灵公分桃而食,轿驾君车,后来色衰而爱弛的宠臣啊,乐莜是想说她跟辛翳也有一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章 樛木 南河的脸色全被面具遮住了,乐莜还在往下说:“不过师泷跟我说,荀君相貌远不如他,更别提像弥子瑕那样明珠在侧,朗然照人了。楚地多出美人,那样平凡的样貌,又怎么能得到楚王的宠爱呢。” 南河咬牙:师泷这家伙,不就是长得比她当年好一点,总因那点姿色而沾沾自喜,两人多次交锋他都略占下风,竟在晋国内还编排起她的相貌来了。 乐莜:“不过这次打仗,我可见到楚王了。啧长得太漂亮了点,好看的都吓人!不过倒也不是太女人。像你这样的小姑娘,见了他一定把持不住。” 南河:我对着那个熊孩子八年了,有什么把持不住的—— 乐莜:“但他都长得这么皮嫩骄矜的,我都怀疑他才是那个男嬖。毕竟荀君将楚王养大,说不定也在背后一直控制着他。若不是晋王病重,我们理应趁着荀君病死反击楚国啊。不过,听快报说楚王在为荀君殡殓后大病不起,在宫中拒不见人也不能对我们出手了。” 南河一愣:他病了?假的吧 他幼时经常装病,只为了少读书少见她,大了之后就再也没生过病了。怎么她不在了,再也没人揪着他小辫子逼他读书了,他却病了? 他正跟南河在这儿胡扯,她都快听不下去的时候,帐外一个卫兵躬身进来道:“将军,相邦到了。” 相邦也相当于楚国的令尹,都是文官中权力最大的,相当于后世的丞相。只是北方官制遵循西周那一套,所以都称相邦;而楚国自有一套荆楚官制,因此称为令尹。 乐莜神色有些动摇,连忙站起身来,没片刻,就见到一个二十四五岁的男子穿着深衣,风尘仆仆的走了进来。 乐莜:“师泷,你怎么不留在曲沃,到这儿来了。” 师泷站在内帐,对着乐莜很敷衍的一抬手算作行礼,又看了一眼南河,愣了一下:“这面具,南公是以后不再出山了么?” 南河:正说着呢,熟人就到了。 她习惯性的行了男子礼节,师泷也没在意,她道:“是。只可惜姎1并不会医术,随从岁绒跟随南公学过医术,已经让她替晋王处理伤口了。” 师泷比她原先的身份小两岁,几年前她出使晋国的时候,正是师泷刚入仕途崭露头角之时。那时候,锋芒毕露的师泷在北方诸国有了些名气,也得意了许久,就在跟她对决的时候第一次栽了跟头。 师泷怕是就咬牙切齿记恨上了那一回,说不定听说她死了都能在家摆筵欢饮。 他浓眉下头偏生长了一双桃花眼,面上的半分轻浮被那双眉毛的英气压下去了几分,样貌确实相当养眼,再加上性格轻狂又敢言,虽然喜说大话却也有真本事。吹过的牛逼多,打脸的次数却很少。 但这家伙若有六七分容貌,就有十分的自恋,就这会儿,竟然还嗅到他身上有一丝淡淡的酒味,看来晋王伤病也没能阻止他路上喝点小酒啊。 乐莜也皱了皱眉,道:“你不去看一看晋王么?” 师泷瞥了他一眼:“我看不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怕血,要不是喝点酒压一下,我都不敢迈进这屋里来。怎么样?你就没话与我说?” 乐莜与他显然极为熟悉,讷讷道:“我能有什么话啊说。” 师泷:“告书呢?既然南姬到了,就说明晋王不会出大事。理应将告书销毁。” 乐莜呆了一下,竟勃然大怒:“你在我军中竟也有细作眼线!是那史官?还是旁人?” 相比于乐莜的简单,师泷满身滑头,话不对题道:“我要是有人通知才敢过来,那来得及么?告书也才刚写下没多久吧。我听说晋王被伤,就从曲沃往这里赶了,已经赶了几天几夜的路了!” 乐莜死咬道:“告书既然是晋王要写下的,除非晋王清醒后,亲口说出要作废,否则我和史官都不会交出去的!” 师泷大怒:“你!” 他正想要再说什么,余光看到南姬站在一旁,只能咽下去。 他转过身来,露出自以为迷死人的微笑,道:“南姬一路舟车劳顿,不如早点歇息,军中会为南姬备下单独的营帐,请南姬不必担心。” 南河:这招对我没用。笑起来跟个褶子怪似的,还不注重保养,要是连你都能用这张脸忽悠我,我早就该看着辛翳天天腿软了。 但她明白自己身份应该还算是个外人,参与不到晋国宫室的权力斗争中来,避让也是应该的。 岁绒也快施完了针,她正要起身和南姬一同退下时,忽然听到晋王痛苦的闷哼了一声,竟醒来了。 乐莜连忙扑到榻前去,师泷怕血却又不能不表现的像个忠臣,愁眉苦脸的抬袖挡着眼睛,也跌跌撞撞的往榻边去。 南河眼见着他要绊倒,忍不住扶了他一下,师泷微微一怔,却也任她扶着,跪到了榻边,虽不敢看晋王,却仍然道:“大君?怎么样?” 晋王躺在床上,睁开眼来,却没看向榻边的乐莜和师泷,而望向了站在后头的南河。他目光一颤,竟抬起手来:“你” 南河心中奇怪:难道是因为这面具? 晋王满脸复杂,望着她又忽然好似欣慰,放下手来,道:“来了就好。” 南河不知这老匹夫卖的是什么药,也只能不回答,站在一旁。 晋王垂下眼去,瞧见师泷抬袖捂脸不敢看他,无奈又费力的用一只手将被褥向上拉了一些,遮挡住被包扎好的伤口,哑着嗓子疲惫道:“行了,师泷,放下袖子来吧。你怎么从曲沃来了” 师泷垂眼,并袖行礼,说话直接,甚至连晋王的身体也没多问候一句,道:“立公子白矢为储,是万万不可啊!” 晋王皱眉:“孤昏过去多久了,怎么连你也知道了?” 师泷:“南姬既然已经到了,晋王也能清醒过来,伤势必定会逐渐转好,请您不要再说这样的话!立公子白矢为储,那太子舒的去路又怎么办?他一直在您膝下,您疼爱他,他也孝顺您,亲近您。您要是让公子白矢为王,那太子舒只有逃走与自杀两条路可以选了啊!” 晋王挪了一下身子,痛苦的皱了皱眉,喘息道:“若我真的不行了,你且将告书转交给王后,她会告诉你孤给太子舒安排的去路。” 师泷坚决不同意:“不论如何,您现在都不能将这份告书昭告天下。几百年前骊姬之乱后,晋国少有嫡子仍在却立庶子的事情,您若是立他为太子,晋国内必定大乱。世族逼迫您,王后所出身的魏国也会孤立您。面对楚国的强势,晋国已经十分危急了,您确定还要这样做么?!” 晋王向他瞪眼,想说什么却半天说不出来,师泷也怕他气死在病榻上,软了几分口气道:“就算您决意保留告书,也可以等班师回朝后再做决意。现在当务之急是您尽快好起来——” 南河:这口气也软化的太假了 师泷明显就是太|子党,是支持太子舒的,在这个问题上,他肯定会死不松口的。 不过这一文一武两个大臣,都没有对晋王的重伤表现出太大的悲痛,只是在乎晋国的未来与储君的位置。 原因也很容易猜出来,师泷成为相邦c乐莜成为将军都是近几年的事情。 南河对这个北方敌国分析许久,对晋国的局势,也是有些了解的。 晋王不喜说客与谋略家,再加上师泷放浪无端,自由散漫,更难让晋王欣赏他。 奈何晋国太过老实,连连吃亏,师泷替他游说各国,连横各国孤立楚,才使得晋国可以和改革后愈发强大的楚国有得一战。这种功劳在前,晋王不得不立他为相邦。 而乐莜是戎狄出身,他在战争中不守章法,却也灵活狡诈,这却与晋王的军事风格很不相符。而晋王喜欢亲征,对军队把持极紧,而且事无巨细的对军中的防守c巡逻c编排进行干涉,导致乐莜施展不开,二人时常在行军问题上发生争执。 俩人单独带兵打仗还都能赢个七七八八,但只要是又有乐莜又有晋王,赢率就会降低很多 晋王也是年纪大,特能熬,他年轻时候信任的老臣多是上一代人,一个个早就病死的病死,老去的老去,他不得不启用新臣,却又与新臣多有不和,才导致了师c乐二人跪在榻前却不真正关心他身体的场面。 不过师泷与乐莜二人却也是有能力且关心晋国的人,这些不和,晋王只能用自己的阅历见识尽量的忍让他们两个年轻人。 师泷这样僵持,晋王也只能道:“你们先退下吧,一个个都快把刀伸到孤的眼前,逼孤放话似的咳咳c孤累了,此事搁后再议” 搁后,搁后!万一你说咽气就咽气了,那这份告书怎么办! 师泷心底咬牙:淳任余!你平日里倒也从来不犯蠢,今日怎么就真的成了蠢人余!留下这样一摊子烂事,难道你就不怕晋国动荡!你不是最关心晋国的国运么! 晋王说着再看向南河,目光闪烁,道:“以贵宾之礼对待南姬,明日c明日孤若真的能再有些精神,就和她说话。若是明日没有能醒过来,你就派人送她回曲沃,带她去见王后。” 师泷愣了一下。 南咎子是晋王旧友,多年前曾来过晋国,最通灵巫之术。他听闻晋王被乱箭所伤,第一想法就是派人去请南咎子。却没想到南公未来,反倒将其女送来了军营。 若是晋王真的挺不过去,理应将她送回南咎子处,怎么会要送她去曲沃? 难道是南咎子已经老病,想要托付孤女给晋王? 晋王抬起手又缓缓放下:“都去吧师泷,你别争了,若我能伤好,我自然愿意回朝再议。但回朝再议,白矢也能继承大位。” 师泷微微一怔:不可能。回朝后只会阻力更大,晋王怎么会觉得他还能固执己见? 晋王疲倦道:“告诉外头,孤醒过,别让军中乱了。” 他说罢闭上了眼睛,也不知道是太过累乏,还是昏了过去,一片沉默之中,岁绒开口道:“婢去煮药” 师泷抬起头来:“不必,您写药方,我派军医熬药。也请南姬先行歇下。” 岁绒写好药方,同南河一同离开了主帐。这会儿,晋王醒过的消息传遍军中,南河再带着面具出入军营,就不再会令士兵恐慌,反而让众人觉得有高人襄助,更为安心。 南河进入军中给她备下的营帐中,有卫兵从帐外送来了兔腿,肉羹烫的葵菜与黍米面饼,另有一碗稀粥,竟然还加了一大勺蜂蜜。 这样的饮食,绝对是拿晋王的礼节来对她了,毕竟普通士兵往日都是杂面硬饼或菜粥,退军途中更是饮食很难顾得上,怕是乐莜都要吃肉脯抵饿啊。 南河在帐中用饭,分给了岁绒一半,看得出来,岁绒年纪虽小,牙齿的磨损比她还严重一些,显然是社会等级导致两个人饮食的水平天差地别。 岁绒略显惶恐,南河道:“他们是请能救晋王的人来,那也就说明请的是你。这座上宾的待遇本该属于你,算是我占你的半份吃食了。” 岁绒很容易被说服,高兴的把蜂蜜搅进粥里,喝了大半碗。 南河:“岁绒,你把盘子递出去的时候,帮我问一下卫兵,我们现在到底是在哪个地方。” 岁绒出去了,南河才坐在榻边,埋下头去,心里乱成一团。 她的下一个任务,竟然是做晋国的帝师么? 这也就是说,她极有可能要与辛翳为敌。 那个戏谑的声音仿佛也在等岁绒离开,这会儿缓缓笑道: 领导:“你看我还是心好,知道你惦记辛翳,不肯让你从这时代离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5章 螽斯 南河咬牙,往后重重的躺倒在皮被上,低声道:“你当年强拽我来,我以为只是做完这个任务就罢了,结果到了一半,你跟我说辛翳只是楚王,不是帝,就算最终他成了一代霸主,你也只能算我第一个任务成功,而不是真的送我回去。” 领导笑起来:“我都说了这是‘帝’师系统,你早就该明白的。” 南河:“你要是再送我去什么十六国,什么唐末明初,倒还是有皇帝,我要是运气好参加个什么科举,官场混迹十来年,说不定真能当个太子师。可你倒头来,还是让我在这个列国纷争的时代,我怎可能真的养出一位帝王来?” 领导笑嘻嘻:“事儿都是人做的。谁说不可能,你可以统一各国啊。” 南河咬牙:“敲里妈!我就算是商鞅,也是车裂了百年之后,有了三代明君,才见到大一统,你就觉得我能做到?” 领导被她骂了几年,心里早无所谓了。它好似打了个盹:“别妄自菲薄嘛,有时候历史就是变化这么快。按照真正的历史,秦灭六国只用了九年,一个楚国出生的孩子,如果十五岁见楚灭,十九岁就能见秦王称帝,三十三岁见秦亡,三十八岁见汉立,五十就能看到吕后死,要是命再长一点,能活到汉景帝的时候呢。那样一辈子,算上西楚,历经四朝,头上有过近十位帝王。” 南河翻了个白眼:”是是是,我要是能活个八十岁,我还少年见大唐天子,白头见宋代初立呢。可现在的形势可不是当时的战国七雄,你就觉得我能真的养出一位千古帝王来是么?” 领导嘿嘿笑了两声:“说实在的,我不觉得。虽然你是个历史老师,但这又不是真的历史,你想开挂都不行。不过你输了,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影响嘛。对我来说,手底下的角色输了,我就重选角色重开一局就是了。你应该想着自己要怎么往下走,否则最后被抹杀的还是你自己。” 南河在这几年内,早已意识到它的无耻和无谓。 她强压下怒火:“可你说过,第一次任务完成后,你会给相应的奖励。” 领导:“你倒记得。行行行,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南河:“那我想回去。就算每天能回去一会儿也行。” 领导:“回去?回哪儿去?你之前生活的现代?你还想白天当着高中班主任,晚上来见证列国争雄?” 南河:“回去了之后我肯定不当班主任了,我现在脑子里都不记得多少知识点了,你要是送我回去,我就辞职,在家清闲着。白天列国开嘴炮,晚上回家查资料。等任务完成,我说不定还能写个开题报告。” 领导:“哎哟,把你美得。金手指都没有,你还想开这种挂?看来这些年,你的想象力一点没让生活给磨灭了。“ 南河磨牙。 领导:“做梦吧你。有这功夫,你还不如自己造玻璃造肥皂,开个什么现代化进程。” 南河:“这可是先秦,连个炒锅都没有,冶铁技术都没完善,你跟我说现代化。我怎么不三年造航母,五年上月球呢!” 领导在那头不置可否。 谁知道这个帝师任务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她可不会像以前那样拼命了。 消极怠工,才能养生。 首先,要对领导卖惨一番。 南河想了想,软化几分口气道:“我没工资也就算了,还是全年无休,二十四个小时都在班。你是想累死我么?记得我以前做荀南河的时候,最后两年都长了多少白头发了。我不可能再累成这样了,那我迟早死在教师岗位上。” 领导似乎在那头琢磨:“你让我把你每天送回去一会儿,就是为了清闲?就是为了要放假?” 南河:“我都不要求朝九晚五,好歹让我轻松一点吧。以前动不动半夜就要被人砸门叫起来,不是宫中出事,就是辛翳找我,我感觉我都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我就是想让我放假的时候,不要有人来打扰我。” 领导:“不就是放假么?我可以考虑考虑怎么给你调休。先别着急。” 领导却又笑:“不过,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你是不想与辛翳为敌,是想对晋国的事务敷衍了事啊。但你很快就会知道了,晋国的任务,可不是你能敷衍的了的。” 前半段确实没说错。后半段却让她心提了起来。 南河立刻警觉:“什么意思?” 领导却笑了笑,像是下线了似的,再也不回答了。 南河暗自咬牙。 她又不是没长心,难道真的要跟辛翳为敌,拿自己教过他的手段跟他针锋相对?更何况她哪里知道自己第二个任务还是在这个时代,自己会的一点东西都掏心掏肺的教给了辛翳,辛翳说不定青出于蓝胜于蓝,还能乱拳打死她这个老师父呢。 她正躺在皮被上上想着,岁绒进来了: “外面那个当兵的说,我们是在旧虞!旧虞是哪里啊?” 南河坐起身来,回忆了一下。 旧虞是在黄河北部的一座城邑,大概距离河岸约八十里,在曲沃到上阳之间。 看来辛翳十有八九已经拿下了紧邻黄河南岸的上阳,占据了这一北上晋国c西向秦国,东向魏的重要城邑。 其实她认为辛翳应该北上,现在是黄河枯水期,正是渡河的最好时机。虽然今年冬季寒冷,但楚国今年夏季粮食与布帛的收成都很好,制作的棉衣也足够将士使用,北上之后只要不贪,就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但另一方面,秦与魏两国可能也对上阳虎视眈眈,说不定会在辛翳渡河后顺着河流拦截,到时候辛翳如果被截断也可能有危险。再加上虽然她病倒之后有将自己的事务分别交接给两位大臣,但可能辛翳对交接的人选并不满意,担心国内会出动乱,所以决定在国内以处理内政。 或许他是考虑这些,才决定不北上追击的。 但南河总不信他是真的病倒了。 她觉得一定是他假借这个由头不肯见人,私底下或许在捣鼓什么计划。 是要剪除她曾经在朝中的羽翼?还是决定和哪个邻国联手一起围晋? 这还真是她误会了。 辛翳确实病了。 只是倒也没病的那样严重。 在他亲自为荀君沐浴更衣后,又为她行了小敛,换上了新的衣裳,停在了榻上。之后需要有人替荀君守夜三日。 这三日是辛翳亲自来守的。 为了防止尸身腐坏,就没有再烧起暖炉。郢都的大雪时停时下,却一直没有融化,厚厚的积雪已经让郢都车马难行,木柴价格翻番了。 辛翳就在落满积雪的房间内,守了三天。 结果自然是冻病了。 不过他毕竟身子好,也只是咳嗽略发热,觉得不太要紧。 宫内因他病了而大惊小怪,认为他是守灵而沾了“邪祟”。 却没料到辛翳又说死后七日的大殓要在宫中举行。 因大殓之前还要行“复”礼招魂,一般要在死者生前居所招魂,但荀君入楚之后,大半时间都住在宫内,所以要在宫内行“复”礼。 而且上大夫三月才殡,到下葬之前,都要停在楚宫。 而这会儿,楚宫北侧的宫苑,大雪还在下,宫内清了一次雪,却没料到很快又落得一片白,将棺椁也盖上了一层薄雪。 宫内点着包金铜灯,凤凰与星月的灯架被烛火照的熠熠生辉,屋脊之间挂了几根绳索,从绳索下挂了十二个长长的白色灯笼,上头有凤凰图案。风吹动的灯笼打转,把如跳舞般的凤凰图案投射在雪地里。 一把梯子早已架在北侧的房瓦边,几十个宫人和楚宫养的灵巫站在屋檐下低着头。 棺椁摆在院子正中央,一座高枰摆放在棺椁旁边,铺着软席,辛翳坐在上头,靠着栅足凭几,盘腿散坐,胳膊搭在膝盖上。 他平日喜艳色服饰,今日大殓,则穿了一身素缟。 景斯打着一把黑色大伞立在他旁边挡雪。 雪偶尔落在白衣上,立即消融不见。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到门口处出现一个身影。 辛翳微微抬头:“重皎,你真慢。” 来者站在门外,懒懒道:“不急,没到时候。” 一个瘦高的人影走过来,宫中之人听到他的声音,将头垂的更低。 宫人的那种神情与对辛翳的惧不太一样,更多的是一种对鬼神似的敬与畏。 缓缓走来的人就像是裹挟着风雪,从头到尾都是白色。 白色的头发与眉睫,没什么血色的皮肤与几近灰色的瞳孔,若不仔细看,几乎和雪融为一体。重皎走过来,他穿了一身白袍,袖子极长,几乎坠地,脖子上戴着两圈精细的银饰,衣领袖口缀满贝壳珍珠层磨成的小圆片,随着他的动作流光溢彩。 他只把头发挽起来一半,余下的雪白长发披散过腰,发髻上还插着几支白鹤羽毛,耳朵上带着玉坠。 辛翳看着他,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大楚的灵巫,讲究以色迎鬼神,样貌不美或气质不高洁的人,基本也与祭祀活动无缘,只能占卜或治病。祭祀的礼服大多都骚包花哨,但今日是为荀南河行“复”礼,想着重皎这一身是用‘色相’召唤荀南河的鬼魂,他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重皎瞥了一眼辛翳的坐姿:“先生就躺在旁边,你也敢这样坐。” 辛翳两颊被烧的有些发红,他咳嗽了一下,笑道:“我恨不得他能坐起来,暴打我一顿。若他能起来,就算叫我辛榴榴,我都肯答应。你再瞧瞧你,南河一向不肯信你这大巫,说不定就因为你打扮的太过花里胡哨,就不肯回来了。” 重皎忍不住一笑,白色的睫毛动了动:“我也希望他能回来。能耐心的听我说完,却仍然一脸不信。” 辛翳往凭几上一仰,晃了晃脚:“记没记得,以前我们都在这儿上课。孤还算是认得不少字,能读文章了,不像你小子,学了一身巫术,十五六岁了,竟连大字都不识几个,还要他从头教你。” 重皎也微微一笑:“他是好耐性。那时候就原箴学得最好,范季菩却顽皮,老是把他气得不想说话。听说您招原箴与范季菩二人回来了?” 辛翳点头:“荀师不在,令尹之位空缺,我这儿也需要用人。” 重皎道:“也好。这会儿不是叙旧的时候,你病了,行完‘复’礼,你也早点回去。让人把宫内外的铃铛都收起来了吧。” 铃铛虽然能与邪祟作对,守护宅灵,但毕竟是“复”礼,若真的能唤回荀君的魂魄,她的魂魄被铃铛所挡在宫外就不好了。 辛翳站起身来,将搭在肩上的披风递给景斯,道:“嗯,走吧。” 复礼,是要在生前居所的北侧屋脊上,冲着北方,不断呼喊名字,就可能在死者死后七日,将他的灵魂召唤回来。 辛翳年幼时,他父亲去世,就是由他站在屋脊上招魂的。他喊得声嘶力竭,也没有见父亲的灵魂回来。想来他母亲死的时候,父亲也一定很难过,也曾站在这片屋脊上向北呐喊,妄图让自己的声音穿过大巴山,到更远的地方去。 但回不来的终究是回不来。 他受南河影响很深,也是不大信灵巫的,但他此刻也真的希望能有奇迹发生。 等两个人都顺着梯子爬上去,踩过积雪,站在屋脊上,辛翳也忍不住笑了:“有好几年没有爬过房顶了。其实还有好多人想为荀师招魂,但我没让他们来。” 重皎:“招魂这事儿,别人做也不合适。没人比你跟他更亲近。等入殡时让他们再来吧。你准备好了么?男子称名,女子称字。你就喊南河,应该就可以。” 辛翳忽然慌了一下神。 那荀师该 重皎:“怎么了?” 辛翳不说话,神情复杂。 重皎以为自己看错了,但他脸上似乎有几分恨。 辛翳确实恨。 荀师甩手,轻飘飘的走了。没有一句解释,没有一声嘱咐。 独留辛翳一人在给他沐浴更衣准备小敛时,跪在榻边,呆傻的望着他的身躯。 辛翳承认自己也曾肖想过荀师脱下深衣之后的模样。 曾经他穿着中衣的一个背影都要他魂牵梦萦,心头乱颤。 这样为他沐浴更衣,辛翳却丝毫不敢多想,心里怀着肃穆,只希望千万不要亵渎他。却没想到,衣带散开,才发现 不是他。而是她。 辛翳吓傻了。他甚至给自己脸上来了一巴掌,但眼前的景象还是丝毫没有变化。 她比想象中瘦弱一些,却也有着一般女子难及的窄腰削肩,身量修长。她浑身赤|裸,颈上挂着那蜻蜓眼挂坠,无知无觉的躺在那里。 这大概还是辛翳第一次看到女人赤|裸的躺在他眼前。 只是他却怎么都没想到,这个女人会是荀南河。 他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房间外的仆从进来撞破这个瞬间,他脑袋麻了半晌才伸出手去,慌忙的给她掩上被褥,捂着脸坐在榻边,心乱如麻。 辛翳忍不住回忆起他小时候开始的一个个画面。不是他迟钝,而是荀师几乎是大楚无数士族百姓心中清风霁月的君子典范。 多想下去,他竟然觉得心像是坠进深渊里去似的,被风刮得凉透。 她为什么不肯说?是提防他,还是害怕?她是觉得自己的身份明说之后就会失去一切么?她是觉得他在她暴露身份之后不会善待她么? 连性别都是假的,荀师对他又有哪些话是真的? 辛翳早知她身上怀着不少秘密但却没想到连身为女子这一点,都对他防范着不肯透露半分。 死前都不肯说一句,她就没有想过身后事么?就没有想过一旦暴露身份会是什么境地? 是她并不在意? 亦或是说,她有自信,知道他一定会乖乖为她保守秘密? 辛翳心底爆发了太多的恐慌c疑问与怨怒,但那个人却不可能再回答或解释了。她连淡淡微笑不解释都做不到了。 辛翳抿了抿嘴唇。 不得不说,荀师确实很了解他。 大殓的一切礼节,他都按上大夫来办,从玉面玉枕到御赐的佩剑,从赤金花温明到她生前所用牍板,都是按照男子规制,他没有向任何一个人吐露这个秘密。 他也希望这个秘密被带入坟墓。 辛翳犹豫了一下,还是向北方喊道:“南河!” 对此有失望,有不满,有酸涩难言的狠或者怨又怎样,他还是希望她回来。 “南河!” 辛翳忽然觉得自己这样特别傻,却又饱含着数百年来各家屋脊上无数次招魂复礼的希冀。就是希望她回来,就是抱着最后一丝微茫的希望在努力着。 对于生死这种不能把控的事情,就算再不信天命的君王也会想恳求老天的手软。 重皎在一旁轻击小鼓,却没想到辛翳喊了三声,竟再也不喊了。 重皎:“怎么了?” 辛翳摇头,一甩手往下走:“都是做梦。死了就是死了。她不会回来了。” 重皎却脸色不好,他一把拽住辛翳:“复礼是很重要的。我知道你也不信灵巫。可你就算不信,也要喊他的名字,若真的他能听到,至少也要让他知道还是有人想呼唤他的!” 辛翳被他拽住,猛地抬起头来,惨笑道:“在此之前,我都没感觉。我都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儿,甚至觉得她就是出远门了。现在我明白了,要反应过来一个人死,最起码需要七天。” 重皎一滞,面上苦笑:“所以,现在你反应过来了?” 辛翳抿着嘴,他站在屋瓦上,院子里打转的白色长灯笼映亮了他小半张脸。 宫中这一角难得汇集如此多的灯火和宫人,但辛翳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形单影只。 重皎大概第一次看到那个喜怒无常的人露出这种表情。 辛翳竟眯着眼笑了一下,他的笑容向来让旁人胆寒,但重皎却感觉是辛翳自己在冷得发抖。弯起的眼睑里,有细流似的水光在睫毛下一闪而过,辛翳耸肩又松下,半晌吸了一下鼻子,哑声道:“她不要我了。” 准确说,她就从来没有要过他。 她扔下一大堆事情,不解释,也懒得解释,拍拍身子就走了。 有她相伴,被她疼爱,被她放在心头,从来都是一个梦罢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6章 桃夭 重皎心底一酸,仍拽住他:“那也应该呼喊。你再叫几声,万一他真的想回来看你了呢?” 辛翳又被他拽了回来,他垂首站在屋脊上,重皎轻轻推了他一下,辛翳昂起头来,作势呐喊,最终却只是含在口中,低低的唤了两声:“南河。南河” 重皎本垂眼敲鼓,却忽然表情一变。 他一把捉住辛翳肩膀,另一只手从袖中抖出一个玉铃来。 辛翳回头:“怎么了?不是说不让拿铃铛么?” 重皎神色严肃:“这玉铃没放下铁舌。” 他手绕着玉铃首部的红绳拽了几下,玉铃上端有孔,原来是那红绳下挂着发声的铁舌,只是之前绳子抽紧,就算被碰撞也不会发出声响。这会儿他在手指上绕了几圈,将红绳放下,抬起手来。 那玉铃高举,重皎晃了晃手腕,却听不到玉铃响声。 辛翳转头看去,只见那铁舌在玉铃内微微打转,却像是有灵,就是不碰到铃壁。 重皎脸上显露出惊愕的神情来。 辛翳先惊后喜:“难道是说——” 重皎摇头:“不他的魂魄并没有回来。但也没有去遥不可及的地方。” 辛翳皱眉:“什么意思?” 重皎:“他的魂魄没有通往天上,也没有去地下,而是仍在现世徘徊。” 辛翳脸色大变。楚国早有对魂灵上天或入地狱的传说,但说他仍在现世是什么意思?难道荀南河辛劳半生,死后却成了孤魂野鬼?! 辛翳一把抓住重皎的肩膀,急的额头上青筋鼓起:“什么意思!你不能带她回来么?或者让她去到天上也好!怎么能让她在现世漂泊!复礼不复礼都不重要,我一辈子见不到她也都不重要,你要让她安心去该去的地方才对!” 重皎摇头:“他在北部,离我太远了。今日是他死后第七日,怕也是我唯一能感应到他的时候了——” 忽然,那玉铃中的铁舌不再打转,静静的垂在正中。 重皎:“时间过了。复礼的时间已经过了。” 辛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重皎摇头:“我不知道,只知道他的灵魂似乎仍在世间,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亦或是要去哪里。我只是个楚巫,又不是天神。“ 他想了想,又道:“这个玉铃,你随身挂着。他万一真的会有一天来找你。” 辛翳一把拽掉腰带下的组玉环佩,手指又急又乱的将玉铃挂在腰带下:“他会来么?是这能招他来,还是说他听到我的声音了。” 重皎帮他系好,摇头:“我不知道。只是若他真的来了,这个铃铛必然会作响,但铃声轻微,却不会将他吓走。他是明日会来,亦或是三年五年之后会来,我也不知道。或许他就在远处飘零,终你一生等待,他也不会回到楚地。” 辛翳捏住那玉铃:“北方——是哪里?秦国c晋国c魏国?还是燕赵?” 重皎只摇头:“难道你还打算去找她,还是说要把北方各国都打下来?这次晋楚之战,晋王拼死在前,公子白矢又是个将才,听说楚军也备受创伤。” 辛翳缓缓放下那玉铃,它竟然在晃动之中毫无声响。 他道:“可惜伤了老子,没能杀了小子。公子白矢恐是大患。” 重皎看他神情又恢复正常,聊起了军国之事,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和其他人都怕荀师的死,让辛翳再受刺激。 重皎和他一起踏着雪往屋瓦下缓缓走,他满身银饰珠贝作响,道:“未必,公子白矢很难成为储君。若他想要王位,必定会带军攻入曲沃,逼至云台,驱逐或杀死应当正统继位的太子舒。到时候晋国境内一定大乱,我们或许可以带兵攻入晋国,像百年前那样再度瓜分晋国。” 辛翳点头:“可若公子白矢不能成为王,太子舒继位,必定会驱逐在军中有威望的公子白矢,到时候晋国势力也是会被大幅削弱。而太子舒性格软弱,可以先用说客诈他,而后离间秦晋,再想方设法联魏,一样可以取晋。” 重皎沉思,辛翳又道:“不过永远都不要把事情想的那么好,晋国是几百年中唯一一个被灭后又复国,还能成为一方霸主的国家。也不可掉以轻心。荀师在世的时候也与我讨论过此事,想要吞秦,必要先灭晋,而后吞魏连纵,才能向东推进” 重皎低头。 其实不止辛翳,在百年前周王室彻底覆灭后,各国也都撕破脸皮,北方的燕与赵,山东的田氏齐,甚至通向西部的秦国,都有功追三皇,步武尧舜之心。 辛翳:“不着急,大军驻扎上阳,我且要看看晋国能乱成什么样子。” 他说着,正要扶着梯子下去,重皎忽然压低声音道:“其实你是喜欢荀师的吧。” 辛翳脚下一滑,差点没踩中梯子。 他连忙扶住把手,略吃惊的抬起头来。 他们在这里说话,宫人应该还听不见,重皎道:“我的意思是——爱慕之心。” 辛翳别过头去,并不反驳,踩在梯子上没动:“说这个干什么?” 重皎盯着他:“没什么。只是你也大概到了婚龄了。” 辛翳:“他刚去,你居然跟我说婚事?!” 重皎:“荀师临去了之前,就提过几次你成婚的事情,你就装听不见。他之前不就安排申氏女入宫,结果让你给搪塞过去了莫不是你们之前吵架也是因为这个?” 辛翳一只手扶着栏杆,站在梯子上:“有一部分是这事吧。不过更多的跟晋国有关。在灭晋的手段上,我们俩的想法有分歧。” 重皎可不会让他把话题绕开:“不提晋国。就提申氏女的事情。你就算不成婚,但连个夫人美人没有的也不太正常。别在这儿跟我瞪眼。我是说,你宫中一直连宫女都少,外头也在传言你与荀师不伦,你以前听了不觉得有什么,但现在的问题是,荀君去了。往后的人不知道要编排他多少。” 辛翳隐隐发怒:“他们不敢!” “你管得住自家史官,管不住周边列国的啊。而且你一副不喜欢女人的样子,谁知道荀师以后会不会被编排成弥子瑕,说不定为楚国改革的功劳都被湮没,就只剩下以色事主了。” 辛翳登上几步来,站在屋瓦上,猛地上前一步,捉住重皎的衣领,扣住他脖颈,一把将他摁在屋瓦的积雪里,咬牙切齿:“你说谁是以色事主——!” 重皎跌在雪里,被他掐的几乎喘不动气,艰难道:“外头的传言,你冲我发什么脾气” 辛翳暗自咬牙,冷冷垂眼瞧他,却不松手,蹲在屋瓦上,轻笑道:“外头的胡言乱语,你也敢在我眼前复述?!” 重皎脸色通红,辛翳看他快背过气去的样子,这才缓缓松手。重皎痛苦的咳嗽了几声,道:“我只是想还荀师一个清名。” 辛翳拽下他头上的鹤羽,将那羽毛管尖锐的一端在他脸上轻轻划了两下:“怎么还?” 重皎后背发凉,雪也湿透了衣袖,却吸了一口气,假装淡定道:“你也到加冠的年纪了,本来荀师就给你安排了申氏女,你就别拖了,把申氏女弄进宫里算了。你晾着也罢,但主动提出让女人入宫,外界对于你喜欢男人的传言能少几分。别弄我的脸了,不知道我还以为你喜欢我呢!” 辛翳心底冷笑:他倒忘了,荀南河对他后宫缺人这事儿倒是着急得很。 辛翳脾气变得快,他轻哼一声,扔掉鹤羽:“谁说我喜欢男人?就算喜欢,也不喜欢你这样花里胡哨,妖里妖气的。” 重皎:这两个词放你头上也不亏! 重皎撑起一点身子来:“到时候你再在祭典之上祭祀荀师,毕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就可以尊他为圣,列先王之侧,这样就算你认他当半个爹吧。在礼法上,众人只会说你尊师,绝不再敢说这种传言了。” 辛翳脸色却难看了,他攥了一把雪,扔在重皎脸上:“什么破主意!” 重皎气得抹了一把脸,雪水冻的脸疼。辛翳毕竟才十九,就算为王了,平日还是隐隐露出几分幼稚少年气。 重皎:“你不能因为喜欢他,就不承认你这样是不伦啊!也不能就不认他是你长辈啊!” 辛翳脸色铁青,又嗤笑:“你想多了,孤什么时候说自己喜欢荀师了。那都是师徒情分罢了。” 重皎:你都快把“离不开他”几个字写在脸上了,这样嘴硬还有意思么?! 辛翳:“再说了。不伦?孤是不伦又如何?天底下往我头上安的骂名还少了?” 再说他也从来没说过,荀南河那死脑筋又反应不过来,连对他的师徒情分都未必多深厚呢。 他一个人偷偷的喜欢,难道也能叫不伦么。 重皎气道:“他要是还在,听了你这话,能动手打你!他人都不在了,你就不能给他留个好名声?你自己愿意怎么祸害自己名声没人管你,算是我求你了行不,给他留个贤名吧!” 辛翳垂了垂眼:“荀师几次说那申氏女子如何如何好。说的像是他见过似的。” 重皎撑起身子,想站起来,辛翳却觉得蹲着很舒服,不想站起来跟他说话,竟然按了他一把,又让他坐回了雪窝里。 重皎感觉到自己的裈衣都被雪弄湿透了:“” 重皎只能郁闷的坐在雪里,抱着膝盖道:“你是想过要杀申子微,剪除申家势力吧。虽然申家跟荀师曾关系亲密” 辛翳耸肩:“倒无所谓。一个申氏女,又不是列国公主,掀得起什么风浪?她也就做个夫人,这能影响我对申家下手么?若是她懂事,不因为申家的事哭天喊地,也能知道避着我,不让我看见,我就留她半条命活在宫里。” 重皎:你这不就是欺负人么? 重皎试探道:“见过么?长什么样子,年几何?” 辛翳耸肩:“不知道,反正我估计也不会见她,就是满脸麻子c头发掉光我都不管。算是荀师交代的事情我做到了就是。行吧,回头我让申家送她入宫,反正也是个夫人,又不算婚嫁,更不会影响荀师的入殡。” 他说罢转身走下屋瓦,爬下梯子,重皎连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雪。 等他回到院落,复礼之后就是盖棺了。 重皎站在棺头处,轻击小鼓,低声吟唱,长袖被风吹的舞动。 十几个灵巫从长廊两侧下来,光脚踩雪,手腕脚腕处挂着白色的布条,带着剪纸的面具,缓缓起舞。 棺盖的最后一点缝隙被合死,辛翳走到黑底红凤的漆棺旁,微微一笑,他低下头去,轻声道:“还你一世清名?我有这么无私么?现在想来,你在世时怕是对我没几分真情,到了死后若有人编排你以色事主,倒也不是件坏事。想做没能做的事,倒是能让人在后世的史书上写成故事了。” 辛翳轻轻的亲吻了一下棺盖,一只手摩挲着玉铃:“虽大楚强盛,怕是我名声不会好了。你也别想做什么清风明月的君子,跟我做一对儿混帐君臣,也不错罢。你说是不是,南河” 南河睡梦中感觉有些冷,又隐隐听到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好像来自很远的地方,她想要再听清,就感觉那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似委屈,似哽咽,又似难以启齿的轻轻唤了她一声:“南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7章 兔罝 岁绒处理伤口过后,晋王恢复的还算可以,虽然很难说能够完全痊愈,但至少不像之前那样已经在鬼门关徘徊了。 天还未亮,晋王醒来了一回,师泷和几个将士正在外帐歇息,乐莜去布置军务了。 跪守一夜的军医看到晋王清醒过来,连忙将外帐的人叫进来。 师泷也一夜没睡,满脸疲惫,一边进帐,一边道:“药还没好么?虽然那位女医所写的药材有些难弄来,但公子白矢不是去了一趟旧虞,也从旧虞的世族那里借来了。看时辰,应该也要熬好了吧。” 军医连忙说要去取药。 晋王一看见师泷就觉得头疼,不过他也必须要商讨今后的应对了。 晋王艰难的披了件衣服,让众臣坐,诸人挤在一张长桌边坐下。 外头军官道:“公子白矢来了。” 晋王神情一顿,抬手:“听说借药是他带人快马奔去旧虞城内的。他也累坏了,这么早,先别让他进来了。给他几日假,让他歇歇吧。” 众军官面色一滞,师泷低眉垂眼不说话。 今天算是败军后的第一次小朝,晋王却不让公子白矢参加,是真的体谅他劳累,还是说 但师泷却觉得这样拖着,也未必全是好事,若晋王执意立公子白矢,或许在这期间,他师泷也有可能被处理掉。 有他在,公子白矢很难成为储君。 就算晋王逼压之下,师泷低头认输c认同白矢,晋王也觉得他不能和白矢齐心,为了给白矢铺路,不如提前解决他 师泷对此心里有数。但越是到关键时刻,他就不能“识时务”,而是要激流勇进,才能抓住正确的选择。 只是他心中一直怀着一个疑问:就算太子舒性格略软弱,也不太喜欢在朝野出面,但也不至于不能继承王位。为什么晋王不但立白矢,而且还觉得回国后群臣就会认同他的想法? 晋王披衣,却还起不了身,只坐在榻上,掀开了帷幔,向众军官询问减员损失的状况。师泷也带了一些曲沃的文书,向他讲述国内的境况。 晋国此番大战后,状况可以称得上是危急。 夏季大旱,冬季大雪,寒冷的天气已经冻死了曲沃城内外不少百姓,更无粮草可征,去年向秦国交换来的马匹,又因粮草质量不佳,养马者不够有经验,饿死了不少。 而且秦国受灾也很严重,想要到晋国来借粮。 可晋国哪里还有粮食给秦国。 师泷抬袖道:“可若是不借粮,怕是楚国就借粮给秦国了啊。楚国自几年前改革后,开垦了大片荒地,只有一年大水受灾,其余年都是粮食富足,他们虽然有雪,但对于那里的气候来说,是瑞雪兆丰年。楚国肯定不愁粮食的问题。” 晋王轻轻咳嗽一下,他拿不动竹简,只得垂下手,道:“你是觉得秦会与楚交好?” 师泷:“就算没有交好,我们秦晋之好也必定会有嫌隙。楚国又占据了上阳,也可以西取秦国,楚王完全可以威逼利诱秦国。” 晋王:“可是给了秦国粮,我们难道就要看自己的百姓饿死么?” 师泷没说话,他不能再杠了,只能先听晋王的意思。 军官道:“而且,这次我们南下,本来也是为了以战养战,夺取楚国的大城与粮仓,为的就是应对夏季大旱之后境内的困苦。谁能料到这些年楚国军备也强盛了。那辛翳小儿似乎一点也不肯再受欺负了,就算是谁要侵占一点他的领土,他也要睚眦必报。” 楚国是几百年前位列强国的老大哥了。 但这位老大哥没什么尊严。经常看到周边各国,谁都能欺负它一把,但谁也没能灭了它。这跟楚国的权力结构有很大的关系。 楚国虽然是分封制下的诸侯国,但数百年历史中,绝大多数的诸侯国本身都已完成了中央集权,唯有楚国,是为数不多国内再度“分封”的国家。 晋王咳了咳:“楚国以前虽然地广人多,势力强大,但楚王手下县公c领主众多,与小诸侯国无异。众县公领主和楚王的关系也若即若离。楚王的政策不偏向他们时,他们就可以对楚国被入侵视而不见,这也就是以前大家都能欺负楚国的原因。” 他喘息了一阵,又道:“但当入侵已经到了威胁领主地位的时候,这些领主就会联手。他们屯蓄着力量,又是在自家门口,自然能将远途出征到楚国又交战多日的外敌打的屁滚尿流。因此外敌入侵的时候,也是楚国的中央和地方势力谈判交锋的时候啊。不过那是旧日的楚国了,看来楚国如今变法大成” 师泷微微抬起头来:“你是说现在楚国早已大权握在楚王手中,县公与领主再没有能够和楚王谈判的实力了。因此每一点土地都是楚王的,他就要将所有染指领土的人都打出去?” 晋王摇头:“看来是这样。但楚国境内到底发生了多少变化,我们谁也不知道。用掠夺楚国来给养的方法,看来再也不能行的通了。” 众人齐齐叹气。 晋王也低头:“是,我们有了五十多年的和平,军力也上来了,但各国不也都在改革么?西侧秦国是我们的故好;北侧赵国骑兵强大,兵械又先进;而魏国富足,与齐赵交好,若是我们对魏国动手,赵国齐国必定警觉,联手讨伐我们晋国,难啊!” 他说着话,又头疼起来。 师泷连忙道:“大君先养好身子,等回到曲沃再做商量也不迟。” 晋王也只能作罢,摆了摆手:“不用担心孤,让乐莜去准备,我还可以坐车,我们着日回曲沃。” 众军官喏,躬身退出去,师泷也往外走去,就看到军医端着药锅进来了。 军医将药锅放在屋内的小炉上温着,为晋王盛到小碗中递上。 晋王端不动药碗,微微抬下巴,军医跪在榻边,正要喂他服药。 师泷走出帐外,忽然止住了脚步,脸上现出几分疑心的神色,他回头望了一眼帐帘,犹豫再三,对主帐外四个士兵挥手道:“你们陪我进去一趟。” 晋王斜倚在榻上,木勺正要递到嘴边,师泷却忽然从帐外回来,身后跟着四个士兵。 晋王正要开口,师泷却二话不说,猛地拔出头上银簪,披头散发走上前去。 师泷:“失礼了。就算是我多疑,也请大君不要责备我。” 他将那银簪插入汤药之中,浸了两秒拿出,只见银簪变色,晋王与他尽是脸色一凛! 晋王吃力的抬起手来,一下打翻那碗药! 四个士兵连忙上来按住那军医,师泷勃然大怒,扣住军医的下巴就将汤药灌入他口中。 只见得那军医又惊又俱,师泷紧紧扣着他下巴不许他咬牙,药汤流的脖子上全是,却也没少灌进他肚子里。不停地抠嗓子眼想要吐出来,一把抱住师泷的腿,开始哆嗦着假笑起来,他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竟发不出声音了—— 那军医正拼命的张着嘴想要喊出什么字节,在晋王与师泷冷冷的目光中,他黑紫色的鼻血流了出来。 而后,军医陡然弯下腰去,拼命干呕起来,吐出许多黄水,身子痉挛着面朝下昏迷了过去。 师泷并袖站在一旁,冷冷道:“下毒?倒是也铤而走险了。若是下的好,擦去鼻血和秽物,昏迷后怕是看起来与伤口恶化差不了多少。可南姬和她的仆从还在军中,他真的是不害怕被看出来啊。或许说,他还打算下毒成功了之后,对南姬下手?“ 晋王抬起头来:“你是说——” 师泷神色复杂,蹙着眉,有些沉痛又有些替自己委屈:“对于这些事,我没什么好说的,请南姬的仆从亲自来在帐中煎药吧。” 晋王声音颤抖:“你认为是白矢?!” 师泷微微转头,对那四个士兵道:“你们去外帐候着。” 晋王双手发抖,脸色惨白,师泷这才抬袖跪在脚踏上:“看来是公子白矢知道我昨夜来了,他知道我支持太子舒,昨夜我又留在帐中劝了您好一会儿,今天早上他要来见您,您就没见他。他一定觉得是我说服了您。可那份告书却还在史官手中,他要是杀了你呢,那份告书就是您的遗嘱了。” 晋王惊出了满身的冷汗。 师泷也脸色难看,他让刚刚的变故惊出满后背的冷汗:“其实,您回朝后,不只是我,世族宗亲一定会逼迫您,王后也可能与魏国联系,楚国还会虎视眈眈,您仔细思索之后,十有八九是不会立白矢为太子的。那么说来,白矢离储位最近的时候,就是今天了。离曲沃越近,他就是离王位越远。” 晋王身子一软:“他要杀孤么?” 他又一惨笑,低声喃喃:“可谓报应啊。孤又何尝不是在他年幼时起了杀心” 师泷心惊,抬起头来:白矢是晋王第一个儿子,就算是庶子所生,其母姚夫人也还算受宠,晋国又子嗣稀薄,晋王又怎么会想杀死白矢呢? 如果在他年幼的时候想杀了他,又怎么会在他长大成人后要立他为储君? 晋王唯有二子,一个是宠爱有加却不愿让他继承王位;另一个则幼时对他起过杀心却想立他为太子——晋王这是疯了吧! 晋王转过头来:“你怎么会想到的?” 师泷抬袖:“因为昨日是公子白矢去借药材的。而旧虞的蒋c狐两家,都曾有意向让女儿嫁给白矢,白矢击退赤狄皋落氏与留吁氏时,曾多次借道旧虞,扎营旧虞城外,显然与这两家关系密切。” 晋王缓缓吐出一口气:“蒋c狐两氏算是曲沃代翼之前就立足在旧虞的老世家了,复国时也帮了我大父一些,只是这些年没有出人才又眼界不够,便不得朝中重用。他们竟想通过帮助白矢,一跃成为云台下的大姓?让人去查药渣,看究竟是哪种毒|药。然后偷偷去查白矢的帐内,看是否能找到剩下的毒|药。” 师泷:“您是想拿到证据之后再动手?” 晋王微微抬手:“算是最后抱有一丝希望,我想确认这孩子是真的想杀我么。如果是真的,以我病情突然加重为由,请他一个人来,也请卫兵来。我要看到他被当场诛杀。” 师泷头低下,半晌道:“喏。” 晋王躺回榻上,两只手放在腹上:“你说对了,孤糊涂了。孤怎么能把他当做心头肉呢?还说什么回国之后一定要立他为储,呵孤糊涂啊。” 师泷不敢接话,满身冷汗的走出主帐。 帐外朦朦亮,天色是灰蓝,被露水打湿的草地与营帐都是一片殷蓝,薄辰时的炊烟像是被殷蓝稀释的水,倒着弯弯曲曲的往天上流。 师泷紧了紧衣领,多在主帐外驻留片刻,细细欣赏这篇景象。 他想,正午的天也是蓝的,水的倒影也是蓝的,他怎么就没注意到过。 或许是因为心境也不同吧。 他微微一笑,踏过浸饱雪水的松软泥土,朝军营另一端走去。 白矢今日醒的很早。 清晨,他坐在帐内的竹垫上,眼前放着一小包黑色的茎秆,切碎,晒干却没有炮制过。他手里拿着一把小刀,正将那黑色的茎秆削做细末。 他身旁,一个白胖的男子跪坐着,道:“公子,这川乌,真的有那么毒么?” 这白胖男子叫狐逑,是旧虞狐家的年轻子弟。 狐氏曾是因政治斗争,在四百余年前逃离晋国,湮没于战乱之中,这一支则留在境内,出身乡野,一直没有什么太大的功绩,就是擅长做缩头乌龟,躲过了百年前分晋的动乱,一直活到了现在。 狐氏现在在旧虞也算是当地名望,可是跟曲沃的那些大姓就没法比了。 几年前白矢带一小支部队去警示晋国东南部的戎狄,经过旧虞,因遭遇暴雨,小队人马难行,靴子里灌满了雨水,马蹄开裂,带的生火的柴火也全部浇湿。 他不得不进入旧虞城中,本来只是打算像当地的望族借一些柴火,却没想到受到了蒋与狐两家的热情款待。 这简直就是从曲沃遥遥伸过来的一条金枝。 就算白矢只是一个庶子,却是除了太子舒以外唯一的公子。他作为晋王第一个儿子出生后,晋王给办了相当盛大的百日;等他长大后,晋王又带他出来打仗,显然这个公子也很受晋王重视。 狐氏与蒋氏两个落魄乡下家族,在旧虞城内斗富斗法好多年,再加上是同为子姓不通婚,更少了和解的可能性。 公子白矢的到访,更让他们鼓足了力气较劲,争抢着让白矢去他们的府邸上住。白矢觉得自己又不是来度假的,就拒绝了两家,住在了城守给安排的一处地方军营里。 然而两家的态度,却让白矢感觉到有些受宠若惊。 他在曲沃,虽然看似受重视,但并不算太有话语权。 晋王大多是指使他做事情,偶尔教导他,但并不怎么与他多探讨,也不是特别亲密,最多是有点欣慰和欣赏。而且太子舒在曲沃,比他小六岁,样貌讨喜,又甚得晋王宠爱,还是王后所生的未来太子,更是在朝中被诸位大臣捧着。 而白矢从有记忆开始,这还是他第一次被人这样捧着。 每个人的眼光都不再带着审视,而是仰望。 就像仰望晋宫云台一样。 那些话语让他太过舒坦了,就算他的理智提醒他说小心谗言,但他心底还总是在小声道: 这样的夸赞总是有根据的吧。 不至于每个人都在说假话吧。 他也被蒋家和狐家盛情邀请,参加过他们的家宴,蒋家与狐家的长辈围着他问云台上的景象,问曲沃的吃穿用度,也问晋王的心意。 实际上,晋宫朴素节俭,所用多是旧物,云台本身虽然壮观,但云台上的生活却不像蒋家与狐家这样——香风环绕,美女如云,钟鼓馔玉,谈笑风生。 他心底的艳羡却不能说,只能在蒋家与狐家面前,绞尽脑汁,吹嘘起了云台上的生活如何奢靡,如何不可想象。 蒋家与狐家听了眼睛更亮。 他们想的是,有朝一日,一定让家中男子登上云台,也能入朝为相邦或将军。 白矢想的是:要是这帮人去了曲沃,岂不是他编的话全都要被揭穿了。 他们又问晋王的心思。 白矢能怎么说。 晋王的心思,他也不知道。 他却也不能说。因为他是曲沃来的公子,他是云台住的贵族。 他只能偶尔一笑,或故作深沉道:“晋王自有打算,不是我们这等人能揣测得了的。” 但总体来说,他在旧虞是快乐的。这里简直就像是从曲沃到战场之间的一个梦乡,而当他接受了蒋c狐两家送来了美人之后,这个停驻享受的梦也多了旖旎的颜色。 蒋家与狐家都希望他能娶旧虞的女子。 但白矢知道,他绝不可能这样做。 如果他能为王,必定要迎娶他国的公主。 不论是娶秦国公主以续秦晋之好,还是说娶赵c魏女子向东部北部寻求和平。 就算是弱势的卫c鲁小国,那也要是一位公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8章 芣苢 他如果娶了蒋家或者狐家女子,那他本来不多的政治资源就更是损失大半。 有那么多三四十岁的男子无妻,并不代表身边没有女人。 他们有很多侍妾,但只有妻这个位置,一定要选择最合适的人选,这不但是为他自己的政治道路做铺垫,更是为自己的儿女打下基础。 在婚姻的体系中,就算一个男孩出生后不受父亲宠爱,但若是能有一个好舅舅,那就绝不会输给其他受父亲宠爱的男孩。甚至当他为王以后,如果遭遇灭顶之灾,甚至灭国之难,帮助他归位复国的,也很有可能是他的舅舅。 对女孩来说也是一样,若是母亲尊贵的女孩,就是这个家族内可谓政治价值最高的人之一。就算少女时期秽乱,为妇后多次再嫁,甚至婚后公然脔养面首,都仍然炙手可热,成为家族势力联合的关键纽扣。 白矢宁愿到三十四十不娶,也不会允许这样一个关键的位置被乡野世族染指。 蒋家与狐家被拒绝后,可以说是又失望又兴奋。 兴奋就在于,白失对王位一定有坚决的野心。 见了这么多美人,还能够坚决拒绝他们,说明他也并不愚蠢。 就算不能为姻亲,但至少,他们碰到的这个金枝,是很有可能为王的! 虽说不娶妻,但送来的美人,他就没有拒绝的道理了。 第一次白矢没有在旧虞呆太久。但回程的路上,他本来可以不路过旧虞,却忍不住绕道去了一趟。他自我安慰道:跟蒋c狐两家的年轻一辈也多说了几句话,算是友人,去见见友人又没有什么大不了。 而跟随白矢的那一小支队伍,也是被旧虞的世族伺候的浑身舒坦,听到公子白矢说回程时绕道旧虞,一个个都是喜形于色,又哪里会抱怨。 而从此之后,不论是晋王要他出门行事也罢,还是他自己要知民情周游晋国各城也罢,他驻留旧虞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蒋家与狐家为他置办了在旧虞的住所,送去了家中的女子,甚至还希望白矢能把这几个女人带回曲沃。 但白矢也拒绝了。 他离开了旧虞,就会恢复他坚韧c朴实的大晋公子模样,眉头挂满了对军中朝野的忧虑,时刻保持着和云台一样的作风,连旧虞的一件衣服,一丝味道都不会带出去。 更别说他留在旧虞的二子一女,和几位侍妾了。 渐渐的,蒋家与狐家也反应了过来。虽然他们在旧虞听说了许多公子白矢在外的功绩与传言,但花了这么多金银布帛出去,甚至送上了自己的女儿,他们却怎么丝毫没获得改变呢? 甚至连蒋家希望几个年轻子弟搬去曲沃读书,都被白矢皱眉拒绝了。白矢只带了蒋家的两个儿子做军中护卫,狐家的一个儿子做随从,一走也是了无音信。 而就在这两家心疑之时,晋王重伤的传言也渐渐传到了旧虞。就在他们又惊又不知所措的昨夜,他们见到了带人飞奔前往旧虞的公子白矢。 白矢来了,没有多的话,就是一句:“能不能成为云台下数一数二的大姓,就看你们今日了。” 蒋家与狐家的宗主和他闭门会谈,药方上需要的珍惜的药材,这两家都有,但唯独他特意想要的那一味,只有蒋家有。狐家就只能退出了会谈,变成了蒋家和白矢谋事了。 白矢想要川乌。 而蒋家与川地的吕家有往来,多是吕家用川地的特产c草药与玉石,来交换蒋家在旧虞北侧开挖的铜矿和铁矿。而蒋家的川乌是在去年换来的,其目的本来是想不做痕迹的毒杀狐家的宗主与男性,来侵吞狐家在旧虞的部分财产。 更为了让他们成为公子白矢在旧虞唯一可以信任的氏族。 却不料狐家的族主病逝,由他那个体虚病弱的长子狐笠接替,一些旁支似乎与狐笠关系不和,竟分院而居。蒋家一向瞧不起那个狐笠,再加上两家的斗富之中,狐家又一次次败退下来,眼见已有颓态,就得意起来,觉得没必要再动手了。 川乌也就留了下来。 没想到竟能在这时候拿出来用了。 在这年头,医术不是一般人能接触到的学问,不论是公子白矢还是蒋家,都不知道该放多少合适,蒋家就跟过完年送孩子出门的老父母似的,就把买来的一包全给白矢揣上了。 而狐逑因做了白矢的随侍,在白矢去旧虞借毒|药的时候,也跟着回到家中,狐笠又将他唤回家中商谈。 外头还下着小雪,狐逑快步走在狐家的院内的矮墙窄巷之间,两腮的肉随步子微颤,又小又肉的一双手从胡服窄袖里伸出来,推开门,将自己肥如蜜桃的屁股挤进窄门去。 屋里开着半扇窗,雪天的灰白钝光照亮了屋里人的下半边身子,狐笠跪坐在矮榻上,手里捏着一只灰玉雕成的小龟。看见狐逑,他松开手来,小玉龟掉下去,被尾部挂的红绳给拽的一弹,那红绳另一端则挂在白皙的手腕上。 狐逑进屋躬身:“长兄。你确定了么?我们也不是没有川乌,就要放弃这个机会了么?” 狐笠从榻上缓缓起身,他瘦的两颊尖尖,眼睛极为有神,窗外的风吹动他衣摆,仿佛那宽袖长衣里没有人似的。他脸还很年轻,头发却有点花白,狐逑连忙过来扶他。 这两个人一瘦一胖,个头相仿,仿佛把他们俩在一起揉一揉再掰开,才能变成两个正常人。 狐笠咳了咳,道:“我不是放弃机会,而是找活路。” 狐逑嫩豆腐似的两腮缩紧,被挤成一条缝的眼里,有晶亮的瞳孔打转:“阿兄是觉得,蒋家给了毒,日后会被白矢——处理掉?” 狐笠微微一笑,颧骨更锐利,不显得和善,反而更让人发怵,但他的眼神是柔和的:“如果白矢成功毒杀晋王,带军队进曲沃,怕是也杀不了太子舒。因为很多世族早已把卜筮投在了太子舒身上,他们早已对太子舒逢迎过了,若白矢夺得王位,必定不会重用他们;所以当他们没有办法抵挡白矢和他的军队时,就一定会将太子舒想尽办法送出国,而后在晋国隐忍低头。” 狐逑扶着他到榻上,狐笠正跪,狐逑只是盘腿散座在地,仰头望着自己兄长:“倘若真是如此,太子舒就去联络秦国和魏国,秦国与晋国交好多年,也重视正统,一定会收留善待他,甚至帮他出兵;而太子舒的生母是魏国的公主,魏国为了自己能跟晋国有更多的利益往来,一定也会帮助他——” 狐笠两手放在膝上:“所以就算太子舒被驱逐,也一定能够班师回朝。到时候除了有了武力的支持以外,太子舒回朝的时候,还需要更有力的宣言,需要将白矢钉上火柱!毒杀晋王就是一项。这一件事,足以让他被各国孤立,若白矢比较有远见,他就一定会在毒杀晋王后,尽快带兵屠了蒋家。” 狐逑浑身颤抖:“那我们也知道他谋杀晋王的事情,又怎么办?” 狐笠叹气道:“我想,我们应该在安全的界限内。我们只知道他要谋害晋王,但在他问我们是否有毒|药时,我们摇了头,而蒋家说有。之后我们就被请出了会谈,变成了白矢与蒋家私聊。那蒋家是否真的给了毒|药?又是什么毒?我们一概不知但我们又和这件事,有逃脱不开的关系” 狐逑跟随白矢这半年多以来,也学到了许多,他看狐笠鼓励他说,低声道:“因为我们准备了毒|药以外的其他药材。他屠杀了蒋家就可以震慑我们,而我们也再不敢有二心。而蒋家人虽死了,庄园屯田皆在,白矢要入曲沃为王,不可能亲自接手,就会要求我们来接手?” 狐笠笑了笑:“你看来不止长了肥肉。不过这也只是猜测,就像我们这么久了,却并不真的了解白矢,了解曲沃,所以我们仍然要做两手准备。” 狐逑越想越不对劲:“可是照你刚刚的说法,白矢不可能赢,太子舒迟早会回朝,那我们到时候不还是死路一条!难道我们从一开始迎白矢进城,就是选错了路!那现在怎么办,我们也不可能去曲沃投靠太子舒,人家也不屑于要我们啊!您要是早就知道,为什么不阻拦父亲!” 狐笠咳了咳,似乎想起父亲,也气的脸上泛了红:“我能阻止得了么?!这个家中有谁说话他会听!大父那一带的老人一个比一个贪婪,若不是我在父亲去世后,剔除掉那些还想和白矢亲密来往的小宗,我们还不知道会被坑成什么样了!现在走一步算一步吧。” 狐逑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狐笠没说话,狐逑竟兀自悲痛,两行热泪竟从白里透红的脸上流了下来:“我竟看不到狐氏的未来了,难道我们从曲沃大族沦落成乡野豪绅,还要再走向湮灭么!要不然,我想办法破坏白矢下毒的计划!” 狐笠斜眼:“你破坏不了,白矢势在必得。” 狐逑:“那我就希望晋王不要死!” 狐笠甩袖:“糊涂!晋王不死,就要查白矢,白矢不论死不死,晋王也会查到我们旧虞这两家帮助过他,我们只会更惨!” 狐逑颓坐在地,哭声若婴孩,袖子胡乱擦着脸:“这白矢根本不是金枝,而是祸害啊!女兄芙还痴痴的爱慕他,还在养育那两个孩子!她可知道白矢要让我们走上绝路啊!” 狐笠推了他一下:“不要哭了,白矢应该很快就要赶回军营之中,你应该去找他了。擦擦眼泪。我会偷偷让家中老少准备好如果真的没有活路,我们是逃不走的。那我们就搏一把,只看我能不能赌对了。” 狐逑连忙擦了擦眼泪,抽噎到打嗝,拽着狐笠的袖子不愿松手。他毕竟也才十七八岁,舍不得长兄。 狐笠捏着那灰玉小龟,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去吧。你最重要的是保证自己的安危。” 和阿兄会谈已经是前一天的事情了。 而此刻狐逑跪坐在白矢帐下,心里乱极了。 川乌已经到手,白矢却并不着急下毒。而狐逑望着那一包川乌,只觉得扎眼,仿佛这玩意不会要晋王的命,而是先要他的命。 狐逑道:“若是今日下毒,军医就会误以为这药就是如此色味,就不会心疑了啊。” 白矢微微抬眼,看了一眼狐逑又肥又小的手:“今日才是冒险,那军医是师泷的人,你还瞧不出来么?师泷极其油滑,在军中朝中眼线极多,此事不可着急。而且今日第一次制药,很有可能会用银针验毒。等到第二日第三日,不论是煮药人还是喝药人,都会丧失警惕。到时候我们再下毒就好。” 正说着,帐帘掀开,露出外边殷蓝的天和缈缈白烟,一个矮小瘦削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白矢连忙起身:“先生。” 齐问螽面上毫无血色,对他道:“坐下坐下!” 他回身合拢帐帘,两手发抖的坐在白矢对面,正要开口,又仿佛听到帐外有人似的猛一回头,确认没有人掀开帘子后,才面对白矢。 白矢也是一惊。 齐问螽是他的先生,平日里总老神在在,雷打不动,哪里见他慌成这样子过。 白矢连忙按住齐问螽的手,急道:“齐师,发生了什么?” 齐问螽喉结下滑,声音都飘了:“公子,刚刚师泷手底下的人,去查了晋王的药渣” 白矢愣了一下,不明所以:“是大君今日用药后感到不适了么?” 齐问螽两眼发红:“我也不知,就在他们走后,也去在泼倒药渣的地方翻看了一下,我看到了——这个。” 他说着,拿起一块川乌。 白矢脸色一白。 他失声道:“可我还没有来得及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9章 汉广 齐问螽:”而且并不是磨屑,而是切片的,十分明显。” 白矢震惊:“是谁!是谁会——” 齐问螽腾的弹起身来,一把按住他的嘴:“你还记得你跟我说过为什么要磨屑,为什么要第二第三天才下药么?” 白矢缓缓跪直身子:“因为要提防军医,因为那军医,似乎有可能是师泷的人——” 齐问螽惨笑:“而刚刚,我看到那军医的尸体,被人拖出来,扒光衣服扔在了营帐外孩子,你懂了么?” 白矢僵硬了片刻,往后跌坐下去:“你是说师泷知道我去旧虞借川乌,他猜到我要下毒,所以,他就用了更明显的方式也下了毒,而后在父王面前阻拦下来,只为了,只为了污蔑我!” 齐问螽用指甲碰了碰川乌:“公子,你还不明白么,你有这个心思,你还拿了川乌,这就不是污蔑了也不会有人认为他是污蔑了。恐怕在药中下毒的人,就是那个军医,师泷在晋王面前指出这是毒|药后,可能当场杀死了军医,看起来是暴怒之下的举动,实则是在晋王面前杀人灭口!” 狐逑已经惊的两颊发麻了,白矢也没好到哪里去:“好一个师泷,他c他又怎么知道川乌,他又怎么拿到川乌的?” 齐问螽摇头:“我猜,师泷只是离开曲沃之前,早早估量了十几种可能性,做了各种预想打算,只看你撞上哪个。他早知道你与蒋狐两家有往来,蒋家与川地有来往也不是秘密,砒|霜死状又与伤病死不符,就猜测你会用川乌。最重要的是,师泷很了解你。” 白矢觉得一股凉意顺着脊柱爬上来:“师泷此人太过可怕” 齐问螽咬牙:“他不是可怕,而是等待已久了。晋王打心眼不喜欢他,他便也知道再努力也没有用,就一直与太子舒交好,只等待太子舒上位,能给他真正施展才能的机会。他会想尽一切办法,保证太子舒的位置。” 狐逑也慌了。竟然发生了他和狐笠最不想见到的情景,这样下去,狐家也会跟着完蛋的啊!他慌张茫然道:“那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白矢按住他的手,他满头冷汗,竟也冷静下来,道:“逃。我要先离开,才有生机。可以到时候再寻找周边各国的帮助,或是想办法——解决掉太子舒。” 齐问螽:“逃?晋王就会很快公布你毒杀父亲一事,你忘了骊姬是如何逼迫太子自杀的么?如果有了弑父的骂名,就不会有任何一个国家收容你了。” 帐下的人谁也没想到,本来还胜券在握的计划,陡然就被反咬一口,到了他们几乎无法翻盘的地步! 白矢缓缓道:“所以,就要让弑父变成说辞,变成流言。而现在,唯一可能帮我的人,就是乐莜了。请他去马厩,我要与他说明此事,求他帮我。” 齐问螽皱眉:“你与他会面未必安全,说不定师泷会监视你,把你跟乐莜会面一事告诉晋王。” 白矢摇头,顶着额上涔涔冷汗,微微一笑:“不会,师泷在军中没有那么多眼线的。我在清晨去看我的马已经是惯例,他一定会趁着我不在帐内的时候,进来偷偷查找证据,献给父王,让父王更决定杀我的心意。” 狐逑立刻道:“那我替你去扔掉川乌,销毁证据。” 白矢回头笑了:“不用,扔了反而容易被人找到踪迹,反正罪名也在我身上扣的差不多了,就放在帐中,用来麻痹他c拖延时间吧。狐逑,您不要收拾我的东西,一会儿远离我的营帐,给他们搜查的机会。齐师,麻烦您帮我叫乐莜去马厩,他早上应该还没安排完军中的事务,这个时间应该在派人清点辎重,师泷应该也没见到他。” 白矢说着,站起身来,擦了擦头上的汗,将衣裳拾掇一番,把川乌放在架子中一个稍微隐蔽的位置,只要来人稍作翻找就应该能发现。 白矢将佩剑挂好,眼神锐利,发狠道:“能否死里逃生,只看这一举了。” 乐莜去到马厩的时候,看到白矢正站在自己的爱马旁。 公子的马,也都住隔间。一个小蓬门里头,战马三匹,驮马五匹,享受片刻的贵族待遇,等到上战场时,它们就要冲在最前方。 白矢正在用黑马的马鬃擦拭着剑。战马不常打理皮毛,马鬃粗粝扎人,擦不干净,抹过的剑面上一排暗红细纹,像是刷子蘸半干的血抹过似的。 乐莜以为他惩治了不听军令的民兵,不甚在意,笑道:“白矢,怎么了?” 白矢转过身来,将铁剑收入刀鞘中,走过来。 二话不说,直着上身跪进了烂泥里。 那烂泥被踩的东倒西歪,松软的像是谁家发好的面,他一跪,泥水溅的裤腰上都是,白矢却连眼睛也不眨,抬手,以壮士不归的凛然与绝望道:“求乐公救我!” 乐莜吓了一跳,连忙拽住他的护臂,道:“公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白矢不起来,眼眶隐隐发红,却仍然忍住,道:“师泷要我死。” 乐莜大惊:“这话怎么说。” 白矢把师泷下毒陷害他一事说了:“我怎么可能去毒杀父王!然而师泷毒杀了那军医,再也没有人为我正名!我就要背上弑父的骂名,永世不得翻身了!” 乐莜头都炸了,几次想吸一口气开口说话,却说不出话来,肚子里憋了一袋子凉气,肥肚子在军衣里上下浮动。他不信,但这确实像是师泷能干出来的事儿。 乐莜又拽白矢,他力大,差点把白矢从泥里拔了出来。 白矢心底暗骂了一句,憋了劲儿把自己往泥里坐,就是不肯从鳄鱼后背似的一道道隆起的烂泥里起身。 乐莜:“我带你去找晋王!找他师泷,当面对质——” 白矢摇头,抓住他手腕道:“我入了主帐,可能就是个死了。如果父王说要乐公杀了我,乐公会不会抬手就砍掉我的脑袋!” 乐莜在军中带他许多年,与白矢感情很深,听了这话,道:“我怎么会!” 白矢:“若是王命?乐公也会违?” 乐莜咬牙:“我不怕得罪人,我就是要去说理!再说,违了又如何!你既是清白的就没有什么好畏惧!” 白矢双眼泛红:“我没想到乐公愿意如此待我——可我不会再回去了。乐公还不懂么,世事并不是能自证清白的,总是有人能把白的说成黑的。再说,我本就无心王位,晋公前几日昏迷前,竟让人写下了这样的告书,我也是心中大乱。但师泷支持舒,曲沃的贵族也支持舒,我也是不可能继位的。等到舒成了王,我也是要被驱逐出去的,不如,现在就让我被驱逐吧!” 乐莜:“什么?” 白矢缓缓站起身来:“我宁愿被驱逐。但师泷非要我背上弑父之名!他是想让我像骊姬之乱时的太子奚齐一样自杀么?求您了,只有您才能给我一个清名,乐公,请您带兵驱逐我。” 乐莜:“可c可晋王没有指示,我若是驱逐了你,岂不是” 白矢竟两行泪下来:“驱逐了我,我纵然不得不亡命他国,但师泷再想说我弑父,就晚于我在军中被你驱逐,军中这么多人见证,我还好日后解释说是他事后给我加上骂名——” 白矢在军中威名极高,乐莜驱逐他的闹剧必定会闹得人尽皆知。 到时候师泷不论想再怎么抖出弑父之事,都会被人当做政敌的抹黑。 就看乐莜愿不愿担这个责任了。 他在这个关头,于军中大张旗鼓的驱逐他,就算找理由,晋王也会愤怨甚至不信任。 但白矢也想好了另一个方案。 如果乐莜不愿意,他就用怀中所藏的匕首,杀死乐莜,而后逃走。 乐莜一死,他白矢又不在,晋王伤病,军中一定大乱。甚至说没有了乐莜,这支队伍的魂也就散了一半,他在外谋划,攻回来的可能性就大了。再说,他也还有几张底牌,还有生机。 就在白矢一边流泪,一边摸着怀中匕首的时候,乐莜竟同意了。 乐莜其实是不愿意驱逐白矢的。他了解白矢,知道他太会打仗了,只是年纪还轻,对列国的军阵优势还不了解,只要再有几年,或许他会带着晋国的军队无往而不利。 再加上他见过几次太子舒,太子舒面白皮嫩,一看就是王后捧在手心中长大的,如今晋国已危,太子舒又怎么可能担当得起责任。他们是四面环虎的国,不是那高台上醉生梦死的大周,更不是几百年前各国都能坐在桌子旁边聊的年代了。 一个不够贤明决断的王都可能断送这个好不容易拼起来的晋国。 师泷只是觉得公子白矢上位会有动荡,却怎么不想太子舒若真的昏聩又该如何? 乐莜心里盘了一圈。 毕竟现在针锋相对的厉害,不如先顺应朝中,让太子舒上位,若太子舒昏聩,到时候他去迎回白矢,必定也能得到曲沃众人的认同。 总之,绝不能让白矢死在这里。 那就是绝了晋国的一条路啊! 他点头道:“好。你去帐中做准备,我一会儿带人杀进去,你把马备好在西门处,带上你的随从,最好再带上几个人,然后逃走。我会闹大。” 乐莜也不多说话,只说了一句“换条干净衣裳”,转身就走,显然心意已决。 他在泥地上走出了一排深深的窟窿,手把着剑柄,头也不回。 白矢松了一口气,连忙擦了擦眼泪,对马厩后招了招手,他的几个亲信正躲在马厩后。如果刚刚乐莜没有同意,他们就会听白矢号令,一拥而上,杀死乐莜。 这会儿,他们解开马缰,装上行囊刀剑,开始了准备。 乐莜走出去后,想的却都是白矢少年时候的往事。 晋王对白矢态度时好时坏,当他显露出天赋的时候,晋王对他的夸赞与欣赏从来不是作伪;但若是他有一段时间没有什么功绩的时候,晋王又会当他不存在似的漠视着他。 为此,白矢对于军功也展露了狂热。 但又因为他太怕输,害怕晋王的责骂与失望,他又格外谨慎。 那份狂热与谨慎在心中交缠着,竟达到了一种刀尖上的平衡,从表面上来看,他行军的风格都比较稳,但谁都不知道他的煎熬和压力。 特别是当他在军中官职已高,行军路线要他制定,胜败人命全都由他承担时,他常常自我怀疑,甚至整夜难以入眠。 乐莜已经不止一次见白矢在大举进攻之前的夜里痛哭。 哭这个行为虽让乐莜觉得他还是孩子脾性,但这是白矢唯一能发泄情绪又不影响军中的办法了。毕竟第二天就要上战场,他不能喝酒,不能暴食,哭也要注意着别让帐外卫兵听见。 乐莜听说之后又好笑,又隐隐有点心疼。 他愿意支持白矢,主要的原因自然是他的能力与晋国的未来;但他不能说自己一点看自家小辈似的偏心。 只是他却不知道,就在刚刚,那沾毒的匕首就和他的肚皮隔了几层衣服。 这时候,天色才渐渐亮起来。无数营帐的布迎着光,金光闪闪,像是无数面斜对太阳的铜镜。 天边展露一丝黄澄澄的光带,下过雪的厚云层压在靠近地平线的位置,营帐的影子被拉得斜长。 南河不知变故,起床时间晚了些,她压根忘了如何梳女子发式,幸而岁绒不用她说,也到她身后,用油膏将发归拢,在她脑后梳了椎髻,垂到背中,又从盒中抽出一条暗红色的发带给她缠上。 她带上面具吃了点饭,等到日头高上,才有人通报,说是晋王请她过去。 南河走出帐去,岁绒帮她拎着衣摆也少不了下头沾了一圈泥,南河倒是不太在意。她正要走到晋王帐门口处,也见到了帐外的师泷。 师泷正与一仆从说话,那仆从从怀中拿出小布囊来,对师泷打开,师泷点了点头:“你只拿了一点儿对吧,剩下的还在白矢帐下?好,呈去给大君看吧。” 这仆从才刚进帐,又有一小兵从军营另一侧冲过来,慌不择路,在泥地里跑的东倒西歪,冲过来抓住师泷的衣袖,想要喊什么,却又猛地降下音量去。 南河也走到了帐外,听见那人声音发抖道:“相邦,被杀了,都被杀了史官和他的书童,还有您派过去守他的人!” 师泷:“所以也不在了么?” 小兵:“被取走了——我们已经都找遍了!” 南河心底一沉:是有人杀了史官,拿走了晋王之前写下的告书? 晋国的王位之争已经激化到这种地步了么! 却看师泷勾唇一笑:“行啊,他坐不住了,连这种事都做出来了。呵,怕是他都扑腾不到晌午的时候了。” 南河挑眉:这是发生了什么?师泷如此胜券在握。 师泷看到南河来了,收了神色,对那小兵摆了摆手,朝她走来,行礼道:“不知南姬昨夜休息的如何?大君今日醒来后又叫众人商谈,精神好了很多,也谢谢南姬带来的这位小神医。“ 他躬身,南河看着他发青的眼底,她猜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睡好觉了吧。 毕竟,对于师泷来说,太子舒不上位,他也没活路啊。 他也算有心计又有才能,若是死在公子之争上,就可惜了啊。 南河略一点头,正要开口,忽然听得背后一阵喧哗,不少人巡逻的人都驻足往喧闹声的方向看去—— 白矢与三四个随从骑着马,狼狈不堪的踏烂几个矮矮的营帐,仓皇朝这边逃来。南河只看白矢衣服也被刀划破,脸上还有污痕,他想要策马往主帐这儿来。 突然听到一声大喊,竟看见乐莜骑着一匹黑色大马,带着四五骑兵,挥刀横身拦截过来,黑马的蹄子踏碎湿泥,乐莜大喝一声,拉弓就朝白矢射去,使他不许靠近主帐。 师泷和她都惊呆了,但南河毕竟不知道下毒一事,师泷反应的更快,脸色立刻难看起来,冲着乐莜大喊道:“乐黑臀!你疯了么!” 南河纯属看戏,她更震惊的是:原来莜是字,乐莜原名是乐黑臀?! 那要是他出生起名时,看的不是屁股,而是翻过来,那岂不是起名叫 乐莜压根不理师泷,连拔三箭,朝白矢射去,那箭矢划过白矢的衣襟和发髻,他头发散乱,看起来形状凄惨。乐莜打了个唿哨,几个骑兵跟着挡在了晋王主帐前,白矢满面悲戚,散发长啸:“父亲!既然要逼我走,何必要派乐莜来对我刀剑相向,我走就是了!” 乐莜冷笑:“你身为公子,被驱逐也是早晚的事,怎么?你还想闯到大君帐下来?!” 白矢两眼泪纵横:“是,我身为公子,立下汗马功劳又如何!最后不还是这样的命!” 乐莜:“白矢!你再往前一步,就别怪我手下箭矢不长眼了!这是给你留条活路——” 白矢策马倒退两步,悲切道:“活路!从我懂事开始就生活在大晋,从我少年时期就生活在军中,我离了家,离了从小在一起的军中兄弟们,就算是有活路又如何!好啊好啊!是,父亲仁慈,不肯杀我,那我就成全父亲的仁慈之名!” 他说罢猛一调转马头,带着随从,决然的军营外而去! 白矢背影对着主帐,在马上拔出剑来,抓住自己散开的头发,猛地一割,将一把长发抛在地上,悲声渐渐远了:“大晋容不下我,我便再也不回来!” 乐莜作势又要追,周围巡逻站岗的十几个士兵竟然无视军令,上来拽住乐莜的马缰:“将军!你还要做什么!为什么要把公子驱逐出去——” 乐莜猛一拽缰绳,厉声道:“你们懂什么!走开!是想被军法惩治么,做你们自己的事去——” 师泷捂着胸口,差点背过气去,望着乐莜摇摇欲坠。 南河纵然不知道昨天的事儿,也有点品出来了。 军中正因为这突发状况乱作一团,有人群情激昂,有人震惊不已,乐莜一下子就被不少士兵围住。 南河忍不住笑了,轻轻拊掌。 师泷转过头来:“你c你拍手作甚?” 南河笑:“这场戏真讲究。” 从舞台,到走位,如何设计每一步的进行和展现;从台词到表情,如何以真情和眼泪打动信息量不够多的围观者。 真是有水准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0章 麟之趾 师泷深深吸了口气,似乎缓过来劲了,道:“你看得出来?” 南河微笑:“我看得出来有什么用。以后建议相邦晚一点再笑。这样能少被现实落差刺激几次。年纪不轻了,注意心态平稳啊。“ 毕竟她以后说不定要长留晋国,师泷这张脸,还是留给她来打比较舒坦。 师泷:“” 他怎么觉得以前也听人这样摆出一副老好人的面孔拐着弯怼他 晋王帐下,匆匆忙忙跑进跑出几个人,似乎给晋王回话,过了一会儿,晋王招他们几人和乐莜进帐。 晋王把手边的木碗扔在了乐莜身上,乐莜低着头,被砸的像个人高马大的孙子。晋王气得伤口都要崩了:“乐黑臀!你是要干什么!” 乐莜咕哝一声:“大君,别这么叫我” 晋王气得把勺子也扔过去了:“我就叫你名怎么了!当时你出生的时候,怎么不给你起名叫‘夯’叫‘傻’!你凭什么将白矢驱逐出去!还闹得这样大!你知道他都干了什么吗?!” 乐莜啪叽跪下了,还委屈起来了:“大君宠爱公子白矢,可这对晋国不利,我难道就不喜欢白矢了么,驱逐他,不也是为了我大晋。从此之后我愿意全心全意辅佐太子舒。也希望太子舒能够看在我驱逐白矢的份上,肯相信我——“ 这话说的未免也太直白了一点。 但从表面上来看,乐莜发现师泷来了之后,晋王也改了想法,所以也当墙头草赶走了公子白矢,只为了以后还能在曲沃有好日子过。 乐莜也很会装单纯,跪在那里一阵叫屈,这又很符合他平日表现出来的性格。 师泷站在一旁咬牙切齿。 晋王:“你知道他干了什么,你驱逐他,其实是放他逃走了你知不知道?!” 乐莜故作茫然抬头:“什么?” 晋王指着自己道:“他想要毒死老夫!” 乐莜满脸惊愕:“不可能——他c我虽然驱逐了他,可他不可能是这种人!是不是有人诬陷!” 乐莜意有所指,晋王竟然也抬起头看了师泷一眼,又低下头去看向乐莜,缓缓道:“不会的。孤心中有数。” 师泷仿佛没有看到晋王的眼神。 刚刚才跟师泷了解过下毒一事的南河微微挑眉。 这一对君臣有意思了。相互之间很了解啊 南河听说下毒,就觉得师泷肯定或多或少动过一些手脚。 晋王未必不知道师泷的手脚,却也知道师泷不敢无中生有。 而白矢弄出这么一招,竟带人“被驱逐”出军营,更让晋王明白——白矢想要毒死他的事情一定是有的,只是未必是在那天,只是可能还没下手。 乐莜哭丧着脸,继续装傻:“要不我派人去追他回来若是大君真的决意要废太子舒不可” 晋王气得半死,没受伤的那只手在空中狂舞:“追什么!你不还是以我的名义去驱逐他的么?而且白矢临走之前喊了一句冤,军营上下都知道我逼他走的,怎么可能还去追回来!罢了。反正孤也不会再用他了。舒是我唯一的选择了。” 这三个人心里各怀想法。 晋王气得要死,把身边的东西能扔的都扔在了乐莜头脸上,这才对着帐门吼道:“出去啊!跪在这儿还干什么,想气死我是不是!” 乐莜颠着肉跑了。 帐中无言,师泷闭眼在一旁,晋王看向了南姬,他抬手道:“南姬——过来。” 南河心想,这老东西不会看她孤女可欺,拿她撒火发脾气吧。 她上前,跪坐在床边,微微颔首,随时准备反击。 却没想到刚刚气的脸都绿了的晋王,竟对她,挤出了一个讨好似的笑容,拿出他征战沙场多年的粗哑嗓子,细声细语道:“昨日睡得好不好啊” 南河打了个寒颤:淳任余你想作什么妖!你那张生啖血肉的凶恶老脸,就不要妄想哄小姑娘了好不好! 晋王伸手想去碰一下她的面具,却又缩了手,深深呼了一口气,弯下一点身子,语气更轻柔:“我听南公说过,他给你起小名叫夭夭,是不是这样?” 南河: 在这年头,这名字俗的好比叫孙美丽刘漂亮。 南河硬着头皮承认了。 晋王:“那你取字了没有?” 南河摇头。 晋王略展颜:“你应该也有十七了,早该到你取字的时候了,若是不嫌弃老夫,让老夫给你取个字如何?” 南河:求您别再起个“夭夭”这种风格的俗气名字 南河:“请大君赐字。” 晋王笑:“春暄的暄字,如何?” 南河:“善。谢大君。” 不过女子的字与名都不常用,估计也不会拿到台面上来做称呼。 晋王:“你随我回曲沃去,孤请你做太子舒的先生,辅佐他,教导他——你虽然年轻,但在南公那里学了不少的本事孤信任你。” 师泷微微一愣:“女子为师,或不妥;且南姬年纪尚幼,仍未昏,为保母也不合适” 晋王:“不合适?有什么不合适。孤觉得自己身子能渐渐好起来,若是舒真的能成为一代贤王,孤亲自主持,要你与舒成婚。” 南河猛地抬起头来。师泷也震惊原地。 她也猜测过自己可能是晋王寄养给南公的女儿但,难道不是这样的? 南河斟酌道:“这恐不妥。姎虽是南公之女,但不比世族大家女公子,更不比列国公主,若太子舒继位,则应迎娶秦国或魏国公主。“ 晋王摇头:“不。孤心意已决,舒见了你,应该也会欢喜你,这定是一桩美事。他不适合迎娶公主。” 南河不明所以,师泷更觉得晋王连接做出惊人举动,怕是发了疯。 晋王道:“等见了舒之后,你再摘下面具。以后你的容貌,只给他看,不许展露给旁人。“ 南河:“” 南河:不要说得好像我有什么绝世容颜一样好不好,我摘掉面具也就是普普通通,搞得就像我一旦露出真容天下都会为我倾倒似的干什么啊! 师泷也略有些吃惊,瞥向南河露出的一小截下巴,心底不断猜测着。 就算南河最终没有嫁给太子舒,但陪伴辅佐公子一事已经算定下来了。有晋王认定的王师身份,又说不定有昳丽容貌必定会讨得舒的欢喜,不论是为王师还是为后,她以后都将会是曲沃的新权贵。 甚至是他师泷谋划如此之久,可能都会被她压上一头 师泷本来没把南姬当回事儿,这会儿却不得不重视起来。 只是她太神秘了,必须要让人尽快查清楚才行。 白矢被驱逐这一事在军中闹大,第二天,晋公亲自出来与众军官会面,说自己既已经选择了舒,就只能放弃白矢,这都是为了晋国考虑,谁要是对此不满,也可以离去,去追逐你们的公子白矢去吧。 诸位军官自然不会离去,一时愤怨,但也不得不换位思考,认为晋公做的也没什么错。只是 那之前的告书算是怎么回事儿啊!? 军中不少人都开始怀疑晋王是不是老糊涂了。 晋王没有多做解释,他被送上了车,当夜与晋国的军队一起驱车赶回曲沃。 与此同时,却也有一支部队告别晋王,没有踏上回曲沃的方向,而是一路往旧虞去了。 南河的待遇也不错,她的车紧随在晋王的车后,坐的还是她来时的那辆铁木小破车。看着晋王的车也没比她高大多少,她不得不承认:晋国,确实是穷啊。 可就是这样一个穷苦晋国,众虎环伺,谁也没能打下来。 车马队伍蜿蜒在晋国的山地之中,望不见头尾。但队伍之中,就他们这辆小车最显眼,因为岁绒又在烧药膏香料,车窗车缝溢出烟去,远远望过去,他们这辆车就是个移动的香炉 而千里之外,有个发了病的人,也在烟熏火燎的宫室内,无奈的掩鼻闭眼,躺在床上。重皎命人用艾草熏屋,以药囊挂在帐子四周,景斯又让他服药之后在宫内好好休息。 这会儿,灰白的烟弥漫着午后的走廊,下午的黄光照的屋里像是神仙住的地方似的,宫人穿着厚白袜走的悄无声息,生怕惊扰他休息。 辛翳躺在帷幔里,揉了揉有点堵的鼻子,觉得实在是大惊小怪。 他确实发烧几日都没有退,但温度都很低,应该不打紧。不过在亲征晋国之前他已经忙了好一阵子了,出征几个月没有好好休息过一天,回来之后又要为荀师入殡,可能确实撑不住了。 他请了原箴,范季菩两人回到郢都,大概几日就能到了罢,到时候,因战事停顿的国务就要重新开始整顿,又要开始忙碌了。 辛翳喝了药后浑身发汗,他将重皎给他的玉铃放在枕边,仿佛要确认它会不会响似的,忍不住摸了摸。那玉仿佛也生了一层薄汗,腻滑温热。 或许是因为生病,他脑袋里也有点昏沉,一会儿想起重由说的“以色事主”的传言,一会儿想起荀南河包裹在被褥中的赤|裸肩膀 这几日里,辛翳都不敢让自己回想,只觉得自己太冒犯,又觉得心里有压不住的恨意。或许是此刻病的稀里糊涂,一闭眼,理智也关不住,那些画面不自主的钻进脑子里来。 她病的瘦了,安静的闭着眼,任他捏着她的手臂,将她纤长的胳膊从衣料中褪出来,皮肤白的发蓝,肘节圆润,透着青灰色。但就是病中,她身上依旧肌理腻洁,拊不留手,显得如筑脂刻玉般 她穿上深衣时,是所有人心中端方有礼,不可轻辱的君子典范。她常站在回廊旁等他,临风而立,宽袖窄腰,谁也不敢冒犯,有种说不出的奇异禁欲感。 但当她就这样解开衣带,赤|裸身子躺在被褥之中,却又是另一幅样子。 辛翳一时也分不清自己是在回忆,还是在做梦了。 他感觉那日如今时,他也正跪在榻边,满心惊惶,脑子都麻了,不知该如何动手。但荀南河就静静躺着,并不催促,也不睁眼,有着他曾经想都不敢想的温驯样子。 他没觉得香艳,只觉得她比想象中瘦弱多了。 但就是这样的她,教导出了他和数位楚国能臣;就这样的她,在楚宫中多年如一日的保护了他 辛翳低头,似极不舍与缱绻的低下头去,将被褥与她一并裹紧,俯下头去,侧脸贴在她腹上,感受她在人间留下的最后一点温度,而后转过头去,脸埋在被中,轻轻的亲吻了一下她容珠的肚脐。 他只想尽力留住那一点点热度。 而后却忽然有一只手推了他一把,听到了熟悉的冷冷的声音:“辛无光,你在做什么?” 辛翳愣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抬起头来。 荀南河睁着眼,拥着被子惊怒的望着他,脸上还有一些隐隐泛红。 她咬牙切齿,声音却冷淡:“你给我解释解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1章 汝坟 荀南河拥着被褥,看到自己衣物都被褪去,面上表情更是难看,光洁的小腿缩回了皮被之中,两眼隐含怒光,冷冷道:“请大君避让,让臣穿戴整齐后,再见过大君,再恭贺大君亲征得胜归来!” 她脸色已经可谓恼怒,还有几分难堪。 辛翳手足无措的站在榻边,脱口而出:“我已知道了。” 荀南河:“什么?” 辛翳:“是我亲自替你更衣的,我已经知道了。你别想瞒我。” 荀南河压低声音:“所以” 辛翳:“所以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荀南河不说话。 辛翳陡然恼了,咬牙切齿:“我就知道,荀师从来没打算告诉过我!荀师对我瞒的事情,也不知这一两件了吧!” 荀南河抬头,也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些,神态坦然:“除了此事,我还有什么瞒过你?” 辛翳看她肩颈露在外头,散乱的长发披在肩上,他想要从她那张永远自若的脸上揣测出一两分真心,半晌才道:“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曾经说漏嘴过,说帮我,一切都为了任务。如果任务成功,你就可以回去——” 荀南河竟难得露出几分慌乱神色:“你你竟然连这个也知道!” 辛翳看她慌了,似张狂得意的笑道:“但不管你有没有达成任务,你都不会回去了。你的家?你只有郢都这一个家!” 荀南河脸色微微泛白,他的话却恐吓不住她太久,她立刻恢复神色,淡淡道:“大君恨我也是难免。但我无话可说。” 辛翳心底陡然有些恨她如此淡然的样子,拔高音量道:“你只能在这里,你哪也回不去!楚宫才是你的家!你就是死,也要死在郢都!葬,也要葬在纪山,要和我辛氏姬姓一家共长眠!” 荀南河微微一愣,看着他,竟笑了:“好啊。大君之命,臣不敢不从。” 辛翳心底一烫,但这就跟被扎一刀似的,先是烫的才感觉到了疼。 他站在脚踏上,半晌才反应过来,冷冷笑了:“是了,你根本就不怕。当重皎说你的魂魄在人世间游荡时,我就该想到。我何须担心你,你是游魂,是鬼神,真的逍遥自在去了——“ 荀南河皱眉,似乎没听懂他的话。 她性格看起来温和,实际上是烧不烂咬不动的铜豆子,听见辛翳说话这样不客气,也有些火大:“辛翳,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没有斥责你失礼,已经是看在你已长大的份上了!好,我是欺瞒了你,要杀要剐你随意吧,但现在,你给我出去!” 辛翳膝盖抵在了床榻上,更往前逼了一步:“这是孤给你修建的府邸,郢都更是王土,孤想在这里就在这里!你是王臣,孤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更何况,你是女子,你c你连王臣都不是了。“ 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竟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 荀南河近几年已经很少被他气成这样了,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剧烈咳嗽起来,指着他,道:“我是女子,就不再是王臣?!好,很好。出征之前,你既与我有过争执,今日又对我如此失礼冒犯,便是既不把我当臣,又不愿与我做师生。那便请大君将我逐出楚国去,不过是像八年前那样流浪卖药,我甘愿。” 辛翳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恶劣,但他居然伸手拽住了她手里的被褥,笑道:“不,孤有个好去处给你。” 辛翳俯下身子,微微偏头,在她耳边轻语。 荀南河脸色白了,陡然冷笑:“辛汪汪,我耗费八年,养出来你这样一条恶犬,你也休要叫我先生!放手!” 辛翳伸出手去,他捏住了荀南河因为病弱而尖尖的下巴,似乎能将她半张脸都握在手里。荀师那样高傲冷静的人,竟然有这样一捏就能揉碎似的骨肉。 他以现实中从来不敢在她面前显露的狂傲姿态笑起来:“先生的一副柔骨皮囊,不用在道儿上可惜了。“ 他说着,捏的荀南河白皙的脸上几个泛红的指印,一用力,将她摁回了榻上。他分不清是自己在发热,还是南河也病的在发烧,但掌心是滚烫的。荀南河怒到声音沙哑:“辛无光!放手!” 辛翳抬手捂住她的嘴,使她不得再用那常年来斥责教育他的口吻说话,而后一只手扯开她紧紧裹着的被褥,手按上了刚刚他亲吻的腰腹。 荀南河面上显露出被轻薄后极度的愤怒,她直直瞪着辛翳,而后又露出几分失望与痛苦,伸手挣扎起来。辛翳心底一凉,但不顾一切的野望一下子将头脑冲的滚烫。 他已经不是小时候,荀南河根本抵不过他的蛮力。她在他略粗暴的触碰下颤抖,但又似乎在挺着让自己不要哆嗦,紧紧闭上了双眼,似乎觉得恶心,以至于不再想看他一眼。 辛翳将她从被褥中捧出来,贴近自己。 荀南河抽出手来,抬手就要向他脸上打去。 辛翳松开了捂着她的手,猛地捉住她手腕,将这双细瘦的写出过不知多少策论文章的手折在她头顶。 荀师虽然会骑射,但是早在多少年前就力气不能与他相比了,这会儿被他摁住,更是动弹不得。 荀南河咬紧牙关,就算他手劲再大,就算他的手指过分用力的抚过,她也绝不肯发出一点声音来。 辛翳脑子里充血,他不懂那些,只知道蛮横的满足自己的新奇,直到她的腿折起,荀南河颤抖的唇间终于漏出一点声音来。 “杀了我吧。” 她喘息了一下,又立刻咬住唇,将声音咽下去,半晌道:“早知有今日,我不如毒死你。” 辛翳笑的埋头咬住她:“先生疼我,不会舍得。” 荀南河痛楚的闷叫一声,蜷起泛着冷汗的身子,咬牙切齿:“你这是不伦!” 辛翳大笑,一抬手将她揽住:“你们都一个个这样说,可外头早就有了荀师以色事主之名,不若就坐实了罢。” 南河不再说话了。她甚至不再看他,只死死抓着软枕,妄图让自己脸上依旧保持平日的冷漠,却渐渐眼梢泛红,忍不住低吟而一滴眼泪也从她眼角掉了出来 辛翳似乎隐隐听到了一声哽咽,他猛地抬起头来。 她哭了。 荀南河竟然哭了。 他c他都做了些什么! “先生!” 辛翳猛地弹坐起身,惊醒过来。 宫室外天已经快黑了,他满身大汗坐在帷幔之中,一阵微冷的风吹进来,十几盏铜灯火苗跳动,他的中衣黏在身上,又冷又紧,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他只记得自己在荒唐,反应迟钝了半秒,才猛地想起荒唐的另一主角是谁。 他居然 辛翳傻在了原地。 他是不是个变态啊!都他妈在梦里做了些什么! 辛翳猛地抓起了床头的皮被,脑袋埋了进去。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烫了起来—— 这岂止应该脸红,这现在就应该自刎谢罪! 他都说了些什么混蛋话,做了些什么人渣事儿! 死者为大,更何况南河还未下葬,他居然就梦见了 难道南河入梦来找他,说不定还要交代点家国大事,慈祥的爱抚一下他的脑袋,顺便探一探他是否还病着,结果就变成他在梦里把c把南河给摁倒了 而且还不是你情我愿! 而是特么的强上啊!他还记得自己掐着她脖子,逼她蜷起腿来,南河恨得咬牙切齿,气得眼泪都掉下来,却被他弄得 辛翳猛地把被子罩在头上,真想一头撞死在宫柱上! 他心底真有几分瞧不起自己的羞愤。 他算什么没良心的东西!梦里都是这样的荒唐! 就算是他心里对南河有几分恨也罢,可这些年,她对他的好却也是不掺一点水,这么多年,就算南河不喜欢他,就算南河什么也不告诉他就走了,可那些旧日里生动的细节,全都明明白白的告诉了他: 她是真的关心过他。 他日日胶着复杂痛楚的心境里。一面觉得南河可能心里根本就没有他,可能她带着任务而来,随意就走,还有许许多多的任务等她完成,他虽然不知道什么是“任务”,但却知道他对她而言并不是特殊的。另一面,那些鲜活的细节,那些她往日里并不言说却在做的行动,都时时刻刻在证明南河是真的宠他 但他也分辨不出来。 她的那些无奈又忍俊不禁的叹息,那些坐在他身边无言又温暖的陪伴,是因师生之情,还是君臣知己 然而脑海中,往往还有另一个声音,无时无刻道:想再多,又有何用。 他不肯早说清楚。她都已经不在了。 这声音几乎在他所有的回忆与痛楚中见缝插针。 辛翳动了动身子,却听见被子扯动了玉铃。 对他临睡着之前,还在摸玉铃,难道真的是南河的魂魄到他身边来了,他却—— 辛翳实在忍不住,抓着脸哀嚎一声,摊在床上。 他从来就生怕被南河讨厌,尽力都在她面前表现的乖巧,长大后,再干黑心事儿也都尽量背着她。南河训斥他,他听在心里那都是无微不至的关心;南河与他意见不合,他都觉得那是她不把他当外人,直抒胸臆。 辛翳见了她就装乖讨巧,别说这种事了,就是让他上次跟南河吵了一架,都肝颤了三个月 他其实也并不是没有梦见过南河,可能他那时候还没懂事,也未曾见过南河躺在被褥之中的样子,那些梦都是模模糊糊的,摸不到边界—— 可今日 辛翳出了一身大汗,他想要掀开被子走下榻去,却低头一看被褥,跟触电似的缩了回去。 啊不是就做个梦么!怎么 世人说他是混蛋也罢了,今日所作所为,人渣混蛋这些词怎么够形容! 景斯在回廊上踌躇已久,听见辛翳在四面敞开幛子的屋子里鬼哭狼嚎,也忍不住走进宫室内,对着在帷幔里蜷成一个虾子还在以头抢床的辛翳道:“大君——可是头疼的厉害?” 辛翳猛的一僵,开口声音都有些奇怪:“不打紧。” 他似乎也觉得自己声音太沙哑,清了清嗓子:“孤,已经发了汗。病应当也好得差不多了。” 景斯还是担心:“大君,要不再让重皎来为您看看?” 辛翳挥手:“不用,别叫他!” 景斯:“喏宫中有一事,不知该不该禀告大君。” 辛翳掀开被子,呆了一下,又拢上,不胜其烦,甩手道:“有话就说。” 景斯:“前些日子大君既说了迎申氏女入宫,这边已经着手安排了。此女入宫,是做美人,还是做夫人?” 辛翳心不在焉:“随便,这点儿事,你说吧,你说封什么就封什么。” 申氏好歹也算是楚国现在比较有风头的氏族,景斯想了想:“要不然就夫人吧。” 辛翳不耐烦:“夫人就夫人。我不管,这些事儿都你弄,哪用那么小心,就是放进来随便找个屋一关不也一样么。” 景斯瞧出来他不是真的想迎申氏女,怕是跟荀师临走之前劝他的话有关系,连忙惶恐道:“只是这是第一个近大君身的女子,就怕大君有什么要求,奴等做的不合适。” 辛翳站起身来,随手将玉铃捏在手里,愣了半天,又嗤笑:“谁说她是第一个?自己去办,逼她进宫的又不是我,她就是在宫里上吊了,也别来找我!” 他说罢,将被褥揉成一团,扔在地上,飞也似的往沐濯的隔间里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2章 鹊巢 就在辛翳恨不得把自己脑袋里乱七八糟的东西也能泡在池子里搓干净的时候,某个人在千里之外的马车中酣睡,这个四处冒烟跟香炉似的马车,估计要在旧虞到曲沃的路上行驶好几日。 南河几乎不用下车,醒来也是在左摇右摆之中,睡着了梦里都是颠簸,几日的路程过的黑白不分。 远处几乎一成不变的风景,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来到一个低水准农业文明社会。这样的自然风光,怕是会持续到入曲沃之前。 曲沃这个名字对于南河来说,能说上来不少围绕它的的典故与历史,但这个世界,却与真实的历史相去甚远。 其实南河在被卷入帝师任务之前,她的职业也是个刚入行的高中教师。 她是历史系出身,硕士是在一所知名高校研究古代典籍,她本意是继续深造,但后来却没再做研究。 她回了老家,做了一所普通高中的历史老师。 这其实并非她本意。家里就想让她找个体制内的工作,她对这份工作,怎么说也是有点抵触的。 或许是因为她不太喜欢这行,她也迅速升为让学生最咬牙切齿的老师。 她当老师期间,有两大快事: 一,是看学霸们拿着凄惨可怜的成绩单; 二,是十分钟讲完考点,用三十分钟来绕着考点漫天扯淡历史,等学渣们都放下手机和抽屉里的辣条,抬头听得聚精会神的时候,她听着下课铃咧嘴一笑:欲知后事,自己查去。 而后在一群学霸学渣捶胸顿足的哀嚎之中,施施然回办公室看剧。 她在办公室里也不太受欢迎。 她也是关系硬,人也浪,备课做得好脑子又灵光,上课基本不带书,在办公室里也不太干正事儿,就是偶尔其他科老师没来的时候,她去给带带英语和语文。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不讨喜,再加上她心理活动虽然多,脸上惯常是一副耷拉着眼皮半死不活的没精神模样,看着也就不讨人喜欢。 却没想到那一年学生给最喜欢的老师投票的时候,她一个副科老师竟然也名列前茅。 她也好奇起来,忍不住在评比之后的课上问起来:“是不是因为我天天上课瞎扯淡,你们听故事听的开心了,就都给我投票了?就我平时月考小测虐你们那样,你们是受虐狂么?” 一群大孩子听她这么问,在下头笑闹起来。 看到她是真的好奇想问,戴着眼镜的班长小姑娘居然举手,有点不太好意思的说:“我不知道别人是为什么。我是因为那次要参加辩论,因为辩论的话题跟历史有关,我就把辩论稿发给你让你帮我看了。” 她不可思议:“就这点小事?” 班长脸更红了:“老师你当时跟我说你电脑坏了,要去网吧改。我知道你跟我住在一条街上,我下楼路过那家网吧的时候忍不住进去看了一眼然后我就看见你在一群抽着烟玩吃鸡的人里头,在戴着耳机给我一字一句改辩论稿” 她被说得也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脸撒谎道:“我c我那是正好在网吧玩游戏,顺便,顺便给你改了。” 班里最后一排有点胖的那个单亲孩子也举手了:“我c我是因为我过生日的时候,老师送了我一个蛋糕,还用奶油给我挤了个年龄的数字。” 她有点坐立不安了:“那怎么能叫生日蛋糕啊,就是我早上在西点店买的没吃完的小纸杯蛋糕,那个奶油,其实是我抠得奥利奥里面的奶油,拿勺子给弄出来的数字,丑死了。你们也知道,我一个副科老师,比较闲嘛” 一群人倒是对自己投票的理由说的都有理有据。 她承认自己是闲得慌,天天没事儿就在学校里瞎逛游,逛完了就观察这群孩子们,帮帮他们——主要是她没别的事儿啊。 这票投给她,她觉得那些累死累活的班主任实在是太委屈了。 最后,没想到那个让她虐的几次恼羞成怒的学霸学习委员,居然也举手站了起来,他扶了扶眼睛:“咳咳,这两次期末,我们班的历史成绩都是第一。虽然是副科,但是直接让我们班平均分也比别的班高出来了一点。” 她平日厚脸皮的厉害,或许那天她真的脸红了,挠头抓腮,半天憋出了一句:”总之,下个学期,你们不许投我,投你们班主任老马啊,他多累啊,天天管你们这帮熊孩子!“ 一群孩子们竟笑起来:“要是这个评比给发奖金,我们肯定投老马,让他拿钱给自己买套新西装。要是没钱拿,那我们就随便投了呗。” 她竟也真的品出做老师这行的滋味来。 像老马年轻的时候,也是名校出身前途无量,而且听说外头教育机构重金挖他,他都没出去,是不是也是有点喜欢上在学校里了? 过了没两年,学校就想安排她开始学着做班主任了,她想了半天,还是默默删掉了办公室电脑里的电影和美剧,决定试一试这吃力不讨好的活。 就在那个暑假,她的高中同学也组织了一场聚会。 她也算是当年高中班里天天逃课名列前茅的大学霸,然而聚会之上,同学们有的当了大老板,有的开了创业公司,网红c科研人员c精英工程师都一大堆,她反而成了其中最灰不溜秋的那个。 若是搁在两年前,她估计心里早就愤愤不平,恨自己选错了路。 但这会儿,她对于当老师这件事也算是乐在其中,再说了她心思不稳,做研究也未必适合她。 饭桌上那些当年的学渣们,没少对她冷嘲热讽。 她懒得回嘴,反正这年头不论工作身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也万没必要对他人羡慕嫉妒的咬牙切齿。她就闷头喝酒,只等着赶紧结束聚会,回家能不能再搓两盘游戏。 只是一个不注意,她喝的有点多,回家倒头就睡,临睡着之前还想着明天就是开学第一天,她可千万不能迟到—— 却没想到第二天一睁眼,眼前一片黑暗,耳边响起了一个嬉笑的声音。 “哟,历史系的高材生,来教高中孩子多委屈自己啊,要不要来试着当一回帝师?教一教王侯将相,开一波盛世乾坤?” 她:“我拒绝。” 系统:“拒绝无效。” 她:“敲里妈。” 一时的口舌之快,直接导致她在任务开始时,连个金手指都没有了。 她:“喂,空间c淘宝c直播群不来一个么?要不然绝世容貌c贵族家世考虑一下?” 系统:“敲里妈。” 系统:“想得美。” 她:“你真的什么都不给我?那不就是让我去送死么?” 系统:“死了就死了呗。你以为我他妈在乎你是死是活么?“ 她也很头铁:“那你现在弄死我吧,快点。” 系统:“” 系统:“我最讨厌你们这帮高中老师!” 她:”这样吧,你让我当帝师,要求不就是把什么人渣暴君都给养成千古一帝么?甭管任务多变态,你总要让我多了解一下我要去的时代吧!“ 系统:“先秦。大概。” 她:“说个名字这也叫了解!那我还了解量子物理c霍奇猜想和宇宙大爆炸原理呢!” 系统:“我帮你。你以后要叫我领导。” 她相当没骨气了:“领导领导。领导说什么都对,领导干什么都英明。” 领导嘿嘿笑了:“好。 领导:“那就送你一个教学关卡。等任务正式开始的时候,我会提醒你。” 她本以为大概是会有原主的记忆或系统提供的知识直接涌入大脑,她分析吸收几日就可以。 却不料,她一睁眼,是在一个瓜棚里。 身边满地香瓜,午后的夕阳把瓜和路边的大石照的像烧红的铁。她年仅十二三岁,眼前坐了一个农夫打扮的她爹,笑盈盈的摸了摸她脑袋:“南河,走吧。” 南河。真是个好名字。 当她牵着爹的手,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家走,远远看到一处家徒四壁的破院子,院子里养着几只瘦如山雀的鸭子,房子南头一条小水沟子。 不会因为南头有个水沟,所以叫南河吧 走进院里,家里竟然连个女主人也没有,就她一脸傻笑的爹和她。还有鸭三只,板凳两条,床一张。 南河差点一翻白眼跪在自家黄土院子里。 她这个教学关卡,竟然要先解决的是生存问题 而且,她到底要在教学关待几年才能长大到见那皇帝啊! 数年前,被坑进系统任务的南河,很快的意识到了一件事。 这个爹,有名有姓,有氏有字。 他只可能是个贵族。只是落魄了。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颜渊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仍是士,后来更是复圣。 郤缺落魄后乡间种田,面朝黄土背朝天多年,一朝被胥臣引荐,就成了晋国曲沃一大世家郤氏。 这年头贵族的阶级多,涵盖范围也极广,一个村里指不定就能抓出来几个士。再穷困潦倒,但只要有“士”这个身份做底子,一遇风云变化龙也不是不可能。 后来当她爹教她读书,南河自然确定了她爹荀囿绝不是普通农户。 识字都是不易,更何况能读书了。 南河学铭文出身,她大学时期研究过战国早期出土的陈曼簠,还能识得不少齐系文字,虽然记不住太多,但勉强的识字读书也不成问题。 而她爹荀囿竟出身稷下学宫,博学多才,给她讲各国的故事与各流派的思想。 她学历史出身,能听得这样的一手材料,自然兴奋不已。 但很快的,她就觉出几分不对劲了。 她也算读过与稷下学宫同时期的《晏子春秋》《管子》《宋子》等书,却内容有些不同,而且稷下学宫存在的时间也跟历史上的推测有些偏差。 更重要的是,她发现各国国君姓氏不对c历史也完全两样。 这貌似先秦,但只到四五百年前还和春秋末期的历史有部分重合,但之后便完全相左。这个“战国”,持续的时间也远超历史上真正的战国。 秦未崛起,晋仍存续。 周天子早在一百余年前灭国。 强国并不是战国七雄的阵容,而各国之间还夹着许多戎狄与小国。 各国虽然还称王公侯爵,但各个都早有一统天下之心。 列国也都经历了好几轮的改革,在彼此竞争的刺激中,显示出了历史上的秦甚至汉都没有的生产力和趋势,百家争鸣仍在持续,各国的理念也都大相径庭。 仿佛在一场争夺之中,每一个国家都荟萃了自己能揽罗的智者与能臣,激流勇进之中,没有一位君王是愚蠢混沌的。 这是陌生的时代。 有着同样的纷争混乱与礼崩乐坏,她却无法预测未来的走向。 对于她来说,实在是有点冲击。 既然都不是真正的历史,干嘛找她一个学历史的人来当帝师! 这还让她怎么开挂! 这个列国风云的感叹很快就被眼前的苟且给冲淡了。 荀囿还是有点小钱,他们穿衣住屋上不太行,但荀囿很讲究吃,经常去城内买一些精细的食物回来,她和荀囿的牙齿都比周边一些村落的农户看起来健康的多。 荀囿种地,不为养活赚钱,只是因为他自己喜欢吃瓜。 南河勉强跟他忍了两三年的采菊东篱下的日子,学会了齐语和赵语,也学了一门周天子在位时天下统一的雅言。只是各国在平日还是多用自己的语言为主,雅言多用于书面和外交,也是士子贵族的必修课。 没料到她好不容易适应了苦日子,风云就来了。 是赵国的一位高官登门拜访,请荀囿出山。 荀囿又不是介子推,他为了自己的胃和闺女着想,也同意了。 他们搭车,从齐国向西往赵国去,她也是第一次被称作女公子,换上了到脚腕的长裙,坐上了牛车。 只可惜,当贵族的日子,只持续了不到半个多月。 不知是齐国还是赵国来的人马,围堵暗杀了他们。 可能都是门客文人临时当刺客,不甚专业,围追堵截都做的十分外行。 她与爹逃了。 荀囿身受重伤,临死之前也感叹自己没有富贵命,只是舍不得还没及笄的女儿。他被南河扛着,一路流血,一路笑嘻嘻的感慨,早知道就该在齐国老老实实吃瓜,掺和什么。 要是临死之前能再吃一口瓜就好了。 老天爷对贪吃的人总是不会太差,荀南河拖着爹,在齐赵边界的土路上走了半夜,累的两腿战战,翻过山丘去,真的看到了月夜下的一片瓜田。 只可惜荀囿没有了力气,躺在路边闭了眼睛。荀南河看在这几年父女的份上,把荀囿葬在了瓜田边。坟垅插了个树枝做碑,前头摆了几只没熟的瓜为祭,叩了叩就走了。 荀南河之后的运气,可就没那么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3章 采蘩 帝师任务什么的早就被她忘到一边,她偷来短打素衣的男装,走上了南逃的路。幸而那是赵齐之争范围不太大,她还没遇见战乱,靠着沿途村庄与百姓的善意,也没有被饿死。 南河本意是前往临淄,到稷下学宫去看看能不能找条活路;若是稷下学宫不要她,她就去曲阜走一趟。 内心的想法是远大的,可与此同时,她还穿着草鞋旧衣,拿着一根木棍在土路边走的尘土满面。 没想到走了十天半个月,她在路上,竟遇见了一位卖药少年,背着沉重的药箱,挂满了铃铛风筝,人扑倒在地上。 走过去的时候,已经不行了。 这才发现这少年浑身痉挛后倒地而亡,脚上一大块深可见骨的烂疮。 或许是破伤风。 纵然这少年卖药,怕是也救不了自己啊。 那少年药箱外头挂了块干饼,荀南河饿了许久,自然拿来吃了。吃人嘴短,总要帮些忙。 她别的都不太熟,埋人也算是有经验了,便也将那少年简单埋在路边,给他插了个风车。 沿路的北风一吹,风车在隆起的土上吱溜溜打转。 有几分童心童趣。 她想了想,到临淄之前,还是要给自己找个活路。她就背起了那药箱,走上了卖药的路子。 那少年是不是有卖药瞎忽悠的本事,她不知道。 她走的是另一种老神在在的方式。 她做男装打扮,装自己是某个隐居名士的弟子,一副“万事不可说”的神秘样子,再胡扯一句,说是被派去向楚国巫彭的弟子学医,所以才踏上周游之路。 再加上她懂礼节,又识字,又知道好多列国的故事,看起来就更加神秘莫测了。 不过这个四处奔波的卖药少年,在道上混着倒也有些本事。 她随身背负的药箱底部有十几小把木牍,记录的都是药方。 只是这药方都很不科学,不少药材十分诡异,比如三月出生的牛犊后背的毛,比如有黑猫走过的床单烧成的灰—— 荀南河不懂医药,她没辙,真就按部就班的做,就算不管用,也算对得起原主和她收藏的这些木牍。 实在做不到,搞只五月出生的牛犊背毛也勉强做药。 虽然不知道效果好不好,但她药箱上的铃声一响,穿着木屐的声音走过石板街,幼童纷纷上街跟着她玩耍歌唱,各家捏着贝币布帛来求她买药。她也不吹嘘,一副要买就买,不买我就走的模样,人长得秀致,行为举止又颇有风范,那些寻常百姓不信的也要信了。 真的重病的人她便不卖药了,只劝人求医去,或是从其他县城帮忙捎药过来。那些求壮阳c美容药品的她倒是从不少卖。有人听说她去找巫彭弟子学习,也愿意将她从一个县城捎带到另一个县城。 而当荀南河到了临淄的稷下学宫,才发现自己压根就进不了那最高学府。 荀囿来自于临淄大族荀氏姒姓。只是荀囿颇有才情,在列国之中也是有些名气,但与荀氏本家有些矛盾,就带着女儿远走高唐隐居下来。 荀囿的死,在临淄人人可知。大部分也听说他有一早死的发妻,只留了女儿。 若荀南河说自己是荀囿的女儿,荀氏家族必定会接济抚养她,但最后少不了用她爹的名声把她嫁出去,用来联姻;但若她不说自己是荀囿的女儿,那她就不再拥有贵族身份,就更别提进入稷下学宫,连做个门客都难上加难。 荀南河想了想,还是离开了临淄。 在现代的时候,她都不是个做研究的性子,这稷下学宫也未必适合她这种脾气。 卖药的日子倒也不那么难,更何况,她来了这样的时代,也就看了几年的瓜田,听了几年的故事,算什么了解。不如走走看看,先去鲁国曲阜,再去吴越之地。 荀南河是想得有点美。 她到临淄的路上是一路的风平浪静,可不代表出了齐国这地界,就还有这么好的日子。 她刚到鲁国,就赶上了齐鲁开战,魏国助齐,鲁国被灭。 一路上遇见过兵荒马乱,也遇见过病疫灾情。 她用自己的双眼见识了什么叫背车c人牲与屠城。 那时候她哭着想回临淄讨日子已经来不及了。 她卖不动药的时候也做过马夫,因会写各国文字也做过抄篆记录的书童。 几年间,荀南河学会了多国语言甚至地方方言,会写得一手还不错的文章,会驾车射箭与大夏之舞,懂祭祀与酿酒,洒扫进退上完全足以在大家族做门面。 她更学会了如何扮演男人,如何更好地察言观色,如何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她也脚上磨满了伤疤与冻疮,一双手面上虽然好看,里子却有不少薄茧伤痕。 她万没想到自己光保命就花了这样大的精力,她历时几年,十七八岁时她入了楚国,却不是因为终于走到了,而是因为楚国强大后吞并了周边众多小国,把她所在的地方纳入楚国的势力范围。 而且战后新建的郢都,离她暂居的地方也并不远。 就在荀南河迁至郢都卖药之时,当时的楚国令尹邑叔凭的少妻信这些巫医,将她请入府上。荀南河免不了又是那些装,什么话都不直接说,全都是让那十来岁的妇人猜出来,她再故作神秘一笑。 却没料到这妇人竟将她“齐国隐士名徒”“周游各国遍访民情”“想来楚国寻大巫精进巫医之术”之类的话,说给了邑叔凭。 邑叔凭这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竟然很宠爱自己这个年轻皮嫩的小娇妻,第二日就叫来了荀南河。荀南河能忽悠得了那小娇妻,却忽悠不了邑叔凭这个年轻时候真的周游列国的老妖。 而且荀南河不想说出荀囿的名字,也懒得再演什么名士高人,被邑叔凭问烦了就满嘴扯淡,装出一副被戳穿的可怜样子。 荀南河倒也坦荡,她现在就是个卖药的。 这邑叔凭不会就因为他娇妻买了一点闺房秘药c齐国神油就治她的罪吧。 却没料到邑叔凭却道:“可愿入我门下?” 荀南河呆了一下:仔细想想,此事也有好处,但如果做了邑叔凭的门客,社会等级自然就会往前迈一大步。 她已经因为任性吃了一回苦头了,如今金枝摆在面前,她可不能再傻了啊! 就算为了能吃肉羹稻米,她也答应了下来。 邑叔凭就让她搬到西园去。 西园也只有寥寥几个门客在住,大多是些莽夫。 邑叔凭似乎观察了她几日,就将她接了出去,另住在外头一个别院里。 荀南河当时还想,会不会是这死老头看出来她女子身份,还想家里养个娇妻,外头养个性子烈的,要真这样,她就让这老东西体会一下被喝了齐国神油的莽夫爆菊花的感觉。 却没想到,邑叔凭说出了他的真实意图。 他要送荀南河入宫为帝师。 教导如今不过十一二岁的小楚王。 荀南河这才想起来自己身负所谓的“帝师任务”。 这都过了五六年了!她这期间什么苦都吃尽了,她都以为是自己穿越了,竟然竟然还只是教学关卡! 荀南河当时眼前都发白了。 但听见邑叔凭要将她这个江湖骗子送去当帝师,一时也笑了。只是嘴唇才勾起,她笑容便凝住了,她理解了邑叔凭的意思。 这个小楚王,怕是个傀儡。 而且是捏在邑叔凭手里的。 所以,邑叔凭要的是一个面子上像个“名师”的人,却又不希望还年幼的楚王学到真正的知识与治国之道。 邑叔凭为了将荀南河送到宫里来,让专人教导了她将近一年,不但有六门功课的基本,让她能有个名士的样子,更是要让她知道入宫后如何不做痕迹的养废楚王,如何监视宫内外,进一步掌控小楚王,让他依赖甚至服从于她和邑叔凭。 学的六艺,其实荀囿早就教过她,但她要真的是名士之子,邑叔凭就不会送她进宫了,她不得不装作什么都不懂从头学起的样子,也在同时,搜集起了这位小楚王的情报 她到今日还记得,八年前,车马轻轻摇摆,两侧有马蹄声相伴,去楚宫的路上,她竟然有些慌乱,甚至一时忘了礼节,不知道坐着的时候手该怎么放。 那一路,她跪坐在挂着竹帘的车马内,车窗上都是金银雕花装饰,车头有一衔珠的漆木红凤,尽显楚国当时的爱美奢靡之风。 那时候,教学关卡终于结束。她耳边竟然终于又响起了那个贱兮兮的声音: “第一次帝师任务,开始。” 车马穿过战争后新建没几年的郢都,驶入了白墙黑瓦的楚宫。举荐她去做王师的邑叔凭与她一同下车,对她使了个眼色。南河当时在心里默记了一遍邑叔凭说过的话,垂头随他一同走入楚宫的走廊。 她还记得楚国廊下的铜灯下挂着小的八角铃铛,铃铛里的坠儿居然是青绿色琉璃串珠,风一吹,如雨打琉璃屋檐,叮当作响。 她细步快行,和邑叔凭一起跟在姣好纤瘦的宫女身后。 楚宫风景秀丽,多水多桥。 那宫女只送他们二人到一处转弯便不敢往前走,前头的一座连着回廊的红色小桥,两侧站的都是十来岁的少年仆从。 南河入宫前就听邑叔凭说起过,这位小楚王辛翳不喜欢宫女近身,甚至已经到了宫女只要出现在他视野范围内都不行。 只是他父亲楚肃王喜美女,收了大量貌美宫女入宫。 谁知道儿子不随爹,也可能是年纪小小不知道好,估计再大几岁就会后悔了。 但毕竟是人数众多,楚国宫内许多事务有很难找到别人接替,就留了近一半的宫女。只是之前辛翳撞见宫女后,不是陡然翻脸让人将宫女抓出去鞭刑,就是杀无赦,楚宫内剩下宫女就只能小心翼翼的避开这位不知道会在哪里出现的小魔王。 关于这位混世魔王的故事,她听过实在是不少了。 辛翳是王后所生,只是生下他没一年就早逝,楚肃王虽然喜欢收罗天下美人,却很重视发妻,并未要其他的夫人美人顶替后位。不过辛翳太过幼小,必须要交给宫中几位夫人抚养。 辛翳虽然是唯一的嫡子,却因为出生时恰逢日蚀,一直被视作大楚凶兆,几位夫人怕被克,都不愿意养他。 当时三位夫人之中的妫夫人,就决定养大辛翳。 妫夫人是邑叔凭的侄女,她的不纯目的暂且不谈,辛翳却顺应了‘凶兆’之名,长到九岁左右,楚肃王也在宫中病逝。虽周王室消亡百年,礼崩乐坏,夺嫡之争早已在中原各个国家展开,但朝中永远都是有大批的嫡长子党在,邑叔凭与众大夫一同将不到十岁的辛翳送上了王位。 不过按照惯例,妫夫人没有后位,虽因辛翳登位而被尊称一句太后,但并无垂帘听政登上朝堂的权利,再加上辛翳顽劣,妫夫人身份不高不敢管教,朝堂更是成了辛翳一个人的游乐场。 后来继位不到一年,妫夫人又被他克死后,他更无法无天,一直到了十二岁的年纪。 邑叔凭是两代大臣,必须要辅佐辛翳。他有意对辛翳的纵容溺爱也在朝堂上被指摘,他不得不寻了一位隐世的“奇人才子”荀南河来辅佐小楚王。 南河双手拢着袖子,低头和邑叔凭一起走过红色小桥,进入了一处四周挂满彩色帷幔的庭院。 庭院四周是深高的长廊,宽阔的天井之中是一个浅池,青石板铺底,一池到脚踝深浅的清水,浅水中摆着十几座姿态各异的高大奇石,七八个少年奴仆正赤膊光脚在奇石之中爬上爬下。 楚国是多水多雨的地方,城中村外可以常见到赤脚赤膊的少年,那些少年奴仆也像寻常人家儿女一般爬着石头玩乐。 只是脖子上戴着黑色短绳,挂了个楚宫内才有的青琉璃蜻蜓眼的珠子。 南河忍不住抽了抽眉角。这小楚王养着这么多少少年,简直就像是喜好男宠似的。他自己不过十二岁,怎么满身都是断袖的气质 还搞的如此声色犬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4章 驺虞 她倒是也顾及着小朋友的自尊心, 转过头去,一边收拾地上的书简, 一边擦着衣襟和脸上的水。她看到了辛翳之前掉进水里的那册竹简, 这才明白他为何生气了。 这是一套雅言与齐字的对照,有了这个,辛翳就能自学那些齐字了。 荀南河实际想一想,就觉得辛翳实在可怜了。 母亲早逝,九岁的时候父亲又去世, 他虽然做了王, 但四处都是敌人眼线,还要被放在一位居心叵测的夫人身边养大。荀南河觉得邑叔凭一定各种敲打过他, 在他听话一些之后,才给他放宽了生活的条件。 作为楚王, 他想要读点书都要偷偷摸摸的,能够找到一本学习齐字的竹简都视若珍宝,想要读书甚至都不敢在屋里点灯,而是偷偷跑到房顶上去看。 早几年在范季菩他们还没到他身边来的时候, 他可用的人少的估计一只手都数的过来。范季菩这些孩子虽然比他大,但也都是乡野孩子,还要他这个半大小子想着如何培养他们。 十面埋伏, 四面对敌,不听话就被敲打的大棒和只要听话就能作福作威的糖果下, 他要是没有小野兽似的警觉与倔强, 怕是几年间早就被养废了。虽然他性格有些喜怒多变, 行事上有过分的敌意,但这怕也是难免的啊 荀南河看他还在换衣服,便用白帛擦了擦竹简上晕湿的墨迹,重新磨墨,跪在矮几边,将模糊不清的字用小刀挂掉之后再重新补上。 辛翳拽上一点帷幔,在被子里潦草的换了衣服,正要擦头发的时候,就看到荀南河走在屋里正收拾东西。她当真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是哪一本著作的第几卷,用细长的手指熟练的绑好系绳,按顺序摆放回筐子中。 而后她似乎又磨了墨,在补写他那套齐雅两语对照的竹简,拈着笔的手稍作停顿,就能够落笔补充。 辛翳内心不屑:真会做场面! 他想着,拿起颈上的一个鹌鹑蛋大的琉璃圆珠,冲着上头的孔洞吹了一下,荀南河只听到一声细锐却又似乎难以捕捉的呼啸声,转过头来。 荀南河没问。 她猜是辛翳在呼唤范季菩那些人。 以前学校的时候也听说过,有些孩子用高频声音当手机铃声,过了二十岁的人就可能听不见了,但对于孩子来说却很明显很尖锐。 她背对着他挑了挑眉。看来辛翳并不是那么容易放弃警惕的性子,他并没有放过她的打算啊。 他一把掀开帷幔,穿着白色中衣光着脚走下榻来,他头发已经养的很长了,自己有点擦不干净,荀南河正补的七七八八了,看着辛翳把衣服穿的乱七八糟,感觉有点头疼:果然还是个小孩啊 她起身:“你就穿成这样?头发要不要我帮你擦。” 辛翳满脸提防:“不用!少在这儿献殷勤,别摆出一副关怀的嘴脸。” 荀南河微微挑眉:“我发家致富还要靠您呢,你要是因为头发没擦干受凉,病成了傻子,我的令尹梦也不用做了。要不然叫奴仆进来?” 辛翳觉得他嘴里吐出的这话,好似跟他平日的样子都不太一样的。 只是,明明刚刚还剑拔弩张,事态怎么就转变的这么平和。 辛翳满心说不出的别扭:“你还打算叫寺人进来?” 荀南河:“我进来的时候都是打过招呼的,寺人进来见了你我在这儿也没什么。要不我来给你擦,正好你也听我说话。放心,我又不可能给你擦着擦着头发把你脑袋拧下来。” 辛翳一屁股坐在了矮几旁边,荀南河拿着软巾盖在他头发上,辛翳立刻道:“坐下,你站那么高干什么!” 荀南河:“” 荀南河真是对这种小屁孩上司没脾气,只能道:“大君生母是燕女,燕人大多身量高大,肃王也并不矮小,大君以后肯定会长高的。” 辛翳哼了一声:“这用不着你说!我以后肯定比你高,也不会像你这样弱。” 荀南河两手隔着软巾按着他脑袋,倒是真想把他脖子给拧了。 不过光看他头发,也能猜到他母亲当年有怎样一头柔软秀丽的长发。 辛翳侧耳听到了外头的脚步声,看来他们都来了。他一边享受着她的服务,一边懒懒道:“你说吧,若是邑叔凭想要继续控制大楚,他会怎么做?” 荀南河轻笑:“其实很简单。我听说大楚过往宫中被驱逐的公子都居住在丹阳城南,只许与平民女子婚配,送到那里的子女不计其数,包括肃王膝下的其他公子” 辛翳仰起来头,软巾滑落,他盯着荀南河:“妫夫人无子。” 荀南河微笑:“妫夫人是否有孩子,并不重要。相信那里,一定有年纪合适的孩子。” 辛翳:“除非他疯了,这就是在动摇楚国的根基。” 荀南河垂眼:“这种事情做过的人太多了,只是楚国的众公子地位低微,他做起来难一些。你本就年幼,对外名声又不好,但邑叔凭施惠于民,民有声望,他又对许多军力强大的县公给予好处,有不少县公与孔氏关系密切。所以如果他随便从丹阳抓一位年纪合适的公子,而后拥立那位公子,你是无力反抗的。” 辛翳眼中寒光闪烁:“他若是做出这种不道行为,那反而我可以以楚王身份,联合那些与他关系不善的氏族,去镇压孔氏!他反而是自寻死路!” 他才十二岁,听见了这话,不怕,反而涌起一阵反抗与杀意。 这实在难得。 只可惜,他还是太小了。 荀南河:“你怎么会觉得有氏族站在你这边呢?你是真的觉得给你送书来的,暗中帮助你的氏族,是真的只是想帮助你?如果孔凭拥立其他公子,那与孔凭为敌的氏族非但不会拥立你,而是也会杀了你,而后拥立一位丹阳的公子。你想问我为什么?那你告诉我,一个虽是正统但满心斗志c且有野心的小楚王,和一个连书都没读过c乡野长大的公子,哪个更好控制?” 辛翳微微一愣,眼光闪烁。 荀南河手指隔着软巾,轻柔的拧干他的长发:“你除了正统,就没有别的值得他们拥戴的东西了。如果拥戴你,孔凭被灭,以你表现出来的野心和性格,必定想要把孔凭的势力都收到手下,拥戴你的氏族再显贵不过是个‘氏族’罢了。但若他们扶持一位乡野公子,打赢了孔凭那不但能控制乡野公子的视听想法,更能摆布他的婚姻,控制他的一切——那他们就是下一个一手遮天的‘孔氏’了。你说,要你是氏族的宗主,你会怎么做?” 辛翳双肩微微颤抖,他焦虑过,想过很多对策,但从小就是太子就是正统,就是楚宫唯一继承人的他,从来没想过这种可能性。 这种可能性不但存在,而且逼得很近了。他甚至头皮发麻,觉得可能就在现在,邑叔凭就已经从丹阳接一位公子出来,编造些曾被肃王宠爱或是妫夫人所生的身份,然后集结地方的县公,秘密联系郢都的近卫驻军,准备开始要逼宫了。 荀南河细细的擦干他的发尾,跪在他身后略低头的时候,声音恰在他耳边响起:“而且,若是逼宫杀死了你,什么正统不正统,就再也不是大楚的氏族们,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辛翳猛地转过头来,目光像针似的望着她,他腾地翻身起来,一把抓住她领口,几乎要把跪着的她拎起来,脸色惨白:“是他已经在这样做了么!是不是近卫现在已经在楚宫外了——他!他只是进来让你告诉我这一切!让你把我控制在主宫里!是不是——!” 荀南河注视着他眼中的恐慌与狠绝,呆了一下。 他在害怕。那种恐惧不是孩子害怕黑暗与昆虫,不是害怕父母指责与挨骂。 而像是更深一些,更本能一些的恐惧,像是落单的人在战战兢兢地在荒原的黑夜里生起了火,敏锐与恐惧的环顾四周抱紧自己。 他是怕死。 怕被黑暗吞噬的尸骨无存。 辛翳几乎站起来,压低声音,咬紧牙关,睚眦欲裂:“孤才不会让他毁我大楚!他若是这么做了,孤也有办法今日离开宫中,等有一日,孤会回来的!就算在外流落十余年,孤也会回来的!到时候,他孔氏全家老小绑在炮烙柱上,也是迟早的事——!他等着,我迟早要亲手将他开膛破肚!” 荀南河一把捉住他手腕,安抚道:“不是今日。我只是与你说我的推测。不过孔凭是否已经在这样打算,我并不清楚。他一直以为我是个卖货郎,所以并不将我真正当成心腹。” 辛翳缓缓坐下来,肩膀却并不松懈,他抬头望着荀南河,双眼黑白分明。他面对恐惧不是躲藏与怯懦,而是逼出了野兽般的警觉与拼死的斗志。 辛翳的声音颤抖却也坚定:“虽然不是今日,但却可能是每日,却可能是往后的每一日。这就是一把剑,时时刻刻悬在我的头顶。” 荀南河望着他的头顶,心底有些心疼,半晌道:“您必须确认自己是楚王,且是唯一的楚王。田陈篡齐仍要杀齐简公而后再立齐平公。您若是唯一的楚王,这场和孔氏和天下公族的战役,您就不太可能会惨败了。” 辛翳手紧紧抓住衣摆,捏的指节发白,他身子似乎在发抖:“你说得对,若我是唯一的楚王,我将不可能再输,最多只是平手,只要熬,只要我再韬光养晦,这大楚迟早会回到我手里。” 他却又蹙着眉头惨笑:“唯一的楚王?唯一的辛氏?你这不就是要我诛灭丹阳的小宗么?但荀师,你可知道你说了多可怕的一句话。你知道若算来前代公子的子嗣与我父亲驱逐的公子,就算小宗血脉不丰,但血缘上还能被扶持为公子的,有多少人?怕是少说要十人以上” 他压低声音,语句中唤了她一声“荀师”。 荀南河跪直身子,面容在月光下清冷,她抬起并袖的双手,露出淡淡的神情:“臣只是建议大君釜底抽薪以绝后患。前代肃王继任时,就曾闹出过小宗野心滔天与氏族联络的事情,肃王便曾诛杀过数十人小宗而后将他们迁至丹阳。当年的野心,如今未必断绝了。他们只是没机会罢了。” 荀南河顿了顿,道:“要怎么做取决于您。但我提醒您一句,您现在还是有能力做到很多事情的。你的那些少年门客,不是白养的。您能不能做大事,他们能不能做大事,取决于您接下来的每一步。” 荀南河声音平直,却对辛翳称“您”,仿佛早已将二人关系视为朝野君臣。 辛翳压低声音:“要做的话荀师认为该如何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5章 柏舟 荀南河:“如今恰逢秋收, 丹阳也要秋祭东君, 群公子极其后代虽然地位不再, 但毕竟也是楚国小宗, 拥有贵族身份和王君血脉,在丹阳的祭祀中必定要他们参与。但在祭祀之中,小宗贵族的饮食,必定与祭祀中其他人决然不同” 辛翳双眼闪烁:“你是说——下毒?下毒非丈夫所为” 荀南河挑眉:“您有比这更高效的办法么?有比这更干净的办法么?” 辛翳:“没有。你继续说。如果毒物被他们自行防治解毒了,那这件事可就做不成了。” “所以这件事要有三个步骤。首先要选择丹阳附近没有但楚国境内能拿到的毒物,这样当地的巫医很难解毒。其次,要在之前派人去造出一些奇怪的现象, 比如河鱼死亡,比如其他的小事——让丹阳民间就有一些小恐慌, 不要紧,就算大家不够恐慌也无所谓, 当小宗在祭祀歌舞时中毒而亡后, 民众会将他们的死与神怒联系在一起再最后, 就是演了。” 辛翳:“演?你是说要我自己演出恐慌来,认为这是辛氏引怒天神,而后叫楚宫大巫祭天?你就不怕邑叔凭借机——” 他说到一半,卡住了,缓缓露出一个笑意:“邑叔凭不敢, 若是丹阳小宗被毒杀, 我就是唯一的辛氏, 更是唯一的楚王。孔氏代辛?他不敢, 别人也不会同意,他不敢再对我出手的。我最后只要以被鬼神原谅,来平息这件事就好。” 荀南河微笑点头:“您要是能再装出病来一些就更好了,而后你就可以说您在梦中依稀见东皇太一,东皇指责辛氏不能引领楚国c斥责您不能亲临朝政。但辛氏掌控楚国已有八百年,也是旁人不可取代的,他将让你身体恢复,并给你灵智与恩泽,希望你能够对得起辛氏的王朝。” 辛翳呆了:“这你是让我瞎编么!连祭祀之事都可以这样胡说八道么?而且还提及东皇,若东皇真的降罪——” 荀南河:“东皇若真的体贴你辛氏,就不会把你置于今天这个艰苦的境地了;再说了,若是大巫告诉你,东皇希望辛氏覆灭,难道你还会坐在这儿乖乖束手就擒?” 辛翳这样的楚国少年,都是听鬼神故事长大,懂得礼仪的幼时就知道在东皇的祭祀上表现出最高的恭敬;佳节团聚时常常围在父母膝边听云中君与灵巫相见相恋的故事,他们对于鬼神的信仰,自然和秉持着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荀南河大相径庭。 但他仍答道:“就算东皇说我辛氏必定覆灭,那我也不可能坐着等死。事在人为!可可你这些话,对鬼神实在不敬!” 荀南河:“肃王年轻时征吴国,卜筮为凶,但万事俱备,肃王仍带兵前往,大破吴国,逼越国东迁,早已不全信鬼神之言。您说得对,事在人为,祭祀与占卜是您手中最大的权力了,王不可取信于贵族,却必要取信于民。您既不能颁布惠民的发令,也不能亲自出宫招揽人才宽慰民心,唯有祭祀,是您和楚国万民之间的联络。” 辛翳神情有些动摇。 也不怪他这样。这个年代的人们,正是开始怀疑占卜,开始让鬼神为政治服务的时候,数百年前一切行事按照占卜和神迹的懵懂时期早已过去,这几百年政治c谋略与人心愈发成熟且残忍了啊。 荀南河不劝诱,只摆事实,讲道理:“祭祀是您唯一可以全程参与,邑叔凭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插手的事情,请您一定要以此为突破口。” 辛翳果然松动:“可大巫会按照这些计划去说去做么?” 荀南河笑了:“您能坐在现在这个位置,就有楚宫大巫的帮助啊。” 辛翳皱起眉头。 荀南河道:“您大概不知道日蚀出生到底意味着什么。一般日蚀发生时,天下的牢犯都要被释放或减刑,国君与各个氏族的家督要连着三日祭祀祈祷,所有国事都要停止,都是因为对日蚀的敬畏和恐惧。如果有孩子在日蚀出生,都很有可能被溺死,更妄论您这样成为太子c继任为王了。这都是因为在你出生后,大巫说上天预示日蚀本来是要惩罚楚国,但因您的出生而祛,说您出生后必定会使楚国风调雨顺。” 辛翳自然也听过这段故事,小时候信以为真,如今再想起来,怕是父亲要求大巫说出这样的话来。 再加上当时许多祝尹c卜尹也以龟命,占卜预示说辛翳会保大楚安定,虽然民间对于辛翳仍然议论纷纷,但就没人敢当面质疑了。 荀南河道:“灵巫都生活在楚宫外侧,是由王亲自选拔任命,且不与楚宫外人来往。而且他还生活在楚宫,大巫的地位又大不如前,他还要依靠楚宫。我相信您可以说服他的。” 辛翳思索一阵,又探讨前头两个条件:“那你说的□□,又要如何?” 荀南河垂眼轻笑,表情温和:“您不必什么都来问我。毒一事,您身边有懂的人。至于丹阳的手脚该怎么使,您该去与他们商议。” 她还是怕那群孩子第一次做这种事,没个方向:“只是我提示一点,怕你身边人年幼,草药经验不足。下毒最合适的那味□□如今也到了产果的季节,多生长于郢都南部几百里的且兰c苍梧一代。此毒服用后最早是兴奋惊厥,而后浑身抽搐,遇光与声音后反应更剧,在热闹的祭祀乐舞场面上,再合适不过了。” 辛翳呆了半晌:“你何时想出的这个计谋?” 荀南河实话实说:“也不算太早。毕竟您若是身边能用之人不够多,或您心智不足野心不够,这件事都做不成的。” 辛翳抬眼:“这就是你一个王师要教我的东西?” 荀南河在月光下轻笑,她平素的面容,显露出片刻的锋芒与生动:“我能教你的可不是这些阴谋。只可惜你如今的位置,不用阴谋难有生机。你该庆幸两件事。一是孔凭虽有谋略野心,却也有缺点。比如对你预估不足,比如不够懂如何夺得天下。二是,你够幸运,是战争与变故让我来到楚国,机缘与巧合使我来到楚宫。” 辛翳竟笑了:“荀师是说,若孔凭用你,你就能帮他夺得大楚?” 荀南河面容又恢复了平日的恭谨,吐出的话却令辛翳觉得两颊发麻:“他不配用我。” 辛翳仿佛不认识他似的,一双月光下隐隐泛蓝的瞳孔,巡视过他的脸,突然勾唇笑出一口白牙:“是,你确实只配为天下国土最大的王所用,也配得上这沉浮八百年的楚国王朝。” 这小子不但有能力,更有几分张狂和自信。 辛翳拽过白帛,给自己随便擦了擦半干的头发,斜眼看他:“别觉得我就能信任你。邑叔凭取信于你,最起码用了一年,在我这里,时间不会更短。今日,你要在这里,写下所有邑叔凭的眼线在宫中当值的位置。别想忽悠我,你一定知道的,邑叔凭肯定会让那些眼线来及时替你传递消息,或者帮你行事。写吧,趁着你刚刚磨得墨没干。” 辛翳以手梳发,站起身来,半倚靠在窗边,道:“在我做完事之前,荀师不能再离开楚宫一步,我身边会有人去贴身照料荀师的起居。哦对,教他们的还继续教,但是教的快一点罢。他们不愿意学就滚蛋,别一个个追在屁股后头哄他们学了。毕竟你的时间还要抽出来一点,我倒是想听听你这王师的课,还能讲出什么花来。” 荀南河觉得这小子,怎么年纪小小就有逼王的气质呢。 还听她能讲出什么花来,你先把齐字学利索了再说吧! 荀南河轻声道:“那可以让他们把刀收回去了吧。” 辛翳笑起来:“阿菩,先生怕了,要你收刀了。” 障子被拉开,范季菩和七八少年跪在门外,都是平日课间会练武对打的孩子们。范季菩结辫的头低下去,露出后脖子上纹的青鸟,他一只手拿的不再是平日玩的竹剑,而是一把寒光铁剑,姿态恭敬,道:“喏。” 七八个少年齐齐将刀收回剑鞘之中,他们虽然是跪着,但脚尖似乎还点地,浑身紧绷,一下子站起了身子。 范季菩微微抬起头来,却似乎并不敢直视荀南河。 毕竟她教这群少年上课也有几个月了,日日相见相处,也有了些感情。那群少年纷纷避开头去,不看荀南河。 但荀南河丝毫不怀疑,如果辛翳让他们将她诛杀在课堂之上,这群少年也会拔出剑来毫不犹豫的动手。只是或许会在最后,会有一丝不忍的将她的尸体用白帛掩住吧。 辛翳笑:“荀师说的没错,有他们在,我确实能做很多事情。也请荀师认真教导他们,毕竟您若是真的做了王师,总要与‘山鬼’多有接触的。” 荀南河:“山鬼?” 辛翳看向范季菩等人。少年们面露骄傲之色。 荀南河这才反应过来,辛翳给这些少年们,起了一个统称,为山鬼。 在大楚,鬼字通神,山鬼算是个很高看的称呼了。 辛翳:“哦对了。”他走到床边,从枕下拿出一个布囊,将内物倒在手掌心里。 那是个蜻蜓眼的串珠,系着黑绳,与她入宫当日摔碎的差不太多。 荀南河呆了一下。 辛翳笑:“你要不要带上。带上,就必须忠诚于我。” 荀南河这会儿,才觉出来这蜻蜓眼串珠的意味。是服从,也是他划分敌我的一种方式。 她略一犹豫,抬起手来,接过串珠。 辛翳看她低头抬手,往脖子上戴,轻笑:“这会儿愿意戴了啊。” 荀南河不回话,她低头,后颈弯处一个极其优雅的弧度,手指就像是系书简似的轻轻穿梭打了个结。绳子不太长,孔雀蓝的蜻蜓眼只到了她锁骨下一点的位置,辛翳看着她带着这串珠,忽然有种奇妙的感觉。 这样骄傲又隐含锋芒的人,带着这总有几分服从意味的串珠—— 他年少的心里还没来得及品到半点微妙,却看着荀南河拈着蜻蜓眼,放进了衣领里。她深衣的高领恰好的将细绳和串珠掩住了。 她好像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荀南河往外走,似乎又不放心:“你们都还年轻,第一次做这样的大事,如果真的遇到了什么问题,可以与我商议。” 辛翳笑了,范季菩他们也笑了,一群少年的黑色瞳孔的在黑夜里熠熠生辉。 辛翳露出了一口整齐的白牙:“谁说我们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 在此之后,先是辛翳说是发了痘,修养在宫内,宫中少年都被感染,被隔离起来不得出入宫中,除了灵巫谁也不能相见。邑叔凭本打算进宫或叫荀南河出宫问话,却没料到连荀南河也被感染,他也只好作罢。 辛翳也不上朝了,听说在宫中病的谁也见不着,但天天就能听见他在宫中挠的哀嚎。 邑叔凭也懒得见他了。他也想着,辛翳这会子要是真病死了,倒是能省的他不少的事儿。他一直在考虑,除了辛翳以外,或许也有更好的人选,他让人去丹阳打探过一圈了,心里有几个适合扶持的人选,但是就怕接出来会引人注目,还放在丹阳。 不过他很不喜欢丹阳那群小宗的嘴脸。 简直就像是一辈子没见过肉的馋相,他只是透露了一点想法,丹阳的各路人马就开始顺着他裤腿脸也不要了的往上爬。 身为辛氏,被氏族挟持做伪王,算是无颜面对列祖列宗的事儿了。 却没见过为了荣华富贵,赶着当罪人当傀儡的。 实际上身份还能够做公子的人就只有十来个,但小宗中其他的人,已经扯着这十几个还不能叫公子的公子为大旗,开始在丹阳内斗了。 这群丹阳的小宗是打算养蛊,先自己人杀个你死活我罢。 他也在权衡。 选辛翳倒是不用折腾了,就是这小子再长大些,骨头说不定很硬。 再选其他的小公子,就怕是又要联兵入郢都,到时候还会激化和其他氏族的矛盾,但倒是要真做成了,就是可以高枕无忧几年了。 邑叔凭心里是偏向后者的。 而且他心里也确定了一件事。如果真的从丹阳选来出一个公子扶持,那就也要把剩下的人杀个干净,否则谁知道以他们的嘴脸,会不会转头主动联络别的氏族。 就看辛翳这次的病吧,他若是病死了,他就立刻从丹阳接公子出来,就不用他再费心力逼宫了。 就在辛翳“大病”的这段时间内,重皎一听辛翳转达的描述,就知道荀南河指的是什么果子。更重要的是神农本草经中并没有提到过苦实这毒,这都是一小部分巫医才知道的事情,再加上服用后的反应,知道的人可就更少了。 范季菩带人溜出宫中南下,很容易就能在山林中找到这种毒果,带了不少回来。 重皎知道制毒不能加热煎炒,便想办法将它切碎,泡入冷水中,然后将滤液晒干成粉,再将刮下来的皮毛也磨粉,混在一起,试给宫中所养禽兽,果然没多久后就见到行为异常,摇头摆尾,而后倒地抽搐。 半个月后,在丹阳的秋祭东君大典上,小宗们在宴饮后,开始了舞祀的狂欢。 大楚的祭祀,在舞蹈环节,讲究的便是人间欢闹,那些小宗冲入乐舞队伍中一起舞蹈,倒是也没有引人怀疑。 然而紧接着就看到了没去跳舞的小宗公子们,痉挛瘙痒,浑身乱挠,十几人甚至开始双眼上翻,神志不清,四肢抽动的惊厥。 此毒引发的惊厥,最忌光亮与声音。 却因为场面上钟鼓齐作,灯火通明,反应更甚,一个个抽搐发颤,肢体上做出了一般常人根本做不出的痉挛动作,面色涨紫,呀呀有声,可怖至极。 小宗又是在祭台上,篝火的红光下,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只远远看到有人四肢抖动后倒地,大巫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喝醉了才倒下的,但舞蹈是献给上天,音乐不停,她便也不能停。 但在音乐之中,行为奇异的人愈来愈多了—— 赤红的篝火中,遥远的编钟声里,这数十位小宗子弟,像是被神捏在手里死去活来一般,在台上抽搐着,痉挛着,怒吼惨叫着,捂着耳朵尖叫着让音乐停下来祭祀台上数百人,竟无一人敢靠近! 祭祀的乐舞不能被打断,但他们这样的反应,是不是东君暴怒,就在祭祀台上惩罚他们?! 终于,在《东皇太一》的乐曲终于结束后,祭台的最高处也只剩下阵阵哀鸣。当众人再上台去,又惊又疑的想要救助他们是,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只剩一丝气了。 祭祀给上天的酒浆,都是要小宗众人全部饮下,没有留下太多证据,而且那可怖的场面,谁也都没有联想到中毒。 这些小宗被抬到祭台下,活的最久的人不过挣扎了两三时辰而亡,但每一个人死去的面容,都面目狰狞,肌肉扭曲,唾液横流,身子痉挛着,甚至都没办法将他们挣扎扭曲的肢体放入棺椁中。 就连邑叔凭听到了传闻后,都没有想过这是中毒。 毕竟做的大胆,干净又狠绝。 邑叔凭品过来这件事,已经是意识到辛翳真面目之后的事情了。 荀南河自己听到传言,后背都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她说出计谋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情当时只想着让此事解决的迅速c漂亮,威吓人心。然而用马钱子毒也就罢了,还是用在祭祀这种火光不能灭,乐舞不能断的场面上,让中毒与痉挛反应更严重,怎么可能给那些人还留活路呢 还没真的成为帝师,就做出了这样的事情。以后的路,还不知道要有多少鲜血 然而她也在思索一件事情。 辛翳说他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了。那他上次和这些少年联手杀死的,又是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6章 绿衣 “哎!大君——” “你赶紧把他给弄起来, 他是不是都烧糊涂了, 现在脸都跟个柿子似的,要是他真在这儿弄病了, 景斯非拿眼神把咱俩削了不可!” 辛翳听出来这句是范季菩的嚎叫了。 原箴还算是靠谱一点,似乎想把他从地上托起来, 他那细声细气竟然也着急了:“你就知道睡!难道就不知道这儿冷么,白伯都打了招呼, 说他先歇下了, 要我们照顾大君,你就这么照顾的!这还是在荀君家里。也就是荀君不在了,要是荀君知道我们把他弄病了,非要敲死咱俩不可!” 范季菩委屈的很:“呸, 你听我这动静, 我也跟感冒似的。喝了热酒在风里躺一夜,谁不病!荀君要是在, 说不定还心疼我呢!” 原箴:“要是有辛翳在,他眼里还会有你,你怎么想这么美。” 范季菩抱起了辛翳的腿:“他这么长一个人怎么抱啊!白伯过来了白伯过来了!” 辛翳只感觉浑身又冷又烫,他还没来得及抬一下眼皮子, 就陷入了昏睡之中。 等他再醒来,只闻到一股草药味,似乎有宫人点燃了药草在屋里扇风。 又是药草! 他病了这些日子好不容易见了好, 如今又病重, 宫人都小心翼翼的放轻脚步, 生怕惊醒他。 但有个人就没这么讲究了。 辛翳耷拉着沉甸甸的眼皮子,就听见了一阵银饰相撞的声音,他顿了顿,关于申氏女的事情陡然钻进脑子里,还有那张几乎和荀师一模一样却眉间有个红痣的面容。 他翻了个白眼,哑着嗓子喊道:“滚!” 来人都没因为这个字停顿一下脚步。 辛翳嗓子哑的这句都快破音了:“让你滚!” 惨白的人影走过烟雾,施施然的跪下,手里拿着个金黄的铜钵,放在他榻边,微微挑了挑眉:“少吼几句。你都病成这样了,还真以为自己是铁打的?” 辛翳却是真的恼了,他猛地起身,却因为起猛了,眼冒金星,又跌了下去。幸好榻上铺的软,他摔得不难受,但真的是两手都没力气的张着,半天才看清重皎那张雪白的脸。 辛翳咳了咳,哑着嗓子道:“怎么?你以为我今日会在申氏女那里?” 重皎没反应过来,他皱着眉头:“什么?” 辛翳可不会相信他这幅嘴脸,他偏头朝里,半晌道:“铃铛,响了。我把它砸碎了。谢谢你,让我清醒了,哪有什么还魂复礼。我不会盼着她回来了。” 重皎却大惊:“铃铛响过了?” 他伸手要过来抓住辛翳的衣袖,辛翳却甩手:“我都说我砸碎了。” 辛翳显然是恼了,重皎不敢再说,辛翳冷笑:“把药拿走吧,我们一同长大,今日,我却怕你能在药中毒死我了。” 辛翳虽然性格阴晴不定,但发火总会有个缘由。 重皎脸色更难看:“原箴和范季菩二人今日还缩着肩膀回宫内,说就是他们不小心让你喝大,就躺在外头睡着了。我弄了药来,你却说这样的话。昨儿发生了什么?” 辛翳哑着嗓子,道:“景斯!” 景斯连忙碎步前来。 辛翳:“让他出去,以后没有我的传召,不许他再来主宫。” 重皎一下子变了脸色。 这些年来,其他人大多被辛翳派去各地做事,唯有他被任命为太祝,大巫,留在宫内这些年与辛翳一直作伴。辛翳脾气臭的很,说动手就动手,嘴上也不讲究,却也习惯三天两头找他来喝酒说话,重皎自然清楚他是刀子嘴罢了。 他却忽然说不许再入主宫,这要不是大事就怪了。 辛翳既然已经这么说了,重皎却也只能退下,临走之前,还是回头道:“药还是喝下,病成这样,不能小觑。” 辛翳已经撑着身子坐起来了,看着重皎:“我会送申家去虎方。” 重皎微微挑眉,不太关心申家到底要去哪里,反而好奇辛翳为何会跟他说这个,他还是垂下白色眉毛:“哦。臣知道了。” 辛翳看重皎这样的态度,心里顿了一下。 他挥手:“滚!” 重皎抿了抿嘴角,退下了。 景斯跪在榻边,道:“这药” 辛翳垂下眼去,端起铜钵,一仰而尽:“他至多耍点小手段,不至于害孤。说了不许,就别放他再来。” 辛翳烧的脸颊泛红,仰躺回榻上,翻身再度昏睡过去。 他依稀就感觉景斯的手伸进了帷幔里,替他掖了掖被子,而后才放轻脚步离开了。 重皎在外头碎石小路上等着景斯,看景斯缓步走下台阶来,他才躬身:“司宫,请教我。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景斯在宫中二十余年,也是看着这群少年们长大的,重皎平日里也都直呼名,今日躬身行礼唤他司宫,看来也是觉得事情要不妙。 重皎身边有一巫者正替他打伞遮阳,他微微抬起脸道:“大君不明说,又不发火,只让我不许入宫,这才是令我害怕的!大巫哪有不入宫廷之理?可是我做错了什么?还向司宫请教!” 景斯半晌道:“昨日,申氏女入宫,落水后被救起,听说至今未醒。” 重皎抬起头来,皱了皱眉头:“你是说?” 景斯没说什么:“大君这次病的厉害了,我先回去了。你若是出宫,叫原箴和范季菩注意点,他们俩再这样不靠谱,就别来找大君喝酒了。” 景斯扶了一下黑色的高帽,转身上台阶回到宫外廊上了。 重皎犹豫了一下,道:“去申氏女那里。” 重皎在宫里也是个特殊的存在。 楚国人毕竟尊重荀君,又觉得他是朗朗君子,少有人敢编排荀君的流言。 大概因辛翳传奇些,关于他的传言从来不少。若说列国关于楚宫的谣言,主角是荀君,基调是师生不伦恋。那在楚国的谣言里,另一个主角就是重皎,玩的是霸王爱上小神棍了。 在辛翳未迎女子入宫的时候,他地位简直就是宫里的娘娘。 手腕脖子耳朵上挂满了各种首饰,天天穿着衣摆拖地的长衣,走到哪儿也都娇滴滴的要有大伞遮阳。 辛翳在宫中如果要去远些的地方,大多骑马,但重皎不太会骑马,平日穿长衣也不方便骑马,宫里专门有一辆牛车是给他宫内出行用的。 因重皎作为楚国大巫,除了祭祀以外不可随意出宫,那拉车青牛不用怎么走路还享受着高规格饲料,也胖的肚子都快蹭地了。那青牛走路一步一顿,十步一歇,宫道两旁的寺人用脚走都比牛车快得多,就这样,重皎也要挺直脊背纹丝不动的跪在车上,坚决不下地,避免弄脏了拖在地上四尺长的锦绣衣摆。 重皎身上挂满了装饰还不够,他那辆车也简直就是移动的五金店,挂满了各种镂空雕刻铁片c贝壳c风铃和彩色布条。 这辆车走过宫室,风一吹,简直比胡同里一路按铃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还要吵。 宫人们是又烦又怕,就怕那位大巫的车会停在他们附近。 再加上,重皎总是到辛翳身边作伴,在宫里又骄矜又挑三拣四毛病多,动不动奇思妙想的说要鹤骨笛,要虎牙链,辛翳知道重皎也没什么大出息,就喜欢些花里胡哨的小玩意,就任他折腾。 就在早两年,连荀南河都怀疑这两个小子是不是冷王爱上小神棍的剧本。 宫里都偷偷叫重皎巫后了。 两个直男还天天勾肩搭背,对此一无所知。 因申氏女入宫即为夫人,不少在外宫打杂进不了主宫的宫女,都开始头破血流的抢夫人身边的位置。毕竟能照顾夫人,总要比在外头做杂活舒服的多。 这会儿当重皎的五金摊子被肥青牛一步一顿的拽到申氏女的宫室前,一群宫人听见那动静,都知道谁来了,一下子也慌了神。 难道新夫人刚进宫,重皎就要来个下马威,教训新夫人一翻,让她知道谁才是宫里的主人?! 新夫人住在西院,西院当事的是藤与森两位女使,这两人正被一群宫女推进里屋,慌里慌张的商量起来。 藤圆脸润肩,小手藕臂,笑起来甜娇可亲,但胆子却有些小,她本就怕灵巫鬼神,此时吓得快哭了:“定是大巫在宫中独宠多年,听说大君迎申氏女入宫,气急了要找过来呢!否则怎么昨夜才进宫,今日大巫就来了!” 森个子高一些,是典型楚女的细瘦杨柳身材,长手长腿,眉眼生的狭长,性子冷静:“胡说——你怎么知道不是大巫给新夫人来看病呢。” 藤摇头:“不可能,那可是大巫呀!新夫人也只是个夫人,还能请得动大巫?” 森低头思忖道:“或许是大君宠爱新夫人呢。” 藤小手捂住嘴:“莫与我说你真的信大君会喜欢女子?他连咱们裙摆都不能见,谁要是敢往他眼前走就是杀无赦,你觉得他会心疼一个还没谋面的新夫人?而且,新夫人昨日落水后,到现在都没醒,大巫来了,总不能再去找夫人的事儿,肯定要少不了罚我们!” 森却道:“大君可能会宠爱她也说不定。你就看不出来她长得像谁么?” 藤满脸茫然,拽着她的衣袖:“长得像谁?还能像谁?在宫中,不久我们这些人日日相见么?” 森叹了一口气:“看来你真的不记得了。” 她们一群宫女听见了随行巫者报声,连忙从屋内出来,站在宫室台阶下,躬身并袖行礼。 重皎的白色长长衣摆从她们眼前拖过,他脱掉木屐走上回廊,回头问道:“新夫人是昨夜溺水了?” 藤被问得懵了一下,还是森更冷静一些,上前一步,把头垂的更低,并拢双袖抬过头顶,细声道:“是。婢只知夫人入宫路上,因惊马失足,在交鼓桥落水,救上来已溺水,来过几位救治了一番,但夫人一直没有清醒。” 重皎简短的应了一下,拎起衣摆往主宫里去。 宫女们鱼贯走上来,替他开门。 他走进去,发现宫内的用物都很齐全,但也都不太华丽,楚宫宫室都是四面幛子可以打开通风的,榻摆在北侧,挂着帷幔和风铃。他走过去,毫不讲究礼节规矩的踩到脚踏上,一把掀开了帷幔。 宫人跪在榻边,就看着重皎惊得竟“嗬”了一声,抬手一把捉住夫人的肩膀。 床上躺着的瘦弱女子,呼吸平缓,双眼紧闭,颈上有泛青紫的指痕,若不是仔细分辨,简直就是荀师熟睡在那里。重皎缓缓舒了一口气,看向那女子更光洁年轻的肌肤和稍显柔软的眉眼,还有眉心那颗赤如血珠的红痣,顿了顿,半晌才坐在了榻边,对那张脸伸出了手。 他带着银扳指的指节就要碰到申氏女的脸颊时,却忽然呆了一下,他手在她鼻息上探了一下,陡然从袖中拿出一只铜铃。铃铛微微摇晃,却并不发出响声,森大胆的抬头看了一眼。只见那铜铃八面,都磨出了镜子似的可鉴,铃角挂的小首不是凤凰,而是烛龙神 重皎不说话。 他震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说。 重皎是多年前被申家送入宫中的,他熟悉申氏族人的相貌,再怎么巧合,也生不出这样的女儿。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荀氏在齐国的本家有流散,申氏找到了一位和荀师相貌极其相似的女人,早就养在家中,可能还打算有别的用,却没料到荀南河身死了。 索性趁此机会送入宫中,想借此取悦大君。 却不料大君昨日遇到申氏女入宫,玉铃大作,他看到这样的一张脸,可能迅速就联想到他与申氏勾连,用玉铃的说法欺骗他,只是为了让他相信这申氏女就是荀师回来了! 只是—— 重皎心中疑惑。 若说这女子相貌与荀师七八分相似,是申家使得手段,那玉铃作响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玉铃不可能错啊 他本来今日想再一试,查清楚这女子会不会被荀师的魂附身,却发现这女子溺水昏迷后,竟然三魂七魄只剩魄在,魂不止所踪! 难道是溺水导致?那这女子是不可能再清醒过来的了,就算睁眼,也一定痴傻异常,再无反应了。 重皎坐在榻边半晌,心里乱作一团。 是荀师真的回来了?还是巧合?亦或是申氏耍了什么手段? 这会儿,反而辛翳的怒意,都不是他最先考虑的问题了。 重皎:“大君可有派人惩处或贬位?” 身后巫者摇头,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还未听说。听有些人说,夫人落水与大君有关。大君还说此女除了这张脸,再无用处,要剥下她脸皮来。” 重皎咬唇:“不可。怕的就是万一,若查明此女不是,到时候不用大君动手,我也会毒死她。申氏也真是逼得没办法了,想借这张脸皮找生路。” 重皎忽然抬眼看向宫人:“若是她身子有什么不对,或是她清醒了,就派人来神祠找我。毕竟是夫人,万不可怠慢。” 森听到什么“毒死”二字,心头一顿,连忙称是。 重皎起身,长长的衣摆一抖,光脚大步走了出去。 在晋国另一端的旧虞。晋王派的人也到了。 大雪还未停,地上却红了。 蒋家修的是高门大院,到处都是深深的天井与窄窄的回廊,血因为有热度,洇开的极快,浸的雪团晶莹剔透。一条长长的路,两侧满是红雪。 一群黑衣甲兵踏过雪,踢开趴在地上的人,朝外走出去。 院外,一军官模样的男子坐在马上,三十出头,细眼瘦脸,嘴角仿佛挂着千斤重的秤砣,一年见不到他勾唇三回。人像是一把刚打出来的冷刀,干净锋利。他黑帽上落了不少的雪,他正用一块白帛仔细擦拭着佩刀的刀面,帽子下的坠绳轻晃。膝下的马眨了眨沾血的睫毛,似乎很高兴的摆着尾巴。 “臣等已经确认,蒋家无活口。” 宫之茕拿白帛又给爱马擦了擦头脸,才又一叠,边角齐整,血痕朝内掩住,放进小布袋,揣进衣领里,抬起眼来:“就算是冬天,也不能这样放着,让人都拖出来烧了,放在广场上烧。” 几个下士抬起眼来,只看着洁净修长的仿佛从来不杀人拿刀的白皙手指牵住缰绳,宫之茕冷声道:“狐家呢?” “狐家没有跑。全族人现在都在宅外跪着呢,说想要见您。” 宫之茕冷声道:“等着见我?我又说什么算数的。走吧,你们也上马。” 几个下士上马,他们不紧不慢的在旧虞城中的道上走。蒋狐两座大宅修的如宫室,宅外的城中路却泥泞狭窄不堪。 下士问道:“刚刚进城的时候,就看到狐家有人早在城门口等着给我们开门,似乎早知事情败露。不过咱们接到的命令是先杀蒋家,就让他们等着了。可这狐家怎么不跑呢?” 宫之茕:“跑哪儿去?一大家子人,去秦国不能入户,魏国歧视臣邦人,楚国倒是好去处,可自打上阳败后,有不少兵力还在边关,提防楚国再北上进宫,他们那么多人,还能驾车从边关这么多军营眼皮子底下跑去楚国?” 下士:“那您说,白矢会不会带几个人跑到楚国去了?” 宫之茕:“这谁知道?但若真的去了,那就是白矢想亡我晋国了。” 白矢去了,楚国恨不得晋国大乱,肯定会给他兵力地位,甚至经营名声,把他糊弄成嫡子,然后帮他回晋国。公子白矢进来搅乱一波,不论有没有得到王位,楚国的大军一定会紧随进入晋国。 到时候,晋国就很有可能被灭国了。 等他们策马缓缓到狐家门口,就看到几百号人,一个也不少的跪在雪地里。 为首的男子瘦弱不堪,裹在黑色的熊皮大氅里,远远看去,像是一头饿的半死瘦骨嶙峋的熊。他抬起头来,尖锐的颧骨上一双点墨的眼。只有他一人没有跪在地里,而是跪在一块矮枰上,望见宫之茕策马过来,俯身行礼。 宫之茕策马走近,没下马。 “在下狐笠,见过卫尉宫君。” 狐氏其他人微微抬起眼来,心中有几分惊恐。 从这群人进旧虞的时候,他们就注意到了,皮甲缀铁扣,统一带黑色官帽,内里的衣服不是五颜六色,而是统一的黑衣。刀剑也都是统一款式,在皮质剑鞘外还有卷须纹。这绝不是普通的士兵。 听狐笠一说,众人才明白过来。 原来是晋王近卫。 卫军的首领,便是卫尉。与他国卫尉多在宫中不大出来不同,晋王不但将卫尉带在身边,也多交由他们去办私事,黑甲军队的数量虽然不多,但若是见到,必然是有大事发生。 他们这穷乡僻壤小地方,还是头一回看到近卫。 但是看到了,估计距离头点地也不远了。 宫之茕虽替晋王做事,却不常在人前露面,在曲沃都甚至有些贵族叫不上他的名字,这地方的族主,竟知道他的姓氏。 宫之茕挑眉,策马往前走了两步,就看到狐笠身前摆着一个长托盘。长托盘上明显摆着三个脑袋,用白帛盖着。 宫之茕轻笑。想也是狐家想推出几个罪人来挡罪。 却看着狐笠缓缓起身,从矮枰上起身,踏雪走过去,拥着大氅掀开白帛:“狐女芙,与子凿函,女珪。” 宫之茕挑眉,低头看去。 托盘上一个神色痛苦的年轻女子,和两个小儿的脑袋。大的孩子不过五岁。 宫之茕走近几步,又从另一边的衣襟中掏出一块新的帕子,掩鼻靠近,蹲在地上仔细端详。 他看清楚那两个小儿的五官,猛地想到什么,略一惊:“这是——” 狐笠拥着大氅低头:“是公子白矢留在狐家的一子一女。这是我的女弟芙,公子白矢私称她为夫人,但白矢既是被驱逐的公子,她也便不算什么夫人。” 宫之茕缓缓起身:“心够狠啊。” 狐笠低头:“若我狐氏满门抄斩,他们也是要死的。宫君,狐氏九族都在这里了。” 宫之茕又在那儿叠帕子,不瞧他:“你知道大君仁慈了?” 狐笠被风吹的身子仿佛斜了,他咳嗽着,以手捂嘴,腕上挂的灰色玉龟露了出来:“本不知。狐家数百人,都换作素单衣,跪在这里,就是为了方便卫尉带人将我们斩首。” 宫之茕挑眉,看向狐笠裹着的大氅。 狐笠露出里头的中衣,道:“某实在病弱,若是不加件皮毛,怕是斩首之前就冻死在这里了。” 宫之茕不置可否,叠着帕子缓缓绕圈慢走,听狐笠又道:“后来卫尉的人到了旧虞门口,却与我们说,要我们等着,先去蒋家,再来找我们。蒋家在旧虞的深处,若是两家都要杀,哪里还要分先后。那时候才知道,或许大君仁慈,不会杀我们。” 宫之茕收好帕子,笑道:“那你说,大君为何对谋害他的人如此仁慈?” 狐笠:“大君对待歹人并不仁慈。只是因为,我们狐氏并没有谋害大君。蒋家与川地有来往,那些川地的物资大多从旧虞再运往曲沃,他们才有川乌,这不是秘密。我狐氏的罪过,是知情不报,是明知白矢有不臣之心,却没有派人提醒大君。” 宫之茕:“狐家撇的倒是干净,但到底有没有出谋划策,谁也说不清了。若是放你们一条活路,白矢再度联络你们,留驻旧虞呢?” 狐笠从袖中捧上一枚一指长不到的竹片,想要递给宫之茕。 宫之茕没接。 狐笠以为他提防,解释道:“不知宫君是否听说过飞鸽传信。狐家本是养鸽用来庖食,后来发现鸽能归巢,边用鸽来寄送消息。这是吾弟狐逑寄来的小牍。” 宫之茕知道狐家有一子弟做了白矢的随从,却没想到他有这种办法向家中传递书信。不过军中也有养六禽,狐逑将鸽带去军中倒是也不太显眼,反而让人以为他是自带口粮。 但宫之茕不接,不是因为不信,而是因为他洁癖不喜欢碰到别人。 他又从怀中掏出小帕,展在手上,伸出手去。 狐笠愣了一下。 下士着急:“放在帕巾上就是!” 狐笠这才放在帕子上。 宫之茕用帕子捏着小牍板,靠近仔细看。 似乎是为了怕鸽子飞行途中遭遇雨水,导致笔墨模糊不清,那人用小刀在小竹条上刻写道:“白矢离开旧虞附近,北上要去新田。” 新田?那里距离曲沃不太远,在曲沃的东北部百余里左右。 而且那里几乎是晋国的正中心,距离周边国家都有些距离。 他没有出逃?反而到晋国中部来了?难道,他还有什么野心和后招? 宫之茕把小牍包进白帛帕子里:“这不是你们里应外合的假消息?” 狐笠笑着摇了摇头:“做这样的假消息又有什么用?他要是想逃,就带几个人早就能逃走了,也无需我在这儿吸引你们的注意。” 宫之茕:“你的弟弟,狐逑,他还会再发消息过来么?” 狐笠:“应该会。他带走了三只信鸽,应该还有两只。如果白矢还有什么动作,他必定会通知。鸽笼就在狐宅的西门处,宫君可派人留守在那里随时监督。而且,既然狐氏蒙得大赦不死,必定也要回报大君。” 宫之茕摆出愿闻其详的样子。 其实晋王说不屠杀狐氏,是因为上阳大败后,旧虞是相当靠近边关的城池了。它也将取代上阳,需要发挥提供粮草c贮藏兵甲等重要的作用。 蒋狐二家虽攀比,但他们管理下的旧虞粮食产量不低。而且蒋狐两家的子弟几乎遍布城内外,随便拉出来个种地的都能和两家有血缘关系。 若是将蒋狐二家都屠杀尽,本地就几乎没有能读书认字的人了,更没人能被拉出来承担管理旧虞的职务。 但若是让其他的小贵族迁到旧虞来,必定会因为习俗不同,观念有别,和城中百姓再发生冲突,那就是让边关将士后院起火了。 不过晋王虽说不杀狐家,留他们来继续管理旧虞,但却决定收缴蒋狐二家的财产来给养士兵。而后再将一部分军官和军户迁入旧虞,也能让狐家不敢妄为。 他正想着,就听见狐笠道:“这里有十卷牍,记录了狐氏全部家财,大君此役之后,境内劳伤筋骨,将士缺粮,百姓困苦,狐氏只留百年前祖上旧物,与三百士的吃穿用度应用物什,其余都愿献于大君,只愿能解一点燃眉之急。” 宫之茕回过头去。 这狐笠竟然连大君的这个意思都猜到了。 而且狐氏虽然比不上曲沃大族,但也是个旧姓老族了,怎么都比“士”这种落魄小贵族地位要高。地位一旦高,这个等级的人的吃穿用度自然也不一样。公子一日之食,可让普通之士吃半个月了。狐笠自贬家中三百余人为士,自然是谦卑到泥里去了。 为了活命,可真不容易。 狐笠低头,面上神情不显,又道:“蒋家财产不止多少,但这些年两家比富,狐家不曾赢过。若是再加上蒋氏财产,足以养活边关士兵。此后,也望大君能赐我旧虞千户百姓,若他们能迁至旧虞定居,旧虞可以上缴往年度两倍的粮草。” 宫之茕一惊:两倍? 旧虞雨水丰饶,有在河间沃土,本来就是晋国产粮大城,他还能再产粮两倍? 宫之茕:“善!此事口说无凭,狐君应记录下来。” 狐笠从宽袖中掏出一卷信牍,上封盖有钤印的封泥,递给了宫之茕,显然是已经写好了。 狐笠:“请宫君呈与大君。字字皆由某亲笔所书。若因某身份地位,这等小牍不配呈与大君,也可作某今日所言之证。” 宫之茕越来越觉得这狐笠真是猜不透:“好!”他一把接过信牍:“就是还有一事——” 狐笠嘴里说出的话厉害,人却不显山露水,躬身道:“宫君请言。” 宫之茕:“大君命我将狐氏大宗三族之家督,请入曲沃为质。若狐氏中有任何一人与白矢再有勾连,立即将大宗家督处死在曲沃。而后再诛灭其余狐氏宗亲。” 家督,说的就是嫡长子。也就是大宗之中,他和他两个叔叔留下来的长子都要被送到曲沃为囚。 狐笠一惊:“可若家督不在,这信牍中所写的粮产两倍的诺言,恐是无人来监——” 宫之茕打断他的话,道:“若氏族之中离了几位家督便再无能人,乱作一团,那这一氏断了就断了吧。放心,白矢一死,你们就可以归家。” 狐笠肩膀软下来。这话说的也不无道理,一个氏族的强盛,不该只靠一两个长子。只是他对宗族里的其他人,真的不是那么有信心。 宫之茕笑道:“行了,可别在这儿站着了,让人去收拾东西,你这病秧子没到曲沃做阶下囚之前久病死了。别以为自己是被请进曲沃里的,囚车四面透风,只有一只牛拉车,少带点东西。” 他说罢转头对下士招手:“把两个小儿头包了,让人挂在旧虞门口,就算白矢绕道想回来,也让他知道旧虞城中发生了什么。” 狐笠无法,只能低头向宫之茕行礼:“待某去收拾一下行囊。” 宫之茕点头,却看他行礼时候,那灰色玉龟又在眼前闪了一下。 宫之茕突然道:“狐突曾教子不二,可你们倒是转向快。” 狐笠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先祖狐突狐偃父子是晋国有名的忠臣,狐突的女儿嫁给晋献公,生重耳c夷吾,逢骊姬之乱,重耳流亡在外,父亲狐突留在境内,命令儿子狐偃追随重耳。这一走,就是十九年,狐偃也十九年如一日的伴随在重耳身边。而后夷吾之子继位,为了逼迫流亡在外的重耳回来,威胁狐突,让他把狐偃和重耳叫回来。 狐突拒绝后被杀,狐偃在其父狐突死后一年多,才带着重耳回到了晋国,杀死了夷吾之子,迎重耳上位为王。 教子不二,就是称赞狐氏一族的忠心。 宫之茕意指白矢逃走,你狐笠狐逑兄弟怎么不学先祖,跟着护送他逃出晋国,又怎么不帮他归国夺取王位? 相传狐突临死前,将一玉龟留给了其子狐偃。 狐氏在狐突之前都并非上层贵族,龟是狐氏早年的爱用的吉纹,衣服挂件有过不少,粗糙廉价的灰玉雕刻而成的玉龟也有不少。后来显贵后雕刻玉龟的玉料便都是上好的了。因此越是材料粗糙越是先代旧物,看来宫之茕也是看到他手腕上的玉龟,推测那是数百年前的先祖遗物,才想到了这件事。 狐笠额头跳了跳,心底暗道这人真难缠,抬眼道:“宫君此话,是要将白矢比作重耳?也就是宫君相信白矢有朝一日会重返晋国,再度为王?” 这话说的实在尖锐,众人都僵在原地不敢喘息,宫之茕轻敲剑柄的手顿了顿,看向狐突。 这人生了一副病痨鬼的模样,说着这诛心的话,竟然还摆出一副温柔神情。 宫之茕是晋王身边人,没什么不敢说的话,而且五十多年前复国的也是晋国小宗,跟几百年前重耳那些人倒真血缘不亲,他冷冷道:“重耳有逃亡十九年而归的幸运,但白矢恐怕没有了。列国不会收容他,我们也不会放过他。时代不同了。” 狐笠淡淡的眉毛耷下来,神色又恢复了谦卑:“是,时代不同了。教子不二又如何,狐偃之子最终被迫害,全家逃亡,狐氏大宗自此湮灭,再无人听说。更何况,我狐氏不是不愿教子不二,忠心为君,但前提是,狐氏要效忠对了人。” 宫之茕这才缓缓浮现一点笑意,凉凉的不知是嘲讽还是赞许:“野心是够了。可惜,晚了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7章 燕燕 晋国。晋王重伤大病稍稍有了些起色, 便在宫中开了小朝会。 殿内,师泷跪坐在案几后,打量着南姬。 其实不止他, 其他几位近臣也都在打量着那传闻中的面具和面具后纤弱的女子。 南姬跪坐在晋王左手第二的位置, 前头就是太子舒。晋王至今不能下地, 斜倚在榻上,让之省替他翻动卷轴。这种小会一般人少, 都没什么礼节规矩, 不过先秦时期各国官制单一, 实际能决定国务的人也就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在晋王没说话的时候, 师泷也正偏着身子跟郤伯阕聊天。 郤伯阕三十多岁, 一把胡子,五官方正的像是刀刻出来的,人也摆出一副极为正派的面孔,顶着一张严肃的脸和师泷扯八卦, 道:“你也没见过那南姬长什么样子?但前几日,听说太子日日与她在一处,二人还一同去了藏卷宫。” 师泷小声逼逼:“但太子是应该见过的, 我倒觉得未必长得有多美,只是晋宫内哪有年轻宫女,全都是些劲大手粗的老婆子。姚夫人去世之后,宫内也没有别的美人, 怕是太子舒没有见过年轻女子罢!” 郤伯阕:“不过这女子似乎也在外没有名声, 大君直接把她带到朝会上来, 是不是有些太信任她的能力了。” 师泷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看这个小姑娘特别不顺眼,继续小声逼逼:“估计也是因为大君太信任南公了。南咎子年少时曾经入宫辅佐陪伴过大君几年,大君十分信任他,或许正是南公夸赞了自己的女儿,大君才没多问,就也相信此女有堪大任的能力。” 郤伯阕偏头过去,南姬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坦然转脸对视,对他稍一点头。 郤伯阕只感觉心头一凉。 那女子目光看起来不像是个二八少女,而更像是个早在官场c列国之间游走已久的老臣。少了几分对名利的狂热,更多了对朝野时局的洞悉。 此刻这女子一个眼神过来,郤伯阕觉得从祖上开始,郤家自晋献公开始的几百年都被她在心里念算了一遍似的。就在郤伯阕只觉得她从祖上开始下刀解析,这刀快到他本人头上来的时候—— 她却又一笑,诡谲面具后的双眼温柔轻眯。 郤伯阕噎了一下:“她多大了?” 师泷:“以我看女人的眼光。也就十七八岁。” 郤伯阕转过眼来,道:“这么年轻?我总觉得不像” 郤伯阕话音刚落,晋王便清了清嗓子,开始了问话。 其实刚刚南河回头,真的是困得双眼朦胧,才在面具里眯了眯眼睛。自从那一日,她被某汪使计,马车被掀翻掉下交鼓桥,她只记得自己穿一身厚厚礼服在水中挣扎,几乎溺水昏迷过去。 她满身冷汗,半夜陡然惊醒在晋宫之内,睡在她旁边的舒都吓了一跳。 舒还以为她发了梦魇,又是叫巫医,又是请宫人,一时间闹得连魏妘都知道她做梦被吓坏了。 光是这个所谓的“放假”,她至少拿了一整个白天来消化。 越消化,想的事儿也就越偏了。 她竟然一时间忘了去骂系统。满脑子就一句话: 辛翳真的要迎申氏女进宫了? 不过她心里也有些五味陈杂,毕竟之前她一直在劝他 而且辛翳那个态度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她自己不论怎么捉摸,也琢磨不出答案,本来她恨不得到了夜里倒头就睡,再回楚国一探究竟,但却没想到一觉睡到天明,她压根就没有在楚国醒来。 她也想过,难道是申氏女已经淹死了? 这样已经几日了,她根本没能在入睡后去到楚国,她想问领导,领导却又开始了装死。 南河满脑子都是这些事情,还有辛翳那张怒极反笑的脸。 现在楚国的局势到底如何?他是不是真的病了? 明明这些问题,她再怎么想也不会出结果,却忍不住都挂在了心头上 真若是夜里回到楚宫,在她看来,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辛翳万一遇上了坎,说不定她还帮的上忙。 而且,她还留有不少资源在楚国,本来想着任务结束也就用不着了。但现在第二个任务还是在晋国,她或许应该想办法把以前作为荀君的一部分势力想办法拢到身边来。 但更让她头疼的是,楚国现在依然在上阳频繁练兵,听说是商牟现在驻扎上阳,重新修建城墙与军营,显然随时准备等着北上进军。也不知道是不是辛翳的意图抑或是楚国的惯例,上阳被屠戮,迁入了楚国北部城市的军户,显然不留晋人,要把上阳变成一座完全的楚城。 她只希望先缓缓但缓也未必有用。 晋国是楚国一统天下的第一块绊脚石,而她从多少年前就开始向辛翳灌输一统的想法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她正沉思着,晋王清了清嗓子,道:“都到了,那便先说说吧。” 先是晋王说派宫之茕去了旧虞,群臣一听,便知道旧虞免不了又是血流成河。晋王也开始安排将北部的军户调至旧虞附近,旧虞将作为紧邻边防的重镇,重新加固城郭。 晋王:“楚国的军队还没有走么?” 师泷摇头:“他调走了一部分队伍回境内,但仍有大军驻留上阳。臣认为,辛翳应当不会再将军队撤走了。这样一座重城,他必定会将其当做北上的犄角,而且若晋国境内有动乱,他们就可借机长驱直入——” 正说到了她刚刚还在考虑的事情。 晋王皱眉:“那白矢被驱逐的消息是否也该传到楚国了。” 师泷点头:“怕是要到了。白矢离开,军中必定要不安定好一阵子,我们还不能确定楚国会不会趁这个机会再度北上。” 以前晋楚会盟的时候,是荀南河出面的,这次上阳之战,才是晋王第一次见到辛翳。这就一面,不止是晋王,还有战场上千万的士兵,都对辛翳这个传说中的年少楚王,才有了真正的认识。 晋王也要感慨,除却头盔下似妖的相貌,他也比想象中年轻,比想象中更懂得打仗,比想象中更像个霸主。晋王也不得不怀疑,楚王辛翳,一直有北吞晋国的野心,他也一直想这么做。 师泷:“或许,我们可以考虑联盟秦c魏两国,三国联手一同打下上阳来,将楚国驱逐回黄河以南。” 晋王转过脸来,道:“舒,你怎么看?” 舒紧张的舔了舔嘴唇,道:“我认为可以。上阳如果落在楚国手里,就是威胁黄河上游的我们这三个国家。秦国c魏国会和我们一齐攻打上阳的。” 晋王点了点头,又看向南河。 一时间,几个人的目光都朝她身上移了过来。 南河垂了垂眼,避开目光,轻声道:“我不认为现在我们该考虑三国联合攻打回上阳这件事。至少在今年年内,我们是不可能夺取回上阳的。” 其他几个人神色都有些变化。南河向来都是朝堂上泼冷水的那个人,也看过太多次别人因为她的话语而神色微妙。 南河并不在乎。这个时代的官制十分简单,说白了就是一个高官往往身兼数职,高官身份更像是被大王纳入了可以商量事儿的自家人范围内,基本扁平化管理。 斗争也更直接,后世上那些官场上的手段,在这种部门简单官员人数少的官场上,根本派不上用场。再加上国家之间纷争激烈,一个内斗造成的后果,都可能导致灭国,她也不会花太多的经历放在朝堂上的眼色里。 南河不去看旁人眼光,而是直视晋王,道:“今年不能夺回上阳的理由有三,一是晋国境内条件不足。白矢离去,造成军心不稳,还需要有人来接替他的职务;其次我们粮草不足,到今年秋收的七八个月内,我们都不适合有大的行动。二就是,秦c魏未必会和我们一起攻打上阳。最简单的问题就是,如果大家一起攻打下了上阳,那么上阳归谁?” 晋王沉思,师泷也不说话了。 他们都理所应当的觉得上阳还会回到晋国手中,但各国都要花费心力军费甚至将士性命,不可能就将上阳拱手相让。 南河:“诸位假设三国联手攻打上阳的时候,似乎觉得上阳一定会回到晋国手里,那秦国c魏国为什么要出兵?或者说,像魏国这样比晋c秦更强大一些的国家,为什么不自己攻打上阳?三国虽是联手多年,但局势越来越紧张,谁得了上阳,谁就有可能下一步成为中原霸主,那三国联盟打下上阳后,会不会因为争夺上阳再起内讧。” 晋王:“第三点呢?” 南河抬头:“第三点就是,我也不认为楚国会在今年有大的动作。今年是楚王加冠之时,境内准备典礼与祭祀就要耗时几个月,而且加冠礼中大多数的仪式都要楚王亲自准备。其次” 她顿了顿,才道:“楚国令尹死后,楚国实际上并没有合适的人选来接替令尹之位。再加上令尹死后,其实还有几大氏族在楚国境内野心勃勃,越国在南方又再有动作,楚国境内看似改革大成,但仍有许多遗留问题。楚王会想要在今年解决这些问题,再发动北上的战争。” “而且目前黄河南岸还有宋c魏c齐国的大量领土,楚国虽然手伸到了上阳,但这只是个犄角,再北上会遭遇重重危机,甚至会被两侧的邻国夹死。而且他还年轻,您是征战沙场多少年的人物了,他这次凭借了多一倍的军队才胜,并不容易。他一定希望耗到年少且没带过兵的太子舒登基时,再发动北上的袭击。” 师泷脸色有些奇怪。 郤伯阕和太子舒都忍不住侧目惊讶:这南姬养在南公身边,竟知晓天下事,对于楚国的分析,远比他们透彻的多 晋王呆了一下,拊掌大笑:“是南公带你走访各地,知民情与朝政,才能做出这样的判断吧。确实,辛翳锐不可当,但我发现楚国至今还在使用青铜兵器为主,皮甲的普及率也不够高。这次确实是我太武断了,但若是下次再交手,大晋便不会再这样输了——但前提是,是老夫依然能够带兵啊!” 南河垂下眼。确实,关于楚国军制仍有不少的问题存在,这也是她一直担心的,看来晋国也意识到了楚国的一些漏洞。 也不知道辛翳会不会知道如何整治 晋王说到最后一句,目光转向了舒,叹气道:“你说得对,他会想熬死我的。辛翳才加冠的年纪,以后跟他对上的怕不会是我,而是舒啊。也确实不能比,辛翳十二岁的时候就设计诛杀小宗几十人,手腕残忍,后又屠戮孔氏满门,将邑叔凭车裂这经历别说是舒了,怕是少有几个国君比得了。” 郤伯阕却摇头道:“不过这辛翳本身就是凶兆又嗜杀,也是迟早身边无人可用。父母早逝,照料他的人又接二连三惨死,他又自己动手毒杀亲族,搞得辛氏就只剩他一人。也就荀君算是在楚宫活得久的人,这不也被克死了么他倒真是‘孤’‘寡’了。” 他这话说的,在场的人心里都是认同的。 各国都很注重占卜祭祀,更在乎鬼神之意。一国之王本就是仅有的可以主持天地祭祀的通神者,那辛翳作为太子,诞生时遭遇日蚀,就已经是引人争议恐慌了。再加上他出生长大路上,一路坎坷,身边之人因各种变故而亡,竟也都变成了他的错。 荀南河这些年在列国中成名,因她多次出使表现出的礼节与言论,楚国在各国舆论中,也好不容易成了个能出君子肯用客卿的国度。再加上辛翳对外又以极高的礼节尊敬她,各国也认为楚国有荀君辅佐政务,管教幼时颇有恶名的楚王,必定会让大楚成为不可让人欺辱的霸主之国。 却没想到,大楚到底是不是霸主之国还不确定,荀君做几年令尹,不满三十岁就病故了。这一下子,仿佛辛翳再也洗不掉“凶兆”之名了。 辛翳年少时也曾自认为自己是厄运的来源,而自责痛苦过;也不知道她这样一走,他会不会更认为是他的责任。 但南河最听不得的话,就是旁人说辛翳是“克星”。没人知道楚宫的那些秘事,更没人知道他是多么艰难的长大! 郤伯阕说的都是各国都认同的说法,却不料南姬的目光如刺,朝他看来。那青铜面具下的红唇一勾,南姬道:“就算厄运c凶兆的流言再盛,只要他还在,楚国都是不可小觑的。” 更何况,她知道他并非孤寡。 楚国还有不少和辛翳年纪相仿的能人,只是因为时局还未被启用罢了。 郤伯阕看她这样冷不丁插出来一句,心头一抖,道:“确实也是。楚国疆域最广,人口最多,天下倒是谁也不能真的小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8章 日月 师泷眼睛转回来, 道:“南姬所说也不无道理,今年确实不适宜再出征。只是秦国借粮来使又入我府上一次,拽着我衣袖泪流不止, 说秦国饿殍千里, 如今再不给粮, 或许是真的撑不住了!” 晋王头痛:“我不是不愿意借,而是晋国也我如何面对自己的百姓啊。” 南河其实也觉得应该借粮, 只是她没打算开口。她忍不住犯老毛病, 说完自己该说的话, 就两只手插进袖中, 装神游。 这会儿她也一时没注意仪态太像个男子, 自己一双手不是在广袖深衣里,而是锦边裹纱的红色云纹曲裾里。 她刚开始装作自己不在现场,就感受到了对面师泷朝她挤眉弄眼的目光。 南河:干什么?骚狐狸在晋王眼皮子底下还想勾搭小姑娘?! 她一个眼神顶回去,师泷动了动嘴唇, 比口型道:“借粮。” 南河这才看向晋王。晋王似乎实在是犹豫借粮这件事,师泷是看出她也支持借粮,想让她开口。 南河回望过去, 挑了挑眉,这才想起自己神情都被面具遮挡,他也瞧不见。 她有意拖了拖,看师泷略着急的瞧她时, 这才摇了摇头。 她不用说, 昨日舒来, 在这件事情上问过她的意思,显然是要今日开口劝言的。她也不用锋芒太过,毕竟她入宫,也是为了辅佐舒的。 南河才摇头,前头的舒抬手发话了。 舒道:“舒认为,此番应当借粮。只是或许不比真的全解秦国燃眉之急,而是借出一部分,表示我秦晋永盟之心。毕竟我晋国也面临灾荒,可带领秦国来使访问曲沃周边的土地城郭,让他意识到我大晋也不比秦国好到哪里去,而后再借出秦国所提出要求的一半数量的粮食,用船运到秦国去。秦国国君品性淳朴,必定也会感激我晋借粮之心,秦晋之好就不会被楚国离间。” 晋王看向舒:“那我晋国怎么办?” 舒:“可许诺来年的铁矿为由,向魏国借粮。舒愿意亲自修书,派使节前往。这次借粮,也是要和魏国保持更密切的关系,为了来年三国联手,反击楚国。” 晋王垂眼:“若魏国不借该如何?王后虽是魏国国君之女,但这些年我们与魏国已经求助多次,魏国未必再借。” 舒:“魏国会借,因如今楚王北上黄河,晋魏秦三国必要交好,魏国若有野心,有自保之心,就一定会借。但怕是魏国也不会借太多粮食,但我们也没有借给秦国太多粮食,所以至少还是能稳住国内。而且这也能让今年年关度过之后的三国结盟更有可能。” 晋王笑了。他似乎只是想听舒这样条理明晰的发表自己的想法。 晋王神色舒展,道:“那便依太子所言。修书和选择使臣,也由太子亲自完成。只是,师泷,到时候你给看看,怕我儿粗心,写了错字罢。” 这是要师泷帮衬着些了。 舒微笑点头,转脸望向师泷。 师泷抬手行礼,放下袖子却忍不住看向南姬。 南河注意到这错综复杂的眼神关系,就装什么也没看见。 过了一会儿,朝堂上讨论起春祭。春祭名构,在其他国家中,夏祭与秋祭最重要,但晋国重视农产,便将春祭构与秋祭禘并列,构与禘成为了一年四祭中最重要的两大祭祀。 为了春祭,君王要亲自在城东耕种土地,王后要亲自在城北养蚕,虽然只是做个样子,但也要表示国家对于农耕生活的重视。 来了这时代后,最让南河感到吃惊的,就是自商以来数千年的祭祀中,祭祀是由君王和王后全程参与进行的。 女子的位置,不止体现在婚姻中,更重要的则是提现在祭祀上。比如当国君求娶女子为妻时,告书上要写明:“请君之玉女与寡人共有敝邑,事宗庙社稷。”这就是请求此女能与他一同祭祀上天,拥有土地财产,男女虽然职责不同,但在祭祀和家族中地位平等。 而在各大祭祀中,祭祀列祖后,就是祭祀先王与先妣。 与后世女子不能登庙堂上家谱的习俗相比,这个时代不论是活着还是死去,男女夫妻都拥有平等的法理地位。 这也就是国君一般不愿意娶氏族女的关系,只因王室血脉拥有祭祀天地神灵的权利,而一般的公族,只能祭祀名山大川,若是娶公族女,就是让一位位置不足以通天地的王后来祭祀鬼神。 祭祀是权力的提现,曾经周天子在位时,只有周天子可以祭祀天地鬼神,强大的诸侯通过祭祀鬼神来表现对权力的欲望和野心,当周天子灭亡,各诸侯在祭祀中也都把自己提到了周天子的高度,公然僭越。 在祭祀的地位如此高的时代,灭祀也就成了一个国家亡国的象征。 之所以说晋国只是被瓜分,未曾灭国,就是因为晋国小宗占据一小片领土,在每年不间断的举行国家级别的祭祀。而当晋穆侯复国后,祭祀的火种再度回到云台,这便代表着晋国从未被灭国过。 在今年这样一个关头,春祭自然成了晋国的大事。 本来太子可以在祭祀中站在群臣与公族c王子之首,但今年由于晋王受伤病重,就打算让太子舒替他实行一部分的祭祀。比如去城东耕地,这件事不但露脸,也能获得民众的喜爱;比如在奉献祭品后,登高堂歌唱《清庙》,可以表现太子的诚心与正统。 他们在商量祭祀相关的事情,南河却快睡着了。 她毕竟是个前共青团员,无神论者,这种祭祀活动对于贵族王室来说简直是从学识数之前就会的基本技能,对她来说却又陌生又觉得不太信,以前在楚国的时候就从来不参与这种话题。 这时候她就半垂着头,在原地装死。 师泷实在是有点在意这个政敌,忍不住瞧她。 这时代在仪态上区别男女,一是在于走路,男子大多阔步而行,女子则踽踽而行;二则是见人的时候,女子大多垂头以侧面示人,说话时不直视对方眼睛,或手抬起来半掩面,而男子一般会直视对方双眼,昂头据理力争,以示决心和自信。 南姬走路时候往往忍不住迈开步子,前些日子穿着深衣,虽然有些男子气,但好歹走起路来也衣带生风,飘然优雅。但今日她穿着宫内的曲裾,从进门来已经被自己窄窄裙摆绊了好几次,跪下的时候也差点一歪身子坐在枰上。 刚刚与晋王说话的时候,两手并拢在袖内,如君子般直立上身,仰头直言。 师泷若不是见她面具下的红唇和细长的脖颈,几乎都要以为她是个男子了。看来南公也不知道女子应该如何坐立,都是按教导君子一样教导她的啊。 不过这会儿,她倒是垂着头,发辫低垂,温良恭俭的听晋王在说话。 就在南河快要打瞌睡的时候,晋王忽然来了一句:“南姬,你认为如何?” 南河听他们商量祭祀的稻谷数量的时候,就早走神了,刚刚什么都没听清,连忙抬手,胡扯几句怎么都不会错的话,道:“善。姎不懂祭祀之事,但今年春祭极为重要。” 晋王笑:“确实。行,只是这些日子,舒要有的忙了。” 等到晋王又躺下,众人退出去。 师泷与舒对话,商议借粮之事,却也看向了南姬。 晋王在师泷面前提及过希望南姬为太子妇之事,他就不再好主动与南姬搭话,但幸而舒主动与南姬说话,将南姬拉入对话之中。 师泷这才道:“看来南公这些年带着您去了不少地方,您竟然这么了解楚国的状况。” 南河总觉得师泷话里有话,师泷一张微笑的假脸,她也满嘴假话:“是么?只是南公与我谈论过天下各国,我也不止了解楚国。” 师泷笑容更盛,春风拂面:“是么?只是我们众人直呼辛翳之时,南姬却一直称其为楚王。” 南河一愣。她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她微微咬唇,看来以后要注意一些了,或许是在楚国待久了,她自然还是会不假思索的偏向辛翳,亦或是行动举止上还有纰漏。如今虽然她也没打算给晋国如何出谋划策去反击楚国,但也绝不能让人怀疑她的立场。 舒对于这些针锋相对尤为敏感,她似乎害怕场面尴尬起来,连忙想要打圆场。 南河微笑道:“我与南公也都是以楚王c晋王这样称呼各国君王,甚少直呼名字,所以也未曾注意。” 舒连忙道:“这些都是小事,南姬从小远离王宫朝野,说话方式自然与我们有所不同。” 师泷看舒又立刻替南姬说话,心道:果然,这南姬入宫才几日,已经甚得晋王与太子信任了。 南河倒是真懒得跟师泷唇枪舌战,这次小会之后,晋王虽一直没有主持大的朝会,但她见到师泷的机会并不少。 太子舒几次和师泷会面,也都叫上了她。 这几次会面有的是晋王安排的学习,也有的是为了给太子修改借粮的告书,教导祭祀的礼节,但舒跟她正关系好的时候,就想到哪儿都带上这个小姊妹,南河也乐得看云台藏卷宫的书简,学点自己以前在楚国接触不到的东西。 只是她越看越觉得,舒是当真对师泷有点好感的。 好几次她都注意到,舒在读经卷时,会忍不住抬起头来偷偷看师泷的侧脸。 而师泷这家伙,明明知道,竟然还装不知!然后会有意无意的摆出一个更优雅无死角的姿势! 那瞬间,搔首弄姿又佯装看向远方的姿势,不知道还他妈以为是他坐在棚里等拍杂志封面,恨不得把自己衣领都恰恰好挪下去半寸! 姓师的,你丫是要用色相讨太子喜欢是不?! 然而舒大概有点被色相迷得发晕的小姑娘的感觉,竟然还吃这套,耳朵更红,更不敢多看,身子却会在不经意间靠过去半分,请师泷为她讲解不明之处。 师泷对太子态度也十分温和,却时不时的会转过头去,看向书架之中穿梭的南姬。 或许是因为南姬站的位置实在不太容易被看到,师泷又总是被女子注视的类型,偷看别人实在不擅长,动作明显了些。 南河一下子注意到了。 她本来跟师泷就针锋相对,此刻注意到了,就索性话锋挑起来,道:“相邦教导太子便是,难道是姎打扰相邦教习?若是如此,相邦不必总回头看姎,姎退下便是。” 师泷一愣,又暗自咬牙。 她这性子真不像个女子! 舒愣了一下,师君注意南姬了? 她倒是没顾上自己的小女儿心态,瞧见南姬对师君盈盈而笑,背后一凉。 师君别看了啊!要是被南姬瞧上眼了,那说不定下场就是借种被杀啊师君! 君父本就宠爱南姬,不喜师泷,师泷又是客卿,无家族仰仗,说不定君父还觉得师泷脑子好使脸蛋还行,又对南姬多有亏欠,手一挥就赐给南姬玩去了呢。 太子舒内心抓狂:师君啊!要是君父真的把你赏给阿妹了,那说不定只能到南姬的床榻上去找您请教了,到时候您侍儿扶起娇无力的做了面首,她也救不了了啊! 舒连忙又给这俩人咄咄逼人的样子打圆场,但南姬似乎也怕她为难,没多说什么,轻笑一声回书架之中了。 只是师泷却神色有些奇怪,半晌才回过头来。 南河一边拿掉竹简外的布套,一边内心腹诽:现在这到底是什么关系,怎么感觉大家眼神都这么乱呢?可别特么搞什么循环三角恋之类的啊喂! 等师泷走了之后,南河忍不住问出了口:“舒可是对师君有倾慕?” 舒一下子红了脸,又白了脸:“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只是觉得师君性子好,相貌也好罢了,我知道很多事情都是不可能的。我能拿出来与你说,便是知道自己管得住,不会像暄想的那样。” 南河被这孩子看男人的眼光|气得说不出话来:“难道晋国朝堂上就没有美人么?师泷的长相,难道就算是晋国朝堂上最好看的呢?” 舒也挺坦诚的:“其实你当日见过郤伯阕吧,郤伯阕估计都是朝堂上长得第二好看的了” 南河被这个严酷现实震得一懵:“他只算五官长对了位置罢!唉,舒以后还是应该多去看看,天底下好看的男子数不尽数,师泷又算什么呢。更何况,他也不算什么好男人。” 十来岁小姑娘的喜欢,简直比水面上的夏虫还短命,舒嘴上都没坚持几句,听南河这么一说,心也跑了:“你是说,比师泷好看的男子也不计其数?怎么晋国就不来些好看的君子呢!” 南河虽然知道师泷确实也算晋国美男子了,但毕竟她是看着辛翳那张脸长大的,便毫不犹豫道:“那是自然。更何况师泷年岁也长你不少,你或许可以喜欢些更年轻的。” 舒却道:“年轻小子不懂事,又爱胡闹,谁会喜欢他们啊。” 南河:“” 她心道:她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啊!自己是懵懂少女的时候,净是喜欢大叔,等心理年纪大了,就自然忍不住把眼光往年轻小奶狗身上挪了啊。 舒又微微红着脸,问南河:“那暄喜欢什么样的?” 南河:“什么?” 舒:“你一定遍访天下,否则你怎么会知道天下男子相貌昳丽者不在少数呢!那你喜欢什么样的?是性格温和可亲的?还是霸道可靠一些的?” 她为生活和任务奔波这么多年,都快忘了自己性别了。喜欢?她都快记不得上次心动是什么时候了。 南河只能随口道:“我喜欢好看的。一般的好看还不行。” 舒内心松了一口气:看这个口气,南姬是瞧不上师君的。师君至少为臣的身份保住了,她也不用担心撞见某天师君被人打包送进南姬宫中了。 舒扮个鬼脸,面上嫌弃,实则认同,笑道:“哼,还什么南公弟子,通天文地理,一样的肤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