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碎》 正文 第一章 山河,碎了。 春草萌发c万物葱茏的时候,突然一阵地动山摇,只在两分钟,五龙山的滚石便飞奔而下,油亮的柏油路绳子一样扭曲移动,巨大的裂缝蓦然出现,一辆行驶中的奥迪6酒醉一般横冲直撞之后被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砸成铁饼。 孔瑞生正在回家的路上,还有五百米的路程他就进了他家的院子,他一直恨自己老不中用,此刻他却感到幸运起来,要是自己年轻十来岁,肯定早就进了院子,坐在那面土炕上,等待砖头瓦片劈头盖脸把自己砸个稀巴烂。 天地不再倾斜移动的时候,孔瑞生和那棵老槐树一起倒在了地上,年届六十岁的他抱紧古老的大树,让深入大地的根须牢牢固定好自己,不至于像那些石头一样纷纷滚落山坡。然而,大树没能永久挺立,长长的根须被拔出了地面,好在只是倒下并未连根拔地而起。 孔瑞生感到自己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血压的巨大压力让他全身所有的血液直冲脑门。还好,这条老命还在,他还知道他是谁,他还知道他在那里,他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山河,碎了,在他眼皮子底下,碎了。 对于这个世界来说,碎了的不只是山河。孔瑞生逐渐呼吸正常c开始心平气和的时候,他震惊于眼前的破碎之相。不远处的昔日荣光无限的双庙开发区的高楼全部陷进了大地,那里瓦砾一片。他忽然想起一句话,真希望天塌下来,天地变个样子。这句很久很久的话来自于一个祖辈。一个人,一个在心底彻底绝望的人,都希望一切能重新来过,这次,一切真的都要重新来过了。 孔瑞生戴上擦了几遍也擦不亮金的眼镜,登陆网络查看,原来这场惊心动魄的地震震源距离双庙直线距离还有近三百公里,奇怪的是,从那里发射出的地震波就像是一把尖锐的长剑,直直插入到双庙开发区的地下,让崭新的热气腾腾的双庙开发区彻底翻了个个儿。 双庙开发区是在原双庙乡的基础上建设而来,是瑞川县委c县政府充分利用县域内丰富的煤c电c水和旅游资源规划建设的以发展煤化工c电冶为主导的工业开发区,去年,经省政府批准,晋升为省级开发区。最早应该追溯到十年前台商五龙山娱乐城的投资建设,可以说,是娱乐城带动了建材c装备制造c煤制甲醇c金属冶炼c发电等一批招商引资项目的落地。现在的双庙已经完全建设成总面积三十平方公里c引进各类企业三十多户c功能齐全c厂房林立的工业开发区,成为小小瑞川县城引以为自豪的看点和亮点。而掩藏于风景秀丽的五龙山山坳里的那幢暗红色的仿古建筑也因此由五龙山娱乐城而扩大改建更名为红杏公寓。 应该说,红杏公寓的存在是双庙开发区筑巢引凤之最大的凤巢。红杏公寓的前身五龙山娱乐城的投资者是孔瑞生的表弟曹庆生。对于表弟这个称谓,时下的年轻人们往往难以辨清其中的亲缘关系,孔瑞生知道,这不怪孩子们,一代独生子女的亲属称呼中少了兄弟姐妹,晚辈中自然没了侄子c侄女c外甥c外甥女,二代独生女的亲属称呼中,又少了伯伯c叔叔c舅舅。大多数年轻人不清楚,堂表亲不完全以姓氏来划分,爸爸弟兄的孩子是堂亲,母亲兄弟姐妹的孩子都是表亲。遗憾的是,这些称谓将随着单亲家庭的剧增而逐步消亡,人类面临的语境中传统称谓的缺失,将把人类逼向六亲不认的境地。对于年轻一代来说,他们不能不知道李刚c凤姐c犀利哥,但是完全可以不知道表哥表弟c表姐表妹。台湾人曹庆生是孔瑞生的表弟,孔瑞生强迫自己记住这种关系,因为这种关系牵扯出的是一个绵长的过往和他迷离的身世。为了更明晰他跟曹庆生的表兄弟关系,孔瑞生经常给人这样说,曹庆生的母亲是我母亲的姐姐。她们都是林氏家族的女儿。但是再往细里深究,他就免不了又要说,但是她们俩同父异母,我们同一个外公,却是不同的外婆。 孔瑞生给别人这样说着,自己也感觉乱了,就像多少年里一直纠缠在他心里的那些乱麻一样的人和事以及他羞于提及的出生。瑞川县城解放那年,当头如鸡卵c状如一把干柴的孔瑞生从母亲林琬儿的下体“吱溜”滚出来,他便与他的父亲擦肩而过。母亲说瑞河滩是他生命的源头,所以她叫他瑞生。从小他是在别人“野种”c“野孩子”的骂声中长大的。别人可能沐浴阳光,而他只能沐浴别人的口水。母亲说他有爹,他爹叫孔军,还是个将军。将军也罢,书生也好,父亲对于他,一直是一个虚幻的影子,它不能引起他一点点的自豪。他常常肿着眼睛对母亲说,我不要什么将军,我只要爹,哪怕他是个叫花子,是个狼尾巴,是个人人唾弃的人,只要他是我爹就行。 现在,瞩目于这一派破碎的乱象,他恍如隔世般地看到,从前的河滩都不见了。河滩不见了,孔瑞生有了一种掩耳盗铃般的如释重负,流淌不息往无前的瑞河水突然断流,硬是被移动的河床生生截留成了一座水坝,孔瑞生后来才知道它有一个专业名字叫:堰塞湖。 在孔瑞生的家族网中,现在跟他同辈的算算除了曹庆生,也就是林雪妮了。关于林雪妮,他还是觉得不知道该怎么给人说他俩的关系。往清楚里说,他也往往用一句话介绍:林雪妮的爷爷是我的外爷。 秋天的时候,孔瑞生会和林雪妮坐在河边的台地上,望着远处高耸的五龙山,你一句我一句地想象往事。他们觉得他们俩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和谐和默契过。也许有着艺术气质c很文艺的他们在灵魂深处本就暗含着某种同质的东西吧。 孔瑞生记得,他说给林雪妮最多的一句话是,很小的时候,我就很喜欢你。你我是第一个爱上的女人。 林雪妮拢拢已然斑白的头发,一笑,我知道,但是我是你姐呀,弟弟咋能娶姐呢? 孔瑞生接口道,你是我姐不假,可是你爹和我妈并不是一娘生啊。 林雪妮提醒他,可是你妈和我爹是一爹生啊。 孔瑞生最后总要说,你没听过,亲上加亲这个词么。 事实上,他们俩总是颠三倒四c重复不已地说着这个话题。六十多年的岁月从他们沧桑的脸上缓慢爬过,在他们的心底,对于爱情也许就只能这样不厌其烦地对话了。孔瑞生知道,从一开始,林雪妮对他就只有亲情而毫无男女之爱,他不过剃头挑子一头热而已。他曾亲眼看着林雪妮几十年里把自己交给不同的男人,最后又被他们放生了,或者说她和他们彼此放生了。修炼到最后,孔瑞生和林雪妮有了一个惊人的共识:所谓爱情,不过是的外衣。 回想自己的爱情,孔瑞生常常苦笑,时隔三十多年,那种利益化和世俗化的所谓爱情演绎到了极致,当初从同窗发展为恋人c而且即将和她谈婚论嫁的范小玫就因为落实政策的外婆那一点可怜的家产,就跟她拜拜了。之后,瑞川县城里知名的文人孔瑞生就在自尊与自卑的纠结度过了他自命不凡又极其平凡的六十年,前二十年,他像一只流浪猫被遗弃在瑞河边上,饱受冷落和饥寒,中间二十年,他因为自己的文字能变成铅字而被人们尊重着,后三十年,他因为一如既往地贫穷着而被人们鄙视着。他的称呼由野种c作家c酸文人一步步发展到今天的疯老汉。 疯老汉就是说他是个神经病。想想看,孔瑞生也觉得自己有些神经病,在这个社会,他就是跟人不一样,论出身,父亲虚无,母亲早亡,论家庭,无妻无子,论事业,五十岁就提前退休,搬到双庙半山上的一处土院子里。像他这样一个人,除了自命为智者,谁还会把他当个正常人?所以,内心抵抗与排斥这个世界的他,时常产生一些莫名其妙的臆想,每当站在自己的院子里,长久注视烟囱林立c楼房竞相伸张的双庙开发区,尤其藏在一片绿林里若隐若现的红杏公寓,他就不断地幻想着山崩地裂,山河破碎,眼前实实在在的一切轰然消失在一片黄土里,不复存在,幻想中那种万象结束之后的寂静令他激动不已。 然而,这玄想中的一切突然间就发生了,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一点预想,真正的山河破碎之相在孔瑞生感到突然的轻松之后又生出巨大的恐惧。开发区不在了,让他诅咒不已的红杏公寓也不在了。那些浪笑c浮粉c赤身的男男女女,避孕套c壮阳药以及由此衍生出来的飞短流长c爱恨仇怨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孔瑞生隐居山林,却并不漠然事外,多年里激荡他心的除了信息爆炸的互联网,就是眼前每日可见的红杏公寓。互联网上不断涌现的词语是:裸聊c包养c寻求包养c援交中心c俱乐部等等。红杏公寓自更名装修以来,成为西部周边最大的娱乐中心,集合了人类所能想到的所有花钱买乐子的玩耍方式,至于普通的洗浴c足浴c洗头c按摩c理疗c唱歌c跳舞c保龄球c高尔夫c黄金麻将自不再话下,最赚钱最火爆最吸引顾客的莫过于一夜情服务,那里有泊来的各种肤色的性工作者,成为每个夜晚红杏公寓最耀眼的主角。 各种牌照的车子从四面八方百川归海一般涌向双庙,考察开发区的c检查工作的c采访报道的,论证项目的c安全检查的c甚至治安联防c扫黄打非的,无一例外都于当夜迫不及待地撕下伪装,饿狼一般扑向不同的床。双庙陷入在一种肉欲的海洋里。孔瑞生说,暴殄天物是要遭报应的,就像双庙的高烟囱越来越多,庄稼田地越来越少,天空浓烟密布,五龙山草木衰竭,人人都把自己交给了,在自我灭亡路上一路狂奔。 报应真的来了,山河,碎了。 碎了的,又岂止山河?孔瑞生知道,红杏公寓的诞生原本起于一场爱情神话。它的前身五龙山娱乐城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半个世纪矢志不渝爱的信物。它承载着一段荡气回肠又让人唏嘘不止的爱情传奇。 然而,谁也无法掌控社会的发展和时代的变迁,父辈c祖辈的爱情故事在现在看来不过是一种传说而已,正因为他几十年里一直纠结在这种传说里,才被人们视为疯老汉。 孔瑞生走进瑞川县城的时候,就看到瑞川县城文化广场上搭满了密密麻麻的帐篷,看样子县城每一个住宅小区每一幢楼里的人都跑出来了。矿泉水c饮料袋c易拉罐c香蕉皮扔得遍地都是。看来地震过后,恐惧才真正来临,余震接二连三,总要提醒人们别忘记刚刚发生的人间惨象。孔瑞生想,求生是人的本能,但是地震要来,你能躲得过吗? 走进林雪妮所在的小区,整个楼空空荡荡。孔瑞生相信就算全县人都搬到野外住帐篷,林雪妮也不会。抛开一条饱经沧桑的老命不说,他们有着一个共同点,上头无老,身后无嗣,无牵无挂。果然,林雪妮家的门是虚掩着的。孔瑞生推开门,走进去,他看到林雪妮正坐在晌午的阳台上画画。看到孔瑞生,林雪妮一笑,鱼尾纹堆积,一脸从容和平和,她说,我知道你会来,只要你还在。 孔瑞生走过去,紧紧拥抱了林雪妮瘦弱的身体,那一刻,他深刻体会了相依为命的含义,他说,你放心,我肯定在,人老了,走不动了,也就追不上死亡了。 他看到林雪妮画板上是一系列人物图。 画什么呢? 山河碎,一切过往。你看,这些人你该认识的,他们的五官与我们是有着相似之处的。 林雪妮一张一张指给孔瑞生看,这里画的是双庙,山清水秀,五龙山苍翠巍峨,传说中的老柏树神奇万千,看,这个人是林连文,我的父亲,你的大舅舅,这个呢,是我的母亲,舒燕子,是你的舅妈,也是书眉的侄女。这个棱角分明的男人就是林中秋,我爷爷,你的外公。看,这是舒远,也就是书眉,你叫了多少年的外婆,她虽然与你毫无血缘关系,但却与你的生命和成长千丝万缕。而她,既是我的姑奶奶,又是我爷爷林中秋的初恋情人。 书眉。我的一切构思与文字起源都是与书眉有关的。而且红杏公寓的故事也源于书眉。 孔瑞生喃喃自语。 画板上的一副面孔,恍然鲜活,不细不粗的眉,始终透着坚毅的眼神,好看的鼻子,有点倔强的嘴唇,那是还正年轻时的书眉,她的眉宇间流露着大家闺秀倨傲的同时,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叛逆和不屈。 孔瑞生知道,这是林雪妮理解中的书眉,是她对往事追忆和揣摩的结果。而在他的记忆里,书眉是更高大,更有力的,因为她一直是他漫长寡淡的少年时代无助人生的依靠。渐渐的,这幅画上的书眉眼角有些下垂,皮肤有些松弛,而且堆起了重重皱折,这是他脑海里书眉永远的形象。他仿佛回到了当年与书眉相依为命的岁月。书眉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在身边,他一切的追溯与想象的起源都来自于那段岁月。孔瑞生清楚地记得,九十岁的书眉死的前三天,一下子变得耳聪目明c容光焕发起来。那活泛的神情c木头纹一样清晰的思路c生动的表述以及凹陷呆滞的枯眼陡然地洞若观火都让孔瑞生怀疑是别人的灵魂附体。她那瘪瘪的嘴如同一张小小的簸萁儿,在三天三夜的讲述中一直不知疲倦地簸着孔瑞生由此知道他不止一个外婆。而实际上,书眉并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外婆。用现在的话说,书眉只是他外公林中秋的一个初恋情人。孔瑞生和书眉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几乎没有人相信他们没有任何血缘联系。当人们得到证实后,无一例外,他们都会发出深深的感慨。后来孔瑞生才慢慢明白,老态之年的外婆在他的身上竟然寄托着对一个逝者恒久的爱。 这逝者就是他的外公林中秋。 书眉突然真的就神智不清了。 她总是指着白耀耀的天不断地和一个唤作“碎娃”的人说一些稀奇古怪的话。孔瑞生还于某个夜半发现老人坐在灯下,弯曲佝偻的影子在墙壁上胡乱地晃动,她颤微微的双手抚摸着一只光滑锃亮的枣木匣子,嘴中还念念有词。她的歌声颤颤地在夜色中浮动。那是一只老调子,孔瑞生整夜整夜地听,反复地听到其中有“幽州山河碎云烟梦里遥,千载宫闱深,独泣羽巾陶”这么几句。 书眉就这么疯癫着,一直持续到那一年。天突逢大旱,瑞水断流,麦苗来不及抽穗就黄成了一大片,人们的心里像着了火。偏偏这时候书眉又往人们的心里泼了油。她坐在门槛上,怀抱那个木匣子,唇焦口躁地嚷:要地震了!要地震了!或许出于书眉的提醒,人们一下子都惶惶张张起来,要地震的消息一下子传遍整个瑞川县。有人说,蚂蚁成群结队上街,村里的所有的狗整夜狂吠,一种浓重的阴影顿时笼罩在了人们的头顶。县长见于局面的混乱,不得不站出来,向全县人民义正辞严地作了辟谣。但是,人们头顶的阴影并未因此而消失,终于,在惊惧c不安中迎来了初秋发生在省城的那场五点八级的大地震。 书眉说这次地震差了民国九年的那次算不了什么,那次呀还说碎娃就是在那次地震中拣了一条命的。当回光返照的书眉开始了三天三夜的天方夜谭时,孔瑞生就觉得像是临空欲仙,穿过了尘埃和乌云,落在了一个老电影里。 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再也没能忘掉你的容颜 梦想着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见 从此我开始孤单地思念 想你时你在天边 想你时你在眼前 想你时你在脑海 想你时你在心田 宁愿相信我们前世有约 今生的爱情故事不会再改变 宁愿用这一生等你发现 我一直在你身边 从未走远 在王菲演绎的传奇里,孔瑞生沿着自己文字的触角,走向了自己生命的起源,就像走进一幕电影,那是一部黑白地c甚至有点发黄的老片子。林中秋c书眉,任月霞c甘甜甜,林雨晴,林连文,林连武,林婉儿,林连杰,曹子轩,孔军,舒达海c舒达江,舒燕子一张张人物肖像,一个个曾经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突然活了过来,他们微笑着,热闹着,一下子簇拥在了孔瑞生和林雪妮的身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碎娃又捡了一条命。 这就是像做了一个梦。难怪大家都说,碎娃命贱是贱,但是命大得很呢。双庙人都知道,十八年前,碎娃娘拖着笨重的身子蜷缩在程庙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了。正当好心人把一碗粥喂进她嘴里的时候,突然间飞砂走石,地动山摇,好心人当场被一块碎石击中脑袋,倒在血泊里,碎娃娘惊悸中,一阵剧烈腹痛,碎娃伴着血污滚落在泥土中。碎娃双眼迷蒙c懵懵懂懂地来到了这个世界,他的娘却力尽血干永远地倒在了瓦砾之中。 碎娃捡了一条命,成了双庙保吃百家饭的孩子,没有人知道他姓什么,家在哪里,因为他出生在一片废墟里,所以,大家就直接叫他碎娃。 而时隔十八年,碎娃又一次遭遇了这样的地动山摇。他又捡了一条命,是那口硕大的古钟救了他。 碎娃傻傻呆呆地坐在那口翻倒在一旁的古钟旁边,如果不是两只黑眼睛在眨动,没有人会发现那里是坐着一个人的。黄土把他变得跟山峦融为了一体。他相信自己是完全来到了一个非常陌生的世界。这里人迹罕至,死一般的寂静让碎娃感到了他的心跳像稠密的雨点。周遭潮湿的泥土翻上来像人脸上擦破了皮露出的肉,清新却丑陋。碎娃把这归结为人们脚底下潜藏着的地牛。这家伙发脾气的时候,世界往往就要变个样子,狠狠报复一下子你。 碎娃是怎样坐在这里的。他有些记不起来了。远处依稀可辨的几块红砖青瓦c几根雕梁画栋在提醒着他,他的确还是在五龙山上,而身旁那个倒扣的大钟更使他的思维宛如渗入地表的一滴水,慢慢地洇开碎娃逐渐从一种恍若隔世中走出来。他慢慢想起了自己原是坐在这口钟下想一个人的。他相信有一位神仙,让他不自觉地坐在这口大钟下面的。不然为什么地动山摇的时候,他偏偏就被扣在大钟内捡了一条命。地牛的狠劲过去的时候,这钟怎么突然就翻扣过去,让强烈的阳光一下子把他从头到脚照了个透。他感觉有一团火燃烧在他的眼睛里,一瞬间,他迅速闭上了眼睛,久违的阳光让他无福消受。他慢慢地一点点蠕动着眼皮,让一丝丝阳光一点一滴地渗进来,直到最后眼睛完全睁开来。他听人说五龙山有神仙。但他给舒畅家放了这么多年羊,像松鼠一样地在五龙山上穿梭,一次也没有见到过神仙的模样。只是这东峰寺的和尚无言与他混得颇熟。他一直说碎娃是很有一些慧根的。可是现在连东峰寺都成了残壁碎瓦,无言的法力又能如何?碎娃站起来。他的视线一下子开阔起来。他看到那么多的树木互相叠压着倒毙于地,长长的根须交错着。 碎娃费了好大劲才攀过杂然相陈的树身,向东峰寺的方向走去。忽然他的身后有人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如晴天一声霹雳,让碎娃魂飞魄散。他缓缓回头,却见无言和尚肃然而立。碎娃恍悟,于是叩谢无言救命之恩。无言一动不动,默道:“佛度众生难度一人,佛发神通,归寂入龛。”语毕,径自疾步而去,一会儿已了无踪影。碎娃愣了一会,往前紧走了几步,就看到残垣颓壁的背后有一个身着麻布裰的小和尚在废墟中翻寻着什么。碎娃上前问无言师傅去了哪里。小和尚恸哭三声,举哀道,师傅圆寂已有多时了。碎娃不信,欲追问。小和尚说出家人无妄言,师傅发神通牺牲了自己。 碎娃不由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想莫非真见了鬼。他一屁股坐在一块碎石上,开始认真地想这前前后后。 今年夏天是碎娃印象里最难熬的季节,它漫长而又苦闷,它最像一个油锅,煮沸着每一个人的心,连舒畅这样有钱的人也和双庙保的庄稼人一样没有了磨镰霍霍的心思。他撩着袍子匆匆从地头上走过。他看到人们枯坐在地头,表情沉重得像一块块石头。山上的树叶转黄,随后干巴巴地垂下来,稍微一撞便会落人一身。可怜的黄土残原,一镢头下去,干土飞扬。碎娃背着背篓满五龙山跑,早出晚归才能拾回一背篓草。滚滚的热浪把碎娃的肩膀烤得通红。每路过一个山沟洼地,他都能看到疯了似的人们担了两只木桶,钻谷过沟地寻找溪水。很多人早晨起来,都在他们的炕头上c锅台上甚至房梁上发现了盘着的蛇。田间陌上突然蟾蜍成群结队,几乎覆盖了整个路面,像是约好了要一同去参加某个集会一般。双庙最老的老人舒先生告诫人们说要发生大事了。舒畅闻此愈加忧心忡忡,舒宅里有一棵枝叶繁茂的老柏树,他夜夜在树下点一炷香,乞求神灵保佑,免灾消祸。 据说这棵柏树植于唐代,经千年的风霜雪雨和无数的战乱c天灾却荣而不枯c四季苍翠。民间传说唐代大将尉迟恭追击残寇曾在此遭到伏击,正在危急关头,一棵小柏树忽然抽枝疯长,一瞬间就长至遮天蔽日,硬是把贼寇阻挡在了一边,救了尉迟恭一命。从此,这棵七c八人方能合围的老柏树就被人称为“神柏”。舒畅的爷爷因此买了这块地皮,修了一座大宅院,以求神灵护佑。果然,舒畅的父亲在清王朝也就是老佛爷听政的那阵儿作为步军统领显赫一时。如今,双庙最老的老人舒先生都说要出大事了,老柏树肯定也知道,而且还会教给他逢凶化吉c遇难呈祥之法。 碎娃把这话说给无言。无言说他曾于某日辰时见地震云而摇卦,获知年内将有一场大地震。这消息不胫而走,双庙保人心惶惶,外出逃难者接二连三。舒畅忧心忡忡,听人说五龙山乃五龙所化,天逢奇旱,必是怠慢了龙王才招来如此灾祸。于是他和保长商量,决定率领全保六甲的百姓代表,上五龙山东峰寺祈雨。 碎娃听说舒畅要上五龙山祈雨,很想去看热闹。无奈听长工治娃说东家只让他一个下人去。碎娃知道治娃是个富贵肠子穷酸命,每天干的是长工活却不想吃长工的饭,接连几天肠子里不过油水就像瘦狗一样四处嗅。只要有好吃的,他给人连孙子都当哩。碎娃知道这两天他正害馋呢,就翻山越岭跑了整整一天才逮了一只瘦小的野鸡,烫毛掏肚,在自己屋里煮了,一边煮一边敲着他的破碗,发着清脆的声音。果然治娃就被吸引了来,一进门就说,穷娃子过年哩一个人有啥意思?碎娃笑道,治娃哥有美差,老爷还不赏你两个?治娃唾了一口,骂道:屁!出蛮力就用着我治娃了,好事一点也沾不上,再说山路难行,吃点肉什么的还能坚持一会儿,肚子里若没点油水,走几步都腿发软。碎娃把肉锅推给他,说吃吧,千万别误了明天的事。治娃激动地不知说什么好,两只手搓了搓,端过肉锅,捞了就要吃。碎娃故意道,别急,才熬了一会会儿,怕是还生呢。治娃已经把一块肉塞进了嘴里,忙不迭地说,美得很,美得很。治娃吃得太快了,很快锅里只剩下了汤水。他不好意思地说,这两天,老爷说逢了年荒,连饭食的量都减了。又指着锅里的汤让碎娃喝。碎娃说我好人做到底,你慢慢喝,喝了住我这,人都说老爷府上的小姐模样俊得很,我一个放羊娃,哪里见过?给兄弟说说这小姐怎么个俊法治娃抹了一把嘴,摆开了一副神气的姿态:“说起这书眉小姐嘛,那真是” 半夜时分,治娃已经爬起来两三趟,边提裤子边嘟哝,说这小伙子抵不住三泡稀,真他娘。碎娃使劲咬住被角,憋着笑,不吭气。当治娃的鼾声响起时,碎娃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他想,明天书眉也许会上山。 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当舒家的小姐书眉带着一种异样的气息从他的身边走过时,碎娃感到那天的太阳特别明亮。从此,书眉的影子就永远刻在了他骚动不安的心里。后来,他悄悄一个人在玉米地里割了最洁白最端正的玉米秆,用玉米秆做了一个梳着两条小辫子的姑娘,脸蛋用指甲花涂红,黑黑的头发是用玉米缨子做的。碎娃有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他简陋的羊棚里那张汗腥腥的草铺上多了一个叫“书眉”的玉米人儿,他给她说话,给她讲故事,给她唱乱弹。 舒畅重金邀请了太白山下有名的李举人做书眉的私塾先生。碎娃知道,只要攀过羊圈外面的矮墙就可以看见舒家私塾的后窗,书眉原来和他又远又近。那日,碎娃突然被一阵歌声惊醒,他坐起来,听出是李举人在教书眉唱一首歌。碎娃浑身的血有些热,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就翻过了羊棚的矮墙,脚底用两块青石支了一根树枝够上了后窗。他看到了李举人正拈须颔首,一根窗棂恰好挡住了书眉的头,他双手使劲抓住砖沿子,把头往一侧歪,不妨脚下的树枝一滑,他完全摔倒在地。一块青石毫不留情地铲去了他膝盖上的一块肉,鲜血顿时糊满了裤腿。碎娃没有感觉到痛。他回到羊棚,睡在铺上,手捧“书眉”,听她越来越婉转的歌声。从此碎娃放羊都比往常慵懒了,而且也不像以前那么早就上山,而且,他抡着羊鞭,嘴里会不由自主唱出一些乱弹:“半壁江山一生落寞,两鬓沧桑悲喜轻过三千弱水三生许诺,相约江湖,死生契阔浔阳远,荻花瑟,几度离合叹离合聚散,转瞬悲欢兴亡难却 黯然嗟叹,竟无语凝噎,山河破碎谁知我。” 天快亮了,碎娃坐起来,揉揉眼问,该出发了吧?治娃骂道:“出发个屁!昨晚积攒的一点精气神儿全让他妈的几泡稀屎给带走了。我要是睡我屋,才不管哩,稍稍往炕边上挪挪,就解决了。这倒好,一回一回地往外跑这山是上不成了,怎么给管家说呢?”碎娃说,要不这样吧,你歇缓着,这差我替你当,回头我去给管家说。治娃高兴地裂开大嘴直笑。 舒畅上五龙山祈雨成了双庙保多年不遇的盛事,特别是在人心焦渴的大旱之年,此举无疑如一场甘霖,令双庙保人奔走相告。天尚未完全亮,大伙就不约而同地聚在了舒畅的府门上。舒畅自幼跟随父亲在皇宫中耳濡目染,其做派不乏王室遗风,在双庙保管理家务严厉而规矩繁缛,因其眼光高远,颇能预见事物的发展变化,因而县知事每遇难题,往往会屈尊双庙保,登门拜访舒畅。那年,县知事手下李全才四处宣扬“三民主义”,知事不辨风向,一时难以处理,于是求教于舒畅。舒畅于茶几上蘸水写一“革”字,知事返回,即刻革职查办李全才,不久知事就得到了朝廷提拔重用。如今,舒畅要上山祈雨,响应和追随者自然不在少处。 在管家王首一的安排下,舒府门口早早停放了两辆悬挂着蓝布帏子的小鞍车,后面停着一辆四人轿子。当舒畅一袭熟罗长衫,带领全家上下三十余口,从府内次第出来时,门口已站满了双庙的男男女女c老老少少。舒畅向大家拱了拱手,就率先登上了停放在最前面的小鞍车,次子舒达海紧随其后。临出发前,碎娃才知道他的差事是背小姐书眉上山,这让他又惊又喜,他一切准备妥当,也没忘记把藏在羊棚铺上被子卷里那个小人儿“书眉”揣在怀里。王首一听说碎娃要顶替治娃当差,就一脸的不快,说这么瘦弱的身子骨,可别出了差池。碎娃在那四人轿子的后面骑了一头骡子。因为上山的路长,怕消耗了他的体力。碎娃知道书眉就在这辆轿子里,他的心一直嗵嗵地跳个不停。 舒畅一行浩浩荡荡向五龙山而去。众人整整齐齐地跟在队伍后面,铜鼓声传十里。五龙山在这大灾之年竟呈现出一种罕见的繁荣和热闹。听说双庙保周绅士去五龙山朝山祈雨,被干旱折磨得无计可施的外保c外乡甚至外区的人都朝这里涌来,以表对神灵的诚心。舒畅早已差人搭设了简易凉棚,准备了用锤碎的黄米蒸成的打糕一百零八块,分十个盘子摆在一张铺了红布的桌子上。各甲的甲长还带来了雪白嫩软的豆腐脑儿和黄亮酥爽的油炸麻花,自然吸引了许多贪婪的目光,但他们一想到“心诚”二字皆不敢近前。当然有精尻子的娃娃,偷得一根麻花,跑在一边吃,还有的为了争夺一根麻花,互相摔打在一起。 舒畅一行到达山下时,无言早已率几名弟子在凉棚前迎接。舒畅诸人在凉棚下的石凳上坐定,一矮胖的和尚便跳出来。他赤着上身,只在腰间缠了一件缁衣,他一手拿着锡杖,一手拿着檀板,舞之蹈之。他先面向蓝天,后俯首黄土。旁边击鼓的和尚舒缓地击了十八下鼓。这矮胖的和尚即坐于原地,喃喃歌唱:“一月在天,影涵众水,佛坐一端白毫舒而三界明,甘露洒而四生润” 最后无言带头,众弟子随后一一在案前祝香。碎娃挤在凉棚口,看着唇焦口燥的矮胖和尚从地上起来,他就知道要上山了。果然,无言前头引路,舒畅等开始上五龙山。上山的路已被打扫过,并洒上了水。东峰寺居于五龙山西,掩于一片苍翠的槐树之中。山谷中淙淙的溪水因干旱而锐减,但那苍翠却并未改变什么。一种难得的清爽之气让人暂时忘记了浑身的燥热。 碎娃终于看到了舒家的大小姐书眉。当她一挑绿呢帘子从轿子里探出头来时,碎娃的脸不由得自己就红了,一直红到了脖子根。那一刻,碎娃的心里升腾起一种懊丧c失望乃至无以言说的悲哀。她再美,也只是舒家的大小姐,就像天空里的星星,就算拼命地跑呀跑呀,跑到山上,攀上最高最高的树,还是够不着。虽然舒家的大小姐就在他的背上,尽管在李妈的一再催促下,她是极不情愿地上了他的背,但是她还是在他的背上。她柔软的身体c异样的呼吸都是那样真切,那样手之可触,鼻之可嗅。碎娃背着她,磨磨蹭蹭地落在了整个队伍的后面。 顺着长沟依山而上,一路上古墓芳草,奇石怪林,让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碎娃觉得自己像是在巨龙的脊梁上行走,有惊无险,悠悠荡荡,举目远望,云在山间沉,山在云上浮,那崇山峻岭,如骏马,如走兽,如飞龙。这一切对于碎娃来说原本是习以为常的。但今天却感到如临仙境,妙不可言。书眉竟也没有了对他的敌对情绪,不时地发出一阵阵惊叹,看前面的人转过一个弯子,她就要求碎娃把她放下来,她要自己走。碎娃不肯,说我是当差的,放不放下来你说了不算。书眉就挣扎着硬要下来,碎娃就故意加快脚步,颠来颠去,吓得书眉紧紧地搂了碎娃的脖子,再也不敢挣扎了。碎娃突然轻松起来,他觉得像做梦一样,那个小小的草人儿,一下子变大了,就像每天在他充满汗腥的铺上,听他说话。 然而,山路很快就爬完了,碎娃的心中产生出一种遗憾来。他觉得这是他无数次上山感到最快的一次。站到山间的平台上,微风吹来,真是爽快啊。碎娃放下书眉,撩起衣襟擦汗。书眉正把目光投向远处,喃喃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碎娃放目眺望,却见层峦叠障,千山如黛,壁立千仞,草径曲折,暗通幽邃,顿有伸手可触天c纵身能驾云的飘逸之感。书眉不禁喜不自胜,拍起手来。碎娃突然被书眉的这种神态所打动。他呆呆地注视着书眉,心里不知怎么就有了一种挟持书眉逃走的。这种一跳出来,他把自己吓了一跳。他脱了那件被汗水浸透的汗褂子,尽量使自己显得平静些。但是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自己从小无父无母,在羊圈里滚大,像他这么大的有钱人都娶了媳妇,那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事。他常常坐在山峁峁上,手托下巴望着挤在山坷垃里的双庙保,一坐就是一天。没有人知道碎娃的心思,只有他的羊知道,他常常把心里的事说给羊听,羊也会停下来吃草把头转向他。但是昨天为了祈雨,舒畅把羊全部杀光了,碎娃也即将要被辞退掉,重新成为一个浪子。那羊脖子上的鲜血一直喷溅在他的梦里。羊的死就预示着他的梦想的死亡。碎娃昨夜一夜未睡。天快亮的时候,一合眼,他就梦见了一只山丘一样大的地牛,从地底下拱出来,人们像一些蚂蚁,纷纷被埋在了土里。他一会儿被抛上天,一会儿被甩下来,地牛的角像是一个大木叉,把他挑起来玩。他睁开眼时,不由浑身酸痛。也许真的地要塌了。地塌了好,他没有羊了,什么也没有了,这时候,他突然有了一种要拼命抓住一些什么的冲动。 “喂!你在想什么?看你,身上尽是汗”书眉突然问他,把他吓了一跳。碎娃的脸红了,说没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很少见你?”书眉意外对他表现出的关注,让他顿时精神为之一振。他说我叫碎娃,是个放羊的。 “原来你就是碎娃呀。我一直想问你来着,你怎么叫这么个名字?”碎娃一惊,原来你知道我呀?书眉笑了,很好看的样子。她说李妈常说起你,还有我的先生李举人,他们都说碎娃是双庙保最精灵的娃。还有你的好多故事哩。我原以为一定是个油里油气的人,没想到人还挺老实的。 碎娃一边搓着他肚皮上的灰卷儿,一边咯咯地笑了。他知道书眉所说的故事不过是他和人斗嘴的玩笑罢了。那是一个夏天,有个四处骗钱的算命先生来到双庙,他看到一个年轻的媳妇领了两个双胞胎玩耍,就凑上来笑嘻嘻地说,妹子两个孩子谁先生谁后生,我一算就准,算准了给钱,算不准不收钱。恰逢碎娃放羊归来,他早就听说这个算命的有一肠子坏水,用一张如簧巧舌四处骗钱,就上前拉过两个孩子,冲那算命先生微笑道:“先生是她的儿,后生也是她的儿,算什么呢,先生?”这算命的涨红了脸却无处发作,只得干笑了两声转身而去。那媳妇乐得咯咯笑,直夸碎娃精灵,回去后当作笑话说给人听,于是一下子传开来。双庙人见了碎娃都伸大拇指。 还有一次双庙来了两个过路的脚户,在瑞河边上休息,闲来无事就争起了你高我低,比起了他们各自的家乡,最后到了比高比低互不相让的地步。两个人都站起来,指手划脚,面红脖子粗,而且叫了当地挑水的人来评判。这人无论听谁的都觉得不舒服。他心想:你们这是踩着我们的地盘炫耀你们的狗窝子哩。但又一时没有办法对付这两个外地人,就说等我担了这两桶水回去,一定保你们两位都满意。这人回去撇了桶担就飞也似的找来碎娃。两个脚户见来了两个人就抢着说:“凉州有个塔,离天一尺八。论高算我们凉州宝塔。” “你哩外塔还有一尺八呢,我哩泾州有个高皇寺,把天摩得咯吱咯吱哩!”另一个不服气,嚷道。 碎娃听罢拍手一笑,指着西南的双猴子山,说,“双庙那个双猴子,把天划破两绺子!”那两个脚客登时就住了口。碎娃说我再不来你们怕要干起架来呢。这两人才收拾起自己的东西,讪讪地离开了双庙保。 想起这些,碎娃自己也笑了。他把汗褂子扔在一块石头上,说小姐坐这儿,如果你愿意,我讲给你听五龙山上的传说。“从前,五龙山上有一个修炼的铁板道人”故事还未讲完,管家王首一来了,他说老爷要进香了,请小姐过去,并愠怒地瞅着碎娃,小声道:“狗日的羊倌儿,别忘了你是谁!” 东峰寺殿门上早有两个和尚穿戴齐整立于两侧,准备在舒畅朝山进香时唱香赞。舒畅被领到一个香案前,他跪倒在地,庄重地叩了一个头,然后起身进香。无言亲自撩起长袖为舒畅鸣罄。叩完头,王首一献上了羊头c猪头c酒等物。书眉随他父亲进去后,碎娃一直站在殿外。他的内心并未平静,依然陷入在一种莫名的亢奋中。书眉那双明朗c单纯甚至波光闪闪c满含好奇的眸子,给了他多少遐想和勇气。而那个王首一对他轻贱与蔑视的同时也激起了他反抗的力量。在他即将被舒家辞退的最后日子里,他在心里做出了选择。他要用自己的双手来做最后的抗争。 碎娃想到这里,不由在殿门外激动地来来回回走了起来。 “碎娃,我当你走了呢?”不知什么时候,书眉竟然从大殿里出来了,“你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碎娃心中一喜,说这里我可熟了,跟我来,好故事多着哩。他带着书眉来到一个峭壁前,指着蜿蜒于峭壁上的一棵古柏,说,这是泾河老龙的阴魂。书眉吓了一跳,说这树还真是怪。碎娃拍手道:“真让你说对了,还真是个怪哩。”于是,碎娃声情并茂地给书眉讲起了这个传说泾河老龙三年不下雨,天干火着,老天爷下令唐太宗斩了老龙。老龙阴魂不散,四处为恶。老天爷又下令把他压在了王母宫山下。王母发了善心,用头上的金钗朝山底下的正西方向一捅,老龙的阴魂便顺着金钗遁去。多少年后的一个四月,天爷就像今年,麦子吐不出穗,县官带头烧香c修庙,人人祈雨祭神,都无济于事。有一天,一个七十岁的放羊老汉,在五龙山上放羊,意外发现了一处地方,这里青草茵茵,十分茂密,羊吃得连头都不抬。老汉美滋滋地靠在石崖下抽吸着旱烟。他一边吸一边望望天,自言自语地说,要是这儿有个清泉多好。我非喝个肚子饱不可。说着便打了个哈欠呼呼地睡着了。只听一声巨响,把老汉从睡梦中惊醒,抬头只见石壁上悬着一条龙,吓得老汉拔腿要跑时,只见巨龙流着眼泪说,不要怕,我是很早以前犯了杀身之罪的泾河老龙,多亏王母指点才在这里偷生。我欠下了老百姓的债。泾河和它的支流瑞河都是我的后代们管着,他们剋扣雨量,又犯了我的老毛病。我愿用我忏悔的泪水向你们偿还欠债,拯救黎民于水火,求你告诉人们,明天农历四月初二来这里祈雨,当日会有甘露降临。巨龙的话刚说完,淙淙的水声惊醒了老汉,他抬头一看,石崖上蟠着的不是巨龙,而是一棵形状如龙的柏树。柏树下的石缝里贯珠落地,汇成一个清澈的泉水。老汉惊奇地喝了一口便纳头而拜。第二日,老百姓前来这里求雨,果然有求必应,和风细雨下了几天。粮食丰收了,老百姓安定了,县官就下令修庙塑像,并将农历四月初二定为五龙山朝山庙会日。 碎娃一口气讲完这个故事,书眉的脸上虽然多了一些羡慕和敬佩,嘴上却说,“胡编的什么乱弹,哄人。”心里却想,我为了读书,因为写错的一个字,把一碗墨都练干了,惹得父亲连连点头说,这女子,太要强了。如今自己却在一个放羊娃面前表现出孤陋寡闻来,她怎么也不服气。碎娃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心思,就大胆去拉她的手,说跟我到那边去看看,五龙山的看头多着呢。书眉把他的手躲过了,脸上却显出若无其事。碎娃的心里捉摸不定,眼睛急速地转着。书眉说先生教过一首诗,有这么两句:人道蓬莱无处觅,谁知仙境在斯方。很像我现在的感受呢。碎娃说放羊娃没念书,才瓜呢。书眉笑道,这么精灵的人,念起书来我们怕都赶不上,再说念书,真是件苦事,只有做到了食无求饱c居无求安,才能做得了真学问。 碎娃说,能告诉我你都念啥书吗,赶明儿我也去念念。书眉说,好啊,老师教我的是修身c读经c讲经和格致。我听说啊,双庙要开设初等小学堂了,我给爹说让你去。碎娃说,你学的那些我都不懂。 碎娃带领书眉兴冲冲向上攀去,路陡难行,书眉不得不拉着碎娃的手,这让碎娃心中美滋滋得不知怎么才好。他们上到了古都台,这是五龙山最高处,寂寥幽静,人多不来此。书眉仰头看去,迎面一尊硕大无比的铁钟,铸造十分精致c宏伟。钟上铸有一兽二首衔环钮,四组抓钟,全身鳞甲,有回音孔,分三层铸字,在上层的铸字格内,除铸“万岁c千秋c国泰c民安”还在每四个汉字间铸有四个梵文字,不能辨识。书眉不由感叹了一句:“这么大的钟是怎么铸造的呢?”碎娃回答,“那还不容易,在地上挖个坑,砌成模子,倒上铁水不就成了。”书眉说,“那是你用碗底子做瓦陀罗呢。”从未走过这么远路的书眉终于感到腿脚酸痛,坐在了钟亭下的一块石头上歇息时,她的脑子里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有了种种感触,长这么大连自家大门都很少出,父亲让她除了学习琴棋书画,就是不停地告诉她女孩要做到“足不出户,笑不露齿,有客在堂,不得在场,吃饭不响,喝水无声”云云,五龙山虽然美丽,可是她再也不会有机会来了。碎娃看到她愁眉凝蹙的样子,就问她怎么了。书眉说碎娃你不懂,你过惯了这种自由自在c无拘无束的生活,我心里的事你想不来。 碎娃也叹了一口气,“我不懂,可你有饭吃,有衣穿,我过了今天,就不知明天怎么办。羊,全部杀完了。”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浓阴密林看上去更显得幽邃。书眉说,父亲说了今晚他们要住在山上,所以他们不必急着赶回去。碎娃说,“老爷等不见你,会四处找寻的。”书眉犹豫了一会儿狠狠地说,“好不容易出来,要美美地玩一会儿,明天c后天,甚至好多天,肯定都不是这个样子。”她说着,坐下来,手里揪了一根狗尾草,在手指上绕来绕去地玩。碎娃想带着她继续往树林深处走,却见书眉坐了下来,只好停下来。在他停下来的瞬间,忽见草丛中有条小蛇爬行,他想也没想,就偷偷地捉了,放在书眉坐的石头上。 “长虫!”碎娃忽然叫了一身,却并不近前,只向前挪了一小步,书眉就扑上来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碎娃顺势将书眉揽在怀里,书眉软沓沓的身子让碎娃一下子心猿意马,浑身的热血往上涌。谁也没有注意,只听一阵树叶摇动的哗啦声,紧接着一个黑影子就跳了出来。 书眉和碎娃不由得抱得更紧了。原来是管家王首一,他拿了一根树股当拐杖用,边喘气边指着他骂:“好你个狗日的碎娃!我早就发现” “不是,不是”书眉慌忙从碎娃怀里挣脱出来,急赤白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这荒郊野外,孤男寡女,还有什么说的?舒家历来门庭周正,要是让老爷知道了,他非赶你出门不可。”王首一声色俱厉,一副罪不容赦的样子。 “好!你们去见老爷吧,谁知道你自己把小姐领到哪里了,老爷会相信你的话?我走了。”碎娃拍了拍屁股,做出一副要走的样子。 “站住!按照舒家规矩,下人调戏小姐,是要斩断一只手的。你想跑?”王首一说着拿了棍子冲过来,和碎娃撕扯在一起。书眉在一旁急得直跺脚。碎娃狠狠的使了一个绊子,将老态龙钟的王首一摔倒在地。书眉扑过去,发现王首一的头磕在一块石头上,血流了出来。书眉正要去拉,却被碎娃死死地拖住,径自冲向了密林深处。 舒畅见天色已晚,一直不见管家王首一找书眉回来,看着越来越浓重的夜色,他一下子慌了神。偌大的五龙山,又是漆黑一团,哪里去找?儿子舒达海带人点了松明火把,在五个山台上找了个遍,最后在古钟台发现了满脸是血的王首一。 舒畅听完王首一断断续续地诉说,不禁怒火冲天。保长不失时机,连忙差人把住下山的各个路口,并对舒畅说,“天一明,我们就来个大搜山,不信狗日的碎娃能把人拐到天上去。” 夜半难眠,舒畅在无言师傅的禅房中踱来踱去。无言和尚的木鱼敲得舒畅头脑欲裂,舒畅对空浩叹了一声,自语道:若失吾女,我于世何益。无言蓦地停了木鱼,念道:“婆娑泪海三千界,争入空王眼睫毛,施主应自求多福才是。”少顿,无言提醒舒畅,“五龙山南麓之段的峡口昔日是抵御南戎的咽喉,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要塞。因乾隆年间,清政府曾在五马沟屠杀了一千多回民,引起回回对汉人的仇恨,所以现在这里有一撮土匪,常在五龙山的峡口出没,为首的号称关爷,是个凶悍的回回。大人千万提防,万莫冲撞了他,惹来杀身之祸。” 且说书眉被碎娃拽进了密林,一口气钻进去好远。两人喘息未定,碎娃就说,“眉儿姐姐,回去也是说不清。你跟我走吧!我一定会让你过得开心的。实话告诉你,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觉得你是上天赐给我的,我不能放弃。碎娃虽然是个穷娃,但有血有肉,有肝有胆,还有一双勤劳的双手。” “你?你,原来,是这样”书眉的眼睛里有了恼火。 “你别生气,好吗?我实在没办法,你不知道,就是今天不上山,也会有这么一天,让我把我心里的话对你说出来。”碎娃说着撩起了他的裤腿,让书眉看他膝盖上的伤疤。他满含深情地说:“有了这块疤,我就一辈子记住了你。”碎娃说着从怀里拿出了那个已经被汗水浸湿的小人儿,“看,这是什么?小小的书眉呢!”书眉看到一个小小的玉米人儿,看那头发,看那眉目,还真和她有几分相像呢。书眉被感动了,她的眼睛里不由汪了一泓清水,她伸手去拿,碎娃却一下子揣进了怀里,“这个不能给你。要是,要是我有了你,这个才可以给你的。没有你,我要守着她,我要这个小书眉儿陪着我过日月光景呢!” 书眉的脸涨得通红,她埋着头说:“看你,胡说什么呢。”碎娃把目光投向远方,尽力表现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唉,我碎娃是什么人啊?一堆牛屎,一个羊粪蛋罢了!我哪有那个命?我说的话,全当没说,好了,我走了,你爹他不会放过我。” “可是,可是”书眉怔怔地望着他,不知说什么好,“你怎么敢?”碎娃说:“已经这样了,你如果不愿意,我跟你回去伏法,我宁肯被你爹斩断一只手,也不想强迫你,反正瞎好我已经没有了活路。”书眉流了眼泪,说她长这么大凄惶地很,爹娘心疼她却不知她的心。她就跟哥手中的那只画眉鸟一样。她常常想有一天天塌下来,这个世界变个样子多好。碎娃有些呆了:“姐姐你是书看得多了,碎娃从小没爹没妈,想让人疼还没人疼哩。明天,你爹就不要我了,你要我吗?”碎娃说着不由流了眼泪。书眉伸过她绵软的手,紧紧拉住了碎娃的一双手,说,“大哥常说,人无论贵贱,无论贫富,在人格上是平等的。”这话说得碎娃的胸中涌起幸福的暖流,两个人就渐渐地依偎在了一起,他们激昂的情绪不由交汇在一起,他们一下子觉得彼此都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说给对方听。书眉感到自己像是进入了她曾经做过的好多梦中的其中一个,她不敢相信自己会和一个放羊娃坐在一起,而且说了那么多的知心话。才不过短短的一天呀。但确确实实她的心中泛起了阵阵春潮。从未有过的感受,从未有过的美好。漆黑的天幕上出现了一轮圆月,虽然笼着一些薄云,但她一下子感到眼前的一景一物都注满了柔情。 这时候,碎娃把头转过来,他看到了一张秀丽脸庞的轮廓,心中顿时有了一种极其美好的感觉,不禁脱口而出:“眉儿姐姐,亲你一口被斩断两只手都值。”书眉攥起她的小拳头要打,却被碎娃一把拉住,书眉挣扎了两下竟自倒在了碎娃的怀里,“你这个坏东西”两人顺势滚在了草地上。碎娃变得很勇敢。他青春的唇,就那么横冲直撞,在那张他思慕了多少个夜晚的脸庞上吮吸。他感觉有一双小手在他穿着烂褂子的背上一下一下地擂着。碎娃忘记了所有的烦恼,他感到自己完全升上了天空,和整个夜融为一体。他的眼睛噙着泪,恍恍惚惚地看到月亮像一个捻线锤,忽而高了,忽而低了,绿色的树也在动,有几颗星星像要飘下来,撒在他们的身上,把他们变成两个熊熊燃烧的火球。书眉尖叫了一声说啊呀天塌下来了!碎娃肆无忌惮地喊“天塌下来好!天呀!我也塌下来了!” “三千弱水三生许诺, 相约江湖,死生契阔” 书眉缩在碎娃的怀里,刚轻轻地唱了几句,碎娃就随上了她的歌声浔阳远,荻花瑟,几度离索叹人世聚散,转瞬悲欢兴亡难却” 一个少年的声音和一个姑娘的声音,融汇在一起,在晨曦中飘荡,两个人的眼里都迸射着激动的泪花。他们忘记了过去,也不想未来,只有现在,只有这一刻。 书眉仰着头,喃喃地说,“我每天都要在老师来之前把所有的书都背一遍,这歌子成了我每天背书之前的晨课,而现在一唱,觉得完全像是唱的我现在的心情。”碎娃说你怕是以后再也背不成书了,成了叫花子的人,恐怕再也没有那福份。书眉把头扭过去,不肯看他。碎娃见了她这副含羞之态,不由蹲下身子,扯了她的衣襟说,羞臊死去,纽扣儿还开哩。书眉用手捂了脸,说碎娃你真坏。碎娃嘻笑着说,“你回去吧,你回去还来得及。” 他刚要去扳书眉的手,突然从远处传来隐约的喧哗之声,且越来越近。碎娃脸色大变,他不由一把将书眉紧紧地搂在怀里。书眉微微喘着气,小声说,“你让我有什么脸回去,干脆一不作,二不休,你带着我逃吧。”碎娃松开手,看着书眉问:真的吗?书眉狠狠地点了点头。碎娃看到她眼里燃着了一团火。 当他们朝西南角拼命跑去的时候,发现三面都有密密麻麻的人包抄上来,他们被堵到了一个断崖边上。碎娃探头往下看,只见怪木横叠,荆藤交叉,深不见底。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飞鹰崖。这里的地貌他太熟悉了,他不由叹道:完了。 “咋办呀?你说咋办呀?”书眉慌得哭起来。他们紧紧地搂抱在了一起,他们都有一种在这一瞬间把彼此都装进对方身体中去的努力。眼看人越来越近,依稀听到了喊骂的声音。书眉突然一把推开碎娃,解下了她腰间的红丝绦,说你从这崖上攀着树下去吧。我爹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碎娃还要说什么就被书眉推到了崖边。碎娃竟被书眉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住了,原来他并不了解书眉,书眉文静外表下的果断与镇定让他感叹,他说:“只要有羊在,还怕鞭子甩不响。你等着我,我会回来找你的。”说着就含泪摸了一下书眉的脸蛋,接过了她手中的红丝绦,将它挂在脖子上,攀着树木往下滑去。 三条路上的人很快汇集在一起,为首的是三个保长,他们朝书眉围过来。书眉朝后退了退,张开双臂,护着崖边。保长吩咐人冲了上来,用绳将书眉三两下捆了。然后有人抱了大石头,狠狠地从崖上砸下去。山谷中发出空洞洞的回音。书眉尖叫了一声,她的心一下子碎成了几瓣。 三天以后的一个清晨,悠远的钟罄之声将碎娃从昏迷中惊醒。他睁开眼睛,首先看到了雕梁画栋。他才知道他是在禅房中。他掀掉了盖在身上的一件缁衣,坐起来,一阵锥心的疼痛是使他的脸变形了。他这才发现他的胸膛被荆棘挂破,伤痕处处,血迹点点。碎娃跑出寺院,怀揣着那个玉米杆做的小小“书眉”,对着大山喊书眉的名字。山谷回音,悠长悠长。碎娃放开两腿,满山遍野地跑,后来他跑到了飞鹰崖。山谷寂静,阒无一人,两天前的那一幕刻骨铭心。碎娃不由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然而他的声音很快被空旷吞没。不远处的槐树上一只老鸹扑棱棱一展翅飞走了。碎娃在这里坐到了黄昏。 夜色很重的时候,舒家大院沉浸在一派死一般的寂静里。当一个黑影越墙而过时,舒家的狗竟没有叫一声。这黑影贴着墙根,十分熟悉地来到了舒畅的卧房外。他悄悄地攀上窗子,借灯光朝内望去。只见舒畅躺在床上,李妈正把煎好的一碗中药端到了床边。舒畅猛猛咳嗽了几下,问:“全儿还没来信?听说外面乱哄哄地”李妈说,“夫人也在问呢,怕是军校忙,顾不得写信。”舒畅叹了一口气,对李妈说:“明天我分给你一些东西,回家去吧。”李妈垂立床边,小声说:“老爷对我不薄,眼下老爷有难了,要是老爷不嫌弃我这老婆子的话,我愿意留下来照顾老爷。如果老爷执意要我走,也要等老爷能下床了。如今二奶奶被休,海少爷也被你赶出去,小姐遭了土匪绑票,整个院子里人一下子少了一大豁子,静得让人害怕” 那黑影从窗子上下来,默立了一会儿,又朝另一间小茅屋走去。他猛地推开门,只见一个汉子从草铺上坐起来,惊叫“谁?”那黑影一把将门掩住,说“治娃,别嚷,我是碎娃。”治娃越发吓了一跳:“你这个嫖头,吃了豹子胆了。”碎娃说有种你告密去,我是来寻书眉的。治娃说,“我告什么密,舒家的狗都不叫了,谁能把你怎样?你拐了人家小姐,二少爷又乘着酒兴搞了舒家二奶,被老爷赶出了门。据说书眉刚刚从你这个嫖头手里逃出来,又落在了马匪关爷的手里。这书眉小姐真是倒了霉了。”治娃还告诉他,夫人看来已气息奄奄,一个劲的叫她远在黄埔军校的大儿子舒达江。 八月十五的时候,下了一场小雨。 碎娃站在山巅上,仰头接受着丝丝细雨。忽然一阵唢呐之声飘飘缈缈地传来。碎娃伸长脖子,透过蒙蒙雨雾,隐约看见一只送葬的队伍缓慢地移动。晚上,他听下山做法的和尚说舒家大奶奶抱病身亡,今日做法超度亡灵。 碎娃蹲在山咀上,日夜磨着一把刀,霍霍的磨刀声响在幽静的山谷里。他已经磨了十几天了。无言和尚摇摇头说:“执迷不悟只能招来杀身之祸,回头是岸才能修得正果”碎娃像没有听见一样,依旧不停地磨。 一个斜晖染尽山林的黄昏,碎娃后腰上别着那把明晃晃的柴刀,只身下山奔五龙山的峡口而去。 转眼秋去冬来,五龙山秋叶落尽,满目一片荒芜之感。舒畅重金雇了人马去向“关爷”要人,结果被杀的杀,被俘的俘,舒畅生命垂危,舒府更无鸡鸣犬吠之声,连炊烟都是若有若无,一副日暮西山的景象。碎娃只身闯匪穴,半路遭遇巡逻的土匪,碎娃扑上去抱住了其中的一个,拔出柴刀在他的身上就是一顿乱捅,另一个开枪射击,碎娃奔跑中右腿被射中。他被逼无奈,跳进了奔腾的瑞水。碎娃仗着一身水上功夫,游出好远,最后拖着伤残的右腿爬上河岸。 回到五龙山后,碎娃终日唉声叹气,瞅着西南峡口喊娘骂爹。无言说他不要过于着相,万事万物如日月经天,来来去去,去去来来,来与去之间空耗的是人的,只有皈依佛门,修身养性才能免却诸多人生的痛苦。但碎娃执迷,不肯留下。他决定离开五龙山去学本领,然后回来和关匪拼命。无言只得叹曰:放羊娃到底都是放羊娃! 在无言师傅的精心调理下,碎娃的腿伤慢慢痊愈。要离开五龙山的那天,他坐在那口大铁钟下面,让偌大的铁钟遮盖虽已入冬却仍然亮咻咻的太阳“这么大的钟是怎么铸造的呢?” “那还不容易,在地上挖个坑,砌成模子,倒上铁水不就成了。” “那是你用碗底子做瓦陀罗呢。” 他闭上眼睛,正想着他们在这里的情景,天空忽然闪现出一片如练的红光,整个五龙山像着了火一般。碎娃惊呆了。还没能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那口大钟就从钟亭上掉下来,瞬间他的眼前一片漆黑,随即大钟发出一阵阵的轰鸣。他感觉到钟在移动,他高声喊人。他的声音从四壁返回来。碎娃大哭,他哭喊着他自己的名字,也哭喊着书眉的名字。渐渐地,他的哭声微弱下来了。他感到了呼吸的不畅。他瘫软下来靠在了钟壁上,钟的轰鸣声还在他的耳边闷闷得响。他感到他要去很远的路上了。隐隐约约不知过了多久,钟壁刚刚安静下来,一道刺眼的光线就突然从天而降,大钟朝后翻了个身,尘土c树木纷然而下掩住了他。那一瞬间,他看到无言在他的眼角上晃了一下不见了。 碎娃认真地回想了这前前后后,他终于慢慢地意识到他不是在做梦。那个身着麻布裰的小和尚仍旧在废墟中翻寻,“师傅留了遗表,说让我继任主持。有遗表为证,我便可以被僧众迎请,只是这遗表被这场地震给掩埋于废墟中了。”碎娃说,“僧众皆已升天,主持还有何用?”言罢大笑三声即一路摸索着下山去。下了五龙山,碎娃才真正感到了震惊。双庙全部毁于一旦,所有建筑物一概坍塌。崩落的山石将河道壅塞,水流四溢,瑞河之地亦多裂缝,数十里内人烟断绝。远远地,碎娃望见了那棵古老的柏树,那是舒家大院的标志。然而,如今只有它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守望着这个毁灭的世界。碎娃呆呆地c呆呆地站在那儿。他不知道他要去哪里? 碎娃想起了书眉说的那句话,真希望天塌下来世界变个样子。真的世界就变了个样子。穷的,富的,善的,恶的都被洗劫一空,而且越是华贵的富宅,堆起来的废墟越大。富贵不过是一场云烟耳! 残阳如血泼溅在一派残垣颓壁之中,某处的尘烟还在上升,给这死寂的世界添了一丁点儿活泛的景象。碎娃把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一点点地向远方走去,直到消失在地平线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舒达海回到了双庙。 这在双庙引起了不小的波澜,当然人们都知道他是曾主宰着双庙这方天地的人物大乡绅舒畅的儿子。 民国九年那场惨绝人寰的大地震使瑞河改了道,把一个双庙保分在了两处,与程家湾隔河相望的是林家堡。虎口余生和外出逃荒归来的舒族人氏都在程家湾安家落户,一保人分两大片住在南山脚下两条大沟叉里。地震之后,接连几年不是大旱,就是冰雹,频繁的自然灾害加上土匪的侵袭掠夺,使双庙人朝不保夕。为求安定,他们都纷纷搬进半山或塞进沟叉。位于沟叉的程家湾因有一座程咬金的衣冠坟而得名。舒达海的突然归来让程家湾人一下子像是有了主心骨。 当年舒达海因与舒家二奶奶私好,被一怒之下的舒畅赶出了家门。舒达海走投无路,只好去了黄埔军校投奔在那里上军校的哥哥舒达江,讨得了一份杂役的营生。不久,舒达江军校毕业了,离开了黄埔,在国民党四十五军一二七师担任连长,驻扎于湖北大洪山。当家乡发生大地震的消息传来后,舒达江已提升为副营长,舒达海也在哥哥的关照下入伍当上了班长。大地震的消息传来,家人生死不明,弟兄俩惶惶不安。正当舒达江准备告假返乡时,舒达海却因与一桩倒卖军火案有牵扯而被逮捕下狱。舒达江回家的计划只得搁浅,他千方百计走门子,疏通关系,最后花了一大笔钱才赎出了这个不争气的弟弟。这时候,他收到了远在家乡的一位好友赵保万的书信,称父亲舒畅一家三十余口全部在地震中遇难,尸骨无存。还说舒畅地震前已是有病在身,因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他便将他家的部分遗产托付给了他,说是日后交给大儿子舒达江。还有一些从他当年皇宫里带回来的什么宝贝,好像装在一个缸里,埋在什么地方,舒畅没有来得及说,只留下了一张图纸。如今赵保万已做了家乡的县府,受已故旧交之托,他要亲手把这些交给舒氏后人,告慰故友在天之灵。舒达江看信后,嗟叹不已,遂携舒达海即日动身,北上回家奔丧。 回到家乡,舒达江c舒达海谁都一时不能辨识去双庙的路。听了赵保万关于地震的描述后,两人大为震惊。在赵保万的带领下,他们去了双庙。当他们站在那棵被称为“千年神柏”的老柏树面前时,舒氏兄弟才略略感知了舒家大院的方向。舒达江看到父亲长眠之地,不由眼圈发红,离开家乡十余年,如今回来,见到的父亲竟然是一堆黄土。赵保万让人拿来一个木盒,打开来,取出一张泛黄的麻垢纸,他告诉舒达江:“令尊仙逝之前,留有此图一张,我猜测可能与御赐珠宝古玩有关,你看这棵树,分明就是这棵古柏”舒达江c舒达海凑过来,只见纸上画着一副奇怪的图,画着一尊佛像,还有一口大缸。纸张右下角小楷毛笔书写着一首诗:幽州山河碎云烟梦里遥,千载宫闱深,独泣羽巾陶。舒达江记得父亲生前常独自默念这四句诗,所以还算熟悉。两人翻过来倒过去看,也没有看出一点眉目,更不知此诗写在这里的用意。舒达海看到不远处有一座高门院落,就问赵保万,“这是谁的地方?好像占的是咱家的地盘。”赵保万说,“如今这一带叫林家堡,这个院子里住的就是林家堡的大户林九。民国十一年关匪袭击双庙,就是林九组织村民坚壁清野,血战关匪,并在这里筑了一个土堡,抵御土匪的侵袭,林家堡的声望渐增,林九也成了众望所归的人物。人们只知双庙有个林家堡,却不知还有个程家湾。”舒达江听罢点头道:“这林九倒是条汉子” 舒达海对哥哥说:“你看父亲不在了,家也没了,连宅地也被别人占了,我想留下来重振家业。”舒达江笑笑,说:“你放心,爹留下的一切都是你的,我不会跟你争。你回来倒能让我省点心。”舒达海听哥哥这样说,不由喜出望外。舒达江帮助舒达海完成遗产交接手续,三日后,返回驻地。重回双庙的舒达海有了舒畅的护身符和这笔可观的遗产,全然以舒畅代言人的身份出现在了人们面前。他进程家湾的第一件事就是召集舒氏门人,敲锣打鼓,张贴告示,大肆收买c收当c租佃土地,时价标准以小麦为准,川地每亩二点五大石,山地每亩当价五至七点八斗。住在林家堡那棵老柏树附近的林九听说后,不敢怠慢,他亲自出马,用三尺红绸包了林家上好的川水地地契作为见面礼拜访了舒达海。舒达海大喜,待林九为座上客,席间杯来盏往,舒达海就有了舒家少爷的感觉。他借着酒力,奉劝林九成全他的一片孝心,让出林家堡的地盘,让祖宗基业得到继续。不成想对于这样一个原则性的问题,林九态度强硬,他说:“林家堡乃是多少弟兄用鲜血筑就,不能说让就让。不是我林九,恐怕这地儿如今还是关匪的巢穴。”听了这话,舒达海的脸色就不好看起来,但鉴于有礼不打上门客,舒达海只得暂时咽下这口气。 一天深夜,赵保万突然来访,将舒达海从睡梦里唤醒。在一盏昏黄的铜油灯下,赵保万告诉舒达海,省政府制定了改屯为民办法,县里马上就要开始落实。他自己将具体办理这件事,这其中大有油水可捞。他想寻求舒达海的帮助,吃下所收各保分的由屯地颗粮变民地银粮的折款,然后见面分一半。两人在灯下叽叽咕咕c悉悉嗦嗦了一夜。赵保万走后,舒达海一夜无眠,赵保万的到来无疑给他注入了一剂强心剂,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他隐约觉得舒家的光景在他手里马上就要复苏了。 一年之后,人们惊异地发现,一座气派的高门大院在程家湾落成,舒达海的脸上出现了不可掩饰的自得。舒家新宅落成那天,流水席开了上百桌,连方圆百里的穷叫化子都赶来吃了三天,一个竟因暴食暴饮而当场猝死。人们对于舒达海的一夜升天既感到纳闷又认为是天佑舒家。他们说,舒家祖上的福祉又回来了。那些当期已满仍无力赎回土地的贫困户,也便甘心情愿让舒家耕种,或者千方百计亲富求富,央人求情转卖土地。从此舒达海真正成了双庙的主人。 八年后,舒达海已拥有川地c水地c原地三千多亩,佃户多达七c八百,同时舒达海听取赵保万建议,以“黑驴打滚“c“羊下羊”计利放贷。舒家的日子就这样如烈火喷油,如日中天。唯一让他如鲠在喉的还是那个林九。每天临睡前,他都要仔细研究舒畅留下的那张图。赵保万告诉他,舒畅留下这张纸,什么话都没说,也许是怕遗产落入外姓之手,估计是他认为只有自己的儿子才能解开父亲的哑谜吧。舒达海感到不快,不过他又为自己得到了这张图而且有足够的时间研究它而庆幸。多日来研究的结果,他把怀疑的指向一步步引向了林九的那座大宅院。 他正冥思苦想着如何寻找机会对付林九时,林家却出了事。时年百姓粮款繁重,饥寒交迫,度日如年,便异口同声疑议数年所收各保分的由屯地颗粮变民地银粮的折款被人侵吞。林九的大儿子林忠烈在调查了解之后,获得了过硬证据,便联名二百人,上告省府本县县府赵保万有私吞“改屯为民”折款之嫌。省主席即令县长审清此案,并上报省府查核。不料县长却与赵保万勾结,虚造账务,欺上瞒下,派人将林忠烈下狱,并威逼利诱撤回诉状。遭到拒绝后,林忠烈被以“诬陷官员”罪名杀害。年近花甲的林九因此大病一场,溘然而逝。林家家务由次子三十岁的林中秋主持。 为探虚实,舒达海亲自备白绫五尺前往林家堡吊唁。 林家堡地处四周环山的莲花型平地之上,位于五龙山余脉太白山下,当地流传有俗诗云:“前有腰带水,后有纱帽岩,三龙捧珠,四水归塘。”全村以“七星八斗”为立意构思,根据地形进行布局,引瑞水支流成溪,与道路边的水道联系各个池塘,清流泻玉,土堡鸡鸣,别是一番天地。卵石筑就两道莲瓣形的堡墙,四个堡门和等距设置的炮楼c箭孔c了望亭,构筑成坚固的林家堡。更有堡口东南的老柏树,向阴指西,驱恶避煞,妙境天成。林中秋一如舒达海当年对待林九,把他当作贵宾列为上座。对于从未谋面的林中秋,舒达海却感到有几分面熟。并不显多么豪华的林家大院以其整饬和干净让人耳清目爽,其侧门外的石柱尤其惹人注目,据说是“关匪”的左臂右膀在这里遭到林九的伏击而溃败。从此以后,“关匪”的人再也没有骚扰过双庙。这是整个双庙的光荣。人们自发地在这里立了一根石柱,希望后辈儿孙都能记住发生在双庙的这件大事。因此林九的去世,比舒达海新宅的落成更让人们当回事,他们口耳相传,不约而同,纷纷前来祭奠。舒达海来的时候,门口已拥满了一袭素衣的男女老少,门口维持秩序的驼背管家林双锁正在按照顺序让他们排成单列队子一一入内。在大堂里烧完纸从侧门里出来,当舒达海用完饭,被送出侧门时,他发现那石柱子上已缠满了白布,旁边摆满了纸人c纸马,纸车c纸房,还有不少哭哭啼啼的妇女。 舒达海没有发现林家大院与他脑子里那张图的任何联系,却从一个侧面看到了林家的不可战胜。他一时又陷入了苦恼之中,眼睁睁地看着林中秋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一天天人丁兴旺起来。其原配任月霞生了两个儿子后,又娶了瑞川县城党部赫赫有名的财政局长甘乾义的独生女甘甜甜,接着又生了一个女儿。林家每发生一件事,都会在舒达海的心中引起一场风暴。与林中秋相比,他就显得背运。新任县长到任后,就接到不少告状信,全是替林九的儿子林忠烈叫冤的。赵保万终于事发,在审讯中,林忠烈所告事事有着落,项项有证据,经查证落实后,赵保万被解送兰州。舒达海在担惊受怕中度过了好长一段日子。后来得知赵保万一人承担了所有罪过,使他免遭灾祸。更让舒达海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来的是他连娶两房却生不下一个儿子,眼看快奔四十的人了,婆娘的肚子里就是怀不上带把的。面对三个哭哭啼啼的丫头片子,舒达海不堪其烦,恼怒不已。有人劝他请个风水匠查看一下阳庄阴宅。一语提醒了舒达海,他怀疑林家堡地下是否有父亲的真体。如果阳宅毫无问题,必是林中秋把林家大院修在了父亲的坟上,占尽了舒家的脉气。 舒达海派人牵着一头枣红骡子去南原请修建舒家大院时勘察地形的曹师阴阳,却不曾接到。家人说曹师阴阳已于前月亡故。舒达海想正好请北原手艺高c名气更大的唐师阴阳来验证一下曹师阴阳的本领。唐师阴阳来时其作派果然与曹师阴阳大为不同,这让舒达海自然多了几分敬重和恭敬。第二日吃毕早饭,唐师阴阳在舒达海的陪同下,先绕着住宅围墙转了三圈,观天察地。突然他指着屋后一棵驼背老杜李树说:树屈驼背,丁财俱退,此树不吉,要伐掉。舒达海连连称是。又指着大门不远处的一棵桑椹树说:望门丧,除之勿留。舒达海点头称是,然后回到院子中心放平罗盘,先看庄基坐的字头正不正,次看大门开得合不合,再看山势水流,说:“万事万物生克制化,以平衡c合和为最高境界,孤阴不长,孤阳不生。贵宅无有大碍,但纵观之,也还有二忌:一是地处冲沟之坎偏于阴湿,二是水来去直走为不聚之水。”然后详细告诉他解决之法。 舒达海吩咐人拿出两摞银子,向唐师阴阳展开了那张图。这是他这些年来一直未对人提及的一个秘密,也是他心头绾结的一个疙瘩。唐师阴阳走南闯北几十年,还不曾收过这么贵重的酬金。他一边推辞一边说:“不知东家还有什么吩咐,这图上画的又是什么?在下愿闻其详。”舒达海这才说了这张图的来历,并让唐师阴阳根据这张图在林家堡走一趟,“只要找出这张图画的具体位置,我还有重赏。”舒达海说着把那两摞金子推到唐师阴阳面前。唐师阴阳微闭着眼半晌无语。舒达海急了,“先生,您请开个价。”唐师阴阳用手把银子推过去,仍旧不语。舒达海已经没有了耐心,变脸道:“我已经把图拿给你看了,你不答应说明你已掌握了这张图的内容,伺机窃取珍宝。如今你只有两条路可供选择,一是乖乖地按照我说的去办,另一条就是在舒家的地窖里呆一辈子,永世不得出去。”说着他拿出了一支从部队上带回的驳克手枪,在手里玩弄着,时不时地向远方瞄准着。 唐师阴阳顿时面如土色,连连叫苦。 第二日天刚麻麻亮,唐师阴阳在舒达海的陪同下来到林家大院。林家大院里正一派操练之声。原来是林中秋正带领大家排成队列在院子里练功。这是林九在世时就留下的每日必不可少的晨课。林九去世后,林中秋就把它继承了下来。他觉得这种办法不仅可以强身健体,更重要的是能增强大家的凝聚力,让大院里的每一个人都能够以一种充满活力c朝气蓬勃的精神状态面对新的一天。舒达海对老管家林双锁说:“上回登临贵府,见贵府房屋走势c摆布颇为讲究,在下近日准备修建南房,特地请了唐大师来取经。”老管家林双锁带着舒达海和唐师阴阳来到大堂。等候不多时,林中秋一身紧衣短束来到大堂,拱手道:“舒兄驾到,有失远迎,包涵,包涵。” “哪里?哪里?此番来讨扰,纯粹是参观取经,这位是我请来的唐师傅。”舒达海说明来意,又介绍林中秋与唐师阴阳相识,二人又是一番寒喧。随后林中秋即刻让人准备早餐,并吩咐林双锁:“让连文c连武两位少爷稍等片刻,今日的背书照旧进行。”舒达海见林中秋还有事,就起身离座,说:“我们只是随便看看,主要是看房屋走势,不必兴师动众,你们有事就请自便。”说着两人就往门外走。 林中秋吩咐林双锁:“好生陪着客人,小心看好狗,不要惊了二位。”于是林双锁就一直弓着背跟随在舒达海他们身后,不时插一两句介绍的话。送走舒达海和唐师阴阳,林中秋就把林双锁叫到他的屋里,详细地询问了他们的一举一动。随后给看大门的老魏吩咐下去,“从今日开始,所有男丁务必守好侧门,无论白天黑夜,不准任何人在此逗留。” 果然到了第三天夜半,就有一伙人扛着镢头c铁锹在林家大院的侧门墙附近,挖起坑来。他们一来,警觉的老魏早告诉了林中秋。林中秋带领大家站在了望亭上,让大家先不要动,看看再说。他们看到领头的瘦高个儿正凑近一个掌柜样子的人,借着月光低头看着什么,最后就动起了家伙,七八个镢头在墙角上叮叮当当地挖起来。 刚刚挖了几下,突然侧门洞开,先冲出四条狼狗,接着火把燃烧间,五c六十条汉子从门里潮水一样地涌出来,他们的手里操着大刀c斧头,长矛什么的,高喊着“抓强盗!”手里的家伙就向那帮人而去。那帮人忙抡起铁锨c镢头来防卫。一场混战就此展开。混战中,那帮人寡不敌众,开始慢慢向后退,因为路况不熟,他们有拌倒在沟壕里的,有弯回头跑向林家大院正门的,有慌不择路一顿乱跑的,整个成了一窝无头的马蜂。为首的那个瘦高个儿和另一个豁豁嘴被活活捉住,其余的人大家正要去追,却被站在他们头顶高举着火把的林中秋大声喝住。 第二日早,林家门口站满了附近的群众,他们不知道昨夜林家发生了什么事,纷纷站在门口打问。有领头的说,我们逢了灾c出了事,都离不开冯老爷施舍和关照,如今听说他家中出了事,我们不能不管。林双锁就向他们解释说没有什么,昨晚门口抓住了几个贼,老爷正在审问呢。人们这才渐渐地走散。 林双锁回到大堂里的时候,林中秋正给那两个人松了绑,还端来了凳子。那个瘦高个儿脸很黑,坐在凳子上,双腿并拢,不停地哆嗦着。那个豁豁嘴却一脸的不在乎,还翘了二郎腿,脖子硬硬地犟着。林中秋让人给沏了茶,又端来了几个白生生的花卷,一盘金黄的炒鸡蛋,一盘红红的凉拌水萝卜。他还亲自把筷子递到他们的手里。瘦高个儿拿着筷子,仍旧木木地坐着,林中秋笑道:“这位兄弟不要客气,已是日上三竿,想必早已饿坏了。”说话间,那豁豁嘴早把一个花卷咬下了一大半。林中秋说:“吃吧,吃罢了你们就回吧。”这下,那豁豁嘴却停止了咀嚼,吃惊地望着林中秋。林中秋又让人拿来几包旱烟沫塞在了两个人的怀里。说:“舒兄待我不错,看在他的面子上,你们的事就算过去了。从今以后,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吃完饭尽快回去,免得舒老爷盘问。以后有什么困难,请走正门找我。你们可以去打听打听,我林中秋绝不是那种小气鬼。”豁豁嘴这时说话了,他说得很急,像是恨不得要让别人连他没说出的话都弄明白了似的,“掌柜是误解我们了我们,我们哪敢?”瘦高个儿抬脚踢了豁豁嘴一下,甍甍地丢了一句,“狗急了跳墙,人穷了就胡整,啥事做不出来?”豁豁嘴像没有感觉一样,继续如炒豆豆一般说个不停,“老爷硬说这地盘是他们家的,说这地底下埋了他们家的东西,还说这是到自己的地方去取自己的东西呢”瘦高个忽地站了起来,骂道:“你真是条狗,老爷怎么会选准你?” 林中秋哈哈大笑起来。他唤了一声“双锁”,就见老管家林双锁弓着背闪进来,垂立在一旁。林中秋指着那豁豁嘴说“送这位吃饱的回舒家。”然后把头转向瘦高个儿,“来我这里作客可从来没有不吃饭就走的。”老管家林双锁带着豁豁嘴走后,这瘦高个儿突然害怕了,他站起来,向门口挪动。林中秋问:“舒达海怎么给你付工钱?”瘦高个儿木然地望着他,不言语。林中秋又问,“如果我付给你舒家一倍的工钱,你愿意在我这儿干吗?”瘦高个儿像是没听清,他的表情还是很木然。林中秋又重复了一遍:“我喜欢你,我要定你了。我付给你舒家一倍的工钱,怎么样?”这回瘦高个儿明明白白地听清楚了,他“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不知说什么好。林中秋双手扶起他,问:“起来,起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瘦高个儿激动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转,“我叫孙拉处,是后山沟里人” 那夜舒达海一看情况不妙,就在手下人的掩护下连滚带爬地逃回了家。他的计划的失败既让他担心林中秋知道珍宝的所在,又让他在双庙声名扫地。他对林中秋的仇恨更加强烈。他做梦都在想着把林中秋从双庙赶出去,林中秋让他感到了他在双庙地位的动摇。 那天,舒达海去了瑞川县城。他在瑞川县城有名的“元兴隆”药店看病的时候,遇见了老中医方老汉十六岁的外孙女雨晴。雨晴的相貌让他想起了失散多年的妹妹书眉。舒达海一直感到事有蹊跷。妹妹当年被一个长工拐骗,刚刚救出来又落入了关匪的手中。她一直感觉妹妹还在人世。这个女孩子究竟是谁?他在药店见过一c两次方老汉女儿的侧影,那是一个左腿有些跛的瘦弱女人,她看到他就会迅疾背过身去。这引发了舒达海极大地好奇,因此一到瑞川县城,他都以问诊和抓药为名,一次次往“元兴隆”跑,虽然那个女人难以见到,但是接近她的女儿雨晴他还是可以做到的。 提起瑞川县的“元兴隆”药店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一是因为老板方老汉医术精湛,尤其对脉经造诣较深,而且对病人不分富贵贫贱,出言不二,一生重德轻财,口碑极好。“元兴隆”药店的人所共知还因为在“元兴隆”门外墙上,挂着两个绿底黄边的黑字牌:“邮寄代办所”和“邮政信箱”。方老汉除了经营药店,还自告奋勇代办着信件的收转。每年上级邮局督察员坐着骡抬轿视察一次。每到那时候,瑞川县城人都感觉好奇,常常成群,聚众围观,方老汉和他的“元兴隆”药铺因此变得更加为众所瞩目。 方老汉妻女死于地震,孑然一身。去年一支队伍从街上经过,听说是杀人不眨眼的“红匪”。人们全都紧闭门户,屏声静气。满街只听见杂沓零乱的脚步声。就在方老汉在心里祈求菩萨保佑的时候,他的门被“咚咚”地敲响。那声音急促而有力,在安静的夜里格外让人害怕。方老汉定了定心,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嘴唇起泡c满身尘土的男人。他的身后跟着一位女人,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那人焦急地说:“老伯,我是红军,部队要转移,想请你收留我的女人和孩子,我叫俞飞鹰,孩子叫雨晴,这里是我女人的娘家。可是他娘家已经没人了。如果以后我能活着,我会来找你的。如果我回不来,他们娘儿俩就交给你了,拜托了,老伯。”那人说着从包袱里摸出几个铜板,塞给方老汉,就转身跑步前进追赶队伍了。方老汉喊了两声,那人连头都没有回,一会儿就混进了这群人,再也找不见了。老汉望着队伍走远,他看到这个女人拉着孩子跪在了他的脚下。 第二天天不亮,这女人就起了床,稍微梳洗了一下,便显出了脸庞的清丽。她让方老汉照看她的孩子,她要去找一个人。没等方老汉拦挡,她就拖着看上去有些沉重的跛腿出门了。天完全黑尽了,方老汉还没有等到她回来。那个叫雨晴的女孩子开始披头散发,哭闹不休,她哭嚎着把枕头c被子扔了一地,她硬说是方老汉气走了她妈妈。方老汉一不能骂,更不能打,无计可施,只好躲在在门口久久眺望,希望她的妈妈能早点回来。结果等到快天亮,还不见她的踪影。他想女人怕是真的不回来了。地震让多少人流离失所c抛家弃子,这样的事他见得多了,她肯定是在以这样的方式把女儿托付给了他。方老汉在内心决定收养这个可怜的孩子,他收拾了点吃的,端给雨晴让她吃,等雨晴哭累了,闹乏了,肚子饿了的时候,他和雨晴蹴一搭吃面c喝汤。两个人都不说话,看上去这孩子真的是饿极了。吃完饭,方老汉收拾了碗筷,说,“往后,你就叫我爷爷,你就是我的孙女。”雨晴突然扯长声音尖叫了一声:“不” 夜半,门突然又被一下一下地敲响。方老汉披上衣服,问“谁?”。门外无人应答。门还是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敲。方老汉贴近门板,问:“谁呀?”。这时,敲门声停下来了,传来一个女人的啜泣声。方老汉开了门,门外不是别人,正是雨晴的母亲。她一看见方老汉,就靠着门楣软绵绵瘫软在了地上。方老汉赶快扶起她,把她搀到屋里。一口热水下肚,她红肿着眼睛说,“老伯,以后我就是你的干女儿,别嫌弃我。”从此,方老汉有了一个干女儿,还有了一个外孙女雨晴。 因为她是“红匪”家属的缘故,方老汉轻易不敢让她出门。深居简出了一段时间,她在镜子里终于看到了自己脸色的红润和从前久违的神采。方老汉也说:“你刚来那会儿,整个人像个吊死鬼,缓过来了,谁会想到你是这么乖的一个闺女。”方老汉好心欢喜。但是后来,她意外发现方老汉一直偷偷到典当铺里去典当一些能典得出去的东西,而且她还意识到,方老汉比以前更为辛苦,甚至不惜跋山涉水去出远诊。她知道一下子多了两个人,就多了两张嘴。他们的日子肯定是入不敷出了。到了夏天女人就带着孩子去山沟里捡山桃核,割茵陈c掠白蒿,回来让方老汉炮制成药。方老汉不让她去,她说:“在您这儿这么长时间,我都认识上百种药了,慢慢我也会给人看病了。我给你做个下手有什么不好?您要坚持认为您女儿是个没有用的人,那我可真的在您这儿呆不下去了。” 夜里,女人偷偷拿了方老汉的鞋底剪好鞋样,有时一熬就是一个晚上,天亮的时候,才用牙齿咬断了线。当方老汉接过女人手里又厚又漂亮的鞋垫时,他嘴张了张,竟不知说什么好。女人说,“您好心收留了我们。我们非但不能帮你什么,还让你早出晚归,辛苦奔波,白白地养活着我们。以后我们也要想办法挣钱,减轻您的担子。”从此,女人一有空就做鞋垫c纳鞋底,她的活儿不仅结实耐用而且图案讲究,惹得隔壁邻居都来看。进入正月,有钱人家娶媳妇的,做满月的c祝寿的,都出钱让她做,还要求在上面绣上字,绘上他们所需要的图案。 县党部财政局长甘乾义把女子甘甜甜嫁给了双庙有名的财东林中秋。出嫁前的那几天,甘乾义老婆来定做十双鞋垫,提出十双图案各异,并且以“方胜”c“九针子”c“八角子”等为题。女人收下活,就坐在炕上,让一堆五颜六色的碎布包围着她。她将碎布一层一层地粘起来,在炕头上整齐地码好。甘乾义老婆来取时,问她“方胜”这么构图是什么意思。女人就说,“这是传统的方胜,两个菱形压角相叠,有两层含义,一是取胜字的吉祥符。胜在汉朝是一种首饰,别在头发上表示优胜c优美。这两个菱形就是胜的吉祥符,代表优胜,向往日月美好。这第二个含义呢,取几何图形压脚,表示同行不离。至于方,是大方c端正的意思。人们所说的方胜就是这个图案。”甘乾义老婆听完,高兴地笑起来,她说她做了一辈子,还做不出这么好的“方胜”。从此以后,甘乾义婆娘就经常来,来了几乎无话不说,似乎把她们娘儿俩当作了可以交心的朋友。后来,在这婆娘的帮助下,雨晴还被送进了公刘初级女子学堂。 当舒达海突然出现在“元兴隆”时,这女人突然变得神情紧张起来。她发现舒达海一直在盯着雨晴看,并且还有意无意地问雨晴一些家里的事。舒达海来得多了,方老汉也就发现了舒达海的异常。方老汉把他的担心说给了这可怜的女人,同时自己也尽量不出远门。然而雨晴却不听爷爷和母亲的劝告,常常一个人跑出去玩耍,学堂放学了也不见人影,害得方老汉到处找个不停。那天,她说,“有个叔叔一直来学校陪她玩,还问过她妈妈的名字。”那女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不好起来,她的嗓门也提高了八度,“你这个野孩子,让你不要乱跑,不要乱跑,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告诉娘,那人还问你啥了,你怎么说的?”雨晴看到娘发了脾气,也不示弱,她的声音也变得尖利,“玩会儿怎么了?你看我们学堂的那些同学,他们哪个像我啊,一天到晚关在屋里,就像只笼子里的鸟。” “你怎么这么跟你娘说话?我问你,你给那人说啥了?你到底是怎么说的?”女人彻底生气了。 “你少管我!管我怎么说的?”雨晴更是涨红了脸,和女人呛呛了起来。女人气愤至极,突然抬起手,打了雨晴一巴掌。 雨晴惊愕不已,她一甩头发,哭着跑出了“元兴隆”药铺。 第四章 雨晴,梳把头吧。 曹子轩扔过来一把梳子。他说,你不应该这样任性的,你妈妈全是为你好,我去找她,让她来接你。 “你敢?”雨晴拿起一把水果刀,对着自己的心口。那副披头散发的样子,真有几分骇人,“你要告诉我妈妈,我就把刀子捅进去!”曹子轩乜了她一眼,说:“你把刀子捅进去,我也要告诉你妈妈。你总不能一直呆在我这儿。”话音未落,曹子轩不由大叫了一声。 雨晴竟真的把刀子戳在了自己的腹部。她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嘴里说,“你难道不知道我是土匪的女子?我什么都不怕,没有人能逼我。”曹子轩一把夺过了刀子,他看到血已经染红了雨晴的衣服。她大叫:“你去告诉吧,现在就去谁会在乎一个土匪的女子?” 曹子轩的眼里湿润了。她多次听雨晴讲过她的过去,却没有想到她是这样的倔强c这样地心硬。这是在县公刘女子学校,曹子轩抱起她,奔向了学校的医务室。 公刘女子学校实行壬戊学制,初级小学四年,高级两年。公刘是周王的先祖,相传远古时期曾在这里开荒拓野,教人稼穑,使得这片蛮荒之地有了人烟。所以公刘也被当地人奉为先祖,这所女子学校就是以公刘的名字命名的。雨晴已经上完了初级小学,下学年上高级。现在学校放假了,学校里基本上没有什么人了。曹子轩的父母是这个学校唯一的外地人。他们回老家西安看曹子轩的爷爷了。曹子轩留下来看门。雨晴在学校里不是那种爱学习的孩子,除了国语和唱游课外,算术c公民c国音那些课程她都不感兴趣。曹子轩的父亲曹先生就给她上国语课,她喜欢听曹先生讲白雪公主c野天鹅c海的女儿那些美丽的童话。曹子轩跟随父母到这边来上学,现在他在专区师范学校的学业已经结束了,正在考虑去哪里做事好。平时没事,曹子轩就帮助父亲改改学生的习作,干点抄抄写写的事,于是他就和雨晴认识了。雨晴喜欢和曹子轩呆在一起,给他说樱桃沟的红樱桃,给他说大胡子的爸爸。曹子轩常常静静地凝视着她,他那双大大的眼睛总给雨晴一种很清澈很清澈的感觉。她的面孔一天天变得恍惚而鲜亮。她游移不定的目光越过平淡而世俗的小城生活,如同无的之矢,在白云下划出一道悠长的弧线。她每天都巴望着发生点什么事才好。 雨晴被曹子轩带到医务室,好在制止及时,问题不大,只是皮外伤,校医给她缝合了伤口,做了包扎。躺在曹先生的屋子里,雨晴想起了娘今天的样子,从小到大,有飞鹰爸爸护着她,谁也不敢欺负她,包括她的娘。但是今天她的娘竟然为了一件小事情动手打了她而且她好像很害怕那位姓舒的叔叔。她也不知道那位姓舒的叔叔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教室的窗外,甚至在好多个她意想不到的时刻从天而降。他说,书眉是谁?雨晴摇摇头,一脸的茫然。她说,你母亲叫什么?雨晴却说你先说你母亲叫什么,叫黄鼠狼还是佘太君?一次,曹子轩问她那人是谁。雨晴竟有几分得意,说我凭什么告诉你。母亲难道就因为那个人打了她?那么那个人又是谁呢?母亲把她生在了土匪窝里,让她从小就与别的孩子不一样。她一直想一个人出走,谁也不告诉,什么也不带,去一个自由自在的地方。曹子轩说,有一天我领你去西安吧。他说他爸爸以前是大学里的教师,日本人霸占了我们的东北,又占领华北地区,爸爸在西安街头和他的学生示威游行,被国民党军警搜捕,才逃到这个安静的地方。雨晴瞪大了眼睛,看着曹子轩的手随着说话的语气在空中挥动。雨晴没有听懂他说的话,只觉得他的神态好笑,想起来她就要笑好一阵子。 “你笑什么?不疼了吗?”曹子轩把她从胡思乱想中惊醒,“你已经十七岁了,是个大姑娘了,以后可不许这样了。” “你去告诉我妈妈吧,我想回去。”雨晴的话让曹子轩感到意外,他故意说:“我不管,你又不是没长腿?再说你又自杀怎么办?” “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可真自杀了。别忘了我可是土匪的女儿。”说着雨晴挣扎着就要下床。曹子轩慌了,连连告饶,说我马上就去。雨晴真的想妈妈和爷爷了,恨归恨,想归想,妈妈带着她吃了不少苦。虽然方老汉不是她的亲爷爷,但喜欢她,每天清晨起床,他都动手给她和母亲涮一碗炒面糊糊,芝麻的香味钻进她的被窝,撩拨得她再也无法赖在床上。她起来以后,就看到方老汉坐在刚开了门板的柜台后面,戴一个折腿的老花镜,看一些过时的报纸。她就躲到后面,偷偷地把糊糊碗端走,连喝带舔,弄得满脸都是,然后悄悄地把碗放回去。爷爷放下报纸,奇怪地问,“咦,糊糊呢?”雨晴大声说,“谁喝了我的糊糊?”爷爷转过头来,笑得胡子抖成了一团。 然而今天方老汉把糊糊端在柜台上,已经凉透了。女人平静地说,“干爹,你喝吧。这孩子从小在野地里跑惯了,屋里圈得久了,难免闹心。出去转转也好,会回来的。”方老汉摇了摇头,说:“可是,已经三天了,你也真是,不会好好跟孩子说吗?” 这时候,曹子轩走进了“元兴隆”雨晴的哭声渐渐弱下去的时候,她的母亲看着雨晴熟睡后脸上悬挂的泪珠,却没有了一点睡意。雨晴回来的这几天,自己虽然表面上不理她,却在心里暗暗伤心,每个夜晚都难以入睡。她很后悔动手去打她,长这么大,她可是从来都没有动过她一指头啊。长期在隔绝人烟的虎头山生活,对于外界的人她多了许多戒备心理。如果有人知道她是红军队伍留下的人,那她和雨晴肯定凶多吉少。夜已深了,她听到街上传来由远及近的梆子声。她恍惚在路上,离乡背井的路又黑又长。那些倒毙街头的男人被她一个一个地翻过身,她多么希望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却又是心怀惴惴,却又是那么地害怕看到。 甘乾义的婆娘听说她家的事,就气咻咻地大骂舒达海,并一口气向她讲了舒达海如何挖了林中秋墙角的事,说他要是敢对雨晴起歹心,她就告诉他们家老甘,让警察队抓他。她劝慰她们母子把心放宽,并邀请去她家做客。方老汉就于当日下午关了门,和雨晴娘儿俩去甘乾义家吃晚饭。这顿饭吃得很愉快,甘乾义老婆说:“女儿长大了心就野了,做母亲的也就管不住了,我们家甜甜,嫁出去才像一下子长大了似的。女大当嫁,实在不行,给雨晴找个合适的人家,嫁掉或许能了却当母亲的一桩心愿。如今兵荒马乱,依你这副景况,早点给她找个指靠总比让你一天担惊受怕强。”甘乾义老婆一口气说了好多,雨晴的母亲恍然意识到雨晴真的长大了,马上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雨晴跟着妈妈出门的时候,与一个迎门进来的人打了一个照面。那人与她们娘儿俩互相对视了一眼,彼此走了几步,竟都不约而同地回过头瞅了一眼对方。雨晴母亲听到甘乾义老婆问:“你怎么来了?”走在路上,方老汉说,那人就是双庙的大户林中秋。雨晴问妈妈,“你认识他?”妈妈说:“我怎么认识?”话说完,却又喃喃说一句,“怎么这么像?”第二天一早,雨晴正和母亲在后屋择菜,他们听到有人在向方老汉打招呼:“方老板早!我想向你打听个事儿。” “是林掌柜啊,您好,有事您讲。” “这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下您闺女她是哪里人氏?从哪里来的?” “您问这做什么?我的闺女,自然是我老家的,当然是从老家里来。” “对不起,方老板,您不要见怪。我只是觉得她好眼熟,很像我的一个远房亲戚。也许我认错人了。”随后,她听到几声哼唱,随着一阵脚步声渐渐远去。这哼唱虽然显得漫不经心,虽然唱词不清,但她还是听出了“山河碎”的调子。 很快,方老汉来到后屋,很紧张地说对她说:“不好,有人注意你了,千万不能让他们知道你与红匪有牵连。以后就不要随便出去了,最近风声挺紧的。”雨晴突然拉着妈妈的手,说:“妈妈,你怎么了,手抖得这么厉害?”方老汉转身从药柜上取了几片药,吩咐她赶快吃下去。 入夜,她睡不着了,那熟悉的声音一传到她的耳朵里,她的心就不由地嘭嘭跳起来,怎么按也按不住。多少年了,他的声音几乎没有变化。 “半壁江山一生落寞,两鬓沧桑悲喜轻过三千弱水三生许诺,相约江湖,死生契阔浔阳远,荻花瑟,几度离索叹人世聚散,转瞬悲欢兴亡难却 黯然嗟叹,竟无语凝噎,山河破碎谁知我。” 谁在唱?是碎娃。就是碎娃,书眉的碎娃,放羊的碎娃,但不是穿长衫c当财东的碎娃。怎么回事?我的眼睛错了,还是他错了。十多年了,关于那场地震,关于雨晴的突然而来。多灾多难的年份,多灾多难的人,万象在大结束之中大开始,一场地震把什么都改变,一个可爱的放羊娃,从此给了她另一种人生保长们押着她迷了路,在山里面钻来钻去,她也糊涂了,她想像碎娃是凭什么在山里健步如飞的。最后,他们找到了一个小路,顺着这条小路,磕磕碰碰地下了山,他们的衣服全部被荆藤挂拦,她的脸上全是血痕。几个人已经走不动了,他们一屁股坐在地上,呻吟起来。其中一个说,我们走得远了,从这里走出去才是大路。大家似乎是一下子受到了点拨,恍然大悟,辨出了来时的方向,虽然走了不少冤枉路,但是终于可以回到原来的路上了。他们一下子被这发现弄得激动起来,腿脚仿佛也有了劲儿,满怀希望地向前走去。 他们冲出迷途的喜悦还没有来得及充分释放,不约而同一声惊呼,就觉得脚底一空,尘土飞扬间,他们全部掉进了一个陷马坑当她清醒过来时,已不知过了多少天,保长们也已不知去向。她被反剪着双手,被几个白白胖胖的土匪用鞭子抽着向黑石崖遍布的山上攀去。后来她才知道这里是陕西吴山的虎头山。整个虎头山迷散着灰淡薄雾,环围的松林葱葱茏茏。蓝色的小花c金黄的野山菊c粉白的野棉花c红的荆棘和黄的醋梨果点缀着荒草坡和一片片谷滩,一切都静得出奇,只有浅浅的c若有若无的沟水,悄无声息地流着。 到了极陡的小道上,押解她的土匪的脑袋便与她的脚一般高度了。她边吃力地向上攀登边思忖着逃跑的法子。窄瘦如肠的林中小道让押解她的两个土匪不得已一前一后了。因为路陡难行,他们的警惕性放松了。当她看到小道前面向山下延伸的岔路口时,不由狠下了决心。她的心跳动起来。那个岔路口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用眼睛的余光向后瞅了一眼。她注意到那个土匪正把枪拄在地上作拐杖用,他的脑袋一晃一晃地快要碰到她的脚上了。她相信只需一个小小的作用力,他就可以滚下去,而且还可以打倒第二个,第三个。马上就要到那个路口了,一步,两步,三步她在心里默数着。终于她行动了,猛转身c抬脚c狠踢,向岔路口逃跑。这一系列的动作如她预料的一样,都在一瞬间完成,而且每一个动作都极到位。他顾不上去看那几个土匪跌下陡坡的样子,就在一连串的怪叫声中奔向了那下山的路,刚跑了几步,她就听到了几声沉闷的枪声。 然而这路却越走越窄,丛林掩映,羁羁绊绊,她顾不了许多,甚至不去想这路将通向何处,只是一个劲地向前闯。她的衣衫被树枝挂烂,她的脸上划出一道道血痕,身后的枪声和喊声越来越近。冷不防一脚踏空,意念中刚刚闪出“糟了”两个字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后来她才知道她走的是一条绝路。它通向一条黑石崖。那些土匪轻车熟路却并不急追,只在后面虚张声势,她的失足完全是慌不择路所致。 不是俞飞鹰,她早就成了山里的阴魂。她虽然伤了一条腿,但却保住了两条性命。当她后来发现她已有了碎娃的孩子时,她的惊喜已压过了身体的伤痛。另一个生命的悄然成熟,让她完全抛弃了结束自己病残之躯的念头。她由此感激飞鹰,他挽救了两条生命。飞鹰是虎头山樱桃沟“关匪”的老三。当他从“夺食”回来的老二口中得知一弱女子将他们的两名弟兄从陡坡上踢下来跌得半死最后被他们逼下悬崖绝壁后的事后,心中暗自感慨并暗中带人到现场去查看。这时候他意外地发现了血泊中的书眉依然活着。 一个单身男子,是怎样帮她疗伤,给她喂药。一个与她素不相识的男人,却为她付出了那么多。他们谁也没有说什么,她就开始默默地为他洗衣服,做饭,把他那个狗窝一样的“家”收拾得井井有条。他每晚都去隔壁和其他弟兄们睡,还留下一个弟兄站在门口为她放哨。当她的腿渐渐能走动的时候,她早已迫不及待于一个黄昏,挺着日渐大起来的肚子操小路偷偷向沟外逃去。然而她没有想到,樱桃沟根本无法走出去,她被把守路口的小土匪抓住了,押到了“关爷”跟前。关爷硬说她是官府的密探,要杀了她。飞鹰为她分辩,关爷不相信,说你凭什么保证。 俞飞鹰一把撕开了他的衣襟,顺手操起熊熊燃烧的火盆里的火筷,瞪着他一双虎眼,搁在了他的胸膛上。一阵“吱啦啦”的声响,她看到俞飞鹰额上的青筋突突地跳动着。他的胸口永远地留下了烧红的火筷烙下的伤痕。 那天晚上,书眉一边给他敷药,一边泪水四溢。她已经觉得飞鹰对她的恩情让她无论怎样都不能回报。她给飞鹰上好药,飞鹰说,能不能给他端一碗酒来。书眉把酒端过来,搭在他的嘴边,他突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就把一大半酒喝了下去。书眉扶着他的头,让他把一大碗酒一下一下地喝下去。这一夜,借着油灯,伴着屋里耗子们咬仗的吱吱声,飞鹰平静地给她讲了一个故事他原本是一个小商贩的儿子,与邻居家的姑娘衿儿青梅竹马,欲结百年之时,衿儿却被一军阀看中,巧取豪夺后粗暴占有。他深夜入宅谋杀军阀,险些被捉。机智脱身后他逃至樱桃沟,投奔了关匪。关匪出于民族的原因,潜入军阀宅院,取了贼人首级,为他报了夺爱之仇。但衿儿已不知去向。有人说,衿儿不堪凌辱,悬梁自尽还有人说衿儿被军阀蹂躏够了,卖给了窑子。他多次进城打问,终不得消息。关匪有恩于他,父亲也染病亡故,他不得不死心踏地地跟了关匪。跟着关匪也干了不少坏事。有时候深夜反思,他常常会叫着衿儿的名字忏悔。 “四年了,衿儿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飞鹰说到这里,脸上已分不清是泪还是酒。书眉把她的脸贴在了飞鹰湿湿的脸上,抽泣着,“飞鹰,谢谢你救了我,你就把我当成你的亲人吧” 转眼秋叶飘尽,冬天总是早早地降临樱桃沟。樱桃沟的冬天荒凉而冷落,它更像书眉的心情。随着身体的一日日负重,她的心情开始烦躁起来,她腹中蠢蠢欲动的孩子,时刻让她想起碎娃。入冬以来,干旱仍未缓解,樱桃沟的经济几乎陷入崩溃的境地。关匪及其弟兄们的掠夺和屠杀几乎达到了白热化。那场地震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降临的。说来也怪,那天她显得异常焦躁不安,腹中的小东西这时候也仿佛和她一样不安,老是乱踢乱蹬,一刻也不安生。书眉坐在窗前,心里莫名得急,她也不知道急什么,飞鹰说山下时常有人来攻山,最近尤其多,不知道有没有她家里的人。书眉说他们来你能放了我吗?飞鹰犹豫了,说这个他还真做不了主。这时候,书眉觉得太阳有些不对劲,一点都不像已经是冬天的太阳。她隐隐约约地听到了有人唱歌,仔细谛听,分明是那首“山河碎”。 最近她特别嗜睡,今天几乎睡了一天,如果不是隐约听到有人唱歌,她是不会起来的。她下了炕,来到屋外,走到前院,仔细聆听那歌声,猛听西边轰轰大响三声,地摇了,远处的茅屋扭了两扭,就“噗”地一声摊成一堆。书眉赶快往堂窑跑,却见飞鹰居住的堂窑已找不见了,只有一些冒气的土。这时候有提着马灯的人到处乱跑,一派乱纷纷的样子,他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吓傻了。书眉回到自己的屋子前时,看到飞鹰趴在一堆废墟上,用一双手狠命地刨,书眉听到飞鹰粗粗的喘息,听到他边刨边喊“书眉,书眉!”他的两侧已堆了两堆小山一样的土。他的头已经弯下去探进了刨出的坑里,弓起的脊梁不断耸动着。书眉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一下子涌出了眼眶,她没命地扑上去,死死地抱住了飞鹰的腰。把脸贴在了他宽阔的背上。飞鹰回转身,看到了满脸是泥的书眉,不由紧紧地把她抱在了怀里。在她的泥脸上用那张满是胡子的嘴亲吻起来。书眉看到了他鲜血淋漓的十指,哭出了声。 樱桃沟死了不少人,关爷也受到了重创。他的威风失了一大半,老二带着一帮子人另拉了山头,飞鹰成了关爷最得力的助手。第二年春天,在一场疏疏落落的太阳雨里,书眉生下了一个女儿,飞鹰指着明亮的阳光里绣花针一样的小雨说:“这孩子叫雨晴怎么样?”书眉苍白的脸上展开了舒心的笑。 转眼过了十多年,雨晴成了樱桃沟最惹人喜爱的孩子,她在大家的宠爱下可以随便骑在任何一个人的头上,可以捉一条蜈蚣偷偷地放在任何一个人的脖子里,可以在高兴的时候用绳子拴着一只山雀满沟疯跑,而一不高兴就会把她精心喂养的山雀一脚踩在脚下踩成肉饼。尽管这样,飞鹰还要抱起她把她举在头顶用大胡子扎她的脸。书眉说你这样袒护她怎么行,飞鹰笑笑说,你看,雨晴给咱樱桃沟带来多大的生机。 这一年八月,有一支队伍从樱桃沟经过,一些财主纷纷躲到樱桃沟来避难。飞鹰搞不清楚为什么世上还有让富人害怕的兵。他专门下山摸了一下虚实。结果从他们散发的传单和纸条上才知他们就是人们传说的红军。他们纪律严明,不拉兵,不拉畜c不踏田禾,而且不打穷人,专打老财。晚上,飞鹰关好门,对书眉说,“我有个想法,你听听看怎么样?” 书眉笑道,“你莫不是要投红匪?” 飞鹰戴着那顶帽沿弯弯的有一颗红星星的帽子,问书眉:“看我咋样?”书眉说看把你美的。 很快,他们随着队伍北上,从凌县c上梁翻过一道原,驻扎在一座县城外,并派出一部袭扰县城。书眉方得知她回到了自己的家乡瑞川县,那条哗哗的河水就是瑞河。她想起了父亲,想起了哥哥,十五年了,不知他们怎么样了?走到了家门口,书眉不能不萌生回家的想法。飞鹰十分理解她的心思,他也觉得部队这样长途跋涉,带着他们娘儿俩多有不便。后来听说县长在他们的袭扰下,弃城逃跑,部队要进城了,飞鹰听从了部队首长的意见,决定把她们娘俩留在瑞川县城。部队于黄昏匆匆进城,准备向北趟过瑞河,经北塬辗转向陕北挺进。俞飞鹰在经过瑞川县城的时候,敲响了方老汉的门,一是他觉得凡是行医之人,必定救死扶伤,二来他看到了“元兴隆”门口的邮政代办所的牌子,那是拴在他和书眉之间的一根线,有了它,他就不怕找不到她们娘儿俩。于是,他含泪告别了她们娘儿俩,踏上了北去的征程。 到了家乡,书眉就暗中千方百计打问父亲舒畅,打问他们家里的情况。听说父亲已经去世多年,而哥哥就在双庙,但没有人知道长工们的情况,更不用说一个放羊娃了。书眉想碎娃或许已不在人世了。一场地震造成了多少家庭的流离失所。 没有想到,哥哥舒达海突然自己找上门来。他与哥哥的不期而遇,让她的心中滋味百般,激动,紧张,还有伤感,一起涌上心间。她感觉哥哥已开始怀疑她,他在通过雨晴了解所有的一切。她矛盾再三,决定还是回避他。她打了雨晴,因为她和碎娃有了一个孩子,不仅哥哥,而且全双庙的人都会唾弃她,她将给舒家祠堂增添耻辱,她在双庙没有存在的理由。即使父亲在地下也不会原谅她,从小在舒府生活c长大,她知道他们把名节看得比什么都重。而且,雨晴对于他们而言,是一个异端,他们不会轻易认可更别奢望去接纳。 她满以为碎娃真的不在人世了。可是林中秋是谁?他为什么唱那首歌?是让她听见,还是无意?林中秋,碎娃?他们的背影c声音c甚至面容为什么那么像? “你怎么了?病了吗?”她翻来覆去的动静吵醒了方老汉,他在外屋关切地问。她说,没什么,替雨晴发愁呢。这时候,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书眉急急穿上衣服,她感觉要发生什么事了。方老汉问着“谁”的当儿,已过去下了门板,就有两个警察闯进来,“谁是书眉?”方老汉看到墙上的信箱被撬开了,其中一个警察的手里扬着一封信。书眉出来后,就被他们用绳子紧紧地捆绑起来。方老汉急了,“你们为什么抓人?” “为什么?听听这封信吧。”拿信的那个警察展开纸来,念道:“书眉,你好!真想雨晴。我们被改编为人民红军抗日先锋军,准备东征抗日,但是狗日的蒋介石非但不积极抗日,反而增兵围剿我们,扰乱红军后方,真让人气愤!最后,替我多谢谢老人家,等抗战胜利了,我就回来接你们!” “还有什么说的?据我们调查,去年八月,徐海东股匪流窜县境,是你为其引路,又是赤匪家属,有通匪之嫌。我们必须逮押你!” 当雨晴从里间冲出来后,书眉已被推出了门带走了。雨晴哭喊着要去追,被方老汉拦腰抱住。雨晴连踢带咬,和方老汉一起摔在了地上。雨晴爬起来抡起小拳头边打方老汉,边骂:“你这个老东西!我妈妈与你非亲非故,你才不心疼哩。你为什么拦着我?”可怜方老汉哪里经得起这么折腾,他的眼镜也摔破了,蜷在地上几乎起不来了。雨晴还要打,他的小手却被人给拉住了。 “哪里这么野的孩子?一个老人怎么经得住你这么打?”原来是双庙的大财东林中秋。林中秋慢慢扶起方老汉,把他搀到店铺里。雨晴撵进来,大喊:“你是谁?凭什么管我们家的事?” “书眉她怎么了?”林中秋冷不丁问。 “她给警察队的人带走了咦?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林中秋走后,舒达海又来了。雨晴一看到他,就显出很亲热的样子。她拉着舒达海的手,泪水扑簌簌又滚了下来。她说,你救我妈妈,你救我妈妈方老汉捶着他酸痛的背,连连叫苦。 林中秋一进林家院,林双锁就说:“农头关节炎又犯了,等你告假哩。”林中秋叹了一口气说:“他年纪也大了,跑不动了。”林双锁说:“是不是另找个合适的人?”林中秋往堂屋里走,林双锁跟在后边,他的背更驼了。 林中秋在椅子上坐定,呷了一口茶,说:“你和农头,还有老魏,都是老掌柜手上的人,也都是我的大恩人。在危难之即老掌柜收留了我,认我为干儿,按理我和你们是一样的。如今你们都老了,我总不能就这么让你们回去。换农头的事,慢慢考虑,先定人,这事你看。我准备去一趟县府,找丈人有点事,你去准备点上好的烟土,让人把骡子喂饱了,毛好好梳理梳理。” 林双锁点了点头,问:“老爷这一向忙忙外出,出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如果我晚上不回来,请你主持院里的事,连武c连文他们的书,别忘了盯背。还有,大太太每月十五都去五龙山进香的,需要什么你给准备。太奢侈了你就替我尅扣一下。” 林中秋牵着骡子走到“下马楼”时被里面飘出来的肉味搅得肚子咕咕叫起来。他刚准备把骡子拴在门口,就见舒达海搀着衣衫不整的警察队吴队长趔趔趄趄从门里出来。林中秋忙闪在一边。 “吴,吴队长,今个儿不过瘾,兄弟请,请你去花满天,花满天玩玩,花满天有个雏儿,滋味,滋味他妈的那个美,今个儿兄弟,兄弟请客!” “好!好好好。雏儿” 两个人摇摇晃晃地从林中秋身边走过。林中秋不知怎么突然就没有了食欲。他走进甘乾义家时,天色已不早。不巧,老丈母娘说,县府新来了县长,老甘去拜访了。就这样林中秋用罢晚饭,一直坐着等到甘乾义身披黄昏进来。林中秋说受一位朋友之托,想赎书眉出来。说着他把一包烟土递过去。甘乾义接了烟土,却摇了摇头。林中秋问其详,甘乾义说:“你有所不知,她乃赤匪嫌疑,这两天上面新派来一位岳县长,是个亲蒋派。我刚从他那里来,这家伙问我参加国民党了吗。我就明白他是要搞嫡系活动,就骗他说没有。果然不出所料,他让我加入委员长组织的复兴社。既然是朋友所托,我劝你还是少碰这根火线。听说国民党三十五师已插手这件案子,弄不好要杀头。”林中秋急了,“难道再没有其它办法了?我向来视朋友的事为我自己的事。” “难办呐。如果在岳未来之前或许有可能,现在一方面岳初来乍到,脾性难摸二是我在前年红军过境时主张开城迎接,被怀疑有投红之嫌。如今还没把我丢开。若替她说话,我肯定难逃干系。” 林中秋沉吟了一会儿,哀求道:“那么岳父求你无论如何让我见她一面。”甘乾义想了想,走到书案前提起毛笔写了几个字,让他去找警察队吴队长。林中秋即刻告辞,匆匆去警察队。林中秋到了警察队,却发现吴队长在值班室里烂醉如泥,床头上c地上一大堆呕吐物,发出难闻的气味。一个警察看了甘乾义的手书,想了想,说,我有个条件。林中秋问什么条件。他说,替我们队长把床头收拾干净。 “你?”林中秋气愤地说,“你太过分了。” “我没有非让你拾掇,是你自己上这儿来的。你走吧。”警察转过身去抽他的水烟了。 林中秋长长出了一口气,“好吧,我来收拾”说着他拿起一块布,先把不知是黄黄的鸡蛋清,还是白白的豆腐渣统统刷下来,然后弯腰收拾地上的。那警察道:“吃白食不拉好屎,出力的喝他妈清茶淡水。” “吆!这不是林家堡的掌柜吗?什么时候到警察队谋事了。”林中秋一抬头,真是冤家路窄,又是舒达海。他扔下条帚,拍了拍手,“你不去花满天乐哉,到这里来干什么?” “你先告诉我你来干什么?”舒达海带着一股挑衅。 “该干的都干了,不该干的我也干了,我要进去了。”林中秋瞥了一眼警察,径自朝牢狱走去。警察随后跟着,给他开了几道门,吩咐狱卫小心看好,就又返回值班室去了。 林中秋怀着一颗怔忡不安的心走近关着书眉的牢房。透过铁栅栏,他看到书眉盘腿坐在一张草席上,低垂着眼睑。透过岁月的浮尘,他仿佛看到了一张秀丽c娇好的容颜。 “ “实话告诉你,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觉得你是上天赐给我的,我不能放弃。碎娃虽然是个穷娃,但有血有肉,有肝有胆,还有一双勤劳的双手“已经这样了,你如果不愿意,我跟你回去伏法,我宁肯被你爹斩断一只手,也不想强迫你,反正我已没了活路。“有一天天塌下来,这个世界变个样子多好。” “姐姐你是书看得多了,碎娃从小没爹没妈,想让人疼还没人疼哩!明天你爹就不要我了,你要我吗?” 一瞬间,林中秋的脑子里一下子涌上一副月光如水的画面。他的耳边全是清晰的话语。十八年以前,就是他和她,相偎相依在一起,说了那么那么多的话。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会这么见面。他该说什么呢? “书眉”他小声地叫了一声,他觉得他的心跳动起来。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他看到她的身体抖动了一下。她没有抬头。为什么?不愿?不敢?这说明她分明知道自己是谁。可是为什么不认?恨他?决定从记忆里抹去他? “我,我是碎娃,放羊娃。”林中秋想让她抬起头来,仍然努力地说。 “你走吧我不认识你。” 不知什么时候,舒达海突然站在了林中秋的身边,他一把揪住了林中秋的衣领,照准林中秋的脸抡圆了就是一拳。林中秋一个趔趄就坐在了地上,鼻子的血流了出来。 “把你个狗日的!我看着你面熟,果然是狗日的碎娃。你偷了我家的人,霸占了我家的地盘,这不共戴天之仇今日了断。”舒达海说着又扑过来。 “哥!你放开他”书眉突然像一头狮子扑到了铁栏杆前,哑着嗓子喊。她没有想到,两个曾经与她如此亲近的人却在这样的时刻c这样的环境中相遇,这究竟是为什么?她的泪水一下子冲破了堤岸的围拦,夺眶而出。林中秋擦了一把脸上的血,站起来,“书眉,你不要管。我是偷了他们家的人,我是占了他们家的地盘。有种的你把人带回去啊,你把地夺回去啊?就是你把我打死,你恐怕都办不到!” “哼!我今天偏要把你打死!” 舒达海再次扑过来,和林中秋撕扯在一起。书眉拍打着栏杆,大声呼叫起来。 警察闻声而来,把他们俩带走了。 林中秋回到林家堡,惊动了林家堡的上上下下。任月霞c甘甜甜都围上来催问是怎么回事。任月霞一边用热毛巾敷着林中秋红肿的脸,一边连念着阿弥陀佛。林中秋觉得脑子嗡嗡地响,他一把将任月霞掀在了一边,“滚!滚开!” 林双锁说,“要不要派人” “滚开!都给我滚开!” 他们都退了出去。甘甜甜拧着腰往出走,边走边说,“我们啊,可真是为舔沟子撞了” 晚上,林中秋走进了任月霞的门。任月霞正对着观音菩萨闭目念经,并未发现他走了进来。林中秋悄没声息坐在炕沿上,注视着她的背影。这是个胸怀宽大c有着菩萨心肠一样的女人。她是他的妻子。但是,仅仅是妻子而已。他问自己,自己究竟给过她多少爱?没有,更多的时候,她更像他的一位大姐,更像他的一位慈母。 任月霞双手合十,默念了一会儿,就为菩萨换了燃尽的香,转过身来,就看到了坐在炕沿上的林中秋。 “你怎么来了?”她笑眯眯地,宽厚的脸上完全看不到白日里被骂过的痕迹。 “你不要生气。我挨了打,却把气撒在家里,真是窝囊。”林中秋垂着头,“我来给你说,你不要往心里去。” “看你。你是一家之主,说什么都由你?再说你每天要说好多话,人人都把你的话往心里去,还不气炸了?”任月霞依旧笑盈盈地,“你今个是怎么了?平日忙得有考虑不完的事,今个是怎么了?为几句话,来我这儿磨嘴皮子。” “今晚,我就睡这儿。”说话间,林中秋甩掉鞋子,上了炕。任月霞吃了一惊,连说你这是怎么了。自从甘甜甜进门以后,林中秋几乎就没有来她这过过夜。她也理解,她是女人,知道女人该计较什么,不该计较什么,身为女人,就要承担做女人的一切。再说,自己长林中秋三岁,已然显出些老相,哪里比得了不仅年轻而且连走路都勾人魂的甘甜甜。 林中秋脱了外衫,枕着双手,眯着眼瞅任月霞。任月霞本也是贫寒人家的女子,是林九的一个外甥女。林九不仅收留了他,认他做义子,而且把他的外甥女嫁给了他。他一直能回忆起自己衣衫褴缕蜷缩在村口和林九的狗抢一碗残羹的情景,他的手腕上至今还留着狼狗咬下的伤疤。他娶了任月霞后,真真切切感到了什么是家,什么叫温暖。任月霞大事c小事从不和他争执,她似乎什么都能理解,什么都能包容。尤其林九去世后,她完全把他当作了林家的顶门柱。甘乾义多次派人来保媒,林九分析说,甘乾义在党部处境不妙,曾做了许多拉拢地方乡绅c财主的事,屡次来提亲,也是一种联姻的手段。林九正遭逢林忠烈的夭亡,痛感势力的单薄,他说其实这也是件好事。林中秋说此事全凭干爹作主,无论怎样都行。林中秋又把这事说给任月霞,任月霞先是流了几滴眼泪,最后却拉了林中秋的手说,这样也好。我总是无法让你满意。她年轻,还能好好地侍候你几年,你也不会再感到遗憾了。林中秋说,她不过是看上了咱家的千亩土地,百十来佃户。甘甜甜进门那天,任月霞还亲自操持了迎娶甘甜甜的红事。而且甘甜甜进门后,她主动让到偏室,又在甘甜甜生下林琬儿后积极主动侍侯甘甜甜坐“月子”。 “你还是去甜甜那儿吧”任月霞拍拍他的头,“你今天给她发了火,再不回去,她要不高兴了。” 林中秋却一把将任月霞扯上炕来,“噗”一下吹灭了蜡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孙拉处给骡子添足了草,又去提来半木桶水,端来一瓢子料面,准备给牲口拌草,忽见管家林双锁弓身走进了牲口圈。孙拉处忙放下手里的活,听林双锁有何吩咐。林双锁说,掌柜在西厢房里等你,你去一下吧。孙拉处口里应了一声,心却嘡嘡地跳起来。 孙拉处家住后山沟,离双庙四五里地。他家只有几亩山地,且又呈条状分布在几处,既费力气又难以养家糊口。孙拉处爹除了务作这几亩地外,在附近村子里打打短工。孙拉处从小提着一根鞭杆给后山沟一个姓郭的小地主放羊,到十五岁上撇了放羊鞭杆到炭沟里挖炭背煤,整天像个黑鬼背着一只小背裌在那直不起腰的黑洞里爬进爬出,和阎王爷打着交道。那些挖炭的汉子自称是死了没埋的一群,他就在那些死了没埋的一群中干了三年。一次一个同乡被砸死,抬出来时一只眼仁子都裂出来了。孙拉处吓得脖根发凉,他爹听说再也不让他干了,就撵到煤窑,硬是把他给扯了回来。 他爹把孙拉处三年挣的钱都攒着,给他定下了一门子亲。孙拉处回来后就把媳妇碎花娶进了门。他自小放羊,看惯了公羊配母羊的活路。有时公羊身子肥大,一个冲刺动作扑将上去,常常会把瘦弱的母羊打倒或趴下。孙拉处就会急急地跑上前去扶住母羊,协助公羊行事。他这样做并不是为了看稀奇,而是为了多产羔。新婚的夜晚,他的脑子里便闪出了公羊和母羊交配的情景。媳妇睡在他的一侧,静静地蛰伏着,他急切地扑过去紧紧抱住惊惧不安的碎花。碎花却没有跪起来或趴下去,而是平展展地躺在炕上,把他搂抱到自己身上,在那一刻里他看到了碎花亮晶晶的眼睛。他反而羞臊,感到脸上有一束火在烧在燎。人和羊不一样,他想。突然他被媳妇的手给掀了下来,痴痴迷迷地,他感到碎花的手把鄙视和仇恨都留在了他那蔫蔫兮兮的东西上,然后一个光溜溜的脊背在微微地打颤。 多少天过去了,孙拉处由希望转为失望,最后变成了恨铁不成钢的恼恨。他一个人偷偷去县里找了“元兴隆”的方老汉。方老汉说这是他长年爬在那阴潮的炭窟窿里得下的疾病。从此孙拉处就打消了再去炭沟挖炭挣钱的念头。可是家中人多地少,就亲戚托亲戚地找人介绍,到了舒达海家拉上了长工。结果没想到一场变故又让他遇到了林中秋,从舒达海家到林中秋家,有了比较,他就觉得东家和东家就是不一样。林中秋待他好,他也就脚勤手快,老老实实地干活。林中秋也从内心里喜欢他。到每年十月场里活计完了以后,林中秋就给大多数长工放假,只留几个喂牲口的c送粪打杂的。他就是其中之一,甚至有时连过年他都不回家去。他完全把林家当成了他自己的家,把林家的事当成了他自己家的事。掌柜看得起他,他也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慢慢地,就有长工开始私下里议论:孙拉处要当农头了。 孙拉处是个急性子,听到林中秋传唤他,就急忙将搅草耙在牛槽里上下左右翻搅了几下,拍了几下手,向西厢房走去。 孙拉处每次听到掌柜子的传唤,走进不同的房间听候活路就有不同的感受。在任月霞的房中,他的心里踏踏实实,不等掌柜子让座,他会自个儿拣个方便的地方坐下,有时也就挨着任月霞坐下来。任月霞平素常到他们中来,和长工都相处得不错,遇见谁拉粪或担土,还过来帮个手。孙拉处觉得任月霞随便c慈祥,口遮无拦,有甚说甚,大家都乐于亲近。但当走进甘甜甜的房间心情感受就不一样了。甘甜甜从城里来,一举一动就带着城里人的作派,而且不大理会他们这些下人。他一进门无论往哪儿站都觉得不合适,打满补丁的破裤子烂褂子,浆满汗渍,腥味四溢。当甘甜甜从他身边走过时,他就感觉有一朵云在飘,他不敢正眼看甘甜甜一眼。他怕从甘甜甜的瞳孔里照见他的秽形而不安。走出房间后,他才长长地吁一口气,他猛然想起了长工王安良说过的一句话:活人活得像林中秋那才有滋有味,粮食土地,金银财宝花不尽用不光,就连女人也用的是用的,放的是放的,啧啧! 他现在正迈着匆忙的脚步向西厢房走去。一般地,东家很少叫他去说事,有什么活儿都是林双锁安顿他的。在他的眼里,林双锁也是一人之下c百人之上的人物。如今东家亲自叫他,他就感觉到事情的不简单,于是心里就有了惧怕。是不是因为那晚听房被人给发觉了?想来不会吧?他这么想。西厢房后面有一道矮墙开了个小门,是前院和后院的进出口。后院里住着长工,圈着牛骡牲畜。那天夜深的时候,他心中异常焦躁不安,怎么也睡不着,鬼使神差般,他的双腿就不听使唤起来。他悄悄出门,看到四下里无人,就偷偷贴住矮墙爬了上去,站在墙头上,用舌头舔破糊窗纸,看着屋内的一举一动。林中秋和任月霞,正把一副活动的图形留在纱帐上,虽然只是两个投影,但孙拉处却品出了他们的和谐与快乐。任月霞轻轻的呻吟把孙拉处身上弄得痒痒地。忽然,林中秋抽泣起来,不知是由乐及苦,还是由苦及乐,他的抽泣竟变作了酣然作哭。孙拉处吓了一跳,一抬头碰在了房檐上。他心跳气短顾不上疼就翻身过墙逃也似的回到他的牲口圈里。 现在林中秋传唤他,他想起那一夜,不由地心跳气短。到了西厢房门口,他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他掀开门帘,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探头进去,怯怯地问:“东家爷,叫我啥事?”林中秋盘腿坐在炕上吃饭。他的面前摆着一只小小的炕桌,炕桌上摆着碗碟,正冒着丝缕热气,却不见别人的影儿。林中秋听到孙拉处的问话便放下手中的筷子,指着炕沿说:“拉处,你来,坐这里。”孙拉处就过去把半个屁股搁在炕沿沿上。他的情绪渐趋平和。林中秋问他:“玉米c高梁背回去了吗?够家里吃吗?辛辛苦苦一年,该拿的不要少了。”孙拉处说,“够,够得很。从前在舒家,哪里领过这么多的?”“天渐渐凉了,过两天我让林双锁给你装些棉花”。林中秋的话让孙拉处慌了,“东家莫不是要辞掉我?”林中秋笑了,“哪里的话?我正在用人之际,怎么会辞掉你?” 林中秋拿过一双筷子,递过去,“吃饭吧,边吃边说。”孙拉处接吧,觉得不妥,不接似乎还不妥,真不知如何是好。这么想着,林中秋已把筷子放在了他面前的碗沿上,“愣着干啥?吃饭都不精灵。”孙拉处便接住了筷子,在炕桌上拿了一个大白花卷吃了起来。炕桌上摆了四样菜,一碗肉丝豆腐羹,一盘炸猪排,一盘奶汁菜心,一盘拌胡萝卜丝。孙拉处嚼着馍,执着筷子,面对这么丰盛的菜,不知该向哪一样子下手。他想,有钱人娶这么多老婆大概跟饭桌上摆这么多菜是一个道理,第一口吃热的,第二口吃凉的第一口是荤的,第二口吃素的,不断变幻着口味,品一品这个,尝一尝那个,肯定是这个理儿。在这当儿,林中秋问他,“农头老了,该缓着了,拉处你看,谁能接替他?”孙拉处没想到林中秋会问他这个问题,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好。“你看王安良怎么样?”林中秋不等他回答又接着问。 孙拉处的眼前立刻浮现出那张瘦长的脸,以及那双看不见眼珠的眯缝眼。王安良和他在马号里睡了一年多,再熟悉不过了。他说:“王安良兄弟是个攒劲人。但当农头吧,不稳当。”孙拉处说完就后悔了,他想,也许东家已经决定让王安良当农头了,自己不是又多嘴了。林中秋“哦”了一声就不言喘了。孙拉处越想越觉得后悔,这么大的事,东家问他不过是个样子,自己倒老实瓜了。想着想着他的脸就憋得通红。 “这几天该忙得都忙过去了。目下也闲着无事,如果你家里能脱得开,想让你带两个伙计把那十匹驮货都赶上,往瑞川县城贩一冬炭。脚夫的活计比起家里来不但辛苦,还要多操些心,你要处处留神,至于哪两个伙计去,你自己选。待这一冬贩完炭,如果赢得好,我会另给你们加钱,从今天起,你就收拾一下草料,垫一垫鞍子,以防磨烂牲口的脊背。准备妥当了,后天就起程,你看看有什么难处吗?”孙拉处听了,点头答道:“没啥难的,去安口已不是头一遭了,也给咱双庙驮过炭,至于谁去还不是您点拨,我这就去准备。”语毕,孙拉处放下筷子就走了出来。风一吹,他才感到刚才这顿饭吃的不是滋味,执了半天筷子竟然一样都没好意思去尝,吃了两个花卷也没吃出个味道来。这时他感到肚子正饿得难受哩,“日他娘的!我这辈子恐怕活不到林中秋这个份上。”他迈开大步,朝伙房走去,天世下咱福薄命贱,狗肉上不了台盘,舀上一碗干散饭,一口气儿搅进肚里,才说吃了个饱。 孙拉处怕得罪其他伙计,所以当东家问他点谁去时,他便说让林中秋随便抽两个人就可以了,但最终还是按他的意思定的,只不过是由林中秋的嘴吩咐一下罢了。两个人都是和他平时合得来的,一个是王安良,比他小几岁,还没说下媳妇。三人出门,小人受苦,到店歇息可以让王安良安顿牲口一个叫李福泰,和孙拉处年龄相当,能说会唱,是个热闹人。有他在,脚夫路再长,有个热闹人就变得短了。 这天天不亮,他们一行三人早早起床,将干粮袋和草料驮在牲口背上准备出发。林中秋早早起床,将他们送至大门外,再三叮咛:“路上要多留点神,去的路上最好不要骑牲口,以免压乏了。到店歇息时先给牲口吃点草,等牲口凉下去了再饮水。拉处喂了多年牲口什么都懂的,用不着我再叮咛,不过出门比不得在家,路上遇了过路的队伍,还是尽量避一避,惹不起总躲得起。王安良c福泰你们俩,在外要多听拉处的。”说完之后他们连连应诺着就踏了夜色上路了。 从双庙到炭沟安口镇得整整一天的路程,出了村去,过五龙山下进入不足五丈宽的峡门,由此全部成为沟路。两面连山,略无阙处,若非正午和子夜时分,根本看不见太阳和月亮。一条小溪无年无月哼唱着寂寞的歌。一条小路一会儿盘在南山脚下,一会儿缠在北山坡底,渡水复渡水,蹒跚又蹒跚,孙拉处三人赶着十二匹牲口一字儿排开,向安口进发。驴蹄儿撞击路面的“得得”声交和着小溪流的幽咽,使整个峡谷深幽而寂寥。 十月头上,清晨已是寒气袭人。大家只顾赶路,都没有说话。约摸到了吃饭的时候,李福泰首先打破寂寞,向孙拉处请求道:“伙计头,你看咱们走了这许多路,已是八十岁的老汉吹喇叭上气不接下气了。咱骑着走一会儿吧。好让消消停停地啃几口馍。”孙拉处嘿嘿笑了两声:“这么冷的天,你骑在牲口背上就不怕把自己冻成个硬撅撅?”李福泰说,“哼!怕个球呢,你是让掌柜的洋米汤灌糊涂了。掌柜子那是门神爷的屁股皮薄如纸。你这么忠心耿耿地干,他能把他的二老婆赏给你吗?”三个人便都大笑起来,笑声在沟谷里回荡,驱赶着幽长的寂寞。笑毕,孙拉处说:“福泰说的对,咱就骑上走一程,冷了就把装煤的口袋披在身上,先吃几口馍。吃饱了,给咱喝一阵子曲曲。福泰不光怪话连篇,唱乱弹也是一把老刷子呢。” 不大一会儿,李福泰果然就骑在骡子背上放开嗓子唱了起来“姐儿门上一树槐,手扳槐股望郎来。 一天把你望到黑,门上没有个雀雀飞。 三天没见你的面,肚子里的疙瘩成了蛋。 想你想你实想你,想的我眼泪常淌呢。 想你想你实想你,想的我肠子拧绳呢,想你想你实想你,想的我肝花摇铃呢,想你想你实想你,想的我肚子打鼓呢,搂住脖子吞一个嘴,肚子里的疙瘩化成水” 歌声在沟谷里曲曲弯弯地回荡着。拉处早就听过这首小曲,也会哼上一两句,但一当在这脚夫路上,在这狭长幽深的沟谷里,却有了另一番韵味和情趣。歌声戛然而止,余音犹绕耳边。三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的哒”“的哒”的驴蹄声把坎坷的路面扔在了身后,撇在了远处。这时,王安良笑眯眯地说:“王大哥,你说为啥是搂住脖子吞一个嘴,肚子里的疙瘩化成水。依我想,搂住脖子咱们两个睡,肚子里的疙瘩化成水才更美气呢。”没等李福泰回答,拉郭处“嘿嘿”干笑两声就说:“小兄弟,你没有娶妻根本不知道吞嘴的滋味呢。你听没听过,鸡的骨头羊的髓,早上的磕睡新媳妇的嘴,这是世上最香的四样东西。”“就是嘛,伙计头知道得多。”李福泰骑着骡子走在最前面,转过头来说:“伙计头说个口歌谜吧,伙计头的口歌谜在行得很。”孙拉处果然就说了一个“半崖里一个窑,男人跳来女人嚎,要问嚎的做啥呷,生的娃娃没长毛。你说这是个什么?”李福泰挠挠头,嘴中嘟哝着,“没长毛,没长毛?”孙拉处一笑,“猜不着吧?这是母鸡下蛋呀。李福泰道,我快要猜出来了,你却说了,这个没意思,再来一个。孙拉处想了想,说:“这是猜三个女人喜欢的物件的,看你们谁猜得出?毛里过,肉里钻,腿间转。”李福泰拍了一下大腿,这不就是个哎,王安良,你猜猜看。王安良涨红了脸,就是那个呗。李福泰反问,哪个呀?王安良逼急了,道:“不就是你那个呗。”李福泰大笑,孙拉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才不是呢?各指三个物件,“毛里过是指梳子,肉里钻是耳环,腿间转是捻线陀罗,都是女人用的东西。”李福泰嘴不软,说我看咋破都准。孙拉处“嘿嘿”一笑说:“福泰,把你当嫖头做夜活的手艺谝谝怎么样,王安良没耕过地,爱听希奇着呢。”“嗨,说起这号事,你比我本事大,该你说才是。王安良你说对不对?”王安良憨憨地一笑,“反正你们两个都是行家,不管谁说我都爱听。”孙拉处说:“那就好说好商量,我们两个轮流说,让你听个美。到店歇息,咱们可是三人出门小人受苦吆。”“好啊,到店后,牲口由我安顿,洗脸水由我端。反正零碎活儿都是我的,这该行了吧?”“好,就这么说定。”孙拉处又对李福泰说:“福泰你听着,我给你造下福了,先该你说。”李福泰笑了一下说:“好啊!你是伙计头么,我先说。”便不言喘了。王安良等急了,嚷道,“王大哥,你咋装下了呢?” 李福泰笑呵呵地说:“就说就说。我做过的活计多了,一个比一个美气,让我想想,我都不知道先给你们说哪个呢?哎对了,就说个夜走麦城吧。我们庄上有个媳妇是我的老相好那真是哑巴戴花哩僚瓜了。有一回她对我说,她男人去走亲戚,要我到她家里来。我去了她高兴得围着我溜溜儿乱转,给我装了一锅旱烟让我抽,又赶紧给我做了一顿银线吊葫芦”这时候王安良插了一句,“啥是银线吊葫芦?”“嗨!别打断我的话,银线吊葫芦就是细长面再打个荷包蛋嘛。连这都不懂。我吃了她做的银线吊葫芦,就在她炕上干开了。正到紧要处,他男人回来了,顺手操起门背后的灰耙,朝我屁股上打。他老婆在我身底下一边呻唤,一边说,用劲朝进打!用劲朝进打!她男人说,我费劲打他,成了钉钉子的,倒把你美死了。就撇了灰耙。我赶紧提上裤子跑了。”孙拉处差点笑岔了气,用手捶着腰,王安良笑过一阵子之后,就不觉得怎么稀奇了。他想一定是人们茶余饭后胡谝的笑料。李福泰谝出来胡弄他,就不满地嚷嚷开了,“这个不好,没意思,重讲一个,要你真真干过的。” 李福泰有点儿得意,说让拉处给你讲吧,听说舒达海搞良家妇女,都是孙拉处给守门放哨哩。说罢李福泰朝着骡子打了一鞭子,就尖鼻尖嗓地唱开了“月亮爷倒在半院里,把你小哥冷得打颤呢! 鸡娃子叫鸣两遍了, 把你小哥哥叫了三遍了。 前院里走到后院里, 眼泪挽在袖腕里。 来的早了人见呢, 来得迟了狗撵呢。 骂声哥哥无计策, 把馍扔到大门外, 狗吃馍儿人进来” 歌声刚落,就听见不远处也传来一阵歌声:“天惶惶,地惶惶,到处都有狗和狼,要想世世平,除非天降红衣人” 转过一个沟湾,就看见前面一个挑担子的汉子悠悠地赶着路。他们走上前去一搭话才知是个货郎客。这货郎客经常在瑞河一道川c南北两道原走村过户。每天早上人们就会看见他把手里的那把破旧不堪的货郎鼓摇得嘣嘣响,从东到西,从西到东,然后解开包袱,放下担子,靠墙根把那些花线c顶针一类女人用的东西一一摆好,等着人们光顾c赶脚。现在他把东西卖空了,打算过陇县,到西安购货,晚上只能在安口投宿。孙拉处一听货郎客正和他们同路,又见此人年近五十,面目和善,心下思忖:何不向此人打听打听生意的行情?就跳下了牲口,对货郎客说:“我们是双庙的,这一路是去给东家贩炭的,正好同行。这路途还长,要是放心的话,就让我们的牲口把你的担子驮上吧。”货郎客人极随和,也不谦让,就爽快地答应了。孙拉处喝住一头牲口,把货郎客放下的担子捆好驮在驴背上。他俩并肩走在最后。 孙拉处忽远忽近,有意无意地向货郎客询问安口的情况,货郎客一一作答,就像老熟人一样。王安良和李福泰走在一起,说着他们的话:“哎,王安良,听说年过罢你就要当农头?你可是三月的桃花,越来越红了。到了安口你要先请客!” “谁谝的传?连贩炭的伙计头都给了孙拉处,还有我的份?” “没问题,孙拉处才来几天?四角的土还没踏到,他凭什么?那真是拿碌碡打天呢,不识轻重连高低都忘了。东家是穷苦人出身,谁出的力多他会看重谁的。好好干,东家不会亏待你。你可是老鼠拉锨把,大头还在后头哩。” “东家真不是林九亲生?” “那还有假?那时候,东家讨饭到了林家门上,那样子,咦,你我今天算是叫花子晒太阳,享了福了。” “有一天活一活林中秋的人,死了也值。谁能看得起我,给我好吃好喝好玩,我就给谁当孙子。福泰大哥,等我当了农头,我封你当副农头,等我代替了林双锁,农头你当。” “哈哈!王安良,你是割了糜子叫麻雀呢,等你当了管家,我都进了土谷堆了。” 这时候,孙拉处大声问:“福泰,什么好笑话,这等快活,莫非又是再走麦城?” 王安良c李福泰登时住了嘴,不再说什么。毕竟多了一个陌生人,他们都有点拘谨。走了一程路,孙拉处又让货郎客骑上牲口,货郎客感谢了两句,也就骑上了。孙拉处c李福泰c王安良除了去过一两回安口,就再没出过远门,更没经见过大世面,问这问那,货郎客都一一作答。货郎客又反问他们三个家里什么人,日子怎么样,拉长工收入如何,东家看待好不好。说的话一多,就不觉得脚下的路长。天黑尽时,他们终于赶到了安口。 安口安口,安家糊口。安口煤炭,安口陶瓷,使许多人挤进这个葫芦口,贩卖陶瓷,下井挖煤。山大沟深山货遍地,吸引了南来北往的人,南来北往的人,又丰富调动了安口的各行各业。安口永远有走不完的过客。所以安口小本经营不怕断利,卖大麻子也能暴发。安口,无论行乞卖艺,贩夫走卒都能在此安身立命。时间一长,“安口”这个吉祥而又充满良好愿望的字眼就成了这个灰不沓沓的小镇的名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雨晴看到方老汉站了一个小方凳颤微微贴那张“转让元兴隆药店”的告示时,手抖得竟拿不住纸。费了好大劲才把告示贴上。贴上后,又一遍遍地问:吹风了吗?雨晴告诉他,哪里来的风?他就深深地弯着脖子,走出去,看着阳光下那张白得煞眼的告示还和刚贴上去时一模一样,甚至连个角角都没翘起时,就从心底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雨晴说,爷爷,你真要卖店吗?方老汉长出一口气说“卖!爷爷老了,让别人经营,还能多看几个病人,这是积阴德的事啊。” 这张告示一贴出去,就吸引了一群人来围观。人们纷纷议论,都不明白方老汉是怎么了,“元兴隆”可是祖上留下来的。究竟有什么事能让一向受人敬重的方老汉沦落到了败家子的地步?方老汉紧闭店铺,坐在铺柜前的凳子上,把头深深地勾在怀里。这时候,门被咚咚地敲响,方老汉的心也随之跳起来。他并没有直接去开门,而是慢吞吞地收拾着东西,他先把墙上那块“功同良相”的匾取下来,然后将父亲的手书条幅“探五源经,作万化主”卷起来。民国九年的地震之后,生灵涂炭,肤创体伤者累然相望,方先生哀悯之即重开“元兴隆”,富者药资不较多寡,贫者医不取值,就医者多获痊愈。县长亲自登门,送“功同良相”一匾。抚今追昔,方老汉连连摇头。这时候门越敲越响,雨晴从里间出来,说:有人敲门了。方老汉说“爷爷听见了,怎么就这么快?”他取下门板,却见舒达海站在门外。 “我知道你卖店为啥。书眉与你非亲非故,你为什么要为她抛家弃舍?”舒达海打量着方老汉红红的眼圈,眼睛里意味深长。 方老汉真的是为了书眉。他听人说只要有钱,没有办不成的事。他想来想去,也没有想出筹钱的法儿。行医这么多年,济善扶贫的事做的多了,加之孤身一人,他从来没有想过把钱攒下来。所以他所有的财富除了“元兴隆”还是“元兴隆”,父亲除了留给他这一份事业,也留给了行医的准则济世救人不光靠药,还要永存一颗善良c忘我的热心。这些年,他无不遵循家训,穷富一样,童叟无欺。遇有穷困,老弱妇孺c鳏寡孤独者皆义诊舍药。赊欠药费两年不交者一律勾销。 “探五源经,作万化主。”方老汉把这话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念了又念。小小的药店谁经营也是经营,而书眉这么好的闺女去了可就永远也没有了。方老汉终于颤微微地提起了毛笔。“元兴隆”是他这些年来的唯一指靠,是父亲留给他的唯一家底,也是他方老汉一辈子辛辛苦苦c跋山涉水成就的一份事业,是他心之所系,梦之所托。就这样拱手让人,在世人眼里,他方老汉完完全全地成了败家子,成了老财迷。 “我和警察队的吴队长是铁哥们。你老送礼,只怕是背着猪头还寻不着庙门呢。”舒达海把头探进来,对着沉默不语的方老汉说:“要不这样吧,你把店转让给我,钱先欠下,我替你去县府打点,怎么样?” 方老汉一把将门店关上,用拳擂着门板吼道:“狗日的,你是趁火打劫呢,还不快滚!”就靠在门上老泪横流。 第二天,店里来了个叫柏治林的良原人,说他自幼跟随父亲行医于江湖,久闻方老汉临症施治,慎重方药,颇能体现独到之妙,说他虽然欲接手“元兴隆”,实际是来投师学手艺的。方老汉请他坐下后,说:“老汉行医多年,诊治病人无数,无奈耳聋眼花,后继无人,纵使不转让元兴隆,元兴隆也会自然消亡。先生年轻有为,能看中元兴隆,看中老朽,我自是感激不尽。” 柏治林说:“我曾随父临证侍诊妙方,发现人之疾病,外感居多,且多由外感诱发面增重,如不先治疗外感,其同伤病亦难以奏效。”方老汉拍了一下桌子,道:“对,所以要重视表药之适当选用,其处方疑似外感,而实治内病久伤。” 两个人有了共同的话题,顿时热烈地交谈起来。方老汉一下子感到很欣慰,这个年轻人说不仅要留他坐堂,还要保留“元兴隆”的招牌,甚至愿意多出一点钱,作为拜师学费。方老汉很感动,当晚留柏治林吃饭,并商谈转让的有关事宜。第二天一早,两个人就请人作中人,写了文书,各自签字划押。事后,柏治林在“下马楼”订了一桌饭,请了方老汉c雨晴和中人。席间,柏治林听说方老汉卖店的缘由后,感叹不已,自告奋勇愿意为方老汉帮忙。 方老汉是于夜幕降临后在甘乾义老婆的带领下悄悄走进县府的。他在岳县长的门外徘徊了好一会儿,手把装银元的袋子都捏出了汗,正准备敲门。忽听远处有人说话,随着说话有脚步声渐渐临近。方老汉慌忙躲在墙角的阴影里。来人说笑着进了岳县长的屋。继之屋里响起了悠扬的丝竹之声,软绵绵地,典型的南方调子。方老汉不知怎么地就拎着袋子呆头耷脑地回去了。 回到店里,柏治林问,送进去了没有。方老汉拍着膝盖闷声不语。雨晴走过来说:“爷爷胆儿太小。明天让我去。谁会见钱不要呢?”柏治林说:“这倒是个办法。”第二天,雨晴把银元装在细长袋子里,缠在腰间,大摇大摆地来到了县府门口。门口把门的人却不让她进去,她说她找县长告状。人家仍旧不予放行。雨晴从腰里摸出一块银元,塞给门卫。门卫反过来反过去看了看,用指甲拿了放在嘴边吹了一口气,然后在耳边听了听,这才装进兜里站在了一边。雨晴进了大门,径直朝岳县长屋里走去。在门口又一次被人拦住了,雨晴挣脱要冲进去,却被那人拧住胳膊。雨晴就大喊:县长!县长!这时候,一个矮小精干的人从屋里出来,后面竟跟出来了舒达海。 “雨晴?是你?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那个矮小的人扶了扶眼镜,转过头来问舒达海,“这小丫头是谁吆?这么凶的。”舒达海看到岳县长并没有生气,甚至那双小眼睛里还掠过一丝意味深长的东西,虽是稍纵即逝,却被舒达海真真切切地看在了眼里。他眨了眨眼睛说:“哦,这个,这个小丫头是我的外甥女,我妹妹的女子。雨晴,还不给老爷叩头!”雨晴愣了愣,随即躬了躬身说,“见过县太爷。舅舅帮我说个话,我有事求县太爷呢。” “回去吧回去吧,这地方是你来的?看你妈妈把你惯成了什么样了?”舒达海说着开始把雨晴往外推。岳县长拉住了舒达海,“莫赶她吆,我先问侬有啥事?”雨晴却把头一摆,从腰间解下钱袋子,哗啦啦地响,“我没事儿,这东西孝敬老爷了。赶明儿我再来看你。”说着把袋子往岳县长怀里一塞,扭头就跑。舒达海在后面紧追,一直追出大门外。 “你追我干什么?” “听我说,” “我凭什么要听你说?你以为你是谁?真是我舅舅啊?美的你?” “雨晴。我早想告诉你了,我真是你舅舅。你妈妈书眉她是我亲妹妹。” “你胡说!” “我一时半会给你说不清楚,人说外甥像舅舅,你就没发现你很像我吗?再说我不在双庙过我的清静日子,我一回回往这跑是吃疯了吗?你妈妈,那是我的亲妹妹,我能不管吗?你这娃,蛮横不讲理这点像你爹。” “我爹?”雨晴怔住了,“你说什么?” “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说了,说正事吧。岳县长他需要的不是钱。你别听方老汉的。这两天我是想尽办法和他套近乎,我对他多少有了些了解。你就是送的钱再多,他也不稀罕。不信你就等着瞧吧!”舒达海说完,打着口哨走了。把听得云遮雾罩的雨晴弄得半天回不过神儿。 第二天,雨晴只身又去县府,把个柏治林惊得一直念叨:这女孩子真是了得,进出县府就像是走亲戚。然而,这一回,雨晴去了却没有回来。柏治林去县府打问,却见大门口多了保安团的人,无论如何就是不让进去。一连过了三天,方老汉茶饭不思,愈显消瘦。多亏柏治林忙里忙外,操持着“元兴隆”的一切。 雨晴要嫁给岳县长的消息是柏治林最先听到的。那是一个看妇科病的中年妇女,她说,有了县太爷做靠山,“元兴隆”怕就更兴隆了。柏治林不信,那女人就撇嘴说,好事嘛,何必藏藏掖掖地,雨晴这闺女日后可有享不完的福。柏治林怕让方老汉听见,就打断她说:“每次行经前各吃一付,三个月后再看情况。”女人拿了药出去了。接着隔壁的街坊也神秘兮兮地问柏治林有这回事吗。柏治林感到事情不那么美妙了。他思谋着这话该给方老汉怎么说。 雨晴的婚礼过得“洋味”十足。县府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他们谈论着日本军队的势如破竹,谈论着蒋委员长的对日政策。雨晴体会到了众星捧月的感觉。舒达海显得格外高兴,俨然以娘家人的身份在席间穿梭。雨晴知道,这桩婚事是在舒达海的极力撮和下完成的。她想起了舒达海说的,岳县长缺的不是钱。的确,岳县长家属远在上海,在此小小的瑞川县城里为官,如何耐得了长夜漫漫。在本地找一房小的心愿就这样被舒达海恰到好处地抓住了。岳县长摸着她的头说:“咱格这事先办,你妈妈的事后办,怎么样?咱格这事办不了,你妈妈的事也就没指望了。”雨晴是带着几分好奇,几分懵沌,甚至几分挑衅答应了岳县长的。她完全不知道嫁人是怎么回事。就象舒达海说的,既做了贵夫人,又救了母亲,这两全其美之事哪里再找?婚后的新生活让一直不安分的雨晴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舒适和快乐。岳县长几乎把全部的热情都放在了她的身上,她喜欢被人宠着c重视着。飞鹰离开她们母女后,她一直觉得失落,觉得无聊和无所依托。岳县长竟然唤起了她的自我意识,而且让她第一次感知了男女间隐秘的事体。老到的岳县长一把一式的传授让雨晴很快走上了路子,而且由初次的疼痛到渐入佳境。雨晴热烈的声划破了一个又一个长长的夜,惊起了县府大院一个又一个难眠之人。当雨晴迎着明晃晃的阳光一脸倦容从屋子里出来时,人们都看到她脸上羞涩甜蜜的红晕。雨晴完全以一副新的形象出现在人们的面前,她开始扑粉霜,眉毛修得细如黑线,嘴唇涂得红红,所经之处留下浓烈的脂粉香气。她的容貌和体形在这个冬天发生了奇异的变化,她变得丰腴而饱满。每天下午她都坐在岳县长的膝盖上像一只小猫,看着岳县长和别人打麻将,岳县长有时也让她摸牌,嘴里不停地叫着:好牌!好牌! 方老汉的溘然而逝成了又一件让人们感慨的事。柏治林没有告诉他雨晴的事,但他还是知道了。知道了老汉就睡倒了,一病不起,竟再也没有起来。人们都说方老汉做了一辈子善事,老天爷睁着眼哩。临死有柏治林在身边,死后有柏治林料理后事。至于书眉和雨晴,原本就不是他的,她们的相继离去也便没有什么遗憾的。 下雪了!这是陇东黄土高原今冬最大的一场雪。当林中秋出来到院子里时,只有任月霞一个人在扫雪。雪花纷纷扬扬落在她的肩头,空旷的院子里只有她“唰!唰!”的扫雪声。林中秋默默地看了一会儿任月霞,就走去接过扫帚,替她掸了掸身上的雪。任月霞有些奇怪地看着他,说:“下雪了,让大家多睡一会儿。功就不练了吧?”林中秋在地上扫了几下,便撇了扫帚,拍拍手,“功还是要练。这两天林双锁的腰疼病犯了,有些事就顾不过来了。做完晨功,我们去林双锁屋里,把今年的帐看一看。”任月霞说,“你这是怎么了,我什么时候管过帐?”林中秋凝视着任月霞的眼睛,说:“最近,我一直觉得你对我很重要,有些事,我很想给你叨说叨。”说完他扬起脖子喊了一声:“起来练功了!”随即整个院子里就开始有了响动。接着,全院上下都小跑着来到院子当中,各自站在自己的固定位置上。林中秋扫了一眼所有人,发现有一个位置是空着的,除了林双锁,任何人都没有理由不来练功。 很快,林中秋就知道了那个位置是谁的。他把目光投向了孙拉处,“拉处,王安良呢?”孙拉处往那个空位置瞅了瞅,说:“怕是还睡呢。”林中秋一脸的阴云,“去!把他给我叫来!” 王安良来了,跟在孙拉处后面,光膀子披了件破棉袄,边小跑边系裤带。王安良夏天光膀子,秋冬春三季穿一件油光光的黑棉袄。这棉袄穿了多久,谁也不清楚,只知道棉袄油得夯夯实实,下雨淋不透,飞虫站不稳,迎风二里地能闻到粪味。他正要往自己的位置去,林中秋突然一声怒喝:“站到前面来!”王安良“咯吱咯吱”踩着雪走到了大家的前面,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吓的,浑身不停地打着颤。林中秋问:“昨晚,干什么了?”王安良怯怯地答:“没,没干什么”林中秋盯着他,似乎要把他盯到地里面去,“王安良!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老实人?”王安良腿一软,竟跪在了雪地上,“东家,东家,饶了我吧!我昨晚到程家湾耍钱去了。” 林中秋厉声问:王安良,林家堡庄规如何规定?你且给诸位背来。 王安良已是泣不成声:“东家,王安良有错!王安良有错!” “庄有庄规,家有家法,你且背来!” “第十,玩赌者,取之伤廉,与之,与之伤义,当不容赦,断其,断其” “断其什么?” “断其,断其,断其玩赌之手”王安良痛哭起来,“好啊,好啊,王安良情愿受罚。” 全场一派肃然,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这时候,孙拉处突然扑嗵跪在了雪地上,面向林中秋,苦苦哀求道:“东家,东家,王安良尚未娶妻,又正在壮年,正是为林家出力的时候,求求东家给他个机会,饶他一回吧,求求东家开恩啊。”见此情景,李福泰c老魏,还有其他几个人都排成一行,跪了下来,纷纷头如捣蒜,言辞恳切地替王安良求情。 “拉出去!且断他一只小拇指,看往后的表现。”林中秋终于松动了,这几乎是大家没有想到的。按他往日的作为,一定要按照庄规严惩不怠。 王安良被扭住照例拉向了侧门外的石柱下,面对双庙的英雄标记,王安良发出了一声响入云霄的惨叫。林中秋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说眼下正值农闲,好多长工都放假回家,如若在外面作出给林家堡脸上摸黑的事,王安良就是例子。然后郑重宣布:“从今天开始,孙拉处就是林家的农头。” 雪在一派静默中飘飘扬扬地洒下来。 晚上,林中秋把二儿子林连文叫到了任月霞屋里。让他背今日所学。林中秋坐在炕头上,眼睛微闭着,说:“背吧,还是弟子规。”林连文的圆脸红红地,用手捻着衣服角。他长得像母亲任月霞。 “见人善,即思齐,纵去远,以渐,以渐,以渐”林连文背不下去了,急得头上冒了汗。任月霞在旁边说:“莫慌,慢慢来。”林中秋照旧微闭着眼,不吱声。 “以渐,以渐跻。见人恶,即自省,有则改,无加警。惟德学,惟才艺,不如人,当自励。若衣服,若饮食,不如人,勿生戚”林连文终于背完了。任月霞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着林中秋。林中秋睁开眼来,“明白讲的什么意思吗?” “就是说,看见人家品行好,要向他学习,就是差距很大,也可以慢慢提高。看见别人品行坏,要自我反省,有便改正,没有就加以警惕。只要道德c学问c本领不如别人,就要自己勉励自己。如果是衣服c饮食不如别人,就不应该忧愁。”林连文一口气说完了。 林中秋点了点头,对任月霞说,“不知张先生近况如何?如果能请他来,是连武c连文他们的福份呀。” 张先生是城里有名的老秀才。当年就是林九把可怜的林中秋送到他那里读书的。虽然后来张先生因迷于赌博c抽大烟而成了潦倒之人。林中秋念及他还是一副很尊敬的口吻。他亲眼目睹了耍钱c抽大烟迫使一个令人敬慕的长者变得斯文扫地,懒卧街头。他由此对赌博和抽大烟就深恶痛绝起来。他不允许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再出现第二个张先生。 任月霞说,这话你念叨了好多遍了。既然有这个意思,你不妨去打问打问。林中秋感叹了一句:“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对于张先生,我做的过分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如果我当初伸出一只手,他或许不是这个样子。对于王安良这样的年轻人,今日惩罚他是为了他日后的做人,不知道他明白这个理儿吗?” “你就是做事太认真。这年月,偷窃c耍赌,抽大烟,当土匪就这么个环境,年轻人能不沾染?”任月霞这话倒是真的。但他不允许自己的人出现这样的事,他害怕他疏于管教,让林九留下的这个摊子烂在他手里。任月霞看到林中秋的唾沫咽了几咽,像要说什么。任月霞也没催问,终于等了好大一会儿,林中秋试探着问:“你说,舒家的财产真的在咱们院子里吗?我知道,这地方是舒畅祖上留下来的,有那棵老柏树为凭,赖是赖不掉的。嗳,你说,传说中舒畅留下的那张图纸,孙拉处肯定见过吧?”任月霞叹了一口气,“真要埋在咱们家,那迟早是个祸害。” 第二天,雪后初霁,世界一派晶莹。按照惯例,任月霞每月十五都是要去五龙山进香的。林中秋抓了几副止血的药去看了王安良,和颜悦色地安抚了他一会儿。然后提出要和任月霞一同去五龙山。 雪后的五龙山美丽无比,干枯的树枝上都结满了白色的花。山路已被人扫开,像一条黑色的布带,时隐时现地缠绕在五龙山的腰上。林中秋和任月霞就走在这条长长的布带上。林中秋说:“我讲给你一个故事听。从前有一个富贵人家的放羊娃,背着富家女上山的时候,就有了歹心。他拐骗了富贵人家的女子,被人家追杀中让土匪抓了去,这放羊娃一心想让富家女自由c快乐,没有想到反而把她送进了狼窝。放羊娃几次想救她的心上人都没有成功。他终于明白他永远都是个放羊娃,他没有娶富家女的福气。他在大灾之年沦为叫花子,他甚至庆幸他的心上人没有嫁给他。过了好多年,放羊娃翻了身,成了有钱人,而且娶了几个老婆。但他还能想起那个富家女” 任月霞跟随在林中秋后面,问道:“后来呢?他见到心上人了吗?” “上天有眼,他见到了她。此时的她却已不再是富家女了,她跛了一条腿,成了寡妇,带着一个女孩子,寄人篱下,过着很贫寒的日子。他去找她,她却不肯相认。但那双眼睛已告诉了他她对他的全部感情。他们的相识是在监狱里,她因涉嫌通红匪入狱。她的女儿为了救她,委身于官。他明明知道她就是他梦萦魂绕的心上人,却不能相见,不能挽救她。”林中秋说着说着声音就有些颤抖。 任月霞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她一直觉得林中秋这一段日子一直比较反常,莫非他在讲他自己的故事。 “那,那孩子的父亲是谁?”任月霞觉得这是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他在故事中没有交代。 “不知道。听说是红匪,是他带害了她。”林中秋已经调整了自己的情绪,迈开步子朝山上走去。 五龙山面貌大变。五台建筑都已不在,只在那悬挂大钟的古钟台上重新矗立了一座小小的寺庙五龙寺。任月霞告诉他,传说地震后的第二年,附近几保的保长乡约,联手重修庙宇,为五龙山神灵重塑金身,建成了这座五龙寺。其后在寺院旁焚高香,建钟亭,做了一系列悬钟的准备。但钟体实在太庞大了,虽经四十八天的折腾,用人力还是没办法把钟悬挂起来。这可急坏了请来的寺院主持。第四十九天的中午,方丈正襟危坐僧房指挥众人抬钟。大钟仍纹丝不动。看着看着,方丈闭眼打了一个盹,眼前出现一位须眉皆白c飘飘然的老僧,说土都拥到我脖子上了,有什么立不起来的。这一“点化”,使主持恍然大悟,便指挥众人在钟口下一层层地垫土,直到把钟挂到架上,然后再挖去垫土,大钟便悬挂于钟亭之上,每天都能听到它沉宏c悠扬的报时声。 林中秋站在古钟亭内,仰头望着大钟,不由发了一阵子呆。当任月霞说到那个须眉皆灰的老僧时,林中秋就想起了得道的高僧无言。 “浮图楼阁立中天,点滴功勋岂自然。倒却刹竿回头望,繁华散尽梦如烟。”突然身后有人诵道。林中秋回头,却是一个年轻的小和尚,看其长相,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林中秋便问师傅如何称呼。小和尚拱手作揖,“小僧法号了痕,施主是林中秋?”林中秋大惊,“师傅如何知道?”了痕道:“贫僧并不认识你,佛说我相即是非相,我并不见施主肉身,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法身奔驰相续流,贫僧在峨眉修行之时,师傅曾说,五龙山有断我见惑之人,我来此地是还缘的。师傅描述其人长相与施主无异。”林中秋愈加疑惑,恍若梦中。 林中秋回到家中已是下午,两人走进院子,只见林连武正挥舞着扫帚左扫右扫,甘甜甜在一边大骂:“你是给你大画胡子呢,骚情了一晚上还没骚情够,大清早起来胡骚情啥呢,滚一边去!”林连武没看到父母亲进来,他把扫帚朝甘甜甜撇过去。甘甜甜提了木锨追过来。林连武扭头就跑,一头撞在了林中秋怀里。“老的啄,小的咬,我前辈子咋世来,进错门的嫁错人。”甘甜甜把木锨扔掉,拍拍手,嘴里骂骂兮兮地拧着腰肢进去了。 林连武一见林中秋,就要拔腿跑,被林中秋撵上去,一把拉住。林中秋生气地说:“背一遍弟子规二篇。”林连武拧着头,说“不!”这时候林连文跑出来,站在哥哥前面,肯求父亲,“我替哥哥背吧,我能背过的。”没等林中秋说话,就背过手,熟练地背道:“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林中秋一把拉过林连武,指着林连文,怒道,“听见了吗?你是怎么做的,把手伸出来!”林连武毫不犹豫地伸出了他的右手。林中秋从扫帚上抽出一根竹条,狠狠地朝林连武的手掌上抽了七八下。林连武脸上的肌肉变了形,眼泪在眼睛里转了又转就是没有掉下来。任月霞早控制不住,揩着泪水往屋里去了。当她再次出来时,林中秋拂袖而去。林连武站在原地,对林连文吼了一声,“你以为我不会背?”随即他的口里快速地背诵着:“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叫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 任月霞过去去抱林连武,却被他用胳膊推开。他继续在背:“亲爱我孝何难亲憎我孝方贤亲有过谏使更怡吾色柔吾声谏不如说复谏号泣随鞑无怨”任月霞一下子放声大哭起来。她看到林连武的脸上已挂了两行清凌凌的泪。 这天晚上,林家大院每一个人都没有睡好,先是甘乾义,鬼逼一样地敲门。甘乾义刚走,警察队吴队长就带人进了双庙。刚走不大工夫又是保安队的人,气势汹汹地冲进林家大院,连猪圈c厕所都不放过地搜寻甘乾义。保安队的人走后,林中秋舒了一口气,准备继续休息,不料刚熄灯躺下,门环又被叩得山响,惹得全林家堡的狗都叫起来。林家大院的人无一例外被吵醒,气得他们一顿乱骂。老魏把门杠刚一抽,几名别动队员就冲了进来。林中秋和林双锁陪着笑脸带着他们从每一扇门c每一个角落里仔细地搜过,就像蓖子梳头一样,惟恐漏过一个虮子。直到真的没发现什么,才骂骂咧咧地离去。 也就是这一夜,他从甘乾义的口里得到了一个消息:书眉于昨夜被人劫狱雨晴在警察队吴队长的陪同下来到了关押母亲的小监房。门被人撬开,地上扔着被锯断的脚链。就在前天,岳县长还告诉她向上级申报证据不足释放母亲出狱的请示马上就要批下来了,她的母亲马上就要自由了。现在却节外生枝,出了这事。雨晴哇哇大哭着闯进会议室,连拉带搡地把岳县长拽了出来。岳县长很生气,说我正忙呢,怎么这么不懂事。雨晴在大庭广众之中对岳县长又踢又骂,岳县长大为恼火,命令人将雨晴架起来关在了一间小黑屋里。保安队的黄队长安慰她说:“夫人请理解,岳县长这两天事都凑到了一起,焦头烂额,正烦躁不安呢。”据他们说,就在书眉被劫狱的第二天早晨,他们发现财政局长甘乾义把军饷席卷一空,不知去向。岳县长已指挥别动队c保安队c警察队搜捕去了。他正为这事恼火,她这一闹无异于火上浇油。 雨晴回到家里时,已是疲惫不堪。一进门,岳县长就嚷:“说的好听,你妈她不是共匪,会有人劫牢?甘乾义本来就有通匪之嫌,这下更进一步证实,你妈就是被他给劫跑了。你倒好,整天缠着我哼哼叽叽说你妈冤枉,阿拉为了你,向上面拍了胸脯,这下子阿拉成了什么了?阿拉他妈也成了包庇红匪的嫌疑了”雨晴哪里受过如此待遇,她捂着耳朵跑了出去。 独自走在积雪的街上,雨晴伤心极了。她觉得岳县长原来根本就没有帮母亲出狱的诚意。她走着走着,就听见身后有“吱吱”的踩雪声,走了好一会儿,这声音一直在她身后响着。雪后的瑞川县城,偶尔只有一两个人缩头缩脑地匆匆走过。街道显得空旷而落寞。雨晴不由停下来,扭头向后看去,只见一个学生模样的人不近不远地跟在他身后,他留着寸头,脖子里围着一条白色的围巾。看到他的一那瞬间,雨晴几乎失声喊叫起来:曹子轩! “雨晴,我跟了你好一会儿了,我看到底是不是你。”曹子轩快步撵了上来,万分激动地握住了她的手,兴奋得眼里放光,“是雨晴,你长大了,成熟了,我简直都不敢认了。”雨晴不好意思地笑笑,把曹子轩的手挣脱了。曹子轩说他就住在前面不远的小店里,并请她一起去坐坐。雨晴就点点头跟着他走。曹子轩说他这次就是来看她的,他去了“元兴隆”,发现换了人,就一个人在街上徘徊。他心里想,随缘吧,如果能碰上就说明咱俩还有缘。“嘿嘿,真的就碰上了!” 两个人到了客栈,曹子轩给雨晴拿出两个桔子,雨晴还没见过这玩意儿,她好奇地拿在手里不知是咬呢还是剥呢,曹子轩说这是南方产的,他特地为她带的。雨晴放到嘴上去咬,又苦又涩。曹子轩笑了,他接过去给雨晴剥开了外面的皮,露出了一瓣一瓣的果肉。雨晴却赌了气,一把推开,“什么破东西!我才不吃呢。”曹子轩长叹了一口气,“你不应该在这方小天地里自得其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十二月九日我们在西安举行了纪念一二九运动示威游行,通过请愿迫使东北军实行兵谏,逼蒋抗日,最后与蒋进行了谈判,准备联合抗日!”曹子轩在地上走来走去,情绪非常地饱满,“只要民众一条心,中国人就不会做亡国奴。” 雨晴茫然地望着曹子轩,半晌无语。曹子轩说了半天才将头转向了雨晴,“跟我去西安吧!雨晴,在那里有火热的生活c壮丽的理想等抗战胜利了,你可以上大学,然后我们过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冲动的曹子轩揽住了雨晴的肩膀,他的脸真挚而温情,“雨晴,离开这种没有爱情的生活吧,跟我走,我们永远不分开。我会一辈子爱你!”雨晴把头埋进了曹子轩的怀中,眼泪扑簌而下,“下辈子吧,子轩” “不,就这辈子,我一定要娶你!”曹子轩捧起雨晴的泪花脸,轻轻地吻了她,“雨晴,也许我会选择回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朝后院的窗户半开着,没有人注意。 王安良从地里回来朝后院走的时候就看到了。他去灶上吃饭,一直不言不语,孙拉处就捣了他一肘子,说这家伙今儿怎么了,连个屁都不放。王安良勉强笑笑,继续吃他的饭,今年的麦子好,割起来也舒心。在孙拉处的记忆里,似乎再没有这么好的年成了,因此吃晚饭的时候大伙儿都情绪高涨,唯有王安良一个人拨拉了几口饭,就早早地爬到铺上去了。 这个夜晚,长工院里,镰上墙,车卸轮,牲口四肢舒展,睡眠香甜。当天还没有完全黑尽时,后院里的呼噜声就此起彼伏,忽高忽低,像极了一曲交响音乐。大忙季节,他们劳累了一天,所以这呼噜就分外地响亮,似乎梦里还在挥镰割麦哩。而此刻,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抛下了一切,全身心放松自己,毫无知觉地进入睡眠,正有一双滴溜溜转得贼欢的眼珠子,正在焦急地盼望着黑夜的全部降临。他的脑子里不断闪现着那半开的窗。 这个人就是王安良。他终于捱到了人们像死猪一样地睡熟。他心怀忐忑c蹑手蹑脚地从一个个死睡的身体间跨过去,迅即地逃了出来。他站在墙下,向身后看看,一切正常,于是平缓了一下紧张的情绪,就攀上了矮墙,一只手扳住窗台,一缩身,便非常顺利地跳进了南厢房。跳进去,王安良马上就触到了一团火一样的东西,棉软而有力地把他吸附进去,然后很快融化掉。这就是同样在焦急等待他到来的甘甜甜。 正当在林家已经红透天的甘甜甜突然不明不白遭到林中秋的疏远而深深苦恼的时候,她的父亲又由一个人人所敬重的党部财政局长一下子变成了逃犯,母亲因此也被监管起来。大家对她一下子多了一些异样的眼光,仿佛携款逃跑的是她而不是她父亲。这让甘甜甜一下子觉得她在林家的地位一落千丈,她觉得半个天一下子塌下来了,孤独c苦闷和忧伤弥漫了她。对于林中秋的冷漠,甘甜甜施之以恶语冷讽。林中秋并不同她吵架,只是更加冷淡,晚上根本不会到她的屋里来。甘甜甜干脆搬进了靠近后院的南房。南房里有两爿炕,正好让林琬儿和她住在一起。然而女儿林琬儿虽然已经八岁多了,却性格内向,不爱说话,一直喜欢一个人玩。和两个哥哥淘了气,就知道偷偷抹眼泪。看见她这副样子,甘甜甜就骂:你长手是干什么的?骂了她几次,林琬儿还是老样子,这让甘甜甜很伤神。骂得多了,林琬儿就干脆不过去了。林中秋却非常宠爱他这个唯一的女儿,并不像对待两个儿子那样严厉,他一直说女儿家要宠着养。任月霞也很喜欢她,还特地给她在前院收拾了一处地方,白天跟两个哥哥读书,晚上也不回甘甜甜跟前住。甘甜甜从此完全陷入了孤立之中,让寂寞和仇恨包围着。日子久了,这种寂寞和仇恨渐渐变成了一种不安分和对抗性的报复。于是,她的目光开始投向了通往后院的路。 那天,甘甜甜看到王安良从茅房出来,一边走一边提裤子,就喊:王安良兄弟,过来我有话说。王安良三两下收拾好裤子,忐忑不安地来到南厢房。甘甜甜说,太闷热了。这点钱拿上给咱抱个西瓜来。王安良接了钱登登地跑了。不大功夫就抱着个大西瓜进来了。甘甜甜说王安良兄弟你坐。王安良却不坐。甘甜甜又说,王安良你坐这儿,我切了瓜你吃。王安良还没动。甘甜甜就忽地拉了脸,“王安良架子大,我还说不动了。真是个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呀!”王安良就坐下来,红了脸说:“二奶奶说到哪里去了?在林家,二奶奶是我最敬重的人。不但人长得俊,而且左看是行,右看是行,做事理家都整整齐齐的。”甘甜甜噗哧笑了,“王安良你是犁地犁顺了!”王安良忙分辩,“不是的,我是说二奶奶风度好,像个二奶奶的样子。”甘甜甜已将瓜切好,她拿了一牙,递给王安良一牙。王安良吃得很慢。甘甜甜吃完第三牙子时,王安良还在啃第一牙。 甘甜甜擦了嘴,把凳子朝王安良身边挪了挪,说:王安良你是个男人,吃起瓜来像猫舔。这些都是你的了,我看你吃到几时去?”她看到王安良挽着裤子,腿上的毛又粗又长,就乘王安良不备伸手拔了一下,一根毛就被甘甜甜拔在了手里。王安良把腿往回收了收,甘甜甜就笑了,“王安良兄弟像个毛野人。”王安良的脸涨得通红,就站起来说二奶奶我该走了,孙拉处该吩咐活了。甘甜甜也忽地站起来。愠怒道:“王安良你是嘴上乖巧,心里根本没有把二奶奶放在眼里。你走吧。我连孙拉处这样的奴才都不如。”王安良当下又慌失了,“二奶奶你是误会了。王安良是个下人。和孙拉处一样,都是天世下伺候二奶奶的。二奶奶光彩照人,王安良不敢久坐。”甘甜甜脸上的颜色平缓下来,又问:“如果我要你坐呢?”王安良道,“那王安良不敢不坐。”就又坐了下来。 甘甜甜长长叹了一口气,“你不知道,本来农头是你的,都是孙拉处使的坏,还害得你手指头都丢了。”她说着拉过王安良的手,把那半截小拇指放在她柔软的手心里,爱抚地抚摸着。王安良只觉得身上升起一种麻酥酥的感觉。他的呼吸有点不畅,“二奶奶”甘甜甜把手放在了王安良的肩上,“我要是有个哥哥弟弟什么的就好了,就不会这么让人给欺负了,我爸他只生了我一个。”王安良看到了二奶奶眼里晶莹清凉的东西。王安良的觉得他的心从来没有过的软,从来没有过的颤王安良回到后院,孙拉处刚往出走,他嚷道:“你是尿黄河呢还是拉井绳呢?人都到地里去了,我等不住了刚要去寻你。”王安良红着脸不言语。从此王安良神思恍惚,不断回味着甘甜甜的一举一动。李福泰就说,娃这是想媳妇想的,不信你摸摸他的裆,跟个玉米芯似的。孙拉处就响响地笑。果然,王安良在夜里就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甘甜甜钻进了他的被窝,把他搂得贼紧。他醒来后,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只觉得全身软成了一摊泥,伸手一摸铺上,铺上粘乎乎地有一滩,就像鼻涕。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有一天,甘甜甜和王安良又碰在了后院的门口。王安良看见,低头想过去,甘甜甜喊了一声,“哎!”王安良就站住了。 甘甜甜拉着个脸,说:“没心没肺的王安良。这么长时间把你二奶奶给忘了。走,到屋里说话去!”王安良的腿像没长在自己身上,不听使唤地跟在甘甜甜后面走进了南房。 一进门,甘甜甜就把王安良按在了炕沿上,“瞧你。呆乎乎地样子,木头似的。”王安良憋了好半天才红着脸说:“二奶奶对我好王安良看得出。王安良也喜欢二奶奶,但是王安良不敢。”甘甜甜狠狠地说,“别怕。你以为林中秋是个什么好东西?她有事在我手里握着哩。他再逼我我会全抖出来!”王安良小心地说:“听说他过去是个放羊娃,还偷过人家的小姐”甘甜甜一惊,“你怎么知道?我倒也听过这种传说。”王安良说:“我还是在程家湾耍钱时听舒达海家的人说的。无论咋样,东家总是个厉害人。我不敢惹他。”甘甜甜笑了,“好兄弟,真傻,有我呢,你还怕?”甘甜甜说着,伸手在王安良的脸上捏了一把。王安良的心跳起来,他挣脱欲走。甘甜甜却拉住了他的胳膊,一只手伸过去在他的背上抚摸起来,“你呀,真可怜,连个褂子都不穿,哎呀,瞧你,光脊背上都渗出汗了!” 甘甜甜的手摸过他的背,像一团火烧在他的身上。王安良一下子觉得全身的肉像要爆炸了,下身剧烈地肿胀起来。他再也按纳不住,一把抱住了甘甜甜,在她的脸上猪一样拼命地啃起来。甘甜甜被他掀倒在炕上。他像一个看不见目标的猎手,枪在他的手中乱晃。甘甜甜一边唧唧哼哼叫唤着一边用手导引着他进入准星点。王安良觉得他像被地上的坑给闪了一下,他在掉进去,一直往进掉,却怎么也落不下去。他的耳边是甘甜甜含糊不清的叫声,“弟弟,好弟弟,快!快!快!”蓦然,王安良觉得一股电流传遍全身,一种释放的快乐让他通体舒泰。甘甜甜咬了他的肩,说自私的你。王安良瘫软下来用手揉搓着甘甜甜两只白晃晃的,一脸的痴迷和神醉。甘甜甜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王安良的脸,“怎么样?傻瓜。”王安良感到他又一次不可遏制起来。他还想再有所行动,甘甜甜却在他的腿间捏了一把,一脸狐媚地说:“晚上我把后窗子开着。” 王安良完全沉醉于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里。每晚从甘甜甜那里溜出来,他都觉得下体空荡荡地。李福泰经常说,进门不如跳墙,家的不如偷的。王安良没有尝过家的感觉。他觉得甘甜甜对他的好已让他领略了人生的全部。他有时候很苦恼,他甚至产生出了和甘甜甜相厮守的理想。他每天清晨做功看着林中秋腿就发软,每天又会在心里狠狠地说,你断我指头,我搞你婆娘。他无法不去想甘甜甜,他的上瘾和疯狂让他翻墙跳窗子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惹得甘甜甜说,王安良你真是尝到甜头了。 每到大忙季节疲惫不堪地从地里回来,王安良就越发渴望在甘甜甜的身上寻找解乏的舒坦感。按照惯例,他进后院的时候就注意到了甘甜甜给他把后窗子开着。他连饭都等不得吃就指望着天黑。 今天夜里王安良来除了继续享受甘甜甜给予他的神仙般的快乐外,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说给甘甜甜听。他相信甘甜甜会很高兴的。那日,王安良在收工回来的路上,碰到了去安口贩炭时同店住宿的货郎挑客。他正挑了担子晃悠悠地往林家堡的方向赶,一边走一边唱:“天惶惶,地惶惶,到处都有狗和狼,要想世世平,除非天降红衣人” 王安良喊住了他。他竟也认出了王安良,就放下货郎担子,和他亲切的叙起旧来。他把他的烟锅装得满满地,递给王安良过瘾。他发现了王安良的断指,就惊奇地问怎么回事。王安良如实相告。货郎客就大骂财主黑心。然后问王安良怎么打算。王安良说想投奔程家湾的舒达海。这倒是老实话。王安良以前一直在程家湾耍钱,和舒达海有过接触,当他被林中秋断了指头后,舒达海尤其对他表现出特别关注。舒达海说,他如今和县太爷联亲,朝里有人腰板硬。舒达海劝他离开林中秋跟着他吃香喝辣,而且他还许诺要替他报断指之仇。王安良自从和甘甜甜偷偷摸摸地好上后,就在心里盘算如何彻底得到林家的二奶,他不敢明目张胆地跟林中秋作对。他看到林中秋的背影就害怕,那种害怕是毫无来由的。王安良听了舒达海的话就萌生出拐了甘甜甜投奔舒达海的念头。 “天下乌鸦一般黑。如果你信得过我。我给你指一条路,如何?”货郎客一席话完全打消了王安良投奔舒达海的念头。“日本人投降了,迅速壮大,得到了好多人的支持,很快就要建立一个穷人作主的国家。走这条路,保你不再受财主剥削。”王安良很疑惑,“你是让我?” “加入党。” “加入能干啥?” “是专门为穷人说话的,主张人民民主专政,就是说穷人当家作主。” 王安良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我不信,你哄人呢,从古到今,天世下穷人都是当下人的,作奴才的,还能当家作主?” “你记得民国二十六年双庙驻扎的红军吗?那就是的队伍。他们一来,不是那些财主劣绅都吓得逃走了?你说不是为穷人的,他们打土豪,分地主的土地给穷人干什么?” 货郎客悄悄凑近王安良,瞅了瞅四周,神秘地说:“我已经注意你好长时间了,像你这样的受苦人早就该革掉地主老财的命翻身了!”王安良说,我能打倒林中秋吗?货郎客肯定地点了点头说:“能!有压迫就有反抗,穷人受苦的日子到头了。”王安良点头表了态,“我入,你把我算上。”随后他又急问:“什么时候才能打倒林中秋呢?”货郎客笑了,“你加入了,就受工委领导,必要时有人给你安排任务。现在打倒林中秋时机还不成熟。你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另外,这件事你千万要保密,这可是掉脑袋的事。”而货郎客没有察觉,王安良的思绪已经开始游弋,他的眼前迅速闪过他打倒了林中秋,他当家作主,并和甘甜甜相亲相爱的甜蜜场景。 因此王安良今晚和甘甜甜的欢爱就多了些让王安良欣喜若狂的成分。 当他像一只乏猫从甘甜甜身上爬下来的时候,不禁乐出了声。甘甜甜就说,看把你美的,备不住哪一天让人给发现了,有你好果子吃。王安良冷笑了一声,那笑让甘甜甜感到了一些恐怖和苍凉,“好我的二奶奶,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加入党了。你还不知道,日本佬投降了,共党已经在陕北坐大,他们要和蒋介石争天下呢。等我们干掉了林中秋,我做了大官,你就是我王安良的官太太。哈!哈哈!”甘甜甜看到王安良喜不自禁的样子,就说王安良你是说胡话哩。王安良在甘甜甜的脸蛋儿上咂了一口,“谁说胡话呢?这是真的!我入伙了!” 甘甜甜的眼里掠过一缕阴影,她在王安良粗糙大手的抚摸下渐渐走了神。林中秋那年在安口贩炭成功,初次尝到了甜头,就开始筹划着在瑞川县城搞点生意了。这一向他在瑞川县城开了米面店c当铺,最近又和他的恩师张先生商量着买张家的恒源商店了。林中秋把一门心思全用在了这些事上,对甘甜甜神情的变化没有留意。甘甜甜对林中秋的这种视若无睹有点忍无可忍。她开始想她的退路。林连武死活不想读书,硬要进瑞川县城给租当部的黄占仓当学徒。林中秋无奈,数着他背上积累的伤疤说,“算了吧,该挨的都挨了!古人云:棍棒下出孝子。看来这天生的孽子就是打死都是一棵长弯的树了。”任月霞说:“也好,你有意于县城生意,让他跟上学学,没准在这上面还是个人才呢。”这么着,林中秋十八岁的大儿子林连武就进城做了租当铺黄占仓黄掌柜的学徒。林家对两个儿子的前途看得很重。这让甘甜甜就心生许多悲凉。她没生下儿子,这本身就使她在林家觉得短精神。随着林连武c林连文个子一天天的猛长,甘甜甜也有了孤苦无依的感觉。她必须生一个儿子!她开始更多地想这件事。林连武的进城多少消除了这个家另一方面的势力对她所滋生的威胁。而林连文性格懦弱,不足以和她在林家平分秋色。而她甘甜甜若是生一个儿子,情况必将会大不一样。 王安良在带给甘甜甜刺激和沉醉的同时,竟然不知不觉地替林中秋完成了这一使命。她从前忍受不了林中秋脱了衣服呛人的汗腥味,正如现在忍受不了王安良身上发酸c发霉的气息。她很早就发现林中秋表面上很慷慨c大度,背地里却都要把经过自己手的银票兑换一些银元出来存在一个破旧的罐子里,然后一个人埋在后院的花园里。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挖出来细细地数一遍。这秘密被甘甜甜发现后,她便激动地坐不住。她不仅发现了林中秋内心的吝啬和小心,还觉得银票的渐渐不值钱而使这些银元愈来愈珍贵。甘甜甜不相信共党能坐天下,更不相信王安良这样的人能成大气候。她想只要王安良能为她生一个儿子,然后让王安良想办法把这些银元挖出来,王安良的使命就算结束了,王安良也该从她的生活中彻底退出了。 “王安良,别看你现在在我身上肆无忌惮,你和我不是一个笼子里的鸟,你天世下不过是个下人胚子。”甘甜甜看着面带笑意酣睡的王安良,不由失眠了。 王安良猛地被一声鸡鸣惊醒。他慌乱地套上裤子攀上了后窗。 当王安良刚跳下矮墙时,就听得“嗨”一声。他浑身一个激灵,扭身想跑,却被一只大手给扯住了。王安良拼命地挣扎了几下,那人却毫不松手,王安良回头的瞬间,不由惊呼了一声。 这人是孙拉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林中秋骑了骡子,管家林双锁跟在后面,两个人边走路边拉闲,正午时分就到了瑞川县城。他们首先去了趟重返政坛的老丈甘乾义家。 想想看,距离上次他们去看望岳丈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上次闻说甘乾义获释回家,林中秋喜出望外,于第一时间带了厚礼去县府看望。在一度冷落后重新开始门庭若市的甘乾义家,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甘乾义给他们讲述了那一段九死一生c惊心动魄的经历。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不堪回首的后怕交织成一种滋味百般的感受流露在言谈间。 他说,那年,岳县长要在次年三月三搞一个拥蒋活动,给他的任务是筹集一万元银币,召集民众,组织各方人士,积极响应。同时给了他一支驳克手枪,让他暗杀掉左派分子党部委员赵书语。赵书语平素与甘乾义私交甚好,加上他也不是个滥杀无辜的人。所以对于这件事,甘乾义表现出为难之色。岳县长给他鼓气,说不要怕,有他做主,还有吴队长协助,事成之后他将向委员长请功。甘乾义前脚爽快答应,后脚就去偷偷向赵书语告密,帮助他越墙逃走,并虚张声势追了一番然后去向岳县长禀报说赵书语外出不归,估计已逃走,同时向岳县长交回了驳克手枪。岳县长虽然没说什么,但他深知岳县长不会轻易相信,他还是凶多吉少,于是当晚深夜便逃出了城。果然,岳县长闻讯后,立即以携巨款出逃为由,对他进行大肆搜捕。他没有逃跑多远,就被警察队的人在逃往西安的途中抓获,以共党嫌疑犯的罪名羁押了几年。深陷囹圄,他痛感去日无多,只有坐以待毙。漫长的一年过去了,风水轮流转,有人一纸诉状把岳县长告到了省府,说是他身为一县之长,娶共匪之女为妻,并与其合谋放走了共党要犯书眉。省府派员调查之后,虽与所告大有出入,但基本事实不可否认。在放走共党一事上,因为缺乏必要的证据,才使岳县长免去牢狱之祸,被革去县长一职。林中秋特意问起雨晴,甘乾义倒是十分赞赏,说她在岳县长落难之时死心踏地地跟随岳县,安于寂寞,过起了隐逸的生活。新任的县长郑子文一到任就大赦政治犯,营造出一种宽松c亲和的政治氛围。甘乾义因此重获新生。 那天,林中秋于席间酒酣之时斗胆问道:“民间都说您将被委任为民众教育馆馆长,不知可有此事?”甘乾义哈哈一笑,“不陷囹圄不知自由之好,能这般和大家坐在一起吃个饭,喝个酒,本身就是福喽。声名c财富c官位都是身外之物。不过,出狱后郑县长约见了我,一席长谈倒是甚是相投。”林中秋心领神会,扭头向林双锁流露出一个不意觉察的笑。 果然,没有多久,甘乾义就成了县民众教育馆长。 甘乾义的复出对林中秋在瑞川县城的生意帮助极大。多亏了老丈的面子,林中秋才与商会挂上钩,在瑞川县城有了“林”字号。所以林中秋每来县里,都要备厚礼拜访老丈。这次来,甘乾义一改从前的消极避世,也不再回避政治,而是有甚说甚,大谈时局。更为重要的是,他和林中秋也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融洽。看时机成熟,林中秋借机向他问起了书眉被劫狱一事。甘乾义也不避讳,一口咬定是地下党所为,并肯定地说这个女人必共党无疑,而且现在说不准就在延安。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闻此言,林中秋发了一会儿愣,面有凄然。 从甘乾义家出来,林中秋就领着林双锁去了租当部。当铺掌柜黄占仓见是东家,忙吩咐伙计关了门面去“下马楼”预订酒菜。林中秋摆了摆手说,我转转就走,不必忙乎了。黄占仓一脸谦恭,又是热情地把林中秋让到后院客厅里坐,又是上茶。林中秋仍是摆手,“生意红火不红火?”“全托您的洪福,生意还混得不错。我租了这铺面已经有些时间了,租钱还一文未交,这回您来了,我就顺便交上吧。”林中秋说:“不急不急。我也不指望你那几个钱,你家口大,不妨就先用着吧,等你宽裕了,再交也不迟。”黄占仓听了,脸上顿时凝固了一个干巴巴的笑。 林中秋知道他的心里在叫苦。因为他是个聪明人,他不是不清楚自己的作派。他一向对耕种他地的佃户从来就是不收租金,待到数年之后攒成一个大包袱,佃户交不起,就提出作价卖掉祖传土地,这恰好中他下怀,孰不知那地他早已看准。地契写成,两下交割清楚,将新置的土地仍典给原来的户主。慢慢地,人都知道了他这个“滚雪球”的治家理财之术。但是当他们知道的时候,已经有不计其数的人家的土地被他的“滚雪球”给滚没了。那么这次,林中秋不一次收清他的租费又会是看准了他的什么呢?黄占仓在心里暗自揣度,他早将每月的租金都看作是交给了林中秋而一笔一笔地攒着,他必须留一手来对付林中秋。再说他的儿子林连武跟着他当学徒。他还是付给了连武一笔可观的工钱的。他刚想到林连武,不料林中秋就问,“怎么不见连武?”黄占仓忙说,少爷刚才还在,出去可能办什么事了。林中秋面露不悦,“他跟你学这行有没有门道呢?”黄占仓连连说少爷很聪明,将来必成大器。林中秋不由拉下脸,愠怒道:“我的儿子我知道。”林中秋领着林双锁出来的时候,对送出门外的黄占仓说:“差伙计去找一下连武,回头我有话跟他讲。”便又去了亨泰米面店。 当林中秋刚进亨泰面店,见到掌柜,被差去找张先生家人的林双锁就随后来了,他和亨泰面店的掌柜打了声招呼,就对林中秋说:“我去打听过了,张大爷这两天正在家呢,我们现在是不是就去?”林中秋捋了捋胡子,冲亨泰面店掌柜道了声别,就挥挥手说:“好,就去,马上去。” 提起张大爷,人人都会头皮发麻。 张大爷,本名叫张登荣,是个传奇式的人物,早年在外贩卖毛驴,跑过江湖,不知什么时候加入了红帮。后来赚了钱,发了财,就在瑞川县城开了个“天顺”布皮店,颇有盈利。张大爷回家定居后,信奉“好狗护一家,好人护一方”,俨然以一个保护一方百姓的仗义面目出现。在瑞川县城红帮组织中,张大爷坐着头把交椅,帮内由十人分掌大权,老大称坐堂大爷。每年无论城隍庙会c关帝庙会还是五龙山朝山会,凡从外地云聚而来的小偷大盗c匪首帮头等无不通过各种渠道拜访张大爷,这就是所谓的拜码头,否则就别想在此地混上一日。拜过码头,张大爷就给这些小偷小盗划分严格的取食范围,并规定“偷官不偷民,”“偷富不偷穷”或“偷商不偷农”等各种规则,凡有所获,与张大爷按比例分成,若有犯了偷盗规则或虚报数目的,一经查实,即扔给犯规者一把刀子,由犯规者自刺小腿肚子三刀,刀刀穿透,这就是“三刀子六窟窿”的刑罚。 张大爷最为辉煌的事是曾精心策划一连告倒过两任县长。一任是民国三十四年红军攻城时弃城逃跑的县长。另一个就是逮捕甘乾义的岳县长。所以新县长郑子文初来乍到,首先就到张府拜见过张大爷方上任理事,并采取以恶治恶之法,任命张大爷为联保主任。 林中秋久已谋划要把恒源商店收归自己门下,店主张先生和张大爷是同门同族,虽因嗜烟成瘾沦落不堪,但有张大爷罩着,还勉强为继。要拿下恒源,不得不先来拜会张大爷,他深知张大爷是个不好惹的主儿。 要说这张先生,说起来该是林中秋的恩师。张先生少时读书用功,如科举不废,极有中举之望。谁知满清逊位,民国兴起,天下形势,纷扰不已,竟绝了张先生锦绣前程。幸而他家道殷实,财源颇丰,老子持家,衣食有余。他也乐哉于古籍之中。数年后,老子撒手归西,张先生自然成为一家之主。 那时候,林九送林中秋来到张先生府上,林中秋成为张先生的第一个弟子。“林中秋”这大名正是张先生所取。林中秋在张家除了学习,就帮张家干活,他腿脚勤快,什么活都干,深得张家上下的喜爱。张先生从小读书,既不会持家理财,更不懂莳弄庄稼。张先生想起善将将而不善兵的典故,颇多豪情,泼墨挥毫,书一联,“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裱糊之后悬于客厅之上。到了农忙季节查看各处庄稼,雇来的长工深知他的愚腐,干活时耍尖溜滑,锄地时只锄地块四周。张先生若要骑马进入地中央查看,长工便道:“先生,前面有一条镰把粗的蛇。”张先生怕蛇无异于杯弓蛇影,一听即面如土灰,忙不迭地鞭打马屁股回家。到了家中,仍是心有余悸,皮肤发麻,感觉那蛇正冰凉地缠在腿上。晚上睡觉都让林中秋和他钻一个被窝,并紧紧地缠着林中秋的身体,弄得林中秋在张家几年,没有睡过几回囫囵觉。对于张家所开的商店和另外贩盐的几十辆马车,更是不知从何管起,只知向管家要个帐目。 当林中秋回到林家堡时,张先生的家底已抖空了。最初几年每年林中秋都去看望他。后来当张先生染上大烟,几辈人积累的财富如水流走,地卖光,马车卖光,家人如鸟兽散去,自己如一只瘦狗鼻涕眼泪和泥的时侯,林九就不再让林中秋去见他了。但在林中秋的心里,张先生已经成了他的又一位亲人。他常给任月霞讲,林九让他“仓廪实”,先生让他“知廉耻”。可以说没有他们中的任何一位,就没有他林中秋的今天。 听说张先生连最后的财产恒源商店都要作价卖掉,其日子的难肠已可想而知。他一直惦记着这事,他不是落井下石。他想收留张先生,帮他戒烟,然后让他做林家的文书和教员,让他很平静c很安逸地度过他的晚年。至于“恒源”,他如果愿意卖给他,他会拿出高于别人的价格。他知道先生重脸面,虽则沦落,肯定不愿意看到学生对他表现出的怜悯和轻视。所以林中秋先让林双锁代表他去看望张先生,并有意识地和他接触,先给张先生打打心理基础。又因为张先生的事,特别是生意上的事完全是张大爷说了算,他又不得不先去拜访张大爷。 张大爷虽没有和林中秋谋过面,但对林中秋其人其事还是知之甚详。对林中秋的来访,虽然目的不明但还是热情接待。宾主坐定,寒喧客套之后,林中秋开口挑明话题,“张大爷,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此番是为恩师张先生而来。一则,我想接恩师去敝庄安度晚年二则呢,我要出高价买先生的恒源。就此二事,特请张大爷成全我。无论人还是店,我知道都属于您。恒源要卖,肯定要先卖给你。说句实在话,我很想帮助恩师,请您成全我。”张大爷瘦人黑脸,说话干脆利落,“林先生果然仁义,我自然会成全的。不过他烟瘾已深,不可一日无烟,只怕你天长日久,会不堪重负的。至于店,你看着办吧。我只有孙子一个,而且远在省城,对于经商聚财已是兴趣不大。你决意要买,我一阻挡二不买。” 林中秋听说,拜谢道:“张大爷果然快人快语,真真痛快。古人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如今老师有难,在下岂能袖手旁观?我一定要想办法帮他戒掉烟瘾。至于恒源,请您三思。再怎么,恒源毕竟是张家财产。”张大爷摆摆手,“不必谦让。张某人一向说话板上钉钉,张先生是我同族,虽饱学多才可惜不谙世故,作为同族,焉能乘人之危,授人以柄。别说恒源,就是金源我也不会插手。他这辈子有你这么个弟子,算是造化。我在这里先替他谢谢你。”林中秋一叠声道,“哪里话?哪里话?” 来到“恒源”,林中秋似乎才明白张大爷不买“恒源”的真正原因。已经没有什么词语来形容张先生的瘦骨嶙峋了。林中秋走进店门时,他正用两条枯树干一样的胳膊把一大抱零碎日用品扔在柜台上,冲买东西的人说,“看着给吧,我实在需要钱。求求你们,帮帮忙了。”林中秋发现货架上已经稀稀拉拉,没有多少东西了。张先生满脸剩下突起的鼻子,花白的胡子上粘满了白色的粘稠物。他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了,眉骨下深深的眼窝上依稀可见白色的泪斑。林中秋快要认不出他了。这就是先生么?记得先生曾仰天长吟一首追怀英雄的诗篇:“谁道庞公死,百年正气生。 水声咽故国,草色黯孤茔。 白日铜驮卧,黄昏野鹤鸣。 祗今挥颈血,犹溅武康城。” 这是清代武知县歌颂明崇祯年间守城殉节的知县庞瑜的诗篇。张先生每每吟诵,皆手臂高振,双眼噙泪,胡须抖动而满脸苍劲。那是张先生留给林中秋记忆最深刻的一幕。如今面对先生这副模样,林中秋不由鼻子发酸。然而张先生并没有注意到他,他忙着收柜台前的人扔给他的银票。林中秋从人们的缝隙里挤进来,一把拉住了张先生那鸡爪一样的手。张先生歪着头,仔细地望了一会儿他,说:“这位爷,是请我去喝酒么?”林中秋说:“恩师在上,学生特来请您赴宴。”当林中秋搀扶着腿脚发软的张先生来到“下马楼”时,甘乾义c郑县长以及张大爷都到了。众人见了张先生,都不由蹙起了眉头。郑县长和甘乾义只吃了一会儿,就推说有事,先告辞回去了。张大爷也觉得脸面无光而借故走了。剩下一些人不是“恒源”的伙计来作张先生的中人的,就是林中秋请来的中人。饭后,他们在张先生的带领下去看了“恒源”的建筑及地面四至疆界。然后说定价格,写了文书,买卖双方及中人画押按了手印。这期间张先生一直未说话,直到林中秋吩咐林双锁开银票时,张先生突然抱着头大哭起来。林中秋知道张先生不愿认他,他的哭泣包含了极其复杂的情感。特别是林中秋当着众人的面提出从今以后张先生就是他林家的先生时,张先生已是涕泪横流,作嚎啕状了。 黄昏时分,林中秋c林双锁搀扶着张先生从“下马楼”下来,准备收拾行头回林家堡。这时候,一个身影从楼梯上闪了一下,不见了。林中秋借着熹微的光线搜寻那个身影,却一下子看不见了。但他还是认清了是谁。他折回头,重新走进了黄占仓的当铺。黄占仓已将门板放下来,准备打烊。一见林中秋走进来,觉得很意外。 “连武回来了没有?”林中秋劈头就问。 “没,没有,快,快了吧。”黄占仓慌乱地答道。 “他到底在干什么?”林中秋紧追不舍。黄占仓看出林中秋已是不问个水落石出不肯罢休了,就试探着说,“您千万别生气,少爷他在外面交了不少朋友,每晚都有朋友请他去玩,这年头,就这样。常言说的好: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少爷” “这么说,他很少在店里?”林中秋打断了他的话,已是怒不可遏。 “东家息怒。老实说吧,少爷他不爱这一行。”黄占仓终于说了实话林连武刚进瑞川县城不久,很快就和舒达海纠缠在了一起。一朝天子一朝臣,岳县长的倒台,让舒达海也失去了他煞费苦心通过雨晴建立起来的他在县府唯一的靠山。甘乾义逃跑后,舒达海及时向岳县长反映林中秋和甘乾义的亲属关系,并想借岳县长之手,彻底除掉他的心腹之患。没想到岳县长的人竟然没有在林家堡搜到甘乾义。如今随着岳县长的下台,他的计划彻底完蛋了。舒达海正在无计可施之时,意外地发现了林中秋的大儿子林连武进城做学徒。看见貌似林中秋的林连武,他终于又有了新的主意林连武是在黄昏的林上碰上了身穿粉红色披风的梅娘的。林连武手里拿着一个布袋子,他想穿过林偷偷去那片核桃林里打核桃吃。走得匆忙间,不妨柳荫掩映处,一位着红衣的女子飘然而出。林连武揉了揉眼睛,怀疑是聊斋里走出的狐女。不然这静静的柳荫中哪里来的女子。这女子从他身旁走过时,头上紫色的纱巾内一张粉嘟嘟的脸向着他轻笑了一下,腮上漾开两个浅浅的酒窝。林连武呆呆地看着女子轻飘飘地走远,心中一阵空空的苍凉。林连武没有再去打核桃,而是把袋子铺在路边,坐下来等着。他也不知自己在等什么,总之已经没有兴趣打核桃吃了。夕阳沉落,余晖洒在林荫道上,幽静而安适。林连武坐着坐着就把头伏在膝上睡着了。 林连武醒来时看到了那女子正站在他的面前,他不知是不是在做梦。 林连武说,你是谁? 女子说:“我叫梅娘。家住不远处的梅花坡。去给地里的娘送水,回来看到你还在这里,是不是迷路了。这柳有四四一十六个路口呢。”林连武痴痴地望着女子,半晌说,:梅娘,多乖的女子。我是在做梦呢?还是在看戏呢?”梅娘伸手去拉他,“小哥哥,你看天快黑了,要不到我家去吧?前面就是梅花坡。”林连武捏着梅娘绵软的手,来到一座柴扉竹篱前。红的c紫的牵牛花顺篱笆墙攀上来,像是在探头望着他们。林连武说,你家里人不认识我。梅娘依旧拉着他的手,推开了竹篱门,“娘在地里,没有人。”林连武随着她进了一见小木屋。光线很暗的屋里,林连武还能看见梅娘光彩照人的身影。很暗的光线里林连武的手就有了一些动作。他先是捏着她的手,搓她的手指头,抠她的指甲,接着就把手从她宽宽的衣袖里伸进去,直挠到她的胳肢窝。她笑得在炕上蜷起来。林连武很容易地就捏住了她尖尖翘起的在这个神秘的小木屋里,林连武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当他被射进窗的阳光刺醒眼睛的时候,只铺了一张光席的炕上只剩下一丝不挂的他。他惊愕地发现小木屋中除了这面火炕什么也没有,坑坑洼洼的地上老鼠把高粱拉了一地,还有密密麻麻的老鼠屎。林连武套上裤子,推开门冲出去,喊道:梅娘,梅娘。只有阳光平静地照下来,只有牵牛花在微风中摇曳,只有半开的篱笆门指着一条逶迤远去的小路。 没有人知道林连武怎么了?黄占仓发现了他的异常,却并不多管他。看着茶饭不思c日渐瘦削的林连武,黄占仓生出了不好向掌柜交差的担忧。他问出了什么事,林连武低头不语,精神愈显萎靡。正当黄占仓焦急之时,舒达海突然出现在柜台外,问他:“听说你店里的小伙计冯得了一种奇怪的病?”黄占仓正愁这事呢,见舒达海打问,便穷根问底向舒达海探个究竟。舒达海笑道:“让我瞧瞧,没准有治?”舒达海随黄占仓来到后庭,见林连武果然形容枯槁,目光呆滞,人如霜煞了一般。黄占仓搓着手,“你看这,你看这,怎么办呢?”舒达海悄悄凑近林连武,附在耳上说:“跟我走,我带你去见梅娘。”只见林连武眼里突然放出神奇的光来。他站起来,一把拉住舒达海的胳膊,“真的?快带我去。”黄占仓越发疑惑不已,他望着两人飞也似的跑远,半天还没有弄明白他们是去了哪里,林连武怎么就突然活了。 林连武连拉带推,硬是让舒达海带着他向目的地走去。舒达海说,看你这副样子,好人做到底,我不去也得去了。于是前面紧走,林连武扯着他的衣袖,生怕他走丢了。当舒达海站在“花满天”土楼下时,林连武不由呆住了。他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舒达海仰起头,用手在嘴边做了一个喇叭状,喊:“梅娘,梅娘!”一会儿,那木窗子就“吱勾”响了一下,一扇窗开了半扇,探出一个头来,林连武看得真切,不是别人,正是梅娘。舒达海说:“看见了没有?是不是你要找的梅娘?”这时候木窗却“吱勾”一下很快地关上。梅娘也看不见了。林连武自语道,“她为什么会在这儿?”舒达海笑了笑,丢下傻傻的林连武,一个人独自走了。 林连武推开土楼的门,要进去,却被一个老夫人死死拦住,“回去吧,梅娘他不肯见你。”林连武一把将老夫人推了个趔趄,径自冲了进去。他踩着黄土飞扬的土台阶上了二楼。然而,他没有看到梅娘,空空的屋子里弥漫着浮粉和胭脂味。这时候,楼上上来几个光膀子的男人,他们连推带搡将林连武从楼上弄下来,并将他一把推出了门外。 夜晚,月亮把清辉洒在寂寞的小街上。林连武双手抱着臂膀,牙齿开始不停地打架,“梆梆梆”得响个不休。夜已经很深了,他终于看到那窗户在一根红烛的照映下,出现了一副清晰的剪影。林连武忙站起来,伸长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扇窗户。终于有半扇窗推开了,他看到隐隐约约有人探出头来。林连武竟然听到了吱吱勾勾的二胡声,接着又听到了一阵凄惋的歌声“荞麦子开花杆杆红,猛然间想起痴心人。 毛雨子下了河涨了,日子越多越想了。 前半夜想你瞌睡多,后半夜想你睡不着。 山里的野鸡白脖子,给花儿打个银镯子。 银镯子打上一对子,咱俩个好上一辈子” 歌声凄然,绵长,如泣如诉。林连武觉得自己的热血一下子浑身涌动起来。他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扯长嗓子喊了起来:“梅娘!梅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下半年的第一个农历七月节,是七月七。 七月七是牛郎会织女的日子。牛郎和织女一年就见这么一次面,见了面就流泪。这泪掉在地上就是雨。这一天真的就断断续续下起了雨。 孙拉处是迎着雨进家门的。当他走进大门看到自家的院子,孙拉处的心里头就泛起一种说不清楚的滋味来。无论是回到家中还是在林中秋家,他都会被两个肚子一天天长大的女人弄得心里头弥漫着一种苦味。一个是林家二奶奶甘甜甜,她时常靠着门框子立在南房门口,面朝后院的路口,嘴里不停地磕着葵花籽。葵花籽皮不断地从嘴里唾出来,飞得到处都是。她粗壮的腰十分扎眼,惹得长工们都朝这里看。这成了他们夜晚最兴奋的话题,而只有王安良仿佛视而不见,对于长工们的种种想象不发表任何议论。这对于诸长工来讲,显然是一种奇怪的现象,按照王安良的脾性,这就显得异常。 这段时间,王安良显得很孤独很烦闷,而且也不合群起来。大家都很纳闷,而这一切唯有孙拉处明白。 那天孙拉处被一泡尿憋醒。他出来上茅房,一抬眼看到南房的后窗子上闪出一个白影子,落在了矮墙上。孙拉处担心有贼偷了东家东西,他不好交代,就顾不得已经解开的裤腰带,疾步走过来。那个人影子正好跳在了他前面。孙拉处一眼认出是这贼不是别人,正是王安良。 怪不得这狗日的这一向鬼鬼祟祟的,原来吃了熊心豹子胆来偷林家二奶奶,也难怪夏天从来光膀子的他竟然穿了件雪白的汗褂子,原来他是给别人穿呢。想起那年他爬上林家大奶的墙头去听房的事情,孙拉处心里就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 孙拉处“嗨”了一声就一把扯住了王安良。王安良吓得脸都黄了。当他看到是孙拉处时就“扑通”一下跪下了。他头如捣蒜地叩求孙拉处千万莫要伸张,并说这是他和二奶两厢情愿的,事情透露出去别说他,怕是二奶奶都会没命的。 孙拉处一直没吭声。他想东家待他不薄,这事究竟怎么办的好?甘甜甜毕竟是林家的二奶呀,这事传扬出去,对于林家有什么好处呢?王安良见他不言语,就说:“求求你,兄弟的命就在您手里了。二奶奶过不过日子就在你脸上看了。我喊你一声爷吧。爷呀,爷呀,你放过小人吧!”同时头在地上砰砰地磕。孙拉处心软了,说你走吧。你这个没良心的货!王安良仍不起来,说爷你答应我吧。孙拉处道:“我不会说出去的。这等丑事有啥说头的。”王安良当下站起来,说爷您可救了我了。说罢对孙拉处作了一个揖,即拔腿而去。 此后王安良对孙拉处特别热情,全然一副哈巴狗的架式。孙拉处要是一句话说出口,王安良一定要随声附和几句。王安良不仅卖力地干他自己的活,而且还包揽了孙拉处的一些零碎事。王安良对于孙拉处言听计从,唯郭是尊,真的就像孝敬他爷似的,弄得孙拉处在大家跟前很是不自在。当然孙拉处也明白王安良几晚上不出去跳墙头就心急火燎,隔三岔五地去偷欢几乎成了家常便饭。王安良的有恃无恐让孙拉处很是担心,他长期这样包脓养疮势必助长王安良的恶习,最终会酿成大患。 当王安良三更半夜从他眼皮子底下溜出去以后孙拉处也就再也睡不着了。他想着王安良和甘甜甜的一招一式,心中隐隐担忧的同时也不无嫉妒和失落,他想起了自己,想起了可怜的女人碎花。天快亮的时候,王安良就带着一身腥骚味回来,神迷心醉地在他身边躺下,呼噜声响起不大功夫就有一条腿或一只胳膊过来缠绕住了他。他马上感受到了一种女人身上的气味。孙拉处的担心就变成了害怕,某种不祥和危险似乎正在悄悄向他逼近。他翻来覆去不能入眠,他该怎么办呢?是好言劝劝王安良呢?还是找机会向东家暗示一下?无论怎样他都觉得不妥。孙拉处为这事苦恼起来,这事为什么偏偏被他撞见呢?撞见了能装作没看见吗?心底存下一个秘密原来是一件十分折磨人的事。孙拉处正为这事闹心呢,慢慢地他就发现了甘甜甜身体的变化。他就一种很不好的感觉,觉得这个事情变得更加复杂和可怕起来。 恰恰在这个时候,孙拉处媳妇碎花的肚子也奇异地大了起来。这让孙拉处大惑不解。从前纵使他使尽全身的解数,碎花的肚子照样是一马平川。自从去瑞川县城找过方老汉后孙拉处就对自己失去了希望,加上做了农头,事务多起来,他借故便很少回家了。没想到,不知不觉碎花的肚子竟也像甘甜甜一样不知羞耻地腆起来。 当孙拉处看到碎花的这个样子时就一下子头重脚轻起来。他把窑门关上,逼问这肚子是谁搞的。碎花只是哭。孙拉处扑上去撕掉了碎花的衣裤,掰开碎花的双腿,把烟锅杆子朝碎花的腿间捅去。孙拉处一边捣腾,一边气急败坏地说,狗日的戳死它,戳死它。这时候孙拉处的老爹在窑外拍打着门,让孙拉处住手。孙拉处跳下炕,打开门,从案上操起菜刀,甩在了门槛上,“大,你知道这是谁干的?我要把这个刀劈在他的裤裆里!”孙拉处老爹说:“狗日的,你真的要断子绝孙吗?碎花是个好女人,你这样吵嚷,是让别人都知道你是个没用的货吗?你没球本事就拍拍屁股走了。你大给你看着媳妇,拦挡着庄里的二球娃。可碎花她是个女人哩。啥都不缺的女人,狗日的你懂么?” 孙拉处懂。孙拉处怎么能不懂?听到这话他的心口上就像是被人给剜了一刀,不由气势降下去一大半。他犟着脖子说:“照你说,这野种当作家种养不成?”。孙拉处老爹嘿嘿一笑,我给你说没人敢占咱的地盘。一个蔓上结两个瓜,它总有一个结籽的。媳妇照样是你的,你咋弄都行,就是不敢断了咱家的种。孙拉处的脑海中迅速闪出进门时他的弟弟孙抓处贼眉鼠眼的孬样。他进了门,而孙抓处却挤出门去不见了踪影。好好的狗日的躲我干啥?孙拉处拾起了刀,“你是说抓处?” 孙拉处的胳膊被他老爹一把拉住,“你想干啥?抓处和你是一个奶头上吊大的。你敢动抓处一根毛,我跟你拼老命!”孙拉处老爹虽然年逾花甲,但人却刚得很。他干瘦的手几乎掐进了孙拉处的肉里。孙拉处嚎道:“原来是你们合谋的。我孙拉处脓包个,就脓包得没头没脸了?”他还想挣扎,却被孙拉处老爹一个耳光扇得转了向。孙拉处老爹的话在他的耳边嗡嗡地响,“老子谋的又咋?”孙拉处把刀甩在地上,狠狠地“呸”了一口,就回了林家大院。 在通往后院的路上,孙拉处看到甘甜甜腆着个肚子站在那里往嘴里送着什么。孙拉处感到她像是一个老鼠,那张嘴永远鼓鼓囊囊地在动。一瞬间,孙拉处似乎想通了,连林中秋这么有头有脸的人物,老婆都与穷长工搞。他孙拉处算个啥,值得与娘老子淘气。再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孙抓处今年已满三十岁了,像他这么个年龄,早已把碎花给放倒在炕头上了。可是,可是这到底算怎么回事啊?唉!孙拉处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日子还是苦,苦得没法说。 七月七,断断续续的雨下得孙拉处心中愁绪万端。 他走进自家院子,恰好一只母鸡在院子里踱着方步,悠然地拍着翅膀,“咯蛋咯蛋”的高声尖叫,下蛋窝里却一个蛋也没有。孙拉处提起墙角一只烂鞋朝着鸡狠劲地打过去,惊得那只老母鸡“呱呱呱”地满院飞跑起来。孙拉处无奈便不管,任凭那只鸡“咯蛋咯蛋”地叫唤。正在此时,拴在墙根晒太阳的老叫驴昂首向天,“吭吱吭吱”尖音一浪高过一浪。他走到叫驴跟前,看到这驴竟是瘦骨嶙峋。他拍了拍驴脊背,“瘦成一张皮了,骚劲还不小呢。”他一拍,驴又高叫了一声,离得近,那叫唤声听起来就特别地难受。他就记得人们谝过的闲传:世上有三碜木匠发锯驴叫唤,沙子堆里磨铁锨。这三样声音听起来让人心里痒痒地却又无处抓挠,还他娘的真是呢。随即驴叫声消失了,孙拉处心里头无名无状的痒痒也就消失了。 他走进中间那孔窑里,那是全窑,是孙拉处老爹住的。孙拉处老爹不在。他就走进家窑里。因为天阴,窑里显得很黑暗,只模糊看到一个人影,那是碎花。孙拉处瓮声瓮气地问:“大呢?”里面传出一个声音,“到山后头翻地去了。”孙拉处缩回去,在腋下夹了一把铁锨转悠着到地里去了。 山后头没落上雨,只湿了一层地表。孙老汉和二儿子孙抓处已翻好了地边,新打的地埂有一人高。这样一来地头上过往的牛羊既啃不上青,又踏不上苗。孙拉处到来时,孙老汉正坐在锨把上吸旱烟。他望着山边蒙蒙的雾气,吧哒吧哒地心事浓重。孙抓处抡着铁锨朝瓷实里拍打着埂边的土。孙拉处不知怎的,就把铁锨往地头上一插,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抓处,你越来越能行了!”孙抓处用铁锨啪啪地拍着田埂,“我不行。”孙拉处走过来,一双眼睛直楞楞地瞅着抓处,“你行,你就是行!”孙抓处的脚不由自主地往旁边挪了挪,别过头去不言语。老爹抬起眼皮瞥了一下孙拉处,平静地说:“你是来翻地呢还是来寻事呢?”好一会儿,三人都沉默着。孙拉处操起铁锨,把新锃锃的湿土翻上来。两个人不大功夫就翻完了。天逐渐放晴,太阳刚刚露面就被西山遮住了一花子。孙拉处老爹把烟锅在锨把上磕了磕,直起身子,说:“天不早了,咱们回吧。” 西山边上的太阳平淡无力地照着这片土地c这群苍生。山里头很少有人干活,归牧的放羊娃吼喊着曲曲儿,这山便空旷了,真的有了日暮的气氛。父子三人杂乱无章地分布在一条小路的几个点上。他们显得疲惫而沉重。就是在这个时候,孙拉处突然决定要回林家去。 孙拉处是顶着满天的繁星进了林家大门的。 一进门,他就听到了一个浊声浊气的男人讲故事的声音:“从此,牛郎只能眼泪汪汪,隔河相望。天长日久,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被他俩的真挚感情所感动,准许他们每逢七月七相会一次。”原来是新来的张先生正在给林连文和林琬儿讲牛郎织女的故事。林琬儿问张先生:“牛郎为什么不游过天河呢?”林连文抢先说,天河比咱瑞河宽得多,能淹死人的。林琬儿又问:“那今天晚上他们怎么到一块呢?”张先生笑道:“每年的七月七,人间的喜鹊都飞上天,在天河为牛郎织女搭鹊桥,让他们夫妻俩在桥上相会。”孙拉处看到林琬儿一边仔细听着一边手托腮帮目不转睛地瞅着天上的繁星点点。 张先生看上去精神了许多。孙拉处甚至不敢相信这就是刚进林家院的那个张先生。他一来,林中秋就郑重宣布:“张先生是我的老师,从今以后,也是林家堡的先生和文书,大家要像尊重冯某人一样尊重他。虽然现在先生身体状况极为不好,但不允许任何人歧视他,戏弄他。” 然而张先生来了不几天,就犯了烟瘾。林中秋让林双锁和孙拉处把他生拉硬扯,关在了一间小屋子里,锁了起来。张先生就用手没命地打门,用头撞门,声嘶力竭地喊骂林中秋:“碎娃,碎娃,你让我死,你让我死啊!”林中秋装着没听见。但是张先生没黑没明地喊骂,吵得整个院子里不得安宁。他用头撞坏了门,头和脖子伸出来,身子却卡在了里面。这样一直闹到第三天,他的衣服已被自己扯成了布条,脸上c头上和敞开的胸膛上,满是血痕。大家都在心里有了怨气,连一向宽厚的任月霞都忍受不了了,她叹息道:“你说你图个啥?费劲把这个活宝弄来,操个好心,却弄得大家怨气满天,惹得猪嫌狗不爱。” 林中秋思索再三,终于咬牙狠下决心,他让王安良从牲口圈里,把牛粪c马粪c骡子粪用牛尿和了一罩篱,由林双锁和孙拉处死死按着张先生的头,王安良就用一根火筷撑开张先生的牙口,把这一罩篱稀物硬是从张先生的嘴里灌了下去。张先生泪水c鼻涕c粪便什么的糊了一脸。他扭曲着身子在地上哇哇哇地呕吐起来。林中秋站在一旁深深地闭着眼睛,吐过之后,张先生就四肢蜷缩着不动弹了。林中秋又让孙拉处和王安良将他抬到门外的大涝坝里,把他的衣服剥了,一人拽脚一人拉手丢进冷水里美美地洗了一遍。给他穿好衣服回来时,林中秋已让家里做了上好的饭,温了上好的酒。先吃饭,饿了三天的张先生狼吞虎咽美美吃了一顿,然后喝酒,黑大碗,和林中秋连着碰了五下。随后酣然大睡,一睡就是整整一天。之后维持了好几天,张先生烟瘾又犯了,林中秋如法炮制,逼着张先生又吃了一回牲口粪。如此反复了三次,张先生在吐出胆汁之后,终于不再满世界嚷着要烟了。只要一提烟的事,大家都会给他说屎的事。 孙拉处每抬一回张先生薄似一张旧毡的身板,都觉得他的身体开始走上了恢复的状态。倒是他的酒瘾却越来越深,而且不醉不休,醉后必吐。林中秋说:“林家最见不得大烟,好酒有得是。” 大家都认为是林中秋挽救了张先生。张先生教林连文c林琬儿他们读书,帮助林中秋制定一些村规民约,草拟一些文书,按照林中秋的意思编写林家堡的庄史。一天倒也忙忙碌碌,遇有闲暇便吟诗赋词,对酒当歌,时或烂醉如泥,时或顽皮如黄口小儿和孩子们你追我赶,疯癫无比。 这时候有人喊林连文c林琬儿过来,听声音,是甘甜甜。甘甜甜早已在院当中摆了张桌子,上面供些瓜果c点心c麦牙和豆牙两碟,还有一盆清水。甘甜甜正腆着大肚子在那里点铜油灯。林琬儿首先跑过来,连文紧接着也撵了过来,林琬儿说这是“乞巧”,她从前见过村里的女孩子玩,甘甜甜说:“乞巧可不是玩呀,它关系到一个女孩子日后的富贵。女孩子像你这么大的就应该开始向织女乞求智巧,学技术。”林琬儿想了想便跑出去,溜了一圈子,便有三四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子跟着她进了林家大院。甘甜甜让她们把麦芽c豆芽掐下来,朝水盆里轻轻丢下,说你们注意看,如果麦芽c豆芽在盆底的影子像支笔,就算“得巧”,将来一定能嫁个能写会画的文人。 话音刚落,一个叫春红的女子手尖,抢先掐了一个豆芽儿丢进盆里。一时间,三c四个头凑在一起,把水盆完全堵在里面。春红嚷道,“是笔!”林琬儿说不像。甘甜甜把她们的头掰开,说,“唉呀!是个缝衣的针么。春红是个心灵手巧的娃子,将来是个好针工,跟织女一样。”春红笑得嘴都合不拢了。这时林琬儿早已把手中的豆芽儿抛进水盆,影子在盆的底沿上弯出了弧度,春红嘴尖,嚷道:“是个锄。林琬儿将来嫁个种田的。”林琬儿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不!我不嫁么。”甘甜甜抬手打了春红一个嘴巴,“你懂个啥?这是手枪,我们林琬儿将来要嫁个定国安邦的将军哩。”林琬儿方破涕为笑。几个女孩子吵吵嚷嚷着又各自拿了一个麦芽,把头凑到水盆上去。甘甜甜站在一旁,拍手唱道:“巧姑娘,心眼好,给我女娃赐个巧,巧了给个花瓣瓣,不巧给个鞋片片巧了给个笔杆杆,不巧给个锄把把,巧了给个绣花针不巧给个纳鞋锥” 孙拉处一直站在旁边,认真地看着。他想起媳妇碎花刚进门的时候,给他说那年七月七,她对月乞巧,乞了两回,都是老爷帽,没想到偏偏这年腊月,她便进了孙拉处的门。碎花每次说起这个,孙拉处就说,还老爷帽呢?我这一辈子能有个破毡帽戴就烧了高香了。 这时候,女娃们都唱起了这首乞巧歌。这是一种多么美好的生活图景啊!想起碎花飞涨的肚子,他突然觉得这是一种福了。种毕竟是他郭家的种,他孙拉处还可以名正言顺地当娃他爸。想起这些,孙拉处不由脚步飞快地向后院走去。 走到半路,猛一抬头,碰上了急匆匆往来走的林中秋。孙拉处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立住脚垂首站在原地。林中秋说:“拉处啊,我正到处找你呢。听说你回家了,家里还好吗?”孙拉处偷眼看林中秋,林中秋的脸色难看得很。孙拉处小心翼翼地说:“好,都好。东家有事么?”林中秋声音低沉地说:“我最近听到一些话”孙拉处不由浑身打了一个冷颤。他的眼前出现了王安良那张鬼一样的脸。怎么办?如实告诉东家,还是装作不知道?东家知道他是个老实人,向东家扯谎,他好像还没学会。怎样才能让东家相信他呢?林中秋只顾自己的情绪,并未注意孙拉处的异常,而孙拉处已明显感到自己背上有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东家,你听到,什么话呢?” “你没听到吗?我估摸是舒达海搞的鬼。”林中秋沉思了一会儿,“我明显感到我们的庄风有点乱了。虽然我目前还没有什么证据,但我已能感觉到林家的威信受到了威胁。我想近日烦你进城一趟,把连武近来在城里的所作所为调查个清清楚楚。这我儿最近估计没干啥好事,从黄占仓这滑头嘴里问不出半句实话,看来需要你亲自跑一趟了。拉处啊,这事就靠你了。”林中秋说完就径自走了。 孙拉处长出了一口气,当他走进长工堆里的时候,才明白这两天他回家,长工中真的流传着好多关于林中秋的话。而且还听说在象征着林家堡正义c勇敢和智慧的那个石柱子上还被人贴上了一付白纸黑字的标语,上面写着两句话:“昔日长工老子偷小姐,今天学徒少爷逛窑子。”人们说,林中秋本来是舒畅家的放羊娃,只因偷了舒家的小姐才被赶出双庙,成为二流子。几年后,这二流子骗了林九,诱奸了林家外甥,登堂入室,接着谋害了林九,取而代之摇身一变成为林家堡的主人。他们还说,这林中秋道貌岸然,心肠却卑劣狠毒,不仅把自己和舒家小姐搞的亲生女儿拱手送给县太爷做小,还动辄对长工施以酷刑,对下人狠如豺狼。儿子继承其父在城里无恶不作,危害四邻,还以逛窑子为荣。 他们见农头孙拉处来了,故意越发说得厉害了。李福泰说:“自古以来为富则不仁,哪里能找到多好的主儿?有钱人嘛,姊妹两个比呢都是一个势。只是这林中秋也太善于伪装了。我在林家这么多年,对老掌柜林九可是没说的。按理我们委屈人下,是为了混口饭。但从老掌柜的角度讲,我不甘心让他这么把林家堡的颜色变了。那石柱可是无数弟兄们的尸首垒起来的。林中秋忘了它,我们这些老家伙可没忘!” 孙拉处拉着脸说:“你们从哪里听来的?这么多年,你们连自己都不相信了吗?不要一时没了主见,听别人乱嚼舌头!” 李福泰并不理会,首先说:“别傻瓜了,你看着是农头,其实和我们一样,也不过是林家的牲口罢了。你去程家湾打听一下,谁不知道林中秋的底细?” “对啊!老实说,在林家我就没睡过一天好觉。拼命地干活不说,每天天不亮还得爬起来做功。林九在时,是为了对付关匪,如今国事太平了,林家堡也有了安定日子,每天练功是要造反吗?” “说的好!明天我们不做了。除了干活,该耍钱就耍钱,该掀牛九就掀牛九,我们也是人,我们不是牲口,光知道干活!” “农头,你当你的农头吧!天底下穷人一层呢” “我们只是为了一点安生日子” 看着这乱纷纷的样子,沉默了很久的王安良说话了:“大家别这样,就像福泰说的,都是为了一口饭,他瞎他好我们管不了,我们只求混个饱肚。再说舒达海和林中秋是仇家,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大伙看到王安良都替孙拉处来说话,就一下子把矛头都对准王安良,戚戚嘈嘈地嚷起来。不妨孙拉处厉声骂道:“把你些狗日的,难道东家就没有给你们一点好吗?你们不想干就走人!门外排队要进来的人多呢。你们要是想在这儿干,还想吃这口饭,就把你们的嘴闭紧!” 孙拉处骂完,就甩开步子走了。走了没几步,就又回转头用烟锅杆指着他们一个个说:“不想干的就滚!没人拦住你们”大伙怔怔地站在原地,互相看了看,谁也没有说话。这是孙拉处当农头来第一次发脾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春天来临的时候,风岭塬“鬼愁关”一带弥漫在一派花的香气里。红色的c黄色的c紫色的c白色的,一直延展在这片开阔的原地里。尤其诱人的是那香味,经塬上的风一吹,就弥漫了整个风岭塬。舒远秋站在地边上,已经站了很久。 看到这花,闻到这呛人的香味,舒远秋的心情有说不出的复杂。来到风岭塬第四个年头了,去年她才知道这里竟然种植着罂粟。据人们传说,脚骡店的大掌柜马春生在这块地里落下的利润能买来一列火车。在舒远秋眼里,它就是长得再美丽妖娆,也是有着美丽外表的毒蛇。这些年她见得多了,由于烟毒盛行,多少家庭妻离子散,多少良家妇女沦入烟花巷,兄弟阋于墙,朋友血刃相见但是她又能说什么呢?她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马春生把地齐齐地耕了一遍,又把土疙瘩耱得细细的,然后再给牛套上犁杖把和着细土的种子洒下去。经过了漫长的冬天,马春生一回回往地里跑,一回回地蹲下身子查看嫩嫩的幼苗。它们是他的命根子。 “干娘,曹兄弟来了。”马春生不知是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的。这是一个典型的原上汉子,虽然才是二十出头,个头已长到了六尺开外,一张方方正正的脸,大鼻子,大眼睛,厚嘴唇以及微微向外突出的大嘴巴和紫红色的皮肤都带着明显的风岭塬人的特征。 马春生看到这些随风摇曳的花儿,兴奋无比,他挥舞着一双手,一再让她看东看西。舒远秋面无表情,而马春生根本不管不顾,依然在兴奋地讲述他的发家史,他说,这几年,他不停地在地里折腾,第一年大旱,一冬无雪,春上又是滴雨未见。种子洒在干土里,不见了影儿。第二年春天好不容易看着嫩嫩的苗儿从土里钻出来,农历四月的头上忽然突如其来一场大雪,气温急剧下降,可人的苗儿全蔫在地里。第三年他下了苦功夫,撒下种后,用一把条帚将一条犁沟齐齐扫平,生怕耐不过严寒的冬天,然而天不遂人愿,春风吹了很久,地里只长出稀稀疏疏的几株苗。他说他曾经怀疑这地力不足以生长这么娇贵的东西。等到第三年下种的时候,他想了许多防冻c抗旱的办法,终于取得了成功,也让他积累了丰富的经验,真是苍天不负有心人啊。 曹先生来了,他要带给她什么新的消息呢?他每次来,总会带给她许多外面的消息。马春生还在那里喋喋不休,舒远秋就催他快走,“走吧,地里长着呢,又飞不了,不要让人家曹先生等得不耐烦了!”于是,他们一前一后相跟着往脚骡店走去。 “鬼愁关”是风岭塬最重要的十字隘口,南下可达瑞川县城,东往塬西辗转可去陕西。西北两条路可直往相邻的县。鬼愁关不留人,却离不了人。因为这里既是几个地方管,又是谁也管不了,南北东西的兵c匪c虎狼虫豹多会聚于此。原来曾有几户地坑庄子,居住着几十来户人,后来青壮年大都弃家而去,这里也便更加显得寂寞而冷清。然而南来北往的商贩行走到这里大都人困马乏,骡渴挑担沉。大一点的掌柜还雇马车,多数商贩皆人背肩挑。资金稍大一点的也不过驴驮骡运,无论从哪条路来,到了鬼愁关都是刚攀完大半天的盘旋山路需要缓缓脚c休整休整的时候,所以鬼愁关路口晴天尘土飞扬,数步之内不见人影,满路虚土没膝,遇雨则泥泞不堪,车马难行,行人在这种情形下更是不愿再前进一步,故而仅存的几户地坑庄子便成了最好的赶脚店。泥抹的大炕并排挤上十来条汉子绝对不成问题,走的时候给不给店钱,钱多钱少无所谓,顺手扔一尺洋布,二斤白糖也是常有的。马春生的脚骡店就是这样应运而生并日益红火的。 舒远秋和马春生从一棵巨大的核桃树下挖出的地下通道里穿过,走进一座四四方方的地坑庄子里。舒远秋在这里住了四个年头,十分熟悉这地坑庄子的结构。春生脚骡店本是一种叫“天地窑院”的窑洞。在本地南北两原c甚至瑞川县城近郊,居民大多数居住在窑洞里。乍一看,很像穴居的原始人,其实到窑洞中才知别有洞天。西部黄土高原,土质粘性大,含沙量小,比较坚硬,有“立土”之称,同时水位低,适于打窑洞。风岭塬的窑洞大体分为“出水窑院”和“天地窑院”。“出水窑院”就是在沟两旁的崖头上,竖切一个面,在上面挖窑洞。这种窑无门无窗,在风岭塬比较少有。风岭塬一般都住“天地窑院”。春生脚骡店就是这样。在十字路口的平地上开挖一个大方坑。方坑面积三百多平方,十数米深。在方坑的四壁上挖十孔洞。人畜进入上下,是从远处再挖的一条窑道通往下边,九曲回肠之后豁然开朗。十孔大窑,东c南c北三面壁上的六孔大窑是店房,供客歇脚。两侧的四孔窑,一孔用来拴牲口,一孔住着春生和他的两个伙计哑巴安堂和狼尾巴大刘。大炕连着一爿大锅台,兼作灶房。还有一孔就是舒远秋的住处。另外窑院里还有一孔小窑,不知是干什么的,没有人说,但舒远秋觉得神秘莫测。 马春生把她领进了一间客房。曹先生正盘腿坐在炕上等她呢。曹先生看上去和马春生也很熟悉,他们常凑在酒桌上嘻嘻哈哈c滴滴咕咕。开春以来,这是曹先生第二次来风岭塬。舒远秋和曹先生打过招呼后,坐了下来。马春生说:“这烟地,是我们的金山,今年应该是长势最不错的一年。待花谢之后,就会有绿颜色的椭圆形果实出来。那时候,你给咱找些人来帮忙。男人女人都行,用缝衣的大针,或者纳鞋的锥子,三角形的小刀子什么的刺破果实,收刮其中的汁子。要用的家把c小铁锅什么的我都开始准备了。”马春生说这些的时候,舒远秋一直拿眼睛看着曹先生,她想知道他的态度。这时候,院子里传来了牲口的嘶鸣声,不用说是有客人来了。马春生起身出去招呼了。 曹先生凑近舒远秋,小声说,我这次来,是有重要事给你说。我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你的问题已经解决了话还未说完,院子里响起了吵吵嚷嚷的声音。 脚骡店的白天寂寞无聊,尤其是早上的光阴,客人常常是天不亮就出发了,新客多在午后来。马春生一直要睡到中午以后才起来。然而脚骡店的晚上却是十分的热烈,每晚马春生都要陪客人喝酒。风岭塬的冬天漫长而寒冷,没有酒,人们无法度过这寒冷漫长的夜。如今虽是春天,但窑里还是格外潮湿渗人,热炕一年四季都在烧,所以整个窑壁上都被浓烟熏得很黑。晚上,六孔大窑里灯火跳跃,喝拳行令之声不绝于耳,一直要持续到夜半三更。马春生像一个匆忙的工蜂,端一口大碗,从这口窑到那口窑,频频举碗,频频劝酒。脚骡店回头客多,一来二去都和马春生厮混得颇熟。今天来的除了陕西陇县贩“四八洋布”的秦玉虎外,其他几个舒远秋都比较熟,一个是瑞川县城”林”字号租当部的掌柜黄占仓,一个是“元兴隆”药店柏掌柜手下的学徒小韩子c另一个是“下马楼”的采购廖秃子。 马春生邀请曹先生和舒远秋陪同他们吃饭。舒远秋本不想去,所谓的吃饭其实主要是喝酒,而他们的喝酒往往要喝到人仰马翻。喝醉了酒的男人在她的眼里是极其丑陋和恐怖的。但是她又不能不去,春生脚骡店的兴旺不是靠一个马春生。记得她刚来时,马春生告诉她,他因父亲久病欠了风岭塬最大的财主马蛟三百票元,一石麦子,用家中十五亩地作押,两年期满后还不上。马蛟三天两后晌来讨帐,马春生的妈被逼得跳了崖,父亲也病重身亡。无奈,马春生才在鬼愁关扎了窑,开了脚骡店。最初住的人不少,却很少有人付钱,熟客在风岭塬借宿惯了,即使有钱也不想给。好客的塬上人更是嘲笑马春生想发财都想疯了,甚至有些跑江湖的混子c绺客成心和马春生为难,不仅不给钱,还要敲诈一下,若态度稍有不好,便拳脚相向,把马春生放倒在地,然后卷了窑里的所有物什扬长而去,更有东去三十里驻扎的国民党的马大元的兵,在风岭塬偷只鸡,抢头牛什么的,都来马春生的窑里大摆宴席,杀鸡宰牛,烧柴生火,搞得乌烟瘴气。舒远秋尽管不愿意参与那种场合,但她早已把脚骡店当成了自己的家,这个家的兴衰荣辱也已与她休戚相关。再说曹先生也请她去,她更不能推辞。 他们一见舒远秋进来,都很热情。黄占仓捻了捻山羊胡,说:“马掌柜,在座的有老熟人,也有刚认识的新朋友,大伙平日里为一口饭东奔西跑,能在这里同桌共餐,实属难得。诸位虽来自五湖四海,但过鬼愁关想来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想必酒场上的规矩大伙都懂,我也就不多说了。今日酒后,青山不改,绿水常流,若他乡相逢,当两肋插刀!”刚刚落座,黄占仓就为这顿饭定了个调子。他刚说完,秦玉虎c马春生c廖秃子和小韩子就摩拳擦掌,热血激荡。舒远秋知道,一场酒的酣战就要开始了。 第二天早上,舒远秋睁开眼睛,天已亮了。塬上亮得早黑得迟。要在川道里,这会儿天色还是麻次次的。舒远秋从来就有早起的习惯,她起来对着镜子梳洗时发现自己的眼睛红肿。昨晚什么时候睡的她竟完全不知道。舒远秋来到院子里,狼尾巴大刘正在窑道的入口处劈柴,哐哐哐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里遥遥地传开,益发使这冬日的塬显出几多空旷的感觉。狼尾巴大刘,从前以行乞为生。那个风雪之夜,他蜷缩在脚骡店的窑道里不肯离去,又不愿进窑。马春生看见,动了善心,留他帮厨,但大刘习惯成自然,肮肮脏脏,夏天头发锈满污垢,脖子里的垢甲一抠一花子。冬天焦黄的鼻涕干结在嘴唇上,还不时伸出舌头舔舔。而且大刘的饭量又好得惊人,饭还未热,先被他从锅里吃去一大半,半扇子狼肉一会儿就能啃光。马春生只得让他打打杂,扫扫铺位,烧烧炕。有客人来了坚决不让他闪面,只让哑巴安堂出面。安堂手脚麻利,又不说话,用起来绝对放心。此时舒远秋往窑道口走了走,便有一些寒气硬生生地袭过来。她看到大刘的腰里胡乱缠着一条烂棉袄,棉花从破烂处翻出来已然烟熏火燎面目全非,随着他那有力的胳膊的挥舞,那些棉花便不停地扑扇c跳跃。大刘看到舒远秋,裂开大嘴对她笑了一下。这一笑便露出了几颗黄牙齿,那深陷的眼睛马上成了一条窄缝,有几根眼睫毛被眼角的黄眼屎粘在了一起,再也没有分开。舒远秋回他一个笑,就算打一个招呼,然后向茅房走去。 这茅房是个土墙围子,男女混用。舒远秋走到门口常常要咳嗽一声,停顿好一会儿,当确认其中无人时才进去。自打舒远秋到这儿,马春生就开玩笑说这爷们的天下看来要改变了,不然这方便的事会变得这么不方便。然而说归说,他们这些男人吃吃喝喝玩玩的事想着法儿变花样,似这类拉屎巴尿无关痛痒的屁事一桩谁会在乎,只不过想起了说说而已!况且方便的事对他们来说方便得很,天下为厕,无所拘束,最经常的就是在牲口窑里与畜同溲。所以舒远秋自打来这儿还没出过尴尬事。但今天的感觉似乎与往日不大一样,她预感到里面有人,果然走到门口,她就听到了似乎有像个孩子似的阵阵的抽泣声。 舒远秋一走进去,便看到了一个身着崭新绸缎绵袄的女子。她刚站起来,正在系裤子。舒远秋看到她的同时对方也把惊讶的目光投过来。她的脸呈紫红色,嘴唇丰腴,眼睛圆而大,看看五官,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组合在一起,却有几分耐看。这女子见舒远秋看她,就双手捂着脸哭泣着跑了出去。舒远秋在地上发现了怵目的鲜血。舒远秋撵出去,见她进了那孔神秘的小窑,啪的一声将门甩上了。窑门顶上一些尘土随之簌簌地溜下来。 舒远秋走上前正要去敲门,却见曹先生带着礼帽,臂上挎着一个蓝包袱从他的客窑里出来,微笑着向她问好,“你起得这么早?我该走了,走,陪我一会,我们边走边谈吧。” 俩人出了窑道,来到塬上,天空很蓝,只淡淡地飘着几丝云彩,像是扫帚扫过的。清晨的空气中弥漫着让人神醉的香味。塬的边际在目及之处于天相接,给这广袤的塬一种遥远的向往。两个人在路上缓缓地走着,显得悠闲而散漫。 曹先生说:“昨天的话刚给你说了一半,是这样,你入党的事经过组织考察,已经批准了。眼下日本人已经投降了,我们正在积极和国民党谈判争取和平,但上级要求我们随时要做好内战的准备。我向上级汇报了你的情况,组织经过考察认为你是烈士家属,又坐过国民党的牢c受过苦,立场十分坚定,组织上十分信任你,已经考虑吸收你。我这次来就是告诉你这个。” 舒远秋站住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浓郁的香气。曹先生见她半晌不语,便生疑惑:“怎么,你不愿意吗?” 怎么能不愿意呢?舒远秋眼睛里有了晶莹的泪花,“是你们把我从监牢里营救出来。没有你们,就没有我的今天。其实我早把自己看成你们中的一员了,请转告组织,我会努力做事,绝不负组织重托。” “那就好,那就好。你放心,我会把你的情况及时汇报上级,也会转达你的决心。我是你的入党介绍人,我会负责到底的。我们已经见了几次面,我早就发现你不记得我了,因为身份特殊,我也没有点破,今天我们既然是自己人了,我就可以告诉你了。我要叫你娘的。你好好想想,您的女儿雨晴在学校是不是有个国文老师,姓曹。我就是她的儿子。”曹先生有些激动。 “曹子轩!”舒远秋一口叫出了他的名字,她一下子显得比曹先生还要激动,“真的是你吗?长大了,变了模样了。我简直无法相信呢。” “不瞒你说,那时候我很喜欢您的女儿雨晴,所以关于您的情况我都特别留意。您的出狱是我们经过精心策划的,连雨晴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因为雨晴,他们对你的看守不像从前那么严了,这才给我们提供了成熟的时机。” 提起女儿雨晴,舒远秋的泪就抑制不住地往下淌,没有了女儿,就像自己的身体缺了一部分。在多少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她都会抱着冰冷的枕头哭一场,直到精疲力尽,身心倦极,脑中一片空白地在湿湿的枕头上沉沉睡去。如今见到了曾经熟悉的人,她一下子觉得他是那么亲切,她后悔自己真不该去怀疑他,组织有组织的计划,她怎么能胡乱猜疑?再说,曹子轩还是她的救命恩人呢。 “你也不必难过,雨晴有她自己的生活,我也曾劝过她,但是您比我更了解她。她是那种极其倔强c即便错了也不肯回头的人。当初选择那一步,仔细想想,也与营救你有关。她当时毕竟还是个孩子。不过也好,岳县长被免职后,他们过起了平常人的日子。”曹子轩说到这里,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揉得皱皱巴巴的信,“哦,还有一件事,一直不知该怎样告诉你。关于雨晴的父亲你千万要保重自己。” 舒远秋吃惊不小,她一时间反映不过。接过信,展开来,她看到了那的确是俞飞鹰写来的书眉:你好! 也许这是我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因为明天我就要随部队奔赴战场,和日本鬼子正面交锋了。战争是无情的,我随时都有可能长眠在山西的土地上。战友们都写了血书,我想想,在这个世界上,我再无别的亲人,我只有给你写这封信。 书眉,其实我们并不算真正的夫妻,我们没有拜过堂,拜过天地,但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婆娘。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战友们都知道陇东有我的老婆娃娃,有我的家。今晚你在干什么? 也许看到这信得一月两月,但是我希望你能记住今天,今晚,我把你给我做的鞋垫放在身边,代表你,和你拜堂成亲。今天有一根红蜡,还有剃光了胡子的我。我还看到了你,就跪在我的身旁,头上顶着一个红盖头书眉,我的新娘! 书眉,也许我将在战场上牺牲,那是光荣的! 请不要为我伤心,将来告诉雨晴,她的父亲是为了打鬼子才牺牲的。雨晴长高了吧,我太想她了! 敬礼! 你的丈夫:俞飞鹰民国二十七年五月二十日书眉读着信,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副情形:窗外明晃晃的太阳光照着针头一样的零星小雨。书眉满头大汗,飞鹰满头大汗。她要生了,从来没有过的疼痛。她感到像有一块磨石压着她,她在这块巨大的磨石的碾压下挣扎扭动。她一声跟着一声叫唤。她叫道,飞鹰!飞鹰!你帮帮我,帮帮我啊!平素果敢的俞飞鹰却束手无策。她尖叫着,牙印子里的血丝飞出来。她喊,快抱我的腰!掰我的腿!飞鹰抱起了他的腰。她乱叫着,腿呀!你掰我的腿!俞飞鹰松开腰,掰她的腿,一手按住一个膝盖往下压。她看到一股热血刷地一下喷溅在了俞飞鹰的脸上读完信泪水已流满她的双腮,民国二十七年,正是自己在狱中的日子。“5月20日,飞鹰!”书眉身体微微发抖,她一遍遍喃喃着。 这时候,曹子轩又从包袱里拿出一竿笛子,“飞鹰同志是人民的好儿子,这是他留下来的唯一遗物。飞鹰同志牺牲已经七年了,因为不知你的下落,组织上一直将这封信保存着,这次我受组织委派来这里搞党的地下工作,组织上让我千方百计一定要找到你。现在终于找到你了,东西可以交给你了,请你节哀顺便,今后的困难和危险还很多,舒远秋同志,让我们共同来面对。” 舒远秋接过笛子,抚摸着,俞飞鹰一度模糊的形象一下子在她面前清晰起来。 曹子轩继续说:“其实你早在为我们做事了。你入党是顺利成章的事目前我们正面临两大困难,一是没有活动经费,二是武器弹药奇缺。营救出你本来也没打算让你做什么,风岭塬鬼愁关人迹罕至,让你留在这里是出于安全考虑,后来因为马春生在这里种植大烟,民怨沸腾,还听说他靠大烟赚了不义财,有不少银元就藏在脚骡店,组织上经过研究决定由你利用现在的身份摸清底子,让这些不义之财最终为革命所用,以解决我们的燃眉之急,并找机会破坏他们的烟地,捣毁百姓一害。组织上还有个初步打算,全面内战看来不可避免,这块地夺过来,可以大量种植铁棒锤,这是一种治疗枪伤的草药,战事急需啊。当然这是下一步的事。唉,作为一个女同志,让你承担这些,和那些人混在一起,实在是受了委屈。但为了革命,你要经受住考验。因为你原来的基础,加上目前你的努力,组织上认为你已经成熟。舒远秋同志,坚强些,请相信自己!” 一阵风吹来,舒远秋头上几缕头发被风吹起,她揩去了脸上的泪水。沟谷里的树木抖动着浑身的枝叶,发出飒飒的声音。“你愿意吗?”似乎是一个遥远的声音传来。沉默。书眉的眼前出现了一副波澜壮阔的画面。她看到俞飞鹰正端着枪,在硝烟弥漫里冲锋陷阵忽然,他倒下了。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裳,在阳光的照耀下像是山坡上盛开的鲜花。他的眼睛依然圆睁着,喷射着仇恨的火焰! “我愿意!”舒远秋感到她的声音也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她的血一瞬间热了,就是这简单的三个字把浮萍一样的女人从此引上了崇高却充满险滩和礁石的人生航程。 曹子轩告诉她最近地下党的主要任务是秘密串联c建立地下党支部,积极筹措活动经费。最近无论如何要摸清那笔不义之财的真实性和具体藏匿地点,等时机成熟了,里应外合,一举毁掉那片烟地。他还告诉她,最近这几天还有一些枪支将要从邻县运进来。这些枪支是邻县地下党从乡公所夺来的,因风声比较紧,尚不敢运到瑞川县城去。 “你的任务就是一定要安全地将这些枪支收藏在脚骡店,千万不能被任何人发现。”曹子轩最后说:“最近,我被组织上安排打入国民党县党部担任党部秘书,这次就是去县里赴任的。因身份特殊,以后不便出来活动,你也要保守秘密,不能和任何人说起,以后会有人同你取得联系的” 曹子轩说完这些,就转身离去。风吹起他的衣袂,他走得极快,他的背影渐渐地远去。书眉像经历了一场梦。 不远处路旁的地里,有一个老头正弓着身扶着犁,隐约有浑的歌声飘过来:“天下黄河水不清,乱世恶霸称能行。 三皇开天多少代,百姓盼望黄河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舒远秋一觉醒来,她还能听到哐哧哐哧的风箱声,这让她有些分不清白天和黑夜。此刻,整个幽暗的窑里已经完全充溢起了奇异的c幽幽的香气。她原来是在这种香气睡过去的,看来外在的美丽和直接散发的奇香很容易让一个人在迷幻中失去方向,而不再去做深入地分析和判断。 此刻,朵儿还坐在灶间拉风箱,她的身体还保持着昨晚那个固定的姿势。她知道朵儿已经拉了整整一天一夜了。舒远秋忘记了昨天夜里自己是怎么睡去的,只记得当时朵儿就坐在灶间像这样拉着风箱,破烂笨重的风箱发出巨大的声响,就像是一位患了哮喘的老太婆,她当时还想,自己再过几年,是不是也和这风箱一样了呢。她原打算是合会儿眼后,是要过去替换会朵儿的,却没想到不由自主就睡着了。这一睡就睡到了天亮。她觉得自己很少这么睡过了,从前一直以为俞飞鹰会在她熟睡的时候突然回来,推开门站在她的炕头前。就像在山里的那些日子,她一觉醒来俞飞鹰就坐在旁边看着她。这些年,她一直睡不实在,她怕自己醒不来,让俞飞鹰等。俞飞鹰随部队离去的背影铭刻在她的脑海里,甚至开始要冲淡碎娃在她脑子里的影子,特别是看到了林中秋之后,她是那么渴望俞飞鹰突然回来。所以她的睡眠里也有了等待的成分。而昨晚,她却疲惫极了,也许是白天的劳作,也许这香气的浸润,她好久没有如此深沉c如此酣然的睡眠了。这些年里,她几乎一直处在半睡半醒之中。俞飞鹰不在了,他永远不会突然站在她的炕边上了。最近以来,她没有了期待,没有了牵挂,只有劳作的累和心灵的伤。而劳作的苦累却能让人极度麻木,从而掩埋掉一个人深深的悲伤。 说累,那是真的累,每天她在地里领着马春生雇来的人用小刀收刮白色的浆液,收工后从地里回来,手臂c胳膊腕子c甚至半边脖子都僵僵的,一双手像是抽了筋,吃饭时连筷子都握不住。曹子轩说,马春生做什么就让他去做,而且还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尽力地加入进去,这样才能让马春生更加信任她。她这样做了,但是在她心里面很是替像朵儿这样辛苦劳作的人叫冤。自己呢,是为了一种信仰,就像俞飞鹰,所以没有什么冤不冤的,而这些不知情的可怜人,他们哪里知道,他们精心熬制的这些东西出了风岭塬就会化为灰烬,不复存在。曹子轩说,这样做是他向组织建议的,把成品烟土带出鬼愁关,在交易运输的途中一举拿下,全部销毁,一方面神不知鬼不觉,另一方面主要是为了保全她,让她可以继续留下来完成摸底的任务。 舒远秋为此深深感激着曹子轩,也决心不辜负她的关爱。所以她全身心地投入到这项看似毫无意义的工作当中。她写了一首诗,时常读给她自己一个人听:辛苦遭逢事未全,悲民悲国不悲身。此身愿为山河碎,一寸丹心共月明。这不,刚才在睡梦里,她还像是感觉自己仍然躬身站在田地里,那些白色的c奶汁一样的浆液顺着她的视线铺天盖地漫流而来,完全将她的全身都淹没了。那些干活的人一边干活一边发着议论,说大烟的香气能醉死人哩!这些烟赚的钱一辈子都使唤不完。听到这话,她在心里发出了一声叹息。 当地里的活完了开始室内的工作时,马春生就在窑道口贴上了一张红纸,上写:“因本店有事,将停止纳客十天,请来客自便”,并用土坯将窑道塞住,还在外面悬上一个雷管,使陌生人望而生畏,不敢逾越半步。舒远秋知道,马春生的做法并不多余。脚骡店客人南来北往,人多嘴杂,万一传扬出去,后果不堪设想。人都说马春生有匪气,她知道对付这号人要以匪治匪,因为有樱桃沟的经历,再加上一段牢狱生活,她觉得自己也不知不觉变得少了些读书人的文雅,而添了些粗鲁气,至少在表面上她和他们融在了一起。她知道像自己这样四处漂泊,既要保护自己,还要出动出击,去应对各种复杂的环境。在具体的环境面前,要么环境扼杀你,一点点改造你自己,要么你拒绝环境,独自远远地逃开。而对于她,只能选择前者,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特别是当她由一叶浮萍成为一个有组织的人之后,这就显得更加重要。听说马春生和曹子轩曾有八拜之交,两人还喝过血酒。记得刚刚出狱时,瘦弱不堪的她坐着一辆八个大胶带轮子的马车来到春生脚骡店,马春生听明来意,当即向曹子轩表了态,“大哥的亲戚就是我的亲戚,没说的。”曹子轩说:“她虽然孤苦伶仃,也好歹算一口人,跟你争口饭的事我也不落忍。我不会让你白操心。而且人在这里也不必要闲呆着。人都说你有大生意,不妨让我们给你跑跑腿什么的,生意发了,你吃肉我们有汤喝就行。”马春生听罢哈哈大笑,有福同享,有财大家发,好啊好啊。 马春生嘴上说得海里海气,却并不把她当回事。舒远秋知道,作为道上的人物,他什么人没见过呢。没有过人之处,他永远不会把你放在眼里,自己充其量只是个到人家门上来的讨饭者而已。正如她预料的一样,马春生根本不可能让她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尤其对于那块烟地,对她更是讳莫如深。在她刚来的时候,他们在她面前故意讲一些下流的故事,故意光着脊梁,在她面前蹭来蹭去,还逼着她喝大碗酒,吃半生不熟的羊腿。她没有向曹子轩诉说这一切,残酷的现实磨练了她,褪尽了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怨妇心态。她在琢磨着如何来靠自己改变这种处境,赢得自己在脚骡店的主动权和话语权。 终于,机会来了,那是一个火苗跳动的夜晚,马春生照例陪着几个客人喝酒。大窑里飘满了兔肉和山野鸡的香味。席到中途,马春生才感到来的都是几个不速之客,为首的是一个号称“二爷”的马刀脸老头,他借着酒劲十分霸道地表明来意,“我们兄弟四个今个一不是住店,二不是赶路,实话说吧,我们是红帮的人,张大爷派我们来接管脚骡店。”“二爷”话说完,便把手里拿着的一把刀咬在了嘴里。马春生深知江湖险恶,也早有所闻红帮张登荣大爷的威名。他心中虽有怒火却一点不敢发作。于是强装笑脸,端起一大碗酒说:“几位兄长怎么不早说?久闻大爷c二爷大名,准备登门拜过码头,只恐在下卑贱,大爷不肯相见。有劳二爷亲自登门,兄弟在这里有礼了。”二爷哈哈笑过,脸上的笑纹突然收敛,一把掀翻了炕桌,说:“少他娘的来这一套!我先给你讲一讲本帮的规矩!什么叫三刀子六窟窿,什么叫刀刀穿透?”二爷说着将那把刀子扔到了炕头上,“自罚吧?罚过之后,我带你去见大爷。”这时候,舒远秋c大刘都闻声而来,连哑巴安堂都立在了门口。舒远秋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看看再说。马春生僵住了,他知道所谓的“三刀子六窟窿”就是犯规者自刺小腿肚子三刀,要刀刀穿透。他知道自己遇到了死对头,看来此劫难逃,于是心中暗自叫苦。他想,不刺吧,被人耻笑,刺吧,也未必能保住脚骡店,难免落个陪了夫人又折兵的下场。 二爷见他沉默不语,就说:“怎么样?罚吧!不然”二爷说着从火盆里抽出一根哔啵燃烧的松股,“不然的话,我让你的脚骡店葬身火海,变成阎罗店,那时候谁也别想打它的主意。”话音刚落,三个人都站起来,目光逼视着马春生。二爷手里的松股正在无情地燃烧,火焰映照着二爷那张扭曲的马刀脸,“我数一c二c三,你如果再不动手,我就要点着你的炕席。一c二” “慢着!”舒远秋突然走到了炕跟前。 在座的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她已经从炕头上捡起了那把刀子,“二爷执法如山,让人佩服。南北两道原c瑞河两道川,哪一块地方不是张大爷的地盘?只怪我儿糊涂,犯了大爷的规矩,理应受罚。只是罚过之后,请二爷在张大爷面前多多美言,并转送贴子,就说我等愿意投到贵帮门下,任凭大爷c二爷使唤,让我们替大爷c二爷经营这脚骡店,保证大爷c二爷财源广进,不知二爷意下如何?” 二爷那张马刀脸上露出了诧异之色,他显然没有预料到这半路上杀出的程咬金。他望望舒远秋,望望马春生,半晌才说:“这个自然。自然,你是,是他妈?” “二爷,孩儿是娘身上的心头肉,我能忍心看着他遭受皮肉之苦?儿犯了规矩,也是当妈的管教疏漏,我甘心情愿替他代过,请二爷明鉴。”舒远秋说着撩起了裤腿,露出了白皙的腿肚子。她把腿抬起来,搁在了炕沿上。 “你?”马春生惊叫了一声,话音未落,舒远秋手中的刀子已经刺进了肉里,鲜血顿时如注,滴答滴答落在了地上。她咬着嘴唇,一把抽出刀子,又一下刺进了肉里。 “好!”二爷恍然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大喊了一声,“最后一刀!” 马春生扑上去,要拉她。舒远秋望了望他,眼睛里透出一股威严和坚毅,“别怕,没事的。我这一把老骨头肉少,好扎。”说话间,又一刀刺进了肉里,血像红色的小蛇一样在她白腴的小腿上缠绕,一滴一滴落在地上,腥甜的血气弥漫在窑里。马春生看到舒远秋闭上眼睛,脸色已经变得煞白。他再也抑制不住羞愧c感激和冲动,扑上去紧紧抱住了舒远秋的身体。 就这样,马春生拜到了张登荣的门下。张登荣的红帮在马大元的部队里,也有不少门徒。有了张大爷的庇护,马春生保住了一方平安,脚骡店的生意才越来越红火。马春生从此对舒远秋言听计从,真正把舒远秋当做了自己的亲娘。后来的日子里,他一直不停地问:你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勇气?每次问后都要低了头补充一句,就算你不刺那三刀,我还是要刺的。你替我刺了,这我实在担不起。舒远秋回答,谁刺都一样,都是为了脚骡店,以后别想这事了,已经过去了。 对于种罂粟之事,马春生不仅对她,最后连曹子轩也不隐瞒了。他说:“不瞒你说,我是为着一口气,谁让我马春生世世代代受穷呢?这事还要从我跟朵儿的婚事说起。”那个晚上,马春生喝了些酒,有些兴奋,说他睡不着,想跟她掏一掏心窝子。所以当马春生给舒远秋讲了一个故事之后,勾起了舒远秋的心事,于是作为回报,也给马春生讲了一个故事。没想到那晚两个人讲着讲着都流了泪,都动了情,能够分享彼此心事的人无疑关系又走近了一步,彼此更懂了一些。 舒远秋说,这些话在她心里藏了几十年,“你说女人是不是死心眼?总觉得真心付出了,一辈子都牵挂在心里。当年信誓旦旦的他,如今却是娇妻美眷,拥娇抱玉。她和他永远成了两个世界的人,再也不会有任何瓜葛。这也许就是她的命。如今经了许多世事,吃了千般苦,才觉得从小父母给她说的女人的福和命全都掌握在男人手里的话是不对的,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 马春生说朵儿是风岭塬一个寡妇的独女,因为苦日子过不下去了就说给了邻村的他。朵儿妈一心指望着他家的帮衬。他给朵儿许下了进马家门时缝一身漂亮的稠缎袄袄的诺言。不料他家连遭变故,先是爹病故,接着母亲跳崖。朵儿妈眼看无望,竟毁了亲,把朵儿说给了马大元的副官。马春生说那兵就那么甩下一些银票把朵儿抢走了。她的母亲却抱着银票又哭又笑。 舒远秋说有个大户小姐叫书眉,看上了他们家穷得没有名字没有姓的放羊娃“碎娃”。书眉为了他抛家弃舍,四处流浪,孑然一身度过了多少年。 马春生说朵儿逃出了军营,跑回了家。而村里人不肯接纳她。族长说,朵儿已不是黄花闺女,他们村不能收留。朵儿妈死活不肯开门,一任朵儿在门外嚎啕痛哭。朵儿来找他,族人说风岭塬不留破了身的女子,不娶人家的媳妇。马春生说,我不想要朵儿了,她会给我们家族带来耻辱的。他想起父亲临死时说,一门亲定的家里连遭变故,那女人肯定是个灾星,乘早另做打算。 舒远秋说她的“碎娃”已永远不在,另一个自称“碎娃”的人来找她。那是一个大财东。 马春生说朵儿报复他,去了他的仇人马蛟家作丫环。听说还要做妾,那可是和他马春生定过亲的女人呀!马蛟是谁?是逼死他娘不共戴天的仇人。他一时气愤找上门去,竟然被马蛟家的狼狗抓伤了胸脯。朵儿捎话给他,说朵儿早已不是马家人,和你马春生也无甚瓜葛,她在马蛟府上过得很平静,四奶奶是个好人,让她有穿不完的绸缎袄袄。 舒远秋说他的出现让她感到自己在心灵深处竟然还想着他。尽管自己一遍一遍说,忘记他,他们永远是两个世界的人,但在夜深人静时,她会想起那永远无法抹去的一幕,他给她短暂的快乐就这样影响了她的一生。“花非花,雾非雾,”她唱了一句,湿湿的声音难以名状。 马春生说风岭塬的人晚晚听到山谷里的狼嚎。那是风岭塬的汉子在发泄他的仇恨。人们说让人睡了的媳妇,全当扔了一双烂鞋。他却抚摸着自己满是血痕的胸脯,大喊: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舒远秋在听了朵儿悲惨的哭诉之后,突然觉得整个脚骡店里充满了陈腐的霉味和血腥味,而马春生就是罪魁祸首,就是一个土匪。随着春生脚骡店的兴旺发达,他惨淡经营c偷偷摸摸种起了大烟,没有想到几年下来,他马春生几乎是一夜暴富。 “我能猜测,你是大发了。民间传说你赚的钱能买一辆汽车。人们甚至流传着一句话:宁坐春生脚骡店,不坐某某县。那意思是你马春生在人们的心目中比县长还美气哩。我想,那还是因为你有了钱。能告诉我,这一切是真的吗?”舒远秋见时机成熟,便直奔主题。 马春生不由哈哈大笑,“如今的我在鬼愁关大小也是个人物,连马蛟这个昔日仇人也登门求和,重新择地起坟厚葬了我的父母,又吹吹打打地过了三天白事,还亲自将朵儿作为见面礼交还于我。你说的不错,这一切不是因为我的脚骡店,而是因为我有钱了,而且是大钱,将来呢,我还要用这些钱修一处宅院,娶三房女人。哈哈哈!” “朵儿,你胖了。”马春生记得当朵儿站在他面前时他就这样淡淡地说。朵儿抱住了他的腿,说我在心里一直念着你,到现在我还是清白的。马春生没有动,说:“你走吧。”朵儿却褪了她的衣裤,痛哭流涕,“不信,你来看!春生哥,朵儿一直为你留着。你不要撵我,从今往后,我一心侍奉你。我不要绸缎绵袄,只要你,只要你就够了”马春生却一声咆哮,让狼尾巴大刘把她拖了出去。 就在马春生回窑的工夫,他听到了一声尖叫马春生跑进堂窑,却见狼尾巴大刘赤着下身,兴奋地狂喊着,朵儿光着身子蜷在炕垴,炕上有一滩怵目的血。马春生一拳过去,大刘的一颗门牙飞向了窑顶。当夜,马春生喝得昏天黑地,他越墙跳进了马蛟的院子,闯进马蛟四太太的屋里,把这个马蛟最亲近的女人干了个底朝天。 从此,脚骡店里多了一孔神秘的小窑,小窑里多了一个不见天日的女人。马春生说他让她走,自己去寻活路,是她自己不肯的。他越来越觉得父亲临死时说的话没错,她就是灾星。是马蛟送给她的一颗炸弹。这个炸弹会带给脚骡店无穷的灾祸。马春生说:“我听大刘说,朵儿真的是清白的。是我毁了她。但是这个女人是个灾星,她会让脚骡店永无宁日的。” 舒远秋说:“堂堂七尺男儿,竟然胆小如鼠,竟会害怕什么莫须有的灾星?我问你,朵儿关在小窑里这么长时间对你带来了什么灾难?难道一孔窑就能关住一颗灾星吗?我看你对她还是有感情的,只是你太爱面子,就好比是煮熟的鸭子,心烂嘴不烂。你把她折磨到这种地步,竟然没有勇气承担她的一生。马春生,红帮你怕,灾星你怕,告诉我你还怕什么?好让我来再给你帮忙!” 马春生一时满面通红,无言以对。 那孔小窑里一扇仅有的小窗被马春生用木板钉死,关了门就完全陷在了一片黑暗中。当舒远秋走进那间小窑时,却发现春寒料峭的日子里,朵儿竟连一双袜子都没有穿。舒远秋借口给她找绵袜,在窑里四处查看,关注这孔神秘的小窑已经很久了,今天她终于发现了窑壁一侧一块土的颜色明显不同于其它地方。 舒远秋下了炕,来到灶间。她看到朵儿正按照马春生的指点要领在小铁锅里熬炼加工那些浆液。朵儿见她进来,说,闻惯了味道,人都像精神了似的。舒远秋说,别看它味道香,花开得漂亮,才是个魔鬼呢。多少人因它家破人亡,变得人不人c鬼不鬼的。你们可别碰它。朵儿看了一眼马春生。马春生面无表情。舒远秋看见他俩都忙着,一时半会也结束不了,就拎了一把圆头锹悄悄摸进了那孔小窑这天晚上,舒远秋陪着朵儿住在了那孔窑里。朵儿蹲在一堆干草上,仰起一张毫无血色的脸说,干娘,我是个贱女人。 舒远秋说:“小时候大哥一直给我说,人无贵贱。也许是听了大哥太多的话,我才背叛了舒家,被世人们称为是舒家的羞耻。过了半辈子,回头再想那些事情,就像做梦一样。我能看出不管我走到哪里,人们的眼里流露出的那种深深的鄙视c怜悯和探询一直尾随着我。女人和男人不一样,没有婚姻,就像个怪物啥会让一个人变得又傻又痴?是爱一个人,是对一个人真真实实的爱。你为他马春生吃尽了苦头,他该醒悟了。” “你说的真好,但是春生他会原谅我吗?”朵儿依然一脸愁苦。 “你放心,有我在,一定会。”舒远秋忽然扭过头,转了话题,“你这窑里埋着不少东西,你知道吗?” 朵儿被她的表情弄得有点怕,她摇摇头说,今天我看见那里的土有人挖过,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答应我,别告诉别人有人动过。” “嗯。” 舒远秋带着朵儿走在瑞川县城街道里的时候,舒远秋感到自己像是从一个与世隔绝的大峡谷中走出来。一旦走出来,马上感到自己像是另外一个星球的人,眼前的人c眼前的物都是那么地陌生,而自己走在这样的街上显得有些异样,四肢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才对。鬼愁关真是一个让人窒息的地方,而自己竟然在这种地方呆了这么多年。朵儿更像是几辈子没见过人了,她的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对什么都充满了新鲜和好奇。她们两个一人头上包了一个灰头巾,看上去都比实际年龄要大好多。舒远秋对朵儿说,等事办完了,她要带她去集市上挑绸缎,缝那种大花子的最漂亮最美丽的绸缎袄袄,马春生专门给了钱,说一定要挑最好的。朵儿低着头,脸上却有一种掩饰不住的甜蜜。 是“元兴隆”药店的伙计小韩子捎话让舒远秋尽快来一趟的。舒远秋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走进熟悉的“元兴隆”药店,柏治林就把她叫进了里间,“你是怎么搞的?”柏治林一脸怒色,“你自己做不了,你能不能汇报上级?” 舒远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迎头一棍,让她毫无思想准备,她一脸无辜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对大烟地的坚决取缔是我们取得老百姓信任的关键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我们就没有广泛的群众基础。你如今也是一名员了,应该明白自己的使命和责任,做好每一件事都是对你的考验,而你,从下种到成熟一直到加工成功,你为什么听之任之,坐视不管?甚至,我听说,你还参与其中,助纣为虐?你说你还像一名员吗?你的问题我要专题向上级反映,你要随时准备接受处分!”柏治林狠狠地拍了桌子。 舒远秋终于知道了那一批加工好的烟土并没有被截住销毁,而是流失到瑞川县城了。她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她又对于柏治林对她的无名火感觉很委屈,运输途中的失手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她一不是组织者,二不是参与者充其量只是个知情者而已。柏治林看她一言不发,态度就稍微缓和了些,“你没经验,这我理解,幸好不是在战场上,不然会以牺牲同志为代价的。你也不想想,等加工后再销毁,地还在,不是隐患还在?我们要从根子上解决问题,错过一步就会错失良机,酿成大祸!好了,不说了,先吃饭,吃完饭我带你去趟方老汉的坟上。” 柏治林和舒远秋刚出了“元兴隆”药店,突然被前面一群人阻碍了道路。舒远秋和朵儿不约而同地看到了一股青烟升腾而上,在蓝天上散开。她们紧走了几步,从人群中挤进去,却见一座土楼在烈火中熊熊燃烧,火借风势,哔哔啵啵的声音充分表明这火已经无法阻止,这楼分明已是风中残烛。舒远秋和朵儿站了一会儿,就已经被烤得脸颊发烫了。她们看到一个黑脸瘦高个子的人正拼命拉住一个挣扎着力图扑向那火光的年轻人。那个瘦高个儿被拉得双脚在地上磨出了一道土壕,他头上的汗已经流成了水,那个年轻人疯了似的用牙齿咬那双拉他的双手,用脚踢他的双腿。瘦高个的双手上虽然已是血迹斑斑,但他还是牢牢地抓住年轻人的衣服,衣服袖子已经扯开了。舒远秋听到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在议论着:“听说是那个婊子点着了花满楼的”。 “听说这小子和那那婊子混出感情了,非那婊子不娶。你瞧,死活都要奔那婊子去。” “林中秋以德贤闻名乡里,想不到竟出此逆子。” “所以林中秋自觉脸上无光,让他的下人来收拾这个摊场。可怜这个老奴才,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倒白白挨一顿打”。 “” 舒远秋从人们的议论中听出这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林中秋的儿子,不知怎么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柏治林在一旁告诉她,林中秋的大儿子不知怎么迷上了“花满楼”有名的女子梅娘,并因为梅娘传染了很严重的花柳病。林中秋先后差管家林双锁和农头来让他给少爷看病。每次病情略有好转,少爷就要往“花满楼”跑。梅娘闭门不见,林少爷就在街上乱喊乱叫一晚上,弄得乌烟瘴气。 “唉,这林少爷从此可让林中秋威名扫地了。”柏治林流露出对林中秋的一丝惋惜来,“好在梅娘自知做孽,就一把火烧了花满楼,与楼同归于尽。梅娘也是个苦命的女子,也是为生活所迫,被逼到了这个份上的。” 不知怎么地,舒远秋头顶满天星光走向城外的时候,思绪纷飞,她在心里说:林中秋啊,林中秋,你是怎么搞的?你连自己的孩子都管不了,你是不是儿女成群已经管不过来了,他们是不是和雨晴一样只是你一时投欢所生而你没有一点作父亲的责任?她不由自主在心里追问起来,仿佛林中秋就站在她的身边。她突然想知道林中秋的少爷现在到哪里去了?这个孩子是雨晴的弟弟,他们的身上流着同一个男人的血脉。但是很快,她又为自己的想法暗生自嘲。林中秋是谁?他和你有什么关系?他的儿子又与你何干?自己难道忘了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了吗?舒远秋,她是舒畅的女儿,尽管舒家会清理门户,但是谁也无法抹去她身体中流淌的舒家的血脉。远秋,远离林中秋,远离林中秋,永远的远离,永远方老汉的坟离城不远,柏治林带着她来到城郊的一片麦地里。她看到一抔土堆坟前树立了一块很大的碑子,上面记载了方老汉行医多年高尚的医德和扶弱济困c救死扶伤的事迹,碑子的上面还刻了松鹤延年的图案。她惊异地发现在碑文的落款上,除了写着“弟子柏治林”外,还赫然写着“女儿书眉”和“孙女雨晴”的字样。舒远秋感动了,她已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双眼含泪,用感激的目光望着柏治林这位有心人。 十年了,坟头上已是荒草萋萋。舒远秋不由双膝落地,深深地为安息在这里的方老汉磕了一个头。 舒远秋和柏治林往回走的时候,在一条玉米掩映的阡陌上迎面碰到了一个小媳妇。她挎着一个碎花包袱,急匆匆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当她与他们擦肩而过时,舒远秋不禁回头去望她的背影。 “是雨晴。”柏治林突然说,“是她,她这是去给爷爷上坟。” 舒远秋的心猛地一紧。柏治林的话让她一下子感觉的到这个擦肩而过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和自己相依为命多年c虽然骨肉分离却依然血脉相通的女儿雨晴啊。她刚要扑上去,柏治林一把拉住了她,书眉,别动。 这时候舒远秋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是啊,雨晴现在不仅仅是她的女儿,她还是国民党原县长的小老婆。在一切都不明了的情况下,她是不能贸然上前相认的。想到这里,她的心一阵阵作痛。她望着柏治林说,我的孩子,我都没认出,倒是你先认出的。 细心的柏治林看出了她的心思,拍拍她的肩膀说,“雨晴出嫁后你不是再没见过嘛,我可是见过好几回了了。再说,做了官太太,自然不比做女儿家。你的脑海里还是那个小孩子雨晴,一时没认出也不奇怪。走,我们跟上去,看看雨晴现在在哪里住。以后她有什么事,我还可以有个照应。” 舒远秋感激地望着这位有心人,无言地跟在他后面,在纷披的玉米叶子掩映里他们跟着雨晴一直到了方老汉坟头上。 远山苍翠,秋高气爽,秋虫不时发出阵阵低鸣。一种幽谧的静里,远远地传来雨晴的啜泣声。 这啜泣声轻轻地,却像一样石头不停地击打在舒远秋的心上。从这啜泣里她看到了远避人世的虎头山,一个小姑娘头上戴着山花一路疯跑,银铃一样的笑声无忌无绊,响遍漫山遍野。从这啜泣里她看到了“元兴隆”里短暂却愉快的时光,一个捣蛋的丫头藏了方老汉的老花镜,躲在柱子后偷偷看方老汉焦急的样子,她脸上得意的神情无以言表不知不觉,舒远秋的脸上流下了两行清泪。 斜阳把余晖洒向了大地,坟头上袅袅升起的青烟顿时弥漫在田野里。雨晴挎着包袱返回的时候,太阳已经滑下了山头。柏治林和舒远秋悄悄跟着她穿过了一条又一条阡陌,一个又一个弄堂,径自来到了南山脚下。 这是一片很大的灌木林,在夜色熹微里显得有些恐怖。他们看到雨晴急匆匆地钻进了灌木林。两个人人借着灌木林的掩护,跟在她后面走了进去,渐渐地,他们看到了淡淡的灯光。那灯光是从一个黑魆魆的院落里发出的。雨晴推开了院子的门,身影一闪从他们的视线里消失了。门柱发出沉闷c凝滞的声音。随即传来一声狗叫,只一声就戛然而止,再也悄无声息。 望着那一星灯光,柏治林叹息道,“看来真的如人们所言,老岳真的厌倦了世事,要过他隐居的生活了。” “雨晴是为了救我才落到这步田地的,我不能不管。”舒远秋叹息道,“眼看着自己的孩子就在身边,我却无法相认。” “别太难过,这都是这个世道造成的。所以书眉,我们的肩上的担子很重,为了和你一样的千万家庭的苦难,我们必须要打破这个旧世界。”柏治林再次拍拍她的肩,她看到他的脸上充满坚毅,“放心吧,雨晴这里有我呢。可别忘了自己的使命!” 夜色渐浓,舒远秋把目光投向夜空,心想,夜太黑了,天什么时候才能亮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腊月二十三是祭灶君的日子。 识字的人家早写好了“上天言善事,下凡降吉祥”的红纸对联贴在灶火爷牌位两侧,然后烧一张黄纸表,燃三炷高香。等煮完面条,供完了,把画像上的那匹马和孩子用剪刀绞下来,连同烧纸一起烧了,纸灰飞上天,就等于灶王爷骑着马上天,对天老爷爷从头到尾说说一年中人间的来龙去脉。天老爷爷在听取汇报之后于次年或降吉祥,或降灾难以示奖罚。这天家家户户贴对联c祈祷c上供果c烧高香,至于吉祥降到谁家谁又能知道呢?祭过灶王,便搬出坛坛罐罐,放满一院。女人们用头巾把头发包得严严实实,或者用一把老扫帚开始扫窑,或者洒扫庭除。屋顶和墙壁让烟火呛了一年,像是墨汁染过,屋上的胡秸挂着一嘟噜一嘟噜的浮灰,扫下来,春上好当粪使,同时屋里也显得清气许多。胡秸露出了白茬,壁子显出了土色,就跟个人剃了剃头,一下子显得又受看又年轻了,像换了个人似的。 林家大院除了甘甜甜生了一个儿子,脱不开身外,几乎所有的人都行动了起来。甘甜甜抱着她的孩子,心中的欣喜像水花一样溅了出来。她对于外面的喧闹声完全置若罔闻。临产的一刻,她忽然意识到她苦苦怀胎十月,可她完全不知道,她毫无把握,她将得到怎样的结果:他是个能顶门立户的男人么?当一阵哇哇的呐喊声传来时,她睁开眼,隔层泪花,她晶莹而模糊地看见刚从自己体内分离出来的那一部分骨肉。当她的目光飞快地捕捉到舞手舞脚的婴儿腿间的那一点点的肉时,她不由全身松弛下来,在心里深深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产后几天,甘甜甜注视着襁褓中的婴儿,第一眼她就想到了王安良。这又老又丑的模样除了王安良这个贼打鬼还有谁配做他的父亲?甘甜甜不由自主为这一瞬间的阴暗心理而哆嗦起来,她用眼睛的余光往旁边看了看,没有人注意她。大伙都把注意力集中在这小家伙的身上,任月霞甚至笑眯眯地说:“瞧,这脸形多像东家!” 现在,温和的乳汁痒酥酥千丝万缕地潺潺流过她的身体,流进了这小宝贝儿的身体。在这样的贯通里,她不由激动地有些泪光莹莹了。这是她做梦都盼望的一天,他将是她一生的指靠。而林中秋也从此对她关心体贴起来,甚至对她以前的冷落有了愧恨的言辞。甘甜甜从此又扬眉吐气了起来。孩子“百天”那天,前来恭喜的人络绎不绝。心灵手巧的女人带来了形态各异的猫枕头c五毒鞋之类,东西摆满了院当中的桌子。林中秋穿戴整齐,满脸笑容地招呼着前来贺喜的客人。岁月不饶人,他的眼角出现了细细密密的鱼尾纹,一笑更看得清晰。而甘甜甜更是显得精神,她挨着席给客人敬酒,清脆的笑压倒了客人的喧哗。现在,甘甜甜还记得那天热闹的景象,在林家大院中她终于显得无比重要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怀中这个混沌无觉的小生命呀。因此她对这个小生命的疼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甘甜甜不知道,此时正有一个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向这边偷偷张望。这个人是王安良。 王安良正怀着难以言述的懊恼想象着孩子的眉眼。为了离孩子更近一些,他主动承担了扫浮梁的重任。他站在一张八仙桌上,挥动着一把大扫把,积尘随着他手中大扫把的挥动,纷纷落下来,覆盖满在他的头上c身上,顿时满屋子都变得尘土飞扬起来。孩子出生快四个月了,他竟然连一次面都没有见到。自打甘甜甜怀了他的娃之后就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有几个晚上他都蹑手蹑脚地近前敲过门扇,但无人开门。有机会在院子里碰上,甘甜甜脸上冷冰冰地,从未正面瞧过他一眼,这把王安良气得要死,晚上睡铺上心里火烧火燎。现在孩子出生了,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见他的娃一面。 此刻,王安良一边挥动大扫把扫着浮梁,一边注意听着那边的动静。不大工夫他就听着甘甜甜走进了东房,她很清楚地对任月霞说:“我来帮你贴吧,娃这会儿睡得正香呢。”任月霞笑道:“那敢情好,我一个人正忙不过来呢。”原来她们是在贴窗花呢。王安良伸长了脖子,能看到炕上摆满了剪好的“五谷丰登”c“喜鹊登梅”等寓示欢快兴旺的贴花。王安良暗自得意,就撇了扫帚,缩身从桌子上跳下来,望望周围,偷偷溜出了门。他蹑手蹑脚来到了南厢房。一把撩开蚊帐,他真的就看到了襁褓之中的婴孩。“这就是我的儿子吗?”王安良问自己,他的心中充满了恐慌和怜惜。他一时难以把握,俯下头去在婴孩的嫩脸上吮了一口。这一吮,婴孩哇哇大哭起来,王安良吓得慌忙从门里挤了出去。 甘甜甜和任月霞听到哭声,都放下手中的活儿奔过来。甘甜甜看到孩子的脸蛋上红红的一片子,骂道:“这讨厌的臭虫。”他把孩子抱在怀里在地上走来走去。孩子的哭声却不肯停歇,泪水悬在他的腮上,眼睛挤了一起。任月霞接过孩子放在了炕上,脱下一只鞋来,在孩子的身上晃来晃去,口中念念有词:“冲气走,在我娃身上不了守冲气散,在我娃身上不了站 都改过,都改散,改了我娃身上清。 改了吗?改过了,改散了吗?改散了。 在我娃身上不站了”。 倒奇怪,这娃真的不哭了,慢慢地竟又睡着了。甘甜甜十分高兴,拍手道:“大姐真是行,赶明儿我也会了。”王安良在外面听得清楚,他咽了一口唾沫,骂道:“我的儿子都不敢抱,他妈的!任月霞从南厢房里出来时看到林双锁在大门口正给孙拉处安顿活儿,“明个就二十四了,你去瑞川县城集上,买些香c烧纸和蜡来,香要大扎大扎地买,烧纸要买黄裱纸,蜡是粗亮的好。”孙拉处点着头,刚跨出门槛,就被任月霞喊了回来,“捎带割上一个猪后肘,买一条牛腿。”孙拉处“哎!”了一声就出去了。 孙拉处走在路上,心里很沉重,扳着指头算算,二十四糊墙,二十五煮菜,二十六蒸馍,二十七擀面一天逼着一天。孙抓处来告诉他,碎花一个娃生的,连揉面的力气都没有了,家里需要人手,让他赶快回来。孙拉处正思谋这事,林双锁却给他安排了活儿,往年这些事都是管家的事,今年却一骨脑儿都推给他,但他却又不能拒绝,县官不如现管,再说让你干管家的事是看得起你。他不能不识好歹,只有乖乖地去。 路上人很多,都是去瑞川县城赶集的,也有的早早去回来的,暖帽上别的是年画c门神,腋下夹的是大包袱小包袱。他们走得悠闲,有的喊着秦腔,有的唱着乱弹,还有的嘴里发出一种无腔无调的声音,但年节的喜气是掩饰不住的。 孙拉处走在他们中间,脸上灰不沓沓地。一晃在林中秋家干了十几年。往年过年,他和大伙一样高兴,虽然活儿一个接一个:杀猪c宰羊c磨面c糊墙c垫圈他干起来极有兴致,但不知为什么,今年不同了,孙拉处感到没有了一点心劲。他想自己挣死扒活地干,最终能落点什么呢?年轻的时候,跑跑腿,出点力气都没什么,如今奔上四十岁了,家中又添了个儿子,在林中秋家他也像别人一样不那么往前头拾弹了。他有时候甚至分不清哪个是他的家。特别是林连武的事出现后,林中秋把他推到了前台,让他有意向人们散布说,孙拉处娶妻多年身后无子,林中秋就把林连武过继给他,自小林连武由孙拉处夫妇经管,长大了就在黄老板手下当伙计。孙拉处很不情愿,他在心里开始埋怨林中秋,林连武是他林中秋的儿子,自己为什么要让别人把污水往自己身上泼。或许是林中秋意识到了这一点,那一天把他叫到跟前说:“林双锁年龄大了,又拖着个病身子,几次找我说不干了,因为农事紧,少不了你,又找不下合适的人,就一直这么拖着。我思前想后,再没有比你更中意的了,如果你没啥,过罢年就当管家吧。”要在往日,孙拉处会感激涕零。有了林连武这件事,他的心里就有些别扭。掌柜在这个关口给他加管晋爵,是让他忍辱负重c尽心尽力卖命的。当管家比不得农头,虽然轻松一些,不和长工们淘气,但那里里外外c大大小小的琐碎事也够他受的。想到这里孙拉处就说:“我想一想吧。”林中秋就发现了他无精打采的样子,他盯着孙拉处说:“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这些年你把农头干得这么好,换个人我还怕给咱倒糟了呢!” 不知不觉地孙拉处就进了瑞川县城。这时候的瑞川县城是一年中最热闹的几天,腊月的集啥都有,赶集的人啥都买。在市场中心有一个人正敲着锣,嗓子哑哑地大声喊:“钱币放炮了!从午时起,新办法实行,小麦一市斗值一万元”。人群中立刻引起了一阵骚动。孙拉处看到人们在用鸡蛋换火柴,六个鸡蛋换了一盒火柴。还有人为买一匹兰土布,竟把钱卷了一捆子。孙拉处走过去问,“一匹多少钱?”答:“五万元。”随后是一阵骂娘。钱每天都在放炮,今天你手里一沓钱,隔一晚上就成了一卷废纸,擦沟子都嫌硬。孙拉处从兜里掏出一些印着大人物头像的钱,朝上面唾了一口,说你还让不让人活了! 孙拉处在人流中挤来挤去,不由浑身燥热起来。在猪肉摊前,他同样用一大捆钱买了一条猪后肘。按照林双锁和任月霞的吩咐,他身上的钱远远不够了。他在心里算了算帐,就从市场的墙上将商品新价格的告示撕了下来,揣在怀里,以便回去交差。在黄占仓的当铺里寄放买下的东西时,他看到当铺的墙壁上贴满了钱,就说黄掌柜这是显富呢。黄占仓摇摇头说,今后钱还会更不值钱的,有钱不花,最后就这样,只有成了糊墙的纸,唉,这生意是做不成了。 从租当铺出来,孙拉处就奔“元兴隆”药铺而去。媳妇碎花生了娃后像被抽去了筋骨,整个成了一瘫烂泥,懒洋洋的一点劲都没有。孙拉处一直准备进城抓几付药的,苦于没有机会,今天好不容易进城了,不妨去看看。到“元兴隆”药铺时,却发现门口坐满了人,有抱着娃娃的,有搀着老人的,他们或叉开双腿靠墙坐在黄土里,浑浊的双眼干巴巴地瞅着街上来来去去的行人或半蹲着,或靠门楣站着,一个个都灰头土脸,一看就知道是走了远路的人。孙拉处的把头探进门里,连药铺里也弥漫了一种土腥气的味道。 孙拉处这一探,却在铺后面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人刚刚把一包药扎好,正抬头擦脖子上的汗,就看到了孙拉处。孙拉处还未过来,那人就喊:“嗬!是拉处来了,快来,里面坐。”那人的热情将孙拉处招呼进去。孙拉处往台铺后面走的时候,柏治林先生也热情地招呼他,“这乱哄哄地,你随便坐下,炕头上有水,自己倒着喝吧。”孙拉处就坐在抓药的那人后面。这时候他才认出这人正是那年去安口贩炭途中碰上的货郎客。孙拉处从炕边上的水桶里舀了一瓢凉水,咕嘟咕嘟地就灌下肚去。他感到全身顿时轻松起来,他靠在炕头的被子垛上,一下子感到有些疲倦,于是把头倚在被垛上想解解乏,不想头一挨被垛,竟然就斜靠在上面迷迷瞪瞪地睡去了。 一觉醒来,孙拉处感到像是又过了一天。这时候药店已没有人了,柏治林和货郎客正坐在一边交谈着,他用手揉着眼窝坐了起来。货郎客看见他醒了,就笑嘻嘻地说:“拉处真是乏困了,呼噜都把病人吓跑了。”孙拉处不好意思地一笑,“唉,替人当差,难得睡个囫囵觉。”他过来和两人坐在了一起,问:“老兄怎么不摇你的拨浪鼓了,什么时候在这儿抓起了药?” 货郎客拉了孙拉处的手,叹了一口气说:“兵荒马乱,世事不平,拨浪鼓也不好摇了。”孙拉处闻说也叹了一口气。货郎客不易觉察地瞅了一眼柏治林,继续道:“世事不平,穷苦人没得出头之日,听人讲这一向活动得厉害,咱们干脆入个伙,弄好了给子孙造个福,弄不好搭进去也比这活受罪强。”孙拉处摇摇头,“咱两眼一抹黑,到哪里找人家?再说就算找到了,人家还有个要不要呢!”柏先生笑道:“拉处大叔不是外人,我跟你透个底,国民党c地主老财的日子不长了,团结了天下穷苦人,很快就要变变这世道了。”货郎客又一次拉住了孙拉处的手,“跟我们干吧!”孙拉处感到他的手被货郎客捏得生疼。 孙拉处到自家门口的时候才想起了给碎花抓药的事。走进院子,孙抓处正在驴圈里垫圈c拌草,小伙子兴致还不错,边干边吼开了乱弹:“碗豆地里麻剌盖,阎王爷把我咱世来阎王爷世人太不公,世下我穷人拉长工,不拉长工不得行,拉下长工短精神。 一年挣人二百钱,天晴天下不得闲。 初一初二闲两天,掌柜的叫着把草添” 歌声缓慢沉闷,像是人在哭在诉。孙拉处听了,不满得吼道:“唱球的啥嘛,像死了人。”歌声便戛然而止。 孙拉处走进了中间窑,看见炕已经烧过了,炕眼门里冒着一缕一缕的柴烟,夹杂着几丝驴粪的味道。孙拉处老爹干了一天的活,看起来浑身很不舒服,在炕上舒展着一双麻杆腿,半躺着抽烟。孙抓处的歌声消失了,院子里c窑里全都寂静下来了,寂静得使人有点沉闷。孙老汉翻动了一下眼皮说:“唱就让他唱去吧,还娃娃气着呢。”孙拉处说:“唱看在哪哒唱呢,这是地方上,得顾忌还是要顾忌的。”孙老汉闭着眼睛吸烟,不再言喘。孙拉处掏出工钱,递到孙老汉跟前,说:“这是全年的工钱。”孙老汉睁开眯着的眼睛,坐了起来,他接过钱,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将钱揣在怀里,拍了拍。孙拉处把腋下夹的卷着的羊毛毡丢在炕角里说:“这条毡有个七八成新,是掌柜子送的,他说你年纪大了,缝个毡裌裌,冬天防冷夏天防雨。”孙老汉听了很感动,“可惜了,留着给抓处娶媳妇时用。”孙拉处接着说:“掌柜子的意思要我下年当林家的管家呢,我怕干不好,还没答应呢。”孙老汉听得心活了,血热了,“这林中秋够人啊,娃娃,你可要好好干,咱可得对得起人家,不能当缩头乌龟,要往人前头挣弹啊!”“那我就应了吧!掌柜子要我二十九回去呢,过年了让别人看门c喂牲口他不放心哩。”孙老汉听这话却有点儿作难了,“碎花生娃刚刚出月,你不在,这里里外外少不得抓处操心。抓处不干不得行,干了你当老大的心里不痛快。”孙拉处不耐烦地丢了一句:“有啥不痛快的,不该干的都干下了!” 爷子俩正说着,孙抓处将晚饭端了上来。晚饭是荞面搅团。今年荞麦收的好,有一点麦子就舍不得吃,精打细算,经常吃荞面,不是荞面搅团,就是荞面节节。孙拉处爱吃搅团,尤其媳妇碎花进门那阵儿,顿顿给他搅搅团。那时候碎花这女人丰腴得很,捩着脚脖子,抓着擀杖在锅里用力地搅。她的屁股一摆一摆,浑身的肉都在跳动。俗话说,搅团要好,七十二搅。当颤悠悠光丢丢的搅团盛满黑盆盆端上来的时候,孙拉处就怀疑是碎花把她的肉给搅下来了。 今天这搅团是孙抓处搅的,打眼一看便知。但好长时间没有吃过搅团了,孙拉处还是抑制不住地咽了一口唾沫。 孙老汉坐在炕中间,孙拉处和孙抓处分坐在炕沿两边,爷子三人围着一个黑盆盆,一碗蒜水儿吃起来。三双筷子在一个饭盆,一碗蘸水之间快而有序地升降,光滑的搅团滑过喉咙落进了胃里时发出“咕”地一声。轻轻地,悠悠地,此起彼落,非常动听,像是爷子三人配合默契地演奏着一支古琴曲子,不大功夫饭盆就成了底朝天。 腊月里的天没后晌,说黑就黑了。孙拉处打了两个嗝儿就溜下炕走进了碎花和他的窑。清油灯放在炕头上,把碎花的影子投射到墙上。这碎花真是一见一个样儿,拿刚进门那会儿比,简直不像样子了。孙拉处问吃了吧。碎花说吃了。孙拉处拿出烟锅,一提烟袋,发现烟袋里早瘪了。碎花看见,便伸手把烟锅拿过去,从窗台上的纸盒里捏了一撮,充塞在烟锅头里,递过来。孙拉处咬了烟锅,甩掉鞋就上了炕。 在碎花的另一侧,正睡着刚出月的儿子。碎花她娘家妈刚走,说是家里几口人都要把嘴挂起来了。当时不是孙拉处大差孙抓处去请,老太婆才不来哩。碎花出嫁的时候,老太婆揣了孙拉处从煤窑里挣来的钱就万事皆休了,一年两年也不见她来孙拉处家。孙抓处受命到了碎花娘家,说碎花生娃咧,老太婆眼皮都不抬一下,“生的还不是你孙家种,叫我干啥?”孙抓处急了,嚷道:“碎花怕是不行咧。”老太婆斥道:“给你大说去,不行咧有你大哩。”孙抓处气呼呼地扭头走了。走到半路,老太婆后面撵上来,手里还提了半袋子玉米面,骂道:“走吧,球娃。你孙家使唤了小的,还要使唤老的,真是捡便宜呢。” 孙拉处一夜未合眼,从山花眼望出去,能看到天上的星星。孙拉处一直想着今天“元兴隆”药铺的事。柏治林先生那张微笑着的面孔上却有着一双威严颇具震慑力的眼睛。他跟孙拉处说那句话时,孙拉处一直感到脊梁骨透着丝丝凉气“我们准备在双庙保建立支部,由你当支部书记。”货郎客把他送到街上,拍着他的肩说:“老弟,还记得那年一同去安口吗?我们再走一程不好吗?”孙拉处机械地点点头,茫然无知地一路走回去,进了林家,将东西交给林双锁,就急急地回家了。回到家里坐上炕他才渐渐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孙拉处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脑子里稀奇古怪地变幻着各种图景。这时,碎花把胳膊伸过来,搂住了他的脖子,孙拉处听到了碎花小声抽泣的声音。孙拉处拉了碎花的手,碎花就把头贴在了孙拉处的胸脯上。这就是他的家,一个漫长的夜。孙拉处这么想。 孙拉处二十八这天就回了林家大院。这时黑漆大门上早已贴上了对子。对子纸红中泛着金星,老远望望,那星好像真的闪着似的,而且房门上全是红堂堂的,多是“衣服满箱”c“抬头见喜”c“肥猪满圈”之类的话。牲口圈早已垫了新土,鸡窝铺了干草,牲畜槽子里料满满地。水缸里水满得已经往外伸舌头了。孙拉处经过上房的时候被林中秋叫住了。孙拉处进去时,见张先生c林双锁都在。 林中秋说:“林双锁已经把上年的帐交过来了,张先生也写了份清单,你看看。至于帐,一笔一笔地,老管家也都算得很清。你下去以后再和老管家核对核对。还有,这纸钱连连放炮,凡借出去的钱,要按实物折合计息。林双锁在林家当管家这么多年,不分事大事小,都处理得恰到好处,考虑问题十分周到全面。如今年事已高,加上身体不济,再让他这么干就不近人情了。我考虑乘这一向农闲,你就跟着老管家先学一学,让老管家先带一带你。你看呢?老林!” 林双锁点了点头,“我在林家这么多年,无论是老掌柜林九,还是您,都待我如同自己人。能在这个院子里做事,是我前世修成的造化。如今该告老返乡了,我想给掌柜子和孙管家说一句话。” 林中秋说:“有事您就说,这么多年了,我们从来没有把您当外人。”林双锁喝了一口茶,皱着眉头说:“连武的事里面大有文章,掌柜子要注意舒达海。虽然掌柜果断处理了这件事,但影响一时半会不会消除。据说,以我们门口这棵神柏为标记的土地,是舒家的老太爷给舒家选的宅地。舒达海返回双庙,一心要讨回这块庄基。听说这块地底下还有舒畅留下来的金银珠宝,如果真是这样,那舒达海岂肯放弃?少爷与花满楼婊子的事,必定是舒达海从中搞鬼,借此破坏林家的门风,瓦解人心,从根子上动摇林家根基,掌柜子不可不防啊!” 林双锁一席话说的林中秋连连点头,这些也正是最近林中秋在脑子里琢磨的事情。林连武在梅娘火烧花满楼后,已经成了县里大街小巷众口议论的人物。甘乾义甚至亲自跑到林家堡说连武这娃让他这个民众教育馆长在县府大丢面子,并对林中秋的教子无方很不客气地斥责了一通。 不过这次甘乾义来也给林连武指了一条出路,他对林中秋说,“抗战后,国民党兵源一时无法补充,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最近国民党国防部在全国发动了一场知识青年大从军活动。我看连武这娃目前也不能呆在家,你如果愿意让他去从军,我来想办法。”林中秋大喜,又担心林连武不肯,就决定先斩后奏。他瞒着林连武告诉甘乾义:“家里人包括他本人都没啥意见,烦劳老丈帮忙,玉成此事。”甘乾义即刻帮忙走通关系,替林连武报上了名。后来通知下来了,他们这一批在汉中集训,林中秋在孙拉处的参与下,对林连武连哄带骗,好不容易让部队带队的人把他拉到汉中去了。 为此,什么事都依顺林中秋的任月霞第一次跟林中秋哭哭啼啼c不吃不喝地闹了三天,毕竟林连武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她这一闹,林中秋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儿子是自己的,就算犯了多大的错误,那还是自己的孩子,自己不能因为面子问题就把孩子推得远远,再说,哪个少年不怀春?他自己当初为书眉不也是不管不顾?正当他开始为自己的行为暗自检讨的时候,没有想到歪打正着,林连武对部队的事很感兴趣,他从汉中发回的第一封信都让林中秋包括任月霞大感意外。他在信中说,到汉中后他被编在知识青年远征军二零六师机枪连,每天抱着机枪射击,很是带劲。林中秋这才觉得其实按照连武的性格,他很适合干这一行呢。 如今林连武的这一件事算是揭了过去。他留下的不良影响也随着时间之水的冲刷而慢慢淡去。舒达海没有了文章可做,他会善罢甘休吗?不会。林双锁说的对,他不能不防。想到这里,林中秋捋了一把胡子,说:“老管家说的对,这也看出老管家对林家的一片殷殷之心。的确啊,我们不能掉以轻心。老管家你说,这农头,是否考虑让王安良当?” 孙拉处听了这话心中就忽地一沉。但跟了林中秋多年,也学得精明了许多,他很快掩饰了这种心理反应。只听得林双锁说:“掌柜用王安良不妨慎重考虑。”孙拉处小心地顺着林双锁的话说:“管家说得对,农头这活儿比不得别的,首先庄稼活儿要在长工中挑梢子” 孙拉处说完这话看着林中秋微微点头。他又一下子觉得林家才是他真正的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大年三十吃的是“搅团”饭。今个这“搅团”饭是玉米面做成的。饭端上来后,林中秋就差林连文去叫孙拉处。 孙拉处扭捏了半天,才进了屋。林中秋照例递给他一双筷子道:“这里里外外少不得你操心,你就全当在自个儿家里,用不着生分。”甘甜甜已将搅团吃得不多了,她头都不抬地丢了一句:“大过年的见了叫花子都要给个馍的,你倒不领情?”孙拉处的心里不是滋味,吃人家饭气短。孙拉处咽了一口唾沫,把所有的不快都咽了下去。今个儿这搅团是汤的,和他家的比好就好在汤做得好。这汤是用臊子调的,上浮熟油,红白萝卜丝c黄花菜c木耳c地软c豆腐丁匀于其中,老远就喷来一种香味,俗话说:打官司凭赖呢,吃搅团凭菜呢,这话真是不假。孙拉处不由得想起碎花这女人来。十年的媳妇熬成婆,苦日子摧垮了一个好端端的女人。孙拉处想到这里就在心里骂了一句:老子在林家拉了这么多年长工,又吃过林家几顿饭呢,吃他个狗日的。 孙拉处真的把手中的筷子抡得贼快。一碗完了,又端了一碗,惹得甘甜甜在一旁斜着眼睛瞅。 吃罢饭大家都各执其事了。孙拉处其实也没有多少事,牲畜们都已管待得舒舒服服。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连大扎的香都已掰开,擀面杖一样粗的蜡都已插上了蜡台,香炉里也已注满了细沙。全家唯有任月霞一个人还在忙碌,她正盘腿坐在炕上拆洗被褥,觉着薄了,再絮上些新棉花。从二十五开始,她已经黑里明里忙乎了几天了,今天再赶上一天,一家老的小的新褂子c新裤子就全部赶出来了。这活儿孙拉处又帮不上忙。孙拉处转来转去,倒觉得无聊得很。以前有王安良c李福泰这些长工,闲了呆在一搭胡说浪谝,时间倒过得很快。如今剩下他一个人寂寞无趣,于是孙拉处径自出了大门,在庄里转悠起来。 “换针换颜色咧!”一出门,孙拉处就听到有人高声吆喝。他侧过头一瞧,原来是那个货郎客正担着挑子从庄口上走来,看到他还招了招手。 孙拉处的心就不由得砰砰跳个不停。货郎客停下来朝这边张望着,似乎在等他走近。孙拉处在那一瞬间,想拔腿跑掉,但是恐惧又让他没有敢这样做。他犹豫不决地走过去,他看到货郎客放下担子,然后解开包袱,靠着一棵大树铺开了一块方布,然后把那些花线c顶针等小东西一一摆好。看到孙拉处走近,他一边摆着东西一边不抬头地问孙拉处,“怎没回去过年?”孙拉处说:“留下看门的,东家初一要上山,还要进城。”货郎客向孙拉处招了招手,孙拉处蹲下来,把头伸向同样蹲着的货郎客。他听见货郎客悄悄地说:“有一项任务通知你。”孙拉处突然心跳得更厉害了,他蹲着的双腿颤抖了,几乎要坐在地上。他向四外快速地扫了一眼,“啥任务?” “有一些枪支从风岭原上运下来,这两天政府忙于欢庆春节,出城的路口撤了岗。工委决定将东西藏在双庙,初一早上你在瑞河北岸等着,有人会将东西运来,由你接应。” “可我怎么知道这人呢?” “他牵着一头杂色骡子,口里唱着十二月里冷清清,热水滴下冻成冰,听到歌声,你就唱人在家中心在外,不知我亲人冷不冷。” 话刚说完,有两个娃娃跑过来在货郎的摊子上看热闹,孙拉处发现那几个娃娃似乎在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盯着他看。乘娃娃们翻弄东西的时候,货郎客就住了声,冲孙拉处摆摆手说,“千万记住!” 这两天,孙拉处一直在心里默唱着这句歌词:“十二月里冷清清,热水滴下冻成冰,人在家中心在外,不知我亲人冷不冷。”三十晚上,天刚降下第一层黑影,林中秋就带领全家老小拎着白洒,揣着烧纸来到林九的坟头上。林家全家上下面对林九坟茔,挨着次序一人磕一个头。 上完坟,林中秋又带着大家来到林家堡门前的石柱前。石柱还是那么高大雄伟,只是多了两句诗:“石柱尚巍然,泽留未艾也。”这是张先生的手书,是林中秋让他写了,然后专门请陕西的石匠刻在了石柱上。 一家人在石柱前默悼一番。林中秋表情肃穆地向全家上上下下讲述林九和死去的先烈们的英雄故事。然后烧了纸,浇了酒,放鞭炮。这是林家每年春节都要进行的仪式。这些故事他们虽然都听得滚瓜烂熟了,但还是一个个肃然而立,一脸庄重。在林家,没有人能否认林九的功绩,他是他们的神。在张先生撰写的双庙庄史里,把林九摆在了最为突出的位置,进行了重彩浓墨的描写。 祭典完先人,回到家里,也不闲着。进了家门,林中秋在堂屋的八仙桌上点上香,栽上蜡,按辈分次第磕个头,然后他给全家人念林连武写回来的信,信上说,连武原来的机枪连又被改编为预备军官训练团,最近每人还发了一张“预备军官适用证书”,上司很看重他,有提拔他的意思。林中秋念罢信对任月霞说,“怎么样?这步路没走错吧?”任月霞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意思是你别把自己的儿子当包袱甩就行。读完信全家脱鞋上炕开始包饺子。任月霞让大家把饺子都包成元宝的形状,林琬儿不会包,林连文就给她教。甘甜甜手底下快,嘴也快,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她在用语言宣泄着她良好的心情。 包完饺子,就开始喝酒。孙拉处被林中秋拉到炕上一同喝。孙拉处怕喝得多了,忘了明天的“任务”,就抿了几口。林中秋却不依,怂恿张先生对孙拉处是一通猛灌。孙拉处心中有事,灌了几下就有点不慎酒力。林连文c林琬儿他们隔一会儿就跑出去放一串鞭炮,惹得周围的爆竹声一下子清脆得响起。半夜的时候,听听四处的鞭炮声响成一片了,任月霞就下炕煮饺子,煮熟了,端着碗,该供的地方一一供了,把鞭炮用竹杆挑着,点上,啪啪的声音震耳欲聋女人和孩子们都出去加入到大年夜的热闹中去了。屋里只剩下林中秋与孙拉处。林中秋亲自给孙拉处斟酒。孙拉处喝着喝着,就觉得眼睛有些潮湿,自己在林家彻底翻了身,人都说老实憨厚的孙拉处已经不见了,站在我们面前的是林家的大管家。孙拉处仿佛还能看见以前的他缩手缩脚的样子。原来人的腰也是可以壮的。腰壮了的孙拉处就可以反过来对付他的恩人了吗?他孙拉处可以这么不够人?先是王安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让东家戴绿帽。他为王安良包庇着。现在,自己一时糊涂又入了共党的伙。他就是这样对待他的恩人的吗?孙拉处的心里翻腾得厉害,脸上异常痛苦。他端起酒杯,酒扬扬洒洒得到处都是。孙拉处语不成句地对林中秋说:“东家,我在林家由长工干到农头,如今又做了管家,我孙拉处有什么能耐,有什么德性走到这一步我可是做梦都没想到。但是人要讲良心,就像大家议论的,我孙拉处三天没到黑就认不得自己是谁了,我想跟你说,今天我要把啥都给你说了,任凭你咋处置,我都毫无怨言,我这就给你说” 林中秋打断了他的话,“拉处,你说这话就见外了。说句实在话,我可没把你当外人。今天就咱俩,不妨说说心里话。其实这些年,我有一句话一直想问你,也希望你能帮我个忙。” 孙拉处有些吃惊。自己满肚子的话突然被林中秋堵在了嗓子眼里,而林中秋,竟然让自己帮个忙?看他的眼睛和神态,一点都不像是在说笑。 他呆呆地望着林中秋,看着林中秋仰脖灌下一杯酒,满脸通红地说:“记得你第一次和舒达海的人在林家侧门附近挖舒家祖上的珠宝,不知你可记得那副图纸上画的东西,只要你能回忆地画出来,我们就联手来挖,东西出来后你我二一添作五。”孙拉处像是没听明白一样傻傻地瞅着林中秋,他看到林中秋的面孔一会儿远一会儿近地在他面前晃,晃着晃着他就觉得头有点疼,有点胀,觉像是被人给用什么东西猛锤了一下。 孙拉处看着林中秋满是期待的眼睛,他一下子似乎想明白了,这么多年林中秋待他这么好,原来是为了这个。他的心底升腾起一种浓重的悲凉,他不知到自己嘴里说了些什么。他看到林中秋那张脸还在不停地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林中秋说,“这事你知我知,要挖也要瞅准了秘密进行!要不是顾忌我早让人把院子挖遍了!”孙拉处一下子觉得他跟了林中秋这么多年,原来自己并不完全了解他。 孙拉处一把把酒杯推下桌子,趴在桌上嚎啕大哭。迷迷糊糊间孙拉处听到有人唱着秦腔,细一听,那词竟是:“十二月里冷清清,热水滴下冻成冰,人在家中心在外,不知我亲人冷不冷”孙拉处瞪大眼睛瞅,却就是看不清这人的面目。他感到自己的眼前像是罩着一些雾一样的东西,他用手拨了拨,却拨不开,急得他抓耳挠腮,浑身冒汗孙拉处睁开眼睛时,娃娃们已在院子里吵嚷着炫耀新衣裳了。 林中秋安顿孙拉处看好门户,就带着全家人包括张先生在内浩浩荡荡直奔五龙山。孙拉处把他们送出来,突然感到天像要塌下似的。他的心中装不住事,有点事在心里就难受。孙拉处等他们走远,就在林家大院里各个脚脚落落里转了一圈。他知道如今林双锁一走,这个院子整个成了他的。哪个部位出一点问题,他都不好交差。他决定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帮货郎客完了这个任务,就把心收回来好好做人,想了想他便锁了大门,一路小跑着来到瑞河边上。 寒冬腊月,河水结冰,娃娃们穿着崭新的衣服在河面上溜冰,全保的人几乎都涌向了五龙山,四外静悄悄地连狗都不叫一声。孙拉处站了一会儿,不觉有些冷,就跑过去和娃娃一块儿溜起冰来,娃娃中间加了一个半老汉,倒分外有趣起来。孙拉处却无心耍,眼睛一直瞅着河对岸的路,过来一两个人,或牵牲口,或独自行走,孙拉处的目光护送着他们来了又去了,也不见他们哼一句出来。孙拉处因为过于专注了,有好几次都被摔倒在冰上,跌得尻子疼。娃娃们开心的笑脆脆地漾开,孙拉处半天起不来,娃娃们就七手八脚地过来拉着他的胳膊让他坐在冰上溜。 正当他十分开心的时候,身后真的传来了两句乱弹:“十二月里冷清清,热水滴下冻成冰。”孙拉处疑心自己听错了,就问:“谁在唱?”娃娃们都说是路上牵骡子的。孙拉处一骨碌爬起来,顺着声音一望,还真有个人牵了骡子向河岸走来。孙拉处不容多想,就把双手在嘴边篷了个嗽叭状,无腔无调在放开嗓子:“人在家中心在外,不知我亲人冷不冷。”那人听到歌声,扬起鞭子在空中“叭”地甩了一声,就加紧步子走过来。 那人牵着骡子走到他跟前时,孙拉处却呆住了。这人竟然是王安良。 王安良看到孙拉处,也愣在了原地。两人几乎同时问:“谁让你来的?”孙拉处往王安良身后一看,果然是头杂色骡子,骡子背上绑着两个鼓囊囊的麻袋。 孙拉处似乎明白了,就问:“东西带来了?”王安良却不回答,反问:“什么东西?你在这儿干什么?”孙拉处在四外望了一下,就说:“别绕圈子了!看东西放在哪里?快行动吧!”王安良很有些想不通地说:“怎么会是你?在林家当管家,入了伙还是头,你孙拉处有我王安良入党早吗?本来这双庙保支部书记是我的!”孙拉处焦急地跺着脚:“我的爷!快放东西吧,这事咱毕了再说!” 王安良的小眼珠转了一下,说:“走,东西放在林中秋家。” “谁说的?”孙拉处有点不信。 “当然是上级说的,还能是我说的?”王安良牵了骡子就走,孙拉处跟在后面问:“东家知道了咋办?”王安良不耐烦地说:“藏起来他咋知道?只要你不告密就行。”孙拉处无奈地闭了口,跟着王安良来到了林家大门上。孙拉处上前开了门,两个人将麻袋解下来,抬了进去。 进了院子,孙拉处又问:“放在哪儿?”王安良道:“南厢房。”孙拉处又想问什么,一看王安良拉着个脸,生怕他叫嚷起来让街坊四邻听见,就强压话头咽下肚去。两人进了南厢房,王安良将麻袋塞进了那个原来给林琬儿准备的现在闲置着的火炕的炕眼里。 孙拉处忍不住又问:“上级说的放这儿?”王安良拍了拍手,坐在了炕上,“就看你脑瓜子够用不够用,上级能想这么周到?”孙拉处担心地说:“这事儿比不得别的,闹不好你我都得脑袋搬家!”王安良肆无忌惮地嘲笑道:“这么胆小能搞地下党?谁能想到林家二奶奶屋子里藏着这家伙!” 两人三两下收拾好现场就出了门。王安良说他要回去复命,然后也该回去过年了。孙拉处就一直把他送到瑞河边上,一路上王安良不停地自语道:“你说这甘甜甜我哪点对不住她,她竟然耍我?”孙拉处劝道:“见好就收吧。听我一句话,这事儿不得成。”王安良恶声恶气地说:“不行!这事儿没完。” 孙拉处望着王安良在河对岸消失,心中隐约感到一种不祥的预感。 孙拉处往回走的时候,碰上了耍社火的李福泰。 李福泰虽然年岁不轻了,而且老婆死的早,身后又无子嗣,但他似乎并不知道什么是烦恼,什么是忧愁,经常走一路,唱一路,谝一路,笑一路。他的周围总是围着一大帮子人。在他的带动下,双庙的年轻人不管会唱不会唱,能唱不能唱,都会顺口吼上几句。王安良的嗓子不错,跟李福泰干活灌了不少耳音,也就特别爱吼乱弹。每每逢了过年,李福泰的段子就成为人们不可或缺的内容。 这不,快活人李福泰正穿着一件黑褂子,头上戴着一顶凤冠,手里拿着一把木削的大刀。他的身后跟着一群喽罗,摇旗呐喊。锣鼓声里,他们时而把李福泰抬在四个人的肩上,时而用一辆独轮车推着他。 李福泰一亮相,就扯开嗓子唱。他唱的是九九太平,是双庙人最喜欢的太平年调,歌声嘹亮,咬字清晰,有板有眼,再加上后面喽罗们的附和,很有一种激昂的气势。少了李福泰这样的热闹人,真不知这社火怎么个耍法。 李福泰看见孙拉处冲他挥挥手,算是打招呼。孙拉处凑上去,喊道:“今后晌我去你家吃酒!”李福泰笑了,“管家是用嘴放屁哄人都不像。”孙拉处急了,嚷道“我不来是狗养的。”的确,快过年的时候,请孙拉处吃饭的人接二连三,像那些拉长工的根本就不妄想。李福泰听孙拉处这么说,就认了真,喊了一声,“炕烧暖,烟装满,来了端,醉了算!兄弟们走哇!”就领着喽罗们一路欢唱着去了。 从今天晚上开始,李福泰就领着一帮人开始走家串户,连唱带扭了,过了十五李福泰还要带一帮人去其他保呢?人们像习惯了似的,早早在门前挂起红灯笼,放一串鞭炮,抢着迎接李福泰社火的到来。 李福泰来了,别的不说,不管黄的黑的还是白的馍都要给他装一褡兜,温好的黄酒都要给他灌一碗。李福泰粗犷c嘹亮的歌声久久回荡在双庙,连娃娃们晚上睡在炕头上都一遍一遍地学着c笑着c闹着不肯入睡:“一九头来才立冬,单鞭救主尉迟公魏征在朝为宰相,侍奉君王唐太宗二九头来把雪降,思想起三关杨六郎月光化神焦公赞,天意擒贼数孟良三九头来冷气生,赵匡胤领兵下河东仪河城围住刘贤弟,留在深山当大王四九头来降冷霜,张飞马上称刚强稳坐西川刘玄德,偷营盗马数孟良” 俗语谚云:“县太爷打春,老百姓娶亲”。意思就是县官迎春乃是为父母官一任的一大盛典。尤其今年意义更不寻常。今年抗战全面胜利,小日本鬼子被赶出了中国,这就给予这盛典活动增添了许多新的内容。初一这天,街道上的商号居民,家家门上张灯结彩,户户扉前备置香案。娃娃们都穿着整洁的衣服,头上戴着迎春花,奔跳戏玩,一派喜庆的景象。 林中秋c林连文c任月霞c林琬儿一行五人来到瑞川县城时,县府已连响了两炮。他们去找甘乾义。甘乾义去开会,听说是去安排庆典事宜了。甘乾义家中有一个年轻人,见他们来,又是端菜又是上油饼,热情异常。从他口中得知这年轻人姓曹,是县党部的秘书。 林中秋给甘乾义准备了上好的绸缎作为年礼。他们坐了一会儿就告辞出来分别去了几个”林”字号商号,去了只字不提生意之事,分别给他们准备了礼物,向他们表示新年的祝福和切切的慰问。刚出门,他们就听到了第三声炮轰响,接着鞭炮齐鸣。他们走上街时,街上早已挤满了人。只见县长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穿着一身黑色的制服,民政c军事c财政c三青团c区队长等头面人物骑马相随,抬春牛,张万民伞,一路鸣锣开道,整肃而前。后面是迎春社火,锣鼓喧天,尽情助兴,所过街坊,鞭炮齐鸣,香烟缭绕。 林中秋在万头攒动之中看到了甘乾义。他的这位老丈人穿着时新的春风呢,戴着一顶火车头帽,高高骑在一匹枣红大马上,显得容光焕发。林琬儿早就兴奋不已地指着甘乾义给他看:“瞧,外爷!” 迎春官民在街旁的百姓夹峙里东出城门,径自赴迎春典坛。林中秋c任月霞目送队伍远去,林连文c林琬儿两人意犹未尽,一直跟着撵了上去,到了天地山川坛。这时候,迎春队伍将春牛按喜神方位安置,只听得三声炮响后,县长下马就案,行三跪九叩首礼,敬向皇天后土之神,祷以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之谶话。礼毕,一红衣少年出现,扮牧童模样,一手牵春牛,一手执鞭,边打春牛边喊:“一打牛头。”众人接喊:“风调雨顺”,少年又喊:“二打牛腰”,众喊:“国泰民安”,最后少年再喊:“三打牛尾”,众人接喊:“五谷丰登”。三打既毕,迫不及待的群众一拥而上,冲向春牛,争抢着被鞭子打掉的纸片。林中秋见状,全然不顾自己身份,甩开了林连文和林琬儿,两只大手像两根船桨,三两下就攉开了一条路,把在群众头顶上飞来飞去的春牛抢在手里,两手一扯,顿时春牛被撕成无数碎片。林中秋孩子似跑回来时,怀里抱了一大抱,边走边往下掉。林连文和林琬儿从来没有见过一向威严的爹爹如此开心c顽皮的样子,他们火上浇油c欢呼雀跃地跟在后面,双手接着掉下来的碎片。三个人的笑声连成一片。据说,抢得春牛碎片越多,他们家的庄稼就越能取得大丰收。 迎春庆典很快就结束了,县座及其随从向群众告别,返回了县府,剩下社火队敲锣打鼓地在街道上表演献花,只见那十个小学高年级的女娃娃,手里拿的是迎春花,脚下走的是秧歌步,口里唱的是抗日十绣曲,他们卖力的表演,赢得了围观群众的阵阵喝采。 黄占仓极力邀请林中秋吃年饭,自从林连武在黄占仓租当铺出了那样的事后,林中秋就对这位很会说话的黄掌柜有了一些看法。尽管大家都有些饿了,但林中秋坚决不吃。他婉言谢绝了黄占仓,让大家都有些不理解。离开了热闹的瑞川县城,一家人往回走时,方才感觉到了疲惫,孩子们有些无精打采。正月初一已过,就意味着新的年份开始了,作为这个家的掌柜,林中秋和任月霞不得不开始盘算下一年的事。 林连文姊妹俩玩了一天早就腹中空空了,走到路上更是走走停停,东倒西歪。刚出城时,林琬儿嘴里还叽叽哼哼地学着那些和她同龄的女子所唱着的抗日十绣曲,“一绣九一八,日本大屠杀,侵占我东四省,又把大兵发。二绣卢沟桥,日寇又侵扰,驾飞机开大炮,坏得不得了”走到城外不多远,两个人都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天睛得好,两人都感到了热。到了瑞河边上,他们坐下来休息,此时路上的人已越来越少,四外弥漫着烧炕的柴烟味。 “天快要黑了。”林连文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他吸了一口气说,“我们快回吧!昨晚睡梦里我梦见了死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远处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益发令这南山一角显得空旷而静谧。灌木林不是无垠,小院子也不深沉,小瑞川县城并不大,要找到它不是很难。问题是,谁会来找它?谁还能记得它呢?大年初一这天,瑞川县城里热闹非凡,几乎全瑞川县城的人都出动了,窄小的街道顿时水泄不通,只听得锣鼓喧天,人声鼎沸。 听到这声音,寂寞了太久的人们谁还会安稳地坐在自家的热炕上。刚开始的时候是一家门锁响动的声音,紧接是十家门落锁的声音,最后街道上所有铁锁上锁的声音响成了一片。人们像水一样从自家的院子里c屋子里流出来,汇聚到街中心。这一年小日本投降了,县官举行的迎春盛典就具有了特别的意义。这个偏处西北陇东小瑞川县城的人们虽然没有见过小日本,但是日本人的轰炸机也让这里大批的田野成为焦土,几年里不能耕种。粮食是老百姓的命根子,因此,人们对日本人的憎恨也便由此而生,他们大骂日本鬼子是吃屎长大的,并对于日本鬼子的战败投降欢呼雀跃。 但是,无论外面的世界怎么样的喧闹,无论街中心举行着怎样盛大的庆典,好像都与这个小院子毫无关系。也许全瑞川县城只有这户人家门户紧闭,无动于衷。那么,这是一家被世界遗忘的人家呢?还是他们完全遗忘了这个世界? 然而这一天,当街上开始归于寂静的时候,这个院子里却传来了酥玉般的温软歌声:“梅花看似雪,红尘一场梦,枕边泪共阶前雨,点点滴滴成心疼,忆当时初相见,万般柔情都深重,但愿同展鸳鸯锦,挽住时光不许动。 情如火何时灭,海誓山盟空对月,但愿同展鸳鸯锦,挽住梅花不许谢” 原来唱歌的不是别人,是雨晴。她竟然唱的是大上海十里洋场的靡靡之音。此时的雨晴,已经二十五岁了,她的脸上早已脱去了以往的稚气和骄纵。她的腰肢变得丰盈,举止变得沉稳,已经完全显示出了她作为一个成熟女人该有的韵致,对于双鬓斑斑的老岳来说,这不仅仅是一种强大的引力,更重要的是雨晴完全成了他余生的寄托。 此时老岳眯缝着眼睛,坐在门前的椅子上,凝视着站在院子里呵气如兰的雨晴。老岳被革职了,丢了县长这个乌纱帽。人走茶凉,在这个地方已经没有多少人来搭理他了,在军政两届打拼多年,风光无限,一旦跌下舞台,老岳方觉出人世的悲凉。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要带着雨晴回原籍上海。他说,日本人投降了,上海安宁了。雨晴说,你是因为我丢了官。你在的时候我不弃,你走的时候我不随。因为我不想和别的女人吵吵闹闹,弄得大家伙儿都不愉快。 老岳脸上的为难之色让雨晴一直不能忘记。雨晴说:“我从小就没有父亲,你是我的男人也像我的父亲。这几年我跟着你享受了不少荣华富贵,也得到了你不少宠爱。一个女人该有的我也都有了。你要在,我就陪你,你要回,我也不会拦。这里是我的家,就像上海是你的家一样。这里有我娘,虽然我不能见面,但是我能感觉到她一直在我身边,就在不远的地方注视着我。” “我回去看看,看看就回来。”老岳终是无法释怀,他心里有一个疙瘩。事实上,在这里为官,他早已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和气候,就连他说话的口音都改变了不少。他要回去不是因为那里有他的家,而是这里有让他太过伤心的事,是眼前残酷的现实在逼迫着他回去。一个强大的男人精神一旦垮掉也便脆弱得连弱女子都比不了。几年的夫妻,雨晴是懂得他的,也为他的落寞而怜意顿生。 老岳出门的最后一眼,雨晴以她女人的直觉意识到: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雨晴,你不要唱格个了!”看上去有些昏睡的老岳忽然抬起头,打断了她的歌声,他把“这”一直念成“格”,看来是永远也改不过来了,“格大上海的调子离我们太远了,我想听你唱秦腔。” 雨晴愣了愣,她明白了。 果然不出雨晴所料,老岳去了上海不到一月就回来了。老岳去时一脸风霜,进门的时候脸上风霜更浓,像是霜煞了的蔫茄子一样,而且原本直挺的背也开始呈现出一种可怜的弓形。 雨晴什么也没有问。她相信在这个乱世里没有哪一个女人会为她遥不可及的男人守身如玉,更何况这个女人还处在灯红酒绿的十里洋场。靡靡之音里,美酒伴着咖啡,总有年轻英俊的军官鱼一样游过来,与她踩着鼓点翩翩起舞,耳鬓厮磨间保不准意乱情迷。 不用问,就是这样。雨晴坚信不疑。果然没有过多久,老岳就慢慢地开始倾诉,一边倾诉一边大骂。他在骂人的时候上海话就会不断地蹦出来,猪头三猪头三的,让人觉出有几分气急败坏的可笑。雨晴让他去骂,等他骂够了,她说,“你难道没有想过你回来我已不在?”这话让老岳愣住了。 “没有,我想着你一定在。” “我凭什么一定要在?”雨晴又问,“如果你不回来,你要我一辈子都这样等下去?” 这句话让老岳不再骂他上海的夫人了,他全身瘫软在地上,沮丧地垂着头,“雨晴,你可以走。我什么都没有了,也不想活了。” 雨晴俯下身,扳起了他的头,这老头的胡须上已经沾满了泪水,满脸皱纹深而且密。雨晴把他扶上了炕,她不由在心里感叹,刚结婚的时候,一直是他抱着她,把她放在他宽阔的怀里,不停地亲吻,不停地爱抚。现在却是自己去抱着他了。原本个头就很矮小的老岳在下台后突然又像缩了一节子,整个人显得更加瘦小c可怜而无助。现实真是残酷啊,那时的老岳多么威风,说一句话出来,下面的人无不浑身发抖。 雨晴替他擦了泪,拍着他的脸说,你这个老东西,咋就这么没脑子呢。我要是走早走了,还能等到现在?你对我好,又救了我娘的命,还为我娘落到这步田地。我怎么能丢下你不管?你以为女人都像你那个上海女人一样? 老岳紧紧抱住了雨晴,热泪再一次涌出眼眶。 雨晴像哄孩子一样拍着他,老哥哥,我是想给你说,你夫人没啥错,别老骂她了,你都娶了小,还不兴人家另谋新好。 老岳频频点着头,连连说好好好。当然他不可能从那种糟糕的情绪里很快走出来,偶尔雨晴会听到他在唱:“梅花看似雪,红尘一场梦,枕边泪共阶前雨,点点滴滴成心疼”听了几遍,乐感很好的雨晴就记下了。她说,什么曲子,蛮好听的。老岳说,百乐门常听到的一首歌,叫鸳鸯锦。 今天是大年初一。一老早,外边就传来县长要庆典的消息,而且他们都很清楚地听到了街上人吵闹的声音c奔走的声音,还听到了新县长发表讲话的声音。为了不让老岳睹景生情,雨晴早早就把大门关严实了,她在屋里剁肉,把砧板剁得山响,她想压住外边的声音。 吃罢饺子,雨晴碗筷还没有拾掇,就站了起来,摆了下腰肢,说,老哥哥,我给你唱歌听,你听听有没有你说的那个什么百老汇的味儿。 雨晴就开始唱了。雨晴从小在虎头山疯跑,跟山雀比嗓子,跟野兽比胆子。她的嗓音嘹亮,音域宽广,尤善高音,是个唱歌的好料子。 雨晴唱到第二段时老岳忽然说,“不要唱格个了!格个大上海的调子离我们太远了,我想听你唱秦腔。”雨晴知道他在努力忘记过去,忘记那个大上海的样子,忘记那个背弃他的女人。 “好啊,我正想给你唱咱的戏呢,那个有什么好,压住嗓子像死了人,唱都唱不开。费劲!你听这个。”雨晴一甩头,轻车熟路地唱开了:“寒窑虽苦妻无怨,一心自主觅夫男。 二月二飘彩随心愿,三击掌离府奔城南。 四路里狼烟起战患,五典坡送夫跨征鞍。 柳绿曲江年复年,七夕望断银河天。 八月中秋月明见,久守寒窑等夫还。 十八年c十八年,十八年彩球存心坎。 十八年孤苦尤觉甜c尤觉甜,十八年未进相府院。 十八年学会务桑田,十八年玉手结老茧。 十八年霜染两鬓癍,十八年乡邻常照管。 十八年顶门立户在人前,十八年日夜哭思盼。 十八年盼来了c十八年盼来这一天,苍天不负宝钏盼,苦难夫妻终团圆老岳看到雨晴声情并茂,吐字清晰,铿锵有力,乐得连连击掌,好好!好一个“苍天不负宝钏盼,苦难夫妻终团圆”。 “还是秦腔好,听的人浑身热!”老岳激动不已,“格是出什么戏啊?” “这叫寒窑”。雨晴说,“就像我们今天一样,从洋房子搬到寒窑了。不过我们一样过得很开心,在这里,不用管别人的指手画脚和说东道西,自由自在,想做啥做啥,你说呢?” 老岳嘴唇颤抖,半天只说着一个字,是,是。 说起寒窑,他们这才觉得院子里已经寒气逼人了。因为在屋子里闷了一天,他们才忍受着寒冷到院子里来,夜晚的空气很好,扯开嗓子歌唱声传夜空。毕竟寒冬腊月,雨晴搓了搓手说,进屋吧,这会感觉很冷。老岳点点头,两个人就进了屋。告别了旧岁,他们开始了新的一年。 正月初七,老岳觉得雨晴待得有些闷了,就说,你出去转一转,老这样陪着我不出去哪行?你该走动还是要走动的,你还很年轻,不要让我这老头子也把你带得未老先衰啊。 雨晴说,我早就老了。 老岳伸出手做出了打的姿势,“该打,你是让我快进棺材呢吧。” 雨晴一吐舌头,说,“那我出去看戏了,文昌宫戏都唱了三天了。看了我回来给你唱。” 老岳摆摆手,快去吧,快去吧,我知道你心急了,别管我。我一个人待惯了。 文昌宫距她家不远,在南山的半山上。所以那里唱戏,全城都会有声响。特别是今年,为了庆祝抗战胜利,三民主义青年团瑞川县城分部创办了“青年剧社”,由青年学生组成,排练演出的大多是传统剧目,中间穿插一些歌颂抗战的新剧目。 雨晴出了灌木林,很快就爬上了南山,来到了文昌宫。文昌宫果然人头攒动,热闹异常,锣鼓家什,板胡什么的响成一片。秦腔演员们正唱得如火如荼,太远,她看不清演员,但仔细听唱词,却听得这么几句:天地无边路绵长,茫茫人海难寻娘。水中捞月尚见影,我访娘要比捞月更渺茫。 唱词飘在半空,却击打在雨晴的心尖上。听到这悲凄的唱腔,雨晴的心里突然变得沉重起来。茫茫人海难寻娘,我的娘,你在哪里?泼出去的姑娘嫁出去的水,你就那么狠心?她深深闭上了眼睛,这时候她就感觉她的肩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雨晴,来看戏呢?” 雨晴回过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元兴隆”药店的掌柜柏治林。“是柏叔叔啊。柏叔叔,你在哪里来?”雨晴一脸兴奋,这让她暂时忘记了悲伤。 “我来找你啊。”柏治林笑笑,“雨晴都长成大人了,真快啊。走,跟我去!我带你去见个人。” 雨晴脱口而出,“好,一定是去见我娘。” 柏治林惊了一下,左右看了看,“小点声,你怎么知道是去见你娘?”雨晴把头凑在他耳边说,我感觉到了,我刚正想我娘呢。再说,我知道你和我娘是一伙的。你让我见人,还能见谁? “这个鬼精灵!”柏治林笑着,俩人一并往山下走。身后舞台上秦腔还在唱庵堂认母:访过了禅院庵堂访,庵堂禅院皆无娘。法华庵前心惆怅,有娘无娘去访一场。 雨晴跟着柏治林走进了熟悉的“元兴隆”药店。雨晴自言自语道,我只要上街来,这里肯定会来看看。柏治林说,对啊,所以我是常见你的。 进了后院,柏治林撩开了一个房门的帘子。雨晴跟着进去,她就看到了炕沿上坐着的舒远秋。一别八年,雨晴觉得舒远秋毫无陌生感,因为闭上眼她就会看到娘的样子,就像娘从未离开过她半步一样。 “娘!”雨晴扑在了舒远秋的怀里。 “雨晴,雨晴,我的好女儿!”舒远秋紧紧地抱着她,抱了一会儿,就用双手捧起了她的脸,“雨晴长大了,娘不敢认了。” 雨晴的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八年了,娘,我是一天天数着日子过来的。这么多年,你到底哪里去了?” “娘在,娘一直在。娘哪里都没去。但是娘不能来看你,看你娘还会被他们关进监牢。”舒远秋用手指揩着雨晴脸上的泪珠,“别哭,你看,娘不是好好的。娘这次来城里找你,就是想带着你走。今后,咱娘儿俩永远也不分开。” “去哪里啊,娘?” “你已经长大了,娘要告诉你一件事。那就是关于你的父亲” “我的父亲?他有消息了?”雨晴眼睛一亮,“他在的队伍上,对吧?” “孩子,民国二十七年,也就是七年前,你娘入狱的那一年,你的养父俞飞鹰在和日本人的战斗中牺牲了。自从我认识了他,我的命运就不一样了。现在娘也在干着和他一样的事,所以娘一直不能和你团聚。” “养父?他是我养父?” “是啊,雨晴,你娘在上虎头山前就已经怀了你。你亲身父亲,他,他是林中秋。” “啊?”雨晴一时目瞪口呆,“林掌柜?不,不可能,我怎么会是他的孩子?这绝对不可能!娘,这不是真的,这不是!” “是真的,孩子。很久以前他是咱舒家的一个放羊娃,娘偷偷和他好上了。”舒远秋此时也开始泪眼婆娑,“不知道是错还是对,总之那一切就那么发生了,挡都挡不住!后来我们被你姥爷赶了出来,他为了救我摔下了悬崖。多年再见他,我才知道他还活着,但是他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了,阴差阳错,命运老在捉弄人。所以,孩子,你就是知道了他是你的父亲,你照样回不到他身边,我之所以告诉你是因为怕你在娘不在的时候觉得孤苦。孩子,跟我走吧,娘什么都可以没有,但是娘不能没有你。” “不,不。”雨晴显然还没有从这种突如其来的消息的震惊中醒过神来,“娘,你不该把我生下来。生下我,让我听起来父亲很多,却最终没有一个会陪伴我。这样,我宁肯一个也不要。娘,我不能跟你走,我不能。” “为什么,孩子?”舒远秋出乎意料,“难道你不想和娘在一起?” “不是,娘,我当然想跟你在一起,做梦都在想。但是我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我不仅仅是你的孩子,我还是别人的女人,老岳他是因为娘丢了官的。没有娘没有爹的日子,是他疼着我,爱着我。现在,他上海那个老婆又跟了别人,这时候,我不能撇下他,娘,你懂我的心思吗?” “唉,我的孩子!”舒远秋长叹一声,“你从小就没咋听过娘的话,娘已经习惯了。不过娘很高兴,你是个有良心的人。告诉娘,你爱他吗?” “爱?”雨晴的脸上竟然有了嘲笑的口吻,“你爱林中秋,又能怎么样?你还不是孤苦一人?娘,爱又能怎样,不爱又能怎样?他很老了,需要人照顾,我不想受人冷落,我需要他的疼爱,就这么简单。我们俩更多的时候就像父女,就像亲人一样。” 舒远秋难过地摇了摇头。 “娘,我常能梦见我养父,你说他不是我父亲,但是我一直觉得我身上有他的好多东西,在我心里,他就是我爹爹。” “对,他看着你出生,他看着你长大,怎么会不像呢?我记得你从小走路都跟在他后面大摇大摆学他的姿势呢?哦,对了,娘给你看一件东西。”舒远秋从身后的包袱里拿出了一杆光滑的笛子,“这是你养父留下的唯一的遗物。你还认识吗,你小的时候他就一直给你吹笛子听。” 雨晴拿起笛子,抚摸了一会儿,然后放在嘴边,吹了几声,“怎么不记得?他还教我怎么吹呢。唉,为什么要去当兵?他要是还在虎头山多好!” “你既然不肯随娘去,娘也不怨你,你大了,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只是别苦了自己。娘没有什么东西好送你,这个笛子你留着,看见它你就会想起娘,也会想起你的养父。娘相信有一天我们一定会团聚,一定会的。”舒远秋又一次紧紧搂住了雨晴,久久,不想松开。 美好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柏治林一遍遍提醒时候不早了,天快要黑了。雨晴与母亲依依惜别的时候,天还是黑了。 “娘,你多保重!” 雨晴出了“元兴隆”,柏治林紧随其后,“雨晴,天晚了,我送你回。”两个人走在路上,柏治林叮咛道,“千万别告诉任何人说你在这里见过你娘。不然你娘会有危险。”雨晴没好气地反问,“你既然知道危险,为什么还要让我娘干那么危险的事情?” 柏治林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两个人一路无话。 走进灌木林时,夜色明显浓重了。出了林子,就看到了他们家的院子。柏治林说,雨晴你回吧,我走了。话音刚落,他突然一把将雨晴拉住,小声说:慢着,你看,有人。 柏治林声音不大却在夜色里格外渗人,雨晴往大门口一望,也不由吃了一惊。只见一个黑衣人影正从大门旁边的墙头上攀越。他的一条腿几乎要跨了上去。 雨晴一把挣脱了柏治林,“嗖”一下冲出了灌木林,同时大喊一声:“谁?要干什么?”她的声音响亮,划破了静谧的夜空。柏治林始料不及,“哎”了一声只好跟着撵了出去。那人听到喊声,扭头看到了他们俩,就“腾”地一声跳了下来,然后顺着茂密的树林飞速奔跑而去。 雨晴正要去撵,柏治林忙拉住了他,“算了,你撵不上,我看那人有一副好身手,天这么黑,我们会吃亏的。其实你不要惊动他,等他进了院子我们再冲进去,三个人对付他一个,他肯定跑不了。你贸然大喊,打草惊蛇了。” “我是怕他进了院子,让老岳受惊。”雨晴的话让柏治林感慨不已。 “会是谁呢?他到底要干什么?”雨晴站在门口呐呐自语,“奇怪,我家那只狗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往常灵敏得很呢?” “不会是他吧。”柏治林显然没听见雨晴的话,他还在想着已经完全消失在夜幕中的那个人。看他的样子,他似乎认出了那人。 “你说的是谁?” “不,不是谁,我也不知道。”柏治林马上转了话题,“不早了,你快进去吧,以后千万小心,这社会太乱了。晚上多留意下,不要睡太死。我回去了,药店里还有一摊子事呢,有事可以来药店找我。” 柏治林告辞雨晴,回身钻进了灌木林。 雨晴拍打了两下门环,老岳就从屋子里出来了。手里提着马灯在院子里一闪一闪,随即她听到了老岳的说话声,“这家伙,怎么了,睡当门口了。” 门打开后,雨晴看到那条看家狗平躺在门口,她马上意识到它已经凶多吉少。果然,她接过老岳手里的马灯凑近去看时,狗的嘴角已经流出了白色的粘液。他们还在狗的身旁发现了一块咬过的番薯。 老岳见状,不由浑身颤抖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当天完全透亮时,李福泰屋里的火盆已失去了温度,里面的炭火已经彻底着过了。炕上光油油的席子也开始透凉。一般地,这腊月最冷的几天,在这样的屋子里人是冻得坐不住的。 然而今天,孙拉处和李福泰整整喝了一罐子米酒,浑身积攒了足够的热量。孙拉处从席的破烂处抽了一根篾子,伸到火盆里残留的炭黑中蹭了蹭,然后在炕墙上给李福泰画了一副图。 孙拉处指着那个画圈的地方,说,这里本来是一尊佛像。 “福泰!你不知我,有些事我想起来心里就像猫抠狗抓一样。你来看这副图。这是那棵神柏,这是东,这是南,你说画着这尊佛像的地点应该在哪儿?”孙拉处问李福泰。 李福泰早听说这事,没想到孙拉处在林家就是因为这个秘密才让林中秋如此器重。 孙拉处说:“吃人家嘴软,狗日的林中秋让我做人不行,做狗不得。我孙拉处天世下是个穷命,那舒家的万贯家财,别说有这个心,看一眼都会把我吓死的。我把这个图画在墙上,老哥哥我说给你听,你替我出个主意。我不说我会憋死的。你了解我,我担不住事的。” 李福泰表情有些凝重,他语重心长地对孙拉处说:“兄弟,有句话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我替人当差,还不是为了两个钱。但舒家的家财,是勾魂的无常,你我要是有那打算简直是狗吃油渣享了个汪,弄不好又是狗咬石匠想挨一锤了!说不准连小命都得搭进去。周冯两家,明争暗斗,说穿了为的是千年神柏下的这块风水宝地,还有这谜一样的万贯家财!” 李福泰不亏是李福泰,他伸出他那只满是厚茧的脚板,在那副图上蹭了蹭,那副图就成了一团黑。 “拉处,碌碌砸碾盘,咱实打实地说吧!林中秋十几年的心思,那是碟碟舀水,一眼看透,还不是为了这张图。这么一看,我倒相信了人们传说的关于林中秋的那些事。你是个老实人,但是人心难测,不妨多长个心眼。如今的世事,不要过于相信一个人,依靠一个人。这图就让我帮你抹去吧。抹去了你就轻松了。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才会没有什么负担。”李福泰刚说到这里,忽然听得“腾”地一声,一阵脚步雨点般地远去。李福泰跳下炕,看到窗台上的一块泥坯被蹬了下来。李福泰突然感到浑身发冷。 孙拉处看到李福泰脸色发黄,表情变得可怕,就问:“福泰,你是被鬼怪了么?” 李福泰一把拉住了孙拉处的手,“兄弟!咱喝最后一碗告别酒,逢年过节吃肉的时候别忘了老哥啊!” 酒酣之时,李福泰的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悲怆之色,他端着酒碗轻声哼唱起来:“清早间起来扶上马,右手忙把眼泪擦白铜烟锅乌木杆连问三声不言喘三声两声问喘了眼泪把我心淹了。” 歌声在暗夜里悲切地传开,孙拉处听着听着,眼睛里潮潮的,他突然想放声大哭。 孙拉处没有想到,没等得翻过腊月门李福泰就要走上不归之路。他更没有想到的事,李福泰的命竟然因他而解决。 当孙拉处跪在林中秋的脚下替李福泰苦苦求情时,林中秋双手扶起他,一脸悲伤地说:“拉处,福泰是老掌柜手上的人,再怎么我也是下不了这个手。但是这头牛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俗话说,庄稼汉一头牛,性命在里头。一个好长工好寻,一头能在地里拿下活儿的牛难找。有了这头牛,要省下我们多少人的力气。再说这年刚过罢,你刚当上管家,如果不来个辕门斩子,以后你要服众就掣肘了!” 孙拉处来到侧门外的石柱前,见李福泰被捆绑在那里,一脸任人宰割的无奈。他的头顶上是石刻的那两句诗“石柱尚巍然,泽留未艾也。” 孙拉处抱住了李福泰的双腿,“老哥哥!你咋就不小心呢?如今出了这事”李福泰说:“拉处,你咋就不明白呢?你来要我的命正好。”孙拉处说,“胡说什么?谁要你的命?谁都不会要你的命!打一顿你,是为了给别人看!”李福泰说,“好,你打吧!我不会怪你的,我知道你是丫环拿钥匙当家作不了主。我倒希望我这条老命能解决在你手里。” 大家都齐溜溜地站在石柱前,全堡人没有谁不晓得李福泰,他留给人们的永远是快乐和孩子气的热闹。谁都没看到过此时此刻的李福泰,他们小声议论着,一个个脸上留着惊悸和惶恐。孙拉处咬着青色的嘴唇,背过身,挥了挥手,让人用皮鞭抽打李福泰。皮鞭起处,响声惊心动魄,每一下仿佛都抽打在孙拉处的心尖上,撕心裂肺的疼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李福泰大喊:“打得好!打得好。”换来的又是一阵猛抽,皮鞭抽断了一个又一个,抡皮鞭的长工换了一个又一个。李福泰的老棉袄早已绽开了花。黑黄的破绵絮一处处翻出来,像一片遭受了干旱和冰雹而龟裂开来的盐碱地。 大伙儿都说李福泰挨打与那头老黄牛有关。 那天早上,李福泰早早套上牛车去给山地里拉粪。那日不知怎地,牛快到地头上了,却不往前走了。它把头低低地靠着地面,仿佛在考虑前面该走不该走。李福泰急了,朝牛屁股上抽了几鞭子,牛庞大的肺叶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吼叫,顿时水气从它的鼻孔里直冒出来。而它的四蹄却丝毫不肯移动。李福泰还想再打,又怕打伤了不好交差。李福泰想了想,就倒拿着鞭子,把个鞭杆朝牛的肛门里捅去。他想这样一来牛身上不会有伤,没有人知道他教训了牛。 李福泰没有想到的是,这头健壮的黄牛会被一根鞭杆捅得送了命。他感觉不大对劲的时候就从车上把牛解下来,往回拽。这时候,他就看到了一些粘沫从牛的嘴里流延着,像是胰子的泡沫,又像是粗重浮游着的丝条,瞬间挂满了牛的前腿。没有多大功夫这牛就四蹄一软,仆倒在地上,瑟瑟地颤抖了几下就完全地不动了。李福泰用手扳它的头时不由大惊失色起来。李福泰狠狠踢了两脚牛笨重的身子,希望着这东西能发出哪怕一丁点儿的呻唤。但是没有,这牛从此就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得声息。 孙拉处在雨点般密集的抽打声里,跑进了堂屋。 林中秋正在案前挥毫泼墨,不等孙拉处说话,就长叹了一口气,“唉,心软的人总有一天会吃亏的,你自己看着办吧,我是替你着想呢。”孙拉处一口气奔跑出来喘着粗气半天噎着说不出话来。当挥鞭子的人听明白了他的话才停止了抽打,将李福泰放了下来。 孙拉处扶着李福泰刚到马号里,林中秋就指派林连文送来一小坛陈酿,说是让孙管家好好照顾李福泰。李福泰笑了笑,说:“好,我在这里谢谢他了。拉处,打开来,送我一程。”孙拉处打开坛子,先给李福泰倒了一碗,刚给自己倒呢,不防李福泰一脚将坛子踢翻。 坛碎酒淌,浓烈的酒汩汩地注入了铺在地上的麦秸缝隙里。孙拉处吃惊间,李福泰已扬脖将一碗酒灌将了下去。他抹了抹嘴角的酒水,头扭向屋顶的山花窗,轻声哼唱了几句:“清早间起来扶上马,右手忙把眼泪擦白铜烟锅乌木杆连问三声不言喘三声两声问喘了眼泪把我心淹了。” 冬天快过完了,风刮起来,还是很冷。可是在这个黄昏,竟意想不到地从南方微微地吹来一阵和暖的春风。李福泰就是在这股春风里睡过去的。 一个小小的土堆,突起在开始透绿芽儿的麦地里。热闹人李福泰死的时候却出奇地冷清。一片寂寞的黄土地接纳了他。也许只有那一棵老柏树还记得,李福泰曾经唱得多欢啊“高高山,顶儿尖,四面八方火焰山。 看我编: 南海有个普陀山,双庙有个五龙山。 水帘洞,花果山。上的山,六盘山,多见烟雾少见天。 马车上坐,百家窜,引上娃娃唱乱弹。 你有老婆笑开脸,他有球娃像焦赞,无事的光棍只有把戏编” 冬天对于甘甜甜是一个漫长而辛苦的梦。儿子像嫩嫩的青草芽儿一点一点地从这个冬天长出来。甘甜甜一天天在注视c抚摸和遐想里沉迷,外面的一切包括正月里的纷攘以及李福泰的死似乎都与她无关。她在一种极其平静和安详中度过了这个冬天。 在她的眼里,儿子似乎一直没有长,要不然为什么半年的时光流走了,儿子那粉红色的皮肤却没有一点点的改变。只有这时候,甘甜甜就有一种急不可耐的焦灼。 春天的气息从门窗的缝缝隙隙里不知不觉地溜进来,充溢了这间味飘满的小屋子。甘甜甜打开了关闭许久的窗户,一派生机在窗棂抖下的尘土里扑面而来。甘甜甜马上感觉到一股泥土夹杂着青草的新鲜气息吸纳于她的肺腑。她一下子无比轻松起来。她拿了条帚,仔细地清扫着窗棂上的积尘。一方蓝天在她的眼前仿佛伸手可及。 可是这种美好的心境不大功夫就被突然而至的一张面孔惊碎。这是一张汗腥味浓重c贼模贼样的脸,它的出现一下子让这方蓝天不复存在。它就那么迅速地占领了甘甜甜视野的各个角落。 这是狗日的王安良的脸。 当甘甜甜关窗子的时候,王安良就从门里挤了进来。王安良的手迅速地从甘甜甜的身后缠绕过来,抓住了甘甜甜两只湿津津的。 “狗日的!”甘甜甜挣脱了王安良的手,声音响亮地骂了起来,“滚出去!你要是个明白人就滚出去!”王安良干裂的嘴唇慢慢裂开来,表情似笑非笑,“别忘了那是我的儿子!”甘甜甜警觉地来到炕边上,用身子横在那里,“你做啥?”王安良走过来,脸上的表情很古怪。“我讨厌你!你别过来!”甘甜甜尖着嗓子叫道。王安良突然发出一声奇异的笑,眯缝的眼睛完全没有了,“连你都是我的女人!上炕吧,你忘了你的骚劲儿了?”甘甜甜后退了半步,跌坐在炕边上,“你别过来,我喊人了!”王安良弯了一下腰,伸手从对面的炕眼里摸出一支手枪,对准了甘甜甜的腿间,“你叫唤呀!我让它开红花!”甘甜甜浑身哆嗦起来。王安良退到窗子跟前,一把将窗户拉下来,嚷道:“你叫唤呀!进来一个死一个。林中秋也逃不了。我死了不要紧,我有党哩。”王安良说话的时候就扑了过来,一把将甘甜甜掀倒在炕上。 “乖乖地来,早都是我的女人了,提上裤子倒不认帐了。”王安良撕掉了甘甜甜的衣裤,在她默默无言的惊惧中,王安良再次实现了他人生的终极价值,然后他的身心慢慢松弛下来。他滚到一边,把头伸过来,在甘甜甜白晃晃的上咂了一口,“我的二奶奶,跟我过吧,林中秋老狗日子不长了,连他的走狗孙拉处都信了党,在党里做了官。”甘甜甜看到他的眼睛里闪着迷乱的光芒。甘甜甜想到了荒野中游荡的饿狼,她的脸色苍白起来。 “你还是识相点吧!你的房子里塞满了枪,党让我把你们都杀光。我给党下了话,求了情,才留下了你的一条小命!”王安良的脸有些扭曲,眼睛里燃烧着兴奋的火光。 甘甜甜说你不怕我告官。王安良伸手在她的屁股蛋子上拧了一把,说:“你敢?再说你也不会的,咱俩一个炕上滚了多少遍,我栽了,你会好到哪里去?双庙最烂的烂鞋。这名儿不好听吧?” 这时候,从不远处传来了林中秋的说话声,“这么好的天气,甜甜也该把娃娃抱出来呼一口新鲜空气了。” 王安良慌乱地套上衣裤,从炕上拿起手枪,钻进了一个大红箱子里,临盖盖子时,用枪对甘甜甜晃了晃。这时候门被林中秋叩得山响。甘甜甜答应了几声就穿了内衣跻着鞋开了门,“昨晚娃闹了一夜,我一宿没睡。”林中秋坐在炕沿上,看了一下熟睡的娃娃,就拉了甘甜甜的手,说:“累了你了,不行我今晚过来。”甘甜甜撅了一下嘴,“你过来,小的老的都要侍候,还不把我累死。”林中秋一笑,手就伸了过来。甘甜甜躲开了,说大白天的,干什么。说着偷偷在娃的腿上拧了一把。熟睡的娃“哇”地一下哭了起来。“看你,把娃吵醒了!”甘甜甜埋怨地瞪着林中秋。林中秋把娃抱在怀里,在地上走来走去。甘甜甜十分夸张地打了两个哈欠。林中秋就说,“看你多像个造窝鸡,娃我抱出去了,要睡你就睡去吧!”说着他就抱了娃出门去了。 王安良从柜子里钻出来,骂了一句“骚”就走到门口,手拉着门栓,回头说了一句,“方便的时候,给我把门留着!” 王安良走后,甘甜甜忍不住趴在炕上痛哭起来,“爹,你可把我送进狼窝啦!林中秋喂了一条又贼又凶的公狗。”甘甜甜哭累了就跪在地上,泪眼朦胧地环顾着潮湿的南屋。她听见了自己的心急遽枯萎的声音。 半掩半开的门,一卷旧竹帘分割了窗外明亮的光线。甘甜甜忽然浑身发冷,她觉得这个春天是一头蛰伏多年的巨兽,现在巨兽将把她瘦小的身体吞咽进去。 这个春天寒冷不去,这个春天黑暗无际。 多日后的一天,王安良正在牲口圈里给牲口拌料,忽然看到甘甜甜从南房窗子里伸出胳膊来,向不远处走来的林中秋招了招手,林中秋就进了房。 王安良听到门窗“啪啪”两声都关住了,就手脚麻利地牵了一匹马,提了两大桶水来到房后面。在通往后院的路上,他侧起耳朵一听就极清楚听到林中秋问甘甜甜:“你今儿是咋啦?平日里一向是伶牙俐齿的。”甘甜甜亲吻孩子的声音,“这孩子,你爱吧?”林中秋不耐烦地说:“看你说的啥话,咱林家的种,能有不爱的?”甘甜甜又说:“要是”还没有说出下半句,王安良就提了一桶水,“哗”地一下浇在了那匹马的身上,接着伸展着脖子高声唱了起来:“一碗羊肉死气了,咱俩个名声出去了一碗羊肉和韭菜,咱俩个名声谁见来一碗羊肉和白菜,把咱俩的名声收回来” 这时候,林中秋从南厢房里出来了,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你今个儿是怎么了,半天没说下一句囫囵话。”甘甜甜跟出来,“其实没有啥,就是我心里烦得很。”林中秋看见王安良,就走过来,“咋在这儿洗牲口?”王安良用木梳梳理着这马的鬃毛,说:“这是个斜坡,水正好流到菜地里。”王安良说着就又泼了一桶水,“这马看上去老得不行了,这一洗才显出它的光彩来,你看,这皮毛。”林中秋仔细一看,果然它乌黑的皮毛像丝绸一般闪光,从侧面看,它的背上和腿上显出了更黑更亮的圈圈。其实这匹马的口齿是十五c六岁,因为毛的肮脏而看上去老了一截子。林中秋夸奖道:“王安良经管牲口越来越精心了。” 王安良一副自鸣得意的神态。林中秋顿了一会儿又问:“刚才曲曲儿是你吼的?”王安良就答:“洗马洗到高兴处,就丢了两句。”林中秋不由吸了一口气,“唉!你一唱我就想起了福泰。”王安良说:“福泰是该死了,怪不得谁。正月里闹社火,就数福泰闹得欢,那是福泰给大家告别呢。”林中秋点点头表示同意王安良说法。 当林中秋走远的时候,王安良就在地上狠狠地唾了一口。甘甜甜进了房未来得及掩上门,王安良就一挑竹帘子进来了。甘甜甜转过身来,王安良便伸手抓住了她的喉咙,掐得紧紧地,甘甜甜的脸立刻涨得通红,嘴里发出嘶哑的声音。 “贱货!”王安良说:“你想让咱两个名声出去吗?”他一把将甘甜甜推倒在炕上,婴孩早就呱呱地哭了。王安良拍拍腰间,威胁道:“我舍不得你,可这铁家伙舍得!”说完就一挑竹帘子出去了。走出去,还响亮地唱了两句:“一碗羊肉死气了,咱俩个名声出去了一碗羊肉和白菜,把咱的名声收回来”。 甘甜甜的脸显得迟钝,她像麻木了,但是颊上缓缓地c懒懒地流着眼泪。她喂儿子吃奶,隔着眼泪的玻璃般的薄膜,向屋隅张望,没有理会婴孩极不方便地吮着奶头,凸出着成垂直线的奶头不时从他嘴里滑出,婴孩一边啜泣,一边吮着空气,摇转着脑袋。 王安良将马拉回牲口圈,把两只木桶朝墙角旯旮里一撇,就叽叽哼哼地唱着歌儿钻进了宿舍里。这时候,孙拉处高绾着裤腿走进了后院,径直朝门里走来。他一看只有王安良一个人在,就说:“哎,你说福泰是不是我害的?我咋晚上老睡睡梦?”王安良带听不听地,“说明你心虚呗!” “难道你就不心虚?啥事都敢干。”孙拉处有些后悔给王安良说这话。他意识到后就很快转了话头,“今晚上党要在双庙开会哩。地点在贵仁家的烂窑里,给你喘一声,等天黑了我们各走各的。” 王安良蹬掉了一双烂帮子鞋,“吱溜”一下上了炕。他从炕席上抽了一根竹篾子,拿在嘴里吮着。孙拉处又道:“我知道你是不服我当支书,这不还没定嘛。今晚上我就给党说,我本来就当不来。”王安良把竹篾子咬在嘴上,一说话一动一动的,“党咋跟我王安良一样尽干的夜活儿?我今晚去不了,你去就说就说我老婆生娃咧。”孙拉处冷冷地说:“王安良!你不要把事做绝了。甘甜甜不会给你好果子吃,你再和她这么搞下去,党不会不管!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你掂量掂量吧!” 孙拉处说完就出了门大步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孙抓处蹲在窑门背后,用膝盖顶着门扇。他的姿势怪异,嘴巴大张着,鼻子已抵在门板上。木头的腐朽味,灰尘味以及整个冬天从炕眼里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的柴烟味不断地刺激着孙抓处的呼吸通道。他的鼻根发酸,眼泪使门缝模糊一片。 这时候,一个民团团丁伸手推门。 孙抓处的呼吸被推得汹涌起伏,他把头往裤裆里一塞。门呼地一下子开了。民团团丁连人带身子跌将进来,从孙抓处的身上翻了过去。孙抓处嘣地一下跳起来,夺门而出,爬上矮墙,翻将出去。 孙抓处在黑夜里疾走。山后头路熟,孙抓处在村子周围的沟道上转了好几圈子,他只知道往前走,却总在老路上走。孙抓处想起一个测字先生对他说这一辈子他活该要当一回兵的。孙抓处就不信,心里说真是说啥话哩,当不当兵还不由我了。这回还真的邪门了,抓壮丁果然就抓到了他头上。 黄土沟的春夜寂静,寂静地连一两声狗吠都罩上一层雾似的圆润c悦耳c柔和。天上几颗星或稀或疏的像是挂在树枝刚抽出的嫩叶上。孙抓处被这十里一律的夜景弄得疑惑重重,直到挡在一截墙上才醒过神。 孙抓处认的这是兰花家的院子。 兰花是孙抓处很爱看的女子,孙抓处最爱看的是她的走路。十六岁的兰花走路时臀部在他的眼角上晃来晃去,像是秦腔里的戏子。孙抓处就是那次在戏棚前看戏的时候,瞅上棺材山下的女子兰花的。那天唱的是寒窑,王宝钏正咿咿呀呀地唱。孙抓处从人群中挤过去的时候,乘乱在兰花的胸脯上捏了一把,兰花一眼就把他给认下了。那一天兰花正在地里锄草,孙抓处就凑过去说,王宝钏都不如你长得俊哩。兰花见是孙抓处,就羞红了脸,嗔笑道:“离远些,太阳落了,我得回去了!”兰花走过小树林,孙抓处从一棵杏子树后跳出来说,王宝钏前面引路。兰花说少惹我。兰花左右看了看,并不急着走。孙抓处伸手从树上摘下些指拇蛋大小的杏子,塞给兰花吃。杏树底下在春天还是很香的,一些野花野草在脚底下软软地。孙抓处觉得像在梦中一样心里想什么就有什么。兰花最后却死死拽住被孙抓处扯开的裤腰带,嚷道:“你若有心,自个儿上门来求亲,像这般没规没矩的,叫我今后还咋活人?”孙抓处没有勇气了。孙抓处没有钱。钱就是勇气。 兰花躺在炕上睡不着觉,村子里鸡飞狗叫声听不见了,抓壮丁的都走了么?有三更了吧?兰花侧身就看见了透过破窗框的几点星星,兰花觉得有点冷,就往被窝里缩了缩。 孙抓处跳进了兰花家的院子。他想清楚了,这些天不歇气地抓壮丁,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干脆远远地逃了算了。和兰花喘一声去,喘一声就走。孙抓处敲了三下兰花的窗子,低声叫着兰花兰花。窗子上一个黑影子,问:“做啥哩?”孙抓处说我想走了,你让我进来再看一眼你。兰花没有开窗子,她说你走吧,你啥时候准备好了就来娶我,我等你哩。孙抓处说你就是王宝钏,我就是薛平贵,你等着我。孙拉处听到兰花哽咽了一声。 “若要我把你不记了,除非口合眼闭了。 漂白衫子放光呢,把你世在我庄呢。 早不见呢晚见呢,搂在怀里才算呢” 孙抓处走在空旷的野路上伸长脖子吼了几声,吼几声是给自己壮胆哩。人是离不得人的,一离人心里就慌。那会儿他哥孙拉处很少回家,给林中秋家拉长工把家都撇了。孙抓处和新姐碎花一个地里进一个地头出,一个呦牛一个扶犁,一个扎成捆,另一个扶上肩。孙抓处一直觉得心里温暖,新姐的眼神和无意间碰在他光膀子上的手都给他一种温暖的感觉,即便在收麦的炎夏,孙抓处也没有火烫的感觉,他只觉得温暖。 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孙抓处是个人呢,竟然也会干出那种不伦之事。那一刻,他的手脚像是不听使唤了,他突然扑上去将新姐像扑倒一只兔子一样给扑倒在地里了。新姐碎花柔软得像一团棉花。孙抓处感到他完全被陷了进去。 后来,他力图在兰花的身上寻找同样的感受,而兰花的不即不离一次又一次让他落空,也让他的念想一日强似一日。新姐到底是新姐哩。那是哥的女人,兰花才是他的女人哩。孙抓处想到这里就扯着脖子吼了几声秦腔花脸,觉得很过瘾,很美劲。 孙抓处顺着山路攀上去。一圈一圈地山路像是山腰里缠着的带子,把太阳从东边走到西边了,这带子还是没完没了地缠着。孙抓处看到草丛里几只鸟扑棱棱地窜出来,飞远了,就口吐唾沫说,他奶奶的,人要是长上翅膀多好,就不这么受整治了,想飞就飞了。孙抓处有些慌,太阳落了可就坏了。孙抓处放开腿疯跑起来,像是被狼撵了。他下了一道沟,走了一截子平路,又爬上了一段子坡,老远孙抓处看见有地方在冒烟,孙抓处一下了感到肚子饿得乱响起来。 看到了冒烟的地方,如同看到了生机和希望,他虽然感到头重脚轻,还是满怀信心地跑起来,目光盯着那冒烟的地方,一路撵过去。烟直直地,像是从几乎要跌落下来的太阳上流下来的水。他终于看清楚了,这水一直流进一个地坑庄子。 孙抓处膝盖一软,就一屁股坐在地上长长地出了口气,妈的,还命里当兵呢。老子福大命大不该挨枪子,刚才的狼狈像不曾有过,孙抓处的眉宇间顿时闪亮出一些得意的神气。 这是一家脚骡店。孙抓处顺窑道走下去,先进入眼帘的是牲口圈,牲口槽里拴着几匹马,几只驴子,都在埋头吃草。牲口圈里的粪土混着干草的味道和响亮的咀嚼声让孙抓处欢喜起来,从小和牲口们在一起厮混,看见牲口的那种亲切感不亚于看到自己的亲人。看见这些马,这些驴子,他探下头去,几乎要和牲口们共进晚餐。 孙抓处拍了拍一只驴驹的头说,我都饿疯了,你倒一个人吃?不怕胀死么?他一边说一边把手伸过去,抚摸这只毛皮黑亮的驴驹。驴驹从槽里抬起头来,看着孙抓处,用它的长长的嘴巴蹭了蹭孙抓处的手掌,算是对他的友好表示亲切回应。孙抓处分明看到它对自己笑了笑。 突然,有一只手不知道从哪里伸出来,重重地搭在了孙拉处的肩上。孙抓处的笑还没有完全绽开,就倏地一下收了回去。这只手让孙抓处有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他想起老头子给他讲的走夜路的经验,说你若在无边的黑夜里走着,忽然一只手搁在了你的肩膀上,你千万不要回头,你一回头就被一只一尺长的红舌头吸了去,你就完了。你只管走,不紧不慢地走,它看不到你的脸,你也看不到它的恶相。这它就没治了。你可以一直走回家,手在身后掩了门,用干柴把炕烧得热热地,它就跑了。老爹说:它就是鬼。 孙抓处差点要昏过气去。他真的没有回头,对着牲口圈朝里走,一直走到墙跟前,那只手还搁在他的肩膀上。孙抓处的身上出了一身虚汗,他心想今个这是完了,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你走哪哒去?”有声音传来,孙抓处感到一只魔爪向他伸过来。孙抓处一下子瘫软在地上,尿洒了一裤裆。这一瘫软他就真的见了鬼,一张像是从炭窑里爬出来的脸,黑一块黄一块。 孙抓处浑身颤抖,等待着死神的降临。过了好一会儿,对方提着他的领豁把他提了起来,“你做啥哩?”是人在说话,声音像铜钟嗡嗡地响。如此近的距离,孙抓处终于看清楚了。这不是个鬼,这是个肮肮脏脏的人。 孙抓处像一只鸡被这人很随便地就提出了牲口圈。他展了展脖子,想是他把自己当贼了,就很有些不满地说:“我是和驴驹子耍哩。”这人说你分明就是个贼。孙抓处说我还当你是鬼哩,我能偷走你这些牲口?出不了这窑道怕是就让你给收拾了。这人盯着他看了半天,再没说话。他从槽沿上拿起一个酒气四溢的坛子,说:“你是哪嗒人?”孙抓处说双庙后山里的,逃壮丁出来寻个活路。也许看出了他的狼狈,这人话里不无同情,“春生脚骡店里净世下些苦人。” “我是逃出来的,我没地方去。这天都黑了,你看看这荒山野岭的。”孙抓处试试探探地说。 “今晚你悄悄歇我炕上,没人知道。” 孙抓处说你人不咋样,心肠还不错!那人说他也是讨饭才到了这门上的,人们都叫他狼尾巴大刘。 孙抓处跟着大刘经过了几个窑,看见有几个人正围着炕上的方桌划拳喝酒。桌上亮着一盏油灯,灯焰把几个人的形状很古怪地留在了墙上。 大刘先把他领到锅灶上,让他填饱肚子。孙抓处一手持大葱,一手抓馒头一连咥了六c七个才感觉肚子里有点劲儿了。他又去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灌将下去,这才从灶间出来。那几个人还在窑里吆五喝六地猜拳,有两个人猜到激烈处,还站起来张牙舞爪地,手指像是要戳在对方的脸蛋上。大刘把孙抓处领进一间大窑里,就说你先坐着,我去给上酒。 不大功夫,大刘回来了。借着灯光,孙抓处看着他也不怎么丑陋和可怕了。大刘坐在他身边,和他拉起话来。 “人人都嫌我脏。我知道,你也是。”大刘的话里有几许凄凉。 孙抓处不知道怎么说话,说他脏,他的确脏啊。但是他知道不能伤害大刘,大刘毕竟在他饥饿难耐的时候给了馒头吃。有句话叫吃了人家的嘴软,还真是,他说不。 这时候,孙抓处在跳跃的马灯下看见一个黑忽忽的大脑袋,头发东一沓,西一撮。这脑袋的影子映在墙上像是个四四方方的东西。 孙抓处听到这东西发出了声音,那是大刘在笑,从鼻腔里发出来的笑,似乎还带出了其它什么东西,凉丝丝地飘荡在孙抓处的脸上。孙抓处的脸痒痒地,他忍住没有动。 “狼尾巴还有不脏的?娃你会说光面话。”孙抓处有些被揭了短的感觉,脸上就有些挂不住。 大刘说你有老爹么。孙抓处点头说有。大刘说我家里有老爹哩。从前我怕干活,一进地头上就头痛。我觉得种地不如耍钱好。我天天在人堆里耍钱,开始的时候,赢赢赢,老是赢,我想似我这般耍下去不发家才怪哩。老爹拦挡我,说耍钱的人手里留不住钱,赢来了也迟早是别人的。我哪里能听进去,没想到真按老爹的话来了,后来,输输输,我一连输了个精光,干球打得胯骨响,那惨吆,我不服,又去耍,照样输,没有本钱了我就偷了老爹的铜烟锅,被老爹追出来。我大老爹动了手,我没想到老爹的腿那么脆,老爹的一条腿竟然就被我给折断了,像扳掉一个玉米棒,“咔”地一声就断了。我输了老爹的铜烟锅就出门讨饭去了。我把脸染得很黑,我怕老爹认出我。一路上狗撵着我,撕扯我的裤子。娃娃们用石头打肿了我的脸,我成了众人痛斥的不孝逆子,于是人们都叫我狼尾巴大刘。 “不是春生脚骡店我怕是早就冻死了。脚骡店每天都会来许多客人,我害怕有一天会碰上我们庄的人,碰上我老爹。人上了年岁就知道老爹的不易了,我没脸见老爹,所以你看不到我的脸,谁也看不到唉,我可怜的老爹,他不知怎么样了?孙抓处突然看到大刘映在墙上的投影一下子颤动起来,像是发疟疾。 孙抓处心里一下子不是滋味了。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这时大刘问他,娃你是打算去哪嗒。 孙抓处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大刘忽然叹了一口气,说回去吧,娃,老爹在家里盼你哩。能躲过就躲,躲不过就认命,天底下那里不一样?就这抓壮丁,这风岭原也一样,照样抓得凶,你就是跑到陕西也一样,看样子是要打仗了。 孙抓处一想也是,走球,老爹在家中不知咋担惊受怕哩。还有兰花,那声哽咽像块石头,把他的心都砸碎了。这一晚上孙抓处一直睡不着觉。大刘的呼噜来得贼响,孙抓处的眼前不断闪现大刘腋下夹着一根棍子要饭的情景。 第二天一起来,大刘说脚骡店有人要下瑞川县城,他可搭脚回去。孙抓处没有多想就答应了。 大刘出去好久不见回来。孙抓处怀疑这事怕要黄了。好不容易等得大刘进来了,果然大刘说,早上风岭原庙会上有戏呢。脚骡店的掌柜子马春生要请大家看戏,你也跟我们走吧,来一趟鬼愁关,不容易。孙抓处问还下不下瑞川县城。大刘说下,下瑞川县城快得很呢,套上一匹马,一会会儿的事。 于是孙抓处就和脚骡店的三男两女结伴去风岭原的街道。其中有个中年女人,揪住大刘对孙抓处的底细盘问了好久,弄得孙抓处浑身不舒服,这分明是把他当贼呢。就算他不是贼也被盘问成了贼。 庙会离脚骡店所在的鬼愁关还有二c三十里路程,几个人把马车赶得飞快。这条长而单调的路在他们面前展开:空旷c干燥c黄漫漫地,它把那一大片刚显出点春机的地面分做两半,好象满头黑发中间的一道缝儿,越远越细,一直延伸到最远的天边。孙抓处坐在大刘的侧方,对着他的是一位跛脚的女人。 起初,孙抓处并没有意识到,只在她上车时孙抓处才看出了她的瘸腿。但这个女人并没有因此而显得形容萎琐。她的头上蒙着一条围巾,在额下挽了一个结。她的双眼下垂,一种郁郁的端庄神气弥漫着她的整个姿态。孙抓处不时偷看她,觉得这个女人相比脚骡店掌柜马春生还有几分敬而远之的畏惧。 风岭原的街,就像是黄土里突然冒出的一堆白石头,灰色地,寂寥地卧在两块田野之间。几间歪歪斜斜的土房子,随便地堆在路两边。集会简单得很,没有多少东西可卖,也没有多少东西可买。孙抓处坐着马车极快地就从这街上穿过。他们来到一个搭着戏棚子的大碾场上。人已经很多了,他们或蹲在地上,或带着板凳,聒聒噪噪地嚷个不休。孙抓处他们下了车,胡乱地寻了些胡基c石头找个地方坐下来,戏台上锣鼓正紧,走过场,唱的是盗仙草。白蛇和青蛇,一个比一个攒劲。孙抓处想王宝钏比起白蛇娘娘来真是差远了,就是兰花也差一些。孙抓处觉得喘不过气。白蛇娘娘的戏妆c身姿c腔韵使抓处心里痒痒得,有些颤栗,有些苦味。白蛇一个定式,回身亮相,眉目流辉,孙抓处感到那美目对准的恰是他自己,让他受不了。孙抓处完全陷进一片空白中去,周围的一切声音乃至锣鼓喧响孙抓处都听不见了。一个白影子在他的眼前像一滴水慢慢地洇开。他看到了兰花。兰花的身子光溜溜地c白晃晃地。 突然,孙抓处的胳膊被人给拽痛了,他怔怔地明白过来,大刘正扯着他的胳膊把他拉了起来,大刘说:“赶紧走,马大元的兵来了!他们在抢人哩!”孙抓处果然看到几个兵正在戏棚子内,把白蛇和青蛇用绳子捆了,明晃晃的刺刀在她们的脸上闪着,前面的人群已骚乱起来,乱草一样地浮动,慢慢地向外散开,不大一会儿碾场里就空荡荡地剩下了他们六个人。孙抓处纳闷不已:“真是日怪了,那么多人一下子都钻到哪儿去了?” 眼看着戏再演不下去了,孙抓处就跟着大伙儿慢慢地往回走。一路上马车走得极慢,没有一个人说话。孙抓处觉得蓝天完全压了下来,他有一种支撑不住的绝望。虚汗从他全身的毛孔里蜂拥而出。 回到脚骡店,他们连马都没来得及拴,就看到窑道里一下子涌进来七八个汉子。为首的一个衣衫不整,口干唇燥,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孙抓处听出是戏班子的掌柜,来求春生出面,给马大元求个情,下个话,好将他们的人放了。春生将他们让进大窑,说了好大功夫的话,后来不知怎么的那戏班子掌柜竟扯开喉咙嗷嗷地嚎,把脚骡店里所有牲口都惹得叫起来。 这时候,那个女人站了出来,也不知她对马春生说了几句什么,马春生就站起来在窑地上走了走,然后就攉开众人,从窑里出来,吩咐大刘准备好八坛老酒,半袋子响元,再捡几个刚打的野物来。几个戏子们猛得顿悟,都纷纷在自个儿的身上摸索起来,一会儿他们把摸索出的银票c响元等一并交给掌柜。掌柜双手捧了一捧,递给马春生。马春生斜眼看了一下就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哼”来,接着他一反腕,将这些钱全向戏子们扬过去,“就这点,怕是连人的一个胳膊都赎不回来?”戏班子的掌柜脸色发紫,像个胀茄子。马春生转身进窑,换了一件长衫,戴了顶礼帽,仰脖子灌将下去一碗酒,然后喊了一声:“安堂!跟我走!”就用骡子驮了东西,从窑道里上去。戏班子的人将他们俩送到路面上,望着他俩的背影渐渐地消失,戏班子掌柜才用衣袖擦了一下腮边的泪水。 马春生走后不久,孙抓处就坐上了下瑞川县城的皮轱辘大车。和他坐在一起的是那个跛腿的女人。 孙抓处没有想到皮轱辘车滑下最后一个坡,在一个破败的城墙下停下来的时候,他会看到他哥孙拉处。 瑞川县城最东到这城墙为止。这城墙弃用年代虽不久远,但许多地方已经倒塌了,有几处已裂开了一指宽的缝子,甚至有些粗糙的线壁已然翘了来,给人一种马上要倒塌下来的危险。因它的颓败的气息而少有人来,孙抓处不明白他哥孙拉处怎么会在这里,而且更让他惊异不已的是孙拉处的手里正拿着一大把红的c绿的风车车,还吸引了好几个娃娃呢。这与他林家大管家的身份显得极为不协调。 孙抓处正在纳闷的时候,那个跛腿女人已下了车向孙拉处走去。 孙拉处正伸展着脖子向这边看。孙抓处看到孙拉处的目光散射在跛腿女人的身上时正有一缕从她的肩头漏过来捕捉到了一张傻乎乎的脸。孙抓处从车上站了起来,很响亮地喊了一声哥。孙拉处一下子显得十分慌乱。他将手里的风车车一骨脑儿全塞在那个跛腿女人的手中,三两步就向孙抓处走过来,“狗日的你跑哪儿去了?” 这时孙抓处已跳下了车子,他几乎带了哭腔,“哥哩!我遇着坏人了!”孙拉处从怀里摸出几个钱给了孙抓处,安顿道:“你先去黄老板当铺里等着,我有点事,毕了,来叫你。饿了街上有麻糖哩。” 孙抓处接了钱却并不急走。他的一只脚抬起来,搁在另一只脚上,眼睛里有些哀求,有些乞怜。孙拉处却不管,只顾斥道:“咋还不走?”孙抓处磨蹭地说:“车坐的时间长了,脚麻得不行!”拉处道:脚麻算个,过会儿就好了,还不快去?我没时间领你。孙抓处这才拖拉着一只腿歪歪扭扭地走了。孙拉处看看孙抓处翻过城墙的豁口,他的脸上不由掠过一种沧桑的疲惫来。 你是孙拉处同志?那个女人在他的身后问他。 孙拉处的血一下子热了,他全身的血管里有了一种汹涌的。“同志”这两个扎耳的字眼一下子把他归入了一个特殊的群体。他说不清楚是激动,是兴奋?还是恐惧和慌张?不管他承认与否,别人这样的一句特定称呼就完全把他逼向了他所浑然不知的一群人中。 孙拉处同志,我叫舒远秋,是专门来送信的,请你马上转告柏先生,情势有了大的变化。 孙拉处听到她的话在自己的耳边轰轰地响,他的目光不止一次地移向城墙的豁口,尽管对方的声音并不大,而且她说话的同时手中不停地摆弄着那些风车车,很像个讨价还价者,这个优雅的姿势让孙拉处慢慢进入了角色,他记住了这个女人所说的话:蒋撕毁了停战协议,向党发起进攻,党从中原突围,转战陕甘,派了一个旅,经固头峡,陇县以北进瑞川县城来,为了迎接党的军队的到来,上级要成立武装大队,他们还要成立游击小组,和朝廷真刀真枪地干。所以他们收藏的那些枪支都派上了用场,党要求把这些枪支分散到每个人手里,个人组成一个游击队,建立和壮大武装力量。 真的要打仗?孙拉处在心里想。庄里人的心都乱得很,抓壮丁的民团搞得鸡飞狗跳,一些精壮的劳力抓的抓了,逃的逃了,连地都荒了,人们都胆战心惊得过光景,过了今天都想明天这脑袋还长在头上么?孙抓处也逃壮丁去了,孙拉处老爹睡在炕上,哀声叹气。在老爹的心里,孙抓处比谁都重要。 孙拉处也想,老鼠狂了有猫里。党真的就行动开了。孙拉处往回走的时候,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思想了一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七章 双庙的傍晚,当晚霞消退之后,天地间就变成了银灰色。乳白色的炊烟和灰色的暮霭交融在一起,像是给墙头c屋脊c树顶和路口都罩上了一层薄薄的玻璃纸,使他们变得若隐若现,飘飘荡荡,很有几分奇妙的气氛。 舒远秋完全是一副男子装扮,但那弯弯的帽沿下掩饰不住眸子的清丽。走进双庙,她就完全沉浸到了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欣喜里。这里是她的家乡,留着她少女纯真的梦想。她似乎已感受到那棵柳树,那个石碾甚至那个大碌碡上都有她生命的痕迹。瑞水永不停歇地流着,欢快的浪花分明在提醒她,年华如水,生命易老,一切都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完全成了遥远的来客,没有人会记得她。 果然,她在匆匆走向林家堡的时候,有不少大人c小孩都把一种异样的目光粘在她的身上。舒远秋忍受着这些目光的检阅,尽管有一些不安,但她还是装着毫无觉察的样子朝前走去。 俗语云:羊盼清明牛盼夏,骡马盼望四月八。村子里枣树发芽,桐树开花,人家院子里榴花c夹株桃红白相映,姹紫嫣红。远远地,她看到了那棵老柏树,多少年了,它还是那么枝繁叶茂,还是那么神采奕奕。看到这棵被人称为“神柏”的老树,她想起了她的家,她的父亲。时隔二十多年,再看父亲当初对她的教诲,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父亲常常把这棵树奉为神灵,他甚至于一个早晨起床后说,他梦到了树神,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很像舒家的先人。她记事起,父亲教给她的第一首诗就是唐柏:“古干浓荫自李唐,半枯已阅百沧桑。 十围风雨南柯下,几许人经如梦忙。” 当她走到这棵柏树面前时,胸中突然涌动着一种豪情。当曹子轩把她介绍给一个组织时,她觉得神秘的同时,心中充满了怀疑和不安。虽然他从俞飞鹰的身上看到了一种信仰对一个人的塑造,但是民间太多的对于凶神恶煞的描述以及对于未来的不可捉摸都让她一度游移不定。后来随着风岭塬复杂环境的磨练和更多同仁们的接触,舒远秋心中某个模糊的目标开始渐渐清晰起来。特别是前不久她被派往解放区学习了三个月后,她的思想认识有了很大的飞跃,解放区的生产生活让她看到了未来的美好日子。她方才觉得她在做着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就像这棵树,看透了人世的颠沛和人情的世故与淡薄,一切苦难和名利都成了一场烟云,唯有用尽毕生去做好一件事,就不枉来这人世一遭。舒远秋突然为自己一闪念的想法而激动不已起来。 就是在这种激动里,她敲响了赫赫有名的林中秋的大门。 开门的是孙拉处,他看到舒远秋几乎惊叫了起来。舒远秋小声说,“别慌。我是来找林中秋谈判的,你全当不认识我,快去通报,别的事你不要管。” 这就是林家大院。院子里青砖铺地,有瓦房,有过厅,有木厦。一片大的空地,两边是整齐的房屋,宅子的两翼连接着一面高高的院墙。墙边是一排十分繁茂的槐树。 她被孙拉处带到中堂。宽大的中堂,覆盖在对面窗户上的一蔟蔟绿叶,使这个屋子充满了绿色的微光。在窗户之间两扇大开着的高高的折门,让阳光满满地射了进来。孙拉处为她泡了一杯茶,双手抖抖地端到她面前的桌上,然后悄然退去。孙拉处出去后,她开始端详墙壁上悬挂的一副中堂。那是一副关于五龙山的画。其上烟云缭绕,隐约可见钟亭檐角翘然。左右有联,上联曰:极目以观上上上。下联曰:转眼而入登登登。舒远秋正在品味这联的含义,却听有脚步声而来,接着一个四十七c八岁的男子走进屋来,后面跟着孙拉处。 “这位兄弟是” 这声音是那么的熟悉。舒远秋觉得心上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这声音虽然浊了一些,宽厚了一些,但那基本的音质还是没变。这声音曾无数次回响于她的耳际,让她夜不能寐,辗转反侧。舒远秋几乎有些抑制不住自己。她在心里一遍遍提醒自己,他只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完完全全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孙拉处悄悄地掩上门退了出去。 舒远秋从衣襟里掏出一把乌黑的手枪,“啪!”地一下放在桌子上。 这是她无数次为自己设计的第一个动作。果然,和她预料的毫无二致,林中秋脸色大变,“不知这位兄弟是哪路神仙?” “地下党!”舒远秋努力使自己的嗓门粗犷一些,有力一些。 林中秋怔了怔,他向舒远秋的跟前走了几步。“你别过来!”舒远秋不由显出了一点慌乱。林中秋笑了,“兄弟请坐下谈,我们素昧平生,你是要钱呢,还是要命?”舒远秋被林中秋的笑弄得更显出一些慌乱来,她不明白他的笑隐含着什么。他的两颊富态而光洁,胡髭剃得很光,坚定的下巴带着一片剃过胡子的淡青色。这一切都表现出了他的矜持与城府。可是那双灰色而无情的眼睛,带着疑惑的神气,在眉心之间夹出一道缝,凝视着她,就好像完全看出了她心中的一切一样。 “一不要钱,二不要命!我们有些军火藏在贵府,请乖乖地交出来。我是特地来打招呼的。下一次再来就不是我一个人了,当然,也不会像今天这么客气的!”舒远秋想尽快进入正题,避免与他过多的纠缠。 “这我就不懂了。你们的军火怎么会到我府上?你是不是搞错了?”林中秋说着又朝前走了一步,他已经离舒远秋很近了。 “是,是你们的人劫了来的。” “我们的人?他是谁?叫什么?” 林中秋步步紧逼。舒远秋看着他的那双眼睛,心便有些收不住缰绳,乱飞起来。她像一下子被强大的敌人打败了的一小队人马,正在呈现出溃退之势。她想马上挣脱掉就要降临到她的头上而实际上根本逃不掉的命运。他的眼睛,充满了极强的进攻性。多少年了,他还是那样好强c自信,永不服输。舒远秋心底那无法遏制的女性情怀又开始抬头,她隐约又看到了过去“眉儿姐姐!回去也是说不清。你跟我走吧!我一定会让你过得开心的。实话告诉你,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觉得你是上天赐给我的,我不能放弃。碎娃虽然是个穷娃,但有血有肉,有肝有胆,还有一双勤劳的双手” “姓舒的!你不要兜圈子了!”林中秋忽然逼上来目光锐利地盯着她。 舒远秋在走神之间不由“哦”了一声。自己的身份暴露了?她认出了自己?她发现林中秋把目光投向了她微微弯曲的左腿。 舒远秋已彻底乱了阵脚,她下意识去抹额上的汗。这时候有一缕青丝从她的帽子里滑了下来。 “书眉!是你吗?怎么会是你?” 仿佛来自遥远的天籁,仿佛来自梦境深处,只这一声,就把二十多年的时光全部揭过去。此刻的林中秋比舒远秋还要惊讶。离得这么近,他完全看清楚了一个人的容貌,她的眉眼,她的姿势怪不得一进门他就觉得她那么像舒达海。他做梦都想不到是书眉从天而降,他还以为是舒达海指使的舒氏门人来向他挑衅呢。 舒远秋看到林中秋的眼睛闪闪发光,似乎要把她吸了去。从那双眼睛里,她看到了什么,她看到了美丽的五龙山,看到了古钟亭,看到了那口大钟看到了生命中让她永远疼痛的岁月。她感到了血液的涌流,呼吸的阻隔。她有一种遏制不住的战栗,她几乎要扑过去,把雨点般的拳头砸向他的肩头。 她看到林中秋也一步跨到了她面前。他伸出了双臂“不许动!”舒远秋突然从桌子上抓起了手枪,把乌黑的枪口对准了林中秋的鼻子。 “只要有羊在,鞭子总会响。书眉,你等着我,我会回来找你的。”林中秋举着双手,一字一句地说出了二十多年前他们分别时他说过的话。 “你为什么没摔死?你为什么活了下来?”书眉拿枪的手开始发抖,“如果你摔死了,就不会有今天!”她的泪终于流了出来三千弱水三生许诺,相约江湖,死生契阔,浔阳远,荻花瑟,几度离索。叹人世聚散,转瞬悲欢兴亡难却“你开枪吧!当初我为了找你,只身闯过土匪窝,流浪街头与狗抢着吃。为了营救你出牢,我千方百计打通关节。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着你” 书眉握枪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她没有力气做出挣扎。她想挣扎可是手臂就是那么不听调遣,只好任林中秋伸出长长的手臂,把她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林中秋忘情地吻着她的头发,她的额头,她潮湿的眼睛,嘴里呢喃不清地唤着“书眉,书眉”。最后两张嘴就那么胶着在了一起。她流着泪,一任他狠命地吮吸着她的舌头“杰杰娃,杰杰娃,走,朝前走,再走,哎!对,进门里去!看你大大干啥呢!”门外传来了甘甜甜的声音。 舒远秋忽然一把推开林中秋。她的手臂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举起枪,再次把乌黑的枪口对准了林中秋的脸,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二奶奶!别带娃去屋里,东家正忙呢。”门外又传来孙拉处的声音。舒远秋把帽子戴端,把头发掖进去,揩干了脸上的泪,面无表情地望了林中秋一眼,向门口走去。林中秋抬脚要撵上来。她用枪对着他晃了晃,说,“林中秋,别过来。别忘了我说的话,查出劫军火的人,交出军火!给自己留条后路!” 她走到门口要开门,顿了顿,又说了一句,“有机会去看看雨晴,那是你的孽种。” 舒远秋出来时,孙拉处正站在门口。她掖好枪,头也不回地出了大门,顺原路风一样地走着。快出林家堡的时候,她停了下来,朝后面望了望,路上很静,没有一个人。舒远秋有一点失落,一点伤感。刚刚过去的这一幕像做梦一样,她希望他能尾随着她出来,她和他在一个安静的地方静静地呆一会儿。但是很快,她又对自己说,林中秋是谁?他是一个有着两个老婆,一堆孩子,一个宅院的大地主,他还是她要“革命”的对象。碎娃已经死了,死在过去的记忆里。舒远秋这样想着就又大步地朝着前方走去。 回到“元兴隆”药店,舒远秋把情况简单地向等在那里的曹先生做了汇报。曹子轩说:“一号的不稳定必须引起我们的重视,他私自作主扣押枪支,一定要严肃查处。对于二号反映的情况,也不能完全相信,作为林家的管家,是不是完全站到我们这一边,还要进一步考验。”舒远秋说,据他看,林中秋并不知道枪支的事。她建议还是尽快找到一号,从一号突破。曹子轩对于舒远秋只身闯林家堡给予了充分的肯定。最后,曹子轩向大家分析了形势,以特派员的身份宣布柏治林为工委书记,他说:“我军最近攻克长武,因为马大元部队的袭击,游击队被冲散,还有不少同志牺牲。敌人反动气焰嚣张,我们面临很大困难,不少人滋生散伙思想,是继续干下去?还是散伙回家?我最近在陇东工委开会,上级指示,革命要靠政治觉悟,不能强制,有人动摇要坚决制止,必要的时候要采取措施。” 柏治林说:“目前革命正处在困难时期,对于入伙的百姓,愿干的跟我们走,不愿干的走人,如果采取过激行动,恐怕失去群众信赖,把我们推向被动。比如对于一号的处理,就必须做到慎之又慎。” “作为特派员,我不同意你的观点,在这个紧要关头是对我们每一个人的考验,对于有离队倾向的必须坚决制止,必要时要严肃纪律,要下硬手处理一批人。关于一号的问题,如果情况属实,就要及时采取行动,决不能姑息养奸!”曹子轩慷慨陈词。 “但是,我们必须面对我们的实际” “好了,就这样。我是特派员,代表得了上级工委。”曹子轩打断了柏治林的话,很不满地做了总结。舒远秋看到两人出现了争执,就打着圆场说:“先别急,这不还没弄清楚嘛,等一号的问题搞清楚了,结合具体问题我们再商量也不迟。” 这时候,“元兴隆”的学徒小韩子跑进来说:“双庙舒达海的哥哥舒达江听说部队转业安置到凌县做了县长,如今衣锦还乡,在街上骑着高头大马游街呢。”说话间,街上传来了锣鼓声。 几个人全部挤到门口,张望着。果然他们看到在郑子文县长的陪同下,一个穿着一身黄呢的威武军人端坐在一匹枣红马上,颐指气使,骑着一头骡子跟在他的后面耀武扬威的是舒达海。 舒远秋没有想到,在这里她会同时碰到两个哥哥。特别是大哥舒达江,二十多年不见了,如果不是小韩子说,她根本认不出那就是他的大哥。小时候,大哥是全家最爱他的人,即使远去求学后,每次回来再什么不带,一定要给她买许多穿的,吃的,还不忘带回几本新青年和向导杂志,给他讲民主与科学等一些稀奇古怪的话题。让她最难以忘怀的是大哥为了反对给她裹脚和父亲明火执仗地干起来,惹得父亲逼着他在舒氏祠堂前跪了一天一夜。大哥不仅反对给她缠足,还向全双庙的女子c媳妇宣传让她们放足,使那些大辈份的老者常常闹到家里来。而当这个时候,她都是站在大哥一方,常常惹得父亲吹胡子干瞪眼。 如今与她阔别二十年的哥哥就在眼前,她却不能上前相认,她不仅要眼睁睁地看着大哥坐在马上远去,还要尽量躲避着二哥舒达海那洋洋得意c四处逡巡的目光。这就使得她并不曾看清大哥舒达江的模样。 当锣鼓声渐弱的时候,柏治林说:“凌县抗捐c抗粮c抗丁搞得声势浩大,政府没办法,连连换了几任县长,不知这个舒达江怎么样?也许凌县同仁们面临着更加严峻的考验。”柏治林这一番忧心忡忡的话让舒远秋的心骤然缩紧了。 舒远秋正低头不语呢,曹子轩却把她拽到了一边,小声说:“现在形势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我的一个同学前两天被敌人逮捕杀害了,头颅在西安的城楼上挂了三天。敌人太强大了,我们要占领他们的城市,我看太难了。革命的前途未卜,我们首要的是要活下去。上次组织找我谈过话,我有可能被提拔。等我上去了,一定想办法送你去解放区。在这个小地方能干成什么大事情?我劝你还是不要陷得太深,他柏治林能,让他一个人干去!”舒远秋吃惊地抬起头来望着他。也许是她的目光让曹子轩意识到了什么,曹子轩“嘿嘿”干笑了两声,有些尴尬地没话找话,“我从来都把你当一家人看,说真的,看到你,我就想起雨晴。我还是忘不了雨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八章 甘乾义的突然造访让老岳深感意外。 老岳退隐以后,几乎与世隔绝,没有人来找他,他也从不去找别人。他的所有世界就是四堵墙,两间房。也许对于那些正在社会上层游刃有余的活跃人士来说,他已经随着淡出政治舞台而彻底淡出了他们的记忆。尤其是县府和县党部里那些依然自我感觉良好的官僚们更不需要记着一个被革职下野的老县长了。他们把大量心思和气力都耗费在了一些重要的人和重要的事上面,他们根本不会对他这个谢幕人物有任何形式的惦记。对于这一点,老岳看得很通透,他觉得,所有人物都不过是历史的过场角色。所以,他活得越来越坦然。 在那些正奋力表现自己的人中间,就算有人来拜访他,无论怎么都轮不到甘乾义呀。如今的甘乾义是县府的红人,这与当年的他完全不可同日而语。那时的他却是被他老岳攥在手心里后来甚至被他通缉和追杀过的人。按理,这个时候甘乾义该是属于对他落井下石c弹冠相庆的那一类人。 但是想不到的事偏偏就发生了。甘乾义的的确确走进了老岳这位他从前老上司的家门。 甘乾义没带别人,由儿子甘济升陪着,这就有了些私人交往意味。他给老岳带来了从南方弄来的上好的茶叶。老岳喜欢喝茶,但是老岳是知道的,如今这年月,想弄点茶叶很不容易。时局不稳,市场物价暴跌,好多商号都破产关门,正常物资供应都有了问题。所以甘乾义给他带来的上好的茶叶就显得特别珍贵。 两个人坐下后,甘乾义嘘寒问暖了几句,老岳脸色就有些难看,他说,甘馆长,那年抓你实在是上面向我要赵树语,你放了他。我不好交差,只能把你抓起来。这两年自己一个人呆着慢慢回想以前的那些个事,才觉得我这个县太爷做得实在不称职啊,也干了不少的坏事情。 甘乾义挥手打住了他的话头,“老哥哥,你抛家弃舍到这穷乡僻壤来为官,也不容易,本来根基就不牢,加上时局一直动荡,政策多变。对也罢,错也罢,都已经过去了。过去的就不要再提了,人还是要向前看的。我来呢,不单纯是看望一下老上司,实话给你讲吧,我是来请你出山的。” “出山?”闻此语,老岳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出什么山啊?” “是这样的,最近为国大选举需要,省政府命令各市c县成立临时参议会。中央执委秘书处的文件已经来了。县参议员的产生,由县党政联席秘密会议提出加倍人选,报省府特别党部小组决定,人选由县政府从选民中或合法职业团体中征选,分参议员和侯参议员。候选人要求有声望,有地位,有学识。” “甘馆长,你别说了,我明白了,你是想让我进参议会,做个参议员。谢谢你的好意,但是遗憾的是,我早已心灰意冷,没那个兴趣了。”老岳直言不讳,连连摇头。 “老哥哥,你听我说,成了议员,你就可以以会议的形式行使你的议决权c建议权和讯问权。我觉得时下国运衰微,民生困苦,你是个文化人,有学识,也有从政经验,你应该站出来为党国的生死存亡尽一点个人的力量。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一贯是很拥戴蒋委员长的。蒋委员长提出实行宪政,还政与民,完成地方自治是很有针对性的。”甘乾义滔滔不绝,竭尽全力在说服着老岳。 没想到老岳听完却哈哈大笑起来,“实行宪政,还政与民。骗人的鬼话!不瞒你说,我早就对党国,对老蒋丧失信心了。我根本不可能再去跟着你们一哄而起,然后又一哄而散,就像耍猴戏一样,让人笑掉大牙。” 甘乾义闻此语,只得摇头叹息,“老哥哥看来真的要退出江湖了,以你的才能和学识真是可惜啊。” 这时候,雨晴过来给甘乾义添茶,她怕甘乾义太难堪,就打圆场说:“真的很感谢甘馆长一片良苦用心,以我对我们家老岳的认识,要是退后两年,没准他还会答应你出山。一个男人总该有他的事业。但是现在他真的没有那个心劲了。他下来后回了一趟老家上海,那个大地方让他对政局有了更深的认识,加上他平时看似闲坐着,什么也不干,可他的脑子却没有闲着。所以他不是有意推辞,他说的话真的是他最真实的想法。就是说,我们家老岳已经感到太累太累了,他想好好守着这个简单的家休息休息。真的很抱歉,甘馆长,我们不能答应你,让你失望了。” “老岳没有看错人,岳夫人真是一位难得的红颜知己啊。”甘乾义站了起来,“有你这番话我也不能再强人所难了,人各有志,老哥哥就好自为之吧。” 送甘乾义父子到门口,甘乾义回身说,“过日子有啥困难尽管向我张口,千万别见外。” 老岳夫妇点点头,连声说谢。 春草透出了大地。几乎是眨眼间,南山就呈现出一派翠绿的景象。近处是灌木林,远处是苍翠的青山,空气中氤氲着甜丝丝的味道,不时有鸟鸣声掠过头顶,给春天的寂静徒增一缕生动。老岳背着手在林子里转悠,他看上去精神状态不错,很有几分隐者的悠然自乐。 让老岳心情舒畅的不仅仅是这个美丽春天的降临。还有一件让他意想不到的欣喜。那就是雨晴在心情烦躁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最近从瑞川县城回来,告诉他她怀孕了的事实。 孩子伴随着这个春天一起来到了他的面前,这是上天对他的眷顾。从前他和原配有过一个孩子,但是在孩子十岁的时候,忽然得了急症夭折了,此后再也没有过,老岳已经对此没有了奢望。雨晴年轻,活泼,他和她在一起曾有过黑夜连白天c白天续黑夜的日夜缠绵,可是雨晴却一直没有任何怀孕的迹象。老岳下台后,特别是回了一趟上海后,整个人变得更加精神萎靡,虽然也常常在暗夜里勤恳耕耘着,但是他早已是只勤耕耘,不问收获,因为他对自己已经没有了多少信心。他不懈努力耕耘除了是尽力在表现一个男人的强大外,更多是让一次次生命的欢愉来冲击现实中太多的沮丧和失意。然而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行,年逾花甲的老岳竟然后继有人了。 当雨晴从“元兴隆”回来把这个消息告诉老岳时,老岳惊叫起来,然后险些又栽倒在地。后来他又坚持要带雨晴去趟专区复查一下,雨晴说,没问题,是真的,已经快三个月了。老岳就去仔细摸她的肚子,别摸边纳闷,嘴里说,以前她刚怀上的时候,我就开始这样摸,当时有什么特别全不记得了。 不管老岳怎么感到不可思议,雨晴身上的各种反应都好像是为了专门证实给老岳看一样,一下子全出来了,她逐渐感到疲乏,嗜睡,头晕,恶心,反胃,食欲不振,挑食,还开始怕闻油腻味,喜欢吃酸食。那一次早上起来头晕难忍,还吐在了炕沿上。她后来想,那种疲乏c倦怠的感觉以前不是没有,而是被自己压抑和控制着,她不想让老岳为她担惊受怕。现在她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就一下了放松了自己,想睡就睡,想吐就吐,想不吃就不吃。一放松各种不良反应就都来凑热闹。老岳也很快深信不疑,对雨晴百般呵护起来,他还让雨晴出去托人看能不能找个佣人来。 现在,老岳在树林里悠然自乐得转悠,他感觉一下子有了生活的信念和活下去的热望。这时候,雨晴从门里出来,手里提了个小杌子。虽然她的身体还看不出什么,但走路的姿势却很奇怪地发生了一些变化,虽然变化不大,在老岳眼里,还是觉得不同寻常。 “雨晴啊,让你找个老妈子来,你倒是问过没有啊?”老岳看见雨晴出来就大声说,奇怪得是连老岳说话的声音也都像是发生了变化,虽然变化也不大,雨晴却还是捕捉到了他内心的明快和爽朗。 “你今个儿都问了四遍了,烦不烦啊。”雨晴不耐烦地说,“我觉得还不需要,我完全行,再说你也是个大活人啊,你以为你还是官老爷?” 这话说得老岳有些难堪了,“老来得子,就分外看重嘛,要是有个十个八个的,谁还会这样在意?” 雨晴把小杌子放在门口的青石上,这时候太阳正好照到门口,很温暖。雨晴向老岳招招手,道:“你都转了好一会儿了,又不是驴推磨,快来坐格里,暖和得很” 老岳孩子似地笑着,走了过来,说,还是你坐吧,你是咱的功臣呢。雨晴一把将他按到了杌子上,“算了吧,你好好着,孩子生了,才是个好好的家。来,我去拿梳子,给你梳一下头发,看你头发乱蓬蓬的。” 老岳摇摇头,“梳啥呀,那么点头发了,不够搭梳子。乱也乱不了哪里去。”他还没说完,雨晴已经把梳子搭到了他头上,“梳梳会舒服,对头皮好。头发虽少也要梳整齐了,有个形象,不然肚子里孩子看着你这样子他出生后也长一头乱草怎么办?” 老岳晃着头,发出了爽朗的笑。 一对少妻老夫守在这个春天和煦的阳光里。老夫端坐在杌子上,眼睛微眯,神情祥和,少妻一手扶着他的头,一手握着一把木梳子,木梳子从老夫依然稀疏而且花白的头发里穿过。她的手温柔而轻缓,从老夫的神情看,他是惬意的。人生一世,何谓幸福?对于经历了磨难和离散的这一对奇异的夫妇,此刻他们深深体会和仔细品味着的,没有其他东西,只有幸福。 幸福只在一刻永恒,生活永远是个未知的变数,它永远充满了悬疑和意外。老岳和雨晴因为幸福和快乐而暂时忘记了整个世界,但是世界并没有因此遗忘他们,至少这个世界上还有几个人把他们时刻挂记在心上。 雨晴的肚子终于显山露水,她的肚子和他们的快乐在一起生长。雨晴去“元兴隆”的次数渐渐地多了,但是见到柏治林的机会却很少,小伙计韩子说最近掌柜特别忙,常在外面跑。雨晴想让他尽快把这个消息告诉给舒远秋,她想娘也一定会特别高兴的。 那天雨晴又去了“元兴隆”。但是遗憾的是柏治林还是没在。她抓了几副药,独自走在了街上,有些闷闷不乐,自从自己肚子里有了一个小生命,想到自己也要为人母,她就特别特别思念娘。 雨晴神情恍惚地只顾低头走路,冷不防忽然被人一把拽进了一家羊肉馆。这人粗鲁,手劲很大,雨晴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拽进了屋子。进了屋,她看到那人穿一件灰色的短襟上衣,黑色搭档裤,腰里缠着一条布袋,是个长工模样,他的眼睛窄长,看上去有些贼头贼脑。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你想干什么?” “大妹子别嚷,我不是坏人,我是请你吃羊肉的。坐下坐下,坐下慢慢说。”那人倒是满脸含笑,让她坐在了方桌前,挥手叫店小二,“伙计,来两碗羊肉,最好的肉,上好的汤。” “可是,我不认识你。” “一会你就知道了。”那人还是满脸堆笑,“坐下,坐下,先喝点水。” 雨晴心想,这青天白日,一个下人模样的人,能把她怎么样?坐就坐,我倒要看看你耍什么花样。雨晴一贯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所以她并不躲避,一屁股坐在了方桌前的长凳上。那人有些出乎意料,哈哈笑了,连说好好。 店里人不多,三四个伙计看上去都闲着,其中两个凑在柜台前磨牙,这个说,这世道,简直不让人活了,一公斤面都涨到二十五万元了。那个说,是啊,盐更贵,都上了四十万了。 那人听到他们啧啧咂嘴,就喊,“别在那磨牙,快上羊肉,肚子都叫了,不赶紧上怎么能赚下钱赚不下钱不贵你也买不起。”话音落地,一个伙计就端着一大碗滚烫的羊汤上来了,“客官,来了。” 一只大碗放在了雨晴前面,上面浮了一层红油辣子。雨晴看了一眼,胃里面就有些犯潮。她低头强忍,这时候,眼前的光线一暗,一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她的对面,正在仔细端详着她,随即她听到一个浑厚的声音,“雨晴啊,趁热吃,女人这个时候是最要好好吃的时候。” 雨晴一抬头,就愣住了。 这人她认识,林中秋。 雨晴想起了母亲的话,眼前这个叫林中秋的人就是她的亲生父亲。看他看自己的眼神,分明他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世。她明白了,拽她进来的那人肯定是他的下人,请他吃羊肉的就是林中秋。 “谢谢你的羊肉,可惜我吃不下。”雨晴直截了当地说。 “雨晴,我今天好不容易找到你了,一见你我就相信你娘说的是真的。这么多年,我一直不知道你的存在,现在我知道了,我要把你带走,去弥补我这么多年对你的亏欠,让你从此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林中秋的声音颤颤的,雨晴看到他的眼窝有些湿润。 “对不起,我要走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雨晴站了起来,“你们自己吃吧。” 雨晴站了起来,林中秋还没说什么,旁边那人急了,“走?好不容易找到你,你倒说走就走。你也不看你对面这人是谁?”雨晴也不示弱,瞪圆了眼睛,“那你想干啥?他是谁管我什么事?” 林中秋冲那人阴了下脸,“王安良,不要那么凶!你还不知道她是谁。”被称作王安良的这个下人马上变得乖顺了。 雨晴站了起来,“对不起,我走了,我男人还在家等我呢。” “好吧。不吃我也不勉强,我知道要你接受我还需要些时日。我想,你一定会跟我回去的。”林中秋不无自信地说。 雨晴甩头出门,头都没回一下。 这个夜晚意外变得漫长,三个月来经常嗜睡的雨晴却怎么也熬不过这个黑漆漆的夜。窗棂里漏进来的颗星星此时此刻也变得分外耀眼,远处偶尔的狗吠和雀鸣应和着屋顶的燕语,茫茫夜色清凉如水。往常的这个时候,雨晴很快就会伴着柔和的清风c窗外送来的蛙声和阵阵夜虫的轻唱进入沉沉的睡眠但是今夜,她却久久难以合眼,林中秋的面容一遍遍出现在她的面前。 雨晴的思绪一遍遍散开来,又一遍遍地被自己拉回来,最终又一遍遍地像雨雾一样散开去。小时候,虎头山就是她的家,俞飞鹰就是她的父亲,这早就成了无法更改的事实。当舒远秋忽然告诉她,她的亲爹是林中秋时,她简直转不过弯子。她不愿意承认或者说根本不愿意相认,原以为,她自己会慢慢淡忘这件事。没想到林中秋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而且就是为她而来,要与她父女相认。虽然她走得毅然决然,但是内心还是涌起了巨大的波澜。林中秋是个富甲一方的大财东,多少人梦寐以求会成为他家族的一员,而自己是他亲生的女儿,名正言顺应该成为那个家的主人,但是她却选择了逃避。从自作主张嫁给老岳那一天,雨晴的命运就握在了自己手里,她十分清醒得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而不要什么。 “忘掉他!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亲爹,原本就与自己的生活毫无关系,今后就永远不要再有关系。”雨晴睁着圆圆的眼睛望着屋顶在心里暗下决心。 多么漫长的夜晚,到了后半夜,竟然有猫头鹰的叫声尖利地穿透屋顶。雨晴的心紧缩起来,她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她在心里默念,夜晚快点过去,快点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彷佛是自己刚闭了一下眼睛,晨曦就透出了云层。这时候,雨晴才感觉到了真正的疲倦。她刚要坐起来,就听到大门被哐哐哐地敲响。 是老岳去开的门。老岳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来的,自从雨晴有了身孕,他每天都会早早起来给雨晴熬小米粥喝,这些雨晴都看在眼里,记在了心里。 “你找哪一个?” “找雨晴。” “你是谁呀?” “你管老子是谁你叫她出来!” 雨晴听到了老岳和敲门人的对话声,最后一句他听出了是林中秋家的下人王安良。她赶紧穿好衣服,来到院子里。 “谁啊?” “大妹子,是我啊。你出来我跟你说话。”雨晴一看,不是别人,果然是他。今天他的背上还多了一把镰刀。 “我不认识你!你回吧,我跟你没啥好说的。”雨晴说着双手就去关门,王安良却一把掀开了门扇闯了进来。 “你,你要干什么?”老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愤怒地冲上去,一把扯住了他的前襟,“你简直就是强盗!”王安良飞起一脚将老岳踢翻在地,然后一把抓住雨晴胳膊,“大妹子,东家让我来请你。你就跟我走吧,到了林家大院,包你吃香喝辣,一辈子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雨晴挣扎着,被王安良两只钳子一样的大手抓得牢牢的,动弹不得。老岳听得明白,忙从地上爬起来,抱住了王安良的一条腿,“好你个林中秋,你格个猪头三,青天白日竟敢强抢民妇,欺负人也欺负到本县头上了,真是胆大妄为!”王安良摆脱了几下却没挣脱,老岳的胳膊像藤一样牢牢缠住了王安良的小腿。 雨晴也在挣脱王安良的手,王安良应付不急,恼羞成怒,他涨红了脸膛,丢了雨晴,从身后抽出镰刀,挥镰向老岳的脑袋劈了下去。老岳一声惨叫,鲜血顿时如注。 “老哥哥!”雨晴大吃一惊,扑向了已经躺在地上的老岳。 王安良显然被自己的举动吓住了。他扔了镰刀,喃喃说,是他先惹我的,是他先惹我的,我不是故意的。 雨晴抱着老岳的脑袋,鲜血浸红了她的衣服。老岳的眼睛努力地睁着,他的口里轻微地念着,孩子,孩子慢慢地,老岳的头就无奈地垂了下去。雨晴知道,老岳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要告诉她,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孩子,生下他,养大他。 放下老岳,雨晴向王安良扑过来,“狗日的强盗,林中秋是让你来要我们的命吗?”王安良搂住了雨晴,任凭雨晴连踢带咬。王安良把雨晴拉到了门口,“我的姑奶奶,那老东西不死,东家怎么能得到你?我是替东家办了件好事啊!你就乖乖地跟我走吧。”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王安良胁迫着她刚走到门口,一只乌黑的手枪就伸了进来,抵在了王安良的前额上。 “放开她。不然我打死你。”一个穿黑色呢子男人闪了出来。 王安良吓得浑身如筛糠,马上松了手,“老爷别开枪,我是替人干事,不管我的事,不管我的事啊!求求你,饶了我,饶了我吧。” 黑衣人一把拉过雨晴,凝视了王安良一会儿,摇摇头说,“什么货色!滚!”王安良滋溜趴在地上,连连磕了三个响头,爬起来,飞也似地逃掉了。 “雨晴,我找你找得好苦!”黑衣人一只手揽住了雨晴的腰。 “啊?怎么是你” 惊魂未定的雨晴突然惊叫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九章 王安良突然失踪了。 林中秋派人去了王安良老家,家里人说是王安良有两个月就没有回来过,以为东家事多,忙着哩。林中秋就发现事情不是那么美妙了。他想起书眉说的有林家堡的人劫了他们军火的事,就感到这件事绝非那么简单。 林中秋挨着个儿问林家大院的每一个人最后见王安良的时间,最后得出结论,王安良是五天前也就是五月初七前后失踪的,而且林中秋还从两个人的身上隐约觉察出了王安良失踪与他们的某种联系。这两个人就是孙拉处和甘甜甜。 孙拉处说初四他还和王安良掀牛九哩。林中秋发现他的目光躲躲闪闪地,说完这句话接着还补充了一句:我当了管家后就很少和他在一起了。林中秋愈发疑惑起来。甘甜甜则直截了当:长工们来去我才不管呢,就是他在我眼皮子底下,我也不会注意的。但她的神情显得有些紧张,说话时一边哄着娃还一边偷眼瞟他,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林中秋的心中顿时起了一个重重的疑团。 五月十三这天突然下起了大雨。狂风暴雨摇撼着双庙,雷鸣夹着电闪,电闪带着雷鸣,那雨,扯天扯地地垂落,看不清一条条的,只是那么一片,一阵,地上射起了无数箭头。雨水从屋檐c墙头和树顶跌落下来,摊在院子里,像烧开了似的冒着泡儿,顺门缝和水沟眼儿滚出去,千家百院的水汇在一起,经过墙角,树根和粪堆,涌向瑞河。暴风雨的中止和天空的明亮,都只是短短一刹那的事,西边的雷声还在低沉地轰响,混沌的山水发出淙淙的声音往沟里奔腾。田野c树木,以及看到的茫茫远远的地方,全都呈现出一种难得的恬静来。 雨刚停了,就有人神色慌张地跑来告诉孙拉处,五马沟的沟口上被洪水冲出来一个死人,看样子像是王安良。林中秋听说急忙带着孙拉处跟随那人来到五马沟口。那里早已围满了人,他们都赤着脚站在泥水里,指指戳戳着。 孙拉处在前面分开众人,林中秋就挤了进去。那人僵直的身体看起来真可怕。他脸上仿佛发出一种幽灵的光辉。嘴巴c眼角和鼻子都被淤泥填满,但半张的嘴分明在大声叫喊。是王安良。林中秋一下就认出了他。他的黑头发,比林中秋无论哪个时候所看见过的都更蓬松,好像丛林一般,覆在他的额上。 林中秋预感到一种不祥的阴影笼罩在他的头顶。他让孙拉处回去再叫上几个长工来。孙拉处回去好大一会儿,就有两个长工抬着一张门板,呼哧呼哧地来了,却不见孙拉处。林中秋让赶快把人抬回去。两个长工就七手八脚c颤颤巍巍地将王安良拾掇到门板上,抬着走了。 王安良躺在门板上,一只僵硬的手掉下来在空里甩着。林中秋一眼看到了那根断指,他的心突然像被针刺了一下。五马沟口闻讯聚起来的人们还不肯离去,都光着脚板,站在泥水里,你一言我语地发起议论来,这个说这林家怕是气数尽了,老是死长工。那个道:这王安良一向张狂得很,那天还给我买派他怎么搞林中秋小老婆的事呢,还说那林中秋的碎儿子是他的种哩。另一个就说挣死鬼的话,胡谝呢。这一个就亮出了他的脖子上的青筋,“狗日的说的有板有眼,还说林中秋小老婆的肚子上有个瘊子呢,这家伙贼胆子大,也有本钱,十年前,我俩在河里摸泥鳅,我还揪了他的锤子,狗日的长了个驴锤子”众人一阵哄笑,都四下里走散。 王安良的尸体被抬回去,林中秋吩咐长工将他的脸上的淤泥洗刷干净,这才发现他的脑袋已像熟烂的西瓜一样裂开了一个豁,淤泥挟带着青草塞填了进去。他的脑子被水洗了个透,怕是清醒得很了,但那张熟悉的面孔上却留着一些惊讶,一些对于这个世界的永不理解。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一时无话可说,一种沉闷的气息盘桓在他们的头顶。 死亡是这样的轻而易举。林中秋觉得头顶像有什么重重的东西要压下来。是谁杀害了他?土匪?民团?青红帮?一贯道?共党?林中秋的脑子里窜上各种念头,一种朝不保夕的恐惧瞬间攫取了他的心。他马上叫人去请保长,他要尽快查找出凶手。 一会儿保长就带着良医来了。良医验过尸首,回报保长死者系钝器所击致死。保长就问林中秋:“王安良失踪前可有反常之举?”林中秋如实相告,“前些日子冯某心绪不佳,诸事皆由拉处安顿,我倒不曾注意。”这时旁边抬了尸体的一个长工说:“要说反常还是有的,今年春上以来,不知什么原因,这家伙变得牛皮哄哄地,谁都不尿,而且好像孙管家也有点怕他。有一次,我发现他偷懒,早上出去割草,一直要到天黑才回来,一个背篓都没装满,我说了两句,他倒骂我,话大得很,说什么我要给自己留条后路,不要把路都堵死了。我当时就觉得纳闷。”保长点了点头,捻须深思了一会儿,又问:“他平时与谁关系紧密?”林中秋答:“孙拉处。”保长又问孙拉处何在?林中秋说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我正要去他家里。保长说:“不必了,我去找他。”林中秋连忙说:“拉处他不会杀人,我了解他,老实疙瘩一个。”保长道:“这事复杂,不能乱猜测,当然拉处也是怀疑对象,我还要陆续做些调查。”话毕就领着良医出去了。 这一晚王安良的尸体就放在林家大院那间堆杂物的凉房里。 整个林家大院像是得了一场病,显出一种阴郁和沉闷来。林家上上下下的人都感到他们的魂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牵了,连那些硬硬帮帮的长工们都笼罩上了一层暮气,干起活来都像是被抽了筋似的没精打采。 又一个黑夜如期来临,林家深宅里,大家各归其位。每一个屋子里,窗台上的油灯无力地摇晃着火苗守候在这个漫长的夜里。上房里,任月霞陪着林连文c婉儿和甘甜甜那个咿呀学语的连杰。奇怪得很,天刚一黑,这小东西就哭个不停,任月霞用尽了手段,也是无济于事。甘甜甜进来抱着在地上走了半天,还是不奏效。任月霞就让甘甜甜早点去睡,想必娃娃是瞌睡了,就让她她慢慢地去哄吧。这会儿天完全黑尽了,连杰的哭声飘荡在整个林家大院,给这寂静的夜添了一缕悲凄。 任月霞看上去老得多了,在黑暗中看不清身体,只能隐约瞅见一个大致的轮廓,但她的头却是很明显地能看出来。她的斑斑白发被从窗棂缝隙里进来的月光给映得一片雪亮。连杰久久不去的凄楚哭啼,让任月霞心中一阵紧似一阵,历经沧桑的她似乎从这哭声里听出了阴魂缠身的鬼气,她的双臂紧紧地抱紧了孩子。林琬儿也无法入睡,她把头缩进任月霞的怀里问,娘,弟弟哭啥呢?任月霞说哭你王安良大叔呢。林琬儿问王安良大叔死了能听到吗?任月霞说人死了魂不死,魂会飘。林琬儿吓得钻进被窝,用被子蒙了头,生怕魂飘进来。小家伙还在咿咿呀呀地哭,林连文突然坐起来,用巴掌拍着炕墙,真是吵死了,人家明天还要早起读书哩。他这一嚷,小家伙反倒哭得更凶了。任月霞无奈,就又抱了他,下了炕,在地上颠来颠去,慢慢地哭声才渐弱。任月霞不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声叹息沉重地落下来,像丢进水的一块石头,“咚”了一声,就在沉闷的夜里散开。 此时,林中秋正在南房的炕上抽水烟。他的眼睛长时间地盯在一个地方上。甘甜甜在地上洗头,她洗得很慢,好像是一根一根在洗。往日洗头她就要洗近半个时辰,洗得水珠随发梢乱飞,她说是洗头要把头皮洗净。头皮洗净了,头脑就轻松许多,还说嫁到这个土窝子来,粘了一头的垢甲,头一直沉重得抬不起来。有时林中秋困得不行了,而甘甜甜还在干其他的活儿,林中秋就说,我都困了,你咋还不洗头?但今天林中秋没有催促,甘甜甜也没有心情继续洗下去,她很快把洗头水倒了,然后又用清水洗脚,洗完脚,又坐在小凳上沉静了好一段,然后才爬上炕来。 甘甜甜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半夜里,她听到门吱呀地响了一声,尖细得像是女人的尖叫。甘甜甜觉得身上冷得很,她想起来在把门关上,却困得没有一丝力气。她看到那门忽闪忽闪地在风里动。风从门里一股一股地进来。后来她看到一个黑影,飘飘忽忽地进来,横在她的炕边上。她清楚地看到那黑影子的脑袋上裂了个大口子,像个大张着的嘴。甘甜甜心惊肉跳,想喊叫,却感到喉咙里象被什么给堵住了,发不出声来。那个大口像在笑,又像在叫。他的身子好像一匹黑布,忽然就覆在了她的身上。她用双手向上掀。它却轻飘飘地,一掀就跳起来,手一松就又覆下来,如此反复,甘甜甜感到胳膊酸痛,就任它覆着。忽地她感到下身有个硬硬的东西硌她,伸手去摸,触到了一个冰凉光滑的东西。甘甜甜一下子想起了菜窖里拿出来的结霜的萝卜。她的身子抖了一下,就感到这萝卜正从她的身体里钻进去。她有一种奇异地说不清楚的充实。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又觉得萝卜又慢慢地抽出去,仿佛把她的五脏六腑全抽了出来。她的双腿几乎熔化成了水。她的身子就这样浮在了水上。她闭上了眼睛。 忽然,甘甜甜看到一个三条腿的男人站在炕上,两条腿叉开把她夹在中间,另一条腿却没有长脚,脚腕子细细地甩在她的脸上。顺着这条腿,她的目光停留在了男人腿根处那些乱蓬蓬的杂草上。她嗅到了一股奇异的腥味正弥漫在空气里。那第三条腿蓦地向她的脸蛋上抽打过来,她一下子明白了这是男人腿间的活物,上面还淋漓甩下一些粘稠物。抽打她的过程中,拉成了蛛网一样的白丝丝。她的脸被打肿了,像个肿茄子。她左躲右闪,却不能避开,而且抽打的频率和速度不断升级,“叭叭叭叭”的声音连成了一片。甘甜甜突然大叫起来王安良!王安良!你滚,你滚!滚远些甘甜甜睁开眼来,才发现天已快亮了。林中秋正坐在旁边瞅着她。她依然沉浸在噩梦的惊惧里。她觉得腿间流出了一大片湿东西,浸湿了她的屁股。她想抬一抬腿,却像被人抽了筋,丝毫动不得。林中秋的目光变得从未有过的阴冷。他问:“你有什么瞒了我?”林中秋的目光咄咄逼人。 甘甜甜的圆眼珠子转了转,突然变得气愤填膺起来,她的鼻子c眼睛马上都很听指挥地挪了位置,“挨刀子的王安良,是的钉子!” 此言一出,林中秋吃惊不小。 “怎么可能?”林中秋盯着甘甜甜,一脸狐疑。甘甜甜光着身子一下子从炕上翻将下来,打开了对面炕的炕眼门,三两下就拽出了几条步枪,“看吧,这是啥?”说着又撅着屁股把胳膊伸进去。 林中秋大惊,“这是”,甘甜甜弄了一地麦草c炕灰,然后坐在炕沿上,用脚踢着那些枪,痛哭流涕起来,“挨刀子的王安良,用枪逼着我跟他私奔。你林中秋听上去厉害得很,却原来连自己的婆娘都保护不了。我嫁到你们这鬼地方来,吃苦受气不说,还要担惊受怕,不是我跟王安良这个坏种周旋,我怕是早没了清白身子呜呜呜” 林中秋想起了那次书眉的造访。书眉他们抗捐抗丁c夺枪抢粮,如今终于钻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要挟起了他的家属。他记得民国二十六年腊月,红军在双庙驻扎,用马车将他家的粮食装了个美,到处贴满了打土豪c斗恶霸的标语,把矛头直接对准了他们这些人。林中秋一下子害怕起来,“你怎么不早告诉我?”甘甜甜抹了一把眼泪,“早告诉又咋的?”林中秋道:“早知道他是,而且把枪放在咱家,咱就不去告官,匆匆找个理由把人一埋。如今告了官,案一破,还不牵扯上咱们?”甘甜甜闻说,又嚎啕大哭起来,“天杀的王安良” 甘甜甜的哭声未歇,院子里却又传来一个人哭嚎的声音。林中秋心烦意乱地出了门,只见张先生c任月霞和一个老太婆撕扯在一起。这老婆子的两鬓内陷,仿佛全身仅由骨头和神经构成的,一双小脚和一根棍子构成三个点,在地上颠来颠去,林中秋认得这是王安良他老妈。 林中秋急忙走过去,对老太婆说了王安良死的前前后后。老太婆就把话头转向林中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开始漫长的哭诉,她说她二十岁上从外地逃荒要饭来到双庙,双庙王新庄的下苦人凑了五斗高梁把她给买下了,做了王新庄有名的光棍汉王大头的媳妇,生了三个娃,死了一双。王安良这娃从小就是个苦命人,五岁上王大头给人挖窑土埋了,可怜王安良穿百家衣吃百家饭,长到了十来岁,就到了贵人家拉长工,没成想。 林中秋吩咐给老太婆装了五斗麦子,放在了老太婆跟前。林中秋说:“王安良在我家拉长工这么多年,早就成了林家的一口人,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愧对您老,也愧对死去的安良。我巳告了官,他们会很快抓住凶手,为安良报仇的,这点麦子你拿上,表示一下我的歉意,反正人死不能复生,我让人送您回去。”老太婆用棍子抽打着麦袋子,“人都死了,要这麦子干啥用?我再看一看安良我娃,我不回去了。” 林中秋就带她进了那间堆杂物的凉房。老太婆一见王安良的尸首,就一头扑上去,喘着气,她抓住头发,拉着,揪着,她的手抓满了扯掉的头发,突然她的身子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就无声无息了。林中秋过去拉她,发现她已经被王安良扶着走在了遥远的路上。而这里只剩下一具躯壳。 林中秋特地订制了两副上好的棺材,将王安良母子入殓。而后差人把棺材用白绡缠住,挑了名强壮的长工背着棺首,向田地里走去。林中秋率领全院上上下下去为王安良娘儿俩“送土”。林中秋向灵柩投掷了第一棒土,接着众人纷纷掷土,细小的黄土粒在空中纷纷扬扬,抛散成褐黄色波浪此起彼伏,逝者“慈航”,在黄土地上生息了一遭,最后归宿于黄土地,所谓“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 埋了人往回走的时候,林中秋把枪支的事给张先生和任月霞讲了,问看这事应该怎么办?任月霞说林中秋你上辈子结下什么怨了,养了只老虎,活着的时候背地里弄你,死了还留下些害货来让你不得安生。张先生说:“我看先走通保长,让他把这案草草一了。至于枪,我看咱一不报告上缴县府,二不去寻枪主儿家,送上门来的东西,来者不拒,如今世道不平,咱林家大院该有这些家伙来壮壮威风了。”林中秋听罢连连摇头,“这样虽好,只怕找上门来。”张先生道:“找上门来再说找上门来的话,反正咱不知道他们躲在啥地方,到时就说想把东西送回去,又一时找不到庙门,就一直替他们保存着,或者干脆装糊涂,就说是王安良留下的,不知是土匪的还是青红帮的,一直找不到主儿家。”林中秋想起了书眉,没有说话。张先生说:“现在重要的是马上走通保长,一旦此命案让乡c县插手,就不好办了。” 到家后,林中秋亲自带了厚礼,直奔保长家保长的脑袋慢慢地从孙拉处门前头的坡路上晃出来。当时孙抓处正在门前头的平台上撒粪。他的心里正揣摸着兰花那女子俊俏的模样,忽地抬头时就看到了保长的黑头发。这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还上了油,在太阳底下反着亮光。孙抓处估摸不准这是哪里的贵人。 那个圆脑袋全露出来时,孙抓处吃了一惊,这不是保长的?他眨了眨眼睛,终于认定了这是保长。他的脑子里首先意识到的是抓壮丁,接着想到了逃跑。上回民团民丁撵到他家,多亏他跑得快,一口气上了风岭塬,回来后这村藏,那村躲,如今好不容易风头下去了,莫不是保长吃饱了喝足了,搂着婆娘睡来睡去睡腻歪了,忽然间又想起了后山里有个叫孙抓处的人是个好壮丁,上回给逃了,这回给他来个出其不意。 孙抓处一思想,就撇下了铁锨,风一样地从窑里刮进去,“哥哩,保长上来了,要抓我呢!”孙拉处吓了一跳,抬眼从窗子里往外一望,这不,他已经进了院子。想逃都来不及了,“咋办呢?”孙拉处像是对孙抓处说,但分明是在对自己说。孙抓处三两下上了门,用一根木椽顶了,怕不保险,又加了个灰耙,最后又将自己的身子压了上去。 孙拉处从门缝里看到保长进了他家的院子,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子,从三孔窑的门前头一一走过,却不推门,只拉长嗓子喝了一声,“拉处!”孙抓处瞅了孙拉处一眼那意思是寻你哩!孙拉处嘴上不言语,心里想这下可完了。保长真的是为他来的,古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他的劫数到了。 孙拉处想不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一柴刀下去,像是切了一个窝瓜。那声音干脆得很,甚至于他那握柴刀的手都有一种快感传导上来,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后来黑红的血就涸满了他的视线。他看到一双瞪得圆鼓鼓的眼睛,由吃惊而愤怒,最后变成了绝望。孙拉处的手抖了一下,他手里的柴刀和那具的肉身子一同跌在了地上。五马河悄无声息,死寂的沉默让孙拉处十分清晰地听到了自己血管暴跳的声音。他往下一望,繁茂的树木掩住了所有的道路。他唯一听到的是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孙拉处捡了柴刀,在一处洼地里取了几层土,就将尸体拖了进来,然后掩上土。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压粪,或者是在垫圈,总之是在干一件很平常很随便的事情,仿佛刚才那一幕只不过是一种幻觉而己。 五马沟极深,孙拉处缓缓地走出来。他力图做出一副刚洒完尿或刚屙了一泡屎后的满足和恬然。他一直没有回头,他的腿纠缠着没膝的蒿草。那种很响的声音让他觉得王安良就跟在他的身后。他有时甚至明显地听到了王安良蹑手蹑脚的脚步声。他每次从他身边去南房爬墙头或者从南房回来都是这样蹑手蹑脚的。突然他感到他的后襟子被人给拽住了。孙拉处一下子浑身颤抖起来,他说不是我要你命,是党,党要你命呢。他一边说一边用力挣脱这只手。他就听到了“哧”地一声,他的衣服被扯烂了。孙拉处迈开腿就跑,一口气跑回了林家大院,这才发现他的后襟上带着一根山枣树枝。 王安良哪儿去了?孙拉处一直在问自己,后来林中秋也这样问他,他就随声附和道:是啊!哪里去了?但是,王安良垂死的眼睛留在了他的脑海里,它不时地跳出来,对孙拉处扑闪着,像一把明晃晃的刀子,让孙拉处不得安生。于是孙拉处就比谁都变得明白,柴刀由高到低的那一瞬间,王安良的命就巳被他亲手给要了。五马沟的一层虚土底下躺下了一条无羁无绊的汉子,怪谁呢?王安良私藏了枪支,明确告诉他党的活儿不干了,让以后别叫他。孙拉处把这话转达给党。党拍了一下桌子,把孙拉处吓了一跳。党说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然后党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孙拉处从党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惊惧。党说:“除掉他才能救革命!”党的眼里射出威严而强劲的光芒。孙拉处从党的话里听出了王安良的去留对革命的巨大影响。他心情复杂地抱着头蹲在了地上,把头深深地埋进裤裆里。党把手放在他的头上,抚摸了一下,尽管只那么一下,就已经把鼓舞和信任一同给了孙拉处。孙拉处站起来,垂着头从门里扑踏着出去。 回来后,孙拉处做了好几天的准备。他在加速培养他对于王安良的仇恨,有时他已经操练到提起王安良这两个字就咬牙切齿的地步,但真正见了王安良却又像做了对不起王安良的事一样,不仅表现于脸上的谄媚,而且在行动上也是千方百计地讨好王安良。他竟然有了再劝劝王安良悬崖勒马的愚蠢念头。那天他和王安良单独在一块,就问:“你难道不想过好日子么?像咱们这样干,干老干死也活不到林中秋的份儿上。”王安良顺手摘了一朵打碗碗花,在手里揉成碎末,“我给这老狗留着那一天呢,我宰了他,这一切包括他的二老婆不都是我的?”孙拉处也便无话可说,下手的念头一瞬间就又抬头了。那天他一连喝了三大碗黄酒,径自进了后院,将王安良叫出来,说是党通知他呢。王安良说他已经洗手不干了,他保证以前的事不跟任何人讲,让它烂在心里。孙拉处觉得他的言语非常地活跃,说上句的时候,下句的词儿就在嘴边上跳跃着,他知道这是酒的作用,“我把你的话给党讲了,党说人各有志,这是你今天最后一次参加会,立个保证不出卖大伙,从今天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所以我才来叫你的。我的话捎到,去不去由你。”王安良想了一下,问:“以后当真不拉我?”孙拉处点点头,“当真。”于是王安良就答应了。 两人于黄昏时分进了五马沟。刚进沟的时候,王安良还哼哼叽叽地唱,等到走了一会儿,王安良忽然就问:“党不会把我抓起来吧?”孙拉处的手抖了一下,“你又没投敌,抓你做啥?”“我把他们的枪给扣下了呀。”“我都给党说了,你留下枪是为了杀林中秋,也是斗地主劣绅哩。”王安良于是就无话,但明显地,一种沉重的死亡气息巳笼罩在他俩的周围。当道路越来越狭窄的时候,孙拉处就磨蹭到了王安良的后面,他的眼睛盯着王安良的后脑勺,他很清楚地看到了王安良的发旋。他的眼前恍然出现了党严厉而强劲的面孔。蓦然,孙拉处就从他的裤腰里抽出了柴刀孙拉处仰面躺在了炕上,巨大的恐惧包围了他,他感到全身的肌肉都缩在了一起。这时孙抓处对他说:“哥哩,保长下山了”孙拉处却什么也没有听到,直到孙抓处开了窑门让阳光进来,他才跳下炕,问:“走了?”孙抓处被他的脸色吓住了,连问:“哥,哥,你这是怎么了?”孙拉处舀了一瓢水,仰脖子灌下肚子,然后望着门外头。门外头很安静,树梢子都不动一下。孙拉处等了好大一会儿,不见有一点动静,这才小心来到院外边的平台上。 在平台上转了一圈子,孙拉处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就走到坡跟前。他刚要展脖子向下瞅,忽地背后伸过来一双胳膊,将他的腰给抱住了。 “好你个孙拉处!杀了人还想跑?”孙拉处的脑子里顿时“轰”一声。 他听出了是保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章 了痕主持听说林中秋来到五龙山,便亲自出殿迎接。 林中秋带着孙拉处跟随了痕进入大殿,落座之后,小和尚端上茶水。了痕笑曰:“林施主享清福享出了贵恙,夜不能寐。”林中秋惊问:师傅怎知?了痕道:春梦了无痕乃至上之境。施主倦容满面,春梦之痕迹犹存。林中秋嗟叹,说:“我此次上山有求于师傅。听说师傅可知过去与未来,想必师傅必定知我此来何为?” 了痕面对殿外山色水声,黄莺啼鸣,遂砚墨提笔,展开一尺白绢,“贫僧送你一偈。”说着笔底走风,四句偈子落于白绢之上。了痕搁笔念道:“粉墨登场笙管浓,谁知曲尽人无踪。云在青天水在瓶,镜花水月梦中尘。” 林中秋大惊,“师傅果然厉害。不瞒师傅,中秋想知道一个人的下落。”了痕摇摇头,“此人不会见你。我看施主还是不必自寻烦恼。”了痕说着走出殿外,凭栏而立,指着一派生机道:“你看,那么多的花朵,构成了自然的美,蝶乱蜂忙,就是尘世中的人呀!乱钻乱飞乱忙,忙到老,忙到死,为钱,为女人,为子孙,明知人生是空,可还是舍不下呀。五龙山香烟不断,前一劫烧成灰了,又一劫重新再来,人在这个世界上,像是住旅馆一样,过往之客,有生就有死,有死再有生,枉从得失谁又知道?人生在世,谁对谁错?谁输谁赢?都差不多,最后都是没有结论地走了。如果以佛法看人生,都是没有目的地来,没有结论地回去,无所从来亦无所去。这就叫作:一声青磬万缘醒!” 林中秋带着孙拉处往回走的时候,突然问:不知怎样才能找到?孙拉处吃了一惊,心里一时搞不懂林中秋何出此言,所以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莫非林中秋知道了他是所以故意来试探他?于是他的脑海里迅速出现了那天在家门口保长将他抱着腰推下了坡的事当时他的手死死地抓住了一棵柏树树干,大声喊:“你放开我,挨刀子不过碗大个疤,怕球哩!”“好啊!柏先生和曹先生没看错人,有种哩。”保长放了手,瞅着他眯眯地笑。这笑把孙拉处搞傻了。 保长露出了他的一只金牙,在阳光下泛着光,“你的任务完得好,就是不该跑。”他从保长的话里听出一些熟悉的字眼,“你是”保长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自己人。”孙拉处的脸上顿时又惊又喜又疑惑。保长给他说,民国三十四年因为他在双庙有些威信,保长叫他当副保长,他不愿干。柏治林先生就借看病亲自到双庙给他做工作,让他干上,那样才能多对穷人办好事。他听了柏先生的话,年底被介绍入党,四月改选就坐上了双庙头一把交椅。 孙拉处这下完全相信了保长,他一下子抱住了保长,眼眶一红,眼睛就湿湿润润地,他都不知道怎么说话了,只是一个劲地说:“你一定要救我,救我。我可是为了党才杀人的。”保长一脸坏笑,说道:“我可没办法!我找上门来还吃闭门羹哩。”他听保长这么说,就连连告饶,就差给保长跪下了。保长止住笑,拉了孙拉处就地坐在半坡上,“拉处呀,你怕个啥呢,尸体暴露了,谁能找到老实人孙拉处的头上?实话告诉你,昨晚林中秋到我家里来了,上好的酒,上好的肉,你猜做啥呢?”孙拉处吓了一跳,“莫不是求你尽快抓凶手?”保长捋了一把头发,笑道,“你想也想不到,告诉你吧,他让我草菅人命,将此事应付过去。”孙拉处愣了愣,这个他真的没有想到。保长最后告诉他这件事柏先生和曹先生意见不一致,柏先生本来不同意这样做,他认为这样做会失去群众基础。他对孙拉处不听书记的话而跟着曹特派走很有看法。他说曹特派在伪政府做党部秘书,沾染了不少坏毛病,最近也情绪消极,甚至立场也都有些动摇,让我们对他的话要三思后行。 当时两人肩挨着肩,腿靠着腿坐在半坡上,四只脚蹬着同一棵树,亲热地像是亲兄弟。孙拉处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要拉保长到窑里坐,吃顿饭,保长笑他不是真心话,说他小气地很,保长来了,就藏起来了。孙拉处虽然不好意思,但嘴却不软,“你是当官的,咱是个老百娃子。”保长语重心长地说:“你不知道,我在四十铺给人拉了十二年长工”保长走的时候,叮嘱他:“尽快回林家去,以前咋样还咋样,不要让林中秋起疑心暴露了。胆子大一些,必要的时候耍一耍二球势!” 现在林中秋突然问他的事,是什么意思呢? “听说还不错?我想把枪还给他们。拉处你看呢?”林中秋见孙拉处不说话,就又问。孙拉处觉得再沉默下去就有点不好了,他说:“掌柜子看着处理,不过官府不敢得罪。”林中秋没言语,只是叹了一口气。 回到林家大院,任月霞已将饭做好等她呢。席间,任月霞说,麻婆上午来给咱连文保媒,说的是程家湾成铁匠的二女子成燕。林中秋嘴里嚼着馍,半天没说话。任月霞说,“我给你说话呢,你听见了没有?”林中秋说,这事你看着办,连文也该娶媳妇了。 晚上睡觉时,林中秋在任月霞的屋里问那成家女子什么情况,任月霞照实说了。林中秋说你去见见人,如果能行就择个良辰吉日把这事定下来。然后又自言自语道,“王安良是什么时候入了共匪的伙的呢?”任月霞说人心难测,给连文瞅媳妇一定要把人看准了。林中秋说:“我想找一个人。不瞒你说,这人是共匪,我想把那些枪支还给她。”任月霞吃惊地说,“你疯了?”林中秋说张先生让我写了个字,他用周易给我测了,“此人在东南方。我明日准备出门”任月霞看着那张陌生的脸说:“这对你很重要吗?”林中秋说她叫书眉,二十多年前,他和她有过一个孩子叫雨晴。 “我林中秋是一条汉子,我给你说说心里话,我不是那种提上裤子就什么都忘了的人。我回想自己这一辈子,从前是重感情c讲义气,现在又加了一条就是爱面子。快三十年了,我不奢望再怎么样,我只想替她做一件事,她最想做的一件事。前一向她乔装打扮,来林家堡想讨回那些枪,我以为她搞错了。事实证明她要找的枪支就在我们这儿,现在我要把这枪给她送去。”林中秋有些激动的说。任月霞无言地摇了摇头。 沉默。长久地沉默之后,任月霞幽幽地说,“你的事我管不了。但我要替林九说一说,王安良死后,林家堡说什么的都有,好多长工都离开了林家,这林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让人担心。外面都传说连杰是王安良的娃。难道你就相信甘甜甜的话?你是个男人,是个掌柜,是林家堡的指望,难道你不打算收拾这局面而任其下去吗?书眉若是你的女人她为什么不嫁到咱们林家来过安稳的日子?别忘了她是红匪,惹火烧身烧掉的不是你一个人,是我们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创下的家业!是林九用血用命换来的林家堡!”任月霞言辞激烈,说到最后眼里已是泪水满眶了。林中秋呆住了。 第二天,林中秋起床后没有再提出门的话。任月霞说我看你这么没精神,不妨一起走一趟程家湾看一看成铁匠的二女子。林中秋答应了。 成铁匠本是河南流落到程家湾的,老婆是本地人,他打的一手好农具,另外还逢三c六c九赶县里的集日给骡c马钉掌,所以他这个人在整个双庙几乎无人不知。林中秋和任月霞走进成铁匠敞口的院子时,成铁匠正系着一件肮脏的围裙把一个烧红的犁铧浸在水中,随着一阵汽泡的泛起,正有一股白花花的气体升腾起来,笼罩了成铁匠那颗硕大的脑袋。当林中秋走到他跟前时,成铁匠才站起身来嗓门粗壮地说,这位爷是打刀呢还是钉掌?林中秋说你才需要钉掌呢。我是林家堡的林中秋。成铁匠这才从脸上搞出一缕讪讪的笑。 林中秋和任月霞被让进成铁匠简陋的屋子,成铁匠喊了一声,“喂!客人来了,倒水!”从旁边的小屋子里就出来了一个又高又大c留着两条长长的麻花辫子的姑娘。她进来为他们倒水。林中秋注意看去,这姑娘只一个“大”字完全可以概括,大手大脚大身板,大鼻子,大眼睛,丰满凸出的胸脯像要爆炸了似的。林中秋看了任月霞一眼,意思说,这姑娘娶进门,还不把胆小的连文给吓趴下了。 “敢情这就是您闺女成燕了?”林中秋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瞅着成铁匠。 “不,不是,这是我家大闺女”成铁匠有点结巴地解释,“你们先坐,成燕,我给您去找。” 任月霞望了一眼林中秋,那意思是你放心吧。麻婆保媒是不会走眼的。两个人就耐心地等成铁匠回来。约摸过了一个时辰,成铁匠带着一位姑娘进了院子。早就等得不耐烦的林中秋这时候已经出了屋子,来到外边明亮的阳光下。这姑娘一进来,林中秋首先打了一个愣。任月霞早已迎上去,笑盈盈地拉了那姑娘的手,她的目光一直没离开那张姣好的脸蛋。 而这张脸对于林中秋来说的确太不可思议了。那眉眼,那嘴巴,像书眉呢,还是像雨晴?确切地说,更像雨晴,但又无法不像书眉,二十年前的书眉就是这么高,这么美。他看着看着不由脱口而出:你是谁? 成燕啊?大方的姑娘扑闪着一双毛茸茸的眼睛毫不拘谨地回答。这一点不像书眉,倒有点像雨晴。林中秋吁了一口气。上次他和王安良去瑞川县城,想把雨晴领回来,他只所以选王安良随他去,是因为这个事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如果和孙拉处去,瑞川县城里认识孙拉处的人多,首先他的那些个“林字”号里的人都认识他的大管家,过于显眼不说,日后出了事也不好推脱。而王安良就不同了,王安良去瑞川县城少,所以认识的人也少。他知道领回雨晴不是件容易的事,很可能要与国民党原县长发生冲突,王安良去,一旦有事,也有个背黑锅的。但是让林中秋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王安良回来报告说,岳县长被人杀害,雨晴不知所终。林中秋觉得事有蹊跷,还要再详细询问王安良的时候,王安良却已经失踪了。王安良之死让他永远失去了知道真相的机会。 这时候成铁匠在一旁介绍说这就是他的二闺女成燕,年方一十八。林中秋瞅了一眼成铁匠。那颗黑炭头,那张猩猩一样的大嘴巴以及浓重的河南腔,“他再怎么努力,也生不出这么一个模样端正的闺女呀。”林中秋在心里这样问自己,而这时候,任月霞已牵着成燕的手进了屋,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美美地喝了一口桌上早已放凉了的茶水,然后对林中秋说,我看这事就这么着,回头看日子,咱把这事儿给订了,你说呢,掌柜? 林中秋嘴里含混不清地说,好吧。任月霞就又喋喋不休地说林家门风是如何端正,家底是多么殷实,儿子连文是如何孝顺c听话,脾气是如何温和。林中秋第一次发现了任月霞的自我感觉原来还这么良好。最后她才问成铁匠怎么样。成铁匠捣蒜一样点着那颗硕大的脑袋,连说中,中。 林中秋想有些事莫非真是天意,昨晚任月霞的一席话说得他羞愧难当,整整一个晚上他都陷入在一种无奈的伤感中。是的,他是个男人,他无法不面对自己的现实和林家堡的实际。当他听到连杰是王安良的种的传闻时,他真的就从这碎儿的身上看到了王安良的影子。在这件事上,作为他,宁可信其无,不能信其有,有与没有,王安良已死,死无对证。假如有,他也要当没有看待,就是枚苦果,他也要咬着牙强咽下去。甘甜甜告诉他孙拉处和王安良是一伙的。林中秋不信又不能完全不信。王安良的尸体被发现的那一天,孙拉处身为林家的管家出了这么大的事竟然躲在了家里。奇怪地是最后又自己回来了,对他的解释是,他早知道王安良对甘甜甜存有邪念,只因心中顾虑重重,所以一直向林中秋隐瞒着。直到王安良一死,他预感到甘甜甜必将向掌柜说出这一切,所以感到无颜面对东家才躲了起来。回到家中又觉得这样一来自己又恐牵扯进人命案,而且他也不应该这样躲着,应该向东家承认错误,争取东家的宽宥才对。 林中秋面对这一团乱麻一样的事端,感到自己必须要站出来,扶大厦将倾于狂飙,何况事情还未到了这一步。等这些事摆平了,再帮助书眉完成她想做的事。反正现在一时又无法见到她。 又是一个清晨,阳光明媚。林中秋换了一身新衣,耸动着双肩,全然以一副新的姿态出现在人们面前。他想,最近林家晦气很重,如果连文这事定了,他打算过一个名扬百里的红事,让林家的荣光重新得到展示。在成铁匠家,成燕的出现,却又无法不让他想起二十年前的书眉以及那些如烟的往事。他想在有些事上他该学学他的对手舒达海,虽然舒达海为他所不齿,但他身上那种拿得起放得下的处事态度还是值得他学习学习的。真是奇怪,他林中秋竟然想起舒达海这个冤家的好来。看来人生在世,定力很重要,摆脱掉情之苦也许才能进入了痕师傅所说的那种至高境界。 回到家后,林中秋对孙拉处说:“古来婚嫁六礼告成,纳采送礼求婚c问名询问女方生辰八字之事已算结束,剩下的纳吉送礼订婚c纳征送聘礼c请期议定婚期就劳管家费心了!”孙拉处领命而去。晚上,林中秋躺在床上,他把手放在脑后看着还在观音菩萨像前念念有词的任月霞说:“你说,这成燕到底怎么样?一个甘甜甜把我整的,对自己的眼睛都不敢相信了?”任月霞用一块绸子罩住了菩萨像,过来坐在了炕头上,说:“我听说,女人颈背左侧生黑痣是杀夫之相,阴毛中有黑子,必为淫妇。”林中秋一把拉住了任月霞的手,“谁说的?我怎么知道谁阴毛中长什么呢?”任月霞揪了一下林中秋的髭须,骂道:“别老不正经!年轻时就不学好,搞大了人家姑娘的肚子,还说呢?我看连武那年和那个婊子的事老根子在你身上。”林中秋拉下了脸,“这事可不能随便说说正经的,这成燕和咱连文行吗?” 任月霞扯开了她的衣襟,笑着说,“人还说,乳间有毛,必生贵子。你忘了我这细细的茸毛了,这可是男人的福!”林中秋嘻皮笑脸地将任月霞扯上炕去说,“过了这一辈子还是这糟糠让人心里踏实” 淫雨连绵,已经连续下了十多天了。舒远秋感到她的膝关节如同蜂蛰一般地疼痛不已。那是她在樱桃沟落下的疾病,每逢阴雨天,就开始隐隐作疼。舒远秋挽起了她的裤腿,抚摸着小腿肚子上虽然已经暗红但依然怵目的伤疤,她感到了后怕。谁让救了她的命,谁让她孤苦伶仃受人欺辱呢?为了这些烟,为了在脚骡店的地位,她只能这样,这是她的命。好在马春生像孝顺亲娘一样孝顺她,这不前两天还为她买了一身据说叫“金城缇”料子的衣服,逼着她一定要穿上。眼尖的马春生终于发现了她腿关节的病,就于黄昏用火点着了一碗酒给她揉搓。这一次,他已经搓得她的膝盖通红了,还问她怎么样。她说不要紧,天晴了就好了。 可是天就是不晴。那天马春生出去了,走后不大功夫,舒远秋就感觉窑门发出了一些轻微的响动。也许是老鼠吧,起初她这样以为。脚骡店的老鼠到处都是,有一次连她的脚趾头都咬烂了,尤其到了秋天地里的庄稼收割一尽,老鼠们就全都挤到了脚骡店。刚收拾净的炕席,一会儿就撒满了老鼠屎。马春生说,老鼠是叫花子变的,说明脚骡店好客,没地方去了,都投奔我们了。舒远秋正这样想着,门吱勾吱勾被人掀动了。 舒远秋坐起来,把马灯拧亮,看到窗户上映出一个人影子。她喊了一声“谁?”就听得“哎吆”一声,似乎有两个人撕打在一起,紧接着,一阵腾腾地脚步声远去,有人发出了吱吱呜呜地叫。舒远秋听出是哑巴安堂。她忙穿好衣服,提着马灯出了门。她看到安堂小跑着顺窑道撵出去。窑院里一片泥泞,舒远秋走了几步,鞋就被粘掉了。她顾不了许多,顺窑道撵出去,来到窑背上,她看清了安堂追着一个人朝一个崾岘沟里奔下去。舒远秋刚走到沟口,就听到一声枪响。她隐隐约约看到安堂提着枪,冲下去,把挨枪子的那个人背了上来。他弯腰把那人撇在舒远秋脚下。那人手抱着一条腿,哭嚎,“书眉!书眉,是我呀!” 舒远秋扳起他的头,把马灯移到跟前,看了半天,也没认清是谁。也许是灯光让雨水反光的原因,这的确是一张陌生的脸。“你是什么人?”舒远秋问。 “哎呀,好我的妹子,我是你的哥哥舒达海呀!”那人一下子抱住了她的腿。舒远秋吃了一惊,但她终于认清了这的确是她的哥哥舒达海。舒远秋吩咐安堂搀扶着舒达海回到脚骡店。 进了窑。舒远秋察看了他腿上的伤口,说:“安堂手下留情了。按他的枪法,你躲不过这一枪。”舒远秋对安堂说:“你去忙你的吧,有事我叫你。”安堂出去后,舒远秋问:“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书眉,你说我们姊妹几个,窝囊不窝囊?”舒达海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听说前一向,你回双庙了,不知你看没看到那棵老柏树?每当看到它,我就想起咱爹,这心里就难受。你不知道,爹临死都在念你,”舒达海说着抽泣起来。 “有什么事,你就说吧。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 “你可能不知道,大哥在凌县做了县长。你知道大哥那人是个犟驴脾气,老实说官做得不怎么样,上司也不喜欢他。我前两天去看了他,他问起你,我告诉他你入了红匪。他很担心,说让我无论如何要找到你,让你千万要小心。你不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劲才打听到你。林中秋这狗日的,害得我们姊妹离散不说,还霸占了我们的庄子,那庄子里还埋着咱爹从皇宫带回来的金银珠宝,咱不能眼睁睁看着让仇人占为己有唉,我听说那老狗还藏了你们的枪支,你上回就是为这事去的。我想和你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再带些人袭击林家院,一来夺回你们的枪支,二嘛,把庄子给咱夺回来。老柏树呀,老柏树,我做梦都想着它哩。”舒达海一口气说完,已是义愤填膺c怒火在胸。 “我哪有那么大本事?”舒远秋笑了笑,“你都把他没办法,我怎么行?” “谁说我没办法?老狗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下一步我还要给他身边安一颗炸弹,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的,你就等着瞧吧!”舒达海的脸上露出一种狞笑,“书眉,你是不是对他还念有旧情?别忘了,是谁把你逼到这个份上的?他,碎娃,他让你有家难回,沦落为匪!他让你骨肉分离,孤苦伶仃!他让你” “不要说了!”舒远秋打断了他,“哥哥,你回去吧,我的事,你不用管。你说的事,我可能帮不了你。我给咱爹没有尽多少孝道,我也不在乎他老人家在地下怎么看我。在舒氏族人的眼里,我早就是个不守妇道的女人了!” 舒远秋闭上了眼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一章 林中秋决定要过一个名扬百里的红喜事。 他提前就杀了五口猪,宰了六头羊,通知了所有的远亲近友以及佃户c长工c伙计,凡是能想到的都一个不落地下了帖子。正事的五天前他就确定了执事榜,由管家孙拉处担任总管,并提名副总管七名,按照主要任务,分别主管迎送客友c吃小饭c坐席c挑水c端饭c执酒以及厨间杂务。甘乾义在瑞川县城重金请了八名厨子,用四匹马拉的车送到双庙。林家大门外两边早就用苇席搭设帐篷,东边帐篷供吃小饭,西边帐篷设席。到了前一天,林中秋贴出了一张安民告示:凡双庙人氏,无论上礼与否,每人供应馒头两个,素菜一碟,小米粥一碗。 双庙迎来了百年不遇的盛事,走进庄口,村路旁搭设的帐篷排成了一字长蛇阵,一眼望不到边。 黄道吉日,艳阳当空。八抬大轿出了程家湾,按照任月霞设计的路线,从五龙山北到五龙山南复五龙山北,三涉瑞河而至林家堡。轿后跟着四个鼓乐:两个吹着唢呐,一个打着腰鼓,还有一个敲着铜锣。轿子前面两个壮汉分别抬着一个木箱,全是鞭炮,每经过一个村庄,都要停下来燃放几串,响声震天。这一路上吹吹打打,锣鼓喧天,引得十保九甲的男男女女都来看热闹。娶亲队伍俨然是正月里的游庄社火,本来不是很远的路程,却走了好几个时辰。 到了林家堡,林家堡口早有一大簇迎亲的人们专门候在那里,依任月霞的吩咐,在路边的树枝上挂满了鞭炮。远远看见队伍过来,就点燃了鞭炮,立时鞭炮齐放,鼓声大作,鞭炮声顺着河面飘到双庙的角角落落,整个河湾都洋溢在节日的气氛中。 林家大院人声鼎沸,人头攒动,几班子唢呐和板胡手,轮流倒班,从太平年调一直奏到张连卖布,如此反复,吹得腮帮子酸痛,拉的胳膊肘儿发麻。当送亲的队伍沿着撒满“花红盖子”c“大吉大利”的红纸条的村路上远远过来时,早有人飞快地跑回家中通知林中秋一家。任月霞的桌上早有人端来一碗饺子,她谁也不让,自顾自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吃将起来。人们知道这是一道仪式,还有说头哩,意思是乘新媳妇到来之前,要赶快吃些东西,意味着没有媳妇前,没有端吃端喝的人,今后可以享福了。林中秋呢,则赶紧躬身在新房的炕眼里丢进一个大木墩子,便有懂的人笑道:“公公埋墩墩,收拾抱孙孙。” 一阵鞭炮声响过,成燕一袭红衣,用红纱蒙了头,由一个汉子背着进了林家院子。院正中有一张方桌,上置木斗,木斗内装有小麦,小麦中插有一把木尺,放有镜子c秤。这时连文在孙拉处的安排下出来送厚礼替成燕谢过背新媳妇的汉子,然后在桌前放一圆筛,拜堂时让成燕跪在筛子中间,表示今后一定要遵守家规,言行不能跳出圈外。 林连文在整个婚礼上完全是一副木偶的作难相,一举一动都要依了吩咐。对于林连文的学业,林中秋是不用担心的,在双庙国民小学一年时间,人们都说凤凰窝里生不出呱啦鸡,林中秋要出秀才了。林中秋说要吸取教训,夫所以读书学习,利于行耳。若问其造屋,不知楣横,问其为田,不知稷早黍迟就等于白读了书。当双庙国民小学解散后,林中秋就把大部分精力用于解决林连以利行的问题。每周由孙拉处负责,协同张先生骑驴跨马,遍访林家所有的庄头c佃户,甚至三人居住于庄户之中,食粗茶淡饭,走陡峭坡路。这是林连文极为头痛的事,第一次出门,孙拉处骑一匹大青走骡,林连文骑一匹粉嘴白雪黑叫驴,一路分花度柳,款款而行。庄稼碧绿,油菜金黄,一阵一阵野蔷薇的香味扑鼻而来。林连文东张西望,心情舒畅。他下乡“察青”,什么也不懂,孙拉处给他讲估产定租的事,他一概点头,遇到那些上沟跋洼的地方骑不成牲口了,也便步行,由庄头前面领着,孙拉处拉着他一路走得极为艰难。孙拉处和庄头估计今年收成,商谈得很细,各处田土高低c水流洪窄。遇上亩数不太准确的,孙拉处要亲自用步子丈量,并一一落在纸上。林连文开了眼界,原来他们家有这么多的田地c庄子。起初他对于这项活动很积极,但后来终于厌烦了,遇有沟沟畔畔的或路途较远的就死活不肯去,孙拉处只好为他藏着掖着。订婚后,林中秋给林连文上了一堂课,他说成家意味着成人,意味着可以自立门户,再不能像以前一样百事不闻不问。 拜堂仪式刚刚结束,孙拉处就挤过来,搀起了端坐在太师椅上接受新人三拜九叩的林中秋。 “掌柜子!县长来了!”忽然门口有人大喊一声。尽管院子里喧闹无比,这声音还是不啻于一声惊雷。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大家互相张望了一下。林中秋一挥手,喊:迎接县长。语未毕,大门口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林中秋攉开众人朝门口挤去。 林中秋刚到得门口,县长郑子文已迎门进来,“中秋老兄今日之事简直赛过党国国庆大典了。”林中秋慌忙躬身道,“哪里?哪里?这并非在下之本意,犬子娶妻事小,赈济灾民事大。”县长被迎进室内,屋子里人见父母官大驾光临全部齐刷刷地站起身来,两名保安队的人将一个红木匣子摆到了礼桌上。酒菜随即上席。甘乾义闻说也不知道从那里凑过来向县长打招呼,后面跟着笑吟吟的甘甜甜。 郑县长瞅着林中秋c任月霞和甘甜甜,突然说:“你们的脸上咋都这么白?”说话间一把将甘甜甜拉过来,抱在怀里,两只手捧住甘甜甜的脸蛋儿,搓了几搓,甘甜甜的脸上顿时涂满了红色的油彩。众人恍悟突然大笑起来。甘甜甜欲走,县长却搂住了她,又唤林中秋过来。林中秋犹犹豫豫,后面张登荣猛得推了他一把,郑县长扳过林中秋的头,将脸贴在甘甜甜的脸上一蹭,林中秋也成了大花脸。那边也有人喜笑颜开地扭着任月霞也给上了脸。郑县长哈哈大笑,“不是我今个儿来,这老虎的屁股还真摸不得了!” 本来因为县长的到来而变得有些紧张的空气一下子缓和了,一些乡绅c保长都纷纷过来给县长敬酒,极言县长之亲民之礼贤下士。郑县长来着不拒,谈笑风生,他对林中秋说:“我这次来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连武最近要回到地方上,在凌县接替舒达江担任县长。” “是吗?有这事?我可是一点都不知晓。”林中秋真是第一次听说。 郑县长笑着说,“双庙出了个舒县长,又出了个年轻的林县长,这地方风水好,了得!了得!”林中秋终于明白了郑子文县长屈尊大驾的原因,不过他心里也很高兴。连武终于成功了,看来那些钱没有白花。 林连文订婚的时候,林连武回来了一次,他告诉林中秋他马上就要退伍进入政界,原想在专区谋个差使,不料参政院的那个战友的父亲骗了他,他只好被安排在县一级,为了弄一个好一点的位子,他向林中秋要了不少钱。如今林中秋从郑子文的脸上看到了林连武带给他的荣耀。他觉得长精神的同时,又不免生出一些忧虑。听说的军队已占领了陕西的许多地方,并开始横跨泾渭河谷,直逼邴县c长武和与他们相邻的凌县,而且据说凌县共党活动频繁,原任县长舒达江就是因为这个呆不下去而弃官回乡的。 孙拉处帮助林中秋安顿好县长郑子文,就乘乱出了大门。他要去看看孙抓处和碎花领着儿子拴牢在哪里吃饭,他们没见过世面,出门不展脱,不知道自己把自己肚子混饱。 孙拉处刚出门不远,就远远看见村口河滩的树下围了一簇人,指手画脚地,他忙加快步子赶过去。走到跟前,他才看清一个人坐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大河有水小河满,大河无水小河干朝着大路走,也会栽跟头麦怕出苗早,人怕老来难”他的旁边一地秽物,酒气刺鼻,惹来两只瘦狗,在那里舔得贼欢。孙拉处细一看,这人原来是张先生。他的头上c脸上粘满了泥土,看上去酒喝得太多了,呕吐不已却又嚷个不停,人都涌了来看热闹,也不知他吃了多少,看那吐出来的东西,怕是肚子里早已倒空了。那两只瘦狗却舔得欢,不一刻已将呕吐之物舔食的一干二净。不知怎么地,两只瘦狗就翻了脸,互相撕咬起来。那尖叫声很有些异样。张先生拍手大笑,俨然一顽童,“为着一口饭,狗连狗都不认哩!” 孙拉处看到张先生嘴边流延着白色的粘沫,他刚准备上前去拉他,却见一个人上前将张先生拽了起来,并快速地在他的衣服里揣了一样东西。那人一转头,孙拉处才看清楚,这不是张登荣张大爷吗夜幕在喧闹之中如期来临,这个夜晚同样是个不眠之夜。“安房礼”由甘乾义夫妇主持,先是行礼,接着新人相向而跪,吃交杯酒。两只酒杯上各盖一枚铜钱,用红线相连。新婚夫妇交换吃酒。这时候,新房里早已挤来了闹洞房的人,有胆大一些的,已脱了鞋子跳上炕,盘腿坐好,将新人抱去放在了腿上,俨然房头。紧接着几个青壮年手提羊鞭c牲口毛刷等物什,挤到炕边上来。好不容易等待“安房礼”结束,甘乾义夫妇端了酒杯挤出门,他们的闹洞房就开始了。 正当大伙兴致勃勃在新房里为所欲为,新房内的气氛达到白热化时,忽然门被人一脚踹开,一个老者脚跟不稳地闯进来。坐在炕上的那个房头一愣,问怎么了。大伙儿一下子都静悄悄地。那老者酒气熏天,摇头念道,“上山容易下山难,大河有水小河满朝着大路走,也会栽跟头麦怕出苗早,人怕老来难!”俗话说:疯狗莫惹。坐在炕上的那房头闹房的兴趣一下子没有了,将新娘郑重地放到炕上,“吱溜”滑下炕来。 早有人认得这位老者是林家的两代先生,忙挤出门去叫总管了。当孙拉处进来时,张先生已踢拉着鞋子爬到炕上去了。新娘正在往炕垴挪动时,张先生已“哇”地一下吐在了铺了新被的炕上。整个新房里马上弥漫起一股刺鼻的酸臭来。孙拉处拽了他的腿,想把他拖下来,不料老家伙两腿乱蹬,竟抓不住,旁边有人帮忙,才将烂醉如泥的张先生拖到了地上。拉扯间,一包东西从张先生衣服里掉下来,孙拉处乘人不备,装在自己的衣服兜里。 孙拉处在人们的协助下将张先生提起来,不料一股奇臭钻入他的鼻孔。马上有人嚷,“老东西屎拉到裤裆里了!”新房里的人一下子都骚动起来,那奇臭也仿佛听到了特赦令一样满屋子乱窜起来。那些准备了各种怪办法满怀兴致前来闹房的人们都一个个悄悄地走掉了。最后只剩下孙拉处c甘乾义的儿子甘济升,再就是两位新人和张先生。甘济升也是刚进门准备举行“撒床”仪式的。于是甘济升便与孙拉处动手将张先生抬到了他的房子里。 孙拉处一边骂着一边让人将火炕重新收拾了,换了一床新被褥。尽管一切都恢复到崭新的模样,甚至比以前还要光彩几分,但那新房里呛人的味儿却是久久不去。甘济升端来一盘核桃c枣儿,用条帚扫的核桃枣儿满床乱滚,同时口中念念有词:“双双核桃双双枣,儿子多来女子少女子穿的花褂褂,儿子穿的花袍袍。一撒一同床,二撒二成双,三撒三元进宝,四撒四四相会”然后人皆退出新房,新人上炕。 这一夜,明灯高照,通宵达旦,屋门紧闭。门窗外听房的人影屏息敛足来回走动,不知什么人的歌声在村路上远远地飘:“一更一点一炷香,情哥来到大门上。 爹娘问我什么响,风吹树叶哗啦啦响。 二更二点二炷香,情哥来到院头上。 爹娘问我什么响,风吹的门扇响叮当。 三更三点三炷香,情哥来到炕头上,爹娘问我什么响,隔壁的骡子咬绊缰。 四更四点四炷香,情哥来到快上炕,爹娘问我什么响,咱家的咪猫喝米汤” 过了几天,孙拉处把从张先生身上拿来的那包东西交给柏治林看。柏治林把那白色的粉末儿放在手里捻了捻说:“这是大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二章 山坡上的雪经太阳一照,暗暗融化,虽然屋檐还不见滴水,却有冰凌条垂挂下来。倘若你每隔一会儿仔细瞧瞧,就看见那些冰凌条在慢慢加长c增大,闪着银光。向阳的山头上冒着乳白色的烟雾,缭绕c蒸腾c汇集成云朵,一朵一朵地逗留在青黛色的山头上。 山路上静得连心跳都能听见,“嗒嗒”的马蹄声在光滑的石头路上显得分外响亮。这响亮的声音益发使四周显得寂静c冷清。绕过五龙山,路越走越窄,孙拉处一路上都在想着林中秋今天早上的举动。鸡还没叫,林中秋就坐在了堂屋里抽水烟。他大概是听到了马的响鼻,就从门里出来。孙拉处看见林中秋黑忽忽的影子立在堂屋门口,那微微有些驼的背已然显出一种岁月的无奈。孙拉处刚想将牲口牵到门外,返回来给掌柜子请安,林中秋已缓缓地朝他走过来,“拉处!这就走吗?” “掌柜子起这么早,还有什么吩咐吗?”孙拉处看着林中秋向他走过来,就站在原地。其实该吩咐的昨天后晌都吩咐过了,昨天林中秋还特意送了他一双毡靴子,让他今天赶路穿上,以防冻脚。但拉处没舍得穿,想拿回去送给抓处,他不常回家,家里的里里外外全靠抓处。想到这儿,孙拉处的脚不由自主向后缩了缩。林中秋说:“拉处,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受苦了。”林中秋的声音少有的嘶哑,且有一点浑浊。孙拉处被掌柜子这话说的有点不知所措,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林中秋拉住了他的手,“等年过罢了,我经管给抓处娶媳妇。”孙拉处闻说十分惶恐,他结结巴巴地说:“掌柜子今个儿是怎么说出这等话来?”“哦!你走吧!”林中秋丢了拉处的手,说。 孙拉处牵了马,刚走了几步,他发觉林中秋还跟在他的后面,就说:“掌柜的请回吧,天还黑得很。”林中秋显得很忧虑,“路上要当心啊!”孙拉处笑了,“掌柜子心放到肚子里去吧!去安口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孙拉处走了好远,他隐隐感觉林中秋还在瞅着他。一路上孙拉处越想越有些不正常,往常的林中秋不是这样吞吞吐吐的,也没有今天这副无奈的表情,莫非他知道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孙拉处不由将手伸进衣襟里,摸了摸贴身揣着的那张纸。它还在,而且被他的体温捂的很温暖。 路越走越窄,越难行,延长的峡谷,忽而从巨石嶙峋的山腰通过,忽而沿着流水潺潺的溪涧潜行。路旁的冰凌条子在阴晦的晨光下闪闪发亮。这里没有一个人,抬头望望朦朦胧胧的天色,孙拉处的心中不由一阵害怕。或许是前不久这路上死了一个人,人们都舍近求远绕道而去了吧。那是一个赶路的马家兵,从白水镇操这路去安口,被人给勒死,埋在土桥旁的沟圈里。人们都传说是地下党干的。果真不久,驻扎在安口的国民党八十二军就派出了小分队和县保安队联合起来在双庙保清乡。就这样,孙拉处和柏先生他们失去了联系。“元兴隆”药铺也被查封,于是人们都知道了“元兴隆”的柏掌柜是的小头目。后来,双庙的金保长也失踪了,人们议论说那天五马沟里传来几声枪响,随后就有人看见五马沟走出几个扛枪的保安,枪杆子上挑了个人头,好像是双庙的金保长。孙拉处偷偷地去了一趟金保长家,金保长家的大门都被人抬走了,院子里一派狼藉。邻居说保长老婆带了两个娃逃走了。那些日子,孙拉处心神不宁,他不止一次地想起了王安良。想起王安良临死前那张扭曲的面孔,还有他的脑袋上那黑红的血忽然一阵呜呜的声音,将胡思乱想中的孙拉处吓得魂飞魄散。他抬眼一看,不知从那里飞出来一只老鸹,鼓着长长的翅膀打着转儿,顷刻间飞上天去。 “拉处!你这就走了么?”林中秋那隐含着沉重c无奈c愁伤的话语又一次在他的耳边响起。每响起一次,那种欲送还留c欲舍还惜的无奈情绪更为浓重了。孙拉处在心中试着模仿了一下林中秋的语调,越发觉得这话中好象有许许多多的东西,再想想他的表情和行为,孙拉处隐约感到了一些危险。 孙拉处边走边从衣服里掏出那张揉皱的纸,仔细地看了起来“拉处:敌人清乡,联络点被破坏,以后书信联系。安口有一批货,是从陇县辗转来的,你务于月日去安口提货,回来后自有人接应!革命的敬礼!柏于即日。” 孙拉处识字不多,比如信中的“辗转”二字就不认识,虽然柏先生的笔迹他看的不是很多,但却还能辨识,尤其那个“柏”字落款,印象颇深。孙拉处也知道的军队巳攻占宝鸡,拿下陇县也成为定局,所以从宝鸡方面运来枪支弹药等战利品也是很正常的。这信他是从张先生手里接过来的,口封着,说是刚刚有个货郎客在门给他,让转交孙拉处的。这张先生到林家来这么多年,他原以为为人愚腐,恪守礼仪,自从发现他与红帮的大爷张登荣来往密切并继续瞒着林家的上上下下暗地里抽着大烟时,他就觉得这张先生疯颠的外表下神秘的阴影。他把张先生又沾染了大烟的事说给了林中秋,林中秋有点接受不了,他看上去很悲伤,很痛苦。张先生会不会看这封信,他一时不能确定。他想既便出于好奇看了,也不会在林中秋面前说三道四,他一向对于世事纷争漠然置之,加上上了年纪,说话颠三倒四,一副佯佯昏昏的样子,没有人会信他的。 奇巧的是,当孙拉处正犹豫着怎么向林中秋告假时,林中秋却唤了他去,说是马上就进腊月门了,经营一直不景气的恒源商店能不能有起色,就看腊月了,所以想让他跑一趟安口,多进些货,货要新,价格要适中。林中秋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儿,又说:“你如果有什么事或者不愿去我可以另换人,我主要考虑你去放心些。这时候出门是受罪事,你不想去就喘,你又不是外人。”那意思似乎劝他不要去,但孙拉处几乎是抢着说:“既然掌柜这么看得起我,我还有什么好推辞的。”随后孙拉处就听到林中秋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声。现在他回想,当时林中秋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失望。孙拉处不由疑惑起来。林中秋复重重地发一声浩叹:“拉处呀!王安良死后,我再未雇过什么人,这里里外外全凭你操心受累,这类脚夫活计,本不该你去。”林中秋的一番话说的孙拉处羞愧难当,他险些要跪倒在地,将藏枪林家c杀死王安良以及为地下党捎书带信c算计林中秋诸事和盘托出。很久以来他的心中就有一种自责:掌柜子待他那么好,他却吃里扒外,猪狗不如。但是孙拉处到底没有,一方面他要守信诺。他曾在柏先生向他口头宣布完中央西北局关于以贫雇农为主的建党路线和地下工作的纪律时,他手指苍天,立下铁誓另一方面,他又觉得他对林中秋一直是感恩戴德的,而且他从前没有干过对不起林中秋的事,今后也不会干。在党和林中秋这两方面,他都不愿意背叛。以信取义,这是他孙拉处为人处世的基本准则。 林中秋让他去安口进货,真有这么巧的事吗?起初当他愁肠百结地考虑怎么给林中秋撒这个谎时便听到林中秋让他去安口的吩咐,不禁心中乐开了花。他将这归结为天赐良机。现在当他寂寞地行进在这空旷无息的山道上时,他的大脑才冷静下来,他才开始考虑天下会有这么奇巧的事吗?不知不觉地,孙拉处牵着马到了太白山下,他打算在这里歇一歇,啃几口干粮。 太白山曲径通幽,林木繁茂,清末一个姓李的举人曾隐居于此,修身养性。舒达海之父舒畅闻举人才学,曾不辞辛苦前来太白山以重金厚禄请李举人下山做舒家的私塾先生。 孙拉处远远看到了太白山下的水潭,就想起一个传说。据说唐朝初年,有个叫铁板的道人造反,徐茂公奉命率兵镇压。在太白山,徐茂公被铁板道人围困,无奈之际只得与铁板道人议和。铁板道人提出一个条件,要徐茂公向太白山下的水潭里射三箭,他就收兵,不再造反。原来这水潭里有一只蛤蟆精,传说是徐茂公的前身。徐茂公当然明白铁板道人的用意。但是不这样做,自己和将士们将都会被困死。为了使将士们能活着回去,也为了铁板道人能归顺大唐,他决定射潭。当铁板道人看完徐茂公向潭里射了三箭后,即狂笑一声,收兵扬长而去。徐茂公也率兵下山,走了一会儿,徐茂公觉得胸口作痛,支撑不住从马上栽下来就死了。将士们含着泪把他埋葬在一棵大槐树下。后来,秦琼征战路过徐茂公的墓旁时,在墓前拜了三拜,然后跨上马,勒住马缰,默默注视着墓旁的那棵大树,这便是所谓的秦琼勒马望古槐。孙拉处没有找到那槐树,却在树林中发现了不少人的头颅骨,它们在这阴晦的天气里泛着白森森的光芒,似乎还隐约伴有蓝莹莹的磷光。他忽然想起人们流传的太白山下一百鬼魂夜啼的恐怖故事,据说清王朝时,回回造反,清廷曾在这里斩杀了一百多名造反的回回,从此以后,每当深夜,便有鬼魅夜啼之声传出。 想到这里,孙拉处头皮一阵发怵,想牵了马离开这个地方。冷不防两声清脆的枪响,如晴空霹雳,把孙拉处惊得坐在了地上。那马不由四蹄乱踏,嘴里发出两声长长的嘶鸣,前铁掌在石头上乱刨,迸出闪闪的火星。孙拉处看到潭水中击起两朵水花。他恍惚看见身着征衣的蛤蟆胸口上戳了三箭,又看见许多虬髯回回烟一样从潭水中飘出来几乎是本能的,孙拉处掏出那封信,三两下揉了,塞进嘴里,快速地咀嚼起来。这时候,已有四c五个持枪的汉子站在了他的身边,一支乌黑的枪口抵在他的颏上,冰冷冰冷的林中秋浑身冰冷,仿佛已成了数九寒天里的一块冻肉,又像是卧在一口深深的黑暗水井中,虽然意识还在,却是动弹不得。他想喊人,不料嘴一张,才感到嘴里空荡荡的,牙齿不知什么时候已脱落一尽。仰头去望井外之天,日月暗淡,两条飞龙张牙舞爪,争头不休。 林中秋顿时虚汗涟涟。他睁开眼来,见屋外的阳光正好,自己却原来做了一场白日梦。林中秋摸摸嘴巴,牙齿仍在,只是虚汗仍旧颗颗滚落,四肢冰凉彻骨。他下了炕,端了一把太师椅出了屋,坐在院子里晒暖暖。坐在阳光下,再仔细回味那梦,他的心中惊悸不安。他一边擦着虚汗一边唤人快叫张先生来,他有话要问。 张先生过来时,林中秋正把头垂在怀里,叉开五指,按了额头,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 “屋里有椅子,拿来坐。”林中秋招呼着,“刚做了一个梦,你且为我解解。” 张先生双手下垂,立在一旁,并没有去拿椅子,他眯缝了眼睛等林中秋大致讲完这梦,就沉吟了很久,眉头紧蹙,随后又摇了摇头,道:“唉呀!东家这梦做的不好。梦见在水中为吉相,若卧于井水,即卧于止水就不好了,梦齿落乃衰相,两龙相斗就更是凶兆了。古人以为二龙相斗为灾异之象。左传有云:郑大水,龙斗于时门外洧渊。易传又云:众心不安,厥妖龙斗。所以梦见龙斗者,必为大凶东家何做此梦?”林中秋的脸色越发变得难看起来,在阳光的照射下,显现出一种青黄的颜色。张先生还要再说什么,林中秋摆摆手道:“先生,中秋自以为待你不错。唉!你去吧,让我一个人坐一会儿。” 张先生默默地退去,空旷的院子里只剩下林中秋一个人。他愣愣地盯着阳光在地上留下的他的头影,一种莫可名状的悲凉便从他的喉间涌上来。他的眼睛感到酸涩。“梦见齿落乃衰相。”他的耳边一遍遍响着张先生的话。“先生,先生,你是咒我呢?还是必然的结局?”林中秋在心里自言自语,联系到他身边的人:李福泰c王安良c孙拉处他又极为残酷地承认了这种解梦之说。孙拉处的安口之行让他几乎绝望到了极点,而张先生这个没落文人,竟也会这般神秘莫测。他担心孙拉处真的永不会回来,尽管是自己亲手将他十分信赖的孙拉处送上了绝路。 王安良死后,人人都以为这事就这么了结了,但林中秋心中的疑团一直没有解开,他对于孙拉处和甘甜甜的怀疑从没有消除,时时刻刻他都在留意着这两个人的一举一动。这两个人都是他极亲近c极信赖的人,他在心中希望自己是胡思乱想,他不希望看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有一点不轨之心。然而他终于发觉了孙拉处的鬼鬼祟祟c躲躲闪闪以及与一个货郎客的神秘来往,特别是保安队清乡,挖出了暗藏于“元兴隆”的共匪小头目后,他更是变得心神不安,神情恍惚。为了最后证实孙拉处是否投靠共党,林中秋想出了一条一箭双雕之计。他模仿“元兴隆”柏掌柜的笔迹,给孙拉处投书一封。此信是他找了一个靠得住的不识字的佃户,扮成货郎的模样,嘱咐特意交给张先生,让张先生转交的。他想借机试探一下张先生,是真愚呢?还是大智若愚? 让林中秋痛心是,孙拉处接到那信的神情已让他心里明白了八c九分,当最后他提出去安口进货时孙拉处态度之积极已让他完全明白孙拉处早已投靠共匪,成了他身边的一颗定时炸弹。更让他没有料想到的是,张先生不仅偷看了这封信,而且还偷偷一个人去了趟瑞川县城。据那个假扮货郎客的佃户告诉他:张先生确实是去保安队告密!至此,他便清楚地意识到,孙拉处去安口凶多吉少。而能挽救孙拉处的只有林中秋自己,只要林中秋断然阻止孙拉处的安口之行,孙拉处将可保无虞。 但是他不能,孙拉处不悬崖勒马,痛改前非,迟早也是林家的祸根,借保安队之手除去这个祸害再好不过。然而,孙拉处陪他这么多年,勤勤恳恳,毫无怨言,林中秋待他如同手足,突然间将他推上死路,林中秋感到痛苦万分。孙拉处那敦厚的面孔c勤快的身影,讷讷的说话声,在此时都一下子涌到了他的眼前c耳畔。俗话说:良马可寻,好奴难托。想想这么多年,林家大大小小的那些子事,哪一样离得了拉处呢? 孙拉处走了,牵着马的身影越来越远,尽管他已尽了最大的可能来阻止孙拉处,但都无济于事。看上去孙拉处早已死心蹋地c执迷不悟了。 “拉处,是你自己要往绝路上走!”林中秋一直看着孙拉处牵着那匹马消失在树林掩映处,方才回转身,关了院门,在心里无奈地对孙拉处说。 此时,阳光异常灿烂地照射在院子里的角角落落中,这是农历十一月难得的一个好天气,青砖铺地的院子,墙山很厚,门窗很笨,墙面上长出一片片青色的莓苔,青苔经过腐蚀,贴在墙上,像一块块的黑斑唉!这院子,也和人一样,难经岁月的磨蚀,想想自己这几十年来,惨淡经营,到来头却是众叛亲离,“半壁江山一生落寞”,不过是一场空梦! “浔阳远,荻花瑟,几度离索,叹人世聚散,转瞬悲欢兴亡难却,黯然嗟叹,竟无语凝噎,山河破碎谁知我”是谁在唱?林中秋从他的心里面听到一个放羊娃的声音。他的眼角深深的鱼尾纹里,蓦然滚出一颗浑浊的泪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三章 正月二十三,是正月的最后一个节日“燎疳节”。 在朵儿的眼里,今年的“年”过得冷冷清清,而且天气也是干巴巴地冷,一点点的雪都没有。望望远山,永远蒙罩着一层灰蒙蒙的雾霭。朵儿的心中永存着许多个有着美好回忆的“年”,欢天喜地的人们等不得初七,就开始操练社火,敲锣打鼓,鞭炮声此起彼伏。就是扮了相的一伙伙人,挑上几杆杆旗旗子,说上几句“春官诗”,也让人觉得美气。朵儿最爱看的要数马社火和亭子高台了!所谓马社火并没有马,而是骑着驴扮出秦腔故事c神话故事来,而亭子高台更妙。朵儿一直猜不出是如何扮出来的,就拿关公保皇嫂千里走单骑来说,关公举着青龙刀,而刀柄和刀头上却站着两位夫人,会眨眼睛会唱戏。下面有四个黑褂子烂棉裤c满面土色的汉子抬着,就这样走村过户,锣鼓喧天。朵儿常常要撵着去看,饭都顾不上吃。而今天却是大大的不同,这热闹的锣鼓声仿佛专为她一个人准备的一样。 二十三这天一大早,马春生就出门找柴禾c割干蒿c剁酸刺,在窑道口码上一大堆,坐等天黑。晚饭后,马春生跪在柴禾前,举行火祭仪式。他点燃了三炷香,化了一张黄表,并在柴禾堆里抛进葱皮蒜胡,然后在火头上浇上醇酒。哑巴安堂鸣炮三响,舒远秋c朵儿c大刘c马春生伏地叩拜。祭祀仪式一毕,大家手拉着手,围着火堆转圈子,这叫着“火关”,也叫着“跳火坑”。马春生将朵儿拦腰抱了,在火头上跳来跳去,口里念道:“燎疳疳,大吉大利一年年,不生疮,不流泪,当了新娘穿绸缎” 舒远秋站在一旁,眼睛湿润了。正月二十八将是朵儿和马春生的大喜之日。在这个孤独c荒凉的所在,他们这一群无家可归的人在多少个平淡如水的日子里,终于找到了快乐的一刻。朵儿蜷缩在马春生宽阔的怀里,红扑扑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就连哑巴安堂,那张平板的脸上也有了难得的笑容。这个可怜人,一出生就被父母遗弃了,是一位老猎手收他为徒弟。他虽然不会说话,但眼明手快,静时如处子,动时又如脱兔。凡是掠过他眼梢子的兔子或者野鸡,从来没有逃脱的。老猎手死后,他常常一个人独来独往,钻山窜林,打了野物换一口饭吃。马春生告诉人们,安堂还救过他的命呢。不是安堂,他现在早就变成了那条凶恶麻狼的粪便。 春生脚骡店,收罗了一些苦命的人。他们,难得有这么快乐的时刻。看着看着,舒远秋就有些走神,想想自己的大半辈子就这样在孤苦无依中度过。而相比之下,林中秋却过得花天酒地,他拥有着她无法想象的一切。对他来说,从前的那个傻丫头书眉又算什么,只不过是他瞬间想起瞬间的一个感慨罢了。想起这些,她的情绪就有了点失落,她知道有些事她一直在努力忘记,而且自以为早已忘记,而每次的事实证明,她并没有忘记,只是被一些更为紧张和更为重要的大事情淹没着。她甚至在内心深处不得不承认,最初加入党其实不无对抗林中秋的成分,这种对抗既有心理上让轰轰烈烈的革命潮水淹没自己小资情调的对抗,也有行动上的打倒地主老财的对抗。 “燎啥呢?燎疳呢。燎好了吗?燎好了!”朵儿像个孩子似的拍手蹦跳着,她的脸上看上去没有忧愁,有的是对好日子的憧憬和向往。跳了一会,火苗越来越小,渐渐地开始熄灭,马春生对大家说:“火灭了,可以扬粮食花了。”大家便都站得远远地,大刘拿了一把铁锨,将未熄灭的灰烬一锨一锨高高扬起,便有火花在夜空中飞溅。舒远秋他们在一旁观看火花的形象,据说,扬起的火花形象和哪一种粮食作物很像,说明当年哪一种粮食就会有大丰收。 最近几年,风岭塬土地撂荒严重,庄稼收成一年不济一年。舒远秋从内心希望人们不要饿肚子,也在心里惦记着如何尽快铲除五十亩罂粟烟地的事。去秋下种前,马大元突然派人来找马春生,说愿意以一百亩上好的原地兑换这块罂粟地。马春生说如此兑换极为不公,怕人说我占老总便宜。马大元捎话说如果不换,他会让马春生人财两空。他们双方都知道私种罂粟的后果,但谁也不把话挑明。马春生知道马大元所谓的“换”是想让他吃个哑巴亏,好乖乖地把地交出去。马春生嘴怎么再硬,毕竟心里十分担忧。他对舒远秋说,这“药”恐怕保不住了。舒远秋因势利导,说:“最好的办法是谁也别想得到。”马春生摇了摇头说:“这是下下策。” 舒远秋想找曹子轩先生想想办法,但往日都是曹先生和她联系,她从没有主动找过他。无奈之际,她只好到瑞川县城找了趟柏治林。没想到,一见柏治林,她就被店里的两个伙计反剪双手,用绳死死捆绑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书眉,你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方老汉一生行善积德,怎么就看错了你?”柏治林痛心疾首,“地下党组织冒着极大风险营救你出狱,是考虑你是烈士家属,想让你为革命多做点事,我就想不明白,钱对你就那么重要?你竟然会利欲熏心丧失掉立场和原则!说吧,那批烟土是怎么出手的?卖给谁了?你得了多少好处?”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诘问和莫须有的罪名,舒远秋再也不能沉默了,她把曹子轩如何让她暂缓行动,又如何为了保全她建议上级在烟加工成后的运输途中截取销毁以及他发现了马春生大批银元藏匿地点并报告了曹子轩等事一骨脑合盘托出。如果说,从前他顾及柏治林和曹子轩之间的思想分歧尽量回避矛盾,以防有离间之嫌。而现在面对泼在她身上的脏水,她必须说出真相,洗清自己。 柏治林听完她的讲述,半天不语,最后他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曹子轩和你,倒底谁的话是真的?难道党的一名堂堂特派员会诬陷你?” 舒远秋一时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这一切都是出自曹子轩之口?他为什么要诬陷自己?如果是这样,那她真是浑身张嘴也说不清了。曹子轩,曹子轩,你究竟要干什么? “我今天主动来,本身就说明了问题。你要是相信这一切,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那只能算我倒霉,谁让我加入了一个是非不清c黑白颠倒的组织呢?”舒远秋说完这句话,就一言不发了。 柏治林看了她一会,说:“这样吧,我先放你回去,给你个机会。最近马家兵c红帮都看准了这块发财宝地,这对我们是个机会。我会派游击队员协助你,瞅准时机乘乱一举烧毁烟地,你的清白不需要谁说,你自己证明吧。” 舒远秋心情灰暗地回到了脚骡店。晚上吃饭的时候,马春生突然问她:“干娘,你能告诉我,你倒底是什么人吗?”舒远秋笑了笑,“你是啥意思?不想要我这个干娘了吗?”马春生眼神怪异地说:“我的那几箱银元是不是你弄走了?”舒远秋吃了一惊,“什么银元?我不知道。” “干娘,你帮过我,我没把你当外人。你就说实话吧,那都是我的血汗钱,我要用它修建马家店,轰轰烈烈地成就一番事业,当然其中少不了你的一份。”马春生喝了一口酒,说,“我追问朵儿,她说你在窑里动过,告诉我,你是不是共党?” “你?你听谁说的?”舒远秋更为吃惊,她觉得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 “别紧张,我要是告官就不会跟你说,这都是曹兄弟告诉我的,他说你是地下党,要夺我的烟,抢我的钱。”又是曹子轩,马春生的话让他终于再次感受到了曹子轩的阴险。她顿时不寒而栗。“谁不爱钱呢?曹兄弟贴近我也是为了钱,这两年他靠我的烟地,我靠他在县戒烟所的关系,互惠互利,让他着实赚了不少。他告诉我这个,是为我也是为了他自己,最终是为了烟地,为了钱。” 舒远秋的脊背上冒着一缕凉气,她瞬间似乎明白了,“春生,我的身份并不重要,我确实是为灭烟和你那不义之财而来,但是至今烟我分毫未动,你的钱我也是一分未见。你刚才的话让我有些明白了,你说说看,你的钱是怎么不见的?我听说你早就从那个小窑里转移了。我想,这事肯定是和曹子轩有关,他是在有意搅浑水,好从中渔利。” 舒远秋感到事情紧急,必须尽快采取行动,她将这些马上汇报了柏治林。过了几天,柏治林派来了五个人的武装小组,为首的人称老八,还有一个矬子人称“土行孙”。一下子多了五个人,脚骡店里顿时热闹起来,但他们五人平时很少大声说话,也不酗酒,相对独立地偏居于脚骡店一隅,可见其训练有素,纪律严明。但是舒远秋意识到他们的到来除了协助她执行任务之外,还在暗中监视着她。那天,舒远秋刚从茅房出来,就发现老八站在门口,她故意拉下脸,“干什么?耍流氓吗?”老八讪讪地说:“别误会,千万别误会,柏书记把我们交给你,你说怎么就怎么,有我们在就有你在。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也会掉脑袋。所以,保护你就是保护我们自己,我们不敢大意。” “哼!你倒会说?你把我当成小孩子了?”舒远秋扭头就走。老八跟在后面忙不迭地解释,“不是,不是啊,柏先生不在了,生死不明,我们都怀疑” 老八他们来不久舒远秋就得知了“元兴隆”药店被查封c柏治林被捕的事。 “怀疑什么?”舒远秋站住了。 老八突然不说了。舒远秋火了,“难道你们怀疑他的被捕与我有关?” 老八看来也不敢得罪她,没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小声说了一句,“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是曹特派介绍入党的” 偏偏在这个时候,脚骡店又来了位不速之客。 这就是红帮大爷张登荣。 他不是来住店的,也不是来喝酒的。酒只是个开场白,当马春生一心一意c忙前忙后招呼得张大爷那张瘦脸上每一条皱纹都舒展开时,张大爷才道出了此次来脚骡店的目的“如今天下很不太平,共匪肆虐,世事纷扰,小小的脚骡店也曾很不安定,自从我打了招呼后,才渐渐风平浪静起来,如今听说共党c马匪都盯上了这块烟地。我想和你商量商量,既是本帮人,不说两家话!这烟地由我另外派人给兄弟你保护起来,如何?” 马春生应付着对方连连说好,随后他把这话说给了舒远秋,要舒远秋拿主意。他知道眼下这块烟地已经热得烫手了,它就像一颗地雷,随时有爆炸的危险。 “干娘,我也许比你更了解曹子轩,我不知道你们以前怎么样,就我们合作这几年,我感觉这人心太黑了。他一直用县戒烟队来要挟我,去年那批货,他拿走了多一半。我知道谁都得罪不了,我也想明白了,好事不能年年有,见好就收才能求得安生。”马春生言辞恳切,“你说的也许没错,我的那几箱银元肯定是曹子轩弄走的,他嫁祸于你是在转移我的视线。干娘,你说吧,怎么办?我帮你,我们拿不到,也不让狗日的得手。” 舒远秋紧紧抓住了马春生的手,感觉到了一种力量。柏治林被捕了,曹子轩又阳奉阴违,舒远秋觉得她像一只孤独的羊,找不到了她的羊群,只有在空旷的草地上盲目踯躅,如今马春生的一番话给她信心和勇气,她觉得一切都落在了她的肩上,她决定自己扛起一切,果断采取行动。 “燎疳”完毕,马春生揽着朵儿,和大刘c安堂顺窑道进了脚骡店。 婚期临近,脚骡店的所有人都全力以赴筹备着马春生的婚礼。今天所有的贴子都发了出去,那时的脚骡店将人喧马嘶,成为一个多么热闹的地方!马春生和当初马大元的那个副官一样,把一袋子响元甩在了朵儿妈的面前,说:“过两天朵儿回来,脚骡店的掌柜马春生要明媒正娶!”朵儿娘喜笑颜开地说:“我朵儿福大,能寻这么有钱的主儿!”马春生哈哈哈笑了三声,忽然绷起脸说:“我把朵儿娶进门,从此就与你无关了!”不等朵儿妈从呆愣中反应过来,马春生已扬长而去。 正月二十七一大早,马春生就把朵儿送回了二十里路外的桃花山。 风岭塬娶亲要娶黑媳妇,即男方娶亲人,在吉日的先一天晚上行抵女家,于天亮前将新娘接回男家,娶亲人要摸黑路回家,不能见阳光。这一风俗在风岭塬代代相传。据说古代风岭塬有一大户,家中虽有成群妻妾,但却有一痴好,无论谁家娶新媳妇,他都要让人在半路伏击将新娘掳去先破了身然后放回来,往往许多新娘无颜回家见新郎而自杀身亡。所以为了躲避灾祸,许多家迎亲都改在了晚上。尽管这个大户后来被遭辱的十个新娘诱骗来用绳捆绑后塞进了炕眼门烧成了黑炭,但娶黑媳妇的风俗习惯却流传了下来。 天刚降下第一层夜幕,舒远秋就和安堂c大刘c“土行孙”三人一人骑了一匹马赶奔桃花山。舒远秋是春生的“娶女客”。大刘毕竟年长一些,是春生选定的“升杯者”。土行孙是拉马的,安堂是赶牲口的。到了桃花山朵儿家,朵儿竟然还穿着来时的衣服,舒远秋忙着为朵儿换上她带来的明光闪闪的绸缎袄袄和漂亮的绣花鞋。朵儿妈一见舒远秋就缠住絮絮叨叨问个不休,问她男人在哪里,问她生了几个孩子,有几个是男娃。舒远秋说无夫无儿无女,孤身一人。朵儿妈就惊叫起来,继而对着朵儿说,“春生这娃真是要了我的命了!怎么选这么一个丧门星来做娶女客。娶女客不但要有儿有女,还不能亡夫c改嫁,要富命双全!还有,她的属相不能和娶亲的三个男人中的任何一个相克,难道不闻正七龙狗大不祥,二八蛇猪苦难当,三九鼠马家财散”朵儿妈一下子头头是道起来。来朵儿家看热闹的邻里亲属都把异样的眼光投在了舒远秋身上,仿佛佛舒远秋就是个瘟神。舒远秋立刻被陷入了尴尬的境地。朵儿见状忙上前解围,她拉住了舒远秋的一只胳膊,说:“我今晚一走,你和她一样也就成了无儿无女无夫的人”朵儿妈气得变了脸色。当舒远秋把一对玉石手镯戴在朵儿妈的手上时,朵儿妈的脸上才有了笑容。 夜已经将它漆黑的缎子,铺在了整个风岭塬。对面屹立着乌黑的影子,是一些老树,弯腰勾背的。树枝上没有叶子,朵儿感到它们像要划破自己的视线,横逸而去。她是由哑巴安堂背出家门的,据说新娘出门不得脚踩白地,以免冲了天地不吉利。朵儿最后出门时,把十双筷子抛洒在了家里的供桌上,粗黑的筷子打翻了桌上的财神爷,有一只掉下来,落在了地上。这是大刘告诉她的,她没有回头去看。筷子是挨打的棍子,她想把它留在家里。她怕回头一看,挨打的棍子会跟着她的眼睛来到春生家。她被安堂放到了马上,大刘说,想尿了给我说,我抱得住你。朵儿想哭,眼角一阵酸痛。 漆黑的夜里只听见马蹄的得得声,他们四个迎亲的人当中又添了两个送亲的,因为天黑,看不清面目。他们六人离开桃花山,转过两个弯子,就到了大路上。土行孙走在最前面,手里挑着一个纸扎的红灯笼,凭借它照着前面的路。后面是朵儿,朵儿后面紧跟着大刘和舒远秋。最后是送亲的两个陌生人。朵儿想起马春生说的话,“做了马春生的媳妇,就是脚骡店的二掌柜,脚骡店的人要做到心狠c嘴利c脸黑,尤其做掌柜的,骂人要骂到疼处,一次就要平了他的茬!”朵儿想她会吗,她会变成春生希望的那种人吗?要说骂人,她最想骂的还是狼尾巴大刘。这个肮脏的畜生,无情夺去了她为春生苦苦守卫的贞洁。朵儿这样想着,一转头,她就借着灯笼的光看到了那两个送亲的人正把一根绳子抡欢了朝舒远秋的头上甩过来。 伴随着朵儿的一声惊叫,只听舒远秋刚发出一声“干什么”就从马上摔了下来。当朵儿c大刘c安堂和土行孙勒转马头时,那两个人已背向他们奔驰而去,舒远秋被拖在地上,嘴里发出“吱吱呜呜”的声音。 大刘情急之下,连忙让安堂快护送朵儿回去报告,他拼命拍了一下马屁股赶紧去追那两个人。因为后面拖着一个人,他们跑得不是很快,大刘的马蹄几乎要够着舒远秋的一只脚了。突然,其中一个人一转身,一声枪响,大刘的一只耳朵被打飞了。大刘“啊”地惨叫一声,缩身躲在了马肚子下,伸手去够拖在地上的舒远秋的脚。当他一把拉住舒远秋的脚脖子时,他也从马上掉了下来,漫漫的黄尘土烟呛进了他的嘴里,他几乎要闭了气。 这时候,土行孙也追了上来。他举起长枪,冲一个黑影放了一枪,那个黑影应声落马。在转过一个弯时,拖着的绳子挂在了一棵树上。大刘爬起来把绳子从舒远秋的脖子上解了下来。土行孙追了上来,他刚勒住马缰,就听一声枪响,土行孙从马上栽了下来。舒远秋和大刘悄悄地躲在了一棵树后,只见四周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他们俩只凭着耳朵洞察着周围的动静以及遥遥可闻的叮当的马铃声。 忽然,他们的眼前一亮。他们看见一个骑马的人点燃了火把,驱马向这棵树走过来,同时他们也看到了不远处土行孙的那匹马正埋头用鼻子嗅着躺在地上的他的主人。冷不防,大刘扑向拿火把的那人,拽住了那人的马辔头,大喊:“干娘,快跑!”舒远秋知道危在旦夕,她一个箭步,毫不犹豫地扑向了土行孙的那匹马,踩镫骑了上去,又掉转马头,策马而去。那人把燃烧的火把伸向了大刘,大刘肮脏曲卷的头发随即吱吱喇喇地燃烧起来。那马一扬蹄,把大刘踏倒在地。那人打马追了上去,得得的马蹄声踏碎了整个黑夜。 舒远秋冲下了一个陡坡,她听到后面隐隐约约的马铃声,知道是有人追来了。正当她万分焦急的时候,前面出现了一团光亮,好几十束火把燃烧着,照亮了半边天。她看清了,站在前面又高又大的汉子是马春生。他的后面是武装小组的老八和另外三个人。那人一冲过来便有几支乌黑的枪对准了他。 那人勒住马头,喊道:“马春生!我是保安队的人!你窝藏共匪,种植大烟,替共匪办事,你是不想活了吗?”老八不等马春生说话,立刻走到了前面,大声说:“不想活的是你!你再往前走一步,我们就让你脑袋开花!”马春生把头转向舒远秋,“干娘!我不会撇下你不管,收拾了他们几个,我们办喜事去!”这时候,那人又喊:“舒远秋,你还是识相点!你们的人都投降了!你再这样顽固下去对你没有什么好处!” 忽然安堂急急忙忙地跑来,一边打着手势一边吱吱呜呜地说着什么,急得在地上转圈子。还是舒远秋搞明白了,他是说让她拖住马大元的骑兵,他和老八去烟地里放火。舒远秋点头会意,老八和安堂马上勒转马头疾驰而去。马春生正想着如何对付他们,尽量与他们周旋。忽然却见四外火光冲天,亮如白昼,不知从哪里一下子冒出那么多的人。那保安队的人见状哈哈大笑起来,“我倒要看看不想活的是谁?”舒远秋觉得真正的危险已经来临。果然,从火光里走出一个人,把她吓了一跳,“舒远秋,别来无恙!” “曹子轩!”马春生唾了一口浓痰,“呸!你我曾有八拜之交,没想到你是如此居心叵测之人?你想我会听你的话c会为了钱去出卖自己的良心吗?” “舒远秋!你还记得你的女儿雨晴吗?我现在算是明白了她当初不跟我走的原因。她是对的,为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去做无谓的牺牲是不是太可笑了?我当初把你引上了歧路,我有责任,你毕竟是我的干娘嘛。解铃还需系铃人,如果你肯回心转意仍然跟我走,我会让你后半辈子不再孤苦伶仃地过下去。”曹子轩言辞恳切地说了一大堆。 “没想到,我真没想到!曹子轩!你竟然会”舒远秋无比痛心,“你想错了!我是一个不肯回头的人,纵然舍出我这副残破之身,我也不会朝三暮四,卖主求荣!” “唉,别这样说,我也是没有办法,我千方百计赚点钱还不是为了雨晴。可是却有人不容我,我这是逼上梁山。”曹子轩从人堆里扯出了一个女人。把哔啵燃烧的火把照向那女人的脸。“你看这是谁?我劝不了你,会有人让你乖乖过来的!”舒远秋呆住了。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她朝思暮想的女儿雨晴。她一头短发,满脸是泪,口里撕心裂肺地连喊着妈妈,妈妈。 舒远秋要向她扑过去,被马春生拉住了。那边雨晴在曹子轩的控制下向舒远秋挣扎着。曹子轩喊:“舒远秋!你难道不想母女团聚吗?告诉你吧,老岳已经被人暗杀了,我是你的新女婿。我们是一家人了,只要你回心转意了,我们一家就再也不分开。看着你一个人如流水浮萍,孤苦无依,我这做女婿的,心里也难受。你说一个女人家,干什么不好,非要放弃家庭,抛开骨肉。”雨晴披头散发,向这边挣扎着,她在大声地喊:“妈妈,我们回家,回家” “雨晴,你告诉娘,你是跟他还是跟我?”马春生扶住了站立不稳的舒远秋,“千万别过去!他们不会放过你的!曹子轩!你太狠毒了!我原以为你只是想独吞五十亩烟地,根本没想到你真的做了叛徒,我的钱呢?是不是也是你偷走的?” “娘,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呢?”雨晴哭喊着,向这边挣扎,“娘,我想你,可是,可是” 曹子轩嚷道:“马春生,你这个傻瓜蛋,辛辛苦苦几年不过白玩一场,你跟着他们有什么好下场?不是我,你的烟早让他们给灭了!对,你猜的不错,那些银元是在我手里,你把交给我,我就分你一半。舒远秋!快做决定!雨晴是不会跟你去的,你想想,这些年你尽过一个母亲的责任吗?在她的头脑中,父亲和母亲的概念是什么?你把她生在那样一个环境,又丢下她不管,你只想着自己升官发财,你为她着想过吗?你以为他们会接受你?其实在他们的眼里,你完全是个怪物,不要家,不要孩子,长了一颗石头心。我可不愿意雨晴将来会和你一样人不人c鬼不鬼。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会给她爱,实实在在的爱。她怎么会跟你去呢?”舒远秋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要冲上去,夺回她的女儿。马春生一边骂娘,一边提着枪,死死拉着她。 忽然,那边的人群发生了骚动,接着一部分人四下里散开,原来很整齐的火把摇晃扑闪起来。他们看到一部分人像删倒的玉米一样纷纷倒在了地上。曹子轩拉着雨晴,在几个卫兵的保护下跨上了一匹枣红马。马春生伸展脖子借着闪烁不定的火光看去,却见人群中多了一些穿酱红衣服的汉子,正和保安队的人搏斗,马春生和老八的人见状顿时来了精神,他们拔刀的拔刀,提枪的提枪,冲上去加入到这场肉搏战中。 舒远秋撵上去,想看看曹子轩把雨晴带到哪里去了,却再也看不见了。这场撕杀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保安队的人就因寡不敌众而溃败了。马春生和穿着酱红衣服的人会合在一起。他兴奋地叫舒远秋,说是张大爷的人。果然,舒远秋走过去时,小头目说他们的是张登荣大爷的人。 这时候,远处浓烟滚滚,袅袅飘向天空,一种带着焦糊的奇香弥漫在了整个风岭塬。舒远秋望着这烟,不由有泪水滑下了脸颊,她的心像要瘫了软了。这片烟地让他见证了一个好端端的人一旦让驱使会变得多么可怕,也让她深深地检讨起自己的单纯与幼稚。这时侯,老八回来了,他气喘吁吁地说,看,我们成功了!马春生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他说:“不好,朵儿还在脚骡店,如今烟地被毁,马大元不会善罢甘休!弟兄们,走哇!为我和朵儿圆房了!”舒远秋也意识到后果的严重,就揩了一把泪,勒过了马头。 刚转过一个弯子,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到了冲天的火光。马春生惊叫了一声,“不好!脚骡店着火了!”即快马加鞭,扬蹄而去。等到了地坑庄子面前,他们才看到了真正的惨烈。火已经从地坑庄子里冒出来,狭带着浓烟,滚滚漫上微露晨曦的天空。窑道口那棵巨大的核桃树已完全成了一棵火树,火在树梢上吼着,跳着c笑着“马大元!我日你祖宗!”马春生突然看到一个人影子发出了一句陌生而又奇异的骂娘声后,便顺着那棵树狂奔而去! 他是哑巴安堂啊!他都能说话了?他正奔着窑道口而去! 马春生往窑道口撵了几步,他的脸上顿时火辣辣地像要被烤着一样!他看到了安堂的影子被冲出窑道的火苗席卷而去!舒远秋喊着春生快回来,快回来!马春生没有听见舒远秋的喊叫,他只看到了红红的盖头,红红的朵儿,红红的门窗,红红的被子!还有那红红的世界,红红的罂粟花窑壁上赤焰飞腾,窑道口上吐出可怕的火舌,舔黑了整个窑面,在毕毕啪啪的爆响中,马春生分明听到了朵儿的呼喊:“春生哥!春生哥啊!我等着我们的喜日子了” “朵儿!我来了!”在一片惊呼声中,马春生跑了几步,就纵身跳进了火势汹涌的地坑庄子太阳照旧从原际升起。大核桃树变得焦黑,一星炭屑还在发着红焰,冒着一缕细细的青烟。黑黑的窑面像人身上的一些溃脓,蜿蜒c延展了很远。 一切都变得极静,极安详,仿佛一切都是一个梦境,一个长长的梦境!过后草木重生,日月重来,光阴永远都不会因此而停歇。 这么多年,脚骡店第一次睡了一个安闲香甜的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四章 孙拉处家位于双庙的后山庄,从一条陡峭的坡路上上去就可以望见孙拉处家的山墙。这一带的人散居于坡坎处,于高处一边削挖成壁,劈开窑洞,另一边平整以出,筑栏围墙。孙拉处家有窑洞两孔,一大一小,大者五窗一门,中以土砌间墙,挨窗盘炕c筑灶c置桌凳家什。小者满间一炕,是孙拉处和碎花的家。 孙拉处出门整整两个半月了,碎花每天都用指头掐算一遍。孙拉处老爹一进腊月门就病倒了,喘得厉害。他一遍一遍地问:“拉处咋还不回来?抓处你到门上瞭一瞭”孙抓处就拉了老爹的手,说:“大哩!我瞭了,远远地有一个影子,正往来走哩。”过了半晌,孙老汉又问这话,孙抓处就又说:“大哩,快了,快上坡了。”碎花开门,将饭端进来,饭是洋芋炖肉,肉还是掌柜子托人给拿来的。孙老汉听到门响,就想坐起来,“是拉处回来了!”碎花将碗放在炕沿上,说:“大哩,昨晚上拉处托梦给我,说他过安口走陇县去,过了二月二才能回来。”孙抓处扶老爹坐起来靠在墙上,碎花把碗端到跟前,老汉问:“球娃吃了吗?”球娃指的是孙拉处的儿子三岁的拴牢。孙抓处道:“你甭管他,这我儿吃手好得很!”碎花瞅了孙抓处一眼,脸上一阵潮红。孙老汉端过碗,吃了两口,就又说:“肉咋放这么多,拉处还没吃呢!”碎花赶紧说:“多着哩,给拉处留着呢。”孙抓处心里很难过,他悄悄从大窑里出去,蹴在大门上朝坡路上瞅。他没看到一个人,却看见了不远处贵宝家的院子。 贵宝家离他家不太远,冬天树叶一褪,他家院子里有几泡屎孙抓处都能数清。往日孙抓处端了饭碗在大门上吃时,贵宝瞅见了也便端了他的陶瓷盆盆三两下爬上来,与孙抓处蹴一搭吃。贵宝家可怜,顿顿吃的五抓子菜,喝的玉米面糊糊。他那缺牙豁口的陶瓷盆盆还是孙抓处老爹给贵宝送的,那是孙拉处从前在安口拿回来的。两个人边谝边吃,孙抓处还常把他碗里的荞面节节给贵宝的瓷盆盆里拨一些,贵宝和他一样,光棍一条,于是共同的话语也就多了些,有时难免掏一掏心窝。某日孙抓处给贵宝说:一个坑坑一个萝卜,萝卜进去了还拔不出来哩。贵宝舔了舔嘴唇上的菜叶子,有些贪婪地问,你莫不是种咧?孙抓处就放了胆,说新姐可怜他,让他美了一回。这话说的贵宝好长时间一直想入非非,再看拴牢这球娃,咋看咋就像孙抓处那张沟子脸。 但今天孙抓处没有看到贵宝,他知道他永远也看不到贵宝了。前一向也就是孙拉处走后时间不长,贵宝被乡公所逮去砍了头。说是贵宝抗捐不缴,还煽动闹事。说什么孙抓处也不会相信,贵宝是个走路都怕树叶子砸头的人,又笨嘴秃舌的,能煽动谁?再说孙拉处把他推荐给了林掌柜,他都成了林家的佃农,日子也比从前强了不少。奇怪的是孙拉处走安口的前一天,贵宝这货不知在哪里挑了副货郎担子在双庙街道里来回地走,也不喊,担子也不放,看上去一副贼打鬼的样子。这货莫不是偷了人的东西被砍了头?无论怎样,贵宝是没有了,咋望都不会来了,孙抓处不由想到哥,他想哥怕是真的回不来了孙拉处被埋伏在太白山的警察队逮住,关进了牢房。他知道这次他是在劫难逃了。 警察要他交代地下党区委的负责人是谁,双庙支部有多少成员。他一口咬定他是林家的管家,去安口进货,根本不知道什么区委不区委的。他就被倒吊起来,往鼻子里灌辣子水,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他觉得苦日子太漫长,活在这个世上没球意思,早点死好早点投胎转世,下辈子好做个林中秋一样的人。然而想什么却不来什么,迟迟没有人对他动手,他就这样被关着,一天又一天,好不容易翻过了阳历年,孙拉处已完全习惯了这种环境,他的心变得麻木和漠然。 那是一个阴天,和往日一样,孙拉处没有感到它的特别。一老早,他就被传唤出去,虽然是阴天,但那光线却仍然让他感到刺眼,感到不习惯。他确认自己的死期到了。他在心里说:终于来了。他被交给一个年轻的后生,那样子像是完成了一桩牲口买卖,那个警察还替他开了手镣,在他的背上拍了拍,说了句,“怎么样?”孙拉处最后终于看清了那个后生就是甘乾义的儿子甘济升。甘济升领着他穿过冷清清的街道,一直向县府的方向走去。他真的就那么自由了,进了县府,他在明白过来,原来是林中秋的老丈甘乾义赎出了他,让他闯过了鬼门关。据说他也没有被抓到什么过硬的证据,所以甘乾义一说话,他很快就获释了。在县府里,他吃惊得见到了自己人,那个拉他入伙的货郎客现在他被人们称之为“老仲”。 广袤的原野c僵硬的瑞河和裸着身子的树林全像被寒气所震摄了,天近黄昏,一种混沌沌的气象弥漫了人们的视野。人们走起路来极快,彼此也懒得打招呼,只顾匆匆地走着,以便尽快钻进自己的小窝里去,这个时候他们最向往的事便是围着炭火红红的火盆无休止地喝那种罐罐茶了。但事不由人,寒冷的季节里腹中稍有一点水分都会很快变成尿,这就破坏了他们熬茶的情绪。孙拉处常常来不及跑进县府角落的厕所就溺在了裆里。他的裆里常常湿着。这时候他总要大骂:狗日的老仲!我不想家尿想呢! 就是在这样的情绪里他终于下定决心偷偷地溜出了县府,借着黄昏暮色的掩护,涉瑞河,往双庙的方向走去。进保的时候天已完全黑下来,他绕林中秋的府第顺小路c过阡陌c趴沟洼,一口气憋足了跌跌撞撞地往他家的坡上爬去。 到了贵宝家的门口,抬眼就可以望见了他家的山墙了。孙拉处长舒一口气,稍稍平缓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他害怕三更半夜闯进门去吓着了老爹。冷不防,突然“吱呀”一声刺耳的声音传来。恍扭头,却见从贵宝家的门上飘出一个白影子,一闪就不见了。孙拉处耳朵里嗡的一声,毛发乍起,再细看,贵宝家的窑门紧闭,漆黑一团,他伸展脖子从倒塌的院墙豁口处朝里望了望,没有看见什么,细听,耳朵眼里皆是他的心跳。他快步攀上坡,朝自家的大门口走去。 门是掩着的,孙拉处轻轻地推开,窑内昏黄的灯光射到院子里。他的全身颤动了一下,一种极温暖地感觉涌满他的身心,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推开了家门。 “妈呀!”一声惊叫,让孙拉处吃了一惊。他看到窑里坐着一个女子,却不认识。她穿着一件崭新的带大花子的棉袄,那种大花子把她的脸庞衬托得极其耐看,那急速起伏的胸脯,半张的小嘴,都在证明她的成熟与乖巧。这是谁?孙拉处怀疑他进错了门,但仔细端详窑内的陈设,却又那样地熟悉。 你是谁?那女子问他,声音响亮又充满敌意。孙拉处在环顾窑内的一瞬间,就看到了炕上熟睡的儿子拴牢。他不顾一切地扑上来,将他冰冷的脸贴在了拴牢的热乎乎的脸蛋上。 “你干什么?”那女子说话的同时手里举起一个火筷子。拴牢被弄醒了,“哇”地一下嚎开了。孙拉处没有理睬那女子,只顾把拴牢搂在怀里,口里轻哼,无腔无调地,“一个雀儿呀一个头,两个眼睛明溜溜,一双爪爪呀朝前展,一个尾巴在后头呀!”忽然门开了,一个人从窑里出来,忽地瓷在了那里。孙拉处一看,正是他的婆娘碎花。 “挨刀子的死鬼!”碎花的泪水夺眶而出:“你死到哪里去了?” 那女子轮番瞅着他俩,忽然从孙拉处怀里接过拴牢,说:“拴牢呀!你看么?那人是谁?”拴牢止了哭,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孙拉处瞅。他到底还是认出了孙拉处,日地扑过来,抱住了孙拉处的双腿,“大大!”孙拉处骂碎花,“骚情的,嚎球呢。”他发现碎花比以前丰润了些,也更加好看了,只是那愁容不仅没减,反而更加浓重了。从她的脸上,孙拉处看到了自己给这个家所带来的巨大灾难。“咱大呢?”他问。 “和抓处到后山崾岘里给你烧纸去了!” 后山的风大,寒气像是铆足了劲,一下比一下凶地袭击着孙拉处。 他迎着寒风,大口呼着气,几乎是慢跑着朝崾岘地里走。远远地,他就看见了前面红红地有火苗在风中扑闪,再往前走,他就十分清楚地认出了两个身影,那是孙抓处和老爹。他们一会儿跪在地上,一会儿起身弯腰。孙拉处的步子慢下来,悄悄地走了几步,就默默地站在了原地,他听到孙抓处在哭:“哥哩,我不是人啊!我连新姐都馋哩!目下我有了婆娘,才晓得婆娘是汉子的心头肉呀!呜呜!我不是人,我是猪,我是狗,我是连猪狗都不如的货!”旋即他看见老爹双手抓着泥土,口里发出一声浑浊沧桑的悲嚎:“拉处我儿”那声音被风叼起来,像一些破纸屑,发出咝咝啦啦的声音,瞬间弥漫了东南西北。孙拉处想起李福泰在世时勾的二胡胡子,弦断的那一刻,那种撕锦裂帛般的嘶鸣他又想起荒野里寻狼仔的老狼,发出的那种撕心裂肺的嚎叫。孙拉处支撑不住,他的耳膜c他的心脏受到了巨大的撞击,他感到沉重的夜幕一瞬间反转c倾斜,向他的头颅旋转下来,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由地双膝一软,扑嗵跪在了地上良久,他看见孙抓处扶着老爹,拉扯着老爹,擂胸c捶背,口里说着什么。孙拉处仿佛从整个胸腔里发出一声浩叹:“唉!”此时他已是涕泪横流。 这声浩叹终于被孙抓处的耳朵捕获,他看到了不远处跪着的孙拉处。他抡着铁锨像风一样地旋过来,“哪个狗日的在看笑摊儿!”孙拉处没有动,他将头狠狠地磕在冻得干硬的土地上,发出嘣嘣的声音。 “拉处!拉处!”老爹惊叫着滚爬过来:“是拉处回来了,拉处显灵了!狗日的莫惊了拉处神灵!” “大呀!”孙拉处长啸一声,扑过去,紧紧搂住孙老汉干瘦的身子,两个人滚作一团。 孙抓处扔了铁锨,对着夜幕大笑起来,这笑声惊动沉睡的猫头鹰,它们纷纷睁着蓝莹莹的眼睛,发出一声声的啼叫。夜幕越来越深,未熄灭的火,还在风中一亮一暗地闪烁原来,这段日子里,孙老汉一直病卧在炕,几乎熬不过这个冬天,多亏林中秋亲自到后山庄,给他家拿来了米c面c油,安抚说他派人找过了,拉处很快就会回来的,他还一手操办为他弟弟孙抓处娶了棺材山下的女子兰花。孙老汉的病这才一天天好起来,只是想起儿子孙拉处,忍不住唉声叹气,愁肠百结。 老爹认清了是大儿子孙拉处,第一句话就是:“拉处我儿,跟大撂一句真心话,是不是入了红匪,做了对不起掌柜子的事?”孙拉处连忙否认。 孙老汉就说:“我说呢!人都传说你走了斜路,让官府给镇压了,我问东家,他一直说没有的事,我问八遍,他这样重复八遍!拉处我儿,做人不能昧良心,掌柜子对你,对这个家,有再造之恩呀!” 孙拉处说:“大你尽管放心,我眼开着哩!”又顿了好半天,说:“大,我被人骗了东家的货,不敢去见东家,这么长时间我一直在寻货,寻不到我不敢回来,贼娃子我已盯实住了,今晚有个伙计为这事在瑞川县城等我,我不敢误,天不亮就要回县里去。”孙老汉听说,连说:“好!好!尽管放心去办你的事,家里有大哩。”孙拉处又叮咛道:“我回来的事,莫声张出去。”拉处大点头,“这我知道。”孙拉处在身上摸了半天,从身上摸出几个银票,对新媳妇兰花说,“妹子,你进门时哥没撵上,又再没多的钱,莫嫌皮薄。”兰花红了脸,不接。孙抓处说:“哥给你哩,你还不拿?”兰花这才接了。孙抓处说:“兰花能唱戏哩,赶明儿给哥唱一段子听”话没说完,后面被兰花拧了一把,一家人都笑起来,一种轻松愉快的气氛顿时弥漫在窑里。此时已是万簌俱寂,人皆进入沉沉的酣梦,没有别人来分享他们的快乐,这种欢乐是他们自己的。 还是孙老汉善解人意,他将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吩咐道:“兰花,抓处,领拴牢睡觉去!让你哥缓一会儿,天不亮还要走路哩。”孙抓处和兰花乖乖地拖着睡眼惺忪的拴牢到隔壁窑里去了。孙老汉下了坑,说:“早点歇息,早去早回。”也便出了窑,随手掩上了门。孙抓处结婚的时候占了孙拉处和碎花的窑,碎花和拴牢搬到了堂窑,老爹则住进了牲口窑。 这时候,窑里只剩下孙拉处和碎花了。孙拉处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碎花收拾着被褥,问:“天亮了走不行吗?”孙拉处说:“不行!”碎花收拾好被褥,舀了一瓢水洗手,“你先睡吧!我给你烙两个饼子路上吃。”孙拉处拉住了碎花的胳膊:“你也睡吧!不早了!”他们脱了衣裳,钻进了暖烘烘的被窝。 孙拉处吹了灯,将碎花搂在怀里。碎花的手在孙拉处的身体上一遍一遍抚摸着,“昨晚儿我还梦见你回来了,我相信你会回来的。”孙拉处的胳膊搂紧了碎花赢弱的身子,半天含混不清地说:“抓处这下抓处有婆娘咧!”碎花明白了孙拉处的意思,不由地伤心落泪,“我真的就像你想的那么下贱?”孙拉处把碎花抬起来放在他的身体上,“不信我孙拉处就不是男人。”碎花挣扎着不肯,“不干那事我照样是你的婆娘,我照样心疼你,这么些年了你还不知我?”孙拉处费了半天劲,仍然没有一点点的感觉,他只好松了碎花,兀自懊恼,碎花把手放在了他的小腹摩挲着,轻声说:“好得很!” 沉寂的黑夜仍把它巨大的翅展在头顶,遮住了又一天的清晨。孙拉处生怕那翅突然间合了去,天下大白,他的步子加快了。他的步子一快,碎花在后面不得不紧赶慢赶。到了贵宝家门口,孙拉处说:“碎花你回吧,我很快就回来!”说这话时,孙拉处忽然又看见一个白影子从贵宝家的院子里飘进去,倏忽在窑门口消失了。孙拉处不由失态,“碎花,啥?”碎花疑惑地反问:“啥是啥?”孙拉处怀疑自己眼花了,但想想回来时看到的情景,不由恐惧起来,“贵宝家看上去咋这么荒?”贵宝让官府杀了,说是抗捐。贵宝娘也疯了,乱说乱唱的!唉!人都胡说你出事了,我不信,我梦见你回来了,东家也说你没事的。”碎花说完贵宝,话题又扯到他身上。孙拉处心里热乎乎地,他拉着碎花的手说:“你回吧,我不会有事。”碎花没有动,孙拉处生气了,“你回去吧!我就站在这儿看你回,不要耽搁了我赶路。”碎花不得不回身向坡上走去,走了几步,扭过头来看他。直到碎花的身影远远进了窑院,孙拉处的眼眶有点发酸。 孙拉处回到县府,受到了老仲的严厉训斥。孙拉处全然一副死驴不怕狼啃的架式,头垂在胸前,自始至终不吭一声。老仲说:“我们把你营救出来不容易,柏治林同志作为要犯已被转移,你这样乱跑,我们的功夫就白费了。县府最近成立了情报总站,对地下党进行侦察破坏,站长就是叛徒曹子轩。你想想你这样到处乱跑有多危险!”老仲面对他的默不作声最终以“你看你这个球势”做结。然后老仲给他介绍形势,说甘肃马上就要解放,目前要大量组织游击队,和敌人面对面地干。孙拉处并没有出现老仲所想像的那种激动c摩拳擦掌的兴奋和冲动,他的脸看上去平板如常。倒是老仲说要组织游击小组夜袭林中秋家时,孙拉处才有些惊慌地仰起头,“咋?”老仲说林中秋的儿子在凌县当了县长,大肆搜捕地下党。 “我们这次夜袭林家院,叫围魏救赵,另外林家还藏着我们的枪,这叫一箭双雕。”老仲兴味浓厚地跟他讲,生怕他听不明白。 什么一箭双雕c围魏救赵的孙拉处一概没听见,他的眼前迅速闪现着林掌柜子十分亲切的面孔,耳畔不断响着老爹那浑浊的声音:“拉处我儿,做人不能昧良心,掌柜子对你,对这个家,有再造之恩呀!” 老仲说:“孙拉处,你真是不长脑子,这么容易就上了林中秋的当,我早就不摇拨浪鼓c不当货郎客了你难道不知道?你怎么那么傻瓜得给张先生送那封信呢,再说信的落款也不对,与“元兴隆”被封的时间前后矛盾。至于柏治林是否写那封信一时难以确定,但张先生向联保主任张登荣告密已被查清。林中秋老谋深算,不过是对你试探之后借刀杀人罢了!”老仲的这一番话让孙拉处想了半天也没弄明白,他觉得关系乱得很,也复杂得很。尽管林中秋在他走安口时表现出的种种异常都已证明林中秋早已知道他此去凶多吉少,但他还是不愿承认林中秋真的会害死他。 夜色的迷蒙和昏暗在冷清的晨光中逐渐淡去了,远远看去县府门前冷冷清清的,只有卫兵的影子在门前来回移动着。孙拉处走出大门时尽量显得一本正经,但仍然忍不住心脏的狂跳。他和老仲都被作为甘乾义的亲戚办了暂住证而成为县府的一员。殊不知,敌人所头痛的工委的指示正是从这里发出的。而五月三日的夜袭林家堡的决定也是从这里产生的。 离这一天时间已经不多了,孙拉处出了县府大门就奔黄占仓的租当铺走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五章 天幕刚刚落定,瑞河水中那一点明晃晃的光亮还来不及被沉重的夜幕吞噬,就已被一个黑影子迅速地搅碎,倏忽溶进天地间的黑。早春五月的夜将瑞河的水变得比往日还要冷清许多。这个黑影子涉河而过时,显得从容不迫。但没有人注意他的从容与否,他隐入夜幕似乎比瑞河中那点明晃晃的光亮还要快。 双庙的人于夜深人静之时无一例外地听到了狗的狂吠。鸡鸣狗叫本是极正常的事,特别是在保安队c警察队随意出动的这一两年。但这回的狗吠却有些与众不同,不同之处在于它分明是从林家大院里传出来的。那种狺狺的声音提供给人的是极其激烈的场面。那些遭过难的人家早已判断出这种狺狺的吠叫已不是小偷越墙所能引发的。他们心里很害怕,林中秋家的狗都会这样叫,他们自己的门还会关得严实吗? 双庙的人们揣测的不错,当林家看门的老魏听到狗叫,刚把门杠一取,门缝里突然伸进来一支乌黑的长枪。老魏急了,用门杠将枪顶回去,压上门,想把门杠住,却听“哐啷”一声,门被推开了,七c八条汉子手里拿着家伙闯了进来,其中一个汉子用枪抵住了老魏的脑袋。 林连文突然被狗叫声惊醒。他想坐起来,却发现他怀中酣睡的成燕什么时候不见了,只他一个人睡在宽大的炕上。他睡得太死了,竟然不知道成燕什么时候出去的。连文知道他们都太困乏了。他没料到世上还有这样甜蜜的事情。回想起他俩的新婚之夜,林连文常常羞于启齿,成燕则笑出声来,林连文会在成燕的笑声里愈是惭恧不已。 那日,人皆散去,红灯高照,粗壮的红蜡烛将一什一物都弄出一种柔情来。成燕靠在炕墙上等他。他则慌乱不堪,心跳如鼓。他在地上走过来走过去,中间开了几次门,每次都被寒冷和害怕挡回屋去,又翻了几页书,却无心去读。这样一个伸手可触的女人,简直无异于一条有着艳丽花斑的毒蛇,让林连文既充满恐惧又无可奈何。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林连文如获大赦,飞奔出门。这个夜晚留给他一脸灰黄的颜色,家人虽然都没有说什么,但那探询的目光已让他如芒刺在背。任月霞多少看出些门道,她拉了成燕的手,问:“夜里睡得还好吗,还习惯么?”成燕的脸绯红。林连文感到她还用眼睛的余光掠了一下自己。任月霞似乎意识到什么,就又说“连文还瓜哩!你要多帮助他”连文感到娘的眼里意味深长。第二个夜晚接踵而至,林连文没有丝毫的准备,成燕什么也不说,从容不迫地脱了自己的衣服,只剩一件内衣,然后钻进被窝,平静地躺下。林连文不敢看她,甚至没有勇气往前挪一步,他也说不清他究竟为什么害怕呢?成燕突然将脸转向他,轻笑了一下,说,“还不上来,再冻一夜可就成冰橛了!”林连文的心忽然一颤,眼睛有点发痴。他喃喃说:“孔子说男女授受不清,又说发乎情c止于礼。这是怎么行?”成燕“噗”笑出声来,随即又收了去,“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这是说的什么呀?”林连文精神为之一振,他凑到炕边上,“你也读诗三百,谁教的?”“上来吧!上来我跟你说!”成燕的嘴角漾出甜甜的笑。温暖的炕让她的脸看上去通红,但那白皙的底色却是遮掩不了的,林连文忽然就想起了人面桃花之说,他的心便又一颤,“我,”连文返回来到炕边时脸已红到了脖根。成燕伸过她的玉臂,拉住了林连文的胳膊,“你不知道这炕上有多暖和!”林连文就这样扭捏着上了炕,望着成燕异常动人的面孔,他突然觉得浑身燥热无比。他长这么大和一个女人离这么近还是第一次呀!他的心跳又加速了。成燕听见了他的心在胸腔中剧烈跳动的声音,就将手搁在了他的胸膛上,悄悄说:“我吓着你了吗?”林连文的心中又是一颤,他突然产生了拉住成燕的手的愿望。这愿望如此强烈,任他怎么克制都不行。他倒底还是拉住了成燕的手。他说不清他拉住了什么。他感到有一股不明不白的东西传遍了他的全身。他进而又想抱住成燕。他明显觉出他身体的某个部位在一点一点跃动。他完全把持不住自己了。成燕瞅着林连文潮红的c痴痴的脸,便挣脱了自己的手,替他揭开衣扣,随后“噗”地吹灭了炕墙上的红蜡。 林连文没有想到他会在那样的时刻胡乱叫唤,得到的狂喜c精益求精的痛苦交织在一起,说不上是狂喜还是痛苦。成燕的嘴里也在不断地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吟唱,她把他抱得那么紧,指甲抠进了他的肉中。林连文异常清晰地感受到了成燕的某个部位正像琴弦一样的颤动。这颤动正通过他的那一部分迅速地传遍他的全身。林连文的呻唤仿佛来自于那琴弦的颤动。这让他一直纳罕不已。然而以后的很多个夜晚林连文都没有感受到那琴弦的颤动,尽管他一直怀着永不疲倦的探索精神通宵达旦地寻求那颤动的琴弦,甚至日上中天他们的房门还关得连阳光都漏不进去。林连文仍然没有感受到那最美丽的颤动。他于稍稍的遗憾之后又觉得这种寻求的过程本身就让他满足和愉悦。 林连文被林中秋斥为没出息的货。他虽面有惭色,却在行动上没有多少收敛。成燕对林连文大庭广众之下的示爱再没有表现出从前的热烈回应,甚至于视而不见。她平日里除了帮甘甜甜领领连杰,帮任月霞料理料理家务,就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女红中,绘花卉虫鱼,并绣上一两个字。林家的枕头c手帕c针囊c线袋都留下了她的手艺。全家人都喜欢她,但是因此却惹得林连文一脸的不高兴。他不允许别人多看一眼他的成燕。连林家特意为成燕找来的丫头小彩都不能离成燕太近。有了成燕,林连文变得无所事事,成燕走到哪里,他就跟到那里。这种质的变化让林中秋感到痛心的同时,又让他不由自主地看到了少年时他的影子,看到了碎娃和书眉短短一天的甜蜜和恩爱。王家树上结不出张家的果,林连文别的没继承,却继承了他柔弱多情的一面。这样想着,林中秋就再没有底气去斥责这一对年轻人了。 林连文被今晚狗的狂吠声惊醒,奇怪的是竟然不见了成燕。他赶紧起身划了根洋火点亮了窗台上的红蜡。这时他又听到了连杰哇哇的哭声,院子里还有了杂沓的脚步声。他感到不对了,就穿上衣服凑到了门跟前,突然传来甘甜甜的尖叫和哭嚎,“你们这些嫖客!要干什么?”紧接着传来任月霞的怒斥声:“要钱给钱!要命给命,你们这是做啥?”林连文意识到家里是来了土匪。 终于,林连文听到了脚步声近前,随即门被咚咚地擂响,并有陌生的声音大声地喊:“林中秋老东西!你给我出来!”林连文用身体贴着门,浑身如筛糠般发抖。敲门变成了砸门,声音也变得更加粗暴:“老狗!不开门我就砸了!”林连文把门拴一取,一个瘦高个子一手提着长枪,一手拿着火把闯进来。他一看屋内的陈设,再看看炕,看看地上的尿盆,用枪碎娃拍了一下林连文的屁股,“你是谁?林中秋呢?” 林连文被他们推出院子,他才看到全家所有的人都站在那里。为首的一个汉子正用枪对着任月霞问:“老东西藏哪儿去了?”这时候,跟在林连文后面的那个瘦高个凑上去说:“队长,所有的地方都找遍了,不见林中秋那老狗!”被称为队长的那人晃了晃手中的枪,声色俱厉地指着大伙说:“我们是代表人民来向你们讨还剥削债的,老实说枪藏在哪里?钱在什么地方?”任月霞不卑不亢地说:“我们都是良民,哪里来的枪?钱财都是掌柜子管,你们找他要去。我想给,也不知道在哪里?”那汉子恶狠狠地说:“不行!不拿钱来你们都别想活命!”这当儿,甘甜甜突然跺了跺脚,站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说:“枪和钱我都知道,走!我带你们去挖银元!我可不想给林家当替死鬼!”为首的那个汉子冲瘦高个儿挥挥手,“满子!你去跟上,动作麻利点!” 甘甜甜带着他们来到后院的花院里,指着一棵硕大的牡丹树,说:“这里埋着一个陶罐,里面都是银元。”随后而来的任月霞c林连文疑惑地瞅着甘甜甜,他们都不明白甘甜甜葫芦里买的什么药?这里怎么会有银元?那个被称作满子的汉子刚纵身跳进花园,却见树荫掩映处,闪了一个人影,又躲在了黑暗处。满子看上去被吓了一跳,他的手扣着手枪扳机,喊道:“什么人!出来!不然我开枪了!” 有人从黑暗处闪了出来,首先是林连文惊叫了一声,“燕燕!”接着大家都看清了,这个影子果然是成燕。她还穿着内衣,光着一双脚。她缓缓地走过来,面无表情。满子嘻皮笑脸地说:“这位姑娘,你是从谁的炕上下来的?”任月霞怒气冲冲地盯着疑惑不解的林连文,问:“她去哪里了?”满子用长枪在成燕的屁股上拍了拍,把她推出花园,推向了任月霞。林连文扑过来,抱住成燕,却被成燕挣脱,她的手里紧紧捏着什么。这时候甘甜甜拿来了镢头指着那棵茂盛的牡丹,让满子和几个人在那里的土里挖。满子一边骂骂咧咧,“你要是敢骗老子,有你好果子吃!”一边指挥人挖。果然挖了一会儿,他们就从里面刨出了一个罐子。 首先刨出来的人抱起罐子摇了摇,里面发出哗哗的响声。满子一把接过来,伸手在里面抓了一把,揣在怀里。然后把罐子抱到了院子当中那个瘦高个跟前。被叫作队长的那人将灯提过来,抓了一把出来,有银元,还有铜元,他让人撑开一个袋子,哗哗地把它们全部倒进了袋子。那汉子十分满意地回头冲任月霞道:“不错,只要交出枪,我们就放过你等。枪呢?说是不是在南房?快带我们去南房!” “我知道。”甘甜甜手一指,早有几名汉子闯进南房,折腾了半天,从炕眼里拽出十多条枪来。他们装好枪,为首的汉子挥挥手,“撤!”正准备走,那个被叫作满子的忽然扯了扯队长的衣襟,指了指抖抖索索的张先生,贴耳小声说了句什么,那队长便抬起枪,对准张先生,怒目圆睁,痛斥道:“你这个乱咬人的疯狗!”枪声响处,张先生应声倒地,那帮人在众人的一片惊呼声里满载而去。 众人扑上去,只见张先生身体弯在地上挣扎着,手捂在肩膀上,血往外冒。任月霞舒了一口气,吩咐林连文和老魏把张先生抬回屋里。大家惊魂未定,各回各地,看看尚不见透亮的天,觉得这夜真是太长了。成燕被林连文拖着进了房,盘问道:“乖燕燕,你是到哪里去了?”成燕沉默了一会儿,说,“连文,你疼我,但是我们是不会长久的。” “为什么?我的乖燕燕,你要离开我,我就跟你走。”林连文红了眼圈,“我啥都不要,就要你!” “我不走不由我,这个家容不下我!” 成燕话音刚落,门外又传来叮叮哐哐的声音。林连文吃了一惊,要开门,被成燕拉住了,“连文,我这辈子欠你的,下辈子还你。我求求你,千万别出去,” “为什么?” “你别问了?”成燕的眼泪“哗”地一下淌了出来。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有任月霞的骂声c哭声,有甘甜甜的歇斯底里,还有喧哗的人群,挖土的声音,锹与镢头碰撞的声音。林连文急了,说我一定要出去,他们在抄家。他挣脱了成燕,要开门,却被成燕一把抱住了腰,“连文!连文!你听我说,” “这倒底是怎么回事?”林连文蹴在了地上,抱着自己的头。成燕也蹴了下来,把林连文的手拉在了自己的脸上,泣不成声地说“连文!我本姓舒,我是程家湾舒达海的三女儿,父亲一连生了三个女子,恼羞成怒,便把我送给了成铁匠做养女。一年前,父亲说你爹占了我们的地盘,这地方上有我爷爷留给我们的财宝,她要我嫁给你,实地琢磨我爷爷留下的那张图,然后借机通知他们来挖财宝。还要我勾引你爹,让他身败名裂。我不是那种人,特别是看到我们如胶似漆的日子,我下不了这个心但是,有一点是对的,这就是我们家的庄基,他应该还给我们。父亲为了这一天多少个日子夜不安枕,他说我们成功了,他就把我从成家领回去!所以,你不要出去,外面是我们程家湾的人。我不愿意看到他们伤害你,我也不愿意你去伤害他们。当我发现天刚黑的时候你爹鬼鬼祟祟地溜出林家堡,我就通知了父亲,而且我经过这么多日子的琢磨,我已看出了图纸上画的藏宝地点就是你家的侧门靠里三尺处!那里埋着一块青砖” 林连文呆住了。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温柔c美丽c动人的成燕竟是父亲常常提醒他们要十分注意的对头舒达海的女儿,她不仅欺骗了他,也欺骗了父亲c母亲,欺骗了他们整个林家的上上下下。而且她已经引狼入室,在他们家的院子里叮叮哐哐地挖起来天亮的时候,林连文才从门里出来,他看到了一副惨相。侧门已经坍塌了,地上挖了一个大坑,堆起的黄土把那象征着林家堡光荣历史的石柱的底座都掩埋了。任月霞坐在黄土堆旁,手抓黄土,哭泣着。 林中秋从外边回来时,老魏跪在了地上,声泪俱下,“东家!我没看好门!”林中秋双手搀起头发花白的老魏,好言相慰,“这不怨你,天意如此!”林中秋走进堂屋,全家人都闻讯而来,一副低头耷耳的样子。林中秋瞅了瞅林连文,说:“连文,成燕呢?”林连文嗫嚅着,“她,她在屋里?”“你去把她叫来?”林中秋看上去心平气和,没有一点气急败坏的样子。 林连文把成燕叫来了。成燕低着头,偷眼看着林中秋。林中秋呷了一口茶,说:“成燕,你是你爹最后的赌注吧?”大伙儿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林中秋是什么意思。成燕已经站不住了,她扑通跪在了地上,“大大!”林中秋蹙着眉头,痛心地说,“成燕,你回去吧,你在林家的事已经做完了,该回去了。回去告诉你爹,该拿的他已经拿去了,我们两家之间的恩怨从此结束了!昨天晚上在五龙山我和你大爸舒达江谈了一宿,还是他说的好,酒色财气伤人贼,若能跳出此墙去,便是九霄云外客。你大爸戎马一生,终了激流勇退,弃官回乡,已是参透了人生浮沉。他把你的身份,你爹的良苦用心全告诉了我。镜花水月梦中尘,孩子,该来的来,该去的终究要去。回去告诉你大爸,林中秋记着他的话。” 成燕吃惊地仰起脸,泪流满面地说,“大大!嫁到府上这么些日子,林家上上下下对我百般宠爱,连文与我恩爱无比,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舒燕子本该侍奉膝下,和连文白头偕老,无奈舒燕子做下对不起林家之事,无颜为林家之媳。林家之恩情,我来世再报。”成燕说完,在地上嘭嘭嘭磕了三个头,转身要走。林连文却扑上去,孩子似的拉住了成燕的胳膊,“不!燕燕,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怎么办?” “连文!你我夫妻一场,情真意切,如果来生有缘,你我再结发枕席”成燕话未说完,已被林连文紧紧地抱在了怀里。林中秋见状,眼睛不由潮湿,他想起了连武,想起了连武和那个梅娘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想起了书眉人都出去后,空荡荡的堂屋里只剩下了任月霞一个人。林中秋问:“张先生怎么样?”任月霞说:“肩膀上挨了枪子,一个洞,血往外冒,亏他命大。”林中秋说:“民国九年的地震,把我吓怕了。攒点钱,一旦有个什么事,好防身。我偷偷攒银元的事,本想给你说”任月霞打断了他,“你攒的钱,都是索命的无常,我才不稀罕!甘甜甜年轻,给她攒也没什么不对。可惜呀,是她领着土匪帮他们挖出来的!”“你说什么?甘甜甜?她怎么知道?”正在疑惑间,林中秋抬眼看到连杰不知什么时候扶着门,站在门口,把他留着茶壶盖头发的脑袋探进来,惊恐未消地瞅着屋内。 当他发现林中秋坐在那里时不由跑进来,张着小手,抱住了林中秋的双腿,林中秋将他的脑袋置于双腿间,用手抚摸着,他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就又将连杰抱起来,放到膝上,林中秋看到了他的脸蛋子上的泪痕,一种深深忧郁的感情流露在林中秋的脸上。他那脸上的每一个特征都说明他是笼罩在蚀骨的忧患之中,从悲伤低垂的额和俯伏着的眼睛,直到在微微发热的双颊上轻颤的汗毛,这一切都仿佛在说:“我的娃,你太小了”任月霞看出了林中秋的表情,就说:“唉,狗日的把我娃吓坏了,我刚给叫了魂,这会儿看是魂回来了。” 整个林家大院里弥漫着一股伤怀的气息,天空似乎特别低,虽然有灿灿的日头,却拿不走瓦棱上的霉斑。林中秋回想起十八年前林九建造这这宅院时筑坛祭五神的场面。这宅院的建造无不依照唐师阴阳的原则:宅以形势为骨体,以泉水为血液,以土地为皮肉,以草木为毛发,以屋舍为衣服,以门户为衬带,如斯俨雅,乃为上吉。想想林家这么多年的天人和谐,百业兴盛,他更加相信唐师阴阳之说,“地善即苗壮,宅吉即人荣!”十八年过去了,十八年足以让一个孩童成人,让一个成人变老,让一个老人成为朽骨。这坚固的宅院竟不能经受几个强盗的侵袭! 林中秋到张先生的屋里时,张先生正躺在炕上呻唤。他形容吊销,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看到林中秋进来,吃力地说:“掌柜子回来了?”林中秋问:“请过良医了吗?看样子伤势不轻。”张先生挣弹着要坐起来,被林中秋按住了。“掌柜子”张先生呻吟着,“请什么良医,老骨头一把没几天了。”他连连打了几个哈欠,眼泪c鼻涕的,抹了一脸。他用手在嘴边做了一个手势,要说什么没说出来。林中秋移来一盏灯,将黄铜水烟锅装好,像给婴儿喂奶似的小心地把烟锅头放进张先生的嘴里,拇指和食指优雅地捏起一根麻杆条在灯上点燃,将跳动的火苗煨在水烟锅上。张先生轻轻地惬意地一吸,水箱里便发出“呼啦啦”的水的颤动声,随着鼻孔里悠然飘出两只小白蟒,“噗”地一吹,燃过的玉米颗大小的灰烬飞出很远。林中秋的左手早已捻好了一颗烟球,一边装一边说,“好好过一过瘾!待会儿我陪你喝酒。”张先生闻说,咧开的嘴一笑,脸上的皮形成一道道沟壑。 林中秋抱来一个酒坛子,倒了一碗,端了放到张先生的嘴边慢慢地灌。张先生的喉结急速地滚动着,发出“咕咚”c“咕咚”的声响。酒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濡湿了他白花花的胡子。一碗尽了,张先生忽地坐起来,用手抱着肩膀,“掌柜子,我不是人”林中秋又倒了一碗酒,坐在炕沿上,“莫说醉话,喝酒喝酒!”张先生接过碗,连喝带溢地从嘴里灌进去,“掌柜子,在林家这么多年,酒没少喝。”林中秋抱起坛子倒满碗,说:“今个儿我要和你耍一耍。我量不行,先生承让!”张先生大笑,笑得极古怪,“好!咱们一拳飞三碗咋样?”“一拳飞就一拳飞!”两人同时展出了手。这一回合林中秋竟赢了。张先生大喊“好拳”即端起碗来就喝。三碗下去,张先生说话就有些前言不搭后语,“掌柜子,我们,我们张家当初是何等的显赫!不是民国了,我张某人今天至少是个七品我恨你,祖上留下恒源,留下我这一副皮囊,到头来都归了你林家,呜呜呜!”话到最后,张先生不由涕泪横流,放肆地痛哭起来。 林中秋想起了当初养父林九送他去张先生家读私塾时的往事,那时候张先生人大胆小,晚上都不敢一个人睡觉,常常挤在他的被窝里,那干瘦的腿硌得他骨头疼。想到这里,林中秋心里十分难过,他给自己倒了酒,端起来喝了一口,“我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最终会归谁所有。朝三暮四的人都有的是,何况一些物什?我对先生真心相待,我不知道先生对我有没有一点二心?”张先生接过林中秋手里的碗,一饮而尽,“说实话吧,他们是冲我来的。拉处入了红党,我向联保主任c红帮张大爷告了密。张大爷给我供着烟呢,我要听他的。张大爷还说林家堡的地底下埋着金银财宝,要我帮他拉处是我害死的,我罪有应得!”张先生的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酒水。他用拳头捣着自己的眼窝,“叹我空读诗书,无所作为,白发苍苍了还暗渡陈仓,忘恩负义我死了,拉处的仇就报了”他又要倒酒,林中秋拉住了他的手,“先生不必自责,拉处他并没有死。这次就是拉处通过黄掌柜向我偷偷透露了消息。他说共党游击队袭击林家院是为了夺枪c抢钱,千万要我小心。先生受伤,与我有关,我明知他们要来却不露声色,独自一走了之,这样做我是怕连累了拉处。想想看,要是我带领大家都躲开,他们扑空了,能不怀疑到拉处头上?所以先生受伤,罪在林某。”张先生甩开林中秋的手,抱起坛子就往嘴里猛灌。酒淌了一炕,林中秋夺过酒坛,摔在了地上。张先生歪倒在炕上,不省人事。 “你是鹁鸽我是崖,飞着起来旋着来,旋来旋去不见了,什么人把我的翅膀打断了” 林中秋于暗夜听到了一个人的歌声。他抬头去望,却看到李福泰穿着一件烂衫子,在他的炕跟前乱扭。林中秋问:“福泰,你还活着?”“林中秋!你真是见旋风作揖认鬼不认人,一个放羊娃,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就把什么都忘了!我在阴间等着你哩。还有你的老师张先生,等你喝酒呢,路上赶快点,迟了就剩下放牲口的位子了”李福泰把手中的钵朝林中秋的耳畔上敲过来,林中秋只觉得天地间“轰”地一声,他就什么也听不到了!林中秋浑身湿漉漉地坐起来,耳朵里嗡嗡地响着。任月霞递过来一个毛巾,端给他一碗酒,他看到酒碗里漂着一些柏树叶子。任月霞叹了口气说:“了痕和尚说,柏性后凋而耐久,禀坚凝之质,乃多寿之木,道家以之点汤常饮,以之浸酒避邪。我在那棵神柏上采了些叶子,在酒罐里泡了一夜”林中秋擦了擦头上的汗,感激地望了任月霞一眼,接过酒碗,刚放到嘴边,突然他听到连文在外面喊:“张先生!张先生啊!” 林中秋来到张先生屋里,发现张先生趴在炕上,身体已经僵硬,看上去咽气已很长时间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六章 天近薄暮之后,林家堡氤氲在淡淡的炊烟里。那棵被喻为“千年神柏”的老柏树伸展着它那盘曲的丫枝和枝头的簇叶,冷眼旁观着林家堡的一切。 林中秋站在那里很久了,他觉得他像做了一个长梦,他的心境竟然又回到了二十年前。他记得那一天就是在这棵大树下,他把羊群收拢了在树荫下乘凉,老爷舒畅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面前。他抬头去望他,耀眼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听到舒畅说:“碎娃,这天太毒了,麦子都烤死了,我养不起人,也养不起羊,我要把羊杀了求雨,你自己到别处寻口饭吃吧。”那天,他就在这棵树下睡了一晚上,他对树说:“树神啊树神!你把我也变成羊,让舒畅杀了求雨吧” 林中秋的眼睛湿润了。这么多年了,今天林家堡还是养不起人c养不起羊,佃户逃亡,土地荒芜,牲口也是杀的杀,卖的卖。他希望再有一场地震,让一切重新再来,哪怕让他再变成流浪儿,变成放羊娃! “老兄弟,人不如树啊!”有人冲着林中秋喊,他回头去看,前面走来了舒达江。舒达江双鬓染了白霜,走起路来腿有点瘸,“千年神柏,阅尽人间沧桑,看透人间沉浮。舒达海硬要说这地儿是舒家的,问问这棵树吧,千年以来,有多少家族在这里上演人间的故事,你能说清这地是属于谁的呢?得得失失,失失得得,人人都想把明知道抓不住的现实世界拼命抓住。岂不知人间的福报是有穷尽的,每个人的荣光都是一下子,世间的福德再多,也不过是弹指之间的空花就过去了” 林中秋大为惭愧,说:“我不该有非份之心,夺人之爱,以致招来四面楚歌,杀身之祸!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啊!”舒达江摇摇头,叹息道:“也怪家父故弄玄虚,你猜舒达海他们那日在你家挖到了什么?”林中秋摇头不知。舒达江说,“想来难以置信,一个大缸,只装了一串镶嵌着珠子的钿子和一方丝帕,我很奇怪,因为只有我知道清廷只有格格的头上才戴这东西,父亲究竟要告诉我们什么呢?作为步军统领的公子,父亲能珍藏一个皇室格格的东西,这里面肯定有一段故事,但作为晚辈,不好对他老人家猜测什么?且看作是个人收藏吧。”林中秋听罢感慨良多。 “我不是来给你说这些的,后日舒达海的唯一儿子狗娃赎身,要宴请众朋,我想请你去坐席,一来和舒达海和解,二来舒林两家又结了亲。不管你承认与否,舒家的三闺女总是你大鸣大放c明媒正娶的媳妇呀。”舒达江拉住了林中秋的手,言辞恳切。林中秋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近几日我要重修侧门和围墙,清洗石柱,还要请阴阳镇宅,恐怕没有时间,如果脱不开身,我让连文和燕燕代表我前去如何?”舒达江只得点点头转身而去。 张先生的死让林家大院的晦气更为浓重。林中秋特意请了安口有名的姚阴阳堪界定位重修侧门,并留姚阴阳吃饭,向他详细讲了一夜连遭两次匪劫的事,姚阴阳说,“凡人居宅处不利,有耗财c伤亡,以石九十斤,镇鬼门上,方求吉利。”又闻张先生之死出自宅内,便要了笔墨,开出一药方,让林中秋三日内备齐,到时他自来“镇宅”。林中秋细看药方,皆是些石头粉末,计有:雄黄五两c朱砂五两,砷青五两,白石膏五两c紫石膏五两,共计五种。阴阳走后,林中秋便以重金c粮食甚至田地为赏征收这五样东西。林家院的上上下下四处搜罗,各处打问,一日内便有人送来了雄黄c朱砂c白石膏。第二日又有人送来了紫石膏,还差砷青一样,一直到第三日晚上,才有个蓬头垢面的汉子闯进来,一见林中秋就仆倒于地咽了气。扳开他的手,手心里攥着一把被称为“砷青”的东西。第四天一早,姚阴阳果然登门,仔细查看了这五样东西,连连称好,随即开出镇宅药方用法:“右件等物石函盛之,置中庭,以五色彩随埋之,彩三尺。”于是全家人便开始行动起来,在阴阳的统一指挥下照方子“服药”,阴阳端酒一盏,洒于中庭,咒曰:“时加正阳,镇宅天仓,五神和合,除阴祸殃,急急如律令。”又咒曰,“今镇之后,安吾心定,吾意金玉,煌煌财物,满房子孙,世世吉昌,急急如律令。”又上酒一盏,待“服药”全部结束,院中青砖原样铺好后,姚阴阳面向堂屋,又咒:“东西起云,五神攘之。南北起云,宅神避之,贼神迷之,发动五神诃之。伏龙起云,五神赛之。朱雀飞动,神安之。贵登三公,无有病攘。急急如律令。”再上酒一盏,至此,阴阳宣告镇宅结束。林中秋备一桌盛宴,款待了姚阴阳,又酬谢几个银元。姚阴阳剃着牙出门时又叮嘱道:“埋镇之后,百日内,不煞生,大不出恶语,慎之大吉。”林中秋一一遵命。 然而,“镇宅”并没有让林家真正安宁。第二天,甘甜甜突然提出要回娘家。林中秋知道这是她在给他寻病。因为花园里埋的一罐银子的事,林中秋黑了脸质问甘甜甜,说这些银子是他这么多年一点一滴攒下来的,她就这样拱手交给强盗。甘甜甜当下不对了,她把头上的簪子拔了下来,把头一甩,头发就散了,一弯腰,坐在了地上,大放悲声,她一边哭一边诉,耍开了泼。林中秋气得拂袖而去,这又过了这几天,甘甜甜谁也不理,独自一个人进进出出,全然像变了一个人。 那天一大早,甘甜甜起得很早,亲自给全家人做了“窝窝饭”。所谓“窝窝饭”就是把和好的面切成小方块,在草帽边上搓成小虫状,和窝瓜块一起下到调好的羊肉c豆腐c粉条及佐料汤中即成。在吃“窝窝饭”的时候,甘甜甜绷着脸说:“我在林家十几年,生了一儿一女,如今林琬儿也已长大,连杰已会说话,拍拍自己的胸脯,也算对得起林家明天我要回娘家去,带着连杰,住一段时间,啥时候这个家需要我了我就回来。” “甜甜!两口子吵架不隔夜,你这是干什么呢?”任月霞放下碗,想说甘甜甜几句,却被林中秋打断了,“要走就走,没人留你。”任月霞急了,在桌子底下踢了一下林琬儿,林琬儿很聪明,马上说:“妈妈,你别走,我们都要你”林连文和舒燕子都过来劝。甘甜甜却不管不顾收拾了东西,抱着连杰偏要出门。林琬儿去抢包袱,林中秋一下子将碗墩在了桌上,汤溅了一桌子,“让她滚!谁给她惯的病?”舒燕子忙取了抹布去擦顺桌沿流下来的汤。 甘甜甜甩起步子,头也不回地从大门外走出去。林中秋站起来,冲外面喊:“把儿子给我留下!”林琬儿喊着“妈妈”撵了出去,看着甘甜甜脚步匆匆地朝前走去,她头也不回,直到远远地成了一个黑点,林琬儿在连杰遥遥的哭泣声里抹起了眼泪。 林琬儿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趟那个土墙围子。走进院子,林琬儿看到屋檐下的滴水窝里留下了一些干硬的大便,黑乎乎地排了一行。林琬儿进去的时候,一眼就瞅见了教室门上那把冷冰冰的铁锁子。林琬儿怔怔地瞅着那门,心中泛上一种悲哀。 不知什么时候,林琬儿变得不爱说话,在双庙初级学堂,人们总会看见她一个人来来去去,悄没声息的。她们六年级有个叫孔军的同学,字写得好,歌唱得好,大家都爱跟他在一块,因为他在学校的黑板报上写了一篇反对兵差苦役的作文,被梁校长发现后,要开除孔军。孔军在检讨大会上揭露梁校长在课堂上偷偷拧女生的屁股蛋儿,把女同学堵在他的办公室里脱衣服,还说梁校长鬼鬼祟祟地调查同学们看什么书,说什么话,还记录下来,诬蔑说谁全家都入了红党,谁是共匪嫌疑,要向县政府报告。梁校长没想到在孔军的煽动下,大家群情激昂,纷纷站起来揭露他的丑恶罪行。就是在大家的情绪熏染下,林琬儿也没有说什么,也许出于父亲的原因,也许是自己一直躲着包括梁校长在内的老师们,梁校长没有欺负过她。因为没有欺负过,她就不好说人家什么。当时面对同学们的揭露和批判,梁校长只是一遍遍取下眼镜擦着额头上的汗。同学们约定坐在学校大门前不去上课,直到梁校长解除对孔军的处分c并辞去校长为止。学生们的骚动惹来了附近的村民,乡公所还派人来探问。梁校长恐事态扩大,就申请调离了学校。同学们欢欣鼓舞,奔走相告,把孔军尊为他们的英雄。林琬儿也觉得孔军了不起,从心灵深处对孔军有了几分敬慕。每每在校园里碰上,林琬儿就莫名其妙地脸红。有一次,在操场上,孔军突然问她,“你为什么老不说话?按照你的家庭和地位,你不该是这个样子,你心里没什么事吧?需要我给你做什么吗?”林琬儿摇摇头,很快跑开了。然而没有多久,双庙国民小学就解散了,林琬儿回到了家,与同学们告别了,再也没有见到孔军。 如今站在冷清清的校园里,林琬儿仿佛听到了琅琅的读书声和同学们的喧哗声,放佛看到了孔军清亮的眼睛。她不知道父亲和母亲发生了什么事,有一天晚上她睁开眼睛,看到妈妈在偷偷啜泣,她问:“妈妈,你怎么了?”妈妈把她搂在怀里,说:“女孩子,将来嫁人千万不要走了眼”林琬儿想父亲偏向大妈,有意疏远母亲,母亲太苦,实在忍受不了了就离开了林家。 林连文和舒燕子代表林中秋参加完舒达海的儿子狗娃的赎身仪式,鞋上蒙着白布回来了。大家都很吃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林连文说赎身仪式上,舒达海c舒达江兄弟两人当着大伙的面吵了起来,舒达海还掀翻了桌子,把一盅酒泼在了舒达江的脸上,说这个家是他当的,有舒达江说的什么。大家都去拉,被舒达江制止了,他流着泪说,赫赫有名的舒畅真是亏了先人了。然后一口气竟没得上来,一头栽倒在了酒席宴上。 林中秋看着眼圈红肿的舒燕子,难过地闭上了眼睛。他想起那日在五龙山大殿与双鬓斑白的舒达江秉烛夜话的情景。少年时在舒家一身儒雅的舒达江永远给他一种彬彬有礼的印象,虽然舒达江很少回家,但每次回来,只要与他们这些下人碰上,都会停下脚步和他们攀谈一会儿。在少年的碎娃心里,舒达江一直给他一种亲近感。他后来觉得,在许多方面来看,舒达江和书眉比较相近,他们秉承了舒畅身上那些优秀的品质。舒达江离任,刚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的儿子林连武做了手脚使舒达江丢弃了县长职务,在五龙山和舒达江的意外相逢,他才知道舒达江是不忍向百姓强征一万白元的“自卫特捐”而辞官回乡的,这让林中秋对他肃然起敬。 “想我戎马一生竟然害怕起了打仗。”舒达江曾经这样感叹,“连武雄心勃勃,英气逼人,在这种时局下十分不利,你要多劝劝他”林中秋十分感动,借着昏暗的烛光,他向舒达江述说了他和书眉的前前后后。最后他说:“碎娃当初年幼无知,害得令妹落到这步田地,每每想起,我的心口总是隐隐作痛也许现在她正带着共党在我家中缴枪呢?我只所以逃离出来,是想让她在我不在的情况下很顺利地把那些枪带回去,我不愿意和她发生冲突!”林中秋记得当时舒达江说:“事过境迁,你还能记得她,很是难得,在此浊尘之中,情意二字早已成了利益的代称,我在官场几年,感触尤为深切。不过也好,你虽未成为我的妹夫,却做了我侄女的老丈,无论你和我,还是书眉都是你的亲家了,这就叫歪打正着吧” 舒达江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c耳边,想不到今天他竟沉睡于九泉之下。林中秋不由心酸,他表情凝重,不停地对舒燕子说:“你大爸是个好人,是个好人哪”林中秋看看林连文,突然觉得他欲言又止,分明是有什么事要跟他讲,这孩子,虽然自己对他是过于严厉了,但是这都娶媳妇了,早该是自立门户的人了,看见自己还是那么怯火,看来这么多年管得有些过于严了。 “连文,你是有啥话要说吧?” “爹,燕燕她,她”林连文话没说完,脸先红了,林中秋看看舒燕子,她也低着头,脸红扑扑地。 “呵,连文,燕燕是不是有娃了?”果然林中秋猜了个不离十,林连文听了连连点头,舒燕子则扭头一溜烟跑了。 “你是鹁鸽我是崖,飞着起来旋着来,旋来旋去不见了,什么人把我的翅膀打断了” 林中秋刚合上眼睛就听到了一个人的歌声。他抬头去望,又一次看到李福泰穿着一件烂衫子,在他的炕跟前乱扭。他手中的钵发出巨大的轰鸣。林中秋浑身湿漉漉地坐起来就再也没有合上眼。 任月霞在他的身旁,喉咙里发出重重的嘶啦声,她太累了。事实上,在孙拉处走后,她是林家院真正的管家。里里外外c上上下下都是她在忙,他们已经辞掉了不少佃户,变卖了一些土地,林家堡的内忧外患让他们像得了一场大病,他们不得不开始节俭,开始谋划,开始量入为出得过日子。林中秋感到屋子变得很空旷,任月霞奇异的呼噜在提醒他,他们都已经老了,心如死水,激情丧失。所谓的夫妻生活无非就是这样一个睡在一个的身旁度过这么一个漫长的夜。 在任月霞永不疲倦的呼噜声里,林中秋渐渐地陷入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他梦到了羊,梦到一个少年,甩着一根柳条跟在羊群后面。他裤子上掉下来的布丁,在风中扑闪扑闪地。他抡着柳条在唱:“半壁江山一生落寞,两鬓沧桑悲喜轻过三千弱水三生许诺,相约江湖,死生契阔浔阳远,荻花瑟,几度离索叹人世聚散,转瞬悲欢兴亡难却 黯然嗟叹,竟无语凝噎,山河破碎谁知我。然后,他看到了一个少女,对他嫣然一笑,他和那个少女滚在了一处。羊在一旁咩咩地叫着。他感觉像被人用绳子绑了从井里往下放,一直放,一直没有尽头。那少女一收腹,他硬是被挂在了井壁上。他挣扎c呻吟,他想一头栽进井底。那是一个多么美丽c神秘的地方啊!那少女咯咯地笑,白花花的屁股底下洇出红红的血,把草都染成了红色羊仍在唤他,一声高,一声低,他去撵羊,回头时那少女不在了,地上的红血变成了一条红丝带。他提了那红丝带,满山遍野地去寻。忽地大地就塌了,尘土飞扬,什么都在动,只有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站出了胡须,站出了皱纹他看到远远的山峁上走来一个人,一直在走,就是看不清她的面孔,只看见是一个女人,一条腿一跛一跛地“书眉!”林中秋睁开眼睛,窗外漆黑一团,耳边仍然是任月霞有节奏的呼噜。他开始回味这梦,恍然他就看见了月光下的五龙山他忘记了所有的烦恼,感到自己完全升上了天空,和整个夜融为一体。他的眼睛噙着泪,恍恍惚惚地看到月亮像一个捻线锤,忽而高了,忽而低了,绿色的树也在动,有几颗星星像要飘下来,撒在他们的身上,把他们变成两个熊熊燃烧的火球。书眉尖叫了一声说啊呀天塌下来了!他肆无忌惮地喊“天塌下来好!天呀!我也塌下来了!”林中秋突然感到一股灼热的液体遽然排出他的体外,一种酣畅淋漓的舒泰感传遍他的全身。他觉得浑身瘫软,柔弱无力,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睡在原地,他要在离开床之前让那些东西被他灼热的身体烘干。 天明林中秋的第一件事就是从一个大箱子里翻出一个枣木匣子,打开来,一条红红的丝带呈现在了他的眼前。经年久月,这丝带竟然还是那么鲜艳“咋办呀!你说咋办呀!”那时候他们紧紧的搂抱在一起,他们都有一种在这一瞬间把彼此都装进对方身体中去的努力。突然书眉一把推开碎娃,解下了她腰间的红丝绦,说你从这崖上攀着树下去吧。我爹他不会把我怎样的。他就被书眉推到了崖边。他说“只要有羊在,鞭子总会响。你等着我,我会回来找你的。”就将红丝绦挂在脖子上,含泪摸了一下书眉的脸蛋。林中秋九死一生,却再也没有与她相聚。这红丝绦就这么保存了多少年,每当看到它,那一幕就不由自主涌现眼前。 林中秋愣愣地坐了一会儿,就将红丝绦收起来放好,面容憔悴地来到院子里。院子里已然阳光洒地,一只老母鸡领着鸡们在草丛中觅食。林中秋想起姚阴阳“镇宅”之后说的一句话,“镇宅后百日内不煞生,大不出恶语,慎之大吉。”他开始反躬自省,这些天他是否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他越来越感到心中虚弱,身无所依。他甚至后悔没有给姚阴阳多付几个银子。 这年冬天,一桩大喜事随着细碎的雪花翩翩降临林家,舒燕子给林家奉献了一对龙凤胎,这让林中秋感到集聚在林家上空的晦气消散了不少。因为两个孩子是在有雪的冬天生下的,因此,林中秋给儿子取名林冬子,给女儿取名林雪妮。“满月”的时候,林中秋在全双庙进行了声势浩大的赈济活动,一连蒸了八十笼花卷馍,熬了六大锅小米粥,凡是来贺喜的每人两个花卷馍,一碗小米粥。有钱的人家还送上了“满月礼”,有手镯c项圈c银牌c花布什么的。尤其是舒达海夫妇也来了,无论怎么不情愿,林家堡和程家湾现在已经是真正的一对亲家了。他们老两口给舒燕子和两个月亮娃做了最新的衣服,给月亮娃做了绸缎的斗篷c棉被,尤其是还给任月霞做了一双新鞋。 看来高兴的不仅仅是做了爷爷的林中秋,林家上下甚至全双庙,都充满了欢乐的笑声。不管时局如何动荡,不管他面临怎么样的四面楚歌,林家后继有人,这无论怎么说都是他人生中的一件大事,也是林氏家族可喜可贺的大事,有人就有一切,有人就有希望。林中秋脸上的笑纹因此绽放了好长一段时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七章 战斗是在夜半打响的。 当乡公所的人手忙脚乱地穿裤子时,舒远秋已带着战利品回到了井龙村。井龙村是风岭保最红的红村子。舒远秋带着以老八为首的游击小组就住在井龙村保长杨远家里。当他们一进院子,就听到有人喊:“我们的女神旗开得胜,立了大功啊!”舒远秋走到跟前,发现原来是柏治林。柏治林被营救出狱后,担任了县工委的书记。 舒远秋兴奋地说:“我们缴获了八支步枪,二百多发子弹,还释放了被抓的壮丁三十多人。”柏治林笑着说:“我早知道你要打胜仗,所以连夜上原给你封官来了,你要请客!”两人说说笑笑着进了屋。 落座之后,柏治林说:“上级工委发出指示,要各级党组织起义,迎接解放。最近,工委研究由你担任工委委员并兼任风岭保支委会书记。”这时候,杨远端来了羊肉泡馍,热情地张罗,“我们专门杀了羊,为你庆功。”舒远秋把冒着热气,泛着红辣子的海碗推到柏治林跟前,说,“乘热吃,边吃边说。”柏治林搓搓手,拿起筷子,“那我就不客气了,上了一道坡,还真饿了。” “老仲派人夜袭林家院,很有战果,不过让林中秋给跑了。”柏治林埋头吃着,虽然是不经意地说,但却让舒远秋的心中“咯噔”了一下。他又说:“我军已攻克凤翔,向凌县进逼,敌县长林连武有可能向他的家乡方向风岭原逃跑。风岭原地下党通知我们必须密切注意,如果发现可疑之人,立即抓获!” 又是林连武,林中秋的大儿子。舒远秋的心中又是一怔。看来与他的正面冲突已经不可避免地要发生了。 这天晚上,柏治林就住在杨保长家。他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但却总是欲言又止,只是一个劲地说,老仲入党早,为革命做了不少事,如今又是六十岁的人了,身体又不好,一直孤身一人。舒远秋随声附和着说是啊,都是很不容易的。顿了好半天,柏治林终于说:“组织上考虑到,你和老仲遭遇相同,又都是志同道合的同志,想让你们结合,组成革命家庭,既可让你料理好老仲同志的生活,也好让你有个伴。再说,你的腿不好,年纪也不轻了,有个伴毕竟好,我们不是神仙,革命和生活都不能误。舒远秋同志,这件事已经老仲同志同意,组织已经批准了,希望你不要有意见” 柏治林还说了好多话,舒远秋都没有听清楚。她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但生活在这样一个环境中,又让她不能不考虑这个问题。曹子轩那次说的那番话,常常不由自主在她的耳边跳出来,轰轰地响,弄得她心口一直隐隐作痛。在人们的眼里,她真的是个怪物吗?她感觉好多人都在关心她的生活,包括柏治林都曾不止一次地提醒她,该成个家了,以后怎么办。起初她总是将话岔过去,后来就害怕人们再提这件事了。也许在人们的眼里,她真的是个残缺的又常常让人们可怜的女人。想一想也是,一个女人,又身有残疾,这么多年孤身一人,生活的艰难和痛苦大家有目共睹。然而,一个经历了少女时代的情天恨海,经历了与俞飞鹰的生离死别乃至和雨晴骨肉分离的大苦大悲,她早已变得对婚姻c对家庭心如止水。特别是自从她走上这一条特殊的道路后,她就觉得自己完全生活在了一个温暖的大家庭中,她不仅得到了大家的关照,而且变得更加坚强c勇敢c不畏艰险。她在自己的本子上,也在自己的心里,写下了这样一首诗:辛苦遭逢事未全,悲民悲国不悲身。此身愿为山河碎,一寸丹心共月明。 柏治林非常郑重地提出这个问题,把她再次推向了婚姻的命题,她开始在心里暗自想,老仲,这个她并不陌生的男人,他们能走到一块吗? 这一夜,舒远秋完全陷入了矛盾的心理煎熬之中。实实在在地说,老仲和她交往不多,只记得从前他披着一件破羊皮袄,挑一个货郎担子走村串户,人们都叫他货郎客,看上去一副憨厚c老成的样子,她似乎就知道这些了。不过转眼想想,自己有什么好挑剔的呢?人家不嫌弃你就已经不错了。她真想去给柏治林说,不是她不愿意,而是她一个人过惯了,恐怕在许多方面不合老仲同志的意,反倒害了人家。但是谁又会相信你是真的这么想而不是托辞呢?柏治林怎么想?老仲怎么想?组织上怎么认为?舒远秋深深苦恼起来。 “你开枪吧!当初我为了找你,只身闯过土匪窝,流浪街头与狗争食。为了营救你出牢,我千方百计打通关节。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着你”那日从林中秋的眼睛里,她真的看到了真诚。但林中秋是个什么人,自己现在是个什么人?自己为什么要等待那虚幻的一切呢?不,不能,不能去想一个与自己背道而驰c有家有口的人? 天亮后,柏治林要离开井龙村了。舒远秋把他送到路口,说:“放心吧!是党组织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那天天气极其闷热,树上的知了无休止地叫着。因为热,井龙村的人们一直要到夜很深了才能入眠。舒远秋早就养成了晚睡的习惯。他和杨保长的老婆坐在院子里的月光下拉闲。杨保长本不姓杨,因十几岁上过继给杨家当了儿才姓了杨的,很早他就做了地下党的联络员,在井龙村搞两面政权,还在附近发展了不少红村子。舒远秋在鬼愁关脚骡店的时候就和他联络过,所以也不算陌生。听说自己的军队马上要打过来,杨保长一家都非常高兴,他老婆和舒远秋拉起话来就忘记了时间。不是游击小组的探子跑进来报告,她们恐怕要拉一晚上话。 探子说,在风岭原的坡上发现了二十多人,驴驮马载的,拉着不少东西。这么黑了看样子不是好人。舒远秋听说马上带老八和游击队荷枪实弹随那探子而去。 果然,当他们到达坡头上借月光往下看时,只见二十来人牵驴拉马顺着盘旋山路上来,而且明明白白地看到了他们手中的步枪。这时候,坡底下的探子上来悄悄说:“其中有个人他认识,那是凌县国民党自卫队的队长,我们的好多人就是被他杀害的。”舒远秋马上意识到凌县地下党的消息的准确性。这必定是望风而逃的林连武他们。 舒远秋当即立断在坡头险要位置居高临下,搬运手雷,组织伏击。 激战前的寂静和等待更让人感到压抑和沉重。敌人走得很慢,尽管听到不断有人喊快,舒远秋他们还是等了许久才看到对方爬上了最后一道坡。终于等到对方完全进入了设定的伏击圈,舒远秋一挥手,手雷c长枪c短枪,全部轰轰地响起来。对方猝不及防,伤亡惨重。剩下的十余人撇下牲口正待四外逃散,就被四外埋伏着的游击队员跳出来一一抓获,只有那个自卫队长在击伤一名游击队员逃跑的过程中被老八追杀击毙。在抓获的俘虏中间,舒远秋很容易地就认出了林连武。她说:“林县长,跟我们走吧。”林连武梗着脖子没好声气,“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县长。”他这一说话,却更让舒远秋坚信了他就是林中秋的儿子林连武。她与连武虽只见过一面,但他的身上林中秋的影子太重了,“到自己家乡了,又何必遮遮掩掩?谁不认识双庙有名的林中秋,谁没听说过凌县年轻的县长林中秋的儿子林连武!”林连武的脖子一软头终于垂了下去。 舒远秋没有想到,已成阶下之囚的林连武竟然态度恶劣c顽固不化。他身边的人都表示顺应潮流,要求网开一面,愿意跟着新的政府走。只有他不仅对其大肆屠杀地下党毫无认罪之意,反而说什么“红匪”不过山野村夫之流,最终难成气候。舒远秋原想请求组织争取能给他留下一条生路,一看这种境况,不由失望。她很快将林连武被捉还获取大量凌县政府档案的消息向柏治林作了书面报告,并派专人送达县上。 柏治林再次来到井龙村的时候,身边多了老仲。柏治林一见舒远秋就笑着说:“我一见你,你就有好事!这不,今天又是双喜临门。”老仲讪讪地拽着自己的衣服襟子。舒远秋发现这么热的天,他竟把衣服的纽扣系得紧紧地,使得他那发福的肚子显得更为明显。看样子他是特意收拾了一下,但这一收拾却让舒远秋反而感到了他的滑稽与可笑。 他们三个拿着柏治林从工委带来的林连武杀害的地下党员的名单一同审讯了林连武。林连武已经绝食两天了,当柏治林每念一个名字,林连武都会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然后说:“我是党人出身,替党国翦除内患是我的职责,现在既已被俘,只求一死!”柏治林说:“你这又是何必呢?这么年轻,靠一杆硬椽能顶得住已朽之屋脊吗?你可能还不知道,我们已占领了凌县,整个西北c甚至全国就马上是我们的了,你这样徒然牺牲值不值呀?”林连武态度坚决地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你难道不想让我为你们的人偿命?既已被俘,请勿多言,速求一死!”舒远秋看着他那张年轻c倔强的脸,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林连武要被处决的决定很快就下来了。虽然舒远秋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但是听到这个消息,她还是难以承受。在她的心灵深处,她早已把林连武看作了自己的儿子。她于夜晚一个人的时候,心灵常常处于一种煎熬的状态。恰恰在这个时候,这样的心境里,柏治林却在为她和老仲张罗起了婚事。 他们的婚礼很简单,新房就设在杨保长闲置的空窑里。柏治林是他们的证婚人和介绍人。他已早有准备,从县上专门给老仲和舒远秋分别做了一身时新的衣服,老仲是中山装,舒远秋是一身列宁服。杨保长全家上阵,连夜给他们布置了新房,特意买了花跸叽缝了两床被子。舒远秋和老仲就在大家的全力包办下进入了洞房。 这个夜晚对于舒远秋来说一直像是一场梦。当老仲吹了灯钻进她的被窝,她觉得自己就完全成了个木偶人。老仲在她的身上剧烈地动作,发出沉重的“嘶嘶啦啦”地哮喘声。不知为什么舒远秋被这种声音弄得恶心,她觉得自己的下身干涩而疼痛。她希望这个痛苦的夜早点过去,但是老仲却要不厌其烦地在她的身上折腾。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没有人知道她的痛苦。黑暗中她恍惚看到一张聪颖的脸转过来,随即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眉儿姐姐,亲你一口被斩断两只手都值!”她攥起小拳头要打,却被对方一把拉住,扯进了他的怀里,“你这个坏东西”两人顺势滚在了草地上。月亮像一个捻线锤,忽而高了,忽儿低了,树木也在动,书眉说啊呀天塌下来了!他说“天塌下来好!天呀!我也塌下来了!” 半壁江山一生落寞,两鬓沧桑悲喜轻过三千弱水三生许诺,相约江湖,死生契阔” 舒远秋开始哭,在老仲牛一样的鼾声里,她觉得孤独而苍凉。此时此刻,她才知道她是多么地不能接受别人。她和老仲真是一个天大的错误。她哭出了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没有人听见。多少年她都没有这样哭过,积蓄了多少年的泪水在此刻全部挥洒出来。然而她的哭声再大也压不过老仲的鼾声。老仲那粗壮的呼噜是从喉咙c鼻孔c甚至牙缝里发出的,它交和着各种刺耳的声音,不断地掀起她的厌恶和对抗。她知道自己即便这么哭一晚上,明天早上还是要微笑着去对待每一个人。 天还不亮,她就悄悄地起床了,她知道明天一早林连武就要被执行枪决。今天是他留在人世的最后一天了。她挂念着他滴米未尽,她打算给她烙一些饼子,一定要想办法让他吃饱肚子上路。这样她就觉得在自己的心里对林中秋有一个无言的交代了。 舒远秋把一天的时间全部用来烙这种葱花饼子。杨保长老婆走进伙房,看到她用擀杖在案上来回地擀,手边上已有了好几个擀好的圆圆的c薄厚均匀的饼子等待下锅。杨保长老婆过来接过舒远秋手中的擀杖,说:“你呀!才过门的新媳妇儿,就做上试刀饭了,老仲以后可要心疼你!”有了保长老婆的帮忙,就快多了,一会儿就烙了整整一木盘葱花饼子。舒远秋叹了一口气说:“年轻轻的,真可惜!”保长老婆说:“你真是个心软人,不过谁让他当县长呢?听说他当县长的时候杀了不少我们的人。”舒远秋没再吭声,她端了几个饼子叫了老八陪她去看林连武。 林连武关在原来拴牲口的空窑洞里。老八让卫兵打开铁锁,舒远秋和老八走了进去。窑里面黑乎乎地,他们看到连武的双腿和一只胳膊被牢牢捆绑在牲口槽上。他的脸色苍白,双腮下陷,与刚来时相比已明显地不同,暗淡的光线把他的脸映得发青,两只眼睛隐在黑影里。舒远秋过去把窗子打开,放了一缕阳光进来。她坐在门槛上,让老八把饼子端到林连武手跟前。 “连武,我给你端馍来了,热的,你尝一尝。”舒远秋看到他的嘴角动了动,正要拿起一个饼子递给他,冷不防被他一把打翻了木盘,几张饼子全部落在了厚厚的柴草和尘土上。老八抽了林连武一巴掌,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舒远秋忙喊:“住手!”老八挥手还准备打,听到舒远秋的话,就住了手。他气咻咻地骂道,“死到临头,还这么张狂!” 夜晚如期来临。 老仲说:“明天处决了林连武,我们就要一同回县上了。解放军攻克凌县,将要进城。甘乾义正在积极策反自卫队起义,筹备成立解放委员会,全力迎接解放军进城,新的人民政府就要诞生了!所以我们要在瑞川县城安家,过我们幸福的日子。今天将是我们在井龙村蜜月的最后一个夜晚。”舒远秋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她没回应,只是想了想说:“你先休息,我一定要想办法让连武吃点东西。到了阴间,做个饿死鬼,阎王爷会放不过我们的。”老仲有些不解地说:“这对你就那么重要?”舒远秋不说话,转身走了出去。她多想快点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种生活,回复到她从前的生活轨迹中去。 舒远秋提了一盏马灯,让卫兵开了窑洞的门。她一手提着马灯,一手端了一盘饼子,进了窑,将马灯放到炕墙上,捡了一块胡基坐下来。林连武看着她,有点疑惑,两个人都不说话,昏黄的灯光抚摸着他们的脸,在窑壁上照出两个弯曲的影子。 “连武,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你的劫数到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舒远秋声音有点嘶哑,“可是孩子,我想以一个母亲的身份跟你谈一谈。明天你就要走了,你不想给家中,给其他什么人留什么话吗?” 也许是舒远秋沉重凄惋的语调拨动了林连武的心弦,也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林连武的口气缓和了许多,“小时候,在家里,我并不是很听父亲的话。事实证明,后来我比连文出息,我让父亲的脸上添了不少光彩!这就够了,父亲从小教诲我男儿当保家卫国,并常常给我们讲爷爷林九当年是如何坚壁清野,血战关匪,用生命和鲜血筑就林家堡的。如果他知道我卫国捐躯,他会很欣慰。” “如果抛开敌我之分,你的确是你父亲的骄傲,二十几岁就做了县长,可谓少年才俊,英气逼人,你要是能回心转意,弃暗投明,施展你才华和抱负的天地会很广阔” “请你不要说了,我不是那种朝秦暮楚的人,我死不足惜,倒是我的母亲,是个菩萨心肠,她会受不了的,小时候每次父亲打我,都是她尽力袒护。” “谁不爱自己的孩子?谁不想与自己的家人团聚,和和美美?可是现实常常残酷,缺憾太多。孩子,我有一个女儿,她叫雨晴,本来可以和我相依为命。但她为了救我委身你们的岳县长,后来又被你们情报站的站长曹子轩挟持要挟我。如今我们骨肉分离,我都不知道她在哪里。她其实是林中秋的孩子,是你同父异母的姐姐,我是双庙舒畅的女儿,你接替的凌县前任县长舒达江是我的大哥。我想在你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告诉你真相,我今天这样对你也是因为你爹,三十年了,三十年一晃就过去了看到你,我就会想起你爹,想起雨晴,我没有理由责怪自己的孩子。和你一样,他们有他们自己的选择,这不为怪不知你还记得梅娘吗?我曾亲眼目睹她举身火海,自决生命。人来到这个世上,总有许多罪要受,活着总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你坚持走自己的路,只能走到这一步,这是注定了的。但你不能在生命将息之时自我作贱,只要活在这个世上一天,就不能亏待自己。我烙的饼子,也许不好吃,但这不是哪个党烙的,哪个组织烙的,而是一个母亲倾尽爱心为她的孩子烙出来的呀”舒远秋说着说着,已经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面对林连武说这一番话,她想到了林中秋,想到了雨晴,想到了那么多让她肝肠寸断的人和事。她哭了,面对一个即将赴死的敌人,她哭得扯心扯肺,哭得毫无顾忌。 林连武受了她情绪的感染,也不由眼角发酸,他也想起了自己宽厚慈爱的母亲任月霞,想起了严厉的父亲林中秋,更想起了苦命的梅娘“连武,十岁上我全家人得了黑热病,家里人没办法把我卖给了窑子,没想到我还是没摆脱病魔,我不知道我得了这种脏病,要是知道我就不会和你好,是我连累了你。那天舒达海老爷给了我钱,让我勾引你。想不到一夜露水之情,你会对我付诸真情,不幸沦落烟花柳巷的梅娘,看惯了男人的逢场作戏,我对人间所谓情c所谓爱早已视如薄纸,是你让感到了人活着还有美好,还有希望,还有明天。你那么真,那么纯,我想让你赎我出去,给你做小做仆都行。如果不是那病,我真的是这么想的。可是我害了你,我让你忍受人们的唾骂和家族的歧视。我恨花满天,恨我自己别了,连武,如果在火中我能化为一只黑蝴蝶,我会永远盘旋在你的上空,看着你幸福c快乐地生活” “梅娘,我就来找你了”林连武突然哭了,“不管你说的是真还是假,我都谢谢你。让我叫你一声,娘!让我尝尝你亲手做的饼子!” 舒远秋马上站起来,把木盘递过去,林连武从盘子里拿了一个,大口大口地嚼起来。因为吃得快,他不断地打着嗝。舒远秋让门口的卫兵出去倒了一碗凉水。他吃一口,舒远秋把碗端到他的嘴边,给他喂一口水,舒远秋就那么端详着她,看着他把一个饼子吃完,就又给她拿了一个,说:“慢慢吃,小心噎着。”林连武忽然问:“我看看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多年以前,和你父亲失散后,我被关匪堵截,失足崖下摔的。它让我永远珍藏着一断隐情,是你的父亲,他带走了我的一生”舒远秋端着碗的手不由地轻微颤抖起来。 塬上的天亮得早,随着一声嘹亮的鸡鸣,似乎是一下子天就放明了。有稀稀疏疏的晨曦从窗棂里漏进来,洒在林连武的脸上。他看上去极平静。舒远秋就这样陪着林连武一直坐到了天亮。 “娘,谢谢你,我很满足。我该上路了。其实父亲应该有你这样的女人” 那一声枪响,成为舒远秋心上一块永远也卸不掉的石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八章 舒远秋包着一个蓝头巾,臂弯里挎了一篮鸡蛋,走向瑞川县城门的时候,远远就看到那里增加了不少巡查的自卫队员。按照原计划,她和老仲一起进城,但是柏治林说两个人目标太大,为了安全起见,她先走,老仲随后再去。出发前,老仲一再提醒,曹子轩认识她,没准她的画像已经贴在了城门上,让她千万小心。 舒远秋走到了城门跟前,果然看到了墙上贴满了被通缉者的画像。那么多,她没顾上也不打算一个个仔细看,她径自走向了城门口。 “站住!”门口的自卫队员拦住了她,“干什么的?” “走亲戚。”舒远秋不动声色。 “哪里的亲戚?”自卫队员不肯放过,一边继续盘问,一边揭开她臂弯里的篮子,“篮子里是什么?” “鸡蛋,给我亲戚甘乾义甘参议带点土鸡蛋,老总要是爱吃,就拿几个。”舒远秋这样说着,却让开身子,不让他在篮子里乱翻。 “哦,甘参议?”自卫队员显然觉出了这人的份量,就挥手向城门内不远处招手,“孔班长,你来一下。” 一个英俊威武的年轻士兵走了过来,他端详着舒远秋,问:“什么事?” “报告孔班长,这女人自称甘参议的亲戚,你看怎么办?” 孔班长盯着她瞅了瞅了,突然热情地说:“哦,这不是刘婶吗?最近还好吗?有一段时间不来了,上次在甘参议家见过面后,也有些日子了。我和林琬儿是同学,林琬儿最近也老念叨你呢。” “是吗?你看,我这不是来了吗?”舒远秋也拿出了一副老熟人好久不见的神情,“小孔越长越心疼了。” 两个人互相寒喧着就走进了城门。孔班长一直把她送到了甘乾义门口,然后告辞离去。 走进门,舒远秋取掉头上的蓝头巾,甘乾义就说:“是你?你果然是”舒远秋很奇怪,说你认识我。甘乾义关好门,让舒远秋坐下来,“说认识也不认识,说不认识吧又见过面。那年你被警察队抓住,我当时是财政局长。我的姑爷,哦,就是那个双庙的林中秋为赎你出狱,专门来找过我,遗憾的是当时我确实人微言轻,无能为力,不过后来提审你我就留意了你。没想到时隔多年,我们还能见面” 甘乾义提起了林中秋,这让舒远秋心中闪过了一个念头,她想他们要胜利了,林中秋会怎么样,自己又能为他做些什么。 “事实上,当时我确实不是,只不过是个红匪家属罢了”舒远秋尽量掩饰着她的走神。 “不是肯定给办过事,就像今天我一样,现在” 甘乾义话未说完,里屋的门帘一挑,一个女人走出来,风一样旋到了八仙桌前,“唉呀!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姐姐呀!怎么来了也不打个招呼呢?”舒远秋站起来,却发现她并不认识这女人。 她疑惑地瞅着对方。 这女人忽然把脸一变,连细细的眉毛都竖立了起来,“哼!不要脸的!你咋有脸上我的门?不是你勾走了林中秋的魂,他咋能把我赶出家门,你今天来是看我的稀酸劲吗?你这个” “甘甜甜,你给我住口!”甘乾义勃然大怒,“你给我滚出去,这里有你说的什么?” “有我说的什么?爹,你不知道” 这时候,门被敲响了。甘乾义过去打开门,原来是老仲。舒远秋奇怪他怎么来得这么快,不过她很快就明白了他肯定是尾随着她一路来的,他是怕她遇到危险,他对她好,她都懂。 来了一个陌生人,甘甜甜就收敛了许多。甘乾义连推带搡地将她掀出了门外,“我们有正经事,你在这儿胡闹什么?出去!有什么话等我闲了再说!”然后转向老仲和舒远秋,讪讪地笑道,“实在不好意思,二位不要见笑,我女儿在婆家受了点委屈,在这里乱撒气呢?舒支委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生气。” 舒远秋连连摇头,“不要紧,不要紧,正好老仲也进来了,我们赶紧谈正事吧。” 老仲说:“上级对县里的解放做了具体安排,一要学陕西朝邑,用本县武装,解放本县。县游击小组力量较强,敌自卫队里中队长一半以上是地下党员,班长和战士中也有,只要组织c领导有力,完全能够担负解放本县的任务。二要保护好敌政府机关的公文档案c电台c物资,主要由郭老伯负责,拉处协助。三要准备粮草,组织担架队做好迎接解放大军的工作。” 舒远秋接着说:“按照上级的精神,我们要进行具体的部署和严密的组织,再就是敌县长郑子文已将家属送走,叛徒曹子轩也不知去向。根据工委的意见,在解放大军未到之前,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把敌政府控制住,决不能让郑子文跑掉。你对他们内部的情况熟悉,我们想和你好好合计合计,怎么才能抓住郑子文,并做到万无一失,想听听你的意见。” 甘乾义想了想,说:“如果现在要动手,完全就可以活捉他,只要城内的游击队和争取过来的自卫队员里应外合估计就能办到,只是自卫队和警察中还有相当一部分不可靠分子,从最坏处想,如果发生冲突,会给城内群众的生命财产造成危害,另外解放大军一时赶不到,如果把郑子文抓起来,全县局势不好控制,一旦走露消息,国民党的骑兵部队几小时就能开到瑞川县城,靠现有的武装根本无法应付。” “这么说,只有把郑子文引出瑞川县城然后再活捉才把稳?”舒远秋插话道。 甘乾义说:“对,抓住他带到北塬一带等待大军,即使发生意外变化,还可以撤进深山,保存力量,这才是万全之策。” “还是甘老伯考虑周到。”舒远秋连连点头,“我看这样吧” 话未说完,甘甜甜又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舒远秋又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甘甜甜一看他们三个一脸严肃,就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附在甘乾义耳边说了一句什么。甘乾义的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他的屁股离开了椅子,在地上踱起了方步。 舒远秋忙问:“出了什么事吗?”甘乾义就让甘甜甜到里屋去,然后对他们两人说:“老朽的外孙女林琬儿不见了,据自卫队的人说,九班的孔班长脱了军服,带着林琬儿逃走了。唉,我早发现林琬儿这娃心事重重,寡言少语的,没想到她会跟人私奔。而且摸不透孔班长是不是还有其它什么目的。他可是我一手安插进来的,自卫队起义,原来还打算要靠他的,另外,九班被我们争取过来的人已秘密地撒在各个路口缉拿曹子轩,他这一跑” 舒远秋一听想起了在城门口碰到的那个小伙子,她对甘乾义说:“孔班长不会有事,我来的时候还是他掩护我进城的,我看得出他是知道我的身份的。有时候儿女私情也会左右一个人的思想和行为,我们也是从年轻的时候过来的,毕竟太年轻嘛。我看这样吧,咱们马上派人分头去找” 老仲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他对甘乾义说的话马上应证了舒远秋的估计,“我想也是,在城门口,那小伙子我也看到了,就冲他帮助疏云来看,他不会有事的。我们这就去找他。” 河水弯弯,长路弯弯。 清澈的瑞河水倒映着两个奔跑的人儿,他们像两只逃脱藩篱的黄莺飞到了安静的森林里,自由舒展的同时又带着惊悸和慌乱。黄昏的时候,他们已经跑到了双庙附近的河滩上。 他们脚步紊乱,气喘吁吁。十八岁的孔军一屁股坐在了河滩上,双手抱住一个被太阳晒了一天的光滑的大青石,说:“琬儿,到你家门口了,不进去看一看你爹吗?”林琬儿靠着他坐下来,揉着酸痛的脚腕子,“我不去,去了咋说呢?要是你敢去我就去!” “真的吗?”孔军捏住了林琬儿的小鼻子,“我现在就陪你去。我要当作林家堡大财主的面,宣告,您尊贵的女儿归我了。哎,你说,你爹他不会杀了我吧?” “那倒不一定。”林琬儿得意洋洋地说,“到时候你求饶了,我可不管你。” “那我就不敢去了。” 两个人躺在温热的沙滩上。有一句没一句地拉话:“还记得那时候我们在双庙上学的情景吗?那时候,你扎着两个小辫子,走起路来甩来甩去的。你很少说话,我甚至认为你是个哑巴女子” “你呢,我根本就没有注意你。说句实在话,只是在对付梁校长的运动中,我才知道你的,我觉得你挺了不起的。” “没想到,很有意思的校园生活那么短暂,这么快地就结束了,有些东西后来想起来才觉得美。就像你一样,离开你,老能想起你。” “我也是,特别是母亲和父亲闹翻以后,我觉得家里的每一个人都看我不顺眼。我到瑞川县城我外爷这里后,母亲的脾气总是不好,外爷呢,经管我弟弟都顾不过来,哪有心思管我呢?我很烦闷,你知道吗?我没想到会碰见你。见到你我也不知为什么,心里面总是很快乐,你走了,我又觉得像少了什么,什么事都不想干” “琬儿,实话对你说,我到自卫队,甚至当班长都是你外爷一手促成的,而且很快我还要策反自卫队起义,带领大伙投降解放军。对了,上午在城门口,我看见那个被通缉的女员了,他是来找你外爷的,我还护送了她一路,我知道她进城是来帮助我们举事的。我这一走,他们肯定会担心,他们一定会认为我变了卦,跑了去向郑县长告密了。” “孔军,我很害怕。我要你带我离开这个地方,打仗是要死人的,万一你那我该怎么办呐” 青蛙的欢叫声随着夜幕的降临而更加响亮起来,满天璀灿的星星把皎洁的光芒洒向了整个河滩。潺潺的流水声给这个平淡无奇的夜晚添了一些幽邃c迷离和深情。孔军早已将弱小的林琬儿紧紧地搂在了自己滚烫的胸怀里,在“举事”与“爱人”之间他毫不迟疑地选择了后者。他觉得这让他充实和快乐,也让他的激情得以充分的挥洒。选择一个自己深爱的人比选择一桩残酷甚至流血的战事更有意义,而且他觉得他有义务给林琬儿一个幸福c安全的角落,哪怕这角落小到他的一个掌心副并不宽阔的胸怀,但这是他快乐的根源。这是他此时此刻怀抱着林琬儿的想法。 自卫队九班的营房正好在甘乾义参议家的附近,孔军常到甘乾义家来。他清楚记得第一次,他到郭家去时,只有林琬儿一个人,他说他找甘参议。林琬儿说坐,他不在。孔军就坐下来,说我等一会儿。两个人干干坐了一回儿,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些学校里的事,说着说着两个人就情绪激动起来,林琬儿说你当时带领大家罢课,我为你把巴掌都拍红了。孔军的眼里掠过一些特别的东西,说我也没想到我会成功。林琬儿说你在教室的黑板上把“恶贯满盈”的“盈”字写错了,我还替你在旁边做了纠正。孔军摇头说不可能吧,我写成什么了。林琬儿在桌上到处找笔,没有找到。孔军把手伸出来,说,写手上吧。林琬儿左手拉住了孔军的手指头,用右手食指在他的手心上一边写一边说,是这样的。 忽然,孔军一翻手腕子将林琬儿的手捏住了,“我看不来,是咋样的?”林琬儿发现孔军的眼睛变得很可怕,她呼吸就有些不畅,试图往后挣扎一下自己的手,孔军却牢牢地拉住,并把它放在了自己的脸上。林琬儿感到他的脸火辣辣地烫。孔军突然一把将她拉扯过来,抱住了她浑身颤抖的身体想到这儿,孔军把头拱在林琬儿的胸脯上,冲动地拱动着。林琬儿单薄的衫子被孔军掀起来,蒙住了林琬儿的头,星光把它的清辉肆无忌惮地洒在了一双洁白美丽的小山丘上“啊呀!”孔军惊呼了一声。 林琬儿的嘴里连连说着,“不,我不”孔军已像一个疯子一样把一对含苞欲放的花儿揉作了一团月光无言,河水默然。林琬儿的脊背上被石头挤压地青一块c红一块。它像是木然了,又像是疼极了,任凭一张充满神性和福祉的手掌无休止地抚摸着。林琬儿的眼睛一直没有睁开。很久很久了,她才说了一句:看见那座山了吗?那是五龙山!那山头上的星星是最大最亮的,我们在那颗星星下搭一个棚子,生一堆娃娃天快亮的时候,他们牵着手,就那么走一会儿,搂住亲一会儿,走走停停,走走亲亲,连麻雀都眼馋地停在老树上目不转睛了。到了五龙山的便道口,两个人抬头望见耸起的危峰上烟云如绘,异石突兀。目光所及便道的拐弯处,有一座红砖青瓦的建筑半掩半露。他们紧走了几步,看到了壁上凿有一洞,外面搭有门庭,其上曰:药王洞。洞口有一石碑,上面密密麻麻地凿满了字:峡口,距县西四十里,神禹疏凿故迹也。两岸峻峭,群峰,瑞水自南北二源合流出此,雪浪喷涌。五龙山,居峡口之阴,相传为唐时御戎故垒。明成化年间宗室韩藩西德王朱偕静于之建祠,谓之“药王洞”。 “这是上天让我们在此歇息的。”孔军拉着林琬儿进了洞,“美美地睡一觉,天黑了我们闯过峡口去亭口,投奔我舅舅。” 洞里面黑乎乎地。塑着一尊什么石像他俩根本无心去看。林琬儿有些害怕,她紧紧地攥住了孔军的手。孔军找了个地方两个人靠着石龛坐下来。孔军喘了一口气说,“峡口是我们自卫队九班的人把守,他们发现我带着你很快会报告你外爷的,等天黑了,我们想办法过去。” “哎,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你想不想听?”林琬儿神秘兮兮的。 “啥事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小时候,我就知道要嫁个什么样的人呢!那年七月七,我对月乞巧,水盆里现出一个手枪的影子。人都说我将来要嫁个安邦定国的将军哩!你说准不准?” “一个小班长算什么将军?再说了,我连小班长也不是了!”孔军刚说完,就听林琬儿尖叫了一声。 孔军第一个动作就是从腰里拔出了手枪。他看到一个黑影从石龛后闪出来,一把挟裹了林琬儿,同样有一支手枪正对准了林琬儿的额头,“把枪扔过来!不然我打死她!”孔军想了想,把枪扔在了黑影脚旁边的地上。黑影弯腰把枪捡了起来,“走,带我过峡口,你要是不听话,这药王庙就是你们的葬身之地!” 他们出了洞,洞外耀眼的阳光把他们照了个透。孔军惊叫了一声,“原来是你!”这人是曹子轩。 曹子轩笑了笑,“这就叫吉人天相,有你九班的班长带路,我还怕过不了鬼门关!”他用枪抵着林琬儿的头,让孔军前面带路,去峡口。 峡口十分狭窄,两边断崖壁立千仞,怪石嶙峋,鹰隼高飞。虽是七月流火的季节,在峡口却是阴气弥漫,冷风渗人。也许是他们的脚步声惊动了躲藏在这里的自卫队员,就见四个高个子从涧旁的怪石后跳出来,端着枪面无表情地直视着他们。四个人已将窄小的石头路挡得水泄不通。曹子轩把孔军让到了前面。 “是我。”孔军向他们走去。 “孔班长,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四个人如释重负,又把枪挎在了肩上,“我们当是谁呢?” “放他过去。”孔军侧过身。曹子轩推着林琬儿走过来。四个人吃了一惊,又下意识地端起了枪,他们认出是曹子轩,便站在原地没有动,“班长,甘参议通知我们,千万不能让叛徒逃走!” “让他们放下枪,把路让开!”曹子轩喊叫道。 “让开!你们瞎了眼吗?没看到那是甘参议的外孙女吗?”孔军对着四个自卫队员发脾气,“她有个三长两短,你们担得住吗?快点让开!”四个人互相看了看,端枪的手垂了下来,向路边上让了让。孔军转过身,对曹子轩说,“把林琬儿放开,你走吧!” “让他们把枪扔在地上!靠石崖站成一排!”曹子轩再次命令道,“她吗?我会还给你的!” 孔军只好让四个人照曹子轩说的那样把枪扔在地上,顺石崖站成了一排。曹子轩把林琬儿往前推了一把,快步从四个人眼前头抢了过去,然后把林琬儿推了一个趔趄,转过身,把枪口对着他们,向后一步一步退去。退了有十余步的时候,四个人中的一个人突然扑倒在了地上,端起了步枪。步枪响的同时,曹子轩手中的枪也响了。孔军以迅雷掩耳之势把林琬儿抱在了怀里,向崖壁一边靠去。他们看到,曹子轩脚底石子乱溅,趴在地上的那个队友挨了一枪,从崖边上滚了下去,紧接着又连响了两枪,孔军的背上顿时血流如注。 曹子轩趁三个人捡枪的功夫,撒腿就跑。 当那三个自卫队员捡起枪瞄准射击的时候,曹子轩已经转过了一个弯子,跑出了他们的视线。 四个人围过来的时候,孔军已经软软地躺在了地上。林琬儿捏着他的手,哭着说:“孔军,孔军,你不敢有事!你千万要活着”孔军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了,胸脯上的血已经完全染红了衣服。他的脸上露出一点微弱的笑,“琬儿,对不起,再长的路都走不完,你回吧,爷爷等你哩。” 孔军的嘴角抽搐了两下,头歪在了一边,眼睛闭上了。 “不”林琬儿惊叫了一声,扑在了孔军的身上,“你不能死呀!孔军,你就是将军,你救了我,你永远都是将军。” 不知从哪里飞出来一只狗头雕,绕着崖顶上斜逸而出的一棵刺槐,飞了三圈,顺着一线青光光的天盘旋而来,复盘旋而去,发出狗吠一样的尖叫声。那空旷c怪异的叫声唬得几个人都抬起头来,连脸上挂着泪花的林琬儿都止了哭,仰头向天,一脸的骇然。 舒远秋不知该怎样劝甘乾义父女俩。甘乾义骂得嗓子都嘶哑了,林琬儿就是一句话也不说。甘甜甜则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嚎,“天爷,你要把我害死吗?世下一个老的没良心,又下了一个碎害人精”连杰站在炕边上,手里捏了一块枕巾,扬来扬去地学着甘甜甜,“老的没良心,碎的害人精,嘻嘻!”甘甜甜一把将一个枕头扔过去,“连你这个碎杂种也看老娘的笑摊!”连杰眯缝眼睛一挤,学道,“连你这个碎杂种也看老娘的笑摊儿,嘻嘻!”舒远秋进来拉住了连杰,“杰杰娃,学人变哑子,快到一边耍去!” “你别这样,只要人回来比啥都强。”舒远秋坐在了炕头上,“娃娃还碎着哩,你这样骂,又不把她逼跑了?” 甘甜甜不劝还罢,越劝越来劲,又嚎又骂又乱踢乱蹬,舒远秋听出她是在发泄对林中秋的怒火。 听着听着舒远秋不由地恼了,她两把把被子c枕头以及床上所有的东西都扔在了地上,“嚎什么嚎,谁惹了你,有本事你找谁去!在这儿耍泼顶屁用?没出息的货!”甘甜甜呆了呆,随即站起来,朝舒远秋脸上唾唾沫,“你是谁?你管得宽,你连我一样,还不是林中秋玩腻的猫!呸,人啥呢?”这时候,林琬儿冲进来,扯着嗓子喊道,“你们对我这样,还养我干啥?我走了!”她扭头要走,被舒远秋一把拉住,揽在怀里,“琬儿听话,孔军要是活着,肯定不会看到你这样。” 林琬儿抱着舒远秋呜呜地哭起来。舒远秋的眼睛有点酸,不知怎么的,她从林琬儿和孔军的事上想起了那场地震,想起了年轻调皮的碎娃,想起了美丽的五龙山舒远秋和老仲c孙拉处带着游击队在瑞川县城北山一个叫牛头嘴的地方居高临下等到天黑的时候,才看到一队兵朝坡上走来,其中不像有郑子文。舒远秋说,可能是郑子文要把武器和其他贵重物品提前运走。老仲说他带两个人去看看。 舒远秋看到老仲他们和那帮兵在坡头上乒乓乓乓地打了起来。那帮兵被打散了。老仲带着人回来说,我们割断了电话线,这几个人原来是查线的。舒远秋唬着脸说,“谁让你开枪的?”老仲说,“哪怕啥?”舒远秋火了,厉声骂道:“你这个猪头!郑子文听到枪声会出来吗?你这叫打草惊蛇。”老仲不满地嘟囔道:“行了,行了!好我的婆娘,我知道你对我有气,在家里我哪一样不是让着你?” “老仲同志,这是在执行任务,请你严肃一点!”舒远秋扭过头去,派了两个人到山下探明情况,再也不搭理他。 过了一会儿,城里面突然响起了枪声,而且这枪声越来越密集。随后他们看到一大队人马正从山下乱纷纷地跑来。这时候那两个探子气喘吁吁地爬上坡头,说是郑子文带领自卫队队长刚出城,留守的自卫队员就把城门关了。他们发现不妙,正朝西逃窜。 “看怎么样?肯定是我们的枪声把他惊出来的。”老仲终于把刚才的不服气吐了出来。舒远秋没言喘,命令游击队赶快下山,东西夹击郑子文。 郑子文一行刚涉过瑞河,到达北岸时,就遭到了游击队的伏击。自卫队安队长凶悍无比,他手执双枪,杀开一条血路,让两个得力队员牵着郑子文的马护送县长及军法承审员等十几名政府骨干人员赶快逃跑。当游击队以惨痛的代价把安队长完全变成一个站立的血人时,郑子文的马已经跑得很远了。 老仲望着他们的背影,跺着脚骂着粗话,“日他妈!”舒远秋拦住了一个刚从地里回来尚未卸掉笼头的大青骡子,翻身上去,嘶哑着声音喊,“走哇!绝不能让他们跑了!”老仲这才挥挥手,带着游击队员跟着舒远秋奔跑起来。 涉过瑞河,快到双庙的时候,他们听到了闷闷的枪声和混乱的撕杀声。原来郑子文他们在这里遭到了双庙地下党组织游击队员的伏击。突如其来的枪声让气喘吁吁的他们精神为之振作。于是一鼓作气,冲杀进去,南北夹击。军法承审员和大部分骨干人员逃跑不及,顿时成了他们的瓮中之鳖。只有郑子文和他的护卫钻空子顺小路逃进了程家湾。舒远秋让老仲押着俘虏回城和甘乾义尽快商量组织成立解放委员会的事宜,她准备带五个人去程家湾。 老仲喘息未定地说:“太危险了!还是我带人去程家湾,你回城吧。” “这十个人重要还是一个郑子文重要?何况他跑进了村庄。”老仲怀疑舒远秋是不是他婆娘,她的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但是有什么办法,谁让人家是支委书记呢,“还不快去!磨蹭什么?” 老仲走后,舒远秋领着人进了程家湾。 程家湾不比林家堡,人都散住在沟叉里,如果他们顺沟逃进去,还真就难找了。此时正值“麦子上场,木瓜满瓤”的大忙季节,村庄的小路上不见一个人影。舒远秋觉得这安静有些可怕。怪不得舒达海一心要夺回林家堡这块宝地,这程家湾的确是太阴湿了,树林间的木耳c蘑菇随处可见,就连迟熟的小小杏子都一个个藏头掖脸地。几个人刚走到一座十分气派的宅院前,一个先生模样的人正立在门口,见他们过来,忙作揖,“我家老爷有请几位屈尊寒舍。” “你们老爷是” “舒达海舒老爷。” 大门一开,舒远秋怔住了,她看到偌大的院子像个货场一样,胶皮轮子的大车c犁耧c铡子c锄头和大大小小的粮袋子堆积如山,墙边的树上还拴着几十头牲口,牛c骡子c毛驴什么的。它们完全把堂屋和房子都挡住了。院子里那棵偌大的杜梨树上还挂满了漏斗c杆秤和油提c酒提等物什。 舒远秋正在愣怔间,舒达海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说:“妹子,你终于进这个家门了!” “你这是” “送给新政府的。有我妹子在,我怎能不响应新政府?这不算啥,我还有更贵重的见面礼呢?押上来!”舒达海话音刚落,几个庄丁推着两个五花大绑的人出来了。当他们站在舒远秋的面前时,他们吃惊不小,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其中一个正是他们要找的国民党县长郑子文。 舒远秋见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对舒达海说:“哥,谢谢你,你总算做了件好事,人民会记得你的!”她一挥手,准备叫人带这两个俘虏返回,不料却被舒达海拦住了,“慢!书眉,你真的就不进去坐一坐吗?你我究竟是不是一娘所生?可怜大哥” “大哥怎么了?” “大哥他已经归天了!”舒远秋这才发现舒达海的脚上蒙着白布。 “什么时候的事?”舒远秋的心“咯噔”一下。 “已经过了尽七。” 舒远秋这才注意去看二哥舒达海,她发现舒达海眼边的皱纹早已经密密麻麻,他的后背明显地驮了。舒远秋的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恻隐之情,其实自己真应该进屋去坐一坐,别说是二哥的家,这其实也是她的家。多少年,她在漂泊中找不到自己的家,总觉得家对她已经是个虚幻的概念。如今,她到了家门口,面对一奶同胞的二哥,面对给予她太多记忆的大哥的亡灵,她却无法踏进家门。 二哥千错万错,毕竟还是他哥哥。再说人生老来难,他能拿出这么些东西,还帮他们抓住县长,这本身就说明他在积极向上,在以实际行动为自己赎罪。可是郑子文不带回去,甘乾义c老仲他们会不放心。尤其老仲,他肯定会带人返回来寻她的。自己尽管对老仲粗声粗气,但是她了解他,他肯定会这样做。老仲其实是个挺好的人。郑子文是这次行动的关键,如果节外生枝,那她将功败垂成,使命让她无法久留,使命使她只能选择有家不能回。想到这里,舒远秋对自己的二哥舒达海作了个揖,说:“二哥,替我在大哥的灵前多烧一张纸。我现在必须回去复命。明天我派人来拉东西。如果我能来,我一定会来的。二哥,你自己保重!” 舒达海把妹妹他们送出程家湾,看到他们的身影匆匆消失在密枝浓荫中。他禁不住蹲在了地上,纵声大哭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九章 地震了! 这是人们的第一个感觉。如果说上了年纪的人还记得民国九年那次翻天覆地c沧海桑田的地动山摇,他们自然又会把今年与那一年联系起来。那一年呀,天变了,地变了,人也变了,好像是一眨眼的功夫,一切就都变了个样子,路没有了,山变形了,沟移动了,河流改道了。等到你反应过来的时候,你马上觉得你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崭新c奇妙。突然面对这个世界,你心生无限好奇也心生忐忑不安,你甚至有些害怕,你的心灵世界受到了极大地摧残和撞击。那是一个在黑夜里待得太久的人对突然出现的明亮阳光的不适应,那些有经验的人会一点点睁开眼睛,一点点让阳光进来,一点点地去适应新的世界,而不至于让强烈的阳光刺坏了他的眼睛。 这的确又是一场地震,寂寞荒芜的黄土高塬在若干年前经历了惨绝人寰的大地震后又一次迎来了朝代的更迭和运命的转变。残塬天倾,人心大震,一向清冷的陇东小瑞川县城突然异常热闹,震天的锣鼓和连续不断的炮仗几乎要震碎了人们的耳朵,红色的标语把街道整个变成了一片红色的海洋,一个个斗大的字比赛着向墙的显眼处挤,生怕错过了滑过去的每一双眼睛的注视。 当然最热闹c最引人注目还是县衙。县衙门口早早挂起了解放委员会的大红牌子,旁边张贴了解放委员会发布的一张告示:告父老兄弟书。门两边的青砖墙上刷写了大红标语:热烈欢迎人民解放军进城!人民解放军万岁!舒远秋站在门口,第一次感受到阳光的明亮与炽热,长期以来一直潮湿着的身体和心灵此刻变得异常温暖。想想看,在漆黑的夜里度过多少年,第一次大明大方,第一次堂堂正正,第一次抬头挺胸地出现在世人面前,她的心怎么能不如潮水涌动?自从那年跟随飞鹰从虎头山来到瑞川县城,一直是深入简出的她,几乎就从没有放心大胆地在街上走过。即便这样,最后也还是被捕入狱。出狱后,像正常人一样地在街上行走更成了一种奢望。如今她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地出现在这条街道上了,同时出现的还有老仲c柏治林,还有孙拉处,甚至一些其貌不扬的伙计c佃户此刻都围在了他们的身边。从地下突然走到地上的这些人让人们大为惊讶,他们也恍然大悟,连恒源商店的小伙计c“元兴隆”的小韩子都造反了,难怪天会这么快地就变了颜色。 此时的甘乾义已不再是县参议长的身份,临时参议会已经名存实亡,他现在是县解放委员会的主任。就连舒远秋都是刚刚知道,甘乾义在去年就已经加入了。虽然在他的策划下,自卫队起义,以最少的伤亡和零破坏实现了和平解放。但是舒远秋还是没有弄清他的真实身份。上级工委派来了工委委员于修亮协助解放全县事宜,舒远秋才从他的口里得知去年甘乾义就在于修亮的动员和发展下,秘密地入了党,之后他就利用自己的身份左右县政府,控制地方武装,搜集情报,营救被捕入狱者。为了迎接解放,于修亮专门协助甘乾义利用他自己在县上的特殊身份宣传革命大好形势,指明出路,在各中小学师生和机关中秘密发展新青年团员,建立团组织,输送优秀团员参加游击队。这次,于修亮还带来了印制好的c朱总司令发布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布告,安排人员四处张贴。 舒远秋沐浴着农历八月天艳阳的照耀,正被眼前这热烈的气氛感染着,忽然看见一个穿长衫的人拉着一辆驴车挤过人群向这边走来,他一边走一边喊叫,不知道是喊人还是喊驴,总之人们在他的喊叫声里都让开了一条道,让他和驴尽快通过。走近了,舒远秋看见车上装满了草料和大麻袋。软软的麻袋上还树立着好几个猪头和羊头。旁边的孙拉处看见了,迎面拦住他,问,黄掌柜这是做什么去? “拉处啊,请你给牵个线,我备了点薄礼,是慰问解放军的,麻烦你给说说一定收下。”那人点头哈腰地跟孙拉处说。 “呀,这不是占仓兄吗,谢谢了!让拉处带你去仓库登记卸货吧。”柏治林也看见了,冲黄占仓拱拱手,然后转身对舒远秋小声说,这是林中秋的人,叫黄占仓,开当铺的。柏治林大约知道一些她和林中秋的事,但是柏治林这个人非常稳妥,言语也很谨慎,从未对她提起也没有过任何暗示,但却能有意无意地让她感觉到他的意图所在,就像对黄占仓的介绍,他只十分简略地说了这么一句,但舒远秋却从中体会到了好多意思,比如,黄占仓比较识时务,林中秋应该积极响应比如,林中秋c黄占仓这一类人今后是我们的敌人等等。 黄占仓对着舒远秋和柏治林依旧头如捣蒜,“柏掌柜,听说解放军要进城了,我送点见面礼。” 孙拉处领着黄占仓离开人群,往仓库走去。黄占仓悄悄说,拉处啊,咱俩平日关系不错,你说来了,共产共妻,林掌柜怕是凶多吉少啊,你一定要替我多说好话。孙拉处说,现在害怕共产共妻了?早不知道积点德?我们穷苦人家娶一个女人都砸锅卖铁的,你们三房四方地娶,早就该共了。 “哎哎,不能这么说嘛,大家都这样啊。你在林家多年,啥没见过?哎,我说,孙管家看上我哪个女人了我给您送去,只要你能替我多说好话” “呸!我才不稀罕!”孙拉处在地上吐了一口痰,大踏步前面走了。 甘甜甜走进学校的时候,发现学校里也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学校操场上贴满了“坚决申讨姬书明,保护学校财产”之类的标语,林琬儿正站在喧喧嚷嚷人群中振臂高呼,看样子正在参加针对什么人的集会。甘甜甜从那些学生中一把拉出了林琬儿,问:“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护校呀,学校专门成立了护校委员会,我加入了,和同学们一起与反动的校务主任姬书明开展斗争,姬书明这个坏蛋要把学校的财产都转移到台湾去!他还在学生中宣传说国民党陆军军官学校招生,诱骗我们参加青年军去台湾。不是我们及时揭穿他的阴谋,好多同学都要报名了。”林琬儿热血沸腾地说。看来她已经从孔军牺牲的悲痛中摆脱出来并化悲痛为力量,满怀热情地做着孔军生前热爱的事。 甘甜甜只好不打扰她,安顿她小心点,准备返回,不料林琬儿却把她拉到了一边,悄悄说:“妈,给你说个事。”甘甜甜看她一副紧张的样子,感觉到不是什么好事。果然林琬儿说,“妈,我,我有了。” “什么?”甘甜甜惊叫起来,“有了?谁的?” 林琬儿拉了她一把,左右看了看,看见没有人往这边看,就跺着脚说,“妈,你能不能小声点?还能有谁的?孔军呀!” “走,跟妈走,妈给你想办法,把孩子弄掉。”甘甜甜要拉林琬儿的胳膊,被林琬儿摆脱,“不,我要生下来。孔军不在了,我要给他生个孩子。” “我的姑奶奶,你才十几岁啊,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你这是犯糊涂啊,不听老人言,将来有你苦果子吃!”甘甜甜捶胸顿足。 “走了,妈,我忙去了。”还不等甘甜甜说话,林琬儿已跑进了集会队伍。 本来甘甜甜是要叫林琬儿回去带连杰的,家里太忙乱了,甘乾义让她帮着孙拉处c老仲几个参与清理群众捐献的物资,算账统计数字。她一走,三岁的连杰就没人看管了,她只好来学校找林琬儿。现在是暑假时间,她能有什么事?但没想到林琬儿在学校也是忙得不亦乐乎,全家都在参与忙解放呢。甘甜甜虽然觉得没指望,但她的心情却是出奇得好。他知道解放的来临将让她与马上面临倒霉的林中秋有了一刀两断的机会,这个世界新生了,她也将新生了,有了当解放委员会主任的老爹,她的未来将是一片光明。这样想着她脚步轻快地向仓库走去,就是把连杰用绳索绑在床头上,她也要积极办好老爹交给她的任务,这样大家就会信任她,也就会忽视掉她那个大财主二老婆的身份。 解放军的大部队终于在人们好奇c期待和惶惑中进城了。兵真多啊!像一条长龙望也望不到尾巴。解放军战士个个脸膛通红,炎热的天气让他们的鼻尖上湿漉漉地,发梢上的汗水都滴在了背包上,留下了濡湿的印迹。他们雄赳赳c气昂昂,挺胸前进,齐声歌唱:打得好,打得好,四面八方传捷报。到处都在打胜仗,捷报如同雪花飘。 于修亮等人提前组织了群众夹道欢迎,扯起了横幅:欢迎中国人民解放军一九五师进城。锣鼓队c秧歌队开始沿街表演,群众手中的鞭炮冒着火花,在地上炸响,他们举旗高呼“中国万岁”c“欢迎人民解放军”,一时间,地动山摇,山呼海啸。 沿街的群众身体一个压一个,完全拥挤在一起,脑袋从缝隙里探出来,一只只破碗伸过来,里面清凌凌的水晃荡着。战士们接过碗,一咕嘟灌下去,连说谢谢老乡。人群中上了岁数的人又谈起民国二十六年的红军来,他们说,那时候红军一来,县长就弃城跑了,红军还和他们老百姓一起过了年哩。接着又有人说,三年前解放军也来过,是那个王胡子的队伍,是过路,好像说是从中原突围来要去陕甘宁边区的,咱村六六他儿子就跟着队伍走了,但是他们来了就走了,六六后来就被割了头,还挂在竹竿上挑着到家家户户门前示威呢,惨啊。旁边有人听说,反驳道,这次不一样了,这次变天了,你没有看见?县衙都空了,红旗全都红堂堂地插上了。 队伍来到一个大场院里,场院里摆满了长枪c手枪c土雷等等。有口令传下来,部队停止了行军,战士们就地坐了下来,有的坐在田埂上,有的坐在街道边上,最前面的坐在场院的麦草上。这时候,一个身形魁梧c十分威严的长官双手插在腰里,站在一个小土包上讲话。甘乾义等他讲完,一边拍手一边说,师长给大家讲得很明白了,蒋介石已经彻底完蛋了,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穷人翻身解放了,我们马上就要成立自己的政府了。然后他指着旁边列队的官兵对师长说,这是起义的县自卫队和警察队二百六十名成员,请部队收编。师长点点头,走下了土台台,他伸出一双大手,紧紧握住了甘乾义的手,摇了两摇,说,你是大功臣,我早就知道你,西北军政委将颁发解放西北纪念章给你。甘乾义竟然有些紧张,他抓住师长的手摇着,连说不敢,不敢,你们握枪杆子的才是最大的功臣呢,是你们彻底打垮了国民党反动派。师长摇头说,可是,是你让我们减少了多少伤亡啊,这个功劳一定不能抹杀哦。 甘乾义把于修亮c舒远秋c柏治林等一一介绍给师长。师长一一同他们握手。于修亮说:“首长,敌伪政府的文件档案c枪支弹药等一切物资财产都归集整齐,敌县长郑子文和十一名政府骨干人员也在火烧洼羁押,请首长接收处置。”师长微笑着即刻安排人员去和于修亮办理各项接收事宜。 两张布告很快贴满了主街道和几个小市场,一张是陕甘宁边区政府布告关于禁止损坏农场c苗圃c庙宇的布告,另一张是县军事管制委员会布告,布告反复地在大喇叭上宣读:“原敌伪机关各种物资c家具c用品有不少散失民间,这些公物,本为人民多年来血汗积累的财产,自应归人民政府所有,以免重新购置,加重人民负担。最近有些市民,尚明大义,自动送回,殊堪嘉尚,但仍有不少隐藏不报或继续偷窃倒卖者,确属非是”舒远秋听着喇叭,心想,物资有藏匿的,那么还有那些特务呢,还有那个可恶的曹子轩呢?他逃到哪里去了?上次在甘乾义家,林琬儿说曹子轩杀害了孔军,只身逃出了峡口。那么可以肯定的是他已经逃走了,那么还有雨晴呢?雨晴在哪里? 老仲的主要任务是负责接收敌伪机关的主要物资,他一边忙乎一边给舒远秋说,“开眼了开眼了,今天收了四万多银元,九百多串铜元啊,我老仲活了一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钱啊!” 舒远秋没有响应他,她有些心不在焉地说:“看你笑得眼睛都没了。别光顾着高兴了,一定把那些个表格填好,那可都是钱,千万不敢弄错了。” “我这大老粗,没识下几个字就是不行啊。多亏你有学问,不然我可老虎吃天了。”老仲还沉浸在自己的喜悦里,“县人民政府马上要成立了,听说于修亮要当县长呢,他昨天征求我意见,问我是去外地工作呢,还是在这里任职。估计给我安排的官也不小。书眉,你呢?你咋打算呢?” “你刚才说到学问,我觉得不打仗了,和平年代有好多事要做,我钻久了山沟沟c土窝窝c车马店,都像是傻了一样的,以前在陕甘宁边区短训过三个月,那时候我就有一个愿望,等革命胜利了,集中再去那里好好学些东西,所以,我想申请去边区干校学习。学完回来后一切再听组织的安排。” “学习?”老仲愣住了,“一定要去?那可不是一天两天。那我咋办?” “是,三四年吧。我已经决定了你?你当你的官啊,没人拦你呀。”舒远秋没有太看他的脸色,“不打扰你工作了,你自己先忙,我出去有点事要办。” 舒远秋一个人往瑞川县城的南山下走去,她要去老岳和雨晴曾经生活的地方,她希望能得到雨晴哪怕一星半点的讯息。从进城那天起,她就一直在想这事,而且她已经向柏治林打听好了地方所在,但是当时迎接大军进城的各项任务很紧,太忙了,她只能暂时把个人的事放下。现在好不容易有了空闲,她便把老仲一个人撇在屋里,一路寻去。 走到那片灌木林的位置时,却发现那片灌木林已经没有了,变成了一个很大的碾场,没有了遮挡,南山坡上的文昌宫和山巅的至圣行宫清晰可见。灌木林说没就没了,变化随时都在发生啊。如今麦子刚刚收罢,正是烈日当头,路上偶尔可见正在把捆好的麦个子往碾场里背的人们,碾场里有人在翻晒麦穗或麦秸,有人正用牲口拉着碌碡在场上转圈打粮。 舒远秋站在场边上,看到一只驴子拉着碌碡在场里转圈,一个老头在旁边抽旱烟,他看到上面打轧得差不多了,就赶忙用麦叉子把底下的翻上来。这种程序舒远秋并不陌生,小时候看长工们在麦场里干活,她还要跑上去亲自试一下呢,而大哥舒达江每到七月流火季节,他都会挽起袖子,光膀子下麦田割麦,长工们都很拥戴他,私下里都希望将来舒达江能成为舒家的掌门人,但是让他们遗憾的是大哥无意于经营家族而把心思都放在了外边。舒远秋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那个老头,不去打扰他。她知道,等到上下都打遍了,这头遍麦子才算打完,把麦穰挑到一边垛上,然后再打另一场。所有头场的麦子都打完,用折子一圈一圈地存好后,再把堆积起来的麦穰摊开到场上,继续打轧一遍,叫做打二穰或者捞二穰。然后,才轮到晒麦子或者是打麦秸。打下的麦秸和麦穰垛在一起,就成了麦穰垛,留作喂牲口和冬天家里的烧柴用。现在碾场里已经有好多麦穰垛,麦穰垛的大小显示着一个家庭一年里生活是否富足。 老人蹲下来拿瓦罐准备喝水的时候,突然看到了旁边站着的舒远秋,于是他捋着黑白交杂的胡须问:“他娘,你从哪里来?” “这是我老家啊,你不相信吧?” “我没见过你。你莫哄人,我老汉人老了,眼睛还不瞎。” “真的,没哄你,你知道从前双庙有个叫舒畅的人吗?” “知道,知道,舒畅他爹是朝廷命官,舒畅是县里最大的乡绅,那名声大的,县太爷都听他的。” “不瞒你老人家,他是我爹。” 老人凑到舒远秋跟前,上下打量了下,摇摇头,“不可能,据说舒家的除了在外的两个儿子外全部在地震中死了,连宅邸都没了,他是有个女儿,有人说在地震中死了,也有人说让他家的放羊娃给拐骗跑了,兵荒马乱的年月,一个女孩家家的,能活下来吗?” 舒远秋看到老汉不相信,也就不再坚持和他较真了。她转变了话题,“老人家,我向你打听个事,你知道这里原来有一个小院子,在什么地方吗?” 老汉很热情地回答她,“你是说那个坟宅吧?那不,被最大的那个麦垛挡着,后面就是,不过呀,现在不是什么院子了,早就成了坟墓了。” “坟墓?” “是啊,你不知道吧,听说原来这院子里住的是老县长,后来被人给杀了,他的小老婆也被人给抢走了。附近的村民不忍心,才就势推倒了那房子,把死者埋葬在里面,算是入土为安了。这里离村子远,偏僻,老县长下台后就一直住这儿,他很少出门,不过这当官的人结的仇多,老了老了却把一条老命丢了。” 舒远秋告别老汉,向那个大大的麦垛走去。她穿过麦垛,果然就看到了一些残墙颓壁,倒塌的房,残缺的墙,荒草漫漫,没有人会相信这里曾生活过一对寂寞的人。这才多久啊,不过两三年光景,一切竟然就变得这样荒芜。这荒凉的所在收藏着一对少妻老夫的爱情和婚姻,收藏着他们的欢笑c悲伤和孤单。 舒远秋想起她们在“元兴隆”药铺里的见面,当时,女儿的毅然决然让她无奈,但却让她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最后和雨晴见面就是在风岭塬了,曹子轩这个可恶的叛徒,她挟持了雨晴,老岳肯定是曹子轩杀的。有一次柏治林告诉她,那次他刚把雨晴送到家门口,就看到从老岳的院墙上跳下一个黑衣人,飞快逃去。当时觉得这人很熟悉,后来曹子轩叛变,他才猛然想起那人的身形很像曹子轩。 “雨晴,雨晴,我的好女儿,你现在在哪里?你听到娘的呼唤了吗?” 舒远秋呆呆地站在这里,内心里发出了切切的呼唤。她想,如果雨晴顺利生下孩子,现在也该快两岁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太阳开始西移,天色渐渐暗下来,阡陌上有三三两两的农人劳作了一天,开始牵着牲口回家。舒远秋心情沉重地回转身,望了这断墙残屋最后一眼,走上了一条阡陌小路,忽然听到有人唱曲儿的声音远远飘来,歌声清脆嘹亮,让人热血涌动:“太阳出来照山川,哥哥收麦搭头镰,天气炎热烧哄哄,妹妹提镰紧后跟,见哥脚印在田中,双手捧土贴在胸,是哥脚印妹才捧,是哥衫烂妹才缝” 果然正如老仲所言,半月后,于修亮成了人民政府的县长,舒远秋去边区学习的申请得到了县委的批准,老仲很无奈,和舒远秋冷战了一月之久,也提出申请去凌县工作,很快也得到组织的批准,他安排的职务是凌县的副县长。 临走前,老仲终于主动说话了,“书眉,我就要走了,想和你好好谈谈。我知道,你根本瞧不上我,你嫁给我也不是你的意愿。” “现在还说这个有什么用?”舒远秋说,“人都嫁给你了。” “是嫁给我了,但是我知道你一直不痛快,无论我怎么做,你都不满意,就拿这次去学习吧,你事先也不征求我意见就自己决定了。你说我不开明,这事搁谁身上谁能接受?明天我就要走了,我想听你一句实话,你申请去学习是不是为了躲避我?”老仲一脸痛苦。 “你怎么会这样想呢?于县长都给你做过工作了,说学习是好事,让你不要拖我后腿的。” “书眉,请你说真话,这两天,我已经想好了,现在婚姻讲究自由,结婚和离婚都有自由,我想明天去报个到,然后回来和你办理离婚手续。这样你会轻松些,你也用不着跑那么远去学习了。”老仲深深抽了一口烟,吐出了几个烟圈。 这话让舒远秋吃了一惊,她的心中一下子有了深深地歉疚感,说实在的,老仲对她确实不错,体贴,关心,疼爱。但是这么长时间了,自己除了对他冷言冷语外,真的无视他的存在,心里面哪怕一点的位置都没有给他留下。这对老仲来说的确是不公平的。她知道他也很苦恼,但是她没有想到他会主动提出离婚,这件事连她自己都没有想过,毕竟自己四十多岁了,而老仲都已经奔六十的人了,离了又能怎么样呢?人说少年夫妻老来伴,他和她已经到了做伴的年龄。 “老仲,你是个好人,请原谅我的无情,但是要离婚的话,我请你还是仔细考虑考虑,毕竟我们都不是年轻人了。”舒远秋不知道怎么开口。她竟然觉得无法面对这个被称为自己丈夫的人。 “我明白你心里一直装着别人,别自己苦自己了,离了,你去找他吧。你才四十来岁,还来得及。” “老仲,就算离,我也不会最近离,你要去凌县当副县长,我却和你离婚,这对你影响不好。我们夫妻一场,我还是希望你在革命工作中顺顺利利。不要因为家庭让你名声受到影响。”舒远秋眼睛有些酸,“老仲,就这样吧,这事以后再说行吗,你要走了,我帮你收拾行李。” 第二天当老仲起床的时候,舒远秋已经把饭做好了,她把老仲叫到饭桌前,给他倒了一杯自己酿的黄酒,“来,老仲,我给你送行。以后到了新岗位上,一定要多学文化,多用脑子。” 舒远秋拿出一双棉鞋,塞进老仲包里,说,“天气冷了,这双棉窝窝是我亲手给你做的,里面装了羊毛,很暖和,你多保重,以后自己照顾好自己。”老仲端起酒一饮而进,他的眼睛里突然滚出几颗浊泪,“书眉,谁都不怪,都怪我他妈没有福气。” 老仲走了,一路上心事沉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章 林家堡的石柱上悬挂着的长串鞭炮仿佛是从九天垂下来的,下面的人点燃它的时候,溅起的火花顺着鞭炮串子火龙一样地一路炸响着从地上蹿上柱顶,最后鞭炮就像是从天空里炸响一样,方圆百里的人都被惊得魂飞。平静的天空顿时像被炸裂,一道一道的浓烟喷射在天空,天空马上变得支离破碎。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林家大院又一次成为众所瞩目的焦点,几乎全双庙的人都来到了林家大院的门前。对于双庙来说,这无疑又是一场地震。人们乱纷纷地嚷着,你挤着我的身体,我踩着你的脚板,一个个扬着头,好奇而又兴奋地瞅着眼前发生的梦想也梦想不到的这一切。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过,就有一个民兵模样的人把一个缠着大红绸子的大木牌挂在了林家院的大门上。几个醒目的红字在八月的阳光下夺人眼目:双庙乡人民政府接着有一个穿着草绿色制服的人站在了林家大门前的一张桌子上,他手举着一个破喇叭,沙哑着声音高声喊:“乡亲们!双庙乡人民政府今天挂牌成立了!大家有什么困难找人民政府,这是我们自己的政府!是为人民做主的政府!现在我宣布,经过群众大会投豆子,孙拉处同志碗里的豆子最多,孙拉处同志当选为双庙乡人民政府乡长!” 人群中发出一阵呼叫声,他们显然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几乎所有的人全部将目光投向了孙拉处,那箭簇一样的目光让孙拉处无处躲藏,他感到浑身如火烧一般,脸火辣辣得烫。他深深地将头埋在怀里,半天不敢抬起来。曾经的林家堡,眨眼之间成了的衙门,而他孙拉处,林家堡一度失踪的大管家,如今摇身一变成了这个衙门的老爷。他看到了那些异样的眼光,他也看到了有人还把浓痰吐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 可是,究竟是谁往写着他名字的碗里投的豆子呢?谁会给他投豆子?这其中的奥秘孙拉处多少年都没弄明白。 那个穿着草绿色制服的人站在桌子上,他的旁边就是那个挂牌子的民兵样的人,他把一份红头文件递给那个穿草绿色制服的干部。干部接过文件,冲大家在空里扬了扬,意思是下面的话就是文件上的,而不是他说的,他双手拿文件,旁边的民兵给他举着喇叭,他给大家念:“各县要不失时机地彻底摧毁敌保甲制度,建立人民民主政权。从今天开始,敌乡镇改为区,保改为乡,甲改为行政村。近期我们的任务是,肃清敌特和土匪反动武装,安定社会秩序,全力支援前线,解放大西北,有钱拿钱,没钱出粮,没粮出草料,没有草料做布鞋也行哪”。 他站在桌子上,指着桌子下面门口台阶上的几个人,继续对着喇叭说:“乡亲们,双庙乡人民政府由三名同志组成,乡长孙拉处我就不用介绍了,大家都很熟悉。这位是派到乡上的指导员,葵小林,大家今后就叫他葵指导。”从孙拉处身后挤出一位四十来岁的男人给大家鞠躬,说,叫老葵就行。紧接着,他的旁边又出现一个怯生生的年轻人,他是被老葵拽出来的。 “这位是乡上的文书小关。请大家多支持他们的工作,他们在工作中有啥问题也可以向区上及时反映。另外,为了执行中央关于民兵工作的指示,区上建立了民兵营,县上组建民兵连,我旁边的这位就是民兵连的穆连长,欢迎深受地主c资产阶级剥削压迫c苦大仇深的贫雇农报名加入民兵。”他刚说完,人群中就发出了阵阵骚乱。有人小声说,我们的东家倒了,我们咋办?在哪里能混口饭啊? 孙拉处仔细一看,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林中秋家的老长工林五。 “不如我们当民兵吧。” “好,当民兵,当民兵当民兵!” 孙拉处看到一下子涌过来个人,林五挤在最前面,他们都望着他,“孙乡长,你以前是我们管家,现在还是,我们要当民兵,誓死追随孙乡长。” 孙拉处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准备要说些理由劝阻他们回去种地,话还没有说出来,穿草绿色制服的区上领导就发话了,“这话说的不对啊,不是追随孙乡长,是追随。你们要学习,开眼界,慢慢就懂了。来,小关,拿册子来,把他们几个登记上,填好后交给穆连长。”小关赶紧翻出一本毛边小册子,在桌子上开始逐一登记他们的名字。 孙拉处很不自在,他觉得今天的时间过得太慢了。他知道,林中秋和任月霞还在院子里,昔日热闹异常的林家大院如今除了十来口牲畜就剩下了他们老两口和林连文小两口。此刻,他们在屋子里是否听到外边的喧闹?是否知道今后这林家堡就成了别人的天下?这林家院子成了他孙拉处的官衙?孙拉处心乱如麻,各种念头在脑子里盘桓,他懂大伙的心思,明白他们在想什么,所以他不怪大家,他甘愿承受大伙的白眼,因为就连他也没弄明白,怎么突然就做了乡长,成了双庙的当家人。 这个穿草绿制服的人是区上的副区长,以前干过保长,也是地下党,据说他当保长的时候把保搞成了两面政权,发展了好多地下党,方圆好多村子都是红村子。所以他当了副区长也不奇怪。而他呢,他有他隐秘的内心世界,他在帮地下党做事的同时也干了些不清不楚的事。所以他没想着当官,更觉得他根本不够当官的资格。起初,这位副区长告诉孙拉处,区上根据调查了解,提出了一个干部名单,作为双庙乡长的候选人,他就是其中之一。 今天他专门赶到双庙来,一是召集群众,选出乡长,二是组建乡上的民兵连。他一来双庙,就和穆连长c小关c葵指导分别上门发动群众到林家堡来集合,等人都来得差不多了,他就让小关把候选干部的名字写在一张纸条上,分别放在一个碗里,然后让群众把黄豆投在自己同意当选的人的碗里,谁的豆子多,谁就当选乡长。别的那三个名字他从来就没有听说过,他相信大家更是不认识。当孙拉处听到副区长说出他的黄豆数时,他就惊讶不已,紧接着当副区长说出其他人的黄豆数并宣布孙拉处最多时,他急忙凑过去,一个一个碗地数起来。他数了一遍又一遍,还是他碗里的多,但是当副区长宣布他是乡长时,他分明又看到了下面群众的眼神,从眼神看,他们在排斥他,可是为什么他碗里的黄豆会那么多呢?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乡亲们为什么既排斥他,瞧不起他,又会给他投黄豆呢? 当他还在心不在焉地左思右想的时候,副区长已经从桌子上下来了,他拍了一下孙拉处的肩膀,说:“这里以后就是乡政府大院,林中秋的财产暂时集中起来,听候处置,人呢,暂时让民兵连押到村头的程庙里。”说完他又叫穆连长,“穆连长,你带他们几个进去清理财物,打扫卫生,把人带走。”孙拉处看到穆连长领着刚被登记了的那几个临时民兵跳进了林家大院的高门槛,紧跟在穆连长后积极性很高的正是林五。 孙拉处小心翼翼地问副区长,“林中秋要杀吗?” “不一定,这需要人民群众来决定,杀不杀要看他血债深不深,要看群众的仇恨大不大。”副区长的回答让孙拉处一时无法判断林中秋最终的命运。副区长说完也进了院子,孙拉处只好跟随其后进了院子。院子里一片狼藉,秋叶满地,杂物扔的满院子都是。他刚走到院子中间,就听到了林五的声音,这老狗,没想到他也有今天。 孙拉处闪身进了牲口圈里。果然不一会儿,林中秋c任月霞被三个人押着过来了,林中秋的脸色青黑,眼角下垂,走在最前面,有人还趁机在他的屁股上踹了一脚。孙拉处手扳着牲口食槽的槽沿子,泥皮都被扳了下来。他的心里滋味百般,他在狠狠骂自己,孙拉处啊孙拉处,你猪狗不如!林中秋和任月霞被他们押着从孙拉处的眼前过去了,他一直看着他们出了大门,这时候,林中秋威严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乡亲们,这是林家堡先人林九的基业,他是用鲜血换来的,我不过是替他看看门而已,林家堡是大家的。 掌柜子就是掌柜子,他就是和一般人不一样,这个时候了还考虑的是林家堡。孙拉处赞叹一句,就出了牲口圈,他准备到门口去看看,突然就听到舒燕子叫骂的声音,畜生简直是畜生!孙拉处赶紧过去,他看到林五和另外一个准民兵推搡着林连文和舒燕子从堂屋里出来了。孙拉处拦住他们,问:怎么回事?林五眼神飘忽着,支吾道,穆连长让赶紧把人带过去。 “你在林家多年,林家何曾亏待过你?你为什么要做出这类恶心的事?”舒燕子是在给林五说,孙拉处的脸却红得像关公,他觉得这话分明是在骂他。他追问,“燕儿,究竟怎么回事?” “你进去看,是人干的事吗?”舒燕子指指堂屋,“该不会是你指使的吧?你本性不改啊,背叛舒家到了林家,现在又背叛了林家,是人是鬼啊,你?” 孙拉处红着脸冲进了堂屋,马上他就闻到了一股臭味,臭味是从堂屋的八仙桌上发出的,他走到跟前,就看到了一泡屎拉在了桌上的灵牌前,两炷香尽管还在散发袅袅香烟,却也掩盖不了这泡屎的恶臭。 孙拉处明白了林五的所作所为,他竟然把屎拉在了八仙桌上林九的牌位前。一腔怒火涌上心头,他冲出堂屋,撵上了林五和林连文c舒燕子他们。 “站住!”他大喊。 林五回过了头,穆连长也回过了头,“孙乡长怎么了?” 孙拉处一时也不知道怎么了,骂人的话都冲到嗓子眼了,但是这一刻,他却愣了愣,攥着的拳头慢慢松开了,也就在这一刻,他突然有了新的主意,他说,穆连长,把他俩留下吧。 “留下?”穆连长不明白他的意思。 “穆连长,你看这乡政府院子这么大,葵指导,小关都是外地人,吃住都要在乡政府,再说我忙了也总不能天天回家吃饭吧。就让他俩留下给大家做饭,也是劳动改造嘛,反正带他们到那破庙里闲着也是闲着,在这里我们大家也可以监督他们。”孙拉处一口气说完,他觉得自己把理由讲得很充分。 没想到穆连长马上答应了,“你是乡长,你说了算。需要我们民兵连的就招呼。林五,他们交给乡长了,咱们走!” 林五看了孙拉处一眼,孙拉处的眼睛像是一把刀子,恨不能直戳他的心窝。穆连长带着林五出去了,孙拉处过来拽林连文的胳膊,连文,你受罪了,带着媳妇到你屋子里去,这里还是你的家。林连文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你,你们把我爹弄到哪里去了?你们抄我们的家还则罢了,你们还想要我们的命吗?舒燕子一把拽走了连文,走,别跟这种人啰嗦。他们进了屋,把门狠狠地摔上了。 正如孙拉处头预想的一样,当他头顶满天星星十分疲倦地回到家里时,孙老汉把门顶得实实的,怎么叫也不开。最后孙拉处只好一屁股蹲在地上,背靠着门发呆。他想他是做梦呢?还是真的?林中秋,这个林家堡的主人,这么快就被赶到了村口的破庙里,据说他的田地c家财就要成为他们这些穷人的,别说大多数人家都不敢要,他孙拉处都觉得烫手哩!他们说地主剥削我们,这都是我们的血汗钱,可是我们连我们自己的血汗钱都不敢拿,把他的!这事儿,做梦都不敢想。 秋夜清寒,孙拉处知道老爹是不会开门了。他感觉浑身发冷,就出了后山沟返回乡政府去。 他来到了乡政府大门口,突然不想进去了。他坐在门口抽烟锅,回想着他在林家的大事小事,点点滴滴,他八岁上就给小地主放羊,十五岁上为了躲饥荒跟庄子里的大人到煤窑里背炭,常年黑不溜秋,不见天日,三年过去了,他眼睁睁看着和他一起去的人一个个先后被石头砸死,最后一个白煞煞的头盖骨都出来了,他怕极了,做梦都是索命的鬼。十八岁他逃出了煤窑,经人介绍到了舒达海家拉长工,虽然吃不饱穿不暖,但是和背炭相比,他很知足。但是后来也有了危险,他除了干活,还要充当舒家的枪子去对付林九,在和林家的械斗中他终于被林中秋擒获。林中秋不仅没有处决他还给他好吃好喝。后来他是死心塌地地跟了林中秋,由长工做了农头,再后来又成为林家的大管家,一人之下,百人之上。要不是遇见老仲,他怎么会背叛东家呢?林中秋待他如同自己家人,嘘寒问暖,无微不至,还给他的弟弟孙抓处娶了媳妇兰花。在他爹的眼里,林中秋就是他的再造父母啊。 孙拉处把一锅旱烟抽完了,就进了院子。他住的地方还是原来的屋子,一切都没有动,他走进去还有一种他是林家管家的感觉。办公放在了南房,也没有啥大的变动。这地方还是这地方,这屋子还是这屋子,这人还是他孙拉处,那么,究竟是什么变了呢? 是天变了,对,是天变了。孙拉处搞明白这一点后终于疲倦地睡去了。 天一亮,孙拉处就接待了第一个办公事的人。他是双庙小学的刘校长,刘校长原来是个穷苦教员,双庙小学被接管后,就任命他做了校长。刘校长是小关领来的,小关说,孙乡长,刘校长是来出难题的。 “啥难题啊,连国民党都打败了,还有什么难题能难倒我们呢?”这是县长于修亮常说的一句话,孙拉处也学会了。 “是这样,孙乡长,现在到处都动员穷人家的娃上学识字,学校里学生增多了不少,初小还好说,高小老师根本带不过来,我昨天为这事专门去了县里教育科,科长说陕甘宁边区的新教材来了,课程一下子多了三四门,我说学生多了,课程也多了,但是没人教娃娃。科长说,这是个普遍问题,县上也没办法,让乡上自己解决,可以利用那些读过旧私塾的人”刘校长说,“所以,我是求您乡长大人来了,快帮我解决这燃眉之急,不然这学校还怎么办呢?” 孙拉处脑子里亮了一下,哈哈笑了,“这事啊,没问题,小关,去叫连文两口子来。” 一会儿,小关把林连文和舒燕子带来了。 “刘校长,他们可都是先生啊,舒燕子我不敢说,这连文的学问我可是领教过的,这小子就爱读书”孙拉处转向夫妇二人说,“连文,这是双庙的刘校长,你认识的,学校缺斯文子,我看你俩最适合不过。去吧,每月还有薪金粮一石四斗。” “太好了,太好了!你们去,高小就有老师了。”刘校长高兴不已,不容林连文和舒燕子表态,就拉着他们去学校了。 中午孙拉处骑了一匹黑马去区上开会,会开完天已经黑了,他没回乡政府,就直接回家了。这次他准备得充足,老爹不开门他就穿羊皮袄睡在大门外的土坎上。他拍了几下门,喊了几声,没想到,门突然就开了,原来是孙抓处和媳妇兰花。 “哥,你莫怪我们,是老爹骂得不让开,但又想想,你是做老爷的人了,我们也不敢得罪。”孙抓处站在门里,手里拿着顶门杠。孙拉处问爹呢。孙抓处说躺在炕上用被子蒙着头发脾气哩。 孙拉处进了门,直接来到牲口窑里,他看到孙老汉躺在炕上,真的把头蒙在被子里。 “大!”孙拉处叫,“啊,大!我是拉处,你听我说。我” “滚出去!你当老爷了,别人怕你,我不怕你,你这个吃里扒外,忘恩负义的狗!我老汉怎么能日出你这么个种”孙老汉一脚蹬了被子,坐起来指着孙拉处的鼻子一顿乱骂。 孙拉处听到墙那边传来嘤嘤的啼哭声,他听出那是碎花在哭。孙拉处像一截木桩子,呆乎乎地站着,任老爹的唾沫星子飞溅到他的脸上。孙老汉骂了好久,嗓子干了,看来实在是骂不动了,剧烈的咳嗽一阵阵地抽得孙拉处心疼。孙拉处出去舀了一瓢水,端进来,递给孙老汉,孙老汉接过瓢喝了一口,又不停地咳嗽起来。 这时候,孙抓处进来了,说:“大,你就别骂了,哥现在是体面人,你让村里人听见,多不好!再说都人民政府了,不兴骂人。我哥就算做错了,你让他说几句,给个认错的机会。别光顾着骂了,再骂他还是你儿子,我的哥呀”孙老汉不说话,看样子是听进去了孙抓处的话。 孙拉处看到孙老汉的气息顺畅了些,就给他说起了掏心窝子的话:“大啊,不错,我是背叛了东家,但是有些事你并不知道,那次东家借刀杀人,想在去安口的路上把我害了。这是我以后才知道的。但是我自己认为对得起林掌柜现在有一句话我不得不说,那次地下党袭击林家院的事你该还记得吧。当时为什么林掌柜事前得到了消息逃走了,现在我给你说,那就是我偷偷向他通风报信的,这一点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这事是你逼着我说的,你们现在知道了,千万要和我一样,把它烂在心里。这事要是传出去,我这颗脑袋肯定要搬家!有些事我不想说,问题是你老人家不相信我,林琬儿去甘乾义家,是我害怕闺女还小受不住这么大的变故,就建议甘乾义早早将她接到城里了。现在林中秋被逼到双庙村头的破庙里,他的儿子连文和媳妇子是我安顿到学校当老师的,还有,连文的那一对儿女也是我找了一户人家给养着,一个叫冬子,一个叫雪妮,长得贼心疼,娃娃还那么小,不能跟着遭罪啊。你说,我刚当上这个破乡长,办这些事对我来说轻松吗?” 一席话,说得孙老汉目瞪口呆,哑口无言,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瞅着孙拉处。孙拉处卷了一支旱烟,点着了叼在嘴上,抽了一口,尽量让自己平心静气,他不紧不慢地说:“我知道我对不起东家,这不他就在村里吗?我当乡长的,在哪里照顾不到他?至于林家院,财产归公,又不是我孙拉处弄的,也不是我私人的,我不干了,衙门又背不走。新社会是穷人当家作主,他林中秋一个地主老财,就算给了他,他敢住吗?好了,大,你别生气了。我要走了,我还想让全家人帮我的忙。我刚去区上开会回来,最近县上下达任务,要征借军粮,支援前线,乡上还要成立征借军粮委员会,咱村想让全家人出去动员动员,有粮借粮,有麦草出麦草,能做鞋的连夜赶鞋,碎花和兰花首先要带头,组织全村妇女先拿出几双,别让咱双庙落在别人后面!” “哥,你的事给你帮忙,也想让你给我帮个忙”孙抓处犹犹豫豫地说,“我想当民兵” 孙拉处说好啊,我跟你去说说,看行不行。孙老汉终于说话了,“我生了你这个儿,总是理长得很。按理你的事我不该管,我只想说一句话,孙家世代都是老实人,昧良心的事咱不能做。虽说改朝换代了,但是做人的道道不能丢,听说要把财主的东西分给穷人,别人拿不拿咱不管,咱们不要。那是人家的东西嘛,咱用着心里不踏实。你干的事,只要是为人办好事,我们能给你帮什么,会尽量帮的”孙拉处很高兴,“大,你放心!我听你的。至于林掌柜,等我安顿好了手上的事,就去看他。人民政府刚成立,有的地方还没解放,人民政府的主要任务就是支援前线,解放全国。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咱孙家的祖训,我不敢忘。” 孙拉处回乡政府的时候,孙老汉把他送到大门外,不断地用拳头揉着眼窝,弄得孙拉处心里很不是滋味。 第二年的一个夏天,孙拉处刚从县里开会回来,一路想着于县长在会上的讲话,终于要有大动作了,于县长说,农会要深入乡村开展减租减息和土地改革。会场上,孙拉处知道,林中秋坐等的结果就要来了。虽然现在他的地还是他的,但是谁租种谁收获,打的粮食已经与他无关了。好在政策规定,将来土改并不是把他的家产剥夺一空,村上按人均面积分土地,地主也要分,但是要让他们自食其力。孙拉处一路往乡政府赶一路思谋着双庙的形势和任务,突然天上“格巴”响了一声雷,干硬的雷。 孙拉处望望晴朗碧蓝的天空,雷是从哪儿响起的呢?轰隆!又是一声,仍旧是干硬的。孙拉处看明白了。雷声夹着闪电,响在很远很远的几片云彩上。孙拉处有些害怕。格巴巴的雷声响在他的头顶,眼前每一道梁c每一座峁都元气充沛c肌腱紧绷。他的步子加快了,快到乡政府的时候,那几片云彩已变成了黑的,又凭空生出许多黑云,都齐刷刷向双庙的方向涌来。天刹那间黑了,刮起了风,叭叭的雨点落下来,孙拉处双手抱着头向乡政府跑去。 当他跑进林家堡,雨已作倾盆状。走进大院子里时,他的衣服早已经湿透了。林中秋宅院原来的堂屋他没有动,只把南房改了改,作为乡长办公的地点。他住的地方仍然没变。这引起了大家的不解。对此,孙拉处解释说,堂屋经常闹鬼,他胆子小。 孙拉处走得匆忙,没有瞅见杏树下面绑着一个人,早成了落汤鸡。他一进门就发现屋里站着两个民兵,他们说:“孙乡长!地主婆破坏我们的胜利果实,我们把他抓了来,等你发落呢。”孙拉处一边拧着衣服上的水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什么地主婆?”民兵说:“就是林中秋的大老婆呗。”孙拉处不动了,他瞅着两个民兵没说话,一任头上的雨水叭嗒叭嗒地往下落。 “孙乡长!人就在外面,你说咋处置?”民兵又问了一句。孙拉处来到门口,这才看到了杏树下的任月霞,雨水把她披散的头发冲下来贴在了整个脸上,完全挡住了面目。 孙拉处抬脚跨过门槛,大步出门,冒雨向那棵杏树走去。走了两步,他又回过头来对走到门口的民兵喊道:“你们去吧,把她交给我,我自有办法。”两个民兵踩着院里的积水走了。孙拉处快步走到杏树下,三两下解开绳子,搀扶着任月霞进了屋。他又出去找了点麦草和干柴,把炕烧热,找了一件衣服进来,对任月霞说:“大奶奶,到热炕上去,把这件衣服换上,这还是你从前的衣服呢?你们家的东西我能保存的都原封不动的保存着呢,有我在,谁也别想动你先换衣服。我到院子里等,换好了叫我一声。”说罢闭上门到院子里去。 林中秋的儿子林连武是伪县长,林中秋在双庙又是恶贯满盈的土豪,兼并土地,剥削贫农,为一头牲畜害死了老长工李福泰。这些阶级仇c剥削债一定要清算,县法院的巡回法庭要进乡办案,结合土改,要开群众大会,彻底打击掉恶霸地主的嚣张气焰。孙拉处站在屋檐下,看着屋檐下溅起的雨水,想起了县上会开完,出来时区政府区长对他的一番话。 过了一会儿,任月霞在里面喊:孙拉处!你进来,我有话说! 孙拉处进来,看见任月霞换了衣服,正坐在炕头上。他随手把门小心地掩上,“大奶奶,你什么都别说,雨小一会儿了你就走吧,人看见了不好。”任月霞溜下炕,捋着湿湿的头发,说:“老林他已经几天没有吃东西了,昨天他突然说想吃烧玉米棒,还说他小时候放羊,钻进玉米地里,顺手掰一个,就在山上垒几个石头用柴禾点着烧了吃。他说好多年都没闻过那香味了。我看他真是可怜,就去原来我们的那块地里,没想拉处!你说人为啥一下子变得那么坏?不是因为连武被你们给杀害,林中秋那么刚强的人,他是不会倒下去的。” 孙拉处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我有啥办法?掌柜子后半辈子注定要有这一劫。唉,等天晴了,我给掌柜子掰几个玉米棒拿过去。” “拉处你没变,掌柜子记挂着你哩。你把连文小两口安插到双庙小学当先生,还把我的两个孙子都安顿好,今天又要冒着危险放了我。世道变了,你也做官了,可你一点也没变,我先在这里替掌柜子谢谢你了。”任月霞说着就要给孙拉处作揖,孙拉处慌忙拦住,“快别这样!我这人,没球本事,再给掌柜子做不了个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一章 一场突然而来骤雨,把双庙村口那座本就破旧的程庙浸泡得墙体裂了缝。程庙里供奉着唐朝大将军程咬金。因为久未人来,它威武的脸上早已织满了蛛网。他手中那柄以“三斧头”而闻名天下的大斧也只剩下了半截。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年代,就连昔日受人膜拜的大将军程咬金也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冷遇,他看上去是那么地落寞,那么地无助。 舒远秋刚迈上青苔遍布的石阶,就闻到了一股青苗烧熟的香味。舒远秋把头凑到了程庙破烂的窗棂上,她从裂开的木格窗缝里看到了孙拉处正撅着屁股用一把烂笤帚在那里煽火。庙里多了个用泥坯泥成的小炉子,上面烧红的炭渣上搁着几个带青皮的玉米棒子,那香味正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这时候,舒远秋听到有个男人在说,“拉处!别煽了,你是乡长”那个说话的人虽然在她的视线之外,但是她听出了那人是谁。孙拉处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他煽得更起劲了,他说:“掌柜子别这样!我还是你的管家!我这个管家没尽到我的本份,完了我请个良医,来好好给大奶奶好好看一看。顺便劝你一句:人死不能复生,连武这娃,是我看着长大的,从小就是个犟驴脾气,我听说当初他要认个错,政府是不会杀他的现在是人民政府,你千万莫与政府对着干,有一句话,我想了好久,说给你,你莫要有想法。这一向政府后备紧张,为了支援前线,尽快活捉蒋介石,解放全中国,要我们解放区捐款c捐物,我想林家的东西反正迟早也到不了你手里,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把能用的全部捐给支前委员会,也算作将功折罪吧!只要你点点头,列个单子,可以以你的名义让夫人出面” “拉处,你别为我操心,我从小没爹没娘,有名无姓,光着屁股长大,啥苦没吃过?啥罪没受过?后来我得遇义父林九,有了名有了姓,也有了贤惠的任月霞和万贯家产,才算有了活人的尊严。我知道这一切都不属于我,我只不过是个临时保管者而已,最终有一天仍会得而复失。如今,风水轮流,我就当是做了一场美梦,没有啥舍不下的。至于我的家产,你们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我早就不把它们当做我林中秋的了,所以也不存在捐与不捐,政府想拿去就拿去得了” “掌柜子啊,你就听我一句,马上要土改了,土改的对象就是你们这些人,你就听听我的话吧,这样做对你有好处” 舒远秋听得入神,她把整个脸都贴在了窗棂上,她想尽快看见和孙拉处说话的林中秋。这时候,她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传来,接着有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听出是一男一女:“去不去反正是你大,我一个人去,算啥?”舒远秋悄悄躲闪到了程庙的山墙后面,偷眼看时,原来是林连文和他的媳妇舒燕子。他们一前一后来到了程庙门口。舒燕子在后面推搡着林连文,直到把林连文先推进了庙门,然后她跟了进去,关上了庙门。 舒远秋闪出身,贴到门口,她随即就听到了一阵疾风骤雨般的骂声:“你滚出去!我说过我这辈子没有养过儿子,你的耳朵让驴毛塞了吗?”紧接着一阵撕扯的声音,把门撞得哐哐响,尘土抖落下来,落在了舒远秋的头发上。她连忙又藏在了山墙后面。她看到林连文和舒燕子两个人被任月霞推了出来。林连文不停嘟囔着:“都是你,我说不来的”舒燕子说他是你大呀。 任月霞抹着眼泪,把她宽大的手掌放在林连文的肩膀上,“瓜娃!只怕有不认老子的儿子,而没有不认儿子的老子!你大他是害怕呀,害怕连武和他自己带害了你们,让你们丢了这份当先生的差使,你要懂你大的心思。你快回去吧,这里有我,人家把你大要怎么样还很难说,你们可不能再出啥事了。” 孙拉处也跟了出来,他摇摇头说:“掌柜子想法太多了,连文他们还有我哩,我好歹还是个乡长,再说现在学校里先生缺得很,像连文和舒燕子这样的秀才,人家稀罕着哩!”他冲林连文摆摆手说,“回去吧,连文,好好干,有叔哩,两个娃娃你莫操心,我都安顿好了,亏待不了娃,你俩只管好好教书。”孙拉处望着林连文他们走远,才对任月霞说:“我不能多呆了,我刚才给掌柜说的那些话,你再给劝劝,掌柜失去连武,给政府憋着气呢。你给好好说说,农会已经进村了,土改就要开始了,千万再不能得罪人民政府。”任月霞点点头又进了程庙。 孙拉处刚走了几步,树后面就转出了舒远秋。 “孙乡长不坐你的大堂,还有心思烧香?”舒远秋说得孙拉处一时语塞。舒远秋像是开玩笑的口气,却让孙拉处出了一身汗。“我现在负责支前工作,你不知道其它的乡筹集的物资已拉了好几车?你们双庙怎么这么不积极?不去发动群众,依靠群众,反而去求一个地主老财?” “既然你已经发现了,你看怎么办吧?”孙拉处垂头丧气,干脆一副任凭发落的架势,看来对于这样做的后果他是早有心理准备。 “放心吧,我是不会给任何人说的。其实,今天我是来看哥哥舒达海的,他虽然把房屋c耕畜c余粮都交出来了,也帮助我们抓住了伪县长,但是结果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他手里血债太多了,谁也救不了他。舒家是彻底完了,大哥去了,舒达海抓了,人心都散了,二哥的那四个婆娘和两个女子都先后鸟兽散,大女子嫁了原上的一个富农,二女子也跟人跑了。那个小儿子狗娃也被奶娘抱到安口乡下去了。这次土改,要划定阶级成分,地主就是地主,这个事实谁也改变不了。但是,他们只要有认罪的态度,能够配合咱们完成土改,就还有改造好的机会,比如减租清债,咱们不是全部打死他们,减租不是去租,只减原租额的百分之二十五,还有清债,也不是不认债,而是付息超过原来一倍才停止还本,这些政策也需要我们原原本本给他们交代清楚。”舒远秋话里的意思孙拉处听明白了,她是要他给林中秋好好讲党的政策,不要有敌对情绪。 “咱们一起的几个,留县里的就你和我了,我以前有啥话爱给老仲说,他是我的入党介绍人。现在老仲走了,柏书记也走了,六神无主的时候就常常想到你,区上已经部署了土改的任务,近期要组织召开批斗大会。你知道,我这人心软,尤其我和林中秋,我毕竟”孙拉处也不知道怎么说了,他长叹了一声。 “拉处,我懂你的心事。已经到这时候了,该面对的时候就要面对,无法回避也不能回避,只有尽量把遗憾减到最少吧,我们都需要这样努力。”舒远秋既是在对孙拉处说其实又是在给自己说:“我知道,你是希望我能帮助你搞乡上的土改,谢谢你的信任,拉处,但是恐怕不行,我明天就要离开了。” “离开?你也要走?”孙拉处吃惊之余一脸的失望和无助。 “是的,明天我就要去陕甘宁边区学习,三年时间,建设不比革命,不学点东西啥也不会。所以临走之前,来家乡转转。” 雨后的天空,万里无云,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清新的气息。舒远秋和孙拉处来到乡政府的门口,她望着那棵枝叶愈发显绿的老柏树又一次想起了父亲教给她的那首诗:“古干浓荫自李唐,半枯已阅百沧桑。 十围风雨南柯下,几许人经如梦忙。” 记得父亲舒畅曾讲给她一个传说,说是北宋时,猎人在五龙山见一位裸女,全身长毛,跳涧如飞,后来人们合围捕获。一问才知是后唐一宫女,避乱逃入山中,饿得不行了,就在这里来吃这棵柏树的叶子,于是不饥不寒,体轻如飞,已经活了三百岁了。 “拉处,如今这棵神树成了你的了,他会保佑你的。”舒远秋望着那树说。孙拉处苦笑了一声,摇摇头说:“这乡长我干得一点都不得劲,我觉得我不是这块料,还不如回家种地来得自在呢哦,到门口了,进去坐会儿吧?” 舒远秋点点头,跟随孙拉处进了林家大院。 “小关,县里的舒领导来了!”孙拉处把舒远秋前面让进办公室,后面就冲隔壁喊了一声。随即,小关就甩着马尾辫进来了,这个小关走路一直像在跳,永远给人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 “舒领导好”小关进来就冲舒远秋打招呼,舒远秋瞅着她,感叹道,年轻真好,你们赶上了好日子啊。 孙拉处接过话头说,“是啊,我一回家看见我家拴牢,就会说,狗日的跌进福窝了,你老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一直在鬼门关晃悠呢。”孙拉处说着招呼舒远秋坐下,给她倒了一杯水,然后对小关说,“舒领导一直过问咱的支前工作呢,把册子拿来,给舒领导汇报一下。” 小关很是认真,这丫头记忆力好,翻开小本,也不看,就有板有眼地汇报起来,“到今天早上为止,双庙乡共动员担架一副,借粮一千石,料一万斤,草二万斤,做军鞋五百双” 舒远秋听完后不失时机地表扬了孙拉处几句后,就随孙拉处在林家大院里转着看。 “拉处,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进这个院子吗?” “怎么不记得?你女扮男装,当时把我吓坏了,你一个女人,真让我佩服呢。” “那时候这里树荫葳蕤,一片生机,我当时印象很深,觉得这深宅大院自是和别的大院不同,很有几分书香气呢。你说奇怪不?林中秋一个粗人,竟然把他的院子弄得像个读书人家。” “那是你不知道。林九当家时就送他去读张先生的私塾,后来他还请了张先生作林家的私塾先生,编修林家族谱和林家堡庄史,替林九立传。他在我们眼里可是个斯文子呢。” 舒远秋想象着林中秋在这里的年年岁岁,点点滴滴,她对他有了更多的陌生和新奇。如果说他们曾经相爱,但是他们却对彼此的生活一无所知,两个看似陌生的人却因某种缘相系一生。她觉得冥冥之中有着什么力量在主宰着人的感情,日日相见的却不能相濡以沫,远远守望的却永远心心相牵。 舒远秋离开林家院的时候,日已西斜,孙拉处有些依依惜别,执意要留舒远秋吃饭。舒远秋又一次看出了他的孤独和无助,她笑笑说,拉处,好好干,别忘了你曾经是这个院子的大总管呢。 月华如水,泻了一地。夏季的夜总是来得特别晚,戊时的时候,天空才有了点点灰白。乡村的夜虽然冷冷清清的,但是夜空却十分地明朗,也许是大暴雨刚过的缘故。抬头看看,今夜的月亮是那么美,一种朦朦胧胧的美。弯弯的月亮弧线比那割麦镰刀的弧线还要美丽,加上周围朦胧的水影,更添了一分韵味。这样美丽的月夜,心跟着变得美丽起来。程家湾村头的程庙就孤零零地罩在这样的月色里。 一个人悄悄地靠近了程庙,门口的民兵已经睡着了,看来他已经坚持了多久发现里面的人毫无逃走的迹象,已经彻底放松了警惕。这个人蹑手蹑脚地从熟睡的民兵腿上跨过去,小心推开了破旧的庙门。庙里的人显然没有睡着,有人问,是谁?接着一盏油灯亮了起来,一个女人站在门口,影子拉长在了墙壁上。 短暂的凝视。林中秋几乎惊叫起来,“书眉你是书眉?” “是我。” 短暂的沉默,沉重的呼吸。 任月霞望望林中秋,望望舒远秋,忽然有些明白,她仔细地拨亮油灯,悄悄地走出了门外。 “你怎么会来?” “我是来向你赎罪的。” “赎罪?” “是。连武是我带人抓住的,也是我他就葬在风岭塬的桃花岭。我每年清明都去给他烧纸。他像你,执拗。” 一阵鼻息抽搐的声音,无言,墙上巨大的黑影在抖动。 “你,要骂我就骂。” “那是他的命,谁也没有法子。那雨晴呢,雨晴她在哪里?我找过她,她不肯认我,我派人去接他,结果她被人给劫走了。” “不知道,我也在找。雨晴,她也像你,执拗。” “找到了告诉我一声,要是我还在。” “碎娃!今天你是碎娃,不是林中秋,我是书眉,不是舒远秋。今后我准备叫舒远了,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远秋是远离中秋的意思,今后我不叫了。因为经过了好多事,我明白了好多,我也知道了自己的内心,我必须面对自己的内心。” “不,你还是叫远秋吧,就叫远秋。” “雨晴会回来的。” “回来了告诉我,只要我还在。” “碎娃,你一定要在。今天我就是来告诉你,你还有连文,我们还有雨晴,我们一定要团聚。今后不管有多大的事,就是天塌下来,我还想听你说,天塌下来好!这么多年,当我坚持不住的时候,我就会大喊,天塌下来了,好!你塌吧,我看你能塌到几时?碎娃,振作起来,等我回来,等雨晴回来!” “半壁江山一生落寞,两鬓沧桑悲喜轻过三千弱水三生许诺,相约江湖,死生契阔浔阳远,荻花瑟,几度离索叹人世聚散,转瞬悲欢兴亡难却 黯然嗟叹,竟无语凝噎,山河破碎谁知我。” 两个影子移在一起,两个人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彼此,看到彼此心底那些沉淀的心事和纠结的情愫。风吹进来,油灯扑闪着,在眼睛里燃烧,灯火潮湿,像是结上了一层雾气。 晨曦微暝,月亮却还不肯离去,依旧在淡淡的云层里逗留着,尽力释放着最后的银辉。双庙的人们刚刚结束了一个安恬的睡眠,起来出门准备一天的劳作。远远的五龙山也像刚刚醒来,肩披一层微光,舒展着它的每一道梁,每一棵树,每一条缠绕的小路。天渐渐地亮了,一轮红日从黑沉沉的山梁背后缓缓探出头来,古老的双庙又迎来了新的一天。那条自东向西逶迤而来的瑞河,玉带一样地绕过双庙,潺潺的水声,记录了双庙的每一天,也见证了双庙的兴衰荣辱。 人们来到瑞河边上驮水的时候,惊奇地看见了山下搭起的那个很大的戏台,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可能又要唱戏了。去年新中国成立的时候,这里演了十多天大戏,演员把嗓子都唱哑了,双庙人把十年的热闹都看完了。今天又要唱戏吗? 的确要唱戏了,不过主角不是演员,而是林中秋。 当人们驮了水开始往回走的时候,已经有农会的干部在家门口敲着铜锣吆喝:乡亲们!走啊,集合开会了!参加批斗大会去紧接着,人们看见林中秋和任月霞被五花大绑着,从程庙里出来,往五龙山下走去,他们头上戴上了一顶纸糊的又高又尖像宝塔一样的高帽子,上面还写上了“恶霸地主”的字样。他们到了山下的土戏台跟前,发现舒达海已经在那里了,和舒达海在一起的还有其他几个地主c乡绅。他们看见林中秋来了,脸上的神情在表达着这样的意思:又见面了,这次不是在祠堂,不是在“下马楼”酒堡,也不是在更正式些的交际场面上,而是在批斗场上,从这一点来看,我们是一样的。 林中秋和任月霞被推了过去。林中秋昂着头,面无表情,身边的一切似乎与他无关,他的目光放在远处,停留在了苍翠的五龙山上。望望多年一成不变的五龙山,林中秋脑海里那些模糊而不失温馨的记忆,薄雾般纷至沓来。美丽的五龙山,绵长无垠的远山的黛岭,广袤灼热的土地,快乐的放羊娃碎娃。他看到了自己,看到了少年碎娃。他的音容笑貌,变成心头暖暖的滋润。怎么能忘记,林荫小道上,他留下的深深足迹?瑞河边上他洒下的朗朗笑语,树林里他采下的串串野珍。怎么能忘记,他在河边嬉戏,翻江倒海,河捉鱼捉虾?怎么能忘记,春天的成长与芳华?怎么能忘记,夏的热烈与簇簇浪花,秋的深沉与累累硕果?怎么能忘记,冬的泠洌与柔柔白雪? 林中秋神游八极,全然忘记了此时他已经被放在了烈火上。土戏台上的他和任月霞成了真正的主角,现场气氛一下子变得像烧煎的油锅,先是农会宣传队的人在唱曲儿,一个拉板胡,一个开始唱:“请同志呢吗仔细听,你听我谈呀,听我把旧社会表一番。 大地主呢吗坐飞机,空中游玩呀,咱穷人担担呢吗两腿发软。 大地主他穿的是绫罗绸缎,咱穷人穿粗布烂成片片。 大地主他吃的是白米细面,咱穷人吃糠咽菜难以下咽。 大地主有房有屋前庭后院,咱穷人搭草棚才把身安。 大地主养骡养马拴满后院,咱穷人没牲口只好把人力添。 大地主娶老婆三房又六院,咱穷人无婆娘断了根烟” 唱罢演员下去,农会主席就开始拎个大喇叭一一历数他的罪行:“林家堡大地主林中秋,占有好川地两千多亩,佃户多达二百户,长期雇工十五人,放高利贷的粮食一千五百多石,借债户遍及周边五县六百多户。长工李福泰因为死了一头牛就被林中秋活活打死,长工王安良因为睡了懒觉就被林中秋剁掉一个指头,后来又残忍杀害,农民薛虎虎因为还不起林中秋三两银子,被折去土地五十多亩,当佃户三十年,交租一百多石” 两千多亩土地,二百个佃户,原来这些都是他林中秋的。难道不是天与地的?人终有一天会化作尘土,而天与地却是永存的。就像这五龙山,自他小的时候就这样子,一场地震过后他还是这个样子。人是个多么渺小的东西啊! “清算剥削债,打倒林中秋!”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愤怒的人群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拥上了戏台,为首的自称是李福泰的兄弟,他咬牙切齿地扑上戏台。他们对着林中秋和任月霞开始拳打脚踢。李福泰是他下的黑手,多年里他一直能感到李福泰的幽灵无处不在,他由此后悔不该因为钱财害人性命。人彷佛都有一种生活的惯性,就像骑上了一匹快马,走了好远,还觉得不远,还想昏头昏脑地往前奔。林家的经营其实已经到了顶点,能保持它现有的富庶就已经不错,而他却一时心迷,为了地底下舒家的珍宝而昏了头。 如今的报应和讨伐不是毫无来头,也许早就该来了。林中秋拿出一副心甘情愿任人宰割的架势,领受着来自贫雇农们的拳脚相向。但是任月霞不能和他一起挨打,任月霞的身体最近就一直不好,她哪里能经受得了这个。林中秋用身体护着任月霞,任月霞却躲避着他,迎面替他拦挡着拳头。但是拳头和乱飞的脚太多了,他们谁也无法抵挡,索性,林中秋紧紧抱住了任月霞,他的身上开始发青,好几处皮开肉绽,疼痛很快袭来,但是林中秋没有倒下去,他靠着那个戏台柱子,用他宽大的胸膛包裹了瑟瑟发抖的任月霞袅袅炊烟,夕阳西沉。牛羊入栏,暮色里,走来禾锄晚归的农人,人都散去的时候,戏台上剩下了林中秋和瘫软在地的任月霞。林中秋抱着任月霞已然骨肉如柴的身体,想起了这个长他三岁c却与她同甘共苦多年的苦命人的一点一滴,孩子c土地,一切都不在的时候,唯有她,这个母亲一样的女人守护在他的身旁,替他遮风挡雨,为他奋不顾身任月霞终于没有熬过这一天,还不到凌晨,她就在林中秋的怀里永远闭上了眼睛。任月霞念了一辈子佛,敬了一辈子菩萨,无情的菩萨你就不会显显灵,拉她一把吗? 孙拉处来的时候,任月霞已经离开了。他捶胸顿足,悔恨不已。知道要开批斗会,孙拉处以拴牢有病为名,躲回了家,把配合农会和土改工作组的事交给了葵指导。孙拉处人在家,心却在土戏台上,群众疯狂的声音不断地传来。孙老汉拍着炕沿,不停地说,人都那样了,放过得了,杀人也不过头点地嘛。土改工作组在他们家来过,来宣传土改政策,告诉他们政府的方针是,依靠贫农,团结中农,中立富农,打击地主,有计划有步骤地消灭封建剥削制度,建立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人民当家做主,人人有饭吃,有衣穿的新国家,自然他们家被列为彻头彻尾的贫雇农。听到山下群众群情激烈,孙老汉连着催孙拉处,你倒是去看看呀。孙拉处用拳头砸着自己的脑袋说,我不能去,我咋去呢?我就是去了又能咋样?孙老汉又喊孙抓处。孙拉处说,大呀,你就别操心了,你这是淡吃萝卜闲操心。孙抓处已经加入了民兵,今天是孙拉处叮嘱他哪里都不能去就在家待着的。兰花刚生了儿子拴锁,才四个月,孙抓处巴不得天天守在儿子旁边呢。孙老汉喊他,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反正没见他过来。 孙拉处好不容易盼得天黑,就往程庙跑。去时任月霞已经闭上了眼睛。他要去学校叫林连文和舒燕子,被林中秋拦住了,他说,人已经去了,活着的人还要好好活,别让死人再害了活人。孙拉处眼泪淌得擦都擦不及,他说,大奶奶她是多好的一个人哪,天爷怎么这么不睁眼?在林家大院,就数大奶奶对我们好,她有一副菩萨心肠。呜呜呜呜说着孙拉处不由大放悲声。 “天塌下来好!你塌吧,我看你能塌到几时?”林中秋在孙拉处的哭泣声里默默念叨。 “东家你在说什么?” 林中秋没有回答,他的耳畔忽然一遍遍响起书眉的话:今后不管有多大的事,就是天塌下来,我还想听你说,天塌下来好。这么多年,当我坚持不住的时候,我就会大喊,天塌下来好!你塌吧,我看你能塌到几时?碎娃,振作起来,等我回来,等雨晴回来! “拉处,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她走的时候对我说,好好活着,不管多难” 月亮再次升上天空,雾锁人事,月空若梦。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半梦半醒之间,翘首,过往的岁月,一一再现。林中秋重重叹息一声:沧海桑田,走不出的永远是红尘,明月啊明月,你知人间悲欢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二章 这一年,天公作美,该下雨时雨美美地下,该晒时太阳猛烈地晒,所以夏粮丰收,秋粮有余。靠天吃饭的双庙人就希望年年有这样的年份,只有风调雨顺,才会不饥不饿,一年衣食无忧。但是,更多的时候干旱总是过早地光顾,一冬无雪,一春河枯是常有的事。 庄稼收成好,干起活来也得劲,地里满满的,心里面也就满满的。尤其今年又与往年不同,他们脚下的地真正成了他们自己的,掰一个棒子,打一粒麦子都进了他们自己的囤子。玉米丰收了,你看田野里,玉米像哨兵一样骄傲地比赛着自己的精神头,地里的删玉米的人变干活边嚼着玉米杆吃。玉米杆里的水分甜丝丝的,那是喜悦也是快乐的滋味啊。孙拉处很少回家,当他回来的时候,孙老汉已经率领着孙抓处c碎花全部把玉米背回了家。乡上早早来人,帮助他们组织了各种互助组,亲帮亲,邻帮邻,热热闹闹收庄稼。孙抓处的儿子拴锁还在吃奶,所以兰花就没有下地,她在家经管着拴牢和拴锁,倒是她的娘家兄弟满福参加了互助组,和他们一起干活。 秋天的阳光下,院子里堆满了金黄的玉米棒,碎花正被一大片金色包围着,金黄的颜色映得她满脸喜色。孙拉处走进大门,被碎花的样子惊住了,他突然有一股从来没有过的冲动,他想立马把碎花抱到炕上去。可怜的碎花,跟了他,过着寡妇一样的日子。不争气的自己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冲动过,他有一种悸动和紧张,今天他是不是行了?他的脸色吓住了碎花,她喊,“拉处,你咋啦?你是病了吗?你的脸色怎么那么红?没发烧吧?” 碎花说着就要站起来,孙拉处的脸色却愈发红了,他转身去牲口窑里洗脸。碎花纳闷地望了望他,就拿了一把锥鞋的锥子,开始剥玉米,她用锥子尖顺着排列整齐的玉米缝隙划过去,两列玉米就纷纷脱落,落在她膝盖下的簸箕里。老天爷像是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呢,所以碎花得抓紧干活,她心里着急着,所以暂时就把孙拉处的异样放在了脑后。 当兰花把饭做好,孙拉处来喊碎花吃饭时,碎花才想起孙拉处已经回来了。饭端上了炕桌,孙老汉c孙拉处c孙抓处c满福都盘腿坐在了炕上。碎花看到桌上摆了五个盘子,中间盘子里的烫面饼正冒着丝丝热气,周围四个盘子是菜,一盘凉拌莲花白,一盘红萝卜,还有两盘分别是炒鸡蛋和炖白菜。碎花说,这么多啊,这要吃掉几个月的啊? “糠菜半年粮的光景过久了,也该过上了好日子了,政府给咱发了土地证,人有土地,百世不愁啊!”孙老汉拿起筷子,感叹道。 “地主的土地c牲口和农具都没收到农会了,农会已经将贫农c中农的人口和生活情况分了上中下三等,最近按照需要给大伙分配东西。”孙拉处抓起一个烫面饼一边嚼一边给大家讲形势,“对了,舒达海因为夺民兵的枪,被判处死刑,枪毙了。” “啊?这舒达海是找死啊。”满福插话道。 “你说对了,他是熬不住接二连三的批斗,才故意夺枪想破罐破摔,想死得有个响动。” “自古以来,坏事做多了就会有遭报应,这人啊,还是要多做善事,积德行善,才得善终。”孙老汉感叹不已。 孙拉处望望大家,转了一个话题,看来这话他是想了很久了,“如今有地了,也有人了,只要我们勤快点,就再也饿不着了。饿不着了,就该想想其他事。我思谋着,抓处也有了娃,拴牢也渐渐大了,该去学堂上学了,咱大不能一直住牲口窑里。” “就是,该给大箍一孔窑了。”碎花反应快,抢先说。 “就是,就是,该箍了。”孙抓处和兰花也响应了。 “吃饭!箍什么窑?牲口窑住了几年了,咋就不能住了。才吃上白面就向往猪肉了?”孙老汉抡了抡筷子,连连摇头,“快吃饭,这事以后再说。” 于是无语,只有吧唧吧唧吃饭的声响。过了一会儿,孙抓处突然说:“哥,乡上都宣传抗美援朝的事呢,我们民兵中也有人报名了,我也想去。” 孙拉处抬头瞅了瞅抓处,又望了一眼兰花,问兰花,“拴锁还这么碎,兰花你同意?” 兰花嘴里噙着菜,小声说:“抓处早就想去了,说他们民兵排长都报名了。拴锁有我呢,不要紧,就是他现在在家也帮不上啥,他去也是支持你的事呢!他上战场了,你脸上也光彩,是不,哥?” “那你可想好了,那可是打仗,流血掉脑袋的事。”孙拉处这话是说给老爹听的,因为老爹一直没有发话。 满福表态了,“我支持姐夫去,你不听喇叭上说,只有和平我们才能幸福,打击美帝野心狼,匹夫有责!” 孙老汉瞅瞅大家,终于发话了,“国民党抓壮丁,抓处差点被抓走,现在要保家卫国了,我看抓处有种,男人嘛,老窝在家有啥出息?听说的儿子都上前线了。去吧,好好打那些个狗日的美国鬼子!” 孙拉处没想到老爹觉悟高得很,他了解老爹,虽然在庄稼地刨了一辈子土,但是心里亮堂得很,大道理说起来谁也比不上。有时他会把自己跟老爹比,自己胆小怕事,特别是遇到棘手事就没了主意,他想要是老爹来当这个乡长,肯定干得比他好。 孙抓处参加抗美援朝的事算是得到了全家人的支持。晚上熄了灯,兰花用奶头哄拴锁睡着,就紧紧搂住了孙抓处。孙抓处心里颤颤地,说,兰花,我知道你想啥?兰花说我想啥。孙抓处说,你想,抓处要是被美国鬼子打死了,谁给拴锁我娃当爹啊。兰花听完就狠狠拧孙抓处的胸膛,你就胡说,美国鬼子要打,你也要囫囵着回来。 孙抓处呵呵笑着,一双手就不老实了,“来,弄一哈。” “拴锁,拴锁,小心娃,啊”兰花话还没说完,就发出了一声幽幽的却又荡人心魄的呻吟“老乡们,站一站,听我把旧社会表一番。旧社会,太黑暗”天已经很晚了,喇叭上还在说着快板。孙拉处刚刚欢送走包括孙抓处在内的应征入伍“抗美援朝”的青年,就往乡政府赶。 乡上给应征参加抗美援朝的青年们召开了欢送会,孙拉处讲了热情洋溢的话。因为有孙抓处,他也就理直气壮得多。不过群众的热情很高涨,有人还说,“国民党抓兵c捆兵,群众躲兵,像老鹰抓小鸡,而现在征兵,群众争着报名,这要是让蒋介石知道了,能把老家伙气死。”孙拉处很高兴,让小关一定把这话记下,一定要写在给区里的情况报告中。 孙拉处很疲惫地回到乡政府的时候已是晚上了。最近太忙了,他都有点支撑不下去的感觉,白天大会,晚上小会,乡政府也很热闹,县上土改工作组的人全部住满了。进了屋,他就上了炕,靠在炕墙上捏了一份开展土地复查的文件。一会儿,他就疲倦地睡去,轻轻拉起了鼾声。 突然,他的门被人轻轻地敲响。孙拉处被敲醒了,天都已经黑了,他不知道谁会来。他害怕是工作组的人,就问:“谁?”对方不语,门还在敲,断断续续地。孙拉处感觉到不是工作组的,便要对方报出姓名来。对方停顿了一会儿才说,“我。”孙拉处听出是个女的,但仍然听不出是谁。他又问,“你是谁?”对方看来是生了气,提高了嗓门说:“孙拉处!你当官了,真的听不出我的声音了?”孙拉处觉得这声音的确熟悉,他虽然仍没想起是谁,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开了门。 门外不是别人,原来是甘甜甜,进了城的甘甜甜更像个城里人了。孙拉处愣了半晌,“你怎么来了?” 甘甜甜说:“我怎么就不能来?孙拉处,你还是厉害!你在林家隐藏了这么多年,总算取而代之,做了双庙的主人!我该祝贺你,乡长大人!” 孙拉处心里不是滋味,但还是满脸堆笑,“二奶奶,你说哪里去了?这种结果连我也没想到,林掌柜”“别叫我二奶奶!新社会结婚也有了法了,一个男人只能有一个老婆,所以这二奶奶不敢随便叫。我是来乡里和林中秋离婚的。你看!”甘甜甜亮出了他在县上签发的离婚证,上面还有于修亮县长的签名。 “哦,你厉害你厉害!但是二奶奶,哦,不,甘甜甜,林中秋他现在就你一个老婆了。”孙拉处说。 “他不是还有那个死老婆子吗?可是她赶我出门的。” “任月霞她,她已经不在了,那天的批斗会,唉,她经不住,回来当天晚上就走了”孙拉处一脸悲怆之色。 “哦?”甘甜甜很意外,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顿了一会,她说:“怎么会这样?说实话,那老婆子心肠很好,唉,命苦人啊!” “你爹呢,他还好吗?我有多日子没见他了。”孙拉处想起了甘乾义,这个对他来说充满了神秘感的人。 “我爹到专区工作了,今年七月,他被任命为分区行政督察专员公署第三科的副科长。”谈起她爹甘乾义,甘甜甜有些失意。孙拉处听了也不无失落。他说:“以后要见他恐怕很难了。” “不过首长们对我都很好,不然这张离婚证于县长怎么会给我签字?我和连杰日子过得很平静,连杰他已经上学了。” “我记得连杰和我家拴牢一个属相呢。”孙拉处说起儿子也就有了劲头,“完了我也要送他读书去。” 甘甜甜突然话锋一转,“连杰今后的前途很重要,我今天来找你是有事想请你帮忙,因为这事也只有你能帮我!” “什么事?”孙拉处有些疑惑,他想不明白解放功臣甘乾义的女儿还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 甘甜甜说:“我听说你们最近在整党,登记和清理以前的一些地下党员,不知你们算没算王安良?他可是烈士!你也许知道,连杰是王安良的儿子,连杰可是烈士的儿子呀?我找过老仲,他说王安良是柏治林介绍入党的,这事他知道。但是柏治林人已经调走了。老仲说,王安良的死与叛徒曹子轩有关,具体细节让我来问你。我想让你给写个证明,做个证,证明王安良既是地下党,又是烈士” 孙拉处的眼前浮现出王安良那双狡黠的眯缝眼。他杀死王安良的事老仲是知道的,这也许就是老仲让甘甜甜来找他的原因。这么说,让他证明王安良是烈士就等于证明他孙拉处是国民党刽子手。想到这里,孙拉处说:“王安良入党没有证明人,王安良牺牲,查无实据。这证明我给你怎么做?” 甘甜甜不高兴了,她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哼”来,说翻脸就翻了脸,“孙拉处!我知道你与王安良一直有过结,现在人都死了,你还要怎么样?别人不知道我相信,你和他同在林家大院,同为地下党员,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孙拉处被她问住了,的确她说的不无道理,按照常理,他不该不知道。但是他又能怎么回答她呢?说王安良目无组织,目无纪律,他受上级指示处决了他?不能,他不能这样说。王安良毕竟也是地下党员。 “你倒是说话啊,我的乡长大人!”甘甜甜凑上来,一双杏眼圆睁,死死瞪着他。 孙拉处觉得此刻被一个女人这样威逼着实在是件不光彩的事,今后同一个院子里住着的工作组的人知道了也会轻看他。自从当了林家管家,一直到双庙乡长,诸多的矛盾纠纷让孙拉处原先身上的那些软弱胆小的性格特质有了一些变化。如今,对着甘甜甜虎视眈眈的眼睛,他的脾气也不知不觉被逼出来了,嗓门不由地也提高了八度,“王安良是你什么人?你不过是王安良嫖过的一个婊子!竟然还有脸来为淫夫讨什么名份?你以为我不知道?王安良在你心目中算个,你不过是想借烈士遗孀c遗子的名份来骗取政府的抚恤和优厚的待遇而已。你做梦去吧。即使我给你证明了,可终究逃不过群众雪亮的眼睛!” 甘甜甜显然没有想到一贯在她跟前唯唯诺诺的孙拉处竟然如此恶毒地教训起了她。她有些不知所措了。最后,她还是拿出了她的杀手锏,“孙拉处,你做事不要太绝,有一件事你可能想不到,我要是去告发你,不仅能让你身败名裂,还能让你进班房!” “是吗,啥事这么厉害?” “黄占仓你认识吧?他告诉我地下党那次袭击林家院,林中秋连夜逃走,是你走漏的消息。你这个阳奉阴违的家伙,你这个两面派!” “胡,胡说!”孙拉处果然胆战心惊,他下意识地望窗外望了一眼,口气就不由软了下来,这事的确不是件小事,“好我的二奶奶,你好糊涂!就算王安良是烈士,你又怎么能公开你和王安良的奸情,连杰是王安良的儿子,你又怎么能说出口呢?” “只要证明王安良是地下党,我就是心向党,为党献身啊。今后连杰就能体面地活在这个世上。” “难道你不怕背上淫妇的名声?”孙拉处说了句一针见血的话。 这句话又一次惹恼了甘甜甜,她恼羞成怒,跺脚骂道:“孙拉处!当时王安良早就告诉我你是地下党,还说你在地下党里做了官,我要是那时就揭发你,你哪有今天?把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有本事来呀,老娘现在给你叉开双腿,你也没球本事!把你个断子绝孙的货!” “你给我滚!你去告发吧,这个乡长老子一天都不想当了” 孙拉处把甘甜甜轰出了乡政府,但甘甜甜刺耳的话语还嗡嗡响在耳边:“把你个断子绝孙的货!” 孙拉处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裤裆,他妈的!这个骚女人,她是怎么知道的呢? 甘甜甜是凭着手里县长于修亮签发的那份离婚证进了程庙的。林中秋没想到能看到甘甜甜,他以为今生他们都不会再见面了。 “你怎么进来的?” “我手里有县长签发的离婚证,和你离婚,不见面怎么离?” 天已经很冷了,庙里烧着了一堆火盆,既取暖也照明。林中秋站在火盆一侧,甘甜甜站在另一侧,火苗在他们中间扑闪。 “好,好,我同意。” “这么干脆就同意了?就没有一点留恋?你真的就不念及以前的情分?” “你看看我,我还有资格养老婆吗?对了,琬儿好不?连杰呢,乖吗?”林中秋问她,他的确很想念这两个孩子。 “琬儿都有娃了,叫孔瑞生,你看快不快?我们都做了外公外婆了。只是林琬儿犯了迷糊,被那个保安队的孔军拐走了,林琬儿怀了娃,而娃的爹却被特务打死了。”甘甜甜提起那个孔军有些咬牙切齿,“出了这样的事,林琬儿也觉得脸上无光,没脸见人,整日里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来。” 生活总在重复着同样的故事,三十年前,他,一个放羊娃,和舒家的千金相好私奔,有了一个孩子,两人却从此天各一方。三十年后,他的女儿却和一个穷当兵的相好私奔,也有了一个孩子,两人却从此阴阳相隔。这是命运在惩罚他吗,他犯下的美好错误难道要后辈来替他赎罪? “你在想什么?”甘甜甜看到林中秋发着呆,就问他。 “没,没什么,你一定要好好照顾琬儿和她的孩子,还有连杰,他怎么样?” “连杰上小学了,很乖,本来想带他一起来,只是他在学校上学。再说,再说这里”甘甜甜望着角落里一张草席上堆着的破烂被褥。 “我知道,我知道,别带他来,乖着就好。” “现在跟以前不同了,政府下发了婚姻法,一个男人只能娶一个老婆,但是我不知道大姐她”甘甜甜悲伤地摇摇头,“那会在孙拉处那儿我才知道的。” “这与她没有关系,我完全同意离婚。你还年轻,应该去找个好人家,过上好日子。”林中秋毫不犹豫地表了态。 甘甜甜突然耸动着肩膀抽泣起来,“中秋,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们夫妻一场,恩恩爱爱也有多年,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咋能说舍就舍下呢?” “甜甜,别这样!以后两个娃还靠你了!”林中秋的脸在火苗的照耀下,亮一块暗一块地。 甘甜甜目不转睛地望着林中秋,一步一步向他走去,边走边解开了自己的灯芯绒外套,然后解开了里面的小衣服,一一脱下扔在了地上。那一对依然饱满的胸乳瞬时就呈现在了林中秋的眼前,它们在火光的照耀下颤颤地,亮亮地,泛着美好的光泽。 “甜甜,你?”林中秋始料不及。 “中秋,我是你的女人,现在还是。过了今夜就不是了,难道你不愿意和你的女人睡吗?我要好好给你一次,我要你记得我的好!”甘甜甜的眼睛里喷着两团火。 甘甜甜说着解开了自己的裤扣,一把将林中秋推倒在那张烂席上,在吡啵的火光里,两个人很快就浑身了。碰到甘甜甜绵软火烫的身体,林中秋冰凉的内心迅速燃烧起来,又迅速从头燃烧到脚,最后连脚趾都火烫火烫了。他紧紧地抱住了这团棉花一样的火,让自己尽快燃烧,燃烧,燃烧掉五年了,他们离开已经五年了,五年,让他们对彼此的身体开始有了陌生感,但是当他们完全融合到一起的时候,从前熟悉的感觉又开始重新回来,他们忘情地幸福着,呢哝着。 他说,甜甜,你还是那样,要把我挤碎呢。 她说,中秋,你一点都不老,劲大得很呢。 他们的舌头,他们的四肢,他们身体的全部纠缠着,深入着,磨蹭着,他们散发着集聚了太久的内热,释放着身体每一部分的能量,他们嗷嗷地叫着,肆无忌惮,无拘无束门外放哨的年轻民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推开门进来,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庙里还有一个人,他暴突的双眼几乎要惊出眼眶,如果他能喊,他一定也大喊了。他就是程庙的主人拿半截斧头的程咬金。 甘甜甜并没有放弃落实王安良地下党身份的奔波,她凭着自己特殊的身份一遍遍去县委,找每一个领导,在地下党的名册里查访每一个知情者。一来二去,甘甜甜就认识了县委生产合作部一位姓杜的部长。杜部长五十来岁,很是热情,每次去都留她喝茶,帮她出主意c想办法,分析当时的情况。 有一次,杜部长和蔼地说,“小甘啊,也许我不该问,你这样执着地为一个死去的人正名,到底有多大价值?况且毫无有力证据,连基本的入党资料都没有,我看难哪。” 因为很熟悉了,甘甜甜也不避讳,直截了当地说了心里话,“不瞒杜部长说,我不希望连杰有一个地主父亲。连杰是烈士的儿子,他应该得到社会的尊重,应该享受烈士后代的待遇。” “哦,我明白了。”杜部长点点头,“你是为了娃,可是小甘,你为什么就不能换个思路呢?” “换个思路?什么意思?” 杜部长一双眼睛直直地瞅着甘甜甜,“小甘,你还年轻,就没想过再嫁个人什么的。不瞒你说,我第一次看见你就对你有好感,也为你的执着劲感动,我不妨给你介绍一下我吧。我是三代贫农,解放前夕入的党,现在又是党的革命干部,根正苗红,老婆死了也有一年多了。我们也不陌生了,就这么个具体人,我希望你能认真考虑考虑。” “杜部长你说什么呢?”甘甜甜没当真。 杜部长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小甘,我是认真的。希望你好好考虑考虑。” 婚礼是在瑞川县城举办的。 甘乾义对这门亲事起到了很大的促进作用,杜部长为了加速婚事的进度,专程去专区行署说通了甘科长,甘乾义不仅认可了他,还专门带着儿子甘济升回县上为他们操办婚礼。因为他的回来,县上的大小官员都出面了。一个是专区领导的女儿,一个是县委的部长,所以这婚礼就多了许多政治味,但按照政策,婚礼却办得极其简单,放了一串鞭炮,县委书记讲了个话,甘乾义给新婚夫妇提了些革命要求,然后给来宾每人一包糖,一把瓜子。随后,两人去城关政府登记并领取了结婚证,甘甜甜把所有的家当全部搬到了杜部长的家,就算成了一家人。 母亲的婚礼,林琬儿始终没有出现,甘乾义给她做了一夜的思想工作,甘甜甜说,县上都给林琬儿在供销社安排了工作,她就是不肯去。 甘乾义给甘甜甜交代说,“现在孩子小,也没法工作。孩子的事尽量不要扩散,过段时间,你把瑞生抱过去养着,对外说是亲戚家的,让林琬儿去上班吧,有事干她就不会胡思乱想,兴许会好些。”甘济升也说,“不行的话,瑞生可以交给我,你嫂子在家闲着没事。” 新婚之夜,在杜部长张牙舞爪的身体下面,甘甜甜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她盯着屋顶,想起了王安良,想起了林中秋,也想起了那个破庙里最后的夜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冷子来了! 孙拉处还没有起床呢,忽然天空就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孙拉处心想,太好了,终于要下雨了。于是赶紧爬起来穿衣下床。去年入冬以来,老天爷一滴雨都不下,麦子眼看快要成熟了,麦苗却黄拉拉得不长个子。终于下雨了,这下庄稼有救了。半个时辰后,孙拉处乐滋滋地拎了个尿盆出去,刚踏出门槛,暴雨就骤然而至,接着一颗颗鸡蛋大的冰雹结结实实地砸了下来。整个乡政府屋顶的瓦片开始乱飞,好几颗冰雹打在了他的身上,险些将他打倒,他感觉到了一阵锥心的疼痛。 完了,这么厉害的冷子!疼痛不光是疼在他的身上,还疼在了他的心窝里。孙拉处知道这下庄稼又完了,他们又要再次面临灾年了。孙拉处呆呆地望着,一任冰雹疙瘩噼里啪啦地落下来。冰雹持续了好一会儿,看不见了。这时候天空又下起了小雨,孙拉处看到连绵不断的雨水顺着冰雹打破的瓦片洞渗进来,房顶开始有水漏下来。 孙拉处顾不得许多,迈开两条瘦长的腿淋着小雨往外跑。一路上他看到到处积满了洪水,好多屋顶的瓦片都被打烂。地里的很多农作物都被大风刮倒,大批的麦苗倒伏着,像一个个被爹娘遗弃了的孩子。路边的好多大树都被风拦腰折断,有的还被连根拔起,就连林家堡门口那株千年古柏也未能幸免,生生被折下了几根枝条,无奈得耷拉着脑袋,看来神柏之神也只是无奈人们的精神寄托而已。见此情景,孙拉处伤心的泪水不由从眼角滑落。 很快,乡政府就被一脸苦相的乡亲们围住了。孙拉处把他们让进屋子,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让大家安心,其实他自己知道,饥饿这个敌人他们又要不可避免地面对了。去年,区建制撤销,原来的区政府和双庙乡政府合并了,直接由县里管,所以现在的双庙乡变大了,人更多了,孙拉处感到这个乡长比原来更难干了,虽然原来区上的两个副区长都合并过来当了副乡长,加强了领导力量。但是孙拉处还是觉得费劲。现在老天不睁眼,又出了这么大的事,该咋办呢? 孙拉处坐在门槛上,一言不发地抽旱烟。乡亲们挤了一屋子,都在眼巴巴地望着他。这时候,陶副乡长和小关进来了。小关已经出嫁了,找了双庙棺材山下的婆家,完全成了双庙人,她的头发也扎了起来,走路也不蹦跳了,一看就知道在学着做媳妇子了。两人过来,陶副乡长对屋子里的人说,大家回去吧,明天孙乡长要去县里开会,我们的情况要汇报给县里,县里不会不管的,争取把统购的部分降一降,给大家把口粮留下。 大家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孙拉处,却没有一个人动。这时候他们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头去看,原来是碎花急匆匆地从大门里进来了。孙拉处站了起来。碎花说,拉处,你快回去看看,大门都塌了,地里麦子全趴下了。孙拉处看看碎花,没有说话,他回头对大家说,乡亲们,回去吧,我和陶乡长要分头去每个村登记灾情,明天就去县里汇报,大家不要心焦,我们的日月光景还要过! 人们这才开始三三两两c低头耷脑地往回走。孙拉处冲碎花说,“大呢,大咋样?”碎花说,“咱大没事,就是替你着急。” 陶副乡长说,要不你先回家看看。 孙拉处想了想说,“要不这样,我现在就回去,南边这几个村我顺便去跑,北边你和小关跑吧,尽量把情况摸准了,白天跑不完的晚上继续跑,一定要跑完,我明天把情况带上,一老早去县里。”陶乡长点头说,“好,那就这样,我们分头行动吧。” 孙拉处攀上后山沟时,就望见了自己家倒塌的大门,大雨泡塌了土墙,整个门楼子垮下来,一头栽倒在地上,像一摊烂泥,大门一塌,整个院子里所有的窑口都对着山沟了。孙拉处的心一紧,他走向偏窑,孙老汉现在住在孙抓处两口子的窑里。孙抓处在抗美援朝中虽然腿上多了块钢板,但是人总算是囫囵着回来了,而且还拿回了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授予的“二级战士”的荣誉勋章,去年复员回来后不久就在县里工作了。小拴锁跟着他到瑞川县城去上学,兰花也随着去县里照顾他俩,做了干部家属。他们仨一走,家里一下子就变得冷清了。孙拉处不常回家,拴牢也在双庙上中学,隔三差五回来一趟。让孙拉处欣慰的是,拴牢这娃学习恁精心,每天都住在学校,书不离手,也不爱和学生娃扎堆玩。隔两天,碎花就烙些饼给带去。每次去,老师都说,孙拴牢虽然是乡长的儿子,但是从来没有优越感,不论是学习还是劳动都往前冲,每次考试都是他们班分数最高的。 家里没啥余粮了,拴牢正是长个头的时候,这孩子要遭罪了。孙拉处望着窑门,没发现窑有被水冲垮的痕迹,心里就踏实了许多。他进了窑。孙老汉正在炕上的阴影里坐着,他和这口窑一样地老了,背陷下去,牙齿几乎全没了,耳朵也不听使唤,但是孙拉处知道,他的心里还是那么亮堂,这几年,因为自己当乡长,孙老汉不仅没因此享受点啥,而且还处处为他的工作考虑。双庙乡成立农业生产合作社的时候,孙老汉害怕大家有顾虑,就第一个将他们家土地c家畜c农具折价拿出,申请入社。南山沟修建水利渠,孙老汉不顾高龄,天天上工地劳动,做给全村人看。想到这里,孙拉处不由地一阵心酸。 孙老汉看了看他,虽然身子没动,但却是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心思,他说:“拉处,老天爷的事谁也没办法。庄稼汉就这样,瞅天吃饭,麦子没了,有秋,再不济还有野菜吃,难不倒人。” “大。”孙拉处说,“我思谋着,家里出了抓处这个公家人就行了,我想回来务庄稼。当了这几年乡长,我越来越觉得我还是当不来,还是让别人干去。” “这事你自己定,人活着图个顺心,从小看大,你从小就不是个爱当头头的人。我是一把老骨头没几天了,碎花是个苦命女人,你当乡长一天,她就为你愁一天,要是回来种地,还能图个全家安生。”孙老汉的一席话坚定了孙拉处辞官回乡的念头。他决定明天去县里开会就去找县长谈。 孙拉处的瑞川县城之行让他更加坚定了辞官回家的念头。 县委开会主要是传达省委书记的讲话,推行全县“鼓起干劲,苦战三年,力争工农业跃进,再跃进”的工作计划。孙拉处坐在会场里,脑子里全是大批麦苗倒伏的情景。会上,县长让乡长们表态,乡乡都要大办工厂,炼钢炼铁。孙拉处说,双庙受灾,粮食瞎了,老百姓没有饭吃,眼下最关键的不是工业跃进,而是吃饱肚子。于县长大为恼火,当场批评孙拉处不分轻重,他说,“成立农业合作社后,通过推广优良品种和先进农具,改进耕作技术,粮食单产和总产都有了大幅度提高,每年一家人都能从农业生产合作社分得四五百斤小麦,年底还有几百块钱的人民币,小小的冰雹怎么能挡住我们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强大威力?” 于县长讲着讲着站了起来,大手在空中有力挥舞,声音也变得铿锵起来,“我给同志们讲这样一个事实,前年安徽省的桐城县是遭遇灾害最多的一年,先旱后涝,又遇台风,受灾面积达到了三十余万亩,占全县田地七十五万亩的百分之四十,合作社刚刚建立,缺乏经验,但是因为群众在胜利地实现了农业合作化之后,又得到了多快好省的指示和农业发展纲要草案的鼓舞,鼓起了革命干劲,积极推行了三改办法,这一年粮食产量就比风调雨顺的年份增加了八千万斤,每亩平均产量达到了六百二十斤。这个活生生的事实证明了只要提高干部群众的社会主义觉悟,鼓起革命干劲,就是遭遇灾害的情况下也可以实现粮食增产。同志们,在党的八大二次会议上,同志说,我们有六亿多人口,我们党同这六亿多人口结成了血肉的联系,依靠这伟大的力量,凡是人类能够做成的事,我们都能够做,或者很快就能够做,没有什么事是我们不能够做成的!”于县长的话马上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响应,各乡乡长纷纷表态说要全面落实县上的工农业跃进计划。随即,孙拉处被潮水一样的掌声和一句句激昂的表态声所淹没,他感到自己完全被孤立了。 会后,感觉十分落寞的孙拉处去了县委宣传部。孙抓处在县委宣传部工作。他走进去时,孙抓处正拿着一支钢笔伏在桌子上写字。孙拉处恍惚了一下,过去的抓处的样子在他眼前闪了闪,但是很快就与眼前的孙抓处的样子重合了。他想,当初孙抓处还没他认下的字多,这会儿人家倒坐在崭新的三抽桌子前用起钢笔了。 孙抓处看见哥哥来了,忙热情地站起来倒水,“哥,怎么了?看上去脸色不太好啊。” “家里被冷子疙瘩打了,麦子全瞎了!”孙拉处摇摇头,“可是县长还不当回事。” 孙抓处刚要说什么,电话突然猛烈地响起来。他过去拿起了话筒,“好,我正在写,马上就好。好的,好的。”放下电话,孙抓处说,“哥,你先喝点水,这里有个通报,我要尽快写出来,今天要发出去。部长在过问呢。” 孙拉处站起来,想说,你先忙,我先出去一下,却一眼看到了孙抓处笔底下的一行字,其中有个他特别熟悉的名字:老仲。 再仔细看,孙拉处不由吃了一惊,原来老仲在整风运动中通过群众的揭发和讨论,被罢免了副县长和人民委员会委员职务,定为右派分子,孙抓处写的正是这个内容。 “抓处啊,这老仲,他?”孙拉处吃惊不小,一时不知道怎么问,“没搞错吧?他是我的入党介绍人,我觉得这人是个好人。” 孙抓处盯着他的眼睛,凝视了三秒,正儿八经地说,“哥,这话你可只能给我说,而且以后,千万再别说了。” 孙拉处觉得形势很不妙,他已经隐约嗅出一些异常的味道,他顿时觉得他这个乡长的帽子有些沉重,几乎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还在胡乱想着,连孙抓处在给他说话都没听到,“哥,下班了跟我去家里吃饭吧,难得来一趟。” 说完孙抓处看到孙拉处没反应,就大声说,“哥,你怎么了?我给你说话呢!”孙拉处回过神,说,“哦,哦,说啥呢?” “我说,下班了跟我去家里,难得来一趟,兰花在家呢。” 孙抓处就住在县委后院的砖瓦房里,那一排全住的是干部。孙拉处进去的时候,屋里除了兰花,还有一个女人,俩人正坐在炕上纳鞋底。 那女人一回头,孙拉处和她几乎同时叫了出来:“甘甜甜。” “孙拉处。” 兰花问候过孙拉处,就赶忙停下手里的活计,在门口用木椽搭的简易灶房里端饭去了。原来甘甜甜他们家和孙抓处家正好是隔壁,简易厨房是他们两家和搭的,所以属两家共有。兰花出去后,孙拉处仔细端详甘甜甜,他发现甘甜甜很显老了,身体已经变得有些臃肿了。倒是脾气还是那样,孙拉处想起上次他们的争吵,就有些尴尬,以前在林家,甘甜甜一直看不起他,但是人家说的对,当初她从王安良口里知道了他是却没有去揭发他,算来也是有恩于他的。甘甜甜这人,心直口快,但不记仇,她看见他,好像他们骂架的事从未发生过,她的脸上显出了故人意外相见的几分惊喜。 “孙乡长好久不见,还不错吧?” “行吧,你呢?做了官太太了,福堆里钻呢吧?” “别挖苦我,既然来了,去我家坐坐吧。”甘甜甜收拾起她的针线,“好歹一个院子里住过那么多年,这情分总在吧。” 孙拉处笑笑,“看你说的,这城里有个熟人来了也就不显生了,下次吧下次吧,下次一定进去坐坐,双庙遭冷子疙瘩打了,我这心里急得火烧火燎的,一会儿我就要赶紧回去。”这时候,孙抓处说话了,大嫂,哥这下认下门子了,知道咱俩是邻居,下次一定来家里坐。今天我哥俩要好好说说话,我们也是好久没见面了。甘甜甜摆摆手,说,“我懂,我才不会没眼色。我走了,不打扰你们了,你们哥俩好好聊吧。”走到门口,她冲厨房里的兰花喊了一句,声音还是那么响亮,“兰花,姐走了,安顿下过来浪。” 饭都端到了桌子上,迟迟不见拴锁回来,孙抓处说,不等他了,这我儿才上一年级就逛逛哒哒地。兰花叹了口气,这拴锁不知道跟了谁了,整天疯个不停,看看拴牢,学习多踏实。孙拉处说,拴锁还碎着,还不省事嘛。孙拉处和孙抓处兄弟俩一边吃饭一边拉着家常,孙拉处心里急,很快就吃完了。他喝完一杯茶,刚要告辞走,忽然门里冲进来一个男孩,进门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拴锁跟人打架,把,把,把人头打烂了。” “瑞生,你慢慢说,慢慢说,在哪里?把谁头打烂了?”孙抓处蹲下身抓住小男孩的两只胳膊,让他尽量平缓一下气息。 “在操场,我们班的黄三儿,一块石头下去,黄三儿的头上就流血了。” 兰花急了,就要出去,被孙抓处拦住了,他对孙拉处说,“哥,你先在着,我去看看。兰花,等会送送哥。” 那小男孩走后,孙拉处问兰花,这娃谁家的。 兰花说,“甘甜甜的外孙女,林琬儿的孩子,孔瑞生,和拴锁一个班,人家的娃很听话,从不惹事,唉,天世下这么个货!不知道把人家娃娃打成什么样了,上次就有一个娃娃他妈来家里告状,我们好说歹说才打发走。这不,才没几天,又出事了。” 孙拉处这次进县里开会,虽然辞官回乡的念头更加强烈,但是他还是没有去找于县长,他觉得当下群众受灾,自己不尽一份力就罢了,反倒甩手走人,这事他做不出来。孙拉处骑着一匹马往双庙赶,觉得自己此行一定让大家很失望,那种形势和局面根本不容他提救济的事,而且在孙抓处家,他这位弟弟还给他说了一通掏心窝子的话,也许只有亲兄弟才会这样给他讲,“我建议你,灾情尽量不要往上报,现在正是树红旗的关键时候,咬咬牙挺一挺,把群众安抚好,这样对你好。” 登上五龙山,孙拉处像是进入了别一个世界。灾难带给双庙的苦楚似乎在五龙山上丝毫看不出,青山依旧隐隐,树木依旧茂密,水溢岩石,流水淙淙,弯弯小路掩映在两旁的绿荫之中,杨柳c桦松和各种灌木营造出一个静谧c清凉c幽邃c馨芬的世界。 走进这自然山林,孙拉处顿时有些神清气爽,他是来找林中秋的。林中秋的转变让孙拉处很高兴,不管是白天开的大批斗会,还是晚上开的小批斗会,他都态度诚恳,认罪伏法。土改一开始,他就将所有财产报请查收,欢迎土改,成立合作社时,他还申请入社参加劳动。后来,社员们将家中牲畜折价摊股归社,农会有人提出让林中秋放羊,即刻得到了孙拉处的赞同,于是,林中秋有了事干,整日里与山塬为伴,衔青草而眠。五龙山成了他真正的家。 其实暗地里最开心的还要数孙拉处,他一有啥烦心事就去山上找他以前的老掌柜林中秋。现在林中秋是合作社的社员了,就这一点而言,他和大家是一样的。很久以来,孙拉处觉得还能有人和他说说心里话的似乎就剩下了林中秋。瑞川县城之行,老仲被打倒的事对他震惊太大了,但是这话谁也不能讲,还有,双庙的灾情火烧眉毛,他竟然给上级提都不能提。孙拉处有些糊涂,有些不解,有些迷茫,他感到前面的路越走越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孙拉处顺着小路走到了山坡的顶端,蓦然显出了一片飞檐翘脊的殿宇建筑,那是五龙寺。孙拉处进了五龙寺,意外看见了林连文和舒燕子。 “拉处叔来了?”林连文看见他很高兴,“你也是来找我爹的吧?他山上放羊还没有回来。” 庙宇显得很冷落,佛像上落满了尘土,高处还有蛛网纠结着。但是佛龛却干净光洁,分明是有人擦拭过。庙里的和尚一清还俗了,主持寺庙晚间光阴的就成了林中秋。 “拉处叔,家里是不是没有存粮了?我发现拴牢带的饼越来越小,黄面方方也薄多了。”舒燕子突然提起了拴牢。孙拉处难过地摇摇头,是啊,他把家里去年合作社分的麦子全部磨了面,给村里家口最多的人家分得没有多少了,碎花烙饼自然就减少了量。 “是啊,苦日子还在后头呢。”孙拉处感叹道,“但愿拴牢他能熬过去,对了,你们俩在学校里替我多操心一下,这娃回家话很少,心里想啥从来不说。” “拉处叔,我们下学期就要调到瑞川县城中学了,县中学刚成立,在各乡镇选拔教师,我们俩都被选中了。”舒燕子告诉他,“我们来找爸爸,就是想告诉他这个消息。” 孙拉处听说很高兴,“好啊好啊,进城了,你爸听到这事一定会很高兴的。” “可是,冬冬和雪妮都不肯跟我走,我把他们扔得都不恋亲爹亲娘了。”舒燕子说起一对儿女,便是一脸愁容。因为土改怕孩子跟着遭罪,加上两人都有了公家的饭碗,孙拉处就把林冬子和林雪妮这一对双胞胎托给了程家湾的贫下中农朱天才夫妇,朱天才婚后三年一直没有孩子,带着带着就离不开这一对天使般的儿女了。转眼七八年过去了,林连文虽然也常去看,但是两个孩子就是只对朱天才夫妇亲。这一次,他们两口子要离开双庙了,他们专门去接两个孩子,结果林冬子和林雪妮死活不跟他们走,弄得大人抹泪,孩子哭泣。林连文夫妇看得出,这一家,大人孩子,是谁也离不开谁了。 “唉,我当初咋就没想到这个问题呢,为了保护孩子保护你们,反倒给你们带来这么多烦恼。不过你们也别担心,他们毕竟是吃亲娘的奶长大的,还能不认你们?你们先放心去上班,孩子先留在双庙,你们走了,不是还有他爷爷吗?俩孩子还是很爱他爷爷的。他爷爷没准能起作用呢。”孙拉处安慰着他们,“娃小时候还很听话,越大就越摸不准人家心思了,拴牢也是啊。” “拴牢学习那么好,高中一定能考上县里的中学。”林连文怕孙拉处担心拴牢,就替他宽着心。 庙外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庙内和风细语,气氛融洽。多好,孙拉处从小看着林连文长大,看着给他娶了媳妇舒燕子,他就像是自己的孩子一样,虽然这几年很少见,各忙各的事,但是孙拉处还不忘利用自己的身份和一切可能的机会去关照他俩。林连文和舒燕子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对他也变得更加亲近,有些话不敢对林中秋说,却可以对他说。从前的主仆关系如今变成亲人般的亲密关系,世事真是难以预料啊。天近黄昏的时候,三个人才感到好几个时辰已经过去了,他们已经坐在一起聊了好久。 当他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寺庙外的山坡时,三人不约而同地就看到了一个人甩着鞭子吆喝着羊群从山坡上下来了。 “半壁江山一生落寞,两鬓沧桑悲喜轻过三千弱水三生许诺,相约江湖,死生契阔浔阳远,荻花瑟,几度离索叹人世聚散,转瞬悲欢兴亡难却 黯然嗟叹,竟无语凝噎,山河破碎谁知我” “是爹爹!”舒燕子首先开口说。 孙拉处起身出了庙门,他清楚地看到林中秋甩着鞭子唱着歌走下山坡,他的步子轻快,有几分与他年龄不相符的矫健。孙拉处看着看着,不由手搭在嘴边,圈成个喇叭状,喊道:老伙计,慢点呀,别光顾着唱歌了,小心脚下! “没事,拉处,你忘了我从小就是放羊娃啊。”林中秋对着他喊,声音很清朗。 孙拉处很高兴,同时也纳罕不已,一个经历了那么多常人所不能忍受的苦难的人,他的生命为什么还这样生机勃勃,还这样充溢着阳光的疏朗?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他一路走来? 孙拉处百思不得其解。 不久之后,一个不眠的难忘夜晚和一个人的突然出现,让孙拉处一下子找到了答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四章 当那声凄婉的唢呐声响起的时候,整个双庙就已经笼罩在一派愁绪之中。四个面有菜色的村民抬着一副棺材缓缓往山顶走去,白色的招魂幡一路招摇,给空旷c荒芜又寂寥的山野凭添几多惨景。一阵悲伤的哭泣声渐行渐远,虽已远去,但却久久飘浮在山谷里,远而不去,如同凝结在树木上的露水,看不到太阳现身就永远不会消逝。那哭泣声是亡者的妻儿在与他们的亲人遥相呼应c魂魄相随。 曾经葱茏的山坡上,茂密的野草此刻却一律裸露着白森森的根茎,苟延残喘着。望一望荒凉的山坡,就会看见一些单薄的身影,躬身趴在草堆里,匍匐着身子,像一只只羊,在大地上寻找着生命的养分。走近了,才会发现,那根本不是羊只,而是一个个饥肠辘辘的人,他们在土里疯狂地挖着草根。在这种时候,只有那些野草,才是一家人赖以活命的食物。双庙这个弹丸之地,已经有六个人上路了。饥饿和死亡的恐惧一步步逼近他们,再挖下去,连山坡上的草根都会被挖完。他们感觉到自己头顶的阴影还在逐步地扩大,在他们周围,离去的不仅仅是这六个人,接下来,还将会有第七个,第八个,第九个孙拉处已经去了四趟县政府,第一次是请求开仓放粮,第二次是为杀牛的人说情,第三次是报告死了人,第四次是上交乡政府的官印。就是第四次的时候,县长还让他快速行动,动员群众上山采矿。孙拉处被逼无奈,与县长痛快淋漓地大骂一通,遂交了官印扬长而去。他满腔怒气地回到乡政府,三两下卷起的铺盖卷,大步走出了乡政府的大门。他举首向天,大喊一声:老天爷啊,你救救我们吧! 然而,悲喜交加的孙拉处回家的第二天孙老汉就溘然长逝。 孙老汉已经卧床近一月了,不吃不喝,不言不语。此时,孙拉处才明白双庙死了人,老爹是为他的前途命运担忧而咽不下一口气,人命关天,作为乡长,儿子孙拉处他难脱其咎啊。当他听到孙拉处在炕边上说,大,我回来了,再也不走了,下半辈子好好陪伴你。孙老汉脸上紧绷绷的肌肉就一下子松弛了,孙拉处看到他的嘴角滑过一缕不易觉察的笑意,随即老汉眼里的光亮就一下子不在了,任他怎么找也找不见了。 “碎花,碎花!快来啊,大,大呀”孙拉处没有料到老爹去得如此之快,不由得惊慌失措,失声喊起碎花来。 碎花踉跄过来,一头扑在炕上,嚎啕痛哭。 死人眼下在双庙来说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大家已经因为习以为常而显得麻木了。幸好老爹的老衣c棺材孙拉处早就准备好了,但是丧事是不能过了,家里实在没有这个能力了。好在孙老汉生前人缘好,村里不少人都来帮忙,乡上两名副乡长和小关c老葵都来了,他们扯了七尺白布,拿来了五刀白纸。孙抓处c兰花和拴锁赶回来时,人已经抬上山了。山峁峁上旧坟的土还没有完全干,一座新坟就又立了起来。 孙拉处跪在坟头前,过去的日子一幕幕从脑海里滑过,八岁的时候,一场猝不及防的地震把娘压在了大山里。从此,他和弟弟与老爹相依为命,地震过后,庄稼连续三年不能耕种,瘟疫流行,为了养活弟弟,他跟村子里的人结伴去煤窑里背炭,一年四季不穿衣服,在潮湿的阴沟里老鼠一样地活着。同村去的八个乡党先后被砸死了五个,有一个就是在他旁边被砸出脑浆的,老爹听说吓得夜夜睡不着觉,天天去程庙烧香磕头,最后硬是跑到煤窑把他拽回了家。孙拉处记得那天老爹的手劲特别大,连拉带扯地把他的光胳膊都抓烂了。回来后老爹就给他娶了媳妇碎花,那时候万分庆幸的他才知道虽然没有丢掉小命,但是作为一个男人的基本能力却已经彻底丧失了。婚后他去了舒达海家拉长工,因为腿脚勤快,为人忠厚,深得舒家信任,最后又辗转到林家院子,之后时来运转,日子渐好,老爹终于睡上了安稳觉。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老爹就老掉了,好像是一眨眼的功夫,老爹已然白发苍苍。如今,七十三岁的他终于没有熬过这个悲伤的年份,扔下他们弟兄俩撒手去了。 这时候,孙抓处的悲嚎打断了他悠远的思绪。他走过去一把抓住了孙抓处的胳膊,就像那年爹抓他一样,他拉起了痛哭流涕的孙抓处,安慰道:“抓处,甭哭了,把拴锁拉大,像大拉扯我们俩一样。这是个饥荒的年份,大走了,那是去享福了。” 孙抓处望着他,用袖子抹着脸,不住地点头,孙抓处虽然成了国家干部,但是这时候老爹的突然离去让他觉得天又像一下子塌下来了,对兄长孙拉处也便有了更多的父亲般的依恋。孙拉处攥着他的手说:“抓处,你还记得正月里耍社火吗,农业社要求排演社火,歌颂大好形势,我和葵指导拿着县剧团编的唱词动员群众排演,社员一看内容嘴上不说,心里一百个不情愿,都推脱唱不了,葵指导发了火,我也觉得一亩麦子收二千那是哄人呢。但是我又不能说,事还得过。” “我知道了,大最后自告奋勇出来唱了,还化了妆,头戴白羊肚手巾,腰扎红腰带,精神得很呢!”孙抓处也记起来了,他描述起了当时的情形。 孙拉处闭上了眼睛,孙抓处描述的爹的形象一下子活在了他的面前,他看到在冬阳温暖的照耀下,爹走在社火队里,跟着板胡的节奏,一板一眼,摇头晃脑,唱得喜气洋洋:“老汉今年六十多,皇帝见过两三个。 见过的世面也不少,这号麦子没见过,多少年的老规矩,今年一下被打破往年犁五三寸土,今年犁了八寸多。 往年亩亩施撒播,今年亩亩改条播。 往年地里没啥肥,今年每亩两百多,麦穗长来麦粒饱,每亩能收一千多,这是领导好,还是合作社办法多” 一盏油灯,一坛老酒。 门外树影婆娑,室内酒意正浓。孙拉处和林中秋盘相对而坐,灯火闪烁下,他们的脸上现出从未有过的恬淡和安闲。 “老伙计,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问过你年龄,从前也给你张罗着做过寿辰,可是每次你都不告诉大家你是几十大寿,这对我一直是个谜呢。” “哈哈,拉处,你要翻案不成?我再小也比你大得多。” “不是不是,我觉得吧,我们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平等地坐一搭谝传,所以就没有机会问你些个私人问题。” “你当乡长呢,我哪里敢跟你坐一搭谝传,弄不好要掉脑袋的啊。” “你是掌柜的,那么大的家业,我一个奴才,哪里敢跟你坐一搭谝传?吓都吓死了!” “哈哈!” “哈哈哈!” “现在咱啥都不是了,咱就俩老不死,咱想说啥就说啥。哎,拉处,你要问我年龄,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不是林九,我连姓啥都不知道,还年龄呢。你们的年龄都是父母记下的,我的年龄是林九给我估摸的,生日是自己定的,我把林九收留我的日子定为我的生日,也就是新生的意思。” “有个事,我没有机会问你,你今个儿给我亮个实话,你说你当初从舒家挖我,是不是别有用心?是不是为了那个图纸?” “拉处,你呀,看来这事还铁你心里了,那我今天就给你交个底。说是为了图纸,也是,但是也不完全是,主要还是我觉得你人不错。你想想,那个豁嘴长工不也见过图纸,我为啥偏偏留下你而放走了他呢?” “哦,对。我知道,你那时是很在乎那些传说中的财宝的。” “没错,苦了多少年,穷了多少年,那时候,钱财真的对我充满了无穷的诱惑力。我爱钱财但是又舍不得钱财,所以你知道,我一直很节俭很吝啬。但是,钱财越多的时候就越是爱钱财,我攒私房钱的嗜好就是在林家最鼎盛的时候才开始有了的,这让好多人看来简直无法理解。” “老伙计,这一点我倒很理解。你其实是地地道道的贫下中农呢!” “贫下中农又咋啦?你不是贫下中农?老仲不是?行了,行了,咱不说这个。喝酒喝酒。这酒还是连文去年给我拿来的,有这玩意儿,日子就不寡淡了。” “好酒,好酒,我说我啊,要向你好好学呢,大走了,那么多人饿死了,我都看不到一点希望了。相反你倒好,经受了那么多折磨,反倒逍遥自在起来了。不过我也很纳闷,刚解放的时候,你的对抗情绪很强,我还动员你捐物支援前线,将功赎罪呢,当时你犟得像一头驴,后来你咋很快就转变了呢?倒是舒达海刚开始的时候积极改造,后来却经不住批斗自寻了绝路。这个我也一直想不通。” “人啊,只要心中有希望就有未来。今年的灾害其实也没有啥,比起民国九年的地震,和地震之后的瘟疫,还有三六九的大旱,那人可是成堆成堆的死啊。所以我说拉处啊,你都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别太愁肠了,很快会过去的。你问我怎么这么乐观,我是有梦想有期待呢。今个儿喝多了,不妨给你掏掏心窝子。” “老掌柜莫非有女人牵着魂?” “哈哈,拉处,我一直认为你老实巴交,原来你精灵得很呢。” “是的,一个女人,一个一生一世都忘不了的女人!就是她在我万念俱灰的时候来看我,她让我等她,等我们的女儿,等我们的团聚我的耳边一直回响着她说的话:碎娃,你一定要在。今天我就是来告诉你,你还有连文,我们还有雨晴,我们一定要团聚。今后不管有多大的事,就是天塌下来,我还想听你说,天塌下来好。这么多年,当我坚持不住的时候,我就会大喊,天塌下来好!你塌吧,我看你能塌到几时?碎娃,振作起来,等我回来,等雨晴回来!” “哎呀,哎呀,你还说我不傻?这么多年,我咋就没看出来呢?舒,舒,呵呵,有意思,有些事,我一下子弄明白了。” “呵呵,这事哪能随便给人说啊?今个儿是喝多了,给你掏心窝子了。来,喝酒喝酒。” “老掌柜,你让我好感动啊,你们一定会团聚的,一定会的。你记着我这话,咱们走着看,行不?” “不要叫我老掌柜,叫老伙计,老伙计。我给你说,拉处,你出卖我去,告密去,我不怕,我这就给你去拿。请你喝酒干喝怎么行?” “老伙计,你醉了。” “没有没有,跟我去拿下酒的。” 夜已经漆黑一片了,两个身影摇晃着出了五龙寺庙门。 不知道是林中秋搀扶着孙拉处,还是孙拉处搀扶着林中秋,反正两个人就那么搀扶着,摇摇晃晃地往羊圈走去。 一路上伸手不见五指,好在俩人熟门熟路,他们很快就摸到了羊圈,林中秋看到羊圈,呵呵笑着,像是看到了他的家。他摆脱了孙拉处,一头扎进了羊圈。羊好像都睡着了,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林中秋在里面鼓捣了半天,嘴里不停地说,你还别说,这羊粪豆还挺好闻的。孙拉处看到他抓了一把什么揽进怀里,便小声说,老伙计,你抓羊粪要生火吗?林中秋一只手拉着衣襟,躬身出了羊圈,他有些自鸣得意,你懂啥?这叫暗度陈仓。然后他和孙拉处相互又拉扯着回到庙堂里。一进门,林中秋一抖衣襟,四五个洋芋顿时滚落一地。 “拉处,你告去,我不怕,明里跟你说吧,这是我放羊的时候顺手在地里偷的。” “我猜到了,你鬼得很,啥事都难不倒你。把洋芋藏羊圈里还真难以发现。不过,你放心,我咋会告你呢?我是谁?林家的大管家,哈哈!” “拉处啊,我也是没法子,这灾荒饥年的,大人好说,这冬冬和雪妮俩孩子饿啊,我不能不管。朱天才俩口子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他们为了孩子每天只喝点野菜汤,我拿去的洋芋那是给娃娃吊命呢!” 孙拉处一脸痛惜,他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一把将酒罐子抱了起来,把剩下的一些酒全部咕咕地灌下了肚子里去,然后,他大骂一声,他妈的,狠狠将酒坛子摔碎在了地上酒喝完了,坛碎案斜,一派狼藉,俩人瘫软在地上,人事不省。很快,漫漫长夜就滑过了天边,一抹曙色从山巅浸染过来专署民政局的舒局长要来视察的消息着实让县上慌作了一团。 舒局长突然视察目的是什么呢?是验收整风情况呢?还是检查反右派斗争?或者是落实工业跃进计划c大办火力发电厂的事?县委书记带着民政科长心坏忐忑c小心翼翼地出城迎接舒局长。没有想到,舒局长一进城,就被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子给挡住了道路。 没有人知道那个疯子是什么时候到瑞川县城的。听人说他最近一段时间他一直一身肮脏地坐在县委的大门上,拦住进进出出的人,第一句话就是:“你们不知道,我还是红色群众呢,我杀过国民党的兵”然后就扯住人们的衣袖,开始详细讲述他是怎样成为红色群众,怎样杀国民党的兵的。他的额头上有一块大伤疤,头顶上有一处不长头发,露着黑红的头皮。他一会儿翻着白眼珠,一会儿亮出几颗被白沫掩着的黄牙,一会儿扯着他仅有的一只耳朵,说这就是为革命付出的代价。人们听了一百遍早就不堪其烦却还不得不被他扯住走不掉,只得耐着头皮听他讲那些早已耳熟能详的疯话。县委书记派人把他轰得远远地,人前脚一走,后脚他就又回来重新坐在县委的大门口,照例拦住人没完没了地说。但是大院的人没想到他竟然会在进城的路口拦住他们正在迎接的舒局长。 舒局长是个女的,而且走起路来还有些跛。他们早有耳闻专署的舒局长虽然到任时间不长,但资格很老,早些年又是从边区回来,所以作风雷厉风行,铁面无私,但是没有人想到她竟然是个身有残疾之人。那个疯子就是在舒局长出现的当儿突然扑上去抱住了她的双腿。在场的人一时反应不过来全部瞠目结舌地站在了那里。舒局长去拉他,但没有拉动。疯子双眼死死地盯着舒局长,双手越抱越紧,他大嚷着,“我是红色群众!你知道,你是知道的!”这时候,人们才七手八脚地上去拉他。但是他的双手如钳子一样竟牢牢地抱住舒局长的双腿,拽也拽不开。 如此近得面对他的眼睛,那深陷的眼窝,有些恳切哀求的眼神,都好像让舒局长看到了什么熟悉的东西,她不由地深深倒吸了一口气,的确,这不是一张陌生的面孔,这不是一双带有恶意的眼睛,相反,眼睛里面有亲近,有激动,还有企盼。透过岁月的隔膜,她认出了他,“你是大刘?”她吃惊地问,“狼尾巴大刘,你是狼尾巴大刘?是你吗?” “你瘸了一条腿,我少了一只耳朵,我们一样,哈哈!”疯子忽然放了手,笑呵呵地唱道:“一花引来万花放,社社队员跨长江,红心巧手绘新图,人民公社五业旺!”人们看到疯子显得异常兴奋,边唱边做着一种奇怪的动作。直到他摇摇晃晃地远去,县委书记才脸色沉重地凑近这位严肃的上级,小声问:“舒局长,让你受惊了。” 舒局长似乎还沉浸在某种回忆里,她听到县委书记悄声的说话,不由回了回神,但是依然面无表情,她皱着眉头反问:“他,怎么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都不说话。书记含糊其辞地说:“他好的时候是个四类分子,可能经不住批斗,精神失常了” 因为疯子制造的小插曲,使得舒局长之行多少显得有点别扭。到了县委,舒局长第一句话就是:这次来呢,主要是去双庙,我们接到反映,说是双庙死了人。如果有时间,再去趟风岭原看看。县委书记说,“双庙是死了十个人,但是希望舒局长不要听信谣言,死人是流行病造成的。最近,全县积极响应省委的号召,经过全面开展消灭“四害”爱国卫生运动,这流行病嘛,算是已经基本得到了控制,这死人的事啊,我想是再也不会发生了。” 舒局长点点头说,“人命关天,能及时发现问题并及时得到有效解决就好,最近全国各地都有死人情况发生,看来这流行病流行范围不小啊,你能很快控制真不简单!”县委书记听出了话外之音,就有些尴尬,他说,都是上级领导的好,群众配合的好,我们做得还很不够。舒局长说,那我就去双庙,看看流行病控制情况,向你取经学习啊。 这位舒局长不是别人,她就是舒远秋,现在的名字叫舒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五章 阔别瑞川县城十年,一切还是那么熟悉,老街c旧巷c瑞水c远山这一切仍然不改昔日模样。只有城外东c西两头,在十年之后增添了新的景观,瑞川县城容量增大了不少。西门外新修了不少商业门店和机关单位,东门修建了县中学。舒远一走进瑞川县城,心中就生出许多感慨。“流水声中治县事,寒山影里见人家。”这是清朝时期一位县令写的两句诗,后来被新中国第一任县长于修亮装裱贴在了办公室里。这两句诗十分形象地描摹出了小瑞川县城的清净与幽雅。在这样的环境里治理县事,该是心怀淡泊之心,宁静而致远的。如今,老县长于修亮也调走了,新任的县长她也不太熟悉,所以关于旧谈往事她也不想多说。 舒远从陕甘宁学习三年归来,就在专署组建的一个临时机构“五反”运动办公室打勤杂,虽然不是很忙,但是要蹲班。时光如水,在那里一晃就是两年,随后她便被任命为专署的民政局长。这次来县里,表面是来了解双庙受灾情况,其实在她内心隐秘处,另外还有一项任务,那就是来看看林中秋。就在前两天,她翻看省报的时候,意外发现了一篇报道,标题很醒目:为了这群羊我献出一切也心甘改造剥削者合作社显威力旁边还有一副插图,一个老头怀里抱着一只绵羊。文章的内容说,在贫下中农的教育下,剥削阶级的代表林中秋加入了合作社,成为社会主义大集体的一员。他每天迎着朝霞赶着羊群上山,披着晚霞又赶着羊群回家,精心放牧着集体的羊群。他虚心地向有经验的老放牧员请教科学的放羊方法,刻苦钻研防治羊病的医术,他刚开始放羊时,这群羊只有三百三十只,经过两年,增加到五百四十只,成羊没有损失过一只,羊羔保活率达到百分之九十八看完报道,舒远靠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儿呆,林中秋啊林中秋,这十年,她一直在记挂着他,这么多年她似乎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去牵挂他。在风起云涌的土地改革运动中,她为他担心,为他祈祷,同时她也坚信他的顽强与坚韧。她曾几次萌生出去看他的念头,又几次被自己的理智强压下去。她知道,自己在“五反”运动办公室干着打击贪污c纯洁干部队伍的工作,如果去亲近一个地主,不仅不会给身处逆境的林中秋带来任何好处,反而会给自己c也给他带来天大的麻烦。所以,舒远强忍住挂念,在暗暗地等待着时机。 就在舒远意外看到报道的同时,她收到了一封信。信是老仲写来的,信里老仲除了全面真实地告诉她自己目前的困境外,还有一个意思就是,他这个右派要与她坚决划清界限,立即办理离婚手续,并说,她如果不同意,他就畏罪自杀。老仲的信深深刺痛了她的心,看了老仲的信,舒远心里很矛盾,老仲没有错,她相信他,但是她如果确认他没有错,她就不能答应和他离婚,如果和他一离婚,这种行为就证明自己已经承认了他就是右派分子。 老仲在信里说,“作为副县长,我主抓秋季粮食征购工作。省委按去年大丰收的标准征购,凌县粮食显然不够,只好连农民的口粮c种子粮都交了征购。秋收刚完,很多地方群众就没饭吃了,开始出现了逃荒要饭的现象。很多食堂开不了伙,群众无奈,就在家里煮红薯叶c野菜充饥。干部发现后把他们的锅给砸了,群众就外出逃荒。县委认为这是破坏大跃进,就在各路口设岗拦堵群众,不准外逃。当时县委不仅没有认识问题的严重性,反而认为是有人将粮食瞒藏起来了,于是召开县委扩大会议,让我挂帅,开展反瞒产运动。我觉得再不讲就对不起我的良心了,于是就在会上谈了我的看法,并提出我们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实事求是,虽然这次省委扩大会议是反右的,但不能因为怕反右就不实事求是。事实是,一些生产队的群众确实已经没有粮食,仅吃点红薯c野菜等,不少群众脸上已开始浮肿,这说明征购已透底。至于瞒产嘛,也可能有,但是当前急需安排好群众生活问题,然后有什么问题再去解决什么问题。我说完后,会场没有一个人说话。可见大家都是了解情况的,只是不敢说实话而己。然而最后,县委书记带有结论性地说,你老仲每次下乡,回来都向我说消极方面的问题,对小麦亩产三千斤和七千斤你不相信,对下边报的大办钢铁的数字也不相信,这不是右倾又是什么?我劝你要老实检查,从现在起,你也不要工作了。正好县委扩大会议按省委意图要各地找右倾典型,展开批斗。我就这样被撤销了副县长的职务,开始召开大c小会议批斗我” 老仲的信写得很长,字里行间满是激愤。舒远能看出这些年老仲一直在学习,他的文字表达水平和思想觉悟都提高了一个新水平,老仲其实是个很合格的党员领导干部。在信里,老仲除了告诉他的情况,还给他讲了一些双庙死人的事,他说,在批斗他的过程中,也正是周边地区饿死人最严重的时期。有一次孙抓处来凌县办事,我问了他一些情况。他说他刚回家埋了爹,前不久刚埋了堂兄,我问怎么半个月内两人就去世了。他说是流行病,我看他含糊其辞,就说:事到如今,你对我还不敢说句实话,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这时他的眼泪流下来了,哭得说不出话来停了一会才说出都是没有吃的饿死的。听后我也难过得掉了眼泪。接着我又追问:你们村饿死多少人?他说光知道他们村西头就饿死九个,事后我了解到县委始终不敢承认是饿死的,全县统一口径都说是因流行病而死的,县委有一个干部看到饿死人的严重问题,就给省委写信反映情况,结果受到了留党察看的处分。 老仲的信让舒远心情很沉重。她决定把这信作为一封群众来信来处理,私事公办,这就直接促成了她的双庙之行。 到了县上,舒远原计划在县里不做停留,马上去双庙。舒远已经正式提出了,县委书记挽留了几句,但是看到她态度很坚决,就给民政科长挤眼睛,意思是赶快去双庙乡做准备! 然而,让舒远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老仲这时候出现了。舒远看到老仲,心里很不是滋味,老仲彻底老了,满脸的皱纹更加细密,头发完全花白,脊背也弓得厉害,整个人走起路来蹒蹒跚跚。舒远看到他吃惊不小。她给县上人介绍说,这位是凌县的一名干部,给她写信反映过情况,她想单独跟他谈谈。县上领导听到这话只好暂时回避了。 “老仲,你怎么会来?” “我在这里等你。” “等我?你知道我会来?你怎么会知道?县里都不清楚啊?” “别忘了我们夫妻这么多年,你我还是很了解的。不过我已经等了你九天了,我知道你会来,但是不能确定你哪天来?所以我只有等。” 舒远黯然伤神,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书眉,我的信想必你也看到了,今天我们就去把那事办了,我是说到做到,反正我已经这样了,活着与死了也差不多!”看来老仲为了和她离婚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舒远知道今天这事必须得办了。所以,她只好在瑞川县城逗留了一天,和老仲去了城关政府办理了离婚手续。出了城关政府大门,舒远感叹,两个人的关系就那么一个章便什么都没有了吗?难道两个人的关系就如此简单?她由此想到了她和林中秋,他和她,一个章能解决问题吗?就是没有章,她对他的牵挂一样深切,一样入心入肺。看着老仲心满意足地蹒跚远去,舒远忍不住双眼潮湿。 放下了自己的私事,县委要给舒远开小灶,被舒远拒绝了,她带头闯进了机关食堂,她看到大家吃的秋田面加浆水,菜呢只有一小碟腌萝卜。她就坚持和大家一起用餐。吃完饭,县委书记说休息休息,并且给她在招待所里专门铺了山羊毛毡。舒远说,“不住了,我的任务是基层,不是县里,麻烦安排一下,我马上去双庙。”县委有一辆带帆布棚子的马车,是头头脑脑出行专用的,但是最多只能乘坐三人。舒远坚持只要民政科长一人陪她前往。 舒远在民政科长的陪同下涉过瑞河抵达双庙。 这时候,乡政府已经改为人民公社管理委员会了,孙拉处辞职后不久,乡政府就改成了乡人民委员会,紧接着乡社合一,改成了人民公社管理委员会,村叫高级合作社,自然村叫初级合作社。所以,乡长也就不存在了,一律称主任。当他们走进乡政府的时候,原陶副乡长现在的陶主任站在门口迎接他们。舒远左右看看,问,怎么不见孙乡长?陶主任说,老孙辞职不干了。这时候小关过来,说,舒局长你好,我认识你哩。 “哦,这是我们新任的关副主任。” 舒远想了起来,她原来是孙拉处的文书,“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小关你好!老孙他,为啥辞职啊?” 关副主任刚要说话,陶主任说,“家里离不开,他父亲一去世,家里没人经管。” 舒远点点头说,“我想见见他,解放前我们就在一起工作,老战友了!” “没问题没问题。” 嘴上说没问题,好大功夫,孙拉处才被叫来,而且叫来后陶主任和民政科长都守在一旁,显然他们为她的双庙之行做了周密部署,她要见谁,怎么见,被见者要说什么话事先都有安排。 舒远面对孙拉处,感到好几双眼睛都在盯着他们俩,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我们不是特务,解放前我和孙拉处就在一起干地下党工作,难道我们谈点私人事都不行吗?” “对,舒局长是我的老上级。老陶,小关,还有县上的这位领导,你们放心吧,我现在虽然是个老农民,但也是干下乡长的,政治觉悟高着呢,我会支持你们工作的,不该说的话我不会说的,请几位领导尽管放心好了。” 陶主任和县民政科长见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就互相瞅了瞅,讪讪地说,“舒局长,不好意思了,那你们聊会儿。” “请便吧!”舒远冷冷地说。 陶主任和县民政科长说完就先出去了,关副主任泡了一杯茶,放在他们跟前,对孙拉处说,“孙乡长,完了留下来,在乡上吃饭吧。” 孙拉处说,“不是乡长,不是乡长,饭嘛,你们别管了,我回去吃,你老嫂子给我做下着呢。” 他们都走后,孙拉处一把拉住了舒远的手,“你可来了!” “难道你一直在等我?”舒远很奇怪。 “不是我等你,是有人等你。”孙拉处挤挤眼睛小声说。 舒远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她脸上泛出了作为一个女人这时候该有的特征,“别嬉皮笑脸的,正经点。”然后又同样小声问,“他,咋样?还好吗?” “不错,挺好的。他可不是个一般人,刚强着呢。下午我就带你去。”孙拉处抿了一口茶,指指门外说,“不过你可要给他们把理由找好了。” “你放心,我有办法。”舒远早就有了主意。 “对了,老仲的事你知道吗?”孙拉处想起了孙抓处写的那个通报。 “恩,知道,他给我写了信。”舒远说,“我们刚刚办理了离婚,他逼我离,以死相逼。” “老仲他到底出什么事了?右派右到哪了?”孙拉处至今没有想通。 “只不过说了几句真话而已。”舒远无奈地摇摇头。 “死人的事,他们安顿我了,不让给你说,县里有人写信给省委,被转回地委让严肃处理,结果有的被逮捕法办了,有的党员被开除了党籍。双庙有个农民找医生看病,医生说这个病好治,有两碗粥就好了,结果将这个医生也逮捕法办了” “算了,不说这个了。”舒远也怕给孙拉处带来麻烦,就打断了他的话。 饭是在乡政府的食堂吃的,舒远硬是把孙拉处给叫来了。桌上摆上了三菜一汤:炒芹菜,拌萝卜和腌白菜,外加一碗番薯汤。主食呢,则是两干一稀:几个高粱面方方,几个黑窝头,外加一碗稀粥。这等丰盛的饭只有来了重要客人食堂才能做,平时可是简约得很,大多数时间只有高粱面方方和一点稀稀的菜汤。坐到饭桌前,舒远拿出了一斤粮票,六角钱,并把它们分成了两个半斤,两个三角,放在饭桌上说,“这是我和老孙的伙食费,其他人的你们自己看吧,我可就不管了。”她的话一说出,在座陪同的公社管理委员会的两个主任c县上来的那个科长便都开始翻自己的衣兜。 大家纷纷掏出了粮票和钱,学着舒远的样子把它们放在了饭桌上,叫管后勤的乡干部来收走之后,除了孙拉处,便一个个地抢着说一些恭维舒远的拍马溜须话。舒远说,我在专署搞过“五反”运动,干部下乡的规矩她懂。随后大家开始吃饭。席间,舒远拿出了那期省报,让在座的一一传阅,她说,“这份报纸不知道你们看过没有?这是报道的咱双庙一个叫林中秋的四类分子,不简单啊!” 陶主任看了看报纸,马上说,“知道知道,这林中秋从前是双庙最大的地主,土改以来一贯表现比较好,前年,经本人申请自评,群众大会讨论,逐级审查,吸收到农业生产合作社了,现在给他订立了劳动立功赎罪计划,实行社管训,队考核,人人监督,林中秋在社会主义的改造下,转变很大呀” 舒远听他介绍完情况,望了一圈大家,拿出了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她说,“我倒想去见识一下,看看报纸是不是夸大其词了?说得好,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嘛,如果真是那样,你们合作社改造地主分子的先进经验可以在全区推广。” “好好,他吃住都在山上,吃完饭了我们带你去看他吧。” “就不劳几位了,又不是去参观,去那么多人干什么?最近公社那么多工作任务,不要老围着我转了,就让老孙给我带个路就行了。”舒远不容置喙。 孙拉处私下里向小关主任从食堂里弄出了几个窝头和一碗番薯汤。然后他提着罐子,揣着窝头领着舒远爬上了山。 上到半山腰,他指着一棵槐树下一个简陋的窝棚说:“看!那就是林中秋的住处,原来住在庙里,后来公社把庙变成了农具仓库,他就在那里搭了个棚子,不过是夏天,住窝棚凉快得多。在庙里的时候,冬季地冻天寒,他就裹着油光光的黑棉袄,盖着小簸萁睡。” 舒远发现这个地方她并不陌生,这就是五龙山的飞鹰崖,四十年前,他和她就是在这里分开的。碎娃他就是从这里跳了下去的,看着这熟悉的地方,那一幕历历在目。“只要有羊在,鞭子总会响。你等着我,我会回来找你的。”碎娃拿着她递给的那条红丝绦,将它挂在脖子上,攀着树木往下滑去。他把窝棚搭在这里,就是搭在了甜蜜的回忆和深深地怀念里。 舒远走过去,一推门,门是开着的,里面黑乎乎地,没有人,一块木板用几块土坯垫起来,上面铺满了麦草,看来是床了。孙拉处说:“一定是去放羊了,我们等等。”说着把罐子和窝头放在窝棚里的木板上。舒远把木椽钉成的门开到最大,尽可能让更多的阳光进来。 从窝棚里钻出来,舒远站在门口,她觉得从心灵到全身都一下子轻松自由了许多,这两天被几个人拥前拥后,她觉得很不自在。此时已是日影西斜,她看到太阳越过漠漠田畴,沉落在沟谷那边一脉青山的后边。金色的晚霞燃烧着,燃烧着半个西天,燃烧着连接天与地的隐隐青山。此时此刻,天地似乎分不出来了。晚霞移动着,爬上了老树斑驳的叶子。 一个女人孑然立在一座简陋残破的窝棚前面,她再怎么强大,也只能衬托出她的单薄c她的无依以及她的惹人怜惜。 不大功夫,山沟那边隐隐走来一个人,他的背弓着,腿有点蹒跚。他的背上斜插着一根放羊鞭子。高大的槐树恰好映在她的视线与晚霞之中,微风轻抚着树的叶子。她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他的髯髯胡须完全被晚霞抹上了金黄色,像一幅油画里的人物,从而使他的脸庞呈现出一种沧桑与荒芜。是他,林中秋! 当林中秋在她的注视里走到树跟前时,她发现他倏地僵在了那里。 她看到他的嘴角抽搐着。 他看到她的眼里滚动着一些晶亮的东西。 “书眉吗?”他的嗓音真的浑浊了,他真的老了。 “碎娃!”她真的是书眉,看看她的眼睛,她却像还是从前的那样。 “三千弱水三生许诺,相约江湖,死生契阔浔阳远,荻花瑟,几度离索叹人世聚散,转瞬悲欢兴亡难却 黯然嗟叹,竟无语凝噎,山河破碎谁知我” 谁在唱?书眉的嘴角动了动,她没有唱。碎娃的眼睛已深深地闭上了。他们都没有唱,这歌声飘散在他们的头顶,飘散在他们的心中,飘散在冥冥之中,成为联结他们的一种因缘。他拉住了书眉的右手,书眉感到他的手发烫c甚至在微微地抖动。 书眉看到了从前的碎娃,还是那件敞着怀的汗褂子,还是那高挽着裤腿的大裆裤子,还是那永远粘着泥土的脚板“碎娃,你还是那个放羊娃,我梦中的放羊娃” “不,老了,走不动了” “还真是,胡子长了,白了,背也弯了!” “杏子吃不成了,烧玉米棒也啃不动了” “嗳,你等着,我给你端吃的去!”书眉从窝棚里进去,把那几个窝头和一碗菠菜汤端出来,“快点吃吧,这窝头不是很硬,你咬得动。” 碎娃瞅了瞅她,蹴在地上,抓起一个窝头吃起来。他吃得很香,一会儿就把一个消灭了。然后他端起菜汤,喝了一口。书眉默默地看着他,一阵心酸,她也蹴下来,从他的背上把羊鞭子轻轻地取了下来。碎娃抬起头,把碗递过来,“你喝?”书眉用手挡住,“我喝过了,我看着你喝。”碎娃真的饿极了,他不歇气得把四个窝头全部吃完,把汤喝干,连碗边上粘的菜叶子都舔尽了。在这样的环境里,在这熟悉的五龙山上,他们两个都有一种时光迅速倒流的感觉。四十年过去了,人生若只如初见,他们完全回到了初识的时候。他破衣烂衫,坐在草地,身边有一群羊。她举止优雅,穿戴整齐,脖颈洁白。 “我知道你要来。”碎娃突然咧嘴笑了。这笑分明就是少年时的碎娃纯真无邪的笑。“你猜我昨天去哪儿了?我上五龙山了,还摔了一跤,顺台阶上滚了下来,嘿嘿!我找见了了痕师傅,他说放羊娃倒底还是放羊娃。书眉,我一直感到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现在梦才醒过来了。” “碎娃,跟我走吧。我们去找个没有人的地方,离开这纷扰的环境,过我们安宁的日子,好不容易能够在一起了。““别说耍话!我跟你去做什么?你这样想很危险,别忘了你的身份?你能来看我,我就已经高兴得不得了了。因为你我才顽强地活了下来,希望真是个好东西,他会让任何软弱的生命强大起来,每当艰难的时候,你的话就响在了我的耳边,碎娃,你一定要在。今天我就是来告诉你,你还有连文,我们还有雨晴,我们一定要团聚。今后不管有多大的事,就是天塌下来,我还想听你说,天塌下来好。这么多年,当我坚持不住的时候,我就会大喊,天塌下来好!你塌吧,我看你能塌到几时?碎娃,振作起来,等我回来,等雨晴回来!” “碎娃,你不想想,你这么大年纪了,还给人放羊?五百多只啊!你不要命了?” “五百多只?哪里有那么多,刚开始有一百只,最近天旱,又死了不少。” “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你,你都上了报了,和的名字排在一起,嗳,报上可是说你给集体放了五百多只羊呢?我带了报纸,我给你念念。” 碎娃凝望着晚霞在逐渐地褪色,夜幕悄悄地从天边拉起,一切开始显出一种庄严c肃穆来。书眉的声音在夜风中传递着,“为了这群羊,我就是献出一切也心甘情愿,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为了让羊吃到好草,他不知翻了多少山,走了多少路为了让羊安好无恙,他不知有多少次被暴雨湿透,被冰雹打得浑身起了疙瘩。去年夏天的一个下午,羊群在五马沟里吃着肥美的水草。突然刮起一阵狂风,紧接着乌云翻滚而来,雷鸣电闪,雨如倾盆,羊群被惊散了。冯老汉知道这雨过后山洪马上就会到来,不尽快地把羊群赶到安全地方,后果将不堪设想。他不顾狂风暴雨,以老态之身扑上去抢拦惊羊。跌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跌倒当他把羊刚刚赶上山坡时,山沟里已流下来齐腰深的洪水。这时发现三只羊被卷进了洪水,冯老汉毫不犹豫地跳入水中。水大流急,他一次又一次地被洪水冲倒,可他一次又一次地挺立起来。经过一个小时与洪水搏斗,终于把羊抱到了山坡上,他还脱下自己的上衣盖在羊的身上。当队长和社员们赶来时,羊都已安闲地吃着草。他们看到冯老汉满身划破了,全是血口子天黑了,看不清了,后面还有好多呢。” “除了抢救羊是真的,别的都是你们制造的卫星。” “碎娃,我给你看个东西,你一定想不到。”书眉的脸上爬上一种喜悦之情,她从怀里拿出一封信,信封边上是一些红蓝相间的竖道边框,下面写着四个字“香港内详”。书眉打开信封,从里面又拽出个信封。 “这什么信?怎么信封套信封啊?”碎娃端详着这信,很是奇怪。 “这是从台湾寄来的,第一个信封是从台湾寄到美国的,第二个是从美国到香港再到我手里的。”书眉悄悄说。 碎娃吓了一跳,他四周看看,只有孙拉处坐在较远的石头上给他们放哨,别无他人。 “是雨晴,她还活着,她在台湾呢!” 碎娃大为意外,他扯出信来,边看边流泪,“书眉,书眉,你说,这孩子还能回来吗?” “能,一定能,我们要等她回来,我们一家要团聚,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我和老仲已经离婚了,我们三个等了四十年了,我们俩现在不是团聚了吗,站在这里,站在你面前,我才明白四十年前你就已经把我的一生全部拿走了我们一定要等孩子回来!”书眉的脸上也满是泪水。 “书眉,世事纷纭,苦难无期,了痕师傅曾送给我一个偈子:粉墨登场笙管浓,谁知曲尽人无踪。云在青天水在瓶,镜花水月梦中尘。从前不懂其中深意,如今,这四句话我一下子明白了。书眉,该来的会来,该去的终究要去,这时老天的安排!来到这人世,我已经享尽了人世间的荣光,知足了!你不知道,坐在山坡上看着羊吃草,看着看着我就像是又回到了四十年前。望一望双庙,还是那样,望一望老柏树,还是从前那样枝繁叶茂,我赶着羊走过来,像是又要去向你爹舒畅交代,让他检查羊只无言老师傅那时劝我修行,我不肯,他说,放羊娃终究是放羊娃!四十年前,原来他那时就已经看穿了我的今天”他的脸上看上去很平静,不知道他是已经习惯了随遇而安,还是通透豁达到了极致。 “别胡说,”书眉突然将碎娃的头搂在了自己的怀里,摸挲他的头发,他的耳朵,他的脖颈。 碎娃埋着头,一任书眉的手摩挲着,“书眉,你知道吗,这时候我心里很怕,从来没有什么事让我今天这样怕。我感觉你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雨晴这封信你还是尽快烧掉吧,你不能出事,不能。从前你是富家的小姐,我是你家的放羊娃,现在你是的大官,我是改造思想的四类分子,哪怕我们不能团聚,你也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碎娃,我不怕,一点都不怕,我要是怕就不会来看你了。你一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今天怎么了?你还记得吗?就在这山上,是在钟台上,你偷偷地捉了一条小蛇,放在了我坐的石头上。你故意大喊,把我吓得扑上来死死抓住了你的胳膊。你就顺势将我揽在了你的怀里,那时候,我觉得我的身子软塌塌的,浑身的热血往上涌。你说你坏不坏?” “呵呵,你那时候胆子可小了。” “就是啊,你的胆子一直很大,这次怎么了?出了事又有什么?出事了不正好吗?我可以回来,我们在五龙山一起放羊,一起等雨晴。” “书眉,你怎么像个孩子一样傻?就算你不想做官了,你也不能自找作践受啊,拉处不做官了,那是在找自在,你不能找罪受啊。再说了,你受了党的这么多年教育,身份的叫法可以去掉,但是这个身份早已经渗透到了血肉中,成为我们身体的一部分,难道你没觉得如今我们的说话,我们的穿着,我们的习惯已经是如此不同吗?好了,书眉,咱不说这个了,我给你一样东西。” 书眉松了她的手,脸上表现出了一些不甘心。碎娃弓着身进了窝棚,抱出一个枣木匣子,在上面哈一口气,然后扯起衣袖仔细地拭去上面的尘土,双手递给书眉,“还给你。”书眉接过,托在一只手心里,另一只手慢慢地打开,轻轻地c颤抖地打开,像打开了一段岁月,打开了一个尘封的世纪。匣子里缓慢地却是悠远地飘散出一股檀香味,那种古朴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俘获了她。 她首先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玉米人儿,红红的脸蛋,黑黑的头发,身子底下垫着一条鲜红的丝带。他用颤颤的手小心地把它拿出来,递到了书眉的双手上。书眉用双手捧着这条红丝带,一下子,她的眼睛突然像被火给点燃了“有了这块疤,我就一辈子记住了你。你不知道,我的窝棚里还有一个小小的书眉呢?头发也是这么黑,眉目也是这么好看。可是,我碎娃是什么人,一堆牛屎,一个羊粪蛋罢了。我说的话,全当没说,好了,我走了,你爹他不会放过我!” “可是,可是,你怎么敢?” “已经这样了,你如果不愿意,我跟你回去伏法,我宁肯被你爹斩断一只手,也不想强迫你,反正我已没了活路。” “我长这么大戚惶地很,爹娘心疼我却不知我的心。我跟哥手中的那只画眉一样。我常常想有一天天塌下来,这个世界变个样子多好” “姐姐你是书看得多了,碎娃从小没爹没妈,想让人疼还没人疼哩!明天你爹就不要我了,你要我吗?” “老师常说,人无论贵贱,无论贫富,在人格上是平等的。” “眉儿姐姐,亲你一口被斩断两只手都值!” “你这个坏东西”两人顺势滚在了草地上。他青春的唇,就那么横冲直撞,在那张他思慕了多少个夜晚的脸庞上吮吸。他感觉有一双小手在他穿着烂褂子的背上一下一下地擂着。碎娃忘记了所有的烦恼,他感到自己完全升上了天空,和整个夜融为一体。他的眼睛噙着泪,恍恍惚惚地看到月亮像一个捻线锤,忽而高了,忽而低了,绿色的树也在动,有几颗星星像要飘下来,撒在他们的身上,把他们变成两个熊熊燃烧的火球。书眉尖叫了一声说啊呀天塌下来了!碎娃肆无忌惮地喊“天塌下来好!天呀!我也塌下来了!” “半壁江山一生落寞,两鬓沧桑悲喜轻过三千弱水三生许诺,相约江湖,死生契阔” 她缩在他的怀里,刚轻轻地唱了几句,他就随上了她的歌声“浔阳远,荻花瑟,几度离索叹人世聚散,转瞬悲欢兴亡难却 黯然嗟叹,竟无语凝噎,山河破碎谁知我” 一个少年的声音和一个姑娘的声音,融汇在一起,在晨曦中飘荡,两个人的眼里都迸射着激动的泪花。他们忘记了过去,也不想未来,只有现在,只有这一刻。 “咋办呀?你说咋办呀?”书眉慌得哭起来。他们紧紧的搂抱在一起,他们都有一种在这一瞬间把彼此都装进对方身体中去的努力。眼看人越来越近,依稀听到了喊骂的声音,书眉突然一把推开碎娃,解下了她腰间的红丝绦,说你从这崖上攀着树下去吧。我爹他不会把我怎样的。碎娃还要说什么就被书眉推到了崖边。碎娃竟被书眉的另一面给感动了。他说“只要有羊在,鞭子总会响。你等着我,我会回来找你的。”他将红丝绦挂在脖子上,含泪摸了一下书眉的脸蛋,就攀着树木往下走然后有人抱了石头,狠狠地从崖上扔下去。山谷中发出空洞洞的回音。书眉尖叫了一声,她的心碎成了几块。 “这条丝带,你还留着?” “留着,还给你,还有这个书眉。” “我还记得你说过:这个不能给你。要是,要是我有了你,这个才可以给你的。没有你,我要守着她,我要这个小书眉儿陪着我过日月光景呢!” “我早就有了你,不是吗。” 书眉轻轻地抚摸着它们,她觉得连自己都被这红丝带给点燃了。她突然明白了他的心思,有些东西原来会脱离人的而长存。此刻她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她没有了名字,没有了身份,没有了与世界千丝万缕的联系,她的灵魂早已和面前的这个人一起飞舞在圣洁的天宇。 红丝带,像一团火,燃烧起来,他们的脸被映得通红。脸上,是蚀骨的幸福! 遥遥的天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颗硕大的星星已在灰暗的天幕上闪烁,而鸣叫的蟋蟀也突然住了声,呆呆地望着这一片无限延伸的夜空。 天地间默然地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六章 这年秋天,书眉踩着遍地的落英回来了。 这次不是回县上检查工作,既没有人陪同,也没有人迎接,她是戴了一顶帽子回来的。这顶帽子很沉重,像山一样,也很恐怖,人人看见这个帽子,都会瘟疫一样地躲开。一个解放前就参加地下党革命斗争的老革命,这时候却戴上了这样一顶帽子:反革命。这时候她才体会了老仲被定为“右派分子”的心情,也懂得了老仲拼了命也要与她离婚的良苦用心。“右派”老仲担心影响她的政治前途,以死相逼和她离了婚。如今,没有了“右派”丈夫,她还是被打倒了,因为她不仅有一个台湾女儿,还有一个国民党特务的女婿,她甚至暗地里还和台湾方面有通信来往。 当她在阶级队伍清理运动中被审查的时候,她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就坦白了解放前夕女儿雨晴被特务胁持去了台湾的事实。他们还看了雨晴寄来的信。铁板钉钉,毫无置疑,很快她就被免去了职务,开除了党籍,戴上了一顶沉甸甸的大帽子。自从收到雨晴的那一封信,书眉就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她没有去想办法避祸趋利,或许在她内心的潜意识里,她就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有人说,女人是为情而生的。她从前不相信,很久以来,她觉得自己内心时刻充盈着一种革命的激情和对理想信念的坚定,她不是为情而是为使命而生的。但是自从刚解放那一次去双庙见他,她就意识到她是一个女人,她同样不能摆脱作为一个女人的情感困扰。当她有了雨晴的消息之后,她和他,和他们的孩子团聚的念头就再也无法遏制地像大浪一样地袭击她。然而彼此的身份却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也像一条牢固的绳索,让两个守望了四十多年的爱人无法团聚。也许她的内心最深处一直暗藏着这样一个隐秘的念头,那就是做一个和林中秋一样的人。 “回来了,我回来了,碎娃”书眉一路走着一路在心里低唤。她想起了第一次返乡,那时候她拖着雨晴,跟着红军的部队,回到了家乡。一场大地震让山清水秀的故园满目疮痍,面目全非。回到了家乡,却只能足不出户,深入简出,就是那样她最终还是被抓,当她被地下党营救出狱之后,她就开始了用自己新生的生命去拯救天下劳苦大众的人生道路,她隐藏地下,与自己的性别告别,与个人小我和一己得失告别,她的情感在泥淖中挣扎,她的爱情在阶级的边缘游移,她甚至连自己亲身的骨肉都弃之不顾。革命胜利了,她以胜利者的身份趾高气扬地出现在人们面前,那才是她真正意义上的衣锦还乡。不过真是滑稽,最初以革命功臣的身份离开双庙,如今却是以反革命的身份回到双庙。 双庙的寒霜更显浓重,也许是草木多的缘故,飒飒的落叶随地都是,乡下的秋天总是早早降临,乡下的秋天才是秋天。城头变化大王旗,这时的双庙公社书记是老葵,小关是副书记。他们看到她,表情都有些不自然,毕竟还算熟人,面子上还得过去。葵书记表示了欢迎,安顿小关书记把她交给了程家湾生产大队,因为那里是她真正的原籍。生产队的周支书给她腾出了一间闲置的旧窑洞。 把自己的铺盖卷放在旧窑洞的炕上,书眉愣了愣神,她想起了在风岭塬春生脚骡店的日子。历史总在惊人地重复着,自己的生命轨迹似乎又回归到以前的状态中,那时候,在寂寞c荒凉里她热切地盼望天亮,盼望和煦的阳光彻头彻尾地照射。如今,她又要开始这样的生活,又要在等待和煎熬中度过已不再青春的岁月。 生产大队的劳动总是无休无止的,疲惫和艰辛总是难以避免的。农村的自然风光和山光水色虽然让她欣慰,但是限制无处不在,白天参加劳动,晚上参加奖惩会,接受社会主义思想教育,学习毛选,写坦白交代材料,整日里见人低三分,遇事几思量,言谈举止相当小心,生怕说错话c做错事惹上挨斗之苦和受肌肤之痛。原以为回来了,她就可以和碎娃相依为命,共同迎接暴风骤雨,一起企盼雨晴的归来。 但是,残酷的现实让她清楚地意识到,他们虽然近在咫尺,见面的机会却不多,更不说面对面彼此看一眼了。第一次看见碎娃,是在一个山沟里。那天生产队分给她八分荞麦,要求一晌割完。这荞麦就那个山沟里,她下了沟时,天上下起了蒙蒙细雨,为了尽快完成任务,她不歇气地劳动,当她快要割完c抬头抹汗的瞬间,她忽然一眼瞅见了对面山上的碎娃。 是碎娃,就是他。虽然很远,但那身形她是熟悉,他的手里还提着根放羊鞭子,一群羊正在他身后散开。他站在山崖边上,向这边望,书眉脱掉汗衫,冲碎娃挥舞,随即她听到了碎娃喊她的声音:书眉书眉眼睛湿润,大声回应: 哎 书眉往前跑了跑,却被山沟硬硬地阻挡住了,她分明看见他在向着她挥舞鞭子,她虽然看不清他的面目,但是她却看清了他的表情。 “对面山圪梁梁那是一个谁?那是我那要命的二妹妹! 人人那个都说咱两个好,到如今还没一搭里走,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见个面面容易拉话话难。 一个在那山上一个在沟里,拉不上那话话儿招一招手。 瞭见村村呦瞭不见人,我泪个蛋蛋抛在呀沙蒿蒿林。” 是谁在唱呢?通过蒙蒙雨雾传过来,飘在沟谷间,回响在山野里。是他,肯定是他。 热心的孙拉处不忘在集体劳动的时候帮她一把,除此之外,他还成了给她和碎娃两人捎话的人。第一次,早上出工的时候,孙拉处见缝插针,故意落在后面,对书眉说,他说,你瓜着呢,自己跑回来,活该。 晚上,孙拉处碰到碎娃,说,她说,瓜就瓜,我愿意。 看到了碎娃,虽然远远地知道了他说的话,虽然是别人传的。但是她焦躁不安的心开始平静下来,能看到他,并知道彼此的存在这也不错啊。书眉为这小小的愿望的实现而暗自喜悦起来。她再也不想把只属于自己的睡眠的时间浪费掉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书眉开始在一盏破油灯下做鞋,碎布和针线头都是碎花拿给她的。她觉得自己的确是老了,昏黄的油灯下,那么大的针眼,线就是一次次地穿不进去。好在夜晚漫长,她没有瞌睡,她就反复地穿,第一双鞋做好后,他偷偷给了孙拉处,让他交给碎娃。 孙拉处第二天说,他把鞋揣怀里了,说这么好的鞋咋能踏脚底下呢?书眉叹口气说,这个傻瓜。孙拉处笑笑,你们到底谁是傻瓜呢?我看是一对傻瓜。 那天晚上,书眉被折腾了一宿,又是交代自己和国民党特务勾结的罪行,又是接受生产大队对自己近期表现的评议,一再表明自己的无产阶级立场。结束的时候她已经是头晕眼花,浑身酸疼了。这时候,孙拉处来了,原来他一直在外面等她。他喜形于色地告诉了她一个好消息:在瑞川县城一中读书的拴牢考上大学了。 第二天,孙拉处搬出了葵书记,特批书眉上他家里去坐坐,老葵思忖再三,最后还是碍于和孙拉处从前的交情,就给程家湾大队周支书打了招呼。在孙拉处家,书眉终于见到了碎娃,他们家除了拴牢c碎花,还有陪拴牢回来的林连文和舒燕子夫妇。 书眉在这种情形下见到碎娃,自然有点发窘,碎娃也是,脸涨得通红。两个年过半百的人忽然像孩子一样羞涩了。他们都很感激孙拉处,孙拉处借一家人送儿子的机会,给他们安排这样一个见面的机会。这个憨厚的孙拉处越来越会动心思了。林连文c舒燕子见到了父亲,也是悲喜交加。有后辈在,也有外人在,碎娃和书眉不可能多说什么。其实此时此刻,也无需多说什么,彼此只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够了。书眉从碎娃的眼睛里看到了怜惜,也看到了无奈。她懂了,他在说,你看你,放着城里的好日子不过,跑这山沟里来遭罪。碎娃从书眉的眼睛里看到了欢喜c看到了渴望,还看到了坚定。他也懂了,她在说,天塌不下来,好好活着,就是天塌下来,也有我陪你扛着。 拴牢考上的是兰州大学。第二天一早,孙拉处骑着骡子把拴牢送到瑞川县城,在县汽车站陪着儿子坐上了客车,一路翻山越岭来到地区汽车站,又把拴牢送上了去省城的客车。看着拥挤的汽车驶出车站,冒着滚滚的浓烟远去,孙拉处才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拴牢这娃有志气,别看一天不言不语,那可是一门心思都在学习上呢。双庙只有两三个娃娃去了县里上高中,那时候孙拉处就被庄里人羡慕着,他们都说,双庙自从出了那个李举人,文脉就断了,再也没有出过大秀才,孙拴牢是破天荒了,当他们得知孙拴牢竟然考进了省里的高等学府的时候,他们更是羡慕得要死。谁家后生不好好念书,他们就会搬出拴牢,说看人家拴牢,多争气。孙拴牢成了双庙的名片,弄得一些拿起书就头疼的娃一提拴牢就骂个不停。拴牢走后不久,在县供销社工作的林琬儿也被精简下放了。她带着他的儿子孔瑞生回到了双庙。林琬儿的下放也与甘乾义的死有关,甘乾义病逝于地区师范学校。生前是地区师范学校的校长。如果甘乾义在世,三百多名精简下放的干部职工名单里无论如何是不会有林琬儿的。 林琬儿回来和书眉不一样,他是精简下放的,不是有问题劳动改造的,所以村民们对她热情照顾,帮她收拾住处,安排农具,手把手教她烧炕c担水c锄地c收割。然而两年后,平静的双庙突然风生水起,当然,这股风还是来自瑞川县城。 那天,林连文和舒燕子的家里突然闯进来一帮戴红袖章的人,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打架出了名的孙拴锁。他们身着自制军装c胳膊上戴着袖章,手里拿着“红宝书”,一进门,不由分说抓什么扔什么,一通乱抄乱扔。舒燕子和林连文一起向他们苦苦哀求,却遭到他们一顿臭骂。在孙拴锁的指挥下,两个气势汹汹的红卫兵,将奔过来阻拦的舒燕子几脚蹬开,硬是将林连文推走几乎是一夜之间,整个小瑞川县城,被红卫兵造反派查抄c批斗“走资派”c“反革命”c“五类分子”的“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所淹没,大字报c大标语铺天盖地,完全成了一片红色的海洋全城工c农c兵c学c商,各行各业,几乎全部停业闹起了革命。 紧接着,在林连文和舒燕子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他们就被扣上了“封资修c臭老九”的罪名,遣送回双庙接受劳改了。而此时的双庙也陷入了极度的混乱之中。红卫兵横枪跃马四处打天下,孙拴锁带着他的红旗长征队四处串联。他们来到双庙初中,推举林冬子成立东方红公社红卫兵,召开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揪斗公社书记老葵,双庙公社完全瘫痪。在造反有理的大旗指引下,他们横冲直闯,林中秋c舒远c林连文c舒燕子c林琬儿被一队气势汹汹地红卫兵推搡着,排成长串队伍,挂牌游街,牌子上面写着“反革命”c“走资派”c“右派”c“五类分子”和“反革命台属”舒远首当其冲,受到了革命小将们炮火的猛烈攻击,“好哇!这个老妖婆!保存台湾崽子的相片,要复辟?!想变天?!革命的闯将们,你们答答不答应?!”“不答应,坚决不答应!!”大c小闯将们群情激奋,高举红宝书,歇嘶底里地嚎叫着,“打倒变天复辟的舒远!”“彻底粉碎她变天复辟的美梦!!”“不批倒c批臭舒远,决不收兵!!”嚎叫声中,书眉被强扭过双手,无数次地被按下头,推推攘攘地弄上大街游行示众。 民兵指导员林五手捧红宝书跳上台子,首先背诵一段语录,然后点着林中秋的鼻尖义愤填膺地开了场:“你这个牛鬼蛇神不接受改造,不但破坏抓革命c促生产,还教唆子女。像你这样的五类分子,就要坚决把你打倒,再踏上一万只脚,让你永世不得翻身。”在他的煽动下,会场上群情激奋,你三言我两语,有的上台煽耳光,有的用脚踹,更有甚者从台下用铁丝一边拴上两块砖挂在了林中秋的脖子上。 林五,这个林家大院昔日的长工终于找到发泄的机会,他指着人群中的孔瑞生说:“孔瑞生,你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你要像林冬子学习,要坚决和你母亲划清界限,不然你也没有好果子吃。”孔瑞生看着林琬儿汗如雨下的脸颊,看着她弯如弩弓的腰背,看着她无奈无助的眼神,一种亲情和怜悯化作泪水涌出了眼窝。随即,她渺小的亲情和怜悯便被一阵疯狂淹没了,他听到林冬子带头在喊:“林连文,你这个坏分子,我没有你这个爸爸,我要和你划清界限” 林冬子改名了,他向大家宣布,他不再叫林冬子了,他今后叫林卫国。紧接着,好多年轻人都改名了。卫国给林雪妮改名红卫,但是林雪妮却不买他的帐,也从不参加他们的一切活动。她常常自己拿着个小本子坐在瑞河边上一坐就是大半天。孔瑞生很好奇,就凑过去看,他看到林雪妮的小本子上画了好多画,有河水c有浪花,有远山,有树木“姐,这是你画的吗?你画的真好,真像。” “是啊,你喜欢吗,瑞生。”林雪妮闪烁着她好看的眼睛说,“我还要画好多好多呢,这里的山美水美,不画就可惜了。” 孔瑞生有些羡慕地看着林雪妮,说,“姐,以后我天天来看你画画!” 不知什么时候,卫国突然站在了孔瑞生的面前,他的头剃得光光地,一脸凶恶。孔瑞生有些胆战心惊,他从小没有父亲,尽管母亲一直给他灌输,他的父亲叫孔军,是个将军。但是这个莫须有的将军并不能给他一丁点的勇气,有人欺负他的时候,他还是躲在林琬儿的怀里偷偷地哭泣。 卫国说:你外爷是四类分子。 孔瑞生说:是。 卫国说:你妈是地主婆。 孔瑞生说:是。 卫国又说:你是杂种是野种是瑞河滩上狗日下的。 孔瑞生看了看卫国的眼睛,小声说:是。 这时候,林雪妮收起本子站了起来,“冬冬,你也太过分了!瑞生是咱弟弟,欺负小弟弟算什么本事,你有能耐冲我来!” 卫国看起来很害怕林雪妮,林雪妮虽然先于卫国出生几分钟,但毕竟也是姐姐,她的话让林冬子无言以对,他抬手摸着他的光脑袋有些无趣地走了。 “瑞生啊,别怕他。他是个纸老虎呢,也别什么都说是。你越是软弱,他越是欺负你!坚强点,好吗?”林雪妮拉着孔瑞生的胳膊说。孔瑞生突然抱住林雪妮,把头埋在她的怀里委屈地哭起来。 林雪妮抚摸着他的头发,哄着他,孔瑞生的身上突然涌上一种奇怪的感觉,那么美好,那么甜蜜。 她让他不要一直说是,可是面对林冬子,他不敢说不是,他吃的亏已经够多了,那次就因为他说不是,林冬子就给他这个坏分子的狗崽子“坐土飞机”,几个管教干部的子女将他倒剪双臂,打开烧得通红的炉盖子,将他的头使劲往下按,头离灼热的炉火越来越近,烤得他眼冒金星,豆大的汗珠掉在火炭上吱吱作响。他实在是熬不过了,遍身的伤疤告诉他,为了避免那些伤疤的再次产生,他只有不停地回答,是。 记得那天,他娘林琬儿被卫国摁住头按下去,迫使娘不得不跪在了地上。卫国一把抽掉了他娘头上的发簪。他娘的头发便四散开来,前后左右垂下来,遮住了脸。 卫国把一只脚踩在条凳上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于是两个小战士捏着一把剃头刀过来,一个按住他娘的头,另一个揪住他娘的头发给剃头,他们看上去很熟练,三两下把他娘的半个头剃光,露出青光光的头皮。他们转着圈儿,看着他娘的阴阳头,发出哈哈的怪笑。他娘说,冬冬!我是你话未说完,一顿拳脚砸在了他娘身上,接着浓痰c鼻涕辟头盖脸地飞向了他娘。他们一个个把鼻子都拧红了。 孔瑞生急了,他大嚷:你们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卫国就冲孔瑞生一挥手,说: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红革,红兵,批判从严,重在改造!赶快行动起来,让井冈山兵团使剥削阶级的孝子贤孙回到革命大家庭! 他们又把拳脚向孔瑞生迎过来。 他们喊:孔瑞生!跟我喊!你妈是地主婆!你是狗日的孔瑞生喊:你妈是地主婆!你是狗日的! 一阵猛似一阵的拳脚砸在了孔瑞生的头上c脸上c身上,他的脸肿起来,鼻子里的血糊得满脸都是,他疼痛不堪,连连告饶,他真的是实在受不了了。他说,你们要我干什么只要不再打我,我什么都愿意去干。 卫国逼着他娘交代,不交代就打。 卫国:你叫什么? 娘:林琬儿。 卫国:你大是谁? 娘: 卫国:快说!这能说明你的阶级成分! 娘:是,是你爷。 孔瑞生看到他娘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外跳。他娘就是再苦再痛也不会撒谎,卫国就是林冬子啊,就是他的表哥。冬子的父亲就是林连文,那是孔瑞生的舅舅,母亲是舒燕子,是孔瑞生的舅妈。林冬子连爹娘都不要了,他带头揭发“臭老九”,带头在墙上刷写:揪出教师队伍中的大鲨鱼,打倒林连文! 他娘的答话自然遭到了一阵更加凶狠的毒打。 卫国:老实交代,你是怎样利用色相勾引革命战士,让他在解放来临之际临阵脱逃,又联合放走了叛徒曹子轩的。 娘: 卫国:你和革命战士在哪里发生的两性关系,是你主动还是他主动? 林琬儿和孔瑞生浑身青伤地回去后,已经是半夜了。 他娘紧紧抱着他,一遍又一遍抚摸他的头。他就是在娘的抚摸下不知不地觉睡着的。 天很黑,屋里没有灯,他突然看到一个佝偻的影子钻进门来,抱住了娘和他。他还听到娘说,你快走!被他们看到了你又要受苦。 孔瑞生醒来的时候,手边上多了一个烧熟的洋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七章 那一年夏天,双庙遇了一场百年不见的大暴雨。暴雨下了整整三天,河湾的窑里全部被水灌满。汪洋的瑞水挣脱堤岸四处涌流。水面上漂满了牲畜的尸体c金黄的麦穗子,人们看到一副巨型标语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被冲进了瑞河,上面那行鲜红的大字在水面上起起伏伏:高举革命的批判旗帜把革命的大批判进行到底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发出的那点微弱的啼哭,来不及被人们听到就让凶悍的暴雨撕扯得支离破碎。 林琬儿把孔瑞生领上了五龙山,她的眼里充满了恐惧和不安。林琬儿不停地说:“五龙山顶的星星是最大最亮的,一会儿我们就到了,一会儿就没人追娘c没人骂娘了!”孔瑞生几次跌进水滩里,糊成了泥人。林琬儿拖着他全然不顾他能否走动,有时侯简直就像拖着一个布袋子,孔瑞生的双脚完全被拖在地上。 林琬儿坐在一个山咀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瑞生呀!记住!你爹叫孔军,他是个将军。还有,每天偷偷经过我们窗前戴草帽的那个老放羊就是你的外公。在你熟睡的夜里,他都悄悄地来看你,给你拿来烤洋芋。其实你是见过他的,戴着高帽子被他们绑着游庄的那个四类分子就是他,记住,你外公他叫林中秋。” 其实孔瑞生已经隐约知道了他是谁。那天他偷偷去了老放羊的窝棚,窝棚里迷漫着一股血腥味。孔瑞生发现他干枯的手指已经伸不直c捏不拢了。他看见孔瑞生,把敞着的衣襟往一起拉了拉。他的被褥已经被浓血板结,大腿上也有血,白花花的胡子上粘了几根麦草,凹陷的眼睛盯着他瞅了半天,摆摆手说:“孩子,快走吧,我身上有了疥疮!”有一次,孙拉处把卫国c林雪妮和孔瑞生拉在一起,说,“孩子,这时候你们不能不管他,革命要闹,老人也要孝,冬冬啊,我给你说一件事,那两年,大饥荒,你养父家啥吃的都没有了,是你爷爷冒着危险,借放羊的机会,在生产队的地里偷洋芋,偷回去没地方放,就藏在羊圈里,半夜烤熟了偷偷放在你养父的墙头上,你和雪妮就是靠藏在羊圈里的洋芋活下来的呀!”三个孩子闻说不由泪流满面。 雨已经不下了,林琬儿戴着一顶灰帽子,遮盖着她丑陋的阴阳头,她还不到四十岁,看上去却像有五十岁了。她的眼睛痴呆呆地望着山下,嘴里喃喃念道:伟大的领袖c伟大的统帅c伟大的舵手万岁!孔瑞生正在愣神间,忽然看见林琬儿站起来,纵身一跳,一个人影子就从崖上飘了下去。 孔瑞生还在呆呆地坐着,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他给自己说你快醒来。摇一摇头,身边真的不见了娘。想起那个白影子,想起她刚刚喃喃念着的那句话:伟大的领袖孔瑞生吓坏了!他对着山谷拼命地喊:娘春暖花开,冻土消融的时候,卫国就迫不及待地背着孔瑞生来到河滩上。他挽起裤腿,涉在明亮的水中央,一块冻土掉进了水里,就惊起一只青蛙。你离它往往还有四五步,它就会像弹子般射过来,扑嗵蹿进水里。卫国眼疾手快,乘它的头刚露出水面的一瞬间,便蹲了身子迅猛扑上来,一条痉挛的腿就被他提在了手里。 当卫国的书包鼓囊囊的时候,他就在河滩上用石头搭起简易的灶,火苗呼呼地被河风扯起来,唧唧悲鸣的蛙们在他的手中发出滋啦啦的声音。一种焦糊的气息让孔瑞生的肠胃剧烈地蠕动。第一只往往是孔瑞生的,等不得完全熟,他就从卫国表哥的手中抢了来,又以极快的速度往嘴里塞。他一直想不起那东西嚼在嘴里的味道,隐约记得除了很重的土腥味外味道极香。 表哥卫国又叫回了原来的名字林冬子。虽然如此,孔瑞生还是叫他卫国。长期以来寄养在别人家c看惯了别人白眼的他内心里滋生着一股强烈的仇恨。他需要发泄对这个世界的不满,他同样仇恨把他交给别人的父母亲,他是怀着个人仇恨去进行大批判大批斗的。 但是,当他那天从孙拉处的口里得知,爷爷为了他冒着批斗和挨打的危险给他和姐姐偷洋芋,让他们姊妹得以活下来,后来爷爷还是被抓住了,因为洋芋地里被偷挖的洋芋太多了。林中秋c林连文和他的养父朱天才被押解到连队食堂,连队正准备召开忆苦思甜大会,每个大圆饭桌上都摆着一大笸箩冒着热气用麦麸c野菜等混合在一起做成的窝头,名叫忆苦饭,准备边开会边吃忆苦饭。那几个青年拿了足有十几个窝头说:“你不是吃不饱吗你不是很能偷洋芋吗你不是能破坏抓革命c促生产吗今天叫你把旧社会穷人吃的饭吃个够,吃不完,你就是对贫下中农没感情。林连文为了不让父亲遭罪,就鼓足勇气,甩开腮帮愣往下呑,几个窝头下去就撑得他肚胀腹痛,眼泪直流一场“龙生龙c凤生凤,五类分子的子女天生反动”的声势浩大的“忆苦c批斗”会开始了。 听到这件事,林冬子好像一下子明白,懂事了。他在姐姐的带领下常常去看望林中秋,给他送药送吃的。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林冬子成立的“井冈山兵团”在和“八八纵队文攻武卫连”的战斗中溃败,卫国地c富c反c坏的身份彻底得到了揭露,他也不得不脱下了那身裤管肥肥的黄军裤被集中在公社的农田基建工地上强迫接受教育。 表哥卫国也倒了,孔瑞生竟然有些高兴,原来好人变坏人,又红又专的人变“黑五类”也是很容易的事,现在好了,表哥卫国和他一样了,他不仅不再打他,而且还在一边挨着别人毒打的同时一边尽力地保护着他。林琬儿不在了,更多的时间是他陪着他。孔瑞生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一个人突然会升上天,地位高得让你害怕,突然又跌下来,让每个人都能踩上去踏一脚。他对这个世界的恐惧c忧伤和排斥从那时候就在他年少的心灵里生根发芽。 那一天卫国捉青蛙不比平时,手气很不好,本来打算捉一两只就走,没有想到一只体态雄壮的青蛙好不容易被他抓在手里,就来了三个扛枪的民兵。他们是公社民兵小分队的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叫嚷道:战地上红旗飘飘,你却躲在这里搞资本主义。这分明是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破坏无产阶级专政!孔瑞生看到卫国表哥的手本能地捏紧了那只青蛙,它的双眼直直凝视着他,里面充满了惊惧。 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其中一个恶狠狠地在卫国的屁股上打了一枪驼。孔瑞生扑上去抱那人的腿,却被那人一脚踹在了水滩里。表哥卫国的眼里冒了火。他的脸在河边明澈的阳光下泛着青光。泪眼朦胧里,孔瑞生看到表哥卫国撇了青蛙,顺手操起一块石头,砸在了那人的脑门上,那人原地转了几个圈子就栽倒在河滩上。乘另外两个人愣神的工夫,他就用胳膊挟裹了孔瑞生,向河那边趟去。 他的双腿溅起巨大的浪花,喷溅在孔瑞生的脸上。还没等趟到河中央,蓦然天地间一声闷响。孔瑞生看到他的背上溅开了一朵鲜红的花。孔瑞生在循声望去的时候,卫国的身体便晃了两晃,把孔瑞生摇下来,跌在了水里。 那一瞬间,魂飞魄散的孔瑞生只看到河岸上狂奔而去的两个背影。 表哥卫国的突然消失让孔瑞生有了一种四壁无援的恐惧。如果死神再努力一把,一个叫孔瑞生的青春生命就会立即从这个地球上消失。这时候,林雪妮清丽的身影替他遮住了太多的阴影。林冬子的突然离去让林雪妮变得更加沉静,更加郁郁寡欢,她说:“当初不让他跟着胡闹,他就是不听。瑞生,他不在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弟弟,亲弟弟。”孔瑞生看到林雪妮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一大家人终于团聚了,他们以“地富反坏右”的相同身份聚在了一起,林中秋狭小的窝棚里塞满了大大小小的五个人:书眉c林连文c舒燕子c林雪妮和孔瑞生。林中秋在书眉和孩子们的精心照顾下,疥疮已经开始减退,他的精神状态一下子好转,眼里也放出了久违的光亮,他说:“书眉,人家都是三世同堂,咱们是三世同棚呢。” “孩子们,记住我曾给你爷爷说的话:我们还有连文,还有雪妮,还有雨晴,我们一定要团聚。今后不管有多大的事,就是天塌下来,我还想听你说,天塌下来好。孩子们,这么多年,当我们坚持不住的时候,我们就会大喊,天塌下来好!你塌吧,我看你能塌到几时?孩子们,振作起来吧,从今以后,我就是你们的娘,你们的奶奶,你们的外婆!”书眉这番振奋人心的话,让一家人无不动容。 然而,现实的惨烈还远远没有结束,双庙乡革命委员会指出:大好形势下,也会有某些阴暗的角落,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需要继续揭开阶级斗争的盖子,彻底粉碎刘邓反革命新反扑。紧接着,红卫兵小将们冲上五龙山,破庙烧佛,林中秋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熟悉的寺庙和建筑被他们放火烧掉,剩下一片废墟。幸好他们对于五龙山最高处的那口大钟无可奈何,他们在古钟台上转了三圈,生怕拆了钟亭,大钟下来砸伤他们,最后只好放弃了破坏大钟的念头。林中秋站在那口大钟下面老泪纵横,多少年过去了,大钟巍然不动,那一兽二首衔环钮,那四组抓钟c全身鳞甲,还有回音孔和三层的铸字,依然如昨。不是这口大钟,哪里有他林中秋的今天,五龙山与他的身体休戚相关,一草一木一钟一石都是他的衣食父母,生命之基。 在林家堡,那帮疯狂的人搭了云梯,攀上侧门外的那个大石柱,铲掉了他当年刻在石柱上用来纪念林家堡的奠基人林九的那一行张先生的手书:“石柱尚巍然,泽留未艾也。”然后,十几个人还不罢休,扛来了几条偌大的带锯,来到那棵千年柏树下。他们撅着屁股“吭哧吭哧”地锯了满满一天,锯得满头大汗。但是让他们奇怪地是,他们却没有把那棵树放倒,最后连带锯都折成了几节。伐树的人气急败坏,折腾了一天,老柏树还是纹丝不动,他们胆怯了,他们恐惧了,古柏的刚毅和坚强让他们退却了。 真是一棵神柏啊!小时候他听舒畅说,同治年间,回回造反失败,住在五马沟的回回迁徙时,要砍伐老柏树,改成板材运走,当时舒家的先人用六块银元买下了这棵老柏树。他们是把老柏树当做风脉树买的,它是双庙的保护神。它雄踞于林家堡门前的大道上,护佑着c守望着放羊娃碎娃从一个光屁股的孩子长大成人,就像是他的母亲一样。如今自己已成老朽,而柏树依然葱茏,林中秋对无知的人们对它施以暴虐愤恨的同时,又为它惊世骇俗的身躯和旺盛无比的生命力而惊叹。人活于世,相比一棵树,是多么地脆弱和渺小啊。 等那一帮人垂头丧气地离去后,林中秋颤巍巍地走向老柏树,双手久久抚摸它的躯干。它虽然已没了树冠,树干也断裂了,维系它生命的只是一条极窄的树皮,但是,它却顽强地挺立着。螺丝一样扭曲的树杆,以及那些虬枝细叶,给人一种历尽沧桑c饱受风霜感觉。躯干上每一处褶皱就像他脸上越来越深的皱纹,那每一处都记录着一件肝肠寸断的往事。正是这些往事才构筑成他的血肉之躯,书眉说的对,为了这些往事,他要活下去,像这棵千年老柏树,风雨吹不倒,铁锯伐不断。 林中秋凝视着那几处三四寸深的锯口,忽然发现锯口深处有红色的水渗出来,像是殷殷的血液。他怀疑是自己眼花了,就闭上了眼睛,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惊异地发现,那些红颜色的水已经从锯口的深处流出来,滑下了树干。看着这鲜红的血,林中秋突然感到一阵晕眩林雪妮和孔瑞生坐在老柏树下,暖暖的阳光细雨一样打在他们的身上。林雪妮在她的小本子上画了一幅画,孔瑞生看到,画上正是一棵老柏树,盘枝错节,孤傲的姿态让人浮想联翩。它的下面站了一个老人,弯而不屈,立而仰望。 “姐,这不是外公吗?” “是爷爷,也不是。” “是,也不是,什么意思?这棵树好大啊,他一定比爷爷还老。” “给这幅画取个名字吧。”林雪妮说着把铅笔咬在嘴里,想了想,然后在画的空白处写上了两个字:命运。 “命运?”孔瑞生挠挠头说,“为啥叫命运啊?” “瑞生,草会绿的,花会开的,这世上的一切还是有轮回的,它看不见c摸不着,是蕴存在人的心里的。这就叫命运”。然后她又说:“你只要看看这棵古树,你就知道什么叫坚强。” 林雪妮美丽的样子打动了情窦初开的孔瑞生,他一边品味着林雪妮的话,一边出神地看着林雪妮,喃喃地说,姐姐,你真好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八章 天亮了,太阳出来了。 书眉对碎娃不厌其烦念叨的那句话终于变成了现实。天真的亮了。还是孙拉处,这个总能给人带来喜事的人,头一个急匆匆地c上气不接下气跑进屋来告诉他们:“四人帮,四人帮被抓起来了”。随后,双庙的大喇叭上,一阵欢快的歌曲唱起:英名领袖华主席,一举粉碎四人帮。 天亮了,公社书记c牛棚里弯腰勾背的人都抬起头来,用手遮着眼睛,眯眼瞅着有些刺眼的太阳。然而,天亮了,属于碎娃的黑夜却迟迟不肯退去,他已经病卧不起半年有余了。碎娃身上的疥疮复发了,县医院的大夫说因为营养跟不上,自身抗体不足,加上外部环境卫生条件差,疥疮开始周身蔓延,导致病毒已经侵入整个肌体,只能延缓病情,不能根治了。半年来,书眉一直守护在他身旁,一遍遍给他读雨晴的信,一遍遍地说,雨晴快回来了,快了。他阴郁的脸上努力表现着无畏,书眉知道,他的心还在激励自己:睁开眼,挺住!活下去! 过了阳历年,喜鹊就开始不停地老柏树上叽叽喳喳地叫唤。书眉说,这是个吉庆的兆头。果然不久就传来了好消息,林连文和舒燕子得到了平反昭雪,很快就要双双返回县一中,重新走上工作岗位,他们抡镐刨粪积肥学大寨的苦日子终于要结束了。林雪妮自然要跟随父母去瑞川县城。当书眉把这个消息告诉给碎娃的时候,碎娃黯淡的双眼里散发出一星亮亮的光。书眉说,天亮了,碎娃,太阳出来了,你看呀,太阳出来了。林连文看着父亲枯槁的容颜,无奈地说,“娘,爹让你受累了,我看,爹他,怕是熬不过去了。我们走了,你自己多保重。我们会常回来看你们的。”书眉瞪了他一眼,眼睛里在说,胡说,会好的,一定会。林连文背过身去暗自抹泪。这个与他毫不相干的女人对父亲大山江河一般的爱深深感动着林家的每一个人,他们觉得在风雨洗礼中,才看出什么是爱,什么是情,什么是相濡以沫c患难与共。在他们心里,在他们的情感上,书眉早就成了他们的亲娘,他们的亲奶奶,他们的亲外婆。 这时候,在心里暗暗哭泣的还有孔瑞生。他的哭泣不仅仅是因为外公的病入膏肓,更多的是,他舍不下林雪妮,林雪妮要走了,他将再也看不到她美丽的脸,听不到她温柔迂缓清风一样的声音。林雪妮离开双庙的前一天晚上,她把孔瑞生叫到了瑞河边。 “瑞生,姐要走了,姐还会回来的。你抽空把原来的课本找出来,多学学文化,这些年读的那些书都还给老师了。对了,最近公社办起了农民扫盲夜校,姐建议你去上。” “姐,姐。”孔瑞生再也抑制不住积蓄了太久的眼泪,他哭得泪流满面,“姐,我不让你走。” “瑞生,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老哭鼻子?男娃要坚强。你都二十多岁了,是个男子汉了,甭哭,啊,姐又不是不回来了?”林雪妮伸手给他揩着眼泪。 突然孔瑞生一把抓住了林雪妮的手,放在自己的嘴上,不顾一切地亲吻起来,“姐,姐,你知道吗,我,我早就喜欢上了你,我不能没有你!” 林雪妮挣脱掉自己的手,生气地大声说:“瑞生,放开,你这是胡说什么呢?你不能这样,我是你姐!你是我弟弟!” “姐,姐,我不管,我不管,我喜欢你,我要跟你在一起。”孔瑞生的眼神有些迷乱,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整个脸都完全涨红了。 林雪妮被孔瑞生的样子给吓住了,她早就看出了孔瑞生对她的特殊感情。今晚,她叫他来原本就是为了告诉他,她一直把他看作亲弟弟,希望他不要有其他不该有的想法。但是,她没有想到孔瑞生已经陷得这么深,她有些害怕,有些手足无措了,“瑞生,别胡说,求求你别胡说!不然,姐就永远也不理你了。” 林雪妮说完跑开了,跑了两步停下来,回转身望着泪流满面的孔瑞生说,“瑞生,你回去吧,别胡想了。姐有空一定会回来看你。” 瑞河水哗哗地向远方流去,一刻不歇。孔瑞生一屁股坐在河岸上,颓唐地瞅着逝去的河水,少年的孤单和青春的苦闷折磨着他焦躁的内心,曾经熟悉的河滩,他生命的,多少年依旧不变它最初记得的样子。想起给了他孤单的生命又离他而去的娘。他在心里说,娘啊娘啊,你为什么走得那么早? 林雪妮第二次回来的时候,给书眉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她说,大陆开始全面开办寄往台湾的平信业务了。书眉又把这消息告诉了碎娃,“碎娃,快了快了,雨晴能看到我们的信了,她很快就会回来了,你千万要挺住啊。” 书眉立即让孔瑞生找来纸和笔,她说:“瑞生啊,我说,你给咱写雨晴,我们终于能给你写信了,你回信也不用绕到美国鬼子那了,我们苦苦的期盼终于有了重逢的曙光。这些年,我和你爹一直在盼着你回来,现在你爹病得厉害,他多想看你一眼”信纸被滴滴答答落下来的泪水浸湿了,孔瑞生握着笔,几乎都写不下去了。 在书眉的苦等苦盼中,雨晴的信终于来了。雨晴在信里说,她在台湾很好,曹子轩对她很照顾,对孩子也很好,他与几个朋友合作搞投资开发生意,情况还不错。她的孩子已经二十八岁了,跟着曹子轩做生意。信里还夹带着他们娘俩的照片。关于回来的事,她说曹子轩很支持,就这一两年,她就回来看爹娘,让他们一定要保重身体,并代问爹爹及全家好。书眉喜极而泣,一遍遍地给碎娃读信,看照片,雨晴竟然都老了,在她眼里她还是个孩子呢,也难怪,五十多岁的人了。林中秋真的很激动,他的胸膛一次次起伏,那是生命的激情在一次次勃发。书眉乐观地觉得他也许会好转,生命会有奇迹出现。多少坎坷c多少苦难都挺了过来,这点疾病算不了什么。然而,这封信给林中秋带来的喜色却一下子全部耗尽了他生命的全部余量。在这个夜晚,他的双手颤抖,嘴唇泛紫,终于在书眉一遍遍的呼唤里永久地合上了眼睛。 孔瑞生领着刚回来的林连文c舒燕子和林雪妮走进那口窑洞时,就被迎面而来的一些绿苍蝇包围了,它们盘旋在窑里,嘤嘤叫着。他们挥手打散那些绿苍蝇,就看到了书眉,她也正被一群绿苍蝇包围着。林连文近前看时,父亲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腐烂流脓了。 这时候,他们听到书眉说,“瑞生,拿来。” 孔瑞生就把窑门口的一些草抱了进去,书眉划着了一根洋火,点燃了草,随即一股浓烟升起来,弥漫在整个窑洞里。那些嗡嗡叫着的苍蝇们开始接二连三地跌落在了地上。 孔瑞生给林连文说:“舅舅,这是我和外婆在五龙山上采的中草药。以前她经常用这种草药给外公擦洗身子。” 这时候,孙拉处闻讯来了,他带了几个人,还抬来了一副门板。他说,天气大,要尽快入土为安。书眉又吩咐孔瑞生和林雪妮在灶上熬了一大木盆草药汤。他们把草药汤熬好的时候,书眉和孙拉处已经把碎娃身上的衣服一片一片地扯了下来,他身体的有些地方衣服被血水凝结住了,只好在草药汤的浸润下慢慢把布扯烂。孙拉处和林连文把碎娃瘦若柴禾的身体抬到地上的门板上,书眉放好他的四肢,开始仔细地用草药水给他擦拭身体。 当村里人看到林中秋的时候,他已经穿戴整齐地躺在了木板上。他的脸上安详c恬然,没有恨也没有怨,他走得很安详,也许他真的很知足,因为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但是在他离去的时候,他却收获了人世间最温暖的亲情和最炽烈的爱情。孙拉处和林连文把林中秋抬进了棺材。孙拉处给书眉说,我去找过阴阳了,他们被“破四旧”运动吓怕了,死活不来,我觉得凭他在双庙的地位,他的葬礼不能这么冷清,应该“搭醮”。所谓“搭醮”,是一种祭祀活动,就是由七八个到十个阴阳先生组成,伴之以小鼓c小锣c铜鼓c笛子c洞箫c咪咪等民间乐器,道场一般分为三个等级,六分醮c十二分醮和二十四分醮。按照孙拉处的说法,林中秋应该搭二十四分醮。 书眉向孙拉处投去感激的目光,她说,“还是你想得周到。阴阳们改造好了,洗手不干了。给多少钱他们也不敢来,虽说四人帮粉碎了,但是牛鬼蛇神那一套还不能搞,我看还是算了吧,这几年,他受了太多的惊扰,让他安安静静地走也好。” 孙拉处点点头,就吩咐他带来的四个年轻后生抬起了棺材。书眉c林连文c舒燕子和孔瑞生披麻戴孝,走在左右,他们绕林家堡一圈,算是做个告别。当他们走到那棵千年柏树下的时候,冷不防晴天一声霹雳。大家惊慌失措,猛抬头看时,那棵千年老柏树的一截树干突然发黑,再细看,树叶全部焦黄了,好几条树杆断作了几节。 林中秋被埋在了五龙山下的一条支脉上,一个曾经闻名双庙的人物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躺在了他曾经十分熟悉c血脉相系的五龙山下书眉静静地坐在这个小小的坟茔前,双手捧着一条红丝带,那久远却依然清晰的一幕再次浮现在她的眼前“有了这块疤,我就一辈子记住了你。你不知道,我的窝棚里还有一个小小的书眉呢?头发也是这么黑,眉目也是这么好看。可是,我碎娃是什么人,一堆牛屎,一个羊粪蛋罢了。我说的话,全当没说,好了,我走了,你爹他不会放过我!” “可是,可是,你怎么敢?” “已经这样了,你如果不愿意,我跟你回去伏法,我宁肯被你爹斩断一只手,也不想强迫你,反正我已没了活路。” “我长这么大戚惶地很,爹娘心疼我却不知我的心。我跟哥手中的那只画眉一样。我常常想有一天天塌下来,这个世界变个样子多好” “姐姐你是书看得多了,碎娃从小没爹没妈,想让人疼还没人疼哩!明天你爹就不要我了,你要我吗?” “老师常说,人无论贵贱,无论贫富,在人格上是平等的。” “眉儿姐姐,亲你一口被斩断两只手都值!” “你这个坏东西”两人顺势滚在了草地上。他青春的唇,就那么横冲直撞,在那张他思慕了多少个夜晚的脸庞上吮吸。他感觉有一双小手在他穿着烂褂子的背上一下一下地擂着。碎娃忘记了所有的烦恼,他感到自己完全升上了天空,和整个夜融为一体。他的眼睛噙着泪,恍恍惚惚地看到月亮像一个捻线锤,忽而高了,忽而低了,绿色的树也在动,有几颗星星像要飘下来,撒在他们的身上,把他们变成两个熊熊燃烧的火球。书眉尖叫了一声说啊呀天塌下来了!碎娃肆无忌惮地喊“天塌下来好!天呀!我也塌下来了!” “半壁江山一生落寞,两鬓沧桑悲喜轻过三千弱水三生许诺,相约江湖,死生契阔” 她缩在他的怀里,刚轻轻地唱了几句,他就随上了她的歌声“浔阳远,荻花瑟,几度离索叹人世聚散,转瞬悲欢兴亡难却 黯然嗟叹,竟无语凝噎,山河破碎谁知我” 一个少年的声音和一个姑娘的声音,融汇在一起,在晨曦中飘荡,两个人的眼里都迸射着激动的泪花。他们忘记了过去,也不想未来,只有现在,只有这一刻。 “咋办呀?你说咋办呀?”书眉慌得哭起来。他们紧紧的搂抱在一起,他们都有一种在这一瞬间把彼此都装进对方身体中去的努力。眼看人越来越近,依稀听到了喊骂的声音,书眉突然一把推开碎娃,解下了她腰间的红丝绦,说你从这崖上攀着树下去吧。我爹他不会把我怎样的。碎娃还要说什么就被书眉推到了崖边。碎娃竟被书眉的另一面给感动了。他说“只要有羊在,鞭子总会响。你等着我,我会回来找你的。”他将红丝绦挂在脖子上,含泪摸了一下书眉的脸蛋,就攀着树木往下走然后有人抱了石头,狠狠地从崖上扔下去。山谷中发出空洞洞的回音。 书眉尖叫了一声,她的心碎成了几块。 “娘,回吧。”舒燕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的身后,“你都坐了几个时辰了。” “燕儿啊,前世注定,我们舒家人就该和林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你不仅是我儿媳,你,还是我侄女呢。” “娘,跟了连文这么多年,我都忘了自己的娘家了,父亲一死,那个家就散了,姐姐c弟弟现在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咱家的院子都改成敬老院了。爹爹说什么都不会想到,她让我进入林家,却彻底把我交给了林家,从此就改变了我的整个人生。娘,今后,我和连文好好照顾你。”舒燕子说完,似乎想起了什么,她从怀里拿出了一样东西,“娘,你看看这个。” 舒燕子的双手里捧着一个镶嵌着一串珠子的钿子。钿子是旧时宫廷女人的一种头饰。此钿子形似覆箕,平顶,不单满布钿花,颈后边沿更垂有珍珠宝石贯串的流苏。这不俗之物,让人想见它的主人戴其走路,该是多么摇曳妩媚c婀娜多姿啊! “这是哪里来的?”书眉很是新奇。 “是咱家的啊。”舒燕子说,“这个东西是爷爷舒畅的心爱。它一直埋在咱家的院子里,民间传说爷爷从朝廷回来的时候带了大批珍宝,其实就是它。后来周冯两家为咱家那块宅地斗了多少年,也是为它。也许别人不觉得它珍贵,但是在爷爷的心目中,它就是他的稀世珍宝。”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个东西应该是清室格格在吉庆场合穿常服和吉服时头上戴的装饰。”书眉毕竟从小跟着李举人上过私塾,她还是看出了它的出处。 “是,父亲把它从林家堡挖出来后,不解其意,就把它交给了大伯舒达江。大伯临终前交给了我,说这是舒家祖上唯一的遗物。同时交给我的还有一样东西,它们原来就放在一起,共同见证着一段凄美的无望的爱情。我猜该是爷爷在宫廷的时候和皇室格格的一段隐秘故事吧。那是一方丝帕,上面还有一首诗。”舒燕子说着,又从怀里拽出了一方丝帕。 书眉愈加惊奇,她接过那条已然有些泛黄的丝帕,双手轻轻地抖开,两行娟秀的软笔蝇头小楷映入眼帘,显然,那是一个女子题写的一阙词:知己一人谁是?已矣。赢得误他生。有情终古似无情,别语悔分明。 莫道芳时易度?朝暮。珍重好花天,为伊指点再来缘,疏雨洗遗钿。 一位将军的公子,一个娉婷的皇族女子,落花,秋叶,叹息,泪眼,遗钿书眉凝视眼前的坟茔,长长叹息一声:有多少红尘旧梦,掩埋在苍茫大地之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九章 “浔阳远,荻花瑟,几度离索 叹人世聚散,转瞬悲欢兴亡难却 黯然嗟叹,竟无语凝噎,山河破碎谁知我” 外婆书眉是在落实政策之后才似乎开始变得疯颠的。她一直不断地哼着这支歌。她说小时候跟随李举人读私塾,她每天都要在老师来之前把所有的书都背一遍,这歌子呢,就成了她每天背书之前的晨课,后来无论是在什么境遇下唱,都像完全唱的是她当时的心情。 外公死后,村里人都对孔瑞生说:“瑞生,你外婆成了疯婆子。”真的,一段时期以来,书眉大多数的时间都是一个人呆呆地傻坐着不言不语,有时候一坐就是一整天。双庙实行了包产到户,人们不再集中起来劳动了,他们都一心一意专注于自己的责任田了。所以孔瑞生和书眉就慢慢地从大家的视线里淡出,本来就不合群的他渐渐地和外婆一样也失去了自己的语言,他们在一起凭着感应c手势和眼神生活着。 那天,县里来了人,是孙抓处陪同来的。他们拿了一份红头文件,是专门来给书眉落实政策的,书眉的党籍恢复了,反革命的帽子去掉了,还按照离休干部的政策,每年给她发放六千五百八十五元的人民币,作为离休金。 “舒局长,你是地下老员了。这些年,让你受了不少委屈,党组织没有忘记你这位在解放瑞川县城时立过功的老革命。除了离休金,政策还规定,像你这种情况,组织还可以给你安排一个孩子就业,你看” “谢谢,谢谢你们,我身边除了一个外孙孔瑞生,再也没有孩子了。这孩子也老大不小了,给组织添麻烦了。”外婆说出这话,孔瑞生感觉她其实一点也不疯癫。 “好的,好的,这个情况我们带回去汇报,你放心吧,有结果了就通知您。”县里的人走了,孙抓处留下来了。孙抓处的鼻梁上不知什么时候架了一副眼镜,像个老学究,他现在已经不在县委宣传部工作,而是县志编纂委员会的主任了。他伤感地告诉书眉,拴锁因为在文革武斗中出了人命,被法办了,在秦剧团工作的兰花脑子受了很大的刺激,整天佯佯昏昏,在剧团里唱,回到家里也唱,搞得他不堪其烦。书眉说,从小看大,人家拴牢小时候看到谁家墙上糊满报纸,就凑上去看得入迷,天世下是个念书识字的。孙抓处想说,拴牢也是他的娃,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孔瑞生丝毫没有看出外婆在落实政策之后有丝毫的喜悦之情,她照例是那样,念念叨叨,说说唱唱,有时候他给她说话她也不理,他觉得她是真的开始疯癫了。 孔瑞生的舅舅林连文和舅妈舒燕子要离开瑞川县城调到地区第一中学去工作,他们要带走书眉。外婆书眉说,城里乡里那里都一样,都是人都有天。林连文瞅了瞅舒燕子,那意思是这老人真的疯掉了。 孔瑞生要去县里工作了,单位是县文化馆,每月工资六十七元。县人事局征求他的意见,他不假思索就说出了文化馆,虽然六十七元对他来说充满了诱惑力,但是他却不是冲着这钱来的,他也不知道会有这么多钱,一口说出这个单位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表姐林雪妮就在县文化馆上班,还有什么单位他也说不上名堂来。 小时候他就一直和娘住在瑞川县城里,在县里上了几年学。瑞川县城对他来说本不算陌生。但是机关单位却都不熟悉,文化馆也一样,他从来没有从那个门里进去过。那天,孔瑞生走进文化馆的大门,里面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院子里乱七八糟,堆满了杂物,其中有废弃的画板c废旧的颜料和一些破书旧报。想到林雪妮就在这里,他的心不由通通地跳。他有些兴奋,这些年他对林雪妮的暗恋并没有因为距离的原因而有丝毫减弱,从此以后他们要天天在一起了,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孔瑞生刚这样想着,忽然一扇门开了,想谁见谁,出来的正是林雪妮,她留着剪发头,脖子里系着一条红纱巾。 “姐。”孔瑞生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动,叫了一声,刚要再说什么,才看见门里又出来一个男青年。他在后面用铁锁子锁门。 “哦,是瑞生啊,听说你到这里来上班了,我很高兴,这两天一直在等你呢。”林雪妮拉住孔瑞生的手,“对了,瑞生,给你介绍下,这位是小童,我对象,地区群艺馆的美术师。” 那个小童走上来和他握手。他看到他的头发长长的像个女人,“早听雪妮说起过你,表弟对吧?” 他没想到会是这样,一时反应不过来。 “瑞生,走,我带你去找馆长。” 在姓王的馆长那里,孔瑞生才知道林雪妮要调走了,据说她的一幅画在地区参展,得了奖,地区群艺馆看上了她,要调她过去。 来瑞川县城上班的第一天,孔瑞生趁兴而来,却不料遭受到了猝不及防的伤害,就像让人给迎头一棒,完全被打懵了。但是下午林雪妮要走,他又不能不去送,他看到她和她的小童紧密地靠在一起,坐上了去地区的长途汽车。车子开走了,孔瑞生感觉他的梦也像露水一样被突然而来的阳光打得全无踪影。那个乱糟糟的年代,荒了他们这一代人的青春,也荒了他们的爱情,想想看,雪妮姐已经三十岁了,她早就应该有她的爱情了。而且,他的舅舅c舅妈都在地区工作,表姐能调到地区去,他们一定很高兴,他失去了他的雪妮姐,而舅舅一家却幸福地团聚了。他该为雪妮姐祝福才对。但是他却无法忘怀那过去的岁月,因为这是他的第一次爱情,它的甘甜曾经滋润过他苦涩的年华,伴随着他度过了那个荒凉而忧伤的时代。 年底,孔瑞生就得到了林雪妮结婚的消息。而他呢,也不知不觉三十岁了,他的爱情之花刚刚萌芽就已经枯萎,他不知道他的爱情在哪里?他因此变得更加内向c孤僻,他一直感觉自己还在少年的行列中,他的心灵和思想一度无法与三十岁这个年龄相对接。失恋让他变得沉静,变得不喜欢与人交往,只愿意对着一个小小的笔记本独自抒发自己的哀愁。他的工作是编一本叫瑞水文艺的杂志,他在上面尝试着写了第一首诗雷锋:“雷锋啊雷锋,你是我光辉的榜样,你是我前进的动力。你对自己是那样的小气,对人民又是那样的大手大脚。帮助同志,支援灾区,当我遇到困难时,我要想想你,当我感到烦恼时,我要想想你”没想到这首诗竟然赢得了好多同事的赞赏,从此开始了他的写作生涯。他把那些年对雪妮姐的思念和见到她的感受用诗的形式抒发了出来,他找到了属于他自己的快乐方式。记得有一首诗他这样写:眼睛望着眼睛,我们用沉默相谈心与心之间,有一根看不见的弦,在轻轻地c轻轻地震颤这一年,书眉的亲女儿c孔瑞生的娘林雨晴女士要从台湾回来了。得到这个消息,最高兴的当然要数书眉了,她几乎要奔走相告了。孔瑞生接到通知后,就陪着县委统战部的同志去县汽车站接回了从西安辗转而来的林雨晴。孔瑞生出生的时候林雨晴就已经离开了大陆,所以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她穿的很艳丽,在双庙这个偏远的西部,六十多岁的人没有穿这么艳丽的,所以她一走到街上,就招来无数追随着的新奇的目光。 县委很重视这件事,专门派出了县委唯一的一辆北京吉普车,由县委统战部的领导陪着他们去双庙乡。一清早,书眉就迫不及待,到村口迎接林雨晴。中午的时候,他们的车子涉过瑞河,到达了双庙。远远地,他们就看见了白发苍苍的书眉,她站在河岸上,风卷起了她的衣襟。 “外婆,她来了,接我们来了!”孔瑞生指着外婆对林雨晴说。 车子停在了书眉身旁,林雨晴奔下车,扑在了书眉的怀里。 “雨晴,我的孩子,你终于回来了!” “娘,三十五年了,我每天都在想你。” 这一夜,外婆窑洞里的马灯亮了一夜,八十多岁的书眉和六十多岁的林雨晴嘁嘁喳喳地说了一夜的话。说是三十多年不见,其实从书眉三八年入狱算起,他们母女已有四十五年没有像现在这样一样睡在一个炕上无所顾忌地说话了。 林雨晴似乎想起了什么,她亮出了一杆笛子,“娘,你还记得它吗?” 笛子变得光亮光亮地,那是一双手不停抚摸的结果。书眉的眼窝里都是笑,“咋不记得?那是你飞鹰干爸留下的遗物,还是解放前我交给你的呢!” “解放以后,娘不停地找你,虽然娘知道你肯定不在县上,但是娘还是不停地找,娘感觉你还在大陆,你没有漂洋过海去。” “是啊,那时候我还在大陆。风岭塬一别,我被曹子轩送到了重庆,我在重庆生下了一个男孩,给他取名岳庆生,后来他长大读书的时候,曹子轩给他把名字改成了曹庆生。我们是四九年十月中旬重庆解放前夕撤离的,所以你找我的时候我还在大陆呢。” “雨晴,娘问你一个问题,老岳是曹子轩杀害的吗?” “不是,娘,是林中秋的一个下人,好像叫王什么,一个无赖。”林雨晴想了想,还是没有想起这人的名字,毕竟,过去的年代太久了,“不管怎么说,子轩他是一心一意对我的,而且,知道庆生不是他的孩子,他却一点都不另眼相看,对庆生就像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好。但是娘,你知道吗?到现在我还没有答应他的求婚,我始终没有和他住在一起。” “雨晴啊,你还是那个脾气,那种倔强就像你爹,这么多年了,也别扭着了,能放下的还是放下吧。虽然他当初背叛党组织,出卖同志,杀害自卫队员,成为娘的敌人。但是娘和他打了多年交道,娘了解他,娘也知道他是真心爱你的,就在你嫁给老岳后,他也没有放弃对你的念想。在爱情上,他是个执着的男人,因为他爱你,所以他不会伤害你,也会不顾一切地保护你,所以娘相信你一定还活在人世。” “这我知道,他是个爱情至上者,他当初本来可以留在西安工作,是因为我才回来的。他和脚骡店掌柜种大烟赚钱也是为了带我离开,去过衣食无忧的日子。到台湾后,他给了庆生最好的教育,给了我锦衣玉食的生活娘说的对,就算他再有错,也都赎得差不多了。但是,娘,我们已经这个年龄了,这么着也就行了。难道还要正儿八经地结婚?” 不知不觉,天渐渐地亮了。孔瑞生一觉醒来,就听到了对面书眉的窑里传来了唱秦腔的声音。他爬到窗台上,清楚地听到是书眉在吹笛子,林雨晴在唱:“我被擒改名姓方脱此难,肖天佐摆天门两国会战我的娘押粮草来到北番,我有心过关去见母一面怎奈我身在番远隔天边,思老母不由人肝肠痛断想老娘不由人珠泪不干,眼睁睁我的娘难以相见娘啊,老娘亲,高堂母,要相逢除非是梦里团圆。” 一老早,书眉陪着林雨晴娘就来到了林中秋的坟头上。孔瑞生觉得这时候的书眉一点也看不出疯癫的样子,她头脑清醒,思路清晰,说起话来有条不紊。 “雨晴啊,你爹临死都在念叨你,说起来他更可怜,那么多年过去了,他才知道你的存在。也怪娘,一直排斥着他,后来娘才知道刻意排斥的本身就说明他在我的心里已经扎下根了。长期以来,我一直在欺骗着自己。” “娘,爹,对不起,我回来迟了。” “你个老放羊,你咋就不再等等孩子呢我说过雨晴会回来的,我们一家一定会团聚的。现在你看,我的话应验了吧?女儿回来了,你却不在了,老东西!你能看得到吗?” 五龙山,危峰奋起,峭壁迎头,层层峰峦被绿树覆盖,一派郁郁苍苍。书眉仰头望着,对林雨晴说:“雨晴啊,这山我是再也爬不上去了。想当年,你爹可是背着我一步一步走上去的。那时候啊,我在他的背上,顺着长沟依山而上,一路上古墓芳草,奇石怪林,就像是在巨龙的脊梁上行走,悠悠荡荡,云在山间沉,山在云上浮,我时不时地发出一阵阵惊叹。走了一截,我看到前面走着的人转过一个弯子,我就要求他把我放下来,我要自己走。他不肯,说他是当差的,放不放下来我说了不算。我呢,也很倔强,就挣扎着硬要下来,你不知道,他可坏了,就故意加快脚步,颠来颠去,吓得我紧紧地搂了他的脖子,再也不敢挣扎了” “别说你了,娘,我也上不去了。你还记得我在虎头山吧,那个疯啊!” “记得,咋不记得?这一切就像刚刚过去一样” 孔瑞生听到她们都在拼命地回忆过去,于是暗自想:她们多幸福,有那么多往事可以回忆。假如将来我老了,我能回忆些什么呢? 这时候,山下有赤脚的汉子背着砖头沿崎岖山路而上,孔瑞生走上去问他们这是修什么吗?他们告诉他,修复三清祠。 孔瑞生告诉林雨晴,文革时期“破四旧”,原来的三清祠c玉帝祠c观音洞等建筑都被毁掉了,现在政府在组织重修呢。林雨晴想了想说:“娘,五龙山百废待兴,肯定需要不少资金,我这次来呢,带了点钱,我想捐给五龙山,也算给家乡,给您,也给死去的爹做点事。” “好啊,难得你这片心,你爹一辈子与五龙山有不解之缘,他在地下一定会高兴的,明天我就和瑞生带你去找政府谈这事。” “外婆,不用你跑来跑去了,这事我就办了。你放心,这类好事县上积极着呢。” 林雨晴走后一年多,一座叫“雨晴楼”的仿古建筑就矗立在了五龙山的东台上。游人上山,坐在雨晴楼品茗,他们自然都会想起那个台胞雨晴来。 独立雨晴楼,俯视瑞川,一览无遗,小小的双庙也开始旧貌新颜了。孔瑞生想,如果林雪妮在这里,她一定会作出一副优美的画来。 林雨晴走了,书眉突然又回归到从前的疯癫状态中来,她的手里一直死死地抱着一个枣木匣子,不断地唱着那首让人耳朵都生了茧的“半壁江山一生落寞,两鬓沧桑悲喜轻过,三千弱水三生许诺,相约江湖,死生契阔”。人们甚至怀疑和林雨晴娘在一起的那个书眉是现在的这个书眉吗? 林雨晴的捐款之举轰动了瑞川县城,还上了地区电视台和地区报纸。走在瑞川县城的街上,孔瑞生经常能看到人们在他的背后窃窃私语:“诺,台湾来的那个富婆就是他娘,听说她给他们的台币要比捐给五龙山的多几倍呢!”孔瑞生不知道林雨晴给了外婆书眉多少钱,他只知道她给了他一块进口手表。 这时候,孔瑞生从前在瑞川县城读书的小学女同学范小玫走进了他的生活。她现在是百货公司的营业员,因为会写几句打油诗而跑到文化馆来要发表,于是和他意外相见。多年不见的同学邂逅,自然格外亲切。没事的时候他们就在瑞川县城转悠,压马路c闲聊。那次,他们去饭店给范小玫过生日,她点了一盘田鸡,孔瑞生尝了一口,问,这是什么鸡啊,范小玫大笑,说,田鸡就是青蛙。孔瑞生突然想起了林冬子,想起了林冬子给他烤青蛙吃的悲惨岁月,他的胃不由一阵蠕动,突然“哇”地一下吐了出来。这一两年那东西被冠之以高雅的名称频频在高档的宴席上亮相。每当碰到这种场景,孔瑞生都会不由自主地把目光移向别处。即便这样,他依然看到一只只饰以华丽花纹的青绿色青蛙正沿着一个个伸长的脖子,缓缓滑向那些硕大的胃袋。在粘稠的胃液浸泡下,它们的躯体在融化常常,一股炽热的东西会从他的腹腔内升起。他的全身会剧烈地抖动起来,一口秽物呕出来,在大庭广众之中c众目睽睽之下如一条褐色的瀑布。 因为瑞川县城很小,慢慢周围人都知道孔瑞生和范小玫谈恋爱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就真的好上了,毕竟都成了大龄青年了,再不结婚,就连儿子都耽误了。孔瑞生觉得这范小玫还不错,模样周正,能说会道,虽然比不了表姐林雪妮,但是给他做媳妇足够了。周末休息的时候,范小玫就和孔瑞生一起回双庙看书眉。他的舅舅c舅妈走了,林雪妮也走了,书眉跟前也就剩下他了。每次去,范小玫总是不停地问他,你外婆那个枣木匣子里是不是装着你台湾雨晴娘给你们的金银首饰啊? 孔瑞生说不知道啊。 范小玫又说,你外婆落实政策,一年要六千多,现在你外婆早就成万元户了吧? 孔瑞生说,我不知道啊。 小玫就撅起了嘴,你怎么啥都不知道啊?你可记好了,咱们结婚,我娘可说了,没有自行车,没有缝纫机可不行啊。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半夜里,书眉的院墙上经常有不明身份的人开始攀越。孔瑞生不得不尽可能多得回去陪书眉。书眉的生命终于在她临近九十岁的时候,走到了终点。她临终前的日子,是孔瑞生陪在她身边。他为此专门请了一月的假。 书眉死的那天夜里窗子里跳进来一个人。 像没有看到孔瑞生一样,那人把一顶洗得漂白的帽子拉下来遮住了半个脸。他蹑手蹑脚地走到书眉的土炕边。孔瑞生觉得他的呼吸像是猛然被绳子系住了。他怀疑是自己的眼花了,但他分明地看到八十岁的书眉干瘦的身子突然坐起来,嘴里似乎还嘟哝了一句什么。那个人惊叫了一声,跌倒在了土炕前的地上。 这一幕成为孔瑞生一生中最为惊心动魄的回忆,它穿透了他无数个失眠的夜晚。他完全想不起后来那人是怎样夺门而逃的。当他清醒过来注视书眉的尸体时,外婆书眉分明平展展地躺在炕上,脸上还是那么安详。只是她的怀里多了一个光滑的枣木匣子,那干柴棍子一样的指头隆起来,指甲仿佛要掐进木头里。 窗子里跳进来的人,是冲着外婆怀里的枣木匣子来的。孔瑞生想起了范小玫的问话,这人一定是和范小玫一样,认为已是万元户的外婆所有的钱都藏在这个神秘的枣木匣子里。而外婆这个万元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外婆的万元怎么花一下子成了好多人操心的大事。一夜之间,双庙冒出了许多书眉的后辈儿孙,其中有程家湾,也有林家堡的,他们三天两头去看书眉,络绎不绝。范小玫对孔瑞生说,其实,只有你才是外婆唯一的亲人,外婆死的时候遗产不给你给谁?那个林雨晴呀,钱多得花不出去还捐给了五龙山,咱不凑近点,好多人都瞅着外婆的口袋,小心老家伙一时老糊涂,分不清了远近亲疏当孔瑞生一再表示书眉已经给了他一份吃皇粮的工作,他再没有其他想法时,她突然翻了脸,提出了他再这样“傻”下去,她就和他告吹。孔瑞生和范小玫是小学同学,又好了那么久,他真是舍不下她。他帮书眉梳头的时候,那句话在喉间咽了几咽。书眉说,和小玫吵嘴了?他说,为钱外婆就眯了眼,说有吃有穿的,要那么多钱干啥?越想啥都有,就越啥啥都没有,我是跳过崖c逃过荒c坐过牢的,这个理儿我懂。 范小玫终于正式和他提出了分手,孔瑞生实在放不下这四年多的感情。看着她狠心甩头离去,他伤心欲绝,痛不欲生,几次想到了割腕,想到了撞墙,也想到了吃耗子药。孔瑞生遍体鳞伤c内外交困,像一个孩子躺在外婆的大腿上痛骂爱情的虚无。外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现在的人成天把这两个字吊在嘴上,似乎当回事得很,实际上他们把这两个字都糟贱完了。孔瑞生愕然于外婆的惊人之语,并发现了外婆脸上竟然有了奇异的光彩。 其实,外婆书眉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别看她表面上疯疯癫癫c啰里啰唆,其实她的心里有条不紊,计划周密。谁也没有想到,外婆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她一个人把这些年积攒的离休金全部交给了五龙山管理委员会,孔瑞生虽然深知她对五龙山的感情,但是没料到她会这样做。如果说小玫原来对他还有点回头之意,那么现在,她一下子对他彻底失望了。他的小玫完全舍弃了他,她心安理得地坐在了一位体壮腰圆的“乡镇企业家”的大腿上,发出不停的嘲笑:那个孔瑞生啊,快要古董得成了他外婆了。 好多人给他讲过死人突然坐起来的事,他根本不会相信。但是那个枣木匣子本来一直在她的枕头旁边,怎么会突然到了她的手里。书眉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孔瑞生就小心地从她手里取下还带着她的体温的那个枣木匣子,放在了她青石磨成的睡枕旁。 书眉的双眼散发尽最后一点亮光后完全被皱折和垂肉淹没。她不会再坐起来了,也许是她知道了那个跳窗而入的人对她视若珍宝的木匣子失去了兴趣,也许是回光返照耗尽了她仅存的生命能量,总之,外婆是不会再坐起来了。一个叫书眉的老人,仙逝的时候,身旁一片寂静。作为和她在血缘上毫无关系的孔瑞生,双膝落地,在她的身边跪了三个钟头,守候老人的灵魂顺利地抵达安息之地。 孔瑞生守着这个小小的枣木匣子,呆坐到天边泛白。枣木匣子里红色的丝带颜色依旧,他不相信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保存它原来的模样直到永远?这个普通的红丝带足以让他震惊。 孔瑞生想起那个越窗而入的陌生人,他并不认为他们已经放弃了行窃行为,被贫困和饥饿折磨着的他们不会理解枣木匣子里那些东西的意义,他们只知道书眉落实政策后得到了不少经济补偿,他们觊觎的目光须臾未离左右。于是,孔瑞生成了书眉的守护神,他不仅小心地收藏着书眉的枣木匣子,还收藏了她一生的爱与恨。 老人的坟茔堆起在五龙山的一条支脉上,那是书眉生前指定的。 孔瑞生在埋葬老人的时候,碰上了牙齿脱落一尽c满脸皱纹的孙拉处。他正拉着一个西装革履c白白胖胖的大约四十多岁的人在两个坟堆前烧纸。孔瑞生听到孙拉处在给他说着什么,他的表达已含混不清了。孔瑞生凑过去和孙拉处搭讪,可惜他的耳朵听不清,孔瑞生比划了半天,他也听不明白,倒是和他在一起的那个五十来岁的城里人,跟他说了几句话。他说的是普通话,他告诉我:他叫孙洋。 孔瑞生在离开五龙山的路上,慢慢想起来了,孙洋,就是上了兰州大学,毕业后县上唯一进了北京大学读博,唯一留学到了美国,唯一娶了金发碧眼的洋人做老婆的那个赫赫有名的人物。对了,书眉叫他拴牢,拴牢就是孙洋,他可是双庙的一张名片呢。 他们走了。孔瑞生望着他们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山峁峁上。书眉走了,她一定和林中秋在另一个世界里相会了,他们的爱情还将无休止地演绎下去孔瑞生想,博大的五龙山,张开自己宽大的胸怀,包裹了多少平凡又不平凡的生命,容纳了多少平凡又不平凡的情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章 “你就像那冬天里一把火,熊熊火焰照亮了我,我虽然欢喜,却没对你说,我也知道你是真心喜欢我, 你就像那一把火!” 孔瑞生走在这个城市车流如水的街道里,满耳都是街边的商铺里放出的这首风靡全国的流行歌曲。去年,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上,这首歌曲一经推出,就红遍大江南北,如今还是经久不歇。暑假里,孔瑞生在县文化馆举办了一期针对中学生的创作学习班,班上的男生最爱唱的就是这首冬天里的一把火,班上的女生最爱谈论的就是蓝眼睛c高个子,穿红西装,热情似火的混血儿歌星费翔。光阴如梭,孔瑞生在自己四十岁的时候,突然感到了生命的荒芜与轻飘。婚姻无着,事业无成,想起外婆c外公他们轰轰烈烈的人生,他有了一种时不我待的生命紧迫感。范小玫另择高枝之后,他一直在内心向往着完美的爱情,他不想宁缺毋滥,所以年近四十依然孤身一人。 这不能不说与他太深入外婆的爱情有关,长期以来,他一直沉迷在那样的爱情故事里。面对外婆留下的那个小小的枣木匣和那条依然能点燃他眼睛的红丝绦,他终于决定要写一部关于爱情的大书,让他四十岁的生命从此变得有所附丽。 这次来地区,孔瑞生就是要找舅舅林连文和表姐林雪妮。找舅舅是因为,舅舅是那个时代的见证者,她知道更多关于外婆和外公的生活细节,尤其舅妈舒燕子还是外婆的亲侄女。找表姐雪妮是因为她也是个搞艺术的,而且这些年在全省书画界很有些名望,艺术都是相通的,相信她能给他提出好多不错的建议。 舅舅林连文刚刚从地区第一中学副校长的位置上退下来,舅妈舒燕子只在学校呆了一年就调到了地区妇联。明年也就退休了。他去的时候事先给他们打了电话,舅妈给他们做了一顿丰盛的饭菜。孔瑞生一进门就看到了客厅对面挂着一副中堂。那是一副关于五龙山的画。其上烟云缭绕,隐约可见钟亭檐角翘然。左右有联,上联曰:极目以观上上上。下联曰:转眼而入登登登。画显然是旧画,因为已经发黄。舅舅看到他注视那画,便说,这是你外爷留下来的。 当他在饭桌上给他们谈了我的想法后,舅舅很支持,他说:“我退下来了,一时有些不适应,正想着找点事干,初步打算练练书法,写写回忆录啥的。刚好啊,你需要什么我可以以回忆录的形式写给你。” “瑞生啊,说实话,这人一老,就爱琢磨过去的事,想想看,你外公一生太不容易了,大起大落,百折不挠。还有书眉,这么多年了,这个女人的形象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你说,作为父亲的儿子在那样的年代,都不能为他做些什么,而这样一个女人,却无私无畏地照顾着我的父亲,陪伴着我的父亲,直到他生命的最后时刻。过了这么多年,再去回想过去的那些点点滴滴,我才算体会了一个女人海洋一般深沉的爱。”双鬓花白的舅舅提起早已入土的外婆书眉依然动容。 “是啊,我一直保存着外婆留下来的那条红丝带,我觉得那就是像是一团火,时刻不停地燃烧着我,我要把那一切写下来,让更多的人知道。”孔瑞生和他的舅舅林连文一拍即合,谈得非常投机,“外婆c外公在用他们的故事告诉我们什么才是真爱。” 说到这里,林连文好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有点阴沉,“唉,现在的人我都不知道一天在想着什么?你说这雪妮吧,自打离婚后就变得不像个样子,今个跟这个男人鬼混,明天同那个男人同居,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就不能正经找个人过日子啊?” 这时候,舅妈舒燕子插话了,“你就少说两句吧,雪妮一回来,你就唠叨个没完,弄得孩子好长时间连家都不回来了。这不已经这样了嘛,你唠叨有啥用?再说他们画院那些人不都这样嘛。” “孩子,孩子,她还小啊?她都四十多了,嫌我唠叨?你看看她那样子,我就来气,画家怎么了?张大千是不是画家?徐悲鸿是不是画家?人家哪个像她那样?画没学好,人都学坏了!” “你跟我吵什么?她那样又不是我造成的,简直有毛病!” 在他从小的印象里,林连文一直脾气很好,很少说话,他俩凡是出头露面的事都是舒燕子干。林连文也一直甘心情愿听她的,他们这样过了几十年,现在五六十岁了,却吵起架来。孔瑞生不免觉得有些尴尬,吃完饭就早早告辞了。走前,舅舅打开他的书柜,给他看了一样东西:林家堡的庄史和林九的传记。孔瑞生听林中秋讲过,原来它在舅舅手里。一沓子麻垢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刚毅舒展,林连文说,是他外公的老师张先生的手迹。他说,那年红卫兵抄家,险些被扔进了火堆,还是你舅妈机敏,及时把它藏在了风箱里。 第二天,当孔瑞生敲开林雪妮那间画室带卧室的房子时,他真的就看到了一个男人。有一年多没见表姐林雪妮了,她的脸色蜡黄,烫过的头发奇形怪状,整个人变得懒懒散散,一点都不像他从前的雪妮姐了,在他的记忆里,永远留着小时候和他一起用泥巴摔“泥娃娃”玩耍的那个雪妮姐。孔瑞生知道,雪妮姐结婚没两年,那个姓童的姐夫就带着别的女人招摇过市了。雪妮姐离婚后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林雪妮一看是他,就冲里间那男的喊:塞特,我弟弟来了,咱们一起去外边吃饭吧。 一个又黑又瘦穿着牛仔裤的男人从里间出来了,我首先看到的是他的狮子鼻子,觉得有些恶心,雪妮姐怎么会跟这样的男人在一起呢。 “姐,我吃过了,你们去吃吧。我去看舅舅舅妈了,顺便来看看你。”他下意识地撒了谎,“舅妈说你都好久没回家了。他们退休了,忙惯的人突然闲下来,一时还不能适应,你有空的话多回去转转。” “我知道了,瑞生,你找姐没别的事吧?” “没什么事。好久不见姐了,来看看你。那我走了,不打扰了,你快去吃饭吧。” “那姐送送你。” 他出来后,林雪妮送了出来,他问林雪妮,“姐,你爱他吗?” “谁?哦,你说赛特啊,我们只是彼此需要而已,需要了就在一起,不需要了就分开,这样没有负担,不是挺好吗?” 他原计划要跟林雪妮说一说写外公外婆爱情故事的计划,最终见了林雪妮却不知道为什么,什么也没有说。 回到县上,孔瑞生开始整夜整夜不睡觉。我把那个枣木匣子放在他的偏头桌子上,开始用一支笔消耗着他的漫漫长夜。他的笔游走在书眉和碎娃的枝枝节节里,他们从他的文字里站立起来,一遍遍地激荡着他的心灵。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的使命,突然明白了书眉外婆的良苦用心。书眉在弥留之际,毫无保留地把她一生情爱交给他,是为了他的后半生。外婆看穿了他的忧伤c孤独与消极,她是怕他在人心险恶的江湖里翻船,她知道他是以文字为生的,要改变他的命运除了文字还是文字,她偏执地以为他的文字加她的故事足可以让这个苦命孩子的后半生活得衣食无忧,活得有头有脸。 孔瑞生这样自以为是地想着,也靠着这样的自以为是坚持着,夜以继日,勤勤恳恳,他让那些过去的故事重新鲜活,他把他们变成文字,他把文字又变成他们,他甚至不知道哪是文字,哪是他们,文字和他们一起活了。完成它的那天晚上,他在他的那个小屋子里含着眼泪很费翔地吼了一夜的冬天里的一把火,这让他把心中所有的痛与快乐全部释放了出来。 那是九十年代末一个细雨霏霏的黎明。 晨梦香甜的余韵突然被一声刺耳的电话铃声搅乱,孔瑞生一把抓起很久以来一直都沉默得像要死去的电话。 来电人是县招商局的杜局长,“喂,是瑞生,我是杜连杰。干嘛呢,还睡呢?”杜连杰其实是孔瑞生母亲林琬儿同母异父的弟弟,虽然只大他七c八岁,但按照辈份,他应该叫他舅舅。从书眉那里,他知道他的父亲就是王安良。 他的又一个外婆甘甜甜改嫁给当时的县委农村工作部杜部长,就将林连杰改名为杜连杰。他是五龙山招商委员会成员之一,听说负责五龙山娱乐城招商投资的事。 这个大忙人突然给他打电话,出乎他的意料,虽然曾经给他说过书稿出版的事,但是对他并没有报什么希望,书稿写成八年了,一直压在箱底,我感觉时间越长,书里的内容离眼下的现实越远。“哦,是舅舅啊,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是这样,章县长要见你。快起来,马上来五龙山宾馆。”杜连杰说完就把电话挂了,他还在抱着话筒纳闷呢,“章县长?章县长要见我?”他知道章县长是去年从地区调下来的,年轻,有魄力,下来一年多,就折腾出不少大动静。但是,他见他干什么呢? 被县太爷传唤,不能不当回事,孔瑞生迅速穿衣洗漱,然后急匆匆地赶到五龙山宾馆。五龙山宾馆就是原来的县政府招待所。 门口的迎宾小姐把他带到了那间最豪华的餐厅。 “瑞生,来,进来。”杜连杰坐在背向门口的位置,他看见孔瑞生进来,就站起来,指着坐在最里面面向门口的那人说,这是章县长,这位就是我跟你说的孔瑞生,我外甥,县文化馆的创作员c我们县里的大作家。 章县长很客气,抬起屁股,把他的大手伸了过来,“孔瑞生,大名鼎鼎啊。” 孔瑞生被安排在杜连杰旁边的位置上,然后他给他一一介绍在座官员,除了一个任副县长外,不是什么长就是什么主任,但仔细一研究,不外乎都是招商c文化c旅游方面的官员。 “瑞生,今天叫你来,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要你出面帮忙啊。”章县长的话让孔瑞生有些受宠若惊,他实在不知道他这样一个人还能给县长帮什么忙。 “是这样,咱们五龙山娱乐城招商引资项目,连杰局长经过多方努力,最近终于和台湾曹氏集团达成了初步意向,明天曹氏老总要来县里考察,听说这曹老板和你有点亲戚关系,所以这次接待活动我们请你出面,还望你能以全县经济建设的大局为重,协助连杰局长促成此事。” 曹氏集团?曹老板?是谁呢?这个谜底还是在去中川机场的路上杜连杰告诉我的。曹老板是曹氏集团第二代掌门人,叫曹庆生,是曹子轩的儿子,林雨晴所生。曹老板作为是直接投资者,要开发五龙山,建设西部最大的娱乐城。杜连杰还告诉他,他写的文字可以和这个开发项目结合起来,成为一个体系。孔瑞生知道他是个不读书的人,根本不懂这个,把作品与旅游开发结合起来多少有点风马牛不相及。 一路上,杜连杰喋喋不休,他一边说一边挤巴着他的眯缝眼。杜连杰说,我们上学时,最爱写的作文是我的理想,同学最爱写的是科学家c家c教育家什么的,我也写过,其实那时候你知道我那时候最想干什么吗?我小时候的梦想并不是要当什么科学家,而是幻想自己能成为地主家的少爷,家有良田千顷,终日不学无术,没事领着一群狗奴才上街去调戏一下良家少女看着那张面孔,孔瑞生想像着王安良的样子,他没有见过王安良,他想把这张面孔变瘦些变年轻些,再弄些灰尘沾上,就该是一个王安良再生了。现在看来,他胡思乱想,所以没听见杜连杰在说什么,不过后来的话他听清了,他在诉苦呢:“你那书稿的事啊,不是我不上心,你该替我想想,就这一摊子事,够我受的,县上一天三个电话,说西部大开发,这机遇来之不易,要尽可能满足对方的条件,要服务到家,既要把人家提出来的无条件办到,还要抓住人家的心思,替人家把心中所想全部实现” “心中所想?你知道他们想什么吗?”孔瑞生有些好奇。 “当然,我们就是吃这碗饭的。这不,我们经过全面调查,了解到这位曹老板老婆在台湾,听说在大陆也有个把女人,但这次来西部却是身边无一女眷。为了讨他的欢心,我们整整花了一周,在省城最高学府应届大学生中百里挑一才找了两个气度c修养非同一般的小姐,以每人五万酬劳的价格搞定” 这样的事情对于孔瑞生来说是匪夷所思也是想不明白的,瑞川县文化馆买几本稿纸都要赊账,五万元是一个多么惊人的数字。 一到省城,杜连杰就和那两名女大学生取得了联系,并在指定的地点接了她们,坐上了他们的车。她们果然是天生佳丽,绝世美人,白皙的皮肤,姣好的容颜,婀娜高挑的身材。杜连杰介绍说,这是小秦,这是小樊。她们可是在全国名模大赛中取得不错名次的。她俩彬彬有礼,一再说请多关照,并每人送了他们一本杂志,封面上正是她们俩的模特靓照。 在中川机场接到曹庆生后,小秦和小樊十分乖巧地过去,左右一边一个挽住了他的胳膊。曹庆生天庭饱满,虽然有些秃顶但头发却梳得一丝不乱,她看到两位美女如此可人,果然兴奋得满脸开花。晚宴上,曹庆生一落座,两位小姐早已经一边坐了一个,帮他把墨绿色方餐巾围好,曹老板刚抽出一支烟,一位小姐便恰到好处地把打火机伸了过来。 孔瑞生一向不喜欢这种应酬场面,人虽然坐在那里,和大家同桌就餐,但却形神分离,像是隔着一层玻璃,尽管能听见他们说话,灵魂却像飘在很远的地方。这种感觉当我一坐上酒桌就会常常出现。人都知道有晕船晕车的,却没听到过有晕饭桌的,他就晕饭桌。桌上,曹庆生说的什么他听得不是很明白,后来想想,一方面是因为他的话闽南口音很重,加上他也没有刻意去听。但是当曹老板后来说到五龙山的时候,他一下子听得清清清楚。 他们一行回到瑞川县城,曹庆生受到了瑞川县委c人大c政府c政协四大家主要领导的亲自接待,在五龙山宾馆用过餐后,章县长全程陪同,一路边介绍边渲染,很快就到了双庙。孔瑞生想,当年曹子轩沦为阶级敌人,逃出大陆,如今他的儿子重归故地,却受到了如此高的礼遇,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车子穿过双庙的一个小广场,那里有一个高耸的石柱,上面刻着一行鲜红的大字:发展才是硬道理。这个石柱,有些来由啊,他想起了舅舅林连文手里的庄史和林九的传记。昔日的林家堡现在已经看不见了,新的双庙乡人民政府已经变成了一幢四层高的大楼,门口能看到院子里的照壁,上面写着的手书:为人民服务。 五龙山,林木茂密,相传因环周有五条蜿蜒的巨大石崖相拱,成五龙奔腾之势,故而得名在宋代有“五龙捧圣”的说法。章县长亲自陪同曹庆生登上了五龙山,孔瑞生和杜连杰跟随其后。站在山顶远望,山势蜿蜒而挺拔,但见危峰峭壁,怪石突兀c翠峦叠嶂,风光秀丽,俯视山下,水流湍急,呜咽东折。章县长介绍说,山南的峡口曾是抵御西戎的咽喉c为唐代御戎故垒之地,至今仍留有统兵处c点将台c打鼓台c绕旗山c宰相坪等古战场遗迹。主要开发建设景点有:磨针洞c药王洞c龙峰顶c云海五龙山楼c太白泉c宰相坪c停云亭c跌谷泉c迎客龟c石关门c仙人足印c磨石窟c点将台c打鼓台及跑马场c野营烧烤场c游戏场c吊桥c综合餐娱楼等配套服务设施。在这里建设娱乐城具有得天独厚的条件。 人人都知道曹子轩是曹庆生的父亲,但是可能不知道曹子轩只是他的养父,他的亲生父亲是老岳,原国民党的县长。这个秘密是书眉告诉孔瑞生的。他还知道,曹子轩就是那个杀害了他父亲孔军的凶手。如今,他父亲已亡故,上辈人的仇恨随着他们的离去而不复存在。但当他知道故事的全部时,他意外又得知了一场发生在上辈人身上样让人唏嘘不已的爱情传奇。它的主角竟然是被他们斥之为叛徒的曹子轩。 五龙山西部娱乐城建成后,不仅仅像章县长说的,是一个城市的形象和拉动经济的新增长点。它还将是一个坚贞爱情的实物展示。因为五龙山娱乐城是曹子轩送给他一生所爱女人的一个惊世骇俗的礼物。 因此,这个回报家乡c开发投资行动的背后,隐藏着一段让人感叹的故事。正如曹庆生所说,大陆那么大,九百六十万,可供投资的地方多了去了,曹氏集团为什么偏偏选中了地图上找都找不到的这么个小地方呢?这自然是有意而为,定向投资。这是曹氏第一代掌门人曹子轩的生前遗愿,曹庆生不过是遵嘱而来。 在五龙山山巅的晴雨楼里,章县长与曹庆生伴着山泉悦耳的叮咚声对饮长谈:“曹总,请品此茶。这是五龙山泉水所泡,此泉出于山崖深谷,经国家地质矿产部水文地质专业实验测试中心进行水质化验,富含多种矿物质,尤其多锶,为绝佳饮用的天然矿泉水,而且没有丝毫工农业污染,开发利用条件极其便利。我记得,清光绪年间,时任知县曾作这样一文:然政事之暇,与二三君子,徜徉于泉侧,掬而饮,仰而歌。歌曰:泉水之沦兮,可以澹吾之神,泉水之洁兮,可以澡吾之德” “呵呵,章县长真是好文墨,看来对县域情况吃得很透啊。嗯,不错,不错,好水好茶!” “哪里哪里,曹总过奖了,说实话,您才是独具慧眼,能看准这块风水宝地,五龙山有幸,章某有幸啊!” “其实,章县长有所不知,在下来此,绝非偶然啊。实不相瞒,曹子轩只是我的养父,听我母亲讲,我父亲姓岳,上海人,民国时期曾在这个县担任县长,呵呵,也是县长,你的前前前我不知道是多少个前任了。”曹庆生直言不讳,原来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世,看来林雨晴把什么都告诉他了。 章县长想了想说:“我翻过县志,你父亲这人我还是知道的。这么说,曹总您也算是半个家乡人啊。”曹庆生点点头,说:“我母亲是真正的五龙山的女儿啊。你们是知道她的,她叫林雨晴,这个晴雨楼就是我母亲十五年前捐资所修。如今她的名字已经和五龙山一样天荒地老了。听我母亲讲,养父苦苦追求她好多年,直到她嫁给我父亲,养父也是一直未娶,期待着与母亲的转机。后来父亲被人暗杀,母亲怀我在身,养父收留了母亲,屡次向她求婚,但是母亲不知道什么原因,坚决不肯。听养父说好像是因为国共之间一场战斗,养父与外婆在战场上见面,而且养父还把母亲做了人质。紧接着,国共两党之间的全面战争开始后,养父就提前把母亲送到了重庆,生下我后撤离大陆,去了台湾。” “哦,那曹子轩先生最后还是和你母亲结合了?”章县长对这个故事显然有了兴趣。 “是的,养父为了母亲终身未娶,他到台湾后转入商界,经过几年打拼,组建了曹氏集团。随着财富的积累和身价的不断升高,养父一直没有停止对母亲的追求。谁也没想到三十年后,随着两岸关系的逐渐缓和,历经岁月沧桑的母亲终于被养父多年如一日的关爱c照顾所打动,她原谅了养父当初的所作所为,在养父的一再恳请下,他们在台北举行了隆重的婚礼,一个七十多岁,一个六十多岁,白发苍苍的新郎和新娘,当时在整个台北都传为佳话。” 听完曹庆生的讲述,孔瑞生,章县长包括杜连杰都感慨不已。对于叛徒c刽子手曹子轩的痛恨突然因为他的钟情而让他肃然起敬。 曹庆生最后告诉他们:“养父临终前,告诉我,他在和母亲的婚礼上,对母亲说,雨晴,今天我真的很高兴,近半个世纪的苦恋,终于有了一个花好月圆的结果。事实证明,只要怀着一颗赤诚的心,就没有实现不了的愿望,所以,在这大喜的日子里,请告诉我你最大的c最强烈的愿望是什么,请让我来替你实现,无论多难,无论多久。母亲被养父的真情感动了,在养父的一再恳求下,她说,去年我回了趟老家,发现老家的日子还很艰难,老百姓生活相当困苦。我很想为家乡做点事,这就是我最大的愿望!养父当即表态,等大陆和台湾两地条件允许,他要拿出一半的家产,去那里投资,并当场写下了一份文字性东西,说这是他献给雨晴的新婚大礼!” “也罢,国民党也罢,好人也罢,坏人也罢,他们的爱情都是一样的,一旦付出真爱,江河都会为之动容,您养父真是个性情男人啊。”章县长感叹不已。 “父亲临终前,把他的律师叫到跟前,拉着我的手,把一份正式遗嘱交给我,他说,庆生,替我完成那件事,不然我死不瞑目。所以,今天我来五龙山,是来替养父和母亲完成他们的心愿,把养父献给母亲的大礼正式送给生我母亲的这片土地的。” 章县长激动不已,他知道五龙山西部娱乐城建设项目已经十拿九稳地落实了。他站了起来,紧紧地握住了曹庆生的双手,“到宾馆我们就签约!” “好不过,一定要放一千响的鞭炮,要让母亲听到,她的儿子不虚此行,这份姗姗来迟的礼物终于送到了!” 曹庆生和县上的签约完成后,孔瑞生通过杜连杰,单独约了他。他抱着厚厚的稿子,把他又重带到了双庙的五龙山下。他要把他交给他的亲外婆。孔瑞生拉着曹庆生来到了书眉的坟头上。 书眉的坟头,已是荒草萋萋。他翻开厚厚的书稿,把那些尘封的故事讲给他,并把十年前林雨晴送我的那块金表拿给他看。他告诉他,他才是外婆书眉真正的外孙。 曹庆生只知道母亲有个娘,却不知道她的娘是怎样的一个人。曹庆生被外婆的故事震惊了,他的眼泪盈满眼眶,他说了一段话,也说出了我的心声:“上辈人的爱情简直就像是一出神话,养父曹子轩竟然为了一个爱人可以等待一生,而且在弥留之际把整个曹氏集团交给了她的儿子,也许因为解放前的好多事,你们对养父可能颇多诋毁,但在我心里他是很高大的。我一直想,假如母亲依然留在大陆或者早已不再人世,那故事的结局一定不会是花好月圆,而是一把唏嘘之泪,养父的晚年将是凄凉无比,金钱可以换取的东西随处都有,金钱无法买到一世的珍贵。现如今爱情早已沦为易消耗品,人们有耐心去等待地铁到站c等待球赛开场c等待网络升级c等待股票上涨,却再也无人愿意去等待一份遥远的甚至有些虚无的坚贞。” 夜已经很深了,孔瑞生和曹庆生相对而泣。有些东西可以永恒,而有些东西只能以另一种形式获得永生。他划着了一根火柴,点燃了那一页页的稿纸。文字必将腐朽,而历史永远无法抹去,西部娱乐城的建成将是曹子轩送给林雨晴最好的爱情礼物,作为一种爱情的负载,它将与巍峨的五龙山同存天地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一章 什么叫沧海桑田?什么叫天翻地覆?面对眼前的双庙,孔瑞生已经不能用任何语言来形容眼前的景象,他觉得操练了一生文字的自己简直有些笔力不逮。 堰塞湖。被山石移动形成的这个湖泊,幽深,黑沉,一眼看去,有几分惊心穿胆的恐怖。一场地震,在瞬息之间改变了瑞河的方向,堰塞湖不期而至,成为双庙鬼斧神工的一个新景观。 面对突然出现的堰塞湖,孔瑞生想到了外公林中秋和书眉的一生,想到了他们一生中发生的许多次重大变故。想想看,好多转折与变故,并非他们的本意。外公林中秋在一场大地震中降生,又在十八年后的地震中逃生。而他孔瑞生呢,生命源于一场不伦的私情,尽管他有多么的不情愿,他还是来到了这个世界上。转眼六十年了,沧海桑田,世事变幻,可是他来自于生命之初的寂寞为什么还像毒蛇一样牢牢纠缠着他呢? 他相信,寂寞的不只是他一个人,至少还有林雪妮。 地震让多少年名不见经传的瑞川县乃至双庙开发区一下子变得世界闻名。救援队c医疗队c救灾物资c救灾款c志愿者c武警c解放军c义工他们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瑞川顿时陷入在一片热闹c喧嚣的海洋里。林雪妮来到了双庙,她怀里揣着一张五十万元的存折。孔瑞生知道,这是她这些年买画得来的所有收入。 有一线希望,就要付出百倍的努力!强劲有力的口号和挥动的手臂鼓舞和指挥着抢险队员夜以继日地寻找生命的痕迹,生命只有在戕害之后才显出它的珍贵,生命高于一切的概念只有在此刻才能真正体现。位于五龙山山坳里的红杏公寓,曾经灯红酒绿,曾经莺歌燕舞,“只把杭州做汴州”的醉生梦死訇然化作一抔黄土,一切瞬间都消于寂然,几乎找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那座醒目的建筑物一半已经完全陷进了地下,一半被移动的山谷夹挤进了山体内,与山石融为一体。一个月之后,顽强的推土机开进了山坳,螃蟹一样的铲头深入泥土,挖掘,挖掘黄土c石头c树根c瓦片c碎砖,终于,一个个白骨森森的残腿断臂从尘土中飞出来,呈现在生者们的面前。这还是人么?是,它们曾经是人,曾经活蹦乱跳,曾经思绪飞扬,曾经爱情满怀,然而,就在一瞬间,他们就灰飞烟灭,和僵硬的石头土块变得一模一样了。孔瑞生想,他们死前的一刻钟也许还沉浸在舍生忘死的极乐中。 孔瑞生默默地立在那里,纷乱的人群不断晃过他的视线,那些断臂残肢横亘在他眼前,怎么也挥不去,就是闭上眼,也一样能看得到。忽然,他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那高挑的身材让恍惚着的他还是认出了,那是舒丹。 舒丹是双庙程家湾人,舒姓是程家湾的大姓,追宗溯源起来,都应该是舒畅上辈家族的后人。孔瑞生知道,舒丹肯定和舒远秋是一门子人。舒丹曾是他的学生,她在瑞川一中上高中的时候就在他办的暑期作文辅导班里学习写作,后来大学毕业后考上公务员又回到了瑞川县,在政府机关工作。 看到舒丹在现场忙碌,孔瑞生觉得有些激动,巨大的灾难过后,能看到每一个认识的人,他都会觉得激动,就像这个世界突然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一样,悲喜交加,亲切不已,有一种绝地逢生般的错乱。何况,当人们已经视他为疯子的时候,舒丹还是一如既往地尊重他,崇拜他,夸赞他很有范儿,让他觉得自己的生命还有意义,活着还有价值与尊严。他瞅舒丹的时候,舒丹也已看到了他。她手里握着一瓶农夫山泉奔过来。 孔老师,你也在啊? 小丹,你好着么? 也许是舒丹看到他有些颤颤微微,就一把将孔瑞生扯到了旁边的石板上,把手里的农夫山泉递给他。 孔老师,不瞒你说,我来找一个人。 舒丹突然泪流满面,孔老师,地震毁了我,如果不是地震,我该会很幸福,我一定会跟我心爱的人结婚,生孩子,白头到老。地震把什么都改变了舒丹的一番哭诉让孔瑞生瞠目结舌。原来舒丹刚进局机关那年,就被她的局长看上了,一阵疯狂追求之后,舒丹终于陷进了局长编织的温情脉脉的情网中。舒丹说,上大学的时候,周末女生公寓楼下进口豪华小车排成了一字长蛇阵,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女生钻进小车,一声汽笛响过,她们就一一淹没在城市的霓虹灯光中。宁肯坐在宝马里哭,也不愿坐在自行车上笑,这是她们的座右铭。舒丹虽然来自农村,同样渴望有高富帅的出现,同样渴望自己收获爱情的同时也能收获财富和尊严。但是,她又是个矜持的女生,缺乏主动出击的勇气和精神,所以四年大学倒也平安无事,没想到她还是没有摆脱同别人一样的命运,到局里不到一年,局长就向她发起了感情攻势。第一次,局长把她叫到办公室,拿出一条铂金项链,要亲自给她戴到脖子上,她不假思索,顺手打落在地,转身甩门而去。她原以为局长因此会生气,会不断穿小鞋给她。没想到局长却依然一如既往关爱她,照顾她,还给她和其他几个年轻人在县城安排了职工公寓。随着工作和生活上的接触,舒丹竟然对局长产生了深深的好感,慢慢地直到两年后,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不知不觉她的一头长发就自然而然地飘落在了局长的肩头。 我爱他,真的爱他,他既有孩子一样的眼神,也有父亲一样的智慧。我相信爱是一种感觉,与对方的年龄c地位甚至婚姻状况都没有关系,更重要的是,他也爱我,而且他也已经和他的老婆提出了离婚。我知道有些路会很远,走下去会很累,可是,不走,会后悔。 舒丹的话让花甲之年的孔瑞生仿佛看到了所谓爱的疯狂和疯狂的爱。后来,他把这话重复给林雪妮,然后说,雪妮姐,我也曾经有这样的坚决,你记得吗,我说,雪妮姐,我爱你,不管你是谁,哪怕你是我姐。 林雪妮笑了,小女生舒丹的爱情是真的吗?就算是真的,那么那个被她赞誉为有气场的男人呢,他是真的吗? 也许林雪妮看到了问题的实质,舒丹怀孕了,她的气场男人却失踪了。舒丹找遍了整个瑞川县,最后终于从他的司机口里得知,地震前夜,局长去了红杏公寓远方的你怎么样,深深地让我牵挂我的父母,我的孩子,你们啊不要害怕伸出啊滚烫的手,爱能把灾难溶化我的兄弟我的姐妹,我们啊是一家让我们走近你身边,用爱画一个同心圆情温暖啊爱也温暖,一起重建我们的家园地震之后,重建成为一个最抢眼的词。孔瑞生后来才知道,瑞川不是震中,但是双庙却成了重灾区,双庙重灾就重在红杏公寓,全县遇难九十九人,失踪一百五十五人,全部出自红杏公寓。地震专家缄口不言,孔瑞生却冷笑不已。西部娱乐城曾经是曹子轩送给林雨晴隆重的爱情礼物,也许这礼物太重了,太物质化了,才最终未能与天地齐寿,与五龙山比肩同存人间。孔瑞生在他的文章里写到:灾后重建,不是恢复,而是再造,重建的不是物质,更是心理与精神,当然也包括爱情。 红杏公寓灰飞烟灭。红杏公寓的总经理曹庆生的儿子曹汉希从台北飞回大陆,精心策划组织了一场大型义演,为地震灾区募捐。义演的主唱竟然是因艳照门事件火爆的陈瑟。因为陈瑟的“一不小心”,把他珍藏多年的与数十名女明星火辣激情的视频亮诸于世,一时引来全球发热。让孔瑞生不解的是,陈瑟不仅没有因此臭名昭著,反而更加红透世界,吹捧与追逐者人山人海。他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脑茶饭不思,直到心跳加速c脸颊绯红c口角流水。 曹汉希是台湾娱乐界的范儿,他极会利用气场十足的大腕,善抓焦点,善用热点,知人善任,这次他充分利用陈瑟的一呼百应,来完成他的善举与募捐,对于陈瑟和他来说,无疑都是一件双赢的事。曹汉希借此大为炒作,从台湾搬来了他六十多岁的父亲曹庆生。在瑞川县委c县政府的隆重接待下,他豪气十足地宣告:失去一棵大树,会生长一片森林,在曹氏集团的努力下,双庙将于不日成为大陆的小台北,五龙山一定会成为大陆的阿里山。 十年过去了,曹庆生也难逃自然的法则,脸上老年斑重生,走路也开始蹒跚了。问起他的母亲林雨晴的情况,曹庆生告诉他,人已经不清楚了,听力锐减,要靠助听器才能勉强听见,好多人也都认不清了,对于瑞川和双庙,倒还是时常念叨的。兄弟两个握住彼此颤抖的手,坐在一片废墟里,你一言我一语地回忆着他们的身世和往事,说着说着就觉得很亲近。曹庆生的父亲和孔瑞生的父亲都在他们出生之前死于非命,而曹庆生的父亲恰恰死于曹庆生的养父曹子轩之手。这辈子他俩都因此纠葛不清了,然而,此刻他们都深刻地意识到,任何恩怨在巨大的灾难面前简直微乎其微,不值一提。 庆生,你说,十年前你来五龙山,我就在外公的坟头烧了书稿,为什么十年过去了,那些故事不仅没有遗忘,反而却离我越来越近,人物却越来越清晰呢? 孔瑞生问曹庆生,曹庆生说,我们老了,老了就一直怀旧,看不惯现实,融入不进时代,这是必然啊。兄弟啊,找个老伴吧,好有个说话的人,寂寞是最大的癌症精神失常的疯子不可怕,可怕的是精神正常的疯子。孔瑞生摇摇头,说了一句,突然就热泪滚滚。他的眼前不断闪现出林雪妮少女c中年以及老年的形象,就像她的那些人物画,一页页翻过,一个个鲜活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多少年里对于林雪妮那种温暖的感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并没有消褪,他也曾无数次梦见过他们双栖双宿c晨起昏息,生儿育女。外婆书眉和外公林中秋虽然一生相爱未能相守,但却有着一个还算圆满的结局,可是他呢?他却要带着一世的温暖孤苦终老,直到走进泥土林雪妮把五十万元存折交给了瑞川县灾后重建办公室,然后带着一个眼神愣怔的孩子离开了瑞川,那是一个地震孤儿。没有人知道她去了那里,包括孔瑞生。孔瑞生记住了她说的话:不爱也是爱,也许我该当初接受你的爱情,也许那样前半辈子你就不会苦,但是人不能只活前半辈子呀世间的感情莫过于两种,一种是相濡以沫,却厌倦到终老另一种是相忘于江湖,却怀念到哭泣我不要你厌倦到终老,我要你怀念到哭泣林雪妮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她说她曾有过四个孩子,前两个被人领走了,后两个被自己扼杀在了腹中。地震孤儿成为这个世界的遗弃者,她将与之相伴余生,让他们用彼此生命中残存的灯光照亮彼此黑暗的心灵,温暖彼此的寒冷。 八月八日那天,孔瑞生一个人巴巴地望着电视屏幕,注视着电视机上人山人海c火爆疯狂的人,听到他们在唱:我和你,心连心,共住地球村我和你,共住地球村,雪妮姐,你在哪里? 孔瑞生突然浊泪纵横,摸出手机,推推眼镜,翻开一个破损的小本子,寻找林雪妮的电话,显然小本子上的字迹已经非常模糊了,他实在辨不清那个数字是五还是八。最后抱着试试的心理按下了手机上的八字键,电话接通了,对方果然是个女的。 他一激动,直接冲着电话喊,雪妮姐。 对方答应着,声音却含混不清。最后孔瑞生听出他是拨错了,那个模糊的数字必定是五。他忙说,对不起,打错了。不料对方却急切地说,没错没错,求求你,陪我说会话,我好难受。 孔瑞生听出对方显然是喝多了酒,那浓烈的酒味似乎都能够穿过话筒喷到他的鼻子里。她在电话里喋喋不休:我把最好的青春年华都给他了,他还要干什么?他说他跟他老婆感情不和,说要娶我,这时候我才知道都是他妈的骗人,你听过一句话么,爱情是艺术,结婚是技术,离婚是算术孔瑞生半晌无言,悄然挂掉了电话,他想起了舒丹,多么相似的一幕。 “叹人世聚散,转瞬悲欢兴亡难却。黯然嗟叹,竟无语凝噎,山河破碎谁知我”林中秋和舒远秋的坟墓早已经找不见了,任何物质的形式都会化为青烟,就像那些红杏公寓里的具具尸骸,一阵夜风一吹,一切都不复存在,就像一切都不曾发生孔瑞生目睹双庙开发区重又生长起高楼,烟囱里再次冒出青烟,五龙山上水泥路直接通到了山顶,开一辆车就可以进庙烧香,来来去去,直达目的。 红杏公寓毁了,但是爱情没有毁,因为书眉和碎娃的爱情已经成为一种精神永远根植在他的思想里。孔瑞生离开了双庙,他背着一个破烂的行囊游走在人流之中,他不停地自言自语:我知道有些路会很远,走下去会很累,可是,不走,会后悔人们望着他蹒跚的背影穿行在光怪陆离的街市,就像是一个天外来客,人们都在指着他津津有味地冷笑:瑞川县最有名的疯子要在各地的文化广场开办百家讲坛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后记:追怀与馈赠 这是一本献给故乡的书。 很久以来,我一直以为自己没有故乡,就像无根的浮萍,随波逐流,飘荡江湖。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各种表格上,我的籍贯一栏里千篇一律地写着:山东济宁。我听到的第一声呼唤,就是父亲那浓浓的齐鲁乡音。这一切无可辩驳地告诉我:我的故乡在远方,模糊而又抽象。于是,“祖籍山东济宁,生在甘肃平凉,长在甘肃崇信”成了我身世的基本概括。而籍者祖辈,与我远之,生者人初,混沌不知,惟有长者之地,一点一滴,入血入肉,遂成今日之我。于是,位于甘肃东部的一个偏僻小县崇信县,也便成了我当之无愧的故乡。 这是一个渺小得几乎不能在地图上找到的小县城,因其发音,外地人多误听为“重庆”。留在我儿时记忆中的它只是一个城乡结合的小镇,马c牛c骡c驴招摇过市,架子车c拖拉机与人抢道,每逢农忙,机关一律放假,店铺全部关门。一个人走在街上,空空荡荡,常会被自己的脚步声吓得灵魂出壳。在这里生活,最大的悲哀是孤独,本地人到处都是三姑六舅,七叔八姨。一班同学,一帮同事,明关暗照c暗渡陈仓皆源于盘根错结的亲属关系。我常常被一张网漏在外边,无助而孤独。然而,在这里生活,最大的收获也是孤独,因为孤独,我身处其中又置身事外,我学会了用第三只眼看世事。跳出三界外,我看到了别人所看不到的一切。我独享着我的那一份孤独,抛却了对故乡崇信横向的探求,而深入其纵深的开掘。我惊异地发现,小城沉静的外表下包涵着博大的文化和深厚的底蕴。远在五c六千年以前的新石器时代,崇信曾是华夏民族的发祥地之一,境内发现的仰韶文化和齐家文化遗址,说明了汭水和黑河两岸有远古的先民在此繁衍生息,打猎捕鱼,刀耕火种,先民们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用勤劳和智慧创造了灿烂的文化。 我把笔触落在了崇信县西南汭河以北靠近华亭县安口镇一个叫庙台的地方,在书中我叫它双庙。一九九四年的浅秋,因为工作需要,我被县委抽调到这里帮助基层开展“社教”活动。那古老汭河北岸二级台地上,集中了故乡几乎所有的地貌:残塬c沟壑c河谷c丘陵c高山c峡谷还有汉代文化遗址,文化层厚处达四米,陶钵c绳纹板瓦等遗存显现着人类悠久的文明翻捡每一把石刀,拿起每一片碎陶,我都能看到农耕文化的发轫,能够感受到先民智慧和创造的灵光,我仿佛看到了土地肥沃c气候温和c水源充足c林木茂盛c狼奔雉飞的新石器时代,先民们游动到此,修建半地穴式房子,择地而栖,在肥沃的土地上种植粟类作物,制作陶坯,烧制陶器,结束了四处游荡的日子,过起了安稳的定居生活。他们,就是我们勤劳而智慧的先祖。这里有雄伟奇险的五龙山,峰峦滴翠,山势蜿蜒,流传着不少古老的民间传说和各个时期社会生活的流风余韵距此不远的关河大槐树,遮天蔽日,蔚为壮观,已有千年以上的历史,相传唐朝大将尉迟敬德曾拴马于此,其主干之粗七c八人方能合围,冠似巨伞,亭亭如盖,被誉为华夏第一大古槐而在县城的二里处,有美丽小巧的凤翥山,上有精致的龙泉寺,飞泉四出,瀑珠听雨,所谓“龙泉八景”,引人入胜历史文化的遗迹和美丽的传说让我对这片土地产生了深深的敬畏和深沉的爱。在小城生活几十年,我曾骑着一辆自行车翻山越岭,过河涉谷我曾栖身野外,背靠大地,目纳星辰,尽享天地福祉我也曾进百家门,吃百家饭,钻窑洞,住窝棚,听俚曲,学方言,遍访名人古迹,搜罗逸闻趣事,参加形形色色的红白喜事,目睹阵势庞大的阴阳做法。各种民间饮食c手工小吃,入肠入胃,入心入脑。我经小城风,沐小城雨,饮汭河水,食黄土粟,在小城的呵护下,构架文字,浪得虚名,十年磨剑终逢知遇,因学而仕。不管是在位于崇信西南川道的庙台村,还是在位于东北山塬的王嘴村,都留下了我深深的脚窝和上百个不眠的夜晚,在那里,我结识了许多朴实c坚韧c敢爱敢恨的普通人,他们的苦乐c他们的情爱,他们生生世世的梦想与追求深深打动着我。庙台一位八十岁的刘姓老汉曾毫不掩饰地给我讲过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他的故事让我夜夜难眠,让我产生了一种表达和书写的冲动。爱情,是一个永恒的主题。现代人的爱情观早已发生了让人瞠目结舌的变化,人们更热衷于感官的享受和实际的需要,人们甚至更相信“爱情只是一个神话”。当我行走在庙台的梯田间,望望远山,望望流水,望望从前的人们留下的一点一滴的痕迹,我就想,生命轮回,江山不改,多年以前,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着怎样一些人群,他们贫贱而又真实的一生本身就是一部让人肝肠寸断的大书。犹记少年时期,在县委工作的父亲经常在家里接待一位自称是“红色群众”的老者,他热切希望英明的整党政策能荫及他这位曾为革命做出贡献但却被人所遗忘的人,他千篇一律c不厌其烦的讲述,让我了解了崇信这片黄土地上地下党活动的故事以及县城和平解放的重大历史事件。于是,我的眼前出现了这样一群人,他们简单却崇高,拙朴却顽强。我走进了他们,深入到了崇信近现代历史社会背景下普通人物的爱恨情仇和迭宕命运之中。我感到在那层层叠叠的黄土残塬间,在那弯弯曲曲的阡陌古道上,有一篇好故事,一部好作品,如越来越熟透的果实,半遮半掩地对我欲露还羞,我已无法懈怠不能懈怠甚至说根本来不及懈怠我没有想过去表现多么伟大的主题,也没有想过去体现多么高尚的命义,我只是想,用自己的笔触真实地勾画这片黄土残原上曾经生活和正在生活的人群。我不能让自己的文字荒废,更不能让自己的一生荒废。于是我开始了长篇山河碎的创作,山河之碎,既是自然灾难之破碎,也是江山更迭c翻云覆雨之破碎,更是心灵c精神与爱情之碎。面对山河之碎,人的命运亦为之大沉大浮,千回百折。我怀着敬畏之心,把笔触深入故土的历史,先辈的灵魂,我在如山一样的故纸堆和高龄老人的只言片语里捕捉那些让人热血澎湃又唏嘘不已的陈年旧事,并满含热泪地把它变成沉甸甸的文字。通过这些文字,我想告诉大家,我们曾经生活或者正在生活的这片热土上,也曾经有过刻骨的情爱,昂扬的斗志和不屈的灵魂,我们因此而自豪,因此而奋进。 若干年前,一位崇信的父母官曾说了这样一句话:看过你的文章,觉得像你这样的人才,崇信是留不住的。我视之为不纳我于官场的外交辞令,仅一笑而过。孰料未过一年,我真的就离开了小城崇信县,来到了我的出生地甘肃平凉市。随后带走了我的孩子,紧接着带走了我的妻子,然而,并不是一切都能带走,留下来的一切依然在深深地牵挂着我,纠缠起我几多缱绻情怀,幽幽情思。半部书卷,一腔乡情,多年来身置其中,未曾存感恩之心,一朝离开,淡淡悠远的思念静水深流。那些无法带走的一切,我只有把它变成文字,变成对故土的追忆与馈赠。离开崇信短短几年,小县城发生着让人惊喜的变化,每次去,每次都会不同,崇信像一颗饱经沧桑的古树,那些枯枝败叶,正在被许多创造者的手一一剪去,而新的枝叶正在喷绿吐翠,绵延葳蕤。故乡的过去曾经激荡人心,故乡的现在同样值得珍视,我要用我的笔挽留一个轰轰烈烈的时代,也挽留一份春华秋实的美丽。 回首我的故乡,捡拾颗颗珍珠,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让我备感珍惜。想起那曾经山清水秀的四川小城汶川,一夜之间,山河破碎,瓦砾一片,每一个幸存的汶川人,面对自己的故乡,该是怎样的肝肠寸断?如今,故乡正护送着我的背影,越来越远。回首,向故乡招一招手,除了默默祝福它的繁荣昌盛外,我只有把这部三十多万字的书献给故土,献给每一个曾经在崇信或者正在崇信工作和生活的人们。如果此书有幸,故乡崇信将会随着它的流传而一起声名远播“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以为一篇好的文章部优秀的作品不是“写出来”的,它本身就存在于这个世上。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手,都在苦苦地寻求它。谁有一双妙手,谁将与它相映成辉!我不敢称我有一双妙手,我只感谢哺育我三十多年的这方水土,是这方水土赋予了我与他人截然不同的感悟。从2000年开始准备,断断续续年,写写停停,删删改改,几易其稿,广纳百言,不知不觉由小城崇信写到了平凉市,虽然初稿形成在2002年,但2008年震惊世界的汶川大地震的发生,又引发了我对自然与人生c历史与命运的诸多思考,我开始陷入了对由民国九年地震引出的那个故事的重新审视,这一年,我在深思熟虑之后对又做了较大改动。2009年后季,凤凰联动的编辑刘恩凡在读了作品之后对我说:“前后跨越七十年的爱情,是一个很大的亮点,少有人敢这么写。这个只有二十万字,如何承载这么大的容量?我觉得您的文章后面从解放到大跃进到文革,没有充分展开。两个主人公一生七十年对峙的场景其实是不够的。所以在这些上我觉得要加大笔墨。我觉得这个完全可以走到三十万字。”在她的不断鼓励和建议下,我重新审视作品,再次扩展了故事内容,加大了作品容量,对于男女主人公七十年的爱情进行了更进一步地开掘,展开了第三十章以后的情节,容量也由最初的十八万字增加到二十余万字,一直到现在的三十二万字。 在此书出版之际,我要感谢北方文艺出版社让它得以广流于世,感谢著名作家陈忠实先生为它题写书名,还要感谢凤凰联动集团的编辑恩凡以及长期以来对它给予高度关注并写了大量评论文字的王新荣c赵志勇c未末c石凌c吕润霞等热心读者,请让我在该书出版之际,对他们衷心地说一句:你们的鼓励是我不懈的动力,谢谢你们! 山虽碎,魂不灭河虽破,人犹酣。 是为记 马宇龙 2009年11月29日于甘肃平凉三里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附录:相关评论 读兄又读塬读文更读兄 也谈兄长宇龙的长篇山河碎王新荣掐指算来,我和宇龙先生相识已有数年,也不知先生介不介意,一向以来,我都称他为兄长,也这么一直叫着。那时,先生在崇信县委宣传部工作,我因病赋闲在家被村里的小学聘去任教c以文自慰。在学校,我养成了爱读报的习惯。每每打开报纸,总能看见先生的新闻或作品。出于对文字炽热的挚爱和向往之情,以及慕名求教之心,便萌生了认识宇龙先生的想法。后来,我给先生写了封短信。一周后,先生给我打来了电话,我受宠若惊。从此,便省吃俭用打车去拜访先生:一来在先生那里索些书籍二来请先生批阅一下我精心务作的诗稿。 兄长所在的小城人杰地灵c风景宜人,一座龙泉寺把个崇信照耀得栩栩如生一条汭河流淌着多少历史。这不,在小城以西的庙台,便蕴藏了一个爱恨交加c生死缠绵的爱情传奇。宇龙兄是个有心人,他用他的生花妙笔创作出了一部长篇巨著山河碎。 山河碎以清末民初到汶川地震瑞川县百年历史风云为时代背景,以五龙山为地域特征,用碎娃c书眉两个不同阶级的人物相爱一生的传奇故事再现了一段已逝的历史。碎娃原是地主舒畅家的一个放羊娃,一个偶然的机会使一直对舒畅的千金陷入单相思的碎娃有了与书眉小姐近距离的接触,书眉也对碎娃这个充满青春气息的青年情窦初开,两颗年轻的心经不住冲动撞出了火花并燃烧。而他们短暂的甜蜜却被寻书眉而来的管家发现,千钧一发之际,书眉用腰间的红丝带让碎娃先她逃走,而她却在被管家抓获后在回家途中迷了路,落入土匪之手。碎娃死里逃生后四处流浪,随之而来的地震使舒畅家破人亡。 富贵在天,成事在人。书眉以她的善良c聪慧和机智在土匪群里博得了一个叫俞飞鹰的好感。而英雄的时代总需要有人牺牲,俞飞鹰的再次离开把书眉母女沦落为浪子。当她一身疲惫回到故乡的时候,昔日的放羊娃摇身一变成了林九的养子,即双庙的大地主。他和舒畅,或者说其他的地主没有什么区别,老婆c田地c房子,以及下人都是从穷人那里剥夺而来。孙拉处就是其中之一。他没顾及个人的疼痛,却对主人忠心耿耿。说来有些相似,碎娃当年从一个放羊娃摇身成了大地主,而孙拉处却在一边忠心侍奉林中秋的时候一边悄悄加入了地下党。俞飞鹰的牺牲使书眉一度陷入了痛苦c失落之中,当她被人冠以革命者家属的身份被捕后,女儿雨晴为了营救母亲被迫嫁给了恶棍县长,新仇旧恨把这个大家闺秀磨练得无比坚强c柔韧。当“革命”的新风刮来时,舒远秋挺身而出加入了,并积极参加各种革命活动。可命运总能捉弄人,昔日的碎娃却成了书眉打击的对象大地主。“文化大革命”后,大地主又成了放羊娃,革命领导舒远秋也回到了故里。碎娃拿出那条珍藏了一辈子的红丝带,红光照在她们的脸上绽放出了蚀骨的幸福。 当然,碎娃和书眉的周围还有一大批人被席卷了进来,比如王安良和甘甜甜c抓处和碎花c孔军和婉儿宇龙兄用他独到的思维和笔触使的情节井然有序。说实话,第一次读完这部,我怀疑自己不是在读书,而是亲眼目睹了一个世纪的变迁。 那是一个人吃人的社会,地主分子的压迫使穷人根本没有说话的份,从碎娃和书眉身上我们不难看出封建礼教对婚姻爱情的压禁而王安良和甘甜甜之间的私情使我们明白了“林中秋的时代”已接近尾声。 宇龙兄生活在崇信,他对崇信的地貌和民俗再熟悉不过了,在他的那些沟沟峁峁如身临其境,如:“顺着长沟依山而上,一路上古墓芳草,奇石怪林,让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碎娃觉得自己像是在巨龙的脊梁上行走,有惊无险,悠悠荡荡,举目远望,云在山间沉,山在云上浮,那崇山峻岭,如骏马c如走兽c如飞龙。”“这茅房是个土墙围子,男女混用。舒远秋走到门口常常要咳嗽一声,停顿好一会儿,当确认其中无人时才进去。”兄长没有刻意的去表达什么,寥寥几笔,便把一副生活画面呈现在了我们眼前,这些让陇东人再也熟悉不过的生活习俗进一步地增添了文章的地域色彩和风土人情。而“神柏”的出现,给情节又增添了丰富的传奇性。 宇龙兄为文机警,结构跌宕起伏c情节悬念迭起在离奇丰富的故事叙述过程中不失精彩扎实的文字功底。诗意的语言是宇龙兄通篇最大的特色,他极具本土化c生活化的语言引人入胜c身临其境。而本篇极具特色的历史性,兄长没有直接去描述,而是通过主人公的人生波动透视了出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主人公的一生实际上是命运给她们开了个玩笑,碎娃从一无所有到富甲一方,后来又沦落为乞书眉从富家小姐论为浪子,又经生活历练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后来归来时却是两手空空。但事实上讲,这正是人生中无处不在的思辨精神,即“常”与“变”的问题。故事中铺陈的叙述和富于典范的人物对话,影射到人生的大背景中来,都是极具我们思考和探索的哲理问题,这是作品最为难能可贵的地方。 在平凉作家中,宇龙兄的笔触扎实而硬朗,无论是语言还是结构上,他都保持着自己的特点,通篇间,夹叙夹议,全由人物的好恶来安排。立意深刻c厚重,整篇显得大气c厚实,创作技法熟稔,令读者至始至终保持着很强的阅读期待。 诚然,山河碎填补了一个空白,众多人物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让人感觉陇东这块土地的厚实与丰富,它们虽然不是什么惊涛骇浪,却能成为真正的历史。让人遗憾的是,人物命运的变化太突兀,比如说书眉作为一个大家闺秀,平日里也对放养娃碎娃不屑一顾,短短的接触却让她把一生交给了他而她从土匪手里成为革命者俞飞鹰的媳妇,再到加入地下党,最后独身归来,兄长在这些方面叙写的文笔甚少,让读者在自己的阅读视野总觉得有些遗憾。当然,没有人能够改变作者的写作意图,或许我们并没能深层次地去体验作者写作的本意,所以,兄长的文章虽然还未达到作品c作者c及读者三位一体的理想境界,但总体而言,山河碎不失为一部优秀的作品,不论在平凉或者甘肃,能把如此凄美的故事情节融入陇东历史生活之中的作家还不多。山河碎的出版,给平凉c甚至于甘肃文坛缔造出了一道不可拭除的风景线。再次,祝愿兄长好人c好文。 2008年8月6日宁夏银川 一封关于山河碎的信札 赵志勇 马宇龙先生: 近日,从黄振处偶得山河碎,方知先生的长篇完成了初稿,起初只是感觉十分惊讶,继之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感到羞愧,迫不及待地看完一章,已被其完完全全地吸引住了,接下来便是如饥似渴地近乎一口气读完了全篇,正如在后记中先生所表述的那样,对这块土地的热爱c对生命对人生的热爱,用其作品倾注和展现在读者面前,深深震撼了我的心灵。 从作品中我不但看到了一段七十多年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更细致了解和熟知了一段黄土高原半个世纪波澜壮阔的历史风云。那多姿多彩的自然风光和民俗风情,那地地道道的有着浓郁地方色彩的语言读起来是那样亲切那样的让人回味。 整篇构思精巧,表述酣畅淋漓,特别是对几个主要人物的个性描写既深刻又不露骨,人物的心理活动既细腻又不显得拖沓:从放羊娃碎娃起初的粗野鲁莽和小聪明及到大财东林中秋后来的沉稳坚定和睿智。这一人物性格的变化正是当时历史背景下人物命运演变的真实写照。从书眉一声“天塌下来了”尖叫到后来舒远秋率领游击队追缴惩处伪县长这改朝换代的历史事实,岂止是一片天塌下来了,更是一个新的天空的晴朗。书眉这一人物的演变过程充分体现从天塌下来开始贯穿全篇的敢恨敢爱。 对林中秋c舒远秋两个迥然不同的人生描写,刻画出一位大财东和一位革命者相异的人生轨迹,一段恩怨情仇纠葛的人间悲剧,而且是那样的贴切是那样的真实,充满了黄土高原泥土的芳香。 作品中对于其他几个人物的描写如孙拉处的忠厚,王安良的狡诈,舒达海的奸险,一个个活灵活现,任氏的宽厚,甘甜甜的刻薄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特别是先生对性的描写更是敢入木三分巧妙的语言和文字,揭示了人性最基本的需求和对共性的渴望,有张有弛成为全篇的点睛之处。 先生不只是对几个人物一生经历进行了描述,而是重现了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重现了黄土高原一隅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c文革c改革开放如火如荼的革命斗争史和社会发展史,整部作品于朴素中再现豪气,于平淡中再现惊涛,浑然一体。那种地域性c原生态的真实使作品充满了民俗定位和乡土观念的基调。我真真切切地从先生的作品中领悟到了这一点。我敬仰先生的人品,佩服先生的才华,我也相信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我衷心祝愿宇龙先生在创作的道理上取得更大的收获。 今特书一封,向先生表示衷心的祝贺,虽然是一封迟到的祝福,但却是一份情真意厚的心意。 痴人:赵志勇2002年7月12日写于甘肃崇信写在山河碎付梓之际 未末 我与马宇龙先生虽素未谋面,却很熟络,这不得不归功于互联网。他和我是同一个中学毕业的,所以我叫他师兄。一直以来,我都非常喜欢读师兄的,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的有很浓厚的地域特色,字里行间都充盈着久违的乡音和亲切的容颜。我漂流在外已有八个年头了,似乎家乡的一切已渐渐离我远去,每当阅读起他里的文字,都会令我油然升起一缕缕思乡之情,怅然而落寞。 身为一位在黄土里长大的女儿,我感到很惭愧,我蓦然发现,自己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都缺少关注。若非马宇龙先生的这部山河碎,真无从知道在生我养我的那块土地上曾经发生过那么悲壮的事件。这是一个关于苦难的故事,它发生在大西北黄土地某个旮旯里,普通的地图也许都找不到它。故事在放羊娃碎娃和周家小姐书眉间展开。一对恋人被传统礼教活活拆散,经过了半个多世纪,他们依然没能在一起。围绕他们的形形色色的人和物就在那散发着浓郁的地方色彩,和神秘的气氛中进行着那场天崩地裂的大地震是双庙保的浩劫,然而对于主人公碎娃却是人生的一个转折点。五龙山的无言和尚预见了那场地震,用神通救了碎娃。从此碎娃的命运发生了大转变,他被一个无后的大财主收养,财主死后碎娃继承了家业,成为富甲一方c呼风唤雨的人物。然而,如正无言和尚所说预言的那样,放羊娃始终是放羊娃,碎娃的一生绕了一个圈,放羊娃成大财主,终了又回到山上放羊娃,晚景凄惨无依,最后死在自己的破草棚里,却无人知晓。不难看出,整篇流露出深刻的宿命意味,然而,这并非作者的意图,在这宿命的故事之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作者悲天悯人的胸怀。 师兄的文字厚重而沧桑,他的每部都给人一种沉甸甸的感觉。这是一个非常难得的坚持。不同于现在的一些作家,或徘徊在故事的边缘,不停地编织着一个模子的故事或脱离了内涵而一味地追求空洞的形式,内容和形式之间的关系,用个形象的比喻,就如人的肌肉和骨胳,都是缺一不可的,我们可以看到,这两者在师兄的作品里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了。不得不承认,师兄是一个天生具有家敏感素质的人,善于捕捉厚重的历史及现实事件,并对它们进行裁剪c组合c再创造,然后编织成一个跌宕起伏波澜壮阔的史诗般的故事。因此,他的情节性很强。每看他一部,都吸引着人在里死去,又从里活过来。他的感染力也很强,在这样一个恢宏的框架之中,他善于将中国传统的写意与西方写实的现代艺术手法结合起来,创造一个宽广又细腻的空间,极富感染力,让人沉迷,令人陶醉。我相信,经过时间之河的大浪淘沙后,师兄的作品,将会沉淀在它应有的地方,越发闪耀出浑厚的光芒。 师兄还有一部长篇秋风掠过山岗,与山河碎堪称姐妹篇,我同样满怀信心地期待着它的付梓。 2008年10月于福建漳州 长歌当哭 山河碎印象 石凌 学过近现代史的人肯定都有这样的印象:无论是辛亥革命c北伐战争c还是抗日战争c解放战争,陇东这块内陆地区都处于边缘地带。在这些重大历史事件发生的时候,我们的先辈生活在陇东这块黄土地上的人们有所作为吗?陇东人是如何穿越那些改变历史发展方向的大事曲折前行的?史书记载寥寥。我们只能从上辈人的口耳相传中获得了解点滴。七后作家马宇龙也是从别人的讲述中窥知历史一角的,但他是个想象力极丰富的作家,那些听来的故事到了他的,就成了一部具有历史质感与水准的长篇山河碎。 故事是的灵魂,好首先应该有吸引读者的故事。马宇龙是一位善于讲故事的作家,他总是能从历史的角度反观现实,然后用笔法生动地再现一段已经逝去的历史,让读者从中窥见自己的影子,从而在大的时代背景中找到自己的座标。他的长篇山河碎就是一部故事套故事,悬念迭起,情节曲折,引人入胜的作品。从地震写起,“山河,碎了”开头的这些悬念一下子紧紧抓住了读者的心。作品才由倒叙转入顺叙,由感情激越的叙述转入客观冷静的描述,一层层剥开笼罩在这些人物之间的神秘面纱。 在读马宇龙的山河碎之前,我已读过他的长篇秋风掠过山岗,知他是一位严肃的现实主义作家,这一点在阅读山河碎时再次得到印证。那些跌宕起伏c风云变幻的历史事件到了他的就变得生动鲜活起来。所以,读他的,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百年孤独平凡的世界等具有史诗性质的作品,大作家总是敏于事而慎于思,能够强烈地感知时代发展的脉搏,具有很强的使命感与责任心,马宇龙秉承了那些优秀作家的品性。山河碎从和史学两个角度填补了陇东地区某个方面的空白。以两个不同阶级不同经历却曾倾心相爱过的人物在信仰c利益c感情方面的纠葛碰撞,真实地再现了二十世纪初期发生在陇东黄土地上的那些虽不曾写进正史却憾人心魄的历史。中众多人物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在宏大的历史背景下展开,强烈的现场感扑面而来,让我这个陇东土著了解了脚下这块平凡的厚土上曾经发生过一些事,这些事件中的人虽没有被写进历史教科书,但正是他们构成了真实的历史。 山河碎中人物活动的自然环境是五龙山脚下的双庙。五龙山山高涧深,木密草茂,是兵匪藏匿必争之地黄土塬沟壑纵横,风沙肆虐,生活在这里的林中秋c孙拉处c书眉等既有所属阶级的烙印,也有黄土地一般坚韧顽强的耐性。碎娃原是大地主舒畅家的一个放羊娃,却对舒畅的千金小姐书眉产生了单相思。一次偶然机缘舒畅率全家上五龙山求雨,管家安排碎娃背书眉上山,这使碎娃这个极具反叛性格的放羊娃有机会接近自己心中的女神书眉。书眉也从碎娃身上感受到青春的活力,两颗心迅速靠近并燃烧在一起。这事被管家发现,至此,两个人的命运都发生了巨大转折。书眉在逃亡过程中落入土匪手里,碎娃死里逃生后到处流浪。随之而来的一场地震使舒畅家破人亡。个人命运的不可知性常常与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有某种契合,何况碎娃与书眉生活在一个时代变革风起云涌的时代。书眉以她的善良与博大情怀赢得了短暂的幸福,土匪中一个叫俞飞鹰的男人接纳了她们母女俩。然而,阶级斗争需要俞飞鹰以英雄形象出现,书眉再次流落回她的故乡。此时,昔日的放羊娃碎娃已经成为双庙的新贵林九的养子林中秋,他是个与舒畅没有多大区别的大地主,有两个老婆c几百亩土地,并且不动声色地把贫农的土地c财富据为己有,双庙的穷人渐渐都成了他的长工短工。孙拉处就是其中一个,这个老实厚道的农民有许多个人不幸,对主人却忠心耿耿。然而,命运还是把他推到了政治斗争的前沿,在不知不觉中他参与了地下党,并做了很多工作。书眉这个命运多舛的女子一直在默默突围,俞飞鹰参与革命c她被捕入狱c女儿雨晴为营救她被迫嫁给恶棍县长这一切如万箭穿心让她痛苦,也使她逐渐变得无比坚强。她加入了,勇敢地承担了组织分配的一切工作,有喜有悲有挫折,但越来越成熟历练。历史再次安排两个主人公相遇时,他们的阶级身份正好打了个颠倒。土地革命后,林家的财富被平分,林中秋又成了放羊汉,而革命者舒远秋书眉却成了党的干部。在他们的晚年,大跃进时期,两个苦命人终于相聚,得以互诉衷肠,倾诉埋藏了半个世纪的相思之苦。 当然,在书眉c林中秋周围还有一大批人,他们都不可避免地要卷入这些斗争,场面的真实感c形象性使这些斗争情景如在眼前。人物众多,头绪繁杂,但马宇龙把这些人物命运的发展安排得比较妥帖,既符合人物性格发展的逻辑,也符合历史变革的规律。孙拉处c孙抓处兄弟与碎花之间,甘甜甜与林中秋c王安良之间,琬儿与孔军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在作家的显得合情合理。生活的艰辛,心理的变态,命运的无常使这些小人物在某些利益上惊人地一致,在某些利益上又严重分歧。应该说,马宇龙对中的每个人都给予了人性的观照,理性的分析与感性的描述,渗透在字里行间的是他对生养自己的这片黄土高原的深情厚爱。 故事是的构架,但优秀的并不仅仅以故事取胜。生动的描述才是引人入胜的关键。在这一点上,山河碎是成功的。马宇龙的山塬沟峁极富陇东地域特征,尤其是对陇东民俗文化的描述让读者能够真切地领略到陇东这块厚土千百年来形成的独特的文化气息。也只有从文化的角度观照,我们才更能理解书名山河碎的深刻含义。无论世事如何变迁,生活在这片黄土地上的人们都在苦苦地挣扎。虽然在巨大的历史变革中他们有时像海上的小船,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航向,但他们都在做着艰苦卓绝的努力,舒远秋从一个深宅大院里的大家闺秀成为一个吃尽苦头却坚强不屈的革命家林中秋从一个一无所有的流浪汉成为独霸一方的大地主最后又一无所有。无论打击多么巨大,他们都忍辱含垢地活着,正因为有一群热爱土地的人,陇东这片大地上才能上演生生不息的感人故事。 深厚的文化种淀使马宇龙在写作山河碎时,能够自如地驾驭各种语言,这部中的写景语言富有诗性的美感,往往让人身临其境而人物对话又极其生活化c本色化,孙拉处c碎娃c甘甜甜等如在眼前,鼻息可闻。 当然,如果把山河碎放在更高的艺术水准上去衡量,还有一些亟待提高的地方。就故事发展而言,有些情节处理得太突兀,尤其是书眉命运的变化,缺乏可以让人信服的事实根据,使书眉形象不够丰满,有概念化倾向。其次,有时过份倚重故事跌宕起伏吸引读者,对人物的心理活动关注不够,一些细节描写欠妥帖,有“乱花渐欲迷人眼”之感,但也会让读者有雾里看花花不清之嫌。如果作者能把关注历史的兴趣往人性的角度转移一点,那么山河碎就是一部很优秀的长篇了。 二八年七月二十日甘肃灵台 瞬间与永恒 读马宇龙的长篇山河碎吕润霞宇龙不约而来时,我正在午休,开门时忘了戴眼镜,时隔多年再模糊地看他,好清瘦!而下午宇龙将他的两本长篇放在我的案头时,我更惊奇。我惊奇他的执著和丰富,这与他身体的单削极不相称。回过头来我更汗颜和感动。十年了吧,宇龙一定知道我早已是个悄无声息的人了,但他还不忘有这么一个朋友,曾经和他一样,有着同样的爱好。 虽然我再没有写过多少文字,但既然宇龙对我还存有一份期望,我也就摆正了心态。毕竟,这是一份相对清苦的爱好,哪些人去走了哪些人一直在走,这其中应该是有很大差距的。否则,如果是一份轻省的营生,人人都会去做的,而且有可能人人都会做得很好。问题是,对这一份清苦的爱好,一直以来总是没有多少人在做,而且一直坚持在做c做得好的人,更是少而又少了。 宇龙不错,单就那两本厚集子,已经能让好多人无话可说。 宇龙真的不错,那是在你翻开他的作品,倾心读的时候的感受。 山河碎是宇龙写作较早c历时较长的一部长篇,也是我先读了的一部。这些年,我多在读那些社科类和历史类的书,长篇一年顶多也就读一两部。用一周的时间读了宇龙的山河碎,一种久违了的情绪再一次笼罩了我。那是三四年前重读红楼梦时才有的情绪。对于红楼梦,在你不同的人生阶段,在你不同的人生经历中,你总能够读出不同的味道。和当初重读红楼梦一样,我在宇龙的山河碎里,读到了与红楼梦同质的东西。山河碎能够让读者读出红楼梦中的意绪,应该是一种荣耀。对于曹雪芹,对于红楼梦,后来的多少文人,多少作品,只能望其项背,那的确是一个很难企及的高度。 山河碎同样给我们铺排了一个宏大的时代和历史背景,在一个延续百年的历史周期上,演绎了一群社会底层百姓的血泪情仇,荣辱兴衰。其中的况味,我用了四个字来概括:瞬间c永恒。 红楼梦中有聪明累曲:“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而山河碎笼照全书的唱曲是:“半壁江山一生落寞,两鬓沧桑悲喜轻过三千弱水三生许诺,相约江湖,死生契阔” 浔阳远,荻花瑟,几度离索 叹人世聚散,转瞬悲欢兴亡难却 黯然嗟叹,竟无语凝噎,山河破碎谁知我” 而且,贯穿于始终的,人物对白也好,作者议论也好,总是这一种意念:“穷的,富的,善的,恶的都被洗劫一空,而且越是华贵的富宅,堆起来的废墟越大。富贵不过是一场云烟耳!” “仿佛一切都是个梦境,一个长长的梦境!过后草木重生,日月重来,光阴永远都不会因此而停歇。” “岂不知人间的福报是有穷尽的,每个人的荣光都是一下子,世间的福德再多,也不过是弹指之间的空花就过去了” 山河碎和红楼梦一样告诉我们,无论是一个王朝的兴衰,一个贵族的没落无论是一个政权的更替,一群小人物命运的浮沉,从根本上说,都没有质的差别,最终都将是“忽喇喇似大厦倾”,颓废只在一瞬间!再长的历史,也不过是浩淼时空中的一个断面再回肠荡气的人间悲欢,也难得在泱泱历史中赢得几个句读。这就是山河碎昭示给我们的第一重玄机。对于世界,对于历史,对于人世间所谓的悲喜剧,“瞬间”感永远是一种客观存在。 但山河碎不会因此让我们去绝望。它同时给了我们美好的东西,而且这种美好的东西总是永恒的。因了这种美好的东西,人类就将自己同草木禽兽区分开来了。这就是人间真情,这就是永恒的爱情。 爱情属于贵族: 黛玉含恨而死时对宝玉说,“宝玉,宝玉,你好”千百年来,使我们饱受爱情的惨痛。 宝玉在黛玉面前一再地说,“你死了,我当和尚去!”千百年来,使我们享尽爱情的至美。 爱情属于平民: “啥会让人变得又傻又瓜?是爱一个人,是对一个人真真实实的爱。” “河有多长路就有多长,情有多深苦就有多重。” 爱情属于这世间的每一个有情人。属于你,属于我。尽管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我们对爱情充满了悲观,但不管时代如何变迁日月如何轮回,爱情不灭。只不过,爱情总是属于那些永远眷顾c捍卫和坚守着她的人们。这就是永恒。 山河碎给我们昭示了这种永恒:“我和外婆面对面守着这个小小的木匣子,里面红色的丝带颜色依旧,我不相信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保存它原来的模样直到永远,这个普通的红丝带足以让我震惊。” 永恒的爱情,让我们在接受了“瞬间”的绝望之后,依然欣慰,因为即使天翻地覆海枯石烂,这世间总有永恒的东西,让我们永远热爱并依恋这个世界而生生不息。 最后,我还有一种隐隐的感觉:在关于时代背景的摹写中,在一些细节的处理上,宇龙保持了他的率真,没有将那些特定时代的特定人物脸谱化:比如我党在形成的最初期,那些最底层的党组织中的小人物,他们并不都是高大完美的,他们也口出污秽他们也行为乖张他们也滥杀无辜他们也盲目也背叛这是我在所有的有关类似题材的作品中所没有见到过的。但凡关涉一些大的时代背景或政治事件的作品,要么是被解读为揭露了什么c批判了什么c控诉了什么c讽刺了什么c抨击了什么,要么是被定性为讴歌了什么,弘扬了什么。这些定性都被人为地强加上某些条条框框,所谓的作品不过是“主流思想”的传声筒罢了。宇龙的作品一些细节恰恰背离了这些。作为一个真实的读者,我欣喜能够看到这些真实的东西。 2009年4月于甘肃静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