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永固》 第1章 钟老翁大开红梅宴 风流王戏耍风流客 乾元元年冬 启朝覆灭,这是大周建立的第一个冬天,百废待兴,一切又从头开始。长时间的混战之后,将要迎来第一个和平的年岁,家家户户的兴致都很高,忙着辞旧迎新。 洛阳城今年的梅花开得好,富商钟放的新宅里的红梅尤其的有精神,行人从墙角下走过去,鼻尖能嗅得缕缕幽香,若是抬头,就能看见一株株红梅盛开在墙头,映着冬日里的暖阳,红得如同宝石,艳丽无比。 今天是腊八佳节,钟放一面命人在洛阳街头支起两口大锅熬起八宝粥散发给平民人家,一面广发请帖,召集四方骚客学士,赏梅咏雪,品尝家里珍藏的陈年花雕。 尽管太阳很好,但是院子里的寒气还是很重,赏梅的最佳地点便设在了梅树环绕着的观雪阁。阁楼里铺着地暖,烧着柴火,架子上还煨着咕嘟咕嘟的老黄酒,又暖和又便宜。 韩珣一进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架子上暖着的酒,接着他感觉自己的脚踩在一种很软和的地衣上,他低头一看,地上遍铺着红黄相间、遍织团花的地衣。 他刚解开自己的披风,随即便有一个十五六岁的青衣侍女接过了他的披风。另一个侍女朝他走了过来,韩珣注意到她也穿着淡青色的衣裳,眼睛格外的大,不停的转动着,很是俏皮。 “韩少爷,里面请。”她伸出素白的手拨开悬挂着的珍珠帘帐,盈盈笑着将他请进阁楼的里间,然后朝上座欠了欠身,说道:“老爷,韩珣少爷到了。”说罢,轻快的退了下去。 主座的人闻言,立即起身朝韩珣走了过来,笑眯眯的握住韩珣的手,说道:“还在想着世侄几时能到,不想就来了!”他五十出头的样子,大约是太过富贵,肚子圆滚滚的突了出来,层层的绫罗绸缎覆盖着,显得更加臃肿了。钟放是个精明的生意人,长时间的和人打交道,使得他脸上总是挂着一种看似亲切和善的微笑,熟知他的人则知道这个人若是做起生意来,有多么的六亲不认。 韩珣在他刚碰到自己的时候,便一揖下去,说道:“钟世伯,好久不见,可还安泰?” 钟放一连说了几个好,亲亲热热的拉着韩珣说道:“多年不见,世侄如今是出落得仪表堂堂了,颇有当年乃父的风范啊!”他不动声色的探头朝韩珣的身后看了看,笑道:“贤侄是一个人来的?” 韩珣看在眼里,也不揭穿,笑道:“接到世伯的请帖,小侄日夜兼程赶到洛阳,未得世伯首允,不曾另邀他人相伴。”他挑眉笑道:“莫非世伯还在等着旁人?” 钟放拍一拍韩珣肩膀,笑道:“哎,贤侄不要拿我一个老人家玩笑!你也知道,我今天是请了诸多名士前来赏梅,来来来,我给你引荐引荐。” 他说着,果真拉住韩珣要从头一个个介绍起来。韩珣一看满屋乌泱泱的全是人,不由地头皮有些发紧,暗中想要抽出被钟放拉着的手,谁知他刚一动,钟放便握得更紧了些。 韩珣今年二十五岁,在这屋里便显得有些太过年轻了些,更兼他出身并非官宦,而是和钟放一样,是皇商家庭出身。于是钟放每每介绍一人,往往那人端坐着,韩珣却不得不频频作礼,苦不堪言。 “这位是河东柳家二老爷柳笪。这位是柳老爷的长子柳兆庭。” 韩珣拱了拱手,还未及看清那父子二人的面容,便被钟放拽着走到另一个人跟前:“这位是渤海封大老爷封尹,封老爷可是位有名的博学之人,你二人可要多亲近啊!” 韩珣一揖下去,封尹却端坐着不动,苍老的手捋一捋胡须,很是不屑的样子。 如此一圈下去,钟放才松开韩珣的手。韩珣趁人不注意,抬手擦了擦额角渗出的汗,颇为复杂的看了眼钟放,一双细长的眼角余光里水汽隐隐的,不知在打什么坏主意。他从案几上的白玉花瓶中随手折下一朵红梅插在衣襟上,在钟放等人的注意下再次礼了一礼,笑道:“小侄韩珣给各位大人前辈问好了。”然后直起身,朝右手空着的一个座位走了过去,从容不迫的坐了下来。 钟放的目光很是玩味的跟着韩珣片刻,然后笑眯眯的拍了拍手,立时便有十来个侍女,皆穿青色,手持酒具,款款走了进来,给在座的每一个人舀酒。 “今日腊八佳节,不才钟某见家中梅花开得甚为可意,便附庸风雅,请来众位博学之士玩赏梅花,共饮美酒。这是我家里自己酿造的好花雕,今日温出,请各位品尝。” 右手坐着的第一个人乃是当今贵妃季氏的兄长季岺,他首先举起酒盏冲钟放笑道:“钟兄最是个爱才的,今日破费了,季某先干为敬!”说罢,果真举起酒盏,一气喝了个底朝天。 其余的人看季岺饮尽了,也都纷纷举起酒盏,说了两句客气漂亮的话,把酒喝了。 那钟放是个商人出身,如今虽然家财万贯,但是心里总是记着他年轻的时候,旁人嘲笑他胸无点墨,一身的铜臭味儿。如今看到这么多所谓的鸿儒如此捧他的场面,心里很是舒坦,脸上很是高兴,于是更加欢快的请众人喝酒。 “诸君可知为何我的侍女都穿青色衣服?” 柳兆庭是个爽快的年轻人,随即笑道:“青者,从生从丹,乃东方色也。钟老爷可是想说青色乃是东方贵重之色?” 他话音刚落,学士胡芮便反驳道:“哎,柳公子这话差已!若是青色为东方贵重之色,那赤色、黄色、玄色此三色又该当何论?不如把圣上的衣袍也改作青色吧?” 众人一听纷纷大笑起来,柳兆庭骚得一时面红耳赤,进退不得。就连他父亲柳笪也把脸板了下来。 就听韩珣懒洋洋的笑道:“胡先生何必为难后生呢?” 胡芮捋一捋胡须,颇为不屑的笑道:“哦,韩公子又有什么高见呐?说出来,也让老夫长长见识呗!” 韩珣似笑非笑的轻哼了一声,说道:“我哪里能有什么高见呢,不过是些粗鄙的见识罢了。侍女皆穿青色,不过是因为梅开虽艳,却无绿叶,故而世伯才叫侍女穿青色来烘托红梅罢了。世伯,您说我说的是也不是?” 柳兆庭与胡芮争执不下,却被韩珣一语猜中钟放的心思,钟放不由的多看了韩珣两眼,笑着说道:“柳公子与世侄都有妙解,不过还得尊胡老先生为上。都好,都好!今日果然是高朋满座啊!来来来,再进一杯吧!” 他说着举起酒杯示意,众人也都乐呵呵的跟着喝酒。 酒过三巡,众人都开始摇头晃脑的讲诗说文,刚刚气氛有些热闹起来,就听一人高声打断旁人,对钟放问道:“钟老爷,您说请了当今第一风流名士,如今的皇三子秦王李旦,可是左等右等,怎么也不见秦王的尊驾?” 那声音有些老态的颤抖,但是很清晰很响亮,正是那封尹在说话。其中有不少人都是冲着秦王李旦的名号来的,大家一听封尹发问,便都放下酒杯,看向钟放。 钟放心里暗骂一声封尹老迂腐,原来他的确下帖给了秦王李旦,但是李旦始终没有给他明确的回复,人家又是天之骄子,钟放一介生意人,自然不好派人去追问,但是又想借此来做噱头,招惹这帮读书人的注意力。 不过秦王李旦风流名声在外,据说却又一个知己好友,与他一般的大,是秦王在游历的过程中结识的富商之子,这人不是旁人,便是韩珣是也。 钟放见问,第一反应朝韩珣看去,他本以为下帖的时候两个人在一起,秦王便是要跟着韩珣一起来的,谁知韩珣自己一个人就来了,好不让他难堪。 韩珣好似不曾注意到钟放看他,侧着身子,一手托腮,举着酒杯,一幅欲饮不饮,浑不在意的样子。 钟放只得勉强笑道:“许是秦王殿下事忙,被拖住了行程也未可知。” 在座一人便叹息道:“久闻三王的风雅名声,爱慕不已,一直不得见面,今日原本以为可以一睹真容,却是可惜咯!”这人叫做杜远,也是个颇见苍老的读书人。他这么一说,旁人也都有些遗憾起来。 钟放一见,颇有些不高兴,但是面上又不能表现出来。他原本是想借着赏梅的机会,请这些人留下些墨宝,他好在屋子的里里外外挂起来,也充一充脸面,谁知他甚少与文人打交道,如今竟有些下不来台了。 他不轻不重的咳了两声,笑道:“今日的羊羔很是肥美,不如再上一点,诸位多吃一点,暖和暖和身体吧!”说着,便示意侍女上菜。 谁知杜远见了端上来的蒸羊羔,举起筷子看了看,复又叹了口气,放下筷子说道:“多谢钟老爷的美意了,羊肉虽美,奈何老头子我白发苍苍,垂垂老矣,已然嚼不动了!” 封尹也附和叹息:“是啊,羊羔肉虽然美味,但是我心中十分的遗憾,有些食不下咽了。” 钟放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了,他求助似的看向季岺。这里就是季岺的官职最高了,若是他能说两句缓和一下场面,钟放的脸上也就不至于太难看了。 季岺咀嚼了两口鲜嫩肥美的羊肉,又痛快的喝了一杯酒,这才不急不缓的笑道:“哎,杜先生和封先生何必扫大家伙的兴致呢?今日是佳节,便是平民百姓也有喝酒享乐的福气,更何况是钟翁亲自摆席宴请呢?秦王再好,也不能因为他的缺席而使大家抱憾而归不是?”他说着看向了钟放。 钟放连连称是,余光扫见韩珣用袖子半掩着嘴,正在偷笑,一副幸灾乐祸的可恶样子,心里十分的不痛快,面上还得说道:“季大人说得十分有理!钟某还备下了歌舞以供大家赏玩,请给钟某一个薄面。” 他挥一挥手,便有两个身穿罗裙的伶人怀抱琵琶走到席间坐下,玉手拨动琴弦,盈盈的唱开了,唱的是: “登高涉远兮把酒欢歌。 揽风抱月兮醉卧桥头。 日月复始兮我心永昌!” 两个歌女的声音清脆响亮仿佛金石之声,韩珣的眼睛紧紧的盯着其中那个眼睛明亮如璀璨之星的伶人,第一个叫起好来。 “这是秦王殿下的诗吧?”柳兆庭一边鼓掌一边笑道,他急于挽回自己的颜面。 钟放不无得意:“正是!” 柳兆庭又笑道:“此二女歌声动听,闻之心旷神怡,不知钟老爷是从何处寻来的如此珍宝?” 钟放笑眯眯的说道:“这是洛阳城里数一数二的歌女,嗓音更是绝妙,柳老弟果然是个识得风雅的人!”他一高兴下竟然称呼柳兆庭为“老弟”,不由地惹得那几个老家伙不快起来。柳兆庭却显得很得意。 季岺也笑道:“是啊,这世间上也不只是一个人通晓风雅之事。譬如今上,还有今上的诸子,皇长子燕王李昭,皇次子韩王李旭,就连皇四子和皇五子虽然年幼,气宇也非常人能媲美的。” “哦,季大人说的皇四子皇五子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物?” 季岺朗声笑道:“皇四子李旸今年十六岁了,是个至善至孝之人,虽然年幼,但是诗书礼乐无一不通,乃是我大周少年之楷模。皇五子年十五,可是贵妃娘娘的心头最爱……”他还未说完,韩珣便大笑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已,眼泪都渗出来了。 这皇四子李旸和皇五子李昀都是季岺的妹妹季贵妃的儿子,他刻意宣扬此二子,就是为了引起众人的注意,不想却被韩珣打断了。他不由的薄怒,责难道:“韩公子,因何事而发笑啊?” 韩珣笑得不能克制,只得摆摆手。 季岺重重的哼了一声:“黄口小儿!” 杜远摇头:“哎,季大人此言差矣,皇四子皇五子二位殿下虽好,可是太过年轻了。三王十年前便颇有美名,又能作如此佳句,不可相提并论啊!” 季岺闻言更加生气,还未等他反应,珠帘忽然噼里啪啦的响起来,大家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人,布衣布鞋,一身的酒气,猛地穿过珍珠帘跌了进来,手里还握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酒壶。 靠近珍珠帘坐着的人纷纷站了起来,想要躲避那人的一身酒臭。侍女们则尖叫着,四处逃窜。 那人犹不自知,一进来便四肢摊地,倒在了软和的地衣上,嘻嘻笑道:“哎呦喂,好暖和的地方!正好饱饱的睡上一觉!” 钟放立即站了起来,怒斥下人:“你们怎么把个叫花子放进来了?” 管家跟在后面,哆哆嗦嗦的说道:“老爷,这人拿着张请帖硬往里面闯,咱们几个人都拦不住他。”说着,抖抖霍霍的奉上一张请帖。 钟放气得七窍生烟,看也不看那请帖,随手一扔,说道:“那还不赶紧找人把这脏东西抬出去?” 管家连连称是,随即招来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抬头的抬头,搬脚的搬脚,眼看就要把那团破布似的人给抬起来扔出去了,那人忽然挣扎着扑腾到地上,高声吟唱起来。 就听他唱道: “谢公自轻一斗才,扶红携绿遣襟怀。” 钟放气恼不已,命人赶紧把他轰出去,却被封尹和杜远拦住,说道:“哎,钟翁,听他吟完此诗也不迟啊!” 那人接着吟唱: “视死如归笑而而,声名踏江随波来!” 唱罢,瘫倒在地,呼呼大睡起来。 不等钟放再次发怒,封尹便笑道:“好诗啊!好诗!”杜远叹息:“诗虽好,此人却不修边幅,擅自闯入他人宅内,实在不雅!可惜了一肚子的好文章!” 他刚说完,那人忽然弹坐起来,□□似的大叫:“拿笔来,拿笔来!”侍从都没有反应,倒是韩珣忽然从席间站了起来,大步走到一旁的屏风后,捧出纸笔,放在那人面前。 那人摇摇晃晃的抓起笔,对韩珣嚷道:“把纸摆正,摆正!” 韩珣也不恼,很是顺从的摆正白绢布。那人沾一沾韩珣刚刚磨好的墨汁,大笔一挥,唰唰写下八个字,随即将笔一扔,扶着韩珣的肩头站了起来,俯视那字片刻,咂咂嘴巴笑道:“差强人意!”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枚印章,哈了两口气,往那纸上重重一戳,搂着韩珣的肩膀笑道:“走走走,这儿的酒不好,咱们出去再喝两杯!” 韩珣含笑说道:“好!”取了自己的披风裹在那人身上,果真便与那人径自离开了,瞧也不瞧旁人。 钟放被这一连串的事故惊得目瞪口呆,旁人已经捧起那纸一看,上面龙飞凤舞似的写了八个大字——“以诗会友,不独风流”,落款:秦王之宝。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章 义兄弟互换衷肠 妙王爷巧却老儒生 火炉里的碳烧得很旺,噼里啪啦的作响,空气里有丝丝缕缕的熏香,书架前的几案上摆着一盆正在生长着的水仙花。 韩珣躺在窗下的软榻上,很闲适的在闭目养神。他调整了一下垫着的软枕,发出了一声舒适的叹息。这个屋子显然没有钟放的屋子奢华,但是无疑很舒服,非常舒服。他的手边还搁着一只五彩的盅子,里面是他爱喝的庐山云雾,性温而养人。 他随手端起茶盅趁热喝了一大口,满意的舒出一口气,仿佛喃喃自语似的笑道:“我情愿终生呆在这儿,也不要再去一次钟放老头儿的家里了。” 不远不近的飘来一阵轻笑声。 只见一个人身穿宝蓝色的丝绸长衫坐在房间的另一头,靠在坐榻和书几之间的一个凳子上,面前垂下一盆吊着的吊兰草,密密长长的叶子几乎遮住了他的脸。 “你笑什么?”韩珣闭着眼睛试图把茶盅放回去,但是中途洒出一点在他的袖子上,于是他坐了起来,微微蹙着双眉看着自己的袖子,忍不住抱怨,“要不是你,我说什么也不会去参加那个什么倒霉催的赏梅宴!你不谢谢老朋友,还要笑话我,真后悔当时没在你鼻子上给一拳!” 那人便是秦王李旦,那日在赏梅宴上戏剧性的出现,打乱了一切的“乞丐”。当然,他现在看起来很精神也很干净,就连举止和仪态都无可挑剔的端正。即使坐在那儿,腰板也是笔直的,浑不似韩珣一副懒洋洋没有骨头的样子。 李旦温和的笑了笑,合上手中的书卷起身把它放回架子里摆好,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他真是个好看的人,大约二十五六岁,没有戴冠,头发拿一根蓝色的丝帛随意的束起。生得面白如玉,眉似双剑,鼻若悬胆,矜而不危,宛若一块绝世美玉。 他走到韩珣躺着的软榻旁坐下,语气颇有些顽皮得意的笑道:“咱们可是说好了的,合着演一出戏,瞧瞧热闹。况且我也没有笑话你的意思——当时旁人若是要笑,也该是在笑话我,灰头土脸的,哪里有个王子该有的样子?” 韩珣复又躺了回去,脑袋枕在双手上,翘起二郎腿来晃荡了两下,忽然噗嗤笑了出来:“是了,当时那些人的反应够我笑上一年的了!现在想起来,还是荒唐滑稽的厉害!”他偏过头来盯着李旦似笑非笑的嘲讽他:“有谁想得到,堂堂的秦王竟然会有这样的鬼主意!” 李旦发出一声轻笑,正值窗外飘来一声哀叹,他便探头看了一眼,说道:“你的管家怎么了?年纪轻轻的总是叹气,这样会未老先衰的。” 韩珣猛地坐了起来,很不耐烦的大声冲窗外吼了一声,不一会儿,管家王振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他三十岁出头,是韩家老管家的儿子,半年前跟着韩珣来到了洛阳伺候。这是个高个子,但是有些迷糊的男子。 “……少爷,有个老先生在门口,要、要见少爷!”他喘着粗气说着,身上的雪花在温暖的屋子里迅速的融化,水滴滴答答的落在了地上,很快形成了浅浅的水洼。 韩珣哀吟了一声,倒在榻上,愤愤地拍着软榻说道:“你怎么那么笨呢?不是说我不见客的么?还不快去打发了!” 王振挠挠头,颇为为难的看了看韩珣,又求助似的看向李旦。李旦轻咳了一声,笑道:“怎么了,你说吧!” 王振急道:“小的按照少爷的吩咐说少爷病了在休息,可是那个老先生在门口执意不肯走,已经有两个时辰了。门房可怜他年迈,给了他个凳子坐。谁知、谁知他一点儿走的意思也没有。小的不知道该怎么办,特地来讨少爷的示下。” “那位老先生怎么称呼?” “他说他姓杜,名远,字叔离,是、是、是哪儿的人,小的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 韩珣与李旦对视一眼,苦笑了两声,说道:“他哪里是想见我?他分明是想拜见你秦王殿下!可惜了,不过是个好龙的叶公。”他有些不耐烦的对王振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就跟他说我病了,他要是还不肯走,你就随便他坐多久,顺便倒杯热茶给他暖暖身子!” 说起来杜远也不是那日赏梅宴之后第一个登门造访的人了,只是谁也没他执着,硬是杵在韩珣的门口不肯走。倒是那日称赞李旦的诗做得好的封尹,在门口徘徊了一番,也没叫人通报,最后送上一封信,长吁短叹的走了。信里只附有一首诗,诗云: “杜默老拙身,为诗欺庸人。 泰山危且威,垂垂误君神。” 倒是叫李、韩二人对着诗叹息了良久。 王振唯唯诺诺的应了,正要退下,李旦含笑制止了他,说道:“罢了,请他进来吧,就到正厅稍坐,我和你少爷一会儿就来。” 韩珣一听,干脆随手拽了榻上的薄被覆在面上,闷声闷气的说道:“我不见!要见你自己去!就让他在门口坐着好了,谅他也没有脸面坐到晚上等着我请他吃晚饭!” 李旦拽下他手中的被子,力量不大但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他对上韩珣不高兴的双眼,笑着劝说道:“你是个最讲究官运亨通的人,将来果真保举你入朝为官,你也这样对待同朝的那些人?杜远虽说不是做官的,但在读书人中还是有着一定声望,若是传出什么闲话,对你的将来不好。” 韩珣气鼓鼓的坐起来穿鞋子:“我就是看不过他那副自以为是的样子!眼珠子长在头顶上,看谁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还有那个王振,怎么能蠢笨成这样?一点活络的劲头也没有!” 李旦微笑着,他的笑容很亲和,任谁看了都觉得这是一个真真的谦谦君子才有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一般的适宜。他柔声说道:“这世上的人千奇百怪,杜远只是一种人,可这一种人也是你将来要打交道的,你不必喜欢他,更不用顺从他,但也不用给他脸色看,平常心就好。至于王振,我倒觉得他老实忠厚的实在难得,你要是不喜欢,就把他给我,正好我王府的管家老了,让他去替上。” 韩珣一边穿袍子,一边挑眉:“王振笨手笨脚的你也要?王府里人来人往的,丢了你的脸面可别怪我!” 李旦冲门口轻唤了一声,他的随行小厮便捧了他的外衣进来,他接过穿上,说道:“我不嫌弃王振,更何况我的王府上也没什么人,左不过只有一个侧妃,也是顶好相与的人。就是要这种老实的不会生事端的人才好呢!” 韩珣低头让丫鬟帮他戴上帽子笑道:“好吧,你中意就把他领走吧,我瞧着王振巴不得呢!”他对丫鬟又吩咐道:“去把我那件狐毛的披风拿来给殿下,殿下没带帽子来,外头怪冷的。” 丫鬟应了一声,从外间的架子上取了披风来给李旦系上。 李旦冲她笑了笑,小姑娘的脸骤然就红了,飞快的礼了一礼,退到一旁站好了。 韩珣暗笑一声,清了清嗓子说道:“走吧。”李旦便和他并肩走了出去。 外头还在飘着雪花,地上的积雪也没有命人扫去,两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雪里,左右的小厮打发着跟在后面不许上前搀扶,倒是别有一番趣味儿。 走到难走的地方,两个人便互相扶持一下,一如当年漫游的途中,互相扶持过的岁月。 走了一会儿,李旦笑道:“这场雪下得倒也痛快,全都白了,一片的银色,十分的好看。” 韩珣轻哼了一声:“没的受这种罪!”他接着说道:“王振给你带回去,若是你将来娶了正妃,正妃不喜欢这种笨手笨脚的家伙,你尽管把他打发回来就是。” 李旦笑了笑,说道:“等我有了正妃再说吧!” 韩珣不满他的托辞,皱眉说道:“你不能总是拖着不娶妻生子。这是人生的一部分,没经过就不圆满。趁着你还算年轻,赶紧娶个漂亮老婆才是正经事儿!” 他们终于走到了扫了雪的青石板路上,李旦抖一抖披风上的雪,苦笑道:“不急,总得等我身上的三年热孝满了再说吧?母后刚走不到半年,我哪有什么心思娶妻?” 韩珣讥讽的笑了起来,他喊着李旦的表字,还似年少时一般,几近无情的指出李旦语句里的毛病:“子暮,我记得很清楚,你跟我可是同岁之谊。我在十七岁的时候就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了妻子。可是你呢,你只是在十六岁的时候迫不得已纳了一个妾室,随即就离家游学去了。热孝?按理你早就该成亲了,居然拖到了现在!” 他顿了一顿,接着嘲讽:“要不是你身边一直不缺女人,我都要怀疑你有毛病了!” 李旦嘿嘿苦笑两声,顺手尴尬的摸了摸鼻子,没有辩解。其实他什么也不需要说,韩珣也都知道他的想法。早年没有成亲就出门游学,那时的李旦只是因为年少不想受管教而做出的叛逆举动,后来他的父亲李燚推翻旧朝统治,自立为帝,他因为不想做这个秦王而不肯归京接受册封,一直拖到他的生身母亲姜氏忽然病逝,他才不得不回到长安祭奠母亲,接受了秦王的册封。他的母亲生前只是昭仪,但是李燚很喜爱这个妃子,便追封她为皇后。大周建立以来,皇帝李燚一直没有册封过皇后,姜氏便成了周朝的第一位皇后,李旦也顺理成章的成为了唯一的嫡子。 之后李旦便因为不堪群臣的日日叨扰而再次离开长安,来到了洛阳,悄悄暂居好友韩珣的私宅内准备过冬。 他们来到宅子的正厅,正厅门口守着的小厮欠身掀起门上悬挂着毡子让他们进去,一面小声说道:“少爷,杜先生已经在里面等候多时了。” 韩珣最后一丝讥讽的笑容还挂在嘴边,他嘟囔了一声,摘下帽子放在小厮手上,接着,脸上浮起一种亲密无间的客气笑容,大步走了进去。 李旦听到了他的前后两句话,分别是轻轻的一声“老不死心的”和一声热情无比的“杜老先生您来了!”还伴随着两声不轻不重的咳嗽声。 李旦好笑的在门口站了片刻,好不容易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一本正经的也跟着走了进去。 厅里韩珣已经兴致勃勃的握住了杜远的手,时不时的还咳嗽两声,可怜的老家伙一边不情不愿的被韩珣紧紧的抓着他的手,一边颇为期待的从韩珣的肩上望过去。 “真是不好意思,晚生那日从钟世伯家回来就伤了风,一直卧床休息着。家里人怠慢了老先生,先生还请海涵啊!” “韩少爷年纪轻轻的,可要好生保养啊。”杜远敷衍着也握住了他的手。韩珣比他高,遮住了他往后看的视线。 李旦轻咳了两声,慢慢穿过他二人走到了正厅最里面的坐床前,还没等他坐下来,就听一声“山野村夫杜远拜见秦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杜远已经翻身扑倒在地,不住的磕头。 李旦只得俯下身去亲自搀起他笑道:“杜先生的名声我早有耳闻,不要多礼了,起来坐吧。” 杜远抱成拳的双手激动得不住颤抖:“谢、谢殿下的恩典!”他巍巍颤颤的想找个凳子坐下来,韩珣已经不动声色的扶住了他,示意厅里的丫鬟端了凳子来让杜远坐下。 韩珣颇为客气体贴的笑道:“杜先生等得久了大约口渴了吧?来人,沏茶,沏秦王殿下带来的龙井茶让先生尝尝!”他说着在杜远的对面挨着李旦坐了。 不一会儿,丫鬟奉上了热气腾腾的茶水,期间一直是杜远在激动不已的唠唠叨叨,说的都是李旦漫游时期传出的美名事件,不少让两个当事人听起来都觉得颇有夸大其词的成分。 李旦耐心的端起茶闻了闻香味儿,宽和的笑道:“杜先生,这茶叶可是我从西湖带回来的,您尝尝味儿呗?” 杜远这才停止了喋喋不休,端起茶吹了吹,也顾不得烫尝了一口。他哈出一口气,接着紧紧的闭上嘴巴,过了好一会儿才叹息着说道:“好香的茶叶!” 韩珣克制住想笑的冲动,对杜远说道:“可不是,就连这水也是殿下亲自的汲来的山泉水呢!” 杜远连忙放下茶杯站起身来,弓着背说道:“杜某人三生有幸得殿下的厚爱,尝了殿下带回来的香茶珍水,本该说此生已然无憾了,只是……” 他还没说完,王振又匆匆忙忙的走了进来禀告:“少爷,河东柳家的少爷来访了。” 韩珣对着面上浮现出尴尬和不悦的杜远歉意的报以一笑,转头对王振说道:“请他书房小坐,晚上留他吃饭。”他说完对上杜远笑道:“先生有何指教?” 杜远结巴了两下,清了清含糊的嗓音,然后以一种飞快的语速对李旦说道:“殿下那日给钟放题的八字墨宝已被钟放裱好,悬挂在了书房里,日夜供奉着。杜某想着若是这张老脸还值点儿,有那么一二分的薄面,就请殿下也未杜某写一幅字。”说着一揖到底。 李旦微微一愣,他知道杜远是为前些日子的事来的,原本只以为他是来登门致歉的,没想到杜远仗着年迈,张口便要他的的字,绝口不提那日席上他嫌弃李旦的话语。 韩珣不由的微微皱了皱眉,不动声色的端起茶杯,摇着头吹了吹,茶的热气弥漫开来,遮住了他的面容。 李旦干笑了两声,有些不痛快了,他俯身虚扶了杜远一下,做出很是纠结犹豫的样子:“这个……” 杜远抬头,与其说他期盼的望着李旦,不如说他那双眼睛过于渴求,几乎是在瞪着李旦了:“殿下,难道杜某一介读书人,还比不上钟放那厮有面子了?” 重农轻商本是世俗旧例,更何况读书人向来自命不凡,不肯给生意人面子。可是要说起来,钟放除了肚子里没有那些酸腐的之乎者也,为人处世,哪点不比杜远之流差?钟放已然腰缠万贯,可杜远始终不过是个没落的教书匠。 李旦唔了一声,和气的笑了笑:“杜老先生说的哪里话,您和钟老爷都比我大,都是我的长辈,哪有什么比不比得的。只是……”他伸出左手虚虚挽起右手的覆盖着的袖子,在杜远面前晃了一下,收回手来,说道:“不巧这几日下雪地滑,我没个注意摔了一跤,把右手给扭折了。虽说现在已不大看得出来了,可大夫嘱咐了要我别用劲。这不,我几天都没碰过纸笔了。您要是不信,您只管问伯玉好了。” 杜远听了不由得瞠目结舌,显然没想到李旦会这么说。韩珣唯恐天下不乱,连忙笑道:“可不是!说来也好笑,殿下不知怎么的,不走那扫了雪的干净路走,偏偏走那泥泞的地方,也不知道那底下还生着青苔,就给滑了一跤。这几天懊恼的跟个什么似的,可也怨不得旁人呐!” 这下杜远便知道自己吃个闷憋,可又不能说什么,把个老脸皮子都涨得发紫了,最后也只得哆哆嗦嗦的行礼告辞。 等杜远离开了,韩珣再也忍不住了,抱着肚子在座位上大笑不已。李旦原本想喝口茶润润嗓子,可是茶杯端在手上就是不能送到嘴边——他笑着,无声的,但是浑身都在颤抖。 “你们这样做很缺德,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还笑得出来!”忽然有人指责他们,这个声音软软糯糯的,但是含了几分气愤和不平,“杜远毕竟是个老人,你们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能这么作弄他呢?” 李旦好容易克制住自己,拉住来者的手,那手的肌肤细腻光滑。李旦的声音里还带着藏也藏不住的笑意:“这么好玩的时候,你不要来扫兴嘛!” 姑娘拿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转不转的狠狠瞅着李旦,忽然伸手在他身上不轻不重、不痛不痒的拧了一下,猛地叹了口气软软说道:“你们呀……”说着,撅起嘴巴,赌气似的挨着李旦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这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油亮亮乌黑黑的头发梳成了服服帖帖的倭堕髻,簪着一朵绢纱的红色复瓣花朵,插着一根炸得金黄脆亮的攒梅金钗。金钗映照着她格外灵活有神的大眼睛,使她整个人都熠熠生辉了。 “双宝,你真是个宝贝儿啊!”韩珣调笑着对那个姑娘说道。 双宝就是这个大姑娘的名字,她就是那日在钟放家弹唱中的两个歌伎的一个。她伸出一根水葱似的手指,软软的戳在李旦的脑门上,就连她的声音也是软软的:“真应该也让你们两个吃点苦,这样也就知道天高地厚了!”她的原籍是姑苏人,后来跟着一个娘姨来到洛阳落了脚,说话却没有改变过,调子又软又糯,说出再冒犯的话来也叫人狠不下心肠来责备她。 李旦轻笑着捉住了双宝的手,对上她那双大眼睛,笑道:“双宝啊,你真舍得叫我去吃苦吗?” 双宝低声啐了他一口,双颊上微微泛起丝丝红晕。 韩珣突然跳了起来:“糟了!柳兆庭还在我的书房里呢!我都把这回事给忘了!” 还不等他做出反应,他的鼻子已经被一只白玉似的手给紧紧钳制了。双宝的食指和中指用力拧着韩珣的鼻头,摇头晃脑的笑道:“哎呀!你真是个笨蛋!”她说完,咯咯笑着,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韩珣望着双宝的背影,眼中划过一瞬的怅然若失。他苦笑着揉揉鼻头:“为什么她对你就那么温柔,对我就这么凶?” 李旦搓着双手,没有注意到他那一瞬的落寞。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章 闲散人推却官场事 韩伯玉游说柳兆庭 柳兆庭是河东柳氏大族中现在比较年轻的一辈儿,兆庭只是他的字,他的原名叫柳英。但是当他出名的时候,别人都只记住了他的表字,而几乎忘记了他的名字。 柳兆庭现在正坐在韩珣的书房里,仔仔细细的打量这个房间。 书房离会客的房间不远,几乎挨着韩宅的围墙,但是环绕着书房的三面都种上了竹子,即使是在冬天都还保持着苍郁的绿色。只有一条石子路的小径从前面通过来,直通向书房门口。门口的台阶两旁生着旺盛的青苔,覆盖在白雪下还是隐隐可见。 小厮把他领进屋子,端上了热茶之后,告知主人一会儿就到,便退了下去,还顺手关上的书房的门。 柳兆庭走进书房的第一眼就看到了一座放置在门口正中的屏风,屏风上用簪花小楷密密麻麻写上了字,他凑近了一看,正看到一行字:“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原来端端正正书写着的是《道德经》。他绕过屏风,看见这座屏风的背后还放着一张略微小一点的屏风,上面没有字,画着万里山川湖泊,连绵不绝的景色尽收眼底。 屏风后面是相对放着的两张坐床,坐床上摆着案几和软垫,每张案几上都放着笔墨纸砚,和一个白描了兰草的素白笔筒。一张案几上整整齐齐的摞着几本书,另一张上则零乱着放着两本摊开来的书册,一本正翻在“论君臣鉴戒第六”上。 临窗放着两面竹子做成的书架,书架上摆着整整齐齐的书,并没有花瓶顽石之类的摆设。柳兆庭随手抽出一本,《管子》,再是一本《鬼谷子》。 正对着屏风的墙上挂着一幅对联,柳兆庭看了看对联上的字,忍不住挑了挑眉毛。对联即书:“读圣贤书行仁义事,立修齐志存忠孝心。”字体峻拔,泼墨用力极重。 “那是我叔祖写给我的。” 柳兆庭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带着懒懒的笑意说道,他连忙转身,韩珣和李旦已经并肩站在了他的身后。 “我叔祖韩维是我家那时候读书的人中唯一小有所成的人,字写得特别好,也很会玩,会扎风筝做花灯。我小的时候最喜欢的长辈就是他。”韩珣盯着那幅字,若有所思,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他在启朝的时候是个不大不小的地方官,启朝灭亡的时候,他就上吊自尽,追随先祖去了。说起来,还真是我们韩家难得的人物。他对忠孝看得很重。” 李旦一直在静静的听着,听到这里忽然笑了一下,笑容颇为苦涩。 韩珣收回视线,冲柳兆庭微微一礼:“柳兄,久等了。” 柳兆庭还了他一礼:“韩兄。”继而转向李旦,跪了下来:“臣柳英拜见秦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岁!” 李旦俯身搀起他:“既然不在朝中,就不要拘于礼数了。”他瞥了一眼柳兆庭,这是个典型的为官的世家子弟应有的样子,他不是很高,方脸,五官很分明,右手的食指上带着一个翠绿色的玉石戒指,样式很像是胡人才有的。李旦在左侧的那张左床坐了,见韩珣和柳兆庭还站在底下,便笑道:“怎么了?上来坐啊!” 待韩珣和柳兆庭也坐好了,李旦笑道:“这原本是你伯玉的屋子,如今被我鸠占鹊巢了,你到不自在了。” 韩珣笑笑没有理他,按照他们之前说定的,若是没有外人,他们还是以同岁好友相伴,但是有外人在的时候,便要注意上下礼仪顺序了。他朝门口唤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便有两个侍女换了热茶来。 “请!”韩珣冲柳兆庭示意。 他们抿了一口热茶,任凭滚烫的茶水顺着肠胃舒舒服服的流淌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真正暖和起来。柳兆庭睁开眼睛看向李旦,正好对上了李旦打量的视线,他随即垂下视线。李旦没有说话,他轻抚着杯沿,静静的等着柳兆庭先开口。 柳兆庭酝酿了一会儿,终于开口说道:“殿下,请恕微臣冒昧来访。微臣对前几日的事情一直心怀有愧,始终想着来向殿下请罪,只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顿了顿。 李旦温和的笑了笑:“那日的事情我也有责任,你不必太过自责。”他注意到柳兆庭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便补充道:“至于令尊,你转告他,请他也大可不必把那日的事情放在心上。那只是年前的一个小玩笑而已。” 柳兆庭显然舒了一口气,悄悄的举起袖子擦了擦额角渗出的汗。那日宴会上,柳氏父子尽管在第一时间没能认出李旦,但是在他吟诗的时候就知道了他的身份。然而他们并没有制止那些老家伙嘲讽李旦,由于季岺那日在场,他们几乎懦弱的选择了袖手旁观。 “什么时候开始,季岺在朝中有了这么大的影响力了?”韩珣玩笑似的冷冷追问。 柳兆庭咽了口口水,干涩着嗓子说道:“季岺,他是季贵妃的哥哥,唯一的哥哥。” “作为外戚他还不够格吧?”韩珣冷笑,“秦王自己还有两个舅舅呢,那两位可是先皇后的兄弟,怎么没见的你们对他二位俯首帖耳的?” 李旦轻斥他:“伯玉!” 柳兆庭苦笑不已:“可是那二位可没有入朝为官啊。更何况,现在中宫虚悬,贵妃是宫里最高的妃子了,而德妃的娘家沈家……” 他不需要完全说明白,李旦他们都心知肚明。启朝的时候,李旦的父亲李燚是当时的正二品大行台尚书令,他的妻子沈氏则是启朝最后一位皇帝沈邕的姐姐。启朝覆灭之后,李燚登基,中宫空悬了半年,直到李旦的母亲姜昭仪薨后追封为皇后。但是姜氏在之前只是李燚的妾室,是沈氏的陪嫁。沈氏在周朝初建被封为德妃,彼时夫妻二人已经闹得水火不容,一个“德”字显然更像是丈夫的讽刺而不是恩赐。而李燚的二房妻子季氏出身买官的商家,在李燚登基了之后,封为贵妃,是下一任皇后最有可能的人选。 “为什么不干脆投靠季氏?四皇子五皇子虽然年幼,但是很快四殿下就可以参与朝政了。” 柳兆庭的笑容更加苦涩了,他琢磨一下措辞,眼睛盯着案几上的一道细纹,黯然的笑了笑说道:“韩兄,还真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不瞒你说,柳家是一个大族,我这一辈儿的兄弟也很多,而且有一个,十四岁做《京都赋》,已然闻名于世了。” 李旦了然的说出一个名字:“柳未央!” 柳兆庭点点头:“未央是他的字,他是我的从弟,他原名叫做柳艾。本来家里一直很重视我的,直到柳艾忽然间凭借《京都赋》出了名。他现在是四皇子的伴读,虽然暂时没有官职,但是显然比我这个从五品的殿中丞有前途得多。” 韩珣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柳兄,说句不中听的话,我要是你,宁可做个外放的地方大员,努力的打拼个几年,也不肯在京中受这样的闲气!” 柳兆庭拱手说道:“韩兄的气度不是小弟能比的,就算小弟想去外省历练一番,可家父也不肯啊!家父总觉得只有留在天子近侧,飞黄腾达的可能性才更大点。” 天子脚下,一旦得了赏识,之后便是升官发达的好机会。可是又有多少人能等来这样的机会呢? 李旦端起茶杯吹了吹,借着升腾的热气打量柳兆庭。若是没有柳艾,或者他不是柳家的人,凭借自己的能力,大约也能有所成就。 “我帮不了你。”李旦最终选择拒绝,“我不需要那么多的门客,我也没有引荐旁人的打算。我只是个闲王。”他看到柳兆庭张口想要劝说,于是放下茶杯,抬起一只手阻止了他:“大哥二哥都是求贤若渴的为官王爷,如果你愿意跟随他们哪一位,我可以为你引荐。若是不愿意,也可以同伯玉一同历练历练。只是非要指望我,那就无可奈何了。” 他说完,一时陷入沉寂。一个丫鬟走了进来,凑到韩珣耳边说道:“大奶奶说晚饭好了,问爷要摆么?” 韩珣点头:“就摆在这儿。” 柳兆庭起身告辞,韩珣拉住他说:“哎,吃了晚饭再走也不迟。”柳兆庭颇为灰心,执意要走,韩珣便使了个眼色给李旦。李旦于是笑道:“雪天路滑的,怎么好叫你空着肚子走?留下来咱们一同吃点。怎么,柳少爷嫌这儿的饭菜粗陋不合胃口?” 柳兆庭垂手:“不敢,不敢。” 不一会儿,丫鬟便把饭菜端了上来,就摆在坐床的案几上,他们三个人围在一起,倒也暖和。 只见中间摆了一大碗冒着热气的砂锅,里面是拿一只凤鸡煨了的鸡汤,放了些笋片、火腿、豆腐、枸杞之类的入味儿,汤面白花花的。另有四样大火爆炒了的时鲜蔬菜和一尾新鲜的江鱼。 韩珣亲自给李旦和柳兆庭一人盛了碗汤,笑道:“家常些的东西不成敬意,都是内子的手艺,你们尝尝味儿,看爱不爱吃。” 李旦笑道:“在你家叨扰了这几天,最知道嫂子做的鱼好吃了。兆庭,你多尝尝。”他说着,亲自夹了一筷子放在柳兆庭面前的碟子里。柳兆庭便欲起身谢恩,李旦便摁住他笑道:“这不过是一顿便饭,你不要太拘束,搞的我们都不好意思了。” 柳兆庭垂首称了声是。 李旦把柳兆庭的失望看在眼里,暗自叹了口气,他知道柳兆庭此次前来是想依附自己的,但是他却没办法答应他。他默默夹了一筷子菜放在碗里,然而没有什么心思吃。他忽然看见韩珣正悄悄的对他使眼色,他一向能理解韩珣,但是这一次有些摸不着头脑。 韩珣摇摇头,放弃了和他打哑谜。 吃完饭,丫鬟把碗碟都收走了,换来新的茶水。柳兆庭顿了一顿,没有接,他起身作揖说道:“已经耽搁太久了,下官还是告辞的好。” 不及李旦表示,韩珣已经一手用力拉住了柳兆庭,乐呵呵的说道:“哎,兆庭,你还不知道,秦王在我这儿藏了好几坛老酒,我一直没舍得偷来喝,今晚你就陪我做次坏人,拿了那酒来尝尝!”他不由分说的把柳兆庭扯着重新坐下。 李旦抿嘴笑了笑:“你这个强盗倒是有意思,当着主人的面也敢如此大喇喇的!”他起身下了坐床,拿起一旁的披风系好,说道:“你们留下来喝酒吧,我先回去了。乏了一天了。要是喝的太晚了,伯玉啊,你留兆庭住一宿就是了。” 韩珣颔首说道:“这是自然,就像以前咱们读书的那样,我和兆庭也同榻抵足的聊聊天。”他随即玩笑道:“你赶紧去吧,要不双宝该发脾气了!” 柳兆庭错愕不已的看着李旦径自出去了,只有两个丫鬟打着灯笼领着他。他默了默说道:“殿下向来如此么?一点架子也没有的。” 韩珣笑眯眯的说道:“殿下和我有知己之交。不过,你也看得出来,他对人一向没有架子。” 柳兆庭叹息似的笑着哼了一声,嘀咕道:“太不争了也不是好事。” “我赞同。”韩珣不等柳兆庭发觉失言,随即表态,他不复之前一本正经的样子,懒洋洋的往坐床的靠背上一靠,又随手拿了两个软枕垫着,对着惊愕了一个晚上的柳兆庭笑道,“别这么吃惊,我也许不那么直爽,但是我也不傻。一个与世无争的皇子?他要不是唯一的嫡子,要是个真正的傻子,那还有可能,但是现下绝对容不得他有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每一个相关的人,只要有一点点的切己的利益,都会不惜一切代价的促使他做出一些不得已的决定的。” 柳兆庭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那么殿下自己为什么看不见这些?” “视而不见,自欺欺人。”韩珣摇头,颇为不赞同的说道,“总有一天他会意识到的,但是那时候就太迟了。” 这时,一个红衣侍女端了一坛子酒进来,他们便暂时打住了谈话,看着侍女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酒。他们浅尝了一口,复又放下酒杯。 柳兆庭也是个聪明人,他玩味了一下韩珣的字里行间,称呼着韩珣的表字,颇有些亲昵的意味低声笑道:“伯玉兄,不是小弟驳您的面子,现在就站队,是不是太早了些?” 韩珣大笑起来,笑声盖住了他接下来的话语:“我不介意你观望,殿下更不会介意,但是兆庭,关键是你有的选么?燕王虽然是长子,但只要他有一半沈氏的血脉,他一日就出头无望。韩王虽好,出身却不高,他是个选择。至于四皇子,你们柳家不是已经有人抢占先机了?兆庭你还想试一试么?” 柳兆庭嘿嘿笑了两声,沉下脸来:“辅佐一个不想登上那个位子的主子,伯玉兄,恕小弟愚笨,小弟看不出来能有什么得益的地方。” 韩珣沉吟了一下,换了个姿势,直直的对向柳兆庭的双眼,摩挲着下巴,缓缓问道:“唔,那么如果你辅佐的是一位会继承大统的,又有什么不同呢?你始终是个臣子,最大的愿望不过是立于不败之地,受人尊重。这又不是下赌注,赌中了就飞黄腾达,赌输了就得一败涂地,甚至死无葬身之地!”他说到最后的时候,甚至有些痛心疾首的狠狠拍了拍坐床。 “爷?”一直守在外门的侍妾章氏误以为里面发生了争执,便探进头来询问。 韩珣深吸了一口气,摆摆手:“没事儿,端点水果点心进来。” 柳兆庭神色不变。若不是有个太过强势的宗室弟弟,他会活得更加如鱼得水,更加自在一点。但是这不代表他没有才干没有头脑,等章氏领着丫鬟端上新鲜果品并再次退了出去之后,他说道:“伯玉兄,请务必海涵小弟之前的失礼,我明白你的意思。您提醒教训的是,即使是天子近臣也有伴虎的危险,自然不及做一个真正的实干之臣来的划算。不过……” “嗯?”韩珣看似漫不经心的敦促他说下去。 “不过您这么费心教导我,难道只是为了在最危难的时候,让我保住秦王?”柳兆庭抬了抬眼皮,沉思着打量了韩珣一眼,后者正在揉剥着一只大橙子,他只好自己把话说完,“如果真的是这样,小弟倒实在为伯玉兄的这份情谊而敬佩不已。” 韩珣沉默片刻,嗤笑一声说道:“我虽然有些玩世不恭的坏毛病,但是还是知道士为知己者死的。”他用小刀割开橙子皮,扬了扬手中饱满的橙肉,笑道:“吃么?” 柳兆庭颔首:“多谢!” 韩珣侧头打量他片刻说道:“兆庭你是哪一年生的?” “小弟属羊的。” 韩珣点点头:“对的,我恍惚间记得前几年弟妹不幸病故了,这几年你一直是一个人过的是吧?” 柳兆庭闻言抬头应了一声。 “这样吧,我给你做个媒。我有个妹子,今年十七岁了,一直待字闺中,是我三叔的掌上明珠,样貌品行都是受长辈称赞的。你要是愿意,咱们以后就做一家人。”韩珣缓声笑着提议。 这个实在出乎柳兆庭的意料了,但是他很快欣然接受了,起身作揖道:“如此,就多谢伯玉兄保媒了!玉成之后,小弟自当亲自登门拜谢。” “令尊会同意么?” 柳兆庭皱眉:“我不知道。不过,我是过继给四房的,我生身父母的意思是希望我能得一个可心的人,尽早的可以传承香火。更何况,能和韩家结亲,父亲应当不会反对的。” 韩珣满意的笑了笑,端起酒杯轻碰了柳兆庭的酒杯一下:“那么就这么说定了,我修书回去,等着你来下聘礼。”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胡夫人细说家常事 韩五女迎风初露面 李旦可以清晰的听到外面吹吹打打的热闹声响,但是他坐在案几前,皱着眉头,颇有些无措的盯着一封信,全然没有注意到屋子中央的炭火盆都快烧光了,茶杯里的茶水也已经凉透了。 “呵!好冷啊!” 忽然笑盈盈的一声钻进他的耳朵里,他闻言抬起头,看清了来者,笑着起身:“嫂子来了,也没听人通报一声。嫂子你坐。”说着,顺手搁了一个软垫在坐床上。 韩珣的夫人胡氏笑盈盈的搓着手拨了拨炭火盆,吩咐跟着的仆人说道:“快添一点儿,这屋子里头生冷的!”随后坐了下来笑道:“三爷看什么这么认真呢?冷了也不晓得叫人添火。” 李旦笑道:“年下了,家里来了信,我正发愁呢,嫂子就来了。” 胡夫人笑道:“发愁?三爷过个年还需要发愁?怎么,没有年货么?”她还保留着从前的称呼,显得亲切不少。 “瞧嫂子说的,这就是在打趣我了。”李旦也坐了下来,笑道,“左不过是柔妃来问我,怎么处理父皇的赏赐,各位娘娘的赏赐,兄弟之间走动来往的回礼,还有孝敬父皇的东西。可问我也是白问,难道我还能比她一个妇人还精通这些东西?”他说着,将信递到胡夫人手上,叹了口气笑道:“以前还好,规矩没有现在多,我也不管,现在倒是不能了。原想到嫂子这儿过个年,顺便躲一躲,结果还是没能躲掉这些应酬事情。” 胡夫人莞尔一笑,她比韩珣还年长一岁,但是岁月几乎没有摧残这个女子,她温和而大气,心态永远的乐观积极,韩珣很尊重她,几乎还有些敬畏。 她几近俏皮的眨了眨眼睛,翻看了这封信件,笑道:“书柔是个好姑娘,可惜这些事情太过冗杂了,又没有先例给她,倒真是难为她了。说来我今儿一早还收到了一个包裹,拆开来一看,原来是柔妃给你做的新衣裳,皮毛漂亮的不得了,我便拿来给你试一试。” 她说着,让跟着的丫鬟捧了上来。 李旦起身脱掉外衣,换上新的,这是件青莲色的外衣,领子上镶着一圈颜色很正的软毛,面子上精巧的绣着一丛丛的兰花,看得出是用心做的。 胡夫人托起衣角看了看,赞叹着笑道:“还是你家这位有耐心做这种细巧的活计,换了我就不行了。” 李旦亦含了笑,抚了抚衣面笑道:“都好,就是颜色浅了些。” “过年穿的,鲜亮些的好看。”胡夫人笑道,“你不知道,我还给伯玉做了件红色的呢,只是没给他看到,过年的时候一定要让他换上了的。” 李旦笑道:“他不敢不换的。” 胡夫人又仔细看了一遍李旦侧妃赵书柔寄来的信,思忖片刻笑道:“这上面的事儿我也不太懂,不过往来的东西无非玉石锦缎之类的。皇家的赏赐历来是该好好保管的,可以做摆设,但是不能转送借当。至于孝敬的东西,虽然咱们朝开天辟地头一遭,可有启朝的旧例,你叫书柔进宫悄悄的问问哪位和气点的娘娘,讨个主意。其实孝敬父母原也不在贵重,而在心意上。我都没亲手做衣裳给伯玉和孩子,倒是费了精力做了两件衣裳孝敬公公婆婆,这比金银珠宝更讨人欢喜。皇帝也是人,也是要享受天伦之乐的。” 李旦听了很是心服口服,笑道:“嫂子果然是个有主意的,早知道我一开始就该来问嫂子,省了多少烦心事!” 胡夫人笑着微微摇了摇头:“这都女人的事,你不知道也正常。把新衣服脱了吧,别在年前就弄脏了。我叫人给你收着,提醒你穿。” 李旦一边解扣子,一边问道:“外面怪热闹的,是嫂子请了伶人来么?还有伯玉呢?一上午都没看到他。” 胡夫人笑道:“一早老家送年货的就到了,他出去清点单子,顺便盯着点儿,别磕碰坏了什么。今年战事一结束,伯玉就又在南方置了个田庄,家里送来的东西再加上田庄送来的,够过个丰裕的年了。” 李旦点点头,佯装松了口气似的笑道:“嫂子这么说就好,否则我真担心自己吃得太多呢!” 胡夫人嗤笑一声,接过李旦脱下来的衣服亲自叠好,笑道:“伯玉说这还是个开始,马上生意可以完全交给族里的晚辈做了,他还是想好好做官,这样裨益大一点。” “嫂子不认同?” 胡夫人笑道:“瞧三爷这话说的!我也没别的,就跟伯玉说,‘智者之道,不过是记住一句话,即是:功成名遂退,天之道。’其余的我也没什么好操心的,他自能打理妥当。” 李旦笑道:“做出业绩了就抽身而退?这有什么意思?” 胡夫人把衣服交给丫鬟,笑道:“咱们家也不缺吃穿,伯玉想做官,不过是想做点事。名声这种东西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犯不着功高扎眼的招人记恨。重要的是,这个过程他很开心就好。” 她刚说完,就听一人轻灵灵的笑着直唤:“嫂子,嫂子!”还没等胡夫人和李旦反应过来,一个十六七岁大的姑娘,披着一件猩红的大衣,夹带着一股的寒风飞快的跑了进来,径直拉起胡氏的手笑道:“嫂子我来了,你想不想我?” 这是个长得很迷人的姑娘,皮肤格外的白皙,眼睛不是很大,但是很有□□,鼻子很挺,一点点的樱桃小口,红艳艳的。她梳着云顶髻,很是神采飞扬。 胡夫人笑着轻轻在她鼻尖上刮了一下,说道:“好冰的手!我怎么不知道你今天到?” 姑娘嘻嘻笑道:“我想嫂子了,路上紧赶慢赶的就催他们快一点,想着给嫂子一个惊喜!” 胡夫人拉着她将她引到李旦面前笑道:“这是秦王殿下,殿下,这是伯玉的妹子,行五,闺名唤作易书。” 那姑娘又高兴又吃惊的盯着李旦,笑道:“你就是秦王?” 胡夫人在韩易书的背上轻轻拍了一下,易书这才飞快的礼了一礼,唤了声殿下。胡夫人笑道:“丫头没规没矩的惯了,都是她哥哥宠出来的,殿下不要见怪。” 李旦笑眯眯的说道:“怎会?这样的脾气才能算得上是伯玉的妹子。”说着,解下腰畔的一枚玉佩放在易书手上,笑道:“初次见面,姑娘留着做个纪念。” 易书笑盈盈的收下了,转向胡夫人笑道:“嫂子,我刚才一直在门口看着哥哥收年货,瞧见庄子里的人送来几只小兔子,给我一只养吧!” “瞧上哪一只了?” “有只比雪还白,脑袋上有一撮黑毛,乌黑的,可漂亮了!” 胡夫人笑道:“既然如此,你就抱回去养吧,可要小心别弄死了!” 易书笑道:“不会的!”于是欢天喜地的又跑了出去。 等易书又一阵风似的刮了出去,胡夫人对李旦笑了笑说道:“易书就像我的亲生女儿一样,她的娘很早就过世了,母亲对她也不上心,一直是我带着她的。” 李旦笑道:“是个很好的姑娘,就是伯玉保媒给兆庭的那一位?” 胡夫人点点头:“我知道了就和伯玉说,要是家里同意了,就让她过来和我们一起过年,省得她在家也不开心。三爷觉得这桩婚事怎么样?” “五小姐比兆庭小不少,而且是填房,但是只要她不是那么介意,我觉得兆庭会很喜欢她活泼的性子的,一动一静的很互补。”李旦笑笑说道。 胡夫人摇头:“易书能有这样的归宿已经很好了,毕竟她是庶出,又是商人之女,柳家也是个大家族。” 丫鬟奉上新茶,李旦亲自倒了一杯递到胡氏的手中,看着她忧虑的面庞宽慰着笑道:“我不记得你什么时候也有门楣之见了,我还记得你那时候可是打定主意要嫁给伯玉,最后不惜和他逃了出来,学着卓文君当垆买酒来气你父亲的事儿呢!” 胡夫人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再拿我开玩笑,我就要拿火钳子来敲你的脑袋了!”她站起身来,说道:“我得去厨房瞧瞧,你陪我走走吧,整天闷在书房里也要憋坏的。” 李旦笑着应了,说道:“只要别让我进厨房就行了。” 他们走出书房,外面的冷气迎面而来。胡夫人“啊”的感叹了声好冷,想了想说道:“实际上我觉得易书没有我那么坚强,也不像我十七岁的时候那么明白。我那时候已经认识伯玉了,当然只是悄悄的,但是我了解他,相信他。易书并不认识柳兆庭,也不了解他对吧?” 李旦正想回答,就发现正在对面站着看一株未开的玉兰树的双宝已经看见了他们,径自朝他们走来:“问问双宝吧,有时候她比我明白得多了。” “问我什么?”双宝俏伶伶的站在他们面前,礼了一礼。 胡夫人瞪了李旦一眼,笑道:“问一个爷们关于女人的事儿,我一定也是够傻气的。”她拉着双宝让她和自己走在一起,把易书的婚事说了,末了不无担忧的说道:“易书就像我自己的女儿一样,我希望她能幸福。” 双宝笑着摸了摸鼻头,说道:“我没有嫁人,但是五小姐总是要嫁人的不是?柳少爷看着是个很不错的人,而且很难说以后是个什么情景。夫人再操心也没有用,这个总是要留给他们自己解决的。” “虽然都这么说,但是我的心里总是很不舒服。小五是我们最喜欢的妹妹了。” 双宝搀着胡夫人防止地上太滑了她要摔跤,笑道:“夫人实在担心的话,就把柳少爷请来吃饭好了,让五小姐自己在屏风后面瞧瞧可不可心。” “要是五小姐没看上他呢?”李旦笑着插了个嘴。 双宝嗔笑着轻轻打了他一下说道:“你最坏了!”她转向胡夫人:“五小姐是喜欢反驳别人的人么?” 胡夫人摇摇头:“易书很调皮,但是也很听话。” 双宝图吐舌头笑道:“这就好办了,夫人可以在让五小姐看柳少爷之前和她说,这桩婚事是韩大爷的意思,这样五小姐就会接受了。” 胡夫人微微蹙了蹙眉,笑道:“如果提前让五儿觉得兆庭很好,那么让五儿亲眼看一看兆庭又有什么意义呢?” 双宝顽皮的笑了一下:“让五小姐确定柳少爷就是她应该嫁的那个。” 李旦大笑起来,一把把双宝搂在怀里:“你才是个真正的小坏蛋!” 胡夫人笑着看他们玩笑,过了一会儿,说道:“年后也不知道伯玉会去哪儿,我想在长安置个宅子,到时候也有落脚的地方,可是伯玉说他一时半刻也不会在长安做官,他说殿下会举荐他去地方。” 李旦松开双宝,但是还是挽着她的手,笑道:“是啊,这是伯玉的意思。他觉得地方上历练历练比在长安蹚浑水有裨益。” “但是我听说柳兆庭很快就要和他父亲回长安去过年了,他又是个京官,虽然日子还没定下来,五儿在洛阳住着也不是长久之计。我们家在长安也没个落脚之处。” 李旦静静的听胡夫人抱怨完了,这才笑道:“我跟伯玉商量过这个事儿了,要是伯玉上长安就住我那儿。做官的事儿最终必定是要父皇定的,要是父皇喜欢伯玉留在跟前,到时候你们就在长安住下来。要是仍是外放,我的地方就是你们的地方。在此之前,就让五小姐住我那儿,让柔妃照顾她吧!” “这样好么?”胡夫人叹了口气,“小五不是个温顺的大家闺秀,她能闹出的麻烦你简直不敢想象!” 双宝甜甜的探头一笑:“夫人要是信任双宝,双宝就去给五小姐做个伴。” 眼见厨房越来越近了,胡夫人站住脚,看向双宝,又看了看李旦,笑道:“这次回长安,双宝也跟着你去么?” 李旦颔首:“开春的时候宫里会有马球赛,我得赶在比赛之前回去,双宝跟我一起走。到时候五小姐也跟着我去长安吧!” 胡夫人舒了口气,笑道:“有双宝陪着我也放心些,你们年纪一般大,正好一处做个伴。” 双宝吐了吐舌头,俏皮无比的笑道:“只要夫人不嫌弃我,双宝愿意肝脑涂地!”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章 旧馆新主别有意 慧质公主叹旧诗 百步之外的人第一眼便能看见弘文馆外种植的松柏树,冬末春初的日子里,尽管还是寒冷,松柏依旧苍劲而峻拔,绿已老,正有新叶欲生。 李旦驻足看了一会儿,身边引路的太监侯荣儿恭恭敬敬的弯着腰,执着拂子,眼睛盯着地面,一言不发的默默候着。 “这树看着倒是有年头了。” 侯荣赔笑道:“可不是!这是裕隆二十一年弘文馆主事奉旨种植的。老奴那时候刚进宫,就在宣政殿伺候,也曾拨来干过活,瞧过热闹呢!” 李旦侧目看了他一眼,侯荣越发恭敬的低下了头,李旦笑道:“你是启朝的旧人?你倒精乖,我听说旁的前朝的人,不是杀了就是放出去了,你倒混得更好了,在我父皇跟前伺候。” 侯荣笑道:“三殿下那说的是在启朝有头有脸、受过荣宠的人。老奴在前朝并不受待见,是陛下提拔,老奴才有幸跟在陛下身边伺候的。” 李旦轻笑一声,不愿多置一词。 “秦王殿下?”忽听一身穿朝服的人唤道,随即飞快的趋步走到李旦面前,纳头就要拜,身后还跟着两个随侍官员。 李旦笑眯眯的扶住来人,说道:“士竑不必多礼。怎么这个时辰还在这里?” 来人是正四品的黄门侍郎张肆生,他是天子近臣,并不在弘文馆办公,表字士竑。张肆生笑道:“臣的手里有几份发放各省的公文急需陛下批示,就找到了这里。殿下几时回来的?我们都没听到个讯儿。” “刚回来,一到长安就进宫来给父皇问好了。”李旦笑道,“父皇今儿怎么有兴致来弘文馆的?在说什么呢?” 张肆生回道:“殿下节里不在,不知道学士们做了多少好诗好文的!陛下一直说想仔细看看,可惜一直不得空,碰巧今儿早朝上把事处理得差不多了,陛下就到这儿来瞧瞧。”他微微凑近李旦,压低声笑道:“就连韩王和四殿下也陪着呢!” 他说完,复又退出半步礼了一礼,说道:“殿下要没别的事儿,微臣就告退了。” 李旦颔首笑道:“好!有空去我那儿,我请士竑你喝酒!”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走向弘文馆。 弘文馆的门大开着,守门的太监看了看李旦,见他身边跟着的是皇上身边的侯荣,知道来者身份尊贵,只是苦于不认识,不好通报。 “瞎了眼的!这是秦王三殿下!”侯荣伸手就在那太监的脑袋上狠狠拍了一下。 那太监不敢恼,随即高声宣报:“秦王到!” 就听里面一人沉声笑道:“老三回来了?快进来吧!” 李旦正了正衣冠,大步走了进去,未及看清屋里的人和事物,便已拜倒在地,朗声说道:“儿臣叩见父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想起十年游历之后再见老父的情境,那时正值周朝开国高皇帝李燚登基不到半年,姜氏逝世,高帝守在皇后的梓宫前,背影显得衰老而沧桑。李旦立即伤感起来,刹那间忘了他身处于何地,幽幽颤颤的唤了一声“父亲”。 “起来吧,不要多礼了。”高皇帝看着心爱的儿子,不再紧绷着刻板的面孔,显出一副慈爱的样子。只是他冷面冷心的太久了,又历经了沙场征战和改朝换代,他的面容坚硬,眼神凶狠得像最锐利的鹰,慈父的样子并不适合他。 他站在案几前,背着手俯身看着案几上的卷文。他曾是个官职文官的武官,习惯了笔直的站着,这个习惯直到他坐上皇位仍旧没有改变。 高皇帝的左侧站着皇二子韩王李旭,他比李旦年长一岁,常有书信来往,关系很不错。他的容貌颇肖母亲陆氏,很是清俊,品红色的衣袍衬得他面容很白。李旦朝他拱了拱手,笑道:“二哥好!” 李旭颔首笑道:“三弟回来了。” 高皇帝的右手旁站着季贵妃的长子,皇四子李旸。李旸年仅十六,和李旦相差有十岁之大,平时很少来往,但听说是个很尊贵正直的人,涵养极好,生得也贵气,宽额粗眉,五官很精致。他半敛眼睑,向李旦的方向行了一礼:“三哥!” 李旦的目光在李旸的身上多停留了片刻,这个人无疑在他们兄弟之中最有皇室子弟该有的气派,尊贵而肃穆,喜怒不形于色。 “老三你几时回来的?” 李旦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走到案几前笑道:“就刚刚,一回来就来问您安好了。” 弘文馆馆主杨昆亲自奉上茶来:“殿下请用茶。”他也是五品的给事中。 李燚佯把脸一沉,说道:“朕不好!朕过年都没看到你。老三,洛阳有什么新鲜的人和事把你的脚给绊住了?” 李旦笑一笑,含了淡淡的伤感之意说道:“儿臣就是想出去散散心。这是母后仙逝之后的头一个年头,儿臣觉得远离伤心之地,重整一下心情比较好。” 李燚本来想逗一逗儿子的,倒被儿子说得有些动容了,他轻咳一声,掩饰性的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李旸在一旁说道:“文显皇后在天之灵必不希望父皇如此伤感,儿臣请父皇节哀。”说着,俯身便要跪下去。李燚搀住他,颔首:“朕知道了。” “有什么好诗么?”李旦低下头去翻看那些文卷。 李燚哼了一声,颇为不满:“乏善可陈!朕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从前的那些饱学之士都跑哪儿去了?连点像样的诗文都做不出来!”他说到最不高兴的地方,转身冲向了垂手站在一旁的杨昆,后者很是无辜和倒霉。 撞到枪口的杨昆连忙跪了下去:“臣有罪!” 李旭赔笑着说道:“我朝初建,正是百废待兴之际。儿臣以为从前的鸿儒大多因为战乱被冲散到了各个地方,只要父皇广开恩科,贤能之士必然蜂拥而至。” 李旦闻言忙笑道:“二哥既说到广招贤士,眼下儿臣就有个人推举。” 高皇帝点头:“你说。” “儿臣在外游学的时候在同安住过一段日子,是韩家接待了儿臣。儿臣有幸与韩家长子韩珣结识并成为至交。儿臣这次就是请父皇赏韩珣一个官做。” “同安韩家?是跟朝廷做生意的皇商?”高皇帝回想了一下这个耳熟的姓氏,犹豫着问儿子。 李旦点头称是:“宫里用的器皿摆设全归他们家,他们家是跟官窑打交道的。韩珣是他们年轻一辈儿的老大,和儿臣同岁,是个饱学之士。” “唔!”高皇帝把玩着手指上一枚胡人进贡的翠玉戒指,显得有些漫不经心的问道,“就是你在洛阳借住的韩珣?朕怎么听说你们两个闹了人家的赏梅宴,干出很是荒唐的事来的?” 李旦暗自苦笑一下,说道:“都是儿臣的不是,儿臣因为看不惯钟放他们,所以叫韩珣和儿臣一起使了个计谋,也叫他丢丢脸。请父皇不要怪罪韩珣,这都是儿臣胡闹想出来的主意。” 高皇帝大笑起来,挥挥手说道:“罢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若是这个韩珣真如你说的一般,朕让他在朝廷里做个官也不是不可以。” 李旦又拱了拱手说道:“若是父皇觉得韩珣好,就请将他外放吧!” “在天子脚下不比外去做官强些?”高帝忍不住挑眉,多看了儿子两眼,“这是韩珣的意思?” “是,是伯玉的意思,也是儿臣的意思。”李旦不慌不忙的回禀,“儿臣和伯玉都觉得出外历练历练是好事,况且儿子私以为京城的紫袍红袍不胜枚举,就算从四品做起,也不见得比外放能有所建树。所以儿臣恳请父皇俯允。” 高皇帝闻言看了看二儿子:“老二,你说呢?” 李旭笑道:“地方上确实需要一些能干的人为父皇分忧,况且三弟一番真心,父皇不如答应了他。” 高帝颔首:“好吧,等朕见过了韩珣再做决定。这个韩珣是表字‘伯玉’么?朕刚刚仿佛听老三喊了两声。” “是。” 高帝把桌上翻开的文卷合上,敲了敲桌面,说道:“好了,朕也该走了。老四先回去,过了正月朕选几个人陪你到弘文馆念书。老二、老三留下来陪朕用晚膳。老二先跟我回去商量户部的事儿,老三你要不跟着来,要不……” 不等高帝说完,李旦笑道:“儿臣去看看姊妹,儿臣带了些小玩意给姊妹。” 高帝不满的皱了皱眉,但是不肯在正月里训斥儿子,便说道:“……去吧。朕一会儿派人宣你。” 凤阳阁曾是启朝的公主们未出阁时住的地方,周朝建立之后,三位公主也都住了进去。大公主织敏住清心斋,二公主早夭,三公主织慧住怡心阁,四公主织越住悦心居。凤阳阁里种植着许多怡情养性的花草,一年四季皆有花开,还设有暖房,专门在冬季培育一些难养活的品种。 清心斋原名贞治书斋,是启哀帝的长女贞治公主的住所,据说启哀帝苦于没有男嗣,不得不册封年仅十岁,但聪明坚毅的长女为镇国公主,于成年之后封凤翎王,启哀帝百年之后便是一代女皇。据说这位镇国公主因为生在三月桃花遍开的日子,爱极了艳丽如云的桃花,其母万皇后便亲自在屋前种了两株桃树,希望花开万年,女儿长命百岁。 国破的那一日,据说凤阳阁烧起了一把大火,借着东风,把凤阳阁烧成了断壁残垣,后来人们从废墟中竟找到了三具女尸,因为脖子上挂着公主常戴的金锁,便得知三位公主以身殉国了。只有那两株桃树,竟未烧死,异年又开了花。 织敏住进去之后不曾下令砍掉这两株桃树,相反,她喜欢站在树下,仰头透过满树的叶子去看星星点点的天空,沉思或者发呆。 李旦远远的就看见了她伫立在树下,仰着头的背影,恍惚像只鸟,拼命想要挣脱牢笼,振翅飞出去。忽然听到她叹息一声,沉吟着念道: “盼枯见荣花纷纷,摇曳枝头望君恩。年年□□皆一般,不知忧愁到宫门。” “妹妹怎么了?有什么伤心事在这儿做这样的感叹?” 织敏迅速的轻轻拭去眼角渗出的泪珠,转身对向李旦嫣然一笑,摇摇头:“这首诗不是我做的,是前朝的贞治公主做的,那时候……大约她那时候已经晓得了会有这般的结局吧!” 李旦笑着安慰她道:“妹妹何时也这般多愁善感起来了?自古成王败寇,况且你也不曾认识那位贞治公主,何必为她的忧愁而伤感?” 织敏叹息一声,说道:“我虽不曾见过她,但如今住着她曾经住过的屋子,翻阅她曾经翻看过的书籍,点点滴滴总让我想起她。尤其是这两株桃树,每每望见,我总是觉得富贵容易,贫贱也容易,只要一个不小心,便会落得国破家亡、客死他乡!” 李旦负手轻笑一声,说道:“这话妹妹只可对我说一说,若是传到父皇的耳朵里,他自然是要不高兴的。父皇自诩马上得天下,他是第一国君,百年之后,必定是要千秋万代,长盛不衰的。” 织敏嗤笑起来,很是不以为的说道:“我原以为父皇是个明白人,可没想到他也有犯糊涂的时候!哪里见过真有什么千秋万代,长盛不衰之事的?”她见李旦瞪向她,于是笑了起来,挽起李旦的手臂摇了一摇,撒娇道:“三哥哥别生气,我不说了!我知道三哥哥是为我好,心里和妹妹想的是一样的!” 她的笑容宛如一湾浅浅的春水,温暖而俏皮,李旦哪里还舍得再责备她,于是笑着叹了一口气,摇摇头,不再多说。 织敏拉着李旦进了屋子,亲自取了茶叶给他煮茶。他们默默听了一会儿水咕嘟翻腾的声音,织敏忽然问道:“三哥,历朝历代的公主都有伴读女官么?” 李旦点一点头:“仿佛是有的。” 织敏撅起嘴娇嗔:“我们女子又不要上学,又没法子求功名,要个伴读的女官做什么?这不是浪费么?” 李旦笑道:“妹妹这话就差已了,妹妹虽不上学,却也会读几本书。针线上的事虽不要亲力亲为,却也知道荷包香囊怎么绣。这伴读女官也是同样的道理,是陪着妹妹读一读书,闲时一同玩耍的伴儿。哎,妹妹这是怎么了?想来是也要有伴读女官了?” 织敏叹息道:“我不想要!平白的多出一双眼睛来盯着我,多不舒服!我们也不是从小亲近的朋友,也不知道处得来处不来。若是处不来,我又不好意思开口送她回去,这样子得多尴尬?” “是谁?听妹妹的口气,可是有人选了?” 织敏颔首,蹙眉:“沈国公家的长女,刚到及笄的年纪,还小我两岁呢!” “妹妹不满意?” 织敏嗤笑一声:“我都没见过她,谈不上什么满意不满意的。我母妃都说了,人家是国公的嫡长女,虽然比我小,可品貌性情都是绝佳的,说我不听父母管教了才要嫌弃人家呢!我可是一个字都不敢多辩白了。可谁家的闺女摆到台面上来,无非就是‘温良恭俭让’这五个字,嘴上说的最没谱了,还是等见到了再说吧!” 李旦笑眯眯的看着她慌手慌脚的把水壶拎起来倒水,说道:“若是实在不喜欢,妹妹就趁早请贵妃娘娘给她指门像样的亲事打发了,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织敏轻哼一声不屑道:“这些小姐进宫,说起来是陪着我们读书玩耍的,可哪个不是为了选个得意夫婿的?我偏瞧不上她们!” “妹妹倒是不肯同流合污!”李旦轻笑,从怀里取出一只小荷包递到织敏面前,“给你带了个小玩意,你瞧瞧。” 织敏连忙拿起来,打开荷包一瞧,便笑了:“喲!泥人!这是张飞么?瞧他那双眼睛瞪的,难怪长坂坡上一吼,吓退了曹操的千军万马呢!”那泥人不过巴掌大小,捏的却是栩栩如生,仿佛真有个张飞立马怒目。织敏瞧着十分喜爱,不住的翻看把玩。 “喜欢?” 织敏不住点头。 李旦笑道:“喜欢就好,别整天愁闷着,瞧着他多乐一乐,下次给你捏个猴子!” 织敏笑着吩咐侍女拿来一个精巧的小匣子,吧嗒一声打开,将泥人轻轻放了进去,笑道:“我得收好了,省得妹妹们瞧见了和我抢!”她将匣子递给侍女,让她放到架子上,又对李旦笑道:“再过几天就有马球赛了,三哥哥,妹妹等你今年拔到头筹哦!” 李旦嗤笑起来,有些无奈的敷衍道:“好吧,做哥哥的尽力就是!”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章 入世初学待客道 斟酒戏说美佳人 冬天的寒冷还未完全褪去,风吹在身上,仍是呼啸着生疼,几个京官身穿着便服,互相哈着腰问着好,各自搓着手跺着脚,在□□前徘徊着,等待觐见。 守门的三个小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请这几位京官到门房里喝口热茶坐一坐,却又怕辱没了他们,一时没奈何,只等通报的那个伙伴前来回话。 只一会儿,一个穿着褐色袄子的小伙子就飞快的跑了过来,大幅度的行了个礼,后面一个身穿柳绿色夹袄的公子,不急不缓的跟了过来,见了众人笑着一揖,说道:“同安韩伯玉跟各位同僚问好了。还请各位多多关照!” 为首的宗正卿李坚,官居从三品,是李旦的一个远房侄子,年岁却和李旦差不多大。李燚起兵之际,李坚就跟着他学着管理粮草之类的后勤事务,周朝建立,他便得了个从三品的宗亲官员。大皇子燕王李昭是个武官,不喜欢李坚这种精明脾气,二皇子韩王李旭本身是个精明的人,把人瞧得通透,李坚虽也奉承他,但内心总是有些畏惧他。现在李旦回来,李坚便来探探风声。他打听到韩珣和李旦关系非同一般,知道关系人脉四个字最是重要,于是笑眯眯的迎上来说道:“嘿呦!这不是御封的新副大都护嘛!怎么着?还没走马上任呢?” 韩珣笑道:“承蒙李宗正记得,陛下谕旨,叫我在这儿等过了马球赛再走。正好秦王殿下恩典,下官现在就寄居在府上。” 李坚暗呼一声韩珣果然和秦王的关系铁,面上更是笑盈盈的说道:“哦,好好好!哎,我叔呢?小侄儿来给叔请安问好了。” 韩珣闻言看了看李坚,又看了看跟过来的三四个官员,笑着负手在唇边轻咳了一声,说道:“宗正大人和各位同僚来得可真是不巧。殿下前两日外出打猎,不想受了风着了凉,如今伤寒还没好,今儿怕是不能见各位了。” “哎呦!”李坚猛地一击掌,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侄儿怎么一点风声也没听到?侄儿那里可有好参,早知道给带过来了不就便宜了!” “太医说不打紧,殿下就没声张。”韩珣见李坚一副懊恼失落的模样,不由的想笑,偏过脸去好容易忍住了又说道,“不过殿下说了,侄子好不容易来一趟,不好叫你空着肚子回去。殿下虽不能见你了,但是留大人和各位同僚吃顿饭,还叫柔妃娘娘亲自下厨做几道家常菜给大侄子尝尝。”韩珣揽了李坚笑道:“来,大人请进!” 他亲亲热热的把人领进府里,却不往正厅带,走了角门往旁处去了。李坚脸色越来越不好看,觉着李旦不给自己脸面,要叫自己在众人面前丢脸,于是轻轻扯了扯韩珣的衣袖,附耳轻语道:“伯玉兄,烦你给小弟透个风声。怎么不走正厅?” 韩珣笑着默然抚了抚手指上的玛瑙戒指,清了清嗓子提高声音说道:“真是不好意思,殿下的本意原不想轻慢了各位,只是正厅原是陛下从前用的,如今正在翻修,只好让各位移步旁室了。” 众人笑道:“原来如此。下官岂敢抱怨!” 到了旁室安顿坐好,一个身穿白衣,头戴银器首饰的姑娘领着侍女奉上茶来。韩珣连忙亲自接过那姑娘奉上的茶,笑道:“姑姑不在殿下身边伺候,怎么亲自来了?” 那姑娘大约二十八九岁,瓜子脸,柳叶眉,素面朝天不施胭脂,有些莫名的落寞伤感之色。见韩珣和她玩笑,也不理会,抿了一抿嘴唇说道:“这是殿下特地叫我拿来请各位大人品尝的茶叶。” 李坚闻言连忙端起来像模像样的尝了一尝,笑着奉承:“哎呦呵!叔叔的茶叶可真是香!香气扑鼻!” 姑娘这才轻轻一笑,说道:“这是今年进贡的第一批香片,各位爷尝个鲜吧!奴婢告退了。”说着,微微抬手一招,余下的侍女都跟着退了下去。 李坚目送着那姑娘出去,转头问韩珣:“伯玉兄,这位是?” 韩珣笑道:“宗正大人不知道,那位是从前伺候过孝慈仁皇后的姑姑九歌。先皇后仙逝后,姑姑便奉命出宫伺候殿下了。” 李坚便侧头对下手坐着的典军魏训义笑道:“哎呦我说呢!原来是伺候过先皇后的人,瞧那气派,够敞亮啊!”魏训义连忙笑着称是。 韩珣含着笑,不动声色的只管看他们又唱又和,招招手示意原来在这屋里伺候的侍女上前,附耳吩咐:“去请示一下柔娘娘,问问娘娘什么时候能给这帮土匪开饭。叽叽呱呱的都烦死我了!” 侍女应了出了门,正好碰上跑来看热闹的双宝,就把韩珣的话说给双宝听了。双宝听了乐不可支,一阵风似的又跑到书房去告诉了李旦,末了笑道:“殿下真是的,这不是存心戏耍人家嘛!瞧把韩大少爷给憋闷的,我给瞧着,您可真不够义气!” 李旦手执一卷书,大笑了两声说道:“你个丫头片子懂什么?韩珣既然要做官,就得能应付得了这场面。我这是一片苦心为他好!” 双宝倒了杯茶双手奉上笑道:“殿下耍了人还要装好人,罢了,喝口茶润润嗓子休息休息吧!” 李旦笑着放下书卷起身道:“不喝了,咱们也去看看热闹。”说着,拉了双宝的手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个小妮子最是喜欢看热闹的!” 双宝笑嘻嘻的挣脱他,跑到门口攀住门框笑道:“呸!瞧你那样,哪还有点儿亲王的尊贵模样?羞羞羞!” 正巧九歌进来伺候,瞧见了他两个打情骂俏,噗嗤一下笑出来,一个手指戳到双宝的脑门上,笑骂道:“啐你个小蹄子!你才没羞呢!青天白日人来人往的,你们到底也不嫌臊得慌!” 双宝红了脸,低低叫了声:“九歌姑姑!” 李旦清咳两声,随手拿起一本书遮住脸,假装翻看起来。 九歌忍着笑走过去,撑着桌面盯着李旦笑道:“爷就别装模作样的了。您不是想去看韩少爷的笑话吗?还不和双宝姑娘快去?” 李旦有些尴尬的放下书,陪着笑说道:“九歌姐姐别笑话我,我不去就是了。” 九歌笑着推他:“罢了,别跟我来这一套!去吧去吧!等会儿回来吃饭,柔娘娘给你另做了几道热菜。” 李旦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对双宝招了招手。双宝冲九歌礼了一礼,这才跟了出去,笑道:“我还以为没人降得住你呢!瞧九歌姑姑把你给治得一愣一愣的!” 李旦闻言叹息一声,沉默片刻摇头道:“你不知道,九歌打小伺候我母亲,跟了我母亲小半辈子了。母亲去了之后,九歌便跟了我。我每每瞧见九歌就总会想起我母亲来,心里难受得慌。本来九歌是母亲预备着给我收在房里的,可我一去十年没有返家,这就耽搁到现在了。” 双宝甩着袖子跟在他身侧,也黯然片刻,说道:“殿下是觉得歉疚?” 李旦颔首。 “这么说来,那我还为柔娘娘不值呢!”双宝低了头,盯着脚下自己的影子,知道李旦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但是没有理会,叹息道,“妾身自知出身卑微不敢和柔娘娘比肩,更不敢贪心奢望要什么名分。妾虽然沦落风尘,可没几年就遇见了殿下。殿下待我恩重如山,还让我跟着殿下。妾身有幸,能得常伴殿下身侧,可柔娘娘呢?妾身听说柔娘娘进门不到三个月,殿下就外出远游了,一去十年不归。妾身、妾身常为柔娘娘感到不公!” 李旦听了心里很是难受,辩解的话堵在嗓子眼里,可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他自有风流名声,游学在外,认识结交了不少有情有义的女子,但却从来没有落得什么薄幸的名声,只是他心里有个疙瘩,自觉最对不起家里这个偏房赵书柔。赵书柔原也是读书人家的女儿,父亲死得早,是姑姑姑父拉扯大的,嫁进门的时候都是祖父和父亲的意思,自己叛逆不喜欢,十年里甚少想起过她。每次想来,都是惭愧不已。 他不知道赵书柔把这一席话都听了进去,站在门廊底下悄悄的拿帕子拭泪,泪珠跟断了线似的,抹也抹不干净。书柔身边站着织敏公主,公主正好从宫里出来到哥哥府上玩,也把这番话听了进去,叹息一声说道:“嫂子你别说,那姑娘倒也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了,要是三哥真能把这番话听进去,嫂子你从今往后也就好了。” 书柔哽咽道:“公主说的哪里话!我能嫁给殿下已然是三生有幸了,况且我也不是正紧的王妃,又能奢求什么呢?”她狠狠心擦干了眼泪,说道:“厨房那边准备的饭菜怕是好了,我去瞧瞧。公主找殿下玩去吧!” 她说着,微微低垂着头,加快两步走开了。 且说李旦和双宝边说边走,很快到了厢房。厢房里只有一个小丫头拿着柄拂尘在那儿扫灰。小丫鬟头次正脸瞧清李旦,连礼都望了,直勾勾的看着。双宝轻笑一声说道:“你先出去吧,殿下要用这屋子。” 小丫鬟这才回过神,连忙礼了一礼,飞快的溜走了。 双宝捂着嘴盯着李旦直笑。李旦轻轻拍了她的脸颊一下,刚要说什么,忽然听见隔壁传来一阵笑声,连忙走到连着正屋的小门口探头看了一眼,正巧有座屏风挡着,他便闪了过去,只探出半个脑袋打量。双宝缩在他背后,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也捂着嘴巴长着耳朵仔细地听。 酒菜已经陆续上桌,韩珣守着酒坛一直笑呵呵的,双目眯成了两道细缝,眼观八方,见着谁的酒杯快空了就立即殷勤着给他斟满,于座间谈笑风生,一副风流不羁的模样。 李旦瞧了很是高兴,对双宝笑道:“伯玉果然有无师自通之能,好似如鱼得水一般。这样我便放心了,日后他自当官运亨通,步步高升。” 双宝凑在李旦肩头看了看,抿嘴笑道:“那好,日后我要是混得不好了,就找韩大少爷去!找他蹭吃蹭喝,多好!” 李旦顺手在她脸颊上不轻不重的拍了两下,柔声呵斥:“别胡说!”说完,就觉肩上被人重重一拍,耳畔传来一阵轻笑。李旦连忙转过身去。 只见一人穿着雪青色的金花织锦缎子小袄,戴着白玉冠冕,面如白玉,眉似重山,薄薄的嘴唇微微上扬着,一双漆黑如夜的眼眸正似笑非笑的看着李旦。李旦定睛一瞧,连忙一揖到底,笑道:“二哥几时来的?小弟给你问好了!” 来人正是李旦的皇兄韩王李旭。李旭一手搀住他笑道:“哎,你我兄弟不要客气了。不过不是做哥哥的要说你,你回长安来后,怎么都没去我府上走一趟?是嫌你二嫂做的饭不好吃?” 李旦反手挽了李旭的手,笑道:“二哥慎言,小心这话传到嫂子耳朵里,不说二哥晚上回家得打地铺,岂不是显得兄弟我很不识抬举么?”他转头对双宝笑道:“去告诉柔妃,二哥来了,让她把午饭送到从前二哥住的屋子去,我陪二哥好好喝两杯!” 双宝好奇的多打量了李旭两眼,这才笑盈盈的应了。李旭伸出一只手拉住她的胳膊笑问道:“姑娘方才为何如此看着我?” 双宝瞅了李旦一眼,抿嘴笑道:“原来韩王殿下生得如此好看,贱妾都看痴了!说起来,三殿下可就要逊色许多了呢!”说完,不待李旦反应,猛地跳着脚,像只活泼的小兔子似的,嗖的就窜了出去。 李旦没趣的摸了摸鼻子,苦笑一声。 李旭颇有兴致的看了看李旦,笑道:“三弟果然不负风流的名声,刚才那姑娘可真标致!哎,是哪里人家?多大了?” 旦笑了笑说道:“她也不记得了。她是洛阳有名的歌女双宝,嗓子脆亮得像只黄莺,待会儿有空叫她给二哥唱一曲。”说着,亲热的拉着李旭往外走。他和李旭年岁最为相近,在家的时候就最是要好,外出的时候也常给李旭寄信问好。 旭是个很聪明的人,只是小时候生了场大病,身子骨有些虚,皇帝李燚便不曾苛责于他,养成了些顽劣的骄纵脾气。他与兄弟姐妹的关系都不大亲近,唯独与旦合得来些。李燚发兵咸阳之际,他按兵不动于朝廷之内,一直与父亲里应外合,给李燚拖延时间,准备粮草后勤,可谓是周朝初建之功臣。国建之后,父李燚封他韩王,赏了许多肥美的土地,但又舍不得儿子,又在长安给他建了座宅子,时常招进来伴驾。 他们很快走到了从前李旭住过的屋子,屋子里的陈设还是从前的模样,散发着淡淡的烧余下来的沉水香。 “这味儿闻着亲切!”李旭微笑起来,笑意越来越浓,待他看到了置放在东侧的屏风时,笑得更加欢快了。他走过去,伸手轻抚着上面的字,缓缓念出了声:“‘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三弟,我还记得当时你看见我亲手写这面屏风,吵着嚷着要替我写‘君子’这两个字呢!” 李旦挠挠头一笑:“我记得。可我的字没有二哥的好看,瞧就这两个字,把这面屏风给糟蹋了。” 李旭笑道:“你从小就爱听君子之道,立誓要做个坦坦荡荡的人物。你当时不过十岁,这‘君子’二字却能写得方方正正,可见你真是个方正的人。再说,我那时也不过十二岁,写出来的字又能有多好看?” 旦微微一笑,接过侍女端来的茶壶,亲自倒了一杯茶送到李旭面前:“二哥您喝茶。” 李旭摆摆手,笑道:“不渴,别忙了。”说着,在坐榻上坐了,说道:“前几天柳兆庭来见过我,还拿了封你的举荐信。老三,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旦挨着李旭也坐了下来,琢磨了片刻用词说道:“年前他来找过我,想让我保举他。可我是个闲散的王爷,不想管这些事情。我就给他指了条路,引到二哥这儿来了。”他说着骤然一笑:“二哥正是用人之际,怎么样?觉得这个柳兆庭是不是可塑之才?” 旭的一只手轻抚着嘴唇不说话。 旦连忙问道:“二哥是嫌兄弟多管闲事么?”他见李旭没有回答,赶紧又唤了声二哥。 李旭这才回过神来,说道:“没有,我不是嫌你多管闲事。三弟,二哥多谢你事事都想着我。我刚才想起另外一件事来。哦,对了,韩家是不是要跟柳家结亲家了?” 李旦没有多问,点点头:“伯玉保媒,把他家的五小姐许给了柳兆庭。韩五小姐现在暂住在我这儿,我觉得这门亲事挺好的。你要是真应了柳兆庭,将来你也提拔提拔伯玉呗?” 李旭哼了一声,笑了起来:“你小子别得寸进尺啊!你就是懒,回来帮着父皇分担一点,咱哥俩一处做事不知道有多好!可是你呢,遇事儿了就全推给我,也不怕累死我!” “不是,二哥,你……”李旦张口欲辩,李旭大笑起来:“哎呦,这不是小弟妹吗?送什么好吃的来了?哎,大妹妹也在这儿啊!” 赵书柔礼了一礼便忙着吩咐丫鬟摆饭。织敏从书柔身后跑了过去,拉住李旦的手,笑盈盈的对李旭说道:“我是来找三哥哥的!” 李旭眯起眼来,一副坏心肠的样子,笑道:“哦,就找三哥不找二哥?你个丫头片子,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二哥?” 织敏把嘴一撅,撒娇着似的说道:“二哥你欺负我!我什么时候不想着二哥了?只是二哥你常进宫,三哥却不常着家,我想见一面都难,所以才特地来找他的!偏你欺负我!” 李旭嘲讽似的笑道:“你都多大了?还这么撒娇!等明儿嫁了人,你还这么孩子气的不成?我看确实该找个人看着你,沈家的大小姐最好,比你规矩!” 织敏赌气扭过身去,手里不住的绞着帕子。 李旦温和的笑了笑,伸出一只手搭在妹妹肩上安抚性的拍了拍,对李旭笑道:“二哥认识那位沈大小姐?” “偶然间见过一次。” “哦?是个怎样的人物品性?” 李旭斜乜了织敏一眼,发出两声轻笑。织敏憋了一会儿便忍不住了,半转过脸来,一双杏眼圆圆的瞪着李旭,嘴唇抿得紧紧的。 李旦搂着她的肩笑道:“二哥快别逗她了,说出来也让兄弟听听热闹!” 旭在织敏的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笑道:“瞧她这双眼睛,瞪得跟头驴似的,丑死了!” 织敏闻言,一蹦三尺高,伸手就要打他。李旭忙笑道:“哎,你要真打疼了我,我就不告诉你了啊!”织敏不甘心的跺跺脚,说道:“快别卖关子了,说呀!” 李旭笑道:“也罢,告诉你就是了。这位沈大小姐确实是个绝世的佳人,你哥哥我活了快三十年了,天底下就没见过第二个这么漂亮的女子。只是漂亮的女人都有点自傲,这位沈大小姐因为生得格外好看,性子也比旁人更冷傲些,对谁都有些爱理不理的。” 织敏拍手笑道:“哦,我知道了。定是那位沈大小姐给你脸色看过,所以你才这么说的!原来你也有吃瘪的时候,真是乐死我了!” 书柔在一旁盈盈笑着说道:“殿下,二殿下,公主,饭摆好了,请上桌吧!” 李旭笑道:“小弟妹辛苦了。”说着,起身理了理衣裳,对李旦说道:“三弟,请吧。咱们吃饭!”李旦连忙跟着站了起来,请李旭上座,又对织敏笑道:“还杵在那儿做什么?你不吃饭了?” 织敏心里转了两转,嘻嘻笑着在李旭的下手坐下,拿过酒壶给李旭斟了一杯,笑道:“二哥哥,你还没说呢,我说得到底对不对?” 李旭指了指李旦面前的杯子笑道:“不给你三哥倒酒?” 织敏叹了口气,幽怨着说道:“三个哥哥里就你最讨厌!一肚子的坏水!”虽这么说着,仍是起身,如法炮制的给李旦也倒了一杯酒,推了推李旭说道:“这下可以说了吧?” 李旭瞥了她一眼,和李旦碰了碰杯子,一口把酒吞下了肚,缓缓说道:“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是一日我去找沈家的大公子沈琰喝酒,在二道角门那儿撞见了她,说过两句话,哪有什么吃瘪不吃瘪的?她不是你大哥的表妹么?等大哥回来,你自己问他去就是!” 织敏听了很是索然无趣,丢下手帕叹了口气:“罢了,我也没这个兴致了。不就是个伴读女官么?实在看着不舒服,我不理她就是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轻别离好男志四方 重情义烈女责世情 春雨朦胧,一直滴滴答答的下着。雨雾笼罩着整个山城,水汽弥漫在鼻间。 一大早,天还未亮,韩珣就已经起身带着三个侍从出了□□。他不喜欢告别,没有告诉李旦,也没有同他亲妹子韩五小姐说,静悄悄的套了马车,回眸望了一眼□□,便打算赴任去了。 李旦忽然从梦中惊醒,起身便问王振是不是出事儿了,王振哭丧着脸回话道:“回殿下,大少爷一早就套马车去北庭都护府了,还叫不让惊动了殿下。小的、小的是左右为难啊!” 李旦猛地一拍桌子,来回踱了两步,说道:“快备马!要最快的!再给我带上一壶酒,我去找他!” 王振连声应了,忙不迭的奔了出去。 很快马就备好了,一匹纯色的枣红烈马,稳健得像座小山。李旦爱抚了两下马背,正要翻身上马,忽然听见一叠声的娇呼远远传来:“殿下!殿下!等我一起走!” 只见韩五女从远处飞快的奔过来,拼命的挥着手。待到了跟前,双手扶着膝盖不住的喘着粗气。 李旦连忙抚了抚她的后背给她顺气:“五小姐?你怎么跟过来了?” 韩易书喘着气磕磕巴巴的攀着李旦的衣袖说道:“殿下,我知道我哥走了,你这是要去追他。你带上我一起去吧!让我也送送他!” 李旦见她穿着件荷花粉色的新衣裳,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的,珠翠也端正戴好了,只是刚刚跑得太快了些,衣裳略沾了些尘土。便问她:“你怎么知道你哥今天会走?” “我哥前脚刚走,王振后脚就来告诉我了。我一个姑娘家没法出门去追他,但是知道殿下一定是要去送他的,于是便穿戴好了等着。”她见李旦不做声,便软声恳求,“殿下,我从小没了娘,父亲又对我不上心,是大哥大嫂把我带大的。如今大哥要去边疆了,没个三年五载怕是见不了面了。我就要出阁了,就想在嫁人前再看我哥一眼!” 李旦看她说得可怜,眼中已经渗出了泪,便叹息一声宽和的笑道:“好,我带你一起去!”说着,将易书抱上了马,又自己翻身上马,“啾”地双腿一夹马肚,鞭子猛地一甩,马便蹿了出去。 他一路快马加鞭,紧赶慢赶在出城前的十里亭追上了韩珣。韩珣正坐在亭子里喝水休息,远远的看见李旦奔马来了,不由长吁一声,心里又是感慨又是欣喜,连忙迎了出去。 不待韩珣发话,李旦那么一个温吞的人,劈头盖脸的就骂:“韩伯玉,你还当不当我是你朋友!你出远门去赴任,为什么不告诉我,不让我送你!” 韩珣苦笑一声说道:“走这么快还是给你追上了,还带着小五。不是我说你,你最了解我,我韩珣是那种不要朋友的人么?情义二字最重了。只是我一向不喜欢别离,怕你伤感,这才想着提前溜走的。” 他看李旦仍是板着脸,便又笑道:“好了,别生气了。带酒来了吧?咱们喝一杯,权当你给我送行了!” 李旦闻言叹了口气,解下腰畔的酒壶晃了晃,拔下壶塞递给韩珣,沉默着摇了摇头。韩珣笑了笑,接过酒壶仰头就是一大口,抹着嘴唇把酒壶递给李旦,笑道:“知道你肯定带酒了,来,你也喝!” 李旦接过,仰起脖子也是一大口,酒水顺着嘴唇烫进脖子胸膛,他却不在意。放下酒壶说道:“兄弟,我知道你此去是建功扬名的,我不阻拦你。我也知道你提前走是不想凑马球赛的热闹。分别的话我不说了,等你功成名就了衣锦还乡!” 韩珣颔首,笑道:“好!” 他对韩五女招招手,笑道:“小五,过来,到哥跟前来。” 韩易书加紧两步跑到他面前,哽咽着扑进他怀里:“哥!你要走,干嘛不告诉妹子啊!” 韩珣笑着拍拍她,拿袖子抹她头发上的水珠,笑道:“哥就是不想看你哭才没告诉你的。好了,哥可给你备了份丰厚的嫁妆,你看到了没?” 韩易书闻言红了脸,挂着眼泪娇嗔道:“哥!” 韩珣大笑:“咱们家是生意人家,没有那么多的凡俗规矩。哥喜欢五妹妹,就给五妹妹备了份丰盛的嫁妆。妹妹出门的时候,可要漂漂亮亮的,不能给人比下去!” 易书任他给自己抹泪,笑着点点头。 “虽说柳兆庭是续弦,但是他是哥仔细相过的,将来会有出息的,你要相信哥的眼光。”韩珣扶着她的肩头,对着妹妹的双眼,仔细叮嘱,“在王府要听殿下和娘娘的话,别顽皮惹事,知道了么?” 易书连声称是,从怀里取出一张花笺,双手奉到韩珣面前。韩珣接过一看,上面略显稚嫩的笔法用小楷写着李白的《送友人入蜀》: 见说蚕丛路,崎岖不易行。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 芳树笼秦栈,春流绕蜀城。升沉应已定,不必问君平。 易书红着脸笑道:“我心里知道哥哥这几天要走,也知道哥哥平时喜欢这些诗文,只是我没读过书,不认识几个字,更不会作诗,便缠着双宝姐姐给我写了这首诗。我照着临摹了几十张,就这张还能看些。哥哥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却什么也回报不了,唯独能写这么一张纸。哥,你带上,就当妹子孝敬您的了!” 韩珣轻抚着花笺,忽然有些百感交集,深吸一口气开着玩笑说道:“打小没人教你读书认字,你嫂子说教你,你又赌气不学。如今连四句像样的诗都不能做给哥哥听听。唉,我说小五,这首诗写的是送人去蜀中的,你哥我去的可是北庭啊,这可不是同一个地儿!” 他原本是伤感了,想开开玩笑活络一下气氛,谁知易书听了,沉默片刻,泪水就在眼眶里不停的打滚。李旦在一旁看到了,轻喝一声:“伯玉!”韩五的眼泪立马就顺着鼻翼烫下来了,上嘴唇碰着下嘴唇直打哆嗦。韩珣一看妹子哭了,连忙拉着她亭子里坐下,拿了手绢给她擦泪,柔声哄劝:“哎呦,我的好妹妹!我在跟你开玩笑呢!你能有这份心,哥心里热乎乎的!这么多年了,哥是看着你长大的,哥现在就等着看你风风光光的出门呢!好了,别哭了啊!” 韩易书呜咽着抬起头,拿着手背摩挲了一把脸,抽泣道:“哥哥,那你说,北庭到底有多远啊?是不是很远很远,远到望穿了眼都看不见?” 韩珣笑着看了看李旦,悄悄叹了口气,对易书笑道:“对,是远,远在天涯海角。可是没关系,哥是去扬名立万的!等我功成回来,哥可要看看哥的大外甥呢!”他直起身,笑着拍了拍易书的肩膀,努努嘴说道:“好了!别哭了!跟殿下回去吧,我要走了,不磨蹭了!” 韩易书擦了泪,站起身来缓缓跪在韩珣跟前,磕了头,说道:“妹妹小的时候就知道只有大哥是真的对我好,我总以为出阁的时候,哥哥会给我送亲。但是哥哥现在要去建功立业了,不能为我送亲了。妹妹给您磕头,权当感谢您了!” 韩珣拉起她笑道:“一家子人说出两家话来了。幸亏你嫂子今天不在,否则非和你急!我对你好,那是应该的。”他转向李旦,笑道:“兄弟,我还当你是兄弟。拜托你千万看顾好我妹子!” 李旦颔首笑道:“放心吧,你妹子就是我妹子,等小五出阁的那天,我替你给她送亲!”他拍拍韩珣,走过去亲自拉住马车的缰绳说道:“走吧!” 韩珣轻轻抚了一下韩易书的脸,便大笑着登上了马车。 马车渐行渐远,只听得他高声吟道:“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只念了这前四句,便不住的大笑着,渐渐听不见了。 李旦目送他远去了,转过脸来对易书笑道:“好了,咱们也回去吧!” 可易书见只有一匹马,又不像一早走得那么急,再也不好意思跟李旦同骑一马了,扭捏着不说话。李旦笑着拍了拍马背,说道:“知道不方便。来,你上马,我给你牵着!” 易书闻言连忙往后退了两步,慌忙摇摇头,怯声说道:“这样不好。你是王爷,我只是个小丫头。” 李旦和颜悦色的笑了笑,不由分说抱起易书就往马背上一放,一手摁住她笑道:“别动!我和你哥哥有八拜之交。你是他妹妹也就是我妹妹,做哥哥的给妹妹牵马领路,有什么不妥的?”说着,牵拉着缰绳就真的悠悠哉哉的走了起来。 他的笑容和煦得好似这三月的春风,易书真的也就平定下心来,竟开始哼起歌谣来。年轻的姑娘悠悠扬扬的如是唱道: “丈夫气力全,一个拟当千。猛气冲心出,视死亦如眠。 率率不离手,恒日在阵前。譬如鹘打雁,左右悉皆穿!” 她一边唱,一边还伸手比划,很是天真活泼。 李旦含笑听着,不由跟着摇头晃脑的哼了起来。易书俯下身来探过脑袋望着他,奇道:“这是首民谣,你也会唱?” 李旦笑道:“是伯玉回家的时候教你的吧?这还是我们一起漫游的时候,在远地听到的呢!” “你和我哥的关系可真是好!”易书不由的感慨起来,叹道,“每次大哥回家我都喜欢缠着他给我讲故事。每次他给我讲故事见闻,又总是提到你。我从小最敬佩的除了大哥,就是你了呢!” 李旦欢快的笑起来。 街上已经热闹起来,卖早点的箱炉已是热气腾腾的了。还有大娘挎着篮子叫卖栀子花。人来人往的,各色各样,很是有趣。韩易书甚少出门,看得眼睛都直了。 李旦见她看得高兴,不由暗笑起来,心想这还是个孩子呢。又怕她一早出门饿了,便笑道:“前面有家店,做面饼做了几十年了,口味地道的很。你要不要尝尝他家的胡麻饼?” 易书问道:“胡麻饼?那是什么?”她见马停在一家店门前,抬头一看,匾上写着“辅兴坊”三个字,又问道:“就是这家么?”见李旦伸手,便挽了他的手借力跳了下来。 辅兴坊一早已来了很多人,有的人坐着现吃,有的是大户的仆从,因为自家做得不够好吃,便出来买现成的回去。 韩易书看得目不转睛的,拉着李旦的衣角问道:“他家的面饼这么好吃么?怎么一早就有这么多人?” 李旦在一张桌前坐下,笑道:“尝尝不就知道了?”说着唤来小二,说道:“来一大份的胡麻饼,两碗肉汁汤饼。多的胡饼待会儿给我装起来。” 小二应了一声,奉承着去了。 旦便对易书笑道:“你柔妃嫂子爱吃这个,我带点回去也给她尝尝。” 一时,小二端上吃的。李旦先给易书夹了一块饼放在碟子里。易书咬了一口,一嘴的酥脆,脆皮都纷纷掉了下来。她见李旦盯着她,便笑道:“好吃!旦哥哥,你也吃啊!” 李旦笑问道:“你叫我什么?” “旦哥哥!哥走之前悄悄跟我说了,他跟你结拜过,要我把你也当做亲哥哥。你说过要给我送亲的,我叫你一声‘哥’不算过吧?”韩易书咬着面饼不吃,瞪大一双眼看着他,追问,“你是觉得我喊你哥是轻贱了你么?” 李旦忍不住皱眉:“说的这是什么话!我跟你哥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我说过给你送亲就是拿你当我亲妹妹的。别再说什么轻贱不轻贱的来气哥了,知道了么?”说着还不解气,又伸手在易书的脑门上重重的拍了一下,反倒气笑了:“你整天都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韩易书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点点脑袋,埋头不停的啃面饼。 李旦也笑了笑,低头吃了两筷子面饼,忽然听见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粗犷不羁的笑道:“在燕地吃了半年的风沙,回到长安,顿时感觉神清气爽的!” “表哥今天中午上我家吃饭去吧,我娘常念叨你呢!给你做你爱吃的,好好补一补!”另一个声音带着懒洋洋的笑意软软的说道。 李旦循声回头一看,又惊又喜,连忙放下碗筷站了起来,唤了一声:“大哥!” 前面走着的那个人也是惊喜万分,他人生得人高马大,眉毛又粗又重,面色晒得黝黑发亮,站着就像座稳重的山。然而他看到李旦就立即喜上眉梢,软化了下来,激动的握住李旦的手不住摇晃:“老三,真是你啊!” 这人就是李旦的大哥燕王李昭。李旦第一次回长安的时候,李昭已经领命去了封地,说起来他们都有十一年没见过了。李旦也十分的激动,跟着想要跪下去行礼。李昭已是含了热泪,用力拖起他,使劲儿拍了拍他说道:“好好好!咱们弟兄十一年没见面,长得坚实了,也有出息了。大哥走到哪儿,可都能听见你的风流名声啊!” 他拉过跟在身边的年青公子,这公子大约二十出头,穿着雪青色的绸缎衣裳,腰佩两枚镶着翡翠的玉佩,才初春就手执一柄长扇,生得很是艳丽好看,但是当中又见一抹戾色。李昭揽着那公子对李旦笑道:“老三,这是我姑表兄弟沈琰。沈琰,这就是你们读书人中大名鼎鼎的秦王!” 沈琰闻言便要拜,李旦笑着摆手示意他起身,笑道:“咱们本是一家人,可到现在才见面。你父亲不就是我母亲的同宗兄弟么?一家人可不兴这些个虚礼啊!”他说的母亲是李昭的生身母亲沈氏,也是李燚的原配夫人,是李旦娘侍奉的主子小姐。 沈琰淡淡一笑,说道:“在下只是个游手好闲的人物,不敢和殿下这样的肆无忌惮。” 李旦轻咳两声,复又笑道:“请教阁下表字。” 沈琰把扇子在手指间转了两转,眼眸灵活的一转,红唇间轻巧的吐出两个字:“崇美。” “原来阁下你就是沈崇美!失敬失敬!”李旦闻言乐了起来。 李昭笑道:“怎么,我这个表兄弟很出名么?” 李旦拍手笑道:“可不是?金陵沈崇美,前朝第六位皇帝德宗陛下的第四代孙,那可是从小就出名啊,三岁作诗,五岁作文,十岁就能写大赋。我怎么就没想起来呢!” 李昭惊喜的喝了一声。 沈琰淡然笑道:“不过是大家肯给我个脸面罢了。殿下请不要再夸我了。再夸下去,我就羞愧难当了。” 旦连连称好,忽然想起易书,便笑着让开身子露出易书,对易书笑道:“小五来,见过燕王大殿下还有沈大公子。” 韩五女慢慢走到前面来,缓缓行了一礼:“妾身韩五,给殿下请安,给沈大公子请安。” 昭指着她疑惑道:“兄弟,这是?” “这是兄弟的结拜兄弟韩珣的亲妹子,已经许了柳兆庭了,先暂住我这儿。” 昭点了点头,正要让韩五起身。忽然猛地吼道:“妈的!谁跟着老子呢!给老子滚出来!” 李旦和沈琰俱是一震,就见一人从房梁上一跃而下,撅起嘴说道:“表哥,你那么凶干什么啊?”沈琰一见,又惊又急,忙上前两步喝道:“你怎么窜在房梁上啊?” 只见一小姑娘一身脆亮的鹅黄色衣裳,腰畔别着把长鞭,打扮得伶伶利利的。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明艳得像一轮初升的太阳。她噘着嘴跺着脚冲沈琰叫道:“哥,你又凶什么?你们两个凶神恶煞的都比门神恐怖了,讨不讨厌啊!” 沈琰猛地拽了她一把,呵斥:“你跟着我们倒是有道理了?快过来拜见秦王殿下!”他转向李旦说道:“殿下,这是我二妹子,小名一个‘婞’字。” 谁知沈婞冷冷瞥了李旦一眼,哼了一声,抱起双臂不做声。 沈琰蹙起眉来,喝道:“干什么!摆脸色给谁看呢!” 沈婞推了一把沈琰,抱着双臂走到李旦身边,上上下下打量了李旦一番,冷冷问道:“你就是秦王李旦?” 李旦不以为意的拱了拱手,包含着笑了笑:“正是。” 沈婞冷哼一声,颇有些鄙夷的说道:“常听人说起你,可你哪点比得上我大表哥?你娘生前不过是我姑母的侍女,如今倒是成了皇后娘娘了。你口口声声称我姑母叫‘母亲’,可怎么不见你为她公开的说一句话?依我看,你就是个伪君子!” 她这一番话说得李昭脸色都变了,厉声呵斥道:“沈婞!胡说八道些什么呢!你再口无遮拦的,我拿大耳刮子抽你了!”李昭拽着沈婞的胳膊,猛地一使劲,就把她摁在了桌上。 旁边的客人本来都在看热闹,但看得出来他们都是大富大贵之人,见真起了事端,反倒纷纷散开了。 沈婞被她表哥摁住了,还在不服气的不住挣扎,口里叫嚷道:“你抽死我算了!我是为你不值呢!你才是正经八百的嫡子,他算什么玩意?凭什么高你一等!” 李旦本来是笑着的,一看李昭还要使劲,知道他是武官出身,真有力拔山兮的本事,连忙上前拉开他,说道:“二小姐说得一点没错,我已经很羞愧了。大哥你再弄伤了二小姐,这不是让我没脸么?” 沈婞得了自由站直身子,并不领情,翻了两个白眼,走到一边不说话。李昭拿这个表妹没办法,只得向沈琰使个眼色。沈琰会意,走过去轻轻拽了拽沈婞的胳膊,轻声呵斥道:“不许再胡闹了!否则我告诉你姐,让你姐治你!” 沈婞竟然闻言色变,赌气跺了两脚,又狠狠瞪了一眼,抱着双臂飞似的跑了出去。沈琰告了声罪,也慌忙跟着追了出去。李旦看着稀奇,凑到李昭身边问道:“哥,这沈二小姐怎么听了她姐姐的名字吓得魂飞魄散似的?这沈大小姐有这么厉害?” 李昭摇着头叹了口气说道:“从前,阿婞也不是这个样子,一肚子的愤愤不平。”他向已经空无一人的门口望去,目中流露出悔意来,喃喃自语道:“其实是我对不起她姐妹三个,可阿婞呢,不记恨我,反倒还处处向着我。” 李旦闻言很是奇怪,拍了李昭一下说道:“大哥,你说什么呢?” 李昭猛地拍了下脑壳,笑了起来:“没事儿!你问沈大小姐啊?我可告诉你,那可是位少见的绝世美人,好着呢!你见了就知道了!”说完,这才有空顾得上韩小五,转身对着默默站在一旁的姑娘咧嘴一笑,说道:“韩姑娘,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 韩易书看他那种张牙舞爪的样子,不由的浑身一颤,激灵了一下,俯下身去行了一礼:“妾身不敢!” 李昭摆摆手虚托了她一把,褪下大拇指上戴着的一块玛瑙戒指递到易书手上说道:“听说你的大喜日子将近了,我不能空着手祝贺你,这个就是个小玩意,拿着吧!” 易书看了看李旦,后者笑了笑点点头,便双手接过又是一礼,说道:“谢殿下赏赐。” “得嘞!本来是想跟着我大表兄弟来吃个早饭的,结果倒闹出个笑话来了。不吃了!我先走了!”李昭说着,掸掸衣裳就想走。 李旦笑道:“表兄弟跟着妹子走了,不如我陪您吃顿早饭如何?” “不了!”李昭笑了一下,“等会儿我得去趟我舅舅家,省得阿婞被教训得太狠了。哦,对了,三弟啊,我这妹子嘴上没个谱,你可别往心里去!” 李旦大笑起来,说道:“大哥,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您把兄弟想成什么样的人了!您尽管去吧,改日我去您府上讨杯酒喝!” 李昭叹气似的笑了笑,拍拍李旦的肩膀,说道:“好,你的心意我领了,没事儿就别上你大哥家跑了。省得沾了晦气!咱马球场上见!”说着,留下惊愕不已的李旦,迈开大步就走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章 献美妾各怀鬼胎 争高低同僚不容 草肥水美,四月初的天空碧蓝如洗,群鸟环绕,河两岸的杨柳枝叶嫩如,桃花绽放,红粉开满了树枝,清风不时送来阵阵甜丝丝的幽香。 三天前,宫里的内侍早已提前到了这儿。这儿是季贵妃兄长季岺亲选的马球赛场,现在这里一切都已收拾妥当,只等贵人们来此打球玩耍。 快到晌午的时候,季岺的马车刚到,还未等他下车站好,便有早早等候着的官员涌了上来,只听那其中有能说会道的已经抢先笑了起来,说道:“喲,这儿弄得可真齐整!您别说,搁这上面打球那才能品出味道来呢!我说季大人,下官可真是佩服您!这儿从前可是块荒地,楞给您整成了这么好的一片球场,陛下待会儿见了,一定龙心大悦啊!” 季岺微笑着摆一摆手,颇为得意的笑道:“这些都是小意思。再说,陛下要亲临此处,我怎么敢不挑最好的呈上来?为着陛下,再怎么花心思也都是不为过的,只要陛下能给个笑脸,就是给我天大的脸面了!” 就听一人唤道:“舅舅!”只见四皇子李旸一身玄色紫金描大蟒的绸衫,正值舞象之年,又兼学习了骑射之类的武功,虽然年轻,却也把衣裳给穿得服服帖帖的,一副斯文有礼、敦良贵重的样子。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少年,大约也是十五六岁,身穿秋香色绣海棠花的绸衣,双眉天生平阔秀长,眼中透着一种难以捉摸的神色,宽额,很是聪明的模样。 “哎呦,四殿下几时到的?早饭用过了?最近可好?书读的还好?”季岺连忙笑吟吟的拉起李旸的双手,一叠声的发问。 李旸拱手淡淡一笑:“多谢舅父挂心,我一向都好。” “那就好!这位是……?”季岺看向那少年,心里有了七八分的答案。果然听李旸介绍道:“哦,未央来,这位是我的舅父季岺,现管着礼部的大小事宜。舅舅,这位是父皇亲赐来陪着我念书的柳未央。” 柳未央拱手作揖:“学生柳艾拜见尚书大人。” 季岺双手托起柳未央笑道:“原来是赫赫有名的未央公子!你能陪着四殿下读书写字,老夫心里甚是宽慰啊!好好好,你和殿下可要勤奋读书,好让陛下放心啊!” 柳未央应了一声。李旸伸出一只手搂了搂柳未央的肩膀,亲厚的笑道:“我和未央一见如故,舅舅不必担心。对了,一会儿母妃和几位娘娘的銮驾就要到了,礼乐虽然已经备好了,舅舅还是应该去查看一下,不要出什么差错。” 季岺笑眯眯的称好,问了一声“五殿下呢?还没来么?”听李旸有些不悦的说道:“烦劳舅舅担忧,只是老五很是顽劣不堪,不说平时读书不肯下功夫,就说今天这样的大日子,他还到处游荡不见踪影。”季岺笑着安慰道:“殿下不要动火气,想来五殿下年轻贪睡,再过一会儿也就来了。”说着,不紧不慢的走开了。 李旸叹息一声,走到水边负手而立,对柳未央感慨:“常言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老五与我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要是他能与我一心,千秋伟业也就能一同创立了!可惜啊,老五这人,算是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未央轻笑一声,附耳低语道:“俗话还说‘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呢!殿下有平天下之志,那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呢?” 旸微微一笑,有如暖阳初升。 这时,一个小小的孩童边笑着叫着,边往李旸怀里扑来:“四叔!四叔!” 李旸一见那孩子,立即喜笑颜开起来,俯下身来一把将他抱了起来掂了掂,笑道:“好小子,又长沉了!想你四叔了?”那孩子搂着李旸的脖子,嘻嘻哈哈的笑着,用力点一点头,说道:“想!自从四叔住进宫里,汨儿跟着母妃住,汨儿好久都没有见到四叔了!四叔答应给汨儿做把弓的,四叔可不能赖哦!” 原来这孩子乃是二皇子李旭的长子李汨,从小就跟李旸在一起的时日多一些,所以格外亲近。 李汨的母亲,即是韩王妃崔氏,站在一旁由两个侍女左右搀扶着,一手轻托着小腹,柔声轻语道:“汨儿快下来,你身上才溅了泥水,别把四皇叔的衣服蹭脏了!”她又有了身孕,越发显得脸若银盘,很是满足。 李旸轻轻把李汨放在地上,牵了李汨的手笑道:“嫂子,不碍事的。汨儿很是讨人喜欢呢!” 崔王妃轻轻巧巧的竖起一个手指比了比,掩唇笑道:“汨儿刚出生,四叔就喜欢他,可见这孩子是真投叔叔的缘!不过,叔叔也不用着急着心疼侄儿,等再过两年殿下成了亲,自然有自己的孩子可以亲近呢!” 旸的脸微微泛红,蹲下身来搂着李汨笑了一笑:“嫂子就别打趣我了,我……” 崔王妃含笑摇一摇头,说道:“罢了,我不逗殿下了,省得殿下一会儿得真的大动肝火了。”便吩咐侍女:“丽音,扶我去亭子那儿歇歇脚吧!站了一会儿,感觉脚踝涨得疼。”那叫丽音的侍女应了,对李旸礼了一礼,便搀扶着崔王妃去了。 李旸暗暗松了一口气,对李汨笑道:“汨儿,最近可有什么好玩的见闻?说来给叔叔听听!” 李汨搂着李旸的脖子不肯撒手,笑道:“前天三叔去看我,教我背了一段话。四叔,我背给你听吧!”于是开口即稚声稚气地诵吟:“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是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弃其余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就听一阵鼓掌声,一个娇俏的声音笑道:“汨儿可真是有出息!如今会背文章了呢!” 只见织敏公主和三公主织慧并肩立于桃树下,纷纷菲菲的桃花瓣飘落在她二人的锦衣上,远看犹如仙子下凡一般。 旸松开手,李汨便有模有样的作揖:“大姑姑,三姑姑!” 织慧公主走上前蹲了下来,张开双臂抱了抱李汨,喜道:“好久没见到汨儿了呢!来,给姑姑好好抱一抱!”李汨笑嘻嘻的在织慧脸上亲了一口,窝在她的怀里甜甜说道:“汨儿也想姑姑了。” 李旸和织慧互相问了好,走到织敏面前礼了一礼,问候道:“大姐姐,偶然听得姐姐病了,一直没得空去探望姐姐。姐姐可大好了?” 织敏闻言,淡淡笑了一笑,抬手轻轻折下一枝桃花枝,放在鼻下嗅了嗅,瞥了一眼李旸说道:“我知道兄弟忙,难得还能知道姐姐病了。探望就不必了,兄弟管好自己就好了。” “姐姐这样说,叫兄弟羞愧难当!”李旸见织敏嗔怪,慌忙再做一礼,“做兄弟的本该为姐姐分忧,可是姐姐病了兄弟都没有尽心。是兄弟不好,请姐姐责罚!” 织敏忽然巧笑一声,手执桃枝轻轻敲了敲李旸的脑袋,说道:“我知道你最近功课繁重,所以没空来看我。方才我是逗你玩的,谁知你就急了。好了,高兴点,一会儿姐姐还要看你打马球呢!” 李旸应了一声,直起身来问织敏:“母妃怎么还没到?” 织敏把头摇了一摇,发髻上的一根凤凰含珠的金步摇也跟着摇曳了两下。织敏笑道:“母妃总归是要和陛下一同来的吧?不过,陆昭媛和林修媛、穆婕妤都已经来了。其他没有子嗣的娘娘都推辞没来。” “德母妃不也是没来么?”织慧抱着李汨走了过来,“我母妃说德母妃前几天又和陛下大吵了一架,闹得整个昭阳殿都知道了。父皇怒极拂袖而去,还把大皇兄给骂了一通呢!” 织敏皱眉,压低声呵斥织慧:“少闲言碎语的议论!” 这时就听礼乐奏响,钟鼓齐鸣,三人对视一眼,便知皇帝的御驾将至,于是各自归位,站在一旁等候。此时燕王李昭、韩王李旭、秦王李旦和六皇子李杲、七皇子李晟都已经到位,皆垂手侍立。乌泱泱的数百号人,只听得礼乐之声,不闻讲话咳嗽之杂音。 “陛下驾到!贵妃娘娘驾到!众嫔妃皇子皇女及列位臣工跪迎圣驾!”内侍总管大太监荣宝拂尘一挥,尖声高呼。 众人纷纷跪下,伏在地上山呼万岁。 一辆周身用金丝楠木建成的马车,四面悬挂赤金色丝绸,前后各挂两盏八角琉璃宫灯和一对泠泠作响的风铃。皇帝李燚身穿金色玄色相间的帝服,头戴十二颗白玉珠冠冕,颗颗洁白光耀圆润无比。李燚年逾五旬,面容刚毅严肃,有不怒自威之态。贵妃季氏跪坐于李燚身后半步,头戴凤冠,因她尚居妃位,便穿石榴红色的礼服,上绣金色的牡丹。她粉面蛾眉,脸含三分得意的微笑,一头的金翠珠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有孩子的嫔妃都来了,只有李昭的生身母亲德妃沈氏,也就是李燚的结发妻子没有来。李昭在下面跪着,看到季贵妃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气得脸色发青,手握成了拳,重重的捶在地上。 李旭在一旁看见了,低声说道:“大哥,小不忍则乱大谋。” 李旦闻声也往李昭看去。李昭悄悄的摇了摇头,不想拖累两个弟弟。 “都平身吧!”李燚微微抬了抬手。 周朝尚未立太子,皇子中以李旦为嫡子最尊,以李昭为长子最大,二人起身之后连忙走到马车前,一左一右伸出手让李燚搀扶着下车。 临水之处已搭建好了高台,季岺凑到前面来,笑道:“请陛下娘娘上座。” 李燚环顾四周一番,颔首称赞:“爱卿很有本事,把这地方修整得很是漂亮宜人。今日的球赛能在这儿举行,朕很高兴。贵妃啊,你这个哥哥做事很得力啊!” 季贵妃嫣然一笑:“哥哥能为陛下分忧,是哥哥的福分。哥哥自当竭尽心力为陛下尽忠。” 帝妃二人坐定,各人才各安其位做好。刚坐定,酒也刚刚温好端上,皇帝正要命令球赛开始,就听外围内侍高呼禀告:“德妃娘娘到——!” 众人俱是吃惊不已,纷纷向皇帝望去。只见李燚端着酒樽的手悬在了半空,脸色昏暗不明。李昭坐在下首,更是又惊又惧,生怕父亲和母亲在大庭广众之下再大吵大闹起来。 片刻,李燚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的说道:“既然德妃来了,就让她进来吧!燕王,去为你母妃引路。” 燕王李昭八尺高的铁血男儿,听了这句话只觉背后一寒,虎躯一震,连忙起身应了一声,大步去迎德妃的銮驾。只见众侍纷纷避让开,德妃在侍女的搀扶之下,缓步走了过来。她虽比李燚还年长两岁,面容已不再年轻,但曾是天子之女,一国公主,虽然今时不同往日了,但她的腰板依然笔挺的,仪态万方,高傲不可一世,非季贵妃所能媲美。 德妃走到高台前缓缓跪下,双手放平抬高一拜:“臣妾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她的声音很清冷,虽然说的是恭敬的话语,可听到李燚耳朵里,叫他异常的不舒服。李燚闭一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卿不必多礼,平身赐座。” 谁知德妃并不起身,仍伏在地上,盈盈款款说道:“臣妾今日前来并非要扰了陛下的兴致,只是臣妾寻得一宝,想要敬献给陛下。” 李燚很是吃惊,望了一眼季贵妃,清声说道:“哦,卿寻得什么样的宝贝?呈上来给朕看看。” 德妃抬头示意了一下身边的侍女,侍女会意,躬身退下,不一会儿,引着一个人又走了回来。那人身穿水红色的裹身长裙,裙摆如同鱼尾曳曳于地,头戴素白面纱,远远看来袅袅娉娉,十分的诱人。那人走到德妃身后,并不拜,只是盈盈一礼。 侍立在一旁的李昭揉了揉眼睛,又冲那人仔细瞧了两眼,忽然往前迈开大步走了两步,刚要冲到前头,李旭猛地从席间窜出半个身子拽住了他。 “陛下,臣妾记得从前的文显皇后是臣妾举荐给陛下的。臣妾看到陛下与先皇后伉俪情深十分的欣慰,但如今先皇后已然仙逝了,臣妾看见陛下身边缺少可心的人伺候,便另择了佳人奉于陛下,请陛下笑纳。” 她说完,那人便伸出玉一般的双手,万种风情地掀起面纱。只见那女子双眉又细又长,双目盈盈如水,骤然而笑间似有柔情万般,朱唇微启,粉面含嗔,娇艳欲滴。虽不是倾城倾国之貌,但有勾人魂魄之姿态。 季贵妃坐在一旁脸都白了,却也只能咬着后槽牙,仍摆着一副礼貌的笑脸,一双眼睛恶狠狠的盯着那女子。而李昭一手扶着柱子,整个脸铁青的,咬着后槽牙,瞪大了眼,很是不可置信的模样。 李燚一见,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一倾,很有兴致的仔细打量了那女一番,问道:“美人儿,你叫什么?” 那女的声音又柔又绵,尾音拖得长长飘飘的,软声细语说道:“回陛下,贱妾姓尤,没有名字,在家排行十一,大家都管贱妾叫十一娘。” 李燚闻言,沉吟片刻说道:“你生得面若桃花美艳无比,不如朕赐你一个名字,就叫‘茜桃’二字吧!” 德妃示意尤氏道:“茜桃,还不快谢恩!”又转向李燚,面皮笑了一笑,说道:“那臣妾就恭喜陛下又获佳人了。” 李燚朗声大笑,顿觉内心舒坦无比,居然起身走下高台,伸出手来亲自挽起德妃的手,将她扶了起来:“爱妃向来最能体察朕意,朕心甚慰啊!” 德妃顺势站了起来,昂首笑道:“既然陛下高兴,臣妾也就心满意足了。臣妾其实身上不大舒服,就先行告退了。”说着,盈盈一礼,携了侍女的手竟又款款离开了。 李昭把牙咬得生疼,都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李旭凑到他耳边劝说道:“大哥,德妃娘娘起驾,您得去送送!”李昭转过脸来看着李旭,目中仍带着愤懑不平之色。李旭不动声色地拍了拍李昭的胳膊,摇了摇头。李昭这才缓缓跟着出去了。 李燚很满意德妃今日的进退,俯下身去伸出手,尤茜桃抿着嘴媚态十足的一笑,将手递在李燚的手里,娇滴滴的笑唤:“陛下。” “你生得这样美,”李燚笑着在她脸颊上刮了一刮,抬起她的下巴盯着她的双眸说,“不如就做个真正的美人吧!”说着,大笑着握着尤氏的手一步一步登上高台,让她在右侧坐下。 季贵妃眼角抽了一抽,起身举杯,莞然而笑:“臣妾恭喜陛下,恭喜尤美人。” 众妃闻言皆举杯:“恭喜陛下,恭喜尤美人。” 李燚欢畅地笑着,举起酒杯和尤氏碰了一碰,仰头一饮而尽。这才放下酒樽,朗声说道:“时辰不早了,球赛开始吧!荣宝,这第一场都是谁打啊?” 荣宝谄笑道:“回陛下,是大臣们各分两队,为我大周繁荣昌盛而战。” “由谁领队啊?” 一个八尺高、虎背熊腰,晒得黝黑发亮的武官闻声从席间大步踏了出来,单膝在地上跪了,抱拳一拱手,大大咧咧的说道:“陛下,是我虎子!我虎子跟人打了赌,这场马球赛我要是不能拔得头筹,我管他叫大爷!”这人的脖子连着脸颊的一块还有块三寸的刀疤,瞠目圆瞪的,很是骇人。 李燚缓缓掀起珠玉的垂帘,定睛看了一眼,猛地一拍龙床,啧啧两声不满道:“朕听这声音还以为打雷了,原来是你卫虎!朕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卫虎如今好歹也是千牛大将军,是我大周朝的三品大员。总该讲点儿体面尊贵吧?别张口闭口满嘴的不像话!” 卫虎是李燚身边的带刀侍卫,跟着李燚东征西战打下了天下,从前就是个山大王,浑身带着土匪流氓的脾气作风。他没少听李燚训斥,也不生气,嘿嘿笑着挠一挠头,猛地击打胸膛,笑道:“成!微臣卫虎给陛下请安!请陛下看臣马上的本事!” 李燚颔首:“这才像样。不过,你这赌可真是改不了你的匪气!跟谁赌的?” 卫虎冷笑一声,还没等他说话,一人淡紫衣袍束着白玉冠,缓缓走了出来:“回禀陛下,是微臣。”众人一看,俱是吃了一惊,原来是沈国公的独子沈琰。他彬彬有礼的磕了头,说道:“是微臣跟千牛大将军打的赌。” 李燚闻言把身子往前一探,双手摁在双膝上,很是有些吃惊的问道:“崇美啊,怎么是你跟卫虎打的赌啊?怎么回事?你给朕说清楚。” 沈琰闻言再次叩首,复说道:“回陛下,这事儿不怪千牛大将军。微臣年轻,腆居从三品殿中监,位高而不能安心。大将军大约是觉得我年轻不懂事,要叫我历练历练,所以才跟微臣打了个赌。请陛下俯允。”他的声音清清冷冷的,听着很是漠然。 谁知卫虎真个把虎目一瞪,使劲推了沈琰一巴掌,喝道:“嘚!不要你给我卫虎遮遮掩掩的!陛下,是我跟这小子下的赌注。他不过是前朝的一个败类,我虎子就是看不惯这小子的德行!我不狠狠教训教训他,都对不起我这身的武艺本事!” 李旦于席间看在眼中,侧头问李旭:“二哥,卫虎什么时候跟沈琰结下仇了?” 李旭冷笑:“沈崇美不是掌管礼仪的么?平常总得提点卫虎一两句。卫虎又不是善茬,怎么肯乐意听崇美的教导?又兼他凭着自己出生入死的跟陛下打下了天下,怎么肯和沈琰平起平坐的在朝中为官?” 李旦抚了抚下巴,颔首:“原来如此。可是,崇美也不是个冲动的人,怎么就答应了这个赌?卫虎可是个出了名的虎狼人物,沈崇美只是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这不明摆着要输么?” “你别管。沈琰可也不是什么善茬!”李旭端起酒杯呷了一口,“沈琰可不单是个斯文的读书人,他可也是练过的。而且,马球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富贵人家消遣的玩意,卫虎再厉害,他也没玩过!”他拍拍李旦:“你啊,只管喝酒看戏,少说话就成!”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下杀手莽将遭斥 奇女子惊艳八方 鼓声擂得震天响,摇旗呐喊的声音穿过河流,回荡在山谷间。 果然不出李旭的意料,那卫虎是有一身的蛮力,把手中的球杆挥舞得一下一下都生着风和尘土,谁在马上不小心刮擦到一点儿,立即就青紫一大片。要是给狠狠的捅着了,猛地就能从马背上给打下来。只有沈琰在马上灵活、轻盈得像只穿花的蝴蝶,手中的球棍也是顺心顺意的指哪打哪儿,一看就是老于此道的能手。 “好!”李旭带头鼓起掌来。 卫虎一看,急红了眼。他讨厌沈琰不是一日两日的了,每每沈琰端着一副架子要他恪守礼仪的时候,他就恨不能抽得这小兔崽子满地找牙。现在眼看机会来了,原本以为凭着一身的功夫,能把沈琰打得落花流水,叩头求饶,趴在地上喊他一声“大爷”,谁知沈琰竟能把马球给打得这么漂亮。他以前在战场上杀红了眼,就把大刀一抡,什么也不管,一刀挥过去,割人头跟割麦子似的。 正巧沈琰打马从卫虎身边经过,轻笑一声,讥讽着笑道:“卫大人,对不住您了。甭管我年不年轻,这声大爷您是叫定了!”说着,一鞭击打在马腹上,头也不回的追着球去了。飞扬起的尘土刮得卫虎满脸都是。 卫虎摩挲一把脸,呸了一声,眼中一暗,忽然心中生出一个主意来。有道是“无毒不丈夫”。只见他猛地一甩鞭,赶上了沈琰的马,在那马屁股上狠狠就是一鞭!沈琰的马受了惊,发足狂奔起来。卫虎紧接着就把球杆子当棍使,风声呼啸着,打着横就往沈琰腹上背后招呼过去! 沈琰没注意,以为是马忽然生了脾气不听管教,只顾着安抚马匹,背上便被狠狠的打了一棍子。他猛地向前一倒,眼前一花,随即深吸一口气,反身一躲,果然那球棍夹着风又轮了过来!幸亏他警觉,这才躲过这一下。 沈琰猛地用力抓住球杆,死死的抵着,沉声喝道:“卫虎!你疯了!球场上用这么卑鄙的手段!” 卫虎把眼一横,直戳戳的瞪着他:“我呸!你爷爷我今天非打死你这个小兔崽子不可!”说着,猛地往下用力。纵然沈琰拼命反抗,到底比不过卫虎这样的练家子,手握着都红了,只得松开,跟着腹上就被重重一击。他使劲抓住马缰,这才没有摔下去。 他二人被众人夹在队伍里,尘土飞扬的,压根看不清他们在干什么。 卫虎干脆把球杆往地上一掷,空着手朝沈琰抓去,揪着沈琰的胳膊使劲一扭!沈琰疼得从牙缝里迸出一声,左手一反,就往卫虎胸膛狠狠一击。他的劲也不小,打得卫虎手差点松开了。卫虎把牙使劲一咬,拽着沈琰狠狠的就往地上掼去,大喝一声:“下去!” 沈琰就觉得被一股巨大的力气给甩了下去,摔得他七荤八素、晕头转向的。他刚准备爬起来,又是一杆子,这回卫虎下了死手,用的是劈山开路的力气,打得他一下就伏在地上,动也动不了一下了。 一见沈琰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观看的人才发觉不对劲,定睛一看,就见卫虎抡起球杆要赶尽杀绝! 李旭猛地起身把手中酒杯一摔,大喝:“卫虎!你给我住手!”话音未落,就见李旦已从席间跃了出去,一个箭步跨上马,冲入阵中,趁着卫虎愣神的功夫,一把捞起沈琰将他放在自己马上。 在场的除了李燚和众妃,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看起来是被这场变故给震惊了。 李旦检查了一下,只见沈琰铁青着面容,眼睛紧闭,还剩一口气在胸膛喘息着,连忙回马,疾呼太医。 正碰上李昭送完德妃回转,不知为何他眼睛通红的,脸色也不好,看到沈琰被打成这样,抢上前来推开李旦,抖着手轻轻拍了拍沈琰的脸,说道:“兄弟,你怎么了?谁把你给打成这样了?” 沈琰听得见,却没法回答,半晌摇了摇头。 李昭反身便跪下了:“父皇,卫虎太过心狠手辣了,不过就是一场马球赛,非得下死手要了我表兄弟的命!父皇,儿臣请您明察!” 李燚皱眉:“卫虎,你上前来。”只见卫虎梗着脖子甩着两个膀子走到前面跪了下来,又问:“你打了人,怎么还一副不服气的样子?朕问你,好好的一场球赛,干嘛非得把人打成这样?” 卫虎叫嚷起来:“陛下,您不知道,我压根没使劲儿!是沈琰那小子不经打,磕碰两下子就成这样了。陛下,这事可不能赖我啊!” 季贵妃在一旁掩唇轻咳一声,伸出一只玉手轻轻搭在李燚手背上,嫣然一笑道:“陛下,卫虎是个爽快人,他说得没错。您也说过,球赛跟打仗是一个道理,碰擦也是难免的,沈琰也不是个孩子了,既然参加了比赛,就是知道轻重的。” 还不等众人反应,就听一声疾呼,一人从席间走了出来:“母妃!话不是这样说的。” 李旸肃然回禀:“父皇,母妃,卫虎故意打伤沈琰,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绝不是赛场上不可避免的磕磕碰碰。再者,沈崇美与卫虎同朝为官,沈崇美虽几次对卫虎有不尊敬,那也是卫虎失礼有辱官体在先。沈崇美是殿中监,本来就是负责督查百官礼仪规矩的。卫虎刻意刁难,本来就是不应该!儿臣请父皇明察!”说着,就跪了下来。 他说得不急不缓,态度很是诚恳,神态极为肃穆,倒叫季贵妃不好说下去了。 就见那新封的美人尤氏掩口轻笑一声。李燚低头看了眼怀里的美人,笑道:“何时惹爱妃发笑啊?” 尤美人笑道:“臣妾是笑四殿下,年纪轻轻的,怎么行为举止倒像个七老八十的老爷子?” 她当着众人的面调笑李旸,后者听在耳朵里,面色却变都不变一下,仍然恭恭敬敬的肃立在那儿,严肃得像尊佛。 尤美人的美目凌波一转,又甜甜柔柔的笑道:“不过,臣妾倒是觉得四殿下说得有理有据的。再说,臣妾今儿是第一天进宫,不成想就见了血了,陛下,您说,臣妾心里该多害怕啊!” 李燚大笑一声,搂紧尤美人:“别怕!朕会保护你的!”他看向卫虎,沉下声来:“卫虎,朕和你是出生入死的情分。自从朕登基以来,处处维护你,每逢你和崇美有争执,朕都偏袒着你。谁知你不知好歹,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伤崇美!他和你都是一朝的官员,不说相扶相持,怎么能下这样的狠手呢!这样吧,朕罚你一年的俸禄,小惩大诫。还有,等沈崇美好了,你得登门谢罪!”他见卫虎梗着脖子不吭气,猛地一拍坐榻:“听见没有!” 只见一女快步走了出来,走到中间轻轻盈盈地跪了下来,高声说道:“陛下,臣女有话启奏!”说着,放平双手抬高就是一拜。那姑娘大约十四五岁,绾着飞仙髻,头发在阳光下乌黑锃亮闪闪发光,发髻上戴的首饰不多不少正正好,很是精致典雅。一身海棠色绣祥云的新装,挽着一条如云般的银红色披帛,婀娜多姿的,极为漂亮。 李旦感觉自己像是被蛊惑了一般,忍不住上前两步,探头向那姑娘脸上望去。只见那姑娘生得美艳至极,一双眼睛尤其美丽绝伦,宛如璀璨群星,胜似秋水横波。美得不可方物,不可直视,自有一股傲气。李旦看得如痴如醉,但心底隐隐有一丝不安,总觉得像在哪儿见过一般。 只听她干净利落的冷冷说道:“陛下,臣女和哥哥不需要卫大人亲自登门道歉,我们也受不起。只是我哥哥沈琰虽不是跟着陛下马革裹尸的,但也曾立下过汗马功劳,这才得来殿中监一职。我父亲沈覆,是陛下御封的国公,这些日子奉命去外省视察了,他对陛下是忠心耿耿,可也就我哥哥这么一个儿子。若不是今日秦王殿下相救,我哥哥怕是难逃一劫了!臣女恳请陛下答应臣女的请求。” “什么请求,”李燚摩挲着下巴,双眼眯了起来,紧紧盯着沈嫄,“说来朕听听。” 姑娘冰冷冷的含着隐隐约约难以察觉的恨意,忽然轻笑一声,眉眼就如十二月的寒天降雪一般,如开纷纷梨花似的,轻声细语道:“我们沈家虽说不是专门习武的,那也是佩剑任侠的世宦之家。既然我哥哥是在马球场上被他卫虎击落的,那臣女愿意和卫大人一较高低!不过,这次可要堂堂正正,不耍半点诡计!” 不等李燚发话,就听织敏高呼一声:“阿嫄,别胡闹!”她几步赶到中间,礼了一礼,笑道:“父皇,阿嫄年轻气盛的,说话没个轻重好歹,您别往心里去。” 李燚忽然哼了一声,眯着眼睛笑了起来:“你退下!沈嫄,你上前两步。”沈嫄依言起身往前走了两步。李燚笑道:“再往前两步。到朕跟前来。” 沈嫄闻言,顿了顿,缓缓走上看台,走到李燚面前停下,礼了一礼。 李燚忽然猛地探手擒住她下巴,使劲一扳,让她转过去看向下面,冷笑道:“你仔细看看那儿,你哥哥正搁那儿躺着呢,大气喘不出一口的。朕的卫虎将军,自小过的刀尖上舔血的日子,马上取人头,那可是探囊取物般的容易!你还敢说刚刚的那番话么?” 沈嫄使劲挣脱李燚,缓缓抬手揉了揉被捏的地方,笑了笑,这笑滟然百媚,宛如百花齐开。就听她说道:“古圣人就曾说过:‘知其不可而为之’,臣女做事,不问敢不敢,就管对不对!就算等会儿把命送在赛场上,臣女也心甘情愿。” 李昭快步走到台阶下,低声喝道:“表妹,胡说些什么呢!快别惹陛下生气了啊!” 沈嫄望了一眼李昭,目中看不出喜怒来。她转过身对着李燚跪下,说道:“臣女句句真心话,请陛下俯允!” 季贵妃在一旁神色复杂的看了会儿沈嫄,忽然也笑了起来,说道:“陛下,大姑娘果然是个烈性的女子。既然她愿意,您就允了她这番心愿吧!” 半晌,李燚方颔首:“好吧。不过,朕丑话说在前头,伤了痛了的可不兴怪旁人!”沈嫄磕头称是。李燚又把卫虎叫唤道跟前:“卫虎,你跟沈大小姐比赛,可不许弄伤了她,否则等国公回来,朕可没法和他交代。” 谁知卫虎抱拳道:“陛下,请陛下恕罪。臣可不愿意跟一介女流比赛,就算臣胜了她那也是胜之不武,传出去臣的脸面往哪儿搁?臣不愿意,不干!” 沈嫄听了这话,站起来,徐徐走下台阶,走到卫虎面前站定,冷声说道:“卫大人,您瞧不起我?” 卫虎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 “您觉得您赢定了?” 卫虎这次连哼都懒得哼一声了,转过脸侧朝另一方不理她。 沈嫄也不恼,轻笑一声,往上提了提滑落的披帛,微微一笑:“大人不愿意跟我比,我也明白为什么,我不逼您让您为难。要怪只怪我哥哥没有个兄弟替他出气。不过我听说大人的妹妹今天也在,不如就让令妹代你和我比一场如何?我们都是替兄出征,这样也公平了吧?” 卫虎闻言,下意识的往女眷那边看去,只见两个妹妹万分惊恐地看着他,不由的暗恼。他的这两个妹妹都不是同出一母,一个本来就呆呆笨笨的,戳一下都不吱声。另一个平时看着厉害,实际就是外强中干的,中看不中用。 “这……” 就听李旸在一旁忽然笑了起来:“沈大小姐这个主意不错。”他是个从来不附和的人,这么一出声到让旁人怔了一怔。沈嫄嫣然笑着礼了一礼:“臣女多谢殿下。” 她款款袅袅地走到女眷坐着的席间,长长的披帛拖曳在身后,摇摇曳曳的,跟着她的脚步如生莲花一般。沈嫄徐徐走到卫虎两个妹妹面前,忽然掩唇莞尔一笑,说道:“听说卫氏乃是草莽英雄起的家,莫说骑马了,就连家中未出阁的小姐和已进门的夫人都要习武,我听了不甚向往。今日得见两位小姐,不知是否有幸能切磋一番?” 其中穿着碧绿色新装的姑娘犹豫了一下,猛地站了起来,梗着脖子说道:“我家世代习武,你自然比我不得。只是我下手没个轻重,恐怕伤了你的性命,你还是不要轻易尝试的好!”她这神态看上去和她的哥哥卫虎颇为神似。 她和她的姐姐都是卫虎过了及笄还未出嫁的女孩,今日都穿了新制的衣裳前来,为的是让帝王注意到她们,好在她们中间选一个入宫。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尤氏,本来已经够失望的了,谁知又碰上沈嫄故意找茬。虽说卫家男女都习武,但其实只传媳不传女,平时她们更没机会骑马了,更不要说打马球了。 沈嫄了然于心似的笑了笑,说道:“卫姑娘说得我心都痒痒了,我周朝向来民风彪悍,崇武尚武都是旧俗了。陛下也曾说过,马赛如战场,我既然愿意和姑娘切磋,那么受伤也自然不会埋怨姑娘了。” 卫女不由地结巴了:“我、我……” 就听此间一声忽响起来,一个妇人从卫女身边的座位上站了起来,那妇人柳眉倒竖,杏眼圆瞪,说道:“既然我小姑子下不了手,不如就由我来替她吧!只是若是真有磕磕碰碰的,沈大小姐可不兴哭鼻子啊!” 原来这妇人是卫虎的老婆卫余氏,素来以彪悍强势闻名。常听说她在家对丈夫耳提面命,打骂妾室的,是个有名的泼辣户。 沈嫄一双美目含着淡淡的冷意,笑着将卫余氏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取下披帛放在丫鬟手上,笑道:“既然卫夫人的兴致这么好,我自当奉陪了。”她转身对坐台礼了一礼,朗声说道:“陛下,娘娘,既然卫夫人已应战,容臣女和卫夫人更衣上场。” 李燚颔首允许,季贵妃也笑道:“只当玩玩,不要真的伤了谁。” 沈嫄应了声,抬起头对上李旦,笑道:“臣女斗胆,烦劳三殿下做个裁决的人。” 李旦一直盯着沈嫄发怔,一时没顾得上回答。李旸在他下方轻咳了一声,低唤两声“三哥”,李旦这才回过神来,笑道:“自然是好了。” 不过一会儿,便重新有两支队伍上了场,俱是巾帼女将组成的队伍。为了公平起见,女孩子都是年龄相仿的宫女,是一早就准备好的。只见遥遥两匹马被簇拥在中间,沈嫄稳稳的坐在马上,一身的红色马装格外的精神显眼。卫余氏骑着马在她的对面不断徘徊,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好像只要比赛一开始,她就要把沈嫄击落在地似的。 李旦不无担忧地朝沈嫄看了看,后者微笑着冲他点了点头,他便挥了挥手,抛出球来,示意比赛开始。 只见卫余氏抡起马球杆,不管不顾地就朝沈嫄挥舞过去。看台上的织敏看得清楚,不由地轻呼了一声。沈嫄却早有准备,似乎就等着卫余氏发难,仰面倒在马背上,轻轻巧巧的就躲了过去。 她直起身来,讥笑了一声,说道:“你丈夫打伤了我哥哥,你以为你还能打伤我?”说完,也不还手,吹了声口哨,呼啸着追逐着球策马奔了出去。 卫余氏不屑的哼了一声,跟着也打马狂奔了出去。 她二人你追我赶,谁也不让谁,一时竟打得非常精彩。看者都沉醉了,尤其是李旦,他骑着马在队伍中间看得津津有味,好几次都差点被四处飞舞的球给打了个正着。 不过沈嫄显然更精于此道,也比已经生过孩子的卫余氏更灵活些,到最后的时候,卫余氏已经落后不少了。 沈嫄扯住缰绳冲卫余氏冷傲地昂首笑了一笑,比出了个“你输了”了的口型,惹得卫余氏大怒,随即侧头啐了一声:“贱人!”两腿一夹马肚,吆喝着催马去追沈嫄。 只见她高高举起马球杆,看准了沈嫄盯着球的时机,就往沈嫄的头顶抡了过去! “住手!” “阿嫄!” 但听得几声高呼,眼看沈嫄就要死于非命,忽见她反身举起球杆顶住了卫余氏的,猛地使劲一格,将卫余氏连人带马顶出几步的距离。这还不算,沈嫄竟从马上立了起来,探出身去,瞄准了一抓,竟抓住了卫余氏的球杆,她眯起眼笑了一笑,说道:“跟你丈夫学的吧?难道我还会再上当?”她说完,“啊”地一使劲,夺过球杆,用力掷出场外。 李旦舒了口气,呼啸一声,示意比赛结束。 沈嫄再也不看卫余氏一眼,扬起马鞭猛地一抽,纵马朝看台奔去。只见她红衣如火,热烈地让人不能挪开眼去,李旦骑在马背上,几乎看痴了。 沈嫄翻身下马,上前两步跪倒在皇帝李燚面前,朗声说道:“臣女恭祝陛下千秋鼎盛!” 李燚凝视她片刻,朗声笑道:“好!好极了!起来吧,朕有重赏!沈嫄,你说吧,想要朕赏你些什么?” 沈嫄嫣然而笑,眉眼如秋水一般动人可怜,只听她含笑说道:“陛下说过赛场如战场,为陛下打马球,就如同为陛下征战,臣女岂敢要赏?”她顿了一顿,回首望了望沈琰空了的席位,叩首道:“只是臣女有一个冒昧的请求,请陛下俯允。” “讲吧!” “臣女的兄长沈琰,方才好像伤的不轻。臣女恳请陛下赐下宫中最好的太医祝鹤去我府上为兄长疗伤,再请陛下准臣女十日的假,让臣女回家伺候哥哥。”她悄悄瞥了李燚一眼,见后者的容貌表情都被珠帘遮住了,神色不能辨,于是又叩首道,“俗话说长兄如父,臣女的父亲常年在外行走,都是兄长照看的臣女。臣女不能不为兄长尽心。还请陛下恩准!” 不待李燚说话,李旦便遥遥笑道:“父皇,这可是番至诚的真心话!咱们大周朝可就要这样的忠贞之女,您是仁君,以孝治天下,就准许了沈大小姐吧!” 一旁的织敏公主和李昭、李旭、李旸兄弟,都闻声望了李旦一眼,皆对李旦的态度有些吃惊。织敏随即也跟着笑道:“是啊父皇,阿嫄跟了我快一个月了,我瞧着,可真是个难得的好女,既然她有这个心愿,就请父皇成人之美吧!”说着,还礼了一礼。 李燚挥一挥手,笑道:“这是个好事,不用你们在这儿多说好话了。好吧,朕准了!也不用十天了,就等你哥伤好了再回宫述职吧!” 沈嫄大喜,连忙磕头谢恩不提。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章 却储位父子初交锋 探崇美兄妹各有心 过了两日,李旦进宫复命,想着事后去清心斋探望他的妹妹织珍,临走又被李燚叫住。只见李燚一身常服,斜倚在榻上,蹙着双眉沉吟片刻,挥退宫人,示意李旦走近一点。 李旦往前走了两步,略弯下腰来,轻声问道:“父皇,可是出什么事了?” 李燚把玩着手中的一串沉香佛珠,沉声说道:“南方又起叛乱了。领头的人自称是前启的怀化大将军梁冕。朕知道这个梁冕没死,四处通缉他,怎么又让他跑回南边去了?” 李旦思忖片刻,小心翼翼的说道:“梁冕?可就算是他逃了,出师也得有名啊?再说,他哪来的兵?” 李燚冷哼一声,缓缓将佛珠套入手腕上,冷笑道:“觊觎天下与朕的宝座之人数不胜数,他梁冕就是其中一个!无非打着前启的旗号糊弄糊弄老百姓,说前启的二太子没死之类的,要为之正名。至于兵么,只要有钱,就不怕招不来兵卒。” 他招招手,让李旦挨着他坐下,又说道:“至于前启的人,除了沈覆一家,其余与启朝牵连过重的人,朕都已经把他们杀掉了。这些鬼话也只能骗一骗无知之徒。朕当初小心防备,就连前启的三个公主,朕也一个没留。梁冕这种无耻之徒,不过是出来蛊惑人心扰乱朕的天下!” 李旦坐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由心底而生。尤其当他听到李燚说他杀光了前启的旧人,更是觉得愧疚难当,尽管此事与他并无太大的关系。他忍不住皱眉,又听他父亲说道:“眼下最重要的不在这些虾兵蟹将上,我朝初建,百废待兴,要紧的是赶紧整顿民生,省得这些百姓吃不上饭,整天跟着那些心术不正的人给朕惹事!”他看向李旦:“旦儿,你看剿贼的事和整顿营生的事都交给谁比较妥当?” 李旦眉心一跳,有些火烧屁股的感觉。他甚少过问这些事情,更不曾参与朝政,李燚突然发问,不由地让他措手不及。他瞥了一眼李燚,搞不清楚他父亲究竟想听他说些什么。 “儿臣以为大哥最具将才,曾多次跟着父皇南征北伐,这次的讨伐也应由大哥来主持。至于民生,一直是交给二哥总管的,父皇何不问问二哥的意见?” “你大哥二哥都有事做了,你呢?”李燚闻言笑了起来,带着某种不怀好意。 李旦突然明白了李燚的意思,随即猛地站了起来,在李燚的逼视下连连向后退了两步,低声说道:“儿臣一无战功,二无苦劳,离家十年方归,是个闲散至极的无用之人,不敢求功名闻达。” 李燚坐直了身子,双眼如炬,仍死死盯着他,哼了一声,抬起一只手指着李旦说道:“放屁!你就是怨恨朕夺下这江山王位,连带着让你也做了不忠不义之人,毁了你清白的好名声!你别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朕是你的父亲!” 李旦顿觉自己的脸唰地就白了,额头渗出汗来,手心冰凉的。他确实为此怨怼过李燚,更产生了不仕的念头,而这么被皇帝直白指了出来,他觉得很是恐怖。 “戳到你心坎了是吧?疼了是吧?”李燚收回目光,缓缓躺了回去,冷笑了一声,摆了摆手,“朕不怪你,朕有时候也觉得是朕做的不厚道。不过,朕不后悔就是了。” 他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儿子,咧出一个真正的笑容来:“好了好了,到朕这儿来坐吧!朕看着你,总会想起你母亲来。你这双眼睛长得可真像她!”他携了儿子的手,默了一默,又笑道:“朕回想起你母后临去前跟朕说的话来了,临了了,皇后也就只有两个愿望。你猜猜,你母后跟朕说什么了!”他用力拍了拍儿子的手以示亲昵。 提起母亲,倒叫李旦黯然了。他垂下头,缓缓摇了摇。 “你母后可真是个好人!第一条,竟然要朕善待德妃,恢复她是朕原配妻子的身份。”李燚说着,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面容上带着罕见的宽容的微笑,“德妃,只要她一日是启朝的公主,朕一日不能封她为后,这个道理连德妃自己都明白,你母亲却不肯明白。第二条就是要朕善待你,永远保全你,使你富贵平安到老。朕只这一条答应了她。”他凝视着爱子,唇间吐出重大的决定来:“朕想好了,朕要封你做太子!” 瞬间像是被惊蛰了一般,李旦猛地抽出手来,一蹦蹦出三尺远。他来不及看清父亲的神情,便已经跪了下去:“请父皇收回成命!儿子不想做太子,只想做个游山玩水的闲人!” “朕已经说出来了,君无戏言,你要朕收回成命么?” 李旦把头埋得更低了,他紧紧盯着地衣上的花纹,微微摇了摇头:“这里不过天知地知,您知我知,算是儿臣求您了,请您不要把这千斤的重担加诸于儿臣身上,儿臣自知没有如此的能耐。” 李燚的双眼眯了起来,这通常昭示着他要发火了。但是过了一会儿,他笑了起来,落在李旦耳里,阴森森的有些骇人:“朕不逼你,这些话你记得朕跟你说过就是了。来日方长,朕等你松口的那一日。” 他示意李旦起身,说道:“去看看你妹子吧,一直说想去国公府上看看,嚷了朕两天了,朕实在是拗不过,答应了。你陪她一起去吧,就当代朕去探望沈琰的伤了,也好叫沈覆放心不是?” 李旦拱手称是,缓缓退了出来。外面的风吹在后背,但觉湿漉漉的,才知道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半步也不愿停留,直奔向织敏住的清心斋去了。 清心斋的门口正立着两个宫女在那儿交头接耳,看她们的神色,似乎是在抱怨什么。 “我怎么知道嫄姑娘把那串珊瑚头花放哪儿去了?我从前又不跟着她。” “可公主刚刚问的是你,昨儿公主要一本什么书,问的也是你,你也说不知道,难怪公主不生气!” “那本书也是嫄姑娘收着的!自从嫄姑娘来了之后,公主的东西都交给她保管了,不是跟她亲近的人,哪里知道这些东西在哪儿?” “也是。陛下干嘛一下子给嫄姑娘那么多的假?这下好了,倒霉的全是我们!” 一个老嬷嬷不知从哪儿闪了出来,一手一个给了那两个侍女脑袋上一下,训斥道:“都杵在这儿干什么?公主殿下一会儿要出门,找不到那根簇金牡丹的步摇了,吩咐你们去找,居然躲在这儿偷懒!看我不捶你们!” 李旦负手在唇边轻咳了两声。 侍女一看是他,反而咯咯轻笑起来,微微礼了一礼,像两只欢快的蝴蝶轻盈地飞走了。 嬷嬷给他掀起门帘:“殿下来看公主?公主还说一会儿要去沈家呢!” 李旦颔首:“父皇让我陪着她一块去。”他刚一进去,就听见一声不悦的尖叫:“你们这群废物!我的东西怎么全都找不到了?就两天的功夫,你们怎么一个个变得这么笨了!” 只见几个侍女站成一排挡在李旦眼前,垂着头,大气不敢出一下。 织敏深吸两口气,叹息道:“罢了,当初是我的不是,把什么都交给嫄管了,导致你们现在没了嫄,就跟没了主心骨似的。那尊佛像不用带上了,换给别的给沈大人养病用吧!” 侍女们应了一声,这才敢退了出去。 织敏连连又叹了两口气。自从沈嫄回家之后,她身边服侍的人就跟没了头的苍蝇似的,到处乱撞,什么东西也找不到了。她现在恨不得飞到沈家把沈嫄再给提溜回来。她捻起一根玉簪□□发髻里,对着镜子照了照,却看见歪了,正要□□重戴,就听一个声音含笑说道:“这簪子不配这衣服,换了这朵花来戴吧!” 李旦轻轻巧巧地折下一旁瓶中的黄花,斜斜的簪入织敏的云鬓中,笑着搂着妹妹的肩膀说道:“这下就好了!” 织敏反手握住她哥哥的手,不由的又深深叹了口气。李旦把下巴搁在他妹妹肩上,过了一会儿才笑道:“刚回来那阵子,就听你抱怨不想有个人盯着你,怎么这么快就离不开人家了?” 织敏幽幽的一笑,侧头去看她哥哥的脸庞,说道:“当初确实是我太年轻了,总以为不过是个深闺之中的女儿,再好也不过如此。如今看来,她比当初别人说的还强上十几倍!” “再好也不过是个大臣之女,你也太往心上去了。” 几束阳光透过窗棱照射到李旦英俊的脸上,织敏盯着那光束,缓缓摇了摇头:“有时我甚至会产生错觉,仿佛她才是公主,而我是她的女官。阿嫄有时候的气度是我这辈子也修不来的了。她毕竟姓沈,有启朝皇室的血统,而你我,毕竟不过是半路捡来的位子罢了。” 李旦闷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他紧紧搂了搂织敏,在她耳边说道:“这话千万别给父皇听到,否则他会气死的!” 织敏眨了眨眼,俏皮的笑道:“没事儿,我悄悄说给哥哥一个人听!”她起身笑道:“走吧,不是还要去沈家么?” 李旦跟在她身后,负手笑道:“我是骑马到的宫门前的,我坐妹妹的车一起走吧!” 织敏颔首笑着称好。 很快织敏公主的马车就停在了沈府的门口。一早就有沈家接到了信,知道公主要来,早就派了管家在这儿候着。管家一见马车,连忙迎了上去,单膝跪在地上,让公主踩着他的腿下马车,一边赔笑道:“殿下千岁,公主千岁。按理咱们大少爷应该在这儿亲候二位殿下的,只是这几日还不能下床,两位小姐又都是闺阁中人,不好在这儿抛头露面的等着,这才派了奴才在这儿守着。二位殿下可千万别见怪!” 李旦望了望管家。这是个三十多岁的青年人,身板壮实,很是机灵干练的模样,大约是沈家的家风规矩好,嘴皮很是利索,一点儿错也挑不出来。他笑着在管家手里搁了枚玉,说道:“赏你了,你叫什么?” “小的谢殿下赏!小的姓戴,叫戴胜荣,名字是自家少爷给起的。二位殿下,请跟小的来。”他满面笑容地弯着腰,恭恭敬敬地往里屋请。 沈琰的屋子在正厅的后面过一个角门就是了,四周种了好些的松柏,还开了虞美人、三色堇、石竹之类的,五颜六色,煞是可爱。 两个蓝衣的丫鬟正站在廊下逗那笼里的红嘴鹦鹉,看见有人来,正要报,就见织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温和的笑了笑。他们二人走到门口,就听一阵笑声传了出来。一个很是伶俐活泼的声音说道:“哥,把这药喝了,我再给你说个笑话!” 就听一阵装模作样的清嗓声,李旦悄悄撩起门帘,看见沈琰束着头发,穿着轻薄的丝绸家常衣衫,半靠着躺在坐榻上。沈婞坐在他对面,穿着鹅黄色宽袖窄腰的衣裳,头枕靠着沈琰屈起膝盖上,长发半披在肩上,一只手勾着一块翡翠在那儿边玩边说话。 沈琰看起来气色不错,端起一旁搁着的药碗笑道:“你说吧。” 沈婞笑眯眯的说道:“据说晋朝有个皇帝得了太子,赐给臣子汤饼宴,其间就有个大臣起立说道:‘贺陛下祠嗣之有人,愧我等无功而受禄。’皇帝便正色说道:‘卿说什么呢!这事岂可使卿等有功?’”她说的一本正经,有模有样的,还学着老臣的样子摇头晃脑不止,倒让沈琰愣了愣,刚喝进嘴里的药全都喷了出去,不住的咳了起来,想说话,却又不能停了咳嗽。 “阿婞,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小心我撕你的嘴!” 忽然听到一声盈盈的笑声,沈嫄捧着一大束的花,从李旦身边笑着走了进去。她看也不看李旦,径直把花在沈琰枕边放了,取出手帕来给沈琰擦嘴,抬手虚拧了沈婞一下,笑道:“可别胡言乱语了,有客人来了!”她这才望向门口,礼了一礼,说道:“殿下公主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来坐?门口可有什么宝贝不成?” 织敏抿嘴笑了一下,跟着李旦走进来说道:“偏你能说会道,就要讽刺讽刺人!” 沈琰想要起身下床来拜,李旦连忙摁住他:“别麻烦了,牵动了伤口可不好!”倒是沈婞轻盈伶俐地跳下地来,这回没对着李旦冷嘲热讽,亲亲热热的称呼了声:“殿下、公主千岁!” 李旦玩笑道:“哎呦,不敢当!姑娘不骂我,我就算感激姑娘了!”说着,伸手将她挽了起来。 沈嫄让他们坐了,吩咐丫鬟端茶来,挨着沈琰坐了下来,随手拿起一旁的针线活埋头做了起来。外头的阳光透过窗子洒在她的身上,仿佛能镀了层金黄色的光晕。她的睫毛又长又密,倒垂下来好像两幕帘子,投下幽幽暗暗的倒影。李旦盯着她,目不转睛,几乎是痴醉了。他不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人,相反,他见过形形□□的美人,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得惊心动魄,几乎是摄魂的美人了。 织敏和沈琰都注意到了李旦的失态,掩唇微微笑了起来。唯有沈婞一直盯着李旦,好奇道:“殿下为何总是盯着我姐姐看?难道我姐姐脸上有什么脏东西么?”说着,还凑到沈嫄的面前去张望。 沈嫄微微侧过脸去,余光一瞬的扫在李旦身上,带着些许的嗔怪之意,隐隐有几分娇羞的可爱。 李旦慌忙去端茶掩饰,却不小心抬手泼翻了侍女手中的茶杯,热茶洒在他的衣裳上,他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对跪下去请罪的侍女连连摇手:“不是你的错,起来吧!” 沈嫄轻轻笑了一声,低得几乎不易察觉。李旦却听到了,他甚至觉得有些脸红了。 织敏连忙取出干净的手帕去给李旦擦拭,笑道:“哥哥这是怎么了?茶杯蜇人么?” 就连沈婞怔了怔,也朗声笑了起来,她的笑容明媚而不带丝毫的矫揉之态,可爱得像个孩子。 李旦苦笑着擦干水渍,对沈婞说道:“二姑娘的笑声让我觉得自己笨手笨脚的很是丢人呢!” 沈婞侧了头,玩着一缕长发笑道:“哦?那我该怎么补偿殿下呢?”她的长发上别着一枚脆亮的金色梅花,闪闪耀眼。 “再给殿下说个笑话吧,不过这回可要正经点的了。”沈琰笑着嘱咐,“可要拣些不伤大雅的说啊!” “不伤大雅的笑话?这可就难了。”沈婞故作正紧说道,“笑话本来就是逗人发笑的,这人一旦笑了,还谈什么正经不正经的?”说着,自己也不好意思了,低笑了一声。 “这话说的有道理。”织敏凑趣着笑道,“不过还是说一个吧,二姑娘看着就是个藏了一肚子笑话的可人呢!” 沈婞闻言瞧了瞧沈嫄,后者又拿起了针线,含笑若隐若现的笑意,似乎是默然的鼓舞。沈婞于是笑道:“好吧,再讲一个。话说从前有个使者得快马加鞭去送信,驿馆馆主便给他配了匹快马,谁知看见那送信的让马在前面走,自个儿在后面追。人们便问他,为何不骑马呢?他说,我骑马是四条腿赶路,可马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追,那就是六条腿在走了。六条腿赶路岂不比四条腿的快?” 织敏率先笑了出来,她是个深闺女儿,甚少听到什么好玩的,便觉得沈婞说的很是好笑。李旦和沈琰顿了顿,也微微一笑。沈婞瞧了,不由的撅起嘴来,不满道:“我说你们不乐可不怪我啊!说个笑话还要雅致的,结果说出来了又不好玩了!” 沈嫄放下手里的东西,轻轻拧了拧沈婞的脸颊,笑道:“快别撒娇了,多大的人了!”她的声音和语调都有一种奇妙的蛊惑力,李旦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她站了起来,接过侍女端来的一碗酥酪茶放在织敏手里,温婉的笑了笑:“殿下宽坐,我去拿点东西来。”她又转头对沈琰笑道:“哥哥辛苦,陪殿下说说话。” 织敏颔首笑道:“去吧!” 她往上挽了挽滑落的披帛,又抬手理了理鬓发,眼光不经意的落在李旦身上,黑白分明的美目在李旦眼中,带了几许期待的意思。 他的目光追随着沈嫄,连注意力似乎也跟着她出去了。 “阿嫄就有这样的魅力,总叫人挪不开眼来。”织敏执起勺子,品了一口酥酪茶,笑着瞥了一眼失魂丢魄的李旦,对沈琰说道,“我以前从不爱喝这玩意,嫌它有股腥味,阿嫄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去了这腥味,还劝我每日进一碗。现在我都习惯了。” “这东西养人的,公主每日进一碗,对身体是大有裨益的。”沈琰淡淡笑了笑回应,“去腥的方子还是以前宫里教的呢!” “哦,对了,我还带了盒丹参来。这东西可不仅是给妇人吃的。”织敏笑着让宫人呈上来,打开盒子给沈琰看,里面有两根很是粗壮的好参,“听说卫虎那一下很是厉害,打得大人心痛难眠,这东西有安神的功效,是父皇特地赏的呢!” 沈琰让沈婞接过,笑道:“臣在病中,不能亲自去谢恩了,请公主殿下传达微臣的谢意。” 他们正客客气气的聊着天,一直沉默不语的李旦忽然站了起来,双眼还直勾勾的盯着空荡荡的门口。 织敏被他剧烈的动作一惊,跟着站了起来,疑惑地盯着他。李旦摆摆手让她坐下,笑道:“你们聊,我出去更衣。” 沈琰于床上半支起身来,欠了欠,说道:“那微臣就不送殿下了。”说着,又躺了回去,和织敏有一句每一句的说着。 且说李旦信步走了出去,却又不知道该往何处走,一路上奇山怪石,花草遍地,芳菲无限,他渐渐的有些痴了,心里却仍惦记着,想要再看一眼沈嫄。 “你迷路了?” 忽然有个低低的、幽幽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他连忙转过身去,却是一个眼生的少女,很瘦,宽大的淡紫色衣裳穿在她身上,看起来空空荡荡的,仿佛风一吹就能把她吹走。她的眼角有一滴泪痣,眉眼间有些淡淡的忧愁。 “姑娘是?”李旦不由自主放低放柔了声音,生怕吓着她。 “我叫紫鞘。”少女低声说道,她葱似的白玉手指间捻着一朵黄色的迎春花,轻薄得和她人一样,“你迷路了?”她如是又问了一遍。 “我找人。姑娘看见沈大小姐了么?” “小姐往花圃去了。花圃新种了好些树,小姐去看它们开花了没有。”她说着,头微微朝右上方侧了侧,若有所思似的看了一眼天空,缓步走开了,带着某种神秘与幽怨。从头到尾,她的目光都没有落在李旦的身上,更没有问他是谁。 李旦定了定神,笑着暗骂自己一声,自言自语道:“怕什么!大白天的怎么会撞鬼?”他摇了摇头,骂自己荒唐,大步循着花香四溢之处走了过去。 果然没走几步,就看见新开了的一片空旷之地,种植了许多树苗,有几个老妈子正在那儿松土浇水。李旦定睛一看,果然看见沈嫄手提一只竹编的花篮站在其间,面对着一株桃树沉默着。他连忙走了过去。 那样的姿态让他莫名想到了清心斋的那两棵桃树,莫名的让他想到了沈嫄站在开满粉白色的桃花的桃树下,仰头凝视的样子。 “你很喜欢桃花?” 沈嫄微微摇了摇头,目中带着某种强烈无比的感情。她轻声说道:“我最不喜欢这种花,妖艳得没心没肺的。原本我不允许他们种这种树的,现在就让他们拔去好了!”她抬起头来,微启朱唇,就要唤人来砍了这两株桃树苗。 李旦连忙伸出一只手拽住她的胳膊:“别,既然都已在这儿扎根了,就别砍去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就当是给你增添祥瑞之意了。” 沈嫄低头往他拽住她的手看了过去。李旦讪讪笑着缩回手,说道:“唐突了。” 沈嫄抿嘴,莞尔一笑,柔声说道:“算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就让它们在这儿吧!”她说着,挎着花篮,缓缓往别的树走去。 李旦也笑一笑,跟上她,把方才遇见的少女跟沈嫄说了一遍。 “紫鞘很可怜。她的父亲叔伯、兄弟姐妹,都死了,就剩她一个了。据说还有个哥哥流离在外,可是一个音讯也没有,八成也死了。”沈嫄叹息一声,俯身掐下一朵红色的杜鹃花放入篮子里,“她来我这儿的时候,没日没夜的哭,眼睛都快哭瞎了。这些日子刚好些,你不要见怪。” “怎会?”李旦伸手替她拨开挡着的枝叶,另一手遮在她的头上,免得她头上的首饰被勾到。他的目光自从落在沈嫄身上,就再也不能离开了,莽撞得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似的,笨拙地讨好起沈嫄来,“你生得真美,简直把我的魂给勾走了。自从那日马球赛之后,我日日夜夜的想着你,想再看你一眼。” 沈嫄闻言,红晕浮上脸颊,她侧过脸来,目光在李旦的脸上停顿了一下,娇怯而妩媚。 “别胡说。”她抬起手轻轻覆盖在李旦的唇上。李旦只觉心都快从胸口蹦出来了,他捉住那只柔若无骨的玉手,迟迟不肯松开。 沈嫄的脸更红了,她挣了一下,缩回手来,美目中带了几分哀怨,叹息道:“那可真是太糟了。你本应该是个快意人生的人,可是一旦有了羁绊,你就再也不自由了。”她说着,兀自理了理披帛,就要从李旦身边走开。 李旦死死地拽住她,冲动地就要把沈嫄揽到怀中。 谁知沈嫄轻巧地转了个身,躲开他,攀着一根垂下的树枝,背对着李旦不说话。 李旦脱口喊道:“不自由就不自由,我不在乎!自从第一眼看见你,我就觉得有种莫名的亲切感!冥冥之中都是安排好的,我已经不可自拔了!” 他强硬地扳过沈嫄,让她对上自己的双眼,却发现有一道清泪缓缓从沈嫄的眼眶滑落,顺着脸颊没入衣襟内,消失得无隐无踪了。李旦颤抖着松开手,抬手去擦拭那道泪痕,柔声问道:“你为什么要哭呢?别哭,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沈嫄凝视着他,一只手缓缓落在他的脸颊上,理了理他的鬓发,带着泪笑了:“你觉得我很熟悉么?你真的想不起来我是谁了?” 一柄青黛色的长箫出现在他的眼前,沈嫄双手捧到他面前,问他:“还记得这柄九节箫么?” 李旦下意识接过,脑子里不知为何一片空白。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章 争箫惹出无头案 和曲赢来真知己 据说启朝最后一位皇帝哀帝刚即位的时候,要行大乐宴庆贺。宴席上,礼部尚书呈上了一柄九节箫,启哀帝见那柄箫制作得很是精美,便命坊间擅长吹奏的乐手吹奏此箫,果然声音淳厚,听起来有呜呜咽咽,如泣如诉的感受。 年轻的启哀帝很欣赏这柄箫,又召见了制作此箫的匠人。此人看着大约五十多岁,甚至更老些,头发和胡须大多有些苍白,手却苍劲有力,节骨很是分明,老茧纵布,是个老于此行的能手。匠人佟姓,称这柄九节箫是他制作的最完善的一柄,只是还没有刻画题字,希望陛下能将此箫还给他,让他制作完善。 哀帝却不舍得了,他为了持有这柄箫,便将佟匠人驱逐出了宫,驱赶出了长安与洛阳两城。 谁知半个月后,此箫忽然不见了。宫禁森严的长安宫中,在那么多人的视线之下,这柄九节箫被人无音无息的盗走了。启哀帝甚为遗憾,命人再寻佟匠人无果,只好作罢。 后来李旦十六岁离家远游,二十岁的时候和韩珣一起来到宣城,傍晚在敬亭山下一户人家歇脚,准备次日一早登上敬亭山。 次日天还未亮,李旦便和韩珣各执一盏铜制油灯登山了,想着要在山顶看日出。 泉水流淌的泠泠声间,隐约听到了长长的叹息声和敲打声,二人都是年轻勇敢的士人,不信鬼神,仗着佩剑想要一探究竟。循着敲击声,他们摸索了过去。 “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 一个灰色布团鼓鼓囊囊的“生”于流淌而下的泉水间,敲打声和诵诗声都从那里传出。 李旦定睛一看,那灰色的布团原来是个老人,头发花白,几乎都快掉光了。老者背对着他们坐在流水间的一块大石头上,用嘶吼的方式来吟诵李白的这首诗,他举着锤子叮叮咚咚的不知道在敲打什么。 “老丈,老丈!”韩珣大喊了老者两声,老者却好像没有听到似的,仍背对着他们敲敲打打不停。 李旦大步跨越着踩在石头上,灵活的跳到老者身边,这才发现他在敲打一块生铁。他的目光落在老人的手上,那是怎样的一双手呢?伤口遍布,老茧纵生,因为年龄,皮肤都已经褶皱了,但仍是苍劲有力的,这是一双老匠人的手,沧桑而充满岁月所赐的苦痛与热忱。 他充满敬畏之情,伸手轻轻拍了拍老人的肩膀。 老人的眼睛已经浑浊,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大声喊:“你是什么人哪!为何要打扰老夫?” 此时韩珣也已经走了过来。李旦望一望韩珣,继而俯身笑道:“老丈,我们是来登山的学生。听见您在吟诗,忍不住循声找了过来。打扰了您的雅兴,真是不好意思!” “你说什么?大点儿声!老头子老了,眼花耳聋的,听不见你们斯文人的低声细语了!”老者眯着眼大声的喊。 韩珣一手摁住李旦弯下去的背上,也开始大喊起来:“路过的!偶然听见你吟诗,所以来看一看!” 他这一喊不要紧,老人盯着他的腰间,浑浊的双眼忽然放出了精光。他突然伸手拽住韩珣腰畔别着的一把乐器,拽到眼皮底下仔仔细细的看了看,大喊:“这是南诏国人的乐器,叫巴乌!你从哪里得来的?” “你认识这个?”韩珣很是惊讶。 老者不耐烦的挥挥手,又大声问了一遍:“你从哪儿弄来的?” “途经南诏国,一个美丽的姑娘送给我的!” 老者把巴乌塞进韩珣的手中:“你吹!吹一首!” 韩珣接过巴乌,在手中掂量片刻,随即附在唇边吹奏起来。巴乌的声音不算高,但是听起来连绵不绝,空灵悠扬,别有一番味道。 老者凑了上去,一动不动的凑在跟前听着。忽然喃喃自语:“还差点!”说着,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柄长箫,塞进李旦的手中:“会不会吹?” 李旦微笑着,也不推辞,跟着就和韩珣合奏起来。 一曲南人的民调结束,老者这才满足的叹息道:“二十多年没听过这样美妙的曲子啦!要是再配上古琴,就可以弹奏我这支曲谱了!”他从怀间取出一副卷好的竹简,在二人面前缓缓展开。 李旦和韩珣好奇地凑了上去,只见竹简上记载着了一首曲子。李旦当即按着节拍,试着就拿手中的长箫吹奏起来。隐隐能听得见流水声,却不是近前的泉水发出的,就连山脉也有了呼吸,跟着吐纳起来,都在这笑声之间。韩珣索性闭起双眼,甚至看见了百花寂寞开,一绿萧索间。 “妙!太妙了!”余音过去许久,韩珣这才低声赞叹,“这样精致的箫配上这样的曲子,才不叫枉费了!” 老者忽然抹起眼泪来。 李旦连忙放下长箫,问道:“老人家,何事烦忧啊?” 老人叹息道:“不是烦忧,乃是感慨激动啊!老夫没想到,在我眼瞎耳聋之前,还能看见有人吹我这支箫,奏我此番曲啊!”他紧紧握住李旦的手,手心的老茧戳得李旦有些疼,但他没有挣脱,反而反手握住老人。就听老人说:“不瞒你们,我啊,这双眼睛就快瞎了,耳朵也就快听不见了。原本以为这支箫和这首曲子都要随着我这副老骨头埋没于深山之中了,不想上天给我送来了你们!来来来,跟我来喝杯茶!” 他说着,甚至不管石头上丢着铁锤和生铁,拉着李旦就走。 韩珣弯腰拾起这些东西,连忙跟了上去。 天已开始亮了起来,初升的阳光洒在老者的茅舍上,透过缝隙,洒进屋内。老人把李旦韩珣安排坐在蒲团上,执意亲自去给二人煮茶。 茶汤青碧如许,茶叶肥壮饱满好似白雪,上下飞舞于其间,清香扑鼻。 二人双手接过,细细一品,浓郁醇香,回味之间,有丝丝缕缕的甘甜。李旦恭恭敬敬地端着茶杯,越发觉得眼前的老人不是平凡人物:“真是好茶!晚生多谢老丈的款待。” “认得这是什么茶叶么?” 韩珣托着碗盏,笑道:“敬亭的绿雪。” 老者赞赏地颔首:“不错,是个有眼光的。” 韩珣毫无谦虚之意的笑道:“家父曾从此处带回一包绿雪茶叶,交于我的祖父品尝。时值祖父教我写字,便分了我一杯品尝,甘甜爽口,所以记得很清楚。只是不比老丈这里的香浓。” “是水的缘故。”老者抚须,“绿雪就该配敬亭的流水,取敬亭活水而烹之,方能感受其间奥妙。” 他见李旦爱不释手的把握那柄长箫,便指着那支九节箫说道:“这是我毕生得意之作,可惜没有能做完。我一直想给它配纹饰,奈何时机不对。如今我已年老眼花,手也没有从前灵活了,更不可能做好了。” 李旦轻抚箫的周身,忽然笑了起来:“若是老丈不嫌弃,晚生愿意替您刻画。就当报答您的好茶。” 老者闻言,有些迟疑地打量李旦。李旦知道他不信任自己,生怕自己毁了这柄箫,于是笑道:“我有位舅舅就是木匠,雕刻的活很好,我也曾学习过。”说着,起身拿过屋子里堆放的木头块和刻刀,随即真的埋首认真雕刻起来。 韩珣便问老者:“老丈,敢问尊姓大名?” “你们只要记得我姓佟就可以了。”老者如是回答,“你们两个后生都是谁?” “学生同安韩珣。”韩珣拱手示意了一下,又指了指李旦,说道,“李旦,祖籍金陵。” 没一会儿,一只栩栩如生的鸟便单脚伫立在了木头之上。李旦故意挑了个繁复的图案,为的就想给那柄长箫刻画。九节箫隐隐有股魔力,吸引着李旦。 老者仔仔细细的打量了那只鸟一番,苛刻地说道:“笔法用力还是太年轻了,你若诚心想为我这柄长箫刻画,就留在这山上陪我一个月,我教你。一个月之后,你若有所长进,我便让你雕刻,连带这柄长箫也送给你。” 李旦便和韩珣在山上住了一个月,又仔细雕刻七日,这才带着完成的九节箫下山。自此箫不离身。 直到六年后重回长安祭奠母亲,李旦在江畔歇脚,遇见了一个妙人。 那时,他正坐在江畔的石矶上,拿着自己的酒囊喝酒。忽然看见八水之上,穹苍之下,飘荡着一叶小舟。小舟用粗粗的竹子扎成,舟面上堆满了鲜花,花瓣随着风飘落在水面上,顺着流水飘得很远很远。 远远望去,李旦惊诧地发现一人玄色衣裳,盘膝坐于小舟之上,膝上搭着一把古琴,正在凝神弹琴。连绵的群山映衬着他,万里晴空是碧水洗练过的。 天地之间,唯有一个弹琴之人。 这是怎样的孤傲与寂寥! 李旦连忙叫人解开岸边驳着的一条船,跳上船,向那叶小舟驶了过去。眼看快靠近小舟,李旦连忙吩咐不再行驶了,生怕大船把小舟卷了进去。 弹琴的人却仿佛不察觉,依旧自娱自乐着。 李旦负手立于船头,凝视着弹琴之人。琴声夹着涛声,铮铮入耳,如金石崩裂。这是怎样一个人,竟能有此风流,如此豪迈! 他取出那柄九节箫,以全身之力吹奏起来,和着琴声,正可谓是“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弹琴之人恍若不闻,手下拨弦的速度却越来越快,似乎很不喜欢有旁人来应和。李旦一向不好胜,这次却鬼使神差般地一跃跃上那叶扁舟,立在弹琴人的身后。他弹多快,李旦就吹多快,有意要激怒那弹琴之人似的。 二人你争我抢,终将一首曲子奏完,余音回荡在山谷之间,穿过流水,群鸟离去,久久不停。 他们大笑起来,笑罢,李旦说道:“在下李旦,初次见面,还不知道你叫什么,我们就和了一曲,真是缘分!”他探过身去,想看清弹琴人的长相,却见那人脸上覆着一张青铜面具,面具五官极丑,嘴裂得老大,像是在笑。看着委实有些恐怖。 李旦有些失望,于是问道:“你为什么不以真面目示人?是得罪了什么人,害怕仇家追杀么?” 那人微微摇摇头。 李旦没有得到回答,却仍是很高兴,刚刚和了一曲,他已把此人奉为知己。他笑道:“不想说就算了。”他解下酒壶,递到那人面前:“来,我们喝酒!” 他拔下酒塞,顿时酒香四溢。 那人将面具微微向上一推,接过酒壶,仰头毫不客气地大口喝了起来。 李旦见他喝得痛快,自己也痛快,一连叫了几声好。他一屁股坐到那人身边,大笑着也喝了个痛快。他笑:“有缘千里来相会。哎,你叫什么?是哪里人?” 那人闻言,侧头望向李旦。丑陋的面具之下,一双眼睛却熠熠闪光,非日月星辰不能相较。李旦被他望得一怔,不由脱口而出:“你不会说话么?” 那人不回答,也不恼怒,眼睛微微一眯,似乎是笑了。 李旦也笑了:“既然你不想说话,那我们就不说话!来,我们喝酒!今朝有酒今朝醉嘛!” 他们竞赛似的飞快喝光了李旦的一壶酒,犹是不尽兴。面具人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坛酒,抛入李旦怀内。李旦拍开泥封,凑近猛地深深一嗅,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直冲脾脏。他大声称赞:“好啊!好酒!”他托起酒坛倒入一大口,跳了起来笑道:“醇、馥、烈、浓,真是四品俱全哪!” 他跳得小舟一阵猛烈晃动,面具人连忙攀住了舟沿。 “不好意思。”李旦腼腆的笑了笑,把酒坛抛回给面具人。 面具人照着他的样子,也痛快地喝了两口,忽然大笑起来。他扬起脖子,玄色的领口衬得他的肌肤雪白得耀眼。 李旦没忍住,趁那人不注意,飞快地解开了他的面具。 但见一张绝世艳丽的面容。 那是李旦和沈嫄第一次见面。彼时李旦还未察觉出沈嫄是个女子,一则她穿着男装,双眉斜飞,眉梢间隐隐有股戾气;二则,她的做派太像个男人,李旦压根没往旁的上去想。 李旦将面具还给沈嫄,讪讪笑道:“原来你长得这样好,难怪要挡起来,不叫别人便宜看了去!” 沈嫄接过面具,拿在手中掂了掂,没有重新戴上。她侧头凝视了李旦片刻,骤然笑了起来。顿时湖光失色。李旦又怔住了,魂也丢了。 失神间,他手中的九节箫已被沈嫄抽了去。沈嫄将箫附在唇边,悠悠扬扬地吹了起来。 “你生得太好了,可惜是个男人!”李旦含笑打量她,忍不住感叹,“不过也幸亏你是个男人,我们才得以这样坐在一处。相识一场,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以后我也好和旁人吹嘘啊!” “嫄。”沈嫄只低低地回应了一声,那是她那次对李旦说的唯一一个字。 那日分别的时候,李旦将九节箫赠送给了沈嫄:“你真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不过我觉得和你很投缘,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再见面。到时候你就吹这柄九节箫,我就知道是你了。这柄九节箫是我的爱物,烦你千万收好。” 彼时,李旦在忽然间痛丧慈母,心中的悲痛与后悔难以言表,甚至对着挚友韩珣也无法诉说自己少年固执,离家远游,而未能尽孝的沉痛。其实他的母亲很年轻的时候就生了他,仙逝的时候也不算老,谁知生命匆匆,竟然连唯一的儿子也未能再见一眼,就撒手人寰了。 李旦把他心里所有的苦、悔、痛,一股脑地说给了沈嫄听。面对着沈嫄,这个完全陌生的年轻人,李旦就觉得心中有股热忱劲儿,什么都可以对她说,毫无保留。沈嫄默默地听着,一字一句,都好像深深的刻在了她的心上。 直至后来说的兴起了,李旦甚至把他对他父亲起兵谋反篡位的不满,对沈氏家族的负罪感也都倾吐了出来。他记得当他说道:“我以为一辈子都当做忠义不二的烈性之人的时候,父亲却做了这样的事!事已至此,我悲痛也无用了,怕的是至死也要背负不仁不义的骂名。可他毕竟是我的父亲,我又能多说什么不是呢?” 他一说完,就发现沈嫄的眼眶湿了,眼角噙着一滴泪。沈嫄使劲地想把眼泪吞回去,谁知李旦刚一碰到她的脸颊,那滴泪就滚落了下来,滴落在李旦的手上,带着无限的冰凉与绝望。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章 吟诗人难辨真凤凰 苦心女明讽糊涂人 “原来你就是原!”李旦很是感慨,拉着沈嫄在水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相对坐了下来,一只手仍拉着沈嫄的衣袖,舍不得丢开,“为什么不早说呢?” 沈嫄莞尔:“现在告诉你,也不算迟啊!” 李旦颔首:“也是。”他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你的表字,是哪一个字?” 沈嫄抿嘴一笑,伸出一只手在空中比划了一番。 李旦看了看,忍不住想逗一逗她,于是伸出自己的手,掌心向上送到沈嫄的面前,顽皮的笑道:“方才没看清,烦劳你再在我的手上写一遍。” 沈嫄含笑嗔怪似的瞪了他一眼,美目柔情似水般的这么一瞪,立马叫李旦酥了一半。她轻轻托起李旦的手,晶莹剔透的手指在他的掌心里又描写了一遍。痒痒酥酥麻麻的,李旦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看着李旦略微失态的模样,沈嫄觉得很好玩。她孩子气的在李旦手心轻轻拧了一下,果然看见李旦“嘶”地一下缩回手,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她。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李旦笑道:“没想什么,只是觉得你这个字特别好。‘赫赫姜嫄,其德不回,上帝是依’,也就这个字才能配得上你!” 奉承的话,沈嫄听过很多,唯独觉得李旦的这些话出自真心,是真心地夸她,想要赢得她的芳心与喜悦。她执起花篮里的一朵粉色海棠,扯下花瓣抛向水中,看着粉色的花瓣聚集在水面上,缓缓向下游漂去。 “许久不见,你的气色好看多了。”沈嫄凝视着水面上的花瓣渐渐消失,微笑着说道,“最近过得可好?” “好!”李旦颔首,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水中倒映出他们的影子,晃晃悠悠的,仿佛李旦不再平静的内心,“你呢?入宫做了女官,还习惯么?” “挺好的,大公主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再者,贵妃娘娘也很照顾我,陛下也不曾为难于我。”她说着,忽然停顿了,好像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来。李旦注意到她的变化,向前靠了靠,微微贴近沈嫄,静静的等她往下说。沈嫄看了看李旦温和的笑容,叹了口气,摇头道:“可惜德妃娘娘,虽说不曾难为我,可也不愿意和我多说什么。德妃娘娘是我的姑母,你知道吧?” 德妃曾经是位尊贵的公主,嫁给李燚之后,住在皇帝亲赐的公主府中,平日里驸马想要见妻子一面,都是要等着公主召见的。可现在李燚做了皇帝,昔日的公主成了后妃,亲近的族人除了沈覆一家,大多都死了,叫德妃怎么肯和颜悦色地对待沈覆和他的家人?所以但凡沈嫄求见,都将她拒之门外。 “都怪我们。”李旦颇为黯然,拉着沈嫄的手也松开了。 沈嫄叹了口气,微笑:“怎么能怪你们呢?要怪,只能怪我们一家没有殉国,反戈了。德妃心里怨我,是应该的。” 忽然一人在他们身后说道:“小姐,殿下,少爷遣我来看看二位怎么还不回去。” 沈嫄和李旦同时转过身来,只见一个青衣的十六七岁少女欠了欠身,如是说道。这个女孩身量较高,双眉画得弯弯细细的,颇有几分姿色。 “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又做一礼,恭恭敬敬回禀:“奴婢是小姐的侍婢,名叫青姬。” 她伸手搀扶着沈嫄站起来。沈嫄轻轻在李旦背上推了一下,笑道:“你先回去吧,否则我哥哥就要强撑着下地来找你了。” 李旦盯着她舍不得眨眼:“你不跟我一起走?” 沈嫄抿嘴一笑,摇摇头,发髻上一根赤金莲花步摇跟着摇曳:“我还有事儿,一会儿去找你。去吧!”她从花篮里拣出一朵最为鲜红,红得如血的杜鹃花,踮起脚尖轻轻插入李旦的黑纱帽中,笑道:“去吧,我看着你。” 她果真目送着李旦远去了,这才侧头问青姬:“什么事?” “表少爷派人来接姑娘了,马车在西角门候着呢!” 沈嫄抿一抿有些散开的鬓角,略略想了一想,说道:“我先回去换件衣裳,你叫人给我打盆洗脸水。”还没走出两步,又回过头去斥责青姬:“别还总是表少爷表少爷的,现在得叫燕王大殿下了!得说多少遍你才能记在心上?” 青姬抿嘴一笑,欠了欠身:“知道了,别生气。” 沈嫄回屋洗了脸,重新施了点粉黛,又换了件玫红色的新衣,戴了顶胡人的黑纱帽,这才悄悄出了西角门。 马车停在燕王府的南偏门,静悄悄的,守着的人都被事先驱散了。沈嫄轻盈地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撩起黑纱打量了一下四周,问青姬:“确定是燕王叫我来的么?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是大表妹来了么?” 忽然听到一声有些紧张的问询,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快步朝沈嫄走了过来,身后只跟了一个随侍的丫鬟。那妇人微微有些发福了,长得很白净,手腕上、脖颈间与发髻上的金首饰尤为多,衬得她白得闪光。 沈嫄定睛一看,随即欠了欠身:“王妃娘娘安好。” 燕王妃立即伸手挽住了沈嫄:“表妹,都是一家人,快别多礼了!” 沈嫄取下胡帽放在青姬手中,淡淡问燕王妃:“表嫂,出什么事了?不是大表哥叫我来的么?表哥人呢?” 燕王妃钱氏叹了口气:“唉,妹子,不是你哥叫你来的,是表嫂我自作主张请你来的!”她携了沈嫄的手把她往里院拉扯:“不瞒你说,你表嫂我是这几天才到长安的。可来了一看,就发现你表哥仿佛得了心病。我问他,他又不肯讲。表妹,平时我就听你表哥总夸你,说你最有主意,你瞧,我这不是急得没办法了么?你哥都在家里呆了好几天了,早朝也称病不肯去,送点吃的给他又要骂人。你外甥外甥女天天给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再这么下去,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她叽里呱啦说了一大车的话,沈嫄一直安安静静地听,末了问钱氏:“表嫂是想让我劝劝表哥?” “可不是!宫里德妃娘娘在将息身子,我随意哪敢惊动?更不敢告诉陛下了,生怕一波未平又起一波!至于那些兄弟姐妹,其实我是一个不信一个不听的——他们哪个不是憋着坏,等着要看我们一家的笑话?”钱氏把拉着沈嫄的手攥得更紧了,“思来想去,只有表妹你最可靠了!表嫂我现在能倚仗的只有你了!” 沈嫄闻言,冷冷淡淡地一笑,沉默半晌,方道:“好,我就帮嫂子劝劝他。” 燕王妃大喜,都已经到了她的屋子门口,连停停歇歇脚也不说,又直接拉着沈嫄去燕王李昭的书房。 书房的大门紧闭,两个小厮面对面守在门口不说话,看见了燕王妃,想起李昭的吩咐,想要阻拦又不敢,只好挡在门口,垂着头不说话。 谁知沈嫄直接伸手拨开其中一个小厮,在他伸手要拦的时候,冷冷瞥了他一眼。那小厮瞧见那眼神,仿佛被刺骨的寒冰给冻住了似的,那手就伸在半空,再不敢向沈嫄伸出一点。 沈嫄推门而入,随手又关上了门。 书房里的竹帘都放了下来,隐隐暗暗的没有什么光线。空气里散发着淡淡的绝望的气息,灯台上的蜡烛大多都熄灭了,只有一两个仍在挣扎着燃烧。 李昭背对着屏风躺在榻上,面对着墙壁,不知是醒是睡。 沈嫄冷哼一声,在榻前的一个绣凳上坐了。 “谁让你进来的!”李昭忽然闷闷地发出一声怒吼。 片刻的沉默之后,就听沈嫄用一种十分刻薄尖酸的语调讥讽他:“真是不像话啊!” 李昭听到这声,身躯猛地一震,忽然反应过来,随即弹坐起来,盯着沈嫄皱眉:“怎么是你?” 沈嫄看着李昭那些杂乱的青色胡茬、充血的双眼,目中渐渐露出嫌恶的意思。她抬起手半遮在眼前:“来看看你死了没有。” “你也盼着我死?” 沈嫄闻言放下手,思忖片刻,摇摇头:“暂时不想。” “那你走吧!恕不奉陪了!”李昭哼了一声,翻身又躺了下去,仍旧背对着她。 沈嫄没有被激怒,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过了许久,一丝恻隐之心还是打动了她,她伸手轻轻搭在李昭的脸上,抚摸他的胡茬,叹了口气:“世上难免会有人盼着你死,可是只要你肯好好活着,没有人能杀死你。能杀死你的,只有你自己。”她使劲扳过李昭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你明不明白?” “连你也不能?” 沈嫄盯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李昭不再看她,空洞地盯着头顶上方,冷笑:“我知道,你不是真想杀我。你是要诛心!” 沈嫄按住他,凑到他的眼前,颇为严肃认真:“这是你欠我的。” 李昭默然片刻,颔首笑了起来:“好,我等着那一天。” “现在来说说,什么事让你这么上火?”沈嫄坐回绣凳,理了理衣角,俨然又是个温顺体贴的好妹妹了,带着几分宽慰的笑容。 “我想带兵,但是上奏之后,只换来个被责骂的结果。你说,父皇不让我去围剿梁冕就算了,为什么偏偏还要当着众臣的面训斥我?”李昭十分的愤愤不平,即使事情已经过去七八日,他仍旧激愤难平。 “皇上都训斥你什么了?” “只会逞匹夫之勇,还自以为武功天下第一。想做霸王也不看看有没有力拔山兮的神通!”李昭一字不落地重复了一遍父皇突如其来的训斥,“我说,儿臣本来就是个武将,保卫江山社稷乃是儿臣的分内之事,并不是非得要做楚霸王,更不想自刎乌江!谁知父皇就恼了,问我保卫江山社稷,维护的是谁的江山社稷。这话不是嫌我多管闲事,要我认清自己的身份么!” 沈嫄轻笑起来。 “你还笑得出来!这分明是欲加之罪!”李昭说着,还狠狠地捶了捶床榻。 沈嫄握住他的手给他揉了揉,叹息着笑道:“陛下这是忌惮你,你知道这是欲加之罪,还激动不平的做什么?有道是共艰苦容易,同富贵难,更何况帝王之家,你还期待什么父子亲情不成?” “话是这么说,可我还算年轻,难道一辈子就得这样受气下去?再说,我又不是头回挨训了,之前刚从燕地回来,就被父皇借着不善经营戍卒与百姓的关系而臭骂了一顿,弄得我见了人都得绕道走!” 他说着,忽然猛烈咳嗽起来。他是一个人躺着,半天都没喝一口水了。沈嫄无奈地摇摇头,起身给他倒茶。她试了试茶壶里的水,叹气:“凉掉了,你将就一下吧!怎么偏让我碰见你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她扶着李昭给他喂水,待慢慢喝了一杯,她才说道:“表嫂子急得不行,跟热锅上的蚂蚁没什么两样,偏又没有办法整治你!还跟我说你见天待在家里,又铁青着脸,把我几个外甥外甥女给吓得……有你这样的父亲嘛!”说着,还是不解气,一根手指直接戳上了李昭的脑门。 “要不,孩子给你带几天,让你表嫂休息休息!” “哎呦!亏你说得出口!”沈嫄啐了他一口,“我可不会带孩子!你别瞎折腾!” 李昭瞧着他妹子生气的样子,终于笑了:“还是说说正事吧!你说,父皇不叫我带兵,是打算叫谁去?” 沈嫄将茶杯放在手中摩挲了一番,蹙起蛾眉,姣好的面容上浮现起忧虑:“若是我没猜错,皇上是想借着剿灭梁冕给三殿下立功。三殿下是唯一的嫡子,名已正,就差言顺了。” 李昭颇为吃惊:“你的意思是,父皇打算立储?可三弟从来没带过兵,倘若此去有什么不测,父皇最疼老三,怎么肯?” “表哥,你可真傻啊!”沈嫄忍不住嘲讽他,“你以为王子带兵都得冲在前头?不过是挂个名字罢了!” 李昭这下沉默了,一时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是跟着李燚东征西战打下江山的功臣,可现在处处受辖制排挤,可李旦游历十年,回来竟然什么都有了,功名利禄,唾手可得。纵然李昭悌幼,心里仍是酸涩不堪。 沈嫄看出了他的心思,心尖一揪。昏暗的烛灯下,她美丽的面庞上涌现出一种复杂难名的感情。 李昭伸手托起她的下巴让她对上自己的双眼,有些不敢置信:“你……你对老三,抱着什么态度?” 沈嫄望向一旁窗外的一株白梅树,树上的叶子已经很繁密了,她幽幽念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此言一出,李昭犹如五雷轰顶,他猛地坐起身,抓住沈嫄的双肩,豹眼圆瞪,吼道:“真的?你疯了不成!你不怕你母亲知道了,把你撕成两半?” “你不说,谁知道?” “唉!你糊涂啊!这种事情,传得最快了!” 沈嫄莞尔一笑,把头摇一摇,头上的步摇也跟着晃了晃:“无妨。我是有缘故的,就是母亲知道了也得听从。” 李昭复叹了口气,涩涩笑了笑:“也罢了。只是你看上谁不好,偏偏看上他!你是个深闺女儿不知道,唉,这个老三是花名在外风流一世的!你凭什么拿得住他?我不妨跟你直说,这次他回来,还带回个叫双宝的伎子。但凡他走过的地方,都有红颜知己。老三这心啊,怕是收不回啊!” 沈嫄颇为俏皮地瞪了他一眼,以袖掩唇,笑道:“这个……就不劳你操心了!” 过了一会儿,李昭哼哼两声,不再置一词,这事就算揭过去了。他想了想,说道:“不过,刚刚我和你说的那事,我还想听听你的主意。” “你不就是想带兵立功么?其实依我看,这个功劳不如让旁人得了去。你如今已经有功高盖主的嫌疑了,再有什么军功,不过是让陛下更加忌惮你罢了。”沈嫄说着,习惯性地拢了拢披帛,“这次不如你亲自保举一个得意下属,让他去,别蹚这浑水了。” 李昭把脸沉了下来:“这是我份内的事儿,怎么能推脱呢!就算我不求功名,我这整日在屋里憋着,都快憋坏了!不成,你说的这个主意不成!” 沈嫄不动声色地另斟了一杯茶,送到嘴边呷了一口:“你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 沈嫄放下茶杯笑了笑,应承下来:“好吧,这事我替你周旋。” 李昭听了,连忙拉住沈嫄的手追问:“你有什么办法?” 沈嫄轻轻抽出手,又拨了拨披帛,警告他:“你别管,也不许在人前多问。否则这事成不了!” “好好好!”李昭连连应了。 这时几个孩子涌了进来,跑到榻边,纷纷都叫“父王”。原来钱氏一直守在门口听动静,见里面似乎平静了,便叫侧妃把几个孩子都领了过来,叫进去给李昭瞧瞧。 李昭几日不见孩子,这时看见了,倒十分想念起来了,摸摸这个抱抱那个。 沈嫄抱起他的长子李沪放在膝上摸了摸。李沪是侧妃杨氏生养的,杨氏死得早,一直都放在燕王妃身边教养。只是他没有韩王长子李汨那么聪明,皇孙里面也不太招皇帝李燚青睐。 “要是这孩子也聪明能干些,说不定也能得父皇的喜爱,这以后也就好过了。”李昭忍不住叹了口气。 沈嫄瞪了他一眼:“有你这么说孩子的么!我瞧着沪儿就很好,忠厚!” “忠厚有什么用?将来尽被人家欺负!” 沈嫄爱抚着李沪,哄他:“别听你父王说的!姑姑告诉你,吃亏是福!将来你就明白了。” 李昭拉着女儿的手逗她玩了一会儿,黯然道:“可怜你侄女,今年快五岁了,连个封号名字都没有,整日里就闺女闺女的叫。老四的侍妾刚怀孕,父皇就在琢磨着起什么名了。” 沈嫄探身摸摸侄女的脸庞,笑道:“陛下忘了,你说一下就是了。别一点点小事就哀怨不止的,又不是深闺怨妇!”她放下李沪说道:“你要是好了,我就回去了。秦王还在我家呢!” 她刚走出两步,李昭便叫住她:“妹妹,过两日,你陪我去烧柱香吧!” “嫂子不是在家么?你让嫂子陪你去,我哥哥还在养病呢!” 李昭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犹豫了一会儿说道:“你嫂子要是方便去,我求你做什么?你就当帮忙了,算我欠你个人情!” 沈嫄冷笑一声,大喇喇的讽刺:“我帮你倒不算什么,只是有些事,当真是相见不如怀念!”说罢,再不回头,转身就出去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章 初试手凤女献策 再相见有口难言 凤首铜炉中的瑞龙脑香气四溢,新鲜的百合花经由宫娥的手插于瓶中,花瓣上滚动着晶莹的露珠,娇嫩欲滴。 宫人们手持脸盆、毛巾、香皂来来往往,珍珠帘隐隐不断的晃动着,却不闻一点声响。 沈嫄在珠帘前站了半晌,被那熏香和花香弄得有些微醺了,沉沉的,昏昏欲睡似的困倦——宫里的日子似乎就是这样,缓慢呆滞而靡费。她垂手侍立,一动不动的,站得比守在外面的侍婢还要沉稳许多。 “启禀贵妃娘娘,女官沈嫄已在外室等候多时。娘娘,是否召见?”只听得侍女如是禀报。 季贵妃午睡刚醒,朦朦胧胧中听得她颇为慵懒的应了一声:“宣吧!” 宫女便高声宣:“贵妃娘娘宣女官沈嫄觐见!” 沈嫄抬手理一理钗环,又正一正裙摆,这才跟着宫女小步趋入内殿:“臣女沈嫄拜见贵妃娘娘,娘娘千岁!” 季贵妃托腮侧躺于榻上,脸颊微微有些泛红,发髻还未梳理,有丝丝缕缕散落于间,孔雀金钗欲坠不坠辍于发髻间,一副春睡日迟的倦怠模样。她拿凤眼看了沈嫄片刻,抬一抬手:“起来吧。看座。” 沈嫄称谢,坐在季贵妃对面的绣凳上。 “你不奉旨在家看顾你的哥哥,进宫做什么?” 沈嫄不卑不亢的笑道:“回娘娘的话,臣女有一事不能决断,故来请娘娘示下。” “哦?”季贵妃微微抬了抬眼皮,“你说来听听,还有什么事,是你这么聪慧的人不能决断的。” 沈嫄得体一笑,缓缓说道:“娘娘取笑臣女了。臣女虽有半分智慧,也是娘娘教育得当。只是,近日有一为难事,左思右想,非贵妃娘娘圣明,不能决断——三日前,我奉召前往燕王殿下府上,殿下有意,想要会见一人。只是,臣女不知,落花有意,流水是否当真无情?” 季贵妃听出她话里有话,轻轻推开宫女奉至手边的茶杯,蛾眉微挑:“瞧你这孩子,本来是个聪明人,怎么就糊涂了?那就要看,这花到底落在哪条湖里不是?” 沈嫄颔首:“娘娘教诲的是!”她起身上前两步,凑在季贵妃身侧耳语了一番。季贵妃闭目沉吟片刻,拉了沈嫄的手,动容道:“我的儿,到底是你肯为我想着!难为你有这片心了。既然你有了主意,就按你说的去办吧!” 她让宫女奉茶与沈嫄,自己把玩着一柄安眠的玉如意,又有些多疑的试探沈嫄:“德妃是你的姑母,你为何不与她谋划,反倒来讨孤的示下?你不怕孤怀疑你的用心?” 此话一出,沈嫄旋即后退两步跪倒于地,清声说道:“臣女姑母确是德妃娘娘,只是德妃娘娘毕竟位卑于贵妃娘娘。且先皇后早去,中宫空悬,都是贵妃娘娘一人掌管。臣女就是再不懂事,也知道这宫里的主子到底是谁。再者,臣女也有一私心,燕王到底是臣女的表兄长,臣女不忍心看着他误入歧途而不加以劝阻!请娘娘惩治臣女的私心!” 她说得进三分退三分,既表了效忠之意,又消了季妃的疑虑。贵妃见她肯投诚,十分的高兴,脸上终于露出笑意,探身虚扶了她一把,说道:“你初入宫时,孤便听说你是个至诚至善的妙人,今日方知传言不错。孤岂会为你的善心而惩罚于你?你肯把这番真心话托付于孤,孤委实感动,来日必当待你如待亲生女一般!”她示意沈嫄坐下,徐徐又说道:“其实那日球场上,我见你顶撞卫虎,便看出你见识过人,是个可塑之才。只是那卫虎,委实过分!我见他前番多次孝敬于我,以为是真心待我,谁知逮着机会,就把他妹妹送进了宫来!这不是诚心要与孤作对么!” 原来那日之后,卫虎废了好些人脉,将那日挑衅沈嫄的妹妹送入宫中,做了个不大不小的才人。尤美人与卫才人先后入宫,皇帝李燚颇为欢喜,倒把之前得宠的七皇子生母林修媛给冷落了。季贵妃虽高兴林修媛失宠,可又见不得新鲜的人物分宠,几番忧虑苦恼,正巧沈嫄解语花似的亲自送上门来。 沈嫄其实早已得知,却装不晓得:“哦?当真有此事?卫虎狼子野心可见一斑。娘娘,其实尤氏尚不可怕,她出身教坊,再得宠也不过是个魅惑君主的玩物。但是卫才人兄长卫虎乃是跟随陛下东征西战的功臣,卫虎野心不小,既肯将亲妹送入宫中,必定贪图更多。娘娘不得不防啊!” “唉!你说的,正是孤所忧虑的!”季贵妃揉一揉脑仁,叹了口气,“眼下尚有先皇后的热孝未满,陛下就已经如此不节制,日后这样的事情只怕更多!” 沈嫄托着茶杯微微呷了一口,润了润嗓子,笑道:“请娘娘恕臣女放肆。陛下初豋龙位,后宫空虚,广纳妃嫔以延子嗣乃是陛下的职责之所在,娘娘有心劝阻却也难。不如上奏陛下,选适龄女子以充掖庭,陛下必然感怀娘娘贤德大度!” 她见季贵妃沉吟不语,便拜于地:“臣女适才口出狂言,惹恼了娘娘,请娘娘治罪!” 季贵妃连忙亲自起身搀扶起她:“我知你的忠心,不必如此。你的话我都记下了。” 沈嫄见此行已达目的,便告退。正值宫女又禀:“贵妃娘娘,四殿下伴读柳未央奉召求见。”季贵妃便拍了拍她的手,以示亲昵,放她出去了:“待孤梳理发髻再见。” 沈嫄退出内殿,看见柳未央白衫青衣立于门外,便礼了一礼。柳未央还了半礼,趁着沈嫄走过他身边时轻笑:“姑娘好手段!在下学习了!” 沈嫄闻言,收回踏出去的半步,瞥了一眼柳未央,掩唇轻笑:“未央公子何必自谦,来日必有切磋的机会,到时候我愿与公子一较高下。” 柳未央闻言也做一笑,又施半礼:“敬候。” 沈嫄刚抬脚欲走,忽然想起,伸出玉手虚挽柳未央衣袖,回眸嫣然一笑,说道:“对了,那日陛下跟前,四殿下曾相助于我,未得机会面呈谢意,请公子代我转达。” 柳未央欠身笑道:“自当效劳。”他目送沈嫄款款离去,方在宫人的宣召下进入内宫。 三日之后,微雨。 细雨朦胧于青山之间,云雾缭绕,远远望去,古寺恍惚是在云端。 一顶青幔的小轿停在山脚下。 “娘娘,到寺门口了。”随行的宫女凑到轿子的窗口轻声问,“您下轿吗?” 静默片刻,轿子里传来清清冷冷的一声回应:“不了,我又不是真的来拜佛的。” 宫女闻言,不无担忧地瞥了一眼轿夫,轻声劝道:“娘娘,可要慎言啊!” 尤茜桃坐在轿子里,绞着手帕不作声色。 宫女悄悄叹了口气,直起身来,高声吩咐:“从旁边的小路上山吧!起轿!” 轿夫闻言抬起轿子缓缓朝山上走去。沈琰站在寺门口,默默地目送着轿子渐渐隐没在绿萝丛花之间。他忽然看见李昭一个箭步从他身边窜了出去,沈琰连忙去拽他。谁知李昭力气大得出奇,竟将他甩在地上。 沈琰死死拽着李昭的衣袖不撒手,他压根不管李昭是不是在瞪着他,很是恨恨的叫道:“大哥!别追!你等着她请你去!别这么没出息!” 李昭眦目圆睁,狠心用力挣脱出来,反身就要去追尤茜桃的轿子。沈琰再次死死拖住他,拽住他的衣角,力气大得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一句多余的话也说不出来。 沈嫄不知从何处走了过来,上来就来扳沈琰的手,她一面扳,一面冷笑:“你别拦他!你让他去!你身子骨还没好透呢!他乐意去丢人是他的事儿,你犯不着赔上自己!”她说着还不住去推搡李昭:“你去啊!追过去问问她为什么不要你了,为什么要做你父皇的妃子!去啊!” 李昭从来没见过沈嫄这样的不顾体面来叫嚷,他愣了愣,还是抵挡不住要见尤氏的心,长叹一声,对沈琰说道:“兄弟,对不住了,就让大哥犯次浑吧!”他说着,顺着沈嫄拉扯沈琰的力,从沈琰的手中挣脱了出去,拔脚就往山上跑去。 他一走,沈嫄立即转过身来,背对着李昭远去的路,用力拽起沈琰,使劲地给他掸身上的灰。她的劲太大,拍得沈琰直皱眉。沈琰叹了口气,反过来安慰她:“大哥的性子太执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佛祖跟前可不兴这么生气啊!” 沈嫄不接他的话。 沈琰只好又笑:“你再生气,他也还是要去,拦也拦不住的。你不高兴是为难自己,何必呢?”他拽起沈嫄,用双手包裹住沈嫄的双手:“别掸了,早干净了。” 沈嫄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摇头:“我没事儿,就是替姑母不值得,替我,替你,不值得!”她说着没事,声音却有些梗咽了:“明明是我劝他去把话说清楚的,临了了,我却自个儿跟自个儿较真生气,我可真没出息!” 沈琰叹了口气,轻抚着沈嫄的脸颊,安慰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有些事情,太隐秘也太沉重了,该背负的人必须自己背负,谁也劝慰不了。 “好了,我们回去吧,说起来,我们还是来还愿的。”沈嫄拉下他的手,率先往寺里走去。沈琰刚要跟上去,一脚踩在什么东西上,低头一看,原来是自己腰间佩戴着的一枚玉佩,玉佩已经碎成了两半。他俯身捡了起来,默默塞进衣袖中。 且说李昭不管不顾地追了出去,到了半山腰,看见方才的那个宫女正焦急地守在路旁不住张望。宫女看见李昭,忍不住念了一句佛:“阿弥陀佛!殿下可算来了!”她转过身去就要唤尤茜桃,谁知一把被李昭捂住了嘴:“别叫嚷!仔细被人听了去!” 他慢慢朝深处走去,尤茜桃正背对着他,坐在山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她穿着件藕荷色的衣裳,衣裳看着是新做的,却似乎有些肥大。她绾着凌虚髻,发髻上斜簪着一朵杜鹃花,红得似乎能滴血。李昭的脚步放得更轻了,好像生怕惊着她。 “你来了。”尤茜桃忽然笑了起来,“听脚步就给听出来了。沉沉闷闷的,好像两个脚脖子都系了石头似的。”她说着,想起在教坊的日子,身后的这人也是迈着这样的步子,一步一步,踏着咯吱咯吱作响的木板楼梯,走进她的绣房,听她唱曲儿,看她作舞的。 李昭的嗓子有些堵得慌,一时说不出话。 “你恨我?”尤氏轻笑着叹了口气,“何必呢?我只是个下贱的伎子,总不能一辈子呆在教坊里,老了,把尸骨也埋在那儿吧?等我人老色衰了,恩客们就再也不会多看我一眼了。” 李昭犹豫着唤她:“十一娘……” 他这一声刚从口中蹦出来,尤氏就沉默了。 唯有山谷间的风在呼啸。李昭徘徊几步,终是把心里话问了出来:“十一娘,是我母妃强迫你这么做的吧?当初,咱们不是说好了么?等我回燕地的时候,一准带你走。到时候我替你脱了贱藉,咱们只管做恩爱的夫妻……”他说着,突然一下子哽住了。 尤氏凄然一笑:“殿下真会开玩笑。德妃娘娘多么尊贵的一个人,何必逼迫我呢?我不过是为着能做皇妃,所以才受了娘娘的提拔,跟殿下并没有什么关系。”她说着,眼角缓缓滑落一串清泪,声音仍是四平八稳的:“殿下说是要同我做恩爱的夫妻,可上有父皇母后,下有正侧妃嫔,哪个能容得我这个贱婢呢?只有做了皇妃,才算是真正翻了身。殿下,您说是也不是?” 李昭被她堵得目瞪口呆,他看不见尤氏的痛苦,自己心里却翻江倒海似的疼,半天方憋出一句话来:“十一娘,从前你,并不是这样的人。你为何要说这些话伤我的心?” 尤茜桃悄悄拭去泪,站起身来面对李昭,脸上已然是一副的不以为然:“殿下怕是误解了,我从来就是个认钱不认人的。自我七岁入行,便是有钱的来我住处,没钱的连话也不肯多说一句。床笫间的恩爱话语不过是哄客人开心的,没成想殿下是个多情人,还当了真!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生意买卖,殿下何必这样的放不下、看不开?” 她脸上的不屑与轻浮实在太过分明,逼得李昭九尺的汉子连连倒退两步。 “十一娘……”李昭做垂死挣扎,有谁知道,这个驰骋沙场,杀人都不眨眼的铁汉,却能有这样的柔情与不甘。 尤茜桃觉得自己就快忍不住了,她使劲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心,疼痛使她清醒了些。她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陛下赐我茜桃二字作名,这可是当着殿下面的,殿下可别叫错了。再者,从前的尤十一娘是低贱,可如今好歹也是皇帝的妃子了,我不敢奢望殿下的尊称,但请殿下也别再叫我从前的排行,省得落了他人的口舌,叫我死的不明不白!” 她说完,忽然拔下发髻上的一根孔雀衔珠的金步摇,狠狠掷于地上。金步摇磕在石头的棱角上,碎成了几块。尤茜桃沉下脸说道:“这是从前殿下赏我的,如今就算我还给殿下了!这次答应见殿下,都是看在殿下表妹沈大小姐的份上,以后,我与殿下当永不再见!” 李昭的双目瞪着那碎了的步摇,眼中几乎要瞪出血来。 他忽然反身,迈开大步就走。 他来得匆忙,去意更为决绝,浓浓的悲痛与屈辱使他这个九尺的男儿双目通红,几欲迸溅出血泪来。只是李昭不知道,尤茜桃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去,泪水断了线似的落了下来,甚至洗去了脸上的胭脂。 尤茜桃心痛如万把刀绞,她一声也发不出来。从前的日子历历在目,一下子就全都成了泡影。她无法为自己辩解,更不能去宽慰李昭,德妃的警告尤在耳畔——“燕王有功高盖主的嫌疑,皇帝多半想要处他而后快。你若能做得帝王宠妃,也可以为他在难时说一说话。但须得谨记,若是皇帝知道了你们曾有私情,不仅你得死,就连燕王也难保!”——其实就连她入宫也是无可奈何的,季贵妃的哥哥得知燕王狎妓,虽不知道这个伎子就是她,但是已经准备为此参燕王一本。尤氏在听闻这一消息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再没机会跟着李昭去燕地,也再不能陪伴他的左右了。 千头万绪涌上心尖,尤茜桃再难强忍,她只觉眼前一黑,捂着心口软软倒了下去,晕厥在地。 宫女一见,吓得胆子都快破裂了,扑上去不住地连声唤“娘娘”。 本来李昭已经走远了,心头却突突跳得慌张。他停下脚步,伸手攀住一根树枝,“咔嚓”一下折了下来。停顿了片刻,他忽然伸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抬脚欲走,就听见一人不住地高声疾呼:“殿下!大殿下!” 他转身不耐地挥手:“你还追来干什么?我必不会再缠着你们家娘娘了,你不必多说了!” 那宫女跌跌撞撞地一路飞奔着追了过来,一个没看见,扑倒在地。她看李昭迈步就要走,顾不得自己,连忙伸手拽住他的衣角,不停地恳求:“殿下!求求殿下!求求殿下救救我们娘娘!” 李昭只听见自己心尖咯噔了一下,拎着宫女的衣襟将她拽了起来:“你们娘娘怎么了?” 宫女急得眼泪直打转,说道:“方才殿下一走,娘娘就晕了过去。奴婢怎么叫娘娘,娘娘都不应。求求殿下救娘娘一命!” 李昭闻言心都痛颤了,犹豫片刻,仍是狠心说道:“你们娘娘不愿再见到我,我何必去讨这个嫌?你另去寻人吧,我是再不会去的!” 他虽是这么说,可脚下再迈不开一步,手已握成了拳,攥得死死的。 宫女并不知道李昭和尤氏之间说了什么,很是不可思议地盯着李昭谴责:“我们娘娘虽然出身卑贱,但是如今也是皇上的嫔妃,按理还是殿下的长辈,殿下怎么能见死不救?” 李昭的脸色瞬间大变。他咬牙切齿地瞪了一眼抖抖索索的宫女,很是不情愿地往回走。“长辈”二字让他忽然清醒过来,尤氏是沈嫄请出来的,虽不是明面上的,但只要一问就知道了,若是尤氏在宫外出了点岔子,沈嫄势必是脱不了干系的。而沈嫄之所以去找尤茜桃,都是看在他李昭的脸面上才去的。李昭不为自己,不为尤氏,也得为他这个表妹想一想。 他一把抱起晕厥过去的尤茜桃直奔方丈的禅房。殊不知这麻利的动作全部落入一个人若有所思的眼中。 李旭摩挲了一下下颚,冷笑一声对身边的人说道:“你今日邀我来此,不是诚心来与我论道的,原来是让我来看戏的!” 柳未央轻笑一声,不卑不亢地欠了欠身,回应着笑道:“天下万事都是道。再者,臣下也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只能说这是机缘巧合四个字罢了。” 李旭眼中精光一闪,他眯起双眼打量柳未央。眼前的这个人虽然年轻,但是透着一股子明白劲儿。未央的双眼尤其大,深邃得好像一口深潭,让人一眼看了就不由地会沉陷于其中。这样的人物,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你知不知道你的宗族兄弟中有人看你不顺眼?”李旭忽然问他。 未央腼腆一笑:“臣下不是完人,有人看臣不顺眼,那是很正常的事。” 李旭挑眉,他这个人十分的精明,心里的算盘拨得滴流转。他忽然抬手勾起未央的下巴,短促地笑了一下:“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不该被埋没。四弟太过年轻,不如你跟着我,我保你飞黄腾达,位极人臣?” 未央轻轻拨开李旭的手,笑而不语。 “你不相信我?还是有更好的选择?”李旭的语气中带了些许不善。 柳未央摇一摇头,他抬眼看了一眼李旭,这人有多么心狠手辣不近人情,第一次相见的时候,他就看得分明。与虎谋皮,焉有好下场?他笑了笑,淡然说道:“古时豫让为报答智伯瑶知遇之恩,肯为他死。我纵然年轻,也知道士为知己死的道理。四殿下待我有知遇之恩,我尚不能报答万一,又怎么肯有负于他?”他说完,就发现李旭的眼中浮现出一抹厉色,虽然转瞬即逝,还是让他不由地后退了两步。 李旭沉声冷笑:“哦,你不肯有负于他,却有胆量拒我于千里。你难道不明白,四弟现在不过个年幼的皇子,我却是掌握着实权的王爷。你得罪了我,当真以为四弟有能力保你?”他原本一张非常好看的面容,现在眉眼中却透着股凌厉的不悦,不怒自威的样子倒与他的父皇颇为肖像。 两个都是精明人,可未央毕竟年轻,且又位卑于李旭,一时想来想去,竟找不到合适的应对话语。他下意识地又往后退了两步,却踩在一块长满了青苔的石头上,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摔倒滚落下山! 未央就觉自己被一股劲力拽住手腕,猛地拉了过去。李旭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声音异常的轻柔:“你瞧,只要一步走错,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现在你还敢说什么‘士为知己者死’的大话么?”他话里有话,眼神简直要生吞活剥了未央。 柳未央再也顾不得礼仪举止,他猛地挣脱李旭的挟制,漠然一揖,说道:“回禀殿下,柳家祖上有训言:财富不能动心,爵禄不能改志,生死不能阻行。未央十六年来日日谨记,不敢有一日疏忽!” 李旭不由薄怒,他脸上森冷的笑意反而更为浓烈了,一句“生死不能阻行”让他想要亲手摧毁这个年轻人的冲动。他刚要说话,忽然听见一声娇滴滴的轻呼:“韩王殿下!” 只见沈嫄在侍女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从山间小路走了过来,面含笑意,脸蛋因为走路,红扑扑的很是娇艳可爱。李旭脸上带了些笑意,探过身去伸手扶她:“大姑娘怎么也在这儿?” 沈嫄轻轻挽着他的手,任由他用力把自己扶了过去,笑着礼了一礼,盈盈说道:“我哥哥大好了,因为之前许了愿,所以特地来还愿的!不想这么巧,碰见了殿下!”她又转身对未央微微欠了欠身:“未央公子也在这儿,可真是缘分呢!” 柳未央看见沈嫄,微微有些吃惊。原来他那日在凤仙宫中受季贵妃的命令,特地约了李旭出来揭穿李昭与尤氏的私情。他知道这事有沈嫄的介入,但没想到她会亲自来趟这趟浑水,更没想到她会出面给自己解围。 沈嫄深深看了一看柳未央,掩唇笑道:“我顽皮一个人出来了,可我哥哥还在寺里。未央公子和我哥哥是好友,就麻烦你去陪陪他吧!”她一手虚搭在李旭的手背上,笑道:“我好久没见着韩王殿下了,想和殿下亲近亲近,殿下不会拂了臣女的心意吧?” 她笑颜如花,纵然是李旭这样的冷淡人物也不忍心拂了她的请求,于是笑一笑说道:“那我就陪大姑娘走一走!” 说着,携了沈嫄的手,再不多看柳未央一眼,就和沈嫄并肩往山上走去。沈嫄微微侧过身对青姬挥了挥手,又对柳未央做了个眼色。未央会意,领着青姬往山下的寺庙走去,这才算松了一口气。 越往上走,越是难行。走两步,李旭就要停下脚步来等一等沈嫄。好容易走到一处流水处,沈嫄拿手帕沾了点清泉水来,先递给李旭。李旭接了过来,不擦自己额头渗出的汗水,先给沈嫄轻轻拭去细细的汗珠。 “你是特地来为柳艾解围的。”李旭定定地望着沈嫄,虽是肯定的话,说得却很温和。 沈嫄嗤笑一声,无奈的摇摇头:“我要说是碰巧,你信不信?” 李旭也笑了:“不信。” 沈嫄佯叹了一口气,嫣然而笑:“说破不点破。你怎么就这么坏?” 李旭笑道:“我就是忍不住想逗逗你。柳艾到底年轻,你啊,其实最坏了!”他把手绢还给沈嫄:“我今儿可不是一个人来的——再往上去去,有人估计想见你。”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4章 论因果暗许痴情 诉真心无可挽回 青松围绕之间,有奇石清泉。淙淙泠泠的流水声穿行于脚下,清凉而干净。李旭走在前面,忽然弯下腰来折下一朵淡紫色的野花放在指间转了转,待沈嫄走到他身边,便轻轻巧巧替她簪入发侧,端详了一下笑道:“平常总戴牡丹杜鹃的,偶然间换成这山野之花,倒是别有韵味!” 沈嫄抬手轻抚了一下那朵紫花,抿嘴一笑,低声浅吟道:“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李旭脸色变了一变,敛了笑容薄责:“这是不祥的词句,以后可不能随便的说了!”他说完,不由分说取下那朵野花狠狠掷于地上,冷冷说道:“到底是无名野花,看着实在小气。你是名门闺秀,还是不要轻易簪戴这样的卑贱花朵了!” 他率先往前走,沉着脸一言不发。沈嫄暗暗笑了一笑,缓缓跟在他身后也不说话。 艰难地又走了一段,但见较为空旷的一处,危石密布,青苔丛生,清水从山石间匆匆而下,隐隐有蛙鸣之声。只见几块相连的大石头上侧躺着一个人,那人身穿一件鸦青色半旧不新的长衣,以手为枕,微闭着双目,鞋子脱在一旁,左脚叠在右脚上,还在不住地晃动。 沈嫄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她连忙抬手掩去笑意,一双美目秋波流转似的娇嗔着瞪了李旭一眼,软声责备李旭:“殿下也太坏了些,您是做哥哥的,怎么好叫弟弟躺在这儿睡大觉?山里凉,又时不时的要下雨,若是着了凉,那可怎么办?” 李旭也笑了起来,他看向李旦,眼中有了几分暖意:“这可不赖我!他自认是风流不羁的雅士,要学竹林七贤的风雅,我这个做哥哥的怎么好意思阻拦?”他轻拍一拍沈嫄的肩膀,打趣:“我先走了,不用送,知道你舍不得走!” 沈嫄脸上微微泛起红晕,她低低啐了一口,懊恼道:“还是王爷呢!怎么这样的轻薄!”她再不看李旭一眼,也不管他是不是真的走开了,便小心翼翼地提起裙角,一步一步踩在滑溜溜的石头上,轻轻盈盈地朝李旦走了过去。 李旦半醉半梦间咂了咂嘴巴,伸了个懒腰,翻身吟唱起来。唱的是: “青黛微雨百花新,醉卧磐石抛红尘。 酒酣闲对野鹤眠,但缺故友与佳人。” 他说完,大手一挥,转过身去微微打起鼾来。沈嫄盯着他,眼中满是怜惜之意,她含着笑拿过李旦手畔搁着的一只酒壶放在耳边轻轻摇了摇,又举起来朝下晃了一晃,果然一滴不剩,酒壶的壶口还散发着淡淡的酒的余香。 沈嫄在李旦的身边坐了下来,全然不顾石头上水渍会弄脏她新做的月白色的襦裙。她白玉般的素手在空中顿了顿,接着轻轻抚上李旦的脸颊。她的手微微有些凉,碰触在喝得醉醺醺的人的肌肤上,反而很是清凉适宜。 李旦忽然握住了沈嫄的手,闭着眼睛笑了一笑,笑容很是满足。 沈嫄的脸颊更红了些,她本应该抽出手来,被握住的右手却舍不得移开半分。犹豫片刻,她叹了口气,索性握紧了李旦的手,缓缓将自己的脸蛋贴在了李旦的手背上。 静静的,仿佛过了许久,又恍惚只是一瞬。山间忽然飘落点点滴滴的细雨。 沈嫄觉得自己整个人懒懒的不想动,于是闭着双眼,任凭雨点落在她的脸上,隐没于衣衫间,打湿她的发髻。宽大的袖子蓦然从旁边一下子遮盖在沈嫄的头上,李旦望着她,轻笑起来:“下雨了,怎么也不知道避一避?” 说着,不待沈嫄回答,一把将她抱了起来,钻进一旁的山洞中。进了山洞,他弯着腰仍旧抱着沈嫄不肯撒手。沈嫄微微挣扎了一下,蛾眉微蹙,含嗔拍了他一下:“快放下来!别没个尊重的样子!” 李旦使劲将她往怀中搂了搂,在沈嫄真的恼怒前将她放了下来,感叹道:“好容易软玉在怀一次,偏又逼着人做柳下惠!早知道我就躺在个没遮蔽的地方,好叫你一直躲在我怀里避雨。唉,真是可惜啊!” 沈嫄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发髻,抿嘴娇嗔着拿眼斜乜他:“动手动脚的,你要死要活?幸亏没人,要是让旁人看了去,你叫我还怎么做人?” 李旦笑眯眯的不说话,轻轻楼她到跟前,攥着袖子给她擦去脸上、发髻间的水珠,大拇指很是温柔的给她揩去睫毛上挂着的水滴。 “你怎么在这儿?”沈嫄轻声问他。 “二哥约我来散心,碰巧遇见了柳未央,二哥便跟他说了几句私话。我不耐烦听那些,索性找个安静的地方喝酒,迷迷糊糊间就睡着了。”李旦温柔地盯着她,片刻也不肯移开视线,“你呢?” 沈嫄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微微侧过脸去,笑了一笑:“我哥哥大好了,今儿陪着他来还愿的。” 李旦大喜:“这可真是巧了!我虽不信神佛,现在倒觉得菩萨跟前是有机缘巧合这四个字的了!”他拉了沈嫄坐在洞口看雨。 雨细细密密地顺着风向飘落在他二人的衣衫上,带来丝丝的凉意。洞口生长着些许青翠的绿竹,竹身跟着摇摇曳曳,竹叶发出了萧萧瑟瑟的声音。这样大约就是岁月静好的写照了,沈嫄悄悄瞥了一眼微笑着的李旦,如是想着。 “你为什么不信鬼神?”沈嫄问李旦。 李旦温和的笑一笑,这些日子呆在长安的府宅里不出门,他倒比之前白了些,更像一枚无暇的美玉了,温润细腻:“鬼神都在虚无缥缈之间,唯有自身才是最真实的。我宁可相信这些真实的,也不愿寄托奢望于虚无。再者,这世间就算真有神佛菩萨,那也必是高高在上,不理俗事的。世间自有法度定规,都是用来拘束人的。” 沈嫄闻言,有片刻的沉默。她斜过身去,轻轻将头搁在李旦的肩膀上,依偎在他怀里问他:“那你说,若是一个人打破了他本身的规定约束,做了些天地不仁的事情,却没有人可以惩戒他,这时应该怎么办呢?”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李旦顿了一顿,楼住她,叹息着笑道,“其实这个与神佛无关,一个人若是做了恶事,必定波及他人,受损的人吃了亏,怎么肯忍耐?必然是要报复的。所以便有父债子偿之事。这是人之常情。” “父债子偿?”沈嫄重复了一遍,戾色在她的眼角转瞬即逝,快得仿佛只是个错觉,却让李旦的心咯噔了一下。沈嫄默了默,又问李旦:“那你再说,一个人若是下狠心,到底能有多狠毒?到底又能做多少违心的事情?” 她似乎话里有话,心事重重的,叫李旦有些茫然,反而不知从何接起了。李旦沉吟良久,方把头摇了一摇,叹了口气:“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若是一个人心中有仁爱之意,便是再悲痛,大约也是可以原谅的。但若是一个人心中藏了恶意,便是想宽恕,却也做不到。这类人,大抵不仅折磨所恨之人,更容易折磨自己,活得太累!” 他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沈嫄的手狠狠攥成了拳,指甲陷入肉间,却不知道疼。 “哎,对了,我迷迷糊糊间记得自己说了句‘但缺故友与佳人’,你就来了。若是此刻伯玉也在,咱们三个吟诗喝酒,岂不痛快?” “伯玉?是谁?” 李旦的笑意更浓了些,他将下巴抵在沈嫄的头上,笑道:“伯玉啊,是我的至亲挚友。他是同安人,本名韩珣,表字伯玉。我外出游学十年整,有七年都是他陪同着的。他是个风趣的妙人,你若是见了,也会喜欢他的人品的。” “同安韩家?我倒是知道他们家有一辈出了个贞烈的人物,叫做韩维,本来只是个中州刺史,启朝覆灭之后,听说他为追随先主,上吊自尽了。真是个难得的忠义之士!”沈嫄感叹了一句,莫名的有些伤感。 “这都是旧事了,你怎么知道的?”李旦听了很是诧异,“我还是偶然间听伯玉提起过。你说的,是伯玉的一位叔祖,从前在世时,还颇为疼惜伯玉呢!” 沈嫄长叹一声,勉强笑了一笑:“没什么奇怪的,我这人专爱记这些繁琐的往事。偶尔拿出来感慨感慨罢了!”她随即岔开话去,懒洋洋地窝在李旦怀里逗他:“我做什么要见你的至交?我一个深闺女儿随便的见个外人像话么?再说,别人知道了,又不知该怎么编排我了!” 李旦眉眼都带了笑,如沐春风一般,他轻抚着沈嫄的发丝,感受着绸缎似的秀发在指间滑过,微笑道:“我很愿意你和伯玉认识,你们都是性情中人,必能聊到一处去!对了,伯玉也善器乐,到时候,咱们三人合奏一曲,一定妙不可言!” 沈嫄闻言,掩唇一笑,从怀中取出那柄九节箫来不住地爱抚着,她问李旦:“还记得从前我们合奏过的那支曲子么?” “记得!”李旦肯定的点点头,“曲中妙趣让我久久回味,说来还不知道名字呢!” “那你再吹一遍,吹完我告诉你。”沈嫄轻轻将箫放入李旦手中,索性散开了长发,在他的膝上枕了,半倚在他的怀里,一只手托起李旦腰畔系着的一枚流云百福缠丝玛瑙玉佩把玩。 李旦爱怜地看着她,笑叹道:“你绾着髻子是一种风情,披散了长发却叫我怜惜不得!美人如斯,叫我如何消受得起?” 沈嫄轻笑:“连古人都有‘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的妙趣,我不过是效仿一二罢了!”她说完,连自己都不好意思了,眼眸间秋波流转,颇为俏皮地瞅了李旦一眼,低低啐了一口:“你还吹不吹?难道是记不得曲谱了?” 李旦笑一笑,不与她争论,横笛在唇边,悠然吹奏起来。 这次没了琴声的伴奏,曲子听上去很是幽怨,呜呜咽咽,如泣如诉,好似满腹的心思不知从何说起,一腔的热血无处可抛洒。聆听的人不知何时泪水已经溢满了眼眶,又不知何时,便从眼角悄悄地滑落,顺着鼻翼,缓缓隐没于她的衣襟里。 繁华如晓雾,悲欢都空幻。 一曲吹完,李旦亦觉得十分的悲凉,他深吸一口气压制住自己胸腔奔腾的感情,叹息着,声音都有些颤抖了:“不知为何,这次吹出来竟然如此的悲凉。上次咱们合奏的时候,我只觉得慷慨激荡。大约是下雨的缘故,叫人不由的跟着伤悲了!” 沈嫄已然哽咽着说不出话了,她侧过脸去,静静地趴在李旦膝头,任由泪水打湿李旦的衣裤。李旦深知一人有一人的心事,他人的言语再花哨,也难以安慰一二的悲痛,于是伸手从她的头顶轻轻往下不住抚摸着。 过了许久,沈嫄忽然抽泣着笑了起来:“哎呦,你看!你的鞋子被风刮到水里去了!”她指着流水中飘荡着的孤零零的一双布鞋让李旦看,果然是李旦之前脱在石头上的,如今已经顺水往下,越漂越远了。 “唉,鞋兄鞋兄!我可真羡慕你!”李旦也笑了起来,拿打趣的口吻说道,“羡慕你能逐水而去。虽然跟随着我践踏了许多的泥泞,但如今你也算干干净净的去了。人生一世,我若是能在走时也像你一样清清白白,便也知足了!” 他本来是想逗沈嫄一笑的,谁知半晌不闻沈嫄的动作,不由的慌了一慌。他扳过沈嫄的身子,发觉沈嫄已经收了泪,目中看不出悲喜,便叹息道:“原来想哄一哄你,却仿佛变回了不经世事的少年,呆头呆脑的,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沈嫄摇一摇头,淡淡笑了笑:“你不必哄我,我喜欢在你面前轻轻松松的,有什么心事都可以表露出来。” 李旦闻言亦笑了笑:“那你方才是在想什么?” “想着你等会儿怎么下山,赤着脚走路得有多疼!”她顽皮地笑一笑,随即叹息道,“其实我不过是感叹自己,临了到我走的时候,只怕没有你这一份的坦然罢了!” 沈嫄刚说完,就发觉李旦张口欲追问,她连忙抬手掩住他的双唇,紧紧盯着他很是柔情的双目,摇头:“别问!” 李旦捉住她的手,宽和的笑道:“好,你若是不愿意说,我便不问。” 其实沈嫄私心里并不想对李旦隐瞒什么,但是有些事实,即便是对最亲近的人,甚至是对自己,亦是不能言说的。唯有假装不存在,才能互相都坦然。 “雨停了。”沈嫄叹了口气,“该走了。” “真希望这场雨下不完!”李旦也跟着叹了口气,眼巴巴地看着沈嫄坐直了身子,兀自梳着长发不理他,“我替你梳吧,保管不比你梳得差!” 沈嫄果真把玉梳篦交给李旦,背对着他坐好。 李旦执着梳篦,捧起她一缕青丝,认真梳理起来。沈嫄只觉一双灵巧的手在她的发丝间不停地穿梭着,待最后一根簪子紧紧簪入发髻之后,她抬手摸了摸,果然比她自己能绾的好上许多。 “你啊,究竟给多少个女人绾过发髻了?”沈嫄忍不住啐了他一口,低声笑了起来,“盘的这样好,我都不知道该夸你,还是该嘲笑你了!” 李旦先站了起来,又伸手将沈嫄拉了起来,风流一笑,说道:“那你还是夸我吧!” 沈嫄只觉牙根痒痒,她恨恨一笑,猛地在李旦的脑门上戳了一下,将袖子一挥,率先弯腰出了山洞。 正是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李旦加快两步,和沈嫄并肩往山下走。遇到不平的地方,他便伸手搀扶一把,遇到枝蔓横生之处,便提前将它们拨开。 两人一直沉默着走到了山下的寺庙前,沈琰正站在寺门口等着沈嫄。沈嫄回首望了一眼李旦,抿了抿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化作一声叹息似的轻笑,微微欠了欠身,便朝沈琰走去。 她刚走出两步,李旦便喊住了她:“嫄!”他追上沈嫄,轻轻托起沈嫄的手,让她掌心朝上,将一直握在手中的九节箫放在沈嫄手中,温柔地笑了笑:“千万保管好。” 沈嫄轻轻拽了拽李旦的衣袖,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说道:“那首曲子是我自己谱的,叫做山河永固,你也千万记好,别忘了!”说完,松开手,加紧两步朝沈琰奔走过去。 李旦望着她走到兄长身边,和沈琰交谈了几句,又回头望了望他,依依不舍地挥手作别,渐渐消失在古树森然的寺庙中。他的手中还留有沈嫄的余温,转眼间,佳人却已经离开了。 “人都走远了,还看什么?”李旭慢悠悠地朝他走来,拍了拍李旦,“回神了啊!” 李旦收回目光笑了笑,朝李旭一揖:“二哥!” 李旭很是复杂地上下打量了李旦一眼,一边摇头一边啧舌:“早知道让你见上沈嫄一面会被迷得神魂颠倒的,我说什么也不会让你们见面了!” 他只当李旦初次遇见沈嫄是在马球赛上,殊不知二人之间便有过交集。李旦知道他误会了,却也只是笑笑,不接他的话茬。李旭不屑的轻哼一声:“瞧你那春风得意的样子!不过是个女人,你不是自诩第一风流的么?怎么就被迷惑成了这幅德行!” “二哥,你不知道!我为了她,情愿从此不事风流!”他看见李旭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瞪着他,便笑着拉了李旭的胳膊说道,“走,兄弟请你出去喝几杯!” 李旭的目光落在李旦脏了的白袜上,哼了声说道:“喝酒?你还是赶紧去问寺里的和尚要双干净的鞋袜,这才是第一要紧事!” 他们并肩往僧舍走,忽然被一个人撞了个正着。李旭一个踉跄,要不是李旦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他就得很不雅观的跌坐在潮湿的石板地面上了。 李旭惊魂未定,却看见一张满脸怒气的脸:“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李昭沉着脸:“和你们没关系!”他说完,不等两个弟弟回应,头也不回地就往外走,每一步都重重踩在地上,印出一个个深深的脚印。 李旭和李旦从对方的双眼中看到了自己茫然诧异的面孔。 原来早些时候在禅房,尤茜桃昏迷中叫着李昭的名字,醒来后却说了几句难听话,将他气得半死,丢下尤氏,自己就跑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5章 征兰会知旧主母 痴女魂断春璟阁 阳光很充沛,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栀子花的清香,懒洋洋的日子里,偶尔有鸟儿在啼鸣。 织敏和沈嫄相对坐在清心斋的花圃间,织敏的面前放着一面绣架,沈嫄则手执一卷诗文,不急不缓地诵读着。织敏绣两针停一下,时不时的瞥一眼端正坐着,认真读书的沈嫄,再不然就哀叹一声。 “你来帮我绣吧,这几朵挨在一起的牡丹实在是不好绣。我的眼睛都花了!”织敏忽然站了起来,对沈嫄软语央告,“我来给你念书听。” 沈嫄把书交给织敏,顺从地坐在绣棚前,捻起绣花针细细密密地做起女红来。 织敏读了几句,眼神又从字里行间滑到安安静静的沈嫄身上。她最后实在忍不住了:“阿嫄,尤美人被禁足了,你知道么?” 沈嫄眼皮也不抬一下:“你是位公主,不是位娘娘,整天关注这些干什么?” “可是大哥跟着被斥责了,大家都说和尤氏有关系呢!”织敏探过身去,把手摁在沈嫄的膝盖上摇了摇,“你是大哥的表妹,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沈嫄很干脆地回答,“你也应该装作不知道。” 织敏将书在手中翻开又合上,她凑近沈嫄:“说实在的,我总觉得里面有隐情,你要是知道什么就好了,我都好奇死了。虽然大哥最近总是被斥责吧,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父皇和大哥都很生气呢!”她叹了口气:“昨天还有宫人看见大哥怒气冲冲的从德妃娘娘的昭阳殿出来呢!大哥可是从来不跟德娘娘多说一句难听话的!” 宫女来换新沏的的茶。 沈嫄端起茶杯吹了吹,轻呷了一口。 织敏不满地撅起嘴:“你这个人!怎么对什么都没兴致!” 沈嫄将另一杯新茶端到织敏面前,笑了笑:“平时总看你教训三公主不要打听闲事,免得折了自己的身份,谁知你竟也是个爱凑热闹的!” 织敏接过茶杯,也笑了:“我是做姐姐的,当然应该教导妹妹的了。只是我当你是密友,才和你探讨这些事。你偏又要嘲笑我,我不理你了!”她哼了一声,不由的撒娇。 沈嫄懒得理会她,又绣了两针,这才说道:“要是公主实在想安慰安慰大殿下,我倒有个主意。” 织敏一听来了兴趣:“你说,你说!” “要是陛下问公主觉得哪位哥哥适合领兵镇压梁冕的叛军,公主举荐大殿下就行了,保管比什么仙丹灵药更妙!”沈嫄捻着针轻笑。 织敏刚一拍手称好,就嘟嘴:“你这法子真是的,父皇哪里会问我这种事儿!” 沈嫄耸耸肩,拢了拢下滑的披帛:“你不知道,那我更不知道了。” 织敏思忖片刻,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好吧,我有主意了。”她看了看沈嫄,噘嘴:“你怎么都不好奇?” 沈嫄轻笑一声:“不好奇,殿下悠着点儿就好。” 是夜,李燚宿在了贵妃宫中,次日早朝之后,召见燕王李昭,宣布由他领兵出征。 “老大,你要记住,这次只准胜不可败。你可是有担保的。”李燚从小山似的奏折中抬起头,双目如鹰,直射向长子。 李昭本来以为他是来受训斥的,闻言不由大喜:“是!儿臣领旨。”慢了半拍,他才反应过来,微微抬头,疑惑:“担保?谁为儿臣做了担保?” 李燚挑眉一笑:“朕也是昨晚才知道,朕的大公主原来这么能说会道。句句说在朕的心坎上,也为你这个做哥哥的说了几句公道话。你这次领兵,可不能辜负了你妹妹的一番好意啊!” 他一提织敏,李昭就知道是谁在背后使了劲了。他肃然:“儿臣定当不辱使命。” 李燚颔首,颇为满意:“后天一早就出发吧,媳妇和儿女既然来了,就留在京中多住些日子,孝敬孝敬你母妃。等下有空就去辞别你母妃吧!” “儿臣领命。” 他退出了御书房,踌躇了一番。这下可真欠了沈嫄一个大人情了。沈嫄的人情可不是好还的,到时候万一她要的,是自己给不起的,那可怎么好?然而李昭还是高兴的,他想了想,觉得自己应该先去探望他的母亲。 昭阳殿在前朝曾经住过几位得宠的正一品妃子,由于启朝最后一位贵妃简氏偏爱绣球花,殿前种满了红、蓝、粉、紫,各色各样的绣球花。据说德妃搬进昭阳殿的那天,站在一丛红火色的绣球花前凝视了半晌,最终叹息了一声。 现在沈嫄正站在花前,看上去有些进退两难。 李昭拉住一个浇花的小宫女,压低声问她:“沈大小姐怎么在那儿杵着?” 小宫女颇为机灵,连忙告诉李昭:“嫄姑娘带了些茯苓膏给德妃娘娘。娘娘却不肯见她,嫄姑娘就在那儿站着,已经快两个时辰了。” 李昭蹙眉:“就没人劝她回去么?” 宫女腼腆一笑:“之前寿姑姑就劝过嫄姑娘了,姑娘自己不愿意,叫我们也别在意她。” 李昭啧啧两声,朝沈嫄走了过去。“你这么耗着有什么意思?” 沈嫄叹了口气,把手中的锦盒交给李昭,转身欲走。李昭拉住她的胳膊,将她拽了回来,盯着手里的盒子皱眉:“这东西宫里难道没有?偏要你拿来!下次娘娘要是不愿意见你,你回去就是了,苦等着作践的是自己。” “宫里有是有,我拿来是我的心意。”沈嫄等了半天,口气也有些不痛快了,“娘娘见不见我,是娘娘的懿旨。可娘娘毕竟是我的姑母,该孝敬的还是应该孝敬的。” 李昭苦涩的笑了笑,点了点头:“对了,有件事我得谢你。” 沈嫄瞥了一眼李昭欲言又止的神情,立即明白了他指的是哪件事,于是飞快的在他胳膊上轻轻拧了一把,压低声说道:“这事儿你不必谢我,多亏大公主在陛下跟前费了心。你要是想谢谁,就去谢谢大公主吧!”她抬头望了一眼紧闭的宫门,转身匆匆走了。 昭阳殿的正殿里,德妃懒洋洋的靠在榻上,一手支着脑袋,还有一个小宫女跪在地上为她捶腿。 她的对面端坐着一个年轻的妃子,妃子画着月牙似的双眉,天生一双瑞凤眼,施着淡淡的胭脂,穿着一身半新的檀香色宫装,唯一比较俏丽的是她额间点了一抹梅花状的花钿,整个人看着像流水一样,温柔、舒服。 她二人侧耳听了一会儿屋外的动静,那妃子摇头微笑着说道:“嫄姑娘好歹是娘娘的娘家人,娘娘这么做,只怕是会伤了孩子的心。纵然是沈国公有错,娘娘也该为自己着想,宽恕一二不是?” 德妃抬手理一理衣摆,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想宽容些?只是做不到罢了。有些事,你看着就行,不要多嘴,否则惹上不相干的麻烦,你到时候都没处后悔去!” 妃子低了头:“是妾身多嘴了。” 德妃短促一笑:“不是责备你,不过是劝你一句。”她挥退捶腿的宫女,缓缓躺了下来,幽怨冷笑道:“我如今又是什么身份呢?敢去责备谁!只是要告诫你,如今已经不是在李家的宅子里,一大家子围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光景了。这是在后宫里,多少人盯着你要看你出错呢!” “娘娘毕竟是陛下的结发妻子,平日里还是要多加保重玉体,常常宽心才是。” 她们正说着,李昭已经自己掀了帘子进来,笑道:“母妃,儿臣来看你啦!”再一转眸,看见了那妃子,便欠了欠身笑道:“修媛娘娘也在啊!娘娘千岁!” 原来这妃子姓林,原是李燚的妾侍,生了第七个儿子李晟,从前在李府服侍过德妃,又服侍过先皇后,也是江南人,颇得圣宠。只是她家婢出身,性格又温吞,并不爱争强好胜。 林修媛对李昭颔首笑道:“到有日子没见过殿下了,殿下可好?” “劳娘娘挂念,好!”李昭将锦盒奉到德妃面前说道,“方才外面见到了沈大妹妹,妹妹说这是孝敬娘娘的。” 德妃看也不看那锦盒,说道:“既是你妹妹送来的,你放那儿就是了。那么啰嗦干什么!” 李昭不敢再多话,应了声是,将锦盒交给了宫人。 德妃坐了起来,理一理鬓发,指着身边的凳子说道:“坐吧。你打哪儿来啊?吃过饭了没?” 李昭依言坐了,一一回禀道:“儿子刚从父皇那儿来,父皇许了儿子领兵出征的事儿,儿子高兴的不得了,特地跑来告诉母亲的。” 德妃冷哼一声:“我以为是什么大事,值得你这样的炫耀!不过是跑去拼命卖力的,你以为你讨得什么好处了?你瞧瞧你的几个兄弟,哪个肯去了?朝里的大臣都懒得动弹,偏你跟个傻子似的去求了这种破事来!” 李昭嘿嘿笑了两声,并不狡辩。 林修媛打圆场:“燕王殿下一直是个勇武之人,几位亲王里,谁也比不得。嫔妾平时总教导着七皇子要跟燕王殿下学习呢!” 李昭腆着脸,笑:“好说好说!” 德妃冷笑:“林娘娘给你个台阶下,你倒不要脸起来了!”之前在家的时候,林氏因为自己是婢女,和他们几个大一点儿的少爷都有接触,说起来也算亲近,也不讲究什么规矩辈分的。德妃转向林修媛:“以前我不说你,可现在你毕竟是皇妃了,他是你的后辈,你别对他这么客气,免得他轻狂!” 她话虽这么说,毕竟记得儿子从父亲那儿来,怕是还没吃饭,便命人做碗热汤饼来给他吃:“我和修媛吃得早,又不知道你要来,所以没备下什么。给你做点热的暖暖胃解解乏。” 李昭点头:“还是母妃惦记着我。对了,儿臣这次出去少也要一个多月,儿媳妇和孙子孙女就劳烦母亲费心照顾了。”他说着,拿过一旁搁着的金槌,拿捏着力度给德妃捶腿。 林修媛坐了一会儿,起身笑道:“既然殿下在娘娘跟前,嫔妾就先回去了。改日带了老七来给娘娘请安。” 德妃嗯了一声,说道:“我瞧着你最近面色不是很好看,大约是有些心绪不宁。你身子本来就弱,有些事情不要太放在心上。省得膈应自己。” 她指的是尤氏和卫氏进宫分了宠,谁知林氏听了却把头微微低了,面色有些泛红,低低应了一声。她这幅模样到让德妃明白了,德妃又是吃惊又是欢喜,问她:“什么时候的事儿?几个月了?” “两个多月了。”林修媛碍于李昭在跟前,红着脸,小声说道,她捂着小腹微笑,“本来是想来告诉娘娘的,却没找到好时机。” 沈氏之前是掌家的太太,妻妾有了身孕,总是要先告诉她的。现在虽说是贵妃季氏为最尊,林修媛还是第一反应先来告知沈氏。只是她这次来的时候不巧,没说两句就碰到沈嫄求见,气氛一直沉闷闷的,到叫她开不了口了。 “唔,这可是好事啊!寿姑姑一会儿去告诉陛下,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来。”她思忖片刻说道,“自打住进宫,你这可是头一胎。你虽养育过,毕竟还是要事事上心些。有什么就来找我,总会替你张罗的。” 林修媛欠身说道:“之前怀着老七,就是娘娘替我张罗的。这次还请娘娘费心了。” 李昭起身送她:“恭喜娘娘。” 林修媛莞尔笑道:“谢殿下了,这次替您添个小妹妹吧!” 李昭虚扶着她,缓缓走到殿门口,微微弯腰笑道:“弟弟妹妹都好。我都喜欢。” 林修媛抿嘴一笑,扶了自己宫人的手,说道:“殿下请回去吧,不必送了。” “是。您多保重。”李昭便在殿门口止了步,目送着林修媛离开了,这才折了回去。正好鱼汤面饼也做好了,内侍端了上来请他坐在一旁的小桌子旁吃,又端来几样什锦小菜。李昭坐下来捧着碗,哧溜哧溜的就吃了起来。他虽然是公主生的,但毕竟是个刀尖上舔血的将军,常年征战沙场,礼仪什么的都淡漠了许多。德妃瞧他吃得香,心里高兴,便不多说什么了。 “还是母妃这里腌的小菜有味道!”他把碗递给内侍,抹抹嘴说道,“再去盛碗来,可把我饿坏了!” 德妃忍不住唠叨:“慢点吃!糊在了肠子里一会儿有你受的!” “不妨事。我都多大的人了!您还跟唠叨小孩子似的。”李昭不满。 “我不唠叨你,唠叨谁去?”德妃笑,“一年半载的,你也难得在我眼前。”她忽然记起前天儿子为了尤氏跑来跟自己拌嘴的事,不由的沉下脸来,说道:“只是你现在大了,有了自己的心事了,为着个外人你倒跟我呛!尤氏进宫,是为你好!你以为她在外头会好?还是真想带着她回封地?你又不是疯了,做这种糊涂事给谁看?不怕寒了你媳妇的心?” 李昭被他母亲呛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憋出一句:“母亲说的都是,只是做什么非要带尤氏进宫?” 德妃目中射出精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毕竟是位公主,李昭向来敬畏多过爱戴,立即不敢多言了。半天,李昭才说道:“这次南下,母亲有没有什么要的?儿子给您带。” “别费心思在这些琐碎的事情上了。你的副官是谁?” “还是我常用的黄仁仝。” 德妃颔首:“有黄老将军跟着你,我也放心些。虽说你是久经沙场的了,但是到底要小心。务必记着家里的妻儿,别贪功。” “是。”李昭放下碗筷,洗净了手,起身说道,“儿臣这次能成行,多亏了大妹妹,儿臣想去谢一谢大妹妹。” 德妃点头:“去吧。” 燕王李昭奉旨挂帅出征。 一个多月后,高皇帝李燚带着贵妃季氏、德妃沈氏一同踏入了尤氏的春璟阁。彼时尤美人已经在春璟阁中禁足快五十天了,李昭出征的那日,不知是谁传来消息,尤氏在夜深人静的晚上,走到院中的梨花树下,对月垂泪了一番。那日正巧是满月,月圆而人分离。 再见帝容,尤氏显得淡然了许多。她急速瘦了下来,素面朝天,鬓发也没有梳理好,这些天不知为何凉了许多,风吹进屋来,吹起她的衣摆,吹散了她的长发。 “臣妾尤氏拜见陛下,拜见贵妃娘娘、德妃娘娘。”她缓缓跪了下去,对于李燚为什么会带着两位德高望重的妃子亲临自己的住处,一点也不好奇。自从她那日回宫,就被禁了足,再没有见过天颜,她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现在这一天来了。 季贵妃缓缓开口:“尤氏,你可知罪?” 尤茜桃俯首,暗自沉吟起来。自己有何罪呢?通奸?她本来就是个风尘女子,恩客过门,来来往往的,年老的、年少的,英俊的、丑陋的,只要有钱,她都得接待。说起来,她本来就不是个干净的女人。那是不是因为她爱上的是燕王,而不是皇上?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她先遇见的,那个先对她好的人,本来就是燕王李昭啊! 季贵妃以为她拒不回答,于是上扬着尾音嗯了一声。 “臣妾不知自己身犯何罪。”她最终决定实话实说。可她的实话,在上位者听来,更像是无谓可笑的反抗。 李燚端着茶杯的手一滞,随后重重将茶杯连着热茶一同砸向了尤茜桃。尤茜桃闭上了眼睛没有躲避。茶杯撞在地上砸得粉碎,碎瓷和热茶四处飞溅,有些溅到了尤茜桃的身上,烫在肌肤上、扎进肉里,很疼很疼,尤氏咬紧了自己的嘴唇,嘴中渐渐有了血腥味。 一直沉默不语的德妃微微侧过了脸去。她冷酷决绝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类似同情与哀伤的表情。这个表情自从她住进后宫,宫人们就从没见过,现在侍立在她身后的宫人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尤氏没有看见这个表情,她仍低垂着头,身子伏得低低的。她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件事——这次怕是真的死到临头了吧?其实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只是,她答应李昭的事,大约真的做不到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今生今世,她是没有这样的福气了。 季贵妃的仪容依旧是那么整齐端正而漂亮,她凝视着跪着的尤茜桃,把玩着手中的一柄玉如意,骤然莞尔一笑,对李燚说道:“自从皇后仙逝,德妃一直忙于为陛下物色新人。德妃姐姐的心肠固然是好,只是未免太过操切。尤氏本就出身风尘,这样的身份到底有损陛下的龙颜圣尊,德姐姐也怕是没有考虑周详吧!”她的话语太过恶毒,德妃的脸色随之一变。 尤茜桃终于抬起头来,不卑不亢的说道:“是臣妾贪图富贵,妄图攀龙附凤欺瞒了德妃娘娘,与娘娘无关。请陛下惩罚臣妾一人。” 她的神色很淡然坦荡,就像一个即将赴死的义士。 或许是这个表情打动了李燚,他凝视着尤茜桃许多,方才缓缓开口说道:“美人尤氏入宫之际,朕本打算对你从前的事情既往不咎,只是你不该出宫私会燕王。可见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朕纵然宽厚,这后宫也再难容你。赐死不难,只是朕毕竟与你有夫妻之恩,——发配冷宫吧!”他沉吟着,做了最后的决定。 尤氏惨然一笑,原来这就是帝王的恩宠,来得容易,去得更容易,到头来,还要她为那一点点的恩情叩头谢恩。她不甘心,真不甘心。 尤茜桃顿首再拜,说道:“臣妾自知罪孽深重,无颜苟活于世,但有一个心愿,请陛下俯允。” 李燚头一次没有那么不近人情,他往后一靠:“说。” “臣妾想为陛下跳一支舞。”她说到“舞”的时候,不自觉地哽咽了一下。 季贵妃冷笑起来,这个下贱的□□,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大人物了不成?黄泉路上,还要唱着歌、跳着舞? 出乎意料的,一言不发的德妃忽然走下座来,礼了一礼,缓缓说道:“臣妾听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尤美人再有罪过,也不至于连这样小小的请求也不同意。臣妾听闻尤氏本是教坊第一舞姬,就让她最后为陛下献上一支舞吧!” 尤茜桃在一旁嗫嚅着双唇,说不出话了。 半晌,李燚点了点头:“好吧。” 尤茜桃稽首:“容妾更衣片刻。”也好,万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就留下她的一支舞蹈作为她活过此生的证据吧! 她执起眉笔,对着铜镜,仔仔细细的描绘起来。曾几何时,有那么一个人握着她的手,帮她一点点的描画着眉容,笑着在她耳畔说道:“这就是画眉之乐了。”那段日子虽然短暂,却是她浮光般的一生中,最为快乐欢欣的时光了。 再出来的时候,尤茜桃已经打扮得像个胡人舞姬了,她头顶和身上都披着红色的帛纱,露出了雪白的胳膊和双脚,手腕和脚腕上都戴着金钏和红珊瑚,就连发髻也梳理整齐了,耳旁簪着一朵红色牡丹,看着十分的妩媚娇柔。跟着出来的,还有一个手执陶埙的年轻姑娘。 尤茜桃微微欠了欠身,示意那姑娘吹奏。她跟着那姑娘的埙声缓缓跳起舞来。她跳的是胡人特有的舞蹈,轻盈娇媚,又带有几分胡女的刚毅,她尤善旋转,翩翩宛如穿花的蝴蝶。 旋转之间,尤茜桃记起了那个渐渐褪色的傍晚,那个年轻的王子踩着咯吱咯吱的木板楼梯,一步一步踏进自己屋子,他盘腿坐在自己亲手绣的屏风前,喝着滚烫的酒,含着微醺的笑意,看着自己,那时的她,跳的也是这支舞。她旋转着,飘飘然,最后落到了他的怀中,依偎在他的怀里,嗅着他的气息。 尤氏的眼角渐渐滑落一串泪珠。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李昭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个不把她当做玩物,当做消遣的漂亮东西,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女人来看待的。她原本想一生一世追随他,奉上她的忠诚的,如今却不能了。 尤茜桃拔出腰间装饰的佩刀来,背对着高坐着的皇帝,面对着屋外正好的阳光,和高高的宫墙,噙着泪,含着笑,拔出佩刀往自己的心口狠狠扎了下去! 血溅了出来,喷洒得到处都是。 贵妃吓得花容失色,依偎进了皇帝的怀中,不住地哆嗦着。德妃盯着尤氏瘫倒的躯体,神色复杂难辨。 已不是第一次有人死在李燚的面前了。相反,他作为一个马革裹尸,一城一池打下江山的皇帝,见过许许多多的人死在他的刀下,断头断臂,血流成河,他已经不再胆寒,也不再会做噩梦,反而杀戮带给他一种无以伦比的快感。只是这一次,换成了尤茜桃,她年轻美丽,富有活力的肉体还印刻在李燚的脑海中,现在就已经成了渐渐冷却的尸体,香消玉损了。 “厚敛了吧!”他垂眼,颇为疲惫的吩咐。 所谓厚敛,也不过是一副像样点的棺材。尤氏死后还是被褫夺了封号,废除了她皇妃的身份,再次贬为庶民。这些都是贵妃的意思,贵妃说道:“她是个不干净的人,不能葬入皇陵来辱没其他的嫔妃。她既犯了罪,送她一副棺材,丢去乱葬岗吧。” 最后还是德妃悄悄吩咐了下人:“陛下既说厚葬,就别送去乱葬岗了。尤氏毕竟伺候过陛下,就葬在青华山脚下吧!那里靠近净业寺,也算是为她超度了。” 三个多月后,李昭凯旋,却得知尤氏已死,不顾众人劝阻,跑到青华山脚下大哭了一场,挖出了尤氏的遗骨,重新入殓,命心腹保护,送回了尤氏的家乡巴蜀崇州。 有宫人在收拾尤十一娘生前住过的春璟阁时,找到一封绝笔书,书云: 妾本薄幸,仰观天命,自知时日无多,故留只言片语以证此生。妾生于崇州尤氏大族,父祖四世朝中为官,妾幼年富裕有余,不知忧愁,十四岁适零陵蒋家。及至启朝覆灭,父兄被处以极刑,丈夫病逝,家道败落,不得已沦落风尘柳巷。三年来饱尝世事冷暖,几度羞愤欲绝,奈何上有慈姑,中有幼妹,遂苟延残喘至今。幸遇李郎,得结良缘。无奈事有定数,人分尊卑,便负却了白首之盟。入宫以来,时常追忆往昔,几度欲弑君以报父仇国恨,却可惜妾无如此骨气胆识,只得了此残生以谢父母旧主。此生虽死,犹愧父母,更惭对李郎,来世自当结环衔草。顿首再拜具。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6章 似真非真亲兄弟 欲说还休俩冤家 刚入夏热了几天,紧接着就连绵不住的下起雨来,刚热起来又凉了下去,人们纷纷又翻出刚收起来的春衣穿上。 这一日正巧暂歇了雨,皇帝李燚便带了几个未成年的皇子公主去宫中龙首池划船,顺便问一问功课生活。 雨后的龙首池荡漾着层层的涟漪,宫人们划出一艘飘扬着五色彩旗,挂满了琉璃灯盏。前后各有教坊乐伎,或坐或立,或抱着琵琶,或横吹着长笛,鼓瑟击缶,很是热闹。 船舱里李燚正和皇四子李旸对弈,织敏织慧两位公主一左一右笑着观战。 “朕有日子没和你下棋,你倒是长进了不少。” 李旸轻轻落下一子说道:“儿臣近日时常与未央博弈,未央颇善此道,故而儿臣有所得益。” 李燚颔首,望了一眼正陪着四公主画竹子的柳未央,颇为满意的笑道:“未央少有美名,朕召你来与皇四子作陪,你做得很好啊!” 柳未央起身一礼:“臣下为陛下尽忠,为四殿下效劳,都是应该的。” 李燚转头看了一眼趴在窗上看风景的皇六子李杲,唤道:“老六,你来,替朕和你四哥走几步。”十一岁的李杲正盯着几个摆弄乐器的伎子看得目不转睛,听见他父皇叫他,好不情愿的挪了过去。 “老四,老五呢?之前马球赛他就没去,朕问他为什么,他说病了,朕说叫太医去给他瞧瞧,他又不要,究竟是怎么回事?”李燚看着他们兄弟二人下了几步,问李旸。 李旸见问,微微蹙了眉头,说道:“五弟究竟在忙些什么,儿臣实在不知。不是儿臣多嘴,五弟有时确实太过顽劣不服训教了。” 宫人正好奉上新茶来。 李燚接过茶来端在手上,不悦道:“你这个弟弟,总是不务正业!朕说他两句,贵妃就不乐意了。从前也就罢了,如今他好歹也是皇子王孙了,怎么还能那样的放肆不羁!” 李旸一见李燚不高兴了,连忙起身伏地拜倒,肃然道:“五弟不学无术,都是儿臣做哥哥的没有能以身作则。请父皇不要生气动怒,要罚就罚儿臣的过错吧!” 皇帝顿一顿,叹了口气,伸出一只手托起李旸,说道:“朕知道这怪不得你,你且起来吧!你这个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拘泥礼数了,年纪轻轻的,倒和那七老八十的臣子似的。” 这个评语说得李旸垂了头,半天不说话。皇帝见儿子既不下棋也不说话,才发觉自己说话说重了,便笑道:“其实这也是你的好处,朕随口说说,你别太往心里去!将来给你物色个俏皮活泼的王妃,你也就好了!” 他说完,织敏织慧两位公主就掩口轻笑起来。 李旸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了,连忙走了一步棋,端起茶来,也顾得不烫,匆匆喝了一口来掩饰。 “大姐姐和三妹妹在笑什么呢?”就听一声很是风流不羁的笑声,一个年轻的美貌公子掀起船上珠帘走了进来。他拿一根金粉色束着头发,身穿着娇艳的桃花粉的新衣裳,衣襟和衣摆都绣着大红色的祥云图案,看着十分的放荡风流。又兼他天生一双桃花眼,平时总是似笑非笑、似醉非醉的,真可谓是个翩翩的佳公子! 织慧和李杲、织越都站了起来:“五哥。” 原来这美貌的公子就是皇五子李昀。他一走进来,向李燚施了一礼,就将四公主织越一把抱在了怀里,掂了掂笑道:“咦,几日没去看你,你怎么胖了?必是吃多了!” 织越平时跟人不亲近,倒是很喜欢这个哥哥,抓了他的衣襟攥在手中,咯咯的直笑。 李燚看他这么的放肆,便板了脸喝道:“老五!你怎么才来!” 李昀并不在意,抱着织越在织敏的身侧大喇喇的做了下来,笑道:“才刚跟几个朋友喝酒回来。他们都是崇尚魏晋风骨的有识之士,儿臣很是爱慕他们的行事。” “胡闹!朕听说你整天的招来一帮狐朋狗友花天酒地,哪里还有皇子的样子!”李燚把茶杯往小几上重重一撂,呵斥道,“朕时常让你多读些正经书,多跟你的几个哥哥好好学习学习,可你就是顽劣不听!你哥哥为你的事几次气恼都没有用,都是你娘惯的!”他一生气起来,竟说出了旧时在家的称呼。 李昀觉得很有意思,启唇轻笑了两声,说道:“儿臣性情顽劣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父皇为了儿臣的积习生气多不值得?儿臣没出息不要紧,儿臣的四哥可是个有本事的,将来必能为父皇分忧,儿臣只管做个逍遥王,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快活就够了!” 他话音未落,李旸就大声喝道:“还不住嘴!父皇面前胡言乱语的怎么可以!你放肆!” 片刻,李燚颇为疲倦地摆了摆手:“老四,罢了!他就这个脾气,你骂也没有用!朕几次恨得牙根痒痒,可这东西就是油盐不进的样子!随他去吧!他也就这点出息!” 李昀颇为不怕死的呵呵一笑:“儿臣谢父皇恩典!” 织敏见气氛凝固起来,便示意一旁坐着的沈嫄端了新鲜果品来。 “陛下,今年进贡上来的桃子特别的甜,您请尝尝。”沈嫄跪坐到李燚面前,将果品高高举过头顶。 织敏连忙伸手取了一个又大又红的,亲手撕了皮,又拿小刀切成了块儿,放在水晶碗里递给李燚,笑道:“父皇,儿臣都弄妥当了,您请吧!” 李燚面上这才有了几分笑容,尝了两块颔首:“果然很甜,敏儿的孝心朕很受用。你们也都尝尝吧!” 沈嫄把果品轻轻放在小几中央,刚要退下,就被李昀一把捉住了手。她微微涨红了脸,用力挣扎了两下,却没能挣脱李昀的手。李昀一手抓着沈嫄的手,一手托起沈嫄的下巴,一双桃花眼上上下下的把沈嫄从头到脚巡视了一遍,笑道:“哦,你就是我姐姐的伴读女官吧!之前都只远远的见过,觉得你体态曼妙,恍如仙子。今天凑近了一看,竟比天仙还漂亮几倍!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当着皇帝的面这么肆无忌惮的调笑,弄得沈嫄羞愤得说不出话来。织敏正要替她解围,就见李旸抢先薄责道:“你快放手!这位是沈国公家的长女,不是你平时风流惯了的那些女人!” 李昀也不恼,轻笑两声松了手,仍是一副赏玩的样子看着沈嫄。沈嫄的手得了自由,连忙缩回身前,微微一礼,说道:“回禀殿下,臣女姓沈,表字嫄。” “沈嫄?哪个字?” “便是‘赫赫姜嫄,上帝是依,其德不回’的嫄字。”沈嫄不卑不亢的微微低着头说道。 “你倒是不谦虚。竟把自己比作后稷的母亲。”李昀懒洋洋的一笑,倒也不追着沈嫄不放,换了口气说道,“听说我三哥赠了一把九节箫给你,择日不如撞日,你拿出来吹一曲我听,可愿意?” 这本是极为私密的事情,不知怎么被他知道了去,沈嫄不由大吃了一惊。 不等沈嫄说话,织敏先笑了:“有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皇帝也展颜一笑:“这倒是件佳话了。沈嫄啊,你把那箫取出来吹一首,也不算辜负了今日佳期了!” 沈嫄无奈领命,背过身去从怀中取出别着的长箫来,这才转回身,盈盈问道:“陛下想听什么曲子?” “你捡拿手的吹奏就是了。” 沈嫄微微一沉吟,她偶然间瞥见李旸正悄悄的打量自己,一对上自己的视线就收回目光,鼻观口,口观心的端坐着,便笑道:“臣女颇为仰慕四殿下的琴艺,就请殿下和我合奏一曲《泛沧浪》吧!” 便有伎子奉上一把古琴与李旸。 舱外的伎子击缶吹笙,陪衬着演奏起来。 沈嫄向李旸微微颔首,附箫在唇边,玉手摁动音孔,盈盈款款吹奏起来。李旸拨动琴弦,随即跟了上来。 这首《泛沧浪》本是叙述“志在驾舟于五湖”的情致,他二人都是技艺颇精的人,合奏起来,让人如临仙境,恍若被层层云雾缭绕着周身一般。 一曲渐罢,李燚头一个鼓掌,笑道:“朕不知道朕的老四还可以做此隐逸之意的曲子!不错不错!” 织敏掩唇笑道:“父皇只夸赞四弟,不夸一夸阿嫄,可真是小气!” 李燚侧头看向沈嫄,笑道:“卿吹奏得很是精妙,朕之所以没有夸赞你,是觉得卿吹得好,那是理应的。” 沈嫄嫣然笑道:“陛下抬爱了,臣女可当不起这样的夸奖。” 有内侍来报:“启禀陛下,修媛娘娘带着七皇子到了。” “小心着让娘娘进来。” 须臾间,林修媛便在内侍宫人的扶持之下走了进来,她一手轻轻护着小腹,一手还拉着十岁的皇七子李晟。 “臣妾来迟了,还请陛下恕罪。”林修媛礼了一礼,笑。 李燚起身去搀扶她:“哎,爱妃来得不算迟,只是错过了刚才沈嫄的好箫声啊!” 林修媛看了一眼沈嫄,掩唇一笑,说道:“臣妾方才在小舟上都听见了,和着流水声,别有一番滋味儿呢!嫄姑娘可真是个多才多艺的!”她将手中执着的一束紫薇花奉到李燚面前,笑道:“臣妾来的路上看见这紫薇花开了,特地采了一束来给陛下把玩。” 李燚接过瞧了一瞧,摘下一根生着三朵挨在一起的紫薇花,轻巧的簪进林修媛的堕马髻中,笑道:“嗯,这花开得娇艳,衬得起你这孔雀蓝的衣裳!” 林修媛含笑轻抚一抚那花,温婉笑道:“陛下喜欢就好。” 李燚问妃子:“最近朕忙,没怎么去看你,你进食可香?睡得可好?腹中的孩子如何?” 林修媛那双瑞凤眼紧紧凝视着皇帝,中间仿佛包含了千万般的柔情。她柔声笑道:“臣妾一切都好,贵妃娘娘和德妃娘娘都很照顾臣妾,时常派人送来吃食给臣妾。臣妾这次怀胎没什么不妥的,就是希望能养个女儿,也算是儿女齐全了。” 李燚乐呵呵的一笑,他不缺儿子,所以林修媛给他添个儿子女儿都是一样的。他抚一抚皇七子李晟的脑袋,笑道:“你母妃要给你添个小妹妹呢!你喜欢吗?” 李晟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骨碌骨碌一转,落在一人身上。他指着沈嫄笑道:“小妹妹要是有她那么好看,我就喜欢!” 众人皆一愣,随即都噗嗤大笑了起来。 织敏边笑边去推搡沈嫄:“你瞧你,没事儿生得这么好做什么?老七半大的孩子,就知道你好看了!可真是……”就连林修媛也露齿一笑,轻轻在沈嫄的脑门上弹了一下。 沈嫄被众人臊得不行,只好起身出了船舱。 忽然飘起了细雨,伎子们纷纷收了器乐,匆匆抱着琵琶琴筝,都逃到临近的小船上避雨。 紫鞘撑了伞来替沈嫄挡雨,沈嫄扶着船舷说道:“这儿风大,你身子弱,就不要站着吹风了。伞给我,你进船舱去吧!” 她说着,湖心吹来大风,吹起紫鞘淡青色的长裙,吹得紫鞘瘦瘦弱弱的身躯都开始摇晃起来。紫鞘握着伞柄稳了一稳心神,说道:“我不进去,我在这儿陪着你。” 安静的船舱里忽然又传出一阵笑声,沈嫄下意识探头朝里面瞧了一眼,守在珠帘前的小宫女明眼的笑道:“适才是五殿下说了个笑话。” 沈嫄失了兴趣,转回头去望着雨珠击打着水面,激起层层的涟漪。 紫鞘淡淡一笑:“这五殿下看着倒不是个俗人。” 沈嫄闻言,愕然片刻,哂笑道:“你分得清什么好坏!他不过是皮面生得比旁人好些,又有些倚仗,所以才这样的猖狂。你年轻,只瞧那表面上的,才会说出这糊涂话来!” 紫鞘侧头不以为然的一笑:“你倒说我年轻!你能有多老?” 沈嫄自嘲似的笑了笑,点头:“你说得很是。”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沈嫄低声说道:“方才的话,我不是有心的,你不要往心里去。” 紫鞘把头微微摇了一摇,湖面上倒映出的她头上发髻的一根玉钗也跟着微微晃了晃:“不会。” 就见一个青衣内侍划着一条兰舟朝画船驶来,舟上立着一个人,穿戴着蓑衣蓑帽,正朝着她们主仆二人挥手。沈嫄定睛一瞧,不由地展露出一个笑容来:“是秦王!”她连忙吩咐船上的内侍:“快去帮着殿下!船板滑,可别摔着了!” 内侍应了,都伸手去扶。 但见李旦攀着船舷,轻轻便便的纵身一跃,便站在了沈嫄面前,笑道:“远远的就瞧见你了,你可看见我了么?”正巧船身微微震了一震,沈嫄下意识地连忙去搀扶他,却不想脚下一滑,一头栽进了李旦怀中。 李旦猝不及防,随即紧紧抱住了她,凑在她耳畔低声笑道:“喲,今儿怎么这么热情?” 沈嫄忙不迭把他推了开,红了面皮,半垂着头,理着耳畔的碎发不说话。李旦伸手就要去扶她头上歪了的一支嵌蓝白琉璃宝珠金钗,沈嫄眼疾手快,一把打落他的手闪到一边,却不想动作有些大,那根金钗从她发髻上跌落下来,跌在地上碎成了半截。 紫鞘急忙蹲下来去捡。 谁知李旦先一步捡了它来托在手上。 紫鞘叹息道:“这可如何是好?这根钗子还是姑娘刚进宫的时候,贵妃娘娘赏赐的呢!赶明儿要是娘娘问起来,可不好回话啊!” 沈嫄瞥了一眼,不以为意:“不过是根钗子,哪里需要这样的心疼?” 李旦从她手中轻轻抽走了她一直攥着的绢帕,拿那条帕子小心将那两截金钗包裹好,掖入怀中笑道:“别着急,我认识个金器上的能匠,补一补就好了!” 沈嫄一双含情美目往李旦笑盈盈的脸上瞧了一瞧,正要说话,就听舱内传来皇帝的声音:“外头是谁在说话?” 李旦朝沈嫄吐一吐舌头,率先走进船舱,笑道:“父皇,是儿臣。”他脱了蓑衣帽子交给随侍,朝李燚拜倒说道:“儿臣给父皇请安。儿臣来晚了,还请父皇恕罪。” 李燚颔首笑道:“起来吧,今天朕就是抽空和你们兄弟姐妹乐一乐,不要太过拘谨了。你二哥呢?怎么没跟你来?” “二哥本来是要来的,走到半道上,被士竑叫了去,大约有什么急事。”李旦在织慧身边坐下,笑道,“二哥说给父皇请安了,请父皇尽情的宴饮玩乐。” 李燚颔首唔了一声,目光落在随后进来的沈嫄身上,带了几分审视的味道:“我儿方才在外面说什么呢?” 李旦笑着侧过身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把沈嫄挡在了身后。他笑道:“雨天路滑,是嫄姑娘叫人搀着些儿臣,别叫儿臣摔倒了。” 李昀头一个轻笑起来:“看不出嫄姑娘倒是个有心的!”他不等旁人反应,对内侍说道:“有没有备下什么佳酿美酒?” 内侍哈腰回禀:“预备了梨花春,奴才这就给殿下奉上。” 不一会儿,两个内侍抬了酒尊来,又奉上器皿。李昀舀起一勺酒斟入雕金牛头的玛瑙酒盅里,先奉于皇帝:“父皇,您请。”次奉于李旦:“三哥,请!” “我知道四哥不饮酒,”他斟上第三杯酒,看了一眼李旸,高声笑道:“未央,你来替四哥喝了这杯吧!有酒不饮,可算不上是风流之举啊!” 柳未央走上前来接过酒盅:“臣谢殿下赏。”说完,一饮而尽。 李燚颔首称赞:“我大周朝的男儿,就是要有好的酒量!也算是气度胸怀的体现。” 他刚说完,李旸就坐直身子说道:“父皇这么说,儿臣倒觉得十分羞愧了。” 只听李昀轻声一笑,端起酒盅呷了一口。 皇帝瞪了五儿子一眼,安抚四儿子:“你是个与众不同的,懂得如何去珍重自己,朕的话并非针对你,你也不必太往心里去。只是你心思有时太重了些,也需要偶尔的玩乐玩乐啊!” 李旸应了一声。 李昀笑道:“父皇这就有些强人所难了,您要是让四哥勤勉读书,四哥一定做得最好,您却非要他玩乐玩乐,可依儿臣看来,四哥只怕连玩乐二字都不能瞧上一眼呢!” 皇帝不满道:“就你话最多!朕平时常叫你跟你哥哥学习学习,你不听就罢,为何还要诋毁勤恳之人?可见你酒量虽好,却不是个大度的!过几日,朕也该给你选个伴读,好督促你认真学习才是!” 李昀探过身去,一把将毫无防备的柳未央拖扯到跟前,半搂着他的肩膀笑道:“也无需父皇费心,就请四哥割爱,把未央让给我吧!” 皇帝似笑非笑的望向柳艾。 柳未央被他拉扯得往前一扑,扑在案几上,把一盘棋局给打乱了。幸亏李旦眼疾手快在一旁托了他一下,才不至于重重磕在案几的棱角上。他慌忙坐了起来,整一整衣襟袖袍,这才平复了心绪,缓声说道:“殿下厚爱,臣下本不该推辞。只是四殿下于我有情有义,臣不忍抛弃。臣有一弟,名叫柳荣,与殿下一般年岁,可以与殿下做个伴。” 皇帝注意到李旸紧缩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手上把玩起一枚血玉戒指来。李燚说道:“老五不要胡闹,朕自会选别的世家子弟来跟你作伴,只是到时候你可要勤奋读书,不能辜负了朕的期许啊!” 李昀挑眉轻笑,他松开柳未央,一揖到底:“儿臣遵旨。” 一时大家又各自玩了起来,李旦陪着父亲小酌了两杯酒,瞥见沈嫄坐到了角落的一株兰花旁边垂着头绣花,便不声不响的挪了过去,凑到她身边笑道:“绣什么呢?也给我瞧瞧!” 沈嫄随手一掩,笑道:“没绣什么!” “偏你小气!”李旦笑着悄悄拧了她一下,问道,“方才我来时,瞧见你站在船头看雨,仿佛是有忧色,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不过是想起一句诗,感慨了片刻,你就当真了。” “哦?是哪一句诗?” 沈嫄朱唇微启,念出一句诗来:“墙头雨细垂纤草,水面风回聚落花。” 李旦笑着亲昵的在她肩上捏了一捏,说道:“这诗是张蠙写的,为着他是个失意落寞的武将,才发出这样的感慨。他说‘几人图在凌烟阁,曾不交烽在塞沙’,望的是能再战沙场为,你怎么就伤感了?” 沈嫄不知为何叹了口气,她轻轻推了李旦一下,摇头道:“你哪里懂我的心?” “我不懂,你倒是说出来让我明白明白啊!” 沈嫄板下脸来啐了一口:“你这是在跟谁说话呢?这样的轻浮!我倒说给陛下听听,也好评评理!”说着,作势就要起身。李旦连忙拉她坐下,笑着哄劝道:“哎,真走了可就没意思了!我不过是随口问一句,你倒放不下了。” 沈嫄丢开他的手,侧过脸去:“总是动手动脚的,叫人看见像什么样!” 李旦讪讪笑着松了手,盯着她微垂的眼脸,眼珠一转不转的,他又问道:“那你怎么又好了?” “好没道理的话,难道我就该一直哭丧着脸不成?”沈嫄拢了拢披帛,忽的嫣然一笑,这一笑犹如百花盛开一般,叫李旦简直沉醉了似的。她凑到李旦耳旁轻笑道:“我瞧见了你,又想起两句诗来,所以就好了。” 李旦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就听沈嫄在他耳边软语柔声笑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这句诗一念出口,李旦手中一直端着的酒盅竟不知不觉中往旁倾倒了,酒盅里的酒洒了出来,全洒落在沈嫄的衣裙上。沈嫄“哎呦”一声站了起来,不由的羞红了脸。 那酒洒在沈嫄的绣花上,李旦瞧见了,不由拿了过来,说道:“真是罪过!这么漂亮的大雁就被我毁了,可怎么是好?” 沈嫄劈手夺了回来,交给紫鞘,佯恼道:“什么怎么是好?丢了就是了!反倒是你,酒洒了人家一身,也不问问脏不脏,先倒心疼起花来了!” 他们这里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引得林修媛问了一句:“怎么了?两个人乌眼鸡似的瞪着!” 李旦连忙起身笑道:“我一时手滑洒了酒,不想洒在姑娘身上,弄湿了衣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还请娘娘宽心。” 林修媛点一点头,嘱咐小心些,也就罢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7章 访闺秀双婢戏主 采百花慧女留心 沈嫄的身上沾了酒,于是先行告退。青姬走前头给她撑伞,紫鞘在一旁挽着她的手,下了船,还没走出几步,就被李旦唤住了。 “你要走,怎么不等等我?”李旦从青姬的手中接过伞来,自己替她遮挡着雨。 沈嫄也有些诧异:“你才来,怎么就要走?陛下肯定要说你没有定性了!” 李旦得意一笑,把伞往沈嫄那里倾了一倾,说道:“我是来去自由不受拘束的,就是父皇,也不能拘束着我不让走啊!”他笑:“我难得见你一面,舍不得你一个人走,所以就追出来了。” 沈嫄瞥了一眼他身后的随侍,连忙嘘了一声:“我的祖宗!你小声点儿吧!让人听了去,可怎么是好?” 谁知李旦径自拉了她的手,紧紧攥在手心里,笑道:“我偏爱叫他们听了去,谁又敢多说什么!” 沈嫄微微用力挣了几下,却没能挣脱出来,只好羞答答的叫他牵着,另一只手轻轻在脸颊上贴了一贴,却觉自己面容上烧得很是厉害。 他二人撑着伞走在前头,随侍的宫人纷纷极有眼色的往后退出几步来,遥遥的跟着不多话。 一路上奇山异石,绿绕青堤,放眼望去,百色的花开得满眼都是,皆笼罩在一片雨雾之中。李旦和沈嫄并肩慢慢走在青石路上,静静的走了一会儿,李旦侧头问她:“自从那日山中分别就没见过,你怎么不来找我玩?” “我又不是清净闲散之辈,不方便常常出去。”沈嫄抿嘴一笑,“再说我走了,谁陪着公主呢?可见你问得荒唐了!” 李旦也笑了:“是了,是我问的傻气。不要紧的,以后我常去找你玩就是了。定不叫你难做人!”他忽然有了主意,拉住沈嫄站住脚,笑道:“哎,这样吧,明天我带你去我舅舅家玩,如何?” “才说不方便出去,你就来了!”沈嫄薄责着笑道,“就不能有个可行的主意么?” “哎不要紧的,我跟大妹妹说一声,除了大妹妹没旁人知道。我舅舅住在郊外,来往的都是些平民百姓,很是好玩呢!” 沈嫄沉吟片刻,笑道:“既是这样,你去跟大公主说。” 李旦盈盈笑道:“那大妹妹要是同意了呢?” 沈嫄咬了咬嘴唇,笑着微微侧过身去不说话。李旦连忙凑到她面前,笑道:“好好好,你这可就是答应了啊!明天可千万不能反悔的!” 沈嫄含羞点了点头。 李旦心满意足笑了笑,伸手揽她在怀,笑道:“给我做个香囊吧!瞧着你的手艺可真精巧。” 沈嫄微微垂了头,笑道:“我凭什么要给你做?再说,有的是人赶着要给你做这些东西,你干嘛又非要我的?” 她这娇羞的样子惹得李旦心里已经酥化了,李旦放柔声音笑着哄骗道:“旁人做的怎么能和你做的相提并论?好人儿,你给我做一个,我一定时时刻刻的随身戴着,绝不弄丢了!” 沈嫄闻言抬头,媚眼如丝般的瞥了李旦一眼,恍若惊鸿掠过。她抢过李旦手中撑着的伞,飞快的往前跑了几步。李旦怔了怔,忙追上去,笑道:“你这是几个意思?可是答应了?”沈嫄抿嘴一笑:“那也要看我高不高兴了。” 她轻轻扯了扯李旦的衣袖,说道:“别送了,前面就是各位娘娘住的地方了,被人瞧见了要生出是非来的。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李旦脱下披风给她系上,笑道:“好。晚上凉,千万盖好被子,可别着凉生病了。明儿我去找你。” 沈嫄颔首笑道:“我走了。路上滑,你也千万别摔着了。”她踮起脚尖凑到李旦耳边笑着承诺:“明天我等你。”她说完,又做一笑,这才带着青姬紫鞘款款袅袅地离开了。 李旦的随侍宝贯儿在一旁看着自己主子盯着沈嫄离开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于是低声笑唤道:“殿下,殿下!”李旦猛地一惊,回头:“嗯?” 宝贯儿哈着腰笑道:“殿下,老奴多嘴问一句,庆平宫的宫墙可好看?老奴个子矮,瞧不大真呢!” 李旦愣了一下,下意识望了一眼庆平宫,庆平宫的方向正是沈嫄刚刚走过的地方。他哼了一声,笑着顺手在宝贯的脑袋上拍了一巴掌:“你胆子大了,竟敢戏弄本王!” 宝贯笑道:“老奴不敢,老奴不敢。” 次日早朝一下,李旦就兴冲冲的去了清心斋。谁知清心斋里冷冷清清的,门口只有一个九、十岁左右的小宫女在扫地。宫女瞧见李旦,不由笑道:“殿下这么早来做什么?” 李旦笑道:“莫不是你家公主还没起来?” 小宫女抱着扫帚咯咯笑道:“殿下可真会开玩笑!日头都这样高了,谁还在睡觉呢!公主去给贵妃娘娘请安,还没回来呢!殿下进屋里喝杯茶坐着等会儿吧!” 李旦称好,走出两步又回头,看着那小宫女笑道:“你倒机灵嘴巧!你叫什么?是哪里人啊?” “回殿下,奴婢叫花宜。三四岁上死了老子娘,舅舅把我卖进宫来,好叫我安身立命。”那小姑娘说起身世来,虽是凄惨,却不见悲痛,仍是笑呵呵的,不知是真不上心,还是本性就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 “花宜?这个名字倒是有趣。” 花宜笑道:“原先叫花奴,嫄姑娘说‘奴’字太过轻贱了,如今是跟了贵人的,又说奴婢长得喜庆,很是宜室宜家,所以改叫做花宜了。” “哦,原来是阿嫄给你改的!”李旦颔首笑道,“改的很好。”这才负手不紧不慢地进了清心斋。 清心斋的正厅门口,紫鞘正抱着一束开败了的花束拿出去扔掉换上新的,她低着头看着台阶,没察觉李旦迎面走来。李旦眼看她的衣角被门框刮了一下,若不盈风的身子往前一冲,就要摔倒,连忙抢上两步扶住她。 紫鞘扑了李旦一个满怀,不由的惊慌失色,把手中的花往李旦面上一掷,掉头就往屋里跑。 不一会儿,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青天白日的,哪里会撞见鬼呢?瞧你脸白的。快别打哆嗦了,我陪你出去瞧瞧就是了。” 李旦将那束花从脸上拿了下来,不由的讪讪一笑,瞥眼看见旁边的宫人个个捂着嘴偷笑。他自诩风流,哪里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个年轻女子当做了鬼? 里屋传来衣摆悉悉索索,环佩碰撞出的清脆的声响,很快沈嫄便挽着紫鞘的手走了出来。她站在门口定睛一瞧,正对李旦的视线,不由大笑起来。她把紫鞘连连往前推,边推边笑,说道:“你快仔细瞧瞧他是人是鬼!”她说着,笑声越来越大,一旁的宫人们也都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一时间清心斋的上上下下笑做了一团。 紫鞘定了定魂睁眼一瞧,看见是李旦,不由的又羞又愧又恼,哎呦一声,捂着脸跑了出去。 她捂着脸从李旦身边一溜烟的就走了,李旦刚唤了声姑娘,她就没了影子。沈嫄好容易叉着腰止住笑,不住地摁着腹部直叫唤。李旦连忙走过去扶住她:“别是笑岔了气吧?”谁知沈嫄抬眼看了一眼李旦,复又笑起来,笑得更是欢乐,边笑边叫嚷:“哎呦,疼死我了!” 李旦没办法,只得送了她,叫来嬷嬷:“妈妈快给姑娘揉一揉肠子吧!再这么笑,真担心把肠子给笑断了!” 两个嬷嬷一左一右扶着沈嫄让她在凳子上坐下,又是揉又是劝,好一会儿才把个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已的人劝好。又有明眼的端来热茶请她喝一口顺顺气。 这么一折腾,沈嫄才平复了心绪,抿嘴笑道:“好久没这么开怀的笑过了,今儿是托你的福了!” 李旦叹了口气,走到她身边坐下,也笑了:“能叫你这么乐上一乐,我怎么着都是值得的了。” 沈嫄娇嗔着瞪了他一眼,啐道:“你就会甜言蜜语!” “我说的可都是真心话,你可别诬赖了好人!”李旦笑着接过嬷嬷递来的茶,端在手上,“哎,你怎么没陪着大妹妹去给娘娘请安?” 沈嫄侧过脸来看着他,颇为认真的反问:“昨儿我不是说了要等你么?我是那种说话不算数的人么?” 她这认真的天真样子很是可人可心,李旦连连点头:“是我说错了,只是刚刚问花宜,她说你去请安了还没回来,这才误会了呀!” 正巧花宜扫到了正厅门口,沈嫄朝她招招手,笑道:“花宜,你来。”等花宜走了进来,沈嫄忍着笑意,问她:“花宜,我问你,你怎么跟殿下说我去给娘娘请安了?赤口白牙的说瞎话,看我怎么收拾你!” 花宜不由的委屈:“奴婢几时说过姑娘去给娘娘请安了?殿下只问奴婢公主去哪儿了,奴婢回禀殿下说公主去给娘娘请安了,并没有说姑娘也去了啊!” 她毫无顾忌,说得沈嫄再次大笑起来。老嬷嬷忙给了花宜一巴掌,呵斥道:“殿下姑娘跟前,谁许你这样的放肆的?还不快给殿下赔罪?” 李旦连忙摆手:“不怪她,是我听岔了,嬷嬷别为难她。” 沈嫄也点头笑:“你很好,是个口直心快的好孩子!”她这话说完,李旦忙端起茶杯送到嘴边抿了一口,嘿嘿笑了笑。他看了看沈嫄,见她发髻梳得妥妥当当的,只是衣裳不是出门的衣裳,便问道:“你可好了?咱们好趁早出去。” 沈嫄闻言起身:“我去换件衣服就好。你宽坐坐。”又招呼人端水果点心来。李旦笑道:“别忙了,你去吧!”沈嫄这才进了里屋去。 坐了一会儿,紫鞘摘了新鲜花朵来插瓶,瞧见李旦正厅上坐着喝茶,不由的红了红脸,礼了一礼说道:“奴婢唐突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李旦连忙起身去扶她:“不妨不妨。” 紫鞘微微侧过身去让开了李旦伸出的手,自己站了起来,低声说道:“谢殿下。” 她将摘来的花插入一只青釉描凤盘口瓶中,又洒了些清水在花瓣上。李旦含笑看着她忙碌这些事情,问她:“那是什么花?”紫鞘瞥了一眼瓶中的花:“这不就是百合花么?殿下问的好没意思!”说完,竟再不看李旦一眼,径自走回了里屋。 很快沈嫄就走了出来。她换了件丁香色的鸡心罗裙,外面罩着薄似蝉翼的蜜合色外衫,抵着头正让青姬给她戴一顶黑纱的帷帽。 织敏的一个宫女走过来说:“公主要留在娘娘那里吃了午饭才回来,叫我来嘱咐姑娘,出门要小心,记得早去早回。别叫公主担心。” 沈嫄颔首:“知道了。” 李旦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给她正一正帽子前的纱幔,笑道:“你不穿宫装更好看了。这颜色看得很是舒服呢!” 沈嫄笑了笑,回头嘱咐了青姬和紫鞘两句,就跟着李旦出去了。 宫门口,李旦正给她看自己预备下的好马,忽然听见有人唤他:“三叔!”他回头一看,李坚正领着二十几个太监不知道在说什么。 李坚一阵小跑,跑到李旦面前请安:“侄儿给三叔请安了。” “起来吧。”李旦看了看跟来的那二十几个内侍,问李坚,“你这是干什么去?带出这么个阵仗来。” 李坚笑:“回三叔的话,侄子奉陛下圣旨,正在准备采选的事。这几个人,都是拨来跟着侄儿到处跑的。” 李旦和沈嫄对视了一眼。沈嫄探过身来问道:“采选?选宫女还是选嫔妃?” 李坚早就注意到李旦身边站了个美人,身形娉娉婷婷的,虽有帷幔遮着脸庞,隐隐约约间却能看得出是个很标致的人物,见她开口问自己,于是越发殷勤的笑道:“都选。主要是添宫女,要是看见合适的,也叫做嫔妃呢!” 李旦注意到他盯着沈嫄笑得合不拢嘴,于是下意识地正过身来挡住沈嫄,说道:“既是正经事,你就忙去吧。改日来我府上,叫你婶子给你做几样爱吃的小菜喝两杯。” 李坚下意识地探头要从李旦肩膀上去看,李旦便不动声色的拍了拍他,拿眼示意一旁的内侍,便有聪明伶俐的走过来说道:“大人,咱们还是赶紧动身吧!要去的地儿还有很多呢!” 李坚这才拱手一揖:“那侄儿就去了。” 李旦点头:“去吧!” 待李坚带着内侍走远了,李旦这才回过身来,牵着马缰让沈嫄上马。沈嫄踩着脚蹬子,轻盈如燕地跨到马背上,笑道:“那是宗正大人吧?听我哥哥说这人很是精乖呢!” 李旦看着她扶稳了缰绳,这才翻身跨上自己的坐骑,说道:“你哥哥说的没错,他们这一辈儿,现在就他最出挑。” 沈嫄轻笑:“这个差事虽然辛苦些,可油水多啊。难怪宗正大人满面红光的呢!” 李旦平时不问这些事,不由地疑惑道:“油水多?这可怎么说?” 沈嫄也颇为诧异的看了李旦一眼:“你不知道这个?那些不想让女儿入宫的人家,自然是要花银两来打点的,那些想把女儿送进宫做贵人的,更是要拿出大笔的钱财来讨个好彩头的。你说,这差事肥不肥美?” 李旦恍然:“原来是这样!只可惜了那些清白的女孩,要进宫来趟这遭浑水!”他叹一口气,摇摇头:“罢了,不说这些了,走吧!”说完,双腿一夹马肚,策马奔了出去。 沈嫄回首望了一眼宫门,也挥起马鞭,“啾”的一声追了上去。 他二人一前一后,出了新城,过了西街,到了城门口,这才勒住缰绳。李旦笑着望向沈嫄,他们中途几次赛马,沈嫄都不落后于他这个精于马术的老手,不由带了几分敬佩之色,说道:“你可真有股女英雄的气魄,方才赛马,差点输给你了!你累不累?” 沈嫄“吁”了一声,爱抚着马的脑袋,朗声笑道:“好久没这么肆意了,倒觉得有些孟浪了呢!你说我的骑术好,你不知道我可在后面追得心惊胆战的。又不肯认输,又害怕摔下去,哪有你痛快自在?” “这倒是我的不是了,光顾着自己高兴,也没管你是不是受了苦。”李旦说着,一跃下了马来,一手牵着自己的马,一手牵过沈嫄的马,笑:“我替你牵着缓缓的走一段。” 他仰头看着沈嫄,目光出乎意料的虔诚,沈嫄不由的很是感动。这人是风流在外的名声,如今一心一意羁绊在了她身上,怎么能叫她不动心?再说,李旦这样的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偏有一种超脱的气质,最能吸引这般年纪的女孩子了。 “我今儿倒是荣幸,有你给我牵马引路。” 李旦风流一笑:“话可不是这么说的,能为天下第一标致的美人牵马,那是我的荣幸,多少人求还求不来的机缘呢!” 走了一会儿,沈嫄问他:“你突然带了我去你舅舅家,你舅舅岂不要觉得奇怪?” 李旦笑道:“你是怕我舅舅舅母不好相与吧?你放心就是,我舅舅舅母最是亲和的,你见了就知道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8章 探亲友不料生枝节 谈读书烂漫人论宿命 城外朝东几十里的山脚下,有一户人家,新盖了白瓦青砖的几间屋子,屋子前围了个小院落,院落里除了几株月季芍药,生的都是些瓜果蔬菜,就连正对院门的屋子前头也架了个架子,上面蔓生着丝瓜藤。 这里就是李旦的舅舅,先皇后姜氏的哥哥姜钊的家了。 “到了。我扶你下来吧!”李旦笑着朝沈嫄伸出手来。 沈嫄将手递到李旦的手中,刚要借力跳下马来,谁知李旦握着她的手一把将她抱入怀内。旦笑道:“软玉在怀,我都不想放手了呢!抱你进屋去吧!” 沈嫄探头看了一眼,见没有人,含羞嗔怪:“你总是这样,怎么说都改不了的坏毛病!” “我一见了你,什么都顾不得了。”李旦笑着凑到她面前,“看着你这双眸子,我魂都飞走了,哪里还知道些什么好歹来?” 忽然传来一阵银铃似的笑声,沈嫄慌忙挣脱下了地,理一理衣裙,看见一个穿着鹅黄衣裳的少女正倚在院门口的竹子上,看着他们发笑。 少女见李旦和沈嫄看见了她,连忙叫唤:“爹、爹,快来啊!表哥来了呢!” 李旦对沈嫄笑道:“这是我小表妹,乳名叫锦绣。”他朝锦绣招手:“绣儿,你来。给你引见位姐姐。这位姑娘姓沈,表字嫄。” 锦绣瞧了沈嫄两眼,笑道:“姐姐,你这帽子真碍事,我都瞧不清你长什么样了!” 沈嫄抿嘴一笑,撩起帽子的帷幔:“这样可就看得清了吧?” 锦绣把眼在沈嫄身上滚了两遭,拉了李旦笑道:“这位姐姐生得可真美,好像是从年画上走出来的呢!表哥,依我看,再没有更好的了,你娶了这个姐姐给我做嫂子吧!” 她圆嘟嘟的小脸很是可喜,沈嫄轻轻拧了她的一下,斜乜了李旦一眼,掩唇笑着不语。李旦搂过锦绣笑道:“要是这位姐姐同意了,我今儿就能娶了她!好妹妹,你去替我说和说和吧!” 锦绣巴巴的望向了沈嫄。 沈嫄轻轻拍了李旦一巴,扭过脸去,笑道:“快别教坏了孩子!” 正说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穿着松花色的单衫,外穿一件织锦的半臂,笑盈盈的大步走了出来:“殿下要来,怎么不先说一声?” “舅舅!”李旦笑着一把扶住正要行礼的姜钊,说道,“一家人,怎么说出两家子话来了?我回来有些日子了,想着您和舅母的安泰,所以特地来请安。您要是再说这样生分的话,外甥可就走了啊!” 姜钊笑着拉了外甥的手:“好好好,不说不说!”他看向一旁腼腆站着的沈嫄,疑道:“这位是?” 李旦连忙拉了沈嫄到身侧来,笑道:“舅舅,这位是沈国公家的大小姐。阿嫄,这位就是我的舅父了。你们见一见吧!” 沈嫄连忙欠身一礼:“国舅大人好。” 姜钊笑道:“哎,大小姐不要如此多礼。既然来了就是客,里面请吧!”他对锦绣说道:“告诉你娘,表少爷来了,叫她亲自去做几样外甥爱吃的,我和你表哥喝两杯!” 李旦一面往里走,一面笑道:“我一来,就让舅母操心了。舅舅知道,我偏爱吃家里自己长的新鲜瓜果呢!”他拉着沈嫄的手,指着院落里生的瓜菜,笑道:“你看,这都是舅舅和舅母自己种的。瞧着,长得还真不错呢!” 沈嫄抿嘴笑道:“真没想到国舅老爷是位有这般隐逸情致的。亲手栽种这些作物,可是身体力行了。” “你不知道,当初父皇要封舅舅做官,舅舅不愿意,只求了这块地,新盖了座宅子,种植这些来怡情养性。说来,我可真是佩服呢!” 姜钊笑道:“唉,表少爷说得夸张了些。我本来就是个粗人,大字不识几个,怎么能入朝做官呢?富贵的生活我也过不来,所以就和老婆孩子找个清净的地方,盖几间屋子,照料几亩田地,安安分分的过日子罢了!” 沈嫄点头笑着附和:“这才是聪明人的举动呢!” 屋里分坐,沈嫄不好意思跟他们爷们一处坐,姜钊便笑说:“大姑娘随意点儿吧,我这里没有宫里那些规矩。” 姜钊的夫人姜符氏从外头拿了茶壶来,边倒茶边说道:“就是。我们原本是乡下人家,托了早去的姑奶奶的福气,才盖了这几间宅子有了这些地。姑娘既是表少爷带来的客人,可千万不要客气才好!” 沈嫄听了,这才款款在一旁坐下。 “我哥哥呢?”李旦从姜符氏手中接过茶杯,笑着问姜钊,“难得来一趟,怎么哥哥不在家?” 姜钊笑:“一大早就出门了,说是今儿要涨潮,约了人去捕鱼。要是知道你要来,就不放他去了!”他示意沈嫄喝茶:“这是黄芪枸杞茶,野味儿。姑娘尝尝,看喝得惯喝不惯!” 沈嫄应了,托起茶杯吹了吹,尝了一口,笑道:“喝在嘴里甜丝丝的,味道倒是新鲜。” 锦绣不知何时攀着门,笑唤:“妈,嫂子问你那鱼要怎么弄,是清蒸还是红烧?” 姜符氏忙搁了茶壶,说道:“你叫她放着,我来弄,别糟蹋了那几尾鱼!”说着,让她外甥宽坐,自己急急忙忙的走了。一会儿,换了个年轻的小媳妇来伺候他们吃茶吃点心。 李旦瞧着她眼生,便问道:“舅舅,这位是?” 姜钊笑道:“这是你哥哥新娶的媳妇儿,为着你嫂子总是没能有个一儿半女的,所以娶了进门来的。你嫂子多病多灾的,有个人伺候她也好。”他起身说道:“我出去更衣片刻就回来,叫她伺候你们吃茶吧!” 那年轻媳妇把颗枇杷剥得倒垂莲花似的,十指尖尖的捏着梗茎送到李旦面前。沈嫄冷眼瞧着她一副轻挑的样子,便拿茶杯半掩着口问她:“小姨娘是哪里人,娘家里头姓什么?” 年轻媳妇也不瞧沈嫄一眼,只拿眼盯着李旦,娇声笑道:“奴家姓金,家里就剩个老娘了呢。相公生得一表人才的,果真是我们家相公的姑表兄弟?” 眼看着姜金氏就要囫囵贴到李旦身上了,沈嫄忍不住讥笑了一声,把茶杯不轻不重的搁到案几上,只管低头理着裙摆玉佩不说话。 李旦本是个在风月场上晃荡惯了的人,怎么会看不出金氏的心思意图?若是按着他之前的脾气,一定是要戏耍戏耍这姜金氏给他表哥出气的,奈何现在有沈嫄在一旁看着,只得从那姜金氏的黏黏缠缠下狼狈脱了身,走到紫檀架子下,扣着那架子的雕花温声说道:“小嫂子问的没道理,若不是真亲戚,怎么能唐突来讨一顿饭吃?” 金氏直笑,露出一口白牙,说道:“瞧相公说的!相公这样的品貌,就算不是亲戚,难道我们家就舍不得一顿饭了?相公,我告诉你,奴家烧得一手好菜,得空做给你吃!” 不待李旦说话,沈嫄抢先讥笑道:“哦?就只做给相公吃,也不想着请姑娘尝一尝?” 姜金氏见李旦总不瞧自己,又看沈嫄总是插嘴搅和,气得把那粉唇往下一撇,跺一跺脚,转身走了。 沈嫄瞧着姜金氏妖妖条条的背影,忍不住又是一声轻轻的讥笑,不由的叹道:“我原说这儿风水人情都好,是个人间仙境般的归处,没想到人杰地灵的,竟也生出这种下流的货色来!真真是糟蹋了!” “还有更腌臜的事儿呢!”李旦也叹息一声,走过去扶了她的肩,宽慰道,“你是书香门第家的小姐,哪里知道这些事儿?不说是这里,就是皇宫里,也有那一二等的难言之事呢!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沈嫄冷笑一声,摇头道:“我哪里会不知道?只是看着不言语罢了。又不是傻子。宫里头的事儿详细论起来,定是要比这样的事更不堪的——只是没人敢真拿到台面上说罢了!” “你说得很是!” 过了一会儿,锦绣跑进来笑道:“旦哥哥!我哥哥回来了!” 就见一个年近三十岁的青年,拎着两条活鱼,笑眯眯的大步走进来。他大约是平时风餐露宿惯了的,黝黑着皮肤,宽肩阔臂的,很是有精神气。 “老弟!几时来的?也不提前说声,我好沽了好酒来咱们喝两杯啊!” 李旦连忙迎面上去笑道:“昨儿个心血来潮,想出来逛逛,所以就来给舅舅舅母请安了。也就没提前知会一声。大哥,你来,我给你引见位妙人!”他挽了青年的手,笑着拉他到沈嫄面前,说道:“大哥,这位是沈国公家的大小姐,因为我们私交甚好,所以结伴出来走走。阿嫄,这位就是我表哥了,他叫姜苛,原是个打渔的!” 沈嫄随即矮下身去:“见过世子爷。” 姜苛忙向一旁侧过身去,颇为不好意思的说道:“我是个粗人,不懂这样的礼,姑娘快别这样了!” 李旦托着沈嫄的胳膊用力将她拉了起来,有心调戏她说道:“是啊,我们都是没什么文化的粗人,你要是再这么见一个拜一个的,我们可就招待不起了啊!” 沈嫄红了脸,低低啐他一口,扭过脸去说道:“什么人!还是个王爷呢!一味的就爱胡说八道!” 她雪白的面颊上泛出层层的红晕,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投下两道阴影来,越发显得婉约可爱了。不仅李旦瞧着喜欢,就连姜苛也忍不住称赞道:“老弟,可得说你的眼力好!哪里寻来的这等绝色美人!天仙似的!漂亮!真是漂亮!” 沈嫄被他们说得越发抬不起头来,抬手抚一抚滚烫的脸,拔脚就往外走。 李旦要追她出去,却被姜苛拉住。姜苛笑道:“你追出去,人家更臊得慌!还是叫锦绣跟出去吧!外头毕竟偏僻,可别走丢了!” 锦绣应了,连忙追了出去。 沈嫄其实没走远,她出了屋子想到外面逛逛,可是走到门口,又顾忌自己不认路,不敢轻易的出去。正在踌躇,可巧锦绣就追上来了。锦绣笑道:“姐姐想出去逛逛么?我陪姐姐吧!” “好!” 两个女孩儿挨在一处走了一会儿,锦绣喜欢沈嫄的品貌,有心跟她说话,却见沈嫄一直半侧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姐姐读过书么?”想了半天,锦绣终于开口问道。 沈嫄点一点头:“读过。” 锦绣不由的很是艳羡,说道:“真好!我也想读书认字,可惜没人教。旦哥哥倒是教过我几天,可惜他没空,不能常来。” 沈嫄笑道:“妹妹想读书认字是件好事,何不告诉国舅大人,也请位学究师傅,教上一教呢?妹妹看着是个聪明人,想来是一学就通的。” 锦绣叹一口气,埋怨道:“不瞒姐姐说,我家从前是穷苦人家,老子娘那一辈,因为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才把我姑母卖给人家做使唤丫头。哪里想过就被老爷给相中收了房?更是做梦也没想到姑老爷到如今做了皇帝,我姑母还做了皇后,只可惜早早的去了。可见世间的事,真是无常的很。表哥说,三国的时候有个姓曹的丞相说过一句诗,‘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她说得着实伤感,惹得沈嫄也低落起来,她轻抚着披帛说道:“你表哥说得没错。古人曾说过‘人生一世,草生一春’,就是说人生苦短,恍若草木不过兴盛一个春天罢了!” 谁知锦绣摇头说道:“其实我觉得古人有时也太矫情了些。人也好,花草也罢,虽然都自有定数,可活着的时候,受了天地精华的恩赐,就该好好的活着,做这些幽叹到底没有意思了。” 她说得直白天真,倒不想把沈嫄说得一愣。沈嫄立在一棵杏树下,攀着一枝杏花,沉默半晌方笑道:“你说的没错。可见有时读书是会误人的,把那一等冰雪聪明的人给读傻了,整日里胡思乱想,自怨自艾的,倒不如不读书不识字的好了!” 锦绣疑惑:“姐姐指的是谁?” 沈嫄连忙摇头,微笑道:“没说谁,白说一句罢了。” 锦绣笑着让沈嫄替她折下一朵杏花来簪在鬟鬓中,对着湖面仔细瞧了一瞧,这才娇笑道:“姐姐虽然说读书误人,可到底识字的人要比那不识字的强些。不识字的人因为不通书,所以蠢笨些,也不知道做人的道理,可见是个糊涂蛋了!”她俯身捡起一块小石子往水里一丢,在膝盖上拍一拍手说道:“可惜我爹觉得女儿读书也是白瞎,不肯请人教我读书。就连我哥,也是个不识字的白丁呢!” 沈嫄看着她圆乎乎的可人的脸蛋,伸手爱惜的抚摸着,怜惜着说道:“本来我是可以教你的,偏你现在身份不一样了,是个尊贵体面的,我哪里好再放肆呢?” “姐姐说得很是,我有心请姐姐教我,可也知道不方便。”锦绣在石头上一屁股坐下,托着腮帮子,颇为无奈,“可见我是没有这个命,一定要俗了的。” 背后突然有人击掌大笑,唬得她二人失了色,回头一看,却是李旦。原来李旦不放心沈嫄,到底找了个借口寻出来,却听见她们女孩子家在说私话。 “你们说什么呢?也带我听一个啊!”他一只脚蹬在石头上,侃侃的笑着,红唇白牙的瞧着她们,很是风流。 沈嫄笑着啐他:“你站在后头听了好半晌了,还问?真真讨厌!” 李旦一面拉起锦绣,一面伸手去挽沈嫄,笑道:“我见你们说的亲热,所以不忍心打断你们。谁知你们却越说越伤感了。我怕你们哭将起来,将这一处宅子给淹了,所以才出声来逗你们一逗。” 连锦绣也瞪眼起来:“我们又不是孟姜女,把宅子哭毁了,上哪儿住去?姐姐说得对,就他最讨厌!专爱拿我们年轻女孩打趣取乐!” 沈嫄瞥一眼李旦,故意取笑他:“你不知道,你哥哥可是花名在外的!不但家中现放着相好的,就连外头,也藏着人呢!” 锦绣吃惊:“旦哥哥,果然如此?” 纵然是老脸皮厚,李旦也有些招架不住了,他把沈嫄瞪了一眼,对锦绣笑道:“别听她胡说,就会编排我!”他岔开话去,笑道:“舅母在前头养了好些的鸡鸭鹅,你带大姑娘去瞧了么?” 锦绣怔怔的摇了摇头。 李旦连忙拉着沈嫄要去瞧。 谁知有家里的小丫鬟找过来,笑道:“姑娘,表少爷,今儿可真是双喜临门!咱们家大姑奶奶回门来了!老爷叫请表少爷回去呢!” 李旦闻讯,又是高兴,又有些失望。沈嫄最是了解他,便温婉一笑:“既然如此,咱们就先回去吧!鸡鸭也不是什么稀罕物,改日再看也是一样的。”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9章 吃飞醋小凤反受气 好山水养出罪恶事 姜家的大姑奶奶和李旦一般大,早年嫁了出去,夫家是平常的县令,当初还是李燚费心给张罗的。嫁过去的时候看着是高攀了,谁知如今倒是夫家庆幸结了这门亲,也算是皇亲国戚了。连带着官位也高了几阶。 姜氏早年在夫家并不得意,她本是个泼辣脾气,谁知竟叫丈夫给压制了下去,这几年虽然好了,仍旧是沉默不语,郁郁寡欢的。她丈夫极力奉承她,时常送她回娘家来小住一段日子开开怀。 “多年不见,表姐可还好?”李旦瞧着她微微胖了些,消瘦的脸上有了点肉,好几年没见过了,到底有些生分,于是远远的做了一揖。 姜氏小的时候中意她这个表兄弟,私下里曾求着父母去说和过,没奈何李燚没瞧上她,一心要给李旦配个有门第的,到底辜负了姜氏的这片私心。 毕竟是有年岁的事了,姜氏的心思早就暗淡了,只是如今看到李旦仍是这样的倜傥俊俏,自己却已经形同槁木了,心里不由的酸楚起来,哽咽了一声,拿手帕拭着眼角的泪不回答。 她这一哭不要紧,连带着她娘姜符氏也心酸的抹起泪来。弄得她丈夫站在一旁,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张口结舌的颇为尴尬难堪。 “妹妹好容易回来一趟,不高高兴兴的,反倒哭了起来,让表兄弟瞧着多不好看?”姜苛见李旦也很是尴尬,便扶了姜氏的肩头劝她。就连她父亲姜钊也劝她:“从前你时常记挂着表兄弟,如今见了,怎么也不回礼?你表兄弟如今出息了,是正经八百的王爷了,身份比从前还要尊贵许多,你可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放肆了啊!” 姜氏这才抽抽搭搭的抹着泪珠站起身来,泪眼朦胧的朝着李旦礼了一礼,只是说不出话来。 她丈夫连忙赔笑着命人拿来礼盒奉上,说道:“这些都是小婿孝敬岳父岳母的。最上头两盒是固元膏,您二老都吃得。中间两盒,一盒是冰片,一盒是麝香,是给哥哥嫂子的。下面一盒是是姑苏绢纱的头饰,带给小妹妹玩的!” 姜钊瞥了一眼那些东西,说道:“来就来吧!还带这些东西做什么?” 姜氏一边拭泪一边说道:“我说叫你不要带,爹妈这里自有宫里赏的,哪里要你这些下品?你非不信,偏要拿来表白表白!”她原本木头惯了的,谁知见了李旦,又觉得有了些倚仗,小时候的性子也显露出一两分来,说话竟不给丈夫留脸面了。 沈嫄瞧得真真的,在一旁悄悄站着,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还是姜符氏心善,舍不得在外人跟前作践女婿的脸子,更担心回家去了要欺负女儿,于是做好人说道:“这是什么话?都是贤婿费了心的,自然比宫里赏下的更多一层人情味儿。我瞧着都好!哪有什么上下之分?” 她看着众人都有些不自在,连忙岔开话去笑道:“都饿了吧?快坐吧!我端饭菜来你们吃!” 姜钊也让李旦沈嫄他们坐。沈嫄不好意思坐在李旦身边,姜钊却笑道:“姑娘是体面人家的小姐,又是殿下带来的客人。来我这里吃顿便饭,不说没有好的招待,怎么能叫小姐坐到旁的桌上呢?姜某也于心不安啊!” 沈嫄还要推辞,却被姜符氏拉到席间,摁着坐下了。沈嫄掩唇笑道:“国舅老爷总是这样的礼让客气,倒让小女无所适从了。腆居此间,还请国舅老爷不要责备小女轻狂。” 姜氏的丈夫不认得沈嫄,也不知道她跟秦王是什么关系,便悄悄的问他媳妇,可他媳妇也是个糊涂的,只得问她小妹。她小妹低声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偶然间听得爹爹说,这位姐姐是哪个国公的女儿,现在正在宫里头管事,所以认得表哥。” 姜氏听了也倒罢了,她丈夫头一个惊讶起来:“国公?我朝只有一位国公,她是沈国公的女儿?”他这一声有些大,沈嫄耳朵又好使给听见了,碗筷间抬眼瞥了他一眼,悄悄的拿帕子遮了面,附在李旦耳畔问他:“你这个表姐夫到底是个什么人?瞧着怪不讨喜的!” “哦,他不是个什么要紧人物,先当着个司户。早起说是我舅家高攀了他家,他便多嫌着我表姐,娶了好几房的姨太,又不做正经营生。现如今他却把我表姐奉承得跟尊金佛似的!父皇可怜我姐姐命苦,把他叫到跟前骂了一顿,又给他了个中州的司户做做,好歹不叫再为难我表姐了。”李旦颇有些瞧不上他,一边夹菜给沈嫄,一边和她解释,言语形容间都透出许多的鄙夷来,看样子是厌得日久了。 沈嫄便不再看他,随他议论去了。 席间还坐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儿,说是李旦二舅家的妹子,叫凤鸾,为着他二舅住在姑苏老家不肯来,凤鸾又到了该婚配的年纪,怕嫁的委屈了,便叫接来和伯父同住,顺便要求恩旨婚配。 凤鸾咬着筷子直勾勾的只管盯着李旦看,却发觉总是有道打量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她循着望了过去,却见沈嫄似笑非笑的隔着一桌子人盯着她,神色间有些估量比较之意。 凤鸾的脸色立即便不好看起来。 原来那凤鸾在姑苏的时候,因为她生得比旁人好些,总是络绎不绝的有人来提亲,又兼着母亲早亡,父亲偏疼着她,她便有些自视甚高,平常的男子都入不得她的眼。原本来长安的时候也不知道到底中意个什么样的人物,偏又见了李旦。凤鸾哪里见过李旦这样俊雅敦儒,风姿佼佼的人物,一颗心便丢在了李旦身上。她原以为自己是李旦的亲表妹,生得又俊,自是可以做成王妃的,谁知半路杀出来个沈嫄。偏沈嫄比她更美,更得人意,又是王孙贵族之后,明眼的都瞧出李旦爱她,不由的愤恨起沈嫄来。 沈嫄只装不知道,一面从善如流的应对姜钊,一面盈盈笑着和李旦说悄悄话。 那桌上大多是甜腻腻的苏州菜,偏他们一屋子的人,除了姜氏的丈夫,都爱吃甜,沈嫄开开心心的把这一顿饭吃了,又喝了两杯姜钊劝的新丰酒,等到大家都差不多停了筷子,她才扶一扶额头,显出薄醉微醺的样子。李旦一门心思都在她身上,见她支着头,有些不适的样子,连忙问她怎么了。沈嫄便说道:“没什么,多谢国舅老爷的盛情款待,只是贪杯多喝了两盅,却没想到后劲有些大,现有些上头了。到让国舅老爷笑话了。” 姜钊笑道:“哎,这酒越是陈年的越是有劲头。姑娘年轻喝不惯也是有的。” 凤鸾便轻哼一声,说道:“既不能喝,就不该逞强。” 姜钊呵斥了凤鸾一声,命人端醒酒汤来。沈嫄却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欠身笑道:“不麻烦了,我出去走走就好。”李旦要跟她出去,沈嫄便摁住他的手笑道:“难得来舅舅家里一趟,别为我扫了舅舅的兴致。你陪国舅老爷多喝两杯,我去去就来。”李旦这才作罢。 沈嫄一个人摇摇曳曳的走了出去,站在院子的杏花树下深深吸了口气。其实她倒不是真醉了,不过是找个借口出来晃晃。果然没过一会儿,就听见有人在她背后冷言冷语:“喝这么一点酒就醉了,可真是没用!” 沈嫄轻笑一声不回答。 凤鸾却先按捺不住,走到她面前上上下下的打量她,抱着胳膊嘴硬说道:“旁人都说你生得好,我瞧着也就那样!你有什么本事?敢比作仙女下凡?” 沈嫄侧了头笑道:“那都是旁人给我面子,我自然没有你生得美,比这树上的杏花还娇艳些!”凤鸾见她立即服了软,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沈嫄伸手折下一朵杏花来,在指间把玩了两下,摇头冷笑道:“只可惜生得再好,种在人家看不见的地方,那也是枉然。或者再有一种不入人眼的,便是没有缘分了,那又两说了!” 她说得曲折,凤鸾愣了愣,才明白她借着杏花来讽刺自己,唰地白了脸,气得雪白的胸脯上下直耸,半天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能指着沈嫄动气:“你,你……” 谁知沈嫄仍不肯松口,把那朵杏花轻轻往远处一抛,眯眼说道:“常言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姑娘想着要折花的意思不错,总该擦亮眼睛找个会攀花的来,否则耽搁了,别说那不会攀花的,就是那原本会攀的,也被耗得没了耐心,那就不值当了。” 凤鸾气得小脸煞白煞白的,把下唇咬得都快出血了,拔高了声音叫道:“小心我把你的话告诉表哥去!” 沈嫄轻笑:“姑娘请便。到时候务必得从头说到尾,说得明明白白的才好。”凤鸾越是气恼着急,沈嫄越是觉得她年轻可笑不是对手,便拿了她来消遣消遣。 凤鸾到底不是沈嫄的对手,被她呛得说不出话来,索性把袖子一甩,哼了一声,往那斜对面的院落去了。 沈嫄在杏花树下站了一会儿,正觉得没趣要回去,忽然感觉有样东西簪进她发髻间,抬手一摸,摸见一根钗子,正要拿下来看个究竟,却被摁住了手。李旦笑道:“昨儿你那根金钗断了,我刚拿了去叫人补一补,又怕你没东西戴。这是我从南边带回来的一根蝴蝶翡翠钗子,觉得你戴着正合适。” 沈嫄低声笑道:“哪里就没东西戴了?还要你这样的费心。” 李旦也笑道:“你有东西戴是你的,我给的是我的心意,你只管收着就是了。”他说着,在沈嫄的肩上轻轻捏了一下,说道:“我回去了,里头酒席还没散呢!” 沈嫄点头:“你只管去吧!” 待李旦走了,她便信步沿着水边走,随手掐了些鲜花嫩草的丢进水里,逗着水里的鱼儿来嘬,又对着水面出了一回神。正闲,忽听得远远传来一阵笛声,和着流水声,隐隐约约,似真非真的。 沈嫄暗奇道,这样偏僻的地方,哪来这样会吹笛子的人?便循着那笛声走去,谁知走到一半,笛声却停住了。沈嫄站在那儿等了一会儿,却再没听见,只得怏怏作罢了。 等回去见着锦绣,便问她:“你们这里远远近近的,有个会吹笛子的,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锦绣却摇头:“我们这里并没有什么会吹笛子的,莫不是表哥吹的?” 沈嫄一面说:“很可能。”一面心里却嘀咕,知道不是李旦吹的,只当锦绣甚少出门不知道人事。 原本打算吃了午饭就走的,谁知李旦喝多了,便躺在了他哥哥屋里头睡觉。沈嫄担心回去的迟了公主要多心,便想着等李旦一醒来就回去。锦绣却不知道她的心事,央求着沈嫄给她写了一幅字,又念了两句诗,这才有些困倦之意,被她奶母叫进里屋午歇去了。 沈嫄独自在廊下坐了一会儿,看着远远的有雀儿啄食,日头底下,也只是懒懒的不出声。 却见得几丛芭蕉后面脚步慌张的走过去一个人,看着像是姜氏的丈夫,便生了几分疑心,想着他虽是娇客,到底不方便来妹子住的地方,不知道又要干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谁知又过来须臾,瞧见姜氏也是一个人,飞快的朝同一个方向去了。沈嫄便拉了一个小丫头,指着夫妻二人去的方向问她:“那边是什么地方?” 小丫鬟说道:“原是个院子,因为年久失修就拿来堆杂货了。” “平时都有什么人去?” “那院子常年的锁着,并没有什么人去。” 这么一说,沈嫄那根神经猛地跳动了一下,但觉其中有些猫腻,便起了身,悄悄的跟了过去。 果真那里是个落了锁的院门,门上都生了青苔白藓的,那锁瞧着虽然旧,到干净。沈嫄便拿帕子裹了托起来一看,果然是虚锁的,轻轻一推,掩着的院门便开了,发出“咯吱”的一声。唬得沈嫄僵在那儿不敢动,但见并没人瞧见,便大着胆子蹑手蹑脚的走了进去。 院子里头有棵上了年岁的松树,松树后头有个屋子,估摸着就是堆杂货的了。沈嫄轻手轻脚的看了一圈,都没瞧见什么不对劲的,只当自己想岔了,正要出去,听见屋里传来悉悉索索说话的声音,她便往墙根底下去了。 只听屋里头传来姜钊的声音:“……咱们这样的人家,最怕外头传出不干净的言论,所以宁可咱们亏一点儿,也不能叫旁人看了去,否则偷鸡不成蚀把米,那就丢人了。” 又传出一个声音来,却是姜氏丈夫的:“岳丈说的极是,只是不知道秦王是个什么意思。要是他也能和咱们是一样的心,不怕没有好买卖上门,咱们也好放开了手脚去干。” 姜氏急急忙忙的说道:“爹倒是问过表弟的意思没?要是爹问不出口,我去就是了。” 姜钊还没说话,又传来姜苛的声音,却是呵斥姜氏:“去!你懂什么!这事跟谁说都不能跟表弟说。你别瞧他面上好说话,骨子里却倔得很!秦王是个爱干净的人,哪里肯招惹这样的事?若是被他知道了,别说帮忙了,到时候不把咱们都绑了,就算他顾念旧情了!” 这才听到姜钊应了一声:“你说得很对。秦王是断不肯参和的,头一个要瞒的,就是他!” 姜氏的丈夫便说道:“原本以为今天老丈这边没有外人的,谁知秦王不仅自个儿来了,还带了个什么国公家的小姐。那小姐看着也不亲和,不知道是不是个知事的。”顿了顿,又听他说道:“这是小婿给记的账,谁花了多少银子,捐了个多大的官,一笔一笔的,都在上头记的清清楚楚的,交给您老人家过目。” 沈嫄这才听明白他们是在悄悄的说买官卖官的事,不由的大吃一惊,想着一会儿等他们出来撞见自己,恐怕性命难保,便想悄悄的溜走。谁知越是着急害怕越是慌乱,匆忙间一脚踩在一根枯枝子上,踩得那枯枝发出一声清脆的折断的声音,吓得沈嫄心都快蹦出来了。随即听见屋里传来姜钊的大喝:“谁在那儿!” 正没主意,忽然从背后伸出一只手,死死的捂住沈嫄的嘴巴将她拖到暗处。沈嫄猛地一惊,吓得挣扎起来,却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凑到她耳边低声说道:“若是不想死,就别闹出动静来!” 果真看见姜钊开了门,疑神疑鬼的探头出来张望。 见没有人,姜苛便说道:“恐怕是耗子溜过去的声音,这个时间,没人来。父亲放心就是。” 沈嫄眼睁睁的瞧着他父子二人道貌岸然的缩回身子去,心里冷嘲热讽地把他们给骂了个狗血喷头。嘴上一松,一人压低声轻笑道:“你倒胆大,跑到这里来了。”沈嫄这才想起背后有个人来,回头一看,看见一个年轻小哥,穿着翠绿色的绫罗衣裳,正打量着自己。 这小哥生得倒好,白白的瓜子脸蛋,大大的杏仁眼睛,瞧着不像是农家的孩子。沈嫄便疑惑:“你是谁?” “我是你救命恩人。”他一说话,便显出一股轻挑的味道来。 沈嫄不由的皱眉,下意识地就往后躲。 那年轻小哥越发来了劲,嘲笑着说道:“怪道人家说你们富贵人家爱作怪!刚才紧急的时候,躲在我怀里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现在却装的多正经,好像我多碍着了你似的!” 沈嫄多淡定的一个人,居然被他说得臊了一臊,又真个的羞愧了一番,只把衣裙理了理,朝他一礼下去:“多谢你的救命之恩,请告知姓名,我也好回去拿个长生牌位供着。” 那人却身子轻巧的往旁边一侧,让开了沈嫄这一礼,笑道:“不过是玩笑一句罢了,谁还真等着谢?你也不必问我的名字,赶紧离开这里才是。这地方面上看着干净,实则脏得很!” 沈嫄点头称很是,又好奇他是怎么知道的。 小哥讥讽似的轻哼一声,垂下眼脸来,话语间带了几分恨意,说道:“在他们眼里,我哪里是个人呢!跟廊上养着的鸟儿雀儿是一样的,不过是拿来逗闷子的玩意。谁又真把个玩意放在心上?” 沈嫄闻言,不由地把他从头到脚又打量了一遍,看得那小哥不高兴了:“怎么,又嫌着我了?”沈嫄却笑道:“偏你这样的爱多心,仔细老得快!瞧着你这模样,比寻常的女孩子还生得好,必定是梨园里出来的。” 他便不说话了。 沈嫄知道自己猜中了,啧舌道:“我竟不知道,国舅老爷还有这样的嗜好。” 那小哥轻笑一声,眉眼间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凉薄,他偏过脸去:“天下的乌鸦一般黑,他们父子更是一样的黑!”他回过脸看见沈嫄一脸惋惜的看着他,不由立即翻了脸,低声喝她:“你还不走干什么?再不走,我就把你拎出去,随便他们发落去!” 沈嫄连忙起身,走出两步又回头:“我把你带出去吧,也算还你一个人情。” 谁知那年轻人并不领情,只管把她往外推:“你不用费心,你不欠着我什么。我刚刚那么做不过是为了自保罢了!快走吧,谁要你可怜我?” 沈嫄知道这人勉强不得,只得飞快的离开了这藏污纳垢之处。待李旦一醒,便催促着他离开。回去的路上一句话也不说,心中沉甸甸的,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实情。 李旦见她奇怪,便笑道:“想是中午没休息,现在像个锯了嘴的葫芦似的,怕是累了吧?” 沈嫄勉强一笑,见他欢欣,到底不忍心和盘托出了叫他伤心,只得掩饰着说道:“是了,中午贪食,多吃了两口。现在肚子饱得倒想睡了。”只是想想又很不甘心,嘱咐李旦:“你要是方便,就接了锦绣妹子去你府上住吧!我怪喜欢她的,有空还想多和她说说话,玩笑玩笑。” 李旦笑道:“你喜欢她是好事,赶明儿我就接了她来,你得空也好教她念两本书,别做个睁眼瞎。” 沈嫄点头应了,只觉心口堵得慌,只是嘴上说不出来。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0章 暗生情绪小儿心肠 引火烧人未央辨理 没过两天,李旦果然派人去接了他妹子到府上小住,凤鸾眼馋,也叫嚷着跟了去了。这下□□里,除了柔妃和一个妾室,一下子都是年轻女孩的欢声笑语,花枝招展的,看也看不过来,整日里笑语盈盈的。其中要属韩珣的妹子韩易书最能聒噪,双宝最会逗趣,凤鸾最是爱娇,只有锦绣安静些,爱看双宝画画,更爱自个儿去李旦书房后面看白鹤。 这一日四个女孩正巧聚在一处,便说要玩蒙了眼睛捉人,双宝和韩五使坏,总叫凤鸾输了去摸人,跌跌撞撞的,她们看着只管笑。只苦了王振,自从两个表小姐来了,李旦总叫他看着点,别磕碰坏了,在一旁看着心惊肉跳的。 那凤鸾连输了三把,把蒙眼的缎子解了往地上一扔,赌气说道:“你们都欺负我!我不玩了!” 韩五和双宝见她真恼了,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说到底,凤鸾和锦绣才是李旦的正经妹子,韩易书自然觉得自己在她二人跟前短些,双宝更自觉微贱了,平时一起说说笑笑不觉得,一旦真个恼了,她倒不敢说话了。 锦绣最是可人,捡了那缎子轻轻拍了拍,笑道:“姐姐既然累了,不如就换我来吧!” 双宝见锦绣肯解围,不由的松了一口气,笑道:“好,就让锦绣小姐来吧!”说着帮锦绣拿那缎子把眼睛给蒙住了,笑着叮嘱:“小姐千万小心些,地上不平,可别摔着了!” 锦绣蒙着眼,笑道:“我来了,你们可别跑出去!” 她闻着声音一气胡摸乱抓,忽然勾到一片绸缎,张开胳膊一抱,便将一人抱入怀中,笑着叫道:“可让我抓着了!”却听不见她们三个的应答声,正奇怪,拉下那遮脸的缎子,看见一人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却是个青年公子。唬得她连忙松开手,红通通着脸蛋往后连连退了两步,谁知撞在一块石头上,眼看就要摔倒了,斜地里伸出一只手来,稳稳的托住她,将她往前一扶站住了。 锦绣连忙侧头去看,却见一个少年郎,粉白的脸面,桃花似的双眼,一件牙色的绸衣,笑盈盈的看着她,一手还握着自己的胳膊肘。锦绣连忙抽出胳膊,颇为警惕的看着他。 王振正懊恼自己站得远,没能扶住表小姐,想着要是摔坏了,可怎么跟国舅老爷交代,却见锦绣自己囫囵的站好了,正和一人大眼瞪小眼。连忙凑上去说道:“小姐,这位是五殿下,刚才那位是韩王殿下。” 锦绣便要跪下行礼,谁知李昀抢先将她扶住,笑道:“你是哪家的姑娘?”锦绣低声告诉了他名姓,李昀便笑道:“原来是一家人,难怪看着有股亲切感。” 李旭见锦绣怪不自在,难得好意出声提醒了一下:“老五,不是说来找你三哥的么?走吧!” 李昀松了手,眼却只管盯着锦绣,笑道:“我不过是来找三哥喝酒的,又不是什么大事。二哥不是说找三哥有要紧事么?既然是要紧事,小弟就不跟过去了。” 双宝和韩五因为住的日子久了,是见过他们两个的,只有那凤鸾一下瞧见了两个标致的人物,哪有不爱的,只恨看也看不过来,谁承想一个要走,一个只管盯着她年纪尚小的妹子看,全然不顾她生得美是不是美。心里不由的又是失落又是活络,想着非要让这一对金玉似的哥儿仔细瞧上自己一瞧,刚要说话,忽然听见李旭对李昀说道:“你就胡闹,一味的不干正经事。昨儿你姐姐打发沈嫄来告诉我了,叫我有空请个老师来让你收收心,回头我就治你!” 凤鸾一听见沈嫄这两字,脚下一顿,就听李昀反驳道:“又与大姐有什么相干?偏你们私话最多!”等她反应过来,李旭已经走远了。 再要反应,偏赵柔妃不放心,带了丫鬟婆子找来,看见李昀一个人,便请他去屋里坐着吃点心,说道:“五爷既然不想去书房,就到里头去跟姑娘们一处吃点心。我吩咐做了燕窝鸭子汤和鸡油卷子,五爷吃两口吧!” 李昀笑道:“也好,我很愿意和姑娘们一处坐坐。” 锦绣却越发嫌他轻浮,悄悄躲到了丫鬟珠儿的身后,一路上只管避着李昀。李昀虽然年轻,却是个明白风月的,哪里看不出锦绣的心思,于是不肯再逗她,加紧两步走到柔妃身边,笑道:“小嫂子辛苦了,我一来就要讨吃的,可惦记着嫂子这里的吃食呢!” 双宝在旁边猛地笑了出来。 李昀笑嘻嘻的凑到她面前,说道:“双宝姐姐,你笑什么?也说出来给我听听啊!” 双宝摇头失笑:“五殿下跟个孩子似的,还吵着要吃的。” 李昀满不在乎,笑道:“双宝姐姐,你没听人说过么?长嫂如母。虽然小嫂子不是我的长嫂,可毕竟照顾我多年了,我跟嫂子讨口吃的,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转向柔妃嘻笑:“嫂子,您说是不是?” 柔妃温柔一笑,轻声笑道:“五爷满口嫂子嫂子的,等你三哥娶了正经王妃的时候,多少嫂子叫不得?偏要来臊我!” 李昀却摇头说道:“非也非也,且不说我三哥几时娶王妃,就说咱们人情相处之道,我和小嫂子是自幼的情分,纵然之后有秦王妃,到底没咱们叔嫂来得亲香啊!” 双宝在一旁点头笑道:“这话有道理。” 等屋里坐了,丫鬟依次端上描金的攒盒,青花描绘的大碗,和四把牙箸勺子。柔妃一面给他们摆,一面让双宝给他们分汤,笑道:“这燕窝汤滋补的很,我叫厨房也留了些给你,一会儿叫丫头拿来你吃。” 双宝笑道:“若是滋补,娘娘是最该多进些的。我倒不打紧。” 李昀端着碗,偷瞧着锦绣吃东西。锦绣正吹着那热汤,忽然发觉李昀在盯着自己看,不由的有些不好意思,张口想说什么又不好说,于是索性端着碗侧过身去。李昀也不觉得无趣,探过大半个身子笑道:“锦绣妹子,我总觉得今天这汤没味儿,你说呢?” 锦绣尝了一口:“我喝着挺好的。” 李昀只做不信的样子,腆着脸笑道:“莫不是你那碗更香些?好妹子,你舀一勺我尝尝呗?” 锦绣这才知道他诳自个儿玩,把小碗往桌上放了,起身对柔妃笑道:“表嫂,我不吃了,回屋去了。” 柔妃正让韩易书尝攒盒里的兔肉脯,听了锦绣的话笑问:“你吃完了?这么着急着要走做什么去?” 锦绣嗔怪似的瞪了李昀一眼,笑道:“我不饿,惦记着房间里的一幅画没画完,回去瞧瞧。有空还请双宝姐姐来教教我,那松柏总是画不好呢!” 不等双宝接话,李昀便抢着笑道:“我也会画两笔,改日咱们切磋切磋!”锦绣扭了脸去说道:“我才学,比不过你。”说完,拉着丫头风风火火的就走了。 她走了好一会儿,李昀的眼睛还黏在门那儿。 柔妃见他们吃得差不多了,这才挪到李昀跟前坐下,思量着问他:“五弟,你二哥找你三哥有什么要紧事?本来我是不过问这些事的,只是最近总有些不好的预感,心里突突的说不上来。” 李昀叹了口气,笑:“我倒是想说给嫂子听,可惜是真不知道。嫂子你也知道,我不管那些无聊的琐事,烦!” 忽然管家婆娘领着一个红衣的小丫头进来,说道:“娘娘,沈家打发人来送点东西给三姑娘。”她说着,叫那小丫头依次的给众人行礼。沈家指的是沈嫄,三姑娘是锦绣在家的排序,柔妃素来都是知道的,只有眼前这个小丫头眼生,便多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儿?” 那丫头虽然小,看着倒很伶俐,活活泼泼的笑道:“奴婢叫红暖,是咱家老爷刚买了回来给大小姐伺候的。小姐叫我给锦绣小姐送一对龙须色笔来。” 李昀一听是给锦绣送的,便来了兴趣,叫那小丫头上前,一面拿过雕花盒子打开仔细的看一看,一面问她:“你多大了?是就叫红暖还是现改的?你们小姐没人使唤了怎么打发你来?” 红暖便笑道:“我今年十一了,原是老爷从新安买回来给太太使唤的,正巧姑娘在跟前,就拨给了姑娘。姑娘说我先前的名字不中听,所以改叫了红暖。青姐姐和紫姐姐都是姑娘跟前的忙人,又兼着姑娘叫我来见见世面,才打发了我的来的!” 韩易书笑道:“你这嘴倒是伶俐!”就连李昀也点头:“是个会说的。”他看了看笔毛,试了试软硬,笑道:“是好东西,难为你们姑娘想着。怎么她不自己来?” 红暖说道:“咱家老爷太太都来了,姑娘在家伺候着呢。没空。”李昀把笔盒递给她,她却不接,礼了一礼笑道:“奴婢还要回去听候差遣,请殿下代为交付吧!” 李昀欣然答应了,又问道:“国公和夫人都回来了?”红暖称是。李昀便说道:“既然这样,改日我去给国公道喜。你家老爷在地方上有功,按理我们都该去庆贺庆贺。”红暖说会把话带到,便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李旦书房听候差遣的小厮过来说殿下叫五殿下过去说话,李昀便辞了柔妃往书房去。 书房里李旦和李旭兄弟二人正对弈,瞧见李昀来了,便问他:“手里拿的是什么?” 李昀笑道:“沈家大小姐给锦绣的,我代收了,一会儿给她送去。”他看着二人下棋,笑道:“二哥说有要紧事来找三哥,就是为了一盘棋么?” 李旦叫他身边来坐,说道:“并不是为了盘棋。你二哥特地来告诉我,先下突然查出一个冤案来,本来也不要紧,偏让父皇知道了,正生气。我虚挂着兼管着吏部的名头,实际都是二哥在操心,所以二哥特地走这一趟来告诉我。”他对李旭笑道:“说来也是小弟疲懒,事情出在自己门下,心里却一点也不知道。” 李旭点头笑道:“趁着这次,赶紧的把活接过去自己做了,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好好的整治一番才是。免得我总是替你挨骂!” 李昀却笑道:“这活原就有些强人所难,三哥最是个面软心善的,偏那大小官吏个个都不是吃素的,虎狼似的刁钻着,只等着机会往里头钻。三哥这样的好脾气,哪里做得来这种事?” “你既这么明白,到不该让你三哥去做这样的事,只叫你去,必定是可以见着成效的。” 李昀懒懒一笑,摇头说道:“二哥快别拿我逗乐子!我可没有沾染这些是是非非的耐心。若要论酒中状元,我一定是不让的,若要说起这文里头的第一,那是谁爱争谁争去,横竖没我什么事。”他的这个脾气秉性倒与李旦有七八分的相似,只是他更加放浪些。他顿一顿,笑道:“不怕哥哥们恼,我说句公道话。这种事情二哥原是做得来的,只是二哥现在一身多兼着许多烦心事,也不好去趟这遭浑水。现下咱们哥几个里,只有这个是最心狠的,做起事来,一点私情也不讲的。”他说着,悄悄的比划了一个数字。 李旦和李旭俱是一愣,说道:“老四?” 李昀冷笑:“这种得罪的人的差事,非他不可!” 瞧着他这个态度,不像是在举荐人,倒像是存了心的要害谁似的。李旭心里辗转了几番,面上不动声色的试探他:“老四是你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亲哥哥,你倒肯不遗余力的帮他!” 李昀轻哼一声,笑道:“二哥又何必试我?咱们都是明白人,不如打开天窗说敞亮话。我说四哥可以,并不是为了举荐他好让他立功。只是为了让他接个头疼的差事好好的去头疼一番罢了!” 李旦却摇头:“别的不说,四弟到底年轻,父皇未必肯派他。” 李昀笑道:“肯不肯的三哥不用担心,三哥只给句痛快话,要是这活真让四哥接过去,你心里膈应不膈应?” 李旦朗声大笑:“我有什么好膈应的!只要老四做得好,怎么着都成!”他端起茶杯想喝,却发现杯里空了,于是又放了下来,说道:“若果真和你说的一般,老四有经世之才,那也是件好事了。我只是个闲散王,什么都叫大哥二哥去费心,心里也一直过意不去。有老四做个臂膀,二哥也可以轻松一二。” 李旭听他们兄弟两个这样的热忱,于是笑一笑,说道:“老四虽然年轻,但皇家的儿孙掌事早,他又是个会读书的,是时候拿出真本事来瞧瞧了。” 话说到这儿,也就定了四五分,只是主意是李昀出的,名头是李旦挂着的,现管着的却又是李旭,谁去跟皇帝说又难决断。李昀笑道:“不是我推脱,素日里父皇就不待见我,每每到跟前,总要训斥我些仕途经济的话。我很不爱听,不愿意去他老人家跟前招他生气。” 李旭是个精明的,掂量着一枚黑子儿不说话。 李旦虽然大度,到底不是个傻子,左右两下一瞧也就明白了,轻咳一声笑道:“也罢,这话须得我去说。原本也是我管着的,临了也该着我去交接。你们都别操心就是了。” 这话后来也不知怎么刮到他妹子耳朵里,他妹子便冷笑一声对沈嫄说道:“我以为我这个哥哥是个聪明人,原来却是个傻子!旁人不过给他指了条道,他也不管东南西北,就走!总是被人耍得团团转,还以为是豁达!”谁知沈嫄那么不肯吃亏的一个人,默了一默,却笑道:“非也,殿下心里头敞亮的很,只是不愿意纠缠罢了!若有人成心的要算计,躲也是躲不过去。”织敏便叹息如今不仅连李旦傻了,就连沈嫄也痴了不提。 且说等这事成了九分,李旸才知道,抓了未央的手,跌足叹息道:“有人要害我!这等差事,非要断了我日后的人脉不可!” 未央也觉得为难,这事有好处也有坏处,只是不知道到底哪一样更重些,如今皇帝都把皇四子叫到跟前嘱咐了,单等着他回一个好字,正是逼在了风口浪尖上,非得回一个准话不可了。未央说道:“殿下要是实在为难的很,何不去问问师傅的意思?王师傅虽然迂腐些,到底是有年纪的人,见识还是有的。” “我不去问他。”李旸提起笔又放下,如此反复了三四次,才说道,“我若真问了他,父皇一准知道,等会儿该说我优柔寡断了!” 未央一面细细的磨墨,一面琢磨着,说道:“但不知道那些说的话的大臣们是怎么说的,要是能知道一二他们是怎么想的,那也好办了。” 李旸被他说得眼前一亮,忙说道:“要不去问问舅舅,兴许他有主意!” 未央却摇头:“不可,且不说冤案有没有牵缠到季大人,就说他那样的急功近利,现下没把你推着往火上烤了就算是对你有恩了。”李旸便让他回去讨他父亲的主意,未央仍是摇头:“说句不孝的话,他的主意都是为他自个儿出的。再者,他也未免干净,到时候殿下被他缠住了,那就不值当了。” 李旸益发没了主意:“这也不行,那也不能问,这可如何是好?” 未央沉默半晌,忽然放下磨条,下了狠心似的说道:“接!殿下就把这活接下来!一则陛下叫殿下去问话,已是动了叫你做的心了。二来,二殿下三殿下都不接,这会子你也推了,不是叫陛下寒心么?竟是连一个可心能干的儿子也没有了!三则殿下比起三位殿下,要年轻许多,又不是正经嫡出,又没有实干功绩,非得干出件拿得出的事来才行。还有第四,我知道殿下担心得罪人,可但凡牵连到这桩冤案里的,不是贪就是恶,不值得殿下深交。要是能在这次办事中结识几个有真才实学的,日后提拔提拔,殿下受用不尽!此事是四利而一害,为何不接?” 老四本来就有学有所用之意,兴国安邦的大志的,心里一直活络着。这差事落到他头上,他原是想都没想就要应承下来的,不想听见内侍形容是“韩王、秦王都不肯做的差事”,这才来回反复的思量了几番利弊来。现在柳未央分析的这样明白透彻,他便有了十二分的精神,一时间神清气爽,恨不得立时就要做出一番顶天立地的事业来。 他正热血的,忽然听见后院叫嚷起来,便有内侍连滚带爬的跑了进来,慌慌张张的禀报:“殿下,里头翠姑娘小产了!”唬得李旸和未央都站了起来,问道:“好好的,怎么小产了?” 内侍便说道:“老妈子说翠姑娘这胎本来就不安泰,偏前几日又冲撞了贵妃娘娘的銮驾,被娘娘叫到跟前骂了一顿,动了心绪。” 李旸惋惜的长叹一声。翠云原是他房里人,是他妾婢里头一个有孕的,他喜欢的跟什么似的,谁想一下就没了。未央还要劝慰他几句,李旸却摇头说道:“是她命中没有,也怪不得旁人。母妃这几天身子不大好,先别告诉上头了。你去,要用什么药都拿最好的。”他心里想的却是大事之前,先生了血光之灾,不知是福是祸,心里便有些惴惴不安。 内侍海珠儿是他的心腹,最知李旸的心思,便赔笑道:“不如做场法事去去晦气?” 柳未央挥手示意他退下别掺和,自己笑道:“殿下别听海珠浑说,殿下现在宫闱里头住着,一举一动千万双眼睛瞧着。这会子叫人进来做法事,难保有那爱嚼舌头的到处说去。要是被当做什么污秽的脏事,那就不好了!” 李旸颔首:“很是。”于是便向海珠说道:“明儿你找个能干的,悄悄的出去,到寺里替我上柱香也就罢了。偏生出许多事来做什么?” 海珠应了正要退下,未央便笑道:“不如我去走一趟吧!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我去替了你,也好叫你安心。” 李旸闻言,抚一抚未央的束发,叹息着说道:“也罢,唯有卿最能让我安心了!” 于是次日傍晚柳未央悄悄的出了宫,自去寻了寺庙上香不提。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1章 无心偏颇幼妹难平 传物惹话长姐迁怒 且说沈嫄的父亲,沈国公覆从地方上辛苦了大半年回来,又巧他接了夫人从老家来长安居住,也在第二日到了,沈覆便请旨,接了他长女家去住两日。沈嫄领了圣旨回家去,帮着她母亲整理箱奁行囊,安顿幼妹家仆,一时间脚不沾地,忙得比在宫里时还辛苦,又赶上天气不定,受了时疾,只得告假在家静养。 那沈嫄难得偷回懒,在家休养时便常常躺着歪着,不过偶尔动笔画几笔山水,其余的就连针线上的事,也一并的搁着了不管,都交给她母亲去了。 这一日吃了午饭,沈嫄正躺在榻上小憩,青姬坐在榻边做些针线活计,紫鞘立在珍珠帘内听候差遣,其余的丫鬟婆子都给打发了出去,不叫惊动了姑娘。 忽然急匆匆传来脚步声,接着太太的陪房钱喜家的走了进来,正要说话,紫鞘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拉了她到一旁去低声笑道:“如今连大娘都慌手慌脚起来!姑娘正在里头睡午觉呢!因昨儿夜里梦魇了没睡好,这会子等闲人等都赶了出去,生怕把姑娘惊醒。大娘倒好,不出一声的就往里头扎!” 钱喜家的便笑道:“哎呦,可真是不巧呢!我有要紧事,不知道姑娘几时能醒?” 紫鞘便陪笑道:“这可说不准,昨夜就睡了两个时辰,其间还醒过一次。这会儿怎么好惊动她?” 两人正悄声说着,里头传来沈嫄的声音,却有些沙哑,说道:“是谁在外头?”钱喜家的立即掀了珍珠帘子进去,赔笑道:“姑娘,是我。”沈嫄正躺在榻上,看见钱喜家的便侧过身来笑道:“原来是钱大娘,青姬看座,紫鞘倒茶。” 钱喜家的笑道:“姑娘别忙,我站站就走。”又问沈嫄:“听说姑娘昨儿晚上被梦缠住了没睡好,可是有什么心事?” 沈嫄笑道:“没什么,不过是白日多睡了会儿,晚上不困罢了。” 钱喜家的说道:“姑娘现下年轻不觉得,不把夜里头的觉睡足了,对身子不好!要不姑娘试试拿枣仁和灯心草泡茶,要是不爱喝,塞在枕头里也是一样的。”沈嫄款款笑着答应了。钱喜家的便指着青姬紫鞘二人对沈嫄说道:“太太叫我来问一问姑娘,这两位小姑娘,哪一个是读过书认得字的?” 沈嫄便指着紫鞘说道:“我闲来教她读过几本书,母亲是问她?” 钱喜家的便笑道:“记下了。太太还叫两位小姑娘都去上房一趟。太太有话问。” 青姬正服侍沈嫄漱口吃茶,便抬头笑道:“我们都去了,谁来服侍姑娘?”沈嫄擦一擦嘴角方笑道:“这有什么!叫红暖进来和我说说话就是了。又不是离了你们就活不下去的!”青姬便笑:“姑娘这话太没良心,不如我们都离了你,就叫红暖一个人服侍。” 紫鞘在旁边啐了一口笑道:“青姐姐疯了,竟吃起醋来!”钱喜家的也笑:“不过是句玩笑话罢了,你也太当真了些。” 青姬便笑道:“我便是认真的又如何?”说着走出去叫了红暖进来,嘱咐道:“别偷懒,想着叫姑娘按时吃药,记得添茶递水的。”又嘱咐了三四句,这才和紫鞘携了手跟着钱喜家的走了。 沈嫄便让红暖在桌子边坐下,说道:“桌上的果子点心,你拣爱吃的吃,只别闹出太大的动静来就好。我乏得很,再睡一会儿。” 红暖答应了,去香炉那儿换了新的安息香,又把沈嫄的被褥掖一掖,这才轻手轻脚的坐下了,拿过先前青姬做的针线活,左瞧瞧又看看。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茶房的妈子送来沈嫄的药,站在门外不敢进去,红暖便出去拿了进来,记着青姬的话,想要喊沈嫄吃药,但见她睡得香甜,不愿意叫醒她,去外间找出个红色的鲁绣棉套子来把药罐包上,想着一会儿再叫她。 又过了一刻,沈嫄自己悠悠的醒了,红暖便服侍她漱口吃药。正喝两口,青姬和紫鞘回来了,后头还跟着沈琰、沈婞和小妹沈姝。 沈嫄笑道:“你们回来了也罢,怎么把爷和姑娘也给带了来?” 沈琰在软榻对面的椅子上坐了,摇着扇子笑道:“我们在太太那儿,就跟着她们来看看妹妹可大安了。” 沈嫄起身让沈婞和沈姝坐到她身边,抿一抿松了的发髻笑道:“这就更奇了,又不是早晚,你们都扎在母亲那儿做什么?”说着,还轻轻抚了抚幼妹的脸颊。 沈婞笑着接过红暖递来的茶饮了一口,说道:“母亲今天开了箱子翻检衣服,我就过去看个热闹,有什么稀奇的?” “既是翻检衣服,叫你们去做什么?” 青姬正要回答,沈琰抢先说道:“你病中不知道,宫里传来消息,德妃娘娘身边的大姑姑芸香突然没了。”沈嫄闻言不由一惊,讶然道:“芸香姑姑是娘娘还是公主的时候就在的,一直没什么病痛,怎么突然没了?” 沈琰沉声道:“不知道,娘娘只说是暴病,我们也不好多问。” 沈嫄默然片刻,摇了摇头:“宫里暴病的也太多了。只是跟青姬紫鞘又有什么关系?” “娘娘叫人来告诉太太,说芸香姑姑如今没了,身边越发连个可心可意的人都没有了。叫太太裁夺着,选个女孩进宫服侍,最好要能识字的。”沈琰随手拈了个枣儿丢进嘴里,“难得娘娘开口,太太连我身边的侍女都看过了呢!只是识字的丫头到底难得,太太说先叫紫鞘去伺候娘娘,过段日子再回来给妹妹使唤。” 说要了紫鞘去,沈嫄但觉得像剜了心头的一块肉,只是娘娘的懿旨不好驳回,便把嘴唇抿得死死的不说话,嘴角也撇了下了。沈婞知道她不痛快,便拉了她姐姐的手攥着,问她哥哥姐姐:“那个芸香姑姑是个什么人?娘娘还这么费心的非叫补一个上去?” 沈琰便说道:“这个缘故是十六七年前的事了,我也是隐约记得。陛下那是还只是驸马,非召,也不得见公主一面,陛下便在自家又娶了一房太太,就是如今的贵妃。谁知到底让公主知道了,公主便派人去李家责骂驸马和新太太。去的就是这个芸香。据说贵妃那会儿被骂得躲到了个老姨娘的屋子里不敢出来呢!” 沈婞点头感叹:“还有这么一段故事,我竟不知道!可见这个芸香姑姑是个嘴巴厉害的。”她侧头问沈嫄:“姐姐知道么?”沈嫄没回答,只拉了紫鞘的手轻轻拍了拍,说道:“过几日我去把你要回来。” 紫鞘不忍,垂下泪来:“我时时刻刻想着姑娘,总得回来伺候姑娘的。” 沈嫄抓着她的手不肯松,半天长叹了一口气,药也不肯吃了,只叫红暖泼掉,口内淡淡抱怨道:“我心里已经很苦了,不用再喝药苦我的嘴。”众人无法,只得由着她。 沈婞又问她姐姐:“我听说四殿下一个姬妾没了孩子,可有这么一回事?”沈嫄闻言便看向沈琰,不由微微蹙了眉薄责道:“打听了这些内闱的事也就罢了,怎么还和妹妹说?” 沈琰浑不在意笑道:“这有什么!她爱听,我就当说故事罢了。”他笑了笑:“我也不是故意打听的,和未央喝酒的时候,偶然间听他说的,也没听全。” 沈嫄见沈婞眼巴巴的看着自己,无奈,只得说道:“不是什么大事。后来翠云没出月子,四殿下就带着她去给娘娘问安。我那时并不在娘娘跟前,是听公主身边的瑞珍说的,说娘娘没让翠云进里头,还说要给四殿下物色新的房里人。瑞珍说殿下走了之后,贵妃娘娘说道‘我很看不上这样妖妖条条的人,把个好端端的爷们带坏了可没处哭去’。我也见过那翠云几次,是个温和可亲的人,四殿下那儿的下人都挺喜欢她的,我们都不敢理论罢了。其实这一胎生养不下来也罢了,难道叫殿下日后娶了王妃,刚过门就做娘不成?谁脸上搁得住!” 她说着,忽然松开拉着沈婞的手站了起来,走到箱笼前不断的拿指关节敲击着箱面,思忖着说道:“也不知道你去多久,我记得你有几件夏衣交给我收着,到时候叫青姬收拾出来包好。还有我另给你和青姬各做了两件新衣裳,本想着到了季节再给你,也先带走吧!” 众人皆愣了,片刻才明白她是在给紫鞘说话。紫鞘顿一顿说道:“不忙,兴许一两个月我也就回来了,现在收拾了带走还得再拿回来,岂不麻烦?” 一直沉默着的沈姝忽然轻笑一声:“大姐待丫头比我们强,还知道问寒问暖的。”她其实还小,脸庞上却透露出一股冷漠来,傲慢倔强的样子倒很像她的大姐。 沈嫄没注意,一面叫青姬开了箱子,一面头也不回的说道:“你难得来看我一次,平时都是青姬紫鞘服侍我,她们的孝心自然比你强些。” 谁知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沈姝的脸在她背后白了一白,冷笑道:“可不是,我哪里能跟紫鞘她们比!”她说着,径自从榻上跳了下来,沉着脸唤自己的侍女:“秋容,还不快走?我们在这儿也是多碍着!” 沈嫄这才反应过来,转过脸来呵道:“你上哪儿去?” “能去哪儿?连回我自个儿的屋子姐姐都要管?”沈姝冷笑,“还是因为我才来,所以不配有我自个儿的屋子?” 沈婞连忙低低的呵斥了沈姝一声:“小妹!” 谁知沈姝冷冷说道:“你们别以为我年纪小不记事,小的时候把我悄悄的送出去,扔在外头的田庄子上一扔就是三四年,你们倒好,在这里风风光光的。还有一等奴才说我不是太太养的,连亲娘是谁都不知道!所以你们都瞧不起我,都欺负我!”她还没说完,沈婞的脸也白了,忙不迭的打断她:“胡说!谁在那儿造谣?你早该来告诉我,告诉母亲去!哪有自个儿在那儿生闲气的?说,是谁在胡说八道?” 不等沈姝说话,沈嫄已经沉下脸来不悦:“两三年的功夫,你倒学会听人谗言了!你是在跟谁说话?哥哥姐姐都坐在这儿没动,你倒先发起脾气来了。我时常差人和妈说早早的把你送来咱们姐妹好一处作伴,免得叫底下人带坏了你。妈说我们家刚来长安,我又是刚进宫,怕没空教导你,才没把你送了来,谁知竟学成这样的顽劣淘气来!” 沈琰只好站了起来,瞧着姐妹两个的脸色都不好,知道一个是生了心病,一个是正在怒头上,只好对他大妹妹先笑道:“你妹妹还小,你教导她就是,何必生那么大的气?你瞧瞧紫鞘,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喘一声的,这原不和她相干的。” 沈嫄只得深吸一口气,对沈姝说道:“出去,我现在没空和你说这些。等我有精神了,得好好问问你,这二三年究竟都学了什么去!” 沈姝把脖子一梗,冷笑两声,扶了秋容的肩就要走。沈琰连忙追上她,笑道:“我送妹妹回去。”也不管沈姝情愿不情愿,好歹拉了她的手,好言劝慰着走了。 青姬和紫鞘看了看正沉默着生气的沈嫄,也默默的退下了,还带走了红暖和沈婞的侍女。 只有沈婞,她从锦榻上站了起来,走到沈嫄的面前,拉起她姐姐的手,缓缓跪了下去。她紧紧握着沈嫄的手,将额头贴了上去。过了一会儿,沈嫄感到自己的手背上有微微的凉意,伴随着湿漉漉的感觉,她最终叹了口气,轻抚着沈婞的发髻,叹息道:“别哭了,你哭得我心都碎了。” 沈婞哽咽着说道:“姝毕竟离家太久了,况且年纪又小,她说的话都是赌气,姐姐别往心里去。我知道姐姐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苦的很。姝还小,凡事姐姐教导她就是。” 沈嫄沉默良久,拉起沈婞,长吁道:“我知道了,也犯不着和她半大个孩子生气——不过是正巧我心里不舒服罢了。晚上我去看看她,省得她一个人想不开。倒是你,怎么就哭了?妆也花了,脸也皱了,瞧着多可怜见的!”她走到窗边叩了叩窗棱,唤道:“打盆洗脸水来给二姑娘擦擦脸。” 守在外头的青姬应了一声,一会儿端着盆洗脸水走了进来。沈婞的侍女兰娣也跟着走了进来,替沈婞卷袖子褪镯子。沈婞擦了把脸,觉得清爽了许多。紫鞘把沈嫄的粉饼眉笔胭脂之类的拿来给沈婞描补,沈婞笑道:“又不出门,又没要紧事,就不费神了。” 正说着,太太身边的大丫鬟欣姐走了进来,笑道:“太太请两位姑娘去上房。” 沈嫄让她坐,笑着对沈婞说道:“还是描补些,省得太太说你在家就没个正形。”她让紫鞘给欣姐端茶,欣姐笑道:“不用忙,来之前太太喝茶还赏了我一杯,这会子不渴。”沈嫄便笑道:“妈叫我们去做什么?” 欣姐摇头:“不知道。老爷也在,还叫可依去唤了少爷,想是有什么要事吧!” 沈婞从镜子前抬起头:“老爷下朝回来了?” 欣姐颔首。 没一会儿,沈婞便起身说道:“走吧,叫父母等久了不好。”沈嫄却有些犹豫:“才和姝拌了嘴,这会儿看见她怪不自在的!” 欣姐掩唇笑道:“大姑娘和三姑娘吵嘴了?没事儿,太太没叫三姑娘去。再说,三姑娘还小着呢,哪里能和姐姐记仇?”沈嫄只是微笑,也不做解释。 一时到了上房,沈琰亦在,正站在坐榻下伺候他父母喝茶。沈嫄和沈婞进屋便拜:“女儿见过父亲母亲。”沈覆随即起身来扶:“都起来坐吧。”说着,一手一个拉起姐妹二人让座。 沈覆之妻万氏先问长女:“今天可觉得好些了?” 沈嫄应答:“多谢母亲关心,好多了。” 万夫人便说道:“我叫人进宫告诉你姑母了,你姑母对紫鞘有些印象,还是很满意的,叫两日之后就去服侍,我已经答应了。想着你在宫里走动,就叫可依过去伺候你一段日子吧!” 沈嫄勉力一笑,说道:“是。只是可依是太太身边人,多少事情靠她提点着,我把她带走了,太太可不就如同失了左右臂膀?” 万夫人说道:“无妨。我还有欣姐,就连可心、含珠也都是可以使唤的,哪里就愁没人了?你在宫里走动,身边只有一个贴身的大丫鬟到底不好看。可依是个稳重的好孩子,我相信她。”说着,便让可依给沈嫄磕头。 可依便给沈嫄磕了三个头,沈嫄亲自起身扶起她。 待坐定,侍女奉上茶来。沈琰笑着说道:“这是今年的庐山云雾,父亲想着你们姐妹都喝不惯黄芽苦丁之类的,所以特地派人清明之后去庐山收的。为着父亲都叫挑最好的,拢共也就收了十几斤,也没孝敬宫里,都拿回来了。还叫紧着妹妹们先。” 沈嫄连忙放下茶杯,起身说道:“父亲这样,叫女儿们何以克当?况且我等未能在家孝敬一二,反倒叫父亲费心,心里如何过意得去!”说着便要跪下。沈婞跟着低着头也要跪下。 沈覆连忙托着她二人说道:“父母亲族之间,何必如此客气见外?我有心疼你们,不过是多费点人力罢了,又不值什么!”沈嫄和沈婞这才又坐了下来。 庐山云雾喝起来很是温和,齿颊间还有丝丝缕缕的甘甜。沈嫄因病着,有日子没饮过茶了,现在品来,但觉温润甘甜,便知都是沈覆命人寻了最好的来,心里感慨万分。 “老爷太太叫我们来是有什么要紧事么?”沈婞笑着问道。 万夫人与沈覆相视一眼,对沈婞说道:“老爷本不欲叫你来的,可我说,你虽然还小,到底不能凡事都指望哥哥姐姐都替你打算,所以在一旁看着学着,日后别做个没主意的人。” 沈婞闻言低头敛了笑,答道:“是。” 顿了顿,沈覆问沈嫄:“这次四殿下奉旨协办吏部冤案一事,你知道多少?” 沈嫄摇头:“不比父亲知道的更多。只知道是五殿下撺掇着二殿下和三殿下把差事交给四殿下的,四殿下本来是不愿意接的,却叫未央给劝服了。”她见沈覆颔首不语,不由补问了一句:“老爷可曾参与此事?” 沈覆说道:“本来不曾,陛下现叫我帮衬着四殿下。” 沈嫄蹙眉:“老爷是怎么回陛下的?” “自然是答应了。” 沈嫄却摇头:“不可。嘴上应承了也罢,可别真往前头扎。这是个烫手的差事,所以韩王和秦王都不肯接。若是真要查个彻底,恐怕要把一班官员得罪过来。眼下有多少人正瞧着咱们眼热,恨不得生吞了咱们,父亲可不能给他们这个机会!” 沈琰也附和:“可不是。前几天未央邀我喝酒,言语间透露出艰难之意,话里话外也劝着我帮忙,都给我婉拒了。大妹妹说得对,这事可不能有咱家的份儿!” 沈覆皱眉:“当着陛下的面儿应了,先下反悔怕是来不及了,这可如何是好?” 沈嫄沉默片刻,展颜一笑,说道:“称病告假吧!父亲在地方上辛苦了大半年,连今年过年都不在家,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在家多住住,也好叫我们姐妹表一表孝心。” 沈琰拍手:“对!告假!前头还有儿子呢!” 沈覆便用目光问他太太。 万夫人便笑道:“既然他们小辈都是这个意思,你就受了他们的孝心就是了。瞧你出去了这几个月,囫囵的瘦了一大圈,又晒黑了许多。不趁着现在补回来,老了可有罪受的!” 沈覆这才点头:“也罢,就将息几天。”他捋一捋胡须,忽然想起一事来,说道:“听说李坚此次采选回来,选了三个女孩进宫,你知道了么?” 沈嫄摇头:“回来这几日并没有人来告诉我。只不知道都是哪家的孩子?”她说着,看向沈琰。沈琰却也摇头:“宫闱之事,我哪里能知道?倒是秦王问过我几次,问你康复了没有。” 沈嫄随即挑眉:“哥哥怎么说的?” 沈琰便笑道:“我说妹妹原是因为身子寒,既然有机会回家,就该好好补一补。其他的没说什么。” 沈嫄便笑一笑不理论。 谁知她母亲命人取出一只雕花的金匣子递到沈嫄面前,说道:“老大不说,我倒想不起来。前几日三殿下亲自登门拜访,临走的时候把这个交给我,拜托我转交给你。”她说的淡淡,喜怒难辨,沈嫄心里却咯噔一下,接过匣子打开一看,安稳的躺着她那根嵌蓝白琉璃宝珠金钗。沈嫄执起那金钗对着光仔细的瞧了瞧,竟修补得一点痕迹也看不出来,就跟新的一样。 “几时的事?” 万夫人突然责问,唬得沈嫄的手一抖,差点把那钗子又给摔了,幸亏青姬眼疾手快,一把托住了沈嫄的手。 沈嫄最是不动声色的人,此刻脸上却红一阵,白一阵,青一阵的。她缓缓站了起来:“母亲问的是什么意思?我竟不能明白!” 万夫人轻哼了一声:“少跟我耍滑头!你做什么我管不了,只一点你得记得,你做的决定你得自个儿受着,将来要是有什么不妥,可别来我这儿哭!” 沈嫄攥着手帕的手紧了紧,低头说道:“是。” 沈覆见他母女僵持在那儿,便开腔说道:“你在家住了这些日子,回宫之前请公主赏光来府邸玩一玩。不管公主来不来,你的礼数是不该少的。” 沈嫄点头答应:“既如此,也不便只请大公主一位,不如我下帖子给三位公主,只当是闺中的游戏。公主若是赏光,便来,不来也无妨。到时候,父亲和哥哥只管出去喝酒赏乐去。” 万夫人颇为满意的颔首:“这是正理。几个月不见,你到底进益了许多。” 沈嫄不敢应声。 又坐了一会儿,万夫人才说道:“你脸色不好看,还是回去歇着吧。晚饭我叫人送你屋子里去,想吃什么,叫可依她们去说。”沈嫄答应了,和沈婞起身告退欲走。 沈覆便唤住沈婞,说道:“我和你太太商量了,请了个先生来教你和姝一起读书。虽然人家都说女孩不必识字断文,但那不是咱们家的规矩。虽不要你们考进士中状元,到底还是知书达理的好。” 沈婞心里窃喜,面上仍是淡淡的应了,跟着沈嫄趋步退了出去。 出了门,沈婞连忙长舒一口气,悄悄的同她姐姐私语:“妈这是怎么了?脸拉得那样长!我都不敢玩笑了。”沈嫄听了不说话,只是侧着脸走路。 青姬便上前说道:“姑娘别问了,多体谅体谅些罢了。” 沈婞点头:“我也知道妈心里不好过,可也难怪三丫头变成了这副脾气。换成是我,只怕也好不到哪儿去。” 谁知沈嫄立即翻了脸:“你知道母亲心里不好过,就不该说这些添堵的话!老三年纪小,你也还小不成?”沈嫄等闲并不发火动气,可是较真起来,不说两个妹妹,就连沈覆沈琰也得让她三分。沈婞随即闭紧了嘴巴,一路无语。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2章 临分别主仆夜谈心 奉旨问话季田结仇 当天夜里,紫鞘安寝在沈嫄外侧。吹了灯,估摸着约一盏茶的功夫,沈嫄忽然重重叹息一声,睁着双眼盯着百花床幔。紫鞘侧过身来,半支起头,轻声问她:“姑娘睡不着?” 沈嫄幽幽叹道:“今儿白天真是奇怪了,先是对着三丫头发了一通脾气,后来又顶撞了母亲,临了还训斥了阿婞。思来想去,竟不知道我这样的沉不住气!” 紫鞘微笑:“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姑娘已经做得很好了,何必在这儿自怨自艾?” 沈嫄不说话。 窗外传来几声鸟啼,紫鞘便笑道:“姑娘夜里不睡,连廊上的鹦哥也不睡了。姑娘要是有什么烦心事,别总是闷在心里头。我虽不能做什么,可到底能为姑娘排遣一二不是?总是郁结在心里,堵在五脏六腑发不出,长久了是要得病的。” 良久,沈嫄方说道:“也不知道怎么了,两三年不见,姝儿怎么变得这样的冷漠不通情理了?从前她也不是这样的,现在却不知听信了谁的胡话,变得顽劣起来。” 紫鞘伸手替她掖一掖被角,说道:“三姑娘也怪可怜的,一个人在庄子上住着,虽没人亏待她,可也没人敢同她说话,和她亲近。太太自然有正事要忙,陪着的不过是春华和秋容两个。我还听春华说,到庄子上的头年,夏荷就患了病,庄子上偏僻请不到好大夫,没两天夏荷就没了。三姑娘当着人没什么,晚上趴在春华的怀里大哭,早上把两眼哭得跟泡肿了似的,也不敢叫太太看见。” 沈嫄长叹:“我也不是不心疼她。都是妹妹,难道我还真偏疼阿婞多一点儿?只是这次本来想多和她亲近亲近,她却不肯和我亲近。和她说十句,有九句她懒得搭理,整日里也看不见她,多说一句她就不痛快,我也没法了。” 紫鞘宽慰道:“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缘法,三姑娘的缘法也不是姑娘能强求来的。” 沈嫄侧过脸来接着清如水的月光仔细打量着紫鞘单薄的身躯,半天伸手捏一捏她的削肩膀,又刮一刮她的脸颊,叮嘱道:“德妃娘娘这几年不太好相处,你多几分心,好歹别叫娘娘责骂你。你身子不大好,冷暖记得添减衣裳,能吃的得多吃两口,别平白饿坏了自个儿。” 紫鞘便微笑起来:“我哪里就这样的不中用了?你说的我都记下了,别操心了。” 沈嫄便握了紫鞘的手,黯然道:“虽然平时都是青姬跟着我进进出出的,知我心的,却是你。如今你去了,叫我心里怎么过得去?” 紫鞘反握住沈嫄的手,轻轻晃了晃,笑道:“青姐姐有她的好处,素日要不是青姐姐处处留心,姑娘哪里能过得这样顺遂?我也不过是去伺候几个月,等娘娘物色到好的,我还得回来伺候姑娘呢!到时候姑娘只别厌我就好了。” 沉默片刻,沈嫄褪下手腕上的绞金丝滚珠金钏来给紫鞘戴上,说道:“这原是一对,我留一只,这只给你。”紫鞘轻抚着金钏低低应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紫鞘说道:“太太今天问姑娘有关三殿下的事,姑娘怎么吓成那样?差点把刚补好的钗子又给跌了。” 沈嫄摇一摇头,无奈说道:“只怕母亲对殿下不太满意呢!”她把双手枕在脑后,怔怔的出神。 珠帘外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紧跟着响起青姬低低的试探声:“不早了,姑娘睡了么?” 紫鞘正要回答,沈嫄出声说道:“就睡了,你先去睡吧,别熬坏了。”青姬便搁着珠帘答应了一声,知道紫鞘没睡,便叮嘱道:“妹妹打发姑娘早点安歇吧,这两天才好些,可别反复了。”紫鞘答应了,她才回去外头睡。 沈嫄口渴,紫鞘便起身服侍她漱口,又伺候着她喝了小半盏茶润润嗓子,自己也漱口喝了些,便睡下不提。 两日之后,紫鞘奉命进昭阳殿服侍,沈嫄也在公主多次下召后于次日回宫陪侍,宴请游幸之事便耽搁了下来。 且说高祖皇帝李燚一面借着冤案事件打压群臣,一面又广开恩科,命左丞相王麟为主持,招纳天下贤士名流为朝廷所用。王麟的儿子王炘挂名在李旦掌管着的吏部名下,为此多次上王府门第请求主意。李旦虽不在意政务之事,但该着他的还是得尽力去做,因此汇集了诸臣属的意见去向李燚报告。 那一日下了朝,李燚前往紫宸殿偏殿更衣,李旦李旸奉命留下来陪侍。内侍便将兄弟二人领到温室殿奉茶等候。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李燚已换了常服出来,李旦李旸随即起身迎接。 “你们二人也坐吧。”李燚在龙椅上坐定了,便赐二子坐,“朕已经命人去请凤琦、士竑他们。他们近日跟随你们也颇为辛苦,且又是朝廷大臣,年长于你们,你们应该好生向他们几位学习才是。” 李旸便说道:“是。儿臣系初次领命办事,多亏张大人细心周旋,不至使儿臣有所懈怠疏漏。” 皇帝颇为满意的颔首:“这次办事你做得甚好,朕看着很高兴。只是朕最近听到有人对你出言不逊,那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那一日查出冤案一事与太子少保田颍之子御史大夫田巍有关,原来那冤案的主审官吏是田巍的内侄程缅举荐的,据说收了十万两的纹银。田巍到底是三品大员,李旸不便派遣底下官员去问话,于是干脆自己带着两个主簿上田府问话。谁知田巍称病拒不接驾,他和他父亲都是开国的功臣,李旸又只是个未成年的皇子,虽然此次办事是奉皇命,但没有具体官职,只是个“钦差皇子”,所以田巍便多有些自恃劳苦,不把李旸放在眼里。 李旸也不在意,只说道:“既然御史大人病了,我不便打扰,只是领的是皇命,办的是皇差,不可一言不问便空手而归,但叫田三郎出来答话就是。” 那田巍生有四个儿子,但长子和次子皆在战争中丧命。田三郎是田巍的儿子田郇,受了皇恩在朝中做个从五品的秘书丞,虽然官阶不高,但一则是他祖父兄的体面,二则是李燚亲赐的官职,平日多在朝中受到奉承。 田巍的前两个儿子都还不错,文武都通,可惜到了这田三的时候,因为溺爱幼子,且他又生得可喜讨巧,便惯得委实有些不像样子,如今除了吃酒狎妓聚众斗鸡,竟是一点正事也不干,每月从官中领了银子也不要,都散给了随从,所以很是受那些无赖的喜爱推崇。田巍每常想训诫他,就被夫人拦住,说道:“我生有三子,前两个都死在了沙场之上,积下的阴德我也消受不起,都是给老三的。你辛苦半生挣下如此大的家业,也都是留给后人的,如今太平顺遂了,为何还是总要打骂弱子?”如此往复十几次,田巍便淡了教导三子的心,不再约束于他。 田三郎接到李旸的口谕,拖拖拉拉了半天才肯出来,歪斜着衣襟,也不戴冠,后头跟了一帮精通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影壁之后还可隐隐约约的看见罗衫珠翠挤在一处。 李旸最是肃穆庄重的一个人,平生最是看不惯这种放荡形骸只知道取乐的下流人物,因此便蹙了眉呵斥道:“青天白日的,你衣衫不整又不戴冠,我叫你半天你方才来见,成何体统!” 田郇哪里把李旸放在眼里,笑道:“我五日一小宴三日一大宴,通宵达旦,坐拥美酒艳妓。天下英雄贤士,来,我则招待住宿饭食,去,我则以黄金白银相赠。体统二字与我本不相干,人生一世,须得享尽风流快活。生于富贵,死,也要死于富贵啊!” 他话音刚落,影壁后面便传来众女的轻笑之声。 李旸内心十分的不悦,面上却仍是冷冷的。他说道:“你的私事我也不关心,今日奉陛下圣旨特来问话。田秘书丞,跪下听问!” 田郇见他抬出皇帝,只得理一理襟袍跪在地上:“臣田郇听问。” 李旸肃然问道:“河北道怀州刺史安仁可是你保举的?你表兄程缅是不是收了安仁十万两银子?” 田郇说道:“安仁确属臣保举,可缅兄是否有收安仁银两,臣不能知道。” 李旸冷笑:“当时有你家仆在场,我已命人拷问过了,说确有此事。回来还转告你,说收了安仁八万两,愿意分你六万,自己只收两万的搭桥费。现有人证,你还要抵赖么?” 田郇也不甘示弱:“殿下既有人证,就请叫出来与臣当面对质。” 李旸哪里能听他的话,冷声说道:“好,你要见人证不难,与我去刑部走一趟就是。”那田郇梗着脖子:“臣不去,臣无事为何要去刑部?”李旸便冷笑两声:“田大人好歹也快到而立之年了,怎么连事理都不明白了?人证亦是人犯,自然在刑部的大牢里收押着。怎么着?田大人是嫌大牢阴湿脏了你的锦衣么?” 田郇却自个儿爬了起来说道:“不错,殿下可识得我身上这件衣裳的衣料?”他扯起自己的衣袍就往李旸的眼皮底下塞去,得意洋洋的笑道:“这可是波斯国的丝绸。是波斯国的国王才用得上的。刑部大牢阴冷潮湿,若是弄脏了我这衣袍,岂不是暴殄天物?” 要怪只能怪这田郇不会看人,若是他对着李旭李旦说这些话,李旭只会玩笑似的薄责他两句,李旦则更是不羁,不与他一起玩笑就已经不错了。可惜偏是李旸那个人。李旸给田郇气得肠子都快打结了,幸而他面上装得好,一点看不出来。 跟着李燚的两个主簿都不说话,只有柳未央看不下去了,上前责备:“殿下奉旨前来问话,田大人不配合也罢,怎么好对着殿下口出狂言?先前对着殿下几番称你,殿下都没有怪罪。田大人怎么不知道好歹收敛收敛?” 想那田郇连李旸都不放在眼里,哪里会正眼去看柳未央,他斜乜了一眼未央,不屑道:“你是什么东西?官居几品?现在哪处供职?” 柳未央伶牙俐齿的反驳道:“学生虽没有官俸,但也懂得君臣上下的礼仪。大人拿着朝廷的俸禄,却一点礼仪廉耻也不讲究,学生颇为惊诧!” 田郇哪里肯被未央训斥?随即板下脸来喝道:“住口!黄口的小儿!毛都还没长齐就敢来教训我?你当你是谁?我父祖兄三代为国尽忠,祖父和两位兄长都为国捐躯了,我乃忠烈之后,岂由得你在这儿撒野放肆!” 谁知这下就踩了李旸的痛处,他面如沉水的脸上头一次出现了裂痕,不待未央说话,自个儿上前两步,抬手就给了田郇重重一耳刮子,沉下脸来说道:“好极了!我今儿打的就是你这个为祖上丢脸的东西!你不服气尽管去陛下跟前告我的状,若有责罚,我自领之!” 说罢,领着下属掉头就走,走出两步又回头说道:“还有,务必转告御史大人好生养病。等他老人家痊愈了,我还有话要问他呢!” 这事想起来,李旸也不后悔打了田郇一巴掌,只是后悔自己做的还是有所欠缺。他如今见陛下问起,便起身说道:“是儿臣鲁莽了,还请陛下责罚。” 李燚却摇头说道:“不妨。田郇这东西确实放浪的有些不像话了。朕已经下令降了他一级,罚了他一年的俸禄,又叫沈崇美上门去好好教导他的礼仪规矩了。朕就是要告诉你,此次冤案,朕要彻查。哪怕有再多的困难,朕给你挡着。你只要公正办事即可。老四,明白了么?” 李旸心里大喜,随即顿首:“儿臣遵旨。” 正好张肆生和王麟已经到了,李燚便让内侍领他们进来,又叫李旸坐。王麟和张肆生向皇帝问了安,也受了座,在李旦和李旸之下要坐下。李旸起身请二人于他之上坐,王、张二人不受,再三推辞,皇帝便说道:“二卿是朕的重臣,又比他年长许多。老四既有如此的谦让之心,二卿但坐无妨。”王、张二人这才告了罪,在李旸上方坐了。 皇帝先问王麟:“今年应考的学子有多少人?” 王麟叹道:“各地报上来的汇总一下,不足一千人。” 皇帝皱眉:“怎么这么少?” 王麟说道:“回陛下,前两年兵荒马乱的,读书人或逃或死,还有一等不肯为我朝所用的,得知有恩科也不愿意参加,各地方虽多番发布告示,但应征来考者还是寥寥无几。” 皇帝重重长叹:“户部彻查冤案,所牵连者众多,朕已决意不罚牵连之辈,但朝中空虚堂上无人,这可如何是好?” 王麟看一眼李旦,说道:“臣有个主意。”皇帝便让他说。王麟说道:“秦王殿下在读书人当中多有美名,臣想如果殿下能降贵步于贱地,亲自去劝说莘莘学子,可能会有所裨益。” 李旦见皇帝以目询问,便笑道:“若是儿臣去一趟能有成效,儿臣很愿意走一遭。” 皇帝颔首:“如此甚好。”于是又去问张肆生关于冤案审理一事。李旦便起身告退。退至大殿门口,和一个年轻的新妇撞见,新妇身穿兰色的宫装,绾着高高的发髻,琳琅珠翠插满乌发之间,双眉之间还点着一朵胭脂色的梅花,手托着锦盒正要往里走。 “那是何人?”李旦问外头守着的内侍。 内侍陪笑:“回殿下,那是新晋的宫嫔。” “哦?谁家的?封的什么?” 内侍笑着回答:“回殿下,是御史田大人的幼女,已经封了婕妤了。现下颇得陛下圣宠。” 李旦挑一挑眉,有些诧异:“上来就封了婕妤么?要是四弟知道了,心里怕是会不痛快吧!”他又下意识多看了一眼田婕妤,说道:“生得倒是颇有几分颜色,只是和她哥哥田郇不太相像。” 那内侍颇有眼力,知道要奉承李旦,于是便往细处说:“殿下不知道,这位婕妤娘娘和秘书丞不是一母所生,原是庶出。宗正大人各地采选,本没有前去田家,可不知为何,前日便将此女送入宫来,又求了大总管引荐,陛下当晚就宠幸了。” 李旦却知道,田家怕是见皇帝惩戒了田郇,心有余悸,所以特地送了女儿进宫来服侍。那田氏一双凤眼带着几分天然的风骚,看样子能替田家暂时渡过难关去。 “你倒乖觉!”李旦轻轻拍了拍那内侍的脸,笑道,“你叫什么?大多了?” 内侍低头:“奴婢叫曲奴,今年十八了。” “曲奴?好,改日我要你到我府上服侍我,你可愿意?” 曲奴奉迎着笑道:“奴婢谢殿下抬举。” 且说那田婕妤刚要进殿送参茶,抬眼瞧见许多陌生的侍从,便问殿里除了陛下又有何人,内侍便回道四殿下和左丞相、黄门侍郎都在里头,田婕妤一听,想了想,觉得不便进去,便让内侍引去西偏殿暂候。 她其实一早便受了惊吓,现在听到李旸的名字便有些忌惮。原来她早上按例去向贵妃等诸妃拜见问安,季贵妃昨晚就闻听陛下宠幸了新人田氏,便派人去问她兄长:“这个田氏是不是就是总和咱们季家争锋的那个?”贵妃兄长托人回话说道:“田家女子进宫,意在和娘娘争夺圣宠。此女虽是庶女,但在家时颇得田老头的喜爱,弹得一手绝妙的琵琶。娘娘务必要谨慎再谨慎。” 于是次日一早,田氏前去凤仙宫问安,季贵妃便故意不理会她,只和陆昭媛闲话。到底是林修媛心善,听宫人悄悄的来告诉她田氏一直在门口站着,便对贵妃笑道:“按理娘娘说话,嫔妾不该打断,只是新宫嫔第一次来给娘娘请安,原是表孝敬恭顺之意的。不如就请娘娘给新妃这个荣幸吧!” 季贵妃笑叹道:“到底是怀着孩子的人,心善的紧。也罢,就叫她进来吧!” 田婕妤在宫门口站了好半天,好容易让进了,于是低眉顺眼的迈着小碎步跟着领路的宫人进去。到了宫殿正中央,也不抬头,跪下就拜:“嫔妾给贵妃娘娘、德妃娘娘、昭媛娘娘、修媛娘娘请安。”本来她把一众高于她的嫔妃都说一遍也没错,谁知她低着头,事先也没有人告知,并不知道德妃不在座间。她此言一出,引得昭媛、修媛皆都掩唇轻笑起来。就连季贵妃也想笑,只是面上紧绷着,到底没有笑出来。 田婕妤并不知道她们笑什么,又不敢抬头,半天才听见贵妃在上方冷冷淡淡的说了一句:“抬起头来,给孤瞧瞧。”她才羞羞答答的方抬了头,眼还不敢直视贵妃,直往下看。 季贵妃仔细瞅了田婕妤一番,见她果真生得有几分姿色,眉眼之间尤其动人,心里便有些不痛快。也不知为什么,受宠的除了林修媛一人,其余的像之前进宫的才人卫氏和其他几个低等的妃嫔,她都看不上眼。如今只冷冷的问田婕妤:“生得到不错。你多大了?” 田婕妤颇为恭顺的答道:“嫔妾年方二八。” 陆昭媛笑道:“倒是正当妙龄。” 季贵妃也不回应陆昭媛,只说道:“你年纪小,又是初入宫闱,要恪守本分、勤谨事上,记住了么?” 田婕妤低头称是。贵妃这才让她起身赐座。又透同陆、林二人说了会儿话,其余的妃嫔除了六皇子的生母穆婕妤和新封的田婕妤有座,都垂手侍立在下方,静悄悄的一言不发。 等皇子皇女前来请安,贵妃便让众妃散去了。田婕妤回到宫中,回想起入宫时父亲再三叮嘱要讨得圣上欢心,便亲自去做了参汤来奉于陛下。 又等了好一会儿,内侍换过了三次茶盏,这才被传去面圣。田婕妤用手试了试装着参茶的锦盒,摇头道:“参茶都冷了,这可如何是好?” 来传召的内侍高平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他笑道:“娘娘就把参茶交给奴婢,奴婢去给娘娘温热了送来,可好?” 田婕妤便称谢,高平笑道:“嗳,咱家怎么敢当得起娘娘一声谢!”说着,端了锦盒在前面领路。边走边说道:“除了皇后,这紫宸殿向来是不许妃嫔前来的。我朝也只有贵妃娘娘一人来过,娘娘刚得圣宠,就得陛下紫宸殿召见,可见恩宠之丰啊!” 谁知田婕妤听得心里一咯噔,她本是擅自来的,并未获召。此刻不由地生了退缩之意。高平却只管笑道:“娘娘请快些,陛下等见完了娘娘,还要批阅奏折呢!” 说话间李旸和王麟、张肆生走了出来。王麟和张肆生虽不认得田婕妤,但知道是得宠妃子,都向田婕妤点头致意,唯有李旸一直侧着头,只把后脑勺留给田氏,不停和王、张二人笑着说话。田婕妤只得退到一边让他们先走。 待田婕妤硬着头皮跟着高平进了温室殿,除了高平,其余的宫人为首的接过锦盒,都掩门退了下去。高皇帝正靠在龙榻上享用点心,看见田婕妤便随口问道:“啊,卿有何事觐见?” 田婕妤立即跪下,柔声娇滴滴的说道:“臣妾有罪。” 高皇帝捏着一块枣泥糕正要往嘴里送,闻言顿了顿,笑了起来:“哦?卿有何罪?” 田婕妤娇声怯怯,说道:“臣妾初入宫禁,不懂里头的规矩,只因为惦记着陛下日夜操劳,特地来为陛下送参茶,不想误闯了紫宸殿,还请陛下降罪于臣妾。” 高皇帝平生素爱温婉讨喜的女子,比如仙逝了的皇后,再如有了身孕的修媛林氏,所以卫氏虽有美貌但进宫不得宠,皆从此处来。田婕妤眉眼间生得妩媚,姿态神情却很是温柔可人,又有几分新妇的羞怯,故而李燚并不忍心责备她,只笑道:“不知者无罪,况且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爱妃平身吧!”说着,向田婕妤伸出手来:“来,上朕身边坐。” 田婕妤羞怯怯的不敢上前。李燚笑道:“怕什么!来,朕又不会吃了你。”她这才搭了李燚的手,在龙榻边沿上坐了,含着微笑低头不语。 皇帝托起田婕妤的下巴,仔细打量了一番,握着婕妤的一只手笑道:“爱妃生得可真好看啊,这么年轻,这么娇媚,像朵盛开的杏花。嗯,今日擅自来紫宸殿原是你的一番好心,朕就不和你计较了。只是以后可要记住,此处除了贵妃,轻易可不能前往啊!紫宸殿来往的臣子众多,被人看见了,会惹来非议的,到时候与你不好。” 婕妤低声笑道:“臣妾记下了。”正好宫人送进参汤,婕妤亲手接了送到李燚面前,婉声笑道:“这是臣妾亲手做的,陛下为国事多为辛苦,还是多多进补的好。” 李燚凑到婕妤耳畔,笑着调戏妃子:“嗳,朕哪里就老到要进补了?要不今晚爱妃再试试,看看朕的宝刀是否尚未老去啊?” 田婕妤初为人妇,思转了片刻才恍然明白李燚的意思,不由的面颊上浮现出红晕来,低垂着头,娇嗔着在李燚的肩膀上落下一记粉拳,笑道:“陛下!”皇帝朗声大笑:“朕就是爱你这娇媚羞怯的样子!” 婕妤笑道:“臣妾是为陛下好,陛下为何要戏弄臣妾?”说着,就手吹了吹参汤,笑道:“陛下,略略的尝一口罢!” 晚上果然留婕妤侍寝,消息传到贵妃耳朵里,贵妃不由的烦躁起来,想和她兄长商量,奈何她兄长宴饮未归,思来想去,便叫人悄悄地去叫了沈嫄来。 沈嫄到的时候贵妃正一手搭在梨花雕牡丹的板足案上出身,屋内灯火通明,桌上摆着时鲜水果。沈嫄走到贵妃身边,微微欠身说道:“娘娘有心事?” 季贵妃没注意沈嫄靠近,微微一惊,拉了沈嫄的手笑叹道:“我的儿,难为你深更半夜的走这一趟。天黑路滑,一会儿就在我这儿睡一晚吧!” 沈嫄笑着点头:“谢娘娘恩典。” 季贵妃便让众侍女宫人退下,随拉着沈嫄让她在榻边和自己挨着坐。沈嫄再三推辞,方才在榻下的小杌上坐了。贵妃轻抚着沈嫄的发髻,动作却有些漫不经心,半晌方说道:“陛下今儿个又宠幸田婕妤了!”她话一出口,就发觉不妥,沈嫄到底是个待字闺中的女孩儿,且自己又一向以大度示人,便急忙补充道:“我也不是个不能容人的人,只是……因你是个可靠的好孩子,我不妨与你直说,田家与我季家向来水火不容,有言道‘一山不容二虎’,我岂能容田家在我眼前放肆?可是陛下宠爱年轻的女孩子,而我又老了,姿容都不如从前许多,有些事情也着实无能为力,除了在这儿对月遣怀,竟一点主意也没有了。” 沈嫄心下明镜一般,笑道:“当初臣女劝娘娘向陛下广选女子以充掖庭,娘娘为何不把差事交给自己的亲信,反倒交给了李坚?”贵妃不由的一愣,沈嫄又道:“我见过那李坚一面,那是个唯己利是图的家伙。娘娘可知道田氏是怎么入宫的?——田家本来没有嫡女,田婕妤是庶出,采选本轮不到他们家,可田大人宴请了一次李坚,又许了他许多的好处,他便把田家女送进宫来了。” “如今大局已定,我能怎么办?” 沈嫄便笑道:“臣女方才说了,李坚是个唯利是图的人,一直想要攀龙附凤,只苦于没有机会。娘娘何不抓住这次机会,收他为己用?将来选进宫来的都是娘娘中意的女子,何愁不能驾驭呢?” 季贵妃了然的颔首,轻拍着沈嫄的手背笑道:“我的儿,还是你想得周全!好吧,我知道了。对了,你这次回来给我带回一对斗大的夜明珠,我看着很是喜爱,可是那珍宝不是我们消受得起的,也只在我宫里摆了一夜,第二天就叫给陛下送去了。” 沈嫄笑道:“这是娘娘对陛下的一番真心。其实那对夜明珠虽然难见,但是家父在巡视的时候,从一个波斯国的商人手上买来的,因他不认识,所以卖的贱。这样的好东西臣子们不配用,想着来孝敬娘娘的。” 果然日后李坚所选之女都上报贵妃知晓,把容貌姿色最上乘者一一排除在外了。季贵妃从此更视沈嫄为心腹,待之更加的与众不同。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3章 奉旨离家暗别离 得命问候巧心意 那李旦得了皇命,意欲前往山南道、河南道、江南道三处,召集各方学子进行讲话。家里柔妃听说了,便和一个妾室打点起李旦的行囊来,宫里贵妃和德妃也各自传来话叮嘱他路上要小心,德妃还把自己的一个心腹嬷嬷派来帮着柔妃收拾。 那柔妃事无巨细,把一切想得到的都装点起来,谁知李旦看了却笑道:“不过是两三个月的功夫,哪里要把整个家当都带着?只捡用得着的装吧!” 柔妃无奈,只得省去一些不常用的,又问李旦:“这次出去,是谁跟着爷?” “还是叫书枫跟着我。” “只书枫一个人么?”柔妃颇为不赞成,“虽说书枫稳重很好,但爷如今好歹是王爷了,身边只跟着一个人到底叫人笑话没规矩。”她一见李旦要反驳,连忙打断他笑道:“再说爷这次领的是皇命,做的是钦差。哪个钦差身边不是跟着几个打下手的?爷不怕丢体面,也得为陛下的体面着想不是?” 李旦叹道:“这倒也罢了。你看着家里谁合适,也叫跟着就是了。只还有一件事,我也不是一个人出去,这次还有王炘陪同。他虽也有家人打点,但到底是我的下属,衣服鞋子什么的,你也照我的样给他包一份。” 柔妃答应了,又见收拾的差不多了,便笑道:“爷,出去喝杯茶润润吧!”李旦颔首:“也好。” 他夫妻二人在外间坐了,柔妃叫人洗了葡萄来放到李旦面前,又叫沏了热茶来和,方对一个妇人说道:“你去二门上,叫书枫选几个可用的小子进来回话。” 不多时,书枫带着三个年轻的小厮进来,磕头笑道:“小的给殿下娘娘请安!” 李旦笑道:“起来吧。几天你没到我面前报到,怎么就胖了?” 书枫跟着李旦的时间最长,知道他是个没脾气的,便笑嘻嘻的说道:“爷给了小的几天假,回去尽给婆娘喂了,非说小的要多吃点。” 李旦便笑道:“你媳妇很知道我的意思。前几天给你假,为的是马上你要跟我出门去。现在喂得胖些,就算路上辛苦也不怕了。” 书枫便笑着奉承:“跟着爷出去,哪里辛苦呢!”说着,便指着身后跟着的三个小幺说道:“娘娘叫小的选几个可用的,小的斟酌着选了这三个,都是最聪明伶俐的,手脚也勤快。”他选的,一个叫福生,一个叫喜禄,一个叫兴旺,年龄都在十七八岁上下,其中以福生最为精灵,一双眼睛滴溜溜的直转,脸上洋溢着一团的喜气。 柔妃看了很喜欢,便嘱咐道:“你们三个都是头一次跟着爷出去。路上不要偷懒,要想着提醒爷按时的吃饭。天越来越热了,别贪凉,别贪嘴生冷的东西,别领着爷往不干净的地方去。”他们三个答应了,柔妃又说道:“新给底下人一人做了两件衣裳,你们多领两件,跟着爷出去,衣服要穿干净的,脸上身上也要干干净净的。行为举止都昭显的是爷的体面。别吃酒误事,否则回来叫你们老子娘捶你们。听见了没有?” 柔妃管家多年,是个温和体恤的人,上上下下没有不爱戴她的,也只在李旦的事上多说几句。因此福生笑嘻嘻的说道:“是,小的们一定把殿下给娘娘囫囵的带回来。要是少了一根头发丝,娘娘就打小的一顿板子!” 李旦先噗嗤笑了,他起身走过去在福生的脑袋上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说道:“猴崽子!精乖的很嘛!”说着,对柔妃说了一句:“我去瞧瞧妹妹们。” 他便往几个妹妹住的地方去,先到了易书房里不在,丫鬟说道:“小姐去锦绣小姐的屋子里玩了。”便又去锦绣住的地方。本来三个女孩都住在柔妃屋子后面的三间小抱厦里,但是生了许多的不方便,便挪到了李旦书房后头的花园小楼里,从前是三个公主住的地方,东西也没搬,一直有人打扫着,很方便。 就见韩五的丫鬟梦兰和锦绣的丫鬟燕吉正端着茶进去。梦兰看见李旦,便空出一只手替他掀帘子。果然看见她二人坐在坐榻上,围着一个曲足案正在编缨络,珠子翠玉散了一桌案。双宝坐在二人的下方,不时地给个主意。 “你们倒有趣,编这个做什么?” 他猛地凑近,挨着双宝,倒把双宝唬了一跳,忙不迭的打了他一下,这才笑道:“前儿娘娘给殿下收拾东西,翻出爷小时候带过的长命锁和一副璎珞来。锦绣姑娘和五姑娘喜欢的什么是的,偏娘娘又哄她们说道,璎珞旁人串的无趣,应当自己选了喜欢的宝贝来串,两位姑娘听了,回来便吵着要串呢!” 锦绣便笑道:“双宝姐姐最讨厌,什么都告诉表哥!”又因说道:“过几日是柔嫂子的生日,我想着买来的东西到底少了几分人情味儿,倒不如自己编一副缨络送她,才和五姐姐在这儿辛苦呢!双宝又偏说我们贪玩!” 李旦便笑道:“即使如此,我那里还收着一对白砗磲,等会儿叫九歌给你们拿来。”又对韩五说道:“柳兆庭也想往边庭去,我答应了,只是须得先迎你过去。等我回来,顺便把你大嫂也接来,就操办起来。” 韩五一听红了脸,低着头不说话。双宝便在一旁拉了她的手笑道:“恭喜了。”只有锦绣小,不懂是什么意思,便问道:“五姐姐,你要去哪儿?” 韩五红着脸抿唇不语,李旦知道她是小女儿家的娇羞不好意思,便对锦绣笑道:“你五姐姐家去呢!”锦绣便认真道:“五姐姐,我也跟你去吧!” 李旦笑骂:“好你个没心肝的,立刻就跟着人跑了!” 韩易书想了想说道:“既是这样,我便能见着大哥了是么?” “这倒不一定,得看柳兆庭往哪儿投去。”李旦见易书颇为失望的叹了口气,笑道,“我知道你记挂着你大哥,寻常我收到他的信,也总叫你来读一读。不过男儿志在四方,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他略略和妹妹们坐了一坐,便说要去看看凤鸾,谁知双宝说道:“凤鸾小姐出去了。”便问去哪儿了,双宝说不知道。李旦便摇头:“罢了,她是个静不住的。”起身要走,锦绣却叫燕吉取来一个盒子递给李旦:“前几天贵妃娘娘召我进宫,临走的时候嫄姐姐托我把这个交给你。” 李旦一听,连忙打开盒子一看,里头放着一个香囊,做工十分的精细,放到鼻尖一嗅,还有一股浓浓的药香,知道是用来驱赶蚊蝇预防瘟疫的,心下十分的感动,便问锦绣:“阿嫄还说了什么不?” 锦绣摇头:“只说她没空,不送你了,叫你记得戴着。” 李旦一听沈嫄没说什么,心里便很是有些失落,连带着眉梢上也带了几分落寞之意。双宝看见他有心事便站了起来,问道:“殿下怎么了?”李旦只说没事,一面将香囊珍而重之的贴着内衣藏了。 第二日李旦进宫拜别皇帝,又在母亲的牌位前磕了头就上路了。 且说那田婕妤一日比一日的得宠,虽然家里兄长仍旧是挨了皇帝的训诫,但逢人便夸赞自己妹子如何如何得圣心、知圣意,几下话传到季贵妃耳朵里,把季贵妃气得病倒了,不论陆、林二人如何劝解服侍,都不见效果,皇帝便把她母亲甘氏接进宫来替她女儿排遣。 那甘夫人原是没落读书人家的妻子,当初李燚求娶,没奈何背着皇帝和公主,把女儿一顶小轿抬着趁黑就嫁给了当时的驸马,着实过了一段委曲求全、提心吊胆的日子。如今她女儿富贵了,她也得了诰命,因她是淮南道人,便封作了府安夫人,上领着皇家的俸禄,下受着子女的供养,过得很是快活体面。因此进宫也不论好歹,只劝她女儿要好生服侍陛下,别忤逆了陛下。季贵妃哪里听得进去这些话,病中又多烦闷,越发的不悦起来。还是织敏善解人意,时常带了沈嫄来和她母妃说话。 正好这一日陆昭媛伺候了贵妃进完汤药,回到自己宫里,屁股还没做热乎,韩王府的人便赶来报喜:“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咱王妃又生了个大胖小子呢!”把陆昭媛喜得一下子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拍手笑道:“好好好!快快快,快给我备车,我去瞧瞧我那好媳妇去!” 她猛地这么一说,倒把身边的心腹侍女给唬了一跳,连忙笑道:“娘娘好没道理,这可不是从前在家里。如今想要出宫,须得去回禀了贵妃娘娘才是。” 陆昭媛这才笑道:“你说得很是,是我高兴糊涂了,你赶紧派个人去回禀了贵妃。我这就换件鲜亮点的衣裳。”说着匆匆就往里面走,走了两步又回头叫赏那报信的银两,一时间整个披香殿上上下下一团的喜气,更早有那会看眼色、手脚伶俐的一早回禀了李燚,把李燚也欢喜了一顿说道:“虽然这是第五个皇孙,但是我大周朝建国一来的第一个皇孙。”因此赐下了许多的东西,把李旭和崔氏高兴坏了。 季贵妃自然是应和着李燚,便笑着对陆昭媛派来的内侍说道:“论理我也应该去看看媳妇和孙子,但是怕人多了吵得产妇不安泰。你们小心伺候着昭媛,晚上还叫请回来。” 待内侍应了走后,贵妃的贴身宫女素琴说道:“娘娘虽然不去,好歹得派个人去瞧瞧。” 那素琴伺候贵妃有年岁了,颇得贵妃的信任,平日里帮衬着季贵妃主持宫内的大小事宜,算得上是凤仙宫里的半个主事。因此季贵妃便笑道:“你说得很是,不如就你辛苦走一趟吧!” 素琴刚要答应,忽然想起一事,笑道:“这样的好事须得一个更体面的人去。”说着,顺手指了指凤阳阁的方向。贵妃会意,笑道:“你能这样为我着想实在难得。也罢了,去把丫头先叫来让我瞧瞧。”素琴应了,亲自出去了。一会儿,领着沈嫄来回复命。 但见她穿着半新的缃色襦裙,着一件织锦的四方连纹胭脂色半臂,绾着倾髻,簪着一朵紫粉色的芍药,钗环戴得虽不多,但个个样式精巧别致,很是大方。季贵妃犹是摇头说道:“太素了。老二家虽不是头一胎,但也是嫡子,陛下很是重视。我记得你和敏儿一人做了一件石榴裙,从未见你穿过,不如今日换上吧!” 沈嫄便笑道:“娘娘说的极是,因为平常不爱穿那艳丽的,所以一时想不起来。臣女这就回去换上。” 季贵妃这才颔首:“去换了再回来。走的时候把我的赏赐也带过去,既体面又周全。”说着,就叫素琴去挑拣几样给崔氏的,又让沈嫄快去快回。 等沈嫄收拾妥当带了季贵妃身边的另一个得脸宫女明川到达韩王府,已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因外头韩王李旭亲自招待着来来往往的客人吃茶聊天,沈嫄便悄悄的从西门进了去,只对明川说道:“我因是闺阁女孩,不方便见外男子,但此行亦是娘娘的意思,烦劳姑姑带了赏赐到前面走一趟,当着众人的面,最是能昭显娘娘的恩德不是?”她说得周全,况且又给了明川极大的脸面,明川岂有不乐意的?当即带上了赏赐往前面去了。 沈嫄便和青姬由崔王妃的一个嬷嬷,一前一后的往崔王妃住的地方去。 只见崔王妃的丫鬟丽音正拿着一个食盒往里头走,见了沈嫄笑道:“姑娘也来沾喜气了?”沈嫄笑道:“幸而你说我是来沾喜气的,而不是说我冲喜的,把我打出去呢!哎,手里拿的是什么?” 丽音便笑道:“厨房炖了鲫鱼豆腐汤,我拿了来给咱们娘娘好好补补。姑娘快进去吧,连昭媛娘娘也在呢!”说着,便让守在门口的丫头打帘,一面笑道:“今儿真是把咱们做下人的高兴坏了,个个得了赏钱沾了喜气呢!” 进了内室,虽然门窗都闭得严丝合缝的,但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木瓜水果香气,很是宜人。就看见陆昭媛坐在床边,正一脸和气的和崔王妃说话。崔王妃半坐半靠的倚着,笑靥恍若晓春之花,气色看着也十分的可喜。一旁乳母抱着孩子也赐了座,正同婆媳二人说话。 沈嫄便笑着拜倒说道:“臣女贺喜王妃娘娘,贺喜昭媛娘娘。” 陆、崔二人见是沈嫄,都知道她是贵妃派来的,便连忙笑道:“原来是阿嫄,快起来吧!” 沈嫄起身笑道:“臣女奉了贵妃娘娘的命令来给二位娘娘道喜来了。娘娘说本该亲自来,但恐一则人多冲了喜,二来扰了王妃娘娘的休息,所以才叫臣女来这一趟的。旁的礼,臣女都叫明川姑姑拿去给韩王先看了,只一样金丝燕,拿了来给王妃娘娘现用。”说着,叫青姬把锦盒奉上。 崔王妃让丽音接了那锦盒,笑着坐起身来,说道:“谢贵妃娘娘的赏赐。本该臣媳进宫问娘娘的安康的,等臣媳能下地了,一定亲自谢过娘娘的恩典。”又叫丽容取出一串菩提子手串来给沈嫄,笑道:“这是我孕中罔极寺的主持送来的麒麟眼菩提子手串,功德全在上头,给了你吧!” 沈嫄连忙笑道:“这样的好东西,臣女可当不起。” 崔王妃便笑道:“当得起的,又沾了我的喜气,多少人求还求不来呢!”又对陆昭媛笑道:“娘娘,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陆昭媛也笑着附和她媳妇:“很是。阿嫄你便收下就是了,有什么当得起当不起的!” 沈嫄这才接过称谢,又笑道:“小世子在这儿,能不能让臣女讨个巧,先瞧上一眼?”崔王妃笑道:“自然。”沈嫄便走到乳娘面前,因想着自己没有净手恐不干净,只叫乳娘掀起襁褓露出孩子的脸来。那孩子生出来有几个时辰了,白白的肌肤,肉嘟嘟的一张小脸,紧闭着眼睛睡得很香,只是头上的毛发略有些稀少。沈嫄满口夸赞起来,说得天花乱坠的,把个陆昭媛和崔氏喜得眉梢都快飞起来了。 崔王妃一面在丽音的服侍下缓缓的啜着汤,一面笑着对沈嫄说道:“晚上留下来吃了饭再回去吧。正好娘娘也不走,你们一处吃,省得娘娘一个人怪寂寞无趣的。” 陆昭媛一面叮嘱崔王妃吃几块鱼肉,一面让沈嫄挨着自己坐,也笑道:“是了,你跟着我吃了饭再回去。”也不等沈嫄回话,便打发宫女银杏回去告诉贵妃:“就和贵妃娘娘说是我留的,晚上叫人送她回去。” 沈嫄抿嘴笑道:“娘娘倒是不嫌弃我。” 陆昭媛颇为喜欢她的人品,便搂了她,摩挲着对崔王妃玩笑道:“要不是这孩子晚生了许多年,非得讨了她来给我做儿媳妇!也不知将来哪个有造化的讨了去,真把我羡慕的!” 她和崔氏的关系一直很好,崔王妃也不在意,只撒娇似的笑道:“嗳呦,瞧娘娘说的!我这还是刚生了一个,娘娘就嫌弃起我来了!也罢了,都怪我平时笨嘴拙舌、手脚又懒。娘娘赶紧去回陛下,讨了这丫头来,我情愿让位给她挪到下房去!” 沈嫄红了脸,捂着面颊跺脚啐道:“人家好心好意的来,原来是给你们打趣的!还是娘娘呢!别让我说出好听的来!”说着,起身就要走。陆昭媛拉住她,笑道:“这孩子,不过是玩笑两句,你脸上就下不来了,面皮也忒薄了些!”又说崔王妃:“你这喝的是鱼汤,又不是醋,怎么一股子酸味儿?” 丽容也站在底下掩口笑:“奴婢也闻见了,像是山西酿造的。” 玩笑着,陆昭媛到想起一件要事,连忙问崔氏的乳娘:“可曾叫人念了《血盆经》?”乳娘便说忘了,陆昭媛便皱眉:“这种事怎么也能忘?偏生是你老糊涂了,连你奶的姐儿的事都不上心了。快叫人拿十两银子去寺里给和尚,连连的念上三日才是!”乳娘应了,自去离开不提。 只有宫女银娇问陆昭媛:“娘娘今晚还回去吗?出来的时候,贵妃娘娘说是还叫请娘娘回去的。” 陆昭媛笑道:“既然出来了,自然不急着回去。”她对崔氏笑道:“还跟从前在府上一样,我伺候着你的月子,否则这心里怪不踏实的。”原来她不过是李燚的一个妾,因为年岁渐长了,也不想着去争宠,只一心想着儿子媳妇,崔氏怀李汨的时候,她便多加照顾着,如同亲娘一般的仔细。崔王妃连忙说道:“这如何使得?您如今是娘娘了,论理该媳妇孝敬您,怎么还好让您来伺候媳妇的月子?” 谁知陆昭媛却执意:“这叫什么话!难道我做了娘娘就不是老二的亲娘了?”说着,便催促着银娇去回话。沈嫄连忙笑道:“臣女回去了跟贵妃娘娘说一声就是了,何必劳动银娇姐姐走一趟?” 那崔王妃听了,不由的落下泪来,感慨道:“也不知我上辈子做了什么积德的事,如今做了娘娘的媳妇,别说是歹话了,就连重话,娘娘都没说过我一句。我自幼没了娘,虽有婶子,到底不如亲娘,自从嫁了过来,娘娘就把我当自己的女孩儿看。和二爷也是他敬我,我敬他,快十年的夫妻了,也没红过脸。” 陆昭媛听了,也抹起泪来,紧紧抓着崔王妃的手。 便听一声笑:“妈和媳妇说什么呢?怎么对着哭起来了?”话音未落,李旭已经走了进来,先凑到乳娘跟前看了孩子,便笑着看向陆昭媛和崔氏。 二人连忙转了笑脸:“你看走眼了,并没有哭,不过是一时眼睛有些酸涩罢了。” 沈嫄连忙站起来向他请安,李旭一手扶起她,笑问道:“大妹妹近日可好?”沈嫄笑道:“好。本来也吵着要来看侄儿,好歹被贵妃娘娘拦住了,怕人多冲了喜,便叫臣女带了一副长命锁来。” 李旭笑道:“瞧见那副长命锁了,回去你替我谢谢大妹妹。”又对母亲妻子说道:“父皇赐下名来了,叫沣,是‘暴雨亟至,大雨沣沣’的沣字。” 崔王妃连连的点头,对陆昭媛笑道:“是个好名字,寄望着年年的风调雨顺呢!”陆昭媛便也十分的高兴,说道:“好,该及时的上表谢恩才是。”李旭自然答应不提。 晚上果真留了沈嫄吃饭,李旭应酬了一天也累了,便也和陆昭媛一处吃。崔王妃的是独做的,也不求多,有一碗酸酸甜甜的醪糟鸡蛋羹,一碗猪肝笋尖粥,配着一份清炒虾仁。李旭见崔氏只是小口小口的喝粥,便夹了虾仁放在她的碗碟中,笑道:“都该吃点儿。” 陆昭媛也说道:“很是。一会儿再叫煮了姜红茶你喝。”说着,给沈嫄也夹了一筷子菜,笑道:“姑娘多吃点,都不见你动筷子。” 李旭听了瞥了沈嫄一眼,笑道:“娘不说还没注意,好像是真瘦了。” 沈嫄见他笑得促狭,忽然反应过来,只是不好说,便只扒拉着米粒不说话,心里却想起一人来,越发的咽不下去了,面上仍是笑着,仿佛没事人一般。 李旭知道她为了哪般,也不揭穿,只笑着劝她多吃点。 便说那千里之外的李旦,闲暇时收到一封信,除了问好之外,亦让他带些地方上的小玩意来给小侄子。果真回来的那一日,李旦带回南诏国的一幅挂毯回来,颜色鲜艳亮丽,十分的漂亮,便挂在了孩子的房间里,李旭看了也很是高兴。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4章 花花场柳六郎藏怯 寻鸡斗事王季过招 两个月后,李旸奉旨查办的冤案告破,其中牵连的大小官员有百人之多,其中十几位乃是开国的要臣大员,惹得李燚发了万丈的雷霆大怒,或贬或杀,只是开恩说道:“朕念诸等早年追随,立下了许多功劳,法外开恩,一人做事一人当,所有亲族一概不牵连入内。”并且此夺了些许有功高震主之嫌疑的人的兵权,暂时一起都归入了李燚自己手中掌管。 李旸因为办差有功,特地封了他做齐王,又命户部在长安兴修一座齐王府,李旸自己上表称未成年而辞谢,皇帝便说道:“你这次办差很不错,既然封了王,就该有自个儿的住处。只是你年幼,朕和贵妃都舍不得让你去封地,所以才命人给你修府邸。你搬出去也罢,贵妃那里还有你弟弟,省得日久挤得慌。”李旸这才谢了皇恩。 为他封王,一时便生出许多想要巴结的人,只是碍于他暂时仍同贵妃一处住着,不在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于是又将礼物转送给他亲舅季岺。那季岺被人奉承,哪有不愿意的,也顾不得圣上刚发落了一批的朝臣,悄悄的收着贺礼,益发的忙碌起来。 季岺这样的忙碌,李旸只被蒙在鼓里,他闲了两日,想起办差之中得了几个人的帮衬,便做东请他们小宴。被请了的人自然诚惶诚恐、喜不自胜,又要回请李旸。只是李旸素恶酒性,在席间也不饮酒,多少有些无趣。他见众人因着自己不饮酒,多有些不能放开了畅饮,索性不再赴宴,只叫未央替他轮流坐席。因为大家都是同僚,岁数虽有相差,但是私下往来要好,未央又是个爽快脾气,便更加欢喜起来,吃酒取乐,随意了很多。 这一日正应该是沈琰还席,他给李旸下帖,果然接到了未央的回帖,也不在意,又盘算着请了要好的同辈官员朋友,副都护冯文斌、千牛卫皇甫胜、中郎将洪靖和殿中丞柳兆庭,在全味楼的雅间里,也不分长幼尊卑围坐在一处,召来一帮伎子,二三脂粉拥着一人,饮酒作诗,好不痛快。 其中有一对同胞的胡姬,姐妹两个生得一模一样,皆穿着着胡人的服饰,露出几截凝脂般雪白的肌肤来,面上蒙着一红一黄的薄纱,周身披挂着彩带,和着一大一小两面鼓,欢快的跳着胡旋舞,鼓声越急,旋转越快,诗中有云:回风乱舞当空霰,说得就是这样的情境。 皇甫胜便笑着打趣柳未央:“未央公子,瞧着此二女舞姿甚媚,不知比宫中舞姬如何?”未央笑道:“便是放在宫里也不逊色。”皇甫胜大笑起来,捉住未央的手问他:“如此,不知贤弟更中意她们姐妹哪一个?说出来,我便赎了她来给贤弟带回家去,如何?” 柳未央虽已到了通晓人事的年纪,但日日跟着李旸,且李旸是个寡淡严谨的人,他虽也尝过云雨之事,但当着人面谈论,脸上仍旧抹不开来,见皇甫胜有意拿他取乐,只得讪讪的笑着喝酒掩饰。皇甫胜素日与柳兆庭交厚,知道他平时受了未央许多的打压,今日有意拿他给兆庭出气,只是笑着拉着柳未央问个不停,又叫二女上前来给未央亲自倒酒。 未央一面伸手接酒杯,一面不着痕迹的将身子往后躲了躲。 沈琰担心皇甫胜闹得不像话传到李旸耳朵里,反而惹得李旸不快,于是笑道:“世兄别逗他了,谁还没有年轻过?来,多喝几杯这里的新丰酒,比旁的人家酿得都好!”说着,亲自替皇甫胜舀了一盏递过去。 皇甫胜会意,搂着未央的肩膀笑道:“今儿老哥不当值,多喝了几杯说了些浑话,兄弟别介怀。来,干了这杯!” 柳未央便顺着台阶,笑着唤皇甫胜的表字道:“子威兄不嫌弃,小弟就先干为敬了。”说着,果真端着酒盏,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干净。皇甫胜笑一声痛快,也一气干尽了。 正赏着歌舞,店中小二悄悄潜了进来,凑到沈琰耳边说道:“大爷点的浑羊殁忽,今天怕是做不了了,专做这道菜的师傅请假回家看老娘去了。”沈琰转折扇子笑着说道:“你这人,怎么不会变通?去,往别家买去,给你两倍的钱就是了。摆席没有这道菜,你叫我面上哪里过得去!”说着,拿着扇柄在小二脑袋上敲了一记,丢下一串钱来。 小二笑嘻嘻的应了,领了赏钱去了。 冯文斌听了两首歌,只摇头说道:“这班伎子,嗓子虽然脆,但不够亮,有些词曲唱得实在不尽如人意。譬如方才的‘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就没能唱出韵味来。” 沈琰笑道:“依文斌兄看,何人能唱此首《客中行》?” 冯文斌笑道:“曾在洛阳听二伎唱过,因为甚是喜欢,所以特地问了名字,一唤双宝,一唤双玉,都姓周,是姊妹两个。可惜只听过那么一次,再没听过。” “这不值什么。那周双宝现投在□□,请了来唱支曲子也不是难事。”沈琰便唤来自己的心腹小厮,嘱咐道,“你去□□上,请双宝姑娘来,就说是我请她,好歹走一趟。” 冯文斌颇为艳羡的对沈琰笑道:“崇美果然是个风流的,来,为兄的敬你一杯。”沈琰亦笑道:“世兄说笑了,小弟不过是去过王府几次,与这位双宝姑娘颇有些交情罢了。” 说着,便让身边一个身段极柔的穿红伎子为冯文斌把酒添满。一时,干鮸鱼鲙端了上来,放在沈琰面前。沈琰便亲自为在座的分鱼片,各自端到面前,殷勤着劝说道:“此家的鱼鲙做得很是利落爽快,沾着他家的五辣肉醋最有滋味。来,文斌兄、子威兄、叔绥、兆庭、未央,吃啊!” 洪靖尝了一筷子,皱眉:“我不常吃鱼,倒觉得有些腥。” 冯文斌笑道:“叔绥有所不知,这就是原汁原味啊!做得甚好,甚好!”说着,连连的吃了好几筷子,方才放下。 又有乌雌鸡汤,沈琰便奉了一碗给冯文斌,又对洪靖笑道:“既吃不惯,便喝点热汤,也可以去去腥气。”便让洪靖身边的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替他盛。又问冯文斌和皇甫胜:“世兄主食想吃点什么?” “天热,不如就上清风饭吧!” 沈琰应了,又见席间唯有柳兆庭一人闷闷的,知道他是为着柳未央在,又是代替齐王来的,心里不自在,嘴上不好劝解,便留心将好菜多夹几筷子给他。 等菜都上的差不多了,双宝这才领着一个姨娘姗姗而来,只见她穿一袭仿照飞燕裁制的大红色留仙裙,梳着高高的飞仙髻,眉间点着一朵胭脂色的梅花,怀抱着琵琶,盈盈款款的朝众人一拜,娇声软语笑道:“奴家来迟了,请各位大人恕罪。” 沈琰笑道:“娘子来得也忒慢了些,我有意饶了你,但是心里过不去。”他挥一挥手,便有伎子送上一盏酒,沈琰又笑道:“娘子喝了这杯,便就罢了。” 双宝笑道:“因想着换衣裳,才慢了些,大爷就不依不饶的,一点气度也不讲。”说着,冲沈琰悄悄的吐舌一笑,也不推辞,将琵琶交到娘姨手上,接过酒盏浅浅饮了一口:“还要唱曲呢,就喝这一口吧!喝坏了嗓子,大爷自己没趣了。” 沈琰笑道:“这也罢了。”他转向冯文斌:“人来了,文斌兄想听些什么?” 谁知那冯文斌盯着双宝如花般的笑靥,竟然看呆了,愣愣在那儿不说话也不动作。双宝不由的半侧过身去,抿嘴笑了起来。沈琰只得去推冯文斌:“文斌兄,文斌兄!”冯文斌这才如梦初醒一般,猛地站了起来,对着双宝张嘴不由的结巴起来了:“在下颍川冯、冯,冯文斌……”但见双宝眉眼俱是笑意,竟一下子说不下去了。 双宝善解人意的一笑,说道:“‘百花开尽始有菊,一缕幽香向西风。’,冯大人,这二句诗,奴家可是十分的喜爱呢!”她念的就是冯文斌的赏菊诗。喜得冯文斌连连点头:“承蒙,承蒙你看得上!” 皇甫胜打趣道:“世兄这是怎么了?怎么一见了周娘子,倒结巴起来了?”他转向双宝:“娘子的美名早已耳闻,今日既来了,不妨先唱上一曲以娱我等之耳,如何?” 双宝抱了琵琶,在对面坐了下来,侧头略一沉吟,也不问众人想听什么,拨弦唱道:“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她唱的正是先前冯文斌感叹的那一首李太白的《客中行》,果真有金石訇开之声,清亮高亢,而又带婉转妩媚之意。 冯文斌手执的一盏酒都洒在了自己的衣服上也不自知,只是痴痴怔怔的凝视着双宝,心里暗叹道,这世上的词曲数也数不尽,偏她唱了这首,好似几年前一般,想来这便是天定的因缘了。 思来想去之间,一杯酒已送到他面前,双宝从沈琰身边探过身去,笑道:“听说今儿是沈大爷做东,奴家既是大爷叫来的,又唱了太白的《客中行》,就代大爷敬冯大人一杯吧!” 冯文斌愣愣的接过来,连连点头:“喝,自然要喝!”说着,仰起头,一口气的闷了下气。 双宝莞尔一笑,自斟了一本,举起来笑道:“多谢今儿各位大人请我来,双宝敬各位大人一杯。”那双宝原是个在籍的伎子,虽跟着李旦上了长安,但不愿使他招惹非议麻烦,未答应由他为自己落籍脱身。今日见了冯文斌,眼下立见他的美意,只不愿辜负了李旦,便佯揣了许多糊涂,只拿着酒水来掩饰。 喝了些许酒,柳兆庭才有些回过神来,说道:“既如此,就请双宝姑娘再唱一曲,要体己的。”双宝见他神色有些落寞,便笑道:“最近跟教坊重新学了《行路难》,就唱这个吧!” 她唱得是长安教坊的曲风,开头委实有些悲怆,越唱却越有铿锵之意,唱得人心起来。直至唱到“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一句,兆庭未央兄弟二人皆都伴着歌唱多喝了几杯,心境却略有不用。经过李旸封王一事,未央也得了职位,越发得到家里的赏识,而柳兆庭仍居殿中丞一职,高下立见,柳兆庭越发的不得意起来。 幸得了双宝的绝妙歌喉,排解了些许的烦忧,痛快畅饮了两杯,正值邻间有两个世家的纨绔子弟,各自带着一帮徒众,正在那儿高声的吃酒划拳,又有好事的,带了斗鸡来,直叫嚷着要两下比试一番。 他们这一席,虽也都是朝中为官的,但最长的冯文斌也不到三十岁,都是精通玩乐二字的,有见斗鸡的,哪有不想去凑个热闹的?于是皇甫胜便和柳兆庭、洪靖三人悄悄的到了邻间门口,要瞧个输赢。 那两个纨绔公子,一个是季岺的幼弟季峦,因他生得迟,三岁上头老父又去世了,母亲老娘都不肯约束他,便得了个肆无忌惮的脾气,又与李旸差不多大,却比李旸更加的淘气顽劣,最好斗鸡,常常费了重金去寻来好鸡约了人斗。另一个则是太原王氏大族的嫡系嫡孙王孚,因为生得姣好,又擅长说几句中听的俏皮话,哄得他祖母母亲护鸡仔似的护着他,但凡惹了事要遭老子打,祖母和母亲便要哭闹上一番,所以虽然畏惧父亲,但仍旧敢大着胆子,不做营生,只图吃喝玩乐。 季峦与王孚在正月十五的元宵节花灯市上看中了同一只花灯,两厢争着要买,把一只花灯的价竟抬到了百两之多,只因王孚畏惧着严父,恐传到堂上的耳朵里又是一顿的打,只得怏怏的罢了,因此结下怨来,又打听到季峦酷爱斗鸡,便命人四处去寻了好的斗鸡来,专门挑了时日来与季峦打擂。 只见王孚的一个跟班小心翼翼的请出一只乌云盖雪,雄赳赳气昂昂的,鸡冠子竖得老高,头也不扭一下,紧薄的脸皮,宽大的脑门,一看就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好货。 季峦也不甘示弱,拍桌叫道:“请我那关老将军来战!”小厮吆喝一声,放出一只枣红色羽毛的壮年斗鸡,乃是季峦养了有二三年的爱物,因为一身的红毛,又有百战百胜的名号,所以季峦便叫它“关老将军”,宝贝似的的养着,竟比一般的人值钱。 那关老将军一放出来,立即把一对羽翅给竖了起来,对着那乌云盖雪就是一声嘶啼,响亮得把众人俱是一震。洪靖更是在门口跟二人笑赞道:“果然有叫关公的本钱,听着响儿,就知道是个身强力壮能征善战的。” 柳兆庭点头:“但不知对手如何。不要是个软脚的,一下子就下来了。” 皇甫胜最高,从柳兆庭肩上望过去,笑道:“不怕,那只青毛的大腿颇粗,明腿却不见一丝多余的肉,眼睛很是有神,想来有一番好斗呢!”正好柳未央也来看热闹,被季家的仆人瞧见,因此都请了进来。 季峦对未央说道:“你来得正好,在那儿窗下坐着,瞧我怎么斗赢他!”未央素知季峦的混账,也知劝说无益,干脆一言不发的找了椅子和皇甫胜、柳兆庭、洪靖坐了。 那王孚也不甘示弱,嘴上回击道:“不如立下状来,若是果真都输死了,可不要哭鼻子赖账啊!” 季峦一听,捋了袖子讥笑道:“正是!该拿纸笔来记下才好,否则子期小相公输了,又该反悔跳脚了!”说着,催促着下人拿来纸笔,扯过未央将笔往他手里一塞:“你来写,我们各自画押,倒也公正。” 未央无奈掂量了一下,只得挥毫写道:今季、王家斗鸡,输赢天定,不可反悔耍赖。见证人柳艾。想着,又悄悄的请示了他兄长,待他兄长答应,又添了柳英的名字,方才落了年月日,交到季峦手上,说道:“小爷只管在下面画押就是。” 季峦将纸先塞到王孚眼皮底下:“你瞧瞧,还算公正不?” 王孚仔细瞧了一番,点头:“好,也算公平。”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枚印章来,哈了口气,往纸上猛地一戳:“嘿,成了!”又将纸递给季峦。 季峦也不看,拿过笔来,随意画了个十字。王孚便讥笑他:“嗳,季小爷忒有些不重斯文了!”说着,慢条斯理的收了印章。季峦也不在乎,扯着嘴角笑道:“嘿!斯文有个屁用!等我打得你斯文扫地去了,你才知道你季爷爷的厉害!” 柳未央见他二人越说越不像话,忙不及的打断:“二位斗是不斗了?” “斗,斗!”二人说着,都去吆喝自己的宝贝去站。 那关老将军一见开战,立马展开翅膀并起脚来就冲青色斗鸡跃了过去,一面扑扇着翅膀打它,一面打着鸣儿就往下啄去。那乌云盖雪也不知怎么了,连连的往后退,却不回击,渐渐的被关老将军给逼到了角落里去了。 季峦一见,不由的哈哈大笑起来,他的家仆也都放声讥笑起来。那王孚铁青着一张脸,低喝家人:“败家的玩意!给了你百两的真金,你就给爷找回这么个丢人玩意来?看打不死你这个没用的!”他那家人却笑道:“爷别恼,别性急啊!” 说着,一指角落:“爷看!” 原以为那乌云盖雪被逼得无力回击了,突然的从角落里怒发冲冠,振翅一挥,竟像大鸟一样飞离地面三寸,一下子飞到关老将军的身后,挺起脖子,对着关老将军的脖子就是一顿死啄。两下啄的一地的青毛、红毛。 那关老将军毕竟有年岁了,身子开始笨重了,一时转不过身来,逼在了角落,不住的啼鸣,叫得颇为哀怨。 季峦一瞧,红了眼,立即就要上前去抢下那关老将军。王孚一使眼色,跟着他的混混随即左右架住了季峦,笑道:“哎,季小爷,观战不与啊!” 王孚这才转怒为喜,笑颜逐开,拍手说道:“嗳呦,这下可真走了麦城咯!” 待季峦挣脱众人,从角落抱回关老将军,那厮已经蔫头耷脑的快不行了。季峦急道:“可还有救?”懂行的小子看了看,又翻检了羽毛脖颈,摇头不敢说话。季峦不由的大恼,居然从腰畔拔出佩刀,挥刀就把关老将军抹了脖子!血溅了出来,唬得唱歌陪酒的伎子尖叫起来,纷纷逃窜了出去。 季峦仍不解气,挥刀又要杀那乌云盖雪,却被王孚拦住,喝道:“季小儿要耍赖不成!”季峦一见,干脆便要砍王孚。 众人一见,都傻了,唯有未央立即明白过来,扑过去拿手抓住刀片,高声警喝道:“二爷!白纸黑字的立了凭据,难道要犯血案人命不成!”他一双白净的手立时被刀片割得渗出血来,疼得脸上血色也没有了,仍是不肯撒手,生怕季峦出了事,受累了刚封了齐王的李旸。 皇甫胜等人本不欲参与,见未央死扛着,到底于心不忍,一边拉住季峦,一边扯开王孚。王孚仍梗着脖子直叫唤:“乌龟王八蛋!小妇养的!有种砍死你老子,才算有胆!”柳兆庭一听,连忙捂住他的嘴,喝道:“果真你的斯文扫地去了么!满嘴说的都是什么!” 皇甫胜见季峦闹得厉害,火气上来,干脆在他脖子间砍了一个手刀。他是武官,季峦哪里承得住他的手劲?随即软了下去。皇甫胜便将季峦交给他家人,说道:“抬回去,找个大夫开一剂败火的药给他吃!” 等收拾了残局,再回自己的雅间,沈琰因见未央双手都是口子和血,不由的责备道:“这么作践自己,被齐王看到了,还了得!”他把事端始末看了个遍,早已打发了人去请大夫。 未央便说道:“不妨事。” 柳兆庭到底也不忍,凑过来拿干净帕子给他擦血迹,说道:“这下可好,明儿你可拉不得弓、写不得字了!” 未央笑道:“我告假回家去将息几日也就好了,总不能看着季峦真个闹出人命官司来不是?” 一时请了大夫来,正包扎,沈家的管家戴胜荣忽然连滚带爬的闯了进来,一下扑到沈琰身上,嘶哑着嗓子哭喊起来:“哥儿,哥儿!出事了,出大事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5章 沈国公荒弃祠堂 曲若华重见情郎 且说那戴胜荣一头的扑了进来,抱住沈琰的腿就喊“大事不妙”,唬得众人皆住了管弦望向戴胜荣。那戴胜荣抱住沈琰的腿,猛地一阵哭嚎,直着脖子只骂什么狗娘杂碎养的。沈琰一头糊涂,连忙扶起他问道:“出什么事了?快讲!” “哥儿啊!咱家的祠堂给、给、给人烧了!” 此言一出,沈琰脸上的酒酡之色立即唰地消失顿尽了,失声道:“什么!”手上的扇子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扇坠也跌成了两截。他煞白着脸直挺挺的就往后倒退。皇甫胜和洪靖连忙拖住他,柳兆庭更是问道:“到底怎么回事?赶紧的说清楚!” 戴胜荣抹着泪说道:“小的正听说燕王殿下打了胜仗,捉住了叛军贼首,不日就要回来了。正高兴,忽然听见外头有一帮人骂骂咧咧的在府邸门口吵嚷,太太就叫小的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谁知刚和那起人理论了几句,就听见家里人说家祠走了水,顾不得这边就赶去看。谁知是另一帮人点了火,借着风越烧越旺,等救下来,已经烧得不成样子了。” “是什么人?可曾捉到了?”兆庭连忙又问。 戴胜荣连连点头,泣泪道:“抓到两个,都是刁民,说咱们家背信弃义,背叛了列祖列宗,不配供奉着前朝皇家的祖宗!小的已经叫人捆了,绑到马棚里等候爷的发落。” 沈琰怔怔说道:“可曾回禀了老爷?” 戴胜荣说道:“差人送信去了,可老爷正在陛下处议事,一时穿不进话去,也请不到主意。” 沈琰怔怔又问:“太太可曾说了什么?” 戴胜荣摇头:“太太和三小姐都吓坏了,只叫通报了大爷和大小姐,如今二小姐已经亲自去请大小姐回家了。” 沈琰下意识起身:“备车,回去。” 谁知又有小厮匆忙滚了进来,说道:“大爷,不好了!咱们的马车叫哪个王八羔子给拆了!” 沈琰哆嗦着手,皇甫胜连忙把他给扶住,他稳了稳心神这才说道:“走回去。”他对皇甫、冯、洪、柳五人拱手说道:“家里出了大事,我这就得告辞了,失陪。” 五人皆说道:“快些回去吧。” 沈琰吩咐戴胜荣结了账,自个儿心急火燎的往家走。 这边沈琰已然接了信,且说那边沈嫄正和织敏一处,她妹子踉踉跄跄的哭着就闯了进来,引路的宫人都来不及通报,她就扑到她姐姐脚下,失声痛哭起来。 沈嫄猛地站了起来,拉住她妹子连声发问道:“出什么事了?” 沈婞埋着头,抽抽噎噎断断续续的说道:“姐姐,咱家的祠堂被人烧了!来不及扑救,大多都烧毁了!祖宗牌位画像,也一概的来不及挽回啊!” 沈嫄一听,大吃一惊,急怒攻上心头,猛不防的呕出一口鲜血来,一口气没上的来,猛地晕厥了过去。唬得青姬和可依冲上前去扶着她,沈婞更是抱着她阿姊放声大哭起来。 织敏也吓坏了,连忙吩咐宫人快去叫太医,一面叫人去告知贵妃:“就说讨母妃的示下,一会儿我就放阿嫄和她妹子回去。” 宫人应了,一时回来,说道:“娘娘说公主自己做主就好,只是暂时不要惊动国公,国公正和陛下商议要事呢!”织敏颔首说知道了,便去看顾沈嫄,又叫人在宫门口安置好马车,等候沈嫄随时起身。 果然沈嫄片刻便悠悠醒转,拉着织敏的手要回去。织敏握着她的手点头道:“回去吧,我都叫人准备好了。不过事情已然如此,你可不能再出什么事让人担心啊!” 沈嫄亦点头,目中噙着泪:“不会,公主放心。” 火已经救了下来,戴胜荣抹着泪把沈嫄迎了过去,可依、青姬一边一个牢牢搀扶着她,眼睛一刻也不敢转,生怕沈嫄再度触动心火。沈嫄只是问戴胜荣:“可曾有人伤着?” 戴胜荣叹道:“火势甚猛,烧伤了两个守门的小子。” 沈嫄摇头叹息:“怪可怜的,务必要请个好大夫给他们瞧瞧。”戴胜荣称是,回道:“太太已经吩咐每个人赏了二十两银子了。” 沈嫄点头,半晌又问:“太太呢?” 戴胜荣说道:“太太正在供奉火德星君,叫小姐不要过去了,免得生人的气息冲撞了神灵。” 说话间,到了家祠,果然看见一片的断墙乱瓦,烧得漆黑的末儿,副管家丁满禄正领着一帮家里人打扫,只见沈琰更是换了白衣素服在里面一点点捡拾着断裂破碎了牌位和烧了一半的画像。 沈琰捡起一块烧得只剩半截的牌位,卷着袖口擦了擦,又吹了吹气,对着牌位愣住了。沈嫄看得分明,只见一行热泪从她兄长眼角滑落,不由的胸口也是一堵,不自觉的也落下泪来,疾步走到沈琰身边,靠在她哥哥肩膀上,呜咽起来。 沈琰长叹一声,只是摆弄着牌位,半天也说不出来一个字。 沈嫄哭了一会儿,一边拭泪,一边悲声叹道:“我知道,这是背叛列祖列宗的代价。寻常百姓都知道你我不配姓沈,不配为启朝皇族之后,所以毁去了祠堂,好叫我们无地自容罢了!” 她这话一说出来,引得站在台阶底下的沈婞放声恸哭起来,家人们也都跟着哭嚎起来,一时间哭声不绝,仿佛举丧一般。 忽听一声低喝:“哭什么?都不许哭了!”就见沈覆朝服都为来得及脱换,迈开大步飞快的跑进祠堂之内,拉起伏在案上哽咽的兄妹二人,沉声说道:“不要再哭了,传到有心人耳朵里,会说我们怨怼今上的!” 沈嫄猛地一把捂住了嘴巴,开始无声的抽泣起来。 沈覆默默的独自将牌位香炉一一摆正,跪下拜了两拜,沈琰、沈嫄、沈婞也连忙在他身后跪下,伏在地上。就听沈覆说道:“列祖列宗的仙灵在上,不孝儿孙沈覆、沈琰没有能保护好先祖的祠堂圣地,如今毁于大火,并非天意而是人祸——”他还未说完,戴胜荣早已扭了那几个纵火的百姓过来,摁在堂下,等候沈覆的发落,谁知沈覆看也不看,说道:“祸不在他人,而在不肖儿孙自身。是儿孙贪生怕死,贪图富贵,所以才招来怨恨报应。先祖在上,倘或有怒,请降罪于沈覆一人,沈覆愿一力承当!” 他话音未落,沈嫄发出了一声惊呼:“父亲!” 谁知沈覆竟对爱女喝道:“你闭嘴!”说完,从仆从手中接过香来,拜了一拜,插入铜炉之中,背对着堂下吩咐戴胜荣:“把他们都放了吧!” 戴胜荣吃惊万分:“可是老爷,他们都是……”还未说完,就被沈覆喝断:“放了!都放了!” 沈琰连忙从堂中出来,下了台阶对戴胜荣说道:“都放了吧!他们都是平民百姓啊!”戴胜荣只得领命,刚说放,就见一人捂着脸,大哭着,飞快的从他们身边奔走了,却是沈婞。 沈嫄望着她妹妹飞奔而去的身影,沉默片刻,俯身捡起一块碎片放在案台上,对沈覆说道:“老爷,既然放了他们也就便罢了,只是何时再重修祠堂?” 谁知沈覆却摇头:“不修了。” 沈琰和沈嫄对视一下,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惊疑。沈琰上前一步:“父亲,切不可一时赌气而荒废了祠堂啊!” 沈覆却摇头说道:“连百姓都不容你我再做沈氏之后,我还有什么脸面来重修家祠?不要再多说了,从今日起,不许任何人再踏入此处半步。违者家法处置!”沈琰只得低头答应。 从此沈家的家祠再没有人敢踏入半步,渐渐的荒废了,只有沈琰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带上一束鲜花放在紧闭的大门口,对着明月长嗟一番罢了。 且说江南金陵府的秦淮水边上有一排行院人家,临水而建,每日宾客盈门,络绎不绝。温茵曼、简玉笙、白玉霞、曲若华,都是行家有名的歌舞伎,其中以简玉笙最艳而拔得花魁。 曲若华却是四人之中最为特别的一个,她出身娼门,但饱读诗书,生得一弯柳叶细细眉,一双芙蓉秋水眼,虽在一众歌伎之中只能称得上颇有姿色,但胜在她的气韵神态上。曲若华尤善画梅花,常有公子富商一掷千金,只为求得她一幅红梅图。 李旦在游历四方的时候,有幸得以结识了曲若华,曲若华欣赏他的风姿□□,不俗气宇,曾为李旦画了一幅画像。如今这幅画像挂在若华的卧房里,据说曲若华每天早晚都要看上一看。自从李旦为奔丧离开她,曲若华就仿佛得了魔怔,茶不思饭不想,总是直勾勾的盯着那幅画像。 这一日,她正坐在镜台前,托着香腮,望着李旦的画像怔怔的出神,小丫头嫣儿一团喜气的跑上楼来,拉着曲若华的胳膊直晃,笑盈盈的说道:“曲姐姐,大喜啊!大喜!” 曲若华只管叹息:“我能有什么喜事?一定又是哪个员外老爷要请我唱歌跳舞罢了。” 嫣儿摆手笑道:“这下可猜错了!有人来看你啦,是李三公子!” 她“李三公子”四个字刚说完,曲若华落寞的双眸中立刻折现出神采来,拉着嫣儿的手喜道:“真的?” 嫣儿连连点头:“真的!我亲眼瞧见公子的船停在了岸边,看着公子出舱来的!三公子不是说要赎姐姐出去么?他一定是来兑现承诺的!” 曲若华立即有了精神,一阵疾风奔到楼台上,倚着阑干望下一瞧,果然看见李旦正提着衣摆走进行院来。喜得她连忙进屋,先对着供奉着白眉神的香案拜了一拜,说道:“果然是白眉神灵验了!”又对着镜子抿发丝、簪玉钗,忽然又叹息道:“唉,我竟变得这样面黄肌瘦的难看了!” 就听嫣儿在屋门口笑着唤了一声“曲姐夫”,一个熟悉的声音含笑说道:“是小嫣儿啊!长高了好些了呢!”曲若华浑身一个激灵,拈着簪子的手顿时松了开来,她再也顾不得是否梳妆妥当了,快步迎到门口,果然看见李旦风尘仆仆中带着一脸的笑意望着她,又喜又悲,百感交集间不由的垂下泪来,扑入李旦怀内,哽咽着连连唤了两声“三郎”。 李旦亦有些感伤,搂她在怀,温声含笑唤了她一声名字:“若华!”抬了她的脸,为她轻轻拭去泪珠,凝视了一番,叹息着说道:“若华,怎么消瘦成这般?” 曲若华闻言,抚一抚自己的脸颊,伤感道:“自从三郎离开,奴家食不下咽,寝难安席,日日想、夜夜想,就想着三郎一个人。”她伸出纤纤玉手携了李旦的手,引着他往屋里走,边走边说:“三郎刚走的那阵子,我常从梦里惊醒,口内还叫着三郎。大半年了,才反应过来三郎已经离开了。” 李旦半搂着她,笑叹道:“是啊,我也时常想着曲娘,不觉已有两年的光景了。这两年,让你受委屈了。” 曲若华刚摇头,嫣儿就在门口说道:“曲姐夫,你不知道,有次知府大人拿了顶轿子来就要就要强行抬人,可是曲姐姐为了你,宁死不从呢!”曲若华连忙打断嫣儿:“别多嘴,去置办点酒菜来,三郎肯定饿了。” 李旦笑道:“是没吃呢,想着和你一起吃。”他捏一捏曲若华瘦弱的肩膀,叹惋道:“你多病,身子一向不好,脾气倒决绝的很。都怪我,早该赎了你去的。平白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折磨。” 曲若华浅笑一下,亲手焚了香,端来水果香片,又端过盥手的银盆,笑着替李旦卷起袖子说道:“舟车劳顿,先净手喝点热茶解解乏吧!”说着,先试了试水温,拉着李旦的手一同放了进去。 “若华,”李旦在水中握住她的手,忽然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曲若华抬起头,莞尔一笑:“怎么了?” 一张绝色艳丽的面容忽然浮现在李旦面前,李旦微微的有些愣神了,他摇一摇头,温和笑道:“没什么。”心里忽然的既有些怅然,又觉得对不起曲若华。 曲若华跪坐在他对面,给他在温水里捏着手掌放松,一面笑道:“三郎这两年过得好么?可有遇到什么可心的人?” 李旦笑了一声“好”,再没了下文。曲若华便知他有了称心的人,一时心里很是苦涩,面上却做一笑,忽然屈指在水中一弹,将水珠弹向李旦,咯咯轻笑道:“瞧你,怎么不说话了?”她给李旦擦干手,移开银盆,伏在李旦膝上,感伤着笑叹道:“若华不敢奢望三郎的全部恩爱,只要三郎心里有若华,若华便是死也无憾了。” 李旦轻抚着曲若华的发髻,半晌笑道:“若华,我这次来,就是来赎你出去的。这是我答应过你的,还记得么?” 曲若华抬起头凝视着他,笑道:“怎么能不记得?奴能活到今日,都是因为有三郎这个承诺啊!”她站起身,旋即坐入李旦怀中,搂着李旦的脖子说:“我知道,我只是个烟花柳巷的伎子,是陪着公子哥儿玩的。原本我也认命了,可直到遇见了三郎,三郎待我,不是待个可有可无的玩意,是真拿我当个人。三郎是我曲若华的知音啊!” 李旦亦十分的伤感,抱着曲若华说道:“你总是这样的轻贱自己,说得我心里真难受。从今往后,你再不用过这种日子了,可以随心所欲的活着了。” “能够随心所欲的活着可真好啊!”曲若华叹息着重复了一遍。 饭菜来了,李旦和曲若华坐在一处吃了饭,正拉着手互诉衷肠,忽然听见门外一阵喧哗,二人连忙起身走到阑干处,只见楼阁见闹哄哄的,仿佛有人在吵闹砸东西,曲若华连忙问:“出什么事了?” 李旦搂她入怀,好言劝道:“莫怕,莫怕!” 隐约只见几个人强行拖拽着一人往楼下拉扯,曲若华眼力好,瞧清楚了那被拽的人,不由的惊呼出来:“啊,是玉笙姐姐!” 小嫣儿跑了过来:“别驾大人的儿子要请简娘子去跳舞,简娘子称身上不舒服,本来是拒绝了。那位爷就派人上去抢,还砸了好些东西呢!” 李旦向前几步,果然看见一个美艳无比的女子被两三个青衣家丁左右架着,硬生生的就往下拖,挣扎间发髻都散乱了,一朵斜簪着的牡丹花也摇摇欲落了。 眼见得李旦就要生气去管,曲若华连忙拉住他的衣袖,摇头柔声劝说道:“三郎,这个吕老四霸道的很,平时专爱仗势欺人,因他父亲是别驾,等闲人等都不敢招惹他。三郎,别冲动。” 那行院的老鸨跟在后头,急得满头大汗,但也是一个质疑的字也不敢提,又怕伤着简玉笙,简直是个无头的苍蝇到处乱撞,一点主意也没有。众伎与客闻听动静,也都凑到了栏杆处,竟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制止。 李旦看了,甚为心痛,怒道:“众目睽睽之下,难道真的没有王法了?”说着,一把拔出福生捧着的宝剑,举着宝剑就要往前走。书枫一把抱住李旦的脚踝,跪伏在地上劝说道:“爷,三思啊!” 李旦瞪眼:“松手!难道我连一个竖子小儿都教训不得了!”说着,将脚一拔,几步冲到那群人跟前,横剑当道,一脚踹开那两个仆从,大喝一声:“大胆!还有没有王法规矩!” 一人从楼下走了上来,一身推开那刚爬起来的家仆,将他猝不及防的再次推倒,歪扯着嘴角对李旦冷笑道:“你是谁?在我的地盘上敢管我?” 李旦亦是冷笑:“你的地盘?请问你是何人,竟敢称此处为你的地盘?” 那人面色白净红润,生得高大肥壮,锦袍玉带,一副富贵模样。他挑着一字眉,颇为不屑的看着李旦。因李旦没有戴冠,只是束着发,一身的儒服,手中的宝剑更像是佩饰,便把他当做了个爱管闲事的寻常文士,并不放在眼里,只是大言不惭的笑道:“你爷爷是此处的别驾大人,你爸爸我,就是这里的爷!”说着,揪着家仆的衣领把他拎了起来,脸冲着李旦,催促他:“告诉他,老子是谁!” 那家仆半是得意,半是哆嗦,大喊道:“这是咱们的五爷,吕肖!” 还未等李旦回应,曲若华已经跑了过来,她怕李旦吃亏,连忙拉住吕肖说道:“吕五爷,他是个外地人,不懂咱们这儿的规矩。拥翠楼是供爷们享乐的,求爷别发怒动了肝火脾气!” 吕肖大笑着生擒着曲若华的下巴将她拖到面前,轻浮无比的将她上下瞧了一番,挤眉弄眼的笑道:“嗳呦,这不是曲娘子么?这么着急,这小子是你养的小白脸?放了他也容易,单看我高不高兴。不如曲娘子陪着简娘子一起,和我共同风流一夜,我就放了他,如何?” 他还没说完,一个老大的耳刮子夹着劲风就打在他的面颊上,打得他脑袋一歪,嘴角残破出了血来。 李旦拉过曲若华,将她护在身后,一口啐在吕肖的脸上,提剑就要往他的心口上刺去! 曲若华知道李旦虽然平时温吞可亲,但是要真恼怒了,立时便能化作阿傍罗刹,手刃奸佞,不是做不出来的,随即惊呼一声,撇过脸去捂住了双眼。 吕肖眼看自己就要命丧李旦剑下,情急之下抓过最近的家仆将他挡在面前。李旦一看,收势不及,猛地擦过那仆人的身去,在他胳膊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吕肖一见血,哪里还肯罢休,跳脚叫道:“杀人啦!反啦!快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 一旁守着的书枫和福生一看有官兵涌进来,本是不许说出李旦秦王身份的,眼见得李旦吃亏,哪里还肯?立即张口就要说出李旦的身份来震慑震慑众人。谁知从楼上最高处忽然跃下一个身影,挥舞着一柄青铜宝剑,见人杀人,见鬼杀鬼,把众官兵逼得连连后退,半步也上不得前。 李旦一见有人相助,也不问姓名来由,只管去抓吕肖。吕肖肥胖,行动不便,被李旦抓得死死的,又被扯了腰带来捆绑,吓得他两手提着衣裤,又被李旦捆得紧紧的挣脱不得,蹦跶得直像个脱了水的鱼。 “快叫他们退下!”李旦拿剑指着吕肖的要害威胁他,“否则阉了你!” 吕肖的两只手慌忙捂着裆处,高叫道:“快住手!快退下!” 待众官兵退下了,李旦取出包裹着的印章递给书枫,说道:“拿着这个,带着这个没脸没皮的下流种子,你亲自上别驾府上去!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他,让他掂量着办!” 书枫领命,抓着吕肖,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吕爷,跟小的走一趟吧!”说着,一使眼色,福生他们几个拥了上来,抓着吕肖抬起就走了。 李旦转身面向那义士刚要谢,谁知那人收剑入鞘,看也不看李旦一眼,拔脚就要走。李旦一把拉住他,笑道:“都是同道中人,义士一起喝一杯再走也不迟啊!” 那人生得尤为奇怪,个头极高,两臂尤为长,恍惚就是个穿着布衣的猿猴。他回头看了看李旦,不知有何应答,且听下回细说。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6章 花影红结交李三郎 秦千岁整治吕别驾 只见那人沉森森的面容上忽然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意来。李旦也笑了起来,拱手一揖笑道:“在下李旦,表字子暮,多谢义士刚才出手相助,敢问尊姓大名?” “在下芜湖花影红。”那人亦拱了拱手,报上名姓来。 李旦大笑一声,拉了花影红的手,说道:“花先生,你我有缘,我愿延治酒席和先生痛饮几杯,望先生不要推辞啊!”一旁的简玉笙早已被人扶起,携了曲若华的手上前也笑道:“多谢二位公子的救命之恩,就让妾身和曲妹妹为二位公子准备酒席歌舞吧!” 她微微低头的时候,眼角带着几分缱绻媚意,丰腴美丽堪比杨玉环,神态颇为可爱。 李旦笑道:“那就有劳二位娘子了。” 简玉笙拉了曲若华,边走边笑道:“若华妹妹,那位公子是谁?” 曲若华携着简玉笙的手,低头一笑,凑到玉笙耳边笑道:“姐姐,你还记得你刚来的时候,咱们凑在一处说真心话,我说,总有一天,会有一个文质彬彬的君子来赎我出去的话么?” 玉笙颔首笑道:“难道就是他?”她见若华含羞点了点头,不由的喜道:“真是个不可多得的真性情君子呢!但不知他姓甚名甚,家在何处,是不是真的有财力赎你出去?” 曲若华一面让嫣儿去花厅置办酒席,一面倚在阑干上,托腮笑道:“他姓李,名旦,字子暮,从前和一位姓韩的公子结伴游历到此处,和我相识。我爱慕他的性情和才学,而他待我真情实意。就算他没有那份财力赎我出去,他的那份真心也足够我瞑目了。” 简玉笙心下一片感慨,拉了曲若华的手,摇头笑叹道:“妹妹,你可真傻啊!”她取下发髻上歪斜了的牡丹花,拈在指尖看了看,说道:“花好不长久,你我美貌又能有多长久呢?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妹妹,我可真羡慕你啊!” 她心念一动,忽的一惊,对曲若华说道:“我记得听人说过,秦王的名讳就是一个旦字,且又喜欢云游,会不会他就是?” 曲若华一听,噗嗤笑出来,侧头对简玉笙笑道:“天下重名重姓的多了去了,他怎么就是秦王了?我怎么就一点儿都不知道?” 玉笙打趣她:“要真是秦王,你可要做王妃了!” 曲若华轻轻拍了她一下,轻笑一声,忽然叹了口气,颇为伤感的说道:“我宁愿他不是。他说好赎我出去,我打算就给他做妾,伺候他一辈子,他就是我曲若华的丈夫了!可他要真是秦王,我的梦想岂不成了痴心妄想了?”她说到“丈夫”二字,不自觉的加重了一点,带着无限的寄望期许。 她一说完,二人都伤感起来,想起自己的身世可怜凄凉,不由的落下泪来。 到底简玉笙年长不少,擦拭了泪,对曲若华笑道:“好妹妹,快别哭了,不是说还要准备歌舞的么?咱们去换衣服吧,好久没一起跳舞了,这次跳什么好呢?” 曲若华挽了简玉笙的胳膊,宛然一笑说道:“跳剑器舞吧,姐姐当初不就是凭着这支舞迷倒了许多公子哥么?我给姐姐打羯鼓。”简玉笙笑着在她鼻子上轻轻拧了一下,笑道:“小妮子,你倒拿我开起玩笑来了!” 说罢,二人互相挽着手,笑语晏晏的去打扮收拾了。 嫣儿小雀似轻盈的跑到拥翠楼的鸨妈宋氏那里,笑道:“妈妈,我们曲姐姐有娇客来了,烦劳您老家帮忙张罗一桌好酒菜。”宋妈妈才受了吕肖闹出了的惊吓,叫了些热汤菜正在房间里吃,一边嚼,一边拿眼乜嫣儿,冷笑道:“什么娇客?就是方才说话的那个书生?我呸!他才得罪了吕家的五少爷,断了老娘一条大财路,又碰倒了老娘放在楼梯口的古董花瓶。老娘还没跟他要钱呢,他敢来叫老娘伺候他吃酒取乐?” 嫣儿一听,跺脚赌气说道:“你这妈妈,怎么生了这么一副势利眼?只会拜高踩低,欺负老实人!那吕五爷又是什么好人?偏您老人家拿他当个宝!”她见宋妈妈不理她,只管挑拣鱼肉吃,不由的夺了她的筷子,藏到背后,说道:“您老家到底去不去置办酒席?” 宋妈妈一面剔牙,一面慢条斯理的冷笑:“办,倒是可以。只是银两是分文也少不得的!要是他拿出来,非扒了他的衣服再打他出去不可!” 嫣儿便笑道:“谁赖你的!曲姐夫可不像个没钱的,又不是所有人都把家当穿在身上的。您老现在瞧不起人,等会儿别后悔!曲姐夫还说要赎曲姐姐出去呢!”说完,朝宋妈妈挤眉弄眼的吐了吐舌头,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叮嘱一声:“快去啊!”说完,一道烟的跑了。 那宋妈妈在背后咂嘴冷笑道:“不过是个外出漫游的书生,哪来的口气要赎我们若华?等吕别驾知道他欺负了自己的儿子,他就知道厉害了!” 谁知一人笑道:“谁要知道哪般厉害?”就见书枫笑着走进来,他随手搁了一个织锦荷包在宋氏面前,笑道:“妈妈,这是我们爷叫给您的,置办酒席歌舞,怎么能没有银子呢?您说是不是?”他怕李旦身边没有服侍不好,一早就让福生先带着吕肖去别驾府上了,自己折了回来,果然碰上了让人看低的事来,又不敢违背李旦告诫不许透露身份的事,思忖着连忙拿了银子来,好不叫人轻贱了自己的主子去。 宋妈妈打开荷包一看,银钱十分的丰厚,连忙换了副喜笑颜开的面容,赔笑说道:“嗳呦,我的小爷!小丫头不会说话,我跟她玩笑呢!上头的三爷要什么酒菜,吩咐就是了!”一面连忙收了银子,叫小子去准备好酒好菜来。 这下边闹了一出喜剧,上头却浑然不知,李旦携着花影红的手将他迎到花厅,和他在坐榻上坐了,笑道:“方才楼梯间,兄以一当百,骁勇无比,真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啊!”丫鬟奉来茶,他亲自端起一杯送到花影红面前,笑道:“李太白有云‘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起初还不信,今日见了花兄,才知道果真有如此英勇果敢的人物。小弟以茶代酒,先敬你一杯!” 花影红坐直身子接过茶杯,浑不在意的笑一笑,说道:“我是个粗人,不懂得什么诗文,只是早年间得人教导,也会念一句。”他说着,顿一顿,托着茶杯沉声诵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他五官有如雕刻,棱角分明,稳重得仿佛如泰山一般。 李旦闻言,不由的大为感慨,长叹说道:“原来花兄是这样的英雄豪杰,失敬失敬!”他挥袖,扬眉朗笑说道:“快拿酒来!为花兄的这份豪情,弟当浮一大白!” 此时曲若华已换好衣服,在门口听见李旦的笑语,便从侍儿手中接过玉壶,侧托在耳畔,盈盈笑道:“哎,酒来啦!”说着,便像画中的仙子一样,迈着凌波微步,袅袅娉娉的走了过来,执起一盏夜光杯,万种妩媚地斟满了酒,递给李旦:“三郎,给。” 李旦笑着接过,打量了一眼红如宝石的美酒,笑道:“葡萄美酒夜光杯,就是醉死了也是心甘情愿啊!”他坐起身,双手奉上夜光杯,笑道:“花义士,李三郎敬你一杯!” 花影红接过酒杯,嗅了嗅,面上带了笑意:“嘿,有酒就对我的脾气了!”说完,先品了一口,发觉甘美异常,便将酒一口吞了下去,以空杯示意李旦,朗声大笑:“多谢了!” 又见简玉笙换上了胡姬的黄色轻罗纱衣,露出大片白皙胜雪的肌肤,梳着高耸着的凌虚髻,簪一朵开得红艳正好的牡丹花,插戴两把雕花金梳,戴着一对胡女的□□圆形大耳坠,丰腴饱满的双臂上缠着一对数十串的缠臂金,衬得她整个人金碧辉煌,神采奕奕,美轮美奂。 她挽手朝李旦和花影红礼了一礼,千言万语化作嫣然一笑。 “三郎,玉笙姐姐算不算得上是倾国倾城的美人?”曲若华轻附着李旦的肩膀,笑问他。 李旦闻言,细细瞧了一番简玉笙,点头笑道:“简娘子名不虚传,果然有沉鱼落花之色啊!”他说着,心中却想起一人,美得不可方物,也无需绫罗珠宝,便有华艳照人的娇贵之美,那种骄矜自持的贵重仪态,却是与生俱来,旁人修也修不来的。 简玉笙笑着抚一抚脸颊,莞尔叹息笑道:“妾身老了,容貌不如从前了,三公子取笑了。”她见侍儿把羯鼓抬了过来,便笑着对曲若华招了招手,曲若华会意,对李旦笑道:“三郎,玉笙姐姐的剑器舞,师承公孙大娘的弟子,乃是一绝呢!我来击鼓,姐姐来跳舞,好么?” 李旦颔首笑道:“当然好。好久没听到你击鼓了,还颇为想念呢!”他对花影红笑道:“花兄,好酒没有好歌舞,不免少了些乐趣,就让二位娘子献上一舞来助酒兴吧!” 便见简玉笙接过侍女递上的宝剑,正欲应和着鼓点起舞,忽听花影红说道:“等一下。”简玉笙停下来看着他,花影红便把佩剑取下,一手递了过去:“用我的吧!” 花影红的剑与李旦的有着本质的不同。李旦的剑虽也锋利,但更多的是做仗剑云游的佩饰,上面雕纹了许多花纹。花影红的却是真真正正杀人饮血的青铜宝剑,一点多余的纹饰也没有,擦拭的锃亮无比,是杀人的利器。 简玉笙不敢接,花影红便往前递了递。简玉笙抿一抿红唇,这才一笑接过。曲若华见势加快了鼓声,简玉笙便随着鼓点声拔剑出鞘。 她的剑舞,既有胡姬的刚健,又有汉女的娇媚,宛若一只凤凰鸟,灵活地在剑影中上下腾飞。尤其是那回眸的一刻,便有万种柔情,千般妩媚。 一舞跳完,李旦大笑着鼓掌,赞叹道:“妙啊!妙!果然堪称一绝!” 花影红微微有些愣神,叹息道:“我曾在十三年前,受启哀帝召见,有幸在长安见过当年的贵妃做剑器舞,绝妙无比,仿佛游龙惊鸿,使我的剑法也受益许多啊!” 他一说完,简玉笙也顿时失了神采,黯然一笑,摇头叹道:“那时我才十四岁,懵懵懂懂,无忧无虑的,什么也不知道,整天只知道玩乐器、唱新歌、跳新舞。”她回忆着,对上李旦探究的视线,苦涩一笑,说道:“李三公子怕是不关心宫闱之事,当年的贵妃姓,”她哽咽一声,笑道:“姓简。” 李旦颇为震惊:“娘子是……” 简玉笙攥着帕子轻轻擦着汗,点头,伤心道:“我十三岁入宫,十四岁就做了贵妃,只三年,国就没了。我便从贵妃一落千丈,成了歌伎,只能任人消遣取乐。”她深吸一口气,连忙对曲若华笑道:“妹妹,今天是你和三公子再会的日子,你应该唱支歌来庆祝庆祝啊!” 曲若华知道她不想扫兴,便点头笑道:“好。我唱一曲。”她向李旦横波一笑,略略思索片刻,回头吩咐了众乐伎,取过嫣儿递来的琵琶, 只听她唱道:“”语调戚戚,低回幽咽,一番情肠,许多悲喜,都在其中,听得李旦不由的长叹一声,生出几分酸楚与惭愧来。到此一顿,歌曲之声却渐渐欢快了起来,就听若华又唱道:“”,一时间,许多期盼,无限憧憬都涌了上来。 若华的一片心思,都丝毫不藏的付诸于口,李旦听了很是明白,又觉一个纤弱女子将一番希望都寄托在己身,不由自觉责任之重大起来。他向曲若华伸出手,宛然一笑,张口闻言笑道:“若华,来。” 曲若华见他向自己伸出手,知道是明白了自己的心意,这一十多年受下的许多腌臜闲气,千般万般都化作了颤抖的一声“三郎”,她起身扑到李旦座下,紧紧抱住李旦的双腿,一下子泣不成声起来。 李旦轻抚着她瘦弱的后背,宽慰孩子似的宽慰她:“别哭,以后都会好起来的,都会顺遂人愿的。”他对嫣儿笑道:“去请妈妈来,我有话对她说。” 简玉笙知道他是要和宋妈妈谈论赎人的事,便对花影红一笑,说道:“花先生,多年未见,可否赏光一叙?”花影红点头,对李旦说道:“某去去便回,阁下随意就是。” 不一会儿,宋妈妈便来了,又是行礼又是问好,眉开眼笑的一叠声问李旦:“三公子,酒吃得可好?菜色可喜欢?歌舞听得还畅快么?” 李旦早已拉了曲若华同他一处坐,此时便搂了若华在怀,点头风流一笑:“托妈妈的福,我玩得很开心。”他指一指底下的凳子,笑道:“妈妈坐。” 宋妈妈也不客气,便坐了,笑道:“三公子叫老身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李旦瞥一眼一旁的书枫,书枫会意,笑道:“妈妈,我们三爷要为曲娘子赎身,您开个价吧!” “哦,赎身啊——”宋妈妈随手拔下发髻上的搔头,在手背上摩挲两下,耷拉下眼皮来,皮笑肉不笑的说道:“不瞒三公子,若华可是我这儿色艺双绝的,这些年来,求娶的名门贵族也是接踵而至,开出的价得有天一般的高。三公子有心,不知道肯出多少?” 李旦轻笑一声,反问:“妈妈要多少?” 宋妈妈哼笑一声,麻利的伸出五个手指,曲意假笑道:“看在三公子对我们若华是一片的真心实意,就给你这个数。只是,少一分也不成了!” 五千两银子,这分明是要为难人了。曲若华立即变了脸色,便要起身理论,一个“你”字刚出口,就被李旦不动声色的搂了回去。李旦微笑道:“论理五千两也不算多,赎若华也不算贱。”他顿一顿,挑眉笑道:“可我要是没这么多钱,又想把人带走,宋妈妈,您说,这该如何是好呢?” 宋妈妈立即翻脸:“五千两,一个铜板也不能少!否则休想!” 书枫在一旁不咸不淡的笑道:“哎呦,宋妈妈,您是生意人,别把话说这么绝啊!” 曲若华便垂泪,倒竖了两弯温温柔柔的柳叶眉,启唇谴责道:“妈妈可真是只认银子不认人的狠心人!想我曲若华一生命苦,辗转娼门,自从九岁入行,七年来拿我这破败惨淡的身子不知给妈妈赚了多少血肉钱!如今有个人真心实意的肯来赎我,妈妈不想着为我半点好,只想着要刁难他,果真一点脸面情分都不看吗?俗话说天道轮回,妈妈但凡做一点好事,将来必是能报答在您身上的,您为什么就不能略略的放我一马呢?” 她说得一片伤心,字字血泪,直叫花厅里的众伎子不由的都伤心起来,纷纷掩面垂泪,一时间整个花厅呜呜咽咽,好不凄凉惨淡。 宋妈妈不由的恼道:“哭什么哭!都不许哭!把客人哭走了,看我不一一个扒你们的皮!”她叉腰指着李旦的鼻子跳脚道:“我养了十六年的女儿,宝贝着的摇钱树,你没钱,就敢说我赎她?我今儿还就把话撂这儿了!五千两,有钱抬人,没钱走人!否则,我报官抓你!” 书枫纵然好性,不由地也恼了,他的主子,就算是从前不做秦王的时候,仗剑云游,四方结交,疏财如挥土。如今不过是穿戴得略微简单了些,怎么就叫人看低了下去?便拔剑怒对宋氏,喝道:“我把你个瞎了眼的老婆子!报官抓人?你要抓谁?” 宋氏便尖叫称要杀人,正巧看见一人锦服纱帽,领着几个家仆大步走了过来,于是一下扑了过去,扑在那人脚下,又哭又闹又撒泼,尖声嚎叫道:“吕大人,您可要为我做主啊!那小子要强抢姑娘,还要杀我!” 谁知那人看都不看她,一脚踹开宋氏,从跟着的家仆身后揪过一人,将他一脚踹到李旦面前,随即自己也跪伏下来。李旦来不及阻止,他已口内高呼千岁起来:“臣金陵别驾吕克携不孝子给秦王殿下请罪!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此话一落,众人皆惊,宋妈妈哭嚎的声音一下顿住,曲若华更是震惊得脸色煞白,捂着心口,眼看就要晕厥过去。李旦顾不得吕克父子,连忙伸手去搀扶曲若华,担忧道:“若华,若华!你怎么了?” 嫣儿连忙在一旁扶住曲若华,见她手心冰凉,呼吸急促,便说道:“曲姐姐一定是闷气了,我扶她出去透透气。”李旦连连点头,知道事出仓促,一定是把曲若华吓着了。 曲若华刚被扶到花厅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打嗝声。原来是宋氏一下子哽住了,实在控制不住,打起嗝来。曲若华顿住脚,目光颇为复杂的看了看宋氏,还是俯身将她拉了起来,轻声说道:“妈妈还是先出去吧!” 等曲若华出去了,李旦这才把目光落到吕克身上,轻笑一声,理一理衣摆,问道:“哦,请罪?你有什么罪?” 吕克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纳首说道:“臣管教不善,致使孽子冲撞了殿下。特地捆了这个混账糊涂的东西来向殿下谢罪!” “哦,原来是因为冲撞了我,因为我是个王爷。”李旦不急不忙的端起侍女送来的一杯茶,轻轻吹了吹茶汤面,却也不饮,托在手上,似笑非笑的突然发难,“吕大人的意思是,若我不是秦王,或者换了其他人,你的儿子便打得骂得?便可以不把王法放在眼里?” 吕克脸色一变,刚要说话,却被李旦打断,继续不冷不热的笑:“还有更荒唐的呢!刚刚令子称你是爷爷,自个儿是老子,是这里的爷,要治我呢!” 吕克嘴唇嗫嚅了一下,一把抓过地上五花大绑着的吕肖,扬起手来就是一个老大的耳掴子,打得吕肖一下子扑倒在地,嘴角渗出血来,仍是不解气,反手又是一个。吕肖疼得满地打滚,冷汗浸湿了衣衫,一嘴的血腥,模糊着直叫娘。吕克喝一声“闭嘴”,一面不停向李旦磕头谢罪。 李旦侧头吩咐书枫:“你去请简娘子来。” 书枫应了,没过一会儿将简玉笙带了来。简玉笙已经听说了李旦就是秦王的事,又见吕氏父子跪在下头,心里猜到三四分,面上不动声色,只对李旦拜一拜,说道:“妾身不识君容,如有冒犯,请殿下恕罪。” 李旦对她温和一笑,说道:“娘子为我跳了一支妙舞,我很感激你。”他向简玉笙招招手,示意她走到自己身边,对她笑道:“这位大人说得罪了你,要向你赔罪呢!” 吕克如见曙光,立即便对简玉笙说道:“简娘子,小儿顽劣,冲撞了娘子,特来给你赔罪了!”说着,强行将吕肖的头一摁,让他给简玉笙磕头。 简玉笙背过身去,梗着脖子,一言不发。李旦也不催促她,果然半晌之后,简玉笙方才含泪摇头:“大人的赔罪我也受不起,大人还是请离开吧。我们虽是卖唱卖笑的,到底也是爹娘生养的,是有血有肉有心肝的,再贱,也有那一点点的可怜的自尊。”她对李旦礼了一礼,强忍着泪,慢慢走了出去。 李旦顿一顿,对吕克哼了一声:“简娘子的话,你听清楚了么?” 吕克点头称是。 李旦闭目片刻,笑了:“你走吧,你不归我管,我不治你的罪。等我回长安,上报父皇,等候父皇发落吧!” 吕克怕的就是这一招,所以才特地捆了他儿子来给李旦赔罪,又低三下四的朝简玉笙赔罪,没想到李旦仍是揪着不放,不由的焦急起来,把逆子给狠狠捶了一顿,对李旦不住磕头道:“殿下就当体恤臣下了,请殿下开恩!” 强抢民女、欲杀皇子、私遣官兵,三条罪状,你让我怎么饶你?李旦心里不痛快起来,真当我好欺负了不成?他示意书枫一眼,书枫立即会意,上前说道:“吕大人,小的奉劝您一句,还是不要在此间胡搅蛮缠了。之前的事情,陛下最多惩罚你教育无妨,若再纠缠,殿下要报上去的,恐怕就没这么简单了!” 吕克见李旦只管喝酒,再无半点回旋余地,狠狠的起身,拉着吕肖颇为不甘心的缓缓退了出去。 李旦独自沉默的坐了一会儿,书枫见他心里不痛快,便劝他:“殿下,曲娘子还在外头呢!您找她说话去吧!”说了两遍,李旦方才回过神来,起身说道:“是了,若华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他徐徐走了出去,四下转了一圈,都没有看见曲若华,却碰到正巧外出回来的白玉霞,一面走一面解披风,一面还捂着发红的脸颊,想来是陪酒时灌红的。她含笑对跟着的两个娘姨抱怨:“那赵员外看着干瘦干瘦的,怎么那么能喝?自己喝也罢了,还非拉着我死灌!旁人看了去,不当我是在喝酒,倒像是在往肚子里灌酒,拿出去卖呢!可我又偏不缺这几个酒水钱,可多冤枉!”两个娘姨还没怎的,跟在后头一个拿东西的小丫头先噗嗤一声笑了。 白玉霞从李旦身边走出两步,复又停了下来,见李旦眼熟,想了想,想起是曲若华的情郎,便笑着轻轻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说道:“喲,三公子,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叫若华妹妹陪着?” 李旦一见一个云霞胭脂染成的白玉似的美人,立即认出她来,笑一笑道:“我正找她呢!谁知碰上了玉霞你。” 白玉霞笑道:“哦,她在后院拜月亭望月呢!快去吧,春宵苦短的,怎么好叫女儿家一个人待着呢?”说罢,又在李旦肩上挑逗似的拍了一拍,风情万种的走了。李旦知道她素来如此,也不在意,便往拜月亭去。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7章 苦命人终脱贱籍 士中王坐说群儒 曲若华一个人在拜月亭里想了很多,她想起五岁的时候母亲病死在行院里,死前熬干了整个人,瘦得没了形,眼窝抠了下去,蓬头垢面的,再没半点昔日的风采。这是她的母亲,是行院里那些没能从良的伎子共同的命运。红颜易老,像她们这样的人,只不过老得更快些。 从良,找个人托付终身,成了曲若华最大的愿望。七年来,公子王孙闻名而来的,络绎不绝,车马盈门,不惜以千金来换得她的一副梅花图,可惜她都没有动心。直到遇见了李旦,他不是这些人中最富贵的,但他是最温柔最耐心的一个,最重要的是,他从来没有看低过自己,把她当成一个人,而不是个取乐的玩意。曲若华是真的想嫁给他,就算他拿不出那么多赎身钱,她也可以贴给他。 如今都化作了泡影,成了一场遥不可及的梦。 一行清泪缓缓流了下来,将脂粉冲出一道痕迹来,隐没消失在了鬓发里。 “想什么呢?”一双温暖干燥的大手握住了她消瘦的肩膀。李旦将书枫递来的披风裹到若华的身上,将她搂进了怀中,温声问她:“吓着了?” 曲若华看不见李旦的面容,索性任由自己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她咬着下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半晌才点了点头。 她这一点头,立即就忍不住了,猛地捂住了脸面,扑在柱子上呜咽起来。李旦措手不及,只得轻轻顺着她的后背,免得她背过气去。 半天,李旦方才苦笑道:“本想着缓缓的告诉你,谁知还是惊着了。都是我不好,你别伤心了,我听着你嗓子都快哭干了。” 曲若华攥着手绢,颤抖着手去拭泪。李旦见她渐渐平复了,便扶着她一起在亭中坐了下来,将她的手握在手中,紧紧的包裹着,玩笑着在她鼻梁上轻轻一刮,说道:“两年没见,你倒长了几分脾气,还是那么爱哭!” 若华抽泣道:“我又不是生你气哭的!”她侧过脸去哽咽:“我是为我自己哭的!” 李旦多么个善解人意的,思忖片刻也就明白了,挨着若华笑道:“你不信任我?还是不相信我?若华,不论我是王孙公子,还是学子游士,这颗心是真的,也没变过。不信你摸摸。”他说着,不由分说拉了若华的手捂在自己心口上,笑道:“我说赎你出去,一定会赎你出去的,若是违背誓言,管教我天打五雷轰!”他还没说完,嘴就被曲若华掩住了,曲若华含泪一笑,摇头:“平白无故的,说这些不吉利的做什么!” 她依偎进李旦怀里,勾着他的衣襟,含着泪,微笑着不语。她当然知道李旦会赎她出去,可之后呢?她还能跟着李旦么? “说起来,还没恭喜你呢!两年不见,你都是王爷了。” “不过是虚名,有什么好恭喜的?”李旦叹了口气,“我倒情愿自个儿还和从前一样,要多自在有多自在,不像现在,多少规矩拘着。” 曲若华轻巧解开他的外袍,忽然摸到一个硬物,细细摸了摸,奇道:“这是什么?鼓囊在这儿,不硌得慌么?” 李旦下意识一摸,不由的会心一笑,取出沈嫄绣的那枚香囊爱惜的在指间摸了摸,递到若华面前微笑:“是这个。”曲若华见他藏得这样仔细,心里便明白了,托过来看了看,叹息一声,笑道:“真漂亮!” 说完,两个人都默了默。曲若华看见远远的一个高身量,宽肩膀,胳膊尤其长的人物正背着双手立在院落的墙根下。她盯着花影红看了一会儿,摇头道:“平时他来喝酒,连对面旁边坐的是谁都不在乎。今儿怪了,倒管起闲事来了。” “他是个难得的人物。”李旦附和似的赞叹了一声,将香囊掩了回去。 若华却偏了头,笑了:“才见过一面,你就夸赞起来了!”复又低了头,笑道:“不过若不是他肯出手,那时到底是要出岔子的。幸好他帮了忙,否则若真伤了你,那可怎么办?” 李旦轻笑一声,攥着她的手一捏:“我哪里就那么容易被伤着了?你也太看轻了我些!”他顿一顿,笑了笑:“等会儿我就去和你妈妈说赎你的事,回头等我办完差事,你跟着我回长安吧!” 曲若华愣住了,半天重复了一句:“长安?我在那儿一没亲戚,二没家业的,去了住哪儿?” 李旦正要说要给她置所宅子,就见喜禄一团喜气的跑了过来,唱了个又肥又大的诺,笑道:“三爷,喜讯!小的方才回来的路上觉得有些肚饿,要了碗海大的肉丝面正吃着,正巧碰见了跟着大爷南征的寿满和报信的两个使者,寿满说大爷打了胜仗,生擒了叛军贼首梁冕,正往回赶呢!” 李旦一喜,笑道:“哦,真是个喜事。我还要在这儿停留几日,或许能和大哥见上一面。”他起身说道:“寿满他们还在吗?” 喜禄摇头:“忙着赶路,连夜的又走了。说是陛下正等着喜讯呢!” 李旦颔首:“这倒也罢了。”正要坐回去,却被曲若华一把拉住,笑道:“别坐了,回屋去吧!你方才喝了酒,这会儿在风口里久了,明儿早起要不受用的。”她说完,好歹拉了李旦回去安顿他睡下。李旦一路坐船,又喝了酒,倒也真累了,梳洗过也就睡下了。 曲若华把他安顿好,自己却辗转难眠,遂起身,信步走到了白玉霞的屋子。白玉霞正歪在榻上,把一双纤纤白玉手浸在撒了玫瑰的热水里,闭着眼养神。榻边小几上搁着半碗醒酒汤,满屋静悄悄的,只一个小丫头跪坐在榻下轻轻的捶着腿。 若华对那个小丫头摇了摇手,示意她别出声,自己不声不响的走过去,替了她的位子有一下没一下的给白玉霞捶腿。 玉霞恍惚间觉得腿上的力道没那么好了,便说道:“累了就算了,别跟敲锣似的乱敲了。”顿了一刻,觉得不对劲,睁眼一瞧,看见若华蔫头耷脑的在榻下跪坐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连忙擦了手将她拉了起来,摁在身前坐下,问道:“怎么失魂落魄的?我方才瞧见你那三公子了,怎么不陪着?” 若华不吭声,直盯着那盆玫瑰水。 玉霞也不跟她磨叽,叫了小丫头来就把手盆给端走了。等人出去了,玉霞一把捞过若华来,让她面对着自己,逼问道:“到底怎么了?就是丧着脸也该有个缘由不是?唉!你倒是说话呀!真要把人给急死不成?” 若华被她这么猛地一通吼,唬得浑身一震,立时回过神来,扑在玉霞身上,抱着她一面哭一面喊姐姐,一面把李旦是秦王,要赎了自己去长安,可又没有指望依靠的话给说了,末了紧紧抱着玉霞哭:“我这辈子原本就指望他能赎我出去,我伺候他一辈子!这下就算是出去了,我、我们也万万不能一处去了!姐姐,你说,我该怎么办?” 她一晚上连哭三次,哭得嗓子都磨哑了,隐约含着血。虽然说得混乱,白玉霞那么个精明人,倒也听明白了,搂着若华重重叹了口气:“我的好妹妹,这是你的命!”她轻拍着若华,想了想说道:“可你还是该让他把你带出去。我知道你也有不少体己,就算是自己另外置几间屋子,平日里卖些字画针线的,不比在这儿听人使唤强?我听说你那妈妈,平日里吃醉了酒还要打你撒气,这样的日子换了我,片刻也过不下去的!现有个有头脸的人肯带你出去,干嘛不应?索性单出去,再不看人眼色了!” 若华哽咽了许久,憋出一句话来:“你那妈妈就不打你了不成?倒说我!” 玉霞气得柳眉倒竖,冷笑一声啐了一口:“她敢打我?她养姘头的钱还不是我给的?真把我惹急了,叫她睡大街喝西北风去!” 若华反倒破涕笑了:“姐姐可真是个豪气干云的!佩服佩服!” 玉霞低啐了她一口,一指头戳上若华的额头,笑道:“人家给你出真心的主意,你倒拿我开起玩笑来了!说起来,我倒有些羡慕你,自打从姑苏来,除了扬州、镇江,再没去过别处,更别说长安了。有机会,我也非得出去见见世面不可!” 若华掩唇一笑。白玉霞果然是个有主意的,立时便把难平的心绪平了,困意上头,不由的打了个哈欠。玉霞便催促她去睡觉:“快走吧,我也忙了一天了,也乏了。”若华没了忧虑,一把抱住玉霞,粘着她笑道:“我不走了,我今儿跟你睡!” 玉霞推了她一下,哼笑一声:“别装了,你家阿郎还在屋里呢,你能跟我睡?快擦擦你那哭花的脸蛋,赶紧滚蛋吧!” 若华便站了起来,慢慢的挪到了门口,唤了丫鬟进来服侍玉霞,又在茜纱门口站了会儿。玉霞也不理她,只叫小丫头打了水来洗脸,等匀了面再看,纱门那儿已经没了人,便掩了门睡下不提。 第二天吃了早饭,李旦果然去找宋氏谈赎人的事情。宋氏哪里敢和李旦争辩,只说承蒙殿下看得上,是她和若华的福气,便叫带出去,分文也不敢要的。 李旦失笑,半晌笑道:“我又不是土匪,哪里能做这种不厚道的事儿呢?五千两原也不难,怎么叫我听到你在我走了之后欺负若华的?这下便又两说了。”他说着,从书枫手中接过一张银票在手中抖了抖,轻轻搁在桌面上,笑道:“这是三千两的银票,也不算委屈了你。你把若华的卖身契拿来给我。”宋氏连忙把准备好的卖身契拿来给李旦过目,李旦仔细瞧过了,又叫若华来辨认过,便命书枫烧了,又搁下一千两的银票说道:“我把若华先寄在你这儿,等我办完了差事,自然领出去。你另辟间屋子给她住。再者,连同她这几年的体己,你是不能动手脚的,既是她应得的,你得叫她带出去。明白了没?” 宋氏捣蒜似的连连答应了,当着李旦的面,赶紧叫人准备客房让曲若华暂住,又说道:“姑娘的东西,我一丝一毫也不敢动,那都是姑娘自个儿的。殿下只管放心就是。” 曲若华得了自由,一阵的悲喜交加,默了默,便朝宋氏跪了下来。宋氏担心李旦责备,忙不迭的让开了,说道:“姑娘别存心臊我,从前的不对,便请姑娘一并勾销了才好!” 谁知若华却垂了泪,黯然道:“说起来,您还是我的姨妈。我妈死得早,是姨妈把我给拉扯大的。虽然也曾打骂过,到底请了人来叫我读书写字,没饿着我、冻着我。如今若华得了归宿,一时去了,以后怕是再也难见了。就此给您拜别,谢过您的养育之恩吧!”她说完,磕了三个头,跪在那儿只管抹泪。 宋氏的慈悲心也被她哭了出来,拉了她起来,抱在一处哭着叫“我的儿”。 李旦看着也颇为伤感心疼,只好叫嫣儿和两个娘姨去劝慰。若华便搂了嫣儿对宋氏说道:“妈妈以后别总是打骂嫣儿,看在我的薄面上,略疼一二吧!”宋氏连连的应了。 这里正说话,福生进来说道:“爷,江南道的缺考学子都已经到了,有几个不肯来的,也叫给绑过来了。现都在夫子庙候着呢!” 李旦起身说道:“我换了衣服就去。你叫人给他们每人一碗解暑的酸梅汤喝。”他走出两步,又回头说道:“绑来的那几个人叫什么名字,你跟我过来细细的说了,叫看着的人不要理会他们,也不要为难他们,等我亲自发落。” 福生应了,跟在他身后,把那几个人的名字出身和品性略略的说了一遍,一面服侍他换衣服梳头。原来这批罢考的学子中间有几个领头的,一个叫做程甫,淮阴人,一个叫做程文,是兄弟两个,还有一个叫邓睿,扬州人。这三个人在江南道的学子中间最有名望和号召力,因他们有意忠于启朝,不事二主的迂腐,不肯去参加周朝的科考,连带着振臂一呼,也叫一干江南道的学子碍着脸面忠义,跟着不去了。 李旦因笑道:“这帮人,好话跟他们说尽了也是枉然。须得先震慑他们一下,使他们知道厉害轻重了,才能坐下来心平气和的说话。” 书枫给他递扇子,闻言笑道:“我听说这些读书人最有脾气个性,果真惹恼了,殿下不怕他们翻脸?” “翻脸?”李旦轻哼一声,“不去参加科考,我请他们又不来,不早就给我脸子看了?我还担心他们不跟我翻脸呢!索性把话都摊开了说,省得我费事。”他对着镜子拽了拽衣角,又正了正玉簪,这才往外面走。一壁走,一壁又恨恨说道:“这帮人,因为肚子里的墨水比旁人多些,他便连天王老子也看不上了,总要拿些时事来排揎排揎,显得他比旁人高明几分来才好。就说如今这事,他自己不去考也就罢了,原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志向,轻易勉强不得,可干嘛非得鼓动了别人也去不成?可见是可恶的了!” 出了柳巷,王炘已带着两个跑腿的官吏候在巷子口,见了李旦,上前请了安,说道:“殿下昨晚歇得可妥帖?吃得可还合胃口?” 李旦便笑道:“我原在此处住过一阵子,都是现成的旧例,自然受用。倒是你,初来乍到的,可还都习惯?” 王炘便笑着回应:“下官领的是皇命,自然有人赶着奉承。”一面闲话,一面请李旦上轿子里坐。李旦笑道:“怪憋闷的,谁耐烦坐轿子?牵匹马来我同你一道走。” 于是便有人牵了好马来,二人上了马一道走着,王炘又趁机把程甫程文和邓睿的脾气秉性说了,末了说道:“那程甫的秉性着实有些难缠,嘴皮子很利索,向来得了理不饶人,只叫天下的人都欠着他的了,他才痛快。下官理会了他半日,委实觉得是个刺头。殿下金玉般尊贵的人,不必听他那些无礼的话,只打发他远远的去了,再不许回来就是了。” 李旦笑一笑,也不理论,只说道:“你放心,我自有道理的。” 到了那贡院门口,还没得进去,打头迎来十四五个儒生装扮的,都带着四方纱帽,笼住马头就给李旦问好。李旦便就在马背上问他们姓名。 原来这十几个人都是有亲戚做官行走的,罢考不过是应了程氏的风雅之名,后来反被家里埋怨嘲笑,又因为只顾读书没有营生,过得实在有些艰辛贫苦,本都指望着科举得了名,再有官做,好发家致富的。现下落得两头不是人,早就后悔莫及了,一时得见了李旦,不由的像旱久了见了龙王似的,奉承答应不及。 李旦将这十几个人巡视了一遍,指着其中一个黄面方脸,蓄着小胡子的,大约三十六七岁的儒生,说道:“从前四处游学的时候,曾在你家讨过一碗米酒解渴,那时你就说要考个好功名立业,怎么现在反倒惫懒起来了?”见他的衣服很旧了,脸色又不大好,知道过得辛苦,又问:“大嫂子可还好?” 那人垂头丧气的回答说媳妇前年没了。便又问怎么没了,那人叹了口气,说道:“前几年得了痨病,又没有钱请医问药,熬了两年没熬住,撒手去了。” 李旦恨得只把手中的扇子冲他脑门上重重戳了一下,叹道:“记得伯玉同你那年间说,启朝的气数眼看着是要尽了的,他的功名,不考也罢了。如今天下太平了,你怎么还不考取功名来立身?家里人都去了,你心里也就干净了!”说着,还是让书枫拿了银子来给他,说道:“这些钱先拿去安顿孩子,考试还得去,否则你也白做了一遭人了。” 那人接过银子,千恩万谢的磕了头去了,一时间散去不少人。李旦正要下马往里头走,猛地被一人抱住了脚,不住地磕头央告道:“晚生原是要去考试的,谁知头晚受了程先生的说教,便把考试耽搁了。如今老母躺在病榻上下不来床,又不敢如实的禀告,只求殿下开开恩,晚生情愿做牛马报答!” 李旦和王炘两下对视一眼,命福生跟着他去,说道:“你去瞧瞧,若是当真,请了医生来好好的治,等妥当了,再来回我。”又对那书生说道:“你老母亲若是大好了,你记得到我跟前来。我再细问你话。” 那书生连连的应了,由着福生领了去。 这下进了院落里,原先席地而坐的书生纷纷站了起来,不知该行礼问好,还是如何,一时进退不得,尴尬在当下。李旦便走了过去,书枫眼明手快,递过一张竹藤编的小凳子,李旦也不挑,就在那凳子上坐了。见那些人仍站着,便笑道:“怎么不坐?杵在那儿都当桩子不成?” 大家听了,便呼啦啦的围着李旦坐了下来。 李旦见他们每人身边地上都放着个空碗,知道是喝了酸梅汤剩的,便问他们吃了没。有说吃了的,有说没吃的,只是没吃的多些。李旦便笑道:“劳你们久候了,有些事耽搁了,一会儿请你们吃饭去。” 便有人称不敢。这些人中,有些是程氏的弟子学生,有些是来当地求学的,还有些是仰慕李旦名声自发来的,高矮胖瘦的挤在一处,说的方言各不相同,很是有些好笑。 李旦问了些家常话,便把脸一拉,沉声说道:“适才和你们交谈了几句,都是读书识礼的,朝廷要用人,为什么不去?”他一向温和亲切,猛地板下脸来,竟立时有股威严在,唬得众人大眼瞪小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做声。 王炘便呵斥道:“都打什么眉眼官司?殿下问话,怎么不回答?都哑巴了不成!” 李旦挥一挥手,接过书枫端来的一碗冰镇酸梅汁,痛痛快快的喝了一口,方说道:“从前你们不愿意应考,是因为主考的官员不公正,你们得到不应有的功名成绩。如今太平清明了,为什么不愿意去参加考试?” 便有一个程甫的学生说道:“说句不怕恼的话,我们原都是启朝的子民,吃着启朝的米粮。有道是一仆不侍二主,我们都是读书人,自然比仆人更自尊自爱一点,不敢轻易折辱了自己的名声。” 李旦颔首说道:“你有你的道理。”沉默片刻说道:“不过你们当中有谁在前朝做过官的?站出来让我瞧瞧。” 等了一会儿,只三四个人缓缓站了起来,连刚刚说话的那个人一共四个人。李旦便说道:“你们有你们的气节,我不好强求。只是剩下的,你们既不曾入朝为官,也不去考取功名,如今连书也怕是不读了,整日里倒头便睡,饿了要吃,全赖在家里看顾周全,越发连从今都不如了。你们既然自称做过前朝的百姓,吃过前朝的米粮,如今别说科考了,最好连饭也不要吃一口,水也不必喝一口,饿死了殉国殉君才是正理。留着一口气辛苦家里人,又算得上什么大丈夫行径?” 他说的句句在理,越发叫人抬不起头来。有些心虚的,默默站了起来,做了个揖,悄悄的退了出去。李旦也不留,只看刚刚说话的那个,说道:“你有志气,是个节烈的人,你怎么做我不管,只不该都叫别人同你一样。一则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二来黎民百姓都仰仗着父母官,三来得了功名前程也好安生立命,你不为自己想,好歹为天下人计不是?”他这话其实是说给其他人听的,知道也都听进去了,不再相逼,只说道:“如今你们去了,好歹转告亲朋好友,既是上过学读过书的,没的不该埋没了自己,趁早为国效一份力,也是你们的造化。” 四下里一时退去不少人,那四个人没奈何,后头还有几个亦是程甫的学生,见老师仍绑在那儿,不方便走,都垂了头站着不说话。李旦便问程甫程文和邓睿在哪儿,要去会一会。预知李旦是如何应对那程甫的,且看下回分解。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8章 因义不就老儒辞乡 情深意至娇娘出嫁 李旦把外衣随手解开了敞着,徐徐晃着扇子取凉,一面往绑着程氏兄弟和邓睿的屋子走去,因见方才那人跟着,便问他:“你叫什么?哪里人氏?” 那人回禀道:“学生是海门的,姓方名止。” “表字是哪两个?” “回殿下,是‘无差’二字。” 李旦便掩口一笑,玩笑道:“你这表字取得到有些意思。万事都到头了,可不就无差了么!” 说着,守门的小吏便推门让进。王炘讥笑道:“青天白日的,你们关门做什么?闷死了里头的,算谁的?”那小吏便笑道:“他们叫骂得厉害,刘司户听了说委实不成个体统,恐惹得老爷们不高兴,所以叫关起门来,只让他们在里头尽力的骂。” 李旦拍了拍王炘的肩膀,笑道:“这个刘司户倒是知趣的,我最听不得那些酸话的。”说着,提起衣袍大步走了进去,就见床坐上挨溜放了三个绑了手的儒生,当中的那个昂着脑袋,青白色的面容,三角的眼儿虚眯着,一副恨恨的样子,仿佛天下的人都得罪了他去。帽子歪在脑袋上,衣服虽是旧的,倒浆洗得十分的干净,只是有些泛白了。他左手边的那个体格瘦弱些,年纪也是四十多岁,眉眼间略微亲和些,也梗着脖子不说话,衣服上正面一排三四个补丁,也是清寒。 只是右手边却坐了个二十岁刚及冠的年轻人,长得很清俊,瞧见生人,先把头低了下来,面上浮了层红晕,羞羞答答的,倒有些像个腼腆女儿了。李旦瞧了暗暗称奇,不知是何等人物。 后面跟着的程甫的学生,一见老师给捆了坐在床上,纷纷的一齐跪下,垂着脑袋,大气不敢出一声。李旦便将方止提溜起来,笑骂道:“你跪在那儿干什么?去给你老师松绑去!” 方止闻听,连跪带爬地跑到他老师跟前,慌手慌脚的给松了绳子,连忙又退到后边,生怕程甫踹他似的。程甫揉一揉手腕,起身拔脚就要走。李旦冷笑一声,说道:“程老先生,哪儿啊?” 程甫也不理,径自就往门口走。 王炘伸手拦住他,皮笑肉不笑的说道:“殿下同你说话呢,怎么不回答?这也是礼不成?我怎么没念过?” 程甫冷哼一声,不屑道:“我们都是没王法的读书人,所以叫人绑了来,跟牲畜似的绑在祭台上,只等你们发落!所以我们也不懂礼,也不认得什么王爷不王爷的,只晓得无辜在这儿耽搁了许多时辰,家里的老婆孩子要吃要喝,得去给员外老爷抄佛经来换口吃的!” 他说得粗,王炘和两个属官都皱了眉头,跟着的几个小吏想笑又不敢,也都忍着,唯有李旦浑不在意,只是轻笑。王炘便恼道:“你原是个远近闻名的学士,怎么话却如此粗劣?岂不叫人笑话?” 程甫便抱了胳膊,冷笑:“要雅的,那也可以。只是我这个人说话向来是看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要风雅的,须得对方也是个风雅的——”他看看王炘,扭过脸去,冷笑:“和你?岂不要闹一出对牛弹琴出来?倒糟蹋了我的好琴!” 说罢,拨开王炘便要走。 李旦便笑道:“这就走了难道不可惜?我若是你,非得说上一大车的话来弥补弥补,否则不白绑了这半日?”程甫气不过又不想和他废话,纠结了半刻,终是扭过身来板着脸对李旦说教道:“旁的不说,殿下原也是个知礼的,岂不知道古人说的‘夫礼者,自卑而尊人。’这句话不曾?” 李旦仍是笑,只问:“后头的呢?” 程甫沉了面色,怒极反笑了:“后头的?只怕我说了出来,你臊得慌!” 李旦轻笑一声,也不恼,说道:“我听着新鲜,所以请教请教老先生。这些书上的道理,原本就是先生比我强些,我便是拜了先生做老师,也没什么不可以的。”他说完,顿了顿,忽然沉下声来,猛地就严苛的声音,说道:“只是我这次来,原也不是和你说理的,就是给你看看王法世道的。你仗着自己有些学问,竟连皇帝国法也不管了,怎么敢挑唆别人自毁前程?你要做节义之辈你只管去,便是饿死吊死,我给你立碑撰文,叫世世代代的人供奉你。你千不该万不该叫别人也和你一样的不通世俗情理,竟把家人都丢下了,只管醉生梦死的不做正经营生,只叫穷苦百姓养着。这是什么礼?你倒给我说清楚!” 程甫一口吐沫星子啐在李旦身上,唬得王炘书枫都赶着他要打,程甫却只管瞪眼骂道:“我把你个丧尽天良的无耻小儿!毛还没长齐呢,就敢教训我?我祖上三辈,都是皇帝的老师,皇恩浩荡,子孙受用不尽,我程甫就是死了,也不能屈就你们伪朝廷!你们李家,原是大启的家臣,老陛下仁慈,把独生女儿下嫁你们李家,又封你们家王侯爵位,世袭罔替,本是荣华富贵已极的!你们竟敢弑君夺位,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还敢在这里教训老夫?你也配?如今眼见得你们小人得势,竟连寿华公主也作践起来了!告诉你们,人在做天在看,别以为现在得了势,以后自然有报应!” 他还要往下尽力的骂,把王炘唬得魂也飞了,顾不得李旦给他一个劲的使眼色,上去扬手就是两个老大的耳刮子,打得程甫嘴巴裂了过去,嘴角破了渗出血来。 这一打便坏了事,底下跪着的十几个学生一见老师挨了打,什么也顾不得了,只管扑过去缠住就打。书枫等怕李旦吃亏挨了抓挠,也叫嚷着要打。程甫挨了打,哭嚎着就要往柱子上撞,口内只嚷“先帝等我,老臣追随你来了!”。李旦气得憋屈,到底不想让他一头撞死眼前,只得扒开众人抓住程甫,大喝一声:“干什么!都学土匪要造反了不成!” 王炘挨了好几下打,立时便喊人来绑人丢进大牢看押。李旦蹙眉:“又要干什么!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值得押人!”于是喝退王炘:“你且退下。”王炘气不过,又不敢违拗李旦,只得闷声先往后退了两步。 李旦只看程甫,恨道:“你叫嚷什么!要天底下的人都听见你满嘴的鬼话不成?你要死我不拦,只不能死在这儿让我瞧见!我告诉你,你说的句句情真,只是今时不同往日,都是我们姓李的做主了。如今我们就是王法,凭你刚刚的话,死一万次也够了。只是你到底是个有名望的,我不肯难为你来坏我的名声。你走吧!” 程甫挥手甩开他,理一理乱了的衣袍,哼一声就走。 李旦在后面也冷声说道:“我听说你有个侄孙现在南诏行教化之事,你既有心,去他那里罢!”这便是放逐的意思了,程甫也不理,只管往外走。 李旦又命解开程文和邓睿,问他们:“你们又待如何?” 那邓睿中途不发一言,现下得了自由,直追着程甫去了,口内嚷道:“老哥儿等我,兄弟和你一起去南诏国!”目不斜视,只把李旦一干当做空气。李旦倒也暗暗的称赞起来。 程文也要走,却被李旦拿扇子横住了路,挑眉冷笑:“你去哪儿?”程文一见受阻,连忙往后倒退了两步,双唇哆嗦了两下,方才说道:“不是让走吗?” “让你哥哥走,可没让你走。”李旦拉住他,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问道,“你多大?和你哥是同胞的兄弟?” 程文怯生生的答道:“刚满二十,大哥是我大伯的长子。” 李旦点头道:“你生得一表人才,又正值青春,实在不该埋没,随我回长安去吧。谋个一官半职,也好为天下计。” 程文摇头:“家兄严命在前,委实不敢听从。” 李旦被闹了一场,实在有些不耐烦,待要恶声恶气的,又见程文斯斯文文腼腼腆腆的站在眼前,只得放柔了声音说道:“你哥哥原有些迂腐过了头,你看着是个明白的,怎么也做起糊涂事来了?如今我宣你,你就该随了我去才是。” 程文只低着头看地面的缝,半天不说话。 李旦急了,快了语速说道:“今儿我叫你不去,明儿就打发人来撵你!别说这儿你住不下去了,天南海北的,管保叫你没处安身!我知道你还有老母亲戚,难道都不管了,学着你哥要成仙不成?” 程文这才明白过来,如敲了一记警钟般,只是问道:“天下有才学的人不胜枚举,殿下偏要了我去又是为什么?” 李旦便笑了:“一则你有美名,我也喜欢,二来偏要你看看我们李家的教化文明。等我启程的时候,若不见了你,是要到你家里去拿人的。”说完,让喜禄跟着他家去安顿,自己拉了王炘就走。剩下的那十几人也不理论,随便他们去了。 李旦和王炘并肩走着,半天一笑,说道:“方才人前吼了你,没给你脸,怕是你心里过不去,晚上我请你喝酒吧!” 王炘连忙退后半步,躬身说道:“下官不敢埋怨殿下。殿下也是被气极了,教训了下官的不周到,下官以后也会多学习谨慎些。” 李旦拉了他一起走,笑叹道:“你别怕,一口一个‘下官’的。我原不想搭理这些事,可父皇有命,我也不好推诿。一时上了脾气,你多担待些就是了。”他携了王炘的手,说道:“后头晚上我替若华摆席,你也来给她添添光。”王炘应了。 刚出来,回到王炘的下榻处,就见一个燕王府的家仆正候在那儿,见了李旦连忙行礼问好。李旦因笑道:“是大哥要到了么?” 家仆回禀道:“是了。大殿下听说三殿下在此处办差,所以特地差小的先来探个讯息,不出三日,也就到了。” 李旦便笑道:“这可太好了,很快就能见到了。”因对那家仆说道:“你辛苦了,就在王大人这里住下吧,叫人烧点热汤菜吃。”家仆应了退下。 到了第三日下午,李昭果然到了,打了胜仗,人瞧着也清爽利落起来,李旦要跪下问好,被他一把拉了起来,笑着拍道:“听说你又得了房美妾,可得好好的恭喜恭喜啊!” 李旦只是笑,请他屋里休息。晚上果然拉他到曲若华处,早有白、简、温三人和众相好的伎子摆下了酒席,单等他们前来。又有听到风声赶来奉承的,满满的做了一屋子,只不见肖家人。 几十个碧玉似的莺莺燕燕端着酒茶点心穿梭在其间,花红柳绿的,煞是好看。当中唯有曲若华一人穿红色,梳着抛家髻,簪着衔珠金凤凰,喜气洋洋,满面笑容,竟比雪中红梅还娇艳几分,由着两个娘姨扶到李旦面前给他行了礼,又让见过李昭。李昭早封好了贺礼,命人递到若华手上。若华也不打开看,只是一味的笑,看得出是真高兴。 白玉霞最是个爱热闹的,早换了衣服头饰,和着一班乐师舞女来跳龟兹舞。但见她露着浑圆的胳膊雪白的胸脯,穿着白色嵌金的龟兹服饰,头上戴着老大一个插着羽毛披着粉纱的帽子,眼媚如丝,轻盈如燕,由四个穿黑色嵌红的舞女围着,或急旋或挑胯,十分的妖娆可爱。 曲若华因对李旦笑道:“玉霞姐姐可是真高兴,好久都没见她跳过这支舞了。” 李旦也笑:“从没见过有汉女能把龟兹舞跳得这样好的,玉霞可谓第一人也。”因对李昭笑道:“大哥,你从前也看过这龟兹国的舞蹈,还有比她跳得更好的么?” 李昭也笑着夸赞道:“见是见过,都是龟兹国的女子跳的,纵然好也有限了。不像此女,既有汉女的风韵,又兼得番邦女子的妩媚。果然很好!” 白玉霞跳完,一面拿了巾帕擦汗,一面笑着对李氏兄弟盈盈一拜,端过一杯酒来对若华笑道:“今天是妹子的好日子,做姐姐的敬你一杯。愿你日日顺心,岁岁如意!”说罢,仰脖一饮而尽。 若华也连忙端起一杯酒,起身喝尽了。 又有简玉笙拉着温茵曼来给曲若华道喜,刚喝一口酒,李昭忽然探过身来,猛地攥住了简玉笙的手,惊疑道:“你不是简贵妃么?” 简玉笙抬头一看李昭,也大吃一惊,恍若见了鬼似的。正中仍有伎子在唱歌,因而大家不曾注意到他们。简玉笙只是疑惑,半晌说道:“你是……寿华公主的长子崇武将军吧?”说完,忽然醒悟过来,抽手就要走。 却被李昭一把拉住:“你怎么流落至此了?” 简玉笙被他这句话堵得说不出来,恨恨的瞪了他一眼,把手一丢,反身就转到珠帘后头了。 又有温茵曼领着几个舞姬,都穿水蓝色的宽袖窄衣,头戴一朵绢纱的荷花,要跳凌波舞。李旦见李昭有怅然之色,便连忙笑道:“大哥,我去给她们助助兴,你瞧我的!”说着,从上位走了下来,走到乐师之中,接过那吹觱篥的,要过乐谱瞧了一遍,便和乐师们合奏起来。 那简玉笙极艳,白玉霞极媚,温茵曼却又是一番风情,竟比那飞扬的柳絮都轻软些,舞步如同点水的蜻蜓似的。十二个舞姬都与她是一样的服饰,混在当中,独她最鲜艳夺目,如在水波之上跳舞一般。 她跳完,大家都站起来鼓掌叫好。温茵曼知道有许多是为李旦叫好的,便走过去称谢。李旦笑着同她谦让了一番,对温茵曼挤眉弄眼的示意了一下,温茵曼会意,同白玉霞上去拉了曲若华到跟前来,笑着推搡她:“平时你都不肯跳舞,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大喜万分,总该跳一支了吧?” 曲若华只是掩唇笑,白玉霞便打趣道:“这孩子魔怔了,从方才出来到现在,竟连一个字也没说过,只是一味的憨笑,这算个什么意思嘛!”温茵曼也笑道:“你不肯跳,我只和他说去!”说着,便拉着李旦要理论。若华连忙笑道:“我跳就是,姐姐别拉扯他,衣裳都皱了。” 温茵曼和白玉霞都笑了起来,拍手道:“了不得了!不过拉他一下,这蹄子就吃醋起来了!”便推她去换衣服。 不过一会儿,曲若华果然换了一件鹅黄色的仿汉舞衣,将袖一抛,和着乐音,躬身跳起翘袖折腰舞来。李昭不由感叹道:“听说从前戚夫人最善此舞,我还以为失传了,没想到曲娘子还会跳!” 温茵曼正站在他身边倒酒,便笑道:“这也是后人杜撰的。戚夫人的折腰舞,有谁真见过呢?不过是我们若华妹妹有才学,收集了许多的资料,自己编的呢!”李昭点头道:“这也罢了。”又问简玉笙哪儿去了。温茵曼便说找了她来。 许久,温茵曼才硬拉了简玉笙来。简玉笙抬起一只手,拿袖子半掩着脸面,含含糊糊的问李昭:“要做什么?” 李昭强拉了她的手下去,说道:“同我一道走吧!我母亲还记着你呢!” 简玉笙顿了许久,说道:“不去,没脸!” 李昭便做笑脸道:“你没脸,我岂不更没脸?” 简玉笙干脆背过身去不看他。 正巧白玉霞接过娘姨递过来的一碗酒酿鸭子要送到上桌去,见这边眉眼官司打得热闹,便留心听了片刻,刚要走,又听李昭对简玉笙说道:“你有什么没脸的?我是请你跟我走的。宫里百废待兴,连雅乐都没有人操办了。你最善此道,请你回去指点指点,把那些礼乐或是补全或是重编,吃的是皇家的俸禄,岂不比流落在这儿强?” 又听简玉笙说道:“在这儿有什么不好?我是不干净的了,反正没脸回去。你还是别和我纠缠不清了。”说着,见有人唤她,便笑着应了,脱身去了。 李旦见他们闹得不开心,走过来替李昭排遣:“雅乐也可寻别人来,何必让简娘子回去伤心?”一面接过一杯茶漱口,笑道:“说起来,只怕她心里还有怨气呢!” 李昭刚要说话,白玉霞便接了话笑道:“玉笙姐姐不愿意去,我倒很愿意去。”李昭便望向玉霞,笑了:“玉霞娘子也懂雅乐?” 白玉霞便也笑了:“殿下瞧不起谁呢?我和若华妹子从前有个老师,原是宫里出来的,修编过许多的乐谱,我们也都学过。就连之前玉笙姐姐跳过的剑舞,温姐姐跳的凌波舞,我们也都会,只不过是谁跳得更好些罢了!” 李旦也笑着帮她说话:“既如此,就带上玉霞娘子一起走就是了!” 李昭想了一想,笑道:“也好。你先跟老三走,到了我来安排你的住处。”因问李旦:“我走旱路,你是走的水路吧?” 李旦笑道:“是的,水路快些,又方便。”说完这些事,又添酒换杯,吆喝着掷骰子划拳吃酒,只闹了整整一个通宵才歇下。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9章 新王建府迎佳客 名士风流补雅乐 天越发的热了,长安城里,齐王府紧赶慢赶的总算修缮了出来,李旸便从宫里搬了出去,和带着柳未央和侍女内监搬了过去,贵妃便赏下人丁家什,跟着有人陆陆续续的送来绫罗绸缎,鸡鸭鱼鹅,竟还有好事的,送来十个年轻貌美的伶人,李旸看了很是不悦,便叫给了银子,让她们各自去了。 这一日贵妃打发素琴给李旸送东西,正巧织敏和沈嫄都在跟前,便跟着素琴过去瞧热闹。到了齐王府却不见人,下人们说道:“殿下正和公子在荷花池边操琴读书呢!” 织敏便笑着拉素琴:“姐姐把东西就搁这儿吧,咱们去瞧瞧热闹。”说着,一手拉了素琴,一手拉了沈嫄就往荷花池走。后头跟着的几个宫女也连忙跟了上去。 临近荷花池,果然听到一阵琴声,织敏便让众人在外头等,自己和素琴沈嫄悄悄的过去,只见李旸身穿一件银白坐的长衣盘膝坐在梨树下,膝盖上摆放着一把古琴,未央在他对面扬袖踏歌,一身珊瑚色衬得他越发精神可喜了。 “他唱的是什么?” 沈嫄侧耳听了片刻,笑道:“唱的是‘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顿一顿掩口发笑道:“这个唱的不贴切,虽然也有荷花,又不是在夕阳下边纳凉的老头。四殿下本来就被人说太老成了,这会儿又装上了年纪。” 织敏噗嗤一笑,连忙在沈嫄脸上拧了一下,笑道:“一会儿把你这话告诉他去,看他怎么想!” 柳未央已然看见了三人,连忙站住脚,示意过李旸,上前来问好:“公主殿下亲临,怎么不说一声?”李旸也放下琴,起身走了过去,笑道:“大姐姐来了,怎么干站着?” 织敏把手搭在李旸胳膊上,抿嘴一笑:“听说你们在读书用功,我特地来瞧瞧,谁知你们竟在唱歌玩!”李旸和未央相视一笑,未央低了头,退后半步,和沈嫄走到一处去了。 李旸一回头,看见沈嫄和未央走在一处,便多看了两眼,见她精神似乎不大好,脸上的胭脂也淡,两眼睛仿佛还有些肿,又似乎瘦了许多,单薄得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虽还是那副极艳极丽的面容,神色却仿佛寡淡了许多,虽也笑着,但细看却能瞧出不济来,因问道:“姑娘是病了么?瞧着像受了亏损了。”未央一听,也往沈嫄脸上看了看,说道:“果真,莫不是苦夏?” 织敏回头看了看沈嫄,对李旸说道:“你久不往宫里去,不知道,先前阿嫄大病了一场,现在虽然好多了,到底还没能补回来。” “什么病?这么厉害!” 沈嫄低声笑道:“都是吃五谷杂粮的,哪里有不生病的呢?不过是我平时不大上心,所以耽搁了些,就发了起来。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素琴在一旁笑道:“说来我倒记得清楚,头一天傍晚斩了逆贼梁冕和几个首领,第二天一早,就看见大姑娘浑身发热,躺在床上,人事都不清楚了。当时可把我们给吓坏了,青姬哭得都快死过去了呢!” 李旸因颔首叹息道:“所以每常应该注意保养,饮食睡眠,都该规律条理,这才是长久之法。” 织敏便笑道:“刚才还有人说你装有年纪呢,这会子可真像个老头子了!”李旸便问道:“谁说的?”素琴和织敏都笑了,未央也笑了:“我知道了,断没有旁人的!” 沈嫄低低的啐了一口,红着脸,走到池边,只做看荷花。 但见水边凉风习习,粉的白的开了一池子,又有红色的手掌心长短的鲤鱼在水中游来游去,远远的还有一对绿头鸭。于是便掐了一朵淡紫色的小花丢进水里,引得鱼儿来呷。见鱼都涌了过来,喜得拍手叫好,回眸化作一笑,立时见了的人的心都酥了。 织敏摇头笑叹道:“旁人都不配站在荷花前,独她比花还娇美。老天爷可真是不公平,怎么造出她这么个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美人来?”又对李旸笑道:“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别说我打扰了你们!” 李旸便笑道:“前两天我和未央去拜谒了玉霞娘子和若华娘子,请教了她们许多礼乐上的事情,又学了一支胡腾舞,正准备练一练。” “那正好,胡腾本就是男人跳的,你们跳了来我看看。”织敏说着,在石头上坐了,只管拿兄弟取乐。 柳未央便笑道:“怪不好意思的,又没有丝竹管弦,穿得又宽松,岂不要闹笑话?公主殿下且饶了我吧!”说着,掐了一丛君子兰递到了织敏面前。 织敏抿嘴笑道:“你少来!前儿我托你把《子虚赋》和《上林赋》抄来我看,你怎么忘了?今天断不饶你!”因看李旸佩剑,便笑道:“把你的剑解下来给柳哥儿,让他舞剑给我看。” 李旸便笑道:“姐姐何苦拿他消遣?明天我把玉霞娘子请来,多少看不得!”素琴笑道:“又不是什么大事,殿下干嘛跟护鸡仔似的?”李旸无法,只得解下佩剑递给未央,笑着嘱咐道:“好歹悠着点儿!” 未央接过剑来,笑道:“哪里就这般无用了?” 织敏便拉过沈嫄让她挨着自己坐下,搂着她笑道:“这可真是难得一见了,咱们可得好好瞧瞧。”又对素琴笑道:“姐姐也坐。” 李旸便去弹琴伴奏。 织敏听了一会儿,问沈嫄:“这曲子耳熟的很,就是想不起来了。”沈嫄笑道:“殿下的记性越发差了,这不是乐坊重制了的《剑客》么?——‘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这首曲子起承转合极难,殿下竟然悄没声的就学会了,可真是难得!” 又见未央姿态矫健,神情肆意,便笑道:“柳郎这会儿倒还真有点豪气冲天的味道,像个真剑客了!” 未央比划了几招,收了剑,对织敏笑道:“再不能了,殿下饶过我去吧!”李旸也起身走了过来,递过手帕去给他擦汗,也笑道:“天气热,日头又毒,姐姐在外面略坐坐就算了,还是回屋去吧!我叫他们切冰镇的西瓜来吃!”说着,一边扶起他姐姐,一边挽起沈嫄,夹在中间笑眯眯的就走。 未央松了口气,擦一擦汗,连忙跟了过去。 略在齐王府坐了会儿,便有□□的人来,笑道:“我们殿下听说公主出来玩,让小的请公主也过去玩会儿。殿下正和黄门侍郎、殿中监等几位大人看新编的歌舞呢!也说若是齐王殿下不忙,也请一起去。” 织敏因笑道:“三哥哥的耳朵可真尖,我才出来一会儿,他便知道了。既有好歌舞,不能不去,阿嫄,咱们走吧!”又问李旸:“你们去不去?” 李旸拉住未央:“师傅留了功课,我们还得温习,这次就罢了。大姐姐和嫄姑娘只管尽兴的玩就是了!”因而将织敏和沈嫄送到门口,看着上了马车远去了,这才回去。 到了□□,果然看见李旦、张肆生、沈琰和礼部郎中宇文玖围坐在坐榻上,案几上摆着一份摊开的乐谱,正在一处谈论。各自问了好,刚要坐下,看见锦绣从外头进来,后面还跟着个穿红的年轻公子,定睛一瞧,竟是李昀,于是又重新见过。织敏便笑道:“今儿怎么这么热闹?” 李旦忙让她凑到前面,指着那乐谱笑道:“这是《秦王破阵舞》的曲谱,修补了一大半了,特地拿来瞧瞧。父皇不是说咱们打了胜仗要好好庆祝庆祝么?若是这个能赶着重新谱好,岂不辉煌?” 织敏摇头笑道:“我可看不懂这个。”于是回头拉了沈嫄来,笑道:“你来看看。” 她拉得有些猛,沈嫄没防备,一下往前扑去。李旦连忙伸手搀住她,笑道:“小心!”沈嫄立即挣脱开来,别过脸去。李旦这才发现他半个身子都从织敏后面探了过去,不由讪讪笑着,直起身来。 沈嫄这才凑过去,仔细瞧了瞧,不由的入了迷,随着调子低低的哼了起来。莫说李旦织敏听着新鲜,就连沈琰,也从来没听过沈嫄哼曲子,不由的怔了怔。沈嫄犹不知,哼了一遍,笑道:“曲子很是宏大,若真编排起来,少说也得百人,也不是十天半个月就能成的。这次庆贺怕是赶不及了,若是加紧些,兴许能赶上陛下的寿诞。” 她说完,竟没有人应和,抬眼一瞧,见都呆愣愣的望着自己,不由的红了脸,低声笑道:“这是几个意思?怎么都成了锯了嘴的闷葫芦了?” 沈琰连忙笑道:“你说得很对,所以我们都思考去了,一时没接住话。” 李旦也笑道:“可不是,原是我太心急了,还是你说的在理。” 沈嫄因见人多,忽又瞥见李昀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不由的噤了声,径自下了床,走到一旁去,忽然发现紫檀架子旁边还立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后生,白净净的面皮,低垂着双眼,不言不语的。 李旦见沈嫄打量程文,便笑道:“他是我这次办差带回来的。我身边没个人也不踏实,他虽不能与伯玉相比,但还是可心的。”沈嫄听了,便问他:“敢问尊姓大名,祖籍何处?” 程文倒退一步,低声说道:“姓程名文,淮阴人。”只是他声音太低,沈嫄没听清。李旦便笑道:“他是淮阴程惠的后人,祖上做过前朝的皇帝恩师,单名一个‘文’字,表字仲采。”又对程文笑道:“人家千金小姐跟你说话,你跟蚊子哼哼似的做什么?这位是沈国公家的大小姐。”程文听了,忙不迭的插葱拜了下去。沈嫄虚托了他一下,笑了:“你怎么比女孩儿还怕生腼腆?”说完,也不待程文反应,转身走到窗下去了。 李旦见锦绣来了,便让她坐在织敏身侧,又问李昀:“你们怎么一处来了?”李昀便笑道:“我得了一幅大雁图,拿来和锦绣妹子一起看的。”于是便问锦绣:“妹子只说,那大雁画得好不好?” 锦绣却扭了脸去,轻声说道:“我不懂,不好说。” 李昀不依不饶,追问道:“我在妹妹那儿瞧见新画的鸟雀,比以前大有长进,怎么又说不懂?” 锦绣瞥一眼,见旁人都只管看那乐谱,便转过脸来对着李昀低啐一口,说道:“你又翻我的东西了?谁让你看的?再说不过学了这一二个月,哪里就敢称懂行了?” 织敏因回头要茶,看见他俩说话,便笑着问了一句:“说什么呢?” 锦绣便一头滚进织敏怀中,笑道:“好公主,五殿下拿我开心呢!公主不说他,我不依!”织敏便搂了她,佯打了李昀一下,笑道:“你怎么就欺负起人了呢?”李昀只管拉了锦绣的袖子喊疼。 沈嫄在窗下站了片刻,瞧见对面好像有两只闲步的白鹤,再看织敏,且有锦绣和李昀陪着,于是悄悄的出去了。青姬和可依一看,也连忙跟了过去。 沈嫄走了两步,发觉青姬和可依都跟着,便笑道:“我不过是出去走走,你们都跟出来做什么?等会儿公主一个人也看不见,岂不要担心?” 可依便笑道:“那我回去守着,公主要是问,我只说姑娘更衣去了。”说罢,回头就去了。 沈嫄便和青姬一前一后走着,四下望了望,顺脚走到假山后,便笑道:“我原瞧见这儿有对白鹤的,怎么不见了?”又觉得有些热,便接过青姬递来的扇子轻轻扑扇了两下,指着竹林里的影子笑道:“那是什么?” 青姬便凑过去瞧了瞧,摇头笑道:“这就不认得了。” “那是鸡,你们都不认得?” 沈嫄和青姬都唬了一跳,听出是李旦的声音,不由的半嗔半恼半笑,说道:“你怎么钻到我们背后去了?又吓人一跳!” 李旦便笑着从假山上跳了下来,说道:“我在你们后面好一会儿了,你们都没反应,这又怪谁?”他指着林子里的影子笑道:“那是前几天墙儿给我送来的,五只红腹锦鸡,五只白腹锦鸡,还有五只七彩山鸡。我想着那山鸡的羽毛着实漂亮,都又送给你哥哥了。你没瞧见?” 沈嫄笑了:“我说呢,怎么突然多出来了五只彩色的鸡子在我院子里溜达呢!还啄坏了我两盆茉莉花呢!”李旦赶紧笑道:“那我再送你两盆就是了!”沈嫄侧了头,笑道:“这也不必了,我不过是在家住了两天,现在又不在那儿住了,白搁着有什么趣儿?” “那我给你送宫里去!” 沈嫄笑叹道:“罢了,省省吧!等会儿公主瞧见了,说你怎么单给我送,你又怎么说?” 李旦便笑道:“那就给三个妹妹也都送两盆。这又值什么呢?” “既是都有,那我就更不要了。”沈嫄刚说出口,就觉好笑,偏过脸去掩了口,只是笑。李旦也笑,凑到她耳畔说道:“我瞧着你好像大病了一场似的,瘦了许多。” 沈嫄顿一顿,因有人在,没有接他的话,只是问:“你说这些家禽都是墙儿送的,墙儿是谁?” “哦,是我族里的侄子,他原是管着采办的事情,听说我回来了,就送了这些来。” 沈嫄想了想,说道:“宫里的鸟禽是不是也归他管?我倒有些印象了。只是你家可真怪!你的族里侄子们,都是从土字辈的,怎么那些世子,却都是从水字辈的了?” 李旦笑道:“这是有个缘故。不独他们这一辈,就连我们,也和堂兄弟们不是一个排行。我们兄弟七人都是从日字的,我两个叔叔的儿子,从的都是弓字。这原是我父亲的主意。”他说到这儿就停了,沈嫄却知道,皇帝原来就有意区别于旁人,所以才另挑了字眼来,只是不便明说罢了。李旦把手伸给沈嫄,笑道:“我还在前头还养了白鹅,去瞧瞧吧!” 沈嫄点了点头,便对青姬说道:“你去给我新取块手帕来。”青姬应了,去远了,沈嫄方才把手递给李旦,笑道:“刚才前头那么多人,你就你啊我的,一点都不知道回避!”说着,轻轻拧了他一下:“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你总不上心!再有下次,再不理你了!” 李旦便悄悄挽了她的手在袖里藏着,还是问:“你到底是为什么病的?别和我拿官话遮掩,往日里我瞧着你虽然有些偏寒,也不至于突然的大病一场。我知道,必是有缘故的。” “你倒精!”说着,掩唇笑了笑,复又叹息道,“我也不瞒你了,本是没病的,头天傍晚我陪明川姑姑出去,路过闹市,被囚车给堵住了路,没奈何,真瞧见了砍头。你也知道,听人说砍头是一回事,真瞧见了又是一回事了。” 李旦也叹了口气:“我说必定有个缘故,没想到却为的是这个。” 沈嫄莞尔一笑,说道:“和你说一说,我心里果真痛快了好多。那几日,白天见了人影,我都心惊。到了夜里,但凡有风,我就睡不着。身子直发热,脑子里却清醒得很。那时总想着,活着究竟太辛苦了,倒不如死了得好!”李旦看得分明,仿佛从她眼角滑落一滴泪去,仔细再看,却是干的,因叹道:“不过生了场病,你就不想活了,这哪里像话?岂不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么?你挨了过去,后头自然大富大贵享用不尽。” 沈嫄便笑道:“我再大富大贵也贵不过你去!你就是在外头办差,也有人赶着心疼。我不像你,是个没人疼的。” 李旦也笑了:“这话就没意思了。那原是我答应若华在先,认识你在后。既然说到了,若不做到,岂不失信于人?再者,我自认识了你,又干过什么风流事?你别只冤枉我,好歹回答我一句!” 沈嫄闻言,顿住脚只管拿眼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啐道:“呸!谁和你说这些了?你一定是疯了!”说罢,将手中的扇子往他身上一扔,加快两步就要走。 李旦连忙接住扇子,赶上去拉住她,陪笑道:“原是我的不是,顺嘴就说出来了。你别恼,我再不说了!”因又笑道:“明儿咱们出去吧。” “去哪儿?” “还去我舅舅那儿。他想着锦绣,让我带她回去玩玩。再说,他还问过我,你怎么再没去过呢!” 沈嫄本是随口一问,听了这话,心里猛地一咯噔,勉强笑道:“国舅老爷原本是随口一说,你就拿着鸡毛当令箭。要出去,哪里去不得?到底不是自己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李旦笑了笑:“你说得对,那咱们就去太乙山转转。你说,好不好?” 沈嫄默了默,方点了点头:“过两日吧,这两日有些忙。”又指着墙外,笑问道:“你家西面可真热闹,来的时候看见人进人出的,是做什么呢?” 李旦笑道:“那边院子是给亲戚朋友预备的。你不知道么?小五要出门了,我把她嫂子接来暂住,她现下已经从里头搬出去和她嫂子住了。” “定了日子了?” “定了,下个月初九。” 沈嫄笑道:“那可真是大喜了,还没得机会恭喜她呢!到时候,是柳家来迎,还是你请人送去?” 李旦笑道:“怎么能叫旁人送?自然是我亲自送去,也不要兆庭来迎,这样岂不更体面?” 沈嫄点头笑道:“韩家姐姐可真有福气,竟得你亲自送过去!”李旦笑道:“这有什么,将来你有更好的,别人还羡慕不来呢!”沈嫄听了,只当不明白,并不接话。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0章 吃荔枝兄妹闲话 讨陪客老五设难 据说那一日李旦与沈嫄悄悄约定好要再次一同出去,谁知过去几日,沈嫄总没有消息,托人去问,也只说忙。李旦不得已,只好借着说要去瞧瞧妹妹的由头,去清心斋探望。 到了清心斋门口,看见几个刚留头的小丫头坐在廊下芭蕉后面嬉嬉笑笑的纳凉说话,觉得眼熟,想了一想,想起有两个是织慧的宫人。便有宫人替他掀起帘子,冲里面笑道:“三殿下来了。” 果然看见织敏织慧坐在一处,就连织越也在,都只穿着软烟似的轻薄纱裙,身后站了一排宫人在打扇。见了李旦,只是坐着,口内笑道:“三哥哥可真会赶巧!” 李旦便笑道:“这从何处说起?” 又见沈嫄穿着绛紫色的薄纱襦裙,连半臂都脱着了,只挽着一条又长又软的牙白色披帛,露着雪白的胳膊和胸脯,自有她的一段妩媚俏皮。她端着一只白玛瑙碟子走了过来,边走还边笑道:“吃了不就完了?非还要翻出这东西来装!”她走过来,看见李旦,不由的怔了怔,放下碟子便要拿半臂来。 织敏便取笑道:“还穿了做什么?他都看了去了,再遮岂不成了欲盖弥彰了?”说着,织慧和织越也都笑了。沈嫄不好意思要走,便被织敏的贴身宫女瑞珍推了回去,笑道:“不过是说一句玩,姑娘别往心里去。” 织敏笑道:“正是呢!”又对李旦笑道:“林娘娘给我送了些荔枝来,我一个人吃不了,便叫来妹妹们一起吃。才刚洗了手,叫阿嫄取了这白玛瑙的碟子来装,偏你就来了,你说你是不是赶得巧?” 李旦笑道:“谁稀罕这个?”因指着荔枝笑道:“古人说‘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此物来’。可我在南海的时候,当地人以此物为平常,并不觉得有多难得。再者,荔枝性热,吃多了容易上火,并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虽然好吃,你们也该少吃些。” 织慧笑道:“偏三哥哥一大箩筐的话!你不吃,我吃!”说着,只管捻起一个,剥了皮往嘴里一丢,嚼了水灵灵甜丝丝的果肉,把核吐了,笑道:“我只管吃,并不问贵贱难易。”沈嫄剥了一个,递给织越,笑了:“都和三公主一样,天下人都吃了睡睡了吃,倒也太平了。” 又问李旦:“既不吃荔枝,可要喝点什么?” 李旦笑道:“怪热的,你别忙了。”织敏掩口笑道:“要喝什么只管叫他们弄去,她不过白问一声罢了。”果然内侍便赔笑问道:“殿下喝顾诸还是紫笋?” 织敏笑道:“糊涂东西!大热的天,谁喝那些出一身的汗?早起我叫你们冰了一壶杜仲茶,现倒一碗来给哥哥,岂不爽快?”内侍应了自去。织敏吃了三个荔枝,因又笑道:“说起荔枝,我倒想起来了。前儿听说林娘娘不舒服,我本想着去看的,谁知第二天一早,林娘娘就打发乳娘把七弟送到我母妃那儿住了。说是请我母妃代为照顾两天,等好了再接回去。等会儿咱们去瞧瞧她吧!” 织慧笑问:“好好的,她是怎么了?” 织敏说道:“我也不清楚。”只看向沈嫄。沈嫄正照顾织越,没注意到她们,也没顾得上回答。李旦便笑道:“这有什么稀奇?怀着身孕的人,到底辛苦些。” 又说笑了一回,只见明川从外头走了进来,笑道:“三殿下果然在这儿,陛下召你过去呢!”李旦见是找自己,便笑问道:“父皇召我怎么叫你来?又为的是什么事?” 明川笑道:“陛下在我们娘娘那儿呢!到处找不见殿下,所以叫奴婢来公主这儿瞧瞧。连五殿下也在,殿下去了就知道了。”说着,拉着李旦就要走。李旦没奈何,只得和她去了。 织敏笑道:“平时也没什么要紧事,怎么他一来咱们这儿就被叫了去?”织慧也不明就里,只是笑道:“别是叫去挨训吧?”织敏笑道:“哪能呢?又不是老五老六,三哥可是父皇的得意之子。” 一时,内侍端了茶来,织敏便笑道:“就搁那儿吧,一会儿还得回来的。”说着,只管拿眼乜沈嫄。沈嫄嗔怪似的瞪了她一眼,笑着抿嘴撇过脸去。织慧不明白,只问织敏:“姐姐怎么知道三哥一定回来?”织敏被她缠不过,便笑了:“他来了正事还没说,就被人拉走了,能不再回来么?” 过了半日,李旦果然回来了,坐下来拿过茶猛地就一通灌,默了将茶杯搁在一旁,只是沉默着不说话。织越已经被奶妈带到德妃处吃饭了,织敏和织慧见他不说话,便问他:“三哥,可是出什么事了?”沈嫄正站在珠帘下嘱咐宫人,这时也噤了声,侧耳细听着。 李旦怔了片刻,却笑了:“没事儿,跑得累了。” 织敏便笑问他:“哥哥吃饭了么?”李旦摇了摇头。织敏笑道:“这很好。瑞珍,叫他们摆饭进来,我们兄妹三个今儿一处吃。”又对沈嫄招手,笑道:“阿嫄,你也来。” 因而坐在一处吃了饭。座间李旦起初不说话,架不住两个妹妹一左一右,软语娇嗔着的哄着,便也眉开眼笑,说起南方的风土人情来。等吃了饭,用过茶,李旦便起身要走。织敏笑道:“阿嫄,我不起来了,你替我送送。” 沈嫄应了,穿了外衣陪着李旦出去了。走了一会儿,沈嫄侧头笑道:“再不说话,一会儿可就出去了。”李旦闻言,顿住脚拉她手,沈嫄因见有几个宫人守在假山前,便不动声色的躲开了。李旦也不在乎,只问她:“咱们说好出去,你怎么总没空?这些日子在忙什么?” “这几天可真忙,陛下不是说要庆贺战功么?两位老王爷得了旨意,都带着家眷入京了。不仅贵妃娘娘要赏赐下许多,就连咱们公主,也多了许多见面应酬。”沈嫄说着怔了怔,笑道,“旁人都忙,怎么就你清闲?连风声也没听到?” 李旦因笑道:“我装病躲起来了。我又何曾没有听说,只是没往那上面想罢了。” 沈嫄见他领子翻了进去,便伸手替他理了理。李旦想了起来,从怀中取出那枚香囊递给沈嫄看,低声同她笑道:“你瞧,我爱的跟什么似的!”沈嫄托起那枚香囊,仔细一看,见佩戴得十分仔细,也笑了,低声说道:“什么爱物,值得你这么上心?明儿得空,我做一匣子给你!” 李旦把香囊往怀里藏了,笑道:“我可记下了,明儿你要后悔,我可是不认的!”沈嫄低了头,轻轻啐了他一口,也笑了,掩唇一笑,方问道:“陛下找你去,究竟为的是什么?你也别拿假话哄我,我是不信的。” 李旦笑了笑:“你也太聪明了些,什么都瞒不过你!”说着,敛了笑,拉着沈嫄到回廊下面对面的坐了,取出扇子来扇了两下。沈嫄会意,回首让跟着的青姬可依退后几步。过了一会儿,李旦叹口气笑道:“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不过是小孩子嘴馋眼热,别人有的,他也想要罢了。”说罢,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 原来李燚叫他去,乃是李昀在前求他父皇,笑道:“父皇说要赏给儿臣一个伴读,虽说前些日子提过柳家的柳荣,但我最近看上了一个,请父皇一个恩典吧!”李燚便问他是哪一个,李昀笑道:“先请三哥来再议也不迟。”于是便把李旦找了过来,说明缘由。李旦便笑了:“五弟难得自己想要读书,不知道看上的是谁?” 李昀只管笑,半晌说道:“只怕三哥舍不得。” 李旦笑道:“你先说出来我听听,不过是个名字罢了。” 李昀笑了笑:“程文。”他把名字一说出来,李旦倒是愣住了,他原想着自己结交了不少世家子弟,或许有一两个合了李昀的意也未可知,没想到却是程文。虽说程文跟着他的日子尚短,但说不出来的投眼缘,又兼着韩珣外头做官去了,李旦身边一直没有合适的陪伴,才带了程文回来。李昀见李旦不说话,便掩口轻笑起来:“三哥果然舍不得了。” 李燚只是皱眉:“程文?哪个程文?” 李旦便把程文的出身说了。李燚听了不大喜欢,只说道:“既是前朝余孽留下的人,不用也罢。老五也是,长安里这么多青年才俊,哪个不能陪你读书上进?” 季贵妃坐在李燚身边,本是一言不发看着他们父子兄弟说话的,这时候看皇帝有些不高兴了,才笑了笑说道:“昀儿,既然那人出身不大好,不用也就罢了。再说是你三哥带回来的人,你是做弟弟的,怎么能和你三哥抢呢?” 李昀便拿眼斜乜李旦,似笑非笑,若即若离。李旦被他看得有些不痛快了,索性正要把程文让给他时,李昀突然眯眼一笑,拱手对李旦一揖说道:“是了,是小弟无礼,提了这个不着边际的要求,还请三哥海涵。至于那个程文,弟弟原不过是开个玩笑,三哥既然喜欢,自己留着就是了。”李燚听了也就罢了,嘱咐了李旦几句,就让他走了。 李旦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和沈嫄说了,有些烦躁道:“不过是个伴读,开始我就不该和他纠缠,直接给了老五就是了。平白添了那么多口舌!” 沈嫄闻言,心里暗暗一沉,思虑道:这个五皇子,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平白闹了这么一出,只怕安的不是好心。因此想到一个主意,只装作玩笑,说道:“既然如此,你也不必要那程文了,给我就是了。”李旦挑眉笑道:“你要他?”沈嫄说道:“也不是我自个儿要。我父亲母亲一直想请个西席先生来教我二妹三妹读书。听你的言语,这程文倒是个腼腆斯文的人,又胜在年轻,到底比那些七老八十的老头儿看着顺眼些,我想两个妹妹看了也会高兴。再说,我带了去,不省去你们兄弟许多烦难么?” 李旦想了想,颔首笑道:“那你就带他去吧,这下倒也清净了。” 晚上沈嫄叫可依回去告知了父母,得了准信,第二日午后,请假回家,竟然等到李旦亲自带了程文前来。沈覆又惊又喜,整理衣冠,和沈琰一起将李旦迎到正厅上坐。 沈覆笑道:“殿下厚爱,臣本已十分惭愧,如今又蒙殿下亲临,臣何以克当呢?” 李旦连忙携了他一处坐下,拱手笑道:“国公如此,叫我如何自容呢?我不请自来,打扰了国公的休息,还请国公见谅。”沈覆连连称不敢,又让人请夫人和小姐来。李旦因问道:“郑国夫人近日可好?三位小姐可好?” 沈覆亲自端了侍女奉上的茶,送到李旦手前,笑道:“承蒙殿下记挂,内子与小女都很好。”又笑道:“这是蒙顶石花,殿下尝一尝可喜欢?” 李旦接过茶碗吹了一吹,见茶面碧青,微微泛着些许淡黄色,茶汤清澈,十分可爱,便趁热尝了一口,果觉浓香清爽,不由的又抿了一口,又觉回味甘甜,更添了喜爱。沈覆见他喜欢,立即叫人包了两包出来,笑道:“这还是德妃娘娘赏下的,殿下既然喜欢,就请拿去吧。”李旦也不推脱,含笑称谢,让书枫接过收下了。 他端着茶碗笑道:“这茶很好,不知有什么来历么?” 沈覆笑道:“有的。相传西汉甘露道人‘携灵茗之种,植于五峰之中’,茶树‘高不盈尺,不生不灭,迥异寻常’。久饮此茶,得益脾胃,还可延年益寿呢!” 李旦颔首称妙。 一时万夫人携三女在侍从的拥簇下款款而来。李旦迎了上去,微微欠一欠身,笑道:“夫人近日可好?”眼见得万夫人要跪下去行礼,立即伸手搀住了。倒是沈嫄沈婞沈姝姐妹齐齐的给他行了礼。 只见三姐妹皆穿一色的薄纱软烟群,只一十一二岁大小的姑娘梳着双鬟头,乍一看是笑吟吟的,仔细一看,却见她天生一副笑脸,眉眼间却没有什么笑意,冷冰冰的神色,瞧着很是孤傲不俗。李旦便知她是沈嫄的幼妹,因问姓名年龄。沈嫄便在沈姝背上轻轻拍了一下,沈姝才缓缓回答了,声音虽然稚嫩,但清冷如山涧之泉,不可狎昵。 分定座次,因问先生何在。 书枫听问,连忙和戴胜荣耳语两句,戴胜荣会意,上前笑道:“回老爷,先生正在别室小坐。”沈覆便吩咐请进来叙话。戴胜荣应了,不一会儿,果领着程文进来。 那程文一进屋,便拜了下去,口中自称学生程文上拜国公老师大人。他说的好笑,别人还好,沈婞先噗嗤一笑,但见兄姐都以眉眼示意,连忙掩了笑去。 沈覆起身下座,亲自搀扶起他,边问他祖籍表字年龄,边打量他眉眼形容。姐妹二人亦以扇半遮面容,暗地里打量他。但见一个面色泛红,白白净净,不算太高的年轻后生,羞羞答答的半低着头,轻声细语的说话,形态举止类同女儿,不由地都笑了。 沈覆看了程文,暗自思量道:若是请个上了年纪的,只会说些之乎者也的把女孩子们给教迂了,到底不好。若是请个油嘴滑舌的,把姑娘们给带上了歧路,更是罪过。这个程文虽然斯文腼腆的过分了一二,到底不怕他生出事来,又是大姑娘的意思,更好些。于是拉着程文向李旦笑道:“多谢殿下的美意,仲采先生一表人才,我看着很是喜欢。” 李旦便笑道:“国公喜欢就好,但不知两位小姐意下如何?” 沈婞见他突然看向自己,不由的愣了一愣,展颜一笑,说道:“自然唯父母之命是耳。”李旦又看向沈姝,但见沈姝双眉一蹙,睁大着一双秋水清波眼,把程文上上下下仔细考量了一番,忽的发出一声短促的嘘声,随即扭过脸去,一丝鄙夷冷淡之色在脸上一闪而过,紧紧抿着双唇不说话。李旦便知她有些看不上程文扭扭捏捏的样子。 万夫人亦是看得真切,忽然笑了:“殿下亲厚,割爱于我沈家,妾与国公不甚感激。留下程先生,择一个好日子摆席拜师,到时候请殿下务必赏光。”于是吩咐可心去取黄历来瞧。 可心领命去了,一时取了历书来,翻了翻,念道:“六月十六,成,诸事可办。”万夫人笑道:“六月十六,即是后天,那就后天吧!到时候请殿下也来玩上一日。” 沈覆附和道:“就请程先生暂在府上小住几日,等拜师过后,另辟院落与先生居住。先生不知可否?”程文红霞满面,只称不敢。 又坐一刻,闲话了一番,李旦便要告辞。沈嫄将他送至二门,李旦请她借两步于梧桐树下说话。沈嫄跟他走到一旁树下,先笑道:“多谢你割爱了,只是程文来我家坐馆教书,谁跟着你呢?” 李旦笑道:“你我之间何必称谢?他去了,难道没有别人来?我没什么,只求你心里喜欢就好。”顿了一顿,笑道:“后天我来,你还在家么?” 沈嫄摇一摇头:“不知道,到时候看公主的意思。” 李旦笑道:“只怕敏儿要跟着你来。”又压低了声问她:“前些日子说出去,你一直不得空,忙完了这阵子,你可有闲暇?”沈嫄刚要回答,见父兄都在二门前立着等候李旦,便摇一摇手,示意他以后再说,只扬声说道:“你去吧。我不送了,让父亲哥哥送你出去吧!”说着,礼了一礼,后退了两步。 李旦只得冲她笑了笑,随即跟着沈覆沈琰出去了。 后日申时,沈覆和沈琰各自退却酒席宴请回来,只邀李旦一人前来。万夫人早已派了人去问沈嫄回来不,织敏果然撺掇着沈嫄一起去,等到沈覆沈琰回来,沈嫄已和织敏在正厅里和万夫人说话了。沈覆沈琰便要给织敏行礼,织敏连忙跳下座来,笑道:“国公快不要如此了,否则我再不敢坐了。” 又过一盏茶的功夫,李旦也到了,玉带锦袍,看着很是精神高兴。互相见过了礼,又分座位。沈覆便让程文居于上座受拜。程文不敢,连连的拱手摇头,脚下直往后退去。沈琰在一旁笑道:“仲采贤弟,今日是你收徒,你为先生,自然应该上座受拜才是。还是不要推脱了。” 程文却摇头讷声说道:“秦王与国公老师在上,又有崇美兄在侧,某焉敢端居高位?” 李旦因跟他一处过了两个多月,知道他的脾气秉性,便拉了他说道:“说你知礼,你却太拘礼!难道要我们都出去,你才肯坐下不成?”说着,回过脸去只管对沈覆说道:“国公,咱们都出去吧,省得叫程先生不自在!” 程文一听,连忙拉住李旦,作揖说道:“殿下如此,某无地自容了。” 沈覆见机,不由分说拉了他上座,又请秦王与公主东侧坐,自己则与夫人西侧坐。沈嫄则立于织敏身后。外头的妈子将早就准备好的束脩递到门口一个姨娘手中,那姨娘接了,送到沈婞的侍女兰娣手上,兰娣接过,分一份到春华手中,二人并肩走过去跪下,双手奉上束脩。沈覆便道:“请小姐来拜。” 沈婞和沈姝早就在屏风后面等候了,见唤,便携手走了出来。侍女拿过软垫放在地上,姐妹二人依言跪下磕头。程文一见她二人跪下,唬得就要站起来,却听李旦轻咳一声,这才坐了回去,有些不知所措。顿了片刻,说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二位小姐虽以我为西席,万望日后勤勉恭谨,共同切磋。” 兰娣和春华又将两盏茶端给沈婞和沈姝。姐妹二人接过,沈婞在前,沈姝在后,依次向程文敬茶,口内说道:“女弟子沈婞,敬遵先生教诲。”程文喝了茶,便算完了。 因是女学生拜师,所以简单了许多。拜师之后,便摆下宴席,一是谢过李旦的推荐,二是为程文做馆庆贺。织敏瞧过了热闹要回去,沈覆便挽留。织敏笑道:“国公不要见怪,出来的时候,母妃再三叮嘱要早些回去,如今已是迟了。就让三哥和国公畅饮几杯吧!”沈嫄也笑道:“父亲不必留了,我们得早些回去,免得贵妃娘娘挂心。” 沈覆这才罢了,将公主亲自送上轿辇,目送着去远了,这才转回不提。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1章 暗情愫玉霞初识君 意绵绵李五探锦绣 话说自从李昭凯旋,高祖皇帝李燚龙心大悦,决定要举行盛宴庆贺,便把此间事宜交给了二子李旭操办。那李旭本就兼着户部的差事,如今又要忙碌宴会之事,一时间焦头烂额,恨不得一身生出三头六臂,一日多得十二时辰。只是他身体一直不太好,况且天热难当,不想中了暑热,发了旧疾,不得已,只好请三王李旦和四王李旸帮忙。只是那李旦自从南方回来,已接管了礼部,起初还可,越往后越发忙了起来,又兼着韩五女出阁的日子更加临近了,他也没了清闲。 唯有李旸尚未成年,虽然加封为王,但首要任务仍是读书学习,便是他的时间最多。李旭便请他来病榻前,拉着弟弟的手叹息道:“所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如今做哥哥的惭愧,唯有倚仗四弟的贤明了。” 李旸哪里禁得起这种话,哽咽着回道:“二哥这么说,小弟无地自容了。二哥的事就是小弟的事,小弟自当竭尽全力,为二哥分忧。还请二哥宽心养病才是。”于是揽过许多事情,只当是自己的分内事,竭尽全力的做了起来。 他原就是个不做便罢,要做便求尽善的恭肃之人,如今为他兄长分劳分忧,愈发求精起来。奉旨办宴的臣工,许多只当他年少好骗,或是偷懒,或是暗贪,谁知李旸摁住不发作,积到一处,发了一通雷霆大怒,上奏皇帝,革职查办了一批贪腐没有实干的官僚,震慑的朝野皆知了齐王乃是个丁是丁卯是卯的严苛无私之辈,只得更加小心恭敬的伺候,也有不少清廉能干的官员,本来苦于阿谀奉承之辈的欺压,现在都纷纷投奔了李旸门下,一时间齐王府门庭若市,十分热闹。而他主管之事,经过一轮撤换,竟更加快速有效了。 这一日李旸和几个回事的官员一处随便吃了午饭,光禄寺卿秦鸥亲自带了曲乐册目来给李旸过目,李旸将他请入书房,笑道:“大热的天,大人怎么亲自来了?叫人送来就是了。” 秦鸥笑道:“齐王殿下日夜辛苦尚且不说,臣下们怎么好意思偷懒?再者,有许多事情,微臣担心他们说不清楚,所以还是自己走一趟放心。” 书房里在座的几个官员,有些就是光禄寺的下属,还有一些虽不隶属光禄寺,但也都居于秦鸥之下,便纷纷起身向秦鸥问好。秦鸥也没有架子,一一的向他们也问了好,从袖中取出册子递给李旸。李旸随手递给未央笑道:“你来念。” 未央接过,念了起来:“歌有《鱼丽》、《湛露》、《宾之初筵》。舞有《庆善》、《光圣乐》。”念完,卷好单册又交还给了秦鸥。 李旸扬眉一愣:“只有这些么?” 秦鸥点头:“还有修复了半卷的《秦王破阵乐》。” “这个我知道,是三哥在修补。”李旸摇头,“只得半卷,并不能用。二哥和三哥的意思都是留到父皇寿诞再用。”他看向秦鸥:“就没有可再用的么?若只有这些,未免太过单薄。” 秦鸥叹道:“就连《光圣》一舞,也是教坊舞姬向白、曲两位新学的。歌倒也容易,无非是歌颂战功太平的。只是舞蹈难办,一是编排,二是学习。”他说着,徘徊着顿了顿说道:“微臣和下属们商量的是,除了这些正经雅乐,连胡旋、龟兹、婆罗门,都是可以跳的。陛下虽说此次是庆功宴,但也是君臣同乐的宴会,若有这些,倒也添了许多活泼。” “可告诉二哥了?” “韩王说知道了,让齐王殿下看着办。” 李旸听了,沉吟起来。秦鸥在他身后跟着回来踱了两步,见他一时难以决断,便向侍立在一旁的柳未央使了个眼色,未央会意,跟过去和李旸并肩走了两步,凑到李旸耳畔说了两句,李旸边听边点了点头,便驻足向秦鸥笑道:“既然你们都议定了,就按你们说的去办吧!务必要操办得热热闹闹的才好。” 秦鸥称是,又说道:“微臣想,金陵教坊的白玉霞原是燕王大殿下带回来的,殿下带此女回来,就是因为此女师从前朝的宫廷乐师,懂得许多宫廷礼乐。若是能请她在宴会上作舞,岂不更添风雅?” 李旸颔首:“是个好主意。你去请她就是了。” 秦鸥便笑道:“微臣早已去过了,只是那个白玉霞委实自视甚高,臣连她的面都没有见到,只推说没空。” 李旸也笑了,边笑边叹,说道:“玫瑰从来都有刺,佳人自古都有些脾气。你受点委屈也不算什么,不要往心里去。”秦鸥称不会。李旸便笑道:“我曾会过她一面,她既不肯领你的情,不如我亲自走一趟,也博一个风雅的美名。” 秦鸥附和笑道:“是。若是殿下亲往,自然没有不成的。” 于是李旸果真下帖给白玉霞,傍晚便有回帖,请他前往住处叙话。李旸便换上一件白色长衫,外套一件翠绿色的瑞锦文饰半臂,又让未央也换了轻便衣裳,两个人也不带仆从,也不坐车,悄悄的从王府侧门溜了出去,悠悠闲闲的往白玉霞的住处去。 那白玉霞自从上了长安,李昭便依照约定,给她置办住处,问及她的心意,白玉霞称自己喜欢热闹,愿意住在热闹的地方。又兼曲若华也未曾住进□□,李昭便和李旦分别在西市附近置办了两间相邻的房子,白、曲二人住进去之后,慕名而来的公子王孙、富商大贾,甚至番邦使臣,不胜枚举,日日笙歌,热闹非常。只是曲若华脱了籍,虽还和白玉霞一处作伴,但并不傅粉施脂,也不见客应酬,整日只闭门静坐,偶尔传出一两张字画来买,一张竟能卖出天价来。 李旸和未央晃晃悠悠,先路过了曲若华的住处,果见大门紧闭,静悄悄的一丝声响都听不见,只是隐隐可见院内的银杏树生得高大挺拔,叶子尚是青绿的。李旸在门口停下脚步来凝视了一番那几棵峻拔的银杏树,叹息道:“可敬,可叹。” 未央亦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也叹一口气,却伸出两根手指头笑道:“我再补上‘二可’——可怜、可爱!” 李旸怔了怔,拍一拍未央,打趣笑道:“你若果真爱她,我替你向三哥求了她来,可好?” 未央笑着反问:“何苦取笑我?我若真说好,你还真去不成?” 李旸逼上一步,追问:“你果真喜欢她?”未央只是不说话,李旸脸上便不好看了。未央见他绷着张脸,便笑问:“生气了?”李旸不答,也没有反应。未央便大笑起来,说道:“你取笑别人的人,怎么反倒先恼了?我逗你的!我连那曲娘子的面容都没见过,谈什么爱不爱的呢?”说着,推了一把李旸,越过他去,兀自自己往前走。 李旸在原地僵持片刻,自己也不好意思了,追上未央,也不解释,走了两步,两人化作一阵大笑,互相勾了肩膀,你挤我,我推你,说说笑笑的往前边白玉霞家走。 只见白家娘子门口栓了好几匹高头大马,还有一顶四面宽敞的香木马车。李旸暗忖道:我原下帖给她,告诉她我要来,怎么还有别人?又听远远传来乐声和笑声,又想道:只怕还有两脚走来的,里头那么多人,我现在进去,不知好也不好? 守门的两个小厮看见他二人,忙不迭的丢了手里的吃食,赔笑迎上去,见他们穿戴不俗,只是连连的问好。李旸便从袖中取出回帖递给小厮,问道:“你家娘子呢?” 小厮接过回帖笼在袖里,说道:“娘子在里头呢!大爷既是娘子的客人,只管往里面去就是了!”说着,又殷勤万分的来给李旸领路。 只见一路上,青翠环绕,五颜六色的鲜花开得放眼皆是,一处鲜花开得最多最艳的,架了一座秋千,秋千上还曳迤着一条粉色的烟纱披帛,暖香从四面八方扑鼻而来。 小厮将他二人迎到一处竹子搭成的厢房前,就听笑语晏晏,叽叽喳喳的几十色声音,杂糅在一起,很是热闹。李旸率先掀了门帘进去,还未及站定,冷香袭来,便被一人扑了个满怀,连连的后退两步,不妨跌坐在了地上。 屋里的人都大笑起来。 李旸撑起身,只见一个二八左右的佳人,碧波秋横,噙着满满的笑,伏在自己身上,软若无骨,轻如飞燕。他年轻姣好的面皮骤然就红了。 白玉霞轻笑一声:“呀,是李四郎啊!”她伸出一根水葱似的手指在李旸的鼻尖轻轻拧了一下,又放声笑了起来。旁人这时已经看清了是齐王李旸,都敛了笑不做声了。未央轻咳一声,掩饰着笑意,伸出手来要去扶白玉霞,谁知白玉霞并不理会未央,只是轻巧的翻了个身,从李旸身上翻了下来。 李旸得便站了起来,定定的看了一会儿白玉霞,见她婉媚十分,一时也舍不得怪罪了,亲自将她搀了起来。 白玉霞刚一站起来,随即软软娇娇的往李旸身上一靠,大笑道:“你们为什么都不唱了?快唱啊!”一屋子的人都还没回过神来,就听一声清脆响亮的弦声,李旸旋即循声望去,只见一人背对着他,抱着一面月琴,正和身边一个簪红花的伎子抛眼色,背影看着十分眼熟。 那人只觉有人看他,转过头来。那人天生一双似醉非醉,有情胜无情的桃花眼,不是五皇子李昀又是哪一个?他大敞着外衣,盘腿而坐,怀中不端不正抱着一面红檀木的月琴,十分的随性放荡。李昀抱着月琴,也不起身,又把那琴弦拨得铮铮响,便和着琴声,懒洋洋的笑唤了一声:“嗳呦,这不是四哥么?怎么竟在这儿遇上了?” 众伎一听是齐王,不由的吃惊好奇起来。那李旸素来是个不近风月的,众伎子隶属宫廷教坊的虽多,见过他的却难得一二,只有座中如教坊鼓手许钟绛,琴师陆翊委,笛手萧仙还曾与他有过几面之缘,纷纷的放下手中的乐器,起身向他问好。 李旸笑问:“你们在排演什么呢?” 陆翊委赔笑答道:“臣工们受秦王殿下的委托,正在排练《桃夭》一曲。” “哦,桃夭?” “是。□□上寄居的韩五小姐大婚在即,殿下便委托臣下们排演桃夭,以备大婚之日吹奏歌唱。”陆翊委笑道,“殿下说,当十里长街,皆耳闻而贺之。” 李旸却摇头笑叹道:“太过了,我还听说三哥要亲自送去,未免太过了。要知道,柳英可是二婚,那韩家也不是世宦之家,这么一来,未免会惹人非议。” 李昀闻言,突然的嗤笑一声,不以为然的挑眉取笑道:“四哥可真是个爱操闲心的人!三哥乃是父皇爱子,他愿意器重谁,旁人难道还敢说三道四不成?二婚又如何?能配得称心如意的佳人就该庆贺,难道还要藏着掖着不成?” 李旸蹙眉瞪向李昀,却被白玉霞一个转身挡住了二人。白玉霞从一旁取过乐谱,双手奉到李旸面前,嫣然笑道:“听说齐王也是个精通音律的妙人,您瞧瞧,我们改的《桃夭》好不好?” 李旸下意识便接了过来,起初还不以为意,看了一行,便来了兴致,竟来回往复又连连看了两遍,果觉更加欢快热闹,也想听一听来。 玉霞看在眼里,便悄悄的示意众伎与乐师合奏起来。 但听得有百鸟齐贺,群花相迎,恍见百里途中有数百小童身穿吉服,边跳边唱,热闹非常。 未央一旁听了,不由的连连赞叹:“要是殿下大婚之日,也用此乐,必当福泽延绵,百年不绝啊!” 李旸只微微一笑,轻扇着扇子不说话。 玉霞适时笑问:“殿下,您只说改得好不好?” 李旸颔首:“很不错!” 玉霞便指一指李昀,俏生生的笑道:“是他改的呢!” 李旸轻笑一声,却沉声说道:“老五惯会在这种事上下功夫,若是改日能做得一篇好谏文,那才真是稀奇事呢!” 他此话一出,众人都住了乐声,屏息不敢说话。李昀却不在乎,笑着拉了玉霞的手,仰头笑道:“玉霞,我的好姐姐!何苦逼他夸我?我最知道我这个哥哥,要他训我,保管能有十车不重样的新鲜话来,可要他夸我,怕是比登天还难吶!” 一时连白玉霞也语塞了,只是含笑扑扇不语。 未央轻扯一扯李旸的衣襟,附耳轻语:“殿下,别忘了此行是做何来的。” 李旸方才把目光他兄弟身上挪开,向白玉霞笑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白玉霞会意,俯下身去在李昀耳边如是嘱咐了几句,便直起身朝众人笑道:“你们尽兴玩就是了,我和齐王殿下出去有点事。”说着,拢一拢有些散乱的鬓发,招手示意一个娘姨跟上,随挽了李旸的胳膊款款出了门。 刚出门,屋外的余热便扑了过来,火辣辣的。白玉霞举起扇子遮住太阳,啧舌笑道:“嗳呦,都傍晚了,这太阳还这么毒!”未央笑道:“娘子的屋里倒是凉爽便宜。” 白玉霞指一指屋子后头,笑道:“那里有机关呢!”于是拉着李、柳二人绕到屋后,只见屋后有一圆形的池塘,池塘上架了一座风车似的器械,不住的将水卷起落下,引来阵阵含着水汽的凉意,顺风扑入屋内。 “怎么样?有点意思吧?”玉霞含笑问道。 李旸和未央看了都很赞叹,笑道:“果然是个纳凉的好主意。” 玉霞掩唇一笑,说道:“故而我这屋子特别凉快,他们有事没事都爱来我这儿玩。所以今天虽然给殿下回帖在先,可毕竟来者是客,没有将人赶出去的道理,您说是不是?” 李旸温和一笑:“自然。我并没有怪罪娘子。” 白玉霞引着他从池塘上修葺的白石桥上过,走入池塘中央的亭子中,亭子西面栽满了荷花,一面有水汽凉风袭来,一面有荷花迎风摇曳,十分的动人可爱。这户人家原是一个富贾的宅子,那富贾死后,家道中落,子孙只好变卖了这间宅子。正好李昭将它买下,送给了白玉霞。 白玉霞请李旸和未央水边的石凳上坐下,李旸便向她说明来意。白玉霞颔首笑道:“先前秦大人派人来说过,因我身上不好,便推脱了,没想到竟让殿下亲临贱地,妾身无以为报,自当应承。只是还有一个请求,恳请殿下恩准。” 娘姨送来冰镇过的果茶,白玉霞接过一盏先奉于李旸,后奉于未央。李旸接过,托在手中,但觉凉意透过茶盏浸入肌肤中,非常舒适愉快,便笑问道:“娘子有什么请求,但说无妨。” 玉霞也端了一盏在手,微笑道:“常听人说殿下是个谦和温吞的君子,最懂清净恬淡之道。妾身近日内省修行,颇觉不足,想向殿下请教一二。” 李旸听了,很是高兴,笑道:“难得你有这份心,我自然愿意。指教谈不上,咱们也算是互相切磋吧!”他沉吟片刻,随即笑道:“不如这样,后天我得空,请娘子到我府上,我请娘子品茶。如何?” 玉霞见他允诺,也很高兴,笑道:“君子饮茶之道,妾身不过是耳闻,不想如今也有幸一观!如此,就多谢殿下了!”既然约定了日期,又在一起拿地方人俗说笑了一会儿,点了灯烛玩赏了夜色中的荷塘,这才分别。 先说那李昀自从见了姜家小女锦绣,便像有了瘾,每每的找一些由头借口去玩,后来柔妃和家里人也习以为常了,李昀去的便更勤了些。 这日晚上从白玉霞家里出来,和各乐师告了别,也不想回宫从,便顺脚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上。□□门口掌着灯,门还未关,守门的几个小厮正在门口树下吃饭,见了李昀都笑道:“五殿下来了,小的去通报。”说着,却都不起身。 李昀笑骂道:“猴崽子们!你们做些表面文章给谁看?都吃着吧!”说着,顺手敲了敲眼前一个小厮的脑袋,大步就走了进去。 他驾轻熟路的先往李旦的书房去,路上先遇上了九歌,因都认识,便停下来说话。李昀见九歌仍穿着素服,眉眼中神情萧条冷清,不由的笑叹道:“姑姑,你可真不容易!” 九歌笑了:“五殿下这个‘不容易’从何说起?” 李昀也不解释,只说道:“我三哥呢?在书房不?” 九歌摇头:“宫里德妃娘娘身上不好,殿下陪着大殿下进宫问安去了。后来被大公主请了去,就留下来吃晚饭了。” “大姐倒是好兴致。”李昀轻哼一声,似笑非笑的笑了一声,又追问,“那锦绣呢?” 九歌恍然大悟,叹道:“殿下只管说是来看锦绣姑娘的,谁还笑话你不成?”又见李昀只是嘿嘿的笑,便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一下,说道:“锦绣姑娘才和柔娘娘一起吃了饭,回屋去了。奴婢陪殿下去吧!” 便将手中的东西交给跟着的小丫鬟,吩咐了一番,果然领着李昀往回走。 自从韩五待嫁搬了出去和她嫂子一处住,双宝也从□□搬了出去,和她从洛阳来的妹妹双玉一起到教坊落了脚,那锦绣便过得委实寂寞无聊了许多。 李昀只管往她屋里去,只当她一个人无聊得很,自己是陪她解闷去的,谁知到了门口,忽然看见两个眼生的丫鬟守着门,便多看了她两人一眼,瞧得那两个年轻女孩猛地脸红了起来,都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九歌看得真,抿嘴笑了一下,说道:“殿下既然到了,奴婢就先退下了。” 李昀连忙笑道:“烦劳姐姐替我在柔嫂子跟前说一声,就说老五来了,请姐姐代我问她好。” 九歌领了话,转身去了。 这时,适逢燕吉从里头出来,抬头看见李昀,欣喜道:“殿下来了,快进去吧!”李昀笑问她:“你们姑娘还好吗?”燕吉悄悄指一指帘内,压低声笑道:“凤鸾姑娘在里头和咱们姑娘说话呢!您听听!” 李昀便凑到珠帘底下侧耳听了听,果然听见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莺语般的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便直起身笑道:“不要紧,我去了就好了。” 燕吉玩笑道:“辛苦殿下了,我去给殿下倒杯温水。” 李昀连忙笑道:“要冰的!” 于是一个往外走,一个往里头走。李昀掀起帘子,果然看见锦绣和凤鸾面对面的坐在床上,中间搁着一张曲足案,案上摆着下了半盘的棋面。锦绣才洗了头,松松的侧绾着髻子,穿着家常的藕荷色衣裳,盘着腿坐在床上,手中执着一柄美人团扇,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 凤鸾坐在她对面,绾着凌云髻,面上施着浓浓的梅花妆,一身的绫罗,拉着锦绣的手,眉飞色舞的说个不停。 李昀轻咳一声,笑道:“哟!你们姐妹俩说什么呢?” 凤鸾扭头一看,认出是李昀,又惊又喜,连忙起身笑道:“五殿下来了?怎么也没人通报?”忙又转身向锦绣:“我的好妹妹,我说你这儿也太没个正形了,下人们如今连殿下来了都不晓得通报了!好歹你也该上上心不是?” 锦绣等她一口气说完,才盈盈笑道:“他常来,我的丫头们瞧着他都不理他,嫌他烦呢!” 李昀边笑边朝她走过去,边说道:“你怎么总爱编排我?你几时瞧见她们嫌弃我了?”正好燕吉拿了个茶盘托了三盅冰镇过的凉茶来,还透着丝丝的凉气。李昀忙拉住燕吉的手笑问道:“好姐姐,你说说,你怎么就嫌弃我了?” 燕吉啐了他一口,笑道:“殿下胡说些什么呢!咱们做奴婢的,几时说出过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的?我可要恼了,姑娘可得替我说说理呢!” 李昀忙笑:“是你家姑娘说的呢!你找她评理?” 锦绣只是微笑,侧着头凝视着李昀不说话。李昀便笑嘻嘻的挨着她坐了下来,凑过去看她的棋盘。 凤鸾冷眼看着,见他三人亲密得若无旁人,便知李昀时常来看锦绣,只有自己不知道罢了,一时间心里很是吃味,便忙嫣然笑道:“殿下,我在和妹子说热闹事呢!” “什么热闹事?” 凤鸾见问,连忙将自己受邀前往陈王府邸赴宴的事一股脑详详细细的说了出来。原来这陈王乃是李燚的胞弟李煊的封号,奉召带着家小从封地来长安小住,参加庆贺宴,只留了长子李弘在封地守家理事。那陈王妃是个爱热闹的,便常常的请了族里女眷来听曲玩笑,凤鸾因是先皇后的外甥女、秦王的表妹,也时常受邀前往。锦绣虽也受邀,但她素来喜静,又兼天热,只去过头一次,之后便都推说病了没去。 李昀故意逗她:“哦,我弨哥也来了?他怎么样?” 他不提也罢,一提到李弨,凤鸾立即精神了起来,笑道:“二公子真是个妙人,不仅文墨上极通,就连骑射,也不逊于勇武之将啊!”这李弨乃是陈王的次子,亦出自陈王妃,生得俊秀可爱,被陈王妃宝贝似的养在手心中,如今快二十了,还没有娶亲,多少人想攀这门亲事,奈何王妃看的紧,力求要一个门第长相兼得的女子才可。 凤鸾一见那李弨,立即动了心思。李弨见她生得漂亮,也爱搭理她两句,一来二往,凤鸾便一颗心都扑在了李弨身上,恨不能立即为他死了。 锦绣见她神情间活络的厉害,隐隐的担忧起来,可碍于凤鸾一团欢喜不好说,只有微笑着听下去。凤鸾把李弨夸了一通,讲得仿佛天上地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好人来了似的。待她讲累了,锦绣适时地将茶推到她手边,凤鸾顺手端起来喝了一口,放下还待再说,燕吉走到她贴身婢女月娘身边附耳说了两句,月娘闻听,又凑到她小姐耳边如是说了一句。凤鸾听了,喜上眉梢,随即起身就要回去。 锦绣忙问道:“好姐姐,出什么事了?” 凤鸾应付着笑道:“没出什么事。”说罢,拉着月娘的手,一阵风去了。 锦绣看着她风风火火的去了,不由的叹了口气,身子往后一倒,软软靠在了枕头上。李昀凑到她脸旁,托着脑袋问她:“你唉声叹气的做什么?嫌你姐姐唠叨?” 锦绣瞪了他一眼,别过脸去,半天说道:“倒不是嫌她唠叨。嗳,你说,那位二公子,到底是个什么人品?当真可依托么?我瞧着我姐姐这回可是认真的。” 李昀摇头:“好多年没见过了,谁还知道他什么样?” 锦绣听了,不由的又叹了口气,懒懒的扇着扇子不说话。 李昀一见她泄气,心里也不舒服起来,拿过她手中的扇子,轻轻替她扑扇起来,笑道:“你别难受,明儿我去看看就是了,回头来告诉你,省得你在这儿瞎操心。”说着,从袖管中取出一卷画递到锦绣面前,又笑道:“在袖子里掖了半天,总算找到机会拿出来了,你瞧瞧!” 锦绣连忙坐起来接过,展开一看,是一幅墨梅图,树枝画得苍劲峻拔,十分可见功夫力道,梅花数朵,皆有逆风而开的可爱之姿。锦绣见了很是喜爱,捧在手中笑道:“真好看!你从哪儿寻来的?” 李昀见她喜欢,自己也很高兴,笑道:“这是金陵曲若华的,她擅长画梅,笔法颇有风骨。”他因见锦绣学画还颇有资质,便时常搜罗了名家之作来供她学习观赏,又见曲若华来到长安,便想着法在曲若华处磨了三天。曲若华因见他心诚,便找出一幅心爱的墨梅图来,让他写了一幅斗方来换。人人都知道曲若华红梅画得好,而这幅墨梅图却难得,李昀也是个识货的人,得了来,宝贝似的拿着,立时就到锦绣这儿来,献宝似的献了出去。 锦绣虽没听过曲若华的名字,但也知李昀拿来的都是最好的,心里又喜又忧,喜的是李昀的心思明眼的都看得出,忧的是他二人虽要好但也都没说出口来,倘若日后不能成,之前的种种的,岂不都白白辜负了么? 她一直盯着画,李昀也一直盯着她,忽然见她神色有些说不上来的古怪,连忙问道:“怎么了?想什么呢?” 锦绣摸了摸脸颊,摇头不语。 李昀看了眼夜色,笑道:“你大约是困了。那我走了,你早点休息。” 锦绣点头,轻轻推了他一下,说道:“快走吧,一会儿宫门要落锁了。”李昀走出两步,颇为恋恋不舍的回头,笑道:“明儿我再来看你。”锦绣见他舍不得,便下了床来送他到门口,还要往外送,李昀笑道:“别送了,外头怪热的。” 锦绣点点头:“以后白天就别来了。” 李昀诧异着笑问:“怎么了,你喜欢我晚上来?” 锦绣红了脸,低低啐他一口,也笑了:“你都晒黑了。这几天日头太毒,你也不知道避一避么?” 李昀嘿嘿笑了两声,说道:“也不知怎么了,偏爱听你说我两句。要是换了从前,谁说我也不听的。” 锦绣抿嘴一笑:“别贫嘴了,快走吧!” 就看见九歌从一旁阴影处转了过来,锦绣忙挽住九歌的手,盈盈笑道:“姑姑怎么过来了?是我三哥有什么事么?”九歌笑道:“是柔娘娘不放心五殿下,说殿下要是回去,得派人跟着。要不就在府上住一宿。” 李昀笑道:“柔嫂子太客气了。” 锦绣轻哼一声,也笑了:“你可真是个宝贝凤凰呢!哪里就从我们这儿走丢了?嫂子也太会操心了。”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九歌莞尔一笑,“若五殿下是从旁人家出去,自然不与咱们相干。可如今殿下亲自漏液来探望姑娘,不说柔娘娘,就连姑娘也得担心他的安全不是?” 锦绣不由捂脸抿唇。李昀也嘿嘿笑了两声,对九歌说道:“那我走了,烦劳姑姑派个人送送我吧!”九歌点头:“福生已经在门上等着殿下了。” 李昀转头对锦绣笑笑,暗暗拉了拉她的衣裙,终于大步走了。九歌也对锦绣笑着嘱咐:“时辰不早了,姑娘早点歇息吧!”说罢,跟着李昀去了。 锦绣直目送着他们去远了,才转身回屋,一夜无话。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2章 观茶道各悟己心 谒诸亲晋王托女 且说后日午后,齐王府果然派了车马来接白玉霞。适逢早上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略略扫去了几分暑热。白玉霞高高兴兴的换了一身清淡素雅的衣裳,又找出一卷画来交给娘姨拿着,派小丫鬟去和曲若华说过,便登上马车往齐王府去了。 齐王府虽是才修建的,选的却是前朝宰相霍义安的老宅旧邸。那霍家四世为官,一门忠烈,是出了名的清廉忠诚。可惜嫡孙一辈,如霍元秉、霍元泽,或死或走,皆都没有了音讯。四世之家,就这样流散在战乱之中。 修缮王府的时候,李旸曾派人去看过,回来禀报说:“府邸很素净,以青石砌路,多青瓦青舍。府中亦有湘妃竹、四方竹、箭竹,不下二十多种。亦有一方池塘,只是塘中之物皆不能活,唯有浮萍旺盛。”李旸便留下了那些竹子,又命在池塘中种植荷花。 一进王府内院,便可见依路而植的各色竹子,养得最漂亮的,还是湘妃竹,郁郁葱葱,节骨分明,不密不疏。竹林中亦摆着一张石桌和四把石凳,石桌上摆着一张棋盘和两盒棋子。白玉霞一壁走,一壁看,不由的渐渐着了迷,心里暗想道:天气虽热,此处却极为清爽凉快,想来是竹风的缘故。我常听人说“清贵之家”,却从未见过真正出生清贵之人。燕王勇武有余,斯文却不够。秦王倒是个可亲可爱的人,可惜不是天生贵胄。唯有齐王,风骨皆出自本身,更难得他自矜庄重,处处有礼。 正想着,看见一个少年公子从台阶上走了下来,向她伸手笑道:“玉霞娘子来了,里面请。” 白玉霞盈盈一笑:“未央公子好。”说着,将手搭在未央的手上,跟着他一步步慢慢走上台阶。她抬头一看,只见门上悬着一块匾额,上面写着两个斗大有力的字:甘荼 “‘甘荼’?出自什么典故?” 未央笑道:“娘子不记得了?诗有云:‘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这是齐王殿下的茶室。” 两旁站着的内侍替他们掀起竹帘,走进去一瞧,只见李旸正坐在榻上,对着下了一半的棋局正出神,手中有一下没一下的掂着一枚棋子。 未央轻咳一声,笑道:“殿下,玉霞娘子来了。” 李旸闻言,抬头笑道:“哦,坐吧。” 白玉霞看看未央,未央便让她在榻上李旸的对面坐。玉霞不敢,未央便拉着她走过去,将她引到座上。白玉霞这才腼腆一笑,见李旸穿着雪青色的常服,神色一丝不苟,他身后是堆积如山的书册字画,墙上挂着十家名字名画,古玩玉器,厌多不厌精。白玉霞悄悄看了一番,不由的自惭形秽起来。 李旸不知,只是笑问:“娘子在看什么?” 玉霞忙赔笑道:“妾身在看殿下的这盘棋。” 李旸来了兴致:“这是我们在等你的时候下的。玉霞娘子也会下棋?” 白玉霞低着头,轻笑着摇首:“下得不好。” 李旸笑着对未央叹道:“女子者,擅棋的还是很少呢!”柳未央不由的一笑,说道:“是。不过殿下还记得前几天和嫄姑娘下过一次棋,殿下还输了两个子呢!” 李旸颔首笑叹道:“如沈嫄者,又能几人呢?”说着,让内侍将棋盘原封不动地撤下,又命人端茶具来。 白玉霞趁便,从娘姨手中接过画卷来,双手奉给李旸。李旸接过笑道:“这是什么?”说着,展开画卷一看,只见绢纱上画上一株临水而生的寒梅,苍劲枯枝上数十多鹅黄色的梅花,巍巍颤颤开在凛冽的寒风中,却又显得坚强不屈。梅花边题着一首诗,诗曰: 孤梅偏向水边生,暗香浮动石头城。 任他春兴更夏荣,寂寞雪中听风声。 落款是:华夫人。 玉霞笑道:“这是前年岁末,若华娘子在石头城踏雪寻梅而画的。今天妾身借花献佛了。” 李旸一面颔首,一面对未央笑道:“来,你来看。”柳未央依言凑近,顺着李旸的目光看了过去,叹息一番笑道:“好个有气性的女子!真不简单!” “可怜飘零园外梅,数九寒天独华彩!”李旸也十分的感慨,抬首对玉霞笑道:“多谢娘子割爱了。”卷好画卷交给未央,笑道:“好生收着。” 未央应了,拿着画卷转到内室,旋即回转。 这时内侍已端着茶具鱼贯而入。李旸就他们手中看了看,笑着对未央说道:“你去焚香。”然后招一招手,为首的内侍端着手盆走了过来,李旸笑道:“来,先净手。”说着,率先洗了手,又让玉霞洗手。 紧跟着的内侍端上茶炉、茶笼和镊子。李旸接过镊子,从茶笼中捏出一块茶饼来,对玉霞说道:“先将茶放在炭火上烤。来,你拿着。”玉霞依言接过镊子,凑到茶炉上,就觉手上一暖,李旸的手已从旁伸了过来,握住玉霞的手,翻烤起茶饼来。 玉霞忍不住抬起头,但见李旸眼观鼻、鼻观心,一心一意的正在暖茶饼,不由惭愧的低了头,也专注眼前的活计起来。 如此反复了几次,待有些松软了,李旸拿过一旁的小锤子说道:“把茶敲碎。”自己敲了几下,又递给玉霞试了试。 内侍端来一个方方长长的银器,上方有一个长长的豁口。李旸指着它笑道:“这是茶碾,碾茶用的,敲碎的茶得拿它碾成粉末。”说着,示范了一下。玉霞笑道:“真有趣,让我也试试。”于是从李旸手中接过碾子,也有模有样的做了起来。 “然后要筛茶。” 说着,水已经开了,内侍端了过来,又端过一个金容器和一只小勺子。李旸拿着勺子从中舀了一点点,递给玉霞看了一眼:“得先放点盐,或者薄荷也行。”说着,放入盐,笑道:“水再沸起来,就可以放茶叶了。你来放吧!” 玉霞应了,将茶叶依言倒进开水中。 不一会儿,李旸将茶倒了出来,分出两杯来,一杯递给玉霞,一杯递给未央,笑道:“品茶就是品茶的汤花。茶汤应当清澈涤荡,有阵阵清香扑鼻,才能算得上上品。来,你们都尝尝。” 玉霞依言吹了吹热茶,尝了一尝,笑道:“真好!干净清爽得很!” 李旸笑着颔首说道:“茶道其实在于己心,须得心诚、心静。平心静气,方才能领悟到茶道之妙。我还年轻,也不能算得上精于此道,还得多加学习才是。” 玉霞莞尔一笑:“殿下太过谦了。殿下可真是个难得的谦谦君子呢!”她放下茶盏,起身后退半步,跪下笑道:“今日多谢殿下垂爱,赐我茶道。妾身感激不尽!” 李旸俯下身搀起她,笑道:“难得你诚心诚意来学,我自然愿意教你。以后雅乐之事,还要倚仗玉霞娘子才是。” 玉霞低头笑着答应了:“承蒙殿下不耻下问,妾身焉敢不尽心竭力?” 李旸满意的颔首一笑,拉着未央笑道:“未央你去,把我准备好的东西拿来。”未央笑着答应了,从内室取来一副崭新的茶具放在几案上。李旸轻抚一下茶具,笑道:“这是陈王叔父送我的,现在转送给娘子吧!” 白玉霞先是一愣,随后喜道:“妾身卑贱,哪里当得起殿下如此厚爱?” 李旸笑道:“茶道不分贵贱,只论懂与不懂,万望娘子勤勉学习,不要辜负了我待你的心意。” 玉霞垂首称是。她沉吟片刻,抬首嫣然一笑,说道:“殿下邀请妾身在庆功宴上作舞,妾身想了想,既然是为燕王大获全胜而庆,妾身愿意跳公孙氏的剑器舞。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剑器舞?” 玉霞颔首应道:“自从玉笙姐姐来到金陵教坊,妾便向她讨教了公孙大娘流传下来的剑器舞。只是简玉笙爱穿胡装而跳,妾身更爱穿军装跳。” 李旸听了倒还没什么反应,倒是柳未央先凑了过来,笑道:“公孙氏的剑器舞听说早已失传了,没想到白娘子还会跳。娘子有没有舞谱?能不能给我看看?”李旸见他来了兴致,也笑了:“是啊,有没有画成舞谱?” 玉霞乃是有备而来,见问,便从袖中取出一副方巾大小的册子递给李旸。李旸接了过来,见未央眼巴巴的盯着自己的手,不由的笑一笑,轻轻放在了未央的手中。未央拿到手中,忙不迭的埋首翻看起来。 李旸随他自去欣赏,只问玉霞:“对了,娘子方才说剑舞是和谁学的?” “简玉笙,就是前朝的简贵妃。”白玉霞回答,“她是三年前来到金陵的,后来就在金陵教坊落了脚。” 李旸凝神细想了一想,喃喃自语道:“我听说大哥曾想带她回长安,她怎么没来?”玉霞赔笑道:“玉笙姐姐老家是扬州的,又加上她不想远行了,所以没有来。” 李旸摇头:“怕是有心结。”他顿一顿,说道:“没来也就罢了,前朝的旧人毕竟有碍大哥的名声。”玉霞闻言,忍不住抬眼看了一看李旸,见他肃然的面上竟透出几分凉薄来,不由的心中一紧,随即又听李旸说道:“前朝哀帝偏宠皇后万氏,膝下子嗣艰难,又是个耳根子极软的人,不辨忠奸善恶,焉能不亡?孤是看不得这种君主的。还有人说他善良温吞,是个菩萨般的人,可依孤看来,为君者,不能为国家社稷谋,再仁爱心善,也都是枉然。” 他突出其来的一番感慨,叫玉霞听得直发怔,听罢也不知道该接什么。倒是未央笑道:“自然,殿下说得很对。苟利社稷,虽死而已。前朝事已毕,今朝尚待新啊!”他合上画册还给玉霞,刚想说什么,内侍进来禀报:“殿下,晋王和王妃来了,正在宫里和陛下娘娘叙话呢!陛下让诸王进宫陪话。” 李旸喜道:“哦,我三叔父来了?”他连忙起身,说道:“我这就换衣入宫。”又对玉霞笑道:“娘子先去吧,改日再请你来说话。”玉霞答应了,自跟人出去不提。 只说李旸换上皇子朝服,带上未央入宫。 皇帝正和贵妃、昭媛二人在麟德殿和胞弟陈王李煊、晋王李燸说话。陈王妃杨氏、晋王妃许氏各自带了两个侧妃也在座上。李旸到的时候,韩王和韩王妃崔氏、皇五子、皇六子、皇七子都已经到了。 李旸刚要跪下请安,秦王也带着侧妃赵氏到了,他便先向李旦问好。李旦答应了,和他一起向皇帝和二妃请安,又问陈王与晋王安康。 晋王李燸已有多月不曾来长安了,因此对李旸笑道:“还没有恭喜你封王呢!齐王年轻有为,真乃皇兄陛下的洪福,可喜可贺啊!” 李旸拱手说道:“晋王叔父过誉了,小侄实在愧不敢当。” 皇帝亦笑道:“三弟说得很是,朕看着他们兄弟几个一一都有了出息,甚是欣慰啊!”又看着陈王之子李弨、李弡、李弪,晋王之子李引、李弼,笑道:“还有你们这些王孙公子,都要做国之栋梁、君之贤臣,这样我大周朝才能兴旺昌盛,福泽子孙世代啊!” 李弨等上前称是。 晋王又笑道:“此次小弟前来,还带了小女薇儿来,想请皇兄陛下一个恩典,为小女赐婚。” 李燚听了,便笑道:“哦,薇儿也来了?来,上前来,让朕瞧瞧。” 于是从晋王妃身后走出来一个十六七岁大的年轻女孩,走上前来,细声细气的给李燚下跪请安。季贵妃素与晋王妃亲厚,便笑道:“好孩子,抬起头来给我瞧瞧。” 女孩依言抬起脸。只见她天然一张鹅蛋脸,脸蛋左侧有一个不深不浅的酒窝,配上一双铜铃似的眼睛,笑起来格外的甜美。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鼻翼两侧有几点雀斑。 贵妃和陆昭媛笑道:“薇儿这孩子生得越来越好了,只是不知道多大了?” 晋王妃笑道:“回贵妃娘娘的话,薇儿今年已满十七岁了。” 李燚笑着对贵妃说道:“是该成亲的年纪了。贵妃你留心点,要是看中了哪个年轻有为的,告诉朕,朕给薇儿赐婚!你呢,就当为了敏儿练练手吧!” 贵妃笑着答应了,对晋王妃笑道:“既然如此,就把薇儿留下吧,先和敏儿她们一处做个伴,再慢慢的放出眼来挑一个才貌双全的如意郎君做郡马,王妃你说好不好?” 这薇儿并不是晋王妃所出,能将她交给贵妃,晋王妃自然乐得轻松,哪有不愿意的,当即笑道:“那就有劳娘娘费心张罗了。哎,公主呢?” 她刚问出来,就有人进来报:“回禀陛下,三位公主到了。” 就见织敏、织慧和织越三人并肩走了进来,一一的问好请安。贵妃因指着薇儿对她们三人笑道:“这是你们的薇儿姐姐,你们见见吧!”又对织敏说道:“薇儿就先住在你那儿,你要好好照顾她。” 织敏答应了。一会儿,燕王也和燕王妃崔氏到了,崔氏身边还跟着沈嫄。众兄弟内眷纷纷站了起来。 李燚看着迟到的燕王皱眉:“你从哪里来?” 李昭低头:“从母妃那里来。”燕王妃见他回答得生硬,生怕惹李燚不高兴,连忙赔笑说道:“母妃娘娘最近发了旧疾,儿臣刚才在娘娘那里服侍的,故而来迟了,请父皇恕罪。”说着,又跪了下来。 她见李昭仍直愣愣的站着,便悄悄扯一扯李昭的衣角。李昭无法,也跪了下来。 皇帝不说话,目光越过崔氏落在跪在后头的沈嫄身上,蹙眉问道:“你刚才也德妃那里?”沈嫄不知皇帝在问她话,一时没有回答。 季贵妃忙唤她:“阿嫄,陛下问你话呢!” 沈嫄这才反应过来,垂首说道:“是。臣女的姑母病势严重,臣女作为晚辈,理应服侍照顾。”皇帝冷哼一声,让她上前。沈嫄依言向前几步,复又跪了下来。 皇帝见她姣好的面容上颇有些憔悴,神色间有些淡淡的疏离,不由的冷笑道:“你德妃姑母这次没赶你走?”沈嫄闻言,脸上不由的僵住了,半天方冷冷淡淡的回答道:“姑母不待见侄女,是侄女做的不周到,所以臣女更应该勤谨恭敬,不敢有所怨言。” 熟知□□的人都知道德妃与沈国公一家不和,虽然沈嫄入宫做了伴读女官,德妃却甚少召见她。而沈嫄一向也和贵妃走得更近些。今日不知为何,竟为了德妃冲撞起皇帝来。 几个公孙之子并不知道原委,只是都盯着沈嫄发呆。那李弨的一双眼更是黏在了沈嫄身上,片刻也挪不开了。李昀在一旁看得分明,不由的暗暗冷笑起来。 李旦连忙从一旁走了出来,走到沈嫄身边,对皇帝笑一笑说道:“父皇,儿臣昨日和大哥一同前往昭阳殿探望德妃娘娘,娘娘确实不大好。女官沈嫄前去侍疾,也是一片孝心,更能昭显陛下以仁爱治国之心啊!” 皇帝凝视沈嫄许久,神色中夹杂着说不出来的几分欣赏、几分戒备、几分疑虑。他默然良久,终于说道:“好,女官沈嫄不卑不亢,忠孝有加。来人,将朕的玉搔杖赐一柄给她。” 千头万绪终是化作一笑,沈嫄拜倒在地:“臣女谢陛下赏赐。”她领了玉搔杖,缓缓退到织敏身后。织敏见皇帝已在和宁、晋二王说话,悄悄的转过脸去对沈嫄低声笑道:“刚才真是吓坏我了,我还以为父皇要发怒呢!谁知却赏了你玉搔杖,你可真是幸运!” 沈嫄握着玉搔杖,轻轻抚着杖身不回应。 “嫄?”忽然听见一个略带些轻浮的声音含笑唤她的名字,“你是谁家的小姐?” 沈嫄闻声瞥了来者一眼,索然无趣的微微侧过脸去。织敏也抬头看了一眼,看见李弨满面红光,两眼直勾勾的盯着沈嫄,心里暗暗嘲笑一声,笑道:“弨哥,她是我的伴读女官,是宰相国公沈覆大人的掌上明珠呢!” “哦,失敬失敬啊!”李弨对沈嫄拱了拱手,不依不饶的笑道:“敢问沈小姐的闺名是哪一个字?” 沈嫄不欲搭理他,但又不好直接说出来,便应付道:“就是原字旁边一个女字的‘嫄’。” 谁知李弨竟笑道:“哦,原来是‘赫赫姜嫄,其德不回’的‘嫄’字!起得真是妙!”沈嫄闻言,不由的一怔,抬眼瞥了他一眼。但见一双含睇宜笑,勾魂销魄的秋水美目,就在那一霎,勾得他失魂落魄,再不能自己了。 “那,表字是哪两个?”李弨直盯着沈嫄挪不开眼。 沈嫄看着他,忽的嗤笑一声,举起扇子半遮住脸庞,若隐若现的挡住了面容。 李旦坐在前面,心思却一直放在沈嫄身上,看得十分分明,心里很是吃味,正要起身也凑过去,却被李旭一把摁住了手。李旭低声责备他:“父皇面前,你要干什么?”他说着,转身招来李旦的内侍曲奴,将一块红色的手帕交给他,凑在耳边如是吩咐了几句。曲奴应了,拿着那块手帕朝沈嫄那边走去。 李旦看得分明,不由的愣了:“二哥,那不是我的……?” 就见曲奴走到沈嫄身边,附在她耳畔悄悄说了两句。沈嫄朝李旦遥遥的莞尔一笑,将手帕拢进了衣袖里,再不看李弨一眼,对织敏笑道:“殿下,我太累了,先告退了。” 织敏点点头:“去吧。” 沈嫄独自悄悄的退了出去,走出麟德殿数百步,这才从袖中取出那块红手帕,迎着阳光展开,遮在眼前,脸上露出欢喜的神色来。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3章 义兄执辔韩五出嫁 姐妹玩笑乐平许情 乾元二年,七月初九。这可真是个好日子,一早上下了场倾盆的大雨,将暑热扫去了七八分,绿意朦胧,秋水初荡。□□从中午便热闹非凡,笙箫鼓乐,笑声喊声,盈盈满长安。 前一日七月初八,胡夫人便将自己身边最稳重、最受尊敬的妇人派到柳家去铺床。韩家铺床,带去的金银珠宝不可胜数,甚至有一些来自西域的珍奇,连柳家也难以辨认。 虽然一早说好是李旦亲自将韩五女送到柳家,但他毕竟是天之骄子,柳兆庭和他父亲族人诚惶诚恐,早早的备下了花轿、马匹,只等吉时一到,便往□□接亲。 易书一早就被乳娘嬷嬷叫了起来,沐浴、梳妆,忙得不亦乐乎。胡夫人更是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奔走个不停,客人不停的上门,差点踏破了王府外院的门槛。幸亏胡夫人是个周全的人,一早请了柔妃来一同主持,又请李旦在外厅坐着,这才不至于乱了手脚。 锦绣凤鸾也都跑过去瞧热闹,连同易书两个没出阁的妹妹一起,围着易书说说笑笑,热闹的不行。 “五姐姐,你这支凤凰衔珠的金钗真好看,瞧把你衬得,多白多喜庆!” “好妹妹,等明儿你出门子,也叫旦哥哥给你打一副就是了!”易书对着镜子,任由身后的梦兰和两个梳头手艺精巧的丫鬟打扮她。她看着镜子里的锦绣笑道,“只怕到时候你有更好的,不稀罕了呢!” 凤鸾和六女七女听了,纷纷大笑起来。 锦绣冲易书吐吐舌头,也不好意思的笑了。 “嗳呦,我的小姑奶奶们!快别笑了,前头的说已经看见柳家迎亲的花轿车马了!夫人让我来催几位小姑娘,手脚麻利些罢!”就见韩家一个老姨娘喜气洋洋的跑了进来,又笑又嚷。 梦兰笑道:“我的好姨奶奶!别催了成么?要是发髻没梳好,等会儿拜堂的时候散了,那可就真热闹了!” 她一说完,几个小姑娘又笑倒在一处了。 锦绣忍笑说道:“姨奶奶别急,等会儿柳家的花轿来了,咱们不逼着他们说上百十首的催妆诗也不算咱们有本事了不是?”六女笑道:“就是!说不出来,就不让他们把姐姐接过去!” 正说着,走进来一个小丫鬟。五女一看,正是双宝的侍女,忙笑道:“嗳呦,你怎么来了?” 小丫头笑道:“宝姐姐今天不能来了,叫我把这个送给姑娘,祝姑娘和新姑爷一辈子和和美美、顺顺溜溜的!”说着,双手送上一幅画卷来。 锦绣笑道:“给我!”她接了过来,展开一瞧,只见画上画着百子图,由一百个教坊伎子一起画成的,一旁落款有名的,除了双宝双玉姐妹,还有玉霞、若华,和几位颇有风流美名的花魁娘子。锦绣把这幅画塞到易书鼻子底下,连连笑道:“快瞧瞧,祝你早生贵子,儿孙满堂呢!” 易书红了脸,低低啐了她一口,不好意思半掩着脸面。 不过一会儿,胡夫人脚不沾地的走了进来,后头乳娘还抱着韩珣的大女儿。胡夫人一眼瞧见了那幅百子图,也笑了,说道:“这双宝,还是那么精灵古怪的,送了这么个爱物来!”于是转身对着那小丫鬟笑道:“我说你们姑娘可真会躲懒,这么好的日子,她为什么不来?” 小丫鬟笑道:“姐姐说了,我们这样的人来了不体面,一会儿给五姑娘敲锣打鼓的好好热闹热闹!” 五女听了,忙说道:“这话真可恶!难道我是那种拜高踩低的人不成?你们姐姐也忒坏了,说出这样的话来气我!” 胡夫人和锦绣等忙笑劝道:“双宝也是好心,你快别多心了!”胡夫人又让乳娘把大姐抱到五女面前,笑道:“好说歹说,非要来看看姑姑,我就让人把你侄女抱来了。” 韩珣的大女儿五岁了,乳名叫做清儿,白白嫩嫩的小肉脸蛋,瞧着很是喜庆,见了易书,伸手就要抱。易书看了也喜欢得不得了,忙不迭的从乳娘手里抱过清儿,逗了一会儿,忽然落下泪来。锦绣看得分明,忙问:“五姐姐,你怎么哭了?” 凤鸾笑道:“哭嫁哭嫁,不哭怎么嫁?” 锦绣忙推了她一把,笑道:“就你最坏!” 易书一边落泪,一边抱着清儿说道:“我自幼没了娘,是哥哥嫂子把我看顾了这么大的,今儿一走,想这么平平常常再见一见,也难了!” 胡夫人亦是伤感不已,悄悄的拭去眼角的泪珠,勉强笑道:“好孩子,又说糊涂话了。以后你想嫂子和侄子侄女了,只管回来就是了。快别哭了,仔细把妆哭花了!” 如此安慰了几遍,易书才渐渐收了泪,取下项间的长命百岁金锁来挂到清儿的脖子上,贴着清儿的脸面亲了亲,这才将清儿交回乳娘手中。 适时,管事婆娘走进来报:“夫人,柳家的花轿已经到了,新姑爷已经在门口了。” 胡夫人忙对锦绣她们笑道:“新郎官来了,你们要不要去看看热闹?”锦绣头一个跳下座来,笑道:“怎么不要?做不出像样的催妆诗来,今儿断不能让他们把五姐姐接了去的!”说着,一手拉了凤鸾,一手拉了六女,风风火火的就往外走。胡夫人忙叫侍妾章氏跟上去看着。 趁着她们几个出去,胡夫人让众人都下去,只留下七女和梦兰。胡夫人在易书身边坐下,抬手轻轻柔柔的摩挲了一番易书的脸颊,温和的笑道:“你可真是长大了,一下子,就要嫁人,做别人家的人了。” 她这么一说,易书立即撑不住了,扑进胡氏的怀中呜咽起来。七女坐在一旁,也陪着一起抹眼泪。梦兰也有点想哭,强撑着劝慰:“夫人,姑娘,快别哭了。三天后,姑娘还回来看您呢!” 劝了好一会儿,胡夫人才说道:“五儿,嫁过去就是人家的人了,要孝敬公婆,善待仆从,别再闹小孩子脾气了,知道么?要是真受了什么委屈,叫人回来告诉我,嫂子给你出气。” 易书哽咽着不住的点头答应着。胡夫人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让梦兰赶紧把她的发髻弄好。 直到黄昏,柳家才好不容易将新娘子催上了花轿,吹吹打打的就往柳家走。李旦不肯委屈易书,早就请了几个要好的朋友兄弟,一同骑在高头大马上送亲,一路上又有教坊乐师歌舞相送,皆唱《桃夭》,一时间热闹非凡,引得千家万户都走出来观看。 不仅是平民百姓,就连皇宫里也惊动了。皇帝带着贵妃和修媛两个站在城头看热闹,另一边的城墙上,织敏织慧和沈嫄,也拉着乐平郡主薇儿一起跑到城楼上也看起迎亲来。 她们四个女孩趴在城头上,看着迎亲的队伍热热闹闹的过去,都笑道:“三哥这回可真是大手笔,那五儿的福气也忒好了!” 沈嫄笑道:“公主说什么牙疼话!将来公主的福气难道不比她好?到时候别说是长安了,就是整个华夏,也得给公主庆贺不是?” 织慧啐了她一口,笑道:“就你坏,赶明儿先看你的热闹不可!” 织敏笑着附和:“可不是,也要先看看咱们阿嫄得一个怎样的如意郎君去才好呢!”说着,拉了薇儿的手笑道:“不过眼下最先看的,得是咱们薇儿姐姐的好事不是?” 乐平郡主红了脸,直摇着扇子不说话。 织慧眼睛一直盯着楼下,这时笑道:“哎,你们快看,迎亲的队伍来了!前头走到,是不是三哥哥?”织敏她们忙往下探了探身,仔细一瞧,笑道:“什么眼神!打头阵的不是三哥。” “那是谁?” 织敏摇头:“我也不认得。” 沈嫄低声笑道:“是秦王殿下的同窗旧友徐子厚。” 织敏和织慧对视一眼,不由的失笑道:“我们都不认得,你是怎么认识的?快说快说!”沈嫄得意一笑:“我偏认得了,你们不服气,憋着就是了!” 织敏笑道:“好你个沈嫄,一定是疯了!”说着,精光一闪,猛地向沈嫄腋下探去。沈嫄被她姐妹二人挠得笑岔了气,连连的讨饶,笑道:“二位殿下放过我吧!再不敢了!” 织敏笑道:“今儿先放过你,明儿你再招我,非把你好好的整治一顿!”说着,忽然看见薇儿正直直的盯着楼下,眼珠子一错不错的,神情怔怔的不说话,忙悄悄拉了二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人紫袍玉冠,笑语晏晏,眉眼十分的艳丽好看。 织敏故意逗她:“薇儿姐姐,你在看谁呢?” 乐平郡主一下子红了脸,结结巴巴笑道:“没,没看谁啊!”织敏有意,笑道:“既没看谁,咱们回去吧!不就是娶亲么?有什么好看的!” 乐平郡主的身子哪里动得了?连话也顾不上回答了,绯红了一张脸,直勾勾的盯着那个身影说不出话来。 沈嫄默默的看着,全记在了心上。 织慧最快人快语,笑道:“好姐姐,我告诉你,那是阿嫄姐姐的哥哥沈琰。是我们大周朝出了名的才子呢!你可别忘了人家的姓名啊!” 薇儿不好意思,娇笑道:“三妹妹胡说什么呢!瞧我不撕你的嘴!”说着,就要拧织慧的脸。织慧忙躲到沈嫄身后,笑道:“真个儿!那沈公子有什么不好?模样家世,你只管往他亲妹妹身上瞧瞧,到底配不配得上你!” 薇儿下意识的往沈嫄面上一瞧,正对上那对秋水美眸,她的面皮彻底涨红了,探过身去就要打织慧。织敏也凑笑着摁住薇儿的双手,笑道:“好姐姐,你要真喜欢,只管去求父皇,保准灵验!” 乐平郡主被她们玩笑得抬不起头,跺了跺脚,赌气要走。 沈嫄忙拉住她,笑道:“郡主别闹,两位公主和您开玩笑呢!” 织敏只管取笑,对沈嫄笑道:“谁和她玩笑了?说来给你当嫂子,岂不两全其美?你倒只管阻拦,也不懂我的心!” 沈嫄见乐平郡主盯着自己的脚说不出话来了,便笑道:“呸,你们怎么一点也不害臊?回头我告诉贵妃娘娘去,瞧她说不说你们!” 织敏和织慧一听,忙拉了沈嫄笑道:“我错了,再不敢了。千万别和娘娘说去!” 正你推我我挤你的玩笑,忽然听见薇儿哎呦一声,忙问怎么了,却是她们将薇儿手中的扇子给打得掉下了楼头,连忙凑过去一看,看见扇子落在迎亲的队伍里,正巧落在沈琰的眼前。沈琰抬起头,对着楼上不由的笑了笑。 他不笑也罢了,一笑,那面容竟和沈嫄的笑靥有几分相似,一下子把薇儿的魂魄给勾了去,从此是一刻也不能忘了。 等他骑马从楼下过去了,薇儿忽然回过神来,捂着脸跑下城楼,没了影子。 织敏她们都大笑起来,连忙叫宫女跟上去看着。 落日余晖织就了漫天的红霞,撒在整个长安城的上空,辉煌无比。眼见得花轿从城楼下经过,耳听得阵阵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织敏心中忽然一动,微微侧头一看,只见沈嫄那美得不可方物的脸庞在夕阳的余辉之下,熠熠闪光,恍若仙子下凡一般,遥不可及,不可亵玩。 织敏暗暗发怔道,若是阿嫄真能与我三哥相匹配,那可真是郎才女貌,真真的天作之合了。也不知,我的因缘际会又落在何处了? 只见李旦骑着马走在花轿前,笑容如同四月里和煦温暖的春风。沈嫄看着他,嘴角不自觉的就扬了上去,一番美意,都在眼中了。 织慧是个没心事的,只管笑:“今天可真是极尽铺张之能事了,只是不知道那新娘子是怎么样的品貌。哎,阿嫄,你不是见过她么?她长得好看么?” 沈嫄点了点头,有些心不在焉。 织慧没发觉,倚着玉石栏杆托腮笑道:“将来我可不求这样的排场,我也消受不起。但求一个有情有义的好男儿,不要虚度了我这一辈子就好。” 织敏也笑了:“你这要求倒不高,容易得很。” 织慧憨憨一笑:“是啊,我自己几斤几两,心里清楚得很。”她搂了沈嫄的肩膀,依偎过去,撒娇笑道:“我要是有阿嫄姐姐这样的品貌,不做出一番事业来,那可真是可惜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沈嫄的心弦猛地被拨动了一下,挑眉一笑,只不应答。 且说那日之后,乐平郡主便有些恍恍惚惚起来,懒懒的,吃不下睡不着,渐渐消瘦了一大半。织敏看在眼里,知道她有心病,却又不好开口来劝,思来想去,只好把沈嫄叫到面前,屏退了侍从,拉着手悄悄说道:“我瞧着,薇儿姐姐是真的瞧上你哥哥了,只是从来没听说过你有没有嫂子。你,你哥哥今年到底多大了?” 沈嫄心中一个咯噔,随即警惕起来,面上仍是淡淡的,笑道:“喲,郡主怎么能是这个意思呢?我哥哥大我许多,如今二十有二了,曾经娶过一位嫂夫人,只可惜天不假年,过门三年就驾鹤去了。郡主年轻,自然有长安年轻的儿郎来配,怎么屈尊能给我哥哥做填房呢?” 织敏虽没听说沈琰娶过亲,但大略的猜得出年纪来,想着应该是有妻子的,如今一问,果然如此。不由的思虑道:薇儿再不济,也是郡主,沈琰再好,也是臣子。薇儿怎么能以郡主的身份给他做填房?只是她如今在兴头上,我去说怕是也听不进去,须得有个镇得住她的人来说才管用。 那沈嫄心中却另有一番计较,她只道虽说眼下沈家劳苦功高,为李家天下立下不世之功,但皇帝多疑着他家,一是居功自傲,二是与前朝黏黏答答不清不楚,三来最恨大臣与诸王勾结,要是他主动赐婚郡主给沈家倒是可以受,要是由着乐平自己去说,只怕要惹祸上身,当真不值,故而说了那些话来先去试探织敏的意思。 她说话向来滴水不漏,织敏又素□□听她的,因此果真记在了心上,宁可自己现下得罪了薇儿去,也好过叫她日后后悔懊恼。心中思虑一番,想出一个主意来。 几日之后,趁着乐平郡主去给晋王妃请安的空,王妃将她留了下来,连晋王也在。夫妻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晋王长叹一口气,将手往身后一负,走到窗下,执起一本书佯装做读书的样子。 晋王妃无奈,招手让薇儿上前和自己一处坐。乐平郡主不明就里,挨着晋王妃坐下。晋王妃笑了笑,问她:“好孩子,这几日可见过什么新鲜热闹的事么?” 薇儿讷讷摇了摇头:“孩儿这几日一直住在清心斋,哪儿也没去过,没听说有什么新鲜事。” 晋王妃哽了一哽,停顿片刻笑道:“哦,没有啊。那,前几日秦王送亲,好大的排场阵仗,你去瞧了么?” 薇儿点点头:“去了,和两位公主一起去的。” “那可见了什么新鲜事?” 薇儿刚要下意识说没有,忽然心中一动,把头微微垂了下来,手上绞着手绢不说话。晋王妃一见她这扭扭捏捏的样子,心里立即明白了,望了晋王一眼,笑道:“好孩子,你瞧上谁了?只管说出来,让你父王给你做主。” 一见她母亲问,薇儿立即羞得说不出话来了,脸颊红得发烫,偏过脸去,只是不肯说。 晋王却不似王妃那般有耐心,那晋王妃因碍着薇儿不是她亲生,许多话不好说,他却顾不上那么多,直冲他女儿问道:“是不是沈琰?” 他女儿一听,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紧紧咬着唇瓣,一副可怜模样。 晋王只消看一眼,心里便明镜般透亮了,当即喝道:“不行!” 薇儿本是满心欢喜,猛地一愣,随即小脸煞白了下来,怯怯的低声叫了一句:“父王?” 晋王妃也不知其意,笑道:“别大声嚷嚷,瞧把孩子吓得!那沈琰是不是沈国公的儿子?要真是他,不是挺好的么?他父亲是国公,他妹妹现在是大公主身边的女官,家世模样都很不错,你还要女儿嫁个什么样的人物?” 晋王叹气道:“哎呀!愚蠢!简直妇人之见!那沈家是轻易能招惹的么?你也不想想,沈家乃是前朝之后,虽说皇帝一直面上尊重那沈覆,心里却提防着呢!要是哪天龙心不悦了,头一个先得收拾他们沈家!到时候谁跟他们靠得近,谁就得跟着倒霉!” 晋王妃不屑道:“瞧你这话说的!你吓唬谁呢?谁不知道你是王爷,是皇帝的亲兄弟?你能倒什么霉?” 晋王给他老婆气得头上的青筋都快爆出来了,连连的拍着桌子骂道:“放屁!自古天家无情,真要到了厉害关头,哪还有什么父子兄弟?” 他刚一说完,就看见薇儿捂着脸,一边哭,一边从他眼前跑了出去。 晋王妃来不及拉她,只好赶紧叫人跟着:“千万盯着,别叫你们郡主气头上出了什么差池!”她忍不住埋怨丈夫:“你不乐意也不要紧,干嘛非得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孩子天生面皮薄!” 晋王哼哼两声,也知道当着女儿的面把话说重了,讪讪一笑,说道:“我这不是着急么?薇儿心实,要是不趁早跟她说明白,晚了可就真毁了。” “真有那么要紧?” 晋王不答反问道:“我问你,你觉得那沈家的大小姐生得如何?” 王妃斜了他一眼,笑道:“你这都是哪跟哪儿?那嫄姑娘生得好看,我又不是没长眼睛。怎么,你看上她了,想讨来做小,所以不肯把薇儿说给她哥哥?” 晋王忍不住呸了王妃一口,气笑了:“胡说八道!”他顿了顿,还是说了下去:“实话跟你说,那沈家长女真有倾国之色,天底下再没有第二个了。可为什么她在皇兄眼皮底下那么久了,皇兄也没有纳她为妃?” 晋王妃挥手一笑,说道:“你可真是老了,糊涂了!皇上跟那姑娘差了一辈儿呢!她姑母不是德妃么?她不就是皇帝的晚辈么?再说,皇上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色之人,自然不会以貌取人了。” 晋王冷笑:“哪有君王不好色的!再说,差着辈儿又能怎么样?皇上看不惯德妃很久了,迟早要除了这个心头之患的!到时候就是给新人空位子的时候了。可就在前天晚上,皇兄召我叙话,话里话外恰好说到沈家,还说到沈嫄,说她眉心有股戾气,看着跟某个故旧有几分神似,让他看了很不安心。我听了,心里也糊涂着呢。这会子一切都没有明朗,咱们家万万不能玩火自焚啊!” 晋王妃听了,默然半晌,笑道:“这事我不管,薇儿又不是我生养的。” 晋王颔首:“我已经相中一个了,回头我就跟皇兄说去,趁早死了她这份邪心!”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4章 勤谨王闲听笛音 孟浪子错戏姝丽 秋初,酷夏的炎热尚未消退,伴着阵阵的雷雨,有时亦可得丝丝缕缕的清凉。 茶室里传来悠悠扬扬,颇为轻快的笛声。沈嫄站在台阶下侧耳倾听了一会儿,仰头看着那两个斗大的泼墨之字,微微一笑,笑容中带了几许钦佩敬慕之意。 内侍恭恭敬敬的替她挽起竹帘,正要通报,却被沈嫄制止了。她一手微微提着裙摆,一手举着扇子遮挡着烈日,轻轻盈盈的走了进去。她走到内室前的纱帘前,停下脚步来,透过薄纱向里望去,只见李旸身穿素白的长衣,衣襟、袖口都绣着黄色的宝相花纹饰,正端坐在锦榻上,手中托着一盏茶,望着对面的窗外正出神。未央则站在窗下,口横竹笛,正凝神吹奏。二人之中央摆放着一个香案,香雾袅袅腾腾,只听得阵阵笛声。 沈嫄一面吟诵道:“青山青草里,一笛一蓑衣。日出唱歌去,月明抚掌归。”一面撩开纱帘走了进去,笑叹道:“浮生日长,殿下与公子真是雅兴不浅啊!”明眼间,只见李旸猛地震了一震,随即回过神来,对她淡淡一笑,说道:“你来了,坐吧。” 柳未央放下笛子,笑道:“几时姑娘也学会‘断章取义’了?” 沈嫄轻笑着拿扇子轻轻在未央身上拍了一下,在李旸手下的一张圆凳上坐了下来,微笑道:“改日我得请殿下也替我写两个字贴门上,那‘甘荼’二字,写得可真是刚劲雄浑,颇得古拙之意呢!” 李旸摇头笑道:“你自己的字写得就很好,哪里稀罕我的?分明拿我取笑。” 沈嫄瞪大了眼,无辜似的笑道:“谁敢拿殿下取笑?我说的可都是真心话!前儿陛下还嫌七殿下的字不能看,说是你四哥的字就很有风骨,为什么偏你的字软得像没有骨头?一定是不肯下功夫的缘故!”她学皇帝说话的样子,倒学得有模有样的。未央一个没撑住,先笑了出来。李旸忍得辛苦,嘴角亦能看出笑意来。 李旸清了清嗓子,笑着骂了一声:“胡闹!” 未央笑道:“若论写字,嫄姑娘自己的蝇头小楷是既娟秀又稳健,不过说起大字,那还是殿下更厚重些。想来是力度的差异。” 沈嫄连连点头:“可不是!” 她这么一打岔,就把方才凝滞在空气里的几分淡淡的不易察觉的忧伤之气给冲没了。李旸在茶盏搁在案几上,笑道:“今天你怎么有空上我这里来?” 沈嫄笑道:“我来传句话。大公主让我跟殿下说,明日她想请各位兄弟去骑马射箭。一来可以散心,二来也能趁机比试比试。我已经请过韩王和秦王了,两位殿下都欣然答应了,一会儿等殿下也答应了,我再顺路去请燕王殿下。” 李旸笑道:“大姐有心了。”顿了顿,忽然察觉过来,低声问道:“果真是大姐自己的意思?” 沈嫄笑了笑,说道:“当真是我们大公主做东。”她故意顿了一顿,又笑着说道:“不过请的人太多了些,做东的银子不够,陛下亲口答应要给公主补上一笔的。” 李旸恍然大悟,不由笑道:“姑娘如今也学坏了,会卖官司吊人胃口了。” 沈嫄以扇掩口一笑,起身说道:“我走了,还要去燕王府呢。”李旸留她吃茶,她笑着婉拒了:“刚才二殿下也留我吃茶,这会儿吃不动了。”转眸对未央笑道:“不劳动殿下了,烦劳公子送我到门口吧!” 柳艾答应了,同她一起往王府门口走。 走了一阵子,未央瞧出沈嫄面上有些犹豫的神色,便笑道:“姑娘想说什么,直说就是了,吞吞吐吐的倒不像姑娘的性格了。” 沈嫄莞尔一笑,轻拍了他一下,笑道:“瞧你那鬼机灵劲儿!”她想了想,忍不住噗嗤一笑,说道:“谁吞吞吐吐了?不过是怕你多心罢了!——我不过是之前还没进里屋的时候,多瞧了一眼,总觉得齐王今天像是有什么心事,白问一句罢了!” “原来是这样。”未央忽然敛了笑,轻轻扯了扯沈嫄的衣袖,凑到她耳边,低语道,“你看得没错,殿下今天确实不痛快。” 沈嫄那细细长长的眉毛微微往上一挑:“出什么事了么?” 未央看看四下没旁人,压低嗓子说道:“你还记得殿下有个叫翠云的侍妾么?”沈嫄颔首:“记得,她早一两个月小产了。”未央沉声叹道:“昨儿晚上没了。” 沈嫄不由的吃了一惊:“好端端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未央颇为惋惜的摇头叹道:“有些事,姑娘自己放在心里就成了,说清楚了就没意思了。不过那翠云毕竟伺候殿下有年岁了,殿下嘴上不说,心里铁定是不痛快的。” 说着,直起身,虚挽着沈嫄的胳膊往前走。 沈嫄默然半晌,方才叹息道:“古人说为君子之道,须得‘喜怒不形于色’,可叹四殿下年纪轻轻便能有这样的胸襟,真是天生骄子,不得不让人佩服!” 未央亦有些怅然,半晌说道:“未免有些太寡淡了。” 眼见得到了大门口,车马和仆从都在等候着,沈嫄戏谑着笑道:“他寡淡,你就活泼一点呗!多添点生气,这日子才有滋味不是?”说着,飞快地冲未央欠了欠身,搭着青姬的手,往车上一跳,笑道:“明天午后记得和殿下一起来啊!”那笑容很是张扬肆意,化在艳阳里,娇艳无比。 未央颇为无奈的冲着她探出来的半个身子还了半礼,挥了挥手,目送着沈嫄的马车去得远了,这才转回。 沈嫄出了齐王府,直奔向燕王府。燕王妃得了消息,亲自迎她进府。沈嫄因问她:“燕王呢?”燕王妃自见了沈嫄,一直在说说笑笑个不停,听她问及燕王,随即讪讪一笑,压低声说道:“说出来怕妹妹笑话,他啊,老毛病犯了。”说着,重重的叹了口气。 说着,命侍妾道:“去看看,殿下此刻方便不方便。”又对沈嫄笑道:“妹妹难得来一趟,上我屋子里坐坐吧!” 遂拉着沈嫄往她的屋子去了,又是让吃茶,又是让用点心,过了会儿又央求着沈嫄给她描了幅花样子。那去了的侍妾方才回来,说道:“殿下此刻在花园里,说请大姑娘自己过去。” 沈嫄起身向王妃告辞,燕王妃拉了她的手,叮嘱了一番:“好妹妹,得空常来常往。”这才让她去了。沈嫄虽不常往燕王府,但也算是熟门熟路,带着青姬晃晃悠悠的往花园去。 走到一处假山石前,耳畔能得到吴侬软语的歌声,正要转过去,就见了两个小太监一道烟的从假山石前奔了过去,满头大汗的跑到李昭身后,气喘吁吁的唤了一声“殿下”,唯唯诺诺的不敢再说话了。 李昭转过身来,看了他二人一眼,不耐烦道:“去了那么久,人呢?”因见二人哈腰垂头,两腿打着颤不敢回答,便太抬高声音又问了一遍。 内侍不敢搪塞,慌忙回答道:“那双玉姑娘很有些脾气,说今儿大凶,不宜出行。”他仿佛很是惧怕李昭,回话的声音都在打颤。 果然李昭把眉头紧紧一锁,跟着一脚踹在那内侍的身上,将他仰面踹倒在地,怒骂道:“没用的东西!一点点小事你们都办不好!真是白养你们一场!”说着,仍是不解气,一把抡起刚刚耍过的长棍就往那倒霉人的身上劈头盖脸的招呼过去。 那内侍不敢躲闪,跪在地上不停磕头求饶,任凭暴雨般的棍打。本来有两个年轻漂亮的侍妾正在一旁唱歌,这下也不敢出声了,只往地下一跪。 青姬看了因说道:“姑娘的这个表哥,也太狠了些。那太监瞧着也没什么斤两,再这么打下去,只怕不成了。” 沈嫄冷笑一声,一面从假山后绕了出来,一面说道:“喲,这几个人犯了什么事,把大哥气成这样?” 李昭正拿下人出邪气,猛不防听见沈嫄的声音,手里的动作就顿住了。他咬咬牙,用力将棍子往旁边一扔,闷声对下人喝道:“都给老子滚蛋!” 那些人如蒙大赦,正要连滚带爬地溜走,那没挨打的却被沈嫄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了衣襟,拉扯到脚下问道:“你们殿下为什么事生气呢?” 内侍不敢说:“没、没、没事。” 沈嫄挑眉:“没事?没事他能生气?少诳我,小心我打你!” 内侍哆哆嗦嗦半天,方说道:“殿下叫奴婢们去教坊请周双玉娘子来,奴婢们无能,让殿下扫了兴。”沈嫄听了刚松手,那内侍就溜没了。 沈嫄对李昭冷笑起来:“表嫂说你老毛病犯了,原来如此啊!” 李昭被她当面讥笑了,脸上拉不下来,嘴里的歹话又对沈嫄说不出来,索性赌气往一旁石头上一坐,把背对着沈嫄。沈嫄最看不惯他这幅要死不活、死皮赖脸,什么都无所谓的模样,忍不住嘲笑他:“从金陵带回个白玉霞还不够,现在还要勾搭那个什么周双玉?诸王成婚者,唯有你的妾妃最多!当初去了个十一娘你不死心,现在还要整出这些幺蛾子来气嫂子么?” 李昭被她冲撞得牙根直痒痒,愤然说道:“不过是请来喝杯酒,你就把我说得这样不堪!那个白玉霞是我带回来的不错,可我又没招惹她。如今不过看上个伎子,你就对我一通大呼小叫的!你——”他怒气腾腾的转过身来刚对上沈嫄的鼻子,气焰立即就小了许多。 沈嫄忍不住啐了他一口,拿着扇子扑扇个不停。 过了一会儿,李昭见她冰肌玉骨似的身上不住地往外渗汗,这才知道她是真生气了,赔笑说道:“不过说两句,你就不高兴了。”说着,冲青姬不住地使眼色。 青姬会意,递过去一方干净帕子让她擦汗,笑道:“哪有妹妹让哥哥赔礼道歉的?姑娘得了个好,罢了吧!您瞧大殿下那汗出的,跟淌水似的呢!” 沈嫄下意识地望了一眼李昭,见他一脸讨好,有些不忍,嘴上仍是不松口,轻哼了一声:“他活该!又是耍棍又是发脾气的。”说着,将青姬递来的帕子扭成一团,重重砸进李昭怀里。 李昭嘿嘿笑了两声,拿着那块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凑到沈嫄身边笑道:“告诉妹妹一个好消息,自从母妃身边的芸香没了,我就一直替母妃物色新人伺候。今天一早,母妃忽然打发人来让我把□□好的女孩子送进去。你说,这边人一进去,母妃还不得让紫鞘回妹妹身边伺候么?” 沈嫄忙问道:“当真?” 李昭笑道:“当真!我还能骗你不成?” 沈嫄听了,一下子就高兴起来了,眉眼间的神情也欢脱了许多。李昭看她心里顺气了许多,便赶紧问她:“妹妹今天来,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 “来传句话。明天午后大公主邀请你们兄弟去骑马射箭。” 李昭很高兴:“好极了!许多都没好好活动活动筋骨了!”他转向沈嫄笑道:“告诉大妹妹,明儿我一准去!” 沈嫄看他一头的兴冲冲,没忍住瞪了他一眼,薄责道:“前后因果还没问清楚,你就激动成这样!实话告诉你吧,虽说是大公主做东,可实际是陛下的圣意,连世子们也都是要去的。” 李昭一听是皇帝的意思,立即板下脸来撂摊子:“那我不去了,没的找气受!” 沈嫄冷笑:“他是君,你是臣,他是父,你是子,你说不去就不去了?你有多大的脸面能耐!我亲自来,就是告诉你一定得去,还得带着王妃一起去!”她见李昭委实不痛快,不由嘲笑道:“又和陛下吵架了?真是,多大的人了,一点沉不住气!”她顿一顿说道:“明天别逞强,我叫阿婞陪着表嫂一起去。” 李昭来回踱了几步,没奈何,只得答应了一声好。 当天晚上还没吃饭,紫鞘果真回来了,还是那么清瘦,看着倒也精神,就是有些疲倦。织敏看见她也很高兴,知道她主仆二人有体己话说,便笑着让她和沈嫄一处去吃饭。沈嫄自然乐意,随即仍遣可依回家服侍太太。 吃饭的时候,沈嫄一个劲的给她夹菜,眉梢上一直洋溢着喜气。紫鞘不住笑道:“姑娘自己吃吧,太多了!”青姬亦很高兴,说道:“自你去了,姑娘天天念叨你。好容易你回来了,她还不得好好犒赏你一番?” 紫鞘微微有些脸红,低声笑道:“青姐姐惯会拿我取笑!” 沈嫄轻轻托着羊脂似的红腮,露齿一笑,说道:“青儿虽是取笑的话,倒正中我的下怀呢!”说着,伸手轻抚了她的脸颊一下,笑道:“你看你,还是这么轻薄,风大点儿就能把你刮走了!” 紫鞘故意转移话题,对青姬挤眉弄眼的一笑,说道:“喲,青儿?这是几时的新名字?” 那青姬本比沈嫄年长三岁,自持稳重,沈嫄向来也尊敬她,时常“姐姐”不离口,现在听见紫鞘打趣她,不由的又好气又好笑,轻轻在她手背上敲了一下,笑骂道:“小蹄子!你倒拿我开心起来了!” 三人说说笑笑,不觉该睡下了。青姬笑道:“今天让紫鞘陪着姑娘睡吧!”她和紫鞘将沈嫄安排了睡下,叮嘱了紫鞘几句,自去外头睡了。 紫鞘睡在沈嫄的外侧,刚躺下便打了个哈欠,仍是笑道:“晚上像是吃多了,现有些撑呢!”沈嫄见她虽有未完之意,但真的很困倦了,便笑道:“有话等明天再说吧,哪里急在这一刻?” 紫鞘却摇一摇头,盯着床幔不肯睡。 沈嫄看她实在不肯睡,干脆问她:“怎么娘娘今儿肯放你回来了?” “姑娘可知道当初德妃娘娘为什么一定要我去?” 沈嫄心中一动:“为什么?” 紫鞘低声问她:“姑娘还记得芸香姑姑?她没得蹊跷,娘娘一直记在心上。自我去后,娘娘一直四处暗访。你还记得那会翠云流产前,据说是冲撞了贵妃的銮驾么?” 沈嫄疑虑:“莫非是贵妃娘娘做的?” 紫鞘点点头:“我和德娘娘也是这么想的,前几日顺藤摸瓜,查得都快八九不离十了,翠云却突然没了。她这一死,我们也算是前功尽弃了,所以德娘娘还叫我回来伺候姑娘。” 她说完,已经困得不行了,只喃喃说了句:“我在昭阳殿时常记挂着姑娘,听说姑娘还大病了一场……”她还没说完,已经沉沉的睡去了。倒是沈嫄有心事,辗转反侧大半夜,方才入睡。 第二日午后,诸王、皇子、世子、公子,以及皇子伴读等,齐聚靶场。就连诸王妃、公主、侯门小姐,也都受邀而至。莺莺燕燕,一时五彩斑斓,争奇斗艳,十分的热闹。 因是大公主织敏做东,她一早便到了,身穿绫罗,绾着倾髻,含笑端坐在看台上,但凡来人,她都应酬上几句,邀请入座。沈嫄也身披轻纱长衣,点一梅花妆,俏生生侧立在织敏身后,以扇半遮面容,只露出一双横波秋水荡漾眼,似笑非笑。 诸王中,燕王来得最早,他一来,便挑了匹好马,在靶场中肆意策马。织敏远远望着他在马背上上下翻腾,耍出许多花招,不由的对沈嫄笑叹道:“大哥英武过人,我真是佩服。”沈嫄一边点头,一边也笑了:“果然英武,就是缺点脑子。”她后一句说得很轻,织敏没听见。倒是青姬挨着她,不由的噗嗤笑了一声。这一笑不要紧,到落入一人眼中。 “喲,大热天的,你们笑什么呢?”李旦不住的扑扇着扇子,笑眯眯的看了一眼青姬,随即对上沈嫄似笑非笑的美目。 织敏笑着起身向他问好。李旦忙笑道:“妹妹今天辛苦了。”织敏笑着回应:“应该的,只要几位哥哥玩的尽兴,我没什么辛苦的。”她说出这样得体的话来,倒引得李旦诧异起来,笑道:“妹妹几时学会这冠冕堂皇的好听话来的?” 只听沈嫄着接过话来,笑道:“我们大公主向来是个得体的人。只是殿下难道就会嘴上说说好听的话,道一声辛苦么?” 李旦一听,猛地拍了一下腿,笑道:“瞧我!都把正事给忘了!”说着,转身示意了书枫一下,紧接着四个内侍一角一个,端着个金色大铁盒子走过来,解开盒盖,顿时一阵凉意扑了过来。织敏连忙探头一看,只见盒子内装着满满的冰块,外面还有棉布包裹着。 “我的天!亏你想得出来!”织敏又是高兴又是吃惊,“只是单放在我这儿不好,一会儿父皇来了给他送去吧!” 李旦笑道:“就放妹妹这儿,父皇那里,我还备下了一份呢!”说着,回首看见李昭在下面玩得痛快,也有些技痒了,不禁搓起手来。沈嫄看得分明,对他笑道:“你也去玩吧,我们就在这儿看着。” 李旦又是怜惜又是不舍的看着她的脸蛋应了一声,磨蹭了一会儿,这才去了。 他一下场,李昭就来了劲,不住的招呼着他赛马。 织敏下意识地一回头,就看见沈嫄眼巴巴的盯着李旦,忍不住打趣她:“你到前头去给他喊好就是了。装模作样的给谁看呢?” 沈嫄有些心动,扶了扶发髻上簪着的一朵芙蓉花,四下看了看,见大多数人还没有来,娉娉婷婷地走到看台的阑干前。适逢李旦冲她会心一笑,她便使劲挥了挥手中的绢帕,笑道:“快跑啊!” 李旭和李弨到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沈嫄逶迤着长长的白色绣红色辛夷花的曳地长裙,挽着长长的如云轻软的披帛,伏在白玉栏杆上,不住地高呼着向靶场挥舞着手绢的俏丽生动的样子。李弨的一双眼睛一下子就黏在了沈嫄身上,再也挪不开了。 李旭轻笑一声。织敏也看见了他们,薄责似的瞪了李旭一眼。李旭会意,负手在唇边轻咳了一声,拖着李弨的手,拉他走到织敏面前。织敏起身笑道:“二哥,弨哥,你们来了,快请坐吧!” 李旭看了一眼她面前的冰盒子,笑道:“你可真会享受!”织敏侧头得意一笑:“三哥给我弄的!”她探头朝李旭身后看了一眼,问道:“二嫂子呢?叫她和我坐一块儿啊!” 一问到崔氏,李旭的面上便平添了几分和煦春风,笑道:“临出门被琐事绊住了,一会儿就到。你记得招呼她和你一处,你这真凉快!”他拍一拍李弨的肩膀,笑道:“我先和弨弟下去跑两圈,活动活动。” 他转头看了看李弨,见李弨的一双眼仍钩在沈嫄身上,身子不自觉地向那儿倾去,于是存心拿他开涮,笑问道:“弨弟,你在看什么呢?” 李弨顺嘴接话,说道:“从前不信文人狂言,直到今天,我才相信人间真有‘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的绝代之姝色啊!”李旭忍笑说道:“那我为你二人引荐引荐可好?”李弨一听,忙不迭地拱手作揖下去,说道:“小弟求之不得。” 于是李旭率先走到沈嫄身边,故作一声轻咳,笑道:“大姑娘,许久不见,近日可好?” 沈嫄循声回眸,莞尔一笑,说道:“承蒙殿下关心,臣女很好。”她眼波一转,瞥了一眼眼巴巴色眯眯的李弨,复对上李旭似笑非笑的眼眸,于是顺水推舟,问道:“这位可是陈王二公子?” 李旭笑道:“正是,此乃我陈王叔父之次子李弨是也。” 沈嫄随即向他盈盈拜了下去,口称“沈氏女官拜见二公子。” 李弨连忙伸出手要托住她,却被沈嫄轻巧一闪,躲开了。他讪讪笑着缩回手,说道:“嗳!什么二公子不二公子的?你就叫我彤官就是了!” 沈嫄不解其意,遂望向李旭。李旭笑着解释道:“彤官就是他的表字。” 沈嫄会意,笑道:“莫不是出自《诗》彤弓篇?” 李弨见她卓识不凡,秀外慧中,不由地更加喜爱了,连连笑着点头:“正是,正是!”他继续逗引她说话,笑道:“此篇又说‘我有嘉宾,中心好之’,正可当今日之情景,你说是不是今日之事,胜在一个巧字?” 沈嫄不接他话,只是笑道:“彤官公子的学问仿佛很好。”李弨见她不接自己的话,却肯夸赞自己,得意非凡,还做谦辞,只称“不算什么”。沈嫄轻笑一声,眼波一横,随即笑道:“昨夜梦中,梦得半篇《神女赋》,可惜醒来却记不起后面的来。君可愿意为我续诵?” 李弨有意显摆,忙笑问:“好好好,想来当年神女之风姿,也不过姑娘这般。姑娘从哪儿想不起来了?” “‘澹清净其愔嫕兮,性沉详而不烦’。” 李弨忙接着吟诵道:“时容与以微动兮,志未可乎得原。意似近而既远兮,若将来而复旋。褰余帷而请御兮,愿尽心之惓惓。怀贞亮之洁清兮,卒与我兮相难。陈嘉辞而云对兮,吐芬芳其若兰。精交接以来往兮,心凯康以乐欢。神独亨而未结兮,魂茕茕以无端。含然诺其不分兮,扬音而哀叹!”他一诵咏到此处,忽然梗住了,怔了一怔。 不想沈嫄手中的团扇一偏,半掩着脸面,立即接了下去:“薄怒以自持兮,曾不可乎犯干!”她一说完,霎时板下脸去,将衣袖一挥,负手赌气离开了。 李旭最是个促狭的人,兼之他向来有些看不惯李弨薄幸,现在一见他吃瘪,随即笑着叹息道:“可惜!只可惜‘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了!” 李弨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气得直冒汗,只是不好发火。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5章 烈性女马场擂鼓 三英杰射箭显威 皇帝临幸的时候,众人早已候在那里了,成年的男子都束发戴冠,未成年的也都锦衣华服,神采奕奕。众女宾更是簪金戴银,一眼望去,珠翠环绕,脂浓粉香,看得人眼花缭乱。只有燕王到底走了,说是下马的时候把脚扭了,只留下王妃和一个张氏侧妃。李昭是个武将,谋略不逊武清伯,气力堪比楚霸王,上下马背千万次,哪里会扭了脚?就算是真的把脚扭了,又怎么就不能等到李燚来后禀告再回? 燕王妃自知心虚,但她向来制不住丈夫,只有硬着头皮替他顶缸。 李燚并不打算在欢喜的日子训斥长子,故而也没多问,只叫在场的几个王子继续骑马射箭。 偏季贵妃心里玲珑剔透,有意要找李昭的不痛快,便问那燕王妃:“扭伤了?可有叫太医去瞧瞧?”燕王妃陪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燕王他修养两日也就好了。”季贵妃故意不饶过她去,笑道:“你们仗着自己年轻,所以不拿身体当回事。将来老了落下病根,悔之不及啊!所以,一会儿还是叫徐太医去瞧瞧才是正经。”燕王妃无奈,只得答应了。 她二人在那儿交锋,李燚只当没看见。 场上李旦正和黄炳瑞打擂,赌的是边驰马,边射箭。那黄炳瑞是开国侯黄仁仝老将军的独子,自幼习武,生性耿直忠厚,和李昭、李旭、李旦等俱是好友。只见他二人互不相让,把马鞭策得如雷驰一般,一手勒缰,一手握弓,待快到储箭筒,霎时只把勒缰的手一松,腾身一够,将箭抓住衔在嘴上,瞄准时机,拉弓便射,顷刻间已射出七八根箭去! 看台上的人皆起立鼓掌叫好,沈嫄更是绯红了脸颊,把手中的绢帕绞成了一股脑儿状。众人都在看场中,唯有一人死死盯着沈嫄,目中又爱又恨,又恨又爱,一时竟恨不得将她生吞下去。 沈嫄被看得一阵脖子发紧,顺势看去,原先看她的那人却又瞬间移开了视线。沈嫄心尖一震,下意识轻抚了脖间一抚,心中已有三四分警惕起来。 此时,已有侍卫将二人各自所射的箭靶搬到了李燚面前,请他过目。皇帝笑问左右:“吾儿与炳瑞谁胜谁负啊?”侍卫禀报:“黄少将军比秦王多中靶心两箭,其余不相上下。” 正好李旦和黄炳瑞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下,一边大大咧咧的拿袖子擦着汗,一边有说有笑走了过来。皇帝朗声笑道:“好啊,你们的战绩很漂亮。只是炳瑞更好些,不亏是开国侯之子,是我大周的勇武之将!”他笑着问黄炳瑞:“炳瑞,你想要什么赏赐?” 黄炳瑞憨厚一笑,说道:“微臣善骑射是分内之事,不敢问陛下要什么赏赐。” 李燚听了很高兴,大笑道:“你谨守本分,朕心甚慰。不过,这次不是你向朕讨要赏赐,乃是朕为你本事高强,要嘉奖你!”他沉吟片刻,笑道:“对了,西北进贡来一批骏马,其中有一匹性子倔强至极,还没有人可为朕驯服。你要是能将它驯服,它就是你的。炳瑞,你说这个主意好不好?” 黄炳瑞是个识马的伯乐,焉有不乐意的?当即叩谢了圣恩,欢欢喜喜的退下了。 李燚又问:“太乐丞何在?” 内侍连忙高呼:“宣太乐丞觐见!” 不一会儿,太乐丞李圳提着朱色官服,急急忙忙跑了过来,躬身问道:“陛下,您召微臣?” 李燚笑道:“朕听今天的鼓声,似乎与往日不同,要急促激烈许多。朕想问问你,是不是换了鼓手?” 李圳赔笑道:“陛下果真好耳力!方才沈国公的小姐要给秦王殿下击鼓助威,来和微臣商量,替了原来的鼓手一轮。” 李燚挑眉:“哦,是沈嫄击的鼓?” 李旦在侧一笑,说道:“父皇,不是沈大小姐,是沈二小姐。” “沈二女?她来了,怎么不过来给朕磕头?”皇帝来了兴致,“叫她过来,朕要问她话。” 织敏连忙让沈嫄过去接她妹妹过来面圣。没一会儿,皇帝便看见沈嫄领着一个细瘦高挑的小姑娘走了过来。那小姑娘穿着鹅黄色的薄纱裙,头上簪着一朵鹅黄色的芙蓉花,两弯细细柳叶眉,一双楚楚动人杏仁眼,鼻子尤其挺。虽不如沈嫄绝代之色,却胜在她活泼生动,比她阿姐更加明艳可爱。 皇帝笑问她:“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答道:“臣女单名一个婞字,今年十三了。”她的声音十分清亮,像空谷中的泉水流淌之声。 “那和朕的慧儿一般大,正是豆蔻好年华啊!”皇帝似乎很喜欢她,又问,“叫婞,是哪一个婞字?” 沈婞朗声答道:“离骚中‘行婞直’的婞字。” 李燚大笑起来,很是乐呵,语气中也带了几许赞赏:“好啊,鲧是个耿直的人,虽然屈夫子惋惜他‘功用而不就’,但朕就是欣赏这种刚烈倔强之辈!”他看见沈婞笑了一下,一双杏仁眼顿时弯成了两弯弦月,很是讨喜,不由的又夸了她一句:“你的鼓击得很不错,让朕想到了驰骋沙场的那段日子!” 沈婞笑道:“臣女不过是图个痛快。” 一旁织慧正和织敏窃窃私语,织敏听了,连连点头,起身上前,对皇帝笑道:“父皇,三妹说很喜欢二姑娘,想请父皇一个恩典,留下二姑娘给她做个伴。” 皇帝听了,看向沈婞,笑问她:“哦,朕的三公主很喜欢你,想和你作伴,你愿意么?”沈婞不能决断,犹豫着望向沈嫄。 沈嫄会意一笑,随即垂首说道:“陛下厚爱,原不该拒绝,只是家母自幼偏疼二妹多一点,一时离了家,恐怕心里舍不得。请容臣女回禀家父家母。” 李燚颔首道:“罢了,国公这会又出长安去了,还是让你妹妹在家多陪陪郑国夫人吧!等明年开春再议,也不迟。”他让内侍端了个金盘子到沈婞面前,掀开覆盖着的手帕一看,是一串红玛瑙手串。皇帝笑道:“三公主有串一模一样的,这串就赏给你吧!今天就好好的玩一玩吧!” 沈婞接过称谢,正要退下,谁知李燚又笑道:“去和三公主一处坐吧!虽不留你在宫里,你们年轻女孩也是可以多亲近的嘛!” 三公主向来不受帝王的重视,今天猛地听见她父皇的关切,惊喜极了,连忙亲自走过来,拉了沈婞的手。两个小姑娘毕竟年岁相当,又都是爽快的人,没一会儿就笑到了一处,很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觉。 赛场上,晋王长子李引正和陈王三子李弡赛马,一时李引胜出,大家都起身鼓掌。李燚因看见李旸一人端坐在位置上,他其余的兄弟都混迹到臣子朋友中热闹去了,便让内侍引他过来,问他:“吾儿,怎么不和大家一起玩乐,独自一人坐在那儿?” 李旸笑了笑,没有回答。 季贵妃见他一脸的恭敬肃穆,担心他不能讨父皇的喜欢,忙笑道:“我的儿,今天秋高气爽的,你也下去跑跑马,活动活动。老是闷在屋子里读书,是会得病的。” 李燚却笑道:“哎,朕倒是喜欢旸儿稳重,最有天家气象了。不过贵妃说得对,今天是个好日子,你也该让朕瞧瞧你的骑射本领。”他四下看了看,把陈王四子李弪、晋王次子李弼叫了过来,笑道:“你兄弟三人下去露一手,让未央给你们击鼓助兴!” 三人领命去了。 一时只听得鼓声震天,如同雷吼。 李旭因对李旦笑道:“想不到未央斯斯文文的一个人,手腕上倒是有几分好力气,鼓声这般的响亮。” 李旦笑着颔首:“副鼓手也是个高手,刚才婞姑娘击鼓是胜在一个‘急’字上,现在未央却是‘间隔有力’,为难他们几个能随机应变,配合得天衣无缝!” 他们三人这次射箭又与李旦和黄炳瑞不同。李旦和黄炳瑞乃是各自射各自的箭靶,看谁射中靶心的箭最多。而李旸、李弪、李弼三人,乃是同时去射一个箭靶。那箭靶由一个骑马的侍卫抓着,东西南北,移动个不停。 只见一声令下,三匹骏马霎时间奔驰了出去。李弼的骑术在三人中最好,他一时间抢在了最前,使劲追着那移动的靶子。李弪在次,李旸则落在了最后。 他们三人的箭筒都背在身后,各自拣最好的时机将箭射出。李旸的箭漆朱色,李弪的箭为青色,李弼用的则是褐色的箭。一连不歇三发射出,他三人又掉转马头,出了靶场,径直到李燚面前复命。 李燚让人把方才所射之靶搬过来过目。侍卫因禀报:“齐王殿下三箭皆中,两位公子各中两箭。只是李弼公子有一箭和齐王殿下的挨得很近,都在靶心上。”李燚看了很喜欢,对晋王笑道:“二郎骑术很好,箭术也不逊色。” 晋王笑道:“到底不如齐王,三箭三中。” 李燚颔首:“老四是个心静的孩子,不骄不躁,很沉得住,朕很高兴。”他顿一顿,又笑问道:“只是素日里不曾见你有练习骑射,怎么能有这样好的本事?” 李旸淡然一笑,说道:“儿臣虽在骑射上会有疏懒,但未央时常叮嘱儿臣要多加练习,不能荒疏武功。他也会时常陪着儿臣一起骑马射箭。” 皇帝不由的颔首笑叹道:“总说‘良师益友’,未央于你可谓是一个真正的良友,不枉费朕当初的一番苦心啊!”李旸也笑道:“儿臣因为未央,总是感怀父皇的用心良苦。” 皇帝点头,欣慰道:“好啊,朕那里有一幅吴道子的《孔雀明王像》,你不是一直想要么?今天就赏赐给你了。以后,你要更加勤恳的习文练武,不要辜负为父的苦心。” 李旸又是惊喜,又是感怀,肃然谢了恩。 他和柳艾二人刚退下,就被一人唤住了脚,转身一看,是李燚身边的红人首领大太监高纶。他捧着拂尘,身后跟着一个小太监,手中还拖着一个巾帕覆盖住的东西,笑道:“殿下,这是陛下特地赏给未央公子的。” 柳未央笑了:“赏我的?”他看了一眼李旸,见后者笑着示意他去看一看,便走上前去掀开巾帕一看,竟是一方碧绿洮砚,纹理细腻而质地坚硬,晶莹剔透宛如美玉。上雕文殊菩萨之像,栩栩如生。李旸见了,亦是吃惊,伸手轻轻叩了叩砚身,竟一丝杂音全无。 高纶适时笑道:“这是陛下赏给未央公子的,说你勤恳恭谨,是齐王的益友良伴,望你们日后也相亲相爱、和和睦睦,互相敦促、警戒。” 柳艾急忙伏地跪下,说道:“臣领旨谢恩!”说着,接过那方洮砚,捧在手中,珍重至极。李旸亦是高兴,笑道:“这么好的砚台,一定是进贡上来的。父皇刚才当着那么多人不赏赐你,是不愿意有小人眼红你啊!” 未央对他一笑:“是啊,陛下用心良多,都是因为殿下做得好。” “你啊,就会捡好听的说!”李旸轻拍了拍未央的肩膀,取笑他。 二人说说笑笑,往看台去了。 这边李燚已经将李弼和李弪都留了下来,留在长安做官历练。晋王很是高兴,趁着气氛热闹,李燚心里也痛快,笑道:“皇兄,臣弟有个请求。” 李燚笑道:“三弟有话尽管说吧!” 晋王应了,回头看一眼正和两位公主坐在一处的乐平郡主,笑道:“臣弟这几日冷眼旁观诸长安俊杰,相中了一个,想请皇兄做主,给薇儿赐婚。” 皇帝和贵妃对视一眼,笑道:“哦?是谁家的儿郎?” 晋王说道:“是太原王家的小公子王孚。” “王孚……”李燚凝神回忆了一番,高纶连忙在一旁提醒他,“陛下,就是工部尚书王硕的幼子,他祖父王睿曾跟随陛下御驾亲征过。” 李燚恍然:“是王睿的孙子啊!自他过世,已有快五年了吧?朕怎么就忘了呢?不应该啊!”他笑问晋王:“那孩子多大了?” 晋王回禀:“十六了,小薇儿一岁,但臣弟觉得那孩子不错,挺会读书做学问的。” 李燚便问高纶:“王孚今天来了么?”高纶答道:“来了,是他兄长王存领过来的。”他极有眼色的补充道:“王存现居从三品国子祭酒。” 皇帝便让宣王存兄弟过来觐见。没过一会儿,王存便和他兄弟过来了,给皇帝行了礼,毕恭毕敬的侍立在那儿,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李燚先看那王孚,果然见他生得很不错,面皮细腻白净,红润如染胭脂,身材高挑,肩宽腰窄,低垂着眉眼,一副恭顺可喜的模样。 “舍之,你这弟弟今年多大了?”皇帝唤王存的表字。王存忙回答道:“回陛下,微臣的弟弟今年刚过束发之年。”皇帝颔首:“有无参加今年的科举考试?”王存说道:“微臣的弟弟年幼,祖母与母亲俱不舍得,想再留一二年,等及冠了出仕也不迟。” 皇帝唔了一声,盯着王孚若有所思,因问他:“晋王想将乐平郡主嫁给你做妻子,你乐意么?” 此话一出,王存兄弟都愣住了。还是王存长年做官,颇为机灵,连忙在他兄弟背上重重推了一下。王孚被他推得一个踉跄,扑了过去。他原是个娇生惯养了的,哪里肯娶个郡主来约束自己?只是眼下圣意已出,由不得他反驳,只得勉强跪下磕头领旨。 季贵妃连忙让人去把乐平郡主请过来。 那乐平郡主正和两位公主和沈家姐妹玩笑,哪里知道这里已经将她终身大事给说定了下来,等到了李燚面前把话一说开,她顿时如雷轰顶,僵立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了。 季贵妃疑惑地看着她:“好孩子,你不愿意?” 晋王妃也连忙说道:“我的儿,别是喜坏了吧?快谢过你皇伯父啊!” 眼看乐平郡主就快哭了,晋王妃连忙示意身边的老嬷嬷。老嬷嬷会意,赶紧走了过去,使劲叉住郡主的胳膊,硬是让她领旨谢恩。兼之晋王一直拿眼瞪着她,乐平只得怏怏的磕了头。她连看都没看王孚一眼,径直走了下去。刚出去,她便直接晕了过去。 跟着的人悄悄来禀告王妃,晋王妃便无不担忧的说道:“这孩子莫不是中暑了?赶紧请个太医给她好好瞧瞧。” 这边李燚并不知道,只笑道:“等你父亲回来,朕再让晋王和他好好商议。你先去吧,今天好好的玩一玩。”王孚也去了,顶头撞见他那冤家季峦。季峦已经知道他要娶乐平郡主一事,不由的乐了,拉住他要论辈分。王孚没好气,冲他:“论什么辈分?” 季峦坏笑道:“当然要论。你娶了郡主,就是皇帝陛下和贵妃娘娘的晚辈了,也就是我季峦的晚辈了。乖侄女婿,快叫声叔来听听!” 王孚眦目咬牙,看他兄长还在前面,便恶狠狠呸了季峦一口。 且说李弨一直守在他父亲陈王身边左右,等王孚一走,便向晋王道喜。晋王顺嘴笑道:“好孩子,你什么时候娶个美娇娘?叔父还等着喝你一杯喜酒呢!” 李弨一听,眉梢飞动,笑道:“但凡有好的姑娘,侄儿立即就请叔父喝喜酒!” 晋王笑道:“长安美女如云,你就一个可心的也没遇见么?” 李弨朗声笑道:“侄儿到没有这么狂妄,眼下就中意一位,只是高岭之花难攀,侄儿怕是有心无力呢!”晋王便问他是哪位侯门小姐这样的好。李弨扬眉一笑,看向织敏那边,笑道:“神女逊她几分娇态,四美输她几分气韵。自那日麟德殿一面之缘后,侄儿思念万分,几欲成疾了。” 他虽是在和晋王说话,但李燚听得分明,便问他:“你说得这样好,可究竟是哪一家的女儿呢?” 李弨笑道:“回皇伯父,正是沈国公的大小姐,我织敏妹妹的伴读女官,沈嫄!” 他不计后果地脱口而出,顿时在场许多人的脸色就变了。最瞩目的是李旦,他坐在后头一点,可吵吵嚷嚷的赛场里,他一下子就被“沈嫄”二字给怔住了,唰地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李旭拦也拦不住,他已经朝皇帝他们大步走了过去。 晋王脸上的神色僵硬了片刻,随即不动声色的起身踱到一旁去看赛马了。 倒是陈王脸上露出得意之色,他以为若爱子能娶沈家女儿为妻,他势必有如虎添翼之好处,更添许多光彩。 皇帝的脸色也有些古怪,他凝视李弨一会儿,挥手示意鼓乐歇,马赛暂停。众人都颇为诧异的望向高台之上。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想要娶沈家长女为妻?” 话音未落,沈嫄就沉下了脸,把扇子往脸上一挡,只微微露出一双寂澹如深潭般的双眼。一只温暖干燥的手轻轻搭在沈嫄的肩上,她转头一看,是她的哥哥沈琰,目中透露出几分担忧来。沈嫄反倒轻轻拍了拍她兄长,还有几分安慰的味道。 李弨毫不介意李燚沉森森的目光,朗声笑道:“是啊,得妻如此,人生足矣!” 李旦的拳头已经紧紧攥了起来,眼看就要往李弨面门上挥去,却一把被李旭拉住。此时,皇帝的目光已落在了沈嫄身上,想来正要询问沈嫄,李旭立即走上前几步,大声笑道:“父皇,儿臣有一言欲谏!” 皇帝的目光一下从沈嫄身上收了回来,看向李旭:“皇儿有何见教啊?” 李旭看一眼李旦,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即笑道:“父皇,儿臣以为沈嫄可算得是长安,是我大周朝的第一美人,爱慕之辈不胜枚举。若是弨弟想这样轻易的将沈大小姐迎娶过门,只怕数以千计的风流才子要伤感至死了。”他说得虽然夸张,但显示了一番的风流豪情,说得也滴水不漏。 皇帝果然笑了:“依皇儿,该当如何呢?” 李旭笑道:“巧得很,既然今日已在靶场上了,就请一位代替诸风流人物和弨弟比试一番,到时候愿赌服输就是了。” 皇帝又问:“那么该如何选择这个代表?” 李旭笑道:“但凡有身份才学的,今天大多都在场,任凭推选就是了。” 谁知李旦已经按捺不住满腔的怒火了,上前拱手说道:“父皇,不必推荐,儿臣愿意毛遂自荐。倘若弨弟能胜过我去,儿臣愿不再自诩风流!” 他一走出来,皇帝的神情又是一变,一时说不出来的古怪尴尬。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6章 箭射高岭芙蓉花 语话唏嘘往昔事 李旦是铁了心的不想给李弨好看。他知道沈嫄漂亮,是所有王孙公子想要追求的窈窕淑女,可碍于沈嫄冷淡高傲的性格,许多人并不好意思表露出来,更不要提在众目睽睽之下给她难堪了。然而李弨不一样,他天性喜爱追逐年轻漂亮的女孩子,逗弄她们,更兼之他出色的皮囊和出身,使得他几乎无往而不利,得意洋洋不可一世,不知陪去多少痴心女子的眼泪。 姜凤鸾显然就是其中一个。此次射箭赛马,她也受了邀请,和柔妃一起来的。这些日子,她心里有说不出的烦乱,原本想借机问问李弨,怎么忽然就不向她献殷勤了?谁知李弨抢先一步,提出要娶沈嫄。凤鸾恨得立时不能打他一巴掌,可转念一想,又怪起沈嫄来,定是那贱人勾引了彤官去,否则为何他偏要娶她?贱人最可恨,原先我思慕表哥,她便勾了表哥的魂去。如今我与彤官要好,她又眼红了,竟把彤官也勾搭走了!我恨不能立时掐死她泄愤! 她这般心里一团的乱麻理不开,那边李旦也没有好脸色,连目光也不肯扫李弨一下,只对皇帝说道:“父皇,儿臣有个提议。”皇帝颔首:“说罢!” 李旦目含厉色从李弨面皮上一扫而过,随即垂下眼脸敛去厉色,温言吞声说道:“今日既是重在骑射,儿臣倒想起了养由基和潘党的往事,儿臣愿与弨弟再做一次养潘之争。” 李弨听了,不由的嘴角扭曲了一下,嘴上仍是不让,抢白道:“三哥这比喻极妙,那潘党不正是要比养由基要年长几岁么?” 李旦不理他,径自走向沈嫄,冲她温和自若一笑:“阿嫄,借你发髻上的芙蓉花一用,好么?” 沈嫄凝视他片刻,刹那间百感交织,终是化作嫣然婉媚一笑,抬手轻轻摘下发髻上的那朵粉色芙蓉花,盈盈放在了李旦手中。她的手指悄悄碰了碰李旦的手心,冰凉如玉,却带着几分的信任和宽慰。李旦霎时间心都快从嗓子眼蹦出来了,一时有了落泪的冲动。 他强忍着情绪走了回去,将手中的芙蓉花交给侍卫,吩咐了一般,对李弨说道:“咱们就把花放在百步之外的杨树上,谁先射中,就算谁赢。如何?” 李弨看着那侍卫吭哧吭哧爬上李旦指的那棵杨树之巅,眼角不由的使劲抽了抽,勉强笑道:“要是都不中呢?” 李旦冷笑一声,甩袖:“就算你赢了!” 秦王选的那棵杨树有百年之岁,参天般的高大粗壮,芙蓉花就巍巍颤颤的簪在几丛油绿油绿的树叶之间,莫说射了,就连一眼看见也很难。 皇帝却觉得很有意思,笑着让他二人去了。 二人都入了场内,李旦让李弨先射。李弨还要耍嘴皮,笑道:“要是我先中了,三哥岂不要伤心死了?” 李旦板着脸,一言不发。他那么温吞亲和的一个人,此刻已经气得快忍耐不住了,他握着自己的弓箭,只管往李弨身上挥了一下,示意他少废话。 李弨无奈,他随精善玩乐之事,但芙蓉花那么高,别说他自己射不中,他也不信李旦能射中,只不知道他为何非要为难自己,一时间又冤又屈,迫不得已,捏箭搭弓,勉力往那芙蓉花的方向一射。 果不出所料,那箭堪堪擦着芙蓉花下方的一片绿叶飞了过去。 李弨颇为尴尬的笑了笑,侧到一旁让李旦射。 李旦张弓拉弦,将一肚子的邪火往丹田沉去,瞄准了花,凝气屏息,只待最紧张的一刻,猛地放出箭去! 若论平时,他的箭大概也是擦着树叶堪堪而过,然而,李旦那份隐藏得很深的好胜心一下被李弨激怒了出来,这一箭颇有破釜沉舟的气势,连带起一阵劲风,嗖的就冲那朵芙蓉花飞了过去。 但见芙蓉花一下被打中了,从高空上跌落下来。 众人皆都大声喝彩起来,纷纷赞扬秦王箭术之高明。无人所见之处,沈嫄紧紧揪着裙子的手缓缓松开了,被她抓过的地方,冷汗津津。 内侍急忙连箭捧着那朵芙蓉花跑上看台,交付给皇帝过目。 只见那箭身从芙蓉花的中央穿过,竟未将花瓣射脱。 李燚看了一眼,也大笑起来,说道:“老三能有这么好的箭法,朕实在不曾料及啊!”他转向沈嫄:“秦王替你赢了这一局,可弨儿毕竟向你表露了爱慕之意,你自己又怎么看呢?” 沈嫄缓缓朝皇帝面前走了过去,先对李旦拜了一拜,复又对皇帝清声说道:“回陛下,臣女十分感激秦王的一番美意,只是臣女有个小小的请求。” “什么请求?” 沈嫄抬眼向李弨望了一眼,那一眼如同寒秋之水,清冷中带着一分婉媚。李弨的心顿时就酥了,刚积攒下的不悦顿时都化作了轻烟飘散了。沈嫄笑了:“臣女愿与二公子比试一番,若是公子能赢我,情愿嫁给二公子为妻。” 皇帝沉默片刻,也笑了,笑意中带了几分森冷:“比试?你也想和弨儿比试射箭?” 沈嫄笑道:“臣女自知箭术不如二公子,焉会以卵击石?”她顿一顿,嫣然笑道:“臣女想和二公子拔河。臣女已经请了两位公主为臣女助阵,又请来宫女十七人,连臣女在内,共计二十人。二公子的两位兄弟都在场,公子自己也可选择在场的内侍十七人。不知二公子愿不愿意和我比试一番?”她说着,似笑非笑都斜乜了李弨一眼。 李弨忙笑道:“愿意,愿意!” 可他两个兄弟一听,不由的都面露难色。和公主拔河,要是尽力去拔,伤着了公主,岂不事大?可若是输了,他们七尺男人,焉能不被人取笑? 李弨哪里管他二人想什么,兴冲冲的就去挑选内侍。 在场的内侍,身高体壮的都早早的被织敏遣开了,只留下矮的、瘦的、年幼的,好不容易选了十七人来,以为虽是阉人,到底要比女人力气大些,谁知看了沈嫄选来的宫女,皆都傻了眼。 原来沈嫄一早就趁着李弨和李旦比射箭的功夫,请素琴去挑了十七个以舂米、搬抬为事的宫女来,个个人高马大,毫不逊色正常的男子。 李旭等都暗笑起来。 李弨看得目瞪口呆,却也无可奈何。 就连皇帝的眼中也真的带上了三四分的笑意。季贵妃更是在一旁笑道:“陛下,阿嫄这个孩子可真是个机灵鬼!”皇帝忍笑道:“老二,你最公正,你去给他们做裁判!” 李旭哪有不乐的,高声答应了,遂将内侍奉上的绳子装腔作势的上下来回翻检了一翻,又背着手将空出来的场地来回踩了一踩,这才笑道:“弨弟,嫄姑娘,请吧!” 沈嫄笑着请织敏和织慧在前走,织敏早就嫌恶李弨薄情的花名很久了,织慧更是快言快语笑道:“阿嫄姐姐,你放心,总要赢了他们去!”沈嫄莞尔笑道:“我不担心,你只别把你弨哥气极哭了就行。”她声音虽不大,正好能让走在她们身侧的李弨兄弟三人听见,李弡、李弪的面上都显出难堪之色,但毕竟嫡庶长幼有别,也不好说什么。 那李弨不知是爱昏了头,还是中了署不清楚了,愣是以为沈嫄在和他玩笑,便笑道:“嗳,就是输了,也不兴哭的!这样吧,要是输了,我请妹妹们每人一株珊瑚宝树玩赏如何?” 织敏轻笑一声:“自然再好不过了。” 等到各自站好,李旭一声令下后,绳子上的红绣球立即往女子一方倒去,李弪他们不想输得太难看,也勉力拽了两下,便不敢再用劲了,倒是他们身后的内侍,拼了吃奶的劲,也拽不过那些成日干粗活的宫女。 很快就有了胜负。沈嫄将手中的绳子往地上一掷,吐出一口恶气,对李弨笑道:“二公子,不好意思了!”那笑意中含了几分显而易见的讥讽。 原来她一早就听人说起姜凤鸾和李弨似乎互相有意,虽不喜欢凤鸾,到底看在李旦的份上也为她高兴。谁知李弨得陇望蜀,竟打起自己的主意来。她一向气性极傲,又见李旦气急败坏,便想出这个损招来折辱李弨,非得出口恶气才能罢休。 不过人心毕竟难测,李弨虽然输了,却更加迷恋沈嫄,他以为沈嫄绝代之色,又能有奇思妙想,恰如锦上添花一般的妙。 织敏放下手中的绳子也颇为欢乐,吩咐宫人重赏了那十七个宫女。 皇帝将她叫到面前,笑道:“吾儿今日很能干,办得很有声有色,朕好久没这么痛快过了。想要什么赏赐么?” 织敏笑道:“能让父皇舒心,是儿臣的分内事,怎么敢要什么赏赐呢?” 皇帝笑道:“你的孝心很难得,可朕也不能不赏。”他含笑看了一眼季贵妃,笑道:“先前朕不是说要贴钱给你办宴么?这样吧,大公主加封昌华公主,加二千封户。如此一来,你就有八千封户了。” 织敏犹可,倒是季贵妃兄长季岺一听,连忙拉着她道喜,笑道:“长公主的封户从来都是六千户,如今陛下加封两千户,这是对公主的极大厚爱啊!” 昌华长公主婉顺一笑:“舅舅言重了,不过是父皇垂爱于我罢了。”她将手轻轻搭在沈嫄手背上,款款地向李燚告辞离开了。 当天晚上,季贵妃命令厨房做了许多皇帝爱吃的佳肴,想请丈夫来小酌两杯,顺便庆贺一下爱女受封,然而却被告知皇帝留了秦王在宫中用膳,请贵妃自己自便的旨意。贵妃悻悻然。 宫里,李燚许久不与爱子用膳了,吃饭的时候,总是命令高纶将菜肴中精美之处多多的夹给李旦。食毕,李燚让李旦陪他出去走一走。 初秋的夜晚有了微微的凉意,月色澹澹如水,晚风中夹杂着荷花的香气。路旁的木槿、桔梗、射干等,在恍恍惚惚的灯烛下,别有一番婆娑朦胧之美。 高纶挑灯走在最前,李燚则挽着李旦的手,不疾不徐地慢慢踱着步。 月色下刚过天命之年的皇帝脸上没了白日的刚毅果觉,神情中透出几许疲惫、苍老来。 “今天忽然的就想起你早夭的妹妹来了。”李燚忽然感慨起来,说起李旦的同胞妹妹织巧。那是个漂亮而早慧的孩子,聪明、乖巧,长得很像文显皇后。可惜天不假年,七岁的时候,织巧夭折在了最可爱的年纪。为此,夫妇二人一直很伤心,李燚登基之后,立即追封爱女为怀真公主。 说起来,李旦和这个妹妹的几乎没见过面,只是隔三差五往家里寄信的时候,会问及她好不好,也会顺便捎回去一点小玩意哄哄她。但他知道他的母亲几乎为这个可怜的孩子伤心欲碎,也从此落下了病根。 李燚继续叹息道:“要是巧儿能活到今日,该与沈嫄一般大了,也是个标致的美人了。朕一定会为她选一个如意郎君,让她风风光光的出嫁。” 李旦找不出宽慰的话来,半天笑道:“其实大妹妹、三妹妹、四妹妹她们都很好。还有修媛娘娘不是说要给父皇再添一个女儿么?只要父皇每日健健康康的,总是有享不尽的天伦之乐的。” 李燚把头摇了一摇,感叹道:“想当初,启哀帝子嗣艰难,一连生了三个女儿,直到承训二十八年,才勉强得了一个太子。而朕膝下,有你,有昭儿、旭儿、旸儿他们,朕才是真正受天恩垂爱的人,朕才是承顺天意之人!”他说着,忍不住又长吁了一声:“可朕为何连自己心爱的女人和她的孩子也保护不了?皇后,皇后她还没有享过一天的福,怎么就撇下朕去了!” 他这一番话起初说得平淡,不知怎么的就激愤起来了,继而却变得伤痛起来。 李旦听着很不是滋味,他借着一丝明明灭灭的烛光,恍惚看见李燚的眼中若隐若无的噙着泪。慈母的养育之恩,对他来说,何尝不是天底下最难能可贵的?李旦跟着,不由地也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高纶在前面听着良久,赔笑道:“陛下,恕老奴直言,您这般为情所伤,文显皇后在天之灵也会不安的。皇后虽然仙逝得早,可留下了修媛娘娘陪伴您、宽慰您啊!您不是也常说,修媛娘娘跟着皇后的时日长了,和皇后娘娘也有几分相像了么?” 李燚唏嘘不已,连连的颔首:“有修媛在,时常还能宽慰朕一二,这也是皇后的功德啊!” 他默然感怀了一番,拉着李旦的手说道:“可惜皇后只为朕诞下了你一个皇儿,要是你还有个兄弟,朕心里也就知足了!” 和父亲并不算亲近的李旦终于意识到皇帝似乎有什么难言的心事,他试探着问了一句:“父皇,近日可是有什么烦难之事么?” 李燚反问他:“你知道今日为父为何要聚集诸王孙公子来比试骑射么?” 李旦想了想:“父皇是为了警示我们虽然文治要紧,但是武功也不能荒废吗?” 李燚摇了摇头,紧锁眉头,颇为忧虑的说道:“唉!这件事,朕除了老二,谁也没有说过啊!”李旦心里一紧:“父皇,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一问出来,李燚不由重重叹了口气,突然猛地一拍玉石栏杆,怒道:“扎雪勒竟敢趁我大周建国初期,国事不稳,竟来犯我大周!烧、杀、抢、掠,弄得百姓苦不堪言!朕,真是气得怒火中烧,不能自已!” 李旦一惊:“如此大事,为何不见官员汇报?” 皇帝摇头道:“朕不能说啊,刚刚平息了梁冕之乱,国库空虚,经不起这样的战乱了。可不打又不行,那扎雪勒要是不给他的厉害瞧瞧,怎么肯轻易退兵?所以朕趁此次机会,打算挑几个善于骑射的俊才,替朕出征,消了这口恶气!” “今日一看,父皇意下如何?” “李弼、李弪,还有黄炳瑞他们几个将门出生的,都是可塑之才,只是现有一个难题,朕想来想去,只好把你找来商议。” 李旦心中咯噔了一下,脚下不由的就顿住了:“父皇想和儿臣商议什么?” 李燚负着手,慢慢的踱步:“此次出征,还差一个主帅。”他说着,转身望向李旦。李旦被他逼视得倒退两步,硬着头皮在心中不断祈求。可惜李燚还是淡淡说道:“朕打算让你去。”他伸手捏一捏李旦的肩头以示亲厚:“朕不是要你到前线卖命,朕是要借机为你立功,你要明白朕的苦心。” 李旦的脸彻底白了,他垂下头,反抗道:“儿臣并不想要什么战功。” 李燚轻哼一声,笑道:“还记得朕春天的时候和你说过什么吗?朕迟早要扶你上位,继承朕的大统的。你不是喜欢沈国公的女儿么?朕冷眼看了良久,她到能配得上你。等你此次凯旋,朕做主,将她许配给你做太子妃!” 李旦此刻已经有些失措了,他默默地在李燚身后跪了下来,俯身说道:“父皇,请恕儿臣不能从命。一来儿臣并不懂领兵打仗的事宜,怎么能率兵出征呢?二来父皇废长立幼,恐惹人非议。三来,大哥二哥俱是当年跟着父皇打下天下的功臣,而儿臣远游十年无所建树,如今又怎么好意思夺取他们的苦劳呢?望父皇体谅儿臣为臣为弟的难处。” 李燚哂笑一声,似笑非笑的反问他:“怎么,你连沈嫄也不想娶了么?” 李旦愕然抬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李燚叹道:“你让我体谅你的难处,可你何尝又肯替朕想想?朕除了你,还能任用谁来替朕出征呢?” “大哥。”李旦随即回答,“您不能因为个人喜恶而不去任用贤能之辈。大哥做了一辈子的武将,经历过大小战役有数百场,身上受过的伤,每一条都能说出来历。大哥他曾经对我说过,没有什么奢望,只求有朝一日能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此一生也就不虚度了。” 他说得太直白了,甚至连皇帝不喜欢长子也明明白白的直接说了出来,一时间气氛有些凝滞了。 “让朕再想想吧!”李燚终是松了口,“只是朝中有许多人都想让朕立长子为太子,朕怎么能不忧虑呢?”他示意李旦站起来,笑了笑:“朕知道你喜欢沈嫄,你也应当娶一个绝色之女为妻,等战事一过,朕就为你们完婚吧!” 李旦又惊又喜,还是说道:“儿臣母后去世的时候正逢国之初立,因而没有大行服丧。只是儿臣立誓要服丧三年的,婚事还是等儿臣服完丧再说吧!” 李燚颔首:“好吧,难得你这份孝心了!”他叹惋道:“杜陵一生虽然贫苦,但他有‘昼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沐清江’之乐。朕是再也没这个福气了!” 月色笼罩下,父子二人又缓缓向前方走去。正是:帝王亦有伤心时,恨不生贫恨生贵。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7章 微雨绵绵小幽窗 书信念念几牵挂 李旦敲了敲紧闭的大门,过了一会儿,门咯吱咯吱的敞开了些许。一个青衣丫鬟探出半个头来,看见是他,这才开启大门让他进来,一边笑道:“殿下来了。” 李旦边往宅邸深处走去,边问她:“若华最近好么?” 丫鬟关上大门,跟在他身后,点点头回答:“夫人挺好的,就是犯了时疾,总是要咳嗽。” 李旦叹道:“该找个大夫来看看了。” 丫鬟笑道:“柔娘娘前几日还派了人来问缺不缺什么。听说夫人不大舒服,特地叫请了大夫来呢!抓了一副药,喝了几回,果然好多了。” 这个丫鬟乃是当初曲若华初到长安,柔妃送来给她使唤的十五个丫鬟婆子中的一个,来到曲若华处后,给改名叫做惜香。她是个本分的人,服侍曲若华很尽心。 “秋凉了,虽说白天还有些余热,可晚上毕竟风大,该注意才是。”李旦温言说道,“夫人不往心里去,你们就要多提点些才好。” 惜香答应了,将他引到曲若华的卧房,卷起门帘让他进去。里面守着的丫鬟彩蝶看见他,连忙从绣凳上站了起来,一面卷珠帘,一面就要出声唤若华。 李旦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去,看见若华身穿豆绿色的家常衣衫,松绾回心髻,背对珠帘临窗而坐,正低着头抄写什么。发髻上一根雕刻着梅花的绿玉簪在层层叠叠的阳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一如她这个人。 “普贤,若于后世,受持读诵是经典者,是人不复贪著衣服、用具、饮食、资生之物。所愿不虚,亦于现世得其福报。”李旦附到她耳畔,笑着轻声读了出来,“怎么好好的抄起《莲华经》了?” 若华微微一惊,旋即喜道:“三郎?几时来的?”她放下笔起身让他坐下。 李旦拿起她刚写的一张纸,细细瞧了瞧,笑道:“你的簪花小楷写得真好看,秀润清雅,就是笔力弱了些。有机会,我请阿嫄写一幅给你。” 若华宛然一笑,从他手中抽走素笺,说道:“三郎如今有更好的瞧,自然看不上我的了。” 李旦自知失言,讪讪笑了笑,说道:“你还没说,怎么突然就抄上佛经了?是有什么心事么?” 若华笑叹道:“我知道你不信佛,可我心里过不去。时常抄写了来,早早晚晚的念上两遍,我才能心安啊!”她爱抚着李旦的头发,端详着他的脸庞,问道:“倒是你,三郎,你最近是不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她轻轻点了点李旦的额头:“你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可今日眉头总是不自觉的就皱了起来,一定有什么为难事吧?” 李旦重重叹息一声,摇了摇头:“若华,我不能对你说啊!”他顿了顿,颇为伤感:“我对谁都不能说。”他说着,将脸深深埋进掌心中。 若华看着他痛苦烦恼的样子,心里十分的难受,可不知他究竟是因为什么,因而无法从头劝慰他。她在他身边坐下,一下一下,像安抚孩子那样,轻柔地顺着他的脊背。 过了一会儿,见他逐渐平复了下来,若华柔声问他:“难道三郎有什么事连沈小姐也不能告诉么?”自她来到长安,就逐渐听说了沈嫄这个名字,也略略猜到了李旦对她的心意。 李旦叹气:“能说。”他有些茫然:“只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要是真的告诉了她,她未必感同身受。”她大约,会嘲笑他罢? 正说着,窗外忽然飘起雨来,打在梧桐上,滴落芭蕉下,渐渐飘洒进窗来,落在书案上。李旦探过身去,拢起窗子。他凝神望了会儿窗外,忽然提议道:“咱们出去走走吧?” 若华点点头:“好啊。”她取来收好的油纸伞,换了双木屐来穿,陪着李旦徐徐步入雨中。 濛濛丝雨之下,软烟笼罩着河面上漂浮着的浮萍,菱叶微微的探出脑袋来,残荷散发着淡淡清香,一对鸳鸯在水中缓缓游过。一路上,秋雨打落了许多蔷薇花,铺满了整个石径。 “若华,依你说,怎样的行径才算得上顶天立地的丈夫行径呢?” “不知道。大概能做到上无愧于天地,下不惭于父母,就能称得上是大丈夫了吧?” 李旦仰头长叹一声。 曲若华微微侧垂着头,缓缓走在他身侧,颇为认真地说道:“三郎为何要叹息呢?三郎是个正直、宽厚的君子,你的性情品状,天地可鉴,又何必奴妾多说呢?” “是么?”李旦轻声反问了一句。 若华点了点头。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其实有些话,三郎不方便和我说,不妨和沈小姐说说,依我看她未必会取笑你。” 李旦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叹息似的轻唤了一声“若华”。 曲若华陪他在雨中伞下站了一会儿,劝他:“三郎,回屋吧,你身上都湿了。” 李旦看她身上也潮了,笑道:“不应该啊,让你也淋湿了。”他挽着若华的手,和她并肩往回走。 惜香迎面走了过来,说道:“殿下,夫人,双玉姑娘来了。”李旦与若华相视而望,问道:“哪个双玉,是双宝的妹妹?”若华点了点头,对惜香笑道:“领姑娘去我房里坐。我一会儿就到。”她转头问李旦:“你去吗?双玉妹妹唱歌很好听,请她给你唱一曲散散心吧?” 李旦想了想:“也好,许久没和她见过了。” 若华的卧房里,只见一个削肩窄腰的少女正拨弄若华收藏的一把古琴,她身上一件崭新的海棠色衣裳,衬得她年轻姣好的容颜愈发出挑了。 “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的,你在弹什么呢?” 少女闻言连忙站了起来,笑道:“我看看姐姐的这把琴,音色好不好?”她的视线落在李旦身上,一时间带了些许不确定。 李旦故意逗她:“你不记得我了?你小的时候还给我唱过一首歌呢!”他端详了一番少女的脸庞,笑道:“你真是长大了,是个大姑娘了!” 双玉凝视着他,骤然笑了:“哦,是子暮公子吧?真是好久没见了呢!”她侧着头想了想,“还有伯玉公子,当时我给你们唱了一首歌,他还送了我一对玉镯呢!我记得那时,我才八九岁吧?” “是啊,一晃五六年过去了。”李旦也笑了起来,“你越来越漂亮了,伯玉也到北庭去立业了。真是岁月如梭啊!” 周双玉掩唇一笑:“谁又能想到你做了秦王呢?真真是高攀不起了。” 若华让她挨着自己在床上坐了,笑问她:“你从哪里来?” 双玉指了指玉霞的住处:“从玉霞姐姐那里来,到姐姐这里避一避。” “出什么事了么?” “没什么,只不过又是燕王府的人,要请我到王府唱歌。”双玉笑道,“推脱一两次还可,次数一多,到底说不过去。所以请玉霞姐姐开了偏门,转到姐姐这儿来躲个清静了。” 李旦笑问她:“大哥做了什么事,让你这样的避之不及?” 双玉笑道:“那倒没有。只是我刚来长安时,就听教坊的姐妹们说过,不要轻易的去攀附燕王。据说有一位姓尤的宫妃就是因为和燕王殿下纠缠不清而送了性命的。而那个妃子从前也和我们一样,出身寒微。所以我们都不愿意引火上身呢!” 李旦听了很感慨,对若华说道:“我们都很难想起十一娘了,没想到教坊里还流传着她的故事。”他转而对双玉说道:“她是个可怜人,应当怜悯她。”他顿一顿,叹了口气,说道:“至于我大哥,他也不是个得意的人,若你能宽慰他,还请不吝你的美意恩情。” 周双玉到底还小,她蹙眉思虑了一会儿,疑惑道:“可我势单力薄、人微言轻的,能宽慰他堂堂一个王爷什么呢?”她不无忧虑的也叹气道:“我还是个清倌人,若是频繁的上门去,会遭到非议的,谁又为我想想呢?” 曲若华笑了:“你愁什么?不想去就不去呗,要是但凡有你不喜欢的人上门来求见你便烦恼,那岂不愁掉你一头的黑发?”她让彩蝶去端来一碟点心,笑道:“这是我今天早上蒸出来的菱粉糖糕,你不是爱吃甜么?尝尝吧。” 正说话,惜香走进来说道:“夫人,冯大人的家人说有东西要托双玉姑娘转达,正在门外候着。” 若华问双玉:“哪个冯大人?” “没有别人,一定是冯文斌冯大人。”双玉侧了头,笑道,“他总是托我给姐姐送东西。” 曲若华下意识瞥了李旦一眼,后者正在翻阅若华的字迹,没有注意。若华便对惜香说道:“你去把东西拿进来吧,告诉他,双玉姑娘会转交的。” 一会儿,惜香拿着一卷封好的信笺走了进来交给双玉。双玉也不看,直接放进了袖管中,起身笑道:“姐姐,我得走了。” 若华忙说道:“等一下。”她推了推李旦,笑道:“双玉妹妹要走,三郎你送送她吧!”李旦愕然片刻,随即明白了她的心意,说道:“也好,改日我再来看你。” 曲若华将他二人送出门口,见他们去得远了,便立即关上门,转回屋内了。 李旦要将双玉送回教坊,路上却遇上柳兆庭正骑着一匹马路过。柳英看见李旦,连忙翻身下马问好。李旦温言和他聊了几句,问他:“你从哪里来的?” 柳兆庭说道:“今天送内子回门看看,嫂子留我吃了午饭,这会儿家去。” “你们夫妻新婚燕尔,要和和美美的才好。” 柳兆庭笑了笑,称是。 李旦笑道:“你先家去吧。我一会儿回去看看易书妹妹。”兆庭应了,和李旦别过。李旦因而先将双玉送回教坊,便匆匆回到府上。 回到家中,柔妃陪着胡夫人正和易书闲话,看见李旦回来,都站了起来。柔妃一面亲自上前给他解开外衣挂上,一面问他吃过没有,因听李旦说未吃,便笑了:“若华妹妹没给殿下备吃的?我们都吃过了,这下可怎么办呢?” 李旦笑道:“不要紧的,叫厨房煮点汤饼胡乱吃点就是了。”因对易书笑道:“五妹可好?你公婆母可好?路上瞧见兆庭,和他聊了两句,因见他心急着回家,就放他去了。” 易书笑称都好,等听到李旦提及兆庭,蓦的叹了口气。李旦忙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兆庭欺负了她去。韩易书连忙摇头道:“这倒不曾,只是我自己有些心病罢了。” 胡夫人在一旁笑了:“年轻夫妻过日子,总是磕磕碰碰的,你啊,也太把事情放心上了。你才嫁过去多久?就有心病了,没得说出来叫人笑话。”她乃是慈母心肠,不愿意叫外人看低了易书去,说她刚过门一个多月,就嫌弃起亲夫来了。 柔妃会意,笑了笑:“我去厨房盯着点儿,叫他们弄点鲳鱼清蒸了给你吃。”说着,摸了摸易书的脸颊,笑着带着人去厨房了。 李旦笑着坐了下来,易书倒了杯茶给他,他便喝了一口,问道:“到底有什么心病?说出来,三哥给你排遣。” 易书干脆直接问他:“旦哥哥,兆庭想去边地的事朝廷里有眉目了么?” 李旦颔首:“基本已经议定了,只是我还没去看过。兆庭既是自己想去,大约应该是在名单上的。” 易书听了又叹了口气,在李旦对面的坐了下来,随手拿起一柄扇子扑扇了两下,说道:“那可真是奇怪了。这些日子,他总在家里烦躁不安,问他又不肯说,问得急了,他才说只怕这次是去不了了。我说,你要实在想去,多递几次折子上去表白表白心意,或者走动走动,哪里就一定不成了呢?可他又不肯去,说是辱没了他们读书人的体面,还说我出身商家,不懂他们的规矩。说得我又气又急又没办法。” “他们读书人就是这个脾气。”李旦大笑起来,对胡夫人笑道,“还记得早年令尊也是这么和伯玉说话来着的。”胡夫人亦笑了:“多早的事了,三弟还记着。” 李旦安慰易书:“他们以读书为生的人,多少有些自视清高的坏习气,你不要往心里去,他也不是有心的。至于兆庭究竟能不能成行,还要看朝廷的决定。” 韩易书嘟了嘟嘴,不满道:“我倒不是真关心他去不去得成边疆,我只是为他那性子生气。旦哥哥,不是我说,他要是真想去外边,他就得自己去说,去争取。可但凡我跟他说,他又不耐烦,心热脸薄的,长长远远的这怎么行?” 李旦点头:“兆庭是这上头有点毛病,没想到被你看出来了。好了,回头我说说他,省得你心里难受。” 正说着,柔妃亲自端了汤饼来,另有一碗清蒸鲳鱼和一碗腌姜丝。李旦笑道:“你辛苦了,陪嫂子去里屋吃杯茶,我有几句私话和易书妹子说。”柔妃答应了,嘱咐他趁热吃,便请胡夫人上她屋里小坐了。 这边易书抢先将姜丝碟子推到他面前,笑道:“您先吃饭,吃饱了再训斥我。” 李旦笑了:“谁说要训斥你了?”说着,倒真的拿起筷子先吃了两口,随后笑道:“这面饼是书柔做的,一尝就尝出来了。”他看了一眼托腮坐在对面的易书说道:“这次你丈夫要是去不成边地,也就算了,别往前争。眼下西南那边不太平。” 说着,又呼噜呼噜吃了两口,说道:“只是你们夫妻,虽然兆庭年纪不算大,但他到底长你那么几年,脸上有时候拉不开,说了什么刺耳的、不舒服的话,你只当他糊涂,别往心里去。兆庭这个人我还是知道的,虽然不是极聪明,但是个厚道的人,就是有时候脑子跟不上嘴巴,除了这个也不算太坏了。” 一席话说得易书低了头,半晌说了句知道了。 李旦微笑道:“我说你,你心里不痛快了?” 易书听了连忙摇头:“旦哥哥和我说的都是家常贴心话,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不痛快呢?大哥不在,旦哥哥就和我大哥是一样的,我当然得听您的。” 李旦笑了起来:“好啊,你当我和你大哥一样,我自然待你和我亲妹妹是一样了。” 易书想了想,又问:“您刚才说西南不太平,那我大哥在那里,会有影响么?” “和北庭没什么牵连。”他看易书松了口气,暗暗皱了皱眉,思忖片刻说道,“只是你大哥有书信于我,他已经上表请奏前往西南方去了,不日奏折就会批复下来的。” 易书惊得揪住了自己的衣襟,恐慌道:“要打仗了么?” 李旦长叹一口气,警告她:“你心里明白就好,不要往外说,更不要和兆庭说,知道了么?”易书一见他严肃起来,连忙点头称是,复又试探着问:“那大哥的请奏,会准么?” 李旦颔首:“应该会。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你大哥是个实干之辈,应当为朝廷效力。”他看着易书担忧苍白的脸蛋,也跟着叹了口气,“我也为他的安危担心,可伯玉说定了的事,我也没法撼动他的想法,这你也是知道的。说到底,还是要相信他。” 他说着,一口气把面吃了,拿手巾擦了擦嘴,对易书说道:“来,你跟我来。”他将易书带到他的书房,从书架上取出一封信递给易书,说道:“这是伯玉最近给我的一封信,你也读读。” 易书寄住在□□上的时候,向双宝学了书字,如今也能读几本好书了。她忙从李旦手上接过信来,拆开细读起来。 韩珣写的信到和他平时说话不大一样,写得朴素情真了许多,上言道: 秦王吾弟: 数月不见,甚为念之。北庭边苦,风餐露宿,饮沙食土,俱是家常便饭,兄已习之。只是每当月升戍墙,圆复残、残生满,遍照于九州大地之时,思念愈甚,倍加怀念你我二人游历大江南北之际。彼时挽手畅游,此刻毡下独望西月,倍觉孤辛。 然,亦如我早年与你闲话时所说,人生在世,当以建功立业成就一番事业为根本,方不愧父母天地,也算对得起活此一生。故而再苦,兄亦不后悔。想来你已听说,扎雪勒有犯我大周之野心,现下西南不安,祸端肆起,百姓民不聊生,我已自请前往西南庭,即便不能随军出征,可民生粮草,亦有我等可用之处。我意已决,你亦不必为我担心。 至于你早前写信于我,称不愿理会俗事,可你毕竟不是超脱世外的佛门子弟。汝父为帝,理会天下一切大小事宜。汝兄弟为王,辅佐帝父成就功业。若汝安然事外,果真不会不安么?当尽所能,而后自安。此乃兄对汝之一番厚望,望你不负我之所期。 另我已闻五妹出阁,风光一时,长安为之惊动。我知此是你待我亲厚之故,欣喜感激不已,不能言尽。此去西南,安危难料,故将妻儿亲人再次托付于你,汝之仁爱,我甚知之,料家人均可平安富足一世。亦愿你珍重自身,待我归来,当浮三大白以表你我二人之深情厚谊。 汝兄韩珣 易书看着看着,豆大的泪珠缓缓从脸颊滚落下来。她将信交回给李旦,哽咽道:“大哥的叮嘱我都看到了,小妹知道大哥和旦哥哥的一番苦心了,请您放心就是了。” 李旦感叹不已,安抚了她一回,留她住了几日。三日之后,柳家派人来家,易书这才和他们洒泪告别去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8章 有心人试有心话 痴心儿做痴心梦 秋意渐渐的浓重了,蝉声变得微薄,燕子南去,树头的枝叶也开始一点点的染上了黄色。 李旭从皇帝的书房里出来,迎面撞上送茶来的内侍,连忙招手让他上前,说道:“快快快,先倒一碗来我吃。”内侍陪笑道:“这是给陛下送去的,没在陛下跟前动过,不敢擅自倒出来先给殿下喝。” 李旭急躁道:“不就是碗茶么?顶多你挨句说,哪里就罪过死了?我不是渴急了,能跟你要茶吃?”说着,很不耐烦的催促他。内侍无奈,先倒出一碗来给他。李旭接过,咕嘟咕嘟地一气喝了个干净,笑了:“这不就得了?唧唧歪歪的!” 说着,把袖子一甩,就往台阶下走。 走出百十步,他不耐烦地回头抱怨道:“你都跟了我一个上午了,没瞧见我忙得晕头转么?有什么事,你说就是了,支支吾吾的做什么!” 李旦嘿嘿笑了两声,从他身后两步走了出来,和他二哥并肩走到一处,说道:“您忙您的,别管我,权当我不在。”李旭冷笑一声:“你这么大一个人,我又不是睁眼瞎,热气腾腾的跟在身后跟罗汉似的,一句话不说也罢了,偏那一对招子又不老实。老三,你到底怎么回事啊?” 李旦讪讪笑了两声,只管跟着他哥不说话。 李旭气极反笑:“好极了,如今连话也不会说了。”他叹了口气,无可奈何,“我要去看我母妃了,你想跟着就跟着吧!”说完,果真就当李旦不存在,晃晃悠悠地往他母妃陆昭媛住的增成殿去。 增成殿里,韩王妃崔氏正带着汨儿和沣儿两个孩子在陆昭媛这里玩笑,两个新进宫的宝林领着一众内侍宫女正站在一旁服侍。李旭大步走了进去,边走边笑道:“母妃,儿子给您请安来了。”说着,迎面就要跪下去。 陆昭媛一见儿子,喜得不行,连忙吩咐左右:“快拉来,给我瞧瞧!” 李旭忙迎了上去,笑道:“母妃,三弟也来看您了。”陆昭媛又惊又喜,忙笑道:“秦王也来了?”定睛一看,果见李旦从李旭身后走了过来,笑道:“昭媛娘娘,给您请安了。您一切可好?” 陆昭媛忙起身亲自拉了他来一处坐,口内一边笑道:“好好,劳你记挂着。”说着,一边怜爱的摩挲着他的脸庞,笑道:“我的儿,好几日不见,你怎么像是瘦了?秋天了,该是贴秋膘的时候了。得叫柔妃给你多做些好的吃才是。” 李旦笑道:“没有瘦,娘娘就是心疼我。” 李汨一看见李旦,高兴得不得了,直接冲着李旦扑过去,抱住腿笑道:“三叔,上次汨儿看见您射箭了,真羡慕死我了!”李旦一把将他叉着咯吱窝举了起来,笑道:“你看我厉害,你有没有刻苦练习啊?”李汨笑道:“当然,母亲还说了,等小弟弟长大了,让我来教他射箭呢!到时候,我要跟三叔一样厉害!” 李旦和昭媛都大笑起来,李旦笑道:“哎,不对,到时候,你得比三叔厉害才是啊!改明儿,三叔给你弄把好弓来耍!”李汨抱着他的脖子问他:“三叔最近忙什么?为什么都不来看汨儿了?上次您给我带的帖子,我都临过了,还有新的么?” 未等李旦说话,李旭先取笑他:“你三叔哪有功夫看你?你三叔正忙着给你娶个三婶子回来呢!” 陆昭媛听了忙问是哪一个。李旦陪笑道:“娘娘,您别听二哥的,八字还没一撇呢!”崔王妃也悄悄的把李旭瞪了一眼,笑道:“三叔,厨房里有酥酪,我让人端一碗来你尝尝。” 李旦顺口笑道:“嫂子别忙,我不吃小孩家的玩意。” 崔王妃嗔笑着说道:“嗳呦,怎么就成了小孩子吃的东西了?”因吩咐丽音:“去厨房端两碗来,请两位殿下尝一尝。” “老三早该成家了,如今就一个侧妃在眼前,孤零零的也太不像话了些。”陆昭媛慈母心肠,把一番掏心窝子的话就这么爽爽快快的给说了出来,又指着李旭笑道,“你瞧瞧你二哥二嫂,亲亲和和的两口子,屋里不还有两个?这是规矩,也是体面。” 崔王妃见李旦有些尴尬了,忙打岔笑道:“母妃,您这话当着我的面说,可不是多嫌着我了?前儿还说喜欢沈家的女儿,怎么就没给二殿下做了媳妇去,现在又说房里人的事。得了,您要是看上谁了,我给带回去就是了,省得回头又说我不贤惠。” 陆昭媛笑着啐了她一口:“你这孩子,怎么就疯了?”因又笑道:“别人倒也罢了,沈嫄那孩子,我瞧着是真好,不说那模样长相,就是性情品状,也不是寻常人轻易比得上的。老二不配,依我看,老三正好!” 她说者无心,李旦倒是立即有些不自在了。李旭不管,只在一旁发笑看热闹。 他兄弟二人在昭媛处坐了一会儿,因还有事,便先出来了。李旭和李旦走了一会儿,忽然说道:“你要实在有什么心事,若能跟我说,早该说出来了。既然不能跟我说,再跟着我也没用。不如早早的去找能说的那个去。” 李旦低头笑道:“二哥你可真是个水晶玲珑剔透心!” 李旭忙摆手:“少来,我可不知道你想跟谁说去,少在这儿拿我开心!”他叹了口气:“父皇已经跟我说了,西南的战事他已经同你说过了,你不痛快,大抵是因为这个。老爷子想给你立战功,是心疼你、器重你,你怎么就不愿意了?” 李旦反问他:“二哥若是我,果真能愿意?” 李旭反问他:“为何不愿意?” 李旦长吁一声:“此你我兄弟之不同。二哥,你也知道,若是太平盛世,我大约可做一文臣,略尽一点绵薄之力。可若是做武将,率兵出征,那可真是非我所能及了。” 李旭笑了笑,不去理他:“我不和你说了,户部的事情还有一大堆没处理好。做哥哥的得先走一步了。” 李旦也笑了:“小弟跟了二哥一个上午了,就不追着您到户部去了。”说着,一揖到底,送他二哥去了。他就站在一棵渐渐金黄的了银杏树下,徘徊了一番,思虑了一番,这才慢慢往清心斋走去。说来也是奇怪了,他原不是这样思前想后、摇摆不定的人,可一遇上与沈嫄相关的事情,他就有些拿不准主意了。沈嫄那个人,有时候竟比海还深,深得令他难以捉摸、举棋不定,已然不能自己了。 清心斋门口围着一道篱笆,花宜正蹲在篱笆里侍弄花草,旁边还蹲着个小姑娘,穿着红色的单衣,梳着双环髻,也和花宜一起在培土浇水,样子认真中还带了几分俏皮,正如诗中所说: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他看着两个小姑娘,忽然生出一个主意,走了过去,伸手就要去攀摘一丛开得正旺盛的茉莉花。“啪”的,他手背上一下子就挨了一巴掌,清脆响亮极了,倒不怎么疼,跟着一个娇娇俏俏,点点滴滴婉转如黄莺夜啼的声音薄责道:“你这人,怎么随便掐人家的花?” 花宜也不满的跟着抬头瞪了一眼,谁知看清了竟是李旦,慌忙站了起来,又扯方才说话的小姑娘的衣裳。红衣的小姑娘不知道怎么回事,跟着站了起来,大叉着一双沾满了泥土的手,问道:“他是谁?” 花宜努努嘴,低声告诉她:“是秦王。” 小姑娘噤了声,有些愤愤不平的掸掸手上的土,最后还是忍不住嘀咕:“秦王?天王老子也不兴乱摘别人的花草的!” 李旦觉得很有意思,笑了:“什么?” 小姑娘咬了咬下唇,干脆冲他说道:“你为什么摘我的花?这里边的花都是我和花宜辛辛苦苦栽种的,你掐了去,我心疼得慌!” 李旦不怒反笑,给她赔礼道歉:“是我不对,平白无故的就要摘你的花,你饶我则个呗?”他突然这么一道歉,弄得小姑娘倒无所适从起来了。小姑娘低着头,抿了抿嘴唇,忽然掐下一丛茉莉花来递给他:“给你了。”李旦不接,笑问她:“你不生我气了?” 小姑娘摇摇头。 李旦接过花来嗅了嗅,又问:“你叫什么?” “红暖。”小姑娘抬起头,一双大眼睛黑漆漆的盯着李旦,“我们姑娘给起的。” 别过了花宜和红暖,李旦手执那束洁白的茉莉花,穿过花廊,刚要掀帘进屋,忽觉静悄悄的屋后传来一阵呜呜咽咽的箫声,于是绕过屋门,穿到后头的长廊上,正见沈嫄背对着他,侧坐在阑干旁,微微颔首,正在吹箫,栏杆下十几盆的杜鹃花开得红艳如血,围在她白衣之下,衬得她恍若仙子谪凡一般。 箫声幽怨悲怆,苦闷忧伤,几不能听。 李旦听得胸中之气渐渐沉郁,一腔的热血与悲壮被一齐激发了出来,奔腾着直冲脑仁正中央去了。沈嫄一曲吹完,他已泣涕满面而不自知了。 他深吸口气,拿袖子将脸上的泪水擦掉,勉强笑道:“大好的日子,你为什么满腹忧愁呢?”就听沈嫄长叹一声,说道:“你来了,过来吧。” 李旦走了过去,半俯下身凑到沈嫄面前一看,看见沈嫄眼中似有泪意,可再等他细瞧,沈嫄已经恢复了平静。她抬手轻轻推了他一下:“凑那么近做什么?对面坐吧。” 李旦笑了笑,将手中的茉莉花递给她。 沈嫄凑到鼻尖下轻轻嗅了嗅,顿觉一股清香扑鼻,便问他:“哪来的?真香。” 李旦笑道:“红暖送我的。” 沈嫄挑眉:“这可奇了,红暖一向视花如命,怎么舍得掐下来送你?就连我每天头上戴的,她都有几分不舍得给呢!”她将两朵挨在一起的连着茎掐下来,递给李旦,又把脸微微侧了过去。李旦会意笑了笑,接过花给她簪在了鬓发旁,端详了一番,称赞道:“娇花配美人,且与你这条白裙子也很配。” 沈嫄笑了笑:“惯会油嘴滑舌。”她转了头,说道:“你先去吧,回屋歇歇,叫青姬来候着就是了。”李旦这才注意到紫鞘正倚在墙上,已经哭成了个泪人。沈嫄因叹道:“不要再哭了,哭瞎了你那双眼睛,你才安心不成?” 紫鞘这才哽咽着拭了泪,摇摇晃晃地要告退。 沈嫄忙叫来远处候着的宫女,说道:“好生扶着你们紫鞘姐姐去房间里休息,不要让她再出来了。”宫女应了,搀扶着紫鞘回房去了。 李旦因微微责备起她来:“好好的,你吹那样伤心的箫声是为什么?听得我都不忍心了,更何况紫鞘那么心细如发的一个人呢?再说,你吹奏这样的音乐也会损伤自身啊!” 沈嫄轻抚着九节箫的箫身,半晌摇了摇头,笑了笑:“知道了,以后不吹了。”她仔细看了看李旦,疑惑道:“几日不见,你仿佛憔悴了许多,有什么心事么?” 李旦勉力笑了笑,欲言又止。 沈嫄也不催促他,只是轻轻抚摸着玉箫。 过了一会儿,李旦笑道:“快到中秋了,你得回家去吧?” 沈嫄嗔怪他顾左右而言他,遂狠狠瞪了他一眼,方说道:“不回家,我们家不过中秋。” 李旦奇了:“中秋乃团圆之日,家家户户都盼着这一天,为何单你家不过?” “我父亲今年不在长安,家人不团聚,有什么意思?所以不过。” “这也说不过去。你父亲是不在家,可你母亲,你哥哥,还有你两个妹妹都在家,怎么就不过了?” 沈嫄被他逼问不过,长叹了一口气,侧过脸去幽叹道:“你不明白。我也没法和你说。”她沉默片刻,忽然探过手去握住了李旦的手。李旦受宠若惊,忙望向沈嫄,报以一笑。沈嫄也笑了笑,问道:“你还没说呢,最近怎么了?几日也不见你来了。” 李旦嬉皮笑脸的玩笑道:“我不来,你想我了?” 沈嫄啐了他一口,就要甩开手来。李旦连忙反手握住她,笑道:“好好好,我不胡说了。”他凑到沈嫄耳边,低声问:“大妹妹在么?”沈嫄摇了摇头:“公主去贵妃娘娘处问安,还没回来。” 李旦于是站起身来,一面将沈嫄扶了起来,扶着她的手往花圃中走。边走,边叹了口气,忽做一笑,问道:“我最近是不是老了许多?” 沈嫄诧异道:“为何这么说?” “常听人说,总是叹气大约会老得快些。”李旦笑了笑,“再说,我也不年轻了,快意人生的岁月恍如一场梦,梦过无痕,再难寻觅了。” 沈嫄凝视着他,后者还是微笑着,温和得仿佛三月的暖风细雨,润物于无声之间,宛若一块璞玉,总要细细地琢、细细地磨,才能慢慢发掘他真正的美好。她柔声细语地问他:“倘若,我是说倘若,没有战乱政变,你会做什么呢?” 李旦见闻,忽然眉飞色舞起来,拉着她的手笑道:“阿嫄,你知道么?若是我还是寻常人家的子弟,当朝歌暮酒,徜徉于五湖四海之间,徘徊于三山五岳之中,‘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岂不乐哉?如此,‘朝闻道,夕可死也’!” 沈嫄看着他憧憬向往的神色,眉眼间不由自主地暗淡了许多,胸口间憋着一股难言之气,欲说不能,欲罢也不能。 李旦说着说着,竟像个孩子似的手舞足蹈起来,等他说完,随即意识到了什么,神情也落寞起来,寡淡无味的笑了笑,说道:“不过现在说来,都是可笑的言辞了。”他走到沈嫄面前,望着她那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神情,试探着问道:“阿嫄,你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你、你会不会瞧不起我?” 沈嫄一惊,连忙抬头:“不,我没有。” 李旦伸手托起她的下巴,端详着她那双能令人醉死其中的秋水双眸,叹道:“可你的眼中,为何有泪意?” 沈嫄摇摇头。 李旦长叹一口气,勉强笑了笑,说道:“阿嫄,你总是这样,什么真心的话也不肯对我说。” 沈嫄眼中蓄着的泪水滚来滚去,一不防备,猛地顺着鼻翼滚落下来,如珍珠走线,一发难收。她哽咽着别过脸去,半天说道:“我不是不肯对你说,是不能。旦,你不知道,我是有多么羡慕你的自由,你的无拘无束!” 她消瘦的身躯侧立在芙蓉花间,伶俜无依。李旦一股热血滚上心头,他猛地握住了沈嫄双手,单膝跪了下来,虔诚地仿佛是在参拜神佛。沈嫄大吃一惊,挣扎要抽出手。李旦却执意不让她走,激动不已地说道:“阿嫄,我们离开这儿,到一个只有我们两人的地方去吧!我们今生今世、永生永世,绝不分离!” 沈嫄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不——” “为什么?”李旦握着她的手颤抖了一下,还是很坚决,“难道,你舍不得眼前、以后的荣华富贵?” 沈嫄已然泪流满面了,她嗓子眼堵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摇了摇头,拼尽浑身气力哑声说道:“不,功名利禄于我不过浮云耳。”她的心口忽然如同刀绞般疼了起来,她费力地喘息两口,苍白着面容说道:“我此生此世,是再也不可能像你那般随心所欲了。”她轻轻抽出一只手,抚上李旦的发髻,一下一下,含泪竟笑了:“你真像大鹏鸟,一心想要冲破九霄之巅。可你千不该,万不该,遇上我。我早和你说过,你这样是会不自由的。” 李旦默然无可辩驳,万般无奈之间,将脸深深埋进了沈嫄的怀中。 远处的刚回来的昌华公主顺着下人的告知,找了过来,没想到看见二人半跪半站,搂在一处,吓得魂飞魄散,急忙回身遣开了一种内侍宫娥。 半天,李旦才脱了力般的慢慢站了起来,他抬手揩去沈嫄面颊上的泪水,苦涩无比地笑了笑,自嘲道:“我真傻,快三十的人了,还做痴儿般的傻梦。阿嫄,你知道么,父皇已经两次想立我为太子了,还想让我立战功,好顺顺当当的继承他的皇位。”他顿了顿,叹了口气,笑道:“可我不想要这天下,也不想当皇帝来君临天下。我不是个能治国的人,也没有那份心。” 沈嫄蹙眉:“立你为太子?” “是啊,父皇还利诱我来着。”李旦笑了起来,不知是在讥笑李燚的利诱,还是在嘲笑自己一瞬间的心动,“他说,要是我能立功回来,把你给我做太子妃呢!” 沈嫄的双手忽然剧烈颤抖起来,李旦立即发觉不对,连忙问她:“怎么了?” 沈嫄将双手缩回衣袖里,摇头:“没事。”她又问:“那你怎么说?” 李旦摇头笑道:“阿嫄,你知道的,我爱你如命,就算将来不做这个太子,我也要向父皇请旨,让他做主把你许配我为妻。”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起誓般的说道:“阿嫄,我李旦以天地为鉴,以这满地的芙蓉花为证,当守护你一生一世,永不离弃!” 沈嫄将脸贴在他的衣襟旁,在李旦看不见的地方,一滴泪珠缓缓滚落下来,隐没在鬓发间,再难寻觅了。她的声音却是在笑:“别说了,你说得我快要肝肠寸断了。” 远处桃花树下的昌华公主看着他二人若无旁人的亲昵,又担心又欢喜,眼见二人仍是难舍难分,恐怕被人看了去,惹出是非闲话来,于是故意重重咳了一声。两人果然如同惊弓之鸟般立即分开来。 昌华公主快步朝两人走了过去,边走边笑道:“你们在这儿背着我做什么呢?” 李旦嘻嘻一笑,问她:“大妹妹从贵妃娘娘那里来么?吃过午饭了么?” 昌华公主笑道:“你别糊弄我。”她转向沈嫄,挑起一根手指轻轻拨了拨沈嫄的鬓发,笑道:“我只问你。” 沈嫄红了脸,低低啐了她一口,挽起披帛从他兄妹二人间跑开了,轻盈而飞快地像只穿花的蝴蝶。李旦伸手去拉,轻软如云的披帛在他指间轻轻滑落,再也抓不住了。 织敏见他要去追,忙将李旦一把拉住,笑道:“别去,你还嫌她不够臊得慌么?” 李旦怅然若失,只能化作掩饰的一笑。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9章 忆往昔贤妃子劝帝 再出征英勇王别美 话说李旦那边姑且兀自烦闷,这边皇帝李燚的心里也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处理起。他出身世宦,祖辈上功德无量,与从前的皇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家族中世世代代都与皇家联姻,不知出了几任得宠的后妃,所以当老皇帝将爱女许配给他为妻的时候,一切都是那么的理所应当。 然而,老皇帝死得那么早,都没能亲眼看着寿华公主东床招婿。是启哀帝沈邕为自己唯一的姐姐完婚的,当时的驸马是个少年得意,风光一时的文武之才,前途无量。 就是这样一个令人羡慕不已的驸马,他的苦闷与不快,几乎无人可诉。 年少时代的寿华公主是个被千娇万宠的女孩子,她有着大片的封户,过得很是逍遥快活,因而她十分看不上驸马,认为他不过是想攀着自己的衣裙往上爬。其实无论换谁做驸马,那时候的寿华公主大约都是会看不上的。 在寿华公主生下长子李昭之后,她便很少再召见驸马了,整日在公主府邸宴饮宾客,仿佛神仙一般的快乐。为了补偿驸马,她甚至将身边最温婉可人的侍女姜氏送给了李燚为妾。果然李燚很宠爱这个妾室,她不仅漂亮,而且性格温和体贴,几乎弥补驸马被公主伤透了的那颗心,还为他生下了一个聪颖的儿子。 要不是启哀帝不受上天的庇佑,李燚大约会守着姜氏就这样平平淡淡的度过他的一生。 哀帝沈邕倒不是个暴君,相反,他很宽厚仁爱,多大的错误放在他眼前,他都能一笑而过。他善书,善画,善棋,喜欢雅乐舞蹈,就是不太喜欢料理国政。就是这么个宅心仁厚的皇帝,被他的两班大臣给逐渐架空了,皇后万氏是个能人,但即便她,也无法挽救启朝的命运于危难了。 沈邕的妻妾一直没能为他生下一个太子。在大旱大涝之后,逐渐有言论在百姓间蔓延开来,说皇帝无德,所以上天不肯再庇佑他,他这一生,都将没有子嗣来继承皇位。惊恐不安的沈邕,最终决定将长女封为皇太女,来弥补没有皇太子的缺憾。 与此同时,是李燚的长子、次子、三子的接连诞生,这就是他受上天和命运眷顾的开始。 旱涝接连而至,最终导致了哗变,领头的是个服役的工人,尽管他很快被绞杀了,但民怨已经积累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四下领兵造反的人一时间如同蝗虫,肆意开来。 李燚奉旨平叛战乱。就在他东征西战,逐渐壮大了自己的势力之际,皇后三年内为皇帝生下了两个太子。按照天意来说,是老天肯再次眷顾于哀帝了。李燚即将白忙一场,七八年的苦功,都成了旁人的嫁衣。 愤恨不甘的驸马终于爆发了,率领百万大将军就地调头,以“清君侧”的名义,重新杀回长安。表面上是要清除外戚万氏,实则为逼宫。 最终他踏着无数人的鲜血登上皇位,就在他以为自己如愿以偿的时候,他最钟爱的女人姜氏突然撒手人寰,死在了他最得意的那一刻。 修媛林氏是姜氏留给他的一丝安慰,这个女子在孩提时代入公主府做了婢女,当姜氏来到李府后,也将林氏带了过来,在她十五岁的时候,也被收用了。 彷徨不定的皇帝无处可去,慢慢踱到了修媛的寝宫。 寝宫四周安安静静的,只有一只黄雀立在廊下的玉杆上,看见李燚和内侍走近了,忽然将脖子一仰,发出一声高亢清脆啼叫声来。 皇帝觉得颇为有趣,伸手虚弹了鸟儿一下。黄雀随即又发出一声叫唤,扑扇着双翼飞到走廊的另一头去了。 一个宫女疾步从寝宫里走了出来,边走边念叨:“该死的鸟!惊扰了娘娘的美梦看我怎么收拾你!”她手里还拿着一根掸子,气势汹汹地就要奔着黄雀去。 高纶眼疾手快拦下了她:“陛下驾到,不得放肆!” 那宫女大约从来没见过李燚,吓得手中的掸子都掉了,慌忙扑倒在地,不住地磕头。 皇帝反倒笑了:“高纶,不要吓唬她了。”说着,让她起身,说道:“这个黄雀还是挺有意思的,偶尔也能替修媛解解闷,就不要打它了。要是把它的性子打没了,岂不可惜?” 宫女不敢回答,高纶忙拍了她的后背一下:“陛下问你话呢!”宫女忙连连称是。 李燚轻笑着从宫女身边走了过去,慢慢走入内室。穿过一道珠帘,闻得一股不淡不浓的乌沉香的味道,很是宜人。守在珠帘后的宫女正要通报,李燚制止了,问道:“修媛是在睡觉么?” 宫女称是。 于是他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果见林修媛躺在床上,背对着珠帘正在安寝。一条杏红色的又轻又软又薄的锦被从她的肩头滑落,已经滑到了腰侧。修媛的手搭在隆起的腹部,半梦半醒间仍下意识地护着。 李燚走过去坐在妃子的身侧,也将手覆盖在妃子的手背上。 林修媛睡得并不沉,所以在李燚的手覆上她的手时,她就醒了。她翻了个身,正着躺了过来,面对丈夫盈盈一笑:“陛下几时来的?” “朕刚来。”李燚给她盖上被子,掖了掖被角,笑道,“朕看你睡得香甜,所以不忍心叫醒你。” 林修媛莞尔一笑,说道:“臣妾这里有熬得浓浓的红枣莲子粥,陛下吃一碗?”皇帝笑道:“朕不饿,倒是你,睡了这一会儿该饿了吧?朕叫他们端来你吃。” 说着,高纶便立即极有眼色的让宫人端来红枣粥。皇帝笑着接过,说道:“朕来吧。”说着,搅了一搅,尝了一口冷热,送到妃子嘴边。 林修媛含笑尝了一口,伸出手来:“还是臣妾自己来吧,哪里敢真劳动陛下呢?”李燚摁下她的手笑道:“嗳,朕不是在服侍你,朕是在关心你腹中的孩儿呢!”林修媛便哄着他也尝了一口,两人甜甜蜜蜜地分食了这碗粥。 食罢,李燚问了妃子几句家常话,忽然转头看了看四下,问道:“老七呢?怎么还不来给朕问安?” 林修媛忙笑道:“臣妾这几日疲倦得很,所以晟儿一直都在贵妃娘娘处住着,再说有五皇子陪着晟儿,也热闹一点。” 皇帝唔了一声,笑了:“是朕忘了。” 林修媛在一旁赔笑道:“陛下国事繁重,一时忘了也很正常。” 皇帝叹了口气:“若是朕的皇儿都和老六老七一般大,无忧无路的,朕也就省心了。现在那些大的,一个个都有了自己的主张了,难办啊!” 林修媛听了,噗嗤一乐。李燚奇道:“你笑什么?”修媛掩唇笑道:“臣妾笑陛下呢!要是燕王、韩王他们都和晟儿一般大,谁为陛下分忧呢?陛下岂不要累得慌么?只怕到时候更不能省心了。” 皇帝也笑了,拧了拧她的鼻子,笑道:“小妮子,瞧把你惯的!敢拿朕取笑?想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吧?” 林修媛娇笑着左右躲闪,玩了片刻,理着乌发笑着劝慰李燚:“陛下,孩子们都长大了,有些自个儿想法,都是很正常的事,您该欣慰才是。要是他们有做的不对的,陛下教导他们让他们改正不就行了?您是明君,亦是严父啊!” “玉不琢不成器!”皇帝嗟叹一声,站了起来,来回踱了两步,负手感慨道,“你不知道,朕有心扶持老三,可他没有朕当年的野心壮志,实在是难。老二倒是好,算盘打得灵光,颇懂得一点聪明诡计,可惜为人处世上总有些小器,不是为君治国的材料。至于老大……”他说到长子,忽然一下子梗住了,紧锁着眉头一嘴的酸涩。 林修媛坐起身子,犹豫片刻,笑道:“其实燕王是个孝顺体贴的人,臣妾还记得承训二十三年,陛下平定高句丽之乱的时候背负一刀坠落马下,是燕王将您背出来的呢!为此,燕王还中了两箭。承训二十五年,陛下平定叛军孙辉,不幸被围困居庸,是燕王领一千精兵杀出条血路,将陛下完好无损地救了出来。承训二十六年,……” 她还要往下细数,却被皇帝一声暴喝给打断了:“别说了!” 李燚赌气似的坐到一旁的凳子上,拿后背对着修媛。修媛叹了口气,她知道燕王是皇帝的死穴,一说就要暴跳如雷,可回避又回避不了,就像扎在心头的一根刺,不□□永远都得痛。 她下了床,一手扶护着肚子,慢慢走到皇帝身后,另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捏了捏,柔柔一笑,说道:“臣妾听说燕王刚生下一个月,就被公主送到陛下身边由陛下亲自抚养了,一晃就是十六年,直到燕王成了亲,您才让他单独住去。这样的福气和情意,除了燕王,就连秦王也没有享受过。手心手背都是肉,陛下现在看重秦王,难道真的就厌恶燕王如斯了么?”她微微喘了口气,又说道:“臣妾看得分明,燕王几次顶撞陛下,都是因为陛下和德妃娘娘置气,祸及了他。” 修媛笑了笑,继而说道:“您生气了还可以到臣妾这里来发发火,可燕王呢?您是君父,他是臣子,他有了气也得憋着。”她侧头看了看,见皇帝仍是铁青着一张脸,紧紧咬着后槽牙,但是没有再大发雷霆的趋向,遂又笑道:“臣妾说句不中听的话,先皇后是德妃举荐给您的,臣妾原本也出身公主府邸,要不是当年公主的意思,臣妾现在焉能常伴陛下左右呢?” 李燚被她说得又急又恼,待要发火,却看见妃子托着肚子站在身后,额头已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累得喘息起来,不由的心就软了,无奈叹了一口气,扶着修媛让她先坐下。 林修媛一边坐,一边牵住皇帝的衣袖拉了拉,笑着劝他:“陛下不妨对燕王宽和些,兴许您自己心里也能好受些呢!” 皇帝拗不过妃子的一番好意,终是点了点头:“好吧。” 林修媛见他答应了,高兴的甜甜一笑,想了想又说道:“其实齐王少年老成,很是个可堪大用之人呢!” “老四?” “是啊,别看他年纪小,臣妾每次见了他,心里都有些敬畏呢!” 皇帝颔首:“旸儿这孩子朕是看在眼里的。不过还是再磨一磨吧,等过几年再看,也是来得及的。”他叹了口气:“朕烦心的,还是眼下。” 林修媛莞尔一笑:“陛下正值春秋鼎盛,有些事,无需操之过急。您说是么?”她看了看窗外,笑道:“不早了,陛下还是回去早点休息吧。臣妾记得,明天要朝参的。” 李燚会意,起身将妃子扶到床上躺好,盖上被子,好言笑道:“那朕走了,得空再来看你。” 修媛对他笑了笑:“臣妾就不送陛下了。夜黑路滑,陛下要仔细些。”又对侍立在侧的高纶嘱咐道:“把灯掌得亮堂些,让抬轿的多小心些。” 高纶弯腰应了,伸手扶着李燚缓缓走了。 次日适逢八月初一,朔朝参。含元殿最高处早已设下黼扆,扆前南向设左右两旁排列玉案,殿正中摆放着蹑席,席上置有一只朱雀衔环五足熏炉,炉中熏着龙涎香,香雾弥漫,香味沉郁。 两班大臣早已候在西庑,只等一声觐见参拜的宣呼。 皇帝在穿戴朝服冠冕时,一直紧紧抿着双唇,眉头锁得死死的,神情十分的肃穆不可侵犯。服侍的内侍小心翼翼的,既不敢高声,亦不敢奔走。 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皇帝终于下了决心,在朝参中宣布由燕王为主帅,公子弼为副帅,黄炳瑞、皇甫胜为前锋将军,麾下洪靖、卫豹、许樊等诸将率兵平定吐蕃之乱。后方粮草仍由韩王统管,只是新添了齐王协办。 此一决定果然使朝野躁动起来。一方面皇帝任用战绩累累的燕王为主帅,一方面又用公子弼来压制权衡燕王。而老将如黄仁仝等,竟一个未用,而用少将黄炳瑞、皇甫胜,一时感叹帝王之心深如海水不可斗量,不知是要重用燕王还是要从重臣手中分权。文武大臣纷纷在心中揣度起来,各打各的主意算盘。 沈琰身为殿中监,此刻立于黼扆的台阶下,冷眼望去,只见一众紫色、绯色官服的大臣们交头接耳,各怀心思,不由的下意识悄悄回头望了皇帝一眼。皇帝端坐于上,神色掩于冕毓之后,不可捉摸。忽然一道精光从冕毓之后射过来,他心里猛地一惊,急忙扭过脸来,端然正色。 李昭上前领旨,脸上没有前番要求出征的激动,表情颇为平静。 因为战事紧张,故连夜召集兵马,要求次日一早整装即发。早晨太阳初升,燕王已率领军队在玄武门宣誓,拜别皇帝。韩王、秦王、齐王三王前来敬酒送行。随后,军队便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皇帝站在玄武门门楼上,三王立于门楼之下,一直目送着军队远去方回。各自心中滋味,一时难以道尽。 而原定的庆功宴和帝王寿诞,也因战事取消了。 在出长安城之际,李昭骑在马背上回头望了一眼那座繁华的城市,遥遥的似乎还能望见大明宫的身影。他这一次其实没有那么热衷率兵出征了,他还记得擒获梁冕归来之后,没到三天就被君父找了个借口给训斥了。德妃暴跳如雷,也把他给骂了一顿,说他是蠢货、莽夫,只会给他人做嫁衣,最终将落得竹篮打水的结局。 他知道自己的生身母亲记恨自己叛国叛君,追随父亲推翻了舅父的政权。这种恨,寿华公主无法宣之于口,只能怪罪在独子身上。他夹在父母之间,承受着两人各自的矛盾与怒火,无从可去。 然而,正是因为如此,燕王也才十分愿意打仗。战场上拼的是刀枪武艺、某局布阵,而不是无休无尽的争吵,那里,才是一个男人、一个勇士应去之处。纵然是死了,也是峥嵘的、可敬的。 他叹了口气,想起一个人来。 昨天晚上,当他清点了士兵名册回到府上,那位他左请请不到,右邀邀不到的双玉姑娘自己找上了门,立在他宝刀悬挂之下,尚且稚嫩的脸蛋上透露出坚定的神色。 “你来干什么?”李昭没有好气,明天就要出征了,他没有心情招待女人。 周双玉的手在袖子下紧紧握成了拳头,她语出惊人:“我要跟你一起出征!” 李昭反倒乐了:“出征?打仗?那是男人的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 双玉昂起头:“军中不是有军妓么?” 李昭诧异:“你甘愿当军妓?”伎子也分三六九等,而这军妓是最下等最可怜的。双玉纠正他:“我是要跟你一起去。” 李昭挑眉:“为什么?先前我请你来,你甚至一次都不肯来。” 昏暗摇曳的灯烛下,双玉的脸涨得通红。她瓮声瓮气说了一句:“那是我不懂事。”李昭以为自己没听清,只听她又说道:“我现在才知道,你是个英雄。我、我愿为你死!” “为我死?”李昭重复了一句,忽然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不可自已,眼角挤出一滴泪,“你肯为我死?你知不知道,已经有人为我赔上了一条命?而我手上沾染的鲜血人命,更是数也数不清楚了。你,凭什么为我死?” 他踉踉跄跄走到双玉面前,逼视她。 双玉毫不动摇:“十一娘凭什么,我就凭什么。” 她忽然提起尤十一娘,李昭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变得恶狠狠的。他猛地一拳擂在墙上,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你他妈的知道什么!” 他竖起食指朝着南方指去,咬牙切齿说道:“当初十一娘的尸首被扔在乱葬岗上,要不是我收来送回她的家乡,她现在已经化成灰烬!就这样,你还敢为我死么?” “敢!”周双玉直视他的双眼,“你要是死在战场上,我立即自刎在你的身边!”她说话毫无顾忌,字字逼得李昭败下阵来。双玉从腰畔拔出一把佩刀亮给他看:“我都准备好了,死则死耳,何惧之有?” 李昭看着她清可见底的双眸,竟倒退一步。他长叹一声,感慨:“老天,你收走了十一娘,又给我送来双玉,也算厚爱我李昭了!”他从双玉手上取过佩刀,缓了口气,笑了:“此刀便是我此行的护身符,你放宽心,扎雪勒纵然彪悍,我亦可去安然无恙。待我成功归来,再谢你的深情美意。” 当长安城也远得看不见了,李昭拔出这把佩刀紧紧攥在手中。他此生,能得十一娘和双玉以死相托,纵然再艰辛,也算是失意处见得意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0章 中秋夜游不归山 吟诗畅思将来事 八月十五,从前一夜夜里开始下雨,一直到傍晚暂歇,空气中湿漉漉的,弥漫着浓浓的秋意。外出忙碌的人都往家中赶,急着要赶在满月升起的时候合家团聚,讨一个好彩头。各色各样的彩灯悬挂在屋门口,新酿的桂花酒香糯可口,只待开封了。 两匹骏马飞奔在宽敞少人的大道上,马驰骋得很快,马上的人身子低低的伏在马背上,时不时的有爽朗快活的笑声夹着劲风传来。 风吹起了李旦的发带、衣袍,也吹得沈嫄满头的钗环乱撞,发出清脆琳琳的声响。他们大笑着,互相较着劲,你追我赶地奔驰过数条街头巷尾,从许许多多的人家门口一道飞烟地窜了过去。 “阿嫄,快来啊!”李旦招呼落在他半个马身后的沈嫄。 沈嫄用力甩出一鞭,高声笑道:“看我超过你!” 他们太快活了,仿佛置身在仙境。 人家、树木从他们身边飞快地略过,一直尽兴的策马跑到了太乙山下,这才意犹未尽地拉住缰绳,含笑跳下马来。 李旦解下水囊先递给沈嫄,笑道:“快漱漱口,你笑成那样肯定一嘴的沙!” 沈嫄笑着横了他一眼,扶着腰犹是止不住地笑道:“你还说我?你啐一口,肯定比我吃的沙子多!”她学着李旦的嗓音,喊:“就知道‘阿嫄’、‘阿嫄’,难不成是什么神仙符咒么?” 李旦张开胳膊搂住她笑道:“你说对了,就是符咒。”他凑到沈嫄耳边,笑道:“还是道厉害符呢,把我的心都给偷走了!” 沈嫄再次大笑起来,她轻盈地转了个圈,躲到一棵桂花树后直笑:“我要你的心做什么?血糊糊的,多难看啊!”说完,已经笑得直不起腰了。 远离了宫廷的沈嫄似乎放下了所有的拘束,那么自由、那么随性。李旦痴痴地望着她,她现在的这般模样,和初次相遇时的洒脱不羁慢慢的重合起来,融为一体了。 他像个大孩子似的,伸手去抓她,两个人绕着几棵郁郁葱葱的大树跑个不停,两匹马就在一旁低着头啃草。 沈嫄一边跑一边笑,跑得她身上红黄相间的胡衣都鼓了起来,腰间革带上的彩穗也前后摇晃起来。她飞仙髻上簪着的钗环珠翠也都跟着发出了玉石清脆之声。李旦追着她,笑成了大孩子,仅用缎带束着的长发也随风飘起来。 “嘿!看你还往哪儿跑!”李旦大笑着将转晕了头的沈嫄拦住,一把将她捞进怀中,双手在她背后一扣,死死地搂着就不撒手了。 沈嫄晕头转向的,好似喝醉了一般,绯红着双颊,扶着太阳穴,软软地靠在李旦手臂上,娇嗔着笑道:“你真坏!把我当野兔子追呢?” “胡说!”李旦笑着逗她,“野兔子哪有你可爱?” 沈嫄啐了他一口,笑着在他手臂上不轻不重拧了一下。不疼,倒像只猫挠过似的,直挠在李旦的心上,又麻又酥。李旦佯怒道:“你敢拧我?”坏水一涌,便往沈嫄腋下哈去。沈嫄顿时笑得瘫软下来,左右挣扎不开,连连的拿手去推搡他,边推边笑:“快松手,否则我恼了啊!” 两人闹了好一会儿,这才撒开手来。 沈嫄一边理着散乱的鬓发,一边含羞含笑骂道:“你可真没死没活的,惯会蹬鼻子上脸!” 李旦见她难得娇羞,忍不住更要逗弄她了:“旁人也罢了,偏见了你,我就想欺负欺负。” 沈嫄撒娇着把脚一跺,扭过脸去,脸上的笑意却是藏也藏不住。李旦还要玩笑,沈嫄忙制止他:“还上不上山了?天都快黑了。” 李旦张开五指将她指着天空的手指慢慢拢住,探头吻了一下,笑道:“上去,既然来了,不爬上去得多可惜?”沈嫄侧了头,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拍。 两人将马系在树下,便往太乙山上慢慢爬去。 耳畔始终环绕着叮叮咚咚的流水声,水汽弥漫,时不时飘落一阵山雨。山中草木繁盛,认识的、不认识的,都长得肥肥壮壮、没心没肺的。 忽然一道身影从树木丛间蹿了过去。沈嫄一把抓住李旦的胳膊,欣喜着叫道:“哎呀!快看,小猴子!” 李旦顺势挽着她的手,叮嘱她:“小心脚下,这里长满了蕨藓,很滑的。”他率先两步,回头笑道:“来,踩着我走的地方走。” 好容易走到一处涓涓溪水边,天色慢慢的暗淡下来,黑暗笼罩了整个大地,终南山也被漆黑笼盖。等候片刻,皎皎月色从东方徐徐升了上来。 “旦,你快看,满月!” “阿嫄!”李旦将沈嫄揽入怀中,两人一起抬头望向那轮明月。洁白的月亮呈现出了奇异的柔和的淡黄色,边角上还微微泛着红晕。 “吴刚坚心伐桂树,嫦娥婉舞授霓裳。”沈嫄微笑起来,“旦,你说月亮上真的有广寒宫么?” 李旦将脸轻轻贴在她的脸颊上,温言反问她:“你说呢?” 沈嫄微微点了点头:“有吧。吴刚的妻子与伯陵私通,吴刚一气之下杀掉了伯陵。可伯陵是炎帝之孙,勃然大怒的炎帝将吴刚贬到了月上去砍不死之树。人们都叹息炎帝无情,而吴刚太无辜,可我却不这么认为。”她顿了顿,说道:“伯陵固然有罪,可吴刚也不全然无辜。我只可惜那棵不死之树,那棵树多可怜,为什么要被吴刚不停的去砍?” 李旦的胸腔发出轰隆轰隆的笑声。 沈嫄偏过脸去,蛾眉微蹙:“你笑什么?” 李旦随即正色:“我没笑。你说得对极了。人世间不公平的事情太多了,无辜受罪的人也太多了。”他没想到沈嫄竟有如此宽阔博爱的心胸,令他又爱又敬,所以他笑,笑自己获得的是天下之至宝。 那盈盈碧波秋荡漾的一双眼睛含嗔含笑的斜了他一眼,沈嫄抿嘴一笑:“我说的是天宫,你可别拿来比地。” 静谧间,不时出来鸟啼声。 沈嫄缓缓将头倚在了李旦的肩上,她轻声问他:“旦,三五团圆夜,你不和家人一起过,而在这里陪着我,真的值得吗?” 李旦的手温柔缱绻的抚摸着她的脸颊,手指间细细抚过的,宛若凝脂白玉。他笑,声音是前所未有过的爱恋,他说:“阿嫄,你知道么?我曾是个荡子浪人,四海为家,居无定所。虽有高堂,可心在郊野。直到遇见了你,我才第一次想要成家、立业。阿嫄,我不能没有你。” 沈嫄在笑,笑容有说不出来的甜蜜,也有说不出的伤感。她没有反驳他,甚至没有出声,只是微笑着听他说。 “阿嫄,等我三年热孝一满,我就向国公提亲好么?我们就像这轮满月,永远美满。我守着你,你守着我,纵然‘人生寄一世,奄然若飙尘’,我也无所畏惧,但求与你生同衾死同穴,如此无憾矣!” 沈嫄没有回答他,灿若芙蓉的面容上,不知何时滑过一道泪痕。 李旦似乎并不急于沈嫄给他一个答复,他搂着她,问她:“那你呢?不和母亲兄妹一起过中秋,却和我跑到山中,不会觉得无趣么?” 沈嫄的神色忽然变了变,她轻轻挣开他,走出两步,跨到水边的一块石头上站住,笑了:“我也没有家。”她转过身来,月色笼罩下的她熠熠生辉,显得坦诚无畏。她第一次向李旦直言道:“和你在一起,我什么也不用想就很快乐,很满足。尘世间的痛苦都不能加诸在我身上。因为你是那么可靠,那么诚恳,那么值得我信赖。”她向他伸出手,后者则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了,她笑:“旦,认识你,我永不后悔。” 李旦紧紧握着她的手,不似一般美人的柔若无骨,沈嫄的手修长而蕴藏着隐隐的力量。这是可以挥动球杆,可以握紧缰绳的一双手,这双手和主人一样坚强不屈,蕴藉温雅。 “走吧,我们再往上走走。” “等一等。”李旦从随身背着的一个包囊中取出一盏烛灯,烛灯做得像个灯笼,有一根竹竿挑着,方便拎着。他将烛灯交给沈嫄拿着,取出火折子和火石,擦亮了烛灯,重新接回自己手中挑着。 沈嫄赞叹着笑道:“果然是浪人荡子,想得真周全!” 李旦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坏姑娘,总是拿我开心。” 越往上,路越崎岖难行。李旦提着灯走在前面两步,不时为沈嫄拨开斜枝横杈,走到艰难处,他便伸手拉她一把。若是地上湿滑而李旦没有注意,沈嫄便在底下眼疾手快地稳他一稳,如此慢慢爬了上去。 渐渐的,流水声变得清晰响亮起来,加快两步,豁然开朗,但见一方清池,池水碧波漾漾,深不见底,一条瀑布长练般直泻而下,水声澹澹,响彻山谷之间。仰头望去,那条瀑布恍若悬挂于黑夜之中,源头通向天宫,遥不可达。西面有一风洞,不停地吹出飕飕的凉风。 迎面的凉风猛地袭来,二人不备,都打了个喷嚏。李旦刚睁开眼,就见沈嫄已经迎着风向风洞跑了过去,边跑边回头笑道:“旦,快来啊!” 李旦笑一笑,发足追上她。在风洞口,两人探头看了看,最后还是沈嫄吐了吐舌,笑道:“里面太黑、太冷了,咱们白天再进去吧!” 李旦取笑她:“刚才我还以为你要一头扎进去呢,这会儿怕了?” 沈嫄斜乜他一眼,笑着反击:“说得好像你不怕一样,你要真不怕,现在就进去好了。”李旦听问,立即提起衣角就要踏进去。眼看他真的大喇喇迈进半个身子,沈嫄反倒没注意了,咬着下唇将他生生拽了出来,笑道:“好啦,知道你能耐,别逞强好胜了!” 李旦朗声大笑起来,脱下外衣给她披上。沈嫄轻轻捶了他一眼,无奈笑道:“你这人喲……”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李旦忽然高声唱起歌来,他唱的是《湘君》的篇末——“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澧浦。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他的声音不高,相反,低沉浑厚,质感正如四周环绕的大山。 沈嫄听着,取出随身带着的九节箫来,跟上节拍为他伴奏起来,边吹奏,脚下还微微有所舞蹈。歌声、箫声、流水声,融合成了一片,宛如天籁。 李旦唱完,忽然来了兴致,拉着沈嫄笑道:“阿嫄,你会唱《山鬼》么?趁着今日花好月圆,我们应当为此间山神做一祷告啊!” 沈嫄疑惑:“《山鬼》乃是先秦旧曲,哪里还有流传呢?” 李旦笑了:“我在楚地旧址游玩时,听过。当地人在端午祭祀屈原,有一位老者唱过。” “那就……”沈嫄嫣然婉媚一笑,“请君试为我歌吧!” 李旦沉吟着想了想,低低唱了起来。曲调不高,带着几分神秘,悠远与沧桑之感。沈嫄静静地听到“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一句结束,已经找到了拍子,遂将玉箫附于唇下,为他和歌而奏起来。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怅忘归。 待将《山鬼》唱完,李旦拉着沈嫄二人并肩而立,对着面前的山峰拜了拜。沈嫄笑了:“旦,你看无需远涉,这里就是你我二人的神仙世界。” 李旦亦大喜:“是啊,这里只有你和我,是我们的自由之境、逍遥之地啊!”他看向沈嫄:“阿嫄,真想和你永远留在这儿,永不分离!”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凑到沈嫄耳边说了几句。沈嫄在心中默念了一遍,不由的脸一红,笑了。李旦说的乃是八句诗,沈嫄将它重复出来,诗云: 月出蓬莱洲,皎皎飞素琉。 佳仪潋滟比,玉颜芙蓉羞。 耿夜不能寐,顾望怀思愁。 愿做鹧鸪鸟,双双到白头。 沈嫄觉得自己烧得厉害,把诗在嘴里反复念了两遍:“‘耿夜不能寐,顾望怀思愁’”忽然反应过来,笑道:“呀!你这人,怎么这么记仇?韩王也真是的,堂堂一个七尺好男儿,嘴巴怎么这么碎?” 原来此二句化自《洛神赋》中的“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正是骑射那日之后,李旦听李旭重复沈嫄拿《神女赋》戏耍李弨,记在心上,有感而发的。 李旦笑而不语,得意洋洋。 “你啊,多大了,还会吃醋?”沈嫄皱了皱鼻子,故意气他,“简直像个孩子!” 李旦也笑:“那你呢?为何偏要逗弨弟说一番思慕之话?你也坏!” 沈嫄笑了笑,说道:“因为我讨厌他。他和凤鸾的事情我也略有耳闻,可偏偏贪心不足,得陇望蜀。这样的人,难道不该出个主意来羞辱他么?” 李旦笑着轻声说道:“傻姑娘,真是个傻姑娘!” 他们说着话,继续往上走。 远远的望见了一丝微微的火烛,沈嫄疑惑:“此处莫非真有仙人?” 李旦噗嗤笑了出来,他笑道:“此处就有仙人,求仙问道岂不太容易了?那一定是山中的猎户,住在山中,以打猎为生,偶尔大约也会担一担柴火下山去卖。” 沈嫄灵机一动,笑道:“虽没有仙人,但此处真是人迹罕至。我想在这里,不,在山的更上头建一间草舍。虽为草舍,却是你我的仙境!”她指着山顶方向,忽然提议。 李旦很中意这个意见,立即笑道:“好极了。明天下了山,我就找人画图纸来搭。” “不!”沈嫄笑,“找人画图纸,我们自己来搭!一个月不行,两个月。一年不行,两年。总能搭得出来!” 李旦笑着搂了搂她的腰:“傻姑娘,哪里要得两年?好,我们自己来。”他指了指那猎户家,“现在先去借宿一晚,好么?” 他叩了叩柴扉,开门的是个壮年汉子,他将他们迎进屋中,待看清沈嫄的面容,已经惊叹得说不出话来了,半天结巴道:“仙、仙女下、下凡了!” 李旦大笑道:“大哥,我们是城里来的,想在你这儿借宿一晚,可以吗?” 猎户连连点头,复又连连摇头。 沈嫄连忙问:“不行么?” 猎户见沈嫄和他问话,不由的更加结巴了:“不、不、不,不是!没、没有干净被褥啊!” 李旦和沈嫄相视一笑,说道:“没关系,只借你屋檐挡一挡夜里的凉风。” 猎户不再推脱,拿出自家的劲酒请他们喝。沈嫄喝到双颊飞红,醉眼饧腮,娇婉不胜酒力时,拉着亦是似醉非醉,非醉似醉的李旦,笑着嚷道:“别做什么太子储君了,你就自自在在、快快乐乐的做一世的逍遥王吧!”说着,忽然滚下热泪来,伏在李旦膝头,边哭边笑:“只要你一生平安快乐,胜过所有一切了!” 李旦也笑也哭,搂着沈嫄,赌咒发誓:“咱们,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永生永世,都得在一起!” 两人又哭又笑,一直闹到后半夜。猎户早已不堪困意睡下,沈嫄拥着被子,懒懒散散靠在李旦怀中,逐渐有些清醒的意思了,她笑道:“我也作了一首诗,你听听。” 只听她说: “晚晴远人家,时雨惊蝉蛙。 黄染山中叶,霜重涧底花。 萧萧疾旋风,澹澹空回涯。 灯与星共辉,欲眠月已斜。” 李旦的眼睛已经微微眯上了,却笑道:“都是眼前之景,难得平易中得见妙趣啊!”他说完,没等到沈嫄回应,低头一看,沈嫄已经靠在他怀中睡着了,不由的莞尔一笑,也安心的睡去了。 只愿“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