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不夜天[穿越]》 《山河不夜天[穿越]》正文 第一章 六月初始,日头正烈。 金灿灿的油菜花开满了整片田埂,远远望去仿若一片金海,随风摇曳。这片油菜花田位于赵家村的西口,紧挨着的就是一处两进屋的学堂。 赵家村原本不叫赵家村,多年前村子里破天荒地出了个举人老爷。为了沾点文曲星的才气,由村老领头,改名叫了赵家村,和那位举人老爷一个姓。 此时此刻,学堂外正是一片热闹景象。 两个穿着短衫的中年汉子扛着一个木箱,走进学堂。学堂里也是一派严肃,坐在最上头的是曾夫子,他的左边站了个清秀俊俏的小儿郎。 两个汉子把木箱扛进学堂后,一个妇女领着一个七八岁模样的男童,跟着走进来。 那妇女小心地抬头,看了眼曾夫子,又移开眼。她的视线从旁边的俊秀少年身上滑过,惊讶地“咦”了一声。还没开口,就听曾夫子高声道:“跪圣人。” 妇女赶忙道:“儿,还不赶紧跪拜圣人。” 那男童哪里懂什么圣人不圣人,母亲要他跪,他就懵懵懂懂地跪下。他按着曾夫子和母亲的话乖乖地对着孔子的牌位磕了三个头,接着对着曾夫子,再磕三次头。 曾夫子满意地点点头,伸出手。 唐慎立刻上前一步,从男童家人的手里接过一只朱笔,递给曾夫子。曾夫子右手拿朱笔,左手拿着一卷《论语》,用朱笔在第一句上画了个圈,同时高声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这句话妇人听不懂,可她在来学堂前已经对儿子念叨过多遍。男童一听这话,赶紧跟着重复一遍。 曾夫子摸了摸长长的胡子:“孺子可教也。” 众人松了口气。 唐慎接过曾夫子手中的朱笔和书卷。 如此,今天这场“开笔破蒙”就算结束了。 赵家村有七十多户人,在这十里八村算是一个大村。这个月有两个幼童要进学堂读书,他们进学堂上课前,都要由曾夫子亲自给他们进行破蒙。每到这时,曾夫子都会请一个学生帮着他,一起主持破蒙礼。这可是个好差事。 以往这个人选总是他的远房侄子,可最近这两次不知怎的都变成了唐慎。 那妇人将儿子从地上拉起来,眼神古怪地看着唐慎。她还没开口,她的哥哥就说话了。 之前扛木箱的一个汉子说道:“曾先生,怎的每次都请这唐家小子给人破蒙?不是我说,唐家小子已经不在学堂读书了,他以后可不是个读书人。我们是敬重您,才请您破蒙,可不是……”可不是请一个连书都没念的浑小子! 曾夫子是赵家村唯一的秀才,身上有功名的,见了县官老爷都不用下跪。这汉子不敢把话说完,可言语间嫌弃的意思表达得清清楚楚。 曾夫子:“这赵家村,可就老夫一人是秀才?” 汉子道:“那是。” 曾夫子冷哼一声:“一年前,可不是。我问你,唐慎虽然现在不在我这读书了,但他的父亲是不是也是个秀才?” 汉子面露难色:“这……” “那唐秀才在世的时候,你们人人巴结他,请他给你们的儿子破蒙。如今人才刚走一年,就忘得干干净净。请唐秀才的儿子给你们儿子破蒙,你们还不乐意了?” 汉子无话可说,羞愧地看了唐慎一眼。 唐慎依旧是那张沉着镇静的脸,眼神明朗,微微带笑,没什么变化。 破蒙礼结束,这户人家塞给曾夫子和唐慎两个红包,接着又各自送了一盒凉糕、一筐甜粽,意味着“糕粽”,高中。 等这几人走了,唐慎无奈地说道:“先生照顾得了我一时,照顾不了一世。” 曾夫子拿起一块凉糕,一边吃一边道:“你也知道?我这个糟老头子半只脚都入土了,你小子要真想让我省心,还不赶紧回来读书,考取个功名。” 唐慎无辜道:“小子家徒四壁,可付不起那高昂的束脩。” 束脩,也就是学费。 曾夫子气道:“老夫还差你的束脩?”说着,拿起一块凉糕就砸向唐慎。 俊朗少年哈哈一笑,躲过这块凉糕,接着毫不客气地拿起红包,转身就跑。跑到一半似乎想起来忘了拿东西,他又跑回来拿走那盒凉糕和一筐甜粽。 曾夫子气得双眼瞪圆。 唐慎义正言辞:“阿黄喜欢吃。” “你给我滚!” “哈哈哈哈。” 离开学堂,走在油菜花田中,唐慎从盒子里拿出一块凉糕,尝了一口。 “嗯……红枣、糯米,枣子味重了点,有点像红枣雪糕?”说完,他笑着摇摇头,“比雪糕差远了。”嘴上这么说,走着走着,他又拿出一块吃了起来。 走出油菜花田的时候,唐慎回头看向学堂。 碧天白云,田舍黄花。 “两个月了啊……” 是的,从唐慎穿到赵家村,变成这个“唐慎”,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月。 他也叫唐慎。 两个月前,他还是国内某p2大学的博士生,跟着教授做一项新能源消耗检测实验。这次实验几乎榨干了实验室所有研究员的精力,唐慎三天三夜没合眼,好不容易算出一项重要数据,眼睛一闭一睁,就来到了这里。 刚来到古代的唐慎是一脸懵逼的,他还没从实验数据的沼泽中抽身,就面临一个更加严峻的生存问题:没饭吃! 回忆起两个月前的辛酸往事,唐慎内心掬了把泪,拿着凉糕和甜粽,来到了村头的凉茶铺。他刚到,一个清脆的女声便响了起来:“唐慎!你又去哪儿晃悠了!” 一个穿着灰色布衫的身影刺溜一下,窜到唐慎的面前。 这是个矮小瘦弱的小女孩,皮肤黝黑,看上去八|九岁模样,可是比十三岁的唐慎整整矮了一个半头。她踮起脚尖,恼怒地看着唐慎。额头上全是汗水,身上也被汗水浸湿。“你一个上午不来,卖了好多果子汁,都是我一个人卖的。” 唐慎晃了晃凉糕和甜粽:“看看这是什么,我去曾夫子那儿了。” 女孩双眼一亮:“我饿了。” “都给你吃。” 唐璜拿起一块凉糕,狼吞虎咽起来。“粽子等回去了,我热给你吃。” 唐慎:“你自己吃就行。今天上午卖了多少钱的果汁?” 小姑娘原本高兴地吃着凉糕,一听这话,仿佛护着幼崽的母狼,警惕地盯着唐慎:“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那些钱你一个铜板都不许动,都要存着,给你当学费,你要回去念书!” 唐慎没回答,他看着小姑娘被汗水打湿的衣服,皱起眉头:“你怎么不喝点果汁解暑。” “不喝,那是要卖钱的!” 唐慎直接倒了一杯果汁递给阿黄,起初小姑娘不乐意,最后还是接了过去。她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舒服地眯起眼睛。 凉茶铺的老板娘笑道:“唐家小子来了?你可放心吧,你家阿黄早上卖了不少果子汁。那些泼皮看你不在还想欺负你家阿黄来着,我还没说话,他们就被你家阿黄吓走了。小姑娘看上去瘦瘦弱弱,护摊子的时候可凶了。” 听到“泼皮”两个字,唐慎面色一变。他冷冷地勾起唇角,明明在笑,大夏天的却让人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他们还敢来?” 话音刚落,几个泼皮正好走到村头。他们原本是想找唐璜麻烦,忽然看到唐慎,几人一愣。为首的泼皮嘴里骂了句腌臜话,一屁股坐在石头上,看着唐慎不动了。 唐慎笑了笑。 泼皮咬了咬牙,没敢动。 这幅场景看上去十分奇怪。一群十七八的泼皮被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吓得不敢动弹,任谁都摸不着头脑,觉得莫名其妙。然而要是两个月前,这群泼皮被这个少年拿菜刀,从村子东口一路砍到西口,想来也就不会觉得奇怪了。 泼皮至今记得唐慎当时的模样。明明瘦得身上没有几块肉,却双眼赤红,宛如魔鬼,拿着一把菜刀,凶狠至极地追着他们。直到他们吓得跳下河逃命,唐慎才没有追上来。 唐秀才死了一年,就剩下唐家兄妹二人,无依无靠。村子里的泼皮总去欺负他们,以往都没什么,可两个月前唐慎差点病死过一回,病好后就像换了个人。 不再那么唯唯诺诺,胆小怕事。先是吓跑了泼皮,还得到了曾夫子的喜欢。最厉害的是,他从自家门前那棵没人要的酸果子树上摘了果子,酿成了一种奇特的“苹果汁”。这果汁酸酸甜甜,夏日喝极其解暑,在村子里卖得不错。 凉茶铺的夫妻俩看小孩可怜,允许他们在自家铺子外面摆摊卖果汁。两个小孩能做多少果汁,总归抢不了什么生意,他们还能帮着照顾照顾。 小姑娘吃完凉糕:“唐慎,你今天早上去给村长送果子汁了?” “嗯,怎么了?” “那一杯果子汁要两个铜板!”亏死了! 有人来买苹果汁,唐慎用杯子给他装了一杯,回头道:“你懂什么,唐璜,那叫广告。” 阿黄气道:“什么广告,我看你就是观音大师身边的散财童子。还有,我总觉得你叫我名字的时候表情怪怪的,你以前都叫我阿黄,不叫我唐黄的。” 唐慎老神在在地说道:“小孩子懂什么,这叫艺术。” 到了下午,天气酷热,来凉茶铺喝茶的村民多了起来。 凉茶便宜,果子汁贵,但果子汁更解暑好喝。偶尔有人来买果汁,兄妹二人就能赚够吃饭的钱。到傍晚时,果子汁已经快要卖光,唐慎开始收摊。 远远的,只见一辆马车从村口小道上晃晃悠悠的驶来,车辕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赵家村位于临近几个村的交界处,经常有外来人路过,但马车也是少见的,一个月才能见着一次。阿黄好奇地凑过去看,唐慎也跟着看了一眼。 许是天气太热,那车竟在凉茶铺前停下。 车帘掀开,一个穿着青布直身长衣的年轻人先下了马车。他一下车,就回过头,去接后面的人。在他身后,一个年迈的老者出缓慢地走下马车。 他年事已高,满鬓花白,但双目炯炯有神,背脊笔直,透露着一股威严。 村民们看不出门道,只觉得这老者非常厉害,不敢直视。唐慎上辈子曾经有缘见过国家高级领导,他一眼便察觉出来这老者身上是一股久居上位的气质。唐慎目光一凛,小心地看了对方一眼。 唐慎:“早点回家。” 阿黄:“啊?果子汁还没卖完呢。” “自个儿带回去喝。” “……” “唐慎!你再这么奢侈下去,咱们那点家底早晚被你败光!” 唐慎心想:就你那点私房钱根本不用他败,加起来连灯油都买不了三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山河不夜天[穿越]》正文 第二章 那老者和年轻人在凉茶铺里坐下,要了两杯凉茶。 唐慎收拾摊子,准备回家。忽然,他看见一个泼皮起了身,走进茶铺。这是一个惯偷,他将右手悄悄地藏到身后,脚步放轻,接近那两个外来人。 “要喝果汁么?” 惯偷泼皮一愣,停住脚步。 唐慎拿着两杯果汁,放在老者和年轻人面前。他轻轻抬眼,扫了那泼皮一眼。 泼皮咬了咬牙,思量片刻,愤愤地转身离去。 老者笑了声:“谢谢这位小兄弟了,这果汁多少钱,我们倒是尝尝。” 老者神色平静,深邃的眼中蕴含世事沧桑。 唐慎脑中灵光一闪:“您早知道?” 长衣青年道:“呵,哪来的小偷小摸,要真敢偷我们的东西,且试上一试。” 唐慎看着这人的虎口,发现上面全是老茧,竟然是个练家子。 “小子班门弄斧了。”唐慎惭愧道。 老者的目光在唐慎身上定了一定,对随行的年轻人道:“这果汁色泽古怪,味道却不错,清凉解暑。” 年轻人立刻会意,拿出沉甸甸的钱袋,找了四枚铜钱递给唐慎。 唐慎本不肯收,年轻人却执意要给。不过多时,这老者与年轻人坐上马车,离开了凉茶铺。阿黄见人走了,赶忙跑过来,将唐慎手里的铜板收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的破布钱袋里。 “人家给你钱都不要,唐慎,大傻子!” “他只给了四枚铜板。” 阿黄:“你是不是天气太热,脑子被热傻了。咱们这果汁不就两枚铜钱一杯,两杯就是四个铜板啊。” 唐慎收回视线,看了自家妹妹一眼,一脸恨铁不成钢。 “伟大的人物往往轻视巨大的酬报。” 唐璜:“啥?” 唐慎:“你怎么就叫唐璜?” “我叫唐黄怎么了,你是傻子和我叫唐黄有什么关系吗?” 唐慎没再回答,他嘀咕了一句“你才是傻子”,转身离开。小姑娘瞪圆了眼睛,立即追上去,叫咧着硬要唐慎说清楚。 兄妹二人背着一个竹箩筐,并肩走在田埂上。夕阳似火,胭脂红橘,很快天便黑了。 《唐璜》第九章、第六节:伟大的的人物往往轻视巨大的酬报。 能给出四枚铜板,说明这老者和年轻人在进入凉茶铺时,便注意到了他们兄妹,知道果汁的价钱。明明看到两兄妹衣着朴素,不多家财,依旧只给四枚铜钱,是君子如水,也是尊重。 唐慎仰天长叹。 您倒是别尊重我,您赶紧用钱砸死我啊! 唐慎郁闷地回到家,所幸很快有了好消息。 村长带着一个汉子在家门口等候多时了。唐璜下意识地抱紧自己的小箩筐,里面还有几杯果汁。唐慎却目光一亮,他走上去,乖巧地喊道:“村长伯伯。” 村长笑道:“小唐郎,这才回来?” 唐秀才被村里人称为唐郎,有些人便称呼唐慎为小唐郎。 ……小螳螂。 听到这个称号,唐慎已经从一开始的面容扭曲,变成现在的波澜不惊。他道:“村长伯伯有事找我?” 村长:“下个月吴县的庙会,定在了我们赵家村。你那果子汁十分好喝,又解暑消渴,我与其他村里人商量过了,从你这订二十斤果子汁,庙会上给邻村那些人尝尝。你可做得出来?自然,价格上不会亏待了你们,就定两吊钱。” 唐璜惊喜地睁大双眼。 唐慎却仿佛早有预知,他答应下来,承诺庙会前一定做好果汁。 等村长走了,阿黄兴奋难耐:“唐慎,两吊钱,三百二十个铜板,咱们下半年都不用卖果汁了!” “你以为我为什么给村长送了八天果子汁?” 唐璜:“啊?” 唐慎:“广而告之,是为广告。酒在深巷无人识,去,给我热个粽子,我就告诉你。” 唐璜竟然没动。 唐慎走了一半回头看向自家妹妹,只见小姑娘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忽然道:“我懂了!” 唐慎:“?” 你懂什么了你懂。 未来一个月的果子汁有了着落,不用再背着箩筐去凉茶铺卖果汁,兄妹二人却也不能闲着。他们要酿果汁。第二天,唐慎用布细细地盖住了酿造果子汁的瓦缸,检查了没有空气漏风,他用竹筒接了几杯果子汁,出门了。 来到村子西口的学堂,还没进屋,孩童们的读书声便传了出来。 他们个个摇头晃脑,大声背诵着《论语》。管他理解不理解,先背了再说。 唐慎透过窗户看了看,没看到曾夫子,估摸着先生应当在里屋休息。他轻车熟路地走到里屋,敲了敲门。里面说话的声音顿时一停,曾夫子大声道:“谁啊。” “先生,是我。” 曾夫子沉默了片刻,屋子里传来细语:“是老夫一个学生。” 又过半晌,曾夫子高声道:“进来吧。” 唐慎推开门,只见里屋光线昏暗。高堂上,曾夫子坐在右侧,左侧坐着一个朦朦胧胧的身影。唐慎走进屋,再抬眼一瞧。 竟然昨日凉茶铺中的老者! 那老者也认出了唐慎,两人皆是一怔,没有开口。 唐慎将竹筒放到桌子上:“给您带了点果子汁,今儿个热,解暑。”说罢,就退场离开。 谁料曾夫子突然道:“你这小子,到底何时回来读书!” 这一开口出乎了所有人预料。 唐慎本以为曾夫子在接待贵客,自己进屋已经是打扰,所以不说二话,放了东西就走。谁曾想曾夫子竟然会在这种时候让自己回来读书,他一时进退为难,不知该走,还是不该走。 那贵客却很快平静了神色,仿佛明白了什么。 曾夫子道:“让先生见笑了。这小子名为唐慎,今年十三,去岁以前,一直在我这读书。一年前,他父亲染病去世。他父亲也是个秀才生员,去世后,这唐家小子与妹妹相依为命,便没再读书。老夫怜惜他天资聪颖,《论语》、《中庸》一点就通,实在舍不得这根好苗子。” 唐慎惊恐地看向曾夫子。 《论语》、《中庸》一点就通? 我不是,我没有,您别瞎说! 您吹牛吹破了,可别带上我啊! 原本贵客老者并未对唐慎太过上心,听了曾夫子的话,他目露揶揄,开口道:“年方十三,精通《论语》、《中庸》?” 唐慎本想说“您别听曾夫子瞎说”,可曾夫子对他挤眉弄眼,一副:小子这是你的机遇,别说我没带上你。 唐慎默了默:“古有赵则平半部《论语》治天下。仅《论语》一书,便够世人品读一生。小子不才,不敢说精通,只说倒背如流。” 贵客笑道:“倒背如流?” 唐慎背脊笔直,不卑不亢:“是。” “那你且倒背一篇,《论语·述而》。” 唐慎张口便来:“安而恭,猛不而威,厉而温子,七十三……” 村口学堂中,孩童们早已读完课。一群七八岁的孩子好奇地跑到里屋旁,不敢敲门,却各个紧贴着窗户,听里面的动静。 屋子里,唐慎越背越顺,越背越畅快。 《论语·述而》,共三十七句。他背得酣畅淋漓,学文二十年的书生恐怕都没他背得这么抑扬顿挫,朗朗上口。明明背的全是反的,他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义正言辞,字正腔圆,仿佛自己背的才是真正的《论语》。 “……作不而述,曰子,一。” 等他背完,学堂内外一片死寂。 屋外有小童道:“先生教的不是这样的啊。” 一直跟在老者身旁的年轻人也嘀咕道:“这小子怎么还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 背完书,唐慎立刻俯首躬身,又是谦卑模样,与刚才背书时意气昂扬、风采卓绝的少年郎截然不同,收敛住全部气色。 过了一会儿,老者问道:“为何不读书?” 他没问唐慎是不是交不起束脩,曾夫子这么迫切地希望唐慎回来读书,还敢在他面前说出这话,以此逼迫唐慎,同时让自己注意到这个唐家小子,定不会因为束脩不够而不收对方。 曾夫子焦急极了,他努力地给自己的得意门生使眼色。 唐慎心里叹了口气。 他能倒背《论语》,是因为穿越后,不知是不是穿越金手指,他对看过的书、背过的东西,一字不忘。 但是读书一事…… 唐慎镇定道:“敢问先生,天下书生,读书为何?” 这个问题无比简单,屋子外就有小学童积极地回答:“考功名!” “当官!” “赚大钱,养我爹我娘!” 曾夫子气得甩袖:“朽木不可雕也。”他出门把那群顽童赶走。 读书是为了什么? 放在现代,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会说读书是为了找个好工作,过上好日子。他们说得理所当然,这件事也没什么可指责的。天经地义,人间现实。 但是这话那群顽童会说,哪怕是曾夫子可能也会说。但唐慎知道,眼前这位神秘老者,不会如此回答。 老者默了许久,没给出答案,反而问道:“你以为,读书为何?” 唐慎微微一笑:要的就是你问我! “天下书生,先知书,后达理。知书达理,方是书文奥义。” 老者静静地看着唐慎,眸光幽深,仿若历经沧桑。他没反驳唐慎的话:“知书达理?” “对,知书,达理。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读书人当以孔圣人为典范,知书以达理,达理而做人。小子不才,敢问一句……” “若已达理,何须读书?” 跟在老者身后的青衣年轻人厉声道:“歪门邪理,一派胡言!” 唐慎镇定地作了个揖:“先生问小子,为何读书。这只是小子的偏隅之见,自知难登大雅之堂。” 言下之意,是你家先生问我,我才说的好么。 青衣年轻人还要再言,被老者拦下。 “愚之!” 年轻人垂下头,丧气地退了下去。 老者看着唐慎,目光如炬,迥然有神。唐慎被这种上位者的目光看得后背发麻,他隐隐猜到,这应当就是官威,还是很大的官威。但他沉着冷静,哪怕额上冒汗,也不慌张失色。 良久,老者问道:“你与姑苏府城西的唐举人,有关系?” 唐慎身体一僵,镇定道:“听闻有一些远亲。” “日日去那凉茶铺卖果子汁,不为赚取束脩回来读书,那是为何?” 曾夫子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被老者这么一提,他才意识到:“对!你这小子,每天卖出那般多的果子汁,赚了那么多钱,你不是为了读书……你到底想作甚?” 唐慎苦笑一声。 姜还是老的辣。曾夫子不够辣,这就来了个比他还辣的。 唐慎不回答,老者也没逼。他起身道:“先行告辞。” 走之前,他让青衣年轻人拿出一张名帖,交给唐慎。那年轻人不情愿极了,却也老老实实地给了唐慎。 烫金白绢纸的名帖,上面书写了三个大字“梁博文”,笔走龙蛇,龙飞凤舞。名帖背面是一行簪花小楷书写的地址,姑苏府同德巷梁府。 唐慎看着这张名帖,不动声色地把东西收了起来。他刚放好东西,一个巴掌便狠狠地拍在了他的脑袋上。 唐慎懵逼地抬起头,看着曾夫子:“……先生?” 曾夫子恨不得吐血三升:“你这浑小子,你可知那是谁?” 唐慎:“知道,一个贵客。”估计还是个很大的贵客。 曾夫子差点再糊一巴掌,这次不糊脑袋,就糊姓唐这小子的小白脸! “梁诵梁博文,姑苏府府尹,天下四儒之一的梁博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山河不夜天[穿越]》正文 第三章 唐慎穿越后,刚解决了温饱问题,就发现这个时代虽然也叫宋,却并非中国历史上任何一个朝代。有唐宋的昌盛,有元明的马壮兵强,虽有外敌,却不像南宋那般委曲求全,正是一个民富力强的时代。 曾夫子忽然说出一个名字,唐慎压根不认识,心中一片懵逼,面上却没表现。 曾夫子也意识到一个十三岁的小儿郎不可能知道梁博文是谁,他长叹一声:“这般好的机会,你可浪费了!” 唐慎倒不以为然。 既然那位老先生能给他名帖,就说明并不是对自己毫不在意。 唐慎:“先生,那般贵客怎么会来赵家村?” 曾夫子:“梁大儒去岁来姑苏府做了府尹,近日似乎在搜集有关江南风土人情的书籍。老夫虽然只是一个村野穷秀才,但是家中还是有一两本祖上传下来的书的。昨夜梁大儒的随从抄了一夜,将我那祖传的书给抄走了。” 原来是来借书的。 一府府尹为了借书,竟然千里迢迢亲自来赵家村,可见梁大儒对书籍的重视。 曾夫子还是不死心:“贵客说得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每日在凉茶铺那儿卖果子汁能赚取多少钱。这些钱早够你来我这读上一年!你这浑小子赚了钱不读书,到底想作甚?” 唐慎作了个揖:“先生可别再逼我了,我有自己的打算。” “不回来读书?” 唐慎只是笑。 曾夫子认真地看着唐慎,良久,他摆摆手。 “滚远点,老夫今日心情不好。” 唐慎也不惧怕,反而嬉笑道:“先生怎样心情才能好?” 曾夫子打开竹筒,喝了口果子汁:“要每日都喝上一杯果子汁,才好!” 姑苏府共有五个县,赵家村属于吴县。赵家村与县城毗邻,每年两次的庙会,总有一次会设在赵家村。 作为十里八村的交通枢纽,赵家村十分富裕。唐慎与唐璜做了大半个月,庙会的前三天,终于做成了二十斤果子汁。起初小姑娘还担心果子汁做完了离庙会还远,放着会坏,急了两天。唐慎却一点也不急。 “果醋保质期没那么短。” 唐璜:“啥?” 唐慎老神在在地说道:“你哥施了法术,不到庙会结束,果子汁不会坏。” 唐璜:“……” 我哥的脑子怕不是有点问题。 不过随着日子过去,果子汁竟然真的没坏。唐璜高兴极了,仿佛看到了两吊大钱。唐慎却没停下,继续做果子汁。 唐璜奇怪道:“哥,这不已经做了二十斤么?” 唐慎:“距离庙会不是还有三天么。” “但咱们已经做了二十斤啊。” 唐慎放下手里的工具,看着小姑娘好奇真诚的目光,道:“村长要二十斤,你就给二十斤,那你会得到什么?” 唐璜:“两吊大钱!” “村长要二十斤,你给二十一斤呢?” 唐璜下意识地想说“我亏了一斤果子汁”,唐慎直接打断她:“好好想想。门口那些果树上还有不少果子,多做一斤,只是费事,不费太多成本。” 毕竟只是个九岁的小姑娘,阿黄实在想不通。 第二天村长带人来取果子汁,唐慎交上二十斤后,村长惊讶道:“小唐郎,我可只订了二十斤。” 唐慎:“庙会是县里的大事,我和阿黄从小就喜欢庙会,这不一开心忘了时间,就多做了一些。村长伯伯,我们说好了,是两吊钱。” 村长笑道:“好,这钱你拿着。” 村长带了四个汉子来唐慎家挑果子汁,还没出门,一个汉子就对同伴说道:“这小唐郎真是不错,唐秀才那般迂腐不通的人怎么就生出这么玲珑的儿子。你瞧,村长眼神都变了。” 交了货,拿了钱。 当天下午,就有人来唐慎家订果子汁,说是村长推荐的,小唐郎的果子汁在吴县都是一绝,自家摆酒席用小唐郎做的果子汁会更有排面。 唐慎淡定地收了定金,阿黄嘴张得能塞鸡蛋。 唐慎正考虑要不要去隔壁借个鸡蛋,塞进阿黄嘴里试试,小姑娘一拍手:“我懂了!” 唐慎:“……” 你又懂什么了你懂。 “你要懂的的事,还多了去。” 阿黄没理唐慎,她眼疾手快,一把抢走唐慎手里的定金。“我给你存着,你不许乱花!” 唐慎哭笑不得。 江南水乡,人杰地灵。 姑苏府五个县中,除去府城,吴县最为富裕,书香气也更浓。据说前朝一百三十一个状元,有二十三个出自姑苏府,有五个就出自吴县。吴县每年两次的庙会,不仅吴县本地人会参加,姑苏府其他四县、甚至府城都会有人赶来,参加这等盛事。 庙会要持续三天,村长专门给唐慎的果子汁摆了个摊,在庙会入口。村长请唐家兄妹帮忙分发果子汁,兄妹俩一口答应。唐慎是想借机看看古代的庙会到底是什么样,唐璜的心则早已飘到庙会上。 果不其然,阿黄根本闲不住,没在摊子上待多久,就去逛庙会了。 七月酷暑,日光燥热。果子汁卖得极好,很多别村人都拿着铜钱来买果汁,当听说这果子汁竟然是免费的,他们对赵家村、对吴县的富裕更叹为观止。 唐慎卖了一天果子汁,临近傍晚,一个小小的身影慢慢地走了回来。 唐慎看了一眼,调笑道:“唐小老板,逛完庙会,得空回来看看您的摊子了?” 等了半天没等到回答。 唐慎皱眉道:“怎么了。” 阿黄低着头,双手死死绞着衣角,不肯说话。 唐慎扔了手里的东西,蹲下身子仔细检查了一下:“没受伤,没和人打架啊。” “曾夫子说你是真的不会去读书了。” 唐慎默了。 小姑娘抬起脸,哪有赶走泼皮、私存小金库的彪悍模样,泪眼汪汪地看着唐慎:“唐慎,你不要不读书。我们赚了好多钱,我们可以给你读书。你赚那些钱又不读书,是不是……是不是为了以后给你娶媳妇,给我存嫁妆。我不要嫁妆,你把我的嫁妆拿去读书吧。” 唐慎被逗乐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谁跟你说的。” “他们都这么说。” 唐慎懒得问这个“他们”是谁,总有些喜欢嚼舌根的,时代变了这个也不会变。 “我要你嫁妆干什么。” “那你干什么不读书!” “谁说我不读书了?” 阿黄睁大眼:“啊?” “只是现在不读书而已。唐璜,你要我读书,是想要我做什么。” 小姑娘想了半天:“考功名!” “考功名是为了什么?” “为了过得更好!” 唐慎:“我有说过不去考功名吗?” 唐璜傻了眼:“可你不肯去读书!” “现在不读书,以后会去的,我怎么说也得考个秀才回来。” 唐璜破涕为笑,可没笑半晌,小姑娘聪明地发现:“只考秀才?” “对,只考秀才。” “为什么!”我哥哥能考举人,我哥哥比那县官大老爷还要厉害! 唐慎淡定道:“宁要世代为秀才,不要子孙成翰林。” 唐璜:“?” “当个秀才,就能过上好日子了。小姑娘懂什么,卖你的果子汁去。” 唐璜恼羞成怒:“唐慎!!!” 唐慎也不躲,接受了自家妹妹软绵绵的铁拳。 宁要世代为秀才,不要子孙成翰林。只愿耕读世家,颐养天年。虽无簪缨大族之显贵,却比普通百姓更风光。 唐慎看着摊子上的果子汁,晒着太阳,觉得日子无比舒坦。 忙了一整天,果子汁快卖完,唐慎准备收摊。他的余光里瞥见一个高大粗壮的身影,唐慎警惕地抬起头,只见一个穿着褴褛的壮汉走到了摊子前。 这壮汉身材魁梧,长相敦实,皮肤黝黑。他穿着麻布破衫,衣衫上到处是破洞,脚上穿着一双破草鞋,露出两个大脚趾。他走到唐慎的摊子前,犹豫半天,问道:“我听人说,这个摊子的东西是不要钱的。” 唐慎给唐璜使了个眼色,小姑娘看着这人的模样,有点害怕,但还是倒了一杯果子汁。 “给,记得把竹筒还回来,我们还要洗了继续用。” “我要两杯……” 唐璜睁大眼:“两杯?” 壮汉指了指远处。只见村口的大桑树下,一个佝偻的老妇靠着树躺着,干瘦如柴。 唐璜还没反应过来,唐慎已经又倒了一杯果子汁,递过去。 “多谢小兄弟!” 壮汉捧着两杯果子汁,赶忙跑回桑树下。他喂着老妇喝了一杯,老妇好像很久没喝过水,一杯清凉解暑的果汁下肚,她整个人都坐直了起来。壮汉毫不犹豫地又把第二杯也喂给了老妇,他自己一口没喝,把杯子还了过来。 唐慎:“别走,再给你一杯。” 壮汉一愣,看着唐慎手里的杯子。 唐慎笑道:“照顾好自己,才有办法照顾别人。” 壮汉感激地看他一眼,捧着杯子,大口大口喝干净。 兄妹二人收摊回家。 第二日,庙会上依旧人流如潮,唐慎的果子汁饱受好评,已经接了不少大单子。 唐璜掰着手指头,数着这两天接到的单子。“一吊钱,两吊……唐慎,咱们至少能赚十十吊钱,我从没见过那么多钱!” “是十吊七十钱。” 唐璜开心坏了:“好多好多钱。” “是不少,多得足够离开这里了。” 唐璜还在数钱,过了半天,她猛地抬头:“离开?” “去过姑苏府么,唐小老板。” 唐璜舔了舔嘴唇:“没、没有。” 唐慎曲起手指,弹了弹唐璜的脑门:“很快就会有了。” 唐璜捂着额头,愤怒地冲上去:“唐慎!你到底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 唐慎哈哈一笑,躲过妹妹的拳打脚踢。 生活风平浪静,兄妹二人接了不少单子,未来一个月都有活可干。三日庙会即将结束,村里的人渐渐少了。唐璜倒了杯果子汁,递给一个别村人,她的手刚举到一半,忽然被人碰了下。褐色的果汁全部洒在那人的衣服上,小姑娘吓了一跳,张着嘴不知所措。 “你干什么,把我衣服碰脏了,你给我赔!” 唐璜抬起头,发现竟是个熟人,正是三个月前被唐慎举着菜刀,追了一整条河的泼皮。 小姑娘挺直腰杆:“我没有,是你故意撞我的,别人都看到了。” 拿果汁的别村人还没说话,那泼皮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浑身一抖,赶紧跑了。 很快,五六个泼皮围了上来。 唐慎发现这边的动静,看到这情景,立刻知道对方这是有备而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没想到这群泼皮报仇竟然也能等三个月。他冷着脸走上去,将唐璜拉到自己身后:“你们想干什么。” 泼皮们往地上淬了口唾沫:“干什么?弄脏我的衣服还有理了。兄弟们,给我砸!” 六个泼皮捋起袖子,跑上来搬起板凳就要砸。唐慎咬紧牙齿,双手抱住一张板凳。他没带任何武器,只能随手拿东西,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先让唐璜跑。 为首的泼皮操着板凳用力地砸向果汁摊,只听砰的一声。果汁摊完好无损,长板凳砸在一个壮实的身体上,碎成了木片。 唐慎愣愣地看着挡在自己和妹妹身前的人。 面相黝黑的汉子抬起双臂,挡在脸前,刚才那个板凳就是砸在他手臂上的。他的手臂红了一块,他却没吭一声,缓慢地放下手臂,明亮的双眼狠狠地盯着这群泼皮。 泼皮们被他看得心惊肉跳,不知是谁喊了句:“他就一个人,怕什么,给我打!” 泼皮们再次冲了上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山河不夜天[穿越]》正文 第四章 泼皮们一拥而上,一个抱住大汉的腰,另一个操起板凳就要砸。 唐慎怎能让这陌生大汉腹背受敌,他将妹妹推到远处,自己也拿着板凳就上。别看泼皮人多势众,却各个头重脚轻,没一点份量。两个泼皮合力想把大汉撂倒,大汉纹丝不动,反而一拳一个。 大汉出拳狠厉,拳拳生风。唐慎年龄小,是个书生身子,说是帮忙,也就是在旁边捣乱。 以往他们仗着人多,在村子里横行霸道,村民们也不敢多说。如今大汉扛着他们的拳打脚踢,时不时反击,再加上唐慎的助攻。为首的泼皮被打得踉跄后退,脸上挂彩。 “干什么呢,这处干什么呢!”厉喝声从远处传来,围观的人群让开一条道,村长带着几个人过来了。 泼皮们见势头不对,狠狠朝唐慎的方向淬了口血唾沫星子,撒腿就跑。 村长也拿这些泼皮没辙。这几个人都是绝户,父母早亡,无亲无故。天不怕地不怕,犯了事就伸头给你,大不了要命一条。村长慰问了一下,知道唐家两兄妹没事,便让他们早点收摊,回去休息。 村里人帮着收拾被打烂的桌椅。 唐慎揉了揉手臂,刚才的乱斗中,他的手臂被一个泼皮砸到了,红了一片。阿黄急得赶紧跑过来,看着唐慎的手臂,又急又恼。 “那群该死的泼皮!” 唐慎看向那大汉,只见一个老妇焦急地跑过来,检查大汉身上的伤势。 这壮实汉子正是前两日在唐慎摊子上要果汁的大汉。 唐慎细皮嫩肉,被碰了下皮肤就红了。这大汉一身腱子肉,按理说十分抗揍,可也被那群泼皮打得浑身是伤,青紫交加。打架的时候他没吭一声,如今唐慎才发现,这汉子的手臂上破了道血口,不知是什么时候被利器划伤的。 唐璜紧张道:“这么严重的伤,可怎么才好!” 唐慎道:“你把剩下的咱们的东西拿着,我们去村东头刘大夫那儿看看。” 闻言,汉子道:“不妨事,小兄弟,一点小伤而已。那群杀千刀的滚刀肉使的都是街头手段,只会蛮攻,伤不着人的。” 阿黄:“还说没事,都流血了!” 汉子还想再说,唐慎却强硬地带他们去找大夫。大夫开了点药,那汉子面露难色,唐慎掏钱买了。汉子和老妇站在村道上,不知所措,唐慎看着他们一身褴褛的模样,问道:“这位大哥怎么称呼。听口音,是北方人?” 汉子道:“是了,我们从山西那边过来的。” “怎么落得如此地步?” 汉子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痛,他长长叹了口气,道:“说出来也不怕小兄弟笑话,我本是一举人家的护院,虽不算富裕,但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谁料上个月,山西突发大水,黄河泛滥,别说我家,连那举人一家老小都葬送在黄河里。我只能带着老母千里迢迢,到姑苏府投奔亲戚。哪知那亲戚去岁已经走了,我们才会如此。” 唐璜躲在唐慎身后,探出头:“原来你是个护院,难怪那般厉害,把那群泼皮打得嗷嗷叫。” 唐慎把自家妹妹的脑袋按下去:“原来如此,但是以大哥的身手和年龄,应当很好谋个生计。” 大汉叹气道:“若是只有我一人,到哪儿都不愁吃穿,我再给人当护院也能过活。但是还有我的老母亲。之前在姑苏府我也找了一户人家,东家挺看重我,可一听还要再养我母亲,就不要我了。小兄弟不知道,江南姑苏虽说富裕,可像我这般从外地来的也有不少。别人不拖家带口,自是比我更受东家喜欢。” 这道理唐慎明白。 同样的包吃包住,还要再给一份月钱,谁都会选择没有累赘的,而不是这种有累赘的。 唐慎眼睛一亮:“你去过姑苏府?” “是。我那亲戚就是姑苏府人,我在姑苏府待了大半个月,实在过不下去,才带母亲来村里碰碰运气。” 唐慎道:“大哥,我看我们也有缘。你的人品我自是信得过的。”能将老母亲带着穿越千里,不离不弃,细心照顾。孝顺的人,不会是个坏人。“我和妹妹去岁也没了家人,兄妹二人相依为命。你若不嫌弃,可以到我家来住。” 大汉惊道:“这可不好,我怎能平白无故受这恩惠?” 唐慎笑道:“你可救了我们兄妹的命。” 大汉再三推辞,最后实在推不过,跟着唐慎回了家。 唐璜是个小姑娘,在家里很凶,但对外的事一向很听唐慎的话。四人回到家中,大汉和他的老母亲殷勤地帮着打扫做饭,忙里忙外。没出两日,四人便亲如一家。 这大汉姓姚,叫姚城,家中排行第三,别人就叫他姚三。 姚三硬要喊唐慎为小东家,觉得自己是被雇佣的,唐慎拗不过,就随他去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四人忙着做果子汁。庙会上他们接了不少订单,有了姚三和姚大娘的帮忙,一百多斤果子汁全部做完。中间还接了一些额外的订单,八月初始,唐璜数着新到手的十六吊钱,每晚都要抱着睡。 晚上吃完饭,唐慎坐在屋外晒堂上,盘算起了穿越后这半年赚到的钱。 “……再加上今天早上的八0个铜板,二十三吊钱了。” 姚三跑出来:“小东家,屋里被子都整好了,天都黑了,快进来歇着吧。” 唐慎抬头看了看天空:“今晚月色不错,明亮得很,你把唐璜和姚大娘都请出来,咱们晒会儿月亮,正好我也要说个事。” 姚三一头雾水地去请人,四人坐在晒堂的木头椅子上。 姚三:“小东家,你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吩咐?” 唐慎点点头,看向唐璜:“钱都被你藏着呢,说吧,咱们家现在还有多少钱。” 唐璜惊恐地抱住双手:“你、你想做什么,你可不许动我的钱!” 唐慎哭笑不得:“唐小老板,那是你的钱?那是咱们家的钱。别胡闹,问你呢,是不是有二十三吊多?” 小姑娘不情不愿地点头,含含糊糊地说了个数字。 唐慎:“没听清。” “二十三吊四十一文!姚大娘,他欺负我。” “行了,别装哭。”数字和唐慎算得差不多,他道:“是这样的,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在赵家村待多久。我就实话说了,过两天我和唐璜要去姑苏府,以后可能也不会回来了。” 姚三:“这……” 唐慎:“姚大哥,我也从没把你看做是佣人,我们要走是板上钉钉的事,这套房子我们也一定会卖掉。如果你和姚大娘愿意,可以跟我们一起去姑苏府。要是不乐意,后屋有个小房子,那处我可以不卖,算是送给你们。” 姚大娘道:“这怎么使得!” 唐慎道:“姚大哥还没在赵家村立稳根基,大娘也别推辞了。” 母子二人面面相觑。 姚三想了想,一咬牙:“小东家,您给我一晚时间,让我好好想想。” 第二日清晨,姚三找上唐慎:“小东家,我们和您一起走。我和娘本来就没个家,是你们给了我们安身之处。再说你们兄妹还小,去姑苏府也实在不方便。” 唐慎:“要是因为担心我们兄妹年龄小,在路上出事才一起走,姚大哥你可别想这个。” 姚大娘从屋里出来:“就你这个大老粗,不会说话。小东家,您可别听他胡说。大娘虽然老眼昏花了,但是我看得出来,小东家以后是有大出息的。三儿跟着您,才有出路,我们要和小东家一起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了。 其实姚三肯跟自己一起走,唐慎也松了口气。有句话他说的不错,两个小孩独自去陌生地方,总是不方便。哪怕唐慎骨子里是个二十多的名校博士生,他外表也是个孩子。真半路遇上坏人,十个他都不如一个姚三。 确定了十天后要走,唐慎和姚三便开始着手准备行囊。 先找买家,把唐家这房子卖了。还有唐秀才原本有的一亩田,也卖给了凉茶铺的老夫妻。那亩田本就租给他们耕种,唐秀才从来不会种田,如今卖给他们,也非常方便。 东西准备好,再租了辆驴车,唐慎手头还剩下三十吊钱。 听说唐家兄妹要离开赵家村,村里人都来送行。 唐秀才是村子里少有的秀才,虽然他迂腐不爱和邻里走动,但与村里人也没什么间隙。唐慎和唐璜更是乖巧可爱,他们卖果子汁后,每日与村里人相处,大家都对这兄妹俩十分喜爱。 凉茶铺的大嫂塞了一袋馒头给唐慎:“小唐郎,可别在路上饿着了。” 邻居大婶也给了一袋衣服:“都是我儿以前的旧衣服。小唐郎,可别嫌弃,我听说那姑苏府的东西可贵着呢。” “小唐郎,怎么就要走。” “小唐郎,你们这一走,以后可不是没果子汁喝了?” 唐慎苦笑地连连点头:“是,小唐郎走了。” “嗯,小唐郎有时间一定会回来看看。” “小唐郎肯定不乱花钱。” 得,他自黑行了吧。 姚三和姚大娘把村里人送的东西都收下,放在驴车上。 快走时,唐慎站定在曾夫子面前。头发花白的老人低头看着唐慎,看着这个只有自己胸口高的小儿郎。他哼了一声,朝唐慎扔了一个包裹:“好好读书!”说罢,转身离去。 唐慎注视着曾夫子远去的背影。 村长道:“小唐郎,去姑苏府读书也别忘记我们赵家村。” 很多村里人都以为唐家兄妹搬家去姑苏府,是为了读书。 唐璜骄傲地说道:“我哥一定会考上功名!” “考个举人?” 小姑娘要面子,哪里会说自家哥哥胸无大志,考个秀才就心满意足。她吞吞吐吐地道:“那是自然,村长伯伯,到时候你会把赵家村的名字改成我哥哥吗。” 赵家村以前不叫赵家村,是因为出了个姓赵的举人,才改叫赵家村。 村长只当小姑娘在说乐子:“好啊,要是小唐郎真考上举人,以后咱们赵家村就叫唐家村好了。大家伙没意见吧?” “都听村长的!” 看着围成一团的村里人,唐慎笑道:“大家别送了,小唐郎真的走了。” 乡村小路上,驴车嘎吱嘎吱地前行。村里人的身影渐渐成了个小黑点,很快,赵家村也看不着了。唐璜有些不舍得,眼睛湿湿的。 唐慎坐在驴车上,打开曾夫子给的包裹。只见里面是一套崭新的墨砚,还有一套四书。《论语》、《中庸》、《大学》、《孟子》,翻开书,上面密密麻麻地做着笔记。书不新,似乎被人翻了很多遍,看了很多遍。 看了几十年,才能在书上写出这么多的感悟和体会。 唐慎把东西收起来,叹气道:“会读书的。” 吴县离姑苏府有些距离,四人在山野里休息了一晚,次日清晨,终于抵达姑苏府。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姑苏 两个狂放不羁的黑色大字被印在城门之上,沧桑而震撼。 这是一座巍峨磅礴的巨城。城门高三丈二尺,青砖城墙向两侧蔓延,一眼望不到边际。高大的门洞内,马车行人来来往往,一片繁忙景象。城墙上卫兵穿甲而立,城墙下行人们来去匆忙。还没进城,就能听到城内繁华喧然的声响。 叫卖声,马铃铛的叮铃声。 隔着城门,唐璜望着城内的景象,看傻了眼。穿越半年,第一次真正见到古代的大城市,就连唐慎也看得怔了好一会儿。 良久,唐璜拉了拉哥哥的袖子:“唐慎,这就是、这就是我们以后要住的地方?” 唐慎回过神。 “是,这就是我们以后要住的地方。” 姑苏府,吴县唐家村,唐慎。 今年才十三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山河不夜天[穿越]》正文 第五章 唐慎抵达姑苏府时,正是清晨。 这时段放在赵家村,村人都在田里干活,路上见不着一人。然而府城里早已人流如潮,摊贩们各自贩卖商物早点,扛着货物的挑货郎从大街的一头将货物搬运到另一头。 不消片刻,就有两辆马车从兄妹二人身边驶过。 “哥,好多车,好多!” 赵家村一个月见不着一辆马车,姑苏府却车马盈门。 唐慎:“刘姥姥进大观园大概就是你现在这个模样。” “什么刘姥姥,大观园。你在说什么?” “夸你漂亮。” 唐璜:“……”我怎么就不信呢。 在古代想找个房子住,并不容易。姚三曾经待过一个月,对姑苏府比较熟悉,他带唐慎找到一家庄宅牙行。 牙行相当于古代的房地产中介,牙郎就是中介代理人。在大宋,不找牙行私下进行房屋买卖,是犯法的。 看了一整天,唐慎和唐璜看中一间四开院的瓦房。房子很小,就一个厨房、一间主屋和一间偏屋。房顶上的屋瓦烂了不少,墙壁也有几个小洞。那牙郎张口就要三吊钱一个月。 讨价还价的事唐慎不擅长,所幸有姚大娘在,最终定下两吊钱一个月,还要先交半年定金。 一眨眼,就没了一半的钱。守财奴唐璜惊呆了,抱着小钱袋不肯撒手。 因为只有两间屋子,唐慎便让姚三和自己睡一间,唐璜和姚大娘睡一间。姚大娘连连道:“这可使不得!两个小东家怎么能和我们睡一起,我和三儿去偏房就成。” 唐慎:“六年教之数与方名,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以前咱们家虽然是几间茅草屋,但是房间多,都有地方睡。如今就两间屋子,阿黄已经九岁了,我可不能和她再睡一起。” 姚大娘道:“要不,我和三儿去厨房里打个地铺?” 唐璜:“那怎么行!姚大娘,您就和我一起睡吧。” 姚三:“娘,咱们都听小东家的。” 分配好房间,处理好搬家的事,把屋子打扫一遍,姚三找上唐慎:“小东家,我明儿个就去城里看看有没有什么活计干。找个活计,贴补下家用。” 唐慎道:“你想找个什么活计?” “护院。您别笑,我大老粗一个,只有些力气,只会干这个。之前他们不肯要我,是因为有我娘在。现在咱们有地方住了,能和小东家你们住一起,我很好找个护院的活计。” “姚大哥,你先别急,我这儿还有点事要你去办。” 姚三愣道:“有事?您有什么吩咐。” 唐慎想了想:“你知不知道姑苏府什么地方,人最多?” “自然是那天庆观前的碎锦街!” 姑苏府,天庆观,碎锦街。 天庆观,又名玄妙观,据传是西晋时期,晋武帝司马炎下令修建。整个姑苏城香火最多的不是城外的寒山寺,也不是城内的西园寺,而是这玄妙观。玄妙观的观前有一条长街,名为“天庆观前街”,姑苏人都叫它碎锦街。 姚大娘带着唐璜出去买点家用,顺便带小姑娘逛逛街,唐慎和姚三就去了碎锦街。 姚三带唐慎到了碎锦街最繁华的几条巷子,卖绫罗绸缎的裁缝铺、米行、粮行、酒行,还有各种小摊,应有尽有。中午,两人在一家馄饨摊子前坐下,一边吃东西,姚三一边按着唐慎的吩咐,说道:“店家,你这馄饨好吃得舌头都快吞下肚了,是姑苏府的老字号吧。” 卖馄饨的摊主笑道:“大爷可真会说话,我这馄饨在碎锦街也是一绝,从我爹那辈做起,做了有二十多年了。” 唐慎:“哦,这还是祖传的手艺?” “那可不。您去问问,这碎锦街上谁家馄饨最好吃,十个里有九个定说我这。” 姚三:“你这摊子,每年要交上不少岁收吧?”他做了个摩擦手指的动作,“私底下,也要交点东西?” 摊贩摇摇头:“哪有。我们姑苏府自从梁大儒任了府尹,谁人不知,梁大儒向来爱护百姓。街头的那些泼皮早就不敢随便欺压咱们,只要给官府交上定收,咱们自有官家保护。”他淬了口唾沫,“那群腌臜泼皮,谁人敢在姑苏府放肆。你们是外地人吧,姑苏府可和其他地方不一样。” 唐慎:“我们从吴县来的。” “难怪,咱们姑苏府可好着呢。” 吃完一碗馄饨,唐慎二人放了钱离开。姚三盘算道:“小东家,姑苏府收的钱倒是不多,只是咱们就剩下十五吊钱。买完各种家用,也不知能剩多少。姑苏府没有果树,咱们要做果子汁还得和人买果子,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谁说我们要做果子汁?” 姚三一愣:“那做什么?” 两人站在繁闹的碎锦街中心,唐慎道:“姚大哥,你看到姑苏府和赵家村有什么不同了吗。” 姚三看了半天,道:“人比赵家村多很多,卖东西的人也更多。” “姑苏府有木樨荷花酒,有从金陵来的金陵竹叶青。卖这两种酒的铺子光在碎锦街,有就七八家。赵家村没什么酒,只有自家酿的米酒,再多了就是一杯凉茶,村里人喝不上什么有滋味的东西。我们那果子汁放在赵家村还行,放姑苏府,还没卖一个月,就能被人家挤得搬出姑苏府,回赵家村。” “这可如何是好!” 唐慎和姚三在碎锦街上慢慢走着,唐慎仔细看着两侧的摊贩。他双目一亮:“姚大哥,你是北方人,你会做煎饼么?” 晚上,一家人回到屋子里,唐慎安排姚三第二天去买些荞麦面、黑米面、绿豆面,还有一些面粉。他让姚大娘拿些钱,去碎锦街上看看、吃吃,尝尝姑苏人的口味。 唐璜高兴地说道:“我和姚大娘一起去。” 拿着钱到大街上吃东西,这好事谁不想做。 唐慎淡定道:“你跟我一起。” 唐璜:“啊?” “我们去走亲戚。” 唐璜起初不明白唐慎的意思,下意识地说道“我们在姑苏府哪有亲戚”,过了会儿她反应过来,赶忙道:“你、你真要走亲戚?爹在世的时候,可是说饿死都不去的。你怎么就去了!” 唐慎看她:“所以咱们爹走了。唐小老板,你也想饿死?” 唐璜:“……” 半晌,小姑娘嘀咕道:“我们怎么会饿死。” 唐慎摸摸妹妹的脑袋:“本来就没仇,干什么不走走亲戚。” 姚家母子俩在一旁看得摸不着头脑,来姑苏府前他们可没听唐慎说过,两兄妹在姑苏府还有亲戚。事实上,连唐璜都忘了自己有这么一门亲戚。 唐慎和唐璜的父亲,唐秀才,其实是姑苏府人。 两个月前梁大儒问过唐慎,是不是和姑苏府城西的唐举人家有亲戚关系,唐慎只说是远亲。其实他们根本不是远亲,唐慎的父亲和唐举人正是兄弟。只不过一个嫡出,一个庶出。 唐秀才的娘死得早,他自小被嫡母养着,也算半个嫡出。唐家是书香门第,家境殷实,不算大富大贵,却也是诗礼人家。嫡母与唐秀才关系一般,但也不会亏了他,他自小就在家中私塾里上课。 唐秀才从小聪慧,因为娘死得早,所以处处要强,觉得自己是庶出,面上无光。所幸他自己争气,才十四岁便中了秀才,也算是光宗耀祖。唐家对他寄予厚望,觉得他至少能考个举人,谁料或是伤仲永,自此以后,唐秀才四次考举,全部落榜。 第四次时,反倒是他嫡出的大哥,年幼时不显聪慧,三十多岁竟然一举考过了秀才,次年又过了举人。 唐秀才气得一病不起,病好后带着一家老小去了妻子的老家赵家村,发誓不考上举人,绝不回唐家。 没过两年,唐慎的娘就死了。又过了几年,唐秀才还没中举,也因病去了。 唐慎和唐璜小时候没少听唐秀才念叨,抱怨老天不公,自己没中举人,那个愚笨不堪的嫡兄怎么就中了,所以兄妹俩自小也讨厌唐家。穿越后的唐慎倒是无所谓,根据他的记忆,唐秀才虽然总是抱怨唐家,但也只是抱怨那个中了举的兄长,对其他人没什么意见。 儿不说父过,当年的事具体怎么样,只有当事人知道,唐秀才也已经去了。 唐慎心想:爹,我也算是您的儿子了,以后我带妹妹吃香的喝辣的,保证不丢您的脸。最后又默默补充一句:所以明天我们去唐家,您在天之灵可别生气。 说完这话,唐慎抬头看天:“没闪电雷劈,我就当您同意了。” 唐璜正好抱着枕头路过院子,听到这话,小姑娘嘴角一抽,同样抬头看天。 这大晴天的哪来闪电,我哥的脑子是真的有问题吧! 眼睛还没从夜空中移开,忽然,唐璜看到一颗星星从天空坠落,划向北方。小姑娘从没见过这东西,她一吓,扔了枕头,抱住唐慎的胳膊:“哥,那是什么,那是什么,你看到了吗,星星掉了!” 唐慎当然看到了。他刚才还在心里跟死去的唐秀才说话,突然就出现了一颗流星,唐慎也是一吓,心想:这总不能是唐秀才在骂我吧。 他放宽心,在心底默念了一遍八荣八耻、科学发展观。他是唯物主义者,不信这些牛鬼蛇神。 “那叫流星。” 唐璜问道:“流星?” “流星是一种天文现象,我们现在所在的地球……咳,这个说了你也不懂。反正你要知道,流星很正常,就是一颗星星正好路过咱们面前,正好被你看到了。有些星星还会定期和咱们见面,比如有个叫哈雷的星星,它是个彗星,每76年都会和咱们见一次。” 唐璜听得似懂非懂,姚三在一旁道:“小东家读过书,懂的就是多。” 姚大娘:“可不是,读书人和咱们是不一样的。” 要和唐璜说清楚什么是流星,这难度太高,唐慎敷衍地科普了两句就回房间睡觉。 同一时刻,大宋都城,盛京。 巍峨王宫,内廷森严。 漆黑的夜色中,一队穿戴甲胄的卫兵手持长|枪,双脚踩在青石板上,发出蹬蹬的声响。大内之中,一片寂静,除了巡逻的卫兵外,只有一座辉煌壮丽的宫殿里还幽幽地亮着光。 光苗闪烁,突然一阵风袭来,化为黑暗。 屋内传来一声惊吼。 “来人,快来人,把这长生灯给朕点上!” 顷刻间,便有两个穿着道袍的小童哈着腰跑进殿内,来到一排青铜长灯的灯架前。仔细一看,原来这些灯火并没有熄灭,只是被吹得只剩下一点火星子。 小童吓得脸色发白,双腿打颤,哆哆嗦嗦地点亮了九盏长生灯。 只见金砖雕梁中,一个身穿白色道袍、蓄着长须的老人倏地长舒一口气。他焦急地走到长生灯前,用痴迷的目光死死缠着这九盏灯。 “刚才那风,是怎么回事。” 两个小童扑通跪下:“陛下饶命!” 这老人长了一张白净面庞,细眼隆眉,他静静地看着两个小童,目光深邃。他沉了片刻,还未开口,屋外传来声音:“陛下,钦天监监正来报!” 大宋皇帝赵辅目光一顿:“宣。” 钦天监监正李肖仁快步走进大殿,他始终低头,不敢抬头看一眼。余光里看到两个跪在地上的小童,李肖仁心里暗骂一声。自听说长生灯灭了,他便赶紧过来,谁料还是晚了一步。这两个小童都是他的得意弟子,本以为伺候皇帝守着长生灯是个好差事,没想到竟会遇到这等祸事。 穿着太极八卦官袍、头插一根五彩锦鸡尾,李肖仁跪拜在地:“陛下,有星陨大如桃,出紫宫,入太微,临帝星之上,压东南,经天市垣二十二星,天生祸事,恐危我大宋百年社稷啊!” 赵辅白细脸庞上露出惊惶神色,他快走两步,又停住:“细细说来。” 李肖仁将流星之事再次详细地叙述一遍,又道:“陛下,那星陨停于帝星之上,又隐没无迹,恐怕不测。” “为何?” 他怎知为何。这星陨来得莫名其妙,自南方起,没入北方。难道说,南方要出什么乱子?有乱党干政? 李肖仁忽然想起一个人,他睁着眼睛说瞎话道:“这星陨过天市垣二十二星,没入紫微,又悄然无形,定然已藏匿多年。臣夜观星象,紫微帝星光明如日,帝势昌隆,二十年来未曾有影响。想来这祸星早已被陛下制服,蛰伏陛下身侧多年,近日又有复兴之兆。” 赵辅眯了眼睛:“被朕制服,蛰伏多年……复兴?” 李肖仁一咬牙,又提醒道:“陛下,斩草须除根。” 赵辅静静地看着李肖仁,伴君如伴虎,李肖仁屏住呼吸,如同一个稚子,不敢喘息。 “爱卿,说来,他也在牢里待了二十四年了吧。” 李肖仁五体投地,跪拜道:“臣愚钝,不知陛下所言。” 赵辅不耐烦道:“朕知道了,下去吧。” “臣告退。” 李肖仁颤抖着从地上爬起身,他还没站稳,只听赵辅淡淡道:“那两个,拖下去砍了。” 两个小童高呼:“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李肖仁身子一颤,目不转睛地离开。 离开天子寝宫,李肖仁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只听到殿后传来两声惨叫。李肖仁仿若未闻,神色平静地离开王宫。 江南,姑苏府。 知道要回唐家,唐璜又好奇又忐忑。小姑娘穿上自己昨日和姚大娘在街上新买的衫裙,引得唐慎多看了两眼。 唐璜羞道:“你看什么。” 唐慎调笑道:“看我妹妹不穿布裙麻衣,原来也是个小家碧玉?以前我还以为是个山野村妇。” “……” “唐、慎!!!” 兄妹俩动身准备去姑苏府城西的唐举人家,还没出门,唐慎道:“差点忘了那个。” 过了会儿,他从屋子里拿了个东西出来。唐璜没看清,只看到是张帖子。 兄妹二人出了门,向姑苏府城西,唐举人家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山河不夜天[穿越]》正文 第六章 走亲戚前,唐慎已经让姚三把唐举人家的情况摸了个清楚。 唐家在姑苏府是个大家族,唐举人二十多年前娶了姑苏府另一个书香世家的姑娘为妻,也就是如今的唐夫人。夫妻二人感情和睦,生有一对儿女。唐举人纳了一房小妾,庶出的二儿子和唐慎一样大。 唐举人的母亲前两年去了,据说当时还派人去赵家村请唐秀才回来守灵,唐秀才没应。从此,唐家再没踏进赵家村一步,两家彻底断了联系。 对于走亲戚这事,唐璜又好奇又紧张。快到门口,看着那富贵的大门,小姑娘道:“哥,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唐慎:“礼物都买了,还回去?跟我进去。” 唐璜咬咬牙:“你一个人去不就行了。再说我们自己能过好日子,干嘛一定要去找他们。” “你也是唐家人,本来就没什么仇,宁结一门亲,不交一家仇,懂不懂?” 唐璜委屈地跟在哥哥身后,来到唐家大门口。 唐慎走上前敲了敲门,门内传来一阵脚步声,很快从侧面开了扇小门。一个门房模样的仆人从小门里走了出来,上下看了眼兄妹二人:“小兄弟有事?这是姑苏唐举人家,你们可有拜名帖?” 唐举人是读书人,唐家是书香门第,外人想要拜访大多会提前一天投名帖,告知主人。要么就像梁大儒那样直接把自己的名帖给唐慎,拜访的时候交出来就是。 唐慎笑道:“没有名帖。我姓唐,名唐慎,这是我妹妹,叫唐璜,我们从赵家村来。麻烦通报一声。” 唐慎话音刚落,这门房就变了脸色。 今天来走亲戚,唐慎和唐璜都穿着新买的衣服,不算绫罗绸缎,却也干净大方,再加上兄妹二人长得俊俏可爱,门房对两个小孩态度有佳。如今一听他们来自赵家村,门房目露厌恶,冷哼一声:“等着。”说罢,就进了小门,把门砰的一关,将唐慎、唐璜晾在门外。 唐璜可没被这么对待过。赵家村的人都朴素老实,邻里关系不错。小姑娘又气又恼,唐慎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不吭一声。 过了许久,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打开小门,把兄妹二人接了进去。 唐家是标准的江南园林,刚入门是一扇巨大的泰山石屏风,上题八个大字“博学笃志,切问近思”,出自《论语·子张》。管家带着唐慎从西廊走,过了西角耳室,又饶了几处弯,来到一个冷清偏僻的别院。把兄妹二人安置下,管家先行离开。 有仆人给兄妹二人上了两杯茶,唐璜尝了一口:“呸,凉的。” 唐慎压根没喝茶,他把带来的礼物放在桌子上,闭目养神,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屋外的庭院里传来脚步声。唐慎转头一看,一个戴着儒帽、穿着圆领金丝长袍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略有些发福,脚步轻浮,走进屋子后看到唐慎和唐璜,他脚步顿了顿,又继续向前走。 唐举人坐在上座,仆人给他上了一杯茶。他尝了一口,看着兄妹二人:“赵家村来的?” 唐慎:“嗯,大伯父,我叫唐慎,这是我妹妹唐璜。” 唐举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唐慎,仿佛了想起了陈年往事,他冷淡地道:“原来是我那庶弟的儿女。怎的来了姑苏府,有何事?” 唐慎正要开口,只见管家快步进了屋,在唐举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唐举人站起身,道:“家中出了点事,我先去处理。你们再等片刻,管家,上两盘点心。”说完不给兄妹二人开口的机会,又急匆匆地走了。 很快,管家上了几盘点心,味道不错,不再像那两盏茶一样是冷的。 唐璜吃了几口,道:“哥,这都多久了,那唐举人怎么还没来。” “你真当他还会回来?” “啊?” 唐慎看了看桌子上冷掉的茶点,他站起身:“吃饱了没?” 唐璜:“我本来就不饿。” “行,那就走吧。” 一开始是唐璜不停地说要走,如今唐慎真要走了,小姑娘一呆:“你不是说要来走亲戚的么。唐慎,咱们就这么走了今天岂不是白来了?” “这不是走了亲戚么?” “这也叫走亲戚?咱们根本没和那唐举人说上话。”顿了顿,小姑娘年龄小,却心思敏感:“虽然他也不想和咱们说话。” “走了这个程序,就够了。人家都不想搭理你了,你也知道人家的态度了,重要的事等下次来再做就行。你当我们来这是做什么的,真是来走亲戚的?” “不是走亲戚,那我们来做什么的?”唐璜小跑着跟上唐慎,离开别院。 唐慎双手空空,他把礼物放在了那屋子里,他淡然道:“分家。” 唐家兄妹离开唐府后,不过一盏茶时间,消息就传到了主屋里。此时,唐举人正坐在桌子前吃饭,压根没去办事。听管家通报唐慎、唐璜走了,唐举人冷哼一声,让丫鬟给自己盛了一碗汤。 “两个来打秋风的小家伙。” 唐夫人从丫鬟手里接过汤,递给唐举人:“唐慎、唐璜?是你那庶弟的孩子?他们不是住在赵家村么,什么时候来的姑苏府,你怎的没和我说一声。” 唐举人喝完汤:“和你说那什劳子事作甚,就是两个穷要钱的亲戚。他们爹还在世的时候,我娘对他多好,可没亏待他一丝一毫,哪怕他去了赵家村,逢年过节还派人给他送东西,对他视如己出。我娘去世了,他连看都不来看一眼,可不就是个白眼狼?白眼狼生了俩小白眼狼,这种亲戚,一来姑苏府就找上了唐家,自然是要钱来了。” 唐夫人皱眉道:“你可别这么说,小孩懂什么,他们爹的事和孩子无关。我记得我那侄子今年应当才十二三岁吧。”她招招手,喊来管家:“你且说说,今天他们来了后,都发生了些什么。” 管家一五一十地把唐家兄妹入府后的行为说了出来。 唐夫人道:“这么说来,他们还带了礼物?有心了。” 管家:“都是些便宜东西。” 唐举人:“可不就是打秋风来了。” 唐夫人瞥了唐举人一眼,对管家道:“你方才说,那唐慎走之前说他还要去拜访一个人,所以不能再等下去?” “是。” 思索片刻,唐夫人招来自己的贴身丫鬟:“你去库房拿二十两银子,现在去追,应当能追上那兄妹俩。追上后你先不要惊扰他们,在后边看着就是,看看他们是不是真要去拜访谁。等他们回家后,你去他们家中,把这银子给了。” 唐举人:“你这是作甚!” 唐夫人:“我作甚了?那是你的侄子侄女,才十二三岁。两个小孩来了姑苏府,唐家不照顾一二,反而把人赶走。这传出去损的是你唐大举人的名声,别人骂的是你唐家。” “这、这……这还不是因为,当初他们爹那般作为,姑苏府的人也是知道的。” “你小时候也没少欺负人家爹吧?” “你到底帮谁说话!” 唐夫人:“那行,就当是我这做伯母的给子侄的零嘴钱,你去吧。” 丫鬟领了命离去,唐举人非常不屑,唐夫人却若有所思。她问道:“那俩小孩刚来姑苏府,哪里来的亲戚要拜访?姑苏府他们的亲戚,不就我们这一家么?” 唐举人:“你管这么多作甚。” 唐夫人张了张嘴,没再说话。 另一边,唐慎刚出唐府,就被唐璜缠着要他解释清楚。 “到底什么分家,你在说什么。” 唐慎被缠得脑袋疼,他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自家妹妹,语气真诚:“有时候我还真在想,到底我是古代人还是你是古代人。” “啥?” 唐慎:“当我没说。” 兄妹俩一边走,唐璜一边道:“唐慎,你就告诉我嘛,为什么要分家。” 唐慎:“喊哥。” “哥!” “求我。” “哥,求你,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 唐慎抹了抹胳膊上冒出的鸡皮疙瘩,道:“从小爹是怎么和你说唐家的,你还记得么?” 唐璜想了想:“爹说他那个兄长胸无大志,愚笨不堪,也不知是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然就中了举,是老天不公。哥,我觉得爹说得对,今天咱们看那唐举人一点都不像个读书人,他的肚子有那么大。”小姑娘在自己细细的腰旁画了一个大圈。 “哪有你说的这么大。对,爹是这么说了,但是你可曾听爹说过老夫人一句坏话?” 唐璜认真回忆:“没有。” “就以咱们爹那脾气……” 唐慎在心里默默补充道:早起睁眼先骂一句唐举人,中午吃饭再骂一句,晚上临睡了还得再做个打油诗骂两句。 “咳,以咱们爹的脾气,都没能说老夫人一个坏字,可见老夫人对咱爹是不错的,咱爹也无话可说。” 唐璜:“所以呢?” 唐慎:“所以,唐家在姑苏府也是有名有姓的人家,连姑苏府尹梁大儒都听过唐举人的名字。唐家这么有名,你说咱爹当初没回来给老夫人守灵这事,整个姑苏府的人知不知道?” 唐璜一拍手:“当然知道!” “说轻点是不孝,说难听点是不仁不义。这事确实是咱爹钻了死胡同,没做对。现在爹也走了,别人指责不了咱爹,你说他们该指责谁?” “……指责咱们?” 唐慎笑道:“孺子可教也。所以咱们今天去唐家,就是表明自己的态度。唐家既然不想化解纠葛,那咱们下次去,就直接分家。否则以后唐举人出事,我们必须帮忙,要不然我们就是白眼狼。而我们出事唐举人不出手相助,他却可以说是咱们爹先不仁,他才不义。万事他都占了个理字,你说咱亏不亏?”简直血亏! 唐璜睁大眼:“唐慎,你真聪明!” “叫哥。” 小姑娘甜甜地喊道:“哥!” 来到同德巷,唐慎找了两户人家,很快找到了梁府。 梁府与唐府不同,都是大户人家,唐府门前是两尊圆石樽雕像,梁府却是两座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在大宋,石狮子不是什么人家都能放的。两个手持长|枪的护卫站在梁府大门两侧,唐慎走上前,其中一人下了台阶,先是审视他一眼。 这士兵不像一些兵痞子那样趾高气扬,却也不粗俗。他问道:“何人,这是姑苏府尹梁大人的宅邸,可有拜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山河不夜天[穿越]》正文 第七章 卫兵看了看唐慎给的名帖,恭敬地将兄妹二人迎进门。 唐慎和唐璜在屋子里等了片刻,只见一个穿着灰布直衫、高瘦矍铄的老人走进屋。他先看了眼唐慎,又看了看唐璜。接着他走上前,将名帖还给唐慎,道:“这位小公子,不知姓甚名谁?我是梁府管家,今日来得真不凑巧,大人去了金陵,恐怕得十日八日才能回来。” 梁大儒去了金陵? 唐慎没想到自己今天要拜访的两个人,一个不想看见他,一个压根就见不着。他道:“我姓唐,在吴县赵家村与梁大人有过一面之缘。” 管家道:“大人前两月确实去过赵家村。唐小公子可是有急事找大人?” 唐慎摇头:“没有,只是刚搬到姑苏府。我记得大人曾经说过以后可以去找他,所以特来拜会。” 管家:“若无急事,那等大人从金陵回来后,我会派人去通知小公子。小公子可否留下住址?” 唐慎把自家住址告诉给了管家,管家亲自送人出了门,并将名帖还给他。 走在回家的路上,唐璜小声道:“哥,你居然还认识这么厉害的人,梁大人是不是姑苏府的府尹?门口都有卫兵守着。” “你知道的还挺多。” “那当然,我不知道吴县的县令大老爷是谁,但咱们姑苏府谁不知道梁大儒。” 唐慎非常想说:两个月前你哥就不知道,顺便我也不知道县令是谁。 唐璜接着道:“梁大儒接任姑苏府府尹的时候,爹可高兴了,对咱们说了好几回呢。天下读书人谁不仰慕四位大儒,不过爹好像说梁大儒是被贬谪到姑苏府的?哥,贬谪是什么意思。” 唐慎皱了皱眉。这些官场的事他一概不清楚,原主不关注这些事,所以关于这方面的记忆也很模糊。再说,唐秀才就是个普通的穷秀才,了解不多,他也说不出什么。 唐慎道:“你怎么记得这些东西,爹还说过这个?我都记不得了。” 唐璜板起一张小脸:“因为爹说过,哪怕梁大儒是被贬谪过来的,也能过上神仙一样的富贵日子,他可羡慕了。哥,我也想过神仙日子。” 唐慎:“……” 这对父女都怎么回事! 回到家中,唐慎一进门就闻到了一阵烤糊的味道。他赶紧走进厨房,只见姚大娘正在做东西,大铁锅中黑漆漆的一片,焦糊的味道弥漫了整个小院。姚大娘咳嗽两声,姚三正好回家,赶忙把这锅黑糊全部倒掉。 姚三:“娘,你这做什么呢,都糊了。” 姚大娘的手艺还算不错,自从他们母子二人来到唐家,一直是姚大娘做饭,她这是第一次把东西烧糊。 姚大娘道:“我回来后见你们还没回来,就想起小东家说的,要用面粉去做酱。这不,我就想拿家里还有的一点面粉试试,没想到就做成这样了。” 姚三也很奇怪:“小东家,我从来没听过面粉能做酱。” 唐慎没想到姚大娘第一次做饭做糊,居然是为了做甜面酱! 他哭笑不得地说道:“姚大娘,你怎么这么着急,不等我回来。让我来试试,你先在旁边看。这甜面酱我也是只看别人做过,没自己做过,可能要多尝试几次。” “好咧!” 姚大娘把厨房东西收拾干净,又热了几个包子。一家人吃饱肚,齐齐来到厨房,围观唐慎做甜面酱。 唐慎换上一件粗布麻衣,将袖口捋起。他看着黑黝黝的大铁锅,深吸一口气,移开视线,开始调配面粉糊。 和其他调味料比起来,在这个时代,白细面粉的价格颇为昂贵。一开始是做实验,不确定真的能做出甜面酱,唐慎便只舀了三勺面粉。他把面粉放进碗里,加入水搅匀,又加入了一点酱油和四勺白糖。 全部搅拌均匀,用少量的菜籽油烧热锅,他将一碗面糊全部倒了进去。 刚倒完没多久,唐慎便翻不动锅了。面糊焦黑发糊,熟悉的糊味很快弥漫整个厨房。 四人咳嗽着离开厨房,唐璜道:“哥,你这做的还不如姚大娘呢,比她糊得还快!” 唐慎羞恼道:“闭嘴!” 把锅洗干净再次尝试,唐慎又失败了两次。 唐慎上辈子很少做饭,但他读研究生的时候,室友是个酷爱做饭的“大厨”。甜面酱、花生酱、卷饼大葱、包子油条,前一天晚上说句“好想吃披萨”,第二天早上室友就端了一盘披萨出厨房——全手工制作,绝无外卖添加。 唐慎看室友做过甜面酱,但真到自己上手,就有点难度。 看着碗里的面糊,唐慎的目光停在深褐色的菜籽油上。忽然,他灵光一闪,再次把面糊倒下锅。三人都以为唐慎这次又要糊锅,谁料他一边翻炒面糊,一边拿着油壶,顺着锅沿往下倒油。 滋滋的爆油声在厨房里响起,面糊被被翻炒成了酱褐色,一阵奇异的香味飘了出来。 闻到这味道,唐璜舔了舔嘴唇:“哥,这什么味道,真好闻。” 姚大娘却道:“小东家,可别放这么多油。你今天让我去街上吃东西,我吃了不少,发现姑苏府的人口味都挺淡的,不喜欢多油的。你放这么多油,他们可吃不了。” 唐慎尝了尝酱汁的味道,又放入几勺糖。甜香、酱香溢满了狭小的厨房,唐璜和姚三都伸长了脖子想尝尝到底是什么味道。唐慎把酱汁装入碗中,小姑娘迫不及待地冲了上来。 “我尝尝!” 唐璜用筷子沾了点,褐色的酱汁粘稠厚重,沾在筷子尖上,被小姑娘舔干净。“好甜,好香!可比村长家经常做的香酱好吃多了。”说着,小姑娘又想再吃一口。 唐慎又让姚三、姚大娘尝了尝。 姚三:“好吃!” 姚大娘却皱眉道:“味道是不错,但是小东家,我吃不惯这东西。你这放油太多了,有点腻,姑苏府的人吃得大多清淡,虽然也喜甜,却不是这种重甜。” 唐慎道:“姚大娘,你说姑苏府的人不喜欢吃油?” “可不是,我今天吃了好几个摊子,他们的油都放得极少。” 唐慎:“或许不是他们不喜欢吃油,而是没找到‘又能吃油、又不油腻’的东西。” “啊?” 唐慎:“你有没有发现,越是油多的东西,大多越好吃。” 这话一下子问倒了姚大娘。她思考道:“油炸丸子确实好吃,但不能多吃,也腻。” 唐璜举起手:“我最喜欢吃油条,昨儿个姚大娘带我去吃了姑苏府的早点摊,姑苏人也可喜欢吃炸油条了。” 唐慎点点头:“对,人都喜欢吃热量高的东西,热量越高,一般而言就越好吃。” “什么叫热量高?” 唐慎:“就是越容易让你长胖的。” 唐璜惊道:“那我可不能多吃油条!” 姚大娘不解道:“小东家说的东西我听不懂,可姑苏府的人真会喜欢吃这个东西吗。” 唐慎微微一笑:“姚大娘,你不喜欢吃,是因为你年龄大了,口味清淡。不如我们过几天去开个摊子,直接试试?” 与此同时,唐慎并不知道,在他离开梁府的时候,一个跟在他身后的人影快步跑回了唐举人家。 “你是说,那唐慎要拜访的很可能是梁大人?” 丫鬟点点头,道:“我可看得仔仔细细,梁大人今日早晨刚离开姑苏府,这事老爷提起过。那唐慎拿出名帖,被卫兵迎进梁府,不出片刻就被梁管家亲自送出了门。我寻思这事并不简单,所以特意回来和夫人禀报,没把这二十两银子给他们。” 唐夫人正在梳妆、准备休息,听了这话,她放下梳子思索起来。 这丫鬟是她的陪嫁丫鬟,很小就跟了她,年龄不大,却很会做事,所以才会被她派去做这件事。丫鬟说的十有八|九是真的,唐家兄妹要拜访的人正是梁大人。 “夫人?” 唐夫人道:“你再去府库拿十两银子,到玲珑绣庄,挑几件少年少女穿的衣衫,给他们送去。再买些家常用品,笔墨纸砚和一些书。银子不用送了,送东西就行。东西不用挑太贵重的,但要好、要全。” 丫鬟点头:“是。夫人,只送东西过去就好了吗,要我再带句话吗?” “不用。本就是亲戚,不能因为他们可能和梁大人有关系就太过亲近,我们家不至于如此谄媚。” “好。”说罢,丫鬟转身就要走。 唐夫人道:“留步。你且记得,无论如何那也是唐家的少爷、小姐。” 丫鬟想了想,点头称是。 这一边,姚三还在做煎饼,忽然有人敲门。 唐璜:“我去开门。” 一开门,只见是个二十多岁模样的女子。唐璜愣住了,还没开口,就听这人俯首道:“小姐。” “啊,我不是小姐。哥,有人找,我不认识,是不是认错人了。” 唐慎走过来,丫鬟又道:“少爷。” 唐慎一愣,下意识地也以为对方认错人了。 丫鬟说道:“我是唐夫人的贴身丫鬟。你们走得匆忙,老爷有事无法招待,夫人也是等你们走了才知道这件事。夫人特意差我给你们送点夏衣秋衣,还有一些书籍纸砚。你们刚到姑苏府很多东西恐怕都没备好。”说着,几个搬货汉子扛着两个箱子进了院子。 唐慎静静地看着这些箱子,道:“多些唐夫人的好意,不过我们已经买全东西了,恐怕得麻烦姐姐再带回去。” “少爷,这可使不得。若是我完成不了差事,是要被夫人责骂的。” 唐慎还要推辞,这丫鬟却十分固执。 最终丫鬟离去,唐慎看着院子里的两个箱子,无奈地笑了笑。 唐璜和姚大娘打开箱子一看,真的只是些日常用品,衣服和笔墨纸砚。没有任何贵重物品,衣服也只准备了唐慎和唐璜可以穿的,不是绫罗绸缎,款式却大方好看,很明显是细心挑过的。 姚大娘道:“小东家,你这亲戚人还真不错,这些东西光花钱可不行,都是用了心买的。” 唐慎却道:“这才一天,他们就知道我们住哪儿了。” 唐璜:“啊?” 唐慎检查了一下箱子里的东西,又想了想,道:“不过那唐夫人看上去好像没什么恶意。”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接下来的几天,唐慎想了很多,甚至想到唐夫人是不是猜到他们想分家,所以特意提前讨好关系。但他又否决了这个念头。 唐秀才是庶出子,按照本朝律例,分家后他能得的钱本就不多,唐举人家不至于为了这点钱故意算计两个小孩。而且唐慎真正想要的是分家,两家撇清关系,不是为了钱。 “难道他们知道我去拜访梁大儒,想套近乎?” 可等了几天,送完东西后,唐举人、唐夫人,哪怕是那个丫鬟都没再出现过。 唐慎:“真是我小肚鸡肠想太多了?” 把这件事抛到脑后,这天下午姚三回家,带来了坊市批下来的摊子条文。 姚三:“这下终于可以开店了。” 姚三这几天做了个早餐车,不像后世的早餐车那么华丽,只是一个手推小木车。他们买了炉子、煤炭,做了一桶五谷杂粮面糊,就等着后天去出摊。 阿黄和姚家母子都兴奋不已,唐慎倒是想了许多。他下午出去又逛了一遍碎锦街,晚上他找到姚三:“姚大哥,明天你出门到湖口城外,雇几十个人,最好有男有女,年龄有老有少。只雇他们半个时辰,价钱你谈好。” “这好找,姑苏府人多,找活干的闲人也多。不过小东家,你找这个作甚?” “咱们的煎饼好吃吗?” 姚三吞了口口水,回想起那味道:“好吃!小东家我可真没想到,抹上甜面酱后,煎饼能那般好吃。不过这又怎么了?” 唐慎道:“咱们的钱不多了,我可等不及被人发现,得快点挣钱。你知道好吃可没用,要让更多人知道它好吃。” “那和雇人有什么关系?” 唐慎神色淡定,说话时连大气都没喘一口,非常理直气壮地说道:“雇人,当托!” 这日清晨,碎锦街上,许多卖早点的摊主发现来了个新鲜面孔。 推车的是一个中年壮汉,收钱的是一个老妇,做早点的竟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儿郎! 起初这摊子前根本没什么人,然而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冒出来七八个人,不看别的摊子一眼,径直地走到那小儿郎的摊子前,排了一条长队。 “我听说这摊子上的煎饼可好吃了。” “可不是,我昨儿个吃了一个,想了一整晚。” 其他摊主:“……” 你胡说!这摊子明明是今天早上才竖起来的,前后加起来不到一个时辰! 然而行人并不知道这摊子是今天才开的。 看到排队的人这么多,又听人说这东西多好吃,许多行人纷纷驻足,停下来加入到排队的队伍里。 一人问道:“老哥,这杂粮煎饼是什么,我以前可没在姑苏府听说过。” 没等人回话,队伍前面一个中年男子非常热情地说道:“杂粮煎饼可好吃了,我前两天给我媳妇尝了一个,我媳妇想了两天。但是这老板每天只做一百个,做完就不卖了,我到今天才能买上一个。” “什么?只做一百个?” “可不是!小老弟,我已经买上了,你可慢慢排队,千万别着急。” “好,谢谢这位大哥,我定要买上一个尝尝。” 唐慎又做完一个杂粮煎饼,姚三洪亮的声音传遍半个碎锦街:“起锅咯!” 姚大娘数钱数得手软,唐璜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姚……姚大娘你掐我一下,咱们不是今天才开摊,而且开摊一个时辰么,为什么竟然有这么多人排队想买咱家的杂粮煎饼。我是不是在做梦……” 唐慎正在埋头做煎饼,听了这话,他不屑地笑了一声,暗自想到:就这还叫人多? 他饥饿营销加排队营销全都用上,在一千年后都无往不利,现在吸引十几个顾客,还不手到擒来? 一旁的其他摊主:“……” 简直厚颜无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山河不夜天[穿越]》正文 第八章 临近重阳,天气陡然又热起来。 丫鬟打着一把荷叶黄纸伞,将唐夫人从马车里迎了下来,两人一起进了间珠宝铺子。这间珠宝铺子是唐家的祖产,位于碎锦街的东口。踏过醋坊桥,再往西走十多米,有一条深院巷,取自“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刚入巷就是这间珠宝铺子。 深院巷里有七八家珠宝铺子,罗裙粉黛,在小巷中穿行。 唐夫人不是来买珠宝的,快到重阳,她来铺子里查看账本。看了一个时辰,与几家掌管算计好夏天的账,离晌午还早。 两人一起出门,丫鬟撑着伞:“夫人,回去吧。” 唐夫人点点头,出了门她望了望人流如潮的碎锦街。重阳快到了,街上许多年轻姑娘的鬓间簪了朵□□。唐夫人忽然起了逛街的心思,道:“许久没来过碎锦街了,我们且四处看看。” 丫鬟点头称是。 大宋民风开放,女子穿衣不似前朝那么华美鲜艳,却也出落大方。碎锦街上有不少少女行走匆匆,唐夫人在醋坊桥东口附近看了会儿,瞧见远处有个地方,人群挤成一团,黑压压得看不清楚。 “那是什么。” 丫鬟看了看:“好像是卖早点的摊子。如今快到晌午,他们也该收摊了。” 唐夫人道:“那地方人倒是不少,以前可没见过这么多人。” 丫鬟走上前看了看,等看清楚后她一愣,回来禀报:“夫人,我看见少爷了。” 唐夫人诧异道:“少爷?哪个少爷?” 丫鬟:“是那赵家村的唐慎唐少爷,还有小姐,也在那边。” “他们在那吃早点?” 丫鬟犹豫片刻:“他们……他们似是开了个早点铺子!” “起锅咯!”洪亮雄厚的喊声在人群中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甜酱的浓香。 手推小木车后,一个高瘦俊俏的小儿郎挥舞大勺,舀了一勺浓稠的面糊,均匀地摊在平板铁锅上,手腕轻巧一动,又将多余的面糊舀回桶中。大铁勺将杂粮面糊摊成一个巨大的原型脆饼,炭火在下方烤着,很快便考出一个个圆鼓鼓的小气泡,被大铁勺一碰,咔嚓碎开,流出面粉的米粮香。 抹开一勺甜面酱,撒上一层腌咸菜、腌荠菜、香菜、香葱。唐慎掀开一个小陶罐,从里头舀了一小勺肉酱泥。这是姚大娘前一天晚上熬制的,加了酱油、辣椒油和香油。煎饼发出滋滋的烤声,再把肉酱泥淋了上去,顿时肉香与酱香交错。 唐慎手脚麻利,用小铁铲四面一划,几下就卷成长条,做成了一个煎饼。 姚三高声道:“起锅咯!” 唐慎把煎饼递过去,笑道:“小心着烫。” “谢谢唐小老板。” 排队营销的事唐慎就干了两天,杂粮煎饼在碎锦街的早点摊里做出名头后,他就没再雇人排队了。但是饥饿营销的事,他一直坚持了下来。只不过从一开始的每天卖一百个,变成了卖两百个。 每日清晨,姚三和姚大娘推着车来卖煎饼。姚三已经从唐慎那儿学来了做煎饼的手艺,每天早晨的前一百个都是他做的。等唐慎和唐璜睡醒,他再赶来碎锦街,做接下来的一百个。 两百个是他们目前能做的极限,再多了他们也做不出来。 两百个煎饼卖完,唐慎揉了揉手腕,姚三和姚大娘开始收摊。一道人影站在了面前,唐慎也没抬头,他收着东西道:“已经收摊了,明日赶早吧。” 每日来吃杂粮煎饼的人极多,两百个远不够需求。唐慎以为这是没排上队的食客。 过了片刻,这人道:“请问……可是赵家村的唐慎?” 唐慎立即抬头。只见一个穿着锦缎绣裙的妇人正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她手腕上戴了个碧绿的翡翠镯子,耳坠也是上好的帝王绿,一身富贵。唐慎起初没反应过来这是谁,当他看到妇人身旁的丫鬟后,他心中一顿:“唐夫人?” 唐夫人笑道:“我是你大伯母,唤声伯母便好。” 唐慎道:“大伯母,今日来碎锦街办事?” 自从那次送了两箱子东西后,两家人再没有过交集。唐慎没猜透唐夫人送礼是出于什么目的,就没轻举妄动,也没去唐府谈分家的事。唐夫人也一直没再出现过。 今天她出现在这里,唐慎并不认为是专门找自己的。如果真要找自己,直接去家里就行,不需要来这大街上。 唐夫人看着唐慎瘦弱的身板,微微蹙起眉。 唐慎今年十三,尚在总角之年。唐夫人以前没见过唐慎,可唐慎比起唐举人那个同龄的庶子来,实在太过瘦弱,似乎风吹就倒。 唐慎要是知道她心里所想,恐怕得为自己喊冤:他穿来后给自己和妹妹改善伙食,家里有了多余的钱,就再没亏待过自己。尤其到了姑苏府,兄妹俩吃香的喝辣的。唐慎穿越古代,在赵家村那偏僻地方嘴里都能淡出鸟了,好不容易来到姑苏府,当然是好好享受。 谁料别人狂吃海塞是长肉,他倒好,竖向发展,越长越高,突然开始窜个头。 姚大娘也说:“小东家可真高,个子窜得真早。” 对营养普遍不良的古代人来说,十七八岁发育才是正常的,甚至可能都嫌早。唐慎十三岁就开始发育了,可不是发育太早? 个头高了,身上的肉跟不上发育,就显得清瘦了些。 唐夫人:“你们每日便来碎锦街做早点摊子?” 唐璜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长辈,好奇地躲在唐慎身后,悄悄打量唐夫人。唐夫人算不上美人,却也相貌端正,举止温婉大方,看得出是出生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唐璜道:“对,我们每天都来做煎饼,姚大哥和姚大娘先来,我和哥哥醒了就过来帮忙。” 唐夫人看到了刚才行人排队的景象:“生意倒是不错。”她没再多说些什么,转头看着唐慎,笑道:“记得上次见你还是九年前,那时你才这般大。”唐夫人用手比了个高度,“如今已经是个小儿郎了。可曾读书?” 唐慎声音平静:“爹还在世时,在村里私塾读过书。” “唐家是有自家私学的,你的两个哥哥就在里头读书,还有你的一些堂兄弟,以及附近的孩童。你若是愿意,可与你两个哥哥一起读书。他们在里头无聊惯了,前两天听说有个弟弟从赵家村搬来姑苏府,还吵着闹着要和你一起读书呢。你若是来读书,三人正巧可以结伴。” 丫鬟垂了眼,心道:两个小少爷连唐慎是谁都不知道。 唐慎笑道:“多谢大伯母好意,到时候我会去唐府找您。” 唐夫人笑着颔首:“好,我在家中等你。” 唐夫人和丫鬟离去,唐慎若有所思地望着。 唐璜松了口气:“大伯母人真好,说话轻声细语的。我还以为她和那唐举人一样,瞧不起咱们,不想理会咱们呢。哥,大伯母说想让你去读书,你去吗?”小姑娘睁大眼睛,期待地看着唐慎。“你要是去了,正好可以和唐举人的两个儿子一起,他们也想你去呢。” “想我去?”唐慎差点笑出声。 唐璜:“?” “那是你大伯母给咱们面子,说的场面话。行了,读书的事我自有考虑,回家吧。” 四人刚回到家中,就见一个人在门口早早等着了。 唐慎看到对方,赶紧上去。 梁管家躬身行了个礼,将一张请帖递了上去:“唐小公子,我家大人已经从金陵回来了。这是请帖,他请您到时去府上一叙。”说罢,很快离去。 唐慎打开帖子一看。 又是一张烫金锦纸,上头用簪花小楷写了四行诗。唐慎念出来:“天晴日月定,果香迎风进。入室仰至极,把酒东窗菊。”竟然是首猜谜诗? 唐慎皱起眉头,细细思索起来。 这一想,便到了中午。 姚大娘将饭菜端出厨房,四人坐在院中吃饭。唐慎左手拿着请帖,右手拿着筷子,刚要夹起一根菜,看着请贴上的字又默默放下筷子。他弄了两三次,唐璜道:“哥,你在看什么呢,先吃饭。” 唐慎抬头看她,他的目光停在唐璜鬓角的一朵小黄花上。 看的时间久了些,小姑娘脸颊羞红,摘下耳边的菊花:“别看了,我看大家都这么别花,才别了一朵。啊,你还看,哥哥是坏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唐璜以为唐慎调笑她臭美,恼羞成怒。 唐慎突然道:“菊花?姚大哥,快到重阳了?” 姚三:“是啊,三天后就是重阳节,小东家你不知道?” 古代的历法唐慎向来搞不懂,来姑苏府后他又忙着赚钱,没注意到日期。 他笑道:“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三日后,重阳节,晌午。 梁管家开了门,将唐慎迎进梁府,他笑道:“唐小公子,大人刚刚还问你有没有来,没想你这就来了。” 走过两扇角门,穿过一道透风长廊,荷花池旁的撮角亭子中,梁大儒背对着唐慎,为自己斟了壶茶,眺望整片荷塘窈窕动人的景色。唐慎走过去一看,只见这池塘里的荷花早已凋谢干净,只剩下一些枯枝残叶,可梁大儒仍旧看着,品茶赏花。 唐慎作揖道:“先生,小子前来拜访了。” 开口便是“先生”,不是大人,直接将这一次的拜会当作是晚辈对长辈,一个读书人对天下大儒的敬仰拜会,而不是官场上的民对官。 梁大儒微微一笑,他抬起头,看着唐慎。深邃温和的双眼在唐慎的身上停留了片刻,最后停在他的头顶。 梁诵道:“数月不见,倒是长高了许多。坐。” 唐慎恭敬地坐下。 唐慎道:“先生可是在赏花?” 梁诵:“哦?你看这院子里,哪还有一朵花。” “先生说,入室仰至极,把酒东窗菊。可不就是重阳节,邀小子来赏菊花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山河不夜天[穿越]》正文 第九章 “入室仰至极,把酒东窗菊。我是邀你来赏菊的?” 唐慎反问:“难道先生不是?” 梁诵定定看着唐慎,片刻后,笑道:“是。愚之,将那幅《东窗菊》拿来一阅。” 远处,曾经与梁大儒一起前往赵家村的青衣年轻人恭敬地点点头,走去书房拿了一幅画卷。他站在枯萎的荷花池前,双手张开,缓缓拉开卷轴。 长约五尺的锦白宣纸上,一丛墨色淡菊舒展静开。笔墨清雅流畅,每朵菊花上可见极淡的墨痕,淡如流水拂柳芽,色似青石缀细苔。画卷大片留白,除了这一束窗下墨菊,只在左上角提了一首小诗。 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字体用的是簪花小楷,写得极细极轻,但唐慎不觉看得入了神。这字风骨绰约,即使用的是雅致的小楷,行文间却难掩写字人的卓绝劲道。 唐慎看了看这幅画的落款。 画上一共有两个朱砂红印的落款,第一个落的是“雕虫斋主”,第二个落的是“王子丰”。 唐慎在“王子丰”这个名字上多看了几眼。 唐慎刚穿到古代半年,大多数时间都在赵家村,并没有机会接触到什么书画,更不用谈名家字画。但他上辈子读博的时候,跟着的博导老板是个书画迷。老板自己是理工教授,却喜欢收集文人字画,导致唐慎在这方面也略有涉猎。 正常文人的印章上刻的都是自己的别号,比如李白是“青莲居士”,苏轼是“东坡居士”。只落自己名字的,要么是年纪还小、资历尚轻,没得到一个别号。要么是文名斐然,世人皆知。 难道他这个外行人搞错了? 唐慎自己心里乱想了一阵,没把疑问说出口。他道:“先生,小子愚钝,刚才与您说大话了,我并不会赏画。” 梁诵笑道:“你倒是诚实。” 唐慎出身贫寒,年纪又小,他要是说他会赏画反而太假。 唐慎话锋一转:“不过我觉得,这画十分好看,这首诗也写得好,字也写得好。” 梁诵:“画得好看,字也好看?你夸得倒是朴实。你说说,是这画更好,还是字更好呢?” 唐慎一愣,原来这画和这字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唐慎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思量起来。他倒不至于说真不会赏画,上辈子糊弄老板也糊弄了好几次。可赵家村的唐慎不该懂这些,但这幅画又明显是梁大儒的朋友所作。 憋了一会儿,唐慎语气真诚地说道:“都特别好,都是小子画不出来,也写不出来的。” 他贬低自己总行了吧? 梁诵哈哈一笑,道:“这字是子丰写的,他自幼聪慧,天赋卓绝,谁人不知他书画双绝,你想赶上他着实很难。但这画就不同了,这是那于老头画的。他的画技臭得很,这些年过去也毫无长进,你倒不是完全赶不上。” 唐慎连连点头,又连连摇头:“先生拿小子取笑了。” 经过这么一出,亭子里的氛围更加愉悦。 两人吃了些酒菜,唐慎举止大方,不卑不亢,并不阿谀奉承,也不战战兢兢,让梁大儒面露赞赏。等到又上了一壶茶,梁诵将茶盏放在桌上,发出咯噔一声,他微笑道:“三个月前,你曾经问我,读书人读书为何。” 唐慎一听,知道进入正题了,他立即放下筷子。 “是,小子不才,曾经斗胆一问。” 梁诵道:“你当日说,读书人读书是为了知书、达理。可对?” “对。” “你说得并不错。读书是达理,为了明事理、辩是非。当日我未曾给你一个答案,今日我与你再聚,唐慎,我且问你,你的答案还是那个吗?” 唐慎犹豫片刻,他有点摸不清楚梁大儒想说什么,他道:“是。” 梁诵微微笑了一声,叹气道:“嫠不恤其纬,而忧宗周之陨,为将其焉。” 唐慎抬头,下意识道:“啊?” 梁大儒看着眼前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儿郎,深邃的眼中有赞赏,又藏了丝难以发掘的惋惜。 “这便是我给你的答案。” 直到离开梁府,唐慎都没明白梁大儒那句话的意思,甚至他连这句话是什么都不知道。 唐慎本想把请帖还给梁府管家,登门做客后,请帖是要还给主人的。然而管家却道:“唐小公子,这请帖请您收下。” 唐慎惊讶道:“为何?” “这是大人的吩咐。” ……梁大儒的吩咐? 唐慎第一次觉得摸不着头脑,他心存疑虑地回家。 回到家中,唐家四个人开始赏菊开宴。他们家人少,只有四个人,但重阳节的习俗却都做了。姑苏府府城内没有山,但是出了城有一座小山坡,再远点还有天平山、西山、东山。 唐慎把重阳节的习俗化简,只去踏了塔小山坡,插了一根茱萸。 入了夜,唐璜兴高采烈地把一盆菊花搬到院子里,四人赏菊吃饭。 唐慎调笑道:“你这小姑娘,年纪不大,形式主义挺重。” 唐璜:“什么叫形式主义?” 唐慎“说了你也不懂。” 唐璜:“我哪里不懂了,我懂,反正不是什么好话。” 唐慎哈哈大笑。 很快,四五日过去,唐慎时不时地将梁大儒送的请帖拿出来研究。 他重阳节那天就明白了,梁大儒之所以把这封请帖送给他,肯定因为请帖里另有猫腻。 唐慎当初猜测梁大儒是约自己重阳节去吃饭,因为请帖上写,梁大儒约自己去赏菊。之所以猜是中午、不是晚上,是因为梁大儒身为姑苏府尹,晚上要参加姑苏府的重阳宴,宴请姑苏府的几个世家大族和富豪乡绅,没有时间。 事实证明他猜对了,但是…… “到底还有什么,是我没发现的?” 除此以外,唐璜还把四书五经全部翻了个遍。可惜的是,四书五经中完全找不到梁大儒说的那句“嫠不恤其纬”的话。唐慎只得作罢,等有机会再去翻看其他书籍。 煎饼铺子的生意越做越好,唐璜将钱偷偷藏进了自己的小金库。天气渐冷,入了秋,早晨吃一个热乎乎的杂粮煎饼十分舒坦,买煎饼的人也更多了起来。 唐慎本来想每天只做两百个,但姚三和姚大娘怎么都不肯。 姚三:“小东家,你且歇着。你去读书,我早起,每日能做多少煎饼就做多少个。” 到这个时候坚持饥饿营销也没太大意义,唐慎的杂粮煎饼在碎锦街已经有了名气,每天都有许多人慕名而来。姚三看唐慎经常翻阅四书五经,以为他想开始读书,所以自己把做煎饼的事揽了过去。 唐慎也没阻拦,他还没去读书,但他确实有其他事要做。 “姚大哥,你去买点生石灰和面起子。” 面起子是常用的食品膨松剂,与后世的小苏打成分相近。做杂粮煎饼用不上面起子,但做包子馒头经常要用。姚三以为唐慎要卖包子:“小东家,我们要再卖包子了?” 唐慎一想就知道姚三误会了,但他也不好解释,只道:“你先去买了。” 很快,姚三背了两袋东西回来。 唐家有两个大铁锅,古代的大铁锅和后世农村里用的铁锅一样,除非是酒楼里的,大多铁锅都与灶台契合在一起,无法搬动。唐家就两个铁锅,都是姚大娘炒菜做饭用的。 唐慎看着这两口铁锅,又道:“姚大哥,你再去买个铁锅。” 等姚三买了新铁锅回来,唐慎将生石灰倒入锅中,又加了一些水。 水一碰上生石灰,发出滋啦声响,瞬间沸腾。 唐璜和姚大娘被这声音吸引过来,唐璜惊讶道:“哥,你在做什么。” 唐慎头也不抬:“做个好东西。” 生石灰与水的反应迅速激烈,很快锅中便出现了一锅浑浊的乳白色溶液。唐慎立刻把面起子放了进去,他一边用铁棒搅拌,一边静静观察锅中的反应。 姚三等人看得不明所以,但唐慎这举动放在后世,就是一个高中生看到,都知道他在做什么。 不错,他在做氢氧化钠,也就是俗称的烧碱。 熟石灰与面起子反应后,一层白色固体渐渐沉淀到铁锅底部,表面浮现出一层无色液体。唐慎耐心地等着,等锅中的反应差不多停止后,他小心翼翼地抓住铁锅的两侧,把这层液体倒入一个瓷罐中。 条件有限,唐慎没法得到纯度较高的氢氧化钠,只能将就。 接着他从厨房里拿了一壶菜籽油,他将菜籽油倒入洗干擦净的锅中,确认铺满整个锅底,高度约一指,再把铁锅放在炭炉上,点火加热。油烧热很快,在油烧热前,唐慎又捧起瓷罐,动作小心地把瓷罐里的东西倒入油锅的中心。 姚三:“小东家这是在作甚?” 姚大娘哪里知道,唐璜也根本不懂。三人只觉得唐慎仿佛中了邪,不知道往锅中、罐中放什么东西,没一会儿就倒出奇奇怪怪的液体。但因为对唐慎无比信任,三人都没打扰,而是在一旁仔细看着。 唐慎倒了一半,把瓷罐放在地上,道:“千万别碰这个罐子。” 姚三点头:“我肯定不碰。” 接着,唐慎开始缓慢地搅拌起锅中的菜籽油和氢氧化钠来。他一边加热铁锅,一边不断搅拌。大约过了一刻钟,他不再动作,而是静静等待。 等待的时候,唐慎对姚三道:“姚大哥,我要是想打造一个铁罐子,你看姑苏府里有人能打造出来么。” 姚三道:“小东家想打造什么样的铁罐,您给我图纸,我去问问街头的王铁匠。” “你等着。” 唐慎回房间拿了纸笔,他一边思索,一边画出了一幅画。 姚三接过画一看。 这东西实在古怪得很,好像是个罐子,可这罐子又是空心的,画上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线条。姚三看了半天,道:“小东家,您这是个什么物件,我看不懂。” 唐慎:“啊对,这种透视图你看不懂,说不定那王铁匠也看不懂。算了等做完东西,我和你一起去问问他。” “好。” 唐璜完全不明白,自家哥哥这是在做什么好吃的。她道:“唐慎,你在做什么,很好吃么,又放面起子又放油的,可我没闻到味道啊。比杂粮煎饼好吃么?” 唐慎一听:“好吃?不能吃。” “啥,不能吃?不能吃的东西你怎么放在锅里煮。” “它是不能吃,但是它能让你买很多很多的杂粮煎饼!” 这时,锅里的东西渐渐凝固起来。深黄色的菜籽油变成了一层固体,唐慎双眼一亮,将最上面的这层固体铲出来。 唐慎用罐子装好了这些黄色固体,他叫来姚三:“姚大哥,你把手放进菜籽油里试试。” 姚三:“啊?” “你放一下试试。” 姚三莫名其妙地把手放进去又拿出来,沾了满手的油。 唐慎从罐子里捞出一块黄色固体:“你用这个洗洗手。” 姚三狐疑地用黄色固体洗了洗手,他本以为这东西是从菜籽油里弄出来的,肯定越洗越油。谁料几下竟然洗干净了,手上一点油都没有。 姚三:“咦,这是什么东西,比那胰子还好用!” 唐慎笑道:“这是什么东西?好东西,肥皂!” 唐璜和姚家母子都惊奇地把手放进菜籽油里,又用肥皂洗手。只有唐慎走出厨房,看天长叹。 “没想到我唐慎穿越半年,最后也不能免俗啊!” 穿越者必备的肥皂,唐慎今天给做出来了。 但他又一笑,穿越者不必备的东西,他也要做出来! “好了姚大哥,别洗了。咱们先出去,把这厨房锁起来。我可说好了,我回来前不许进厨房,更不许碰厨房里的任何东西,尤其是那瓷罐里的。”唐慎说道,“姚大哥,你和我去一趟王铁匠那。” “好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山河不夜天[穿越]》正文 第十章 唐慎和姚三一起来到王铁匠的铺子。 咚咚的打铁声从铺子里传来,王铁匠赤着膀子,一手拿着大锤正在打铁。见到唐慎和姚三,他道:“小唐郎和姚三,你们今儿个怎么有空找我来了。” 唐慎:“王伯,有个物件想请您看看,能不能给打出来。” “倒让我瞧瞧。” 唐慎将自己画的“精油蒸馏器”的草图递了过去。 没错,做完古代粗糙版的肥皂后,唐慎第二个想做的东西就是精油。 王铁匠打了一辈子铁,看过不少武器、摆件的图纸,自然不是姚三能比的。唐慎用现代透视图画了个简易版蒸馏器,王铁匠一开始也有些疑惑,稍微研究了片刻,他指着一根图上两根线条道:“这是什么?” “这叫冷凝管。王伯,我跟您说了吧,我是要做一个大罐子。底部您给打一个能隔开水和植物的筛板,整个罐子几乎是封闭的,里头的气体我要从这两根管子里出来。管子周围的隔间里我要放上冷水。” 王铁匠想了想:“小唐郎,这东西能做,就是要费点功夫。” 唐慎本没抱希望,闻言他双眼一亮:“要多久?” “半个月。赶紧的话要加工钱。我也不和您胡说,我这还有好几样东西要做,答应了别人的。赶工要多给五吊钱,三天就能给你。” “好!” 王铁匠说到做到,三天后,他将一个又黑又重的铁疙瘩送到了唐慎家。 正常来说,蒸馏器要保证气体密封性,但条件有限,唐慎也顾不了那么多。他早早让姚大娘和唐璜去城外采了一些菊花、月季和丹桂,全部摘下花瓣,放在盆里。两大盆花瓣熏得院子里香气扑鼻。 有了蒸馏器,唐慎开始做起精油来。 精油这东西听上去很高大上,其实非常好做。放在后世,只要在市场上买个蒸馏器,自己在家就能做精油。唐慎看着自己这个黑漆漆的大铁块,心想:咱们虽然简陋了点,但你也是个蒸馏器,给点面子。 精油能不能做成功,就看这个原始版蒸馏器能不能起作用了。 三种花瓣,唐慎挑出其中味道最浓的丹桂,抓了一大把放进蒸馏器的中央。蒸馏器一共分为三个部分,最下方是专门放水的水槽,用一块筛板搁在水面,上面放着花瓣。 唐慎将蒸馏器放在炉子上加热,等炉子里的水被烧热后,水汽混合着花香,炙热的蒸汽向上涌动。但是蒸馏器是密封的,只开了两个小管。 这是两个歪歪扭扭的小铁管,如果把它们撸直了,每个至少有两米长。 王铁匠也好奇唐慎做这么奇怪的东西,是想干什么,所以他留了下来,在院子里看。他对姚三等人道:“我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物件。小唐郎这是怎的,让这些管子歪歪扭扭的绕在铁罐旁边,饶了好几圈,又把这两个管子浸泡在水里。” 姚三也奇怪:“小东家做的东西,我们一向不懂。那可是读书人的事。” 王铁匠摸不着头脑:“这管子里的东西又没和那些水接触,能有什么用呢。” 唐慎:“用处可大着呢,您且瞧着。” 蒸汽顺着两根管子,往下流淌。唐慎不停地给管子旁边的大隔间里加水。气体穿过九曲回肠的冷凝管,来到出口。唐慎赶紧接住。他屏住呼吸,期待地看着管子里流出的东西。然而等了半天,蒸馏器里的水都快烧干了,才流出小半杯精油。 深黄色的精油刚刚流出,便散发出奇异的浓香。 如今季节,能找到的花中,丹桂算是最香的。唐璜嗅了嗅味道,惊喜道:“哥,这就是你要做的东西?好香,好闻!” 唐慎却不怎么满意。 那么多的桂花,最终只出来了这么一点精油。 精油是从植物的根、茎、叶和果实中,提取出来的芳香物质,可以说是最本质的香料。放在后世,没有一家工厂会奢侈地只从花瓣、花蕊中提取精油,这太浪费了。因为蒸馏器太过简陋,唐慎才奢侈地只用花瓣,但没想到最终也只能提取出这一点精油。 要是成本这么高,精油想要量产难度很大。 王铁匠忽然道:“我看懂了,小唐郎,你是在淬火啊!” 唐慎一愣:“王伯,您说什么,淬火?” “你是想将那蒸出来的香气,用铁水把它浇下来?嗨,我可说不清楚,但你这和我们打铁时的淬火有点相似。打铁时可不是也要一次次地用冷水把那滚热的红铁给浇灭,然后再继续烧热、打铁?那你这样可不行,光浇冷水没有用,这东西你得改进下。不能一直让热气滚下去,太快了,要让热气停一会儿,多淋一会儿冷水,慢慢淬!” 唐慎想了想,很快在脑子里画出了草图。“您说的对!” 王铁匠把铁疙瘩搬了回去,又敲敲打打三四天,再搬了回来。 这一次唐慎得到了接近一杯的精油。 “这个份量足够了!” 唐慎做了一锅肥皂,将精油倒进去,搅拌均匀,等待冷却。 等一切做完后,唐慎将掺了精油的肥皂压成硬块,这就是香皂了。 第二天,唐慎和姚三带了两块普通肥皂和两块香皂来到唐府。 去唐府的路上,姚三不解道:“小东家,这肥皂您已经做出来半个月了,我还以为是要卖呢,怎么一直不卖。” 唐慎笑道:“姚大哥,咱们来姑苏府也有两月了,你有算着赚了多少么。” 姚三赶忙道:“小东家可别胡说,那是您和阿黄的钱财,和我一点没关系。” “不用担心,我不是说你贪图钱财,姚大哥的品行我是信得过的。但是阿黄还小,你们这些天去做煎饼,也多亏你和姚大娘看着,她一个九岁的小丫头片子可照顾不过来。” 姚三松了口气,这才道:“赚了不少。” “够在碎锦街买个铺子吗?” “那自然不行,差得可远了!” “那够在姑苏府买个工坊,多做些肥皂、精油么?” “也不成。” 姑苏府不比赵家村。在赵家村,一两银子够三口之家富足地过一年。但在姑苏府,一两银子却全不顶用,最多养活一个人。 唐慎来到姑苏府后,杂粮煎饼卖得有声有色,却也只能说是小康,远不能说富裕。 “买不了工坊,那这肥皂和精油只能咱们自家做。哪怕你每天早晨不去做煎饼,姚大哥,你、我、阿黄、姚大娘,四个人加起来,一天最多只能做五十块肥皂,一两瓶精油。这还不是问题,问题是,我们到哪儿去卖这些东西?” 姚三被问住了。 唐慎:“肥皂不是煎饼。煎饼每天吃完就没了,价钱便宜,谁都可以买。肥皂买了后能用很久,精油更不用说,您也知道那东西成本多高,价格多贵,不是随随便便放在摊子上就会有人买的。真要这么做下去,不出半年,咱们就得喝西北风去。” 姚三惭愧道:“我就是个看家护院的,不懂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小东家可别笑我。” 唐慎并没笑他的意思,他停住脚步,道:“我们到了。” 这是姚三第一次来唐府。 许是之前唐夫人管教过下人,这次唐府管家接唐慎二人进去后,并没有再怠慢。他将唐慎引到偏厅,吩咐丫鬟上了一壶热茶、两盘点心。等了片刻,唐夫人便到了。 唐慎以为自己会见到唐举人,没想到竟是唐夫人。他脑子一转,心想这样更好。他站起身,道:“大伯母,多日不见,侄子又来叨扰了。这是我家护院,姚三姚大哥。姚大哥,这是我大伯母,唐夫人。” “夫人好。”姚三拱了拱手。 唐夫人道:“都坐下吧。”一进屋唐夫人就看到唐慎拎的两个小盒子,她在这两个盒子上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接着移开视线,对唐慎道:“上次见面,还是在那碎锦街。如今想来,好像已有一月,你似是又瘦了。” 唐慎道:“是,那是重阳节前的事了。” 唐夫人以为唐慎来送礼,是想进唐家私学读书的。她主动给唐慎递了个台阶:“你那两个哥哥前几日还说起你来,他们挺想去见你,又怕唐突了惹你不快。” 唐慎上辈子是个纯种理工男,天生不会搞人情往来。然而他当了三年研究生、三年博士生。再怎么不懂,也在大学环境下磨炼出来。不敢说圆滑,却也听懂了唐夫人的意思。 唐慎笑道:“我也很想见两个哥哥。” 唐夫人正准备开口说让唐慎读书的事,只听唐慎又道:“大伯母,今日来叨扰,是因为侄子刚来姑苏府时,大伯母送的那两箱东西救了急,我一直记在心上。正巧家里做了点东西,就想给大伯母送来看看。” “哦,你家里做了点东西?” 唐慎道:“是,我亲手做的。” 唐夫人:“你还会做菜?” 说这话时,唐夫人并没有鄙夷的意思。 《孟子》的第一篇《梁惠王章句上》有句话:君子远庖厨。一千年后,这句话被后人曲解成“品德高上的君子不会进厨房,更不会动手做菜”。事实上,这句话原文是“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君子对于飞禽走兽,不忍心看到它们活活死去;听到它们的声音,就不忍心吃它们的肉。所以君子总是远离厨房。 也就是说,君子不进厨房,不是因为觉得做菜是个下作的事,君子不能做,而是因为心存仁慈。 古人对这句话倒没有引申出那么多意思,反而不看重所谓的“君子远庖厨”。 更何况人人都要吃饭,连孔圣人都说过“三月不知肉味”,于是“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试问孟子又怎么可能说君子不能下厨房? 当然,唐慎解释道:“不是菜肴。” 唐夫人问道:“那是何物?” “大伯母一看便知。”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唐慎让姚三把一个盒子给了唐夫人,两人离开唐府,去了梁府。 是的,唐慎今日带了两个盒子,每个盒子里各放了一块肥皂、一块香皂,要分别送给唐夫人和梁大儒。 唐慎走后,唐夫人让管家把盒子送上来。 这盒子不是什么名贵物件,但做工很新也很仔细,她一想便知道即使是个盒子,唐慎也是用了心去挑的。 “我这侄子,人虽小,看上去也俊俏单纯,但可不是个简单人物。” 管家道:“夫人,这送的是什么?” 唐夫人打开盒盖,只见盒子第一层放了一个浅黄色的东西,通体光滑,摸上去还有些油腻。她又打开第二层,只见是个一模一样的黄色物件,摸上去同样有些油腻,却带了丝甜腻的桂花香味。 有件事唐慎不知道,唐夫人的娘家闺房前便种了一棵桂花树。闻着这味道,唐夫人心情大好,仿佛回到了娘家。 这两样东西十分奇怪,唐夫人在盒子里找到一张唐慎写的信。 唐夫人笑道:“这字写得倒是一般,可没我那侄子看上去那般的冰雪聪明,放在县考中,可出不了头。”她哪里知道,唐慎上辈子就没写过毛笔字,现在的写字功底还要感谢原主,写过两年大字。 拆开信件,唐夫人看了起来,越看,她眼睛越亮。 “海棠,你去厨房拿一碗油来,再拿一盆水。” 丫鬟点头应是,很快拿了一碗菜籽油和一盆水。唐夫人道:“你摸一把这油试试。”说完她又觉得不妥,“罢了,我自己来。”说着,唐夫人亲自动手,沾了满手的油污。接着她搓了搓黄色的肥皂,把手放进盆里洗手。 唐夫人惊奇道:“效果这般好?” 接着,她又试了试第二块“香皂。” “奇物,这可真个奇物!” 管家好奇道:“夫人,这是何物?” 唐夫人道:“你也来试试,用这两样东西洗洗菜籽油。” 管家应声做了,洗完手后,他也连声惊叹:“这是何物,可比那胰子好用多了!” 唐夫人道:“我这侄子信里写了,第一块味道古怪的东西叫肥皂,第二块有桂花味的叫香皂。”话音刚落,唐夫人鼻子动了动,她眼前一亮,把唐慎写的信放在鼻前闻了闻。 起初唐夫人看信时,并没有注意到信纸上的味道。离远了时,只觉得是一丝淡香。但离近点,就不再是一分一毫。浓烈的桂花香扑鼻而来,一股又一股地沁进鼻子里。 唐夫人怔了片刻,她将这封信仔细看了许久,忽然惊道:“难道这香味可以随意染到任何物件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山河不夜天[穿越]》正文 第十一章 那一厢,唐慎和姚三去了梁府,可惜跑了个空门。 梁大儒去城郊参加一个诗会,早晨刚走,晌午还没回来。唐慎把礼物交给管家,和姚三回家。两人刚进家门,就见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这的人。姚三错愕不已,唐慎心里却有定数。 唐慎道:“大伯母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唐夫人。 唐夫人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上了贴身丫鬟和唐管家。唐夫人给丫鬟使了个眼色,这丫鬟立刻将唐慎之前送的小盒子拿了上来。 唐夫人道:“都是一家人,大伯母也不与你打岔。你先前说这两样东西你亲手做的,可有此事?若是你亲手做的,其中成本几何。那肥皂要花多少,香皂呢?还有你那信纸上的味道,是用香薰熏出来的?” 唐慎微微一笑:“大伯母请和我来,工具还在院子里没撤,我给您演示一下,您看了便知。” 几人走进院子,唐慎当面给唐夫人做了一盆肥皂、一盆香皂,还有一小瓶精油。 唐夫人让管家试了试,效果与唐慎之前送的完全一样。 唐夫人心中有了计较,看唐慎的眼神与先前也不再相同。她盘算一阵,认真道:“侄儿,你这东西是可以卖大钱的。” 很多里,穿越者一旦穿越,非得做出个肥皂不可。更厉害点的,玻璃也给一并做了,甚至还能发现青霉素。唐慎觉得自己的金手指还没那么大,别说青霉素,他连麦丽素都做不出来,毕竟这时候可可豆还在南非的大地上自由生长,哥伦布还没发现新大陆。 但是里有个东西却没说假,穿越者之所以要做肥皂、玻璃,是因为这些东西真的能做,且能赚大钱。 唐夫人让管家将一盆肥皂、一盆香皂的成本大约算了个数,又算了算做精油的成本。 唐夫人皱眉道:“这精油闻起来很香,也可以掺到肥皂里,让肥皂芬香。但成本实在太高,这么一小瓶就要五六斤花瓣。用它做香皂还行,单卖可卖不了。” 唐慎道:“大伯母,您以为这东西的作用只是让东西变香?” “不是?” 唐慎微笑道:“它其实是一种美容神器。” 放到后世,精油经常被女性用来美容养颜。唐慎做的精油肯定不能和大工厂流水线相比,但这东西绝对不可能毁容,应当也具备一定的美容效果。然而效果有多好,就不知道了。 唐慎想了想,道:“大伯母,你可曾听说过一种珍珠,名为鲛人泪。” 唐夫人惊讶道:“鲛人泪,那是何物?” 唐慎说道:“是我从一本古籍上过看到的。书上记载,这鲛人泪原本只是一种普通的珍珠,并不比普通珍珠珍贵多少,更比不上那万里挑一的东珠。前朝有个富商得了许多鲛人泪,他怎的也卖不出去,眼看要砸在手里。于是他转手给这珍珠取了个名字‘鲛人泪’,并扬言唯有爱一个女子,才能送给她那此生唯一的‘鲛人泪’。” 唐夫人双眼发亮,一旁的管家也明白了其中奥妙。 “最后那鲛人泪如何?” “自然是都卖出去了。” 要是有穿越者在场,听到唐慎的话,恐怕要给他翻一个大白眼。 神特么的鲛人泪!我还小美人鱼和白眼狼王子呢! 明明就是钻石营销! 不错,这正是二十世纪初轰动全球,影响百年,赫赫有名的钻石营销。钻石原本不是个多么珍贵的宝石,至少不至于昂贵到那种地步。然而二十世纪初,美国某大钻石商人塑造了一个堪称史上最强的大骗局,将钻石与永恒的爱联系到一起,从此以后,钻石成了永恒的奢侈品。 唐慎笑道:“大伯母,精油不是卖不出去,而是要看……咱们怎么卖。” 唐夫人道:“侄儿……”顿了顿,她语气严肃:“唐慎,大伯母来这的原因你想来也知道。肥皂的成本并不高,你或许可以承担。但倘若你想一个人做那精油,难如登天。而且你们初来乍到,对姑苏府百般不了解。实不相瞒,唐府在碎锦街有三个铺子,一个珠宝铺子、两个脂粉铺子。” 唐慎:“大伯母,我将肥皂和香皂送给您,也正有此意。” 唐夫人松了口气,道:“你想如何去做。” 唐慎毫不犹豫地说道:“都是一家人,五五分成,您出资。” 这话一落地,唐府管家和丫鬟都皱起眉。 唐慎的意思是,他一分钱不出,钱全部由唐夫人掏了,最后他还要分一半红利。哪怕这肥皂和香皂是他折腾出来的好东西,也不能这么狮子大开口啊。 唐夫人也有些犹豫。 良久,她问道:“鲛人泪的故事,还有吗?” 唐慎认真地看着这位妇人。 唐夫人虽然有个比唐慎大的儿子,但事实上她今年不过三十出头,正是风韵犹存。放在后世,她比博士唐慎大不了几岁。古代封建家族能养出这么聪慧的大家闺秀,唐慎对这个时代有了更深的看法,更不敢小瞧任何一个古人。 “鲛人泪的故事,当然有,以后也可以有。” “好!” 唐夫人出手豪爽,说要出资,就让管家留下,与唐慎商讨制作肥皂、香皂,以及在唐家脂粉铺子里出售的事。原本唐夫人还想让唐家几个铺子的大掌柜过来,直接给唐慎定下做肥皂的工坊,谁料唐慎却拒绝了。 投资者和企业运营者的独立,从一开始就必须做到,否则将无穷后患。 唐慎首先要找个账房先生。 姚三想了想:“小东家,玲珑巷的林秀才前几日刚从钱记当铺里出来,一直想找个账房活计。不过他年岁已高,都五十好几了。当然,人品自然信得过。” “年龄不是问题,你且叫他来看看。” 很快,姚三便去玲珑巷,找了林秀才来。 林秀才头发花白,据说是三年前中的秀才。老来中秀才按理说是个喜事,可他年龄实在太大了,中举人无望,也考不上贡生。姑苏府的秀才可没赵家村那么值钱,林秀才的日子过得清贫。先前他在钱记当铺找个了账房先生的活,可惜年龄大了,当铺有了更好的账房先生就把他辞退了。 唐慎审视了他一番,问道:“读过哪些书?” “四书五经都读过,也学过数,看过《左传》、《周易》。” 唐慎考了几道简单的数学题,林秀才算得不快,稳稳地打着算盘,但却没算错。 “就是您了。林伯,你可愿当我的账房先生?” “好,好!” 接下来几日,唐慎和姚三开始在姑苏府寻找合适的工坊。 想要卖肥皂和精油,铺子不是问题。唐家在碎锦街的铺子卖的都是女人物件,不愁没有市场。这也是唐慎特意拜访唐夫人、送礼的原因。他早就查清楚,唐家开的是什么铺子,做的是什么生意。 找了四五天,姚三和林账房各找到一家工坊。 姚三:“这家工坊位于城西,原本是个酒坊。坊主急于出手,价钱也开得低,还说坊里的伙计都可以留下,他们是酿酒的好手。” 林账房:“我这家也在城西,原本是个染坊,价钱比姚三的高了点,但是坊主是个老姑苏人,信得过,这工坊也比姚三那个多了一间房。” 唐慎思量了一阵,三人一起去两家工坊进行实地考察。 唐慎:“就这家染坊吧,地方大,以后再做东西也方便。” 姚三是个笨头脑瓜,连声道好,拉着自家母亲去与那染坊坊主再还价。林账房却听出了门道:“小东家,以后打算卖其他东西?那肥皂、香皂和精油,不卖了?” 唐慎道:“自然是卖的,但再卖些什么,可就再说了。” 林账房没再回话。 毕竟不是一家人,唐慎对林账房还没完全卸了防备心。 又过半个月,唐慎把那家染坊买下。期间唐慎又去了梁府一趟,这次倒是见着了梁大儒。梁大儒邀他留下吃饭,吃饭的时候梁大儒道:“那肥皂甚是好用,可有多的,我也给几位老朋友寄去一点。” 唐慎双眼一亮。他送东西为的就是借助梁大儒的面子,给肥皂做个免费宣传。 “自然是有的,明日赶早就给先生送来。” 临走时,梁大儒问道:“还记得半岁前,我与你在赵家村相遇,那时你可是倒背了一整篇《论语·述而》。那曾夫子说你是神童,精通《论语》、《中庸》。如今半岁过去,又读了什么书?” 唐慎哪里敢说自己这半年没读一本书,全在做生意了。他思忖道:“只谈皮毛,不究其意的话,小子又读了《大学》、《孟子》,五经也全读完了。” 梁大儒哈哈一笑:“你这小子也真敢说。四书五经你全读完了,只怕是年近花甲的老秀才都不敢说此大话。” 唐慎眨眨眼,作为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他可以理直气壮地装无辜。“先生只问读了什么,小子又没说全读懂了,只是读了而已。” “顺便还倒背如流?” 唐慎点点头。 梁大儒摇首:“你这个顽童!”言下之意,不是不相信唐慎有倒背如流的本事,而是不相信唐慎过去半年读书了。 假设梁大儒现在要唐慎当场表演一个倒背四书五经,他其实不慌。重阳节那次被梁大儒说了句“嫠不恤其纬”后,唐慎回去就把四书五经全部翻了个遍。感谢过目不忘金手指,他真能把四书五经背下来。 然而从那以后,唐慎再没碰过书。 离开梁府,唐慎回到家中。他从《春秋》中找到被夹在书里的请帖,唐慎认真审视上面的字,轻声念道:“天晴日月定,果香迎风进。入室仰至极,把酒东窗菊……嗯,把酒东窗菊……” 唐慎看了许久,仍旧没从这请帖中看出猫腻。 这时,林账房进了屋,看到唐慎正在看东西:“小东家在看什么呢。” 唐慎放下请帖,抬头道:“一封请帖,梁大人给的。” 林账房激动地双眼放光,身体颤抖。他走过来,道:“早就听阿黄姑娘和姚三说,小东家与梁大人相识,没想到真是如此。小东家,这请帖可是梁大儒亲手写的?” “这我就不知了。” “可否借来一阅?” 唐慎把请帖给了林账房。 林账房手指颤抖地接过请帖,仿若见到圣物一般,尊崇至极。他仔细看着请帖,读着上面的诗:“天晴日月定,果香迎风进。入室仰至极,把酒东窗菊。咦,这诗有古怪。” 唐慎惊道:“哪里古怪?” “一时看不出来,小东家再等等,让我仔细瞧瞧。” 看了半个时辰,林账房笑道:“原来是首藏字诗。” “藏字?” “是。小东家应该看的出来,这请帖上说的是重阳节,请小东家入府一叙。把酒东窗菊,这是邀您重阳赏菊呢。不过这只是这首诗的第一层。” 唐慎:“第一层?” 林账房:“不错。且看这第一句,天晴日月定。表面上是说天气晴朗,与您相会。实则天晴是为‘阳’,日月交会是为‘爻’。阳爻,出自《易传》,亦称‘奇爻’,这是第九卦。再看第三句,入室仰至极。表面上是说入府后共赏至极,实则,是至是极,皆为九。” 林账房拿着请帖,仔细审阅。一旁的唐慎却如当头棒喝,瞠目不语。 林账房:“阳爻为九,至极为九。阳为九,九为阳,双九,即重阳。奇怪,梁大儒为何要写这么一首藏字诗,他已经说了是把酒东窗菊,怎的又在诗中藏起重阳二字。” 唐慎怔在原地,久久不能出声。忽然,他对林账房道:“林先生,有句话小子翻阅了四书五经,都没找着。不知道您是否知道?” 林账房:“什么话?” 唐慎:“离不恤其纬,而忧宗邹之允,为将及焉。” “哈哈,小东家说的是‘嫠不恤其纬,而忧宗周之陨,为将及焉’吧!这出自《左传·昭公二十四年》。《左传》不属四书五经,小东家没听过也是正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山河不夜天[穿越]》正文 第十二章 凛冽寒风中,两位身披甲胄的卫兵手持□□,身形笔挺,守在府门前。 忽然,一个清瘦身影从街角快步走来。站在左侧的卫兵正要出口呵斥,看清楚人后他笑道:“唐小公子,中午才走,怎么今儿个又来了。” 这些卫兵都是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听说在战场上受了伤。他们原籍是姑苏府的,解甲归田后做不了其他活计,梁大儒便主动招揽他们,当了个守卫。他们本是军里的兵痞子,可是进了梁府,一个个沾了梁大儒的文气,几年下来就变得斯文起来,对人也客客气气的。 唐慎道:“这位大哥,劳烦通报一声,我想见梁大人。” “你且等着。” 不过多时,唐慎被管家领着来到梁府的书房。 梁诵正在作画,他画的是一朵兰花,扎根于悬崖峭壁之间,于寒风中摇曳。穿着青衣长衫的年轻人在为他研墨,这人名为徐慧,字愚之,是梁大儒的表侄。 见唐慎来了,梁大儒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作画。他手持一支羊毫细笔,一边信笔挥墨,一边道:“怎的才过一个时辰又回来了。可是有东西忘了,让愚之去陪你拿。” 唐慎上前走三步,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 “先生。” 梁诵抬头一看,看见了唐慎手里的东西,他微微一愣。 半晌后,梁诵笑道:“愚之,你先出去。” 徐慧作了一揖,离了书房。 唐慎抬起双臂,双手举着这封请帖,俯身行礼。 梁诵道:“愚之走了,不如你来给我研墨吧。” 唐慎走上前,他将请帖递给梁诵,梁诵接过请帖放在桌子一角上,又开始画起画来。唐慎捋起袖子,拿起一块墨锭,在砚台上研起墨来。羊毫笔下,悬崖中的兰花高洁典雅,书房里却是一片寂静。 等画完一朵兰花,梁诵开口道:“怎的又来了。” 唐慎一边研墨,一边道:“来给先生赔礼了。” “哦,赔礼?你做错了什么吗。” 唐慎想了想:“小子或许没做错什么,但是小子也没做对什么。” “说吧,你做对了什么,做错了什么。” “重阳节前三日,先生给小子一张请帖,请入府一叙。小子做对了,猜中日期是重阳中午,与先生在亭中赏菊。然而时至今日,小子都做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 “狂妄自大,得意而忘形。” 梁诵搁下笔,笑道:“老夫可没这么说,你这小儿郎,挺会给自己找事。” 唐慎也放下墨:“先生不这么说,那我岂不是觉得更羞愧难当。小子不才,曾放言过目不忘,倒背四书五经。然而先生也两次都说过,连读了五六十年书的老秀才都不敢说这大话。那请帖上的字谜,我至今没看透。如今我明白了,先生只说赏菊,是诚心邀我。又将‘重阳’二字暗藏在诗中,是想告诉我,小子还十分浅薄,人外有人,不可猖狂。” 梁诵望着唐慎,许久,道:“老夫想说的,你都说了。老夫没想说的,你也说了。你这小唐郎,可真让老夫无话可说。” 嘴上说着无话可说,梁大儒却摸着长须,面露欣慰。 唐慎见梁大儒没生气,他心底暗自松了口气。他接着道:“来之前,小子听说了一个故事。” “哦,什么故事?” 唐慎犹豫了一下,道:“开平三年,五原城外,辽人大军来犯,气势汹汹。”唐慎说完第一句话,梁大儒面色一变,嘴唇翕动,但是没开口。唐慎继续道:“辽人突然发难,五原城中兵马不足。那年正是干旱之年,城中粮草不多。朝廷的援军眼看还有十日才能到,辽军将五原城团团围住。” “不是十日,他们半月才到。” 唐慎愣了一下:“是,半月才到。五原城的守城将军眼看城中百姓军民被困,无法得粮,他拿出十万银两,给了当时的都指挥使,请其偷偷出城,筹集粮草。” 那是二十一年前,开元三年,新帝登基时出了些乱子,国力大伤。连续十年,辽人频频来犯,惹得民不聊生。 五原城本不与辽人相邻,所以城中守军也只有三千余人。谁料辽人趁大宋旱灾,突然发难,连夜夺取了幽州城,大军逼到五原城下。守城将军名为郑元平,出身草莽,是靠自己双手打出天下的莽夫将军。 辽人逼城,郑元平守了三日,城中无粮。郑元平找到都指挥使梁诵,他双膝跪地,请梁诵拿十万白银前往西夏,回来救人。 郑元平:“我与五原,同生共死。” 就着夜色,梁诵躲开守军,去了西夏。西夏到五原有一条水路,若是走水路运粮可以躲过辽人的探子。但那时西夏与辽、大宋都是友邦,结有盟契。梁诵找到一个西夏商人,对方贪图十万银两,却又担心搅入战局。 梁诵当时三十出头,是大宋赫赫有名的才子。眼见一日日过去,城中无粮无草,又有辽人逼城,他当即跪地,以头抢地,磕得头破血流,请那西夏商人出了两艘船,载满了粮草,送去五原城。 只可惜他到时五原城已破,郑元平的头颅被辽人砍下挂在城头。 唐慎道:“先生那时眼见负了郑将军的嘱托,便拔出宝剑,打算以死谢罪。幸而被随行的人救了下来。” 梁诵仿佛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人和物,他叹了口气,道:“已经二十多年过去。开元十年,大宋于朔州大破辽军。你怎的今日又提起这个?” 唐慎走到书桌下方,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小子出身乡野,从小只识蛙虫,不识天下。今日听一位老秀才说起这事,小子才终于明白先生当日说的,嫠不恤其纬,而忧宗周之陨,为将及焉,是什么意思。” 梁诵看他:“那你倒说说,是何含义。” 唐慎抬起头,双目迥然有神,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梁诵身体一震,如醍醐灌顶,久久不动。 许久后,他喃喃自语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过了一会儿,他哈哈大笑:“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说的对。你可知老夫为什么要送你这张请帖,或者,为什么当日在那赵家村,要给你那张名帖?” 唐慎愣住。 他竟然从来没想过这事,现在仔细一想,他忽然觉得如坠冰窖,发觉自己的愚昧无知。 从穿到古代那一刻起,他竟一直高高在上,觉得自己是千年后的人,更加聪明博学。无论是曾夫子、梁大儒,他从未真正地将这些古人看得太重,一直高屋建瓴,目中无人。哪怕没表现出来,心底深处都有这样的想法,而他竟一直都没察觉。如今发现了,实在羞愧得无地自容。 唐慎羞愧不已,他坦诚道:“小子不知。” 梁诵:“因为,你和我像极了!” “啊?” “过目不忘的神童,老夫也见过。天下十斗才气,他独占八斗。便说老夫,十二岁中了秀才,十六岁中举人。二十一岁状元及第,唐慎,你可敢说,二十一岁时你能位列进士?” 如果是以前,唐慎或许还有信心,说自己有这个可能。但他如今不再自大,他知道在古代想考中进士简直难如登天。 三年一次科举大试,每次收取进士三百人,平均下来一年只有一百人。 这一百人是放眼整个大宋,不是某个府城,某个州!放在后世,清华北大一年都录取上万人,可古代的进士,每年只有一百人。天下书生,都与你一同进考,都是你的同窗。 唐慎道:“小子不敢。” 梁诵看着唐慎谦逊惭愧的模样,心中更加满意,他叹息道:“然,你与老夫太像了。唐慎,二十四年前老夫也与你一样,觉得天下全在我的掌中。可你要记住,这世上有你做不到的事,有你救不了的人。你可曾见过幽州城外,白骨千里,血流漂杵。” 唐慎真心道:“先生,是我自大了。” “行了,过来吧,你这小唐郎,还是以前那副自傲得意的模样,更与你相衬。不过你的那句话说的倒是不错,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唐慎脸皮再厚,此时也有点害羞。他哪里有自傲得意,先生真不会说话。 梁诵:“何时去读书?” “额,这……” “明年的县考你恐怕赶不上了,只剩下三个月,你连八股制式都没学过吧?” 唐慎底气不足:“没……” 梁诵:“下月,就去府学读书吧。” 唐慎惊讶道:“先生,府学不是只有考中秀才的人才能去读?” “我的学生,也能去。” 唐慎惊喜道:“先生?” 梁诵笑骂:“你这滑皮的小唐郎,自重阳节后,你几次来拜访我,不就为的拜我为师?” 唐慎装傻:“小子只是想来看先生。” “行了,去吧。” 送走了唐慎,梁大儒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又是觉得欣慰,又是觉得好笑。他将那幅兰花图卷成轴放好,拿出信纸,开始写信。写到最后,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话。 “……你这老小子,十八年前收了一个好学生,三番两次向我炫耀,炫耀了整整十八年。你可知我今日也收了一个学生,他也有子丰那过目不忘的本事。且我这学生,年不过十三,便向我说了一句话。”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这话子丰十三岁时,有说过吗?” 得意地挥毫洒墨,写完信,梁诵叫来表侄:“这兰花图和信,你都寄去盛京,给那老小子。” “是。” 另一边,直到走出梁府大门,唐慎都有点轻飘飘的。 梁大儒说的没错,从一开始唐慎就不是无缘无故来拜访他,而是存了私心:他想拜梁诵为师。 梁大儒并不是不收学生的人,据说在开元十年前,他任都指挥使以及先帝还在位时,他也收了几个学生。只可惜这些学生大多战死沙场,还有一个于多年前病逝。或许是年纪大了,他便不再收学生。 按理说,唐慎没资格让他破例,但是唐慎却有一个信心:梁博文亲自给了他自己的名帖。 哪怕以后唐慎不走官场,“梁博文的学生”,这个名号也能让他不担心其他事。 而如今,唐慎更是真心实意地想拜梁诵为师。 他没有那般的气节,但他尊崇那样的人。天下可以少一个唐慎,但天下少不了梁诵那样的人。 回到家时,唐慎远远看到自家妹妹在门外等着。一看到自己,唐璜赶忙跑过来。 唐慎这时候还有点得意,他笑道:“阿黄,你猜我刚才干什么去了。” 唐璜一跺脚:“坏唐慎,我管你干甚去,家中出事了,你还不赶忙进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山河不夜天[穿越]》正文 第十三章 唐慎跟着唐璜,进入小院。 刚一进门,一个乌黑黑的东西直直地砸向两人。唐慎一把将妹妹拉到身后,一脚踹开这东西。瓦罐落在地上,咔嚓一声碎了。唐慎面露愠色,他抬头一看,只见院子里早已被人砸烂。 见他回来,姚三赶忙跑过来:“小东家,这可如何是好。若是旁人来砸就算了,我敢和他理论,大不了拳脚相见。可那人说自己是唐举人家的大公子,带了两人砸了半个时辰了,怎么说话都不理,只说砸的就是咱们。” 唐慎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院子一角的壮实少年。 这壮实少年穿着一身绸缎长袍,戴着一顶玳瑁玉冠,长得周正,只是略胖,一身富贵模样。他听到声音,循着声音看了过来。唐慎与这少年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少年先愣了一下,接着张扬跋扈地说道:“你便是那唐慎?” 唐慎忍着怒气,冷笑道:“如何称呼。” “呵,你连小爷的名字都不知晓?我姓唐,名云,姑苏城西唐家的大公子。” 这是唐举人和唐夫人的亲生儿子,按辈分是唐慎的堂兄。 唐慎皮笑肉不笑:“唐云,有何贵干。” 唐云给自己带来的两个壮汉使了个眼色,这两人立刻停下砸东西的动作。三人走上前,唐云语气傲慢:“有何贵干?自然是有事要干!你这乡下来的毛孩,到底使了什么迷魂记,竟让我娘亲为了你出钱去搞那什劳子的肥皂。我呸!那是个什么玩意儿,你是哪儿来的神棍,到底怎么迷惑了我娘!” 唐云今年十五岁,比唐慎大两岁,也比他高半个头。再加上身材壮实,看上去比唐慎大了一个身形。 唐慎看着他这模样,忽然笑了。 没想到这唐云竟然是为这件事而来。 唐云恼羞成怒:“你笑什么!” “我笑什么为何要告诉你,你倒可以猜一猜。” 唐慎没搭理唐云,他在院子里走了起来。 唐云砸了不少东西,放花瓣的瓦罐、姚大娘上个月腌的咸菜,还有姚三前两日买的米酒。屋子里倒是没砸,就使劲砸院子里的东西了。幸好前两天唐慎在城郊买了一家工坊,把做肥皂和精油的工具都搬过去了,否则今天很可能也被唐云砸坏。 眼见唐慎在院子里散步不理自己,唐云恼怒地拦到他面前:“你这神棍,今日你若不赔礼道歉,向我娘解释清楚你那些鬼神手段,你可别想从这院子里出去。” 唐慎乐了:“你想干什么?” 唐云道:“你们两个,把这院子封起来。” 两个壮汉站在门前,守住大门。 姚三怒道:“你们不要欺人太甚!”说着,就想动手。 唐慎拦住他,对唐云道:“我要赔礼道歉?唐大少爷,你砸了我家的东西,反而要我给你赔礼道歉?我竟然不知这姑苏府竟是你家开的,还是说,大宋的天下竟是你唐家的天下!” 唐云脸色大变:“你这神棍,竟敢胡言乱语,不许污蔑我!” 唐慎敢说这种造反的话,也是确定院子里的人一个都不敢把今天的事说出去。这要说出去,他们谁都逃不过砍头的命。 他道:“姚大哥,你给他算算,他今日砸了我们多少钱的东西!” 姚三是眼睁睁看着唐云砸的,早就在心里算好了。他直接报数:“四十吊钱,至少四十吊!” 唐云冷冷道:“不过四十吊钱,连我一天的零嘴钱都够不上。” 唐慎:“呵,姚大哥,给唐大少爷算上。” 唐云瞪着唐慎,忽然间就没了主意。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唐慎,他带人上门时,可没想到这唐慎竟然会是这样。唐夫人与唐慎合伙做肥皂的事,并没瞒着唐家人。唐举人竭力反对,唐夫人却一意孤行,唐举人也拿自家夫人没办法。 今日唐云刚从唐家私学回来,就听说了这消息。这还得了,一个乡下来的小子竟然蛊惑自己的娘亲,他气急带了两个护院就来讨要个说法。没想到砸了这么多东西,唐慎竟然没一点被激怒的模样,反而还和他伸手要钱。 这唐慎就这么没自尊心的吗!他都砸了这么多东西了,唐慎还不发作,反倒显得他没脸没皮。 唐云正要开口,忽然,一阵脚步声从院外响起。唐云抬头一看,只见唐夫人带着丫鬟、管家赶过来。 唐云呆若木鸡:“娘亲……” 唐夫人大步走到唐云面前,高高举起手,狠狠甩下。可在要甩到唐云脸上时又停住,最后改用手指用力地戳了一下唐云的额头,怒道:“逆子,还不和我回去!你们两个竟跟着他为非作歹,我回去再收拾你们。把他给我架回去!” 嘴上说着责骂的话,唐夫人仔细观察了儿子的身体,发现唐云没有受伤,她松了口气。 唐夫人看着满院狼藉,歉疚道:“慎儿,是我没看好你堂兄,你受委屈了。” 唐慎:“无妨,我们没人受伤,就是院子里东西坏了不少。” “大伯母回头给你补上。这逆子自小被宠坏了,你可别和他一般见识。我保证以后定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 唐慎倒是无所谓,唐夫人对他十分愧疚,连声道歉。唐家人架着唐云就要把他带回家,只见唐云大声怒道:“娘,你为何总向着那小子,他不过是个没读过书的乡野村夫!他到底使得什么迷魂记,把你骗得团团转。你信他,我可不信!” 在唐慎知道砸东西的人是唐云的下一刻,他就让唐璜去唐府报信,这才找来了唐夫人。小姑娘跟着唐夫人一起来的,听到这话,唐璜哪里能忍:“你才是乡野村夫!我哥哥比你强强多了,我哥哥以后会考上秀才,考上举人,会当大官!” 唐云不屑道:“无知小儿,见识短浅。” 唐璜:“你……” “你说谁见识短浅?” 唐云没想到唐慎会忽然发问,他愣了一下,讽刺道:“两个庶子,连书院大门都不知在哪吧。见识短浅,无知小儿,你们兄妹俩都是!” 唐夫人呵斥:“住口,给我带回去!” 唐慎笑道:“你怕不是连我这个见识短浅的无知小儿都比不上吧。” 唐云:“笑话,我怎的比不上你?我去岁已经过了县考,是有案在身的童生。” “不就是童生而已,你又没考上秀才。” 唐夫人劝解道:“慎儿,你莫要与这浑小子计较。大伯母回去后,自会教导他。” 唐慎道:“大伯母,我不是与他计较,只是童生确实不怎么样,小子实话实说而已。” 唐云:“娘,你看到了吧,他便是如此嚣张!” 唐璜:“我呸,嚣张的明明是你。” 唐慎淡定道:“童生很难考么?” 这话一落地,众人一愣,连唐云都没明白唐慎想说什么。 接着,只听唐慎随意道:“明年二月县考,不如我去考个童生算了。” 唐夫人怔了怔:“慎儿,是你堂兄错了。” 唐云:“娘,让他考,我就不信他能考上!” 唐慎:“哦,那我要是考上如何?” 唐夫人正要阻止,却听唐云道:“那我一辈子给你唐慎当牛做马,叫你一声大哥!” 唐慎嘀咕了一句“谁要当你大哥,亏死了”,又道:“那便如此定了。堂哥,你去岁没过府考,明年我们一起参加考试,可别我通过府考成了秀才,你却还是个童生。” 唐云:“呵,我倒是要看你有什么资本敢说此大话。” 唐慎勾起唇角,说出的话却不啻落地惊雷:“我有什么资本?如果我说,我明日起就要去姑苏府学读书,我的老师是天下四儒之一的梁博文呢?” 院子中一片死寂,竟无人开口。 等到唐夫人把唐云带走,唐璜和姚三才反应过来。 唐璜激动坏了:“哥,你说梁大儒收你做学生了?” 姚三:“小东家这是真的么!” 唐慎:“这事我骗你们作甚,明日我确实要去紫阳书院报道了。紫阳书院是姑苏府的府学,我又不是秀才。若不是老师作保我能去读书?” “太好了!你看那唐云哑口无言的模样,我能记一辈子。” 大家高兴了一阵,姚三淬了口唾沫:“呸,那个唐云真是娇生惯养,眼高于顶。小东家,你没看唐夫人来之前他那不依不饶的模样,我可真想把这小子狠狠揍一顿。” “你以为我不想?” “啊,小东家,我看你都没动怒。” 唐慎看着满院子的碎瓦片:“在你心里,我就是个泥人?泥人都有三分脾气呢。但是姚大哥,我要打了他,唐夫人心里肯定会生龃龉。” 姚三:“不是吧,唐夫人人很公允,这明明就是那唐云没事找事。” “是,我那大伯母是个公允的人,她心里也拎得清今日的事全是我们受了委屈。然而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就那一个亲生儿子。以后我们是要合伙开铺子的。正因为她是个公允的人,今日我们忍下的委屈,来日她定会加倍补偿。打了唐云,我们和唐夫人有了罅隙。不打他,任他当着唐夫人的面为非作歹,便是唐夫人心存愧疚。” 姚三:“小东家真不愧是读书人,您说的真对。” 唐璜:“哥,你三个月后真要去参加县考?” 唐慎:“……” “哥?” “……” “唐慎?” 唐慎仰头看天,无语凝噎:“自己吹出去的牛逼,哭着也要吹完啊!” 第二日,唐夫人派人抬了两大箱东西上门,同时让管家给唐慎带了句话:“小少爷,夫人让我对您说,唐云平日里是骄纵惯了,但以他的脾性还不至于不分青红皂白地上门砸东西。这件事她会好好调查,一定给您个说法。另外精油的事,今日铺子里已经开始办了,夫人想问您大约什么时候能做好第一批货。” 唐慎:“半个月后,就能出货。” “好!” 送走了管家,唐慎连早饭都没吃,他拿了一根长布绑在自己的额头上,跑到梁府。这时梁诵还在吃早饭,忽然就听管家说唐慎到了。梁诵奇怪道:“这才什么时辰,他来做什么,不是该去府学报道么。” 还没说完,就见唐慎头上系了根长布,泪眼汪汪地跑过来。 “老师,救救学生吧!” 梁诵:“啊?” 唐慎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老师,您说还剩三个月,以学生的聪明才智,能通过县考么?” 梁诵:“……” “老师!” 梁诵差点一脚踹在唐慎屁股上,他笑骂:“你这小泼皮,求人就求人,还得夸一句自己。还你的聪明才智?你连八股制式都不知,一手字写的别说馆阁体了,你这人看着有多俊俏,写的字就有多不堪入目!” 唐慎:“……老师,我写的字好像也没那么丑吧。” 梁诵没好气道:“说吧,出了什么事。” 唐慎:“老师救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山河不夜天[穿越]》正文 第十四章 唐慎将自己明年要去县考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梁诵看了他一眼:“还瞒着什么呢?” 唐慎义正言辞:“没了。” “为什么一定要明年去参考?” 唐慎默了默。 “再不说实话,老夫可不管你这个小泼皮,就看以你那一手不堪入目的字,如何过的了县考!” 唐慎心想还剩几个月,大不了每天在家练字读书,以我后世国内p2高校的博士学历(虽然是理工科),再加上过目不忘的穿越金手指,区区一个县考还不在话下。 ……应该不在话下吧? 梁诵:“嗯?” 看着老师故作严肃的模样,唐慎想了想,只好把自己吹牛的事讲了出来。 梁诵哈哈一笑:“我当是何事,原来是与你那堂兄置气了。你再怎么聪慧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偶尔有些小孩脾性也很正常。所幸你这次说的是县考,假若你说的是乡试,哪怕是文曲星再世也只能铩羽而归。” 唐慎:“小子还没傻到那份上。” 梁诵睨他一眼:“倒是狂到那份上了。” 唐慎装傻糊弄过去。 唐慎并不知,梁诵定要问清楚他原因,并非好奇心过重,而是担心唐慎受了什么影响,决定提前县考。唐慎年岁尚小,又天资聪颖,若是有人得知他是梁博文的学生,心生嫉恨,或许会挑拨离间,激他早早县考。一旦他落榜,极有可能信心大伤,造成伤仲永的结局。 梁诵:“你先前说,四书五经都已倒背如流。” “是。” “以你的本事,县考应当不难。既然如此,你今日先去府学报道。梁管家,你陪他去,与余伯岩说上一说。” 管家道:“是。” 唐慎来得早,他在家用了早饭,梁诵又留他下来喝了碗热粥。吃完早饭,唐慎和管家前往紫阳书院,还没出门,梁诵又道:“且等等,我去写封信。”很快,他在书房写了封信,交给管家。 紫阳书院在城南,唐慎与管家进入书院时,学生们早已开课。 书院大门是一座重檐歇山顶单门,正门前悬着黑底白字的“紫阳书院”四字匾额。紫阳书院的文联是梁博文去岁亲笔题字的,右侧抱柱上是上联“仙人承露盘”,左侧是“谈笑翰墨香”。 入了书院,便听到学子读书的声音。 古人读书讲究大声诵读,以求熟记于心。除了唐慎这种极个别的关系户,以及买学籍进来读书的富家子弟,能在府学读书的至少是秀才。每个读书人通过县考,成了童生;再通过府考,成了秀才。当上秀才,才有资格进府学读书。 然而就算是秀才,他们在府学也不过是个学生。 唐慎跟着管家,绕过圣人祠和讲堂,找到了紫阳书院的山长余伯岩。 余经,字伯岩,开平十四年进士。他中进士时已经年过半百,三年前解甲归田,来到紫阳书院担任山长。 管家见了余伯岩,作了一揖。唐慎也跟着行礼。 余伯岩接过信看了一遍,又抬头看看唐慎。接着他再仔细地将信看上一遍,道:“梁大人的意思我已然清楚,只是现在已经过了入学仪式,距离县考也只剩四个月。如此,你是叫唐慎吧?” “学生是。” “你且做个旁听,每日你可与其他学生一同进学。” 进府学的事比唐慎想得容易,第二日他就带着书篮去府学读书。古人对于插班生,或者转校生并没有太过看重。当日教学的夫子进了讲堂,余光里瞥到了唐慎,很快移开视线,开始讲课,完全没“介绍转学生”这种流程。 不仅仅是夫子们,其他学生也对唐慎并不在意。起初还有人惊讶怎么突然多了个陌生面孔,第一堂课下,几个学生聚在一起,悄悄打量唐慎那边。 过了片刻,一个略显富态的小胖子被众人推了过来。这胖子头戴宝玉冠,腰上系着一块和田白玉的玉佩。他走到唐慎的书案前,道:“我叫孙岳,你叫什么。” 对方并无而已,唐慎便道:“唐慎。”顿了顿,他又道:“什么越?越女采莲的越?” 孙岳一愣:“不是,是四海五岳的岳。” 唐慎心想:原来不是孙越啊。 孙岳哪里知道唐慎在心里已经把他和后世一位知名相声捧哏联系到一起,他道:“你倒是个生面孔,以前从未见过。你是哪儿的秀才,刚到姑苏府么。看你个头虽高,瘦弱得很,有十五岁了么。” 唐慎:“我今年十三,不是个秀才。” “咦,你不是秀才?” 远处的学生们也听到了唐慎的话,他们稍稍松了口气,眼中的敌意消退了大半。 这孙岳却乐了,他一屁股坐在唐慎旁边的座位上,道:“那你是和我一样,家中捐钱进紫阳书院读书的了?你可别怕,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唐慎没解释自己不是捐钱进来的,而是走关系进来的。他是梁大儒的学生,这事没必要到处宣传。他哭笑不得道:“我没怕,再说我们怎么又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孙岳:“你看到那些同窗没,他们都是秀才,今日讲堂里就你与我不是秀才。他们十年寒窗,好不容易考上秀才,可是要通过院考、成为廪生,那是在太难了。不通过院考,想参加乡试就难如登天。他们本以为你是别地的秀才,刚刚搬到姑苏府,所以这才进书院,以后要和他们一起参加院考。院考每县只有二十多名额,你如此年轻,能考上秀才定然是聪慧斐然,可不就是他们的强敌。” 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孙岳拍拍胸脯:“别怕,以后我罩着你。” 鼻头轻轻一动,唐慎稍稍凑近,闻了闻这小胖子身上的味道,他心中一动:“桂花香?” 孙岳笑道:“没想你鼻子竟这么灵。是了,这是我娘前几日从珍宝阁带回来的香油。这东西好像名为黄金缕,现在整个姑苏府都没得买,今日让你闻见了。你若喜欢,我明日换个味道的,再给你闻闻。” “……你就给我闻闻啊?” 孙岳警惕道:“怎的,这东西贵的很,难道还要我送你一瓶?” 唐慎哈哈一笑,两人关系拉近。 很快,有讲习来上课,众人坐定。 另一边,碎锦街上,唐家的珍宝阁铺子前,穿着锦缎的唐夫人下了马车,进了铺子。她刚进铺子不久,便遇见了熟人。这人开口便道:“唐夫人,许久不见,没想今日倒是碰上了。” 唐夫人笑道:“王夫人,今日得空来我这珍宝阁,可有喜欢的物件。” 王夫人随行的丫鬟道:“回唐夫人的话,我们夫人已经买了不少东西了。” 唐夫人看向掌柜:“给王夫人送一瓶黄金缕。”回头又问:“王夫人喜欢什么味道。” 王夫人还未开口,掌柜便道:“王夫人先前两次挑的都是月季味的黄金缕。” 唐夫人使了个眼色,掌柜立刻拿了一瓶月季味的精油,给王夫人放进盒子里,用锦缎包好了,交到丫鬟手上。 王夫人道:“你这东西味道好闻,留香又久,只是都不见卖。可是永远不打算卖了?” 唐夫人无奈道:“你哪里知道,我这黄金缕难做得很,如今也没做出第一批货,所以只能当做手信,先送给姐姐们用用。成本太高,普通人家哪里经受得起,这样的东西每一瓶都不比一尺苏锦价钱便宜呢。” 王夫人一惊:“如此昂贵?” “可不是!整个姑苏府,也就姐姐您,城西的孙夫人、赵夫人,城东的李夫人,以及县长夫人用过。姑苏府的好东西,哪个不是先仅着五位姐姐。” 王夫人带着丫鬟离去,唐夫人问掌柜道:“这半月来,都有谁拿过黄金缕。” 掌柜数了个名单。 丫鬟道:“夫人,这可不只王夫人五人啊。” “不必担心,王夫人只与这四位夫人熟悉,她们五位自□□好,很少与姑苏府其他夫人往来,不会与旁人提及这事。再说了,哪怕她们知道有人也用过黄金缕,只需说是今日以后才送的便是。” 掌柜道:“夫人,这黄金缕我们到底何时才开始售卖?总是这样送给贵客,也不是主意。” 唐夫人又仔细问了问掌柜送精油的情况,以及这些贵客对精油的评价。她道:“再等等。” 腊月初,唐慎去工坊检查第一批货。 这次他售卖的是香皂和精油。肥皂也做了一批,只是存在那没动。 姚三:“小东家,为何不把那肥皂一起拿出去卖。精油无比昂贵,普通人家可买不起。香皂倒是便宜一些,但也不如肥皂,物美价廉。” 唐慎:“再等上一些时候。知道什么叫名人效应吗?” 姚三一愣:“名人效应?” 唐慎思考了一下,解释了一下古代版的名人效应:“如果现在告诉你,梁大儒每次写字时用的都是徽墨,最钟爱徽墨。你是读书人,你会不会也想用徽墨?” “那是自然!” “但徽墨很贵,寻常人家可买不起,只能想想。但若是过一段时间又告诉你,徽墨你买不起,可梁大儒喜欢用的唐家羊毫笔你买的起,你会不会去买。” “唐家羊毫笔是什么,小东家,我们何时还做过羊毫笔了。” “咳,举个例子,你说答案便是。” “那更是要买!” 唐慎笑道:“这不就得了。梁大儒是姑苏府读书人的标杆,那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是姑苏府所有夫人、姑娘的标杆?”知道姚三回答不出来,唐慎道:“有钱人家的夫人和姑娘,就是他们的标杆。” 姚三似懂非懂地点头。 唐慎无奈道:“等着便是!” 腊月初四,唐家珍宝阁关店重修,几位常来买脂粉的夫人小姐十分纳闷。唐家生意做得玲珑剔透,哪怕关了门,也派了个小厮在门外候着。这些夫人小姐正纳闷着,小厮立刻上前,道:“初六就再开张了。” 一个丫鬟问道:“这是作甚,怎的关店了呢。” 小厮:“我也不知,只听掌柜说,是要弄个什么稀奇物件,初六来卖呢。” 王夫人一听:“可是那昂贵的黄金缕?” “不知。” 王夫人心中有了计较,想着:初六定要来看看。 腊月初六当日,姑苏府有钱的几家夫人小姐竟不约而同地来到了珍宝阁。她们看见对方时都是一愣,一起进店。刚开门的珍宝阁与往常并无差别,和姑苏府另外几家有名的脂粉铺子一样,富贵堂皇,可也只是富贵堂皇。 只是今日多了许多富贵人家的夫人。 王夫人好奇地进入铺子,刚走两步,她的目光忽然被窗边的一样东西吸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山河不夜天[穿越]》正文 第十五章 珍宝阁的东南角,临近一条小河。蜿蜒曲折的小河响着哗哗的水声,雕花的窗户竟是打开的,耀眼的日光顺着窗沿照射下来,映在一方楠木高脚架子上。 楠木本就昂贵,哪怕是王夫人这般家世,都觉着稀奇珍贵。然而它就这样摆放在店内。这楠木高脚架上是苏锦的绸缎,姑苏府最顶级的绣娘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极品帕子,一层层地叠在一起,帕子中央放着一只通体剔透的玉碗。 玉碗中,乘着一碗沁醉人的精油。 珠宝镶嵌,花瓣点缀。这角落里的物件任谁一眼看去,就觉着无比昂贵。大多进店的姑娘瞧见它,都远远避开,就怕不小心碰碎了。很多人不晓得这是什么东西,询问在一旁守着的伙计。 “此物名为黄金缕,与香薰作用相似,只是不需那般繁琐。在衣物、首饰上滴上一滴,芳香扑鼻,可持续一天。” 掌柜的拍拍双手,两个伙计立刻从柜台后出来,他们一人拿着卷轴的一端,缓缓打开。 王夫人将这卷轴上的字念了出来:“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众里寻他千百度……好一句众里寻他千百度!咦,这落款竟是梁博文梁大人!” “竟然是梁大人提的字。” “这是梁大人的新作?咦,不是,是一位名为辛弃疾的词人的作品。蛾儿雪柳黄金缕,说的便是这黄金缕?” 掌柜让伙计将卷轴裱在了大堂墙壁的正上方,同时,姑苏府的夫人姑娘们已经为这黄金缕痴狂了。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姑娘们念着这句词,面露羞赧。能买得起黄金缕的顾客,本就是家境富裕,一般都请了西席到家中叫姑娘识字。而这首词,哪怕只是识字、不读四书,念着它都觉着心也醉了。 一时间,昂贵的黄金缕被姑苏府的姑娘们疯抢。 掌柜的都有些怀疑:“难道是我标错了价,这黄金缕的价钱标错了?” 他自然没有标错。 一首可以名传千古的绝世好词,再加上梁博文的题字。不卖出一个好价钱,都对不起对不起唐慎的这场营销造势。更何况,他还亲自到珍宝阁,设计了精油的装帧和摆放。 珍宝阁中,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们对黄金缕甘之若饴,家世稍次一些的,只能看着那玉碗中的精油,望而却步。然而很快,她们发现摆放在精油旁边的一块浅粉色膏状物体。 “咦,这是何物,看上去细腻光滑,也被苏锦缎子供着摆放,难道也是个和黄金缕一样好的物件?” 掌柜立刻过来,赔笑道:“夫人,此物名为香皂……” 珍宝阁新开张,人流如潮,济济一堂。 闺阁中的夫人小姐虽然识字,但是对诗词的研究倒没那么深刻。她们沉醉于蓦然回首的浪漫,却无人发现这首词只写了一半。 姑苏府同德巷,梁府。 唐慎拎着一盒香皂、精油,又背着一个书篮,苦着脸进了梁府大门。 梁诵早已等候多时。 唐舍把香皂和精油给了管家。 梁诵:“今日唐举人家的那脂粉铺子又开张了?” 唐慎点头:“可不是。先生,小子来时听姚三说,全姑苏府的人都去了。他们见到老师您题的字,各个看傻了眼,口口相传,念念不忘。” 梁诵瞥了他一眼:“若不是你要挟老夫,非得写了字才能告诉那首词的上阙,老夫才不会为你题字。” 唐慎无辜地眨眨眼。 没错,梁诵身为天下四儒之一,文名斐然。普通人别说让他专门题字,就算是请他指点一二,都难如登天。大宋对商贾的态度还算不错,读书人可从商,商人亦可参加科举,没有后世严苛。但是梁博文是不会为一家脂粉铺子题字的。 当唐慎厚着脸皮请梁诵题字时,梁诵差点一脚把自个儿这个老来子(年老后收的唯一一个学生)踹出书房大门,最好踹进院子的池塘里。 “你可不能长点出息!” 但唐慎脸皮多厚啊,他上辈子论文迟交被老板骂的时候,每次都嘴甜地说好话糊弄过去。他直接拿出了辛弃疾的词,果不其然,梁诵一看到这词双眼一亮。 “这是你写的?”刚说完又道,“不可能,你这泼皮写不出这等作品。” 刚想谦虚一下不做文抄公的唐慎:“……” 梁诵仔细地品完这首词,道:“这只是半阙,还有半阙呢。你从哪儿得到这作品。” 唐慎早就编好了谎,说这是一个游历天下的落魄文人偶然来到赵家村,喝了他家的果子汁后送给他的词,当作买果子汁的钱。 梁诵:“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也只有经历过生死沧桑的大儒,才能写出这等词句。只是可惜,不知这位辛弃疾是哪位看破世俗的同仁,竟名声不显,我也未曾听过。” 为了得到上半阙的词,梁诵便给唐家的珍宝阁题了字。 唐慎来梁府时,十分匆忙,他没能去珍宝阁看一眼,但他并不担心精油和香皂的销量。他从书箱里拿出昨天才写的两篇制艺,交给梁诵审阅。 制艺就是八股文,小到童试,大到殿试,古代每场考试都必不可少的就是八股文。 然而这八股文哪里像后世人想的一样好写,光是结构就分为八个部分: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和束股。 八股文的题目全部来自四书五经,按理说只要熟读四书五经,做到破题应该不难。但哪有那么简单,八股文的题目中有一种难度极高的截搭题,就是把毫不相关的两句话拆解了放在一起,直接当题目。 前朝有个县令在童试时出了一道极品截搭题,曾经难倒了那一场的所有学子。他出的题是“弥子之妻与子路”。这句话是原句出自《孟子》:“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结果去掉了后面五个字,所有考生都看傻了眼。 弥子之妻与子路…… 怎么写怎么像婚外情,要浸猪笼! 唐慎本来想随便考考。姑苏府是天下才子聚集的地方,为每次殿试输送大量的进士人才。别的荒山野岭敢出那种稀奇古怪的截搭题,姑苏府可不行。姑苏府类似于后世的高考大省,出了题难倒学生不算什么,就怕这些学生以后当了大官,为难当时的出题人。 所以考题注定不会太偏,唐慎又有倒背如流金手指,考个县考肯定不是问题。只剩下三个月,他打算认真读书,但没打算玩命读书。 梁诵一眼就看出自己这个徒弟“贪图享乐”的心思,也没吭声,直接带他去了明岁县考的考堂。 这是一个十丈见方的院子,就在姑苏府县衙后面。 唐慎绕着看了看自己未来的考场,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梁诵道:“姑苏府每个县都自己设了考场,你现在已经到了府城,以后也就这考了。去岁有一百五十人报考县考。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唐慎一愣,随即他反应过来:“这么多!” 这考场大约也就三十米宽,三十米长,要容纳一百多人考试? 梁诵看着他,幽幽道:“多?如果我告诉你,这些人天未亮就进入考场,一直到黄昏才可出去。这考场中可没有茅厕,大小事物都要在考棚里进行。呵,你这小泼皮眼珠子一转,可是想提前交卷?” 唐慎的脸早就绿了。当听到“没有茅厕”四个字后,他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提前交卷也可,只是你交卷后,你的卷子就被放在一边,哪怕你写得再好,有状元之才,也很难过这一考。” 唐慎:“那……在哪儿吃饭?” 梁诵惊讶道:“吃饭?”接着,他声音平静:“老夫听说,去岁有十多个学生晕了过去,没能考试。” “是饿晕的?” “臭晕的。还有因为臭,而饿晕的。” 唐慎:“……” 这考试谁爱考谁考! 想一想,一个小广场大小的地方,放在千年后就是给阿姨们跳广场舞的,现在要放一百多号人去考试。从早到晚,吃喝拉撒全在里面。哪怕你肠胃再好,一天下来也得上个厕所吧?怎么说,也得吃口饭吧。 试想一下,你正在吃自己带来的干瘪瘪的大饼,本就难吃得要命,难以下咽。这时,隔壁的人突然拿了壶开始拉屎。这距离比后世的蹲坑还要近! 这特么是一句有味道的话! 唐慎神游太虚,整个人都感觉不好了。 梁诵忽然道:“童试分为三场,县考、府考和院考。老夫好像想起一件事,每考的前十名,在后一场考试里都要提堂,额外去那个屋子里考试。屋子里,总比外面好。”他指了指县衙大堂。 唐慎双眼一亮。 梁诵笑道:“考第几,小唐郎,就看你自己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山河不夜天[穿越]》正文 第十六章 古人参加科举,要经历童试、乡试、会试和殿试四大难关。 其中童试分为县考、府考和院考。唐慎三个月后要面对的就是县考。 县考共有五场,第一场是最重要的,被称为县考正场,要写两篇制艺和一首五言六韵试帖诗。自从和唐云打赌决定参加县考开始,唐慎便开始每天写两篇八股文,做一首试帖诗。 这可比后世的作文难写多了。制艺有严格的对仗要求和结构模式,试帖诗更绝,连每一句的字数、平仄和韵脚都安排得零零整整,错一个字都不行。 梁诵看完两篇制艺,抚着胡子,笑道:“一字不通!” 唐慎:“……” “先生,总比半月前好吧!” “你就这点出息!我且问你,那县考只剩三个月,你真想勉勉强强考上童生,等府考时再去挤那考堂?” 唐慎的脸都绿了:“不去!”这种苦这辈子受一次就够了,绝对不干第二次! 梁诵道:“那便看这第一题‘其为气也’。你也知这句话出自《孟子·公孙丑》,你看看怎么破题的?”没等唐慎回答,梁诵自问自答:“你破题——其为气也,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唐慎:“难道这个破题破得不好?” 梁诵气笑了:“好,好极了!然而你底下写的是什么?制艺时借用他人观点,破题承题,并无问题,十个考生有九个会如此用。但你要写出他人的三分神韵。我且问你这小泼皮,能写出‘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这句可堪千古绝句的人,为何下一句便一泻千里!” 唐慎哑口无言。 他总不能说,别说一泻千里,一万个他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文天祥大神,更写不出一篇配得上《正气歌》的八股文吧。 梁诵:“你这破题如石破天惊,任何考官看了都会眼前一亮。再看你下文,写得也算勤勤恳恳、仔细端正,放在平常,能评个丙等上。可与这破题的一句诗比起来,简直一字不值。制艺要的是首尾呼应,文章贯通……” 唐慎虚心接受教诲。 一开始他写制艺,梁诵嫌他语句不顺,平仄不对。写了十篇后,梁诵开始正式教他制艺格式。到如今,唐慎进步飞快,按照梁诵的说法,已有通过县考的水平。只是若想拔得头筹,必须在破题上再下一番功夫。如此才有了今天唐慎借用《正气歌》来破题的事。 网络里总是写主角来到古代,大发神威,随随便便抄袭古人的诗词歌赋,就能文名斐然。别说县考了,他们连殿试都不放在眼里。 然而唐慎穿过来后,只能抹一把辛酸泪。 里都是骗人的! 抄诗只能成为风流才子,不能考科举! 没错,科举是要考作诗,可他们哪怕作诗,作的都是试帖诗,是“作文诗”,和八股文一样,要有破题承题……束股!更别说八股文了。唐慎活二十多年,读到博士,没看过一篇八股文,他就是想抄袭都没得抄。更何况考官也不会给你出个一模一样的题目! 唐慎一边听梁诵教导,一边拿出随身小笔,将梁诵的话记录下来。 声音顿了顿,梁诵问道:“你在写些什么?” 小唐郎老实回答:“先生,小子虽然过目不忘,但您说得快,只怕有些话一时也记不住,就给记下来了。”做笔记,后世学生的必备技巧。 梁诵愣了愣,良久,欣慰道:“唉,你这小子,回去再写两篇!” 唐慎脸都垮了。 然而不过多时,他就脱离了苦海。徐慧行色匆匆地进入书房,拿了一封信交给梁诵。梁诵打开一看,面色大变,对唐慎道:“你先回去,明日不用来了。” 唐慎觉得奇怪,但他没问,而是道:“学生什么时候再来?” 梁诵想了想:“到时为师会让管家提前一天叫你。” 唐慎领命离去。 唐慎也没想到,他和梁诵这一分别,就到了新年。 正月初,天还没亮唐慎就起了床,和唐璜、姚三、姚大娘一起过新年。 “过年好!” “过年好!” 唐慎和唐璜年龄都小,原本两人应该守岁,但姚大娘让他们先去睡了,自己来守。第二天,四人贴了春联,拜过天地神帙。唐慎带着唐璜来到唐秀才和母亲的牌位前,一起再拜。 下午时,林账房来核对账目。 “小东家,过年好!” “何必如此急,过两日再来也无妨。” “年前我在珍宝阁那儿核对完账目,那香皂和精油卖得可好了,我忍不住想早点来告诉小东家。” 林账房年纪虽大,算账却算得清楚。唐夫人没有刻意藏账本,林账房在年前就拿到了珍宝阁本季度的账本,他仔仔细细地算了一天,算出了去年的收成。 “香皂卖得最好,赚了不少。精油卖得也好,只是太贵,买的人还是少。”林账房道,“唐夫人说,去岁的红利今天就请人给您带来。” 话还没说完,唐府的人就到了,来的是唐管家和唐夫人的贴身丫鬟海棠。两人向唐慎、唐璜拜了年,送了年货,把去年赚得的红利给了唐慎。 管家道:“小少爷,一个月前的事夫人已经查出了一点苗头。夫人说,等到县考发榜,她定会抓个人赃并获。今日过年家中人多,夫人不能亲自来,她问您和小姐晚上可要去家里吃饭。” 唐慎早就忘了这件事,回忆了一下才明白这说的是唐云来砸东西,唐夫人觉得背后有人唆使的事。“不用了,我们有饭吃的。” 管家没再说,与海棠一起离开。 姑苏府的过年气氛十分浓厚,一直到正月十六,到处都有人串门拜年。 唐慎手里拿到了钱,琢磨着要不要再卖点什么东西。可他实地调查了一下,发现姑苏府虽然富裕,但也正因为它太过富裕,它几乎什么都不缺!能卖香皂和精油,是因为这是“奢侈品”。至少精油是奢侈品,香皂是轻奢品。唐慎心里清楚,如果没有唐家的雄厚财力在背后支撑,想卖香皂和精油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正月十七,唐举人家拜年的人少了点,唐慎带着唐璜上门拜年。唐夫人亲自接待兄妹俩。唐夫人没问唐慎打算怎么处理分得的香皂、精油的分红,而是道:“我想年后卖肥皂,侄儿,你看如何。” 唐慎:“我和大伯母想的一样,是时候了,再拖也不好。” 唐夫人:“好,那我便去准备一下。希望如你所说,这东西能卖出那般好的模样。” 精油是奢侈品,普通人家买不起。香皂是轻奢品,买它的人多了不少,可也有限。 从头至尾,唐慎真正的杀手锏就是肥皂。 他又去了城郊的工坊,工人们都过年回家去了,他与姚三一起做了一锅肥皂。唐慎算了算做肥皂的成本,又与聘来的坊主核对了一下,确认肥皂的成本已经压到极限。 姚三道:“小东家,这肥皂也太便宜了。咱们定这么低的价,实在是亏,不如稍稍定高一点。” 唐慎还没解释,就听身旁的小姑娘脆生生地说道:“姚大哥,这还算便宜?这可比胰子贵了两个铜板了!” 姚三一愣:“啊,我说的是肥皂,阿黄怎么和胰子扯上关系了。” 唐璜摇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像极了半年前的唐慎:“肥皂这东西,姚大哥你也用过,是不是与胰子作用相似。” “是。但是咱们的肥皂比胰子干净,洗东西的效果也好得多!” “你说的也对,可肥皂终究和胰子十分相似。咱们的肥皂不是想卖给少数人,是想卖给大多数人,要薄利多销。如果比胰子贵太多,姑苏府的人又不是傻子,干嘛不去买胰子。” 姚三想了想,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唐璜学着腐儒念书的模样,摇头晃脑道:“孺子可教也。” 唐慎哭笑不得,弹了弹她的脑门:“什么孺子可教!你都从哪儿听的这些话。” “林账房说的啊,孺子可教也。唐慎,你又欺负我!” 唐慎稍稍正了神色:“谁跟你说孺子可教也了,我问你的是,谁跟你说咱们的肥皂是想卖给大多数人,薄利多销了。” 唐璜眼珠子一转:“我猜的!” “你猜个屁!”唐慎一把拎起小姑娘的衣领,“别想跑,说清楚,你什么时候听到这些东西的。” 唐璜捂住眼睛:“欺负人啦,欺负小姑娘啦,唐慎不是人!” 唐慎:“……” 这都什么奇葩的一家人! 正月过了大半,梁诵还没回姑苏府,紫阳书院已经又开始上课了。 开学第一天,唐璜和姚大娘给唐慎准备好了食篮。唐慎想要弹唐璜的脑门,被她灵巧地躲开。 唐璜:“唐慎又想欺负我,坏人!” 唐慎冷笑一声:“等我晚上回来,你可得告诉我你每天去那珍宝阁里干什么!” 小姑娘做了个鬼脸。 姚大娘又从屋子里拿了个厚棉衣:“小东家可得多穿点。没想到这过了年,天气倒突然冷起来。我听说南边下了好大的雪,水都结冰了,路也给封了。” 唐慎也觉得有点冷,接过棉衣穿上。 姚三从屋子里出来:“真是奇怪哩,这般大的雪我们以前在山西还算常见,从没听过江南也会下这么大的雪。”感慨了一句,他又道:“走吧小东家,我送您去书院。” 过年这个月姚大娘趁唐慎在家,狠狠地给他补了补,疯狂喂食,总算让唐慎长了点肉,但还是很瘦。他穿着两件厚棉衣,看上去有点臃肿,背影上看像极了一个富家纨绔小少爷。然而到了紫阳书院,看到孙岳,唐慎噗嗤笑出声。 孙胖子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球,见到唐慎就是一个大大的喷嚏。 唐慎:“嘿,你染了风寒可别染给我。这都风寒了,你居然还来上学?不怕郑山长把你赶回去啊。” 孙岳苦着脸:“风寒?我倒希望我染风寒了呢,那就不用来读书了。” 上了课,唐慎这才发现课堂里少了接近一半的人。 唐慎:“这是怎了。” 孙岳搓搓被冻红的手:“还能怎了,他们真的染上风寒了呗。” 唐慎笑道:“你穿得比我还多,怎的手冻成了这样。不是说胖子不怕冷么。” 孙岳瞪直了眼:“谁和你说的这胡话,我们胖子就不许怕冷么!明明你才是个怪胎,你没看到城外那些人,那些才是真正的瘦子,他们都快冻死了好么!” 唐慎忽然愣住:“城外的什么人?” 孙岳搓了搓手,仿佛想起了什么东西,语气有低落:“还能什么人,南边来的难民呗。昨日我和我娘去了城外的施粥铺,好多人……真的好多人,看不清,看不尽,下着大雪,全部都是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山河不夜天[穿越]》正文 第十七章 正月末,倒春寒。 南方很少有这般严寒的天气,寒风残忍地吹在脸上,如同用小刀一下下地割开皮肤。空气冷得泛出一种死人般的苍白,天阴了,不过多时就飘起了雪花。雪不大,落在地上很快被沾湿,每个人踩一脚就不见了踪影。 唐慎和姚三刚出门,雪就开始下了。姚大娘给两人送伞。 姚三:“小东家,听说城西的难民很多,都围着城门,要不我们从北门走吧。” 唐慎道:“好,老师正好也是从北边回来。” 不错,唐慎今天是出城接梁诵去的。 从腊月离开姑苏府,整整一个月,梁博文都没回来过,连新年都是在外面过的。昨日梁府管家找到唐慎,说今天先生回来。唐慎多日不见老师,正巧天气太冷、紫阳书院放了假,他便特意过来接老师。 唐慎穿了两件厚棉衣,举着伞在寒风中等着,还是冻得够呛。 等了半个时辰,远远见到梁诵的马车。唐慎和姚三走上去,梁诵拉开车帘,惊讶道:“你怎的来了?” 唐慎:“来接先生。先生一个月没回来,学生当然要来迎接。” 梁诵:“先进来吧。” 唐慎弓腰进了马车。车内暖和了许多,梁诵把自己一直捂着的小暖炉塞到唐慎手里。唐慎抱着暖炉蹭了许久,终于暖了双手。“先生怎么离开这么久,一个月没回姑苏府呢。” 梁诵:“办点私事。你今日怎么没去书院读书。” “天气不好,书院放假了。” 梁诵默了默,道:“我回来也有这个原因。”说着,他撩开车帘:“去西门看看。” 几人没进府城,而是改道去了西门。 还没看到城门,唐慎便看到许多沿道前进的难民。他们走的是官道,因为下雪,官道泥泞。放在往常是不会有人在这种恶劣天气下四处行走的,可难民太多了。他们穿着褴褛,身上冻出了一个个紫红色的冻疮,沿着官道走向姑苏府的西门。 唐慎撩开窗帘看了看,又不忍心地把窗帘关上。 梁诵倒是一直静静看着这些难民,他道:“听说这些人都是从滁州、婺州那儿来的。今年雪下得太大,南方四省告急,朝廷也拨了银子下来赈灾,只是收效甚微。” 没过多久,就看到了几间施粥铺子。 梁诵不在姑苏府,但姑苏府的事并不是没人管了。三天前官家就在城外搭了施粥铺,每日救济灾民。除此以外,城里的富商大户也慷慨解囊,开了一些私人的施粥铺。唐夫人就开了间施粥铺。 然而这些远远不够。 天气严寒,这些难民衣不蔽体。施粥铺的粮食存量越来越少,从四面八方赶来姑苏府的难民却越来越多。 唐慎问道:“先生想怎么办。” 梁诵:“怎么办?姑苏府虽然富裕,但也没法救济这般多的难民。这天气不会冷太久的,再过一个月开了春,一切应当好许多。只要撑过这个月就是。都说瑞雪兆丰年,只可惜这雪是在太大了,土都被冻坏了。也不知这些难民回家后,来年能否有个好收成,否则朝廷又是笔烂账算不清了。” 唐慎:“一个月撑得过去么。先生,我只怕他们会冻死在城外啊。” 梁诵又怎么不知,或许一个月过去,这些难民能活下一半就不错了。他们不是被饿死的,而是活活冻死的。哪怕官家支了帐篷,给了取暖的地方,可难民太多了,姑苏府能做到的有限。哪怕他们活了下去,来年回到故乡,可能也要经历一场饥荒。 梁诵长长叹了口气。 “天灾总比人祸更是无情。走吧,下车看看。” 两人一起下了车。 难民的数量远比唐慎想得多的多,他们蜷缩在城墙下,努力地用任何能找到的东西遮蔽自己的身体。不是为了羞耻心,是为了活命。草根、树皮,哪怕是泥土,也尽量往自己身上盖。 天冷倒是不用担心瘟疫,很难传播。但是天冷,换谁来都没有办法。 前一日来施粥铺领粥的人,第二日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终究是治标不治本。 唐慎跟在梁诵身后,看着这触目惊心的一幕幕,心脏被狠狠地震撼着。 出生在现代社会的他,虽然家境不算富裕,但也小康,从小没有挨饿受冻过。他从没见过这么多哀嚎的人,也没见过这么多瘦骨嶙峋的人。哪怕是穿越,他也直接穿到富庶的姑苏府,哪里见过这般地狱景象。 姑苏府富庶,但姑苏府也没法白养这成千上万的人。商贾们再大发善心,能帮到的难民还是有限。 梁诵:“走吧!”过了会儿,他发现自家学生竟然没动。“唐慎?” 俊俏的小儿郎转过身,面露思索。片刻后,唐慎道:“先生,我有个想法,不知可否成功。但是这法子或许能救不少难民,只是需要先生相助。” 梁诵:“你且说上一说。” 唐慎认真道:“我想雇佣他们!” 唐家的珍宝阁里,香皂和精油都卖得极好,哪怕还没开始卖肥皂,唐慎手里也有一笔丰厚的分红。之前他在姑苏府几条最繁华的商业街上考察了几天,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卖的东西。 当今世道,最赚钱的生意是盐和酒,但是这两样东西都被朝廷牢牢把控在手中。那么他还能做什么? 唐慎:“物流!” 姚三一愣,不明白道:“小东家,物流是什么,我可从没听过。” 唐慎:“姚大哥,我且问你,姑苏府最好的酒楼是哪一家。” “自然是碎锦街上的千秋楼。” “是,千秋楼是姑苏府最好的酒楼。你也应当听过,千秋楼是可以上门做菜的吧。孙岳家,就是我一个同窗,他家上月的新年夜宴就是请了千秋楼的大厨,专门到他家,做了一桌好菜。” 姚三:“竟然还有这等事。” 唐慎:“当然有。姑苏府的人富裕得很,你以为姑苏府为何比那金陵还要富裕?江南首富可是金陵人,但姑苏府就是比金陵富裕,因为姑苏府人人都好!姑苏府富的从不是某个人,也不是某几个人。是,姑苏府的富商可能没有金陵的多,没有金陵的富,但姑苏府的人,各个都安好美满,年年有余。所以对他们来说……” 姚三:“对他们来说什么?” 唐慎微微一笑:“对他们来说,请千秋楼的大厨来家中烧菜确实太贵,他们负担不起。可请别人帮他们跑腿,帮他们收发快递,这等小钱,姑苏府人人都有!” 不错,唐慎就是要做姑苏府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从一开始他就陷入了一个怪圈:姑苏府什么东西都不缺!四海八方的商贾通过大运河,集结于此。珠宝首饰,锦缎丝绸,珍馐美食……所有能想到的东西,姑苏府都做得很成熟。既然很难插手这些行业,那为什么不干脆直接为这些行业服务? 唐慎:“姚大哥,你去西城买个院子,不要求多好,但要大,至少能住下百人。然后再去城外先挑五十个难民,你掂量着,挑那些看上去老实点的,无论男女。” 姚三对唐慎是无条件的信任:“好咧!” 唐慎很快又去了梁府。 他早就把自己要做物流的想法告诉给了梁诵,梁诵思索许久,见唐慎又找上门,他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可知,你这么一做或许根本没有收益,前期付出如此之多,极有可能赔个血本无归!” 唐慎笑道:“先生,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姑苏府最红火的香皂和黄金缕都是唐家在卖。哪怕现在赔了,小子也不会饿死街头。”更何况肥皂还没上场表演呢。 梁诵:“罢了,你既然要做那便去做吧。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那些难民回去后本来就很难活下去,若是能借此在姑苏府安家倒也是个好事。你需要什么,与管家说。” “不用那么麻烦,小子只需要十个机灵的捕快,还要先生的一句话。” “哦,什么话?” “难民倘若在姑苏府中作奸犯科,无论案情大小,一律驱逐出府,严禁任何施粥铺给其粮食!” 姚三将难民安置在一个空了很久的大院子里。这些难民大多是壮汉,只是身体虚弱了点。姚三不知道唐慎的意图,但他心想东家既然要雇人,自然是越强壮越好,所以特意挑了这些看上去比较强健的。 唐慎来到院子里认了这五十个人,接着给他们食物、热水和衣服。 这些难民顿时傻了眼,直呼唐慎是活菩萨再世。他们狼吞虎咽,洗了热水澡、换上新衣服后,总算像了人样。唐慎也没直接让他们干活,而是让姚三带他们熟悉姑苏府的地形。 三天后,这些难民已经熟悉了姑苏府的地形。 唐慎让姚三去姑苏府几条人最多的街上张贴告示,又让林账房去府城里几处平民住的街坊里贴了告示。不一会儿,许多人看着告示上的东西,有识字的人念出上面写的字。 “唐氏物流……咦,物流是何物?” 这人把上面的字念完后,有人问道:“大哥,这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是说,从正月二十八,也就是明日起,这个唐氏物流无偿送货一日。街上所有穿着红色麻布短袄的人都是唐氏物流的伙计,只需喊他们,他们便会过来。你可让他帮着送东西、帮着买东西,也可让他带信。只要在姑苏府内,他随处都可送到。” “竟然还有这等事?” “可不是,真是个奇事。” 唐家院子里,林账房盘算近日的账目,愁眉不展:“小东家,为了给那五十个难民吃喝,咱们已经花了不少钱。您这物流竟然是无偿送货,这可收得回成本吗?” 姚三:“我相信小东家。” 唐慎却道:“这一次我都不相信我自己。” “啊?难道说,明天没人会用咱们的伙计?” 唐慎:“你说明天?” 姚三:“对,明天。” “明天肯定没有。” “……” 姚三慌了:“小东家,这……” 唐慎眯起眼睛,笑道:“明天肯定没有,但以后有没有,就看姑苏府的人到底有多富裕,生活有多安定了。做生意怎么能不承担风险呢,没有稳赚不赔的生意,但是这个生意已经有几位叫顺某、圆某、申某的前辈告诉过我……可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山河不夜天[穿越]》正文 第十八章 过了一日,姚三垂头丧气地来给唐慎报信。 “小东家,如您所说,果然没人要咱们送物传信。倒是也有人好奇地问过,但就问问而已,才说两句就走了。” 唐慎正在练字。 每天写两篇八股文、作一首试帖诗,这是他的基本作业。除此以外,他还得练习五十张大字,要写得工工整整,行列对齐。又写完一张大字,唐慎小心地把墨吹干,将宣纸放在一旁,抬头说道:“居然还有人问?” 姚三:“……” 小东家的脑子怕不是被驴踢了吧! “难道不该有人问吗?” “也是,好奇心人人都有,能理解。问一句而已,又不会少块肉。” “……” 姚三:“小东家,这可如何是好!” 唐慎继续低头写字:“不急,你今日回大院,告诉他们明日继续。只是以后送物,佣金都要一文铜钱一次,不再免费。对了,你有每天告知他们要遵守的规矩么?我说过,要三令五申,规矩每个人都得背诵。” 姚三:“告诉了,您放心。我这就去大院一趟。” 姚三和林账房对物流的买卖非常不看好。他们从没见过这等东西。 大户人家要办点什么事,都有小厮随从。姑苏府也有几家镖局,在江南很有名气,要是托运东西都可以去镖局。但是听唐慎的说法,他似乎不打算做远途生意,只是在姑苏府府城里做事。 这真能做起来么? 写完大字,唐慎直接去了梁府,捧着写好的八股文和大字,见面就道:“先生救我!” 梁诵:“……” 等了解了前因后果,梁诵笑骂:“我当日是怎么问你的,你需要什么东西,尽管说,让管家给你备着就是。可你说,只要十个地头龙的机灵捕快和一个承诺。如今怎的又要我做你这第一单生意,给你那唐氏物流揽客了?” 唐慎一本正经地解释:“先生,这怎么能算是需要。小子是您的学生,嫡亲学生。先生就我这一个学生,小子第一次自己做生意,您照顾一下不是天经地义么。若是小子开了家酒楼,定会第一个请先生来品尝,先生也一定会到吧。” 梁诵:“你这小滑头,什么话都被你说了,还让我说什么?” “先生只需要对小厮说一声,明日在街上大声喊一位唐氏物流的伙计,让他帮着送东西,最好带着东西绕姑苏府城跑一圈,那自是最好不过啦。” “呵,那我让他送的东西,是不是越显眼越好?若是能直接给他一面大旗,上书梁博文三字,让他招摇过市,是不是最合你意了?” “嘿嘿,先生懂我。” “子行矣!” “好咧!先生别忘了明日找唐氏物流的伙计啊。” 子行矣,出自《庄子·列御寇》,翻译过来就是:你给我滚蛋! 梁诵又笑又怒:“回来,你刚送的文章和大字,我还没看过。” 唐慎苦着脸回来,听老师点评家庭作业。 梁诵骂归骂,第二日大早就让小厮捧了一匣子书,找了个唐氏物流的伙计送去府尹衙门。从梁府到府尹衙门,要穿过半个姑苏府,也算符合唐慎的要求。 一路上有人看到唐氏物流的伙计捧着书,都好奇地问道:“你可是那唐氏物流的伙计,你这送的是什么东西,去哪里呢?” 正常时候,唐氏物流的伙计是禁止说出雇主的名字的,这是唐慎严令禁止的。但这次不同,这个伙计前一晚就被唐慎提醒,要透露出雇主的名字。 “我去府衙,这东西是梁博文梁大人要送的。” 招摇过市了一个上午,这伙计慢悠悠地来到府尹衙门,他到的时候,半个姑苏府的人都知道他是给梁大人送东西了。 中午时,城西唐举人家的唐夫人,也找唐氏物流的伙计送了东西。 一时间,对这唐氏物流感到好奇的人越来越多。到晚上时,终于有个住在城东的秀才找上门,托唐氏物流的人送封信:“我这一时有事,也走不开,还找不到能送东西的人。你把这信送去窄门巷要多少钱?” “一个铜板。无论远近,都是一个铜板。” “倒是便宜得很。你务必送到,否则我定要找你们东家要个说法!” “好咧!” 一天下来,唐氏物流真正做成的生意就这最后一单。那秀才也是走投无路,又听说梁大儒都用了唐氏物流的伙计,他才放手一搏。最后秀才的信确实送到了,那伙计腿脚也很利索,没在路上耽搁。 梁博文这三个字,在姑苏府乃至在整个大宋的份量,都顶的上一个“信”字。 渐渐的,唐氏物流在姑苏府里也有了些生意。 雇主从来不是那些有钱人家,而是普通百姓。 在有了第一单生意后,唐慎就命人在各大街坊的墙上贴了唐氏物流的几条规矩。第一,绝不透露雇主名字和所运物品;第二,保证以最快时间送达,路上绝不耽搁;第三,若有物品损坏和丢失,以一赔十。 姑苏府是江南最大的城池,人口达到一百万,光是府城就有数十万百姓。 起初百姓们让物流伙计送的都是一些小东西,等到后来见物流没出过事,也一直挺有保障,他们让帮着送的东西便越来越贵。或是因为天气寒冷,或是因为太过忙碌,唐氏物流的生意不算太差,也一点不好,就一直这么不咸不淡地做了下来,百姓们渐渐不觉得这是件多稀奇的事。 林账房却愁秃了头:“亏啊,血本无归啊!小东家,你先前说姑苏百姓十分富裕,又说这生意有前辈做过。可是这十日下来,你可知我们亏了多少?入不敷出,光是养那些伙计,就花了二十两,还买了一栋大宅子!您还让他们吃好喝好,说是不许亏待了他们!” 唐慎还在练字:“急什么,我们十日卖香皂和精油赚得的分红,可远远不止二十两。” “可这是个无底洞啊!” 唐慎停了笔,看着自己写的这张字。 民无信不立。 出自《论语·颜渊》。 唐慎:“有的事我非常不希望它发生,但是它注定了会发生,而且也必须它发生。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等着便是!” 三日后,一个屠户愤怒地闹上门来,见着唐慎便道:“你这毛头小子便是那唐氏物流的东家?呵,你好大的口气,敢弄这骗人玩意儿!今日你那伙计领了我的东西,三个时辰过去,都没送到货。你们唐氏物流就是个骗人的玩意儿,今日我非砸烂你们的招牌不可!” 唐慎倒是淡定:“你且说说,你是在何时何地,找我的伙计托运东西的?” 屠户见唐慎这么淡定,又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好像是个读书人。他担心唐慎有功名在身,就收敛了脾气,道:“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告诉你又何妨,我是今日巳时三刻,在城南玲珑坊的猪肉摊上,找了你一个伙计,送的是我给我闺女新打的嫁妆头面!” 唐慎对姚三道:“玲珑坊的,去找刘捕快。” 姚三点头应是。 这屠户听着唐慎和姚三的对话,一头雾水。不过多时,只见一个年轻捕快拎着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进了院子。那屠户见到男人便怒道:“就是你,你这个小贼拿了我的东西,没送过去!” 捕快刘七笑呵呵地一脚踹在这伙计的膝盖上,这人跪倒在地。 刘七道:“唐小公子,人我给你抓来了。他确实带了一套银子头面想出城,他哪里知道我的眼线一直注意城里穿红短袄的物流伙计,还没出玲珑坊就被我的人拦下来了。我呸,这种小贼按照大宋律例是要进去待着的,先送您这,您想怎么处置?” 唐慎:“多谢刘捕快了。姚大哥,你去把那头面拿过来,看看能值多少钱。” 姚三把银子做的头面拿了过来,林账房仔细看了看,道:“不是足银,但也能卖个十两,就是这伙计偷东西的时候太急,可能碰到哪儿了,脏了一块,洗洗倒是一样。这头面出钱让珠宝铺打一套出来的话,八两银子足够。” 唐慎对姚三道:“姚大哥,拿一百两银子给他。” 这话一落地,众人全部愣住。 唐慎:“唐氏物流的规矩,若物品有损坏和丢失,以一赔十。” 林账房:“可是小东家,这东西找回来了啊!” 唐慎:“这头面不是脏了么。” 林账房:“洗洗是一样的,这只是脏了表面而已。” 唐慎:“姚大哥,拿一百两银子给这位雇主。我唐氏物流做的就是一个诚信生意,信不足,安有信?” 这屠户平白得了一百两银子,他拿着那套银饰头面,愣愣地看着唐慎。大喜过后,他高声道:“唐老板够诚信,您这物流生意定能长久!” 仅仅一个下午,唐慎花了一百两银子以一赔十的事迹,传遍了整个姑苏府。茶馆酒楼,街坊邻里,这事传得比“梁博文请唐氏物流送东西”还快,很快便家喻户晓。 “这唐老板当真直接拿了一百两银子出来?” “可不是!一百两白花花的雪花银,那张屠户都笑歪了嘴!” 这事才发生,姑苏百姓还没尝出一口荤味,街上所有唐氏物流的伙计就全部走了。有人机灵地发现唐氏物流的伙计纷纷离开,拉住一个伙计问:“这是怎了?你们怎的全走了。” 那伙计道:“我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东家说要停业重整,许是和上午的盗窃案有关。” 姑苏百姓的八卦之心瞬间被点燃。 等到了第二日,唐慎又让人在各大街坊张贴了公示,众人赶忙围了过来。 “唐氏物流三日后再开张……也是,出了那等事,可不得好好教训一下手脚不干净的伙计。” “我听说那伙计被送进衙门,打了十杖,还给驱逐出了姑苏府。梁大人亲自下令,禁止任何施粥铺给这人救济,这人可是完了!” “咦,这说的又是什么?唐氏物流要在街坊里设立一些摊位,专门记录伙计们送的物件。每次会专门写清托送物件的具体模样和送至的地点,记录在货单上。货单唐氏物流和雇主一人一份?” “若是不愿写清物件模样,就须将东西放入唐氏物流的木匣里,贴上封条。” “这唐氏物流又想做什么稀奇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山河不夜天[穿越]》正文 第十九章 姑苏府有二十三坊、一十六街,纵横交错。二十三坊住着十多万户人家,这些坊区大多沿着护城河而建。坊中|共有三百多条蜿蜒曲折的小河,这便是地道的江南水乡。而一十六街大多在坊的交界处。 大宋对坊与街的限制没有前朝那般严苛,坊中也可以摆摊,只是要获得特殊的衙门批文,缴纳更多的税款。 唐慎想获得衙门批文,只需要去自家先生那儿嚎哭两句,连排队都省了。至于多缴纳的税收,林账房急得秃了一整个脑袋,都没把唐慎劝回来。 “小东家,这可是要血本无归了啊!” “不急,慢慢来。” 一夜之间,唐氏物流在二十三坊、一十六街上全部有了自己的摊子。摊子不大,只用一张木桌支了个架子,用木棍支了个旗帜,红底黑字,上面题着四个大字:唐氏物流。每个摊子后有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老神在在地坐着,稳如泰山。 十日下来,姑苏府的百姓早已习惯物流伙计的送运生意。好不容易这唐氏物流又开门做生意了,窄门巷中,一个书生找到一个物流伙计,道:“你且帮我把这两本书送去碎锦街。” 伙计道:“好咧,请先生和咱去摊子上写下单子,记下要送的东西。” 书生惊讶道:“单子?这是何意?” “先生没见着咱们唐氏物流前几日贴的告示么,从此以后,物流要送的东西都得写明送往的地方、送的东西。先生莫急,咱们窄门巷就有一个摊子,专门供您这样的写单子。就在十米远处,我带您去就是。” 同样的情况还发生在姑苏府各地。 起初,百姓都觉着唐氏物流这做法实在太过墨迹,令人生烦。但没过几日他们便发现,有了单子在手,自己要是丢了东西想找唐氏物流算账,便有了凭证。这单子更像是一颗定心丸,虽然比以前麻烦了点,但也比以前更加严谨,令人放心。 唐氏物流每日的生意越渐多了起来,喜欢用物流的人更加经常得用,一来二回便与几个伙计成了熟识。 这日碎锦街上,一个裁缝铺掌柜请唐氏物流的伙计将东西送往预定货物的买主那儿,两人太过熟悉,伙计便道:“王掌柜,下月咱们这物流就要涨价了。您也是老雇主了,每日都照顾我生意,我提前知会您一声。” 王掌管心中一愣,面上不动,问道:“涨价?可是涨得很贵?” “您且放心,我们小东家说了,不会涨太多,我听人说只涨一个铜板。唐氏物流主要是为了便民,也为了给咱们这种从外地来的难民一个吃喝的地方。小东家让咱们这群人吃饱穿暖,给了咱一个活命的机会,获利是次,救民才是真。” “可不是,你们东家似乎与那城西的唐举人家是亲戚,又好像是梁大人的学生。我用你们唐氏物流,也是因为信得过你们东家。涨一个铜板倒是不贵,可真实惠。” 这伙计又说了两句,与王掌柜相笑道别。 王掌柜倒不觉得两个铜板太贵,甚至太便宜了。 整个姑苏府中,用唐氏物流的除了平民百姓,就是他们这种小门小店的商户。王掌柜这家裁缝铺虽说开在碎锦街,很有排面,但店中只有一个伙计。一个伙计去送货,显然不够,王掌柜便经常用唐氏物流。 给唐氏物流每日的铜板,可比雇一个伙计的少得多。 而他自然不知道,这伙计哪是平白无故地与他打好关系的? 三天前,唐慎亲自来到唐氏物流的宿舍大院,和所有的物流伙计交了底。 唐慎:“下个月,我会多招收五十个伙计,如此姑苏府就有一百个伙计了。我看这雪也快停了,你们很多人若是想回家乡,我不会阻拦。大家相逢一场,每个伙计走的时候可以去林账房那儿支取一笔银子,当你回家的盘缠。” 有伙计高声道:“我们回家也没有出路,我就待在姑苏府了,为小东家办事。” 唐慎道:“好,去留随意。不过我要先声明一点,下月我会涨价,同时给你们分红。” 伙计们面面相觑。 唐慎:“下月起,每个物流单子都涨到两个铜板一次,同时随着距离远近,运送货物的大小重量,还要额外加钱,具体情况待会儿林账房会向你们解释。这事一出,一些雇主想必是不会找我们送东西了。但是同时,我会给你们分红。同样是下月起,除了包吃喝住用外,你们每送出五笔物流单子,我给你们一成的分成。” 林账房解释道:“也就是说,假若你们送了五笔两个铜板的单子,就可以分得一个铜板,多劳多得。” 所以那伙计哪里是和王掌柜关系好,才告知他涨价的事? 他只是提前讨好王掌柜,拉近两人关系,想以后多做王掌柜的生意罢了! 物流的生意顺顺利利地进行着,除了林账房每日跑到唐慎面前,拉着一张苦瓜脸,告诉他今日又亏了多少。 正月底,物流生意已经做了近一个月。 唐慎:“不亏了?” 林账房泄气道:“假若不算小东家买的那处大院子,也不算咱们每月要交给府衙的税钱。光是供这些伙计的吃喝,以及摊子上写字先生的月例,是,不亏了,但也没赚!” 唐慎感叹道:“只用了不到一个月就收支平衡了!姑苏人民比我想得还有钱的,富得流油!” 林账房:“啊?” 唐慎摸了摸下巴:“姑苏人民太有钱了,不行,我得再想个办法,请他们继续接济接济我。” 林账房一头雾水,这时候他忽然想起姚三私底下常和他说的一句话。 “咱们小东家的脑子,有时候……就有点问题。” 可不是脑子坏了! 旁人不知道,林掌柜可知晓,唐慎现在有多富! 虽然算不上富豪之家,但像唐慎这般年龄、白手起家的少年,整个姑苏府仅此一个! 唐慎:“肥皂何时开始售卖?” 林账房收了心,道:“听掌柜说,五日后。到时唐夫人请了几个名门夫人来珍宝阁观礼,说是要为肥皂专门开一个售卖仪式。” 唐慎愣了一会儿,哭笑不得地说道:“我这大伯母也真是厉害,我就说了一二三,她竟然直接举出了后面的四五六。还售卖仪式?我都没想这么多。” 唐夫人这等人才,放后世至少一个营销总监、企业高管! 五日后,唐慎也来到珍宝阁,到场的还有几位穿着富贵的夫人公子。 孙岳跟孙夫人身后,见到了唐慎,他惊奇地跑过来:“原来唐夫人真是你亲戚?我只听书院里有人说过,没想到竟是真的。好啊你小子,当初我们初相识时,我与你吹嘘这黄金缕有多好,你怎的不说你是唐夫人的侄子?你是唐家的人,你能没有黄金缕?” 唐慎理直气壮:“我有说过我和唐夫人不认识吗?” 孙岳:“啊,没。” “那我有问过我和唐夫人的关系吗?” “……也没。” “那你还要我怎样,我都姓唐了。” 孙岳:“……” 过了一会儿小胖子反应过来,拉住唐慎就道:“好你个唐慎你又诓我,你姓唐又怎么样,姓唐就是唐夫人的侄子了?那你要是姓梁,你岂不是梁博文梁大人的亲儿子了?” 唐慎心想:我不是梁博文的亲儿子,我是他亲学生。 孙岳只是骂了唐慎两句,不是真生气,两人凑在一起等着观看售卖仪式。谁知一个遮着红布的高架子被搬到珍宝阁大堂后,唐夫人四周看了看,朝唐慎招了招手。唐慎不明所以,走了过去,孙岳却心中感到不妙,嘀咕道:“这唐慎还瞒了我什么?” 唐夫人道:“慎儿,今日我们一起揭开这肥皂的真面目。” 唐慎愣住,他很快回神,明白唐夫人这是向整个姑苏府承认唐慎是唐家的人,让他多了一个唐家做靠山。同时也告知整个姑苏府,唐慎在唐家的地位不简单。 唐慎与唐夫人一起揭开了红布,众人本以为是个与黄金缕一般稀奇的物件,谁料竟是个与香皂类似的东西,还不如香皂精美芳香。 唐夫人道:“这物件名为肥皂,与香皂作用完全相同,售价五个铜板,寻常人家可用半月有余。” 这话一落地,几个富贵夫人睁大双眼,不可思议地盯着肥皂。 竟然只卖五个铜板! 到这时候她们才明白,为什么唐夫人会特意设计一个售卖仪式。如果说黄金缕是唐家珍宝阁明面上的镇店之宝,这肥皂便是珍宝阁真正的镇店之宝! 姑苏府中,唐家的珍宝阁这次真是一骑绝尘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山河不夜天[穿越]》正文 第二十章 唐慎被孙岳追着骂了三天, 他答应了请孙胖吃紫阳书院门口的大肉包, 胖子才解了气。 孙岳:“你哪里是唐家的少爷,珍宝阁你肯定有掺一腿!” 孙岳又不是傻子, 家里有钱的人姑苏府多了去了,但能进紫阳书院,至少也要过郑山长的眼, 有一点真才实学。唐慎当着他的面, 跟唐夫人一起揭开红布, 他能不知道唐慎的身份? 想了想,小胖子还是不解气:“得请我吃三顿!” 唐慎:“你就这点出息!” 两人哈哈一笑。 包子吃了,两人说起五天后的县考来。 孙岳道:“五日后的县考,你可有把握?” 唐慎心想:这不是把握不把握的问题,这是必须考上。 “应该不是问题,”唐慎反问:“你呢?” 孙岳长叹一口气:“我去岁来府学读书, 如今也读了一年半。再加上在家中私学读的七年, 已经读了八年有余。你今年才不过十四, 我已经十五了。你可知道, 我堂哥就是十五岁中的秀才。” 唐慎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我懂。” 孙岳瞪直了眼:“你懂?你懂什么懂!好你个唐慎, 本来以为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共同进退。谁料你竟然要考上秀才了!” “这不是还没考么。” 孙岳:“你肯定能考上。老天啊,为什么要让我和你做同窗。若是你没考上就罢了, 若是你考上了, 我娘肯定要说我。书读得比你久, 学得比你差远了!唐大哥,我的唐哥,你可否饶了小弟这一回?” 唐慎气定神闲:“从小到大被你唐哥气死的小孩不止你一个,好好读书去吧,孙胖。” “啥?” “没啥。还吃肉包么?” “走着!” 唐慎对这次的县考是势在必得。 县考前五日,紫阳书院放了假,让学生们自己去钻研读书。府学里的学生几乎都有功名在身,是个秀才,但也有几个唐慎、孙岳这样的存在,他们得参加县考。 唐慎原本想在家好好读书,读个五天,温故而知新。谁料第一天大早,一辆马车停在他家门口。唐慎出门迎接,梁诵下了车,道:“愚之去金陵办点事,我这几日要去沙洲县,你可随我一起?” 唐慎愣住:“先生,五日后小子要参加那县考。” 梁诵:“你考不上?” “不是。” “那怎的?” “……” 我要考上前十啊!!! 这话唐慎没法说,梁诵看着他憋着话的别扭表情,总归有了点青涩稚嫩的少年模样。梁诵笑道:“走吧。县考若是过不了,你以后可别说是我学生。” 唐慎领命,收拾了东西与梁诵离开。 马车出了姑苏府,一路往北而去。天气转暖,却也有几分寒气。马车内配有一个小巧的暖炉,唐慎记得一个月前他去城门口接先生时,先生就是把这东西给了他,让他暖暖手。 师生二人在车内也没说话,两人各自看书。有时梁诵会出几个问题让唐慎回答,唐慎一一回答,梁诵再指出缺漏。 傍晚,两人到了沙洲县。 沙洲县在姑苏府的最北边。姑苏府的雪三日前就停了,沙洲县却还是一片银装素裹。一望无际的田野被银白色的雪细细地盖住,一眼望不尽的白色中,几个村庄点缀其中。车夫驾着马车,来到其中一处农庄。 马车停在一个小院前,还没下车,房舍的主人便出门来接。 这是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人,他拄着拐杖走到马车前,对这梁诵作了一揖,道:“梁大儒。” 梁诵下了车,也回一礼:“赵举人。” 唐慎一愣,他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其貌不扬、家境平凡的老人,竟然是个举人。 赵举人请他们做客,给他们安排了屋子。 梁诵:“我来找他借两本书,顺便在沙洲县看看,咱们后天便走。为师老眼昏花,早已不是读书写字的年龄,愚之不在,你便替了他,帮我把这两本书抄录下来,让我带走。” 唐慎苦笑道:“是。” 敢情是抓他来做苦工了啊! 赵举人拿了两本沙洲县的风土人情志给唐慎,唐慎用一支簪花小笔细细地抄录起来。他写字不快,尤其是写这种小字,得提笔悬空。抄了几页,便觉得有些疲累。唐慎揉了揉手臂,继续抄录。 梁博文是当代大儒,然而他喜欢的书,却千奇百样。 唐慎曾经去过老师的书房,里面藏了数千本书。从天文地理到诗词歌赋,志怪传奇,儒家杂学,应有尽有。梁博文从不拘泥于任何一种书,他博古通今,学识渊博。 唐慎抄到第二本,天已经黑了。 “写勾时,再收敛内锋。” 唐慎倏地一愣,差点写错字,只是不可避免的,书上多了个小墨点。他抬起头:“先生?” 梁诵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边,借着烛光静静看着唐慎写字。 唐慎从不喜欢晚上读书,正所谓挑灯夜读,唐璜曾经拿这开玩笑,说哥哥不够勤奋,哥哥不想进学。然而唐慎理直气壮:“就油灯那点光亮,要读书,是想让你哥年少近视?” 阿黄不懂什么叫近视,但她看出唐慎的坚定。 温暖的烛光轻轻摇曳,梁诵站在桌旁,唐慎坐着抄书。 梁诵:“继续罢。” “是。” 唐慎更加仔细地写着,聚精会神。写到一半,梁诵道:“让你每日练大字果然是有作用的,只是你写字始终露着锋。” “露锋不好?” “锋芒毕露,自是不好。但你只是略露锋芒,所以并无大碍,更有一番风骨。若是你这笔力觉太过,天下那些行草大家,岂不是各个浑身锋芒,目中无人?但是唐慎,你且记得,你还只是个没有功名的白生,你要进考,你必须会写馆阁体。” 梁诵握住唐慎的手,带他写起字来,顷刻间,一个个乌黑秀丽的字显现于纸上。 或许在这个时代,很多父亲都曾经握着儿子的手,这样耐心教导过:“方正圆润,秀润华美。竖不出格,勾不露锋。每个字等大而细致。你必须写得一手好的馆阁体,否则哪怕你文曲星再世,也不能金殿传胪。” 屋子里一片寂静。良久,唐慎道:“先生,我何时说过要金殿传胪。” 梁诵笑骂:“你这泼皮,言下之意,你想金殿传胪就能金殿传胪?你怕不是连个举人都考不上吧!” 唐慎非常认真地思考道:“若是小子考不上举人,岂不是坠了先生的名声。我是先生第一个考不上举人的学生吗?” “子行矣!” “诶!” 唐慎被梁诵带着写了两张纸,梁诵又让他自己写了几张。 “好了,先睡吧,明日再写。” 唐慎:“再写一会儿。” 梁诵:“去睡。明日还要早起,咱们去这沙洲县四处看看。” 唐慎只得领命。 在赵举人家休息了一晚,师生二人坐马车,前往沙洲县北的香山。马车行至山脚,两人下车沿小路行走。香山是沙洲县最高的山丘,有一百余米高。山中种有红豆杉、马尾松,绿树掩映涧水响,白雪苍皑鸟语声。 唐慎年岁小,身体健壮,背着行囊行走也不觉着吃力。然而梁先生年纪大了,只走到桃花涧他便大口喘气,待走到听松吟。只见满山翠松被银雪掩埋,一脚踏下去,积雪没到脚踝。 梁诵停下脚步:“为师真的走不动了,唐慎,你自己上山去吧。” 唐慎愣住:“先生?” “我年岁大了,离这山顶还有一段距离,你且自己上去吧。” 唐慎本不想再上去。他是陪梁诵来爬山的,梁诵都不爬了,他还爬了做什么。但梁诵又说已经爬到这里,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唐慎不如登顶,一览吴地风光。 唐慎便独自登了上去。 “哪里有先生说的风光!”唐慎哭笑不得道。 其实也是,这香山只不过是姑苏府沙洲县一座普通小山,唐慎上辈子爬过五岳之首的泰山、以崎岖陡峭闻名的华山,香山和前者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下了山,梁诵问道:“山上风光可好?” 唐慎想了想:“山高气爽,今日正是万里无云。登顶后虽说瞧不见姑苏府,倒是把沙洲县瞧了个清楚,风景尚佳。” “山顶可比山中,更见新气象,可窥大观?” 唐慎正要回答,忽然他一愣,直直地盯着梁诵。 “先生……带小子出来,不是散心游玩的?” 梁诵反问:“我何时说是散心游玩的?” 唐慎自个儿先笑了起来,他道:“原是如此!先生让小子抄书,是在考验小子的书法功底,要小子写一首小字馆阁体。只是如今先生带我来登山,我却是不明白了。” 梁诵:“你后日就要县考了,可忐忑害怕?” “说不害怕是蒙骗先生,但也不甚害怕。” “你倒自大,却也诚实。唐慎,你来姑苏府已有半年,拜我为师,也有四月。这四个月中,你写了二百多篇制艺,你可有什么心得体会。” 唐慎仔细思索:“先生是觉得,我写得不好?” “不,你写得很好。” “先生?” “你可知你的优点是什么,你的缺点是什么。” 唐慎不知所以。 梁诵:“你的缺点是,文笔平平,偶有平仄不齐这等小错。但你的优点是奔放不拘!” 唐慎恍然大悟。 过去的四个月中,梁诵让他写了两百多篇八股文。他教唐慎什么是破题,什么是中股。八股文有必须的格式,甚至在一些细枝末节上,偶尔还会要求字句平仄。梁诵如同任何一个最严苛的老师,不许唐慎犯下任何错误。 但是他从未教过唐慎该如何去写八股文! 他教的是格式,是字句工整,是八股必须要求的形式与模版。 可他从未纠正过唐慎的思想。 “慎儿,你破题时,屡有见地。你总是标新立异,如那句‘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一般,你有自己的气!你看得比很多人远,比很多人宽广,甚至比为师也更为自在博大。为师希望你谨记,天下万山各有模样,而你永远不要拘泥于一座山。你要登顶,看其大观。” 唐慎定定地看着梁诵,高声道:“先生教诲之言,学生铭记在心。” 梁诵笑道:“回去吧。” 一路上,唐慎仔细想着梁诵的话,他忽然对后天的县考更有自信了。 过去四个月中,梁诵对他写的制艺、试帖诗,总是能挑出缺漏。然而如今他终于明白,老师所挑的缺漏从来不是说他写的内容不好,而是他可以用更好的形式把他的思想表现出来。 与古人相比,唐慎的优点到底在哪儿?他胜在,他拥有超越时代的自由的思想和灵魂!他不会被这个时代所桎梏,他的眼光永远会比这个时代的人高出一个台阶。这便是他最大的优势,或许也是他被梁诵收入门下的原因之一。 唐慎对县考有了些想法,忽然他想起一件事。 “先生,你今日是真的爬不上香山?” 梁诵一愣,问道:“怎的如此说。” 唐慎:“先生只是想让我一个人登顶看看?” 梁诵:“哈哈,你这小子,想得倒是挺多。为师老了,是真的爬不动了。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啊!” 师生二人在赵举人家又待了一晚,唐慎抄了书,县考前一日,两人回姑苏府。 县考当日,姑苏府五县的考场外,天还未亮就聚集了一堆学子。 顶着漫天的星子,府衙官差守住考场大门,当地县令亲自到场。姑苏府的府尹是梁博文,但科考时它与相邻的吴县一起,并入吴县一起考试。吴县县令贾亮生身穿官袍,头戴乌纱官帽,手持一只白玉长笏,早早到场。 贾亮生坐在考场大门的正中,此时,这考场的一扇大门、两扇偏门全部开启。正门前方放着一张桌椅,贾亮生便坐在那。两扇偏门各有官差把守。 时辰到,贾亮生喊:“考生进场。” 县丞领命,上前一步,喊出考生的名字。他每次喊的都是五个考生,五个考生一起答到,走出考生行列,互相瞧一眼,确认其余四人没错。县丞再喊:“何人作保。”这时便有一个有功名的秀才上前,喊出自己的名字,说明是某县某人作保。 这便是古代科举的五人连保体制。 考试前,要找到五个考生,一起联名互相担保。这五人再一起找个秀才,请这位秀才帮自己作保:保证考生是本人,身家清白,三代无罪人。这五人和担保的秀才一旦有人作弊,其余五人全部取消考试资格、功名,押入大牢受审。 县丞高喊:“孙岳、李进……唐慎!” 唐慎走上前,与孙岳四人互相确认对方身份。再由一个秀才做担保,他们这一组便算过了。 县丞确认所有考生互相作保完毕,由吴县主簿上前。他每次喊出两名考生的名字,这两名考生各自走向一扇偏门。 姑苏府是富庶地方,也是科考重地,人才学子众多。每个考生拎着一个长耳考篮走到偏门前,将自己的面貌册递给官差。官差审查后,便可放行进入考场。 “姑苏府,唐慎!” 唐慎走到左边的偏门前,一个官差拿了他的考篮,检查里面是否有不该带的东西。另一个官差拿着他的面貌册,对着他的脸观察。 面貌册上写着:唐慎,高而略瘦,无须无胎痣,面白貌佳。 “过!” 搜完身,唐慎拎着考篮进入考场。 等到所有考生全部进场后,他们聚集在考场前方的空地上,吴县县令贾亮生走了进来,下令封闭考场大门,三扇门立刻被关上。等贾亮生检查完毕,每个人按自己发到的号牌入座。 考场一共有一百二十个座位,十列十二排,按天干地支排序。唐慎的位置是丁未,也就是第四列第八排。 这考场与去年梁诵带唐慎来看时,已经大不一样。考场中除了多出一百二十张桌椅外,还搭了一个顶棚,防止考卷被日晒雨淋。然而哪怕衙门准备得再好,当一百二十个人坐满后,很快,考棚里便显得闷燥起来,也多了一些气味。 唐慎叹了口气,已经十分知足了。 姑苏府是科举重地,官家重视科举,且有条件为考生配套一百多张桌椅,搭建顶棚。放在一些穷困偏僻的地方,别说搭顶棚了,考生连桌椅都要自己准备,扛着带进考场。有时候寒门子弟家中找不到一张桌子,连饭馆茶楼的桌椅都要抢着借走,作为考试时的桌椅。 所有学生坐定,官差开始分发考卷和答题纸。 只听一道清脆的锣响,唐慎翻开考卷,看清了题目。 第一题:“国家将兴必有祯祥。” 唐慎一愣。 这题目竟如此简单! 县考是科举所有考试中,县令唯一可以自主命题的一场考试。很多县令为了展现自己的博学多才,会出一些稀奇古怪,比如传闻中的截搭题。唐慎想了想,便明白,吴县县令贾亮生今年才二十六岁,去岁才到吴县任职。他在姑苏府并无根基,也不是那种老派的老县令,没有为难考生的意思。 这句“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出自《中庸·第二十四章》,原句是“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意思是,国家将要兴盛时,会有吉祥征兆出现;国家将要灭亡时,会有妖怪作祟。 考得不偏,题意也十分明朗。 题目简单,让学生不容易出错。但题目简单,也让想得高分、拿到好名次变得更难。 老师曾经说过,他最大的优点,就是看得比这个时代的人更远,想得比这个时代的人更开放。 思索良久,唐慎睁开眼,在草稿纸上写下第一句话。 “人有开泰之期,则天有休征之应。天人感应,机甚不爽,谓天休滋至,而非人事之兆,吾不信也。” 写完这一句后,唐慎认真审视。他这一次破题破得非常冒进,一步错,则步步错。但是这便是他想说的:吾不信也! 破题之后,唐慎胸有文章,下笔如有神,很快入手,再至起股、中股、后股、束股,一气呵成。 写完后他仔细检查,确认没有错字后,再提笔誊抄到考卷上。草稿纸上可以随意涂写,但考卷上不可有任何污迹。如果有修改涂抹痕迹,在后世最多扣个卷面分,在这个时代却是可以直接让一篇优秀的文章变成废品。 用馆阁体誊抄完毕后,唐慎已经满头大汗。 他再看第二题。这第二题倒也不难,题目为“君娶于吴”,出自《论语·述而》,原句为“吾闻君子不党,君子亦党乎?君娶于吴为同姓,谓之吴孟子,而君知礼,孰不知礼?” 讲的是陈司败批评孔子的一段话。 陈司败问孔子,鲁昭公是不是一个懂礼节的人。孔子说是。等孔子走后,他与巫马期说,我听说君子(孔子)从不袒护别人,君子也会袒护别人吗?鲁昭公娶了一个吴国人,这人也姓姬,他就让对方改名叫吴孟子。鲁昭公也算懂礼节? 这一题唐慎不打算再冒险,保守起见,他以“鲁君娶同姓而讳之,不知礼甚矣”破题,很快写了一篇规规整整的制艺。 写完第二篇八股文时,已经是中午,有考生拿出干粮吃了起来。 唐慎仔细地把草稿纸上的文章抄录到考卷上。他要趁现在身体还不错,考场环境也还行的时候,尽可能地多做试题。否则等到有人出问题,一切就晚了。 等抄完这一题,唐慎拿出考篮里的干饼吃了起来。他才刚吃一半,就闻到一阵恶臭。 唐慎:“……” 这是哪位仁兄放的屁,臭可熏天!!! 顿时吃饭的心情也没了,唐慎看起最后一道试帖诗来。 前朝考试帖诗时,只要求考生按照题目,写出一首五言六韵诗。而到了本朝,先帝在前朝的基础上,要求试帖诗可加入八股文章。就是说考生写试帖诗时,可以只写诗,不管内容。但倘若考生写的诗中有八股论据,不仅仅是写诗,才可以得高分。 无论是制艺,还是试帖诗,都有甲乙丙丁四个等级。也就是说,试帖诗想要拿甲等,必须写八股试帖诗,否则就算诗仙再世,最多也只能拿乙等。 贾亮生出的试帖诗题目是“骐骥长鸣”。 骐骥,千里马也。 唐慎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篇古文《马说》!这个时代并没有韩愈的《马说》。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其真无马耶?其真不知马也! 唐慎立刻有了腹稿,他动笔写下:“骐骥忻知己,嘶鸣忽异常……” 写完后,他揣摩了字句和平仄,改了几个字,将诗誊抄到考卷上。 做完这一切,唐慎再抬头,发现已然夕阳西下。此时,已经过了规定可以交卷的时间。有六个考生早就将卷子交了上去,坐在座位上等待。每次要凑够十个人才可以开门放行,前十个交卷的考生是最有排面的,叫做“出头牌”,他们离场时有礼炮奏响,锣鼓欢送。 唐慎把卷子检查一遍,确认无误,递交给了贾亮生。 贾亮生看了唐慎一眼,接过他的卷子,放到书案上。他瞄起了唐慎的卷子。他第一个瞄的是唐慎写的试帖诗《赋得骐骥长鸣》。贾亮生双眼一亮,频频点头。接着他再看第二题“君娶于吴”,神色也无太大变化。 当他再看到第一题“国家将兴必有祯祥”,贾亮生倏地愣住,错愕不已。接着,整个人如遭雷劈,惊愕地不再偷瞄,而是堂而皇之地将考卷拿到自己面前,认认真真地看起了这篇制艺。 这一幕被已经交卷的考生看到眼里,他们齐齐一惊,心知贾县令这种反应,此考卷不是惊为天人,就是臭如烂泥。偏偏已经交卷的七个人中,就唐慎没注意到贾亮生的举动,因为…… 他快要被臭晕了! 唐慎整个人趴倒在桌上,用手和袖子捂住口鼻,只觉眼冒金星,快晕厥过去。 放屁不至于这么臭,是他左边和右边的两个考生刚刚一起……出恭,拉在了随身带来的坛子里! 哪怕用盖子将坛子封住,考生之间座位考得太近,臭味也不可避免地弥漫开来。 唐慎被熏得头晕眼花,一张“面白貌佳”的脸庞,此刻黑如锅底。他只求赶紧再来三个交卷的,大家一起提前离开考场! 又等了一刻钟,许是也有人受不了考场中到处传来的味道,终于又有三人交卷。县丞喊出十人名字,要带他们离开考场。当喊道姑苏府唐慎时,贾亮生忽然抬头道:“谁是唐慎?” 唐慎正捂着鼻子,痛不欲生。突然被人喊了名字,他一惊,发现喊他的是贾亮生。他放下袖子,端端正正地作了一揖,道:“回大人的话,学生姑苏府唐慎。” 贾亮生看着唐慎,他没想到竟是个如此年轻的孩子。愣了愣,贾亮生道:“你且走吧。” 唐慎一头雾水,跟着其他学生离开。 刚出考场,唐璜和姚三赶忙迎了上来。见到家人,唐慎再也撑不住,直接倒了下去,被姚三扶住。那臭味还弥留在衣襟领口上,久久不散。一整天,唐慎只吃了一口饼,没喝半滴水,还花费心思写了两篇八股制艺、一篇八股试帖诗。 总是说古人考一次科举,便如同走一趟鬼门关,唐慎如今算是懂了。 姚三:“小东家,您没事吧。” 唐慎摇摇晃晃:“没、没事……姚三,我先睡会儿,等到那县考成绩出来后,你再来告诉我,我是否中了前十。” 姚三道:“小东家您在说什么,这才是县考第一场,您还要再考四场呢!” 唐慎垂死病中惊坐起,惊恐道:“还有四场?!” “是。” 唐慎眼睛一闭,双腿一蹬,这次真昏过去了。 姚三说的不错,在姑苏府,哪怕不读书的人都知道,科考每次不是只考一场的,通常要连考五天,考完七日后放榜。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场最为重要,基本上奠定了未来的成绩名次,然而要是缺考后面的四场,成绩就作废。 但是只要第一场考好了,只要后面四场不犯大忌,名次都已决定。 姑苏府县考第一场结束,唐慎被姚三背到临近的药铺,唐璜焦急地请大夫为哥哥看病。唐慎还在昏着,那边,贾亮生和县丞已经带着考卷,回到府衙。府衙里,姑苏府和吴县的提学、学政早已到齐,等着批卷。 童试三场考试都是小考,不需要糊名。贾亮生刚一进屋,就将一份考卷小心地放在书案上,道:“各位同僚,此卷定为本场县考的案首,诸位可有异议?” 此话一落,满座哗然,学政们纷纷上前,想要瞧上一二。 “人有开泰之期,则天有休征之应。天人感应,机甚不爽,谓天休滋至,而非人事之兆,吾不信也……” “昔《中庸》论至诚前知,而此曰国家将兴,比有祯祥者……” 学政们看完第一篇制艺,各个怔住,久久难言。 “吾不信也?” “好一个吾不信也!立意新颖,文风锋健,有秣马厉兵之疾!” 也有一个学政道:“吾不信也,这考生……他是叫唐慎吧,这唐慎是否也太夸夸其谈,狂妄自大了。”他再继续往下瞧:“这篇《君娶于吴》写得倒是中规中矩,不出问题,可评乙上。至于这最后一篇《赋得骐骥长鸣》,虽说有八股制艺之意,却流于形,而出于里。且你们看这两句……” 众人随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 学政道:“这两句的平仄,错了。” 贾亮生:“咦,我竟未曾注意。” 贾亮生也没料到唐慎如此惊才绝艳,竟会有这种不该有的纰漏。他哪里知道,这不能怪唐慎。这两句话的平仄落音放在后世,是正确的平仄。放在如今时代,平仄与后世不同,唐慎哪怕再如何仔细,在被臭晕的情况下,也不小心犯了错。 又一个学政道:“倒也不算错。这个字是多音,在《山海经》中也有过‘香’音。” “《山海经》中是特指山妖鬼怪,才读之以‘香’。我倒以为此人的文章,第一篇太过尖锐,剑走偏锋,第二篇确是佳作。试帖诗有八股意,无八股魂,且有个不算大小的纰漏。若是以他为案首,不如再看看这份考卷。” 众人又看了起来。 学政道:“此人两篇制艺稳扎稳打,立意明确。再看第三首试帖诗,写得绝妙!有马骨堪惊,无人眼暂明……皎月谁知种,浮云莫问程。盐车今愿脱,千里为君行。好景,好意,绝诗!” 贾亮生看了第二个学生的考卷,点头道:“不错,这首试帖诗当为本场考试第一。” 花了一个晚上,众人看完本场县考的所有考生考卷。 贾亮生揉了揉眼,道:“诸位同僚,本场考试中,三个甲等该轮给谁,想必大家都有了定论。本官以为,第二篇制艺《君娶于吴》’,甲等应当给姑苏府唐慎。试帖诗《赋得骐骥长鸣》,甲等给吴县杨知凡。至于这第一篇制艺《国家将兴而必有祯祥》……甲等当是姑苏府唐慎!” 学政道:“这唐慎的文章,太过张狂,是否有不妥?” 贾亮生沉吟片刻:“那按你之见?” 天还未亮,府衙中,灯火通明。 这些和唐慎自然没有关系,同样是天还未亮,他虚浮着双腿,拎着考篮,被姚三和唐璜架到了考场大门前。 俊俏的小儿郎望着紧闭的考场大门,又看看四周的同窗考生。 唐慎就差哭了。 唐璜:“真是奇异,哥,那大夫说你根本没病没灾,只是饿着了,吃点东西便好。你今日身体怎的还是这般虚弱?” 唐慎气若游丝:“你懂什么。心灵上的阴影,比身体的创伤,更痛百倍!” 唐慎这辈子都忘不掉,他正吃着硬邦邦的烤饼,隔壁的考生突然脱了裤子,当着他的面开始拉屎的场景。 此!生!不!忘! 姚三也听说过科考的艰难,他道:“小东家,熬一熬,还有四场就过去了。” 唐慎:“……” 你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四场!还有整整四场! 唐慎自欺欺人地给自己打气:“对,还剩四场。只要考到前十,我便胜了。” 唐慎目露希冀,仿佛看到了希望。 四日后,他踉跄着走出考场,再次昏倒下去,被姚三接住。昏死过去前,唐慎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这辈子,我唐慎一定要发明出抽水马桶!这辈子,一定!!!” 五日县考结束,唐慎在家整整躺了一天,才缓过神来。他已经算够幸运的,身体健康,姚三和姚大娘给他准备的东西也足够。考场中,有些家境贫寒、身体孱弱的考生才考了一场,就大病不起,缺席了本次县考。 唐慎先去拜访梁诵,告知老师自己本次考试的经历。他倒是没说自己写的考试答案,因为梁诵说:“每次科考的案首的考卷,以及当次考试的所有甲等文章和试帖诗,都会公之于众。” 唐慎:“……” 行,我一定会拿甲等,您且等着。 接着,唐慎花了两天时间忘记考场上的种种,这一日清晨,几个不速之客忽然拜访。 唐夫人刚进院子,便对自家儿子道:“唐云,如今你还敢说,慎儿有何对不起我唐家的?你可知悔改?你与你弟弟说说,当日究竟发生何事,你如何才误会于他,犯下大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山河不夜天[穿越]》正文 第二十一章 唐云穿着一身富贵锦衣, 垂头丧气,嘴巴张了张, 又闭上, 竟是难以启齿。 见状, 唐夫人叹气道:“不成器!”她命令丫鬟海棠带了个人过来。这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也穿着一身锦衣。但他举止瑟缩,神情忐忑,时不时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瞄着唐夫人, 唐夫人一个眼神下来, 他吓得浑身一颤,差点坐倒在地。 唐夫人道:“慎儿,这是你大伯的庶子,也是你二堂哥。” 接着,唐慎终于明白三个月前唐云为什么莫名其妙来自家发疯, 把家里砸了一通。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唐夫人是姑苏府出了名的贤惠夫人,知书达礼, 年轻时还是江南有名的美人, 只可惜家道中落, 虽是书香世家, 私下却为为柴米油盐所累。但唐夫人是有福气的, 嫁入唐家后,她为唐家生了一儿一女, 丈夫还争气, 考了个举人。 唐夫人治家有方, 家中几个铺子打理得井井有条,然而她并无三头六臂,这次还是家里惹出的祸。唐云暗地里遭庶弟挑拨,误会了唐慎,这才有了三个月前唐云怒砸唐慎家的事。 唐慎知道唐举人有个庶子,与自己年龄一样。他看上去忠厚老实,甚至比自己还要胖一点,然而谁也想不到,他竟会在背后使坏。 来之前这庶子恐怕已经被唐夫人教训过了,他瑟缩着不敢说话。 唐夫人又说了一遍,唐云咬了咬牙,向唐慎道歉:“先前是我不懂事,遭人挑拨,误会了你。唐……堂弟,我们都是血亲兄弟,你可否原谅我。” 唐慎笑道:“三个月前我便原谅了你,你砸坏的东西,大伯母也早已派人送了补偿。” 唐慎表现得大度,可唐云心里不是个滋味。 他万万没想到,唐慎出的那个馊主意,居然让唐家珍宝阁赚了大钱。这段时日,唐慎搞了个奇怪的物流。这东西起初谁都不看好,连唐夫人都觉得心里没底,只是让唐慎放手去试试,总归也亏不了多少银子。谁料这物流竟然做成了! 唐举人都觉得惊讶,吃饭时曾说过:“我那庶弟是个榆木脑袋,只知读书,不懂变通,怎的生了个儿子,与他全然不同。” 唐慎出了个肥皂主意,唐家赚了多少银子,唐云心里清楚;唐慎做了个物流生意,或许没赚到银子,可他的名字在姑苏府十分响亮,连唐夫人都觉得这物流生意可能另有后招,未来不可估量。 更为厉害的是,唐慎的先生竟然真是梁博文! 唐云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自己这个弟弟,长得还算清秀俊俏,可怎么看,也看不出是母亲口中那样厉害的一个人物。 这唐慎,就真的那般厉害吗? 唐夫人道:“慎儿,你兄长从小被我娇惯坏了,以后我定看着他,不让他再做这等蠢事。” 唐慎:“大伯母言重了。” 唐云以后又不和他过日子,他管唐云干什么。 唐夫人关心了一下唐慎前两日的县考,命丫鬟送了一些补品:“那考试太伤人身体,你大哥去岁考了县试和府试,考完后便大病一场。” 姚大娘收下补品。 唐璜道:“既然是别人使的坏,”听到这话,那庶子身体一抖,小姑娘继续道:“那大伯母,唐云……咳,大堂哥和我哥哥的赌约,还算不算数了?” 唐夫人愣住,这才想起这件事。 唐云也呆了呆,有些不服气:“当然算数,我唐云怎么会是那等说话不算数的小人!不过谁说我一定就输了?这县考成绩还未下来,你怎知唐慎就一定能过?想让我喊他一声哥哥可以,先考上童生再说!” 唐夫人叹了口气,把傻儿子拉了回家。 一行人走后,唐慎看着自家妹妹,只见唐璜笑嘻嘻地拉住他的手臂,道:“哥哥我是不是聪明得很,你瞧那唐云,哪是来道歉的,他分明是被大伯母压过来的,心不甘情不愿!我可要看看,三日后他来喊你哥哥的模样!” 唐慎:“所以你就故意激将他?” 唐璜松开手:“我可没有。” “小丫头片子,还有心眼了。” 唐璜赶忙跑开:“我才没有,唐慎胡说八道!” 唐慎哈哈一笑。 嘴上说得厉害,其实整个唐家,最担惊受怕的就是唐璜。 童试三场考试,每次都是考完七日后放榜。每日清晨,唐璜都早早起床,与姚大娘去拜土地庙。小姑娘跪在蒲团上,嘴里不断念叨“保佑我哥哥考上”。等到放榜前一日,连唐慎都紧张起来。 林账房:“小东家也会害怕?想当初,每年放榜钱,我也紧张得睡不着觉,连眼睛都闭不上。不过小东家不像我,您聪慧得很,县考一定能过。” 唐慎:“你不懂。” 林账房:“不懂?” 唐慎长叹一声。 他不止担心考不考得上,他还担心他考不到前十啊! 放榜日到了,一大早,唐璜便拉着唐慎,来到了府学门口。这时天还未亮,紫阳书院的门前却已经聚集了许多人。有唐慎这般的年轻孩子,也有白发佝偻的耄耋老人。所有读书人都伸长了头,紧张又期待地望着书院的大门。 卯时一到,府学大门缓缓打开,两个官差和一个学政从里头走出来。官差手持红榜,穿过人群,两人一起将这红榜贴在墙上。一张宽大的红色纸卷在众人面前展开,急促的呼吸声不断响起,喜悦的哭声和痛苦的嚎哭此起彼伏。 唐璜抓住了姚三的手臂,担心地忘了呼吸。 唐慎也不比她好多少,他伸长脖子,仔仔细细地从最后一名看到第十一名。 “没有我!” 唐慎顿时放心大半,接着又有些担忧起来。他再往前看,看到自己名字时,整个人愣在原地。 唐璜错愕地转首看他:“哥?!” 姚三:“小东家?!” 唐慎懵逼地看着红榜上的第一个名字,问道:“我是姑苏府唐慎?” 与此同时,一个小厮飞快地跑向姑苏府城西,焦急地敲门。唐云正在睡觉,被这砰砰砰的敲门声惊醒,他怒气冲冲地道:“进来!”那小厮屁滚尿流地跑进来,因为一路上跑得匆忙,连着喘气,一句话说不出来。 “大少、少爷……” 唐云不耐烦道:“有事便说,吵我好梦,今日罚你不许吃饭。” 这小厮心里叫苦,总算缓过来:“大少爷,那唐慎中啦!” 唐云一惊,过了片刻,他喃喃自语:“他那般有信心,自然是会中的。县考并不算难,就如母亲说的一样,我中了他的圈套。他中了,我得叫他一声哥哥。可他不中,我却得不到什么。罢了,终究是我错了,我被人挑拨。母亲说的对,吃一堑长一智,我唐云输得起,我去叫他一声哥哥又何妨!” 小厮又道:“大少爷,他不止中了,他中了案首!” 唐云猛地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姑苏府唐慎,是今年县考的案首!” 唐云:“……” 去他妈的唐慎!!! 过了县考,唐云还能心平气和,认了自己的错。可唐慎居然中了案首,唐云整个人都不好了。他痛苦了一天后,还是乖乖来到唐家。 唐云别扭道:“我唐云说话算话,唐慎,我叫你一声哥哥,之前是我错了。” 唐慎:“你叫我哥哥了?” 唐云:“……” “哥!” 唐慎笑了:“唐大少爷慢走。” 唐云羞愤难当,哭着跑回了家。 夕阳西下,应付了上门祝贺的同窗和友人,唐慎来到梁府。他一上门,管家便道:“恭贺唐案首了。” 进了书房,梁诵看他一眼,道:“唐案首来了?” 唐慎原本还很得意,考了第一,换谁谁不嘚瑟。可一看梁诵这表情,听到这语气,唐慎顿觉不妙。他乖巧地走过去:“先生,小子刚进来一个字还没说,只是来向您报喜,小子过了县考,也算有了个功名了。” 梁诵将一张纸放在书案上,道:“吾不信也?” 唐慎愣住,很快他想到:“先生已经看过我写的制艺了?” “何止是看到,你自己来看。” 唐慎这才发现,梁诵书桌上的那张纸,正是誊抄的自己的两篇制艺和一首试帖诗。 “先生,我得了两个甲等,一个乙等。我两篇制艺都是甲等。” “君娶于吴,写得中规中矩,本次姑苏府和吴县的县考学生中,没人写得太过出彩,令人眼前一亮,把这甲等给你也正常。”梁诵道,“而你这篇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哼,唐慎,你可知你犯了什么错!” 唐慎懵了。他明明是来给先生报喜,先生居然骂他?他都考第一了! “学生不知。” “国家将兴必有祯祥,这句话出自《中庸》。《中庸》,孔子思所作,而你如今竟说,吾不信也?” 唐慎一下子明白,梁诵这是在说他刚口出狂言,对《中庸》说“吾不信也”。 唐慎解释道:“先生,小子并不是说真的不信,您且往下看,小子有论证祥瑞征兆与国家兴亡的关系,论证了为何有时信,为何有时不信。” 梁诵:“是,你写了,但那又如何?本次县考,主考官是吴县县令贾亮生。他是个年轻书生,他给了你甲等,这几日他在学政之间大力推荐你的这篇文章,他说这是惊世之作。然而,这是因为他年轻,文思敏捷,不拘一格。倘若换了个迂腐的县令,仅此一句‘吾不信也’,他或许便不会再看你的下文,你会被治罪,不敬圣人之言。不用中了县考,你从此以后都无法参加科举!” 这话不啻惊雷,唐慎呆住。 书房里,是久久的寂静。 许久,唐慎低下头,道:“学生知错了。”他声音沉闷,心底深处还有一丝不服。 “你可是觉得,这是断章取义。你明明说的不是那般意思,你文章写的也不是那般内容。” 唐慎没有吭声。 梁诵看着唐慎,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走上前,将自己这个小学生拉了过来。唐慎抬起头,看见梁诵静静地望着他。人年岁大了,双眼便会变得浑浊。唐慎知道,这是岁月沉淀,老者总是不复少年郎的双眼睛明,众人皆是如此。 然而此时,望着梁诵这双浑浊沧桑的眼,唐慎却觉得有些东西可能不仅仅是生理上的变化。这双眼饱含风霜,藏着悄然无言的某种东西。此时的他看不懂,却知道眼前这个老人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自己好。 梁诵凝视着自己此生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学生,道:“人心,莫测。你鼎盛时,哪怕持刀过市,张扬跋扈,未尝不可。可你落败时,你曾经的一言一行,都会被当成落罪时的证据。你要记住,不可轻信任何人。君子与小人,只在一念之间。而在此之前,唐慎,你要做到自举清明,不落人把柄。” “为师知道,哪怕不是贾亮生做主考官,你也应当能拿案首,你这篇文章写得绝妙,是你这些月来写得最好的一篇。然而日后若有人想要污你,仅这一句‘吾不信也’,便是你的致命一击。他可以断章取义,蒙蔽圣听,这就是官场。” “为师知道,你从来不喜科考。” 唐慎一愣,辩解道:“先生,我没有。” 梁诵:“这书房你就我师生二人,有何不可说?莫说你,天下不喜科考的读书人多了去了,你又算什么。” 唐慎没再说话。 科举考试、八股之灾,在后世被批评成了封建糟粕,毫无可取之处。唐慎确实不喜欢,别说他,后世人有几个会喜欢、认同科举考试?但是他穿越过来了,他就只能去考。 梁诵道:“然而,科考,是天下读书人唯一的途径。为师不求你高中状元,状元学生我有过一个,十九年下他死于涿州城的城墙上,被辽人乱箭穿心而死。慎儿,你天资聪慧,却没有心怀天下的志气。这不是一件坏事。但科考也是官场。只要你参与科考,涉足官场,为师便要求你立身中庸。哪怕夺不得第一,保住性命,存活于世,才是最重要的。” 唐慎听懂了梁诵的意思。唐慎毕竟不是个古代人,穿越过来也不到一年。他写那篇“吾不信也”的八股制艺时,最多想到了考官可能会觉得自己写的不对,不认同自己的观点,也就是后世所谓的写跑题。他没想到有人可以从中作梗,污蔑自己。 官场如战场,或许比战场还要冷血无情。 唐慎:“学生懂了,以后下笔说话前,一定会三思而后行。” 梁诵:“你这篇文章我压下了,两个月后的府试,你可有把握?” 唐慎:“……有?” “嗯?” “有!” 梁诵笑了。 师生二人在书房中,又把唐慎这次的考卷仔细看了一遍,梁诵指出了几处可以改进的地方。天黑后,唐慎在梁府吃了饭,回家时,还没出梁府大门,正面撞上了一个人。 两人看见对方,都是一愣。 唐慎拱手作揖:“徐表哥,多日不见。” 这人正是徐慧,徐愚之。 唐慎第一次与徐慧相遇,是在赵家村外的茶铺,第二次见面是在曾夫子家中,那次闹得有些不快。如今过去大半年,徐慧定定地看着唐慎,也拱手作揖:“多日不见,恭贺新晋案首。” “徐表哥说笑了。” “你是大人的学生,叫我愚之便可。” “愚之。” 一来二往,两人间关系缓和。唐慎问道:“愚之行色匆匆,这几日也不曾见你,可是很忙?” 徐慧点头道:“我刚从金陵回来,为大人办了些事。”说完,他想了想,从袖中拿出一支兔毫笔:“金陵府无心书斋的东西,前几日路过恰巧买了,贺你案首之喜。” 唐慎收下:“多谢愚之。” 两人就此道别。 唐慎回到家中,姚大娘烧了一桌好菜,又请了林账房一家,众人好好地庆贺一番。 唐璜和姚三高兴坏了,好像自己中了案首一样。 唐慎被梁诵提点一番后,已经没那么激动。他道:“不过就是个县考案首罢了,你哥还没成为秀才呢,等考中了秀才,你再高兴也不迟。” 唐璜:“才不,反正我哥哥最厉害了。姚大哥你下午不在,你可没看见那唐云来道歉的时候,那个脸色,好像刚刚吃了一顿大粪!他走的时候好像还有些茫然,似乎不明白哥哥是怎么考上案首的,可把我乐坏了。” 姚三道:“小东家考上案首有什么可奇怪的,我觉着小东家考个举人也不在话下呢!” 唐慎心想:虽然我也这么觉着,但做人要低调,低调。 他咳嗽一声:“吃菜吃菜。” 紫阳书院毕竟是姑苏府的府学,这次参加县考的四个学生中,只有一个没过。孙胖也过了县考,但他并不淡定,依旧慌得一批。早晨刚到书院,他便拉着唐慎道:“唐慎,你可是梁大人的学生,梁大人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考试秘籍,咱们可是好兄弟,你有好事别忘了我啊。” 唐慎笑骂:“我要有那东西,我还来读什么书?天天在家睡觉,考试时去考场上用考试秘籍不就好了!” 孙岳顿时蔫了:“还有两月就是府考了,我要是考不上秀才可如何是好!” 唐慎招招手:“告诉你一个方法。” 孙岳眼前一亮,立刻附耳过去。 “没考上的话,就脱了衣服,找根荆棘背着去找你娘。古有廉颇负荆请罪,今有孙岳向母求情,孙夫人定然心软。” “……” “唐慎找打!” “哈哈哈哈。” 过了半天,两人又和好如初,一起去书院门口吃大肉包。 两月时间很快过去,到了阳春四月,众多过了县考的学子又去参加府考。这次参与考试的不只是今年通过县考的,往届所有曾经过了县考、没过府考的全部来了。其中,唐慎便看到了唐云,两人远远看了一天,唐云郁闷地朝唐慎拱了拱手。 进入考场后,在孙胖和唐云艳羡的目光中,唐慎等十人进了屋子,提堂另考。 唐慎拿着试卷,精神抖索,深深吸一口气。 啊,空气真好。 这才叫考试,下次还要考前十! 打开试卷,依旧是两篇制艺和一首试帖诗。 第一道题是“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出自《大学·传》第三章,原句是“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亲其亲而利其利,此以没世不忘也。”意思是贤能的君主品德高尚,关爱自己的百姓和亲人。后世的君主感受到先帝的仁爱,便会效仿,发扬先帝的仁德友爱。于是百姓也能受到恩惠,更加快乐,获得利益。 这句话是说一个上行下效、国泰民乐的现象。 梁诵要求唐慎谨言慎行,不是扼制他丰富的想象力、束缚他的眼见思维,而是要他三思后行。唐慎想了想,脑中闪过无数破题点,最后提笔写下:“以先世之恭行,继后代之常乐,君子贤亲而难隳九重之塔矣。”破了题,而后洋洋洒洒地写下一篇文章。 第二题倒是难了点,是一道截搭题,题目是“至于治国,利用宾于王”。前一句出自《孟子·梁惠王》,后一句出自《周易·观》。唐慎想了许久,开始动笔。 写完两篇制艺和一首试帖诗,唐慎看了看屋子里的其他九人。他深吸一口气,爽快地吐出。 畅快! 检查完考卷和错字,唐慎交了卷,等凑齐十人一起出了考场。 唐璜和姚三见他出来,立即跑上前。小姑娘小心翼翼地说:“哥哥,可还行?” 唐慎挑眉道:“你哥当然行,你哥还想考个前十!” 唐璜喜笑颜开。 唐慎自觉自己这次发挥得还不错,和上次没什么差别。这次十个人开小灶考试,虽然考了一整天,但是没受到生化攻击。唐慎神清气爽,吃饱饭睡觉,准备明天的第二场。他自然不知,吴县县衙内,贾亮生刚结束府考,就从众多考生卷子中挑出了他的。 “以先世之恭行,继后代之常乐,君子贤亲而难隳九重之塔矣……” 贾亮生和学政、提学们纷纷围了过来,观阅唐慎的考卷。将两篇制艺和一首试帖诗看完后,贾亮生道:“引经据典,立意独特,文章看似调停,却有渐有本,是一篇佳作。试帖诗写得倒也不错,这唐慎今日倒写了一首首尾合一的八股试帖诗,只是文采不如他县考时的作品。” 学政道:“优秀有余,却没县考时那般出人意料了。” 贾亮生点头同意。 等阅卷结束,众人把这次最优秀的几张考卷放在一起,贾亮生点评道:“这次的甲等制艺,一篇给姑苏府唐慎,一篇给吴县杨知凡。而这试帖诗,吴县刘永写得最佳,当得甲等。至于案首……” 府考也是第一场考试最重要,后面四场只是打酱油场,基本上第一天就决定了考生成绩。 贾亮生看着三张考卷,思索良久,道:“这三人各有千秋,难分伯仲。然,若是这唐慎今年中了个童试小三元,也是本届佳话了。” 贾亮生大笔一挥,写下“姑苏府唐慎”五个字。 此时唐慎还不知道,他才考了第一场,就已经拿到本届案首了。 唐慎老老实实地又去考了四天,七日后放榜,他本来只想着考个前十就行,谁料竟然看到自己又是案首。 这可不是县考的案首,府考一过,便是秀才。这是一个秀才案首! 唐慎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名字,唐璜激动地拉着他,唐慎问道:“难道我真是个不世出的天才?我以前最擅长的明明是数理化,语文就是拉分项,现在才读了一年书就拿到案首了?”他自动忽视了自己的过目不忘金手指。 姚三和唐璜可听不懂什么数理化,在两人心中…… “我哥哥果然是最厉害的!” “小东家果然拿了案首!” 唐慎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隐藏在俗世中的文理全能天才了。 “唉,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我已经是个人才了,是时候把我的千金找回来了。林账房,我们来聊聊物流涨价改革的事。” 这次的府考中,紫阳书院参加了三人,竟然三人全中。 孙岳完全没抱希望,当他看到自己的名字在最后一位时,小胖子激动坏了,直嚷着要请客。 “明日中午,千秋楼!请各位同窗到场!” 唐慎给了他一个大拇指:“壕!” 孙岳笑哈哈地说道:“唐案首,你说什么呢。这两日可把我高兴坏了,我居然中秀才了,我孙岳居然也能在十五岁中秀才。果然,我是个天才吧。” 唐慎心想,这话有些有些耳熟。 唐慎:“你明日要在千秋楼请所有同窗吃饭?” “那是,你也要来啊,和同窗打好关系。我可跟你说,你现在是很多人的眼中钉,要想未来两个月在紫阳书院过得舒心,明日中午就必须来。” 唐慎乐道:“我怎么就是别人的眼中钉了,我干甚了?” 孙岳瞪直了眼:“你干甚了?你可知道,你连着两次案首,这说明什么?” “什么?” “说明两个月后的院考,你极有可能还是案首!” “你对我这么有信心?” “呵,我对你有什么信心。院考又不是县考、府考,到时咱们紫阳书院一半学生都会参加。你唐慎虽然厉害,但才读书几年,哪里比得过这些老书生。只是你已经拿了两次案首,只要你发挥不错,本次又没有太过出色、一骑绝尘的考生,贾县令一定会把案首给你,成就你的童试小三元。” “还能这样?”唐慎竟不知道,古代科考还有这种潜规则。 孙岳感慨道:“我是满足了,我现在是秀才,五年之内我娘不会烦我。院考我毫无把握,就是去尝试一番。不像你,你可要努力了,唐小三元!” 唐慎对案首其实毫无兴趣,他又没有强迫症收集癖,拿两次案首是在他意料之外。童试的三场考试,最后一场院考,其实唐慎并不看重。这一次哪怕考了个案首,下次乡试时还是要坐在考棚号房里,和所有考生一起考试。 又没额外奖励,考多高干嘛,能考上就好! 第二日,唐慎来到千秋楼。孙岳说要请所有同窗吃饭,可并不是每个人都来了。 紫阳书院中寒门弟子占了多数,富家子弟只有他们的一半。这一次,和孙岳玩得好的几个有钱人家的少爷都来捧场,寒门子弟只来了两桌,与他们分开坐,并不交谈。 酒足饭饱后,这些府学的书生也与普通人没有两样,开始说起大话来。 一个富家秀才道:“唐慎,你可是两次案首,恭喜恭喜!姑苏府可不是那些偏僻地方,咱们这书香气重,寒门多状元。咱们紫阳书院已经连续三次,童试案首都出自寒门。两个月后的院考你可要给咱们争口气。” 唐慎笑道:“虽说不是我决定的,可在座同窗,咱们人人都会在院考上全力以赴。到时只能说,尽人事,听天命吧。” “好一句尽人事听天命!”城东王家的少爷说道,“唐慎,听说你是梁博文梁大人的学生?” 这事不知什么时候传遍了姑苏府,唐慎觉着自己并没有故意传播,怎么大家都知道了。 这话要是被梁诵知道了,定会将这个劣徒踹出书房。 也不想想,每次做营销推广,他唐慎没一次落了梁诵,一定要从梁诵身上榨出一锅油来。都这样了,瞎子都看得出他唐慎和梁诵关系不一般! 唐慎:“是,我是先生的学生。” 王秀才拱手:“你这可是艳羡我等啊!” 有人道:“我听我在府衙当差的表哥说,最近几个月梁大人总是不在姑苏府,经常去金陵办事。不知是做什么,难道有什么变故,梁大人会离开咱们姑苏府么。” 旁人出任姑苏府府尹,都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但以梁诵的文名地位,他大可以在盛京做个大权在握的京官,来姑苏府颇有些下放的意味。 唐慎不想透露老师的心思,当然他也没和梁诵说过这些事,他沉默不言,低头吃菜。 王秀才道:“唉,你可别瞎猜,姑苏府是梁大人的故乡,梁大人怎会随意离开。我也听家里说了,梁大人去金陵为的不是其他,为的是那关在牢中二十五年的大儒钟先生!” 大宋民风开放,对读书人甚为宽裕。□□时曾经立下一道特殊律令:不杀读书人! 王秀才谈论国家时事,也没人说他,反而各个参与进来。 “钟先生竟已在牢中待了二十五年了吗,那年我不过五岁,如今已过而立,当真是沧海桑田。” “二十五年风雨,梁先生竟还未曾忘了友人,重情重义,不愧是我辈读书人的楷模。” 唐慎穿到这个时代后,接触到的人除了唐璜、姚三,就是唐夫人和梁诵。梁诵从不和他谈及政事,师生二人相处时他就像个普通的老师,教授唐慎学问。而其他人更不会和唐慎说这些。 唐慎默默地吃菜,一边听这些秀才说话,只是可惜这些秀才哪怕家境富裕,也不懂什么,说了几句就又说起两月后的院考来。 回到家中,唐慎找来林账房,问道:“梁先生近日总是去金陵府做事,我身为学生竟一概不知,实在失责。林账房,你可曾听说过一个人?” “何人?” “大儒钟先生。” 林账房双目剧缩,道:“小东家,慎言!” 唐慎察觉不对:“这钟先生是谁?” 林账房叹了口气:“其实说也无妨,大宋从不限制读书人的言语。钟先生名钟巍,字泰生,先帝在时,乃是政事堂左相,人称钟相公。” 唐慎一惊。 大宋的官制沿袭前朝,分三省六部。其中中书省又称政事堂,是皇帝心腹。大宋以左为尊,政事堂左相便是当之无愧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林账房:“钟相公在位时,平北狄,定南蛮,是我大宋的功臣啊。只可惜二十五年前宫门政变,钟相公一时糊涂,与太子闯入宫闱,意图逼宫。太子被当今圣上一箭射死在宫门外,钟相公被活捉,关入天牢。” 唐慎立刻道:“那这与梁先生又有何关系?” “小东家应当知道梁大人是天下四儒之一,但你恐怕并不知道其他三位是谁。这其他三位分别是钟相公、傅相公和陈相公。而这其中,钟相公可谓是四儒之首!唉,四人中,陈相公的事我并不知晓。但是世人皆知,梁大人,也就是小东家您的先生,他与钟相公是多年至交。若是真如小东家所说,梁大人近日常去金陵府是为了钟相公,梁大人恐怕得铩羽而归了。” 唐慎思索许久,问道:“太子为何要逼宫?” 林账房惊道:“小东家,虽说大宋对读书人宽裕,不杀读书人,许读书人议论朝政。但这终究是帝王家事,您在外面还是莫说的好。” 唐慎笑道:“您也知道,我只是关心先生,咱们二人私下说说而已。” “那也行。” 唐慎:“太子既然已经是太子,逼宫便毫无道理。难道说,先帝天寿绵延?” 林账房:“先帝驾崩时,五十六岁。” 唐慎皱眉:“不大,也不小。”这不至于逼宫吧? 林账房:“小东家,我就是个普通秀才,也是听人在茶馆里议论才知道一二。你若真想知道,为何不去问梁大人?” 唐慎道:“先生近日来已经十分忧心,自县考我中了案首,我们只见过两面。我不想以这种事去烦扰他。” 林账房走后,唐慎拿了一张宣纸,在纸上勾勾画画。 按照林账房的说法,先帝驾崩时五十六岁,再怎么算,太子当时最多也就四十岁出头。他已是太子,除非先帝有废太子的苗头,他不会冒险逼宫。 除非逼宫是假,背后另有隐情。 唐慎不知道当年真相,但他相信梁先生。梁先生既然愿意为了钟相公鞍前马后,屡次去金陵府,他的选择是相信钟相公,那么唐慎也选择相信钟相公并未逼宫。 然而,无论背后有什么隐情,后世有句话说得好,任何一件事想要知道真相,只需要看它的获益人。宫门事变后,太子死了,当今圣上即位,他就是最大的获益人。钟相公被打入天牢,梁先生想要救他,就是与当今圣上赵辅做对。 赵辅怎么能应? 梁先生不可能成功。 唐慎叹了口气,成王败寇,只希望梁先生早日看透,不要反而陷入其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山河不夜天[穿越]》正文 第二十二章 唐家出了个秀才案首, 这可不是件小事,惊动了唐举人。 唐举人邀请唐慎去唐家赴宴, 专门为他办了三十席流水宴, 摆了三天三夜,宴请姑苏府的各路街坊, 恭贺新晋案首。唐慎没有推辞。他与唐家的关系虽说不至于亲如一家, 但双方毕竟有合作, 已经是一体的了。 第一日的宴席过后,丫鬟海棠请唐慎来到唐府偏院, 唐夫人早已恭候多时。 见了面,唐夫人笑道:“还记得去岁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时我可没想着,我这侄儿竟有如此惊天的才气,得了姑苏府与吴县的院考案首!” 唐慎拱手作揖, 谦虚道:“大伯母说笑了, 不过是个秀才案首罢了。” 唐夫人:“你莫谦虚, 你那堂兄比你大几岁,可这次又没考上秀才。唉,也是令我发愁。好了,今日不说那浑小子, 惹你不开心。慎儿, 前几日金陵锦绣阁的方大掌柜来了姑苏府, 想与我们珍宝阁订货。” 唐慎双眼一亮:“肥皂?” 唐夫人摇首:“肥皂、香皂与精油, 方大掌柜都要了!” 唐慎:“善!” 唐夫人:“善!” 两人相视一笑。 肥皂已经问世三个月多, 如唐慎当初所说,这是他的杀手锏。 有香皂的作用,与香皂长得十分相似,却比香皂便宜太多。古代也不是没有肥皂的替代品,这种东西叫做胰子,是将猪胰子碾磨成碎,加入砂糖和草木灰做成的。因是用了猪胰子,终究带了股不可少的腥气,且呈现灰黑色,触手粘腻。在没有肥皂的时候,胰子是姑苏府寻常人家洗衣的必用工具,但有了肥皂,肥皂比胰子更耐用,且干净漂亮,一下子便成了姑苏人的新宠。正所谓家中可无酒与茶,家中要有盐和皂! 姑苏府和金陵府相邻,唐慎早就猜到会有人发现肥皂,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肥皂好做又方便,唐慎没想到香皂和精油也会有人看上。 唐夫人道:“你怕是不知晓锦绣阁是做什么的吧。那锦绣阁是金陵府最大的脂粉铺子,金陵府最大的酒楼名为锦绣楼,最大的绣坊名为锦绣坊,最好的酒家名为锦绣酒坊。金陵府郑家,便是锦绣阁的东家,也是咱们江南首屈一指的巨富。” 唐慎明白过来:“原来如此。” 寻常商贾来到姑苏府,看到珍宝阁里的货物,一定最想要肥皂。香皂和精油虽然好卖,但是比起肥皂,受众始终窄了一些。如果不是一个庞然大物,万不敢揽下香皂和精油的生意。但锦绣阁背靠郑家,郑家是金陵首富,整个江南的首富! 只有郑家有这个胆量揽下香皂、精油生意,觉着能卖出去。 唐夫人:“如今我唯一犹豫的是,慎儿,我们该如何与锦绣阁合作。这生意终是有你的一半,你有什么见地,可说来听听?” 唐慎:“大伯母应当已经有想法了吧。” 唐夫人笑了:“自是瞒不过你。慎儿,我们唐家在姑苏府有些势力,可去了金陵就是瞎子抹黑。金陵府是郑家的地盘,不与他们合作,我们绝不可能在金陵府做生意,哪怕做了,也很难收回成本。所以我是想与他们合作的。但出货一事,有两种办法。第一,是直接走大运河,将我们做好的货物送去金陵。第二,是咱们直接在金陵府找家工坊,制作东西。” 唐慎道:“第二种法子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前期投入钱财,后期便可直接盈利。而第一种法子每次运送货物都需要成本,路上消耗的钱财注定比第二种多。” 唐夫人:“但是……” 唐慎:“但是,第二种,将咱们的工坊放在遥远的金陵府。正如大伯母所说,金陵府是郑家的底盘,把工坊放在那儿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大伯母选的是哪种?” “第一种。” “我也觉着第一种好。” 唐慎一直知道姑苏府城西有条大运河,是前朝开凿,始于盛京,终于钱塘。南北往来货物,多从这条大运河上走,但他从未见过这条河。 和锦绣阁谈成了一笔生意,第二日,唐慎和姚三去了大运河边。 辽阔浩渺的运河之上,千帆竞发,人流如潮。岸边港口上,数十条大船正在卸货、装货。姑苏府的茶叶和丝绸是天下一绝,每日都有价值万金的茶叶、丝绸从这个港口乘船离开,驶向大宋四方。 姚三道:“我那家乡也毗邻大运河的一条支流,只是比姑苏府的这条主流差得远,每日停靠的船最多十条。我偶尔会与那些靠岸的船夫说些话,听他们说天南地北的故事。” 唐慎:“姚大哥,你还懂船运?” 姚三羞愧道:“小东家真是抬举咱了,我哪里懂这些。只是听那些船夫说,他们送货时有一条规矩,是沙帮制定的,也称沙船制。比方咱们姑苏府,唐家、王家和孙家都有货物往来盛京,这路途遥远,途中恐会遇到风暴、劫匪,三家就会联手打造三条船。每条船上每家放三分之一的货物,最后无论是哪家的船到了盛京,三家都将船上的货物平分。至于沉船损失的货物,三家也是一起平分。” 唐慎惊叹道:“古人还有这样的智慧!” 十日后,唐慎与唐夫人商定了送货去金陵的事,他回到家中,姚大娘正在做菜。 “小东家回来了?正巧,林账房半个时辰前也来了。您今儿个早晨不是说有事要与他说,他可等您很久了。” 唐慎:“他来了?在哪儿呢。” 姚大娘从厨房出来,四处看了看:“是不是去阿黄屋子里了。” 唐慎皱起眉头。 林账房终究是个男人,去阿黄屋子里干什么。唐慎走到唐璜的屋子前,他发现大白天的,小姑娘居然紧闭房门。唐慎心中不悦,他没有敲门,而是在窗外听了会儿。里头的声音听不真切,只听到一两句“不念这个”、“您再写来给我看看”这类的话。 唐慎觉得奇怪,他没有敲门,一把推开房门。 唐璜惊叫一声,吓得把桌子上的东西一股脑地全部藏在身后。林账房也吓了一跳,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默默走到门旁,道:“小东家,你何时回来的,我都没听见。” 唐璜:“哥!你进来不敲门。不是你与我说,要懂礼节,进屋前要敲门!” 唐慎挑眉道:“我若是敲门了,是不是就不知道你们两瞒着我,在背后做什么?唐璜,你背后藏着什么,拿出来。” 小姑娘把东西藏在身后,抿着嘴唇,脸色煞白,后退几步,紧贴着墙。 唐慎心中疑惑,他走上前:“交出来。” “我不!” 唐慎也不逼她,而是直接转头问道:“林账房,你们在这房间里干甚?” 林账房犹豫片刻,道:“阿黄,你就拿出来给小东家看看吧。” 眼睛被泪水憋得通红,唐璜被逼将藏在身后的东西拿了出来。唐慎定睛一看,发现那竟是一本《千家诗》,还有几张宣纸,上面墨迹都没干,写了一些歪歪扭扭的字。只是一眼唐慎便明白:“你让林账房私下教你读书?” 林账房:“小东家您别怪阿黄小姐,只是识字而已,都是我的错。” 唐慎:“你教她读书而已,为何要藏着掖着,大门紧闭?” 唐璜和林账房皆是一愣。 “小东家?” 唐璜眨了眨眼,一颗泪珠从脸颊上滚了下来,她哑着嗓子:“哥哥,我读书,你不生气?” 唐慎莫名其妙:“你读书我生气什么。不过我倒也确实要生气。”唐慎看着宣纸上的字,问道:“林账房,你私底下教她读书写字多久了。” “三月有余。” “三月有余?那就是我去县考前就开始教了。唐璜,你看看你写的这是什么字!梁先生曾经说过,我长得有多俊俏,字就写得有多不堪。半年前,我的字写得比你还差。可这才半年过去,我的字便得到了先生的嘉奖,还拿到了两次案首!” 唐璜愣了半天,反应过来:“哥,你是在夸你自己长得好看?” 唐慎:“我有这么说过?” 唐璜:“你有!” “哦,那我也未说错。你再看看你这字,练字三月,你写的便是这个?!” 唐璜委屈极了:“我不敢练字,每次只能等你和姚大哥、姚大娘不在,自己偷偷练,写成这样已经不错了。” 唐慎:“借口颇多!那就再给你三月,我要看看你能写成什么模样。” “哥哥……你不反对我读书写字?”小姑娘语气小心,忐忑害怕的模样令唐慎忽然心疼起来。 “我为何要反对。” “爹还在世时,总说女人无才便是德,不许我和娘碰任何与读书有关的东西,也不许我们踏进他的书房……” 唐慎这才想起来,唐秀才好像是有说过类似的话,只是他不知道这话对唐璜的影响如此大。 唐慎自责地说道:“是我疏忽了。你想做什么,我绝不会反对。当然,除了杀人放火,你要是敢做,我定然大义灭亲。读书而已,你为何不可读书?林账房,今日你也在,不知你是否愿意收唐璜做学生,当她的西席。” 唐璜喜出望外:“哥!” 林账房笑道:“小东家开口了,我自然不敢辞。” “我哥哥果然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 唐慎被自家妹妹吹捧了一天,唐璜恨不得到碎锦街上,逢人便说一句自家哥哥的好。晚上吃饭时,林账房留着一起用菜。他道:“小东家和阿黄长得有些像。” 姚三:“确实,毕竟是亲兄妹,他们俩的眼睛有些像。” 唐慎一愣,还没开口,唐璜道:“我和哥哥的眼睛才不像呢,我比他大多了。” 唐慎:“呵,大言不惭,你就是把眼珠子瞪出来也没我眼睛大。” 院子里欢笑一片。 三日后,唐慎和林账房登上唐家的货船,前往金陵府。 穿越过来一年了,这是唐慎第一次离开姑苏。起初他还颇有兴致,一直站在船头看两岸的风景。看了半天实在腻了,便进船舱待着。傍晚时,众人来到金陵府。唐慎并没有和珍宝阁的大掌柜一起去锦绣阁,他和林账房在金陵府逛了起来。 千年古都,十里秦淮。春风拂面柳儿轻,金陵儿女多豪情。 二人在金陵几条繁华的街市上逛了一圈,来到江南贡院。 林账房:“这便是小东家以后考举人的地方了。若是考中了……”声音一顿,“嗨,我说什么呢,真是说错话,掌嘴。小东家自然能中举人。中了举人后,您便要来这贡院读书,不来也行,但至少要入了学籍。” 江南贡院是官家禁地,除了科考时,寻常时候只有里头的举人学生可以进去上课。 唐慎在外面看了两眼,觉着这地方和紫阳书院也没太大分别。 两人又去夫子庙、乌衣巷看了一圈。 唐慎感慨道:“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便是那乌衣巷啊!” 林账房一惊:“小东家说甚呢?” 唐慎:“无事,不知道从哪儿听到的诗,随口念一念。” 林账房:“这诗小东家从哪儿听到的,这不能瞎念。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那谢家也就算了,他们却有衰败,不复鼎盛。但那琅琊王氏,却是世家大族,钟鸣鼎食的簪缨大家!若是被人听到您在背后诅咒王谢衰败,可要出大祸的!” “……哈?” 林账房:“小东家可别再念了。” 唐慎连连点头:“好好好,我不再念了。” 敢情在这个世界,王谢两家竟然还没破产! 两人只逛了一个时辰,便玉蟾悬空,入了夜。唐慎本想先找个地方歇着,林账房犹豫了会儿,道:“这儿离那秦淮河近得很。” 唐慎一愣:“啊?” “小东家……此次特意来金陵,是想见识见识那金陵一绝,秦淮河上的商女?” 唐慎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商女是什么意思。 他有这么好色么! 唐慎咳嗽一声,提醒道::“林账房,我今年才十四。” “记得我十四那年,已经与我早去的夫人定亲了。” “……” 这天没法聊了! 唐慎当然没想过去秦淮河,事实上他来金陵,是来考察市场的。金陵府的百姓生活状况、金陵府有那些商贾,都是他要观察的对象。同时他也打算第二天去锦绣阁一趟。金陵府确实富裕,但是精油、香皂想要卖得好,不是有钱就可以做到。 唐慎打算去锦绣阁,帮着方大掌柜设计一下精油和香皂的店面装帧,就像他在姑苏府做的一样。 然而来都来了…… 唐慎道:“要不去看看?” “走吧。”林账房一脸我就知道你想去的模样。 唐慎:“……” 现在回头还来不来得及! 杜牧曾写过一首七言绝句: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大宋国泰民安,商女们现在唱的自然不是亡国之音,而是盛世之歌。夜幕中的秦淮河上,一条条画舫随着水波轻轻摇晃,灯影幢幢,桨声荡荡。唐慎并未登上任何一艘画舫,他沿着河岸行走,远远望着这番盛世景象。 秋娘们的琵琶声、琴声,与秦淮河的水声交杂掺错。 唐慎忽然道:“烟笼寒水月笼沙!是了,这便是金陵!” 林账房不明所以。 第二日,唐慎去了锦绣阁,方大掌柜早知道他要来,在门外迎接。唐慎大致描述了一下自己设想的店面装帧设计,方大掌柜愣在原地,重复了一遍:“烟笼寒水……月笼沙?” “是。” “这是唐公子所作?” “不是,这是我从旁人那儿听来的。” “这是一句千古佳句,可堪千载啊!唐公子,您且放心,如您所说,那水与白沙我自会找人备下,按您的打算重新装帧一下我这锦绣阁。烟笼寒水月笼沙,仅此一句我便敢断言,那精油在咱们金陵府,定能大卖。” 半月后,肥皂、香皂和精油一起在金陵府售卖。 这次锦绣阁没有像珍宝阁一样,特意藏着肥皂,不先售卖。因为金陵府与姑苏府离得近,早有金陵人知晓肥皂,甚至还从姑苏府买过肥皂。锦绣阁将三样东西一起售卖,同时郑家还托了关系,请琅琊王氏的人题了字,赋在锦绣阁的店内。 烟笼寒水月笼沙 落款,王子丰。 方大掌柜拿着这张字时,大惊道:“东家,如何请得王相公题字!” 锦绣阁的东家,郑家现任家主郑颢也觉着奇怪:“本是只想请王二公子题字,以我郑家与他们王家的关系,应当不费事。恰巧王大公子回家省亲,这句诗不知何时传入了他的耳中,他说了句写得好,在回盛京前就写了这七个字,给了二公子。” 方大掌柜道:“甚妙,甚妙!东家,我们虽没有梁大儒亲笔题字的《黄金缕》,但有王相公的字,在咱这金陵,可比梁大儒的好用多了!” 岂止是在金陵府好用,方大掌柜心想:哪怕把这字挂去盛京,都是绝顶的金字招牌! 这些事唐慎当然不知道,他只负责店面装修,哪里想到方大掌柜不愧是生意人,无比精明,连他珍宝阁请梁诵题字这种营销手段都用了,且用的结果比他还好。 回到姑苏府后,离院考只剩下一个多月,唐慎开始发奋读书。 后世常说金榜题名,大多人也知道状元、榜眼、探花,但对举人、秀才这些低阶考试不大清楚,也不知道童试三场的复杂。童试第一场县考,考过了就是童生;第二场府考,考过了才是秀才。 但不是说每个秀才都有考举人的机会,否则江南贡院就那么多号房,人人都去考,怎么可能挤得下。秀才想要考举人,除了一些特殊方法外,大多数秀才都要通过院考,获得参加乡试、考举人的机会。 唐慎依旧每天写两篇制艺、一首试帖诗。要是梁诵在姑苏府,他就每日送去给先生评阅;要是梁诵不在,他就收着,等梁诵回来再去。 如此便到了院考前一日,因为第二天要早起去考场,唐慎酉时不到就歇下了。戌时三刻,忽然有人敲门。姚三被惊醒,开了门,一个风尘仆仆的人站在门外。他穿着一件罩衣,将面庞藏在其中,小声问道:“可是唐慎家?” 姚三警惕道:“正是,你是何人。” 唐慎被吵醒了,批了件衣服走出屋子。 来人道:“我名徐慧,是梁大人的表侄。你去告诉唐慎,他自然知道。” “愚之?” 徐慧抬起头,看见唐慎。 唐慎:“先进来吧,有什么事屋里说。” 徐慧进了屋子,神色严肃,迟迟不肯开口。唐慎明白他的意思:“姚大哥,你去院子里吧。这是徐愚之,先生的表侄,许是先生有事找我。” 姚三点点头,离开屋子。 唐慎问道:“可是梁先生出了什么事?” 徐慧摇首:“未曾。大人还在金陵府,恐怕过几日才能回来。” “那?” 徐慧踌躇片刻,道:“大人还未回来,但是有一件事,我却是等不及了。唐慎,你恐怕不知,大人这半年来三番屡次去金陵府,是为了救一个故人。大人的那位老友在天牢中关了二十五年,半年前不知何故,大人得到消息,似乎有人想要谋害那人。” 唐慎心想,不就是钟巍钟大儒么。 表面上他装作不知道的模样:“何人要害先生的好友?” “我也不知。但是今日清晨,有一个人从盛京回到姑苏府,为他一个亲戚奔丧。他只停留两日,我来不及通知大人,且大人恐怕也没有法子应对。”顿了顿,徐慧道:“唐慎,我与你交底,此人和当今圣上有些关系。世人皆知,当今圣上痴迷修仙,独宠那妖道李肖仁。我查到的消息便是,李肖仁的一个俗家弟子回到了姑苏府。若是想打听盛京的消息,揣摩圣听,他是最好的途径。” 唐慎皱眉道:“你希望我帮你打探消息?” 徐慧叹气:“我也是走投无路。大人清贫,别看大人是姑苏府府尹,他在姑苏府的势力和关系怕是还没你们唐家大,所以我只能来求助你,希望你能找唐举人试试。” 唐慎沉吟片刻:“很急吗?” “那人明日傍晚就走!” “好,你且跟我来。” 唐慎换了件衣服,跟徐慧出了门。徐慧以为他要带自己去唐府,谁料唐慎和姚三绕了两圈,竟然没去唐府,而是来到一个大院。 姚三敲开一扇门,一个身材精悍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见面便道:“小东家,姚兄弟。” 唐慎:“刘大哥,若我没有记错,同德巷的物流生意是由你管着的吧?” 刘号子道:“是。小东家有事要吩咐?” 唐氏物流的生意早已步入正轨,三个月前唐慎特意挑了一些比较精明的伙计,提拔他们为主管,管理一片坊街的物流生意。这刘号子就是其中之一。 唐慎:“若是要你打探一户人家的消息,可能做到?那户人家就住在同德巷。” “三日后,我能告诉小东家,那人当日的内衫穿的是什么颜色!” “如果只有一天呢?” 刘号子一愣:“只可尽力而为。” “好,那明天一天你便听这位先生使唤,他说什么,你便去做。”唐慎将徐慧介绍给刘号子。 刘号子连连点头。 徐慧感激地看着唐慎,拱了拱手。 唐慎和姚三动身离开。 是的,从一开始,唐慎决定做物流生意,就是给自己在姑苏府安插了眼线。他上辈子读过一本书,里面讲述了一个传奇家族罗斯柴尔德家族。十九世纪,罗斯柴尔德家族凭借强大的消息网,在第一时间得知了滑铁卢战役的结局。他们利用时间差狠狠赚了一笔,从此成为世界巨富。 信息,是制造金钱的最强大工具。 第二日清晨,唐慎拎着长耳书篮,进入考场。他端坐在书案前,神色平静,仿佛昨天晚上没有被人敲开门,听人说过二十多年前的朝廷政变。唐慎气定神闲地翻开试卷,贾亮生就坐在他面前,期待地望着他。 童试小三元,对唐慎是个荣耀,对他贾亮生也是个不错的文名。他第一年来姑苏府任县令,要是出了个小三元,说出去也是一件祥瑞喜事。所以为了不让唐慎写跑题,他这次院考特意出了三道简单的题目。 唐慎啊,这你总不会出错了吧? 唐慎翻开卷子,看着上面的题目,猛地怔住。 第一题:“学而时习之。” 唐慎呆了一会儿,下意识地翻开第二题。 第二题:“知之为知之。” 唐慎:“……” 得,不用看第三道试帖诗了,肯定又是耳熟能详、绝不可能写跑题的题目! 唐慎悄悄地抬起头,目光与贾亮生相对。 贾亮生眼神殷切:好好写,不出错,你就是本届案首! 唐慎:“……” 古代考场潜规则,真是害人啊!他明明没想拿案首,怎么还有人赶着给他送案首。唉,那就只能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唐慎低下头开始答题,嘴巴却偷偷地咧到了耳根。 嘿嘿…… 嘿嘿嘿嘿! 第一场考试结束,唐慎交了卷子,贾亮生迫不及待地拿着他的卷子看了起来。他仔仔细细地看过两篇制艺和一首试帖诗,频频点头。 唐慎也松了口气,不出意外,这次院考自己估计又是案首了。 “我果然是个天才吧!”唐慎心想。 晚上回家,唐慎也没掩饰自己的喜悦,他直接对姚三道:“把林账房一家请来,咱们庆祝一番。” 姚三:“庆祝什么?” 唐慎笑道:“庆祝我通过院考。” 姚三完全没想过这才考了第一场,还有四场,唐慎怎么就无比确认自己能过院考。他非常信任唐慎,高兴地邀请了林账房一家。 林账房是有经历的,他捋捋胡子,道:“看来小东家很自信,今日答得很好。” 唐慎笑而不语。 姚大娘烧了一桌好菜,众人吃菜庆贺。姚三和林账房喝了两杯,林账房喝多了,说唐璜最近又背了三首诗。小姑娘一点不怕羞,非常骄傲地当场背起诗来。 夜色深了,唐慎离开人群,悄悄开了门。 只见刘号子站在门外,两人互视一眼。 唐慎问道:“徐愚之要你查的消息,查出来了吗?” 刘号子道:“小的查了很多消息,不知道他要的是哪个。但是徐大人没说不好,应当是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你和他都说了什么,与我一一说清楚。” 刘号子将今日探得的消息又对唐慎说了一遍。 “……那花道士说是道士,却娶了三个媳妇,在同德巷也是有钱人家。他昨日回来的时候与他夫人提过一嘴,说想找个法子离开盛京,回姑苏府。因为半年前陨星坠地之夜,他的两个师兄正在宫里当差,那天晚上就没从宫里回来。” 唐慎:“陨星坠地之夜……咦,是那天晚上?” 刘号子:“小东家还有什么事吗?” “无事了。你回去吧,你且记得今日我让你做的事,你一个字也不可说出去。” “是。” 关了门,唐慎想想还是不行,他叫来姚三:“你拿五十两银子给那刘号子,让他立刻动身离开姑苏府,从此以后不要回来了。” 姚三猜测和昨晚上的事有关,他点头应是,拿着银子出门了。 十日后,院考放榜。 孙岳与唐慎一起来到书院门口,同时在场的还有紫阳书院的大半同窗。 天还未亮,星子布空。唐慎有些困,他打了几个哈欠,孙岳却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书院大门。 唐慎:“有把握考过院考?” 孙岳:“没把握,但万一就撞上大运了呢。这次题目如此简单,很难写得出彩,但也写不出错。你看咱们书院的那些老秀才,他们虽说文采比我好,但写‘学而时习之’,他们未必就比我写得好。这东西,我也能写!” 唐慎笑了,老神在在地说道:“祝你拿倒数第一。” 孙岳也不气恼:“倒数第一好啊,倒数第一多好。倒数第一也是进榜,进了榜我可就是贡生了,可以去江南贡院报道,来年可以参加乡试了!” “你可就这点出息!” 唐慎嘴上骂,心里却也希望孙岳能考上。孙胖看上去不靠谱,但是读书却是极认真的。每日他都认真完成先生布置的功课,从不打折扣。紫阳书院所有的富家子弟中,他是最用功的一个,唐慎都自愧不如——毕竟他还要管珍宝阁和唐氏物流的生意。 院考的第一名和最后一名其实没什么差别,都是贡生,都能参加乡试。如果不是已经拿了两次案首,唐慎对这第三个案首也没什么兴趣。案首又不值钱,每年有三个呢! 终于,寅时到,两个官差和一个学政拿着红榜,来到书院前。 红榜缓缓张开,有人痛哭,有人狂喜。这般痴狂如梦的景象,在华夏大地出现了上千年,年年如此,从未间断。科举考试着实迂腐不堪,八股制艺扼杀学子们的思想,令他们被四书五经束缚。但这又何尝不是古人能做到的最大的公平! 无论富贵贫寒,所有人皆在一个考场考试。 这是最好的改变人生的途径,这是一条放在世人面前的康庄大道。哪怕垂垂老矣,也绝不放弃。 很快,有人向唐慎报喜。 “恭喜,唐小三元!” “唐慎恭喜恭喜!” “唐小三元,你可要去千秋楼请客。” 唐慎笑着拱手:“多谢诸位同窗,明日中午,千秋楼见。” 过了一会儿,唐慎发现孙胖不见了。他找了找,在人群中找到孙岳。 “怎的,中了吗孙岳?” 孙胖缓缓回过身,唐慎惊骇得发现,这胖子竟然哭了。孙岳激动不已,一把扑上来抱住唐慎,一身沉甸甸的肥肉差点把唐慎扑散架:“倒数第一,真的是倒数第一!唐慎,你真是金口玉言,你下次一定要说我能中举,我中倒数第一就好!诶对,你刚才说明天中午你要去千秋楼请客?不许!各位同窗,明天中午我孙岳在千秋楼请客,我来请客!” 唐慎哭笑不得。 院考放了榜,唐慎与书院的同窗们又聚了会儿,他回到家中,竟然见到了一个人。 唐慎大惊,急忙过去:“先生怎的来了。” 这还是梁诵第一次来他家。 梁诵坐在院子中央的木椅上,笑道:“这是你妹妹?” 唐慎看了唐璜一眼:“是,她叫唐璜,今年十岁。” “唐璜,是哪个璜?” 小姑娘立刻道:“黄色的黄。” 唐慎:“璜玉的璜。《周易·大宗伯》有言,以玄璜,礼北方。先生,是这个璜。” 唐璜错愕地看着自家哥哥。 梁诵将兄妹二人的反应看在眼里,颔首道:“璜,美玉也,是个好名字。” 唐璜呆在原地,良久,她激动地跑去厨房,一边跑一边道:“姚大娘我有名字了,唐璜,不是黄色的黄,是璜玉的璜!梁大儒都说是个好名字……” 唐慎捂住脸,不就有了个名字,这丫头怎么就不能矜持点,在先生面前丢份! 梁诵站了起来,道:“唐小三元?” “啊,先生已经知道了。” “嗯,比你早知道一晚。走吧,唐小三元,咱们出去走走。” “是。” 两人出了门,沿着街坊走了起来。 唐慎租的这处宅子旁边就是一条小河,姑苏府处处可见小河,两人沿着河流走了会儿。 梁诵道:“前几日愚之来找过你?” 唐慎默了默,道:“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山河不夜天[穿越]》正文 第二十三章 徐慧的事, 唐慎不可能瞒着先生,梁诵问起来,他犹豫半晌就说了出来。 唐慎道:“愚之说, 他本不想来叨扰我, 只是先生您当时身在金陵, 这事又要紧得很, 他便只能来我这碰碰运气。” 梁诵:“我确实不希望他来找你。” 唐慎一愣, 抬头看梁诵。 梁诵:“慎儿, 既然他已经告诉你那个花道士是何人, 又告诉你为何要从花道士口中探听消息, 你应当知道这背后牵扯的到底是何事。” 唐慎在心里回答,不就是二十多年前的宫廷政变么。他嘴上却没说话,一声不吭地低着头。可他不说,梁诵也知道他心里清楚。 梁诵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这个学生, 年岁不大, 却处事圆滑, 待人接物颇有一些想法。徐慧将事情告诉唐慎,唐慎必然会悄悄查清事情真相,查明他这个做先生的这几个月来在忙些什么。哪怕唐慎不说, 他也清楚,唐慎是知道的。 梁诵语重心长道:“为师知道,你并不是很想做官。” 唐慎:“也没有……”官场凶险, 宦海浮沉, 无论是谁都不敢保证自己能稳稳地渡船而过。唐慎的目标是考上举人, 从此以后当个富贵乡绅,就在这人杰地灵的江南水乡,每日吃好喝好,与自家妹妹过上过安稳的好日子。 “行了,为师岂能不知你心里的那些想法。” “……先生懂我。” “你如此想,倒也无错。你曾经说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能有如此壮志,是好事,但为师从未要求你以此律己。如今的大宋看似平静,北方的辽人却一直虎视眈眈。你若能平安康乐地度过一生,这也是为师所愿。” 两人走到巷头,梁诵停了步,正声道:“愚之请你去做的事,从今日起,与你无关,你莫要插手。” 唐慎怔住。 梁诵笑道:“唐小三元,回去吧,姑苏府案牍累累,为师得回去审阅了!” 梁府管家已经在巷头等候多时,梁诵登上马车,还未走,唐慎快步上前,站在马车下,喊了一声:“先生!”梁诵拉开车帘,只见这俊俏的小儿郎站在杨柳下,模样认真地说道:“先生说,愿我一生康乐便好。这话我也想对先生说,我也愿先生一生康乐,颐养天年!” 梁诵瞠然地看着唐慎,良久,道:“好!” 唐慎在巷口目送梁诵离去。 “唉,也不知先生听没听进去。” 唐慎心里愁得很。他身为一个现代人,虽然熟读四书五经,熟背孔子那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但他只是熟背,无法做到。前世的那个世界,南宋末年宰相陆秀夫抱着幼主跳海殉国,十万臣民慷慨赴死,崖山之后无中华的故事他听过,他佩服这些义士,却无法感同身受,也不会这么做。 哪怕二十五年前的宫门政变,太子和钟大儒是被人陷害,并未真的想逼宫。可如今的大宋,却是国泰民安。当今圣上不是个好皇帝,但也算不上昏君。他沉迷修仙,可也没完全地任用奸佞,这个国家是有希望的。 “先生到底想做什么啊!”唐慎仰天长叹。 回到家中,唐慎正郁闷着,进门却发现院子里又多了个客人。 唐慎没想着会在这里见到唐举人,而且这次来的不仅是唐举人,唐夫人、唐府管家,就连唐云都来了。 这么大阵仗,不知是想做什么。 唐慎上前道:“大伯父,大伯母,堂兄。” 唐举人有些尴尬。 去岁唐慎刚来姑苏府时,唐举人因为生唐秀才的气,故意给唐慎、唐璜脸色看。虽然唐慎府考中了案首后,唐举人特意为唐慎举办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宴庆贺,但他如今看到唐慎,还是觉得颇为尴尬。 唐举人左右为难间,唐夫人先道:“慎儿,咱们是来祝贺你院考一举夺魁,拿了童试小三元!” 就是这样? 只是来祝贺他得了小三元而已,不该有这么大阵仗,定然还有其他事。唐慎心有疑虑却不说,他笑道:“谢谢大伯母。” 唐举人找到机会开口:“慎儿,没想到你竟有如此才华,你可是咱们唐家第一个童试小三元。” “大伯父说笑了,只是童试而已,我还未参加乡试。” 唐举人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唐夫人见状,叹气道:“慎儿,这般说话也不是个说法,我且与你交底了。今日我与你大伯父、堂兄来,是想带你回唐家祠堂祭祖。我知道你爹当初曾经说过,此生不回唐家。但我们终究是一家人。你得了小三元,这么大的喜事,唐家族人今早就得了消息,想为你庆贺。” 唐慎:“原来是这件事。” 古代文人参与科考,若是寒门学子便罢了,没有太多规矩。若是书香世家的学子考上了功名,是要祠堂祭祖,将后代的功名事迹告知祖先的。对唐家这样的大家族来说,考上秀才并不至于开堂祭祖,唐慎的秀才爹就没祭祖,唐举人考上秀才时也没有。但是唐举人考上举人后,他开堂祭祖了。 如今唐慎虽然只是个秀才,却是童试小三元,也值得开堂祭祖。 唐举人道:“侄儿,先前是我做得有些不对。唉,就像你大伯母说的那般,身为长辈,我不该将上一代的事怪罪到你的头上。你得了童试小三元,按理,唐家是要为你开祠堂的,你可愿意?” 唐慎思索片刻,问道:“大伯父是心里放不下,老夫人去世时我爹没有回姑苏府奔丧的事?” 唐举人:“你既然知道,又何必再说,这已是过去的事了。” 唐举人的爹就两个儿子,一个唐举人、一个唐秀才。唐举人自认自己的母亲对唐秀才不薄,无论他与唐秀才有什么隔阂,母亲走时,唐秀才都不该不闻不问!这事他心中放不下,如今对唐慎感到愧疚,也只是意识到自己不该把唐秀才的错怪到唐家兄妹身上。 唐慎道:“祭祖一事,我自然会去。只是有件事,我想请大伯父、大伯母帮我。” 唐举人道:“何事?” 唐慎:“让我和妹妹替父亲,为老夫人上一炷香。。” 唐举人怔然无言。 次日,唐慎和唐璜一起到唐家祖坟,为唐老夫人上了柱香。唐慎心里松了口气,他自认此后再也没有任何亏欠唐家的。 唐举人道:“侄儿,先前的事是我错了!” 唐慎:“大伯父多言了。” 唐慎考上童试小三元,唐家在姑苏府五县的族人全部来了。由唐举人操持开祠堂的事,他在祖先的牌位前将后代唐慎的事迹告知天地,告知先祖。族人们纷纷道贺,唐举人又为唐慎开了三天三夜一百桌的流水宴,大宴姑苏府。 等到这一系列事结束,唐慎终于回到家中,他往床上一趟:“这要是我乡试再考个解元,那还得了,岂不是得累死在祭祖上!” 唐璜进屋时正巧听到这话,小姑娘欣喜道:“哥哥要考解元?” 唐慎:“我可没这样说,你别污蔑我。” “若是旁人,我才不信。若是我哥哥,定能考上!” 唐慎哭笑不得:你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者无畏!考个解元说起来轻松,可不比前世考一个省状元简单。而且唐慎如今所在的乡试考区,放在后世,那就是地狱难度的江苏高考!考个解元,等于拿江苏省状元,还是三年只有一个的省状元! 唐慎:“行啦,你来找我作甚?” 唐璜想起来:“这几日咱们都在大伯父家吃流水席,一直未曾回来。今日好不容易回家,姚大娘让我来问你,晚上咱们吃什么。过去这几日,是唐举人为你庆贺。而今日,哥哥,是咱们自家人为你庆贺。” 唐慎心中一暖:“好,你让姚三将林账房一家也喊上,顺便再去趟梁府,看看梁先生是否得空。” “好。那我们吃什么呀?” 唐慎左思右想,突然道:“就吃火锅!” 不过多时,姚三就讲林账房一家喊了过来。梁先生没来,姑苏府事务繁忙,他还没处理完。不过他让姚三带了一本字帖,赠予唐慎,并转告他:“那一日走得匆忙,这几日又一直忙着写字帖,未曾祝你拿了童试小三元。为师赠你这本字帖,望你好好练字,乡试时再夺魁。” 唐慎:“……” 唐璜奇怪道:“哥,你不是说你的字写得极好,梁大人都夸奖么?” 唐慎把字帖藏到身后,厚着脸皮道:“先生让我练字又不是说我写得不好,你这丫头可知道,学无止境!学到老,活到老,先生要我练字,是要我锦上添花!” 唐璜:“我真的信了哦。” 唐慎:“……” 这妹妹怕不是从街上捡来的吧! 唐慎还没说话,唐璜就跑去厨房:“姚大娘,梁先生说哥哥写字不好看,给了他一本字帖,让他练字呢!” 唐慎:“……”家丑不外扬懂不懂!!! 入了夜,唐慎兄妹、姚家母子,还有林账房一家齐齐坐在院中。这院子中栽了棵大桑树,姚大娘将一个桌子放在大树下,夏夜在树下吃饭,就着皎洁的月色,别有一番生动。 姚大娘:“小东家,按着您说的,我拿来了一个风炉还有一口铁锅,又洗净了一些菜果。只是你说的要将那猪肉羊肉片成薄片,我不知该怎么弄,就把他们尽量切得薄了些,您看这样行吗?” 唐慎看了眼,猪肉、羊肉都切得很薄,虽然不是后世那种几乎透明的,却也能吃了。 在古代,牛肉是禁止食用的,除非得到官家许可,任何偷吃牛肉的人都会被关进监牢,接受惩罚,因为牛是古代的生产工具。牛要耕田犁地,每一头牛都是硕大的财富。寻常人家不会宰了自家的耕牛,这是自断生路。官府也不允许私自宰杀耕牛。 唐慎心中可惜,他很难吃到牛肉卷了,但是吃羊肉卷也不错,至于猪肉就完全是无可奈何下的选择。 “姚大娘,我让你熬得骨汤可熬好了?” “熬好了,熬了一个下午呢,可鲜了!” 唐慎:“好,那便把这锅骨汤放在风炉上,咱们便可以吃火锅了。” 姚三问道:“火锅?小东家说的是这拨霞供吗?” 唐慎一愣:“拨霞供?” “对。咦,难道小东家你不是想吃拨霞供吗?” 唐慎一头雾水。 经过姚三的解释唐慎才知道,这古代竟然早就有了火锅!只是不叫火锅,而叫拨霞供。 姚三:“我听您说要风炉时,就想过小东家是不是想吃拨霞供了。见您又是让我娘洗菜,料定您定然是要吃拨霞供。这火锅是何物,我倒没听过。” 林账房抚着胡子:“我倒知道小东家在说什么。你们看这锅炉火,再看这口铁锅。有火有锅,可不就是火锅?” 姚三:“正是火锅!火锅二字,倒是更加形象了。” 姚大娘将菜都端了上来,众人围坐成一圈,开始涮火锅,吃菜。 唐慎本以为自己这次是要带大家尝尝鲜,吃一吃后世的火锅。谁料姚大娘懂的不比他少,进厨房给每人拿了一叠调制好的酱料,里头放着蒜、葱、酱油等物,让大家沾着吃。 唐慎信心大丧,这时姚大娘道:“没想到用骨汤做拨霞供,竟然能如此好吃。我和三儿在山西时也吃过拨霞供,但咱们的拨霞供都是用清水煮菜,再蘸酱料,比这骨汤拨霞供差远了。” 唐慎问道:“只用清水煮?” “是。倒是从没想过,还能用其他的来煮。” 唐慎双眼一亮,吃完火锅,他将林账房喊道屋内,道:“我想开家专门做火锅的酒楼,林账房,你看可行吗?” 林账房一愣:“这……这未尝不可行,只是以前竟没人想过。” 唐慎在屋子里走了两圈,停下道:“刚才那火锅,你觉得好吃吗?” “好吃。骨汤的美味都渗进了食材里,无比美妙!” “那便能做!” 第二天,唐慎让姚大娘再准备风炉和铁锅。姚大娘以为他还想吃拨霞供,谁料唐慎只让她洗了一份青菜、片了一份羊肉,就没让她再做。唐慎将青菜和羊肉放进锅中,耐心地计算他们大致的煮熟时间。 “时间有些久了!” 风炉是前朝的品茶人设计出来,专门用来煮茶的工具。煮茶讲究的是一个慢而细致,风炉下方有三个孔,可以通空气使炭火点燃,却也让炉火没那般旺盛。用风炉吃火锅,短期内没问题,时间久了吃客就会不耐烦,生意也做不下去。 唐慎把自己关进屋子里,想了很久,将自己前世吃过的所有火锅都数了一遍,灵光一闪:“老北京火锅!” 后世最出名的火锅,莫过于川地的火锅,香辣爽口。除此以外,还有广式火锅、老北京火锅等很多种。四川火锅和广式火锅虽然一个讲究辣,一个讲究鲜,但他们都是将火锅放在煤气灶或者电磁炉上做。 这个时代的拨霞供也是如此,只是用风炉代替了电磁炉。 但老北京火锅不同。 老北京火锅没有电磁炉,是用炭火来热菜!老北京火锅的锅子是一个特殊的铜锅,下方有高脚,锅子中央高高竖起有个柱形长槽,里面放炭火。柱形长槽的四周,就是涮火锅的地方。这种做法使得火锅材料热得极快,比用电磁炉的火锅要快许多。 其实发明电磁炉和煤气灶前,人们一直用的是这种火锅。只是到了后来,唯有老北京火锅依旧用了这种特殊的锅子。 火锅的图纸不难画,做起来也比蒸馏器简单得多。唐慎画了一张图纸,给了巷口的王铁匠,他道:“我想做一个铜锅一个铁锅,大致什么时候能做好?” 王铁匠看了看:“这东西倒是稀奇,但也简单得很,三日后便能给你。” 拿到了两口火锅,唐慎让姚大娘又煮了一锅骨汤。他将骨汤小心翼翼地倒入火锅中,拿了三块烧红的热炭,放进长槽内。等骨汤沸腾后,唐慎夹了两筷子青菜,一个放进铜锅,一个放进铁锅。 大约半盏茶功夫,铜锅里的青菜就熟透了。又过了会儿,铁锅里的菜才熟。 唐慎:“还行,这个时间能接受,用铁锅也行。” 铜的比热容比铁小,同样的炭火,铜的温度会比铁上升的更快,煮东西用的时间也更少。但是铜比铁贵。前朝时铁还十分昂贵,但到了本朝,铁已经随处可见。 解决了锅子的问题,那就剩下原材料了。 放在后世,火锅最重要的三样东西,一样是锅底,一样是蘸料,还有一样就是上好的新鲜食材。前两者唐慎并不愁,他拥有华夏民族几千年的关于吃的经验,调制出好吃的锅底和蘸料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但是新鲜食材的话,唐慎想了想,微微一笑。 他也不愁! 唐氏物流在这个时候就派上了用场。 整个姑苏府,任何一家酒楼都不敢说能在半个时辰内,将新鲜的食材从姑苏府城西送到城东。但唐氏物流可以!唐慎让林账房去请了三个厨子,要求三个厨子来自不同地方,做菜的手艺味道也各不相同。 唐慎与三个厨子研究了半个月,终于研究出了四道美味的锅底和十二种不同口味的蘸料。 万事俱备,如今只差东风。 唐慎将姚三喊了过来,两人来到唐氏物流的宿舍大院。如今的唐氏物流,已经雇了一百五十多个伙计。唐慎在每个坊市都设立了一个主管,分管这一片区域的物流生意。除此以外,他在物流伙计间设立了严格的监管制度。 伙计出事,伙计和主管一起担责。这种由上而下的监管制度,让唐氏物流的生意越加安全。唐氏物流每月给唐慎赚得银子很少,几乎没有太多盈利,唐慎甚至还给伙计们涨工钱。但唐慎一直做这个生意,因为他从一开始为的就不仅仅是做物流。 唐慎将所有主管召集过来,道:“下个月,我会在碎锦街上开一家酒楼。各位管事,这酒楼与其他酒楼不同,我需要最新鲜的食材。这种事自然肥水不流外人田,就拜托各位了。除此以外,我希望从明日起,各位管家让手底下的伙计在姑苏府内,帮我做一件事。” 管事们道:“小东家,运送食材的事自然毫无问题,您还要做何事?” 唐慎笑道:“广而告之,是为广告。我需要唐氏物流的伙计在整个姑苏府,为我们新开的酒楼打广告!” 一百多个遍布在姑苏府各大街坊的伙计,一百多个与各个坊市的摊主、住客十分熟悉,日常要打交道的伙计,这一百多人不仅仅是唐慎安插在姑苏府的眼线,还是他可以用来打广告的最佳人选! 唐慎要做火锅生意的事传到了唐夫人耳中,她颇为惊奇,找到唐慎:“你真要做这生意?” 唐慎:“大伯母也知道了?” 唐夫人:“如何不知。虽然我们唐家有小厮,不需要做唐氏物流的生意,但你的伙计们可是将你要开家专做拨霞供生意的酒楼的事,传遍了姑苏府的大街小巷。我以前倒没想过,可以专做拨霞供的生意,据我所知,你是第一个。这拨霞供的生意不是不好做,只是食材要足够新鲜,量还很大。”刚说完,唐夫人自己都愣住了,她道:“我可忘了,慎儿你那唐氏物流可不就是现成的运送食材的途径!” 这才过了一天,唐慎去梁府找老师交作业时,连梁诵都知道了。 “听说你要开一家专做拨霞供的酒楼?” 连唐慎都为自家物流伙计的效率感到震惊。 “是的,先生。” 这个时代商人的地位没有士子高,但也不像唐慎记忆里的那么低。官员从商虽说不多,但也不是没有。大多时候官员都要忙于公务,都是由家人从商。唐慎如今只是个秀才,连举人功名都没有,他开家酒楼并没有人觉得不对。 梁诵也道:“自来到姑苏府后,我许久没吃过拨霞供了,你这么一提,我倒是有些想念。” 唐慎:“先生不如今日到我家,我家中有口专门的铜锅,用来吃拨霞供是极好的。” 梁诵:“好,那便去你家看看。” 姑苏府最大的酒楼是千秋楼,碎锦街上,还有许许多多的酒楼。唐慎让物流伙计打广告,自然瞒不过这些酒楼。说来也是巧得很,林账房买下的那家酒楼与千秋楼就在斜对角,两家店之间不过五十米距离。 这日晌午,千秋楼中的吃客络绎不绝。千秋楼的姚掌柜远远望着对面那家正在装修的酒楼,拨弄着手里的念珠。过了会儿,他叫来自家伙计:“那家酒楼要取的名字,你可打听到了?” 伙计直摇头:“未曾。掌柜的,那唐小三元也是奇怪,他好好的一个书生,刚刚考了童试小三元为何不继续读书。三年一次的乡试,明年可就是了!只有一年时间,他不筹备乡试,还要开酒楼,真是奇怪。” “他才十四,是姑苏府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童试小三元。哪怕他明岁考不上举人又如何,到时他才十五。等他养精蓄锐三年,十八时再考上举人,那也是一段佳话!”姚掌柜想了想,道:“那家酒楼只做拨霞供生意,倒与咱们也没太大牵连。” 伙计道:“咱们千秋楼可是姑苏府的老字号,他敢与咱们有牵连?掌柜的,那他怕是找错人了!” 姚掌柜冷笑一声:“不懂事的东西。去,干活去!” 姚掌柜看着在对面酒楼里忙里忙外的工人,手上拨着念珠,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他看的比那个小伙计远得多。唐慎在让物流伙计打广告时,特意说了这家酒楼只做拨霞供生意,一来是让姑苏府百姓知道酒楼是做什么的,心里有数。二来,其实是向姑苏府的这些老字号酒楼们送上一颗定心丸。 唐慎其人,来姑苏府不过一年,做出的事样样令人吃惊。 寻常人不知道,但姚掌柜是听东家说过的,唐家珍宝阁出的肥皂、香皂、精油,全部都是这位唐小三元的手笔。再说他那不赚钱的物流生意,虽说不挣钱,可他竟然做到了不亏本,这已经让许多起初不看好物流生意的商贾大吃一惊。 而这几日姚掌柜才明白,那唐慎哪里做的是物流生意,他谋划的是整个姑苏府! 一年前谁敢相信,有人能在一天之内,让姑苏府的十万百姓都知道,他家要开个酒楼。正所谓一传十,十传百。唐慎这一招实在太妙,也藏得太深。 姚掌柜感慨道:“后生可畏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山河不夜天[穿越]》正文 第二十四章 十月朝, 寒衣节,正是穷人送寒衣,相思寄红豆的日子。 姑苏府不似金陵,对寒衣节十分讲究。姑苏人并不爱过寒衣节,只是天气渐凉, 逢上寒衣节, 就多穿了一件秋裳。然而这日碎锦街上却是热闹, 只见千秋楼旁不知何时矗立了一座富贵华美的酒楼。 碎锦长街,人声鼎沸。姚掌柜站在千秋楼的门口, 远远瞧着对面的景象。 唐氏物流的小东家,唐小三元的手段, 在这姑苏府的商贾中谁人不知。他那奇怪的物流生意暂且不说,姚掌柜知晓, 唐家珍宝阁的黄金缕之所以能卖得那般好, 在姑苏府的夫人小姐中比黄金还妙, 就是因为这唐慎的手段! 然而今日真是奇了,唐慎的酒楼新开张,他竟然没闹出太大动静, 只是在门口请了舞狮队, 又放了鞭炮。 “这唐慎,又在作甚?”姚掌柜仔细看着,却瞧不出头绪。 唐氏物流早就在一个月前, 就将酒楼开张的事传了出去, 今日唐家酒楼早已客满, 新客也络绎不绝。姚掌柜在外面瞧了会儿,喊来一个伙计:“你去那唐小三元的酒楼看看,他到底在搞什么花样。” 这伙计道:“掌柜的,他们家酒楼是专做拨霞供生意的,我去了是否也要点锅拨霞供?” 姚掌柜冷哼道:“你去就是了,我还能亏了你不成?” “好咧!” 姚掌柜找的伙计是千秋楼最机灵的一个小二,名为张庙儿。张庙儿得了姚掌柜的命令,并没有立刻去对面酒楼,而是悄悄换了身衣裳。他离开千秋楼,走到那家酒楼前,抬头一看。 “细霞楼?”张庙儿虽然识字,但就认识几个大字,完全不懂这话的意思。 一个书生从他身边走过,看着这字道:“须叫月户纤纤玉,细捧霞觞滟滟金!好一个细霞楼,我定要看看里面是否真的有霞觞滟滟金!” 张庙儿嘀咕道:“读书人就是酸腐。”接着跟着这人走了进去。 张庙儿前脚刚踏进门,后脚还没迈进来,便有一个小二急急跑了过来。“客官,今日咱们细霞楼已经客满。” 张庙儿:“啊,那我便只能走了?” 小二:“请留步。客官往这儿坐,您若愿意,可在这等候一会儿。若是有人吃完饭,我自会来叫您。” 张庙儿心里一惊:还有这种说法? 千秋楼是姑苏府最好最贵的酒楼,也经常会出现客满的情况。想来千秋楼吃饭,通常要提前预定。但千秋楼从没对客人说“您坐在旁边等等”这样的话,因为千秋楼不差这生意,客人通常也等不了那般久,难道说吃拨霞供的客人,吃菜都比普通酒楼的要快? 张庙儿将信将疑地跟着这小二,来到了一个候客的小屋。这小二殷勤得令张庙儿有些慌张,以为对方看出自己是千秋楼来的细作。张庙儿进了屋,惊奇地发现屋子里竟然已经有了七八个人。他一看,又在其中发现了两家酒楼的小二。 三人尴尬地看了对方一眼,都没吭声。 张庙儿心中诧异,他坐下后,只听屋子里的高台上传来一道铮然声响。高台上,一个高高瘦瘦的老说书人一敲惊堂木,胡琴声响起,这说书人说道:“却说那朝末年,是群雄争鹿,战事纷起。金陵府,某渔村,一片红光映天、祥云碧空中,只听一道婴儿啼哭声,是呱呱落地!” 又是一道惊堂木响,张庙儿心神一震,不知不觉竟听起了这说书人的故事来。 这说书人的故事,讲得与寻常茶馆的截然不同。 说的是某朝末年,金陵府出了个神童。这神童三岁识百字,五岁能诵诗。八岁时出口成章,十岁便拿了金陵府的童试小三元,十二岁得了解元,比那唐慎还厉害。然而就在这时,他被人嫉妒,下毒暗害,是双手残废,口不能言。 张庙儿听得义愤填膺,哪怕那小人被抓去了官府又如何,神童已是废人,遭人百般□□。曾经巴结神童的,纷纷恶语相向。神童的父亲也暴病去世,只留下他一人,又哑又残。但他每日苦读诗书,从不放弃。 这一日,他被恶毒的后母推进河中,眼见神童就快死了,一个老者路过,将他救了上来,并治好了他废了的双手。 “我乃一游医而已,你这哑口我治不了。相逢便是缘,你且好自为之罢!” 神童用刚刚好了的双手,忍着痛在地上写上一句话:“我哑又何妨,双手亦能言。他日我若成帝王,报与恩人百座庙,千年香火绵延长!” 张庙儿大呼:“说得好!” 他刚说完,小屋里的客人们纷纷道:“好!哪怕哑了又如何,让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们看看!” 张庙儿正听得入神,先前招待他的小二走了进来:“客官,您的位子到了。” 张庙儿一愣:“啊?” “您去进楼上坐,可以吃菜了。” “……” 张庙儿依依不舍地离开,他点了一锅最便宜的拨霞供。等到这锅拨霞供上桌,他惊奇地发现这东西竟然与自己曾经吃过的不同。浓稠的骨汤,配上新鲜的绿菜。将片成薄片的羊肉放入锅中轻轻一涮,沾上一些细霞楼特供的蘸料。 “妙!这竟然是拨霞供!” 张庙儿吃得热火朝天,已经把说书人的故事暂时抛到脑后。吃了拨霞供有些口渴,他拿起杯子要喝,忽然发现里头已经没茶水了。他拿起桌上的水壶要给自己倒上,就见一个小二飞快地跑过来,在他之前拿起水壶,将里头的茶水倒满。 “客官这水有些凉了,我为你换一壶去。” “啊……额,好……” 吃完一盘菜,张庙儿的筷子才夹走最后一根菜,这盘子便被眼尖的小二收走。吃菜吃热了,张庙儿脱了外衫,立刻有小二帮他把衣服放好。 张庙儿吃得酣畅淋漓,他从未吃过如此好的拨霞供,这菜色不比千秋楼的差! 等到吃完,张庙儿还意犹未尽,小二拿了块湿布来:“请客官净手。” 张庙儿惶然一怔,忽然觉着自己仿佛成了人上人。等他回到千秋楼时,还晕晕乎乎,感觉自己踩在云上,摸不着底。 姚掌柜问道:“那唐小三元到底在做什么东西?” 张庙儿一时语塞:“这……” “嗯?那细霞楼可有异样?” 张庙儿想起自己还未听完的故事,以及那锅美味的拨霞供,还有那细致入微的服务。他心中醺醺的,没喝酒人也醉了。“这细霞楼有异样,掌柜的,我明日再去探探,定能探出他的虚实!” 姚掌柜眉头一皱:“行。” 开张第一日,细霞楼的生意从巳时做到了申时,到了晚上,依旧灯火通明。 谁也不懂为什么有那么多客人愿意进去等着,等上半个时辰再吃一锅拨霞供。而当姚掌柜发现不对时,那张庙儿已经悄悄逃了,换了家铺子再干,姚掌柜完全找不到人,只能气自己看走眼。张庙儿倒也想去细霞楼做伙计,可细霞楼的伙计不是那般好干的,寻常人竟然还进不去。 细霞楼的生意红红火火,虽说没抢其他酒楼的生意,但若是可以去细霞楼,客人们一般都会去。甚至他们还愿意去候客屋等着,听说书人讲述那神童得天下的故事。 十月末,林账房来向唐慎报喜,唐慎正在练字。 “……生意好极了。”将这一个月的账目报上后,林账房道:“小东家,起初我还不懂你为何要去管那些迟来的客人。如今看来,您可真高明!很多客人都已经不是专门为吃拨霞供来,而是为了来听书呢。为了听书,来吃拨霞供,这可真是妙!您怎的不让说书人在咱们酒楼里头开个讲堂,这样客人不就可以边吃菜,边听书。” 唐慎停了笔:“让他们一边吃饭一边听书?呵,那他们岂不是能吃到地老天荒,不肯走了!” 林账房反应过来:“是我蠢了。小东家,也是您那书写得妙,听得人荡气回肠。”林账房羞涩道:“实不相瞒我也去听了两天,恨不得进入书里,与那小神童一起杀尽恶人哩!” “我只是写了个故事梗概而已,是林账房你找的那两个说书人妙笔生花,把我粗糙的故事扩写得无比精妙。” 林账房:“小东家就别谦虚了。只不过这故事已经快讲完了,小东家可有新的故事?” 唐慎一愣:“快讲完了?” “是。” “这么快……额,我也没什么故事。”唐慎上辈子是个理工男,只看过几本网络,能依葫芦画瓢写出个古代版打脸爽文已经烧光了他的脑细胞,比科考还累。他想了想,道:“姑苏府最不缺的就是人才!如此,林账房,我们做个征文大会,邀请整个姑苏府的读书人为咱们细霞楼投稿!” 林账房对唐慎的奇思妙想早已习惯,可听了这个征文大会,他还是一惊。他询问唐慎该怎么做这个征文大会,唐慎向他大概说明。林账房喜道:“小东家放心,交给我来办就是了。” 进了冬,细霞楼的生意更加好了。 腊月初,唐慎前往金陵府,到江南贡院报考次年的乡试。 乡试也称秋闱,三年一次,一般在八月举行。还有大半年的功夫,唐慎自知不可能拿到解元,但他决定去参加一次乡试,否则等下一次就是三年后了。按他现在的水平,拿一个举人有八成把握,若是明年能一举中第,他便不打算继续往下考了。 这事唐慎没与任何人说,但是他感觉梁诵应该察觉到了他的小心思。可每日的授课上,梁诵对他从未有过一点放松,处处严格,唐慎也是苦不堪言。 唐慎叫苦连天:“先生,每日要写两篇制艺、一首试帖诗,整个姑苏府都少有学生这样勤奋刻苦的读书人!” 梁诵哼了一声:“我年轻时读书,每日写三篇制艺,从未停过,此外还要从四书五经、儒家经典中选取一本,每日抄写一遍。” 唐慎:“……” “您还是人吗……” “嗯?” “没什么没什么,小子什么都没说。” 梁诵卷起一本书,在唐慎的脑袋瓜上轻轻打了一下:“明日去江南贡院报道?” “是。” “那明日的制艺和试帖诗,就不用写了。” 唐慎喜出望外,这可真是这些天来他听过最好的消息,比火锅店赚了再多钱还要令人兴奋! 从大运河坐船到金陵府,只需半日。 唐慎下了船,与姚三一起去江南贡院。他将自己的学籍存在了江南贡院,拿到了一张名帖,凭借这张名帖,他明年七月就可以来江南贡院报名乡试,八月参加科考。 既然来了金陵府,唐慎就去了锦绣阁看看。他来得不巧,锦绣阁的方大掌柜不在,店里的伙计也不认识唐慎。唐慎在锦绣阁里待了一刻钟,他发现这里卖得最好的依旧是肥皂,但是除此以外,卖得好的竟然不是香皂,而是黄金缕! “真是奇事,难道金陵府的人就这般有钱?” 一个伙计听到他这话,笑道:“客官不是本地人吧。” 姚三道:“我们从姑苏府来的。” “哦,那你们应该也见过黄金缕?是了,姑苏府的黄金缕卖得肯定没咱们金陵府好。毕竟您要知道,这黄金缕在姑苏府得了梁大儒题字,说是‘蛾儿雪柳黄金缕’,‘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而在姑苏府,黄金缕也得了题字。您且看那,‘烟笼寒水月笼沙’,说得正是这被白沙碧水所装点的黄金缕呢!” 唐慎随着伙计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锦绣阁的中样,悬挂着一张横额,上题七个字—— 烟笼寒水月笼沙! 这字气韵流畅,笔墨横姿。一笔下去,若千里阵云,竟有荡气回肠之妙。 唐慎看着下方的落款,惊道:“竟然是他?” 伙计道:“客官竟认识王相公?” 唐慎摇头道:“不认识,只是曾经有幸见过此人的墨宝。”唐慎第一次去梁诵家拜访,曾经赏过一幅《东窗菊》,为这幅画题字写诗的人正是叫王子丰。 伙计感慨道:“客官也是有福之人啊。黄金缕得王相公亲笔题字,咱们金陵府的夫人和小姐们十分仰慕王相公,自然会购买黄金缕,所以才卖得比香皂还好呢!” 入夜,唐慎和姚三回到姑苏府。 第二日,唐慎叫来林账房,询问他香皂和精油的售卖情况,林账房一一道来。 唐慎道:“金陵府真是个异类!精油怎么可能卖得比香皂多,金陵府的人要么是脑子有问题,要么是富得流油。看来得找机会请金陵人也接济接济贫困潦倒的我了!” 唐慎当然是说说而已,如今在姑苏府的日子十分舒坦,若无必要,他没打算去金陵府做事。 临近新年,腊月十八,紫阳书院在放假前开了最后一讲。 唐慎早早来到书院,只见远远的,孙胖跑了过来。他穿着厚厚的棉衣,戴着一顶狐裘帽,双手捧着一个暖壶,像足了一颗大圆球。 唐慎哈哈一笑,道:“你与去年,毫无差别。” 孙岳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他一回忆:“好你个唐慎,去岁此时你说,胖子不怕冷,说我穿得多。怎的,你穿的就不多了?有本事你将你的棉衣脱下!” 唐慎:“我岂会中你的激将法?” 孙岳哼了一声。 不过多时,书院课堂里来了许多人,讲习还没来,众人纷纷聊了起来。 “去年此时,难民们堵住了姑苏府西城门,那时可真是吓死我了。幸好今年是个瑞年,风调雨顺,也希望明年能如此吧!” “明年便是便是三年一次的秋闱,真希望我这次能考上。” “我又何尝不是?” “对了,听说明岁咱们江南贡院的乡试考官很可能是罗真罗大学士。本来两年前的那次乡试就该是他,只是他突然染了怪病,圣上说考官名额给他留着,下次再给他呢。” “那我可得先打探消息,知道罗大学士的喜好。” 江南贡院和盛京的科考,是最为官家看中的,每次就连乡试都要派三品大学生做考官,出题监考。 孙岳伸长了耳朵听这些小道消息,小声道:“我也得找人问问这罗大学士的喜好了。以前我都没听过他,不知他喜欢读《春秋》还是《周易》,我可得好好准备。” 唐慎:“我也没听过这人。” 一个老秀才笑道:“知道罗大学士的喜好还不简单?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他可是正儿八经的松清党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山河不夜天[穿越]》正文 第二十五章 明月松间照, 清泉石上流。 他日宸星若照我, 策马的卢为君行。 这老秀才今年五十有余, 二十多年前就考上了贡生,在紫阳书院里当学生。只可惜年年乡试, 年年落第, 但是他对朝中局势却是在场学子中最为清楚的。众人听他这样说, 便凑了过来。 老秀才道:“罗大学士乃是正儿八经的松清党人, 骨干才子。想先帝还在位时, 松清党人在朝中可是大权在握。虽说后来松清党的魁首钟大儒出了事, 松清党人有一半下狱,可全天下谁人不知, 松清党人乃是真正的为苍生请命, 为百姓造福的贤臣!所以哪怕钟大儒谋逆犯上,当今圣上也没将其处死, 而是将其在牢中关了二十五年。除了钟大儒, 其余与谋逆无关的松清党人并未因此受罚,罗大学士正是其中之一。” 一个年轻秀才道:“我倒是未曾听过松清党人。” 老秀才看他一眼:“你自然不知,钟大儒都下狱二十五年了,松清党早已散了。其中的大儒们死的死,散的散。你怕是不知, 就连咱们姑苏府尹梁诵梁大人, 当初都是松清党人罢!” “竟然如此!” 唐慎睁大眼, 心中也跟着道:竟然如此! 早在这老秀才说起钟大儒时, 唐慎就心里发紧, 他猜测梁诵也是松清党人。果不其然,梁诵是,且以他的地位,恐怕在松清党中还颇有威望。 这老秀才继续道:“当今圣上真是气量宏大,并未处罚松清党人。其余我倒是不知,但是松清党人大多爱读《春秋》,善于《左传》。咱们梁大人就是如此,不知罗大学士是否也是了。” 众人又开始说起明岁的乡试。 孙岳听了老秀才的话,将其牢牢记在心里:“《春秋》,好咧,我未来这一年要好好研读《春秋》,万一天公开眼,就给我中了呢!” 唐慎忽然冷笑道:“未必。” 孙岳猛地一怔,怒道:“唐慎,你为何说我未必会中!” 唐慎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刚才说错话,让孙岳误会了。他赶忙解释:“我不是在说你未必会中,只是刚才还在想那秀才说的话,一时没注意到你的话。我那句未必,反驳的是他,并非是你。” 孙岳:“这还差不多。你是觉得他哪里说的不对?罗大学士可能不喜欢《春秋》?” 唐慎:“这我哪里知道,不如明日我为你去问问梁先生?” 孙岳顿时亮了双眼:“唐慎怕不是上天派来拯救我,助我考上举人的金童子吧!” 唐慎笑了笑,见孙岳不说话,他又思考起来。 老秀才说,圣上有气量,没有责怪松清党人。这可未必!如果真没责怪,为何会将钟大儒关押二十多年。为何梁诵会被派到姑苏府担任府尹?就连那罗大学士,虽说文名斐然,但也只是翰林院的闲散学士而已。 气量大? 未必! 下了课,唐慎来到梁府,交上自己今日写的两篇制艺和试帖诗。 梁诵点评完,让唐慎又临场改了几句,唐慎道:“先生,听说明岁来江南贡院监考的考官是罗真罗大学士。” 梁诵愣了愣:“是他?” 唐慎:“也只是传言,明岁乡试的考官还未正式定呢。” 梁诵道:“我已有二十年没与罗长吉联系过,多年未见,明岁应当能在江南贡院见了。”顿了顿,他又道:“你明岁要参加乡试,如今倒是可以多读读《公羊传》。” 唐慎眼珠一转:“罗大学士喜欢《公羊传》?” 梁诵轻轻弹了弹他的脑门,笑骂:“这小泼皮,知道便好,还要说出来,可不是讨打。” 唐慎天真地眨眨眼。 唐慎将罗大学士喜欢《公羊传》的事告诉给了孙岳,孙胖高兴极了,非说要请唐慎吃饭,就吃如今姑苏府最有名的细霞楼的拨霞供。他话刚说完,自己便愣住了,喃喃道:“我可又傻了,细霞楼不就是你唐小三元开的。好你个唐慎,来姑苏府不过一年半,却成了个翻手风云的大人物,连我爹娘都提起过你呢。” 唐慎:“不吃细霞楼了?” “吃,为何不吃!唐小东家,可吃一顿霸王餐吗?” 唐慎:“呵,想得倒美!孙岳,请客!” 孙岳骂道:“你这钻进钱眼里的秀才哦!”脸上却是在笑。 孙岳不是第一次来细霞楼,他和唐慎进入酒楼,直接来到二楼的雅座。酒楼的伙计见到是唐慎,更加热情地服务。孙岳点了自己最喜欢的鸡汤锅,又点了五份细霞楼知名的羊肉片。两人吃得浑身冒汗,无比舒爽。 临出门时,孙岳看到了细霞楼外张贴的一张告示。 “咦,征文大会?征文,嗯……征收文章,是为征文,倒也贴切。唐慎,你们细霞楼这是在作甚。” 唐慎看了眼:“如你所说,征收文章。” 孙岳仔细看起征文规则来。 “细霞杯征文大会,自腊月十五起征收各类志怪传奇,至腊月二八。凡姑苏百姓皆可投文,要求字文在五千字内,内容不限。征文大赛第一名者,得细霞楼特制‘细霞夜光杯’一只……” 读完规则,孙岳惊叹道:“好家伙,唐慎你这是下了血本了啊!你莫非是突然发了善心,不做金童子要做善财童子,资助姑苏府那些寒门读书人?” 唐慎:“我何时不是个善财童子了?唐氏物流在那儿摆着呢,孙胖你且睁大眼看看。” “不对,我总觉得不对,你不可能就这么乖乖地做善事。” “我便是做善事了。” 孙岳百思不得其解,唐慎却微微一笑。 接下来的半个月,孙岳总算知道唐慎想做什么、在做什么了。 细霞楼的征文大会经过唐氏物流伙计的宣传,在整个姑苏府引起轩然大波。这个时候的并不多,很多读书人之所以写是因为考不上功名,只能写点文章投稿到书局,借此获得一些微薄的稿子钱,靠此勉强生活。 唐慎这个征文大会,第一名便可获得稀有珍宝夜光杯,一只夜光杯便值一百两白银! 姑苏府的读书人都疯狂了。 志怪而已,谁不会写。 众人纷纷写文投稿,短短五日,林账房就收到七十多篇完结的稿子,他感慨道:“小东家您这征文大会的报酬实在令人眼红,若非我老了写不动了,我也想写一篇参与一把!” 寒门子弟是为了奖品去参赛,富贵人家的读书人竟然也参加了。起因是某个纨绔秀才在某次诗会中说:“细霞楼那征文大会倒是有趣,此前从未有人在姑苏府做出这样的事,只征收志怪。不过是一只夜光杯而已,就让这些寒门子弟疯了似的写文章,我家私学的一个旁系堂弟,十日内写了足足五篇!” 又一个纨绔道:“呵,他们的文采不说也罢,若不是我们不屑于要区区一只夜光杯,恐怕征文大会的前十名都是咱们的吧!” 众人笑开。 有人提议:“不如咱们试试,让那群寒门书生知道自己的水平。” “试便试!若我得了那夜光杯,我才不要,就把他送给我那堂弟哈哈哈哈。”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参加征文大会,投稿期结束后,林账房一共收到二百五十一篇稿子。这些从精怪神话,到书生娇娘,应有尽有。竟然还有几篇带颜色的! 海选审稿是唐慎、林账房,以及唐氏物流的一些秀才一起审稿的。唐慎突然看到一篇小黄文,乍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等明白了,他默默地把这文章从稿件里抽走,晚上带到自己房中看了起来。 “回眸入抱总合情,痛痛痛……试与更番纵,全没些儿缝……” 唐慎脸上一红。 日!这古人写小黄文,欲说还休,怎么感觉比现代人更带感了! 过了年唐慎就是十五岁,放在古代都可以娶妻了。他看了一晚上的小黄文,本以为自己可能会梦到些不该梦的。谁料一晚上无梦,睡得无比香甜。 早上起床,唐慎看着那几篇小黄文,面无表情地叹气道:“果然,我还是太正直了。” 将小黄文全部烧掉。 海选结束,唐慎和林账房等人选中了三十篇文章。 谁也没曾想,他们竟然将这些文章送到了姑苏书局,直接刊登在了每日的书报上! 看到自己的文章出现在书报上,这些投稿的书生们纷纷呆住,他们赶忙去看细霞楼出的告示。 “凡投稿书文,细霞楼拥有一切处理权。” 书生们:“……” 这唐小三元也太会做生意了吧! 如果再活几千年,这些书生可能会用一句更贴切的话形容唐慎:“万恶的资本家!”但如今,他们只能无奈叹息。不过很快,他们发现,唐慎并非是真的要拿他们的稿子投去书局,赚取钱财。 “也对。投稿书报能赚几个钱,唐小三元可是拿了一只夜光杯出来呢。” 书报上每日刊登十篇稿子,三日便全部刊登完毕。 等到第四日,新出来的书报上多了一条征文大会的告示,投稿的书生们看了这告示,纷纷大笑起来。 “原来征文大会还能这么做!” 所有购买过前三日书报的姑苏百姓,都是本次征文大会的评选官。喜欢哪篇文章,只需要将那篇文章裁剪下来,同时裁剪下三期书报的日期。将文章与三期书报的日期通通粘在一起,送到书局,便算是投票评选了。 姑苏百姓哪里见过这样新奇的东西。他们不过是普通百姓,读书识字的其实不多,能买书报的,都是家中有读书人的。这些读书人大多没有投稿,只是听说有个征文大会,才买来书报看看。 他人投稿,自己评选。 仿佛自己成了考官! 以往都是别人当考官,自己当考生。这辈子他们竟然还能当一回考官? 一时间,前几日没卖完的书报都给卖光了,姑苏书局收到了无数投票,细霞楼的名字再一次成为姑苏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细霞楼生意大好。 一只价值百两白银的夜光杯,就换来这样轰动姑苏府的营销。 连梁诵知道了这事,都笑着道:“你这小子,原来不想读书也是有原因的,狡诈得很。” 唐慎委屈道:“谁说小子不想读书了,每日写这么多功课,先生还说我不想读书!” 梁诵:“你可就罢了吧!” “先生污蔑小子,小子心里委屈,还不能说了?” “唐慎。” “先生?” “子行矣!” “好咧!” 来姑苏府的第二年,唐慎便在细霞杯征文大会的审稿中,度过了。 正月十五元宵节,姑苏府花灯遍布,庙会上,河流中,到处是玲珑的花灯。唐慎带着唐璜,来庙会上猜灯谜。小姑娘已经读书一年,虽说林账房只是教一些启蒙的,可唐璜学得极快,如今对上这些花灯,她也能猜出不少。 细霞杯征文大会结束,第一名竟然是个寒门学子,他写了篇书生娇娘的文章,前五名中就他一个寒门学子。按理说写书生娇娘的人极多,姑苏百姓都看腻了,很少为这种投票。然而连唐慎都没想到,这书生竟然写了个渣男贱女文! 在仅仅五千字的中,这书生描写出了一个渣到极致的俏书生和一个贱到极致的大家小姐,狗血与虐梗一起飞,虐得读者们大呼爽快,最终以一骑绝尘的票数成为第一。 唐慎买了只花灯,还未给钱,就听见旁边的行人说道:“那张书生只是长了张好脸罢了,他曾经是个穷书生,若不是林小小给了他进京赶考的路费,他能高中状元?可他竟然作贱林小小到那般地步,他还是人吗!” “该!最后林小小得了不治之症,看到那张书生跪在床前痛哭流涕的模样,这可是我最喜欢的结局了。” 哪怕穿越千年,读者的口味也从未变过! “那个张书生、林小小的故事,就那般好么。我才不觉得。” 闻言,唐慎低下头,惊奇地看着唐璜:“阿黄,你看过那篇文?” 唐璜忽然心虚,但随即理直气壮地说道:“刊登在书报上的文章,我为何不能看过。” 唐慎没说话,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小姑娘。走到一家做兔子灯的摊子上,唐慎仔细地挑了挑,从其中挑出一只最精致的红耳兔子灯。他付了钱,将这灯送给唐璜。小姑娘只以为是哥哥送的礼物,这兔子灯可是那整个摊子里最美的一个。 只听唐慎忽然道:“夜光杯你是肯定得不到了,你还差得远。这只兔子灯,算是安慰奖了。” 唐璜愣住,她仰起头,呆呆地看着唐慎。 良久,她道:“哥哥,你怎知,我也有写稿子。” 唐慎哈哈一笑,屈指弹了弹她的脑门:“就你那手鬼画符一般的臭字,我能看不出来?” “……” “唐慎!!!” “……哭了?” “不是,唐璜,你哭了?” 唐慎顿时慌了,他紧张地蹲下身,各种哄,可唐璜就是不理他。不远处,姚三和姚大娘见到这一幕,会心一笑。“从未见过小东家这样慌张的样子,他可真是疼阿黄啊。” 正月十六,紫阳书院再开课。 一大早,唐慎起了床,他并未去书院,而是拿着拜年的礼物来到了梁府。 两天前,先生刚从金陵府回来,唐慎就没打扰。昨日是花灯节,先生又要忙于姑苏府的大小事务,唐慎也没上门。今日他带着珍宝阁的一些精油、香皂,又拿了些唐夫人送的、据说是有人从盛京带来的笔墨砚台,来到梁府。 唐慎入门时,梁管家并不在,只是门房早已认识他,直接让他进去。 梁诵本就是姑苏人,这间园林并非是姑苏府尹居住的官宅,而是梁家自己在姑苏府的老宅。入了门向左走,进入泰山石门洞,便见一方碧波池塘。池塘边上栽种了十九棵山茶,塘中是枯萎残破的荷叶。幸得昨晚刚下了一场大雪,银雪裹着池边的方石,盖住了无花的山茶树枝,竟有白雪为花的美感。 唐慎穿过池塘,来到梁诵的书房院子时,差点不小心滑了一跤。他抬起头,正巧见到管家从书房里出来。唐慎喊了他一声,管家怔怔地看着他,仿佛不知道他怎么会来这里。等见到唐慎手里的礼盒,管家躬身道:“唐小公子,大人正在里面呢。您突然来了,可要我去通报一声。” 不问而上门,是为无礼。 唐慎点点头,管家进去通报,很快便让唐慎进去。 霜前冷,雪后寒。 屋外冷得令唐慎双手发紫,进了书房,屋子中央的镂空暖炉中烧着一盆银丝炭。梁诵见到唐慎冻得瑟瑟发抖的模样,笑了一声,将手里的暖炉递给他,道:“不是该去书院么,怎的来了。” 唐慎拿过暖炉,梁诵招手让他过来坐,他就乖乖地坐到上座。 梁诵给他倒杯茶:“喝口热茶。” 唐慎喝了一大口,心里暖了,手上抱着暖炉,也暖了。他委屈道:“我来看先生。先生是姑苏府尹,新年时要去金陵府报任,元宵节才回来。回来后,还要管着姑苏府的花灯庙会。小子这不想先生了么,先生一得空,我就来了,先生不欢迎么。” 梁诵定定地看他,叹气道:“你这小子,我听旁人说,你在珍宝阁、细霞楼中,可是威风凛凛的唐小东家。怎么每次到了我这,就耍无赖,装小孩?” 唐慎心想:因为你吃我这一套啊! 唐慎:“我不过才十五,本就是个小孩。” 梁诵点头道:“是啊,你十五了,合着也该娶妻生子了。” 唐慎:“……” “先生欺负我!” 梁诵哈哈大笑。 不过笑过后,梁诵正色道:“十五了,你今年也要参加乡试。乡试中举后,明岁春闱,你便要去盛京了。十五了,是个翩翩君子了。” 唐慎:“翩翩是真,君子的话……小子可没说要当君子。” “子行矣!” “诶!” 梁诵道:“回来!” 唐慎又回来。 这次梁诵的神情严肃了许多,唐慎也渐渐坐正,不敢大意。 梁诵道:“你已十五,为师能教你的东西,也不多了。学问一道,我不过是你的领路客,如何深学下去,终究看你自己。你若是只想考个举人,也不必再多深学。自我们两年前在赵家村相遇,如今已是过了两个春冬。” 唐慎奇怪道:“先生怎的突然说这个。” “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为师想替你取个字。” “取字?”唐慎一惊。 古代男人取字,大多在二十岁的加冠礼上,怎的先生忽然要给他取字。 梁诵看他一眼:“想甚呢?你自小便没个形状,给你取个字,是让你好好读书,好好做人,知否?” 唐慎:“……” “我寻思我明明也没不好好做人啊……” “嘀咕什么呢?” 唐慎:“没!没有!” 说要取字,梁诵仔细地想了想,道:“你名为唐慎,谨言慎行,便叫谨言如何?” “唐谨言?”唐慎自己念了两遍,“我觉着不错。” 梁诵冷哼一声:“怕不是叫什么你都觉着不错吧。” 唐慎嘿嘿一笑。 反正以梁诵的学问和脸面,不可能给他随便取字,而且也肯定取的是一个好字,他根本不用愁。 “便叫景则吧。” 唐慎一愣:“景则,是为何意?” 梁诵:“你向来谨言慎行,从不出错,为师在这点上并未为你担忧过。至于景则……你且自己想去吧。” 唐慎十分委屈:“从没见过这样的,取了字却不说意思,先生你怎么这样!” “自个儿学问不精,听不懂,还怪为师了?” “先生又欺负我!” 梁诵笑骂:“子行矣!” 唐慎哼了一声,转身离去,他也确实要去书院上课了。 等走到书房门口时,梁诵问道:“对了,今日在紫阳书院教课的是哪位讲习。” 唐慎回头道:“似乎是钱斯年钱讲习。” 梁诵:“钱讲习善于《春秋》,你可得好好听听。” 唐慎:“整个姑苏府,最善于《春秋》的可不是我家先生么。” 梁诵笑了:“马屁精!” 唐慎嘿嘿一笑,心想:您可不喜欢我拍您马屁? 在梁府喝了一杯热茶,又抱了抱暖炉,唐慎不觉得冷了。一路上他不断想着:“景则到底是什么意思。先生从不会随意给我取字,他取字,定然有缘由。景则,景则……是为何意?” 来到紫阳书院,孙岳正拿着《公羊传》,一遍又一遍地读着。 唐慎到他旁边坐下:“都说临时抱佛脚,孙胖,你这抱得可真够早,还有八个月呢。” 孙岳没好气道:“我可不是你,唐小三元。要是我明岁想考上举人,可得努力呢。好不容易提前知道考官是谁,我当然得对症下药。十有八|九,罗大学士出的便是《公羊传》里的题目。” “孙岳,你怎么还罗大学士呢?” 唐慎和孙岳一起抬头,说话的是个书香世家的秀才。他回过头,叹气道:“去岁咱们都说,今年的秋闱主考官是罗大学士。不假,确实该是他。但孙岳你现在可别读《公羊传》了,罗大学士不能做咱们的主考官了。” 孙岳:“啥?为何又不能做了。你又说是他,又说不是他,什么意思。” 秀才道:“你还不知?罗大学士昨日自刎而亡了!听说是昨日凌晨在书房里自刎的,到卯时才被人发现。” 孙岳瞪大眼:“不会吧!” 唐慎:“自刎?罗大学士为何自刎?” 秀才叹息道:“还能为何?前日深夜,听说啊,那牢里的钟大儒去了!罗大学士是钟大儒的学生,也是他的忠实拥趸,不过谁能想他竟然就这么跟着走了啊。” 孙岳把《公羊传》扔在书桌上,愤愤不平地说道:“我还读了两个月的《公羊传》,读得滚瓜烂熟。现在可好,全部废了!唉唐慎,你说我怎的就如此可怜。嗯?唐慎,你怎么了,怎的不说话?唐慎?诶,唐慎!” 钱讲习进学堂时,正巧碰到唐慎夺门而出,他被唐慎狠狠一撞,手中的书掉了一地。 钱讲习面色不悦地说道:“那是唐慎?怎的,不想上课,当着老夫的面走了?” 孙岳也不知道唐慎是怎了,只得为他说好话:“他家中突然有事。” 钱讲习冷哼一声,开始讲课。 凛冽寒风中,唐慎穿着厚厚的棉衣,飞快地奔跑着。他出了紫阳书院,一路向东,沿着自己早晨才走过的脚印,跑到了梁府。门房说要为他去找管家,可唐慎死死瞪着他,二话不说,就将他推开,自己跑了进去。 门房不明所以,赶紧去找管家。 穿过泰山石的门洞,沿着雪池廊亭,再走十米,便到了书房院子。那扇门紧紧关着,唐慎正要上去,管家急急赶了过来:“唐小公子,这是怎了?” 唐慎没有回他,他大步跑到书房前,用力推开门。 雪后出了太阳,日光映雪,倒入房中。书房里没有点灯,却被这雪光照得透亮。房梁上悬着一条三尺白绫,炭盆中的银丝炭静静燃着,唐慎送的笔墨砚台还放在桌案上。梁诵今日穿的是一件宽袖长衣,那长长的袖摆悬垂而下,微微摇晃,正掩盖着唐慎送的徽墨砚台。 管家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他跌撞地跑出门去:“快来人啊,来人啊!” 唐慎的手抚摸着书房雕花的大门,他仰头看着梁诵,忽然无力地摔倒在地。 炭盆中,银丝炭烧断了一根,发出咔嚓声响,在寂静书房中格外清晰。 雪已经停了,可他更冷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山河不夜天[穿越]》正文 第二十六章 白条长绫高高悬挂于灵堂之上。虽是隆冬, 雪后天气严寒, 灵堂中却不显寒冷,痛哭声与以头抢地声此起彼伏。唐慎戴着麻帽、穿着孝服来到梁府的灵堂时, 见到的便是梁府小厮丫鬟们哭成一片的景象。 梁诵早年娶过妻, 有过一个儿子。可惜梁夫人去世得早, 唯一的儿子十年前也因病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 徐慧是梁诵的表侄,便是他如今最亲的人。 徐慧戴着麻帽, 跪在棺椁的侧方,不断地为瓦盆里添烧纸钱。姑苏府的其他梁家人也来哭丧,以往唐慎从未见过先生和这些亲属来往, 但如今他们全都来了, 各个披麻戴孝。 唐慎跪下,给先生磕了三个头,又烧了一捧纸钱。 徐慧看到他也穿孝服,唐慎道:“我与你一起送先生。” 徐慧默了默, 点点头。 棺椁在梁府停放七日,第八日清晨,众人送棺出殡。徐慧走在最前方, 捧着梁诵的灵位,之后是几个同样姓梁的远方亲戚。唐慎虽说是先生的学生, 可毕竟没有血缘关系, 他便站在棺椁旁一起跟着走。 唐慎用手轻轻扶着棺材底座, 仿佛抬着它。 在墓碑前砸了阴阳盆, 众人依次磕头,唐慎与徐慧道别,两人就此分离。 唐慎回到家中,正要把身上的麻帽孝服换了,远远的,就见唐璜小心翼翼地躲在门后面,悄悄打量他。唐慎见状,招手问道:“作甚呢,偷偷往那儿一站。我可要换衣裳了,你还要看?” 唐璜:“你、你别胡说,我才不要看你换衣裳。哥哥,你……你莫要伤心了。” 唐慎沉默片刻:“自然是伤心的。先生待我极好,我从未想过他竟然会这样就走了。” “我瞧见你前几日晚上偷偷在被窝里抹眼泪了。” 唐慎:“嘀嘀咕咕什么呢。” “没什么,哥哥,你若是难受,就与我说。” 这几日来唐慎第一次笑了:“你才多大,懂什么。算了,有心就好。” 梁诵走了,但日子还是要过的。 为了给梁诵守灵出殡,唐慎向书院请了十天假。等忙完事情,他回到书院,孙岳瞧见他刚想喊他名字,又闭上嘴。孙胖犹犹豫豫地挪着步子过来,道:“唐慎,你若是伤心,可别憋着。去岁我祖奶奶走了,她可是这世上最疼我的人,我难受了半年才缓过来。” 唐慎看他一眼:“知道你们是为我好,放心吧,过去这么久了,我也该缓过来了。” 孙岳点点头。 唐慎专门请假去给梁诵守灵,又和徐慧一起为他出殡。作为一个学生,他做的可谓是仁至义尽。唐慎的伤心孙岳是看在眼中的,如今他也看得出来,唐慎还未完全走出来,只是也已接受了这个现实。 孙岳:“你说,这般多的大儒们为了钟大儒一人而死,这到底值吗?” 唐慎目光一凛:“值!” “啊?值什么,我是不懂了。我可不懂这些大儒的文人情操,我还想多活几十年,多吃一些好东西。若是能考上举人,我就可以过上神仙日子,美满地度过下半生了。诶,唐慎你怎的不说话,你怎么看起了《礼记》?难道你有门路,知道今年的乡试主考官可能喜欢《礼记》?” 唐慎道:“读你的书去罢!刚刚还说要安慰我,此刻又烦我,反复无常。” 孙岳:“……” “你才是反复无常。” 钱讲习走进讲堂,开始教课。唐慎的心思却慢慢飘远了。 跪在灵堂的那七日内,他守在先生的棺椁旁,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为什么先生要为钟大儒殉葬! 古人的气节他不懂,若是说仅仅罗大学士和梁诵两个人为钟大儒而死,那么他懂。他们都是为了自己的志向,为了他唐慎不明白的某样崇高的理想而死。 但是,那一日,整个大宋,死了整整七个大儒! 松清党人一夜之间,几乎死尽。 这个党派在二十六年前本就已经因为那场宫门政变,几乎名存实亡。如今,唯一剩下来的几个被天下人所熟知的大儒们,在同一时刻毫不犹豫地举起了刀,将它刺入自己的心脏,以死明志。 对,只能是以死明志! 是什么志,唐慎想了整整七天,他终于明白了。 二十六年前,太子太傅钟泰生与太子携私兵闯入皇宫,意图逼宫。太子被当今圣上、彼时的二皇子射杀于宫门上,钟泰生被关入天牢。从此,当时如日中天的松清党一下子被打为反党逆贼,门人几乎散尽。 史书向来为胜利者而书。 钟泰生是反党逆贼,太子是不孝逆子,这一事实被刻在铁血丹青上,永生无法改变。于是他们便用整整七条人命以死明志,哪怕只有一点微末的希望,也要告诉后人,真相到底是什么,还太子、还钟泰生一个清白! 想到这,唐慎心头翻涌起恨意。然而他忽然笑了,他想起一件事。 “先生,最可悲的是您并不知道,还有六位同僚与您做了一样的选择!” 那日唐慎离开梁府时,梁诵最后还劝告他,多读《春秋》,因为罗大学士喜欢《春秋》。他并不知罗真已经先他一步,追随钟泰生而去。他也不知道,在大宋的另外五个地方,还有五位曾经的友人,和他一样选择踏上末路。 为了摆正一个千古骂名,为了还史书上一个清白,七个人送上自己的命。 这值吗? 唐慎觉得不值。 但是梁诵觉得值,罗真觉得值。 死去的五位松清党人觉得值! 这便够了。 正月十六,姑苏府尹梁诵自缢而亡,姑苏百姓不约而同地为梁大人哀痛,送他出殡。等过了二月,新一年的县考出来,日子终究是要过的,姑苏府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对紫阳书院的学生而言,他们哀痛几位大儒的离去,但更痛苦于不知道今年的乡试主考官是谁。 孙岳拍案哀嚎:“罗大学士为何要自刎啊!” 唐慎:“有这嚎叫的时间,你多读几遍书,或许就能读到今年的乡试考题。” 孙岳:“说得简单。读到又如何,四书五经我也背得极熟,哪年的题目不是出自这里头。但是读了不会写,有何用啊!” 两人插科打诨聊了会儿天,有个其他讲堂的秀才在门口喊唐慎的名字:“唐慎,外头有人找你,似乎有急事。” 唐慎走出书院,只见姚三在门外等着他,额上全是汗。 见到唐慎,姚三急忙道:“小东家,不好了,细霞楼出事了!” 唐慎神色一冷。 两人急匆匆地赶到细霞楼,还未走近,就见碎锦街上被人群围住。这群人围在细霞楼的门口,似乎是在看热闹。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细霞楼的唐小东家来了”,众人纷纷让开一条道。唐慎走过去一看,只见一个面色煞白的中年汉子躺在担架上,一边惨嚎,一边捂着肚子打滚。 他身旁是个满身肥膘的妇人,看到唐慎,这人二话不说,上来就要动手。 姚三拦住:“你干什么!” 妇人怒道:“我干什么?大家来看看啦,这唐小三元的细霞楼都是坏东西,要吃死人啦!昨日我家相公来你这吃菜,当时吃的时候就觉得味道不对,吃起来像是坏了,回去就吐了一宿,直到今日都没好。他吐得都快死啦!唐慎,你若不给我们个交代,我定要砸了你这细霞楼!” 唐慎笑道:“好大的口气,你如何就说是我细霞楼让你吃坏了肚子?碰瓷碰到我头上了!” 姚三:“小东家,何为碰瓷?” 唐家嬉笑怒骂:“碰瓷,就是有些人拿了件瓷器走在路上,非要往我身上撞。他手一松,瓷器往地上一甩,咔嚓碎了,他便一口咬定是我给他撞碎的,你说奇妙不奇妙。” 围观的人道:“哈哈哈哈,碰瓷,这话可真形象!” 剽悍妇人怒道:“呵,你们这是打算不认账了?你们这些读书人嘴上说得漂亮,我说不过你们。我相公昨日在细霞楼吃菜时碰到了城东的李屠户,他们还打了招呼。我马上就找他来,让他作证,我相公就是在你这吃坏肚子的!” 不过多时,这妇人真找来了李屠户。 李屠户道:“不错,我昨日来细霞楼吃菜时,确实碰到了这赵四。” 妇人:“还敢狡辩?” 唐慎双眸渐渐冰冷,他仔细盯着这泼辣妇人和那李屠户。姚三道:“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串通好的,一起来碰瓷!” 唐慎拦住他:“不必了。他们昨日确实来细霞楼吃过菜。” 妇人眼珠一转:“你承认了?好,那是否还要我找来同里巷的刘大夫,问问他,我相公是不是昨日中午在你这吃了菜,昨日下午就开始呕吐,直到今日都没好!” 唐慎:“你且将他叫来试试。” 妇人毫不慌张,很快喊来了刘大夫。刘大夫作证:“是,昨日下午这赵四被他夫人送到我家医馆,是我亲手给他治的。” 人群中一片哗然。 “这细霞楼竟然真的让人吃坏肚子了?” “真是吓人,没想着细霞楼这么大家店,还做这缺德事!” 唐慎问道:“刘大夫,你诊断出来他得的是什么病。” “似是中毒,应当是吃坏了肚子。我给他开了些药,按例吃,过两日就该好了。具体我也不清楚,这吃坏肚子的呕吐原因有很多,谁知道他吃了什么。” 唐慎:“我知道他吃了什么。” 众人一愣。 唐慎:“姚三,去把账单拿过来。” 姚三:“好咧!” 姚三转身走进细霞楼,从掌柜那儿拿来了一叠厚厚的纸。“小东家,昨日中午在细霞楼吃菜的客官和他们所吃的菜,都记在这上头了。” 妇人大吃一惊,就连躺在地上不断打滚的赵四都呆住了。 谁曾想这细霞楼做事全不按常理来,整个姑苏府,哪怕是整个大宋,哪有一家酒楼会将顾客吃过的菜全部记录成册啊! 唐慎翻了翻这些纸,从其中抽出一张:“二月十九,午时三刻,面黑身短,左脸有褐色胎记。这说的便是你吧,赵四。” 围观人道:“不错,这赵四左脸上就有块褐色的胎记。” 唐慎:“行,既然这是你,那就证明你确实来我细霞楼吃菜了。” 泼辣妇人:“那你还有何好说!” 唐慎:“你等我说完啊。你昨日中午吃的有一盘羊肉片,一盘竹笋,一盘菜心……还有一盘巧芽。你说说,你是吃了我哪样东西,吃坏了肚子。” 赵四:“我怎么记得,反正就是吃你的东西吃坏了。” “呵,你夫人方才还说你一吃就觉得味道不对,如今又记不得了?” 赵四愣住,赶忙道:“巧芽,是最后那盘巧芽!那盘巧芽送上桌时我就觉着不对,都烂根了,只是我心里想着细霞楼这么大酒楼怎可能给我吃坏菜,就大胆吃了。” 妇人:“大家伙听见了吧,烂了根的巧芽,傻子都知道不能吃。我相公一个人都吃了,可不得吐成这样!” 巧芽,也就是豆芽。众所周知烂根的巧芽是不能吃的,吃了会中毒。 唐慎:“姚三,你给我数出来,同一时刻和赵四一起在咱们细霞楼吃菜,也吃了巧芽的人,把他们都找出来,我倒要看看他们现在如何,是不是也吃中毒了!” 姚三立刻从账单里找出了两个人,这两个人就坐在赵四的邻桌,也点了盘巧芽。其中一人恰巧就在隔壁铺子里,他被姚三喊过来,一脸吃惊:“我确实吃了巧芽,可我吃的那盘巧芽并未烂根。” 唐慎:“赵四,难道我细霞楼只针对你,只给你一人上盘坏了的巧芽?” 赵四从地上爬起来,道:“谁知道你是不是只有一盘巧芽坏了,你莫要抵赖!” 唐慎哈哈大笑:“好,你说别的东西我还没法证明,你竟然敢说你是吃了我一盘巧芽中了毒。姚三,去厨房拿一只鸡来。在场各位父老乡亲,谁家有坏了的巧芽,我唐慎花十两白银给你买了。” “我家有!” 鸡和烂根的巧芽都送了过来,唐慎眼也不眨,直接将这盘巧芽全部喂给了这只鸡。 众目睽睽之下,这只鸡开始呕吐起来。 赵四得意道:“对,我昨日就是这症状,直到今日都时不时要呕吐!” 唐慎:“大言不惭!赵四,你可知道这只鸡还能活多久?” “啊?” “我唐慎今日就与你赌了,若这只鸡能活过一个月,我赔你一百两白银。若它活不过一个月,而你赵四活过了,赵四,你在我细霞楼前给我细霞楼洗刷冤名,磕一百个响头,你可敢!” 巧芽,也就是豆芽。 烂根的豆芽会产生黄曲霉素,和发霉的花生、黄豆一样,是比□□还要毒的剧毒。 唐慎就不信了,有人能吃下一整盘坏豆芽还不死! 唐慎神色凛冽,赵四被他吓得睁大眼,他很想与唐慎对赌,可唐慎自信的模样令他不敢吭声。嘴巴张了张,又闭上,赵四无话可说。他那泼辣的夫人也被唐慎吓得一愣一愣的,但她硬着头皮道:“谁、谁要和你赌!许是我相公记错了呢。对,我们吃的不是巧芽,是竹笋,那盘竹笋是坏的。” 唐慎:“又说巧芽,又说竹笋。好啊,姚三,找出当日和赵四同时吃竹笋的客人。赵四,我今日就要与你找贾县令,对簿公堂!首先你污蔑我,说吃了我细霞楼的东西吃坏肚子。我唐慎是堂堂秀才,有功名在身,你一个白丁想与我上公堂,还颠三倒四、含糊不清,你一去就要被打十个大板!” 赵四惊恐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唐慎:“姚大哥,把他架起来,咱们去找贾县令。” 围观的人此时也看出来了,这赵四和他夫人分明就是来碰瓷的。 “走,去找贾县令。” “大家一起走,咱们要看贾县令主持公道。” 赵四的夫人见状不对,撒腿就跑。赵四身体虚弱,被人抓了回来。眼见唐慎要把他扭送到县衙那儿,他大声道:“是如意楼的王掌柜雇我的,是如意楼的王掌柜雇我的。唐小东家,你便饶了我吧,十个大板能打掉我的半条命啊!” 如意楼就在碎锦街上,与细霞楼隔了半条街。那王掌柜正站在人群中看热闹,当唐慎说要把赵四扭送到县衙时,他转身想偷偷溜走。忽然听到这话,他脸色大变,扭头道:“你这泼皮,怎的还诬赖我!” “王掌柜您不能过河拆桥啊。是您说要我想办法污蔑细霞楼,整垮细霞楼的啊。” “你你你……你血口喷人!” 唐慎:“王掌柜,他是不是血口喷人,我们一起走,找了贾县令,听听他如何说!” 王掌柜睁大眼睛,呆若木鸡。 一场闹剧便这般落下帷幕。赵四领了十个大板,王掌柜咬死自己没指使赵四,他拒不承认,贾县令也拿他没辙。只不过当日他还没回如意楼,就被如意楼的东家赶出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王掌柜抱着包袱,灰溜溜地跑了。 这场闹剧折腾了唐慎整整两天,如意楼的东家亲自登门,送上礼物、赔了不是后,才算了结。 姚三看着桌上的礼物,道:“小东家,这吴员外还算厚道,赔了咱不少东西呢。明明是那王掌柜指使的,他自个儿还不承认,真不是个东西。” “是王掌柜指使的?” 姚三:“啊?” 唐慎站在细霞楼二楼雅座的窗边,他背靠着窗沿,目光平静地看着桌上的几样小礼物。香皂和黄金缕,呵,都是珍宝阁的东西! “姚大哥,你真以为区区一个王掌柜,他敢自己做这事?这背后真正的主谋,正是那吴员外。” “什么!天杀的,我们竟然还收了他的东西,我得给他全扔回去。” “何必呢。” “小东家?” 唐慎转过身,望着熙熙攘攘的碎锦街。夕阳西下,碎锦街上的摊贩上纷纷支起了灯。这条长街上的百姓从不会因一个人的死亡,而改变自己。正如同整个姑苏府,别说死了一个梁诵,哪怕死了皇帝,他们依旧会过着他们的日子。 “过去的两年中,我做肥皂、做香皂,酿造黄金缕。我做物流,做拨霞供。姑苏府多少人眼红我的生意,却从未对我动过手。肥皂是因为唐家守着,因为那是珍宝阁。可是唐氏物流和细霞楼,都是我一人的。” “先生在时,他们不敢与我为难。” “先生走了,他们便如饿狼,群拥而上。” “在我从未注意的时候,先生原来帮了我如此多。” 姚三望着唐慎的背影,开口:“小东家……” 夕阳中,唐慎的背影显得无比消瘦,他未曾转身,而是淡淡地说道:“姚大哥,时至今日,我方知先生是真的去了。” “小东家?” “先生,是真的去了啊……” 哭声忽然响起,哪怕拥有二十多岁的灵魂,此刻的唐慎只感觉自己的心被狠狠挖了一大块,空洞而无声音,他承受不住。他大声哭了起来,哭声绝望,明知无法挽回,他也无力挽回。 他忽然真切地意识到,这两年来,待他最好,最真,最亲的那个人。 是真的不见了。 入了夜,唐慎裹着一件裘衣,与姚三一起回家。 刚回到家中,他在院中见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唐慎愣了愣,上前道:“愚之。” 徐慧看着唐慎通红的双眼,下意识道:“你哭了?” 为梁诵守灵出殡的那七日,唐慎是其中哭的最少的。徐慧还以为他生性内敛,也或是对梁诵的感情并未那般深。毕竟两人只有不足两年的师生情谊而已。 唐慎没有隐瞒:“想起先生,情难自已。” 徐慧沉默半晌。 唐慎道:“我本以为你已经去外地报任了,你不是任了一处县官,怎的还不去上任?” 徐慧:“原本昨日就要去了,收拾大人的遗物时发现一本书。这书我从未见过,应当是大人收集来的姑苏风土人情志。我只有一次没有与大人一同出行,那次他是你一起的。你可知道这是谁的书?” 唐慎接过书一看:“确实是我县考前,与先生一起去沙洲县借阅的。我已经抄过这本书,没想到先生竟然还是把它借过来了。” 徐慧:“我要将这书物归原主。你可知怎么走?” 唐慎大致说了说。 徐慧皱起眉:“沙洲县我从未去过,你这般说,我一头雾水。唐慎,你近日可有时间,如若你明日有空,可否与我一起去沙洲县一趟,我们一起将它物归原主。” 唐慎:“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山河不夜天[穿越]》正文 第二十七章 次日, 唐慎和徐慧一路向北, 来到沙洲县。找了一会儿,便找到赵举人家。 徐慧拿着书正要敲门,只听里头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唐慎与徐慧互视一眼, 徐慧敲响门,一个身穿白色孝服的妇人前来开门。见到门外的唐慎二人,这妇人目露困惑, 她一低头, 发现唐慎和徐慧的内衫都穿的是白色麻衣, 竟然也在披麻戴孝。 妇人问道:“二位公子不知是来找谁的。” 唐慎道:“我们来找赵举人。去岁此时, 我曾与梁博文梁先生一起来过沙洲县, 找赵举人借过一本书。便是这本书。” 徐慧将书双手奉上。 妇人身后,走来一个中年男子,他和那妇人一样哭得双眼红肿。他接过书,对唐慎道:“我记着的。您是梁大人的学生,听闻去岁童试拿了小三元。只是可惜你们来晚一步, 前几日我爹已经走了。多谢你们来还书。” 屋子里停放着一口棺材, 刚才这男子和妇人正是在守灵哭丧。 唐慎道:“可否让我们进来,给赵举人上柱香?” “请。” 唐慎和徐慧进了屋,两人各自给赵举人送了一炷香。 徐慧道:“赵举人是怎么走的。” 这话一落地, 那男子和妇人都哭泣掩面。男子道:“我爹是四日前自缢身亡的!我早就知道, 梁大人走了, 罗大人走了, 这般多的大儒都走了, 爹在二十年前就不想活了。然而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那日夜里我爹偷偷拿了麻绳,上吊走了!” 唐慎和徐慧怔在原地。 经过这男子的解释,他们才知道,这赵举人竟然也勉强算是个松清党人! 二十六年前,松清党还不被称为松清党,还不是结营党派,只是个被天下读书人向往的年轻学会。谁人不想进松清党,向天下大儒们表达自己的敬仰之情。赵举人有幸去过一次松清文会,也是在那时他与梁大儒有过一面之缘。 钟大儒被关入天牢后,赵举人仕途失意,屡次被人陷害,最终落得这般田地,只能回家乡耕田营生。 唐慎这才明白,为何赵举人身为一个举人,家境如此困顿。他第一次见到赵举人时就觉着奇怪,没想到真相竟然是如此。 “天下人都知道,钟大儒走了,七位大儒随他而去。可天下谁人知道,我爹也随他们一起走了!”男子悲痛欲绝,以头抢地,“爹,您糊涂啊,您怎可丢下我和惠娘,独自走了啊!儿还未曾给你养老送终啊!” 唐慎和徐慧无言以对,两人离开赵家。 徐慧:“不知天下还有多少人,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悄悄地一条白绫去了。士子气节,一腔热血,可歌可泣。” 唐慎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开口,他紧紧握住拳头。 先生,您觉得值,可这真的值吗! 两人乘车要离开沙洲县,唐慎远远瞧见香山。还记得一年前他与梁诵来到沙洲县,师生二人一起登山。唐慎:“且停下吧。愚之,我想去爬一爬那座山。去岁我和先生来到此地,便一起爬过那座山。” 徐慧:“好,只是我还有事要办,不能等你。” “无妨,我自己回姑苏府。” 徐慧点点头。 唐慎下了马车,独自向香山走去。 越过桃花涧,走过采香径,唐慎攀岩山壁,来到了山顶。站在山巅,俯视小半片姑苏府风光。远处有农家炊烟,近处是松海林涛。层云流转,百鸟生鸣。 唐慎站在山巅,久久伫立。 良久,他高声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景,大也。” “则,理也。” “先生,你知我向来谨言慎行,可我亦从来谨小慎微,哪怕口出大志,从不有大抱负,只求小家,没有大家。” “景则,景则!” 唐慎张开口,却欲说无言。 从一开始,梁诵便想告诉他,做人行走于天地之间,可只安乐一世,但无论何时…… 景则,你永远不可忘记你曾经说过的那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当初他以顾炎武的这句话,使了巧计,拜入梁诵门下。可他从未实现过。这天下间,有梁诵、罗真,为了摆正一个千古骂名,无力回天时只得以死明志;也有赵举人,在寂寂无人的地方悄然死去,史书上永远不会记下他一个字,可他绝无怨由! 唐慎静静望着山下的姑苏府,他自言道:“放心罢,我对您许下的承诺,定会实现。”说罢,转身下山,入夜时才回到姑苏府。 唐慎回到家时,唐璜和姚三急得很,都想出去找他了。 见到哥哥回来,唐璜跑过去抓住他的手臂:“我可急死了!哥,你到底去哪儿了。徐大人说你在沙洲县爬山,自己会回来。这都多晚了,你可算回来了。” 姚三:“小东家,厨房里还给您留了菜,我这就给您热一热。” 唐慎:“好。” 吃了菜,姚三去烧洗澡的热水,唐璜回房间写字,这是林账房留下来的课业。唐慎洗了澡,正在想如何对先生实现他那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抱负,就听到有人敲门。唐慎唐慎打开门,站在门外的竟是徐慧。 徐慧一身风尘,已经穿上了厚重的棉袄,似乎要出远门。 唐慎问道:“愚之是要离开姑苏府,前去上任了?” “是。走之前有件事,我思来想去,决定还是现在告知于你。” 唐慎:“和先生有关?” 徐慧:“对。大人临终前有给我留下一封信,里面交代了他的身后事,我此次的县令官职便是大人提前给我安排好的。本来那日清晨,管家得了消息,告诉大人钟大儒死在牢内后,大人就有了死志。正好你来了,他见了你最后一面,了了最后一桩心愿,所以去时也没有遗憾。” 唐慎:“先生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徐慧犹豫片刻,从袖中拿出一封信。“这信本来不该此时交于你,大人说,这封信等你中了举人后,我再给你。但是我等不及了。我即将报任,再与你相见,也不知是何时。若你今年未中,难道我还要等三年再把信给你?若这三年出了什么意外,我也无法保证。所以我只能辜负大人的嘱托,提前给你。” 唐慎双手接过信。 徐慧:“真是惭愧,但我只能如此,还得快马加鞭地赶去上任。” 唐慎:“此去山高水长,不知此生是否能再见,愚之一路小心。” “多谢,不必送了。” 唐慎回到房中,将信放在桌上。这是梁诵留给已经成为举人的他的,此刻他还只是个秀才,这信到底是拆还是不拆?徐愚之倒是轻松,把难题扔给了他,现在该他头疼了。 唐慎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拆!” 拆开信,雪白宣纸上写着漂亮的簪花小楷。 景则,见信时,我当已不在人世半年。你我师生一场,为师先抛你而去,是为失责;如今你中举,为师不能亲眼所见,也是生平一大憾事。为师知你只想安稳度日,这未尝不可,为师走后,若唐家有变,不再与你照拂,你可去盛京寻一人。 此人名为傅渭,字希如,号雕虫斋主。那日双九重阳,你与为师一起所赏之画,正是他的手笔。 傅希如与为师故交多年,你将此信与他,他自当照拂你下半生。 “先生!”唐慎看到这里,声音哽咽。他没想到先生即使走了,也未曾忘记他这个学生,为他安排好了一切后路! 然而这封信竟然还有第二张纸,唐慎翻出第二张,待看清上面内容,他双目一凛。 若你有意仕途,为师身为松清残党,本就无力予你照应,你身为梁博文的学生,反倒可能引来杀生之祸。若你从官,前往盛京后,将为师信中所留之银叶交予傅希如,拜他为师,此后不可再提为师姓名。 莫要任性,傅希如虽不是天下四儒之首,但你若为他之学生,未来仕路,便如大途。 然你要切记,拜傅希如为师并非当务之急,为师之所以命你拜他为师,是因傅希如有一学生,名王溱,字子丰。此人乃为师从官四十余年来所见,最会做官、最会当官、最能当官之人,更有琅琊王氏为靠山。你若拜傅希如为师,便是王子丰师弟,此乃你唯一能与他牵扯之途径。 王子丰其人,深不可测,不可简而信之,然亦可稍加信之。 若你能与其同谋而战,为师在天有灵,亦可安心矣。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望你来年来我坟头上柱香时,带上你曾酿过的果子汁,酸甜可口时,也可回温人间之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山河不夜天[穿越]》正文 第二十八章 过了几日, 唐慎让姚三,将所有人都喊了过来。 众人围聚在屋中。很少有这般严肃的场面,林账房以为唐慎要处理前几日细霞楼的事, 便道:“小东家, 细霞楼的事虽说是个典型, 但这些日子来,姑苏府的其他酒楼也似有似无地对咱们有了些动静。不过物流生意还好, 咱们做了一年多, 已经在姑苏府站住了脚, 旁人想插手也没辙。” 唐慎道:“这事我并不担心,细霞楼生意虽好,但毕竟只做拨霞供生意,和其他酒楼利害关系没那么大。物流生意别人想做, 至少再费上一年半载的功夫。我今日让大家过来, 是有另一件事想说。” 姚三:“小东家,什么事, 您说。” “我决定下个月去盛京。” 众人齐齐一惊。 唐璜睁大眼睛:“哥,你要去盛京?怎么突然要去那儿!” 唐慎没有隐瞒:“先生走后,我前几日得到一封信,这才知晓先生为我找了一个新的老师。那人在盛京, 名为傅渭。八月我就要考举人, 还未报名, 在江南贡院考还是在盛京考, 其实没甚差别。等考上了举人, 明岁二月也是要去盛京会试的,所以我便打算提前去了,直接在盛京考举人。” 林账房惊道:“傅渭?可是傅希如傅大儒?” “正是。” 唐璜:“林账房,你知道他?” 林账房感慨道:“岂止是知道。我曾与小东家说过,二十多年前,那天下四儒分别是钟相公、梁相公、傅相公和陈相公。这其中的傅相公,便是傅希如傅大学士。这傅希如本是中书省右相,因为年岁大了,前几年他辞官回乡,圣上惜才没允,就给了他个翰林院承旨的闲置,名义上管辖翰林院,实际上每日种花逗鸟,悠闲自在。” 姚三:“当大官也可以每天种花逗鸟?” 林账房:“得圣上恩宠,何事不可。” 姚三:“这么一说,我倒想当官去了。” 姚大娘:“你也得考得上!” 林账房:“小东家要去盛京拜师,一个人实在不便。您远在他乡,哪有人照顾您。” 这件事唐慎早就想好了,他道:“我安排好姑苏府的事,三月初走。到时候姚大哥和我一起去盛京,等安顿好后,我再让他回来。” 姚三:“好,我陪小东家去。” 林账房点点头:“也未尝不可。姑苏府的事小东家不用担心,有我和姚三在。实在有事,还有城西唐家在,不会让您担忧。” 唐慎去盛京的事就这般定下了。 姚大娘一早就开始帮唐慎准备行装,她嘴上念叨着“盛京可比姑苏府冷得多,听说四月还会下雪呢”,将一件件厚厚的棉袄装进提箱中。姚三也没闲着,他将唐氏物流、细霞楼的生意都再照看了一遍,唐慎又找林账房再次对了遍账本,留下一笔周转的银子。 只有唐璜,这两天闷闷不乐。 唐慎去盛京这事说得太急,没给任何人考虑的时间。 入了夜,大家吃完饭,唐璜在屋里写大字,这是林账房走前布置的课业。唐慎走进屋,看了会儿,道:“已经开始写《诗经》了?” 小姑娘瘪着嘴,低头不看唐慎,闷闷地“嗯”了一声。 唐慎觉得好笑,他虽说是个男人,但唐璜这点小丫头心思,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唐慎:“这字帖写得太好,可不适合初学者。我走之前,写一本《诗经》给你,你就照着我的字帖临摹,等你去盛京后,我可要看看你的字写得如何。” 唐璜原本还不想理他,过了会儿,她惊讶地抬头:“我去盛京?” 唐慎理所当然道:“是,你去盛京。” “我也可以去盛京?” “你为何不可以去盛京?” 唐璜喜出望外,可随即她想到:“哥哥,你说的是等我去盛京……难道我不可以和你一起去盛京?那我什么时候能去。” “你现在去作甚?人生地不熟的,我也是过去探探路。我是要考举人的,你去了能作甚,还要让我抽空照顾你。” “我可以给你做饭,给你洗衣!” “这事丫鬟也能做,况且……阿黄,给我洗衣做饭?这话你自个儿信吗!” 唐璜嘿嘿一笑:“我也不信。” 知道唐慎不是真的抛下自己后,唐璜的心情好了许多,道:“哥哥,你说你要参加会试,去考那进士……你曾与我说过,你不想考进士的,只想做个举人。” 唐慎挑挑眉:“我说过?” “你说过!” “那便说过呗,还不许反悔了?” “……” 这真是全天下最坏的臭哥哥! 见小姑娘又不理自己了,唐慎笑道:“梁先生走之前给我取了字,叫景则。” 这事唐璜知道:“啊,怎么说这个?” “景则,景则。所以阿黄,我不可辜负他的冀望。” 唐璜一头雾水,良久,她喃喃道:“非得现在去么?考完举人再去,也可以啊。” 唐慎默了默,伸手摸摸她的头发:“我要做的事太大太多,不可浪费一点时间。且你哥哥也有私心。” “什么私心?” “等你去盛京,再告诉你!” 唐璜:“……” “不说还吊人胃口,唐慎你等着,等我去盛京我非要打你不可!” “哈哈哈哈。” 收拾好行装,唐慎又去了唐府,将自己前往盛京的事告诉给了唐举人和唐夫人。 唐举人惊诧道:“你要拜傅希如为师?” 唐夫人则道:“怎的这般急,都没给时间准备。你还差些什么,可与我们说。要不要带些小厮丫鬟去盛京,你一个人怎么照顾得好自己!” 唐慎一一回答:“是梁先生临终前为我抉择的老师。放心吧大伯母,我已经准备妥当,况且也不是我一人去,还有姚三跟着。” “那姚三虽说身强体壮,但终究是个粗汉,要不从唐府带两个丫鬟去吧。” “真不用。” 告别了唐举人和唐夫人,唐慎向紫阳书院递了退学书。 郑山长收到唐慎的退学书,颇为惊讶,问道:“你要去江南贡院读书?” 整个江南的举人,只要考上了,就可以去江南贡院读书,做江南贡院的学生。哪怕如今唐慎在紫阳书院读书,实质上他也是江南贡院的学子,因为他将学籍挂在江南贡院,八月份要去那里参加乡试的。 唐慎摇首道:“山长,我要去盛京考举。” 郑山长:“怎的要去那么远。你的学籍挂在江南贡院,并不是那般好调取的,若没有关系,还是别去盛京为好,你只能待在江南贡院考试。” 唐慎将梁诵为自己找了个新老师的事说出来,郑山长愣了良久,长叹道:“梁大人用心良苦啊!傅大人身为翰林院承旨,调取你的学籍倒是简单。” 郑山长批准了唐慎的退学书,唐慎去学舍收拾东西。他收拾完,临走时只见孙岳站在门口,眼神急切地望着他。“唐慎,听说你不读书了!” 唐慎:“……” 他哭笑不得道:“你从哪儿听来的胡话,我何时说我不读书了!” 孙岳急急地跑过来:“听钱讲习说的啊,你都退学了呢,不在紫阳书院读书了。” “我确实不在紫阳书院读书,但我要去盛京读书了。你不要听风就是雨。” “原来是这样……”过了许久,孙胖惊骇道:“啥,你要去盛京了?” 唐慎:“……” 你这反射弧能再慢一点吗! 唐慎要走了,孙岳心中难受,跟着他一起去细霞楼吃了顿拨霞供,说是要给他送行。 唐慎无语道:“你要给我送行,来我开的酒楼,吃免费的午餐。这也叫给我送行?” 孙岳夹起一筷子羊肉片放进锅中,来回涮了涮,吃下肚。他餍足地眯起眼睛,道:“怎么不叫送行。唐慎,你为何这么急着要去盛京,那傅希如就那般好,你考完举人再去拜师也不迟啊,傅希如就在那又不会跑。” “我怎可辜负梁先生对我的良苦用心!” 孙岳嘀咕道:“我看你就是在姑苏府待腻了,想去繁华的盛京看看。” 唐慎没有吭声,他夹了一筷子菜扔进锅中:“菜熟了,吃菜!” “好咧!” 半个月后,唐慎收拾完行装,与姚三一起登上了前往盛京的客船。 运河碧涛,橙天紫云。夕阳西下中,唐璜和林账房站在大运河的码头上,伸长了手向唐慎道别。船行一刻钟,姑苏府的运河码头渐渐成了一个小黑点,那站在码头上哭泣的少女也再也看不见了。 唐慎叹了口气,忍住心中的不舍。 等又行驶一刻钟,姑苏府消失在天际,这时只听到一阵悠扬的钟声穿过空间地理的限制,飘荡在大运河的上空。 这是城外寒山寺的晚钟!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原来就是如此啊!” 唐慎忽然觉着,他才离开不到半个时辰,就开始想家了。 是的,穿来这个时代整整两年,唐慎早已将这里当做了自己的家。从一开始他便错了,他已经是个姑苏人,是个大宋人,是这个时代的人。曾经他只想做个富贵乡绅,不求闻达,只求安乐。 然而这真的是他能做到的极限吗? 这不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他安于现状,直到先生的死,罗大学士、赵举人的死,如同当头棒喝,将他从繁盛富贵的江南水乡惊醒。 姑苏府是个富庶的地方,人人没有忧愁,可大宋不是,这个时代不是! 一路上,唐慎看着运河两岸的情况。有时白雪皑皑,货郎们却依旧穿着单薄的短衫,奔走于码头间为这些往来船只装货卸货,赚取每趟一文钱的酬劳。有时那些大运河两岸的码头,甚至都破烂到无法停靠,与姑苏府的堂皇整洁截然不同! 这才是大宋,这才是这个时代真正的面目。 日子一天天过去,离盛京越来越近。唐慎坐在船舱内,提笔写字。他写的是楷书大字,一遍遍地写着一个“谋”字。姚三不认识字,唐慎每次写完五十张“谋”字,就会再写五十张“静”字,让他拿出去扔进河里,或者烧掉。 “小东家,你写的是什么?” “我写的,是我左右为难的心情!” 一个谋字,是为官之道,是他未来必须要走的路。 而一个静字,是他如今最后的安宁。 从决定北上盛京,拜师傅希如起,唐慎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 他没有向唐璜说的那样,考上举人后再来拜师,哪怕这是梁诵原本的打算,是因为他从此刻开始就已经真正决定,和梁诵彻底撇清关系! 松清党人有多么招当今圣上的忌惮和厌恶,唐慎看得明明白白。他将钟泰生关在牢里二十六年才秘密处死,是因为仁慈宽厚吗?不是!是因为他知道,钟泰生不能无缘无故地死了,哪怕起了杀心,也要让钟泰生死得理所当然,死得毫无缺漏,否则天下文人的诛心之笔将会讨伐于他。 梁诵被贬到姑苏府,罗大学士终生不得重用。 当今圣上即位后,没有一个松清党人进入三省,这便是宋帝赵辅对松清党人写下的死令决书! 唐慎想要进入官场,想要当一个官,当一个权臣重官,他就必须在一开始就和松清党人撇清所有关系。身为秀才时还好,梁诵是姑苏府府尹,哪怕唐慎拜他为师,也可以说是启蒙恩师,关系没那般亲近。 一旦考上举人,若唐慎名义上的老师还是梁诵,或许就会引起赵辅的猜疑。 唐慎不敢赌,赵辅是不是一个多疑不信的皇帝,所以他要在考上举人前拜傅希如为师。直到他查明真相,能在史书上亲自为这些以死明志的忠臣重写一遍历史时,他才会对世人说上一句,对梁诵说上一句:“学生做到了。” 这便是他不曾对外人说起过的私心。 客船刚刚停靠在盛京码头旁,唐慎还没出船舱,便听到喧闹繁华的人声车马声。姚三将三个箱子背起来,与唐慎一起出了船舱。刚出门,姚三看着眼前景象,怔在原地,过了许久才惊道:“这、这便是盛京?” 哪怕见过后世繁华都市的唐慎,都愣了片刻,才道:“这便是盛京!” 天上白玉京,五城十二楼。 车马人声喧,亭台宫宇丛。 下了客船,姚三找来一辆驴车,将二人拉到临近的牙行。 盛京的道路宽敞无比,从码头到坊市的道路,哪怕八辆马车也可并驾齐驱!虽说是三月,盛京还未彻底入春,但街上的行人络绎不绝,叫卖吆喝声也从未停过。二层小楼,三层高楼,姚三掀开车帘,瞧见一栋四层高楼,他发出惊叹声。 赶车的车夫笑道:“二位客官听口音不像盛京人,是从南边来的?” “我们从姑苏府来的。”姚三道,“这是何地,竟有四层楼!” 车夫骄傲道:“这是咱们盛京最大的酒楼,名为千里楼。” 唐慎想到:“千里楼?可是取自‘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千里楼?” 车夫道:“被您说中了,小公子原来是个读书人。” 车夫将二人带到牙行。盛京虽然富裕,物价很高,但唐慎也不差钱。有钱好办事,不像刚到姑苏府时那般拮据,唐慎让牙郎找了个地段好点的、宽敞点的院子,每月花五两银子将这院子租下。 姚三有点心疼:“这是什么院子,竟然要五两银子!” 唐慎琢磨着:“姚大哥,不如我们买个院子。” 姚三睁大眼:“小东家,那牙郎可说了,光是这个院子便要四百两白银才能买下!” 唐慎想了想:“也对,若是我殿试中了前三甲,会有御赐的宅邸。不用急着买宅子。” 姚三:“……” 总觉得小东家说的话他听不大懂呢。 不对,小东家一定能中前三甲! ……应该吧。 姚三忙前忙后,将院子打扫干净,又去买了一些必备的东西。 当日傍晚,唐慎梳洗打扮了一番,他带着名帖和梁诵的信前往傅府。傅希如的名声在盛京也十分显赫,唐慎多问了几个人,就找到了傅府。然而这次他并没有直接拜访,而是将自己的名帖交了上去,同时送上了梁诵的亲笔信。 “在下姑苏府唐慎唐景则,明日再来拜会傅大儒。” 门房收下名帖,唐慎转身离去。 等到第二日,唐慎一大早便梳洗妥当。姚大娘不在,他只能简单地用锦带将自己的长发系在脑后,系成一束。从提箱中找出特意带来的苏绣锦袍,手里拎着姑苏的特产点心和一盒肥皂、香皂和精油,唐慎和姚三来到傅府。 门房知道他要来,将他迎进门:“唐公子请进,大人已经等候多时。” 唐慎微微躬身:“竟然让大人久等,是我来迟了。” 见唐慎身披锦玉,又彬彬有礼,颇有大家公子的风范。门房心生好感,多说道:“唐公子多虑了,大人习惯每日寅时不到便起身,喂鸟浇花。如今正在书房里看书呢。” 门房将唐慎引到书房,为他敲响门,他还没开口,就听里面传来一道不满的声音。 “好你个小童子,我让你为我寻书,你却在这偷懒,可不是该打?” 紧接着响起的是一道委屈的少年声:“先生明明自己刚才就在睡觉,您睡觉,我去找书,找完回来您还在睡,我看着看着便也想睡一会儿,您还恶人先告状。” “我睡觉,是因为我困了,我每日寅时便起身!” “起身逗鸟看花么……” “你嘀嘀咕咕地说什么呢?” “没什么没什么。” 门房又敲了一遍门,屋里传来一阵手忙脚乱的声音,乒铃乓啷。过了片刻,一道年迈的声音响起:“温书,你去瞧瞧是谁来了。” 不过多时,书房的门被打开,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模样、白嫩矮瘦的童子探出头来,道:“张叔,你怎来了?”他又看到门房后面的唐慎,立刻睁大眼,砰的一声关了门,回头道:“先生不好啦,是那姑苏府的唐慎唐景则来啦。” “什么?他怎么来的这般早!” 又是一阵乒铃乓啷的声音,温书童子来开了门。 这小童子低眉顺目地说道:“唐公子,先生在里面等你多时了。” 唐慎:“……” 你说什么都对。 唐慎微微一笑,对姚三道:“你在外面等着。”接着进了门。 这是一间两进门的朝南院子,刚进书房,唐慎便问道一阵淡淡的墨香。大门两侧各放了四个鸟笼,细长的金链系着四只五颜六色的鸟雀,它们见唐慎来了,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书房中央是个雕花镂空的香炉,左侧是一扇泰山石屏风,右侧是一扇巨大的书架。 唐慎才走到一半,就听到一阵蛐蛐叫声。他扭头一看,只见书架的一个格子里竟然放着一个蛐蛐葫芦! 唐慎收了神,走上前,只见罗汉榻上正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这老人正悄悄地打量唐慎,见唐慎突然看他,他赶忙收了视线,故作淡然道:“你便是梁博文说的那个,曾经说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学生?” 老师竟然还和傅希如说过这个? 唐慎点头道:“学生姑苏府唐慎唐景则,见过傅先生。” 傅希如手里拿着一本书,表面上是在看书,其实连书拿反了都没注意。“梁博文走得匆忙,你也知道,那段时日很很多老朋友去了,我也无法一一探视。嗯?你手里拎的是什么?” “是学生从姑苏府带来的特产。”说着,将点心和肥皂等物一一拿了出来。 傅渭虽说看上去似乎有点不靠谱,但他看到那些点心,并没说什么,而是对包装精美的精油有了点兴趣。“这东西我似乎见过。” 一旁的温书童子道:“王相公从金陵府带回来一瓶过。” 傅渭一拍手:“对!子丰曾经带过一瓶给我,似乎是叫黄金缕?烟笼寒水月笼沙的黄金缕。” 唐慎笑道:“应当是蛾儿雪柳黄金缕的黄金缕。” “蛾儿雪柳黄金缕?艳丽生动,不错,是个好名字,贴切!” 这么一说,双方关系拉近了许多。 傅渭渐渐端正了坐姿,道:“你刚才姑苏府来,住在哪儿,在盛京可还习惯?” 唐慎:“学生昨日刚到盛京,一日下来,还算习惯。” 傅渭伸长了耳朵。 哦?昨天刚到,今天就来拜访他了? 傅渭问道:“听闻你今年十五,已经在姑苏府拿了童试小三元?” 唐慎:“确实如此,让先生见笑了。” 傅渭:“又听闻,你可倒背《论语》?” 唐慎:“……” 傅渭:“还听闻,那四书五经,都可倒背如流?” 唐慎:“……是。只不过雕虫小技而已。” 傅渭突然哈哈大笑:“我是雕虫斋主,你会一些雕虫小技,甚妙,甚妙!咦,景则来了,你这小小童子在作甚,怎么不给景则倒杯热茶。” 温书童子立刻给唐慎倒上一杯热茶,唐慎谢过后正要喝,只听傅渭道:“你这茶,不敬我?” 唐慎动作一顿,他抬头看向傅渭。 傅渭坐在上位,朝他挤了挤眼睛,又笑了笑。 唐慎立刻起身,双手奉起茶杯。温书童子眼力见极好,拿了一块蒲团铺在地板上。唐慎跪在蒲团上,双手高高举起茶杯,道:“请先生用茶!” 傅渭接过杯盏,饮下一口:“妙!” 如此,便算拜师礼成了。 成了师生,傅渭显得更加随意,他感慨道:“景则,你可不知,这一年来那梁博文总是写信告诉我,他收了个多好的学生!我收了个过目不忘的学生,他就要收一个能倒背如流的,真是气煞我也。话说回来,你真能倒背《论语》?” 唐慎苦笑道:“真能。” “好好好,你背一篇我听听。” 唐慎:“……” 这年头的大儒都这么不靠谱吗! 心里这么想,唐慎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倒背了一篇《论语》。傅渭连连称赞,说着说着,便过了一个时辰。温书童子提醒道:“先生,您该去浇花了。” 傅渭点点头,转头对唐慎道:“我该去看书了。” 唐慎:“……” 傅渭:“你刚到盛京,若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为师。哪怕为师办不成,你师兄总能为你办成。今日你先回去吧,有事随时来找为师,为师别的不多,就是时间非常多。” “学生知道了。” 唐慎正要走,傅渭又道:“诶等等,景则,你若是有空,稍稍等会儿,帮为师找本书可好。” 唐慎正要和傅渭拉近关系,当然不会拒绝。“先生要找什么书?” 傅渭叹气道:“叫《维京斋话》,是本杂书。记得原本是放在那个书架的,可怎么都找不到了。我浇花时最喜欢听……咳咳,我看书时最喜欢听童子读这本,怎的就找不到了。温书,你说说是不是你乱放了。” 温书童子大喊冤枉:“先生,这书明明是您亲自放的,怎的又怪我了。” 三人找了会儿,还是没找到,傅渭哼了一声:“去把抚琴童子找来。” 唐慎和温书童子离开书房。 刚出了书房的门,姚三走过来,这温书童子对唐慎大吐苦水:“唐小公子不知道,我们先生脾气可怪着哩。别看我叫温书童子,其实我最会抚琴。咱们傅府还有一个抚琴童子,他最会看书读书和寻书。只不过我日日都想读书,他夜夜都想成为一个琴道大师。只是他那琴声……您以后就能听到了,可真是魔音灌耳。不多说了,我先去找抚琴了,唐小公子再会。” 温书童子一溜烟地跑了,姚三愣愣地看着他:“这是傅大儒的书童?怎的如此……奇异。” 唐慎好笑道:“你直说怪癖就是了。” 姚三挠挠头,两人一起离开傅府。 从书房的门洞出去,便是花园。 盛京的宅院不像姑苏府的,大多少有池塘荷花美景。傅府的花园里种了不少千奇百样的花卉,又有假山奇石,看上去颇有别样的美感。唐慎和姚三走了会儿,竟然迷了路。 姚三:“小东家,要不我去找人问问?” 唐慎正要说话,只听到一道婉转连绵的琴声响起。唐慎和姚三顺着这琴声找而去,绕过一座假山怪石,穿过一扇石门,便看到一座重檐圆顶撮角亭。这亭子四周是人工挖凿出来的一片小池塘,池塘里养了几条锦鲤。亭子悬空驾于池塘上,只有一条木廊小径可以走进去。 亭中,是一个身穿白色锦袍的年轻人正在抚琴。 远远的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觉这琴声巧妙绝伦,有如仙人泛瑶瑟,月定露华清。 姚三不懂音律,都听得如痴如醉。唐慎听过很多现代古典乐,可这低扬委婉的琴声与古典乐截然不同,别有一番曼妙。但是他并未完全沉醉于琴声,他的目光凝视着亭子中的人。忽然,唐慎踏上木廊,走入了亭子。 唐慎走进亭子的那一刻,琴声戛然而止。 这年轻男人相貌如玉,双目清亮。来到这个时代这么久,唐慎第一次见到长得这么好的男人,面容姣好,却又不显女气,气质清冷,宛若月中人!他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唐慎,双手按住了仍有波动的琴弦。黑色的长发以玉冠竖起,白衣锦袍看似朴素,袖间却绣着细细密密的银丝花纹,每一个针脚都是顶尖绣娘的绝顶手艺。 两人对视片刻。 唐慎忽然笑道:“可是抚琴童子?” 抚琴的年轻男人默了默,微微笑起,没有否认。 唐慎:“先生一直在找你,他有本书,叫《维京斋话》。这书怎么也找不到了,想找你去寻书呢。” 这男人目光微动,终于开口,声音悦耳动听,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我知晓了。” 唐慎:“那便好,我先走了。”说着,转身离去。 唐慎头也不回地走上木廊,离开了小亭。他清晰地感受到,身后有一股几乎成为实质的目光,炙热地凝视在他身上,不偏不倚,一直目送到他离开这座偏僻的小花园。 等两人离开傅府后,姚三才反应过来:“小东家,那竟是傅大儒的抚琴童子?我看着不像啊。那抚琴童子穿着也太好了,那衣衫可比温书童子好上几倍。而且他弹琴也不难听,虽说我姚三不通音律,可我觉着好听!” 直到这时,唐慎才猛地喘了口气,一直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 “那自然不是抚琴童子。” 姚三:“啥?” 唐慎眯起双眼,一字一句道:“他是我唯一的师兄,王溱王子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山河不夜天[穿越]》正文 第二十九章 琴声透过茂密繁盛的树木, 在花园中轻轻回荡。远远的传来一阵说话的声音,是傅渭故作严厉的呵斥:“这一清早的,又跑那儿去偷懒了。好你个小童子,我是老了治不了你了不是, 说,是躲那儿睡觉去了。” 回话的是个清脆的少年声音:“先生冤枉啊,我哪有偷懒,我是给王相公找琴谱去啦!” “好啊,敢拿子丰做借口?我倒要问问他,是否有这回事!” 傅渭和温书童子、抚琴童子一起走入花园。 这两个小书童看上去都不过十一二岁,他们身材瘦小,站在傅渭身边矮了一大截。见到王溱坐在亭子里弹琴,傅渭走上木廊,进了亭子。两个小童子则留在外头候着, 没进去。 傅渭张口便道:“子丰, 你让抚琴去给你寻琴谱了?” 老师进来,王溱早已不再弹琴。他站起身, 让开位子让傅渭坐下。闻言, 他抬眸看了亭子外的抚琴童子一眼。这粗眉大眼的小童子紧张地直朝他眨眼, 都快哭出来了。王溱微微一笑:“似有此事。” 傅渭:“……” 过了片刻,“真有?” “真有。” “……” “好你个王子丰, 帮着那小童子不帮你家先生, 这日子没法过啦!” 王溱没回答, 对亭外的两个小童子道:“给先生倒杯碧螺春, 前几日我从江南带回来的。” “好咧!” 两个小童子借机溜了,傅渭气得吹胡子瞪眼。他一抬手用手指指着王溱,刚要骂他“胳膊肘往外拐的孽徒”,才刚说了第一个字,王溱转首看向他,目光清澈平静。傅渭顿时泄了气,他嘿嘿一笑:“子丰,你从江南带回来的那罐碧螺春确实不错,香极妙极!” 王溱:“今日逗过鸟,浇过花了?” 傅渭:“未曾,那本《维京斋话》一直没找着。话说回来,你什么时候来的,也不提前告知我一声。怎的突然想抚琴了,咦,这琴……这不是我前几日刚得手,花费重金在江南寻了半年的寒玉琴吗!” 王溱:“是把好琴。” 傅渭:“……” 傅渭:“子丰……” 王溱抬头看他:“嗯?” 傅渭:“你你你……这日子没法过啦!” 傅渭心中也委屈得很,若是唐慎还在,看到此时的傅渭,大概会错愕不已。傅渭坐在亭子里,心疼地摸着自己的宝贝寒玉琴。一身白衣的王溱拿了一手鱼食,站在池塘边正在喂鱼。这两人一个看上去不像先生,一个看上去不像学生,等两个小童子把碧螺春倒上来后,傅渭大吐苦水。 “温书,抚琴,你们看看这个王子丰,他还是……”他还是人吗!后面这话没敢说出来,傅渭改了口:“他还是我的好学生吗!这把琴是我刚得了的,他竟然就这么拿出来弹上了。咦等会儿,这琴不是已经放入库中了么,他王子丰怎么拿到的。” 抚琴童子和温书童子一起抬头看天。 傅渭:“……” 胳膊肘往外拐的学生,胳膊肘往外拐的书童! 这日子没法过啦! 等喝了茶,王溱的书童进了花园,将一份琴谱交给他。王溱道:“先生是想继续坐着喝茶,还是想听我抚琴。” 世人谁不知晓,琅琊王子丰琴棋书画,样样皆通,且样样出类拔萃。不过他傅希如也是个擅长抚琴的,傅渭还生王溱的气呢,听了这话他冷哼一声:“你弹琴,难道就比我弹得好了么。” 抚琴童子心想:谁更好,您心里没点数么。 王溱:“昨日刚寻来的《广陵散》,今日来,是特意想用寒玉琴弹给您听。” 傅渭猛地站起:“是失落三十多年的《广陵散》全谱?” “是。” “哈哈哈,原来是因为这个才拿寒玉琴。子丰,你真是我的好学生啊!” 亭子内,王溱抚琴,傅渭闭目聆听。亭子外,擅长抚琴的温书童子沉醉琴声中,不擅抚琴的抚琴童子绞尽脑汁地想偷学琴艺,却看得一头雾水。等王溱弹完整首,他憋了半天也只憋出三个字:“真好听!” 天赋一事,大抵真是令人毫无招数。 傅渭心情好了,王溱把手里的鱼食都扔进了池塘中,准备回户部继续当差。傅渭从没想过今天不是休沐日,王溱是怎么从户部过来,专门给他弹琴的。临走时,他让童子塞了一盒糕点给王溱,说道:“是你新来的小师弟从姑苏府带的特产。” 王溱步子一顿:“梁大人的学生,姑苏府的唐慎?” “是他。” “是个有趣的人。” 等王溱走了,傅渭还有点愣神。他对身旁的书童道:“有趣,这是个什么评价。子丰何时见过那唐慎了?” 两个小童子默默看天:您问咱们,咱们也得知道啊! 唐慎当然不知道,自己走后,带过去的姑苏特产还被傅渭分了一盒给王溱。他和姚三出了傅府,姚三回忆着刚才听到的琴声,不解道:“小东家,我是个粗人,我不明白了,既然您知道那不是抚琴童子,是您的师兄,为何还要特意进亭子说他是抚琴童子?” 唐慎:“姚大哥,如果我直接说自己认出他的谁,你觉得会怎样?” “啊?还能怎样。小东家你已经拜了傅大儒为师,你和那王相公是同门师兄弟。如今偶遇,难道会怎样吗?” “对,就是不会怎样。” 姚三更听不懂了。 唐慎:“我这师兄,可不简单,给他留下个深刻的印象总不是坏事。” 姚三摸摸头:“您说得都对。” 唐慎勾起唇角,或许他这次说的,未必就对。 梁诵留下的信中告诉唐慎,他让唐慎拜师傅希如,为的不仅仅是傅希如这个老师的名号,更是为了王子丰。虽然傅渭曾经是中书省右相,当朝权臣,但如今的他年岁已高,早已退居二线,担任翰林院承旨,整日逗鸟种花。 唐慎想要爬得高,爬得远,难如登天。他不像王溱一样,生来就是琅琊王氏的大公子,身后有一整个世家撑腰。这偌大的盛京,他唐慎只是个局外人,不要说执子之力,他连成为棋子的资格都没有。 梁诵希望他能与王子丰同谋而战,他更希望,他能抓住王子丰,与他打好关系,然后利用他,为自己铺路。 王溱是他如今唯一能接触的当朝权臣,也是他最好利用的对象。 “希望今天给他留下的印象,不是个坏印象吧。”唐慎心想。他甚至也有想过,王溱早就识破了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可他并不在意。若是王子丰是个心胸狭窄、善疑猜忌的人,那他想通过对方往上走,难度极大,早日放弃也好。 晚上回去后,唐慎冥思苦想,最终得出结论:“他知道我是谁。” 唐慎忽然有些后悔,不该贸然与王子丰接触,但他此时已然没了回头路。想了一整夜,第二日清晨,唐慎独自一人出门,先去了国子监。他交上自己的名帖,见了国子监负责学籍的博士,得了对方的准信后,又去了傅府。 傅渭见到他来,有些吃惊:“今日怎的来了,可是在盛京遇到难事了。” 唐慎点头道:“正是。先生,学生刚到盛京,之前的学籍一直挂在江南贡院。如今已是阳春三月,八月我便要参加乡试。这盛京我实在不熟,也没门路,先生可否帮我把学籍早日从江南贡院调到国子监。” 傅渭道:“原来是这事,是我昨日忘了,没与你说。这事简单。你是得了童试小三元的贡生,想去国子监读书不是难事,我给你写封举荐信就是了。只是把学籍从江南贡院调过来可能有些麻烦。” “难吗?” “这倒不是,只是需要费些功夫,怕耽误你读书。” 傅渭是翰林院承旨,掌管翰林院,可整个盛京谁不知道他就是个甩手掌柜,从来不去翰林院当差,整日在家喝茶赏花。要办这件事,傅渭大概还得亲自去趟国子监,否则就得走正常程序,把唐慎的学籍从江南贡院调过来,至少要花费半月。 忽然,傅渭想到昨日自己的某位得意门生曾经说过的“有趣”二字,他心里嘿嘿一笑。 忙死学生,不忙死先生! 傅渭镇定道:“如此,我让温书童子带你去找你的师兄。这种开后门的事对你师兄来说,轻而易举,他平日里天天做。” 唐慎大喜,他没想到今天来找傅渭,居然能再见到王溱。 唐慎:“可是王溱王师兄?” “叫他子丰就好。温书,子丰现在应当还在户部,你带景则去找他,今天之内把他的学籍迁过来吧。” “是。” 唐慎跟着温书童子来到户部。 威严的户部大门外,有两个身披铠甲的卫兵持枪把守。温书童子大大方方地走过去,这守卫竟然好像认识他,没有阻拦。两人耳语一番,温书童子丧气地跑回来,道:“唐小公子,我就知道,王相公根本不在户部!他今日又不知道跑那儿去了,您若是愿意,咱们去尚书府找他?” 唐慎想了想,道:“好。” 二人又转道前往尚书府,走到尚书府门口,两人远远看到一顶打着尚书官灯的轿子被抬进府。温书童子双目一亮,高喊道:“王相公!” 轿子里传来一道清越的声音:“停轿。” 一把白玉作骨、书墨做面的白扇从轿子中伸了出来,轻轻拨开车帘。王溱侧首看向温书童子,忽然,他目光往旁边一侧,看到了站在一旁的唐慎。 盛京的少年与江南水乡的少年,光是相貌便有一番截然不同之景。他站在嘈杂的街道中,可身姿笔直,如同一株骄傲又容易折断的清莲,让人忍不住地就想看他。 王溱的心中闪过一个念头,金陵府的小儿郎和姑苏府的小儿郎,似乎也不一样。至少他那几个弟弟就远没有眼前这小师弟长得这般清朗秀气,也没这小师弟心思多,不过倒挺有趣。 装作第一次见到唐慎的模样,王溱下了轿子,对温书童子道:“先生找我有事?” 温书童子道:“先生说,唐小公子要把学籍从江南贡院调到国子监,先生让您帮帮忙,最好今日就给换回来。” 王溱挑眉:“今日?”他看了眼西边的天空,“国子监快休沐了吧。” 唐慎忽然开口:“明日也行。” 王溱看向他,目光定了一会儿,道:“就今日吧。温书,你先回去,我与小师弟去就好。” 温书童子自觉完成了任务,把唐慎交到了王相公手上,他放心得很。 王溱静静地看着唐慎,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 唐慎心中叫苦:“昨日不知道是师兄,把师兄误当成了书童,是我看错了。” 王溱:“看错了么。” 唐慎没听清,抬头看他:“什么?” 王溱笑了,他用白扇撩开轿帘,道:“国子监有些远,不如坐轿过去。小师弟,一起上来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山河不夜天[穿越]》正文 第三十章 唐慎有些尴尬, 他抬头看着王溱, 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王溱笑道:“小师弟, 走罢?” 唐慎晃过神:“……好。” 两人上了轿子, 王溱道:“去国子监。”轿夫抬起轿子, 向着国子监而去。 大宋朝的官员制度基本沿袭前朝,对官员的吃穿用度非常严苛。不到品级的官员, 不可点官灯,不可使用越级的轿辇车匹。二品尚书可使用的轿辇非常宽敞,哪怕是两人并排坐着也毫不拥挤。 盛京城中车水马龙, 人声鼎沸, 这些嘈杂的声音被隔在轿子外, 唐慎端正地坐着。 轿中一片寂静, 无人开口。 似乎是路过一条开小吃店的街,轿外传来小贩的吆喝声,王溱睁开眼,问道:“用过晚饭了?” 唐慎一愣, 转首看他。 轿子再大,两个人坐, 也不免距离颇近。唐慎转开视线,适应后,道:“没有。” 王溱对轿夫道:“去采祁斋。” 轿夫道:“是。” 唐慎一头雾水,他刚到盛京, 完全不知道采祁斋是个什么地方。不过这采祁斋似乎顺路, 轿夫也没绕路, 径直地往前走,过了一刻钟便停下。等了一盏茶功夫,轿夫递进来一包糕点,摸上去竟然还有些温热。唐慎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包糯香雪白的艾窝窝。 唐慎一下子明白了王溱的意思,但他看着王溱全然没有吃糕点的意思。唐慎察觉不对,他仔细想了想,将这包艾窝窝又包了回去,道:“师兄,这在您的轿子里,我怎么能吃东西。” 王溱看他:“我不介意。” 唐慎认真道:“君子食不言,寝不语。食不于桌堂上,亦不礼也。” 王溱似乎有些愣了,他看着唐慎,过了会儿才笑道:“小师弟是个妙人。那就等把你的学籍办好,带回去吃吧。采祁斋的糕点在盛京也有些名号,你若喜欢,以后可去尝尝,它在盛京多有分号。” “师兄说了,我一定会去尝尝。” 很快轿子就到了国子监,唐慎跟着王溱,下了轿。 王溱还穿着正红官服,他刚到国子监,便被门房恭敬地迎了进去,喊来了当日任值的祭酒。这祭酒是个头发花白、大腹便便的老者,他见到王溱,目露诧异,走上来行了一礼,道:“王大人。” 王溱回了一礼:“林大人。” “王大人多日不曾踏足国子监,不知今日来所为何事。尚书大人来得正巧,下官正要回去,若是再晚一步,国子监内恐怕只有几百名学子可以迎接大人了。” 王溱笑道:“确实有时相求。”他侧开身子,道:“这位是我的师弟,名为唐慎,字景则,从姑苏府来。他去岁在姑苏府考了个童试小三元,如今要来盛京读书,参加八月的秋闱。国子监可否收他做学生,调了他的学籍。” 林祭酒道:“自然方便,只是一般贡生进国子监读书,是要有举荐信的。” 唐慎忽然想起来傅渭之前说要给他写举荐信,可他离开傅府的时候傅渭竟然忘了,没把把举荐信给他。唐慎正打算说“明日就把举荐信拿来”,他还没开口,就听王溱道:“我来写举荐信吧。” 林祭酒道:“有王大人亲自举荐,自然无碍。” 三人来到一间书斋,林祭酒找了笔墨纸砚。王溱微微捋起右袖,拿起墨锭,在砚台上浇了一点水,研了一会儿墨。接着,他从笔挂上取了一支羊毫细笔,蘸取墨汁,开始写举荐信。 林祭酒道:“王大人的字丰神俊朗,骨清奇正。半年前曾有幸得见,如今还是一如既往啊!” 王溱:“林大人说笑了。” “实乃下官的肺腑之言。” 这马屁拍的,林祭酒面不改色,王溱也不为所动,仿佛理所当然! 唐慎在旁边观察,想心里学了学,然后他不动声色地走到桌旁,拿起墨锭研起墨来。 王溱写完两行字,再蘸墨时,瞧见唐慎正在为他研墨。他抬起眼睛看着唐慎,唐慎正专心地看他写字。王溱移开视线,沾了墨汁就继续写。不消片刻,他写完了一封举荐信,吹干墨汁交给林祭酒。 林祭酒:“如此便好了。学籍的事,下官知晓了,只是今日已经放衙,下官明日就将这位唐公子的学籍调过来。” 王溱忽然道:“从金陵府把学籍调过来,一来二回,怕是要一个月。” 林祭酒愣住,他思索良久,问道:“王大人的意思是……” 王溱默了默,他把玩着白扇,手指在玉骨上轻轻摩挲。“江南贡院也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之地,看守并不森严,每年都会弄丢一两份生员学籍,只需补办便可。有时以为弄丢,其实又找到了,对贡生也无影响。国子监乃大宋培育国之栋梁之圣地,所精当是学子的学业功课,在学籍上浪费人力物力,实为我朝官员制度的失责啊。” 林祭酒恍然大悟:“明日唐公子的学籍便到国子监了。” 王溱笑道:“我与师弟先走了,林大人留步。” 林祭酒:“王大人慢走!” 王溱和唐慎一起离开国子监。 王溱道:“来盛京多久了,可有居住之所?” 唐慎还没从刚才的对话中回过神,过了半晌,他才道:“有了,就住在国子监旁。” 王溱挑眉:“为了好每日去国子监上课?” “是。” 王溱:“既然如此,送你一程吧。” 两人又上了轿子,王溱将唐慎送到巷口。唐慎下了轿,只见王溱用白扇挑开轿帘,对他道:“春日迟迟,卉木萋萋。” 唐慎自个儿没反应过来,但是他那过目不忘的脑子给他反应过来了,下意识地接上了下半句:“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采蘩祁祁,出自《诗经》。 采祁斋,正是取自这句诗。 王溱微笑道:“师弟莫要饿着自己。” 唐慎:“……” 原来是提醒他不要忘记这包艾窝窝! 唐慎拎着那包雪白的艾窝窝:“好。” 轿帘放下,王溱悦耳的声音从轿中传出:“回尚书府。” 不过多时,轿子便消失在巷口。 唐慎抱着那包艾窝窝,一直目送那两盏尚书官灯消失在道路尽头,才松了一口气。没了王溱,唐慎哪里还有“食不于桌堂”的礼节气度,他一边走回家,一边拆开这包艾窝窝吃了起来。 “咦,确实好吃。”一下子就多吃了两个。 吃饱了肚子,唐慎回想着今天在国子监遇到的一幕幕,他感慨道:“唐景则,这就是官场啊!”等到回了家,姚三已经为他烧好了洗澡水,唐慎开始泡澡。 穿到古代,唐慎依旧喜欢泡澡。之前在赵家村的时候没什么条件,家里连吃饭都愁,哪能泡澡。等到了姑苏府,生活条件好起来后,唐慎就重新拾起了上辈子的这个喜好。他双手搭在浴桶的壁沿上,闭目养神。 忽然,唐慎睁开眼,错愕道:“他什么时候知道我叫景则的?”有过了会儿,“不是,他居然也知道我在姑苏府考了童试小三元?是梁先生写信告诉给他和傅先生的,还是他自己早就查过我,才知道这么多?” 唐慎:“……” “我这师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嘴上这么感慨,唐慎心里决定,以后面对王子丰一定要打起十二倍精神,更加小心。 等到第二日,唐慎去国子监,发现自己已经被国子监收取做了学生,学籍也被“调”到了国子监。三天前是太后八十寿诞,整个国子监放假半月,学生们都不上课。唐慎从国子监领了这个月的膏火银,拿了自己的学子服,又回到家中。 来到盛京三天,唐慎和姚三忙了三天。如今有了空闲,两人逛起这偌大的盛京城来。 盛京不愧是大宋都城。 姑苏府占据地理优势,倚靠大运河,是江南的交通枢纽,所以才富庶绵延。可盛京不同。姑苏府很少见到的胡人辽人,在盛京十分常见。他们与寻常百姓没有差别,只是穿着打扮不不同,但照样在盛京城中吃饭喝茶。 姚三在来姑苏府前曾经对林账房说过:“盛京城虽然好,可咱们姑苏府也不差。”可看了真正的盛京城后,姚三泄气地对唐慎道:“小东家,本以为咱们的生意在姑苏府做得已经够大了,来了盛京,也当然能行。可如今看来,这盛京真是太大了,咱们的生意恐怕做不成吧。” 唐慎:“你说得并非不对。” 姚三:“难道还有转机?” 肥皂、香皂和精油,这类生活必需品和奢侈品在盛京当然好卖,可盛京没有一个唐家,也没有梁诵能照应唐慎。盛京城一个牌匾砸下来,能砸着五个京官!唐慎的生意是好做,东西也能大卖,可他只要卖了就会有人眼红,未必能保住生意。 求助傅渭和王溱确实是个好方法,但唐慎和这两人只是师生、师兄弟的关系。俗话说亲兄弟明算账,唐慎和他们非亲非故,肥皂生意背后的油水十分骇人,除非是以合作为条件,双方才能谈拢。 至于物流生意,那就更不可能了。 姑苏府城有十多万人口,盛京城呢?有百万之巨! 想要做物流生意,要耗费的钱财不是现在的唐慎有的。 然而…… “姚大哥,拨霞供的生意,未尝做不得!” 姚三惊道:“可是小东家,咱们细霞楼之所以在姑苏府能做成,是因为有唐氏物流的伙计,每日能源源不断地为细霞楼补充新鲜的货源。盛京可没物流伙计。” “但是盛京北邻辽国。” “啊?” 唐慎勾起唇角,微微一笑:“真正喜欢吃涮羊肉的,从来不是江南人,而是盛京人!” 到了盛京,才叫真正的老北京涮羊肉! 在盛京没法像姑苏府那样,用最快的速度运送蔬菜鲜肉。可是盛京从来不缺羊肉猪肉,因为北边就是辽国,就是大草原。风吹草低见牛羊,哪怕是牛肉,姑苏府吃不得,盛京却吃得! 唐慎道:“姚大哥,明天咱们去牙行,买几个仆从回来。我们再租个院子,将他们安置下来。另外你回姑苏府后,将细霞楼的陆掌柜找来,让他来盛京找我。” “好。小东家,你是想做细霞楼的生意?” 唐慎:“对!” 姚三双目一亮:“那我也和陆掌柜一起来,我来盛京帮您。” 唐慎:“你不用来。” “啊?” “我什么时候说,我现在就做细霞楼的生意了?还有五个月我就要秋闱了。姚大哥,我可还想考个功名呢。不求拿到解元,但名次也不能太差,否则可不是给傅先生,给我那王师兄丢人了么!” 三日后,姚三坐船南下,回了姑苏府。 国子监还没开学,唐慎独自一人苦居家中,头悬梁锥刺股,奋发读书。 傅渭是翰林院承旨,乃是晓喻天下的大儒,天下四儒之一。可他这些年来懒散惯了,自从八年前王溱考了状元,他就没再管过王溱读书,更没了教人的经验。就这么逗鸟浇花玩了半个月,傅渭才突然想到:“咦,我新收的学生唐景则怎么一直不曾出现过了?” 温书童子提醒道:“先生,按照日子来算,唐小公子应当已经去国子监读书了。” 闻言,傅渭难得有了愧疚之心:“唉,我已老矣,收了学生却无力去教,还要他去国子监与其他贡生一起读书。” 温书童子嘀咕:“以前教王相公时也没见您上心,那都是王相公天资聪颖,自学成才!” 傅渭:“小小童子,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没什么没什么。” 傅渭摸了摸花白的胡子:“还有四个月,他便要秋闱了,如此下去也不好。这样,你让他明日来找我。明日也是户部的休沐日,你把子丰叫来,我有事要与他吩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山河不夜天[穿越]》正文 第三十一章 一大早唐慎便来到傅府, 温书童子却早就等着他了。 唐慎惊讶道:“这么早?” 温书童子吐槽道:“唐小公子, 您也是知道的,咱们家先生年纪大了, 每日也没其他事可做, 睡得早、自然也就起得早。他刚赏完一盆月季, 是姚大人送的。如今正在花厅用早饭。” 唐慎来到花厅后,傅渭十分热情:“小童子,去给景则也拿双碗筷来。景则,用过早饭了吗。” 唐慎:“用过了。” 傅渭:“撑着了?” 唐慎:“???” “并未。” 傅渭大袖一挥:“那就拿双碗筷来。坐吧, 景则。” 唐慎:“……” 傅渭和唐慎一起坐在圆桌旁,吃起早饭来。盛京的早饭和姑苏府不同, 稀粥小菜,还有一些糕点油食。唐慎随意用了点,两人用完早饭时, 王溱也到了。唐慎没想到今天傅渭把王溱也请来了, 见到自己的得意门生,傅渭道:“子丰你可来晚了, 咱们吃完了。” 不同于上一次见面穿的是簇新的正红官服, 今日王溱穿了身锦缎长衫。仆从将桌上吃完的残羹空碗撤掉, 师生三人一起来到书房。书房中央的镂空香炉中没有燃香,王溱竟然不假他手,从抽屉中拿了一盒沉香, 轻轻剪去顶上的一头, 放入香炉, 燃了起来。 不过多时,书房中便沉香袅袅。傅渭坐在上座,王溱和唐慎一左一右,坐在下手。 唐慎看着对面的王溱,道:“王师兄。” 王溱:“叫我子丰便好。采祁斋的糕点尝得如何。” 唐慎:“确实美味,这几日也让我的仆从买了一些带回家尝。” 傅渭看着他们二人:“哦,你们之间还发生了些我不知晓的事?” 唐慎正打算解释,王溱道:“先生将我们二人一起找来,是有事?” 傅渭想起正事,立刻坐直了。他先看向唐慎:“景则,还有四个多月你便要秋闱了。可有信心?” 整个大宋科考最难考的两个地方,一个是江南贡院,一个就是盛京国子监。唐慎这叫刚出狼穴,又入虎口。而且乡试又是科考三目中,最残酷的一科。每年来盛京参考的秀才有上万人,可每次只收一百号人,淘汰率极高。 不过有过目不忘金手指,和自己对八股文的一些独特体会、思想看法,唐慎有九成把握,自己能考上举人。可想要拿到好的名次,难度极大,他也不敢保证。 唐慎:“学生自当竭尽全力。” 傅渭一听,心道不好,觉得唐慎可能没什么把握。王溱倒没说话,他端起茶盏又杯盖拂了拂茶面,拭去表层的浓香后,轻轻饮了一口。 傅渭和梁诵同为天下四儒,梁诵这些年来收了不少学生,傅渭则是精益求精,不收则已,收就收了个王子丰。王溱十二前还经常向傅渭求学,等过了十二岁,十四岁时,王溱拿了当年的童试小三元。两年后,进考乡试,得了解元。次年又得状元。 是本朝第一个真正的状元三元。 梁诵是为人师表,桃李天下。至于傅渭……还真没什么教人的经验。 当初王溱没让他操心,他如今转念一想:唐慎出身乡野,进学的条件当然没琅琊王氏好,先天基础就比子丰差。能拿到姑苏府的童试小三元,这是他天资聪颖。可再想考到解元,乃至状元,短短几年,难如登天。或许再过三年让唐慎去考,他也能考出一个很好的名次,可现在他才十五岁,想如王溱一样考个状元,着实强人所难了。 傅渭感叹道:“在国子监如何?” 唐慎:“讲习、博士们都十分照顾我,这还要多谢子丰师兄先前的那封举荐信。” 听到“子丰师兄”四个字时,王溱拂茶的动作稍稍顿了顿,他看向唐慎:“小师弟不必多礼。” 傅渭看向王溱:“近日户部可忙?” 王溱笑了:“海晏河清,边境没有战乱;百官忠其位,未听说过贪墨之事。且如今不是年末,先生是想听我说一句不忙。不过,户部不忙,我倒是有些忙。” 傅渭:“你忙甚呢?” 王溱:“逗鸟浇花,先生忙什么,我便忙什么。” 傅渭:“……” 傅渭朝王溱使了使眼色:你新来的小师弟在这呢,给为师一点面子。 王溱品了品茶,没有回应。 唐慎瞧着这师生二人交锋的模样,忽然察觉到了些什么。难道说,傅渭是想让王溱教他读书? 俗话说长兄如父,师兄代为教书的事,在历朝历代都不罕见。但唐慎看王溱并没有教自己的意愿,他其实也不勉强。他如今对这王子丰颇为忌惮,要是日日相对,不知什么时候就让对方不如意了,他可不想平白得罪王子丰。 唐慎道:“考举一事,学生还是有把握的。” 傅渭:“哦?” 唐慎发现王溱也放下杯盏,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他思量片刻,说道:“乡试三场,第一场考三篇制艺,一首五言八韵试帖诗;第二场考五篇经文,第三场考三道策问。除了第一场的试帖诗外,其余十一篇皆为八股制艺。” 傅渭:“说得倒是不错。”他拐弯抹角地说道:“子丰的制艺写得可是极好,当初连梁博文也连连称赞呢。” 唐慎心想:本朝唯一一个三元,被圣上亲笔御书点名的状元无双,制艺能写得不好么。 他继续道:“学生一直以为,八股制艺,其实并非没有规矩可言。” “你倒说说。” “众所皆知,八股八股,分为八个部分,破题、承题、起手……以及后股,束股。众人皆以为,乡试乃三场科考中最艰难残酷的一科,学生却认为,这反而是最好得手的一科!以盛京为例,每年来参考的秀才假设为一万人。其中字体不规范、有错字漏字、格式不对者,先除去两千人。” 王溱突然道:“继续。” 唐慎看了他一眼:“这下便只剩下八千人。每年乡试主考官都必须是翰林院的学士,从京城分派到各地。层层分下去,最后能留在盛京参与阅卷的,最多十人。再加上抽调上来的学政、编书等六七品小官,最后能阅卷的,最多三十人。而这三十人,要在三天内,将一万份卷子阅完。平均每人每天一百份。假设是第一场乡试,那他们每人每天要看的,就是三百篇制艺和一百篇试帖诗。” 唐慎话锋一转:“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馆阁体写得好,便得了一半的分。接着只需要无功无过,不偏题不犯忌讳,考上举人的概率便有五成!而如果在破题承题上下功夫,力求让阅卷官眼前一亮,耳目一新,只要后面没写错,哪怕写得平平庸庸,也绝对能得上游分数。所以先生,学生要做的事其实十分简单,八股八股,学生只需要专注前两股,后面不求无功,但求无过,考上举人应当不难。” 唐慎说完,书房中竟然有一瞬的寂静。 傅渭回想起梁诵曾经给自己写的那些炫耀的信。果然,他那位老友性格刚直,从不说谎,他这位学生确实是人中龙凤,未来不可限量。 傅渭忽然有了教学生的心思。能亲手培养出第二个当朝权臣,对他来说可比逗鸟浇花更有趣。傅渭心中有了熊熊斗志,如果放到后代他恐怕能用一个词来形容自己的这种心情:养成! 然而傅渭还没开口,王溱笑道:“小师弟,你说得倒是不错,但是你此言的前提是,你的馆阁体写得让人啧啧称赞,你的破题承题也足够新颖亮眼。” 唐慎一时语塞。 理论总是丰满的,现实却是骨感的。他用未来高考作文的得分要领来走捷径,可他也不能说自己就能做到。 傅渭:“写字有何难,子丰的字天下有名……”都是我这个老师教得好。 后面这话还没说出口,王溱突然笑了:“先生又说我制艺写得好,又说我字写得好,可是要我代您教导小师弟?” 傅渭:“诶?” 王溱长叹一声:“先生有令,不敢辞。” 傅渭:“……” 唐慎:“……” 你刚刚还说你特别忙,忙着逗鸟浇花! 然而傅渭没有否认王溱的话,比起他,让唐慎多和子丰交往,对他未来的仕途恐怕更有利。 送走了两个学生,傅渭拎着鸟笼,命抚琴童子去给自己找鸟食。他逗弄着笼子里的金丝雀,想起了一句话,念道:“蛾儿雪柳黄金缕?梁博文啊梁博文,你将你那学生送过来,可给我挖了一个大坑。你的意思我岂会不懂。咱们年岁大了,颐养天年多好,何苦再掺和进那些糟心事里。这是他们年轻人的时代了啊。” 唐慎出了傅府,还觉得十分懵逼。 怎么这傅希如、王子丰完全不按寻常套路出牌啊! 来盛京前,唐慎想了很久,该怎么和傅渭处好关系,该怎么一步步接近王溱。谁料如今,傅渭和王溱两人,一个瞌睡了给他送枕头,直接把人送到他面前。另一人也将计就计,不假拒绝。 唐慎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们是真心把我当学生、当师弟了!” 唐慎心里一暖。 出了傅府,王溱道:“小师弟,要去国子监么,我可以送你一程。” 唐慎摇首道:“不用了子丰师兄,今日我已经向国子监请了假,现在想去买点东西。” 王溱没多言,他上了马车,道:“那过几日见,你知晓尚书府在哪。” 唐慎问道:“师兄可要我准备些什么,再登门拜访?”比如先写一篇制艺、一首试帖诗,让你看看我的水平? 唐慎做好准备,自己这两天要做很多课业了。 却听王溱道:“带上你的人就好。” 唐慎:“啊?” 王溱清雅一笑:“来尚书府,只需带上你这个人,便可。” 王溱这么说了,唐慎却没真放心里。 王子丰能考上状元,被御笔亲赐“状元无双”,确实是有大才的。梁诵曾经说过的一句话:“过目不忘的人我也见过”,想来这个过目不忘的人指的就是王溱。唐慎也可以过目不忘,甚至倒背如流,但这是他两辈子加起来老天爷白送的金手指,他有些心虚。王溱却是真才实学。 唐慎回了家,先写了一篇制艺,又仔仔细细地做了一首试帖诗。写完一遍,他还觉得不满意,又用簪花小笔誊抄了多次,才选中写得最好的两篇馆阁体文章。 这时陆掌柜正好从姑苏府来到了盛京。 唐慎将他安置在自己的院落里。 陆掌柜见他便道:“姑苏府的情况一切皆好。那些乡绅不过都是跟红顶白的,听说小东家来了盛京,又拜了傅大儒为师,细霞楼和唐氏物流的状况便好了,很少有人再背地里动手脚。听姚三说,小东家喊我来盛京,是想在盛京开细霞楼的分店?在船上我想了许多,盛京毗邻辽国,牛羊众多,确实可行!” 唐慎:“我是有这个想法,只是如今我要忙着秋闱。秋闱过了,还要忙明岁的春闱,一时间抽不出空。” 陆掌柜:“小东家不急,其实我也不急。我先在盛京住下,这盛京咱们毕竟是外人,两眼摸黑,要探清楚其中的门道才能开店。明日起我就去牙行买几个伙计,先把盛京摸熟了。” 唐慎笑道:“如此甚好。” 三日后,唐慎拿着自己写好的一篇制艺、一首试帖诗,来到了尚书府。 尚书府的管家早已知道他的名字,直接将他带到府中花园,说王溱正在接客,劳烦唐慎等一会儿。唐慎在花园里逛了一会儿,这花园中凿出了一个人工池塘,里头养了十几条锦鲤,姹紫嫣红,各个肥美硕大,似乎被人喂得很好。 再看假山嶙峋,百花争艳,池塘边的柳树无意争春,独自对着池水,摇影自怜。 唐慎看了会儿,忽然一道清越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烟笼寒水月笼沙?” 唐慎一愣,转过身,只见王溱从柳树下走了过来。碧绿的柳芽拂过他的肩头,又顺着锦白的长袍落下。唐慎定了神,道:“师兄从哪儿知道这句话?”他随即想到,“我忘了,师兄出身琅琊王氏,是金陵人。” 王溱摊开手,这时唐慎才发现,他的掌心偷偷藏了一捧鱼食。 唐慎愣愣地看他,王溱微笑道:“喂鱼么?” 唐慎只好接过鱼食,和王溱一起撒进池子里。 鱼食落入池塘,荡起一圈圈涟漪,锦鲤们争相夺食。唐慎忽然知道这些锦鲤是被谁喂得这么肥的了。 王溱一边扔鱼食,一边道:“这诗的下句是什么。” 唐慎顿了顿,道:“夜泊秦淮近酒家。” “然后呢?” 唐慎:“……”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指名道姓的亡国之诗! 唐慎:“……然后没了。我是在一本书上看到的,那书找不着了,后半句也不记得了。” 王溱:“可惜了。” 喂完了鱼,唐慎将自己写好的一篇制艺和一首试帖诗拿了出来。王溱竟然没惊讶他提前写了文章,他拿起唐慎写的文章和诗看了起来。看完后,他道:“不错。”接着,便把这两张纸放到一旁,“小师弟可曾想过,四个月后,盛京的乡试主考官是谁?” 唐慎震惊地瞪大眼,不敢置信地看向王溱。 卧槽,还带这样的? 这还没考试,王子丰居然打算给他开后门,开到这种地步了?! “不会是师兄您吧!” 王溱骤然失笑。唐慎这几年营养好,个头窜得快,但始终比王溱矮了一个头。王溱低头望着唐慎惊恐的模样,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又有点有趣。他这小师弟,哪怕平时再聪慧机敏,面对他和先生时,还是藏不住心思。 终究只是个十五岁的俊俏小儿郎。 王溱将手里的鱼食全部倒进池中,他认真地思索半晌,眉头蹙了蹙,好像十分为难。良久,他长叹一声,认真道:“虽说我不是翰林院学士,但如果小师弟你真这么想,我倒也试着争取争取,当一回今年的秋闱主考官。只是小师弟,你与我是同门,不如先让先生将你逐出师门,免得我当了主考官,你避嫌不能进考。这般倒也不是不行,以小师弟写得这首馆阁体,我定会睁大眼,努力将你从那一万份考卷中找出来,可好?” 王溱清雅地笑着,唐慎却:“……” 王子丰其人,着实不可信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山河不夜天[穿越]》正文 第三十二章 相比于前朝, 大宋在科考制度上更为严苛。从乡试起,就有了糊名制。每场考完后, 学政们会立刻将考生的名字用纸统一糊住,匿名批卷。所以王溱要真想做主考官, 给唐慎开后门, 他只能从字迹上认出唐慎。 先帝在位时, 曾经发生过一起科考舞弊案。当时一位举人贿赂考官, 他所写的试帖诗, 每两句的最后一个字, 都是特定的字, 以此来认出举人的试卷。只可惜这方法并没成功。想在三天时间里,不动声色地从一万份试卷里找出一份卷子,凭借作弊的记号和凭借字体, 其实两者难度也没什么差别。 唐慎学着王溱的模样,把鱼食全部扔进池子里。 王溱:“听闻鱼的记忆不过短短几瞬。” 唐慎愣住:“?” 王溱凝视池子中的十几条锦鲤,看了许久, 忽然指着其中一条吃撑了、翻着肚皮的说道:“你看, 你快将它喂死了。” 唐慎:“……” 神特么我把鱼喂死!明明你也是这么喂的!!! 穿到古代这么久,唐慎第一次涌起了想给一个人比中指的念头。但是他忍住了, 低下头,不敢再看王溱, 只怕再看一眼都恨不得一拳打这人清俊雅致的脸庞上。 王溱却仿佛毫无察觉, 他拍了拍手, 道:“为小师弟做主考官, 或许也是个出路。小师弟,你有猜过本届的秋闱主考官是谁么?” 唐慎已经定下神,他道:“未曾。我刚来盛京,对这里的事十分不了解。以前在姑苏府的时候听人说过,江南贡院今岁的乡试,原本定了罗真罗大学士。只可惜他自刎身亡,如今江南贡院的主考官是谁也无从知晓了。” 王溱:“如今翰林院有十五名学士,四名大学士。各地乡试,若无意外,都由学士分派到各地,担任主考官。盛京和江南贡院的乡试例外,由大学士出卷。这四人分别是李大学士、杨大学士、周大学士和潘大学士。” 有小厮快步走入花园,在池塘边的亭子里给王溱、唐慎沏茶倒水,端上了两盘点心。两人走进亭子,唐慎看着亭中石桌上的那盘雪白的艾窝窝,心里有种莫名的滋味。他抬头看向王溱。 王溱道:“这四人中,李大学士年岁已高。乡试要考三场,每场考一整天。对于考生来说,是场折磨,对考官亦是如此。李大学士已经八年没担任过乡试主考官。这其外,杨大学士是金陵人。若无意外,同籍不做主考,他去江南贡院的可能并不大。”顿了顿,王溱微笑问道:“小师弟不喜欢吃糕点了?” 唐慎默默拿了块艾窝窝,吃了一口。“所以师兄是说,杨大学士不去江南贡院,他很可能是盛京本届的乡试主考官?” 王溱没回答,而是道:“世人皆知,杨大学士善于《周易》,最喜《杂卦传》。周大学士善于《春秋》,潘大学士善于《周易》。” 唐慎骤然一愣,看向王溱。 王溱声音温和:“多读读《周易》,总是不错的。” 唐慎心中大惊。 王子丰竟然三言两语间就告诉了自己,本届盛京的乡试主考官是谁! 唐慎心中起波澜,表面却无反应,他恭敬道:“多谢师兄告知,我回去便多攻读《周易》。” 距离秋闱还有四个多月,按理说知道下个月清明过后,皇帝才会确定各地考区乡试主考官的名单,私下写了放在翰林院玉堂殿内。盛京乡试的主考官是谁,谁都不知道,但王溱竟然敢说让自己多读《周易》,唐慎忽然觉得,哪怕本届的主考官原定不是杨大学士、潘大学士,王溱也一定会让他是。 两人心照不宣,喝茶吃起糕点来。 王溱看了看唐慎写的那两篇制艺、试帖诗,命书童去书房取了笔墨,在上面稍加修改了一些。“你且拿回去再看看,明日重新写了,交于我。”同时,他又让书童拿来了一本《法门寺碑》,交给唐慎。 唐慎没有翻开这本《法门寺碑》字帖,只以为是王溱的亲笔字帖。早在两年前他还没拜师梁诵门下,就见过王溱的书法。笔走龙蛇,字力丰厚雍容,用再好的词汇来形容都不为过。 唐慎:“多谢子丰师兄的字帖,我回去便多临摹。” “这不是我的字帖。” 唐慎惊讶地看他。 只见王溱轻轻品了一口茶,语气随意:“是钟泰生的《法门寺碑》。” 钟巍,钟泰生! 唐慎双目一缩,轻轻地“嗯”了一声。 唐慎离开尚书府时,不仅拿回了自己写的制艺和试帖诗,顺便还多了一本字帖,又拎了一盒子点心。谁知道王溱家哪来这么多点心,唐慎和他说话时,完全没见王溱吃点心。这些点心反倒像是王溱特意买了,来招待他的。 唐慎总觉得哪里怪怪的:“王子丰该不会把我当孩子在哄养吧?” “……这不能吧。” “这定是不能!” 回到家中,陆掌柜已经从牙行买了几个得力的小厮。 陆掌柜:“小东家,您看看哪个合适,留在您身边让您差遣。” 唐慎在买来的四个小厮中观察了一会儿。他要挑的小厮和其他仆从不同,这是他的贴身小厮。以后他每日都要去王溱府上听课,小厮等于半个书童,是要跟着去的。要是选的不好被王溱瞧见了,唐慎浑身都会不自在。 想了想,唐慎道:“你们中可有人会识字。” 四个小厮面面相觑。 陆掌柜道:“小东家要识字的?我从牙行买人时没提这个要求。识字的小厮可精贵了,得亲自去预定,才能买着。” 忽然,一个身材瘦小的仆从站了出来:“小的识了一点字。” 唐慎“哦”了一声,问道:“你读过什么书?” 这小厮面露愧色,道:“只是小时候跟在我堂兄身后,在私塾的窗户下偷听过几句。小的没读过书,只是识字。” 唐慎又问了几句,发现这小厮确实是识字的,只是没读过四书五经,《论语》大致读过一半。 “就定下他了。你有名字么?” “小的叫刘顺柱。” 唐慎:“……”默了默,他道:“以后你便叫方涣。” “是。” 过了会儿,唐慎觉着不妥,道:“等会儿,你不能叫方涣。你便叫……奉笔好了。” 奉笔一头雾水,唐慎说什么他都觉得行:“是,小的以后便叫奉笔了。” 傅渭有一个温书童子,一个抚琴童子,唐慎就依葫芦画瓢,找了个奉笔童子。 等陆掌柜和奉笔都走了后,唐慎回到屋子里,他将钟泰生的《法门寺碑》放在书桌上,又拿起王溱亲手改过的那篇制艺和那首试帖诗。唐慎看着宣纸上勾勒出的几个圆圈,以及旁边标注修订的几行小字,看了良久,哭笑不得道:“怎么差点就给小厮取那个名字了!”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 在给奉笔取名时,唐慎脑海中第一个闪过的便是这首《诗经·溱洧》。 “……以后还是离王子丰远点的好。” 嘴上这么说,第二日唐慎还是拿着改好的文章,前往尚书府找了王溱。只是很可惜这次王溱并不在府上,他在户部当差。王溱提前命令管家招待唐慎,并让唐慎留下改好的文章。这次唐慎离开尚书府时,又带了一盒子新点心。 如此便是一个月过去了。 清明节,唐慎在家中遥望南方,隔着千山万水,焚香祭奠梁诵,为梁诵扫墓。 做完这一切,唐慎写了一封信,喊来奉笔:“你将这封信交到户部尚书府,王府管家手上。我师兄曾经说过,他每月都会向金陵府寄东西,若是有东西要捎带,可以给管家。你今日便送到尚书府,早早去。” 奉笔领了信,转头就跑去了尚书府,把信交给了管家。 等到奉笔回来,唐慎眼睁睁看着他又拎了一盒子点心。 唐慎:“……” 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临近六月,天气渐热。盛京的冬天比江南冷许多,夏天却不比江南凉快。火辣辣的太阳悬挂高空,国子监中有几百名学子,还有数十位博士讲习。然而他们哪有资格享有冰盆,讲堂里热气腾腾,学子们一边擦拭额头上的大汗,一边卖力读书。 “……制《春秋》之义,以俟后圣,以君子之为,亦有乐乎此也。” 学生们一起读完,坐在宽椅上的授课博士都承受不住了,高声道:“今日的课便讲到此。” 学生们大喜,各个急着想冲出讲堂。唐慎也是其中一员,但他并不着急。一开始想跑出讲堂的学生太多,只会堵着门。大家人挤人,反而弄得一身是汗。他只要在后面等着就好。 “景则,你今日下午可要和我一起去正意堂上课?” 唐慎抬起头,只见一个看上去二十多岁模样,清瘦温和的青年正微笑着看他。见到是对方,唐慎表情渐悦,笑道:“我下午请了假,有些事要办。明日咱们再一起。” 梅胜泽笑道:“好。” 两人拿了书,正要出讲堂。忽然听到一道粗犷的声音:“都回去,还挤什么!你们都是国子监的学生,国之栋梁,便这么迫不及待地想离开圣贤之地?” 学生们纷纷回到讲堂,唐慎和梅胜泽对视一眼,也都回到座位上。 唐慎看到进来的竟然是刘司业,心中一惊。 国子监的山长是林祭酒,官阶三品。在他之下就是两个司业,官阶四品。 刘司业抚了抚花白的胡子,见到学生们全回到讲堂里,怒哼一声,道:“这才刚刚下学,你们就逃也似的走了。孟圣有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尔等不过是受一点燥热之苦,就这般承受不住?” 学生们哪敢反驳,只能低头认错。 刘司业满意了,道:“今日来,是要告知你们,六月初的馆课,你们可要准备好了。每月馆课根据你们所写的制艺和试帖诗,将你们分为甲乙丙丁四个等级。寻常也就算了,下月初的馆课,你们务必严加对待。” 有学生好奇地问道:“司业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寻常的么?” 刘司业笑道:“不寻常?你可说对了!六月栖栖,戎车既饬。四牡骙骙,载是常服!良将从行,秣马厉兵,那是武人刀尖口上的把式,他们是舞枪弄棒。然而我辈文人,做的是笔尖上的把式。六月初的这次馆课,凡考到甲乙等级的学生,六月半都可来国子监辟雍宫听课。” 有学生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唐慎也一头雾水。 然而梅胜泽却一把抓紧自己的书本,激动得面露红光,双眼炽热。 唐慎小声问道:“胜泽兄,辟雍宫是什么地方,我来国子监两个月了,都没去过。” 梅胜泽激动地说道:“辟雍宫寻常时候是不会开放的。你知道,我们国子监乃是天子门生,大宋盛京的国学书院。每月都会有翰林院的学士来咱们国子监开讲,那李大学士开讲的时候,你也去过。” 唐慎:“是,那时我们去的是正意堂。” “辟雍宫,也是当贵人来开讲时才会开放。而普天之下,只有一个贵人来的时候,它才会开放。” 唐慎瞬间明白过来,他握紧手指,死死盯着梅胜泽。 梅胜泽一字一句地说道:“圣人降世,福泽国子监。唯有帝王来时,辟雍宫才开放。这便是传闻中的‘天子临雍’!” 与此同时,户部府衙。 王溱坐在正位上,左侍郎和右侍郎一左一右,分别坐在他的下手。左侍郎是个留着羊角胡须、身材干瘪的中年男人,他长叹一口气,道:“天子临雍,怎的今日早朝圣上会突然决定去国子监讲课。自圣上即位以来,二十六年了,从未去过辟雍宫。” 右侍郎倒是年轻许多,只是也留了一脸胡子,瞧着不像文人,倒像个威猛的武将。他先瞧了眼王溱,看见王溱在喝茶,才道:“天子临雍可是好事,徐大人,我们也得早早准备起来了。” 户部左侍郎徐令厚道:“秦大人说得对。王大人以为呢?” 两个侍郎一起扭头看向王溱。 动作轻缓地拂了拂热茶翻腾上来的热气,王溱抿了一口,道:“今年的明前龙井?” 徐令厚:“是。” 王溱:“甚妙。徐大人刚才说什么了?” 徐令厚和秦嗣互视一眼,默默不语。 王溱搁下茶盏,真诚地赞叹道:“帝王善学,天子临雍,今年国子监的学生可是有福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山河不夜天[穿越]》正文 第三十三章 国子监下了学, 唐慎拿着今天写好的试帖诗,来尚书府找王溱。 王溱身为户部尚书, 每日当差忙碌,唐慎来十次, 有六次他是不在的。往常他就把写好的课业交给管家, 等王溱看好后, 自会给他批阅, 并且第二天会抽空在府中等他上门。但今日唐慎思索再三, 对管家道:“我可否在府上能子丰师兄回来?” 管家一愣,道:“唐小公子若是有空, 自然可以。” 管家将唐慎迎进门, 恭敬地接待。 月上枝头, 星子漫天时, 王溱穿着簇新的正红官袍, 从外头回来。管家告诉他唐慎还在府上等着,他脚步微顿, 低声说了句“这样么”,接着便没有一丝惊讶,仿佛早就知道今天唐慎会等他似的。 唐慎在花厅里喝茶,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 只见王溱穿着官服便来找他。烛光与月辉的交映中, 王子丰俊雅的面容显得十分温和近人, 他清雅地笑道:“小师弟等很久了?” 唐慎:“只是半个时辰而已。” “用过饭了?” “等师兄, 不敢用饭。” 王溱转身对管家说:“小师弟来府上这么久, 你竟没有招待他用饭,可是失责了。” 管家连连向唐慎道歉。 王溱道:“那便与我一起用饭吧。” 两人来到正厅,唐慎坐在餐桌旁等了会儿,王溱去换了身锦白色的长袍,从里屋出来了。不穿官袍时,他就像个俊美秀雅的读书人,真当的上那句“状元无双”。唐慎心想,哪怕穿着官服,他这位师兄也着实和其他大官迥然不同,出类拔萃,卓然众人。 侍女上菜,桌子上摆了一道煨煮鲟蟥片、一道黄芽菜煨火腿,还有时鲜四道,以及一道江瑶柱汤。 唐慎和王溱都是江南人,两人口味相似,上的菜也大多是江南口味。 正所谓“食不言,寝不语”,两人吃完饭,又去了花厅喝茶。王溱拿着唐慎写的试帖诗,看了几遍。这次他没有点评这首诗写得怎么样,而是道:“《法门寺碑》临摹多久了?” 唐慎没明白他怎么会问这个:“快两个月了。” “小师弟的字练得很快。” “师兄过奖了。”唐慎神色平静,语气中没有点骄傲的意思。 在姑苏府时,他每天都会练五十张大字。而到了盛京,这本《法门寺碑》他已经临摹了整整一千三百二十一遍。他不想浪费一点时间,八月的秋闱,他定要获得一个好名次。至少进前十。如此等到了明年春闱,他才不会与其他举人有太大差距。 王溱拿着唐慎的字,轻轻念出了上面写的诗:“月皎连空照,星垂定海楼……”念完后,王溱停顿了片刻,惋惜地叹气:“小师弟的八股制艺,立意新颖,结构严谨森然,只要不偏题,终归是不会出错。只是你的试帖诗,写得只能说一般了。” 唐慎也知道自己的试帖诗写得很一般。 如果说八股制艺考的主要是考生的逻辑思维、议论结构,那试帖诗更考了一个人的才学。唐慎哪怕再过目不忘,倒背如流,他也不能平白无故地就从一个理工生变成大才子。写诗靠的不仅仅是技巧,更靠那灵光一闪,更靠真正的天赋才气。 王溱:“若是小师弟的试帖诗能有长进,这次国子监的馆课应当能进前三了罢。” 突然提到国子监的馆课,唐慎眸光一闪,抬头看向王溱。 唐慎今天特意在府上等王溱回来,不是因为他想见王溱,而是因为——天子临雍!他想知道天子为什么突然要去辟雍宫讲课,这次的讲课是否会出什么问题。 思索片刻,唐慎道:“每月国子监的馆课,因为我的试帖诗写得一般,大多获得乙级,没获得过甲级。” 王溱笑道:“寻常也就算了,天子临雍时若是能获得前三,自然好处不斐。” 唐慎一怔,定定地看着王溱,惊道:“师兄?!” 唐慎少有这种错愕的模样,双眼瞪得滚圆。王溱来了兴致,他用白扇轻轻挑起唐慎的下巴,声音轻柔,微笑道:“小师弟,你能获得前三么?” 十日后,六月初一,国子监的馆课考试开始了。 数百位学子端坐于讲堂中,打开这次的馆课考题,神情举止比过往每一次的馆课更为严肃郑重。唐慎坐在正意堂的中间座位上,他翻开八股制艺的题目,这题目上写的是“天之高也”。 《孟子·离娄》:“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意思是虽然天高地阔,星辰浩瀚无边,但是只要能推算出其中的规律,哪怕是千年之后的节日也能按照规律推算出来。 唐慎愁眉紧锁。 这道题看似简单,说的就是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规律,只要找到规律,按照事物的规则去做事,就一定会成功。这是《孟子》中常见的讲究哲理的一句话。以“天之高也”为题目,可以从“事物万象复杂”上切题,也可以追根究底,从本质的“万物规律”上入题。前者会更加保险,后者题目太大,很容易写偏甚至写错。 然而……他这次一定要获得前三名! 唐慎心一横,提笔写下:“欲求造化之大,必尽伦理之妙。凡八卦尽为极,凡万物必生一……” 花了整整一个时辰的功夫写完一篇制艺,唐慎检查没有错字后,工工整整地誊抄到了考卷上。然后他翻开试帖诗的题目。 国子监每月的馆课只考校两道题,一道制艺题,一道试帖诗题。 这次的试帖诗题目是“星斗分明”。这句话原句是“星斗分明在身畔”,是前朝一位诗人写的登山观星诗。 登山,观星…… 唐慎凝眉思索,足足小半个时辰后,他在草稿纸上写下第一句诗:“风起连山絮,影入星月痕。” 这句诗其实是个倒装句,讲的是连绵的山脉起了风,吹起山上的树叶。星辰与月亮的影子没入山的倒影中,不见了痕迹。然而刚写完,唐慎静静地看着这句诗,默默不语。 国子监共有五百六十一个学生,其中超过四十岁的有两人,超过三十岁的有七十六人。这些人经历多年科考,八股制艺每个人都写得极妙。国子监中有两个出了名的人物,一个叫刘放,今年三十二岁,他的八股制艺曾经被林祭酒评为同窗之最;还有一个就是唐慎的好友梅胜泽,他的试帖诗写得登峰造极,才华横溢。 这两人几乎板上钉钉地能拿下馆课的前三名,如此就只剩下一个名额。 国子监是整个大宋人才汇聚的地方,王溱既然透露给他,前三名会拿到好处,那就一定是天大的好处。因为这是连王溱都看得上眼、特意给唐慎开后门提醒的好处。 唐慎沉默地看着自己写的这两句诗,长叹一声,心道:“青莲诗仙,多有得罪,对不住了。” 接着,他在纸上挥毫洒墨,流畅地写下一首诗。 馆课结束,讲习们将学生的试卷收了上来。 国子监的馆课不是科考,没有糊名一说。这次的馆课连林祭酒都非常看重,他亲自来到评卷的讲堂,道:“将刘放和梅胜泽的考卷找出来,我且看看。” 讲习很快找出两人的卷子。 林祭酒先看的是刘放的考卷,他越看双眼越亮,道:“好!即造化之难知,而有易知之术,以见不必凿也。制艺写得妙极,只是这首试帖诗写得虽说公正,却只有匠心,未见灵气。”说完,他又拿起梅胜泽的卷子。 林祭酒:“以森罗万象之繁复破题,取了巧,不见新意,但是文章结构严谨,理据充分,也是佳作。这首诗写得妙啊!好一句‘星涌山月明’!如此看来,本次馆课的前三名中,刘放必为第一,梅胜泽为第二。” 林祭酒正声道:“诸位同僚,实不相瞒,本次馆课的前三名在天子临雍后,圣上要亲自考校他们的学问。” 堂屋中一片哗然。 林祭酒:“此事我也是今日下午才从季公公那儿知晓的。所以诸位,这次馆课阅卷务必严谨细致,不可出一丝纰漏。否则……”冷哼一声,林祭酒冷冷道:“否则,定有重罚!轻则罚禄少薪,重则革官不保!” 刚说完,只听一道惊异的声音从阅卷的讲习中央传了出来。 林祭酒看向那人:“何事喧哗?” 只见一个蓄着胡须的讲习拿着一张卷子,惊骇地睁大眼,连自己刚才发出声音都没注意。听到林祭酒的责问,这讲习连忙告罪:“请祭酒大人恕罪,下官看到一篇极佳的八股制艺,便不慎看入了神,没听到祭酒大人的话。然而等下官再翻到这学生写的试帖诗,实在忍不住惊叹出声。” 林祭酒走过来:“是什么八股制艺,什么试帖诗?”他拿起卷子看了起来。 “欲求造化之大,必尽伦理之妙。凡八卦尽为极,凡万物必生一……”林祭酒仔细看完后,道:“是篇佳作!本以为放眼国子监,唯有那刘放敢剑走偏锋,以‘天地守恒之规律’破题,并言之有理。没想到,国子监中还有人能写出这样的佳作。咦,这是那唐慎的卷子?” 讲习道:“是,正是那从姑苏府来的唐慎的卷子。” 堂屋中,许多讲习露出了然的神色。 “原来是傅大人的学生,难怪能写出这等佳作,确实有才。” 唐慎是傅渭的学生,这事在国子监中不是秘密。但林祭酒还知道一件事,当初唐慎进国子监的那封举荐信并不是傅渭写的,而是王溱写的!王溱亲自带唐慎进国子监,由此可见,王子丰对他这位小师弟也十分喜欢。 林祭酒郑重起来,他翻开试卷的第二页。他早已想过,既然是王子丰的师弟、傅希如的学生,八股制艺写得又确实不错,这次哪怕唐慎的试帖诗写得非常一般,只要不糟糕透顶狗屁不通,他就将本次馆课的第三名给唐慎,卖王子丰、傅希如一个人情。 然而就在看到这首试帖诗的一刹那,林祭酒睁大双眼,憋红了脸,久久说不出一个字。 一盏茶后,他才连道三声:“彩!彩!彩!尔等都来看看这首绝诗!” 众位讲习好奇不已,立刻拿过试卷看了起来。讲习们虽说是官,却也是个读书人。短短一首五言四韵诗,看得他们神采奕奕,精神悦然。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山河不夜天[穿越]》正文 第三十四章 宣纸之上, 一手绝顶的馆阁体隽永秀雅,字迹端正整齐。然而难以抑制的豪迈之情却透过这工工整整的小楷字, 喷薄于纸上,翻涌成江河大海, 惊涛骇浪。 “危楼高百尺, 手可摘星辰。” “不敢高声语, 恐惊天上人。” 堂屋中, 阅卷的讲习们不断念诵着短短四句诗。林祭酒拿着唐慎的这份卷子, 郑而重之地又看了一遍,点评道:“这次的题目是‘星斗分明’, 要写的是登山观星之诗。唐慎这首诗全篇无一个山字, 却句句陡峭, 字字惊险。无山胜有山, 极妙啊!” 有讲习道:“山之高, 星辰之浩瀚缥缈,皆在这一首诗中。” 林祭酒又认认真真地看了三遍, 不是为了检查唐慎的错字,而是将这二十个字嚼碎了,反复理解。他赞叹道:“方才我说,本次馆课的第一名定然是那刘放, 如今看来是我老眼昏花, 险些酿成大错。这唐慎的八股制艺本就写得极为优秀, 立意新颖, 理据充足, 文辞艳美。如今再看他这首试帖诗,是当之无愧的本场第一!诸位同僚,意下如何?” “唐慎第一,实至名归。” “大善!” 唐慎完全没想过,他这次哪怕不抄李太白的佳作,也能拿到馆课前三。写诗仙的佳作,只是为了板上钉钉地拿到前三,却不想弄巧成拙,直接成了第一。 第二日上朝,散朝后,林祭酒悄悄来到傅渭身旁。 “傅大人。” 傅渭扭头一看,见到是林祭酒,道:“林大人。” 林祭酒恭敬地行了一礼,傅渭如今和林祭酒同品,都是三品官员,他便也回了一礼。 林祭酒道:“昨日国子监馆课,傅大人的高徒唐慎唐景则,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正所谓名师出高徒,傅大人教出一个王子丰王大人,便令我国子监的众多讲习无比钦佩。如今新收的学生,又有如此大才。不知傅大人何时有空,可到我们国子监来讲课,让我等都学习一下傅大人教书育人的方式,好教给国子监的学生。” 傅渭心想:唐慎完全不是我教的啊。但他并没表现出来,反而微微一笑。 做官,必须脸厚心黑。越大的官,脸就越厚,心就越黑。傅希如最得权势时曾经是中书省右相,权倾朝野,他脸皮厚的很。傅渭笑眯眯地说道:“林大人过誉了,是我家那唐景则做了什么事么?” 林祭酒早就将唐慎的卷子找人誊抄了一份,专门等着今天上朝交给傅渭看。 傅渭接过一看。八股文写得不错,哪怕在人才济济的国子监,也能排上前三。一看试帖诗,傅渭眉头一挑,林祭酒正要说话,傅渭道:“我这学生,就是喜欢写诗作画。唉,所谓语出惊人,大抵便是如此。他这篇制艺写得还有待改善,便劳烦林大人代为教导了。” 林祭酒:“不敢不敢。” 两人打着官腔,傅渭便绕过了这件事。 等到回了傅府,他一进书房,就把唐慎那首试帖诗默写下来。 “我这学生,到底是藏拙,还是单纯的灵光一现?” 与此同时,国子监讲堂内。 往常每月的馆课,学生们考了卷子,讲习们要花三天时间批阅。但这次不同。讲习们花了一夜就讲卷子批好,全力准备半个月后的天子临雍。 国子监的学生们从未像今日一样忐忑地等待馆课的结果。 清晨,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讲习抱着一本厚厚的《论语》,走入讲堂。他将书放下,望着堂下的学生。正意堂坐着的学生有四十多人,唐慎和梅胜泽都在其中。老讲习道:“我也知道你们无比关心本次馆课的结果,所以上课前,先将考入甲等、乙等的学生名字告知你们罢!” 学生中一片骚动。 当今圣上即位二十六年来的第一次天子临雍,谁不想亲眼见证! “乙等第二十六名,齐坚齐如山。” “是我,是我!” “乙等,幽州府周功……” 乙等共有二十六人,正意堂中坐着的四十多个学生中,共有五人获得乙等。这些获得乙等的学生面露喜色,难以自制。而其余没能获得乙等的学生,自知不可能成为甲等,面如稿灰,脸色煞白,悔恨自己平时该更加勤奋向学,竟然错失此等良机。 这其中,唯有梅胜泽和唐慎还怀揣希望。 往常每次馆课,唐慎都在乙等前列。他八股制艺向来写得不错,一手馆阁体也挑不出毛病,只是试帖诗略显平庸,匠气稍重。梅胜泽发现这次唐慎不在乙等,为他捏了把汗。可他看到唐慎充满希冀的表情,惊讶道:“景则,可有把握?” 唐慎也不瞒他:“我已倾尽全力。” 梅胜泽:“好!我们便一起见证那天子临雍的盛事!” 国子监的馆课甲等一共就六人,老讲习道:“甲等第三名,山西梅胜泽。” 梅胜泽狂喜,同窗学子们纷纷向他道喜。 接着,老讲习又道:“甲等第一名,姑苏府唐慎唐景则!” 讲堂中哗然一片。 在这次以前,甲等第一不是刘放,就是梅胜泽。唐慎虽然才学出众,但实在年轻,岁数小底蕴不够,从未获得过甲等。不过众人却也没怀疑,唐慎的八股文写得着实好,他们有目共睹。 梅胜泽恭贺道:“景则,恭喜恭喜,你学问又有长进了。” 唐慎毕竟还没当官,脸皮还不够厚,听了这话不禁害臊起来。 这时老讲习道:“唐慎这次写了首极佳的试帖诗,尔等都来品阅品阅。”说着,就把唐慎的试帖诗大声朗诵出来。讲堂中又是一阵惊哗。梅胜泽擅长写诗,也十分爱诗,听了这首“手可摘星辰”后,他用惊奇的眼光看着唐慎,仿佛发现了一个大宝贝。 “景则,这等佳作,写得实在太妙了!” 唐慎面皮薄得就差当场表演一个脸红了,他拱手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这只是灵感一现,和胜泽兄你比差得远了。” 国子监讨论了一整个上午唐慎的这首试帖诗,等到了第二天,大家才开始准备半个月后的天子临雍。 唐慎如同往常一样来到尚书府。这次他拎了一篮姑苏白肉,这是前几日唐璜托人从江南捎带过来的。毫无疑问,王溱又不在家,唐慎在花厅里等他到天黑。王溱刚回府,也没换官服就来见这个小师弟。 唐慎立刻起身,道:“子丰师兄。” 王溱看着他,过了会儿,道:“今日在府上用晚饭吧。” “好。” 两人用完饭后,王溱让唐慎写一张字给他看看。他道:“便写你那首‘恐惊天上人’看看吧。” 唐慎:“……”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古人诚不我欺! 离开尚书府时,唐慎认真道:“子丰师兄,我试帖诗写得如何你也知晓,难得写出一篇佳作,我这几日一直担心下次写不出那般好的作品,你说该如何是好。” 唐慎上辈子就是个普通理工生,学的那些诗词歌赋高考一结束,就还给了语文老师。他能记着的诗词并不多。唐慎从没想过永远拿这些诗词在这个时代谋便利,他没这个条件,也没这个念头。 王溱定定地看着唐慎,微笑道:“小师弟才学出众,又在担心何事呢。” 唐慎抬头看向王溱。 王溱静静地望他,嘴唇翘着,但笑不语。 唐慎恍然大悟。 是,他在这个时代倚靠的本来就不是那些古人的作品。他的八股文得到了国子监讲习、梁诵、傅渭,甚至是王子丰的承认。煌煌华夏五千年,一共就出了几个诗仙诗圣。唐慎并非无才,科举考试只是他进入官场的手段,不是他的立身之本! “多谢子丰师兄。” 王子丰其人,果然通透圆润,如梁先生所说,可稍加信之。 唐慎想通了,转身就要走,王溱又喊住他。王溱对管家道:“今日从采祁斋买来的点心,拿给小师弟吧。” 唐慎:“……” 王子丰还是这个莫名其妙的王子丰! 半月时间很快过去。六月既望,唐慎在家中穿上自己崭新的秀才儒服,换上湖蓝色长衫,戴上方巾。来到国子监后,只见偌大国子监,所有学生都穿上了簇新的秀才儒服。哪怕只有三十二人可以进辟雍宫,听天子讲课,其余不能听的学生也不甘心。 还未进入国子监,整条巷子便被封严禁入。 唐慎和其他学生从后巷进入国子监,林祭酒和其他讲习早已等候多时。 卯时一到,国子监正门大开,两旁的侧门也全部打开。两边侧门中,身穿正红官服的官员们鱼贯而入,声势浩荡。盛京四品以上所有官员,此时此刻都捧着玉笏,走入国子监,沿中央的官道,走到辟雍宫殿前。 他们分站两侧,两侧的汉白玉官道上,早已放置好了蒲团。 辟雍宫殿门大开,一个面白尖瘦的老太监捏细了嗓子,高声道:“跪!” 刹那间,所有官员通通面朝辟雍宫,跪坐在蒲团上,微微俯首,手举玉笏。 卯时三刻,林祭酒带着三十二名学生走正中央的正门。官道两侧,是跪坐了一地的当朝大官。今日之前,这些学生哪里想到自己竟然会从这么多权臣大官中间走过!胆小的早已吓得面色发白,双腿瑟瑟发抖。唐慎心中也大惊,但他稳住心绪,低着头一声不吭地跟在林祭酒身后,走进辟雍宫殿门。 快要进门时,唐慎在左侧官员的第二排中看到了王溱。 日光潋滟中,王子丰身穿簇新的正红色官袍,淡然平和地跪坐在蒲团上。他左侧是个大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右侧是个大腹便便的老头。王溱本就长得好,这一对比,更显他风采俊雅,卓然众人。 学生们进了辟雍宫。辟雍宫的冰冷地砖上,也早已放好了三十二个蒲团。 林祭酒走到正前方,高声道:“臣国子监祭酒林伦,率三十二天子门生,入辟雍宫,听天子教诲!” 他话音落下,老太监道:“跪!” 林祭酒立刻跪下,三十二个学生也像下饺子似的,扑通跪坐了一地。蒲团共放了五排,第一排三个蒲团,第二排三个,第三排六个。第四排、第五排都是十个蒲团。 唐慎双手横放,举于面前,行周礼。 烈日炎炎,百官跪于辟雍宫外,学子跪于辟雍宫中。 殿门内外,一片寂静,无人敢大声喧哗,连呼吸声都仿佛消失不见。 不知等了多久,一道平稳缓慢的脚步声从殿后传来。唐慎瞬间绷直了背。辟雍宫中,所有国子监学生也都身体僵直,大气不敢喘一口。只听到那人缓缓地走上辟雍宫的御座上,他轻轻坐下。 唐慎听到,天子苍老却平稳的声音:“开始吧。” 老太监高声道:“开平二十六年六月十六,天子于国子监辟雍宫,传课授道!” 话音落下,站在辟雍宫殿门两侧的两个太监一起高声喊道:“开平二十六年六月十六,天子于国子监辟雍宫,传课授道!” 接着又是四道声音:“开平二十六年……” 这声音一道道传下去,响彻整个国子监,恢弘壮阔,气势磅礴。 辟雍宫中,天子传音,百官听阅。 天子言:“余尝闻,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 老太监高声重复:“余尝闻,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 两个小太监再高声念一遍。 依次下去。 从卯时到午时,学生们跪了整整三个时辰。殿门外,盛京重官们也跪了三个时辰。风吹日晒,百官高举玉笏,不辞言语。 当天子说完最后一个字,太监们传声念完。老太监高声道:“天子临雍,百官听言。” 当朝皇帝赵辅双手搭在御座上,他头发花白,脸上却没什么皱纹,只在眼角有一圈细细的微纹。年过花甲,赵辅的双眼却如同鹰隼,炯炯有神。他望着堂下的三十二个国子监学生,又透过他们,看向了跪在门外,那属于自己的当朝文武百官。 老太监扯长了嗓子:“学子侧耳,天子批言。” 国子监的学生们纷纷坐直了身体,等待天子给他们的批语。 只听赵辅轻飘飘地说了一个字:“善。” 林祭酒整个人松了口气,若不是皇帝还在,他不敢造次,他现在恨不得赶紧躺下去好好睡一觉,睡上三天三夜不睁眼! 如此,天子临雍算是结束了。 至始至终,唐慎都没看见赵辅一面。他不敢抬头,他也不被允许抬头。等赵辅走了后,殿外的文武百官按照品级,依次离开。到最后,才轮到殿内的学生们。 林祭酒道:“唐慎,刘放,梅胜泽,你们与我来。” 三人立刻跟上林祭酒。 林祭酒带他们走出辟雍宫,朝国子监后院的孔庙走去。走到一半,便见一个面含笑意的老太监手持拂尘,在庙外等候。见到林祭酒,他看了眼唐慎三人,笑道:“林大人,这便是本次国子监馆课的前三甲?” “回季公公的话,正是。” “底下就由洒家带他们面圣去罢。” “这……” 季公公微笑着看着林祭酒,林祭酒不敢再言。 “一切听季公公的便是。” 季公公鼻子里溢出一道轻哼声,他扭身道:“你们三人,跟着洒家。” “是。” 梅胜泽心中忐忑,他跟在季公公身后,偷偷地看向唐慎,给他使眼色:你可知这是怎么回事? 唐慎心里也发懵。 他哪里知道…… 王溱半个月前说的那个天大的好处,竟然是三甲面圣! 辟雍宫外,百官们被仆从扶着离开国子监。 能做到四品以上的官员,大多过了三十岁,少有三十岁以下的。天子临雍持续了整整三个时辰,皇帝是坐在御座上,念翰林院早给他写好的稿子。可他们却是在殿外活活跪了三个时辰。 百官大军中,唯有王溱没让书童扶着,他步履轻松。 礼部侍郎见状,又嫉妒又羡慕,感慨道:“王大人果然年轻啊!” 王溱微微一笑,朝他拱手:“李大人。” 礼部侍郎朝他拱手,一瘸一拐地让侍从扶着自己离开国子监,上了马车。 王溱走出国子监的巷口,正要上尚书马车,却听有人在身后喊自己的名字。他转过身,只见一个身穿太极八卦官袍、头插五彩锦鸡尾的官员快步走过来,道:“王大人。” 王溱道:“李大人。” 此李非彼李,礼部侍郎也姓李,但眼前的这位李大人乃是深得帝宠的钦天监监正李肖仁。 李肖仁道:“王大人倒是爽利,也不需旁人搀扶。下官方才在辟雍宫外跪了三个时辰,如今只觉得双腿好似灌了铅水,寸步难行啊!” 王溱:“李大人要回府休息?” 李肖仁:“不了,我得在国子监,等圣上召见学子后,再随圣上一起回宫。” 两人寒暄一番。 李肖仁微微凑近,悄声道:“此次天子临雍,多谢王大人出的妙招。那钟泰生死后,圣上便心情不悦,觉察天下士子的人心都偏向了那些叛党逆贼。若无王大人此次的妙招,天子怎会龙颜大悦,亲临辟雍宫。”他也省得在宫中整日看皇帝喜怒无常的脸色,日日担惊受怕,害怕惹火上身! 王溱惊异道:“李大人何出此言,子丰从未与圣上谈论过临雍一事。难道不是李大人担忧龙体,忠心进言?” 李肖仁愣了一瞬,连连笑道:“王大人说的是。” 王溱拱手道:“户部事忙,就此别过。” 李肖仁:“王大人慢走。” 王溱上了马车,向户部而去。 等他走了,一直跟在李肖仁身后的徒弟小声说道:“师父,那王溱虽说是个二品尚书,但您连征西大元帅都不放在眼里,怎的对他如此另眼相看。” 李肖仁一巴掌抽了过去。 徒弟捂着脸:“师父?” “不懂事的东西,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那征西大元帅就是个莽夫,空有一身蛮力,却是匹夫之勇。与王子丰这种奸官比起来,十个征西大元帅都不够人家算计的。” “徒儿知错了。”这徒弟嘴上认错,心里却委屈。 那王子丰再老奸巨猾又如何,只要李肖仁说上一句话,圣上连钟泰生都能秘密弄死在天牢中。 李肖仁知道徒弟心里的不忿,但他懒得多说。 如果赵辅真是个昏庸无道的皇帝,那他李肖仁说什么,赵辅便会听什么,他又何须像现在这般伴君如伴虎,整日担心脑袋搬家。如果他敢在赵辅面前进谗言,要赵辅杀了王子丰,只怕赵辅第一个就会要了他的脑袋! 看来这个愚笨的徒弟该早早舍弃了,免得哪日被他拖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山河不夜天[穿越]》正文 第三十五章 国子监中的这间孔庙, 和唐慎后世曾经逛过的孔庙并不相同。 这间孔庙位于国子监学舍的后方,寻常时候, 和辟雍宫一样,学子们不得进入。除了每年孔圣忌辰, 只有每三年一次的秋闱、春闱, 才会由祭酒带领参与科考的学生, 进入孔庙祭拜祈福。 先过先师门, 再途经进士碑林, 唐慎三人谨言慎行,不敢抬头, 跟在季公公身后。 也不知走了多久,才到孔庙最深处的崇圣祠。季公公甩了拂尘, 微笑道:“洒家就到这里了, 请三位学子进去罢。” 唐慎三人道:“谢公公。” 守在崇圣祠门外的大内侍卫给三人推开门,三人谁都没先进去。唐慎望着深色的砖面, 忽然, 他先迈步进去, 接着刘放和梅胜泽跟着他也进入其中。 三人身后,大门“嘎吱”一声关上了。 崇圣祠正堂中央,是一尊白玉雕砌的孔圣等身相。屋内飘着一阵似有似无的龙涎香味,左边是一架雕花亮格柜,上面陈列各色稀世珍宝。右边墙上挂着一幅山色晚霞图, 群山之中, 唯独泰山巍峨陡立, 一览众山小。 唐慎三人抬头,只见一个身穿白袍、面白细须的老者端坐在正位上。三人齐齐一惊,刘放和梅胜泽立刻就要跪下,唐慎没有跪人的意识,等他们俩扑通跪下后他才赶紧也跟着要跪下,却听赵辅和蔼地说道:“起身吧。” 话音落下,两个跟在赵辅身旁的小太监走上前,将三人扶起来。 刘放和梅胜泽面面相觑,两人心情激动,可又十分茫然。 哪怕是每届殿试的前三甲,也没有机会与天子如此亲密相见!而且他们三人虽然在国子监中是佼佼者,以后未尝不可金榜提名,成为殿试三甲。但如今的他们都只是举人,甚至唐慎只是个秀才! 哪有秀才能有如此机遇,见圣面! 赵辅与唐慎三人所想的全然不同,他性情温和,穿着一身银纹道袍,对三人道:“只是寻常问话而已。” 三人道:“领命。” 赵辅的目光看似认真凝视眼前的三位青年才俊,然而熟悉他的两个小太监悄悄望着帝王抚弄茶盏的模样,心里头知道:皇帝这是不耐烦了。 半年前,钟泰生在牢中被皇帝密谋毒死,假做成病重身亡的模样。之后,朝中一夜之间死了七位股肱大臣。不被天下人知晓的是,那一夜还死了二十多位品级不高的、曾经也属于松清党的官员! 自那以后,赵辅每日想到此事,便心情欠佳,暗生恼恨。直到半月前钦天监监正李肖仁进言,说皇帝可以举办一次“天子临雍”,笼络天下读书人的心。皇帝的心情才好了些。 小太监心想:国子监的馆课前三算什么,能不能考上进士都难说!哪怕是当朝状元,圣上即位二十六年,见过八个状元,有几个入了圣上的眼?大多至今还在翰林院里当个清闲编撰呢! 皇帝要做足面子功夫,可又懒得搭理这三个学生。 这时,季公公进了门,来到赵辅身旁。他一看便知道赵辅想随便打发这三个学生,可又找不到个好由头。季公公眼珠一转,为赵辅斟上茶,道:“官家今日要考校这三位监生,可是三位监生前世修来的福气呢。” 提到转世求仙的事,赵辅这才有了点兴致。他道:“如此,朕便考校你们一番。” 三人道:“领命。” 赵辅在屋子里随便看了看,看到太监刚给自己倒上的茶水,他随口道:“看到这盏水,你们都想到了些什么。” 唐慎三人齐齐愣住。 先说话的人,更能引起赵辅的注意。刘放先道:“回圣上的话,正所谓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水乃我辈君子之楷模。” 赵辅喝了口茶,没有回应。 刘放的脸色灰暗下去。 梅胜泽想了想,道:“《荀子》有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为水,浩浩汤汤。社稷为舟,宽广无涯。水平则舟正,则天下太平。” 赵辅眼角动了下,但依旧没太大兴致。他露出笑容,敷衍道:“国之栋梁。” 梅胜泽狂喜难收。 两人都说完,只剩下唐慎。唐慎道:“回圣上的话,古人曾言,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小子有一些话想说,却不敢说。” 赵辅淡然地扫了唐慎一样,一副明君模样,笑道:“但说无妨。” 唐慎微微躬身,姿态不卑不亢,说出来的话却令屋中一片寂静:“古人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对他人要求太严苛,则没有同道好友,正如同,要是太清澈,就不会有鱼。然而小子一直在想……这世上,哪有什么透彻至清的水!” 季公公一惊,手指拿捏着拂尘,弄不清楚这时候是该骂唐慎一句大不敬,还是直接让人将他捉下。但他看着赵辅明灭不定的神色,默默噤了声。合着圣上想如何便如何,他何必插这个手! 一片压死人的寂静中,唐慎的腰弯得更低了些,他接着道:“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以水为鉴,当磨砺自身,以至清之水为大任。如若真是至清的水,清水与清水交融,便如同‘至察’互相监督,又何来‘无徒’之说。小子不懂,难道说,不是至清之水?” 说完这话,唐慎的腰已经弯到与地面平齐。 他恭恭敬敬地问着,仿佛真的是一个不谙世事、一心求学的学子。 梅胜泽和刘放都不敢出声,太监们也不敢妄动。 良久,赵辅笑道:“稚子之言。” 刘放脸上一喜,梅胜泽担忧地看向唐慎。只有唐慎仍旧恭敬地行礼,仿若没听到皇帝对自己的斥责。 赵辅将茶盏轻轻放在桌案上,发出咔哒一声。这一声响起,屋中所有人的心都跟着震颤一下。 赵辅:“回宫。” 季公公高声喊道:“回宫。” 龙涎香中,赵辅与三个太监离开了崇圣祠。 等到他们离开,梅胜泽急忙走到唐慎身边,道:“景则,你怎的说这种话。君子如水,你怎可说世上无真正清澈之水,也无真正的君子!幸好圣上没有怪罪,看在你年龄小的份上,只说你是稚子之言。否则要是惹来杀身之祸,可怎么才好!” 唐慎僵硬地抬起上身,他看着梅胜泽焦急的模样,笑道:“没事。” 梅胜泽:“唉,你啊!” 三人一起离开崇圣祠。 唐慎嘴上说没事,其实梅胜泽不知道,他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湿透。 回到国子监,林祭酒将三人喊了去,问他们面圣时都说了什么。三人一一道来。听到唐慎的回答,林祭酒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眉头紧锁。忽然他仿佛明白了什么,古怪地说了句:“焉知非福。” 回到讲堂,唐慎摸了把后背的汗。他拿起书,听讲习开始上课,思绪却慢慢飘到了一个时辰前的崇圣祠中。 天子临雍,这已经是唐慎这一生最大的机遇之一。 而且,他竟然可以面圣! 唐慎今年不过十五岁,他再如何天资聪颖,旷世奇才,距离穿到这个时代也才三年,而明年,也就是第四年他就要参加春闱会试了。他一旦过了会试,考上进士,随即就要参加殿试。古往今来,从未有同进士出身的官员位列三品大官,只有进士,才能当大官。 想要进三省六部,想要大权在握,至少得是三甲提名! 若无三甲,便要看靠山后台。 王子丰年仅二十五,便是当朝户部尚书,一来因为他当年状元提名,得皇帝亲笔题字“状元无双”。自步入仕途,便深得帝心。二来,因为他是王子丰! 琅琊王氏,在朝中有官衔者,三十六人。五品以上,十人。四品以上,五人。三品以上,三人。户部尚书王子丰,官居二品。当今的中书省右相王诠,乃是王子丰的二叔祖,官居一品。 唐慎没有后台,想要上位,只能靠帝心。 从半个月前被林祭酒告知要“天子临雍”的那一刻起,唐慎就在想,天子为何要临雍。 天子临雍是古来的一个惯例。帝王重视文生,来国子监向学生讲课,表现对儒家学子们的关怀。天子临雍在前朝发生过很多次,本朝却少了。尤其赵辅即位后整整二十六年,这是他第一次来辟雍宫。 赵辅不会平白无故地来辟雍宫讲课,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过去这一年来,发生了许多事。南方雪灾,西南地动,辽人意图撕毁条约,谋划夺取大宋国土。但这些都不至于让赵辅来国子监、朝一群举人学生讲课。只有一件事…… “钟泰生死了。” 钟巍一死,众儒自殉。 天下学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赵辅来辟雍宫授课,就是为了笼络天下士子的人心。 唐慎有此猜测,却没想到,为了笼络人心,赵辅竟然还亲自见了他们三个国子监学生。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绝不能错过。 在国子监中,哪怕唐慎说了再“稚子之言”的话,只要他没有大逆不道,赵辅就不会要他的脑袋。因为才刚结束天子临雍,要是赵辅立刻杀了国子监里的学子,他天子临雍的目的便毁于一旦。 所以唐慎兵行险着,以“稚子之言”,获取帝心。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帝心,这都是他未来上位的根本。 世上没有至清的真君子,君子之交淡如水更是无耻笑谈。 他骂的这句话,骂的是钟泰生,骂的是跟着钟泰生自刎身亡的诸位大儒! 先生啊……若是还在世,怕不是会一脚将他踹出门,怒骂一句“泼皮”吧。 唐慎撑着下巴,看着书上的字,忽然觉得自己的脸皮好像更厚了点,心也更黑了点。 他自然不知,入了夜,赵辅回到宫中。他先是沐浴更衣,到请神台上,打坐修炼了一个时辰,吞吐天地灵气。等到快要入睡,大内太监总管季福为赵辅更衣,赵辅忽然想起来:“今日那个国子监的学生,倒是有几分意思。” 季福一惊,他下意识地想到的是梅胜泽的脸孔。但是季福并没有吭声,他在脑中又仔细揣摩了几遍,道:“官家说的,可是那个戏言‘君子之交’的监生?” 赵辅没再回应,他换上苏绣的睡袍,季福蹲下身为他脱靴。 赵辅道:“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季福苦着脸:“奴才不知。” 赵辅:“哦。” 伺候赵辅入睡,过了一个时辰,季福才离开皇帝寝宫。他招来自己的干儿子,道:“你明日一早就去国子监林祭酒的府上,让他明日散朝前,将今日那个监生的事情送到我这来。就是那个年岁最小的、长得俊俏的监生。告诉林祭酒,洒家请他帮这个忙,他日定会还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山河不夜天[穿越]》正文 第三十六章 散了朝, 天才蒙蒙亮。 开平皇帝赵辅在宦官们的簇拥下离开垂拱殿, 到请神台上修炼打坐。长明灯在铁架上放置了一整排, 小太监们小心翼翼地给油灯里加油, 生怕火烛熄灭。请神台内, 四围都是白色帐幔, 仙气飘飘。 打坐了一个时辰,赵辅轻声细语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季福立刻从殿外进来, 伺候皇帝更衣打扮, 皇帝这是要去勤政殿批阅折子了。他道:“已是辰时了,官家。” 赵辅“嗯”了一声, 又被太监们簇拥到勤政殿。 大宋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二十六年前赵辅刚即位时,还十分勤勉,事事躬亲。但十二年前某日深夜, 赵辅批阅奏折时忽然昏厥过去。醒来后,他便痴迷修仙,欲求长生不老, 也将政务权利放下去不少。小事由六部自行打理, 大事还有中书省和枢密院。 送到赵辅这儿的折子,每日最多不到百件。 赵辅手持朱笔,在上面批阅道:“已阅, 可。” 审阅了四五十张折子, 赵辅眯着眼躺在罗汉榻上, 季福手脚轻缓地给他捏肩。主仆二人相识四十余年, 季福用太监独有的尖细嗓音,轻声说道:“官家,可还记得那国子监的小监生。” 赵辅眯着的眼缝里闪过一道精光,但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季福道:“奴才打听到,那监生名为唐慎,是姑苏籍贯。有名的国子监才子,馆课第一。” 赵辅兴致平平,没有搭话。 季福心里暗骂一声,手上的动作、脸上的表情却依旧恭敬仔细。 君心难测,昨日夜里皇帝还想知道唐慎的事儿,这才过去一晚,皇帝就没兴趣了。季福倒是没替唐慎惋惜,这种连举人功名都没考上的,还入不了他的眼。只是他特意托人找林祭酒要的东西,如此就成了废纸,白白浪费了一个人情! 赵辅起了身,季福为他倒水。 总归是想换点什么东西,季福又道:“奴才听说,那唐慎原来是傅渭傅大人的学生。” 赵辅这才有了兴致,喝了口茶,抬眼看他:“还有此事?” 季福:“正是。” “傅希如何时又收了个学生。前些年他不是还与朕说,此生收一个王子丰就足矣,他年老驰,还想辞官回乡。” 季福赔笑道:“傅大人许是惜才。奴才得了那唐慎写的一首诗,奴才虽然不识字,却也觉得写得妙,想念给官家听听呢。” 赵辅笑骂:“既然早就准备好了,速速念来便是。” “是。” 季福将唐慎的那首试帖诗念完,赵辅脸上神色不定。季福肚子里打不定主意,哪怕他是赵辅的身边人,随着赵辅年岁越大,他也越发摸不懂这个皇帝的心思。良久,赵辅将茶盏轻轻搁下,捻了捻细长发白的胡须:“恐惊天上人。这唐慎,倒是有几番意思。”说完,嘴角微微含笑。 季福这才松了口气,看样子皇帝心情不错。 天子临雍,天下传唱,成为美谈。 国子监被皇帝亲自授课的三十二名学生,过了一个月,还觉得踩在云端上,飘飘欲仙,睡觉时都会被美梦惊醒。唐慎倒是没太放心上,梅胜泽一直担心唐慎那天说的“君子之交”会被皇帝事后责罚,但天子临雍过去一个月,圣上也没什么反应,仿佛根本不记得他们三个曾经面圣的学子。 梅胜泽又觉得庆幸,又觉得惋惜:“景则,我们终究还是没把握住这次机遇。” 唐慎道:“以胜泽兄的才学底蕴,明岁春闱,定能金榜题名。到时候等到了殿试,再次面圣,圣上曾经亲口称赞你为‘国之栋梁’,说不定还能记着你。” 梅胜泽笑道:“承你吉言。下月的秋闱,你准备的如何了?” 唐慎顿时苦了脸:“胜泽兄莫提,我们还是兄弟。” “哈哈哈,我若是真信了你唐景则的鬼话,才是真正傻了!” 唐慎无辜地眨眼。 秋日渐凉,三年一度的秋闱也渐渐到了。 七月中旬,唐慎去国子监报了名,参与本次秋闱。国子监中的学生大多是举人,秀才只有三四个。八月初八,便是乡试。初四唐慎向国子监告假,要回家温书。从国子监离开后,他并没有立刻回家,而是赶到傅府。 温书童子将唐慎带到傅渭的书房,小童子一路上说道:“唐小公子可是要去参加乡试了?” 唐慎无奈道:“是。” 温书童子:“祝贺公子金榜提名!” 唐慎:“承你吉言。” 来到书房,唐慎刚一进门,就看见傅渭站在宽敞的紫檀书桌前,正挥毫洒墨。唐慎的目光落在一旁的王溱身上,他脚步一顿,喊了声:“子丰师兄。”得到王溱点头,他对傅渭道:“先生。” 傅渭抽空抬起头:“景则快快过来,瞧瞧为师给你画的这幅画。” 唐慎走过去一看。 傅渭画的是一幅群山旭日图,青山起伏,劲松连绵。一轮红日从众山之间喷薄而出,洒下片片金光。唐慎以前见过的画作只有上辈子的博导教授的收藏、还有这辈子梁诵收藏的那些,所以两年前他在重阳节看到傅渭的那幅《东窗菊》时,觉得画得很不错,梁诵却说傅渭是“画技平平”。 可如今,唐慎日日去王溱家,见过了王溱的不少收藏,还曾经多次在师兄作画时给他研墨。 唐慎再看傅渭的这幅画。 傅渭满心期待,拿出印章,在角落盖上“雕虫斋主”的落款。他道:“景则,为师这幅画如何?” 唐慎语气真诚:“气势磅礴,实乃佳作!” 傅渭感慨道:“多日不作画,如今作画,一气呵成,真是畅快。来,子丰,你来评评。”刚说完,傅渭又道:“算了算了,你能评出什么,你还是来给为师写首诗、题个字吧!” 王溱清雅一笑:“先生命,不敢辞。” 王溱提起袖子,从笔架上拿起一支羊毫笔。唐慎下意识地就拿起墨锭,给他研墨。王溱抬首看向唐慎,唐慎一时间还没觉得有哪里不对,他在尚书府经常这么做。 王溱眼中流露一丝笑意,轻声说了句:“多谢小师弟。” 接着他用笔蘸了蘸墨汁,在群山旭日图的左上方题字。 傅渭:“五岳起微茫,踆乌落桐桑。曾有烂柯人,倚樨问商汤。诗是不错,字写得倒是一般,可惜了我这幅群山旭日图了。” 唐慎:“……” 王溱落笔,微笑道:“先生所言甚是。” 傅渭脸皮厚极,完全不反驳,一副“你说得对”的模样。等墨汁干了后,他让温书童子把这幅画收起来交给唐慎,道:“再过几日你就要进场科考了。为师这幅旭日图赠予你,祝你旭日东升,金榜题名。” 王溱也望着唐慎:“桂榜提名。” 唐慎受宠若惊,本来都觉得没什么了,顿时又觉着压力山大。 他领了这幅画回到家中,把这幅画挂在墙壁上,日日看着,鞭策自己努力读书。 次日,姚三从姑苏府北上。 姚三:“小东家要乡试了,我怎能不来。我可得照顾小东家呢!” 八月初八,清晨。 奉笔收拾了东西,准备好长耳考篮,与姚三一起送唐慎出门。他们来到考院,唐慎发现尚书府的管家竟然也在此。老管家也准备了一个长耳考篮,看到唐慎,他走过来道:“公子正在上早朝,便让老身来此。唐小公子第一次参加乡试,有些东西可能准备不足,老身也准备了一些。” 奉笔接过考篮,唐慎仔细一看。 这长耳考篮里放着上好的笔墨纸砚和容易当饱的干粮,甚至连熏香都给准备好了。 唐慎道:“多谢子丰师兄。” 管家道:“唐小公子言重了。公子说,祝小公子桂榜提名。” 第二次听到“桂榜”两个字,唐慎脑中灵光一闪,恍然大悟:“竟然是如此!” 乡试每次都是八月考,又称秋闱。放榜时,可闻见桂花飘香,所以又叫桂榜。桂花,即为木樨。王溱说“倚樨问商汤”,竟然又是在祝贺他桂榜提名! 唐慎压力很大,他拿着考篮,深吸一口气,进了考场。 姚三和奉笔在外头等着,两人十分着急,唐慎刚进去一刻钟,他们便伸长了头在外面看。 王府管家道:“二位莫急,唐小公子过几日才能出考场,我们耐心等着便是。” 天还未亮,漫天星子。 考院外,官差手拿铜锣,重重一敲,高声道:“秋闱关门!” 大门吱呀一声关上。 开平二十六年,乡试正式开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山河不夜天[穿越]》正文 第三十七章 本朝科举沿袭前朝制度, 各省的贡院只收纳本地考生, 然而盛京贡院全天下秀才都可来进考。北直隶的学生按籍贯分配,都在盛京贡院。再加上从全国各地仰慕而来的学子, 今年乡试盛京贡院共有一万一千零二十九个考生! 无怪乎其他, 只因“天子门生”! 在盛京贡院进考的秀才, 都是皇城进考,如果脸皮够厚,就可以吹嘘自己是“天子门生”。在天子眼皮子底下考试, 从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天子门生了。除此以外,一些颇有才名的学子, 只要在北直隶附近, 也会来盛京进考。 在贫寒的贡院考上解元, 不如来盛京贡院,因为这儿的主考官是翰林大学士。解元每次乡试都有几十人,可主考官只有一个。主考官便是师, 未来进入官场有个强大的主考官,可比有个其他的主考官更好! 乡试的检查制度比童试严格太多,唐慎几乎要把衣服脱光,给官差检查。每个考生检查完了还不能立即进考场,要在考场外排队,等检查完一百个学子再一起进去。 集齐了一百个学子后,官差高声喊道:“放行!” 唐慎跟在人群中, 挤挤攘攘地一起进去。 一百个秀才, 有如同唐慎这样年轻气盛的少年郎, 也有耄耋老矣的老丈。更多的是蓄了胡子,早已成家立业的中年男子。这只是一百人而已,便是人间百相。众人一起跨进外帘门,数千名等候在内帘门外的考生映入眼帘。 乍一看到这么多人,唐慎都心中一震。 等这些人排好队再进入内帘门,真正进入贡院考场,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呼,学子们望着这番壮阔的景象,谁都不能抑制惊叹。 一进内帘门,正对着是一条宽大的甬道。再看这甬道的两侧,浩浩荡荡、一望无垠的,是一万多个号房! 唐慎抽签抽到的号房号是“岳丁”,“岳”取自《千字文》中的“岳宗泰岱”,“丁”取自天干地支。贡院的号房以《千字文》和天干为编号,方便考生寻找。 唐慎很快找到属于自己的号房。 巡场的官差从他身后走过,狠狠一敲锣:“快进去,莫要啰嗦!” 唐慎看着眼前这个小到最多一平米半的号房,无奈地笑了笑,走了进去。 这就是他未来三天要待的地方了! 一万多个考生要进入考场,都要费上许多时间。然而这还没开考。 考生们直到下午,才全部被检查完毕,进入自己的号房。唐慎坐在号房里,随便吃了点东西,实在没事可干,只能倒头睡觉。等到了半夜子时,主考官突然敲响锣鼓,考生们睡得迷迷糊糊的从梦中惊醒。官差们从甬道各自分开,鱼贯而入地进入一条条小道,将试卷发给号房里的考生。 唐慎拿起试卷,立刻翻开一看。 第一题:“吾十有五而志于学。” 和王溱猜的一样,这次盛京贡院的乡试主考官正是杨大学士。杨大学士喜欢读《周易》,但是乡试第一场并不考五经,只考四书和一首五言八韵试帖诗。 这第一题就出自《论语·为政》,原句是“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句话哪怕在后世,也几乎家喻户晓,耳熟能详。讲的是孔子对自己的批语,是孔子回顾一生,给自己的一个评价,以此来激励他人。 孔子说:“我十五岁决定立志学习。” 唐慎仔细审视这句话,在草稿纸上涂涂画画。 破题的方式很多,可以从整句话入手,谈及孔子的一生,如何激励后人,如何勉励后人,后人该如何像孔子学习。但是这样难度极大,且容易跑题。 唐慎坐在小小的号房内,他面前是一堵墙,两侧是其他学生。他看不到任何人,可他知道这个考场里有一万多人。 想要从一万多人中脱颖而出,谈何容易!但一旦第一道题就写跑题,阅卷官极有可能根本不看他后面的文章和试帖诗,直接将他圈了蓝名,扔进落榜卷子里。 “嗯,就从第一句话入手,不写多了。” 孔子十五岁决定刻苦学习,从此勤勤恳恳,温故知新。这是孔子治学的态度,唐慎决定从求学态度上入手。他思索许久,写了四五个破题点。 想着想着,肚子就叫了起来。王溱给唐慎送的考篮里放了几个点心,还有一些干粮。点心是放不了多久的,唐慎先吃了这几个点心。 等用完饭,他仔细想了很久,提笔在草稿纸上写下。 “时人以孔圣之道入学,先有志后成学。夫志者无穷尽也,然学者百殚而涸。虽圣人所以成道也,亦曰其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矣!” 每个人启蒙发学时,都是以孔圣之道开始自己的学习之路,向孔圣学习,要立志而求学。然而百年下来,志向不断在变、无穷无尽,却忘了学习。哪怕是圣人,都会说上一句生命有尽时,知识却是无尽的。 没错,唐慎便是要以立志为切入口,破题劝学! 有了一个开头,文章接下去就好写了。唐慎认真揣摩每一个字,在草稿纸上画出了结构。他在结构树杈图上,先写好自己即将要写的论点论据,要引用的文章词句。然后才开始写文。 直到烈日悬空,唐慎终于写完第一篇八股制艺。一写完,他根本没誊抄,直接倒头就睡。睡了两个时辰才起来,检查没有错漏后,认认真真地誊抄上去。 到这时,唐慎才注意到自己晚上点燃的那根蜡烛。他惊奇地发现王溱给他准备的蜡烛竟然很少有烟,一点都不熏眼睛! 唐慎听说过金陵府有这种蜡烛,价格极其昂贵,一寸一金,他没想到王溱居然会给自己准备这个。 王子丰…… 此时此刻,被唐慎心心念念的子丰师兄,正在家中作画。 管家进入书房,给王溱汇报今日府上情况后,王溱这才想起:“乡试已经正式开始了吧。” 管家道:“是。” “东西给他送过去了罢。” “按公子的吩咐,都送了。” 王溱蘸了蘸朱砂,声音温和悦耳:“那便等两日后,再去看看我那小师弟如何了。” 乡试一共考三场,每场考三天。进场算一天,正式考试只有两天。 和童试一样,最重要的仍旧是第一场,其次是第二场,第三场等于是去打酱油的。 第一道题做完,唐慎再看第二题。这次题目是“我亦欲正人心”,出自《孟子·滕文公》,原句是“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 公都子问孟子:“别人都说老师喜欢与人辩论,这是为什么呢?” 孟子回答公都子,便有这句话。 孟子之所以喜欢与人辩论,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他是看到了时代社稷的糟粕之处,想要端正人心,破除歪理邪说,抵制偏颇的行为,批判荒谬的言论,以此来继承三位圣人的事业。 “我亦欲正人心”,这是孟子是抱负。 孟子是性本善论的提倡者。 唐慎思索再三,决定从“教化”入手,写一篇端正社会风气、弘扬教化向善的制艺。 写完第二篇制艺,唐慎仔细誊抄结束后,再也没了力气,倒头就睡。到了晚上,他点燃蜡烛,起来看第三篇制艺,耐心思索许久,开始破题写文章。 三篇制艺全部写完,已然是最后一天的下午。 再铁打的人,再年轻的少年郎,整整三天被困在小小的号房里,都快没了人形。 唐慎强打精神,点燃王溱送的熏香。幸好乡试不像童试,最难熬的味道不是屎尿臭味(考场有专门的茅厕),而是是男人们三天不洗澡的汗臭味,用熏香大概能熏走一些。 唐慎看着这篇试帖诗的题目,只见考卷上头大字写着“今古凡花”四个大字。 唐慎心头一震,顿时神清目明。 今古凡花? 杨大学士真敢出题目,也不怕题目太大折着腰! 这个题目出自前朝一位词人,原词写的是什么已经不再重要,就这一句“今古凡花”,直接囊括了华夏九州、古往今来,所有花! 这时,唐慎听到身边传来一道骂娘声。隔壁考生操着一口地道的盛京话,就差把杨大学士骂死了。官差巡逻过来,顿时又没了声音。只是到了乡试第一场的最后时刻,大家几乎不约而同地开始写试帖诗,一个个倒吸凉气的声音止都止不住。 唐慎苦着脸,心想自己虽然是个理工生,但是咏花的名诗那么多,他随随便便都能想到两首。然而乡试要写的是五言八韵试帖诗,唐慎就算有贼心,决定再抄一首,帮着自己考上解元,他也找不到格式结构对的诗。 普普通通咏花,固然不出错,要是写得才华横溢,说不定还能得高分。但杨大学士既然出了这个题目,自然不是想考生老老实实咏花的。 而且吧……以唐慎的文采,得高分有可能,老实咏花考上前几名难度太高。 唐慎忽然想起一首诗:“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他双眼一亮。 对,后人喜欢用蜡烛、园丁来比如老师,其实古人就曾经做过类似的事,用落花来描述花叶的反哺之情。他完全可以从这方面入手,好好写一首“花情”诗。 打定主意,唐慎打了打腹稿,开始写诗。 雷动虺虺听,晴定滟滟生。 草漫连独枝,雨打落群芳。 …… 落花人去也,花自更伤心。 不堪碾做泥,春来与君倾。 唐慎下笔有神,一气呵成,顷刻间一首五言八韵的试帖诗便出现纸上。写完后他誊抄在卷子上,吹了吹墨汁,再回过头来检查自己写的三篇八股制艺。 想拿解元有多难,唐慎叹了口气,心里清楚。 但他这次至少要拿前三! 终于,三日结束,考生们得到一晚上的功夫回家睡觉,第二天再来继续考试。 官差收完试卷,唐慎拎起自己的考篮,跟着考生们一起出门。刚站起身,他就觉得脑子里一沉,三天积累下来的浑浑噩噩之意,一时间全部涌上心头。唐慎脚步虚浮地跟着人流走出贡院,他隐隐地好像听到有人在喊自己名字。 唐慎转过头,愣愣地看向来人。 不知被谁撞了一下,他一个踉跄,倒在了来人的怀里。 王溱微微一怔,抬起手在唐慎的脸上轻轻拍了两下,笑道:“小师弟?” 唐慎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不许拍我脸”,事实上他也说出口了。然而下一秒,在王溱失笑的表情中,唐慎直接呼呼大睡。王溱赶紧抱住他的腰身,这才没让人滑落下去。 姚三赶过来,道:“小东家这是怎么了?” 王溱抱着人,仰天长叹,嘴角带笑,却无奈至极:“睡着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山河不夜天[穿越]》正文 第三十八章 盛京贡院外, 考生们蜂拥而出。 姚三见唐慎睡着了,道:“要不然由小的来抱着小东家吧。” 王溱想了想, 看见唐慎的书童奉笔叫车夫把马车停在了不远处。他道:“不必,我送上马车便是。” 姚三还想说什么, 可见王溱气度风雅,举止雍容, 仿若真正的大家公子。他觉得自己太过粗鄙, 一时不大敢反驳王溱的话, 心中寻思不是件大事,就跟在王溱身后,看着王溱把唐慎送上了马车。 王溱来贡院外等唐慎, 这事也是巧了, 确实是偶然。王溱正巧有事要去国子监办, 贡院就在国子监旁, 于是他顺道看看唐慎。看着唐慎睡着的模样,王溱又想起他的那句话,不由失笑, 再次伸手在唐慎的脸颊上拍了两下。 姚三:“?”这是干啥呢。 王溱看他,义正言辞:“似乎有些烧了,回去请个大夫看看。” 姚三大惊:“好!” 双方就此别过。 驱车回到家中, 姚三赶忙请了个大夫上门。盛京的大夫们可都忙急了, 乡试第一场结束, 病倒的秀才数不胜数。盛京大大小小的医馆里都挤满了人, 姚三花了大价钱才请了一位老大夫上门。 老大夫把脉后, 道:“确实有些烧,但不是大事。秀才们在那腌臜逼仄的号房里待了三天三夜,体虚气弱也是正常,老夫开点药,醒来后喝一帖就行。你与老夫来拿药。” 唐慎半夜醒来,喝下奉笔熬的药,果然觉得神思清明了点。 吃了点东西,唐慎想起一件事,问道:“姚大哥,我刚出贡院的时候似是出现了幻觉。我似乎……看见了我那子丰师兄?” 姚三笑道:“小东家可没见着幻觉,王大人确实在门外等您呢,还接住了昏睡过去的您!” 唐慎:“……” 那特么真的是王子丰!!! 唐慎心中百味杂陈,恨不得再睡一觉,忘了这些糟心事,比如王溱莫名其妙拍他脸,他朝王子丰吼“不许拍我脸”。 第二天还要去考试,唐慎长叹一声,还是睡了。 第二日,天色漆黑,一万多考生再次来到盛京贡院。唐慎围观四周,发现人数比三天前少了十分之一。他叹了口气,明白一些考生是在前三天的考试里考趴下了,病重如山,无法赴考;还有一些考生知道自己第一场没发挥好,后两场再来也无益,就干脆回去苦读,等到三年后再战了。 不过这对他也是好事,少了许多对手。 唐慎打起精神,进入号房。等到午夜子时,主考官站在明远楼上,用力敲响锣鼓。 咚! 官差将试卷发给诸位考生。 乡试的第二场,考五篇八股文,题目出自五经。这并不是说五经中每本里选一个题目,而是主考官出二十五个题目,每一经出五题。考生可以任选一经,写出五篇制艺。 唐慎毫不犹豫地翻开《周易》五题。 只见红色试卷上,清晰写着五道题目。 第一题:自强不息。 第二题:小亨。 第三题:君子以辨。 第四题:何天之衢。 第五题:作乐崇德。 光是看到第一道题,唐慎便眉头一皱,心道不好。 杨大学士喜欢《周易》,这是王溱说的,唐慎从不怀疑。他如果选择《周易》来答题,一定会更得主考官的欢心。然而杨大学士对《周易》研究得太过透彻,这五题看下来,一道题比一道题更令人头大。 厚德载物,原句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是指君子努力向上,奋发学习。 小亨,原句是“小亨,利有攸往,利见大人”。小是“谦虚小心”,亨是常见词,指的是“顺利”。只有谦虚小心,才能万事顺利。这是君子对自身的约束要求。 再往下三题,“君子以辨”,是要求君子能明辨是非。“何天之衢”,指的是要善用贤能。而最后的“作乐崇德”,出自“先王以作乐崇德”,意思是“上古贤明的君主们制作音乐,歌颂功德”。 总而言之,这五道题,前三题是对君子、对自身的要求和约束。后两题,可以算是对上位者的意见。 每道题都范围宽广,可以说的东西极多。但每道题又有一些似是而非的关系。特别是前三题,很容易把三道题联系在一起。一旦写完一篇,还得再重新写一篇类似的,约等于连续写三篇一样的文章。 唐慎在心中哀叹:“杨大学士是真的喜欢《周易》啊!” 这都出的什么感人肺腑的破题啊! 唐慎再翻看其他试卷,看了看上面的题目。果不其然,最难的就是《周易》这五题! 《周易》五题能讨杨大学士欢心,可《周易》五题也难写至极! 唐慎冥思苦想时,天色已经放明。旭日东升,照亮密密麻麻、蜂窝似的贡院号房。圣上面南而治,臣下面北称臣,贡院的号房全部都面朝北面。阳光斜照进号房,唐慎眯着眼睛,望着冉冉升起的太阳。 他心一横,突然不再怀疑:“哪怕写得不好又如何,这是《周易》,只要我不写跑题,写叛逆之言,杨大学士就不会给我差分。再说,我对乡试第一场颇有把握。第二场的五题只是附加分,总归是没问题的。” 既然决定了,唐慎便认认真真地再看起这五道题来。 君子以辨,需小而亨,必自强不息,前路便如何天之衢,谨以作乐崇德! 唐慎双目一亮。 这些题目太难,出题范围重复,以他才写了两年八股文的水平,很难写得更出彩。但是无论是梁诵还是王溱,他们都说,唐慎写八股文最出色的地方不是文笔与逻辑,而是他标新立异的破题思路。既然如此,他何不更新颖一些! 直接将这五道题联合在一起,写一篇大文! 大文分五部分,每部分自成一篇,但每部分都可算是大文的一份子。五篇文章连在一起,便是一篇“君子求道,圣人贤能”的作品。这种创意,应当能遮掩住他一部分的才学平乏。 有了思路,唐慎在草稿纸上画出逻辑图,找出五道题之间的关系,再用递进和平行关系将这些题目分类。 到了乡试第二日的晚上,他才整理好五道题之间的联系,开始正式答题。 杨大学士出“自强不息”。 唐慎提笔回道:“夫自胜之强,君子寻道而法天之理也。小辨以行,上之所履,是合天以为德,神化乃至极……” 洋洋洒洒写完第一篇,唐慎没有停下,他趁着灵感迸发,迅速写下第二篇。 一连写了三篇,唐慎大睡一场,醒来就着月色和烛火,又写完两篇。 这时鸡声大起,已然是最后一天。 唐慎狠狠地睡了一觉,再醒来,他用端正秀美的馆阁体将五篇文章誊抄完毕,吹墨交卷。 提前出考场的秀才们一起迈步出盛京贡院,这时才不过第三日下午申时。姚三和奉笔正坐在贡院前的大柳树下乘凉,突然看见唐慎,两人都没反应过来。等唐慎走过来,姚三赶紧站起身:“小东家这就出来了?” 唐慎笑道:“写完了,自然出来了。” 好像是这么个理。姚三挠挠头:“那我们回家休息吧。” 唐慎四处看了看:“子丰师兄今日没来?” 姚三:“没来。小东家在等王大人?” 唐慎:“……没,走吧。” 在家休息了一天,第二日,唐慎再次赶赴考场。 乡试第三场,几乎就是打酱油来的,考生都神色轻松。考得上与考不上,几乎已经决定了。第三场要考的是时|政策论,这些秀才哪里懂什么时事政|治,不过是纸上谈兵!考官们也没想过秀才能写出什么策论大作,只要别以下犯上、写出大不逆的文章,都算过了。 唐慎写得轻松,三日后离开贡院,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 泡在温暖的浴桶里,唐慎长舒一口气:“爽!” 不过他没闲着。梳洗打扮,换上一身新衣服后,唐慎趁天还没全黑,来到傅府。 傅渭拿着一捧鸟食,正在喂书房里的两只鹦鹉。见到唐慎,他给了唐慎一手心的鸟食。唐慎怎么看怎么觉得这情景十分眼熟,脑中闪过一个清雅别致的身影,他心中一愣,看向傅渭,道:“先生,学生乡试完了。” 傅渭一听,一脸严肃:“怎么能说‘乡试完了’?景则,你这句读可真成问题!” 唐慎哭笑不得:“是是是,学生的乡试考完了。” 傅渭笑了:“觉着如何?” 唐慎仔细回忆:“第一场写的应当还算不错,发挥略超常。第二场发挥挺好,第三场策论学生也不大会写,就听子丰师兄的,老老实实写,不要激进。” 傅渭哼了一声,道:“谁问你这些了。” “啊?” “我是问你,那盛京号房里的汗味屎味脚丫子臭味,可是芬芳扑鼻?” 唐慎:“……” 这都什么人啊! 八月十九,盛京贡院的三场乡试刚刚结束一日,官差们就将三万多份卷子全部糊名完毕,送到阅卷官所在的堂屋。试卷山连绵起伏,看得这些学政、学士们一个脑袋有两个大。 主考官杨大学士在正式批阅前,举杯道:“以茶代酒,诸位同僚,十日内,批阅万份考卷。我敬诸位一杯!” “敬大人一杯!” 众人喝了茶,开始苦兮兮的阅卷十日。 等到八月二十九,每位阅卷官都看完考卷,每张考卷都被仔细审阅了三轮,写上了考官批语和点评。最后一日,三位副考官各自选了三篇考卷,杨大学士也选了一份考卷,众人围在一起,开始决议今年盛京乡试的前三甲。 一位副考官道:“这位山西刘泽,与我算是同乡,我曾听过他的名声。他是山西有名的神童,十六岁那年开始进考,直接得了当年的童试小三元。原本两年后他要参加乡试,谁料他母亲突然离世,他为母亲守孝三年,不得进考。三年后,他又要参加乡试,谁料父亲也意外过世,又是守孝三年。一来二往,他耽搁了整整八年,如今二十五岁,才来盛京参加乡试。” 另一位副考官看了刘泽的卷子,道:“文采斐然,笔力雄劲,才思缜密,大善!” 众人都看了看,连杨大学士都双眼发亮,道:“大善!这篇‘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字字心血,想来他是身有所感,才能写下这般大作。本届解元,当之无愧!” 又一个副考官道:“这位姚僐,乃是京城人士,今年四十有三。他年岁甚大,然而才名不菲。二十四年前,他本是盛京那年的童试小三元,谁料他兄长死于辽人手下,他便弃笔从戎,前往幽州府当了个小兵。待到去岁,才退伍回来。他这篇‘我亦欲正人心’,写得豪迈壮阔,阅历丰沛,充实翔集。” 杨大学士看了后,点头赞叹道:“大善!” 众人把十个秀才的第一场试卷都看完后,除了刘泽被杨大学士直接任命为本届解元,其余九人的排名,四人可有想法,难以达成一致。 有人提议道:“再看看他们第二场的五经制艺吧。” 第二场的卷子本就是要看的,众人便看了起来。 堂屋里寂静一片,忽然只听杨大学士连道三声:“好,好,好!” 其余三位副考官立刻过来:“杨大人,可是看到优秀的文章了?” 杨淇立刻将这份卷子展示出来:“诸位大人可曾看过这份作品?” 一位副考官道:“唐慎唐景则?这人的卷子我记得,在那九人中,他无论是制艺还是试帖诗,都不够夺人出众,但每篇都优秀夯实,在九人中属于中上。而且他字迹秀美,颇有他的恩师傅渭傅大人的风范。” “原来是傅大人的高徒。” “王大人的书法天下闻名,他的师弟自然也字劲朗秀。” 在傅渭和王溱不知道的时候,他们又收获了一堆马屁。 杨大学士道:“这人的《周易》五题,看似每篇文章都写得中规中矩,但诸位请看,他每篇破题时,都写了另外四篇。这是一分为五,五篇合一,写了一篇大文啊!” 众人这才仔细看起来。 “大善!” 杨淇越看唐慎的卷子,越是喜欢。 他们选出来的这十个人中,只有唐慎和另一个人选的是《周易》。另一人文辞华美,却写得一般。杨淇是翰林院中最典型的清高穷翰林,唐慎从他选的这五道题目中就能看出,杨淇孤高自傲,自我要求极高。 相较于另一个辞藻华丽的考生,杨淇更爱唐慎的这五篇,甚至到了爱不释手的地步。 夫自胜之强,君子寻道而法天之理也。小辨以行,上之所履,是合天以为德,神化乃至极! 这说的便是他杨淇啊! 不与那浑浑噩噩的官场众臣同流合污! 杨淇甚至有了让唐慎得本届解元的想法。他将这个念头与其他三位副考官说了。 三位副考官都惊讶道:“虽说这唐慎的《周易》五篇写得好,但他第一场的卷子,答得并不如那刘泽。大人先前也说,刘泽是当之无愧的解元。” 有人猜测道:“杨大人……莫非喜欢《周易》?” 杨淇:“……” 要是唐慎在这,恐怕会大吃一惊。王溱说好的“世人皆知,杨大学士爱《周易》”呢?这是哪来的世人皆知! 杨淇再看了看唐慎的《周易》五篇,又去看刘泽的卷子。刘泽选的是《春秋》,写了《春秋》五篇。 “天命如此啊!” 九月初一,乡试放榜。 姚三本来想去贡院前看官差放榜,但唐慎拦住他:“你可知今日有多少人围在贡院外?” 姚三哪里知道:“不知道。” 唐慎:“一万多考生,至少有七八千人想知道自己的成绩。他们还有亲朋好友,加在一块,怎么也得一两万人围在桂榜旁。咱们没有午夜排队,哪里看得到!别去了,让奉笔在人群外头听着声音,若是报到咱们的名字,回来告知一声就是。举人我还是考得上的。” 这时候,陆掌柜和林账房也都北上来到了盛京。 旁人说这话,林账房还不信,觉得是说大话。但唐慎说了,林账房摸着胡子道:“姚三不去了,让奉笔去。听到消息,往回报就是。” 奉笔领了命令前往贡院,唐慎等人在家中等着。 时间渐渐过去,奉笔还没回来,连唐慎也有点急了。他从书架上翻出王溱给的那本《法门寺碑》,一遍遍的临摹,借此精心。等到日上三竿,奉笔急急地跑回来,脸颊涨得通红,喜不自胜。 众人一看就知道唐慎肯定中了。 姚三:“你快些说,小东家中了?中了多少名。” “中……中了!” 唐慎从书房里走出来,正好听到这句话,他长长松了一口气。 林账房问道:“多少名?” 奉笔喝了口茶,喘过气:“亚元!公子中了亚元!” 众人全部一愣。 下一秒,院子外传来吹锣打鼓的声音。穿着官服、系着红带的官差们进入院落,笑着道喜:“贺江南姑苏府唐慎唐景则,高中本届盛京乡试亚元!” 亚元,乡试第二。 唐慎哈哈一笑,看向姚三:“赏。” 姚三立刻拿出准备好的银裸子,分给这些报喜的官差。 知道成绩后,唐慎立刻前往傅府,向傅渭报喜。 傅渭竟然一点不惊讶,而是笑着对唐慎说:“不错。” 唐慎想了想,道:“先生莫非也派人去贡院外头等着了?” 温书童子在一旁插嘴道:“可不是,我一大早就去贡院外面排队了呢,在地上睡了一夜!” 唐慎心中一暖。 傅渭的两个学生,王溱当年是真正的三元及第,童试、乡试、会试都是第一。这次唐慎得了乡试第二,傅渭并没不高兴,反而觉得自己这个学生是真的努力了。 王子丰出身琅琊王氏,五岁就拜他傅希如为师。唐慎是真正的寒门学子,年仅十五便有这番成就与学问,实在难得。 傅渭问道:“可曾向你师兄报喜?” 唐慎:“还未。” “那便去吧,子丰也算是你半个先生了。” 唐慎点点头,又去尚书府。 等到王溱回来,只见唐慎在花厅里老老实实地等他。一见到他进门,唐慎立刻站起来,道:“多谢子丰师兄乡试每场给我送的考篮,景则未曾得本届解元,让师兄失望了。” 王溱脚步一顿,望着唐慎恭恭敬敬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他这个小师弟,倒是会先发制人。 “一万人中的亚元,难道就不好了?” 唐慎作揖:“师兄当年是解元。” 王溱让管家又上了一杯茶,他没坐在花厅的上座,反而随意地坐在了唐慎身边的椅子上。他忽然道:“古来说,有龙凤呈祥之意。” 唐慎:“?”什么玩意儿? 王溱真心实意地感叹道:“我是解元,小师弟是亚元。包揽前二,正如那龙凤呈祥,咱们师门齐全了。” 唐慎:“……” 你王子丰怕不是脑子有毛病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