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宴行》 第1章 楔子 天下盛宴,奔赴往来,熙熙攘攘,白头莫哀。 束我乱发,缚我云衣,折我弓剑,坼我钿钗。逆我南风,黯我明月,倾我高阙,掘我玉骸。不知我意,怨我无怀。 然有仙境,人传百代,芒山之崖,苦水之岸。 醉目其中,泪尽目伤,口舌尤念,口舌遭劫,俯首向之,头颅飞断,足亦往之,足不及也,予我舟车,舟车不至,身骨为托,身朽骨败,魂伏此道,葬彼芒山,渴饮苦水,饥食草毡,生生世世,心向往之,心向往之,斯人已欢。 ——《青山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章 走巷 很多年后,有旅人在京城东郊无意间发现这样一座无名墓碑,拂去灰尘与青苔,得见碑上有铭—— 岁涝伏龙催止水,荷塘踽踽风潇潇。 金戈垦土偏植木,解甲添衣剐弃刀。 赤鬼孤身临客店,霜清雁落百里蒿。 十年赴宴白头老,更怕青山美人娇。 碑文正对着京都皇城,像一双凝视深渊的苍老眼睛。 * 贞崇六年,冬,大雪。 丰年瑞雪,原本是个好时节,盛国都城的百姓却都知道,这几年天下战乱纷纷扰扰,不太平,再加上“盛国三代而亡”的谣言近日来愈演愈烈。于是街上更只剩下被寒雪压弯了枝头的梅花,没有了闲人雅士的吟颂,显得了无生气。 这一日的街道却突然像是倒进了滚烫油锅里的水一般沸腾起来。金吾卫的将士倾巢而出,封锁了整个什锦巷。着金甲,执弓/弩,脚步声声震得人心惶惶。 家家像躲避豺狼虎豹一样关紧了大门,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唯恐祸及自家,分明是白日,静谧更似深夜,只有枝头的寒鸦敢扯着嗓子嘶叫几声。 偶有些胆大的,悄悄拉开一条门缝,窥见金吾卫的人包围了姜家府邸,将领带着一队人马,撞开了姜家的大门,一路冲杀进去,再出来时,铁甲溅满鲜血,裹挟出一股腥风。为首的将领拔出佩剑,一声令下,身后火箭齐发,顷刻间点燃了姜家府邸,映出一片血光。 窥者骇得猛地关上门,插上门闩,战栗不已。 火势凶猛,烧了三天三夜,这三天胆战心寒者有之,忧虑不安者有之,弹冠相庆者亦有之。 京城大大小小的茶馆里,人们窃窃私语。 “听说了没有?城东头的姜家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是啊是啊,那日我还看见了金吾卫……”人们听到金吾卫的名头,不禁打了个惊颤。 “据说是姜家要反,所以那位……降了旨意……”紧张兮兮的声音挑拨着每个人的心弦。 “真的假的?姜家五代忠臣,要反早反了。太/祖开国的时候就说要跟姜家平分天下,不还被拒绝了嘛,怎么才过三代……啧,不会那谣言真的是……” 摄政王以雷霆手段拔除姜家,上层权贵一片静默,自从摄政王掌控了金吾卫之后,近些年,即便是内阁首辅夏公也得避其锋芒,此番更是接连三日都称病未上朝。也只有在坊间寻常的小茶馆里还能听到一两句辩驳,一两句唏嘘,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茶馆中有那么一刹寂静,很快有人转移到新的话题,盖过了刚刚冷凝的气氛。 唠嗑声又起,茶馆喧闹如常。 七日光景转眼就过,姜家全族覆灭的恩恩怨怨被家长里短掩盖,很快无人问津。京都是个繁华的大城,在健忘这一点上体现无余。 一个灰扑扑的小身影蹲在茶馆一角,茶馆老板瞥了她一眼,从客人吃剩的盘中捡了两块烙饼丢给了缩在角落里的乞儿。 干了一天的脏活累活,报酬就是两张饼了,雁娘没觉得有什么好抱怨的,这年头有人肯收她已是不错。 她又听了一耳朵七大姑八大姨的闲话,眼看探听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了,才起身,看看门外的鹅毛大雪,将身上单薄的衣衫裹紧,狠心一脚踏出了喧闹的茶馆,旋即在坊巷间飞奔起来。 她们栖息在京城郊外的破庙里,离这儿还有好些路。 凄寒的风霜,鞭笞着她裸露的肌肤。刺骨的雪水渗进她破旧的草鞋,冻红了她的脚趾。积雪被踩踏地咯吱作响,好似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眼睫冻上一层厚厚的霜,天地白茫茫一片,这无穷无尽死寂一般的白,让她感到一阵烦躁和不安。 冬日的天很快暗下去了。 离开京城的繁华地段,偏僻的巷子里遍布着滑腻的老鼠,这些红着眼、啃食着同类躯体的怪物呲溜穿过砖石的缝隙,在脏兮兮的泥泞里横行。雁娘不敢细看,阴暗的角落里或许隐藏着一双饥饿的眼睛。 见鬼的天气!活生生要将人剐下一层皮!雁娘心中暗骂,加快了步伐。 天色渐暗,一串浅浅的脚印渐渐被大雪掩埋,那一道身影赶在风雪肆虐之前掠过小巷。 近了,近了,穿过两条小巷——就要到了。 她恨不能快些,再快些,然而渐大的风雪拖行着她的脚步,让她不得不一脚深一脚浅地蹒跚前行。 前方隐约有嘈杂的声音传来。 离得越近,声音越大。 夹杂着脏话、诅咒和谩骂,还有雁娘不熟悉的口音。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再近些,陡然心跳加速。 前方巷子里人头攒动,那里挥舞着的棍棒,尖叫和呐喊,还有雁娘脚下踩着的青石板上飞溅的褐色血迹,这一切都唤醒了她脑海中封存的回忆! 走巷! 是走巷! 怎么会突然发生走巷?! 京城的乞儿,同别处不同,于身份上也讲究分个高低。 他们习惯称之为“走巷”。 最高等的乞丐头子,占了最好的富人巷,那里的高门贵族钱多,善心也大,随手扔出的都是碎银。 最低等的乞丐只能在贫民窟游走,翻捡的是垃圾中的垃圾。 像雁娘他们这种,靠着一股子狠劲儿,占了京城最外围的一座破庙。 多年来,京城的格局已定,各方势力也相安无事了好些年了。 怎么今日…… 走巷的人竟然如此之多?! 雁娘快速绕过乒乓作响的小巷,然而离庙宇越近,越觉得手脚冰凉。 这里并不算繁华之地。 但现在,这里挤满了乞丐! 这些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一个个睁着饿狼似的眼睛,贪婪地瓜分着庙内的地盘,庙中传来血腥而腐烂的气息。 庙内不断地有人拖出伤者,毫不留情地丢弃在庙外丛生的杂草里,像是丢弃垃圾。 雁娘一眼望过去,遍地哀嚎,而庙里影影幢幢的佛像,依然以一种悲悯的神态看待世人。 世人浑然不觉,踩踏在血肉模糊的尸体上,把活生生的骨肉踩入泥里,混成令人作呕的肉糜。这些人身上混满了鲜血,像屠户手中翻搅的脏器一样纠缠蠕动着,影子在破败的墙壁上扭曲,飞溅上斑斑点点的血迹。 要么被击倒,要么站起来继续斗殴! 命!都是为了争命! 人间地狱也不过如此。 雁娘极力按捺下逃跑的本能,压低了身子,在死人堆里翻找了一番,费力地抽出来一根被人握在手中的木棍,勉强收进了宽大而破漏的袖口。 她低下头,行步匆匆,企图往庙宇更深处去。 “喂!”一只脏污的手拦住了她。 是个高大的眼窝深陷的男子。 “你这狗娘养的,往你老子的地盘跨步呢?”男子啐了一口。 雁娘不欲与他纠缠,迅速抽出了棍子,当下便照着男子的头抡过去。 那男人哪里料到这样一个干瘪瘪的瘦子也敢伤人,防备不及,猛地挨了一记重击,顿时觉得脑瓜子嗡嗡作响,头昏眼花。 等他缓过神来,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他娘的,打不死你小子。” 谩骂的声音很快被嘈杂淹没,他惊恐地发现,有好些个乞丐嗅到了鲜血的气息,拿着砖块或石头朝他包围过来…… 雁娘已经跑出好几步了。 没有,没有。 这些人里没有她熟悉的面孔。 六姐呢?九弟和十妹呢? 他们怎么样了? 她想起今早她出去务工时还叮咛着九弟照看好余下两个姐姐妹妹。 怎么不过一日,京城已经天翻地覆? 猛然一个趔趄。 雁娘定神一看,绊倒她的是不知归属于哪部分的残尸。 雁娘麻木地想要翻身坐起来,却被人一把揪住了领口。 眼看着一拳就要砸到她眼眶上,她迅速反身一扭,那一拳堪堪擦过她的太阳穴。 随着她的动作,胸前的衣服被扯开,露出了她藏在怀中的两张饼。 于是揪住她衣领的人露出了贪婪的目光,更多暗中观察着这里的豺狼伺机而动! 雁娘情急之下,抄出那两张饼,高高抛了出去。 人群像是争食的鱼儿,尖叫着,推搡着,向着诱饵一拥而上! 抓住雁娘衣领的手也松开了,投入到这绞肉战中去。 雁娘打了个寒战。 远处有人扯着嗓子高喊起来:“官兵来了!官兵来了!” 这声浪也只溅起了几个水花,就被混浊的泥浆翻搅着沉入了水底。 外间突然“砰砰砰”地响起了火/枪声,内殿里沸腾的海浪一下子平静下来了。 这情形,六姐重病,应该不在殿内了。 想起某种可能,雁娘晃了晃脑袋,企图把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到脑后去。 她趁着机会,避开人潮,跌跌撞撞的爬出庙后的狗洞。 不在庙里,那只剩下一个地方可去。 她又滚又爬地跑了一会,很快失了力气。不得不扶着膝盖弯腰大口喘息,远方传来若有若无的枪声,却再没了沸腾的嚷闹,她收回飘散的思绪,专心抗拒着严寒,冷风刺痛着肺叶,使得呼吸更加困难。 眼前一阵发黑,又一阵白光。 一步一步,踩进雪里的脚已经没有知觉,头脑也不甚清晰。 力竭之际,雁娘不知是何时再次摔倒在雪地里。 她撑起身子,却被拖住了脚步。 那是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脚踝。 她不知道那手是何时抓着她的,她已经失去了触觉,难以感知外界。 但她知道,往常逃荒的日子里,最怕遇到这样的人。 因为尚怀有一丝可悲的希望,而拼了命地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自己死了不算,还得拖个替死鬼垫着,就像溺水的人,满不管别人的死活了。 很显然,雁娘如今就被当成了那一根稻草。 她用力去掰那只手,却如掉入陷阱的困兽,无力挣脱束缚。 若她此刻手上有一柄斧子或者小刀之类的东西,恐怕会毫不犹豫地剁下去。 …… 要这样结束了吗? 雁娘失神的看着京城的天空。 同从前每一日一样昏暗的天空。 双眼逐渐失去焦距。 很快她感觉不到冷了,也不觉得饿了。 这样也很好。 就这样吧。她想。 …… 意识渐渐模糊的时刻,前方依稀有人声传来:“七姐……小七姐……" 雁娘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不少,张大了嘴想要应答,被冻哑的嗓子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呼声渐行渐远,她急得抓起一把雪塞进了嘴里,冰冷的雪水刺激了喉道,使她的叫声得以冲出喉咙:“这儿!” 脚步声近了,她被冻的结了冰的心也开始跳动起来。 来的是位男孩,约莫七八岁左右,同样是一身的破衣,单薄的小身板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只一双眼在雪夜中熠熠生辉。 “快,与我搭把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章 冬罹 六姐死了。 雁娘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 “埋了吧。”她最后对小九小十说。 她带着弟弟妹妹,雪夜中埋了六姐。 坚实的冻土极难刨开,他们拿着石块挖一会儿,向被冻的僵冷的手上哈一口气,再重复这样的动作。 雪花不知疲倦地下,无谓地以纯白遮盖着人世的丑恶。 六姐玟娘像是睡着了一般,安安静静的躺着。她平日里也是如此的安静。 她衣服破烂,被人扯开了好几道口子,几乎衣不蔽体,身上是被人掐的青紫痕迹,额角一个血口子,凝结的血液结了痂,显得狰狞而可怖。 雁娘捧一抔雪水,仔仔细细地为她洁面。 她拂过六姐的眼睛。 晚霞般的眼睛。 她阖眼,是厌倦了吧? 有那么一瞬间,雁娘也想一起追随她去了。 但活着比死去更需要勇气。 雁娘看着两个弟弟妹妹,他们不声不响地刨着冻土,最小的妹妹,冷的直哆嗦,嘴唇都乌紫了,她甚至不明白什么是死亡,就已经经历过很多这样的死亡了。 雁娘把这孩子抱在怀里,十妹抬起懵懵懂懂的脸,已经哭不出泪来,走巷爆发的时候,九哥哥把她藏在香案下面,才躲过了最初的暴/乱,她什么都看不见,打砸和尖叫成为了黑暗中能感触到的唯一实体,但她不敢再听下去,只好捂着耳朵、一遍一遍的默念着九哥哥的话——藏起来,等走巷结束,九哥哥会来接我。 他来接她了,如他承诺的那样,他们一起冲到了外间,还有六姐。 但她看见——六姐的眼睛,那样好看的眼睛,晚霞一样的眼睛,那一刻好绝望好绝望。 她们一路奔逃,好不容易安全了,六姐突然一头撞在石板上。 她听到了哥哥的哭嚎。 她脑中一片混乱。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无法理解。 她不明白。 到如今她依然恐惧,只会一个劲儿地往雁娘怀里钻,像受了惊,拼命缩成一团的猫儿。 雁娘把她抱得紧了些。 雁娘想起玟娘的话。 天地不仁,若为苟且,生我何用? 从前她不理解这话的意思。 这么多年,她们一直这样走过来的,尽管苦累,但至少活着。 活着不好吗? 现在她明白了。 生我何用啊? 为了家破人亡,为了骨肉分离,为了忍饿受冻,为了糟践尊严吗? 来人世间滚一遭,再纯白的雪花,也会粘上泥垢。 苍生不是苍生,山河不是山河。 一切一切痛苦的根源,只在于活着。 若是死去,可能获得解脱? * 玟娘瘦弱的身躯,终于还是长眠地下了。 没有像样的墓碑坟土,他们这些乞儿,埋骨之地只比乱葬岗稍好一点而已。 雁娘支开两个弟弟妹妹,在墓前独自坐了会子。 一块被虫蛀的坑坑洼洼的木板,上面是雁娘用石头刻的歪歪扭扭的字——“玟娘之墓”。 “墓”字刻得歪七扭八,下半部分模糊不清,仿佛一只断尾求生的壁虎,又好像戛然而止没了结局的戏文。 那个很温柔很温柔的女子,她像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却又有着异于贵族小姐们的坚忍。 她会拂过雁娘的发尾,揉一揉她的脸蛋,麻利地给她编个麻花辫。会把自己的吃食省下来,悄悄塞给雁娘,看着雁娘狼吞虎咽。还会拿着树枝,教她在地上写写画画,教她背诗——尽管那些诗篇雁娘一个也记不全。 但玟娘念起诗时,那样欢喜而向往的神情,雁娘永远都不会忘记。 若生在官宦人家,她定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会相夫教子,平平安安吧。 雁娘这样想。 那样美好的人啊。 从此往后,再没有了。 雁娘把头埋进臂窝,雪花落在她的肩头,转瞬消逝,仿佛玟娘未尽的叹息。 布谷鸟一声叠一声地叫起来了,催促着离家的孩子,此间风雨欲来,快家去快家去。 哪里还有家呢? 雁娘抬起头。 漆黑的天幕好似一头巨兽,蚕食着大地。地上黑暗的角落,是它撕扯□□时飞溅的血沫。 只有零星的几颗星辰垂坠在夜幕中,像巨兽魇足时半眯着的眼睛。 呱呱坠地的孩子,他若是提前知道世间是这番景象,会不会感到恐惧?会不会绞紧脐带自缢于母体? 雪花飘落进眼里,凝成一颗泪滴。 月沉而日升,世世代代,皆是如此。 黑暗中瑟瑟发抖的旅人,祈祷着明天的到来。 只要太阳升起来了,就还是有希望的。 是的,总还是有希望的。 雁娘起身的时候,拂落肩头的一丝凉意,她看着墓碑,一如看着玟娘:“可是……我想试试,这世间有那么多种可能,也许那么多种可能里,有你所说的大同。” 云稍稍散开了去,明月露出稀薄的光晕,和旁侧的群星交替闪烁,窥探着大地的隐秘。 * 此夜飘雪,她们一行人沉默着折回了木屋。 这个四处漏风的木屋,往常只做应急歇脚之用。 然而如今,能有一所可栖身已是不易。 没有钱点蜡,屋内漆黑一片,只能靠摸索着行路。 待生起了火,才得见屋中全景。 破旧、陈腐、杂乱。 几张缺胳膊少腿的桌椅堆在小角落里,地上有一堆篝火熄灭后残余的灰烬,一把干柴是这里仅有的值钱物什了,其它杂物,如破布烂砖之类,不足为道。 她们关上了门,插上木栓,听呼啸的风声把门推得吱呀乱响。 “七姐,”在雁娘身后的男孩沙哑地出声,“这个人要怎么办……他身上好像有些发热……” 他指着那个雪中拖住雁娘的人——这人倒是好运,被他和雁娘一道拖回来了,不然指定死在外边了。 雁娘蹲下身打量一番。 看身形是个青年男子,着宽大的棉衣,蹬着暖和的棉布鞋。头发散乱,血污模糊了他的面容,辨不清相貌。双唇紧抿,脸色煞白。 雁娘探了探他的额头,温度高的吓人,昏厥的青年不适地皱眉。 雁娘扯开他的棉衣。 这人应当不是一般难民,但见他能穿着这等好衣物便知,即使不是什么富家子弟,也是个能在乱世之中保全自己的人,雁娘垂下眼睑,掩盖住复杂的神色。 她看了眼九弟,后者手脚麻利地伸手摸入男子怀中,不多片刻,带出一只做工极好的锦囊递给雁娘。 她掂量了下,就拉开了锦囊,倒出一枚墨玉,入手温凉细腻,竟让人有些不忍放下。 纵是雁娘从未见过什么奇珍异宝,也知这玉佩恐非凡品。 墨玉泛弧光,应是主人时常把玩的结果。玉如牌,无甚繁复的雕琢,只右下刻一小字,雁娘还未细看。 正细细描摹着那枚墨玉、想要看清那方小字的雁娘毫无防备,怎料地上昏厥的人猛地坐起,一把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雁娘吓了一跳,来不及反应,本能地抽手,然而那人力道极大,使雁娘觉着手腕都快被拧断,她少见的露出一丝错愕。 太大意了! 篝火的火焰此刻升腾起来了,却似一个在黑暗中舞动的妖邪,舔舐着灰暗的墙壁,却留不下影子。半面火光之中,他的容貌如鬼似魅,清雅的音色轰然入耳! “初次见面,姑娘这般失礼,可是不大好啊……” 分明是戏谑调笑的口吻,却诡谲地像是索命的厉鬼,又仿若是被惊扰而苏醒的凶灵! 雁娘感到强烈的不安,她绷紧了身子,背后冷汗迭出。 手腕被攥的死紧,力道加大,使她只觉得火辣辣的疼。 就像是被夜色中蛰伏野兽盯上的羊羔,无力反抗,只能被迫等待着承受致命一击! 雁娘呼吸急促起来,如一张绷紧的弓,箭在弦上,稍有异动就要离弦见血! 当下里,气氛如凝滞的泥浆,叫人一呼一吸之间都透不过气。 这当口,只听得“嘭”的一声闷响! 那人瞪大了双眼,仰面倒下了,在他身后,是一脸慌乱又无措的男孩。 男孩手中,残缺不全的一块板砖,完成了它毕生最后一个使命,不堪受此重击碎成散块,掉落的声响在静谧的室中格外的沉闷。 雁娘:“……” 小九:“……” “啊!七……七姐!”闻声赶来的十妹,见此发出一声惊叫。 三个人大眼瞪小眼呆了片刻,雁娘鼻尖地闻到一丝血腥味,她探了探男子的鼻息,尚有,才长长舒了口气。 她颇有些头疼地扶住太阳穴,看了眼自己一圈泛红的手腕,动了动,钻心的疼,怕是扭伤了筋骨,这几日大抵干不了重活了。 “罢了,是死是活看他自己了。”雁娘烦心道。 她让男孩把那青年的手脚用根结实的麻绳捆起来,并扯了团破布塞到嘴里去。 男孩做完这些,有些紧张地望向雁娘。 “行了,做的不错,丢到篝火边去吧。”雁娘忍不住笑了笑,用脚尖踢了踢那人。 男孩找到了主心骨,忙点头应声。一旁的小十拧了拧衣角,赶忙过来帮忙。 一日不进食,于他们而言是常态了,没有人因此而抱怨。 篝火噼里啪啦的响声里,他们依偎着睡去。 任它风霜再大,此刻也不敢乱耳。 一室静谧,却有人翻来覆去,不得入梦。 ———————— 过骈桥,路有呻泣,乃一女娃儿,病骨支离,自言战乱而家散,旧戚狠毒,易邻食,奔逃至此。 寻医,药石罔效。 忆骈桥之变前,此地王家小女,有臻首妙目,性灵而德尚,唤作文娘,用蓍而筮,不料正应骈桥之变,不知变后亦如此乎? 何得求法可以庇天下?余愿永堕阿鼻,尽受终极之无间。 ——《旃檀屑.蜉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章 初融 雪止,薄薄的阳光从云中吝啬地倾泻下一点。 枝桠上的积雪消融些许,就有麻雀眯着眼睛,一只脚收进厚厚的绒毛内,单脚立在枝头,占据这片刻的温暖。 光透过破漏的庙门,直入空旷的殿内。 雁娘朦胧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多年来对危险的直觉,使敏感的神经一下子拉紧,雁娘一个翻身坐起,一把扯住那人压在了身下。 雁娘睁开眼就这样撞入一双瞳子中去。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日月星辰都失落其中! 常闻天地鸿蒙之初,混沌而黑暗,星河倒旋,天石散乱。后有巨人徒手劈开这黑暗,才有万物向阳而生,秩序井然。 鸿蒙若有灵,能窥万物,当是这样的一双眼。 她猛地抽回魂魄,心脏仍然不受控制地上窜下跳。 那人却好似一无所觉,只是支吾着,示意雁娘帮他取下口中塞着的布条。 雁娘照做了。 借着清晨的日光,她看清他的容貌。 她不由得屏住呼吸。 即便是脸上的血污,也不能覆住那满面的矜贵。 少年看上去约摸十八九岁,面色有些病态的苍白,瞳孔漆黑,眼尾狭长而上挑,神情似笑非笑,眸光流转间,斜出无边春色。偏偏又一薄唇,含笑也无情,将这番风月压下七分,显出恰到好处的清贵,眉锋鼻挺,傲骨天成,叫人不敢亵渎。 彼时雁娘不知道什么叫作“非池中物”,却也觉此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早。”他笑说。 “早……”她迟疑地应。 “姑娘真是……好身手……”少年耳侧一片绯红。 她这才注意到他们尴尬的位置,她的手肘抵住少年的脖子,另一只手揪住他的衣领,双腿压在他的腰侧。 他的脸近在咫尺,连毛孔都能看清。 雁娘掩饰般低咳一声,放开了禁锢。 少年舒了口气,面上残余一丝红晕。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挪动着坐直身子:“在下之末,谢姑娘昨日救命之恩,敢问姑娘芳名?” 这人看起来半点儿没有昨日那般的落魄之态,也不似昨晚那般给人一种危险的警示,一双瞳子反而更显温润。 雁娘无意识地拂上红肿的手腕,像是在提醒自己什么。 少年眯了眯眼,决意对此视而不见。 谈不上什么救命之恩,他染了风寒,又被拍了一板砖,次日还能如此生龙活虎,实属上天眷顾。不过昨夜的事,他不点破追究,她自然不会去反驳。 这年头,结恩虽然不比结仇好上多少,可如今正是缺人之际,要是多个帮手总是方便得多。 “雁娘。”她简短地答。 看着女孩又一次避开目光接触,之末心中自有一番思量。 头还疼着,身上的伤还未好透,她既不问来历,他便不说,此地安身尚可。 只是……那玉佩。 少年缓缓蜷缩起身子。 雁娘察觉到什么,侧眼瞧去,少年大约是被绑得很不舒服,有些狼狈地扭了扭手脚,看见她望过来,反而很理解似的,冲她歉意地一笑。 笑也没用,谁叫他昨夜那般骇人,再苦也活该生受着。 他面色有些难堪,雁娘想着这等人家的儿女约莫都有些洁癖,许是想要洁面漱口,又不好直说。 她上下扫了眼少年的棉衣棉鞋,转身出门去了。 雁娘一移开视线,少年便松懈了怯弱的姿态,低头就着肩膀的衣物随意抹了下脸,而后往墙上一靠。 一双桃花眼往破屋转了几转,十足嫌弃地皱起了眉。 ——这地方,真有意思。 * 雁娘回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个有裂纹的木碗,碗里盛着半盏雪水,递到少年面前,之末便就着雪水洁面漱口,很感激地连声道谢。 不多时,小九小十也醒了,十妹悄悄扯扯雁娘的衣角,雁娘低头,一眼望见小姑娘枯黄的发顶。 这孩子显然还没有从六姐没了的恐惧中缓过神来。 小十怯生生地望了一眼之末,又往雁娘身后缩了缩。 “这是之末。”雁娘揉揉她的头,介绍道。 小九显然还记着昨夜的事,他年长十妹几岁,看向少年的眼神充满了警惕。 之末对上男孩不友善的目光,面上尚且笑笑,心中暗骂:要不是他受了伤,又怎会被个牙都没长齐的毛孩子暗算了,实是丢人! 男孩无端感到一阵寒意,他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顿觉之末绝不是什么好人。 小十抬头向雁娘疑惑道:“十一?” 雁娘摇了摇头。 少年的听力何其好,听到了女孩低声的回复:“和我们不一样。” 他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小十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捡来的,这人却不按顺序排在她后面。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 小十思索地咬住了嘴唇。 对了!他是有名字的啊! 之末?那是个什么样的名字?读起来可真好听。 小十默念了几遍。 应当是很难认的字吧? 她看向少年的目光逐渐由疑虑转为羡慕与嫉妒。 真好,他有着自己的、很特别的名字呢。 不像六姐叫“玟娘”、七姐叫“雁娘”那样随便,也不像她和九哥这样连名字都没有。 等她长大了,也要有一个这样好听的名字。 小孩子心性总是忽晴忽雨,小十摸着雁娘给自己编的辫子,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这厢雁娘斟酌着开口:“早上的事,对不住了。” 之末就笑:“无妨。” 少年脸上的笑容险些晃花了雁娘的眼。 雁娘移开视线,几步上前推开门,门前枇杷树上的麻雀机警地跳开去,没见着什么危险,复又叽叽喳喳闹作一团。 却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冬日里的阳光总比别时的暖,雁娘微微阖目,习惯性地摩挲着手臂:“你也看到了,我们这厢庙小,可供不起什么大佛。” 正在劈火砍柴的小九听见这话,斜眼瞟向少年的方位。 “哈,”小九听到他干笑了一声,“只是,我那块墨玉恐怕不是能便宜与你们的物什。” 这便是要赖着吃白食了? 男孩与雁娘对视一眼,拿着砍刀,缓缓直起身来。 砍刀刮擦在地上,带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声音。 少年见这阵仗,陡然话锋一转:“不过看你们这里风寒露重,我这身衣裳却很暖和”,由于行动受限,他有些艰难地指了指披衣,转向雁娘,“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是商人之子,自小富足,不大能干活,但也不是什么高门贵族,没有太多讲究。此番逃难来的京都,家人俱是失散了,也没有亲戚可以投靠。那玉佩实在是娘亲遗物,不愿意落了人手。这样吧,不如我身上这几件衣裳就送了各位?等我伤好了,一定帮你们出份劳力。只要予我留宿,行个方便。”嘴角是恭谦的弧度。 雁娘心里就舒了一口气,朝小九打了个眼色,男孩稍微有些不甘心,提起砍刀,在雁娘警告的目光中,猛地回身劈在了柴禾上,那柴禾哪堪这般摧折,一下子四分五裂。 少年抽搐着嘴角,只当做没看见。 雁娘帮十妹扎好了辫子,上前去给之末松绑。 少年这才好好活动了下筋骨,雁娘没好气地催促了几声,少年立刻把披衣脱了下来,又自觉要求待会子再给他绑回去,雁娘这才满意。 倒底还是给少年留了件单衣,好歹风寒才好,可不能又病了去,还指望他多分些活儿呢。 …… 片刻后,雁娘往脸上抹了一把灰,又把头发抓散,覆住脸,转头叮嘱了弟弟妹妹几句,正待出门。 “雁娘——这样称呼不算失礼吧?我的玉佩可否还来?”少年靠着柱子,找了个舒适的角度,慢条斯理地说。 雁娘睇了他一眼,作势把那玉佩一扔! “欸!慢着些!”少年一下子失了方寸,慌忙蹿起来,然而被绑得太久,手脚麻木,没能掌握好平衡,不由得跌了一跤。 小九小十就笑起来。 玉佩还在雁娘手里拿着呢。 雁娘也笑,这人不像是撒谎的样子,那玉佩与他应当是很重要。少年看起来没什么武艺,兴许只是手劲大了点,这样也好,合该以后多出点力。 她走过去,蹲下身扶稳摇摇晃晃的少年,却把墨玉收进了怀里:“待我回来,这玉自然是你的。” 少年有些狼狈地点点头。 雁娘便提步跨出了门槛。 就在前一刻,她看清了,那玉佩上刻的是一个“起”字。 “那雁娘,可否帮我探听一下现下局势?”少年清越的音色自身后传来。 这个不必说她也会问的。 轻飘飘的尾音被风声送回,“好。” * 雁娘走后,屋内一时气氛凝滞。 小九把少年的棉衣盖在妹妹身上,这男孩坐在闪着零星火光的柴禾旁瑟瑟发抖,心里骂着那个臭石头着单衣竟然也不叫冷。 他们的柴火不够了,小九本应再拾些柴来,可他这会儿要他离去又放不下心。 毕竟家里还有一个女娃儿。 之末哪里还在乎这个,只是男孩一直防备着他,一举一动都要牢牢盯着。 说起来,这地方能让他打起三分警惕的,也只有雁娘而已,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个看上去毫不起眼的女孩才是这地方说一不二的施令者。 虽然如此,也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谨慎有余,心计不足,那点儿城府还没他趟过的水塘深。 日头偏高,之末多日未进食,难免有些饿了。 那死心眼的孩子还在盯着,之末无所谓的抬头把这间破屋从头打量到尾。 啧啧,不得不说,这地方不是一般的破啊,四面漏风,砖瓦不齐,地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一个指头戳下去就是个灰扑扑的指印。 唉…… 少年饿了三天,对着小九那张臭脸是不好讨要食物的。 雁娘啊雁娘,何时归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章 试探 天色慢慢阴了下去,眼看着又要变天。 小九小十担忧地频繁张望着。 之末不知道雁娘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只觉得自己在饿死之前还能看到她的身影实在万幸。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碗粥饭送至嘴边,少年本能地吞咽着,手中被塞入一枚温润的玉,玉上残余的温度让他感到安心,耳边好似有她的轻声责备,他有一瞬的恍惚。 “叫你防着他,不是叫你不管他。”雁娘压低了声线,责怪地看一眼小九。 她们还是有些储备粮的,不多,以备不时之需。 小九窘迫地抓抓头发:“额……这个这个……”他哪里清楚雁娘的主意,只当少年死了也无所谓,刚好能去当了那块子玉了。 雁娘搁下碗还待再说,便被少年冰冷的手一把攥住了手腕,她回眸望去,是少年一双烟气氤氲的眼:“还有么……” 这幅神情,七分慵懒,三分肆意。却不似个逃难的落魄子弟,反倒像个等人伺候的官家少爷。她怔了会子,才知是在说粥。 今日运气好,那官人脑满肠肥又马虎大意,雁娘自他身上顺来的银钱管够,这才买来了米粮。 雁娘抄手又盛了一碗,之末就着她的手喝了。 这一碗下肚,他才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胃里有了些暖意,身上有了些力气,就靠坐着,半闭着眼养精蓄锐。 两个小孩把粥碗舔得干干净净,最小的妹妹跑过来抱着雁娘的胳膊撒娇一般亲昵地蹭蹭,雁娘刮刮她的鼻子,女娃儿就咯咯地笑开了。 把所有人都安顿好了,雁娘把剩下的粥盛给自己。 不经意间对上少年蕴着雾气的瞳子,雁娘眉梢一挑,丢了瓶伤药给他,少年就冲她笑弯了眼。 “难民的事,”看他这般能忍,雁娘只好先开口,“与姜家有关。” 她讲到这里,少年眉心折出三痕,显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困惑,“哦?可是那城东被官家满门抄斩的姜家?” “正是。”雁娘多看了他一眼,旋即咬牙切齿道,“那姜家,真是死有余辜。” 少年便支着下巴等她的下文。 “东琉打过来了,已近城下。” “什么?!”反而是小九一下子跳了起来,“怎么这么快!他们是插了翅膀飞过来的吗?!再说,消息怎么现在才传到……” 京城到东琉不但设有多重关卡,还有姜家军坐镇,多年来中原政权几经更迭,东方虽然常年受侵扰,但东琉从未真正踏上过中原核心地域。 雁娘打断了他:“姜家反了。” 小九瞠目结舌。 这天下谁人不知姜家军!军纪严明,神勇忠心。先祖随太宗开国受封定远侯,戍边数十载从未惧战! 小九从前总说长大了就参军去,原先听闻京城姜家被官家抄斩时还很是骂了几天官家昏庸的,却没想到竟然如此! “东琉的军队,是被姜家军一路领到城下的。” 这事情,说来话长。 姜家是开国功臣,太/祖原先准备和姜家先祖平分天下的,是姜家先祖主动放弃了玉玺,甘为臣下,世代镇守边关。东琉动乱,边关数十年不平。然有姜家军坐镇,到底没翻出过什么大浪子。 摄政王赶在年前抄斩京城姜家,是由于姜钧。 姜钧此人,是年轻一代姜家将领,年纪轻轻,战功赫赫。这样一个人,此次却一路领着东边的蛮人单刀直入,直捣京城,官家屡次下旨,均拒不受领。 朝臣多次劝官家召回姜钧。 摄政王因与姜家有旧仇,更是三令五申地告诫官家,不可轻信此人。 而官家年轻,又心软得很。 只是召姜钧到琼华殿商谈,殿前湖心亭中,趁着四下无人,姜钧竟然胁迫官家脱下天子朝服披在自己身上。 轮班的士兵见了,无不惶恐不安。 这之后,姜钧依旧为东琉开路北上。 摄政王得知此事,一怒之下,抄了姜家。 事发突然,姜家毫无防备,据说姜家二爷当日正跨马准备上朝,即刻于市井被人斩落马下。 京内传闻有鼻子有眼,由不得人不信。 如今东琉军队离京城只有一城之隔,无怪乎难民奔逃入京。 “东方形势如何?”少年屈指叩击着盘坐的膝盖。 雁娘睇了他一眼,“东境姜家军拒不回援。” 姜家军,怕是真的反了。 “那姜钧呢?可抓住他了?”九弟问。 “已负罪自刎于城下了。” “怎么会这样?!”男孩错愕。 京城禁军不过三五万,头领大多还是世家子弟,姜家军不回援,附近调兵需要时间,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何况此战,胜率极低。 于东琉而言,他们一路搜刮,长驱直入,原本只打算捞一笔就走,但是现在,展现在他们面前的京城,繁华而盛大。更重要的是,诺大的京城沉默着,野蛮人天生的直觉告诉他们——这种沉默不是布下八方陷阱的蛰伏,而是面对庞然大物的恐惧。 东琉首领无数次看着这座梦寐以求的皇城张狂大笑,仿佛已经看穿了皇城勉力支撑已到了极限,皇帝项上人头唾手可得,此后,粮食取之不尽,财富用之不竭。 如今这情形,京城是呆不得了。趁着还未兵临城下,要赶紧出城才是。 只是京城现下全面封锁闭门,要出城,是个难事。 “难道等死么?”小九道,“总有活路的。” “自然不是。”雁娘转向少年,“你的伤如何了?” “无大碍,雁娘何事?”之末道。 “今夜随我出去一趟。” “好。” 少年眼中的雁娘,唇畔抿出坚毅的弧度。 * 夜出。 风声啸戾。 两道人影划过空旷的大街,行到一处宅子前。 门口的石狮假模假样地瞪着双眼,身上是火燎过的破败痕迹。 牌匾倒还没掉,上书“镇国将军府”五字,力透纸背。 二人匆匆绕过正门,循着残破的外墙往后院去。 之末偏过头去,想要看清被黑暗侵没的雁娘。 后者弯下腰,灵巧地如同猫儿一般,扒开后墙疯长的荒草,从狗洞中钻进去了。 之末顿了顿,尾随而入。 后院是横七竖八的尸体。 大多是女子。 姜家将领大多在边境,妻子妇孺留居京城。也不知道是真的为了图个安稳,还是留作人质为了让某些人安心。 雁娘沉默着开始翻捡尸体。 她的手法极熟练,摸到内裳里去,不多时,带出点东西,如帕子梳篦银钱之类。 她挑拣着揣到怀中。 之末脚步不稳,偶然绊到一具尸体,晃了两晃:“你这般发死人财,是要损阴德的。” 雁娘头也不回地冷笑一声,“人活这一世已是不易,哪管什么身后事。再者说,姜家罪孽滔天,难道不该散散家财,赎罪以积阴德?” 之末无言以对。 后院显然被人搜刮干净了。 姜府四代出了十数位将军,最高的位至国公,其中无数财宝珍品,可谓是琳琅满目。 无论是抄家的官兵还是走投无路的难民,对这破落姜府都有着一样的看法——现摆着的肥羊。 官员没有阻止平民的搜刮,更值钱的器物早已被中饱私囊,对着剩下的残羹冷炙狼吞虎咽不是贵族的作风。 或者可以说,对于猛兽来说,大快朵颐之时,是顾不上驱赶苍蝇的。 之末看着这幅场景,这里尸横满地,姜府繁华如斯,依然说倒就倒了,这时节,往日与姜府交好的人家一个也不敢伸头,唯恐头上的闸刀落了下来,畏首畏尾装聋作哑已在其次,趁机落井下石划清界限的人更加可怖。 “姜之末,你可知道姜家为何沦落至此?”耳边传来这样的轻语。 恍惚又回到了私塾时光,姜府向来尚武,小少爷们大多活泼好动,没几个能在私塾坐得住的,直把老学究气得跳脚,唯有之末沉的下性子。 学究高谈阔论,偶然走到少年的案边,书卷敲一敲桌子,捻着两撇小胡子问道:“姜之末,你可知道互市为何不得施行?” 少年在同窗弟兄的偷笑中站起来,从容不迫,应答如流…… 那样的时光,一去不返了。 为何? “为何?不过是……”话一出口,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这里不是曾经繁华热闹的姜府祖宅,身侧不是可以随意笑闹的兄弟同窗,此时也不是平静祥和的正德二十二年,这里是危机四伏的叛国贼的府邸! 大厦将倾,蝼蚁安能苟活?! 贴在他耳边的,是雁娘瘦弱的身躯。 二者反应都很快。 刹那间,雁娘后撤几步,躲过了少年极快的一击! 那样近的距离,若一击即中,必死无疑! 雁娘听见自己狂乱的不规律的心跳。 匕首在寒夜中泛着锐利的弧光,雁娘只知道当日救下他时的一番搜身并没能搜出这柄匕首来。 少年一击未中,步步紧逼。 又一刀直逼眉目,雁娘只好抬手格挡,刀锋没入手心,鲜血的气息活泛起来。 他的进攻果断又猛烈!雁娘头一次从一个与自己一般大的少年身上感到死亡的威胁! 女孩很快难以招架少年的攻势,节节败退之下,她一狠心,以进为退,任由少年的匕首扎入左肩,强忍着剧痛,后院里捡来的碎瓷片寒光一凛,向少年后脑刺去! 想是他头部才受过创,应当最是薄弱! 少年正打算拧住匕首,向下砍断她的锁骨——这无疑是最快解决麻烦的办法。 方才没能一击毙命已令他十分不快。 未料到她还敢垂死反抗。 他烦躁地皱眉,抬手直接卸掉了她的右臂。 碎瓷片只堪堪擦过少年的脸颊,带出一道血痕。 少年的眉眼冷下来,他抬手擦过那道伤口,鲜血的气息更激起杀意肆虐。 雁娘知道自己没有公平谈判的机会了,她用尽全身力气,一脚蹬向少年的腹部,趁他退避,滚出几步,拉开距离。 她回身开口待说些什么,冷不防他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把掐住了她脖子,掼到地上! 青石板硌得后背生疼。 雁娘不过会几招摸爬滚打的野路子,和正统姜家子弟比起来,如同天与地,云与泥的差别一般。 少年动作又快又狠,手钳住女孩的下颚,雁娘吃痛,冰冷的匕首就这样滑到了她口中,她尝到了一丝甜腥的血气。 碎发遮挡着少年的脸,逆着月光,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你是何时知道的?” 随之而来是他的蔑笑:“无所谓了,无论雁娘知道什么,都翻不出我的手掌去,这世上,死人是最能守得住秘密的。” 他眼中的女孩,密而弯的睫毛剧烈地颤动,垂危之际,她在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少年知道,这种人最不认命,而他仿若逗弄麻雀的老鹰,折断了她的羽翼,颇有兴味地等着她的后招。 之末没能预料到的,是她放弃了抵抗。 女孩放下了手里攥着的碎瓷片,把细弱的颈项暴露于獠牙之下,无疑是一种危险的举动,也是直白的示弱。 少年自负看人很准,然而三番五次地栽在了同一个人的身上也不禁有了几分恼意。 出于某种好胜心,他抽出了匕首,谨慎地贴在了女孩的颈项,“我给你一盏茶的时间。” 她竟然笑出了声——很难想象被人拿匕首架在脖子上还能笑得如此快意,仿佛吃准了他不会杀她一般。 “你杀不了我,因为我死了,你得陪葬。我们这些小人物没什么别的本事,但我们命贱,不如你们金贵。如果我出事,不出半刻钟,会有人拿着我写的信递交给识字的官爷,近来关于某些漏网之鱼的小道消息总是灵敏而迅速,我想那些官爷们不会介意多赚一份赏金。你武功再高,也躲不过朝廷密网般的追捕。”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喘息不止。 借着薄薄的月光,少年把她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弱者的精于算计,是赌者千金一掷的疯狂,也是胜者的势在必得。 无声的心理博弈之中,少年感到一阵寒意。 她算准了这一切。从进入姜府开始,就是一个陷阱,一个专门针对姜家余孽的陷阱。朝廷确实因为东琉逼城而焦头烂额,五城兵马司、禁卫军全集中去守了城墙。但这并不代表姜府附近就没有朝廷布下的眼线了,金吾卫的精锐,依然掌握在摄政王手里,这些人无孔不入,交织出一片巨大的信息网,以便把情报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摄政王手中。 攘外必先安内,才是那一位的一贯作风。 她把这一切看的清清楚楚,以一个平民、一个局外人的身份。 他失策了。 失策的原因是轻敌。 在山上修行得太久,他怎么能忘了——与世人打交道,是最危险的事。 同时他又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与战栗,是棋逢对手的好胜之心,抑或是他血脉里流淌的疯狂在作祟。 曾经他眼中蝼蚁一般的乞儿中,竟然也有如此狠角儿。 “你的目的。”他暂且妥协了,聪明人之间无需打机锋,他更喜欢打开天窗说亮话。挪开了架在她脖子上的匕首,少年皱着眉看了眼匕首上亮晶晶的水线,嫌弃地就着女孩的麻衣翻来覆去地擦了几回。 沾血他不在意,要是沾上某些人的口水——那还是擦掉的好。 雁娘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这样的赌局她可不想再赴第二次,她压着不满的情绪,“做个交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章 交易 庭院里,梧桐光秃秃的枝干张牙舞爪,月色下,打更人的身影斜斜地拉长,消失在巷尾。 一片死景之中,活物总是最能勾起兽强烈的好奇心。将军府檐角上含脊的螭吻,瞪着铜铃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檐角下的两人,以一种捕食前蛰伏的姿态。 女孩微微偏过头,月光掠过大理石板,在她面上投下水波一样的纹路。水波随着她的吐息而晃动,压低的声音在荒败的府邸中显出几分颓废:“我知道你要躲避朝廷的追捕,我可以替你掩盖身份。” 她刚刚接好右臂,行动十分不便,左肩的血虽止住了,但失血依然令她唇色苍白,说话有气无力。 在她对面,少年盘膝而坐,一手托腮,一手把着匕首,匕首插在大理石板的缝隙之间。 他们之间堆着些银簪玉篦之类,看上去像是因为分赃而起了争执的同伙。 然而细看之下,少年神情散漫。 雁娘向房顶上看了眼,也不着急:“作为交换,我和两个弟弟妹妹要活下来。既然姜家已经叛变,看情形京城覆灭也差不了几日,无论是投靠东琉还是奔赴他城,您最好都不要忘记我们。” 少年知道她的意图,唇畔滑出古怪的笑意。 谁教的她这些?敢于同归于尽的狠厉。 之末眨眨眼,他眼尾的戾气瞬间褪去,抬手温和地帮雁娘把垂落的一缕凌乱发丝拨到耳后,仿佛刚才行凶的人不是他一般:“那是自然,如今我与雁娘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事事都听雁娘的安排。” 少年又开始言辞轻佻,雁娘偏头避开他,不慎拉扯到了左肩,疼得龇牙咧嘴,她咬牙切齿地说:“现在……我该叫你姜之末,或是……姜钧?” 这才认识他几天,就落得一身的伤! “嗯?姜钧?”少年眼角微微上挑,笑得有些张扬,“你竟以为我是那城前负罪自刎的姜钧么?哈哈哈哈哈,雁娘既然识字,又看过我的玉佩,还猜不出我的名?雁娘啊雁娘,姜钧此人确如我一般是个英才,只是我看上去还没有他那么老吧。” 雁娘:“……”啊呸!真是好不要脸。 传言姜钧不到而立,且是个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轻很多的青年,这才想岔了,这厮要真是姜钧,应该也早因为嘴欠在战场上被人砍死了吧。 东方渐明,回去的路上,少年抛掷着墨玉,略想了想,就知道了:“既然是逃难而来,便不该对东方形势一无所知,你故意向我说起难民的事,竟然是这里露了马脚。” 他过于急迫地想知道东方的形势了。 雁娘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是也不是,事实上,那时我只是对你逃难的幌子有所怀疑,没有想到你真的是姜家人,在姜府,才真正确定了你的身份。”只是之前没能看出来他有些功夫,实在是她大意了,雁娘抬手拂了下有些发疼的颈项,瞥了他一眼,少年把那玉佩抛个三次,就提着坠子转一圈,十足是个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说是娘亲遗物,真不怕手滑打了去。 之末注意到她怀疑的目光,于是笑了笑,收了手中把玩的墨玉,拂掌道:“雁娘如此聪慧,若生在高门,定是门槛都叫人踏破了。” 清晨的街道,还残留着走巷的疯狂气息,散落的支离破碎的杂物。稀少的摊贩,密集巡逻的守卫。天空一片乌泱泱的浊气。 雁娘不想回应少年的调侃,他们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很快两人就步入了一个窄巷。 雁娘催促道:“京都危在旦夕,当下要赶紧出城才是。” 少年却半句不提重点:“我多年未归,也还记得城东郊有一处极好的院子,也不知此番可遭了难……” 雁娘再次强调:“过不了几日,东琉恐怕要攻城了,你可有什么准备?” 之末只是嘻嘻一笑:“对了,雁娘要是能给我弄两瓶酒来,我也许会更乐意为您效力。” 女孩的耐性到了极限,她猛地收了脚步:“我不是你的仆从奴婢!大少爷要是这个态度,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少年向来孤高惯了,哪里受过这样的顶撞,一下子脾气也上了来,他打住了东拉西扯的话头,语气便很阴鹜:“你不过一介布衣,草芥一般的贱民,哪里来的胆子,指使我做事?” 他面上带着嘲讽的笑,眼底满是不屑与轻蔑,这副上位者的嘴脸一览无余。雁娘一腔怒气只往胸口烧:“既如此,不需多言,我们各走各的路便是!” 她快步径直往前走去,把少年撇在原地。 之末跟了几步,只是那“大少爷”的面子到底还挂着,他跺了下脚,咬住牙硬是没追上去。 雁娘就着一股子气,冲了好些路,突然面前闪出一个人来,她看也不看,闷着头直冲过去。 这一冲险些把自个摔着了。 那个人灵巧地避开了,脚步变换之间,一把刀便架在了她脖子边。 雁娘顿时不敢再动弹。 那人警惕地看了看周围,稍稍松开了禁锢,低声说,“听话些,不然我的刀可不留情。” 雁娘讽刺地想,这几天还真是走运,几次三番的被人威胁。 她刚要动作,猛然间瞥见那人手背上的纹路——那是半面枭的纹身。她停住了,艰难地点了点头,乖巧地放弃了挣扎。 那人宽面大口,虎背熊腰,用力钳住她的胳膊,雁娘疼得抽搐,却不能反抗,只好顺着那人的力道,以缓解些许痛楚。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白光闪过,瞬间血溅三尺! 雁娘猛地贴住身后的墙壁,大口的喘息中,她战栗着抹了一把脸,脸上是滚烫的血——那不是她的血。她身子沿着墙壁滑下去,看着那壮汉咽喉处裂开的血线,她伸出手去似乎想要为他堵住伤口。 少年从那人身后走出来,无言地看了她一眼,雁娘僵硬地放下手,少年便反手迅速在那青年人的胸口又补了一刀,那人瞪大了双眼,瞳孔涣散,逐渐失去焦距,身子被缓缓放倒。 女孩腿软地坐在地上,任由少年的影子将她完全覆盖。 阳光斜照过来,他逆光而立,那光折过他的匕首,明晃晃地印在她惊恐的脸上,她不得不眯起眼躲避这刺目的光。 白光闪了闪,是他晃了晃匕首。 雁娘看向他,少年依然是笑意盈盈,匕首上的血顺着放血槽滴答滴答地落:“雁娘怕了?” 她的呼吸凝滞片刻,之末朝她递出一只手,她顿了一下,一把抓住借力而起。 她离开前,回头看了眼倒在血泊中的人,那人不甘心地睁着眼,瞪视着他们离去的方位。 不多时,路过此地的小贩发现了情况,一声尖叫引来了巡逻的士兵。 外间的早市开了,街上的人多了起来。 只是商人们大多表情凝重,而行人也显得心不在焉。 熙熙攘攘的人潮给了雁娘几许安全感,女孩把那丝隐埋的不安摒弃,抱怨着:“你还敢出现的再晚些么?我险些没缓过气来。”她的外衣沾了血,又不舍得扔掉,只好反过来穿,想起那粘腻的血此刻贴合在里间的单衣上,雁娘一阵反胃。 好在没有人会在意她们这样的乞儿穿着如何,所以即使雁娘打扮怪异,也无人多看她一眼。 与之相比,少年显眼得多。即使泥污覆面,身量依然挺拔,仅仅是行路罢了,也总有摊贩投来打量的目光。雁娘不得不隔一段时间就揪下他的衣领,叫他低着头行路。 他身上的单衣倒是半点没沾上血,这大约也是他选择从背后割喉的原因。 身侧都是拥挤的人潮,他们低声挨着讲话,以防被什么人听了去。 少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雁娘命大得很,即使我不出现,相信雁娘也有脱身之法。” 雁娘没接这话,转而问道:“怎么会有人跟上的?” 少年无辜的瞪大了眼睛:“我可不知道,也许是雁娘背地里把我卖了也不一定。” 之前二人出姜府的时候感觉到有尾巴跟着,才演了这么一出戏。 雁娘睇了他一眼,“我可不会做这样的蠢事。现在该怎么办?” 少年语气正经起来:“雁娘手里可有多少人脉?” 雁娘不明白他问这话的意思——她们这样的人,哪儿有什么人脉,即使是最末等的官吏,也对她们不屑一顾。 之末解释道:“我们现在缺人手,需要有人帮忙。” 雁娘只好道:“我没那天大的本事去叫来多少帮手,但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你要是肯给点好处,倒也有是不少能上手用的。” “哦?那依雁娘看,要给多少好处?”少年步履不停。 “钱,”雁娘想起庙里因为一块饼引发的绞肉战,微微皱眉,“或者米,食物,饿鬼什么都吃……” 之末猛地收住脚步,雁娘差点撞上他的背,被打断思路,又牵扯到了伤口,她不胜烦躁地皱了皱眉。 正要咒骂几句,他突然启口:“找个当铺当了那些物什吧,再去城东粮铺全部换成粮食。” “什么?我们要是出城,可带不走那么多粮食。”雁娘提醒。 少年的回复是:“谁说要我们带走了。” 雁娘一惊。 少年低头看她:“我们若不备好大礼,怎好投奔?” 他唇侧总是笑意,雁娘无端一阵寒意。 “子时之前回来,别再让尾巴盯上了。”他叮嘱道。 混迹京都这么多年,她该有些手腕的,如果连小鱼小虾都避不过,即便是尸横也不关他的事。 她果然很淡然地点点头应下了。 之末看她走出几步,又突然折回来,神色似乎有些纠结:“其实……你若是缺人用,京城坊间倒是有个好去处。” 之末顿时来了兴趣:“哦?” “但有一事,”雁娘问,“姜家……当真投了东琉?” “不然雁娘以为呢?”少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女孩低头沉吟了会子,片刻后抬起头,眼底已满是坚定:“跟我来。” * 漆黑的暗室。 一张方桌,两侧各坐了一人。 黑暗是罪孽滋生的卵巢,此间两方都对这样的环境感到满意。 左侧的人开口一便是朗朗少年音:“跟丢了?” 右侧的声线则油滑而老成:“你不能要求太过,我们合作多时,帮你们解决了多少麻烦?这次又折了好些个弟兄,可见这厢水深,弄不好,是那一位盯上了我们。” 左侧的人显然不怕耸人听闻的话,依然镇定:“你们只需抓人,在下来审,好处必然少不了,胡坊主手下八百夜行枭,在下还是见识过的。” 那位胡坊主便推说道:“从前是从前,当下是当下,那一位现在炙手可热,我们这等人,哪里敢虎口夺食,触他的霉头。” 对面便嗤笑一声:“胡坊主何至于如此鼠胆,只折了一个弟兄就这番大惊小怪,每年渭水决堤都得死不少人,您要去一一哭吊过来么?得了吧,有我们大人撑腰,只管做,旁的事无需忧心。” 胡坊主静默了一会儿:“好!只是这折了的弟兄是我胡某人多年的臂膀——您看?” 他说完,半晌没人回应。 他猛地站起来往对面一探。 人已经走了。 一句骂娘的话还未出口,他摸到了桌上放着的一沓纸。 他知道那是什么。 他把那沓纸折了几折,揣在怀里,快步离开了暗室。 昏暗的月光,映出他脸上一道刀疤,从额角划过鼻梁,拉长到另一侧的唇畔,使得他的面部有些撕裂的扭曲。 门外有人青衣白裳,负手相候,看见他,对他一点头,尾随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章 闾中 闾巷之中,喧闹非凡。 却不是寻常热闹。 香的,臭的,纠缠在一起,真诚的,虚假的,言辞中相互刺探,新鲜的,腐烂的,一窝蜂地往这里涌,狂歌的,哭叫的,不甘示弱地交织起伏。 这里是尊道者的毒沼,沦丧者的秘境。 闾中挂满了浮夸的、各色的纱,光怪陆离的场景让人目眩神迷。 《青山铭》中道是: 左右犬马恭维话,前后冰火并相煎,醉里惰怠千秋雪,行散又击节,一席好佳宴。 金银玉石掷响玩,鱼欢水凉借添暖,欲把春宵换万钱,世上荒唐事,何处不可怜? * 女孩带着少年,穿过一层又一层的纱幔。 像是剥离一层又一层的蚕蛹,炫丽而浮华的假象层层远去,女孩和少年走近中间那个空洞的壳。 没有多余的装饰,若不细看,很容易忽略这安静的巷子。 越靠近,越静谧。 巷间凝聚着雾气,巷口有人把守着,隐隐绰绰间,像是拱卫着粮仓的老鼠,又像是吸附在表体的水蛭。 之末要向里跨步,被一把刀拦了下来。 “外人止步。”那刀的主人说。 之末看了眼雁娘,后者冲他摇摇头,跟着守卫进去了。 她的背影融入漆黑的巷子,不再能看得见了。 之末环起双臂,开始无言的等待。 雁娘跟随守卫走到了一扇门前,门口挂着惨淡的白色灯笼,灯笼在风中轻轻地摇晃着,拖着长长的红色穗子。 柔软的穗子划过雁娘的脸,令她一阵毛骨悚然。 守卫停下,侧身示意她自己进去。 大门吱呀吱呀地开了,倒刮出来一股子阴风。 风口上,是透骨的寒。 她跨过高高的门槛,向内室走去。 一室,一人,一桌,一烛台。 那青年,着长衫,瘦弱如迎风的柳条,身后是一字排开的十数扇门,头顶上交织的红线,参差错乱,有的还在微微颤动,让人不禁怀疑,其后是不是寄居着什么活物。 青年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头也不抬地问道:“哪阵风吹落的斗果,什么馅儿?” 雁娘回道:“雁七拜庙,买卖成块。” 青年停了手上的活,抬起头,他面白无须,细眉长眼,要不细看,还以为是个姑娘,“什么价?” 女孩显出一丝笑意:“不见庙主,不敢出货,报万儿吧。” 青年拨了几下算盘,敛目,像是凝神细听了一会儿,片刻后低下头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汪左申线。” 雁娘点点头算是谢过。 她上前去推开青年身后第三扇门,头顶的悬梁上十几条红线交织一片。 门后有个高高瘦瘦长手长脚的守卫,眼神空洞,细看覆有白翳,想来是不能视物。 于是雁娘说:“申线。” 那人便站起来,摸到悬在木上的第六根线,又解下脖子上挂着的铜板,穿在了线上。 铜板下倒垂着红色的绳子。 守卫取一块黑布,蒙上女孩的眼,在后脑绑紧。 待守卫再次把第六根线挂好,雁娘抓住铜板上垂挂的绳子,沿线往里走去。 看不见路,雁娘也不敢取下黑布,有关闾中的传闻有很多,其中一个就是:此间视物的外人,没有一个能活着走出去,因此出去的人不并能说明闾中的全貌。 雁娘偶尔能感觉到有人在自己附近行路,只是放轻了脚步,叫人不易辨别。 有湿漉漉的东西快速从她的脚背掠过,发出一阵吱吱的叫声,雁娘加重了脚步,它们便吓得蹿走了。 小巷七拐八绕,雁娘跟着线转过几个岔口,被阻住了去路。 她伸手探了探,是一扇门。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叩了叩门。 雁娘听到吱呀一声,有人领她进门,才取下了黑布。 屋内是个刀疤脸。 雁娘后退了一步,极力平复颤抖的声线:“三哥。” 那人顿了顿,侧过身子,低声道:“进来吧。” 烛火在暗中危险地摇曳着,刀疤脸拿起灯罩罩上,光亮便小心翼翼地稳住了。 雁娘坐在桌侧,看对面的三哥做完这些,突然道:“六姐没了。” 这非此行的目的,但她就是想告诉他。 她原以为他会伤心,再不济也该表现出一丝难过。 但是没有。 他“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斜靠在椅子上,把脚架到桌子上去,便没了下文。 她明白他的意思了。 于是她把快要掉下来的泪水忍回去。 女孩勉力坐直身子,试图让自己显得像来往的客人一样:“东琉兵临,坊主知道的。现在有笔大生意邀坊主一起做,坊主可愿意细听。” 刀疤脸沉默了一会,收回脚,倒了杯茶,推到雁娘跟前:“什么生意?” 雁娘没动,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回道:“倒卖粮草。” 那人终于肯抬头看她一眼,他的眉头拧起来,大概是想说什么,倒底没有说出口。 雁娘突然觉得有些口渴,一把抓起茶盏灌了一口,抹了把嘴,猛地站起来:“坊主若是不愿,雁娘找别人便是。” 她站起身的瞬间猛地被他拉住了手臂,她一下子僵住了,直起鸡皮疙瘩,加之伤口正在左肩,疼得她立刻俯身,额头渗出冷汗。 他察觉到了,于是很快松了手,有些怪异地看着她的肩膀,想扶却顿住了:“你受伤了?” 雁娘后退几步。 刀疤脸收回僵在半空的手,掸了掸衣袖:“雁娘见外了,有甚敢不敢的,都做的刀尖上舔血的活儿,没有谁多条命去。”他有些阴冷地笑起来。 雁娘垂下眼睑,吸了口气,又道:“雁娘有一友,现下正在外间,还请坊主准入。” 刀疤脸一拍手,室外闪出一个人,他对那人说了几句,片刻后,之末同样蒙着眼被带到这室中来。 少年取下眼上覆的黑布,眯起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屋内的光线。 他眸光往雁娘方向一转,雁娘回以一个确定的眼神,于是他向刀疤脸一拱手:“在下之末,想必这位便是坊主了。” 他介绍未提名姓,刀疤脸也不介意。 刀疤脸坐回位子上,刻意以一种老辣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这个少年。 少年不闪不避,直视过去。 刀疤脸不禁皱起了眉。 寻常人见了他脸上的刀疤,要么惊异,要么害怕。这么些年,极少有敢与他正面打交道的。 于是他稍稍坐直,一抬手,却暗暗加重了力道:“请。” 少年从容入座,自顾自地续了杯茶:“在下此来,是为何事,想必坊主应该知道了,坊主有什么疑问,尽管问便是。” 这样的语气,想是有些狂妄的。 刀疤脸不置可否,屋里陷入一阵可怕的沉默。 之末敏锐的感觉到他的不喜,但这份不喜似乎又不单单全然因为他。 他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余光瞟向女孩,见她低着头抿唇锁眉,双拳紧握的样子,突然起了兴味。 少年表面一副云淡风轻,气势却分毫不弱,与坊主针锋相对。 他屈指叩击着桌子,毫无规律地“咚咚”敲着,无端惹人烦躁,烛火噼啪地炸了下,他突然道:“既然坊主没有诚意,那便罢了。” 他叩住雁娘的手腕,径直要走。 雁娘错愕地看了他一眼,刀疤脸猛地起身:“站住!坊中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刀疤脸上前几步,却看向雁娘,眼底的警告不言而喻。 雁娘抓紧了少年的袖子。 少年便挑眉一笑。 这得逞的笑意,落在刀疤脸眼中分外可恶。 他平复了下呼吸,慢慢踱回位子上,假模假样地一叹气:“也罢,头次交涉,当我送你们一个人情,且与我细说。” 之末就顺坡下驴,转回身扶住椅子的靠背:“当前东琉已经兵临城下,坊主有没有想过,万一城破,我们这些人该何去何归?” 刀疤脸道:“改朝易代,向来如此,与我们有何干系。” “若我说,可以让坊主青云直上,钟鸣鼎食呢?”他身子前倾。 刀疤脸阴沉下脸:“说来一听。” 之末拉开椅子,叫雁娘一并坐下:“不瞒坊主,在下手上屯了一批粮草,眼下正发愁如何处置,与其城破之后,被东琉掠夺。不如赠予坊主,若坊主有意,货与东琉,我好抽几成利,这样一来,坊主即可率先取得东琉人的信任,若这批粮草在战中起了大作用,以后封官也不在话下。” 刀疤脸听来,也不问粮草的来历,只冷笑道:“说的好听,真当朝廷是摆设?” 之末摆摆手:“自然不是,只是现在朝廷分身乏术,管不了那么多了。外间有东琉逼城,内里要防姜家为乱。灯下黑的道理,坊主不会不知道。” 刀疤脸阴阳怪气地道:“哦?你说说,我为何不货与朝廷?” 雁娘接过了话头,二人来之前都对好了口径,眼下说起来尚且算是流畅:“这批货来的不干净,万一查出了马脚,恐怕要受牢狱之灾。” 刀疤脸摩挲着椅子的扶手:“我倒想听听是怎么个不干净法儿。” 雁娘瞄了眼少年,见他首肯,于是压低了声音:“是姜家的货……” “姜家?!又是姜家……”后一句落字极轻,近乎气音,刀疤脸烦躁地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心道姜家这趟混水怕是跑不脱了。 少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反应,见此打断了雁娘的话,像是被刀疤脸的话所感染,悲叹道:“唉,姜家世出英雄,怎料落得如此下场。我与那姜钧旗下的参军有些熟识,他不愿朝廷占了好处,便将粮草都托于我了。” 雁娘眸光一闪,这说辞与他们之前商量的不一样,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他自己和姜家扯上关系,但她没有多话,只是轻轻点头,应和着他。 果然,刀疤脸听到姜钧的名字,凹陷的眼窝露出一丝精光:“姜家的故交,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面色如常,手摸向桌板底下的一个凹槽,他余光瞟了眼雁娘,似乎有些犹豫,最终还是推动了凹槽口处的黑珠,这一切做的不着痕迹,并没有引起对面人的注意。 机关无声转动,卡槽连带着滚轴,一节一节地运作起来。 隔着几条巷子的空旷室内,一具枯骨突然从房梁上悬吊下来,脖子上绕着漆黑的线,两腿晃荡着,仿佛还在不甘地挣扎。寻常人见了,必然惊声尖叫,逃还来不及,而屋子里的青年只淡淡抬眼,轻声念:“吊死鬼?” 他搁下手里的算盘,站起身来,走到那骷髅面前,骷髅垂下的腿骨刚刚好与他视线齐平,他从腿骨上找到了一行小字,赫然刻着“汪左申六”,他猛地皱起了眉。 片刻后,有绰绰人影,向刀疤脸的屋子围绕过来。 屋内的两个客人尚且对外间一无所知,之末理了理衣袖,站起身拱手作揖:“实不相瞒,在下是姜家旁支子弟,姜起,眼下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听雁娘说起坊间闾中的名头,才想着要来投靠坊主。” 他奉上自己的墨玉。 刀疤脸从未听闻过这号人物,不过姜家人人带玉的事他还是知道的,据说是从出生起佩玉,直到终老下葬,那玉也会作为陪葬品一同埋入地底。叫他说,真真是富贵人家才有的闲心,放百姓家,一块这样的玉抵得上一年吃食了。 少年的动作有些急切,生怕他不信似的。刀疤脸接过玉细细打量了下,他瞥了眼雁娘,雁娘一垂眼,便是默认了。 玉的质感他却是很熟悉的。前不久,一枚刻着“钧”字的墨玉正是经由他手,交给了那位大人。 思及此,不由得想到,那姜钧怕是头一个无玉陪葬的姜家人了。 灯花噼啪地炸了下,烧尽了最后一分力气,不甘地偃息下去,屋内陷入一片昏暗,掩住了刀疤脸因唇角上扬而显得有些狰狞的脸。 彼此交错的呼吸声里,雁娘感到风雨欲来的不安,一双手无声地按住了她——少年的手心温凉,如他的玉一般触感。 黑暗里,雁娘看到窗外有几道白光闪过。 是刀! 有埋伏! 她错算了?他难道真要杀她?! 对面的人移开了椅子,脚步声渐渐逼近。 “若是把你献给朝廷,你倒是猜猜能换得多少赏钱?” 夜色下,巡绕着闾中的,是八百黑衣斗篷的夜行枭。 —————— 闾中有饿虎,食人不留骨,惊羽乱林中,白雪红梅煮。 ——《旃檀屑.民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章 暗流 灯灭了。 黑暗中,雁娘听到那人的脚步向自己走来。 她双唇颤抖,但还是拼命忍住了。 她不知道少年是否预料到了这些,她不能误了他的事。 脚步声停在她身侧,少年疑惑地问:“坊主?” 那人抓起她的手,在她手心写下一个“离”字,雁娘面向之末的方位,咬住唇角没有动弹。 少年那边传来一阵声响,仿佛是碰倒了什么东西。 她便顺势抽了手,去扶少年,嘴里问着:“怎么了?” 她仿佛听到耳边的一声叹息。 桌子一侧,蓦地擦起一簇火苗,是刀疤脸又点上另一盏灯,屋子里复又亮起来。 他阴骛的眼盯着面前两张尚显稚嫩的脸,尤对少年多看了几眼。 少年依然镇定自若:“坊主献我与朝廷,恐怕不妥啊。” 雁娘站在少年身侧,回避着他的目光,刀疤脸不耐烦地把玉佩丢给了少年:“有何不妥?” 少年一把抓住墨玉:“朝廷都抓不到的人,坊主却能轻而易举地拿获,岂不显得朝廷无能?此时尚且需坊主助力,日后清算起来,恐怕又横添一笔罪行罢了。” 雁娘跟紧:“况且我等既然来了,便不会没有万全的准备。” ——狐假虎威,她分明身子紧绷,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看来情况有变,或者至少,与她之前设想的不同。少年思量一番,把注意力转回刀疤脸身上。 刀疤脸双手交握在身前,向后靠了靠椅子:“这么说,我是不答应也得答应了。” 之末干脆摊开手:“既然坊主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那在下就直说了吧。朝廷灭我姜家二百三十一口,这笔账,在下无论如何也要同朝廷清算。”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刀疤脸:“如果坊主肯与在下合作,也许这坊间,就不必活在阴影之下。”。 刀疤脸冷笑:“你如何知道东琉会胜?若是败了呢?” 少年问:“依坊主看,朝廷有几分胜算?” 刀疤脸沉吟一会,比了个手势:“五六分。” 少年大笑起来。 刀疤脸不悦地看着他。 之末站起身,拉开椅子:“其一,阵前斩将,是为不详,举国调兵又需时间,此无天时。” 他负手踱步:“其二,中原拒东琉已久,然全靠边境防线,东境地势复杂,城池易守难攻,即使如此,也不得不每年迎接三四回东琉的挑衅。安逸了多年的都城,不会比边塞难攻。此无地利。” “其三,摄政王主战,夏公主和,二人还有一番争斗。京城流民动乱,各方势力混水摸鱼,难以上下齐心。此无人和。” 他站定,目光灼灼:“依在下看,京都胜算,不过一二耳。” 他的话半真半假,虽然不足以全信,但却有些道理。 他顿了顿,压上最后一根稻草:“另外,我猜,夏公那边,恐怕早与东琉有些交易了,坊主还需趁早才是。” 这倒与打听来的消息吻合。 刀疤脸眯起了眼睛,最后一句试探:“这大好机会,就这样让给了我?” 之末笑着说:“我一心为我族复仇,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有靠着您这棵大树,才好乘凉不是?” 雁娘看他笑得张扬,已然是胜券在握。 她不失时机地补充:“眼下盯着姜家的人太多,还要劳烦坊主替我等遮掩遮掩,我等从姜府出来的路上,闻见箫声嘶哑,怕是有人望风而动。” 箫声?什么箫声?少年眸光一闪,没有多问。 刀疤脸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雁娘,应道:“这个自然。” 他从袖中摸出一枚令牌,抛给雁娘:“闾中通行令,以后若有难,向街头任一手结红绳的乞儿出示即可。” 二人谢过。 刀疤脸摆了摆手,他身子微微前倾:“何时验货?” 之末回:“午时,三日后的午时。城东庙外,三里坡口。” 刀疤脸质疑:“三日后?” “坊主放心,现下夷族围城,在下便是插了翅,也飞不出京城的地界去,以家族荣誉担保,绝无可能食言。” 刀疤脸才颔首,算是允了这笔买卖。 ——如何验货?雁娘瞥一眼之末,他夸下这般海口,事实上他们身无粒米。 昏暗灯光下,雁娘无意识地摩挲着令牌的纹路,脸上的表情被深深隐藏。她隐约感觉到一丝不安,但又不甚清晰地知道是哪里出了纰漏。 况且,以三哥的个性,绝不会轻易妥协,因为一两句话就打消了疑虑,此番如此风顺,实在不像他的作风。她余光打量少年,少年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或许是时候好好考虑考虑,该与谁谋划了。 此间,少年拱手问道:“坊主可有手段送我二人出城?在下需先行与东琉人商谈商谈,才好里应外合。” 刀疤脸应下了,告诉他们可在城西秀坊阶前,找指甲乌黑,走路摇铃的人。 这桩生意很快谈妥了。 女孩离开的时候,耳边传来一句低声的警告:“你终究是我坊间的人。” 她转过头,刀疤脸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仿佛说话的人不是他。 她僵硬地点了点头。 二人蒙着眼被带出。 直到取下蒙眼的布,才发觉已经回到了来时的室内。 室内的青年依旧坐在桌案前打着算盘,仿佛有算不完的账。 他略略一抬眼,复又低下头去,并不打算多言。 反而是之末顿住了脚步,回身问道:“阁下也是坊间人士?” 那青年头也不抬:“在下自小长在京城,是京城人士。” 他的桌上比之来时多点了一柱香,香烟娉娉袅袅地升腾,盘旋着与房顶的红线纠缠。 之末古怪地一挑眉,笑了笑,走上前去,撑住桌案:“京城人士,确是个好说法。” 青年皱眉,冷声道:“来客勿留。” 雁娘对此似乎很有些心不在焉,只是瞥了他二人一眼,径直跨出了门。 少年便回身快走几步跟上去了,外间高挂的白色灯笼依然轻轻摇晃着,内室里,青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大门缓缓合起,二人的身影并行着远去。 落了灰的桌前,有三道新鲜的指痕。 他定定看了一会儿,案边的香烧得尽了,香灰掉落下来,他才惊觉自己忘了熄香。 房顶的红线颤动着,他垂眸,依然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 * 雁娘低着头行路,气氛一时凝滞。 少年故作轻松地问道:“你好似很怕那坊主。” 雁娘回:“他脸上的刀疤很可怖。” 之末哈哈一笑,显然不相信。 她不作解释。 头开始剧烈地疼痛,那些事情,想要忘记的一幕幕,重现于眼前。 其实不是。 她怕的不是他的样子。 是他这个人。 很可怖。 六姐曾说,三哥是个很温和的人,待六姐很好。 在他没有那道刀疤之前,在他入坊之前。 雁娘想象不出来,但她依然很崇拜他,因为他和她们这些人不一样,即使是一介乞儿,他也能凭自己的本事做上闾中的霸主。 她也曾想过,他那样喜欢六姐,为什么不把六姐一并带走,而是任由六姐挣扎在最底层,从不主动接济他们。 她问了六姐几次,六姐只是笑笑,揉一揉她的头。于是她又想,六姐为什么不去找他,要是六姐和他在一起就好了,大家不就都能过上好日子了。 但六姐不知为何从不允许她们与他来往,也从不让她去闾中。 直到有一次,六姐重病,说话细若游丝,她迫不得已偷偷背着六姐去求助他。 那场景仿若噩梦,毕生不能忘记。 他当着她的面,剁下了一个乞儿的手指,只因为那乞儿乞讨时不慎冲撞了他,连带着打碎了坊间摆置的一个玉瓶。 刀很钝。 一下不能到底。 于是他踩在了刀背上,一点一点地切掉了那根手指。 那乞儿趴在地上,被人踩着头颅,咬出满口的血来。 在乞儿尖声的哭嚎里,他平静地转过来看着她,问她有何要事。 他甩了甩那柄小刀,也不擦拭,就收进了腰间绑着的刀鞘里。脸上的刀疤,至此露出狰狞的獠牙。 雁娘强装镇定地走上前,刚要开口,那乞儿突然伸手抓住她的脚踝,哭求道:“救救我。”声音是咬住舌尖才得以和着血腥味发出的沉闷。 雁娘僵住了,而三哥环起双臂,颇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幕。 可她连自己都救不了,如何顾得了别人? 周遭都是压迫、轻蔑的目光,三哥没有上前阻止,也没有下令放了那乞儿。 雁娘心脏猛地揪了一下。 眼前浮现的、六姐苍白的脸,锢住了她逃离的脚步。 她默念着对不起。 她没有办法。 她附身捡起地上的碎玉片。 那乞儿像是预感到了什么,抽回了手,摇着头,不断后撤。 有人恶意地踩住他的肩膀,阻止了他的行动。 他想要大声呼救,可在场的人,无不抱着看好戏的心态。有人几步上前揪住他的头发,迫使他仰起头,露出颈项。 这些人谩骂着,嬉笑着,拍着手,吹着口哨,挤眉弄眼地示意雁娘。又或是鄙夷她的懦弱,与同伴打赌她不敢下手。 浮夸的纱幔飘过雁娘的脸,仿佛嘲弄着她的无能。 雁娘闭了闭眼。 玉片穿透肉与骨,割裂血筋,血沫飞溅到脸上,让人悚然一惊。 闾中静默了一瞬。 对不起…… 玉片扎透乞儿的另一只手,将他牢牢钉在血渍横行的地上。 闾中欢呼起来!夹杂着脏话的喝彩、叫好声扑面而来,仿若傩戏中的怪异曲调。 那一刻,雁娘头一次意识到,人与虫子没有本质上的区别,那人挣扎的姿态,就像是雨天泥地里翻滚的蚯蚓。 剩下的人上前去,将那玉片踩得更深,以便取悦那些游荡在闾中的恶鬼。 这景象有她的一份,而她不敢再看下去,只觉得胃里翻滚,隐隐作呕。 人命最贱,不值一钱。 三哥很是赞赏地笑了,上前拍一拍她的肩膀,与她说——要钱,可以,去探丸,事成有赏。 闾中不成文的规定:受赇探丸,黑丸杀文官,红丸杀武将,白丸事丧。* 事成有赏。 她很幸运,探到的是白丸,且更幸运的是,探到黑丸的同伴活着回来了。 那是她拿到的第一笔沾满了人血的银子。 六姐的病治好后,雁娘再也没提起三哥,也不再追问六姐从前的事。 她怕他。 他就像个噩梦,日日夜夜,如影随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章 问道 女孩扯着少年的衣角走过一段路,一时间,耳边又是莺歌燕舞,又是花言巧语。 他们站在欢场中,身侧光怪陆离又妖艳诡谲的旖旎幻象,冲击着她的思绪。 假的,都是假的。 曾经经历过的一幕幕从眼前掠过,忘而忘不了,抓也抓不住。 愈看愈发乱眼,愈看愈会迷失。 流淌过华光溢彩,这假象扭曲起来,欢场中纵乐的是一具具披着人皮的骷髅,呵吐着妖异的魇气。 冷风穿过红粉骷髅的头,从空洞的眼眶和咧开的齿缝里带出一阵阵尖锐的笑声。 各色纱幔摇曳生姿,缠绕成一个豢养鬼魂的鸟笼。 她猛地拽紧了身侧人的手臂,那人却带着她飞奔起来。 跑,快跑! 离开这里! 眼前的景象模糊成一道道光斑和杂乱的丝线,割裂了与幻象的联系,却带来更深的错乱感。 猛然间,艳丽的色彩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浓黑。 她感觉正在下坠。 “雁娘,雁娘!别闭眼!” 是少年的声线。 她从噩梦中醒来,挣扎着从水面浮出,大口地喘息着,漩涡回拽着她的身子,她攀附着他的手臂,本能地听从他的指令。 她看见天。 天幕低矮而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那东西在窥探什么? 她不再像那样大口喘息了,而是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少年看见她涣散的瞳孔。 “雁娘看到了什么?”他故有此一问。 “兽。”她身子发抖。 少年皱起眉头,仰头看天。 女孩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透出剧烈的恐惧:“嘘,别动,它在看。” “看什么?它在看什么?” “看你们、看我们。” 少年意识到闾中有问题,要么是迷药,要么是幻阵,这两样无从奈何他,她却不能抵御。 他抓起她的手,掐住虎口,轻微的疼痛让她有些许清醒,她意识到他们正停驻在闾中巷口,但她依然不敢动弹,不敢挪动脚步。 它在看。 这不是她第一次看见它,却是她第一次看得如此清晰。 那是一个缝合的怪物,光滑的肉色的皮上没有毛,嵌着许多动物的或人的眼睛。 肉色表皮下也有鼓动的脏器吗? 她看着它,它也看着她。 想要尖叫,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想要逃跑,却迈不动脚步。 有人握住她的手腕:“你何须惧?” 少年察觉到她颤得厉害,她瞳孔放大,没有焦距,眼底布满了血丝。他因而加重了语气:“你何须惧?” “……”为何不惧?他为何不惧? 万物都在它的眼中,清清楚楚,不差毫厘。 为何不惧? 它要谁生便生,要谁死便死,她们都是被天道摆布玩弄的虫豸,谁能与天相争? 为何不惧? 雁娘一时在崩溃的边缘,极力摒除耳畔的杂音,强迫自己去听他的话。 “你看这世间,分明是个火场。”少年的语调低缓悠长,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弱者把自己当做血肉之躯,投进去便灰飞烟灭。” 雁娘看见有人在火中发出凄厉的哀嚎,火花飞溅之后,散入尘埃。 “而强者把自己认作钢筋铁骨,便以烈火淬炼,”他眉眼间透出狠戾与决绝,“好见着一柄剑,便比划比划!剑刃交错间,把自己磨得更锋利。” 它在看,火场,它在看,剑,它在看,铸剑,它,烈火,看,剑光交错…… 雁娘被他言语中的那方世界吸引了,不禁凝神细听。 少年握着她的手,微微使力。 “——不!”会被“看见”!女孩猛地僵住,极力压制自己的动作,然而哪里能敌得过少年的力道? 她睚眦欲裂地看着自己右手握拳,缓缓端平到身前! 耳畔少年启口,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起手式。” 横劈!剑锋割裂空气! 少年带着女孩,执“剑”向上一挑:“它终究是血肉之躯,所以——你何须惧?” 你何须惧? “只要你足够锋利,没有什么无溃于刃下,你何须惧?!” 你何须惧?! 此句振聋发聩! 山川河岳为之激荡不已! 剑锋所指,无所不往!无所不破! 天上的兽哀嚎一声,身上无数数不清的眼睛颤动起来,仿佛将要掉出眼眶!剧痛之下,它猛地一个扭身,逃遁向星河深处。 微风拂过女孩的脸颊,雁娘站在原地,一眨不眨地看着。 身侧幻象蛛网般裂开,她脚下踩着坚实的大地。 “那是什么?”她问,声如轻风。 少年收回远眺的目光:“那是我的道。” 雁娘在余韵中震撼不已。 少年低头看向她,毫不掩饰眼中的探寻:“雁娘呢,雁娘的道是什么?” 雁娘将将吐出一口浊气,闻言微怔,转过脸去想要说什么,然而少年的眼睛比万千星辰还要明亮。 她顿住了。 少年眼底终于蕴了些许暖意,有几分恶意地嘲弄:“雁娘也有这般害怕的时候啊。” 雁娘撇过头去,此刻冷静下来,顿觉丢人。 少年忍不住勾了一勾唇角。 “走,回了。” 寒凉的天气,她的手脚却开始回暖了。 * 木屋近了。 两个小孩坐在门槛上,伸着脖子仰望着。 一见着他们的身影,就赤着脚飞奔出来,围绕在雁娘身边。 十妹扯着雁娘的衣角要抱,雁娘无奈地抱起她,女娃儿懂事地解下衣物,环着雁娘,为她披上,又搓热手心,暖着雁娘的颈项。 少年远远地看着手臂受伤还强装着无事抱着妹妹的雁娘,和她怀里冻得直哆嗦偏偏不撒手的女娃儿,直道何苦何苦。 手上是在无力,疼痛不已,雁娘笑着刮了刮女娃儿的小鼻子,扯下衣物一把裹住她放下来:“十妹披着吧,仔细过了寒气给你,又要费我不少药钱。” 十妹皱着鼻子哼了一声,跺了跺脚,这回雁娘并不睬她的小脾气,一左一右地牵着两个弟弟妹妹,进屋里去了。 之末转回头,回身看归时的路,风雪渐消,林间晃动的,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影子。 屋里有人喊他:“快些进来,要闭门了!” 他应了一声,快步往屋里去了。 夜间又开始寒凉起来,几人关起门,用过前几日省下的口粮,搭起了篝火,把手与衣都烘一烘,两个小的笑闹着,将各自的头发拧在一起打结玩。 雁娘与之末各怀心事,只是烤火,竟然一句也不曾搭话。 正打闹中,男孩眼尖地瞥见雁娘的衣里有暗沉的血色,他心底猛地一沉,拉住了还在笑闹的十妹,女娃儿不明所以地抬头,只听九哥沉声问:“七姐受伤了?” 雁娘对上男孩惊慌又关切的目光,忙摆手解释:“莫瞎想,我好得很,这不是我的血。” 她解下外衣,上面一大块斑驳的血迹骇得小孩张大了嘴——这么多血,若是哪个人流的,怕不是已经死了? 女娃儿不信雁娘的话,噔噔噔地跑过去把雁娘从头发丝摸到脚底板,没觉出来血渍,才松了口气。 她只知道血流得多了,就要如六姐一般长眠地下,她不想雁娘睡着,那便再也见不到她了。 男孩一屁股做到雁娘身边,像审问囚徒的典狱长一般板着脸问道:“怎么回事?” 雁娘低咳,看一眼少年,少年正托腮拿木棍拨弄着火堆,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雁娘牙齿咯咯地咬了一阵,扭头恨声解释道:“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猫崽子,作死非要挠我,我便把它剥了皮卖给肉贩子了。” 火花噼啪地一炸,之末啧啧一声:“我瞧着那猫儿只想逗弄你,你倒是好,直接打杀了。” 逗弄?差点儿命都没了! 少年从女孩眼底看出这句话来,只佯装不觉,依然闲闲地拨弄火堆。 两个孩子环膝听着雁娘将一天的故事娓娓道来,又时而穿插着少年分外详细的补充,渐渐东倒西歪地入了梦乡。 暖意袭人,雁娘俯身拉扯好两个弟弟妹妹身上盖的衣服,也躺下来,阖眼入睡。 梦里有凄厉的哀嚎与恸哭,有无数数不清的脸与眼睛。 孽障!不祥!煞星! 雁娘猛地坐起身!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一颗一颗,晕开在地面上。 她听见熟悉的五更锣声,深吸了一口气,习惯性地转过头,给两个孩子把蹬掉的衣服盖好。 火堆零星地闪烁着,黑暗里,她望见少年的方位空无一人。 她呼吸一窒,爬起身推开木屋的门。 少年的身影立在空旷的雪地里,像是落入水潭的一滴墨。听见这动静,墨色一晃,晕染开来,他惊讶地转过头打了个招呼:“哟,雁娘也是来如厕的?” 雁娘几步上前,见雪地里确确实实只有他一个人的脚印。 她往林中看去,树欲静而风不止。 她一把揪住少年的衣领狠声警告:“你最好别跟我玩绕子,不然通报官府的密信即刻呈上,咱们谁也别想好过。” 少年皱眉,抿了抿嘴,有几分无奈:“雁娘就如此不信我?” 雁娘松手,裹紧了衣服,把脸埋入领口里,转身进了木屋:“我只信我自己。” 之末几步追上去,雁娘感到手中被塞入一个玉佩,循着边角,她摸到了“起”字的纹路。 “或许雁娘可以试着相信我,我们是同道之人,至少目前为止,不是么?”少年轻声道。 只怕是同道殊途。 见她不动声色地收下了玉佩,少年笑弯了眼:“我相信雁娘。” 一个人怎么能如此,将单纯与狠戾融合得恰到好处? 她合上门,把气焰嚣张的风声隔绝在门外。 垂下眼睑,指甲沿着玉角的小字不断刻划,可惜了,这样一个人…… 她便也“嗯”了一声,笑着说那就好。 屋里一时又沉默起来,只有两个孩子酣睡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雁娘打破了这沉默:“你要如何给他验货?我们手上哪有那样多的粮草。” 少年躺在地上,手枕在脑后:“我们没有,自有人有。” 见雁娘困惑,他又道:“明日我们一同去会会东琉人,到时你便知道了。” 他一把拉下雁娘,叫她躺着:“现下里,先养精蓄锐才是。” 天还未亮,奔忙了一天的疲惫悄然袭来,雁娘不知怎的,听着耳畔绵长的呼吸声,好像一切嘈杂都在远去,且睡一会吧,并不碍事。 少年睁眼看她时,她已经安稳地睡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