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梅煮雪辞》 《寒梅煮雪辞》正文 故事年表(有一定剧透) 斓儿出生前两年,彗星绕天十六日,子婴、章邯出生。 斓儿出生前一年,长安君成嬌在赵国叛乱被诛杀,子婴成为孤儿,由华阳太后的弟弟昌文君抚养,扶苏出生,由华阳太后抚养。嬴政允诺立英妃之子将闾为太子。 斓儿出生当年,祖父楚顷襄王去世,父亲昌平君平叛有功,封相,彗星绕天八十日,斓儿出生,母亲去世。 斓儿二岁,斓儿由盖聂偷运出宫,到达韩国都城新郑。父亲昌平君与张良的祖父张开地达成韩楚联盟,斓儿成为质子,更名张婵。 斓儿五岁,楚王丑闻爆发。 斓儿六岁,韩非入秦,燕国太子丹入秦为质子。 斓儿七岁,韩非去世。 斓儿八岁,太子丹在昌平君帮助下逃回燕国,张良叔父、昌平君、太子丹等人达成韩楚燕三国同盟。 斓儿十岁,韩国灭亡,张良继承三国同盟。斓儿以张良之妹张嫣的身份入宫,华阳太后去世。 斓儿十三岁,荆轲刺秦失败。 斓儿十六岁,父亲昌平君叛离秦国,楚将项燕拥立他为楚王 斓儿十七岁,楚国灭亡。父亲昌平君自刎。 斓儿十九岁,秦始皇一统六国。 斓儿二十二岁,张良及各国反秦人士于博浪沙刺杀秦始皇,失败。 斓儿二十八岁,扶苏因劝谏被贬去戍边。 斓儿三十岁,跟随徐福到了瀛洲。秦始皇驾崩,李斯、赵高、胡亥篡改遗诏,杀害扶苏。 斓儿三十二岁,回到秦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梅煮雪辞》正文 序章 咸阳初晓 徐兄君房惠鉴1: 瀛洲一别,已近两年。瀛洲安好,徐兄安好。 我离开瀛洲时,你说过,想回来时随时回来。我想,我是不会回去了。别怪我,你不知道这三年发生了多少事。在我写这封信时,陛下已经驾崩,绝后。咸阳被攻破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其实一年前,李斯找到了我,结盟,我拒绝了。那样做在当时并不理智,但是痛快——虽然我知道,一直都知道,痛快从来不应该是我们这个层次的人做事的理由。 他离开后,我特别想写一封信,一开始想写给扶苏,怕他伤心,就想写给你,后来也没写。 瀛洲是远离尘世纷争的一片净土。我不想用沾满鲜血的手写信,让阴谋和怨恨的气息把那里染脏。 古籍上说,凡人死而形神离,形入土为安,神游于冥虚三年乃归于混沌,故生者为死者守丧凡三年。李斯,胡亥,赵高,害死扶苏的人,谁也没熬出这三年。 我知道胡亥和赵高有异心,甚至和他们开诚布公的谈过。我让扶苏提防他们,可是,我没舍得下手。我曾经那么希望,他们能从所有的不公、鄙夷、抛弃里走出来,他们好不容易站稳了脚根,仅仅因为潜在的威胁和野心,让我亲手把他们再推下去,我做不到。 当时怎么会想到呢?他们几乎毁灭了我的过去。徐大哥,这两年,也许是我最坚定的两年。我没有动摇,不过我想我还是同情他们的,幸好,是在他们的墓前。 别担心我,我很好。至少,我不会让别人再伤害我。我有足够的决心。 好吧,说点开心的事。 你有看日出的习惯,所以我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我们在看着同一轮太阳缓缓升起。山海经说扶桑是离太阳最近的地方,所以你应该比我更早看见日出。你是比我更好的人,所以你值得更早看见日出。不过想一想,虽然我们相隔万里,却可以看着同一轮太阳,同一轮明月,东升西落,周而复始。真的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这样想着,感觉我们好像还并肩坐在瀛洲的石山上,像我们到那里的第二天,你带我看日出。 你问我日出是什么,我说,是新的一天。你说,也是一个新的世界。我现在闭上眼睛,好像还能感觉到温柔的海风抚过我的脸,空气里弥漫的沁凉和浓重的海的味道。就像我从没有离开过。 刚回来的时候,整夜整夜的做噩梦。偏偏习惯了早课,日出就醒了。 咸阳的日出和瀛洲不一样。驱走黑夜的,不是光明自然而然的普照——而是无数生命积成血色,一丝一丝,一层一层,把黑夜染成黎明。 今天是子婴即位的第六天,赵高死后第一天。选将调兵,锄奸雪恨,拥立新主,铲除权臣。既然过去的事再难挽回,我现在能为秦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 本来昨晚就想大醉一场。懿儿把酒搬来了,我才想起正事还没干:还要斋戒沐浴三天祭奠故人亡灵。 不管这三年发生了多少事,我还是要谢谢你。 我只能说,我不后悔回来。别的,我不想去想,也不敢去想。 我在中原的故人,剩了四个,子婴表哥,我先前的婢女懿儿,原先的少府章邯,还有亦敌亦友的张良,都不是能交心的。 也许我是老了,这些天,老是想过去的事,想找个人聊聊,才真觉出故人寥落。明知道你收到信要十几天,还是想写给你——这不会也叫做远交近攻吧。 我想记下那些逝去的人,那些过去的事,也在这些信里整理我的一生。说起来,在你把我带到瀛洲之前,我们只见过几面。你在并不了解我时,就已经接纳了我。我现在补上。你就当我是你在中原的另一双眼睛,我看到的,就是你看到的。 小妹芈斓于咸阳宫敬上2 丁午年九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梅煮雪辞》正文 第一章 子婴 芈斓起身把帛书晾起来,听见有人敲了敲本就虚掩着的门。 “进来。” 看子婴一身衮服跟着懿儿进来1。芈斓不禁眉心微蹙:“既要去上朝,何必在门外干等?”又转向懿儿,“你也是,大王来了都不通报。” “妹妹写信自然都是机密要件,懿儿姑娘都不在旁边,我自然更要避让。何况赵高伏诛,人心惶恐,也该先晾一晾那些大臣,叫他们心里有个分寸,我再说胁从不问,施以恩德,方才有人敬服。” “不过是些家常话。朝堂上的事,你也学了不少,又肯用心,自然是好的。” 子婴斟酌笑道:“跟妹妹相比,我不过是个乡野村夫,前朝内宫还需妹妹多加提点。” 芈斓恍然,清扬一笑,熹微的晨光都显得格外柔和。 “原来是为这个。放心——我不是赵高,你也不是谁的傀儡。前朝的事情我不会染指,你放手去做就是了。”她的语气明亮得不容质疑。 子婴有惭色,却仍然踟躇。他担心的其实不是这个,她对权力的淡泊和轻蔑是在骨子里的,他是能看出的。 “还有别的事?” 子婴不敢迎上芈斓的温和。“是关于,”他艰难地咽了下口水,终于直视她的双眼,“漳污之战2。” 芈斓的冷淡从眼底扩散到整张脸,子婴心沉了下去。 芈斓抿着唇,冷冷艳艳的,像猫一样不带什么神情。她打量了几下子婴的脸,轻嗤一下,转身坐下,微仰着脸看他,眼角浮起淡淡的戏谑。子婴却感到深重的压迫。 “你来问我,就是该查的都查了,那么,你的收获是什么?” “三战三胜——妹妹不觉得,章邯的投降实在蹊跷吗?” 芈斓的反应很平淡:“王离都可以降,章邯为什么不能?何况还有更优厚的条件。” “章邯是妹妹的人,子婴想知道,这件事是否出自妹妹的授意?” 芈斓不悦,皱眉道:“什么叫我的人?” “妹妹是想说,章邯不是妹妹你一手扶植的?” 芈斓没有隐瞒,也没有否认。“照这么说,君上你也是我一手扶植的。也算是我的人?”芈斓挑眉,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你现在是在审我?” 子婴咬牙,半是倔强半是隐忍:“子婴没有这个权力。只是想提醒妹妹,”他一字字道,“国事为重。” “哦?是秦国的国事,还是楚国的国事?”这样的话从她口中说出,竟能如此的云淡风清。 子婴强忍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也像她一样从容漫漠:“那就要看妹妹是想做秦人,还是楚人了。” “秦人楚人,我没分的那么细。我娘是秦国公主,我爹是楚王。君上想让我忤逆父亲还是母亲?” 子婴忍无可忍:“所以你就首鼠两端,两边游走?” 芈斓泰然迎上他的目光:“我没有要求过任何好处。我只是做我的心让我做的事。”子婴微愕:“你的心让你把秦国的江山送给楚国?” 芈斓认真的神情近乎蛊惑:“既然秦国要亡,我为什么不让它亡在楚人的手里?” 见子婴没有回应,她接着说:“你知道项羽的父亲是谁吗?”她自顾自的说着,“是项燕。楚国最后的上将军,拥立了末代楚王,直到战死——他是个忠臣良将。 子婴深深地说:“陛下待昌平君不薄,可他却不肯做秦国的忠臣良将。”芈斓毫不客气地怼回去:“深得陛下厚待的难道不是赵高和李丞相?” 子婴噎住。良久,他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 芈斓看着他,忽然笑了。她微微仰着脸看着他,纯真得像一只刚出林的小狐狸。“你这样让我想起了扶苏。”她抬手扯下绢帛,折好,“可你们其实是不一样的人。” “在你眼里,我父亲纵贵为楚王,亦只是一个秦国的叛臣。今天既然把话说到了这里,就不妨说开了。 “把我爹从泥里捞出来的是华阳太后,我爹的荣宠都是自己凭本事挣来的。他向着楚国,是因为他是顷襄王的嫡长子;我向着楚国,是因为我是楚国的嫡公主。明白了吗?”她的声音温柔下来。 “可你也是秦国的太子妃。” “太子在哪里?陛下在哪里?秦国,又在哪里?”本应是逐渐上扬的语调,却因那悲凉的笑意无力地如同一声叹息。 子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想问我这些话,多久了?从消息传过来就一直憋到现在吧?”她缓了缓,“赵高倒台了,敢来问我了?” 戏谑的笑意重新浮上眼角:“你既然这么介意我是叛臣之女,怎么又肯跟我联手呢? “我说过,你和他是不一样的人。你的清醒,和他的清醒不同。” 她从桌上取过一只绢袋:“所以表哥刚才说的话,我就当没听见。”她露出一个让人安心的笑容,然后转过头去,细细地将帛书封入绢袋。 子婴深深地看了一眼她沉稳恬静的侧脸,她还是像初见时那样美丽纯净,却让他心底隐隐生出寒意,他明白,不是她变了,只是他离她近了。 她听见子婴在她身后关上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梅煮雪辞》正文 第二章 彗出玉隐 徐兄君房惠启 我出生的那年,是秦王政九年。 算起来,那年可真是多事之秋:我的祖父楚考烈王薨逝,战国四公子之一的春申君黄歇也相随而去。国君重臣接连离世对楚国当然是大事,秦国也表示哀悼,可是它对秦楚两国的影响却远远不止于此。 韩非和李斯的师父荀况荀夫子也去世了,他看不到自己门下最出色的两个学生自相残杀了。 而陛下加冕,嫪毐作乱,帝太后移宫,陛下亲政,父王那时还是昌平君,因平乱有功被封为相国。每一件都是大事。是在当时对我影响最大的人事。但是最直接最深远的,还是那颗有史以来最大规模,至今想来仍十分诡异的流星1。从没有任何一次,彗星会在天上绕行整整八十日。 而我出生那年,宫中并无有孕的妃子。而恒彗绕天,必对应腹中胎儿,必对应王胄之子。 有人想起昌平君,我的父亲,是前任楚王的嫡长子。星官为我占卜,我永远记得那句卜辞:群雄相扰,乱国安邦,帷幕之才。 大家心照不宣的地认为我乱的“国”是秦国,安的“邦”是楚邦。当时是第一代立储之争的重要阶段,华阳太后又已经保全了子婴,我本来应该在权衡中被舍弃,特别当我是女孩。但楚人对巫术的深信不疑使华阳太后和父王非常重视我,幸而保全我只是多费些心神,也并没有带来什么政治损耗。 权谋之中的人没有损耗,意味着受害最大的就是权谋之外的人。 我的母亲,孝文王的孙女,也就是陛下的表妹。 尽管只有府中十年以上、家人又被保护控制起来的府人和心腹的太医才能够进出母亲的房间,一应汤药饮食也由他们负责,华阳太后甚至派了心腹的嬷嬷帮母亲安胎。母亲还是在第八个月全身发起了毒疹,问题出在被褥上,大概也是看别处实在滴水不漏,才会想到在府里浣衣的皂角粉上下工夫,毒散在水里,水是减弱毒性的,浣衣的府人又是末等奴婢,一向少人问津的。疹子发出来的那天,有人想到被褥,去浣衣房一查,才知道已经有三四个府人因为双手僵直而被迫告假了。 听母亲当年的婢女说,母亲脸上、身上都起满了毒疹,痒的厉害,那种深入骨髓的痒,让人抑制不住的想挠、想磨、想寻死,只好绑着她双手双脚,要么睡不着,要么睡着了也挣扎得厉害,手腕脚腕上一圈一圈的青紫。三天后,疹子化了脓,发出毒腥味。 就是在那天,母亲求父王用催产药。当时的情况,催产必死。但是不摧产,必伤及胎儿。 我完全理解她,她当时的决定,不只是出于一个母亲的天性,更是一个女人、一位公主的尊严。 母亲当时正值双十年华,和英姑姑虽并称一时双玉,但娇娆灵艳犹有过之,是名副其实的秦国第一美人。她怎么能够忍受自己像个怪物一样被束缚了手脚,变得丑陋可怖,甚至肮脏腥臭。她要把她的生命、她的美丽、她的骄傲在她的孩子身上延续下去。 我不喜欢过生日,我的生日也是我母亲的忌日。 父王为我取名为斓,文采美丽,灿烂夺目之意。 母亲去世时,留给我一枚玉珏2,是她出嫁时华阳太后送的3,另一枚留给英妃姑姑当个念想。 我离开新郑时,义父把我那枚给了我,他说:它会指引你和亲人团聚。 我离开咸阳时,将闾表哥把他那枚给了我,他说:走了也好,玉玦给你,也算断的干净; 我离开瀛洲时,给你的是我那枚,我留的这枚做成了金包玉的项链。玉珏,玉玦,这就是归宿了。 陛下还是没有放过我,我的乳娘也被下了毒,幸好有了浣人的前车之鉴。乳娘的脉象也也是每日一查,而且是轮换的。 李斯为陛下出了一个让我们措手不及的主意:让郑妃做我的养母,把我挪到宫里。 嫪毐已除,当务之急是趁机铲除吕不韦的势力。远迁赵太后,虽为一时之怒,但更重要的是阻断吕不韦与内宫、甚至与赵系势力的联系,但同时,华阳太后也成为后宫唯一的尊位;而在前朝,吕不韦专权十余年,想撼倒这棵大树,必须倚仗父王带领的楚系势力。 在这个时候,把我接进宫,既在明面上表示出他对我父王的宠信和倚重,又可以在实际上控制我。 用李斯的话说,华阳太后已经在抚养扶苏4,英妃抚养将闾5,都不适宜做我的养母。 所以我还是住进了风荷馆。 不上一年,吕不韦罢相,父王是知道进度的,提前与甘罗、盖聂合谋,漏夜把我运出秦国。 计划实施得很成功,特别是郑妃娘娘为我瞒下了三天,我终于离开了秦国,带着母亲留给我的玉珏,乘着简朴的马车,在幽谧的夜色中,远离了“乱国安邦”的物议和猜忌,远离了秦宫的富丽和堂皇,远离了我的名字和身份,远离了我所有的亲人,开始了一段并不算太短的平静生活。 小妹羋斓于咸阳宫敬上 丁午年九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梅煮雪辞》正文 第三章 处事 芈斓垂首,轻轻摩挲捻转着颈上的玉坠。 莹澈如冰,却触手生温。琇莹玉本就只产于燕国辽东1,这样好的冰料更是一年也难得几块,如今咸阳宫聚敛天下珍宝,这也不是什么罕物了。 芈斓的指尖抚过内圈阴刻的蟠虺纹2,雅而不工,朴而不拙。透雕的凤凰更是精美绝伦。这是王孙寿几十年前的作品了3,自然比不得他的沤心之作传国玉玺。只是这玉珏几经辗转,终归离散。玉玺怕也很快要易主了。看来,物往往比人更加长久。 正欲晾起绢帛,却见一只蚂蚁不知从何处爬上了绢帛,许是被墨香吸引。 芈斓随手拈起瓶里插着的一支芦花4,把蚂蚁引上去,往旁边盛花的水瓶里一蘸,仍旧插回去。 晾起信,唤了懿儿进来。 “风荷馆和玉英宫现下可有人住着?” “都已改作冷宫,住着失宠的妃嫔。” “她们都是入宫未满三年的,每人赐钱……”芈斓想了想,问道,“粮食市价多少?” 懿儿努力回想一下:“前些年太子还在的时候,提过粮食市价已经涨到每石一千六百钱了5,这些年肯定是只增不减。” 芈斓不无感喟:“是啊,满宫里也就他敢提这些事。” 她心算一下:“那就每人赐钱五万,打发出宫。另外吩咐下去,其他妃嫔有自愿走的,八子以下,每人十万,美人十五万,良人二十万。” 懿儿很惊讶:“宫里的妃嫔娘娘们不留给君上吗?” “他没有这个心思,再说了,他想要让他自己选。这些是胡亥的女人。” 懿儿心悦诚服道:“明白了,奴婢立刻去办。” “回来——”芈斓又好气又好笑,“你做事什么时候这么毛躁?” 懿儿脸一下子红了,嗫嚅道:“奴婢失礼,殿下恕罪。” 芈斓接着吩咐道:“等她们撤走,把两座宫殿打理出来,要像没有人住过的。” “是。” “风荷馆的荷花还在吗?” “还在,当初先帝让宫人们重制过荷香茶6,说味道不对,杀了好些人,还要把荷花拔了,幸好当时拔的不干净,改成冷宫后重新长了出来。” 她答得详尽,芈斓却不吭声,一阵子才说:“别老是先帝先帝的,以后,以后还是叫十八世子。” “谨遵殿下吩咐。” “眼下是九月份,荷花都开尽了吧?” “还有开着的,不如以前繁茂了。” 芈斓这才起身,取下信,一面折好,一面淡淡道:“疏落些自有疏朗清淡的韵致。明天把我的东西搬进东庑房最靠近配殿那间,我要搬过去住。” 懿儿失色道:“殿下怎么能住那儿呢?殿下住庑房,奴婢们岂不是,岂不是要往马棚里去了吗?” 她意识到自己僭越了,慌忙改口,偷偷看着芈斓:“奴婢明白殿下是想空着正殿,可殿下的身份至少也该住东西配殿。” 芈斓不觉一笑:“西配殿我小时候也是住过的7。东配殿是扶苏住的,那年华阳太后新丧,我跟着他回风荷馆,是婢女的身份。他给我挑了离他最近的那间庑房。”芈斓对自己曾经的身份没有半点难为情,边封信边娓娓道来。 懿儿看着她安恬沉静的神色,看着这位先太子最钟爱的侧妃,升起一种说不出的神往。 “那时候还挺烦他的。”檐下传来大雁扑簌翅膀的声音,芈斓抬头望去,结束了这个话题:“可现在住的惯的地方除了东宫也就是那里了。” 意识到芈斓已经说完,懿儿很是意犹未尽,又不敢再问。 芈斓起身:“把相邻的那间打通就行,下去吧。” “那,奴婢告退。” 芈斓解下大雁足上的褚色布条,取过小袋的饲料倒进矮柜上的大碗,看大雁吐出嗉囊里的绢袋,欢快地吃起来。她用钩子倒挑起绢袋底的扣结,拿剪子剪开袋口,拿夹子抽出信,手展开信。动作行云流水般的纯熟。 雁奴吃饱,抬头看她,羋斓把信朝外对折两下,扣在砚台的墨汁里。在雁奴足上缚了蓝色布条,引雁奴吞下谷色绢袋,捋了捋雁翎,看它飞走了。 如果说沧海阁的庞杂如同六国,那么怀清台只是一个信息中转站。它本身不具有任何力量,它只是把一件事情做到了极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梅煮雪辞》正文 第四章 稚子质子 徐兄君房惠启 逃离秦国是我经历的第一次胜利大逃亡,瀛洲之旅当然是第二次。对于当时的我而言,只是半夜被摇醒,换了个地方睡觉,醒来时,也许颠簸些,却天清气爽,惠风和酢。 你说,当我瞪着圆圆的大眼睛,探起身子往车外看时,看到的到底是茂草佳卉,还是鳣鲔葭萸1,是爰桑采蘩的少女,还是播谷纳禾的农人? 那真是难得的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虽然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暗潮从未停止涌动,甚至连我本人也是这暗潮的一部分。 我相信父王对我是怀有亲情的,但在故国存亡面前,权位,利禄,生命,家族,都成了皎皎明月前的一点萤火,何况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孩。卜辞也是一样,他们可以设法保全我——作为后手,但不会在我身上押注任何东西。 不是无情,只是清醒。 他们为我无偿消耗的资源就到此为止。 这也是他们把我送到韩国,而不是楚国的原因。 何况就在同一年,齐王建亲至咸阳拜会陛下,虽不至于形成夹攻之势,但齐王既允诺不修战备,不在秦国的对外作战中援助别国,自然不会灭亡于五国之前,五国更失强援; 燕国远离秦国,燕王懦弱,依附秦国; 魏国孤立,败事有余。 远交近攻,自昭襄王起就是秦国国策。 强秦东窥,无非韩赵。 韩国无军无政,欲自保必结外援,最好的策略是表面依附秦国,私下与楚交好,在秦国游说存韩去赵之策。而父王兼为楚王嫡子和秦国重臣,无疑是最好的选择。而韩楚接壤,七国中实力长久居于末位。赵国在北,军事实力在秦楚之间。存韩去赵,能最大限度消耗秦国兵力,又可让楚国在秦兵南指之前有所缓冲。韩楚联合,祸水北引,乃双赢之策。 在我的幼小使我尚不足以成为一颗棋子时,我成为了一名质子,尽管我尚未意识到。 我将是韩楚联盟最好的信物。 当然,必要的试探还是要有的。盖大叔在新郑有个朋友叫言朗2,是相府的护卫。我们就投奔到他那里。言朗叔叔人如其名,是个乐天大度的话唠,当晚就和盖大叔胝足阔谈了一夜。他的妻子叫林蘅,是我见过的市井凡人里最接近完美的女人。大叔剑法精绝,又有言二叔的大力保举,很快成为相府护卫。 选择国相府,是因为父王调查到了一个有趣的人——郑国。 此人来自新郑,九年前由韩入秦,首倡引径灌溉,西引泾水东注洛水,须建渠三百余里,可灌田四万余顷,是个治水的天才。有趣的是,父王查出他不仅刻意拖延工期,浪费大量资源,还与韩国要人时有秘密来往。父王怀疑他的另一重身份是韩国细作3。 此计妙就妙在郑国渠建成后确实大利于秦国,但过程对民力物力财力的耗用也是巨大的,秦国至少十年不能向西出兵。 无论此计出自赵国、楚国还是齐国,它都是一个馊主意。 可它出自韩国,那么为此计者至少具有以下几个特点: 明于取舍,厉于决断,格局开阔,一心为国,在韩国有足够的影响力。 那么这个人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韩国相国张开地辅佐三代韩王,其忠诚和影响力不言而喻,且素有贤相之名。但同时,他若真是信陵君一样的人,韩国中兴尚可待,且此人内政外交一贯持重保守。就算他有这个格局,也没有这个魄力。 我们要找的,是那个隐藏起来为他出谋划策的人。 这个人很快出现了。 韩王歇的九公子,韩非。 祖父还是太子时曾为秦国质子,娶秦孝文王之女嬴芷为妻,有一子一女,当初他在春申君的帮助下逃离秦国,回楚国继位。祖母,父王,英妃姑姑,就那样不尴不尬的留在了秦国。没有华阳太后,就没有父王和英妃姑姑的今天。所有人都认为,楚系势力对他而言是一个姓氏和对华阳太后的感念。父王是名义上的楚王嫡长子不假,但谁也没有想到他能最后为了楚国做到那一步。 所以当时我们的到来应当是在韩非的意料之外。 不过他还是在一个月内找到了我们。 他能安插郑国进来,想在咸阳打听出一些事情,想必不难。至少他会知道盖聂没有女儿,曾任秦王护卫,在几个月前叛离了秦王,以及相同年岁的“小彗星”蹊跷的夭亡。 他们具体的接头会面,彼此试探,开诚布公,讨价还价,筹谋安排,没人跟我讲过。总之,在我到新郑的三个月后,我以张家远亲的遗孤张婵的身份住进了相府,与张开地的孙女张嫣同住,上面还有两位哥哥,一个是子房,当时他十二岁,少年颖慧,跟韩非走得很近,另一个叫张贤,当时三岁,刚入学。 张家自然是不会轻易放弃父王这条路;而父王若背弃盟约,张家大可把我交给陛下,证明我的身份,便是父王私下早已与韩国结盟的铁证。 有了这个计较,张家自然不会亏待我。何况我身世如此,天资如此,不必等到及笄4,就能成为一颗绝佳的棋子,他们也肯尽心培养我。从初度到幼学,是我的童稚岁月,也是我在张家的质子生活。 小妹羋斓于咸阳宫敬上 丁午年九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梅煮雪辞》正文 第五章 张良 张良看着天上的苍鹰,若有所思。 西面过来,往南飞,也许是怀清台的鹰奴。他下意识地想着。 他想到,是与不是,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辅佐了新帝,扳倒了赵高,她在怀清台已经权重望崇,与怀清台的关系也会更加紧密。 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刘邦进来,正看见这一幕。“子房皱眉,是有什么心烦的事吗?” 张良起身一揖:“子房见过沛公。”礼讫,直起身答道,“是有些,不过不是眼下——沛公可是为了赵高之死来的?” “是啊,那个子婴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本来以为就是个傀儡,没想到比赵高还精。不过赵高罪大恶极,死不足惜,我是担心咱们和咸阳和谈的事会不会受影响。” “沛公莫慌,所谓和谈,本来就是权宜之计,只是麻痹赵高,为我们争取更好的机会。沛公请坐。”张良在刘邦下首的一张凳子上坐下,“正如沛公所言,新任秦王名不见经传,不论他是不是傀儡,他的背后都另有高人。” “这个人,”张良微微苦笑,“恰好是子房的旧识。” 刘邦大惊:“自己人?” 张良摇摇头:“说来惭愧,这位秦国的女管仲对我并不十分待见。” “女,女的?” “她就是秦国先太子扶苏的侧室,精通权术,对兵家也有涉猎,也有三年前突然失踪,她若是留在扶苏身边,秦国不至于有今日乱象。如今她坐镇咸阳,自然不会吃我们这套。” “那有没有什么办法把她拉拢过来?” “她不需要拉拢,她无意与诸侯为敌。但危险的是,她会先去项王那边。”张良眸光渐深,“如果我所料不错,漳污之战,项王突然取胜,应当也和她有关。” 刘邦泄气又不甘:“为什么?” “因为她还有另一重身份,楚国公主。她姓羋名斓,她的父亲原本是秦国的昌平君,后来成为楚国最后一代君主,后来秦军破楚,昌平君殉国,被诛灭九族,她是昌平君唯一的遗孤。而当年拥立她父亲即位的,正是项王的祖父,项燕。” “经过巨鹿之战和漳污之战,项王已经是诸侯的领袖,又得到了章邯和他的二十万精兵,如果连这个神神秘秘的女管仲都到了他那里,他岂不是要取秦王而代之?” “项王多疑,又只重用自己从江东带来的楚地士兵。章邯那边,可以离间他与已投降诸侯的王离之间的关系,再煽动项王亲信有所抱怨,虽然不能拉拢过来,至少能削弱他的兵权。” “不过羋斓那里,眼下还没有解决的法子,但她还没有选择项王,现在只是观察的阶段。就算她真的投靠了项王,只要沛公心诚,也未必没有转机。” 在张良的沉静分析下,刘邦又充满了信心:“子房是说,这个人,我们总还是有机会拉拢的,对吗?” 张良的神情却有些凝重:“她这次一去一回,我也有些摸不准她现在的性子。不过,如果她肯施予援手,赵高除去李斯不会这么轻易,而应当是两派相持不下。从她不肯救李斯来看,她仍然是我认识的那个羋斓,她选择敌友,不是基于实力的比较和能够得到的利益,而是她自己的原则。此事还需筹谋,相机行事,决不可冒进,请沛公静待时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梅煮雪辞》正文 第六章 总角之交 1徐兄君房惠启 张家是给了我八年安居的地方,我和张家的三个孩子也不可谓不熟。 张家给孩子取字很有意思,子房是房宿出生的小天马2,他二弟张贤虚宿出生,字子虚。嫣儿心宿出生,未及取字。 我进府时,张贤和嫣儿尚不记事,都把我当自家姊妹看待,与我相处甚欢。我和嫣儿亲近,和张贤默契。子房是长房嫡出,他父亲张平在时也是韩国相国。嫣儿是二房嫡出,贤哥哥幼年丧了父母,和我一并被夫人收归膝下。 子房聪慧敏感,又是唯一的长孙,大概从我进府时就隐约知道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妹妹”有蹊跷,最迟在束发时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他对我的态度一向是温和的疏离。 我后来很欣赏这种行止有容的谦谦君子,可当时只觉得这个比我大了近一轮的哥哥不好亲近。记得有一次我听说了星宿相克的理论,恍然大悟,还一本正经地对嫣儿说:“我明白了,大哥是房宿,我是轸宿,天马克天车3,难怪我和大哥合不来。” 那时年纪小,没有什么礼教之防,我和嫣儿也天天去家塾“陪读”。早晨由婢女梳洗了,用碗粥,到隔壁房叫嫣儿一起去上学。 上学的日子是免了请安的,因为要晨诵。嫣儿的声音细细的,念起书来没味儿,但是好听。我和张贤的诵读就有点比试的意思了,比如他把“戈戟斧钺,旐旆旌旄”念出白字4,我哪怕读到了“山甫脩政,方叔畔讨”也要倒回去重念5,谁有把握背书了,扣上竹简的声音必定让另一人听见。当时学的还是《史籀》6,不是现在的《仓颉》《爰历》。 子房往往这时请安回来,他一读,我和张贤立刻找他读的那本那章,往往我指给张贤看,我们听句读和字音,做上标注。嫣儿还没背好,她与子房的声音互不干扰,一个像幼婉新莺,一个如清润玉石。 夫子进来时总会看到右边的两个在读书,左边的两个在标注。 一般子房读两遍我们就记好了,后来我们学会互相交换再听一遍,补上对方的阙漏。然后翻回去温习我们的早课。这样到夫子检查时,我们四人就都背熟了。 然后便是一天的课程,子房和我们不是一个级的,和我们交错开授课。 下了学,大哥二哥一起,我和嫣儿一起;或者大哥被管家或九公子的人叫走,我们三个就一起回去。 学堂逢五休沐,大叔就带我出府去二叔家玩,去摊上买东西,国相府不缺钱,从陶响球到手鼓,从鸠车到沙包,从羊拐到鲁班锁7,我都是三个三个的买了带回去,省的抢。子房只喜欢鲁班锁,他和韩非象棋围棋博累棋,真正的忘年交。只有我和子房能出府,他出府都有正事,其他两个靠我这个货郎。空树根的杯子,泥塑的小人儿,有一回我从后门带了一个驱蛇人回去,贤哥哥还好,嫣儿都吓哭了。 我的童年倒是一点都不亏,不过后来想到,我要是在楚国长大,就可以过七夕节8,吃着瓜果,看牵牛织女,月下浮针,还有端午节,吃着粽子,左手一只角黍,右手一只筒粽9,看龙舟争渡,插艾祈福,又是怎样一番滋味。 有年夏天二叔带我去粘知了,我怕晒,就拿了小树枝在树根旁边引蚂蚁,蘸进水罐里,后来试着做出了很好的蚂蚁醢10,他们再去粘知了就用炸知了蘸蚂蚁醢,我倒是不爱吃,看着太油了。 十岁那年,我去捉萤火虫,萤火虫会飞我又不会飞,怎么也扑不到。可我想用萤火虫做一只纱灯,贤哥哥偷偷叫了十几个家僮一起去捉,我临睡前送过来一盏,我特别开心,披着头敲开隔间的屏风给嫣儿看,她也特别喜欢,我就送给她了。不过我还是喜欢。 第二天我假公济私地跟张贤提议这么好看的灯不能只给我一个人,应该送给大家,他深以为然,又发动了几十号人去捉,特别是昨晚的那些已经有了经验,最后捉了好多,各个房里送了一盏,他自己也留的。 我想的是嫣儿有了两盏,多的那盏自然是我的。可我们到了晚上才发现,原先的萤火虫已经不能发光了,我们以为它们白天在睡觉,其实它们大多死了。 我觉得我不应该捉萤火虫,我好像做错了,我不喜欢萤火灯了,我把萤火灯送给了嫣儿。 没想到她很感动,她说我对她太好了,她说,以后我们两个要是喜欢上同一个东西,她一定让给我,我很惭愧,就说,我们是好姐妹,什么东西不能分享,一人一半就好了。我们把屏风拉开,把床并到一起,灯就摆在中间,我们一起看着灯,想着我们各自的话,也忘了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那两句话,是我们的缘,也成了我们的劫。 小妹羋斓于咸阳宫敬上 丁午年九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梅煮雪辞》正文 第七章 画骨 风荷馆,晨雾轻眬,宫人们麻利地经前院把东西搬进庑房,也不敢弄出动静,芈斓径自在后院赏荷,倒也清静。 荷花,残荷泛出迟暮的嫣红,雍容凄美,新荷娇嫩,轻盈绰约;荷叶,平平于水面的清圆,露水像盛在叶上的一洼水银;高擎着的大都残破,托着大颗的银子似的露珠。 待羋斓回来,懿儿沏上荷香茶,羋斓接过,呷了一口道:“去年的雪水。” “是,殿下的舌头还是这么灵。” 荷香茶由她引进,是将晒干的茶叶贮于纱袋,于夜色初上之时置于莲房之上,次日清晨取回晾干。此茶不能加水煮,以新汲井水泡沏开饮用。 她又更创一法,冬日以雪水入瓮存于冰室1,到了夏天以此水入茶,既得菡萏之清香,更具冰雪之沁凉,饮之令人尘襟顿爽,名之为雪荷茶。 羋斓品着茶,观察着房间。 庑房从昨夜开始门窗洞开通风,焚着丁香,卯时又换上了紫苏。 她不喜欢甜香,冬白芷,夏紫苏,春秋两季的花果香本就浓郁,越发的不用香料。 房间虽略小些,但家具不多,地上铺了厚厚几层水绿色软缎,走路无声,四面墙覆着水蓝绫,甚是清幽。 打通的房间作了套间,用两扇屏风和外屋隔开。 羋斓示意懿儿推开屏风。 套间用纱帘隔成两间,卧房铺丁香缎,覆藕荷绫;书房只铺了雪青缎,一色乌木陈设。 完全是按照她的意思布置的。 羋斓又看一会儿,道:“书房案上供一个檀香炉,再把那幅墨梅图找出来,挂在书房西面墙上。” 懿儿从眼前的柜子里取出香炉供在案上,又一幅一幅地找墨梅图。 “啊!” 听得惊呼,羋斓放下茶杯。 懿儿回过头来,羋斓看见地上扔了只卷轴。 “猫的眼睛,还有四个黑黢黢的爪子,孤零零的挂着。”懿儿心有余悸。 “不过一幅画罢了。” 懿儿这才敢拾起画细看,疑惑道:“这是什么怪物,怎么没有脸也没有身子?这爪子倒像狐狸的。” “……画的是我。” 懿儿险些呛死过去,满腹狐疑:“宫里哪位画师有这么大的胆子?” 羋斓又捧起茶杯:“不是画师,是国师。” “徐……徐天师?”懿儿更惊,“天师不是百艺皆通的吗?怎么把殿下画成了……这样?”她展一下画布。 羋斓徐徐道:“你说,画人物,最重要的是什么?” 懿儿不知道,说道:“总……总得像吧?” “是传神。“羋斓解释道,“画皮易,画骨难。” 懿儿咋舌,看看画,看看殿下,又再看看画,还是苦着脸说道:“天师是活神仙,殿下是天仙下凡,奴婢肉眼凡胎,什么也看不出。” “行了,就你机灵,看不出来就收起来,接着找画吧。” 懿儿答应着继续,羋斓的思绪幽幽回到徐福初为她丹青时。 “在臣眼中,殿下有猫之睛,狐之爪,栖于皑皑冰雪之中。”他认真答道。 “原来是只白狐,大人真省笔墨。”她又问道,“妾身见识寡陋,只知这白足黑身又名乌云踏雪,不知这黑足白身又是什么名号?” “黑足白身,又叫雪夜交兵。十分罕见,虽有记载,当世却无人亲见。” 羋斓的指尖勾勒着它眼睛的轮廓:“可惜了,若是白足雪曈,就再也没有人能找到它了。” 徐福若有所思:“若真是通身雪白,那么这幅画便是一幅白绢。” “那大人觉得一幅白绢是好还是不好?” “臣以为——好。”他的神色如此肯定。 “愿闻其详。” 徐福娓娓道来:“它的好,在于它的空,在于它的无。空,则可包罗万象;无所有,则无所不有。老聃曾比之赤子,在臣看来亦可比之白绢。” 她嫣然一笑:“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湛兮,似或存。” 徐福眸光闪耀:“正是此意。” “其实画中白狐若肯收敛利爪,阖上双目,亦能浑然于冰雪,脱然于争狩。你这么聪慧,我知道你一定能想通。” 一年前,她离开瀛洲,把这幅画收入行囊。 “你要走了” “是啊。 因为,无论看与不看,彻骨的寒冷,一直都在。 是的,我必须回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梅煮雪辞》正文 第八章 荀子二徒 徐兄君房惠启 我六岁那年,也就是秦王政十四年,韩非入秦。 这件事在当时轰动六国,我也不必细说。 楚文王与息夫人的开场1,秦穆公与戎臣由余的发展2。这个故事的前半部分,传奇、宏伟甚至浪漫。 知道结局的时候,我心里也嘲笑着,那个当初说着“得见此人与之游,虽死无憾”的君王。但陛下没有逼死他,他也不是自尽,毒药是李斯给的。父王是知道内情却晚了一步的人,他自然不会戳穿,所以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父王的亲信、当时的张家、后来的我和李斯自己。 父王说,韩非的罪名是挑拨离间秦国大臣,外加怀有二心。好吧,他确实勾结了秦国大臣。 他的话有没有为韩国谋算秦国,陛下心里明白。 但他有没有勾结李斯、姚贾推出去的那几个政敌,陛下也清楚。 父王揣摩陛下的意思,应该是先顺手把他关进去,把该查的查清楚了,再磨磨他的性子,陛下启用他,不会迟于韩国灭亡。 你知道,陛下不杀六国遗老,所以以韩国宗室牵制韩非,是个非常可行的选择。 虽然他曾下过逐客令,但陛下用人其实可称典范:攻楚之战,放手把全国所有兵力交给王贲;一生重用李斯;对一计平天下的尉缭子礼遇有加,甚至同饮共食,他并不领情,几次想从秦国逃走,不出一计,不发一言,陛下尊其位而不用,把他升到三公之一的太尉;除了嫪毐之乱,未杀过一个重臣。 韩非若不死,至少有三条路。一条是在韩国灭亡后为保全宗亲辅佐陛下,一条是像尉缭一样被挂起来。 我觉得第三条是更好的出路:韩非师从于齐国荀子,精儒家文化,又是法家思想的集大成者。鬼谷不外授,所以没有比他合适做太子太傅的人了。这样,他不妨碍李斯,也未涉入秦国朝堂,还帮陛下教导了储君。 李斯放心,韩非安心,陛下开心,为什么李斯总是破坏这些皆大欢喜的主意?那时候跟李斯好像处处合不来。 现在我却明白了,他固然贪权善妒,但他除去韩非,远不止为此。 于公,他在铲除一个忠于别国的人;于私,他在铲除一个政敌。他们在大秦的对外整体战略上有着不可弥合的分歧,而后来的发展证明李斯是对的那方。 我一直以为李斯只是贪恋权位,可现在看来,他这辈子最重视的,还是自己的政治理念的施行。在他走上那条不归之路前,甚至在他死前,我一直都轻视和反感他,他就像自己比喻的仓库中的老鼠,所以我制衡他,而不是拉拢他。 从吕不韦的门客到投身嬴政麾下,那个时候,是“从吕耶,从嫪毐耶”的时代,他是信奉良禽择木而栖的人,选择当时并无多少实权的嬴政,显然不是因为忠君,他要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治国平天下,是自己的志向能够行达于天下。 如果他推出郡县制时的力排众议没有错,那么他除去韩非又有什么错呢? 他和韩非也像是鬼谷,也不过是连横击败了合纵。 我终于可以静下心来理解了他,但我还是不能原谅他。他是帝国的丞相,是陛下的托孤重臣,他辜负了陛下,辜负了太子。 在赵高找到他之前他就已经扣留了遗诏,或者说,是他扣留了遗诏使赵高放心拉拢他。 人之一生,有所不为比有所为更难,他却让自己从一个贤相变成了一个千古唾骂的奸臣。 荀子二徒,对李斯,我只有惋惜;对韩非,我却无话可说。 韩非从未向陛下掩盖他对韩国的忠诚,陛下也从未负过韩非。他死了,死的不值得,死的不明不白,不是陛下的错,也不是李斯的错,可他有错吗?他的错,是他生为韩王的九公子,是他的血统让他必须忠于七国中最弱小的国家,弱小到即使智慧如他,也只能用功过参半的郑国计,拖延那必将到来的灭亡。 楚国有选择,一直都有选择。但韩国没有选择,从来都没有选择。 韩非对于我,不能算作一个故人,我只是见过几次他的背影,听过一些他的事情,说不认识也可以。 可他的死,却随着我年龄和阅历的增长,越来越烙进我的心底,甚至成为一个深洞。 我本以为我的两难已经无奈,但哪怕痛苦,我至少还有选择的权利。 父王没有选择,但他有筹码,所以他有路,他还可以积极地谋划。 而韩非没有选择,也没有筹码,他有的只是忠诚和智慧。 令屈原癫狂自尽的,也是别无选择下的忠诚和智慧。 《韩非子》讲的是权谋,可我读着它,却几乎落泪。 他明明,看的那么透彻。 小妹羋斓于咸阳宫敬上 丁午年十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梅煮雪辞》正文 第九章 章邯 章邯这时在自己的军营,投降后,他不需要改变编制,除了受封雍王,他和投降前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他还是隐隐地担心,深深地担心,羋斓还在算计着他什么。 他从来没有看透她,不论处在任何位置,她好像总有办法一步步把他引向她预想的地方。 他想到第一次见她,是陛下去世前一年多,他奉命秘密审问她,关于她在域阳宫安排的刺杀。那是陛下一生遇到的第五次刺杀,有趣的是,根据他掌握的情报,除了第四次兰池的刺杀是场意外,其他四场居然统统与她有关。 听见身后铁链的声音,本来在背对着她研究罪证的他一回头,就迎上了她初醒的尚有些迷蒙的目光。 她的双手被反铐着,右脚腕也被铐在钉在墙角的铁链上。鬓发微微松散,衣襟也有些散乱。 “你是什么人,这是什么地方?”她的语气已然趋于安定。 “这是影密卫审问犯人的囚牢1。”他解答了她的第二个问题。 他盯着她的脸,一字字道,“你应该知道是为了什么。” “所以你就是影密卫统领,章邯。”她解答了自己的第一个问题。 “哦?” “我与帝国核心的距离远远超过了我的身份,所以我能被抓到这里来,并且有资格单独审问我的,只有你。”她已完全恢复了从容。 “你说的很好,可惜没有奖励。” 她的目光从他身上移下,看到桌上的玉珏和瓶子,皱眉,语气不善:“你搜了我的身?” “你很介意?”以她的罪名,这似乎不是她现在该关心的问题,他有些轻佻地俯下身看着她。 她沉静答道:“陛下不曾废黜我,太子不曾休弃我,我仍然是太子侧妃。搜身是你的任务,但我的德行需要对太子负责。所以我现在要求你向我道歉,这是出于你对太子的敬意。” 他看了他半响,她沉静若水,毫不退让。 他回到宫里向陛下禀报时,嬴政问道:“那你向她道歉了吗?” “是的。” 嬴政沉吟着,语气莫明,缓缓地说:“做得好。” 不知是在赞他还是在赞羋斓。 羋斓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问别人的事情:“我具体的罪迹是什么?” 他挑眉:“怎么?罪太多,怕我们漏个一两条?” ——别想心存侥幸。 她长吁一口气,释然一笑:“也对,既然我的罪名已经成立,再解释什么也是无用。 “听你的口气,似乎还觉得冤枉。”章邯戏谑道。 “圣明天子在上,我不会冤枉。”她的语气并无讥讽,“我确实结交了沧海阁的人,并且为他们传递过宫中消息,而他们曾威胁过陛下的安危。我只是感慨,陛下功过三皇,德盖五帝,却不如齐桓公和晋文公能够用人。” “犯一次错是一时糊涂,犯两次错是冥顽不化,” 他俯身,紧紧盯住她的眼睛,字字如匕:“犯三次错,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好一个冥顽不化,好一个自作孽不可活。”她笑得微微有些癫狂,一瞬间激发出的异样光彩让人无法移目。像是骤然撕开云层的太阳。 她似隅隅自语:“从博浪沙到现在整整五年了,他们还是不肯放过我。” 突然转换的语气就像树影旋转,以阴影遮蔽了她。 她就在那树荫下,幽暗莫明。 羋斓最大的特长之一就是能够把全场的气氛纳入自己随时创设出的心境,这一点无人能及,也无人能破。 他一字字道:“博浪沙,其实不重要,”他踱着步,余光观察着她的神情,“甚至高渐离,也不重要。对这两件事的调查,只是要找到你在域阳宫安排行刺的理由。” “域阳宫,行刺,这些事我一点都不知道。”“大人说的话,我不明白。” 他轻赞:“你很冷静,甚至,”他斟酌了下用词,“态度从容。我也见过很多像你这样冷静的人,他们一开始态度也很悠闲,可他们的嘴再硬,也硬不过影密卫的刑具。” 她轻蔑的笑容甚是刺眼:“大人这么快就没耐心了想屈打成招吗,大人看我身上哪块地方像是适合用刑的” 他垂首,看见她的手腕已被勒出星星血痕。花肤雪肌,吹弹可破,哪里禁得住刑罚。 怕受刑还很骄傲似的。 他看了一会,忽然开口,语气晦暗莫明:“你就不想知道是谁出卖了你” “没必要了。我现在除了诅咒也没有别的法子惩罚他们,而诅咒,一向是弱者和懦夫的表现。” “把你供出来的人,就是沧海阁的人,他也是张家原先的家仆。” “我们张家连家僮就有三百,出一两个恶奴也属自然。” “你们张家?你说这话是以相国之女张嫣的身份,还是张府养女,”他停了一下,把名字咬重,“——张婵的身份?” 羋斓的脸色终于变了变,她的语气有些奇怪:“二公子妃的死,不是意外,对吗?” 章邯不理会她的“姐妹情深”的表情:“我不明白,你既然有本事把她推出来替你顶罪,怎么不把其他人的嘴也堵死?还是百密一疏,终究漏了一个?” 她不理,半响:“是我害了嫣儿。我终究还是连累了她。” 她不认这件事,但毕竟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陛下对你是连累她还是陷害她没有兴趣。那个人把该交代的全吐出来了。现在需要的是你的口供。” 她忽然开口:“把我手上的绳子解开,我要写信。” 还有没有一点儿作为犯人的自觉。 “你不是要口供吗这封信,也算是口供的一部分。我替章大人省点力气,我自己写。”她幽幽地说,“要是大人认为赵高和程邈两位名家教出来的字不如章大人写的好,那我也不坚持。”她抬眼瞟他一眼。 她好像突然不想再对他客气。 “章大人刚才为什么肯向我道歉呢因为你要把审问我的全过程向陛下汇报。章大人为什么不直接省掉这句话或者搪塞过去呢,因为你摸不准我的性子,而陛下摸得准。你怕多一点少一点不合我的性子,引起陛下怀疑。所以,我的这个要求,章大人也不会拒绝的。” 她居然还嘲笑道:“章大人实在不该向我道歉的。” 哼,每一句话都在算计,也好,他们就斗到底,看她再玩出什么花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梅煮雪辞》正文 第十章 狱中绝笔 记口供的竹简和笔墨都是现成的。秦国小篆别称爰书,就是源于赵高所作的全国通用字帖《爰历篇》,小篆方圆绝妙,画如金石,字如飞动;程邈潜心十年,继承六国笔意升华出隶书,隶书波磔弹纵,字简易而义理深。 名师出高徒,羋斓的小篆玉筋虬骨,工整挺括而不失灵动;隶书劲秀凝练,妩媚欹侧而不失规范。 在竹简上写小篆笔画不容易描的圆,羋斓多用隶书。 章邯抱着手站在一旁,且看她写给何人。 长公子台鉴。 原来不是写给陛下辩白的,不过这封信只怕也会被付诸一炬,怕是交不到长公子手里。 她笔下丝毫不乱,从容开口:“反正这封信陛下和大人也会先看,写给扶苏看也就是给陛下看,会不会被付之一炬,能不能交到扶苏手里,还要取决于信的内容,大人,我说的可对?”她缓一下笔,抬眼看他,眼神平静中含有挑衅的意味。 她微微仰着脸的角度把她的精致冷艳展现到极致,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不动声色的蛇蝎美人。 “殿下慧达。” 扶苏,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不在秦宫,不要找我,也不要担心我,我在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祝福着你。 我写这封信给你,是要告诉你一些事情,一些我原本不打算告诉你的事情。 我并不是出身于韩国相门,我是张府的养女,十八年前,我和张家嫡女张嫣互换了姓名,而我真正的身份,是二十八年前出生在咸阳、本应早夭的昌平君之女,羋斓。 “你交代的倒是很干净。” 韩国灭亡,我和二公子妃本该一起被押送到秦国,但是我们遇到了一伙劫匪,失散了,我的父亲派人来接应我,我在那个时候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我们偷偷救了她,押送的人只当她已被劫走。既然她不会再进秦宫,我也就借用了她的名字,那样对我更安全。 我父亲的事,你也都知道,所以我想你能够理解我与沧海阁的交往。 我在宫里的位置最有利,又心思细密,有心传递情报总能做好的。 我十七岁那年,父王殉国,我这条线变得异常重要,所以他们派二公子妃入宫,半为策应半为监视。 当时我与你交好,二公子又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对他自然也多所辅弼。你们两个是最有希望成为太子的人,如果我为自己谋划而参与夺嫡之争,那么我对沧海阁是敌是友就很难把量。 所以博浪沙的事情,他们一开始也没有告知我。 他微微勾唇:“从这句开始说谎。” 有了高渐离的事情,她只怕已达到了昌平君原先的地位。是敌是友,怕是非敌非友,是主人才对吧。 羋斓笑,语气轻松,边写边说:“更早呢。” 他看着她执笔在竹简上写下圆滑纯熟的谎言,这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但是荆轲和高渐离之后,陛下的防备更强,所以他们还是找到了我。 我很矛盾,因为你,因为郑妃娘娘,因为陛下。 章邯实在忍不住笑了,这还真是只有女人玩的出的花样,但是对大多数男人都会很有效吧。 其实父亲去世后,我的心就像缺了一块,心灰意冷。我的童年在新郑,我十岁后一直在秦宫,跟沧海阁里那些土生土长的楚人相比,我对楚国的文化和风俗的了解仅限于书简,我甚至看不懂楚国的文字。 我看到同样有一半楚国血统的将闾,对楚国毫无感情,他憎恨他这位舅舅。 “您已经撇清了两位公子,看来马上也要把自己撇出去了。” 我开始动摇,开始怀疑。父亲在时,我自然要毫无保留地遵从于我的父亲。可他不在了,他心心念念的楚国也随他而亡,家已破,国已亡,这样的坚持还是否有价值?“复国”,究竟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执念,还是一句魔咒,一种毒瘾,一场自欺欺人的梦?我的心空落落的,但我知道如果在那个时候陛下有个三长两短,刚刚统一的国家又将大乱,天下又将陷入一场浩劫。 “殿下的文笔比您的书法还要绝妙,连金石都会被您感动得落泪呢。”他讥讽道。 羋斓忽然停笔,转过头认真地看着他:“我就算当时没想到,现在能想到这一步,我真的会到了这个时候还做以前的蠢事吗?” 章邯一愣,不意她有此一问。 那一瞬间连他都有些动摇:“殿下的意思是——” 羋斓一字字缓缓道:“所有的证据都可以伪造,但是我没有杀他的动机。” 章邯慢慢地缓过神来:“殿下真觉得用这一封信就能让陛下不杀你?” “当然不会,”她笑了,解除了方才的严肃气氛,她的笑清煦如春风,“陛下把我扣到了这里,就表示他已经决定,不会让我活着出去。” “殿下知道就好。” 羋斓淡淡地说:“我一直都知道。” 章邯不太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羋斓已低下头去继续写信。章邯也不再嘲讽,他是决不相信这些话的,但对她,确实无话可说。 我,终于还是没有帮他们,我没有什么亏负沧海阁的,他们也看在父王以前的颜面上没有把我怎么样。 但他们还是没有放弃,我的退出使我的姐妹——二公子妃必须顶替我原来的位置,她和我一样的矛盾,但她选择了沧海阁。 我知道,我的退出其实是自私的,当我以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服自己时,我得到了安逸,得到了你的爱情,得到了秦宫上下对于我的贤能的赞扬,得到了我们的结晶——润儿。 而我看着我昔日的故人们,前仆后继地迎向死亡。 我看着我最好的姐妹,过着矛盾和痛苦的日子,我为她担心,而我本可以帮她甚至替换下她,我却只是眼睁睁的看着她的死亡,是的,她死了,并不是一个意外,但也罪有应得。 我必须离开了。我看着这偌大的秦宫,它对我和对二公子妃,是个完全不同的地方。我在这里过的太好,几至于忘记了这本来是个吃人的地方。 我很感激你,也很爱你,但我不能做大秦未来的皇后或者皇妃。因为我仍是我,我也终究是我。 不叹缘浅,缘起时风荷留影; 莫问归处,归去向水云尽头。 愿君勤恳贤孝,岁岁长乐。 大秦三十七年二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梅煮雪辞》正文 第十一章 人心 羋斓书罢,把竹简平摊晾干。 “这是你的口供?”章邯问。 “我既然承认了身份,答案又已经在陛下的心里,又何需要口供?”羋斓微低着头,略略偏头把玩着垂到耳畔的一绺头发,“其实我很好奇,陛下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份怎样的口供?”她的语调像一条懒散而魅惑的蛇。 她似不经意看向他,章邯看到她双眸浮上琉璃色——那只是一瞬间的感觉,瞬息万变。 她收拢目光:“我可以准备遗言了吗?”她的语调平静得哀而不伤,刚才的放肆像是来自别的人。但那平静又像是冰封的河流,虽然看不到,还是让人感觉到冰层下湍急横溃的河水。 章邯道:“你有权自尽,我会如实向陛下禀报。” “原来大人也以为,我已经走投无路、一心求死了,这么看来,陛下也不会有什么怀疑了。”她轻轻地说,若有所思的语气。 章邯讶异于监牢的气氛在一瞬间完成的改变。而羋斓所在的位置,倏然幽暗,就像那里原本有一盏灯,现在熄灭了那么自然。 据说羋斓十一岁加入阴阳家,极有天赋,连国师徐福也赞扬过她。 金性收杀,金生水如月生潮汐,羋斓修习的是金系,善于控制。 他疑惑出声,看向阴影里的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信上的话,可以是善意的谎言,也可以是——隐藏的真实。”她弹指锁住了整个囚室的光,房间完全暗下来。 “这段时间本来是用来审问我的,现在我替大人省下来了,大人用这段多余的时间听我说几句多余的话,应该不介意吧?”羋斓的态度在黑暗中明显舒展。 越来越有趣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相信殿下对章邯的教诲,一定会让章邯获益匪浅的。” 想玩是吗?那我就陪你玩到底。 “章大人就这么确信能杀了我?” “殿下的武功并不像您的阴阳术这么好。” “除了轻功,我没有任何武功上得了台面的。” “你能控制这间囚室,但你仍然无法离开这里。” “逃也逃不了,打也打不过,这样看来,我今天只好乖乖地引颈受戮了。” “的确。” “你很自信。你的自信,不是来源于你的身手不凡,也不是来源于你为之骄傲的影密卫,而是来自于你对帝国的忠诚,对陛下的忠诚。” “你也很自信,所以我很好奇,你的自信来自于哪里?” “来自于人心。” “你很擅长控制人心?” “你错了,没有了解,何来的控制?” “你第一次见我,就自认为了解我?” “你又错了,我说了,我了解的不是你,而是人心。” “那你了解的人心是什么样的?” 羋斓调高了房间的亮度,深深看着他,她的目光没有任何棱角,她的目光是一口幽深的古井,她开口,沉稳笃定:“复杂的,多变的,矛盾的,不满足的。” “很精彩。可惜只讲出了人心的一个层面。” “生的层面,对吗?” “对,人一旦死了,心就会停止跳动,它就不再具有你刚才说的任何特点。” “生和死,是永恒的命题,不是人心的命题。” “你想要从人心中得到生死?” “正如我刚才所言,此情此景,我如果想活着出去,就只能帮原本想杀我的人找到不想杀我和不能杀我的理由。” “这是一个很新颖的思路。” “也是目前我唯一行之有效的思路。” “你认为能说服我?” “虽然你有自认为的对帝国的忠心,但是眼下的情况,我也只能够赌一把。”羋斓的目光闪耀,像猫骤然亮出的利爪。 “赌你的忠心会不会超过你的野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梅煮雪辞》正文 第一章 秦王政九年,彗星绕天八十日。 在这颗彗星持续了二十天后,它被确认为一颗“恒彗”。 彗星在古代历来被认为是灾星,是上天的警戒,国君要因此为为自己的德行进行反省。 齐景公时,彗星绕天十六日,秦王政七年,彗星绕天十六日,就是之前的记载中最长的记录了。 恒彗,就是将长期呆在天上的彗星当做一颗新出现的恒星,恒星的位置变动对应贵人的祸福生死,恒星的出现只能对应王子的出世。 如今秦王唯一的弟弟长安君已死,秦王已无兄弟,宫中也没有怀有身孕的妃子。 “大王,如果是出生在秦国的别国王子,倒是有一个。”姚贾见大王嬴政心情尚好,趁机提醒道,他小心翼翼地偷看着秦王。 嬴政奇怪道:“秦国眼下连别国质子都没有,又何来即将出世的他国王子?” “现在没有,以前却有。”姚贾胸有成竹地说,“大王可还记得,刚刚过世的楚国国君,楚顷襄王羋完?” “羋完本是被送来做质子的楚国太子,秦国待他不薄,他却借助春申君黄歇逃回楚国。这件事在当时让秦国成了一个笑话。” “顷襄王逃走的时候是孤身一人,他的妻子和一双儿女留在了秦国。” “你是说,昌平君和英妃?” “臣斗胆,虽然顷襄王回国后另娶了王后,但说到底,他的原配妻子也未曾被休弃,”姚贾停了一停,说出重点,“所以昌平君,是顷襄王的嫡长子。” “说下去。” “如果顷襄王当时携子回国,如今继任楚王的应该是昌平君。”他回归正题,“昌平君的妻子,已经怀有七个月的身孕了。” “出生在秦国的楚国王子。”嬴政似有所思,缓缓道。 虽然姚贾一向和昌平君所处的楚系势力不睦,他的进言居心可疑,但不以人废言,他的话确实不无道理。 姚贾告退后。 “备辇,去昌平君府,寡人要去探望姑姑。”昌平君的夫人是秦孝文王的孙女,璟阳公主嬴紫,也就是秦王的姑姑。 回宫后,嬴政问随行的巫祝:“璟阳公主腹中胎儿的命数如何?” “启禀大王,臣观其面色,叹其脉息,璟阳公主所怀胎儿是刑煞之命,与天象相应。” 嬴政面色阴晴不定:“真的是应在昌平君府?” 巫祝不知该怎么答。 “你先下去吧。” 巫祝告退。 嬴政轻唤:“盖聂。” 一个灰衣侍卫应声而出。 盖聂是嬴政的贴身侍卫,剑侠出身,武功高强。 “你身法好,今晚你去一趟昌平君府,把这个放进内苑,做的隐秘些。”嬴政从怀中取出一只药囊。 盖聂认得这是何物。 嬴政十三岁继位,除了郑妃和俪姬是自己选的,英妃是半推半就的,其他妃嫔都是吕不韦、赵太后和华阳太后塞进来的。是以他虽然雨露均沾,却又防着她们有孕。临幸妃子常佩药囊,药囊里都是避孕堕胎之药。也就是从去年权力渐渐收拢,才有郑妃、英妃陆续怀孕产子。 这些药里精心配了香料,闻起来就是香味特别的香囊。有孕在身的人不能吹风,夜间门窗紧闭,药香袭人更易,就算次日发现也已于事无补。 盖聂接过,有些于心不忍,试着道:“太医说,璟阳公主怀的是女胎。女子终究不能像男子……” 嬴政毫不犹豫:“牝鸡司晨,甘泉宫一个,华阳宫一个,还不够孤操心吗?” 华阳宫是华阳太后所居的宫殿,甘泉宫是他为母后修建的宫殿。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他继位以来,两场最大的叛乱都是从宫里开始。岁前,华阳太后偏爱幼孙长安君,欲拥立他为王,这场叛乱甚至波及赵国;今年他的加冠礼上,赵太后的男宠嫪毐叛乱,而在清扫余党中,他竟然追查到嫪毐与母后的两个孩子! 他一怒之下当着赵太后的面摔死了两个孩子,同母兄弟尚且如此,怎么会对别人的孩子心软。 盖聂有些失望,但还是奉命去做。他知道后宫争斗,原本就是这样残酷,只能怪这个孩子命数不济,好在他不必亲自动手亲眼看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梅煮雪辞》正文 第二章 “后来呢?”徐福问道。 玉牌上的话毕竟是传了出去,也许府里有宫里的暗桩。 盖聂记得嬴政听到那四句话时,沉沉一笑:“这么说,是老天也想保她了?” 嬴政捏碎了指中的白贝棋子,一字字冷冷道:“嬴氏的江山,盛衰存亡,用不着羋氏的人插手!” 尽管只有府中十年以上、家人又被保护控制起来的府人和心腹的太医才能够进出嬴紫的房间,一应汤药饮食也由他们负责,尽管华阳太后甚至派了心腹的嬷嬷来安胎,嬴紫还是在第八个月全身发起了毒疹。 问题出在被褥上,大概也是看别处实在滴水不漏,才会想到在府里浣衣的皂角粉上下工夫,毒散在水里,水是减弱毒性的,浣衣的府人又是末等奴婢,一向少人问津的。 疹子发出来的那天,有人想到被褥,去浣衣房一查,才知道已经有三四个府人因为双手僵直而被迫告假了。 当年的婢女说,嬴紫脸上、身上都起满了毒疹,痒的厉害,那种深入骨髓的痒,让人抑制不住的想挠、想磨、想寻死,只好绑着她双手双脚,要么睡不着,要么睡着了也挣扎得厉害,手腕脚腕上一圈一圈的青紫。三天后,疹子化了脓,发出腥臭气味。 汤药、烫敷、针灸、招魂……所有的方法都用上了。 羋斓抑制不住地轻轻颤抖着,徐福握住她的手,把手心里的温度传递过去。 太医们商量出两种方案:第一种是以毒攻毒,可以救大人的命,但是身子自然是坏了的,好好调养可保年,这个孩子十死九畸。 第二种是催产,也是催命,七八碗牛膝红花汤灌下去,是催生还是堕胎,全凭孩子造化,但是大人是活不过当天的。 嬴紫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像是静静地思考着。因为全身极痒,忍不住去搔,很容易伤着自己,所以她被布条紧紧缚着。只用柔软透气的绢被轻轻盖着,透出一张脸。 “我理解她当时的决定,那不只是出于一个母亲的天性,也是一个女人、一位公主的尊严。”羋斓渐渐平静下来。 嬴紫当时正值双十年华,和英妃虽并称一时双玉,但娇娆灵艳犹有过之,是名副其实的秦国第一美人。她怎么能够忍受自己像个怪物一样被束缚了手脚,变得丑陋可怖,甚至肮脏腥臭。她要把她的生命、她的美丽、她的骄傲在她的孩子身上延续下去。 徐福觉得她过于把华阳太后的影子强加到她心目中的母亲身上了,也或许只是内心深处不想承认,自己挚爱的母亲是因为自己而死。 “天下有很多难产而死的妇人,有的还是一尸两命。你没有辜负她,你活下来了,你是值得她骄傲的。”徐福的声音很安详。 太医着手准备催产。消息传进宫里。 “今晚你再去一趟昌平君府。”嬴政向盖聂低语一番,“做的隐秘些。” 盖聂知道这是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但他一点都不想要。他试着道:“太医说,璟阳公主怀的是女胎。女子终究不能像男子……” 嬴政毫不犹豫:“牝鸡司晨,甘泉宫一个,华阳宫一个,还不够孤操心吗?” 华阳宫是华阳太后所居的宫殿,甘泉宫是他为母后修建的宫殿。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他继位以来,两场最大的叛乱都是从宫里开始。岁前,华阳太后偏爱幼孙长安君,欲拥立他为王,这场叛乱甚至波及赵国;今年他的加冠礼上,赵太后的男宠嫪毐叛乱,而在清扫余党中,他竟然追查到嫪毐与母后的两个孩子! 他一怒之下当着赵太后的面摔死了两个孩子,同母兄弟尚且如此,怎么会对别人的孩子心软。 盖聂不再说话。 嬴紫生产时已是傍晚,薄暮冥冥,适合掩藏。 盖聂藏身梁间,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嬴紫身上,也无人顾及。 屋子里的味道不好闻。嬴紫身上的疹子已经化了脓,散发腥臭气息,所以屋里上斤地烧着香料,再加上生产时的血腥味和汗味,混在一起就像酷暑的溽热一样让人避无可避。 盖聂是任侠出身,这些倒也能忍,别过头去不看。 不断传来的嘶哑压抑着的哭叫和呻吟,一声声,如钝刀割肉,忽然听见一声急促的痛呼,紧接着是寥亮的儿啼。 嬴紫让乳娘抱着孩子给她看了一眼,颤抖着把一枚串好的玉珏挂在斓儿脖子上,疲惫而安详地一笑。 “我和王爷商量好了,孩子的名他取,叫斓儿,文采美丽,灿烂夺目;字我取。我想好了,孩子的表字就叫君莹,如君子风,如玉之莹。她会温文尔雅,聪慧美丽。”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微,轻喘着,咳着,却充满希望的憧憬和安详满足。 她祝福完孩子,微笑阖目而逝。 夜已深,盖聂在一座角楼的楼顶吹着夜风。 乌云缓缓移过地上的月影。 盖聂随下弦月一起消失不见。 他没有遵照陛下的命令杀死那个孩子。也许是因为她的母亲那么坚韧慈爱,也许是因为她的名字那么精美文雅;也许是逝者的痛苦可怖让他动容,也许是婴儿的糯糯哭声让他心底一软;也许是因为愧疚,也许是因为省悟。 孩子是无辜的,母亲也是无辜的,仅仅因为钦天监的几句说辞,陛下让他来除去孩子,他也照办了,差一点、差一点他就真的因为一个荒谬的理由害死了一个无辜的孩子。而到了此时此刻,亲眼目睹她的母亲为她的降生付出的巨大牺牲,她父母对她的无限期望,他怎么忍心让逝者不能瞑目、让这个脆弱幼小的生命就这样消亡?就这样,在自己手中消亡? “他真的是一个好人。”羋斓总结道。 徐福平淡道:“但是那只药囊完全可以杀了你。” 羋斓轻松地说:“是啊,但是没有。是上天又给了他一个机会,没有让我的死成为他的污点,成为他以后的愧疚。上天能够原谅的行为,我当然要原谅了。”她偏着头看向徐福,眼神清澈如水。 她是天纵绝色:须知浅笑是深颦,任是无情也动人。但他最喜欢她放下、释怀的样子。 希望她真的都能慢慢放下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梅煮雪辞》正文 第三章 盖聂的潜逃虽然暂时搁置了刺杀行动,但并未造成太大波澜。 那颗似乎打算在天上长住的彗星消失了。但是那位副监正不但没有因为这颗“新恒星”的消失被治罪,反而转正了。因为它是在羋斓出生当晚消失的。 羋斓是早产儿,她的生日不在预产期,是因为嬴政的忌惮和一次次的谋害被人为提前的。但是谁也说不清,她要是正常出生,彗星会不会在天上多呆两个月。何况还有那张玉牌。 嬴政让钦天监占卜,写着羋斓的生辰八字的绢帛投入火中,占卜用的玉璧毫无预兆地从当中崩裂。 至坚者是玉,玉缺为诀,玉碎为殒,玉崩—— 他忧心忡忡,忙问吉凶。 钦天监们战战兢兢,齐刷刷跪了一地,为首的人道:“玉璧,国之礼器,玉之裂,国之崩。 “臣死罪,此女就算无危害秦国之心,大秦也终将因她而亡。” 这件事被严令不许外传,只有当日所有在场者知道。羋斓并不知情,就算知情也不会信的:话是从原先的副监正嘴里说出来的,不过是不知趣的吕不韦又一次的炒作。 羋斓的乳娘也被下了毒,幸好有了浣人的前车之鉴。乳娘的脉象也是每日一查,而且是轮换的。 但昌平君府对孩子的保护更加严密,特别是华阳太后派了亲信入府,简直让人无缝可插。 华阳太后是楚国公主,大秦宣太后的侄孙女,一生无子,却能从安国妃做到太子妃,再做到王后,太后,祖太后,艳冠后宫、容颜不老固然重要,更靠超常的心术和过人的手腕。 嬴政的亲祖母夏太后在世时毫无存在感;生母赵太后一度乱权,也不过是从吕不韦的棋子到嫪毐的垫脚石,她本人仍未脱出一个风尘女子。 而华阳太后内可以驭夫,外可以干政。当年孝文王有二十多个庶子,她几句话就能令他立符为契,把远在赵国的公子异人收归自己膝下,立为嗣子;她是宗亲之首,更实际掌控着秦国的楚系势力,弟弟昌文君、侄子昌平君都是朝中一等一的重臣,侄女羋英也在宫中为妃。宫里的那套把戏哪里入她眼里。 她不满嬴政,两年前煽动宗亲,发动叛乱,欲除去嬴政改立长安君为秦王,虽然失败,但嬴政甚至不能追责于她,反而她为了保全长安君的孩子子婴,要求把刚出世的长公子扶苏收归膝下抚养。她一向不认嬴政,只认长安君成蟜,时常冷言冷语,与嬴政关系不睦。 本来民间有一句话,叫“父母爱幼子,爷奶疼长孙”,嬴政作为长孙,虽不是亲生,也不至于与华阳太后关系这么差。但华阳太后只比养子赢异人大了五岁,异人返秦时,嬴政和赵姬仍滞留赵国,异人的小儿子嬴成蟜一出生就是华阳夫人亲自抚养,这才弥补了她未有己出的缺憾,她自然对成蟜爱若珍宝,而嬴政返秦时已经十岁,生母赵姬又只是个卑微的舞姬,后来甚至连身世都有疑点,当年华阳太后就曾让异人改立嗣子,受到吕不韦极力阻挠,异人极为信任吕不韦,方才作罢。但华阳太后认定了嬴政是“吕不韦的人”,孝文王和庄襄王死的蹊跷,华阳太后早已和吕不韦对立,成蟜死后,更是恨极了嬴政。 她为人爱憎分明,又极为护短。拥立成蟜时叛乱尚且不顾,哪管几句危言耸听的卜辞,即使只为找嬴政的不痛快,也要力保自己的侄孙女。 这样的人精插手进来,嬴政想除去孩子也是有心无力。 客卿李斯就是在这时求见。 李斯原为楚国小吏,辞官求学,师从荀子,学成帝王之术后去楚事秦,初为吕不韦门客,但很有眼光地转投嬴政,明里暗里帮嬴政筹谋了许多事,官阶不大,却是嬴政的心腹。 “大王,既然孩子养在昌平君府,明里暗里都除不去,不如反其道而行之。” 嬴政目光微动:“怎么说?” “嫪毐刚除,吕不韦在宫中也失去了依傍,更因为此事被问责,正是扳倒他的最好时机,”李斯小心地避开了“赵太后”三个字,“但是吕不韦专权多年,党羽密布朝野,眼下最能出的上力的就是昌平君,对付一个孩子,何必来实的?” “说下去。” “昌平君刚刚丧妻,孩子无生母抚养,英妃娘娘是孩子的姑姑,华阳太后是孩子的太姑姑,爱惜这个孩子想把她接进宫里,也是情理之中的。”李斯诡秘一笑。 “孩子接进宫,就好控制了,除不除也不急于一时。”嬴政微微释怀。 “正是如此,大王英明。” “只是——”嬴政颇为犹疑,“英妃那里还好说,照顾得再周全也总能下手,怕的是华阳太后把孩子要去了,她那座华阳宫,门禁森严,孤已经很久没有看见扶苏了。”扶苏是嬴政长子,出生时即被冠以寓意为“山中嘉木”的好名字,足见大王对这位长子寄予厚望。难怪嬴政的语气颇有憾意。 “那就要看她是护着这位侄孙女还是子婴了,”李斯早有预谋,“大王只要说,宫里英妃娘娘生养了二公子,郑妃娘娘诞下长公子却不能自己抚养,而是交给了华阳太后,有资格抚养孩子的必须是妃位以上,而郑妃娘娘刚好念子心切,又膝下无子。那么华阳太后如果再要抚养小殿下,又不归还长公子,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如果能换回扶苏,当然是好事,可是再想除去,也就难了。”嬴政的眉头仍然没有展开。 李斯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说:“华阳太后毕竟不会久居宫里。陛下,来日方长。” “怕的是夜长梦多啊。” 嫪毐已除,当务之急是趁机铲除吕不韦的势力。远迁赵太后,虽为一时之怒,但更重要的是阻断吕不韦与内宫、甚至与赵系势力的联系,但同时,华阳太后也成为后宫唯一的尊位;而在前朝,吕不韦专权十余年,想撼倒这棵大树,必须倚仗昌平君带领的楚系势力。 在这个时候,把斓儿接进宫,既在明面上表示出他对昌平君的宠信和倚重,又可以在实际上对这个灾星进行控制。只能先如此了。来日方长,只能先来日方长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梅煮雪辞》正文 第四章 羋斓很快住进了郑妃的风荷馆,以公主礼住在西配殿。 郑妃性情外柔内刚,小家碧玉的气质,却有大家闺秀的风骨。而英妃性情外刚内柔,王孙公主的气质,却有小女子的娇憨柔媚,都是嬴政最钟爱的妃子。 因为郑妃喜欢荷花,嬴政特为她修建了风荷馆,一字风廊,十亩荷花。 郑妃的儿子刚出生就被华阳太后接走了,华阳太后与秦王不睦,少与宫里来往,也就是英妃作为侄女逢着年节能进去看看,她也只能把扶苏的衣服、被褥缝好了托英妃带进去。母子虽同在宫中却不得相见,近在咫尺却又远隔天涯,她虽然贤惠亦暗自垂泪,如今得了斓儿,弥补了她的空缺,如何能不当成亲生女儿一般疼爱。 郑妃本性善良宽仁,在宫里这么些年,知世故而不世故,和其他宫妃一向能和睦相处。宫里只有她和英妃两个妃位,时常来往。 楚顷襄王走的时候英妃尚年幼,因为华阳太后的提携和哥哥昌平君的保护一直过得还算优裕,仍然葆有一份纯真娇纵,也是不爱算计的。她有那么高贵的出身:父亲是楚王,母亲是秦国公主,姑姑是华阳太后,哥哥是昌平君;她又生得明媚艳烈,当世仅次于昌平君夫人嬴紫。嬴紫也是大秦公主,是秦孝文王的孙女,嬴政的表妹,与英妃并称为绝代双骄。 英妃的儿子将闾只比扶苏小两个月,郑妃见不到自己的儿子,很喜欢将闾,经常让英妃带他来玩,又因为扶苏的事和英妃更加紧密,再加上姑姑疼侄女,斓儿等于是有了两个养母和将闾这个哥哥。 斓儿生得玉雪可爱,贝齿琼鼻,两只眼睛清透明亮,一只梨涡若隐若现。性情却有些与众不同。聪明乖觉,却又从不撒娇讨好;活泼胆大,却又不黏人不喜生人;有时候脾气不太好却从不破坏东西,爱一个人呆着。还真是有点像猫。 将闾比斓儿大两岁,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宫里就他和扶苏两个孩子,扶苏又不在,见了白嫩软萌的斓儿,喜欢得不得了,没事就偷偷掐两下,斓儿很反感这种揩油的行为,趁他不注意就咬他手指。 嬴紫走的时候留了一对玉珏分别给斓儿和将闾,将闾要拿来看,斓儿不给,将闾拿自己的换,还是不给。郑妃和英妃都笑,明明是一模一样的,可是小孩子就是倔,一个就是要换,一个就是不换。郑妃笑表兄妹脾气都一样。 入夜,一个太监从风荷馆后门走出来,一路遮掩着行藏,到了宫门口,出示了令牌,侍卫们放了行。 一辆马车已等在宫门外的暗处,他提着一只食盒,上了马车。 马车驶向楚国方向。 次日,郑妃以小殿下偶染时疫为由隔离了其他人,将闾要去看被英妃三缄其口。 三天后,宫里宣布芈斓小殿下因突发时疫已经在昨晚病逝了。郑妃表示自责,英妃为郑妃开解,嬴政表示惋惜,昌平君表示没有照顾好女儿、对不起夫人,华阳太后对自己的侄媳妇和侄孙女表示同情。 当然,做做样子而已。关于这个孩子的争斗从来没有结束,永远也不会结束。 昌平君和华阳太后是聪明人,所以他们知道这个孩子不可能活在宫里,也知道把孩子偷运出去的最好时机。 巧的是,嬴政也是聪明人。早在一个月前,他已封锁了南北西三门,只留东门进出,并且暗中加派人手,对所有出宫的马车,特别是宵禁后出宫的马车进行跟踪,所有马车如果在咸阳城内停下,在车上的人下来之前盘查;如果要出城,在城门外一里处截下车进行盘查。这些人手来自一支新选进宫的秘密卫队,他们是后来令人闻风丧胆的影密卫的雏形。 昌平君和英妃发现本月出宫的马车气氛紧张了起来。他们用的是一个最笨也最可靠的方法:所有楚系势力不定期地派出在各个时间段出宫的马车、在各个地点停下的马车、运送各种人和东西的马车,慢慢摸透审查的盲点。 影密卫是最锋利的匕首和最坚固的防盾。试探结果是,他们的审查在时间上无盲区,一辆马车从宫里出发,在城里不停顿不绕路,出城一里必会被截下,至于搜查,影密卫对婴儿大小的定义应该不大于一颗桃子。 办法总要有的。 食盒的大小与斓儿的襁褓很合适,英妃算着时间给斓儿服了低剂量的致人昏睡的药,确保途中她不会醒来哭闹,入夜后,对此事心照不宣的郑妃支走了斓儿身边的人,英妃的亲信把襁褓中的斓儿放进透气的食盒,带着食盒上了安排好的马车,马车匀速驶出咸阳,出了城门,受到影密卫的搜查。 搜查结果是,食盒里没有孩子、车上没有孩子。 一辆驶向韩国新郑的马车里,斓儿睁开了眼睛。 三个时辰前,一辆马车在咸阳城里的一片荒草地上驶过,车底开了一个天不知地知、你不知我知的洞,草地上的一个掩饰起来的洞口与车底对齐的瞬间开启又关闭,一个孩子的襁褓在这瞬间被传递。 那辆去楚国的马车还要继续向前,与车上的人一起等待着既定的命运: 一片荒僻的树林。马车烧得只剩余骸,火低低地烧着,却没有一丝烟冒出树林。地上的血迹已经处理掉,空气里丝丝的血腥气息却固执地不肯散去。食盒的盖子投进了火里。车底可以打开的木板和突然“抱恙”的小殿下解释了一切,沿路加派了人手,邻近不再有一岁以下的女婴。 徐福算了算时间:“昌平君那时在韩国就已经安排了接应吗?” “没有,我才是那个接应。”羋斓语气平静得有些冷漠。 羋斓解释道:“姚贾有一句话是对的,我父亲是楚王嫡长子,他的心,永远是向着楚国的。为了保全楚国,他需要拉拢韩国,我是以质子的身份过去的。” 虽然徐福明白这才是更真实的生活在政治权谋里的人,但,斓儿那个时候才四个月大。 羋斓微笑,晨风拂过她的侧颜:“我相信父亲对我是有亲情的,但在故国存亡面前,权位,利禄,生命,家族,都只是皎皎明月前的一点萤火,何况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孩。卜辞也是一样,他们可以设法保全我——作为后手,但不会在我身上押注任何东西。” 不是无情,只是清醒。羋斓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这是父亲教给她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梅煮雪辞》正文 第五章 马车渐渐驶向秦国边境,一身黑衣的蒙面人摘下了斗笠,月光照着他脸上冷峻的线条,正是盖聂。 何况就在同一年,齐王建亲至咸阳拜会秦王,虽不至于形成夹攻之势,但齐王既允诺不修战备,不在秦国的对外作战中援助别国,自然不会灭亡于五国之前,五国更失强援; 燕国远离秦国,燕王懦弱,依附秦国; 魏国孤立,败事有余。 远交近攻,自昭襄王起就是秦国国策。 强秦东窥,无非韩赵。 韩国无军无政,欲自保必结外援,最好的策略是表面依附秦国,私下与楚交好,在秦国游说存韩去赵之策。而昌平君兼为楚王嫡子和秦国重臣,无疑是最好的选择。而韩楚接壤,七国中实力长久居于末位。赵国在北,军事实力在秦楚之间。存韩去赵,能最大限度消耗秦国兵力,又可让楚国在秦兵南指之前有所缓冲。 韩楚联合,祸水北引,乃双赢之策。 在幼小使羋斓尚不足以成为一颗棋子时,她成为了一名质子,尽管她尚未意识到。 她将是韩楚联盟最好的信物。 当然,必要的试探还是要有的。盖聂在新郑有个朋友叫言朗,是相府的护卫。我们就投奔到他那里。言朗人如其名,是个乐天大度的话唠,当晚就和盖聂胝足阔谈了一夜。他的妻子叫林蘅。盖聂剑法精绝,又有言朗的大力保举,很快成为相府护卫。 选择国相府,是因为昌平君调查到了一个有趣的人——郑国。 此人来自新郑,九年前由韩入秦,首倡引径灌溉,西引泾水东注洛水,须建渠三百余里,可灌田四万余顷,是个治水的天才。有趣的是,昌平君查出他不仅刻意拖延工期,浪费大量资源,还与韩国要人时有秘密来往。昌平君怀疑他的另一重身份是韩国细作。 此计妙就妙在郑国渠建成后确实大利于秦国,但过程对民力物力财力的耗用也是巨大的,秦国至少十年不能向西出兵。 无论此计出自赵国、楚国还是齐国,它都是一个馊主意。 可它出自韩国,那么为此计者至少具有以下几个特点: 明于取舍,厉于决断,格局开阔,一心为国,在韩国有足够的影响力。 那么这个人就是他要找的人。 韩国相国张开地辅佐三代韩王,其忠诚和影响力不言而喻,且素有贤相之名。但同时,他若真是信陵君一样的人,韩国中兴尚可待,且此人内政外交一贯持重保守。就算他有这个格局,也没有这个魄力。 他要找的,是那个隐藏起来为他出谋划策的人。 这个人很快出现了。 韩王歇的九公子,韩非。 “当年祖父在春申君的帮助下逃离秦国,回楚国继位。祖母,父王,英妃姑姑,就那样不尴不尬的留在了秦国。没有华阳太后,就没有父王和英妃姑姑的今天。所有人都认为,楚系势力对他而言是一个姓氏和对华阳太后的感念。父王是名义上的楚王嫡长子不假,但谁也没有想到他能最后为了楚国做到那一步。”羋斓的目光有些忧伤。 “所以当时我们的到来应当是在韩非的意料之外。不过他还是在一个月内找上了门。”羋斓说道。 韩非能安插郑国进来,想在咸阳打听出一些事情,想必不难。至少他会知道盖聂没有女儿,曾任秦王护卫,在几个月前叛离了秦王,以及相同年岁的“小彗星”蹊跷的夭亡。 他们具体的接头会面,彼此试探,开诚布公,讨价还价,筹谋安排不提。总之,在盖聂和羋斓离开咸阳的七个月后,到新郑的三个月后,羋斓以张家远亲的遗孤张婵的身份住进了相府,与张开地的孙女张嫣同住,上面还有两位哥哥,一个叫张良,当时他十二岁,少年颖慧,跟韩非走得很近,另一个叫张贤,当时三岁,刚入学。 “张家自然是不会轻易放弃父王这条路;而父王若背弃盟约,张家大可把我交给陛下,证明我的身份,便是父王私下早已与韩国结盟的铁证。”羋斓分析道。 有了这个计较,张家自然不会亏待斓儿。何况羋斓身世如此,天资如此,不必等到及笄,就能成为一颗绝佳的棋子,他们自然也肯尽心培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梅煮雪辞》正文 第六章 张良是房宿出生的小天马,字子房;他二弟张贤虚宿出生,字子虚。张嫣心宿出生,未及取字。 斓儿进府时,张贤和嫣儿尚不记事,都把她当自家姊妹看待,相处甚欢。羋斓和嫣儿亲近,和张贤默契。张良是长房嫡出,父亲张平在时也是韩国相国。嫣儿是三房嫡出,张贤幼年丧了父母,被大夫人收归膝下。 子房聪慧敏感,又是唯一的长孙,大概从羋斓进府时就隐约知道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妹妹”有蹊跷,最迟在十五岁束发时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对她的态度一向是温和的疏离。 羋斓后来很欣赏这种行止有容的谦谦君子,可当时只觉得这个比自己大了近一轮的哥哥不好亲近。 有一次斓儿听说了星宿相克的理论,恍然大悟,还一本正经地对张嫣说:“我明白了,大哥是房宿,我是轸宿,天马克天车,难怪我和大哥合不来。” 张家设了家塾,羋斓和张嫣四岁开始也天天去家塾“陪读”。 上学的日子是免了请安的,因为要晨诵。张嫣的声音细细的,念起书来没味儿,但是好听。羋斓和张贤的诵读就有点比试的意思了,比如张贤把“戈戟斧钺,旐旆旌旄”念出白字,斓儿哪怕读到了“山甫脩政,方叔畔讨”也要倒回去重念,谁有把握背书了,扣上竹简的声音必定让另一人听见。当时学的还是《史籀》,不是现在的《仓颉》《爰历》。 张良往往这时请安回来,羋斓学双份的课程,张检让张良每天早上先把羋斓要学的“大课”给她讲一遍,起码让她知道句读和字音,做上标注。 张贤看羋斓学那么多实在不服气,也跟着听一点,算是预习。 张嫣还没背好,她与张良的声音互不干扰,一个像幼婉新莺,一个如清润玉石。 一般张良读两遍两人就记好了,后来两人学会互相交换再听一遍,补上对方的阙漏。然后翻回去温习早课。 然后便是一天的课程。羋斓虽然不明白自己学双课的原因,但很高兴能每天早上都能听大哥讲课。她又要强,宁可熬夜也不落课。 下了学,张良张贤一起,斓儿和嫣儿一起;或者张良被管家或九公子韩非的人叫走,剩下三个就一起回去。 学堂逢五休沐,盖聂就带斓儿出府去二叔家玩,去摊上买东西,国相府不缺钱,从陶响球到手鼓,从鸠车到沙包,从羊拐到鲁班锁,羋斓都是三个三个的买了带回去,省的抢。 “子房只喜欢鲁班锁,象棋围棋博累棋。只有我和子房能出府,他出府都有正事,贤哥哥和嫣儿都指望着我这个货郎。空树根的杯子,泥塑的小人儿,我都能淘来。有一回我从后门带了一个驱蛇人回去,贤哥哥还好,嫣儿都吓哭了。”羋斓兴高采烈地说着,好像真回到了童年,一派孩童模样,浑然不觉徐福都看呆了。 “我小时候倒是一点都不亏,不过后来想想,我要是在楚国长大,就可以过端午节,吃着粽子,左手一只角黍,右手一只筒粽,”羋斓左手一只卵石,右手一只卵石,“看龙舟争渡,插艾祈福;还有七夕节,吃着瓜果,可以看牵牛织女,月下浮针。徐大哥,你是楚国长大的,是不是很好玩的?” 徐福听见叫他,回过神来,温和地笑道:“当然,回头我叫教你包粽子。” “好啊,那我教你做蚂蚁醢。有年夏天二叔带我去粘知了,我怕晒,就拿了小树枝在树根旁边引蚂蚁,蘸进水罐里,后来我让厨娘教我,居然真的做出了很好的蚂蚁醢,他们再去粘知了就用炸知了蘸蚂蚁醢吃。” “太油了吧?”羋斓讲得太绘声绘色,连徐福都好奇起来。 “好像是,不过我没吃,我不吃虫子的。特别是萤火虫,就很漂亮的。” 八岁那年,有天没作业。自己去捉萤火虫,怎么也扑不到。 张贤笑她:“你好笨哦。” 羋斓理直气壮地说:“萤火虫会飞我又不会飞,当然捉不到了。” 张贤就说:“捉不到就不捉嘛,你头发都乱了。” 那可不行,她要捉好多萤火虫做成一只纱灯,夜里挂着,一定好看极了。她这样为“大业”忙碌,张贤却在关心她的头发,这让羋斓很扫兴。羋斓自己把头发散下来重新绑好:“现在行了吧?” 张贤呆呆的不说话,她也没理他,又接着扑了一会儿,好累,又想让张贤帮她。左右一看,别说张贤,连跟着的人都已经没了。虽然有月亮,灯笼又放在地上,但天那么黑,她突然就有点害怕,又有点泄气,就提着灯回了房里。 刚刚睡下,听见有人轻轻叩门,夏天夜里风声很大,她想起刚才发现自己一个人在夜里的感觉,有点害怕,穿着鞋走有声音,她手里提着鞋走到门边,趴在门边听。 外面传来张贤和人说话的声音。 一个家仆说:“是不是睡了?” “这么晚了,八成是。”是张贤的声音,她放了心,“那就明天早上再来吧。”她这时透过门缝看见一个模糊的光团,心里一动。 另一个家仆说:“可是明天早上这些萤火虫就——” 这时看见羋斓开了门站在那里,就道:“三小姐。” 羋斓一眼就看见张贤手里提着的一盏浑圆明亮的萤火灯,惊喜道:“二哥,这是送给我的吗?” 微风撩拨着她披散着的头发,张贤低下头,又看见她赤着的白嫩的双足,赶紧把灯递给她,看着灯道:“还不是怕你捉不到萤火虫夜里睡不着。” 羋斓欣赏着灯:“你好厉害,自己捉的吗?” 张贤惭愧道:“不是,我叫了十来个家丁,他们捉的。” “你真聪明,我怎么就没想到呢。”羋斓不常夸他,一般都是跟他夸张良。突然连夸两句,张贤受宠若惊:“你喜欢就好。天也晚了,那我先走了。” 羋斓特别开心,一开心就想敲开隔间的屏风给嫣儿看。 “这是什么?好漂亮。” “萤火虫。二哥送我的。” 嫣儿也特别喜欢,爱不释手。 羋斓正要说喜欢明天再给她弄一个,嫣儿有点不好意思地问:“婵儿,能不能把这个送给我?明天我再送你一个。” 羋斓怕自己小气,就说:“你喜欢就送给你,我明天再跟贤哥哥要。” 睡下以后羋斓才想到:萤火灯是贤哥哥送我的,我未经允许送给嫣儿,是不是不太礼貌? 想一想便有了主意:我就说这么好的东西我不好意思一个人拿着,应该多找些人再做几盏,府里人手一盏。我拿嫣儿那一盏,他就不会知道我把第一盏送给嫣儿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梅煮雪辞》正文 第七章 第二天羋斓就假公济私地跟张贤提议这么好看的灯不能只给自己一个人,应该送给大家。 张贤深以为然,又发动了几十号人去捉,特别是昨晚的那些已经有了经验,最后捉了好多,各个房里送了一盏,他自己也留的。 羋斓提着灯敲开张良的房门:“大哥,这是给你的。” 张良接过灯看了一下:“这是……萤火虫?” “是啊,町畽鹿场,熠耀宵行。”她觉得他应该喜欢比较有文化的萤火虫。 张良看一下灯,简捷地说:“那就多谢三妹了。天色已晚,就不请妹妹进来坐了,妹妹也早点休息。” “哦。那婵儿告退了。”满以为他也会很喜欢的。羋斓有点失落。 张良看见斓儿出了门,又刷的打开一条缝:“大哥你也早点休息,老是熬夜对身体不好。明天见。”斓儿如明月般纯净的面容一隐而没。 张良把灯挂在窗边。月光透过窗纱照进房里,萤火灯幽幽的冷光也显得柔和莹泽了许多。 他明白,三妹是一直想和他交好的,三妹是一直想和这府里的所有人交好的。她还很小,也很懂事,她的心是干净的善良的。 可是他心里更明白,昌平君没有嫡子,羋斓是昌平君唯一的嫡出女儿,又背负着那样惊心动魄的天命,她还有那样的敏感和天分——如果有那么一天,她成为最接近漩涡中心的人;如果有那么一天,她成为像昌平君、华阳太后一样翻云覆雨的人。她又会把他、把张家,引向哪里? 不敢靠近她的现在,也许只是不忍面对她的未来。 不想看着她的蜕变,看着她清澈的双眸变成一口深井,看着她纯真的笑容变成一张面具,看着她的心蒙上尘土,看着她的双手沾满鲜血。他甚至担心,那也是自己的命运。 张良从插着花的瓶子旁取过修剪花枝的剪刀,轻轻地在纱灯顶端剪开一个小口,看着点点流光渐渐从小口逸出,像纷舞的星星,渐渐隐入夜空的繁星点点。 一只蝴蝶翩翩飞来,羋斓中指微抬,蝴蝶停驻在她的指尖。羋斓轮换着指头,蝴蝶依次绕在她的中指、无名指、小指。 徐福笑道:“真是不怕生呢。” 羋斓一笑,一弹指,蝴蝶飞起来,回顾几圈,朝远处飞去。萤火飞不出夜空,蝴蝶飞不过沧海,生命不都是这样朝容夕悴吗? “我想的是嫣儿有了两盏,多的那盏自然是我的。可我们到了晚上才发现,原先的萤火虫已经不能发光了,我们以为它们白天在睡觉,其实它们大多死了。”羋斓已经完全沉浸在回忆里。“我觉得我不应该捉萤火虫,我好像做错了,我不喜欢萤火灯了,我把萤火灯送给了嫣儿。” “没想到她那么感动。她说我对她太好了。她说,以后我们两个要是喜欢上同一个东西,她一定让给我,我很惭愧,就说,我们是好姐妹,什么东西不能分享,一人一半就好了。” 羋斓指挥着婢女把屏风拉开,把两人的床推到屋子中间,并在一起。萤火灯就摆在中间。 两人并排向内躺下。张嫣看着灯,却透过灯看见了斓儿的眼,萤火把她的脸照得明亮澄净,恍如月中仙子。 张嫣情不自禁道:“婵儿,你真好看。” 斓儿认真道:“我觉得你更好看啊。” 她正在爱美的年纪,心里暗暗比较过自己和嫣儿的长相。 嫣儿的睫毛又密又长,在水汪汪的大眼睛上投下一圈阴影眉形弯曲狭长,眉色偏淡,鼻子小巧秀美,面如桃花,樱唇红润,牙齿细白,齿如编贝。简直就是按画上长的啊。 而自己的睫毛虽然均匀,但长到刚好不遮挡眼睛就停止了,眉峰只超过眼角一点,唇瓣微丰,和脸色一样苍白。唯一喜欢的是自己的眼睛,丹凤杏仁眼,既好看又是福相。 张嫣却不这么觉得。三姐的鼻子挺拔,面如梨花,两颗小虎牙笑起来和一只梨涡相得益彰,双眸灵澈就像两泓秋水,甚至自己的柳叶眉就是比不过三姐的弦月眉。 嫣儿羡慕道:“我要是能长成像你这样就好了。” 羋斓忽然想到了什么:“嫣儿,你觉不觉得,我们好像一点都不像。” 嫣儿看了看:“好像是啊。明明我们吃一样的东西长大的你却这么好看。” 羋斓又羞又不知怎么接话:“都说了你更好看,你再这样我不理你了。” 其实羋斓一直知道自己和嫣儿的长相大不相同,现在却第一次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这种“不像”不在血缘的亲疏。她们是两种风格,在两种风尚里。 她忽然想起,每次模糊听见楚国或者昌平君,一定会有人把自己支走;每次休沐,言朗二叔问这几天又学了哪个典故的时候,如果自己讲到楚国的典故,盖大叔会很在意自己的评价,还有点为楚国说好话的意思,而他自己并不是楚国人;还有大哥和张家的几位叔伯对自己尊重的疏远。 她偶尔听说过自己是张家的远亲,远到什么地方呢?会不会自己的母亲或者祖母是楚人呢?楚国又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呢?她想着想着,也忘了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应该说,她恰好都猜错了,她的母亲和祖母都是秦国公主,她的父亲和祖父都是楚国王子,但很明显,八岁的羋斓正以她的敏感和深思慢慢接近她身世的真相。 那天八月初五,家塾休沐。 林蘅正上街买菜,斓儿也跟着去。斓儿爱吃嫩藕,当水果吃,卖藕的老板娘会做生意,特意送了一对莲蓬给斓儿剥莲子吃。林蘅正为一捆芹菜讨价还价,斓儿侧着身正对着路,把盛着莲藕的篮子放在脚边,拿出一只莲蓬,专心致志地剥莲子吃。 斓儿不留长指甲,剥了一阵手就疼,还是贪吃,一边吹着手指一边剥,旁若无人,萌的不行。斓儿继承了嬴紫的美貌,才九岁就面如莲花,新摘的莲藕白嫩幼滑也比不上她水灵。来往的女客人都笑说这是谁家的小囡,要和莲藕一起买了回去。 林蘅买了菜回头看到,心里啧啧道:这小吃货吃着莲蓬往街上一站,简直就是莲藕摊的活招牌啊。 羋斓见了林蘅,扯着她的衣角要走,正挤出去时,听见一驾马车隆隆地过来,尘土飞扬,人们纷纷避让。羋斓没事人一样,她的莲蓬掉到了地上,原地站着弯腰去捡。马车擦肩而过,羋斓抬起头的一瞬间,看见一个人紧紧把着车底的横木。尘土多,那人睁不开眼就紧紧闭着,但羋斓还是一下子认出了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梅煮雪辞》正文 第八章 是张贤。 这时马车过去了。羋斓看着车的背影,林蘅过来俯下身一边检查她有没有擦着,一边训斥。羋斓一把抓住林蘅的手:“贤哥哥在那辆马车下面。” 林蘅吓一跳:“开什么玩笑,在马车下面还压死了呢。” 羋斓着急道:“是真的,他把着车下面的横木,他是不是有危险?” 林蘅回过神来就知道斓儿从不开玩笑,抓着斓儿的肩膀问道:“你看清楚了?真是二少爷?” 她这么一问羋斓反而不自信起来,就具体地说:“车下把着一个人,和我差不多大,虽然他闭着眼,车底又暗,但我觉得他应该就是贤哥哥。” 林蘅把羋斓拽到卖菜大娘身边,急急道:“大娘,我有急事,帮我看一下孩子。” 没等回应就转身朝马车右转的方向去了。林蘅不会武功,但轻功不错,时常帮言朗留意一下城里的异动。她直着穿过一家饭馆,不顾受惊的食客,从后窗翻到另一条街。刚好看见马车转过来,假装香豆撒了正在捡,实际把香包扯开让特制的香豆滚满一地。马车快过来了,车夫不耐地甩着鞭子。林蘅忙退避。看着马车的车轮碾过香豆。 马车过去后,林蘅迅速清理完地上的香豆,立刻去相府通知丈夫。 马车东绕西绕,确保无人跟踪后,到了一处偏僻的庄园。车停了,张贤听见那人跳下车,庄园的大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又等了一会儿没有声音,才敢放松了手溜下来。 他本来是看羋斓可以时时出府,自己比她大两岁,又是男孩却只能在家关着,心里不平衡,乔装打扮,瞅准机会偷偷翻后院的墙出了府。 刚问了路想去找斓儿一块儿,却在路过一个巷口时看见一个戴着斗笠的灰衣人递给另一个蒙着脸的人什么牌子。他心里奇怪,就藏到一辆马车后面,等着他们出来。 他看见地上有什么东西,低头去捡,竟是一截断指,他害怕地扔了断指,这时却听见他们出来了,一个往远处走了。他想到听府里的人说起最近城里的失踪案,觉得事情不对,一个的脚步声是往马车这边来的,他脑子一热,就钻进了车底。 马车太快又老是转弯,他不敢撒手,只等马车停下。 张贤一边提防着有人出来一边查探着这座庄园。反正他也不认识回去的路,不如先在这里找找线索,起码弄清楚这是什么地方。 转了一圈,终于发现庄园后面墙角有个狗洞,他十一岁,体量小,挤一挤还能进去。 他运气好,进来没被发现。这座庄园原本是一个富商的私宅,后来富商迁走了庄园也就废弃了。所以里面的花草,庭树,凉亭,假山一应俱全。张贤听见人声,藏进一座假山的山洞里。听见两个人聊着过来。 “那个新来的抓了又没用,还白白把周司空扯进来,他家里都报案了,不如放了吧,别惹这个麻烦。” “放什么放?他出去了才是真麻烦,他把这里的事说出去怎么办?沉住气,只要他们找不到这里来就没事。” “我不是怕孙廷尉那边沉不住气,抖出去吗?” “哼,我是怕他太沉得住气,这么多天了一直推三阻四,还有把指头寄回来的。我看他是不想要他这个儿子了。”那人停了一停,又接着往前走。 张贤听见两人走过去了。原来孙廷尉的儿子也被抓了。听他们的口气,好像是有目的的针对孙廷尉,也不像是一般的谋财。 他偷看到两人提着食盒进了其中一间屋子,过了一阵又骂骂咧咧地出来了,掉头往东面去了。 张贤从假山里出来。 庄园地方偏僻别人找不来,只是负责临时关押几个人质,所以并没有几个人,又是午饭时候,越发见不到个人。张贤溜到那间屋子门口,门锁着,张贤从窗户爬进去。 里面果然有两个比他大几岁的少年,用又粗又笨重的脚链拴在墙边,地上放着两只食盒,玄衣少年脚边的那只被打翻了,蓝衣少年盘腿坐在墙边,手里拿着碗筷正在吃一碟凉菜。 两人见到张贤,都很惊讶,张贤正说明来处,身后传来开锁的声音,张贤转过身。门轰地一声打开了。 另一边的羋斓一边闷闷地等着一边嚼着莲藕,心里想为什么不带我去,气得要把莲藕都吃光气一气林蘅。 又到一边生闷气,看见柱子上刻的花纹就拿指头去戳,手本来就疼,那柱子质地又硬,戳了几下更委屈了。 明明是我发现贤哥哥的,明明我也很担心贤哥哥,你们要救他却不带我去。明明贤哥哥都能去刺探情报了,你们还是把我往后推,他就比我大两岁,前两天背那几篇《道德经》,我还比他少读两遍就背上来了呢。 眼里涩涩的,又不想哭出来。 羋斓缓了一下,走到阿婆身边,掏出自己的令牌:“阿婆,我家住在相府,这是相府的令牌,我哥哥有危险,我要回府等消息。你送我过去吧,我家人会给你钱的。” 卖菜阿婆被她的气势风度震慑到,就问:“小姑娘,那你是?” 羋斓目光沉静,一字字道:“我是相府三小姐,张婵。” 回相府的路上正看见言朗和林蘅,两人身前有一条狗正四处嗅着什么。 言朗一眼看见羋斓:“婵儿?你怎么过来了?” “先给这位阿婆一锭银子,她摊子都没收就送我过来了。”羋斓用身子挡着,偷偷把一锭银子塞给言朗。言朗不明所以,但仍是照办。 那边言朗正在给钱,这边羋斓嘴撅的能挂个油瓶,摇着林蘅的衣角低低道:“你都不带我。”明明是委屈抱怨,却比撒娇还让人扛不住。 林蘅温柔地哄道:“二婶是怕你有危险。” “我不怕危险!我要和你们一起去。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羋斓很坚持。 林蘅正要拒绝,这时那条狗像是发现了新的情况,欢快地吠叫几声。羋斓知道经过特殊训练的狗能通过气味追踪,就问:“跟着它就可以了对吧?” 来不及阻止,羋斓已经跟了上去。林蘅和言朗也只能紧跟着。无人可托付,又不能把她就这样撂在街上。两人也只能默许羋斓一起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梅煮雪辞》正文 第九章 张贤醒来时发现自己被绑在柱子上,屋子里有些昏暗。 “醒了?”是刚才那个人的声音。 那人皱眉。这么小的孩子应该不是谁派来的斥候,可是附近没有人烟,他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张贤也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他告诉自己要沉住气,不管他有没有引起他们的怀疑,装傻都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其实整个张家,张良少年英才,张贤机灵变通,羋斓聪敏颖异,张嫣心细城府,个个都超出寻常孩子。张贤想装傻,还真找不到范本,只好自由发挥。 “唔,这是哪儿啊?我怎么睡着了?”张贤一脸茫然。 “你真的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张贤怔怔摇头:“我和哥哥玩儿捉迷藏,我看见一辆马车停在那儿,就藏在下面,谁知道马车突然动了,我不敢撒手,然后就到这儿了。” 那人恍然:“藏在马车下面?难怪连老宋都没发现。” 俗话说,九成的真话掺上一成的假话就是完美的谎言。张贤虽然不明白这个道理,却无意中践行了这句话。他要是说爬在车顶上或是跟着车过来的,反而一下子就被识破了。 那人还是将信将疑:“那你进来干什么?又为什么躲在假山里?” 张贤的脑子拼命转动,忽然想到了:“我饿了。”小毛孩没有范例,小吃货可是有模板的。“我看这里这么大,肯定有好吃的,就想去厨房偷点东西吃。”幸好他出府前经过了乔装,看着就是平民百姓家的孩子,这个说法还是很有说服力的。 “我看见你们提着食盒,好香,我好想吃,就进屋了。”他装作突然反应过来害怕的样子,“我没吃,我刚看到那些吃的就,就……就不记得了。” 那人终于相信了。看看他,颇有些遗憾:“你藏哪儿不好偏藏车底下,还进来偷食,只能怪你运气太差,你既然进来了就走不了了,安心住着,饭还是有的。等事情过去了我们再看看能不能放你走吧。”说完,拍拍他的头,转身出去。 张贤赶紧喊:“我真不是故意的,大叔,你放我走吧,我哥和我爹他们肯定在满地找我,大叔!” 这时传来门锁的声音,张贤知道那人听不到了才停下不喊。骗是骗过去了,可是,张贤看看这间屋子,又试着挣了两下绳子,还是出不去啊。 只能等了,可哥哥和二伯怎么会知道自己到了这么一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地方呢?不会真的出不去了吧,要是他们也把自己的手指割下来怎么办?他越想越害怕,又后悔自己莽撞,想着这次怕是要玩儿完了。 就在这时,门被踢开了,还是原先那人大步跨进来,一把抓住他的领子:“是不是你把这里泄露出去的?” 张贤不明就里,吓得喊:“我不知道啊!我一来就被你们抓起来了!” 那人也不是很确信,挥刀把绑着张贤的绳子从柱子上砍下来,张贤背着手看不见,吓得大叫,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还在。那人一手绞住张贤双手,另一手拿着刀抓着张贤的领子把他往外押。明晃晃的刀光在张贤眼前晃,张贤十分担心刀失手捅着自己。一路上都是尸体。 从庄园一出来,就看见外面已经围了层层叠叠的人,有张府的家丁,衙役,近卫军,孙太尉府上的家丁簇拥着刚才的玄衣少年,周司空府上的家丁围着蓝衣少年。 张府的管家张发一眼看见张贤,指着喊道:“二少爷,真是二少爷!” 一旁的张良一惊,立刻使眼色示意他噤声。然而那人已经听见了,他拿刀指着张贤的脖子:“二少爷?你是相府的二公子?” 张贤也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哭丧着脸杵在那里。 二伯张检在张良的父亲张平死后成为家里的主事,当即喝道:“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识相的快交出二公子,饶你们一个全尸。” “可惜大伯死得早,二伯和张管家的脑子都不太够用。”羋斓后来评价道。 那人厉声笑道:“完不成任务迟早都是一死,可恨栽在这么一个孩子身上,你们杀了我们全部兄弟,我杀了他,给我的兄弟陪葬!” 他扬起刀。人群中一个小女孩厉声喝道:“你要是敢杀他我就把你腌(阉)了!”怒而威严,决绝凌厉。那人一愣,不觉停了手。 几个孩子里,羋斓是唯一沾染了市井气的。 每次羋斓跟着林蘅上街买菜时都能听见那对屠户夫妻吵架,市井小民大字都不识,脾气上来连刀子都敢动。那个老板娘是个母老虎,骂起人来荤俗不忌又十分爽辣,这一句效果最好。羋斓耳朵尖,记性好,串过几回就会了。 张良脾气好,张嫣比她小,她平时只跟张贤吵。她嘴皮子利索,读书多,吵架都能吵出一篇《战国策》;两人又亲近,小孩子斗嘴皮子,谁也说不出重话。所以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张检远远喝道:“婵儿!胡说些什么!” 羋斓其实不知道什么是“阉”,她就觉得是把人扔进缸里像腌咸菜一样腌起来,所以她并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不懂为什么二伯骂她,也不懂为什么林蘅扯自己的袖子。可惜盖聂在里面清缴余孽,外面的事情这么急也指望不上他。 因为羋斓完全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没有人看见张良躲进了人群,悄悄从家仆手里拿过了弓箭。 那人看见是个小姑娘,不禁大笑:“这么泼辣的小姑娘倒是头一次见。”又转上狠色,“你不想我杀他,那就等他死了给他陪葬吧!”他高高地扬起了拿刀的手。 众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嗖——”就在同时,响起了箭矢破空的声音。箭穿过人群,笔直飞向那人。林蘅迅速伸手挡住了羋斓的眼睛。 箭头没进了那人的颈中,血花四溅,那人保持着狰狞的面容,手中的刀“咣当”一声落在地上。他挣扎着想要掐住张贤的脖子。 他的血喷了张贤一身,张贤吓得愣在那里。那人一用力,血像瀑布一样喷出来,他终究是支持不住,满眼不甘与怨恨地仆倒在了地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梅煮雪辞》正文 第十章 张贤这才回过神来,双手互拽把砍了一半的绳子扯开。飞奔到大哥身边。张良从仆人手里拿过湿布,把张贤脸上溅的血擦了:“以后不许再这么冒失了,自己的安全最重要。现在在打仗,城里不安分。” 张贤含泪点头,把头埋在大哥怀里。张良安慰鼓励着他:“没事了。虽然你很冒失,但是你也很勇敢,因为你,我们才能救出周贤弟和孙贤弟。” 张贤抬起头看他:“大哥,这些人到底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抓孙廷尉的儿子啊?” 张良解释道:“他们是秦国派来的,想要用孙贤弟的性命要挟孙大人窃取情报。当时孙贤弟和周贤弟在一起,被一起抓来了。现在他们都已经安全了。” 看张贤已经好了,张良又说:“这次你真该好好谢谢三妹。是她先发现了你,言侍卫和林夫人才能追查到这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张贤赶紧谢过张良,要去感谢羋斓。在人群中四顾,却看见羋斓和那个玄衣少年站在一起,手里拿着那截断指。那就是孙廷尉的儿子孙未曙。 羋斓另一只手要去摸孙未曙短了一截的小指:“疼吗?” 他忙收回手:“不疼。” 羋斓摊开手心,看着那截断指,黯然道:“这个还能接上吗?” 孙未曙倒是很坦然:“不能了。” 羋斓抬头深深看他一眼。她的眼睛真漂亮。孙未曙不禁避开她的目光。 羋斓想了想,也就释然:“那就把它串起来吧,这是勇敢的标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是坚强的人的护身符。”羋斓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你和你的父亲都很坚强。” 孙未曙情不自禁地看着她,又抵不住移开了目光。其实他也不明白羋斓救张贤时喊的那句话,只是觉得她当时很霸气,很维护自己的二哥,不想她还有如此善解人意、高贵坦然的一面。又想起张贤小小年纪不顾畏惧孤身探查,张良超逸绝群临危不乱箭法过人。 不禁心中暗赞:不愧是五代相门,个个都是人中龙凤。 这时就看见张贤朝自己走过来,他一揖:“未曙见过张公子。” 羋斓拿着断指退到一边,打量着两人说话。 孙未曙又是深深一揖,直起身来道:“刚才已经谢过张伯父和子房大哥,未曙在此谢过贤公子。” 张贤也是一揖:“实在惭愧,没能帮上什么忙。” “贤弟过谦了。要是没有贤弟,我和周大哥还被关在这里,音信全无呢。” “说到这儿,其实我是来感谢我三妹的,这次要是没有三妹,我可惨了。”张贤的话是向着孙未曙说,眼睛却偷瞄、或者说自以为是偷瞄着羋斓。 他看羋斓看着自己的脸色不好,刚才也没搭理他,知道羋斓是生气了,赶紧巴巴地讨好。 “如此说来,我也要感谢贤妹。”孙未曙说着,朝羋斓一揖。 羋斓平时性子是娇纵了些,但外人面前礼数是齐备的。慌忙拦住孙未曙:“孙大哥和廷尉大人是为我韩国子民受苦,斓儿也是韩国子民,理应分忧,何必言谢?” 看孙未曙起来,羋斓转过头看着张贤,冷了脸:“二哥的礼也不用了。”羋斓朝张贤作了个揖,阴阳怪气道,“我感谢二哥活着回来。” 又转头对孙未曙说:“光顾着跟孙大哥聊了,还要去拜会周公子,先失陪了。” 羋斓和孙未曙道过别就往周若尘那边去,也就是那个蓝衣少年,周司空的孙子。 张贤也匆匆道别跟过去:“三妹,我和你一起去。” 羋斓不说话,一脸“我不理你就是不理你”的表情,旁人看起来可爱得不得了,张贤却是领教过的。 有一回他很有气概地没去理会,结果羋斓的“冷暴力”持续了整整半个月。斓儿依旧和别的人说话,在长辈面前也跟他打招呼,一转头又不理了。也不给他脸色看,也不给他小鞋穿,就是不搭理他。 举个例子。张嫣:斓儿,明天是不是学到《诗经》的《卫风》了? 羋斓(翻了翻):是啊,喏,笔记拿去。 张贤(凑过来):三妹,你后天又要出门啦。 羋斓(像是想起什么):对了嫣儿,我后天又要出门了,上次带给你的转盒还喜欢吗?这次还要吗? 张嫣说:当然要,有三层的吗? 张贤道:我也喜欢那个,也给我带一个吧。 羋斓说:工艺应该都是一样的,三层四层订做就好了。 张嫣道:还有上次草叶编的小麻雀,这次给我凑一对吧。 张贤道:那个麻雀太胖了,有没有燕子? 张嫣说:我也想要小燕子。 羋斓笑道:没问题,我让他们做两只大的两只小的,连窝都做出来。不过你刚才为什么要说“也”? 张贤(隐忍)道:三妹,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羋斓问:那你刚才的麻雀还要不要了? 张嫣说:当然要,我喜欢圆嘟嘟的。 张贤(挡在两人中间):三妹。 羋斓(探着头):对了嫣儿,我想起来笔记里好像有个注音写错了,你绕过中间的障碍物把笔记递给我一下。 障碍物:…… 虽然羋斓还是把张贤的那份一样不少地带了回来,却是寄存在张良那里让他转达的。张良和张嫣就知道看热闹。最后是张贤腆着脸请林蘅来劝架才好的。 张贤不敢重蹈覆辙,跟着羋斓又是作揖又是赌咒,保证以后不敢了,羋斓才稍稍消气,懒懒道:“你以后可没这样的好运气了。” 张贤忙一揖到地:“多谢三妹。”羋斓这才算是受了礼。 两人一起去周若尘那里,张良也在,周若尘与张良性情相投,一见如故,极为推许,对羋斓倒是不太感冒。周家教子有方,对女子的要求却是贤良淑德,无才是德。 羋斓天性敏锐,很快意识到周若尘和自己不是一路的。撇了他拉着张贤一边聊去了。问张贤怎么出的府,见了坏人怎么应对的,又告诉家丁下次开市去卖莲藕的摊子多买几斤。 天色不早了,张检、周司空和孙廷尉终于互夸完了,带着一群孩子各回各家。羋斓也想嫣儿了,今天的事情又可以做好几天的谈资。今天她和大哥二哥都算是出了风头了,也认识了新朋友,可怜的嫣儿一整天都闷在家里。羋斓想起大哥说最近在打仗,城里不安定。那就等仗打完了,自己再托大哥跟二伯求求情,让二哥和嫣儿能跟自己一起出府。 她不知道,这场战争的结束,就是韩国的灭亡。以后再也没有旬休出府的好日子,再也没有几个孩子无忧无虑相聚的时光。整个张府,整个韩国,都将分崩离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梅煮雪辞》正文 第十一章 一回府,张检就把张贤和羋斓叫到后厅里兴师问罪。 张贤本来今天一整天就极其不顺:一大早好不容易溜出府,就要去看看外面的花花世界了却被卷进一场绑架案,先是在马车底吃了一路的土,又被打晕绑起来,好不容易混过去了,又差点小命不保,还亲眼看见那个人恐怖的临死惨状,被溅了满身满脸的血,三妹还不给自己好脸色看,低声下气地哄好了三妹,又要等几个大人唠叨完,他自早饭后就没吃过什么东西,正要去换身干净衣服再去吃夜宵,又被二伯扣在这里好一顿训,训斥就罢了,还非要当着羋斓的面。 这一整天的窝囊气没处发泄,跪在地上听张检讲话也是绷着一张臭脸,也不吱声,一脸的不耐烦。 看他这样,张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拿起戒尺:“怎么!我说你还说错了不成?” 羋斓也跪在一边,忙道:“二伯,二哥也是一时情急,况且二哥救人有功,功过相抵吧。” 张检转向羋斓:“你还给他求情!我还没说你呢!” 羋斓不解自己有什么错。 张检手指颤巍巍地指着羋斓的鼻子道:“你今天说的那是什么话!从哪儿学来的?周家的人听见了,孙家的人听见了,近卫军也听见了。张家的脸全让你给丢光了!” 羋斓还是不明白是哪句话,但被张检的语气激怒了。她隐忍道:“婵儿不明白,二伯说的是哪句话?” 张检忍着气:“就是那个人要杀你二哥的时候你喊的那句。” “哦,那句话说错了吗?我看那句话效果不错啊。二哥,你说呢?”羋斓一脸轻松。 都说大人物是不怒自威,二伯是怒而不威,怒起来吹胡子瞪眼的,反而让羋斓想笑。羋斓是个听话孩子,可那是听盖聂的话,听林蘅的话,听张良的话;言朗平时爱拿羋斓开玩笑,他的话羋斓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二伯有点不靠谱,也没有什么才能,他说话羋斓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张贤在二叔面前一向和羋斓是同一个阵营,也附和道:“是啊,要不是三妹争取了时间,我现在都死翘翘了。” 张检:“死翘翘是什么意思?” 张贤:“就是死了的意思。” 张检面沉如水:“也是你三妹教你的?” 张贤天真道:“是啊。” 张检拿着戒尺说一句砸一下桌案:“天子死曰崩,诸侯死曰薨,大夫死曰不禄,士死那叫卒。什么死翘翘,我看你才想死翘翘!”张检拿戒尺捅着张贤的鼻子。 羋斓在一边想:还挺押韵的。 张检怕自己被气死,长吁一口气,又问羋斓:“那你呢?自己不学好,还带坏哥哥。你又是从哪听来的?” “卖鱼的王婶,卖羊骨头的蒋婶。” 张检怒道:“自家叔伯的话不听,跑去认那些人做叔叔婶婶,学他们的话,丢自家的脸!” 这句话还是有一定说服力的,羋斓不吭声了。 张检又道:“你知不知道那个,那个‘阉’,是什么意思?”他不好启齿,顿了一顿。 羋斓理所当然地认为:“就是加点盐、加点醋的意思吧。” “不是那个‘腌’,是这个‘阉’!”张检在桌子上比划了比划。 羋斓读书再多,书里也没有这个字啊。 “应该是一样的吧?”羋斓想了想,“通假字?” “你才是个通假字!你们全家都是通假字!”一想到周司空和孙廷尉夸赞羋斓的时候异样的神色,张检就觉得脸上挂不住。 羋斓低声嘟囔:“我们全家又不是没有你。” “你们全家当……”张检反应过来,“你,你还敢顶嘴了!” 他一闪而过的那个掩饰的眼神只有羋斓注意到了,她有着远远超出年龄的敏感。她眸中的火光闪烁了一下,被思绪压灭,眸色暗沉幽邃。但这些,不是张检和张贤能觉察到的。 羋斓沉静地叩了个头,沉稳流畅地说:“婵儿知错了,以后会多读书,不再和庶民往来,婵儿这就回去抄一遍《论语》。” 她看一眼张贤,示意他噤声:“二哥今天莽撞了,好在有惊无险,是张家祖先福泽庇佑,二伯和大哥全力相救。二伯不必生气,保重身体,大伯薨逝得早,家中大小事务还要仰赖二伯。” 她又看一眼张贤,眼皮一沉再一抬:“二哥早饭后一直饿着,也要去更衣用膳。我们就不打扰二伯了,先告退了。” 她又叩了个头,这回张贤也跟着叩头,跟着羋斓出去了。 走到张检看不见的地方,羋斓停下来。张贤偷笑:“还是你有本事,连二伯都说不出什么来,你这词儿真绝了,我可要把它背下来。” 羋斓却不像以前那样有点小得意地跟他吐槽,而是淡淡道:“你先去吃饭吧,我想回去偷看一下。” “偷看?偷看二伯吗?我也去。” 羋斓含笑道:“你可忙着呢。先去更衣吃饭,一会儿回来了,帮我一块儿抄《论语》。” “好,那我先去了。”又附耳说道,“偷看到什么告诉我。” 羋斓笑:“那是当然。” 看着张贤的背影消失在回廊的拐角,羋斓返身回去。府里的人一半刚回来,一边吃饭一边把外面的事讲给没出去的人听。二公子失踪,大家都着急忙慌了一天,也该歇歇了。张检发火的时候也不愿意下人都在,屋里只留了管家张发。 门虚掩着。羋斓悄声走到门边。 张发递给张检一杯茶:“老爷消消气。二少爷和三小姐还小,慢慢管教就好了。” 张检接过茶喝了一口,心情略好些:“贤儿是小,年轻人,一股子冲劲儿,看见个坑就往里跳。好在张家以后也不靠他去闯,我都指望着子房呢。贤儿好好读书,呆在家里,没有那么多坑给他跳。” 张发给张检捶着肩:“可不就是这个理儿,有大公子在,下面的弟弟妹妹学样就是了。” 张检又喝了口茶,叹道:“可是婵儿她,不小了。” 张发陪笑道:“老爷这是什么话?三小姐比二少爷还小着两岁,只比四小姐大两个月,和四小姐一样,才九岁呢。” 张检放下茶:“你听听她今天说的那些话,面面俱到,滴水不漏,我有一句插口的机会吗?那是一个九岁孩子说的出来的话吗?” 他又叹了口气:“我老觉得她那双眼睛。深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梅煮雪辞》正文 第十二章 听了张检的话,羋斓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眼睛深?你看不透而已。 又听管家张发说道:“三小姐这样,不正是我们一直培养的目标吗?” 张检哼了一声:“是目标,可惜不是我们培养的。” 张发也不好说什么,只得道:“三小姐是比别的孩子都聪明,心思也细。可这也没什么不好啊。” 张检道:“她的性子太烈,又不好把握。” 他停了一会儿,又说:“张发,你说这场仗。能赢吗?”张检不知为何突然问起了这个。 张发不知从哪学来这几句,陪笑道:“秦国暴戾无道,他打咱们那是不义之战,咱们韩人众志成城,肯定能赢。” 张检勉强笑了笑:“我也觉得咱们能赢。”他停了停,又看张发,“可要是——赢不了呢?” 张发一愣,随即道:“要是赢不了,就割地,送粮食,送……送太子呗。”虽然说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把太子作为质子送出去是挺丢脸的,可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要是他们不肯,非要打到国都呢?” 张发挠头道:“这,这没有的事儿啊。” “以前没有,是因为别的国家会来救,可现在……唉。”张检不禁叹了口气。 张发掰着指头数:“燕国自然不会来,齐国也指望不上了,可是赵国、魏国、楚国一向是……” “他们要来救早就来了!”张检打断他。 张发也疑惑道:“难道是魏国和赵国前两次被打怕了?可赵国是跟韩国结了盟的。楚国那边昌平君——” 他说的前两次,指的是马陵之战和长平之战。这要从韩国的地理位置说起。 韩国的北面是赵国,西面是魏国和秦国,南面是楚国,这是传说中的四战之地,地寡人稀,兵弱粮少,除了弓弩和剑器享誉六国之外没有任何别的优点。 但韩国却在诸侯纷争的血雨腥风中打了二百多年的酱油,还混到了战国七雄之一。只有两个原因:第一,韩国是所有大国的小弟,只跟风不掀浪,反正韩国兵少,打人也打不疼,跟着壮个声势;第二,韩国弱小,其他四国对韩国的态度是,闲来无事揍两下,走过路过揍两下,心情不好揍两下,可没有人敢吃了韩国,更没有人敢让别人吃了韩国。 韩国的口号是:一直在挨揍!从未被灭国! 你是一个强大的国家,你可以吃掉韩国,但同时,你的国土,将同时暴露在三个同样强大的国家面前。 你是一个强大的国家,你的对手吃掉了韩国,你没有救,然后他就出现在了你的面前,如果他前进,你固然失去领土,如果他后退,你将面临第一种情况。 这仅仅是其中一个层面,当战争进入白热化的时候,你想吞并韩国,就是向其他国家宣战。 马陵之战,魏国派庞涓围攻韩国,韩国向齐国求援,齐军在孙膑的率领下,大破魏军。从此,战国初期最强大的魏国跌入二等强国。 长平之战,秦国进攻韩国,韩国割让上党郡以求和,引起秦国与赵国的大决战,秦国险胜,秦将白起坑杀赵国四十万大军,赵国一蹶不振。 但是这次,情况显然有所不同,韩国发书赵魏楚三国求救,信件却如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音。是诸侯真的自身难保了,还是另有原因? 听见“昌平君”三个字,羋斓竖起了耳朵。 张检道:“昌平君只能在朝堂上说说话,他在秦国又不在楚国。秦国打韩国,他还能把秦兵调来帮咱们不成?” 张发急了,低声道:“那我们还要小殿下干什么?” 张检缓缓道:“九公子走的时候说过,韩国,能撑多久就撑多久,就是亡了,也要尽力减少损失,保护王室,一旦天下的形势发生变化,就是韩国复国的时候。” 是的,韩国即使被灭,也可以理直气壮地等着其他大国帮自己复国。这没什么丢脸的。别说陈国、蔡国、中山国这样的小国今天被灭国,明天被复国,就是秦国、齐国、燕国、楚国也都亡过国。秦庄公兄弟五人求救于周宣王而复国,燕国分别在齐桓公、在赵武灵王的帮助下复国,楚国在秦哀公帮助下复国。不过是为了实力的平衡和各自的利益而已。 张检沉声道:“昌平君已经和燕国的太子丹秘密结盟,他又有秦楚两国的势力。所以昌平君这条路,不能断。” 他接着道:“婵儿身份特殊,却是关键枢纽,他们费了这么大周折保她,无非是重视她。一定有一天,他们会把她送回核心。不能让这条线失控。” 这些话,都是韩非对他说的。后来的一切都证明韩非真是个预言家。只可惜,这条线,从没有人能控制。 “那个时候,我的附加价值远远大于我本人。”羋斓总结道。 “你就听到了这些?”徐福问道。 羋斓勾唇道:“足够了。真相就像套盒,我已经拿到了下一个盒子的钥匙。” “何况——”羋斓扬眉一笑,“早一些认清韩国将要灭亡的事实,就可以早一些做好心理准备。” 那之后,她依旧和张贤、张嫣调笑,比如吐槽新认识的几个客人。 “嫣儿,你觉不觉得阿曙和阿雪的名字取得特别好?三个字的名字好像就是比两个字的好听。” 羋斓说的阿曙就是孙廷尉的儿子孙未曙,阿雪就是孙廷尉的女儿孙末雪。自上次的绑架案后,孙家和张家的往来频繁了起来,孙廷尉因为儿子断指的事情颇觉得对不住儿子,孙未曙又是英烈飞扬的性子,他要来看张贤和羋斓,还带着孪生妹妹孙末雪,孙廷尉也不说什么。 据一脸坦诚的孙廷尉说:“生老大的时候天还没亮,天上就开始飘雪,一阵儿,到二丫头生下来,雪就下得差不多了。我把这个意思跟内子说了说,就商量出了这两个名字。” 好吧,好像并没有什么诗意。羋斓也不在乎,她跟孙家兄妹关系好,连名字都觉得唇齿留香。 周司空也有一双儿女,长子周若尘字敬梓,女儿周若水字淑子。明明也是“三个字”的名字,字也取得很讲究,可因为羋斓跟周家兄妹关系一般,一提起来就是“镜子”怎么样,“梳子”怎么样,不过张良跟他们倒是关系不错。羋斓暗中跟张嫣说,周司空肯让他“规行矩步”的女儿来往张府,八成是打上了张良的主意。因此更不待见两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梅煮雪辞》正文 第十三章 瀛洲,海风越吹越猛,渐渐有了呼啸之势。徐福把披风解下来,羋斓知道他要做什么,忙止住他:“我不冷。” 徐福撑开披风,笑道:“快下雨了,我试试大小,看能不能撑着这个回去。” 像是要证明他所言非虚似的,半空中一个雷轰然炸开。 羋斓以为下一秒就是倾盆大雨,下意识地往披风底下一钻,探出头来偏着头往天上看,却迎上了徐福的眼睛。 徐福看着她,唇角带笑:“还没下。” 羋斓在披风底下伸出手试了试,还真没有雨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钻出来。徐福摇头笑道:“就像只披风下的猫。” 又含笑解释道:“海岛上的天气,先打雷后下雨,我们现在走回去,路上会飘雨,还要过一阵才会下大。你在这里住久了就知道了。” 羋斓扶着徐福的手从石头上下来:“我又不是水系的法师,哪会预知天气啊。” 徐福和羋斓并肩走着:“这不是预知,是常识。干农活的人要根据云的形状、日晕、月晕和动物的反应推测最近的天气。” 羋斓有些惊奇:“你们鬼谷还教这个?” 徐福耐心解释:“鬼谷与世隔绝,吃的东西都要靠自己种,种田里也有很多道理。何况兵家的人也要学这个,天气的突变有时会决定一场战争的成败。” 羋斓一脸向往:“我也想学。能教我吗?” “没有哪个老师能拒绝你这样的学生。这里不是鬼谷,我可以收女徒。”徐福眨一下左眼。 羋斓眨一下右眼,这是两人之间的约定。 “后来呢?”徐福松松扣上披风,问道。 公元前230年春,即秦王政十八年春,内史腾攻韩,韩王安投降,韩国灭亡。秦国以韩地建颍川郡,建郡治于阳翟。 韩王安被迁离韩国旧地,软禁于陈县。张家五世相韩,如今虽已不是相门,但仍是贵族。随其他韩王室贵族被徙至下邑,不过还保留了三百家僮,生活无虞。 羋斓、张嫣、周若水、孙末雪随其他韩国贵女以家人子的身份被充入秦宫。 在羋斓和张嫣登车出发的前一天晚上。盖聂把羋斓带到了天台,那天晚上,月亮很圆。盖聂把一枚玉珏交给了羋斓。 芈斓停下来,垂首解下颈上的玉坠:“就是这一只。” 徐福接过,轻轻摩挲捻转着这枚玉坠。 莹澈如冰,却触手生温。 诗经云:“充耳琇莹”。琇莹玉自古便作为美玉的典范。作为中国四大名玉之一的岫岩玉中的极品,玉质细腻,晶莹温润,有着普通岫岩玉无法比拟的品质,是制作极品宝石首饰的上佳之选。 岫岩玉本就只产于燕国辽东,这样好的冰料更是一年也难得几块,如今咸阳宫聚敛天下珍宝,倒也不是什么罕物了。 徐福的指尖抚过内圈阴刻的蟠虺纹。雅而不工,朴而不拙。透雕的凤凰更是精美绝伦。 羋斓道:“这是王孙寿几十年前的作品了,传国玉玺也是他做的。” 徐福嗯了一声,重新替羋斓系上。 盖聂把玉珏放在羋斓手心,重新握上她的手:“把它带在身边或者交给你二伯、你大哥。” “嗯。”斓儿拇指戴着玉珏,把香囊从腰间取下来,把玉珏收进香囊,再把香囊挂在颈上,掖进衣襟里。抬头看着盖聂一笑。 盖聂点点头:“那就不要让其他人看见。这是信物,它会指引你找到你的过去,也指引你的未来。” 他说的其他人显然不包括张检和张良,但在羋斓心里,是包括的,甚至包括张贤和张嫣——除了自己,所有人都是“其他人”。 “我现在就想知道。” 盖聂的声音温柔但不容抗拒:“到你可以知道的时候,会有人告诉你。” 羋斓摸着脖子上挂着的绳子,却没有把玉珏拿出来。她抬头深深看着盖聂:“你要走了吗?” 盖聂俯身揉了揉她的额发:“是的,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要到燕国去,我在那里有几个朋友。” 羋斓的目光有些黯然,不过随即又提起精神来:“我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盖聂淡然的语气又是那么温柔:“大概不会。照顾好自己。” 羋斓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目光中有着不属于十岁孩子的坚定:“我一定会的。” 羋斓回过头,徐福看着她的眼神就像当时的盖聂。 这时候风中开始飘雨,飘着雨丝,飘着雨雾。雨像是横着飘来的,像是从远处喷出一股一股冰凉的蚕丝散成霰,绕上人的肌肤,勾牵着,拉扯着。 羋斓慢慢抬起手臂,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看着雨丝从指缝中漏出,不自觉地微微眯着眼,展臂在雨中轻盈地转了半圈,让整个人都沐浴在雨里,她扬着脸,笑容纯真肆意。 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的慢动作,她却像是在泗水上翩翩起舞的仙子。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好像天地间的一切都要因她欢悦的心情而舞动起来。 真希望时间能静止在这一刻。 然而羋斓已经收拢了雨中光影:“雨快要下大了,我们回去吧。” “好。”徐福简短地回答道。 一路上两人没有再说话。雨向他们身后飘去,好像很慢,慢得近乎世界静止;又好像很快,快得像是要把他们与飘雨的世界隔开。 直到到了一个新修的四面透风的点心坊,徐福问羋斓:“这家店的点心做的不错,要不要买点带回去?” 羋斓的舌头早就被秦宫的那些精致菜肴惯坏了,所以徐福敢在她面前说出这句“不错”,想来是真的不错。 羋斓看中了一份红豆馅的面饼,眉目慈蔼的女店主拿来一只大号的布袋撑开口,羋斓一边往里装一边随口问道:“袋子是给我们租的还是卖的?” 店主纯朴地笑着:“袋子是不收钱的,新来的客人人手一个,大家每次来,买了点心用袋子装回去,很方便。” 羋斓看到袋子外面是麻布的,里面是绢布的,还绣着吉利图样,套了一圈拉索,一拉就收了口,确实是既精致又方便。中原装点心用的还是捧盒和竹篮,因为点心除了家中自制就是进贡到宫里。街上也是只有流动的摊子没有固定的商铺,开市的日子从早上到中午可以买卖,每一行有行会。 这样一个袋子可能比十斤点心还贵,但是她做这个的初衷只是为了大家买东西方便,甚至开一家点心坊也只是为了让更多的人尝到自己的手艺和觉得开店铺很有趣。 羋斓虽然知道瀛洲是徐福寄予了世外桃源的期望的地方,也见到了民无贵贱、人人衣丝蹑履的景象,却只觉得是小国寡民的好处。但此刻才明白,这里不同于老子口中“复结绳而用之”的复古守旧,而是一个真正开放包容的国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梅煮雪辞》正文 第十四章 雨一下子下大了。 羋斓和徐福只有呆在点心坊里。因为茶叶也是做点心的原料之一,所以羋斓和徐福又点了壶不收钱的茶水,店家搬来两只蒲团,羋斓道:“放在窗边吧,我想看看雨景。” 她一进来就发现这家点心坊有很好的落地窗,中间部分是卧棂百叶窗,把竹帘卷上去一些,光线很好。外面还种了一排芭蕉。比凉亭更适合看雨听雨。 店家把蒲团摆在窗边,中间加上一张小桌,供徐福和羋斓看雨。小桌上放上茶壶和两只茶杯,替两人斟了茶就退到一边去了。 “你们是在去韩国的路上出事的吗?”徐福问道。 “是啊。遇到了盗贼。” 那么多贵族女子都在一处,不论是贪财还是图色,确实都很诱人。 羋斓和张嫣还小,听二伯和大哥的话不张扬,不戴饰品,本来即使被抓也最多是联系家人要赎金,没有什么事。 因为张良的叮嘱,羋斓也把玉珏收进了包裹最底下。就在马车为了躲避盗贼的攻击飞驰急转时,所有人听话牢牢把着车旁的横杆,那只包裹被甩出了车外。 “就像冥冥中命运的注定。”羋斓道。 玉珏就在里面。 马车是敞篷的,她想也不想地跳下车,听见张嫣把着车窗回头喊她。车上还有两个女孩,马车不能逗留,就这样开过去了。羋斓刚要拔脚去追那辆马车,又知道追不上马车,抱着包裹站在那里,一回头就看见了那些强盗。 强盗围住了她。羋斓定了定神,想了想。她只需要保全两样东西:自己的性命和玉珏。她能做到。 她先把包裹扔在自己脚边,双手举过头顶做了个投降的姿势,然后举着手慢慢蹲下去,把包裹打开,张家五代相门,这些东西件件价值不菲,包裹一打开,珠光宝气,离得近的强盗下意识地半蹲一下想过来抢,都看了一眼其中一个缁衣人,缁衣人没有任何动作和表情,大家便都止住了。 羋斓顺着众人目光的方向看向那个人,知道这必定是他们的老大。她快速地扫了一眼那个老大,一眼看出他和别的强盗不太一样:璀璨的宝光没有闪烁在他的眼中,他的目光有种不动声色的沉静,他的眼神不是看向解开的包裹,而是注视着她的双手和神态。换句话说,他对羋斓的兴趣远远大于对那些珠宝的兴趣。 他是羋斓见到的第一个对她好奇的人、甚至有点想要窥探她的人。虽然这样的人对羋斓来说永远不会有最后一个。但现在她才十岁,之前熟悉的人里,张贤和张嫣把她当姐妹,张检和张良更重视她在整场布局中的位置,就连孙未曙在欣赏她时都会加一句“不愧是五代相门”。 她毕竟还是一个孩子,每个孩子都想要快一点向世界证明自己。但大多数孩子会长时间地被大人们当做透明人,羋斓和他们不一样,她在一个地方不说话也会以气场存在,除非主动收敛气场;当她渐渐长大,哪怕离开一个对她熟悉的地方,她的影子也会继续存在。 羋斓不快不慢地把包裹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拿出来,往稍远些的地上扔过去: “这是南红手串,可以卖到一百二十两。” “这是翡翠扳指,可以卖到二百五十两。” “这是珊瑚手串,可以卖到三百两。” …… 越在下面的越贵,强盗们都已经摩拳擦掌了。 到最后两件了,她把一对银包玉的羊脂白玉的镯子扔到前面,随手把香囊的绳子往手腕上一绕。 羊脂玉是中国四大名玉之首的和田玉中的翘楚,这只贡品玉镯做工精美,是韩王赏赐下来的,再不识货的人也能看出它的价值连城。连一直目光淡漠的强盗老大眼角都跳了跳。 羋斓熟门熟路地说:“这是羊脂玉的镯子,价值连城,可惜是贡品,只能在黑市上卖。一万两保底。”她对强盗销赃的所有了解,也就是贡品不能在市场上流通,只能通过黑市出手,识货的不会买,只有不认识的会来出价。 羋斓把包裹展成一幅平铺着的灰布,又捏起两角翻了个面。示意没有了。 强盗老大点点头,挥手道:“兄弟们分了吧。” 众人喜不自禁,纷纷哄抢,有的一把抓起两串手串胡乱往自己衣襟里塞,有的习惯性地抢到金器一咬,更多的在为羋斓最后拿出来的几件珍品争得面红耳赤。 羋斓蹲坐在中间,带着一个孩子不会有的沉静与超然,淡淡地看着他们,像是远离喧嚣的人间烟火。她并不是天生的异于常人,只是从小看张良这样。每次张良总是这样静静地看着众人,她就在一旁看着张良。看多了,连眼神都一模一样。 那个匪首走过来,在她面前蹲下。羋斓回过头来看着他。他约莫二十五六,唇上有须,身形不算很魁梧,但高挺坚实,一看就是有功夫的人,他不是羋斓见过的那种翩翩浊世佳公子,但确实英俊威武。剑眉飞扬,鼻梁高挺,看起来很有英气。有威严却不失和善。 羋斓看到他穿着虎皮护腕的右手手臂上纹着一只白虎,却不解何意。 那人温和地笑着向她伸手:“我看看。”他的目光很明显地看着绕在羋斓手臂上的香囊。 羋斓只好先绕下来给他,看着他打开香囊,把玉珏取出来拿在手里细看。那个人轻笑着:“怎么?打算给自己留一件?” 羋斓低下头,垂下目光,缓缓道:“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她黯然神伤的语气让七岁孩子都能听出她的母亲已经过世。 果然,那人目光一黯,说道:“节哀。” 沉稳淡泊,温和重情。羋斓一看就知道自己能说动这个人把玉珏留给自己。 但是她并没有把握他们会放自己走。这个人看起来很重视属下,既然已经露富,他们肯定会再把自己抓起来做人质。 几个月前的绑架案她可是历历在目。 羋斓快速转念: 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是相府的人,自己需要伪造一个身份,让自己对他们没有价值。虽然她毫不歧视孙未曙,但她也不想缺个指头。 但是如果他们想用自己查到其他人的位置呢?或者仅仅是卖了呢? 也罢,可以随机应变,伺机逃跑。就是会影响自己进宫,让人家以为自己是贼窝里出来的人,或者拖延进宫时间,总之这样会很引人注目。 最好是动之以情,请求他们放自己走,那个匪首看起来还是不错的,初步估计能说服他,剩下的人就看他的影响力和说服力了。 对了,他们失望之余,不能让他们抢走玉珏。 计划完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梅煮雪辞》正文 第十五章 羋斓看陆陆续续有人围过来了,缓缓开口:“我娘是赵国人,本来是秦王的保姆,家里人早早死光了。后来秦王回国,她也跟了过去。我爹是秦国人,会点功夫,是宫里的侍卫。” 不同于张贤装傻充愣的简单化处理,羋斓凭借自己大胆的想象力和快速分析能力,创造出谎言的另一重境界:临场小说。 羋斓接着编道:“后来宫里出了乱子,我娘有危险,当时我娘怀着我,向我爹的一个朋友求救。逃到韩国,做了相国府的乳娘。我这次和小姐一路也就是为了路上有个照应。” 听见了吗?抓我是没有赎金的。羋斓在心里帮他们划出重点。 英俊的强盗老大想了一会,问:“你爹的那个朋友可是叫盖聂?” 羋斓一开始下了一跳:这,你也太配合了吧?我要说“不是”都过意不去。又想到盖聂出身游侠,在秦国、韩国、燕国都有朋友,认识个仪表不凡的强盗头目也是很有可能的。 于是先顺势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再表现出谨慎犹疑:“大人贵姓?” 那人笑道:“我姓云。” 羋斓蹙眉道:“盖大叔并没有提起过有姓云的故人。”好吧,其实盖聂从没有提起过别的故人。但这不重要,她只是个故人之女,一个十岁小女孩,她要是真知道还怪了。 羋斓又小心谨慎地问:“敢问大人与他是什么关系?” 那人一笑:“放心,不是仇人。”他说那句“放心”时,语气平缓沉稳,让人觉得很可靠。 所有的强盗都聚过来了,那个人接着说道:“你问完了该我了,你说你认识盖聂,你把他的样子描述一遍。” 嘿,羋斓心里乐开了花。这个关卡好,看我给你说个完整版。 “首先当然是相貌俊秀,长身玉立,眼睛炯炯有神,目光坚定又纯净,看起来很干净利落,温润中带着凌厉。”羋斓一说起盖聂就滔滔不绝。 “外人看着可能有些冷冰冰的,满脸的生人勿近,可是在比较熟悉的人面前,却很随和,甚至儒雅。其实他很关心朋友,只是嘴上不说,除了剑法迅速,其他事情反应都好像慢半拍,而且很少生气,很少惊讶,有点像木头。” 她又意犹未尽地总结了一句:“气质清淡,不张扬。” 羋斓看着这位姓云的老大眼神一点一点由怀疑到确信,还带着些许怀念,心里想:我一个十岁小女孩能这么熟悉盖聂,看来我就是告诉你我是盖聂的私生女你都得信。 羋斓饮了杯茶,对徐福摇头苦笑:“当时确实小,就爱抖机灵,也确实有点得意忘形了。而且处事也不够灵活,根本想不到当时直接打友情牌走人就行了,只是觉得计划进行得这么顺利,我的故事也可以编得再大胆一点。” 然后……大胆过头了。呜呜呜~~虽然这其实不能怪她,是那个云老大脑补能力太强,她只是顺着他的逻辑往下编,结果对话难度越来越高,内容却越来越往魔幻的方向发展。 听完她的话,云老大看她的眼神果然变成了盖聂同款。他想了想又问道:“这么说,你是从小就认识盖聂了?” “是啊,他后来也到了新郑,在言朗叔叔的介绍下进了相府做护卫。”羋斓提到言朗,也是希望再拉一个熟人进来进一步提高可信度,可惜这位云老大并不认识言朗。 “你说宫里出了事,你知道是什么事吗?”云老大又问道。 宫里的事我怎么编得出来啊。羋斓为难道:“宫里的事我怎么敢说啊。” 云老大有点不依不挠:“有多少说多少,你偷听到的,你的推测,你的直觉。” 嘿,你怎么知道我有偷听的好习惯。就像是,本来羋斓的剧本是高智商小萝莉嘴遁脱身记,结果云老大给自己强行加戏,于是就变成了“一场不经意的邂逅,搅动十二年前的深宫风云”。 大哥,我就来串个场,一会儿我还要去宫斗呢,你却打算拍成悬疑片,还是连续剧! 算了,你是老大你说了算。羋斓暗自叹了口气。编剧,请给这位小萝莉加鸡腿。 羋斓想了想,工工整整地回答道:“有一个身份神秘的人威胁我娘,让她做一件违背道义的事,我娘本来是不愿意的,可是那个人说,既然她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如果不肯合作,就别想再活着出去,家人也要遭殃。何况我娘那个时候还怀了我,只好先答应下来,再想办法伺机逃跑。” 情节曲折,逻辑条理,细节充实,还有神秘感和广大的留白空间。但仔细读一遍,除了“威胁”这两个字你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但是云老大却觉得很有价值。 他皱着眉头想了许久,忽然发问:“你今年多大了?” 羋斓心中一惊。这个时候问这个问题显然不是随口一问。 “到秋天就满十二岁了。”羋斓虚报年龄不只是掩饰自己的智商,因为张贤是十二岁,正好应和她所说的“在相府当乳娘”的话。而如果说是十岁,如果他问陪的是三小姐还是四小姐,她反而难以取舍。 云老大目光惊动:果然。 验证了自己的猜测,云老大反而更加惊讶。 成蟜之乱发生在公元前240年,也就是秦王政七年。按照羋斓的说法,保姆怀着她逃跑,她同一年出生,到现在正好是十二岁。时间对上了。 云老大急不可待地抓住羋斓的肩膀:“你娘还在不在?” 羋斓心里朝他翻了个白眼:刚才你还让我节哀来着,现在反过来问我娘还活着吗。不过她还是忧伤地摇摇头:“她在三年前去世了。” 云老大想起来这回事,又充满希望地问道:“那你父亲呢?当年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吧?” 羋斓只好点点头,又照应了一下开头和主题:“那件事情结束后,他从宫里被调离,再无音讯,母亲也很少说起他。我这次去秦宫,一来是陪着小姐,二来是想找到他,这枚玉珏原本是秦宫里的东西,也是我和父亲相认的信物。” 云老大整理了一下思绪,按住羋斓的肩膀郑重地说:“孩子,你的父母很有可能卷入了一场十二年前的重要案子里,十二年前,长安君成蟜在赵国叛乱被诛杀。但这件案子并没有这么简单,华阳太后支持长安君叛乱,也许是因为一个关系重大的秘密——秦王嬴政的身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梅煮雪辞》正文 第十六章 不是吧?她只是想用一个格局宏伟(跨国)又难以追查(时间久远)的故事来唬住他们,但是好像编得太成功,对方已经完全把她当成幸存的重要证人了。 羋斓心里暗自叫苦:不是吧大哥,我逗你玩的。虽然我天生聪慧、勤奋好学、书香世家、满腹经纶,但是你我十五六岁的年龄差了解一下?你,你智商怎么能这么低,你妈妈没有教你不要随便相信陌生人说的话吗? 可她还是只能硬着头皮接着演。她看起来心神不宁:“我不知道,我娘从来不肯说。如果这是真的,我该怎么办呢?” 云老大安慰她道:“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可能很难接受,毕竟当务之急还是找到你父亲。找到他,才可能让一切真相大白。” 羋斓怕他来个护送啊、这件事由我们来处理啊什么的,赶紧先发制人。她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对了,也许大人可以问问盖大叔,当年的事他多少知道一些。” 云老大问:“他在哪里?” 羋斓说:“我们出发的时候,听他说好像要去找什么朋友。不过行程还没确定,现在也许还在下邑。” 一个是百里之内的旧相识盖聂,一个是远在咸阳、生死未卜的陌生侍卫,肯定要选盖聂了。 其实羋斓知道,以盖聂雷厉风行的行事态度,他来向自己次辞行虽然并不正式,但是一定是早就准备好了。他一向能在马车上休息,如果张良张检那边知会过了,估计当晚就在马车上了。而现在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等云老大赶回下邑发现盖聂已经走了,再打听出他去了燕国和离开的时间,无论是自己去追还是派手下去追,等他再返回来之前自己早已与大部队汇合了。 云老大把玉珏放在香囊上面一起递给她,站起身来,向一边说:“老樊,你带几个兄弟先送她去邓老伯那里,让老邓慢慢地和押送的卫兵联系上。” 羋斓总算能松了一口气。看着云老大点了几个亲信离开了,其他人排成几队,往一个方向走了,应该是他们的老巢。 云老大说的老樊,是一个唇上和下颌都有胡须的中年男子。瞪起眼来看着是挺凶的,但知道羋斓是云老大重视的人,对她倒也和善。 羋斓看他穿着豹皮护腕,右手手臂上也纹了一只白虎。看来他和那位云老大是同一个部族的,羋斓猜测他们应该是百越的某个部族,白虎是他们的图腾。 她虽然好奇,但想到自己要去的地方是凶险难测的咸阳宫,而这些人,至少这个云老大,看起来对秦宫旧事颇为了解和急于查明,多知道一些秦宫掌故确实是不无好处,但这些人的目的是窥探长安君逆案的真相,甚至秦王的身世,她完全不需要冒这个风险。 羋斓现在需要做的就是等,等老邓联系上押送的卫兵,等卫兵来把她接回去。听老邓说,这次有很多人遭劫。原来这次的贼不是一窝的,而是跟赶集一样聚拢了,再商量好一起出手的。出了这样的事,卫兵们现在一定已经向上汇报了,队伍也只能暂时停止,四处找人,等着增援。 对比其他被强盗虏去的人:十四五岁的就有被奸污的风险;逃跑反抗的就有被柴刀的风险;大多数是被抢了以后被扣押藏起来,等着队伍走了以后向府里要赎金;如果身上没带钱,被杀了被卖了都有可能。 看来她的运气还不错: 虽然遇到了劫匪,但毕竟完完整整地出来了; 虽然这个云老大很中二,脑洞更是莫名其妙,但毕竟还是盗亦有道,而且是盖聂的旧交; 虽然她的行李都被抢了,身无分文,但毕竟留下了玉珏。 唉,没有对比就没有安慰。现在也只能既来之则安之了。 邓老伯是农户加猎户。平时种点蔬菜养点鸡,也开了几亩地,种点黍米。闲下来打点野味,采点山珍。自给自足又不用缴税,小日子过得实在不错。 虽然邓家的生活完全不能与相府的锦衣玉食相比,但起码一天两顿黍米粥,隔天吃只鸡,还有蘑菇汤和野兔肉什么的,果蔬也很丰富,跟一般吃糠咽菜的庶民简直天壤之别。 羋斓也不要求太多,反正到了秦宫她也就是个家人子,过的是中等宫女的生活,她还得熬到高等宫女才能吃上这些。现在权当是适应生活,锻炼一下生活能力。 住了十来天邓老伯的老伴采山珍回来了,邓婆婆看起来四十五六,慈蔼可亲。羋斓很自觉主动地跟邓婆婆学做菜切菜、淘米煮饭、烤肉熬汤、刷洗碗筷,邓婆婆也很喜欢这个聪明勤快的漂亮孩子,教得很细致耐心,还跟她聊一些农谚俗语。 这天羋斓和邓婆婆正淘着米,邓婆婆又开始念叨:“这米里有大学问呢。升米恩,斗米仇。” 羋斓听懂了字面意思,问道:“是过犹不及的意思吗?” 看邓婆婆听不懂,羋斓又解释道:“就是说一件事做过了头就像做的不够一样。就像水浇少了庄稼会枯死,水浇多了又会涝死。” 邓婆婆摇摇头:“不是这个意思。” 她解释道:“如果你在危难的时候别人给了你帮助,哪怕只有一点点,你也会感激他们。比如你饿的时候别人给了你一升麦子,你就能活下来。” 羋斓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嗯。” 邓婆婆接着说:“可是如果这个人给了你一斗麦子,你可以吃上好几天。那麦子吃完了以后怎么办?你是不是会再去找那个人?” 羋斓点点头:“如果我有麦子可以还给他的话,当然要早点去了。” “可是如果你没有麦子,而你还填不饱肚子怎么办呢?你会不会去找那个人再要一些麦子呢?” 羋斓为难道:“如果实在没有的话也许会向人借一些麦子吧。可是再找那个人太不好意思了。还是会去找别人吧。” “可是你想想,那个人可以随手拿出一斗麦子来救济穷人,而且他可能还开了粥棚,这里所有吃不饱饭的人都能得到救济,而不需要付出什么。”邓婆婆循循善诱。 羋斓灵机一动:“他有这么多麦子,那他家一定有很多田,我可以做他的佃户,先预支一些麦子,等秋收后双倍补给他。” “其实那时候还是太要强了,邓婆婆说的明明是这个道理,我却一直在想解决的办法。”羋斓喝的是苦茶,拿羹匙缓缓搅着里面的砂糖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梅煮雪辞》正文 第十七章 邓婆婆问:“那如果他认为你没有这个能力,不答应你,也不给你麦子呢?” 羋斓终于没招了:“那就只能想别的办法了。” “那你会不会记恨那个人呢?” 羋斓反问:“为什么要记恨他呢?” “因为他不肯帮你。” “可是他已经帮过我了啊。” “因为他帮人不能帮到底。” “各人自扫门前雪,帮多帮少,不帮我也无所谓啊。” “那你还会像之前那样感激他吗?还想回报他吗?” 羋斓本来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可是心里好像确实有点堵:“好像,不会了。” 羋斓皱眉说道:“一开始的麦子还是要还的,可是还完也就两清了吧。” “为什么呢?” 羋斓摇摇头:“我也说不上来。” 邓婆婆点头道:“这就是人之常情。” 她又问道:“那如果这个人开了一个粥棚,专门施舍给饿肚子的人吃,你在这里吃了一碗粥。后来你又没有东西吃,走了很远的路到了这个粥棚。可是那个人却说,他是救济,不是养猪,救你一次是救急,你再来就是混吃混喝,你有手有脚不去干活,他要是再给你粥喝,你就会一天到晚地混在这里。” 羋斓终于忍到她说完:“太过分了!怎么能这样!” “那你会记恨他吗?” 羋斓愣了愣:“他是真的救济了别的穷人吗?” “是。” 羋斓低着头想了想:“那我就不能记恨他。” 邓婆婆淡笑道:“你说的是该不该,不是想不想。” 就在这一刻,羋斓意识到她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妇。虽然她没有读过书好像是真的,但她一定是一个经历过很多曲折、有自己的感慨的人。 羋斓直视着她,认真地说:“会。但我不会报复他。怎么想是我的情感,我不能跳出我自己。怎么做是我的理智,有所为有所不为。” 邓婆婆盯了她一眼,突然展开一个笑容:“好一个‘有所为有所不为’,好孩子,你的智慧超出了你的年纪。从小读着四书五经长大的孩子、没经历过多少世事沧桑,说一句‘不记恨’很简单,但不是每个人都能面对自己的心。” 羋斓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目光明亮,她笑了:“大娘,其实你并不认识邓老伯。” 那样友善明亮、温和笃定的笑容最适合逆光斜射,它不属于任何一个年纪,能把时间静止,在空气中静静流淌。 羋斓一手握着垂在胸前的香囊:“你是因为这枚玉珏来的。” 邓老太没有否认。她伸出右手,手指在空中一根一根缓缓收回,香囊漂浮了起来,她轻轻拈起两指,香囊的口打开了,玉珏漂浮起来,她翻手,玉珏平移到她手里。 羋斓虽然暗地里吃惊,但也不动声色。她坦诚地说道:“这些天你教了我很多有用的东西,而我什么也没有看出来。但你今天很反常,你想向我表明你的身份。为什么?”虽然不知道她的用意究竟如何,但至少她不是想置她于死地的敌人。 邓老太开了口:“如果我告诉你,你的三姐张婵在找你,找她的妹妹张嫣。你会怎么想?” 羋斓很吃惊,但还是慢慢说:“也许她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的确。”邓老太缓缓开口。她的声音忽然不像之前那样苍老了。 她踱着步,悠悠地说:“如果一个叫张婵的人突然发现自己不是韩国相府的千金,而是秦国昌平君的女儿,在九年前因为秦王的猜忌而不得不背井离乡。”她扫了羋斓一眼,接着道,“——那当然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羋斓凝视着她,似乎这凝视可以止住自己纷乱的思绪。但她还是一针见血地说道:“你刚才说的是,一个叫张婵的人。” “的确。”邓老太赞许地看了她一眼。 “是现在的张婵,还是以前的张婵?” “也许都是,也许是其中的一个。” 羋斓反问道:“你怎么想?”突然发生这种事,她实在是想不出别的话可以说,又不能冷场,只好反问回去。 邓老太也很干脆:“玉珏在你这里。而你向云羿隐瞒了它的来历。” 羋斓知道云羿就是那位云老大的名字。她只是说:“我没有必要告诉他任何内容。” 邓老太挑眉道:“也就是说,你已经知道了所有真相?” 羋斓很从容地说:“盖大叔只是说,这是信物,它会指引我找到我的过去。到我可以知道的时候再告诉我。” 邓老太扬唇一笑,语气更加从容:“殿下,您没有说实话。” “哦?”羋斓知道这个人深不可测,先生教大课的时候教过,与战者言依于谦,与勇者言依于敢,所以她在云老大面前既表现出镇定勇敢,又摆出一副弱者的姿态;与智者言依于博,与愚者言依于锐,“博”是“博”不起来了,只能用“锐”的反义词“钝”了。 在这种城府高深的人面前言多必失,少说多听、摆出一副迟钝的样子是最好的选择。羋斓便打定主意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 邓老太道:“因为你向云羿隐瞒了你的年龄。而这本来是很没有必要的。” “哦?” “因为他只要有一点疑心,稍稍打听一下就会知道,相府的两位小姐是同龄的,都是十岁。这实在是一个很不明智的谎言。” “哦?” 她连续的只“哦?”不说话终于引起了邓老太的注意,又朝她赞许地一笑。羋斓见自己的小心思被发现,也不表示有什么。 邓老太看着她:“你冒着被揭穿的风险隐瞒了不该隐瞒的东西,除非是为了隐瞒风险更大的东西。” 这回羋斓没有“哦?”,她等着邓老太的下一句话。 “你的身世。因为你知道他的思路在回忆秦宫旧事,所以你知道,如果你说你是十岁,那你就是出生在秦王政九年。那一年是雷霆之年,但是任何一个了解秦宫秘辛的人,都不会忘记那个伴随着千年不遇的彗星出生的小殿下,那个离奇死亡、匆匆封棺的孩子。” “还有,我刚提起张嫣的时候你很惊讶,但我提到昌平君的时候,你并没有陌生,你对其中曲折的兴趣远远不及你对张嫣顶替你的身份的惊讶。” 羋斓硬着头皮又“哦?”了一声,终于还是忍不住道:“这些并不能说明什么。” 邓老太忽然像是绷不住似的一笑:“其实我从面相上就看出来了,毕竟是搅动天下的人啊。而且,”她使劲捏了一下她的脸蛋儿,“还真像阿紫小时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梅煮雪辞》正文 第十八章 “岂止认识,我是她的小姨,你要叫我一声,嗯——姨奶奶。”姨奶奶和嬴紫是一个流派的,怎么也长不大,智商再高也要时不时调皮一下。 羋斓惊讶道:“姨奶奶?” “嗯~”邓老太很是满足地拖长声调。“我叫高潼,我是阴阳家的人。我的姐姐,也就是你的外祖母高湄,嫁给了孝文王的儿子,生下了你舅舅嬴赐和你母亲。” 关于高潼和阴阳家的关系,羋斓后来听甘罗说过。但也只知道她的丈夫因为卷入了一场叛乱被处死了,她于韶龄隐退,进了阴阳家。 羋斓想,甘罗是因为心冷了远离世事才进了阴阳家,姨奶奶大概也是吧。阴阳家不是显学,只是诸子百家中一个很小的流派,出现的很晚,曾在齐国和燕国受到重视,先圣邹衍死后就没落了,参研的人很少,而神秘的阴阳术师更因为对资质的要求极高而寥寥无几。 阴阳家起源于齐国的邹衍,他在嬴政继位前两年去世,享年七十四岁。当时高潼刚入门不久,还作为第三代弟子赶去燕国叩了头,提起往事,高潼难掩眼中的沧桑。 高潼本来在巴地活动,因为听说外甥女要从韩国回来了,就趁近便来看看,而那个云老大是高潼的一个女弟子的丈夫,知道高潼是秦宫出来的,就把遇到羋斓的事和玉珏的样子跟她说了说,高潼便乔装打扮来了邓老伯这里。 “张嫣那边的事,我的人能调查到的就这些了。云羿那边我也替你圆过去了,短时间内他也不会再来找你。明天押送的士兵就找过来了,你有什么打算?”高潼问道。 “什么‘什么打算’?”羋斓不解。 “你要跟你那个四妹挑明吗?”高潼问道。 这还真把羋斓给问住了。她刚才也没想到这个问题。 如果挑明呢?不管嫣儿知不知道内情,姐妹之间一定会产生芥蒂,甚至是与整个张家的芥蒂。 但是她到底知不知道呢?盖聂说了,这件事只有张检和张良知道。张检知道就是管家张发知道。张贤和嫣儿自然是不知道的。那么现在这个样子,到底是二伯算计了她们,还是他们根本就是串通好的? 一想到嫣儿可能背叛了她,羋斓心底感到不可言说的悲哀。她安慰自己,嫣儿才十岁,与其让一个十岁孩子做戏,直接角色代入、以假乱真会更容易、效果也更好。 假作真时真亦假。连说谎的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谎,那么自然所有人都会被骗过。对,一定是这样。羋斓心里一松。 可是再换位思考一下,张嫣是三房嫡出,从小跟着亲爹亲娘长大,她可是张检的亲侄女,三叔三婶尚在,他们可不是什么深明大义的人,就这么把人家养了十年的亲闺女拽进韩楚联盟最不可测的漩涡,还让人家生父母变养父母,试问天下哪个父母受得了听自己的亲女儿提起自己就是“张家三叔”“张家三婶”? 就算张检能对嫣儿狠下这个心,他也没办法跟三叔三婶交代。 那么……嫣儿就是知道了? 羋斓心底一凉。她宁愿是张检下了一盘大棋,也不愿意是张嫣背叛了自己。 她可是自己最好的姐妹啊。她们同吃同住,从小一起长大。萤火夜,嫣儿亲口许诺“姐妹相争,必将让爱”,她怎么可能在自己生死未明的时候霸占自己的身份和自己未来的亲人呢? 羋斓心底忽然涌起一个更恐怖的想法:张检,张嫣,甚至张良,他们到底希不希望自己活着回去呢? 在她抗拒的情感能阻止自己接着往下想之前,她的理智已经迅速地开始把“如果强盗是他们派的呢”这个可能性过了一遍。 自己是因为玉珏的拖累才会从车上跳下来,所以起因不符合。 但那些人手里有弓箭,也可能在前面设了绊马索,自己不下车也未必能逃过。 他们抢走了自己的所有财物,但没有杀自己,还给自己留下了能证明身份的玉珏。所以过程不符合。 但那个云老大很熟悉盖聂,也就是说很可能与张家也有牵连。而张家的所有人都没有见过这枚玉珏。张府是相门,就算要用这些最底层的、比庶民还不如的强盗,也一定会留下最少的消息,甚至连“相府”两个字都不提。如果张检稍有怜悯之心,下的不是死命令,只是扣押或者拖延,那过程也是符合的。 但是高潼的出现又是个变数,她是自己人,彻彻底底的自己人,她知道所有张家知道的和不知道的情报,还把身份顶替的事情告诉了自己;她会阴阳家的隔空取物。那晚盖聂说过,到了咸阳,可能会有阴阳家主动和自己接头,那是自己人。 虽然羋斓对自己的亲戚一个都不认识,但直觉告诉她,高潼没有说谎,她确实在高潼身上找到了与自己相似的气质和默契。 虽然高潼是后来才过来的,她与整场抢劫案无关。但是这么多盗贼,张家偏偏一找就找上了跟自己的姨奶奶有联系的一批,这也太巧了。 羋斓从不相信巧合,她更相信天定。盖聂说过玉珏会指引她的过去和未来,之前三波劫匪都被甩下去了,偏偏到了这一批,玉珏出了岔子,也正是因为玉珏的失落她才会遇见云老大,遇见高潼:她是自己的过去,又在跟自己分析未来。 心里的大石头好像放下了,羋斓的思路更加清晰:有动机谋划这种事的只有一直忌惮她的张检,但他的魄力不够,张良有智力有气魄,但他的人品是不容怀疑的。 看来他们事先真的不知道,是在她失踪后才谋划的。 是想混水摸鱼,还是另有隐衷?羋斓需要自己去分辨。 羋斓长久的沉默让高潼很担心,这个十岁孩子眼中不时划过的冰冷和恐惧更是让她心疼。 “现在情况未明,你先不要多想。” 羋斓的思绪缓缓落下。她抬起头看着高潼,眼中多了一分难以捉摸的神色,像两口幽深的凉井。 高潼帮她指出眼下最关键的情况:“既然谎已经撒下了,张家就不会轻易推翻,而且兵吏那边也一定安排好了。你必须接受你的四妹已经代替了你。但他们仍然在找你,你将以张嫣的身份回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梅煮雪辞》正文 第十九章 虽然高潼是后来才过来的,她与整场抢劫案无关。但是这么多盗贼,张家偏偏一找就找上了跟自己的姨奶奶有联系的一批,这也太巧了。 羋斓从不相信巧合,她更相信天定。盖聂说过玉珏会指引她的过去和未来,之前三波劫匪都被甩下去了,偏偏到了这一批,玉珏出了岔子,也正是因为玉珏的失落她才会遇见云老大,遇见高潼:她是自己的过去,又在跟自己分析未来。 心里的大石头好像放下了,羋斓的思路更加清晰:有动机谋划这种事的只有一直忌惮她的张检,但他的魄力不够,张良有智力有气魄,但他的人品是不容怀疑的。 看来他们事先真的不知道,是在她失踪后才谋划的。 是想混水摸鱼,还是另有隐衷?羋斓需要自己去分辨。 羋斓长久的沉默让高潼很担心,这个十岁孩子眼中不时划过的冰冷和恐惧更是让她心疼。 “现在情况未明,你先不要多想。” 羋斓的思绪缓缓落下。她抬起头看着高潼,眼中多了一分难以捉摸的神色,像两口幽深的凉井。 高潼帮她指出眼下最关键的情况:“既然谎已经撒下了,张家就不会轻易推翻,而且兵吏那边也一定安排好了。你必须接受你的四妹已经代替了你。但他们仍然在找你,你将以张嫣的身份回去。” 羋斓愣了愣,还是点头同意了这一点。 她想了想,自嘲般地笑了笑:“其实我觉得张嫣这个名字也不错。” 羋斓的语气像是真的在自夸,还加强语气似的点点头:“语笑嫣然,很适合我。” 听到此处,正端着茶的徐福缓缓道:“先圣邹衍曾作《阴阳书》,书中就有‘王公娴代宝,王氏嫣先宗。王礼昱儒教,王风珀西来’一句。”他含笑看着羋斓,“看来是上天要赐你和阴阳家一段缘分呢。”这才把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羋斓笑啐道:“什么好话都让你说了。”她应着天命出生,就信天意这一套,想到自己在阴阳家的许多朋友,心情顿时明朗了许多。 徐福一边帮她斟上茶,一边笑道:“先说说盖聂为什么改变主意,把你的身世告诉了你。” 羋斓轻松地说:“这有什么难的?” 一片不知从何处飘来的乌云遮住了月亮。月下的羋斓和盖聂一时无话。 羋斓垂着头,对着眼前的影子叹了口气,开始了她的表演。 她抬起头,忧郁地说:“你们总是把我当小孩子,可又没有给我一个小孩子应该有的生活。” 盖聂听着话头不对,疑惑道:“张家对你不好吗?” 羋斓更加忧郁地摇了摇头。一个十岁小女孩摆出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也许有点好笑,但她的忧郁还是深深地感染了赤子之心的盖聂。 羋斓苦笑道:“他们很好,只是瞒得不好。”她的苦笑比叹息更富于感情。 盖聂听出她的意思,惊觉道:“你,已经知道了?” 羋斓的目光陡然加深,她的语气隐隐带着逼问:“秦国,玉珏,昌平君,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盖聂的唇微张了张,却什么也没有出口。他只是俯身看着羋斓,用并不熟练的诱哄的语气说:“这些事情你以后都会知道的,你才十岁,你现在不要多想。” “现在不要多想,那我要什么时候才能多想?”羋斓直视进他的眼底。她的目光让盖聂气息一滞。 盖聂的手有些僵硬地拍着羋斓的肩膀:“到你长大的时候。” 张家五代相韩,家塾里的外交和论辩是准丞相课程,羋斓虽然比不上张良融会贯通,但照着葫芦都能画出瓢来,何况羋斓的语文自成一脉,这些词儿她计划了很久,几乎从那次偷听后她就隐隐约约地开始计划着从盖聂这里突破。 请看下文: “我的过去是一片虚空,我的身边是一片虚假,我怎么能够在一片虚空和虚假里长大?如果我长大了,我又会变成什么人?”羋斓声情并茂。 “难道盖大叔觉得我是一个胆小懦弱c不能面对现实的人?还是一个幼稚浅薄c会随时暴露自己的人?” 羋斓诚恳地说:“我马上就要进入深不可测c危机四伏的咸阳宫,我希望我进去的时候,是清清楚楚c明明白白的。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盖聂很快就缴械投降了,他们聊了大半夜。羋斓蹑手蹑脚地回房睡觉的时候已经丑时了,张嫣一点也不知道她出去了,第二天在马车上羋斓也在补觉,还跟张嫣解释说是因为要去秦国了太紧张,所以昨晚没睡好。 当时张嫣还怕她拿包裹当枕头太硬了,把膝盖让出来给她枕着。她就在张嫣的膝上睡着了,马车一路颠簸,起来的时候有些落枕,她坐起来一边揉着脖子,一边听张嫣羡慕她的睡颜,她还有些担心地趁张嫣不注意,偷偷往水杯里照了照,看张嫣有没有趁她睡着时在她脸上画什么。 那个时候还是她和张嫣“花间姊妹秋千”的好时光,她们的心都还是干净的,虽然她没有跟张嫣说过自己的真实身份,但也是真挚友爱c相依相伴的。 可惜,那样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哪怕是对着一样的物,一样的人,心境终究蒙了尘土,有了隔阂猜忌。就像碎了的镜子,再也拼不上。 后来的后来,她想起自己为什么选择了将错就错c不闻不问,陪她演戏那么多年。 是因为高潼说的那句话吗? “如果你不知道,是你在明,他们在暗。但是你知道了却装作不知道,就是他们在明,你在暗。” 她承认高潼说得对,而且极有远见,这个位置对她其实更加有利。 是因为心底的一份骄傲和要强吗? 她想证明不借助父王的帮助,自己也能在宫里独当一面;她想自己出现在他面前时,不是一个还需要他费心保护的小女孩,而是一个可以让他骄傲的女儿。 是因为对未知的胆怯吗? 她不知要怎么开口,不知揭穿后要怎么面对张嫣,面对张良。她怕他们会反目,会对付自己。她更怕以后再也见不到张良和张贤。 是因为赌气怨忿吗? 她为什么要对背弃她c欺骗她的人说真话?明明是应该他们告诉自己真相,却成了她向他们讨要一个说法。他们能装,她比他们更能装,看谁熬的过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梅煮雪辞》正文 第二十章 也许,只是因为顾念与张嫣的一份亲情。 假装不知情,就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吗?至少可以维持表面的和睦,可以笑语相迎,可以温存体谅,可以相互说说彼此的近况。她本不应该这么天真,只是自我催眠罢了。其实心里总存着一份希望:也许有一天,嫣儿会告诉自己吧。那样她就可以释然地一笑,告诉嫣儿自己从没有怨过她,她们永远都是好姐妹。 也许有一天,她会明白瞒着她并没有什么意义,她会看开c想开。 总之第二天,当四五个士兵来到这间屋子时,高潼已经离开了,留给她一卷阴阳家入门的帛书,羋斓把玉珏缝进香囊里面,把香囊和帛书都缝进夹衣里。 羋斓从屋子里出来时,看见邓老伯在跟一个军官模样的人交涉着,羋斓走上前去,那人展开一幅帛画,那幅画虽然笔力一般,但还是能看出画的是她,底下写着“原相国府四女张嫣”。 那人看看她,看看画:“你是张嫣吗?” “回大人,民女张嫣。”羋斓抬起头说。 窗外雨打芭蕉的声音渐渐小下来,渐渐停了。 羋斓说:“雨停了。”她喝完茶,徐福跟着她起身。 一直在做点心的女店家和善地迎出来,把装满点心的袋子双手递给羋斓。羋斓拿出银子正要问价钱,女店家忙摆摆手把她的手推回去:“不能收您的钱。” 羋斓不解:“为什么?” 店家尊敬地看一眼徐福,纯朴地笑着说:“我们都是东皇大人的子民,您是东皇大人的‘朋友’,怎么能收您的钱呢?” 她看一眼徐福,看一眼羋斓,表情很内涵。 羋斓久经世事,再不是当年青涩懵懂的小姑娘,立刻就明白过来店家误会了自己和徐福的关系。却不作声,看徐福的反应。 徐福止住羋斓拿钱的手,对店家彬彬有礼道:“今天没有什么东君大人,只有来请朋友喝茶的徐福。”又拿出正好的点心钱,递给店家。 店家不敢拒绝,颤巍巍地双手接过。 羋斓估摸着她可能要把这些钱供起来。 走到门口,徐福停了一下,手法纯熟地把披风披在羋斓身上,低头专注地帮她系好。 羋斓能看见徐福的额发,两人气息靠得太近,羋斓如果开口拒绝,呵气如兰,会全拂在徐福耳根上,想了想还是宁可不说话,任他系完。 徐福直起身来,方才温和微笑道:“外面风大。” 羋斓很自然地回答:“多谢。”不敢再看女店家看向自己和徐福的眼神。 一路上羋斓和徐福只是并肩走着,没有说话。她心里明白,徐福能在相别十年后跨越千山万水回来接她,他对自己绝不是一般的朋友加同门师兄妹的情感。但她更明白,自己是有夫之妇,不管是以徐福的人品还是自己的人品,他们都不会走出那一步。 那么徐福是自己的知己和伙伴,这一点还是可以确定的。 只是,羋斓觉得徐福一直在单方面地照顾她,虽然这好像没有给徐福带来任何困扰,但她还是觉得过意不去。但是徐福偏偏是一个超凡入圣c无欲无求的人,一个能在海外仙山建立一片世外桃源的人,尘世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不足道的吧。 “君莹?”徐福见她出神,轻轻唤她。 “什么?”羋斓一时没有回过神来,君莹是母亲为她留下的表字,寓意“如君子风,如玉之莹”的好名字,但是她几乎从来没用过,徐福以前私下里玩笑时也只叫她“小师妹”。 徐福突然道:“你觉不觉得,我们的表字其实很像?” 诶?这种没话找话的行为简直不像鬼谷出身的他能干出来的事。 一个“君莹”,一个“君房”,两个“君”字,当然像了。 芈斓突然想起张良的字是“子房”,两个“房”字,也有什么联系吗? 她暗笑自己太敏感了。徐福和大哥根本就不认识啊,而且徐福在博浪沙前三年就已经出海,十年来杳无音讯,跟张良连间接交流的机会都没有。 羋斓点点头,展开一个笑容:“是啊。” 徐福看着她笑道:“听起来是不是很像兄妹两个?” 羋斓恍然大悟,暗暗感激徐福的大气和贴心。 她对徐福知道她在想什么毫不惊讶,毕竟是鬼谷子的关门弟子,又很了解她。 羋斓极明媚地一笑:“是啊,那我以后就叫你徐大哥啦。”连刚刚下过雨还有些阴沉的天色都因为她明丽的笑容而晴朗了。 徐福爽朗一笑:“那我可有了一个天下最美貌的妹妹。” 羋斓也笑了,她从小六亲缘薄,在张家还有两位哥哥和一个妹妹,却又渐行渐远。徐福给了她绝对的安全,又这么照顾她,她是真心喜欢有这样一个哥哥。 两人一路有说有笑地闲聊着,徐福送羋斓去验收新家,羋斓分了两只点心给徐福,认认真真道:“这是孝敬哥哥的,下次买点心,我付钱。” 徐福被她既乖巧又娇纵的样子逗笑了,接过点心,重重笑道:“好。” “明天还一起出来吗?”徐福转身前问道。 羋斓眨眨眼:“你答应教我包粽子的。” “那我可要回去准备材料了,明天上午,我在寒舍恭候芳驾。”徐福拱手一揖。 羋斓也调皮地作揖,起身笑道:“能到东皇大人府上参观,荣幸之至。” “房间已经布置好了,她叫星儿,是你的婢女,东西都是齐备的,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尽管跟她说。”徐福指着一个白皙的婢女对羋斓说。又向那个叫星儿的婢女道:“还不拜见东君?” 星儿恭恭敬敬向羋斓行礼:“拜见东君大人。” 羋斓笑:“这儿的东君可真好当。” 徐福走后,羋斓带着星儿进了屋,打量着整个房间。 从清晨门窗就洞开通风,焚着丁香,辰时又换上了紫苏。 羋斓不喜欢甜香,冬白芷,夏紫苏,春秋两季的花果香本就浓郁,越发的不用香料。 房间虽略小些,但家具不多,地上铺了厚厚几层水绿色软缎,走路无声,四面墙覆着水蓝绫,甚是清幽。 打通的房间作了套间,用两扇屏风和外屋隔开。 羋斓示意星儿推开屏风。 套间用纱帘隔成两间,卧房铺丁香缎,覆藕荷绫;书房只铺了雪青缎,一色乌木陈设。 完全是按照她的喜好布置的。 羋斓看了一会儿:“书房案上供一个檀香炉,找幅画挂在书房西面墙上。” 星儿从眼前的柜子里取出香炉供在案上,又捧着书桌上的一幅画轴过来:“东君大人,这是东皇送来的,您看可不可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梅煮雪辞》正文 第二十一章 羋斓看着画,思绪幽幽回到十年前,徐福初为她丹青时。 “在臣眼中,殿下有猫之睛,狐之爪,栖于皑皑冰雪之中。”他认真答道。 “原来是只白狐,大人真省笔墨。”她又问道,“妾身见识寡陋,只知这白足黑身又名乌云踏雪,不知这黑足白身又是什么名号?” “黑足白身,又叫雪夜交兵。十分罕见,虽有记载,当世却无人亲见。” 羋斓的指尖勾勒着它眼睛的轮廓:“可惜了,若是白足雪曈,就再也没有人能找到它了。” 徐福若有所思:“若真是通身雪白,那么这幅画便是一幅白绢。” “那大人觉得一幅白绢是好还是不好?” “臣以为——好。”徐福的神色如此肯定。 羋斓感兴趣道:“愿闻其详。” 徐福娓娓道来:“它的好,在于它的空,在于它的无。空,则可包罗万象;无所有,则无所不有。老聃曾比之赤子,在臣看来亦可比之白绢。” 羋斓嫣然一笑,吟道:“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湛兮,似或存。” 徐福眸光闪耀:“正是此意。” “其实画中白狐若肯收敛利爪,阖上双目,亦能浑然于冰雪,脱然于争狩。我相信你一定能想通。” 羋斓道:“收起来吧。” 羋斓刚到瀛洲时住东君庙,虽不是沉香铺地c龙涎照明,不及咸阳宫满目琳琅c富贵骋丽,但邃阁华宇c高馆华屋,一早一晚鸣钟击磬,还是过于庄严肃穆了。 羋斓希望能够摆脱秦宫的影子,只过一般闺秀的生活,徐福也深以为然,在紫竹林前为她修建了这座简单的庭院。 羋斓认床,又回忆了太多往事,当晚便有些辗转反侧,索性披衣起来,提了灯,漫步到后院的凉亭里,看看月色。 海雾弥漫,月亮显得格外静幽,像是超脱尘世,独立于瑶台之上,眼前只有空朦的月色和一片紫竹林。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万籁俱寂,只听得竹梢簌簌风响。恍不知今夕何夕,今世何世。 咸阳的月色和瀛洲一样吗? 可有佳人茕茕孑立,对月遥寄相思? 可有政客耿耿难眠,凭栏漫兴感慨? 扶苏在上党郡过得还好吗?将闾想开点了吗?亥儿是不是很想她?大哥现在又在什么地方? 离开咸阳的决定不是一时起意,是她对楚国的责任,对秦国的尊重,对自己c对所有人的解脱。博浪沙之后,她已经没有了留在秦宫的必要了,只是她不甘心风过无痕,总要在离开这凡尘俗世前留下点什么,才一拖再拖。 她不知道现在这样算不算功成身退——也许她该留到扶苏登基再走,只是她还是选择了做更重要的事。她很少做没有把握的事,但是算算赔率,赢了从此不愧世人c不愧社稷c不愧大秦,还能清偿了欠大哥c楚系势力c沧海阁的总账,输了虽然危险,但她还有八成的把握逃生,不过是早一些实践自己的诺言,早一点到达瀛洲仙境,实在不亏。 只是,她总是担心自己不在咸阳宫,宫里会出大乱子,也许是因为瀛洲实在太远了,远得传个消息都要二十几天;也许是自己的控制欲太强了,不在眼前就觉得把控不住定会出事。 这时一只萤火虫闯入了她的视野,羋斓伸手接住,指尖轻拢着这一小团光亮。会阴阳术就是方便,不论是香囊c玉珏这样的死物,还是蝴蝶c萤火虫这样的活物,她都能随意控制。现在再想捉一群萤火虫已经很容易了,可是她的萤火灯已经无人可送,更不想再看见萤火虫的死亡了。 羋斓抬起头,看着天空中三三两两飞来的萤火虫,轻轻摊开手,指尖微抬,萤火虫从掌心飞走了。飞入半空,和其它萤火虫混在一起,渐渐找不到了。 羋斓想起那个和她一样喜欢萤火虫的女孩。 她会不会也变成了一只萤火虫?她会回来看她吗?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死吗?她对她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情感? 很多次,羋斓都觉得自己和嫣儿再也做不成姐妹了,不管是因为自己过分还是嫣儿过分。但她们终究还是做了一辈子的姐妹,这与过程的纠缠错落无关。 后世有两赵争宠,羋斓绝不可能是浓墨重彩却徒居高位的飞燕,她是隐身于史书却精于操控的赵合德。可就像飞燕合德令人扼腕的情谊:并蒂花,就是一朵盖过了另一朵,也是长在一根枝上的。 羋斓想起那天,她离开邓老伯家,坐着马车,到了驿站。 她很想见嫣儿,纯粹的想,不是为了求证。她和张嫣同吃同住,没有一日不见面,从没有分开过这么久。 可是越想念,她就越是一遍遍地在路上盘算着见到张嫣后与她的对话,甚至脑子里装不进任何别的。羋斓的这种天性让人觉得:上天就是为了征服咸阳宫而打造了她这个人。 从马车里下来的时候她几乎摔着,马车停稳,羋斓扶住车轼,目光四下搜寻着张嫣。 听到马车隆隆的响声,张嫣的目光也在同时转了过来。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羋斓看到张嫣的眼里是真真切切的欣喜,这样就够了吧?羋斓的心里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虽然她知道,这是绝不够的。就算她的名字可以让给嫣儿,身份可以共享,但责任是不能让的。只有她有楚国嫡脉的血统,嫣儿只会为韩国着想。 张嫣这一瞬不带算计和欺瞒的目光,让羋斓的心稍稍回暖。可惜这份真情稍纵即逝,代之以一句很自然的呼唤:“四妹!” 羋斓很介意张嫣比自己还快反应过来,她本来惊喜地笑着,听到这句话就像是想起了什么,收敛了笑容,只是微笑呼唤道:“三姐。”笑意却未达眼底,反正张嫣离得远看不真切。 张嫣好像很高兴羋斓能够配合,隔着几丈远,羋斓却觉得自己听见张嫣在心里松了口气。 张嫣笑着迎上来,羋斓故意抱了抱她,感觉张嫣的身体有些僵硬,心里微讽:这是真的在提防她啊。 张嫣一边嘘寒问暖,一边拉着羋斓进了屋。 羋斓任由她拽着自己进了屋,屋里只有她们两个人,张嫣把着门朝外看了看,趁没人注意关了门。 羋斓也很好奇张嫣要对自己说什么,不全是看好戏,更想看看张嫣的智力和演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梅煮雪辞》正文 第二十二章 张嫣一把拉她坐下:“婵儿。” 羋斓很配合地问:“嫣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看见我的画像上写着你的名字,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她扶着张嫣的双肩上下仔细打量。连动作都是她事先想好的。 张嫣的表情变得认真而镇定:“婵儿,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和她每次背课文一样认真。 羋斓现在完全不纠结了:总不能让嫣儿的词儿白背不是? 羋斓点点头:“看来是很重要的事。” 张嫣开门见山道:“我不姓张,我不是张家的人。” 羋斓适时地露出惊讶的表情,再带上一抹同情,因为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的身世都是父母双亡c国仇家恨什么的。 张嫣深吸一口气道:“我姓羋,我父亲是秦国的昌平君。” 这个场景让羋斓有一瞬的怔忡,就像是两个人的台词互换了而要同台表演。确实,这才是真正的好戏,两个人互相演戏演给对方看,唯一的区别是羋斓还要帮张嫣配戏。 “那你为什么会到新郑来呢?”羋斓将信将疑地问道。 张嫣一字字道:“因为钦天监的陷害。” 羋斓心里点了个赞,不错,演员入戏了。 张嫣表情凝重,语带愤慨:“秦国的文信侯吕不韦与我父亲势同水火,嫪毐之乱,吕不韦在朝堂上失势,可钦天监里布满了他的人,他们说我是灾星降世,会给社稷带来灾难。想藉此来让秦王怀疑我父亲。” 羋斓心里翻了个白眼:明明是祸福难料,我的另一半卜辞被你吃啦? 羋斓慌忙问道:“那后来呢?” 张嫣道:“后来,秦王几次想要杀我,都没有成功。父亲很担心,把我偷偷送了出来,让我隐姓埋名,过上平静的生活。” 羋斓开始给张嫣加难度:“可是为什么是韩国呢?” “因为韩国离咸阳最近。” “嫪毐之乱后三年,吕不韦就已经自尽。为什么昌平君不派人接你回去呢?” 张嫣略有些吃力:“因为秦王已经相信了吕不韦的谎言,他不允许任何可能威胁秦国的因子。” “那为什么是相府呢?” “因为父亲一直很仰慕韩国先相张开地,也就是张祖父的为人,认为张家五代为相,一定能够分辨是非,匡济弱小。” 张开地已经弃世三四十年了吧,他离世的时候我爹地还在吃奶,那还真是够仰慕啊。 但是此刻面对一个“昌平君之女”,羋斓要作为张府的代言人,她只能道貌岸然地说:“哪里哪里,感谢昌平君对张家的信任,张家当然不会对这种事坐视不理。”咦,为什么有二伯张检的即视感? “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羋斓问道。 “出发之前,二伯和大哥告诉我的。可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和你开口。” 羋斓道:“我明白,要你突然接受这么多事,你的压力一定很大。” 张嫣接着道:“二伯一开始想把名单掉包,怕我的身世被发现连累你,可是中间出了差错,幸好你随机应变,才没有让他们看出破绽。” 羋斓道:“没关系的,名字只是一个代号,我还是我,你还是你,有什么区别呢?” 放心吧,不会有什么区别的。 羋斓能感觉到张嫣明显松了一口气:“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羋斓笑得更加开朗:“说起来我们姐妹真是有缘分呢,别家的姐妹互换首饰,咱们连名字都能换着用。” 张嫣都被她逗笑了。 羋斓又问道:“那你这次去秦国有什么安排吗?打算和你父亲相认吗?” 张嫣很含蓄地说:“希望吧,但是不知道有没有机会。” “一定会有机会的,你们都分开九年了,一定有很多话要说。”羋斓打算给张嫣心里添点堵。 张嫣笑得有些尴尬:“是啊,可我都没想好说什么。” “我猜一定是父女两人抱头痛哭的场面。”羋斓继续说道。 张嫣都续不下去了,羋斓不折不挠:“那三叔三婶呢?他们有说什么吗?” 这颗炸弹厉害,想认个新爹,可亲爸亲妈还在那儿摆着呢。张嫣急迫的语气里有真情流露:“不管我是谁的女儿,三爹三娘都是我的养父母,我也会好好孝顺他们的。” 羋斓略有些心疼她,她拉住张嫣的手:“当然,不止是三叔和三婶,我们也都是你的亲人。你永远是我的妹妹。” “对了婵儿,你不是遇到了劫匪吗?怎么脱身的?”张嫣岔开话题问道。 羋斓一边起身一边说:“回头再跟你讲,我先去看看二伯和大哥。” 张嫣疑惑道:“二伯病重没来;你怎么知道大哥来了?” 羋斓笑道:“缺了一个家人子,又是在韩国境内,官兵自然会和我家人联系的。” 因为你一个人没有冒名顶替的动机和能力啊。羋斓心里笑道。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问道:“你也一起去吧?” 张嫣道:“不用了,我上午见过了。” 羋斓想了想道:“要不你先去帮我跟他们打个招呼,告诉他们我回来了,一会就去拜见。我住的那家热水不好烧,只能冲个澡,我得快点去沐浴,不能脏兮兮地去拜见大哥。” 张嫣这才站起来:“好,大哥一定会很高兴的。” 羋斓站在浴室门口,看着张嫣出了门,唇角渐渐勾起一抹笑。她本来的确是要去看张良的,但她对自己的那一点点心术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哄一哄纯情盖大叔c骗一骗中二云老大c跟张嫣搭个戏,她还是很在行的;但是张良是何许人也,五代相门的家风教化,千册万卷的博学底蕴,心思缜密c多谋善断,墙都不扶就服他。羋斓没有把握在他面前不露破绽。 但是尽管如此,羋斓还是想见他,以后就是见信不见人了,这一别,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 所以她才假意提出让张嫣一起去,又借口沐浴让她先行,就是给张嫣先一步向张良汇报的机会。如果是自己独面张良,她的表情c语气都是无法掩饰的。而由张嫣之口介绍她的情况,那么张嫣的视角一定会限制张良的观察。 。她算准了以张嫣的性子一定会趁现在问张良下一步计划。她倒是很想跟踪她,可是就算张嫣不发现,张良也会发现的。 羋斓不冒这个险。她是真的老老实实地在沐浴c更衣c梳头,还在路上采了一簇新开的紫花地丁别在头上,清清爽爽c漂漂亮亮地去问了张良的临时住处,连押送了数百佳人的兵吏都对这个明丽非常的小姑娘多看了好几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梅煮雪辞》正文 第二十三章 羋斓远远望见张良的一袭青衫,欢快叫道:“大哥!” 正和张良说着话的张嫣很自觉地向一边让了让,因为现在张良是羋斓的大哥而不是她的。 羋斓走到张良跟前,行礼道:“见过大哥。我现在是叫三妹还是四妹?” 张良的笑容温和如春风:“三妹,你来的正好。我刚刚在和四妹聊,正讲到你们刚才聊的事,听到她不是张府的人,是不是会觉得惊讶?” 羋斓一挑眉,嘻嘻一笑:“大哥,你就别逗我了,这么重要的事,你和嫣儿见面这么久,怎么可能才聊到这里?”她偏着头看着张良,一副“你们大人总是这样,宝宝知道但宝宝不说”的幽怨又嘚瑟的小表情。完全不接受他的套话。 “你这性子真是一点都不改。”张良摇头轻笑着,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看起来真像是大哥对三妹的温和宠溺。 “你四妹说,她不如你讲得绘声绘色,要等你来说。” 羋斓娇蛮道:“四妹瞒了我半个月,你们瞒了我十年。现在倒要我来说啊?” 羋斓从小不爱撒娇,撒野比撒娇还让人招架不住——详情可咨询张贤小同学,那是来自朱门紫殿的骄矜清傲和来自江湖市井的泼辣直率。她不太好说话的时候,就像一朵会飞的花儿,让人把握不住,还不敢使劲去撸。 羋斓在张良面前一直都很乖,在张嫣面前又很有大姐风范,这样的情态基本只对着张贤,张嫣也就是在旁边看看而已。 张嫣慌忙说道:“婵儿,我不是有意瞒你的。” 羋斓笑道:“我知道,我也没有生你的气。”她的话是向张嫣说的,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张良。 “三妹看起来并没有那么惊讶。”张良微笑道,“我总以为,以三妹的敏锐,多少能看出些端倪。” 张良的目光里带着探究。 羋斓笔直地迎上他的目光。 一个心虚的人最怕眼神对视,但是羋斓完全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她的眼睛就像桃花深潭,让人一不小心就堕入其中。 羋斓收敛余光凝眸静视,眼睛完全变成了杏眼,如渊之清,如玉之洁。 庄子曰:“吾守形而忘身,关于浊水而迷于清渊。” 羋斓目光清澈而坚定:“大哥,如果没有猜测的方向,所有的端倪加起来也不过是散乱的珠子,我总得有一条线,才能把它们串起来。” 张良笑了笑,收回目光。 羋斓的语气忽然强硬:“大哥,嫣儿身世我永远不会对外人提起,她就是我的亲妹妹。我更不怕她连累。”她的语气隐隐带着怒意,像是一只蛰伏的豹。 羋斓真诚地说:“我虽然年纪小,可我不会辱没张家的门风。你们的担忧,我懂;你们的责任,我也懂。在我没有那条线之前,我不会去乱动那些珠子。现在珠子串起来了,我会珍藏它,不会让它断开。”羋斓的目光看进张良的眼底。 张嫣一时无措。目光在张良和羋斓之间移来移去。 张良阖眸又睁眸,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拍拍她的肩膀笑道:“好,果然是我的亲妹妹。” 羋斓觉得张良的手落在自己肩上就像泰山。 张良郑重道:“大哥不该怀疑你,我向你道歉。” 羋斓心里非常不是滋味,她强笑道:“没关系的,二伯身体抱恙,整个张家都落在大哥一个人肩上,大哥思虑多些,也是为了我们着想。” 张嫣忍不住道:“二伯现在到底怎么样了?还是一直咳血吗?” 张良淡淡地笑着:“放心吧,家里都好。” 羋斓想到张检这么一病,大哥要撑起张家,要安抚韩国遗老,还要分身照顾张检,大哥一向多病,这么劳累身体撑得住吗。也是巴不得张检早点好起来。 然而张检并没有因为张嫣和羋斓的祝福而多弥留几日,只有张良和张嫣知道,痨病虽是绝症,但也不至于这么快就病入膏肓,归根到底,是心病难医,药石罔效。 张检虽然总是说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复国就在旦夕之间”,但其实他心里最没有底,他也最无能。张良每每想劝他宽心,却又无从开口。 张良想起张检听到羋斓遇盗失踪的消息,急急询问了两句没有下落,一口气上不来,咳得直喘,又是一口黑血呕在丝帕上。 张良要叫大夫过来,张检却一把拉住了他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开。 “子房,你坐c坐下,就坐在床边。二叔想和你聊聊。”张检费力地挥了挥手,让其他的人都下去。 张良拿了个春凳给张检靠着,扶他稍稍坐起。 张检望着天,慢慢地喘着气道:“你祖父忙于朝政,只重视长房嫡子,对我和你三叔听之任之。你二叔我从来没想过成为家里的主事,就想端个铁饭碗,不拘大小,娶个美貌夫人,也不拘出身,就这样安安静静c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二叔知道,我没什么本事,可你爹死得早,你翁翁也不在了,我能怎么办?二叔就想守着这个家,不给张家丢脸。” 张良忍泪强笑道:“二叔,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张检苦涩落寞地摇着头,情绪崩溃地捶着胸口哭喊道:“我连守cd没做到啊。韩国不在了,我有何面目见几位先王,我愧对你祖父和你父亲啊。” 张良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二叔,这是人力不能改变的事情,但是韩国遗老尚在,豪杰尚在。二叔,我们要撑下去。” 张检喘着气道:“我一直都知道,七国中咱们韩国最弱,韩楚同盟,那是对韩国有好处的事,二叔再无能,也得尽力去做。” 他僵声道:“韩国已经亡了,我们复国最大的希望在昌平君c在楚国,子房,”他像个盲人一样双手握住张良的手,“绝不能放弃这条路,二叔经不起一点闪失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寒梅煮雪辞》正文 第二十四章 “但是三妹很可能”张良实在不忍在这个时候打击张检,他说不出后半截话。 张检突然挣扎起来:“婵儿不在了,还有嫣儿。他们八年没见过了,嫣儿是我们自己人。”张良立刻明白了张检要他去做什么。 “子房,你去。”张检胡乱摸着张良的手,直着嗓子道:“去劝你四妹,去打通关节,还有c不要告诉贤儿。” 张良明白为什么不能告诉张贤,张贤年纪太小,跟婵儿走得太近,他要是知道婵儿的身世,知道婵儿死了他还在用她的身世做文章,他也许会发狂的。 那自己为什么就能坦然接受呢?是因为很早就知道婵儿的真实身份,所以并不把她当成自家人看待?但平心而论,如果换成张嫣或者张贤,自己大概也会这么选择吧。 都说“死者为大”,可死者已往,生者的安危才是最值得他守护的。他不能说服自己是为了让婵儿的死更有价值。他在为了张检的嘱托c为了韩国的复国而牺牲婵儿。 婵儿本来是昌平君用来表示诚意的质子,但这么多年,在郑国身份暴露后说服嬴政继续修建郑国渠,在朝堂上的力主攻赵,传递过来的情报,对韩非的保护和举荐,即使是在韩国日渐式微c随时面临亡国危险时也不离不弃; 昌平君所在的楚系势力外可以拉拢楚国,内可以左右秦国朝政,楚人以凤为尊,而婵儿作为昌平君和华阳太后都寄予厚望的继承者c昌平君唯一嫡出孩子,核心势力迟早会落入她手。在人家父女马上就要重聚,这颗棋子马上就要进入棋盘的时候,告诉昌平君他的女儿去向不明c生死堪忧? 更何况,自昌平君暗中帮助燕国太子丹逃回燕国,深恨秦王的太子丹就已完全投靠了昌平君,七国中,燕国离秦国最远,秦国一向奉行远交近攻的政策,与燕国关系和睦,如果秦王嬴政不是志在四海,燕国打不打也是无所谓的。所以燕国线更加稳定可靠。昌平君,其实并不必要坚持韩国这条线。 婵儿绝不能出事,出事的人一定不能是婵儿,如果婵儿已经出事了,那就让她不是婵儿。 当他听到婵儿还活着的消息时,他不知道心情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第一次开始畏惧自己。 张良深深地看了羋斓一眼,又看看张嫣:“你们两个,照顾好自己。”话虽然浅淡,羋斓却听出了一丝辛酸。“你们是亲人,以后相互扶持吧。” 羋斓望着张良的背影渐渐远去,眉头渐渐蹙起:他是真的没有识破吗? 驿馆背靠悬崖,悬崖上,一个披着黑纱的灰衣人凝望着张良策马远去的背影。 几个强盗头目排在她身后,其中一个戴着一串骨突子的说:“大人,您策划这场群袭,不就是为了带走小殿下吗?怎么又临时改变主意?” 灰衣人轻轻吐出三个字:“因为他。” “可张公子不过是改了个名册。不影响我们的计划啊。” 灰衣人幽幽道:“三星逆世,他的介入就是最大的影响。” “三星逆世?”一个稍显稚嫩的青年头领算道:“小殿下是破军,难道张公子就是贪狼?” 在场众人都瞪大了双眼。 一个长得像猴精一样的头领最先反应过来:“恭喜大人,贺喜大人,我们找了二十多年的天枢终于出现了。” 青年挠着头惊讶地笑道:“瑶光和天枢居然聚到了一起。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骨突子说:“七杀也已经出现了,我们下一步是不是该转移目标了?” 灰衣人慢慢摇摇头:“不急。你们也看到了,这次降世,瑶光为主星,在她渡劫之前,三星是不会聚合的。” 骨突子担心道:“可小殿下才十岁,要是出了岔子——” 灰衣人道:“天之骄子,智力不在年龄,贪狼在侧,且看是福是祸了。” 猴精拱手笑道:“大人宽心,秦宫里又不是没有咱们的人。一定能暗中护着小殿下。” 灰衣人点点头,又问:“这次牵涉这么多人,没有走漏风声吧?” 猴精笑道:“大人放心,只有我们阴阳家知道,其他人只是按规矩来。您也看见了,连廪君我们都瞒着呢,要不是我们的人拦着,他差点就被小殿下哄到燕国去了。” 咸阳,廷尉李斯正在分析这次的大规模袭击案, 从作案手段来看,大部分盗贼选择落单的车辆,有的追赶和弓箭,有的靠埋伏和陷阱,有的有一定的战术规划,会三面包抄和利用地形;少数装备精良,勇悍善战,能与官兵正面相抗。 从作案风格来看,有的抢完东西就把人轰走,有的会奸淫和杀害,有的会留一部分做人质以期勒索财物;而勒索财物的人里,又分为带着人质向下邑撤退的和躲藏起来按兵不动的。 行事多样,人数众多,虽然几乎同时集结,却很少合作行动,甚至还出现了互抢的情况,可以排除这些盗贼是一伙的。 那么问题来了,这些来历不同的盗贼为什么会在同一时间出现在同一个地方?他们必然是事先约定好的。 谁能安排这场聚众袭击?目的又是什么?仅仅是一场抢劫大会,还是在向秦国示威? 受害的都是来自韩国的贵族女子,应该与韩国旧贵族无关;地点是在韩国故地,又有秦兵日夜监护,强盗里不乏百越人,看来其他国家插手嫁祸的可能性不大。 假设这些强盗有一个盟主,他对这一地带的强盗有号召力而无约束力,他的直系属下大多来自百越,他很有可能是百越人,对中原国家一向持抵触排斥的态度;而职业强盗原本都是难以维生或者惹上官司的人,对韩国贵族们没有什么好感,但作为韩国子民,又厌恶秦军。 因此盟主制定了集结计划,强盗团伙聚集到这条山路附近,像赶集一样地在几天之内风卷残云。 这是目前唯一说的通的结论。 而根据幸存者的情况,所有未及笄的女孩,都毫发无伤。有的被留作人质,有的被放回来,而据被放回来的人讲,她们一开始被抓都被关起来,强盗头目联系到什么人过来看她们,有高有矮,都蒙着面。之后她们就被放回来了。 那些被俘虏的强盗也有口供:“上面”吩咐下来,所有兄弟都不得伤害未及笄的c特别是年龄小的女孩。只是盗亦有道,还是他们在找什么人? 李斯皱起了眉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