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有韶华》 三鸾聚首(“这个刚来的,长得挺好看...) “那此事就有劳您了。只要事成,我日后必定再好生谢您。”狭小的角房里,容貌清丽的女子笑意浅含,一字一句都说得客气。 那已年近半百的宦侍嘬着烟斗,听言眯着眼睛点了下头:“放心吧,宫里头谁不知道我王敬办事地道。但凡应下的事,我都能办成,办不成的我压根不应!” 说罢他就不欲再多言,摆一摆手,让面前之人退下。 顾鸾福了一福,便从角房里退了出去。带来的一匣银两自是尽数留在了角房内,拢共五十两,沉甸甸的。 那是她的全部盘缠,离家时家中给的钱、连带当宫女三个月来的俸禄全在里头了。 宫里要用钱的地方颇多,无钱傍身她必会有许多难处,但她却觉得这般一搏还是值得。 屈指数算,她重回及笄之年已有三个月,临终之时的种种不甘、苦楚却都还在眼前。 她记得被调至御前后与九五之尊相处的种种的美好,也记得自己是如何情愫暗生,又是如何的瞻前顾后。 那万般酸甜伴她走了二十年。多少次,她都想告诉那个男人,她仰慕他,可最终也没有说出口。 因为那时候他们都已经不年轻了,她唯恐那份心思说起来要让人笑话。 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日,她才提笔写了一封信给他。 写罢之后,又还是给烧了。 当日晚上她睡得昏沉,寿终正寝前的弥留之际并不难受,她脑中跑马灯一般地划过许多画面,从年少到年老。 她最后的一个念头是在想,如若当时她没有逃避大选呢? 她知自己是生得美的。如若没有逃避大选,得选便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在那之后,她或许会得宠、失宠,也或许会在某一次的宫廷斗争里死得不明不白…… 但,她也会跟他走得更近些吧。 她在那一刻才发现,她原来并不只是仰慕于他。 她是迷恋于他。 或是老天洞悉了她这份心思,咽气之后她并没有去投胎轮回,睁眼便又回到了及笄之年。 又或是老天太爱戏弄人,她虽回到了及笄之年,却已身在因为惧于宫闱斗争而逃开了大选、进尚宫局当宫女的时候了。 顾鸾几乎没有半分犹豫,就打算换一条路来走。 其实在大多数宫人眼里,她的上一世可谓圆满。可这一辈子原本就是白赚的,多活一天就多赚一天。那何不活个快意恩仇,也潇洒得去爱一场? 是以在这三个月里,她只办了一件事,就是慢慢与御膳房的王掌勺搭上关系。 这位王掌勺顾鸾上辈子就识得,是个精明且随遇而安的人,执掌御膳房便觉心满意足。宫中斗争众多,央到他跟前的也从来不少,但只消是需要站队的、会得罪人的,不论给多少好处他都断不会应。 顾鸾便只央他去御前说一说好话,让她能有机会去紫宸殿里奉一回茶,往后的事情成与不成便全看她自己。 这种请求对王掌勺而言无伤大雅,看在五十两银子的份上,他便应了。 事情办妥,顾鸾神清气爽,回尚宫局的路上觉得脚步都轻快了些,觉得夏日里的清风让人心中舒爽。 尚宫局地处皇宫西侧,往北是尚仪、尚寝两局,与尚食局、尚服局、尚工局遥遥相对。每一局都有偌大的一方院子,几百名宫人服役其中。顾鸾这样进宫刚三个月的资历最浅,是最不起眼的那一种。 一如上一世初进宫时一样,这三个月里她连尚宫女官的面都没见过。就像她后来自己做尚宫女官、当御前掌事时,也无心去见底下新进宫的小宫女。 这回,尚未行至尚宫局门口,顾鸾却意外地遥遥看见尚宫女官立在院门口,旁边还有几名女官、宦官与她一并立着,依服制看身份也都不低。 与尚宫离得最近的那名宫女她却眼熟,是她的一个同屋。眼下这同屋探头探脑的,似在张望什么,看见她回来忽而面色一喜:“来了!姑姑,就是她,她就是顾鸾!” 伴着这一声,院门口的数人都一并看向她。顾鸾一怔,仍旧稳步上前,朝尚宫女官福了一福:“姑姑。” 尚宫女官一袭银白暗纹长袄,立在那里便是副不怒自威的气场。垂眸只睃了她一眼,就道:“御前来人调你过去,你收拾一下,便随他们走吧。” 顾鸾愕然,抬头四下一望,方看出另几位女官宦官果真都是御前的人。领头的那位她最熟悉,是张俊,当今圣上的近侍,打小就陪在圣上身边,圣上继位他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掌事宦官。 这样的大宦官,小宫女是见不到的。顾鸾上一次初见他时虽还没到御前,却也已然是宫中有头有脸的大宫女。那时张俊年近三十,给人的印象沉稳老气。现下乍然见到十七八岁尚是个白面小生的张俊,顾鸾好生愣了愣。 待得回过神,她忙一福:“诺,奴婢这便去。” 言毕,她便匆匆迈进了尚宫局的大门。 她脑子里懵着,直至走进次道院门恍惚之感才淡去几分,紧随而来的是一重更强烈的惊异。 上一世,是没有人在这个时候调她去御前的。宫里的人那么多,小宫女们名不见经传,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注意到她。 从进入尚宫局到迈进紫宸殿的大门,她熬了二十五年,连尚宫女官的位子都坐了三载,才终于进了紫宸殿去。 此番变故,莫不是…… 过往种种,又如跑马灯一样在顾鸾脑海中跑了起来。 她去御前掌事时虽已四十岁,却一直待到了离世,足足在他身边二十余年。 许多嫔妃都未必能陪他这么久。 眼下的变故让她禁不住地胡思乱想起来。 ——难不成他和她一样? 若是那样,他或许也有想要改变的事情。 而他这样快的将她调去御前,或许她就是他改变的事情? 一股前所未有的狂喜席卷而来。 她多希望这是真的。因为那便说明,在她迷恋于他的同时,他心里也有她。 心神间的激荡令顾鸾一路上心跳都很快。途经紫宸殿时正值晌午,明媚的阳光被金黄的殿檐折下来,照得人头晕眼花。 与张俊同行的几名女官宦官不知何时已离开了,张俊领着她独自往殿后去。 殿后不远处的一片低矮房舍她也熟悉得很,是御前宫人们的住处。东侧有一方独院修得精致,院中自有亭台,比许多嫔妃住的都好,便是她上一世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但眼下张俊自不是带她去那里。他带着她进了西侧的一间空院,院中已有几人,听到动静纷纷回过头来。 顾鸾抬眸看去,院中有两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个个面生,上辈子没见过。 廊下还站了位三十出头的女官,一袭满绣长袄做工精致,可见身份不低。 但上辈子也没见过。 张俊行上前,向那女官拱了拱手:“这是尚宫局的顾鸾,一并有劳宜姑姑了。” 顾鸾神思一震, 她知道这是谁了。 柳宜。 此人乃是今上的乳母,如今的御前掌事。早些年诸子夺嫡之时她曾舍命护主,新帝继位后自是感念她的恩情。 屈指数算,她在宫里也留不了几年了。再过最多三四年,她就要得封诰命,以命妇的身份在京中风风光光地安度余生。 顾鸾上一世从未见过她,大抵也就是因为这个。 看着眼前三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柳宜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问张俊:“你再说一遍,都叫什么名儿?” 张俊不禁笑一声,往门口一指:“这个刚来的,长得挺好看的那个,叫顾鸾。” 再指下一个:“身材高挑丹凤眼这个叫倪玉鸾。” 又往后指:“这个叫方鸾歌,人如其名,说话跟唱歌似的好听。” 他与几人其实都不算熟,却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这么多,听得柳宜好笑:“属你最油嘴滑舌,去吧。” “诺,小人告退。”张俊赔着笑作了个揖,便退出了这方院子。 院中,顾鸾脑中“嗡”地一声。 余下两人亦面面相觑。她们都是突然被叫来的,对刚进宫的宫女来说,能被调去御前简直喜从天降,眼前这情景却忽而变得怪异。 怎么会人人名中都有个“鸾”字呢? 断断不会是巧合。 柳宜默不作声地将每个人都细细审视了一遍,继而伸手,一指旁边的石案:“那是备给你们的宫装和腰牌,都拿好。” 顾鸾循着看去,便见石案上放着三方托盘,每方托盘里里都盛着两套叠放整齐的衫裙,一身淡蓝一身浅绿,是御前宫女夏时统一的衣裳。 一般来说,每一季新制的衣裳只消由尚服局的人直接送去各自的房里就行了。 眼下这般放在这儿,又要她们自己端起来,她多多少少猜到了柳宜的意思。 沉了口气,顾鸾行到石案边,拿起了放有自己腰牌的那方托盘。行至院中,稳稳立着。 另外两人原各有困惑,见她这般,也都有样学样地照办起来。 画像(银子在这样的时候,真真儿...) 然后,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几十年前有西洋人开始进献钟表入朝,日积月累下来宫中可用的西洋钟便有了不少。柳宜背后的廊下墙边便放着一座,在夏日里晌午的艳阳下,在安静之中,秒针嘀、嗒、嘀、嗒的声响显得无比缓慢。 不过多时,三人额上就都漫出了一层细汗。 宫人们站桩都是硬功夫,御前犹是。若逢天子出巡,或逢重大节庆,得凡需要宫人们端着东西立在旁边的时候,常是一站就不知多久。 站时姿态要稳,不能乱动,显得规矩松散;东西更端得要稳,万不能摔了碰了。 便是不提这些特殊的时候,平日里在殿中当值也多是要一站一整天的。 顾鸾记得自己上一世被调到御前时已年逾四十,仍能稳稳当当地从早站到晚。后来在御前时日久了,反倒懒了下来。 ——只因皇帝总随口跟她说“坐”,常还要让人给她上个茶,再来两道点心。 那时她自己都调侃自己当差当得没点正经,指不准小宫女们私下里要怎么说她倚老卖老。 如此站了约莫一刻,便已有人不太撑得住了。端着托盘的双臂漫出酸软,颤抖不止,只能强撑。 再过一刻,顾鸾清楚地听到右侧的方鸾歌强自吞了口口水,约是站得渴了。 柳宜将这一切细微之处尽收眼底,却不开口。又看了近一刻,她便索性离开了这方院子,任由三个姑娘站在那儿,只留了手下的宫女们在院中盯着。 柳宜一路往南走,欲回紫宸殿去,尚未走到殿门处就看见张俊在那里探头张望。 见到柳宜回来,张俊就笑了。 不必张俊开口,柳宜也知他想打听什么。 二人便暂且先拐进了侧殿,张俊阖上殿门,恭请柳宜落座,又亲手去给她沏了茶:“好姑姑,这回着实是辛苦您。您给我透个底,皇上到底什么意思?” 柳宜气定神闲地接过茶盏,抿了一口:“实话告诉你,我也不知道。” 张俊神色微变,柳宜笑了声,摇头:“你不必这副神情。姑姑与你说句实在话,你和皇上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你的忠心我也清楚,没有什么事情需要瞒你。至于皇上那儿,他拿我当长辈敬着,却到底是与你这年纪相仿的才更亲近。眼下这事,你若是不明圣意,我就更不会知道,你不要疑我有事却不跟你说。” 最后一句多有几分责备意味,张俊自有些慌,亦有些愧,连声道:“不敢不敢。” 语中一顿,他又叹气:“我只是觉得皇上近来……近来古怪。” 这话若落在旁人耳朵里便是大不敬,也就他们两个敢私下说一说。 柳宜听言也叹息:“是古怪。” 一直以来,她都自问对自己奶大的这个孩子知根知底,他自幼就是个上进的好孩子。十三岁承继皇位,如今已在位四载,四年来选贤任能、励精图治,谁谈起他来都要说一句“玉树临风,才德兼备”。 直至近一个月,也不知是怎么了,就像着了魔。先是无心后宫,任谁劝也不顶用,几日前又突发奇想要将今年入宫的宫女中所有名中带“鸾”字的都挑出来,调来御前。 ——前者且不多说,他还年轻,朝臣们对于皇嗣也并不那么着急。可后者,就大有几分昏君的味道了。 万幸他虽有了这么古怪的念头却并未荒废朝政,这才没闹出大乱子来。 御前最当红的二位这般思量着,不禁情绪复杂,半晌不言。 良久,又听柳宜叹了声:“罢了,不想那么多,先把这几个的规矩教好了再说。” 她并不打算多烦心于皇帝的“荒谬之举”。 皇帝乃九五之尊,在那至高无上的位子上,别真当个昏君也就成了,有那么几次任性、荒谬从来不是大事,何况他不过是要来了几个宫女? 她这御前掌事姑姑,只要宫女们规矩都好,走出去别给御前丢人便是。 小院里,三人仍自安安静静地端着托盘立着。其实才过了一个多时辰便已有人支撑不住,姿态变得松散别扭起来。 待得硬生生捱到傍晚,柳宜着人来传话让她们各自回去歇息的时候,她们各自一松劲儿,顾鸾才发觉自己也累得够呛。 大抵是因为这具十五岁的身子尚还没经历过那么多历练,仅靠心里牢记的技巧也不太撑得下来缘故。 走出小院,顾鸾一壁揉着腰往住处走,一壁顺手扶住了早已体力不支的方鸾歌。 倪玉鸾咬一咬牙,忍住腿上的僵硬,提步去追正要回去给柳宜复命的两个宫女:“两位姐姐……” “两位姐姐留步。”她气喘吁吁地追了十余步,二人回过脸来。 倪玉鸾的手在袖中一摸、一转,手里便多了几块碎银。她将碎银往两个大宫女手里一塞,妩媚的脸上浸满笑容:“我们刚进宫不久,规矩不周到才要这般苦练,却劳烦两位姐姐在此辛苦了一下午,真是对不住。” 她说着福了福:“这些钱姐姐们拿去喝些茶,权当是当妹妹的赔不是了。” 两名宫女相视一望,自是明白她的意思。左侧那位就笑了笑:“回去好生歇着吧。你的规矩在新来的规矩里算不错的了,姑姑会喜欢。” 顾鸾闻声,黛眉轻蹙。 这般说一半藏一半的话她听了一辈子,自然听得懂。两位宫女这是承了倪玉鸾的情,愿意为她在柳宜面前美言几句了。 那句“你的规矩在新来的规矩里算不错的了”,不如直接说成“你比她们两个强”。 银子在这样的时候,真是个好东西。 顾鸾心生懊恼。但凡御前的人早两刻去尚宫局找她,她也不必把全部积蓄拿去请托王掌勺。 可造化弄人,已经花了的钱就是花了。这变数忽生又怪不到王掌勺头上,她便不能去跟人家把钱要回来。 她沉默不言,方鸾歌却小声嗫嚅起来:“她倒是个会出头的。” 再往前走出一小段,就有小宦官迎了过来,领她们往住处去。 御前宫人们都比别处住得好些,哪怕是新来的,也不过是两人一间——顾鸾上辈子熬了七八年才在尚宫局住上这样的屋子。 圣旨下得突然,这边便也没给她们分谁和谁一屋,让她们自己做主。 顾鸾扶着方鸾歌走了一路,便正好和她进了同一间屋。余下的倪玉鸾自己独住,无形中已有了几分被孤立的味道。 进了屋,顾鸾先扶方鸾歌坐到床边,才自己坐去了另一侧的床上。 方鸾歌比她略小一岁,胆子也小些,坐在那里歇了歇,就怯生生地问她:“顾姐姐,我们日后是就要留在御前了么?都说伴君如伴虎,我……我有点怕,有没有办法回尚仪局呀?” 顾鸾抬起眼,笑了笑:“别怕。” 皇上不是待下刻薄之人——她把这句话忍了回去,心头却浮现了许多事情。 这个人,在文武百官面前是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运筹帷幄,威仪无限。 私下里却总是一派轻松的样子。 她见过他闲来无事屏退宫人,自己蹲在太液池边打水漂,打不好还生闷气,像个小孩。 她也在生病时被闻讯来探病的他好巧不巧地听到过她抱怨药苦。话音刚落一抬眼就看到他推门进来,被他指着嘲笑:“年近半百的一个掌事姑姑,还嫌药苦,朕都替你丢人。” 那时她边觉窘迫边要撑起身见礼,他又上前两步挡了她:“行了,干什么啊?还要自己去端点心不成?” 说完他就亲自去打开了她房中的矮柜,寻了点心蜜饯出来端给她。 三个月没见,她真的想他了。 月明星稀,紫宸殿中燃起灯火,十二座一人高的多枝灯齐亮,照得满室通明。 年轻的帝王坐在御案前提笔正书着什么,一张俊逸的脸上,双眸被光火映照得灿若星辰。 柳宜走进殿,无声地挥了下手,满殿的宫人便鱼贯而出,独她一人上了前,在离御案两步远的地方福了福:“皇上。” 楚稷抬了下眼:“都到了?” “都到了。”柳宜垂眸。 他又问:“怎么样?” 柳宜揣摩着个中意味,回道:“顾氏天生丽质,倪氏妩媚动人,方氏……”柳宜顿了顿,心觉方氏长得不太出挑,还是挑了个合适的好词给她,“娇俏可人。” 天生丽质、妩媚动人、娇俏可人。 楚稷品着这些用词禁不住笑了声,搁下笔,凝视柳宜:“朕在姑姑眼里,什么时候成了色中饿鬼?” 柳宜一愣,却也并未慌神,仍稳稳地立在那儿,只低了低头:“奴婢没有那样的意思。” 楚稷不以为忤,笑了笑,视线睃过面前的案头:“姑姑看这画,最像她们中的哪一个?” 柳宜浅怔,心中的疑惑释开几分——怪不得他忽而有了这般反常的“昏君之举”,原来是想找一个特定的人? 她边暗自松气边上前,想那三位个个生得不同,自己又都已见过,必定能为他将人挑出来。到时把他要的人送进后宫,余下两位各回各处,事情就了了。 然而行至案边定睛一看,柳宜就又傻了眼。 那画上,竟是一个女子的背影。 白玉钗(行至近前,他伸手虚扶了一...) 画上的背影沉静,楚楚动人。 可到底只是个背影。 柳宜看来看去,觉得这背影跟谁都像,又跟谁都不像,不敢妄作判断,只得询问:“奴婢不太看得出来。不知皇上是在何处见的她?或许可让在附近的宫人帮着想一想是哪一位去过。” 皇帝却摇头:“不必了。” 顿了一顿,他又道:“且再看看吧。” 柳宜见他这般,不好再追问什么,就退到了一旁。但他自是瞧得出,柳宜心下的困惑愈来愈深了。 其实,他又何尝不想与这位乳母说个明白?只是实在不知该如何说罢了。 约莫月余之前,他曾大病了一场,高烧了两天一夜,这两天一夜里他一直睡意昏沉。 退烧之后,他脑子里似乎多了许多事,又似乎忘了许多事。他竭力地回想过,也想不出什么,就像风掠起的沙子,抬手抓不到痕迹。 自那日起,他就变得有些奇怪。料理政务时,常觉得有些奏章曾经看过,未及看完便知当如何料理。还有些时候,他会恍惚中觉得自己已处理过奏本所言之事,但处理得不尽人意,便可细细地再想一遍,料理得更为周全。 他是皇帝,能对政务这般信手拈来自是好的。可除此之外还有些转变,让他苦不堪言。 这月余里,他时时会梦到一个人,梦到一个女子。 最初的时候,他梦到她在凉亭中听雨。他途经凉亭,看到她清秀的背影,觉得心旷神怡。 不知为何,虽然只是一道背影,他却着了迷。他想上前与她说话,心底却又有一股没由来的顾虑,让他望而却步。 在那场梦里,他就这样一直站到了最后。看着雨、看着她,直到醒来。 而后,他又一次次地梦到了她。 他梦到她给他端茶、为他研墨,坐在他身边小歇。但梦境混乱,他的目光也不受控制,常常只看到她伸过来的手、看到她腰身与背影,却就是没看见过她的脸。 足足过了大半个月,他才梦到一次与她闲谈,听她提起她是元章四年进的宫,又恍惚里听到自己唤她“阿鸾”。 阿鸾。 这两个字像魔咒一样扎进了他的心。当时正值大选,他却因知道她是宫女,连殿选都想免了,最后是皇后做主留了两个人。 他也尝试着按捺过自己的心思。因为说到底只是几场梦,他身为一国之君因为几场似是而非的梦就魂不守舍至此,说来也太荒谬。 可他就是挣脱不了,他总是在想她。 直至三天前,他梦到她死了。 偌大的一方厅里,停着她的灵柩,许多宫人都在哭。他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手扶住她的棺椁,望着墙上巨大的“奠”自,觉得可怕。 从那场梦中惊醒的时候,他额上一层冷汗,心里发虚、发空。他依稀觉得在面对她的棺椁的时候,他好像有很多遗憾,可他没机会同她说了,只能赐她一场厚葬。 他好像从来都没有那样孤独过,一股子深入骨髓的孤独在心底荡开,一重一重的将整个心房包裹。 他突然拿定了主意,他得找到她。 他不知她是谁,却惧于到头来只能给她一场厚葬。 紫宸殿西北边,三个鸾一连几日都只跟着柳宜差来的大宫女学规矩,日子过得一成不变。 这些规矩顾鸾信手拈来,大宫女们不必为她费什么心思。但论起得脸,还是舍得砸钱的倪玉鸾最得脸。 倪玉鸾很会来事儿,除却舍得砸钱,学起规矩来也很尽心。再加上人美嘴巴甜,御前差来的人不免觉得她会大有前程,乐得与她结个善缘。 方鸾歌对此颇是看不上眼,这日又遥遥见她给来传话的宦官端茶倒水,禁不住地出言刻薄:“属她爱拔尖儿。可御前哪一个不是大大方方的?就她这副奴颜媚骨的样子,只怕圣上反倒看不上呢。” 顾鸾闻言,抿唇垂眸:“圣上的喜恶,岂是你我能拿来嚼舌根的?” 方鸾歌神情一滞。 她看一看顾鸾,觉得她方才说那话时的样子,莫名有几分说不出的威严。 这般又过了十数日,日子一晃就入了七月。几人的规矩都练得差不多了,柳宜就着人来传了话,让她们近来仔细准备着,不日就要轮流进紫宸殿侍奉。 除此之外,柳宜还说让她们自己商量谁先进殿。 差来的小宦官位份不高,只顾传话。话刚说完,倪玉鸾就起了身,笑意吟吟:“劳伴伴去跟姑姑回话,便让我先去吧。我日日都苦练着规矩礼数,姑姑差来的姐姐们都知道的。” 那小宦官多少也知道倪玉鸾一直以来的打点,听言便要去回话。 旁边的方鸾歌却拍案而起:“怎么就由着你拿主意了?你是勤学苦练,可顾姐姐学得也不差,端茶研墨的工夫更比你要好些。若要我说,不妨顾姐姐先去,咱们都再练上一练,免得出错。” 顾鸾垂眸。 方鸾歌这是拿她跟倪玉鸾杠上了。 倪玉鸾想争这第一自然有道理。但凡是人,都不免会先入为主。她们三个一并调来,从容貌来说各有千秋,哪个能先得见圣颜,或许就是最有前程的那一个。 顾鸾却无心此时争这第一。 她想要的,原也不是他的一时兴起。 是以不及倪玉鸾出言反驳,顾鸾就开了口:“便让玉鸾先去吧。她苦练了这么久,我必定不及她的。” “你哪里不……”方鸾歌想为她争,被她眼风一扫,声音就噎住了。 是夜,倪玉鸾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索性起了身,点亮烛火,再度翻起了枕下的本子。 这本子里记着写圣上的喜好,是她花了不少银子才跟御前宫人打听来的。 没有人知道,她原不叫倪玉鸾,而叫倪玉莺。 她出身并不高,祖上因罪被没入奴籍,她打从记事起就在宫里做苦役。 宫里的苦役,是真的苦啊,许多人都死得不明不白,最常见的就是病死。她们得了病都只能自己熬着,若熬不过去,就是草席一卷丢出去的命。 为着下去,她每一日都在绞尽脑汁地弄钱傍身,连来路正不正都顾不上。 后来听闻御前宫人来找名中有“鸾”字的宫女,她紧紧抓住了这个机会,花了重金、又许下来日的好处,终于让那掌事在典籍上将她的名字描了两笔,从“倪玉莺”改成了“倪玉鸾”。 费了这么多心思和力气,她一定要讨得圣上的欢心。她不想再回去做那些杂役了,想进后宫当娘娘。 倪玉鸾一遍遍翻着册子,将那些原已烂熟于心的喜好又读了两遍,最后翻到末页,视线凝住。 这一页上,写的是她几日前刚打听到的事情。 有个在殿内当差的宦官告诉她,圣上近来自己画了幅画,画上是个女子的背影。瞧不出其他的,但能看出发髻上至簪了两只样式普通的白玉钗,耳坠是水滴形的玉坠子。 她央那宦官将玉钗与耳坠的样式给她画了下来,着人去打了一副。 说实在话,这不是她喜欢的样式,她觉得这太过简单了,看起来毫不贵气。 但既是出现在了圣上亲笔所绘的画上,她便打算明日就戴这些。 翌日清晨,倪玉鸾梳妆妥当,就随着柳宜差来的宫女去了紫宸殿。外头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她绣鞋踏过被雨水染湿的青石板时掠起一层浅淡的声响。 顾鸾正在屋里与方鸾歌一起用着早膳,听到这声响下意识地抬了下头,透过窗纸,便看到倪玉鸾经过的身影。 顾鸾心中忽而有了些许紧张、些许患得患失,让她很怕他会喜欢倪玉鸾。 怔了半晌,她才将这份心绪缓和,低下头,又抿了口粥喝。 倪玉鸾入了殿,先随着带她的大宫女一道去侧殿沏了茶,便低眉顺眼地往寝殿中去。 楚稷刚下朝回来,更完了衣,刚走出屏风。 他正好觉得口渴,见有宫人端了茶来便信手接过,饮了一口。 面前的宫女虽然面生却规矩周全,依着礼数退开几步才转身往外走。 在她转身的刹那,楚稷眼底一震。 眼前所见与梦中的一些情景忽而重合,他怔然看着她的发钗,直至她要迈出殿门时他才忽而回神,慌忙唤道:“站住。” 倪玉鸾定住脚,心底乱如击鼓。仍自稳稳地定住了脚,回身深福:“皇上。” 柳宜立在旁边,眉心不着痕迹地一跳。 她瞧见倪玉鸾的簪钗和耳坠了,尚未摸清是巧合还是故意为之,只觉倪玉鸾规矩欠奉。 ——倪氏现下离皇上足有三丈远,便是皇上忽而要问话,她也该近前几步再施礼听命才妥当。 可皇帝现下却显然顾不上这些。 柳宜眼看着他一步步往前走去,身形依稀有几分恍惚。 行至近前,他伸手虚扶了一把:“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玉鸾。”倪玉鸾低着头,声音轻柔。话未尽,脸已红,复又福下身去,“恭请皇上圣安。” 皇帝原本虚扶在她腕上的手一空,柳宜见状,眉心蹙得更紧了些。 与此同时,恰有宦官入了殿来,躬身禀奏:“皇上,皇后娘娘有事禀奏,在外求见。” 相见(他比她印象里俊美了很多,..多.) 楚稷收回手,神思也随之收回。定一定神,就往寝殿外去了。 倪玉鸾的身份姑且只能被吩咐了什么差事就做什么差事,不配随侍天子四处走动,只得定住脚,怔怔地立在那儿。 当今圣上既年轻,又生得英俊。扶起她的一刹那已让她的心怦然而动,她回味着,半晌做不出反应。 “咳。”柳宜走向殿门口,一声咳嗽。倪玉鸾忙回身,低下头:“姑姑。” “皇上不知何时才会回来。”柳宜睃着她,脸色不算太好看,“你且去外殿候着吧。” “诺。”倪玉鸾屈膝深福。礼还未尽,柳宜已从她跟前经过,径直出了殿去,没再看她一眼。 倪玉鸾眼底微颤,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做杂役时人人轻贱的日子。 管事的颐指气使,全拿她们不当人看。偶有身份高些的宫人过去走动,若是正好心情不悦,也可以对她们肆意打骂。 可如今她都是御前的人了,柳宜也不过是御前宫人中的一个而已。都是当为奴为婢的,看不起谁呢? 不甘在倪玉鸾心底蔓生,指甲深深得抠进手背,抠得生疼。 紫宸殿西北边的屋子里,一早就有小宦官来跟顾鸾和方鸾歌传了话:“宜姑姑说今儿不学规矩了,你们好好歇上一日吧。” 二人自都高兴,日复一日地练规矩总是累的。尤其是顾鸾,从寻常礼数到奉茶研墨,她都恨不得比这些御前宫女还熟,要她再这样听上一遍又一遍实在累得慌。 二人就这样在屋里瘫了大半日。起初方鸾歌想着倪玉鸾一而再的强出头还有几许不忿,后来也懒得再多说什么,安下心来吃点心喝茶。 临近晌午时,宫中有圣旨传开,说吴才人已有两个月身孕,位晋美人。 “有孕?”方鸾歌听闻消息只觉惊喜,扭过头问顾鸾,“这是不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 顾鸾眨眨眼,点头:“是呀。” 上一世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吴氏有了身孕。明年年后这孩子就会平安降生,是个乖巧可爱的小公主。 这个公主,会是吴氏一辈子的指望。 吴氏原是尚寝局的宫女,比皇帝年长两岁。半年前皇帝大婚,尚寝局按规矩要在大婚之前指两名宫女过去,为皇上“开蒙”——说白了就是学学床上那点事,别和皇后娘娘弄得尴尬。 吴氏便是其中之一。一夜过后,就依例进了后宫。 但她相貌平平,性子也老实,一辈子都不得宠。亏得有了这个女儿,得凡大封六宫倒也都由她。 不过,吴氏腹中的孩子应也不是当下后宫里唯一的孩子。 依着日子数,皇后应是也有了,只是尚未发觉。 皇后这一胎,是今上的嫡长子。 倪玉鸾在傍晚时从紫宸殿中告了退,回了房来。与她一道回来的还有些赏赐,拢共三两副首饰,还有些银两。 倪玉鸾喜不自胜,不免也要有些宫女宦官要来巴结她,她没关房门,谈笑声一句句地往顾鸾房里飘。 有人不无艳羡地说:“姐姐真是命好。我都调到御前一年多了,皇上的面都没见过两回,更别说让皇上亲自赏东西了。” 倪玉鸾的笑音里颇有炫耀之意:“我也不过是碰上了皇上心情好罢了。有好大家分嘛,来,这钗子你拿去。” 先头说话那人忙道:“不行不行,这我可不敢收,收了我也不敢戴。” “拿着吧。”倪玉鸾还是硬将钗子塞了过去,声音比方才更高昂了些,“御前规矩多,我也戴不了这么多首饰,不如咱们分着戴。” “嘁。”方鸾歌听着隔壁的动静翻白眼,“小人得志!” “生什么气。”顾鸾歪在床上读着书,睃着她笑,“她是头一日当差,在皇上跟前,又正碰上吴美人有孕,赏赐自是少不了的。等你去了你也有,别自己气自己。” 她这样劝着,可自己心里也乱。不为那几副首饰,只怕他喜欢倪玉鸾。 其实,这心思说来也好笑。 从上一世到今天,她都不过是一厢情愿地喜欢着他。而他一直都有后宫,多一个倪玉鸾并没什么值得计较的。 但关心则乱,庸人自扰。 隔壁的声音越喜悦越刺心,和窗外不住传来的雷声一起搅得人心烦。 又过不多时,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得脸的宫人自有人将晚膳送到跟前,余下的人则是一起聚到东边的一间厅里用。 顾鸾和方鸾歌一起走出房门的时候天是阴的,滚滚浓云裹挟闷雷,但就是不下雨。 说来也烦,这雨只在晨起时下了一刻就停了,却阴了一整天,弄得又潮又闷,让人不痛快。 快走到用膳的那方厅时,天公偏又不作美地掉起了雨点。方鸾歌抬手遮了一下:“呀,没拿伞。” 顾鸾即道:“我回去拿。” “算了吧。”方鸾歌拉住她,“一会儿饭该凉了。” “万一下大了,就不好回去了。”她说着摆摆手,示意方鸾歌先进去用,自己拎裙小跑起来,想速去速回。 用膳的地方在紫宸殿后的东边,她们的住处在西侧。说远也不远,却需穿过紫宸殿后那片空荡宽阔的广场。 这场雨却落得很急,顾鸾眼瞧着雨越下越大,她刚跑到一半,雨水已有豆大。一颗颗砸在青石板上,噼里啪啦地越响越密。 顾鸾很快被打湿衣衫,估摸了一下离住处还有段距离,只得先往南奔了几步,躲到紫宸殿后的檐下暂避。 这样在殿檐下避雨是不合礼数的,只是宫女若被淋得浸湿在宫中行走并不好看,也不合礼数,通常便没人来挑这点错。眼下除了顾鸾,还有两个宫女也避了过来,同样是在去用膳的路上碰上下雨又没打伞的。 雨珠滑过金色的殿顶,又抚过檐下的滴水瓦当,一颗颗接连坠落。远处的亭台楼阁被水雾遮挡,变得朦胧不真切,勾起些如梦似幻的回忆。 顾鸾其实是喜欢下雨天的。虽不喜欢淋雨,却喜欢躲在窗前、檐下看雨。 上一世有一天也和今日差不多,她出门走到半路下起雨来,手里又没有伞。正巧身在御花园,就索性躲进凉亭安然看了半晌的雨。 可那场雨下得太久,天地很快被浇透,转而冷了下来。她觉得凉,不自觉地拢紧衣衫,心思也从静心观雨变成了盼着雨停。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雨帘,连身后有人经过凉亭都没注意。 直到他唤她:“阿鸾。” 她转过脸,垂眸福身,他几步走进来:“避雨?” “是。”她承认了,他就道:“一道走吧。” 当时张俊不在,跟着他出来的小宦官不够机灵,听言微怔:“下奴再去取把伞来。” “不必了。”他摇头,又跟她说,“走吧。” 那天她就这样跟他打着同一把伞回了紫宸殿。 一眨眼,十几年过去了,可她还记得那一天。 记得那一天的雨,记得那一天的人,甚至记得那把伞上的每一缕纹路。 顾鸾一壁想着,一壁不由自主地伸出手。雨珠落在指尖上,清凉宜人。 “皇上息怒……太后娘娘也未必是想过问什么。” 殿前,皇帝迈出殿门,沿着殿檐走过去,一张脸沉得可怕。 张俊在他身后点头哈腰地劝,心里直怪礼部多事。 殿选是在一个月前结束的。这是元章年间的头一回大选,理应多选些人,充掖六宫,但皇上当时没那个心思,自己看都没去看上一眼,只让皇后做主留了两个。 按理来说这也没什么,不管留的多留的少,礼部按规矩筹备册礼便是。 眼下便该是准备着迎那二位新宫嫔进宫的时候。礼部却不知怎么想的,突然多了个嘴,到太后跟前回了话。 太后原不是个爱为这些儿孙事费神的主儿,可眼下事情被推到眼前,她就不得不摆个态度。 主要是只留两个也着实太少了。 楚稷觉得头疼,因为这又是一桩不好解释的事。 他心里存着个“阿鸾”,懒得多选后宫,却也不仅是因着那个“阿鸾”。 在他的梦里除了她,还有不少散碎的片段。他因而看到后宫妃嫔尔虞我诈,许多都落了个红颜薄命的下场。 可这种理由,自不能拿来和太后解释。 他不禁心烦意乱,沉着张脸,几步走到殿前檐下的尽头。足下一拐,又往北行。才走两步,楚稷无意识地抬眸,目光却忽而凝住。 几丈外的殿檐那一端,几个宫女正自避雨。一样的宫装,差不多的身形,却偏有那么一道让他莫名觉得不一样。 梦境里的亭中倩影浮现眼前,他皱起眉,清醒地想告诉自己她们并不相似,心里却又总觉得熟悉。 但白日里的玉鸾…… 楚稷定神,摇一摇头。 从发钗到耳坠,都是玉鸾与他梦中更为相似。 那种相似一目了然,不似眼前这样,让他自己都说不出道理。 或许是那些梦困扰他太久了,他才会这样看谁都像。 楚稷沉息,一言不发地继续往前走去。 还有三五步的时候,张俊咳了一声,几名宫女一并回过身,再一并垂眸跪下去。 顾鸾的心弦提起来。在垂眸之前,她明明只看到他一眼,心还是瞬间跳得快了,快到压过耳畔雨声,让她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原来十七岁时的他是这个样子。 她陪他从中年走到老年,见惯了他的沉稳睿智,眼前的他却截然不同。 他比她印象里俊美了很多,眉目间也多了几分年少轻狂的味道。一袭普普通通的蜜合色直裾穿在他身上,都透出一股不羁的贵气来。 她觉得意外又欣喜。 楚稷因方才对那背影的迟疑,到底克制不住地扫了她一眼。 只这一眼,他就不由一滞。 这宫女生得好美,宛若玉雕,似画中仙。 但也只那么一瞬,他就克制住了这股油然而生的欣赏。 他不能这样, 他得找到阿鸾。 终入殿(柳宜不好终说什么,只能盼着...) 楚稷阔步迈出殿檐,张俊及时地撑开伞挡了上去。见礼的几名宫女都立起身,顾鸾目送他走远,心底一股说不出的情绪。 这场骤雨又下了近一刻才停,顾鸾匆匆回房取了散,就去了用膳的小厅。方鸾歌很贴心,怕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赶不上吃饭,已给她盛好了饭,几道菜也都拨过来一些。 顾鸾坐过去,方鸾歌斜眼一扫厅中另一端的桌子:“你要早点回来,且能听到玉鸾显摆呢。” “又跟她置气。”顾鸾哭笑不得,夹了块肉塞到方鸾歌碗里,“少说两句吧,明儿该你进殿了,你别让她比下去便是。” 方鸾歌这才不再多说了,径自用完了膳就等着顾鸾。等顾鸾也用完,二人便一起回房去。外头淅淅沥沥地又下起小雨来,方鸾歌抱着她的胳膊说还好她回去拿了伞。另一边,有心思灵动的小宦官叩响了倪玉鸾的房门,屋里很快扬音:“谁呀?” “玉鸾姐姐。”那小宦官躬身,“我是殿外服侍的小牧,来给姐姐问个安。” 小牧说这话时的口吻极尽谦卑。他在御前当差已有三载,却始终入不得殿。若不能搭上一位贵人,日后怕也没什么前程。 是以前些日子,皇上下旨寻了这三鸾来的时候,他就留了个意。看来看去,数这位倪氏最为通透、最有出路,他就私心里认定她了。 房中,倪玉鸾美眸一转,觉得在殿外服侍的人帮不到她什么,不过结个善缘也无坏处,就打开了门。 “搅扰姐姐了。”小牧堆着笑进屋,倪玉鸾问他:“有事?” “也没什么事。”小牧仍自笑着,“就是看姐姐人美心善,盼着姐姐前程似锦。方才见着一些事,想跟姐姐透个底。” 倪玉鸾略显困惑,且先请他坐了:“你说。” 就听小牧道:“和姐姐一同来御前的那个顾氏,我瞧着不是个省油的灯,姐姐可要防着她一些。” 倪玉鸾神情一震:“这话怎么讲?” “今儿个不是姐姐进殿当差了嘛。”小牧撇了下嘴,“她这就坐不住了。方才巴巴地躲到紫宸殿后去避雨,还真就见着皇上一面——姐姐你说,哪儿就这么巧?我估摸着她是提前打听着了皇上要往后头去。她模样生得如何,姐姐心里该也有数,可别吃了暗亏。” 小牧这一言一语,恰到好处地让倪玉鸾紧张了起来。小牧打量着她的神情,便知自己此言即便只是捕风捉影,也算说到了她心坎上。 他就趁热打铁地又说:“要我说,还是姐姐才该得那大好前程。姐姐尽了多少力,御前众人有目共睹,岂能就这样被人劫了去?” “是……”倪玉鸾不由自主地点头,认可了他这话。 她固然听得出他这话中颇有几分刻意地讨好与挑事,可这道理是对的。 她就是要赢,断不能让顾鸾阻了她的路。 小牧自顾自地又说:“其实姐姐想走得更好也不是难事——姐姐先前费了那么多心思,大家心里都有数。如今皇上又赏了姐姐,可见姐姐也合他的意。若姐姐想在殿里多当值几天,得凡姐姐开个口……想来也不会有人为难。” 这话倪玉鸾听懂了。小牧的意思是让她去与掌事的说项,先由她在圣驾跟前侍奉几天,挡住顾鸾。 这听来是个简单易行的法子,可她也没那么傻。别的不说,就说那位柳宜姑姑,瞧着就不像是位耳根子软的人。小牧这讨好她的法子献过来容易,她若就这么没头没脑地照办,吃亏的却只会是她自己。 倪玉鸾就摇了头:“我瞧那位宜姑姑是位严厉的人,可不敢开这个口。” 未成想,小牧原就是打的欲扬先抑的主意,见她不敢,正中他的下怀:“那也还有别的法子啊。” 他说着离席,躬着身走向倪玉鸾,大有几分神秘兮兮的味道。倪玉鸾不自禁地好奇,下意识地凑近几分,就听小牧说:“御前当值的人身子好不好,关乎圣体安康。但凡有点小病小灾,别说是刚调来的,就是宜姑姑,也得先养好病再说。” “这样?”倪玉鸾眼睛一亮。 “是啊。”小牧笃然点头,手在袖中一摸,摸出包粉来,丢在她身边,“姐姐可别提我,提我我也不认。若是事成,我来贺姐姐平步青云。” 这话说得可真精明。 倪玉鸾心中揶揄。 若不成,跟他没关系;若成,她还得念着他的好。 可宫里的许多事情就是这样的。她浸淫其中多年早已习以为常,许多时候倒觉得这般利用的关系也没什么不好,简简单单,反而更好拿捏。 到了临睡前,三个人又聚到一起小坐了会儿。这些日子她们的关系都是这样,顾鸾和方鸾歌虽都不喜欢倪玉鸾的行事张扬和精于算计,但表面上的关系也还维持得过去,倪玉鸾若登门小坐,三人也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边品茶边不疼不痒地聊上些事。 今日这“不疼不痒”的事情,自就是倪玉鸾在殿中当差的种种见闻了。从殿中陈设到皇帝的举手投足,她都说得绘声绘色。方鸾歌强撑着张笑脸听,顾鸾倒越听越有兴致——因为殿中的许多事与她昔日所见是对不上的,不能说全假,也多少有夸大其词的味道。 顾鸾并不戳穿,这就成了个有趣的好故事。 待得倪玉鸾离开,方鸾歌终是又显出了不忿:“还炫耀到我们跟前来了,有完没完了!” “当个乐子听吧。”顾鸾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态度,无所谓地笑笑,便拿着铜盆出门打水盥洗去了。 这一夜顾鸾睡得极沉,早上醒来就觉头重脚轻,是受了风寒的症状。 这一日她身子不爽倒还没什么,因为方鸾歌不甘倪玉鸾独自出风头急着进殿,而她原就是不想急这一时的那一个。 可病来如山倒,病去却如抽丝。第二日仍旧头脑昏沉,还隐隐发起烧来。方鸾歌一边照顾她一边生气:“你这一病,可是又让玉鸾占着便宜了。” 顾鸾嗓子里发苦,不想多说话,方鸾歌叹了一声,又道:“你看,我就说不让你回来取伞吧?必是那日淋了雨才受凉了。” 之后一连四五日,顾鸾养着病,方鸾歌也只再进殿过一次,余下的日子就都是倪玉鸾。其实这也未必是皇帝亲口吩咐的,但若是柳宜和张俊察言观色做的安排,那也无异于圣意。 可想而知,倪玉鸾必定是用尽浑身解数讨圣上欢心的,几乎日日都能得些新赏来。到了顾鸾大病初愈的那日,倪玉鸾又得了几匹新的衣料,她自然欣喜,塞了不少好处给尚服局,让她们连夜先赶出一身给她穿。 宫里头有不成文的规矩,赏宫女东西一般都不赏衣料,概因各级宫女都有统一的宫装,旁的衣料赏下来也穿不得,绫罗绸缎又不似首饰那样可以随手拿出来塞给别人当好处、亦不方便变卖,对许多普普通通的宫女而言,这赏赐拿来就只能放着。 这般情形下,若是谁得了衣料的赏,便意味着可以随意穿些自己喜欢的衣裳了。 这放在各宫都是殊荣,放在御前更是。 是以翌日一早,顾鸾去向素日教导她们的大宫女禀话说自己病愈的时候,就见倪玉鸾穿着一袭色泽明艳的橘色琵琶袖竖领短衫也正往外走,那宫女听罢顾鸾的话,就唤住她,嘱咐道:“顾鸾病好了,也该进殿侍奉试试,你带着她一些。” 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即便她要去,倪玉鸾也不必被换下来。 顾鸾不自觉地多看了倪玉鸾一眼,不得不承认她着实有几分本事。 倪玉鸾大大方方地应道:“好。”说着,一双笑眼就淡看向顾鸾,“你别怕,皇上为人和善,不会为难你的。” 这话听来,倒好像她与皇帝已是“自己人”似的。 顾鸾只觉得好笑。她上一世在御前待了二十年,没有人敢同她说这样的话;而即便是她,也不敢轻易同旁人说这样的话。 倪玉鸾实在太心浮气躁了些。 那大宫女细细地瞧了一遍顾鸾的妆容,见没有不妥之处,就领着二人一并向紫宸殿走去。 柳宜正好立在殿外与外头的小宦官交待些事情,语罢一抬头看见三人一道过来,不自觉地暗松了口气。 “姑姑。”那大宫女上前朝柳宜禀话,“顾鸾病好了,奴婢想着,不如这就让她一道进殿去?” 柳宜淡然“嗯”了一声,打量着顾鸾:“去吧,茶在侧殿,沏好送去。” “诺。”顾鸾垂眸,浅浅一福,目不斜视地进殿,柳宜的目光在她的背影上停留了好半晌才挪开。 柳宜着实是不太喜欢倪氏。别的不说,倪氏这性子就不太行。 为着这个,方氏进殿那日柳宜私下里没少提点她,可方氏自己是个立不起来的,一方面不像倪氏初进殿的打扮就引得圣上注目,另一方面,方氏做事也确实不如倪氏精心。 这几日下来,是个人都看得出皇上待倪氏愈发不同。柳宜不好说什么,只能盼着顾氏争气。 可眼下这么一见,顾氏生得是美,若白玉无瑕出尘,性子却一看就不似倪氏那样会来事儿。 也不知能不能指望得上。 冰饮和西瓜(后来胃痛得厉害了,他自不.他..) 顾鸾跟着倪玉鸾一道进侧殿去沏茶,倪玉鸾一直在旁边不住地指点。顾鸾自不必听她的,只端着张笑脸应对得很好。 待香茶沏好,倪玉鸾就又走在前头,引她入殿时。 今日皇帝下朝下得早些,早已更好了衣,正在内殿批阅奏章。他姿态闲适,眉眼间透出一股少年帝王独有的自傲。顾鸾迈过殿门,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便觉一颗心怦然而动。 定住神,她颔首上前,将新茶搁下、旧茶撤走,没有一丁点声响。 立于御案一侧的张俊禁不住地看了她一眼,她正后退着,察觉到那份意外才恍然回神。 其实即便在御前上茶,要求也并无那么苛刻,茶盏落在案上有一点响声原也难免。 她这功夫是自己练出来的。 因他有一阵子生病,反反复复总不见好。他又不愿搁置朝政,就硬撑着日复一日地批阅奏章。 她帮不到他什么,只能少扰他一点儿。她想若能少些动静,让他聚精会神地尽快将事情忙完,他就能多点时间休息安养。 所以那时候,她反反复复练了不知几百次才终于做到这样安静。 不止上茶,若让她上点心、呈膳,亦或搬来更多奏章放在案头,她都能全程做得悄无声息。 后来他病愈了,她的这些习惯却留了下来。过了一阵子他发觉了个中不同,直言问她,她也没有隐瞒,直言相告,惹得他眉头拧了半晌:“朕有那么娇气?” “没有。”她当时回话回得恭肃,顿了一顿,又无奈笑喟,“奴婢倒巴不得皇上娇气一点。病了就先好好养着,别这样硬撑。” 顾鸾将撤下来的旧茶端到侧殿放下,再回到殿中候命。而后又换了几次茶,一上午就过去了。 临近晌午,张俊上前询问是否传膳,楚稷放下奏章,舒了口气。 近来他料理政务愈发娴熟,心里畅快得很。 “传膳吧。”他边说边站起身,抻开双臂,活动筋骨。顾鸾正又端着一盏新茶走进来,见状仍径直上前,一如既往地将茶稳稳搁下。 楚稷目光划过,忽而凝滞,认真看了两眼:“朕见过你。” 顾鸾刚退开两步,听言垂眸,跪地回话:“是,前几日傍晚,奴婢在紫宸殿后避雨,正逢皇上往后面去,有过一面之缘。” 几步开外,柳宜的视线凝在她的侧影上。 这语气不卑不亢,姿态也很稳,刚撤下来的茶盏还在她手中的托盘里,竟晃都没晃一下。 柳宜有些咋舌,暗觉自己都未必能做得这样稳。 再想想倪氏这几日常有的羞赧失措——柳宜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眼下这么一看顾氏,就觉得倪氏差得远了。 皇帝的看了她片刻,目光收敛回来:“退下吧。” 顾鸾便立起身,有条不紊地往外退去。 殿中另一侧,倪玉鸾暗自松气,庆幸皇上好歹没多在意顾鸾。 柳宜心念微动,迎着顾鸾走过去,出言唤她:“顾鸾。” 余光所及之处,皇帝眼底一震。 柳宜只做未觉,上前笑道:“去把东西搁下,到我房里帮我取块新帕子来,我身上那块方才弄脏了。” “诺。”顾鸾福身,云淡风轻地往外退。楚稷哑然看着她,直至她退出殿门,他终于反应过来:“……她是顾鸾?” “是啊。”柳宜好似没察觉他的恍悟,淡笑一成不变,“一共寻来了三个人,皇上忘了?” “没忘……”楚稷怔怔,忽而不知该说些什么。 过去几日,他几乎认定倪玉鸾便是梦中所见那人,现下这份笃定却突然动摇了。 他觉得自己不该这样。因为放眼看去,顾氏与那背影也并不很像,倪氏……说不准像不像,但至少进殿那日的簪钗耳坠是对得上的。 加之顾氏又生得美,他唯恐自己此刻的动摇是出自色迷心窍,愈发怕认错了人,来日酿成大错,只得迫着自己清醒。 顾鸾依柳宜所言,去她房里寻了块绢帕。想着柳宜今日穿着宝蓝长袄,她便挑了块水蓝色的帕子。 待回到紫宸殿,皇帝正用膳,她安静地将帕子呈给柳宜,就退到一旁。 倪玉鸾所站的位置刚好与她遥遥相对,她眼见倪玉鸾几度欲言又止,显是有话想说,又不敢说。 过了约莫两刻,皇帝用完膳,漱了口,起身就往外去,一个字也没有。这过分的安静让顾鸾觉出他心情似乎不佳,就只福身恭送,也一个字也没有。 倪玉鸾咬一咬牙,提步跟了上去。 她现下在皇上眼里已与众不同,可以随着他出去了,连柳宜也不好再管她。她就随着他出了殿,他没回头,不知是谁,听得脚步便觉烦乱,随口道:“都不必跟着。” “……皇上。”倪玉鸾大着胆子唤了声,楚稷微怔,不再说什么,脚下却没停。 倪玉鸾很紧张,紧张得一颗心好像噎在了嗓子眼里,让她觉得胸膛中发空,喉咙里又堵得慌。 缓了两口气,她才又笑道:“这天热得很,奴婢……晨起去御膳房煲了百合绿豆汤,方才已冰好了,一会儿皇上尝尝看?” 少女的声音灵越动人,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 楚稷没有回绝,随口应了声:“好。” 同时,他心底却漫开一重怪异。 他蓦然觉得她和他梦里的人不像了。 他从不曾在梦里看清过那个阿鸾的样貌,可每每她出现的时候,他总有种清晰的感觉。 他觉得他们之间的相处轻松舒适,或有悉心的照顾体贴,却无谁对谁的讨好。 他也或多或少地察觉到,那个“阿鸾”是不怕他的。虽然他都没怎么梦到过她和他说话,可他时时能感觉到,她在他面前始终从容。 倪玉鸾跟他说话的时候,却总紧张得打磕巴——虽说这出于少女心事的紧张也没什么错,却让他觉得她不是她。 楚稷举棋不定,既烦乱又懊恼。在外逛了不多时,便折回紫宸殿去。 倪玉鸾见他往回走,就先去御膳房端绿豆汤去了。她福身告退,耳边一下子安静下来,他竟觉得一阵轻松。 楚稷走进殿门,大步流星风风火火。顾鸾原被柳宜留在侧殿闲话家常,闻声抬头,恰见一道清隽的身影路过殿门,便离席起身:“奴婢去上茶。” 柳宜眉心微蹙,一时想拦又忍住了,终是没说什么。 她想想捧顾鸾一把,因为顾鸾性子比倪玉鸾好。可有些事,单靠她是没用的,得看顾鸾自己的悟性。 退一万步讲,她不可能一直盯着顾鸾如何行事。若顾鸾自己做不好,即便她真将人捧上去,来日也只有失宠摔下来的命。 顾鸾沏好茶,入殿,楚稷正倚在御案边,姿态随意,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将茶端到他跟前,不及放下,他信手揭开盏盖,皱眉摇头:“热。” 这样的时候,他喜欢用些冰的东西解暑。 她太知道他这个习惯。还知道他因为这个,随着年纪渐长会时常胃痛。 后来胃痛得厉害了,他自不会再贪凉。可是为时已晚,病根算落下了。 眼下重来一回,他才十七,她盼着他能好好的,别再有那些病痛了。 顾鸾便垂眸,细语轻声地解释:“皇上素日喝七分热的茶,这一盏只五分热,激不出汗来,皇上先饮些缓一缓,奴婢再去取西瓜来解暑。大热天直接灌一口冰的下去,恐伤肠胃。” 这话说得楚稷眉心直跳。他侧眸,不快地睇着她:“话多。” 面前的少女低着头,羽睫垂下去,不说话了。 楚稷嘴角轻扯,明明心中不满,那股烦闷却在无形中渐次消散。 倪玉鸾在这时进了殿,一方托盘里盛着色泽清凉的玉盏,盏中盛有绿豆百合汤。那汤原就冰过,端来前又额外加了冰块,单是冰块叮咚轻碰的声音都让人舒爽。 她走到他面前,他只往盏中一睇就动了心。再看看旁边的顾鸾,他心中升起一股近乎幼稚的捉弄。 于是他便看着顾鸾,端起绿豆汤,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 顾鸾低着眼,心底带着些小小的别扭暗自揶揄:犟什么呀! 现下非贪这一口嘴,来日胃痛的时候,你可不要愁眉苦脸地跟我抱怨什么都不能吃! 她一壁这般想,一壁低眉顺眼地福身,就要将茶撤下去。 楚稷眸光微凝:不高兴了? 他定神看着她。 说来奇怪,她并没有说什么,神情亦无半分变化,他就是觉得她不高兴了。 还挺有脾气。 楚稷啧声,又抿了口绿豆汤:“顾鸾。” 顾鸾及时驻足听命,他淡声:“西瓜。” “什么?”她没反应过来,他挑眉:“你不是说有西瓜?” “哦……是,有西瓜的。”说着就又一福,“奴婢这便去备来。” 他笑一声,手中的玉盏便放回了倪玉鸾手中的托盘里:“撤了吧,不喝了。” 倪玉鸾美眸扫过,只见盏中汤几乎没见少,心生失落:“不合皇上的口味?” “合。”他随口,边说边绕过御案落座,“但天气太热,喝得冷了恐伤肠胃。” 顾鸾微滞,抬眼看他。 楚稷佯作没发觉她的目光,拣出一本折子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