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海浮生录》 《定海浮生录》正文 第1章 囚犯 晋太元四年,二月初一,襄阳。 风雪突如其来,一夜间席卷了这座千年古城。寒潮将城中所剩无多的明暖灯光悉数冻住,唯余满城“沙沙”的雪声与红泥炉中剥裂的炭响。 城外,二十万秦国大军重重围困,等待与守城的晋军发起最后的决战。 陈星现在两眼一抹黑,相当焦虑,自己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偏偏挑这个时候来?使劲浑身解数混进襄阳城后,还得大海捞针般找一个人,就算找到了,明天早上怎么出城? 襄阳城被围了足足一年,时至今日,早已弹尽粮绝,士兵饿得没力气打仗,百姓饿得没力气逃跑,却都有力气骂人。一时城中群情汹涌,全在闹事。 进城后,陈星好不容易找到负责守城的梁州刺史朱序,表明身份,还未说明来意,刺史便火速召集了麾下一众军师武将,霎时满满一厅堂的人,或站或坐,等待陈星发言。 “你再说一次,当着大家的面说说,你是什么来着?”朱序问道。 陈星一身黑袍,端坐在他的面前,认认真真地回答道:“七一驱,木哦魔,师。” 朱序朝众人说:“他说他是个法师。” “不是法师。”陈星耐心解释道:“是驱魔师,我说第三次了。” 刺史府正厅内灯光璀璨,照亮了他的脸庞,陈星穿着一身黑,衬得皮肤白皙,一身暗纹锦缎汉袍,抱一鎏金小手炉,腰佩一小小药包,蹬一双涉云靴。 他的眉眼间蒙着一条黑布,露出纯美的红润嘴唇与高挺的鼻梁——是个瞎子。 “自我介绍下,我叫陈星。”少年又说:“神州驱魔师第四百八十一代传人,如今世上唯一的大驱魔师,今年十六岁,七尺九寸,一百三十斤。汉中人士,继承人间驱魔大业,前来襄阳公干,望朱序大人予以协助,喏,您看,这是大晋吏部尚书,谢安谢大人开具的文书。” 刺史府内,厅堂中站了满地人,众位军师交头接耳,麾下武将无数,都一致以怀疑的眼光看着这名不速之客。 “谢大人?”众人传看了少年提交的手谕,朱序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问:“援军呢?我找谢安要援军,给我派了个法师,这是什么意思?” 陈星诚恳道:“这我就不知道了,重申一次,我也不是法师。” 议论声稍停,刺史朱序心跳加速,问出了一直徘徊在心头的那句话。 “你能帮我退去城外大军么?” 陈星挠了挠脖子,想了想,答道:“不好说,得看情况,我看八成退不了。” “驱魔师。”一名参将观察良久,开口道:“你会撒豆成兵?” “不会。”陈星干净利落地答道。 “你夜观天象不曾?”朱序说:“能否呼风唤雨,助我襄阳全城上下,得脱眼前险境?” 陈星:“???” 陈星指指自己蒙眼布,意思你让我夜观天象?我也要看得到才行吧! “小子!你可会什么法术,变什么戏法?”又一名武将说:“哪怕到百姓们面前去露一手,让大伙儿有信心守城也行!” 陈星脸上现出无辜的表情,答道:“撒豆成兵都是书上写出来骗人的,世上没有这等法术,至少目前还没有。” “哎——” 刺史朱序连同厅内所有人,全都泄了气。 “刺史大人。”陈星又朝说:“我此行目的,是来找一个人。” 厅中人等便纷纷散了,朱序本以为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当即索然无味,答道:“什么人?” “对我来说,命中注定的人。”陈星认真道:“我的护法武神,就在襄阳城里。这个人,对我、对全天下来说,都非常重要。” 朱序一脸疑惑地看着陈星。 陈星又解释道:“这位命中注定之人,在我梦里出现过三次,一次比一次清晰,直到最后这一次,我很确定,此人就在襄阳城中,只要找到他,我就……” 朱序如窥见希望,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你就能助我破去秦国大军?” 陈星诚恳解释道:“不是……我就得赶紧走了,大家都很忙的,不敢耽误您打仗。” 朱序:“……” “请您将全城壮丁,集合到一起。”陈星又说:“供我品鉴……供我挑选出这位护法武神,我向您担保,此事攸关神州大地千年福祉,您不会后悔。” 朱序本想说你开哪门子玩笑?奈何这少年却又不像在说谎,若真要寻他消遣,当不至于在这最危急的时刻进城,说实话,朱序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混进城里来的。兴许是苟活的日子也没几天了,或是那句“千年福祉”打动了朱序,反正希望一天比一天渺茫,好歹他持有吏部文书,朱序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想看看这小子究竟在弄什么玄虚。 “壮丁都充入军中了。”朱序冷淡地说:“你在军队里找,找到以后再说。” 一个时辰后,城中所剩的一万两千两百名官兵,民兵全部被叫了过来,在刺史府外的场上紧急集合,不少人还打着呵欠。 黄昏时分下起了小雪,刺史府门前摆了一张榻,陈星坐在那软塌上,面朝底下黑压压的人群,下面议论纷纷,一连多月,入冬后便都饿着肚子,军队一集合起来,顿时仿佛有了宣泄口,纷纷开始叫嚣。 “安静!安静!”为首武将马上开始喝斥。 朱序眼看情况不妙,这么下去估计要□□了,忙道:“快开始。” 陈星:“……” 陈星的手微微发抖,稍稍抬起,又放下,刺史府一名军师注意到这个细节,低声说:“你好像有点紧张?” “我一点也不紧张。”陈星马上否认了这个居心不良的指控。 不在这些人里头,陈星等了很久,期望里的指引没有出现,他侧耳听,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只有下雪的“沙沙”声。 心灯,快……快点告诉我,护法武神在何处?快来不及了! 人声鼎沸,底下军士们渐渐开始愤怒咒骂,有人开始讨要军粮,刹那间在蒙眼布带来的黑暗中,远方出现了一道闪光。 找到了!陈星马上起身,朝着那闪光快步走去。 “哎!哎!”守在朱序等人身边的武将忙纷纷道:“你上哪儿去?!” 陈星穿过官兵队伍第一排,快步走向校场东侧,朱序只得下了台阶跟上,紧接着武将们纷纷遣散兵士,赶他们回去,众人见又是一场闹剧,纷纷发出无可奈何之声,骂了几句,各回各家。 离开校场,再转入刺史府,陈星四处转头,来到府中西侧。 “这是哪儿?” 朱序与一众兵士打着火把,匆匆赶到,俱眼望陈星。 “地牢。”朱序说。 一道白光轰然照亮面前,更近了。 “把门打开。”陈星认真说。 “你不能进去!那里是……”一名武将正要阻止,朱序却示意把门打开。 陈星就这么蒙着眼,走过刺史府地下,点着油灯的昏暗甬道,转了个弯,径直进了地牢最深处。面前那道光时隐时现,犹如心跳一般,忽而满室光明灿烂,忽而万籁俱寂一片黑暗,在牢房最深处不断闪烁着。 地牢深处,两侧的牢房内尽是森森白骨与哀嚎的囚犯,甬道的尽头,铁牢房里,传来一阵垂死困兽般的低声□□。 陈真在最后的牢房外停下了脚步,隔着铁栅栏,安静站着。 囚犯是个男人,男人被铁链捆着,蜷缩在地上,全身上下,唯独腰胯上挂着破烂烂的短裤,面前放着一个发霉的木盆,水槽早已见底,显然已无食物与饮水好几天了。如今大军围城,城中连良民求生都十分困难,更无人来管一名囚犯吃喝。 那男人披头散发,瘦得肋骨嶙峋,身上、腿上、背上满是鞭痕,在这发霉潮湿的囚室最深处,早已病得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虽已是半个死人,蜷着身体时,却终究能看出身材高大,唯独面目污脏,不辨五官。 “麻烦您把门开一开。”陈星说。 “不行!”主簿阻止道:“小子!你不知此人来历!不可放他出来!” 陈星认真道:“心灯选了他。” “放你娘的狗屁!”一名武将终于按捺不住,开始骂人了:“骗子!大人,此人是个骗子!” 朱序却没有说话,示意将牢门打开。 陈星走进牢房,跪在了那男人身前,男人十分安静,一动不动,紧接着,陈星摘下蒙眼的黑布条,现出清澈双眸,观察那男人。 众人:“……” 陈星朝那男人说:“你还活着么?” 男人紧闭双眼,额头滚烫,却冻得不住发抖,嘴唇青紫,牢中充斥着一股腹泻后的铁锈气,却因多日未曾进食,全身虚脱,已到了弥留之际,被陈星戳了那么一下,顿时发疯般地喘息起来。 陈星马上单膝跪地,一手按住他的额头,紧接着,那男人睁开双眼,嘴唇微微发抖,最后眼睛一闭,昏了过去。 陈星马上示意左右打开锁链,抱起那男人,发现此人虽既饿又病,早已瘦得不成人形,身材架子却依旧十分沉重,身长近九尺,横抱是抱不起的,只能改成半背半拖…… “搭把手啊!”陈星皱眉道。 刺史朱序与众人一脸疑惑地看着陈星。 “他在装瞎!”主簿说:“装的!真是个骗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定海浮生录》正文 第2章 初遇 一炷香时分后: 刺史府上关于陈星的身份,早已吵成了一团,众人纷纷表示,这少年来意相当可疑,必须好好调查一番。 朱序说:“谢安签发的吏部文书不会有假!你让我怎么办?” 参将道:“凭一封文书,也断然没有提走一名死囚的道理!” “恐怕是城外派进来的奸细!”又有人道:“死囚俱是无恶不作之人,哪怕城破,也决计不能放他们活路!” 府上客房中: 陈星将那男人放在榻上,坐在门槛上直喘气,抹了把脸,出去倒了点水,打开腰畔药囊,取出一丸丹药。掰开那男人的嘴,那人只紧锁牙关,不住打颤,竟喂不进去。陈星寻思良久,只得嚼碎了药丸,含了些许冷水化开,捏着他下颚,对着嘴给他强行喂了过去。 是他吗?陈星皱眉端详他脸庞,回忆梦中所见,飘满大雪的襄阳城,城中那建筑正是刺史府,没有错。方才心灯闪烁了三次,第一次指引他前往地牢,第二次在地牢前闪了下,第三次,则是落在牢房最深处的囚室中。 “你是什么来头?”陈星给他擦了下脸,喃喃道:“为什么被心灯选中的人是你?” 外头有人通传,朱序要见他,陈星这边尚未安排稳妥,正想让朱序稍作等候,来人只不走,固执地等在门外,陈星无奈,只得匆匆跟了出去。 雪下个不停,朱序站在刺史府楼台第三层高处,眺望襄阳全城。 陈星来到朱序背后,面朝满城灯火,远方若有若无,响起笛声,犹如吹笛之人正在哀哭。 “给我解释清楚。”朱序说:“否则不能让你带这死囚离开,不管你是不是什么驱魔师。” 陈星打量朱序,忽然开口问道:“大人,您相信世间有神仙,有妖怪?您相信我有法力吗?其实我猜您是不信的。” 朱序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今日所为,不过是为了在他们面前,稳定军心。说实话罢,莫要再扯谎,你的真正目的,是这囚犯,我猜得对不对?谁让你来提走他?不可能是谢安。你是胡人派来的?” 说着,朱序又严肃起来,一字一句道: “给我想清楚了再说,说错一句,你就要人头落地。哪怕这城明天守不住,今天我也是城主,随时可以斩了你。” 陈星注视朱序腰畔佩剑,再观其眼神,知道朱序开始察觉不对了——在他人眼里,自己不过是一名装神弄鬼的少年。先前他在眉眼间蒙着黑布,只为了能更敏锐地感觉到心灯,这倒不是蓄意欺骗。而事实上,就连陈星也万万想不到,自己要找的人,偏偏是名死囚。 陈星答道:“行,都告诉你,想拔剑,等我说完再动手。” 朱序回过身,注视陈真双目,冷冷道:“说。我看你编得出什么花儿来!” “这事儿真要从头说,当真是人生苦短,说来话长了。既然刺史大人执意要听,告诉您也无妨,人间法力是有的,就在三百年前。” 朱序眉头微皱,不料陈星又开始提所谓“法术”之事。 “三百年前,人间有妖,有法力,也有法力高强的人……”陈星只得假装看不见朱序脸色,走到一旁,缓缓解释。 那年汉章帝在位,班超出使西域,定下西域百年之策。神州大地姓安居乐业,方士、武士、丹士之业鼎盛。口耳相传中的所谓“妖族”,被强大的驱魔师们,驱逐至益州西南与夜郎国十万大山一带,布下结界重重围困,自生自灭,再也无法干预中土。 群妖既除,人类就只剩下一个使命——求长生。 方士们相信只要与天地沟通,吸取灵气,修炼法术,便能长生不老。但就在某一天里,世间所有的“法力”一夜间尽数消失了。 消失得毫无征兆,天底下一切法宝眨眼尽成废铁,除妖所用的神器也俱成凡兵。真诀、法术统统失去了效力,大到移山填海,小到五鬼运财等术,任你如何催动,都再无作用。 “没了。”陈星朝朱序作了个无意义的手势,说:“从此以后,神州大地便再无任何法力。这也就是驱魔师们所说的‘万法归寂’。” “哦?”朱序皮笑肉不笑地说:“所以,现在呢?” 陈星遗憾地说:“有人说,是释放天地灵气的‘玄门’关上了。” 老子有言“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当时的人,认为天地灵气是从天境虚空中看不见的“玄门”所释放出,没有法力,兴许是玄门关上了。于是他们祭请上天,拜祀山川,用尽了一切办法,统统没有用。 幸而妖族未曾大规模作乱,毕竟在驱魔师盛行的那些年里,妖怪们都被打残了,新的飞禽走兽而要修炼为妖,也得吸取天地灵气。没了灵气,自然就无法兴风作浪,毕竟光消耗妖力做坏事而没有采补,只出不入也是很累的。 万法归寂有利有弊,没有妖怪,人间自然也不再需要驱魔师。 但问题出在另一处上——妖修炼不出来,“魔”可未必。 “魔就是世间的怨气。”陈星说:“人间枉死者,是有怨恨的。万物生于天,归于地,死后入天脉轮回,这怨气却不得消弭。说白了,就是瘟疫啊,战乱啊,饥荒啊,死的人越多,就越容易聚集怨气。” 惠帝年间,皇族司马家争夺帝位,共计八十万人死于内战。关中大旱连年,饥荒频发,饿死、病死二百余万人。 永嘉年间,匈奴人刘渊破壶关,攻陷洛阳、刘曜攻破长安。关中、关陇等地死一百八十万人。晋人衣冠南渡,逃往建康,凭长江天险而治。 羯人石勒克晋阳,并州一地,百姓死伤逾二百万数。 鲜卑慕容氏与晋将恒温一场大战,死四十万人。鲜卑、匈奴、羯三族于中原大肆劫掠,从不带粮草,称汉人为“两脚羊”,沿途充作军粮。晋廷二十年前所计量中原人口足有两千万,及至冉闵灭羯赵之时,重计百姓人数,不足四百万人。 但好景不长,冉闵城破,被慕容氏所杀,失冀州,百姓再遭屠掠。 “算完再抹个零。”陈星朝朱序说:“刺史大人,两千万总是有的,这里头一千多万是汉人,死在五胡铁骑下。数百万胡人自相残杀,又加剧了怨气的诞生。” 哪怕明知陈星在撒谎,朱序仍听得入了神,答道:“天下大乱,人命如草。” 陈星说:“追溯到更久之前,魏、蜀、吴三家分天下,百年间战事不休,战死之人以千万计。所以,神州大地在过去的三百年中,死了超过三千万人。这三千万人的怨气,在天地间徘徊不去,早已远远超出了神州能容纳的限度,再这样下去,等不到几年,很快就会孕育出‘魔’来。至于‘魔’是什么来头,我也从未见过,史料记载极少,且先按下不表了罢,拣点重要的说。无非是总得有人,须得提前作好准备,随时提防魔的出现。” “我家祖上是晋阳人士,父母早逝,苻坚与慕容氏壶关一战后,迁到华山避世而居。” 陈星还清楚地记得九年前的那场大战,哪怕他当时只有七岁。家中大宅起火燃烧,奶奶命一名忠仆将他送到华山深处一名旧识麾下,研识天官众星,修习驱魔收妖之术。不知多少代人传下的古籍,到现如今万法归寂的时代,早已铺满尘埃,再无作用。 就在满十六岁的这年里,陈星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一座从未去过的大城。师父听了以后,寻思良久,怀疑就是襄阳城,并告诉他,梦是心灯的指引。护法武神,就在这座城里等着他,必须先找来护法,在他的帮助下,才能完成你的使命。 “于是,我来了,就站在这里。”陈星最后说。 “说完了?”朱序缓缓拔出剑:“等了半天,最后你就给我编了这么一个荒唐无比的故事?” 陈星没有后退,直面朱序的剑锋,右手放在左胸心脏前,紧接着,他抬起手,手中竟然迸发出璀璨的白光,朝向朱序! 朱序只以为这少年还打着蒙混过关的主意,没想到光芒突如其来,顿时被晃得睁不开眼。 “这……这是什么把戏?”朱序提着剑,一时无法下手。 “这就是心灯。”陈星答道。 朱序震惊道:“你果然是……法师,你能发光?这光有什么用?” 陈星老实答道:“没有用,只能偶尔发发光。” 朱序:“……” 朱序顿时疑神疑鬼,陈星无奈摊手,光芒消退,又解释道:“我翻阅史籍记载,得知天地将有大难,神州沦亡之际,便有心灯执守者与护法武神相随相伴,出手驱魔。心灯忽然现世,昭示着‘魔’的复生临近,我须得找到武神,唤醒他的力量,协助人间抵御天魔降临的危难。” “什么胡汉之争,都是小事,天魔一出现,整个神州大地便将彻底倾覆,所有生灵都将灰飞烟灭,大地被洗涤,回到洪荒时代,一切重新开始。无论你是胡人还是汉人,大家都跑不掉。” “你……你……”朱序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了。 陈星无奈道:“我也不想好吗?刺史大人,理解一下,你以为我想来襄阳?” “师父死后,我赶紧收拾东西,离开华山,雇了一辆车,赶往襄阳,混上了一艘船,无惊无险地进了城,找到城主府前,果然就是这儿。偏偏是我得继承大统,光复人间驱魔大业,我也认了。结果也不知道为什么,放着现成的壮丁不拉,到了地牢里头,找到一个痨病鬼,我还在想得怎么出城呢!” 此刻,主簿送上名册,朱序剑归鞘,接过,看了一眼。 主簿:“囚犯的身份名录找到了,名唤‘项述’,是一名胡人。” 朱序眉头深锁,对于“发光”这件事,暂且相信了陈星。 陈星稍一沉吟,答道:“胡人汉人,对我来说……也没那么重要。好吧,我确实不大喜欢胡人,这可难办了,但他也不像啊……胡人?胡人有姓项的?哪一族?” 朱序将册子翻到最后一页,那是半年前押送官带来的羁押名录副册,第一行映入眼帘的,蓦然是“妖人项述”四字。 主簿:“太元元年,建威中郎将本想将此人押送到建康,问明底细后斩首处决,奈何一路上无论如何严刑拷打,此人始终不开口。押送官在途经襄阳时,染病不治身亡,项述便被本城收监,本想移交建康,死囚太多,一时便忘了,在牢底关到如今。” “半年前,在关中大肆屠杀无辜百姓,血祭上天。”朱序说:“杀了胡人、汉人六个村庄共计两千人,男女老少连着家中鸡犬,都不放过,更大战我大晋官兵,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抓住他。” 有关心灯之事,朱序现在是勉强信了,却带来一个新的问题:“你怎么会选上此人?” 陈星难以置信道:“为什么会选中他?我也不知道啊!” 陈星被这么一说,顿时也忐忑起来,难不成眼前的闪光是自己的幻觉? 陈星接过名册,只见上头寥寥几行:项述,屠杀两千余名百姓,胡人悍将,猜测是名武官,归属部族不明……有这等事? “我药都给他吃了,你现在告诉我他身上有几千条性命?”陈星道。 “我不是让你别放他出来吗?”朱序说:“你还是换一个吧。” 陈星道:“这能换吗?换不了吧!等等,这事儿我看还得……从长计议。待他康复后我再详细问问,万一冤枉了他呢?” 陈星心神不宁,匆匆转身离去,朱序眉头深锁,转向楼阁下,从城北府上眺往城墙外,远方密密麻麻,驻扎着北方秦国远道而来的大军。 同一时间,刺史府客房内,那男人蓦然一声深喘,性命回来了。 陈星回到房中,关上门,朝门外看了看,再回头看那男人,活了。怎么办?是不是还得掐死他?可别人说归说,总得给他一个申辩的机会吧?而且这是我的护法!陈星已经把这个叫项述的男人当成了“我的东西”,不能掐死。 当下决定,待他能开口说话再问他。于是陈星要来一盆热水,给他擦拭身体。 “你叫项述?”陈星观察男人脸庞,喃喃道:“胡人?” 男人高鼻深目,五官轮廓分明,脸庞因瘦削更显凹陷,足足半年髭发未剃,头发虬结杂乱,全身伤痕累累,都是旧伤。 陈星只能简单把他擦拭,余下只得待他恢复后,再令自己洗干净。擦过他的身体时,发现这人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手长脚长,脚掌大且两腿看似健壮有力。 我家护法看样子就很能打架,陈星很满意。 陈星从药包抽出一根银针,扎入他腰间穴道,那男人蓦然睁开双眼。 陈星马上朝后稍让了一让,抽针凑到鼻前闻。 “你中过毒。”陈星试探着说:“我给你服下了还魂丹,六个时辰内,你不能动,也说不了话。明天晚上这时候,你的身体将一切恢复正常,届时吃点东西,就能慢慢恢复。” 男人睁着双眼,注视陈星,一双眸子却十分明亮,只是带着野兽般的危险眼神,陈星稍稍侧头,皱眉,脑海中正想着左护法所言。 “你是被心灯选中的。”陈星说:“从这一刻起,你就是护法武神了,我是大驱魔师,名叫陈星,字天驰。不过我听说你……杀了不少人?是真是假?” “不管你从前做了什么。”陈星想了想,勉强道:“要不是我救了你,你再过几天,城若破了,也活不成,这个总归是知道的吧?你可不能对我动手动脚。” 男人说不出话,双眼转向别处,陈星拉过被子,给他盖上,稍稍掖好些,寻思着是不是连人带被褥先来个五花大绑,免得这人是个杀人狂,药力一过瞬间暴起,不太好控制。若当真如此,想来自己就是首位被自己护法杀掉的驱魔师,实在太蠢了。 但想来想去,自己对他有救命之恩,这人看外貌也不像疯狗,理应不会手刃恩人才对……陈星打了个呵欠,实在困得不行,坐在桌畔,趴在桌上,侧头看他。 半月前离开华山,跋山涉水来到襄阳,外头全是围城的秦军,光是进城就花了不小力气,连日担心受怕,还得想个办法尽快离开,陈星实在太累了,甚至提不起力气找绳子绑这名唤项述的男人,本想稍作小憩,却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一声巨响顿时将陈星惊醒。 “秦军攻城了——” “城破了——” 陈星睡得迷迷糊糊,直起身,外头巨响声,哭声,喊声,厮杀声顿时响成一片。 不会吧,这么巧?陈星马上起身出外,只听喊打喊杀声已进了院内,一枚火罐从头顶掠过,砸在刺史府屋顶上,爆出烈焰,再出门时,蓦然瞥见街上男女被烈焰焚烧,在火焰中狂舞乱窜,冲了出来。 “城破了!”一名兵士冲进来,喊道:“快走!刺史到城南去了!在那里对敌!走!别耽搁了!” 刺史府坐落于北面,城墙一破,此地便首当其冲,遭到骑兵轮番攻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定海浮生录》正文 第3章 城破 外头喊杀声越来越近,陈星只得赶紧奔回房去。 漫天尽是火球,呼啸着飞进城中,秦军看样子是真的破城了,城一破,军队便将大举屠城,兵荒马乱的景象,陈星是见过的。必须想办法尽快转移。 陈星进去,摇了下这个不能动也不能说话的新任护法项述,项述却早已醒了,只看着陈星。 陈星:“我想个办法,先带你逃出城去,在这儿等着。” 这话也是废话,项述动不了,只被裹在被子里,陈星心想总不能背着项述跑,正要去找马,又怕乱兵冲进来抢劫把他一刀砍了,便将项述从榻上抱下来,连着棉被裹好,塞进床底下,免得被发现。 “别担心。”陈星又解释道:“我有岁星入命,长这么大,不管碰到什么事,都能化险为夷。”说着便出去找马。 陈星出了后院,马厩里空空如也,战马全被骑走了,只得出去外头找。 满街全是烧焦的百姓,兵马四处肆虐,晋军与秦军战得不可开交,城外不停地往里投火油罐,砸中什么便点燃什么。 “好香!”陈星闻到烧焦的肉味,肚子居然叫了起来。 找不到马,却找到一辆板车,板车就板车吧,陈星把板车抵在后院,塞不进去,得把项述先背出来。于是又跑回房,正从床底下把项述拖出来的一刻,忽然听见刺史府外大门砰然声响被撞开,紧接着,秦军冲了进来! 陈星心念电转,马上把项述又塞回床底下,把房内架子翻倒,枕头,衣服扔了满地,扯下帘子,往横梁上一抛,打了个结,拉过椅子站上,把双臂伸进那吊索里,勒在两腋下,将椅子一蹬。 椅子刚落地,两名秦军士兵便冲了进来。 陈星吊在横梁上,圆睁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士兵。黑灯瞎火,士兵也看不出那绳子勒在哪儿,只见到处都有人在上吊,骂了声晦气,再看周遭,猜测此处已有人洗劫过,踹翻了桌子就走了。 秦军一走,陈星赶紧下来,拖出项述,然而刚拖到一半,另一伙秦军士兵又从后院冲了进来。陈星只得赶紧再吊上去,第二伙士兵冲进来后,四处看看,也走了。 项述:“……” 陈星吊了约莫一盏茶时分,确认再没人来了,才赶紧解开下来。将项述扛在肩上,气喘吁吁地就往后院跑。 板车没了,却多了匹不知道哪儿来的战马,像是秦马,马镫上还拖着一具中箭的秦兵尸体。 “太好了!”陈星把项述顶到马背上,说:“咱俩一定能逃出去的!” 但陈星忘了一件事,他运气好,项述运气可是平平。 陈星上马后便载着被子裹住的项述,一路冲出了小巷,来到侧街上,只见漫天全是火箭与火罐,犹如上天倾翻了火盆,襄阳城顷刻间已成火海炼狱。 战马嘶鸣间,一路颠簸狂奔,颠着颠着,陈星正想回头朝项述说句话,忽然发现人没了! “驭!驭!”陈星马上勒马,说:“糟糕!掉路上了!” 陈星拨转马头,赶紧回去沿路找,看见小巷与正街交汇口处,项述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棉被掉下来时掀了小半,幸亏找到了,得把他绑在马背上。找根绳子,马鞍里头恰好就有!秦兵马鞍里随身配备一应俱全。 陈星在正街上把项述用被子裹好,拿绳索捆上。吃力地顶上马背,用绳子固定好,绑上时,一队晋军士兵策马冲过,喊道:“干什么呢!抢民女么?” “男的!“陈星赶紧说:“我爹半身不遂很多年了!”说着赶紧揪着项述头发让看,晋军士兵正要弯弓搭箭射他,见是个男人便放下箭矢,喊道:“往东南边跑!别朝北边!刺史府被抢了!北面全是秦军!” 陈星道:“你们当心!” 晋军走远,陈星生怕项述再掉下来,用绳索结结实实,在马背上又捆了两圈,打了个死结,这下确认不会再掉了,擦了把汗,正要上马时—— ——横里不知何处飞来一杆流箭,钉在了马屁股上。 战马顿时一声长嘶,发足狂奔,冲回北面。 “哎!哎!回来”陈星赶紧追了出去,然而战马一狂奔起来,载着项述,已跑得不见踪影,瞬间消失在火海里。 陈星:“…………………………” 陈星四处看看,晋军源源不绝地冲往城北,倾巢而出,与秦军剧烈交战,已经杀红了眼。也是幸而黄昏时被陈星折腾了这么一道,虽各自散了,却仍然未睡。否则秦军攻城,城中响应决计不会这么快。 城中无论军民老少,都知襄阳一破,便是屠城的下场,谁也活不成,是以个个拼尽了性命,顽强抵抗。 陈星沿着大路跑了足足快一里,战火四起,两道民居全在燃烧,路边满是死尸。 “马呢?!”陈星怒吼道:“上哪儿去了?给我回来!” 天蒙蒙亮,今天是个阴天,城中一烧起来,遮天蔽日全是黑烟,陈星被呛得不住咳嗽流眼泪,奔过长街上的拒马桩。已到秦晋两军交战的最前线,霎时一名骑兵发现了他,骑着马朝陈星疾冲而来,挥起□□一掠。 陈星马上大喊,就地抱头一躺,那骑兵挥了个空,回头正疑惑时,奔马却带着他以高速蓦然撞上了一栋民宅外拉起的晾衣绳,当即将那骑兵挂了下来,撞在地上,后脑着地,七窍流血,不住抽搐。 太好了!陈星心想,跑过去正要捡那人武器,背后却远远传来马蹄声,陈星赶紧就地一躺,钻到死去骑兵身下。 秦军骑兵进来后,正在争夺襄阳城内据点,预备与梁州刺史朱序带领下的晋军展开巷战。倒没人注意到陈星。 又一波秦军过去,陈星知道自己这模样去找人,也是给敌军送人头,便将那骑兵尸体拖进民宅中,扒了他铠甲与里衣换上。其时北方历经八王之乱,晋廷衣冠南渡后,刘聪的汉、石勒的赵、鲜卑慕容氏的燕,乃至冉闵的魏,如今又是苻坚的秦你方唱罢我登场,轮番立国,胡汉混血,导致秦军中也夹杂着不少汉人,陈星换上秦兵铠甲后倒不显得十分突兀,唯独头盔与甲胄稍显大了些许。 陈星匆匆忙忙,系好盔带,筋疲力尽地往北边跑,边跑边四处找落单的战马,寻觅项述的下落,奔过城中央的昭明台下,忽然被一名秦军队长叫住。 “喂!”那秦军队长喊道:“哪一队的?!” “我?”陈星道:“我吗?” 陈星一口雅言官话,那队长便以为是长安直属的卫队,吼道:“慌慌张张的做什么?到西北边去!” “正要去!”陈星道:“给我匹马!” “没有!”队长塞给陈星一面盾牌,陈星只得抱着,队长又推了他一把,喊道:“过了昭明台往西走,押运罐车去!晋军全军出动了!把车推到鼓楼去!当心点!” 陈星只得快步追上前面的一辆大车,两马不住原地蹦跳,恐惧嘶鸣,两名秦兵正尝试安抚马匹,队长在后面推,吼道:“快走!快!” 远处高处一声哨响,城中央刺史府中射出千万火箭,犹如火雨般兜头而下! 陈星正想牵走一匹马,顶着盾牌快步跑来,队长喊道:“到车上去!到车上去——!别管我!” 陈星跳上车,火箭雨点铺天盖地倾泄而下,队长中了数箭,顿时浑身着火,痛喊道:“救命!救命!” 陈星只得回头,正要扑他身上的火焰,队长却扳着车上罐子往后倒,里头全是火油,朝自己身上一泼,轰的一声燃起,顿时在火焰里惨叫。两名士兵一看不得了,赶紧回头来救,陈星忙喊道:“救不活了!别去!” 四处起火,陈星赶紧上车,要把这一车火罐给拖开,奈何刚坐上驾车位,后面火焰便顺着车斗烧上来,两匹拖车的马受到惊吓,这下再也不听指使,拖着一车熊熊燃烧的火罐,载着赶车的陈星直冲出去! 陈星喊道:“北边!” 陈星调转缰绳,竭力控制拖车的奔马掉转方向,从西改为北,顿时冲过了秦晋两军交战的最前线,火光万丈,轰轰烈烈地冲进了秦军的大后方阵营中。 “项述呢?!”陈星回头一瞥不得了,眼看火罐一个接一个喷出火舌,那场面当真是壮观无比,沿途居然还没几个人,刚冲过火墙,一小队骑兵惊慌失措地吼道:“做什么的?!哪里来的人!停下!快停下!” “我也想停下!”陈星回头喊道:“不听使唤啊!” 陈星四处寻找走失的马匹,不料这烈焰战车已冲上了正街,四面八方巡逻的骑兵当即魂飞魄散,全部追着陈星而去,奈何骑兵□□战马如何死命疾催,速度终究有限。而陈星赶着的拖车马却是屁股被烧,发足狂奔起来发挥了突破身为马的潜力,当即一夫烫马,万骑莫追,堪比闪电般碾过了长街,又冲回北面刺史府。 三个时辰前,秦军攻破襄阳内城后,将刺史府当做第一个临时据点,正以此地为指挥处,运送火油罐与箭矢,收拢兵队,展开巷战。只要防线有序推进,三天内拿下整个襄阳自当不在话下,其时秦军一众大将,军师正在府内商议作战部署。 “还没查出述律空的下落?” “……一定就在这襄阳城中……” “袭营!袭营!” 也合该这伙统帅倒了八辈子的霉,其中长乐王苻丕、大将军慕容垂、中郎将石越三人正在桌前看地图,一众参赞则或提议火烧襄阳,或提议擒贼擒王争论不休,拒马桩还来不及摆上,战线已推进到城市中央的昭明台前。留守后方的卫队大多都与疯狗无异,冲向城南抢人头立功,谁能想得到这种时候会被敌军袭营? “狗胆包天!” 苻丕一声怒喝,提了剑就要迎战!连着慕容垂、石越在内的三名主帅,俱是以一当百的悍将,个别刺客根本不在话下,谁敢来袭营?简直愚蠢! 慕容垂道:“敌人到哪里了?” “到门口了!”传令兵喊道。 话音落,接上陈星一声:“快躲开!火油来了啊啊啊!” 下一刻,烈焰战车轰轰烈烈地冲进了大宅内,慕容垂刚冲出门外,与陈星打了个照面,便暗道大事不好,忙转身逃命,陈星顾不得撞上了什么人,在院外一扑,飞身跳进了池塘内,撞破薄薄冰面,躲进了水里。 苻丕还来不及迎战,便被马车撞倒,车轮在门槛上一绊,整车熊熊燃烧的火油罐全部飞进了厅堂里。 陈星连滚带爬,不敢回头看背后,在爆炸声里转身,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顿时整座宅子火苗轰然一窜三丈,里头传出惊慌大喊,跑出寥寥数人,房顶被炸塌下来,所有骑兵纷纷回撤,前来救人。 “秦军被烧营了!” 晋军远远在昭明台前看见那一幕,顿时士气大振,朱序集结起最后八千人,沿着正街杀了出来。陈星摘下头盔,颇有点不知所措,看着眼前这一幕,秦军顿时兵败如山倒,节节后退,失守的昭明台,正街,城北鹿台道,大街小巷全部被晋军悍不畏死夺回。 “人呢?!”陈星快失去耐性了,把头盔扔到地上,茫然四顾。 黑烟滚滚,遮天蔽日,已将他的脸熏得污黑,陈星忽然心生一念,闭上双眼,静静站着。刹那万籁俱寂,战乱之声毫无预兆地远去,黑暗中仿佛有光芒随之一闪。 再一闪。 静谧里,陈星蓦然转身,踏着满地鲜血,快步转进巷内,穿过一间民居后院,发现了他的战马!其时马匹载着被捆得结结实实的项述,卡在了院门上,带着项述横着不住“咚咚”地撞两边墙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定海浮生录》正文 第4章 反目 太元四年,二月初二。襄阳城战火蔽天,一骑冲出城外,朝着南面突破黑烟,遥遥而去。 正午时分,艳阳高照,陈星不住催马逃离襄阳,载着项述已奔出了近二十里路。沿途人头攒动,南面的当阳道上,尽是拖家带口逃难的百姓,一时哀泣遍野,道路挤得迈不开腿,寻人哭喊声不绝。 一百五十年前,关羽在城外重重围困曹魏驻军,水淹七军,立下辉煌战绩。其后败走麦城,所走正是这条大道。一时哀哭之声震天动地,犹如在祭奠多年前那位神州的不朽战神。 陈星心烦意乱,见人群过不去,只好改走小路,到得一处山脚下,将项述放了下来,解开五花大绑的重重绳索。 战乱之年,荆州已十室九空,百姓们或南渡往交趾,或东逃往建康、姑苏等地。陈星穿过树林,找到一座山脚下的小村落,冬春交替的午后,雾气渐起,一派静谧气氛。 村中显然也经过了一番逃难,乱七八糟的,家禽恶犬都被带走了,陈星闯了两户空门都不见人。只得在井边找了点水给这家伙喝,再检视其脸色,折腾一夜,幸亏无恙。快到六个时辰了,药力消退后,料想项述经脉便能恢复,还得尽快给他找点吃的,为他恢复体力……这家伙实在太瘦了,若养养好些,料想皮相还是不错的。 根据朱序手上的名册,项述今年二十,只比陈星大了四岁。但胡人里头年过十三便娶妻生子成家的不少,以这年纪,足可成家立业。 “护法,你感觉好点了吗?”陈星就着阳光,端详项述模样,项述被烟火熏得一脸黑,身材本来就高大,这下如同个野人一般。但陈星看看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兵荒马乱一通下来,两人相对,犹如两个乞丐。 陈星又弄了点水来,给项述擦了把脸,这一擦不得了,脸一干净,项述杂乱的胡子里,那双眼依旧是清澈明亮的,脸庞瘦削,睫毛浓黑,眉如宝剑锋芒,目如夜空般深邃,胡须下双唇因药力而现出红润,若稍作拾掇,一定是名姿颜俊秀的绝世美男子! 我家护法长得这么好看! 陈星忍不住赞叹道:“真是美玉一枚啊啊啊!” 而且全身上下,除了□□满足胡人的尺寸标准之外……五官、皮肤都丝毫看不出胡人的特征。这哪里是胡族?给他穿上文士袍,佩上一柄古剑,十足十就是一名俊隽名士,木屐踏风,清啸朗月,建康那群只知风花雪月的文人都得靠边站。 虽说陈星对护法的长相也没什么要求,能打就行。前路漫漫,荆棘遍地,对自己这种一无是处,唯独运气好,上阵只能靠老天爷帮退敌的人来说,一个能打的护法实在是太重要了。 然则长得好看的男人有赏心悦目感,放在身边看多了,心情总归不错。但求老天保佑,护法别像自己一般是个绣花枕头。 “听闻大秦天王苻坚喜欢长得好看的男人。”陈星坐在树下,让项述枕在自己大腿上,随手给他擦脖子,说:“先前他还把慕容冲养在宫里。过得几个月,咱们就得寻个机会北上往长安去走一遭,届时给你好好收拾下,就靠你的美色打动他了!” 项述手指稍动了动,陈星起身,到河边去洗布,溪水中满是碎冰,水流冰冷彻骨。 “……你是胡人是汉人,都不要紧,只要别乱杀人,就……” 一句话未完,倏然间陈星后脑勺挨了一记掌切,晕了过去。 一刻钟后,陈星被泼了满脸水,醒了,发现自己被剥去一身外袍,只穿单衣,裹着棉被,连人带椅子,遭到项述绑住,提着出外,放在后院里。 陈星醒来便怒喝道:“你就是这么对你的救命恩人的么?” 项述漫不经心地依次检查陈星的东西,一旁有个炭炉,升着火,炉子上煮了一锅白米粥。显然是从农户里搜出的最后一点米。 陈星:“混账,快说话!” 项述翻来覆去地看陈星的匕首,玩了两下,放在一旁,再检查他的随身药包,药物全不认识。 陈星被裹得像条虫般,牢牢绑住,动弹不得。 项述去井边打了一桶水,脱得赤条条的,也不避陈星,反正该看的他全看过了,开始给自己洗头洗澡。洗过澡后,对着水面,以陈星的匕首刮胡子。 陈星:“喂!喂!” 胡须落下,不到半个时辰,项述便收拾好了自己,转过身时,虽瘦得不成人形,依旧面容俊朗,眼眸深邃有神,脸庞轮廓分明,英气无比,坐到炉前,开始进食。 陈星的肚子“咕——”的一声,叫了起来。 喝完粥,项述进房,翻了两件此间男主人的单衣换上,男主人生前乃是猎户,项述拿了猎户外衣,束上武袖,再走出来时,一身衣服虽然小了,却也有点威风凛凛的架势。 陈星:“……” 这分明是汉人,怎么可能是胡人?陈星一时竟忘了别的事,只心想道。 项述拿了猎户的弓箭,卷起陈星的匕首、外袍、药包,牵过马,翻身上马,一脸冷漠的瞥了眼陈星。 陈星挣扎道:“快放了我!你把我绑在这里,我会死的!” 项述调转马头,陈星兀自在背后喊道:“你是不是不想当护法?不当就不当吧!我究竟哪儿招你惹你了!我救了你的性命,本来有杀你的机会,你看我都没动手……” 项述背朝陈星,策马缓行时,忽然听到这话,缓缓停下,弯弓搭箭,稍稍侧向陈星。 陈星:“……” 紧接着项述箭矢离弦,一箭刷然射来! 陈星眼睛一闭,却觉身上绳索一松,被箭射断。 “驾!”项述喝道。 项述骑着马,转上大路,离村而去。 “哎!”陈星一身单衣,跑了出来,咬牙切齿道:“给我回来!护法!王八蛋!” 这是陈星第一次听见项述的声音,那声“驾”,清亮有力,掷地有声,不由得令陈星心想,我家护法声音真好听……不对!王八蛋就是王八蛋!护法怎么跑了! 夕阳西下,一阵冷风吹过,陈星满脸茫然,站在村中,左右四顾。 这下怎么办?陈星彻底傻了。肚里又是“咕——”的一声。 好饿……项述剩了点吃的,要么先填饱肚子再说吧。陈星已经饿得不行了,赶紧先吃再说。王八蛋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到底哪里招他惹他了!陈星想着想着,差点就要把整锅粥给掀了。 入夜,荆州大地一刹那冷了下来,陈星躲到那废弃民宅里翻找衣服穿,不知何处来了条狗,冲着他叫个不停,陈星好言安抚了一番,又找了点吃的与它,那狗得了一顿饭,似乎渐渐地接受了被主人抛弃的现实,与他一同度过了这个寒冷的长夜。 陈星把废宅中能裹的全部裹着,把狗也一起抱上,瑟瑟发抖,说:“好冷啊,怎么会这样?心灯选上的护法,居然是个王八蛋?” 陈星心中哀叹,在这个寒冷的长夜里,不禁想起被现实彻底粉碎的期望。在离山出发那天,他万万想不到,事情最后居然会演变成这样。 只因历来驱魔师身边,俱设“护法”一职,为的是保护驱魔师收妖除妖,不受干扰。而坐镇总署的大驱魔师,身边护法则有一个响亮名号是“武神”。 如今全天底下的驱魔师,只剩陈星一个了,自然他也就是那个“大驱魔师”,至于武神,心灯为他指明了项述作为护法。 陈星曾读过不少古籍,里头留下了古时的书绢,那是半张护法温彻写给驱魔师新垣平的祭文,新垣平战泗水妖龙而死,温彻诛妖龙,为他报仇之后,投泗水自尽而忘。 更有汉时,任上荆州刺史谢夷吾身兼大驱魔师,终生未娶妻生子,与当时名震天下的虎贲将军,江湖第一剑客王越相伴,成为一代传奇。 再往前,留侯张良则拜黄石公为师,精通术数。至于他的护法,历来众说纷纭,有说是萧何,亦有说是韩信。但就在张良借死以遁多年后,韩信被萧何与吕后诱杀,历来述史者俱对萧何颇有微词,更猜测是韩信,也有汉时大驱魔师座前,分设左右护法武神一说。 半睡半醒之间,他陷入了师父弥留之际的那段回忆里。 “岁星入命,乃是你一生所倚仗,也是你必须去面对的坎。岁星百年一轮回,只在人间呆二十年,二十年一到,便将回归天上。” 陈星跟在师父身后,道:“所以我的好运气,只能用到二十岁。” “不,远远不仅如此,届时岁星将会从你命盘之中释出。”师父停步,在枫林前回头,朝陈星解释道:“在什么情况下,一个人才会丢失他的命中主星?你想必早已知道,不用我多说了。” 陈星刹那间如闻震雷。 “我……我活不过二十。” 师父淡然答道:“生老病死,俱由天定。天地万物,自有其生生不息的方法,天地万物,也有它们最终该去的地方。上天予你这宿命,何不趁着自己能活的有限年头,为神州做点事?” “既然梦见了,你就往襄阳走一趟,你是大驱魔师。”师父的声音仍在耳畔回响:“在你体内,有着世上唯一尚有作用的法宝心灯,天地晦暗,众星隐没的黑夜里,你就是人间光亮的种子。在这四年中,你须得用尽一切力量,去找回人间寂灭的法力,找到天地灵气干涸的源头,用你的这盏心灯,去光耀四野。” “自然,你若想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地度过二十岁前的余生,在这二十年的短短一生里,什么才是你的‘道’,去找吧,去追寻吧。” 翌日陈星搜刮了一番,找到点干粮,把狗喂饱了,穿的只翻出件女主人穿的大花袄,男人的棉裤,胡乱套上,好歹能御寒。便出村上路——马、银钱、药包都被项述抢走,只能徒步。得先到麦城,想个办法怎么弄点路费上长安再说。 那狗见陈星离开,便也跟着出来,摇着尾巴,追在后头。 想到项述,陈星就……深深呼吸,还不如一条狗!这狗得了一顿饭,还知道跟着自己呢!算了,师父说的,人生一定要看开一点,来日方长,若当真命中注定,这家伙多半也跑不掉。若不是呢?那还有什么可气的? 虽说如此,出山不到半个月,就遭受了这么大的挫折,终究让陈星十分萎靡低落,实在想不通自己做错了什么。 正胡思乱想间,路边忽有逃难的马车停了下来。 “哎!上来吧!”有人朝他喊道:“哪儿的人?太太让你上车!” 陈星:“?” 南下往麦城的路上大清早便有不少拖家带口的百姓,其中不乏从北边逃下来的大户人家,陈星上身穿着一件厚厚的花袄,身后还跟着条狗,那模样像足了地主家的傻儿子。偏生又长得好看,多少让人心生不忍,于是一户车队便放慢速度,将他与他的狗一同捎了上去。 这是一家从樊城逃下来的读书人,老爷五十来岁,带着太太与十岁的女儿,家中一位老太太,连着家丁丫鬟,得知襄阳城破,便急急忙忙地往南跑,预备过了麦城,再往长沙郡去投奔亲戚。老爷年岁已高,夤夜仓皇出逃,得知汉人遭大肆屠戮,悲怆无比,一口气堵在胸口,躺在车上,动弹不得,闭着双眼也快不行了。 “怎么回事?”陈星先是谢过老太太相助之恩,简单说了来历,只道自己是南来的士人,又看那半死不活的老爷,摸过脉门,得知病情,问:“得病了么?有没有针,借我一用,灸一回就好了。” 太太忙吩咐人拿了绣花针来,陈星烧过,给那老爷用了针,果然七针一下,中年人顿时吐出一口淤血,悠悠醒转,大哭出声。 “神医啊!” “神医——!” 众人慌忙叩谢陈星救命之恩,陈星忙摆手谦让,就这么被带到了麦城,一路上陈星大致说了点自己被项述抢劫的经过,大伙儿一时竟唏嘘不胜。 “你这不是找了个护卫。”太太说:“你这是找了个祖宗。”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呐。”老太太又道。 “可不是么。”陈星倾诉了一番,心里好过少许,萍水相逢一场,在麦城分道扬镳,这户人家封了四十两银子的谢礼,又赠了他一只烧鸡。 陈星揣着那沉甸甸的三斤多银锭,与他们道别,这下又有钱了,先换身衣服,再把银换成金,否则沉甸甸的拖着裤子朝下坠十分难受,不方便带不说,还容易被抢。 “我娘生我那天。”陈星朝跟着自己的那条狗说:“传说岁星降世,从出生那天起,运气就好得不行,你看,有烧鸡吃了吧?” 陈星分了半只烧鸡给那狗,先去找到澡堂,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再去成衣坊里东挑西拣,买了身新衣服,摇身一变,又恢复了贵公子哥模样,还给狗买了件小貂袄穿着,大摇大摆地去钱庄。 彼时麦城虽小,却五脏俱全,作为荆州最大的货流集散地,一年前襄阳被围困,过路商人便都改在此处做生意。晋军要救襄阳不成,要守住麦城,却仍有自保的几分本事。襄阳城破的消息随着南逃的百姓带到此地,一夜间街上熙熙攘攘的全是难民与百姓。 城内客栈、茶棚、食肆中尽挤满了南下的富人,人声鼎沸,或有愿意出钱出力,让军队打回去的,或有觉得此处终究不安全,得及早南下为妙,当真是惶惶不可终日。 先去钱庄兑钱,再进官府签一封通关文书,方能顺利北上往长安,秦晋两国正在交战,通关须得非常谨慎。 陈星背着一包袱三斤四两银,进了钱庄,钱庄已在收拾,预备逃难去了。刚一迈进正堂,忽然发现内里鸦雀无声,气氛说不出的诡异。 “掌柜,我要换……”陈星声音戛然而止。 钱庄中伙计、掌柜、打手,统统大张着嘴,手腕、脚踝被从钱庄窗口上拆下来的铁杆圈住,听到陈星进来,一齐转头,张嘴朝他望来——个个下巴被拉脱了臼犹如怒目圆睁的鹅。 一名男人云淡风轻地靠在兑钱的窗口前,侧身,左胳膊搁在柜台上,身穿猎户服,正是项述! 项述手指敲了敲柜台,示意掌柜快点拿钱,掌柜战战兢兢,张着下巴脱臼的嘴,用算尺给项述排出一排金锭,包在一个小包袱里,慌忙以眼神示意陈星快跑。 项述听到声音,稍稍侧头,与陈星对视。 门外经过一队晋兵,陈星果断怒吼道: “快来人!有人抢钱庄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定海浮生录》正文 第5章 打劫 一念之间,项述火速将柜台内的那包金锭一拎,陈星却已率先跑了出去。 恰恰好门外经过一队士兵,难民众多,最怕就是城中趁乱打劫。被陈星一喊,顿时数十人将钱庄门口堵得水泄不通,始作俑者陈星却已经一个箭步,躲到对面巷内。 不对!陈星忽然想起一件严重的事,这厮似乎曾经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这么嚷嚷起来,不就害死了晋兵? 项述却好整以暇,提着一包金锭出来,顿时被晋兵团团围住,众人纷纷弯弓搭箭,大声怒斥,让项述放下手中劫来钱财。 陈星躲在巷中,心道千万别动手杀官兵,同时暗下决心,一旦项述真的动手,当着自己的面杀人,护法一职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用。 “嘿。”背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东哲钱庄联号也不知谋了多少财、害了多少命,你多管这闲事做什么?” 陈星蓦然回头一看,发现背后站了一高大壮汉,戴着一顶斗笠,遮去了大半张脸,胡茬错落的瘦削侧脸上现出一道刀痕,袖手倚在巷中,显然也被吸引了目光。 陈星不答,只回头看去,士兵越来越多,各自以弓箭指向立于钱庄门口的项述。只要队长一声令下,众人放箭,项述便将被当场射成筛子,他不由得又担心起项述安危来。 是时只见项述吹了声口哨,队长几次威逼无果,正要下令放箭时,项述却将手中包袱一抖,顿时漫天金雨唰地直飞出去,金弹如流星般带着劲气,明晃晃地砸出一阵惨叫。紧接着战马从长街冲来,项述翻身上马,看也不看,回手朝躲在巷中的陈星一弹。 使暗器、上马、疾取陈星三步发生在短短瞬息间,陈星还在想,我家护法武功真高强!一时没反应过来,一枚金锭已到面前,眼看就要被打得昏倒在地时,侧旁那戴着斗笠的侠客却蓦然出手,抖出个黑黝黝的沉铁酒碗“铮”地一兜,金锭嗡嗡作响,在那碗内打了半天转。 陈星:“等等!” 陈星追出巷外,项述又眨眼间策马离去,没了踪影。沿路尽是哄抢金锭的百姓,路口已被挤得水泄不通,士兵们则被那漫天金雨纷纷砸中脑门,昏死在地。 陈星咬牙切齿,偏生奈何不得自己这新任护法,打又打不过,追也追不上,还能怎么办? “你仇人?”那侠客走出巷子,拈着酒碗,示意陈星把金子拿走。陈星只得摆摆手,侠客便道,“金子都不要?那我要了。” 陈星从来没有存钱的习惯,反正倚着岁星入命,运气好得自己都不信,每每缺钱了,老天爷自然会赏点予他花,不让他饿死,便朝那侠客点点头谢过出手相助之恩,自顾自进了钱庄。那侠客摸摸自己络腮,露出半张不修边幅的俊脸,一笑置之,自往麦城官府前去。 正午时分,官府外多了一张白榜:通缉江洋大盗。榜上描述了一番项述的穿着与长相,捉拿归案者,东哲联号,赏金五十两。 陈星去官府讨要通关牒文时,看见自己的护法这下又成了通缉犯,心情相当复杂。药包与随身盘缠都被项述抢了去,但本来自己也没多少银两,抢钱庄为的是路费?打算上哪儿?看那模样,却是往北方走,回自己族中? “北边走不了了!”书令吩咐道,“统统封路了,下一个!” 陈星:“我无论如何,也得往长安去一趟,这里有谢安大人签发的吏部文书,麻烦您行个方便。” “不是不让你走,”书令说,“襄阳城破,北上不是送死么?” “襄阳城西隆中山内,有条栈道。”背后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出山后一路北上,离开荆州,通过武关,可入中原,往西北走,便能进长安。” 陈星回头,见又是那戴斗笠的壮汉,壮汉稍稍低头看他,斗笠遮没了阳光,看不清面容。 书令努嘴,示意两人看官府院中张贴的白榜—— “隆中山内,千年古墓遭盗掘,贼人占山为乱,栈道暂不通行,征荆州江湖中,有识之士铲贼。” 书令说:“两天前刚派了一队人去查探,没一个回来的,你就别去送命了,听我一句劝,这时候去长安做甚么?两国恶战,你一个汉人,去了长安也是被胡人蒸作两脚羊的命,爹娘生你养你这么大不容易,南边走罢。” 陈星磨着那书令,书令无法,只得给他盖了通关牒文。 那侠客说:“我也去长安,加我一个,我叫冯千钧。” 总算碰上一个正常人了,陈星拿了文书出来,那侠客便当着春日暖阳,摘了斗笠。 霎时春风吹过,云霾退散,厚重云层卷开,久违的太阳从罅隙中投出数道温暖天光,只见侠客眉眼明亮,鼻梁高耸,朱唇如点丹一般,皮肤白皙,虽青衫落拓,却隐有王公贵气。抱着胳膊立于官府门前,立于光线中,顿时让陈星感觉心里暖洋洋的,颇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那侠客又随手摸摸脸上不明显的络腮,说:“相逢就是缘分,这一路上,烦请小兄弟多照顾了,走,不急着上路,先打点酒路上喝,不知江湖里怎么称呼?”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陈星,今年十六岁,七尺九寸,一百三十斤……” “那愚兄也自我介绍一下,我今年二十二,九尺一寸,多少斤不清楚,已好久没上秤了……” 冯千钧长相文雅,言语间却带着一股侠气,打了两斤酒,放在马鞍里,陈星则在市集上买了匹马,抱了那摇尾巴的狗儿,也给塞在马鞍里,露出个脑袋,与这临时结识的朋友一同出城往隆中山去。冯千钧为人随和,谈吐风趣,乃是淮南人士,背一把大刀,带一个酒碗,少年习武,身手了得。 陈星心想,怎么护法就不是他呢? “这狗叫什么名字?”冯千钧问。 陈星本想说路上捡的尚无名姓,忽然转念道:“叫项述。” “还有姓。”冯千钧说。 陈星:“嗯啊。” “天驰你……做什么营生?”冯千钧看来看去,总觉陈星不似平常人,如今逃难百姓俱显得蓬头垢面,陈星一身却收拾得甚齐整,连只狗也穿着貂皮袄子。可按理说若是公子哥儿,在这乱世里又不该没人跟着,否则随时被人谋财害命了去。 “别问了,”陈星说,“都是伤心事,不提也罢。你呐?” 冯千钧拐上小路,正儿八经地答道:“愚兄是个杀手。” 陈星:“……” 怎么一路碰上的家伙,全都喜欢杀人。陈星不由得紧张起来,别又碰上项述这等疯狗。 “你杀过几个人?”陈星惴惴问。 “还没杀过人呢。”冯千钧说,“今年是我当杀手的第一年,正要赶赴目的地,干这人生中的第一票。” “哦——”陈星放下了心,冯千钧又说:“长安,杀苻坚。” 陈星:“祝冯兄马到成功!等等,杀苻坚,这得付多少钱的酬金?” 陈星心想若不贵的话,是不是也可以拿钱请冯千钧去捉拿项述,不用杀掉,绑起来总是可以的,难怪晋人要拷打他,现在陈星自己都想揍他,早已翻来覆去,在心里把项述捆着抽了无数鞭。 “一篮子馒头。”冯千钧答道。 “很好。”陈星说,“我付两篮子馒头,帮我把项述抓回来行么?” “你抓自己的狗做什么?”冯千钧莫名其妙,“不是在这儿么?” 陈星解释了一番就是抢钱庄之人,冯千钧马上道:“那可不行。” 陈星:“三篮子馒头。” 冯千钧说:“不是馒头的问题,我打不过他,去了也是给你丢人。” 陈星:“……” 冯千钧开始给陈星解释,光靠抖包袱就能让三十几枚金锭全部飞到它们该去的地方,还能把敌人全部打昏是什么个概念,这功夫至少冯千钧自己看了,评价自愧不如。而且接下最后飞向陈星的那一两金子时,冯千钧几乎是竭尽全力,还是仗着手中有玄铁酒碗。 而项述显然游刃有余,明显与冯千钧不在一个段数上。 陈星对武力毫无概念,寻思道:“哦,这么强吗?” 冯千钧沉吟道:“此人名唤项述?究竟是何来头?” 两骑进入隆中山内,倒春寒后,山下溪涧已破冰,漫山遍野的白雪于树梢枝头融化,万物苏晟,草木渐醒。陈星在这数百年前的古栈道前牵着马,与冯千钧一路前行,索性也不瞒他了,便将自己这一路上之事和盘托出。 听到襄阳城中事时,冯千钧忽有感慨,说:“朱序啊。” “他是个好人,”陈星说,“可惜最后也没帮上他的忙。” 陈星不是不想帮朱序守城,只是驱魔师的使命对他而言更重要,孰料冯千钧却说:“朱序,唔,他投敌了。” “啊?”陈星顿时无言以对,朱序这下要被晋廷骂死了,不过自古以来投敌的多了,也不差他这一个。 “驱魔师。”冯千钧寻思良久,点了点头,“所以项述,就是被你选定的护法。” “你信?”陈星诧异道。 “信啊,为什么不信?”冯千钧说,“一个人若是说谎,眼神骗不了人。现在护法跑了,你一个人往长安去做什么?” 陈星答道:“我得去找到大汉留下的驱魔司总署,还得使点钱,招几个保镖。路上既然有你陪着,这笔钱便可省了。” 汉时长安驱魔师鼎盛之时,曾设立过一个衙门,既然有署可查,便一定留下了什么资料。这原本是陈星计划中,在找到护法以后的下一步。看看三百年前万法归寂一事,是否有迹可循。 “顺便规劝下苻坚别再杀人。”陈星说,“但你既然要杀他,我就不去费口舌劝一个死人了。” 冯千钧倒是心如明镜,随口道:“苻坚纵然死了,北方战乱也决计不会停息,除非有人一统天下。” 聊了片刻,又开始猜测项述的来历,陈星对中原江湖一无所知,冯千钧也毫无头绪,倒是十分好奇,询问了许多有关驱魔师之事,陈星在华山中修习时,学过书上不少法术,当然仅限于纸上谈兵。人间充盈着无处不在的天地灵气,驱魔师不过是腾挪借用,才有了法术。如今万法归寂,自然是什么都使不出来的。 “只能发发光了。”陈星朝冯千钧演示了一下发光,又说,“走夜路的时候可以给你照照,不用打灯笼,但用多了也气喘,累得不行。” 冯千钧倒不如何惊讶,说:“我曾在淮南见过,有人能将胳膊砍下来以后再接上去……还能将脑袋拧到背后,你能不能……” “快住手!那是江湖术士!”陈星赶紧制止了冯千钧尝试着把他的头扭到背后的举动,说:“可以是可以,但是一拧过来我脖子就断了!” “你为什么要背个这么重的包袱呢?”冯千钧说,“做这事儿为了谁?” “瞧你说的。”陈星答道,“天魔降世,神州就毁灭了,这么好的美景、这样的世间就都没了,你不会觉得很遗憾么?” 就像冯千钧去杀苻坚,不过为的是一篮子馒头,陈星在师父死后,也没怎么认真想便决定了背上这责任,理由也很简单,至少让天下的这些花花草草、鸟兽虫鱼、活着的百姓们不会死于非命吧,美好的东西,人总有爱惜之意,看着它们无故毁灭,心里就不难受么? 两人牵着马途经栈道,过一线天时十分狭隘,岩石上挂着晋兵勾破的一角衣服。冯千钧忽然道:“等等。”继而停下,检查那衣服。不久前,麦城官府派出来打探消息的那队士兵同样也从此处经过。 日落西山,山谷内一片静谧,不闻鸟雀声,陈星抬头望去,忽见一线天顶端人影一闪。 “冯兄?”陈星忽然感觉到大事不好。 紧接着,冯千钧陡然抓住陈星衣领,将他朝后直拖出三尺地,一线天顶端,两个人的身体直坠下来!随之一声巨响,第一个人直直砸在了木质栈道最薄弱之处,顿时将栈道砸断,带着碎木落下万丈高崖! 另一个人则砸在了陈星与冯千钧面前,马匹高声嘶鸣受惊就要逃跑,冯千钧马上收卷缰绳,将坐骑稳住。陈星差点大喊,冯千钧却捂住他的嘴,低声说:“别怕!已经死了!” 陈星喘息片刻,定睛一看,只见面前那“人”却已是一具七窍流血的尸体,显然是被人从一线天顶上扔下来的。 陈星:“……” 两人同时抬头,陈星要呵斥,冯千钧却抬手示意别说话。 “有人在上头。”陈星想起方才所见那一闪而过的身形。 冯千钧说:“先过了栈道再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定海浮生录》正文 第6章 魃乱 被砸断的栈道仍能勉强通行,离开一线天后,冯千钧在一块高地上,让陈星暂时栖息,回身将那具尸体拖了过来,进行检查。 那是一名晋军士兵,撞得全身软绵绵的,早已通体僵硬冰凉,冯千钧说:“这人死后才被扔下来的。你看得出死因?” 两人翻来覆去地检查,没发现那晋兵身上有刀伤箭创,脖颈上也找不到紫黑色的瘀青。 “兴许是中毒。”陈星说,“死亡时间太久,我看不出来了,得找仵作。对方想毁尸灭迹吗?” 晋兵尸体面部上停留着扭曲恐怖的表情,显然在死前受到了惊吓,但一般来说人在死于非命时都会有恐惧狰狞感,实在不好判断。唯一可以确认的,就是已经死了至少两天,脸上结满白霜,只因气候寒冷才未腐烂。恰好与城中那书令所言对上。 冯千钧:“我去顶上找找,看能否发现踪迹,你在这儿待一会儿,有人来了就喊,我看得见你。” 陈星答道:“不碍事,我运气向来很好,这一时半会儿不会出事,刚刚尸体掉下来都没砸中我呢。” 冯千钧带上一把铁弩,腰间挎了把细长钢刀,徒步上一线天山壁查看,回头道:“我猜抛尸那人知道咱俩在下面,没打算砸中你。” 陈星:“???” 冯千钧身手矫健,只见他先是跃上一块山石,再转身拔高,反纵向一丈高的山石凸起处,便这么节节上升,往一线天处山顶跳跃上去。 陈星还在回想冯千钧所言——知道下面有人,又没打算砸我?是什么意思?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抛尸者在警告我们,不要通过此地? 不知为何,陈星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暗中注视着自己。 冯千钧在高处朝他挥手,陈星也朝他挥手示意。 “找到什么了?”陈星喊道。 冯千钧没有回答,消失了,陈星忐忑不安起来,不多时,冯千钧从高崖上另找了一条路下来,牵着匹军马。 陈星松了口气,冯千钧看他脸色,知道是担心自己,却笑了起来,说:“怎么?天驰你担心我出事?” 陈星道:“当然啊!荒郊野岭的,独自行动有点危险。” 冯千钧忽然来了一句:“萍水相逢,刚认识不到十二个时辰,你这小子。” 陈星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有点不好意思,只见冯千钧单手扛起那尸体,放到马背上去。捆扎实,随手拍了下马股,说:“走!带他回麦城去,麦城!驾!” 马儿载着尸体,就这么跑了。 两人在山下背风处升起火,决定于野外露宿一晚,明日出山后再作计较。 陈星朝着篝火,一时两人无话,都在出神。 “冯兄,你在想什么?”陈星朝冯千钧问。 篝火映在冯千钧脸上,冯千钧淡淡说:“在想那人怎么死的,你呢?” “我也是。”陈星答道。方才时间有限,总不好去扒一个牺牲的将士的衣服细细检查。 “也许是很细小的暗器,”陈星说,“有些剧毒,能达到这种效果。” 冯千钧眉头深锁,说:“罢了,睡罢,贤弟,愚兄武功虽不及你那护法,多少还是有一点的。晚上你贴着我睡,不必惧怕。” 陈星倒不怎么怕,他的运气向来屡试不爽,有什么敌人,自己也不用动手,老天爷先帮他收拾了。之前南下进襄阳时,襄阳被围成铁桶,陈星左等右等,实在进不了城去,索性铤而走险,大半夜的提着盏捡来的灯,直接跑到城外平地上,打算徒步强行征服这座荆州第一重城。 这个愚蠢又荒唐的举动,果然引起了敌方二十万大军的注意,秦军马上分出一个百人队来追他,结果箭矢不是射歪就是被风吹跑。陈星跑着跑着还迷路了,一路辨不清方向,带着上百名骑兵,跑上了襄阳城外的河面,天寒地冻,河水结冰,陈星脚下一滑,潇洒滑过了河。背后追来的骑兵却太重,纷纷踏破冰面,全部掉进了水里。 刚到河对岸,陈星又发现一个不知道谁搭的梯子,想来是准备攻城秘密安排的木梯,便顺着梯子爬了上去,到得城墙顶上一个襄阳守军也没有,秦军则追到城楼下,陈星把梯子推下去,又把不少敌人砸进了冰河里。最后整理了头发衣袍,没事人一般从城墙上下来,是以顺利入城。 每次只要碰上麻烦,陈星的人生总是一路喊着“咦?这里有个梯子!太好了!这里有匹马,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在无数“太好了”的真情赞美声中,沿途敢于与他作对的敌人都免不了落得个人仰马翻、屁滚尿流的下场。 陈星想着想着,转过身,冯千钧背对陈星而睡,陈星便从身后伸出一手,在冯千钧胳膊上摸来摸去,捏来捏去。 冯千钧:“……” 陈星:“冯兄,你胳膊挺硬啊,要给你扎针多半还得费点力气。” 冯千钧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说:“当真?” 陈星“嗯”了声,随手摸了下冯千钧胸膛,在山中学了八年医,其中一项就是认穴,先是摸木人,再摸师父。人与人的肌肉走向、身材都不一样,穴道所在也容易有偏差。师父患疾已久,身体较瘦,不像冯千钧般体格强壮,手臂、胸膛有股力量感。 冯千钧提醒道:“贤弟,咱俩才刚认识第一天呢,这进展太快了。” “哦。”陈星收回捏冯千钧肩上穴道的手,随口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好奇。” 冯千钧说:“好奇什么?愚兄大约九寸,一般情况下不到四寸。” 陈星还没反应过来九寸四寸什么意思,却道:“你不是杀手,冯兄,你骗人。” 冯千钧:“……” 背对陈星的冯千钧眼中,顿时现出危险的神色,却笑道:“你又知道?” “杀手的胳膊和胸膛不长这样,”陈星说,“我师父就是杀手,身材许多地方都和你不一样。” “杀手之间也有区别,”冯千钧转过身,解释道,“所练功法不同。” “唔。”陈星没有坚持,闭上眼睛,冯千钧反而不安起来,但见谎话被戳破,陈星却反而不甚在意,倒是先睡着了。 一阵风吹起,冯千钧骤然睁开双眼,抽了抽鼻子,抬眼瞥向北面,北斗渐降下天幕,时辰过子入丑,风里传来一阵奇异的气味。 冯千钧马上坐起身,转头看陈星,陈星还在熟睡。 那气味越来越重,从上风口飘来,冯千钧轻轻抽出刀,提刀四顾,朝气味发出之地走去。拴在一旁树上的两匹马开始察觉到不对,躁动起来。 矮树丛中传来一阵轻响,冯千钧在树丛前停下了脚步,手中扣着匕首,倏然间一个人影无声无息扑了出来! 冯千钧马上出刀,一刀如疾电般劈进那黑影前胸,同时倏然抽身后退,猛地一退,左手抽匕,抬手几乎是同时,刺在了背后偷袭者的脖侧! 冯千钧:“!!!” 右手刀直取敌人心口要害,当可一刀毙敌,左手匕首更是扎入敌人脖颈,两招算无遗策,当可同时了结前后二人性命。然而冯千钧万未料到的是,这两名偷袭者竟是不顾扎入体内的利刃,背后那人手臂猛箍,箍住了冯千钧的脖颈。前面那人则紧紧抱住了冯千钧的半身! 冯千钧睁大双目,闻见一股尸体腐烂的气味,面前出现了两名晋兵的死人脸庞! 已死之人?! 冯千钧脖颈受制,要出声叫醒陈星,却出不得声,抬脚踹开前面那活尸,一声闷响,对方胸膛发出骨骼折断之声,倒飞出去,摔下山坡。 除掉面前一只,背后那只却越勒越紧,一张带着腐血的巨口距他侧脸不足三寸,张嘴就要朝脖子上咬下来! 陈星的狗醒了,跑过来朝着活尸龇牙咧嘴地吠。 冯千钧转身,掀得那活尸荡起,对方手臂却丝毫不放松,他带着那死尸怪物翻倒在地,撞折死人手臂,那死人却无论如何不松手,对付活人的招数,面对这种不惧疼痛的怪物,竟是毫无作用! “陈……”冯千钧艰难发出声音,示意那狗赶紧去叫醒主人。 两匹马顿时受惊,各自挣脱缰绳,跑得没影了。陈星睡得正香,平时连打雷都吵不醒,冯千钧与那活尸就在距他三步外不断翻滚、搏斗,陈星只是翻了个身,背朝冯千钧。那活尸两手牢牢箍住冯千钧的脖颈,两脚盘在他腰间,犹如鬼魅附体般,张口几次欲咬,都被冯千钧躲过。 冯千钧拖着一具如同跗骨之蛆的活尸,快要被勒断气了,挣扎着往陈星面前爬。终于抓到垫在陈星身下的毯子,猛地一扯。 陈星打了个滚,脑袋撞到地上石头,顿时大叫一声,醒了。 陈星:“冯兄?” 狗:“汪!汪!汪!” 冯千钧:“………………” “啊!!!”陈星大叫一声,吼道:“什么?!呀!魃?!” 冯千钧两眼发黑,用力扳活尸的手,陈星马上上前,说:“别叫了!这是魃吗?冯兄?你在干什么?” 冯千钧一手指指那活尸胳膊,咬牙切齿,快要断气了,陈星忙上前帮着扳,活尸朝着他发出低吼,开始咬他,陈星忙缩回手,喊道:“魃啊!活的魃!不对,这么说不恰当……妖怪啊!” 冯千钧:“………………” 陈星捡了块石头用力砸那活尸的手指,冯千钧已气竭,做了个手势,意思是你快点跑吧,别管我了,他带着那活尸,用尽最后力气就朝山壁上猛地撞了上去。 “等等啊!”陈星转头看,看见那活尸脖子上插着一把匕首,便上前抽了出来,用力割它的手臂,然而篝火已灭,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到,陈星深吸一口气,亮起心灯,璀璨白光从他手中直射而出,照亮了那活尸的脸庞—— ——刹那间活尸发出嘶吼,竟是畏惧陈星释放出的心灯光芒,抬起手臂遮挡,手臂一松,瞬间,冯千钧脱缚,一声震喝,将那活尸过肩摔,狠狠掼在了山石上! 陈星还没反应过来,冯千钧喝道:“快退后!” 那活尸被冯千钧十成功力一摔,撞在山崖上,撞得脑浆迸裂,发出刺鼻恶臭,软软垂下身体,第二次死了。 陈星喘息,说:“哪里来的妖怪?” 陈星要上前,冯千钧不住咳嗽,一把拉住他,说道:“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等等!”陈星道,“我得看清楚,我还是头一次看见魃呢,这究竟是哪儿来的?” 这不是陈星第一次碰上妖怪,魃的存在于古籍中早有记载,传说古尸死后经年不腐,化作行尸,是为魃。只是看见会动的,仍免不了勾起他的好奇心,冯千钧却只觉面前发生的这一切已超出了他的接受范围,两眼充满震惊,不住喘息。 忽然间,那狗又朝着树林的方向开始狂吠。 “那边还有很多……贤弟,你确定要在这个时候研究?”冯千钧说。 陈星转过身,只见山坡上、山坡下,四面八方涌现了三四十只活尸,或全身完好,或挂着破破烂烂的衣裳,也不知死了多久,摇摇晃晃,朝他们走来。 “不不,太多了,还是下次再说吧。”陈星忙改口道。 “那还不跑?!”冯千钧当机立断,带着陈星,朝反方向跑去。 冯千钧脚程飞快,瞬间将陈星拉开了不到十丈,陈星边跑边回头,冯千钧才意识到这小子不习武跑不动,当即又转身来救,孰料路上又出现了数只活尸,拦住陈星去路,朝他一扑。 陈星顾不得再喊,原地一刹,转身跑向山崖边,冯千钧追了回来,陈星跑到山崖前,抓住山上枯藤往上爬,一只活尸已追到背后,冯千钧只得冲过来救,陈星爬到一半,用力一扯,那枯藤顶上压着的巨石顿时惊天动地地滚了下来! “当心!”冯千钧喝道。 陈星听到提醒,侧身一避,在半空中荡了个圈。 山顶巨岩砸下,先是砸扁了追在陈星背后的三只活尸,又顺着斜坡往下轰隆隆滚去,顿时把一整列活尸全部撞倒,碾了过去,落下第二道坡,消失得无影无踪。 山腹路上,冯千钧却已被一圈活尸所包围,手中只有一把匕首,他观察四周,陈星得脱险境,赶紧趴下来,冯千钧喝道:“发光!它们怕光!” 陈星马上将右手按在左胸上,但就在心灯尚未释放出来时,却在那顷刻间,又一个身影出现,犹如疾风般掠过包围圈外,唰唰数刀,锋芒一闪,环首刀圈转,将包围在内的活尸斩成两截,继而将刀抛给冯千钧,正是先前冯千钧掉落在山坡下的武器。 “谢了!”冯千钧道。 那人现出面容,陈星心头一凛,蓦然喊道:“项述?!是你?” 来人正是项述,只见他两手空空,带头一跃,跨过矮树丛,带着两人奔向山崖前。 陈星忽然想起日前抛下尸体一事,问道:“是你让我们绕路?” 项述在山崖下停下脚步,一瞥陈星:“在此处等,不要离开,天亮再出山。” 说着转身,竟是又沿着来时的路回去了。 “你上哪儿去?”陈星喊道,正要追上去时,却被冯千钧抓住。 “那是什么?”冯千钧朝陈星问道,“说清楚!” 陈星说:“解释起来太复杂了……这儿一定有什么蹊跷!” 他朝冯千钧解释了一通“尸久不腐,化而为魃”的传说。古籍上却并无记载化魃的原因是什么,只知有魃现世,便将天下大旱,神州旱情大大小小,已持续了一百六十多年。隆中乃是人间风水宝地,竟有魃现世,这意味着什么? 项述为什么又在这里? 陈星无论如何要跟去看一眼,仗着自己有岁星护持,只要小心一点,应当不会有事,若不跟着,项述反而可能更会遭遇危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定海浮生录》正文 第7章 异变 冯千钧检查满地被斩成两截的尸体,二十来具尸体,全部被项述在瞬息间一刀斩断,刀口干净利落。这群活尸却未死,头身分离后,断臂仍在活动抽搐,简直令冯千钧看得头皮发麻。 “哎!”冯千钧见陈星追进了树林,当即喊道,“别去!” 陈星回头说:“我得去看看那王八蛋!我是驱魔师,不会有事的!你们在这儿等着!” 冯千钧马上收刀,要追上去时,却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当即一个闪身躲到树丛内,若有异动方便偷袭。 然而来人却是一队晋兵,为首队长打着火把,到这小战场中央,顿时翻身下马。 “这里也有……”那队长的声音不断发抖,“被谁杀了?” “有什么?”冯千钧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将刀架在他的脖上,士兵们未想此地竟还有人!纷纷怒喝道:“什么人?!” “说,”冯千钧冷冷道,“官府是不是早就知道此地异常?” “这些怪物……都是你杀的?”队长喘息道,“你还看见几只?” 冯千钧手腕稍稍一抖,划破那队长脖颈皮肤,鲜血四溅,队长马上骇得全身发抖:“我说!我说!别杀我!” 冯千钧问:“什么时候开始的?边走边说!”说着朝陈星的狗道:“项述,你在这儿等着。” “一个……一个多月前,“队长哆嗦道,“隆中村子里头……逃出了两个百姓,去麦城报官,官府里头都不信有这事,怕是秦军声东击西,引开官兵的计策……” 陈星沿着项述离开的方向快步追了下去,进入树林后,林中路通往山腹最深处,转过山坡,底下是一座村子。 陈星:“???” 这里还有村落? 不见一星半点灯火,已到鸡叫之时,村中却弥漫着一股死气。陈星左手亮起心灯之光,右手推开一户人家的门,没有人与尸体,就像整座村子一夜间撤走了般。 人呢?去哪儿了?陈星闭上双眼,依次面朝四方,忽然感觉到一道闪光。 他现在几乎可以完全肯定,心灯在为他指引项述的所在之地。项述也确实是被心灯选中的护法武神,不会有错!陈星心中疑惑越来越多,但这些疑问,只有项述自己能为他解答。 光芒出现在北面,那里有另一条蜿蜒的小路,通往村北的高地。 陈星快步上了高地,面前出现了一座陵园,陵园中央被掘开敞着,现出去了棺盖的数十口石棺。中央是个石台,石台前,站着一名戴着面具的黑袍男人,与那漆黑夜晚同为一体。 石台上,躺着一名身长近九尺的高大武士,穿一身黑铁铠甲,戴着覆面铁盔,四周鬼影憧憧,竟全是站立的活尸! 外围乃是一众身穿百姓衣着的活尸,内圈则是十余名晋军士兵,看那模样,陈星脑海中几乎是立即浮现出一幕景象:这戴着面具的男人在此地不知弄什么玄虚,竟是将村中百姓尽化作了“魃”。而晋军士兵前来查探,也不可避免地被转化成了魃! 联系到夜中遭遇的魃,陈星开始猜测,兴许那是它们的巡逻士兵……可是万法已归寂,天地灵气枯竭,这面具男又是什么来历?他所用的,是什么法术? 忽然陈星心念一动,转向陵园另一侧,只见一块石碑后,项述正单膝跪地,观察情况,朝他连打手势,让他躬身免得被发现。 陈星赶忙弯腰,在半人来高的陵园外墙下快步跑向项述。 陈星:“他是谁?” 项述没有回答,只皱眉观察中央石台上,正在施法的戴面具男人。男人一动不动,光这么站着。四周活尸成群,鸦雀无声,情形说不出地诡异。 “他想做什么?”陈星又压低声音道。 “不知道!”项述烦躁地答道,“闭嘴!” 陈星的疑惑已经达到了顶点,浑然没有半点驱魔师的自觉,更没想到这个时候来为别人答疑解惑的该是他才对。 “那咱们还要在这里看多久?”陈星又问。 项述:“……” 陈星意识到如果再问很可能要挨揍,只得不吭声了,但他随即又注意到两人藏身的那块石碑上有一行朱砂字。他伸手摸过凹陷的字体,辨认出上面是“大晋襄阳王玮”六字。 司马玮?这座陵园中埋的是八王之乱中,司马皇族中的楚王?! 陈星马上将目光投向石台中央,那具浑身覆铠、平躺的尸体。如此华丽的黑铁铠样式,绝不会是平民,那一定是司马玮的尸身! 可是他早已死去将近一百年了!尸体还没腐烂? 只见施法者双手微抬,司马玮沉重的身躯被托得悬空站起,这一刻,四周顿时有一股无形的、强大的气焰,令陈星打了个寒颤,正是俗话说的“阴风阵阵”。唯有身为驱魔师的他清楚,那是天地间的怨气在流动的效果,寻常人感受到这阴寒邪祟之气,不知其来处,只能将它描述作“阴风”。 阴风愈发鼎盛,那是方圆百里内,战死士兵与在战火中所丧生的百姓,留在人间的怨气! 陈星顿时隐约察觉了这施法者的真正意图:他所引导的并非天地灵气,而是襄阳城中一场大战后,所充盈的死者怨气,要将它注入到司马玮的身体中,复活这具尸体。 虽然不清楚这面具男真正目的是什么,陈星却知道必须马上采取行动,只因施法已到紧要关头…… “护法,”陈星低声说,“咱们得马上出去阻止他!” 话音落,陈星被项述一只手捏小鸡一般捏住了脖子。 “要去你自己去。”项述低声说,“不要暴露我的位置,我也不是什么护法。” 陈星咬牙切齿,说不出话来,眼中现出痛心疾首神色,连打手势,示意他看眼前局面已经相当严重,心想你不为了阻止这名真·妖人为祸人间,你跑这儿来做什么?! 就在此刻,晋军大部队来了,后面还跟着双手持刀的冯千钧,冯千钧跑上陵园外围,晋军士兵则纷纷打着火把,近五十人声势浩大地冲到陵园外围。 项述马上放开陈星,两人同时朝来人打手势,但已来不及,晋军队长战战兢兢,一声大喊,顿时吸引了面具男的注意力。 “何方妖人!”队长明显中气不足,战战兢兢地喝道,“快快束手就擒!” 项述与陈星的警告晋军队长没看见,冯千钧却看见了,当即一个翻身,找掩护躲到陵园外墙后,示意怎么办? 项述马上一摆手,抓住要冲出去的陈星,只听陵园中央,石台前那“妖人”一声冷笑,沉声说了句什么,陈星尚未听清,近百只被转化为魃的活尸村民便朝晋军扑来! “冲锋!”那队长喝道,带领手下开始徒步冲锋,各自旋刀,疾取活尸头颅,一时腐血四处洒开。陈星一瞥不远处的冯千钧,冯千钧藏身围墙后,指指自己,朝陈星点头,意思是他教的。 陈星想起了山崖下被撞爆脑袋的活尸,便停下了动作,忙朝项述说:“斩它们的头。” 说完,陈星从石碑后现身,喝道:“妖怪!伏诛!”跑出几步,才发现自己身上没兵器,忙转身跑向队长,喊道:“借把剑用用!” 冯千钧也提刀追了出来,喊道:“快退后!别添乱!” 陈星忽见陵园内有把挖土用的铁铲,心道太好了!当即跟在士兵们身后,抡起铁铲,一铲拍在一只活尸头上。 项述目光始终停留在那面具男人身上,丝毫不在意活尸,下一刻,站在石台前那男人一抬手,项述顿时飞扑出去,先是踏上一具石棺,旋身,到得陈星身边,给了一旁的冯千钧一脚。紧接着单手掀起近两百斤重的石棺盖,朝自己与陈星面前一按。 冯千钧刚一转头,便被踹飞到一旁,陈星则满脸疑惑,抬头只见那黑袍面具男抬手朝着虚空一按,仿佛水纹荡起,手中黑火闪烁,喷出上百枚黑火流星弹,无差别撒向与活尸相斗的晋军卫兵。黑火沾上身,士兵顿时发出痛嚎,满地打滚。 石棺盖被击中,粉碎,项述受到那巨力震得一震,稍一躬身,拔剑,化为一道影子,唰地直射上石台中央祭坛! 太快了!实在太快了!陈星还抓着铲子,一眨眼间陵园内还剩下自己、项述与冯千钧站着,其余人已纷纷倒地。 “冯兄!”陈星喊道,“哪儿来的人?!” 冯千钧喝道:“别碰他们!” 黑火一沾上人便开始灼烧,陈星不敢去碰,冯千钧站起,喝道:“你背后!” 晋军全被放倒,活尸却还留下不少,此刻纷纷朝陈星围了过来。 “发光!”冯千钧一刀挥去,斩下两具活尸头颅,喊道,“它们怕光!” 此刻项述却一个箭步,已冲上了石台,一剑拖起弧光,“嗡”一声挥去,那面具男马上抬手,右手袖中现出一把匕首,铮地架住项述,匕首上闪烁着淬毒的贝壳色。项述丝毫不给他回手空当,一剑刺向那男人咽喉! “好身手。”那面具男人一手始终朝向石台上的司马玮尸身,另一手艰难应付项述的剑刃,顷刻间已连拆三招,面具男见抵御不住,蓦然飞起,拔高身形,竟是飞了起来!项述蓦地退后,抬头望向一丈高处,只见那面具男不敢飞远,左手始终朝向司马玮尸体,引导着无形的怨气源源不绝注入这死人躯壳之中。 项述注视那面具男的一举一动,只见敌方右袖一抖,匕首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小巧的铁弩,弩上现出锋锐箭矢,寒光闪烁,居高临下,竟是要射杀项述。 同一时间,冯千钧突出重围,跑向被活尸包围的陈星。 陈星:“你带这么多士兵来做什么?” 冯千钧:“他们自己知道路,我有什么办法?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多管闲事?” 陈星抬起手,大声道:“这是我的工作!怎么能算多管闲事?!” 刹那间,陈星手中绽放出心灯光芒,璀璨白光一亮,活尸顿时哀嚎,四下溃散。 那面具男见白光绽放,自己的活尸遭到克制,顿时再顾不得项述,转头望去。 “干掉他们!”冯千钧喝道,“快动手!” 陈星倒是没有危险了,然而他右手抓着铲子,左手祭起心灯,想用铲子去拍这群活尸的脑袋,奈何被白光一照,活尸便本能地四散奔逃,陈星抡起铲子去拍,只拍了个空。最后变成他追到哪里,活尸便忙不迭逃开,导致他一个也挨不着,陵园内霎时变得一片混乱,犹如狼入羊群,四下鸡飞狗跳。 “打不到啊!”陈星恼火地说,正想把心灯停了,冯千钧却跑到土墙前,喊道:“赶紧过来我这儿!” 于是那场面变得十分诡异,一名少年高举铁铲,左手发着光,驱赶着一大群活尸,把它们赶到陵园西面,活尸拥挤不堪,挤过两面土墙前的狭道,闹哄哄地依次通过,冯千钧喝道:“听我号令,冲锋!” 陈星开始奔跑,那群活尸被心灯这么一撵,顿时加快速度,冲过狭道的一刻,冯千钧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怒喝一声,横刀肩前,朝前一招俯冲,迎着活尸队伍,运足内力疾奔! 刀光一闪,“唰”一声连着斩断近六十只活尸头颅。到得陈星面前,陈星现出震惊神色,冯千钧却手腕稍一转,偏了个极小的幅度,刀刃在距离陈星脸庞不足三寸处,擦着他的鼻子掠了过去,带起一阵凛冽冷风。 陈星:“……” 冯千钧活动手腕,将刀一甩,环首刀上残余腐血却被甩得干干净净,依旧现出刀锋的一泓冷光。 “好刀法。”陈星刚刚看见刀锋顺着自己脖子回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脑袋也要一同落地,心有余悸道,“厉害。” “承让,占了神兵的便宜。”冯千钧先前毫无准备,被活尸袭了个措手不及,现在知道底细,便不再失手。当即转身,奔向项述。 项述紧盯着那面具男,这下面具男仿佛有所畏惧,只想速战速决,一扣扳机,六枚暗箭飞射而去,项述等的就是这一刻,将手中长剑一抖,“叮叮叮”一连六声,竟将牛毛般的暗箭全部挡开! “你……”面具男顿时错愕,旋即项述一步跃上石台,旋身,一剑斩向那面具男左手,冯千钧紧接着冲到,两步踏上台旁石柱,横刀劈砍,斩向面具男脖颈! 然而面具男那身黑袍却是唰地被撕破,内里空空如也,紧接着布条又是一声轻响,在空中翻滚,恢复原本模样,男人抽身而退,面具掉落,现出真容。 项述一剑只斩破了那男人衣袖,冯千钧一刀则只挑开了他的面具,面具当啷掉下,两人落地,陈星跑到石台前,面朝高处。 那男人现出清雍面容,居高临下地打量三人,冷笑一声。 “这又是什么怪物?”冯千钧皱眉道。 陈星茫然道:“不知道啊,这儿又没人认识他,戴什么面具呢。” 那男人声音尖锐,面色苍白,冷冷道:“你是谁?” 陈星说:“你是谁!” 男人怀疑道:“你是谁?” 陈星:“你先说你是谁!你想做什么?” “他在拖时间!”项述眼看马上就要出现“你是谁”“你又是谁”这种无意义且无休无止的废话,当即开口阻止,喝道,“别和他啰嗦!” 陈星被一句点醒,左手笼罩白光,朝向空中,喝道:“死吧!” 陈星竭尽全力,心灯之光顿时爆发,迸射,化作无数光点扩散如同星河,那男人却发出一阵尖锐的大笑。 “蠢货,我又不是魃。”男人竟是毫发无伤,抬起右手,手中黑火迸射,朝着地上三人当头压下,轰然爆发! 陈星不料这妖人竟半点不惧心灯之光,冯千钧与项述则同时转身,朝陈星扑来,项述先是一脚踹开冯千钧,再单手在陈星腰上一揽,带着他就地翻滚,躲到石台后。三人避开黑火,项述将陈星推到石柱后,转身冲了出去。 就在此时,远方终于传来鸡叫,黑衣男人一声狂笑,猖狂道:“成了——” 紧接着,中央石台上,司马玮尸身轰然爆出漫天黑火,从铠甲的缝隙中激射出来,继而原地一闪,连着铠甲升上天空,化作黑光,往西北方飞去。 东方露出鱼肚白,那黑衣男人腾出另一只手,双手一抖,左手|弩,右手匕,缓慢落下地来,朝向项述,竟丝毫不将陈星与冯千钧放在眼中,专心对付项述。 “他没有脚,”冯千钧在柱后说,“是鬼?怎么对付?” 陈星:“我不知道……” 冯千钧:“你不是驱魔师吗?” 陈星:“关键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东西啊!” 陈星不住思考,他从未在古籍上看到过这种妖怪,项述却一抖长剑,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那苍白脸庞的黑衣男子说,“无关紧要,接……招。” 黑衣男瞬间冲向项述,挥出匕首,项述马上格挡,这厮竟能飞在空中,如鬼魅一般四处腾挪,匕首翻飞,使出无数虚影,配合左手强弩,项述无论如何斩杀,都只能斩破这妖怪身上的黑袍,伤不得他半分。 冯千钧见对方实在不好对付,只得手持长刀,又冲了出去。 一定有办法的……陈星接连催动心灯,心想把法术直接按在他脸上灼烧他有没有用?心灯在他手中时强时弱,不断变幻,倏然间他发现了一件事—— ——项述手上的那把铁剑,竟是随着陈星催动心灯的阵阵举动,而开始闪烁光芒! 项述也发现了,百忙中一瞥陈星。 “剑!”项述喝道。 此刻冯千钧已冲了上来,斩破黑衣男下半身,黑火顿时从袍底喷发,席卷了陵园中心区域。 陈星马上抬起左手,躬身朝项述遥遥一按。 下一刻,项述手中铁剑绽出耀眼白光,与黑焰相撞,竟似烈阳融血,将黑焰驱逐殆尽! 黑衣男一怔,正要拔高躲闪,冯千钧却在背后踏着石柱跃上空中,一刀当头劈下,将那黑衣男逼回地面。项述双手持剑,将剑一抡,抡出一个闪耀的光弧,旋身,错步,反手剑一刺。 黑衣男被那带有心灯法力的长剑刺穿胸膛,登时发出惨叫,疯狂震颤。 “为什么,我会被这光……”那黑衣男袍底下的黑焰霎时化作白火,朝着四面八方喷发出去,被烧灼成灰烬。 “不知道。”三人异口同声答道。 陈星补了句:“知道也不会告诉你,怪就怪你自己倒霉吧。” 轰然爆闪,黑衣男被烧成无数光点,一闪消失,黑袍落地,自动起火,竟是熊熊燃烧,最终尘归尘,土归土,什么都没剩下。 隆中山尽头红日初升,照亮了山腹陵园,满地晋军哀嚎渐止,陈星心中疑惑更甚,抬眼看项述,项述则躬身,捡起了黑袍男落下的面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定海浮生录》正文 第8章 旅途 清晨,麦城。 “尸变了——!”有人慌慌张张,冲过来狂吼道,“官府里头,死人尸变了!” “不许造谣!”官兵拦在麦城城门口,对付汹涌澎湃的百姓,大声喊道,“都回去!没这回事!全是谣言!谣言!” 官府中,县丞与一众文书令、连同地方将领注视笼中所羁押的那名晋军官兵活尸。 活尸拖着铁链,两眼浑浊,在一个大铁笼里不住挣扎。 “必须速速将这妖怪……”县丞勉力镇定下来,“押到建康去,回禀朝廷……” 麦城县功曹道:“大人,愚以为……” “这事儿断然压不住!”县丞回过神,喝道,“襄阳一败,战死之人以十万计,若尽数尸变,你活人再多,能与死人斗?!尽快押送上路!奏请朝廷决策!” 隆中山西北,出山口处。 那狗在原地等了一宿,一路跑来,朝陈星不停摇尾巴,三人暂时停步,在栈道尽头找了地方坐着,冯千钧去找回先前逃开的马匹,所幸并未跑远,项述则牵来自己的马。站在栈道上沉吟不语看山景。 冯千钧与两人交换了消息,原来晋军早知隆中山情况,毕竟不久前已有逃出山腹村落的百姓,想去襄阳城报官,奈何襄阳被围,只得转向麦城。麦城官府因传闻秦军将大举攻城,本就一根弦绷得紧紧的,生怕又是敌军声东击西之计,百姓又说得不清不楚,便将此事暂且压下。 “确切地说,”冯千钧说,“到昨晚为止,恰好四十九天。” 项述背对二人,始终没有插话。 “吃点东西么?”陈星主动朝项述招呼道。 项述只不理会,陈星思考良久,答道:“逢‘七’之数,确实有缘由。可你不该把他们带过去!” 冯千钧答道:“我阻止过了,没用。” 直到马匹载着那名晋兵死尸回到麦城时,百姓终于恐慌,县丞见先前派去打探消息的官兵两天未归,如今见了尸体,知道不能再怠慢,赶紧又派了另一队人,连夜进入隆中山。为首队长从先前消息里早就得知陵墓方位,冯千钧本想独自过来协助陈星,力劝未果,只得跟在后头。 结果就是这队晋军士兵全部殉职,除掉那黑衣神秘人后,项述一把火,将满地尸体烧得干干净净。 现在陈星唯一担心的,就是身着黑铠的司马玮,在最后一刻化作黑火流星飞走一幕。内情一定相当复杂,神州大地不知何处,一定有人正密谋着某件事。而他们对此,则没有半点头绪。 将近百年前,大晋皇朝继承者昏庸无能,八位诸侯王起兵争夺帝位,令中原大地陷于战火,内战中汉人彼此攻伐,严重内耗,导致五关外守备空虚,饥荒连年。能作战者不过寥寥数万人,方有匈奴乘势南下,关中沦陷,汉人衣冠南渡,成为如今汉、胡南北分治的格局。 史书记载,楚王司马玮到死时年仅二十一岁,身高雄伟,有过人姿颜,因“矫诏”即伪造圣旨起兵讨伐朝廷奸臣而被处死,死后追赠骠骑将军,葬于封地荆楚隆中山这一风水宝地。 “项述,你是不是知道什么?”陈星现在觉得,这一系列匪夷所思的怪事尚属其次,项述的身份与动机,才是最令他在意的。 项述一瞥陈星,注意力却不在他身上,答道:“我只是欲取道前往长安,路过多管闲事而已。” 陈星好奇问:“你去长安做什么?” 或许是昨夜三人同生共死一场,隔阂稍除;也或许是陈星的心灯证明了他确实是一名如假包换的驱魔师,项述的态度有了明显的好转。 项述正在翻来覆去地看手里那张面具,刚一转向陈星,陈星便下意识地往冯千钧身边靠了靠。 “你别老欺负我!”陈星有点害怕项述,硬着头皮说。 “喂!”冯千钧也有点害怕项述,毕竟打不过他,也硬着头皮说,“你别欺负陈星小兄弟,别人又没招你没惹你。” “没招惹我?你们汉人不分青红皂白,使诈将我从锦州骗到江东,关到现在。”项述轻描淡写道,“若非襄阳城破,如今我已成了牢底腐尸一具,抱着让我对你感激涕零的心思,还是省省罢。” 陈星听到这话时怒了,说:“我又不知道你遭遇了什么事!而且我不是把你救出来了么?我怎么就让你对我感激涕零了?我问你,你是不是不信我先前说的?那你现在信了?” “你是胡人?”冯千钧一看项述那脸色,顿时将后半句“不像啊”硬生生给憋了回去。猜测项述不喜欢被人盘问自己的身份,忙道,“有话好好说!别动手!”赶紧又打了个圆场,说:“好了,既然都往长安走,就一同上路罢。” 项述再不多言,翻身上马,一夹马腹,业已走远。陈星干粮吃到一半,忙说:“等等!你还没告诉我你去长安做什……”只得将狗放在马鞍袋旁,冯千钧收拾了东西,策马上路。 项述与他们保持着距离,纵马在前,陈星与冯千钧落后十余丈,策马并行之时,两人还在小声讨论。 “你的护法看上去不像坏人,”冯千钧说,“相信我,他不会一语不合就拿剑捅你的。” “对,他只会拿钱砸我。”陈星说。 “那枚金锭,试的是我功力。”冯千钧说,“那会儿他已经发现我在你身后了,你就算不躲,也不至于真的砸中你。” “那真是多谢他手下留情了。”陈星不以为然,心想这人就是个王八蛋,还抢我东西。 陈星眉头深锁,观察前头不远处的项述,朝冯千钧说:“他去长安做什么?” “找族人。”冯千钧说,“这不是显而易见么?胡人都在北方,长安又是秦帝苻坚的地盘……” 陈星蓦然又想起了朱序出示的名册上那句“猜测是名武官”,兴许是抓到项述时,收缴了什么贵重物品,据此得出的推断?他是什么人呢?百长?校尉?二十岁能坐上的位置,想必不会太高,不可能是将军。 冯千钧:“不过,我看他没有半点想当你护法的意思。” 陈星索然无味:“我早就感觉到了。” 陈星想来想去,又想起化作黑火飞走的司马玮尸体,当时飞往的方向是西北方。恰好是长安的方位,但更远的西北,还有凉州等地。黑衣蒙面人背后一定还有庞大的势力,此时不知正躲在哪个地方,做什么密谋……他们将一具近百年前的、已化为骸骨的尸体复活,要拿来做什么用? 心灯的力量随着万法归寂,已消失了三百余年,此刻现世,是否也正因为这股藏在隐蔽处的力量在密谋?陈星一路上皱眉不语,再抬眼看前方的项述,项述对此的解释只是路过多管闲事,但陈星总觉得他仿佛知道些什么。 可既然知道,不就更应该与自己认真说说?陈星简直一头雾水,幸而项述确实如冯千钧所猜测,一路上没找过他们麻烦。寻道往西北的这段旅途,有店住店,在荒郊野岭时,便露宿野外。 连年战乱,荆北至汉中被劫掠多次,早已十室九空,找不到店时,三人便只能在没有屋顶的废宅里过夜,陈星看着天空中的繁星,扳着手指头数日子,自己生辰在十月深秋。还剩下不到三年又八个月,接下来得尽快找到长安的驱魔司总署遗址,希望能找到万法归寂的原因。 最好的结果是尽己所能,利用余生这几年时间,找回消失的人间法力,再传下驱魔师一脉,来日方可应对天魔的出现。没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凭空又生出了那黑衣人的波折。且毫无头绪,这件事越想越让陈星说不出地烦躁,辗转反侧,只得起身出去走走。 月色下,却见项述在破败村庄后一条小溪中,穿着长裤用冷水擦上身,陈星看了一眼,走到溪边,项述也不避他,就这么站着。 从牢狱中把他救出来时,项述瘦得不成人形,如今不过十天,已恢复得差不多了。月色照在他湿润的肩背上,犹如为他镀了一层粼粼的银光。 “比起先前,你好多了。”陈星说。 项述皮肤白皙,肌肉养好后瘦削却不夸张,现出流水般的线条,赤条条站着时,丝毫不像一名胡人悍将,反而有种文雅之气。不穿衣服的话这是文士们的标准身材,陈星只觉得非常奇怪。 一路上,项述偶尔会接过陈星给他的干粮,对冯千钧递的食物却从来不吃。歇息扎营时,项述还会不时出去打猎,有时带着鹿回来,有时则是野山羊,他一顿得吃许多肉,也正因如此身体才恢复得飞快。 “你去长安做什么?”两人相对时,项述终于主动朝陈星说了句话。 “干活儿。”陈星坐在溪旁石头上,答道,“我是驱魔师,我有我的责任。” 项述走到岸边,穿上单衣,两手一扯系带,收紧,白衣衬出宽阔的肩背线条,隐约带着一股内敛的威胁感。 “讨个说法,”陈星说,“这护法,你是打定主意不当了对罢?” 项述眉头一扬。 陈星便给他解释,历来驱魔师身边,俱设“护法”一职,为的是保护驱魔师收妖除妖,不受干扰。而坐镇总署的大驱魔师,身边护法则有一个响亮名号是“武神”。 如今全天底下的驱魔师,只剩陈星一个了,自然他也就是那个“大驱魔师”,至于武神,心灯为他指明了项述这位护法,陈星自己也毫无选择权,还想再解释一通法术,神州…… “找别人去。”项述随口道,“你救我一命,我救你一命,扯平。” 项述救了陈星不止一次,尤其在楚王陵前陈星冒冒失失,要不是项述出手快,差点就要被黑火烧死。虽然那黑火烧不烧得死他也不一定,但这不就是护法该做的么? 陈星听了这话倒也不生气,事实上对一个时日无多、只能活三年零八个月的人而言,很多事情并不会对他构成什么刺激,顶多有点不爽。 “行。”陈星目睹项述离开的背影,说道,“本来也不抱多大希望,但好歹得尊重你的想法,既然拒绝了,咱们到长安以后,便桥归桥,路归路。” 项述走了,余下陈星面朝溪水,十分惆怅。他有许多话还没来得及朝项述解释,包括驱魔师与护法的关系。也包括三百多年前,驱魔师鼎盛的那个时代,护法是与驱魔师相依相伴、出生入死之人。 陈星从华山中出发的这一路上,曾经不止一次地遐想过这位护法的长相与脾气,以及见面后该如何朝他解释,余下四年的光阴中至少有人陪伴在身旁,多的不敢想,至少不显得寂寞。 岁星的运气为他解决了一切疑难,唯独在项述这件事上毫无作用,也或许这桩与心灯、与神州气运相关的难题,就连岁星也无能为力。 陈星起初充满期待,打算将余下的四年托付给他,期待却渐渐地转化为失望,他带着许多话想朝项述解释,可说了又有什么用呢?项述根本不关心,也不在乎,懒得理他。 接下来怎么办呢?换个?可心灯会替我换么?这又不是谈情说爱,说换就换的。陈星本想散散心消遣烦恼,结果更添烦心事,只得回房睡下,一时更睡不着,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念头: 都是这王八蛋的错。 再过数日后,陈星索性不与项述说话了,那夜冯千钧知道他半夜出去,也不多问。沿途有人气的村庄也渐渐变多,春来鸟语花香,投宿更为容易,银两与铜钱有了流通的地方。三人就这么通过武关,有麦城签发的文书,陈星将两人都带了过关去。又赶路几天,抵达了长安城。 长安历经百余年战火,每换一次主人,便遭一次劫掠与焚烧,然则这座自周时被命名为镐京的城从那个年代起,便屹立于神州西面,八水环绕之中的千古大城,竟是如同一棵滋养大地的巨树,在一次又一次焚烧与摧毁中展现了惊人的生命力,郁郁葱葱,歌舞升平,满眼尽是繁华胜景。 关中一地乃至与南方剧烈交战的前线烽火连天,长安却是一派升平,哪怕十里外就是逃难前来,饿死、病死在路边与旷野上的中原百姓,长安高筑的城墙却挡住了瘟疫,挡住了饥饿,挡住了灾难与战火。 也挡住了死亡。 如同荒漠中生机盎然的绿洲,自成一个世界。 金碧大宅飞檐以望,瓦顶相邻,辉煌未央宫紫气东来,宫中却早已换了主人。上林苑繁花正值春时,开得无比灿烂。 胡人坊间走马斗鸡,百姓欢声笑语,汉胡混居,高鼻深目的胡人来来去去,无论汉胡,俱衣饰光鲜华丽,氐语、羯语、鲜卑语、铁勒语、匈奴语不绝于耳。市集上货物琳琅满目,读书人青巾络绎,冠盖如云。 上一次来长安,尚是五岁时,有关长安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如今一见这景象,陈星顿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苻坚虽说是名胡人皇帝,却也将长安治理得挺好嘛。”陈星酸溜溜道。 自己与冯千钧、项述三人行路近半月,一身风尘仆仆,进了长安就像土包子般。项述依旧是那身猎户服,反而不如何在意,打量侧旁不远处市街上的一伙胡人,仿佛听到乡音,被勾起了注意力。 冯千钧说:“是呐,我看要么就暂且饶他狗命吧。” 三人在长安市街的面摊上各点了一碗面,充作临时旅伴的散伙饭。饭后陈星朝小二打听人,冯千钧去付过钱,说道:“既然到了长安,我看就不如……” 说着,冯千钧又有点踌躇,看陈星,问:“要么你到大哥落脚处先住个两天?” 陈星知道冯千钧这话乃是客气,虽说路上彼此照顾,却终究只是萍水相逢,忙道:“不麻烦冯兄了,我有去处,刚打听到了,他确实在长安,正好来长安投奔一位老朋友。你帮我把小狗带着养一段时间,我暂时不大好照顾。” “那行。”冯千钧抱走了狗,爽快地说,“有事送信到城西松柏居来,看样子,多半得在长安住一段时日。” 至于项述,冯千钧倒也没问他,只朝他吹了声口哨,说:“天驰就交给你照顾了。” 陈星心想关他什么事,冯千钧便戴上斗笠,袖手走进了市街,消失在人群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定海浮生录》正文 第10章 夜会 拓跋焱注意力只被项述短暂地引开了一下,就又回到了陈星脸上,仿佛眉飞色舞,脸颊上带着一点点不好意思的红晕,似在思考。 “那个……拓跋兄也……”陈星看拓跋焱,心想糟了,该不会这人是个真哑巴?以为我在骂他? “不不!”宇文辛忙道,“他不是!他平时不这样……拓跋兄?” 拓跋焱咳了声,深吸一口气,看样子想说点什么,大家都在等他开口,拓跋焱突然一下,又静了。 陈星:“………………” 妈呀!好尴尬!这人到底怎么回事? “我……”拓跋焱终于说话了,“出去走走。” 说着拓跋焱突然站起来,二话不说,走了。 陈星:“?????” 宇文辛也十分奇怪,目送拓跋焱离开后,寻思半晌,又道:“你来长安做什么?” 陈星道:“这就真的是人生苦短,说来话长了……自从咱俩分开后……” 正说话间,拓跋焱忽然又进来了,坐下。 陈星:“?” 陈星只得暂时打住,毕竟有外人在,他不想说太多有关驱魔师的事,也不知为什么,仿佛隆中山里那场变故,让他隐约觉得如果有这么一个诡异的势力在,暂时先不大肆宣扬自己的身份才更安全,毕竟驱魔师与妖族乃是死敌。 “算了,”陈星笑道,“总有机会细说的。我有太多话想对你说了。” “嗯。”宇文辛赞许地点头道,“说得是,你在城中哪儿落脚?” 陈星听到这话,顿时就有点失落,本以为宇文辛会说“你先在府中住着”,陪过客人后便来找他细细夜话,但也没必要拿小心思胡乱揣度,便索性道:“早上我刚到长安呢,一进城就找你来了。” “你刚来啊!”拓跋焱突然冒出来一句。 “是啊是啊。”陈星忙“哈哈哈”地笑了几声。 拓跋焱则朝宇文辛使了个莫名其妙的眼神,宇文辛有点疑惑,想了想,说:“那你……城西的松柏居还不错。我就不留你饭了,先好好休息些时日罢。” 陈星:“……” 拓跋焱顿时欲言又止,却忽然想起这厅里还有个项述,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哦。”陈星答道,“好,我这就不耽误你了。” 于是宇文辛吩咐管家,让人送客,竟是连茶也没上,陈星也终于明白了,原是自己不识趣来着。 “辛哥。”陈星刚出厅堂,忽然转身。 拓跋焱正目送陈星,宇文辛正想着事儿,听到这话时一怔,脸上又带了笑,客气地问:“什么?” “没什么。”陈星释然地笑了笑,说,“后会有期。” 宇文辛稍一抬手,也不起身,便算是别过。 离开宇文家,陈星徒步走出巷外,便慢慢地走着,夜幕低垂,满天星斗。 项述依旧跟在陈星身后,陈星突然说:“让你看笑话了。” 项述一瞥远处宇文府,没有回答。 “你还有钱吗?”陈星说,“我身上钱全花完了。” “没有。”项述先前扔进宇文府里的,是身上最后一锭金子。 陈星只得站在路边,有点惆怅地叹了口气,有关人情世故,师父教得很少,大多时候只令他读书,告诉他书里什么都有。可读过再多的书,陈星也不明白,为什么一别九年,宇文辛就变成了这样。 观人识相之术,他最是无心学,现在回想起宇文辛面貌,与九年前有了很大的差别,仿佛多了不少世故之气。 项述说:“去哪儿,住店?” 陈星:“没钱了怎么住店?在这儿等着罢。” 或是找冯千钧去?冯千钧想必也没几个钱。 项述:“等?” 陈星:“等老天爷给我送钱,耐心等等,一会儿就有了。” 项述:“……” 陈星道:“告诉过你的,我岁星入命,运气很好,从来不缺钱花,看着吧。” 不到一盏茶时分,长街上驰过来一辆官家马车,前面打着灯笼,开路者乃是清一色亮钢甲胄、骑着高头大马的俊朗小伙子,马车忽地停在路前。 陈星欣然道:“这就对啦!” 项述:“……………………” 那几名侍卫纷纷下马,揭开车帘,忙道:“陈公子,我家主人请您车上说话。” “你家主人是谁?”陈星心想这人看似有钱,不对,怎么叫我陈公子?正要上车时,项述却在陈星肩头一按,答道:“有话下来说。” 车里人听见了项述声音,几步下得马车来,竟是拓跋焱! “陈星?”拓跋焱笑道,“你怎么在这儿?” 陈星完全想不到,刚走了不久,怎么会在这儿碰到拓跋焱,便笑着说:“你没在宇文家留饭么?” “没有。”拓跋焱说,“嗯,没有,走开点!”说着随手推了下举着火把凑过来,给拓跋焱照明的侍卫们,侍卫便一哄而散,快步到马车后的墙下去站着。 陈星:“???” “你初到长安,人生地不熟。”拓跋焱说,“不如……到我府上暂住几日?寒舍虽然鄙陋,却已扫榻相迎,方才传话回去,让家里先准备好了。” 陈星大喜,正要欣然说“好啊”,项述却道:“不去。” 陈星:“……” 陈星心想关你什么事啊!这到底关你什么事?! 陈星回头看项述,项述按在他肩上那只手却始终不撤走,陈星被他按住也动弹不得。拓跋焱一瞥项述,眉头微皱,陈星忽然感觉到有种奇怪的气氛。 “走。”项述沉声道。 “等等!”拓跋焱与陈星忙异口同声道。拓跋焱忽然又想起,这人不是哑巴吗?却没有质问。 要没有项述,陈星此刻铁定就跟着拓跋焱走了,然则陈星终不好驳他,项述身无分文,自己要是跟着拓跋焱去住,项述睡桥下事小,抢钱庄事大,这里可是长安城天子脚下! “这位哑……”拓跋焱一时竟想不起项述名字,说,“哑兄弟若愿意,也请移步往府中,给小弟一个招待的机会。” 看宇文辛待他的态度,这人似乎地位不低,居然这么客气,倒是令陈星非常意外,正要征求项述同意时,项述却道:“不去,要我重复几次?” 下一刻,陈星感觉到了杀气,霎时拓跋焱仿佛也感觉到了,但那杀意转瞬即逝,短短一刹那又消失于无形。 “我们……还是先找客栈住下。”陈星怕项述这疯狗一言不合把拓跋焱给捅了,忙道,“这就走了。” 拓跋焱知道这人不好对付,便朝陈星点头,说:“那,空了咱们再聊!”说着从自己手上褪下一枚戒指,不由分说塞到陈星手中:“你找到地方住下,便使人来给我送信,皇城西边,最大那处,中间朱红色宅子,飞檐镶金,门上镶了青玉的就是寒舍。” “第一次见面,这怎么好意思?”陈星本想说你借我点银两就行了,怎么把自己的戒指也摘给我了,拓跋焱却转身上车,侍卫们忙又各自就位,驱车走了。陈星半晌说不出话来,握着拓跋焱那戒指,抬头还见拓跋焱开了马车侧帘,手指比了个“二”,笑道:“第二次了!” 陈星:“……” 两人于是又在路边站着,陈星看手里那戒指,乃是以古石打磨而成,外表朴实无华,却在黑夜里透着淡淡的自发光芒,石戒上镂空刻了一条首尾相衔的神龙,刀工之繁复,造型之工巧,简直巧夺天工。更难得的是,这是一枚夜光石戒! 陈星从小到大,见过不少名贵之物,这等宝物,哪怕与家中、师门收藏相比,也毫不逊色。一枚足可抵三千两黄金的戒指,拓跋焱随手就摘给了自己,这家伙实在是太豪阔了。 “这该不是什么法宝吧。”陈星疑惑起来,万法归寂后,天底下除了心灯之外的一切法宝都已成凡铁,万一是法宝呢? “这能拿去当吗?”陈星心道这也没法拿去换钱啊,拓跋焱是什么身份来着?苻坚的亲军统领,这东西拿去当铺只怕全认得,马上就给报官把他抓起来了。 “现在呢?”项述终于道。 “再等会儿吧,”陈星有点绝望,说,“等下一拨送钱的。” 但这下再没人来了,陈星觉得有点蹊跷,不该啊,平时等了这么久,总该有点奇遇才是。 足足一刻钟后,陈星说:“岁星是不是打烊了,我看要么去投奔冯大哥?” 项述却转身走了,陈星说:“你去哪儿?” 项述不答,一路走在前头,陈星跟在后面,两人穿过长街,陈星也不认识路,只见越走越是人烟稀少,找地方露宿?不至于吧,街上这么多巡逻的。 接着,项述到得一处高墙下,前方不远有个红漆大门,项述便径直走了过去。 陈星:“你要做什么?” “找地方过夜。”项述答道。 红漆大门处守着两名侍卫,一见项述过来,便道:“禁地!闲人勿……” 项述手持铁剑,连剑带鞘两招,侍卫声音戛然而止,顿时倒地。陈星惊了,忙道:“不要袭击官兵!别人又没招惹你!” 项述直接一脚,把半扇大木门踹得崩了下半门轴,朝内敞去,一手提剑,走进了那大门里。陈星追在项述身后,忙道:“啊啊啊!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项述明显懒得解释,一路走进去,四周顿时有官兵被惊动,吼道:“什么人!刺客!” 远处不知何人正在奏琴,像是此间主人,琴声行云流水,如大珠小珠倾落玉盘,叮咚作响。 一大群官兵冲来,各自手持武器,项述握剑的手指跟随琴声,有节奏地轻点三下。 出手。 陈星只见虚影在面前一晃,项述唰地掠过,当即官兵就像皮影戏上的纸人般,横七竖八,倒了满地,紧接着项述又一步上前,施施然过了侍卫群,满地侍卫横七竖八,不住呻|吟,全都被带鞘的剑击倒,却并无死人。陈星慌张无比,要拉项述,琴声却是一顿,项述踏步上了花园后的回廊,轻车熟路朝这大宅里走去。 琴声渐近,四面八方源源不绝地出现侍卫,每名侍卫全是一个照面,统统都被项述放倒,点、戳、扫、掠,项述脚下不停,走到哪里,侍卫们便倒在何处。琴声转急,项述手中剑迄今尚未出鞘,便有如破开了一面灯火阑珊的幕布,无人是他一回之敌。 琴声一停。 “跟上。”项述说。 “等等……” 陈星快步奔跑,跟在项述身后,伸手去拉他,项述却转进一座辉煌大宅,里头珠光宝气,差点晃瞎了陈星的双眼,其中两名美貌女子正在奏琴,一见项述,便尖叫起来,琴声断绝。项述却推开侧门,从侧门走了。 “这是哪儿?”陈星道,“不好意思,我们误闯,误闯宝地……这就走了!” 项述一连穿过五六间房,每个房中都有人慌张大喊,跑的跑求饶的求饶,陈星终于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这是皇宫…… 陈星顿时魂飞魄散,喊道:“项述!别走了!这里是皇宫!咱们快跑吧!” 陈星追着项述,到得一个巨大的校场前,果然此地正是未央宫,而两人从御花园处就这么闯了进来,一路穿过众嫔妃寝殿,到得登明殿前。宫中已彻底炸开了锅,四面八方全是御林军,纷纷涌到登明殿外的校场上,将项述与陈星围在了中间。 拓跋焱刚回到家,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听说宫里来了刺客,当即策马进宫,倒拖长戈,赶到校场,只见火把照夜如昼,两万把强弩指向校场中央两名刺客。 “何方刺客!”拓跋焱道,“等等?怎么是你们?!快别放箭!手下留人!” 拓跋焱喝令,排众而出。 陈星看看四周,校场边上、屋顶上、台阶上,全是御前侍卫,只要拓跋焱一声令下,两人就会被射成肉泥。 “拓跋兄!”陈星赶紧道,“不关我事,我是被他挟持的……” 项述打断了陈星的话,朝登明殿的方向道:“坚头!出来!有事找你!” 两万人顿时哗然,只因这称呼,在长安竟是已有太多年没听到过。 登明殿中却响起一个豪迈的声音,笑道:“述律空?!这一年来,你究竟躲哪儿去了?” 只见秦军那方簇拥着一名身材魁梧、身着布袍、满脸虬髯的壮汉走下台阶,壮汉随手按在一名御林军侍卫的铁弩上,四周响起收弩之声。紧接着数名文武官员快步迎出,满脸错愕,看那壮汉,再看项述。 拓跋焱:“陛下!” “苻坚?”陈星已经傻了。 项述摘下面具,扔在一旁。 众文武官顿时惊呼出声。 “大单于?!” 那称呼犹如炸雷在陈星耳畔绽响。 “大……大什么?”陈星茫然道,“项述,他们叫你大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定海浮生录》正文 第11章 孤王 平地一声惊雷,大、单、于! 陈星在记忆中搜索着这个称呼,想起九年前,他还在晋阳生活时早已被遗忘的许多事。父亲曾提起过,大单于之称最先起源于匈奴人,意为各胡人部落的君主。但就在刘渊率匈奴人入关,建国称汉赵后,大单于便成为笼络塞外胡人的虚衔,只有职位,并无实权。 历数十年,汉赵崩解,匈奴人刘氏皇族灭种,汉人冉闵建起魏国,将大单于之衔授予自己儿子,以统管诸胡。而后冉魏灭亡,北方诸胡对入关胡人的互相攻伐已忍无可忍,在敕勒川下歃血为盟,重建盟约,称“敕勒古盟”,并推举出一名大单于,乃是铁勒人的述律家族。 自此之后,大单于便成为名义上的各胡酋长,自然也统帅五胡。中原朝廷各族你方唱罢我登场,龙椅轮流坐,却依旧不可忽视长城内外,这名大单于的作用。 胡人中除氐、羯、羌、鲜卑、匈奴之外,塞外更有不少游牧,各族仍然以族长为首,奉族长号令。但每一族都做不到同心协力,毕竟长期生活,居住所地,利益纠缠分为多部,常常在本族内部便争斗得不可开交,敕勒古盟大单于职位的设立,便是调停甚至镇压各部落内外纷争。而更重要的是,五胡哪怕入关生活,祖先的血脉与根基,却依旧在塞外。 当年入关之举,族中争论不休,奈何万物以新替旧方是正道,各族中老迈长老已无力阻止族人放弃栖息地大举迁往关内,偏生又不甘心眼睁睁失去手中权力,于是推举大单于,也颇有牵制中原之意。 汉赵也好,冉魏也罢,包括眼下的秦,以及被苻坚挥师踏平的慕容氏燕国,要建国称帝,都有一个仪式是决计绕不开的——就是等待长城以北,那位名义上的众胡领袖,大单于前来,朝皇帝授予一卷诸族歃血画押后,用金带所捆的羊皮纸,以表塞内外众部归顺的忠诚之心。 这个过程也称“紫卷金授”,因用来歃血的羊皮将现出淡紫色。哪怕进关后的外族皇帝统治再稳固,也不能忽视这一过程。而也正因此,皇帝自己很少有兼任大单于一职,毕竟谁也不想自己将紫卷授予自己,否则一定会成为诸胡的笑话。 冉魏一朝中,大单于是虚衔,但对苻坚来说未必,当年苻家世代担任西戎酋长,在拿下关中地区时,曾得上上任大单于述律嵩的强大助力,各胡联军不仅为苻家牵制了敌人,更成为苻洪手中一着有力的棋子。 苻家甚至短暂地朝晋效忠过,并得到大单于的默许,站稳脚跟。苻健建秦国,死后其子苻生继位,苻坚被封为东海王。苻生荒淫暴虐,倒行逆施,大秦于是爆发了内战,是大单于述律温联合各部,为苻坚牵制苻生的军队。 最终苻坚能得到北方的半壁江山,除却自己才能之外,至为重视的,就是长城外的述律家族。 而陈星是万万想不到,自己从襄阳城里无意中救出来的护法,身份竟是述律家的继承人! 是时苻坚哈哈大笑,搭着项述肩膀,将他迎进登明殿中,项述却仿佛习以为常,随手一指地方,让陈星坐。 “上点吃的,”项述说,“午饭这时候还没吃,都饿了。” 苻坚当即遣散了殿内官员,让人传饭。拓跋焱与陈星一样的茫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陈星眼里现出惊惧,轻轻摆手,示意他也完全不知道。 登明殿是苻坚批阅奏折之处,这名秦帝为了治理北方,肩负着极大的责任,哪怕并无多少人理解他,也确实尽心竭力,三顿大多都在殿中用了。而此时的慕容冲已被封为平阳太守,前去上任。自慕容冲离开身边后,苻坚就连后宫嫔妃都极少见,大部分时候勤于政事。 “你就这么在人间消失了一整年,”苻坚说,“我派出信报,四处寻找你的下落!” 酒很快便上来了,项述喝了点,答道:“这话就人生苦短,说来话长了。” 学我,学我!陈星心想。 苻坚做了个手势,示意拓跋焱下去,不必守卫了,殿中便余三人与一名受使唤的太监。 “这位小兄弟又是谁?”苻坚饶有趣味地看着陈星,说,“还未介绍呢。” “路上捡的小孩,”项述说,“看长得漂亮,顺便带来送你作面首,可惜是个哑巴。” “你……”陈星顿时转向项述,项述又补了句:“你不是哑巴?” 苻坚又是一阵大笑,陈星朝项述说:“项述!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大单于?” 项述冷淡答道:“我是什么,又关你什么事?总之不是护法就行了。” 苻坚朝陈星笑着说:“你俩究竟怎么认识的?述律空又说了什么鬼话?这厮想来没少朝你编排朕。” 陈星已经彻底服气了,等等,这人不是苻坚么?我在和秦帝苻坚说话?!这一夜里实在发生了太多的事,令他脑中一团乱麻,一时更不知该问点什么。 是时又有一名美人,领着数名宫人进来,一见项述便淡淡道:“方才宫中闹得鸡飞狗跳的,底下人还说有刺客让我避一避,我说不必,多半是大单于来了,一见果然。” 那简直是陈星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虽然他也没见过几个女孩。只见那女子一身素袍,不施脂粉,乃是鲜卑人种,肤白如玉,眉秀如黛,颧骨略高,带着一丝清冷风情。 “清河公主,”苻坚见陈星正端详她,便笑着说,“听说过不曾?” 陈星忙点头为礼,眼中满是赞叹,苻坚生性豁达,读出这是赞许自己的宠妃美貌之意,就像心爱之物获嘉奖,当即十分惬意。 清河公主带领宫人上了吃食,又亲手为项述、陈星与苻坚三人斟酒,紧接着便率余人全部撤出了殿中,留他们说话。陈星看见清河公主在殿外朝拓跋焱低声吩咐数句,拓跋焱便躬身,走了,殿门关上,此时项述才示意陈星吃,朝苻坚道:“一年前,孤王追查一事,从塞北南下,一路过了黄河……” 陈星知道项述这是朝苻坚交代,也终于愿意朝自己解释了,顿得一顿,决定不多问,反正也饿了,先吃再说。 苻坚此刻对项述与陈星的关系何等好奇?先是打量了陈星一番,注意力才回到项述身上。 “哦?”苻坚说,“那是在你父亲病故后的事了吧。” “不错。”项述举杯,与苻坚喝了,又道,“接任大单于第一年。” 苻坚眉头深锁,猜测项述此刻突然闯入未央宫,定有大事预警。事实上这些年中,塞外胡人纷纷迁入关中,胡汉混居,大单于的影响力已不比当年。唯独恋乡不去的个别部落,还在长城以北游牧。这部分人算起来,只计成年男子,将近十万之数,算不上少,却也决计不多。 项述十六岁从父亲处接任大单于之位,却在第二年便销声匿迹,幸而对塞外各部来说,大单于闲云野鹤惯了,消失个几年也不至于引起什么大问题。唯独苻坚还未从项述手中接过金授紫卷,倒是十分着急寻找他的下落。 “辽河南岸,瓦伦奴部一夜间尽被灭族。”项述说。 苻坚被这么一提醒,马上想起来了:“一个小部落。东人后裔。” 瓦伦奴部乃是鲜卑下的一支,汉人统称为东胡,苻坚自然要避讳,但这等部落,对他而言并不那么重要。 项述又说:“死因十分蹊跷,都化作了活尸。” 陈星又是一顿,继而抬头,不敢相信地看着项述。 “哦?”苻坚莫名其妙地问,“活尸?” 项述答道:“汉人将它们唤作‘魃’,传言世出魃,则经年大旱。” 这话是来长安的路上,项述从陈星与冯千钧的对话里听来的,陈星吃着晚饭,脑海中却转个不停,一件件事被串在了一起——项述的话终于解答了他这一路上的疑问! “哦……”苻坚半信半疑,显然还没理解项述的意思。 不等苻坚做出回应,项述又说:“当时的凶手南逃,我追到南方时,不知为何中了他的妖术,一身气力尽失。适逢被一个晋军队发现,将我围困在关中,再带我到襄阳囚禁,其后阴错阳差,城破时得以越狱逃出。” 陈星:“……” 项述的行踪在陈星脑海中逐渐变得清晰,那黑衣神秘人的同伙,早在一年前就已经出现了?!那伙黑衣人背后的势力在暗中密谋着什么?上千人的部落被尽数转化为活尸,而项述为了追查这件事,才动身南下。最后在南方被俘,并押送到襄阳……难怪在途经隆中山时,他会独自前去调查山中的尸变! 但项述一定还隐瞒了某些事……或者说,他觉得没有必要朝苻坚多提。陈星开始盘算,过后得详细与项述谈谈。 “半年后,阴错阳差,得以脱狱,途经隆中山一路北上,却又发现了新的……” “幸亏你出来了,”苻坚笑道,“否则我当真不知如何朝敕勒古盟交代。” “牢狱之灾倒是在其次,”项述又道,“其中蹊跷,我实在想不通……” “罢了,”苻坚摆手,示意不必再说,“今日且先不谈此事,这等旁枝末节,再叙罢,回来就好。” 项述稍稍眯起眼,却没有回答。 陈星敏锐地感觉到了项述倏忽而生的怒意,被苻坚连着打断两次,项述便不再说下去了。双方忽然沉默片刻,仿佛各自盘算着什么,苻坚又笑道:“这段时日中,你便留居长安,不走了罢。” 项述没有回答,苻坚又说:“到得入夏,待我祭过天,为你在长安开府,兄还有太多话想慢慢与你说。” 项述依旧在想事,眼神流露出复杂的意味,陈星用完饭,观察项述,项述眼角余光瞥见他,当即朗声道:“来人!” 殿外进了人来,项述示意道:“带他下去歇着。”旋即又朝苻坚道:“有话这就说。” 陈星整理衣服,迟疑道:“那,我……”再看宫人做了个“请”的动作,于是出得登明殿外,一队太监正躬候着,见是大单于身边的人不敢怠慢了,引他前往寝殿去休息。 结果刚走出三步,背后殿中便传来一声巨响,陈星吓了一跳,正要转头,一群太监匆匆忙忙上去,扒着门缝往里看,间或又听苻坚愤怒斥责之声。陈星也想偷窥一二,太监们却赶紧摆摆手示意无事,将他送到寝殿内歇下。 这是陈星自打离开秦岭后,所睡过最舒服的地方,苻坚的宫殿地底下有柴火通地龙,满室皆暖,床铺熏了香,殿中亮堂堂的,中置一屏风,香炉袅袅生烟。洗漱具、热布巾备得一应俱全,一幅美人图屏风挡了内外两进,外间乃是待客之用,内里又分一大一小主客双榻。太监们退下后,陈星转了一圈,见屏风内外各有一榻,心想只不知待会儿项述是否也回这房,便在大榻上和衣而卧。 大单于……陈星一边辗转反侧,一边想着,项述当着苻坚的面,朝自己透露了太多的信息。再看项述与苻坚的关系,似乎十分密切,这么说来,自己要招揽的护法一职,希望变得愈发渺茫了…… 陈星左等右等,不见项述前来,便索性睡了,不知睡了多久,正迷糊时,忽听殿门响动,有人举步进来。 “起来。”项述的声音说。 陈星只得睡眼惺忪地爬起来。 项述却站着,低头看他,稍一展手臂。 陈星睡得稀里糊涂,没明白项述意思,抱?于是靠近些许,抱住了项述的腰,靠在他身上。 项述一怔,仿佛见了傻子一般,拎着陈星,把他推到一旁去,怒道:“你有病么?” 陈星顿时醒了。 “你干吗?!”陈星怒道,“又欺负我!” 外头太监听见响动,忙不迭进来,口称“大单于大单于,我来伺候罢”。项述却不耐烦地一扬手,示意都出去。陈星才明白过来,项述的意思是让自己伺候他更衣。 陈星:“凭什么让我伺候你?” 项述那表情简直十分难看,陈星却忽然发现项述侧脸颧骨处有一块青紫,显然是新伤,便诧异道:“你找苻坚打架了?” 项述现出不耐烦的表情,在榻畔坐下,陈星仍茫然坐着,项述便只得自己更衣,解腰带,现出雪白的里衣。陈星心想这身衣服还是我给你买的,见项述心情明显不好,只得上前去,将项述的外衣挂起来,过去打了热水,给他洗脸,将布巾往铜盆里一扔,溅了项述满襟的水。 项述:“……” 陈星:“我不会伺候人,也没伺候过人,别把我当你小厮。你要赶我走,我现在就出去。虽然你是大单于,我也不怕你。” 项述深吸一口气,只想捋袖子动手揍他,可堂堂大单于,揍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更不甚光彩,只得作罢,于是随手一指另一张榻,意思是滚一边去睡。 陈星爬到另一张榻上去,项述沉声道:“这段时间里,允许你住在宫中。条件是查清一件事……” 陈星面朝墙壁,盖上被子,侧躺着不动。 项述一瞥陈星背脊,又说:“魃乱究竟从何而来,背后是何人在主使。听见没有?” “我在听!”陈星不耐烦道。 陈星越想越烦,项述分明没把他当一回事,不过细想起来也事实如此,他俩非亲非故,自己也没资格对项述发号施令,只得忍气吞声道:“行,知道了,我会去查,但必要之时,你得为我提供协助。” 项述却一口回绝道:“没这闲工夫。” 陈星:“你……” 陈星忍不住翻过身,本想挖苦他几句,你这么了不起,还不是被关在襄阳地底下的大牢里?要不是老子救你,你这会儿估计都死了……但一看项述在夜光下平躺,那英俊侧脸十分好看,一肚子火又消了,满肚子怨气骂不出口。心想罢了罢了,好歹是我自己救出来的人,怪就怪我倒霉。 “不用你跟着。”陈星说,“我需要查看长安文册与前朝记载,还得在城中调查,你与我行个方便就行。” 项述也不回答,陈星知道他听见了,便转身睡下。 这是他连日来睡得最为安稳与暖和的一夜,冬去春来,直睡到日上三竿时,皇宫庭院内桃花开了三两朵,陈星又被外间叽里咕噜的声音给吵醒了。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在睡觉时被偷偷卖到了某个塞外的市集上,一屏风之隔的殿外简直人声鼎沸,吵得他一个激灵坐起身。 项述已更衣洗漱用过早饭,换了一身藏蓝色的锦袍,袍上以金线绣有鹰、狼、蛇、狐、鹳、熊等等敕勒古盟中,十六胡的图腾。束了牛芒辫,左手戴三枚宝石戒指,腰缠腾龙暗金带,脚踏黑漆鹿皮长靴,双目明亮漆黑如点星,面庞冷峻,一副惫懒模样,如同野兽般盘踞在厅内正中榻上,一脚蹬住木几,面朝满厅拥挤就座的胡人。 奈何他长相实在太不粗犷,尤其修干净一张俊脸之后,面色白皙,朱唇红润,就像锦缎裹着白玉像一般,丝毫没有半分武人的野气。 陈星一身雪白单衣转出屏风来,厅里嘈杂人声忽地一静,众人目光齐刷刷落在这单薄汉人少年身上。 两人对视短短瞬间,陈星马上又转回屏风后去换衣服洗漱,听着屏风外传来的声音,大致猜测这伙人乃是前来朝项述哭诉的,各自归属于塞外不同的部族,除却已入关的五胡之外,还有其余势力较大的部落,譬如铁勒、柔然、室韦,以及匈奴不受治辖的不少偏远姓氏,这些比关内五胡更粗野的蛮子,被汉人们统称为“杂胡”。 其中有人在用鲜卑语说话,鲜卑话陈星倒是学过,听出这数十名胡人,乃是在抱怨苻坚今年来尊汉攘胡的政策,一致希望项述以大单于的身份出头,为移居关内的胡人做主。连“推翻苻坚”“尊奉项述为北方共主”“重新建国”等话都出来了。 项述沉默听着,也不答话,陈星心道这伙胡人当真不怕死,竟敢在苻坚的眼皮底下光明正大地提议如何干掉皇帝,再绕出屏风时,见厅内一张小案上放着自己的早饭,跟狗食似的用个铜盘装着,陈星便自顾自吃了。 陈星注意到项述一杯奶茶已喝完,手里却翻来覆去,玩着那镶满了宝石的银杯。 “我想去工曹一趟。”陈星忽然说,声音却被淹没在嘈杂的环境里。项述也不理会他,陈星却知道他一定听见了,盯着项述,只见项述摆出一副出神的模样,手指轻轻弹了下杯。 “项述!”陈星叫了几声,终于忍无可忍,怒吼道:“述律空!” 项述终于开口,不耐烦地喝道:“你和谁说话?!” 项述之声犹如雷霆,厅内一群人顿时惊了,一众老的少的胡人见陈星竟敢如此无礼,这还得了?当即纷纷拔刀的拔刀,出匕的出匕,大声呵斥,围过来亮了武器,明晃晃地架在陈星脖子上。 陈星:“……” 项述挑衅般地看着陈星,眉头稍稍一抬,本以为他会马上认怂求饶,没想到陈星却半点不怕。 “这汉人哪儿来的!” “杀了杀了!”当即有人把匕首架在陈星脖子上,一边比画,一边转头朝项述说,“杀了好不?” “不好!”陈星像只待宰的鸡,朝那人愤怒道,“正忙着呢!” 他向来不怕死,毕竟对于一个清楚知道自己还有几年可活的人而言,许多事都并不重要。 “我要去工曹一趟,查阅长安修缮时的旧居遗址名册。”陈星耐着性子说。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项述冷冷道。 陈星:“你是他们的大单于,不是我的,昨晚说好的,你要我帮忙,就得为我提供协助。” 项述带着危险的意味打量陈星片刻,末了做了个手势,打发了围在陈星身边、剑拔弩张的一群胡人,沉声道:“来人。” 外头马上进来一名禁军侍卫,陈星便一脸不爽地整理衣袍,起身跟着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定海浮生录》正文 第12章 说亲 门外禁军侍卫看了眼陈星,露出忐忑表情。 “我不会像述律空一样随便砍人,”陈星说,“放心好了,只要带我去工曹,帮我分说分说。” 那侍卫忙摆手,似乎十分紧张,眼睛只盯着陈星手上的戒指。 侍卫显然不会说汉语,看见戒指时忙稍稍躬身,十分局促。陈星想起来了,这枚古朴的夜光石戒指,乃是拓跋焱昨晚随手摘给他的,便用鲜卑语说:“拓跋焱呢?” 侍卫马上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陈星在此处稍候片刻,转身快步跑去通传。 陈星:“???” 不一会儿,长廊尽头转出一个身影,一身暗红武袍,腰佩一把尺许长的狼牙弯匕,穿过未央宫内满庭春日飞花,正是玉树临风的拓跋焱。 陈星笑道:“拓跋兄!” 拓跋焱在春风里一笑,打量四周,仿佛有点不大好意思,忙道:“上哪儿去?我陪你。” 陈星忙推迟不不,太麻烦你了,拓跋焱却笑道:“没关系,当值也是无聊,与你四处走走。”说着又褪下手腕上一串青金石珠子,递给陈星,亲切地说:“来,这个送你。” “不不不!”陈星马上正色道,“怎么又送我东西?正想把戒指还你呢!” 拓跋焱一见面就要送他东西,这令陈星实在非常为难,两人推来推去,陈星要摘戒指,只是卡住了,摘不下来,坚持不敢收,拓跋焱说:“我都摘下来了,岂有收回来的道理?” 最后陈星只得依旧戴着戒指,说明来意,拓跋焱一想,便爽快道:“行,我带你去。” 宫中侍卫众多,却明显训练有素,行走如风,目不斜视,巡逻的侍卫们一见拓跋焱,便纷纷退到两道,躬身,行鲜卑礼,让手。 宫门口等着马车,拓跋焱先是请陈星上了一辆,陈星正给他挪位置时,拓跋焱却放下车帘,翻身上马,骑马跟在一侧。皇家禁卫开道,散骑常侍随行,这可是大秦天子才有的待遇,陈星不禁开始全身不自在起来,拉开车窗往外看了眼,正好拓跋焱随之也瞥了他一眼,左手指指自己绕着马缰的手,示意陈星看戒指。 “你一直戴着?”拓跋焱说。 “呃,是的。”陈星隐隐约约,开始觉得有点不对了,拓跋焱对自己实在太热情了,该不会是一见钟情了罢?只不知拓跋焱这人是对谁都这样,还是只是对他。 拓跋焱的性格半点不像鲜卑人,反而像个匈奴人,说话从来不拐弯抹角,又问:“你为什么会跟着大单于?你俩是什么关系?” 这话不问还好,一问出口,陈星终于憋不住了,从马车窗内伸手出去,把拓跋焱衣襟拉着:“你听我说,听我仔细说……” 陈星于是把自己如何认识项述的过程,朝拓跋焱原原本本说了一次,拓跋焱听得一脸茫然,最后到得工曹门口,朝他点点头。工曹官员一见拓跋焱,便纷纷行礼,两人一如走入无人之境,到得存放卷宗之地。 “……所以,”陈星说,“现在我得调查清楚官署变动问题。” “原来如此。”拓跋焱若有所思,又笑道,“还以为你是大单于的家人,一直有人说,他和汉人是……嗯。” “是什么?嗯……”陈星刚出口,马上就感觉到,拓跋焱也许想说“以为你是大单于的媳妇”,为免尴尬,两人都不吭声了。 苻坚统御之下,朝廷依旧沿用晋时的三省制,政事之下又分吏部、殿中、五兵、田曹、度支、左民六名尚书,吏部主持官员擢降,殿中分管帝家与宫廷,祭祀等仪仗,五兵乃征兵开战主掌部门。田曹负责全国田、地、水利、工建事宜,度支只管财政,左民则主管徭役、人口流动一应政务。六尚书统领十五曹,每曹各有郎中,负责政事之巨细。 陈星所到的工曹,即是长安、洛阳等城市改建、扩建的对应官衙。其时除却朝廷部分武官之外,文官几乎清一色全是汉人,书面往来,所用也俱是汉文。朝廷不是不想启用胡人,奈何五胡的官家子弟从来就只会搞破坏,谈到治理国家,实在是一窍不通。文字又不统一,看也看不懂,吵起架来都忍不住骂对方蛮子。一群蛮子们闹哄哄的做不成事,最后还是没办法,只得求助于汉人。 苻坚从小熟读圣贤书,心中向往中原诗书盛世,知道胡人虽靠武力强盛称霸北方,却决计不能长久。更何况打仗这种事天时地利人和,谁赢谁输实在不好说。汉人不过是近百年来因晋廷声色犬马,方有积羸显弱的局面。论行军打仗,汉人可是半点不含糊,自古从秦庄公退西戎救周王室开始,再到两汉时,哪怕曹魏一朝,每次都将塞外各族打得哭爹叫娘,听见李广、卫青、霍去病等人的名号便走不动路。 也正因如此,苻坚才下了严令,令所有的塞外胡族易胡俗,读汉人书,否则终究是沐猴而冠,必须趁汉人暂时无力反抗的数十年里,火速一统天下,否则等到中原的主人回过神,下场会是如何,可不好说。 工曹郎中见拓跋焱亲自陪同,便知陈星怠慢不得,于是亲手取来了长安城中上百年来的宗卷,供他翻阅。 “你看得懂?”拓跋焱见满眼密密麻麻的丝绢,上头全是方块字,对他来说如同天书一般。 “当然了!”陈星简直无言以对,答道,“我好歹也是个汉人吧。” 工曹郎中一手扶额,朝陈星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和胡蛮说话当心点,别激怒了他们。陈星端坐,稍一躬身,知道他是好意。工曹郎中便道:“两位大人慢慢看。”于是退了出去。 拓跋焱:“这是古文字?不少汉人也未必认得全呢。” 陈星便笑道:“我从小学的,就是读书作文章,天天跟着我爹耳濡目染的,就慢慢学会了。” 拓跋焱亲自去将帘子往上卷了些许,恰好天光能洒进来。长安城内到处都种着梨树,偶有几片雪白的花瓣飘入,春日空气令人心旷神怡。 “你会背《越人歌》吗?”拓跋焱又问。 陈星哭笑不得,翻开宗卷:“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拓跋焱笑道:“山有木兮,木有枝。” 陈星漫不经心,随口道:“心悦君兮,君不知。” 两人端坐宽榻上,陈星和衣,恭恭敬敬请出这封陈于木匣内,数百年前的案宗,将汉时碎纸勉强拼上,开始复原汉时的长安地图。 拓跋焱在旁看着陈星如变戏法般的举动,一时室内只听碎纸之声,陈星拼凑出了小半个长安的地图,发现拓跋焱在看他,联系到先前工曹郎中使的那眼色,隐隐察觉出,长安的胡人与汉人之间,有着太多暗流涌动,双方隔着难以度过的大江大河,充满警惕地互相对望着。 胡人对汉人提防忌惮,而这忌惮中,又能品出少许“仰慕”的况味来。仿佛汉人天生便高了胡人一等,如今像神仙般跌落了凡尘,五胡一时尚不知如何处置,只能愚昧疯狂地把曾经高高在上的中原主人圈起来,再肆意折辱发泄,一抒那残忍的破坏欲。 “你想学汉字么?”陈星想到这里,忽然朝拓跋焱说。 拓跋焱马上道:“想啊,可学不会。” 陈星猜测长安城中的大儒厌烦各胡,并无兴趣去针对他们开发什么教育方法,更懒得去学鲜卑这等蛮族的语言。只随便教教,学会了是他们的造化,学不会也就随他们去了。于是他大大方方,写了首诗,乃是《古诗十九首》第一卷的《行行重行行》,也是当年父亲教他识字时的第一首诗,用鲜卑语给每一个字注音。 “行行重行行,与君相别离,”拓跋焱认真地开始学汉字了,“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陈星找到三百年前汉长安的建筑标记,开始对应检索当年的图纸,笑道:“苻坚陛下是不是让你们读汉人的书,加以考核?” “岂止?”拓跋焱无奈道,“每月初一、十五还要考试。当年学汉话,还是王猛大人教的我。” 拓跋焱汉语说得十分流利,奈何认不得字,幸而苻坚也知道武官不容易,考核标准比文官稍松。 “王猛啊。”陈星停下动作,从这个久违的名字里想到了许多事,到架子前去取下对应的图纸,随口道,“陛下看来挺喜欢汉人。” 拓跋焱双目注视那笺纸,两眼稍稍一抬,瞥向陈星,目光再度收回,又说:“今年初颁的法令,与你们汉族通婚,娶汉人的话,食俸加一,五品以上钦赐传家玉玦一对,陛下亲自驾临,为各族子弟主婚。” 陈星笑道:“那,拓跋兄打算讨个汉人媳妇吗?” 拓跋焱的脸突然红了,见陈星踮着脚去够书架最顶上一层的卷轴,便起身替他轻巧取下一大捆,抬起手指,指指上面,答道:“为兄还想再等等,只因陛下还有一条法令,正拟待颁布。” “哦?”陈星伸手去接卷轴,道,“什么法令?” “届时天下无论男女,俱可为妻。”拓跋焱一本正经地答道。 陈星顿时没接住,稀里哗啦卷轴掉了满地。 陈星:“……” 拓跋焱忙躬身为他捡起,说:“还是你们汉人都在反对,不然早成了。” “这不是废话吗?!”陈星简直没脾气了,“男的怎么成亲?陛下也太乱来了吧!” 拓跋焱反驳道:“怎么就不能成亲了?” 陈星:“这……” 陈星捡好卷轴,听拓跋焱解释,方知道苻坚居然还存了这个心思。数年前,苻坚宠爱清河公主与慕容冲姐弟,尤其对慕容冲用情至深,称其为“凤凰儿”。更不避讳天下人议论。 自古以来上有所好,下必效之,各部贵族开始纷纷仿效苻坚,尤其武人出身,便常以追求长得漂亮的少年郎、谈情说爱为乐。长安风俗于是越演越烈,但凡贵族世家,都以结义为名,实则结秦晋之好,为推崇之举。 唯独长安汉人纷纷心想,养男宠就养男宠,都是我们老祖宗玩剩下的了,自刘邦以来,这等事还少了?非要光明正大地拿出来说,莫不是有毛病? 而苻坚再放眼望去,嗟叹之余,更是放不下远赴河间的平阳太守慕容冲,决意在全国推行新的婚配令,鼓励无论胡汉,适龄男丁,皆可男丁婚配。仿佛想用这条新法,来朝慕容冲一诉衷肠。 这下汉人文官们集体爆了,这怎么行?!这是颠覆礼教,阴阳紊乱,冒天下之大不讳,有违祖宗圣贤之法的!别的不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生育怎么办? 苻坚对此的回应是可以纳妾的嘛,或者过继也行不是吗? 不行不行,文官们群情汹涌,赶紧上谏,后代的问题先不说,男人与男人成婚,简直笑死人了,从来没听说过!当然,这些读书人也非常恐惧,万一男婚放开了,自己若被胡人武官给强娶过去,岂不是有损名节! 苻坚的回应是,自古以来,中华大地上外族当皇帝的事情也从来没听说过,我不照样登基了?有什么问题?你说是不是? 陈星赶紧道:“是是是,是我食古不化了……我要把眼光放长远,接受新事物。” 于是拓跋焱又低下头读诗,说:“我看你,嗯……所以……” 陈星突然觉得有点危险,既鼓励胡汉通婚,又鼓励男子之间成婚,你今天说这话……有别的含义吗? “所以?”陈星警惕道,“所以什么?” “所以我以为,你是大单于的……妻。”拓跋焱认真地说。 “我怎么可能是他媳妇!”陈星怒吼道,差点把案几掀了,“要说也是他是我媳妇!不!这不是谁是谁媳妇的问题,我和项述那王八蛋没有半点关系……” 未央宫内。 “哈啾!”项述忽然打了个喷嚏,把厅内众人吓了一跳。 时过日昳,来客已换了一拨,昨夜未央宫内一传出消息,长安各家听闻述律家少主入京,赶紧第一时间前来说亲。苻坚对待塞外故人最是宽厚,等候项述的,显然就是开府仪同三司的待遇。 虽具体官职尚未有风声,想必不会低于太尉,项述身后更有敕勒古盟的支持,这时不来说亲,再拖个几天就晚了! 长子都是要继承家业的,各家带来的少年,无一例外俱是小儿子。除此之外,也有父兄带着女儿画像以供大单于品鉴,管项述喜欢男的女的,先送来让过个目再说。 项述被吵得心烦,奈何都是贵族,得顾全面子,总不能把人打出去。 于是只见满厅少年郎眉目如画,鲜卑人,匈奴人,氐人,各有各的风采。六七家五胡贵族执事,还把画像不停地朝他面前送。 少年郎们依次一杯接一杯给项述斟过茶来,那是古盟中说亲的礼节,源自塞外游牧民族中,有小伙子上门,姑娘若看上了,便提壶斟一杯茶,以示可相识熟络,空了大伙儿纵马驰骋,以天为被地为席,轰轰烈烈一番。若看不上,便避而不出,改由父兄上茶,意思是你长得太差强人意,这就滚蛋吧。 久而久之,便演变为一杯亲手奶茶,以示说亲诚意。 项述实在不明白,苻坚喜欢搞慕容冲,自己搞去也就罢了,怎么就撺掇得整个长安都争先恐后地开始好起这口。奶茶送上来,他也不喝,只因喝了哪一家的,也就默认可以试着处着看看。 这么多家,全是胡人贵族,也不好当场打他们的脸,项述只得说:“稍后未动的奶茶,我将命人送回,空杯也是一样。” 说着瞥向一侧铜更漏,看了眼时辰,眉头微微拧了起来。 来客便陆陆续续走了,已近黄昏,项述只觉今日实在是头绪繁多,正想起身时,又见殿外有一人影,便开口道:“宇文辛?有什么事?进来。” 宇文辛得了传唤,马上满面春风地进来,其时世家少年们尚未走完,纷纷盯着他。项述本想嘲弄他几句,宇文辛却笑容可掬,直接拜伏在地:“拜见大单于!小人昨夜实在是有眼无珠了!” 项述冷冷看着宇文辛,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么一来,反而也不好发作,便道:“你有几个兄弟姊妹?画像放着。” 宇文辛嘿嘿笑,先是到一旁去,提壶斟了杯奶茶,在项述怪异的目光中,亲手奉到他的面前,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大单于,我没有兄弟姊妹……我只是一直……” 项述:“你出去。” 宇文辛放下茶杯,要来抱项述的腿,真切道:“大单于,我一直仰慕您。这些年来,迟迟没有成亲,就是希望,能像今日一般一睹您的风采,鞍前马后,为您……” 项述抬起一脚,避开宇文辛的一抱,直接把宇文辛踹了出去。 “去个人,告诉坚头!”项述怒吼道,“抄了宇文家,全家发配回幽州,一百年内不得再进关中。” “大单于饶命!”宇文辛大惊,不知哪里惹到了他,跪在庭院内赶紧求饶,虽不知苻坚会不会听项述的话,真抄他的家,却也恐怕项述一旦身居高位,一定会找他的麻烦。正求饶时,外头却又来了个美貌女孩,也不通传,直接走进了殿里。 项述一瞥,见是清河公主,清河公主哭笑不得,看见宇文辛,说:“宇文家的又怎么惹你了?” 宇文辛忙道:“我不知道!我……” 项述:“我也不知道。” 清河公主:“……” 清河公主认得宇文辛,便好言几句,项述也不答话,清河公主示意宇文辛站起来,不说来意,只笑吟吟地翻看案上画像,笑道:“哟,看来今天说亲的不少,有汉人么?” “没有。”项述冷冷道。 项述与清河公主乃是旧识,七年前在阴山下马会时,清河公主女扮男装,参与围猎,着实出了一把风头。昨夜两人一个照面,无暇多说,料想今日是叙旧来了。 “这么多茶,拜神用?”清河公主也不管站在外头的宇文辛,正要拿案上茶,项述却道:“也是说亲的,喝了哪一杯就要娶谁。” 清河公主知道规矩,只得不去碰那整整齐齐的十二杯茶,自顾自再倒了碗喝了,说:“刚从陛下那儿回来,嘴皮子都说干了,正好来你这儿讨碗茶喝。” 清河公主只有在苻坚面前,又是待客场合上才文文静静,平时无拘无束惯了,与昨夜判若两人。项述对着故识,语气便稍和缓了些:“你弟弟已经许人了,否则现在也赶你出去。” 清河公主明眸一转,却笑道:“述律大哥又知道我只有一个弟弟了?” 项述深吸一口气。 清河公主在一旁坐下,解释道:“陛下胡闹整出来的这法令,倒不是刻意要折腾你。今天特地过来,也不想给你说什么亲事……” 项述松了口气。 清河公主:“本来是想问问,你昨天带来的那汉人兄弟,成亲了不曾?他是你身边人?” “小厮。”项述冷淡地说,“不是。” 清河公主欣喜地“啊”了一声,又说:“那就好,因为我还有一个弟弟。” 项述:“……” 清河公主又道:“名唤拓跋焱的,十四岁入的禁军,今年十八,跟在陛下身边已有好些年头了,昨天也不知为什么,一眼就看上了你那小厮……” 项述:“……………………” 清河公主又亲切道:“宇文辛,听说你们本来也是旧识?” 外头的宇文辛忙不迭道:“是是,他爹名唤陈喆,祖籍在晋阳。” 清河公主只假装看不懂项述脸色,又欢喜道:“昨夜我听焱儿提了这事,原来是很有名望的汉人,焱儿自打成年后,心心念念,就想找个这样人家的男孩,正好拓跋部中,他也是小儿子,我看你要点头了,我就朝陛下说去。” 项述只得改口道:“我管不了这事,与他不熟。” 清河公主满脸疑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定海浮生录》正文 第13章 寻访 工曹宗卷室中。 “啊!”陈星欣然道,“终于找到了!” 陈星铺开三百年前,长安古城一处建筑的地图,朝拓跋焱问道:“这是哪儿?” 拓跋焱主管内外城防守,自然一眼就认出来了,说:“城西,松柏居。明天我带你过去。” 陈星想趁着太阳没下山,顺便就去看一眼,却想起拓跋焱陪了他一下午,说不定宫内还要当值不可擅离职守,正感谢拓跋焱,要自己走过去时,拓跋焱却坚持送他回宫,否则不好交代。 陈星一时拗不过,只得在御花园外与拓跋焱道别。陈星半点不想回寝殿去看项述脸色,但事情既然有了进展,告诉他一声也是理所当然,于是准备顺便回去吃个晚饭。 这时项述正一脸麻木地听着清河公主朝他介绍自己的表弟,原来清河与慕容冲的姑母,当年嫁到拓跋部,虽为正妻却无所出,而后夫君有一庶子,就是拓跋焱。拓跋焱小时不得宠爱,家里也无人特别去管,唯独祖母十分疼爱。祖母撒手人寰后,拓跋焱长到十四岁,编入禁军,乃是习武的好苗子,使得一手好戟,于武选中脱颖而出,长相又如美玉般,便得苻坚青睐,招到身边。 两年后,慕容冲离京赴任,苻坚实在寂寞,便多多少少移情于拓跋焱身上,但拓跋焱不是慕容冲,性情也相差甚远,苻坚想来想去,终究没有临幸他,反而十分疼爱他,将拓跋焱视作小弟栽培,有意为他寻觅一门亲事,只是看来看去,都不合适。 清河公主特地问过,拓跋焱自己也说不清楚想结什么样的亲,目标倒是确定的,最喜欢汉人了。 直到昨夜,拓跋焱在宇文辛家初见陈星,又听宇文辛提及当年往事——陈家虽已家破人亡,但陈喆仍在文人与官员中拥有相当高的威望,小半个秦廷中书省下,都是陈星之父教出来的学生。既然门当户对,又被拓跋焱一见钟情,清河公主便赶紧过来打听。 项述也没想到陈星居然还有这出身,一贯古井无波的表情,竟是产生了少许涟漪与震荡,仿佛重新认识了陈星,而殿外的宇文辛还不住点头,与清河公主一唱一和连称“是、是、是”,还到殿里来左转转,右转转,让项述烦躁无比,只想找把飞刀像钉苍蝇般把他钉在柱子上。 倏然殿内同时噤声,陈星进来了。 “哎?”陈星茫然看了一眼,宇文辛忙满脸堆笑:“天驰!” “辛哥好啊!”陈星避过宇文辛过来抱的手,又朝清河公主点点头。 清河公主笑道:“和拓跋焱出去啦?” 陈星满脑袋疑惑,你怎么会知道? 清河公主说:“来,姐姐倒杯茶你吃。”说着就去提壶,说:“待会儿有好事情给你说……” 陈星却道:“不用了,有现成的,渴死我了!”说着把案上的茶端起来就喝,一杯接一杯,把长安贵族来提亲的茶给喝得干干净净。 众人:“……” “咦?”陈星又道,“这又是什么?”说着拿起案上的画像端详,项述却一手按着,怒道:“别乱动!” “看一下怎么了?”陈星抓着那叠纸,被项述随手一扯,项述内力了得,当场撕成两半,陈星只得随手把纸扔了回去,砸了项述满身。 项述:“你……” 陈星喝完茶,又说:“有头绪了,我还得忙去,给我点钱。”心想趁天色不太晚,正好去松柏居看看。清河公主起身道:“我让焱儿陪你去,正好让他夜里别当值了。” 陈星忙道不用不用,在御花园中道别时,知道今晚拓跋焱须得去给苻坚守宴,便朝项述摊手。 “没有。”项述冷冷道。 陈星心想我还不能走路了?也不求他,便又悻悻离去。 陈星刚走没多久,清河公主疑惑道:“大单于,刚才说到哪儿来着?” 此刻外头又来了名内侍,显然是下午那拨人派来打听消息的,探头探脑在殿外偷看,一见各家的银杯金杯珐琅杯里的奶茶被喝得干干净净,厅里扔了满地撕成两半的废纸,顿时大喜,拔腿就跑。 清河公主与项述好一会儿才同时回过神,一起喝道:“回来!” 项述赶紧起身去追,那内侍早已跑得没影了,于是当夜所有人家都知道,大单于今天下午,待他们人一走,就把斟上的奶茶全喝了,画像则统统撕成了两半。这代表着什么?大伙儿还不赶紧准备,往大单于身边送小儿子去? 陈星走出宫,对着地图端详,天色已近黄昏,路过几家门前,听见好几户人家在放鞭炮,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以为要过节了,未央宫靠近城西,饶是如此,他也足足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到松柏居外,天已昏黑,暮鼓一声接着一声。 城西乃是一片高地,种满了松树柏树,外头挂着大红灯笼,一大排建筑于松林中半遮半掩,内里传来男人醉酒后肆意的笑声。陈星想起来了,先前与冯千钧分开时,便告诉他在此地落脚。 陈星在外头绕了小半圈,却找不到入口,只看见一个紧闭的大门,门上四个鎏金大字闪闪发光:“西丰钱庄”。 陈星:“?” “有人吗?”陈星喊道,对比手中地图,确实是此地没错。再绕一圈,到得一处密林外,看见两只石敢当,侧旁又有两块石头,左书“苍松翠柏”,右书“森罗万象”。 陈星沿着路走了进去,顺着曲折小径拐了几个弯,忽觉不对,内里树木假山,竟是以三国时孔明所设的“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排布,陈星拜入师门后第一课学的就是破这八门阵法,丝毫难不倒他,只犹豫着既设下这阵,想必不是什么对外开放之地,贸贸然闯进来会不会失礼? 然而要转身,这外八门却已不能原路退回,唯一的通行道就是走到底,从东北方艮宫生门出去,陈星只好硬着头皮往里走,走来走去,突然又发现这八卦阵还有诸般变化,转过假山后,面前忽现一大宅,内里点着明晃晃的灯光,廊下摆放着近二十双武靴,有新有旧,陈星在外头喊道:“有人吗?” 不闻应答,陈星便脱了靴上去,将滑门一拉,“哗啦”一声。 “推翻苻坚!光复大……” 里头满屋子的人席地而坐,群情汹涌,喊话喊到一半,那宅子隔音极好,内外竟是不通人声,看那模样,显然是在开会密谋。 陈星:“打扰了,需要加点茶水吗?不用我就先走了。” 陈星果断把门关上,内里顿时冲出来一群人,各个出刀的出刀,亮剑的亮剑,抽出兵器架在陈星脖颈上,陈星毫无招架之力,只得抬起双手,说:“我真的什么也没听见啊!” “天驰?”冯千钧的声音在里头诧异道,“你是怎么进来的?快住手!自己人!” 陈星被刀架着进了房内,只见正中央深处一张宽榻,榻上坐着一名二十来岁、宽袍大袖的男人,冯千钧则坐在那男子一旁,对着矮案喝酒。 “住手。”那男人说,“请这位小兄弟进来。”说着一瞥冯千钧眼神,冯千钧稍一点头,意思是无妨,招手示意陈星过来。押着陈星的一众武人便松手,让他到冯千钧身边去。 “时间无多,”男人说,“既有贵客,但听无妨。咱们继续说,襄阳此番遭难,非是一时之错铸就……” 陈星看了眼冯千钧,见他已与路上判若两人,换了身绣满树叶与繁花的宽袍,那把环首刀摆放在中央案几,男人的面前。这等繁花武袍,哪怕貌美如女子的鲜卑人穿都显得妖里妖气,但穿在冯千钧身上,却丝毫不显突兀,反而奇异地非常合适,自然有股华丽到极点的气势。 陈星看看中央那男人,再看冯千钧,冯千钧低声在陈星耳畔说:“那是我哥,叫冯千镒。你小子居然能破他设在外头的八卦阵?当真小看你了。” 陈星:“我……我乱走的,你们在做什么?” 冯千钧:“密谋造反啊,这么明显都没看出来?” 陈星诚恳道:“看出来了,现在进行到什么阶段了?” 冯千钧:“始终没进展,愁死人呐,都不想陪他们玩了。” “苻坚倒行逆施,如今已天怒人怨,氐族、鲜卑族、匈奴族中怨忿者众……你们俩,不要在下面讲小话。”冯千镒用手中戒尺敲了敲案几,“塞外大单于入长安,释放了一个明确的信号,兴许不久后,城中各族,便将联合起来,推翻苻坚……” 陈星听到这里,嘴角抽搐,朝冯千钧低声道:“我怎么看他俩关系还行啊。冯大哥,你确定这消息来源没问题?” 冯千钧赶紧示意稍后再问,冯千镒又朝众人道:“接下来,便由舍弟朝各位分说,从襄阳上京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 冯千钧清了清嗓子,开始叙述中原大地,胡人对苻坚的敌视。冯千钧边说,冯千镒边补充,苻坚掌权多年,依名臣王猛所计,定下所谓“尊汉攘胡”的国策,却不仅没讨好到汉人,反而更得罪了自己的靠山胡人。如今五胡众人怨声载道,已开始反对苻坚。大秦看似军力强盛、如日中天,实则在王猛死后,内里势力盘根错节,早已摇摇欲坠。 众人听得心情澎湃,仿佛只要冯千镒振臂一呼,整个长安城中无论汉胡,马上就会冲进皇宫,将苻坚这昏君碎尸万段。 冯千钧阐述完整个经过后,不予评判,主持会议的冯千镒则待到厅内再度静谧后,方说:“情况正是如此,接下来,各位在中原活动时,南方拨出重金,支持咱们驱虏兴汉的大业,接下来的一年内,正是关键时刻,怠慢不得……” 也许缘因来了外客,也许是今日会议主题本不在此,冯千镒没有详细提到太多造反相关,简单地总结了本月情况,展望今年后,就散会了。 众江湖侠客纷纷起身告辞,言谈间对冯千镒十分恭敬客气,对冯千钧则一般般,似乎还有瞧不起的神色。待人全走了,冯千钧将兄长抱了起来,放在侧旁一张木轮椅上,陈星这才发现冯千镒双腿不能行动,须有人照料。 “走,用晚饭去,你一定饿了。”冯千钧取了环首刀交给兄长,冯千镒便将这宝刀搁在膝上,紧紧攥着。 冯千钧又朝陈星说道:“还有不少事,须得与你细细理清。” 三人沿厅堂内廊离开,不待陈星发问,冯千钧便主动解释,陈星方知道,自己居然误打误撞,闯入了松柏居的秘堂。 “你……你们是……”陈星怀疑地看着冯千钧,想起项述对冯千钧的评价,果然这江湖浪人不简单。 “嗯。”冯千钧一笑道,“为兄的真正身份,是西丰钱庄的少当家。我哥是目前的家主。松柏居与西丰联号总庄开在一起,都是我家的产业。” 冯千镒保持了沉默,通过阴暗走廊时全程出着神。陈星打量四周,经过回廊,又入庭院,此地曲折神秘,转过庭院后,乃是一片占地近十亩的客栈群,客栈群外又有奇形怪状的松树,如黑暗里守卫着此地的鬼神。 陈星的惊讶之心,已被西丰钱庄的环境吸引了,反正冯家兄弟是什么人也不太关他的事,重要的,则是三百年前,长安驱魔司总署遗址究竟位于何处。看这模样,多半是被冯家改造了。 坐在轮椅上的冯千镒看出陈星神色,淡然道:“松柏居只接待汉人,大门在另一边,背后这条路,极少有人走。” 冯千钧目光瞥向陈星手中的图纸,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穿过松柏居正堂,来到一间幽筑中,冯千镒朝陈星客客气气地说:“小兄弟既与述律空大单于住在一起,还以为今天会一起过来。” “嗯……他……我和他其实不熟。”陈星心里盘算着,自己只是来找驱魔司总署旧址的,结果不小心撞破了这群人在商量谋逆造反,这下得怎么脱身才好,该不会要拉我上你们的贼船罢。联想到方才冯千镒竟也不让他回避,明显是打着知道越多,就越不好抽身的算盘,顿时觉得有点危险了。 陈星平日为人豁达,许多事不过难得糊涂,人却半点不傻,又说:“与项述暂时同住,也只是为了一桩事,过得几天等事情查明,我就得走了,反正在那群胡人里头,无论说什么也没人信我,再说我还有许多事要忙的。”言下之意我也没空来管你们这事,更不会去告密,你大可不必杀我灭口。 “不妨,”冯千镒又说,“原本也想令千钧引荐,择日不如撞日,今天你能来,是咱俩的缘分。” 陈星一瞥冯千钧,冯千镒又说:“我去稍做安排,千钧,你且先陪大驱魔师用晚饭。” 陈星:“……” 冯千钧一关上门,陈星顿时瞥向冯千钧,示意他解释。 冯千钧无奈摊手,无可奉告,稍稍低头,看着陈星,陈星诧异道:“你哥怎么什么都知道?你究竟朝他说了多少?” 冯千钧说:“你是不是不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天底下有什么消息,能瞒得过松柏居的当家?” 陈星:“你们到底是做什么的?我看不像开客栈的啊。” 冯千钧:“实不相瞒,贤弟你别生气,我们家的主业嘛,是开钱庄,放高利贷。” 陈星看这建筑群如此气派,答道:“果然,你家挺有钱嘛。” 陈星环顾周围,只见墙上挂着曹丕的真迹,室内立着水墨屏风。下人送了食盒,冯千钧又自顾自在一旁坐下,提了炉上烧开的水冲茶,解释道:“副业嘛,西丰钱庄,还有另一个作用,就是探听天底下的情报,南来北往,山海内外,大到皇帝家的家事,小到黎民百姓的十八辈祖宗,只要给钱,我们都能调查出来,天底下就没有冯家得不到的情报。” 居然还是长安城中的情报头子,陈星只觉这一路上实在太小看冯千钧了。 冯千钧冲好茶,朝陈星做了个“请”的手势,笑道:“所以抵京第一天,西丰就知道了项述的真正身份叫述律空,乃是敕勒古盟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单于……” “……也知道了我们夜闯皇宫。”陈星说。 “唔,”冯千钧说,“还知道你是晋阳大儒陈喆的独生子,宇文辛少年时,曾在你家学艺,只是世间之事罢……贼老天无眼,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正人君子从无善报;坏事做尽、死有余辜的鼠辈却总是……” 陈星到一旁坐下,笑道:“这么说可就不合适啦。行事方正,那是因为咱们觉得这是对的,可不是为的图善报。” 冯千钧先是一怔,继而释然笑道:“是,是的。你可比大哥看得开太多了。”继而带着试探神情,朝陈星问道:“那宇文辛……” “嗯?”陈星正想着如何开口找驱魔司遗址一事,要硬着头皮在别人家里翻箱倒柜似乎也不太合适。冯千钧却观察陈星神色,末了忽然道:“罢了,没什么,宇文辛在长安城中媚上欺下,此人不可深交,提醒你一句。” “看出来了。”陈星坦然道。 冯千钧安静地看着陈星,目中似有不忍之色,陈星倒没怎么注意到这一抹转瞬即逝的怜悯,用了饭,喝过茶,终于切入正题,朝冯千钧道:“冯大哥,实话实说,今天贸然过来,是有一事相求。你还记得,咱们路上说起的驱魔总署一事不?” 话音落,纸门却倏然被拉开,冯千镒之声道:“舍弟已原原本本,告诉了我。”却是驱使轮椅,进了厅内。 陈星忐忑道:“这实在是一个不情之请……” “不。”冯千镒入厅后,冯千钧便不吭声了。 冯千镒朝陈星说:“天驰,实不相瞒,我们冯家在三百年前,也曾是驱魔师一脉,大伙儿都是同行。” 陈星:“!!!” 陈星顿时站了起来,一脸震惊地看着冯千钧,冯千镒则淡淡道:“这就是我所说的‘缘分’。” 冯千镒将膝前环首刀拔了出来,两指挟刀锋,将刀柄递给陈星,说:“这柄正是汉时留下来的,代代相传的宝刀,古时相传,森罗万象封有青木正气,现世之时——” 陈星接过刀:“可令神州万千草木成兵,移青峦,平溪谷。” “你知道?!”冯千镒双目顿时亮了起来,带着惊讶的神采。 陈星在古籍上读到过众多法宝,起初与冯千钧相识,来不及细看他的佩刀,眼下接过握在手中,只见刀背上一行钟鼓文:森罗万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定海浮生录》正文 第14章 入库 陈星只约略一看,便将环首刀归鞘,还予冯千镒,笑道:“太好了!原来你们也是驱魔师!”说毕又遗憾道:“有关它的传说,在古籍上曾有过记载。只可惜,现如今万法归寂,一切法宝都成了废铁。” 说着陈星出神回忆,冯家究竟是驱魔师中的哪一支?但曾经在师门中读过的文献记载里,大多只有人世间妖怪、神兵、法宝的图谱,极少提及驱魔世家谱系。毕竟岁月渊长,各世家起起落落,又因中原动荡而改姓迁籍,考究出身并无太大意义。 “一切法宝?”冯千镒眼底明显现出了怀疑神情,问道。 陈星听见冯千镒自报家门,是十分欣喜的,就像下山前师父所言,人间一定还有驱魔师世家,只是受万法归寂所限,一切法术、法宝都已沉睡。 假以时日,只要天地灵气尽复,这些驱魔世家便将成为抵抗天魔的中坚力量。陈星丝毫不怀疑,自己在完成艰巨任务后便已死而无憾,余下的事,自然有仍然留存在这世上的驱魔师们去烦恼。 “除去心灯。”陈星索性把话说开,大家既然都是自己人,也不瞒冯千镒,想必冯千钧已告诉了兄长,便主动亮出手中光芒,解释道,“心灯以人为寄宿体,存在我的三魂七魄中,所以勉强还能发发光。” 说着,陈星又忍不住看冯千钧,心想你可是瞒了我好久呢。 冯千钧认真道:“对不起,天驰兄弟,愚兄受了严诫,有关驱魔师的家承,绝不可贸然朝任何人提起。事实上这些年来,冯家的产业、族人,都有责任在身,就是守护这把神兵,等待它恢复光彩的一天,先父过世前将它交给我,我也有我的苦衷。” 陈星点点头,大方地说:“没关系,谨慎一点,总是好的。” 冯千镒轻描淡写地说:“如今天下是什么情况,小兄弟您也看到了。这些年来,冯家一直在为光复中原而奋战,山长水远地将千钧从姑苏唤来此地,也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若森罗万象果真是件所谓的‘上古法宝’,那么我们的光复大业,便将迎刃而解。小兄弟,我记得,您是汉人。” 冯千钧听到这里,终于插了句话:“大哥,天驰正在想解决这一切的办法。” 陈星打量冯千镒,再看冯千钧,笑道:“这才开了个头呢。” 冯千镒马上道:“只要能帮上忙的,请尽管开口。” “那我就不客气了。”陈星答道。 冯千钧示意陈星先别急着高兴,让自己来说,他朝兄长解释了陈星来意,陈星便赶紧在厅内铺开于工曹内取来的建筑图,解释道:“根据我的调查,汉末之时,长安驱魔司总署就在这松山之中,只不知道西丰钱庄与松柏居选址时,有没有挖出来过什么东西?譬如说古地图、信件一类的……” 说着,陈星抬眼观察冯千镒神色,再看冯千钧,冯千钧摊手,示意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冯千镒却是神色如常,答道:“西丰钱庄乃是我们的曾祖父所创办,当初在长安建址时,此地是一片荒山,你确定曾经的驱魔司总署就在山里?” 陈星说:“如果图纸没有骗人的话。” 长安城经过汉末董卓、李儒等人几番焚烧践踏,三国时几乎荒废殆尽,晋时几次扩建,城市扩大后,又遭五胡南下洗掠,匈奴人、汉人、氐人轮番入驻,烧了推,推了填,填了建。三百年来早已再难觅当初的一砖一木,但陈星仍然抱着些许希望,只因驱魔司总署的卷牍间是在地下。 “就在此处。”陈星指着当初建筑的一块地方,那是地底的施工图,解释道,“当年有关万法归寂一事,先辈们一定留有资料。这将是非常重要的线索。” 冯千钧端详图纸,望向兄长,两兄弟交换了一个眼色。 陈星:“?” 陈星试探着问:“能让我沿着图纸所指方位去看看么?” 冯千镒沉吟良久,冯千钧说:“我带天驰去罢。” “你进不去。”冯千镒答道,“罢了,既然是自己人,进一次也不妨。” 陈星怀疑地问:“这地方,很重要么?” 冯千钧想说什么,却被兄长制止了。 冯千镒终于道:“西丰的库房,连着地底下,全是放钱的地方。” 是夜亥时,冯千镒拄着轮椅,将陈星带到一间大宅外。冯千钧只来到门前,便停下脚步,示意陈星跟着进去就行,自己在外守候。 陈星接过冯千钧递给他的灯,回头看看,冯千镒仿佛猜到陈星所想,淡淡道:“千钧的责任,是守护西丰联号,历来库房,唯有当家主与大掌柜能进。” 陈星马上致谢,跟着冯千镒从大宅的一个铜门进去,第一扇门是用钥匙开的,入了斜坡,两侧走廊内全是生铁铸的架子,架上系满木牌,上头码着成堆的铜钱。转入第二层,冯千镒依旧是一把钥匙开了第二道门,门后则是摆放白银的库房,提灯照去,近乎满室生辉。 这是陈星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这么多钱,成山成海,光是从银子中走过去,就花了足足一刻钟时间。 “这地形不对啊。”陈星低头对照图纸。 冯千镒答道:“先祖从晋时,东海王司马越手中购得这块地,为了建造此处,用三十万斤铁水,重新铸起了库房的四壁。” 陈星在银库中四处看看,问:“当时清理的废墟,里头东西还留着么?” 冯千镒说:“不清楚,没有留下过任何记载,再带你进下一层看看?” 陈星倒不怀疑,只任凭冯千镒在前,自己跟着边走边看地图,到得又一道门前,冯千镒依旧以钥匙开了门。 “接下来,就是金库了。”冯千镒又说,“小兄弟出去以后,请务必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陈星知道冯千镒让自己一个外人,进到西丰钱庄最机密之地,已是看在彼此都是驱魔师的分上,给够了面子,忙再次致谢。但就在金库这道门打开之时,陈星忽然间发现了一件事。 手中的提灯火苗稍稍摇曳,仿佛有一阵无形的风穿体而过。 这是什么?陈星马上警惕起来。 “请进。” 灯光照亮了库房,这里的金子全被锁在箱中,共有三层。 陈星下到最后一层,忽又燃起些许希望,说:“底下还有么?根据图纸,这里应当就是卡在山脚间的驱魔司总署了。” 驱魔师前辈们选择这里作为总署,一定有他们的理由,陈星曾在书上看到过,天地灵气尚未消失前,天地拥有自己的灵脉,天上灵气流动的方向被称作“天脉”,而大地上相对应的,则是“地脉”,地脉有众多节点,偶有薄弱之处,便有灵气泄出,也即风水堪舆中所追寻的“洞天福地”。 陈星把灯放在一张矮桌上,将两人身影投上墙壁。冯千镒沉默片刻,而后又说:“再往下走,确实还有一层。”说着推动轮椅,绕过架子,来到一面墙壁前,墙上铸着一面漆黑的小门,门上有一轮|盘。 陈星惴惴道:“方便让我进去吗?” “请您先转过身。”冯千镒客气地说,伸手覆上那铁轮|盘,尝试转动。 这应当是个机关,陈星便转过身去,背对冯千镒,听见背后传来铁轮摩擦之声。 “真是太感谢您了。”陈星说道。 冯千镒答道:“小兄弟客气话,听说您现在住在未央宫中?这图纸轻易不让外人翻阅,想必是有苻坚的特许了。” 陈星:“差不多……苻坚嘛,除了第一面,就再也没见上了。我也是昨夜才到长安。” 果然,冯千镒一边校正那轮|盘,一边漫不经心道:“您家中遭遇战乱,想必这次上长安,也是抱着报仇的决心来的了。” 陈星听到这话时,顿时一怔,答道:“那倒没有,凭我这点本事,怎么报仇?何况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冯千镒在那校正轮|盘的轻微声音中,又道:“小兄弟,虽说你我今日初识,此话说来不妥,但我仍冒昧问一声……” 陈星没有答话,只疑惑地听着。 “……既住在宫中,又与大单于述律空交好,想必能为我等提供少许协助,胡人入关,多少汉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晋廷隔江相望,国仇家恨,从未敢有忘。愚兄不敢让小兄弟涉险,只是这么问上一问,是否有可能……” “冯大哥,”陈星听到这话时,转过身,面朝背对自己、坐在轮椅上的冯千镒说,“不行,这件事我不能做。” 调校轮|盘的声音停了。 冯千镒说:“我不是想让你去刺杀苻坚,只是在方便的时候,将我麾下死士,设法掩护进宫,为兄担保,绝不会让你有所牵连,大事若成,定有重谢。” 陈星认真答道:“冯大哥,驱魔师的第一法令是什么?您想必不会不知道。” “我不知道。”冯千镒放下手,淡淡道,“我在接任大当家之位时,只知道冯家曾有过无比风光的过往,若森罗刀威力尚在,什么时候轮到胡人铁骑蹂|躏我关中大地?” 陈星有点意外,听冯千镒语气,似乎他对此全不知情,毕竟时间隔得实在太久,口气便缓和了些,答道:“师父在我下山前,再三耳提面命,身为驱魔师,第一条,绝不得介入人间朝廷纷争之中。正所谓‘鬼神之道归鬼神,凡人之道归凡人’,对不对?” 不待冯千镒回答,陈星又劝说道:“第二条,则是……” 冯千镒口气已有不善,说道:“三百年前的法令,如今又有何意义?你就从来不曾质疑过?” 陈星说:“当然有意义,冯家和我一样,大家都有更重要的使命去完成,那就是守护人间。若咱们运气好,真能找回失去的法力,到了那时,我也许早已……早已,总之,以后你就知道了。” 冯千镒停下动作后,便没有再抬手,陈星想再转过身去时,冯千镒却道:“既然如此,我也再没有帮你的理由了,这就请回罢。” 陈星:“……” “哪怕你家人、亲人,”冯千镒转动轮椅,面朝陈星,挡在最后一级库房的门前,说,“尽死于氐人之手,你也不想为他们报仇么?” 陈星:“是不是我不答应你的条件,你就不让我进去?” 冯千镒没有回答,只抬眼看着陈星双目。 “说实话,我确实想过,但现在我既没这个闲工夫报仇,也明白报了仇没有用。”陈星开始意识到,冯千镒明显不怎么在乎“驱魔师”的这重身份,先前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别人的目标是扳倒苻坚,联系到冯千钧那欲言又止的表情,陈星觉得冯千镒一定提过这要求,只是被冯千钧拒绝了。 “苻坚死了,只会换人当皇帝,又得引起新的内乱。”陈星说,“北方好不容易战事方休,天地间所容纳的怨气已临近极限……” 说到这里时,陈星忽如其来生出一个念头,方才灯里摇曳的火苗…… 冯千镒的声音却冷冷道:“哪怕宇文辛亲手绞死了你的父母,你也从未想过动手报仇么?” 那句话顿时如同一个炸雷,在陈星耳畔绽放。 “什……什么?”陈星退了半步,难以置信地看着冯千镒。 冯千镒反而有点意外,两手手肘搁在轮椅扶手上,手指搭在一处,怀疑地打量陈星:“你不知道?是了,陈喆的独生子在晋阳城破当天便不知所踪……这些年里,你去了何处?” “你再说一次?”陈星喘息道,“宇文辛杀了我爹娘?” “你看,”冯千镒坦然道,“你也并非完全对仇恨无动于衷,对不对?只是刀子没有割到自己身上,不知道痛。陈天驰,只要你答应……” “不可能,”陈星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星已乱了方寸,甚至一时忘了来到此处的意图,脑海中全是宇文辛的表情,顿时全身发冷,如坠冰窟。在冯千镒的注视之下,一股突如其来的寒意充满了整个库房,四处蔓延,提灯中的火苗渐微弱下去,两人映照在墙上的黑影仿佛正在渐渐化开。 然而就在这一刻,脚步声由远及近,金库大门一声震响。 “陈星!”冯千钧的声音响起,刹那间灯芯火苗恢复,影子恢复正常,冯千镒与陈星一同转头,望向门口。 “你不该出现在此地。”冯千镒的声音里明显带着怒气。 陈星只是茫然看着冯千钧,冯千钧提起灯,道:“事出有因,陈星,跟我上去,再待一会儿,我怕整个钱庄都要被拆了,快走!先给个交代!” 松柏居中灯火通明,上千名武士如临大敌,或手持强弩,或持剑对峙,内里又有家丁,里三层外三层,将大门前围了个水泄不通。 项述坐在一块石头上,一旁扔着被折成两半的牌匾,膝上横放着一把从冯千钧手里缴来的环首刀,身边点了一炷香。 “大单于,”西丰钱庄六十岁的大掌柜客客气气地说,“我松柏居与敕勒古盟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圣明天子在位,长安有长安的法令,何至于此?恃武行凶,砸我招牌,哪怕今日尽数葬身此地,我等又有何惧?天底下的汉人,你们是杀不完的。” 项述也不搭理他,随意一瞥身边的燃香,香已近尽头,众武士竟是稍稍后退半步。 大掌柜见过太多战争与杀戮,脸色凝重,项述夤夜强闯西丰钱庄,冯千钧赶来,一个照面连家传宝刀也被收走,听闻此人昨夜连皇宫也闯了,惹恼了他想必全庄上下全都要交待在此处,早已做好慷慨赴死的准备。 幸而冯千钧终于带着陈星,快步从正门出来。 “你干吗?”陈星终于回过神,一看这阵仗,便怒了,“我只是来找冯兄办点事!” 项述不答话,将森罗刀随手一扔,刀光化作一道银盘唰地回旋,射向冯千钧,冯千钧马上伸手抓住刀柄,然而那力度却是出奇地大,“噔”一声顿时刺穿木柱。 冯千钧拔了两下,方艰难扯了出来。 冯千钧与项述短暂当了大半月的旅伴,知道此人喜怒无常,却没想到他半点面子也不给,为了找出陈星,竟直接动手。 “先跟着大单于回宫去,”冯千钧说,“改天我登门再叙。来人!备车送陈兄弟回宫去!” 项述找到人,转身离开,陈星快步追出,站在松柏居门前,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说:“项述!你什么意思?” 项述已策马走远了。 冯家套好马车前来,陈星只得钻上车去,满肚子牢骚,踢了下车内软椅,忿忿坐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定海浮生录》正文 第16章 埋伏 陈星正盘算着怎么婉辞时,王子夜又道:“陈家之难,实属无辜,当初晋阳一场大战,生灵涂炭,着实死了太多的人。” 苻坚叹了口气,朝陈星说:“是朕的错。” 陈星明白了,苻坚原意是朝他道歉来着,但父母家人都没了,道歉又能有什么用? “人死不能复生,”陈星想了想,说,“这些年里我避世修习,也早已看开了。” 苻坚点了点头,一时书房内十分安静。末了,王子夜起身告辞,说:“我这就得去看春纠的名录,全国送来了四十八名举孝廉的儒生。” 苻坚便起身说:“朕就不送了,正好与小朋友叙叙旧。” 能得一介帝王青睐,当是满朝文武的心愿,陈星却并无多少受宠若惊之意,原因无他,他上长安,不是为了求一席之地来的,更不怕得罪了苻坚。外加胡汉有分,总无法生出太多亲近。 王子夜别过时,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陈星。 “陛下找我有什么事?”陈星主动问道。 昨夜之事还梗在心头,陈星需要一点时间从头梳理,驱魔司总署的线索就这么断了,更与冯千镒兄弟二人不欢而散。其后追杀他的刺客又是何人?是冯家派来杀他灭口的,还是那伙操控“魃”的暗中主使者? 苻坚认真道:“先是谢你救了我们的大单于。” 陈星忙谦让不敢当,顺便而已,苻坚又问陈星是怎么跑到襄阳城去的,经过昨夜之事,陈星隐约觉得自己在明,敌人在暗,终究有点危险,外加宇文辛已将他的身份宣扬得宫中、宫外皆知,便多留了个心,只道路过襄阳,刚好被困住,走不了了。 苻坚倒不是一个寻根究底的人,陈星观察他神色,明显自己说什么,对方便坦然信了,苻坚又问陈星平生读了什么书,会不会做文章,陈星便老实答道:“学了几年医,惭愧了,只能治人,写文章治世之道,却学得不多。” 苻坚便一笑,颇有深意道:“日前按捺不住技痒,与大单于切磋了几招,终究老了,肩膀僵硬,你这就给我针个几针。” 陈星:“……” 不待苻坚吩咐,内侍已送来针石,陈星想了一想,便欣然道:“行吧。” 苻坚脱去半身皇袍,现出肌肉纠结、赤|裸的肩背,趴在书案前的榻上,陈星便坐了过去,取来银针,灸过火后,为苻坚扎针。 苻坚除却“秦帝”“天王”“北方共主”名头之外,还有一个响亮的称号,乃是“大秦第一武者”,传说淮河以北,武人中以苻坚为首,与他交过手的,大多已全死了。但陈星丝毫不怀疑,项述拥有击败苻坚的实力。 因为他发现了苻坚心脏处有一小块瘀青,显然是被剑鞘撞击后的伤痕,换作利剑,这么一下便可取了苻坚性命。苻坚也许打不过项述——陈星心想,项述胜就胜在他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苻坚再勇猛,对着项述闪电般的一招,兴许都无从招架。 “那夜第一眼看见你,”苻坚趴着,随口道,“便知你不可能是述律空的小厮,你是个读书人,与他们一样,有读书人的气质。” 陈星笑道:“我和他们,真不是一伙的,陛下还是看走眼了。” 陈星所言倒是实话,并非谦虚,虽是家传,但在逃离晋阳后,陈星便不像寻常儒生般,苦读四书五经,研习董仲舒等先贤之辈的治世之道。平时所习,俱是山海志怪、民风民俗,天文地理等学科,这些大多属于“杂学”,是儒生们瞧不起的,诸子百家仅供旁证辅佐之用,学得不深。 孔孟之学,反而还是驱魔师们的天敌,俗话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子更有“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一说。可见儒家是极力反对驱魔师所熟稔的“幻世”,提倡多着眼于平时的这一“现世”。 “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苻坚闭着双眼,缓缓道:“一个汉人。” 陈星拈着针,扎进苻坚的后颈下三分处,这个时候,他只要用针朝苻坚后脑勺风府穴一刺,针入三寸,苻坚便将登时毙命。 他不知道为什么一介皇帝之尊,竟胆敢将自己的性命交在别人手中,这么一针刺下去,想必便可完成冯千镒心心念念的复仇大业。 但陈星没有这么做,哪怕自己有岁星护持,别人也有紫微星守护,真要这么一针下去,岁星与紫微星打起来了,谁赢谁输还不一定呢。 “您见过我爹吗?”陈星说。 “没有,”苻坚依旧闭着眼,答道,“只久仰大名。不过朕想起的那人,名唤王猛。他在一年前,就已经死了。” 数年前,王猛乃是苻坚的头号智囊,他协助苻坚,击破了头号大敌恒温,奠定了秦晋划江而治的格局,并为他出谋划策,扳倒了残忍好杀的上一任皇帝苻生。颁布了秦国诸多法律,提升汉人地位,并常常提醒苻坚,要奠定万世基业,仍需要汉人的力量,只靠氐族与关外众胡,只会在百年之内自取灭亡。 王猛在世时,大秦如疾驰的马车,一扫晋年间积弱疲敝的景象,愈战愈勇,十年间未有败绩,苻坚亦成为了不世出的战神。秦国亦成为了天下最有生机的国家。 苻坚常将王猛比作诸葛亮,引为知己至交。奈何王猛只活了五十岁便撒手而去,去世时苻坚亦遭受了重大打击,两鬓霜白,及至一年多后,方渐渐走出来。 “嗯。”陈星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方才你所见的王子夜,”苻坚说,“乃是他的族弟。” “哦?”陈星再扎针,连着在苻坚背上施了十来针。苻坚又自言自语道:“你与景略长得半点不像,但不知为何,朕看到你的第一眼,便想起了他来……” “也许吧。”陈星扎完针,朝苻坚笑道,“因为王猛是我师兄,我俩在同一位师父门下学艺。” 苻坚豁然,及至此时,方爆出一阵大笑,丝毫不怀疑陈星所言,连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陈星解释道:“自打入师门后,我只见过师兄两次,话也说得不多。一次是建元五年……” 苻坚说:“不错,那年景略助我击败恒温前,回了一次华山。” 陈星“嗯”了声,又说:“一次是建元六年。” 苻坚说:“景略与我在霸上作别,攻伐鲜卑慕容氏,大败敌军。” 这两次是陈星唯二见到大师兄王猛的机会,只因王猛面临神州大运到来之际,难以决策,归往华山,朝师门请求开示。在陈星记忆中,大师兄是个豁达开朗的人,待他也很亲切,但那时他终究还小,留不下多少深刻的记忆,只记得师兄与师父所谈之事的零碎片段。 “陛下不要动,”陈星按着苻坚背脊,说,“还有几针。” “同门呐。”苻坚听完陈星解释,若有所思道,“师父已经去世了,当真可惜。那,你与朕的大单于,是否已有婚约?倒是门当户对。” 陈星:“……” 苻坚:“轻……轻点。” “陛下,”陈星带着威胁的声音,稍稍靠近些许,说,“我和他不、熟。连朋友都不是!” 为什么每个人都以为自己与项述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陈星简直没脾气了,难不成因为他是项述带进宫来的?然而仔细一想,自己对项述有相救之恩,项述又千里迢迢,把他带到了长安,也难怪苻坚最开始就误会了两人关系。 苻坚说:“唔,不是就不是,你不要冲动。” 陈星扎完最后两针,说:“好了,陛下不要动。” 苻坚又说:“你既然是景略的小师弟,离开师门,来到长安,想必也是为了安身立命,你对大秦,有何看法?” 陈星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坐到一旁,答道:“只是过路,不久后我就得走了。” 苻坚忽然有点诧异,问:“欲往何方?” 陈星摊手,笑道:“不知道。” 苻坚趴着,稍稍侧头,又问道:“你与述律空约好的?” 陈星:“我与他没有关系,陛下。” 苻坚生怕陈星又要捉弄自己,忙示意好好,我们先不提这事,寻思片刻,又问:“陈天驰,你认为清河公主的表弟,我麾下散骑常侍,那名唤拓跋焱的小子如何?” 书房外,拓跋焱尴尬地咳了一声。 陈星:“……” “陛下,”陈星诚恳道,“您身为皇帝,日理万机,为什么会闲着没事干,要来给我说亲?还是说男的亲事?” 苻坚说:“大单于与拓跋小子,俱是朕的好兄弟,为兄弟说门亲事,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陈星马上改口道,“可是说亲也是找女孩子吧!” 苻坚又笑了起来,解释道:“今年入秋,朕就准备颁一条新的法令,天下男子之间,俱可成婚,在婚事上,不必再受礼法约束。” “听说了。”陈星百无聊赖道,“可我……” 苻坚做了个手势,打断道:“你别看拓跋小子平日不显山不露水,却是大智若愚,聪明通透,年轻人,小事偶有冒失,这没办法,大事却从不含糊。你若愿意嫁他,当是良缘美事,何不就此留在朝中,为我效力?你与焱儿一文一武,又是朕亲自指婚……” 陈星:“我……” 陈星有点想趁着扎针不能动的机会,直接给苻坚一巴掌,但忽然心想不对,寻常百姓,得帝王指婚,嫁给朝中最为得宠的三军统领、四品武官、青年才俊,乃是何等天大的幸事?!自己家世再如何,眼下也只是一介草民,且别说百姓了,就算官家子弟,苻坚开了口,自然也是感激涕零,哪里有拒绝的道理? 陈星深吸一口气,笑道:“大家都是男人……” 苻坚说:“这就对了,何必忸忸怩怩?我们要的就是一句爽快话。在我们氐人的故乡……” “我的意思是,大家都是男人,要成亲也不是用‘嫁’字吧!”陈星要掀桌了,说,“为什么不是别人嫁我?” 苻坚被陈星打断话头,半点不生气,只道:“你若愿意入朝为官,辅佐朕一统天下的霸业,让朕瞧瞧你的实力,届时任了从三品及以上官职,朕便将拓跋焱许你为妻,又有何妨?” 陈星:“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苻坚:“你问焱儿,愿不……” 陈星:“不!等等!陛下!” 陈星只听书房外守着的拓跋焱又咳了声,马上不顾一切,截断了苻坚的话头,万一拓跋焱真说“可以”,那就君无戏言,木已成舟,再也改不掉了。 “实不相瞒,”陈星只得认真回答苻坚,“不是与谁成婚的问题,陛下,有一件事……” “大单于到。”门外拓跋焱忽然朗声说。 陈星本想索性告诉苻坚,你这么盲婚哑配的,强行把我和拓跋焱按头成亲也没有用,反正我活不过二十岁,而且还忙得很呢……及至听闻项述来了,话头便戛然而止。 项述不等苻坚许可,便径自进了御书房,眉头微微拧着,自找地方坐下。 陈星一瞥项述,发现今日项述换了身黑色的武袍,穿一双黑靴,全身上下,竟毫无绣纹与华丽的点缀,唯独右手上戴着一把黑铁指虎。衣裳简单,更衬得面色白皙,犹如生机挺拔的笔直杨树一般,光彩照人。 多的是人想嫁大单于,陈星心想,你要闲着没事干,该去给他们指婚才对。把今天早上厅堂里那十六个少年一起嫁给项述,看他怎么办。 “述律空?”苻坚说,“听说你朝长安鲜卑、匈奴、羌人各家,提了十六门亲事?” 陈星:“……” 项述不答,只在一旁坐下,苻坚又打趣道:“你也是成亲的年纪了,可这一下娶十六房,吃得消么?可别自逞年轻力壮,一夜轮着上,留下什么病根子,抑或……”说着怀疑地打量项述:“你有什么别的喜好?” 陈星差点笑出声来,强行忍住,项述却沉声道:“废话少说,坚头我怕你是来不动了,才将你那唤慕容什么的来着,远远的遣了出去?” 苻坚怒道:“现在就予你看朕的本事!” 苻坚随手搭住陈星肩膀,陈星一脸茫然,还未明白两人话中之意,却感觉到了项述身上散发出一股危险的气息。 苻坚便无所谓地笑笑,放开陈星,朝项述道:“还是你打算亲自试试?” 项述收敛了一身杀气,冷冷道:“滚!” 书房内忽然安静下来,陈星想了想,打破这静谧气氛,说:“拔针了,陛下。” 苻坚示意拔就是,又朝项述说:“听闻昨夜西北铜人街,死了一个汉人,乃是一名驾车的车夫。” 陈星心头蓦然一凛,没想到苻坚居然会关注这等小事,是了,若寻常人等横死街头,想必官府便已介入。但此人与大单于有关,官府铁定不敢追查,只得报到皇宫之中。 他心中七上八下,想知道项述会如何解释。 没想到项述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我杀的,怎么?” 苻坚随口道:“你杀一名手无寸铁的汉人做什么?这不像你。” 陈星心情相当复杂,项述却道:“因为我是疯狗,见人就杀。” 陈星:“……” 苻坚自然知道不是这个道理,这么说只是为了堵他。 “这里是长安,不是关外。”苻坚的声音严肃起来,解释道,“到关中来,就要遵守关中的法纪,我花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整治住了关外五族,让他们不要杀汉人,你这么做就是毁我朝纲、藐我皇令,述律空,不要再这么做,你会让我丢人。” “不……不是这样的。”陈星想解释,但一瞥项述,却把话收了回去。 项述轻轻摇了摇头,意思是什么都不要说。 苻坚轻描淡写地说:“陈天驰,你觉得朕治理下的长安怎么样?” 陈星沉默片刻,而后说了实话:“治理得很好,丰庶升平,不愧为国都。” 陈星在进入长安之前,所设想的完全是另一番景象,没想到都城如此繁华,且胡汉两族秋毫无犯,相安而居。 “他们曾经住在塞外时,是没有法纪的,”苻坚自若道,“哪怕制定了法纪,也大多目无王法。让他们知道杀人偿命这个代价,实在太艰难了。朕想让天底下的人,都吃饱穿暖,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刑仁讲让,示民有常……述律空。” 陈星拔完针收好,苻坚活动肩膀,已恢复如常,满意点头。 “想想清楚,”苻坚说,“现在不是咱们在塞外的时代了。” 项述听得有点不耐烦,只是起身,瞥向陈星。 陈星知道项述有话说,便正好起身,朝苻坚告辞。 苻坚却道:“先前问你那桩事,你还未曾给朕一个交代,陈天驰。天底下敢对朕用缓兵之计的人,着实不多。” 陈星没想到苻坚居然还记得,看看项述,再看苻坚。 项述却先是出去,不想听两人的话,陈星犹豫片刻,最后道:“陛下,要成亲,也得有感情罢?这没感情的人呢,您指了婚,多半也过得不幸福,我……您有这么多事要忙,还是不要操心了。” 苻坚浑不料陈星会如此作答,于是哈哈大笑,说:“没有感情,可以培养,你这么说挺有趣,罢了,去吧。” 陈星如得大赦,赶紧退了出来,忽然想到拓跋焱,开始尴尬了,但朝两边一瞥,却发现拓跋焱已不在门外,唯独项述正等着他。 陈星心事重重,跟着项述出来,项述忽然一回身,陈星被打怕了,以为项述又要打他,忙朝后一让,警惕地盯着项述,随时准备拔腿就跑。 项述见陈星这模样,也不好再靠近,只得说:“我想明白了,你没有骗我。你确实是驱魔师,隆中山那天,你施展过法力。” 陈星心想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现在回过神,道歉来了?道歉就可以当没事发生吗? “哦。”陈星说,“所以又怎么样呢?” 项述冷冷道:“但你昨夜不该去松柏居,坚头早已知道他们的密谋,只是眼下还未曾掌握到足够的证据,不想轻启杀戮。” 陈星这才知道,原来冯家就在长安城里、在皇帝的眼皮底下策划谋反,暗杀苻坚,这件事苻坚早就打听到消息了,只是按兵不动,一来苻坚始终对自己的实力有着充分自信,谋反的这群人对他来说,只是跳梁小丑罢了。 二来对方未动,苻坚不想在汉人中造成嗜杀的暴君之名,是以好歹有个罪名,再将对方满门抄斩。 “我怎么知道?”陈星说,“我不过是为了找驱魔司总署遗址,哪里想得到他们会躲在松柏居里商量这种事?” 项述打量周围,四下无人,索性在长廊中坐下,抱着一侧膝盖稍作思考。 陈星本来恨他恨得不得了,但看到项述那模样,又生不起气来,初春阳光洒下,落在项述身上,这美男子实在是太赏心悦目了,今天项述打扮得犹如一名刺客,全身上下充满了一股俊秀却危险的气息。 陈星只得拿花园里的树出气,折了条树枝,抽了树丛几下,当成在抽项述,说:“最后他们让我帮忙杀苻……杀那个,我都没答应,我要动手今天就动手了,还轮得到你来找我?” 陈星猜测项述等了许久,不见他回来,生怕出事,便赶过来看看,这么说来,项述待他也挺奇怪的,一边拳打脚踢,一边又担忧他性命,昨夜也是如此,若非怕他遇险,决计不会贸贸然前往松柏居。 陈星将昨天的事说了一次,并观察项述脸色,心想他应当是个守口如瓶的人,毕竟本来话也不多。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把事情告诉项述,是可以放心的。 “杀你的家伙有线索?”项述听过陈星描述之后,忽然道。 “没有,”陈星只得答道,“会是冯家派来的吗?” “不可能。”项述想也不想便否决道。 “为什么?”陈星说,“他们见不能说服我,就决定杀我灭口……” 项述答道:“因为冯家知道,你是被我领走的,不会在这夜动手,否则只会给自己找麻烦。” 陈星寻思道:“那会是谁呢?” 但仔细一想也不会是冯千镒,只因影子刺客明显是某种妖怪,冯千镒既然无法发动家传宝刀,自然也不该有役使这等妖物的本领。 陈星与项述对视,心灯的力量仿佛让他们知道了彼此的念头。 唯一的可能是…… 那伙神秘人已经盯上了他们。 “‘他们’就在长安城里?”陈星喃喃道。 “这还不明白?”项述答道,“你太冒失了!” 陈星摊手,说:“其一,我下山以前,根本不知道人世间会有这么一群家伙在暗处密谋做这个或做那个,要颠覆神州大陆。其二,我在说我是驱魔师的时候,你也没有阻止过我,护法大人……” 项述冷漠道:“我不是护法,我只想查清真相。” 陈星:“行,退一步说,现在再来事后诸葛亮又有什么用?你……”说着打量项述,第一次好奇问道:“你为什么对魃的内情这么执着?” 项述对此报以沉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定海浮生录》正文 第17章 密室 陈星说:“这就是命的安排,不想当护法也由不得你,你看?现在就是阴差阳错,注定了得跟着我一起调查这件事……你你你……你又要做什么?!你再打我试试?” 项述站了起身,陈星马上退后,心想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项述却没有威胁他,走在前时,侧头一瞥陈星。 “孤王平生最恨欺骗,”项述冷冷道,“只要你不欺瞒,就能保住小命。” 听到“孤王”二字时,陈星忽地意识到先前从未注意的一个严重问题,项述的身份是大单于,也即塞北之王,与中原共主苻坚,理论上是平起平坐的。也许是两人一路奔波养成的习惯,陈星从来没将项述当作大单于过,也不像在苻坚面前般注意自己的言辞,现在想来,这家伙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主。 但陈星还是忍不住要讨一句嘴上便宜。 “你要是再打我的话,待我将法力找回来……”陈星恨恨道,“我一定会报仇的,到时我会打死你!”说着又马上退后少许,预备项述动手,便大呼小叫地跑回御书房去,搬苻坚来救命。 “我等着。”项述却只冷冷道,等待陈星跟上,皱眉道:“还不走?” 陈星一时疑惑,继而回过神,项述是要调查驱魔司之事,便不远不近地跟上。只见项述转出花园,到得一座殿前。 “大单于到。”守门卫士忙朝内禀告。 此处却是清河公主的寝宫,只见清河公主懒懒坐着,身旁数名鲜卑少女容貌清丽,想来都是鲜卑贵族家的千金。一见项述时,众女孩顿时笑了起来,纷纷起身来迎。 “大单于!” “不要痴心妄想了,”清河公主似笑非笑地说,“都给我坐下,大单于喜欢男人。” 项述:“……” 陈星怀疑地一瞥项述:“哦?是吗?真的吗?” 清河公主又朝左右解释道:“没听说日前提亲的事吗?” 项述深吸一口气,只得不与清河公主扯这事,否则只会越描越黑,沉声道:“人呢?” 清河公主说:“叫过来了,大单于先坐着喝茶罢,天驰给你们大单于伺候伺候。” 陈星只得入座,给项述斟茶,清河公主又道:“天驰?” 陈星总觉得这伙胡人都存着开玩笑的心思,没事就喜欢揶揄他玩,他对清河公主充满了警惕,更不知道项述来此的目的,兴许是让清河帮着找人,协助他们调查。 “是。”陈星答道。 清河公主笑吟吟地说:“陛下提的那门亲事,你答应了吗?” 陈星淡定道:“没有答应。” 清河公主又说:“哦?为什么?你可别介意,我们鲜卑人就是这么直接。” 一众女孩又都笑了起来,看着陈星。 陈星嘴角抽搐,答道:“没有感情。” 清河公主又说:“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嘛。” 陈星答道:“那也得等培养出来了,再谈婚论嫁吧。” 陈星现在已经能相当坦然地接受两个男子成婚的事了,心想只能用别的借口来堵这伙礼乐崩坏、无法无天的胡人的话。 另一个女孩朝清河笑着说:“他早就有人了,焱哥是不要指望了吧,是我我也铁定嫁大单于,不是吗?” 那女孩说的是鲜卑话,陈星以前从宇文辛处学过,全听得懂,但这场面下,却只得装作听不懂,也不好去看项述脸色。 清河公主也以鲜卑话朝那女孩答道:“两个一起娶也可以呀。他要能坐上王猛那位置,先娶大单于,再娶焱儿……” 陈星:“……” “够了。”项述终于听不下去了。 这时间外头终于来了人,陈星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 “草民冯千钧,拜见清河公主殿下。” 陈星:“!!!” 陈星马上转头,项述却只是朝门外一瞥,只见冯千钧人站在门槛外,不敢进来,稍一躬身,便袖手而立。陈星一见之下,差点就不认识了,只因今日冯千钧特地换了身衣服,一改平日江湖气,戴了顶黑漆笼冠,还修了眉毛。卸了佩刀,面如冠玉,仪表堂堂。 陈星差点就叫出冯大哥,却被项述一个眼神制止了。 “大单于有事找你,”清河公主随口笑道,“进来罢。” “借一步说话。”项述却起身说,“这就走了。” 清河公主也不阻拦,只道:“晚上陛下等你吃晚饭,早点回来。” 项述闻言便知麻烦来了,自打进宫后,苻坚绝口不提紫卷金授一事,只让他好好休息,项述便也不主动开口,现在想必苻坚已按捺不住,终于开口朝他要紫卷了。 陈星与项述便起身出外,冯千钧又抬头,朝殿内投去一瞥,陈星忽然发现,冯千钧那眼神中,竟是带着些许落寞。 “冯大哥?”陈星低声道。 冯千钧点点头,与陈星、项述一同出了宫,一时三人都没有说话,陈星心中盘算,打量项述,猜不透他的动机,更奇怪冯千钧为什么会认识清河公主,满腹狐疑,到得宫外无人之处,一辆马车正等着。 冯千钧却主动道:“昨夜的事,我都听说了,知道你俩没事,今天正想托人进宫打听,大单于却先是传我进来了。” 陈星看看冯千钧,再看项述,项述依旧是那高深莫测的表情,丝毫不露端倪。他只得朝冯千钧问:“冯大哥,你居然认识清河公主?” 冯千钧解释道:“冯家除却经营钱庄,偶尔也供予皇家天下的稀罕物,七年前上长安来,因缘际会,认识了她。大单于,既然是你叫我来的,就恕我直言了……” 项述打断了冯千钧,说:“昨夜救不了你家车夫,是我之过。” 冯千钧忙摆手道:“车夫已厚葬,使重金发配过了。发生这等事,自然谁也不想。” 陈星听到以项述身份,竟会在意车夫的生死,倒是对他稍有改观。 “上车说罢。”冯千钧示意道,“去松柏居?” 陈星:“这马车太小了……” 冯千钧:“我又不知道你俩都在,算了,凑合着先挤挤……” 冯千钧坐的马车十分狭小,三个人一上去,项述与冯千钧腿又长,当即挤得动弹不得,项述的鼻子嘴唇贴着陈星的侧脸,冯千钧的手臂抵着陈星的腰,陈星只能半坐在项述与冯千钧一人贡献出的一条大腿上。 “为什么我坐中间……” 冯千钧:“难不成让大单于坐我腿上吗?” 项述:“……” 陈星:“奇怪,你一向不是都骑马的么?怎么今天坐车了?” 冯千钧:“因为我不想弄乱了头发。” 陈星:“为什么?” 冯千钧:“别问了,都是心酸事。” 车过长康北路,沿着昨夜项述与陈星归来的大街摇摇晃晃前往。冯千钧又说:“昨夜究竟是什么人,暗夜袭击了你们?几个人?我们所掌握的消息实在有限,当事者唯独你们俩。” 项述几乎是贴着陈星的脸,冷淡答道:“不知道,一个人。” 冯千钧又问:“巡城军赶来时,已剩我家车夫尸身,为何不缠斗片刻,等待增援?” 冯千钧知道以项述这等身份,决计不会动手去杀一个车夫,几乎可以肯定是两人在离开松柏居后遇袭了。 “等巡城军?”项述冷淡地说,“让他们也一起在街上丢了性命么?” 陈星心道原来是这样,昨夜突然逃跑,是不想害死巡城的兵士么? 冯千钧满脸疑惑,又看陈星,陈星寻思良久,解释道:“袭击我们的,是个妖怪。” “又有妖怪?”冯千钧茫然道,“你怎么走到哪儿,哪儿就有妖怪?” “你以为我想的吗?”陈星无奈道,“而且这因果也颠倒了吧!” 项述开口说:“传你进宫,为的是另一件事,现在去把地底下,最后一道库房的门打开。” 陈星:“!!!” 陈星今天上午刚朝项述提起过,项述便强硬地朝冯千钧提出要求,冯千钧马上说:“不行!我没有权利进去,而且我也进不去。” 项述说:“行,那么停车。” 陈星马上道:“你要做什么?” 陈星只以为项述要单枪匹马杀进去,一剑捅死冯千镒,再屠了松柏居满门,没想到项述却道:“这么说来,松柏居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冯千钧:“……” 三人挤在一辆狭小的马车里,项述要起身,陈星赶紧挪到他身上,把他压住,坐在他怀里,打圆场道:“有话好说。” 项述:“冯家已有杀身之祸,尚扬扬得意而不自知,早死晚死皆是死。我不介意顺便送你们一家老小上路。” 冯千钧:“!!!” 冯千钧深吸一口气,陈星听得心惊,项述竟就这么直接说出来了!一时马车内肃静,冯千钧一句话梗着,迟迟未说出口,最后带着点沮丧,叹道:“我不止一次,劝过我大哥。” 项述:“这与我没有关系,开库房门。” 冯千钧语气生硬地说:“否则呢?” 项述答道:“否则今夜孤王就调动禁军,将你冯家驱逐出长安。我忍你很久了,冯千钧。” “别别,”陈星马上道,“别吵架,咱们一路上,好歹也是一起风餐露宿过的朋友,呃……冯大哥,我是真的需要……你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你……对你而言,这把森罗万象……嗯……” 陈星看了眼冯千钧的随身佩刀,隐意不言而喻:一旦世间法力恢复,森罗刀成为法宝,掌握在冯千钧手里,好歹还能制约兄长冯千镒,至不济也能自保。 冯千钧自然明白陈星的暗示,寻思不语。 陈星知道项述不是在开玩笑,事实上只要自己朝拓跋焱提出要求,搜查松柏居,似乎也不难达到,只是不好朝苻坚交代而已。 项述位高权重,提前告诉冯千钧一声,已经是给足了面子,若冯家不担着别的事,被禁军搜查,还有说理的地方,眼下理亏就理亏在兄长正在图谋不轨,只要走错一步,兴许就要死无葬身之地。 冯千钧只得说道:“大哥断然不会同意,但行吧,我会另想办法,就当为了这把家传的森罗刀,希望法力恢复以后,能说服哥哥,让他明白我们冯家的职责。” 午时,冯千钧将陈星与项述请进了松柏居,出去一趟又回来了,解释道:“大掌柜每天午饭后,会午睡片刻,趁着这时候,我会去取来库房钥匙。” 项述面色如常,与陈星在松柏居用了午饭,冯千钧注视项述,笑道:“有意思,你也不怕我在饭菜里下毒。” 陈星说:“下毒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么?” 项述:“我不怕下毒。” 冯千钧:“……” 陈星诧异地看项述,心想你还百毒不侵吗?这体质倒是十分奇特。 冯千钧想了想,又说:“家兄自从嫂子过世以后,便性情大变,这些年里,执意要为我嫂子与两个侄儿报仇……” 项述:“这与我没有关系。” 冯千钧只得答道:“谋逆大罪乃是十恶之一,诸罪可赦,十恶不赦。我只能劝他,可劝不听,又有什么办法?” 项述沉默不答,陈星则心思忐忑,想朝冯千钧解释,他对冯家兄弟谋逆这件事,可是守口如瓶,但说多了又显得欲盖弥彰。末了,冯千钧又说:“我只是想不明白,是谁走漏了风声。” 陈星赶紧顺着解释道:“可不是我,我什么都没说。” 冯千钧又陷入了思考中,及至过午时分,冯千钧轻手轻脚地起身,示意自己去拿钥匙,请两人稍等。他赤脚过走廊,来到大掌柜房外,不片刻,顺利拿到钥匙。 “只有三把钥匙。”冯千钧朝陈星出示,陈星坦然接过:“我就进去看看,保证不动你们的东西,出来时会让一切回归原位。” 冯千钧又径自去将库房护卫支开,项述与陈星在一旁等候,待得无人时,陈星便用钥匙打开库房门,自内往外,依旧严丝合缝地掩上。 光线一下暗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的库房里,陈星手中发出了温润的白光,项述只袖手跟在他身后,拾级而下,依次过铜库、银库,进金库。 项述环顾四周,陈星解释道:“这个地方,就是三百年前,汉时驱魔司总署的遗址,咱们正站在他们的大厅中。” 项述:“驱魔司里,是否有过关于‘魃’复生的记载?” “我不知道。”陈星答道,“传闻当年驱魔司解散之后,不少典籍在人间都随着岁月而流散了,华山我师父收集到了一些,还有更多的已不知所踪……你到底为什么这么介意魃?” 项述依旧没有回答,来到最后一道秘门前,钥匙全用过了,中央只有一个罗盘。 “这叫鲁班轮,”陈星想了想,说,“我在师门中学过,是机关术的一种,昨夜冯千镒带我进来时,以为我对此一窍不通,其实听听声音,就能辨认出天干地支互嵌的开锁诀窍,师门里有不少箱子,都是用这种罗盘……” “少废话。”项述按着陈星的脖子,把他按到罗盘前,“开锁。” 陈星:“……” 一时室内一片寂静,唯独罗盘旋转的声音,陈星回忆昨夜冯千镒的转动声,试着对上罗盘上所刻的天干地支方位。 “项述?”陈星问道,他手上的白光,只照亮了罗盘上的一小块地方。两人都隐身在黑暗里。 项述:“?” 陈星:“你明明叫述律空,为什么会说自己姓项?而且你为什么叫‘项述’,不叫‘项空’?”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项述漠然道。 陈星只觉得项述身上有太多的谜,他为何对“魃”如此在意,虽然隆中山内再次相遇时,项述对此的回答只是“多管闲事”,但其后看来,实在不像多管闲事的模样。就连追查村庄被魃屠杀的理由,也不太说得过去。 一瞬间,陈星停下了动作。 项述:“继续。” 陈星站直身体,想了想,说:“等等,项述,我有一个条件。” “你敢和我提条件?”项述两手手指挟着陈星肩膀,陈星顿时就半身酸麻无力,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快放手!听我解释!” “我感觉到门后有一股怨气。”陈星几乎可以肯定了,上一次进库房底部所感受到的不是错觉,确有其事,又道,“我怀疑这地底下有什么封印,虽然目前尚不知道为什么会与冯千镒牵扯到一起,很可能他也被这怨气影响……” “少废话,说重点!”项述又道。 “驱魔司总署的地下密库……别动手!听完!”陈星说,“可能有什么封印在,这种东西靠单打独斗是解决不了的。” 项述答道:“可以,听你的。” 陈星又说:“虽然我也不太清楚如何对付,但你需要在这段时间里,担任我的护法,最重要的,是守护我的安全,你必须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相信我,听我的话,才能应对危险。” 项述嘲讽道:“你不是自诩运气一向很好么?” 陈星又说:“我就不知道我究竟哪里招惹你了,你到底对我有什么意见?” 项述:“你没有招惹我,我对你也没有意见。” 陈星:“那么我们来心平气和地谈谈,你当一下我的护法很难吗?只要你愿意,心灯的力量远远不止这个效果,在隆中山的时候你也看见了它的作用。书上说了,驱魔师与护法,只有当彼此性命交托之时,法术才能发挥最强的力量。” 项述:“你在用这个要挟我?开门!” 陈星:“当然没有!我只是怕里头有什么难以对付的东西。” 项述沉默良久,陈星转头去看他时,项述终于道:“可以。” “汪!汪!” “哇啊!”陈星被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回身时见冯千钧抱着一只小土狗:“咦?你怎么来了?” 冯千钧说:“它闻到我身上有你的气味,一路便跟着。” 那正是他们抵达长安时,陈星从路上捡来的,托给冯千钧养的狗儿,着实有几天没见了,小狗只朝着陈星欢快地摇着尾巴。 陈星抱了下它,摸摸它的脑袋,方才差点被吓得一颗心从嗓子眼里跳出来,问道:“冯大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冯千钧:“在你要求大单于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听你的话的时候。” 项述明显早就知道冯千钧进来了,冯千钧脚步声虽轻,却瞒不过项述这等高手,陈星说:“我已经解开锁,这就开门了。” 陈星深吸一口气,将罗盘归位,里头传来“咔嚓”一声,锁被打开,接着上前推门。 门纹丝不动。 陈星:“……” “一定是关闭太久了。”陈星侧过身,以肩膀抵在那石门上,用力往里推,说,“里头卡住了……”他使力时两脚在地上打滑,朝项述道:“护法!搭把手啊!” 项述提着陈星衣领,把他拎到一旁,伸出食中二指,勾住罗盘边上的一个开孔,朝侧一拉,轰隆隆声响,门朝左侧滑开。 陈星:“哦,原来是道滑门。” 内里出现了一个黑暗的空间。 陈星抬起手,心灯光芒充盈室内,朝深处照去。 那是一个窄小的黑暗空间,不过柴房见方,心灯的光芒一亮,室内顿时一览无余。那小狗就在门打开时,突然有点畏惧,转身跑了。 陈星发出一声喊,快步进去,只见小房间左边架子上摆满了杂乱的、断裂的竹简,右侧则摞着数十个匣子,中间有一上锁的铁柜。 “在地下埋得太久了。”陈星伸手从架子上取下竹简,眉头深锁道。 储物室内仅供三人站立,连转身都会互相碰上,冯千钧抬头打量四周,说:“这一定就是当年建造库房时,从地下挖出来的遗物。” “看得见么?”项述说。 陈星懊悔地递给项述一根竹简,三百年的岁月,又被埋在地下许久,遭受流水冲蚀、砂泥覆盖,再也看不出字来。 “就差一步了,”陈星无可奈何道,“只差这一步,天啊!” “你确定只要字迹能辨,就能找到你要的东西?”项述说道,一手攥着陈星手腕,把他稍稍提高,当作灯来照亮手里的竹简。 陈星:“好歹能找到点线索啊!” 冯千钧打开一个匣子,说:“你看?” 匣子里,则是一大团粘在一起的硬壳物,冯千钧掰下一小块,是纸。纸张在被水泡过以后,糊成了一大团,最后晾干的结果。 陈星挣扎几下,让项述放开自己的手,项述将竹简扔到一旁,又开始端详一个空的剑鞘。 “剑鞘上写的什么?”项述问。 陈星辨认剑鞘上的一行古篆字:“生死羂网坚牢缚,愿以智剑为断除。” 正中央又有一个沉甸甸的铁柜,柜上有一把黑铁锁。 “打开看看?”陈星总觉得这里头有点不寻常。 冯千钧示意两人让开,正想拔刀时,项述却伸出手指,一勾,一拧,柜门上连接锁的铁片被拧了下来。 陈星正要用光去照那铁柜时,项述已挡在陈星面前,左手持剑鞘做防备姿势,右手拉开柜门—— 柜中有面巴掌大小的梳妆镜,其余全是玉制品,又有白玉雕琢的锁链,重重缠绕着那梳妆镜,而就在打开铁柜的一刻,顿时黑雾弥漫。 玉的作用是驱邪……这是怨气!陈星当机立断,喝道:“快把柜门关上!” 奈何这声喊已来得太迟,柜门一打开,内里黑雾轰然喷发而出,席卷了整个储物室,将三人裹在其中,项述喝道:“后退!” 陈星只觉得一股强大的吸力拖着他,将他朝那镜子的方向疯狂拉扯,刚一转身,便被旋风裹着飞了起来,项述在身后用力推,剑鞘脱手,紧接着被吸进了镜中! 铁柜疯狂震荡,轰隆作响,如一张怪兽的大口,在狂风中开始吞噬周遭的一切东西,陈星扒着储物室的门边,一手拖着项述,项述喝道:“放手!别管我!” 陈星回头,喊道:“进来之前我说的什么?” 冯千钧吼道:“想办法把柜门踢上!” 然而陈星已抓不住,手指剧痛,下意识地一松,被黑雾旋风卷了过去,那一刻项述马上环住陈星的腰,将他一招抱紧,两人轰地被吸进了镜中! 冯千钧吼道:“快来人!帮忙——!陈星!” 冯千钧一手抓刀,把佩刀卡在门边,回头看那诡异的镜子,再抬头往外看时,忽然瞳孔稍稍放大,看见暗室外,拄着轮椅,提着灯,戴着一副面具,只遮挡了两眼,远远看着他的兄长冯千镒。 冯千镒露出了怪异的表情,似笑非笑,无奈摇头。 冯千钧不知不觉脱手,连人带刀,被那黑暗的风暴一同卷进了镜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定海浮生录》正文 第18章 幻世 陈星被转得晕头转向,全身剧痛,仿佛在经过那面镜子时,整个人被巨轮碾了过去般,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东西。他听见项述在耳畔大喊,却辨不清说了什么,及至一声巨响,项述抱着他,侧身以背脊撞垮了一整面墙,又是“轰”一声,垮了第二面,再一声,第三面。 最后,项述以身体充当肉盾,结结实实地掼在了一面照壁上,止住冲势,停了下来。抱着陈星,两人一同滑倒在地。 饶是项述武功举世无双,这么高速连撞四下,三道墙壁尽毁,也被撞得嘴角溢血,好半晌才挣扎起身。 陈星起身,不住喘气。 陈星:“你的胸膛好硬,我都要……被撞散架了。项述?你没事吧?项述!” 项述呈“大”字形躺在地上,连喘数声,嘴唇因染血而显得通红。 陈星环顾四周,发现此地是一个花园,自己与项述抱在一起,项述以背脊充当了阻挡,从不远处的一所大宅中,摧枯拉朽地直穿数墙,最后撞在园内照壁上,摔了下来。 “这是什么地方?”陈星疑惑道。 项述竭力晃了下头,努力清醒过来,深吸一口气,眉头便皱了起来。 陈星赶紧上前,学医的他看在眼中,马上就知道项述的肋骨断了至少一根,忙道:“快坐下。” 项述坐在大宅外的台阶上,陈星给他解开那身黑色武袍,让他袒露上身,摸到折断的肋骨,为他正了过来。 整个过程,项述一声没吭,手臂稍稍发抖,抬头望向灰白色的天空。 这是一个阴天,周围空无一人,到处都充斥着诡异的气氛。 “好强的怨气。”陈星只觉得附近的气流阴冷森然,就像经历了无数次杀戮的大战战场上一般。 “你身体恢复得好多了。”陈星接完骨,进那大宅里,也不问缘由,便扯下整面纱帘,撕开,充作绷带,绑在项述胸腹上。 较之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项述瘦得不成人形的模样,现在他的肌肉已恢复了,腹肌犹如搓衣板般漂亮,胸肌薄而瘦削,肩背宽阔,线条极其匀称。陈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心想这家伙不仅脸长得好看,身材也相当好。 包扎过后,项述很快便恢复过来,穿上武袍,眉眼清冽,却依旧有点走神。 “有人吗?”陈星起身,环顾四周。 这地方太安静了,静得不同寻常。 项述缓慢站起,低头,看见随自己一同被吸进镜中,落在地上的那把剑鞘。 陈星走进宅邸内,穿过被两人撞破的墙壁,到得第二间屏风时,看见侧旁的一幅屏风。屏风上是帝辇出行图,陈星看了一会儿,端详下面的印章,满脸疑惑。 再往里走,项述慢慢地跟了进来。 陈星来到一面镜子前,根据两人一路撞倒摆设,砖石飞出的方向判断,这面铜镜,想来就是一切开始的地点。 陈星伸手触碰铜镜,被阻住了,他用手指敲了敲,铜镜发出金属清脆的声响。 两人沉默不语,此地的气氛竟是如此的诡异。 “太安静了。”项述说。 没有鸟叫,没有虫鸣与人声,唯一有的,就是风穿过树,发出的些微“沙沙”声响。 “你看屏风里的人,”陈星示意项述看,“全是用左手持辇。” 项述停下脚步,也在屏风前站了一会儿,陈星从这大宅的正门拐出去,看到楼梯,上二楼,窗阁外是阴沉沉的天空,再往上一层,抵达楼阁高台,往外望去,赫然发现自己所在之处,竟是一个巨大的宫殿群! 宫殿雄伟林立,较之苻坚的未央宫竟不遑多让,宫外,则是纵横交错的大街小巷,于阴暗天幕下,仿佛人山人海。 项述与陈星一同站在楼阁栏杆前,朝外望去。 “这里是镜中的世界,”项述观察建筑,与栏杆上的字,喃喃道,“所有的东西,全是反过来的,那面镜子把咱们吸到这边来了。” 楼阁上显然是纳凉之处,摆放着一把团扇、几件衣服,陈星忽然转身,拿起那衣服,在身上比画。 宽袍大袖,曲裾深衣。 “汉时的衣服。”陈星心中蓦然生出一个奇特的猜测,快步下楼,穿过花园,天上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陈星摊手,接了几滴雨水,雨水中散发出一阵隐隐约约的黑气,转入另一殿内,各类宫灯、陶瓶、被褥、茶案等摆设,证实了他的猜测。 “未央宫!”陈星马上转身,喊道,“项述!你在哪里?” 项述说:“如何回去?” 陈星道:“不!跟我走!快!我们到汉时的长安城来了!” 现世长安,松柏居地底暗室内。 冯千镒摘下面具,搁在一旁,拄着轮椅上去,从柜中取出了那面黑气缭绕的镜子。宝镜周遭缭绕的黑气缠绕着他的全身,仿佛已与他同为一体。 冯千镒抚摸过镜面,口中念念有词,镜中开始浮现出汉长安未央宫的景象。 “汪!”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土狗从侧旁冲来,唰地咬住那镜子,冲了出去。 冯千镒:“!!!” 冯千镒竟是忘了这儿还有条狗!当即喝道:“回来!给我回来!” 那狗跑得飞快,一眨眼衔住镜子,已经跑没影了。冯千镒只得用力推动轮椅,直追上去,奈何竭尽全力,轮椅的速度终究有限,刚上第二层,那狗已经带着镜子,跑上第一层,他再气喘吁吁地上了第一层时,狗和镜子已经消失了。 冯千镒拄着轮椅出来,焦急道:“狗呢?!来人!快给我找狗!那狗叫什么名字来着……”说着终于想起冯千钧带狗回家时的称呼,怒道:“快!将那叫项述的狗给我找来!” 那狗一路摇着尾巴,从松柏居花园的狗洞里钻了出去,早就跑得没影了。 冯千镒:“………………” 汉长安城。 “去哪里?”项述道,“说清楚!须得先想办法出去!” “先去总署!”陈星答道,“驱魔司里一定能找到答案!这是过去的汉长安城,所以驱魔司一定还在!” 根据沿途摆设与印鉴判断,此地应是哀帝年间。可万法归寂以后,天底下所有的法宝都失去了效力,宝镜再有神通,也无法发动,地底的镜子是怎么把他们吸进来的?冯千镒那该死的家伙,早就知道这东西! 陈星开始找路出宫,两人离开未央宫,沿途一个人都没有,不,甚至未曾碰到任何活物,就连鸟雀蝴蝶也已不复存在。 项述皱眉道:“你说过,所有法宝都没用了!那这面镜子是什么?” 陈星:“按理来说是这样的,我也不知道为……”忽然间陈星的话戛然而止。 等等……陈星又蓦然想起,缠绕着镜子的黑雾……也即是说…… “有人使用怨气,来驱动了这面镜子的神通。”陈星说,“这不是过去,就是镜中的世界。三百年前,在这面镜子还有法力的时候,是可以拓印现世的!对了!这件法宝的力量,就是复制出一个没有人、没有任何生灵的现世!” 陈星虽然不知道法宝的原理为何,却根据面前的一幕,已大致能推断出为什么自己穿过镜子后,就来到汉代长安城的原因。三百年前这面镜子法力充足,于是能让驱魔师们来往穿梭于现世与镜中世界。但就在万法归寂以后,镜子便随之失去神通。 而后来,不知道什么人得到了它,再使用人世间的怨气,对法宝进行重新炼化,于是这件法宝便被怨气所驱使,重新获得了黑暗的法力……但它所拓印的镜中世界,却永远留在了,万法归寂那一天的长安城! “太好了!”陈星赞叹道,“真是太好了……”说着与项述跑出了宫门,忽然感觉像是穿过了一道无形的墙。 “这是什么?”项述也感觉到了,疑惑道。 但未等他回头,陈星便碰了碰项述胳膊,示意他看,两人倏然沉默。 “唔,”项述说,“很好,现在我们终于找到这群家伙的来处了。” 满大街上,全是密密麻麻,人头攒动、衣衫破烂、散发着臭味的活尸。整个长安城的大街小巷、民宅屋宇内,活尸近乎填满了所有的空间。 听到响动声时,所有的活尸纷纷转身,睁着浑浊的双眼,往两人所在的方向望来。 陈星背脊贴在皇宫外的高墙上,缓慢挪动,说:“哟,好多魃!哪儿来的这么多魃?真是太神奇了……” 项述手中只有一柄剑鞘,却丝毫不惧,挡在陈星身前。 “护法,”陈星马上道,“我们说好的,靠你了。” 项述只得掩护陈星,让他尽快先脱身,然而两人刚一动,满大街的活尸顿时全冲了过来!陈星喊道:“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么多……” 项述吼道:“快跑!” 奈何那活尸实在太多,尸山尸海,一瞬间涌来,顿时淹没了两人,陈星赶紧抱着头,躲到项述身后,紧接着只觉面前一空,项述旋身,一招飞踢,将周遭压上来的活尸一瞬间全部轰了开去! 接着又是一暗,后面的重重活尸再涌了上来。下一刻又是一空,项述将第二拨活尸再次轰退,拖着陈星,开始逃跑。陈星瞠目结舌,才知项述面对晋军的辉煌战绩确有其事,此刻他一施展开来,身影顿时如旋风一般,众多活尸重重叠叠,竟是来多少踹飞多少,无法近身。 “打脑袋!”陈星喊道,“打脑袋!” “打不了!”项述怒吼道,“腾不出手了!前面还有吗?” “整条街全是!”陈星喊道,“还有很多啊!” 项述:“……” 项述将剑鞘扔给陈星,开始拳脚一起上,居然这么赤手空拳清出一条路来,陈星抱着剑鞘,战战兢兢跟在后面,一五一十地给项述数数,只见长街上活尸纷飞,像沙袋一般被项述拖住当武器,横扫过来,直砸过去。 “三百九十九!四百!”陈星喊道,“四百个了!” 项述:“这样不行!太多了!” 陈星:“能上墙去吗?从墙上跑?” 项述:“跑不开!太挤了!没法冲上墙!” 项述要施展飞檐走壁的功夫,却奈何场地太小,刚清出来一块,又被活尸涌上填满了去路,强行拖着陈星要往墙上跑,陈星却喊道:“会脱臼的!不要这么扯!我的手要脱臼了!” 项述:“……” “不行!”项述说,“退回去!” 陈星:“我再想想办法!我……只会发光啊!啊?!发光!发光可以!” 陈星马上祭起心灯,顿时面前一众活尸发出哀嚎,轰地溃散。 项述喘着气,肋骨还未痊愈,剧痛无比,看看四周,再看陈星。 陈星:“哎呀!太好了!” 项述:“……” 陈星背靠街畔房屋墙壁,手中绽放心灯强光,所到之处,犹如过江之鲫的活尸顿时形成一个半月形包围圈,忙不迭地四处避让,白光照到哪里,活尸就躲到哪里,正如在隆中山内那次一般。 “哈!”陈星正高兴时,险些就迎上项述的一拳,赶紧低头避让,哀嚎道,“别打人啊!” 陈星一招架,心灯白光消失,活尸群顿时爆发出狂叫,又围了上来!项述只是威胁,并不想真的在这个时候揍他,马上喝道:“发光!快!”说着抓起陈星的手腕,强行拖他出来,面朝活尸群。 “手要断了!”陈星狂喊道,“轻一点!” 光芒恢复,众多活尸又开始逃离。 陈星:“你现在是不是想打死我?” 项述:“……” 两人观察四周,项述说:“快走啊!”于是半抱着陈星,拖着他往前走,走着走着,忽然又一个回身,陈星吓了一跳,说:“你干吗?!” “背后!”项述不耐烦道。 心灯绽放出的白光,仿佛是活尸群的天敌,光芒所到之处,活尸纷纷逃散,但光一转过去,背后的活尸又蜂拥而来。 “跳胡旋吗?”陈星被项述抱着,一会儿转过来,一会儿转过去,就像胡旋舞一般。 项述:“闭嘴。” 陈星被项述半抱着,朝前,朝后,转来转去,说:“你是不是又想打我了?” 项述:“是的。” “有人吗?!”远方男人喊道,“妈的,这是什么鬼地方?!” 两人同时抬头,听见了冯千钧的求救声。 现世长安,未央宫已入夜。 “人呢?” 苻坚平生头一次遇上约了吃晚饭却被爽约的,天底下敢爽他的约的,也只有这柴米不吃、油盐不进的大单于。 “你告诉他了?”苻坚朝清河公主问道。 清河公主一脸茫然道:“告诉他什么?我就按着陛下吩咐,让他晚上与陈星到宫里来,陪陛下用饭。” 拓跋焱约了陈星今日碰面,左等右等不来,在一旁欲言又止。 “找找去,”苻坚开始有点警惕了,说,“看他出城了没有。” 初见那夜,苻坚还未开始朝项述暗示,便很是遭了一番冷嘲热讽,这令双方都生出了戒心,及至近日来又常听宫中密报——各族遗老遗少大摇大摆,前去觐见大单于,希望项述出面为胡人主持公道。 换作平日,苻坚自然一哂了之,但手下接二连三来报,大单于更夤夜前往汉人的聚集地松山,与曾有谋逆之疑的冯家会面,这便由不得他多想了。 “过午时,”清河公主见瞒不住,反正苻坚真要查,长安城里的情报都瞒不住他,只得索性道,“大单于与陈星,是跟着冯千镒的弟弟,冯千钧走的。” 苻坚一怔,却很快回过神,打发拓跋焱带人去找,又叮嘱道:“你让手下打听清楚,述律空的汉人名字,唤作项述。莫要说找大单于,免得横生事端。” 苻坚倒是不怕项述与冯家合谋,只想看看项述究竟在搞什么玄虚,城中军队都掌握在自己亲信手里,大秦一统北方已久,造反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拓跋焱更决计不会叛他。 拓跋焱得知陈星与冯家交好一事,却生怕捅出什么内情来,只想尽快找回陈星,好规劝他悬崖勒马,当即离宫,夤夜派人前去搜查。 镜中世界,昼夜未分。 冯千钧被扔出镜子时,撞得头破血流,勉强止住血后,遭到了一大群活尸的围攻,先前在隆中山内已经见过一次,倒不如何惊讶。只拔腿就跑,上了一间大宅的房顶,躬身观察,底下活尸已聚集成群,朝着他仰头,却爬不上来。 冯千钧几次尝试揭瓦,流星般朝地面掷去,打爆了几只活尸的头,奈何敌众我寡,没几下瓦片就空了,再揭自己还得掉下去,只得就此住手,疾呼求救。 接着,他看见了项述与陈星匆匆过来,陈星转得实在太累了,只得背靠墙壁横着走。 “下来!”项述喊道。 陈星驱逐了底下的活尸,冯千钧赶忙跃下,顷刻间又是一群活尸围上,冯千钧喊道:“干得好!我在这儿!” 冯千钧竭力拼杀,要过去与陈星会合,陈星与项述则加快速度,朝冯千钧飞奔而来,光芒所到之处,活尸犹如羊群,被驱逐得彼此踩踏,一拥而上。冯千钧忽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喊道:“等等等……别正对着我——” 一句话未完,冯千钧已被沿着长街奔逃的、数以千计的活尸撞倒在地,紧接着,一大群活尸浩浩荡荡,碾过街道,从冯千钧身上踩了过去。 冯千钧:“……” 陈星终于赶来,把他从地上拉起。 “那镜子……”冯千钧指指自己来处,正要示意他们去看时,项述却抬手示意不必再说了,让他跟着陈星走。 陈星被转得头晕脑涨,疑神疑鬼,还要提防路边巷子内突然冲出来的活尸,累得不行。冯千钧说:“你另外一只手能发光吗?” 陈星:“啊对!两只手都可以的。” 于是陈星左右手齐亮起心灯光芒,侧过身横着走,一手朝前,一手朝后。 冯千钧:“这不就好多了,你整个人能发光吗?” “那太累了。”陈星说。 冯千钧提议道:“我和大单于可以抬着你走。” 陈星否决了这个提议:“很快法力就会用完了,哪怕很微弱的法力,也会累的。” 冯千钧只得作罢,三人就这么通过半个长安城,陈星说了推测,冯千钧便道:“这得如何出去?” 陈星:“去驱魔司里找线索罢,既然能进来,就一定有路出去。” 冯千钧道:“这里怎么阴风阵阵的,简直背后生寒。” 陈星说道:“有人使用那面镜子,吸收了大量的怨气。” 正说话时,城西北面的松山赫然出现,山脚峡谷内,伫立着一座古色古香的宅邸。 “一定就是那里没跑了!”陈星道。 项述与冯千钧却从两侧突然上前,挡在了陈星身前。 山脚下,数团黑影蜂拥而来,在长街的尽头、松山入口处飞旋,地面的黑影不断聚集,越来越多。 冯千钧喃喃道:“这又是什么妖术?” 陈星蓦然想起了那夜,追杀自己与项述的影子刺客! 项述沉声道:“不好对付,当心点。” 黑影不断喷发出迷雾,继而卷起旋风,近二十团影子从旋风里站了起来,人形变得逐渐清晰,现出一个个身穿黑色铁铠的士兵。 而山脚入口正中央,最大的一团黑影立起,出现了一名骑着白骨战马、浑身披挂晋时骑兵铁铠的武将。 陈星:“昨夜的刺客!” “确认?”项述道。 “不会有错!”陈星说道,“我认得它的头盔!” 项述:“我负责拖住它们,你俩往里冲,稍后里头与你会合。冯千钧,你负责把他安全送进去。” 冯千钧:“不不不……天驰你能发发光,把它们……” 项述:“动手!” 陈星:“等等!” 项述不待回答,已躬身,如猎豹般疾冲上去。 “你手里拿着的是个剑鞘啊!”陈星与冯千钧几乎同时抓狂道,“大单于!快回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定海浮生录》正文 第20章 总署 现世长安,四更时分,未央宫寝殿内。 “确实如陛下所料,述律空大单于与陈星今日午后,便进了冯家。傍晚时冯家不知为何,倾巢而出,在城中四处搜查,”一名武官说,“寻找陛下所说的‘项述’。” 苻坚睡到半夜被叫醒,一身单衣,坐在寝殿中外榻上,一肚子火,看着那武官,满脑袋疑惑。 武官又道:“属下派出十名密探,盘问了冯家的家仆,并沿街探访,抢在他们前头找到了,幸不辱命,正黑灯瞎火时,这家伙正在包子店外徘徊。” 苻坚面前,站着一只嘴里衔着一面小镜子的土狗,正朝苻坚摇尾巴。 “镜子沾了些许口水,末将本想擦干净,无奈这狗死活不松口……” 那武官找到“项述”时,看见了一面古色古香的镜子,于是自作聪明地补完了事件经过,一定是清河公主的爱镜被一条叫“项述”的狗叼走了,才这么大动干戈地四下搜查。 苻坚:“……” 武官躬身,退后,那狗疑惑地左右看看。 苻坚:“拓跋焱没吩咐你们找狗还是找人?” 武官一脸茫然,答道:“拓跋大人只说找一个叫项述的家伙……” 鲜卑语中的“家伙”可指代人、狗甚至物件,拓跋焱本意是找个名字叫项述的人,最开始手下们也以为是找人,但盘问了冯家仆役后才知道是狗,于是一找到便急急忙忙地带来给苻坚看了。 而冯千钧自打抱回来那狗时,也不知道它另外的名字,只听陈星说过它叫项述,于是就“项述”“项述”地喊它。待得冯千镒法宝被抢,派出家人四下找寻,也全都提着灯“项述”“项述”地喊,正好便被禁军武官们听在耳中。 苻坚怒吼道:“草包!一群草包!拓跋焱呢?!” 武官吓了一跳,忙道:“将军……呃,还没回来。” 苻坚劈手夺过镜子,那狗还龇牙咧嘴地要抢,苻坚随手将镜子扔在案上,半夜三更的也不想发火,只得再打发人找去。 清河公主也被吵醒了,在屏风后伸了个懒腰,现出婀娜身姿。苻坚裹上外袍,捋了下一头乱发,敞着粗犷的、满是绒毛的胸膛,吁了口气,穿上木屐。 “还没找着人吗?”清河睡眼惺忪地出来,问,“陛下又去哪里?” 苻坚答道:“书房,找王子夜谈点事,横竖醒了。叫人来把这条狗给朕打发走……” 清河公主道:“怪可怜的,让它在屏风后睡一晚呗。” 苻坚只得拿了件袍子,扔在屏风后头,把狗赶过去,那狗显然也累了,便盘着在屏风后睡下。 苻坚离开后,清河公主瞥见了案上那面镜子,眉头微蹙,轻轻拈了起来,对镜端详。 镜中世界,三人站在驱魔司高处,面朝堆积如山的活尸,峡谷外鸦雀无声。 “它们不敢靠得太近,”项述说,“是什么原因?” 冯千钧摊开竹简,对着日光端详,再找来铜镜,开始阅读。 “因为脑袋在咱们手上?”陈星眺望远方,猜测道。 项述皱眉道:“不对,先前那无头将军追到门口便不再追了,记得从皇宫中出来时不?” 陈星被这么一提醒,蓦然想起,离开未央宫时,就像穿过了一道无形的墙壁一般,而在冲进驱魔司时,也有相似的感觉。 “守御墙,”陈星回忆起古代文献中的记载,说,“这里原本有借助法宝或是神兵,来布设的守御墙!这件法宝在哪里?” 陈星在书本上读到过,使用强大的法宝与神兵,结合驱魔术中的秘传阵法,能布设下一道抵挡外敌的无形墙壁,但他们自打进入驱魔司后,便从未见到任何法宝,毕竟使用阴阳鉴来拓印制造出现世的法宝,难度相当大。 唯一见过的,可能是法宝或神兵的,就只有…… 陈星与项述同时望向项述握在手中的这把剑。 项述掂了下钝剑,沉声道:“既然如此,一时三刻,敌人应当攻不进来。” 陈星脸色却变了,十分紧张,沉声道:“那可未必,冯大哥!别读书了!快看!” 漫山遍野的活尸战士仿佛得到了无形的讯号,齐齐弯弓搭箭,指向驱魔司总署的三层小楼。 冯千钧抬起头,喃喃道:“哦不好,快找地方掩护!” 霎时间,近十万木箭刷然飞上半空,遮天蔽日,继而掉头,朝着峡谷中央暴雨般洒下! 项述几乎是同时将陈星一扑,顺着楼梯滚了下去,冯千钧紧随其后,一个侧身下了二楼。轰然巨响,十万飞箭带着上万斤的箭簇冲力,顿时将第三层摧得粉碎。箭矢来势未消,带着二楼一起垮了下来! “怎么办!”陈星喊道。 项述一脚踹起木案,一楼木案翻滚着飞起,挡在头顶,冯千钧还在低头看竹简,陈星喝道:“别看了!快跑吧!” 项述喝道:“将这把剑带出去能挡住它们吗?” “不行!”陈星喊道,“一脱离此处的法阵,守御墙就消失无效了!” 冯千钧终于回过神,喝道:“下地底!” 项述:“不行!会把咱们活埋的!” 陈星:“没用!法阵一毁,就……” 项述:“把头带着,走!” 峡谷四面,第二轮飞箭指向天空,齐射! 驱魔司就这么颓然垮下,烟尘轰然飞卷的刹那,项述带着陈星,与冯千钧沿入口狂奔而出! 瞬时整个山谷的所有追兵全部不约而同转向,朝着他们追来。 那场面实在太壮观,成千上万的活尸犹如海啸一般,争先恐后地扫过整个山谷,冯千钧一手提着头颅,陈星几乎快被项述拖得离地飞起,沿着长街夺命狂奔。 冯千钧:“我建议是不是把这个头扔了或者销毁掉!你看它们穷追不舍,说不定就想……” 项述:“随便你!销毁掉看看!” 三人刚跑过长街交汇处,又是上千只活尸从小巷里忽地冲出,陈星果断抬手,迸发出一阵强光,轰然击溃了衣衫褴褛的寻常活尸。 冯千钧将头一扔,抽刀,正要横劈,将那活尸头颅斩成两半时,天空中却现出一道黑气,犹如流星般射来,轰然裹住头颅,带着滚滚黑火,飞向活尸大军。 冯千钧:“!!!” 冯千钧猝不及防,被抢了那头去,顿时愣住了。 “什么东西?”项述抬头望向天顶。 陈星停下脚步,抬头,喃喃道:“我不知道。” 这个镜中世界无时无刻不充满着诡异,冯千钧道:“现在去哪儿?” 项述:“皇宫。”说着拍了下陈星背脊,沉声道:“若你所言无差,皇宫中应当还有一道什么墙。” “对!”陈星如梦初醒道,“往皇宫跑!快!” 三人马上翻身上了房顶,冯千钧举目眺望,只见黑铠武将得回了头,正在整队,黑压压的大军并无丝毫放过他们的意思。 “它们想做什么?”冯千钧皱眉道。 项述摊手,又朝陈星问道:“为何你的光照能驱散寻常活尸,却赶不走影子武士?” “我不知道啊!”陈星终于受不了了,抓狂道,“为什么是什么干什么,这是什么那是什么,这个怎么那个怎么,我也很迷茫好吗?!怎么什么问题都问我?!” 项述:“……” 冯千钧:“快走!它们要冲锋了!” 项述只得一把抱起陈星,挟着他,与冯千钧飞檐走壁地狂奔,陈星简直就是迎风泪两行,什么时候才能找到那个定海珠,恢复法力啊啊啊!自己一路上就像个拖后腿的! “活尸是最低级的,”陈星被抱着逃命的时候,仍然努力地在为项述解答问题,“影子武士兴许修炼得更强了,就不那么怕光。骑士又是它们的老大,有妖力,如果世间没有万法归寂,心灯一定能对付它们,现在我也没有办法……炼化!我懂了!为什么将活尸圈养在镜中长安城里,敌人在想办法炼它们!” 这里最多的,全是战斗力最弱的寻常活尸,看这架势,足有数十万,其次则是黑影武士,若所料不差,镜中充盈浓重的怨气,就是为了滋养这些活尸,让它们不断变强所用。 若自己等人没有撞破镜中世界的奥秘,假以时日,这里将出现一支数十万员、不畏死亡、不惧疼痛、只知杀戮的黑影军队! “嗡”一声,陈星感觉到自己再次穿过了那道无形的墙,三人跃下未央宫外墙,在御花园中落地。 “知道了,找镜子。”项述指挥道,“冯千钧,分头搜索。” “等等等!”冯千钧说,“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将这竹简读完。” 项述:“你不能回去再说?” 冯千钧道:“说不定能帮上忙!” 陈星示意项述,让冯千钧试试,项述只得置之不理,示意陈星跟着冯千钧,自己前去寻找阴阳鉴在镜中世界的实体。 冯千钧进得大殿,拉开竹简,在一面铜镜前坐了下来,仔细端详。 陈星知道那上面是法宝的修炼功法,森罗万象是冯家的家传法宝,与冯千钧一族原本就有着血脉共鸣。正如这份竹简中所记载的,俱是引领内力途经全身经脉,再吸引天地灵气,注入这把神兵之中的秘术,冯千钧自小习武,对此自然是熟得不能再熟,只是…… 陈星提醒道:“现如今缺失了最重要的天地灵气,哪怕你学会如何御使森罗刀,也没法唤醒它的力量。” “试一试总是好的,”冯千钧如是说,“万一有用呢?” 陈星不忍心打击他,冯千钧左手依次按过手臂上经脉,说:“你能以心灯的法力,像支撑大单于般来帮助我不?” 陈星:“我看有点玄。” 冯千钧:“玄在哪里?” 陈星:“玄就玄在,心灯似乎不太想搭理你,我也拿它没办法。” 其时陈星听见了宫外的马蹄声,活尸军团已密密麻麻,包围了整个皇宫,项述还没找到阴阳鉴,守御墙还能发挥作用,短时间内敌人应当冲不进来。怕就怕它们故技重施,再来一次万箭齐发。 但未央宫的砖瓦,再怎么也比驱魔司结实些,就不知道能撑住多久了。 “森罗万象,最初有两把,”冯千钧正色道,“一把名唤森罗,另一把名唤万象,乃是双刀。后来才被铸成一把,先祖之所以选择在松山上建起西丰钱庄,亦是为了守住曾经的驱魔司。” 陈星知道冯千钧有自己的坚持,应当不会在自己的劝说下放弃,只得说:“你哥知道库房里放着阴阳鉴么?” 冯千钧阅读完竹简,将它放在一边,答道:“他全知道,发动阴阳鉴将咱们扔到镜中世界的人,就是他。” 陈星:“……” 冯千钧叹了口气,陈星安慰道:“苻坚已经知道了,只是不想在证据不足的前提下动你们,回去劝劝他吧。我得将阴阳鉴回收,过后再慢慢地想办法,化掉上面的怨气。” 冯千钧左手五指依次按过右手手臂脉门,再点过肩前、胸膛、小腹,起身,抽森罗刀,试着横刀。 “让我试试。”冯千钧说。 陈星原本不相信在这种情况下,冯千钧还能唤醒森罗万象,但冯千钧横刀而立,右手持刀,左手缓慢地抚过长刀,刹那之间,空气中的阴风仿佛发生了不易察觉的流动。 “这……等等!”陈星瞬间喊道,“快住手!冯兄!” 陈星这下被骇得魂飞魄散,却也想通了关键,森罗刀确实能被唤醒,可问题在于,冯千钧在使用功法时,无法引来天地灵气,取而代之的则是镜中世界丰富的怨气! 怨气一旦被引入森罗刀中,后续会发生什么事,简直不堪设想! 陈星正要夺走森罗刀,冯千钧却充耳不闻,身周黑火蓦然腾空而起,飞速旋转,缠绕,挡开了陈星,霎时冯千钧爆出一阵痛苦喊声,双眼化为血红色!阴风席卷,在他身边发出阵阵哀嚎! “这是怨气!”陈星喝道,“你会被反噬的!” 陈星百忙之中,想起从竹简上看到心灯中“出魔”的用法,正祭起光芒时,项述已赶到大殿前,陈星道:“快阻止他!护法!不不,不要用剑!你会打死他的!” 项述只得改换武器,单手提起木案,在冯千钧背上猛地一拍,冯千钧回刀,项述沉铁剑出鞘,迎着森罗刀一绞,冯千钧顿时长刀脱手,“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紧接着陈星一声大喝道:“出魔!”继而单手发出炽热光芒,按在了冯千钧额头上! 白光轰然迸射,冯千钧跪倒在地,两眼回神,惊疑不定。 陈星被吓得够呛,只是短短一瞬间,险些以为冯千钧要失控。 “你差点就入魔了!”陈星说。 项述难以置信道:“又发生什么事?” “我不知道……好吧我知道,”陈星解释道,“待会儿再说,找到了吗?” 项述转身,陈星忙捡起森罗刀,拉起冯千钧,追在项述身后,穿过一道长廊,来到正殿上,只见一张龙椅前摆放着一个木架,上面现出一面古朴的镜子,正是阴阳鉴! 陈星赶紧上前查看,项述却充满疑惑,打量冯千钧。冯千钧摆手示意无事,伸手,项述便将森罗刀取过,依旧递回给他。 冯千钧说:“方才有那么一刻,仿佛有一个声音,在我耳畔不住说,杀、杀……” 项述皱眉,注视冯千钧。 冯千钧点头,缓缓道:“……只想找点东西,来厮杀个痛快,这就叫入魔吗?” “你心中有执念,”陈星查看阴阳鉴,又朝冯千钧解释道,“便会被怨气所趁,世间怨气昌盛,渐渐地将孕育出‘魔’。魔能操控人心,使你内心的执念不断放大,最终陷入杀戮,永生永世,不得解脱,就是‘入魔’。” 冯千钧伸出一手,覆在额前,拇指与中指按压两侧太阳穴。 “幸亏你的心灯如一道闪电,唤醒了我。” 陈星说:“事出突然,我只在书上读过,心灯能暂时驱逐怨气,无论如何,你……” 项述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忽然只听一阵轰鸣,整座大殿开始震荡,那是箭矢射在瓦片上的声音。 “能离开这儿吗?”项述喝道,“时间不多了!” “我试试吧,”陈星捋起袖子,说,“不保证成功,阴阳鉴也是被怨气驱动的法宝,要发动它,就得接受这股怨气,待会儿我将它拿起来使用时,外头守御墙会消失,你们得保护好我。” 项述:“你就不能把它放在原来的地方用吗?非要拿起来用?” 陈星:“不能!你确定现在要听我解释原因?” 冯千钧:“快点吧!你俩别吵了!殿顶要塌了!” 项述不耐烦道:“动手动手!” 未央宫正殿上的瓦片一层层垮塌下来,陈星深吸一口气,这是他离山之后,不,乃是他平生第一次使用法术……发光不算。常看古书上的驱魔师们借助法宝飞天遁地,轮到自己时,竟是紧张无比。 刹那,陈星两手亮起白光,左手翻掌作阳,右手拢掌作阴,虚虚环绕阴阳鉴,心中默念咒法,暗道千万要成功! 阴阳鉴顿时得到感应,爆发出缭绕黑气,在他手掌中缓慢升起! 可以!陈星心道,然则心灯的法力乃是极清,阴阳鉴上的怨气则是极浊,两者互斥,形成对抗,阴阳鉴上的黑气竟是蔓延到陈星全身,无情地将他裹在了一片黑火之中。 冯千钧与项述注视着陈星,只见陈星双眼现出一点血红色,冯千钧喃喃道:“你没事吧?!天驰!” 陈星耳畔蓦然响起无数杂声,其中最清晰的一个声音,则是自言自语。 “凭什么……凭什么……我就剩四年性命……为什么是我……” “陈星!”项述见情况不对,蓦然喝道。 陈星顿时一震,将心灯的光芒回拢,守在心脏处,形成一道温润的白光。 “去!”陈星喝道,双手一撤,找到了利用怨气来驾驭法宝的窍门,开始操纵这法宝。阴阳鉴腾空而起,喷发出黑火,在大殿高处开始转动,四周现出奇特符文。 外头传来未央宫正门的倒塌巨响。 “还有多久?!”冯千钧喝道。 “不、知、道!”陈星怒吼道,“我再也不想回答你们的任何问题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定海浮生录》正文 第21章 血仇 地面阵阵震荡,项述双手倒提沉铁剑,已当先冲出了大殿。冯千钧只得随后跟出,只见千军万马顿时踏平了殿门,朝正殿杀了过来! 冯千钧:“……” “挡住!”项述喝道,继而回身,一手抓住正殿那扇重达千斤的红漆巨门,硬生生将它扳了下来。 “哇!夺门而出!”陈星道。 项述再以肩一扛,将那木门朝殿前校场上推了过去! 冯千钧纵声高喊,但那声音瞬间就被冲锋淹没了,随之而来的,则是两人被黑影武士大阵彻底冲散,只得各自为战。 置身殿中的陈星,此刻已在旋转的怨气火焰中飘浮起来,他左手按住胸口那微弱的心灯,护住心脉,右手指向头顶,阴阳鉴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发散出去,空中迸发着紫黑色光芒的符文一个接一个回归镜体中。 与此同时,现世长安,御书房中,苻坚正与夤夜而来的王子夜禀灯详谈。 “要如何让述律空心甘情愿地交出紫卷?”苻坚朝王子夜问道。 王子夜答道:“陛下为什么不直接朝他下令?何必拐弯抹角呢?身为人臣,奉贡紫卷乃是本分。” 苻坚沉默片刻,而后道:“朕不得不承认,你说得对,只是……” 王子夜说:“他、敢、不、交、么?” 苻坚一笑道:“朕若用强,实话说,他还真敢。” 王子夜说:“臣记得,曾几何时,陛下对于胆敢违抗圣命之人,无论胡汉,从不手软。” 苻坚说:“大单于是决计不能动的。” 王子夜说:“不能动?他不过也只是个臣子而已。” 苻坚说:“他不是臣子,他是大单于。” 王子夜:“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敢问陛下一声,大单于不是臣子,又是什么?” 苻坚不说话了,王子夜又笑道:“敕勒古盟属于过去,以臣愚见,无论是古盟、大单于,还是紫卷金授,都已经没有太多存在的必要了。陛下若有这魄力,大可令它去该去的地方。” 苻坚摇摇头,说:“还不是时候,至少不是现在。” 若王猛仍在世,当不会如此规劝苻坚,罢了,王子夜终究不是王猛,苻坚只觉索然无趣,正想再说几句,打发王子夜回去。 寝殿内,清河公主面前,案几上的阴阳鉴开始疯狂震荡,并释放出阵阵黑雾。 镜中世界,项述与冯千钧已被压制到殿门外。 “还没解决?!”项述喝道,“快点!” 陈星充耳不闻,闭着双眼,驱动阴阳鉴不断旋转,速度越来越快,冯千钧吼道:“顶不住了!” 项述与冯千钧守在殿门前,数不清已斩下多少黑影武士的头颅,奈何被斩下头颅后,武士便满地乱爬,找到首级接上,不片刻便恢复如初,再次朝他们冲杀而来。冯千钧已应付得极其艰难,终于把心一横,喝道:“大单于!进殿里去!别管我!你们走!逃掉一个是一个!” 那黑影将军再度集结队伍,即将展开又一轮冲锋。 冯千钧咬牙,横持森罗刀,顿时全身爆发黑火。 项述难以置信道:“你要做什么?” 一念之间,冯千钧已引来天地怨气,身周轰然震荡,两眼血光一闪。 “回去阻止我哥。”冯千钧缓缓道,继而双目彻底被猩红色掩盖,漫天黑火朝着森罗刀上一收! 霎时阴风平地而起,黑光从刀锋上爆发。 森罗万象,斗转星移! 于神州大地消踪匿迹近三百年的神刀,竟是于此刻重现,却带着熊熊燃烧的怨气烈焰,改换了凛冽的刀光,似冰如水般泓冷的锋芒,化作比长夜更深邃的黑暗。神刀脱胎换骨,竟成魔刃,随着冯千钧刀影划出,一道劲气挟着死亡,狠狠地撞上了冲锋的黑影武士! 包围圈顿时被清空,紧接着,冯千钧发出怒吼,双手持森罗刀,朝地面一刺。 一道黑气光环平地而生,朝着四面八方疯狂扩散,扫过之处,花草树木顿时枯萎,化作一片漆黑,继而大地隆起,砖石崩坏,层层推进,将冲进校场的活尸大军全部顶飞出去! 犹如一名沉睡的巨人隆起了它的背脊,众多树木根须交错,从地底迸发出盘龙般的巨根,纵横交错,升起,飞舞,布满了整个校场。而未央宫中,乃至长安城内,数以百万计的枯树纷纷拔出根须,朝着活尸军团发起了大举进攻! 项述:“住手!冯千钧!” 漆黑的藤蔓纵横来去,开始封住殿门,项述马上拔剑,朝冯千钧手中森罗刀斩去。就在此刻,陈星完成施法,心灯一闪! 阴阳鉴卷起旋风,迸发出强大的吸力,陈星恢复神识,匆匆一瞥项述动作,来不及细想,双手一推,项述手中重剑上,九个铭刻的符文顿时一亮,白光闪耀,砰然击飞了冯千钧手中的森罗刀! 冯千钧眼中血光一暗,继而电光石火间,三人同时飞起,倒飞向镜中,项述在空中旋身,将陈星一揽,两人冲了进去。冯千钧发出嘶吼,也被卷入了镜里,随之而来的则是刷然射入镜中的森罗刀! 封门的藤蔓失去怨气驱动,在空中爆开,尽数消失,余下满地狼藉。阴阳鉴黑火一收,当啷落地,滚出了殿外,落在台阶下。 那黑铠将军下马,缓缓走来,捡起了阴阳鉴。 陈星埋在项述身前,一声大喊,项述却早有准备,这一次被喷出阴阳鉴时,在空中一个错步,转身,左腿屈,右腿蹬,踏上墙壁,一躬身消去冲力,又是一个空中翻滚,落地! “啊啊啊!”陈星仍旧大喊道。 旋即冯千钧被阴阳鉴喷了出来,狠狠撞在柱子上,发出一声巨响,软倒,森罗刀打着旋飞出,钉在殿内横梁上! 御书房中,苻坚与王子夜同时听见了这一声巨响。苻坚马上起身,奔向寝殿,王子夜紧随其后。 清河公主手持阴阳鉴,睁大双眼,看着三人。 项述一冲出来便马上拉开剑势,待得发现是清河公主,方松了口气。 陈星晕头转向,说:“这是什么地方,咦?怎么会在这里?公主?你……镜子怎么在你手里?” 清河公主答道:“你们失踪将近一天一夜了!陛下急得派人四处找寻,人没找着,不知从何处找了这镜子来。” 清河公主眉头深锁,看手中阴阳鉴,再看陈星与项述,项述归剑于鞘,陈星喘了几声,走向清河公主。 清河公主:“你们……你们……” “把镜子给我,”陈星说,“待会儿再朝你慢慢解释。” 清河公主走近陈星,把镜子递给他。 “你们……是怎么从镜里逃出来的?”清河公主道。 陈星忽然意识到不对,项述喝道:“低头!” 陈星下意识低头,清河公主速度却比他更快,持镜的左手架在陈星肋下,将他一圈,箍住了他的脖颈。 陈星:“…………………………” 项述则一步冲来,只见清河公主身体不动,身周幻化出黑气,轰然击中项述胸膛,将他撞得倒飞出去,摔在地上。 冯千钧被喷出镜后已昏迷,躺在地上,森罗刀牢牢钉在了梁上,唯一能制住清河公主的人,只有项述。 陈星万万没想到,清河公主会做出如此举动,就连项述也毫无防备,被撞中的又是肋骨上旧伤,他强忍剧痛,抓起剑,摇摇晃晃地站定。 清河公主右手亮出匕首,抵在陈星脖侧。 陈星顿时狂叫道:“冰啊!啊啊啊!这匕首好冰!” 清河公主:“……” 项述:“……” 陈星:“就不能焐热了再架我脖子上吗?!” 清河公主厉声道:“大单于,离我五步外不要动,我知道你武功了得。”说着把匕首稍稍刺入陈星脖颈,匕首上被灌注了法力,通体浮现漆黑,只要稍一用力,陈星就要当场被捅个对穿,脖颈一喷血,再无活路。 “哎呀!哎呀!”陈星马上叫唤道,“好痛啊!姐姐!不要这么粗鲁,大家都是体面人……” 清河公主收紧胳膊,冷冷道:“闭嘴!” 项述沉声道:“活尸是你养的?你究竟有何居心?与冯家是何关系?” 清河公主深呼吸,缓缓道:“大单于,你太多管闲事,这是你们自己撞上来的,怪不得我,你若不管这小孩,就没这么多事儿了。” “那夜的刺客果然是你派的,”项述声音里带着危险的意味,“枉我还怀疑良久,坚头为何要杀一个与他无冤无仇的驱魔师。” 陈星被清河公主箍着脖颈,只觉得她的力度奇大,虽较之项述远远不及,却也武功了得。 “你……我就知道……”陈星快喘不过气了,“这么急着给我说亲,果然没安好心……” 清河公主再收紧手臂,冷笑道:“你死到临头了!” 刹那间清河公主全身爆出黑气,环绕自己与陈星,置身黑气之中,竟是缓缓飘浮而起,陈星脖子快被勒断,没法再说话。 “提条件。”项述沉声道。 清河公主道:“放下你的剑,抬起双手,退到门外去。” 项述转身,来到殿门前,放下重剑,抬起两手,慢慢后退。 清河公主的手稍微松了松,陈星抱着她的胳膊,在被挟持状态下说:“护法,当心别被背后门槛绊倒了。” 项述:“……” 项述退到门前时,清河公主马上喊道:“来人!有刺客——!快来人!” 苻坚就寝向来不喜欢有人守门,侍卫全在御花园与长廊中巡逻,此时已听见声音,纷纷往寝殿外集结,奈何变故实在来得太快,项述与陈星从镜中飞出,到清河公主突然翻脸还不到几句话时间。 陈星又说:“你快跑,待会儿再回来救我……” 项述短短片刻,心中闪过念头,自己若一走了之,清河公主便将马上刺死陈星,事情已经相当清楚了,清河公主、冯千镒与暗中策划活尸之人,明显是一伙的,更有可能他俩就是主谋。 陈星连忙以眼神示意项述快走,而就在此时,睡在屏风后的那条狗无声无息地冲了出来,接着一口咬在了清河公主的脚踝上。 清河公主顿时大喊一声,陈星马上挣扎,脱缚,紧接着项述扑地,抓住重剑,一个翻身,清河公主甩起那狗,将它一匕捅死,项述的重剑已到了身前。 “破!”陈星见清河公主既持阴阳鉴,想必能驱动法宝,便使心灯闪耀,帮助项述击破怨气,霎时项述手中重剑亮起强光,“唰”一声将黑雾尽数逼退如烈焰融雪。清河公主被那白光闪耀,顿时眼中现出惧色! 项述先前猝不及防,吃了暗亏,更知怠慢不得,这一出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出剑使尽十成功力,黑气一破,先是一剑击中清河公主胸膛,再一剑斜劈,清河公主身在半空已口喷鲜血,肋骨尽数折断,七窍流血,撞在了墙上!阴阳鉴亦脱手飞出,掉在地上。 此时苻坚匆匆赶到,恰恰好亲眼目睹了项述一剑斩杀清河公主的一幕。 所有人都愣住了,就连项述亦是一怔,出第二剑时已察觉不对,黑气一撤,对方竟毫无抵抗,奈何三剑环环相扣,已封死了敌人去路,再收手尚且不及。 “她……她……”陈星马上冲上前去,喊道,“等等!” 清河公主躺在地上,嘴唇微翕,口中满是鲜血。 “我只想……为慕容氏……报……” 陈星茫然抬头,望向项述,项述马上转身,挡在陈星身前,面朝殿外的苻坚,以及打着火把赶来的拓跋焱与一众侍卫。 那狗呜咽着,拖着血迹朝陈星爬来,艰难地舔了下他的手,陈星抱起小狗,背脊生寒,一时如坠冰窟。 “项述?”陈星说,心想这下麻烦大了,苻坚赶来时,不知是否看见了清河公主黑气缠身的一幕,纵然有,殿内灯光昏暗,多半也看不真切。 项述自从清河一死,便马上回过神,防备地看着苻坚。 “想听解释,还是动手报仇?”项述朝苻坚沉声道,“孤王奉陪到底。” 苻坚顿时如闻无物,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喊,便这么赤手空拳,冲了进来! 寝殿外,项述抱着陈星,陈星抱着狗,一同撞破木窗,带着万千碎屑,狠狠摔进了御花园中。 箭矢飞射,苻坚从破口处冲了出来,只看见天边露出鱼肚白之际,项述抱着陈星,翻出宫墙外的背影。 “述律空——!”苻坚带着悲痛,理智尽失,狂吼道,“朕以项上人头发誓!要让你血债血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定海浮生录》正文 第22章 行刑 长安一户人家的宅邸花园中,项述咳了几声。 陈星惊魂犹定,看了眼项述,项述呼吸渐低沉,朝高墙外的天空望去。陈星放开手里的小狗,那狗胸膛上仍插着清河公主的匕首,尸身已凉透了。 陈星难过了一会儿,只得抚上它的双眼,将它放在假山后。项述累得靠在墙角上,双目微闭。 晨光熹微,远方传来钟声,长安城已是白昼,两人误打误撞,翻过高墙,闯入这户人家里,只听大宅中家仆已起身,婆子们正在交谈,预备打扫庭院。 “快进来点,”陈星低声说,“会被看见的。” 项述一脚露在假山外,只不答话,陈星把他用力挪进来,一手碰到他肩膀,只觉湿腻腻的,再看手上,顿时惊了。 “怎么流了这么多血”陈星道。 “闭嘴”项述终于答话。 陈星赶紧翻过项述的肩背,只见项述逃出宫殿时,竟是以背脊相护,中了好几箭,禁军箭矢上带有特制的血槽,必须赶紧将箭簇取出。 是时陈星又听后院柴房声响,小厮抱着柴火出来,便趁着没人之时,将项述仓皇带进柴房中,关上门,暂得躲避,以匕首为他剜出箭头。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陈星手上满是血,从门扉缝隙中朝外看了眼,赶紧出去洗手,再弄了点水回来给项述喝。 “怎么办” 待得两人缓过神来,陈星才道“这下糟了,咱们把清河公主当着苻坚的面杀了。” 项述没有说话,陈星盘膝而坐,朝项述说“最后那一剑” 一瞬间,项述扼住了陈星的脖颈。 陈星“” 项述把陈星推到一边,声音里按捺着愤怒“当时你被挟持,我若不下重手,你现在还能活命” 项述气愤无比,陈星完全没料到清河公主竟与那群神秘人是一伙的,从黑火来判断,说不定连她也遭到了怨气的侵袭,但人已经死了,说什么都没用了。 “你清醒一点”陈星怒道,“这事儿能怪我吗” 项述几乎是不顾一切地怒吼道“要不是你她就不会死” 陈星“那你杀了我给她报仇啊来啊” 两人沉默相对片刻,陈星自然知道项述是懊悔出手过重,错判了对手实力,只是一时迁怒。可从最后那一幕来看,清河公主明显已怨气缠身,更与那神秘人暗中勾结。项述一旦被抓,接下来对方便将毫不留情地杀掉自己。 陈星恢复平静,说“冯千镒、清河公主,接下来还有谁” 项述的情绪终于镇定下来,闭上双眼。 陈星又说“这下咱俩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苻坚一定在满城搜索咱们。清河公主背后不知道还有谁,阴阳鉴还落在皇宫里,就怕他们要杀冯大哥” “她想为慕容氏复仇,”项述终于缓缓道,“自大燕被苻坚灭国那天起,她就从未放弃过,只不知道,她是如何与冯家搭上的。” 陈星忽然想起清河公主在临死前,断断续续说的那句话。 项述又闭着双眼,喃喃道“只可惜生为女儿身。驭马红妆啊,骑射功夫不让须眉,再也回不去草原了” 陈星回想起清河公主一言一笑,根据这些天里判断,与项述的故人之谊应当极深。 “项述”陈星说道。 项述没有回答。 “对不起。”陈星说。 “关你屁事。”项述冷冷道,始终没有睁开眼。 又是一片安静,陈星低声说“我出去看看情况。” “哪里都不要去,”项述冷漠的声音道,“留在此地。孤王睡会儿,太累了” 陈星也相当累了,冯千钧生死不明,接下来多半将直接面对苻坚的怒火,严刑拷打是少不了的,得尽快想办法去救他。而更严重的问题,还在冯家,现在朝冯家示警,也已太迟了。 这得死多少人陈星简直坐立不安,项述却没事人一般,睡着了。他想自己出去探听下情况,奈何没了项述,估计他连正街都走不出去,只得作罢。 再一摸怀中竹简,竹简也消失了,陈星非常肯定竹简不会是逃亡时掉的,这么想来,唯一的可能就是镜中世界之物,无法被带到现世。 陈星筋疲力尽,怀中抱着一条死狗,疲惫不堪,靠在柴垛下,想着想着便睡着了,不知不觉,脑袋滑下来,倒在了项述怀里。项述一手握剑,正熟睡间随之一凛,睁眼,待得见未有敌人时,便抬起右手,放在陈星肩背上。 这一天注定将成为苻坚杀掉兄长苻生之后,至为动荡的一天,长安全城封禁,准入不准出。清河公主在大单于剑下丧命的消息虽已下了严令封锁,却依旧不胫而走。不到一个时辰,长安早市开张时,大街小巷全部知道了这个消息。 自苻坚灭燕国以来,长安还是头一天发生如此震惊朝野的大事,慕容家于秦而言,乃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亡国之臣,投降苻坚的京兆尹慕容垂、入京述职的范阳太守慕容评、尚书慕容暐,天刚亮便入朝求见苻坚。鲜卑慕容氏族中子弟,并有联姻关系的拓跋氏族人、与慕容家往来亲厚的羌人苟苌等等,尽数跪等殿外。 大秦朝堂顿时炸了锅,只因清河公主在某个意义上而言,象征着慕容氏与当权者苻坚的联系纽带,自从苟皇后去世,苻坚便未再立后,后宫以清河公主为长,苻坚更因清河、慕容冲姐弟二人而拒纳妃嫔。人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于大单于述律空剑下,苻坚无论如何要给满朝文武一个交代。 慕容氏全族在听到消息时已彻底震惊,然而暗流涌动之下,质问苻坚时,却仿佛带着更多的警惕意味。 那神色苻坚见过不止一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朕正在追捕大单于。”苻坚满目红丝,疲惫不堪,仿佛一夜间苍老了十岁,缓缓道,“昨夜之变,诸多端倪,未得期间一二。大单于已畏罪潜逃,只有他才能告诉我们答案。” 满朝鲜卑贵族子弟林立,鸦雀无声,唯独与慕容氏素有宿仇的宇文家人带着几分幸灾乐祸之色。 “陛下,”尚书慕容暐开口道,“惨案发生之时,您在何处” 慕容垂于数月以前,在襄阳城大战中被火焰烧灼了侧脸,此时仍戴着一副铁面具,阴沉不语。 “这话什么意思怀疑朕也是同谋不成”苻坚顿时大怒道。 阶下所立众人明显带着不信任的神色,述律空大单于抵达长安,第一天便闹得满城风雨,苻坚对述律空的忌惮,也早已传遍朝廷。敕勒古盟对苻坚的牵制,以及两方的亲近,已让长安各族生出不安之心,唯恐下一步则是更多的北方游牧部落入关,前来瓜分他们以亡国为代价,所换取的得来不易的利益。 慕容垂终于缓缓道“陛下,听闻刺客除述律空外,尚有两名汉人,一人随同首谋逃出未央宫,另一人,则被宫中缉拿,乃是西丰钱庄冯家的小儿子,是否确有其事” “大单于为何要与一伙汉人相互勾结”慕容暐难以置信道。 苻坚答非所问道“拓跋焱已带领禁军,包围了松山,冯氏一族,确实畏罪潜逃,全家上下,连夜出城。” “人在哪里”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把他交出来” “大胆”王子夜开口,替苻坚呵斥道。 苻坚答道“人不能交给你们,朕正在审讯,三天之内,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较之尔等,朕心中悲痛,唯有更甚,回去想想清楚,冷静下来,退朝。” 苻坚痛失爱人,不再多计较慕容家的无礼,但就在当天午时,长安城中军力已开始调动,理由是以防大单于述律空谋逆,但明眼人都知道,述律空孑身一人,敕勒古盟的军队全在塞外,哪怕他振臂一呼,天下相应,诛昏君以定关中,大做好事,清国贼匡扶晋室,急行军也得十天才能抵达长安,苻坚这么做防备的是谁 只有慕容氏。 陈星把柴房的门推开一条缝,朝外张望。 这户人家安静得不同寻常,令他隐约担心起来,难不成宫里瞒住了消息 项述失血不多,很快便恢复了气色,起身背剑。 “接下来怎么办”陈星穿过回廊,偌大一座宅邸中,后宅内竟空无一人,到得厨房,里头放着做好的早饭。 “须得见坚头一面,”项述说,“确认他的安危,再顺便将冯千钧设法救出来。清河公主既有复仇之心,想必已不是一天,这伙人同党不知有多少,万一狗急跳墙,坚头莫说报仇,自己性命都难保,须得尽快做好准备。” 陈星知道,项述一旦隐藏在暗处,以他这等武艺,无人能动得了他,哪怕动手不成,也可全身而退,带上自己,可就说不准了。 陈星说“我” 项述“” 陈星朝项述说“我还是不去拖你后腿了。” 陈星心思忐忑,昨夜项述若非为了保护自己,也不会中箭。 项述“你在这儿等着” 陈星说“我再想想办法去。” 项述沉吟不语,认真考虑陈星的提议,但陈星又忽然改变了念头,说“可苻坚若不信你怎么办是不是得将阴阳鉴找来,让他亲眼看一看” “他要相信,我说什么他都信,”项述一语道出了事情的本质,“他若不相信,给他看什么他都不会相信。” 陈星一想那倒是,项述推开柴房走出去,阳光灿烂,刺得陈星双眼有点睁不开,项述左右看看,说“你须得再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身。” 陈星忽然停下脚步,看见后院里停着一辆马车,顿时与项述对视,两人都认出来了,这是拓跋焱的座驾,昨夜竟阴错阳差,逃进了拓跋焱的家难怪一整个上午毫无动静,禁军再如何搜查,都不会搜查自家将军的宅邸。 恰好外头传来声音,看样子,似乎是拓跋焱回来了。 “我去见他一面。”陈星说。 “不要找死。”项述说,“现在就走” 陈星摆摆手,快步穿过回廊。 拓跋焱昨夜遭受了如斯重大打击,一夜过去,整个人正濒临崩溃边缘。幸而苻坚盛怒之下仍非不明事理,并未把他拖去下狱治罪,只通报全军,马上不顾一切代价,缉拿项述与陈星。 否则清河公主丧命,第一个要被抓来杀头的就是拓跋焱,摒除职责重大不说,清河待他如弟般,若论悲痛,全长安城中,除苻坚之外,其次就是拓跋焱了。 拓跋焱深深喘息,一手覆额,把眉眼埋在掌中,独自坐于厅堂上,不住喘气,眼下城中戒严,禁军正四处大举搜查,慕容家族中人又大骂禁军,誓要治拓跋焱玩忽职守之罪。属下见拓跋焱急怒攻心,生怕这未及二十的少年,一时冲动之下做出什么难以挽回的事,便护送他回来暂歇,一有情报,便马上朝他禀告。 “拓跋焱,我有一句话想对你说。”陈星的声音忽然响起。 拓跋焱蓦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陈星。 陈星不知何时,竟是出现在厅堂上,拓跋焱马上反应过来起身,陈星却道“拓跋焱” 拓跋焱喘息着注视陈星,说“你你” 陈星抬起一手,说“你愿意听就听,不想听,现在就把我绑了去见苻坚。”说着展袖,示意自己并未携带武器,左右看看,独自一人。 拓跋焱没有叫人,陈星知道还是有希望的。 拓跋焱双目通红,悲痛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单于为什么要杀她这不合理你一定要给我一个解释” 陈星深吸一口气,朝他讲述了事情的整个经过,拓跋焱越听越觉荒唐,却没有打断陈星,眉头紧紧拧了起来。 “这”拓跋焱道,“不可能她为什么会” 陈星解释道“她一定是被迷惑、被操控了,拓跋焱,你仔细想想,她平时有没有表现不对的地方” 拓跋焱起身,在厅堂内走了几步,忽然望向陈星。 “那面镜子呢”陈星说,“只要有镜子在手,我就能证明给你看。” 拓跋焱恢复镇定,说“我不知道,当时的情况实在太混乱了,你这怎么可能她在修炼妖术” 陈星说“还有一个办法,将冯千镒找来,让我与他对质。” 拓跋焱“冯家在昨天夜半,就已人去楼空。” 陈星“” 陈星走近拓跋焱,拓跋焱又颓然坐下,喃喃道“现在慕容家已吵翻了天,让陛下交出凶手大单于又去了哪里他哪怕修炼妖术,又何至于下这么重的手” 陈星与他并肩而坐,想起清河公主特地为拓跋焱说亲一事,能猜到二人情同姐弟,感情深厚,且当夜众人所目睹的行凶者乃是项述,拓跋焱迄今仍未将陈星视作同谋,不禁心生难过。 陈星想了想,伸出手,手中发出温润白光,穿过拓跋焱手臂下,轻轻地按在了他的胸膛上。 拓跋焱舒了口气,仿佛好多了,陈星说“项述去寻找与苻坚谈判的办法了。” 现在无论说服谁都没有用,苻坚是决定一切的人,只有避其锋锐,将事情解释清楚,才能化解这场误会。 拓跋焱起身,说“我这就下令去追缉冯氏一族。” 陈星并不抱多大期望,要求拓跋焱来保护他,包庇窝藏罪犯之罪,等同合谋。而在拓跋焱面前现身,最重要的一点则是他同意项述的看法,必须确保阴阳鉴不会再落在冯千镒或其他同谋手里。 作为交换,他甚至愿意直接去见苻坚,而让拓跋焱保护好阴阳鉴。 拓跋焱一瞥陈星,不安道“你现在不能进宫,一旦入狱,慕容氏就会想方设法杀了你,给表姐偿命。”说着紧紧皱眉,仿佛在考虑一个艰难的决策,又道“或是将你扣作人质,逼大单于现身。” “留在我家,”拓跋焱想来想去,最后说,“这里眼下是最安全的。” 陈星十分意外,说“不行你这是窝藏罪犯” 拓跋焱却摆了摆手,径自出去,唤来手下吩咐,却不让人进厅。陈星站在屏风一侧,细听之下得知他先是让人进宫去,将昨夜的镜子取回,再着一队人出长安,追寻冯千镒一家下落。 “冯家人一定还未逃远。”拓跋焱回来后,示意陈星在榻畔小憩片刻。 “你累了吧”拓跋焱又问,“先睡会儿,我让人做点吃的送来。” 陈星莫名感动,正要开口,拓跋焱却解释道“你觉得我是因为喜欢你,才保护你” 陈星顿时十分尴尬,满脸通红,心想这蛮子居然就这么把话捅了个通透,只得连忙摆手,示意不要再说下去。孰料拓跋焱又说“不是,天驰兄弟。当前最重要的,已不是表姐死因。你口中的数十万魃,一旦被放出,后果非同小可。你是唯一一个能解决隐患的人,绝不能将你送进宫内。” 陈星松了口气,没想到拓跋焱一语中的,竟是如此通透,十八岁便担任禁军统领,可见苻坚对其评价不虚。 藏身屏风后的项述听到这里,知道拓跋焱已大致相信陈星的话,于是翻出厅堂后窗,悄然离去。 “谢谢,”陈星如释重负,真诚道,“谢谢,拓跋兄。” 拓跋焱抽出一张地图,摊在桌上,陈星余光瞥见是城防布置图,拓跋焱又叹了口气,说“表姐一死,只怕慕容家不愿善罢甘休,现在是最危险的时刻,唯有希望大单于能尽快解开这个死结。” 陈星不敢多看,暗自心惊,昨夜之事,只恐怕激化了鲜卑人与苻坚的矛盾,慕容氏身为燕国的亡国之民,说不定清河暗中反叛之事,亦有慕容家在背后支持,若当真如此,借助怨气制造魃,使用镜中世界的一方,竟是慕容家,麻烦只会更大。 苻坚将面临着慕容氏的提前叛乱,而拓跋焱的处境也相当危险。 陈星想来想去,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说“找回镜子,我担保就绝对没问题。” 拓跋焱凝重地点了点头,开始重新计划长安城中兵力布置。 一个时辰后,陈星还正精神着在思考,拓跋焱却先趴在案上睡着了。陈星走过去看了一眼,桌上一侧,正摊着不久前自己为拓跋焱亲手誊写的“行行重行行”。 此时厅外传来响动,陈星忙推醒拓跋焱,躲到屏风后。 拓跋焱清醒少许,喝道“如何” “找遍了长风殿下落,”那手下答道,“不见将军所说的圆镜,问了陛下,陛下也不记得了。” 陈星心中咯噔一声,拓跋焱没有说话,那手下又说“回来前已知会过内侍,让他们一找到就送到府上。” 拓跋焱问“陛下还说了什么” “陛下正在与王子夜大人议事。”手下答道。 拓跋焱只得挥手示意他们离开,陈星越想越是觉得有问题,昨夜在场人等就只有自己、项述、冯千钧、苻坚与拓跋焱五人,而后混乱之中,仓促逃离,又是谁拿走了 “有危险了,”陈星说,“拓跋焱,你最好将军队全部调回去,守住内城。” 拓跋焱尚未开口,外头又有手下喝道“报回禀将军冯家出城后,四野俱无踪迹,未曾追查到下落,十六路官道已派人沿途追缉。” “奇怪了,”拓跋焱皱眉道,“拖家带口,冯千镒还是个残废,按理说跑不了多远才对。” 陈星说道“唯一的可能,只有一个,他们躲进了镜子里,那么问题来了阴阳鉴究竟在谁手中” 禁军乃是皇家侍卫,对宫掖之地熟得不能再熟,别说找一面镜子,就算找一根针,也一定能找出来,现在阴阳鉴消失,背后一定还有人在操控。 “报”忽然又来了第三拨人,大声道,“陛下有令,酉时三刻,于西街口刑场处,斩决昨夜宫内刺客冯千钧。” 陈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定海浮生录》正文 第23章 乱局 陈星立即反应过来,为什么苻坚会这么快便作出将冯千钧斩首示众的决定他必须先给出一个交代,暂时安抚下慕容家的人。 斩首冯千钧,为的是震慑冯家,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 “我必须去救他,”陈星说,“他根本什么都没做,冯大哥是无辜的” “这就是他们的用意”拓跋焱着急道,“一定是王子夜出的主意他想将你与大单于引出来” 陈星明知其中缘由,但他不能不去怎能眼睁睁看着冯千钧人头落地 “你想做什么”拓跋焱又认真道,“你告诉我你能做什么就这么冲进去劫囚” 陈星看着拓跋焱,他当然不能要求拓跋焱为了自己去强行救下冯千钧,这也太强人所难了。 “不能再等项述了。”陈星说,“拓跋兄,我得去刑场一趟。” 陈星的人生向来是走一步算一步,经历了襄阳强行破城之后,他丝毫不怀疑倚仗自己的运气,哪怕当场大喊“刀下留人”冲进去,也能有惊无险地把冯千钧给弄出来。 拓跋焱怎么都劝不住陈星,最后只得道“行我再去想办法现在就去见陛下” “你不要管。”陈星说,“只要送我上刑场去刑场就行。” 拓跋焱只得吩咐备马,让陈星上了马车。天色昏暗,陈星上车前忽然感觉到不对,傍晚酉时,长安城中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息,平地刮起了大风。 “怎么了”拓跋焱耐心道。 陈星摇摇头,上了车,一路到刑场,拓跋焱再三嘱咐千万不可出来,只能藏身马车中,从车帘内远看。 “我去与监斩官知会一声,”拓跋焱说,“尽力而为。”说着纵马离开。 酉时二刻,暮鼓“咚”地响起,一声接着一声,人群在这滚滚阴云下,朝着西街汇聚而去,这是大秦在长安建都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于傍晚处决犯人。 陈星拉开车帘一角望去,刑场设了高台,西街口另一条路上,几乎全是身穿华服的慕容家子弟前来观刑,刑场另一侧,则是严阵以待的士兵。 短短片刻间,陈星脑海中转过了无数个念头,要救下冯千钧,果然只剩下这最简单直接,也是最粗暴的办法冲出去,大喊“刀下留人”,接着用自己作为交换条件,暂时留下冯千钧性命,再被带去一起见苻坚。 车外突然被人敲了敲,从马车窗户外递进来一张纸条。 陈星“” 上面是几个字不要轻举妄动,我去救他。 陈星马上揭开车帘,看见一名胡人的背影,那胡人看似十分眼熟,只想不起在何处见过。再看他离开的方向,却是进了人群中。远处正有一伙人聚集观望,陈星顺着瞥去,借着昏昏沉沉的天色,看见了站在其中、高了众人半头、戴着斗笠的项述。 项述手指拈着斗笠,稍稍抬起,与马车上的陈星交换了一个眼神,陈星安下心来,项述既然来了,就一定有办法。他一下午都做什么去了陈星疑惑地打量那伙人,终于想起来了 他们是在住进未央宫后第一天,前来觐见项述这名大单于的,被苻坚冷落的各族胡人。 冯千钧被押上来时,刑场发生了一阵骚动,慕容家诸人纷纷怒喝。 冯千钧披头散发,脸上满是鲜血,双手反绑在背后。 “陛下有令”监斩官朗声道,“冯氏一族冯千钧,夤夜入宫,大逆不道,刺杀天王陛下于此判斩立决” 陈星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刑场上风却越来越大,到得后来,风沙简直铺天盖地,长安城竟是阴风怒嚎。 怨气陈星揭开车帘,下了马车,刑场上已天昏地暗,本就是傍晚时分,这下更是伸手不辨五指,四周的老百姓全部以手臂遮挡飞沙走石,冯千钧本已昏昏沉沉,此刻抬头,望向天幕。 钟楼在飓风之中狂响,藏身暗处的苻坚蓦然走出,难以置信地看着天空。 长安西街另一栋楼上,坐着轮椅的冯千镒面朝刑场,手中祭起阴阳鉴,顿时黑气大作,镜中世界的怨气刹那迸发,淹没了整个长安城 项述已做好准备,不料变故突生,马上示意临时募集的手下们不要上前。陈星在那狂风之中抬头,看见了远处戴着面具的冯千镒。 “是你”陈星喝道。 冯千镒距离虽远,声音却清晰地传到了陈星耳中。 “撞破我多年的布置,”冯千镒冷冷道,“竟还能从阴阳鉴中全身而退,当真小看你了。” 说着,冯千镒将不知何时、从何处又得回的阴阳鉴一推,霎时镜中喷发出滔天黑气,朝着陈星疯狂涌来 陈星怒吼道“混账冯千镒老子要将你逐出驱魔司” 旋即陈星也两手回撤,朝高处斜斜一撒,心灯登时爆出璀璨光芒,破开黑暗,逆流而上 黑气如海啸般卷来,却近不得陈星的身,纷纷避开心灯光华,在刑场上飞旋,聚集为影子武士,只听刽子手惨叫一声,顿时滔天血液洒出,人群慌张大喊,在黑暗中四散 陈星回头,再看高处冯千镒,一时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该冲上去夺回阴阳鉴,却听项述在另一侧喝道“先救人我马上去抓他” 那一声让陈星如梦初醒,冲上行刑台,黑气已环绕冯千钧,现出武士身形。 它们想做什么陈星刚奔到近前,武士却已亮剑,竟是打算强抢冯千钧。陈星蓦然明白过来,冯千镒的目的与他们一样,也是劫囚,他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让冯千镒救走弟弟,项述则已来到近前,一剑反撩,“当”的巨响,将黑影武士震开。 “带他走”项述喝道。 陈星马上用匕首割断冯千钧身上绳索,背后忽然又有武士杀来,一瞬间另一个身影从侧旁出现,“当”一声,架住武器,守住陈星身后,却是拓跋焱 霎时黑气迸发,五六名影子武士从不同角度冲上,拓跋焱手臂鲜血飞溅,为陈星挡了一记,他将手中戟一抡,巨响声中,将敌人全部震开。 拓跋焱喝道“走” 陈星拉上冯千钧手臂,半抱半扛,从刑台上踉跄跑下。长安城已四处尽是黑气,犹如沉夜,四面八方的黑暗里传来惨叫声。 “离开这儿”陈星喊道,“都跑快跑拓跋焱你照顾他” 不用他提醒,百姓也知道小命要紧,已开始仓皇逃离,刑场外已乱成一片,陈星将冯千钧交给拓跋焱,一手绽放光芒,辨认方位,喊道“项述呢项述” 必须马上追到冯千镒他在启动阴阳鉴了陈星几次强催心灯,寻找项述所在之地,手臂却被人一把抓住。 “陈天驰”那低沉声音道。 陈星心头一凛,是苻坚 苻坚不由分说,锁住陈星咽喉,将他拖到一旁,喝道“拓跋焱何在集结禁军众儿郎随我来到高处去” 陈星半抱着冯千钧,被强行架进西街口一座角楼,从高处望去,只见那黑气席卷过长安。 “快抓住冯千镒”陈星知道大事不妙了,冯千镒被撞破布置,终于打算驱动阴阳鉴,苻坚却狠狠揪住陈星,喝道“给我解释清楚” “没时间解释了”陈星大声道,“放我走只有我能制服冯千镒” 苻坚一愣,奈何远远传来一声闷吼,像是千万只妖怪正在同时齐声咆哮,陈星听到这声音时,便知太晚了。 “苻坚,这下你有麻烦了。”陈星喃喃道。 苻坚松开陈星衣领,朝长安城中望去。 项述带领各族胡人冲向长安西街高楼,高楼顶层却轰然爆碎,在黑色怨气下坍塌,阴阳鉴内,镜中世界里所有的怨气全部被释放了出来 “苻坚,”冯千镒之声在天地间回荡,“你夺我大晋江山,毁我神州天下,屠我汉人百姓,杀我家人,断我双腿” 陈星陡然睁大双眼。 与此同时,全长安城内,所有的铜镜几乎是不约而同地一闪,射出黑光。 冯千镒在空中飘浮,袍下空空荡荡,手祭阴阳鉴,符文飞散,闪烁紫黑光泽,长安城中大小民宅内发出恐惧的叫喊,那是近百万的喊声,汇为洪流,听得陈星顿时背脊发麻。 阴阳鉴瞬间威力全开,所有的镜子在这一刻与幻世相联,被关在镜内长安的活尸一瞬间全部穿过通道,涌了出来 城内到处都是惨叫,项述翻身上马,几下猛催,马匹顺着短瓦冲上二楼,再凌空一跃,冲上楼台,紧接着项述飞身上了栏杆,再借力跃起,反手拉开一把半人高的大弓,抡成满月 陈星挣开苻坚束缚,冲出楼台高处,喊道“破”继而竭尽全力,双手祭起心灯之光,催到极致,项述那箭将离弦未离弦之际,爆出闪耀光芒,化作一杆光箭,破空之声响起,飞射而去 那一箭在暗夜中拖出一道闪亮的轨迹,准确无比,“叮”一声击中冯千镒手中的阴阳鉴,霎时阴阳鉴在空中翻滚,飞了出去。陈星大声喝彩,快步冲下角楼,项述从高处落下,冯千镒愤然嘶吼,袍下射出滚滚黑烟,朝着阴阳鉴疾飞追去 “截住那面镜子”陈星不顾一切,大声喊道。 下一刻,又是一箭,从纵马沿着长街疾奔的拓跋焱手中发出,如流星般接力,第二下击中了镜子。阴阳鉴再发轻响,划出一道弧线,飞向角楼。 眼看飞镜距离陈星已不足三十步,再次落地,高处却蓦然飞来一箭,斜斜掠过,“叮”一声射中阴阳鉴边缘,镜子再次翻转,飞向陈星。 角楼上,苻坚收起长弓,双目充满惊惧,难以置信地望向长安城。 陈星如愿以偿,拿到了阴阳鉴,顾不得避让,站在角楼下,将这法宝一祭,开始施法。 白光发出,嗡嗡震荡,在长安城上空回旋的符文接二连三飞来,被吸回镜体。 “岂能让你坏了我的好事”冯千镒狂吼道,拖着滚滚黑气朝陈星飞来,说时迟那时快,项述一个侧身,滑到陈星身前,反手将长弓一抡。苻坚在高处吼道“放箭射杀妖人” 禁军箭矢纷纷离弦,朝着空中射去,冯千镒显然并不畏惧寻常刀兵,只忌惮项述手中光箭,猛地拔高。趁着这机会,陈星逆转阴阳鉴,将那漫天黑气一收,成功地全部收回了镜内。 霎时长安城内滔天的怨气恢复原状,但四面八方仍然传来痛苦大喊。 项述“将活尸吸回去” “吸不动”陈星说道,“只能吸怨气全跑出来了” 苻坚匆匆下楼,喝道“述律空,给朕解释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项述“会给你一个交代,但不是现在。坚头你确定要在此处啰嗦” “报”禁军护卫冲来,喊道,“陛下城中到处都是活死人” 拓跋焱策马前来,喊道“回守皇城回守皇城保护陛下” 苻坚愤怒无比,却无计可施,只得挥手,下令退回宫中。戌时,禁军簇拥苻坚回宫,项述让陈星上马,多亏拓跋焱早做准备,提前重新安排了城防,全城五万禁军如潮水般,纷纷回守长安内城。 然而好景不长,到得宫前时,忽然内里传来恐惧哀嚎。 “宫中也有。”拓跋焱的血液仿佛凝固了,说,“快都去将镜子带着” 陈星试着用镜子来吸活尸,奈何那阴阳鉴经冯千镒用怨气炼化后,已相当不稳定,不住震颤,只恐怕强行催动,镜中世界的怨气又将一刹那爆发出来,他当即喊道“不行这镜子快要炸了” 项述带领麾下众武士,朝他们解释了经过,陈星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只见苻坚表情十分凝重,随即项述又做了个手势,众人纷纷应和,竟毫无畏惧,要冲进宫内,迎战这伙突然出现的魃。 “慢着”苻坚忽然道。 众人不约而同望向苻坚,苻坚沉默片刻,而后说“拓跋焱,召集城中军队,传令四位大将军,能找到一个是一个,禁军在城内营救民众,能救多少是多少,随朕移驾阿房宫。” 项述冷冷道“你想放弃全长安的百姓” 苻坚怒道“城中已乱成这般,夜中伸手不见五指,如何调集军队” 项述喝道“坚头你一身胆识都被狗吃了么” 苻坚吼道“述律空你是皇帝还是我是皇帝” “别吵架”陈星忙道,“项述” 陈星以眼神示意,项述深呼吸,只得作罢。拓跋焱马上吩咐备马,暂时放弃未央宫,跟随苻坚出城而去。 长安城中到处都是惨叫与哀嚎声,寻常凡人一见魃妖,恐惧之情更甚于畏死之心,尖叫声嘶力竭。陈星与项述并肩策马,项述却忽然转身,纵马离开。 “你去哪儿”陈星着急喊道。 项述遥遥喝道“看好了冯千钧” 陈星要调转方向追着项述而去,侧旁苻坚冲来,一手拽住他的坐骑缰绳,喝道“走陈天驰你给我解释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放我走”陈星说道。 苻坚“先解释清楚否则哪里也别想去” 陈星不敢跳马,只得跟随苻坚出了城,并简单解释了整个事情的经过,其时仍不断回头,担忧项述安危。苻坚却提醒道“那么这魃妖,又该如何对付” “斩下它的头。”陈星喘息道,“切记不可被咬伤或抓伤,活尸俱带有尸毒。” 拓跋焱追了上来,听到对话,苻坚随之示意,拓跋焱便一点头。陈星又道“还有一个办法,是用火烧它们。” 这个办法虽然是陈星自己想出来的,但无论什么妖怪,只要烧成灰了,自然也不能为祸人间,火烧之后,还可遏制尸毒散布。 苻坚说“得设法将它们引到阿房宫外,再用火油与硝石罐,一把火全烧了。” 陈星闻言不得不佩服苻坚,果然身为北方帝王,多少有点真本事。在长安城内决战,不仅容易误伤百姓,更施展不开,但眼下一出京城,城外顿时地广人稀,旷野中又有众多草木,反而更方便对付。 “冠军将军到”有人喊道。 “虎威将军到” 苻坚朝廷中,一众武官很快反应过来,追着皇帝出了城,部队越来越多,到得后来,平原上足有二十万军队,浩浩荡荡地驰往城外三十里处的阿房宫。 “驾”陈星出得城后,拨转马头,掉头去找项述。 “人呢”陈星简直心急如焚,进得长安城时,手中焕发心灯光芒,顿时驱散了满街的活尸,清出一条路来,许多活尸追上百姓,按倒在地上口就咬,众多凡人正在竭力摆脱,哭喊的哭喊,厮杀的厮杀。 陈星所过之地,活尸纷纷恐惧逃离,陈星又喊道“从白虎门出去去阿房宫陛下在那里” 百姓发足狂奔,陈星怕奔马踩踏到无辜的人,只得弃马步行,他随便抓住一个人,喊道“大单于呢看见大单于了吗” 有人畏惧地朝城内方向看了一眼,陈星便知项述又杀回去了,于是快步冲进街道。 此时项述已聚集了上千人,兼有胡汉,人越来越多,正在与长街上攒动的魃群对抗。不少百姓捡来兵器,慌慌张张地加入了这一队人,也不知项述身份。有胡人认出项述的,便拼命冲杀,项述以匈奴语朗声喝道“斩敌头” 眼看项述两面被困,长街尽头却有一道光射来,破开黑暗,活尸大军纷纷哀嚎溃散。项述蓦然转头,只见陈星站在街头,傲然而立,脸上带着隐约的怒容,手中绽放出温润白光。 项述“” 陈星怒道“你又做什么” 项述吹了声口哨,四周组织起来的临时军纷纷朝他集队,他策马前去,伸手,与陈星借力一拉,陈星坐上了马。 “出城”项述喝道。 长安四门大开,到处都是仓皇夜奔的百姓,项述则率领众胡人骑兵,不知何时又从长安城内救出了不少人,闹哄哄地聚成一群,有胡有汉,正充满担忧地看着项述。 皇宫方向,出现了一个手执长戟的黑影,观那身形,正是在镜中世界追杀他们的影子骑士。 项述正想拉开长弓,奈何那距离实在太远,黑夜间更不好取准头,只得作罢。陈星拍马追来,项述深吸一口气,看了他一眼。 “他们已经撤上官道了。”陈星说。 项述收弓,说“随我杀回去,我有话要问冯千镒。” “不行”陈星说,“项述不要冲动” 项述说“你的心灯能驱逐魃群,跟我走” 陈星说“那他们呢” 陈星示意项述看他救出来的男女老少,忽然间他觉得项述在这种时候,实在是非常可靠。 项述放弃了这个打算,陈星说“走另行计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定海浮生录》正文 第24章 邪术 “冯千钧呢”项述驭马上了官道,带着上万人前往城外阿房宫。 “拓跋焱派人保护他了”陈星说,“安全得很。” 天边露出鱼肚白,天亮时,漫漫苍天却阴云密布,太阳躲在了云层后,四处尽是阴风,项述上了一座小山坡,眺望这千古长安城,内里已死气沉沉。 “我不明白冯千镒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动手,”陈星说,“真是狗急跳墙了。” “他想救冯千钧,”项述说,“很难理解” 陈星“他若真有这念头,又何必将冯大哥扔进镜里” 项述说“救回冯千钧,为的不是手足之情,而是要用他。” “用他做什么”陈星难以置信道,忽然被项述这么一提醒,顿时明白了冯千钧一旦被怨气附身,又能驱使森罗刀,当发挥出极其强大的力量。被怨气洗练过的家传法宝也将成为冯千镒这妖人的最大助力,爆发起来,谁也不是对手。 幸亏救下了人,否则若落在冯千镒手中,接下来就绝不是活尸潮爆发这么简单了。 长安西郊三十里外,阿房宫前。 皂河西岸已满是拖家带口、亡命奔逃而来的长安百姓,还有更多人正在陆陆续续赶到。大秦的帝经历了忽如其来的暴乱后,已火速从变故中惊醒,朝苻坚所在之处集合。号称战无不胜的北方铁骑在这一刻显露出了南征北战的高效与军纪,在苻坚强盛无比的个人威望之下迅速集结,先是禁军,其次是关中军,再是各族骑卫,将领们只用了三个时辰,便快马加鞭,赶到阿房宫正殿之中。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慕容垂喝道。 “安静”拓跋焱大声道。 苻坚端坐主殿,说“事出仓促,不及细表,我们手头有多少人” 各族报过兵力,苻坚手下还有三十万兵马可调度。慕容垂又道“昨日清晨已派人送信予平阳太守,正在赶来的路上,带领十万勤王军,明晨可至。” 平阳太守正是慕容冲,昨天清晨发出去的信,带着十万人上路,苻坚心知肚明这举动分明不是勤王,而是姐姐清河公主死了,带兵找他算账来了。 幸而陈星所述经过,终于令苻坚察觉到慕容家的一丝不妥,但观慕容垂等人仓促夜奔的情况,又实在不像是同谋。毕竟,若清河公主与冯千镒勾结谋逆,当不至于不分缘由,连慕容家族人也无差别给搞死了。 苻坚心中充满疑惑,却选择了不在此事上发作,沉声道“清点阿房宫内火油、攻城器械,各部先行驻扎,预备待我命令,反扑长安。” “那些家伙,究竟是什么东西”事发之时,王子夜正在用晚饭,被禁军匆匆架上马车开始逃亡,满城文武骤逢变故,科头跣足,狼狈不堪,更惶恐无措。 “大单于到” 满朝文武顿时骚动,慕容垂按剑。 “解释的人来了,”苻坚叹了口气坐下,答道,“听罢。” 项述风尘仆仆而入,扫了众人一眼,丝毫不将慕容垂放在眼里,陈星随后而入。 “什么情况”陈星见殿上一时鸦雀无声,觉得有点不对劲。 “正等你俩呢。”苻坚道,“说罢,说个明白。” 陈星一瞥项述,项述点头,示意他说就是。主殿内一时剑拔弩张,慕容家所有将领都微微发抖,犹如下一刻就要上来乱剑捅死项述,为清河公主报仇。但见惯了项述身手的陈星很清楚,只要苻坚不参战,这里哪怕全部人一拥而上,都敌不过项述的一根手指头,这家伙实在是太、强、了 “从何说起呢”陈星也累了,走到苻坚面前的台阶上坐下,朝殿内诸人说道,“这一切之所以会发生,我看真正的始作俑者,却是陛下,以及在场的各位,也难逃罪责。” 霎时殿中叫嚣起来,无不怒斥陈星,待得众人安静后,项述忽然道“只可怜了长安城中的无辜百姓,因你们的南征北战、好大喜功而死于非命。” “朕的功业盖世无双”苻坚带着威严的声音道,“唯独嬴政能与朕比肩,若非朕收复北方全境,今日死的人只会更多” 陈星毫不客气地反驳道“可你杀了多少人自己算算清楚你们的每一次征战,死伤数以十万计释放出了多少恨意,多少凡人临死前的不甘,在天地间徘徊不去,聚为怨气。魃乱才从这其中而生” 陈星现在几乎可以肯定,这一系列事情发生的经过了。他在殿中侃侃而谈,从零零碎碎的片段中,串起了满长安活尸肆虐的整个经过冯家为了推翻苻坚,多年来隐忍不发,购下驱魔司原址,在松山建起了新的西丰钱庄。 而就在挖开驱魔司总署,填埋峡谷时,冯家人无意中找到了驱魔师们留下的阴阳鉴,以及法宝的驾驭法门。 于是为了对抗日益扩张的秦国,冯千镒丧心病狂,一发不可收拾,开始设法将战死的百姓转化为魃,再吸收天地间的怨气,予以炼化,在镜中世界炼出了黑影武士,以及那名将领,等待合适的时间,再将这一支活尸军队从镜中放出,推翻苻坚。 “你为他了最强大的力量,”陈星说,“以及最合适的材料。” 殿中忽然沉默不语。 “你们还未曾回答,”慕容垂阴恻恻道,“冯家谋逆,为何要杀我侄女这事与清河公主又有什么关系” 王子夜马上出言打断,问道“冯千镒是如何转化魃的他天生就熟悉这等秘术” “这是一种邪术,”陈星答道,“在我所学之中未有记载,具体的过程,只有问他自己才知道了。” 拓跋焱开口道“我们现在掌握的情报少之又少,就连敌方拥有多少兵力都无从知晓,以目前的情况看来,不会低于二十万” 一问一答之间,竟是绕过了慕容垂的质问,当着苻坚的面,大家都不想提及清河公主参与谋反一案,只希望尽快把这件事揭过去。 苻坚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开始观察慕容家众人神色,有人已经意识到这点,并现出惊惧神情,看来确实是全不知情。 项述答道“初步估测,至少有三十万活尸。” “这么多魃,全部藏在一面镜子里”王子夜难以置信道,“究竟是从何处找来的” 陈星答道“对,正是这面镜子,也许是从中原的战场上找来的罢,这世道活人不多,死人还是很好找的。” 说着陈星祭起阴阳鉴,法宝在他手中黑气缭绕,缓慢浮空旋转,众人一惊,又是纷纷退后。 “不用担心,”陈星说,“法宝我已经回收了,魃们也全部被放了出来。现在只能等待时间,找个合适的地方,慢慢将阴阳鉴中的怨气一点一点释出,再予以净化,短时间内,尽量不再去动它。” 王子夜又道“小兄弟既然是驱魔师,想必是能净化这件法宝的。” 项述却沉声道“哪怕成功,法宝也不能交予你们所用。” 陈星正要回答,却被项述这么一打断,心道莫非你们还在打这件法宝的主意不成 王子夜又问“法宝暂且不论,重申一次,小兄弟既然是驱魔师,想来也有对付冯千镒这妖人的奇招” “没有。”陈星答道,“老实说,万法归寂之后,世间驱魔师就无法再行收妖驱魔,眼下我是例外,唯一的长处,也只能有限地驱驱怨气,自保则以。冯千镒那一方,所调用的乃是充盈怨气,此消彼长,更是猖狂。” “如果陛下不愿意尽快停下征战与屠杀,”陈星又道,“今天的惨剧,来日一定还会重演。我的话说完了。” 苻坚脸色阴沉,自从王猛死后,还是头一次有人敢这么当面直斥其非,戳的又尽是苻坚的痛点,若不是正处于非常时期,光是这几句话就能让苻坚大怒,当场罚他五十廷杖。 拓跋焱再次打了个圆场,朝苻坚说“既然整件事的经过已经清楚,臣请命,与大单于、陈星一同杀回长安,擒获冯千镒” 苻坚回过神,沉吟片刻,直视项述,项述则朝苻坚一扬眉,答道“老巢被捣,不是说着玩的。” 苻坚只得说“禁军暂时交予你调度,大单于,你我恩怨,待此乱平定后,再行清算。其间若有人朝你寻仇,违令者可斩。” 本该满殿哗然,但慕容家众人已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纷纷带着仇恨目光望向项述,默不作声。 “禁军留给你,”项述说,“捉拿冯千镒,我二人足以,带兵回去,不过是误了儿郎们性命。” “朕岂是这等贪生怕死的废物”苻坚怒道,“朕尚能战王子夜传令三军开兵器库房” 项述与陈星从正殿离开,陈星心不在焉,然而就在经过慕容垂身边时,忽然听到一句话。 “小兄弟为止人间杀戮,四处奔波,”慕容垂低声道,“当真操碎了心,襄阳匆匆一面之后,可有好久不见了。” 说着,慕容垂取下面具,露出被烧伤的瘕痕。陈星蓦然一惊,想起那天带着项述逃出城时,满车火油冲进刺史府后,与慕容垂打的照面 项述却不易察觉地挡住了陈星。 “现在没空找你麻烦,慕容垂,给孤王老实点。”项述冷冷道。 陈星心神不定,刚出殿外,便知道此事一定难以善罢,哪怕能洗清清河公主一事,慕容垂为报仇,也不会放过自己。 项述一巴掌拍在陈星背后,陈星被震得差点吐血。 “你干吗” 项述嘲讽道“你怕慕容垂” 陈星收敛心神,朝拓跋焱道“冯大哥情况如何” 拓跋焱示意跟他走,冯千钧正安然无事,被软禁在阿房宫半山腰的一座偏殿内,陈星进入时,双方同声惊呼。 “太好了,你没事。”陈星道。 冯千钧疲惫不堪,听完经过,说道“这下无论做什么,都再无法挽回了,但我终归得去亲手阻止大哥。” 陈星叹了口气,征求地看项述,项述却说“大致经过虽已理清,却仍有许多疑团,冯千镒他是从哪里得到转化魃的技巧的” 房中,项述与拓跋焱、冯千钧、陈星四人席地而坐,现在这等情况,越是十万火急,就越是需要镇定,必须先找到对付冯千镒的办法,否则贸贸然回到长安城内,只会大伙儿一起送死。 陈星自是有恃无恐,反正有岁星加护,人生从来就有惊无险。但对项述而言却绝非如此。 陈星想了想,说道“驱魔司中按道理不会有驱使怨气的法门,以及将死人用这种情况复生的邪术。我可以肯定,这些绝不是他从地底下挖出来的。” “也就是说,”冯千钧道,“大哥是从别处学的。” 项述说“兴许还另有其人,教给他这些邪术。” 陈星插口道“也可能是他因缘际会,得到了某些秘卷。” 项述朝冯千钧问“那厮平日有什么异人朋友不曾” 冯千钧自小与兄长分开,偶尔上京见面也不过寥寥两三载,兄长平时在做什么,近乎一无所知。 冯千钧摇了摇头。 “记得咱们在隆中山里碰上的妖人么”项述说。 陈星想起来了,昨日黄昏时,冯千镒脸上也戴着一副与那夜神秘人相似的面具。 拓跋焱道“也即是说,背后尚有人主使。” 项述稍一点头,沉吟道“此人极有可能,就在宫中。” 陈星说“也许是清河公主身边的宫女虽然我也在怀疑,这面镜子究竟是怎么又从宫里回到了冯千镒手中,但眼下情况,这点反而不是最重要的。” 项述却道“不,这很重要。” 拓跋焱微微皱眉,陈星便朝他大致讲述了隆中山之事的经过,四人开始寻思,推测,大致拼凑出了一个虽不完整,却勉强能说通的故事。 “有人掌握了复活尸体、制造魃的邪术,”冯千钧喃喃道,“授予我大哥,并说服了清河公主,至少目前看来,公主、我大哥,以及隆中山内那神秘人,俱是这一伙邪术组织内的党羽。” 陈星顿时如梦初醒,这么说来,反而更说得通些毕竟冯千镒双腿不能行动,又长时间待在京城,四处搜集怨气来炼化阴阳鉴,再将数十万活尸全部输送到镜中世界里,明显不太合理。 但隐隐约约,他又察觉出项述仿佛还有许多话未说。 “项述”陈星碰了碰项述的胳膊。 项述刹那便转了眼神,略带防备地看着陈星。 “有什么就说出来罢,”冯千钧苦笑道,“你看我兄长都成这样了,该说的不也得说” 项述沉吟良久,久得陈星想开口说“算了算了”的时候,项述终于开始回忆。 “五年前,还在我十五岁的时候,”项述道,“敕勒盟中,来了一名大夫,名唤克耶拉。” 陈星“” 陈星有预感,认识项述以来,最大的悬案,也许就要真相大白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定海浮生录》正文 第25章 逆袭 “那年我父亲诸病缠身,痛苦不堪,”项述淡淡道,“若将养着,还能活个年。” “我听说过,述律温大人晚年常受战伤困扰。”拓跋焱也想起来了,说道。 项述点了点头,说“克耶拉为我父亲看过病后,留下了一味药,传说是能治愈百病的灵药。” 陈星几乎是马上抓住了关键点,诧异道“他长什么模样” “蒙面,”项述说,“裹头,身上有股气味,是名汉人,却用了胡人的名字,双足行动如常。” 陈星“” 项述“他与父亲谈论诸多生死之事,父亲十分信任他,最终喝下了他所交付的药。其后,他便南下离去,而父亲在七日后的一个午夜,也安然辞世。” 陈星眉头微皱,还没来得及问,项述却说“但就在第二天中午,他的身体发生了尸变,那会儿我还不知道魃是一种妖怪,眼睁睁看着他死而复生,成为一具活尸 陈星不由得背后发凉。 “幸而尚未完全成妖,”项述说,“便已被族中长老们送与天葬。料理完此事后,我始终放不下心,离家南下,追踪此人踪迹。于是在辽河南岸,发现了整村皆成活尸的瓦伦奴部。” 原来如此陈星总算知道项述为何如此在意魃的来历了。 冯千钧说“我们不妨假设一下,这名大夫,就是指点我哥的幕后主使。” 项述点了点头。 陈星心中盘算,也就是说,最初的“魃”,应当是喝下某种溶药,在死后进行变化的。但这数十万活尸,总不至于每一个都喝了这种药,否则光是配药都累死了对方。 无论如何,项述所言虽不能解决燃眉之急,却让他们有了目标。 拓跋焱说“天驰,你提及交战时要当心不能被抓伤或咬伤,却是为何” “尸毒,”陈星说,“魃身上都带有尸毒,一定要非常当心。” 冯千钧问“被抓伤会怎么样” “会死。”陈星说,“越是久远不腐的活尸,身上的毒性就越猛烈,千年魃甚至能借助身上的尸毒来形成瘴气,也即是古墓中常说的尸瘴。” 项述忽然道“中毒之人,不久后也将成为一具活尸。” 陈星倒是不知道毒性入体后,还会再次产生变化,项述却说“我亲眼看见瓦伦奴部中,有两名幸存者,尸毒发作,数日之后,化身为魃。” “还能这样”陈星喃喃道,但这么想来,竟是完美地诠释了,镜中世界里的数十万活尸究竟从何而来 项述“非但如此,黑影武士与将领的武器上亦带有尸毒,须得非常小心。” 拓跋焱顿时变了眼神,下意识地别过头去,右手按在左臂上。 此刻外头传来响动,苻坚不待通传,便已推门而入,拓跋焱与陈星便起身,唯独项述依旧坐着,冯千钧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苻坚只朝项述说“斥候回报,长安城中,涌出了大量你们所言的魃,正越过西门,预计半日内将来到阿房宫。” 项述沉默不语,苻坚说“此来只为交代你们一事,无论何时回长安,都必须拿到清河公主与冯氏是为同党的证据,否则慕容家朝你寻仇,朕没有证据在手,服不了人心。就这样,朕预备打仗去了。” 项述叹了口气,随手拄剑,起身,苻坚冷冷道“述律空,你还想与朕动手不成” 陈星待要阻拦,项述却道“死人是不会造反的,你下不了手,我替你料理。” 苻坚怒道“慕容垂正带兵抗击东来魃群,大单于,你若阵前斩我保家卫国的大将,就是与天下人为敌” 陈星马上按住案上的剑,是时又有禁卫匆忙来报,喊道“陛下大事不好宫后皂河西岸围地,有妖怪了” 众人这一惊非同小可,马上起身,快步到得高地上,苻坚只是看了一眼,便匆忙下了宫内角楼。 远方,供百姓休憩的围地中发生了一场骚乱,禁军正在外围守卫,疏导百姓逃离,并手持武器,上去斩杀怪物。 尸变了陈星马上转头,朝拓跋焱道“把百姓带出来不要再让任何人被咬到了” 项述则只是看了一眼,就说“沿皂河两岸全部封锁,筑起防御工事。” 拓跋焱前去下令,示意三人在此等候,他匆匆下得高台,到得河畔,除去肩甲,露出有力的臂膀。左侧上臂,于河水中倒影清晰可见,在刑场中被斩破的伤口上,带着肉眼可见的紫黑色。 不多时,远处竟是起火了,火箭飞射,火油爆开,陈星顿时震惊了。 “苻坚”陈星难以置信,大喝道,“你在做什么” 一部分百姓逃离围地后,苻坚竟是令人放火,把那些受伤却未死的,甚至还有不少躲避尚完好的人,一并全部烧死东风裹着烈火,吞噬了整个阿房宫一侧的围地,刹那烈焰冲天,哀嚎四起,四面八方大军严阵以待,堵住了围地出口。 陈星已不知该如何评价,项述却一手按住了陈星眉眼。 冯千钧顿时破口大骂道“这混账混账” 项述沉声道“走,抓紧时间。” “稍等,我有个主意,不知行不行得通拓跋将军”陈星见拓跋焱正站在河畔,忙喊道,“我们出发了你要一起吗” 拓跋焱忙转身过来。 长安城,未央宫中,冯千镒已登上了大殿,坐在苻坚的龙椅上,一身黑火熊熊缭绕。 黑铠将军带领一众影子武士,林立于含光殿内,场中一片死寂,冯千镒抚摸过膝前通体漆黑的森罗刀,喃喃道“如今,你也大可报仇了” 黑铠将军摘下头盔,缓缓单膝跪地。 冯千镒低沉嘶哑的声音说“等这一天,等了实在太久。”说着抬起头,望向殿外的虚空,朗声道“吾主,驾临罢我们正恭候着您” 然而在阴沉的天幕之下,什么都没有发生。 “凡人不过是一群愚蠢的废物,”冯千镒的嘴唇不断哆嗦,仿佛不易察觉地激动起来,“唯有您的力量,方能千秋万世” 陈星带着三人出现在了长安城的西门处。满城的活尸已人去楼空,全部被冯千镒放了出去,扑向阿房宫了。 长街上空空荡荡,是时只见含光殿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影子武士,看那架势,足有近两万人。 项述想了想,说“这就分头行动罢。” 四人在来前就已商量好稍后的计划,陈星点点头,项述说“若抓不住,就直接杀了,不用强求留活口。” 说着,项述又一瞥冯千钧,丝毫不客气。冯千钧也懂项述是在警告他,绝不可有丝毫心软,只得按捺住火气,答道“放心,只要找回森罗刀,我不会放过他。” “我尽力而为,”陈星说道,“怕就怕他不给我说话的机会,直接动手。” 项述说道“你与冯千钧单独出现,他不会马上动手,何况你的运气不是很好么” 陈星一笑,端详项述,说“大单于,你好聪明。” “动手。”项述说。 陈星祭起阴阳鉴,黑气爆发,轰然将项述与拓跋焱、冯千钧三人吸进了镜内。 镜中,未央宫前,地砖残破不堪,含光殿外如同被地震清洗过,大战的痕迹历历在目。 “这是我做的”冯千钧难以置信道。 项述懒得朝冯千钧描述,拓跋焱还在出神,感叹“这就是镜中世界” 项述指向含光殿一侧的铜镜,安排两人埋伏。 现世长安,未央宫中。 冯千镒仿佛正等待着什么 陈星不由得又生出了疑惑,毕竟那名黑铠将军并未率军包围攻打阿房宫,多半现在正留在冯千镒身边守护,而派出去的先头部队,只是寻常的最低级的活尸。 阴风吹过,陈星忽然有种强烈的不安全感,这是他一路上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与项述分开,两人隔着一面镜子,心灯便仿佛失去了法宝的效力。 陈星深呼吸,闭上双眼,复又睁开,走向含光殿前。 他看见了守卫在殿外的上百名影子武士,随着他的到来,所有武士同时抽出刀剑。 “有这么紧张么”陈星朗声道,“冯千镒,我有几句话问你。” 说着,陈星伸出一手,手中绽放出心灯光芒,那光芒璀璨无比,瞬间照亮了含光殿外,影子武士不似低级的活尸,并不因这白光的到来而恐惧四散,却终究略有忌惮,稍稍朝后退去。 “我给过你机会了,”冯千镒冷冷道,“陈星,你当真愚蠢至极直到现在,还天真地妄想,用你那点毫无法力的心灯来试图挑衅我” 陈星走上台阶,走进殿内,四周尽是执刀剑的影子武士,将他重重包围,只要冯千镒一声令下,便足以将他斩成碎块。 “我现在也给你一个机会,”陈星说,“回头吧,冯千镒。放下你的执念,你还能悬崖勒马。” 冯千镒霎时爆发出一阵大笑“你究竟知不知道,什么叫作悬崖勒马” 他低下头,居高临下地看着陈星,一字一句道 “清河公主虽是鲜卑人,十四岁便家破人亡,举家被迁至长安,与不到十三岁的幼弟,一同充作苻坚的玩物,被囚于不见天日的深宫之中,受尽屈辱但凡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便令全族死无葬身之地,这叫执念” “待得你在战乱中,被秦国的军队杀死妻子,捅死两个孩子,用车轮碾过你的双腿,令你从此成为一个只能坐在轮椅上的废人,你千万要记得,今日说过的话,再来慷他人之慨,劝你自己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陈星淡淡道“你忘了,家破人亡的人,可不是只有你一个。” 冯千镒霎时愣住了,陈星又笑道“我这死全家的事,个中内情,还全是你告诉我的。否则我一辈子也不会知道,我爹娘当年被谁绞死来着。” 冯千镒竟是忘了这件事,怒吼道“你这陈家的不肖子孙不思报这国仇家恨,不忠不孝,更有何颜面来指责我” “醒醒吧冯千镒”陈星蓦然一声震喝,“你这报仇的手段,与苻坚又有何异你又酿成了多少悲剧你将自己所遭受的痛苦,施加给长安城中的千家万户,你比苻坚还要不如” 冯千镒爆发出一阵疯狂的笑声,缓缓道“你以为这就是结束么生老病死,乃是人间至苦,死亡,永远不是结束待得吾主降临人间,这些死去的人,都将以另一种方式,活在人世” 陈星心头一凛,为的就是这句终于套出来了 “是谁”陈星眯起眼道。 冯千镒抬起一手,缓缓指向站在身前、守卫王座的黑铠将领,嘲讽道“你还不明白么也是,如今世上驱魔师只剩你一人,以你这区区绵薄之力,又要如何阻挡吾主的降临呢” 话音落,那黑铠将领缓慢摘下头盔,露出那俊秀的脸庞。 气氛肃静,本该配合一下,震惊喝出“是你”的陈星淡定地说“不好意思,我真认不出你主人是哪位。” 冯千镒怒了,喝道“他不是吾主不过是让你看看你知道他是谁么他是中原大地的王近百年前,晋时的赵王司马伦” 陈星“” 陈星瞬间想起,隆中山内被复活的那名前朝王爷,楚王司马玮 “你们还复活了几个”陈星脸色一沉,问道。 冯千镒缓缓道“自我得到阴阳鉴那一天起,便时时刻刻,等待着这重生之时。今日过后,你是无缘得见了,来日,八位先王将逐一复生” 陈星顿时背脊发凉,退后半步,只听冯千镒又道“一统神州大地,哪怕驱魔司再现世,亦无法阻拦,何况是你将他拿下陈天驰,我是为了你好,待你得到这永生,你便知道永生的好处” 话音落,司马伦的尸身已朝陈星大步走来,陈星一手背在身后,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来了,一催阴阳鉴,缠绕在镜上的怨气发动,霎时大殿内的数面铜镜迸射光芒。 项述、冯千钧与拓跋焱同时冲了出来 冯千镒早知陈星独自前来有诈,提前派出武士,将大殿外围得水泄不通,万万未料,陈星竟是利用阴阳鉴的镜中世界通道,摆了他一道 顷刻间冯千钧直取冯千镒,项述挥出大剑,疾取司马伦,陈星马上抽身而退,躲到屏风后,拓跋焱在空中转身,荡开长戟,逼退冲进殿内的影子武士,守在陈星面前。 场中顿时一片混乱,含光殿内能容纳的武士有限,项述抢到先机,“当”的一声巨响,将司马伦顿时劈得直飞出去两人眨眼间已交换数式,司马伦手持一把漆黑长剑,在项述剑招之下,竟是不断后退 冯千钧已一步冲到冯千镒面前,伸手扼住兄长,将他从王座上狠狠掀了下来 陈星见状道“保护我” 拓跋焱虽不及项述,却也是一骑当千的英勇武将,守在陈星跟前,又一式逼退潮水般涌入大殿、欲援救冯千镒的黑影武士。 陈星暂且弃了冯千镒不管,全力祭起心灯,双手稍拢,做施法手势,只见心灯白光越来越亮,到得后来,竟是于含光殿内刺目不可直视 随着陈星释出的光芒闪耀,充斥殿中,所有影子武士顿时心生畏惧,项述那大剑剑身上的九个符号亦逐一亮起。 强光里,冯千钧按着兄长,冯千镒在王座下猛力挣扎,现出诡异的笑容。 “千钧,你啊”冯千镒艰难地开口道。 冯千钧怒吼道“为什么要害死清河” “她没有死只要你听我的”冯千镒缓缓道,“捡起你的刀吧,我答应你,只要听我的,你的这个心愿” 冯千钧“” 霎时间,冯千镒张开口,轻轻地吐出了一口黑雾,喷在了弟弟的脸上。 光芒之中,项述将平生功力施展到了极致,收剑,出剑,震喝一声。 “破”陈星与项述同时喝道。 只见重剑抡出了一道扇形的光面,带着天崩之势直挥出去,司马伦举剑格挡,在那心灯的强光之下,剑断 但就在重剑击中司马伦胸铠的刹那,陈星脖颈蓦然一紧,呼吸受阻,却是被藤蔓紧紧缠住脖颈,拖到了大殿柱子前 下一刻,重剑与司马伦护胸黑铠撞击,却因失去陈星的心灯力量而只能将他撞飞出去,司马伦在空中一个翻身,反冲向项述,一拳抵在他胸膛,将他打飞出去 拓跋焱一惊,撞开陈星,另一道藤蔓从横里卷来,将他结结实实地捆在了柱上 项述被击中的那处,正是陈星日前为他接好的肋骨断折点,当即一口吐出鲜血,两眼发黑,陈星扑向项述,正要将他拖开,短短刹那,殿中藤蔓从地下钻出,带着荆刺,将三人重重围困捆绑。 冯千钧浑身浴火,横持森罗刀,守在冯千镒面前,双目血红。 冯千镒好整以暇,爬上王椅,依旧坐定,缓缓道“大驱魔师,若换了万法归寂以前,你我尚可一战,只可惜现在天地灵气尽失,单靠你手中那一星灯火,就认命罢” 陈星与项述被捆在一起,绑在了柱上,项述竭力挣扎,两人都无法挣脱,陈星几乎整个人都被捆在项述的身上,越陷越深,那藤蔓持续收紧,连着整根柱子发出轻响。 陈星“” 项述仍在艰难对抗,手中大剑已不知去了何处,陈星整个人被压在他的身前,项述转过手臂,护住陈星,藤蔓缓缓移动,开始勒得更紧。 陈星“怎么办” 项述“想办法叫醒他” 项述先是呼出一口气,再全力吸气,要崩开那藤蔓,藤蔓的韧性却更强。陈星感觉身体要被压爆了,断断续续道“冯大哥,快醒来” 冯千钧不为所动,双目一片血红。 拓跋焱被勒住脖颈,睁大双眼,抓着藤蔓,不住拉扯。 冯千镒缓缓道“三位,今日就到此为止了。” “你的运气呢”项述咬牙苦撑,其时荆棘藤蔓长满倒刺,勒破了两人上衣,刺进项述肩背、手臂,刺一倒挂,顿时令他鲜血淋漓。 紧接着,藤蔓随之擦过陈星的肩膀,爆出一蓬殷红的血液。 “你居然居然在这种时候”陈星要抓狂了,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怒斥道,“你居然能硬这种时候你居然能硬你告诉我你是怎么硬起来的” 项述“” 鲜血与彼此温热的身躯紧紧缠在一起的感受,犹如唤醒了项述的某种嗜血天性,顿时令他血液滚烫,全身不可避免地起了反应。 “闭嘴”项述正在做挣脱前最后的准备,奈何稍一呼吸,肋骨处旧伤便剧痛无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