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傲将军倾城妻》 《孤傲将军倾城妻》正文 1.上元夜 正月十五。 上元佳节。 太阳尚未落山,京城里,自大内禁院到坊间小巷,张灯结彩,火树银花,千门锁开,万街灯明。 通济门外,灯火明亮处,有一座极是气派的府院。朱门之上有一乌木横匾,上有赤金隶体大字——“宋府”。 府院门口热闹非凡,清晰可闻绵绵不绝的丝竹喧嚣声……车轿络绎停驻在宋府大门口。走出来的,皆是身着梁冠赤罗衣的朝廷要员。 也有鲜衣怒马的锦绣公子, 裘马扬扬的彪悍武夫, 大腹便便的富商巨贾…… 路过的不知情者不免频频回首,揣测一番:今日上元夜,应天府最繁华的去处莫若御街、秦淮河一带,——这些达官贵人不去御街一带看热闹,都到这里做什么? 细心的人却已发现这座府院与别家的不同: 府院四周皆是贴了“喜喜”字的大红灯笼,红通通的火光照得横匾上赤金的“宋府”二字熠熠夺目。 “喜喜”?——看来,这府上今晚是有婚娶大喜之事了。 可是,寻常婚娶过门之礼不都是在白日里举行的么? 这宋府为何将嫁娶之礼放在了晚上? 然而,更令人奇怪的是,这府第门前,自大门口到遥远的灯火阑珊处,齐整地肃立着两列身穿紫花圆领甲的锦衣卫,蜿蜒向秦淮河方向延伸。 夜幕的璀璨灯火里,那队列之长,一眼也望不到尽头。 本朝开国以来,正月十五这夜,历来解了宵禁,百姓可通宵游灯街逛花市。为何今年竟又多出这么多值夜的锦衣卫来? 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宋府里头,此时已宾客满座。堂上欢声笑语不断,丽服家姬表演歌舞曲艺,一个接着一个。 管家站在屏风旁,环顾满堂上下挤挤密密的宾客,脸上是一贯维持的热情恭谨的笑容。心里却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这么多没有邀请的人,跟约定好了似的,都齐齐到来。如今,堂上座位已添过两次,若还有不请自来的客人,该如何安排坐处? 最要命的是:宋大人特别邀请的祈大将军一向不喜人多,所以此番喜宴,府里便只请了极要紧的客人。——却哪里想得到来了这么多人?! 回头要是宋大人生气,这宋府上上下下的人,谁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可是,也不能让那些备了厚礼的客人不进门啊!! 饶是正月晚间春寒浓重,管家后背已冒了汗。只咬一咬牙,又吩咐跑堂的,“添座位!再备茶酒!” 满堂宾客哪里知道管家的难处,此时莫不兴高采烈地聊着天,欣赏华丽的歌舞,瞧那兴致,竟比外面游赏灯会的人还高! 有宾客左顾右盼,向旁边的客人小声问,“听说大将军要来,怎么还没到?” 一人立即打开话匣子,“祈大将军和宋大人是朝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宋大人大婚,特别邀请了大将军,大将军肯定是要来的。只不过大将军军务倥偬,晚些时候也是正常的。”此人口中的大将军,便是朝廷正一品宣威大将军,姓祈,名盎,字伯言。 旁边有一人,目光在门口新来的几个年轻人身上一扫,捻须一笑,“你们发现没?今日来的这些客人有什么特别?” “特别?”众人观察一番,“……朝中要员,京城名流。” “这是自然,”这人道,“你们有没有发现年轻后辈特别多,看起来个个魁俊好身手……” “不错!” 一人点头,指着对面一年轻壮实的富家公子,“那一位便是应天府尹秦大人膝下的独子,是上一届的武举人……” “对对对。” 一人恍然, “我想起来了,你们看,还有门边那个高公子,穿狐裘的那个,是前年的武举人,精于步射和马枪……” “屏风边的那个,好像是永安伯的小舅子,听说要参加明年的武考……” …… 周围众人听这一番言语,再仔细看一看堂上诸客,方觉奇怪,诧异问:“这些人大多没得宋大人邀请,却跟约好了似的,来婚礼上头作什么?” 最开始的那人一笑, “你们可记得:往年武举考试里,皇上钦定的会试主考官是谁?” “宣威大将军?你是说……” 众人似乎明白了一些。 “武举考试又快到了!……祈大将军常年征战在外,京城所居日短。这回在安南打了胜仗凯旋,好不容易在京城待一段时间,又难得肯露面来参加这样的筵席,——明年想当武状元的富家子弟怎会错过这个接近的机会?”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 话题自然又转到了这位宣威大将军身上。 “安南凯旋……大将军只怕又得加封?” “那是自然。大将军的父亲——定国公在世时便和皇上是生死之交。……听说当年大将军出世,皇上将自己随身几十年的虎头金刀赐与了祈家。还宣布金刀是定国公一门世袭的免死铁券!更要紧的是,皇上还赐定国公府持金刀享先斩后奏之特权!……本朝开国四十一年,握有世袭免死铁券且又有先斩后奏之权的,可没有第二家!” 听者啧啧赞叹。 “不但如此,就连大将军的名字,也是皇上取的!……听说大将军出生时,皇上和定国公正征战甘肃,消息传来,皇上当即拍案,给大将军赐名为盎,便是祈愿天朝多良将!” “……听说,那御赐的金刀上,还刻有皇上手书的八个字……” “哪八个字?” “——盎儿出世,寡人所赐。” 盎儿出世,寡人所赐!——这该是多大的殊荣! 正是一片啧啧羡慕之声,却有徐徐人声传来:“人都说,晋朝潘安妙姿容,好神情。潘安每出行,便有妇人围观,将手中的果子扔于他,每出行往往果子掷满一车。” 有人不满卖关子,“你要说什么?” “听说,大将军从安南凯旋,也遭遇了类似的尴尬事!” “哦?” “大将军年不到三十,便爵抵公侯,官拜大将军!加之一表人才,又尚未婚娶,……听说这回大将军率南征军还朝,方至京效,便被百姓拱围,一时竟至水泄不通。随行的亲兵护卫怒不是,乐不是,大军竟是半天前行不得。” 众人不免议论一番,因又顾忌着妄议朝中大臣于礼不合,话音也渐渐低下去了。 堂上,乐伎一曲美妙的《贺新郎》才结束,立即引来了一阵热烈的喝彩! “宋府的歌伎果然比其他府上的高妙……” “入声部韵,实在激壮!算得上是音律行家!” …… “说到音律……”座中一位一直沉默听曲的人难得地发话了,“今晚宴席,有更值得期待的人。” “更值得期待?”有不知情者立刻来了兴致,“你说的是宋大人新娶的这位夫人?新夫人是什么来头?” “竟不知道么?——新夫人可是应天府的三大美人之一……小鸿轩的茹四姑娘。” 外地人吃一惊,“小鸿轩不是秦淮河边的一家青楼么?——你说宋大人今晚大宴宾客,娶的是一位青楼女子?” “貌美如玉,又擅歌舞!可不是寻常的青楼女子!”有人解释,“否则,宋大人怎肯花费三千两银子替新夫人赎身,又出动六千锦衣卫来迎亲呢!——这样的事,应天府百十年来可从未有过。” “否则,你以为宋大人的婚礼为何在晚上?”又道:“应天府自古有规矩,青楼教坊姑娘从良出嫁,必须在夜间举行。” 外地人唏嘘,“如此说来,新夫人的确值得期待!” 先前那位沉默听曲的人,到此处才摇摇头,“……我所谓值得期待之人,并非新夫人。” “还能有谁?” “他说的该是新夫人的那位青楼妹妹,——小鸿轩的六姑娘。” 外地人不解。 “应天府三大美人之一,——小鸿轩的六姑娘,雪妒。” “雪妒?名字有些特别。” “听说六姑娘幼时曾寄居庵堂,庵里老尼见这姑娘生得‘冰肌玉骨,堪惹雪妒’,便给她取名‘雪妒’。” “冰肌玉骨,堪惹雪妒,”外地人不由道,“想来是个美人。” “何止是个美人!”立即有人插嘴,“人道是花神转世,美丽不可方物。六姑娘善抚琴,工小楷,通棋艺,听说画也极好。——坊间人人称这六姑娘‘色甲天下之色,艺甲天下之艺’”。 “那又怎么样?六姑娘向来深居简出,不爱交际,每月但有十五那夜为客人抚琴。余日未曾有人见过。” ……周围众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只听里面传来响亮的声音: “宋大人来了。” “宋大人来了。” …… 便听屏风后一阵脚步声喧闹声由远及近。 片刻,走出来一长身男子。 飞鱼服,鸾带,佩绣春刀。三十上下,不苟言笑,轮廓分明,颇显气概。 这便是宋府的主人,也正是当朝锦衣卫指挥使宋桓。 放眼京城,能调动满城的锦衣卫迎亲,除了皇上,怕也只有这锦衣卫指挥使了。 一时间,众人纷纷起身道贺,衣袖翩飞,一室的明烛摇曳。 所谓“官运横通靠宋桓”,眼下宋桓出来了,满堂的宾客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巴结讨好的机会。 正有人从座上起身套近乎:“久闻大人府中女眷皆有沉鱼丽色,今日又迎回应天府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大人当真是福泽广厚,羡煞旁人啊。” 宋桓斜靠在椅背上,笑了两笑,仿佛并不领情,“李大人此言差矣,我府中姬妾美则美矣,然翩翩惠质兰心,寻常女子怎可与她相提并论?……府上姬妾十来位,加起来也抵不得翩翩一人。” 宾客们一愣,竟对那茹姑娘如此看重! 虽则宋桓态度傲慢,然宾客素知宋桓权势在握、为人跋扈,也皆识趣陪笑。 宋桓看着满堂宾客各显神勇地恭维之辞,也并没有多大兴致去理睬,只侧首向旁边的管家,“大将军府可有消息来?” 管家敛色,小心回道,“没有呢。……算时候,也该到了才对。” 话音才落,只听外面有人大声通传,“陆统领到!” 陆统领? 遣了部下过来? 座中许多人不免失望。 宋桓却已迎到门口。 宾客们见着宋桓起身相迎,也皆站起了身,心中却暗忖: 方才对着宾客们的刻意恭维,宋大人连敷衍都显得勉强!——此时对着宣威大将军遣来的一个亲兵营统领,却要下座相迎! 论阶品,陆统领自然在宋桓之下。 这陆统领依礼向宋桓道贺之后,才道:“……五军督护府临时有事,大将军不得不亲自去一趟,不能亲自来。……请大人见谅……” 上元佳节,五军督护府即使有事,能是多大的事? 宋桓心里不称意,面上仍道,“大将军是社稷砥柱,自然是忙。……便有劳陆统领。” 在众宾客唏嘘的目光中,宋桓已领了陆统领入座。 堂上是一支新舞,舞伎们长袖善舞,姿态曼妙,让人击节叫好! 一曲未毕,内堂有人出来,禀告宋桓,“大人,迎亲的吉时将到,一切准备就绪,请大人更衣出发。” 街灯如昼,游人如织。迎亲队伍迤逦前行。 宋桓手执马缰,端坐于大宛名马之上,环视两旁灯山人群,意气扬扬。 忽然,前面人山人海里,四个锦衣卫跌跌撞撞快赶而来。 宋桓不禁皱起了眉头。 四人跑至马下,已上气不接下气, “大人,……大事不好,……茹姑娘中了毒……” “什么?” 也未听马下之人说完,宋桓已疾驰而去。 有晚风挤进窗牖,盘花烛台上红烛的火苗乱跳,房里回荡着姑娘们低低的哭声。 宋桓凝视着绣榻上那清丽的面庞,捧在掌心的手,再无法捂热。 便是平日里纵横朝野曾有百般的镇定与深沉,此时内心也不禁充满慌乱、悲伤与绝望。 望着红枕之上渐冷的容颜,宋桓声调沉重,字字似有千钧:“你若有灵,定要佑我抓住害你的人,即便踏平京城,我也要将他找出来千刀万剐……” 小鸿轩外,各色花灯约千余种,莹莹夺目,颇让人应接不暇。 人群扶老携幼,追逐逗趣,甚是尽兴。 转眼之间,人群大乱。 只见满街锦衣卫突然粗暴拿人。 火树银花的街头,尖叫声,寻人声,喊冤声,求饶声,连同孩子的哭喊声,不绝于耳…… 一个鲜衣怒马的公子从四散奔逃的人群里跑出来,朝着身后的随从问,“这都是怎么回事?” 说话的人正是应天巡抚的儿子秦璞。 “想必锦衣卫有了什么大案子。”一随从望着混乱的人群,“若非什么大事,迎亲的这些锦衣卫不会突然被调来搜捕犯人?” “听说是有个眉梢带痣的人犯了大案……” 又有人上前:“少爷,外面这样乱,咱们还是回去罢。老爷要是发现咱们偷偷溜出来,可就惨了。” 一个随从望了望远处被灯火掩映的小鸿轩,正有人将大红灯笼一个个撤下,拉开了一道道白色缟素。道:“看这情形,不像是在开门接客做生意!雪妒一定没在。” 锦衣公子皱着眉,气道:“本公子难得从苏州来应天府一趟,一连数天,天天来,却连她的影子都不曾见到,岂有此理!” “少爷消消气!”仆从忙上前安慰,“公子也知道,那雪妒等闲是不见客人的。” 有小厮从旁提醒,“咱们打听的消息说,雪妒平时不住在应天府。” 秦璞又踢了一脚马肚子,“那住哪里?她总得回来!” “不急这一时。”一仆从提醒,“咱们得了空天天来这守着,不怕她不出现。” 秦璞跺脚,“我爹快要回苏州,少不得逼着我也回去。到时候怎么来这里?” “少爷放心,”小厮道,“老爷此次带少爷进京,可不就是为接近大将军,以图明年武举考试的便利么?少爷以此为借口,多留些日子也无妨!” 秦璞眉色一喜,“你说得有些道理。” 说话的小厮趁机道,“咱们还是早些回去休息罢。明日,大将军要到落霞山打猎……老爷好不容易打听来的小道消息,咱们若错过,可就惨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孤傲将军倾城妻》正文 2.将军出猎 从应天府往东去,行约十里路,可见一山,名落霞山。 山上四季林木苍苍,涧深林茂。 眼下正好二月初,山上积雪消融,涧水初涨,适合闲猎。 一群鸟黑压压地从头顶上飞过,落下一阵雨滴般的密密的叫声来。 不一会儿,山岗那边传来阵阵急促的马蹄声。 一晃眼,数只野兔从眼前疾奔而过。冲在最前面的人骑一匹高大的黑马,那黑马周身皮毛光亮如新,一看便是千里良驹! 后面二十余骑紧跟而来,看样子都是些将领和侍从。 当先那匹黑马之上的背影极是高峻,那人高举弓箭,嗖的一声,不待人反应过来,箭已离弦。 立时,飞跑的三只猎物齐齐中箭,一头栽进草丛。 后面登时爆出热烈的喝彩声。 半晌,黑马上的背影才回头。 不过三十上下的年纪,浓眉如剑,星眸若渊,深沉的眉宇间尽透出逼人的英气。此人便是从安南凯旋不久的宣威大将军祈盎。 “大将军箭法还是一样的好!” “那是!……这回南征,若非大将军箭无虚发,只怕隘益、鸡陵二关还得鏖战十多天,那能这么早还朝?” 有侍从立即下马,跑去前面扒开草丛,寻出几只中箭的猎物。 “大将军现在射兔子如此厉害,回头找女人也一样厉害。” 一四十上下、满脸络腮胡的将军打趣。 后面军士一听这话,立刻一阵哄笑。 祈盎见众将说笑,也不着声,眉目间透着一股子孤傲。 立刻有人反驳:“李副将此言差矣,大将军这样的的人物,还须自己去找女人?自然有若干漂亮的女人送上门来。” 人群又爆出一阵哄笑来。 “陈副将说得有道理。”有人应声道:“昨日,定边侯家里才送来了请柬。道是为大将军接风。谁不知范候爷家的千金可是咱们应天府如今出了名的三大美人之一?候爷这是想早些定下乘龙快婿呢!” 祈盎勒马在前,听得一众军士拿自己取笑,面色沉静,沉毅的目光在人群中一扫,只道一声,“小王爷人呢?” “大将军别岔开话题!” “……小王爷还在后面呢。” 话题成功地转到了小王爷身上,“小王爷哪里是来打猎的?分明是来闲游。” “听说小王爷在兀良哈时,弓马娴熟,是辽王几个儿子里头最出彩的。怎么到了应天府就变了?哈哈哈……莫不是被我应天府的繁华绮靡消磨了本领?” 众人口中的这位小王爷,便是兀良哈辽王的儿子——拓赤。北方边境互市,皇上担心兀良哈以互市为由行不利边境安宁之事,故要求兀良哈以拓赤为质。 祈盎早年曾在北方兀良哈待过一段时日,和拓赤衣食骑射一处,故而关系非同寻常。如今小王爷来京为质,适逢祈盎还朝,自然少不了往来。 “小王爷今日本就是不来的,还不是被大将军强行叫来……” 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从山间传来,紧接着传来一个爽朗高亢的声音,“可不是么?足见你家大将军多么不近人情!” “吁——” 说话间,数骑快马已停在眼前。 当先的那人骑在俊马之上,身形魁梧,鼻挺眼深,眉目俊毅,看样子是个蒙古人。这人便是众人口中的兀良哈拓赤。 军士们素知拓赤草原长大,生性豪爽,言辞之间也什么顾忌,打趣拓赤,“听说小王爷今日本是要去秦淮河的,不知是被哪家青楼的姑娘挽住了脚步?” “我倒是想啊!”拓赤也坦率,“可一连这么多天,却连人家面都没见着……” “小王爷说的莫不是秦淮河上的六姑娘?”有将领道。 拓赤一脸异色,“你怎么知道?” “小王爷是草原上的英雄,风流倜傥,一表人才!放眼应天府,除了六姑娘那样的人,谁舍得给小王爷吃闭门羹啊?” 拓赤大笑几声。随手从旁边树梢上抓起一把残雪,冷不防地扔向祈盎,“你们中原讲究‘成家立业’。你如今都名扬四海了,什么时候成家?……回头我带你一起去逛逛秦淮河,会会那六姑娘去。你精通音律,听说那六姑娘也是个行家……” 祈盎一侧身,堪堪躲过那雪,嘴角弯出一道嘲讽的笑意,“不去!” “这是什么态度!”拓赤趁祈盎不防,又朝祈盎扔了一把雪,却没有注意到旁边将领们神秘的表情。 有将领憋不住话,“小王爷想游说大将军去青楼,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大将军连富家千金都看不上,如何瞧得起青楼女子,管她是谁?” …… 拓赤摊手,朝祈盎,“……你不去,别后悔。” 祈盎脸上仍含着嘲讽,铁鞭一挥,打马而去! 有将领担心拓赤脸上难堪,解释一句,“大将军最是厌弃青楼女子。” 拓赤回头对着众将笑一笑,大声道,“你们大将军我还不知道么?他哪是厌弃青楼女子,他是对女人都有成见。”补一句,“长得不好的自然入不了他的眼,长得好的,他便尽以为别人只会阿谀逢迎、美色事人……” “也不能怪大将军,”有将领正色,“谁让那些姑娘总对大将军抱有企图?” “你们就袒护你家大将军吧!”拓赤铁鞭一扬,打马而去。 一路上,树梢未化的积雪,滴滴答答地落下莹亮的水珠来。 不多时,众人便远远落了后,等翻过一个山头,拓赤小王爷带着随从早不知闲逛去哪里了。 地上仍有许多树叶还裹着残雪。众将循着马蹄印追祈盎而去,无奈大将军马快,追了很久,仍是未看见半个人影。 众人又赶了一程,仍不见人影。然而周围山势不及向时陡峭坎坷,再往前走一段,远见积雪之下,居然露出了森然的绿意。 原来这一片山坡全长着茶树。 这时节,满山茶树苍翠异常。透过积雪,还能看见一些茶树上开着粉的,白的,红的茶花! 众人刚从残雪凋敝处来,这漫山的白雪、碧意和茶花,实在是让人又惊又喜! 饶皆是一介武夫,在这花香弥散在微寒山风中,都不觉心旷神怡,颇有世外桃源之感! 有人遥望一山茶树,感慨道:“这么多的茶花,是野生的,还是种植的?” “不像是野生的。” 众将打马,顺着路上的蹄印,又赶了半炷香时间。 眼前的景致是更好了! 一片澄澈如镜的湖泊映入众人的眼帘。蒹葭丛生。 灿灿的黄色与漫山的白雪和碧叶茶花相映成趣,美如画卷。 一只调皮的鸟雀,扑的一声点过水面,顿时搅乱了那湖面的宁静,湖水一圈一圈漾开去。 众人正诧异这世外之境,忽听得不远处有簌簌的响声,寻声望去,只见山坡上有一着深蓝袍子的老者埋首于绿树丛中,不知在做甚么。 陈副将道:“这地方如此偏远,竟然还有人。我去问问有没有瞧见了大将军。” 待众人走近,却见这深蓝袍子之人正在埋头培土植树。 陈副将叫了两声“老人家”,这蓝袍之人才起身来。 这一下,周围的众军士可是吃惊不小。 这哪是什么老人家,竟是个年轻和尚,且生得样貌清俊之至。 陈副将诧异,“如此俊峭之男人,普天之下只怕也是少有的!瞧着那人手中的一株根茎完好的茶树秧子,道:“大师,这漫山的茶树是你种的?” 这年轻和尚,躬身见礼,却并不答话,只道了声“阿弥陀佛”,又弯下了腰。 陈副将忙道,“大师且慢,你可看到一骑黑马的将军打此经过?”又补充,“……是个很年轻,极英武的将军……” 年轻和尚顺手指了指南边的小路,“阿弥陀佛,往那边去了。” 陈副将道了谢,和众人往南。 行了不到半箭之地,便看见祈盎勒马立于湖边。 “大将军,大将军,大将军……”,众军士高兴呼道。 祈盎一动也不动,只伸出一只手来,示意部下禁声。 山谷里一时极静,只听得微微的风声和鸟雀鸣叫之声。 静下心来时,仿佛这鸟声和风声中还有一丝缥缈的若有若无的乐音,这声音时断时续,不甚分明。 陈副将一干人不明就里。 正想时,祈盎却突然开口:“陈副将,当年你随我出征漠北,逐敌寇千余里,凯旋至京,皇上龙颜大喜,亲自赐宴,曾让丽妃娘娘奏了一曲《铁马吟》,你可记得?” “自然记得!”陈副将打开了话匣子,“丽妃娘娘入宫之前便是琴艺闻名天下,当日那曲《铁马吟》当真让君臣叹为观止,只怕当世无人可及。” “陈副将此言差矣。对岸的那曲《秦桑曲》,你们可有听见?其意韵,其节律,远在丽妃之上。” 祈盎缓缓道。 陈副将心下诧异,想这荒山野岭的些许个管弦之声如何比得过皇宫禁院的嫔妃?! 然陈副将口中却只顺着祈盎的话,道:“大将军善音律。大将军说谁好自然便是谁好。我一个大老粗,兵书懂点皮毛,乐曲听得出什么高下来?” 祈盎顿了一会儿,又道:“元熹五年,我和你们随父帅行军,途经天山,在凌霄峰的石缝间曾见一朵雪莲,可有印象?” “这个怎会忘记?”陈副将一本正经,“雪莲这花,将士们从来只曾听说过,有缘能亲眼见一见,又怎会忘?” “那花怎样?” “还用说,美过世间所有的花。” “你又错了。”祈盎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世间最美的花并不是天山雪莲。” 陈副将疑惑:“大……将军,那话可是当年您亲口说的。” “对,属下也记得,当年大将军确实说过。” 李副将也附和。 祈盎也不辩白,只望着远方。 陈副将觉得奇怪,环视一番四周。银装素裹的山野,只见遍野的浴雪茶花。心下诧异,道:“大将军莫不是又认为茶花才是世间最美的花?” 祈盎摇摇头,“世间最美的花,——不在你我近旁,……在水一方。” 陈副将等人莫名其妙,但顺着大将军的视线望去…… 一顷湖水对面,一株极高大的茶树,旁有草亭,亭中正侧坐着一个素衣女子。 众军士茅塞顿开,大笑起来。那别有意味的一番豪放大笑,吓得近旁的几只雀子翅膀扑腾一下便飞走了。 祈盎不理身后众人哄笑。 对岸那位素衣女子已抚完一曲,缓缓起身。 后面两丫鬟,一人相扶,另一人用素缎包上了石几上的琴,尾随那素衣姑娘而去。 片刻,三人转过花树,便再也看不见了…… “世间真正美丽的女子,不啻要有倾国的容颜,必得有遗世的清雅与静美才好。” 祈盎望着对岸。 后面众将不免又哈哈大笑。 李副将是个粗人,大手一挥,“好看便是好看,要那么多讲究做啥?” 陈副将饶是一向稳重,也不由取笑:“末将等一直还以为大将军只知征战,不恋女色呢。——说到底,还是男人。” 又一中年部将不无感叹道:“话说回来,这女子确实生得好。” 大伙儿也都附和不已。 祈盎挑眉一笑,言语中有少见的戏谑:“好看么?回头我讨了来给你们做大将军夫人。” 众人一时瞠目: 这位大将军平日言语不多,征战在外时,从来只听得他严析敌情、广布军令……甚少听他开玩笑,还是拿女人开玩笑,竟还搭上自己! 一时愈发哄得厉害。 半晌,陈副将道:“这么说来,大将军是看上了那姑娘。……大将军可知道那是谁家的姑娘?” 李副将不等陈副将说完,“咱们这些人,刀光剑影里生擒敌人都不在话下,还说是个小娘们儿。管他是谁家姑娘?只消我老李走一趟。” 祈盎没有多说,掉转马头时,却又发现不见了拓赤人影,“小王爷没跟上来?” 有人大笑,回道,“大将军不用记挂小王爷了。说不定小王爷已折回秦淮河,找他的六姑娘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孤傲将军倾城妻》正文 3.寻访佳人 秦淮河。 正月十八。 小鸿轩茹四姑娘芳魂归天的第三日。 京中的人皆以为小鸿轩要闭门谢客好些日子,哪知这家便缟素尽褪,开门迎客了。 许多人又喜又叹:叹则叹贾人重利、青楼无情;喜则喜又有舞乐娱视听,佳人助酒兴了。 这时清晨,拓赤小王爷携了仆从走在大街上。 尽管京城里模样俊秀的王孙贵戚并不在少,但蒙古人天生身形俊拔、眉目英挺。这位兀良哈小王爷倒颇为显眼。 街上早已热闹起来:卖珠钗的、糖葫芦的、贩药的,卖艺的,……喧哗叫卖之声此起彼伏。 行至正阳门附近,宫墙下挤满了人。一张新贴的偌大告示极是醒目。 拓赤走近,发现告示上加盖的是赵王府和锦衣卫的朱印。 “去看看,怎么回事?”拓赤向随从巴图。 巴图挤了半天才挤进人群,看了那文告,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出来,“榜上说皇后娘娘病重,要找寻早年在战乱中失散的小公主……榜上还说若能提供线索、寻找公主,赏银千两!” “前些年不是一直在寻找么?消息都传到了兀良哈。这么多年还没有找到?” 拓赤一笑,“皇后娘娘家世显赫,又是当年应天府出了名的美人。……想来这位失散的女儿,也是个美人。” “公主是在战乱中失散,也不知是生是死?……即使活着,茫茫人海,又该去哪里找?……此事未必容易。”巴图摇摇头。 拓赤一挑眉,往秦淮河方向大步去:“公主在哪里,我不关心,我只关心六姑娘。” 小鸿轩大门刚开不多时,拓赤进门,却见已有许多人。 随便找了间十二折美人屏隔开的小雅阁。 拓赤四下打量一番,“这小鸿轩的陈设倒是雅致气派。竟像是个大户人家。”随手拿起多宝格上的琉璃花罇与美人觚,道,“比如这两件东西,便是唐天宝时的珍品没错,——竟然舍得摆在外面!” 巴图自然看不懂古董。 拓赤踱了两步,站在一挂画前,“《明皇演乐图》,落笔粗细浓淡不一,构图稳秀而灵动。——是李公麟的真迹无疑!” 巴图听不懂,没有说话。 邻座一位二十上下、看起来有些书卷气的人开了口:“……如今在这应天府,挂李公麟的真迹已算不得好了。” “哦?”拓赤正色:“物以稀为贵,中原李公麟留下的画作可并不多。” 那书生摇了摇头,解释,“如今,应天府的人争相追逐荆老子的画呢。兄台不知道么?” 拓赤将信将疑,“荆老子?没听说。何朝何代何地之人?” 那书生喝了口茶,笑道,“什么何朝何代?当世之人。……应天府藏有荆老子画作的人不多,我曾在王学士府里见过他的一幅《白梅映雪图》,的确是上乘之作!……” 拓赤自来中原后,对中原书画极有兴趣,不由道,“哪里可以买?” “买?”那书生摇摇头,“没人知道荆老子是谁。” 正好,丫鬟前来奉茶点。 拓赤忙将名帖递与丫鬟,“听说你们六姑娘回京了?在下兀良哈拓赤,烦请通传。” 后院阁子里,小鸿轩里负责日常大小事务柏五姑娘接过丫鬟送过来的名帖,看也不看,随手往旁边的桂木雕花小几上一放。 那小几上已放了好几张名帖了。 “推辞了去。”柏九善随口,“就说六姑娘晨妆未罢。” 那丫鬟迟疑,“他是兀良哈的小王爷,……就这么推了,只怕……” “想见六姑娘的人,哪个不是有来头的?” 九善不以为意。 丫鬟行至门旁,忽又停步,有些为难地回头,“方才递进名帖的那位姓秦的公子,听说是巡抚老爷家的独子,他很早前就开始等着了,看起来并不是个好相与的……若一直推辞下去,我怕他会闹事……” 柏四姑娘为人爽朗大方,在应天府交游甚广,也是个不怕事的,一拂手,“六姑娘不随便见客人,他们又不是不知道。” “可是这回不一样。”丫鬟道,“这月十五,六姑娘按例应该为客人献艺,却因大雪阻路没有回得来。魏夫人也亲口说了,很多客人当日等了一场空,要让六姑娘补上……” 话没说完,九善便接过话:“六姑娘是什么性子,你不知道?去年魏夫人下手那么重,六姑娘背上留下的淤青三个月都没好利索,她还不是照样咬着牙、说不去就不去。” 九善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什么来,转头向自己贴身的丫鬟拂晓,“我让你们给六姑娘送粥去,她吃了没?” 丫鬟摇摇头,“……没吃。” “这丫头!魏夫人不许她吃饭,她难道就当真不吃?大雪天赶回来,再饿上几天,别又生一场病。”九善道。 小鸿轩后院一栋两层小楼。雕花窗棂的蝉翼窗纱半掩,屋里光线略有些暗淡。 梨花木贵妃榻上坐着一个三十多岁、身着牡丹暗纹锦袍的妇人。头上松松地绾了个堕马髻,斜插一支喜鹊登梅金簪,颇显韵致,有美人之姿。那妇人眼神清澈,看上去全然不像一个青楼鸨母,倒像是一个不谙世事又有些任性的深院妇人。 这便是掌柜魏夫人。 花几上放着一个五色玛瑙花罇,旁边放着几支迎春、小苍兰、马蹄莲、四季海棠。 一个面容慈祥嬷嬷拿一柄银花剪,正插花。 魏夫人斜倚榻上,看着那嬷嬷巧妙地将花插在花罇里,随口道,“十四姨插花的工夫越发好了。”言辞间,难藏一股子贵家千金似的小儿女情态。 隔了金兽铜炉里升起的缕缕香雾,人影略有些恍惚。 这被叫作十四姨的嬷嬷迟疑一下,抬起头,一脸忧虑,“小姐也知道惊蛰身子弱,为何还非要让她出去为给客人献艺?咱们又不缺那两个钱?” 轩里的两个嬷嬷:十四姨和十六姨,这两人虽是妇道人家,可武艺极好,非寻常人可比。 听说这两人自魏夫人出身时便跟在她身边,故而对魏夫人的称呼改不了、仍是一声“小姐”。 魏夫人手上把玩着一只玉镯,仿佛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片刻才抬起头来,“别想瞒我。你们哪回不是悄悄给她送吃的?” “惊蛰哪回会吃?还不是憋着一口气不愿取悦那些俗里俗气的客人。”十四姨眼中大有不满。 “还不是她自作自受!便只是出去弹上两曲而已,有什么打紧!”魏夫人低头摩挲着手中的通体晶莹的玉镯。好半天抬头,向十四姨,“这圈子有些旧,我不要了,送人去罢。” 十四姨接过镯子,这是跟了魏夫人几十年的玉镯,色泽温润,晶莹如新,半点旧意也无。 十四姨看一眼魏夫人落寞单薄的身影,叹了口气。她总是这样,色厉内荏。对六姑娘从来没有半点好态度,每次明知伤了六姑娘,却抵死不认,事后却又拿自己贵重的东西给她。 十四姨上前一步,“这么多年了,小姐又何必对从前恩怨念念不忘?何必非要开这家青楼去赚男人的钱?……不如小姐回鉴湖住吧?把小鸿轩交给五姑娘打理,不要再让惊蛰出来卖艺?” “不行。”魏夫人当即打断,起身扬长而去。 柏九善正在屋看这个月的账本,见魏夫人来,忙吩咐丫鬟上茶。扶魏夫人坐定,才道:“魏夫人这是跟谁置了气?发髻也松了呢!” 九善素知魏夫人喜怒无定,此时见魏夫人不答话,也不敢再说下去。只绕到榻前,给魏夫人捶捶背。道:“翩翩的事,我已经办妥了,魏夫人可以放心。” 魏夫人泯了口茶,没好心情说话。 九善想了想,才又道,“只是,又出了点状况……” 魏夫人抬头,“什么状况?” “翩翩没有去福州,而是去了无漏庵……”九善顿了顿。 “什么?”魏夫人脱口。 “魏夫人也许不知道,”九善徐徐道,“宋桓当夜得知翩翩遭人毒死,大闹元宵,将所有眉梢带痣的嫌犯全部抓捕入狱。一夜审讯无果,竟以乱党罪名将十八个人全部处死!” 什么!十八条人命! 魏夫人不由站起身,如此残暴没人性! “翩翩禀性善良,”九善继续道,“她得此事,自觉罪孽深重,再无心远走高飞,而是去了佛门净地。”又道,“无漏庵的师太说了,翩翩尘缘未尽,不肯替她落发。” “随她罢。” 魏夫人一挥手道。过了一会儿,道,“……去给无漏庵的菩萨捐个金身。” “是。” 九善又道,“翩翩假死之事,还有栖居无漏庵之事,可千万……不能说漏了嘴!……若让宋桓知道,依着他的暴戾,只怕得把咱们小鸿轩所有人赶尽杀绝!……” 魏夫人没有说话。——宋桓的确做的出来。 九善忽然记起一事,“六姑娘性子沉静,不像我们几个在人堆里厮混久了的,……她若是不愿意,魏夫人便……不要逼她……” 魏夫人脸色慢慢变得青黑。 九善极会察言观色,忙转口笑道:“……六姑娘的名声在那里,即使这个月不弹琴,下月十五出来,咱们小鸿轩还一样的门庭若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孤傲将军倾城妻》正文 4.弄琴 一晃眼,便到了三月十五。 每到十五这日,小鸿轩总比往常要热闹许多。便是放眼整个应天府,十五这日无疑都是那些热衷花街柳巷和酷爱音律者的盛会。 然无论是哪一类人,无不存着个心思,那便是一睹传闻里美丽不可方物的六姑娘的风姿。 然而,这个愿望从未有人实现过。 一大早,拓赤便出了门,一径往小鸿轩去。近日来,这拓赤也有多次造访小鸿轩,每次都不免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愈是这样,心里便愈是疑惑:秦淮河畔的六姑娘如果真如传闻中的那般色艺双绝,为何总是不愿以真面目示人? 而且,听说这姑娘即使每月十五露面,台上总隔一挂素色纱帘,叫人看不清她的真实容颜。 拓赤踱进轩里,轩内已是座无虚席,人声喧阗。 正堂宽敞而雅致。 堂里正对着大门处,有一浅浅雕花戏台,戏台中央果然有一帘素色的冰绡纱幔。微风从门窗里吹进来,那纱幔随风轻漾。 因这帘子,台上的一应陈列也有些朦胧。 戏台之外,却整齐地排列了若干案几和椅子,每张案上都供着一枝新鲜的梅花,整个堂上弥漫着淡淡的花香,甚是宜人。 满堂客人,有手摇折扇的文人雅士,亦有玉冠金带的膏粱子弟,也不乏落拓不羁的江湖侠客…… 这些人,有的正私请姑娘弹琴唱曲,有的打牌赌博,也有自顾自聊天,亦有静坐品茶的…… 堂上的笑闹之声此起彼伏,琴声、歌声这厢才罢那厢又起,其中夹杂有轻薄男子哄闹、女子娇笑之声。 拓赤穿过人群,径直往台前走去,巴图跟在后面,不由道:“多亏小王爷有先见之明,打早便订好了位置,否则这时候正是人多,堂下连立足的地儿都没了。” “少爷,今日准能见着六姑娘。” 拓赤才坐定,便听旁边有人说话,声音之大,仿佛全然不顾忌周围人。 拓赤转头,见邻坐有一年轻人,模样生得不差,便看起来有些桀骜。案上放了把剑,看来也是个习武之人。这年轻人正是应天府尹秦一斋的儿子秦璞。 秦璞身后跟了个健仆小厮,旁边一个艳妆女子侍酒。 离他不远处便是白眉神的供桌,桌前放了供果,长生烛之类。 也不知过了多久,堂上的喧哗笑闹之声慢慢地暗下去了。 拓赤正不知这是何故,却见西窗旁有一个公子高声问丫鬟:“以前每月这时候,六姑娘不是早来了么,为何这月都快申时了,还不见姑娘影踪?” 其他客人也都连声附和。 那丫鬟道:“请爷们稍等,六姑娘就快出来了。” 过了好一会,人还是不见出来。又有人忍不住高声问,“怎么六姑娘还没到?” 这回话音刚落,只听戏台侧面的雕花月拱门吱地一声开了,堂上顿时静了下来。 拓赤的目光也随众人一起望去。 只见门里走出四个穿着如意五彩缎锦衫的秀美丫鬟来,侍立在戏台的两边。 丫鬟都长得都这样俊俏,且穿得这般华丽! 接着,又出来两个着百花飞蝶锦衣的丫鬟,一人抱着琴几,一人抱着琴凳。两人来到台前将几凳安置妥当了,也分立在两侧。 ——想来,雪妒是快出来了。 堂上极静,大多数人都眼巴巴地望着那月拱门。 片刻,门里终于出来一个姑娘。 隔了纱帘,这姑娘身着撒花烟罗留仙裙,挽芙蓉归云髻,簪玲珑点翠花卉钗,身形曼妙,怀抱一筝,款款走出。 堂上顿时爆出一阵吆喝! 拓赤隔着帘子看去,那姑娘身姿窈窕,脸形轮廓极是秀美,实非寻常女子可比! 这姑娘轻轻地踱到戏台中央,将琴放在了琴几之上。 姿色确实是极出挑的! 拓赤暗赞。确实不枉自己慕名前来了这许多回。可是,为什么她并未如传闻那样——面覆轻纱呢? 这样岂非更好?拓赤也不及多想,只一心期待着听这姑娘弹琴,看看琴艺是否也如传闻里那般神乎其神? 正盼着,却见这女子并没有往琴凳上坐下来,而是转身离开。 绿衣姑娘的这一举动,立即引得堂下一片哗然! “不行!” “怎么就走了?” “六姑娘还未弹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就走了?” “好歹弹上一曲!” …… 拓赤心里也有些许纳闷。 然这姑娘非但没有因为大家的叫喊而停留,仍是径自入了月拱门,消失不见。 堂上瞬间沸反盈天。 “为什么走?” “怎么回事?叫你们管事的柏五姑娘出来——” “不行,……叫柏姑娘来说清楚!……银子可不是白给的!” 拓赤举头四望时,客人喧哗声此起彼伏,正是不可开交。 周围的好多客人都已站了起来。 不过,却也有一些惯来的熟客仿佛洞悉一切,只安静的泯茶。 忽然间,所有的喧闹声停了下来。 拓赤奇怪地扫一眼满堂客人,所有人目光慢慢都望向了月拱门。 原来,那位绿衣姑娘又出来了。 不同的是,这次她并不是一个人出来,而是扶了另一个姑娘。 只一瞬的沉默,人群立刻躁动! 吆喝声,叫闹声,叫好声,还有轻薄男子的口哨声……此起彼伏! 然而,隔着帘子看戏台之上,总是有几分水中望月、镜中看花的的缥缈。 远处的人纷纷顺着廊道往前挤,跑堂的丫鬟伙计焦急地阻止客人推挤,然而不过螳臂当车而已!人群只顾着想上前,哪里还管得了其它! 烛火摇曳,台前的冰绡纱幔上浮着一层薄薄的烛光,纱幔轻晃时,戏台上的一切都显得有些迷离。 透过那映着烛火的纱幔,那位六姑娘一身雪色衣衫,面覆轻纱,头上只有浅淡的妆饰。沉静而孤清的气质。 方才那位抱琴的姑娘显然已是罕有的美人了!拓赤暗想,竟然还有这样气质不俗的女子。 拓赤端起茶盏,想起了祈盎,不由向巴图:“错过了如此佳人……伯言今日不来,我都替他遗憾!” “听说北边丘将军与鞑靼战事吃紧,皇上日夜担心,这几日连连召大将军入宫……”巴图道,“再说,小王爷也知晓,大将军的心思何时在女子身上停留?……范候爷家的玉耶姑娘出身显贵,又是京城出了名的大美人,候爷对大将军也早有纳婿之意,……大将军不也没有什么回应么?” “他呀!”拓赤轻笑,“这清高的坏德行再不改,就一辈子孑然一身去罢!” 抬头时,只见那绿衣姑娘已扶六姑娘在琴凳上坐好。 六姑娘始终一句话也没说,甚至目光也没有朝堂下看一眼。众人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上一种难以接近的冷清。 片刻,她缓缓地抬起皓腕,拨动琴弦,较准音符。 三两声琴音响过,尚未弹曲,堂上便已鸦雀无声了。 烛火朦胧。 纱帘微晃。 帘后的人纤指轻拨,美妙的乐音从弦上汩汩流淌出来,那是《蔡氏五弄》里的《游春》一曲: 曲江丝柳变烟条, 寒骨冰随暖气销。 才见春光生绮陌, 已闻清乐动云韶。 经过柳陌与桃蹊, 寻逐风光着处迷。 鸟度时时冲絮起, 花繁衮衮压枝低。 …… 琴声缭绕,堂上的客人尽皆敛声屏气,沉醉其中。 拓赤暗暗心惊。 自打来京之后,对中原琴棋书画博有接触,也经常在丝竹管弦不断的歌舞酒席和十六楼里流连,听惯了五湖四海的名曲,自认为对音律是颇为挑剔的,竟不想这位姑娘曲艺如此高妙!一时只觉以往所听非曲。 正想着,却听巴图难得评论一句,“大将军雅善音律,此番不来,确实极可惜!” 拓赤一哂,“他一向自负,早该来挫挫他的锐气。” 话音才落,忽听“叭”的一声巨响,四座皆惊。 谁如此不识好歹,打断这美妙的琴声。 拓赤寻声望去,只见邻座的那秦公子一跃而起,将茶盏摔于地上,茶叶和瓷片溅了一地。 周围顿时有些混乱。 只见那秦公子朝着奉茶的丫鬟怒骂道:“你们小鸿轩故弄什么玄虚,放出话来说这六姑娘漂亮得紧,却让人连日苦等不着。如今既是露了面,却又隔着个破帘子,这算是哪门子的规矩?” 人群里有些好事之人顿时有人大叫:“对!为什么要挂起个帘子来?摘了它,摘了它……” 有个流氓大声道:“莫不是六姑娘脸上长了麻子,要不然,怎会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人群一阵大笑。 又有人道:“我说那都是哪来的乡野匹夫,到应天府来搅雅兴?” 那台上的琴音仿佛并不曾因台下的混乱而停止,安静地,从容地…… 又有人道:“普天之下,能听到这样的曲子已是造化。我说你们还计较什么帘子不帘子的?真是无聊。” 秦公子早怒不可扼:“什么曲不曲的,本公子听不来,本公子只知道烟花柳巷乃是寻欢作乐之地!” 拓赤喝一口茶:“焚琴煮鹤。” 琴声悦耳,袅袅依依…… 人群里已有很多人因为听不清琴音而抱怨了。 这秦璞也没搭理这些人,愤愤朝跑堂的丫鬟道:“我今天是要非见见这个六姑娘不可。” 说罢,径直走到旁边的白眉神供桌旁,拿起桌上的一支长生烛,因是习武之人,只抬臂一扔,那长生烛稳稳地落在了戏台的纱帘之下。 火苗轻摆两下,蹭的一下,点着了那纱帘,火苗立刻向周围窜开,燃成了一弯明晃晃的火圈,那火圈不断蔓延开去。 “啊!……” “不好!……” 到处有人惊声尖叫。 事出突然,堂上的人已是乱作一团。 然而,更多的人倒是盼着这火能烧了整个帘子好一睹美人芳容。 侍立在戏台上的几个丫鬟见台上陡然起火,早已是花容失色,惊慌失措,忙忙迭迭躲闪到月拱门边上去—— 纱帘的火光映得台上明亮了许多,可是台上的琴声却不曾有一丝惊乱,…… 戏台上,抱琴的绿衣姑娘倒有几分镇定,见形势不好,忙上前两步,欲要扶那六姑娘起身离开。 六姑娘静若止水,头也未抬,续续拨琴处,尽是沉静从容。 这位容色秀美的绿衣姑娘,正是雪妒贴身的丫鬟,名叫小蛮。 小蛮见雪妒不动,只得在她身旁等待,心里却是无比着急。 眼见那火越燃越广,再燃下去,只怕已要燃到帘上那雕花房梁了,若然如此,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忽然,台下一人倏地纵身而起,轻身功夫一看便是极好的。 眨眼之间,那人已拔出腰间的短刀,——蒙古人才会随身佩戴这样的短刀。 拓赤顺着纱帘的方向飞去,身影过处,短刀已是整齐地将纱帘齐腰割断,割下的纱帘带着一串火苗掉于地上,兀自燃烧。 拓赤飞身一跃,落于座前,短刀入鞘。 人群立刻有人大声吆喝,“好身手”,“好厉害的轻功。” ……拓赤坐定,往台上一看,雕花房梁上仅余了半截纱帘尚在轻轻飘动,然而,台上的可餐秀色已是一览无余了。 台上抚琴的女子神色自若,恬淡静美,眉目间有说不出的从容。 地上还余下些残火,火苗跳动,忽明忽暗,给那姑娘的脸上笼上一层浅金的淡淡光晕。 琴声如涟漪般缓缓荡开,喧闹惊惶的人们在不知不觉中安静下来。 慢慢地,人群不自觉地往戏台前移去。 许多人虽长来听曲,但却无缘眼见那姑娘的庐山真面目,今日虽是横生枝节,谁会错过这样的好机会呢? 众人的眼光皆在台上那女子的身上,然而,让拓赤惊奇的她的琴! 对,雪妒的琴…… 另一边的秦璞,他站在案前,望着那低眉弄琴的绝色女子,神色陶醉。 满座寂然。 半盏茶工夫,琴声慢慢消失。 而众人仿佛沉醉在琴声中一般,久久不动,也有人脸上浮出满足的笑容:今日不但听了最好听的乐曲,还看了最好看的美人,虽然面有轻纱。 小蛮扶了六姑娘起身,转身离去。 目送这姑娘离开,众人虽是意犹未尽。但仿佛谁也不忍开口,乱了方才琴韵余音。 “留步。” 只见台下的秦璞跃上戏台,快步追赶。 台下拓赤也一跃而上,阻住了秦璞的路。 拓赤看了一眼秦璞,扬眉一笑:“你若果真想拜会六姑娘,这样只会适得其反,我劝你还是下去。” “你懂什么?你三番两次和本公子过不去,却是为何?”,秦璞边说边照着拓赤的脸便是狠狠的一拳,拓赤一闪身,秦璞打了个空。 这秦璞又急又恼,又一拳袭去,竟是又打了个空。 台下秦璞的仆人一见,怕自家公子吃亏,一呼而上,每人手上已握了柄刀,原来这些人都袖了家伙。 一个仆人举起刀照着拓赤背后,疾砍下去,正好另一个仆人从前边也举刀欲砍向拓赤,拓赤听见背后有呼呼的风声,前面一人亦是大刀举过头顶,原是腹背受敌,只见他从容地躬身一闪,便从旁闪了出去。 然后面的那仆人来不及收手,手中大刀直劈在前面那仆人的刀上,想是用足的力气,前面这仆人的刀一下被砍得飞了出去,不巧的是,那刀一下子朝着月拱门飞了出去。 眼见着飞刀便要刺中六姑娘,众人倒吸凉气,大声惊呼—— “闪开。” “小心背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孤傲将军倾城妻》正文 5.人命官司 月拱门的几个丫鬟听背后形势不对,惊慌失措,纷纷惊叫着蹲下身子。 小蛮一回头,却见一柄明晃晃的刀子打着旋直朝这边飞过来。 来不及细想,小蛮往前一扑,瞬间将雪妒扑倒地。 好险! 堪堪避过那飞刀。 戏台正是一团混乱时,西边雕花月门“碰”地一声被推开。 众人一惊,回头望去。 门里快步走出一群人来。当头的是四个青衣后生,后面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美丽妇人,几个随行丫鬟。 魏夫人瞧见台上执刀闹事的主仆数人,杏眼圆睁,气不打一处来,“什么人来小鸿轩闹事?” 不待人回答,魏夫人便朝四个青衣后生吩咐:“教训他们。” 后面贴身丫鬟一听这话,脸色瞬间一变。这样打来打去岂能解决问题?魏夫人做事情从来都不计后果! 丫鬟急忙回头唤来一小丫鬟,“快去叫五姑娘来,快去叫五姑娘来!” 几个青衣后生不敢忤魏夫人命。 霎时,台上已打成一团,烛火扑腾,映出凌乱的刀光棍影,满堂宾客的心早提到嗓子眼:秦璞的父亲可是应天府府尹,要是秦家的人被擦破点皮,那还了得? 四个青衣后生功夫极是了得,瞧那游刃有余的气势,对付秦璞和他的家仆,仿佛是杀鸡用了宰牛刀。 不消片刻,秦家人便显得左支右绌。 月拱门前,几个丫鬟早扶起雪妒和小蛮离去。 这秦公子被一个青衣后生挡着,前进不得。眼见着雪妒消失在雕花月门后,心下愈是恚怒,拔出剑来,径直追去。无奈面前青衣功夫了得,一时半会脱不了身,秦璞一招狠过一招,招招欲要夺人性命。 一青衣后生被秦家两家丁合攻,正是难分难解之时,另外一家丁举起刀乘虚而入,刀尖直向那青衣后生的背心猛刺而去。 外面的一头戴葛巾的后生正和秦璞打得难分难解,见那情形,暗叫不好,但已救援不急,遂急中生智,使尽平生力气飞身一踢,直踢得眼前秦公子躲闪不及,退出数米去。不偏不倚,却正扑在那青衣后生身上,而那举手杀人的家丁还未及看清是谁撞了过来,刀已刺入了对方前胸。 “啊!”只听那秦公子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快来,少爷受伤了!” “少爷受伤了……” 家丁赶快围拢来。 刀已全没入了秦少爷的前胸,家丁已吓破了胆,大叫道:“快,快,快叫大夫,快叫老爷——” 堂上的宾客倒吸凉气:应天府尹秦一斋秦大人唯一的宝贝儿子中刀,这还了得! 一五十上下的老者,看起来像是个大夫,排开众人,走上前去,在秦璞身旁蹲下。 翻了眼睑,又探了鼻息。 最后,叹一口气,摇摇头:“大夫请来也没用,没了气息。” 一群家丁瞬间面如土色。 …… “璞儿——”不过半炷香时间,便有一四十上下,满脸络腮胡子的人并十数个随众闯了进来。 这人便是那秦璞的父亲,应天巡抚秦一斋,治所在苏州。 秦一斋排开人群疾步上前,扶住那公子。 哭了半晌,方抬头,咬牙切齿:“罪犯雪妒在哪里?” “回老爷,”家丁道,“雪妒已逃到里面去了。” “把她给我抓出来。”秦一斋满面怒容。 一青衣后生立刻站出来:“不关雪妒姑娘的事!分明是秦公子先寻衅滋事。” 秦一斋头也未抬一下,怒道:“本府自会明查。” 随从听命上前,便要冲进月拱门拿人。 魏夫人快走几步,挡在几人前面,怒道:“谁敢?” 堂上宾客一向鲜少见到这位小鸿轩的掌柜。 此时,见这魏夫人不过是个颇显高贵的风韵妇人而已,对着应天巡抚不叩不拜,还如此盛气凌人。心里倒暗自奇怪。 秦一斋的随从显然对这无礼妇人极是不满,“反了你了,妇道人家,竟敢阻挠巡抚老爷执行公务。” 魏夫人柳眉倒竖, “滚开。”又指着地上的秦璞,对秦一斋:“你儿子火烧小鸿轩在前,唐突我小鸿轩的姑娘在后,竟还拔剑伤人!我还未兴师问罪于他,你倒要拿我小鸿轩的人,……你今天要是敢动我们的人,我决不与你善罢甘休。” 好歹也是一堂堂的应天府尹! 魏夫人为何气势咄咄,言辞之间竟丝毫不将此人放在眼里。 周围的一众宾客瞠目结舌:秦一斋可是朝廷命官、应天府尹!如此硬碰硬,绝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秦一斋刚死了儿子,见这妇人还如此跋扈顶撞,心里早已怒不可遏,腾地一下站起身,“小小青楼老鸨,敢这样和本官说话。”一巴掌便要照着魏夫人打下去,旁边一青衣后生也顾不得什么,忙窜上前来,一把抓住了秦一斋的手腕。 秦一斋挣了半天,硬是挣脱不得。 这边,秦府的随从见了,一下子围上前来,其他三个青衣后生一见这阵势,也纵身闪了上来。 戏台上气氛一下子僵住,双方剑拔弩张,畜势而待。 一场打斗势所难免了。 拓赤心里捏把汗。打起来,谁都占不了便宜。 “魏夫人——” 正在这时,一女子的声音从月拱门边传来。众人忙循声望去,却见一丽色女子正急步出来,后面随着个丫鬟。 待那姑娘走近,却正是小鸿轩的五姑娘柏九善。 柏五姑娘乐于交游,处事能干,里里外外一把好手,众人见她出来,方舒一口气。 九善走到那青衣后生旁,将他的手从秦一斋的腕上放了下来。又满面推笑向秦一斋深福:“……冒犯了大人,给大人赔不是。” 丧子之痛,冒犯之辱,岂能宽忍,秦一斋哪里息得了怒气。 众人不禁替九善捏一把汗,今日此时,事关人命,且又是应天巡抚家的少爷,想要善了,绝非易事。 九善眼睛环视一圈众人,目光落在前排的拓赤身上。 快步上前,向拓赤,“秦大人和九善皆是事后赶到,不明原委。这位公子坐在台前,想必是目睹了此事,可否烦请公子一叙当时情形。” 巴图悄悄伸手扯了一下拓赤的长袍,示意不必多管闲事。 拓赤却仿若没觉察到,上前一步,竟将方才的情形捡关键的如实陈述一番。 九善听完,放下心来,踱到秦一斋身旁,“大人也听到了,事情的经过便是如此。”片刻,又道,“秦公子在小鸿轩遭遇不幸,小鸿轩深表遗憾!丧葬之用,小鸿轩愿一力承担。” 秦一斋哪里肯依,“杀人偿命,本官今日定必要拿雪妒到公堂受审。” 言罢而向旁边侍卫,“给我搜雪妒。” “雪妒姑娘手无缚鸡之力,”那头戴葛巾的青衣后生早已上前挡住,“打斗的人是我,大人若非要追究,此事便由我一人承担。” “不行,”魏夫人柳眉倒竖,“谁都不许带走。” 秦一斋并不想多纠缠,向随从,“还不快给本官拿下雪妒和所有嫌犯?” “秦大人,”拓赤看一眼横陈戏台上的死者,上前一步,“眼下最重要的是做好令公子的善后事宜,小鸿轩一时半会儿跑不了路。不如等安顿好令公子,再来拿人不迟。” 秦一斋转头看了一眼,自己那唯一的儿子,脸上已无血色,横躺在冰冷的戏台上,胸前衣襟上的大片鲜血已变成暗黑…… 秦一斋心有不忍,这个时候,安顿自家孩儿要紧! 自然,秦一斋也绝不甘两手空空地离开。最后强行带走了小鸿轩的四个参与打斗的青衣后生,并表示定要拿首犯雪妒归案。 发生了这样的事,小鸿轩今夜自然不会再有其它的歌舞曲艺了。 姑娘伙计们穿梭堂前、礼貌地一一疏散客人。 拓赤也起身离去。行至轩前湘妃竹下,身后有个女子的声音传来,“小王爷请留步。” 回头一瞧,只见小鸿轩的四姑娘兰珠嫩急步出来。 拓赤停下脚步。 兰姑娘走上前来,“小王爷今日多番相助,干娘、五姑娘还有六姑娘都在忙着,特地让我出来谢谢小王爷。” 兰姑娘说罢,略一转身,便从身后的那丫鬟手上接过一极是精致的锦盒。双手奉与拓赤:“区区小礼,不成敬意,请小王爷收下。” 拓赤一笑,接过那锦盒,打开一看,竟是一金骨折扇。 出手倒是大方! 打了开来,——竟然是王献之亲笔题的扇面。 合上那扇,放回盒中,还到了兰姑娘的手中。笑道:“若小鸿轩果真想谢我,我倒是有个不情之请。” 兰姑娘嫣然而笑:“小王爷但说无妨,只要是轩里能办到的,无不应允。” “……希望能单独见雪妒姑娘。” 兰姑娘瞬间僵住。脸上笑意慢慢淡去,歉意道:“小王爷应当知道,六姑娘从来不见陌生人,……这事我做不得主,……我得问问魏夫人和雪妒……” 拓赤也不趁人之危,释然道:“兰姑娘不必如此为难,当我没说。” 珠嫩见他如此好说话,一时倒有些过意不去,“小王爷放心,我回头定与夫人和六姑娘好好说。” 丫鬟跟着九善回后院,愤愤道,“秦璞的死,是他自找的。跟六姑娘有什么关系?……”片刻,又道,“六姑娘一向聪明,我们找她想想办法……” “别去找她了,她一向不喜欢牵扯这些事。”九善吩咐:“把我箱子里那支邢窑的白瓷刻花长颈瓶拿出来,装好。” 正好魏夫人身边的十四姨从外面办事回来,一听,道,“那可是宝物,要它做什么?” “秦一斋指名道姓要拿雪妒归案,若不趁早想办法,依干娘的性子,定得逼我们去劫法场!” 九善沉思半晌,抬头向十四姨,“……此事若得宋桓从中调解,必能避免秦一斋小事化大,公报私仇。” “宋桓!” 十四姨面色一惊,“怎么能找他?……他即使肯帮咱们,也全是看在翩翩的份上。若翩翩没死之事暴露,宋桓会怎么样对付翩翩和小鸿轩?……此人心狠手辣,咱们还是少和他扯上关系!” “宋桓势大,秦一斋如今处处唯宋桓马首是瞻。此事还只有宋桓出面调解才易解决!”九善冷静分析,“最重要的是,秦一斋为官多年,广结僚友,我虽与朝中大臣有交情,可他们未必愿意与秦一斋为敌来帮咱们。……宋桓就不同了,他一心喜欢翩翩,只要和翩翩相关的事,他必会尽力!” 十四姨细想一番,也只好这样。 事情顺利的话,六姑娘便不用对簿公堂……只不知,事情能不能如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孤傲将军倾城妻》正文 6.求助 宋府的下人将九善引入前厅时,发现宋桓正在见客。 九善认得那客人是鸿胪寺卿柯大人。 两人像在商量要事,九善便欲退出。 “柏姑娘留步,”宋桓有察觉,“……上次小鸿轩送来翩翩的遗物,少了一支有银线流苏的百花穿蝶珠钗,你回头着人送来!” 九善应允,心里略有吃惊:四姑娘的珠钗那样多,送来的东西仅少了这一件,宋桓竟也记得,且又非值钱的东西! 九善正捉摸着怎么跟宋桓开口,不想外面有仆人进来说事,宋桓便出去了。 堂上便只有九善和柯大人。 二人以往常在筵席上遇见,并不陌生。九善一向开朗大方,又会察言观色,挑开话题,“大人仿佛有心事?” 柯大人微叹一口气,“柏姑娘有所不知,朝鲜国贺正史使团上月提早抵京了。” “以往每年开春,不都有各国使团入京朝奉么?朝鲜国也未缺席过啊?” “今年比往年不一样,”柯大人又叹口气,“今年朝鲜国使团里,多了个极不寻常的人,便是朝鲜国礼宾寺的车尚宫。” “车尚宫?”九善疑惑,“是什么人?” “她是朝鲜国的一个奇女子!”这柯大人啜口茶,“琴艺出类拔萃,朝鲜上下百十年里头,无人能及。”略一顿,又道,“车尚宫先前下榻在京城十六楼里,曾和十六楼的姑娘比试琴艺。十六楼的姑娘,哪个不是百里挑一的音律高手?哪知和这一比,竟全都被比下去了。” 竟有这样的事! 如今初春,正是各国使团入朝纳贡的高峰时候,且所有使团来朝,从来都被朝廷安顿在应天府最繁华绮丽的京城十六楼里。几番比试琴艺之事,只怕已是各国皆知了。 柯大人无奈地摇头,“这可大大关系天|朝颜面!” “我明白。”九善喃喃道,“大人正为此事而担心?” 柯大人点了点头,长叹一口气,“姑娘有所不知,赵王上回听说这个消息,当即传令鸿胪寺:三月初一,在清江楼东面梨花林里举行□□音律盛会。凡中原女子,无论贫富贵贱,年宋老幼,但能与比试获胜的,赏金五百两,纻纱八百匹。……眼下报名的人虽多,只是这琴艺已然登峰造极,要胜她,实在微茫得很哪。” 九善替柯大人斟上热茶,安慰,“天|朝地大物博、卧虎藏龙,鸿胪寺既已将此消息布告天下,又赏以重金,定有能人前来。” “姑娘说得轻巧,”柯大人摇摇头,“你若亲眼见识过那的本领,便不会这样乐观了!” 真有如此厉害?! 九善将信将疑,道,“须知这朝鲜国音律大抵来自中原,车尚宫纵然琴艺高妙,也不见得会高过中原。” 柯大人摆摆手,“姑娘此言差矣,车尚宫祖父乃是地道的中原人,她三岁随祖父学习音律,如今已有三十余年了。中原精通音律的大家,上至嵇康、下到蔡邕,她皆有精深研究,此人绝非寻常之人可比。……想要胜她,难哪!” 听起来,这人确实不可小觑。 柯大人眼中忽然一亮,闪出一点期望,转头向九善,“姑娘一向乐于交游,认识的人多,若有音律方面的行家,定要荐来!”又道,“这回梨园盛会,赵王可是寄予厚望、非胜不可的!若输了,掉我的乌纱事小,折了天|朝的颜面可就事大!” 的确非小事! 九善不是没有想到雪妒。 但这种事情,雪妒是绝对不会去的。 柯大人忽尔抬头,“对了,你们小鸿轩好像有个叫雪妒的姑娘罢?据说琴艺极其高妙,你让雪妒来试试?”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九善略一迟疑,开口,“雪妒向来简出,这样的场合,定不会出来。” “这个简单!”柯大人一拍膝盖,“便告诉雪妒姑娘,说三月初一梨园盛会,宣威大将军也会到场,她必能去。” “宣威大将军?”九善疑惑又惊喜,“大将军也会去?真的?” 柯大人捋了捋胡须,笑:“大将军雅善音律,又素和赵王交好。这回赵王特地请了大将军来做裁判。” 九善心头一喜!心中已盘算好:三月初一,不管雪妒去也不去,自己是一定要去的! 说到音律,九善转念一想,不对啊,疑惑向柯大人,“大将军雅善音律在朝中是闻名的!为什么不让大将军出面和那比试比试!” “大将军是国之良将,又是朝中显贵,怎会屈身来参加这样的比试?”柯大人立即纠正。 “哦。”九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姑娘可知赵王为何专门请大将军来作裁判?”柯大人的脸上带了一丝狡黠。 “当然是大将军擅音律,世人皆知。” “不尽然。”柯大人摇摇头,“大将军样貌英武、位高权重,且又未婚娶。只要大将军能出现在梨园盛会上,京城内外的姑娘小姐们,音律上但凡有些本领的,谁不愿意在大将军面前出头?” 赵王果然用了心思! 九善笑一笑,道,“九善曾听闻,大将军已属意于范侯爷家的千金了?” 柯大人还未及答话,便见宋桓迈步进来。 二人停止了谈话。 宋桓坐定,转头问九善,“柏姑娘过来,有什么事?” 九善这才将秦璞一事的来龙去脉告诉宋桓。 宋桓的眼中却并没有多少对小鸿轩的同情,只随口道一句,“儿子横死,想要报仇,也难怪。” 这话锋明显不对。 九善旋即明白,秦一斋突然失去儿子,宋桓不久前突然‘失去’翩翩,都是最爱的人。 如果不能争取宋桓的帮助,雪妒定会被秦一斋定罪害死…… 九善也是久在名利场和风月场混惯了的,极是聪明,神思一转,马上向宋桓:“……当初,翩翩在轩里时,和雪妒关系最是要好的。有年冬天,翩翩患了寒疾,久治不愈。当时六姑娘正在寺院斋居,远远地回来,拟了药方,又悉心照料,翩翩才好了……若翩翩在世,必也不愿见雪妒平白遭人陷害……” 宋桓摩挲着手里的瓷盏,仿佛在思考什么。片刻,抬起头来:“此事我自会处理。” 九善心头终于落下石头。在宋桓这里,还是翩翩的名字有用! “对了,”宋桓想起一事,向九善,“雪妒,……听说善音律……,三月初一,清江楼旁的梨园盛会,也让她去一趟。” 九善面色一难。 毋庸置疑,那样的场合,雪妒是绝对不会去的。 可是,宋桓才答应帮小鸿轩,若小鸿轩却反过来拒绝他的要求,那是大大地不妥! 抬起头来时,已是一脸的笑意,“大人放心,雪妒一定会去。” …… 小轿在轩前落下。 九善方下轿,便吃了一惊:轩里已是乱作了一团。 魏夫人站在堂前指挥着下人,丫鬟奴仆们手上拿着东西忙忙迭迭地穿来穿去,不知在忙些什么。 十四姨一见九善回来,忙走上前去,急道:“小姐一意让下人们收拾行装,想劫囚之后一走了之。” 又是一走了之。 九善哭笑不得。 她能想像魏夫人说这话时的情形:怒容满面,一拂袖,一转身,干脆利落。——“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劫完人,一走了之!” 魏夫人从来都是这样,想怎么便怎么,不虑后果,不顾旁人。 听说年轻的时候,魏夫人曾在感情上受过挫折,好在后来嫁得一个好夫婿。 有一年,魏夫人正怀第二个身孕,姑爷陪魏夫人去观音庙进香。出来时,门口有个极漂亮的姑娘,这位姑爷禁不住便赞了一句。 哪知魏夫人只道这位夫婿喜新厌旧、薄情寡恩。 当夜便挺着肚子,收拾行装,带着乳母一走了之。后来辗转来京,赌气开了这家青楼,一过便是十六年。 自然,九善少不得找到魏夫人,一番劝慰。 末了,还要张罗着让人将一应物件归置妥当。 一切忙妥,天已擦黑。 丫鬟提醒九善:“姑娘在宋大人面前夸了海口,要让六姑娘去参加梨园盛会,……我担心说动六姑娘比说服秦一斋放人还难。……六姑娘明日就要回鉴湖,姑娘还是早些想办法罢。” 九善扬了扬眉毛道:“你认为我说不动她?” 丫鬟拂晓低头擦着雕花矮几上的灰尘,并不答话,算是默认。 “你也太瞧不起姑娘了。” 九善呵呵一笑,转身出了门,环珮叮当中,人已玲玲而去。 两人出了阁子,转过几丛迎春花,又绕过了一棵玉兰树,玉兰的花此时开得正盛,亭亭地高擎在枝头,经那阳光一映,简直是美极了。 二人又走过了一小段竹林幽径,来到另一栋二层小楼前,楼前一株高大杏树,粉粉的一树花苞,含苞欲放,如满天星星一般。 雪妒靠在窗前,正翻看一册书卷。 那叫小蛮的绿衣姑娘收拾屋子,看起来忧心忡忡。“……秦一斋口口声声要姑娘还他儿子的性命。姑娘这边,也得赶紧想办法才好。” 雪妒的目光仍然没有挪开书卷,淡淡道一句,“这种事,五姑娘能解决。” “可是,”小蛮又道,“那秦一斋是应天府尹啊!……万一五姑娘处理不了……” 话音才落,九善便进了屋,“放心罢,这事已八九不离十了。不过另有一件事要你们姑娘赏脸。” 雪妒翻了两页书,没有说话。 小蛮见九善一本正经的样子,不放心,问:“要我们姑娘做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孤傲将军倾城妻》正文 7.梨园盛会 三月初一。 九善一大早便起床,忙着吩咐轿辇、随从等诸多事宜。 洗漱完,坐在菱花妆镜前盛妆打扮。 从朱漆雕花的屉子里选了半天,选出一支上好的钗来,边插入发髻,道:“幸好本姑娘跟六姑娘极陈了各种利害,……这才能说服六姑娘的‘铁石心肠’。……要不然,今日梨花林里,我哪有脸见柯大人……” 拂晓正替九善篦发,不以为然,“六姑娘多聪明的人!姑娘的那一大堆说辞,六姑娘哪能掂不出真假?——六姑娘是不想看你在宋桓面前交不了差、下不了台!” “你这死丫头,非要说出来!”九善不满,做势要打,拂晓躲了过去。 上上下下妆饰妥当,九善才出门叫雪妒。 进门时,雪妒只在案前临卫夫人的帖。 九善不满,“昨晚不是叫拂晓来告诉过你,今日要早起好生妆扮一番么?怎么捱到现在连个珠钗也没戴?……你是存心要让外面的人取笑咱们小鸿轩?” 雪妒一边运笔,淡淡道:“为何要特意装饰?” 九善摇头无语。然瞧她素色衣衫淡若初夏流云,钗饰未刻意佩戴,却是自有一种丽质天成的美,只妥协道:“好罢,就随你罢。” 就着芙蓉榻上安心坐下,九善一一指挥收拾东西出门。 十六姨是个面容慈祥的老妇人,年宋五十上下。自小跟在雪妒身边照顾。此时正从里间出来,手里拿着一方覆面的轻纱。 九善一见,“不戴又有什么打紧?别的女子要是生就好容貌,还怕没人看呢。” 雪妒身边的丫鬟小池嘴快,“五姑娘你可是忘了?去年刚入夏,六姑娘去孤山寺进香,没戴面纱,被张家那恶少撞见,来轩里搅扰了大半年。” 十六姨但笑不语。她每次嘱咐雪妒带面纱,却并非为此。 雪妒如今是青楼女子的身份,十六姨不想让外人见到雪妒的样子。日后,若魏夫人能想开一切,放雪妒离开青楼,雪妒便不至于被人认出。 十六姨瞧了瞧玉漏,时间已经不早了。又瞧了瞧案前专心临贴的雪妒,依六姑娘性子,她不临完这张几帖是不会动身的。便让九善和轩里的其他几位姑娘先出发。 九善行到门外,又折回来叮嘱小蛮:千万别让六姑娘误了时辰。 鸿胪寺旁的梨园,梨树万株,此时节正是梨花盛开的节候。满园的梨花莹白如盈盈白雪,远远望去,如大片大片的洁白云霞。 微风吹过,是淡淡的花香,让人沉醉。 此时,梨园内外,四处都是黑压压的人群,一里之外仿佛也能听到那热闹喧哗的人声。然而,大多数望风奔来的百姓,并不会像赵王、鸿胪寺卿那样,忧虑今日比试是□□胜还是朝鲜国胜。他们不过是想来看人、看热闹而已! 梨花树下,正对着院门的里面,设了一排曲足案,应是鸿胪寺官员的坐处,此时鸿胪寺卿并几个官员已在侧座落座。 朝南朝北各密密排开的数排案几,是京城各路达官显贵、富商巨贾们的坐处。此时,几乎所有座位已坐满人,处处兴高采烈的议论之声。 一棵枝干斜欹的老梨树下,朝西处,两张琴案琴几相对而放,这便是应试者的坐处了。老梨树花色如绮,两张雕花的深紫琴几上,零星地散落几瓣落花…… 梨园西面的园墙旁,建有一排游廊,游廊两旁设有几凳,几上置了茶果。里面坐满了各色盛装丽服,浓妆淡抹,花红柳绿的女子。 这些女子,看年宋,有及笈不久的,也有的正值豆蔻年华,也有三十上下的丰腴妇人,——好歹也有二三十人之多。这些便都是前来比试琴艺的女子,听说已是鸿胪寺选过一轮的留下来的,有的还正在路上。 人声喧哗里,忽听得门口有人高声道:“朝鲜国贺正史到。” 话音才落,便见一五十岁上下的、面润须长,着朝鲜服饰的男子迈进园门。后面从有数人。紧跟在贺正史身后的是一女子。这女子约摸三十岁上下年宋,丰腴白肤,气度不俗,极是端庄贤淑。此人便是朝鲜国内琴艺无双的车尚宫了。 立刻有鸿胪寺的官差引了这贺正史入坐。又有官差领着车尚宫来到朝西的琴案前,车尚宫不紧不慢,意态雍容,缓缓落了座。 陆陆续续,又有好些官宦及子弟纷至沓来,门口的官差不停高唱—— 工部尚书吴大人到—— 新科解元柳大人到—— 苏州府布政使李大人长子到—— …… 院外忽然传来鼎沸的人声。 院内众人寻声探头而望,正不知所以,只听门口官差高声唱道: 户部尚书,王大人到—— 话音才落,周围人声四起。 “王大人一向少玩好、远交游,竟也会来?” “济南王家,家学渊源,王大人又素爱棋琴书画,——参加这样的盛会,也不奇怪……” 廊下的众位姑娘跟着朝门口望去,只见一个四十上下,气度高华、丰神儒雅之人正行至院门口。 院内立即有些沸腾: “……你们知不知道?济南王家,嫡传子嗣,但凡男子,无不俊若临风玉树,被时人论为佳公子;但凡姑娘,美如月下仙子,终成一代佳人。……你们看王大人,已是四十上下年年宋了,却仍有如此清华不凡的气度,果真传闻不虚啊……” “那还有假?王大人的亲妹妹——丽妃娘娘,这都多少年了,可仍是后宫中的第一美人!” “……王大人去年才从济南府征召入京呢,这才两年不到,就升任为户部尚书——” “皇亲国戚嘛!再说王大人当年所娶的,是福清公主膝下唯一的掌上明珠康成郡主。” “这样说来……仕途理应常人风顺!” “……可是,我怎么听说,王大人在京城出入都是孤单一人。没听说过尚书府还住着一位郡主夫人啊……” 园外隐隐有急促又粗重的马蹄声传来。 外面人群的喧哗声渐渐大起来。 园内的人有些诧异,纷纷向外望去,却不知何时,院门外面早已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了,什么也望不到。 须臾,只听见院外人群纷纷高声议论,大将军到了,大将军到了…… 鸿胪寺卿柯大人一听,马上起身,又亲自带了官差,到门口去分开人群,辟出一条道来。 其他众官亦是纷纷起身。 大门口,一匹通体墨黑的大宛名马上,正跳下一位身姿峻拔、头带铁冠的年轻将军! “果然是大将军到了……” “你们看,陆、林二位统领也来了……” “都是大将军亲兵营的人,自然要跟大将军一起……” “后面还有好些南征军中的将领……” “都是定国公和大将军的老部下了,大将军要来,他们自然也想跟来……” 从前边境四方征战,祈盎甚少在京久居。即使回京,也甚少在这种场合露面。京城百姓能见到这位宣威大将军,大多在王师出征时,或是凯旋还朝日,不过远远地,只能望见战马和披风,看不真切人。 此时,近处见这位大将军,只见他面色冷淡,完全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细心的人发现,大将军甚至都没有向左右人群看上一眼,便径直往梨花院内去了。——果然冷漠。 才走两步,后面陆向谦陆统领便快步上前提醒:“大将军,拓赤小王爷也来了,就在后面。” 祈盎忙停步,回过头去,人群外,果然有一群人驰马而来。 前面一个着水蓝色蒙古袍的人洒脱英俊,气宇轩昂,不是拓赤却又是谁? 拓赤抬头正看见祈盎,面露喜色,旋即又有些诧异:“听说近来北方丘将军与鞑靼战事吃紧,皇上为此日夜忧心,常召你入宫议事。……你怎会有时间来这里?” 祈盎没有回答,只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拓赤扬眉一笑:“我是个闲人,哪比得你军务缠身。”仰头一笑,丝毫不掩藏,“今日我来此,特意等一个人。” 祈盎见他神情愉悦,疑惑问:“何人?” 拓赤一笑:“一个重要的人,你不认识。” 祈盎并不关心旁人,也没再多问。 拓赤眉飞色舞,“对了,上回你派人给我送来的那个独山玉棋盘,谢啦。……那是你大将军府收藏的棋盘里,最珍罕的吧?……我不过说了一句想要而已,你还真的送来,——够义气!” 祈盎没有说话,他身后陆统领乐呵呵地开口,“小王爷和大将军的交情,那是打小的。小王爷都厚着脸皮开口了,大将军怎能不成全?情意无价嘛!” “好个情意无价。”拓赤朗声大笑,挑眉向祈盎,“我看上的,你都舍得?” “这话还用问吗?”陆向谦笑道,“独山玉盘可是无价之宝。” …… 祈盎和拓赤二人一边闲聊着,一边往梨园而去。 “借过一下……” “借过。” “借过。” 后面好像又有人赶来,只听得见仆人连连排开人群的声音。 两人刚走了几步,听见背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子声音:“祈大哥——” 林熙在林副统领回头一看,原来是范侯爷的千金!二人忙跟上两步追上祈盎,道:“大将军,是范小姐在叫您。” 祈略一迟疑,回过头去一看,见人群外落了一顶轿,一群奴仆并丫鬟正拥着一个妙龄女子跟上来。 祈盎驻足未动,范后侯爷家的千金范玉耶兀自走到跟前,抬头望了一眼祈盎,眉目含情时,未说话却先红了半个脸。 范玉耶两只手无意地绞着腰间的彩绦,道:“特地央了爹爹准我来。……一则,祈大哥善音律,玉耶来跟祈大哥学习。二则,听说除了车尚宫,今日有很多其他擅音律的姑娘小姐,玉耶来长长见识。” 祈盎不置可否。 祈家和范家是通家之好,定国公在世时,两家多有往来。两个年轻人虽接触不多,却也打小认识。祈盎没多说什么,看一眼拓赤,像兄长一样向范玉耶介绍:“这位是兀良哈的拓赤小王爷。” 范玉耶是名门闺秀,知书达礼,盈盈一福,柔声向拓赤见礼。 拓赤一笑,道:“人皆言范小姐是应天府的大美人,今日一见,果真比我们草原上最美的姑娘还美!” 范玉耶羞涩低头,婉然一笑:“小王爷见笑了。” 祈盎与拓赤迈步入园,范玉耶随在后头。 三人甫一入园门,便有官差又高声通报: 大将军到—— 拓赤小王爷到—— 园中的官员纷纷见礼。 游廊里的众女子见人进来,惊喜不已,纷纷翘首而望。后面的女子望之不着,纷纷站起了身。 ——当先的两个男子,一个峻拔冷漠,不苟言笑;一个刚毅伟岸,鼻挺眼深。——都是不可多见的俊峭男子。 廊上的众姑娘正感叹,却见园子的大门口,两人的身后又步出一姑娘来!——那姑娘竟生得这般美丽,举手投足,尽显名门闺秀气度! 廊上众女子不由寻思,跟着大将军一同出现,莫非便是传言里大将军的未婚妻?不无遗憾地暗叹:确实是郎才女貌! 鸿胪寺卿领了祈盎来到朝东的一排案前,又替祈盎挪好了椅子。 旁边的达官显贵们见祈盎落了座,也纷纷落坐。 官差见宾客基本到齐,方敲锣三声,园内园外的人皆安静了下来。 时辰到。 鸿胪寺卿首先大声介绍了前来捧场的主要显贵,又冠冕堂皇地讲了一大堆此次盛会有利音律交流、文化繁荣、两国交好云云……说了许久,柯大人也看出众人无心听他絮叨之态,遂又隆重介绍了裁判席上的几位裁判,这才宣布比赛开始。 执事官差有条不紊地拿着一卷长长的名册来,开始大声唱道:“第一位,京城十六楼集贤楼秦愿秦姑娘。” 话音方落,只见游廊上款款走来一位着绛色绉裙的女子,容貌极好。 这女子缓缓来到车尚宫对面的琴几前,曲膝为礼。 车尚宫亦起身还了礼。 二人一并坐下,执事官差又大声唱道,比试乐曲《春江花月夜》。 车尚宫端然一笑,看起来极是知书达礼,只听她道了声:“秦姑娘先请。” 秦愿颔首应允。纤指拂过,江潮连海,月共潮生,春水曲曲弯弯,绕过花草遍生的春之原野,月色轻泻于花树,像极了洁白的雪…… 秦姑娘这厢琴声方落,那厢车尚宫以手应弦,乐音又起,纵是同一支曲子,经不同的人弹出来,意味却是全然不同。 车尚宫从容娴雅,手指轻拂,众人屏息以闻,乐音果如天籁! 明月潮水冉冉而升,波光粼粼处,江天一色,月色溶溶!花影婆娑,江风习习,涛声浅吟低唱,空灵悠远…… 一曲弹完,满坐皆静。 鸿胪寺的柯大人转头向祈盎。却见祈盎斜靠在太师大椅上,手执一卷蔡邕琴谱,微低了头,正一心研读,仿佛忘了自己是裁判一般。 柯大人等了半晌,见大将军仍未抬头。只得小心打断:“大将军看,这场是不是车尚宫胜?” 祈盎手不释卷,头也未抬,随口道一句,“后一曲胜”。后一曲?敢情这位大将军连谁是谁都不知道。 柯大人得了指示,站起身来,高声宣布:“本场比赛,车尚宫胜。” 范玉耶见祈盎额头微蹙,至始至终看琴谱,不知究竟是否在听二人比试。“祈大哥,”范玉耶心存疑惑,探身低低地道:“秦姑娘弹得也是极好。玉耶并不曾见你仔细听曲,如何裁定秦姑娘输了?” 半晌,祈盎只道:“善曲者,触弦时已出类拔萃,无需一一细听。” “玉耶受教。”范玉耶点了点头笑道:“想来也要如祈大哥这般的乐律大家才能觉察出,玉耶鲁钝,却难辨出来。” 祈盎不语,兀自看手上的谱子。 须臾,执事官差又大声唱道:“第二位,太常寺少卿强大人家的攀桐攀姑娘。” 话音一落,宾客席上坐着的强大人身后便走出一位女子,身段窈窕,眉目清秀。 二人见礼后,分别落了座,官差又高声道,比试曲目《平沙落雁》。 游廊里的姑娘们早议论开了,一鹅黄装饰的女子道:“刚才和大将军近处说话的那位范小姐,便是大将军的未婚妻吧?” 另一个摇了摇头道:“关于大将军的传言还少么?有多少是真的?依我看,不一定。” 又有人道:“即使不是未婚妻,我看也快了。你们没瞧见么,大将军身边有了这范小姐,便没有抬头正眼瞧过旁的人。” 马上有人附和道:“可不是么?方才连秦愿姐姐这么标致的人物,大将军竟然也未抬头看一看……” 又有一个姑娘道:“但是,大将军也未看过范小姐。” 有人附和:“是的呢,燕惜妹妹说得对。大将军只顾着看案上放着的几卷琴谱去了。” 那个叫燕惜的姑娘撅嘴道:“早就听说大将军极是冷漠不好相与的,看来传言不假。” 又有一个姑娘打趣:“是了,女为悦自己者容嘛。我们燕惜今天打扮得这么漂亮,只怕是白忙乎了呢。” 那燕惜不服气:“别光顾着说别人,杨久姐姐你不也是一样?” 呵呵呵—— 忽听一阵银玲般的笑声传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孤傲将军倾城妻》正文 8.将军之顾 众人听这笑声,纷纷转身回望。 游廊尽处,几个俏丽丫鬟拥了两个姑娘袅袅前来,姿色极是出挑。 燕惜马上迎了上去,拉住九善的手:“柏姐姐,你也来了。” 九善笑笑:“应天府有这样的热闹,小鸿轩能不来么?” 燕惜朝外望了望,却不见雪妒,道:“怎么六姑娘还是那样,不出来的么?” 顿了一下,含笑道,“今日应天府的两个美人,就差她了。” “会来的。只是还有卫夫人的贴没有临完,非要临完了才来。” 九善道。 燕惜一喜,又微叹一口气:“只是,朝鲜国的尚宫娘娘琴艺登峰造极,方才和秦姑娘比的那一曲,我都听入神了。……只怕难有人胜得了她。” “听你这么说,我虽然曲艺略懂皮毛,也定要去见识见识了。”九善向来善交际,也和柯大人熟络,想要中途加入比试,却也不难。 燕惜疑惑道:“小鸿轩兰四娘善琵琶,雪妒姑娘善古琴,若说她俩去比试,我还是信的。……柏姐姐素来善舞,要去比琴,我不信。” 脸上又带了一抹促狭的笑意,“除非,除非,柏姐姐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在大将军身上。” “还是燕惜妹妹了解我,不巧被你看穿了。” 九善道。 燕惜惋惜:“你只怕要失望了。……现在,已是第四位姑娘前去比琴了,大将军头都未抬。他根本不会留意到咱们这些人,哪怕是一眼。方才,连秦姑娘那样标致的人物,也没能博得大将军一顾呢。” 九善一扬头:“依你这样说,我便更要去了”,停了一下,道,“我自然有法子。” 廊下姑娘小姐们一听这话,齐齐看过来。既惊奇又是怀疑。 说话间,又一局比试结束。 结果可想而知,仍未能胜过车尚宫。 又过了好几番比试,听得执事官差大声宣布:“第十五局,小鸿轩柏九善柏姑娘。” 九善稍稍整理了一番钗钿衣饰,对着一众好奇的姐妹们眨几下眼,从容地去了。 廊上姑娘们莫不巴巴地瞧着九善,看她是否真能如愿。 却说园外黑压压的看客及园中贵客们,见这女子精心妆饰,容貌姣好,不禁又提起八分精神。 赞叹的同时不免揣度,此女色姝,技艺也当不俗。 如此一来,观众们心里也多了几分期盼,特别是中原女子连连败北的情形下。 九善面带大方的微笑,来到琴几前,拂一拂秀发,向车尚宫行了一礼,敛裾而坐。 车尚宫亦还了礼。心想,这姑娘落落大方,从容不迫,处处见大家闺秀风范,只怕会是自己此番梨园比艺的一个劲敌罢,心里如此想,便不敢有丝毫怠慢。 二人落座后,只听执事官唱道:“比赛曲目《望海潮》。” 九善轻轻拂一拂肩上的秀发,不紧不慢地拂起弦来,姿态极妍。 廊下的姑娘们只瞧那上座的大将军,背靠着椅子,一手持了长卷,一手随意地放在案上,头低下,视线落在卷上。 姑娘们只能看见那俊逸的侧脸如刀刻,神色是极严峻而冷漠的,仿佛对这样的场合半点兴趣也没有。 燕惜不禁向小鸿轩四姑娘兰珠嫩道:“柏姐姐是越发爱说笑了,大将军可是抬头瞧过她半眼了?” 兰珠嫩素来了解九善聪明,笑:“她许下这样的海口,定有几分把握。咱们不如再看看。”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岳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正弹到这里,廊上望着大将军的女子莫不睁大了眼睛,惶然大惊…… 他真的抬起了头! 大将军真的看了一眼梨花树下拂琴的九善。 虽只是不经意地扫了一眼…… 然,这是这么多次比试以来,大将军第一次抬头留意比试的女子。 九善转头,望一眼廊下的姑娘们,剪水的秋瞳里全是妩媚、得意与笑意。 一曲弹毕,座上大部分的裁判和观众还目不转睛地盯着琴前的九善,不住地击节点头。——小鸿轩的姑娘的确长得美。 柯大人笑着站起身来,望向几位裁判。 其中一个裁判乐呵呵地道:“这曲子较简单,两人都弹得不错。” 九善常在应天府的歌舞酒宴上应付,和座上的几个裁判皆打过照面。所以裁判言辞之间多有袒护,“柏姑娘虽不及车尚宫熟稔,然自有许多长处。……” 柯大人最后探身问祈盎:“大将军,这位柏姑娘表现也是极出色的,你看这局谁胜?” 祈盎放下手中的琴卷,转头望了一眼柯大人,再扫一眼几位裁判,眼里颇有几分讶异。 半晌,正色道:“‘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本是仙吕调,却弹作羽调。最基本的五音,错得如此离谱,怎能说出色 ?” 柯大人和旁边的几位裁判一听,心下讪讪。 柯大人自知只顾着看那姑娘的仪态,而没有留意到乐曲。想到此处,忙陪笑:“下官们疏忽,下官们疏忽,大将军所言甚是。” 言罢,又对着众人高声道:“此局车尚宫胜。” 此话一出,园内园外皆有些失望。 然而九善却是笑脸和悦。虽则输了比赛,却赢得萧郎一顾的殊荣,虽负犹胜。 燕惜和众位姑娘早都瞠目结舌了,未等九善迈上游廊,便迎了出来。 大伙儿迫不及待:“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九善笑而不语。 “曲有误,周郎顾。”秦愿姑娘起身前来,“《三国志》里记载,东吴大都督周郎雅擅音律,即使酒后也轻易可辨乐工的错误。吴宫弹琴的女子贪看周郎风流俊赏的眉目,故而有意弹错琴音,让公瑾回首。”言罢,又道:“五姑娘这是在效吴宫女子么?” 燕惜恍然大悟,“原来柏姐姐是豁出了赏银和名声不要,故意弹错了简单的曲子,好博大将军看一眼!” 众姑娘一听,禁不住哄了起来。 秦愿顿了一下,又道:“只是不曾想到,大将军只顾着低头看琴谱,琴声却辨得这般仔细。”顿了一下,又道:“那些公卿贵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柏姑娘,却连明显的错误也听不出来。” 众人唏嘘,“大伙还不都是来看人、看热闹的,有几个是真正的行家?” 乐曲比了一曲又一曲,长长的一卷名册已所剩无几,还不见雪妒踪影,九善不由得地着急。 丫鬟拂晓道:“想来六姑娘是反悔了?” “不会,她素来不出尔反尔。” 九善道。 “可怎么办呢?眼下,教坊司的何姑娘和车尚宫的比试是最后一场了。” 拂晓又道。 九善轻蹙眉头,道:“只能再等等。” 又如坐针毡地等了一会儿,雪妒还未到。 九善面上和其她姑娘们说笑,心里却是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曲近尾声。 九善忙拉过兰珠嫩:“只能你去顶一顶了。……她应该就快到了。” 兰四娘惊讶反问道:“我?你不是不知,我只会琵琶。” “不妨事,我去与他们商量商量。” 九善道。 九善疾步去往执事大人处,也不知向那人说了什么,不一会,只听官差高唱:“第二十五局,小鸿轩兰珠嫩兰姑娘。比试曲目《玲珑四犯》。” 栏杆内外的人多半曾听闻小鸿轩的姑娘个个如花似玉,果真,现在的这一位姑娘仍然是少有的佳人。 两人见礼毕,珠嫩以琵琶先弹—— 叠鼓夜寒,垂灯春浅,匆匆时事如许。倦游欢意少,俯仰悲今古。江淹又吟恨赋,记当时,送君南浦。万里乾坤,百年身世,唯有此情苦。…… 接下来车尚宫娘娘素手调琴—— …… 扬州柳垂官路,有轻盈换马,端正窥户。酒醒明月下,梦逐潮声去。文章信美如何用,漫赢得,天涯羁旅。教说与春来要,寻花伴侣。 车尚宫还未奏毕,这边柯大人先发了愁。向旁边裁判:“单独比瑶琴或是单独比琵琶,要分出个高下来也不难。然这一边是琵琶一边是古琴,该如何分出胜负来?” 几个裁判也略略皱眉,为难道:“咱们都是懂瑶琴的,却不太通琵琶,这该如何是好?” 柯大人一瞧祈盎,他仍在看着琴谱。不得已请示:“大将军,您看,如何办才好?” 祈盎未抬头,也不说话。 半晌,车尚宫一曲奏毕。 祈盎瞧了一眼柯大人,“姜白石词清空著称,《玲珑四犯》尤其如此。琵琶幽冷有余,意趣不足,——输了。” 旁边的范玉耶神色钦慕,轻声腼腆向祈盎道:“我师傅说,姜白石乐曲格律严密又空灵含蓄,最是难懂,好多习乐之人都刻意避之,祈大哥竟也精擅。” 末了,不忘道一句,“玉耶往后要多多向祈大哥讨教才是。” 柯大人从座上站起身来,照着祈盎的话,一字一句向人群宣布:“姜白石词清空著称,《玲珑四犯》尤其如此。方才车尚宫的琴声若即若离,取神离形,正合清空二字。而兰姑娘的琵琶声婉转幽冷有余,意趣蕴味不足。——所以,此局车尚宫胜。” 宣布完结果,园内园外本该是众人又一次遗憾的叹息! 可这一次,梨园却显得出奇的安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孤傲将军倾城妻》正文 9.艺甲天下 柯大人有些奇怪,环视一圈周围,发现众人并没有将目光聚于自己这边,而是望向了门口。 情不自禁望向门边。只是,柯大人还未反映过来,却先愣住。 微风拂过满园梨花,飘飘洒洒飞落漫天的白雪。透过层层轻舞的梨花,门口有个身着素衫、面戴轻纱的姑娘正走来。 她的发上只有一枚茉莉色流苏银钗,长长的妃色的束发娟带。娟带伴着风花轻舞,愈发显出这姑娘不与俗同。 众人都注视着这如花神遗世的美丽女子,忘了一切。却没有人注意到宾客席上那位户部尚书王大人眼中的复杂心绪,——爱怜或忧伤。 也没有人注意到那位上座的大将军,他斜倚于楠木大椅,低了头,眼中只有琴卷。 门口的执事官差待这姑娘走过,才回过神来。疾趋两步追上,话也有些不利索:“这位姑娘,……做什么?” 这边,九善已迎了出来,“到这里来,自是比试音律的了。”又解释一番。 那官差一听是宋桓和柯大人亲自点了名的,二话没说,在名册上加了雪妒的名字。拿起名册,高唱:“第二十六局,雪妒姑娘。比试曲目《暗香》。” 穿过梨花,雪妒来到琴案前,未和崔尚宫见礼,也未谦让,就着琴几落坐。 有风吹来,她只低头拂去琴上的几朵落花…… 车尚宫见此女不讲礼法,心下极是诧异。中原最是讲究礼乐的,如何这女子一语不发便罢,却连最基本的颔首之礼都没有。 眼前的女子,纤指一拂,是美妙的乐音。 乐曲刚响了两个调,车尚宫便屏住呼息、凝神细听。 如此天籁之音,半生以来,竟然从未听过。 真正的技高之人,只用听一两个音调,便能度知技艺之高下。 显然,眼前的这个不讲礼法的中原女子,技艺之高,是车尚宫前所未料的。 车尚宫大为惊奇,自己潜心音律三十多年,在朝鲜国无人能及,自度中原也罕有能出其右者。实不料这样的一个女子,年岁在自己之下,音律竟然能臻此造极之境,委实不可思异。 微风时来,香气氤氲,花瓣翩跹而舞,院里院外悄无声息,只听得到花落之音。 一朵莹白梨花落在雪妒长发上,广袖轻晃时,花朵顺着她如丝的长发滑落至肩,至琴弦…… 祈盎微低了头,手握琴卷,虽则眼睛落在书卷上,双耳却未遗漏任何一个音符。 古人语:琴为之乐,可以摄心魄,可以悦情思,可以静神虑,可以绝尘俗。 此曲和雅清淡,实是音在弦外,旨在音外,其意境深远,其自然天成,其不事雕琢之韵,实堪称庄周所喻“天籁”。 只是,让祈盎奇怪的是,琴声伊始,便觉曲风有似曾相识之感,仿若何处听过。 只不待第二章曲子弹至一半,他已是诧异万端。《暗香》本是极难的曲子,能用一抱素琴将此曲演绎得如此绝伦之人,是怎样的人? ——他从未遇到这样的人。除了他自己。 他曾谁都不放在眼里。 这一次略有不同。始觉好奇…… 慢悠悠地抬起了头。却,顿时惊住。 情不自禁,站起身来。 如此熟悉的身影,原本只比记忆中只是多了一方覆面的轻纱。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着实让他左边的柯大人和右边的范姑娘吃了一惊。 柯大人也忙跟着站起身来,小心请示:“大将军,莫非瞧出了什么差池?” 祈盎回过神,自觉失态,摆摆手,又坐了下来。 其他人的神思皆在这风华绝代的姑娘身上,倒未注意到座上大将军的举动,连游廊上的众女子此时也无不凝神听那美妙的乐音。 只有范小姐,他仰头望祈盎,若有所思,宛如秋月般的脸上笼上了一层薄薄的愁雾。 而此时,西座上的拓赤正凝神,细细地注视着梨花树下的女子……一拔弦,一抬腕。 如此蕙质的女子,怎还寻得出第二个来? 曲已终,院落却很安静。 只听两只雏莺不识时务地对语梨花枝头。 众人尚未缓地神,这女子已站起了身。 一言不发,如来时一般安静,径直往园外去。 执事官愣了一下,方回过神,追在后头,“姑娘且住,姑娘且住!崔尚宫还没有比过。” 雪妒仍向门边去。 等到执事大人再唤“且住”时,拓赤已从宾客席中站了起来,英俊的眉目间,有疏朗的笑意,高声道:“你难道没听出来?这位姑娘已经胜出了。” 什么? 官差一时目瞪口呆,张大嘴巴。半晌,转身望向鸿胪寺卿柯大人,期期艾艾请示:“……大人,这……?” 柯大人还未来得及说话,琴几后面的车尚宫慢慢地站起身。 “这位公子说得对!”车尚宫抬起头,“实是无须再行比过,——这姑娘的琴艺,远在我之上。” 啊!! 园子霎时间炸开了锅,喧嚣之声,叫好之声一浪高过一浪…… 官差见场面有些难控,大力击鼓,“肃静——”“肃静——” …… 好久,园内园外才静下来。 柯大人乐呵呵地站了起来,捋着胡须笑了几声,才格外大声地向众人宣布:“此局应天府小鸿轩雪妒姑娘胜过朝鲜国车尚宫。” 一阵欢腾和喧闹。 而雪妒,已迈上台阶。 祈盎忽然意识到什么,忙从座位起身,箭一般离席而去,朝雪妒:“你等等。” 雪妒没有回头。 祈盎疾趋几步,绕在雪妒的前面,阻住了她的去路。 她的脸被轻纱遮去了大半,只余一双盈盈如秋波的眸子,中有不食人间烟火的淡然。 “虽是蒙了面,本将军依然认得你。” 祈盎看了她半晌。 雪妒抬头:这是极英俊的,能动女子芳心的脸。却动不了她的心。 她一言不发,绕过他。 他显然是愣住了。 一个向来无视世间所有女子的高傲男子,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被一个姑娘如冰霜般冷落…… 这让他难以置信,他的眼里闪出一丝恚怒。 显然不愿就此罢休,上前两步,一把抓住她的臂弯。 她的胳膊软若无骨,细细的胳膊甚至没有他常日所握刀枪粗细。 雪妒被这突出其来的失礼愕住,美丽的脸上显出了一丝惊愕。她向来深居简出,从没有男子对她如此无礼。 她挣扎了两下,但他是行过军的,如何挣得脱。 九善和十六姨忙上前来。 十六姨护着雪妒。 九善忙赔笑:“大将军息怒,我们姑娘娘素来少外出,不惯和陌生人说话,请大将军不要计较。” 祈盎不语,盯着雪妒,直似要看穿她面上的轻纱。——半晌,对着雪妒:“你是哪家小姐?什么名字?” 他的语气是命令而不是询问。 这样的语气能让一军将士小心翼翼俯首允命,却似乎奈何不了一个女子。 雪妒一语未发,甚至没有多瞧他一眼。 他低头看着她,银白的耳珰轻晃,柔软的碎发贴着凝脂般白皙的玉颈上。她拽动胳膊,试图挣脱。 祈盎这才清醒:问名是夫家的大礼。——自己刚才都问了什么! 自觉无颜,干咳一声,祈盎放开手,兀自回了坐处。 院外三顶锦轿早已等候在侧,周围全是挤挤攘攘的人群,半点也无法进出。 几个蒙古打扮的侍从走出来,殷勤地替小鸿轩的人分开了人群,辟出一道空地。 九善抬头一看,拓赤牵着马从园子出了来,——原来是拓赤小王爷帮忙。 九善想起一事,走近拓赤,“上回小王爷仗义相助,……魏夫人说,为表谢意,请小王爷到轩里坐坐,”秀眉狡黠一挑,“……雪妒呢?” “魏夫人让六姑娘当面向你致谢。” “真的?”拓赤喜出望外,又道,“致谢倒是不用。” 目送小鸿轩的锦轿离开,拓赤回头,见祈盎和陆林二统领也走了出来。 祈盎见拓赤眉梢眼角难掩喜悦、异于常态,奇怪,“何事如此高兴?” “……六姑娘,我终于能见她了。” 拓赤一脸满足。 祈盎并没有留意比赛时官差所唱的名字,淡问,“六姑娘是谁?” “……胜过崔尚宫的那位姑娘。你是裁判,竟不知道么?”又道,“连谁是谁都不知道,……哪有你这么当裁判的?” ……便是胜过崔尚宫的那位姑娘…… 祈盎微皱了眉头,探寻的目光落在拓赤的脸上,试图从他的表情度知他这句话是真是假?——那六姑娘冷淡如此,怎么会愿意单独见他? “你不要不相信!”拓赤看出了祈盎眼中的怀疑,豪迈道,“可别以为天下的姑娘都只会为你动心思!” 望着拓赤打马离去的潇洒背影,祈盎浓眉半锁,回头时,向身后的刘督统,“去查查,弹《暗香》的那个姑娘,是哪个府上的小姐?” 陈副将和李副将刚从园子里出来,正行至门口一株老柳树下,隔着人群望向祈盎的方向,陈副将道,“大将军八成是看上那姑娘了。” “不可能!”李副将从随从手中接过马缰,断然道,“以前在辽东的事,你忘了?大将军绝对不会看得上一个青楼女子,管她是什么花容月貌?” “上回在落霞山,那弹琴的姑娘,与今日这姑娘倒有些神似。依我看……”陈副将道。 “……大将军军务倥偬,可也是男人。见着漂亮姑娘,玩一玩的心思还是有的!”李副将一副大嗓门,打断陈副将。 他这话也不无道理,陈副将一时不置可否。 “玩一玩……” 李副将若有所思地重复一遍,眉毛兴奋一展,“回京这么久,都没立功的机会!——这次,你们可都别和我抢功劳。”一脸得意,打马飞奔而去。 陈副将素知李副将行事鲁莽,少不得特意打马追上一程,殷殷叮嘱:“这件事,大将军自有主张,你可别胡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孤傲将军倾城妻》正文 10.二月惊蛰 拓赤去拜访雪妒是在次日上午。之所以这么快,是因为雪妒很快会离京。 ——这样一个仓促的时间,说明雪妒根本就是在应付。 拓赤自然知道这一点。 不过,她能破例见他,已很是高兴。 出门时,天色有些晦暗,三月里的天气,只怕又会酝酿出一场春雨。 丫鬟领了拓赤进小鸿轩后院,穿过几株玉兰,绕过池塘,走过一条青石小径,正遇到一向跟在雪妒身边的十六姨出来。 十六姨感念拓赤帮小鸿轩解围,话也说得亲切,“小王爷先到得月阁用些茶点。”指了指东边一座檐角精致的二层小楼,“惊蛰在楼上,一会儿下来。” 拓赤顺着十六姨指的方向望去,一树杏花遮住了半座小楼。 青瓦和石径上,皆铺开一层薄薄粉花。 正好一阵风起,树上、楼上杏花飞舞。 “惊蛰……”拓赤在得月阁里坐定,咀嚼着十六姨口中的这两字,“六姑娘的小字倒挺特别。” “二月惊蛰那日出生,所以有这个乳名。”十六姨言罢,又吩咐丫鬟去叫六姑娘下来,因前堂有账目要处理,便离去了。 拓赤望着楼阁上的一树杏花,向侍茶的丫鬟,“你们姑娘喜欢杏花?” “我们姑娘喜欢茶花。” “茶花?”拓赤四处一望,院子里却是一棵茶花也没有。 得月阁是一处精致的敞亭,外面是各种修剪齐整的花草。 拓赤坐了半晌,雪妒还未到。 一树丁香开得正好。白中带紫,散发幽香。旁边二月梅上飞来一只彩色蝴蝶,那蝴蝶在花丛旁飞来飞去,翩然自在,极是轻盈优游。 眼神被这小东西吸引。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小东西留连在不知自何处而来的一处浅色织锦缎面上,——是有人来了。 拓赤抬头时,雪妒已在眼前,蝴蝶兀自在袖间流连。 风吹来,院旁的湘妃竹叶簌簌作响,几片经冬的枯叶缓缓落下,静躺在她脚边的青石地板上。 裙角拂过地上落叶,有簌簌轻响。她在木栏下坐定,抬头问,“她们说,你见过我的琴?” 风吹起,扬起檐下风铎叮玲作响。天色愈暗。 拓赤随手将雪妒面前的茶盏端起,递与丫鬟,“给你们姑娘换盏热茶。” 又道,“是的,我曾在别处见过你的上古遗音。” “在哪里?” “在书中。”拓赤开玩笑,“书中有记,上古遗音是以梧桐良木所制。此梧高三丈,制者截其为三段,取上一段叩击,其声太清,弃之;又取下一段叩之,其声太浊,又弃之;取中一段叩之,其声清浊相济,轻重相兼。故而,制者取了中段,又将此良木中段送入长流之水,浸七十二日,取起阴干,花上七七四十九日,才斫成此上古遗音……” 他说的不无道理,又问,“仅如此?” 拓赤有些疑惑:她对上古遗音这样感兴趣! 心里又有些隐隐的担忧,“你的琴上有‘涵虚子’三字,你可认识此人?” 雪妒疑惑地摇了摇头。 拓赤一听,“你既是不认识涵虚子,便是不要认识的好。”想了想,又补一句,“姑娘的上古遗音,不要让不相干的人瞧见。” 雪妒瞧他神色认真,虽觉奇怪,却也不多言。 想了想,道:“上古遗音的由来,连《古琴遗略》这样的古籍里都不曾有半点记载,你却知之甚详,为什么?”语气已不似向时冷淡。 ……天色更暗了,沉沉欲雨。 拓赤见她眸色期切,心下无比畅然,“前年寒食前后,家父在兀良哈的一宋时古墓中得卷轴数册,《溪山乐律》便在其中。此书埋藏地下已久,从未流传于世间,姑娘纵阅遍天下琴卷,自然也不会见过。” 轻泯一口茶,拓赤道:“若是姑娘对此书有兴趣,我倒是可以借与姑娘。” 心中格外高兴,“姑娘不必谢我。我初来中原,对中原的书画琴棋喜之爱之,又听闻姑娘素通琴棋书画,日后不明之处还得多向姑娘讨教。” 阁子西边倚墙的几杆翠竹被突来的疾风吹得东摇西荡。原本阴沉晦暗的院落,乍然明光一亮,是一道闪电划过长空。 “要打雷了——” “快叫十六姨,快去叫十六姨来——” 院子里侍立着的几个丫鬟原本安静,这一下子竟显得无比慌乱。一边呼叫着,一边走向雪妒。 轰隆—— 巨大的春雷震耳袭来! 拓赤正惊异丫鬟反应,目光移向雪妒时,只见她已退至身后一株茱萸树下,紧靠树干躬身倚下,脸色一片紫白,双唇顿无血色只颤颤发抖—— 发生了什么事?方才还好好的! 拓赤着急,不知如何是好。几个丫鬟早已将雪妒扶起,前呼后拥地扶了她离开。 轰隆—— 又是一阵闷雷响过。 “十六姨来了,十六姨来了。”忙乱中,有丫鬟呼道。 “已经扶了姑娘进屋,十六姨快去屋里罢。” 丫鬟急忙朝一脸焦急的十六姨。 拓赤看一院忙乱的景象,心中极是诧异,向侍茶的丫鬟,“六姑娘怎么了?” “……是六姑娘自小的毛病。六姑娘二月惊蛰日出生,听说出生时受了雷声惊吓。”丫鬟又道,“小王爷不要担心,只要有十六姨在,六姑娘就会没事。” 第二日雨晴,雪妒要回鉴湖。 这几日,十四姨总感觉眼皮跳,以往也有过眼跳,可都不及这次厉害。 十四姨担心雪妒会出什么事,坚持不同意她离京。 无奈雪妒素不喜欢京城,一意要回鉴湖的篷门别院。 到最后,也只得依她。 春风骀荡,野花闲放。 应天府出了上方一直往东北去,沿路多山,山脚有一川清澈见底的涧水,溪水叮咚,白石星布。 沿溪而上,一条小路迤逦向远,这是一条人亦罕至的废置官道。 一顶素色小轿并六七个人在这路上缓缓前行,路上长满了杂草浅树。 一路前去,草越来越深,林木也是越来越茂盛,山也越来越陡峭,到后来,山中竟无半点人烟痕迹。 好在沿途有鸟雀欢声迎人,蜂蝶逡巡流连。 丫鬟们待在小鸿轩时,碍于魏夫人在,总有些畏首畏尾,如今出来,便觉自由了许多。 小池摘下路旁的一枝辛夷花,簪在头上,原地一转,向旁的丫鬟道,“好不好看?” 话音才落,便发现自己撞了路人,小池正要道歉,整个人却怔在那里:人烟了无之处,竟是有这样的男子—— 只是,这位英俊的年轻人却穿一身蓝布僧袍,戴个大大的斗笠,——竟是个出家人。 小池再瞧去,见这人已微低了头,斗笠遮住了大半个脸。 绕是小池刻意放低了身子,亦只能瞧见他刚毅的下颌和微抿的唇角,再看不见他明亮又有些忧郁的眼神。 小池本来是个极活泼爱热闹的,忙朝走在后面的柳枝、彩衣几个丫鬟招手。 “少爷,你没事罢?”那年轻和尚身后快步跟上来一人。这人看起来是个随从,四十上下的年纪,极是谨慎老练的模样。 少爷? 丫鬟们一时纳闷,这年轻的出家人怎么又被叫作少爷? “为何不走了?”十六姨从小轿后走上来,却正好见着几个丫鬟站在路边,半遮半掩地望那人。 十六姨上前呵斥丫鬟,又温言向那人:“丫鬟们不知礼数,大师不要见怪。” 那师傅双手合十,略抬了头,“阿弥陀佛。” 这一抬头,十六姨一惊,“慧远大师?” 十六姨以前常和魏夫人、六姑娘去孤山寺进香,曾和这位师傅打过两次照面。 他是孤山寺的住持——一和大师座下最得意弟子,也是孤山寺的继任主持。 十六姨记得,有一回和魏夫人、六姑娘去孤山寺进香,魏夫人给寺里的菩萨捐了金身。走的时候,慧远大师将一把琴送给了魏夫人。魏夫人不好琴棋,将那琴给了同去的雪妒。 那把琴叫上古遗音,一代名琴。雪妒最喜欢的琴。 慧远大师抬头,向十六姨:“贫僧打孤山来,行经蓬门别院,见别院有好些官兵流连,想是来者不善……” “什么!” 众人一听,都吃了一惊。 小蛮一向稳重,想了想,“小鉴湖向来人迹罕至,怎会突然有官兵到来?大师莫非看错了?” 小池抢上前,道:“是的呢,鉴湖一带,除了山上的化缘师父,偶尔一两个樵夫渔父,长年没外人经过。” 一行人大多不相信。 再说,已经走了大半日的路,若折回去,必然天黑。 十六姨一时委决不下。 众人正在徘徊处,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有三春阳光的空灵柔和。 “这株茶树长得极好,花也清丽。大叔,回头帮我将它移到院子里栽下。” 众人回头,远远地瞧见六姑娘不知什么时候下的轿,正站在一棵茶花树下和轿夫说话。 轿夫柴叔听了六姑娘吩咐,躬身道了声“是”。 初春的暖阳里,阳光透过花叶斑驳地落在她的身上,那是一番银碗盛雪、纤尘不染的美丽。 “此花名正宫粉。” 忽听一个声音响起,众人再回头,却是慧远大师在说话。头仍是微低,“正宫粉有特殊芳香,可提神醒脑。可若栽在宿处,会影响夜里安睡,久了,更会使人患心悸不安之症。” 雪妒一听,转头向众人:“我们回应天府罢。” 她故意一问,慧远大师好心提醒。 ——可以看出,慧远大师定然话出有因,并无恶意。 可是,会有什么样的官兵突然到篷门别院生事呢? 雪妒心头疑惑,以前从没有这样的事。 旁边传来小池的声音:“可是,眼下回去,到应天府得是后半夜了,路上黑灯瞎火的……” “对了,”小蛮突然想起来,高兴道,“我认识一户人家,便在鉴湖对岸不远处,我们先去歇一下脚。等别院的闲杂之人走了后我们便回去,如何?” “是不是你的那位吕耕田吕大哥啊?” “便是常到鉴湖打鱼的那位小哥么?” ……几个丫鬟常拿二人打趣。 十六姨止住丫鬟瞎闹。 眼下,这是最好的办法,遂让小蛮领路在前。 约摸走了一个时辰,远远的,可见一顷碧湖。 又走了一会,才见缓坡上有两间茅屋。 屋前有人正在整理一张渔网。 那人有十七八的样子,是个样貌极是憨厚的小伙子。小蛮走在前头,一见那人,赶上去两步,叫了声“吕大哥……” 那小伙子挠了挠头,一脸欣喜。 一阵微风拂过,镜湖的水面上泛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岸芷汀兰,实在是个幽静的所在。 岸上有野鸭扑腾两声,跳入湖中,湖面顿时漾起了层层的波纹。 两只野鸭一前一后,逍遥地向湖心游去了,湖面留下一带绿色波痕。 忽听“嗖”的一声,尚辨不清何处声音,便听得“嘎”一声惨叫! 一只在鸭子湖面上扇着翅膀死命挣扎,湖面的平静被打破,立时,一片湖水被染红。 野鸭翻在水面,背上斜穿一箭。 “哈哈哈,哈哈哈。”笑声搅乱了湖边的宁静。 “李将军的箭是越发地准了。” “百步穿杨也不过如此啊。” …… 寻声望去,湖东边,岸上一草亭。 亭中聚有数人,看起来皆是官兵模样。 其中一人正是李副将,另几人是士兵打扮。 李副将将手上的大弓放在身旁石几上,自己就着石凳坐下。拍了拍那石几,眉飞色舞道: “上月里,我随大将军在对面山打猎,雪妒便是坐在这里弹琴的。……这回,咱们要是把雪妒送给大将军,嘿嘿,自然会有咱们的好处!” 说罢又得意地大笑了数声。 士兵满脸堆着笑:“李将军为何不直接去小鸿轩要人,却跑这大老远来?” 啪地一轻响,李副将的手拍在那士兵的脑袋上,“去小鸿轩?传出去让人说大将军狎妓?” 那士兵摸了摸头,诺诺道:“还是李将军思虑周全,思虑周全。” 正说话间,有一个士兵前来相报:“李大人,别院搜遍了,附近也全都找过了,只是没有雪妒的影踪。想是那雪妒已得知将军守候在此,有意不回。” “没用的东西!”李副将站起身来,骂道,“……大老远地来这一趟,岂不是白来了?” “大人”,一士兵忙提醒:“北方丘将军战事吃紧,大将军被皇上留在在宫中已有好几天没回了。今日大将军突然出宫,又传令部将议事,想来是大事。若李将军回去晚了,大将军定会降责。” 李副将心中权衡一翻,当即道:“先回去。这边的事,改日再作打算。”便站起身来。 “将军你看……”忽有一眼尖的士兵手指着对岸,大声道。 众人顺着方向望去,远远地望见对岸湖边有一只竹筏,上有三个人:一个年轻憨厚的小伙子,两个帮忙捕鱼的丫鬟。 “将军,将军,那两个人,梨园里我曾见过,”一士兵惊喜高呼,“那是雪妒的贴身丫鬟!” 篱笆外是一片缓坡,坡上疏疏落落地长着些低树,开着不知名的花。 彩衣的目光落在远处一株深紫色花上,“我觉得那花像是茶花。可它颜色深紫,花形硕大,我在鉴湖从没见过!” 说着便要去摘。 “别去!”十六姨止住,“六姑娘特别交待了,离那花远一点。” 六姑娘向来话不多,她说的话一向是有道理的,彩衣止步,又问,“姑娘人呢?” “来路上野生了几株极好的茶花,六姑娘和小蛮没事去看看。”十六姨随口道。 正说着话,沿湖的山坡下转来脚步声,“我们回来了,晚上有鱼吃了——” 小池和柳枝提了鱼蒌进门,柴门有些笨重,使了好大劲才关上门,道,“吕大哥还在湖上撒网……一会就回来。” 一声马嘶打破山里的岑寂,一匹马已箭一样地驶至篱笆外。 “都不许动。” 小池和柳枝吓了一大跳,后退数步。 须臾,又有十多匹马闯上了山坡,片刻间便将小园团团围住。 “雪妒在哪里?快说。” “军爷来此有何贵干?”十六姨从容站起身来。看来慧远大师所言果真不虚。 只是没想到,这些人竟然找到了这里来。 李副将高高坐在马上,拿眼睛四周围仔细瞅了瞅,骄横道:“那个会弹琴的雪妒在哪里?” “回将军的话,雪妒在应天府,不在这里。”十六姨抬头,平静道。 李副将皱眉,马鞭指向十六姨,“别以为本将军不认识你,梨花园里,本将军亲眼看见你跟在那雪妒身边……” 李副将鞭子一挥,也不和十六姨多言语,只朝左右军士道,“给本将军搜!这老太婆在,雪妒定然也在。” 立刻有几个军士下马,冲进了茅屋。 十六姨一颗心早悬了起来。 自己功夫不差,但眼下敌众我寡,并非好对付!只在心里盼望:六姑娘可不要现在回来,可不要现在回来。 不消多时,军士便从茅屋出来,一无所获。 这李副将张口骂了声娘,大手一挥,“给我到附近找!定要把雪妒找出来。” “将军,”李副将身后一军士小心上前,“今日若回去晚了,只怕会误了军机大事。大将军若怪罪下来,咱们担当不起啊!” 李副将恨恨骂了两句,方向众军士招手,“回应天府。” 十六姨和众丫鬟松了终于松了一口气! “将军,你看!” 忽听一军士大呼。 众人看去时,只见那军士手指茅屋转角后,露出了一角青布轿顶,并着齐齐的藕荷色流苏。 李副将勒马驻步,看看那精致的小轿,再扫视一番院里诸人:这一院子的丫鬟和老妇人怎么可能乘这般精致的小轿。心下狐疑,转头向十六姨,厉色喝道:“快说,这里还有什么人?” 十六姨上前,“回将军的话,老身身子不好,不能走长路,这轿原本是老身的……” 李副将大骂一声,把手中鞭子一抖,“不说实话!别怪我手中鞭子不长眼睛!” “将军,”李副将身后军士素知李副将鲁莽暴躁,忙上前劝住,“眼下已近戌时,再晚些,只怕赶不上大将军召见了。” 李副将看看天色,恨恨地骂了几声,又回头向众军士命令:“速速回应天府。” 一群不速之客迅速跨上马背,掉转了马头。 眼前一关好歹是过去了,十六姨一颗心落下来。 “让开。”忽听一军士大喝。 众人看向门边时,只见吕耕田提着几条鱼行至篱笆外,愣在原地。 吕耕田环视一圈院子,心头一紧,所有丫鬟皆在,却独独没有小蛮! 心中一急,吕耕田张口向众人:“小蛮呢,小蛮在哪里?” 李副将纵是鲁莽,也听出了端倪,眼中精光一露,掉回马头,厉喝:“还有什么人?在哪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孤傲将军倾城妻》正文 12.曼陀罗 “好个老太婆,不老实——” 李副将怒气冲冲将手中马鞭向十六姨挥去,“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眼见着鞭子直辟面门而来,十六姨暗蓄劲力,箭一般后退数步。 李副将一惊,怒道:“好个老太婆,是个练家子,本将军小瞧了你。”说罢,向后面的几个军士一挥手,“给我上。” 前头的军士一听,挥刀便扑向十六姨。 院里丫鬟、轿夫虽有好些人,可真正会拳脚的,也便只有十六姨一人罢了。 柴大叔和顾大叔是轿夫,虽不会什么功夫,也操起茅屋旁的锄头前来相帮。 十六姨虽则是年至五十,又被数个军士紧紧围住,却仍然是步履如飞,应对有余,不多时,其中三个军士已被打得鼻青脸肿。 “尽是些没用的东西。”李副将见这几人狼狈,朝后面的军士一挥手,“都给我上!” 一时间,十六姨被团团围住。 这下,纵使十六姨有通天本领,要凭五十多岁年纪来对抗十多个年轻力壮之人的围攻,简直是难上加难。 约摸坚持了一炷香时间,十六姨体力略显不支,李副将见十六姨应对之间,已有几分捉襟见肘,解气道:“我看你有什么能耐?” 话正说完,一个军士趁十六姨背后无防,一脚狠踢在十六姨的腿上。 十六姨顿时被踢倒在地,几个军士趁机上前将十六姨制住。 “你们是什么人?”一个清脆的声音从篱笆外传来。 众人回头时,却见雪妒不知什么时候回来,静立在远处,她的身后是一株花色深紫偏黑的茶花,衬得她白衣胜雪。 李副将转头一看,喜出望外,“总算让本官找到了!” 跳下马来,将手中马缰扔给军士,朝雪妒满意地大笑,“可让本官好找。怎么样,跟我去见大将军吧,……少不了你的荣华富贵!” “我不认识他,也不认识你。”那声音极是简淡从容,听不出半点紧张与恐惧来。 李副将略有诧异,嘿嘿一笑,“你无须认得咱们大将军,只要大将军认得你就行了。” 雪妒不语,眼神落在近旁的一株花树上,缓声道:“是他派你来?” 李副将脸上现了几分得意,哈哈笑了两声,道: “这种事,何用大将军亲自开口?大将军的心思,我们这些做部下的,岂有猜不出的道理?” 雪妒不语。 小蛮接过话来补充,“这样说,将军,你有麻烦了”。 李副将一愣,止住了笑。 后面一军士大声道:“胡说!李大人带了雪妒回去,大将军必定高兴。一喜之下定有重赏,你懂什么?” 小蛮摇了摇头,向那军士:“请问这位官爷,大将军是怎样的人?” 那军士听这问话,有些摸不着头脑,愣了一下,才道:“那自然是英武过人,文韬武略,战功赫赫……” 小蛮打断:“正如官爷所说,高高在上、位极人臣的宣威大将军,怎么会甘心借几个部下之力去得到一个姑娘?” 众军士一听,的确如此。大将军心气高傲,此番搞不好得弄巧成拙…… 小蛮乘机道:“如果军爷们就此回去,想必大将军一定不会知道这件事——” 一军士朝李副将附耳:“大人,她说得有些道理,万一……” 李副将大手一扬,满不在乎地道: “老将军在的时候,尚且对我们这些老部下礼敬两分。大将军虽年轻气盛,然而,我此番本是为他而来。他又能对我怎么样?” 言罢,向雪妒:“你是乖乖地随我走,还是让本官来动手?” 雪妒不语,转身望着头顶那紫花正盛的树,向李副将: “你可知,这是什么树?” 李副将不耐烦:“少说费话,本官还有军务在身。” 说罢,逼近两步。 “你站住”,雪妒缓缓道,“我不会跟你去。” 李副将再逼近,愤然道:“我大老远地来一趟,又等了这么久,哪里由得了你?” 雪妒转头,没有回答,只望向近旁的花树: “它叫曼陀罗。紫色曼陀罗枝叶虽无毒,可其花毒剧。若逢此树开花,人立于树下,不出一炷香时间,便可中毒晕厥、不治身亡;若立于一丈之地,两炷香时间便可中毒,……你再往前走两步,只怕连应天府也回不去了。” “曼陀罗,”柳枝不由得喃喃出声,忽然似想起什么来,放声道,“我曾听祖母说起,此毒无药可解。” 姑娘已经在树下站了这么久—— 小池吃了一惊,难怪姑娘此前让大家不要近这树。 那么,姑娘岂不是很危险? 小池正要过去将雪妒从树下拉出来,只听李副将厉喝一声道:“你休得与我耍假把戏,本将军便不信这个邪。” 说罢便大步往前。 忽然,只见院里人影一动。 “啊——” 只听一声惨叫。 片刻间,只见李副将摔倒在地,口中不住惨叫。 众人大惊,待看去,只见李副捂住脸的双手早已沾满了血,血从指缝里淌出来,落在地上,染红了几棵翠草。 “将军,怎么了?” “快,找大夫——” “李将军受伤了!” 众军士一时骇然,齐齐围向李副将! 原来是十六姨见李副将逼后,情急之下想要阻止,趁身旁军士不备,夺过军士手上的短刀,奋力掷向李副将。不偏不倚,正中李副将的右眼。 李副将痛得直打抖,强忍着疼,一手蒙住眼睛,一手拔出腰间佩剑,奔向十六姨,“我要杀了你——” “姑娘——”正在此时,只听丫鬟惊呼。 李副将不由停了脚步,随众人向身后望去,只见那叫雪妒的姑娘已晕倒在了曼陀罗的树下。 小蛮忙冲上去,扶起雪妒。 只见雪妒双目微闭,脸色苍白。众人叫了半晌,竟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徐耕田见小蛮在树下,心下着急,也忙着跑过去,拉了小蛮衣角,“树有毒,你们先走开。” 小蛮一心只担心雪妒,旁的声音还哪里听得进去。 一边是十六姨被军士制住,生死难卜,一边是六姑娘晕倒在地人事不省! 丫鬟们哪里经历过这样的事,一时六神无主,乱作一团,竟半点主意也没有。 十六姨挣了半天也挣不开身,脸上是从未有过的焦急,只朝小蛮大声叫道:“快备轿,赶快送六姑娘到山下找大夫。” 说完这句话,十六姨才发现两个轿夫——柴叔和顾叔也被军士困住。一时间,更是绝望,勉强振作起来,向树下的人大喊:“快将姑娘扶出来,不要待在曼陀罗下,——” “阿弥陀佛”—— 正在一团混乱时,却听见院外传来了一个声音。 这声音在一片嘈杂混乱中显得格外从容。 众人都扭头望去。 篱门外站着的,不正是先前在路上遇见过的慧远大师么?身后仍跟着那个四十上下的随从。 “是你?” 李副将强忍住疼痛,因为这个人的英俊不凡,让他印象深刻,“你是……上回孤山脚下种茶花的那个和尚?” 慧远大师没有说话,望着那株花树和树下的人,脸上瞬间便有了几许焦急之色。 快步上前,封住了雪妒身上几处大穴。 又将雪妒移至屋檐下。 丫鬟纷纷围过来,慧远扶雪妒坐起,向丫鬟:“扶住这姑娘,贫僧为她逼毒。” 说罢,人已至雪妒身后,正要开始运功。 “少爷,不可。”那随从立即上前,“曼陀罗之毒非比寻常,少爷会大损元气!弄不好也会中毒。” 慧远没有说话,开始运功。 “少爷……”那随从仿佛还想阻止,但是慧远大师仿佛没听到他的话。 中了这曼陀罗之毒,浑无知觉,周身软若无骨,纵是两个丫鬟扶着,也费了些周折。 小蛮甚急,连连问:“大师,姑娘有可大碍?……可用请大夫?……” 慧远额上有汗渗出,隐隐拧眉,半晌,方道:“……暂且不用。” 又一会儿,慧远才开口向丫鬟吩咐:“去方才那曼陀罗树上寻一朵色泽略黑的花,”喘一口气,又道:“这花花瓣略小,内含五柱花芯。放药盅里用文火熬著煮一炷香时间,盛来与这姑娘服下。” 他眉心隐锁,神态却极是沉静,虽只说了这几句话,额头上已密布了汗珠,连眼睫上也弥漫着一层水雾。 院里院外一片安静。 众人一动不动地瞧着檐下的人,也不知能不能救活一命。 过了许多,雪妒的脸上慢慢恢复了些血色。 丫鬟们悬起的心稍微落下一些。 待转头看向慧远大师时,他眉头紧锁,浑身的汗水已濡湿了僧衣!他身后的李叔瞧着这个样子,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急得脸色青一阵红一阵。 平静的院子里,忽然有一群乌压压鸟雀从头上惊掠而过! 众人正忐忑,远处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孤傲将军倾城妻》正文 13.将军亲临 那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猜都不用猜,定是同李副将一伙的人。 丫鬟们的心突突跳着。 ……这远离尘嚣的山之深处,人烟俱无,他们人多势众,姑娘中毒,十六姨被困,这该怎么办? 正紧张时,两骑高头大马已箭一般直抵篱门,留下一路烟尘。 长长马嘶之后,院子里便只听得见马匹粗重的喘息之声。——两骑都是加急而来。 待看清马上的人时,满院的人齐齐惊住。 为首的那个人,锦衣铁冠,不正是那日梨花林里的宣威大将军么? 只是梨园盛会那日,这人一身广袖纱衫,儒士装扮,多几分清雅。而今日却是一身箭袖骑装,更显得刚毅英武。 小蛮尚未反应过来,那李副将已拿开蒙着眼睛带血的右手,单膝跪下。其它的军士亦齐齐跪了一地: “大将军!” “大将军!” 传闻里的宣威大将军,怎会突然来到这里? 一个李副将便已十足难对付,更何况他亲自来? 小蛮抬头看时,只见那大将军的脸色却十分地冷漠,并没有开口让一院子的军士起身。 好半天,传来居高临下的声音,话是对着李副将说的:“你来此,做什么?” 语气里的不满一览无余。 小池心里略松口气,只希望这大将军不是也来为难六姑娘的。 李副将迟疑一下,期期艾艾地朝马上的人道:“属下……是想把雪妒……给大将军带回府里……”李副将说这话时,牵动伤口,痛得咬了咬牙,加上一脸的血,看起来面目狰狞。 丫鬟们慢慢放下心来:方才李副将盛气凌人,原来也有唯唯诺诺、温良谦恭的时候。 祈盎未待李副将说完,“谁让你自作聪明?” 语气虽冷漠,但脸上已显出几分难掩的怒意。 李副将对祈盎的态度也有些出乎意料,低了头:“大将军恕罪,属下只是想为大将军……” “你是在前锋营闲得慌吗?”祈盎打断。 院子里瞬间极静,只能听到唧唧虫声,祈盎的声音不辨喜怒:“北征在即,车马营正好缺个管事的。明日,你便去车马营报到。” 李副将神色错愕,跪在马下望着祈盎,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嘴巴里只挤出三个字——“大将军……” 随祈盎而来的另一个人是陈副将,听了祈盎的话,亦是一愣。不及细想,便跳下马,拱手急道:“李将军虽有鲁莽,也颇有万夫不当之勇。车马营掌事是闲职,大将军让李将军去车马营,怕是,怕是……,恳请大将军三思。” 祈盎表情严肃,没有说话。 一只青雀落到院子里,忽前忽后啄食细草,仿是院子里唯一的活物。 没人再相劝,都知道这位大将军的性子,此事没有改变的余地。 李副将也没再说什么,颓然地用手摸了一把眼睛,一手的血。 “带他回应天府,叫莫大夫给他治伤。”祈盎吩咐马下两个军士。 抬头,正好望见檐下的雪妒。梨园盛会上那个清冷的女子,此时,面色苍白,虚软地靠在丫鬟怀里。 “你们把她怎么了?” 祈盎扭头,朝跪了一地的军士。 众军士忙叩头在地,一人道,“大将军息怒,小的等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加害雪妒。”又指着那株紫色的曼陀罗,“雪妒是自己到了这树下,中了紫色曼陀罗花之毒。” 祈盎紧盯着此人:“她为何自己要站到那树下去?” “……或许,她不知这花有毒……” 祈盎眼光咄咄逼人,淡淡道:“是么?”这一声“是么”问得极是波澜不惊。 地上的人正畏惧忐忑之际,却听祈盎语气平淡,“你的这个十夫长做得久了,明日起,也到车马营去历练。” 话音才落,只听丫鬟彩衣大叫了一声,“姑娘——” 雪妒嘴角渗出了暗紫的鲜血来。 血渍顺着唇角而下,慢慢滴在胜雪的白衣上,素白纱衣被染得斑斑驳驳。 “少爷……你怎么样?”那位跟在慧远身边的侍从扶住慧远,一脸忧虑。 “李叔不必担心。”慧远的声音很低。 小池急切地向慧远大师,“大师,姑娘她怎么了?毒……逼出来了么?”他的脸上汗水如豆滴落,僧袍尽皆汗湿。 慧远盘膝坐定,轻舒口气,“暂且无碍。” 丫鬟们松一口气。 慧远大师似有些气力不支,勉力又道:“去将曼陀罗药汤端来给女施主服下。” 小蛮忙将药给雪妒服下。 可是,过了半晌,雪妒还是没见醒过来。 丫鬟们心头着急,抬头看慧远大师时,他靠在随行的李叔身上,已是元气大伤。 “带她回应天府。”忽然,马上传来声音。 丫鬟们一听,大惊失色。 大将军方才还当着众人面降了李副将和那十夫长的职,为何现在又要带走六姑娘? 小蛮来不及细思,将手上的药碗放在了地上,沉沉叩头,“我们姑娘素日不与外人多往来,与大将军更是无怨无仇,请大将军不要为难我们姑娘。” 其它几个丫鬟也跪地相求。 祈盎对这些丫鬟看也不看半眼,只朝着马下两个军士斥道:“还不快去?” 慧远因运气逼毒大损元气,正闭目调息,听得这一句“还不快去”,勉力站了起来。 “曼陀罗毒剧难解,眼下这位女施主性命攸关,若不及时医治,只怕情况不妙,贫僧不才,对此毒尚有些愚见,请施主慈悲为怀……” 祈盎斜睨一眼慧远,“既是愚见,为何还以她的性命来试?” 两个军士已将轿辇抬了过来,放在雪妒旁边。 祈盎下马,往雪妒走去。 慧远勉力横踱一步,挡在了雪妒的身前。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后面的军士早已跨上来,手按刀柄,呵斥:“大胆妖僧,敢挡大将军的路?” 慧远一动也不动。 两个军士一见,立刻拔出刀来。 “少爷……”随行的李叔忙上来,护在慧远的身前。 后面的陈副将是个谨慎稳重的人,最能揣知祈盎心思,忙跳下马,向慧远: “我们大将军的意思是,此处荒山僻岭,缺医少药,这位姑娘在此耽搁久了,耽误解毒,恐误了性命。” 正说完这一句,忽听得篱笆外有个苍老的声音传来:“——慧远。” 众人循声望去,却是一个年且八十的老和尚坐在一肩舆上,由着两个小和尚抬着,急步而来。 那老和尚只叫了声慧远,已是上气不接下气,手按着胸脯,不住地喘气。 慧远前行数步,缓缓道,“师父,山里风大,您尚在病中。” 老和尚看了一眼慧远,叹了口气:“……刚才这位施主也说了,是带女施主去应天府疗伤……” 慧远低头不语。 老和尚见此,语气慈祥里多了几分严肃,“你是我孤山寺的继任主持,行事不可授人以柄,怎能搀丝毫意气……” 老和尚眼睛里有洞悉世事的透彻与明达:一个出家之人如此维护一个姑娘家,传去众人耳里,会有什么好的议论? 比起对世人,老和尚显然更在意自己这位欲传以衣钵的得意弟子的声誉! “师父难道不认得这位女施主了么?”慧远道,“她们每年会到寺里来拜佛,布施……” 慧远又道,“紫色曼陀罗花之毒少见,普天之下,能解此毒的人并不多。这位姑娘回到应天府,即使访来四海名医,若不通解毒之法,必会耽误治疗。” ——即使访来四海名医,若不通解毒之法,反而会耽误治疗。 祈盎眉头一紧。 片刻,转身跨上马背,向众军士:“立即回应天府。” 众军士想着北方战事吃紧,应天府那边,大将军必定还有重要的事。也没问为什么,只小心征询,“不带这位姑娘回京了么?” 祈盎没有说话。 又有押解十六姨的军士请示:“大将军,这老妖婆刺伤了李副将的右眼,怎么处置?” “带回应天府。” 祈盎马鞭一扬,人已绝尘而去。 后面的军士也都翻身上马,丫鬟们眼睁睁看着十六姨被带走。 “怎么办?他们决不会轻饶了十六姨!” “……魏夫人一向在意十四姨十六姨二人比在意自己还多。十六姨若真有什么事,魏夫人只怕得豁出命去……” “姑娘如今人事不省,十六姨被带走,……如何是好?” 一群丫鬟愁眉苦脸,一筹莫展。 忽然,篱门外又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众人抬头一看,心里一惊:那大将军又回来了! 小蛮回头看了看雪妒,心不由得提起,“这大将军变化莫测,莫非又反悔了?” 抬头时,只见祈盎一手勒住马缰,另一手从刀鞘里拔出一柄刀来,雪色刀刃在向晚夕阳中折射出一线刺目的光。 小蛮不由挪步,挡在雪妒身前:他要加害姑娘么? 正想着,一道白光从眼前闪过。 两个胆小的丫鬟尖叫一声,蒙了眼睛。 指缝中睁眼,却见大将军臂一挥,那刀便如箭一般刺向曼陀罗树。 沉沉一声重响,刀锋已深深没入曼陀罗树干,引动一树枝叶沙沙作响。 众人尚未回过神来,“哗啦”几声撕响,那曼陀罗树齐腰倒下,一树深紫的花朵倒垂在草丛。 院子里的人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待缓过神来,那大将军已不见了踪影,只余一路烟尘。 小池望着那断树,“紫色曼陀罗花有剧毒,断了正好!” 彩衣忧心地望向雪妒,“可是,姑娘已经中毒了,……曼陀罗之毒,老人们都说无药可解,真的吗?……姑娘要是有个好歹,怎么办?” 小蛮这才轻言一句,“放心罢,姑娘会没事的。” “怎么会没事?”丫鬟们急问。 “姑娘怎会如此轻易去送死?”小蛮见众人一脸不解,“姑娘曾在一本古卷上看到过此毒的解毒之法,事先已告诉过我。……现下又有慧远大师相助,必不会有事。” “姑娘精通医理,我怎么忘了?” 小池一拍脑袋。 小蛮皱着眉头,“现在,最让人担心的,是十六姨……” 想至此,小蛮忙吩咐轿夫柴叔回京,通知小鸿轩救十六姨。 彩衣柳枝一脸忧愁,“魏夫人一向冲动,又极在意十六姨。她若知道此事,不知会做出什么来?只怕会对姑娘不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孤傲将军倾城妻》正文 14.救人 “你说什么?”九善和几位姑娘难以置信。 “怎么可能?小鸿轩和大将军素无瓜葛,十六姨怎么可能被大将军带走?” 柴叔连夜从鉴湖赶路而来,气也来不及喘上一口,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向众人道一遍。 几位姑娘早已大惊失色:“那李副将是大将军府的多年旧部,……将军想必不会轻饶十六姨!” “大将军可不像秦一斋那般好对付。……怎么办?” ……众姑娘都有些慌。 九善定了定心神,郑重向众人:“这件事千万不可让魏夫人知道。……魏夫人若知道,其它的不说,只怕又得牵怒六姑娘!” 众人点了点头。 三姑娘兰珠嫩皱眉,“此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咱们得赶紧想办法。” 九善有些焦灼,“我能想到的、朝中能在大将军面前说得上话的,只有三朝老臣内阁首辅吴阁老了。可是,咱们和吴阁老半点交情也没有。” “除此之外,”九善道,“咱们只能先请拓赤小王爷试试了。” 兰珠嫩脸色欣喜一变,“……听说小王爷和大将军是打小的交情。若小王爷肯出面,大将军必会网开一面。” “可是小王爷肯出这个面么?” “一定会。” 二姑娘穆雨丝接过话题,笃定道,“小王爷一向仗义,加之和六姑娘也算有交情,……忘记跟你们说,小王爷昨日还专程让人给六姑娘送来了一本《溪山乐律》,并着一幅“流风回雪”的匾额呢。” “流风回雪?匾?”三姑娘不解地问,“是什么?” “小王爷说,六姑娘楼前杏花飘落若轻云蔽月、流风回雪,便给六姑娘的楼阁取名为‘流风回雪’,又题了匾送来。” “‘轻云蔽月、流风回雪’,不是《洛神赋》里极言洛神美丽的句子么?”三姑娘反问。 “不管是什么,……看在六姑娘的份上,十六姨的事,小王爷应该会帮咱们……”穆姑娘道。 祈盎正在后院校场练箭,有士兵来报,说是拓赤小王爷到了,正在前厅。 祈盎已扣了三支箭,一边瞄靶,一边令道,“带他来校场。” 话音刚落,几支箭嗖地射了出去,立刻传来三声沉重的钝响,——皆中靶心。 “赋闲数月,弓马依旧娴熟!”校场外传来响亮的击掌叫好声。 拓赤常来大将军府,轻车熟路,已经找来后院了,不等祈盎说话,上前几步,“难怪你在校场,听说圣旨已下,你又要出征?” “不错。” 祈盎就着石凳坐下,将石桌上一盏茶饮尽。 拓赤一惊,探身试问,“这么说来,今日,京城沸沸扬扬议论的,丘福丘将军在大漠全军覆没之事,是真的了?” 祈盎神色严肃,没有说话,自己添了茶,饮尽。 看他的表情,是真的了。 拓赤心头一震! 五军督护府的丘福丘将军此番可是领了四十万大军远征,军中四品以上的将领有十多位!——这么说,这所有将领和四十万大军全都葬身了大漠! 那么,这是本朝开国以来,朝廷攻防征战中从未有过的惨烈败绩了! 拓赤沉默半晌,想起外面的风闻,叹息:“可惜了李膺李将军,还有张松年张将军,都是不可多得的优秀将领,……当年淮安府一战中,我和他们曾有同袍之谊……” “还有申将军,顾将军他们,都死了……”旁边的亲兵统领陆向谦忍不住气愤,“丘福素来刚愎自用、纸上谈兵!北征前,便有言官极力反对丘福挂帅,没想到皇上最后还是用了他……以致酿成大祸!” “当时你家大将军正在南征,”拓赤道,“若非如此,北征的统帅便他了。” “北方的战事,并非不可以等到今年……”陆向谦道。 “朝廷哪里知道你们这么快便能从安南凯旋?”拓赤一笑。 陆向谦一时无言。 拓赤啜一口茶,“本朝数十年征战,方立有今日之国威!如今,北方兵败战报才到,皇上便下旨要你领兵再度出征,分明是想要你洗雪耻辱、重塑国威。否则,好不容易平定下来的边境四国又会蠢蠢欲动了!” 拓赤抬头向祈盎,唇角一笑,“——你这回出征,可肩负着重任!” 祈盎没有说话,摩挲着手中茶盏,斧口周围因常年惯拿刀枪,有厚厚的一层茧。他自斟了茶,又替拓赤斟上,方道,“你来应天府后,向来甘心做闲散王爷,何时关心起军国之事?” “对,这是你该考虑的事!我瞎操什么心?”拓赤直一直身,方道,“实不相瞒,我今日来,想向你讨要一个人。” 要一个人? 祈盎一惊,深邃的目光在拓赤脸上扫过:什么样的人值得他亲自来一趟?遣个下人来说一声不就是了? 神思一转,祈盎脑海里迅速浮出当日梨园盛会后,拓赤喜气洋洋地向自己道,……雪妒姑娘,我终于能见她了。 祈盎立刻明了,抬头向拓赤,“你要的人,是雪妒身边的十六姨?” 这下轮到拓赤惊讶了,他怎么知道?然而拓赤也没多费话,直奔主题: “伤了李副将的那个叫十六姨的人,放了她,怎么样?”不等祈盎开口,拓赤又特意加了一句,“以你我的交情,区区小事而已,不是么?” 祈盎没有说话,他将十六姨带回来,有他的用意。 他自然不会轻易放了十六姨,即使小王爷是他最要好的朋友。 祈盎抬头看一眼拓赤,他目光炯炯,仍然眼含期待地看着他。 拓赤见祈盎犹豫,又补充,“那个雪妒,你也是见过的,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子,……我很欣赏她。” 祈盎很不是滋味地咀嚼着他话中的“欣赏”二字。方道,“我可以答应你,饶她不死。” 想起那日雷雨之时雪妒惨白的脸色,拓赤放下茶盏道,执着又道,“十六姨是雪妒的倍侍嬷嬷,雪妒不能没有她。” “你应该知道,她伤了李副将。对于一个武将,伤了右眼,两军对阵时,拉弓上弦时势难瞄准得了敌人。李副将曾与先父出生入死,也是我的叔辈,我就此放过十六姨,于他无法交待。” 他摆出一切理由。 “李副将那边,我出面调解,总可以吧?”拓赤又道,“十六姨不过一妇道人家,牢狱里多一个少一个这样的人,有什么大不了?” “我不能答应你。”祈盎抬头。 “为什么?” 拓赤心下倒生出些诧异来,“对你而言,不过就是一个不相干的囚犯而已……” 祈盎啜口茶,若真不相干,又何必将她带回来。抬头时,见拓赤眼神灼灼。 祈盎低思半晌,才抬头:“……也并非不能放人,让雪妒亲自来。” 鉴湖。 一弯月色挂于窗外的梧桐树上,枝上有惊雀对月而叫,引来阵阵虫声悉索。 月色透出几许清辉,映得蓬门别院似蒙了层淡淡的秋霜。 屋子里,洁白的茜纱床幔松松地挽在木钩上,雪妒刚刚醒过来。 精神虽多有些不济,然脸色却是好多了。 扫一圈屋子里的人,雪妒声音有些暗哑,“十六姨呢?” 小蛮拿了个月白软枕让雪妒靠着。十六姨的事情自然是瞒不过,只能据实相告。末了,劝道,“……姑娘不要担心,五姑娘她们能想办法救十六姨出来。” 雪妒哪里能放下心来?娥眉轻蹙,“收拾东西,回应天府。” “不行,姑娘才醒过来,”小蛮立即阻止,“大夫交待了,姑娘要静养,不能劳顿。再说,柴叔回了应天府,别院如今没有轿夫。” 雪妒微闭了眼,她自然知道,以她现在的情形,没有车轿根本没法行路。 虽内心忧心如焚,只能吩咐,“柴叔一回来,便告诉我。” 小蛮只得点头应是。 “我体内的毒,……”雪妒心中疑惑:中了曼陀罗毒,无论气息、脉象皆不会是现下这般平稳。 “多亏了慧远大师!”丫鬟们你一言我一语,将慧远大师相助的始末一一说了来,又拿了慧远大师的药方过来。 丫鬟们只知慧远大师古道热肠仗义解难。 她们哪里知道,于雪妒而言,这位慧远大师,并非寻常陌生人。 就着床头烛台细细看那药方时,浅黄纸笺上,两行隶书格外清峻端然,她的脸色有些惊讶,眼眸里却慢慢浮起一丝疑惑。 小蛮见此,“药方有什么不对么?” “没有不对。” 绛纱灯罩的红色光晕里,雪妒秀发微乱,烛光跳跃里,面容美丽忽明忽暗…… “姑娘,传言不是说曼陀罗之毒无人可解么,为什么又可解了呢?” 雪妒闭目片刻,方道:“世间确无解曼陀罗的药方流传,医书上也无记载。”又道,“只是,南北朝时有一个叫孙逸之的人,曾撰过一卷有关茶花的书,名为《四海异茶》,其中提及了曼陀罗的解毒之法。” 小蛮不禁问道:“既是书中有记,世上竟为何还无人知晓?” 雪妒道:“《四海异茶》记天下珍异之茶,可惜只有孤本传世,我前些年为读此书,曾寻遍所有茶典,皆无所获。有一回随魏夫人去孤山寺进香,偶然在禅房看到了。” 柳枝疑惑:“既是解毒之方,为何医典上没有,反而在茶典上有记?” 雪妒抬眸道:“想来是因曼陀罗初入中土时,人们皆以为是茶花,而《四海异茶》专述世间珍异茶花。” 小蛮看一眼雪妒手上的药方,道:“不知为何,这方子与姑娘当时说与我的药方略有不同。” “有什么不一样?”丫鬟问。 “方子里多了熟地黄,黄芪,当归三味药材。” 雪妒没有说话。这三味药皆是滋阴补血的良药,她的确有气血不足之症。只是自己平时未放在心上罢了。 想起曼陀罗毒性剧烈,以元气逼毒,所损必大,雪妒转头向小蛮,“你去孤山寺,看看那位大师怎么样了。” 因记挂着十六姨,雪妒仅在榻上养了一日便启程回应天府。 山路颠簸,轿行不稳。 小蛮在雪妒身后放了一个软垫,随口道,“我昨日上孤山寺,姑娘猜我看到谁了?” 雪妒抬头看了小蛮一眼,摇头。 “我看到了户部尚书王大人。梨园盛会时,王大人也在呢。”小蛮见雪妒没多大兴趣,又道,“济南王家啊,……姑娘应该听说过才对?” 雪妒没有说话。 “传言里都说,济南王家满门芝兰玉树,我当初还不信。看见了王大人,才知道传言不假。王大人年纪都四十多了,看起来竟然还那般丰神儒雅,气度高华,真是不太不寻常了。” 雪妒望着帘外,三月的京郊,山青水秀。 小蛮见雪妒没有兴趣,禁不住又道,“王大人是特意去看慧远大师的呢。” 雪妒一听,抬头看小蛮。 “孤山寺的师父说,慧远大师是王大人家唯一的少爷呢,难怪慧远大师那样天生英俊!……可是,好好的一个少爷,出什么家啊?真是奇怪。” 天擦黑的时候,小鸿轩后园里不知谁叫了两声:“六姑娘回来了。” 这时候正是小鸿轩一天里客人最多最热闹的时候,正门人多,轿夫走了侧门。 九善闻声从前堂过来,将丫鬟特意带出来的一件披风给雪妒披上。“晚上风大,不要着凉,……这回好歹是遇着了贵人相救,才捡了条命回来。” 话音刚落,见雪妒望着檐下,叫了身“魏夫人”。 九善回头一看,魏夫人正好行至廊上。 不过几日而已,雪妒脸色苍白,长途跋涉而来,又多了疲倦之态。此时虽是由丫鬟扶着,仍是不胜虚弱的样子。 “你这是怎么回事?”魏夫人显然还不知情,没好气地问。 众人一直瞒着魏夫人,一时未敢草率回答。 魏夫人并没有多追究,左右一看,人群里没有十六姨。立即问,“十六姨呢,怎么没一起回来?” 众人心又是一紧。 魏夫人是个急性子,不等众人回答,抬头向雪妒,“她有腿疾,你不知道么?怎么让她一个人留在鉴湖?鉴湖湿气重你又不是不知道。” 九善忙站出来,“魏夫人放心,十六姨还有些事,过两日便回来。” 还好魏夫人也没怀疑什么。 一拂袖,回屋了。 楼下已铺开了一地杏花。 没有人扫,也没有人踩过。 雪妒行至杏花树下,一抬头便看到门上一块朴素的匾额,上有简单的“流风回雪”四字。 三姑娘道了一句:是拓赤小王爷送来的。 雪妒也没有多问,进了屋。 屋里,丫鬟生了炭火,姑娘们都坐了下来,九善才向雪妒: “你身上的余毒未尽,也不必这么着急回来,……小王爷已替咱们去大将军府说过情了,十六姨眼下不会有事。但是,小王爷传来大将军的话,得你亲自去一趟……” “小王爷和大将军交情非同寻常,也不能放人么?” “让六姑娘去?六姑娘和大将军又不熟?” …… 九善神秘一笑道:“大将军许是看上咱们六姑娘了呢?……要不,那个李副将为什么大老远地跑去鉴湖为难六姑娘?” “不能吧?” 众人摇头,“大将军已经有候爷家的千金了……再说,咱们是青楼……” “那可说不定,”兰姑娘笑道,“那日梨花林里,大将军还特意问六姑娘是哪家小姐,什么名字呢……” 哪家小姐? 哪家!小姐! 穆姑娘反应过来,“看来,大将军果真不晓得六姑娘身份。” “管它来?”九善一扬眉,“大将军位高权重,……若有哪个姑娘能让他惦记,也是很难得呢。”抬头向雪妒,戏言一句,“六姑娘福分不浅啊!” 众姑娘兴致起来: “你们以后说话注意点分寸,……说不定就变成大将军夫人了!” “敢情好,……羡慕死那些官家小姐们!” …… “我看,当日纪大人给四姑娘赎身用了三千白银,是应天府百十年来也没有这事!估摸着要是大将军替六姑娘赎身,魏夫人不要五千两银子才怪?” “即使要一万两白银,大将军也得给啊!” …… 众人正取笑间,不知谁干咳了一声,阁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众人一瞧雪妒,只见她脸色更多了几分倦意。 ——对众人的笑闹没有丝毫兴趣。 “好了,好了。别吓唬六姑娘了。” 穆雨丝止住大家,转头向雪妒,“别听他们胡说八道,……皇上圣旨已下,大将军再过几日便要领兵北征。边关迢远,加上鞑靼势气正盛,哪那么容易便能打了胜仗凯旋的?他这一去少说也得一两年。回来只怕早忘了这些事!……你就放心罢。” 雪妒抬头,美丽的眼睛里闪一丝惊疑。 “这是真的。”九善点点头,“丘将军大漠兵败和大将军再度出征之事,京城这两日已经吵得沸沸扬扬了,——你在鉴湖,自然不知道。” “这样就太好了!”小蛮秀眉一展,松了一口气。 “不说这个了。”珠嫩敛了神色,向雪妒,“……魏夫人那边,只怕不能久瞒。等你好一些,便去大将军府罢。时间拖久了,魏夫人若知道,就有大麻烦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孤傲将军倾城妻》正文 15.大将军府 雪妒和九善是次日去的大将军府。 大将军府便是从前的定国公府。 定国公去世五年,祈盎因平定西北诸胡有功,被晋封为正一品宣威大将军,国公府被称为大将军府。 大将军府是在前朝宰相府基础上扩建而成。前朝时,宰相府素有“京城第一府邸”之称,经过改建,其楼亭楼榭、恢宏雅致,更非一般府邸可比。 因祈家军功,皇上将宰相府赐与祈家。府门之上有皇帝御笔亲题的匾额,车马轿辇行经此处,皆需下马下轿,以示礼敬。 九善和雪妒步行至门前威武的大石狮旁,朱门上的铜钉映着巳时的日光,颇有些刺目。 九善向家仆报上姓名和来意。 门口的人回说:大将军连日在宫中忙碌,并未回府。 两人只得回去。 第二日,再去时,被告知大将军一早去了五军都督府,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 又扑了个空。 不过这回从府丁的口中得了消息:北征军出征在五日之后。 众人心下皆庆幸,小池更是解气:“只要把十六姨放出来,他们出发得越快越好,免得有人寻衅滋事!” …… 第三日再去,被告知大将军去了兵部。不过这回,府里的人说了,大将军明日应该会在家。 次日一大早,大将军府。 祈盎先后召见了国公府的几位旧部,吩咐出征大小事宜。 负责粮草的昭毅将军才走,管家便进来禀道,“……范侯爷家的玉耶姑娘来了。” “太太在东厢书房,领她去就是。”祈盎随口道。 “范小姐正在太太处呢,”管家恭敬回道,“可是,玉耶姑娘专程来,是要找大将军您。……太太请大将军过去一趟。” 既然母亲都发了话,祈盎只得去一趟。 范玉耶今日一改以往锦绣罗裳装扮,出奇地着了一身男装,头上亦束了男子的网巾。看起来白白净净,极是俊秀。 此时,她正站在一幅装裱考究的山水画旁,绕有兴致地欣赏着画上的溪石,向祈府老太太道: “荆老子的画向来难求,祈大哥果然孝顺,又神通广大,竟给太太寻来两幅。” “老子的画闲淡清远,我素来喜欢。”这位祈府的太太,也就是定国公夫人,因为丈夫与儿子的军功,被皇上累封为正一品安国夫人。 太太看起来年纪不过四十岁,却保养极好,气度沉静雍容,面容和善。一身苏绣暗纹锦袍,尊贵又高雅。 祈盎进来时,祈太太招手示意祈盎走近,又指着画下的范玉耶,笑道,“看我们玉耶,本就是美人胚子,穿上这身男装,是不是又俊俏了许多?” 范玉耶见了祈盎看自己,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颊上飞起了一抹淡淡霞色。 祈盎没有说话。只就着旁边的檀木太师椅一坐,从曲足雕花矮几上端起一盏茶。 片刻,玉耶开了口,“爹爹说我长在深院,娇惯得坏了。祈大哥不日便要率军北征,所以……”范玉耶抬头,望一眼祈盎的脸色,又道,“所以,玉耶想跟去祈大哥的北征军中,历练历练……” 什么! 祈盎差点被茶水呛住。 表面上却仍不动声色,片刻道,“行军在外,风餐露宿,……范姑娘怎么去?” 这显然是拒绝的意思。 太太一听,朝祈盎,“侯府是将门,侯爷膝下只有玉耶这么个千金大小姐,侯爷也总是希望虎父无犬女的。玉耶跟你去,侯府上下也是十分支持。” 又道,“……要不,便让玉耶跟在你的亲兵营里,如何?玉耶这孩子细心又懂事,不但诸事用不着你操心,倒还可以顺便照顾你的起居……” 起居?! “母亲……”祈盎打断,“我与将士同食宿。” “祈大哥,”范玉耶粉面生了急色,“玉耶不会给祈大哥添麻烦……” “战场上,刀枪无眼,生死难测……”祈盎果断道。 “有祈大哥在,不会有事。”范玉耶目光钦佩。 祈盎站起身,“军中有规定,女眷不得随军。” “我可以一直穿男装,”范玉耶看一眼自己身上的男子青布粗袍,轻声道,“……再说,军中的规定,也都是祈大哥定的……” “我更不能朝令夕改。” 话音才落,外面有脚步声,府丁匆匆来报: “禀大将军,车马营的人有急事求见,正在前厅等候。” 祈盎匆匆向太太告了辞,径直出了东厢。 厢房里,只余太太好声安慰玉耶。“伯言也是不得已。……回头,我让伯言出面,在京城十二卫里给你找个好点的地方历练,如何?” 范玉耶望着祈盎出去的背影,摇了摇头。 前厅里,传出严厉的斥责声。 厅外侍卫也禁不住悬起心来。 “赤斤蒙古卫进贡的这一批马是极好的蒙古马种,最能吃苦耐劳,如何一到应天府就患了时疾?眼下大军出发在即,这么大的事情如何现在才报告本将军?” 这是祈盎的骂声。 “小的想着,总共也才九匹马患疾,……又想着大将军这几日军务繁忙,……便没来禀报……” 阶下跪着的车马营官吏喏喏解释。 “九匹?!” 祈盎的手“啪”的一声拍在楠木桌上。 一只精致青花瓷盏应声跌落,碎了一地瓷片。 “要等到上千匹时才来报告本将军?大军出征在即,一匹马患疾也是大事!……你这个副管事是怎么当的?还要本将军教你防微杜渐的道理?” 那官吏已战战兢兢,只连声自谴,“大将军息怒,属下该死,属下该死。” 眼下最重要问题是治好患疾马匹,防止马疾扩散。 祈盎平定心中怒气,厉问,“马医看过没有?” 这官吏一边叩头,一边道:“看过了,看过了,但是咱们营里先前的马大多是新疆来的,……马医也是都新疆马医,已按照新疆马医的法子用了药。但……仍不见好,——马医们都不太了解蒙古马的的习性……” “怎么不早点去寻蒙古马医?”祈盎斥道。 府上的大管家吴伯行至门口,看见大将军正在发怒,又悄悄地退到门外。 这副管事始终不敢抬头,战战兢兢道,“…正在派人去寻……蒙古马医,只是,一时半会儿……” “混帐,多派人手。”祈盎打断。 官吏惶惶点头,不迭应“是”。 祈盎也不听那人啰嗦,一径往车马营去。 行经大管家身旁,略一驻步,向吴伯,“什么事?” 吴伯小心回道:“……有两个姑娘到府上来,前几天也来过,……这是名帖。”一边说着,一边躬身上前,将名帖递至祈盎手中。 祈盎接过帖子,瞟了一眼,“叫她们在花厅候着。” 言罢,疾步出门。 花厅里,九善已来回踱了好几十遍,时不时地踱到门前张望。 院子正中有一假山为屏,屏上绿草浅花点缀,极是幽致。 旁边长了几树玉兰,透过玉兰花枝和假山一角,隐约可见溪水行经的院门口。 小蛮望着那院门,迟迟不见有人进来。 雪妒坐在椅子上,只凝神地瞧着屋子东边屏风上的几幅松梅竹菊,——是历代名家大作。 九善一边踱步,一边叹气,“这都换过四壶茶了,怎么还不见人影?……他知不知道我们在这里等?” “五姑娘再耐下性子等等。”小蛮笑容极是明丽,温言劝慰。 “还是你性子好。……但是,上个月账本有好几处合不来,魏夫人等着我回话呢。”九善来来回回地踱起了步子。 几个来回之后,九善再次踱到门口时,一个身着湖水蓝暗纹锦衫的高大人影已立于门旁。 九善一时惊喜,旋即深福一礼,道了声,“大将军。” 起身时偷眼相看,这位大将军,近看时,能比当日梨花林里远望时更英武威严。 只是此时,他神色寒峻,目光里仿佛有未息的余怒,九善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心里只吃紧:看来,今日来的不是时候! 雪妒侧头望向门边时,正遇上祈盎深邃冷漠的目光。 祈盎瞧她一眼,径直到上座。 她即使面上戴着轻纱,仍美丽得如同水墨中走来的女子,虽然脸上有苍白的病容。 祈盎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开口时,是明知故问,语气却依旧冷漠:“你二人来,为何事?” 九善心明如镜又极能察言观色,立即将事情全推给雪妒,小心道:“回大将军,雪妒是特地为十六姨而来。” 祈盎的目光顺势落在了雪妒身上,等她说话。 雪妒抬眸,“我们来,是请你放了十六姨。” 这个“请”字,让小蛮略有一丝讶异。六姑娘素不刻意附人,亦不刻意悦人。此时用了“请”字,是她对着这样一个陌生人能说出的最客气的话。 但小蛮自然知道,姑娘对十六姨胜过亲人,若非担心十六姨,才不会如此! 祈盎瞧着雪妒的淡漠神色,脸上怒意更添了几分。 他站起身来,转身负手而立,语气冷漠里反倒透出几许让人难以捉摸的平静,“能胜过朝鲜国尚宫的大美人,有求于人时,竟然是这副态度么?” 这话听起来有些不善,九善怕事情弄巧成拙,忙陪笑:“大将军息怒,雪妒素昔是这样的性子,绝没有对大将军不敬!” 祈盎不言,只等着雪妒说话。 雪妒却并不多说话。 花厅里有半晌的沉默。 祈盎再次开口,却并不是什么好话,“想求男人做事,得先懂得如何讨得男人欢心,……难道你连这个道理也不知道?” 他早已习惯天下女子对他彩袖殷勤,或望而生畏,并不能习惯她这种清高与淡漠。 雪妒沉默片刻,“你这是仗势欺人?” 九善心里一紧,如此话不投机,恐怕非但求不了十六姨,又得生出事端来。忙向祈盎陪笑道,“雪妒不是这个意思……” 祈盎并不理九善,也不理会雪妒的问话,只招手叫来门外的大管家吴伯,冷冷地将话题回到十六姨身上,“从前府里发生类似的事,如何处理?” 吴伯一一回道,“回大将军,前些年府里有个伙夫,劈柴时不小心了砍断了灶房师傅的左手,当时罚他在府里喂了三年马。后来适逢大将军远征西北,此人被安插在军中服役,戴罪立功。” 三年?! 几个姑娘的心一落。 只听吴伯又道,“但是,李将军身份地位远非寻常伙夫可比,……若是处罚得轻了,于理不合……这情形,按惯例,得拘禁七年以上。” 七年?! 十六姨如何受得了? 几个姑娘瞠目结舌。 “但是,”吴伯又发话,“眼下大将军北征在即,犯人必须随在军中戴罪立功,——如此,可以提早被释。” 军中? 十六姨年纪大了,怎么能受得了行军的苦? 姑娘丫鬟们的心又是一落。 祈盎转过身看,看着雪妒,“她是因为你才伤了李将军。你若与她一并受过,或许,她可提前获释。” “……如何一并受过?” 九善带了一丝希望,小心试问。 山川草木尽荒凉,十里腥风新战场……祈盎深邃的目光慢慢落在雪妒的脸上,“……随我北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孤傲将军倾城妻》正文 16.对策(上) 九善目瞪口呆! 抬头望祈盎时,他神色严肃,目光锐利,好像并不是在开玩笑。 小蛮和拂晓也都睁大了眼睛。 便连大将军府的陆统领和管家也愣住了。 从前,大将军东征西战,从没有带上姑娘小姐的先例。 雪妒看起来仍是平静。 只是,她原本略显苍白的病容泛起浅浅的霞红,饶是一贯自持,到底也掩饰不住心头的怒意。 花厅里极是安静。 九善压住心头的不满: 当日鉴湖,本就是李副将无故逼迫生事在前,还害得雪妒中毒差点不治!十六姨本是出于无奈才伤了李副将,若要追究过错,首先应该追究李副将的过错! 如何只纠缠十六姨? 且惩罚还这般严苛? ——醉翁之意不在酒。看来,他果然是以十六姨来逼六姑娘! 在这位位高权重的冷面将军面前,九善自然不会愚蠢到想要据理力争。 只是眼下,这大将军看起来不会善罢甘休,而小鸿轩也绝不放心雪妒随北征军远征。 九善只能使出缓兵之计,抬头向祈盎,小心道,“……要不这样,给我们五日的时间考虑。” “不行。大军不日出发。”祈盎并不留余地,“我最多给你们一日。” 屋外树上,一朵玉兰被风吹散,飘进房中,传来花落的声音。 雪妒自然知道他是故意要挟。 可十六姨对她而言比亲人犹亲,她绝不会弃十六姨于不顾。 想起方才侍卫经过,曾言及车马营有马匹患时疾……,——要救十六姨出来,并非只有随军一个办法。 雪妒接过祈盎的话,平静地开口,“不用了,我不去。” 九善带着雪妒出门时,正见着陈既愈陈副将往大将军府来。 这陈副将的第三房小妾正是小鸿轩穆姑娘的亲妹妹,陈副将和小鸿轩有几分熟识。 此时,陈副将步履匆匆,看起来有正事,九善也没和他多絮叨,便离开了。 大将军府内,陈副将向祈盎禀报完京城兵力调遣诸事,退出议事厅正要离开,陆统领却跟了出来。 “你说什么?”陈副将瞪圆了眼睛,一脸惊奇地朝陆向谦,“大将军想让雪妒随军?!” 陆向谦点了点头,面有难色:“大将军素非草率之人,让雪妒随军,只怕也非意气用事……” 陈副将将信将疑,按理说,雪妒是青楼女子,依着大将军一贯的偏见,该敬而远之才对。莫非因那雪妒容色出众,又雅善音律,大将军才起了惺惺相惜之意? 惺惺相惜? 怎么可能? 陈副将摇了摇头,大将军怎么可能对一个青楼女子惺惺相惜? 或许,是真想玩一玩而已。 可是,若真想玩一玩,也不必大费周张地把一个姑娘带在军中吧! 北征军凯旋后有的是时间和机会,想至此,陈副将不禁疑惑地摇头。 陆向谦仿佛看穿了陈副将的心思,暗示一句,“陈将军忘记拓赤小王爷了么?小王爷和雪妒姑娘仿佛很熟……” 陈副将蓦然回想起当日梨花林外,大将军望着小王爷离去的背影,浓眉半锁的样子。 而且,大将军当即便让刘督统去打听雪妒的来历,可刘督统又被大将军外派苏州府了,估计也没来得及打听到什么。 难道大将军并不知道雪妒的青楼身份?陈副将突然意识到。 陆向谦见陈副将不说话,放低了声音,道:“前日里,小王爷专门来请大将军放了十六姨,大将军都没有同意呢,非要让雪妒出面!” 难道大将军带雪妒随军,是因为小王爷的存在? 不会罢!陈副将心想。 大将军和小王爷向来不分彼此,上次还亲眼见着大将军把价值连城的独山玉棋盘给了小王爷。 谁知道这里面是怎么个因由呢? 陈副将索性只想眼前。大将军让雪妒随军,这对雪妒倒不是坏事。一个青楼女子,能得大将军垂青带在军中,即使将来只给大将军做个姨太太,对她而言,也不失为一个好归宿。 正想着,只听陆向谦又道,“大将军是一军主帅,按理,带上个女人也是很正常的事!……只是,那雪妒当即表示不同意!” 陆向谦又道,“陈将军的第三房夫人和小鸿轩颇有些渊源,……既有这层关系,陈大人不如让令夫人出面,……如大将军的愿。” 这个办法自然是行不通的。 陈副将低头思索,小鸿轩的几位姑娘关系素来要好,即使自家三夫人和小鸿轩穆雨丝是亲姐妹,可无论如何,穆雨丝也不会做出怂恿雪妒随军的事来。 想至此,陈副将不由皱起眉头。 “不方便?” 陆向谦问。 “这是一桩好事。”陈副将抬头,“放心罢,我自有办法。” 傍晚的时候,魏夫人将厨房新熬的什锦燕麦羹闻了闻却又放下,仿佛没什么胃口的样子。 这两日眼皮有些跳,魏夫人总有不好的预感。 食盒才撤走,便有丫鬟从前堂过来。 魏夫人斜眼瞧这丫鬟进门,没好气地道,“不在前面帮忙,来这里做什么?” “回魏夫人,”丫鬟禀道,“方才,前堂有两个军爷来。” “军爷?让五丫头去处理。”魏夫人以为是闹事的。 “不是的,他们是来问话的。”丫鬟摇摇头,“他们问雪妒姑娘想好了没有,要不要代十六姨受罪,随军北征?” “十六姨?” 这三个字仿佛触动了魏夫人的神经,站起身来,“什么?你说清楚。” 丫鬟只得将陈副将派来的那两侍卫的话一一告诉了魏夫人。 话说到一半,魏夫人连呼吸也急促了起来,脸上早已变色。 这魏夫人当年是家中独女,自幼得母亲溺爱,只可惜母亲去世得早,魏夫人便由母亲的陪嫁丫鬟十四姨和十六姨照顾长大,相依至今。所以魏夫人视二人为亲人,哪里忍受得了十六姨身陷囹圄的消息?! 气冲冲地下楼,往雪妒处去。 流风回雪。 姑娘们争相想着办法。 最长的何梦何姑娘朝着穆雨丝,“你妹妹去年嫁给了大将军的部下陈将军,能不想让你妹妹想想办法,请陈将军帮帮忙。” 穆雨丝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九善先摇了头,“他们这些行军的男人,哪里会听女人的话,……那陈副将只别逼着穆三夫人来劝咱们,咱们就该感恩戴德了。” 兰珠嫩也摇了摇头,“他们哪个不是唯那大将军马首是瞻的?只不要像李副将那样来为难雪妒就算好的了,他们哪还敢逆那大将军的意?” “……要不然,等半夜的时候,让咱们的人潜进车马营,偷偷将十六姨救出来?”穆雨丝道。 “别异想天开了,”九善马上打断,“车马营如今由大将军府直接管辖,只怕连只苍蝇也飞不过去。……更别想有大活人能混得进去!”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就连拓赤小王爷都帮不了,”何梦摇了摇头,“难不成真的没有办法救十六姨了么?” 阁子里沉默了片刻。慢慢地,众人都将目光落在了雪妒身上。 “你一向聪明,”兰珠嫩向雪妒,“你怎么想?” 雪妒抬起头,向九善,“应天府,哪个地方有最好的蒙古马医?” 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话,让众人百思不得其解。 “问这个做什么?” “这跟救人有什么关系?” “关心马医做什么?咱们得赶紧想如何救十六姨才是。” …… 雪妒转头看九善,“上午在定国公府,侍卫说,车马营有马匹患了时疾……” “是的,”九善点头,“我也听到了。只怕大将军今日不高兴也与此事有关。……可是,这跟十六姨有什么关系?” “我记得去年立冬前后,曾听你们说起,一批由赤斤蒙古卫进贡的马从通济门外经过,浩浩荡荡……”雪妒向九善。 “是有这么回事,”九善仍不解,“这又怎么样?” “去年朝廷调集四十万兵马北征,京中早已无战马。所以,蒙古进贡的这批战马此次必会编入北征军车马营。”雪妒道。 “应当是这样,”九善点头,“可是,这又如何?” “赤斤蒙古地处西北,物候干燥,而应天府气候温软潮湿。所以,车马营里患疾的马匹,应当是那匹蒙古马。” 九善想一想,点头,“应该是这样。”旋即又道,“可是,马生病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车马营里从来都配有专门的马医,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如果真是这样,提及此事的侍卫便不会因此紧张,他们的大将军也不该生那么大的气。” 雪妒道。 “有道理。”九善仍疑惑,“可是,这跟救人有什么关系?” “从前,朝廷的马大多是从西北而来,车马营所配的马医应该也是新疆马医。所以,这些马医并不熟悉蒙古马的体质和习性,才会对蒙古马患疾束手无策……”雪妒道。 “我明白了,”九善高兴地一拍手: “所以,你才要打听京城里最好的蒙古马医在哪里?——这样以来,我们就可以安置人手趁机扮作蒙古马医潜入车马营。” 雪妒点点头。 九善高兴地环视一圈众人,“这是个好办法!” 其他姑娘仍犯难,“可是,潜入车马营又能怎样?” “你们想想看,”九善替雪妒解释,“十六姨是妇人,若被安插在军中服役,只能是在车马营里,做些收拾草料和伺候马匹的事情。——只要大军出征,我们的人和十六姨在车马营接上头,带走十六姨便不是难事!” “原来如此,”三姑娘恍然大悟,“大军初出征,事务繁杂,谁还顾得上时时盯着十六姨!——这的确是个可行的办法!” “如此一来,大军出征后,要不了几天,十六姨便可回来……” 何姑娘高兴道。 忽然,碰的一声大响,门被推开! 姑娘们惊讶地转头,魏夫人已一脸怒容地冲进门里,也来不及缓口气,便怒呵,“六丫头在哪里!”。 魏夫人的脸色因显得有些发青,因急赶而来,还透着几许微红。 姑娘们平时都对魏夫人多怀畏惧,此时见她盛怒而来,更是绷紧了弦,没有谁敢多言半句。 雪妒在一屋凝固的空气里起身,前行几步。 “你,”魏夫人定定瞧着雪妒,脸色由青到红,由红到青,最后一拂袖一跺脚,斩钉截铁道,“和十六姨一起随军!” 什么?! 九善素知魏夫人任性冲动,一时也顾不了魏夫人在气头上,忙上前,道: “北征路途千里,战场更是刀枪无眼,雪妒一个姑娘家,怎么能随北征军远去大漠?此事,不可行。” “是的,魏夫人。”何姑娘也上前,好声道,“那大将军本对雪妒不怀好意,雪妒若随在军中,只怕会……受欺负。” 穆雨丝也道,“雪妒一个弱女子,在军中举目无亲,若真受人欺负,如何自保?请魏夫人三思。” “……是啊,军中缺医少药,条件艰辛,六姑娘身上还有余毒未清,怎么经得起长途跋涉?”九善又道。 魏夫人站在原地,因过度焦急,呼息也有些急促。 姑娘们你一言我一语,试图让魏夫人心回意转。 然而魏夫人素来固执,又一心只有十六姨生死安危,哪里会改变主意。 …… 雪妒最后开口,“我们正在想办法,……或许可以救十六姨出来。” “或许?” 魏夫人眼中全是怒火,“祈靖的儿子既是打定了让你随军的主意,又岂会不加防备白等着你们去救人?到底你们是傻子,还是以为他这个宣威大将军是傻子?” 祈靖?! 姑娘们莫不倒吸一口气,已故定国公的名讳,便是朝中大臣、名门贵戚也得避讳,魏夫人竟直呼其名。 九善来不及多想,只忙回道,“雪妒姑娘已经想到了办法,魏夫人放心,大军出征后,等不了几天,绝对可以让十六姨回来!请再等一等。” “等?”魏夫人脸色涨红,厉声问,“我问你,如今车马营管事的人是谁?” 九善一向伶俐,此时话也说得打结,“……那个为难雪妒的李副将,……听说被大将军调去了车马营……” “亏你们还知道这一点!”魏夫人声音有些激动,“大军出征,十六姨必会被安置到车马营去。仇人被送到眼前,那姓李的又岂会错失机会?只怕用不了等上几天,一天之内,便得将十六姨除之而后快!” 穆雨丝深吸一口气,看来魏夫人是什么都知道了。 可是谁告诉了魏夫人这些?——她自然想不到,是自己那位妹妹所侍奉的陈将军。 “没有命令,车马营的李副将绝不敢这样做!”九善忙安慰。 “命令?” 魏夫人劈头向九善,“姓李的要杀十六姨报仇,有一百种置她于死地的方法,何需明动刀枪?” 魏夫人一拂袖,“你们都不必说了,我已经决定了!” 愤怒的目光最后落在雪妒的身上,“十六姨的事是因你而起,……你必需随军。” 言罢,愤然离开。 姑娘们望着魏夫人离去的背影,魏夫人难道真不知一个姑娘家随军的危险么? 魏夫人的贴身丫鬟福儿留在后面,见魏夫人去的远了,方向还未回过神来的众姑娘解释: “陈将军派来的人说了,雪妒姑娘若同意随军,陈将军便能以军中女眷需要侍候为由,想办法把十六姨从李将军的车马营调到雪妒姑娘身边服侍,这样一来,十六姨便可脱离李将军的车马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孤傲将军倾城妻》正文 17.对策(下) “怎么办?” “总不能真的让六姑娘随军!” 姑娘们都很着急。 “去找十四姨。”九善道,“十四姨和十四姨向来疼六姑娘。” “不用了。”雪妒的声音平静的响起,“魏夫人不会同意。” 最后,九善还是抱了一丝希望去找十四姨。 “绝对不行!”十四姨听到这个消息,如五雷轰顶。 九善望着十四姨急冲冲奔出去的背影,心中感慨:十四姨和十四姨是同胞姐妹,十四姨竟能将十四姨的安危放在一旁,而对六姑娘如此在意! 东楼,魏夫人房里。 “小姐,”十四姨一脸急切,向魏夫人,“惊蛰中了毒身子才好一些,军中一切艰苦,你让她随军,她怎么经得住?” “她是懂医的,”魏夫人回过头来,“难得会不懂得照顾自己?” “可是,”十四姨脸色焦急,“……战场上刀剑无眼、瞬息万变,惊蛰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又不是要她上阵杀敌,如何会有三长两短?”魏夫人反问一句。 “小姐怎么把事情想得如此简单?行军路上,哪来坦途?两军对阵时,一个疏忽便可血流成河!小姐以为这都是儿戏么?” 十四姨来不及喘一口气,“再说,六姑娘手无缚鸡之力,且尚未出阁,……军队里又全是些不认识的男人。若有意外,小姐让六姑娘如何自保?” 魏夫人转头,“姓陈的副将答应会照看六丫头。” “可是,惊蛰一个姑娘家,又是青楼身份,如此随在军中,以后传出去,别人会怎么议论六姑娘?……姑娘家的名声最是重要,这样一来,小姐让惊蛰日后怎么嫁人?” 十四姨急道。 “你又跟我提这个!” 魏夫人怒道:“天下男人没好东西,为何还要嫁与他们?” 十四姨没有回答,只缓下语气来,“小姐应该知道,若让惊蛰以身涉险,十六姨要是知道了,宁可自行了断……” “不要说了,”魏夫人断然道:“我已经决定了。” 十四姨的神情有些激动,“小姐一意如此,难道还是因为不愿意看到惊蛰?……如果真是这个原因,小姐只要让惊蛰常住鉴湖,别出现在小姐的面前不就行了?” “住口。”魏夫人转过头,脸色气得有些发青。 十四姨脸上的皱纹似乎藏着道不尽的苦楚:“惊蛰毕竟是无辜的。……惊蛰若有个三长两短,小姐一定会后悔!” “我意已决,十四姨不必再说了。”魏夫人打断十四姨,吩咐丫鬟,“扶十四姨下去休息。” 流风回雪。 梨木书案上,金兽小香炉里飘出一缕细细的香雾。 饶是如此,也掩盖不了屋里淡淡的药味。 小蛮将药碗撤走,又端了一碗茶汤进来。“姑娘趁热喝罢。” 雪妒摇一摇头,收起案上的一卷书册,“不想喝茶。” “这不是普通的茶,”小蛮道,“我上回去孤山,慧远大师叮嘱,姑娘有气血不足之症,应将熟地黄,黄芪,当归三味药沏成茶汤长日服用。” 雪妒没有说话,看完了几页书,才抬头,“可是快到未时了?” 小蛮看了看外面玉漏,“是的,快到未时了。” “你去通知柴叔和汤叔,这两日咱们回鉴湖住。” 小蛮以为听错了。 陈副将传来消息,说马车不便和大军一道,需得随粮草辎重先行,动身估计也便是这两日的事情。须知这一去遥遥万里渺渺无归期,姑娘眼下最应做的便是做好远行准备,为什么要回鉴湖去? 中午用膳时,不见雪妒。十四姨才知雪妒回了鉴湖,饭也没吃好,便着急地往鉴湖赶。 天擦黑时,才到鉴湖。 丫鬟们迎了出来,都有些吃惊。常日里这个时候,十四姨都在轩里忙着。眼下一个人回鉴湖,不知是何事。 “六姑娘回鉴湖,你们也不和轩里说一声,便只管闷声就走了。”十四姨一进院子,来不及喝口茶便开始责怪丫鬟几个。 小池嘴快,悻悻道: “十四姨也瞧见了,魏夫人巴不得让六姑娘离得越远越好,我们姑娘要去哪儿,又何须说出来……” “是呢,魏夫人这回也太不近人情了些,明知道六姑娘是个姑娘家,从未远行过。……随军北征的玩笑岂是能开便开的,姑娘在军中举目无亲,……”彩衣也小声嘟哝。 “好歹六姑娘也是魏夫人从小看着长大的,至少也有些不忍心的,若姑娘真有个好歹,那该怎么是好?”柳枝也道。 “好了,好了,都别说了。”十四姨打断众人,问:“六姑娘哪去了?” “方才和小蛮姑娘携了琴出去,想来是久没练琴,去湖边了。” 十四姨尚未行至鉴湖湖畔,已听得寂静山林里除虫雀之声外,隐有空灵乐音。 走了一段林阴路,转过几丛高树,十四姨站在一处缓坡上,湖山对面,孤山山脚,茶花遍野。 湖边的草亭有两个亭亭背影,正是惊蛰和小蛮。 十四姨走近,朝雪妒,“姑娘是对小姐生了埋怨,才不声不息地回了这里?” 听这声音,雪妒和小蛮才反应过来,回头见十四姨站在身后,大吃一惊。 大老远的,轩里又正忙,十四姨过来做什么? 雪妒起身,“我没有埋怨魏夫人,只不过想再回小鉴湖住两日。” 十四姨面露欣慰之色,慈祥道:“六姑娘能体谅小姐便最好。姑娘是知道的,小姐她从来便是这执拗的气性,她并不是不在意你。” 雪妒不欲言及此事,只道:“十四姨来小鉴湖,什么事?” 十四姨执过雪妒的手,“孤山寺菩萨素来灵验,我得带你去寺里求道平安符。” 雪妒长在小鸿轩,虽则掌柜魏夫人从来对她没有好脸色,然十四姨和十四姨却一直对她关怀备至。 雪妒不愿意忤十四姨心意,只道:“便听十四姨的。” 十四姨和悦而笑,“这便好,明日一早便去”。 第二日一大早,推开木门,虽是春日,却仍是一股冷气迎面吹来。 鉴湖上漫开厚厚的一层水雾,白雾沿岸铺开至篷门别院的篱门中。 天气有些阴翳,看样子似乎有一场雨。 尽管如此,十四姨还是坚持要去孤山寺求福。 从小鉴湖的篷门别院去孤山寺,须得行至鉴湖岸边的草亭,再乘船过鉴湖。 从鉴湖上岸,便是孤山山脚,沿山往上,孤山寺便在孤山山顶。 上午一直未见落雨,十四姨带着雪妒和小蛮天不亮便出发,到寺里已是午后。求完平安符,三人又在寺里用了斋饭。 用完斋饭出来,寺院大门前,好些香客盘桓,也正解马扶轿,准备着下山。 一株古柏下,站了好些人,丫鬟轿夫,穿着用度皆是极讲究的。中间停放了一顶华轿,宝盖流苏,锦帘缎幄,一看便是大户人家。 十四姨望望天色,见铅云低垂,道,“只怕要下雨了”。 话音才落,便听见身后有人声传来,“女施主不要忧心,有菩萨保佑,大将军必当所向无敌,计日程功。” 大将军?怎么会突然提到这大将军? 小蛮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却正好瞧见孤山寺一和大师坐下的大弟子慧空大师,正亲自送了一个小姐出来。 范小姐?竟然是范侯爷家的千金。 小蛮当时在梨园盛会上见过这位小姐,因是应天府公认了的的大美人,故未能忘记。 只是,小蛮心中疑惑,范小姐怎么会在这里? 转念一想时,小蛮也倒不奇怪。孤山寺菩萨向来灵验,京城历来有很多名门望族喜欢舍近求远上孤山,特别是每年庙会,可是香火极盛的一日,无论是王公贵族,或是村夫田妇,皆在这一日上山许愿还愿。 “若真如大师所言,等到祈大哥凯旋时,我便再来还愿。”范小姐道。 小蛮一时明白,原来这范小姐是来祈求菩萨保佑大将军早日得胜归京的。——看来,这位范小姐对宣威大将军当真是一往情深。 只是,大将军知晓么? “下雨了。” “下雨了。” ……忽然有人吆喝。 小蛮抬头时,天上果真淅淅沥沥地飘起了小雨。 “小姐,我们没有带伞。” 范府的丫鬟拿过一件不怎么厚实的云锦牡丹披风来,有些为难地向范玉耶道,“小姐用这披风将就一下?” 玉耶一向极在意自己衣着穿戴,见丫鬟拿过的那披风,秀眉略蹙一下,有些犯愁。云锦披风虽可以遮雨,可是,会乱了鬓发和钗饰。 “用这个遮雨怎么可以?”忽听屋檐那头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小蛮转头一看,这柴公子也算是小鸿轩的常客,柴记玉器在京城里便有几十家铺子,柴家资财是极富有的。 范玉耶一见是个不认识的人,并没有答话,只是在丫鬟陪护下,步下石阶。 檐下的柴公子望着范玉耶上轿,也不多说话,只将伞递给范府下人,“路上,或许这位小姐用得着。” 半路上,雨开始变得大了。不多时,雪妒披在外面的斗篷已然飘湿,十四姨和小蛮的外裳也尽皆被雨打湿。 十四姨指着前面拐弯处的一个亭子,向小蛮道:“你扶着六姑娘先过去歇着,趁眼下雨稍小些,我去林子里拾起柴禾,生些火烘衣取暖。……六姑娘就要远行,得了风寒可不好。”说罢,拐进林子里去了。 草亭四面无壁极是简陋,只四根木柱支起了个六尺见方的草棚以供行人歇脚。 一阵湿湿冷风带了山中草木气息扑进亭来,山里的天气倒底要凉许多,雪妒紧裹了身上的斗篷,背靠着一根木柱。 亭子四周全是弥漫的雨雾,看不清周遭,坐定时,才闻得冷风里有一阵阵缥缈的茶花香气。 雪妒行至檐下,举目望,隐约辨得亭子下面是一片茶林。 正凝眸眺望时,却听闻不远处有一阵轻微的掘土声传来,细看时,便瞧见远处一茶树后面,正有一蓝色身影正在忙碌。 那人的衣衫已被茶林的雨珠打湿。 雪妒瞧着那人的背影,慢慢走出亭子。 走近了,才向那忙碌的人影道:“雨这样大,你不避雨吗?” 小蛮不由惊讶,姑娘从不理睬陌生人,更别说陌生的男子。 看得出来,那茶林中的背影先是愣了一下,却并没转过身来。 隔着雨雾,等小蛮注意到那站直的挺拔背影时,才觉熟悉。他的身畔,春雨洗过的茶花叶子犹如片片光亮翠玉,熠熠夺目。 “慧远大师,”小蛮也顾不得惊讶,赶紧道,“大师快进来避雨。” 暮色渐起,山风携花香飘散。 晚开的雪塔层层叠叠莹白如玉,一朵一朵嵌在碧绿的翠叶间,极是妍丽美好。 “你的雪塔每年开得最好。”雪妒道。 宛如莺啭的声音这样熟悉。 慧远大师立即想到正宫粉树下的那个银碗盛雪、纤尘不染的身影。 想起十三年前,便是贞熹二十七年的腊月。大雪封山,孤山寺香火难以为继,师父曾带他下山化缘。行经鉴湖,茶花树下,一个正踮脚攀摘茶花的小施主,将项上的金锁摘下,并着手里一枝新摘的茶花,放进了他的钵里。 …… 慧远大师站起身来,屏气凝神,听着身后的动静,只是没有回头。 一阵晚风,吹皱山下的一湖春水,送来湿润的水草气息。 “你监院里的苍悟幻境,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一树多色茶花。”雪妒又道。 山里极安静,只有风雨沙沙声。 慧远大师微微转头,瞟见雪妒独立雨中的身影。 “雨大风凉,女施主早些下山罢。”慧远立于原地未动。 小蛮将雪妒扶进草亭时,十四姨正好拾来了些柴禾点燃,亭子里立刻有些了热气。 “大师也来避避雨罢。”小蛮和十四姨向慧远道。 “不了。”慧远拿起了花锄离去。 慧远大师曾于姑娘有救命大恩,小蛮想着此次离开应天府,也不知几时回来,眼见着慧远大师要走,忙跟上几步,“我们要离开一阵子,大师多保重。” 慧远大师一听这话的语气,不由停了脚步,背影微怔:“何出此言?” “我们,”小蛮迟疑一下,“恐怕有一段时间回不了小鉴湖了。” 雨滴顺着慧远头上竹笠的边缘,一滴滴地打在地上,溅起几星泥水。 愣了片刻,慧远才道,“女施主要远行?” “……算是罢。”小蛮道。 山风送来晚莺的叫声,那声音透着哀凉。 “这月月底,这里的绿八宝就要开花了,想来女施主是看得到的。” 小蛮一听,有些疑惑,绿八宝是什么? 绿八宝是茶花的一个品种,小蛮并不知道慧远大师以绿八宝来借问归期,也不知这话终究是在问谁,只疑惑答道,“月底只怕回不来,也看不到这里的花。” “下月一过,蓝樱也就该开了,女施主应赶得上蓝樱。”慧远依旧背对着亭子,一身蓝布僧袍早已湿透。 小蛮跟在雪妒身边,虽知道一些茶花品种,却不知蓝樱,只半猜着回答:“下月只怕也看不到。” “……” 慧远顿了一下,才道:“秋天,白十八学士又该开了。” 小蛮亦没有听说过白十八学士这种茶花,疑惑向雪妒:“白十八学士是谁?” “色白如玉,红条似锦,小巧细腻,秀雅有序,是茶花的名品。”雪妒淡淡道。 “这样好看的花,若是秋天开,只怕也看不了。”小蛮若有所思道。 “……女施主要去哪里?发生了何事?” 慧远突然转过身来,眼中满是征询,与淡淡的忧郁。 雪妒自火堆旁缓缓站起,叫了声“小蛮”,阻止了小蛮回话。 抬眼处,雨中那个带着斗笠的清淡人影,在暮色阴沉里,几多迷离和萧索。 “监院里,初春的苍悟幻境,”慧远慢慢道,“女施主知晓,两年……开花一次。” 雪妒微微回头。 风从山谷吹过来,裹紧她的披风,风帽低垂遮住了容颜,朦胧夜色里,像极了风中最美的一枝雪塔。 雪妒听得出这话里的意思,苍悟幻境两年只开一次,若是错过初春的花期,便要再等两年。 只是,此番北去,祸福难测,又如何能定下一个归期? 不远处,湖水轻漾,溅起了一湖轻伤。 雪妒默默不答。 “当归几味药,女施主需得日日沏茶服用,坚持三月。”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 当归,性辛温,味甘。 当归,当归,思归当归,归期无期。 往事掠过雪妒脑海。 她当然记得有一年冬天,他曾到鉴湖化缘; 她记得她把一朵新摘的茶花,并着脖子上的金琐放进了他的钵里; 她记得鉴湖对面的连片茶花; 她记得他辗转赠与的琴——上古遗音; 她记得他留下《四海异茶》的孤本在禅房外的石桌; 她记得他不惜耗损功力替她逼出曼陀罗剧毒; …… 君问归期未有期。 她交叠于腰间的手仿佛被什么打湿,有温热的触感,也许是入夜的露珠滑过了眼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孤傲将军倾城妻》正文 18.大军出征 北征军出发的日期由钦天监选定,便在三月初八。此前数天,粮草辎重先行。 因是军中女眷身份,雪妒在陈副将的安排下,亦提前出发。预计三月初九和大军同驻七里镇。 驾车随行之人皆是陈副将部下,雪妒随身并没有多带人,除了小蛮。 北征军出征这日,风清日和。 风掠过午门,丈阔的大方石地砖上吹不起半点尘埃。 三十万军士手执兵戈,整齐肃立于午门外,兵甲车马旌旗之盛,耀于川陆。 空阔无边的德胜门格外安静,唯听见士兵衣袍被风卷起哗啦之声。 城墙之下,军阵之前,当先一将军著明光铠、虎头肩,护心镜在春日初阳下闪着耀眼的光亮,绛色的盔缨和战袍在风中翻荡,格外夺目。 城门洞开,一黄门侍郎躬身而出,朝着阵前的祈盎来。“请宣威大将军及麾下众将往奉天殿——” 黄门转身在前引路,众将随在后头。 奉天殿广数丈,高百尺,气势极是恢宏。 礼毕。 祈盎昂首拾级而上,入丹墀。 皇上微笑着点头,“当年定国公沙场英勇、所向无敌之状朕犹历历在目。今睹卿家凛凛威仪,比之当年的定国公,当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祈家两代人忠勇报国,为□□立下汗马功劳,实是□□不可多得的中流砥柱……” 言罢,又道:“卿家自安南得胜归朝,气势正盛,此番北元虽是强弩之末,但此次出征,一来雪我四十万大军及数十位战将葬身大漠之耻;二来,此战关乎我朝社稷安稳和百姓安宁。因此,只可胜,不许败。卿家当牢记使命,厉兵秣马,早日凯旋。” 因是远征,礼节繁复了许多。 大半日功夫,一应礼节才结束,只听鸣赞官宣:“送远征军出德胜门。” 片刻,各营建旗帜,鸣金鼓,旗纛蔽空,鼓声振天,黑压压的数十万士兵齐挥兵械,征声雷动。 礼部高奏《大护》,在前导路。 三十万远征军有序从午门经过,队伍绵延数公里之长。 出了应天府,耳边的金鼓桴乐之声才渐渐消去。 放耳一听,只闻得单调急促的马蹄声,辘辘车轮声……一路征途,全是尘土的气息。 次日,大军驻七里镇。 祈盎带着几名将军沿路往回,一路检视行军诸况。 “昭毅将军所押送粮草,现至何处?” 边走边问随行的参将。 “回大将军,已到了淮安府,比大将军预先安排的提前了一天。”祈盎听罢点头。 再往前走了很长一段,祈盎的目光落在一青布马车上,脸色变得有些严厉,道,“这里谁负责?” 百户大人杨炎一听祈盎传话,丝毫不敢怠慢,忙回道:“此处属下负责。” 祈盎盯着他,厉声问:“怎么会有马车?” 杨大人忙道,“回大将军,是女眷。” “女眷?什么女眷?”祈盎大怒。 “回大将军,属下……也不知。” 祈盎剑眉倒竖,怒道:“女眷不可随军,你身为军中百户,会不知道么?” 杨炎支支吾吾半晌:“属下只是听命行事。” “听谁的命?” 祈盎不等他说完。 “回大将军,是陈将军。”杨炎低首。 “叫陈既愈来见我。你去安排,将女眷送还。”祈盎断然道。 杨炎得令去了。 陈副将急匆匆地赶来,祈盎正待质问,陈副将已行至祈盎身旁,附耳轻语:“大将军不如先看看,再作定夺。” 祈盎冷静地瞧了一眼陈副将,略有狐疑地翻身下马。 掀开青布车帘。 ——她的手边是一卷没有翻完的书简,书旁斜立了一抱琴…… 是她? 祈盎惊疑,她当时不是一口回绝了么?! “怎么回事”祈盎回身,向陈副将。 若非魏夫人相逼,雪妒姑娘是定然不会同意随军。陈副将在心里寻思,总不能让大将军知道雪妒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罢? 旋即,向祈盎:“大将军名扬天下,天下的姑娘谁不仰慕大将军威名?雪妒姑娘自然也是一样的。” 可是,她当日宁可走近曼陀罗中毒,也不愿意跟李副将回应天府。祈盎眼中迅速闪过疑惑,锐利的眼光在陈副将的脸上一扫而过。 “大将军明察。” 陈副将心一紧,立即解释,“雪妒姑娘若非自愿,又怎会如此安之若素?”想了想,又道,“雪妒姑娘避居世外,或许当时,她并不十分清楚大将军的身份和威名。” 这话也不无道理。 十六姨说到底只是一个仆人而已!若仅仅为了一人仆人,她怎愿意委曲求全、随军万里? 他的心里略有失落,——原以为她是不与俗同的奇女子。 跨上马背,半晌,祈盎向陈副将,“军中出入多有不便,多派人看护。”交待完正待走,却见杨炎已带了一众兵马迅速赶了过来。 杨炎见祈盎正欲离开,忙请示:“大将军,安排女眷返还事宜已经布置妥当,是即刻便启程,还是等大军到了淮安府之后?” 祈盎勒住马缰,侧头听完杨炎的话,没有说话,扬鞭一挥,径直离去。 杨炎愣住,一脸疑惑。回头望向陈副将,瞠目结舌,“陈将军,大将军的意思是……回还是不回……” 陈副将望着远去的背影,“大将军没说回,自然是不回。” “大将军方才明明说女眷不许随军。” 杨炎更是疑惑。 午后,拓赤无事,便携了幅吴道子的画往小鸿轩去,意欲同雪妒品鉴。 一进小鸿轩的大门,正巧遇见雪妒的侍女彩衣在往堂上的香炉里添香。 拓赤见了彩衣,高兴地道:“看来我今日是来对时候了,彩衣姑娘在的话,六姑娘定然也在了。” 彩衣抬起头来,神色却不像平时欢快,“我虽在这里,可是六姑娘昨日便已离开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拓赤素知彩衣持重,定然是不会开玩笑。观她一脸丧气之状,忙问道:“六姑娘到哪里去了?发生了什么事?” 彩衣上前一步小声道:“魏夫人让六姑娘跟随北征军去了,早离开应天府了。” 拓赤一脸茫然地追问道, “什么?北征军?” 彩衣心知六姑娘与这位小王爷极谈得来,也便将事情始末说与了拓赤。 拓赤大惊:“六姑娘随军,是伯言提出来的?” “是,”彩衣点点头,“我当时也在大将军府呢。” “那么柏姑娘呢,小鸿轩很多事都是她操持的,她也不阻止么?十四姨呢,也不替雪妒说话?”拓赤紧问。 彩衣摇摇头,“魏夫人一向不待见六姑娘。她心里只担心十六姨,哪里会改变主意?” 侍从巴图见拓赤表情凝重,浑然不似平时,宽慰:“战场虽凶险,但大将军有韬略,必定逢战必捷。——雪妒姑娘在北征军里不会有危险的。” 巴图一介武夫,并不能猜得出拓赤心中真正所虑。——在一个高傲自大的男人面前,雪妒最大的危险是什么? 拓赤摇了摇头,叹息:“这家伙连让一个深居简出的女子随军的玩笑都能开,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可是,魏夫人看着雪妒姑娘长大,也算是个养母,做母亲的既肯做如此决定,想来已有周全安排。小王爷不必如此担心,雪妒姑娘定然不会有事。” 巴图试图宽慰。 “你错了,魏夫人心里,六姑娘比不得旁人重要!”拓赤摇头,“正因为连养她的人都不在意她,所以,我们才不能置之不理。” 巴图面露难色,“但是朝廷北征军此去万里,小王爷质子身份,等闲不能离京。依属下看,此事小王爷虽有一片好心,也爱莫能助。” 拓赤叹一口气,“也许还有一个办法。” 巴图一脸惊讶,“什么办法?” “朵颜三卫。”拓赤缓缓道,“此次被编入了北征军。” “小王爷是说三千营?” 巴图恍然,“朝廷如今最厉害的骑兵营便是三千营,三千营骑兵乃是由兀良哈朵颜三卫的精兵组成。如今三千营的统领是木合黎将军,他和他的父亲皆是辽王旧部,——托木合黎将军照应雪妒姑娘定然不成问题。” “希望木合黎能有机会接近她……” 拓赤轻叹一口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孤傲将军倾城妻》正文 19.向晚落营 辘辘的车轮声和急促的马蹄声里,雪妒和小蛮已经在马车里摇了一天了,揭开马车的青布帘子,外面已有苍茫的夜色,然而马蹄和车轮声却依然急促。 雪妒打小哪里经历过这样的颠沛? 好不容易捱到傍晚,浑身的不舒服。 小蛮打小吃苦比吃饭多,这点苦头根本不放在心上,见雪妒面色痛苦疲惫,不由道:“天都黑了,也不知道还要多久才安营?姑娘要不再靠着我睡会儿?” 雪妒摇了摇头,看着小蛮一副不知疲倦的样子,想起她不辞辛劳随自己远行,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次回京,强打起精神,问小蛮,“离开应天府时,你可曾和胡大娘一家告了别?” 小蛮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我才不回去,大娘她就等着我回去呢。”不等雪妒回答,又道,“镇子上那刘员外,都快七十了,新娶的一房妾室病夭,想要填房,聘礼是极丰厚不过的,偏偏又不要嫁妆。大娘巴望着把我嫁给他呢。” 小蛮和雪妒一样,早无双亲,幼时被京外茶店村的胡大娘收养招弟,五岁起浆洗全家衣服,六岁起每日辰时起床拾柴举炊,七岁时上山采桑养蚕…… 当年,胡大娘要把小蛮卖与青楼,得了银子好给儿子讨媳妇,正好遇上雪妒,便被雪妒买下。二人虽是主仆,可情意深厚。 小蛮抬头时,见雪妒正看着自己手上的一道裂口。她手上粗糙多茧、疤痕错杂。 “这冻疮已经比往年好多了,自从用了姑娘调制的冻疮膏。”小蛮又笑,“我们的手,哪里比得上姑娘弹琴的手?……正巧,应了我的名字。” “‘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这是白居易盛赞家姬貌美之辞!”雪妒看小蛮,“十六姨专程给你取这个名字,原是因了你的容色。” 小蛮粲然而笑,拿过水袋递给雪妒。 雪妒摇了摇头,“按理,十六姨应该过来了才对。这么久了,还没有半点音信。——我总有不好的预感。” “听说陈副将一大早被派去前方了,想必是没能顾得过来。”小蛮道,“陈副将也是重信诺的。他既然亲口说只要姑娘随军便能想法子调十六姨过来,应当不会有错。” 话才说完,只觉马车慢了下来。 远处不断地传来密密的马嘶人语声。 小蛮正不知何故,只听车外响起一个声音,“夫人,七里镇到了,今日在此安营,请夫人下车。” 这一声“夫人”,听在小蛮耳中甚是奇怪。 小蛮正疑惑,又听有人轻扣车辕,“请夫人下车,七里镇到了。” 小蛮狐疑地揭开帘子,这才确信没听错,回头向雪妒:“是在叫我们下车。” 也不知白日里,这些侍卫是怎样以讹传讹道听途说,竟认为车里的人就是大将军夫人。 小蛮替雪妒将风帽戴上,见姑娘抱了琴下车,才提了包袱下去。 夜色朦胧里,到处弥漫着柴火气息,隐隐瞧见营地无数炊烟袅袅升空,路上到处是忙着安营的士兵。 走好一段路,前面旷地里有三顶极大的军帐,周围军士笔立,极是威武。 帐前几堆熊熊的篝火,在地上映出纹丝不动的整齐人影。 杨炎边走边指着中间一顶大帐,向雪妒:“这最大的帐便是中军帐,旁边分别是左中军帐和右中军帐。大将军在这里处理军务。” 原来是中军帐! 小蛮心想,怪不得与别的帐子不一样,守卫竟如此之多。 过了中军帐不远,便有一顶小些的帐子,帐前有几个士卒侍立,杨大人顺手一指,“这便是夫人的帐了。” 一口一个“夫人”,都误会了雪妒身分。 雪妒素不爱搭理陌生人,对于这些人的称呼,既不理会,也不辩驳。 寝帐离中军帐如此之近,姑娘如今又被误称作“夫人”。小蛮有些隐隐不安。 杨炎从旁边士卒手里接过蜡烛,进帐将蜡烛放好,方出了来,向雪妒:“稍晚些会有人送来饭食,夫人有事尽管吩咐。”说罢,转身退下。 “你可知道,十六姨什么时候过来?”雪妒对着杨炎的背影。 其它的雪妒都不在乎,除了十六姨。 杨炎回过头,正瞧见这位夫人眉目如画,国色天姿。 旋即便低了头,“在下只负责夫人的随行及安全事宜,其它的事,陈将军没有交待,在下也不敢多问。” 夜已深,军中报时的宵柝传来。 帐里一切简陋,案上金兽铜炉里,小蛮临睡前加的一片茉莉香叶,此时仍有淡淡袅袅的香雾。 雪妒睡得浅,被沉沉的柝声惊醒时,隐约听到了帐外有依稀而低沉的人声。 脚步声由远及近,渐渐清晰起来,竟是慢慢地向着这边来。 脚步声越来越分明。 雪妒睡意全无,她本是合衣而卧,于黑暗中轻轻坐起身来。 果然,那脚步声在她们的帐前停了下来。 紧接着,便听见帐外有侍卫的声音,“大将军,”“大将军”…… 那声音不大,但在安静夜里,听得分明。 帐帘忽被揭起一角,漏进一片火光。——有人掀开了帐帘。 借着光亮,雪妒依稀见得一个高大的黑影进来,身上甲衣随步伐铿然作响。 那黑影一边走一边伸手至头顶摘取头盔,席前站定后,顺手将那头盔放至案上。 又伸手至项前,解开了外袍,手一扬时,长袍带起了一阵风,鼓得雪妒身后的帐篷扑啦一声响。 那黑影将长袍顺手搁在了席边,转身坐在了席上,合衣倒了下去。 雪妒吓了一跳,剧烈一颤,忙缩回了自己的脚。——她的脚被什么沉沉地撞到。 电光石火间,只见那黑影伸手摸了一下头,腾地一下,从席子上跃起。紧盯着席子里面的人影,厉喝一句,“谁?” 这一声厉喝,搅动了夜半时分的帐内外的一番平静。 “大将军,出了什么事?大将军,出了什么事?” 帐外亲值夜的亲兵鱼贯而入。 紧接着,远处也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帐边的小蛮睡得正香,也被这突来的声响惊醒,昏然睁开眼睛,却见帐里多了一群黑影! —— “啊”的一声尖叫出来。 小蛮一时又反应过来什么,忙爬起身,摸索着往雪妒席边爬去,连唤“姑娘”,一看雪妒没什么事,才放下点心来。 转而,小蛮又有些不安。大半夜的,大将军蛮横无理咄咄逼人地出现在姑娘的帐里,要做什么? 早已有军士点燃了蜡烛。帐里的一切慢慢分明了起来。 祈盎往帐角一瞧,——一个和衣倚于帐侧的美丽女子。 他看到她的眼神,如深美的夜色。只是,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或者惊乱。——只是平静。 祈盎足足一愣。 那平静眼神,不正该是当日在水一方,垂眸挽发写意七弦的那个女子该有的眼神么? 但是,梨园盛会上,她分明还是拒他于千里的。 而此时,她的眼中为什么没有本该有的恐惧,愤怒,或者惊乱,在夜半,帐里突然出现一个男人的时候。 祈盎想起白日陈副将所言。 难道?真是的因为她从前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份,——此番随军,只为慕他的威名与地位? 这样想时,祈盎的心里不禁又有些怅然。 …… “大将军,发生了何事?”亲兵不放心。 祈盎回过神来,向身后的军士:“我帐里为何有人?” 有不甚知情的亲兵支支吾吾地道,“大将军莫非,不是在夫人的帐里安歇么?” 祈盎不由一怔。 “夫人?”他的眼睛带着疑惑,一一扫过帐前的亲兵。 谁给她安了夫人的名号? 帐前亲兵听着祈盎方才语气,难辨任何喜怒,一时莫敢开口回答。 帐里一时极安静。 祈盎还步至席边,一手提了头盔,一手拿了衣袍,向亲兵道了声“回帐”。 一群亲兵皆惊愕,这么晚了,大将军为何一句话不同夫人说,便要离开? 有勤谨些的亲兵一思忖:大将军才从安南回京便领军北征,这么短时间不可能便取了妻纳了妾。帐里的这位姑娘,或许根本不是什么大将军夫人。如此一来,大将军不留宿于此,也怕是有其他的原因。 一众亲兵,虽然各有所疑,然既是大将军有令,丝毫不敢懈怠,片刻间便撤了出来。 “明日荀家堡安营,另备一帐。”路上,祈盎边走边向身后的士卒命令。 “那夫人怎么办……”跟在祈盎身后的亲兵,话说出来才知多嘴,忙又改口应了声“遵命。” “如今都已三更,外面天寒,大将军打算……去哪里?” “中军帐。”祈盎沉声道。 亲兵愕然,“大将军不是才从中军帐处理完军务么?”抬头见祈盎神情严肃,识趣又道,“属下这就去准备席子被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孤傲将军倾城妻》正文 20.青楼女子 寝帐里,小蛮听着渐远的脚步声,终于松了一口气。替雪妒理了被角,“看来这大将军不像咱们揣测那般恶劣。或许也算得上是个正人君子?” 雪妒欠了欠身,“近日你读《论语》,可曾看到‘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这个倒还没有看到,不过我看过了‘君子九思四不’。” 雪妒明眸瞧小蛮,“‘君子四不’为何?” 灯烛微弱,小蛮小心翼翼地将灯烛挪至席边,道,“君子不妄动,动必有道;君子不徒语,语必有理;君子不苟求,求必有义;君子不虚行,行必有正。” 言至此,小蛮倒有些明白,大将军以十六姨来威胁六姑娘,若依圣人言语,并不能算得上是一个君子。 右中军帐旁的一大堆篝火前,负责值夜的宋参将正和刘督统闲话。 宋参将扔了一截木柴到火里,烟灰火星乱溅,“你下午才赶回来,这么急着见大将军,有什么事?……若早来些,必定能见着,大将军刚刚还在中军帐。” “也没什么大事。” 都统刘载誉道。 “那便好,你一直在协助昭毅将军转运粮草,可还顺利?”宋清良问。 “顺利。”刘督统点了下头。过了一会,又若有所思道,“听说这回出征,大将军带上了女眷。” 宋参将今日一直在步兵营,并不知女眷之事,脸色疑惑,“怕没这回事罢,大将军以前四方征战从来不带女眷。” “今日傍晚举炊时,杨炎吩咐底下人为女眷备膳,我才知道。”刘督统道。 “杨炎向来不妄言,看来是真的了。”宋参将略一思忖。 “大将军这样的人物,出征时,身边有姬妾侍候也没什么大不了。”刘督统道,“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宋参将点点头,又朝火堆里扔进一截圆木,“这远去大漠,荒凉苦寒,能有女子愿意一路相随,倒也难得。” 刘督统轻笑一声,“……应天府及笄的姑娘,哪个不慕大将军威名?如今大将军远征,别说只是大漠,即使是刀山火海,只怕也有姑娘乐意俱往。” 宋参将笑笑。 “能随大将军远征一回,将来不定也可以混个正式的姬妾。即使没有名分,也能得天下女子艳羡。——现在的年轻姑娘,有多少不是爱慕权势与虚荣的?”刘督统笑道。 “这样看来,这回军中的这个女眷,能得大将军破例默许随在军中,——想必在对对付男人上头也是有些计谋和手段的了。”宋参将慢悠悠地道。 刘督统点点头,疑惑问,“这姑娘是哪家的?” “谁知是哪家的,倒是有些福分,……”宋参将话未说完,衣袍却被刘督统一拉,刘督统一脸惶惑地站起身来,转身一看,脸色大惊,忙拱手,“大将军。” 祈盎正站在二人身后不远处。 二人回想方才背后妄议,一时有些惊惶。 火光微明里,只略略瞧得祈盎神色冷肃。听他冷声发问,“还不回营?” 宋参将丝毫不敢怠慢,道了声“是”便退了下去。 刘督统有些迟疑,立于原地,“大将军,属下专程前来,是有一事禀明。” 祈盎瞧了一眼刘督统,道:“何事?” 刘督统:“大将军莫非忘记了,梨园盛会后,大将军曾差属下去打听当日那位琴艺超群的姑娘来历?前段时间属下去了苏州府,无法查实。今天终于赶上了大军,特地来回禀大将军。” 祈盎眼神一肃,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转过身去,背对一堆雄雄篝火,漆黑的夜色里,身影被火光拉得老长。 “那个姑娘叫雪妒,乳名惊蛰。自幼无父无母,得小鸿轩掌柜的魏夫人抚养长大,五岁学诗书,七岁能弈棋,八岁弹箜篌,十岁工小楷,十一擅瑶琴,十三已有名。雪妒虽是小鸿轩的头号姑娘,但是……” 刘督统话未说完,祈盎已出声,“头号姑娘?小鸿轩?” 刘督统一愕,旋即明白过来。笑道,“大将军常年领兵在外,从来不屑在花街柳巷处留连,自然不知小鸿轩是什么地方了。这小鸿轩本是库钞街文德桥那边一家有名的青楼,只怕除了大将军以外,应天府没多少人不知道……” 话音方落,祈盎身影一动,突然转过身,沉声道,“青楼?你说她是青楼女子?” 青楼女子? 祈盎的心瞬间一落。 十七岁那年,随父征战辽西,出奇兵绕至敌后,抢在父帅麾下众将士前立了头功。军中一帮年轻将士为表庆贺,拉了自己出门,所到处便是辽西一家有名的妓馆,犹记得当时妓馆里的女子阿谀谄媚曲意逢迎的种种作态,那样一种不知廉耻卑躬屈膝对男人百般示好的情形,让他在心底升起无边的厌恶—— 却原来, ——她也是这样的一个青楼女子。 “跟在大将军身边,即使没有名分,也能得天下女子艳羡,现在的年轻姑娘,有多少不是爱慕权势与虚荣的?” “能得大将军破例默许而随在军中,想必在对对付男人上头也是有些计谋手段的了。” “能得偿所愿高攀上大将军,也算是几世的福分,……” “或许,雪妒姑娘一开始并不清楚大将军的身份和威名。” ——底下将军们的话犹在祈盎耳中回荡。 祈盎不由在心底冷笑一声,似乎是在笑他自己。 惊鸿一瞥在水一方的伊人情怀,一往情深处心积虑故意带她在身边,可是,念兹在兹的这个女子,却是一个青楼女子。 有倾国的容颜又如何? 世间容色倾国的女子并不少。 有当世无双的琴艺又如何? 她所谓的卓绝琴艺亦不过是取悦于男人的手段罢了。 ——他绝对不可能看得起一个混迹于青楼、以男人为生的烟花女子。 “传陈副将。”祈盎命令。 身后亲兵道了声“遵命”,便急速去了。 刘督统不敢多留,告辞退下。 陈副将气喘吁吁地赶过来,尚未行至火堆旁,即道,“属下也有事正欲找大将军,只是怕这么晚大将军已然歇下,……没想到大将军还没安歇。” 祈盎瞧了一眼陈副将,“明日一早,送小鸿轩的人回去。” “啊——”陈副将一时以为听错了,让雪妒姑娘随军本是大将军亲口提出,且白天杨炎带人过来要送雪妒回去时,大将军也未同意。为何现在突然说要送回? 陈副将一脸不解,抬眼时,却正好见祈盎一脸冷肃,不怒而威,一时忙改口,恭敬道了声“遵命”。 陈副将却又有些迟疑,“看这夜色浓重,这两日定然会下大雪。方才杨炎等人已被派去前方开道,人手紧张。若出动编内将士或是大将军帐下亲兵去送,怕是不妥。不如等大军到了淮安府,随便遣几个淮安的衙役跑一趟,定不成问题。” 祈盎没说话,算是默许。片刻又道:“那个叫十六姨的,也不必在车马营服役了,都送走。” “这个……”陈副将有些为难,“属下急着要找大将军,也正是为了此事。”又道,“下午车马营的人来报,说是十六姨不见了。……出发前分明还在!” 祈盎并没有陈副将想象中该有的惊讶,只淡淡道了一句:“你看着办,不必再来禀告。” 陈副将略一想,忙又问,“那,……十六姨不见一事,可否告诉雪妒姑娘。” “你决定。”祈盎转身离去。 陈副将立于原地,愣了好半天:突然之间,这是怎么了? 一粒火星爆起,弹在手上,陈副将手应时一缩,总算回过神来。一时又为眼前事发愁,十六姨凭空消失,丝毫不知下落,究竟是生是死? 若死了,是什么人所为?若活着又是在哪里? 还有,此事究竟要不要向雪妒实言相告?如若告诉雪妒姑娘,难免又生出一番波折来! 不如先瞒着罢,就说车马营人手不足,需得让十六姨再待几日。等到车马营查到十六姨的确切消息,再告诉雪妒不迟。 第二日一整天天色阴翳。 小蛮撩开帘子,冷风灌进车窗。今年春日气候多变,这一场春寒也比往年来得更迟,也更厉害些。小蛮抬头望天空,“看样子,要下雪了。” 小蛮从前在胡大娘家从未读过书,来到雪妒身边,才开始跟着雪妒认字,颇有精进。近日,小蛮开始读宋人的《云外琴声序》,好些地方难通其义。 雪妒精神好些的时候,便给《云外琴声序》作注,供小蛮研习,也算是打发车马枯燥。 这日,大军驻扎荀家堡。 天黑安营时,中军帐外果然设了两处寝帐,侍从领了雪妒和小蛮来到其中一顶帐前。 二人劳累了一天,特别是雪妒,浑身疼痛也只能勉力忍耐,故而早早歇下。 等到三更柝响,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说话声。 离京以来,二人睡浅,起初听到外面的声音,颇有些提心吊胆。细听之后,才知道是中军帐里忙完了军务,将领们回帐歇息了。 人语声越发地清晰,全都是什么斡难河,肯特汗山,鞑靼,阿扎失里一类,……是些军情敌情。 人群经过了寝帐。——终于可以安静了。 小蛮正要躺下休息,却忽然听得外面的脚步声突然停了下来。 “大将军怎么不走了?”有人声传来。 “大将军莫非又想起什么没处理?” …… 一阵短暂的沉默。 “往后,这顶帐往外五里。”小蛮听得分明,这是大将军的声音。 “……这是夫人的的帐。也……要迁么?” 是亲兵的声音,声音里有些疑惑。 “迁。”是祈盎的声音。 “哈哈哈——” 一阵笑声响起,仿佛是随行的部将。 先前那亲兵的语气里有些为难,“如此一来,大将军若从中军帐去夫人那里,至少要半炷香时间。” 又是一阵笑声。 “迁帐。”又是大将军的声音,声音里带了不耐。 却又引来一阵笑闹声。 “我说你这亲兵是怎么当的?卧榻之侧有美人在,你让大将军如何领兵?”说话的声音很大,引来一阵更大的笑闹。 安静的夜里,这一阵接一阵的笑声显得格外的突兀。 小蛮睡意消了一半,黑暗中,雪妒坐在席边。 第二日,天气突然变得很冷。 小蛮拿过一件斗篷替雪妒披上,“我今日听外面人说,好像大将军之前根本不知道咱们小鸿轩是青楼,所以才让姑娘随军……” 雪妒没有说话。 “好像说,到了淮安府以后,就有淮安府的人送我们回去。”小蛮又道。 雪妒声音平静,“咱们仍然没见到十六姨……” “陈将军这几日一直很忙,只派人来说车马营人手不足,十六姨须得再留几日。”小蛮有些黯然,“都这么多久了!——十六姨会不会出了什么事?……难不成是车马营那个姓李的要报瞎眼之仇,趁机想杀十六姨报仇!” 小蛮抬头,坚定道,“姑娘,我们应该找个机会去车马营探一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孤傲将军倾城妻》正文 21.悬崖遇困 次日,卯时一刻,曙色未动,大军便已自荀家堡拔营。 马车走了许久,天色仍未大亮。 小蛮揭帘望一眼外面,天色晦暗,沉沉欲雪。 按前方传回的军令,今晚在三十里外的龙虎台安营。 龙虎台这段路极是陡峭,若是下起雪来,只怕到龙虎台得是入夜戌时了。 雪妒昨日睡得不好,此时正靠在车阑上小睡。 冷风时不时地透进马车里,比前两日冷了许多。小蛮又拿出一件风氅给雪妒披上。 幸好从应天府出发时,一应穿戴用度,丫鬟们都想得周到,带得齐整。否则,遇到这样的春寒,可真得受冻。 片刻,有雪霰子飘进来,果真开始飘雪了。 雪越下越大。 未到午时,近处远处大大小小的山都白茫茫的一片。 小蛮不由得担忧。这样的天气,车轮最是容易打滑,一个不小心便可能翻下山去,粉身碎骨。 前面的路本就更加陡峭,看样子,马车再往前走一段,便不得不下车步行了。 雪妒伏在车栏上,被马车摇来摇去,睡不安稳。小蛮望着外面大雪,又看看雪妒。姑娘中毒后,没能好好调息,前方险崖,若要冒雪步行,怎么受得住? 果然走了不久,便听见外面有人急急扣响车柱,“前方是悬崖。请二位……姑娘下车。” 这些人今日竟如此自觉地改了称呼。“姑娘”总是比那句“夫人”听起来顺耳多了。 寒风夹杂着大雪一个劲地往人的脸上、脖子里扑,雪妒才一下车,便不由打了个寒战。 虽是一身不太起眼的银狐镶边素色风氅,但在一众缁衣军士里,亭亭的身影亦是格外夺目。 小蛮将雪妒的风氅系得更紧些,风帽也戴得更低,这才扶着雪妒往前走。 两个士卒走在前领路,剩下的几人在后,小心牵着马车,惟恐马车翻落悬崖。 小蛮扶了雪妒走在中间,一路上的雪早已被前面大军踩得稀稀洼洼,如今雪水混着泥浆,一片泥泞。 才行了不到一箭之地,二人的靴袜皆已湿透,风氅上,腿上,全上泥浆。小蛮冷得直打颤,转头看雪妒时,脸早已冻得发青。 一队又一队的士卒迅速地走到前面去了,越走越远。 雪妒每迈一步都吃力。湿了的衣裙和风氅贴在腿上,一不小心便踩着裙角,连连摔倒。 等翻过一小段山脊时,雪妒和小蛮整个身上已全是泥浆。 随行的士卒,虽见二人行路艰难,碍于是两个姑娘家,也别无办法,只得压低速度跟着。 小蛮把雪妒从地上扶起,伸手扫去她肩上的落雪,待摸到她的手,早冻得如寒冰一样,忙道: “姑娘的手这么凉,加上脚底又受寒,咱们在路边上歇会儿,换双干些的袜子罢。” 雪妒脸冻得通红,勉强扶着小蛮站稳,抬头望望前面,“路上全是泥浆,换了也无济。” “听说前面的石崖便是风岩口,是这一段路上最险要的地方。只要过了风岩口,路便好些,咱们便可以上马车了。” 小蛮指着前面风雪弥漫的前方,向雪妒。 后面的队伍不断地赶上来,超过去,又消失在前方风雪里。 周围是永无停息的风雪声,脚步声,马蹄声,车轮声…… 好不容易到了风岩口。 雪妒站在数仞山崖上往下一看,光秃秃的石壁有如斧削刀刻。山崖半腰一条临时开凿的狭窄栈道,十分简陋,便连栏干也没有,仅有两人并肩的宽度。 雪落在脚下的石壁上,瞬息即化,一小股一小股的雪水汇入石缝,滋润了石缝里的一些藤萝树梢。 领路的士卒回头瞧雪妒和小蛮,脸上颇难色,——这地方这般艰险,却又偏偏是两个姑娘,总不可能背着或扶着罢。 小蛮似是看出这两人心思,道,“你们先过去罢。”说罢将雪妒扶在里侧,自己走在外面,一步一挪,小心翼翼地往前。 一路心惊胆颤,等挪到了对面时,小蛮只觉双腿发软,连站都站不稳。转头看雪妒,她双手紧扶着路旁的一棵黄檗树,回头定定瞧着行经悬崖的马车,——琴和所有书卷,皆在那车上。 崖上路窄,两个士卒小心地在前牵着马,马车外面的轮子竟是堪堪行在崖边上。 小蛮心一下子悬起来。 这情形,只要稍有不对,马车便得掉进崖下,摔得粉碎。 要知道,随身物品都在马车里,若马车掉下去,逢上这样的大雪天,那可真是无计可施。 隔了大雪,隐约瞧得栈道的那一边,崖口上已堵了黑压压的大队士兵,大多是步兵,不过,也大略可以瞧见有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正翘首望着悬崖。 一阵风从崖底山涧里吹上来,夹带着枯枝乱叶,扑乱了一山疾雪。 雪妒急忙伸手挡住眼前的雪。 这突出其来的一股大风,果真让自己最不愿看到的一幕出现了。 ——马车的一侧车轮侧落崖下,大半个马车也倾在栈道外。几个士卒虽奋力拉住马车,但马匹受惊乱动,一时马车里东西接连被摇出去,掉落到深崖下…… “糟了,包袱掉了——” 小蛮惊呼出声。包袱里全是衣物,如今包袱没了,雪又这般大,怎么办? 正愁眉不展地想着,却见马车里又迅速掉出一个月白色的绢布长袋—— “啊——” 小蛮又是一声惊呼,“姑娘的琴,那是姑娘的琴——” 落雪的山崖格外的滑,雪妒的目光随着那琴不断地往下,一直到崖底溪边的一堆乱石旁。 站在数仞高崖上,瞧着下面的琴。——她什么都可以不要,但是,独独不能没有了这琴,这名为上古遗音的琴。 小蛮望着山脚,姑娘的披风、丝履和袜子全湿透了,正等着拿衣物来换…… 顾不了许多,小蛮拉住身旁一个随行的士卒,指着崖下的包袱,“请军爷帮帮忙,把那包袱拾上来。” 那士卒有些犹豫。 另一士卒从身上扯下一截衣衫,绑住了自己腿上一处流血的伤口,叹口气,“姑娘,不是咱们不帮你,这么个峭壁上,命都难保住了,还要包袱作甚?” “不行,如果没有替换的衣袜,姑娘定然要受风寒。”小蛮急道。 几个随行的士卒看过刚才悬崖上的折腾,皆心有余悸,一时皆是沉默,莫敢答应。 片刻,后面有一个愣头愣脑的随从走上前来,“要不,我来试试。” 几个随从皆惊,一人脱口道,“小五儿,你疯了么?眼下风雪这么大。掉下去会没命的。” “若等风雪住了,只怕那包袱就会被溪水冲走了,好歹试上一试。”小五儿边说边顺着一处较缓的山岩慢慢往下滑去。 “啊——” 哪知小五儿才探下身去,便向崖下翻滚了一丈多远。 “小心——”众人的心瞬间被提到了嗓子眼! 山崖上本铺满了浅浅青苔,此时经雪水一浸,更是极滑,那小五儿身子不住下滑,手壁和脸上皆被擦伤。 他两手不住地四处攀爬,然而崖上光秃,本少攀援之物,一时竟莫可抓握。 上面的人皆屏住了呼吸,唯恐好端端的一个人须臾间命丧崖底。 小蛮正紧张处,却见小五儿终于攀住了石缝间一棵小树! 大伙这才松了口气。 “快,快救人!”有人大喊。 两个士卒立刻卸下甲衣和身上所负,行至崖前,就要下去。 “不可”,雪妒往前。 两人回头时有些讶异,小五儿不正是为了她才下去的么?她竟见死不救? 正疑惑,雪妒又道,“就这样下去,你们只会像他一样。” “看就近有没有结实的藤萝。”雪妒道。 其他士卒惊慌失措,经雪妒一提醒,才回过神,忙赶着去寻找藤萝。 好半天,才有两人拉着一段看起来较结实的紫藤回来,向雪妒,“便只有这根藤子看起来还顶事些。” 几个士卒忙七手八脚地把这根长长的藤罗顺到崖前,照着小五儿的地方抛了下去。 “等一下。”忽听雪妒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孤傲将军倾城妻》正文 22.拔刀相助 众人回头时,却见雪妒已走上前来。 这根紫藤虽粗,然色泽青黑,树皮斑驳,只怕韧性不足。 小五儿正要腾出手来接住上面抛下的那截藤子,一听雪妒的声音忙住了手。 雪妒从士卒手里拿过那藤萝,比着分叉的地方一弯。 哪知,只是轻轻用力,那藤萝也被折断成两段。 随行士卒一惊,——一根脆藤,幸好没拿去救人。 不知什么时候,身后已多了数匹高头大马,几个蒙古人坐在马上。 当先一人不过二十多岁,却长得眉目英挺,轮廓分明,极有气概。 后面一个蒙古人看起来似个随从,他上前两步,向当先那年轻蒙古人低道,“将军,其木格随身带了绳子,要不要让他拿来……” 话音未落,只见那年轻的蒙古将军伸出手阻止,“这个姑娘,未必需要咱们的帮忙……” “啊——”崖下,小五儿一声惊叫。他脚下的一块山石被踩掉,在连连的撞击中,掉进崖下的溪水里。 小五儿双手紧紧抓住崖缝里的一丛树梢,双脚只能踏在一线极窄的石缝里,一时动弹不得。 众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大家赶紧再去找找,看有没有结实点的藤子?”小蛮忙转头向随行的几个士卒, “他们找了这么久,不可能再有更好的了。” 雪妒伸手去解身上的风氅。 “那怎么办?”小蛮急道。 雪妒解下风氅,“下雪土松,若再等上一等,他手中的树枝便要被连根拔出。” 同行士卒一听,大为惊惶,一时计不知所出,待望小五儿时,他手中的那树梢的根上,土果真已有松动痕迹。 “怎么办,怎么办?” “咱们总不能见死不救?” “快想办法。” 士卒们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雪妒将风氅拿在手上,向众人,“拿刀来,将风氅割成布条。” 她是要将风氅做成布条连接起来去救小五儿,几个士卒待明白之后,一时对这姑娘从容镇定又机变聪明莫不服叹。 士卒们独独不缺兵器利刃。 忙有士卒解下腰间佩刀,三下五除二,割开风氅,迅速将一根根长长的布条连接好。只是可惜了雪妒那件银狐镶边的素色风氅。 不待喘息,士卒便又将那布作的绳带扔到了崖下。 还好扔的及时,小五儿伸手接住那布绳时,手上那根树枝根已露出了大半。 上面的几个士卒一起用力,终于将小五儿拉了上来。 大家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小五儿更是心惊胆战,坐在地上不住喘气。 回过神来,士卒们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多出一群骑马的人。 立即有人起身见礼,恭敬地道“木合黎将军。” 木合黎将军? 崖壁边上的士卒们皆大惊。 木合黎将军可是三千营的统领,也是朝廷三大营中最年轻的统领。 许多士卒曾屡屡听过木合黎将军大名,然因着身分低微,加之木合黎将军常驻兀良哈,并未得亲见,没想到在此地遇见。 士卒们反应过来,皆垂首见礼。 木合黎端坐马上,朝这些士卒点了点头,眼睛却落在雪妒身上。 大雪里,这个陌生的姑娘没有了风氅,身形显得单薄。 她正立于崖边,蹙眉下望,眼眸如墨玉般幽深美丽。 这样一个的姑娘,紧急时,一众刀尖上走过的男人都惶急失措,她却自能应对自如,实是难得。 “这姑娘是谁家女眷?”木合黎向眼前随行士卒问道。 “回将军,并非军中女眷。”士卒应声答道。 木合黎没有说话,瞧了瞧雪妒和小蛮,泥浆早已溅及膝下的裙摆。 也是,若果真是军中将领的家眷,遇到这样的险路,至少也有肩舆才对,断不会只有这样几个简从,又如此艰辛地亲自下地走路。 …… 时辰已不早了。 “姑娘,上车罢,”一士卒掀开车帷,对小蛮道:“回头万一风雪更大,路便更不好走。等到龙虎台只怕得半夜里了。” 小蛮有些迟疑,看向雪妒,有征询的意思。 雪妒没有说话,查看崖下形势,头也没回道,“让他们先走。” 小蛮往山崖下看去,两包衣物早已被风刮进溪水冲走了。余下的,便是乱石旁的那抱琴。——姑娘是在想办法拿回崖下的那琴。 只是,此地险峻,连士卒们都下不去,姑娘心中对上古遗音纵有千般不舍,又能如何? 小蛮正想着,只听身后一个声音,“其木格,你身上可是带着绳子?” “是”。立即有个洪亮的声音。 小蛮回头看时,见当先那个木合黎将军,一扬手已接住了后面抛过来的一大圈绳子。 “你的绳子,长度足够?”木合黎一边翻身下马一边向后面的随从道。 “放心罢,将军。再加半个山崖也够得着。”蒙古随从宏亮地回道。 “好。”木合黎一边将绳子熟练地系在一粗大的树干上,一边用力拽紧。 “将军,你瞧——”木合黎正要下崖,后面突然传来声音。一个蒙古随从指着栈道那边的崖口。 木合黎顺着那人手指方向望去,脸上颇有些惊讶之色,“那是大将军,大将军今日不是在前锋营督军么?什么时候到了这里?” “好像一直在对面,只是属下没立即认出来。”随从回道。 木合黎没有作声,双手握住绳子便要往下滑。 “将军,”那随从立即又唤了声,声音里分明有要阻止的意味。 木合黎抬起头起来,笑道,“怎么?有大将军在,就不可以扶危助困?” “这倒不是,不过……”那随从犹豫道,“属下是想说,这种事何需将军亲自去,便由属下去一趟。” “不必了,你手上才受过伤。”话音未落,木合黎单手握住绳子,人已飞身到山崖下了。 “那人可是木合黎?” 对面山崖上,祁盎跨下马背,将马缰扔给身后的亲兵。 “回大将军,下崖的那位,正是木合黎将军。”陆向谦回道。 “瞧那矫捷身手,在北征军里,除了大将军外,也只有木合黎将军了。”宋参将呵呵笑了两声道,“不错,咱们赶上了一场英雄救美的戏。” 扈从的几位将领皆不识雪妒。故而言辞里也没有什么避讳。 安东卫指挥使江大人听了宋参将的话,便直言道,“这个姑娘看起来柔弱,不过,瞧她方才随机应变的态度,着实难得,”顿了一下,道,“只是这样一个姑娘家,却为何落魄在军中?雨雪泥地里赶路,哪里是姑娘家受得了的?……瞧那浑身上下的泥浆!” 宋参将接过江大人的话,“她的衣物掉落山崖,被水冲走,倒难得她还不惜身上御寒的风氅。……大雪天的,我看这姑娘还有得苦吃。” “是个不错的姑娘,”江大人点点头,意味深长地打趣道,“木合黎将军肯亲自下去一趟,也算是在情理之中了!” 祁盎大步走在崖上的栈道,听着后几个部将饶有兴致地言语,恍若未闻。 过了栈道。 ——木合黎已顺着绳子迅速地攀了上来。臂下已多了一抱琴。 “大将军,”木合黎才一上来,便看见崖前的祁盎,解释,“这位姑娘也不知为何流落此地,” 瞧一眼手上的琴,方道,“这不,连琴也掉到了崖下。” 祁盎略一点头,没有说话。 倒是祁盎后面的几个将帅,朝着木合黎赞叹,“这么陡的山崖,木合黎将军如履平地,着实好身手!” 木合黎笑了笑,拍去身上的泥土和雪渍,回头将琴还给雪妒,“琴虽拿了回来,可是,姑娘的包袱却拿不回来了。” 有绒绒的雪花落在雪妒的长睫上,莹白的细雪立即融作长睫上的几许水意。 木合黎瞧一瞧雪妒膝下沾满泥浆的裙裾,还有被雪水濡湿的丝履。——姑娘家的,竟狼狈地赶在这行军路上,当真是让人费解。 雪妒接过琴,抱在怀里。没有说话。 木合黎笑笑,慷慨道,“姑娘的风氅没了,风雪这般大,不如我将披风借与姑娘?”说着,便伸手至项上,就要解下披风系带。 雪妒没有回答,抱着琴径直上了马车。 车帷放下,便再也看不见马车里的人影了。 众部将瞧着眼前这个面覆轻纱的美丽姑娘上了马车。方才虽无法看清她全部容颜,然这般清雅气质、胜雪容色也着实罕见了。 江大人有些难以置信地道,“这姑娘竟然是这样一副花容月貌!” 宋参将点了点头,“这穷乡僻壤的,凭空多出这么个妙人来。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 “这位姑娘对我们草原上的英雄竟连句谢都没有呢。” 江大人笑道,“看来木合黎将军方才一番好意,到头竟像是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戏。” 宋参将亦绕有兴致地品评,“江大人可不要乱说,军中谁不知道木合黎将军对草原上的娜仁托娅一片痴心,又怎会对其她姑娘有意?还不是因为木合黎将军心底善良,懂得怜香惜玉……” 江大人沉默片刻,“按理说木合黎将军也是几十万北征军里极优秀的将领,最要紧的是木合黎将军年纪轻轻又相貌堂堂。姑娘们不都喜欢这样的男人么?” 摇摇头,又道,“这姑娘倒奇怪,居然对木合黎将军这样的人物一句多的话也没有!” 祁盎一脸淡漠之色,波澜不惊地瞧着眼前的一切,心底不是有疑惑: 不是以取悦男人为生的青楼女子么? 为何对像木合黎这样年轻有为的将军如此不理不睬? 难道是还不知道木合黎在军中的地位? 片刻,江大人已调了话头,微喟,“也不知这是哪家姑娘?出门在外,身边就带着一个小丫鬟,孤苦伶仃的,可别出什么事!” 宋参将摇了摇头,“家中父母怎么也放得下心,敢教她一个人在外颠沛。” 祁盎的耳边突然回响起刘督统的话,“……自幼无父无母,得小鸿轩掌柜的魏夫人抚养长大,五岁学诗书,七岁能弈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孤傲将军倾城妻》正文 23.托付(上) 晚间戌时二刻,马车才驶至龙虎台。 隔千帐灯火,夜风中仍夹杂着细细的微雪。 雪妒从马车上下来,经外面雪风一吹,更觉头重鼻塞,浑身上下半点力气也无。 今日天寒衣单,姑娘当真受了风寒……小蛮暗道不好。自水囊里倒了些水,醮湿了毛巾,往雪妒额上探去,才一触额,手便弹起,“姑娘怎么这么热?” 擦去她额上一层密密薄汗,小蛮恻然,“咱们随身带的风寒丸药都掉到了悬崖下去了,如今怎么办才好?” “……不妨事。”雪妒喘气,“山里药多,歇会儿去采些就是。” 小蛮正要说话,雪妒却开口,“今日路上,……有打听到十六姨的消息?” “还是没有——” 小蛮叹口气,“……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说罢,倒了一杯热茶给雪妒,“如今十六姨音讯不明,姑娘又生了病,真是祸不单行。” 雪妒喘息片刻,安慰小蛮,“风寒不是什么大病,日便好了。” 小蛮看一眼姑娘浑身上下单薄的衣衫,全是泥污,姑娘从前在小鸿轩,纵有许多不如意处,可何时如眼前这般泥泞狼狈,一时心中酸楚。悲伤道,“衣裳也都不在了……” “……明天晚上到小清溪。”雪妒见小蛮沉默不说话,安慰,“等到小清溪,……便该有集镇。” “可是,今晚怎么办?明天怎么办?” 雪妒没有说话,喘息片刻,才又说,“……外面有火堆……” 小蛮才意识到帐里冰冷如地窖一般,根本无法御寒,忙去扶雪妒,双手触及雪妒身子的时候,才发现她身上已透心冰凉,再去触额头,竟又如火烫一般! 帐外,火堆被雪风吹得左摇右晃。 雪妒紧坐在火旁,满头青丝被雪风肆意吹乱。 烤了好半天,身上终于有了些热气,雪妒转头向小蛮,“去点一盏风灯来。” “要风灯做什么?” “采些草药。” 雪妒站起身来,望着西北边,负雪的山丘,在深紫的雪夜里,透着深蓝的雪光。 “雪也这么厚……姑娘还病着……”小蛮道,“……姑娘告诉我采些什么,我去便好。” 雪妒摇了摇头,小蛮也只是略懂药草而已。夜间经雪的药草岂是好辩认的? 营地上的积雪早被人马踩踏融化,雪水混着泥浆,没入踝骨。 小蛮挑一盏昏黄的风灯,扶着雪妒在泥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迈步。 还没走两步,两人才烘干的小靴和裙角再度被濡湿,冰冷刺骨。 不远的一个土坡,二人走了很一阵子才到。 回头时,千帐灯火星布于被雪色覆盖的低野,战马嘶鸣之声时不时地传来。 小蛮捡起一根枯枝,扫去草叶上的厚厚积雪。 借风灯微弱的光亮,雪妒细细辩认,才能隐隐看清那些草叶的形状和色泽。 在山坡上辗转了许久,刨去好好几片积雪,才寻到了甘草、桂枝、荆芥三味药。 经雪的风吹在脸上,脸冻得如刀割一般。 雪妒正打算回去,却瞧见旁边一株矮松上攀着一株粗壮藤木,通身有暗黄隐隐有长须,是一株葛藤。 葛根最能退热。 “把灯拿过来。”雪妒蹲在雪地里,刨开雪,用一根短树枝掘那葛藤的根。 蹲得久了,只觉头晕目眩。只不得不靠在旁的矮松下休息,一时又咳嗽不止,脸上浮出极不正常的红晕来。 “姑娘还行么?”小蛮满手泥浆从雪地里抬头,“姑娘先休息会,我马上就好。” 话音才落,便听身后有脚步声。 “什么人?” 有人厉声呼喝,“大军驻地,鬼鬼祟祟做什么?” 雪妒和小蛮在厉喝声中回过头。 借着雪光,方能看见后面站了一群重甲佩械的巡营将士。 当先的人一手按刀,一手提着盏大风灯。 他的旁边站着一个高大的黑影,没有说话,那身影有些熟悉。 “问你们话呢,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拿风灯的那军士看不清二人面貌,再次喝问。 “如此明目张胆地混入驻军营盘刺探军情,”后面一军士上前,怒道,“是不是活腻了?” 小蛮这才反映过来,原来是巡夜的军士误会,忙道,“几位军爷弄错了,我们不是细作,我们是陈既愈陈大人营里的。” “是女的?!” 众人听是女子声音,很吃了一惊。 执灯的军士略一想,“胡说,军中向来不许女眷随军,陈大人营里怎会有女子?” 夜风自山谷吹来,头顶树梢的积雪簌簌落下,落了雪妒和小蛮满头满肩。 “等到了淮安府,我们便会离开,” 小蛮也来不及掸去落雪,向来人辨道,“大人若是不相信,可以去问陈大人。” 借着那点昏黄的灯光,祈盎自然认出了眼前的这两个女子。 他只是疑惑,雪夜天寒,泥水漫足,她二人不在帐里呆着,却大老远地跑到这里来,且迟迟不走,是为什么? 雪妒背对众人靠着松树,手上一段枯枝,刨开积雪。 并不能看见她的面目,只能看到她单薄的肩上,青丝落满白雪。 祈盎的目光扫过雪妒和小蛮,慢慢上前。 执风灯的军士立即跟上,照亮了祈盎脚下铺开的一片厚雪。 祈盎的目光落在雪地上一方素色的手绢上。 “那是什么?” 有军士也立即发现了那素色手绢上的物什,“要查验清楚。” 立即有军士上前,将那手绢并着上面的东西,奉到祈盎面前,“回大将军,看起来是些枯叶和草根……” 有军士立即生疑,“你们找这些,做甚么勾当?” 有军士拿近了风灯,照亮了那包袱里的草叶,祈盎认不得其它,但一味甘草却是认得。——这是治咳嗽的草药。 咳嗽—— 方才是听见了咳嗽声。 祈盎也大致想起白天的事来,这二人的衣服掉落山崖,这叫雪妒的女子,身上御寒的斗篷也没了。 若是因风寒而寻药,倒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行军在外,处处不可大意怠慢。祈盎将那小包东西递与身后军士,“拿去军医帐,详细查过。”言罢,径直离去。 巡检了山那边的步兵营,祈盎才回中军帐。 军医帐的孙掌事早候在帐外了。 “禀大将军,已经查验清楚了,是几味药材,——葛根、甘草、桂枝和荆芥。”孙掌事禀道。 旁边一军士立即问:“看出什么蹊跷没有?可是有毒之物?” “无毒。草药虽不全,然放在一起,却是个伤寒的好方子。特别是这一味葛根入药,最是能退热。《本草汇言》里记载,‘葛根,清风寒,净表邪……’” 孙掌事略一想,又道,“看起来,这位大夫应当精通医典。” 祈盎严肃的目光带着一丝疑惑。 他并不是疑惑军医的话,而是怀疑一个青楼出生的、专事男人的烟花女子,居然能通医典,拟药方,识药材…… 军医见祈盎面带疑惑,恐祈盎对自己一番话心存怀疑, “大将军明察,下官句句属实。” 祈盎自知军医不敢枉言。 但是,他也无法将一个阿谀逢迎、极尽谄媚的青楼女子与治病救人的医者联系起来。 这是一个美丽坚忍的女子。可,也是一个人尽可夫的青楼女子。 人尽可夫。 青楼女子。 这样的事实驱散了祈盎心底不由升起的一丝恻隐。 三千营。 木合黎正在烛光下查看骑兵营次日行军线路,忽有帐外士卒通传苏合请见。 苏合进来时,手上提着两个大包袱。 苏合将包袱放在木合黎案前的矮脚几上,拱手向木合黎道,“将军,属下回来了。” 木合黎起身离案,行至几前,顺手打开其中一个包袱。——是一包女子衣衫。 木合黎看了一看,“难为你了,几十里路,这么快便赶回来。” “将军的吩咐,属下不敢怠慢。只去得晚,铺子没什么好看的样式。”苏合回。 “不妨事,那姑娘本就喜欢简单素洁的。”木合黎将包袱结好。 “将军挺了解那姑娘!”旁边侍从其木格神秘地插一句嘴。 “你要说什么?”木合黎嘴角一弯,笑向其木格,“你是想说,本将军对那个蒙面姑娘有意思?” 其木格一笑,“难道不是……” 木合黎朗声一笑,“当然不是。” “可是,”其木格一顿,“那姑娘,是个……美人。” “难道但凡对美人,都要动情意?”木合黎忍俊不禁。 其木格点点头,“中原有句话,叫……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兀良哈的草原上已经有我心爱的姑娘……”木合黎一笑,又道,“不过,你这话,对咱们小王爷来说,还是挺适用。” “拓赤小王爷?”其木格和苏合皆一惊。 木合黎点点头,从腰间拿出一卷小小的帛书,“这是小王爷的飞鸽传书。” 飞鸽传书?! 二人惊讶。 “将军离开应天府也不过数日,小王爷什么事如此迫急,竟须飞鸽传书!” 苏合道。 “对啊,小王爷自到应天府,因着身份特殊,向来刻意避嫌,不问朝廷事,更不问军中事。这回专程给身在军中的将军您传书,有什么重要的事?”其木格亦不解。 “小王爷所言,并非朝中事,也非军中事……”木合黎将帛书递与其木格。 其木格展开帛书,有一行隶体小字:“军中有位姑娘,叫雪妒。找寻之,看顾之。拓赤。” 二人瞠目! “小王爷居然认识雪妒姑娘!” “这姑娘是什么人?为何流落在军中……” 木合黎踱至帐帷旁,面对着暗黑帷幕负手而立,“小王爷质子身分,此番我以主将身份率三千营领命北征,小王爷在这个时候飞鸽传书到军中,若让皇上知晓,定会对兀良哈无端生疑。……小王爷冒这样的风险,便是为了白日里那个姑娘!” 苏合愣了片刻,才道,“那么,小王爷对这个姑娘……” 木合黎一笑,“小王爷生性洒脱,也许,他关心一个姑娘,不一定是爱慕,也可以是知交。谁说得清?” 雪妒和小蛮从外面回来时,已有巡营将士将几味药材送了回来,想必是查验过了。 小蛮将雪妒安顿在帐外火堆旁取暖,自己则赶紧张罗着熬药。 药才刚熬上,便听见远处有杂沓的脚步声。 “木合黎将军——” “木合黎将军——” 入耳处,全是沿路士卒的见礼之声。 小蛮抬头时,一个高大的身影行至篝火前了。 木合黎朝小蛮点了点头。看向偎在火边的雪妒,她身上还是白日那件沾了泥浆的耦合色襦袄,满头青丝被风吹得凌乱,木合黎开口问,“……你们帐里很冷么?” 不待回答,木合黎转身向其木格,“……你去取些火炭,在她们帐里生个火堆。” 回头朝二人道,“兀良哈的拓赤小王爷,可是姑娘的朋友?”说罢,从腰间取出那张飞鸽传书,递与了雪妒。 口被雪打湿的白色狐毛蒸发着浓浓的水气,雪妒将帛书展开,上面有一列密密的隶字。是拓赤字迹。 “姑娘是小王爷的朋友,也便是我的朋友。”木合黎道,“白日里不能替姑娘拾回衣物,木合黎本就愧疚于心。眼下天寒,这几件衣物,二位姑娘便凑合着穿罢,也算是我对得起小王爷的托付。” 药罐里飘出淡淡的药味,木合黎又道,“回头我让军医帐的人过来看看,行军一路艰苦,姑娘的风寒得早点治好。” 小蛮喜出望外,连声谢过。 “明日我遣几个人来跟着你们,若遇上今日这样的困难情形,还能派得上用场。” 木合黎笑了笑,向雪妒,“我能替小王爷想到的,便是这些,若姑娘还有什么需要,只管让人告诉我。” 木合黎离开不久,便听外面隐隐有人声传来,声音里好像有人在唤“陈将军”。 小蛮有些疑惑,陈副将这些日子极是繁忙,也没见着他面,莫非回营了? 雪妒正喝药,抬头向小蛮,“去问问十六姨的消息。” 小蛮失落地回来。 陈副将仍是原来的话,请她们再等几日。 “依姑娘看,陈副将如今说的是真是假?” “这都好多天了,车马营有再大的事,也断不会因少了一人而无法运转。” “这样说来,十六姨是真的出事了?”小蛮一惊。 雪妒站起身来, “……没能如期和咱们会合,中间生了变故是必然。只是究竟有什么变故,我们无法猜知。” 小蛮不愿意雪妒病中多费思量,将药罐煨在火边,“天也晚了,姑娘喝了药先睡一觉。十六姨的事,等姑娘好些了,咱们再去查探。” 雪妒点头,将几卷书册收好,又在香炉里添了一片茉莉熏香,方和衣睡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孤傲将军倾城妻》正文 24.托付(下) 这一日,不及平明,军中号角声起,今日天气更冷了,大底是化雪的缘故。 昨日,木合黎走后,军医帐果然来了人,医术是极不错的。 好在,军医帐药类齐全又充足,雪妒用了药后,感觉好了许多。 小蛮拿出一件厚厚的银色水貂披风,给雪妒披上,“木合黎将军送来的这些衣物极素洁,正合了姑娘平日的喜好。” 天色未及平明,雪妒和小蛮已坐上了马车。 今日上车时,小蛮果见马车后面比往日多了六七个人影,人影高大,——皆是蒙古人。 这些人只远远地在后面跟着,不多言语。——木合黎果真派了人过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 马车一摇,摇醒了车上倚栏半睡的雪妒和小蛮。 小蛮揭帘一看,原是雪融泥深,方才车轮险些陷入泥潭。 此时天色已大亮。 小蛮抬头望了望天空,发现大雪早停了,此时天宇澄净,云霞五彩,日光明丽照耀山谷,极是美丽。 正想呼雪妒也来看看,却见她只略睁了一下眼睛,又双目微阖浅睡去。 小蛮想着姑娘才喝了药疲倦,也不再叫醒她。 又过了几个时辰,困意中,小蛮听外面有车夫扣栏,仿佛在说“需得下车”。 小蛮揉了揉眼,揭帘望外面,却见马车已到了一个山谷,前面横了一条河。 河面并不宽,但化雪本就天冷,那河水白浪溅起的哗哗水声更是平添了寒意无尽。 小蛮犯了愁,河水足有两尺深,定然会淹没了车轮,河底长满青苔的岩石清晰可见,马车怕很难稳行。 连绵不绝的行军队伍仿佛根本不将这河放在眼里。 士兵们只三下五除二,脱下靴子绑腿,拄了兵刃,如履平地地过了河。 怎么办? 小蛮扶着雪妒下了车,听着那哗哗水声,秀眉微皱:两个姑娘家,众目睽睽之下,总不能像那些男的,脱了丝履绢袜,淌过河去罢。 再说,这河水那么深,自己淌过河也倒是没有问题,姑娘她又如何淌得过去,何况病才好了一些? “姑娘——”后面,其木格快步上来,“姑娘风寒在身,不要淌凉水。”转身指着上游一片堆雪的树林子,“姑娘稍等一下。” 话音才落,其木格便带着几个蒙古侍从提了刀往杨树林去了。 祈盎率众骑马行至谷顶,后面是亲兵营和一些军中的将领。 祈盎正远看谷底大军,却不知谁惊呼一句。“大雪天,居然长这个?” 祁盎寻声望去,见一山石背后长出几茎瘦枝,叶色未凋,绿意正盛。 难得的是,略高的那绿枝上,竟然有一朵茶盏大小的花。虽被白雪覆盖大半,然殷殷的红色却是十分地耀目。 “这梅花的颜色当真好,”有人赞叹。 “梅花?”立刻便有人笑出了声,“宋将军何时瞧过这么大的梅花?” “这是茶花,”有人出来纠正,“春寒时节,花形如这般大小的,只能是茶花。” 几个将领围绕着这是茶花还是梅花的问题闲话。 祈盎没有理会。 “大将军看,下面这山谷叫清溪谷。”宋参将指着谷底的河流,向祈盎道,“那条河便叫大清溪,过了这大清溪,再走二十里路便到了小清溪。” 祈盎在马上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江大人接过话,大声道,“站在这里,方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恰得今日好天气,得赏好景。” 祈盎在最前,望着眼前众山雪霁之后的美景,慢慢勒马驻步。 西北诸山,岩壑积雪盈尺,有如银台玉阙,东北诸山有云雾遮掩,只露出峰顶,若隐若现,当真是奇景。 扬鞭遥指,祈盎对身旁的亲兵统领陆向谦道:“你向来善品丹青,可曾见过有人能画得出如此美的雪景?” “大将军这是抬举属下了。” 陆向谦一听,忙道:“若对品鉴丹青,安国夫人和大将军是首屈一指的,属下怎敢弄斧?”安国夫人便是祈盎的母亲。 “安国夫人的丹青,颇有荆老子的风骨和清韵,”陆向谦道,“这样的佳景,若是安国夫人亲临,必有佳作!” 祈盎不语,半晌方道:“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如此美景,只怕善画者亦难图其仿佛。” “大将军说的是。” “的确是神仙之境,难以描摹!” …… 众将尚不住附和感叹,却见江大人指着谷底大清溪,向祈盎:“大将军,你瞧……” 众人顺着江大人的方向望去。 谷底满目银白之中嵌有澄澈河水宛如碧色丝缎静静延至远方,黑压压的大队兵马横贯河流,前不见首后不见尾。 “江大人说谷底兵马么,怎么了?出了什么状况”有人问。 江大人摇摇头,“你再往上看看——” “咦?” 宋参将看着谷底河边,不免惊讶,“那不是昨日悬崖边那个蒙面姑娘么?” 后面众将不由走上前来。 银装素裹、碧水宛流的天地里,一个女子伫立。 “……天地美景也枉做了陪衬。” 宋参将打马前去两步。 确实是个美丽的身影。祈盎心想。 江大人昨日之事记得清晰,“不对啊,昨日里,那姑娘的包袱和风氅不都掉下山崖了么,且是一身泥污。如何这么快又有了新的衣衫?” “想必是身边士卒置备而来……”,这人话未说完,却又打住,“你们瞧——” 一片银白的树林子里步出了五个黑色人影,身后还拖了四根长长的杨木。褐色的粗长树干在雪地里显得格外醒目。 “那为首的怎么如此眼熟,像是三千营的蒙古兵?” “是木合黎将军的近身亲卫,江大人没瞧出来么?叫其木格。” 江蟾一听,笑了两声道,“木合黎将军对这姑娘送佛送到西,居然还派了自己的亲卫来随侍,——且还是近身最得力的亲卫!” 谷底的几个蒙古人将那几段树拖至河边,利落地用绳子将其缚住。 四根树干并在一起,便成了一个木桥。 “到底是木合黎将军的人,做起事来这般干练。只他们这样的一个人,倒能敌得过原先那姑娘身边的几个人!”宋参将叹了声,“若是没有这几个亲卫,姑娘家的,这过河只怕是难。” “木合黎将军很有用意啊……”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众将一时打趣。 祁盎面色冷漠,不言语。 “大将军,对面的山便是五雪岭……”陆向谦见几个将帅越说越远,岔了话题,“……属下昨日曾听大将军说起雪大好狩猎,对面五雪岭上的鬣(liè)羚、斑羚最是多,大将军要不要……” “下午到五雪岭,且行且猎。” 祈盎言罢,打马从近道下山。 午后,大军从五雪岭上山,迤逦而行。 五雪岭不甚陡峭,然大多道路显得狭窄,不宜乘坐马车,雪妒和小蛮往往得下车步行。 今日虽是日色极好,但是因昨日雪大,道路上仍是十分泥泞,又因着大道上士卒拥挤,故而雪妒和小蛮也常走人少的小道,虽则好些地方有残雪未化,好歹人少清净。 马车只能走大道,其木格担心小道人稀有危险,一路跟在雪妒和小蛮后面。 上山的路爬起来格外吃力,小蛮倒是不甚累。 雪妒走了两三里,早就双足难迈了。又勉力走了一段,实在走不动,气喘吁吁地靠在路旁一大树下休息。 小蛮取出水袋来递给雪妒,“姑娘喝些水。” 四顾一下又道,“方才树丛里的那两只黑黑的大毛羊,当真是极大极吓人,不知现在往哪边去了,可千万别往这边来。” 雪妒略喘了一会,才道,“羊是最温驯不过的动物,不会主动伤人。” 小蛮点了点头,四处张望了一番,周围不见有动静,便寻了个地方坐下来。 歇了一会,正欲起身来继续赶路,忽听一阵急促的脚蹄声从西南边传来。 小蛮待看清楚,大吃一惊,原是之前那两只大黑羊飞奔而来,眨眼,已箭一般地跑过眼前。 “这大黑羊是怎么……”小蛮有些好奇,随即站了起来,向着大黑羊地方走去。 “不要动——” 雪妒见小蛮前行,急忙起身阻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孤傲将军倾城妻》正文 25.宫砂之朱 “啊!姑娘——” 小蛮回头时,惊叫出声。 雪妒倒在雪里,左臂一只羽箭,箭尖的血渍已濡红大片的衣袖。 银白斗篷上沾满血。 “怎么了?”小蛮大急。 其木格几人早已从后面赶了上来。 雪妒听得渐近的脚步声,向小蛮:“叫他们不要过来。” “姑娘受了伤,还在流血……”其木格有些不忍,“若不及时止血……”言至此,又一想,一个姑娘受了伤,按中原礼法,男女有别,总不能去替那姑娘清理创口止血罢。 其木格赶紧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小瓷瓶,扔给小蛮道,“这是金创药,快给你家姑娘敷上。” 小蛮接过瓷瓶,待回过头来瞧雪妒时,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她正将臂上的羽箭拔出。 就好像伤口在自己身上,看着那铁铸的箭一点点地拔出,小蛮仿佛感受到钻心的疼痛。 所幸的是,箭并未伤及筋骨。 但是,那镶着暗黑箭羽的箭杆,却是横穿织锦缎袖下的一层肌肤。只略一揭开衣衫,便见臂间血色模糊。 其木格眼见如此,亦不由悬起心来。 他们这些混迹战场的男人,体会过箭伤的入骨疼痛,这个女子,能坚持住么? 雪妒脸色隐忍平静。 她的样子,看起来倒不像是拔出了自己身上的箭,反而像极了是在替别人治伤一般。 长长的羽箭扔在雪地里,铁铸的锋利箭头沾满了血迹,瞧不出本来颜色。 小蛮瞧着雪妒臂上的血滴在雪地,想着姑娘才出应天府不多久便生病,如今受了伤还见了血,一时竟慌乱,越多想时,更是手足无措。 雪妒捋开被箭刺破的层层衣袖,玉雪手臂,被血染得触目惊心。 “大将军。” “大将军。” …… 身后忽然传来一迭密密声音。 小蛮拿药的手一抖。 这个大将军,是他带走十六姨,也是他逼着六姑娘随军。 原以为,他是看上了姑娘才这么做。 哪里知道。他竟冷漠到眼见着她们悬崖遇困却只冷眼旁观,冷漠到姑娘染了风寒连一丝恻隐也无。 就连军医和药,也是仗了远在京城的小王爷的人情! 周围多出一大群人来。 赫然在前的便是好几日未曾见过的那个大将军。然而,他的手上,握了一张大弓! 弓! 小蛮心一惊,他拿着弓,姑娘手臂的箭是他所射? ——他想害姑娘! 小蛮挡在雪妒的身前,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我们姑娘哪里得罪了大将军?” 祈盎并没有回答小蛮的问题。 一径往前,数步之外停下来,居高临下瞧她臂上创口。 流血很多,可并未伤及筋骨。 这血渍斑斑的形状出现在一个女子吹弹可破的玉雪手臂上,纵是见惯了战场上的流血与死亡的人,不免有些不忍。 突然。 祈盎箭步上前。一把抓住雪妒手臂。 ——她的臂间居然有一枚朱红宫砂! 宫砂本是验证女子贞操之物,她既是青楼女子,为何宫砂尚在? 刘载誉亲口说了她是青楼女子,为何……? 雪妒对这出其不意的冲撞并没无大惊,亦无大怒。 她自然知晓此人是谁。 用力缩手,因着受伤,力气本就不大。可手竟然从那如铁钳般粗糙的手掌中缩了回来。 又有鲜血涌出。 不该是一惊一诧,尖叫连声么? 不该是手足无措,梨花带雨么? 眼前的情形,是一个青楼女子该有的平静、沉着和从容么? 这样从容和平静,是一个青楼女子对着位高权重的他该有的态度么? 祈盎深吸一口气,看着血滴落在雪地里。 羽箭横在雪地里,铁铸的箭尖全是血。 看一眼那箭,——那是他用的箭,是他方才亲手射伤了她,这个生于青楼却宫砂仍在的女子。 这个在水一方抚一曲《秦桑》犹胜天籁的女子,这个梨花纷飞里信手一弹亦能远胜朝鲜国尚宫的女子。 这个在风岩口冷静睿智犹胜男子的女子,这个在雪夜里掘土寻药自我疗救的女子…… 仿佛有什么将他的心刺痛一下。 再抬头看她,已草草清理了伤口,只向旁边丫鬟道一声“药。” 小蛮才回过神来,忙将方才其木格扔来的药瓶递出。 她接过药,将青黑的粉末轻抖在伤处,手法一点不生疏。 她用右手从雪地上拾起一角裙裾,递与小蛮,安静吩咐,“撕一段布带。”她用自己的裙角包扎伤口…… 这是一个怎样的青楼女子? 祈盎慢慢站身来,向身后侍从,“叫刘载誉来见我。” “是”。两骑亲兵片刻踏雪而去,消失在银白林间。 祈盎将手上大弓斜挎肩上,上马。 马蹄溅起一路飞雪,人已远去。 林中又恢复了平静。 “雪妒姑娘可还走得动?”其木格不便上前,只在远处高声询问。 小蛮瞧雪妒伤势,“只怕……” “只是轻伤,无妨。”雪妒已出声。 流了那么多血,怎可再走山路?小蛮不忍,“我来背姑娘,我力气大。” “不用,过了这一段便可以上马车。”雪妒捋下衣袖,往树边挪了挪,倚在树侧休息。 “姑娘,”小蛮想不通,担忧问道,“大将军为何暗算你?” “小蛮姑娘此言差矣,”其木格一听,解释,“大将军本不是有意加害雪妒姑娘,大将军要射的是方才跑过去的那两头鬣(liè)羚。雪妒姑娘方才是因为要救你才受的伤。” “啊?”小蛮睁大了眼睛,“救我?” 其木格方道,“可不是么?鬣(liè)羚本就性子温顺,这山中又无猛兽,像方才那般疾跑,只有一个可能,有人追猎。” “啊?”小蛮竟浑然不知。 其木格继续道,“小蛮姑娘走到鬣(liè)羚奔跑的路上,后面有箭已离弦,小蛮姑娘当时没有发现处境危险……” 小蛮一时为自己冒失连累雪妒受伤感到内疚。 雪妒只抬头看了看日色,站起身来,“趁日色,走罢。” 祈盎没走多远,便遇见得令飞速折回的刘载誉。 “大将军急召属下来,……” “你上回说,雪妒的究竟是什么人?”祈盎不待他说完。 “回大将军,是应天府库钞街那边的青楼——小鸿轩的姑娘。”刘督统照实回答。 “一派胡言,我亲眼看见了她臂上的宫砂。”祈盎怒。 “大将军明察,雪妒姑娘的确是小鸿轩的姑娘。应天府的人都称她为六姑娘。” 什么?!六姑娘! 当日拓赤口中的六姑娘就是雪妒?! 正神驰,只听刘督统又道,“她是掌柜的魏夫人的养女。至于宫砂……”略一思索,道,“属下派去打探的人说,这个雪妒姑娘只是每月十五在小鸿轩露面为客人弹琴,其余时候一例不见外客,避居在离应天府较远的一个叫鉴湖的地方。” 难怪当日于落霞山打猎时,会远远地瞧见她在平湖对面的草亭里。 “为何早不说?” 祈盎愤怒。 “这个……,刘督统听大将军语气凌厉,一时有些惧慑,话也有些断续,“当日,属下也正待回禀……,大将军得知小鸿轩是章台柳巷之地,正在气头上……” 祈盎略一回想,仿佛记起来什么来,若有所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孤傲将军倾城妻》正文 26.心回意转 军中响起了报时的柝声,已是晚间戌时。 军医开的风寒药极有效果,雪妒的病已大见好。 小蛮将药碗撤走,回来时见雪妒仍伏在案前:“都戌时了,姑娘可是因为臂上的伤睡不着?” 雪妒摇一下头,醮了些墨,“白日里在马车上睡得多,不困。” 话虽说得轻描淡写,可行军的艰辛岂是常人能体会的? 小蛮一边整理被褥,一边道,“姑娘再坚持一下,淮安府就快到了。” 雪妒没有抬头,“还有没有见到十六姨,淮安府即使到了,也不能走。……我们要找机会打听车马营在什么地方?” “好,”小蛮又道,“可是,姑娘现在得先养好自己。” 小蛮行至案旁,借着微黄烛火,细览案上铺开的生宣。 慢慢地,小蛮的目光落在水墨黑白里的唯一的一处色泽上,那是一笔淡淡的红色。 极淡的一笔朱红,却已将茶花堆雪的情韵毫厘毕现。 一枝茶花,生动一幅画。 ——姑娘新受箭伤,深夜不寐,便是为了画下白日清溪山顶所见的那株茶花么? 小蛮略移一下烛台,低声道,“这画,比今日清溪所见更好。” “书以静心、画以怡情罢了,无所谓好坏。”雪妒淡淡道。 “姑娘自是怀了这般无欲无求的心思,才会画得好画。”小蛮赞叹。 忽听帐外有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身上甲胄铿然作响。 紧接着传来士卒通报的声音:“姑娘,木合黎将军到了。” 话音犹未落,只见一个高大的黑影掀帘而入。“听说雪妒姑娘今日受伤了?”木合黎进帐,迫不及待地望向雪妒。 “有劳木合黎将军关心,”小蛮道,“今日若非其木格将军,我和姑娘此时只怕还在清溪谷。” “小蛮姑娘见外了,”木合黎朗声一笑,“雪妒姑娘是小王爷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木合黎的目光慢慢停留在雪妒左臂上,又望了望案上的丹青,神色里有些疑惑,“姑娘受伤了,却还在案前费神?” 雪妒抬起头,“只是小伤,不碍事。” 小蛮接过话题道,“我们姑娘每每睡不着时,便爱临贴画画。” 木合黎略放下心来,眼睛一瞟,便看到了案上的一幅水墨丹青,笑笑道,“姑娘在学画?” 雪妒点头,“闲来无事。” “学画?” 小蛮亦不由心中暗笑,木合黎将军居然说姑娘是在学画? “唔,”木合黎拿起案上的画,细看一番,若有所悟,“似乎画的是今日清溪谷的雪景?” 仔细看了看,认真道,“只是,峰顶的那一株大雪松本来极是高大茂密,姑娘却几笔草就,显得草率了些。嗯,这个地方留这么一大块空白,依我看来,应当再画些什么为妥。” 又道,“还有,整幅画都是黑白之色,却又有这一点小小的朱红,嗯,……突兀了些。” ——竟连中原水墨丹青里的写意与留白都不知晓,小蛮禁不住轻笑出声。 “小蛮姑娘何事开心?” 木合黎笑道。 小蛮敛了笑意,摇了摇头。 雪妒从木合黎手上拿过画稿,递与小蛮。 小蛮拿着就往炭盆而去。 生宣一角接近炭盆微红的火光,眼看便要被点燃。木合黎箭步上前,夺过画稿,略有些歉意地道:“也没必要因我的几句闲话就烧掉,方才我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笑道:“还不如姑娘将它给我。” “习武之人,要画何益?”雪妒推拒。 “谁道武夫不可近书画?”木合黎一意辩驳。 雪妒亦无话可说。 “下午从五雪岭过来,途遇一斑羚,帐下的人追了好几里才猎到,我特地留了两腿好肉带过来,正让人在外面烤着,两位姑娘既是还没睡下,不如出来尝尝。” 木合黎道。 “好啊。”小蛮高兴道,挽了雪妒的手,“军中饮食简淡,姑娘眼下又有伤在身,补一补也是好的。” 出了帐,便是一堆雄雄篝火。 木合黎帐下几个亲兵各自挑着长~枪,枪尖上刺了几块肉。 那肉在大火上升起缕缕白烟,爆出“咝咝”声响,发出四溢的香气,竟是颇为诱人。 木合黎叫了亲兵去给雪妒和小蛮拿杌子、垫子,自己就着火堆旁的木墩坐下来。这才将手上的画交给苏合拿着,自己接过□□,亲自烤肉。 “这斑羚肉闻起来好香!”小蛮喜道。 “多的是,小蛮姑娘可多吃些。” 木合黎随即便从自己的枪上撕下一块肉来递与了小蛮。 “烤肉这种东西,里面的肉,口感鲜嫩却入味不足。皮外的肉,味足却因近火而容易焦糊,只有这皮下的肉,嫩滑又入味。” 木合黎边说边撕下一块皮下肉来递给雪妒,道:“你也尝尝。” 雪妒从斗篷下伸出手来接过。 “大将军。” “大将军。” …… 忽听身后有密密的声音传来。 木合黎忙从木墩上站起来,将手上的枪和肉递给旁边的苏合。转身时,祈盎已近在眼前,木合黎忙拱手见礼,道一声,“大将军”。 祈盎转头瞧一眼雪妒的背影,她受伤的左臂藏在斗篷下,并不能瞧见。右手正拿着一块木合黎递与她的烤肉。 ——她一贯我行我素,此时根本就没有要起身见礼的意思。尽管周围所有人都毕恭毕敬地站了起来。 木合黎见祈盎面色严肃,却只是站着不言语,便道,“大将军也坐下来,尝尝这斑羚的味道。” 祈盎似未听见,不回答。 “去为大将军搬椅子来。” 木合黎吩咐苏合。 “是,将军。”苏合一边回话,一边将手上的画和长~枪转交于另一亲兵,哪知这亲兵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接住了枪,却让画掉在了地上。 面前的篝火燃起火光雄雄,直映得那地上的水墨丹青明明如昼。 祈盎身旁的陆向谦一看,有些奇怪,走上两步,拾起那画。端详了好半天,脸上大有惊异之色,立即将那画递与祈盎: “白日里,大将军还道清溪谷那景色,纵是天下善画者亦莫能图其仿佛,大将军瞧瞧这画——” 祈盎静看无语。 陆向谦一边啧啧称叹,一边道,“若论这画的点睛之笔,当是这浴雪而开的一朵花。这是我们在山顶看到的茶花——” 茶花? 祈盎没有说话,目光却慢慢变得锐利,有些难以置信地道,“军中有这样的画师!?”旋即转头向苏合道,“何人所作?” “回大将军,小的……不太清楚。”苏合一直在帐外候着,并不知晓。 木合黎悄悄瞧了一眼火堆前的雪妒,她并没有动,亦不出一语。 可见她并不想让人知晓,只怕是因为这画不太好的缘故。 想至此,木合黎向祈盎,“……这画乃是属下一故人的练习之作。” 祈盎手指轻轻地摩挲了一下那画上微微润泽的墨迹,若有所思地瞧了一眼木合黎,淡淡道,“故人?” 练习之作? 陆向谦一向爱丹青,禁不住呵呵一笑,“木合黎将军怕是说笑了。居然说这是习作?” 木合黎有些疑惑。 陆向谦瞧得木合黎神情,又道:“群峰裹银,杂树翠微,寒松伫立,山石穆然……若说此画有‘空潭写春,古镜照神’之意态美,亦是当之无愧。这样的上乘画作,只怕已与当世名家荆老子不相伯仲了,将军如何能说是‘练习之作’?” 荆老子岂是寻常人能望其项背的? 与荆老子不相伯仲!怎么可能?! 木合黎愣神片刻。可是,他亲眼看见此画出自她的笔下。 亲兵统领陆向谦素来对丹青有研究,他不可能信口开河。木合黎再一想,难怪方才自己在帐里评画时,小蛮姑娘独自暗笑…… 木合黎倒吸一口气。当日在风岩口他曾亲眼目睹了她的聪敏机变,却不料连丹青,也这般深藏不露,…… ——这样的一个姑娘,也难怪小王爷会特意托付。 侍卫早挪来一把上好的椅子,在朝东的位置上放好。 祈盎却并不打算坐下来,只似不经意般,向木合黎问:“三千营今晚在此地安营?”陆统领听出言外之意:跑这里来做什么? 木合黎听出祈盎言辞间的不快,只谨言,“三千营在此地往北两里,一切皆按大将军吩咐,除了巡营将士,所有士卒悉已安寝。明日会按时拔营。” 祈盎略一点头,眼神里却仍带着些难以捉摸的意味,这是木合黎所从未遇见过的。 木合黎不免又解释一句:“……属下晚间听说雪妒姑娘被箭矢射伤,特意过来看看。” 祈盎不语。 气氛略有些沉闷,木合黎随口又道:“北征大军军纪素来以严明著称,今日也不知是何人妄为,竟以箭伤人……” 其木格听至此,才想起晚间向木合黎将军报信时,只说到雪妒姑娘受伤,木合黎将军便急急赶来,却还未来得及告诉木合黎将军雪妒姑娘乃是被大将军所伤一事。 其木格忙低低轻咳一声,企图示意木合黎将军不要多言。 木合黎向来善察辨,旋即止住口,顺手就从亲兵手上接过一柄刺有烤肉的□□,递与祈盎,“大将军尝一尝。五雪岭的鬣(liè)羚最是有名,这斑羚味道亦不同凡响。” 祈盎祈盎瞧了瞧那上好的斑羚肉,又看了看雪妒,她静坐未动,从头至尾半点也未往后看一看。 他所能看到的,不过是她身后的长发如幽远的夜色。 “不必了。”祈盎淡淡道了三字,转身跨上马背,道了声,“回帐。” 依大将军的慎密凌厉的行事风格,不可能专程来一趟,什么都不做便这样走了!木合黎狐疑,“大将军亲自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吩咐?” 祈盎勒马,半晌,才回过头来,“……本将军来谢你。” “谢我?”木合黎更是疑惑,“大将军……谢属下什么?” 冷风呼呼而过,吹动近旁的帐篷扑啦作响,风里传来祈盎的声音,“你替本将军照顾了一个人。” 照顾了一个人? 木合黎何等睿智。自己这两日照顾的人,还能有谁? 望着大将军远去的背影,木合黎似猜出什么来,却又思前想后想不通:雪妒姑娘与小王爷是何关系?又与大将军有何关联? 陆向谦费了好大力气才追上祈盎,“大将军,您可知木合黎将军口中那个善画者是谁?” “还能有谁?” 祈盎没有回头。 陆向谦面带惭色,“属下愚昧。” “木合黎有什么样的故人犯得着他刻意隐瞒?”祈盎道,“方才那画,墨迹未干,分明是初初画就。木合黎方才和谁在一起?” “啊?”陆向谦张大了嘴巴,“大将军是说雪妒姑娘?!”惊愕了老半天,才回过神来,“雪妒姑娘,……不过,不过是个姑娘。”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表达什么了。 祈盎不语,马如疾风,眨眼间跑过数十个帐篷。突然想起什么,蓦地勒马。 陆向谦气喘吁吁地赶上,“大将军停下,有什么事?” “那个雪妒姑娘,往后不必让木合黎手底下的人随侍了。明日起,由林熙在负责看护。” “啊?林副统领?” 陆向谦一愕,到淮安府后,不是要将雪妒送回的么?况且,林熙在官居亲兵营副统领,竟让他亲自来负责雪妒? ——看来,大将军对雪妒,……改变主意了。 军中果然令行禁止。 第二日天不亮时启程,小蛮出帐时,便发现木合黎将军的蒙古侍卫尽皆不在,更重要的是,竟连那几个自离开应天府时便一直随行的士卒也不见了人影。 ——全是陌生的人。 怎么回事? 小蛮站在帘下一脸惊异。 黑蒙蒙里,一个身形魁梧人影大步上来,在几步远站定,“奉大将军之命,亲兵营副统领林熙在,特来随侍雪妒姑娘。” 小蛮脑袋嗡的一声。 亲兵营副统领?大将军之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