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胥长卿》 第1章 楔子(修) 那一年,在楚国兴盛了四代的伍氏一族被楚王所灭,唯有伍家嫡次子伍子胥一人逃出,逃亡路上,伍子胥立了个誓言: 他日,我必覆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章 夜宴(修) 公元前515年4月,吴国。 夜深了。 白白的月牙儿在湖中投出一弯倒影,杜鹃在巢里安眠,深红的木棉花被夜间的雾水打湿,远远望去,像是一片片凝滞的鲜血。 吴国公子光的府邸里依旧热闹,上百只烛火交相映照,大厅通明又温暖。俎案上,数十只青铜鼎冒着腾腾热气,客位前按照礼制摆满了不同的食物——左边放带骨头的肉,右边放切好的大块肉,酱醋放近处,细切的脍肉放远处,稻饭放在左边,羹汤放在右边。侍者静立在青铜俎案旁,拿着长竹筷为客人夹取食物。欢快清脆的歌声中,身着绿裙的八名舞姬带着面具,在前方随节拍而舞。 敛肩、含颏、掩臂、摆背、松膝、拧腰、倾胯。动作流动中尽显水乡女子的婀娜,一曲终了,尊位的客人斜倚到榻上,摇着酒樽心不在焉地说了声:“赏。” “谢大王!” 舞姬们欢喜不尽,躬身退下。 这位大王——吴王姬僚,晃晃手里的酒,却再也没喝下去,不知为何,姬光离席之后,他就感觉有些心神不宁。 他摸了摸身上的硬铠,入手的冰凉多少让他安了心,宴厅里的都是多年心腹,绝无背叛可能,外面更有上百名亲兵,从王宫一路排到了公子光的府邸门前。这种阵势,恐怕即便姬光有什么歪心思,也决计不会挑今晚下手。 苍鹰不盯无缝的蛋,眼下这座府邸里里外外都被亲卫们盯死了,就是个无缝的蛋,姬光再怎么有本事,又能怎么下手呢? 姬僚反复验算半晌,最终压下了那抹心悸。 姬光啊,一个手下败将,能翻出什么浪花?十一年前,他能击败姬光夺得王位。十一年后,他就能削了姬光的兵权,压地姬光翻不了身! 姬僚将手中酒一饮而尽,悠悠吐出口长气,指着煮好的虾脍道:“这道菜不错,丁水,你去给王弟送过去,让他趁热吃。” “诺。” . 丁水端着菜去寻姬光,走过一截截的柱廊,柱廊两边都是姬僚从王宫里带来的亲卫,手持铁矛,身披铠甲。 丁水知道,站在这里的都是亲兵中的精锐。 没办法,虽然大王和大将军是亲的堂兄弟,但大王在削大将军的兵权,大将军面上配合了,可谁也不知道大将军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毕竟在大王继位后,军权是一直握在大将军手里的,到如今已握了十一年。 因此大将军当着百官的面邀请大王来家里赴宴时,大王同意了,但今日却是带着精兵和武器来的。 丁水来到了主屋前,恭敬道:“将军?” “说。” “大王尝到一道虾脍,觉得味美,特意送来让将军趁热尝尝。” 门吱呀一声开了,丁水抬眼看过去,姬光大刺刺地坐在垫子上,露出一只用白色纱布包得严严实实的脚。 “王兄真是疼我!”姬光大笑,向丁水招手:“快端过来让我尝尝!看看王兄赏的,跟我平常吃的是不是一个味?” 丁水快步端过去,姬光抓了一把,冲丁水露出满口白牙:“来的路上,你偷吃了吗?” “没有没有。“丁水连忙摇头:“小人绝对没有。” “太可惜了!”姬光拍着丁水的肩,亲热道,“端了一路,一口都没吃到,这算什么事嘛?!来尝尝。” “多谢将军美意,不用了。” “怎么着?嫌弃我府里的菜?”姬光忽然沉下脸。 “不不……”丁水推辞着,忽然看到姬光的脸色,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嘴里的话戛然而止。 这位将军以他的冷酷无情、神鬼莫测闻名于吴国,真惹恼了他,自己有几颗脑袋供他砍的呢? 认清现实,丁水缩了下脑袋,捏着虾脍默默地吃起来。 姬光眨眨眼睛,兴致盈然道:“好吃吗?” “好吃。” “哈哈,那就都给你了。”姬光亲热地搂住丁水的肩,拍打着。 “小人谢将军体恤。” 丁水被姬光按着,也就没有看到,他背后的书架旁,消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青衣白发的男子。 姬光以目光询问。 “如何?” 伍子胥点头。 “顺利。” 姬光无声地咧开嘴唇,低下头,搂着丁水的肩,低声哄道:“吃那么快做什么,慢慢儿吃,没人跟你抢。” …… “……尔酒既旨,尔肴既嘉。岂伊异人?兄弟匪他……” 你的酒浆甘醇,你的肴馔香美,你哪里是外人?你是我亲爱的兄弟…… 伴着乐师的歌声,亲卫近前报禀:“大王,鱼炙做好了。” “呈上吧。” 屋子里的鲜香味浓了起来,姬僚看着那膳夫把木盘举高过头顶,低着头一路跪着膝行到俎案前,烛光照耀下,金黄的烤鳜鱼上散落着小圈绿葱、段状秦椒,几朵鲜采的白樱在灯火下闪耀着露珠的水润光彩。 “这臭鳜鱼的腥味,你怎么处理得?” “回大王,把活鱼放在盐水中清洗半个时辰,再敲晕鱼头,从鱼鳃处放血,就好除腥。” “寡人怎么闻着还有辛夷花的味道?” “大王……大王英明,小人涂了些磨碎的辛夷花粉,能显鱼香。” “抬头。” 膳夫抬起头,他进宴厅前通过了层层检查,搜身,换衣,现在身上穿的是王卫发的白褂,几不蔽体,他的脸、脖和四肢都黝黑粗糙,但身上却白皙发亮。 这是水乡人常有的特点。 膳夫有些不安,露了一个憨厚讨好的笑。人说相由心生,很容易看出,这是个老实、勤恳、可能还有点胆小的中年男人。 姬僚只瞥了他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这种人太普通了,没有多看的必要。 “菜放这吧。” 从进厅到现在,专诸能终于直起身子,他探起身,恭恭敬敬地把鱼放到姬僚身前的俎案上。 姬僚漫不经心地拿起竹箸。 白光闪—— 一柄小巧锋利的短剑从鱼腹中破出,精准地刺进铠甲上玄铁片间的细隙,刺进姬僚的软甲,刺进蚕丝的里衣,刺进姬僚的心脏,没柄而入,穿胸而出。 三年功夫,专诸成了烤鱼的高手,蒙着眼睛都能刺中草人的心口,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 今天,这一瞬,一千一百多个日夜的播种结出了甘美圆满的果实。 姬僚看着鲜血从心口涌出,张张嘴巴:“你……”话未说完,他就倒了下去。 “嘶嘶,”几乎在同一时,姬僚身后的甲兵也随即地将长戟刺出,专诸身上登时被刺穿了,哨声响起,宴厅里人们吵嚷着乱起来,但这与他已经无关了。 专诸倒在地上,无声地露出最后一个笑容,样子憨厚。 . 主屋里,哨声响起,姬光一剑结果了丁水,伍子胥转动书架上的机关,三百名甲兵从暗室里应声而出。 “姬僚已死,给我杀!”姬光吼叫着。 “杀!”三百名甲兵奔跑着杀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章 季子(修) “我没有爹了。” “我也没有啊。” 这声音平静又温煦,像是这暮春四月的太阳,专毅停下手里的动作,慢慢把拨弄蚂蚁的荨草往手上缠了几圈,吸吸鼻涕,扭头去看身后的人。 这个男人,你看不出他有多少岁了,因为他看起来很年轻,但头发已经全白了,他的目光深邃,像是经历了很多,但他的体型却高大挺拔,一点也看不出颓态。 他站在那里,穿得是农家的青色麻布短褐,但专毅从没见过别的人能把这衣裳穿得这么好看,让人一眼看过去就觉得干净合适。 他看着你的时候,总是很认真地在看你,仿佛你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物,正在做一件最重要最了不起的事情。 专毅咬着牙,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伍子胥开了口,醇厚的声音流淌在空中,带着星星点点的沙哑。 “难受就哭吧。” 像是开了闸的水坝,专毅“哇——”地就哭了出来。 伍子胥的手落在他的背上,沉默地拍扶。 专毅哭累了,最后莫名其妙地睡了过去,醒的时候已到了自己家中,专毅翻身下榻,汲着鞋出去,他娘照旧在河边拿着干丝瓜穰刷碗,看着他过来,手不知道往哪里搁:“啊,毅儿,你醒了。” “阿妈,我怎么回来了?” “你伍叔叔抱你回来的。” “伍叔叔呢?” “今天季子回程,他去接季子了。”阿妈站起身,蹲了太久眼前发黑:“毅儿,你饿了没有?饭一会就好了,你去屋里先拿几个枇杷吃着啊。” “季子回来了?”专毅一溜烟跑了:“阿妈,我也先去看季子,饭等我回来再吃。” “哎毅儿……”她晃晃脑袋,专毅已经跑远了:“毅儿,你早点回来啊!” “知道了!” —— “季子!” “延陵季子!” 时至午时,季子的车队进了城门处,沿街百姓高声欢呼起来,将手里采来的各色野花向季札车上抛洒。季札站在第二辆车上向欢迎他的人群行礼致意,他头发花白、面容清癯,举止间从容不迫,带着抚慰人心的长者风度。 季札,他是整个吴国最有资格继承王位的人。 最开始,先王寿梦有四个儿子,最属小儿季札贤能,寿梦便想把王位传给季札。 这等情况诸侯国都有过,但难得的是:季札的三位兄长,下面的大臣百姓,也没有一个人反对,均属意季札继承王位。 然——公子季札认为长幼乱序、不遵礼制乃是政权动荡之根源,故而坚辞不受。 先王寿梦临终前仍然放不下此事,寿梦的大儿便想出了个主意,老幺季札不是最守礼吗?那我们兄传弟及,严格遵从周礼的规矩,长兄传次兄,一步步把王位传到老四季扎手里,到时候老四还能不受王位吗? 得子如此,父复何求啊! 于是,寿梦老怀甚慰,阖上眼睛放心地撒手西去。 然后,绝世罕见的一幕出现了,吴国的大儿继承大统,不立太子。十三年后大儿去世,把王位传给二弟,二弟又把王位传给三弟,三弟临终一再嘱咐,要把王位传给了季札。 但是三弟去世后,各位大夫赶到延陵去请季札,季札仍道自己志不在此,被逼无奈之下做老农打扮,躬耕于田野,以示自己不能得用。一国不能无主,三弟之子姬僚趁此良机,登上王位。 而大儿的长子——公子姬光当时在边境驻守,待到他接到消息匆匆赶回时,姬僚登上王位已近两月,局势安定,无法回旋。 从此,姬僚和姬光这对堂兄弟开始了十一年的暗斗,三年前,伍子胥向姬光推荐了专诸,姬光着手修筑暗室,一年前,姬光利用时机将季札等人都派遣出去,半个月前,姬光宴请姬僚,使专诸刺僚! 季札本来在出使他国,听到吴国的消息后匆匆返回,今日才抵达都城。 人群越聚越多,车队行驶速度极慢,伍子胥骑着马在前街开道。漫天花雨之中,有东西直直朝着伍子胥扔来,伍子胥凌厉一抓,触感有异,皱着眉头摊手看去,是朵含苞欲放的红色芍药。 半开半合,正是欣赏芍药的最好时候。 《诗》里说,“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上巳节,男女约会之后,女子常会送朵芍药以作临别礼物。在她们看来,芍药有个挺缱绻的意思:我愿与你结下恩情,并期待下次相遇。 伍子胥回头看向酒馆的窗子,不见人影。 这花不知是给季子的,还是给谁的,固然拿着不便,但更不便当众扔了。伍子胥微笑着环视了一圈人群,然后走过去,将花送给人群中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 小丫头眼睛瞪地浑圆,惊喜地接了过去,伍子胥以为这件事完了,然后就见那丫头似乎记起来了什么,捏着衣角拽了两下,然后行了个成年女子才作的礼节:“奴家~谢谢郎君~~” 这情意绵绵的语调、一拖三摇的尾声,用上这奶声奶声的小妮子的嗓子……伍子胥的眉毛狠狠地抽了一下。 伍子胥僵着脸微笑,点头,转过身,不语。 —— 伍子胥领着王叔季札进了朝堂,虽然今日不是上朝的日子,但都城梅里的大小官员,和各邑的邑长一个个都到了。 姬光和伍子胥对视了一眼,彼此心露不宣: 按计划行事。 若想坐得那个千万人肖想的位子,该有的姿态一定要有,哪怕是装得;该走的流程一定要走,哪怕是虚得。 这样,那个位子才会坐地更稳当一些。 季札走进来、姬光迎过去,好戏开场—— 姬光今日特意穿了便服,迎上去大拜:“恭迎王叔回宫!” “侄儿快请起。”季札上前扶起姬光,姬光满脸喜色,请他上登王座:“王叔,侄儿等你许久了,请王叔立即着冕服、就王位!” 季札扬眉:“此话何意?” 姬光乐呵呵道:“这王位本来就该是叔叔的,当年我父王一再请求叔叔继位,叔叔不应。现在光斗胆恳求,只求王叔能以百姓为重,莫要再推辞这王位了!” 百官齐跪道:“请王叔即位!” 季札的目光掠过群臣身上,如浮光掠影,他摇摇头,带着叹息:“札不过是一粗鄙之人,胸无大志,如何有资格继承王位?” “王叔之才天下皆知,王叔之德天下叹服,王叔若不为王,吴国谁能为王?”姬光苦笑道:“光确实有罪,但光做事也有苦衷,其一为自保,二便是为了王叔即位,能了却了祖父、父王的遗愿!” “父王只愿吴国强盛繁荣,百姓安居乐业,季札若继任,才是没有面目去见父王。再者季札闲散惯了,平生只愿仰高履尚,惟仁是处,也不愿居庙堂之高。王侄,你便非要为难我吗?” “这怎么能说是为难?”姬光还要再劝,只听到季札轻咳了一声。 在群臣看不到的角度,季札看了他一眼,露出一点不耐,又恢复了面容肃然。 姬光心领神会,季札的意思是:“你给我适可而止。” 姬光抿抿嘴唇有点委屈,季札对他一直不错,要是季札继位为王,他肯定不会弑君。 当然,季札在吴国受万民敬仰,弑掉季札他也就再别想当吴王了。 姬光明智地不再推辞,颇有点演戏不过瘾的遗憾:“王叔,你真地不再考虑吗?” 季札摇头:“谁让祖先社稷祭祀不断,谁让吴国百姓安居乐业,他便是季札的君主。季札只愿恪守臣道以待君命,请诸位大人见谅。” 姬光叹气,遵从道:“便依王叔之意。” 君臣位分就此定下。季札回到自己封地延陵,十几日后,姬光正式昭告天地诸神,从此成为吴国第二十四代君王,号称阖闾,年为阖闾元年。 伍子胥被任命为大夫,领行人一职,本职任务是招待各国使者,并处理吴国与他国的邦交。 但姬光——现在的阖闾却认为,像伍子胥这样的人,就适合能者多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章 长卿(修) “阖庐既立,得志,乃召伍员以为行人,而与谋国事。” ——《史记·伍子胥列传》 乌云翻墨,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像是天河之水咆哮着冲向人间。 “哗哗”,这是雨打屋檐的声音,“呼呼”,这是风卷大树的声音,“轰隆!”,天边炸了一个响雷,然而什么声音都影响不了正在交谈着的二人。 这二人便是吴国新一任的君主和行人,其对话大意如下: 阖闾:“孤要称霸,子胥何以教我?” 伍子胥道:“臣闻治国之道,贵在安君理民。” 阖闾追问:“请详解。” 答曰:“修法制以任贤能,奖农商以实仓廪,治城郭以设守备。” 阖闾:“善。尽付子胥矣!” 而这样的信任和权力,正是伍子胥渴望的东西,在他从小到大的时光里,学得就是为臣之道。 于是伍子胥拜谢:“臣必竭尽全力,不辱王命。” “子胥无须生分。”阖闾扶起他,又道:“此番暴雨,下游必定受灾,其中前往延陵慰问的使者,子胥以为何人合适?” 延陵比较特殊,是王叔季札的封地,不管谁去,一定得不到待见,要妥善派人。 伍子胥:“臣自请前去。” 阖闾色温:“善,正合孤意。” 五日后,雨停了,待河道可行船后,伍子胥等人走水路星夜赶往下游。 伍子胥领着部分百工到季札面前时,季扎还没想到朝中之人这么快前来,问道:“江南岸呢?其他地方呢?朝廷都派人去了吗?” 伍子胥恭敬道:“季子宽心,大王对受灾一事极为上心,南岸湖城是相国大人领着百工去的,姑苏是狐庸大人,檇李是……” 接下来季札一一询问,伍子胥一一作答,季子脸色和缓了不少:“你在朝中做什么的?我以前怎么不曾见过你?” 伍子胥微不可察地叹口气,再一次行礼:“下官伍员见过季子,下官是新任的行人,故季子不曾相识。” “是你?!” 季子心里情绪复杂,他刚才还觉得这个人倒不错,办事稳妥,现在那点好感已经荡然无存,是啊,楚国伍家培养出来的嫡二公子,才能能差到哪去?可是他做了什么?推荐刺客给姬光,帮助姬光杀了姬僚! 吴国出现兄弟阋墙、手足相残之事,眼前之人就是一大帮凶。 “姬僚不帮你出兵攻楚,你就杀了他,你还真是不择手段。” 伍子胥并不直接回答,姿态恭恭敬敬:“季子应还记得,吴武王在位时,一直在削弱大王手上的兵权,为求自保,下官与大王,俱是不得已而为之。” “鬼话连篇!“季子冷笑着完全不信。他太了解姬光了,有手段有谋略,野心勃勃,那是绝不肯屈居人下的。早先姬僚登位之时,他也提防着姬光,但姬僚登位后,一年、三年、五年,十年都过去了,一直平安无事,他还真以为姬光忍了。 伍子胥正色:“大王为寿梦先王的嫡长孙,顺应礼制本就该继承王位,现如今不过是拿回自己东西罢了,更何况大王雄才伟略、气度宽宏,能知贤任贤,想必季子亦是知道的,大王如今继位,实为吴国万民之福。” 若不是为了吴国民众,我怎会如此容忍姬光?季子看着伍子胥,冷冷道:“你既然来了俨然,可是听我吩咐?” “自然,伍员任凭季子差遣。” “这里也没有他国使者需你招待,”季子不想见他,挥挥手让他出去:“你去西院找个叫孙武的义士,你们去施粥吧。” “诺。” 伍子胥跟着个小吏去到西院,西院住了许多武士,眼下却见不着几个任英明,一片空旷之中,伍子胥远远看见有个灰衣男子卧坐在树荫下,支着腿,仪态慵懒,让他想起了他少年打猎时看见过的一只花豹。 男子二十六七岁,正拿了块白布慢慢擦拭着手中的短刀,他腰间右边挂着酒壶,左边系了个刀鞘,看着他们走向前,露出几分吊儿郎当的笑意。 这是伍子胥第一次看见孙长卿,在往后的岁月里,他们将结为最亲密的战友,同赴战争,共浴战火,在铁与血中一同战斗,用手中兵戈谱写出自己的人生战歌。 那时,整个天下都在流传着他们的传说。 现在,小吏喊道:“孙大哥,这是伍大人,你们就一起施粥了。” 孙长卿打量了伍子胥两眼,站起身笑道:“我叫孙武,字长卿,兄台喊我长卿就行了,兄台怎么称呼?” 伍子胥笑地温文尔雅:“伍员,字子胥,长卿叫我老伍便可。” 按照周礼,他们见面时应该先互报宗族,比如楚国伍氏一族伍员。但孙长卿不知为何,不报宗族,伍子胥自然就随他这么说。 两人互相行了礼。小吏对两人道:“下官还有他事,先告退了。” 待他走了之后,伍子胥看着孙长卿手里的那块布,他有些不太确定“长卿,你是拿得女子的头油来养刀吗?” 孙长卿乐了:“这你都能看得出来!” 伍子胥笑地温文尔雅:“我闻到了一股头油的味道,还不敢确认。” 孙长卿把那短刀拿起来,在阳光下映了映,献宝道:“你看我养得怎么样?” 刀柄圆润,刀光锐利,刀身上裹了一层薄薄的油脂,伍子胥早就看到了,此时衷心赞道:“真不错。” 孙长卿眉开眼笑:“雨下了大半个月,我没找到专用的兵油,幸好,这头油还挺管用的。” 说话间,孙长卿看向伍子胥的佩剑:“唔——你这剑鞘,跟龙渊有点像呀,有人这么说过吗?” 伍子胥扬眉:“这你都能看得出来!” “那是,我……嗯?!”孙长卿脚步顿住了。 百年前,楚庄王聘请大师欧冶子铸剑,欧冶子凿茨(ci)山,泄其溪,取中铁英,作剑三枚。其中一剑,因溪水引至铸剑炉旁成北斗七星的七个剑池中,因此名“七星”,又因剑成之后、俯视剑身,剑意有如登高山而下望深渊,纹理深邃飘渺有如巨龙盤卧,是名“龙渊”,因此宝剑全名为——七星龙渊! 时至今日,天底下或许有人不知道周天子姓甚名谁,但他们却知道:天下之间有一宝剑,名七星龙渊。 孙长卿碰见七星龙渊,实在如饿狼见佳肴,色鬼见美人,那佳肴是龙肝凤髓,美人是倾城之姿。 孙长卿舔了舔嘴唇,小心道:“伍兄,能否借龙渊一观?” “请。”伍子胥一笑,双手将龙渊递出。 “多谢!” 孙长卿双手接过,轻抚剑鞘,手腕用力将剑一寸寸拔出,但见寒光亮起,不可直视,弹指一扣,剑身嗡然似是龙吟之声。 孙长卿大喜,当即执剑试了几个剑招,身形若行云流水,剑势大开大阖。伍子胥在旁边眯起双眼欣赏。 留着长发,中原诸国人;说话略带齐鲁口音;剑招看不出来历,想隐瞒身份吧,但藏不住战场杀意,军中人。 身形,短刀、气度,有名家长期指点,出身世家; 齐鲁、世家、孙姓、从军。齐国四卿之中的田姓,有一只旁支孙氏——这就差不多清楚了。 剑招试完,孙长卿还不知道自己的老底都被扒出来来,将龙渊还回笑赞道:“真是一把绝世神兵!” 伍子胥也赞:“长卿身手不俗,真叫我饱了眼福。” 两人边走边聊,孙长卿显然心情极好,笑道:“得见龙渊,今日的白水我也能当甘酿喝。伍兄,你惹恼了季子吧?” 这话虽是询问,语气却很肯定。伍子胥叹气:“是,我做了件事,季子很是不满,长卿是怎么知道的?” “我也惹怒了他啊。“孙长卿有种难兄难弟的感觉,安慰道:“你放心吧,季子仁厚,许多事都看不惯,只要不是什么大事,罚你两天就过去了。” 伍子胥觉得这不大可能了,这事能过去?我帮着他的一个侄子,杀了另一个侄子。 伍子胥轻笑:“过不过得去都无妨,季子怎么罚我,我都甘之如饴。” 孙长卿看着他通情达理的神色,倒拿不准这是不是反话,笑道:“季子这一忙起来,就容易动肝火,再者他毕竟老了,老人嘛,总是性子倔、脾气大,有的话咱们听听就过去了,犯不着往心里搁。” 伍子胥对他添了几分好感:“我知道,我一真敬仰季子,往日无缘相见,如今能为他做点事,我很乐意效劳。” 他想,季子要罚他,只消说“我不想见你,你离开延陵”,一句话就能让他彻底地颜面扫地。 但是季子终究仁厚,并不让他难堪。 如此,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章 施粥(修) 走到米库处,他们一人领了袋米扛在身上,回来行至半路,孙长卿见他神色如常,随口问道:“伍兄,累不累?” 伍子胥坦白:“没什么感觉。” 孙长卿绕开个泥坑,加快了步子:“不止一袋,还有呢。” 两人把米送到龙王庙外的粥棚,回来接着领米送到西门外的粥棚,等到挨个把米送到了剩下的六个粥棚里后,最后终于扛着米到南门外——这才是他们施粥的地方。 雨水还未退去,房屋倒塌,田野泥泞,满目疮痍。城外扫开积水露出块空地,搭个棚子,前面支两个锅,后边放着柴薪——这就是粥棚了。 两人在棚子里放下米袋,孙长卿揉揉肩膀看着伍子胥,一路走来,自己快他也快,自己慢他也慢,一点吃力的样子都见不着:“看不出来伍兄,挺有力气嘛。” 伍子胥莞尔:“我天生力气大,未及冠的时候,就能扛起来一只鼎。” 孙长卿挑起一条眉毛:“……多重的鼎?” 伍子胥淡淡:“十多钧吧,鼎也不大,三尺高。” 孙子胥真有点意外,天生大力的人他原来也碰到过一个,那货比常人高一半,肌肉壮硕四肢发达,浑然不是伍子胥这种样子:“看不出来,厉害嘛!” “蛮力而已,不算什么。”伍子胥看看周围,见有几十个灾民,一个个衣裳褴褛,满身泥污。 孙长卿解释:“现在没多少人,等粥一煮好,人呼啦就都出来了。有的人是家里有米,存粮不够,所以也来占点便宜。有的人吃完自己的还去抢别人的,等会儿咱们不光要煮米,还得看着他们,不让他们抢。” 伍子胥思索了一下:“到时候能有多少人来领?两袋米不够吧?” 孙长卿拿出两个桶,招呼了几个灾民去提水,然后道:“两袋哪够?二百多人呢。”说起来他也觉得烦,低低地咒骂了声。 等灾民提水回来,伍子胥平静开口:“长卿在这儿守着米,我去河边采点河沙。” 孙长卿一时没反应过来:“弄沙子干什么?” 伍子胥:“等会儿沙子和米一起煮了,把不愿意吃得撵走。” 孙长卿:“……” 狠人! 过了片刻,伍子胥提了半桶沙回来,等到煮粥的时候,把沙子和米呼啦倒进去,孙长卿便盖上锅盖一起煮。不多会儿,香味起来了,孙长卿好奇地打开盖子,只见那粥浑浊发乌,与平日里清清白白的样子差异甚大,让人不忍再看第二眼。 孙长卿啧啧两声,过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粗盐撒进去搅拌,远处的灾民看见这个动作,飞快围过来,孙长卿敲敲锅:“排成两列,快点!” 灾民们派了两列,挨个拿着碗过来盛粥,两人给他们盛了,有人惊道:“这粥怎么这样?!” 孙长卿笑:“就这样,嫌弃就别吃。” 于是有人咬咬牙吃下去了,有人尝了尝还是走了。 伍子胥不动声色,能吃下这种沙粥的人,才是需要这粥活命的人。 两人发完粥,又去灾民处转了一圈,这次没人抢了,伍子胥看看天色:“长卿,我回棚子里休息会。” 孙长卿看着一个吃粥的小孩儿:“好嘞,尽管去吧。” 那小孩儿见孙长卿看他,缩头缩脑跟个鹌鹑似的,孙长卿移开目光,小孩儿放了心,边喝粥边吐沙子:“呸呸呸!我呸!” 孙长卿忍住笑,肚子里乐开一朵花。 过了会儿,小孩儿喝完了,破碗里剩了层厚沙子,小孩儿嫌弃地看看沙子,小心地把碗稍微倾斜,慢慢地从碗沿儿处吸了那么一点粥,然后哭着脸:“呸呸呸!我呸!” 孙长卿笑意散了,白天将要过去,夏日的余晖撒在人身上,映地人全身金红,然而他不觉温暖,只觉悲凉。 —— 孙长卿发了会儿呆,等到肚子“咕咕”叫了两声,终于回了神,他晃晃头,抛开那些没用的东西,转身走进棚子。 身处乱世,保全自己已经竭尽全力,谁能顾上别人? 棚子里没看见伍子胥,孙长卿绕到柴薪后边,果然见到伍子胥阖眼仰靠在柴薪上,气息平稳,身子微微起伏,靠地很是安稳。 这堆柴还是孙长卿自己劈得,他撇了眼柴薪的锋刃,只觉得辣眼,靠这上边是怎么睡得着的?不硌吗! 还是说天生神力之人,皮也厚咯? 孙长卿默默琢磨其中的关联,过去伸手拍他的肩:“走了——” “吃饭去”还未说出口,伍子胥揪住他的左手掌向下狠狠一掼,孙长卿完全没料到他暴起发难,仓促间只来得及伸手取他脖颈—— “咔”! “砰——!” 孙长卿被一把惯到地上,伍子胥捏他咽喉,扣他手腕,居高临下,眼光凌冽。 孙长卿眼冒金星,不住呛咳:“你……咳……咳……” 伍子胥回神以后连忙撤手:“没事吧?哎,我睡着的时候不能碰。” 伍子胥要扶他,孙长卿一把拍掉他的手,自己站起来,胸膛急剧起伏,脸上异常悲愤。 伍子胥满脸尴尬,他本来只想着休息会儿,没打算去睡,所以也没说睡着了不能碰他这回事。 然而事情就是这么巧,雨停之后,他立即走水路前来延陵,一路上河道水涨,水势汹涌,船一直随着河波起伏动荡,完全无法入睡。终于踏上地面,又紧跟着孙长卿来回扛米,等到米粥煮好,诸事稳妥,困意便消无声息地侵上身体。 伍子胥歉意道:“真是对不住,我被人追杀过一段时间,后来就有了这么个毛病。” “我问你——”孙长卿瞪着他,一字一顿:“你真地睡着了?” 伍子胥诚恳:“真得,要么你也往我身上招呼几招,我绝对不还手,权当给你赔罪,嗯?” 孙长卿脸上火烧,他不是小气的人,但是——连一个睡着的人都没打过,丢脸丢到姥姥家了,操! 孙长卿又看了看他,有点沮丧:“嘶——打你有什么意思,请我喝酒吧!” 他活动了下腰,呲牙咧嘴地作补充:“酒得请好的,不然不作数。” 伍子胥顺着他给的台阶下,轻笑道:“一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章 对歌(修) 虽然孙长卿说请顿好酒就行了,但未来可见的几天内,这好酒都不好请。 殷商时期,饮酒的风气极盛。帝王贵族、平民百姓,都极度酗酒,等推翻殷商之后,周朝许多人认为,纣王亡国的两大缘由:一酗酒,二胡作非为。酗酒排前面。 前车之鉴,后车之辙,这等大乱丧德,亡国根源之物,焉能不禁?! 于是,周公和成王联手颁布了禁酒令《酒诰》。 《酒诰》规定,只有祭祀时方许饮酒,不得喝醉,不得贪杯,酒后不得放纵、不得胡言乱语。 违令者,聚众饮酒者。杀。 然而,事实证明,真正受民众喜爱的事物,禁得了一时,禁不了一世。几百年过去了,沧海桑田,这条法令被不约而同地忽视,顶多有些老先生,遵循周礼,看见聚众饮酒时,会感叹几句世风日下。 巧的是,季札就有点这种想法,而且他还位高权重。 百姓酿点果酒、花酒,自己喝是可以的,但开个酒馆大肆卖酒以及聚众饮酒,季札严令禁止。 季札出使他国时,不好说,但眼下季札在延陵,想在集市上找点好酒是真不容易。 所以,孙长卿惦记着喝好酒——眼下也只能先惦记着了。 —— 以前孙长卿一天去搬两次米,施两回粥,其余时间所剩无几。现在忽然多了个伍子胥,闲暇时间直线充裕,三伏天能干的事情不多,孙长卿闲得无聊,有一回在河边看见了许多石子,就捡回来洗干净了充当棋子玩,伍子胥当仁不让的成了他的棋友。 作为一个臭棋篓子,最开始的时候,孙长卿是真闲才会用下棋来打发时间,但很快,他就发现这事儿还是有点乐趣的,尤其是两人水平相当的时候,作为一个臭棋篓子,他找到了另一个臭棋篓子当对手。 伍子胥六艺皆精,但下棋从来不在他的学习范围里,眼下两人棋艺都烂在一个水平,拼死拼活地争夺一子之数,厮杀起来也是真的淋漓尽致了。 这天清晨,两人早早的把米送到各处,然后又躲在粥棚里下棋,一局终了,孙长卿数了数子乐道:“可惜可惜,你没看到那里是我诱你的局吗?” 伍子胥不动声色:“再下一盘。” “行行行。这回你想输几个子?”孙长卿拖长声音:“要不……我让让你?” 伍子胥冷笑不语。 又是一盘结束,这回伍子胥一百八十二子,孙长卿一百七十九子。伍子胥温和地笑起来,极有谦谦君子的风采,然后谦谦君子嘴里慢条斯理的吐出来五个字: “长卿脸疼否?” 孙长卿脸色一沉:“士可杀、不可辱!” 伍子胥笑笑,随意道:“大夫之家臣可为士,你是要做大夫的家臣?” 士不只有一个含义,因此这问题难不倒人,孙长卿抬眼道:“男子能任事便为士,我如今不就已是士了?” 伍子胥一颗颗收着棋子:“对,男子能任事便为士,其中著书立说可为学士,为知己死可为勇士,懂阴阳历算可为方士,为人出谋划策能称策士,不知长卿如今算是哪一种?” 孙长卿沉默,伍子胥也不催他,良久,孙长卿懒懒道:“我是什么士,或者就算不是士,其实又有多大关系?活过这几十年,管他是大鹏还是麻雀,到时也都一样了。” “也是,不管是活成大鹏还是麻雀,也都有各自的乐趣。”伍子胥从善如流地结束了话题,站起来招呼灾民去提水,又把柴薪搬到了铁锅前面准备煮水,仿佛方才的话题是无意提起的,所以也可以随意结束,而不必有个什么结论。 过了一会儿,水烧开了,伍子胥拿着把大勺子搅动着热水,孙长卿在旁边看着,白雾氤氲中,他青衣白发,气质清雅,不像伙夫,倒有几分世家公子的做派。 孙长卿在旁边看着,突然打着拍子唱道:“山有扶苏,隰(xi)有荷华。有美一人,名曰子胥。” 伍子胥搅动木勺,悠悠接着唱道:“山有乔松,隰(xi)有游龙。不见子充,但见长卿。” 孙长卿:山上有茂盛的扶苏,池里有美艳的荷花,哥们儿,你长得俊啊! 伍子胥:山上有挺拔的青松,池里有丛生的水荭,没看见子充,只看见了你这个怂货。 两人化用的都是《山有扶苏》里的句子,这是人们流行的一种说话方式,将诗里的句子化用一下,表达着自己的意思唱出来。 孙长卿叹了口气,又唱:“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彼人是哉,子曰何其?” 伍子胥扬眉,对答:“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嘤其鸣兮,求其友之。” 孙长卿:我心里有忧愁,你说该怎么办? 伍子胥:你先说说什么事,我是你朋友。 孙长卿有点无奈:“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伍子胥最后唱道:“其室则迩,其人甚远!” 孙长卿:这事没法说。 伍子胥:那你憋着吧。 孙长卿摸摸鼻子,此事便落下帷幕,两人再也没提。 —— 这天回来时,碰见季札门前停了几辆马车,一群衣饰华贵的人围在门前,像是等待着季子通传。 孙长卿上前拉了个小吏:“这群人干什么的?” 小吏愤愤:“他们想和季子商议今年延陵地租的事,这边人都要饿死了,还不愿免税,一个个良心都被狗吃了!” 伍子胥和孙长卿对视一眼,孙长卿:“这可真是不要脸。” 伍子胥淡淡道:“意料之中。” 昨日,季札下了一条新令:他的延陵,下半年的粮税全免。 民众自然高兴了,但有人会不高兴,比如和他比邻而居的那些封地主人。 天下土地,尽归天子所有,但天子把一块土地分封给诸侯后,诸侯便在自己的封地上拥有至高权力,这块土地称为国。 天子分封诸侯,诸侯分封大夫,大夫分封士。同样,在吴国内,吴王把延陵这一块土地分封给了季扎,那么在延陵这块土地上,他自然是想免税就能免税的——但他要保证向朝庭上交的粮食达到规定的数量,满足这个前提后,其他都由季札说了算。 税收是自己定的,百姓却是流动的,因此各个封地的税收往往相近甚至相同。眼下季子免了税,虽然只有半年,但在其他封地不免的情况下,若他们不作出部分举措,也会有部分百姓搬迁到延陵。 眼下这些人找来,自然是不愿季子如此作为。 但季札令已下,若是朝令夕改,以后他堂堂延陵之主还有何威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章 辩论(修) “季子请诸位进来。” 季子下了内厅台阶来迎接,待这些人都进去后,他的目光扫过伍子胥,一顿:“你也进来吧。” 伍子胥顺从地跟着走进去,双方行礼,然后分宾主之位坐下。 一个男子表明来意:“昨日听说季子要全免了下半年的税收,我们本不敢置喙,季子仁义,我们都是万分敬佩的。只是往常,季子收低,我们也都跟着收低,再加上时不时遇荒遇涝的,开仓赈济一下,家中存粮也没剩多少。如今若要跟着季子全免了,怕剩下粮米不够,若收了税,怕要被百姓们骂死了。” 男子笑容可掬,言辞恳切:“我们几个实在也是难做,所以只好腆着脸来见季子,想着咱们不如都收一成的税?毕竟延陵也要养兵丁,也有颇多花费,若是下半年全免,日子怕是也不好过啊。” 季子端起茶碗,袅袅白烟挡住了神色,他品了一口,唤道:“伍员。” 伍子胥在众人的目光中站起身,行礼道:“员在。” “你怎么看?” 伍子胥恭恭敬敬,神情陈恳:“伍员愚钝,有一处不解,还望季子和诸位解惑。” “何处不解?” 伍子胥道:“季子下令说全免了,他们却来要求说收一成,因此伍员很是不解——” 伍子胥道:“延陵之主,真是季子吗?” 男子讪笑:“大人慎言,延陵是季子封地,自然是季子为主。”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伍子胥轻笑一声,继而面容肃然吐字清晰: “延陵之事不劳诸位挂心,粮米不够就遣散兵丁,若还不够——稻糠、麦糠、草皮、树根,那个不能吃?季子都不担心粮食,诸位瞎操什么心?大王分封给诸位土地,你们不念恩德,居然来作起王叔的主,眼里心里可还记得什么叫上下尊卑?哦,别说王叔,周文王亲自定下的周礼,你们都敢违,一个个都能联起手来逼着他人提税,天子、诸侯都不敢的事、你们敢,你们好大的胆子!” 怒喝一出,众人噤声,伍子胥转身向季子请求,朗声道:“天下之事,无规矩不成方圆,如此失德失礼、违法乱纪之狂徒,还请季子告禀大王,由大王亲惩!” “大人,别啊!” “我等一时糊涂,还请季子念在我们往日顾全百姓的份上,饶过我们这次!” “求季子开恩,大人开恩……” 一时哗然,有人急忙站起来,有人么急忙跪下去,庭中乱起来,伍子胥目不斜视,微微提高一点声音:“庭上吵闹,不嫌失礼!” 大厅顿时静了,所有人都紧紧盯着季札。 季札又低头喝了一口茶:“如此行径,确是该如实禀告,由大王严惩。” 季子一一扫过众人的脸色,顿了顿:“不过这次念在你们是初犯,且往日有功的份上,小惩大诫。我罚你们留在延陵三日,挨门挨户地给百姓们送粮种,你们可愿?” “愿意!” 季子又嘱咐:“日后不可再做失德、失礼、违法之事,若再犯一次,定是重罚!” “诺。” 待众人感恩戴德地退下,季子再看伍子胥时,目光稍微平和,不管如何,他们俩一黑一白,眼前这事解决地很干脆。 这样的人,大抵本该过得很好的,可惜…… 伍子胥转过身行礼:“季子,伍员有一事想要劳烦季子。” 季札看着这蹬鼻子上脸的东西,目光不虞:“何事?” “听闻季子这里有屈巫留下的兵事手札,能否让员借来抄录一份?” 屈巫是楚国人,后来因为妻子夏姬投奔了晋国,又被晋国派到吴国来,白手起家创建战车之阵,他留下来的手札参考价值极大,季札点点头:“可以。等会儿我让人给你送过去。” 伍子胥便要退下:“若无吩咐,下官便告退了。” “伍员。” 季札缓缓开口,说话又轻又慢:“吴国百姓已经受尽了苦难,他们不欠你的。所以,不管你是想怎么报复楚国,我决不许你把吴国百姓也拖到深渊里。你明白吗?” “季子多虑了。” 伍子胥说话声音也不高,醇厚中带着点沙哑,显得他说话时总是慎重而温和:“我带给吴国的,将是六百年来未曾有过的强盛和繁荣。天下没有人比我更希望吴国强大。新都会建,新渠会开,新法会立。万望季子保重身体,来日便能亲眼见证这一切。” 从懵懂幼童,到如今的年近花甲,几十年里季札听过许多类似的话,但此时他心弦仍然起了一些颤动,这个年轻人的神色太过坦然,让人觉得他好像真有几分把握似的。 所以他挥了挥手,并没有再说什么:“我记住你的话了,下去吧。” “诺。” 伍子胥躬身退了出来,感觉颇有点意外。 季子罚他,是让他跟着孙长卿一块施粥,罚那些人,是让他们亲自给开耕的民众送粮种。 就他所见的这两次处置,季子罚他施粥,罚还在其次,也可让他看看遭难百姓的辛苦,省得他在朝中为官,享着吴国百姓供养,却大肆兴兵只管复仇,把吴国百姓全抛到脑后。 罚那些人亲自给开耕的民众送粮种,罚也在其次,那些人送粮种时一定会得到民众万般感谢,诸般感激之下,对他们自身实则有教化之功。 那么季子的这份心思,实在也太难得了。 暴雨刚过,季子作为延陵之主,每天的各种要紧事务、繁琐杂务纷沓而至。而他和那些封地之主,对季子来讲大概都不是什么讨喜的角色。但季子百忙之中却是仍然把他们料理地妥妥当当、尽心尽力,要做到这种地步,花费心血怕是要车载斗量? 但是季子是谁?他其实全无必要这般作为。他出生即为先王寿梦的幺子,无比尊贵,后来众人把王位送到他面前,只要他略微点个头,那个王位就是他的了。 无人能与他争。 甚至如果是他为王,许多人也不愿和他争了。 就比如姬光。 之前伍子胥劝姬光推让王位,是图季札拒绝之后才继承王位,姬光的王位继承会更加合乎情理,能少点非议。 不过这其实担了点风险了,万一季札真地看不惯姬光弑兄,一气之下直接接了王位,那又能如何? 事关王位,怎么小心也不过分。 但伍子胥一提此事,姬光很顺利就应了,说起这个‘万一’时,姬光脸上罕见的露出缅怀的模样,说要是王叔愿意了,那就给他吧,那位子本来就是他的,总不能杀了自己亲叔不是? 伍子胥当时就记住了季札,能让姬光说出这番话,着实不易。 现在看来,一个上位者,能为地位不如他的人做到这种地步,难怪先王寿梦非要让幺子继位,难怪朝中大臣竟然无人反对了。 就像许多人说得那样,天生贤者,季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章 糕点(修) 几天光阴如水过,半点踪影不留。唯一可道之处,就是从王都么梅里来了位女医工,因为孙长卿有时帮她的忙,所以时不时送点儿糕点过来。 这天孙长卿又去给那位女医工帮忙,回来时额前的头发被汗水粘得湿漉漉的,神色却是灿若骄阳,将手里木盒往伍子胥跟前一推,抬着下巴道:“老伍,尝尝。” 伍子胥放下手里的笔和竹简,打开木盒,看见里边装了一盘糕点,绿色的薄陶盘上放着一满盘细腻如玉的白米糕,甚是养眼。 伍子胥拿起一块细看,白米糕是大米和粳米掺着蒸熟了的,表面又裹了一层细白的粳米粉,左下角压了莲叶纹,闻起来,米香里带着淡淡的荷叶清香。 用荷叶煮的米吧? 他试着尝了一口,那层粳米粉入口即化,里边裹着烂熟软糯的莲子,配着荷叶清甜的米粒,真是难得地合他心意。 十里之地,风俗不同。吴国的人们都喜欢吃带甜的东西,甚至许多菜里都放了糖。但伍子胥自小在楚国长大,吴国大多数糕点对他来说,就有点过甜了,想专毅爱吃的那种桃花糕,他吃不完一个就腻了。 但是这份白米糕里,只是用荷叶煮了米,带了半分的水木清甜,这样对他就刚刚好。 孙长卿也捏了一块放到嘴里,吃得很欢,边吃边评价:“挺好吃的,就是不怎么甜啊,应该多放点糖。” “我觉地可以。”伍子胥笑道:“比王宫里师傅做的还好。” “是吗?那你多吃点。”孙长卿又吃了几块,忽然问道:“老伍,你跟清姑娘认识吗?” “不认识。”伍子胥慢慢地把手上那块吃完,又拿起了一块:“不过我听说过,清和医馆有位女医工,年纪轻轻就能坐馆了。” 孙长卿道:“那就奇怪了。” 伍子胥道:“那有什么奇怪的?” 孙长卿道:“我没帮上她什么忙,她却总是拿着自己做的糕点给我们吃。不给别人,只给我们,你说奇不奇怪?” 伍子胥失笑:“或许清姑娘对你有意?” 孙长卿摇头:“不是我,她和我说话时,没那种眼神。” 伍子胥好奇:“哪种眼神?” 孙长卿整整衣襟,转过了身,微微回头一顾,宛如处子,羞中带怯。瞧见伍子胥在看他,又垂下头,再用眼角轻轻一瞥,欲语还休。 伍子胥:“……” 瞎了眼了。 伍子胥从呆立的状态中缓过神来,忍不住大笑起来。孙长卿抖了抖身子,嫌弃道:“行了行了,别笑了。” “哈哈。”伍子胥肩头抖动,剧烈抽搐不停:“让我再笑一会儿,哈哈哈哈……。” 孙长卿:“……” 笑死算了。 孙长卿和伍子胥说了半晌,也没什么结果,伍子胥自忖没受过伤,连清和医馆都没去过,和清姑娘能有什么交情。 那么面对这番好意,就只能理解为,女人的心本来就神秘莫测的,更何况长卿的脸还这么招别人喜欢呢! 伍子胥吃完两个就不再吃了,孙长卿也吃不下去,糕点还剩了一半,孙长卿把剩下的几块塞了两只手,想起了灾民中的那个小孩儿。 那个小孩儿平常吃住都在附近,太阳底下总共也没有几个好去处,孙长卿当下便往河边上找去,那有一大块树荫,有时候灾民会在树荫下休息。 果然,树荫下有十几个灾民躺着乘凉,但其中不包括他找的那个小孩。河水滔滔,接近晡(bu)时的阳光依旧火热,他遥遥看见那小孩儿在远处一块大石头上,便跑过去喊道:“干嘛呢?怎么在这晒着?” 那小孩儿被唬了一跳,手里的东西也掉在地上,是个铁块,也不知从哪扒出来的,磨地锃亮,孙长卿只来得及瞥了一眼,小孩儿又忙跳下来拾起铁片子藏到身后,惴惴盯着他,生怕他抢的模样。 “嘁”,孙长卿不跟他计较:“一个破烂儿,我稀罕么?” 小孩儿默不作声,孙长卿将糕点递过去:“给你吃。” 小孩看了又看,终于慢慢地接过去,几口之后飞快地吃起来。 孙长卿看他吃得太快,提醒道:“小崽子,你慢点吃,别噎住了。” “咳咳。”话音刚过,小孩就咳了起来。 孙长卿拍着他的背帮忙顺气,掌下的一根根骨头清楚地硌手,这小孩明显地又瘦又虚弱。 身处乱世,不管是富庶的齐国,偏僻的吴国,甚至在周天子的洛邑,失去父母的孩童都太多太多,而他们大多都是同样模样。 谁也救不了谁。 孙长卿能感觉到掌下的肌肉僵硬,不过他知道自己一向没什么孩子缘,也就松开了手,然后又随口问了句:“你磨铁块干嘛?” 小孩支支吾吾道:“嗯……打架。” 孙长卿忍不住嘲讽:“你省省吧,那铁块得磨到什么时候,打起架来还不如块石头好用。” 小孩儿低了头,拿舌头舔着自己的手指头。 孙长卿翻翻白眼:“几岁了?” “十二。” 孙长卿意外地打量了他一眼,这个小孩蔫不拉几的,活生生一只秃毛的瘦猴子,光看起来,撑死也就十岁。 不过十二,差不多,他自己十岁就有佩剑了。 孙长卿不打算多晒,转身往回走,头也不回道:“把你那破烂扔了吧,明天我给你带个顺手的。” 小孩攥紧了铁片,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 像大多数封地之主一样,季札府里就有个小兵甲库,孙长卿住的西院里有不少武士,都是因为暴雨而召来的,大家来此听命行事,每人可以向管事领一把兵器,只是孙长卿有自己用惯了的刀,也就一直没要。 这次孙长卿开口,要一柄没开刃的短剑,那管事领他到兵甲库,守卫随手在竹简上记了笔,当场就进去挑了把上好地给他。 第二天清晨,孙长卿把剑递给小孩:“给你的,没开刃,你也不用磨开,平常跟几个小孩打架够使了。” 小孩满眼惊喜地接过,嘴上却呐呐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这小白眼狼啊。”孙长卿也不图他道谢,嘴上却还是欠:“你说叔叔送给你东西,你不回报点啥?” “我……”小孩怎么也想不出来能回报什么,着急地快要哭出来了:“我……” “我我我什么呢?你就是不打算回报呗!” 小孩真哭出来了,一边哭的泪流满面,一边伸着手,把剑还给孙长卿。 孙长卿没想到两句话的功夫就哭了,手足无措:“别哭别哭,你这娃娃怎么说哭就哭啊?我就是逗你玩的!不用你回报,真不用你回报!” 小孩的哇哇哭声仍然不止,孙长卿见是哄不好了,只恨自己嘴欠,想起一人,转身大吼道: “老伍!子胥!伍子胥!你快过来!” 伍子胥不明所以地赶了过来。 孙长卿把他拖了过来:“全靠你了!” 伍子胥:“……” 孙长卿眼睁睁看着伍子胥弯腰拍扶着小孩,温言细语地说道说了几句: “乖,告诉叔叔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有没有人打你?身上痛吗?” “是不是心里难受?没事,叔叔来帮你。” “刚才是不是这个人欺负你了?你要生气的话咱们打他好不好?” 小孩抽噎着摇摇头。 伍子胥的声音浑厚,实在很具有亲和力,他笑起来:“不打人,真是个好孩子,你叫什么啊?” 小孩渐渐平静,抽噎道:“孟……孟泽。” “好孟泽,这个叔叔是在与你开玩笑……” 又说了几句,孟泽渐渐平静,他毕竟已经十岁,虽然看着小,但不是不懂事的孩童,刚才那一哭,更多地是因为他实在已压抑许久了。 孟泽平静下来,向孙长卿道:“谢谢叔叔,我会给你回报的。” 孙长卿精疲力竭的挥挥手:“不用麻烦,你不哭就是回报。” “不行,我记住了。”孟泽声音稚嫩,态度却很认真:“我走了。” 说完他就走了,半点不含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章 孟泽(修) 过了几日,孙长卿见到了孟泽所谓的回报,一片大的墨绿荷叶,边缘破损的地方稍微发黑,背面上有浅绿色的叶脉。孙长卿打开它,里面包了七八个嫩黄色的莲蓬,莲蓬上是密密麻麻的凸出来的莲子。 孙长卿移开眼光,莲蓬上的那些疙瘩看得他糟心。孙长卿和颜悦色:“心意领了,东西你自己拿回去吧。” 孟泽摇头,倔强道:“不要,你拿着吧。” 孙长卿头疼:“行行行,我拿回去煮水喝。给我,我先把那玩意儿包起来。” 他实在没什么耐性。 孙长卿收了起来,又道:“这几天你去哪了,我也没见着你。” 孟泽道:“我跟着一个铁匠,在学打铁。” “挺好。“孙长卿很欣慰,“你家里以前是做这一行当的吗?想不想转到这一行?” 在这个时代,讲究的是子承父业、无故不得转行,这不仅是习俗,更是法规。花农的儿子还是花农,木匠的儿子还是木匠,如果木匠的儿子要当铁匠,必须要经过相关官员的同意。 孟泽低了头:“没想那么多。” 孙长卿觉得这孩子实在话少:“那不要紧,你还小着呢,慢慢来!”孙长卿笑着又加了句:“延陵这地界儿好,还是季子的封地,以后手脚勤快点,不怕没有好日子过。” 孟泽的手微微一顿,然后道:“嗯。” 他声音有点闷,孙长卿不解:“怎么了?” “叔叔。”孟泽犹豫着,抬起头,“我……你能领我见见季子吗?”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孙长卿,面上充满希冀,手指却在微微颤抖。 孙长卿扫过他的手指,一顿:“季子很忙,可能没时间见你,你见季子做什么?” 孟泽有点紧张的笑了一下, “我……季子对我有恩,要不是他施粥,我说不准就饿死了,所以……我想见见他。” 孙长卿再问:“ 是吗?” 孟泽躲着他的眼睛:“是啊!”孟泽再次急切的问道:“叔叔,你能带我见季子吗?” “我带你去见阎王啊!”孙长卿冷笑一声,揪住孟泽领口一把将他举了起来:“敢在我面前撒慌,活腻了吗?!” 孟泽目光一缩,呛咳着:“我……我……叔叔……” 孙长卿见他满脸委屈,反手把他扔给一旁看戏的伍子胥,随即转身抽刀,宝刀一出,寒光凌冽。 孟泽脖子上刚松快下来,就见了这架势,转身就要跑,刚动了动脚步,只觉肩上压了一只大手,怎么也跑不动。 “干什么?!”孟泽被吓得魂飞魄散:“你们要干什么!” 孙长卿摸着自己的刀,像是抚摸情人的脊背,阴□□:“你猜我们要干什么?” 伍子胥捏着肩膀纹丝不动,温柔地安抚道:“别怕,刀很快,不疼。” 孟泽:“!!” 孟泽摇头疯狂大叫:“别过来!放了我啊!” 孙长卿拿刀身横过来,噼里啪啦地平拍他的头:“ 嚎什么嚎?问你几句话,老实点!” 孟泽挨了好几下打,终于止了声。 孙长卿弯腰审问:“为什么想见季子?” 孟泽默不作声。 孙长卿见他不说话,心里更恼,重重拿刀拍了他的头:“说不说!” 他下手颇重,然而孟泽却是哪怕眼眶里蓄了眼泪,也咬白了嘴唇不说话。 孙长卿哼了一声,抬手又要打,孟泽闭上了眼睛,等待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到来。 他睁开眼睛,孙长卿的手腕被另一只手握住了,拦在他眼前。 那是伍子胥的手。 孙长卿气道:“你干什么!” 伍子胥也气:“行了,他一个孩子,你还打个没完了?” 孙长卿更怒:“你也看见了,这小兔崽子不老实,好端端的撒谎,肯定有不可告人之事!” 伍子胥分辩:“他不过是问了你一句能不能见季子,就算其中有隐情,你也不该上来就打他。” 孙长卿怒火中烧:“他不是不说么,我看这小子,就是该照死里打!” 孙长卿凶神恶煞,孟泽哆嗦了一下,伍子胥强硬地护着他:“我在这儿呢,你打着试试?” 孙长卿恶狠狠瞪了孟泽一眼:“你等着!”撂下这句话,孙长卿甩了帘子出了粥棚。 伍子胥很是心疼,摸着孟泽的头温言细语:“怎么样,还疼吗?” 孟泽摇头:“不疼。” “真是乖孩子,怎么会不疼?”伍子胥慈眉善目脸上挂满了怜爱,看着孟泽脖子上额头上的那些淤青:“你在这坐一会儿,我给你拿点药,涂完药之后我就领你走,好不好?” 孟泽想起来孙长卿便心有余悸,拉着伍子胥的衣襟,依依不舍说了声好。 伍子胥又摸了摸他的头,提着棚子里的木桶站起身,温和道:“我很快回来。” 走到棚外,凶神恶煞的孙长卿站在不远处的一颗老杨树下,百无聊赖地揪了片杨树叶子啃着,伍子胥走过去,孙长卿低声道:“相信你不?” 伍子胥淡淡:“有点信。” “也不知道那小孩儿和季子有什么过节?” 孙长卿想不通:“你说要是等会儿你也问不出来呢?” “最好是能问出来。”伍子胥看向孙长卿:“这小孩儿有古怪,不能放,问不出来我就交给刑司去查了。” 孙长卿心中有一丝不忍,事实上他们到现在也只是知道孟泽撒了谎,孟泽想见季子,其他的那小孩什么都没有干,如果换了他人,即便察觉可能也不会理会。 但进了刑司,多少就要受点苦头了。 伍子胥等待着孙长卿的反应,孙长卿慢慢点了头:“行!” 伍子胥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察觉到古怪却不去查,就会忽视一些事,因为怜惜对方而刻意放手,那是妇人之仁。 孙长卿又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的白瓷瓶,大声道:“给你给你!一个小兔崽子,那用得着这么好的药!” 他又低声道:“我刚才下手挺重的,你去给他擦擦吧。” “你跟我想到一处了。” 伍子胥轻声着接过来,嗅了一下气味,义正言辞地扬声“伤还不是你打的?我把话放这了,你再打他一下,我跟你没完!” 孙长卿愤愤地踢了一脚槐树:“哼!” 伍子胥转身就走,留下一个修长的背影,接下来,就看他的了。 去河边打来了清水,伍子胥掀开帘子回到粥棚里,孟泽还在地上安安生生地坐着,他用清水湿了湿帕子,关切地看着孟泽:“我先给你擦一下,可能有点疼,忍着点。” 孟泽手足无措地“嗯”了一声。 伍子胥半跪下去,擦拭他头上的淤青:“你是叫孟泽吗?” “是。” “有十岁嘛?” “有,我十二了。” “看不出来啊,还是个大孩子了。”小孩的脸上擦下来不少泥,伍子胥将帕子洗了洗,松开他领口的衣襟,随意道:“你家里就剩你一个了嘛” 孟泽低了头:“是。” “唉。“伍子胥叹了口气:“那你活着就难了,还有亲戚吗?” 孟泽迟疑了一下:“没了。” 伍子胥装作没看见那下迟疑,叹息道:“乱世里人命如草,洪涝旱灾,饥荒,瘟疫、战争,都得带走人,现在他们不在了,你得好好过啊。” 他那一声叹息,低沉的语调中带着略微的沙哑,就显得轻柔极了,熨帖到了心底,像是心疼自己的孩子。 孟泽猛地抬头,红了眼眶:“可是他们是被别人害死的!” 伍子胥引他说得更多:“是这样吗?” “当然!我亲眼看见……”孟泽激动起来,就在此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棚外传来:“孙武,你在干甚么!” 在棚外偷听的孙长卿:“……” 伍子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0章 前因(修) 听到季子的喝声,孟泽的脸色大变,伍子胥上前掀了帘子,正看见季子大步走过来,后面跟了五六个随从。 伍子胥看看孙长卿,两人终于开口道:“伍员(孙武)见过季子。” 季札敏锐地觉出了气氛古怪,不晓得这二人在做什么妖,直接问道:“ 这是在做什么?” 孙长卿讪笑道:“季子,这小孩儿不小心受了点伤,伍子胥给他擦点药。” 季札看了看那小孩儿颈上的青色指痕,那小孩儿也很古怪,紧紧地盯着他,神情浓烈,又猛地把头转向了一边。 季札疑心这小孩儿受了虐待。 季子:“这是怎么受的伤?” 孙长卿没法答:“这个一时解释不清楚。” 季子:“既然如此,那把他给我,我自己来慢慢问。” 他的话不是询问而是下令,在延陵这一亩三分地上,季札向来说一不二,不需要过问任何人的意见,说完直接向孟泽招手,语气温和:“小孩儿,过来我这里,我带你回府,给你上点药。” 孟泽应了声好,快步走到季子身后。 孙长卿见事不可违,只能最后说道:“季子,我们俩不至于平白无故欺负一个小孩,这小孩儿有古怪,您到时候好好审审。” 季札淡淡道:“我自然会的。” 等到季札领着孟泽走了,孙长卿问伍子胥:“你刚才怎么也不跟季子解释解释?” 伍子胥道:“季子先入为主,已经认定是孟泽是无辜的,我们又没有拿到什么证据,解释也没用,越描越黑。” 孙长卿思索:“也是,不过一个小孩儿,我觉得他跟季子过节不小啊,让他就这么跟季子走了,没问题吗?” 伍子胥:“肯定是有问题的。” 孙长卿:“啊?!” 伍子胥:“趁着那孩子年纪小,早暴露,早解决。” 孙长卿:“……” 伍子胥不理他,自顾拿了木桶去河边接水,来粥棚领粥的人越来越少,这场暴雨之后的善后工作正在结束,大概再过两三天,他就该走了。 孙长卿看着河水,河面上的波纹向东流动,几个地方泛起一圈涟漪,向周围扩散,眼前一片发黄的柳树叶子顺流而下,打了个水旋,又顺着流走了。 他不关心孟泽和季札,却在意孙长卿。吴国的新局面正在开创,如今百废俱兴,正是急需大量人才的时候,孙长卿就是个好苗子,军事技能扎实,德行教养良好,而且他不是吴人,在吴国没有任何背景,用起来不受挈肘,天然就和自己是最好的联盟。 毕竟他也非吴国本土人。 如今的孙长卿还稍显年轻,这块璞玉没完全雕磨好,但他所展现出来的军事天赋,已经足够惊艳,以后若能在战场上再琢磨几年,大概会有惊喜。 只是,孙长卿自己似乎没甚么争上的心思,他以齐国贵族的出身,即便是在季子这里坐着最普通的武士,也是一副得过且过的样子。伍子胥拿言语去试探他,孙长卿给他挡了回来。 伍子胥摊开手掌去接眼前的阳光,阳光在掌心处仿若一枚枚花瓣。要用一个人,不怕他野心太大,只怕他没有野心,若觉得功名利禄都无所谓,苍鹰和蜉蝣乃是一个样儿,那就成了刺猬,不好下手了。 然而难下手,不代表不能下手,只是相比起来,要多花些心思。 如此良才美玉,既然碰到了,断无放过之理,多花再多心思,也是值得。 伍子胥微微一笑,合拢了手掌。 孙长卿,你既然有这般才华,就不要怪别人起了利用的心思。 —— 季札领着孟泽回了府邸,吩咐下人拿来药膏,自己问着孟泽话。 然而不论他怎么问,孟泽都说身上的伤是自己不小心碰的,那两位叔叔是好人,这伤跟他们没关系。 季札无可奈何,等到药膏来了之后便给孟泽擦药,又看见他脚踝上因为之前采莲蓬而带了点伤,便俯下身给他上药。 孟泽看着季子,眼中厉光闪过。 他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了—— 于是他拔剑一刺,干脆利落! 过去六十载光阴岁月,季札从没有遇到过行刺这种事,也没有想过会有人来行刺自己,他对这小孩儿毫无防备,等到刺中之后才反应过来,直起腰一把推开孟泽,一边高呼: “来人——!” 管事要给季子送文书,刚好走到厅外,听到季子呼救,连忙冲了上去。 大厅里,季札踉踉跄跄地往门口逃去,孟泽紧追过来拿着短剑连刺了几剑,季札不住闪躲。管事冲过去,左手拽住少年手腕向下翻扭,右手将季札护到身后,孟泽另一手接着短剑刺过来,管事一脚踹在孟泽小腹上,孟泽痛叫一声,被踹地飞起,砸在地上。 短剑“咣当”一声落地,孟泽在角落里捂住小腹蜷缩着。 管事看向季札,见他脸色苍白,身上染出不少鲜血,慌忙用衣襟挡住季札伤口,想要让血留地慢些,冲着赶过来的下人吼道: “快把府里大夫喊来!” 那下人慌道:“府里的大夫都被派出去了……” 管事恨不得一刀砍上去:“蠢货!那你去街上找啊!” “是是”下人慌忙着要去,管事又追加道,“去西塘街找那个女医工,她离得近!” 几个下人小跑着离去了。 女医工清苓匆匆赶回来,见了季札伤势后当场就放了心:“没事儿,不用那么紧张。” 她年纪不大,却是见惯了生死的,干净利索地给季札包扎完伤口,评价道:“刺得不深,也没伤到要害,不过季子年纪大了,这回损了元气,好好修养吧。” 管事:“清医工,您给开点将养的药吧。” 清苓点头:“行。” 清苓去一边写药方,外边有拳打脚踢的声音不断传来,清苓笔一顿,听到季札虚弱道:“从木,把那小孩儿带进来。” 从木把孟泽带进来,孟泽身上被打得鼻青脸肿,从木一推,呵斥道:“谁派你来的?” 孟泽冷笑一声,面露嘲讽,并不言语。 从木又想打他,季子气若游丝:“不用打了,没人派他。” 从木收了手,觉得很对,这小孩儿战斗力太弱,谁会派他来? 季札目光牢牢落在孟泽身上,既悲又怒,坚持道:“你……你给我说清楚,我跟你有什么仇!” 孟泽回瞪过来,双目赤红,要扑过来,从木轻易地拦住了:“什么仇?!我父母都怨死于你手上,你还要问我有什么仇?” 孟泽身子颤抖,泣不成声:“三年前酿酒的那一家,你忘了吗!季札,你还我一家的命!” 酿酒的那一家?犹如晴天霹雳,惊雷炸响,季札神情恍惚,瘫倒在榻。 “是你啊……” 三年前,季札因为一件案子而心有愧疚。 起因是有人来禀报,说有户人家私自贩卖粮食酿造的酒浆,且规模颇大。 相比起花酒、果酒,季札对用粮食酿酒一向重罚,盖因粮食不够,民众还尚未吃饱,酿酒风气一起,会浪费到大量粮食,前朝殷商全民嗜酒的惨剧在前,今人不可不堤防。 于是季札在大怒之下,便派兵去逮捕犯人、没收了所有酒具,并依照延陵法令,将带头之人黜面,仗五十,其余人等仗三十。 一切都是依法行事。但两个月之后,啧馆的官吏来报,说民众议论纷纷,认为这处置不妥。季札这才知晓,此事竟还另有隐情。 原来,那户人家的妇人患了重病,急需钱财买药。男人走投无路之下,想到自家的粮食酒酿地甚好,无奈之下,这才铤而走险,赚钱筹集医费。却没想到有人眼红,偷偷上报了季子。因此民众普遍认为,季札判地不公。还有许多人趁机吵闹:许多封地都不禁贩酒,季札又为何要禁! 季札一向重视民论,于是回到府里后下令再查此事。 这一查又有猫腻。 查那妇人所患病症,所需药费几何,再查那男人卖出去的酒水所得,明明贩酒一旬就足够所用了,但季札查抄时,分明已贩酒整整一月——这就够了,那男人倒也不是全然无辜。 季札松了一大口气,贪心不足,他罚地不枉。 于是,季札晓谕民众,细细告知详情,言此案无错,再有挑拨民众者,有罪不赦。 他素有威望,告示一出,风向俱变。 三个月后,季札在一间茶馆中闲坐,偶然听到有人议论,有人道,“那妇人也是有情有义了。”有人道,“贪心不足,他们罪有应得。”闹哄哄说了许多,季札这才知道,那夫妻两个,竟然自杀了! 怎会如此? 季札再次下令详查,这次事情终于完全浮出水面。 那妇人本就体虚,患病又伤了根本,须得拿些补品补养。 夫妻两个感情甚好,男人抱着侥幸,或者也是动了贪念,便想多卖几天酒。 事后,男人自己落个黜面,本就无颜见人,季札的晓谕告令,无意中更把他推到风口浪尖,邻里之间碰到时多有冷眼冷语,他本是一普通打渔男儿,自认堂堂正正,不想落到了这等境况之中,实在不堪侮辱,于是在某一夜自杀。 之后,妇人看着男人的尸体,自觉拖累了夫君。一时悲痛难拗,也随之自杀。 夫妻俩还有个孩子,一夜之间,不知所踪。 无端端送了两条人命,毁了一个家,季札随依法而行,却终究良心难安,这件事,他真地判对了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1章 夜探(修) “你……”季札看着孟泽,他什么话也说不出,当时那夫妻俩的孩子遍寻无果,这三年也不知过着什么日子。在这孩子面前,无论表达什么都浅薄无力。 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 季札面有惭色,虚弱说道,“你……也累了吧。从木,带他下去歇歇,莫要难为他。” 孟泽一怔,随即炸了毛:“季札!你别假惺惺的!你装什么装啊?!” 从木面露怒色,把这无法无天之人往外边拽,孟泽扭动了一下,吼道:“季札,你敢说自己问心无愧吗?你要是个男人就跟我决斗一场!要不然我以后有机会还来杀你!你敢不敢?敢不敢?!” 从木:“闭嘴!” 季札不说话,看着从木,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他本就失血过多,现在连这点说话力气也没了。 从木看着季札神色,猜出几分意思,不情愿地试问道:“是要给他也看看伤?” 季札微微点头。 从木极不情愿,仍是遵从季札心愿,把清苓也请了出去。 晚上,两只飞蛾绕着烛火飞舞,清苓伏在案上,记下今日的医治记录。夏夜的静谧中,忽然听见一个声音:“清姑娘?” 这声音像是怕惊了她,压得低沉,又很轻柔,便如月光下蜿蜒流淌的长河。 清苓手里一顿,看向门外,果然见到了那个人的侧影,高大挺拔,松形鹤姿。 清苓道:“伍先生,有事吗?” 伍子胥:“清姑娘,那个孩子受了外伤,现在换药的时间到了,能麻烦你给他换药吗?” “好。” 清苓站起来收拾药箱,动作飞快,打开门,伍子胥在门口不远处立着,听见声音后看过来,伸出一只手。 夜色笼罩下,那只手手指纤长,骨架分明,因为夜色黑暗而莹白如玉。 清苓抬头不解,伍子胥笑道:“药箱我来拿吧。” “哦……谢谢伍大人。”清苓连忙递过去,伍子胥伸手接过。 等到他接过去后,清苓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接地很有技巧,她本是拿着把手的中间,他却完全没碰到她一点皮肤。 清苓收敛了心神,无声地跟在伍子胥的后面。 季札府里防卫不严,伍子胥领着清苓轻松避开了巡逻的卫兵,到了一个房间前,孙长卿从一旁的柱子后面出来,拿根铁丝开了锁,“咔哒”一声,孙长卿推开了门。 听见开门的声音,孟泽下意识颤抖了一下,随即想起,自己如今还有什么可怕的?! 当下又挺起了胸膛。 于是几人进门,就看见孟泽蜷缩在墙里一角,却满脸凶相地瞪着他们,左脸上写了张牙舞爪,右脸上写着虚张声势。 孙长卿噗嗤就笑了。 他走过去,孟泽又把自己又往墙角里缩了缩:“你、你干什么!” 孙长卿:“怕什么啊,就是给换个药。” “不要换药,出去!” “哟!”孙长卿道:“我以为你连死都不怕了,没想到还怕看伤?可真是个胆小鬼!” 孟泽愤怒了:“说谁胆小鬼?你才胆小鬼!不就是看伤?来啊!” 少年抬高下巴,一脸英勇,清苓先前已经给他治过了一遍,此时弯下身给他换药,熟门熟路。 伍子胥走到窗边警惕四周,如果不是孙长卿挂心,他是决计不会为了他去请清苓的。 这孟泽资质太差,听风就是雨,孙长卿送他了一柄短剑,便把孙长卿看作了好人,自己在他面前演了段戏,不消几句,便差点把秘密说漏嘴。现在受了几句激,就同意别人治伤了。 若要复仇,这样是不行的。 清苓给他涂抹完药膏,又对孙长卿道:“孙先生,男子手热,你不如给他揉揉,药力渗得快。” 孙长卿摸摸鼻子,上去给他揉着:“小崽子,便宜你了。” 孟泽瞪着他,一字一顿:“先说好,就算你给我治伤,我还是要找季子报仇。” 孙长卿翻了个白眼:“有本事报啊,不拦你。” 清苓也走到窗边,看向伍子胥道:“伍先生,你说季子会怎么处置这孩子?” 伍子胥反问:“清姑娘有什么看法?” 清苓没想到他来反问,努力思索道:“我想季子不会杀他、不会伤他,但其实也不好放了或者养在身边……我实在不知。” 伍子胥笑了起来:“清姑娘说得很有道理。” 清苓皱眉,发愁道:“那该怎么办呢?” 伍子胥道:“这恩怨已经结下了,若不能徐徐解开,便不如快刀斩乱麻。” —— 房间内,季札抬头看着榻上纱幔,这三年之中,他其实已经反复思索过这场案子。 治下百姓连饭都吃不饱,却有不少人私自拿着粮食去酿酒,他不允许贩酒,不许酿酒风气蔓延,有错吗? 在各位主人的封地上,各种法令稀奇古怪的不在少数,他在成为延陵之主时,就将不得贩酒的法令晓谕众人,有错吗? 男人犯法,他按律惩治,有错吗? 倘若一切无错,那这一家人落到这个局面,他们有错吗? 妻子重病,夫君重情重义,无奈之下筹钱救治,难道有错? 男人死后,妻子跟随,难道她有错? 孩子痛失双亲,一心要报仇,难道他有错? 季札有无数理由可以为自己推脱,比如今天是因为重病而贩酒,下次如果因为重病而偷窃呢?下下次如果因为重病,是不是可以偷窃、打劫、杀人?难道都要法外开恩不成? 但他一直以来养成的信念,仍然让他受到折磨。 日子久了,季子又思索到一个问题,我依法行事——那法是什么?我定下法令,依法行事,又是为了什么? 现在在精神涣散之中,季札恍惚回到了从前,那是在很久之前,在他还是年轻的公子季札的时候。 那时阳光正好,父兄尚在,他和三位兄长一起听父王寿梦的教导。 父王讲,无规矩不成方圆,法是用来管理民众,维系国家社稷的。 三位兄长点头称是,季札却道,不对,法不是用来管理民众,法是用来保护民众的,当王者亲民爱民,民众敬王爱王,自然有国家社稷。 当时他眼神坚定,意气风发,言之凿凿。 当时父王看着他,长叹了一声。 再后来,父王临终前,一心要把王位传给他。 而他却不愿,一方面是不合礼数,另一方面,他那时已对天下大势有种敏锐的直觉,如今之天下,礼乐崩坏、战火连连,周王室自顾不暇,诸国间征伐不断,亡国灭种者不计其数,值此危机四伏之世,他这样的性子,如何当好吴王? 他所信奉的,乃是内圣外王之道,但如今这天下,却还远远不到那时候。 吴国是小国,处境更为危险,要想在这场大乱之中留存,总要踩着无数人鲜血和白骨,依靠君主的冷酷、狡诈、成熟和贪婪,才能挣得更多生机甚至,趁机实现吴国的繁荣昌盛。 他能吗? 如果他真能做好那样一个吴王,那么就代表着他把曾经的自己彻底杀死,把曾经坚守的信条尽数毁去。 他绝不承担吴王之位,在他看来,他的三位兄长都有才能,都比他适合的多。 于是,他屡辞王位,对那万人觊觎的宝座避如蛇蝎。 为了减少王位纷争,他不曾留下子嗣,孰料人算不如天算,如今的吴王室到底是有了王位纷争,姬光与姬僚为了王位手足相残同室操戈。 岁月蹉跎,似乎是一眨眼,他便从公子季札,成了今日的王叔季子。 父王与三位兄长也俱不在人世,徒留他一个孤孤单单。 季札闭上眼,半晌,高声道:“从木!” 管事来到榻前:“季子?” “去安排一场决斗吧。他不是想要决斗吗?从此之后,我便与他恩怨两清。” “不可!”从木阻道:“季子你何错之有!再者若有了万一,延陵百姓怎么办?” 季札叹了口气,满身疲惫:“此事我心意已决。去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2章 决斗(修) 柴房中,孙长卿接过话:“生死决斗,从此生死不论,恩怨两清,便能一刀两断了。” “啊?”清苓吃了一惊,难以相信:“季子会同意吗?” 伍子胥看向孟泽,他也张大了嘴巴,满脸不可思议。 伍子胥并未把话说绝:“这只是猜测,我们静观其变吧,清姑娘,我送你回去。” 清苓微笑:“好啊,有劳伍先生。” 两人顺着来时的路径回去,步履匆匆,眼看快回到她的住处了,清苓看着伍子胥的背影,希望这条路能再长一点。 一分神,脚上突然踩上个滑滑会动的活物,清苓心跳一停,向后跌去,闭紧双眼等待着那一摔。 一只手突然接住了他,接在后背上,手很大,干燥温暖,宽厚而有力。 清苓颤颤睁开眼,毫无防备地跌入到眼前人的目光中,眼前人神色温柔,面露关切,像一潭波光荡漾的春水,要让人心甘情愿地溺进去。 那活物“呱呱”跳走了,是只青蛙。 伍子胥扶着她站起来,低声道:“清姑娘没事吧?” 清苓深吸一口气,微笑:“没事,多谢先生。” 伍子胥送清苓到门口,将手中药箱递过去,清苓接过药箱问道:“伍先生,你何时回梅里啊?到时方便同行吗?” 她语气轻松,面上随意,背后的手指却攥紧了。 伍子胥笑道:“也就这几天了,到时我来告诉清姑娘。” 伍子胥转身,清苓看着他的背影,眼也不肯眨一下。 伍子胥又想起一事,转过身来,清苓浑身一凛,眨眨眼睛笑道:“怎么了?伍先生。” 伍子胥觉得这清姑娘怪怪的,但女儿家的心思向来莫名其妙,便嘱咐道:“晚上风冷,清姑娘要早点回屋啊。” “好。”清苓神色如常,挥挥手,“天黑路滑,一路慢走。” 伍子胥笑笑,转身便走了。 仿佛真是应了他们的话,第二日,府里流传开季子要和孟泽在三天后决斗的消息。 一国王叔,位高权重、延陵季子,地位尊崇,如今却甘愿放低身段与一个穷苦的黄毛小子对决,且生死不论,这个消息震惊了所有人,三天里,从木尽职尽责,拦下了一波又一波试图劝阻季札的人,心神俱疲。 这些人劝不动季札,便有的来找孟泽,试图用金银财帛让他放弃这场决斗,都被孟泽撵了出去。 终于到了第三日,季札府里大门紧闭,府里所有人都聚到了前院,演武场上,孟泽和季札分别执剑而立。 “请!” 孟泽一脸认真,抱拳在前,行礼。 “请!” 季札一脸肃然,抱拳在前,回礼。 两人的剑撞在一起,孟泽砍得毫无章法,季札也已过花甲之年,重伤未愈,两人初斗竟是孟泽占了上风。少年人剑势勇猛、横劈直砍,一往无前,但季札本身剑术更好,一直处在防守位置,勉强抵挡劈砍,避其锋芒。 季札的衣衫渗出一片血色,那是他伤口破裂了,清苓在旁看着,眉头一跳一跳,虽然知道眼下时机不对,但她仍有一种想跳上去捆住他的冲动,医者父母心,这几天来季札的伤都是她亲手包扎的,眼下眼睁睁看着全被糟蹋了。 季札渐渐反守转攻,清苓松了一口气,转而又为孟泽提起心,这小孩的情况其实更凶险,少年人胜在力气和锐气,初始都胜不了季子,后面岂不是更胜不了? 不胜,小孩就要死了,可如果胜了,季子就要死了。 清苓低头攥紧自己的药箱,她是一个医者,不该去想这个问题。 演武场上,两人的衣裳上、手脚上都被划了几道剑伤,孟泽来不及躲闪,背上又挨了一剑。他转身劈向季札胸口,季札从上方砍来一剑,他不躲不避,季札却连忙躲开,这一剑没伤着孟泽,季札胸前反被孟泽刺了一道。 孟泽决斗起来有一个优势,就是他不打算活了,乃是抱着必死的心。而季札还想活,他并不对生命绝望,他能接受决斗,是因为心有惭愧,愿意用这个机会了结恩怨,换得良心安定,哪怕因此而死也无悔,但他不会自己往剑刃上撞,看见剑刺过来是一定要躲得。 他不怕死,但不会主动寻死。 两人又缠打了几个回合,季札划破孟泽手臂,孟泽仰面跌倒,剑也脱手而出,季札追上前拿着剑朝孟泽胸腹刺去—— 这小孩的脸真是稚嫩—— 电光一闪间,季札的剑刺偏了。 季札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他的剑已经贴着孟泽脸庞刺入地面,孟泽一脚跺在季札身上,季札吃痛跌倒,孟泽飞快地拿起那把贴着他身体的剑冲上去,季札还来不及动作,剑尖已直指咽喉。 剑光凛冽。 “住手——!” “季子——” “不要动季子!” 季札本来吩咐仆役拦着周围的人,但此时连仆役都冲过来了,虎视眈眈围了一圈。 从木不敢乱动,看着那剑尖心惊肉跳:“少年郎,你行行好,放了季子吧!你要我的命行不行,我把我的命给你……” “闭嘴!”季札怒道:“都到一边去!” 决斗是受人尊重的,平常决斗时,少有这样的场面。 从木额上的青筋暴动,但不敢再说一句,仆人把他搀到一旁,眼巴巴相望。 孟泽看着长剑,剑刃上映出季札苍老的脸,季札叹了口气,仰起头看着孟泽。 孟泽沉默了一下,刚才季札刺偏,他有点感觉。 这人害得他家破人亡,在生死决斗中却放了他一次。 孟泽艰涩道:“你刚才……为什么放了我?” 季札一愣,想了想:“你太小了。” 孟泽怒道:“这是决斗!” 季札笑了笑,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这是决斗,我本该尊重你的。 但我没能下得了手。 我确实优柔寡断,但如今花甲之年,估计以后也改不掉了。 孟泽的剑猛然向上抬至下巴,季札下巴受痛,顺着抬起来。 孟泽的剑却还是没动作,季札慢慢地睁开眼,只看见那小孩死咬着嘴唇在哭。 他脸上有许多擦伤,也有许多血和泥,嘴唇干裂,脸上一滴滴眼泪往下滴。 那天刺杀时,他在哭;今天见他,还是哭。 季札心里一叹,这孩子怎能如此心软?若不是碰到了他,他要怎么才能报了这个仇? 但这是个好孩子,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实在也有他的责任。 季札叹口气:“对不住。” 孟泽抬眼看着季札。 季札道:“我对不住你父母,也对不住你。” 如果重来一次,他一定会慎重一点,再慎重一点。 “晚了!”孟泽气道。 孟泽咬咬牙,闭眼把剑挥下。 鲜血四溅。 孟泽睁开眼,狠狠道:“恩怨两清!” 季札的肩上多了一道伤,从木扑过来围住了季札,喜极而泣。 几个医工忙上来给季札治伤。 孟泽转身,这几天,无数人来跟他说,季札为人多么高尚,这些年在延陵做出了多少政绩,你父母的事情,实在是怪不得别人。 那么他一家落到这个境地,就是罪有应得? 他流浪三年,想自己的阿爸,想自己的阿妈,想曾经的快活日子,他想,倘若季札不曾禁酒,会不会当时情况就不同了? 倘若季札不曾贴出告示,会不会就不同了? 这种想法像是火星,在他苦难的生活里亮起来,让他有了一个奔头。 他实在是很想手刃仇人。 最终在他要刺下去的时候,却闭上了眼睛。 让上天来决定吧,这一剑下去,如果刺中了,是天要他死,如果他侥幸没死,那是他命大,从此也恩怨两清。 最终,刺偏了。 那……就恩怨两清罢。 孟泽低头,转身走了。 众人给他让开一条路,他一顿一顿的趔趄着行走,身影单薄而瘦弱。 他放过了季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3章 归程(修) 太阳升了又落,流云聚了又散,从红日破晓到星光细微,月上柳梢时,孙长卿躺在伍子胥的房顶上,乘凉。 虫声鸣鸣,夜风拂面。孙长卿两手垫在后脑勺后,翘着二郎腿,发出一声喟叹:“还是你这里凉快,西院也不知是哪个混账建地,连个风都刮不进去。” 伍子胥躺在旁边,语气凉凉:“你一个小小的武士,还想住多好的屋子。” 这混帐人模狗样,嘴里就没什么好话。孙长卿翻了个白眼,声音倒是一本正经:“也不用太好,白玉床,貂皮毯,屋里再有个女人,我也就不想什么了。” 伍子胥很认同地点点头:“要求太低了,这女人若是个绝色美人,我看还差不多。” “那也不用。”孙长裙笑起来,翘起的脚慢慢画了一个圈:“美不美也无所谓,只要看着顺眼,又知冷知热会疼人的,我真地就知足了。毕竟——” 孙长卿悠悠:“做人不可太贪心啊。” “你倒是知足常乐。” 伍子胥翘起嘴角,眯眼看着东方的荧惑星,那星星此时合了它的名字,发出一点微弱的光芒,仿若萤火。 孙长卿坐起来,取下腰上的那个酒葫芦,这一葫芦酒是他刚来延陵时和别人打赌赢来的,味道与以前喝地都不同,别有风味,所以不舍得喝,现在还剩一些。 孙长卿尝了一口,咂砸舌头,递了过去:“老伍,尝尝。” 伍子胥伸手接过,晃了晃,故意嫌弃道:“这么少?” 孙长卿呲他:“有的喝就不错了,瞎讲究!” 若在平常,多少酒都无所谓,眼下在延陵,酒就尤其难得了。伍子胥笑意一闪:“罢了,今天给你个面子。”仰头咕咚咕咚喝了,神色十分餍足:“好酒!” 孙长卿瞪他一眼,期待道:“怎么个好法?” 伍子胥:“余香绵长,味正而清,是酒中佳品。” “果然识货!” 孙长卿心中大喜,接过葫芦时听见水晃声,没想到里边还剩了一点,顺口喝完了:“这酒真不错,虽然是荷花酿的,却是一点涩味都没有,也不晓得怎么酿的。” 伍子胥笑吟吟道:“这酒在延陵难得,却也不是特别好,我自己酿的梨花白,比这还要再好上三分。” 孙长卿心中微微一动:“老伍,你什么时候走?” 伍子胥道:“明天晚上,我向季子请辞,准备后天一早走。” 伍子胥正儿八经地担着行人一职,而这个官位的闲忙与时令息息相关,很简单,适合各位使者赶路的时令,忙;不适合的,闲。 各国使者都没有受虐的嗜好,因而三伏天和三九天最闲。 眼下夏日未尽,使者也少,但他手上还有推行铁具、修筑新城的许多事情,能在延陵待半月已是足够长了。 孙长卿诧异:“怎么这么快?” 伍子胥:“还有其他事情要忙。” 孙长卿点点头,伍子胥做事情,向来负责严谨,讲究有备无患,这半个月相处下来,他也有所了解。 只是,他和伍子胥虽然认识时日不多,却是一见如故,看法、见识和脾气都十分相投,遇到这人之前,孙长卿哪怕是做梦,都想不到能有人与自己这般挈合。 一时听到他居然后天就要走了,便有些怅然若失. 伍子胥笑道:"长卿,我还欠你一顿酒,不如跟我一块来梅里,尝尝我自己酿的酒?” 孙长卿闻言有些意动,他是真舍不得伍子胥,相处时间太短,此次一别,也不知以后何日才能再相见。 伍子胥又道:“你要是不来,就算了。只是——” 伍子胥叹气:“那酿酒的水都是我自己一点点采的花露,一直埋在梨花树下,当初两坛,现在也就只剩一坛了,我就是觉得,美酒须得赠知己,这最后一坛酒,若是能给你喝,那才算是值了的." 朋友若把话说到这份上,那还有什么可推的! 孙长卿胸中涌出一阵豪情:"好,我跟你一块去,到时候喝了你的酒,你可别心疼!" 伍子胥回他:"你喝光了都没问题!" 季札对朝中的政务很是熟悉,伍子胥和孙长卿请辞后,季札当即允了,伍子胥也利索,前天晚上请辞,第二天一亮即启程。 离别前,季札看着子胥,眼神温和,开口道:“伍子胥,别让过去的事,毁了你以后的一生。” 伍子胥礼貌回应:“我不需要这句话。” 于是伍子胥乘着船顺流而下,返回都城梅里。同行地还有十几位回梅里的工匠,以及武士孙长卿和女医工清苓。 孙长卿从来没坐过这么长时间的船,也从来不知道自己晕船晕的如此严重,路上吐得天昏地暗,不辨日月.清苓一路上给他施针,奈何效用不大。 “嗝——”孙长卿捂住嘴巴,无颜面对清苓。天可怜见,他腹里难受,什么东西都不想吃,刚刚强吃了一点点干粟,现在居然打嗝了。 清苓轻笑:“无妨,我给你扎一针,就好了。” 她在孙长卿眉骨上方的攒竹穴上扎了两针,孙长卿眨眨眼,等了一会儿,下一个嗝没来。 “真好了。”孙长卿喜形于色,赞道:“清姑娘高明。” 清苓收拾好医箱站起身:“下次再打嗝,就点按攒竹穴,那样也能缓解。” 孙长卿从榻上坐起来,浑身发软:“记住了,多谢清姑娘。” 清苓提着药箱离开船舱,见伍子胥一人立在船头,脊背挺直,青衣飘飘,身影很是旷达高远。 他在想什么? 清苓收回眼神,慢慢走向船尾,后面跟着的就是她乘的船。她走得很慢很慢,但是等到回到自己船上,偷偷往回看了一眼,伍子胥也没转过身。 清苓泄了口气,挫败地回了船舱。 恍惚之间,伍子胥忽然觉得有视线落到身上,回头去看,刚好见到孙长卿掀了帘子过来。 伍子胥:“怎么出来了?" “躺得难受."孙长卿蔫蔫地走近,"看你魂不守舍地,想什么呢?” “没什么。"伍子胥闻到一股怪味,看了孙长卿两眼,殷殷关切的开口,"看你憔悴的,还是回船舱里坐着吧,那样好受点儿。” 孙长卿满脸哀怨:“我在舱里待了两天了。” 伍子胥扶着孙长卿回船舱:"两天也不多,这时候就要好好静养,没事不要乱动。” 孙长卿试图挣扎:“……让我再站会儿” 伍子胥正色:“不能站了,再站更晕。” 孙长卿:“……” 伍子胥扶着孙长卿回舱里躺下,刚要离开,孙长卿喊:"站住!" "嗯?"伍子胥脚步一顿. 孙长卿笑道:"子胥兄,我使不上力气,你把桌上的姜切几片给我." 这是一个非常合理的要求,伍子胥的脚步生生地被拖回来,去到桌前,切了两片姜递过去. 孙长卿又道:"子胥兄,你跟季子说得什么,聊了一晚上?" 这是一个非常正经的问题,伍子胥答:"也没什么,只说人力有穷尽,必然有疏漏处,不如完备相关法令,才好顾全更多人." 孙长卿满脸好奇:"你跟我说说怎样完备吧?" 伍子胥:"此非一朝一夕之功……长卿,等你身体舒服了,我们再慢慢聊." 最后几个字,伍子胥几乎一字一顿的说完,孙长卿道:"现在聊……" 说还没说完,伍子胥按着头把他掼在榻上,孙长卿使不上力气,被他不轻不重地打了几下,孙长卿挣扎着笑道:“别打了!” “子胥兄,子胥兄!” 伍子胥充耳不闻,孙长卿脱口:“别打了,我身体不舒服,我有了!” 伍子胥惊了,看着这不要脸之人:“是吗?几个月了?” 孙长卿笑眯眯:“两个月了。” 伍子胥呵气如兰:“谁的野种?” 孙长卿思索:“……你的?” 伍子胥:“放屁!” 闹了一阵,伍子胥把他头发揉成了个鸡窝,收了手离开。孙长卿在后面还喊道:“官人下次再来啊!” 伍子胥笑着回到船头,江水滔滔,空气明净,一时心情舒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4章 为师(修) 翌日,一行人到了王都梅里,彼此作别,伍子胥领了孙长卿在自己家中住下。他自己事忙,难得有闲功夫,孙长卿一个人或是去街上逛,或是去流花坊里找姑娘,优哉游哉,也自得其乐。 孙长卿生在诸国中最富的齐国,长于齐国王都临淄,临淄之富奢繁华连周天子的洛邑都难以比肩,而南方的吴越两国却几乎是天下诸侯国中最穷的所在,他在季札的封地时,就感受到了当地百姓的穷苦,还推测王都梅里总会好些,到了吴都梅里,却觉与所期待的差距甚远。 在齐都临淄,集市上交易繁荣,喧嚣嘈杂,每至节日,街上车毂(gu)相击,人肩相摩,举袂成云,挥汗成雨,随处可见欢声笑语,那是何等太平景象? 但这王都梅里,不谈城池残败,街道狭窄,也不说集市不兴,货物粗陋,只看那些街上的普通百姓,身在王都,却常露饥馁之色,便一切尽知了。 吴国穷困之名,实在名不虚传。 孙长卿在街上走着,走到个粥摊前要了碗米粥,他来这儿吃过几次了,觉得这家配饭的梅子干不错。 老板应了一声去盛粥了,孙长卿在斑驳不堪的木案前席地而坐,看见地上放了两把崭新的铁锄。 “老板,新打了两把铁锄啊?” 老板把两个碗放到他面前,一个碗里放着杂粥,一个放着梅子干,笑道:“不是打的,是去铁坊里换得,大王最近下令了,拿这些木家伙能去官家铁坊里换铁家伙。” “这么好啊?” “是啊。”老板乐道:“咱这祖祖辈辈都是用木家伙种地,没想到有一天还能用上铁的了,我试了,这铁的真比那木的好使啊。” —— 伍子胥在书房里翻看秦国雍城、鲁国曲阜的设计图纸,以及当时筑造人员的手札。良久,他的目光从图纸上移开,给自己倒了樽水一饮而尽。 当初,伍子胥向阖闾献上安国理民三策:修法制以任贤能,奖农商以实仓廪,治城郭以设守备。伍子胥负责的就是其中的“治城郭”。 梅里年代久远,已经不适合吴国以后的发展,工匠们交了几次图纸,但他都不满意。他要的是一座超过周王室王城规模的新都,而吴国工匠们毫无建造那样大城的经验,设计地都太小,也不合理。 城池的细节和布局,自然由下面更懂的人来负责,但国都是百年大计,有的地方他必的心有成算、反复琢磨,比如都城的规模和选址。 眼下都城的规模已经定下,而选址还在斟酌中,工匠和风水术士们提出了许多地方,伍子胥最满意地有两个:姑苏和鸠兹。 姑苏临近震泽湖,附近山脉连绵,乃是环形半封闭的天然屏障,易守难攻。自灵岩山起,东北有金山、何山、狮子山;南面有索山、黄山;西边有七子山、姑苏山、尧峰山、清明山;北方有窟窿山。中间却是一处平原,土沃水美。 鸠兹也是背山面水,地势险要。当地的中江水道扼震泽湖、长江之要冲,附近的大工山里蕴有丰富的铜矿,铜不仅是经济命脉,也是重要的战争物资。更重要的是其地理位置东可控越,西宜伐楚,也是一个极佳的选择。 然而鸠兹的不足在于,那里已经有了旧城,如果在那里建新城,就要把旧城拆了。另外鸠兹的民风教化方面也不如姑苏。 因此伍子胥更属意姑苏,但到底要选哪个,还是让阖闾下最后的决定。 门外传来声音:“伍叔叔,伍叔叔,你在家吗?” 伍子胥听出是专毅的声音,出了书房去开门让专毅进来,未语先笑:“毅儿,你怎么晒黑了这么多?” “我跟大牛他们几个去河里凫水玩儿了。”专毅不好意思地摇摇手里的竹简:“伍叔叔,夫子讲的我有不懂,我娘让我来问问你。” “好,快进来。” 专毅是他朋友专诸之子,专诸已经去世,伍子胥便对他家里多有照顾,又奏请阖闾,让专毅成了四王子夫差的伴读,一起在宫里读书习字。 只是专毅之前什么也没学过,现下难免有许多不会的地方。 孙长卿回来时,就看见阳光和暖,这一大一小在前院石桌上讲着课,讲得认真,听得更认真:“……鱼丽阵是恒公五年,周王室和郑国在繻(xu)葛打仗时,郑国用的一种阵型。所谓‘鱼丽’,是说士兵像水里的游鱼一样,相互依次比附于战车周围。这个军阵重在防御,虽然名字新奇,摆起来却是最简单的。” 伍子胥的声音传过来,清晰温和:“学一个军阵,不光要学这个军阵怎么排,还要学这个军阵是谁所创,为何而创。当年周王室和郑国交战时,郑国是守方,周王室和诸侯是攻方,且当时郑国的主力是步兵,国内没有多少战车,因此郑国将军所创的鱼丽阵所需战车极少,最大的发挥了步兵的作用,用作防守之用……” 孙长卿听得津津有味,不想伍子胥讲完鱼丽阵,顿了一下,道:“长卿,我想去趟王宫,这孩子还剩下一些问题,都是跟派兵布阵有关的,不如麻烦你跟他讲讲?” 孙长卿应道:“行,你去吧。” “这是孙先生,他学识高深,你有不懂的只管问。“伍子胥向专毅交代一声,向孙长卿感激笑笑,喊上车夫一起前往王宫。 孙长卿坐到地上的蒲团上,伍子胥大小也是个官员了,但家中一无门房、二无家丁、三无丫鬟、四无小厮,更别提账房和管事的了,简直连个普通的齐国富户都比不上。 大概与周围百姓有点差别的,就是伍子胥家里还是养了两个下人,他请了一对中年夫妇来家里,妇人负责清洗和做饭,男人负责养马和驾车。 总算跟寻常百姓还是有点差别。 专毅站起来给这位孙先生行礼,孙长卿让他坐下,自己看了看石桌,上边用茶水勾了军阵,不过水痕残留的不多,现在能分辨出来也就只有雁行阵和鱼丽阵:“有什么问题你就问罢。” 语气蛮大啊,专毅便开了口。 …… 孙长卿觉得自己碰上了一个神奇的孩子,军中最简单的事情,但他偏是没听过,最后最后,孙长卿不得不把道理说到最透彻,把事情说到最直白最基本,然后问道:“懂了吧!” 再不懂他就觉得这孩子肩上顶得是尿壶而不是脑子了。 专毅觉得自己碰到了一个神奇的先生,林站怎么打,火战怎么打,林中火战怎么打,步兵和车兵怎么配合,敌众我寡时怎么应对……全是张口就来,还有刀剑怎么保养,铠甲怎么保养,夜袭时怎么悄无动静……王宫中夫子没讲过的东西,于这位而来却如数家珍。 专毅眼里闪着真正领会的细光:“懂了!“ 孙长卿松了口气,他找到了路子,接下来的讲解就轻松了许多,一直讲全部问题讲完,天边擦黑,孙长卿倒觉得这孩子其实脑瓜挺灵。 只是之前毫无基础而已。 专毅跟孙长卿行了礼,十足诚恳:“谢谢先生!今日太麻烦先生了。” 孙长卿略有成就感,疲惫地挥挥手:“没事儿,小子可期,好好学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5章 留下(修) 是夜,孙长卿洗了澡躺在榻上,抱着黄杨木枕,翻来覆去地翻了几个身,还是毫无困意。 长夜漫漫,难以入眠。 他总要为以后打算下。 白天跟专毅讲那些军中事情,不知不觉就讲了许多,现在夜深人静,曾经在军中的那些画面一遍遍滚过脑海,怎么也擦不掉。 那些个烽火中飘扬的旌旗、那些个鲜血染红的铁甲银缨—— 还有那一场场血和火的厮杀,和跟他一起并肩作战冲锋陷阵的兄弟们。 明明只有半年,怎么却觉得如前世般遥远啊! 可他注定是回不到那里了,孙家能从齐国逃出,已是幸运,怎么还能回的去? 如今家里老爷子下了严令,让家里子孙不许再从军从政,这想法也正合了他的意。 他怀念的是那些同袍们,但有时想想,他在前方以命相搏,只为了国君的那点意气之争,或者某个大臣的私人恩怨,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憋屈之感。 身为将士,他本应该听从指挥,何况不止齐国如此,如今天下间战乱大多都是这样,但他每次看着那些战亡士兵的尸首,实在无法从接连不断的战事中得到什么快乐。 如果不回去,其实也是件好事。 哪怕这世间依旧狼烟滚滚、烽火连天,但他离开战场之后,当真体会到了什么叫眼不见心不烦。 看看如今这日子,其实真没想象中那么难。 孙长卿翻了个身,之前有意无意地,他总是回避着找份长久差事的问题,似乎这样,就还像以前一样,这段时间只是赋闲了而已。 但他也该走出去了,去找个平常的差事,过上平常的生活,娶妻生子什么的,到时候就一切正常了。 到时便与烽火狼烟再无瓜葛,也不会再有孙将军,但过那样的日子,真的不难,真地很好。 做件事情,借此安身立命。 他总要在这世间活下去,离开他的战场,世俗里,以后便与,再无瓜葛了。 孙长卿躺在榻上,阖上眼眸沉沉睡去。 —— 伍子胥的院子不大,孙长卿时常从书房的窗外走过,有时看见伍子胥在书房里和别人商讨公事,有时看见伍子胥在里面自己处理文书,有时却是看见伍子胥一个人在书桌后静坐着,什么也不忙,只是静坐,手指一遍遍摩挲着龙渊的剑柄。 这天孙长卿去找伍子胥,直言知不知道什么适合的差事。 伍子胥目光一闪,笑意亲切:“你想找什么样的差事?” 孙长卿道:“不动什么脑子,不太忙,不太累,差事简单些,管吃管住,钱多些。” 伍子胥顿住了。 孙长卿笑道:“你别在意,我开玩笑的。” 伍子胥道:“其实还真有这样的差事。” 孙长卿诧异了:“什么差事?” 伍子胥淡淡:“男娼啊。” 孙长卿瞪眼,脱口而出:“啊?男娼也很累地啊!” 伍子胥:“……” 这个没节操的东西,伍子胥大笑,笑够了道:“其实我知道一个差事,很适合你,也大概符合你这些要求。” 孙长卿并不抱希望:“说吧。” 这几天,孙长卿起码逛了三遍集市,问了一个又一个集市上的铺子,最终凉凉地接受了一个事实:他似乎只会打仗,而离开了战场之后,他会的那些,好像并不能支撑他过上优渥的生活。 战场戎马整整十年,一朝离开,回归市井,才恍然自己学得竟然是屠龙之技,百无一用。 伍子胥缓缓开口: “我故人之子专毅,总是听不懂宫里太傅讲的内容,我正想给他聘一位夫子,单独在家里教他,之前他说你给他讲得很好,你觉得这个差事怎么样?” 孙长卿看着他,迟疑了一下:“我得想想。” 伍子胥以为他嫌弃夫子地位不高,继续道:“夫子这身份确实委屈你,只是你不肯入朝从仕,眼下你不如先做着,等碰到了更好的,随时再走。酬金的话,我就先按王宫太傅的份额给你,住就和我一块住,你看如何?” 孙长卿解释:“不是,老伍你误会了,我要想想是因为我没教过书,也不知道能不能教好?” “那就不用担心,放心教吧。” 孙长卿确认:“随时都能走?” “当然,我这又不是要你卖身,你能教毅儿一段时间,就已经帮我忙了。” 孙长卿看着他,那笑容真挚,看不到一丝勉强,放下心来:“那我就先教着,多谢你了。” “跟我客气什么?再说该是我谢你才对。”伍子胥推心置腹,“其实朋友有通财之谊,你若愿意,我白养着你也没问题,我恰好有些家底,不差你一个人的花销。” 孙长卿合掌一拍:“你早说嘛,我愿意啊!” 伍子胥:“……那刚才那话,便当我没说吧。” 孙长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6章 女闾(修) 其实这话就是闹着玩儿,孙长卿堂堂大丈夫,上顶天下踩地,也没必要让兄弟白养着自己的道理。 不过倒是可以蹭吃蹭喝。 兄弟嘛! 当下正事谈妥了,孙长卿又要去流花坊,念起这位好兄弟,讲义气道:“一起去流花坊吧,我请客。” 伍子胥笑笑:“算了,你自己去吧。” 孙长卿站起身伸伸腰:“老伍,你这人就是太无趣,我怎么从没见你找过姑娘?你不会是……”孙长卿的眼神微妙的在伍子胥的胯/下一顿,表情微妙,“有难言之隐?” 是可忍,孰不可忍! 伍子胥站起身抡起拳头打去,孙长卿躲闪着大笑:“怎么了,真被我说中了?不会吧?这得治啊,要不给你弄点药来吃吃?” 一脸挪揄之色。 鲁国的孔仲尼说过,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孙长卿觉得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但道理到伍子胥这儿就不适用了,来到梅里之后,他一没见伍子胥府里有侍妾,二没见伍子胥去女闾,三没见伍子胥和哪个姑娘有过勾搭,综上种种迹象—— 他觉得伍子胥是用手解决的。 这人天天都是公务,孙长卿日出即起,伍子胥已经站在院子里练剑了,孙长卿二更方睡,伍子胥屋里的灯火还亮着,像是铁人一样辛勤劳作不知疲倦。 孙长卿有点担心他。 到了梅里之后,他稍微听说了点伍子胥家里发生的事情,但这跟他当年在齐国听到的版本不同,他当年听说,楚国伍奢与太子建谋逆作乱,伍奢与长子已被斩首于市,只有次子出逃,不知所踪。 但他在梅里听到的版本却是,楚王熊居听信谗言欲杀太子建,要伍奢说出太子建谋逆的证据,但伍奢刚正不阿,绝不屈服,熊居恼羞成怒,杀了伍奢一家,只有次子伍子胥逃到了吴国,幸免于难,伺机复仇。 孙长卿觉得,后面这个版本更为可信点儿。 伍子胥把自己崩得这么紧,一天十二个时辰不曾放松,若说没有其他图谋,仅仅是为了自己仕途,那他实在不信。 但若是复仇,那就能说通了。 仇恨是最好的鞭策,能支撑着他放弃休息与娱乐,日夜不休地踩着荆棘一路向前,即便伤痕累累也在所不惜。 为了那曾经的不可言说之痛。 但孙长卿却还是觉得,这样不好。 不是劝他不报仇,这样的事情搁到谁身上都无法善了,家破人亡,若遇到个想不开的,这辈子都走不出来了。 只是孙长卿之前领兵,遇到打持久战役时,每日里的操练就不能过狠,需得紧弛结合,劳逸有度。如果操练过重,军营里长久的压抑,到最后反而极容易失控。 也就是说,真心想打持久战时,挺忌讳这用力过猛。 在孙长卿看来,伍子胥自己未必不知,只是他心里这把火烧了七年,如今一朝得权,难免会全身心扑到公务上。 不管如何吧,自己是伍子胥的好兄弟,碰到这样的情况,拉着他出去散个心,那是义不容辞。 伍子胥和他打了一场,两人不分伯仲,到最后滚到地上打出了一身燥汗,孙长卿扭着他的胳膊,不耐烦了:“你是不是男人啊?是男人就去!” 伍子胥:“去就去!” 孙长卿温言一松劲,伍子胥又给了他一拳。 孙长卿不可思议:“信不信我削你!” 伍子胥冷笑:“你有那本事吗?” 于是砰砰又打了起来。 拳拳到肉,绝不弄虚作假。 又一次僵持时,伍子胥锁着孙长卿的腿,开口道:“这样吧,我数三声,一起松手。” 孙长卿:“行。” “一。” “二。” “三。” 两人谁也没动。 孙长卿真是见识了什么叫人面兽心芯里黑:“我之前一直以为你是那种谦谦君子来着。“ 他有点一言难尽的感觉,最开始认识的时候,他眼里的伍子胥是斯文的,温和的,有礼而得体的,冷静而自持的。 然而伍子胥渐渐露出了他的真面目,孙长卿觉得自己当初看错了人了,这明明是个祸害,这个混账东西……实在是很对他的胃口! 两人僵持着,腿锁腿,手锁手,孙长卿与他身体整个相贴,从腿到手,全面感触到面前人肌肤的灼热、肌肉的细腻,和身体里的力量,那是独属于强壮的高大男子的力量。 伍子胥笑起来,胸膛都在细细震动,道:“彼此彼此。” 孙长卿愣了一下,忽然失了继续闹下去的兴致,便先松了手,伍子胥不明所以,随即也松了手,道:“怎么了?” 孙长卿道:“不是说要去女闾吗?赶紧去。” 两人傍晚去了女闾,因伍子胥第二天还有公务,不能过夜,二更时分便回来了。 回来途中,孙长卿与伍子胥说起各国之间的奇闻异事、风花雪月。勾肩搭背,笑了一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7章 教学(修) 时维七月,中元。 毛笔在手中转了几个圆圈,孙长卿一边转笔一边讲着周礼,讲完之后自己去倒茶水,问道:“太傅除了周礼还讲了什么?” 专毅兴奋的开口:“讲了吴季子挂剑赠徐君的故事,哦,因为齐国使者快来了,太傅还说了齐晏子二桃杀三士的故事。” 孙长卿:“行,说说你对季子挂剑怎么看吧?” 吴季子挂剑赠徐君,说得是当年季子在出使诸国时,曾到访徐国,徐国国君对季子所配的宝剑很是心仪,但不好意思开口索要。季子察觉后,也想把剑赠给徐君,但“君子无剑不游”,他接下来还要访问晋国,若没有佩剑便失礼了,所以也闭口不提,只是心中下了决定,从晋国回程之后,便把宝剑赠予徐君。 然而,当季子回程经过徐国时,徐君不幸身染重病,已经去世。 于是,季子在徐君墓前祭奠,并把自己的宝剑挂在了徐君墓前的松树上。 随从劝他:“徐君与你并无深交,如今他既已逝去,你又何必还把宝剑送出去?” 季子答:“当时我已决定把剑赠给他,此诺虽未说出口,但生死不逾。倘若因他故去而不赠,便为自欺。” 此事流传开来,徐国人歌曰“延陵季子兮不忘故,脱千金之剑兮带丘墓。”,以此来表达对季子的敬意,季子的行为也被人们广为赞颂。 于是专毅一脸敬意,佩服万分:“季子真是个好人。” 孙长卿:“……” 孙长卿道,“专毅,我给你说,你不能因为一件事,就随便判定一个人是好人了,人的好坏很不容易区分,也很难界定,不能轻易下结论。” 专毅仍然觉得季子是好人,于是问道:“先生,那要怎么样才能判定一个人是好人?” 孙长卿道:“说不好。这个答案因人而异,有人觉得怀仁善之意就是好人,有人觉得多做善事就是好人,具体怎么判定,人人心里都有自己的一杆秤。” 专毅点点头,孙长卿问他:“如果一件事,你做了,就成了他人眼中的好人,但是做了,自己良心不安,你做不做?” 专毅道:“不做!” 孙长卿又问:“那如果一件事,你做了,就成了他人眼中的坏人。但是不做,良心不安,你做不做?” 专毅犹豫着,过了半晌,期期艾艾道:“我……不知道。” 专毅不甘示弱:“那,夫子你呢?你做不做?” 孙长卿笑了。 “我这人啊,最图地还是自己舒服,要是真碰到那种事,为了自己能舒服,那也只能去做了。他人评价的好坏……我难道能为他人委屈了自己?” “我做事,不求随意所欲,但求问心无愧。” 专毅看着孙长卿,觉得这夫子的形象格外高大光辉。孙长卿想起来齐晏子的事,道:“季子高华,这等秉性放在现在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不过学学其实也没什么,但是晏婴——” 孙长卿试着忍了一下,但没忍住,一字一顿:“小施伎俩,便除掉了三个顶天立地,于君于国都有大功的勇士,虽于己有力,却于国大损。君子以仁义礼智信立身,这等心术,不能去学!” “是!”专毅一凛,上午夫子刚说过,齐国的晏子,仅用两个桃子,就除去了号称“齐国三杰“的三位勇士。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他们三位将军勇武过人,有的在战场有万夫不当之勇,有的对齐王有救命之功,可惜这三个结拜的好兄弟之间却被挑起了意气之争,先是公孙接自杀,随后田开疆因羞愧难当而自杀,最后古冶子不愿独活也追随而去。 真是可惜! 接下来师徒又说了半天,专毅方才离去。 孙长卿自己坐了一会儿,那三位将军,他都很熟啊。 “我们本是朋友,可是为了一个桃子,他们死了,我还活着,这是无仁;我用话语来吹捧自己,羞辱朋友,这是无义;觉得自己做了错事,感到悔恨,却又不敢去死,这是无勇。我这样一个三无的人,没有面目存活于世。” 古冶子将军的笑声依稀还在耳边,遗言他还记得清楚,但人已经不在了。 良久,他把嘴一撇,转身去了酒馆。 —— 王都梅里与延陵不同,酒馆子遍地开花。这天下午,孙长卿在城北的小酒馆里坐了半晌,喝完了两壶梅子醪,听邻桌的汉子讲了段一位有情有义的好儿郎与一个水性杨花的妓/女之间的恩怨情仇故事,临到故事末尾,忽然听到一个醉醺醺的声音道:“……他多仁义,他多高尚,给他王位人家都不要,可人家偏偏什么都有!我们呢?什么都没有,死了烂了都没人搭理!” 这是在说季子!孙长卿皱眉,看向那说话处,见六七个闲汉在那边几案上,其中一人面容枯黑、身材矮小、体格单薄,此时起码有了七分醉意,身体摇摆不止,简直像片风吹着的黑树叶子,大风一刮就能没影儿了。 而刚才说话的,也是这人。 季札在吴国的声名极好,每每入城时,能享有百姓花雨相迎的礼遇,当下临桌的汉子就先拍案道:“你这莽夫!季子怎么样,不是你我能评说的!” 这矮小男子被这一喝,醉意醒了大半,声气不弱反强:“季子怎么样?季子生来为公子,你我生来为小民,他是天上云,你我就是沟底泥!事实在这儿,莫非我说地不对?!” 邻桌汉子道:“季子当然高贵,但你刚才话里对季子不满,这才是不对!” 矮小男子面露嘲弄,声音极其不屑:“你脑子不清楚,连话也听不清?我只是对老天爷不满,季子不慕名利,偏偏二十岁就被称为贤公子美名远扬,不要王位,偏偏老天爷就是要把王位一次次的推给他。但你我却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一辈子费尽心机也达不到那样的地位,最多也无非是能像专诸那样,走了大运,死后封个子爵罢了!” 汉子恼极了脱口:“我稀罕专诸那样么?那也算走运?死都死了,就算封了子爵又如何!” 然而话刚出口,周围许多人脸色都变得不悦,适逢乱世,时人疯狂,许多人为了名声和爵位不顾一切,专诸在他们这些尚名尚尊的人看来,是极其值得效仿的。 矮小男子扬起下巴,冷笑道:“专诸现在能得封子爵,得享宗庙,岁时祭祀,千百年后也是要留名史册的,人生苦短,不过三四十载,被后人知道他活过,你觉得还不够?我等堂堂大丈夫,不求扬名天下,但若是一辈子庸庸无为,那活着和死了,于这世间又有甚么两样?!” “好!” “说得妙!” 这男子话音刚落,便听见轰然叫好声,还有人朝那汉子取笑道:“你不稀罕?你稀罕也没用!”那汉子嘴笨一点,也不知事情是如何到了这个地步,当下面红耳赤,便想要冲上去动手。 矮小男子向周围闲汉使了个颜色,接连站起了好几个。 眼看一场打斗就要开始,那汉子走到孙长卿桌前时,孙长卿径自给搂住了:“喝醉了就爱动手,你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啊?算了算了,咱去找流姑娘醒醒酒去。” 搂着就走,那人反抗:“你谁啊?你怎么知道流姑娘?” 孙长卿暗道,我听你讲了一下午了:“连我你都不认识,你是喝了多少啊?以后可少喝点吧。” 矮小男子打量了孙长卿几眼,又重新坐下了。 孙长卿搂着那人出了门,走出一段后便松了手,那人被风一吹,酒也略微醒了些,回想起刚才情形,拱手道谢,要拉着孙长卿再找个酒馆继续吃酒去。 孙长卿听那好儿郎与□□之间的故事还没听完,只差个结尾,便欣欣然应了,又找了个小孩儿,给他个象鼻钱让他回伍子胥那儿回报了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8章 要离 两人饮酒直至黄昏,那人告别,孙长卿出来酒馆,见河中江中漂起许多河灯,才想起来,哦,今天是七月十五,中元节。 他寻了个岸边,在石头上坐下,看别人农家买了狗猪羊鱼四样荤食、酒以及饭,摆在桥上,将竹筷平摊于饭菜之间,低声诉接祭之言。 过中元是南方这些诸侯国的传统,他自己的国家没这个习俗。 吹着风,孙长卿一口口把自己的酒喝完,直至二更,方晃晃悠悠回了家。 他在军营里,从小练的酒量大,此次喝得不多,醉得刚好,处于神思清明的最佳状态。路上看见书房的灯还亮着,窗子上有个伏案的黑色人影,便闲步走了过去。 “老伍。”孙长卿先扣了扣门。 无人应答。 估计是睡着了,两人到如今也是熟了,孙长卿稍等了一下便直接推门进去,果然见伍子胥伏在案上,桌上一灯如豆,旁边摆着摊开的一堆竹简。 孙长卿走过去,去看伍子胥的睡容,白发略凌乱,眉毛皱着,哪怕睡着了,都是不□□心的样子。 烛火映照着他的鼻子,投在鼻梁旁一点阴影,孙长卿看着,觉得那阴影漂亮极了。 孙长卿愈发地放低了呼吸,其实他平时也没认真看过伍子胥,但如今点点地仔细看,额头、额角、眉尾、眉头、眼皮……就发现,这个人是真会长,脸上的每一处,就仿佛是揣摩着他自己的心思长得,哪哪都正合心意,熨帖到了心底里。 孙长卿霍地直起身,别过眼光,他真是够了,以前喜欢地都是漂亮女人,现在看个男人也能看入迷了,虽然眼前这个长地是好看了点,那也还是个男的! 男的,跟他曾经在男闾里看到的那些小倌完全不一样,那些小倌年少青涩,清秀的近乎女子,但是伍子胥,完完全全是个男人。 孙长卿走出书房,在院里转了两圈,觉得头脑又清醒了,回头淡定地看了看窗上的黑色人影,喊醒他吧,在桌子上睡一夜算什么事。 孙长卿重又回到书房,这回心平气和,却扫见伍子胥眉毛紧皱,满脸惶惶不安,这是做噩梦了?他刚要开口,便听见一声厉喝:“不许杀他们!” 不许杀他们。 伍子胥倏地坐起,满脸惧意,他急促喘息着,茫然地看了眼孙长卿,闭一闭眼睛,再睁目时已经恢复了平常神色。 “没事吧?”孙长卿伸手去拿陶壶,触手生凉,想必里边的茶也凉透了,他稍一迟疑。伍子胥倒是不介意,伸手取过陶壶倒了茶,端起来喝了两口。 “没事,做了个噩梦。” 孙长卿不忍问他梦到了什么,劝他别的事:“你也早点回屋睡吧。老伍,你这样肯定会把身体累垮的,要不以后就白天忙,白天别忙了?” 伍子胥淡淡一笑:“别担心,其实我也习惯了,晚上安静,做事感觉还比白天快一点。” “你……”孙长卿劝不动:“那以后晚上我跟你一块吧,刚好我要教专毅,吴国有许多事情我不知道,也得看书了解一下。” 伍子胥沉默了一下,温言道:“好。” —— 秋分时,齐国使者如期而至。 这次使者未到时,朝中就在传说,言这次来的齐国使者中有个武士名为椒丘欣,号称齐国第一武士,力大无穷,此次他在来吴国的路上遇见了一只水怪,他与水怪激斗三天三夜,最终杀死了那只水怪。 伍子胥有幸在朝堂上见到了这位勇士,下了朝之后,行人局的其他人在梅里最好的酒馆——悦来酒馆,设宴为齐国使者接风,伍子胥对那勇士有几分好奇,便也一同去了。 酒席喝到正酣处,自然要说到椒丘欣的英勇事迹,有人问正主:“椒丘欣,你真地在淮河渡口杀了一只水怪?” 椒丘欣傲然:“当然!” 人们一起哄道:“好汉子,来给我们讲讲吧!” 椒丘欣(xin)睨了一遍四周,“你们想听?” “想啊!” “那我就讲讲!” 他显然是习惯了这种场面,一掀袍子,横刀立马地坐在几案上,豪情万丈:“拿酒来!” 当即便有人端了酒送上去。 另有齐国使者悄悄对伍子胥道:“他今天酒后失态了,其实平日里是极耿直坦率的一个人,大概也是今天交到新朋友,心里边觉得开心。不过——”那人话锋一转,“其实椒丘欣他也有那个失态的本钱,您说他这身万夫不敌之勇,谁能比得上!” 伍子胥毫不在意他的言外之意,嘴边噙笑:“说得是,这等好豪爽汉子,真是罕见。” 大家都是聪明人,那人便止住了话头。大厅里,椒丘欣抄起酒坛,边喝边道:“老子这次来吴国,路上经过那淮河渡口,那管理渡口的津吏,说什么‘大人啊,你可千万不要让你的马在河边饮水啊,这河边有水怪啊。’奶奶的,那小子哭哭啼啼的,老子想干什么,谁能拦地住!” 一群人听他讲,椒丘欣继续道:“老子就偏偏要领着马去河边饮水!” 他又灌了一大口酒,然后不言。 有人追问:“后来呢!” 椒丘欣不搭理,直到他喝得尽兴了,方道:“谁知道?真有水怪!从那河里窜出来,一口咬到了马喉咙上,咬死了我的马!” 他的声音里带着极大的愤怒,说着话,身子都在颤抖。 有人吁了口气,立马安慰道,“幸好!那水怪咬的是马,没咬你。” 椒丘欣破空大骂:“幸好个屁!咬我行,咬我的马就不行!” 那人噤声,椒丘气愤不已,一掌拍到几案上,“咔”的脆响,柳木的几案当即塌了,面上出现了一个大洞。 众人目瞪口呆,椒丘骂了两声,然后换了几案。 椒丘欣怒道:“我的爱马,它一个水怪,凭什么能说吃就吃?!当时我就发誓要报仇!我拿起宝剑,冲到了水里,只是那水怪忒不好收拾,老子和它大战三天三夜,杀了上千个回合,才终于杀了它!” 众人久久无言,椒丘欣抱起一碗酒饮尽,醉醺醺地直起身叹道:“马啊马,你在天有灵,我给你报仇了!” 有人吞吞口水:“真勇士!我敬你一碗!” “我也敬你!” “真乃神人也,我也敬你!” “哈哈!”椒丘欣放声大笑,一一和上前地人喝酒,来者不拒。身子摇晃,仍不忘指着自己的右眼嚷道:“你们看,这只眼睛就是它给我弄瞎的!” 椒丘欣醉了,其他使者心里跟明镜似的,然而这个时候不能扶也不能拦。这位勇士武力厉害,脾气更厉害,扫了他的兴,蛮性上来六亲不认。 一路走来,其他人早已领教多次。 这样的脾气,其实不太适合当使者,但奈何齐王就欣赏这个,齐王把他看作宝贝,也想要让别的王也看看他的第一勇士。 这时,喧哗之中,“桀桀”的冷笑声响起,声音尖锐如同秃鹫,突兀又刺耳。 椒丘欣向声音处看去,见是一个面容枯黑、身材矮小、体格单薄的男子,椒丘欣指着道:“笑什么?你这笑得忒难听了!” 矮小男子道:“我说那汉子,要是你护住了你的马,也没有瞎了那只眼,我算你勉强还是一个勇士。可是你的马死了,眼也瞎了,什么也没落着,那你哪来脸面在这吹嘘的?” 椒丘欣:“你说种再说一遍?!” 矮小男子:“我说你一个贪图众人的吹捧、苟活在世的懦夫,实在配不上勇士这两个字!” 椒丘欣一拳打在酒坛上,坛子应声而碎,碎片渣扎在他手上,鲜血顺着指缝流出来。 “椒丘欣!” 其他使者再也不能视而不见,当即过去拦住他,与此同时,吴国一干使者也都围了上去。  玻璃渣嵌进手里,椒丘欣反而清醒了,他看了看那些齐国使者,又看了看围上去的吴国官员。 故意辱我,此仇必报。 但现在不好动手。 当着这些人的面,终是自己是使者,鲍牧和这个吴国大臣在这,定不会让自己说动手就动手。 念及于此,椒丘欣恨声道:“你如此辱我,此仇不能不报!你有没有胆子报上家门,我和你一对一决斗?!” “有何不敢?!” 矮小男子一字一顿,“记住了,我名要离,家住黑池巷南边第三户,门前有棵槐树的就是。” “好!”椒丘欣看了眼要离,转身大步离开。 剩下的人也都随之散去,伍子胥记住了这个人,他叫要离。 按照椒丘欣的性情,很快他就会上门去找要离。 最有可能的时间,是今天晚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9章 殒命(修) 伍子胥回到家,见孙长卿在站在院子里,手里挽着弓,正在教专毅射箭。 伍子胥停下脚步,估测了那个稻草靶子和孙长卿之间的距离,然后目光落在孙长卿身上。 孙长卿缓缓拉弓,腿上、腰间、背腹,和臂膀上的肌肉都鼓了起来,他站在那里,逆着阳光,勇武地仿若上古的勇士后羿,朝着天空就能射落太阳。 孙长卿的力气崩到极致,随即松手,那支长箭破空而去,带着倏忽的啸声,准准地钉死在靶心上,箭尾颤动。 “好!”专毅大声叫好,看着靶心上的箭激动不已。 那是一只木箭,伍子胥的小库房里有不少这样的箭,都是炖箭头,专门用来练准头的。 孙长卿收力,把弓递给专毅,让他自己练着,自己闲散地踱步过来。 伍子胥看着他,人还是这个人,却没有刚才那种危险的感觉,顷刻之间,这个壳子里像是换了个灵魂。 孙长卿总是给他这种感觉,看起来知足常乐,实则是漠不上心,看起来每天什么也不愁,除了每天教教专毅,剩下的时间无非是喝酒,下棋,赌博,逛女闾。但他本人也不沉迷其中,享受玩乐看起来像在例行公事。 不过沉迷不沉迷,也不重要,这样的闲散日子让他过的几年,过惯了,一腔血气还拾得起来吗? 伍子胥让他当夫子,也没想让他就永远只当个夫子。 伍子胥极缺帮手,尤其最缺军中的帮手。 伍子胥慢悠悠道:“长卿,你认识椒丘欣吗?” 孙长卿的身形一滞:“那个齐国第一勇士?听别人说过。” “熟吗?” “不熟。” “那就好。” 孙长卿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伍子胥道:“他很快会跟别人有一场决斗,可能就是今天晚上,倘若你们相熟,那他若是遭遇不测了,你岂不伤心?” 孙长卿跟椒丘欣确实不熟,只是原来偶尔碰到过,但那货天生大力,四肢发达,长得像头人形公牛,谁决斗能伤得了他? 孙长卿:“好歹那也是齐国第一勇士,哪那么容易遭遇不测?” 伍子胥含笑:“打个赌?今天晚上我们去看看。” 孙长卿挑眉:“行!” —— 当夜,月黑风高,正适合杀人。 椒丘欣来到了黑池巷,一人一剑。 其他使者开始想拦他,后来想跟他一块来,椒丘欣都拒绝了,这种耻辱,他一个人来解决够了。 他走到要离家门口,看见院门大开,便在门外的树上、墙上查看了一遍,影影绰绰看到几个人影,椒丘欣不知是其他使者派来的人,还是要离的埋伏,但他艺高人胆大,抽出利剑握紧在手里,依旧慢慢地走入院中。 远远看见里面的屋门也开着,椒丘欣留神周围,谨慎地小步前行。 他走到主屋,一眼便看见要离大咧咧地躺在榻上,睁眼看着房梁,像是对四周毫无所觉。 椒丘欣扫了眼房内,没看出什么不妥,当下冲上去把剑横在要离脖颈旁,大喝一声:“要离,还耍什么花招?!” 要离醒了。 他从来没有这么清醒。 生命即将终结时,常常会想通很多事情,他最近事情不顺,白天看见众人围捧着椒丘欣,一时激愤,他出言讽刺了椒丘欣,事后回想,他的举动也只能用鬼使神差来解释了。 当时的脑子确实是不怎么清醒的。 但不管如何,已经骑虎难下。 他这一生所求的,唯有扬名天下,如今扬名天下是不成了,若是此次死后能名声远扬,或许也该知足了。 不管如何,到了这个地步,讨饶决计没用,即便是今夜死去,那也要死的体面。 于是,要离的目光落在椒丘欣身上,然后笑了。 椒丘欣气极,手上用了点力气,怒道:“笑什么?!” 要离闷哼了一声,用了一种极其漫不经心的语气开口道:“我笑你说的话。” 要离道:“我要离是堂堂一个勇士,怎么会对你耍花招?!” “还嘴硬呢。“椒丘欣用剑稍微蹭蹭要离脖子,冷笑道:”我敬你有三分胆量,你放心,明年的今天,我会给你祭奠!” 要离嘲笑:“爷爷不稀罕你的祭奠。” “你!” 椒丘欣几欲砍下去,但当即又松了手,笑道: “要离!你犯了三个错误,你知道吗?” 要离:“哦?” “你在众人面前羞辱我,这是第一个错误;你回到家里不关门,这是第二个错误;你睡觉一点防备也没有,这是第三个错误。三个错误,你犯了一个就该死了,现在你犯了三个,真是该死极了!” 要离想骂回去,于是他就骂了回去。 要离:“我没有犯三个错误,你却应该有三个惭愧,你知道吗?!” 椒丘欣咬牙:“说!” “我在众人面前羞辱你,而你却不敢当场报复,如此无能,你不惭愧?你进门不敢喘气,入屋不敢吭声,如此鬼祟,你不惭愧?你直到用剑指着我的脖子,把我的性命掌握在你的手上,你才敢发出声音,如此懦弱,你一点都不惭愧?!” 椒丘欣的手臂上青筋暴起,却死死不说一句话。 要离心中畅快,放肆大笑:“无能、鬼祟、又懦弱!你竟然还在我面前逞威风!你竟然还觉得自己是个勇士!哈哈,椒丘欣,我白天说你的话真是一点没错!” 要离恶意地笑道,一字字咬得极重:“贪生怕死,苟活于世,还自诩勇士,你真正是不要脸至极!” “你!” 椒丘欣的手颤抖。 要离骂地畅快淋漓,身子脱力,自觉死了也无憾了:“罢了罢了,没想到我会死在你这样的懦夫手里,动手吧!” 他一闭眼,真是豪情万丈。 椒丘欣看着他,心情复杂,横在要离脖子上的那一剑,却怎么也砍不下去了。 他有一身武力,从小到大,无人敢小瞧,无人敢指责,就是齐王也一直以礼相待,然而如今却被人指着鼻子骂了一通。 然而骂自己的这个人,性命明明握在自己手里,却丝毫不惧,这不正是自己最尊崇的勇士! 和这样的人相比,贪名图利的自己算什么? 算个小人! 椒丘欣惭愧万分,他捏剑的手垂了下来。 “你才是勇士,而我——” 椒丘欣艰难地开口,还是说不出“小人”二字,他道:“我不如你,但我也想当一个真正的勇士,真地想当……” 椒丘欣看着手中的剑,凄然一笑。 “我一个懦夫,以勇士自诩了那么久,真地无颜苟活——“ 他一剑刺入了自己心口,鲜血四溅。 剧痛中,他神思涣散,喃喃道:“我愿以死谢罪……我的爱马,你走到哪了,你等一等我……“ 他健壮的身体砸到地上,发出砰的巨响,没了声息。 他以鲜血,洗去自己心中的愧意。 要离愣住了。 他从那种张狂的状态中缓过来,他颤抖着上前推了推,椒丘欣再也不能动了。 要离又试了试鼻息,终于相信,他死了,那个能和水怪搏斗的勇士真地死了。 “啊!”要离激动的走来走去,哈哈笑个不停。 要离心潮澎湃:“龙神显灵!天不绝我!哈哈!哈哈!哈——”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墙上悉悉索索得跳下来几个人,是齐国使者。 椒丘欣上门寻仇,虽然不让他们跟着,但这是在吴国境内,这些人还是有些放不下。 树上又跳下来两个人,是吴国官员。 武士之间自愿决斗,行,仗着武力非要杀人,不行。 不过几人都很意外,设想中两人可能不打不相识,把酒言欢,却也没有料到结局会这样。 要离没想到自己家里能跳出来这么多人,一时懵了。 几人对椒丘欣行了不同致敬的礼节,齐人把椒丘欣的衣服整理好,拭净血迹,整理仪容。 房顶上,伍子胥叹了口气。 椒丘欣算是个汉子,但跟那三位自杀的齐国三杰一样,都死得可惜极了。 不过眼下,他的心神都在旁边的人身上。 孙长卿攥紧拳头,转身翻下屋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0章 当年 伍子胥走回自己的家,门前的河边边上站了个人,黑暗里,孙长卿开不清面目:“你早就猜出我的身份了吧?” 伍子胥:“小孙将军?“ 消息传递缓慢,还是齐国使者来到,他才知道齐国发生了什么。 今年早春的时候,吴国有一场政变,比这早两个月,齐国也发生了一场政变,齐国的高氏、栾氏、鲍氏、田氏四大家族联起手来刺杀相国晏婴,刺杀失败,四大家族都受了不同的责罚。 孙氏是田氏的一脉重要分支,在这场刺杀中出力甚多,被齐王下令灭族,孙氏族人逃出了齐国。 孙长卿叹气:“什么时候知道的?“ 伍子胥:“一见面就差不多猜出来了。” 孙长卿:“……” 孙长卿的家族和晏婴之间是有一段渊源的。 孙长卿的爷爷本名田书,因为立下军功而被之前的齐王赐姓为孙,开立孙氏一族。 许多年前,齐国的三军主帅空出人选,孙书担任的可能性极大,最后在朝上,田氏推荐了孙书,晏婴却推荐了田氏的一个族人田穰苴。 虽然当时田穰苴还年轻,且声名不显,但齐王一向看重相国晏平仲的意见,而在场大臣都觉得,孙书和田穰苴都是田家的人,谁当主帅并无差别。 于是主帅之位就落到了田穰苴身上。 后来事实证明,晏平仲没有看错人,田穰苴是个是个帅才,当主帅当得极好。 再到后来,名将穰苴、贤臣平仲,一主军,一主政,两人的美名流传各国,晏婴也被赞为慧眼识珠。 这个故事里,不开心的人只有孙书。 他当初年纪就有些大了,此后一生都再无缘主帅之位。 孙书讨厌晏婴。 孙长卿倒对这位国相没什么恶感,去年,齐国天空有彗星划过,齐王忧心忡忡带着百官祭天。当年孙长卿就看见这位晏大人站在君王之后,百官之首,虽然身材矮小如同侏儒,但真是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祭天之后,晏婴趁机提出让齐王减轻税负徭役,齐王欣然接受了。 虽然晏婴不是四大家族的人,但连着三代齐王都对晏婴十分重视,他的权势已不容小觑。 之前晏平仲二桃杀三士,成就自己无上威名的同时,也给自己招了许多不满,虽然他后来私下说不该如此,但终究已是无用。 今年春天,四大家族不满晏婴的权势,谋划了刺杀。 然而晏婴更胜一筹,刺杀失败,晏婴安然无恙。 而孙家被齐王下令诛杀,孙书老爷子领着孙家逃到了吴国。 老爷子经此一役,心灰意冷,要带着全族人避世隐居,孙长卿等几个年轻人不愿,老爷子给他们下令:若出去,不得从军,不得从政,以免给孙家召来祸患。 孙长卿同意,前往延陵,而其他人有奔往吴国其他地方,也有奔往他国的。 话既然说明了,伍子胥道:“长卿,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孙长卿:“教专毅。” 伍子胥道:“我听人道,金鳞在池,遇风云而化龙,你胸中满腹才华,当今吴国境内没有公卿倾轧,吴王阖闾又是位难得的英主,你何不借吴国之兵,一施平生所学,施展平生报复?一展胸中才华?!” 孙长卿摇摇头:“你太高看我了。"我这人就好喝喝酒,喝醉了再和朋友扯一通,也没什么大志向,这辈子过个清闲日子,就知足了。" 事已至此,毫无转圜之余地。 伍子胥吐出一口长气,勉强笑道:“那也好,人各有志、勉强不来。” 从此之后,伍子胥便只把孙长卿看作了一个夫子。 等到秋分时,楚国伯嚭(pi)来奔,其经历与伍子胥相似,伍子胥伤其经历,赞其学识,将之引荐给阖闾,阖闾当即接纳了伯嚭,投以军职。 楚国有兵侵犯吴国边境,阖闾以伍子胥为帅,让其和伯嚭一起前往边境御敌。 临行前一夜,伍子胥刚躺在榻上,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伍子胥道:“谁?” “是我。” 屋子里并没点灯,孙长卿推开门进来,在黑暗中慢慢地靠近里间:“睡了没?” 话刚说完,他就被屏风的木边撞了一下,“咚”的一响,孙长卿郁闷地揉揉额头,小心地靠边行走。 伍子胥笑了。 孙长卿听见笑声:“我好心给你送东西吃,你还笑我?” 伍子胥奇道:“大半夜的,你为什么送东西给我吃?” 孙长卿摸索着:“自然是怕你饿着了。” 伍子胥不信,上前拉着孙长卿过来坐到榻上,这时看清了孙长卿手里端着的,还真是怕他饿着了,那是一盘饺子。 孙长卿解释:“上马饺子下马面,我们齐国的风俗,临行前吃顿饺子,讨个吉利。” 伍子胥接过来这盘散着腾腾热气的饺子:“……多谢你了。” “不用客气,就是味道可能不怎么好。” 伍子胥摇摇头,接过孙长卿手里的木筷,夹起一个慢慢吃起来,孙长卿问:“怎么样?” 伍子胥道:“特别好吃。” 其实味道淡了点儿,但就算孙长卿不放盐,他也能把这盘饺子吃完。 伍子胥把一盘饺子吃得干干净净,浑身舒泰,方把盘筷放到窗下的几案上。 孙长卿很是随意的问道:“你这回打仗,什么时候回来” 伍子胥道: “不一定,最早明年三月,晚了可能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孙长卿道:“行,战场上,一切小心,等你凯旋,咱们再共饮庆功酒。” 伍子胥笑道:“一定。” 孙长卿准备站起身:“那你先休息,我不打扰你了。” “你今天就睡我这儿吧。”伍子胥拉着他继续坐下:“长卿,来榻上,我们来说说话。” 两人并肩躺到榻上,先是说起各种吃食,后来又说起各自小时候的趣事,孙长卿小时候的事情有趣极了,伍子胥一直笑个不停。 良久之后,伍子胥睡着了,孙长卿看了他一会儿,慢慢低下头,凑到他肩窝里嗅了嗅。 就像是动物在辨认人。 他嗅到了伍子胥身上的味道,很淡,很好闻,有点像那天晚上他们勾肩搭背地从流花坊里回来,闻到地田野里清甜的干草味。 孙长卿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薄被往上拉了拉。 然后孙长卿也挨着伍子胥沉沉睡去。 夜风儿消无声息地吹拂着窗纱,带来远处似有若无的狗吠声,月光透过窗户映进屋中,映地屋内一片朦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1章 寻狗 专毅觉得他的孙夫子近来总是蔫蔫的。 他不知道他的夫子怎么了,这天讲完课,他照例告别了孙长卿,然后专毅躲在屋门后没走。 接着他看见孙长卿从蒲团上站起来,回了自己屋。 专毅悄悄地跟上去,从窗户上里偷偷的往里看,见孙长卿躺在榻上,翘着腿,手里拿着一卷竹简在看。 那卷竹简专毅见过,是屈巫的手札。 专毅耐心地等待着,就看见孙长卿看了半天,还是看着那卷竹简的那个地方,一点儿也没翻。 屈巫的手札有那么好看吗? 专毅心里正犯嘀咕,忽然听见孙长卿喝道:“你鬼鬼祟祟干什么,过来!” 专毅推开门,挪着身子一步步蹭过来:“夫子,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啊?” 孙长卿看着他脚下的影子:“你是把别人都当傻子吗?这影子都从窗户里照出来了。” “是哦。“专毅摸摸脑袋:“夫子,你最近怎么了?” 孙长卿摇摇头:“没事啊。” 又是没事,“那你怎么老是发呆?” 孙长卿打了个哈欠:“秋乏。” 专毅扁扁嘴:“夫子,我家的将军找不到了,要不你跟我一块去找找?” 孙长卿:“你家的将军是?” 专毅:“我家的将军昨天晚上都没回来,以前从来没这样过。” 孙长卿:“不,我是想冒昧问下,你家将军……是狗还是猫?” 专毅理所当然:“当然是狗!猫怎么能当将军?我阿妈说了,猫都是奸臣,有好吃的就跟别人跑了。” 孙长卿笑了笑,站起身,拖了个长腔:“行!那咱们爷儿俩就去找找将军。” . 梅里城方圆不过五里,孙长卿和专毅很快就跑了一遍,仍然没有将军的踪影,专毅挠着头发想了想,又领着孙长卿去了北边城外。 孙长卿一路上也没瞧见那狗的踪影,后来走到郊外的一个农家院子旁边。专毅累得够呛:“夫子,咱们先去喝点水吧?” 孙长卿同意。 专毅领着孙长卿走到这个农家院子前,这院子临着河,门前一颗老槐树,里边三间竹屋,周围围着一圈竹篱笆,透过篱笆,能看出里边一格格的菜地,不过如今菜地里边只剩下野草,此外还有石井、猪圈、鸭圈,棚子里还放着食槽,只是圈里也都已经空了。 专毅解开篱笆上的绳子直接进了院子,孙长卿跟着走进去,觉得这个院子真是他这辈子所见过的农家院子中,最干净的一个了。 专毅熟门熟路地跑去侧屋里拿木桶和碗,孙长卿推开主屋的门,这竹屋不大,却实在整洁敞亮,主屋里净无杂物,几案家什是最常见的榉木,看起来一水的浅杏仁儿颜色,因为使用了很长时间,家什上带着些岁月摩挲的痕迹。 孙长卿试着推开一个窗子,一眼就望见远处红枫如火,层林尽染。 孙长卿啧啧两声,对这儿的主人有点感兴趣了。 专毅从井里打出了水,端着过来,孙长卿问道:“这院子里原来住的谁呀?” 专毅诧异地看他一眼,把嘴里的水吞下肚。 “伍叔叔呀,夫子你不知道?” 孙长卿满脸黑线:“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对哦,夫子你来了以后就住在伍叔叔那个新家了么。”专毅道:“伍叔叔来吴国以后一直在这儿住,住了六七年,那个新家是今年才搬过去的。” 孙长卿仔细听着,觉得这屋子不错,他以后没事儿可以经常来这转转。 喝完水,孙长卿和专毅一起回去,专毅大为委屈,觉得将军肯定是被别人逮了吃狗肉了,孙长卿也觉得就是这样了。 走着走着,孙长卿忽然听到两声狗叫,专毅抓住他激动道:“将军!” 孙长卿张张嘴,差点儿应了一声。 专毅高兴坏了,摇着他道:“夫子夫子!我是不是听错了?你有没有听到有狗叫?!” 孙长卿一巴掌拍掉他的手:“别摇了!再摇给你摇散架了,我也听见了。” 专毅尖叫一声跳起来,顺着声音跑过去。 孙长卿也跟着过去,终于见到了一个大粪坑,那狗已经游到粪坑边上了,实际上跑过来的时候他就觉得味道有点不对,但到了现在才想起来那居然是粪的味儿。 专毅招着手大喊:“将军!” 接下来那一幕孙长卿永生不能忘,只见那只狗汪汪两声,从粪坑里游出来,带着一身屎尿飞奔向专毅,专毅呆了一下扭头就跑:“啊啊啊!将军你别过来啊!” “汪汪!” 专毅在前面带着哭腔地跑,将军在后面亲热的叫,最后将军追上了,来了一个亲密的相扑。 专毅泣不成声:“……将军!” “汪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2章 斗怪 秋去春来,等到来年二月末时,吴师击退楚军,随即伍子胥率领兵士前往姑苏,修筑阖闾大城。 阖闾二年五月,伍子胥回到梅里。 五月鸣蜩(tiao)。后花园里,专毅正站在槐树下,小心翼翼地拿着竹竿去碰枝头的一只蝉。终于碰到了,专毅不敢再动,然而那只蝉开始横冲直撞,乱冲了几下后就挣脱了蜘蛛丝,抖抖翅飞到邻近的枝头上,继续高鸣。 专毅懊恼地把竹竿伸回来看,那竹竿顶上绑了一个用竹丝弯成的小圈,竹圈里缠着几十条蜘蛛丝,此时断裂的白色蛛丝随着风招摇晃动。 专毅呸了一声,他今天忙了半晌,一只都没捉住。 石桌上,孙长卿拿着伍子胥新得的一卷兵法在看,伍子胥放下手里的那杯桃花茶,起身走到伙房里,过了一会儿出来,递给专毅一碗浓面浆。 他让专毅拿着竹竿在里面搅一下,然后再去用竹竿碰蝉。 专毅照着做了,当场粘住了一只蝉,咧嘴夸道:“伍叔叔,这法子真管用!” “管用就好。”伍子胥真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是他小时候用粘知了的法子,那碗浓面浆里加了熬成水的粗糖,挺有粘性,只不过一般人家的小孩儿,能吃饱就是万幸了,没人这么糟蹋东西的。 专毅乐疯了,继续祸害蝉去了。 伍子胥回到石桌前,孙长卿放下竹简:“田穰苴的这本兵法写得不错,有可取之处。” 他看的正是齐国大帅田穰苴的兵法著作,人们称之为《司马穰苴兵法》 伍子胥道:“确实不错,写得很细 ,也很符合实际。” 孙长卿道:“但有的地方仍是没写到,有的地方又太细太乱,我觉得可以有一本书,把打仗当做一个整体,把从君王到将领到士兵,从用计到作战,从行军到地形,方方面面都写进去,且一定要有条理些。” 伍子胥道:“还没有人来做这件事,这需得军事造诣出众,还愿意来写才行,长卿,你可愿一试?” 孙长卿道:“我如今清闲,可以试试。” 专毅跑过来,给两人看了看布袋里沾到的蝉,然后笑着问孙长卿:“夫子,你最近有没有空,咱们去凤台湖玩吧?” 伍子胥忧郁:“毅儿,你怎么不问问我有没有空呢?” 专毅迟疑道:“伍叔叔你很忙啊……伍叔叔,咱们一起去凤台湖吧!一起吧!” 专毅露出一个期盼亲昵的笑,然而并不抱任何希望。 伍子胥正要摇头,孙长卿也道:“老伍,你也应该多出去转转,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咱们都去,啊?” “行,都去。”伍子胥顺势应了。 . 凤台湖在城郊三十里处,三人策马前去,不过两刻钟便到了。 夕阳的余晖洒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映出金黄、橘橙、火红十几种交织的艳丽颜色,身边,青翠的芦苇丛顶着穗子随风摇曳;远处,一只归巢的飞鸟从半空中飞过,投在湖面上一点倒影。 “哇,真漂亮!”专毅欢呼了一声,从孙长卿马背上跳下来,伍子胥和孙长卿也下了马,牵着缰绳慢慢走路。 伍子胥走着走着,却突然感到有些古怪,看看周围的人和景,问孙长卿道:“长卿,你可觉得有什么不对?” 孙长卿摇摇头:“没有,怎么了?” 伍子胥道:“我感觉有点古怪。” 孙长卿想了想:“老伍,你来过这儿吗?“ 伍子胥道:“没。” 孙长卿若有所思:“你上次出来玩是什么时候?” 伍子胥:“记不得了。” 孙长卿明白了:“老伍,我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啊?” 伍子胥:“不当讲,别讲。” 孙长卿掷地有声:“你就该多出来转转!都憋出毛病了!” 伍子胥转头,不乐。 前面专毅远远跑着抓蜻蜓,居然真抓到了一只,双手捧着回来献宝,伍子胥称赞了一回,专毅便又跑走了。 伍子胥看着专毅的背影道:“毅儿这两天心情似乎不太好?” 孙长卿道:“对,他母亲初三改嫁了,就在你回来的前一天。” 伍子胥嗯了一声。 伍子胥又道:“毅儿怎么想起来到凤台湖玩?” 孙长卿道:“他估计是听了那个传闻,开春的时候有人说在凤台湖见到了水怪,三月份的时候还把这里封了一次,梅里官吏带人来搜了几遍,怎么也没找到,就不了了之。” 伍子胥莫名想起了齐国的椒丘欣,他就曾与一只水怪搏斗,还为此瞎了一只眼,虽然那椒丘欣好大喜功,但这事明显是真的。 伍子胥想起那种古怪的感觉,此地不吉,速速离开为上。 这种想法刚一冒出, “啊——!”林中一声凄厉的叫声突然传来! 专毅还在前面,伍子胥变色,拔出剑飞奔过去,孙长卿紧跟其后。 这声音从远处柳树后的芦苇丛里传来,寻到柳树边,伍子胥先看见了专毅,见他无恙,便松了一口气,把他推到身后,然后拨开柳枝向里瞧—— 世上原来真有水怪! 里边有一只怪模怪样的怪物,它体长约七尺,颜色仿佛玄铁,背上长着粗重坚硬的鳞片,头部扁平硕大,嘴巴突出,四肢粗短,尾巴又长又扁极其粗壮。 伍子胥看看水怪,又看看惊慌失措的那几人,几人都是男子,做渔夫打扮,一个男子倒在地上,另外还有三个男子挤在一团,其中一个男子捂住鲜血淋漓的肩头。 怪物嚼了两下,甩头吐出一个东西,滚落在地上。 孙长卿看清了,那是一条血肉模糊的手臂,白色的臂骨挣出,血肉黏连。 “咱们,赶紧跑吧?!”一个男子颤抖着握着弓箭。 “咱们不能跑!一跑就死定了!”后边一个年长的男子喊着。 “拼了,拼了!”“大不了死在一块!”年长的男子一锤定音,几人都攥握紧拳头,虽全身颤抖,却不再后退。 水怪摇摇尾巴又扑上去——刹那间,刀芒一闪,孙长卿刺向水怪腹部,但那水怪腹下十分光滑,这一刀没能直直刺进去,却沿着腹下的皮割开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孙长卿一击不中,反身跃开,水怪扑偏,把正面的一个男子撞倒在地,尾巴一甩,转头死死盯住孙长卿。 这硕大的褐色眼睛——一个渔夫刚好能看到这双眼睛,浑身一寒,头皮发麻,竟觉得身子僵住了。 孙长卿沉声道:“你们身边谁有武器?” “没……今天出来什么也没带。” 孙长卿怒喝:“没武器还站这干嘛!都给我走!” 几个渔夫慌忙道着谢离开,水怪嘶吼一声朝他们扑去,孙长卿一刀砍到水怪后面,那鳞甲坚硬如同石头,他那刀砍上去只砍出了一道白印,接着孙长卿眼前一黑,五脏六腑一痛,身子便被撞了出去。 水怪转身,放弃了那些渔夫,紧盯着孙长卿。 水怪一跃而起朝孙长卿扑来,孙长卿持剑躲开,与水怪的头颅堪堪错了一错。 “妈的!”孙长卿用袖子抹了抹脸。 水怪嘶吼一声,摆摆尾巴。 水怪又扑过来,孙长卿反手一剑正面迎上,但又一把剑比他更快,龙渊闪着白光砍向水怪的尾部,硬生生地劈断了那截尾巴,一时间鲜血四溅! 孙长卿看看自己砍地白印,再看看那截断尾,无比心塞。 剑不如人,为之奈何! 水怪发出“呼噜呼噜——”的咆哮声,它怒了。 电石火花之间,伍子胥已经跟水怪过了两招,他那把龙渊着实了得,砍在水怪的鳞甲上,剑剑见血。 两人仗着身形灵活与其游斗,不时在水怪腹下又添了道伤口。 缠斗一阵,水怪在地上留下一滩滩血迹,但它却立住不动了。 孙长卿不敢有半分大意,却见水怪转了转头,似乎也觉得眼前的人十分难缠,所以它竟换个目标,转身飞快的向湖里逃去! 来不及思考这水怪若是逃走,又要祸害多少人性命,孙长卿追着就赶了上去,不料水怪突然回头,张开血盆大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咬向孙长卿! 孙长卿避之不及,反手一剑正面劈向水怪面部,水怪的头也只来得及稍微偏离——电石火花之间,水怪的白色獠牙划透了孙长卿的肩膀,孙长卿眼前一片血色。 在这仿佛静止的一刹那,孙长卿想到了许多许多。 他的战场,他的家人,他的少年,他的战友,还有……伍子胥。 如今一切都要结束了吗? 他这一生喜欢的东西不多,和战友一起打仗算一个,研究兵法算一个,还有……还有就是,和伍子胥在一起,大概也算一个。 他什么都还没想明白,就要离开了吗? 恍惚之中,一道亮光划破了眼前的血色,一个熟悉的脸庞出现在眼前。 他看见了一位九天之上的神明。 孙长卿睁大眼睛,努力去看清楚,在光明之中,那位神明的声音在风中模糊:“长卿……长卿……” 孙长卿再也支撑不住,倒进了一个怀抱。 伍子胥扑过来,接住了孙长卿,刚才他用龙渊刺穿了水怪的脖颈,但孙长卿眼下衣衫尽红,要赶紧医治。 伍子胥抱着孙长卿往回走,几个渔夫连忙过来扶住:“多谢壮士出手相救,壮士……” 剩下的话伍子胥听不清,尽力说道:“不必客气,见危相助是人之常情,请让开!请让开!……” 话没说完,伍子胥也头一栽倒了下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3章 成交 伍子胥感觉身处在厚厚的云层里,太阳晒得暖和和的,清风在旁边呜呜作响,像是儿时的楚国歌谣。 楚国歌谣? 伍子胥突然惊醒,清苓眼睁睁看着一个躺在榻上的人眨眼间单膝跪立,右手在前胸虚握,左手在身后轻按,已经摆好了一副持剑戒备四周的姿势。 而他的眼神还透着茫然。 清苓退后两步欣赏了一下,虽然眼前的是她朝思暮想的人,但不得不说,这姿势……看起来笑死人了! 是不是手里还缺了点什么? 清苓若有所思,拿起桌上的龙渊递了过去。 伍子胥恢复正常,接了龙渊坐到榻上,平静问道:“多谢清医工救了我,不知道孙长卿怎么样了?” 清苓乐呵呵道:“他啊,死不了,你自己也受了伤,伍大人,你不担心下你自己?” 伍子胥放下心:“我自己受伤不重,我感觉出来了。” 清苓一本正经:“不,其实很严重,你没发现你身体有异样吗?” 伍子胥:“什么异样?” 清苓煞有其事:“有没有感觉自己四肢乏力,用不上力气,胸口有点闷?” 伍子胥忍住笑:“确实有感觉,那清医工,我该怎么办?” 清苓眉眼间尽是得意:“你一天两次来我这医馆治病,治个一年半载,病就好了。” 伍子胥挑眉:“这么久啊?” “对,你这病得慢慢地治。”清苓循循善诱:“你平日里思虑过度,郁气已经在心脉积了太久,这次既然受了伤,不如就好好的将养一回,把这些病根都给去了。” 这一番好意实在无法拒绝,伍子胥笑了笑,点头应道:“好,我尽量去。” 和清家联姻的事情,清和已经跟他提过一次了,伍子胥也在思量,娶个吴国女子能帮他更好的融入吴国朝堂,进而争取到更多的力量,但他却不能受妻家牵制,清家世代医工,有仁名而无实权,对他来说还算不错。 只是,要成亲的女子一般是十五岁或者十六岁,若是不谙世事,将来后宅不宁,那就是个大麻烦。 他自知自己一心只在积蓄力量图谋复仇,故而也不要求妻子当个贤内助,但两人可以相敬如宾,却不能两相生厌。 那么妻子的人品脾性就至关重要了。 就目前他的了解来看,清苓这位姑娘还可以,若无其他的什么问题,过一段日子,他就可以请冰人去提亲了。 他看着窗外天色,他昏倒的时候已经暮色沉沉,现在的天色倒还更亮一些,不确定的问道: “清姑娘,我睡了多久?” “一整天。”清苓顿了顿,忍不住皱着眉头道:“你能闲下来半年吗?半年不用处理公务?” 伍子胥失笑:“那怎么可能!” “那三个月呢?两个月?”清苓看着伍子胥的脸色,追问:“一个月总可以吧?你身上的毒刚清理干净,你好歹要休息一个月吧。” 伍子胥看着她,带着一点宠溺和纵容:“不用了,我已经休息好了。“ 清苓睁大眼睛,看着伍子胥带着点点笑意的目光,又重重地泄了气,语气不善:“我去看看你的药煎好了没,你有事就拉榻上的铜铃,会有小厮过来,另外孙先生就住在你的左边房间,等你伤好一点再去看他吧,” “有劳清姑娘。” . 清苓离开了房间,伍子胥在榻上直起身子坐起来,从窗子里往外看,外面庭落里来来往往着几个药童,步履匆匆而快中不乱。他还看到斜对面一个屋子的门开着,里面挂了各种药材,清苓在里面拿着扇子扇药,很认真的样子。 一小会儿,清苓揭开药罐,闻了闻气味,拿着干布垫着把药倒进陶碗里,端了过来,进门的时候,伍子胥看到她鼻子上蹭着点儿灰黑的药灰。 伍子胥的心动了一下。 其后几日,孙长卿察觉到了伍子胥和清苓之间涌动着的诡秘气氛,他身上伤口太多,不能下水,伍子胥便每日来他房间帮他擦洗,这一日晚上,伍子胥照着前几日的例,拿着布端了盆温水过来。 孙长卿裸着趴在榻上,满不在乎的问道:“老伍啊,你觉得清姑娘怎么样?” 伍子胥避开伤口,一点点给他擦着擦擦拭他的背:“挺好啊。” 孙长卿:“那……那你看上她了?” 伍子胥笑了笑。 孙长卿头皮发麻,强撑着把话问完:“你给我个说句话啊,笑笑什么意思?” “你先躺好了,别乱动。“伍子胥无奈:“看不看上也不重要了,等我们回家了,我去找媒婆谈谈去清家提亲的事。” 孙长卿忽然就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了,一把拉住伍子胥,恍惚道:“为什么?” “别乱动,你压到伤了!”伍子胥试着把他按下去,但没成功,他不清楚孙长卿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也不知道孙长卿问的为什么是指什么:“什么为什么?我总是要找个女人成亲啊,总不能一辈子不娶,我不娶她,难道我娶你?如果你是女人,那也行啊。” 伍子胥是以调侃的语气说出来的,但是孙长卿没有回应他,他的好朋友似乎并不为他感到高兴,完全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 伍子胥莫名其妙,自己收拾东西离开了。 孙长卿自己在房间里过了好久,终于清醒得认清了一件事。 伍子胥,是自己的好朋友,好伙伴,知己。 但不是爱人。 以后也不是。 . 按理说,孙长卿是应该走的,但他又想,梅里有一些好酒,走了就再也喝不到了,不如多留几天,好歹来梅里一趟,至少要把酒喝够瘾了。 连续十几天,孙长卿每天晚上都去酒馆里喝酒,这天深夜,伍子胥处理完文书,见孙长卿迟迟不归,便去挨个酒馆的找,最后终于在一个小酒馆里见到了人。 其时孙长卿已经烂醉如泥,伍子胥上前夺了酒坛:“跟我回去。” 孙长卿推开伍子胥的手:“放心吧,我没醉!” 伍子胥拉着他起身:“起来。” 孙长卿迷迷糊糊站起来,伸手去碰酒案对面的酒坛:“让我再喝一碗。” 就还没碰到,他“噗通”一声倒在了桌子上。 伍子胥皱了皱眉头。 伍子胥只接近他,就闻到了满身的酒味,终于扶着他一路回到家里,关了门,把人往地上一摔,打了一桶井水浇了上去。 孙长卿猛然惊醒,跳了起来,怒骂:“你干嘛啊!” 伍子胥扔了木桶:“孙武,看看你自己,你还记得自己是齐国将军孙长卿吗?” 孙长卿扬长大笑:“伍员,你别说我,你看看你,你还记得你是伍家嫡子伍子胥吗!” 伍子胥脸色僵硬:“你什么意思?” 孙长卿往地上一躺,简直如同泼皮无赖:“前几天,你让要离去刺杀庆忌了吧?啧啧,这等下作之举,暗室之谋呀……风湖子评天下名剑,言七星龙渊剑性高洁,非高洁之士不能掌控,你觉得你现在配当龙渊之主吗?” 孙长卿与他住在一处,他的行动孙长卿只要留心,几乎都能知晓。前不久,他把要离推荐给了阖闾,担任刺杀吴王僚之子庆忌的任务。 这等刺杀的行径,自然是与高洁二字无关的。 伍子胥脸色铁青:“你找死。” 孙长卿醉醺醺道:“你来啊!” 随之而来的,就是伍子胥的拳头。 孙长卿和伍子胥两位平常打过不少回,大都是嬉闹,切磋也是点到为止,然而这回的力道十足招数狠厉,两位都用了十成的劲儿。 伍子胥涨出一腔真火,下手毫不留情,而孙长卿却是越醉越兴奋的人,丝毫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嘴里喋喋不休:“伍员,你之前已经使了专诸刺姬僚,现在又要用要离刺庆忌,屡屡行这等下作手段,等到他日你手握权柄了,要别人怎么看你!” 伍子胥一拳打了回去,闷声道:“管他们怎么看,我不在乎!” 孙长卿一拳打到伍子胥脸上,嘲笑道:“你在乎什么?你眼里心里就只装了一个复仇!” “我便是如此之人。” 伍子胥冷然:“只要能复仇,别说使些刺杀的手段,再下作再不入流的行径,我也做得出来。” 孙长卿怒火中烧,脱口而出:“你疯了!” 伍子胥嘴边扯出一丝冷笑:“我早就疯了。” 孙长卿的气劲儿突然全泄了,他本来身上伤还未痊愈,一泄力便再也不是对手,只听到砰砰的拳头打到身体的声音,等到伍子胥打完,孙长卿只觉得自己脸上,鼻子上,身上,没有一个地方不是火辣辣的疼。 孙长卿滩在地上,大口呼吸着,头脑一片清明:“你说,上一任楚王熊居已经死了,你要做到什么地步,才算你复了仇?” 伍子胥道:“攻破郢都城门,毁了熊氏祠庙,鞭打熊居之尸,三者皆完,就算复了仇。” “尸体都不放过啊。” 孙长卿叹了一句,忽然道:“那我帮你。” 伍子胥面容变了。 诚然,他本来招揽孙长卿是抱着利用其复仇的心思,但如今,他几乎已经打消了那个打算,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孙长卿待他颇厚,两人当个无利害关系好友,其实并不是不可。 伍子胥心思急转:“你想要什么?” “楚国势大,天下疆土楚国占其一半,你我未必能成,但倘若真地事成,那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成交。” 黑暗中,夜色如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