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嬿婉及良时》 正文 1.梦中 今年的春天,似乎比去年更冷些。 都说二月春风似剪刀,可直到今晚,夜风中都带着几许刺骨寒。 宁海坐在漆金九龙暖炉边,听着含元殿外呼啸的风声,搓搓手,禁不住打个冷战。 “宁公公,”一侧的门帘被掀了一条细缝,年轻内侍脸上带着谦恭的笑意,在风涌进来之前,迅速钻了进来:“奴才怕您辛苦,特意备了热茶,您拿着,暖暖手也好。” 这小东西,倒是知情识趣。 宁海笑着接了,正待夸他一句,却听内殿传出低低异声。 面色微变,他放下茶盏,快步进了内殿。 “圣上,圣上?” 宁海压低了声音,既轻柔,又舒缓,竭力不使人觉得突兀:“您可有吩咐?” 寝殿内的锦帐无波无澜,久久没有声响,然而他一动不动,只保持着那个谦卑的姿势,静默的等候。 如此过了许久,才有声音传出。 圣上语气中有些许难以捉摸的喟叹,细细去听,却似是错觉。 宁海跪在地上,凝神去听,也只听到了短短一句。 “方才,”圣上顿了顿,说:“朕好像做了个梦。” 宁海两手贴在绚丽而温软的织锦地毯上,却还是凉凉的生了汗意,湿腻腻的,像是捏了条冰冷的蛇。 舌头在口中动了几动,他轻声道:“圣上九五之尊,既然得梦,必然是天赐吉兆,泽被万民” 他专捡好话说,唯恐哪里冒犯,正战战兢兢,圣上却笑了。 “不,”他语气低沉,似是追忆:“与苍生无关,与天下也无关。” “朕梦见” 他忽然顿了一下。 接下来的那句话,自语一般,他说的极轻极轻,仿佛是一触即碎的梦境,唯恐受到惊扰。 宁海将神思全部集中,终究也不曾听清。 他不觉得好奇,也不想去探寻。 含元殿的奴才,只是不会说话的物件,恭敬而沉默,从不会多嘴。 “罢了,虚妄之事,哪里做得准呢。” 寂寂许久,圣上终于道:“退下吧。” 短短片刻功夫,宁海额上竟生了冷汗,低垂下头,应声:“是。”便悄无声息的退下去。 手指方才触到内殿的门,圣上却叫住了他:“等等。” 他语气沉静,缓缓问:“宫中的内侍宫人,还有多少?” 一句话入耳,宁海额上的冷汗便倏然落下。 牙齿抖了几下,他听见自己语气恭顺的答:“回圣上,还有十之三四。” 圣上笑了一下,道:“既然如此,再选一批便是。” 这句话似乎在昭示着什么,又似乎是他想多了,宁海声音恭和,应道:“奴才明白。” 锦帐内不再有声音,大概是歇下了。 宁海候了片刻,未曾再听到吩咐,施礼之后,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门关上的时候,发出极轻的声响,伴着含元殿外依旧不曾停歇的风声,似乎别有一种凄凉。 这样凉的夜里,圣上却笑了,疲惫中暗生几分难言的希冀。 “试一试总归是好的,”望着不远处灯光的那抹晕黄,他自语道:“万一,那是真的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纷争 二月的傍晚依旧有些凉,风吹过来,便叫人禁不住打个寒颤。 锦书出门时,春杏特意拿了藕荷色灰鼠披风与她,侍奉着穿了,才一道往正厅去。 今日虽冷,天气却好,抬眼望去,便见天边绚烂的晚霞灿如锦缎,艳红暗金二色交织一片,说不出的繁丽。 她到正厅去时,便见姚望与张氏已然坐在上首,弟妹们也齐了,似乎正在等她,心下倒是微吃一惊。 上前去行了礼,她轻声唤道:“父亲,母亲,我来迟了。” “姐姐可不是来迟了,”锦瑟笑着看她一眼,语气带刺:“叫我们几个小的等着也就算了,怎么好叫父亲和母亲一起等?” 她这样一说,便觉姚轩与姚昭的目光齐齐落在面上,娇蛮的哼了一声,挑衅的回望过去。 “等你每日不迟的过来,再来说这句话。” 姚轩语气淡淡:“难得按时过来的人,不觉得脸红吗?” 锦瑟被他说得脸上一烫,竖起柳眉,气恼的看向姚望:“父亲,你看他!我不过说了一句,便摆脸色给我看!” “好了!” 姚望脸色沉沉,扫视一圈,道:“都是一家人,才说了几句话,便吵吵闹闹的,像什么样子!” 看向依旧站在原地,面色平静的长女,他目光中有了些许躲避,语气缓和下来:“锦书,你也坐。” 张氏笑着掩了掩唇,在旁劝道:“年纪都还不大,有争执也是正常的,夫君别生气。” 她这句话算是将所有小辈都说进去了,听起来不偏不倚。 锦瑟眼圈一红,迅速的找到了漏洞:“是,年纪都不大,可姐姐最长,他们也比我大,怎么都不知道让着我?” 张氏沉下脸来:“锦瑟!” “好了,”锦书淡淡的打断了她们:“有话尽管直说,这样曲折迂回,我看着都嫌累。” 张氏被她说的一滞,脸上隐有讪讪,停口了。 姚望则叹口气,道:“家中境况,你们都知道。国子监那里,只分得两个名额,这还是看在我豁出老脸不要的份上,才得来的。” 他目光依次扫过四个儿子:“你们,都说说自己的意思。” 姚家也算诗书传家,只是姚望高不成低不就,没能继承先祖名望,年近四十,也只得了从六品国子助教一职,落在帝都长安,连一个水花都溅不起。 如他所说,能得到两个名额,已经很出人意料了。 姚瑾是最小的一个,今年才七岁,也最得姚望疼爱,怯怯的看一眼长兄长姐,道:“我最小,当然是不会要的,轩哥哥跟盛哥哥书念的最好,便叫他们去吧。” 他这样一说,张氏脸色便松了几分,一双水眸看向姚望,带着无声的希冀,显然是希望他能首肯。 “我倒觉得不妥。”锦书没去看说话的姚瑾,而是看向了真正能做主的姚望。 她站起身,向他与张氏深深施礼,道:“我说话直,父亲母亲不要生气。” 姚望嘴唇动了动,显然是想要开口,锦书在心底冷笑,嘴上却抢先出声。 “父亲,”她缓缓说:“我猜,您应该是不会同意的吧?” “我母亲虽然早逝,却是在继母之前过门,是您名正言顺的嫡妻,她为祖父祖母送终,为您生了二子一女,说的难听些,继母若是见了母亲牌位,是要行妾礼的。” “国子监那里有两个名额,便应按尊卑划定,阿轩是嫡长子,得一个名额理所应当,阿昭是嫡次子,得一个名额,也没人能说二话。” “您要是执意将名额给阿盛,别人当然也不能说什么。” 锦书莞尔,语气舒缓:“只是,万一被人寻事参了一本,岂不是会有人责备父亲不治家事,混乱尊卑? 我听说,国子监祭酒柳大人家风清正,素来最反感这些的。” 若是她只说前面,姚望或许会反驳回去,但涉及到国子监祭酒柳大人,他便不得不三思而后行了。 喜欢的儿子固然重要,可归根结底,又如何能大过自己前程。 没有在意张氏拼命往前的眼神,他沉吟片刻,颔首道:“确实。” 张氏脸色难以察觉的一黯。 长叹一口气,姚望目光中有了歉意,向三儿子姚盛道:“阿盛,只好委屈你了。” “无妨,”姚盛笑的有些牵强:“自然应当以家事为重。” 姚望目光触动,欣慰的笑了:“好孩子。” 锦书依旧站在一边,面色平静如秋水,只有在看见姚望歉然的神色与姚盛捏成拳的手掌,才不易察觉的一哂。 是啊,姚盛去不成国子监,真是遗憾,真是对不起。 可说到底,姚盛不过是失去了他本就不该得到的东西,有什么好难过的? 她的弟弟被要求为姚盛让路的时候呢? ——父亲,你可是云淡风轻的很。 张氏捏紧了手中的帕子,目光幽冷,好一会儿,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轻推姚望一下,低声道:“夫君,你忘了,还有” 似乎是被这句话从幻境中惊醒,姚望恍然道:“哦,我倒忘了,还有另一桩事。” 他目光扫在两个女儿身上,儿子委屈却通识大体的模样,与妻子隐约泛红的眼圈依次在脑海中闪过,最后,终于将目光落在了锦书身上。 “锦书,”姚望顿了顿,缓缓道:“宫中侍从人数稀减,自然是要添补的,圣上不欲使之鱼龙混杂,便决定,宫人全数自六品及以下官员家中拣选” 他语气有些艰难:“我们家也有一个名额。” “父亲,”一直没有开口的姚昭望向他,道:“按我大周旧例,嫡长女可与嫡长子比肩,这种差事,如何也落不到姐姐头上的。” 他微微笑了:“有母亲在呢,锦瑟若是入宫,她自会操持一切,如何用得到姐姐?” 姚望本就耳根子软,被儿子这样一说,脸色不由一僵,想打退堂鼓了。 张氏心中暗恨,眼圈儿迅速红了,看着姚望,无声的哀求他。 “话是这么说,”姚望咬紧牙根,看向锦书,道:“可是,阿瑾和阿盛已经让出了国子监的名额” “父亲!”姚昭陡然加重语气:“那不是他们让出来的,而是他们本来就不该得到!” 转目看向张氏,他缓缓道:“母亲若是连这个准备都没有,当初,为什么要做人继室?” 锦书母亲程氏的门第,比姚家还要高些。 姚望是从六品国子助教,她嫡亲舅舅却是正五品宁远将军,底蕴使然,姚家比起程家,总归是矮了一头。 姚望性情中掺杂有些许倨傲,对着这等出身的嫡妻难免气短,所以续娶时,便选了门第平平的张氏。 至于张家,也未必没有向上爬的意思。 张氏被姚昭说的羞愤难言,眼泪要落不落的挂在眼睫上,看起来可怜的紧。 锦瑟在侧听得分明,心知自己若不反抗便会被送进宫,她才不要去做伺候人的奴才! 扑过去抱住张氏,她向姚望哭诉:“父亲!父亲!你要看着他逼死我们吗!” 姚昭生的同程氏更像,姚望一见他,便想起与自己不睦的嫡妻,以及一直不对付的小舅子,听他这样言辞犀利,语气先自添了几分不耐:“你既然唤她一声母亲,就要有对待长辈的恭敬,这样说话,不成体统!” 这样的话姚昭听多了,反倒不怎么在意:“父亲说的是——要成体统,既然如此,便递了锦瑟的名字过去吧,毕竟她是次女,最是合乎规矩。” 锦瑟听了这话,骤然大哭出声,张氏挂在眼睫上的泪终于落下,抱着女儿,母女俩哭成一团。 姚盛拉着姚瑾起身,也不说话,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看着姚望垂泪。 一眼望过去,当真得凄楚可怜,受尽委屈,姚望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目光中全是心疼,最后,只将目光落到锦书身上,希望她能善识大体。 “好了,都省省吧,”锦书坐在一侧凳子上,淡淡的开口:“知道的是我们欺负人,不知道的,以为你们是哭丧呢。” 她这话出口,最先反驳的就是锦瑟。 刚刚哭了一通,她妆容都花了,狼狈之余,倒是可怜:“你心肠怎么如此恶毒,居然说出这种话来!” “父亲,”她愤愤的看向姚望:“你听听,她说的是人话吗!” 姚望看着小女儿如此,心底也是痛惜,望向锦书时,难免带了责备。 “父亲别瞪我呀,”锦书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指甲,忽然笑了:“人好歹还知道关怀自己的孩子,可是您呢?” 姚望脸色一变,语气微厉:“你是不是糊涂了,胡说八道些什么!” “哦,我忘了,”锦书毫不畏惧的看向他,道:“父亲只是关心继母生的孩子罢了,也还算是人。” “疯了,疯了!”姚望哆嗦着站起身,指着她道:“没规矩!” “别生气呀,您有什么好生气的。” 锦书语气不快不慢,挑着眉笑了:“反正,我的名字都被报上去了。” 这句话比什么都有用,姚望一听,眼底便有了几分畏缩,坐回椅子上,讪讪的住了嘴。 姚轩与姚昭脸色齐齐一变,面有怒意:“父亲?!” “收起你们的恶心嘴脸,”锦书没去看两个弟弟,只是在张氏等人脸上环顾一圈,淡淡的道:“坐下来,说人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打脸 “父亲也是无可奈何,”姚望脸色僵硬,看向锦书的目光也有些躲闪,嘴唇动了动,他低声道:“你别怨我。” 看一眼擦着眼泪,坐在一侧的张氏母女,与搀着弟弟起身的姚盛,姚望总算是有了些许底气开口。 “你们都是我的孩子,皆是骨肉至亲,何必分得这么苛刻。” “阿轩与阿昭已经得了国子监的名额,阿盛与阿瑾却一无所有,我怎么好叫锦瑟再进宫,使得他们骨肉分离?” 姚望这样说着,也觉得理所应当,语气渐渐稳了起来:“只有递了你的名字到宫里去,那才公平。” 听姚望这样说,姚轩与姚昭皆是脸色铁青,目光冷凝的像是要杀人。 姚昭站起身,冷冷道:“国子监的名额我不要,叫锦瑟进宫去,姐姐留下!” 他这样开口,张氏目光禁不住一亮,没有顾及身边脸色一白的女儿,向姚望殷切道:“夫君。” “你给我闭嘴!” 锦书冷冷将杯盏摔到地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连离得最远的姚瑾也不觉打个哆嗦,张氏张了一半儿的嘴,也老老实实的合上了。 她素日皆是温婉和善的性情,逢人也是笑语盈盈,骤然冷下脸来,莫名叫人不敢直视。 几个弟妹互相对视一眼,齐齐噤声起来,姚望暗自心虚,更是不曾言语。 “我没说你呀,母亲,”众人敛气息声,锦书反倒笑了,看着张氏,她缓缓道:“您要跟父亲说什么?说呀,好端端的,怎么停口了呢。” 姚望事先递了锦书的名字过去,张氏是知道的,更不必说,那还是她撺掇的。 在此之前,她想过锦书可能有的无数种反应,却独独没想到她这样云淡风轻,似乎被选定的那个人不是她一般。 莫名其妙的,张氏生出几分胆怯来,尴尬的笑了笑,没有言语。 她不吭声,锦书也不追着打,只含笑看向姚望,自语一般的,细细斟酌他方才说过的两个字:“公平公平。” “父亲,”她轻声道:“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说这话的时候,亏不亏呀?” 姚望原本还觉心虚,见她这样咄咄逼人,脸面上便有些下不来,没好气道:“你们本就是骨肉至亲,何必非要计较的这样清楚,圣人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果然不错!” “父亲这话说的不对,”被他这样说,锦书也不生气,只缓缓道:“人有远近亲疏,如何能兼爱众生。” “我跟阿轩阿昭,身体里流着一样的血,可是跟另外几个比起来,却也只有一半相同。我的每一滴血,每一块骨头,都是向着两个同胞弟弟的,父亲怎么能要求我一视同仁?” 话说到这里,锦书不耐再去遮掩,只是挑起眉梢,直问姚望:“我这样说,父亲大概会觉得很失望,因为,您是真正的高洁君子,最是清高自持。” “现在,女儿有件事压在心里,不吐不快,可否请父亲解惑?” 姚望先是被锦书一通话噎的肝疼,最后硬生生往喉咙里喂了颗甜枣,想着已经报上去的进宫名额,也就忍了,阴着脸道:“你说!” 锦书也不在意他态度,环视一圈,道:“父亲既然早早递了我的名字上去,那方才阿瑾说,国子监的两个名额,给阿轩一个,再给阿盛一个,您为什么不吭声?” 她目光陡然犀利起来:“难道说您觉得,即使我进了宫,我的两个弟弟,也只能得一个名额吗?” 姚望当初的确是这样想的,如今明晃晃的被点出来,脸面上却下不来,恼羞成怒道:“不知是在哪里学得牙尖嘴利,只知道同尊长顶嘴!” “父亲这样觉得,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锦书懒洋洋的一笑,漫不经心道:“宫里,我是不会去的,国子监的两个名额,我也要定了。 父亲要是不肯,我就闹到国子监去,听听那些儒门出身的大家,是如何认定尊卑嫡庶的。” 她缓缓开口,目光讽刺,掷地有声:“您别拿名声之类的来唬我,我不在乎。脸面算个什么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大不了就是青灯古佛,我落个自在。 您也别说叫我顾着弟弟们的前途,三思而后行,我自问待他们掏心掏肺,要是他们觉得,我这个长姐连他们的一点名声都不如,我就只当一番心思喂了狗。” 她这番话极为硬气,事先将他们能想到的劝说堵得滴水不漏,姚望与张氏对视一眼,皆是脸色铁青。 姚轩与姚昭站起身,一齐开口,声音铿锵有力:“长姐如母,若有吩咐,我们自无不从!” 借着宽大衣袖遮掩,张氏的指甲几乎要伸进肉里去,目光一闪,正待说话,便听锦书开口道:“母亲别想着先委曲求全,将我劝下来,届时直接使点手段送我进宫,这种想法蠢得冒泡,连有都不该有。” “我狠下心来,什么都敢做,进了宫,随便找个贵人捅一刀,保管叫姚家鸡犬不留。” 她笑吟吟的扫一眼张氏与她的三个儿女,道:“即使是要抵命,我也不亏,母亲说,是不是?” 张氏心里确实有那个念头,被锦书的目光一扫,登时被其中的狠厉镇住,嘴唇颤了颤,没敢出声。 姚望气的浑身都在哆嗦,指着锦书,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锦书不慌不忙的站起身,沏了茶递过去,抚慰道:“我知道,父亲递了名字上去,若然更改,便是欺君,所以,我会进宫的。” 姚轩与姚昭目光一急,正待开口,却被锦书目光制止,反倒是姚望,目光亮了起来。 “父亲也别急着高兴,”锦书重新坐下,淡淡道:“我又不是菩萨,哪里会做无缘无故的善事,代人受过。” 张氏看出锦书是绝不会吐出两个国子监名额了,剩下的,便只放在叫谁进宫这里。 她虽偏爱儿子,却也同样喜欢女儿,不得不开口问道:“既然如此,你待如何?” “这话跟母亲说不着,还得父亲拍板才是。” 锦书轻抚发间的玉簪,含笑道:“父亲年近四旬,是不是也该想想,自己百年之后,姚家何去何从?” 张氏登时反应过来——她想分家! 或者说,她想借助这个时机,帮助自己两个弟弟在将来的分家中谋取大头! “锦书!”素来一派温柔的张氏不得不厉声呵斥:“你父亲尚在,就公然提起这个,是要诅咒尊长吗?!” “我同我父亲说话,同你有什么关系?” 锦书同样冷下脸来,寒声道:“我唤你一声母亲,你可别真当自己是我母亲。你若是记不起来,我便提你一句,年关时分,你到了我母亲牌位前,也不过是个妾!” “父亲!” 她斜一眼张氏,一字一字的问姚望:“今春三月,新选的宫人便要入宫了,你确定——要为一个继室,撕了姚家的脸吗?” 姚望一直都以为自己的长女温柔和善,尽管偶尔也会针对继妻,却也是为了两个弟弟,今日见她如此,几乎要认不出了。 接连被她逼迫,姚望自是又气又恼。 换了别的子女,他兴许直接就给送到长安外的庄园去关起来了,偏生程家人难缠,又极为护短,他还真是不太敢惹。 连这次递了锦书名字进宫,都是趁着锦书舅舅程玮不在干的。 姚望不想跟程家拼的鱼死网破,也不敢去赌这个女儿敢不敢孤注一掷,只好咬着牙忍下来,慢慢商谈。 “你闭嘴!”瞪了一眼张氏,他转向锦书,几乎是一字一字从牙缝里磨出来的:“——你说,究竟要如何?” “很简单,按规矩来。” 姚望已然让步,锦书也不咄咄逼人,开门见山道:“阿轩是嫡长子,继承祖宅,谁也说不出二话。姚家的庄园c铺面c古董字画c地产,以及账面上的银子,他要拿五成,父亲可有异议?” “长姐!”姚望还不曾开口,姚盛便咬着牙道:“父亲有四子二女,整整六个孩子,大哥自己就占了一半,那我们呢?活该去喝西北风吗!” “别朝姐姐叫嚷,这与人无尤,”姚轩淡淡看他一眼,道:“祖制如此,族规也是如此,大周律如此,你若不情愿,只管怨你生身母亲是继室,怨你自己不会投胎,关姐姐什么事!” 张氏刚刚才被姚望斥责一句,正是噤声之时,听到这里,却也不得不说话了。 要不然,来日她真的要跟儿子一起出去喝风! “夫君,”她笑的有些勉强,半分都不曾作伪,哀求道:“你说说话啊。” “这有什么好说的,”姚望面色难言,姚轩则开口冷笑:“母亲,你嫁给父亲之前,不知道他是娶过妻的吗? 媒人登门的时候,不曾告知于你,他有一女二子吗? 出嫁之时,父母不曾同你讲过,日后分家继承,嫡长子是要占一半的吗?” “您别说的好像是我们欺负人一样——若不服气,只管到京兆尹去问,到大理寺去问,到刑部去问,到户部去问。” “要是您高兴,去敲登闻鼓,请圣上亲裁,也是一条门路。” 姚昭语气轻缓,讽刺意味十足:“——大可不必惺惺作态,平白叫人恶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决然 左右已经撕破了脸,姚昭说的也极不客气,半分脸面也不给张氏留。 一席话问下来,张氏面色已是青白不定,面容都有些扭曲。 姚望在侧看着,面颊不由抽动几下,看向锦书,沉声道:“好!” 他看向锦书,道:“阿轩是嫡长子,占一半,可以。” “父亲既然首肯,那我们就继续说道。” 锦书颔首一笑,道:“阿轩是嫡长子,占了五成,阿昭是嫡次子,按制,是应该占家业两成的。” 她这样慢悠悠的细数,张氏听入耳中,却似钝刀子割肉一般,一阵一阵的疼。 姚轩占了五成,姚昭再占两成,留给他们娘仨的,岂不是只剩了三成? 只消想想,她都觉得心口闷痛,嗓子腥甜。 姚望心知这是规矩,等闲容不得改,面上却也有些不赞同,试探着商量道:“阿盛与阿瑾,毕竟也是嫡子” “父亲别急,我还没说完呢,”锦书语气和缓下来,道:“阿盛与阿瑾毕竟也叫我一声长姐,我也不会叫他们出去喝风,便饶一成与他们。家业一分为二,前头两个占六成,后头两个占四成,如何?” 前边说话的时候,她一直声气凌人,现下平和下来,姚望反倒觉得不习惯,顿了顿,才道:“你愿意退一步,这自是好事。” “父亲,有些话既然说了,便痛痛快快的说个透亮。” 锦书环视一圈,道:“祖父与祖母去世之时留有遗言,将自己私房尽数交与嫡长孙阿轩,二老还在天上看着呢,他们去世时,不仅仅父亲在侧,族老也在侧,父亲总不会食言而肥,不肯认吧?” 张氏此前听她松口,四六分家,还暗自舒一口气,听得这番言语,却觉眼前一黑,险些昏死过去。 老太爷与老夫人去的虽早,可架不住那会儿姚家还没败落,私库里的好东西还不知有多少,只怕整个姚家加起来,都未必比那里头多。 她倒是心狠,竟全数划过去,半分不给别人留! 锦瑟没见过老太爷和老夫人,自然不知道二老留了多少东西,但只看张氏如丧考妣的样子,就知道绝对少不了,眼睛马上就放起光。 “你少胡说,祖父祖母有东西,为什么不留给父亲,不留给别的人,只留给大哥?分明是你们想独吞!” “你大概不知道,”锦书瞥她一眼,道:“祖父与祖母病的时候,父亲因公到了外地,是我母亲衣不解带的照料,那时候,父亲膝下只有三个孩子,嫡长孙最是金贵,留给他有什么不对?再说,那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他们为什么要分给你?” “你!”锦瑟语气顿住,恨恨的瞪了她一眼。 “好,”姚望脸色有些灰败,却还是应了:“那是老太爷临终吩咐,我自然不会更改。” “将话说开,大家都做个明白人,多好呀。” 锦书笑的温柔,看向两个弟弟,毫不避讳的当着姚望与张氏的面嘱咐:“娘亲去世的时候,姐姐是最大的,她将祖父祖母的私库钥匙,以及自己和祖母的嫁妆钥匙一并给了我,叫我妥善保存。” “余嬷嬷,李嬷嬷,”她唤了一声,便见两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入内,向着众人施礼后,道:“姑娘。” 锦书依次看着两个弟弟,目光温柔,道:“余嬷嬷是祖母身边用惯的老人,李嬷嬷则是母亲的乳母,母亲与祖母的嫁妆单子,我这里有一份,她们娘家手里有一份,官府那里备案过一份,两位嬷嬷手里也有一份,姐姐既然要离家,便将自己手里这份给你们,你们千万仔细收着,不要遗失,也别出纰漏。” 她这样说,分明是有了告别的意味,也是怕姚望与张氏私下夺取,索性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楚,免得他日再生波折。 姚昭与姚轩对视一眼,都有了泪意,却也不想叫张氏一众人看笑话,只肃声应下:“是。” “之前,娘亲与祖母陪嫁中的铺面门头,都是我在打理,明日你们一起到我那里拿账本,顺便见见负责打理生意的唐叔,同他说说话,不需为此耗费心思,萧规曹随即可。” “我那儿的人,许多都是娘亲留下的,要不便是从小跟着的,我离家后,便叫他们到你们那儿去,谋个活计,人手要是多了,便安排给唐叔,他自有办法。” “姐姐要是不在,你们更要照顾好自己,做不成的事情,便去找父亲,父亲帮不到的,便去找舅舅。” 说着说着,她便笑了,看向姚望,道:“我听说,舅舅在东南立了功,再过一阵,便要再升一升了。” 姚望同小舅子不睦,又是文官,本就被武官出身,且官位高于他的程玮压一头,要是程玮再升,更是没好日子过。 心知那是锦书有意说与他听的,脸皮一抖,姚望也没吭声,算是服软了。 该说的都说完,剩下的便是姐弟之间的私语,大可不必在这里声张。 锦瑟站起身,向姚望道:“话都说的分明,父亲已然首肯,口说无凭,还是立下字据为证吧。” 她环视一圈,目光依次在弟妹们与张氏c姚望面上扫过,终于道:“一式四份,父亲手里一份,弟弟手里一份,外祖父家一份,宗族中一份,父亲意下如何?” “都是一家人,白纸黑字写下来,难免会伤及情分。” 姚望虽然首肯了这样的分配方式,可对于老太爷与老夫人留下的私库,还是有些心热,顿了顿,道:“姚家祖地远离长安,族老们年迈,如何请人作证?大家心中有数即可,无需为此劳师动众。” “亲兄弟,明算账,为了防止他日生出什么伤及骨肉感情的事情,还是立个字据为好。至于宗族那边嘛” “父亲不必多虑,”锦书善解人意的一笑,道:“四叔祖家的堂哥今年入京赶考,老人家也想沾一沾帝都龙气,早早便动身,随孙儿一道入京了。” 她侧过脸,透过半开的窗扇去看天边的晚霞,莞尔道:“现下,只怕已然入了长安。” 姚望听长女如此言说,哪里还不明白这是她早早计算好的,前头说那些危言耸听的话,只怕也是赶着自己进套罢了。 想通这处,他脸色不由忽青忽白一阵,忍了又忍,终于闷声道:“依你便是!” 看向身后的仆从,他吩咐道:“取笔墨来!” 这便是打算先行写出四份,届时公证人到了,再一次盖章签字了。 姚望脸色难看,张氏也好不到哪里去。 素日里她与锦书也不是没起过争执,只是碍于情面,但凡不是紧要的事情,便各自退一步了事。 哪曾想这个继女小小年纪,心思竟如此细密狠辣,这一回大抵是因为触及到她底线,才遭到迎头痛击。 这样短的功夫,一席话连打带消下来,竟硬生生给两个弟弟争了那么多,也叫自己输得这样惨。 不说是将来分家的比例,只消想想老太爷与老夫人留下的私库,她便是剜肉一般的疼。 丢掉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说不想要是假的,但是只看锦书敢当着他们的面安排,只怕是早有主意,贸然伸手,决计讨不了好。 眼睫颤抖几下,张氏心底有了几分畏惧,暗自庆幸锦书很快便要入宫,不会久留家中了。 锦书懒得去看张氏神色,姚望黑着脸奋笔疾书,她便低头去看张氏的小儿子姚瑾。 大抵是被她方才的气势吓到了,素日蛮横的姚瑾始终低着头,半靠在胞兄姚盛身上,没敢看她。 锦书也不在意,只笑吟吟的瞧着他,柔声道:“阿瑾真聪明,一看便是伶俐像。” 他年纪小,却也听得出这是夸人的话,只是,还不等笑出来,便听锦书继续笑道:“刚才,父亲一问国子监的名额,你就知道推一个给阿盛哥哥,我猜,母亲一定教了很久吧?” 毕竟是年纪小,姚瑾听她一言戳破,脸上或多或少的带了几分畏缩,下意识的看向张氏。 张氏面色讪讪,强笑着道:“小孩子不懂事,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锦书,你别搭理他。” “小孩子才更应该好好教导呢,”锦书语气淡淡,道:“不过,这也是我杞人忧天。” “有这样的母亲悉心栽培,阿瑾他日必定鹏程万里,富贵无边,”她微微一笑,语气深深:“——母亲,恭喜呀。” 她这样温柔的语气说着祝愿的话,落在张氏耳中,却像是最恶毒的诅咒,脸皮一颤,算是给了个笑,却没应答。 姚望动作很快,按照之前商定的内容写了四份条例,锦书依次看了,便收起三份,还了一份给他。 “话就说到这里,”她笑盈盈的问:“几位还有别的事吗?” 姚望脸色晦气,张氏也好不到哪里去,姚盛姚瑾以及锦瑟亦是如此,锦书见了也不在意,走到姚望面前去,跪下身,恭敬的给他叩头。 “父亲,”站起身的时候,她轻声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给您叩头了,就此别过。” “你在说什么胡话,”姚望一整晚都被她追着打,这样来一回,颇觉莫名其妙,见她态度软下来,火气也就上去了:“真是疯了不成!” “我没疯,也很清醒,”锦书混不在意他的态度,站起身,道:“都是骨肉至亲,我们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您选了继母与新生的儿女,我选了同胞的弟弟罢了,人皆有私心,本就无可指摘。” “可是,我也不能不怨。” “都是您的儿女,可您连问一声都没有,就叫我顶了锦瑟的名额,到那吃人的地方去。” “我也是俗人,没办法不恨。” “父亲,”她带着两个弟弟走出正厅,背影挺直,像是亭亭的竹,只是临出门的时候,方才淡淡道:“父女之情,自此两清,从此再无干系,各自安好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梨涡 事情既然定下,锦书便不会拖沓,请了外祖母与姚家四叔祖过府,在二老的见证之下签字盖章,痛快的定下了来日分家诸子所占比例,以及老太爷私库c老夫人和锦书母亲嫁妆的归处。 姚望脸色黯淡,不知是被锦书那句两清的话打击到了,还是被家中一系列变故惊到了,人也恹恹的,按部就班的签了字,盖完章之后,便坐在椅子上出神。 姚家四叔祖是锦书特意请的,又是长辈,怠慢不得,来日说不得还会用到,所以待到事毕,她亲自将老人家送出府去。 程老夫人还有话叮嘱锦书,也没有急着离去,只坐在椅子上喝茶,对于一侧欲言又止的姚望视若无睹。 外孙女的名字都递进宫了,这会儿再做出悔意模样,他不嫌自己恶心,她还觉得膈应呢。 锦书送了姚家四叔祖回来,程老夫人便拉着她往她院子走:“多的话也不说,且带外祖母去看看你都准备了些什么,免得有所遗漏。” 外祖母只生有一子一女,锦书母亲为长女,舅舅为幼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自然难过,连带着对女儿所出的三个孩子格外亲厚。 锦书看着程老夫人强自忍着的泪意,也觉得心酸,却不好表现出来,叫老人家更难过,便笑了一笑,扶着她往自己院子去了。 “锦书。”她要走出厅堂的时候,姚望叫住她。 “宫中不必别处,花销格外大些,”姚望有些踌躇,递了一卷银票给她:“你带着吧,行事也方便些。” 锦书也没推辞,接到手里,向他淡淡一笑,既不亲近,也不疏远:“谢谢父亲。” 姚望眼神闪烁不定,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摆摆手,往后边去了。 程老夫人到了锦书房里,对着她收拾好的包袱看了一遍,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 她是去做宫人,又不是做主子,只能带一只小小的包袱过去,其余什么也带不了,那点东西,一眼就扫完了。 “你做事仔细,带的东西也实用,外祖母就不多说,”程老夫人擦了泪,握住她的手,叮嘱道:“宫里面负责你们这批宫人的刘尚宫,同我沾着亲,我送了消息给她,委托她多加照料,你若是有事,便去求她帮忙。” “到时候,她会将你分到个清闲些的地方,也好度日。” “你素来谨慎,到了宫里去,就更要如此,凡事莫要张扬,也不要太过忍气吞声,熬过几年,就能出宫了。” 外祖母低低絮语,锦书听得心酸,怕她忧心,只含笑一一应了。 程老夫人将心中所想都说完了,才自袖中取出一沓银票,递到她的手里:“别的东西可以少带,钱却不行,见了管着你的内侍嬷嬷,你也别小气,好处给的多了,日子会好过得多。钱没了可以再来,苦挨了,可就白挨了。” 老人家的心意,锦书也不推辞,点头道:“您宽心些,我能照顾好自己的。” 程老夫人看着她,就想起自己早逝的女儿,不由潸然泪下:“你爹那个混账东西,居然叫你替别人进宫,他明明知道,你” 锦书笑了笑,握住外祖母的手,没有言语。 张氏知晓今日会将文书定下,想着自己失去的东西,暗自气的胸闷,有气无力的躺在床上,懒得做声。 锦瑟坐在她身边,眼珠转了转,低声嘀咕:“娘,你为什么不叫我进宫?运气要是来了,我还能做娘娘呢!” 张氏出身小门小户,但是却不傻,狠狠瞪女儿一眼,道:“你是个什么资质,你自己不知道?心中没个成算,就别想着攀高枝,真当宫里头是个好地方?” “宫里有什么不好的,”锦瑟咬着牙,不满道:“穿金戴银山珍海味,不比我们家里好得多吗。” “穿金戴银的是主子,”张氏给她泼了一盆冷水:“你要是去了,那是奴才!” “——宫里头为什么要选人进去?还不是死的人多了。” 张氏压低声音,语气惊惧而胆怯,着意提点:“前些日子,宫里的死人堆起来送到外边去埋,你不知道吗!” 锦瑟下意识的打个冷战,飞上金枝的美梦消弭无踪,只是有些不满的嘟囔:“我没有这个福气,姐姐可说不准,到时候” 虽然不喜欢,但是她也承认,锦书确实比她生的好看。 不说是她,便是加上她见过的,也没有比锦书更出众的相貌。 张氏嗤笑一声,点了点女儿额头,冷笑道:“放心吧,别人或许有这个福气,她?绝对不会有。” 她懒洋洋的抚了抚发髻上的金钗,觉得出一口气:“别说是做凤凰,别惹来杀身之祸,就是她的运气了。” 锦瑟听得不解:“怎么会?” “你忘了,”张氏得意的一笑:“她脸上最像亲娘的是哪里?” 锦瑟先是一怔,随即会意的扑到张氏怀里去:“我就知道,她到哪儿去都讨不了好,娘果然深思远虑。” “她最好仔细些,不说是出人头地,”张氏搂着女儿,轻轻一哂,得意洋洋:“别将自己搭进去,便是万幸了。” 三月初九这日,锦书便要入宫了。 临行之前,她回头去望姚府,居然觉得自己这十五年,过得有些恍惚。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离家。 毕竟是最后一面,锦书不想见不相干的人,只叫两个弟弟送到了门口,彼此叮嘱之后,便要分别。 只是别离容易,再见却难,深宫寂寂,还不知要多久。 姚轩与姚昭眼睛红肿,虽知再哭会叫姐姐难过,却也忍不住落泪。 “姐姐,”姚昭抽了抽鼻子:“你要照顾好自己,我跟哥哥在家里等你。” “好,”锦书伸手摸了摸他们的脸,勉强一笑,安慰道:“多大的人了,居然还掉眼泪。” 她是长姐,母亲去世之后,每每照拂两个幼弟,说是姐姐,实际却是半个母亲。 话说到这里,想着自己大概好些年见不到他们,也觉得鼻子发酸。 不欲叫他们难过,锦书强自忍了下去,叮嘱道:“姐姐不在,你们不要疏忽学业,等进了国子监,更要努力念书,出人头地才是。” 姚轩与姚昭看着她,坚定的应道:“是!” 深深吸一口气,锦书用力将他们的手握在一起,殷殷道:“你们是亲兄弟,要相互扶持,彼此照顾,千万千万不要生出隔阂,叫别人钻空子。” “姐姐一去,虽不知何时回来,却也能时不时的送封信,”她目光沉静,凝声道:“你们好好念书,要给姐姐争气!” 两个半大男孩子一起掉了眼泪,口中应的极有力:“是!” “回去吧,”锦书最后为他们擦了泪,不敢多留,转身上了马车:“姐姐走了。” 马车渐行渐远,她忍住掀开帘子去看的冲动,没有回头,伸手擦去眼泪,收拾自己的仪容,不叫自己显得狼狈。 她要进入一段新的生活,不能在一开始就这样不体面。 马车进了宫城西侧的安福门,便缓缓停下了,锦书下了马车,远远望一眼巍峨壮丽的宫阙,微微笑了。 此次宫中拣选宫人,是在六品及以下官员之中选的,锦书父亲官居从六品,又有正五品的舅舅,在一众姑娘中,家境还算是好的。 入宫前,都是家中娇养着的姑娘,现在要做伺候人的活计,落差不可谓不大,可锦书在侧看着,也没人蠢的将自己的不情愿展露出来。 也是,哪有人是傻的呢。 程老夫人之前仔细打点过,锦书入宫不久,依照顺序在负责的嬷嬷那里明确身份之后,便见到了刘尚宫。 她是尚宫局的二位尚宫之一,正五品女官,在宫中权柄不可谓不大,靠着这位远房亲戚,锦书若是不出差错,便可以极顺当的度过自己的宫中生涯。 轻轻向刘尚宫施礼之后,她便低垂眼帘,默不作声。 刘尚宫心中很满意锦书的举止,也欣赏她恰到好处的沉静。 宫中毕竟不是养鸟的园林,喜欢叽叽喳喳。 这里喜欢安静与沉默,以及足够的谦和从容,太过于张扬的人,除非是有足够的底气,否则,都是活不久的。 刘尚宫微微颔首,目光落在锦书分外明秀的眉眼上。 眉如远山,目似秋水,兼之以肤光胜雪,当真是极为少见的美人。 隐隐约约的,她心里起了一个念头。 “别怕,”刘尚宫笑吟吟的说:“抬起头来,叫我看看。” 锦书心下生出几分波澜,却还是顺应她的意思,抬头之后,微微一笑。 刘尚宫对着她看了一眼,面色隐约一变,目光中闪过一抹惋惜 锦书面色平静如初,重新低垂眼睑,没有言语。 刘尚宫莫名的叹口气,低头翻翻自己手上的册子,握住锦书的手,低声道:“到尚食局司药那里去吧,你既识字,便去做个整理药材的宫人,等闲见不到生人。” 锦书并没有飞黄腾达的心思,听刘尚宫这样安排,明了她的好意,含笑谢过之后,便跟着负责的女官去了。 “这样好的相貌,被贵人见了,不定要如何得宠呢,”刘尚宫目送她离去,喃喃自语:“只可惜” 锦书没听见刘尚宫的话,察言观色之后,却看得出她眼底的惋惜。 她明白那是为什么,却不会觉得遗憾。 命里该有的总会有,不该有的,如何求也得不到,一味的强求,反倒会害了自己。 锦书的生母程氏,曾是长安闺秀中有名的美人,嫣然一笑时,比春日枝头上的桃花还要美。 若非姚老太爷早早与程老太爷定了婚事,这样的美人,还真轮不到姚望。 锦书生的很像生母程氏,也生有一副极出众的相貌。 除去眉眼处的相似,母女俩最为相近的,便是面颊上同样有一对梨涡。 皎皎面容上再添几分甜意,笑靥如花,本就是很美的。 先帝的徐妃,便是因为一双梨涡生的美而得幸,到后来,甚至将元后拉下马,自己做了皇后。 前不久,徐太后与陈王谋逆事败,圣上降旨,尽诛徐氏一族,陈王子嗣妻妾随之鸩杀。 徐太后在宫中多年经营多年,党羽众多,圣上以雷霆之势扫除余孽,一日之间处死的宫人内侍,竟有十之六七。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锦书才会被选进宫中。 巧的很,当年被徐妃拉下马的元后,便是圣上的生母。 在徐太后一系刚刚伏诛这种关头,无论锦书生的多美,在跟徐太后一般,同样生有一双梨涡的前提下,得幸的几率都接近于无。 甚至于,一个不小心,便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宫中这样的地方,祸事总是比福事多的。 前路茫茫,还是谨慎为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窃贼 新入宫的这些宫人皆是出身官宦人家,规矩倒是不需细教,只分配到各处去,叫上边的女官讲上一讲即可,并不繁琐。 锦书是刘尚宫吩咐人送过去的,司药也不为难,笑吟吟的讲了宫中规矩,便亲自带着她往住处去。 因着前番那场变故,宫人内侍十不存六,虽然新选了人入宫,却也不曾将人数补全。 也不知是占了这个便宜,还是司药有意卖她个人情,亦或是想要讨好刘尚宫,锦书自己得了一间屋子,不必与人同住。 她识文断字,也看过几本医书,便如同刘尚宫所说那样,被分去整理药材,将新到的归档,陈旧的剔除,虽然繁琐,却并不劳累,几日功夫,便同负责送药材的几个内侍混熟了。 负责做这种活计的内侍,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深厚的资历,都是最底层的人罢了,除去每日里要忙的事情,时不时的,也经常被人欺负,倒是可怜。 有个叫安和的小内侍,就因为不小心开罪了上边的总管,被罚着在石子路上跪了一日,膝盖都险些烂了。 他年纪跟姚轩相仿,笑起来的时候,脸上还有些稚嫩,总是叫锦书想起自己家中的两个弟弟。 这样的底层内侍,本就是家中人没钱才进宫来的,手上的月例银子就那几个,全数用来孝敬上头的内侍,现下膝盖伤成这样,连药钱都出不起。 宫中人命微贱,太医院是不会搭理这些小人物的,连派个学徒过去看看都不肯。 锦书负责整理药房,时不时也要剔去些品质差的,左右也是无用,便自己按方子包了不少,叫相熟的内侍给安和带过去,或煎或敷药,无论如何,总算是帮一把。 入宫之前,锦书不是不怨的。 她青春正好,容色皎皎,找个情投意合的郎君,就能有自己的花好月圆。 现下深陷在宫中泥潭里,即使是能出宫,也是年华已逝,徒留伤感,怎么能不怨呢。 可真的在宫里呆了几个月,她才觉得,世间比自己苦的人,其实还有很多。 她虽在宫中过活,却也是正经的官家女子,不会被分去做粗活,受欺负。 银子撒得多,内侍女官们也会给几分关照,刘尚宫与她沾亲带故,只要做好了手头上的事情,也不会有人刻意为难。 这样想想,她其实应该知足。 或许是锦书送过去的药起了作用,或许是安和伤的不重,半个月后,她便在药房见到了他。 “锦书姐姐大恩,我给您磕头了。”等到四下无人时,安和便跪下了。 “快起来,”锦书慌忙掺他起身:“不过是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 安和坚持给她磕了三个头,依旧跪在地上,道:“姐姐的举手之劳,于我却是救命之恩,怎么能不谢?” “再不起来,叫人看见,还不定生出什么说法呢。”锦书半真半假的吓唬他。 这句话显然有用,安和忙不迭起身:“姐姐的恩情,我无以为报,也只能帮着跑跑腿,若有吩咐,只管开口便是,我绝不推三阻四。” “我成日里待在这儿,遇不上什么事情,”锦书看一眼更漏,笑着道:“快回去吧,届时总管找不到你,可是要罚的。” 安和应了一声,千恩万谢的离开了。 锦书负责的药房并没有什么珍贵药材,不然,也不会只叫她一个人看着了。 但对于宫里底层的人而言,这样最基本最廉价的药材,有时候,也是一种奢望。 因为廉价,所以锦书这边药材用的多,添补的勤些,一来二去的,她手头上倒是零零散散的余下不少药材。 左右不用也是扔,倒不如拿去做个人情,好的时候,兴许能救人性命。 如此一来,她的人缘倒是不错,有时候出门,经常会有人过去打招呼。 这里的工作不重,忙完每日的活计之后,锦书还能有一个时辰的闲暇。 她求了司药,寻了两本医书翻看,权当解乏,消磨时间,如此一来,日子倒是过得很快。 这日晚间,她正坐在窗前翻书,就听安和与安平的声音传过来了:“锦书姐姐。” 锦书自面前书卷中抬起眼,向他们一笑:“今日来的倒早。” 夕阳余晖淡淡,带着浅浅的金与微微的暖,她迎着光一笑,整个人都沐浴了一层光辉,像是将至未至的晚霞一般明艳。 安平笑着道:“姐姐生的真好看,我从没见过这样美的人。” 安和随之附和:“姐姐人美,也心善,前世必然是观音菩萨坐前的玉女。” 锦书笑着摇头,正待说话,便听兰惠带着淡淡嘲讽的声音传来:“是呀是呀,你们锦书姐姐这么美,简直是仙子一般的人物,可惜了,怎么成日里待在这里发霉。” 安和与安平眉头一皱,下意识的要反驳,就被锦书目光制止了。 “兰惠姐姐好,”她笑吟吟的问:“怎么到我这边来了,月菊姐姐呢?” 兰惠入宫比锦书早,同月菊一起负责不远处的另一药房,资历老些,说话难免老气横秋,酸得很。 “新到了一批山参,月菊在整理归档,”兰惠斜她一眼,道:“这条路是你家的不成,别人不能走?” 她语气蛮横,隐有挑衅之意,锦书不欲多生是非,也没有理会:“自然不是了,姐姐好走。” 兰惠不想她这样客气,目中微有讶异,深深看锦书一眼,没再说什么,径自离去了。 安平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不由得皱眉:“她素来凶蛮,姐姐还是当心些为好。” 他目光中有些担心,道:“我听说,她同崔尚宫有亲” 崔尚宫,就是与刘尚宫并列的那位尚宫。 锦书目光微闪,笑着谢他:“我自会小心的,谢谢你们。” 安和与安平是送曼陀罗与车前草来的,那边的总管还等着交差,不能久留,同锦书说了几句,便匆匆离去。 锦书将药材在簸箕里放好,只等明日出了太阳,再搬出去晾晒,记录在册之后,便熄了灯,锁门离去。 这本该是极寻常的一日,等到第二日,却生了几分波澜。 清晨时分,锦书到了药房之后,便敏感的察觉到几分异样。 她生性谨慎,做事条理,每日离去时,都会将药房归档整齐。 也是赶得巧了,昨日垂盆草缺了些,她特意将那抽屉往外拉了一点,好叫自己第二日记得报上去,今日来看,那抽屉却同其他抽屉一般,被带上了。 ——昨日她离开之后,又有人来过。 虽然来人很细致的清理过,但总不会一丝痕迹都不留。 锦书没有乱翻,目光在内室转了一圈儿,终于落在了窗户上。 插口那里有一道新添的印痕,一眼扫过去,像是旧时留下的刮痕一样,若不是锦书习惯日日在窗前翻书,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蹙起眉,锦书绕着屋子看了一遍,细查到底少了什么,又或者是多了什么。 不怪她多心,而是在宫里,什么事都可能会遇上。 尤其是,在兰惠表示过恶意之后。 尽管未曾介入,但她借着刘尚宫的扶持在宫中生活,本身就牵扯到了两位尚宫之间的争权夺利,这样的前提之下,她不得不小心。 好在,探查的结果并不坏。 药房里没有多出来的东西,只是少了些药材罢了。 桑白皮,柴胡,泽漆,以及另外集中零散的药材。 需要这些的人,大概是生了肺病。 锦书擦擦额上生出的汗,暗自舒一口气,又觉得有些心惊。 亏得她发现有人来了,探查一遍,否则,若是从她这里出去的药材里多了什么东西,那真是多少张嘴也说不清。 锦书没跟司药说这事,也怕是别人情非得已,只是悄悄的问安和,有没有人生了肺病,偷偷过来拿药的。 毕竟是翻窗进药房的,她猜想着,多半是内侍,而非宫人。 安和被她问的一愣,连忙解释说,绝不会是他这类底层内侍做的。 锦书好说话,也有善心,求一求便能办成的事情,不必冒风险,避开巡逻的侍卫自己去偷,要是被发现了,保管是死路一条。 孰轻孰重,大家都拎得清,没人会拿自己的小命冒险。 至于稍微高些的内侍,大可以名正言顺的开药,不必这样畏畏缩缩。 锦书仔细听了,暗暗在心里叹口气,叫安和不说同别人提起,便回了药房。 窃药的这个人很谨慎,也很仔细,若非那日顺手将抽屉带上了,锦书怕是也发现不了什么端倪。 能够躲过侍卫过来窃药而不被发现,既说明他很聪敏,也说明病的人并不是他自己。 只取了该用的药,却没有多拿,还是有善心,不想给锦书添麻烦的。 只能通过这样的办法得到药材,他应该很无助。 这之后小半月,类似的事情又发生了,锦书查看来人取的药材,心里有几分底,自己按方子配了药,包好留在了药房。 几日之后,那药包被人取走了。 原先的位置上,却放了一把木梳。 大概是自己做的,很粗糙,伸手去触碰,觉得有些磨人。 锦书取起那把木梳,见到了压在底下的纸条。 字写的并不漂亮,歪歪扭扭的,却很认真。 谢谢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设计 锦书收起那把梳子,放到了自己的梳妆盒里。 虽然不值钱,做工粗糙,却也是别人的心意,她不会随意糟践。 在那之后,每隔一段时间,她便会将药包好,放在药房里,对方很默契的来取,也会时不时的留下一点东西。 有时是一只果子,有时是几颗糖,零零散散的,并不珍贵,却很用心。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再也没有来过。 锦书不知道他是谁,也无意去探查,虽然知道他万一被捉住,可能会给自己带来麻烦,还是忍不住的有些揪心。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一个辛苦生活的可怜人,她终究做不到无视。 好在,安和悄悄的告诉她,并不曾听说有人被巡夜的侍卫抓到。 锦书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既觉得松一口气,又觉得莫名担忧。 往好处想,可能是病人已经痊愈,不需要用药。 往坏处想,可能病人到了另一个世界,已经不需要这些了。 锦书在心里想了想宫中底层人的住处,以及对方来拿的汤药,心里有点沉。 多半是后者吧。 这日清晨,锦书去司药那里交付上月的药材进出单据,核对无误之后,便打算返回药房。 药房昨日进了一批海金沙,她还不曾归档整理,又怕耽搁的久了,误了药性,自然急着回去。 等到了药房外,她先去看了晾晒在外边忍冬藤,触碰之后,觉得还是有些潮,便先回屋了。 进去扫了一眼,锦书就察觉到靠墙的空置抽屉被拉开一点,似乎是有意提示什么,过去将它全数拉开,才看见里面的那盒胭脂。 只是寻常宫人们用的那种,并不是什么好的成色,宫廷制式的琉璃盒上有一枝桃花灼灼,里面是胭脂色的莹润膏体。 锦书自己也分到过一盒,只是习惯不着妆,所以少用。 倒是那些出身平平的宫人,对这盒胭脂很是珍爱。 她将胭脂的盖子合上,便看见底下压着的字条,这些时日过去,他的字似乎写的更好了些。 我不会再来了,还有谢谢你。 莫名的,锦书叹了口气。 日子过得飞快,不知不觉间,便到了七夕。 锦书入宫时,尚且是三月初,这会儿却是到了七月,委实称得上是日月匆匆。 七夕是独属于有情人的缱绻,于别人而言或许是触手可及的浪漫,似锦书这般深宫中的女子,却是远在天边的孤星。 许是体谅这些寻常女子的心绪,每到这日,宫中便会分发红绸结成的精致缎花,算是与民同乐一回,虽然无甚大用,却也是个慰藉。 大多数宫人对此皆是暗暗欢喜,锦书自己倒是淡淡的。 一朵缎花,便是再美,也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终究只是虚幻,有什么意思呢。 一群宫人兴冲冲的去领了,难得的活泼起来,低声说笑着返回住处时,锦书才往分发缎花的女官那儿去。 那女官相貌平平,笑容却温柔,递给她一朵之后,道:“你生的这样好看,等到出宫,肯定会遇见自己的有情郎。” 锦书笑着谢她:“借你吉言。” 已经是傍晚时分,天色微醺,昏暗中更见映衬出两侧路径上的澄红宫灯,一眼望过去,有种喜气的暖。 锦书手中捏着那朵缎花,默不作声的往住处去,却听身后有人唤她,回身去看,原是司药。 “做什么呢,看你无精打采的,”笑着同她打招呼,司药道:“我人都过来了,你却浑然不知。” 锦书入宫之后,每每承蒙司药关照,想的又非大逆不道之事,倒也不曾瞒她:“入宫小半年,有些想家了。” “刚刚入宫的时候,我也想,”司药长长的叹口气,语气中有些难言的哀意:“可是,在宫里呆了一年又一年之后,我却连家人的面容都记不清了。” 锦书被她说的一默,想要开口劝,却也不知从何说起,终于闭了口,沉默的同她慢慢走。 “你若无事,便随我一道走一趟吧,”司药向她示意手上的药罐,轻叹道:“宁太妃病了,这几日咳得厉害,今晚点了药膳用,我一个人倒也无趣,你便陪我走一遭去。” 宁太妃是先帝留下的妃嫔之一,膝下只有一女,素来是温和的性子,只留在宫中礼佛,很少出门。 锦书虽不曾见过她,却也是听人提过的,轻轻应了一声,沉默着跟在司药身后。 她为自己不小心戳到司药的伤心事而感到歉意,司药自己却毫不在意,笑着将话题岔到了宫中新近传出的趣事来,径自笑的开怀,锦书时不时的跟着说两句,一路下来,气氛倒也和畅起来。 二人边走边说,很快便到了宁太妃独居的福安宫,许是因为今日七夕,众人自在些的关系,四下里一片寂寂,只有清越的鸟鸣声,时不时响起。 宁太妃崇信佛教,素日里皆是闭门专心礼佛,连福安宫周遭也建成观音菩萨座前的莲池模样,极为清雅,佛意十足。 夏日里本是炎热,极为难捱,锦书靠近此处之后,却觉水汽袭人,清凉舒适。 司药走在前头,率先脱了绣鞋,端着药罐,赤脚迈上玉阶。 佛经中讲,泥土是污秽之物,不得沾染于净土,是以才有此般举止。 锦书头一遭到福安宫来,难免不知其中规矩,未敢出声去问,只同司药一般脱去绣鞋,赤脚跟了过去。 今日是七夕,《黄帝内经》中说:“男不过尽八八,女不过尽七七,而天地之精气皆竭矣。”则是将七夕作为女子寿数的一个轮回,是以这日本朝的女子皆不着袜,只赤足穿鞋,寓意直触天地精气,重开轮回。 虽是夏日,玉阶上却仍有些凉,锦书一脚踩上去,不觉微微缩了缩脚趾,又过一会儿,才觉得适应起来。 二人无言的拐过长廊,司药停下来,低声道:“老太妃不喜喧闹,若无吩咐,宫中人几乎不会现身,你在此等一会儿,我去去便来。” 锦书低声应一声是,便留在原地,静候司药送完药膳,与她一道回去。 进宫之后,因着面上这双梨涡的缘故,她极少四处走动,素日也只埋头于药房,堪称足不出户,现下这般出来走走,也觉周遭宫阙富丽堂皇,金玉生辉,不负天家声威。 左右四下里无人,司药一时半刻也回不来,锦书难得的大了胆子,往走廊的尾端去,拨开花树的叶子,细看不远处的莲池。 夜色微深,月色却明朗,洒在莲池之中,衬的一片皎洁,伴着周遭粉色的莲花,当真明洁雅致。 锦书不觉笑了,却瞧见莲池中似有游鱼冒头,只是距离有些远,月光将莲池映照的波光粼粼,看的有些不清楚。 下意识的,她扶住栏杆,微微仰起头,往前凑了一凑。 只这一凑,她心便凉了半截。 不是那鱼生的难看,而是借着仰头的功夫,她瞧见了绘在廊柱上的凤凰纹路。 凤凰,历来是皇后与皇太后等嫡系皇族可用的纹路,绝不会出现在一个太妃的宫殿中。 换言之,此地根本就不是福安宫。 ——她被算计了。 进宫之后,锦书过得太谨慎,以至于只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宫中许多地方,都只是在别人嘴中听过几回。 她只知道宁太妃喜欢礼佛,福安宫周遭有莲池,却也不曾亲眼见过。 至于福安宫所处的位置,锦书也知道个大概,可司药挑的是小路,有说有笑的说着话,自然分了她的心。 她一个进宫几月c很少出门的人,根本察觉不出二人走到了别处去。 加上司药先入为主的说,她是要往福安宫送药膳的,所以锦书见了莲池之后,下意识的以为这里就是福安宫。 立在原地,呆了一会儿,锦书猛地反应过来。 ——赶快走! 宫中崇尚佛学,可真的将寝宫建成这模样的,也只有宁太妃一人。 这也是锦书这样谨慎的人,会粗心大意,掉进陷阱的原因。 可除此之外,还有一处的宫阙,也是这样的制式。 圣上登基之后,为了缅怀生母而建的怀安宫! 锦书叫自己冷静下来,一颗心却跳的像是即将冲出胸口一样,怎么也静不下来。 这是圣上为先太后所建宫阙,本就是为了缅怀已逝之人,难怪见不到侍奉的人! 一个宫人贸然跑到先太后的怀安宫里,本就是大不敬,更不必说,之前在司药暗示之下,她跟着脱了绣鞋,光着脚走了进来! 若是被人发现,再加上她这幅有些肖似徐妃的相貌,随即便是倾家之祸! 现在想想,司药恐怕是崔尚宫的人。 怨不得,之前的月菊能在刘尚宫掌管之下那样安泰,原来如此! 锦书头脑转的飞快,脚下步子也迈的飞快,却小心翼翼的压低了声音,不要引起不必要的注目。 司药引她过来之后,必然是要将她自己摘出去的,既然如此,在司药远离此地之前,她都是安全的。 锦书从没有像这刻一样,感激自己那一瞬间升起的好奇心。 若非如此,她就真的没有半分活路了。 ——离开这里,立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圣上 锦书记性很好,绕过走廊,转了一圈儿之后,便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可是,还不等她松一口气,只过去一看,心就猛地沉了下去。 司药的绣鞋不见了,应是被她从别处绕回来,穿走了。 可是,她的绣鞋也不见了。 像是有人在心里敲鼓,鼓点越来越急,催的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锦书心知自己片刻都不能耽误,却也不得不耽误。 宫人们的绣鞋上都留有印记,只消细验,便能知晓究竟是谁的。 若是她此刻走了,绣鞋却在怀安宫里找出来,一样是死路一条。 心慌的厉害,头脑却出奇的冷静下来,锦书顾不得一侧的石子路硌人,赤脚将可能藏匿绣鞋的地方看了一遍,却是一无所获,正心急如焚时,却忽的反应过来。 此地莲池环绕,若是藏东西,有什么会比直接扔进水里,更加方便? 她心底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忍住落泪的冲动,在岸边看了一圈儿,没过多久,便在一丛莲叶露出的空隙处,找到了自己想要的。 可是无济于事。 锦书会水,却也不能过去捡。 夏日衣衫本就单薄,沾水即透,虽是晚间,但若是遇上了人,她就没法儿活了。 希望近在眼前,却无能为力,那滋味委实太难受了。 锦书素来刚强,到了此刻,却也忍不住有了几分泪意,既怨,又恨,其中还夹杂着几分无助与绝望。 瘫坐在地上,她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低低的哭了。 她正低头垂泪,暗自心伤,却听不远处莲池有水声传来,有人淡淡道:“天又没塌,哭什么。” 锦书在此处转了几圈,也不曾注意到有别人在,骤然听得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不觉吓了一跳。 伸手擦了泪,她顺着声音,望向那艘停在莲池中的乌篷船。 夜色深深,虽有月色,却也依旧带着乌蒙蒙的昏暗,看不清晰。 她满心绝望之中,忽的闪现一丝微光,夜色中摇曳起来,将熄未熄。 乌篷船上的那人却也不再言语,四下只有低低的鸣虫声不时的响起,二人隔着一池清水,几株花树,一时间寂寂无言。 一个浪头打过来,锦书心中升起的那丝微光,瞬间消失无踪。 鼻子一酸,她眼泪隐隐将要流出,余光却瞥见那乌篷船晃了晃,那人坐到船头去,背着光,目光在她面上细看。 她在家的时候,凡事便要做的细致,进了宫也是一样,一丝不苟之中,叫人挑不出瑕疵。 今日遇到这事,却是将她平稳的心绪全然打乱了,整个人都隐约带着几分颓然。 鬓发微乱,朱钗下倾,春水迷离的眼眸含着泪,像是枝头将落未落的桃花。 隔着朦胧月色望过去,面容皎皎,当真动人。 他静静看她一会儿,似乎笑了一声,又似乎没有。 锦书正有些怔然,便听“扑通”一声,那人跳进莲池,往她绣鞋所在的那从莲叶处去了。 她不觉呆住了。 他捡了她绣鞋,也不停留,带着不停歇滴落的池水,径直往岸边,锦书所在的位置来了。 越靠近她,莲池的水便越浅,到最后,那人终于拎着那双绣鞋,大步到了她面前。 锦书呆坐在原地,目视他高大的身影渐近,一时之间,竟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担忧。 她怔住,那人却不曾,衣衫尽湿,他也不在意,只半蹲下身,去捉她的脚。 锦书肤光胜雪,双足掩在鞋袜之下,更是皎然如玉,夜色之下,仿佛是一块流动的月光,一眼望见,直叫人想握在手里,细细赏玩。 他不曾言语,举止中却带着不容违逆的强硬,目光幽深难言。 女子的本能使得锦书清醒几分,下意识屈腿,将一双玉足收到裙摆里,略带几分惊慌的掩藏起来。 他笑了一下,信手捉住她脚踝,将那只绣鞋,穿回她的脚上。 她的脚泛凉,他的手却温热。 锦书像是进了一场荒诞而又飘渺的梦,既不知自己身处何方,也惶惶然不知应当如何。 被之前的一系列变故惊到了,她怔怔的坐在地上,任由他捏住自己的脚踝,一时之间,连话都说不出,只看着他夜色中隐约而模糊的轮廓发愣。 那人也不在意她此刻情状,席地而坐,目光深深,缓缓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锦书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花瓣一样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沉默着将拨开他的手,她低下头,答非所问:“谢谢你。” 他顿了一下,目光犀利而沉默的看着她,没有再言语。 夜色深深,像是迷醉的幻境,花树的茂密枝叶与繁花遮蔽了月光,使得他们看不清彼此面上的神情。 锦书心里泛着月光的凉,额头却有些热,扶住花树站起身,目光无声的落在不远处的小路上。 她该走了。 虽然已经没必要像之前那样惊慌,但于她而言,两者究竟哪一个更好些,尚且是未知。 正是七夕,这样有情男女温情脉脉的夜里,锦书却有些心冷,像是遮住月的云,淡淡的,浅浅的,蒙了一层阴翳。 下意识的抿紧唇,她最后向他施礼,准备离开了。 他目光温绵中隐含锋锐,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的一笑。 那笑意很浅很轻,刚刚落到空气中,就同莲花的清浅香气一样,消弭在这样难言的夜里。 锦书抬起头,却也看不清花树下他神情,只觉面容冷硬,轮廓分明,低头整整有些乱的衣裙,她转身离去。 他静静的看着她,道:“这就要走?” 锦书默然一会儿,反问他:“不然呢?” “明明是我先问你,”他语气舒缓,道:“你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 锦书眼睫低垂,扇动几下之后,终于再度向他施礼:“告辞了。” 一句话说完,她也不听他回应,便转过身,拂开垂落下来的花枝。 她脚步匆匆的越过那从山石,将自己心底的慌乱藏好,头也不回的往小径去了,仿佛身后有猛兽追赶,稍稍慢些,便会被撕个粉碎。 他唇角勾起一个锋利的弧度,大步跟上,伸手拉住她腰间丝绦,语气从容而威仪:“——谁叫你走了?” 锦书猝不及防的被他拉住,身子一晃,险些摔倒,亏得一侧有株垂柳,她顺势扶了一把,靠了过去,才站得稳当。 心扉似乎是被人猛地敲了一下,这瞬间,她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神情慌乱,似乎是不知所措的小鹿,他目光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柔意来。 伸臂扶住树干,将她拘束在臂弯里,他凑近她面庞,声音低沉:“放肆。” 锦书半合着眼,眉头轻蹙,心中几转,终于有了决定。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她全力将他推开,半刻也不曾停留,快步绕过莲池边的几株垂柳,消失在朦胧的月色中。 那小鹿惊慌失措的逃走了,他也没有追,只是半靠在那株垂柳上,目视她窈窕的身影离去,消散在淡淡的清雾中。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抬头望一眼天上月,他轻轻念了一句,摇头失笑时,却瞥见地上残留的一抹艳红。 是一朵锦缎扎成的绸花,带着这样荼蘼的艳色,在夜间悄无声息的绽放。 她走的匆匆,不小心将它遗落掉了。 他弯下腰,伸手将它捡起,握在了手里。 锦书降生以来,从未像今日这般惊惶,急匆匆的回到住处,按着心口,犹自心慌。 宫中规矩何等森严,内侍侍卫皆是三两而行,衣从制式,绝不会有人身着常服,孤身一人在外。 至于皇子们,都尚且年幼,出行时皆是浩浩荡荡,更不会孤身一人出现在先太后的怀安宫里。 延续了几百年的规矩,哪里是这么容易被打破的,又哪有人敢轻而易举的打破? 除非,那个人本身就是规矩。 会在夜间孤身出现在怀安宫中的男子,除去圣上,还会是谁呢。 锦书没有飞黄腾达的志向,也没有飞上枝头的念想,今日撞上圣上,她并不觉得欢喜希冀,只觉得惶恐担忧。 倘若圣上厌恶她这张脸,因此处罚,她自是遭受无妄之灾,可话说回来,倘若圣上看上她这张脸,愿意恩宠,她也不会觉得幸甚。 母亲身体不好,锦书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要照顾两个幼弟,比起同龄的姑娘,她更加的成熟,也更加深谙人心。 宫中妃嫔多是出自名门贵府,她却只是寻常的官家女子,倘若侍奉君上之后失宠,只会给姚家惹来灾祸,为两个弟弟招致噩运。 花无百日红,她不觉得自己能得到帝王的真心。 退一万步而言,即使是得宠,也并不是什么好事。 姚家门第如此,下一任帝王登基,想要搓圆搓扁,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至于自己生子,扶持他登基称帝这样的事情,锦书更是想都不敢想。 对于现在的她而言,那太狂妄,也太遥不可及了。 靠在门扉上,她无力的坐到了地上,目光凝滞的望着屋内径自亮着的烛火,仿佛是画像一般,一动不动。 ~ 往日里,圣上往怀安宫回含元殿后,总会郁郁许久,今日不知怎么,却大不一样。 宁海低眉顺眼的迎上去,借着奉茶的时机,不易察觉的打量他面上神色,心中或多或少升起几分疑惑。 圣上敏感的察觉到他的视线,也不曾计较他冒犯,反倒笑着问了一句:“怎么?” 宁海心底一松,脸上带笑,顺着他语气,试探着道:“圣上心绪似乎极佳。” 圣上低低的应了一声,往内殿去解了外袍,这才坐到椅上,对着殿内的宫灯出神,神情专注,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宁海识趣的没有多说,只静静侍立在一侧。 许久许久之后,他以为圣上不会再说话的时候,才听见圣上吩咐他。 那语气柔和,是极难见的缱绻,他道:“你亲自去,替朕办件事。” 宁海恭敬的颔首,静听吩咐:“是。” 总管听了吩咐,匆匆往外殿去了,接替他入内殿侍奉的内侍却不知何意,唯恐哪里出错惹祸,直到惶惶然的将寝殿的帷幔放下,才歇一口气,准备退出去的时候,就听圣上笑了。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借着不远处的晕黄灯光,他透过帷幔,极小心的往里看了一眼。 圣上平躺在床上,手中拈着一朵缎花。 嫣红娇妩,极是鲜妍。 “襄王有意,神女无梦,”轻手轻脚退出去的时候,他瞥见圣上将那朵缎花放置于枕边,低声自语,意味难言。 “——唯愿婵娟入梦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奉茶 锦书在屋内枯坐了一夜,目视那支蜡烛径自放着光,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跟着僵硬起来,似乎是凝结成冰的水,稍一用力便会碎开。 初晨已至,旭日东升,晨曦的阳光带着清新的草木气息,斜斜的投到了屋内,映的她满面明媚,似是朝阳。 扶着一侧的桌案,锦书站起身来,缓缓舒一口气。 不管怎样,她的日子总要继续。 胡乱的梳了妆,她换了衣裳,连早饭都没用,就如同丢了魂儿一般,往药房去了。 还不等人到门口,就看见在门前张望的安和与安平了。 “姐姐今日怎么来的晚了?”安和蹙着眉,有些担忧的问:“可是遇上什么事情了?” 今日清早,他与安平负责送当归过来,按照往常,锦书早该到了的,这一次却不知为何,他们等了半刻钟,才瞧见她的影子。 “没什么,只是今日犯懒,起的晚些罢了。” 锦书看他一眼,将自己心中思绪遮掩过去,看一眼斜对面的位置,勉强挤出一个宽慰的笑:“这是怎么了,老远便听见那头的喧闹声。” “也是可怜,”安和面色微暗,摇摇头,低声向她道:“司药昨夜出门,不知怎么,掉进千波湖里了,偏生那时候巡逻侍卫才刚刚过去,也没人听见她呼救,她又不会水,好好的人,就这么没了” “是呀,”安平也跟着附和,语气中是生死无常的的感慨:“今日清晨,有人去司药房里寻她,才知道她昨日便不曾归,还不等差人去找呢,就听巡逻的侍卫来报,在千波湖中” 司药死了。 昨日还对着自己笑语盈盈,引着自己往陷阱里去的人,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淹死在千波湖了。 忽然之间,锦书心头一凉。 真正无常的,哪里是生死之间的命运轮回,分明是世间权势的无上威赫。 自以为能够将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可是到头来,只消别人轻飘飘的吩咐一句,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这里是帝都长安,大周王朝的中心,无时无刻不是风起云涌。 她身处皇朝宫阙,执掌帝国权柄的天子脚下。 这样的地方,所谓的生死大事,或许,只是别人眼里的笑话。 锦书听得手指一僵,亏得是缩在袖中,也无人察觉。 顿了一顿,她才轻声道:“司药也还年轻,当真可怜。” “是啊,”安和跟着应声,正待继续说句什么,忽的收敛起面上神色,躬身施礼:“刘尚宫。” 锦书心下微惊,回过身去,便见刘尚宫笑吟吟的过来,不等她屈膝行礼,便先一步握住她手腕,亲热的拍了拍。 “锦书,”示意两个内侍退下,她上下打量锦书面容,笑容深深,别有一番寓意:“早就觉得你是有福气的,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锦书被她超乎寻常的亲近惹得心下一惊,却也不好硬生生将手抽出,只是勉强一笑,低声道:“尚宫大人。” “含元殿里缺个奉茶的宫人,总管点了你的名字,”刘尚宫笑着看她,目光在她未经妆饰,却依旧出尘动人的面颊上浮动一会儿,终于道:“回去收拾东西,随我过去吧。。” 锦书心头先是一紧,随即又是一松,到最后,反倒有些石头落地的释然,眼睑低垂,遮住了明眸中的神色,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她没有多问,只是低声道:“是。” “生的这样秀丽,又还年轻。”刘尚宫目光温和,带着难掩的勉励,自语一般低低说了两句,才用力握一下锦书的手。 “——日后的路还很长,你的福气,都在后边呢。” 锦书不是会多话的性情,闻言只是笑了一下,也没有多问,回去收拾了少得可怜的行李,便跟刘尚宫一道,往大明宫去了。 拐过穿山游廊,经过几道垂花门,又途径长廊后,她们终于到了含元殿外。 含元殿的总管宁海,是跟在圣上身边的老人了。 这种在高位者身边久留的人,虽然仍旧顶着奴才的名号,但在宫中大多数人眼里,却已经是主子了。 刘尚宫带着锦书过去,二人一道向他行礼。 他倒谦和,也不拿乔,向刘尚宫点头致意之后,才去看她身后的锦书。 锦书穿的素简,水绿色衣裙同其余宫人并无二般,明媚面庞却硬生生带着十二分的光彩,平白叫别人灰暗几分。 长发挽起,并无珠饰,只一支银簪清冷简洁的探入,身姿婀娜,出尘皎皎,果真动人。 便是见惯如花美人的宁海,也有转瞬的怔然,心底忽然冒出曾经听过的一句诗来。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怨不得呢,下意识的,他在心底这样感慨一句。 含元殿是天子之所,刘尚宫自是不得久留,笑着同宁海告别,最后叮嘱锦书几句,便告辞了。 该来的总会来,锦书目送她离去,心里倒也不慌,宁海不言语,她也不曾开口说话,只低垂眼睫,静静立在那里,似是日光下的一座剔透玉像。 她这样沉得住气,宁海眼底神色不由凝重几分,也不拖延推诿,便带着她往偏殿去,细讲含元殿内的规矩,以及圣上的喜好。 锦书不言不语,只静默的跟在他身后,一字字记在心里。 偌大的含元殿,自然不会只有她一个奉茶宫人,宁海带着她进了偏殿,便有一个年轻宫人迎上来施礼,笑语盈盈,颇为娇俏:“宁总管,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宁海笑着应了一声,向锦书道:“这是绿仪,也是含元殿的老人,你若有不懂的,只管问她便是。”说着,又同绿仪介绍锦书,叮嘱她多加关照几分。 绿仪听得宁海说的事无巨细,再去看锦书芙蓉一般的面庞时,眼底不由有些异色,口中却一一应下来。 锦书性情细致,听得也认真,跟着绿仪学了好些,总算是心中有底。 毕竟是官家女子出身,仪态谈吐不俗,饶是宁海挑剔严苛,也没瞧出什么毛病来,当日便叫她往前殿去听差了。 含元殿极是宽敞,锦书吸取前番教训,过来之前,便先行将各处位置牢牢记在心里,以防不测,却不曾想,第一次奉茶,便用上了。 正是七月时分,虽然已至晚间,夜风清幽,空气中却依旧有些烫意,伴着不远处梧桐树上不曾停歇的鸣蝉,无端叫人烦躁。 锦书端着漆金托盘进了内殿,便见含元殿内只宁海与几个内侍在整理略显凌乱的奏疏,见她过来,倒是有些讶异。 宁海道:“你来的不巧,圣上前不久往栖凤阁去了。” “左右离得不远,”他估摸一下二者之间的距离,道:“你现下过去,倒也来得及。” 锦书眉梢几不可见的一蹙,轻轻应了声,便往栖凤阁去了。 晚风轻和,似是垂柳的柔软枝条,她端着漆金托盘,步伐稳稳的登上栖凤阁时,正好听闻不远处高大梧桐树叶蹭在一起,随风发出的沙沙声。 昨夜一切似是一场大梦,此刻却如旧梦重温,她看一眼径自轻摇的梧桐树叶,心中似喜似悲,竟也难言。 栖凤阁建的高峻,她越过守卫在两侧的侍从,一步一步登上去时,背上细细的生了一层汗,既闷且郁。 栖凤阁里设了桌案与椅,轻纱缭绕,冰瓮陈列,方一入内,便觉凉气侵袭,身心舒展。 锦书低着头,眼睫同样低垂,走到桌案近前去,屈膝施礼,动作轻缓的将托盘中的茶盏放置桌上,便默不作声的侍立到一侧了。 也是借着这功夫,她才抬起眼帘,偷偷望了一眼。 昨夜走的匆匆,又是晚间,花树下昏暗难言,她连圣上面容都不曾看清,便慌不择路的走了。 这一次,借着不远处的宫灯漫漫,却能看个分明。 圣上坐在椅上,身着天青色圆领袍服,袖口收紧,腰系玉带,身姿挺拔,冷眼望去,当真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锦书只看了一眼,便将视线收回,垂眼盯着自己脚下的织金地毯,不再有任何举动。 圣上临窗而坐,原是在望着窗外孤月的,见她入内,却将视线目光收回,静静在她面上打量。 锦书心中担忧他说什么,又担忧他什么都不说,到最后,她自己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想要如何了。 终于也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当昨夜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圣上端起面前杯盏,抬手掀开,饮了一口,才出言道:“只是七月,鸿雁未归,你怎么来了?” 锦书本以为他会问昨夜,又或者,会问些别的,忽的听他这样开口,说的莫名,不由怔住了。 “罢了罢了,”圣上笑着摇摇头,看她一眼,道:“退下吧。” 锦书心中隐约有些茫然,眼睫不解的眨几下,却也不好停留,再度施礼,转身离去。 七夕已过,虽只是一日间隔,夜空中的孤月却也不似昨夜缱绻。 顺着来时的路,她慢了步子,就着淡而皎洁的月光,回含元殿去。 两侧的花树径自吐露芬芳,粉色的花瓣映照了灯光,夜色中幻化为剔透的澄澈,斜斜的探出一枝来,挡了锦书的路。 锦书伸出手,动作轻柔的拂开,瞥见地上花影一颤,抬头去看天上那弯月牙,忽的福至心灵。 圣上说的,原是这个意思。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何意 锦书就这样留在含元殿了。 毕竟是天子近旁,诸事并不繁重,她只做好自己奉茶宫人的本分,便再无其他。 顶多,也就是帮着整理前殿的奏疏,不时开窗透气,选几枝花往内殿的琉璃尊中去,颇为清闲。 七夕那夜的微风与落花齐齐渐远,似乎只是她做的一场梦,如今梦醒了,一切成空,除去一丝若有若无的思绪,什么也不曾留下。 锦书入宫之后,便一直守在药房里,素来少与人打交道,也不去探听宫中私隐,对于圣上唯一的印象,便是此前那场宫变中的杀伐决断,以及 七夕那夜,落在她脚踝上温热的手掌和耳边的絮语绵绵。 也是到了含元殿之后,她才渐渐知晓,圣上是不喜欢说话的。 一日之间,除去偶然间问几句政事,他几乎再无言语。 锦书不愿叫自己再想起那夜的事,只谨言慎微,专注于自己的事情,但真正在含元殿待了一月之后,她所担忧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过。 圣上每日只是在前殿翻阅奏疏,得空便去紫宸殿,同几位臣工言谈,偶然间她过去奉茶,茶盏轻轻放到他手边,他也依旧低头翻看案上的奏疏,神情专注,一丝不乱。 既没有同她说话,也没有多看她一眼,似乎她与其余人并无区别。 她不知为何,却也无心去猜,只觉舒一口气,暗自宽心。 踮起脚也捉不住的东西,就不该去奢望,她不是没志气,只是有自知之明。 按部就班的恪尽职守,不多说,也不多看,等日子到了,便出宫去,这样就很好。 绿仪资历比她老,年纪也长几岁,只是相貌逊色几分,在此之前,含元殿内只她一个宫人侍奉,见总管带了一个如花似玉的来,不由自主的便生出几分敌意,等过一月,见锦书只埋头做事,并无他意,态度倒是转好许多。 锦书心知她是何意,却也不曾解释,绿仪待她客气,便轻轻应下来,话里带刺,久笑着含糊过去,不往心里记便是了。 她在含元殿待了一月,从七月一直到了八月,炎热散去,天气也渐渐转凉。 八月初三这晚,刮了一夜的风,第二日锦书便穿了略显厚重的秋衣,等到了含元殿内,见到绿仪时,不由微吃一惊。 外面这样冷,她却只穿件单衣,黛色的腰带将纤腰束起,更显得窈窕如柳,面貌虽不是绝丽,身姿却极婀娜。 绿仪瞧见她眼底的讶异,面上有些不自然:“锦书,你来了。” “是呀,”锦书道:“今日起得晚,人也惫懒,叫姐姐久等了。” 她生的美,人也纤纤,虽穿厚些,却也不显臃肿,衬着明眸皓齿,莞尔一笑时,叫人不觉自惭形秽。 绿仪不自觉的抚了抚鬓发上簪的月季,道:“你先进来歇歇,整理仪容,免得入殿冒失,这一次,还是我先过去吧。” 锦书在那枝沾着晨露的月季上一扫而过,点头应道:“好。” 绿仪虽生出这心思来,却也于她无关,可说到底,她并不觉得绿仪能得偿所愿。 绿仪在含元殿不是待了一日两日,倘若当真有这个资质,早就成事了,何需等到今日,才开始有意无意的暗示。 锦书对于圣上不甚了解,却也知他处决徐氏一脉时的冷血刚决,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往眼里揉沙子。 再说,还有宁海总管在呢。 锦书猜的并没有错,绿仪只是表露出这么一点儿意头,还不等进前殿的门,便被宁海总管骂了,没过多久,就抹着眼泪回到偏殿。 遇上这种事情,她安慰也不是,嘲讽更不行,索性借着更衣之便,避了出去,此前,绿仪连前殿的门都没进就被赶回来了,便由她先去奉茶。 她进去的时候,圣上正坐在书案前,听见有人靠近,也未曾抬头,只低头看着案上奏疏,大抵是遇上了烦心事,面色沉然,微微蹙眉。 锦书端着茶盏,一步步走的安稳,屈膝行了礼,伸手将茶盏放到圣上手边,见他未曾吩咐,便悄无声息的退到了一边,侍立在侧。 大抵过了两刻钟的功夫,绿仪捧着茶点姗姗来迟,锦书低头望着脚下的地毯,等她路过自己身边时,才漫不经心的看了一眼。 她面上的胭脂被洗去,鬓发中的那枝月季也被取下,重回往日的素净,只是眼角微红,将青瓷盘放置于案上,便退到一侧去了。 今日清早发生的闹剧,不知圣上是否听闻。 锦书在心底暗暗想了想,便将它抛之脑后了。 不管如何,总归同自己没什么关系。 她正对着脚尖出神,耳边全是外面风刮过树叶的声响,圣上却忽的抬起头,道:“必世然後仁,善人之治国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 他半靠在椅背上,轻轻问:“何意?” 圣上问的突然,内殿中人都未曾反应过来,彼此对视几眼,面面相觑之后,竟无人应答。 内侍宫人不得直视君颜,皆是低头垂首,宁海站在圣上身侧,不易察觉的环视一圈儿,终于将视线投到了静立一侧的锦书。 她低着头,同众人并无二般,似乎也不知圣上此言何意。 似有似无的,内侍总管在心底叹一口气。 绿仪抿了抿唇,手指在衣袖中搓动几下,还是抑制不住心中的忐忑。 缓缓吸一口气,她低声道:“圣上是在称颂文帝的仁善。” 圣上看她一眼,淡淡道:“哦?” 只是简简单单一个字,绿仪却似是受了鼓励一般,微微抬声,道:“必世然後仁,善人之治国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乃是孔子之口,后被太史公收录于《孝文本纪第十》,借以称颂文帝仁政,德被四方。” 圣上神色淡然,不辩喜怒,隐约之中,甚至有几分冷然:“是吗。” 绿仪目光希冀,本是盼望能得到几分夸赞的,却不想圣上如此回应,看一眼冷眼旁观的宁海,脸色不觉微白,身体摇晃起来。 她面有畏缩之色,唯恐被怪罪多嘴,圣上却不再言语,自一侧取了一本奏疏,低头慢慢翻看,大概是将这一页翻过去了。 当然,只是大概。 第二日清晨,锦书再到含元殿的偏殿时,绿仪便不在了。 宁海特意过去同她说,绿仪新谋了差事,往别处去了,日后她便得辛苦些,将绿仪的那份也做着。 锦书低头应了一声,没有多问,便取茶去了。 宁海目视她身影消失,脸上依旧带笑,目光却微凝,神情之中别有深意。 他的徒弟看着他,压低声音,不解的问:“师傅,您不是说,锦书姑娘前途不可限量吗?可这么久了,圣上待她,也不甚亲近” “你个小兔崽子,能懂什么。”宁海斜了他一眼,使得那小太监下意识的一缩脖子。 “倘若她一过来,圣上便幸了,反倒不会有出息。” 历朝历代的宫廷,被君主临幸过的宫人不知有多少,可别说的飞上枝头了,连得个名分的,都少得可怜。 随随便便就要了的,也只能当个玩意儿取乐,兴头没了,就会扔到角落里,任由它腐朽陈旧,最终归尘。 像现下这般,明明近在咫尺,却舍不得动的,才是真上了心呢。 “等着瞧吧,”宁海目光微敛,隐约有些喟叹:“她的运道马上就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郴州 一场秋雨一场寒,昨日落了一夜的雨,虽不狂暴,却也潇潇,当真寒意漫漫。 好在含元殿乃是天子居所,待遇在宫中最佳,在此侍奉的宫人内侍也跟着沾了光,锦书也早早躲进内殿,在暖炉边温了手,倒是不觉得冷。 天气渐渐转寒,她奉茶的次数便多了起来,留在前殿侍奉的时候也多了。 圣上待她依旧淡淡的,既不亲近,也不疏冷,同其余人并没什么区别,锦书见了,心中倒觉自在。 绿仪走了,含元殿便只有她一个奉茶宫人,宁海总管没有表露出想再添一个的意思,锦书也不去多问,只埋头做自己的事情,其余一概不管。 大周十日一朝,其余诸事皆是臣工上疏,再请圣上御览批示。 偌大帝国的十五道与三百六十州,林林总总的事情总是不歇,锦书在前殿侍奉时,见得最多的,便是圣上翻阅奏疏时蹙起的眉头,与案上小山一般,散了又聚的奏疏。 有时候,她也在心里悄悄的想,万人之上的天子,其实也未必那样自在。 圣上勤勉,每日皆是早早起身,对着桌案上的奏疏消磨,今日也不例外。 锦书按部就班的奉茶之后,便低眉顺眼的侍立一侧,如往常一般一言不发。 圣上依旧蹙着眉,停笔看了一会儿,才端起茶盏,缓缓饮了一口,随即又将目光重新转向面前奏疏。 殿外的日头从东升,至高悬,同此前那些时日一般,他都没有歇过。 锦书正以为圣上会如此一直到午膳时,他却将御笔搁在笔架上,对着案上展开的奏疏,沉默起来。 这本是同锦书无关的,她不动声色的用余光看了一眼,便重新垂下眼睫,继续做自己的木头人。 直到圣上靠到椅背上,有些惫懒的揉了揉额头,低声吩咐:“过来,研墨。” 锦书进了含元殿之后,他还不曾如此次这般,主动吩咐过什么,这话一入耳,几乎没能反应过来。 一侧的宁海心中雪亮,碍于御前不敢做声,只向她递了一个眼色过去,着意提点。 锦书随即明白过来,微微屈膝,应了声是,便挽起衣袖,将一侧玉瓶中的朱砂倒入砚台中,适量的添水候,拿了桐烟墨,动作轻缓的研磨。 圣上靠在椅背上,面色淡淡,目光低垂,不知是在看案上开着的奏疏,还是在看她挽起衣袖之后露出的,略带慵懒的半截玉腕。 他不言语,锦书自然也不会出声,至于殿内的一众内侍,更是敛气屏声,只当自己的锯了嘴的葫芦。 锦书动作舒缓,有条不紊的研磨了半刻钟,细看砚台中的赤色,觉得与素日里圣上用的相差无几,便停了手,将剩下大半截的墨搁在一侧,默不作声的站在一边。 圣上扫了一眼砚台,抬眼看她,道:“研的不错。” 锦书轻声道:“圣上谬赞,奴婢不敢当。” 圣上笑了一笑,拿搁在笔架上的御笔蘸了一下,漫不经心的问:“在家的时候,也通文墨吗?” 这句话问的,既有些莫名,也有些危险。 锦书眼睑低垂,答得谦恭:“奴婢生母早逝,所以每逢她生辰忌日,便会抄录几卷佛经,所以略微懂些。” 圣上别有深意的看她,缓缓道:“看过《史记》吗?” 锦书气息微微一顿,道:“看过一些,只是囫囵吞枣,所以不通。” “是吗,”圣上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只是换了一个姿势,面对着她,低声道:“上一次,朕问的那句话,你果真不知吗?” “圣上明鉴,”锦书答得一丝不乱:“奴婢确实不知。” “罢了,”圣上微微合眼,缓缓道:“大概是朕想错了。” 锦书低着头,没有言语。 她不吭声,圣上也不多话,只是一起沉默着。 案上还有散乱的文书,他伸出手,随意的整理出来,成了薄薄的一沓。 有一页正处在靠近锦书的位置,他伸手过去,她又低垂着眼,恰恰瞧见他食指与中指上,因为长久书写留下的印子。 虽然那里早就生了薄茧,但这样一看,还是很明显的。 不知为什么,锦书见了,莫名心中一动。 圣上似乎是累了,示意她将一侧书架上的空白信封取出,将他整理出的那薄薄一沓文书递过去,示意她将其封起。 锦书并不磨蹭,也不慌乱,伸手接过,有条不紊的做完之后,重新递回他面前。 “朕倦的很,”圣上摆摆手,语气疲惫,道:“你替朕写几个字罢。” 替天子执笔,便是前朝重臣也不敢,更何况是锦书这种初入宫廷的宫人。 “只写个信封,你怕什么,”她面色微变,正待推拒,圣上却先她一步开口,淡淡道:“朕还在,谁敢说别的。” 他语气浅淡,却不容拒绝,锦书顿了一顿,便抿了抿唇,轻轻应道:“是。” 她没敢取圣上用惯的御笔,只是随意捡了一只狼毫笔用,一边挽起衣袖,叫那半截羊脂玉一般的腕子露出来,一边低声问:“圣上,信封上要写什么?” 圣上似是真的有些累了,靠在椅背上,语气也轻泛。 锦书凝神细听,便闻得“陈州”二字入耳,见他不再多言,便蘸了墨,提笔写了上去。 圣上靠在椅背上,懒洋洋的看着她动笔,见着那两个字从她笔下出来,忽然笑了。 “错了,”他直起腰,伸手到她落笔处,道:“是郴州,不是陈州。” 虽然读音相近,可陈州隶属河南道,郴州却是隶属江南道的。 锦书听他出声,随即便反应过来,不觉脸上一热,面有赧然。 她出了错漏,圣上却不动气,只是挽起衣袖,伸手另取一只信封,重新放到案上。 锦书以为他是要自己写,微红着脸,将手中狼毫笔放回笔架,手才伸到一半,腕子竟被他握住了,不觉一惊。 圣上却不看她,只是拉她到自己身边去,握住她手掌,亲自带着她,将郴州二字写在信封之上。 锦书的手微凉,圣上的手却很热,被他握住之后,那股热气,似乎从他手上,一直传到了她身上。 亏得锦书生性沉稳,才未曾露出异样。 那二字写完,圣上便松开了她的手,目光只落在信封上,似乎不觉自己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这两处虽是南辕北辙,读来却相似,写错了也没关系。” “不过,”他道:“若要区分它们,倒也不难。” 锦书心中似昨夜秋雨纷扰,心乱如麻,圣上却微一侧身,目光直直望到她面上,缓缓道:“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锦书听得险些怔住,下意识的去看他,却撞进他深沉而辽远的目光中,几乎要被吸进去,心中一顿,面上不觉微热。 躲避般的低下头,她低声道:“是淮海先生的词。” 她将目光收回,圣上却不曾,只定定的看着她,似乎在探寻什么一般。 锦书被他看的眼睫轻颤,难以开口,只低头不语,默不作声,心中极是窘迫。 圣上笑了一笑,却将食指探入砚中,蘸了一指朱红,伸手敷到她唇上。 红袖添香,樱唇含情,当真美极。 圣上目光中似有无边星河,熠熠生辉,锦书心绪正乱,听他在侧说了一句,心跳都险些失衡。 他看着她,低声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c人间无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同寝 圣上此言说的亲近,更是别有深意,锦书听得一怔,心思几转,才反应过来。 她依旧低着头,眼睑微垂,便是圣上离她这样近,也看不出她眼底神色究竟如何。 他似乎极有耐心,一句话说完,便停了口,只定定的看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锦书心中杂乱异常,口中舌尖几动,终于轻轻说了句,这“也是淮海先生的名句”,便重新沉默起来。 圣上神色并无变化,目光也依旧温和,似乎那句话只是微风过耳一般。 也只有侍立一侧凝神注目的宁海,才瞥见他手指转瞬的僵硬。 眉头几不可见的动了一动,久经风雨的内侍总管,神色便回归平静。 锦书低着头,谦和而恭敬,圣上便只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问:“——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她声音依旧低低的,语气却很坚定,毫无动摇之意:“奴婢知道。” 圣上顿了顿,又问:“不后悔?” 锦书抬起头,认真道:“不后悔。” 话说到了这里,她又不傻,自然明白圣上的意思。 天子至尊,对她说这样绵绵的c近乎情人间的低语,她不可能毫无触动的。 可是她不愿意。 她不过是小官之女,出身平平,除去一张出众的面孔之外,自觉没有什么能吸引人的地方。 可是圣上呢? 他是偌大帝国的主宰者,是口含天宪的君主,天下都任他予取予求,区区美人,难道见得会少吗? 锦书有自知之明,并不觉得他对自己是真心实意。 他只是见多了主动攀附过去的女人,见多了谄媚讨好的女人,所以对于那些感觉到厌倦而已。 当他偶然间,见到一个待他谦恭却不甚热切的女人时,却提起了兴趣。 那并不是真情,也没有实意,只是单纯的c男人对女人的征服/欲和占有/欲。 等到手之后,玩上一阵,她便会被抛之脑后,忘到九霄云外去。 或许会有几日荣宠,或许会有几日光耀。 可那之后,无论是她,亦或是姚家,都没有办法应对来自于后妃之间的报复与仇视。 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两个弟弟,还有待她至亲的舅舅和外祖母,她不敢去赌帝王虚无缥缈的心意会持续多久。 那真的太愚蠢了。 唯一能够叫她庆幸的是,圣上态度并不强硬,天子至尊的胸襟也宽阔,甚至于,他给了她自己选择的机会。 锦书不会答允,也不能答允。 圣上是聪明人,会明白她的意思的。 ——事实上,她猜的一点儿都没错。 圣上目光深深,在她面上注目许久,终于合上眼。 “罢了,”他低声道:“你不愿意,朕非要强求,也没意思。” 锦书心底松一口气,正色向他屈膝:“奴婢谢过圣上。” “回去歇着吧,”圣上声音似乎并无异状,也只有宁海借助角度的便利,才瞥见他隐约收紧的下颌:“是朕唐突,吓到你了。” 短短片刻功夫,锦书一颗心却在嗓子眼儿走了几个来回,听得圣上这样说,也不推脱,再次屈膝示礼,退了出去。 她与他之间,隔着身份的无形鸿沟,从头到尾,能够决定一切的人,也都不是她。 圣上确实需要一点时间,想一想如何安置她。 锦书说话利落,行事也不拖泥带水,告退之后,便转身离去,一丝痕迹也未曾留下。 她走了,圣上却依旧坐在原地,面色淡淡,目光却沉了下去。 宁海看出他心绪不佳,却也不敢贸然开口,暗地里却不免有些悔意。 ——方才圣上一开口,他就应该借故出去的。 到了这会儿,殿内只有他们二人,气氛委实称不上是和美,当真窘然。 只是到了这会儿,他自己也有点儿摸不清了。 要说圣上对锦书没意思,那他肯定是不信的,可若说是有意,难道就这样轻飘飘的放过去了? 按照宁海对圣上的了解,他可不是会轻易言弃的人。 这二人之间,还有的磨呢。 锦书头脑中还有些昏,直到瘫倒在自己房间里的床榻上,才算是有了几分真实感。 她面上淡然,心底却也惊惶,只是被她很好的掩饰住罢了。 即使圣上气度斐然,不会同她计较,却也是大周君主,至高天子,轻轻吹一口气,便能叫她死无葬身之地。 她不是不怕的。 好在,就现下的情状来看,大概是结束了。 说来也是滑稽,绿仪千辛万苦求不到的东西,居然就这样轻而易举的送到她面前来了。 偏生,她还要不得。 摇摇头,锦书苦笑一声,躺在塌上,合上了眼睛。 虽然并没有做什么繁重的工作,可她心里,却是累极了,委实应该好生歇一歇了。 等到第二日清晨,锦书进含元殿之后,圣上待她便如同往常一般,全然看不出昨日的异样,似乎是打算叫她继续留在这里。 这或多或少的,叫锦书有些讶异。 ——她还以为,圣上不愿再见自己,会将她远远的打发掉。 好在,这样也还不坏。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锦书也以为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直到十月初六这日,圣上在麟德殿广宴群臣,大醉而归,才在风平浪静之中隐约荡起汹涌的波浪。 晨间时,宁海便早早吩咐,圣上会回去的晚些,叫含元殿的一众内侍早些散了,无需久留。 是以这日晚间,锦书眼见外边渐渐暗了下来,便往内殿去依次关窗,预备离去。 还差东侧的几扇窗未曾合上时,便听圣上声音有些模糊的近了,带着浅浅的醉意与疲倦。 “河东道匪患已久,总不得根治,明日叫梁珂往含元殿来,朕亲自问他。” 宁海低低的应了声“是”,随即便是靠近的脚步声,锦书不好再不做声,徒惹误会,将面前那扇窗合上,便迎上前去施礼。 圣上果真有些醉了,被宁海搀扶着,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问:“你怎么还在这儿?” “外边天有些阴,怕是会下雨,”锦书答道:“奴婢将窗户关上,再行离去。” 内殿的窗户关了大半,东侧的几扇却还开着,圣上轻轻“唔”了一声,便拂开宁海手臂,自己过去看了一看,醺然道:“果真如此。” 他半靠在窗前,回身问她:“带伞了吗?” 许是宴席上饮过酒,此时相距不远的缘故,锦书站在他面前,闻见他身上的酒香,淡淡的,并不刺鼻。 “不曾带,”她道:“天色虽阴沉,却也还未降雨,奴婢住处离这里近,不碍事的。” “朕觉得不好,”圣上语气淡淡,挺直腰身,到她面前去,低声道:“若是途中降雨,又该如何?” 锦书被他面上醺然惹得一惊,下意识的低垂眼睑:“左右也离得近,不碍事的。” 圣上低头看她,道:“你淋了雨,便会生病,朕要心疼的。” 锦书被他说得眼睫一颤,不易察觉的后退几分,轻轻叫了一句:“圣上。” 她说:“您喝醉了。” “并没有。”圣上看着她,缓缓答道。 “——朕清醒的很。” 这句话里面,似乎带着一点似有似无的意味,像是带着毒的香气,馥郁之中,潜藏着不易察觉的危险。 锦书心头像是绷紧的琴弦,一丝缝隙也无,顿了一顿,才轻轻叫了一声“圣上” 。 她往后退了一步,勉强遮掩住自己眼底的慌乱:“奴婢为您取碗醒酒汤。” 圣上久久不语,只静静的看她许久,伴着满室的奇异氛围,仿佛连时间都凝滞了一般。 明明是深秋的晚间,呼啸的风声都透着凉,锦书却觉得自己背上浅浅的生了汗。 眼见他不曾应声,便屈膝施礼,先行退下。 圣上看着她,眉眼低敛,忽的一笑。 锦书被他笑的心头一颤,暗生惊疑,不着痕迹的想要后退,圣上却伸手勾住她腰带,手臂用力,将她拦腰抱起,径直去往内殿。 锦书猝不及防的离了地,嘴唇颤动,险些吐出一声惊呼。 圣上的手掌很热,胸膛也很热,也不看她神色,大步进了内殿,将她扔到床榻上。 “退下。”他头也没回,淡淡的吩咐内殿帷幔外,面面相觑的几个内侍。 那几人对视一眼,暗自皆有些心惊,宁海不动声色的上前几步,悄无声息的将帷幔放下,以目光示意他们噤声,随即一道退下。 内殿的窗扇关了大半,尚且有几扇在夜色中半开,秋风飒飒,随窗潜入。 退出内殿的前一瞬,宁海回望时,便只见内里灯架上晕黄而醺暖的微光,以及晚风中缱绻而轻缓的帷幔。 ——当真温柔。 锦书落在床上,一颗心也随之落地,却是摔得稀碎。 她有心躲避,圣上也曾有心成全,到最后,居然还是到了这地步。 短暂的慌乱过后,冷静的思绪开始占据主导,她深吸一口气,扶着床柱坐起身,平视站在她面前的圣上。 “您说过的,”锦书语气轻缓而暗含拒绝:“我不愿意,便不会” 她微妙的停住,看着圣上,等待他的回答。 “可是,”圣上看着她,道:“朕后悔了。” 一句话说完,他再不不言语,只是伸手解了外袍,上了塌,俯身吻了上去。 许是饮过酒的缘故,圣上的唇齿间有清冽的酒香气,混杂了男子身上的木香,爽朗而清新。 锦书被他按住肩,身体贴在一起时,深深嗅了一下,竟觉得有些晕头转向,似乎与他一道醉了似的。 当男女之间的缱绻中止,彼此之间气喘吁吁时,她才听他伏在自己耳畔,低低的问:“为什么不愿意?” 锦书心性敏慧,随即便明白过来,圣上是问,她为什么不愿侍君。 身体的亲近与唇齿间的缠绵,迅速而有效的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舒缓了身份带来的那道鸿沟。 锦书半伏在他怀里,同样低声的答:“世间的许多事,本就是没有为什么的。” 圣上听得默然,顿了一会儿,才带着酒气,重新问她:“你觉得,朕的心意只是镜花水月,靠不住的,是吗?” 许是酒意使然,他问的如此直接,锦书初时一怔,随即便笑了。 “是。”她这样答。 “世间男女的情爱,本就是十分虚妄,愚不可及的东西。” 锦书也不遮掩,目光毫无躲闪的看着枕侧的圣上,缓缓道:“它看不见,摸不着,来的莫名其妙,腐朽的莫名其妙,奴婢不信这个。” 圣上看着她,再度默然片刻,方才问道:“即使是朕说的,你也不信,是吗?” “那日在前殿,圣上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c人间无数,当真是极美的情话。” “奴婢相信,那一刻,圣上是真心实意的。” “可那又能怎样呢,”锦书笑意中有些微苍凉:“这样的心意,只是一闪而逝,若说天长地久,奴婢是不信的。” 圣上大概是真的醉了,她说的这样放肆,他也不曾动气。 他只是一哂,不知是在笑自己,又或是在笑她。 锦书既不辩解,也不言语,只看着他笑。 如此过了一会儿,圣上才轻叹一句:“为什么不骗骗朕,说几句好听的?” “圣上睿智,”锦书唇边笑意淡淡:“奴婢若是自作聪明,只会适得其反,倒不如实言,得个清名。” 圣上低低的笑了,埋头在她肩窝,低声道:“当真灵透。” 这一句话说完,他也不等锦书言语,便继续问:“那日朕问你时,你便一分一毫也不动心吗?” “奴婢只身入宫,身无长物,唯一不是那么廉价的,便只有自己能够坚守住的本心了。” 锦书莞尔:“再则,圣上那话,还不知同多少人说过,奴婢若是为此动心,未免也看不起自己。” 她动作轻柔的推开圣上,在塌上坐起身:“奴婢出身微末,不敢奢望宫中荣华,只求在宫中平安度日,再过几年,返家罢了。” “女人的身体不过是外物,”锦书伸手解开衣带,晕黄灯光下的双肩似是玉兰,更显美人皎皎:“圣上若是喜欢,便拿去吧。” 圣上躺在塌上,目光沉然,只望着她秋水一般静美却不乏坚韧的眼睛。 她也不闪躲,散着满头青丝,静静回望他。 片刻之后,居然是圣上先低头了。 “今日是朕孟浪,”他坐起身,拿外袍将她裹住,轻柔的搂到怀里,一道躺下了:“睡吧。” 锦书伏在他怀里,语气温柔:“好。” 美人在怀,温香软玉,圣上心中却没有什么旖旎艳思。 他这一生,有过很多女人。 明艳的,秀美的,温婉的,俏丽的,形形□□。 曾经他也以为,这就是世间男子所能得到的至高美色,无边春意。 到这一刻他才觉得,当你揽住她,却生不出什么欲念时,方是真正缱绻的情意。 圣上低低的笑了一声,道:“朕忽然忆起四个字来。” 锦书合着眼,问:“什么?” 圣上道:“——明月入怀。” 锦书微微一笑:“圣上谬赞,奴婢当不起的。” 她开口推拒了,圣上也未曾多言,顿了一会儿,等到锦书以为他已经睡下的时候,他才道:“其实没有。” 锦书听得不明就里:“什么?” 似乎有些不好开口,揽住她腰身的手臂紧了紧,圣上才在她耳边,低声道:“那样的话,除了你朕从未同别人说过。” 锦书一怔,随即才反应过来,他回答的是之间自己说的那句,“这样的话,圣上也不知同多少人说过”。 大概是夜色太深了,人心也太寂寥了,锦书居然在其中,听出几分情意来。 心头闪过些微的柔软,她合着眼,低低的应了声“是”。 她答得淡然,似乎只是耳边吹过一阵风,浑然不曾往心里记。 圣上看着她闭合的眼眸,久久不曾做声,一直到夜色渐深,锦书气息稳了之后,才低头在她唇上一吻。 很轻很轻,像是蝴蝶展翅一般的轻柔。 眉宇间添了缱绻,他声音低不可闻,像是对心爱女子的保证。 “——真的没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情意 清晨的气息爽朗中带着朝气,像是夏日里草木汇聚在一道,散发出的生机勃勃。 这一日,锦书如同往常一样,醒的很早。 圣上却比她更早一步。 她半伏在他怀里,缓缓睁开眼睛时,就见圣上已经醒了,面颊近在咫尺,正低头看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醒了?”他看着她,这样道。 “是,”她怕圣上醉酒,记不得昨夜之事,徒生误会,便轻声解释:“您昨晚喝醉了。” “没有,”圣上看着她,道:“朕很清醒。” 锦书想起他昨夜醺然醉态,不觉一笑:“醉酒的人,都是不肯承认自己醉了的。” 圣上也笑了,深深看她一眼,低头去吻她白皙的肩头:“真的没醉。” “朕只是觉得,”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她面上,诚挚道:“已经被拒绝了一次,再开口问,很丢脸。” “若是借着醉后的时机去问,即使又被拒绝了,也不那么狼狈。” 锦书被他说的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不由一笑。 圣上半靠在枕上,见她面上笑意盈盈,目光不觉柔和起来。 伸手轻抚她眉眼,他道:“取笑朕。” 锦书轻轻拨开他的手,答非所问:“时辰已经不早,您该起身了。” 她说的话不对题,圣上也是一样,握住她手掌,他带着她的手去摸她的眉。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朕便觉得,你眉眼生的极美,当真动人。” 锦书想了一想,才知他说的是七夕那夜,在怀安宫外初见时的事。 眉梢微动,她不觉一笑:“还要谢过圣上。” 谢他不曾追究,谢他没有强求,也谢他肯这样同自己说话。 圣上也笑了,摇头道:“口不对心。” “既然要谢朕,第二日,你到含元殿的时候,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锦书目光一转,道:“圣上日理万机,奴婢些许小事,何须多提呢。” 圣上神色显然是不信她这说辞,却也不曾再问,手指轻轻拂过她眉宇,低声道:“当真好看。” 他目光温和,似乎不是君主,而只是同心爱女子说着绵绵情话的情郎。 锦书侧躺在塌上,对上他的眼神,忽的心中一动。 莞尔一笑,她伸手去触碰他高挺的鼻梁:“奴婢鼻子生的矮些,反倒羡慕您。” “羡慕也没用,”圣上揽着她,躺回塌上去:“又不能给你。” 只一夜功夫,二人便相熟几分,隔着一层身份造就的鸿沟,居然也能这般说笑几句。 锦书听得有趣,笑意尚停留在唇边,还未蔓延开来,圣上却凑到她耳边去,低声道:“不过,可以给我们的孩子。” ~~~ 今日并无朝议,也无甚大事,宁海既是含元殿的总管,也是圣上的奴才,最是知情识趣,自然不会早早过去搅扰。 他候在寝殿外边,竖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唯恐圣上有吩咐,却被错过去了。 徒弟殷勤的递茶给他,扫一眼内殿,低声问:“师傅,您觉得圣上会给锦书姑娘什么位分?” “圣上的心思,谁能说得准,”宁海皱着眉喝一口茶,伸出四指:“我预计最起码是这个。” ——四妃! 徒弟下意识的瞪大眼,好在还记得这里是含元殿,是以不敢高声:“怎么可能,便是再喜欢,出身也摆着呢。” 圣上正妻去的很早,登基时册封的也皆是府中旧人,未曾立后。 直到现在,宫中位分最高的,也不过是贤妃罢了。 皇后位属中宫,其下有贵德淑贤四妃,然后才是九嫔。 倘若真如宁海所说,这位锦书姑娘,可就是名正言顺的越过那些出身公府名门的宫嫔,成为后宫第一人了。 “有什么不可能的?” 宁海扫了他一眼,嗤笑道:“什么公府,什么勋贵,还能高过圣上,贵过圣上吗?” “在宫里,出身啊家族啊,都是虚的,”宁海望一眼内殿紧闭的门,沉声道:“圣宠与皇嗣,才是切切实实能捏在手里的东西。” 他正要提点自己徒弟,就听内殿里有声响传出,将茶盏放下,快步走到门边,恭声问过之后,推门走了进去。 锦书衣着齐整,鬓发如云,如往常一般向他施礼:“总管。” 宁海笑着躲开了,没有受她的礼。 虽然身份未定,她却也已经是圣上的人,他生受她的礼,未免说不过去。 不易察觉的看了锦书一眼,内侍总管心下生出几分惊疑,只是碍于圣上还在,未敢表露出分毫。 从脸上看,她可是一点儿承恩过后的样子都没有。 ——怎么回事? 圣上已然穿戴整齐,正坐在一侧案前的椅子上,看着宁海眼底狐疑的样子发笑。 锦书心性沉稳,脸上一丝异样也无,向圣上施礼道:“奴婢告退。” “去吧,”圣上撑着下颌,懒洋洋的朝她一笑:“稍后的茶沏浓些,早些晾着。” 锦书轻轻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圣上,”宁海小心的道:“清晨喝浓茶,于身体无益。” 圣上看他一眼,语气轻和:“败火。” 宁海听得一头雾水,又不敢问,只笑了笑,压住满心疑惑,吩咐人入内侍奉。 圣上自然不会为他解释什么。 也只有在圣上往外间洗漱的时候,内侍总管才往床榻上扫了一眼。 整齐干净,并没有男女欢爱过后的痕迹。 他昨夜便守在外边,内殿既没有叫水,也没有吩咐人收拾。 想来,是真的不曾发生什么。 “这算是哪门子事儿啊,”宫中都是人精,徒弟也看出这一点,小心翼翼的问:“圣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我怎么知道是什么意思!” 宁海自己还糊涂着呢,哪里能给他解惑。 ——怎么着,难不成是上了床,临了了,圣上又发现自己不喜欢? 不能啊,回想起圣上方才同锦书应答的样子,面上全是宠爱,可不像是不喜欢的样子。 ——那是怎么回事,锦书自己不愿意,给推了? 也不对呀,两个人说起话来,还是隐约透着亲密的。 宁海脑袋有点大,牵涉到圣上,又不敢胡思乱想,终于吩咐内殿的内侍道:“把嘴闭的严严实实的,不然,仔细你们的皮,知道吗?” 含元殿的内侍,第一要务就是嘴巴闭的严,一众内侍听了,当即规规矩矩的点头。 这一日就这样过去了,只是,却也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在宫中沉浮已久的内侍总管,第一次发觉,自己也不是那么聪明的。 不然,怎么看不懂圣上跟锦书的关系呢。 若说是不亲近,那是骗鬼呢,圣上待锦书如此亲厚,含元殿里任谁都看得出来。 可若说是亲近,直到现在,锦书可都没侍寝呢。 说来也怪,只是十几岁的姑娘,心思怎么这样稳得住,一丝一毫都不乱。 那日之后,无论见了谁,锦书都是同之前一般,该打招呼的打招呼,该行礼的行礼。 既不骄纵,也不气虚,只当没那回事一样。 圣上若是赏了东西,她便收着,若是冷了脸,也不在乎,什么时候都是淡淡的。 宁海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在人身上明白,宠辱不惊这四个字的真正含义。 不过,有一点,他却看得很明白。 这一回,圣上是真的栽进去了。 男女之间的情爱,同彼此之间的身份并没什么干系,无非是一个爱的深些,一个爱的浅些罢了。 不管什么时候,入局更深的人,总是会更加的隐忍退避。 即使是人间帝王,也不会有任何的例外。 他自幼跟在圣上身边,自认对于圣上是有所了解的。 圣上身边有过很多女人,但这样对待的,却只有锦书一个。 他规整克制的过了这么多年,年过而立才遇上这样能撩拨他心弦的女人,无论会如何热切,宁海都不觉得吃惊。 一本奏疏翻开,圣上目光在前殿中四望的时候,最后总会落到锦书身上去。 她也不抬头,只是低眉顺眼的垂首,神情淡淡,似乎是一座剔透的玉雕,始终沉默着。 对此一无所知。 也只有他,在圣上身边,才看得见他目光中柔情蜜意。 在这个时候,克制而又肃整的天子,也会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样,装作漫不经心的,将她望了又望。 窗外的日光漫漫,当真绵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心思 不知不觉间,便到了十月中,秋风瑟瑟,愈发冷了。 姚望这会儿,正在前厅同两位来客说话,神色极为和气:“多谢两位前来送信,有劳,有劳。” 来者是宫中内侍,品级也逊色姚望,他本是不必这样客气的。 可这几位内侍却是出身含元殿,天子近处的。 莫说姚望一个从六品的小官,便是三省六部中的长官们见了,怕也会客客气气的打个招呼。 倒不是说这些他们畏惧这几个内侍,而是交个好,结个善缘。 ——指不定,自己哪一天便能用到人家呢。 用到了在临阵磨枪,可就什么都晚了。 姚望说的客气,那内侍也不拿乔,只是笑着摇头,客气的奉承几句,全了姚望的面子。 能够留在含元殿侍奉的,哪一个不精明,心知锦书是圣上的心尖子,眼见着就要飞黄腾达,更不会为自己树敌,平白开罪姚家人。 “姚大人,”笑着同姚望说了一会儿,那内侍便将话题转到了正处:“锦书姑娘托我给两位小公子带信,您看看,方不方便请二位公子出来?” 锦书进了含元殿侍奉,姚望是知道的,可也只限于知道罢了。 刘尚宫在宫中多年,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即使锦书真的被圣上看重,在名分未定的时候,她便嚷嚷的满城风雨,被圣上知道了,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是以她也不多说,只说是含元殿缺个人,要了锦书过去,其余的却是一句也不提。 姚望只是六品官,在长安连一滴水花都溅不起,当然也无从知晓其中□□。 之前这两个内侍登门,态度谦和的很,他还觉得满心不解。 到了这会儿,听那两个上了年纪的内侍极为客气的称呼一声“锦书姐姐”,心中便隐约明了几分。 入宫的长女只怕是有了大造化。 他虽有些迂腐,却不愚蠢,这般一想,登时心中透亮,大喜过望,吩咐人去叫两个儿子过来。 姚望是明白了,张氏在侧,却不曾反应过来。 她出身平平,眼力不免差些,知道面前两个内侍是贵人,却不知道他们态度为什么这般和善,只以为是生性如此。 到了这会儿,听得他们点明要见那姚昭和姚轩,更是心中不平。 “他们还小呢,能懂什么,”张氏笑的温和,语气也慈爱:“锦书也是,不跟爹娘写信,却只给弟弟写,竟不知我们在家有多念她。” 宫中内侍皆是人精,眼见圣上对锦书如此亲厚,早早就将姚家的事情翻个底朝天,以备不时之需。 ——这不,现在就用到了。 那内侍看向张氏,心下不屑,却眯着眼笑了:“这位夫人是?” 姚望不是张氏那种没眼力的,听她这样贸然开口,心中就觉不妙,再听这内侍这样问,不由微微厉了声色。 “锦书之前不是已经给我们写过信了吗,这一回给阿昭和阿轩写,也是寻常,做什么大惊小怪!” “你这女人,果真头发长见识短!” 张氏嘴唇动动,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姚望训了,见他是真的生气了,脸色不由一白,讪讪的笑了笑,没敢再开腔。 姚望瞪她一眼,这才看向那二位内侍:“内子性情急切,见识也少,二位不要同她计较。” 那二人极是圆滑,自然不会发难,一起笑着摇头:“姚大人客气。” 两下里说了几句,姚昭与姚轩便急匆匆过来了,惊喜之下,脸上还隐隐带着汗。 “——父亲,姐姐来信了吗?” 姚望点头应了一声,那两个内侍却笑着向他们轻轻施礼:“二位小公子有礼。” 姚轩年纪长些,之前又听前去叫他们的仆从说过来人身份,见他们这样客气,不觉一惊。 避开了他们的示礼,他正色道:“该是我谢过二位才是,哪里敢受你们的礼。” 之前是两个内侍向他们卖好,姚昭与姚轩既避开,也不会再次强求。 那内侍自袖中取了书信,双手递给姚轩:“锦书姐姐挂念着二位小公子,只是身为宫人,不得离宫,这一遭我们二人出宫办事,便托我们送信过来。” 姚轩双手接了,在此道谢。 那两个内侍出宫办事,自然不会久留,将信交到姚昭手里去,寒暄几句,便告辞了。 姚望脸上带笑,亲自送了他们出去,回到正厅之后,才叫了姚昭与姚轩兄弟二人往书房去,面色虽平静,却如何也掩盖不住眼底的雀跃之意。 “——你姐姐在信上,都说了些什么?” 虽然什么都不知道,但只看那两个内侍的态度,姚望也能猜到。 ——自己这个女儿,前途不可限量! 含元殿是什么地方,天子居所,如此一来,她得到的造化又是什么? 只要往深里一想,姚望就激动的心潮澎湃! “没说什么,”姚昭淡淡的看着自己的父亲,道:“姐姐只是说,她过得很好,叫我们无需挂念。” 这句话太笼统,也太含糊了,显然不是姚望真正想要听到的。 几乎是迫不及待的,他追问道:“还有呢?” “还有?”姚昭看着他,奇怪道:“父亲觉得,还该有什么?” 姚望被儿子一句话噎住了,那个念头在嘴边打转,却又觉得直接说出来,显得自己急功近利。 正有些犹豫呢,姚昭便笑了:“哦,姐姐还说了。” 姚望眼睛一亮:“什么,还说了什么?” “姐姐说,”姚昭脸上带笑,目光却有些冷:“——叫我们好好念书,不要给她丢脸。” 姚望一颗心被吊起来,随即又吧唧摔到了地上,看一眼儿子眼底掩不住的讽刺,知道他是有意讽刺自己。 虽说他也能直接将信拿过来看,可是毕竟要脸,做不出这种强抢的事情。 恨恨的磨了一会儿牙,终于摆摆手,示意姚昭与姚轩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虽说没能看见那封信的内容,但那两个内侍的态度,已经能够说明很多了。 姚望心里有了底,便私下里吩咐人去打探程家消息,果然得知近来刘尚宫与程家走动的勤了。 两下里拼凑起来,他心中一片明亮。 宫中老人不见兔子不撒鹰,既然如此明显的示好,想必锦书是极得圣上喜欢的。 虽然不知为何还没有册封,但总归会守得云开见月明。 想明白了这里,姚望脸上笑意便多了起来,对着原配留下的两个儿子,也不再阴阳怪气了。 张氏敏感的察觉到他的变化,心中也猜出了几分原因,心中不觉有些悔恨。 ——早知道,就叫自己女儿进宫了。 倘若去的是锦瑟,这会儿光耀的可就是自己了。 姚望心中虽得意,却也知晓分寸,不敢张扬,暗自叮嘱姚轩姚昭,叫他们守口如瓶。 这紧要关头,他当然不会忘记张氏,厉色吩咐她闭紧嘴,若是坏了事,就将她休弃掉,连带着两个儿子,都不会再搭理。 张氏出身不高,也没有底气,此时见姚望狠了心,自然将嘴闭的死死的,只是察觉他如此薄情,心中难免郁郁,反倒病了起来。 姚望现下满心欢喜,哪里会去顾她死活,对着姚轩与姚昭这两个素来淡淡的儿子,也有了慈父心怀,功课学业也仔细盯了起来。 他这般行事,受到最大压力的,无疑是张氏所出的姚盛与姚瑾。 他们出生之后,一直都是隐隐将前头两位兄长压住的,母亲大病,自己又骤然失宠了,难免心中不平,乃至于不忿。 姚瑾年纪小些,对此无能为力,姚盛却是不得不争的。 只可惜姚望铁了心,任他们如何表现都是淡淡的,似乎终于发现姚轩与姚昭才是金凤凰,他们只是草鸡一样,只护着前两个儿子,倒是叫他们也尝了尝此前两位兄长受到的冷待。 姚盛心中恼怒,却也无可奈何。 跟姚望这个父亲比起来,他还差得远呢。 这日傍晚,姚盛自外边回府,远远便见一个衣衫破旧的老者等在门外,见了他,凑过去问:“是姚家的小公子吗?” 姚盛近日心情本就不佳,看他跟叫花子一样,更是厌恶,耐着性子问道:“是,你又是谁?” “老朽姓齐,是令祖父的旧交,”那老者衣着平平,一双眼睛却明亮:“听闻他已然过世,特来拜别一番。” 姚家老太爷在士林中也曾颇有名气,只是这些年姚家败落,才渐渐地淡了。 只是,老太爷去了好些年,这个人居然到现在才来拜见? 姚盛在心底冷笑,怕是个打秋风的穷酸亲戚。 再者,老太爷的旧交怎么了,他又没见过老太爷,哪里管得了这么多! 那老东西临死的时候,把私库整个交给姚轩了,一个子儿都没给别人留,他的旧交,关别人什么事? 要管,也该交给姚轩管才是。 要是这老头子贪心些,按着姚轩吸血,将他榨干,那才好玩儿呢。 想到这个可能,他歪着头,看着装扮寒酸的老者,缓缓笑了。 锦书一进含元殿,便见宁海总管领着两个内侍,正动作轻缓的将案上的画作展开。 近前一看,她才认出来,原是前朝名画《秋雨寒江图》。 “这是怎么了,”她有些不解的问:“竟把它找出来了。” “锦书姐姐有所不知,”宁海的徒弟笑着解释:“远游西蜀的画圣齐元子回京了,圣上请了他老人家入宫,这幅画便是要赠与他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画圣 国子监课业繁忙,博士们更是严谨,饶是姚轩与姚昭自幼勤学,也不敢懈怠分毫,唯恐辜负了姐姐一番苦心,丢她的脸。 那里十日一休,略微可以得些空闲。 可是实质上,虽说是休,学子们却也只能回家住上一晚,第二日便得匆匆赶回。 姐姐不在,姚昭与姚轩在姚家也没什么可挂念的,再加上姚望近来态度的转变,更是叫兄弟二人心中腻歪,不想归家。 姐姐或许能飞黄腾达,可也终究只是或许。 若是有个差池,又该如何是好? 父亲只想着来日荣耀万千,却不去想姐姐在宫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度日时又会有多辛苦。 只是不想归不想,毕竟有孝道为先,这种条条框框压着,他们也不能真的跟姚望这个父亲撕破脸。 兄弟两个人商量了一番,便决定每十日两人便挨着回去,既全了面子,不留话柄,也叫自己略微清闲些,不必见父亲与继母的嘴脸。 可巧,这一次回去的便是姚轩。 姚家诗书传家,程家却是武家,姚轩与姚昭都同舅舅亲近,跟着学了弓马骑射,年纪虽小,身体却强健。 国子监离姚家不算近,二人便分别备了马,如此往来。 这一日,姚轩刚刚到了姚家门口,便见有个老者等在那里,见他过去,极温和的问:“是姚家的公子吗?” “是,”姚轩上下看他一看,和气道: “老丈有何吩咐?” 齐元子同姚家老太爷是同年,只是一个入了官场,一个入了画坛,虽是殊途,却也亲近。 前些年的时候,夺嫡之争纷扰,他便避往西蜀去了,再不问世事。 等回到长安,才知故人已去,姚家已然败落。 想看看故友膝下子孙如何,是以特意着旧衣登门,试上一试。 有着前边姚盛的对比,此刻再听姚轩语气温和,齐元子心中便暗自赞赏起来,将那会儿糊弄姚盛的说辞拿了出来。 “老朽姓齐,与令祖父有旧,听闻他辞世,特来祭奠。” 姚轩目光在他身上迅速的一扫,正待说话,却瞥见府门那里有人影一闪而过,鬼鬼祟祟。 只看了一眼,他便认出那是姚盛院子里的小厮。 在心里讽刺的一笑,姚轩示意仆从将自己的马牵走,向齐元子拱手示礼:“齐先生往西蜀一游,景致如何?” 齐元子还等着诓人呢,却不想一个照面就被人翻了老底,暗自惊讶之余,又怕眼前的少年郎是在诈自己,便故意装起糊涂来。 “什么西蜀?”他皱起眉:“老朽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姚轩俊秀的脸上有些无奈,请他走在前头,道:“齐先生,你虽能够改变自己的衣着,却难以改变你自己。” “你食指与中指上有经年握笔留下的印记,并非是习字而留,而是作画,这是其一。” “方才抬手的时候,我看见你指甲缝中还有未曾洗净的赤色颜料,亦可佐证,这是其二。” “你外衣陈旧,里衫却是江南道出产的锦缎,如何也不像是清贫之人,这是其三。” “你言语之际,长安语音之中却带有西蜀语调,而改变一个人的语言习惯,却非一朝一夕之事,可见你曾久留西蜀,又或者,身边有极为亲密的西蜀出身之人,这是其四。” 他一连说了四条齐元子之前没有注意到的,瞬间就叫他气馁起来,随即又有些恼羞成怒。 一边跟着姚轩往姚家走,他哼道:“猜猜猜,做学问要脚踏实地,哪里能像是你这样,什么都靠猜!臭小子!” “好吧,”姚轩笑的温和:“这些都是次要的推测,的确很难发挥作用。” 齐元子心里舒服了一点:“这还差不多。” “只是,齐先生,您大概忘了,”姚轩推开自己书房的门,请齐元子进去:“我小时候,是见过您的,不需要什么推论,一眼就能认出来。” 齐元子:“” 一点儿都不好骗,没意思。 姚轩带着齐元子祭奠过祖父,又往自己书房去取昔日祖父留下的笔墨,再回去时,便见齐元子正望着墙上的牡丹图出神。 见他回来,齐元子收回目光,别有所思的问:“这是你画的?” “并不是,是姐姐画的。” 姚轩回忆起了姐弟三人一起的时光,目光柔和,道:“她最喜欢牡丹了。” “倒是难得,”齐元子摸着胡子笑了:“现在的姑娘,心气都高得很,你问她们喜欢什么花儿,多半都说是梅兰,此外便是夏荷秋菊。” “她们才不说这句喜欢牡丹呐——都觉得那庸俗,失了清高。” “各花入各眼罢了,自是无可指摘,”姚轩也不介意,只是道:“姐姐说,傲骨铮铮的女子,极少有得善终的,倒不如牡丹繁丽,享尽俗世雍容。” “你姐姐啊,果真是个妙人!” 齐元子听得大笑起来:“再过几日,我便入宫去,指不定还能见到她呢。” “是吗?”姚轩听得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可惜,我等闲见不得她,也只能时不时的写信,告知彼此境遇了。” 这话说起来扫兴,他低低的说了一句,也就不再去提,只是道:“齐先生作何打算,这几日便留在姚家么?” “怎么,”齐元子看他一眼,不虞道:“想赶我走?” 如今的身份使然,齐元子留在这里,还真是给姚家脸面了。 “那倒不是,”姚轩微笑道:“只是您是长辈,既然过来,也该知会家父一声才是。” “那小兔崽子,”齐元子显然是想起了什么,摆摆手道:“去告诉他一声。” 这会儿姚望还没有歇下,正在屋里同张氏说话。 张氏病了好些日子,面上失了颜色,人也恹恹的,只是知道自己儿子失宠,所以更加温柔小意的奉承着姚望,叫他畅意几分。 姚望听得心满意足,正待说话,管家就赶过来了,伏到他耳边去说了几句,就显而易见的变了脸色。 “——贵客登门,怎么也不知早些告知于我!” 齐元子颇负盛名,乃当世大家,能够到已经败落的姚家来,自然是大事一桩。 姚望最是在意这些门面功夫,吩咐人叫几个孩子过来,亲自去姚轩处,同齐元子问好。 夜色已深,姚盛更是早早睡下,被人从睡梦中惊醒时,自是极为不快,打着哈欠到了姚轩那里去,瞥见那个被迎到上位的老者,困意登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怎么会是他?! 他睁大眼睛,难以置信。 姚望一向觉得这个儿子机灵,这会儿见他目瞪口呆的样子,却反倒觉得呆头呆脑,有些丢人现眼。 “还傻站在那里做什么?!” 他皱眉道:“还不过来,向齐先生问安。” 到了这会儿,姚盛也觉察出几分不对了,恍恍惚惚的说了几句只觉也不知道是什么的话,就傻坐在一边,没有出声了。 张氏眼见着姚轩同齐元子相谈甚欢,心急如焚,连连给姚盛使眼色,示意他好生表现。 只可惜,从头到尾,姚盛都跟丢了魂儿一样,魂不守舍。 并不是他不像攀附一下关系,而是心中太过惊讶,反倒做不出什么反应。 见鬼了! 这平平无奇的老头,竟是世间闻名的画圣! 可是他却亲手将他推到姚轩那边去了。 姚盛咬着牙,看姚轩跟齐元子笑谈时候的熟悉模样,只觉心中有一条名为妒恨的蛇,正一口一口的往自己肉里咬,每一口都见血,又疼又麻。 他脸上笑的僵硬,手指暗自捏在一起,眼底暗光一闪而过。 凭什么呢,都是姓姚的,好事却都属于他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木枝 这样浓情之语,即使是自寻常男子口中说出,也足够动人。 更何况,他是至高天子,威加四海。 这样的男人,对她说这样的话,铁打的心肠,怕也会动摇。 锦书看着他,动容道:“奴婢出身微末,当不起的。” 圣上低头看着她,相隔短短距离,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得分明。 “怎么,”他道:“不敢接朕的话么?” “不是不敢,而是怕。”锦书目光淡然,只有微颤的眼睫,泄露了她心中情绪。 “怕接过之后,圣上却反悔,想再收回去。” 她没有再尊称圣上,也没有自称奴婢,这样暧昧的夜晚中,她神色中有种泛着凉的平静。 “我应下来,你若反悔我又奈何呢。” 她这样说,可见心中已经有了松动。 圣上低头在她额上一吻,却不答话,只是揽着她坐起身,二人相拥一起,信手将窗推开。 今日是二十四,恰逢晚间,天边明月失了圆满,弯弯的一勾,却也皎皎。 “月有阴晴圆缺,终年不歇,”将彼此脸颊贴在一起,圣上低声道:“此心若此,愿使明月为证。” 锦书靠在他怀里,听得一笑:“誓言本就是世间最易变的东西。” 她这样说,圣上也不动气,只是轻轻问她:“你不信?” 锦书眼睫缓缓眨了一下,道:“不怎么信。” “那就只管等,”圣上环住她腰身,道:“年月正长,我们一道等。” 锦书也不知是信了没有,抿着唇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圣上却侧过脸去看她,手指抚了抚她面上梨涡,低头亲了亲。 “在怀安宫那晚,朕见到你时,便觉得这对梨涡生的甜,”内殿灯火温柔,他语气也轻:“很想亲一亲。” “那夜奴婢吓坏了,只想急匆匆躲开,”锦书回忆道:“连圣上形容都不曾细看。” “你倒谨慎,入宫之后也极少现于人前,”圣上听得一笑,却不再提这一茬,只点点她的梨涡,道:“怕朕小气,因为徐妃之事迁怒?” “小心驶得万年船,”锦书道:“刚刚入宫,哪里敢不仔细。” “朕心胸还不至于如此狭窄,”圣上不以为意:“徐妃生有一双梨涡不假,朕却也不会因此迁怒同她相像之人。” “换言之,徐妃还是女子,难道,朕要为此去迁怒世间所有的女子吗?” 锦书抬起眼帘,看他轮廓分明的面容,道:“是奴婢小气了。” 圣上盯着她看一会儿,忽的握住她手掌,道:“其实” 说出短短两个字,他便停口不语了,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一般,面上带着淡淡的意味。 “此前,朕做过一个梦。” 锦书被他态度惹得一怔,下意识的问:“什么梦?” “算了,”话到嘴边,圣上却停了口:“不说也罢。” 他不想提,锦书也不多问,只靠在他怀里,一如既往的沉静。 圣上揽着她,躺倒在暖炕上,随手拉过一侧的大氅盖住彼此:“陪朕待一会儿。” 锦书枕着他的臂,目光似是窗外月光绵长:“好。” 圣上凑过去,轻轻亲吻她的眼睫,随即便合了眼。 一室寂静。 宁海跟两个徒弟等在外边,初时还能听得内殿有声响传出,等再过一会儿,却一声不闻,安静起来。 两个徒弟对视一眼,道:“师傅,里头要不要过去侍奉?” “不必了,”宁海摇摇头,似乎舒了口气:“锦书姑娘在呢,没事儿的。” “可是,”徒弟低声道:“里头的桌案酒盏,不需收拾吗?” “不需要,”宁海微微一笑:“圣上不会在意这些的。” “留下两个守夜,其余的回吧,”他示意其余人退下:“今日无事了。” 如此过了一夜,内殿再无声响,寂寂如霜,守在外边的内侍总管望着天边勾月,心中一片清明。 解铃还须系铃人,果真不错。 有着前一次的经验在,第二日,宁海与一众侍从入内时,见塌上干干净净,并无印痕,心中虽不免挑一下眉,面色却也毫无波澜。 一扫前些日子的阴郁,圣上畅然起来,还颇有兴致的同他们说笑几句,似乎此前的那些烦扰都已烟消云散,雨歇日出。 宁海心中也能猜到几分缘由,脸上却不敢表露分毫,正想着要待锦书更亲和些,便听圣上叫了锦书一声。 “朕今早不用茶,”自一侧的果盘中取了一只石榴,他递给锦书,道:“替朕剥出来吧。” 锦书伸手去接,已然握住那只石榴的鲜红外皮,圣上却不松手,只含笑看着她,一言不发。 她心下不明,周遭又有内侍们在,更不好问出来,只拿一双明眸看圣上,等待他出言。 圣上却不曾出声,只是定定的看着她,手指一动,在她手心里缓缓划了划。 既轻,又痒。 锦书明白过来,面颊不觉微红,嗔他一眼,接了过来。 留在含元殿侍奉的内侍,无论眼力心思,自是不可缺一,瞥见圣上近乎男女的那一勾一画,也只是眼观鼻鼻观心,似乎浑然不曾察觉一般,倒是免了锦书羞窘。 她面色皎皎,似是明月,现下却染了晚霞的嫣然,当真极美。 低下头,锦书去看手里那只石榴,才发现原是昨日圣上自己剥开的那一只。 经了一夜功夫,连露出来的白色内膜,都有些恹恹之意了。 “这只品相不好,”她道:“奴婢还是换一只剥吧。” “不,”圣上目光落在她面上,道:“朕偏偏喜欢这只。” 锦书心中微动,低声应了:“好。” 那只石榴的外皮是硬的,她拿刀子挑开一个口儿,便顺着内里凹凸不平的纹路,慢悠悠的剥开了。 将白色的薄膜一层层剔除,内里便是水晶般剔透的果粒,锦书去净了手,取了玉盘安置,正待进前殿,便见夏邑捧着颜料过去。 “怎么,”她低声问:“圣上要作画吗?” “锦书姐姐有所不知,”夏邑感激她前几次帮助,轻声回答:“画圣齐元子今日入宫,要为圣上画像,总管吩咐我早些准备。” 姚老太爷与齐元子有旧交,锦书是知道的。 只是老太爷去得早,她年纪又小,却不知齐元子是否记得她了。 在心底摇摇头,她将那些想法抛出脑中,同夏邑一道进了前殿。 圣上坐在案前,正随意翻阅面前奏疏,余光瞥见她进来,不觉一笑。 锦书上前去将玉盘放下,下意识的看他一眼,却见他也在看自己,那目光绵柔而温和,似乎是蝶对花的展翅。 她面上那对梨涡似现非现起来,看他一眼,退回了素日里站的位置。 他们明明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目光的无声交汇,但宁海站在一边,还是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了。 好像有一个无形中存在的圈儿,他们在里面,别人进不去。 下意识的,他往后退了一步,默默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不去惊扰别人。 好在,接下来齐元子的入宫,极大的缓解了他的窘境。 毕竟是长者,又有声望,圣上对着这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语气舒缓,态度也极温和。 甫一入内,问安过后,便赐了座。 齐元子上了年纪,体力不济,也不推脱,谢恩之后,便坐到椅上,静听圣上对于他西蜀之行的询问。 如此过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将话题绕到了作画上。 “圣上不必在意老朽,”齐元子站起身,笑道:“素日里如何,此刻仍旧如何便是,无需拘束。” “至于其余人,也是一般道理,不必为此觉得不知所措。” 他这样说,自然是省了许多麻烦事。 其余人或许可以静立不动,圣上身为天子,却不会为了一副画像,在案前痴坐许久。 圣上点头应了,齐元子便到了专门为他而设的案前,对着面前宣旨看上一会儿,向锦书道:“劳烦这位姑娘,为我研一回墨。” 锦书自无不应,挽起衣袖,问了浓淡,便有条不紊的开始了。 她低头研墨,齐元子却四顾周遭,等到将一切熟记于心,才看向她,低声笑道:“我离京时,锦书还是小姑娘,现下却这么大了。” 锦书不意他竟记得自己,且能认出,禁不住一笑:“先生好记性。” “你信上虽说一切安好,可你两个弟弟见了,却仍觉担心。” 齐元子摸着胡子一笑,别有深意:“现下一看,却是他们杞人忧天了。” 他说的语焉不详,锦书不明所以,正待再问,齐元子却笑了。 “好了,墨已得当,回去吧。” 锦书深深看他一眼,心下不解,却也不曾再问,只是回到原地去,如往常一般侍立在侧。 齐元子似乎笑了一声,又似乎只是她的错觉,正要拿余光去看时,他却已经执笔,似是书写行书一般的笔走龙蛇,极为迅疾。 果然不负画圣之名。 锦书收了心,不再去看,只低垂着眼睛,静静等待。 这过程并不久,大概过了半个时辰,齐元子便收笔了,对着面前画作看了一看,伸手添了几笔,便放下了。 一侧的内侍以目光询问,他亦点头,那内侍会意的上前,执起那幅画作,呈到御前去了。 这本是同锦书无关的,毕竟她离得远,望不见画作究竟如何。 可饶是看不见,却也能猜得出会有多传神。 她低着头,正胡乱想着,便觉一道目光向自己望了过来,带着难言的热。 是圣上。 锦书挑起眼帘去看时,他却已经收回了目光。 执笔在画上写了几句,他向齐元子道:“老先生年过七旬,可是不仅眼明,也是心亮。” 奇怪。 锦书在心里暗道,不去夸齐元子画技出众,怎么反倒去说他眼明心亮? 齐元子捻须一笑,目光隐晦的在锦书身上一扫而过,却不多言。 锦书心中愈发疑惑。 也只有宁海侍立在圣上近侧,瞧见了那幅画,才明了他们究竟是打了什么哑谜。 很多很多年的以后,首都博物馆展出了大周朝画圣齐元子的名作。 ——《木枝》。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之所以取名如此,是因为有人,在上面题了八个字。 长乐未央,长毋相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现代 今天是大周朝画圣齐元子所作的那幅《木枝》,初次公展的日子。 赵晓跟两个闺蜜早早起床,一起赶到了首都博物馆。 但饶是如此,等她们进去的时候,前排的位置也已经挤满了。 “晓晓,到这边来。” 赵晓隔壁家的姐姐在这里工作,见她过来,隔着人流向她招招手,带着她们几个人去找位置。 “我们来的够早了,”赵晓的闺蜜秦颖咂舌:“可是人居然都这么多了。” “这是《木枝》的第一次公展,话题度很高,来的人当然也很多。” 隔壁姐姐笑着向她介绍:“画上既有建元帝这样的有名君主,也有孝圣宣皇后那样的传奇女子,又是出自少有书画遗留的大周朝,引起的轰动很大,也是正常。” “姐姐,你看过那幅画吗?画的什么?孝圣宣皇后生的很美吗?”几个女生心里好奇,连珠炮一样的问。 “没有,”邻家姐姐笑着说:“因为是名画,历史研究的价值很高,保护的很严密,在公展之前,只有专家们见过。” “这一次公展来的人很多,安保做的更仔细,虽然是公展,实际上还是隔着防弹玻璃,专家在内里,靠耳麦与外部音响串联进行讲说的。” “啊,这样啊,”秦颖有点遗憾,随即又期待起来:“史书记载,孝圣宣皇后有国色,美仪容,得两代君主倾心,只是没有画像遗留,一直都觉得好可惜。这一次能见到,真是太好了” 邻家姐姐微笑着听她说完,正要开口说话,展览厅中心的灯光却亮了起来。 低头看一眼腕表上的时间,她歉然道:“快要开始了,你们在这里等等吧,我先过去忙了。” 几个姑娘一头,目送她离开,目光闪闪的望向了展厅的中心位置,等待不久之后的初展。 华国泱泱几千年历史,无数次站在世界的顶峰,但毕竟时光无情,无数的光阴被历史的尘埃遮掩,始终在晦暗处不见天日。 而一度威加四海,万国来朝的大周朝,在引起后来者兴趣的同时,始终半遮半掩的藏在岁月疑云之后,不露痕迹。 直到去年,考古学家在大周一位君主的陵墓中,发现了这幅《木枝》。 这上面,既印着大周朝那位颇负盛名的画圣印鉴,也附有彪炳青史的建元帝印鉴,一被发现,就引起了巨大轰动。 在大周后系君主陵墓中发现的画作,虽然有可能是后人伪作,但那可能性,委实是太低太低了。 考古专家中的几位齐元子画作研究者,细细看了许久,终于认定,这确是真迹无疑。 而在史书之中,也确实有画圣齐元子入宫,为建元帝作画的记载。 猜想得到确认,像是一瓢水泼进了油里一般,考古界与历史学界一起沸腾了起来。 因为某些难言的原因,为尊者讳,传世的史书之中,只记载了建元帝的丰功伟业,对于他的私事,却鲜少提及。 现在,有了这幅当时的画作为证,显然能得出许多信息。 更不必说,对于赫赫有名的孝圣宣皇后,坊间的猜测议论从来都没有停止过。 负责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引领着参观者各自入座,保持安静,这样过了半小时,在一众灼灼的目光之下,初展终于开始了。 “周朝国祚延续长达八百年,堪称华国之最,其间也曾有衰败困顿,但每每有君主中兴,复前朝兴盛,疆域最大时,甚至占据了世界的半壁江山。 其时人皆说,顾氏一系君主为上天之子,代为巡牧天下,而在西方的传说中,甚至曾经将大周朝的开国君主,称为宙斯的私生子。” 老专家向在场的人介绍:“大周建国八百年,涌现出文人墨客无数,处于画坛巅峰的,便是建元帝时期出现的画圣齐元子。” “他曾随书法家程路研习书法,也曾同剑客学剑,笔法流畅,圆转飘举,最擅长人像与山川,这也是他会被请入宫中,为建元帝绘像的原因。” “而建元帝本人,亦是大周中兴君主中的一位,史书记载,帝明睿颖达,少时继位,内除后戚,外扫积弊,堪称一代圣主。 他在位时,周军出塞,北击匈奴,军至祁连山,复前朝六百里河山,使匈奴不敢出漠北,南下而弯弓,威名赫赫。” “只可惜,藏有大周历代帝后的宫阙曾遭逢大火,将几朝帝后的画像烧为灰烬,建元帝画像,亦在其中。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在定陵当中发现的建元帝画像,才更加的珍贵。” 白发苍苍的史学家戴着手套,小心翼翼的将画作展开,笑的有些感慨。 “更重要的是,这幅画上,不仅仅录有建元帝容貌,甚至于,也出现了与他同样赫赫有名的——孝圣宣皇后。” 《木枝》画卷被徐徐展开,上面笼罩着的迷雾被吹去,将近千年前的那个强盛国度展现人前。 富丽肃整的宫殿,绘有九曲河山的屏风,正中漆金的御案,端坐龙椅的端肃天子,以及沉静侍立的静好美人。 隔了千年的时光,这些光阴中的人与物,终于栩栩如生的出现在他们面前。 “建元帝起居注载,齐元子于建元十四年十月二十五日入宫,其时,孝圣宣皇后仍是含元殿的奉茶宫人,也就是说” 隔着空气,史学家点了点画作左侧侍立,身着黛青色衣裙的宫人:“画上的女子,便是孝圣宣皇后。” “本来,对于她的身份,我们也有所疑惑,同齐元子的研究者探讨之后,最终才下定论。” “建元帝年少继位,满腔壮志,意欲雪先代败于匈奴之耻,并未耽于女色,宫中妃嫔,多是潜邸之时所纳,未有深获隆宠之人,直至遇见孝圣宣皇后。” “史书记载,孝圣宣皇后姚氏,帝甚爱之,以为掌中珠玉。 其时,民间甚至于有人言及,称若非建元帝明睿雄主,大周必将复有褒姒之祸也,盛宠若此,可见一斑。” 今天来的多是年轻人,对于枯燥的史书未必感兴趣,于江山美人的传奇,却是兴趣正浓。 秦颖跟赵晓低声咬耳朵:“可惜留下的记载太少了,这样的传奇,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拍” “谁说的,我怎么听说,有影视公司就要以此为题材,拍一部电视剧。” 赵晓说了几句,也不由得摇头:“可别是随便找个流量女星,能够做两朝皇后的人,才不会那么艳俗廉价。” “虽然低着头,看不见脸,但只是看气度身量,就觉得好美啊。” 秦颖眉头微微蹙起,正要说话,就被身边的闺蜜拉了一下,示意她不要出声,仔细听专家讲,吐吐舌头,老老实实的听了起来。 “孝圣宣皇后姚氏,祖父姚兴居曾拜入书法家程路门下,同《木枝》的作者齐元子师出同门。 就这一层关系考量,画圣齐元子,必然是识得孝圣宣皇后的,也是因此,才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史学家脸上浮现笑容,上前一步,隔着空气,指了指建元帝案前的那盘石榴,道:“齐元子虽擅长绘制人物肖像,于物件却也颇有心得,这盘石榴,除去是其时大周已通西域的明证之外,也彰显出另一层意味。” 他指了指画中女子低垂的素手,似有疑似无意的,指尖还沾有一星白。 初时去看,未免极不分明,等展览厅里的投影仪将画面放大,众人才豁然开朗。 ——是石榴内里白色薄膜的一点,不知是为什么,居然留在她指尖了。 “周朝宫闱制典已经发展完备,能够留在圣驾前的宫人,也不会如此不仔细,将此物残留。 因此,我们分析,多半是齐元子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有意为之,添了这一笔,而后面的另一处细节,也是明证。” 史学家脸上涌起一抹追思,感慨道:“历史的迷人之处,就在于它所展现出的时代风貌,与处在书本中的那些人物,不经意间所展现出的温情。” “建元帝与孝圣宣皇后的关系究竟如何,相隔千年之后,早已无人得知,究竟是美色所诱,又或者是权色之间的平衡,都无从猜起。” “然而,真的见了这幅画之后,我才想出另外一个答案。” 史学家指了指端坐在御座上凝神细思的天子,道:“为什么,不能是因为爱情呢。” 他这样的年纪,出口去说情爱,未免会叫人觉得有些可笑。 可是,看着他脸上的肃然,却无人笑出声来。 饶是如此,他这句话一出,也是满场哗然。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他们可以接受君主与妃嫔在史书上留下一笔甚厚之,固爱之。 但爱情这个字眼,对于皇家而言,未免太过遥远了。 史学家也不心急,等待场内渐渐平静下来,才指了指画卷角落里的檀木架,与上面脖颈纤长的鹤首瓷瓶。 “这是周朝汝窑中烧制的白瓷,以色泽莹润,光可鉴人著称。” 示意一侧的工作人员将画面放大,史学家伸手指向白瓷上的浅影:“画中,建元帝目望瓷瓶,伴着案前展开的奏疏,似有沉思之意。 最开始的时候,我也没觉出异样,直到有一天,看见家里小孩子拿镜子折射外边的阳光进屋,才反应过来。” “他不是在想事情,只是心里念她,所以,当白瓷上映出她的影子,便侧目去看,如此而已。” “齐元子发觉了建元帝心意,才在画上添了几笔,将他这份未曾出口的情丝,暗暗昭示出来。” “而建元帝,显然也发现了齐元子笔下隐藏的意味,未曾遮掩,只是在鹤首白瓷瓶的一侧题了字,将心中所想写下。” “——长乐未央,长毋相忘。” “我们用3d的手法,将画面上的人与物立体呈现出来,更能看的明白。” 史学家拍了拍手,展厅内的灯熄了,一片昏暗之中,正中位置却有光缓缓绽开,一幕幕流动的画面渐次绽开。 恢弘堂皇的九重宫阙,君主所在的含元正殿,盛世繁华的旖旎生辉,器宇轩昂的至尊天子,与皎皎如玉的倾国美人。 她面上肌肤晶莹如玉,正低着头,眼睫低垂,似是蝴蝶无声的睡着了一般,安然栖息在花上,静静如雪。 而他侧过脸,借着白瓷映照,看她清浅的影子,目光深深而绵长。 她对此一无所知,大概永远也不会察觉。 尘封的画卷之中,他隔了千年的光影,静悄悄的,将她望了又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夫人 十月一过,便是入了冬。 殿外梧桐树的叶子都掉光了,只剩下干巴巴的枝干,光秃秃的在冷风中静守。 宫人和内侍路过它时,不经意瞥一眼,都觉遍体生凉。 昨日刮了一夜的风,听得人不愿出门,到了今日,却出奇的风和日丽起来。 锦书端着漆金托盘进了内殿,款款到了圣上面前,将托盘放下,端起了茶盏。 因为新近冲泡的缘故,底部尚且热热的带着烫。 夏日里握着,或许会觉难耐,冬日里触上一触,却觉掌心温热,通体舒适,叫人不忍松手。 圣上自奏疏中抬起眼,似笑非笑的看她一看,便将茶盏送回她手中了。 “既然觉得冷,便拿着暖手吧,”他淡淡道:“朕又不缺这一盏茶。” 内殿自是暖的,但锦书身为奉茶宫人,却也不能时刻守在暖炉旁。 她才刚刚进来,一时之间也难以暖过来,手掌发冷,指尖更是泛凉。 这会儿,圣上既然有心关照,她也不推辞,含笑谢过,便将那茶盏握在了手里。 昨日才是大朝,今日便清闲些,连案上的奏疏,也比前几日少了许多。 圣上神色凝然,目光专注,写完最后一笔,检阅无误之后,便将面前奏疏合上,随手扔到那一摞已经阅完的上边,侧过脸去看锦书。 她站在他近旁,眼睫低垂,仿佛是蝴蝶轻颤的翅膀一般,扇动的人心痒痒的。 纤细的手指握住青瓷茶盏,使得白皙之中,隐约染上了一抹轻红。 圣上盯着她手指看了一会儿,莫名的,就想起了她花瓣一样的,微微翘起的,红润的唇。 ——真想亲一亲。 低下头,他将那些思绪遮掩过去,伸手去接茶盏时,轻轻触了触她的手。 “怎么回事,”圣上蹙起眉,微怔:“手怎么这样凉?” “才进来多久呢,”锦书含笑看他,低声道:“自然缓不过来。” 圣上眉头依旧蹙起,不见放松,却握住她的手,探进自己衣袖里去了。 今日不朝,他只着常服,衣袖宽大,即使是带着一只手进去,也并无阻碍。 锦书手指还有些凉,男子结实有力的小臂却是热的,她被那热气惹得心下一动,随即又下意识的将手往外抽。 他是天子,哪里能为她做这个。 “圣上,使不得。”她推拒道:“奴婢当不起的。” “这有什么关系?”圣上道:“朕说使得便使得,谁敢有二话?” 锦书唇一动,正待说话时,宁海却进来了。 历经风雨的内侍总管被面前情景惊得一顿,随即便恢复过来,若无其事低下头,道:“圣上,此前您吩咐的,奴才都已准备妥当。” “知道了,”圣上依旧按住锦书的手,不叫她抽走,却向宁海道:“吩咐太仆寺备马,去吧。” “是,”宁海轻轻应了一声,随即又道:“奴才多嘴,再问一句,既然定了今日,是午前还是午后? 您早些吩咐,奴才也好知会随行卫率。” “午前,再等等吧,”圣上笑道:“朕还有些事情未了,走不开身。” “是。”宁海应声,退了出去。 锦书手指被他按住,挣脱不得,便只随了他,顺着方才宁海总管所说的,轻声问:“圣上是要出宫吗?” “不是朕,”圣上看着她,道:“是我们。” 我们? 锦书听得微愣,随即心下一喜,目中笑意盈盈:“奴婢也能出宫?” 她入宫大半年,虽算不得长,却也不能说短,有时午夜梦回,竟连家中如何,都记不太起了。 “在宫里呆久了,未免无趣,”圣上看她眼底难掩的欢喜,心中也跟着觉得畅然:“同你一起出宫走走,权当散心。” 他说的语焉不详,锦书却也明白,只怕是为了自己,才有的这次出宫,嘴上不说,心中波澜暗生。 圣上待她,确实很好的。 她抿着唇,微微一笑,想错目去看不远处的更漏,却正望进圣上目光里。 那眼神既温绵,又缱绻,像是连着丝的藕,如何也断不了。 不知不觉间,她面颊微红起来。 圣上看的一笑,低声问她:“说着话呢,好端端的,脸红什么?” “不是还有事么,”锦书被他说的羞窘,只低垂眼帘,答非所问道:“不去顾那些,却在这里贫嘴。” “谁说朕只顾贫嘴,”圣上语气和缓,缓缓道:“该做的,早就做完了。” 锦书有些疑惑:“什么?” 他却将她的手自袖中拉出,贴到早就面颊上了。 “暖过来了,”圣上看着她,道:“朕未了的事情,做完了。” 他未了的要事,原来只是为她暖手。 锦书面色原是微红,现下却是晚霞一般,交织成一片绚烂,出神的看着他,一时间,竟不知应该如何言说。 圣上却只是一笑,微微侧脸,亲了亲她的手指:“走吧。” 既是要出宫,衣着装扮自然是要换的,好在宁海备的齐全,并不麻烦。 锦书身着蜜合色绣芙蓉长裙,外罩水红色短縟,加银红色披帛,乌发慵懒的挽了髻,随意簪两支银钗,面无脂粉,不掩国色。 圣上如同她在栖凤阁觐见那日一般,天青色圆领袍服端肃,腰间玉带规整,窄袖收起,干净而利落,风仪出众,雍容不凡。 见了她之后,他微微一怔,眼底闪过一抹惊艳之色。 带了她往前走,圣上状若无意的问她:“怎么没有着妆?” “油腻腻的,”锦书跟在他身后半步,道: “奴婢不喜欢。” “原来如此,”圣上无可无不可的应了一声,又问她:“会骑马吗?” “会的,”锦书想起年幼时同弟弟们一起学着骑马的时光,不觉笑了:“只是不精罢了。” “居然会吗?”圣上讶异道:“京中女子,少有知晓骑术的。” “奴婢的舅舅是武官,娘亲去的早,他时常关照我们几个外甥,”锦书道:“我同两个弟弟的骑术,都是舅舅教的。” 圣上想了想,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人来:“程玮?” 大周制,正五品的官员才有资格上朝,却也不是所有正五品的官员都能上朝。 顶多就是这日朝议时的议题会牵扯到哪个,便叫哪个上朝,其余时候,都是不必去的。 锦书心知这一层,听圣上如此一说,便笑了:“难为圣上有心,居然记得舅舅。” “之前,朕曾吩咐人去查过,还不至于如此健忘。” 圣上也不居功,坦言道:“他本应该早些回京的,只是南边不稳,便暂且留下了。” 他握了握锦书手指,低声道:“再过些日子,朕便调他回京。” 外祖母年事已高,膝下唯有舅舅一个儿子,偏生他做了武官,长年累月的不在家,难免挂念。 而舅母留在京中,独自照顾婆母与两个幼子,也是不易。 圣上此刻既提了,她也不曾推辞,含笑应声,谢过了他。 太仆寺备了马,正在宫门处等候,宁海装扮的如同富贵人家的管家,殷勤的迎了上来。 心知锦书与圣上已是成了□□分,他也有意撮合,顾念锦书不会骑马,预备请圣上带着她。 哪知锦书上前去摸了摸棕红马的脖颈,便一敛衣裙,拉住缰绳,踩住马蹬,身手矫健的翻身上去,丝毫不显文弱,反倒是英姿飒爽。 内侍总管战战兢兢的爬上马背,目瞪口呆。 圣上先她一步上马,正侧眼看她,目中流光溢彩,不掩赞赏,也不多说,便打马先行。 一行人出了宫门,经过长而宽阔的街道,找地方栓了马,便往不远处喧闹的街市上去了。 大周风气开放,民风更是豁达,女子出门无须掩面,男装亦不在少数,如锦书这般骑马出行,不佩帷帽,也不会生出议论。 侍卫们四下里散开,暗自戒备,圣上却招招手,示意锦书到他身边去。 锦书只当他是有话要说,款款进前,还不待去问,圣上便自然而然的,揽住了她腰身。 这些日子以来,二人虽不乏亲近,却也未曾这般明目张胆。 锦书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正要说些什么,圣上却朝她一笑,低声道:“有朕在,你怕什么?” 说完,他也不等她回话,便带着她往前走了。 锦书微有一怔,随即却是释然,随他去了。 日头初升,街道上正是繁碌的时候,男女老少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或多或少的,冲散了初冬的冷风。 圣上带着锦书在前头走,其余人也知情识趣的避开几分,不远不近的跟着,唯恐坏了他兴致。 街角处摆了一个摊位,围着的皆是年轻姑娘,圣上远远瞥见,觉得有趣,便轻声问她:“如何,咱们也过去看看?” 锦书斜他一眼,不无嗔意:“是想去看东西,还是想去看姑娘?” “自然是看东西了,”她生性沉稳,难得这样娇俏,圣上低头看她,笑微微道:“最美的姑娘都在朕这里,何必再去看那些庸脂俗粉。” 锦书听得摇头,笑道:“惯会油嘴滑舌的,哪个要信你。” 两个人嘴上说笑,脚步却挪了过去,宁海总管先去看了一看,回来禀报道:“是个胭脂摊位,号为玉堂春,听说是极有名气的。” “若是有姑娘过去,那老翁觉得美,便会白送一盒胭脂。” “是吗,”圣上念了一句,转眼看向锦书道:“可惜不得空闲,不然,你每日来一回,必能叫他日日亏一盒。” 锦书莞尔:“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第一次听闻这句话还能这样用,”圣上道:“你倒谦逊。” 两个人一起到了近前,还不等言语,那坐在摊位前的老翁便先自笑了起来。 “这位小娘子,”他摸着胡子点头:“当真是生得一幅好相貌。” 锦书有些不习惯这样直接的夸赞,正觉不自在,圣上却含笑道:“可能当得一盒胭脂?” “当得当得,”那老翁笑道:“莫说是一盒,三盒也当得。” 他摆摆手,示意身后的小姑娘去取胭脂,却忽然向圣上道:“尊驾同这位小娘子,是何干系?” 圣上揽住锦书腰身,温声道:“是我夫人。” 他这话说的极为顺口,锦书听了,却是面色微变。 更不必说,侍立在圣上身侧的宁海总管了。 普天之下,有资格被圣上称为妻子的,也只一人罢了。 ——正位中宫的皇后。 锦书听得嗓子一紧,手指微动,下意识的去看圣上面容,正要开口言语,他目光却云淡风轻的扫过,制止了她。 “夫人?”那老翁眼明心亮,笑吟吟的看看锦书,道:“小娘子好像并不这么觉得。” “早一日晚一日罢了,”圣上不以为意,笑吟吟道:“总会是的。” “那可不妙,”老翁道:“无论是已婚的夫人,亦或是订婚的小娘子,都不在赠送范围之内啊。” “既然如此,还是掏钱吧。” 圣上也不同他争执,而是笑着摇头道:“为一盒胭脂,丢了我家夫人,却不值当。” 那老翁笑了出来,他也一道微笑,低头去看锦书,目光柔和如天上云,絮絮的,软软的。 难得的,锦书微红着脸,呆住了。 她捏着那盒胭脂,一直到离开那条街,四下无人时,方才垂首道:“圣上不要那么说,奴婢当不起的。” “有什么当不起的?” 圣上却停下脚步,自她手中接了那盒胭脂,徐徐的打开了。 他也不避讳,伸手蘸了一点,动作轻缓的涂在她唇上。 夏日的芍药一般,灼灼的红艳。 “这不是宫里,朕也不是天子。” 他低头亲吻她额头,低声:“这一刻,朕只是你的情郎,想博你一笑。” “——如此而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落寞 柳无书对着案上的答卷翻了一翻,笑道:“最是繁难的策问答得倒好,最简单的墨义却没答完,却是奇怪。” 姚轩低着头,歉然道:“学生策问写的急了,不慎打翻砚台,污了试卷,所以重新誊写一份,未能完成,请先生见谅。” “年轻人,太过急躁了,”柳无书看他一眼,倒是没有深究:“不过这也是寻常,老夫当年念书的时候,也犯过这种错,改了便是。” 姚轩应声道:“是。” “已经是十一月,会试即将开始,已经可以往尚书省疏名列到了。” 柳无书将试卷合上,放到一边去,轻声问他:“有没有想过,下场试试看?” “自然是想的,”对着这位欣赏他的先生,姚轩也不遮掩,直截了当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无论能否成行,学生都要试上一试。” “年轻人有志气是好事,”柳无书道:“口试与帖经,你自是无碍,唯有策问,最容易出现纰漏。” “并不是你能力差,而是世间的许多事情,没有亲自去听过看过见识过,就很难提出行之有效的解决办法。” “去年的策问之一,便是假牛马于民间,不知难倒了多少人,前人为鉴,务必要慎重再三。” “学生明白的,”姚轩向他施礼,道:“谢先生关切。” “你既叫我一声先生,我如何也要关照几句才是,”柳无书摆摆手,道:“总不好看着你碰钉子。” “这样吧,我会试时的笔记都还在,明日休憩,你往我家中去取便是。” 柳无书是先帝时期的状元,先去修书,其后外放,最后做了国子监祭酒,在士林中颇有声望。 他会试时候的笔记,价值自是难以估量。 姚轩心知这是一份厚重人情,却也没有推拒他一番好意,躬身致礼道:“先生此恩,学生无以言谢,但请受学生一拜。” “好了好了,留在家里发霉,也无用,倒不如与你。” 姚轩很勤勉,在一众同年当中出类拔萃,隐隐约约的,叫柳无书看见了自己昔年的影子,也愿意帮扶一二。 示意他起身,柳无书正待说什么,却见主簿急匆匆的过来,失了素日里的平和,禁不住眉头微蹙。 正待开口斥责,主簿却先一步走到近前去,在他耳边道:“大人,圣上来了,已经进了内门,马上便至。” 这一句话说的倒是轻,却险些将柳无书从椅子上震下去,还不等收拾好面上的震惊,便听国子监内另一名主簿的声音近了。 低低的,带着难掩的谦恭。 圣上来的这样迅速,他也来不及准备,站起身整了整衣袍,对姚轩道:“跟在我后面,谨慎小心些,勿要东张西望。” 主簿进来时,姚轩也在侧,虽然不曾听见他究竟同祭酒说了什么,但察言观色,也能意会一二。 ——只怕,是有一位大人物来了。 他低垂下眼睛,点头之后,默不作声的跟在了柳无书身后。 今日出宫前,锦书只当圣上是想出宫看看,四下游走一番,即使是有叫自己欢喜的意愿在,怕也未必会有多仔细。 只是圣上毕竟是圣上,既然赏脸,她哪里有不兜着的道理。 更何况,他已经足够用心。 只是,等他带着锦书到了国子监之后,便由不得她不动容了。 “圣上,”锦书抬眼看他,诚挚道:“谢谢您。” “走吧,”圣上伸手抚了抚她面容,没接那一茬,而是道:“现下正是他们有课业的时候,人少。” 锦书看了看自己身上衣裙,会意的一笑,跟了上去。 国子监祭酒柳无书,她是曾听闻过的,但真的见到,却也是头一次。 这位颇有声名的祭酒大人已过五旬,留了长须,很有些潇洒不羁之感,风采极为出众。 锦书跟在圣上身后,只扫了一眼,目光便停住了。 她不是在看柳无书,而是在看跟在他身后的那个人。 ——是阿轩。 她大半年不曾见过的弟弟。 姚轩跟在柳无书身后,跟随他行礼之后,便默不作声的低着头,正在细思来者是谁,却觉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初时,他还以为是有人不经意的看了自己一眼,等过一会儿,才觉出那道目光一直不曾离去。 毕竟有贵客在,他不好大喇喇去看,只微微抬眼,余光看了过去。 却不曾想,只看了一眼,他就愣住了,心中又惊又喜。 ——姐姐怎么会在?! 他心思机敏,一想此前姐姐送回家中的信件,再加上方才祭酒听到消息时的慌乱,以及此刻的毕恭毕敬,随即就明白过来。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天子! 这念头在脑海中闪现过,随即就是另一个想法。 此前,他也猜测过姐姐受到圣上青睐,却未曾想过,竟会有这样受宠。 若说圣上只是自己想来国子监转转,大可不必带着姐姐。 这里毕竟是太学,几乎终日不见女子,平白带人过来,也是徒生尴尬。 只怕,圣上是为了姐姐,才特意过来的。 心中生出这个猜测,姚轩不觉欢喜,反倒觉得有些担忧。 因为,这并不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若是没有这一份意外,他与弟弟科举之后,便会被授官,等到姐姐出宫,无论是嫁人还是留在家中,都还有人照料。 虽然不会有滔天富贵,却也落得平安。 而眼下这般,看似风光无限,却是烈火烹油,一不小心,就会化为乌有。 他便是再想帮持,在天家威仪面前,也是无能为力。 届时,第一个受难的,只怕还是姐姐。 短短一瞬间,姚轩心中百转千回,滋味难言。 锦书浑然不觉,只是盯着他看,目光关切。 圣上察觉到她难得的情绪波动,顺着她视线看过去,就见到了柳无书身后的姚轩。 他们姐弟两个都是像生母程氏多些,眉眼之间的相似更是抹不去的。 尤其是,他们脸颊上都生有一对梨涡,看起来就更像了。 圣上带锦书过来,也是打着见见未来小舅子的主意,现下还未安排,便先自见了,虽然有些讶异,却也同之前设定无甚变更。 “去吧,”他向锦书道:“朕同祭酒谈几句,你们也去外边说说贴己话。” 圣上说话声音不高,在场的人却也都能听得分明。 柳无书初时还有些不明就里,就见身后的姚轩施礼走了出去,心下正讶异,目光扫见圣上身边明眸皓齿的女子时,便明了几分。 姚轩的胞姐入宫了,这他是知道的。 之前宫中拣选宫人,别家送的都是庶女与次女,唯有姚家送的是嫡长女,明晃晃的不合规矩。 柳无书作为国子监祭酒,知道此事之后,心中自然对姚望不满,觉得他处事不明,乱了尊卑。 只是现在 人老成精,他如何看不出这女子是深受圣上宠爱的,不由在心底一哂。 姚望只怕是要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别人家的家事,他也不好多说,略过这一茬,请圣上进了屋,落座详谈。 锦书三月入宫,现下已经是十一月,转眼功夫,便是大半年了。 之前在人前,见了还不觉有什么,现下只姐弟二人,她眼泪便忍不住流下来了。 “高了,可是也瘦了,”她伸手去摸姚轩脸颊,心疼的问:“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还是说,夜里熬的久了?” “我叫你给姐姐争气,不是叫你拿自己的身体去折腾,你还年轻若是累出个好歹,如何对得起娘亲?” “我没事的,”姚轩比她小两岁,身量却要她高许多,将姐姐的手按在自己脸上,他轻轻道:“前几日,先生们考校学问,我熬了几日。” “再过几日便好了,”他笑着安慰锦书,却反被瞪了一眼,立即保证道:“姐姐放心,我有分寸的,以后再也不会了。” 姐弟两个相见是好事,哭哭啼啼的未免不成样子。 锦书笑着擦了眼泪,又低声问他:“近来好不好?功课如何?阿昭呢,是去上课了吗?还有,外祖母可还好吗?” “都好,都好,”她问的多,姚轩也不嫌琐碎,只是看着她,依次到:“我很好,阿昭也很好,他今日有骑射课,怕是赶不过来。” “外祖母身体康健,闲暇时,还能够绕着后院的花园转几圈,只是挂心姐姐。” 他看着锦书,语气急切的道:“姐姐呢?在宫里好不好,又没有被人欺负?” “姐姐也很好,”锦书顿了顿,又靠近他一些,压低声音,道:“圣上他待我很好。” 姚轩心中对于姐姐和圣上的关系早有猜测,现下也不过是得到证实罢了。 母亲去世的早,姐姐年纪又是最长,从小到大,他们姐弟三人若是遇上事情,都是她拿主意的。 现下既然告知自己,显然也是有了打算。 姚家根基太浅,自己与弟弟尚且是学生,无法帮持到姐姐什么,只消别给她添乱,那就很好。 “姐姐心中已有计较,我便不说什么了,”他握住锦书的手,关切道:“只是宫里事多,我们鞭长莫及,无能为力,千万千万,要照顾好自己。” 弟弟聪慧,不会多说的,锦书笑了一下,也不再提这个,反倒将话头转到了家中诸事上。 好容易见一回,姚轩也不想叫这一次的见面太过严肃,便着意说些趣事,与自己的学堂见闻,很快便将锦书逗笑了。 血脉的力量是难以言表,却又着实强大的。 锦书同姚轩生的相像,笑起来时,面上梨涡显现,极是出众。 女子娇美甜蜜如沾露桃花,男子文俊如雨后新柳,一时双璧,不过如此。 国子监并非是用来培育死读书的呆子,更加希望能出现博学广识,脚踏实地的能臣,所以除去课业,也会给学生安排适当的体力工作。 姚昭负责的是照料马苑,姚轩负责的则是养蜂。 可巧,今日他才去了一回蜂巢那边,自怀中取出一只玉瓶,献宝一般的递给锦书看。 是新出的蜂蜜。 锦书是爱吃甜的,打开瓶塞嗅了一嗅,便觉有馥郁的甜香袭来,拿指尖蘸了一点,送入嘴中尝了一尝,微微一笑,蜜糖一般的甜腻。 “我去收的时候还在想,姐姐最喜欢这个了,只可惜没办法送过去。” “倒是赶得巧了,心里一想,姐姐就来了。”姚轩笑的温柔:“不行,以后还是要多想想姐姐才是。” 这个弟弟生性严谨,现下,居然也能同她说这样的俏皮话儿了。 锦书盖上瓶塞,笑着斜他一眼:“才多久不见,便学的这样油嘴滑舌,时日久了,那还得了。” “有什么不得了的,”在她面前,姚轩像小孩子一样撒娇,道:“我只对着姐姐油嘴滑舌,别人又不知道。” “你呀。”锦书笑着点点他额头,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柳无书正同圣上说起明年的春闱,以及今年冬国子监学生的考察情况,自己说了一阵,圣上却不言语。 一来二去的,便叫这位祭酒尴尬了。 面君时,是不得直视天颜的,柳无书自然不会例外。 可是他说了这么久,嘴都干了,也不敢喝口茶,便略微抬起头,用余光打量了一眼圣上。 他这才发现,自己委实不必这样小心的。 因为圣上自始至终都没有看他,只是透过半开的窗,远远的望着松树下的那对男女,面色平静,不辨喜怒。 莫名的,柳无书在圣上身上感觉到一种落寞。 随即,这念头又被他自头脑中赶了出去。 怎么可能呢,圣上是至高天子,坐拥天下,但凡是他想要的,绝不会得不到,还有什么好落寞的? 他低下头,识趣的没有开口,只静静坐在位子上,当自己不存在。 “柳卿,”如此过了一会儿,柳无书听见圣上唤自己:“姚轩书念的好吗,可堪造就?” “回禀圣上,”柳无书肃然道:“姚轩勤学好问,性敏达,可为栋梁。” 圣上对于姚轩的胞姐有多宠爱,柳无书自是不知,对于姚轩态度如何,更是难以猜度。 在心中顾念几瞬,柳无书还是实话实说,据实回禀。 “是吗,”圣上淡淡的应了一句,吩咐道:“进入国子监之后,历次考试的卷子,应当都有存档,去取过来,朕想看看。” 他吩咐的是去取过来,而不是叫人取过来,字里行间的意思十分明确。 柳无书恭谨的应声,起身施礼,快步往档案室去了。 一时间,内室便只留有圣上与宁海总管两人。。 圣上靠在窗边,信手将半开的窗推开,静默的望着窗外的锦书。 她拿指尖去蘸蜂蜜,往嘴里送的样子,踮起脚为弟弟摘去落在发上松针时的样子,还有姐弟二人握着手,相谈甚欢的样子。 原来她笑起来的时候,桃花一般明媚的眼睛会弯起,眼睫似乎都带着阳光。 嘴唇鲜红,牙齿雪白,面颊仿佛是甜蜜蜜的雪。 她从来没有那样对他笑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甜饼 圣上依次将姚轩历来的试卷翻了一遍,紧抿的唇角也松了些许。 “确实不错。”他这样说。 一侧的宁海总管,下意识的斜了一眼案上厚厚的一摞卷子,目光隐约有些诧异。 圣上生性严谨,极少夸赞别人,现下一句“确实不错”,已经是莫大的夸奖了。 柳无书是从三品国子监祭酒,朝议奏对诸多,对于圣上心性也有所了解,更能体会得出这句夸赞中蕴含的分量。 姚轩的前途,只怕是不可限量,柳无书这样想。 “去叫他进来,”圣上同宁海总管道:“朕要问他几句。” 宁海总管应声,退了出去,也没有径直到人家姐弟面前去打断,只是隔着一段距离,缓缓的招了招手。 锦书瞥见他动作,也就停了口,心下急转,低声向姚轩道:“圣上不喜听虚言奉承,只重实干,若是出言问你,便切实去讲,切莫夸夸其谈。” 姚轩初时微怔,随即反应过来:“姐姐放心,我有分寸的。” “那就好,”锦书向他一笑:“咱们过去吧,别叫宁海总管等久了。” 宁海是眼见着锦书在含元殿水涨船高的,作为圣上身边人,也最知道她在圣上心里有多重。 所以从头到尾,他对锦书都是极客气的,此刻见了姚轩,自然也不会有恶色。 “小公子,过去吧,”他笑容温和,道:“圣上在等着呢。” 无论宁海表现的如何客气,他都是含元殿的总管,圣上的身边人。 莫说是姚轩一个国子监学生,便是国子监祭酒柳无书,也不会轻易得罪他。 更何况,姐姐也在含元殿,姚轩自然不会态度狂妄,为她招惹祸端。 “总管有礼,”向宁海总管拱手示意,姚轩道:“请您前面带路。” 姚家的钟灵毓秀,大概都集中在这姐弟三人身上了,宁海总管暗自摇头。 虽然不曾见过锦书的幼弟姚昭,但只看前边的姐弟两个,也能猜度得出他人才如何。 宁海总管转身往内室走的时候,笑意愈发深了几分:“小公子客气。” 姚轩进去的时候,圣上正同柳无书说着话,见他入内,便一道将目光转了过去。 圣上的目光是探寻,柳无书的目光则是欣慰。 姚轩的才气与能力,皆非泛泛,只是缺少一个机会罢了。 现下,不就是一个好的时机? 方才隔的有些远,姚轩又跟着柳无书身后,圣上看的不甚分明。 等人到了近前,他才发现,姚轩同锦书,生的是很像的。 这叫他难得的心绪一软,目光微微柔和起来。 “朕听说,”圣上问他:“你打算参加明年的春闱?” 姚轩应声道:“是。” 圣上随意的翻了翻面前那摞卷子,忽然笑了。 “有把握吗?”他问。 姚轩低垂着眼睛,语气却很坚定:“有。” 圣上看着他,缓缓道:“朕问的,是你能不能中会元。” “回圣上,”姚轩目光坚毅,道:“学生回答的,便是这个问题,能。” 初生牛犊不怕虎,圣上心里忽然冒出这句话来。 可是,看着这个年轻人那双同锦书相似的眼睛,他忽然想试上一试。 试一试他有几分才学,能否当得起方才柳无书评论的栋梁二字。 “九二,咸临,吉,无不利。”圣上问:“出在哪里?” “出自《周易》临卦。”姚轩答道。 圣上点头,又问:“下面是?” “六三,甘临,无攸利;既忧之,无咎。□□,至临,无咎。六五,知临,大君之宜,吉。” 姚轩面色沉着,缓缓道:“上六,敦临,吉,无咎。” “其惟不言,言乃雍。”圣上问他:“出自哪里?” “出自《尚书》中的周书,无逸篇,”姚轩答道:“不敢荒宁,嘉靖殷邦。至于小大,无时或怨。” 圣上面上有了一丝笑意:“《礼记》燕义,最后说了什么?” 姚轩面色不变,沉然答道:“席:小卿次上卿,大夫次小卿,士c庶子以次就位于下。 献君,君举旅行酬;而后献卿,卿举旅行酬; 而后献大夫,大夫举旅行酬;而后献士,士举旅行酬;而后献庶子。 俎豆c牲体c荐羞,皆有等差,所以明贵贱也。” “不错,”圣上赞了一句,随即问:“若使匈奴来袭,边城将领窃战,弃城而逃,你前往主持大局,该当如何?” 这句话出口,内室的氛围立即便有了变化。 圣上此前问的,只能算是墨义,标准答案也只有一个,只消记在脑子里,原封不动的背出来,便不会有错。 但是这一次呢? 谁知道圣上心里,想要的答案是什么? 便是柳无书在一侧,也暗自捏一把汗。 “圣上,”姚轩微微蹙眉,略经思索,道:“学生心中有疑问。” 圣上淡然道:“讲。” “匈奴军马多少,我军现存军马多少?” “城中壮年男子多少,老弱妇孺多少?余粮可足?” “将领弃城而逃,带走多少军马?城中府库,又是否有军备遗留?” “匈奴来袭,已然围城,又或是距离多远?” “相邻边城,又能否来得及,并且有力量组织救助?” “距离边城最近的内城,又有多少路途?” 姚轩语气缓慢,接连数个问题出来,直叫人眼晕,反应不过来,而圣上却笑了。 “将领带走城中一半军马,而匈奴军力三倍于我。 城中壮年男子约有四分之一,粮草只余十日。 大军压境,一日即至,周围边城自顾不暇,无力来救。” “至于临近的内城,”圣上道:“相距百里路途。” 姚轩定神细思一会儿,道:“若是学生前往主持,所图者三也。” “其一,守将弃城而走,长史监察不力,当斩,以定人心。” “其二,寡不敌众,无需硬碰,当即组织城中剩余军马及成年男子,撤往内城,以图后事。” “其三,焚毁城中屋舍,井水投毒,不使匈奴得以修整,再度前迫。” 姚轩停了口,圣上便去看他,问:“没有了?” 姚轩微微一笑,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也只有这时候,他才流露出几分年轻人的样子。 “还有,”他缓缓道:“要向圣上请罪,不战而逃,失了大周颜面。” 圣上笑着揉揉额头,问他:“为什么后撤?” “因为城中军力不足以同匈奴抗衡,且缺少粮草,又无援军。” 姚轩正色道:“一鼓作气,再而竭,三而衰,不妨暂退,以图后事。” “匈奴急行军一日,便是人受得了,马也受不了,舟车劳顿赶过去,却只得了一座无用的空城,便是徒劳无功。” “倘若他们原地修整,在边城是难以得到任何补给的,在远离王庭,长线作战的时候,无疑就加重了往来运输物资的麻烦。” “若是他们咽不下这口气,驱马追赶,长驱直入进了内域,便失了军马数量的优势与来势汹汹,我方便可以联合各内城,将来敌分割,逐个消灭掉。” 一席话说完,当着圣上的面,姚轩脸上也有了些忐忑,神情期许,等待他的评定。 “在你这个年纪,”圣上赞赏的笑了:“能说出这些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不,柳无书与宁海总管同时在心里摇头,能得到圣上这句夸赞,才是真不容易呢。 姚轩毕竟年纪还小,被圣上赞誉一句,脸上便带了笑:“学生谢过圣上。” “勉之,”圣上站起身,道:“他日到了殿试,务必使朕,能点你为状元才是。” “是,”姚轩朗声应道:“学生一定会的。” 出了国子监,圣上才同锦书道:“你这个弟弟,再过几年,会很了不得。” “这是自然。”提起别的,锦书或许会谦虚几句,提起两个弟弟,却毫不掩饰自己对于他们的欣赏。 “阿轩书念的很好,当然,阿昭也很好。”锦书想起两个弟弟小时候,跟着自己一起念书的样子,不觉笑了。 “他们都很乖,小的时候,我安排他们读书写字,每天都挤得满满当当,他们也不抱怨,我说什么,就听什么。” 她说的怀念,圣上却从中听出了一点别的:“你带着他们念书吗?” “是,”锦书追忆道:“娘亲去的很早,那时候,我七岁大,阿昭最小,才三岁。” “娘亲最不放心我们几个孩子,临了了也不忍合眼,我在她床前对她说,会照顾好两个弟弟,叫他们出人头地。 她最后朝我笑了笑,就这样去了。” “他们确实很出色,”圣上想着自己方才所检验的,以及此前吩咐人打探到的那些内容,由衷道:“你母亲泉下有知,会很欣慰的。” 锦书向他一笑:“但愿吧。” “去那边走走吧,”圣上不忍看她眼底的黯淡,揽着她往一侧的茶楼上去了:“那里有人在说书,咱们去凑个趣。” 锦书心知他的好意,不愿辜负,点头应了。 说书先生在二楼设了位置,零零散散的坐了不少人,圣上带着她过去,拣了干净位子坐下,津津有味的听人说书。 茶楼里的故事,不过是王侯将相,才子佳人,用来叫这些平头百姓啧啧称奇的,听多了,套路多半是一样的,却也无趣。 锦书在姚家长大,时不时的,也会带着两个弟弟出门去玩儿,听多了这样的故事,自是不感兴趣。 只是她不欲令圣上扫兴,所以坐在位子上,耐着性子听。 今日,说书先生讲的是某一朝皇帝的故事。 说是这位皇帝在位时,讨伐东南小国,后来对方不敌,便献美人乞和,求一时安泰。 这次开战,疲不可支的,不仅仅是这小国,便是大国,也有些捉襟见肘,所以便应了。 那东南小国进献美人,一是求和,二则不怀好心,意图寻机行刺。 只是那位君主风姿俊朗,气度翩翩,美人为之动心,所以一直不曾动手,反倒丢了自己的一颗心。 那位皇帝看出她心意来,便有意借力,谋取利处,借她来麻痹东南小国,积蓄力量,将其一举击溃,江山一统。 而那女子为□□文物风仪所感,留于宫中常伴那位皇帝左右,红袖添香,却是成了一段奇缘。 圣上斜靠在椅背上,也不嫌弃此处茶水粗劣,而是低声问她:“如若是你,也会如同那女子一般,暗自动心吗?” 锦书被他问得微怔,随即一笑。 “不会,”她摇摇头,语气很轻,却很坚定:“我不会的。” 圣上挑起眼帘看她:“为什么?” “报效国事,以身殉家,本来就是她应该做的,不应该问为什么。” “身负国祚,本就应该摒弃私情,而她为了一己之私,使故国覆灭,才应该问为什么。” “国将不国,她肯作为细作出嫁,是她的胸襟与气度,我钦佩她。 但为了男人,将家国抛下,倒戈相向,只为做那位君主身边可有可无的点缀,我看不起她。” 锦书平静的看着圣上,道:“这样的事情,我做不来。” “你说的未免太过武断,”圣上道:“世间的情意本就是难以用理性衡量的,人一旦动了情,就很难心如止水。” “动情是一回事,底线是另一回事,”锦书道:“两者不可一概而论。” 圣上看着她明亮而淡然的眼睛,道:“你如何知晓,那君主是否待她有心?” “便是有,也没什么,”锦书道:“鱼与熊掌,本就不可兼得。” “月有阴晴圆缺,人也难得圆满,”她微微一笑,终止了话题:“他们纵然成就一番妙缘,可是破碎山河与染血故里,终究不能还原了。” “不知美人午夜梦回时,有没有故国神游,思虑若何。” “作为女子,你太刚强了,”圣上低声道:“明锐犀利若此,远胜世间许多男子。” “或许吧,”锦书笑的淡然,道:“我母亲身体不好,性情却很坚韧,或多或少的影响了我。” “她去世的时候,最小的阿昭才三岁大,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第二年,父亲便迎娶了新妻,再过一年,便有了更小的弟弟。” “我答应过娘亲,要照顾好两个弟弟,所以不能不刚强。” 姚家的事情,圣上也曾吩咐人查探过,心中自然明了。 可无论如何,只看别人概括到纸上的几行字,是很难想象到真正度日的那种艰难的。 别人只看见珍珠光洁亮丽的外表,却不知它是在怎样的苦痛中被打磨出来,最终带着柔和的璀璨,平和的出现在世人面前。 侧过脸,他看着她脸上平静而恬淡的笑容,心中心潮更柔。 若非他是天子,未必能得到这样好的姑娘。 “现在想想,会觉得很不容易吗?”圣上问她。 “不,现在想想,其实也没什么。” “那些曾经,造就了现在的我,”锦书拿帕子垫着,在桂花糖糕上小小的咬了一口:“——现在,能够坐在您身边的我。” “倘若是个畏缩胆怯的姑娘,便是生的再美,您见了,也不会多看一眼吧。” “过去的都已经过去,现在的我很圆满,”她笑着道:“那就够了。” 圣上看着她面颊,不觉怔住了。 时辰临近傍晚,夕阳西照,透进来的余晖暖黄。 她半伏在桌上,托着腮,慵懒的笑。 眉眼弯弯,唇红齿白,两颊的梨涡浅浅。 像是桂花糖饼一样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情意 突如其来的,他想亲亲她。 不带任何情/欲的, 虔诚的亲吻她额头。 不在意任何人的眼光, 也不去顾忌任何事。 锦书正听台上说书先生讲后续的故事, 却觉圣上目光落到自己面上, 似是出神一般, 久久不曾离去。 “怎么了?”她侧过脸看他, 轻轻问。 “没什么,”圣上看着她, 低声道:“只是忽然之间, 很想” 他说到一半,便顿住了。 锦书神情微有怔然,反问道:“很想什么?” “算了,”圣上别过脸去,有些别扭的, 去看窗外的余晖:“别理我。” 锦书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惹得有些莫名,仔细去打量时, 也只见他对着窗外神游,似是沉思。 她眼睫缓缓眨了眨, 终于转过头去, 继续听书了。 如此静默了一会儿,圣上才悄悄的, 重新望向她。 台上是侃侃而谈的说书先生, 台下是一众听得津津有味, 不住叫好的听众, 小小的茶楼之中,一派喧嚣热闹气息。 只有他与她所在的那一角,因为偏僻,才稍稍得些安宁。 夕阳余晖淡淡,透过窗外,浅浅的映了过来,使得他们二人沐浴在光幕中,覆了一层柔和的波浪。 那个角落,似乎是独属于他们的空间,被封闭住了,外人如何也不得其门。 宁海总管跟随圣上多年,几乎可以算是世间最了解他的人。 但即使是他,也未曾见过这样的圣上。 深沉而温柔,专注而期许,静坐温暖的斜阳中,隐晦的望着她。 御极多年的天子,居然也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样,看着心爱的姑娘,不知不觉间,红了耳根。 说书先生的故事讲到最后,主角已经不再是最初的皇帝与美人,而是换了新人。 锦书听的无趣,便托着腮打盹儿,估计一番时辰,便转头去看圣上。 他正淡淡的望着窗外,似乎也没了听书的兴致。 想起之前圣上说的那句“别理我”,锦书也不曾开口惊扰,只是重新转过头,等待他思虑结束。 谁知道,她未曾开口,圣上却开口了。 “并不是每个君主都会这样,”他忽的转过头,伸臂握住她手指,低声道:“只有算计,却无温情。” 锦书听得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 ——圣上说的,是方才说书先生口中的那位皇帝。 她笑了一笑,轻轻应了一声:“是。”却没有再跟多说。 圣上靠近她些,似是保证一般,再度低声道:“朕就不会。” 锦书带着诧异的目光落到圣上面上,他也不闪躲,只平静的回视她,等待她的回应。 似乎是秋水凝波一般,他面上不起丝毫波澜。 也只有隐藏在衣袖下的手指,才能在轻颤之中,读懂他的忐忑。 锦书听得顿了顿,等斜阳越过她面容,照到桌上茶盏时,方才极轻的唤了一句:“圣上。” 却没有再说别的。 “再英明神武的人,也会有自己的感情与不可违逆的心意,”圣上语气诚挚,道:“皇帝也是人,也会动心的。” “——便是传说中的圣王,也难以例外。” 锦书听得心中一动,正待说话,意欲离去的说书先生,却先一步开口了。 “尊驾说的不对。” 说书先生一个故事讲完,宾客三三两两的离去,他也正收拾东西,便听见圣上说话了。 上前一步,他反驳道:“自古圣王皆是心系天下苍生,以民为重,哪里有为了儿女私情,而影响千秋大业的?岂不荒唐!” “便是有,”他皱眉,补充道:“也是商纣幽王之流的昏君,断非明君所为!” 他径直抖着胡子说的高兴,一侧的宁海总管却惊的险些叫一颗心,从喉咙里跳出来。 哪儿来的说书先生,这样不知趣,凑过来胡说八道! 这种关头,若是惹恼了圣上,脑袋和脖子说不准就得分家。 到时候,他们这种伺候在周边的人,还能捞着好? 圣上被他反驳,却不恼,只是看着他,从容道:“你也只是从正记野史中听了几句,又不曾亲眼见过,亲耳听过,如何能真的知晓,皇帝心中是否有情?” 说书先生被他噎住,顿了顿,怒视着反驳道:“你又不曾做过皇帝,如何知道他们心中有情?” 他这句话问得刁钻,颇有些庄子与惠子问鱼之乐时的样子,圣上不欲暴露身份,一时之间,居然真的被他给噎住了。 说书先生看他说不出话来,自觉是辩赢了,得意一笑,拱了拱手,飘然离去。 圣上此生,大概还不曾被人这样噎过,偏偏还解释不得,正禁不住蹙眉,就见锦书抿着唇,低头偷笑。 像是偷吃到了鱼的猫,笑得眼睛弯弯,叫人禁不住想去摸摸她的头,再挠挠她的下巴。 恍惚之间,圣上心口哽住的那股气,似乎全然消失了。 “胡闹。”他看着她,道:“朕被人冷嘲热讽了,你却在这儿笑话朕。” 语气斥责,却无怒意,只有隐约的纵容与爱怜。 “您怎么不问一问,为什么我敢笑话您?” 锦书知他并不恼怒,只笑着同他解释:“还不是知道圣上大度,不会同我这般的小女子计较。” “你才不是因为知道朕大度,”圣上目光深深,眼底却是宠爱,低声道:“你只是知道朕心疼你,便是被你取笑,也舍不得说什么罢了。” “活该,”锦书难得娇俏的嗔他一眼:“若不是圣上非要喜欢我,哪里会有今日之事?” 她一双眼睛生的美,黑白分明,灵动皎皎,春日的桃花一般旖旎娇艳,目光微斜时,更是顾盼神飞,明光四射。 圣上被她目光扫过,心便软了一半,更舍不得说什么重话。 只是,他怕自己因此在她面前失了底气,反倒叫这小娇娘得意,便故意板起脸来,轻声斥责道:“放肆!” “圣上说的是,确实是我太过放肆。”锦书莞尔一笑 ,眸光似是星海一般璀璨。 指尖在他手心里勾了勾,似是无意,又似是有意。 她低声道:“圣上尽管罚,好不好?” 圣上看她如此情状,哪里说的出什么 ,只深深的看着她,短短几字,却是情意万千。 “——朕哪里舍得。” 锦书看着他,却不说话,只是笑。 圣上既爱她这般嫣然模样,又恼她万事都不肯开口,却处处吃定他的淡然,左右四下已经无人,索性凑过去,含住了面前花瓣一样的唇。 同那副软硬不吃的态度不同,她的唇,既软又娇,像是某种酥酥的糖。 温绵的吻过去,桂花的甜香在唇齿中蔓延开来,他在她唇上轻轻一咬,终于松开。 “方才朕是为了哪个,才去同他争辩的,别人不知道,你也不知道? 可是你倒好” “不觉感激也就算了,反而同别人一起笑话朕,”圣上屈指在她额上弹了一下,轻声斥责:“没心肝。” “哪有,”锦书笑着狡辩:“许是我的心肝全给了圣上,别处便空不出来了,自然没有。” “那朕便再还你一副心肝,叫你日后长些记性,”圣上走在前边,缓缓下楼时,低声跟她说:“可好?” 锦书同他愈发亲近,倒是少了尊卑克制,说起话来,也更加自在。 “圣上虽是天子,却也是凡人,”她摇头道:“如何能分一副与我?” “朕是天子,自然同别人不同。” 圣上重新扶住她腰身,揽着她走出茶楼,低声道:“普通人只生有一副心肝,而朕,却生有两副。” “两副?”锦书诧异道。 “怎么这样吃惊?” 圣上低头看她,含笑道:“——你也是朕的心肝。” 锦书听得脸一热,随即笑了。 “说书先生口中的那位君主,大概也如同圣上这般,最是长于甜言蜜语,撩拨人心。” “无论如何,他却是实实在在成了的,你呢?” 圣上侧过脸去问她:“被朕的话,撩拨到了没有?” 锦书笑而不语。 “又是这样,”圣上轻声开口,似乎是在抱怨,道:“每每问到此处,你便不肯开口,总是避而不谈。” 锦书莞尔,笑意盈盈:“圣上想听什么?” 圣上道:“自然是,想听你的心里话。” “有被撩拨到的,”锦书转头去看他,目光真挚:“圣上如此待我,怎么会不动心。” “只是我太胆怯,也太畏惧,所以从来不敢将这些话说出口。” 圣上听的目光微凝,神态微变。 她也不胆怯,笑容恬淡,徐徐道:“圣上是天子,坐拥四海,威加天下,。” “您拥有的东西太多了。权势,财富,女人,威望,以及除此之外的许许多多,世间其余人,都只能远远的敬仰,而不敢生出奢望。 对于您而说,即使是偶然间,遇见未曾拥有的,借助无上权势,也能轻而易举的得到。” “有时候,我也会想,”锦书笑容微敛,定定的看着他,缓缓道:“对于您来说,我算是什么呢?” “得不到的一时新鲜,还是男人的占有欲作祟?” “又或者是,确实有几分真心?” “您拥有的太多了,所以丢一点得一点都无所谓。” 锦书看着圣上,认真道:“可是我不一样,圣上。” “我只是人间的寻常女子,既平庸,又懦弱,没有办法将一切抛下,飞蛾扑火一样,到您身边去。” “比起您坐拥四海来,我所拥有的,也不过是一颗心罢了。” “可无论它如何廉价可笑,都是我仅有的,最珍贵的东西,我不敢拿它去冒险。” “——若是败了,就真的是满盘皆输了。” “我不过是凡人,输不起的。” 圣上看着她,目光深似大海,沉默片刻,终于向她说:“你都不肯试,怎么知道自己一定会输?” 锦书笑了笑,却不再说什么了。 圣上看着他,顿了一会儿,终于道:“朕明白了。” 回去的时候,两个人便沉默了很多。 圣上坐在前面,锦书走在后面,两个人虽然离的很近,却都没有说话。 宁海总管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想要开口劝导,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到最后,也跟着一起沉默起来。 圣上始终不说话,锦书倒是也不害怕,只静默地跟在他后面,心中一片轻松。 在这段关系当中,她从来不是真正占据主导位置的,像是现在这样有个机会,将自己心中所想说出来,已经很好。 至于剩下的,全看圣上如何裁决,她都听着就是了。 这样沉默地走了一段时间,锦书抬头去看路时,才发现哪里不对。 “圣上,”她轻声问道:“时辰已经不早,您这是要往哪里去?” 现在走的,并不是回宫的路。 圣上却没有解释,只是沉默的看了她一眼,说:“跟着。” 锦书心中奇怪,可是见他脸色不好,也没有再多问,只是沉默的同宁海总管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已经临近傍晚,夕阳西下,晚霞弥漫在天边,交织成一片绚烂的云彩。 这样的光芒下,即使是昏昏沉沉,也有了一种别样的温柔。 直到晚霞全部消失的时候,锦书才知道,圣上是要去哪里。 普陀寺。 天边的光影消失无踪,晚霞也不知去向,普陀寺门前的路灯全亮了起来。 晕黄而温暖,恬静而慈悲。 圣上没有回头,只是握住了锦书的手,向身后的一众侍从吩咐道:“都在这儿等着。” “圣上,”宁海总管试探着劝说:“您还是带两个人过去吧,若是有什么事情,也好吩咐他们去办。” 圣上却不理会他的话,只是握紧了锦书的手,说:“走吧。” 天色已经黑了,普陀寺中看不见有客人,连僧侣也见不到,只有静穆的香火气息,在空气中静静的缭绕。 圣上拉着她的手,一直到了佛寺的正殿,慈悲六道的佛祖面前去,都没有放开。 “锦书,”他唤她的名字:“对于你来说,朕又算是什么呢?” “一个不得不虚于委蛇的人,一个完全不敢相信的骗子,还是一个可笑的傻子?” “朕今年三十有一,已经不算是年轻了。 朕经历过世间许多人难以承受的风雨,也遭遇过世间许多人难以想象的磨难,为了熬下去,朕算计过许多人,也辜负过许多人,这没什么不敢说的。 既然敢做,朕就敢认,即使是当着佛祖的面,朕也敢跟你说的明明白白。” “可是锦书,朕也敢在佛祖面前告诉你,朕对你是真心的,也从来没有骗过你。” “你怕自己输了,一无所有,不敢下场去赌,也不敢对朕倾心。 ——所以呢?” 圣上看着她,几乎是一字一字的问:“朕的真心廉价而可笑,一文不值,就要任由你去践踏,是吗?” “不是的,”锦书看着他,神情动容,轻声解释道:“圣上待我很好,我知道的。” 她也只是世间的寻常女子,有人愿意对她倾心,真心待她,哪里会不欢喜呢。 可是世间许多事情,并不仅仅只有一个欢喜,也并不仅仅是一个欢喜,就能将所有都掩盖掉的。 “得到您的心意,我几乎觉得自己是在梦里,”锦书的眼眶湿了,顿了许久,才哽咽着道:“可是” 她没有再说下去。 “你看。”圣上看着她,眼底居然有些颓然:“你又是这个样子。” 这情景,似乎他不是天子,而只是面对着心爱女子,却求而不得的寻常男子。 他唇角弯起,似乎是在笑,脸上却全都是苦涩。 “朝臣可以质疑朕的决议,史官可以书写朕的功过,但这些,都是朕切切实实能看到的,听到的,可是你呢?” 圣上看着她,沉沉道:“你轻描淡写的一个可是,就把朕全都否决掉了。” “——何其不公!” 他直直的看着她目光同言辞一样犀利,似乎要往她心中最深的地方去。 “从头到尾你都没有想过,真的跟朕白头偕老。” “你觉得朕只是看上了你的美色,只是一时新鲜,热血上头,失了心智,你还觉得,朕跟世间所有的庸碌男人一样,没有上手的时候,甜言蜜语,等真的得到了,便弃如蔽履。” “从头到尾,你都不相信朕!” “你明明娴熟典籍,可是朕用《史记》来问的时候,却一言不发,宁愿让别人大出风头。” “朕与你的东西,你只是谢恩,却从来不肯真正的佩戴。” “朕一二再再而三的暗示,你只当做听不懂,从来都不肯回应。” “面对着朕的时候,你脸上在笑,可是那笑容,从来都没有到你心里去。” “朕对你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就要被你这样厌弃?” “锦书,”他托住她的脸颊,神情真切的问:“你到底要朕怎么做呢? 到底要怎么样,才肯给朕一点真心?” 至尊的天子对她低下头,困兽一样,一字一字,慢慢的问她:“——真的要朕把心剜出来,才行吗?” 锦书听他说的眼泪涟涟,面色哀然,掩口垂泪一会儿,终于道:“圣上,求你别这样说。” “哪里用得着你求朕?”圣上看着她,低声道:“分明是朕在求你。” “我太怕了,圣上,”她合上眼,眼泪簌簌流下:“万一” 她摇摇头,道:“你又叫我如何是好。” “你自己也说了,是万中之一,”圣上眼眶也湿了,几乎是咬牙切齿的道:“朕已经先你一步下场,若是输了,也是朕先伤神,事到如今,你连万分之一的痛苦,也不肯承受吗?” “圣上,求你别这样,”锦书眼泪落的像雨:“我会留在宫里,陪在你身边,这辈子都不会走了,这些虚无缥缈的心意,真的重要吗?” “朕不甘心,”圣上看着她,缓缓道:“不甘心朕将一颗心都托给你,却得不到分毫回应。” “锦书,”他低下头,将自己的额头贴到了她的额上:“求你了。” “朕从来没有这样低声下气过,可是为了你,朕愿意试一试。” 他的气息离她这样近,几乎分不出彼此,掺杂着绝望的语气中,他再一次说:“锦书,求你了。” 被万民朝拜的皇帝,在佛祖面前也不必低头的天子,居然对着她这样哀求。 他说,锦书,求你了。 屋外有沙沙的雨声响起,声音低低的,仿佛是情人之间的絮语,在佛像两侧的灯光映衬下,分外温柔。 锦书的唇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如此来回反复,像是无言的忐忑。 许久许久之后,她终于在肃穆的香气中开口:“好。” 只一个字,似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这话一出口,圣上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难以置信的向她确认:“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好,”锦书合上眼睛,不叫眼泪流出来,只是紧紧的抱住他腰身,在他脖颈一侧,狠狠咬了上去。 “圣上,现在我只有你了。” 她声音很轻,夜色中听起来,有些飘渺与无助:“千万千万,别辜负我。” 她那一口咬得很重,松口之后,浅浅的透出了血迹。 圣上却不觉得疼,也没有伸手去擦,只是同样用力的抱紧了她,近乎狂热的亲吻她的唇。 屋外雨声渐大,盖住了彼此心跳声之外的其他声响。 “佛祖为证,”圣上紧紧的拥住她,声音颤抖,却很坚定:“——今日所言,朕永志不忘。” “外面下雨了,”锦书伏在他怀里,轻轻道:“一时半刻之间,我们只怕是走不了了。” “走不了便走不了,”圣上抱着她,到蒲团上坐下,叫彼此的脸颊贴在一起,道:“有你陪着,朕在哪里都不怕。” 锦书低声笑道:“宁海总管他们,还在外边等着呢。” “让他们等,”圣上低头亲吻她的耳垂,柔声道:“朕今日大喜,明朝加倍赏他们。” “那我呢?”锦书枕着他的腿,抬起眼睛来看他,轻轻地问道:“圣上赏什么东西给我?” 圣上凝神细思一会儿,低下头,在她耳边低声道:“赏一个皇子与你,如何?” 锦书听得脸一热,伸手推他一把:“少胡说八道,才不理你。” “朕是说真的,”圣上注视着她,缓缓道:“等回宫之后” 他亲了亲她的额头:“就同朕圆房。” 握住她的手,圣上稍稍用力,捏了一下:“好不好?” 锦书便是再如何淡然,也是未出阁的姑娘,听他这样说,红着脸没有说话。 圣上自己也有点儿赧然,低头咳了一声之后,才又一次问她:“是不是愿意,你总要说个话的。” 他摇了摇她的手臂,轻轻呼唤她的名字,微红着脸问:“锦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皎皎 窗外的雨声沙沙作响,遮住了其他声音, 却不觉得嘈杂, 只有淡淡的温情在流淌。 圣上低头看着锦书, 等了又等, 才见她微红着脸颊, 缓缓的点了点头。 ——她答应了。 圣上盯着她, 看了又看,最后才说:“这一刻, 真像是在梦里。” 锦书抬手, 在他脸上轻轻捏了一下,随即笑着问他:“如何,圣上的梦醒了没有?” 圣上闷笑着去咬她的嘴唇:“你说醒了没有?” “醒了醒了,”锦书同样笑着答道:“不能更清醒了。” 佛堂的两侧是摇曳着的晕黄灯火,外面的是沙沙不停的雨声, 肃穆的佛像面前,鬼使神差一般的, 他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缠绵而缱绻的亲吻,像是一对交颈而欢的鸟。 直到锦书在他身上, 感觉到某种异样的变化, 这个吻才猝然停止。 将他推开,她红着脸, 有些羞恼的轻轻唤了一声:“圣上。” 圣上自己倒是不脸红, 这是微微喘着气, 狡辩道:“朕是来这里拜佛, 又不是来当和尚,还动不得心了么?” “油嘴滑舌,”锦书斜了他一眼,道:“前些日子,也不知道是哪个同我胡说八道,说他都要做和尚了。” “是朕说的,”圣上也不在意,只是含笑凑到她耳边去,道:“朕若是做了和尚,之前应承过要给你的皇子,怎么办?” 他脸皮倒是厚,大喇喇的道:“还是先还俗,以图后效吧。” “去,”锦书嗔他:“厚脸皮。” 圣上笑了一笑,不以为忤,反倒是怡然自得。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外边雨渐渐下得小了,锦书懒洋洋的枕在他的膝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等雨停了之后,就听见有脚步声渐渐离这边近了。 宁海总管的声音在外边响起,大概是怕惊扰到里面的人,所以压得很低:“圣上,雨已经停了,您可要回宫吗?” 圣上轻声问他:“什么时辰了?” 宁海总管回答道:“快到亥时了。” “亥时了吗,”圣上念了一句,便揽着锦书站起身,轻声道:“我们走吧。” 此前圣上虽然吩咐不许人跟着,但是按照宁海总管的小心程度,想必是不敢掉以轻心的。 锦书跟着圣上一路出了普陀寺,都不曾见过有其他人出现,心知是宁海总管早就安排好的。 夜色之中,她最后回首看了一眼普陀寺,只见灯火肃穆,庄严慈悲,似乎蒙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光。 圣上握着她的手,轻轻问:“怎么了?” “没什么,”锦书同他低声道:“只是忽然之间,有些感慨。” “这有什么好感慨的,”圣上也回头看了一眼,随即笑了:“罢了罢了,你既然喜欢,等他日为朕生下皇子,朕便随你一同,到这里还愿。” 之前他也说过类似的话,却是在只有两个人的时候,这会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倒是毫不脸红,锦书却有些羞窘。 周围的侍从听见这句话,都是心中一惊,脸上没有敢表现出什么来,只是齐齐隐晦的打量一眼锦书,将心中的念头按了下去。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锦书也不好像只有两个人一样那么随意,红着脸嗔了他一眼,便同他挽着手,一起回了宫。 夜色已经很深了,天空灰蒙蒙的,透不出一丝亮。 贤妃寝殿里的灯还亮着,她正坐在榻上,拿着剪刀,仔细修剪花瓶中的那束海棠。 “人心果然是最精细的东西,这样冷的时日里,居然能够让海棠开花。” 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拨弄海棠娇艳的花瓣,喟叹一般,轻声的说:“可是花开得再好,见不到太阳,也是会枯萎的。” “——当然,女人也是这个道理。” 她这句话说的有些不好接,便是身边陪着她一起嫁到宫里的贴身侍女,也没有敢说什么。 到最后,也只是看着案上那株娇艳的海棠,轻声道:“娘娘身为贤妃,本就是后宫中最尊贵的女子,尚宫局里面的人小心伺候着,也算是她们知情识趣。” “胡说八道,谁告诉你,我是宫中最尊贵的女子?” 贤妃挑起眼睛来看她,笑容妩媚,有一些凉:“贤妃之上,还有贵妃,淑妃,德妃,而贵妃的上面,还有母仪天下的皇后,这样数一数,我算老几呢。” “娘娘,您别这么说,圣上登基十几年,后宫位分最高的一直都是您,”贴身侍女安慰道:“圣上对您,素来是礼遇的。” “你看,你自己也说了,”贤妃微微一笑,夜色中隐约凄楚:“圣上对我,只是礼遇。” “可是世间的所有女子,有谁会希望自己的丈夫,对自己一直彬彬有礼,只是客气呢。” 她这句话说的哀怨,而又有些危险,侍女停了口,不敢再说下去。 贤妃却不在意,只是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执起梳子,轻柔的梳理自己的长发。 “圣上今日如何,还是歇在含元殿吗?” “是,”侍女轻声回答:“还是同之前一样。” 贤妃的手顿了一顿,过了一会儿,才继续开始打理自己的长发。 侍女默不作声的站在一边,也没敢出声。 “本宫听说,”贤妃缓缓的说道:“姚氏生的很美,圣上珍爱的厉害,视若掌中珠玉,是吗?” “不过是小家子里出来的人,便是略微有几分颜色,又如何能跟娘娘相提并论,”侍女劝慰道:“您委实是不必同她计较,失了自己的身份。” 贤妃听了不过一笑,语气嘲讽:“可是,自从这个小家子的女子进了含元殿之后,圣上再没有临幸过任何人。” “出身高贵的妃嫔那么多,有几个人做到这一点了?” 贤妃一挑眉,“啪”的一声脆响,将梳子摔在地上,神态自若的对着镜子中的自己细看:“一个也没有。” “更何况,”她冷冷的一笑:“直到现在,姚氏也没有侍寝呢。” “现下就这般得势,等到他日侍寝,有孕,岂不是反了天了。” “娘娘,”侍女看着她,试探的询问道:“既然如此,我们要不要未雨绸缪,早做准备?” “早做准备,做什么准备?” 贤妃回过头去看他,漫不经心的一笑,只是眼神有些犀利:“把她叫到我这里来,寻个由头杖杀了,还是直接灌一壶藏红花,叫她再也生不了孩子?” “我太了解圣上了,”贤妃笑的有些惨淡:“姚氏是他的心尖子,现在若是在我这里出了事,别管我是什么身份,保管都要给她偿命,如此一来,岂不是后宫中其他人笑掉牙。” 两个侍女对视,试探着问道:“那您的意思是?” “等着吧,等别人先动手,”贤妃看着镜子中自己光洁的面庞,伸手抚了抚,道:“本宫有儿子,心里有底,什么都不怕。” “姚氏进了含元殿,圣上便再不曾叫别人侍寝,竟是打算一心一意待她了。” “如此一来,最应该心急的,是那些还没有生下一儿半女的人,”贤妃的目光有些阴冷:“她们都不急,我还急什么呢。” 两个侍女彼此之间对视一眼,轻声道:“娘娘睿智。” 自从那日之后,锦书在同圣上相处时,便有了许多不同。 到底是哪里不同呢,周围人看着,一时之间,却也说不太出来。 似乎是更亲近了,也更加温柔缱绻了。 每每与圣上四目相对时,他们都会相视一笑。 那是只有他们彼此之间,才能明白那种隐含的情意。 别的人年轻,又没有经历,自然看不出什么,也只有宁海总管这种在宫中经年的老人,才看得出几分端倪。 更不必说,圣上特意吩咐他,将甘露殿收拾出来了。 那里距离含元殿最近,也最是锦绣华美,历来是宠妃的居所,圣上登基之后,便一直空置着。 只是现在看起来,那里似乎是要有主人了。 回宫之后,圣上便再没有提之前说过的事情。 锦书也不急切,既不催问,也不暗示,只是淡淡的如同往常一般,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云淡风轻。 圣上本是想着给她一个惊喜的,见她这样平淡,心中不免有些失意,觉得她不在乎自己。 但转念一想,如果她也像寻常人一样变色,那也不是她了,心里的不自在也就消失了。 这一日的清晨,太阳刚刚升起,圣上便到了含元殿,锦书如同往常一般给他奉了茶,这时候才发现一点不同。 “圣上,”她轻轻唤道:“衣袖开了。” 她刚开始这样说的时候,圣上还有些不明所以,后来顺着她的手指看了一看,才发现不知不觉中自己衣袖的线开了,懒洋洋的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略微有些狼狈。 别说是他了,便是整日里守着的宁海总管,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一发现这情况,便忙不迭跪下请罪。 “便是朕自己都没有发觉,哪里怪得到你身上,”圣上冲他摆摆手,道:“无妨,起来吧。” 锦书上前去握住他的手,对着衣袖看了一看,道:“只是开了线,不打紧的,圣上将外袍解下,我为你缝上便是。” 他轻轻应了一声,将外袍解开,递给了锦书。 而她坐在凳子上,低下头,自荷包中取出针线,仔细的缝了起来。 清晨的阳光透亮,透过窗户,照在她的脸上,一片皎皎的明媚。 圣上在侧看着她,不觉呆住了。 这一瞬间,他甚至于在想,若是他们只是世间的一对寻常夫妻,过着柴米油盐的小日子,她低头织布的时候,大抵便是这般了。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锦书察觉到他目光,也不在意,只是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微微一笑。 ——当真是美极了。 夏邑轻手轻脚的走进来,看一眼周遭的氛围,有些为难的开了口。 “圣上,”他低声道:“江昭容求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怜怜 含元殿是天子居所, 不要说是妃嫔,便是皇后,倘若不曾奉诏, 也不会主动过来的。 “她怎么来了?”圣上皱起眉头, 轻声问道。 “回圣上, 江昭容不曾说过, 奴才也不知道。”夏邑这样回答。 锦书还在这里,圣上本能都不想见别的女人。 可是, 倘若真的不见,既怕她觉得自己绝情, 又怕她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避着她, 所以不敢见。 如此顿了一会儿,圣上下意识的扭头去看锦书。 她低着头, 正在专心致志的缝着那一个口子,似乎是察觉了他的注视, 抬起头来,笑吟吟的看了他一眼。 圣上也跟着笑了,走到她面前去, 轻声问她:“你觉得, 朕该不该见她?” “我才不管, ”锦书看他一眼,笑着道:“那是圣上的女人, 又不是我的, 凭什么要我管?” 圣上有些别扭的看了看她, 低声道:“不会吃醋,同朕闹小脾气吧?” 锦书笑着斜他:“何至于此。” 圣上深深看她一眼,握住了她的手指,吩咐道:“叫她进来吧。” 圣上不喜繁丽,所以江昭容穿得十分清素,月白色的长裙配了碧水色的外襟,便是披帛,也是天青色中透着明静,只有发髻上的珍珠步摇,才透出几分华美。 她生的娇美,如此一来,却也十分鲜艳。 进了内殿,恭恭敬敬的向圣上行礼之后,她便极为隐晦的,将目光投向了坐在一侧的锦书身上。 她正坐在圣上旁边,低着头,膝上是圣上的外袍,手里捏着针,眼睑低垂,似乎是在缝什么。 明明是最普通的黛青色?梗┰谒砩希幢鹩幸恢侄恕?br /> 仿佛是流落民间的千金贵女,如何也掩盖不了她镌刻在骨子里的风姿一般,映的人自惭形秽。 从自己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她挺直的脊背与修长的脖颈,以及美玉一样近乎剔透的半边面颊。 这样的美人,便是女人见了也不由得心动,更何况,是圣上这样的男人呢。 突如其来的,江昭容心里一阵不舒服。 她进来的时候,姚氏没有抬头,连低垂的眼睫,都没有动一动,似乎是没有看到她一样。 圣上坐在她身边,正静静地看着她,似乎她就是他的一切,一眼没有看过站在一边的自己。 两下里一对比,当真是叫人难堪。 锦书感觉到她在看自己,却也没有在意,只是低着头忙自己的事情,不掺和这趟浑水。 她不说话,圣上更摸不?睦镌谙胧裁矗裁挥兄鞫祷埃皇亲谝槐撸此讼傅氖种改笞耪耄髑峄旱慕堑揽谧臃焐希缓蠛齑轿17牛崆峤咭Ф稀?br /> 将衣袍展开,锦书盯着仔细的看了看,觉得没有什么大碍,才放到了一侧的案上,伸手去取之前被放在一边的线团。 也是赶得巧,她将自己那根绣花针放得随意,伸手去拿线团的时候,却没有注意到,一不小心戳了一下,白皙的手指上,当即便露出来小米粒一般大小的红点。 她在家的时候,便做惯了刺绣,时不时的,也会被针扎几下,这样一点儿疼,是不放在心里的。 随便拿起一侧的帕子,她正想要伸手按住,却先一步被圣上握住了手。 “怎么这样不小心,”他轻声责备一句,语气里没有斥责,却只有?幔骸奥砘1!?br /> 只是被刺了一下罢了,又没什么大碍,他却这样大惊小怪。 锦书听得微微一笑,正想将手抽回来,圣上却握住她那根手指,送到唇里,轻轻的允了一下。 锦书愣住了,随即面上飞霞,嫣然夺目。 江昭容入宫多年,还不曾见过圣上这般体贴小意,眼睁睁在一边看着,只觉心中盘着的那条毒蛇动了,徐徐的,吐着鲜红的信子。 宫中规矩森严,此前圣上不曾开口提她,她自是不好主动说什么。 到了这会儿,却是无论如何都忍不住了:“这便是姚妹妹么,果然生得一副好相貌。” 最开始的时候,她还能克制不住自己的心绪,但是话说到最后,不免带上了一点儿酸味儿:“怨不得圣上这样宠爱。” 圣上抬起眼,淡淡的看了看她,道:“怎么,你今日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吗?” 江昭容被圣上说的一噎,顿了一顿,才有些讪讪的道:“没有,只是臣妾想念圣上,所以才来见您,望请圣上见谅。” “现在你也见到了,退下吧,”圣上听的一皱眉头,向她摆摆手,隐约不悦道:“这里不是你的寝宫,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荒唐! 你既如此冒失,便迁往交雁馆去,抄写佛经静心吧,以后做事的时候,记得三思而后行。” 交雁馆地处偏僻,又是萧条,素无人居,虽说也是后宫之地,却几乎可与冷宫并肩。 江昭容听圣上说完这话,脸色登时一白,哆嗦着身体,眼泪不受控制的想要出来。 圣上只说是叫她去抄经,可没有说叫她什么时候出来。 难不成,是想叫她老死在里面吗?! 怨愤的看了锦书一眼,她下意识的想要张口说话,却瞥见圣上眼底隐约厉色,心中一凛,想起了之前那些忤逆他的人,都有什么下场。 情不自禁的打个冷战,江昭容哆嗦着身体,老老实实地合上嘴,行礼退了出去。 她一走,圣上便凑过去锦书面前去,小心的看她脸色,低声问道:“没吃醋吧?” 锦书看他一眼,微微一笑:“圣上将她打发的这样干脆,我还有什么好吃醋的?” “朕心悦你,便不需要遮遮掩掩,”圣上定定的看着她,语气坚定:“朕要叫所有人知道,你是朕心头肉,掌中珠,叫所有人都不敢轻侮。” 他们彼此之间既然有心,早晚都是要成事的。 锦书家世平平,膝下又无子嗣,他更要叫自己的态度强硬,不叫人轻看她。 他不是初登帝位的少年君主,被一时之间的火热情意,烧的失了理智。 他登基十余年,整合朝纲,平定外戚,有足够的底气,护住心爱的女人。 他不再年轻,但是,却也拥有岁月所赋予的坚毅与从容。 年过而立,他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锦书目光柔和,托着腮道:“圣上待我好,我都明白的。” 她不过是小吏之女,家世低微,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也只是一张脸罢了。 可圣上是天子,见过的美人不知凡几,她仅有的筹码,在他面前,依旧灰蒙蒙的不起眼。 他今年三十有一,她却未及二八,本就隔了十余个年头,难道还能指望他身边干干净净,一个女人都没有? 这样愚蠢的想法,锦书从来不会有。 何德何能呢。 她将是他此后的唯一,是他花丛的终点,这就够了。 人若总是在计较已经过去的,无法挽回的事情,反倒会失去的更多。 圣上却怕她心里酸涩,口中却不肯说,只是靠近几分,又一次问:“真的没吃醋?” “这有什么好吃醋的?” 锦书看着他,有些好笑的道:“她也是圣上的女人,在我之前,便已经结识了你,要是恨,也是她恨我,哪里轮得到我去恨她。” “圣上不必这样仔细着我的情绪,”锦书看着他,认真的道:“人是活的,心也是活的,谁没有过去呢?您不例外,我也不例外,大家都有,又何必去计较呢。” 她握住他的手,缓缓道:“圣上待我很好,我知道圣上对我有心,我也知道,从此之后,就只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跟之前的别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短短的一席话,叫圣上听得心潮翻涌,静默的将她看了又看,才缓缓的说:“能得到你,是朕的福气。” “圣上知道就好,”锦书笑盈盈的看着他,道:“如何,是不是应该再赏我点什么?” 圣上听得微微一笑,揽住她的腰身,道:“再赏一个公主与你,如何?” 锦书微红的脸颊啐了他一口:“哪个稀罕。” 圣上揽住她微笑,笑完了之后,忽然道:“要不,朕为你取个字吧。” 锦书自小跟随母亲念书,但却不曾取过字,听得一愣,随即又问他:“什么字?” “就叫怜怜,”圣上环住她的腰身,道:“好不好?” “——怜怜?” “朕的怜怜性情坚毅,尤胜世间男子,可若是能够选择,哪里又有人真的愿意叫自己这样强硬,而不是找一个肩膀依靠呢。” 圣上低头去亲吻她的额头,道:“朕觉得,越是你这样刚强的女子,越是最应怜爱。” “所以每每见了你,都觉得,应该对你再好些。” 锦书听得心中一震,又觉触动,抬眼看着他,轻轻唤了一声圣上。 母亲去世得早,后来父亲又娶了继母,很快就有了小弟弟,没过多久又有了小妹妹。 明明是八口之家,可是他们姐弟三人在这里面,却生疏得好像三个陌生人一样。 父亲同母亲不合,所以连带着,也不怎么喜欢母亲留下的三个孩子,相对而言,他更加愿意亲近继母生下的三个孩子。 父亲待他们,不能说是苛刻,而继母张氏,也不能说是心性恶毒。 可是父亲除去他们之外,还有别的孩子,而继母张氏除去他们之外,也还有自己的亲生骨肉,当然都顾及不到他们姐弟三人。 这样的境遇之下,锦书作为长姐,实在是不敢不强硬起来。 弟弟们都比她小,不依靠她,还能依靠谁? 舅舅虽然十分爱护他们,但是却也已经成家立业,她总不好老是过去打扰的。 锦书也只是世间的寻常女子,也想要同自己心爱的男子白头偕老,做一个什么都不想的单纯而明媚的姑娘,可是,谁来照顾她的弟弟呢。 她没有办法,只能让自己坚强起来,就那个柔软而娇弱的姑娘,静悄悄的在自己心里隐藏起来,从不在人前出现。 可是,这并不意味着她就是所向披靡,无所畏惧的。 她也怕疼,也会觉得辛苦,也会觉得疲惫,有的时候,也很想找一个肩膀靠一靠。 现在面前的这个人,他告诉你自己,他明白自己的辛苦,也明白那种无奈。 他为自己取了新的字,怜怜。 不知不觉间,她居然哭了。 “怎么了?”圣上抱住她,手忙脚乱的安慰:“是不喜欢这个名字吗?不喜欢就算了,朕另外给你取一个好不好?” “不,很喜欢,”锦书紧紧的抱住他的腰身,道:“圣上,这样叫叫我,好吗?” 忽然之间,圣上好像明白了,她为什么哭得这样厉害。 “怜怜,”他轻声叫她:“有朕在,从此,以后你什么都不需要怕。”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抱紧了他。 圣上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像是在安慰一个小孩子一样,一声一声的叫她:“怜怜,怜怜” 锦书靠在他怀里,低声说道:“圣上,谢谢你。” 圣上笑着低头看她,道:“朕齿序行七。” 锦书一笑,伸手擦了眼泪,主动凑过去,亲了亲他的面颊,语气缱绻。 “——七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结发 虽然已经到了冬日, 近来天气却依旧晴朗,既未降雪, 也无风吹。 这日,国子监无课, 姚轩早早便起身, 换了衣裳, 预备往祭酒柳无书府上去,取之前柳无书允诺与他看的笔记。 他整理着装之时,姚昭正在一侧温书,见兄长这样谨慎, 不觉一笑:“祭酒大人是叫哥哥去取笔记,又不是相看他家姑娘, 怎么这样郑重。” “在国子监里,我只是学生, 今日登门,却是拜会, 怎么好失礼?” 姚轩对镜整理仪容,回头去看他, 道:“我若轻慢,被柳家其余人见了,祭酒大人也跟着面上无光, 自然是要仔细些的。” “好啦好啦, 我就是随口一说, 倒惹得哥哥说教一番。” 姚昭上前打量一番, 伸手为兄长正了正腰带:“已经极好了,哥哥早些去吧,既是学生,又是晚辈,不好叫人久等的。” 姚轩含笑应了一声,同弟弟道别,出门去了。 柳无书身居国子监祭酒,于士林之中极有声望,便是府邸,也颇见风雅韵致,虽是身处长安,却似蒙了一层江南烟雨。 姚轩也是第一次到柳家,虽然好奇,却也未曾东张西望,只是跟随在引者身后,面色从容的往书房去。 柳家建的颇有江南意蕴,山石小溪,长廊弯道,十分旷雅。 姚轩不急不慢的往前走,岔进一条青石小径时,便听少女欢笑声掩在石墙内的那从绿竹之内,极是清灵悦耳。 猜测是柳家女眷,他也不张望,只神色如常的前行。 引者不易察觉的打量他一眼,面上不显,暗自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正要走进回廊,便听一侧细微的破空声传来,姚轩侧身闪开,便听“咚”的一声闷响,那东西落在了地上。 低头去看,才微微怔神。 原是一颗青枣。 他扫了眼方位,侧过头去,看向西首的小楼。 那里的窗开着,却被轻纱一般的帘遮住内里光景,似乎是有人影闪了一下,旋即便恢复平静。 引者也顺势看了过去,几不可见的一皱眉,正待说话,便听姚轩道:“大抵是他人误投,无需计较,咱们走吧。” “姚公子大度,”那人听他未曾多提,也就将这一茬掀过去,做了个示意的姿势:“先生的书房就在前边,请吧。” 姚轩礼貌的颔首,走了过去。 一直等他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柳彤云才侧过脸去,微红着脸斥责身后的侍女:“好端端的,你扔他做什么,险些叫人看见。” “看见就看见呗,”侍女冬儿低声打趣她:“我们姑娘这样好看,叫他见一面,难道还亏了他不成。” “是呀,”侍女秋儿也笑着,随之附和:“姑娘此前见了姚家公子的文章,也只是称颂不已,今日见了真人,怎么反倒红着脸不说话了?” “好了,”柳彤云面上飞霞,轻声斥责:“咱们私下里说说也就算了,若是叫外人知道了,可使不得。” “外人是不能知道的,亲近人也不行么?” 冬儿看着她,面色郑重,轻声关切道:“姑娘的婚事,大夫人那里已经提过几次了,您若是有意姚家公子,便要早做准备,同夫人提一提才是。” “冬儿说的是,”秋儿亦是凝声道:“大夫人娘家侄子品貌才学虽也上佳,可光是妾室,都已经有两个了,更不必说私下里的通房了,姑娘要早做计较才是。” 柳彤云面上闪过一抹厌恶之色,脑海中回想起方才的清俊少年,低下头,微红着脸,没有言语。 晚间无风,倒也和畅。 内殿暖炉里袅袅的冒着青烟,散着素淡的温雅香气,嗅的久了,叫人一颗心也跟着醉了起来。 圣上今晚似是兴致极佳,晚膳时分,接连饮了许多杯,面色醺然,微微带着几分红。 “过渡饮酒于身体无益,”锦书见他喝的多了,免不得要上前去劝:“圣上,还是节制些吧。” “怜怜,”圣上撑着额看她,目光隐约迷离,笑吟吟道:“方才叫朕什么?” 锦书脸一热,推他一把,轻声唤道:“七郎。” “嗳。”圣上含笑应了一声,随即勾住她腰带,整个人抱到了怀里。 “陪朕喝一杯?”他这样问。 “此前说过的,我不擅杯中物。” 锦书半伏在他怀里,伸手去斟了一盏清水喂他,温声道:“七郎喝的全忘了。” “朕不曾忘,”圣上顺从的饮了杯中清水,方才低头去亲吻她光洁如玉的脖颈:“只是朕一见怜怜,便觉欢喜,总想同你一醉方休,长眠不起才好。” 二人挨得这样近,他的气息热热的喷到她脖颈,有种麻麻的痒。 连带着,叫她心头也像是被什么东西撩动了一样,不受控制的难捱。 锦书笑着往一侧偏了偏头,道:“圣上喝的,究竟是酒还是蜜?” 她偎在他肩头,伸手去触他的唇:“嘴巴怎么这样甜?” “朕醉的这样厉害,饮的自然是酒。” 圣上听得一笑,低头去亲吻她右侧脸颊上的梨涡。 凑近她耳畔,他低声道:“在怀安宫初次见你之后,朕便醉在你这双酒窝里,此生都逃不掉了。” “才不是,”锦书语笑嫣然,斜眼看他:“我面上的是梨涡,并非酒窝,圣上犯得哪门子醉?” “梨涡么?”圣上盯着她看了一眼,复而低头去亲吻她左侧脸颊,笑微微的问:“怎么不甜?” 锦书纤纤的手指去戳他面颊,笑着揶揄:“油嘴滑舌。” “那也只是对你。”圣上捉住她那根手指,轻轻咬了咬,才依依不舍的松开,短短一句话,却也说的极为诚挚。 揽着她坐起身,他亲自为她斟酒,递了过去:“朕今日欢喜,怜怜同朕一道饮几杯。” 锦书不欲扫兴,含笑接过,两口饮下去,便觉那股的暖流进了喉咙,随即到了肺腑,有种麻麻的畅快。 圣上为她添了杯,又为自己续杯,二人相敬,一道饮了下去。 锦书毕竟是第一次饮酒,只两杯下去,便觉心口有种闷闷的热,面色不觉也红了。 晕黄灯光之下,玉面生霞,眼角飞红,别有一番明媚皎皎。 圣上心动之余,也知她到了量,未曾为难,只最后为二人分别续杯,才转向她,低声唤道:“怜怜。” 锦书扶着额,目光略带迷离的回看他:“怎么?” 他伸手过去,将她略微有些乱的发丝挽回耳后,方才轻声问她:“你可知道,朕今日为何欢喜?” 锦书眼睫轻眨,似是烛火在晚风之中温柔的跳跃。 她摇摇头,道:“不知。” 圣上揽她入怀,低头去亲吻她额头,极欢喜的道:“钦天监告诉朕,今日大吉,宜嫁娶。” 锦书靠在他怀里,初时还平静,待听到最后,却怔住了。 有些愕然的抬起头,她不无动容的看他,喃喃道:“七郎。” 皇族的嫁娶,只能用在正妃与皇后身上,侧妃与妾室,只能称纳。 锦书不会轻贱自己,却也不会自视甚高。 她的身份,无论如何,都是配不上这个“娶”字的。 “朕不得不考虑前朝,也要顾虑怜怜的声名,所以不能马上迎娶你为后,是朕对不住你。” 圣上抱紧了怀里的心上人,面色歉然,柔声道:“先做贵妃,等到有孕之后,朕再行册封,叫怜怜做朕的皇后,好不好?” “七郎不要这样说,”锦书眼圈微红,揽住他腰身,语气哽咽道:“你待我已经足够好。” “区区小女子,”她合上眼,眼泪悄无声息的落下:“我何德何能呢。” “于朕而言,怜怜是世间最好的,”圣上低头吻去她面上泪珠,道:“这世间,只有配不上你的,没有你配不上的。” 他抬起头向她一笑,将自己腕上那串佛珠脱下,戴在她的手上,随即低下头,将二人脸颊贴在一起。 “今晚,是我们的结发之夜,”他声音低低,似乎即将消散在夜色里:“怜怜,你也同我一般欢喜么?” 锦书含泪点头,低声答他:“我此番心意,与七郎一般无二。” “那就再饮最后一杯,”圣上执起酒盏,含笑看她:“饮过这一杯,便是至亲夫妻。” 锦书笑着擦了泪,捏起酒盏,同他交臂而饮,一道以空杯示意。 四目相对,皆是面颊微红,目光缱绻。 “怜怜。”他这样唤她。 “七郎。”她亦这样唤他。 圣上听得一笑,捧住她面颊,吻了吻她的唇,便自一侧取出一条红纱,动作轻柔的遮住了她的眼。 锦书由着他如此,等到最后,才轻声问:“你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圣上拉着她的手,叫她起身:“带你去个地方。” 锦书听得微怔,随即却松下心来,跟着他,缓缓的走了出去。 红纱遮住了她的视线,见不到任何前物,锦书心中却出奇的安稳,半分惊惶也无。 只是牵着他的手,缓缓前行。 如此走过一段路,拐过一个弯时,便有带着清淡气息的叶子打在她脸上。 锦书嗅了嗅,觉察出那是竹子,正待细思到了何处,圣上却已经带着她,继续前行了。 如此又走了一段距离,她按照圣上的话,抬腿迈过门槛,便听他低低的说:“到了。” 他伸手过来,取下了覆盖在她眼前的红纱。 似乎是点了许多蜡烛一般,周遭是一片晕黄的明亮,夜色之中,明灿灿的,带着温暖的弧度。 红亮的锦缎映衬着灯火的流光,夜色之中,仿佛泛着晚霞的绚烂,同华贵难言的宫宇一道,彰显着它的富丽与堂皇。 仿佛是新婚时才有的装饰。 他带着她,掀开层层的帷幔,一直到了缀满正红的内殿去。 浮华摇曳,不似人间。 圣上侧过头去,轻轻问她:“喜欢吗?” 他暂时没有办法,叫她光明正大做他的妻子,只能给她妻子的礼遇,盼望能够得到她的欢喜。 “喜欢的,”锦书没有说是否铺张之类的,那些会扫兴的话,只是深深看着他,认真道:“我很喜欢。” 圣上看着她一笑,却忽的提起了另一桩事。 “朕第一次见你那夜,正是七夕,”圣上看着她,缓缓道:“你被朕吓到了,走的惊惶,只留将它留了下来。” 他到床头去,将枕边的一朵绸花拿起,递给她看。 “那日晚间,朕便将它放在了枕边。” 圣上问她:“你知道,那时候朕在想什么吗?” 大抵是隔的有些远,现在回想起,似乎是覆盖了一层迷雾一般。 锦书心中生出几分感怀,含笑问:“在想什么?” 圣上抬手,将那朵绸花簪入她的发间,声音低低,情意漫漫。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猜谜 姚轩拿了柳无书的笔记,同他说了几句, 考校学问之后, 便起身告辞了。 眼见他的身影消失在长廊里, 柳夫人才端着茶,笑吟吟的自屏风后出来,轻声赞道:“好俊俏的后生,言谈举止,也是不俗。” 将那盏茶递给柳无书, 她笑着问:“那便是夫君之前提过的, 姚家的大公子吗?” “是啊, 难为夫人还记得他。”柳无书方才考校姚轩, 花了大半个时辰, 便是水都不曾用过。 姚轩人在这儿时, 他还感觉不到什么,等人走了,嗓子便难过起来, 一接过茶盏, 便迫不及待的饮了一口。 他同夫人伉俪情深, 未曾纳妾,相处之间, 也极亲厚, 拉着她在一侧坐下, 笑微微的摸了摸胡子。 “夫人大概是早就过来了, ”他笑着问:“觉得我这学生如何?” “我看极好, ”柳夫人出身大家,能同柳无书相谈甚欢,使得他未曾蓄妾,自然颇有才气,也能辨别出姚轩究竟有几分火候:“说起话来头头是道,仪态也好,模样还生的周正。” 她笑的温婉:“我听路管家说,方才带着他路过后院时,听见大房的女孩子们嬉闹,也不曾多看多听,可见是正人君子。” “夫人倒是说得仔细,”柳无书笑着打趣:“知道的,是看学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看女婿呢。” “看女婿又怎么了?”柳夫人不以为意,笑盈盈的问:“既是青年俊彦,人品端方,做不得我们女婿吗?” 柳无书此前也只是玩笑,此刻见柳夫上带笑,神色却郑重,不觉也跟着正襟危坐起来。 “怎么,”他有些诧异的问:“夫人有意,要撮合他与彤云吗?” 柳无书同柳夫人夫妻相得,有二子二女,唯一还未曾成家的,便是幼女彤云了。 柳夫人生她时年过三十,于柳无书而言,也算是老来女了,她又最小,素日里皆是视为掌上明珠的。 “门第倒是小事,只是姚家主母是他继母,父亲也有些糊涂,”柳无书蹙眉想了想,道:“再则,还是要问过彤云的意思才是。” “我们虽是她父母,婚姻大事却也不好越过她,若是她不喜欢,岂非误了终生?” “是,”柳夫人斜他一眼,哼道:“夫君是好父亲,最是关照女儿,我是恶母亲,连女儿的意思都不问,便叫她嫁个不喜欢的,蹉跎终生。” “我哪有这意思,”柳无书啼笑皆非,上前去给她赔礼作揖:“夫人莫要如此讲。” 话说到一半,他才蓦然反应过来:“怎么,夫人问过彤云的意思——是彤云托你来说的?” “若非如此,我哪里会来讲这些。” 柳夫人拉着丈夫坐下,低声道:“此前,我虽不曾见过姚轩,却也几度听你赞誉他品性文章,今日见了,相貌也好,果真是极合适的人选,更何况彤云也有意。” “再则,姚望虽荒唐些,却也未曾蓄妾,家风总是好的,”柳夫人微微蹙眉,眼底嫌恶神色一闪而过:“总比大伯推荐的人选好。” 柳家兄弟三人,柳无书行二,家主则是他的兄长,长房的柳无宁。 柳无宁之妻出身安阳赵氏,也算是大族。 前些日子,她娘家的侄子赵旭远来柳家探亲,见柳彤云年少美貌,心生爱慕,便向自己姑母提了提,有意结亲。 这侄子是柳大夫人娘家的独子,更是赵家老太爷的心尖子,柳大夫人虽是柳家妇,却也少不得要依仗娘家,见侄子态度坚决,不可转圜,还真是不敢怠慢。 只是,她素来同二房的弟妹不和,觉得自己去提,有失颜面,便去问了丈夫,托他去问柳无书的意思。 赵旭远也算小有薄名,出身也不错,只是柳无书不喜他轻浮,家中更是早有姬妾,所以不欲将幼女嫁与他,便坦言相告,推拒了此事。 却不想,他竟因此与兄长生分了。 父亲会为自己的女儿考虑,伯父却不一定。 柳无宁颇为欣赏赵旭远,觉得男子纳几个姬妾也是寻常,侄女不应毫无度量,对于弟弟的推拒理由,颇有些不满。 加之此前已经在妻子面前满口答允,觉得失了脸面,自然不肯罢休。 到最后,两兄弟不欢而散。 柳彤云极有才气,便是柳无书自己,也时常遗憾,她为何不是男儿身。 可说归说,他也开明,未曾因此而轻慢女儿,亲自叫她习字念书,却不曾想,将她的眼光都养高了,寻常人都看不上。 这一回,听妻子说,她有意姚轩,便是柳无书,也是暗暗一愣。 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他才想起,此前女儿在书房里,看过姚轩写的文章策论,极为赞赏,也曾说过,想见一见他的。 这一次姚轩要入府,他也不曾藏着掖着,她若是偷偷去看,见他年少明俊,暗自动心,也是寻常。 “假使女儿愿意,倒是可以考量,”柳无书眉头舒展开来:“只是不知姚家如何做想,以及大哥那边” “此事却也不难,”柳夫人心中挂念女儿,自然想的分明:“姚家那里,夫君只需问过姚轩便是,我听人提过,他是极有主意的。 若是不愿意,我们自然不会强求,若是愿意,这事儿便成了九成,自是良缘。” “剩下的,夫君再去同姚望谈便是,想来,他也不会不应。” “至于大伯那里,他高兴嫁,便叫自己女儿嫁去,凭什么将我女儿往火坑里推,好没由来!” 柳夫人眼底闪过一丝冷意:“女儿是我们生的,同别人有什么关系,轮得到他来指手画脚。” “夫君若是拉不下脸来,我便亲自去说,若是叫他没脸,你可别不情愿。” “夫人说的哪里话,”柳无书苦笑道:“那是我的兄长,自该叫我去说,如何能劳烦你呢。” “此事宜早不宜迟,会试在即,等人家真的中了会元,求着结亲的多了去了,”柳夫人低声叮嘱:“夫君早做打算。” “女大不中留啊。”柳无书轻轻感叹一声,点头应了。 ~ 第二日,锦书睁眼时,便见圣上已经醒了,正躺在她身边,含笑看着她。 他明明什么都没说,她的脸却不受控制的一热,半合上眼,埋头在他怀里,没有吭声。 圣上也不笑她,只是伸手将她往怀里揽了揽,动作轻柔的抚摸她长发。 “还疼不疼?”他低声问她。 “有点。”锦书脸愈发热了起来,伏在他怀里,羞于抬头,连声音都低低的。 “无妨的,”圣上温柔的抚了抚她光洁的背,温声道:“多歇几日便好。” “不必了,”锦书难为情道:“哪有那么娇贵。” “嗯?”圣上懒洋洋的一笑,低声问她:“是在暗示朕什么吗?” 锦书被他揶揄的羞窘不已,伸手推他一下,合上唇,不肯多说了。 圣上闷笑着去吻她带着欢愉印痕的锁骨,语气温软,一声一声的唤她。 “怜怜,怜怜?”他低声道:“别不理朕。” 锦书拿一双明眸斜他,眉尾携春:“圣上总欺负人,谁还敢理你。” 圣上笑微微的道:“怎么,被朕欺负狠了,连七郎也不肯叫了?” 锦书嗔他一眼,张口在他肩上咬了一口:“我偏不叫,你奈如何?” 她这一口咬的不重,小女儿家撒娇的意味更重些,圣上自是不恼,只笑着将她搂紧了,道:“都能张口咬人,可见是不疼了。” 锦书口齿也极利落,可终究是女儿家,在近乎荤话的男女之中,先天就吃亏些,听他这样讲,竟也不得反驳。 羞恼一会儿,她正待开口,圣上却先一步出言了。 “怜怜,”他含笑问:“你能猜出,上月十七那夜,长安发生了什么吗?” 锦书听得莫名,别过脸去,道:“猜不出,也不想猜。” 圣上抬手捏住她下巴,低头亲了亲,轻笑道:“你若猜的出来,从此以后,朕便不欺负你了。” “就是,那种惹得你连七郎都不肯叫的欺负,”他道:“好不好?” 锦书心中微有诧异,却也想试上一试。 “果真?”她问圣上。 “——君无戏言。” 锦书凝神想了想,试探着问:“是走水了吗?” 圣上笑道:“不是。” 锦书眸光一动,想了想,又问:“有尊者辞世?” 圣上依旧在笑:“也不是。” 锦书顿了一会儿,再度道:“那就是有大案发生?” 圣上笑着戳她面上梨涡,摇头道:“天子脚下,你怎么不忘好处想?” 锦书被他接连否定的有些泄气,随即却起了斗志。 她身处宫中,消息虽灵敏,可是能够得知的,却也只是大事。 上个月的十七,虽然未曾过去多久,可贸然叫她去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却当真是不得其门。 沉思了好一会儿,她才试探着道:“可是有吉兆发生?” “有藩国使臣入京朝见?” “又或是,圣上在长安得了治世奇才?” 圣上笑意始终不曾落下,等她一一说完,方才道:“都不是。” 锦书猜的泄了气,抬起眼来,轻轻问:“那究竟是什么?” 圣上低头问她:“认输了?” “嗯。”锦书闷闷的答。 “其实也极简单,只是怜怜被上月十七这个时日拘束住,所以想不出罢了。” 圣上俯身吻住她的唇,如此缱绻许久之后,微微笑了。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贵妃 这一日, 圣上同锦书在塌上消磨许久,临近午时,才一道起身。 宁海总管早知圣上心意,既然成事, 两下只怕是浓情蜜意, 卿卿我我,不欲被人搅扰。 是以他也不曾过去催问,只是守在殿外,心中思绪百转。 宫中的风向, 只怕是要变了。 今日清晨,圣上还未曾起身时,便是他去宣旨, 晓谕六宫。 朕惟王化始于宜家c端重宫闱之秩。坤教主乎治内c允资辅翼之贤。爰沛新恩, 式循往制。 咨尔姚氏, 笃生勋阀, 克奉芳型, 秉德恭和, 赋姿淑慧。 佩诗书之训c声华茂著掖庭。敷纶餑之荣c宠锡用光典册,以册宝c封尔为贵妃。 尔其祗勤夙夜c襄壸范而弥嗣徽音。衍庆家邦c佐妇职而永膺渥眷。 钦哉。 ——贵妃。 第一眼见到时, 宁海总管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接连看了几眼, 他才敢宣读出来。 要知道,在这之前, 圣上后宫之中位分最高的, 也不过是生育皇三子, 出身萧氏一族的贤妃罢了。 更不必说,贵妃与贤妃,中间还隔着德妃与淑妃两座高山。 他知道圣上看重锦书,也猜测过给她的位分不会低,却也没想到竟会这样高。 贵妃之位,距离皇后,也不过一步之遥。 不,现在已经不能叫锦书了,便是他,也得恭恭敬敬的称一声贵妃娘娘才是。 只是,叫他来看,贵妃的运道只怕不止于此。 别人不知道,隆德总管这个负责整修甘露殿的人,却是清清楚楚。 甘露殿内的饰物制式,镌刻的皆是牡丹花纹与凤凰纹路,便是昨日的内殿,用的也是庄重的正红,而非偏色。 这样的隆恩,素来都是只会给予中宫皇后的。 宁海总管最初见到的时候,只当圣上是偏爱贵妃,所以格外恩宠,等真的见了册封圣旨,才生出另外一个想法来。 兴许,圣上这是未雨绸缪呢。 他暗暗的松一口气,开始凝神细思,贵妃在含元殿时,自己有没有得罪过她,以及接下来自己的态度。 是不是在之前的态度上,对贵妃更加亲厚些? 暗自在心中这般思虑的,并不仅仅是他一个人。 大清早,因为这道圣旨,整个后宫都炸开了锅。 贤妃作为此前宫中位分最高者,受到的冲击无疑是最大的。 “贵妃?”听闻这消息时,她正对镜梳妆,几乎连手中的黛笔都险些握不住,手指哆嗦几下,才无力的垂下。 “怎么会是贵妃?” 贤妃目光冷凝,其中全是难以置信,怒视着来回话的宫人,道:“你是不是在外面胡乱听了几句,就到本宫面前来嚼耳根?!” 她知道圣上恩宠姚氏,也想过或许会给姚氏个位分,但是家世使然,想来如何也越不过九嫔,虽不免嫉妒,却也不曾在意。 哪曾想,姚氏竟突如其来的封了贵妃! 那可是仅在皇后之下的贵妃,便是她见了,也需得行礼的贵妃! 更不必说,圣上赐给她的,是历来宠妃才能居住的甘露殿。 “娘娘,您给奴婢一百个胆子,奴婢也不敢骗您啊。” 回禀的宫人察觉到她身上冷意,更是战战兢兢,低下头,颤声道:“今日辰时一刻,宁海总管亲自宣旨,晓瑜六宫,册姚氏为贵妃,择佳日行册礼。 这等大事,奴婢哪里敢撒谎。” 这句话说完,内殿之中便有转瞬的沉默,但没有人觉得松一口气,只觉那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滚。”贤妃面色泛白,语气却平静起来。 ——叫人令人胆战心惊的平静。 她又一次向那宫人道:“滚出去。” 那宫人没敢应声,几乎是连滚带爬的退了出去。 “娘娘。” 内殿里只剩了随她一道入宫的两个宫人,见她默然不语,双目通红,眼神狰狞的近乎可怕,不由得试探着开口,想要劝慰一二。 “凭什么,”贤妃没理会她们,只是有些颓然的坐在软凳上,近乎自语一般,喃喃自道:“在府中时,本宫是仅在王妃之下的侧妃,论及家世,萧氏一族更是赫赫,更不必说,本宫为圣上生了承晖” “可是到头来,姚氏这种微末之人,居然也压到本宫头上来了。” 贤妃不知不觉间落了泪,恶狠狠的用手背擦了泪,重重的将黛笔拍在梳妆台上:“凭什么!” 身边的两个宫人有些担忧的看着她:“娘娘。” “好了,你们什么也不必说,”她收拾起面上狼狈,冷冷一哂:“这有什么办法,谁叫圣上喜欢,偏偏要恩宠她呢。” “胳膊拧不过大腿,”她面上勾出浅浅一丝笑意,狠厉中带着酸涩:“圣上发话,本宫除了认,还能怎么着呢。” “去库房里挑几件东西,你们亲自送过去,”贤妃望着梳妆台上断成两截的黛笔,道:“就说是本宫恭贺贵妃新喜的。” 宫中规矩制典使然,贤妃身为高位嫔妃,需得首先称贺,其余人才好跟过去的,为着彼此之间的体面,她不能去的晚。 两个宫人也明白这一层,彼此之间对视一眼,低下头,轻轻应了。 宫中哪有不透风的墙,姚氏得宠,宫嫔们早早得知,只是她身份未定,却也没人敢去触圣上的霉头,光明正大的问出来。 枪打出头鸟,江昭容这会儿还在抄佛经,备不住就得在冷宫一样的地方过后半辈子了,前车之鉴使然,谁敢再去试一试。 也只能在心里嘀咕,说圣上只当她是个新鲜玩意儿,无名无分的陪上几日,过几日便腻了,聊以安慰。 可是这会儿,圣上降旨,册封姚氏为贵妃,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一下子就将诸多人心中的酸水儿打翻了。 ——自己苦熬了那么多年,连四妃的边都没摸着,姚氏入宫才多久,便是一人之下的贵妃,如何能叫人心中畅快! 只今日清早,宫中被摔碎的瓷器,铰碎的帕子,便不知凡几。 只是,能够在宫中生活多年,自是没有傻的。 打听到贤妃吩咐身边宫人往甘露殿送了贺礼,其余人不好叫自己凸显出来,第一个被贵妃记住,便按捺住心头的或妒意或酸涩,按部就班的送了贺礼过去。 贵妃册封,引起的风波虽大,但也没人会立即将自己的不满摆在脸上,以贤妃为首,皆是送了贺礼过去,表示自己的恭顺之意,不管内里如何,外在总是风平浪静的。 而在宫外,引起的轰动却大了。 贵妃居于四妃之首,仅在皇后之下,册封礼自是极为隆重。 真正行礼,更得等到礼部拟交册宝,选取正副册封使,引贵妃往太庙授节,六肃三跪三拜之后,才算了结。 今日不过只是降旨罢了,自是简洁。 宁海总管于内宫之中宣旨完毕,便往宫外姚家去了。 今日旬休,国子监也无课,姚家人全都在,正在前厅里一道用早饭,便见管家急匆匆的进门,喘着气道:“老爷,老爷!宫里来人宣旨了,您快出去看看吧!” 姚望初时被他说得一怔,随即反应过来。 自己可没什么事情能入圣上的眼,专门下旨言说,几个儿子还在念书,也得不到这项殊荣,唯一有可能的,便是 ——长女的名分定下来了! 这念头一升起来,姚望便畅然笑了。 几乎抑制不住脸上的喜意,他忙不迭吩咐人准备香案,再看看面色难言的家人,吩咐道:“快整整自己衣衫,免得稍后失礼,惹人笑话。” 张氏见他如此喜形于色,也能猜度出为何,心下怏怏,却也不敢扫兴,只勉强挤出笑容来,转头去暗示自己的几个孩子,接下来不要出言扫兴,触怒姚望。 姚轩同弟弟姚昭对视一眼,也明白过来。 既为姐姐觉得高兴,又为她未来隐觉担忧,两下交融,喜忧参半,反倒不知应该说什么才好。 来的人是宁海总管,姚望一见,面上笑意便愈发深了。 他不过是从六品的官员,宁海总管却是含元殿的总管,别说是见了面寒暄几句,便是凑过去拍马,都轮不到他。 可是这会儿,圣上令他前来宣旨,至少说明,长女是极受宠的,不是吗? 姚望活了大半辈子,接旨却还是头一遭,毕竟也算是诗书传家的门楣,一套流程下来,倒是不曾出错。 也只有在听闻长女位分时,才猝不及防的抖了一下。 不是他太过大惊小怪,而是这消息委实是太过于惊人了。 莫说是姚望这个老早就盼望着的,刚刚听到的时候,便是姚轩与姚昭,也是惊了一下。 贵妃! 正一品爵,位比相国! 姚轩是见过圣上同姐姐相处的,却也未曾想过,圣上竟会给姐姐如此高位。 并不是他觉得姐姐配不上,而是姚家的门第,比起宫中其余人来,委实是太低了。 宁海总管见过无数大风大浪,初次见这圣旨时,也被惊了一下,现下见他们如此,倒是不觉什么,只含笑瞧了瞧姚望。 “姚大人,”他道:“接旨吧。” 姚望转过神来,大喜过望,接旨之后,整个人都有些怔了。 他如此作态,宁海总管也不计较,只是看向姚轩,颔首致意:“多日不见,姚公子风采如昔。” 姚轩也有些愣神,反应却快:“总管客气。” “这便是二公子吗?”宁海总管转向站在他身侧的姚昭,含笑道:“果真芝兰玉树,不同凡响。” “您太客气了,”姚昭向他一笑,婉拒道:“我如何当得起。” “哎呀,快别这样说。”宁海总管笑着摇摇头:“二位公子皆有文华之气,鹏程万里,便在眼前了。” 他在圣上身边多年,最是了解他心性。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只是,身为君主终究不能任性,所以很多时候,这性情都被圣上自己克制住了。 但是,这并不代表它是不存在的。 宁海总管在宫中沉浮多年,也能明白圣上心中计较。 贵妃出身不显,却也是官家女子,并非贱籍。 至于出身显赫与否,靠的还不是圣上一句话? 册封之后,照例便有加恩,但凡圣上愿意拉上一把,姚家有人肯争气,用不了多少年,就能兴起。 而贵妃的两个胞弟,也非扶不起的阿斗,姚家起势,还不是眼见着的事情? 宁海总管虽是内侍,可只消是有脑子的人,就不会去轻视他。 相反的,还得拼命的巴结才是。 姚家有四个儿子,他只捡了两个夸,未免使得另外两个尴尬。 姚瑾年纪还小,对这些不甚敏感,姚盛却是僵立一侧,暗自气恼不已。 只是这时候,没人有心思去照顾他微薄的自尊心。 姚望笑的脸皮都疼了,却依旧不想停下,只是捉住了宁海总管话中的“多日不见”四个字,笑容满面的问道:“怎么,总管日前见过犬子?” “前些日子,圣上往国子监去了,”宁海也不避讳,同他解释道:“恰巧碰见大公子了,圣上问了几句策论,很是赞誉。” “是吗?”姚望笑意更深,难得慈爱的看一眼姚轩,道:“你这孩子,这样大的事情,怎么也不同为父说一声?” “倒也怪不得他,”宁海总管笑着打圆场:“圣上那日白龙鱼服,不好张扬的。” 他这样说,姚望自然不会再去说什么,只请他进了前厅,奉茶之后,好生寒暄了一阵。 姚望毕竟是贵妃之父,宁海总管即使知道他们父女之间感情淡薄,却也不好打他脸面,笑着说了一会儿,全了他面子,才起身告辞。 “圣上还等着回禀,不好久留,这就告辞了。” 姚望客气的送他出去,最后方才殷切道:“家中一切都好,还请总管同贵妃娘娘说几句,请她无需忧心。” 宁海总管自是一一应了,示意姚望止步,才偕同前来的内侍禁军离去。 姚望目送他背影远去,心底那股欢欣之气不受控制的涌了上来,仿佛是一日之间年轻了二十岁一般,兴冲冲的吩咐管家。 “今日姚家大喜,府里面伺候的,每人赏半年例银,再去准备祭祀用物——我要开宗祠,将好消息告知先祖。” 他转过头,看向自己的长子与次子,目光柔和而慈爱,同日前相比,简直是变了一个人:“你们去换身衣服,同我一道过去。” “夫君,”张氏跟着他笑的脸都僵了,又疼又酸,可归根结底,也不如她心中酸涩的万分之一:“圣旨方下,便大张旗鼓的开祠堂,是不是太过张扬了?” 在姚望骤然冷下来的目光中,她声音不觉也小了,有些怯弱的道:“再者,一下子赏半年的例银,也太多了” “头发长,见识短!” 姚望皱起眉,不满的看向张氏:“贵妃娘娘得封,这是多大的喜事,如何不能开祠堂,叫先祖也跟着高兴?” “别说是赏半年例银,便是赏一年,也没人能说出个‘不’字来!” “少啰嗦,”姚望正是欢喜的时候,哪里听得了劝:“办你的事情去!” 当着几个孩子的面,尤其是姚轩与姚昭也在,他这样呵斥张氏,不免使得她脸上下不来,心中羞愤,却知晓姚望性情,也不敢反驳。 只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姚望自己不管钱,哪里能知道家中财政如何? 锦书入宫之前,便将账目掰扯清了,姚轩兄弟俩的账同姚家其余人的并不算在一起,表面上看着是省了,可实际上呢? 他们把老太爷夫妻俩的库房,和程氏陪嫁的铺面庄园,全给拿走了! 姚家虽有祖产,却也架不住下头还有姚盛姚瑾两个儿子,他们正是要念书拜师的时候,哪里能怠慢了,叫外人看不起? 姚望自己也是要与同僚交际的,文玩字画,笔墨纸砚,哪一个不要钱? 更不必说,张氏还要为幼女锦瑟置办嫁妆。 不过,就凭张氏自己的那点儿嫁妆,能置办出个什么来? 还不是得叫姚家出大头! 钱钱钱,这么多的事情,哪一桩不要钱,姚望只知道向她伸手,她又不能下金蛋,哪里能搬出金山银山给他? 这会儿姚望高兴了,半年的例银赏下去,来回打点的,还不是她吗! 心中不满,可是看着姚望脸色,张氏也没敢多说,只是僵着脸皮,道:“是,我这就去办。” “果真是小家子里出来的,”姚望有了长女这个指望,心都活了,连带着也念起原配程氏几分好:“不比程氏多矣。” 张氏正往账房去,还没走远,就听见姚望这句话了,眼前一花,险些摔在地上。 这是什么意思,这么些年了,她连个死人都比不上吗? 暗自咬了咬牙,张氏勉强将心中愤恨咽下,冷冷的斜一眼姚轩兄弟,快步往前去了。 姚昭在兄长身边,平静目视她离去,面上无波无澜,只有目光深处,带着些微讽刺。 ——自从父亲得知姐姐得宠,到现在也没有多久,他们就把自己逼成这种狼狈样子了。 好像是别人欠了他们一样,看谁都觉得不满。 真可笑。 这样的日子,我们姐弟三人,可是过了近十年啊。 低头一笑,他轻声问兄长:“哥哥,姐姐有了归宿,总是喜事,我们院子里,要不要赏些东西?” “自然是要的,”姚轩想了想,道:“不好越过父亲去,便每人赏三个月例银,再制一身衣服吧。” “也好,”姚昭点头:“稍后我去吩咐他们。” “也不知姐姐过得怎么样,”他不无嫉妒的看着姚轩,低声道:“可惜上一次我不在,未曾见到。 深宫寂寂,男女有别,若是想要再见,怕也不易。” “上一次见的时候,姐姐气色很好,人也更美了,”姚轩微微一笑,似是想起什么,轻声安慰弟弟道:“她说,圣上待她很好。” ~ 锦书昨夜初经人事,不免疲累,圣上年富力强,此前旷了许久,好容易同心上人成事,自是索求的多些。 一来二去的,临近午时,二人一道起身。 “七郎,”锦书身子还是有些疲软,穿了小衣,着了中衫,方才问圣上:“这是哪儿?” 圣上依旧躺在塌上,枕着臂,向她笑道:“甘露殿。” 锦书明了此殿意味,先是一怔,随即笑了:“给我住吗?” 圣上懒洋洋的看着她,反问道:“不然呢?” 锦书定定的看她一看,忽的低下头去,轻轻亲吻他的额。 “——谢谢七郎。” 她还未曾梳洗,长发披散,面容皎皎,唇色泛红,玉白脖颈上印痕隐约,圣上自下而上的看过去,当真活色生香。 好不鲜艳。 几乎是被迷了心窍一般,圣上握住她纤纤手腕,将她重新带回怀里,低头吻上她的唇。 “七郎,不要了,”锦书笑着推他:“再不起身,会被人笑的。” “也不知是怎么了,”圣上微微喘着气,低声道:“一见到怜怜,朕便情不自禁。” 锦书不答话,只笑着推他起身,见他顺从的坐起身,便自一侧取了他衣袍,作势侍奉他穿。 “罢了,”圣上伸手接过,示意她坐着,自己穿上身:“怜怜昨日辛苦,且先学着,勿要累着才是。” 锦书被他揶揄的脸一热,嗔他一眼,微微垂首,不曾言语。 圣上大笑出声,自己系了腰带,扬声吩咐人入内侍奉。 甘露殿的宫人与内侍,皆是宁海总管亲自选的,有的还是锦书此前结识过的旧人,早就被叮嘱过了。 几个宫人一入内,便一道跪下身,齐齐恭贺。 “圣上大喜,贵妃娘娘大喜。” “朕确实大喜,”圣上揽着锦书,笑吟吟道:“都有赏。” 锦书既然册封贵妃,衣饰妆容便不得马虎,每一处皆要服从制式。 坐在梳妆台前,两个宫人为她梳坠倭髻,随即取了妆奁与她选。 锦书扫了一眼,面色不觉微变,随即问撑着额,慵懒坐在窗边的圣上:“七郎,是你的意思吗?” 圣上站起身,到她身后去,对着镜中丽影细看,随即伸手,取了洛阳红坠珠步摇与她簪上,温声道:“很好看。” 锦书垂眼看着妆奁中的那对东珠耳环,转目看他,笑盈盈道:“七郎是想叫我做众矢之的吗?” “谁敢?”圣上取出那对耳环,亲自为她戴上:“朕觉得怜怜配得上,谁敢说二话?” “朕不在意别人说什么,怜怜其实也不在意,”他低下头,叫二颊贴在一起:“朕知道的,不许说些冠冕堂皇的诓朕。” 洛阳红为牡丹名种,同东珠一般,都是皇后方可用的。 “圣上既然不怕坏了名声,惹人非议,那我也不怕。” 锦书笑意姝美,似是牡丹含芳:“人活一世,不过几十年,何必为了别人几句话,叫自己苦闷。” “早就知道,怜怜不是迂腐之人。” 二人脸颊紧贴,气息似是一人,极为亲昵。 他低声道:“朕就是要宠着你,就是要所有人都高看你,就是要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朕的心头肉。” 圣上语气舒缓,却极坚定:“怜怜,朕要叫你做世间最尊贵的女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婚事 锦书受封贵妃,受到震动的不仅仅是后宫与姚家, 连带着整个长安, 都掀起一场无声的风浪。 圣上登基之后, 后宫最高位分的也不过是贤妃, 一连多年,都未曾再有加封, 骤然空降一位贵妃, 引起的风波不可谓不大。 对于大多数朝臣而言,他们并不怎么关心天子的家事与内帷。 唯一能够引起他们注目的, 也只是后妃们所孕育的皇子们, 与今上百年之后, 至尊之位的归属。 以及他们应该选择站在哪一位皇子身后, 进行效忠。 圣上的元妃早早离世, 未曾留下一儿半女,夫妻之间更是感情淡薄, 连追封都未曾有。 嫡出皇子不见踪影,庶长子早夭,圣上诸皇子之中, 最能引人注目的, 便是贤妃所出的皇三子了。 更不必说,贤妃出身名门萧氏, 于朝野之中颇有声望。 因着这缘故, 在这之前, 圣上虽不曾议储, 但许多人已经悄悄将皇三子视为未来的储君了。 只是,在圣上册封贵妃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原因无他,贵妃的位分,委实是太过于敏感了。 仅在皇后之下,位比相国。 圣上不过而立之年,年富力强,而贵妃能够以末位入封,显然是极得宠,几年下来,总会有皇子降生的。 当今登基也不是一年两年,而是整整十多年了。 十几年的时光,放到嘴上去说,是极为轻快的,但是真的经历起来,却是漫漫难言。 更重要的是,这十几年下来,已经足够大多数人摸清圣上的性情了。 无论是处事还是待人,他都极少会凭借一时兴趣,任性而为。 相反的,必得权衡再三,思虑周全之后,方才动手。 他们完全有理由去猜测,在未来很长的岁月里,贵妃将有多么得宠。 贤妃所出的三皇子得到许多人隐晦的支持,无非是因为她在后宫中位分最尊。 可是,倘若贵妃有子呢? 即使是皇三子,只怕也得退避三丈。 所以说,到底是支持谁为好? 若是支持贤妃,便是开罪了现下鲜花锦簇形式正好的贵妃,若有来日,不定会被记恨。 更不必说,在这之前,就有可能会被贵妃轻描淡写的枕边风吹得伤筋动骨。 可若是支持贵妃,却也是同贤妃生了嫌隙。 倘若日后,贵妃未曾生下皇子,又或者将来出了意外,贤妃回过神来,岂会不同他们算账? 两下里一考虑,许多人都为难了起来。 与此同时,柳无书也在家中犯难。 只是,他并非为了这一桩,而是为了幼女的心事。 说巧合也巧合,他正想私下里问一问姚轩对于终身大事的看法,还没等开口呢,圣旨就下来,人家嫡亲姐姐一飞冲天,竟做了贵妃。 此前他过去问,叫长安人看着,都会说是柳家低嫁,先一步挑了女婿,进行栽培。 可这会儿再过去问,叫人见了,只怕会说是他柳无书厚颜,急于攀附新宠。 可是归根结底,他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想为女儿找个夫婿而已啊! 这道圣旨一下,却是将原本简单的事情,一下子搞得复杂了。 “夫君大可不必为此担心。” 柳夫人听人说丈夫在书房里呆了许久,心中也知他在忧虑什么,重新问过女儿意思之后,便往书房去见他,着意宽慰。 “我与夫君,为的是叫彤云找个可靠之人,托付终生,又不是想要攀权附势。” 柳夫人静立在丈夫身后,动作轻柔的为他揉肩:“圣上未曾册封贵妃时,我们不会对姚家的门第有所指摘,此刻册封了贵妃,也不必谄媚讨好。 自始至终,我们也只是想为女儿寻一个贴心人罢了,别人怎么想是别人的事情,同我们有什么干系。” “姚轩是夫君的学生,你才最应明了他品性才是,怎么还未开口,就开始想东想西?” “换句话说,”柳夫人笑着开解道:“倘若姚轩眼见胞姐得宠,便换了一张脸,那就只当是看清了他面目,劝彤云消了这份心便是,不也是好事一桩?” “可他若是依旧彬彬有礼,愿意考虑,那我们能得到一个良婿,亦是美事。” “夫人说的是,”柳无书眉头松开,含笑握住了她的手:“是我想得太多了。” 末了,他面上又有些愁色:“只是大嫂那边,恐怕会不情愿。” “她不情愿便不情愿,同我们有什么关系?” 柳夫人同自己大嫂不睦,并非一日之寒,听丈夫这样说,神色便微微一冷:“她想左右我女儿的婚事本就不该,居然还想将夫君绑到三皇子的船上。 她有没有想过,万一船翻了,淹死的是谁?” 柳大夫人出身的赵家,同贤妃所在的萧家沾亲带故,贵妃被册封之前,圣上膝下最为受人瞩目的便是三皇子,自然也引得他们靠了过去。 柳无书官居国子监祭酒,位阶虽不算太高,却极有声望,少不得会被拉拢。 此前,柳大夫人便曾登门提议,叫柳无书去做三皇子的太傅,只是他不欲掺和这些事情,婉言推拒掉了,自此,便同长房不太愉快。 等到出了柳彤云之事后,就更加冷淡了。 这会儿柳无书有意撮合姚轩与自己幼女,知道的是想要成就一桩良缘,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站到贵妃那边去,以此示好呢。 柳无书性情温和,相较之下,反倒是柳夫人柔中带刚,每每拍板做决定。 此刻听妻子这样说,他也就松一口气,含笑道:“好吧,为了我们彤云,明日在国子监见了姚轩,我便问上一问。” “去吧,”柳夫人笑道:“彤云性情执拗,既然认准了,便不会改的,我觉着,此事八成能成。” 事关掌上明珠,柳无书也不拖沓,第二日到了国子监,便将姚轩叫了过去,开门见山的问了出来。 “转过年来,你便是十五了,”他掩,轻声问道:“长安子弟多是早早议亲,家中有没有提过你的婚事?你父亲有没有张罗过此事?” 姚轩被他问的一愣,顿了一顿,才据实答道:“学生曾经在母亲灵位前立誓,金榜题名前,不提嫁娶之事,此事父亲也知道,所以一直未曾提过。” 这确实是事实,并非他编出来诓骗柳无书。 大周建国几百年,早已经不是马背上打天下的年代,对于他们这种低阶官员子弟,唯一能够出人头地的,便是科举。 母亲早逝,姐姐照顾他与弟弟何等不易,他更不愿早早成家分心,所以便于母亲灵位前立誓,不到金榜题名,绝不娶妻。 姚望虽然对前两个儿子淡淡的,可骨子里还是希望他们能有出息,听到姚轩这样有志气,倒是极为赞许。 张氏门第平平,却也知晓金榜题名的难度,有意将姚轩栽跟头,拖上一辈子,自然不会劝阻,只顺着姚望违心的夸了几句,将此事定了下来。 等到昨日,长女封贵妃的圣旨下了之后,姚望还颇为自得,亏得没有早早为长子定亲。 贵妃的嫡亲弟弟,哪里是那些歪瓜裂枣能配得上的? 自然是要选聘高门之女,嫁入姚家的,光耀门楣的。 立誓之事,毕竟是姚家的家事,知道的人虽然有,却也不多。 姚望虽身处国子监,却也只是从六品的小吏,柳无书也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以及他有两个颇为出众的儿子,除此之外,便是一无所知了。 现下听姚轩提起这一茬,他不觉愣住:“金榜题名之前,不议婚事?” “是,”姚轩答得坦诚:“母亲在世时,最希望两个儿子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学生不欲令她失望,所以立下此誓。” 时人称颂孝义,也无人会拿故去的先母说谎,柳无书看着面前的明俊少年,听他此言左掷地有声,不觉暗生赞赏。 若有子如此,夫复何求! 心中这样想,他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微微蹙眉,道:“你可知金榜题名有多难?我大周泱泱学子无数,能够登榜的,也只那几个罢了。” “先生自己也说了,总会有人能登上的,”姚轩微微一笑,道:“既然有人能做到,那人为何不能是我?” 柳无书听他如此自信坦荡之语,少年意气,脱口而出,赞一声“好”。 将这份赞许收起,他正色起来,缓缓道:“我有一女,资质尚可,愿配于你,你可愿意?” 柳无书此前一问再问,姚轩心中也有所明悟,只是对方不曾戳破这层窗户纸,所以自己也不会提罢了。 现下柳无书自己说了出来,他也不会觉得对方是因为姐姐封了贵妃,所以想要攀附。 祭酒诚信君子,即使是此前他家世不显,也待他优厚,决计做不出这等以亲女攀附之事。 至于柳家的幼女彤云,姚轩也是有所听闻的。 柳无书自称资质尚可,委实是谦逊之言。 当世大儒蒋庭之便曾称颂这位柳家幼女“才堪咏絮,不输道韫”,文华之气若此,可见一斑。 然而,静默一会儿,姚轩还是道:“柳家贵女自是出众,学生高攀不得,还请先生勿要见怪。” 柳无书被他拒绝,也不恼怒,只是微有诧异,随即明白过来。 “怎么,”他哑然一笑:“是怕自己难以金榜题名,拖累她么?” “是,”姚轩坦然道:“学生虽有信心金榜题名,却也不知何年何月,不敢请令千金久等。” “奇哉怪也,”柳无书笑道:“你既说有信心高中,又说不知何年何月,岂非自相矛盾?” “倒也可以这样说,”姚轩笑的毫不在意:“学生将话说出去,若是此生不得实现,他人不过道一句轻狂,左右学生脸皮厚,一笑置之即可。” “但若是累令媛苦等,久久不中,岂非害她终生?” 姚轩向他一拜,肃然道:“因已之故,害人至深,学生安敢如此。” “是个好后生。”柳无书抚着胡须,莞尔一笑。 “你既将话说的这样明白,我便也问的明白些,”柳无书开门见山,道:“倘若她愿意等,你可愿意叫她等吗?” 姚轩将话说的分明,以为柳无书会打个哈哈,不再去提,却不曾想,竟还有此一问。 默然片刻,他道:“白首之约事关半生,只凭一席话,学生不敢断言。” “好,”柳无书笑道:“你若敢应下来,我反倒不敢应了。” “先回去吧,”他目光温和,笑着示意:“明日此时,再来找我。” 姚轩不意他明日竟还要再见再见,倒是有些讶异。 抬眼去看,却见柳无书眼底笑意温和,心也随着定了定,向他示礼,退了出去。 正是冬日,近来天气虽晴朗,却还是透着凉。 锦书虽不畏冷,却也不欲顶着寒风出门,只一味躲懒儿,留在寝殿里。 她与圣上正是新婚夫妻,卿卿我我之间,好似蜜里调油,每每同宿同起,极是亲昵。 大周十日一朝,其余时间若有政事,匆忙些的,圣上便宣召臣子至含元殿,缓和些的,只需上疏即可。 现下临近年关,各地的事情都少了,倒是不需要召见臣子议事。 圣上人过而立,在此之前,从没有体会到男女情爱的缱绻缠绵,那种自血液深处涌动起的热切,是完全不受控制的,叫人意乱情迷的痴狂。 这几日来,他都是吩咐人将奏疏送到甘露殿,处理政事之后,便同锦书腻在一起说笑取乐,依偎在一起,从不厌倦。 锦书颇通文墨,人亦是落落大方,同他说起书画史书时,也不露怯意,在侧红袖添香,笑语盈盈,极是温柔小意。 圣上待她,亦是宠溺爱怜,视若珍宝。 他精于箫瑟,兴致来时,也曾吹与她听,极是辽阔旷远,锦书却擅古琴,缓如流水,急似风雷,也是十分出众。 到了晚间,二人琴瑟相合,夜色迷茫中曲调着缠绵悱恻,一道传的很远。 有时候,他们也会一道赏画题字。 圣上擅长的是颜体,规整雄浑,锦书擅长的却是柳体,硬瘦挺秀,两种截然不同的字迹出现在纸上,却也别有一般意蕴。 夜色中的灯光带着温暖的晕黄,正红的月影纱泛着鲜艳的流光,内殿的琉璃正无声无息的生辉,半开着透气的窗外传来微弱的几声虫鸣。 圣上面容挺竣,眉目却柔和,锦书低着头看写就的字,皎皎似一尊玉人。 二人依偎在一起,相视一笑时,竟比案上交杂在一起的两种字体更添缠绵。 这是圣上从未有过的感觉,仿佛她是自己投胎时被遗落掉的一半,如此心意相通。 当来到今生,在人山人海中相遇,跨越千山万水找回时,心中满满的皆是圆满,再无其他。 内殿里只有他们彼此,他只想专注的看着她,再也无暇去思量别的。 锦书被他目光看的面颊微热,将笔放下,嗔他一眼:“看什么呢。” 圣上伸手去拨弄她发髻上闲闲垂下的流苏,含笑道:“怜怜不看朕,如何知道朕在看你?” 二人近来亲近诸多,彼此相处时,也不甚计较尊卑。 锦书笑盈盈的看他一看,站起身,也不理他,便往偏殿去。 圣上随之跟上,笑着揽住她腰身:“做什么呢,又不理朕。” 锦书道:“圣上总是油嘴滑舌,没个正经,理你做什么?” 说完,便推开他手,往偏殿去。 圣上尾巴一样的跟在她身后,锲而不舍的道:“做什么去?” “累了,”锦书答得头也不回:“先去沐浴更衣,随即便睡了。” 圣上也不嫌她冷脸,一把将她拦腰抱起,低头去吻她淡淡扫就的蛾眉:“朕同你一道去。” 锦书凑过去,在他唇上轻轻一咬,随即又松开,径自抿着唇笑。 梨涡甜甜,似是含蜜。 长夜漫漫,情意绵绵,当真静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相见 毕竟牵涉到女儿的终身大事,柳无书也不曾避讳, 归家同夫人说过姚轩心意之后, 便令人请了幼女彤云过来, 将今日姚轩所说, 原原本本的告知于她。 “他的话为父一个字都不曾改, 全部说的分明。” 柳无书看着幼女, 轻轻问:“你听过之后,又待如何?” “倘若他一味推拒,女儿自然不会厚颜纠缠, 可他却道, 怕因此拖累与我, 并未全然否决。” 柳彤云面容温婉,语气却坚定:“既然如此, 女儿自是不会退缩。” “他可没说,你若是愿意等,他就愿意娶, ”柳无书着意提醒:“彤云,想清楚些。” “那我也愿意,”柳彤云低着头, 手指搅在一起,轻轻道:“女儿想的很清楚, 就是他了。” “好吧, 明日我再去问他, ”柳无书莫名的叹口气, 上前去摸了摸幼女的长发,语气感叹:“女大不中留啊。” “我知道阿爹为难,也担心我,”柳彤云低声道:“可是,还是很想试试看” “好啦,阿爹又没有怪你,”柳无书微微一笑,慈爱道:“你能高兴,阿爹做什么都好。” 父女二人说了几句,柳无书便走了,屋子里便只剩了柳彤云与柳夫人在。 有些话,当着柳无书的面不好问出来,也是这会儿,柳夫人才低声道:“这可不是头脑一热便能定下来的事情,你需得仔细思量。” “事关你终生,”她问:“真的不后悔?” “不后悔,”柳彤云抬起头,笑容温婉:“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锦书的册封仪礼定在腊月初六,而在这之前,却还有加封母家之事需得圣上拍板。 大周旧例,宫中妃嫔晋升高位,多会加恩其母家,以示荣宠。 圣上爱重锦书,自然不会将此事敷衍过去。 “如何,”懒洋洋的坐在案前,他笑着问她:“想好要为你父亲求个什么官位了吗?” “七郎勿要取笑,”锦书在侧为他研墨,闻言也是一笑:“我父亲这个人,连治家都搞得一塌糊涂,更别说是理政了。 虽说可以加恩,但朝中还真找不到几个适合他的职位。” “你若是愿意,”她想了想,道:“便叫他得个空衔,仍旧留在国子监吧。” 锦书在姚家呆了这么多年,最是明白姚望心性。 若说他虚伪吧,偏生还有几分真情。 若说他无能吧,又还隐含几分才干。 若说他贪婪吧,可骨子里又有几分文人的清傲。 倘若将他派到地方去处理民政,好大喜功之下,只怕会搞得一团糟怨声载道。 但若是只留在国子监做些清简工作,却也能处理的井井有条。 ——虽说做不成大事,但打理些小事,还是没问题的。 再则,之中也有不成文的惯例,一家之中,很少会有父子几人身居要职的。 与其等到弟弟们过了科举,授官时遭遇尴尬,还不如未雨绸缪,早早打消掉这种可能性。 哪怕是为了姚轩与姚昭,锦书也不会叫姚望进户部吏部去,得个肥缺的。 圣上此前曾吩咐人查过姚家事,对于锦书此言,也能明了几分,听她这样说,便点头道:“既如此,便叫他仍旧留在国子监,做司业去吧。” 姚望原本只是从六品,司业却是从四品,骤然升了四阶,不可谓恩遇不隆。 只是仍旧留在国子监,职位也算不得肥厚,倒是不会惹人非议。 “你那两个弟弟,按制也在加恩之内,”圣上斟酌着道:“本是可以恩荫直接授官的,但是,朕觉得你不会愿意” 恩荫本是父祖辈为家中子弟而留的余荫,可以不经科举,直接授官,高位宫妃得封时,也会有此一事。 只是,这个高位的限制太过严苛,直接堵死了大多数人的路,圣上这一朝,也只有锦书与贤妃得过。 “七郎有心了,”锦书轻声笑道:“阿昭与阿轩都很有志气,不会愿意走恩荫入官的。” 这条路虽然顺畅,可真的走了,却少不得被人指指点点,说是靠女人的裙带关系。 两个弟弟都颇有才干,凭借自己的真才实能也足以金榜题名,再加恩荫,便是多此一举了。 她正了神色,撩起裙摆,缓缓跪下身:“入宫之后,我没求过七郎什么,这一次,却不得不开口了。” “这是做什么,”圣上眉头微蹙,握住她手掌,拉她起身:“如此大礼,反倒叫朕难做。” “七郎,”锦书依旧跪在地上,顿了顿,方才道:“我想见一见家中亲眷。” 圣上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过来:“男眷?” “是,”锦书点头道:“我父亲与两个弟弟。” 后宫之中不比其他,规矩最是森严,莫说是外臣,便是内侍们行走,都需得两人一道。 自圣上至宫中高位嫔妃,出行之时皆会令人开路清园,绝不会如同宫外话本子中说的那样,半路撞上别人,生出种种是非来。 若是真遇上了,一个冲撞冒失之罪,便足够在掖庭狱度过后半生了。 锦书知道自己问的不合规矩,可是也不得不问。 她身为贵妃,固然可以召见家中女眷,也可以传信出去。 可是有些话,只有面对面才能说得清楚,有些事情,也必须当面锣对面鼓,才能讲的分明。 深宫寂寂,她膝下未有子嗣,唯一能够依靠的便是圣上的恩宠,在这样的关头,有些准备,她不得不做。 圣上虽不知她如何打算,却也知锦书不是无的放矢之人。 宫中律法森严,却也有人情在,伸手将她拉起,他温声道:“依你便是。” “等到明日,朕召他们往含元殿去,”圣上低声道:“你们在偏殿一见便是。” 锦书心头一松,感激道:“谢过七郎。” “别同朕说这些虚话,”圣上拉她道一侧坐下,含笑道:“赶忙为朕生位皇子,才是正经。” “这种事情又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锦书拿手指去挠他掌心,笑语盈盈:“七郎自己不尽心,怪得了谁?” 圣上目光微热,静静在她面上扫了一扫,别有意味:“等着吧。” 宁海总管做事十分得力,圣上吩咐过后,随即便将消息送到了姚家去。 自然,少不得的,又在姚家引起了一场小小风浪。 长女被册封为贵妃之后,一连几日,姚望走路都带风,喜不自禁,这会儿听到宫中召见的消息,更是喜上眉梢了。 他亲自到了两个儿子院子里,为他们挑选第二日进宫穿的衣袍,又格外仔细的讲了宫中需得注意的事项,极为谨慎。 等到晚间,一家人一道用饭时,唯恐第二日精神不好,他连酒都不敢饮,只连连给两个儿子夹菜,好不亲热。 锦瑟年纪还小,对于家中风向却也看的明白,见父亲不理会自己和两个同胞哥哥,只对着两个异母哥哥亲热,不免心生不快。 “父亲偏心,”她将筷子重重放下,噘着嘴道:“江米酿鸭子总共也没有多少,你怎么全都给了大哥二哥?我们都没吃到呢!” “锦瑟!”张氏神色有些委顿,唯恐女儿被丈夫训斥,赶忙先一步开口:“都是一家人,做什么这样生分,你若是喜欢这道菜,娘明日再吩咐人做。” 锦书册封贵妃,位分之高,已经是后宫第一人,长安勋贵即使是心中转着无数个念头,也得把表面功夫做足。 这几日下来,送过来的拜贴不计其数,各类贺礼更是数不胜数,送银子的只能算是下等,真正赫赫的门楣,送的都是古玩字画这类银钱难以估量的东西。 姚望心知这都是沾了长女的光,也没敢全然扣下,送了六成往姚轩那边去,剩下的四成便叫张氏收下了,姚轩兄弟俩也未曾说什么。 虽然只是四成,但架不住送的人多,物件也珍贵,一时之间,张氏也跟着阔气起来,倒是不复此前的拮据。 锦瑟被张氏不轻不重的说了一句,再被姚望皱着眉瞪了一眼,好容易压下去的不情愿便重新涌了上来,神色也透着怨愤了。 “谁跟他们是一家人,”她恨恨的斜了姚轩姚昭一眼,道:“又不是一个娘生的,哪来那么多亲热。” “够了!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姚望脸色阴沉沉的,不悦道:“你既然叫他们大哥二哥,那就还是一家人,要是连他们都不认,是不是有一天,连我这个爹也不认了?” 这句话说的严重,张氏跟姚盛惊得一道变了脸色,连一侧的姚瑾,都小心翼翼的放下了筷子。 “父亲别同她计较,”姚盛上前去开解,轻声道:“小妹毕竟年纪还小,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好好教就是了,您别动气。” “这个年纪了还不懂事,”姚望似是回忆起了什么,不满道:“贵妃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能照顾好两个幼弟了,你看看她。” 他不说这句还好,这句话一说出口,却是在张氏与姚盛几人心口上扎了把刀,血淋淋的撕开一个口子,往里撒了一把盐。 姚盛脸色也有点不对了,只是不敢同姚望争执,便强笑着和稀泥道:“贵妃姐姐的运道,哪里是谁都能有的。” 看一眼坐在一边一言不发的姚轩与姚昭,他不自觉的收紧了下颌:“大哥,二哥,锦瑟年纪还小,说话也冒失,你们别同她计较。” 姚昭扫他一眼,既不理会,也懒得搭话。 姚轩则笑了一笑,宽和道:“无妨的,都是骨肉至亲,哪里能计较这么多。” 他开了口,张氏也随着说和,示意锦瑟给他们赔不是,又给幼子姚瑾使眼色,叫他过去劝一劝姚望,一来二去的,气氛倒是渐渐好了起来。 晚饭终了,姚望便催着两个儿子早些去睡,免得第二日人恹恹,没有精神,自然而然的,忽视了另外两个儿子。 姚盛前些日子也进了一家书院,虽说比不得国子监,却也是长安中颇有名气的地方。 他人也算聪明,通宵达旦写了一篇文章,备受先生赞誉,正想借掌眼之名请姚望鉴赏,搏取关注,便碰上了锦书册封贵妃之事。 这轻而易举的,将他本该备受瞩目的荣光,映衬的一文不值。 走出前厅的门,听着姚望对前头两个兄长关怀备至的声音,不自觉的,他捏紧了拳头。 “哥哥,”姚瑾跟在他后边,正想过去说话,却被他脸上神色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姚盛迅速反应过来,收敛起面上神情,低头向幼弟一笑:“没事,只是有些累了。” ~ 第二日清晨,有臣子入宫奏事,圣上嘱咐锦书晚些起身,不必着急之后,便去了含元殿。 锦书心中挂念两个弟弟,心绪微微有些沉,在塌上躺了一会儿,便唤人入内,更衣起身了。 “娘娘头发生的好,”红叶为她梳理满头青丝:“今日要梳什么发髻?” 锦书在宫中没几个认识的人,甘露殿的宫人内侍,也多是宁海总管挑的,虽说未必是自己人,但最起码,总归能靠得住。 宫中人又不傻,尤其是这种过了明面的宫人内侍,倘若锦书出事,也决计不会再有人用他们,还不如守着这位得宠的贵妃谋算呢。 “梳高椎髻吧,”懒洋洋的自案上捡了一支凤钗把玩,锦书道:“人也显得精神些。” “是,”红叶笑着应了:“娘娘貌美,梳什么发髻,都是极好看的。” 她嘴巴甜,知道贵妃有多得宠,着意奉承,只是见锦书笑了一笑,却不再说话,也就识趣的停了口,安心为她梳妆。 姚望父子三人皆是头一次入宫,自是不敢轻慢。 早早便起身更衣,收拾妥当,到宫门外验明正身,随从引者入内。 圣上今日虽有事,却也并不紧要,没过多久,便了结了。 姚家父子入宫,哪怕是顾及到锦书,也是应见上一见的。 姚望身为从六品官员,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此前虽也见过圣上,却也只是远远的瞟过几眼,看的并不真切。 今日一见,虽说不敢抬头直视天颜,却也离得近了,或多或少能看出几分端倪,见圣上面貌挺竣,也暗自为长女松一口气。 姚轩此前见过圣上,倒是不觉拘谨,姚昭年纪略小,相貌也同锦书相像,圣上见了,依旧是很和气。 君臣几人说了一会儿,宁海总管便入内回禀,贵妃到了。 圣上叫他们入宫相见,已然是开了例,自然不会给上足足几个时辰,不欲耽误他们骨肉相聚的时间,便示意内侍带着他们,往偏殿去了。 这也是锦书册封贵妃之后,他们第一次相见。 比起姚望掺杂着功利性的欢喜之中,姚轩与姚昭的心思反倒更加实诚。 既为姐姐有了归宿欢喜,又为她身处后宫风云之中忧心。 虽然也听闻姐姐极为得宠,未曾亲眼见到之前,心中却也惴惴,不得安稳,今日见了,才算松一口气。 许是因着册封不久的关系,锦书衣裙穿的富丽。 明紫色绣鸾鸟襦裙,外披正红薄衫,搭着胭脂色孔雀纹披帛,高椎髻上簪七凤坠珠钗,珠玉生辉,朱紫加身,贵气明媚之中,更显容色倾倾。 一时之间,几人都有些不敢认了。 还是姚望最先反应过来,拉了两个儿子一把,一道屈膝问礼。 “快起来,”看着两个弟弟,锦书眼圈儿也有些红,示意左右将他们扶起:“总共也没多少工夫,快别耗在这些虚礼上。” 几个人一道应是,站起身来,顺着宫人的牵引,往一侧椅子上坐了。 锦书也不理会姚望,只是站在两个弟弟面前,分别握住他们一只手,连连问道:“近来可好吗?读书上,有没有懈怠?” 最后,又问姚轩:“我听说,明年你便要下场,试一试春闱,可有把握吗?” 姚轩好歹还见过她一次,姚昭却是一次也无,她一停口,便连珠炮一般的开口了。 “一点儿都不好,我想姐姐!” 家庭际遇使然,他们兄弟俩都是很稳重的性子,唯有对着这个长姐,才会露出孩子气的一面来。 “我跟哥哥都很努力念书,即使姐姐没有在旁监督,也未有一日懈怠,只是有时候,会想吃姐姐做的糕点,馋的不得了!” “你就知道吃,”锦书看他脸都瘦的尖了,暗自心酸,却也不好说出来,惹得两下里落泪,便只打趣道:“再吃下去,成了胖子,看哪家姑娘敢嫁给你。” “她们不嫁,我还不稀罕呢,”姚昭有些孩子气的道:“我非娶一个姐姐这样的才行!” “好好好,”锦书摸摸他的脸,温柔道:“你先自己去找,若是找不到,姐姐再帮你找。” 伸手在他面颊上捏了捏,她才去问姚轩:“明年下场,有把握吗?” “不敢说是十成十,却也大差不离,”姚轩笑道:“姐姐放心。” “能成自然是好事,不成也没什么,”锦书怕他压力太大,反倒憋出心事来,便着意劝慰:“左右你年纪还小,不需急在这一时半刻。” “我知道的,”姚轩笑着应声:“姐姐只管宽心。” 他们姐弟三人你来我往说的热闹,姚望站在一边,不觉有些讪讪,好容易等到他们停口,才有些不自在的道:“娘娘气色倒好,人也容光焕发” 锦书入宫时,隐隐约约的,是有些恨姚望的。 可是过了大半年之后,转头再去回想,却觉得有些想不出他模样了。 今日见了,才发觉他脸上生了皱纹,白发也添了好多。 忽然之间,那些恨与怨,似乎都在时间中淡化了。 不再去恨,也不必去怨,只是也不会再有多亲近了。 “我在宫中一切都好,”锦书微微一笑,轻声问他:“父亲近来如何?” 姚望还记得锦书入宫前是如何同他翻脸的,更记得那句“父女之情,自此两清”。 本来还怕两人见了尴尬的,却不想她全然没有提,只是神情淡淡,如同往常一般。 他心中有些感念,低声道:“都好,为父也是一切都好。” “那就好,”锦书笑着道:“家中无事,我也能安心。” 有内侍进来奉茶,她往主座上坐了,方才轻轻道:“昨日,圣上同我提过恩荫之事,我向他提议,叫父亲升任国子监司业,仍旧留在国子监里。” 姚望不意她提起这个,隐约一惊,随即便笑了:“司业?倒是个极好的位置。” 他有自知之明,也不会强求高位,惹得圣上不悦,连带着恶了锦书,现下连升四阶,已经是极大的惊喜了。 锦书笑了一笑,继续道:“按理说,阿轩与阿昭也是在恩荫之内的,只是他们有志气,想要靠自己出人头地,我便直接推拒了。” 她看向两个弟弟,道:“不会怨姐姐吧?” “怎么会,”姚轩与姚昭一道摇头:“与其受了恩荫,被人暗地里说三道四,哪里比得上自己考中,堂堂正正的叫人高看。” 虽说恩荫是比别人少走了一大段路,但天底下哪里有白吃的午餐,如此走了捷径,少不得要被人轻视无能,暗地里讥讽。 上位者也不是傻,若是靠着恩荫走上,便是断了登上高位的路,历数本朝恩荫子弟,没有一个得到过正四品以上官阶,可见一斑。 这道理简单,他们自然不会想不明白,锦书听得点头,正待说话,姚望却看她一眼,期期艾艾的道:“阿轩与阿昭既然用不上,不妨” 他这样一说,姚轩兄弟俩便明白过来,刚刚同姐姐说话时的温和神情,瞬间收敛起来,换了几分冷意。 “不妨怎样?”锦书懒洋洋的扶了扶发髻上的朱钗:“将两个名额给阿盛和阿瑾,叫他们进国子监,还是直接恩荫,得个官阶?” 姚望被她将心中话全数说出,不觉有些窘然,顿了顿,才道:“他们毕竟也是娘娘的弟弟,虽说是异母,却是同样流着姚家的血” “我说话直,父亲不要生气。” 锦书看着他,淡淡道:“有些狼是喂不熟的,被咬一次也就够了,若是再将肉往它嘴边送,只会害了自己。” 姚望面色一黯。 “叫父亲失望了,”锦书眸光平静,不起波澜:“我已经同圣上说了,舅舅家的表弟年纪合适,便送他往武苑去修习,也是全了舅舅一直以来的心愿。” “——圣上已经准了。” 大周建国几百年,早已经不是风云跌宕,战事四起的年代,可饶是如此,北方的匈奴依旧是国之大患,历代君主都不曾放弃警惕。 等到先帝时,更是建立武苑,以经验丰富的老牌将领为师,招收四品以上武官之子,着意教授战术兵法,兵器的使用与维护,以及率军之道。 锦书的舅舅程玮年少时,便曾极为向往武苑,只是程家官位不够,难以登门,所以便将希望放在了自己的儿子身上,盼望自己有一日能够建功立业,送儿子过去,他日军出祁连,北击匈奴。 锦书知道舅舅的这个心愿,也愿意帮上一帮。 这毕竟同恩荫不同,只是给一张通行证罢了,最后能不能行,还要看表弟自己的资质,若是通过了,也没人能说什么酸话。 再则,母亲去世之后,也是舅舅接济他们最多。 舅母贤淑,从来不说什么,他们却不能厚颜无耻,不知感恩,现下有了机会,自然是要回报一二的。 姚轩年纪长些,能明白她心中所想,含笑道:“舅舅前些日子来信了,再过几日,便能回长安,等他知道这消息,必然会欢喜的。” “一直以来都是他关照我们,难得我们能帮上一点,”锦书笑着感慨道:“总算不是那么心虚了。” 姚望干笑一声,道:“娘娘既然有了主意,我自然不会说什么的” “我的脾气,父亲是知道的,”锦书坦荡荡的看着他,道:“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做什么事情,都是这样,今日既然见了,有些话,还是早些说出来为好。” 姚望在打磨这些年,虽说有些迂腐,却也不傻,隐隐约约猜到锦书要说什么:“娘娘只管说便是,我都听着。” “再过几日,册封礼之后,加恩圣旨便会降下,”锦书在姚望与两个弟弟脸上挨着转了一圈,道:“除去我同你们说的这些,还会有诸多金玉器物,不敢说是叫姚家骤然富贵,却也能衣食无忧。” “人活着不过几十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钱是个好东西,却也要有命花才行。 若是有人带着钱求去,不管什么事,不管是谁,都不准应。” “——听清楚了,绝对不准。” “话我说在这儿了,若是有人捅了篓子,我是不会帮的。” 锦书面上笑容淡淡:“相反的,我还会奏请圣上按律处置,大义灭亲。” “说得出,我就做得到,你们伸手的时候,千万千万,记得我这句话。” 锦书的性情,无论是姚望,又或是姚昭与姚轩都是清清楚楚,此刻听她这样说,哪里敢不应,一道正色起来:“是。” “我既然做了贵妃,少不得会同其余宫妃生隙,尤其是” 她顿了顿,才微微一笑:“生有皇三子的贤妃。” “萧家不是姚家能够比的,若是遇见,不要刻意挑衅,与其为难我。 自然,我也不是说,就怕了萧家。” “他们若是先行生事,你们也无需气短,该当如何便如何,闹得大了,自然有我为你们收拾场面。” 不约而同的,姚望同两个儿子对视一眼,齐齐道:“是。” “父亲,”锦书忽的看向姚望,缓缓道:“如你所说,阿盛与阿瑾,也是我的弟弟,不敢说保他们如何,但至少他们也叫我一声长姐,我不会害他们的。” “劳你回去告诉母亲,凭她那个脑袋,千万不要做什么蠢事,若是被我知道了” 她笑的温和,目光却有些凉:“真的会叫她万劫不复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承安 说这话的时候, 她目光微冷, 唇边却依旧带笑,似是天边云一般恬淡。 只是姚望在侧见了, 却不免打个冷战,暗自心惊。 “娘娘宽心吧, ”他擦一把汗, 小心的道:“我心中有分寸, 会吩咐她的。” “那就好, ”锦书笑了笑,不去看他,而是转向两个弟弟:“年关将至,你们也不必将自己逼得太急。” “便是春闱, 也得过了二月呢,”她笑意温婉,道:该当放松便放松,小小年纪,可别成日闷在书房里, 将自己搞的像个上了年纪的老人。” 姚轩同姚昭一道应声, 笑嘻嘻的管她要新年礼物, 倒像是她还在家时一般。 他们都是喜爱读书的, 只是姚家家境平平, 能够见到的也只是寻常, 珍稀些的, 还是当年老太爷留下的孤本珍本。 宫里面最是不缺这些东西, 圣上知她喜欢,所以着意赏了许多,锦书早早将弟弟们会喜欢的整理出来,算作年礼了。 姐弟三人说笑一会儿,锦书便见姚轩同自己使眼色,显然是有话要说,却不好叫姚望听。 心下微动,她吩咐红叶:“父亲喜好经籍,你带着他往东偏殿书房去,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我也做个顺水人情,求圣上割爱。” 姚望不曾注意到长女与长子之间的目光交汇,只当她是不愿叫自己在边上,心中虽觉窘迫,却知道自己在此尴尬,对于宫中典藏的经籍也颇有兴致,应声之后,随之去了。 锦书见他走了,这才拉着两个弟弟到了内间,轻声问道:“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姚轩沉吟一会儿,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是我的私事。”说罢,便将此前柳无书所说之事同她讲了。 每个人的情意都值得尊重,纵然不喜,也不该去辜负。 他虽然未曾见过柳家幼女,却也感念她一片真意,无论接下来这桩婚事能否达成,都不会贸然向外吐露半个字。 姑娘家的闺誉何等重要,若是将人家心意大喇喇的宣扬出去,少不得要被人说三道四,这桩姻缘若是成了倒是还好,总归是修成正果,若是没成,岂不是害了人家一生? 姚轩年纪虽小,心思却细致,所以自柳无书那里得了消息,也不曾传扬,连胞弟姚昭都不曾提,本是想着寻个机会问一问外祖母意思的,可巧现下有了机会,能见到姐姐,便趁机问了出来。 “柳家的姑娘吗?”锦书眉梢微蹙,思忖片刻,道:“我倒是见过几次,相貌生的很好,人也知礼。” 姚轩听得一顿,道:“姐姐的意思是” “姐姐什么意思也没有,只是将自己对于她的看法说出来。” 锦书看着他,含笑道:“你也长大了,又不是小孩子,我哪里能事事都管?” “你将此事按在心里,不曾对别人多说,可见已经有了担当,也是能拿主意的人了,无需事事都问别人。” “柳家的门楣是比姚家高,可是有姐姐在,这桩婚事成了,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你若是喜欢,便同柳祭酒好生说了,娶她便是,若是不喜欢,也不需为难,婉拒便可。柳祭酒有君子之风,不会为此迁怒于你的。” “姐姐,”姚轩有点不好意思,顿了顿,才有些拘束的道:“我想先见见她,再做决定。” “姐姐说了,你怎么做,我都支持,只是有一件,”锦书握住他手掌,正色道:“世道使然,女儿家日子总比男人难过,你若不喜欢,便不要耽误人家,直言便是,若是喜欢,娶进门后,便要一心一意待她,爱护她才是。” “我会做到的,姐姐安心便是。”姚轩轻声应道。 “那就好,”锦书转头去看矮他一点的姚昭:“你们是兄弟,骨肉至亲,姐姐不在身边,要互相关照才是,千万千万不要生了分歧,叫人看笑话。” 两人笑嘻嘻的对视一眼,一齐答道:“知道啦。” 锦书已经是后妃,虽然可以召见女眷,但想要再见两个弟弟,却不知何年何月。 圣上体谅她心意,便在含元殿设宴,留他们一聚。 她与圣上做了这些日子的夫妻,加之此前曾在含元殿内朝夕相处,彼此之间早是颇有默契,不需言语,也能明了对方心事。 姚轩本还有些忧心,唯恐圣上只是爱重姐姐一时容色,他日失了颜色,便遭薄幸,等到午膳时,见他们彼此之间添菜,虽不言谈,却也脉脉温情时,一颗心才稳稳落地。 而姚望虽然看重姚家未来,却也希望长女能有个好的归宿。 加之她做了贵妃,万事便与姚家息息相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更加是攀扯不开了,现在眼见他们如此相得,也是老怀安慰。 目送姚家父子三人离去,圣上转目看她,笑吟吟道:“如何,可宽心了吗?” “宽了宽了,”锦书抿着唇笑:“七郎心意若此,我再不宽心,却没道理。” 圣上听得一笑,看她面有倦色,也知是未曾歇好,加之今日往来辛苦,有些心疼的捏了捏她手掌,轻声道:“朕还要看会儿奏疏,怜怜先回去吧。” “晚上不必等朕,先歇着便是。” 锦书听他话中意味,抬眼问道:“七郎今晚,不过去了吗?” 圣上初时一怔,目光落在她面上,随即笑了。 锦书被他笑的脸热,轻轻推他一把,隐约赧然:“笑什么笑。” “怎么,”圣上凑到她近前去,低声问道:“离不得朕了么?” 锦书别过脸去:“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圣上爱她这般别扭的女儿家情态,一见便觉心软,却也不多逗弄,只是在她粉润面颊上亲了一亲,低声笑道:“今晚,等着朕。” 锦书不曾低头,眼睫却垂了垂,带着似有似无的羞赧:“好。” 已经是腊月,天气愈发冷了起来,长安本就地域偏北,刮起风来,更是寒冷刺骨。 锦书面上隐约有些倦意,加之走得晚了,外边怕是更会清寒,圣上怕她受凉,亲自为她系上大氅的带子,便吩咐人送她回甘露殿。 已经临近傍晚,夕阳淡淡的撒了一层余晖,浅浅的暖,却抵不过冬日的冷风,锦书原本是有些慵懒的,被这风一吹,却全数消散掉,人也清醒几分,扶着红叶的手,登上了轿撵。 “娘娘,”内侍恭敬的问:“还是走来时的路吗?” “走井巷吧,”锦书略一思忖,道:“左右也不急,那边景致好些,看得人舒畅。” 井巷的一侧遍植了绿竹,冬日的一片荒芜中,带着清新的翠意,远远望去,苍茫之中,别有一番韵致,却也不俗。 承安同秀娘一道出了井巷,便见路过的内侍宫人侍立两侧,低眉顺眼的屈膝行礼,似是在等候什么。 秀娘将他护在身后,小心翼翼的问后边的宫人:“可是哪位贵人来了?” 那宫人看她一眼,见她面上带着极谦和的笑意,虽是蹙着眉,眼底不耐却也浅了些,低声道:“贵妃娘娘的鸾驾快要到了,避开些。” 秀娘会意过来,笑着向她致谢,拉着承安,退到了人少的一边。 “听说,圣上最是恩宠贵妃,”秀娘看着两侧恭敬侍立的男女,若有所思的同承安低声道:“册封之后,竟是专房之宠呢。” 承安低垂着眼睫,静静站在她身后,语气淡淡:“是吗。” “是呀,”秀娘轻轻叹一口气,连眼角的皱纹都带着几分愁意,随即又有些歆羡:“听人说,贵妃生的比天宫仙子还要美,圣上对她一见倾心,若非家世所限,还想直接封后呢。” “那也只是想而已,”承安面容平静,波澜不兴:“到最后,他不也没封吗。” “哎呦,小祖宗!”秀娘被他这话说的一惊,慌忙去掩他嘴,随即小心的扫视四周,眼见无人注目,才松一口气,压低声音道:“这是你能说的话吗!” 承安却不做声,静默一会儿,才道:“来了。” 贵妃仪仗自是不凡,极为富丽堂皇,七凤金黄曲柄盖下是通髤以金色的翟轿,其上的金色云翟鸟栩栩如生,贵气凌人。 素金的顶,金huáng sè纱绫的重幨,十六抬的鸾轿,无一不在彰显天家气度。 秀娘远远见了,低低的惊羡一声,目光恭敬而卑微的低下头。 承安跟在秀娘身后,同所有人一般,低头望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傍晚的风带着冬日的凉,掺杂了漫漫夕阳的余晖之后,似乎也不是那样冷了。 云翟鸟的金羽在仅存的残阳下熠熠生辉,隐约之间,晃到了他的眼。 他下意识的合上眼,随即睁开,却在微风拂开金色重帘时,望见了她面容。 秀娘说的不错,其余人说的也不错,贵妃果真生的很美。 玉树堆雪,新月生辉,不似人间俗物。 同他印象中的一点都没变。 恍惚之间,他蜷缩在衣袖下的手指,轻轻顿了顿。 夏日晚间的微风带着花木独有的清新气息,深吸一口,仿佛是饮了清泉一般舒畅。 黛青色的裙踞似是水池中青莲的花瓣,她眼睫低垂,皓腕执笔,神情恬淡的坐在窗前,恍若画中人。 他躲开竹林中的宫灯,静静的伏在一侧,对着她出神。 有一天晚上,忽然间降雨了,下的很大。 她没有带伞,便合上窗,留在药房里,蹙着眉等雨停。 似乎是被什么蛊惑了一样,他飞快的回到住处,顾不得大雨打湿衣裳,取了伞,匆忙往回赶。 可是他回的不巧,雨停了,她也走了。 仿佛是指间流沙一般,终究没有捉住。 秀娘一面为他取了干净的衣服来,一面轻声埋怨:“这么大的雨还往外跑,仔细第二日头疼。” 他低着头,目光沉静,一言不发。 今年的夏日格外长,承安却不再觉得难熬。 日复一日的炎热中,他居然有了几分奇异的期望。 每隔几日,偷偷往药房去的时候,似乎也变成了暗自期许的赴约。 她从不着妆,眉却是黛色的,近乎飘渺的烟,唇上从无涂抹之意,却也是鲜妍的霞。 夏日的傍晚,漫天瑰丽的晚霞,梦一般的旖旎华美,他静悄悄的站着树下,看她低着头,将药柜的标签一一贴在上面。 那样专注的神情,微敛的眉眼,真是美极了。 他的心与手指一起动了动,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 真想过去敲敲窗,叫她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0.皇子 宫人入殿的时候, 贤妃正坐在镜前伤神,见她来了, 笑意不由微苦起来。 “你看, ”她将自己手中捏的东西与宫人看,语气清淡, 却似黄连苦楚:“本宫居然已经生了白发。” 这种话可不是那么好接的,一个不好,就得吃排头, 宫人沉默起来,没敢应声。 “罢了,不为难你, ”贤妃微微一笑, 道:“姚家人出宫去了?” “是,”宫人轻声道:“用过午膳后,又在宫中留了一个时辰,便出宫去了。” “了不得呢, 圣上爱屋及乌,竟肯这般优待, ”贤妃对着镜中的自己细看, 片刻之后, 方才道:“本宫已经整整十一年, 未曾见过父兄了。” 宫人低垂着头, 依旧沉默着。 贤妃似乎也不期望听她应声, 只是自语一般冷笑:“也难怪啊, 贵妃是圣上的心尖子,要天上月亮,只怕也会给摘下来的,更何况是这点小事。” “花无百日红,”宫人低声劝慰:“娘娘不必同她计较,且看的远些便是。” “那可不行,”贤妃笑道:“若是如此,岂不是叫贵妃太过得意?” “她入宫时间,毕竟还太浅了,”她眸光微闪,笑意含讽:“本宫年纪长贵妃一些,很应该教教她,应该怎么做人。” ~ 井巷的风有些凉,暮色之中,霭霭沉沉。 伸手掀开轻柔的帘幔,锦书向外看了一眼,不待目光收回,却觉有道目光落在自己面上,一触即逝。 心下微惊,面上却是不动声色,过了一会儿,她才在目光投来的方向扫了一眼。 是个同阿昭年纪相仿的男孩子,衣着虽是平平,观其面相,却极冷峻。 原来是他,她暗自道。 圣上的第二子,承安。 锦书虽未曾见过他,但只看他年纪与穿着,对于他身份,也能猜的□□不离十。 说来也是可怜,二皇子虽是圣上亲子,却也未曾得过真正的皇子待遇,连带着他母亲,也被厌弃。 锦书之前,圣上宫中妃嫔皆是王府中所有,多是出身勋贵大族,少有低微者,唯一引人注目些的,便是二皇子承安的母亲宋氏了。 她是婢女出身,从头到尾,连名分都没有得过。 徐妃还是先帝皇后时,曾千方百计想要叫自己儿子继位,先帝却是不肯松口,坚持立身为嫡子的圣上为储君,为此,还同徐皇后闹了几日别扭。 为了哄好她,先帝便指了徐皇后娘家的嫡亲侄女为圣上侧妃,赐予她几乎等同于正妃的尊荣。 几乎等同,却也终究是妾。 徐皇后自然心中不满,可是先帝已然退步,圣上储位已定,却也不好步步紧逼,只叮嘱侄女着意取宠,早日生下子嗣为上。 她们心中有所计量,圣上自然不会毫无察觉,只说正妃未曾生子,不好叫妾室先行生育,乱了嫡庶,轻而易举的将这条路堵死了。 此前,他曾有庶长子,只是其时未娶正妃,又是早夭,自然算不得数,这样去说,倒是没人能说得出反对的话来。 徐皇后心中急切,徐侧妃只会比姑姑更急,只是还没等她们想出办法来,先帝便病逝,圣上旋即登基了。 这下子,事情便愈发难办起来。 先帝在的时候,圣上好歹会给徐家几分面子,这会儿先帝驾崩,谁晓得他还会不会买账呢。 再者,徐太后当初,可是将圣上生母从皇后之位上拉下去才封的皇后,到了这会儿,圣上难道还会同她们亲善吗? 徐侧妃心中惴惴,对于子嗣更是迫切,加之王妃已逝,没了生嫡子的由头在,心思不免活了起来。 只是,她在王府中饮久了避孕汤药,若想怀胎,需得调养良久,但于她而言,时间又是最为急需的东西。 ——谁知道圣上还会理会徐家多久! 两下权衡,她便出了一个昏招。 趁着圣上醉酒,寻了侍女替她承幸,借腹生子。 那侍女,便是二皇子的生母宋氏。 宫廷王府之中,对于血脉的正统认定极为严苛,她自然不敢偷偷将此事瞒下,谁都不说。 ——他日侍女有孕,圣上却不知,倘若质疑孩子血统,她要担的,可是死罪。 碍着这一层关系,第二日清早,她便脱簪待罪,拉着宋氏一道请罪,想着将此事圆过去,温柔小意之下,请圣上准允。 圣上只是喝的醉了,又不是喝的傻了,目光挨着在她脸上转一圈儿,哪里会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冷笑几声,便起身走了。 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徐侧妃。 徐侧妃没有被打入冷宫,可是得到的结果,却与冷宫一般无二。 圣上登基之后,与她同为侧妃的萧氏做了贤妃,她却连册封都没有,身份暧昧的留在宫中,主子不像主子,奴才不像奴才。 最狠的折辱,莫过于此。 徐侧妃很想痛哭一场,可是心中苦涩,连眼泪都流不出。 如此过了两个月,侍女才犹疑着同她回禀,宋氏的月事,将近两月未至了。 短短的一句话,她的心思便重新活了起来。 说来也讽刺,那么多高门贵女千盼万盼都不曾有孕,区区一个卑贱侍女,一夕之幸,居然就有了。 运道的奇妙之处,大概连圣上都没想到。 徐侧妃想着圣上此前决然,若知道宋氏有孕,说不准便会一条白绫送她上路,没敢张扬,而是带着宋氏往徐太后那里去,请了太医诊脉。 ——果然是有孕了。 这样大的事情,无论是徐侧妃还是徐太后,都不敢擅自瞒下,还是徐太后拍板,先吩咐人去通知圣上,另一头,却将宋氏留在了徐太后身边,直至她生产。 圣上显然是厌恶极了徐侧妃与宋氏,只说是知道了,既没有去看过,更未曾封赏,显然未曾往心里去。 那时候,徐太后心里还转着扶持自己儿子登基的主意,再不济也能趁机把持宋氏腹中之子,另外图谋,倒是费了十二分的功夫去护佑宋氏。 十月怀胎之后,宋氏产下一子,即为皇二子承安。 圣上没去看他,连名字都是徐太后起的。 再过一年,圣上稳定朝纲后,便借故发落徐家,徐侧妃也随之病逝。 徐太后心中虽有怨愤,却也不敢公然同圣上作对,便叫宋氏母子搬出自己宫里,去了先前徐侧妃住的地方。 直到这时候,宋氏也没个名分,圣上更是连承安都没有见过。 宫廷之中,圣上的态度便是最为明显的风向标,太后不再庇护,圣上子嗣又是一个接一个的降生,她们母子二人的地位愈发低了起来。 到最后,虽不说是谁都能过去踩一脚,却也没人会高看他们母子。 宋氏到死也没得个名分,受用的也只是正八品采女份例,更不必说死后哀荣。 承安虽是圣上亲子,却连话都不曾同父皇说过,所得份例虽比母亲好些,却也只是享正六品宝林份例,勉强维生罢了。 至于如同其余皇子一般逢年过节得些赏赐,一道往太傅跟前去念书习武,更是想都别想。 他毕竟是天家骨肉,明摆着不会有承继大统的希望,宫中人虽轻看,却也不至于刻意为难。 ——备不住,圣上哪一日便想起这个儿子了呢。 如此一来,日子虽过得不甚富足,倒还可以度日。 锦书入宫之前,也曾听闻过这位二皇子的事迹,只是亲眼见到,却也是第一遭。 圣上行事如何,她自是无法点评,此刻见了,也只是轻轻将帷幔放下,别过脸去,望向另一边了。 世间人的苦楚,从没有片刻终止,她又不是菩萨,哪里能事事皆帮。 贵气而富丽的鸾驾远去,秀娘随之起身,啧啧称羡道:“此前我也见过贤妃鸾驾,已然觉得不俗,今日见了贵妃依仗,才知一山还有一山高呢。” “蠢,”秀娘身边的宫人回头看她,有些不易察觉的鄙薄:“圣上爱重贵妃娘娘,连鸾车上的金色,都是唯有皇后方才可用的正色,哪里是贤妃可比的。” 秀娘被她说的脸微红,不欲生事,只拉着承安的手,讷讷道:“是么” “算了,同她说什么呢,”那宫人的同伴唤她:“姑姑还等着呢,可别误了时辰。” “也是,理她做什么。”那宫人笑嘻嘻的说了一句,扫过承安平静而黑沉的眼睛,心中不觉一寒,随即去看秀娘谦卑笑着的脸,才觉好些。 摇头失笑,她只当是自己多心,与同伴一道走了。 秀娘有些难堪,但每隔几日便会遇见这种事,倒是看得淡了:“我们走吧。” 她看向承安,低声道:“天色有些暗了,再不回去,怕是会误了晚膳呢。” 承安面色淡淡,点头应了,便同她一道往回宫的路走。 那条路很长,风也很冷,夕阳惨淡的投下,将他们的影子拉的很长。 很忽然的,承安转过头,去看方才还很喧嚣的井巷。 秀娘骇了一跳,随之回头,却只看见空荡荡的一条巷,偶然间有成双的宫人内侍匆匆经过,并无其他。 “怎么了?”她这样问。 “没什么,”承安转过头去,语气漠然:“只是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宫妃 腊月初六这日, 锦书正式受封贵妃, 由正副二位册封使引领,入太庙行六肃三跪三拜大礼,后接贵妃宝册c宝印。 宫中太后早逝,无需过去见礼, 只是引着往太后陵寝方向跪拜, 便算是仪礼结束。 圣上登基之后, 未曾追封元妃为后,锦书既然得封贵妃,过了太庙,便是宫中位分最高之人, 合该受六宫礼。 事实上,今日清早, 她往太庙去时, 六宫后妃便肃立于甘露殿外,等贵妃拜谒太庙之后,入内宫觐见。 宫廷中规矩使然, 自然不会有人嘈杂混乱之像,按照彼此之间位分高低, 以贤妃与昭仪为首,分列两排, 静静立在甘露殿外, 似是两排玉人一般, 雍容贵气。 太庙处的鼓声响了, 暮色之中,遥遥传了过来,带着庄严的肃穆与凝重,叫她们的心,也跟着咚咚咚跳了起来。 梁昭仪略微侧目,凝神听了一会儿,忽的转向贤妃,微微一笑。 “鼓声起了,”她道:“册封典仪结束了。” 贤妃不动声色,夕阳余晖中,笑意温婉:“既然开始,早晚都会结束,这有什么稀奇?” “贤妃姐姐果真静得下心来,”梁昭仪有些诧异的挑眉,随即反应过来:“也是,姐姐身下有三皇子在,如何都是不怕的。” “可不像èi èi我,”她抚了抚耳畔的白玉坠子,面色也被衬的娇媚似海棠:“膝下只有承瑜一个女儿,浮萍一般,没个依靠。” “梁èi èi说笑了,”贤妃面上神情不变,一丝痕迹也不透:“皇子公主,皆是天家骨肉,哪一个不是顶尖的尊贵,何须依靠其他呢。” “贤妃姐姐,”梁昭仪摇头失笑,意味深长:“你这样说话,可就没意思了。” “好了,”贤妃似乎是不想再同她说下去,目光微微一转,看向甘露殿的正门一侧,低声道:“贵妃娘娘的依仗到了。” 不只是她,连带着梁昭仪与其余宫妃,也是一道将目光转了过去。 似乎只是一道光影略过的时间,她们一道怔住了。 今日是大典,锦书衣装自是华贵明丽。 明红色的衣裙鲜艳灼灼,似乎是燃烧到荼蘼的火焰一般,带着难掩的凌人殊艳,望之失神。 逐月高鬟髻上簪的连枝芙蓉步摇极尽繁丽,玉质的剔透花瓣在日光下流光溢彩,堆堆簇簇之中,更显雍容典雅,分外贵气。 她面容生的皎皎,耳畔的珊瑚耳坠却极鲜艳,清素静美之中,生出几分绮丽多情,当真绝艳。 锦书不喜喧嚣,也极少出宫往花园中游走,说起来,这也是她第一次出现在六宫之前。 宫中这一亩三分地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耳目更是遍地。 许多事情只消发生了,便会如同生了翅膀一般,迅速的传遍六宫。 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闭着嘴,沉着脸,心中清明,却也不显露半分罢了。 锦书到了含元殿之后,圣上便未曾再召幸妃嫔,洁身自好的紧。 一日两日的话,妃嫔们还能说是圣上忙于政事,可一连几个月下来都是如此,还推到政事上面去,那是骗鬼呢。 圣上于锦书有心,也有意叫人知晓,没有吩咐封嘴,有意无意的将风声透出去。 所以没过多久,宫中人便都听闻,圣上宫中有个生的极美的宫人,将圣上勾的魂不附体,连后宫诸妃都冷待了,只守着她一个宠。 ——这消息传出去,宫妃们心里酸吗? 自然是酸的,酸的要死人了。 可是,饶是酸的要死人,还是没有人敢真的过去触圣上霉头,或者用点手段,直接将锦书处置了。 宫中生活多年,足够她们知道圣上的冷厉性子,倘若真的恶了他,不止会害了自己,只怕连带着还会恶了母家,得不偿失。 由此一来,从贤妃昭仪,到底下的低位妃嫔们,都默契的闭上嘴,合上眼,选择对此视而不见。 她们的选择是对的。 唯一一个没看清形势,贸然跑到含元殿去的江昭容,这会儿还被拘着,不知来日如何呢。 众人见了她下场,暗自庆幸之余,又觉有些心酸,只得在心中安慰,圣上只是图她容色,过上些时日便会腻歪,抛之脑后。 哪里想得到,她们没等到姚氏被厌弃,却等到了她得封贵妃的消息。 晴天霹雳,也不过如此了。 此前,贤妃虽不曾亲眼见过锦书,却也曾暗自猜度过她容貌。 出身摆在这里,还能叫圣上这样倾心爱护的女人,虽说不是天仙,只怕也差不多了。 今日一见,她才有点惊惶的发现——自己之前的猜测,其实一点儿也不错。 虽然是猜对了,但这结果,却并不会叫她觉得有多欢喜。 相反的,像是乌云覆盖住日光一般,她的心一点一点的暗了下去。 姚氏生的太美了,连她这样的女人见了,都有转瞬的怔然。 更加令她在意的是,姚氏并不愚蠢。 于后宫中所有人而言,这都太可怕了。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诡异的沉默了起来。 锦书却不知贤妃及其余人心中如何做想,只莲步轻移到了内殿正厅去。 大礼极其繁琐,也颇累人,落座之后,她饮一口茶,歇一歇气,方才吩咐:“叫她们进来吧。” “是。”红芳轻轻应声,随即退出去,宣六宫妃嫔入内,觐见目前宫中位分最高的贵妃。 今日是头一次见,自是不能行常礼的。 以贤妃与昭仪为首,诸妃屈膝跪地,屏气息声,仪度端肃的向她行顿首礼,待到礼毕,方才起身,一一见礼。 “贵妃娘娘此前未行册封之礼,也少在宫中走动,臣妾虽有意移交,却也不得时机。” 贤妃雪青色襦裙加身,外罩天水色轻衫,素色披帛上绣了栩栩如生的蝴蝶,素简之中,颇见清丽。 “娘娘册封之前,臣妾腆居高位,圣上便将尚宫局交与臣妾打理,现下既然有了您,自是应当退位让贤的。” 自身后的宫人手中接过一沓卷宗,贤妃亲自上前去,双手呈给锦书,谦和极了:“尚宫局昔年账目皆在此处,还请娘娘验看。” “贤妃姐姐既要照顾三皇子,还要忙于宫事,难免捉襟见肘,趁这机会清闲下来,倒也是好事。” 她说的客气,锦书也不推拒,含笑吩咐红叶:“去接过来吧。” 贤妃本也只是试探,哪里舍得真的交出宫权。 她打理宫务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好容易将一切收拾的整整齐齐,如何容得了别人来摘果子。 今日开口,也是想着锦书入宫不久,对于这些一头雾水,恐怕不敢担事,自己问出来,便会全然推给自己罢了。 既然最开始的时候,没有接过宫权,那日后再舔着脸要,她只怕也拉不下脸。 谁想得到,锦书轻描淡写的接了账目,全然不肯谦让两句,神色温和,反倒做出一副叫自己占了便宜的样子。 贤妃听得气闷,不觉心中一滞。 锦书看出她心中不悦,却也不曾在乎,只再度开口,笑盈盈堵住了她的嘴:“临近年关,诸事繁多,èi èi入宫时日尚浅,许多事情,只怕看不出门道,少不得邀请姐姐帮扶。” 倒不是锦书觉得自己做不好,而是贤妃在宫中经营多年,人脉物力皆非她能比,年关事情又繁琐,若是狠下心来使绊子,只怕会吃亏,倒不如将她暂且绑到自己船上去,以防万一。 她这样言笑晏晏,口中姐姐叫的亲热,贤妃心中却是暗恨,又气又恼,险些吐出一口血来。 ——不动声色的收了我权柄,竟还有脸面使唤我为你卖命? 贤妃面色还算平静,眼底却是一阵波动,锦书看的心中畅快,只是没有表露出来罢了。 笑话,你既有意移交权柄,哪一日不成,非得放到今日? 便是此前她不出甘露殿,难道你便不能派遣个宫人送过来吗? 说到底,还不是舍不得放手,今日想要试探一二,好叫我碍于面子,推拒掉此事罢了。 眼下到了这种局面,可是一点儿都不值得同情。 心中好笑,锦书面上却微微带着几分疑惑:“贤妃姐姐?” “娘娘既有吩咐,”贤妃笑的有些勉强,却还是应了:“哪里有不应的道理。” 锦书笑的毫无破绽:“姐姐客气。” 一来一往之间,众人对于新晋的贵妃有了估量。 ——虽然年轻,却是不好惹的。 趋利避害是人之本性,看透了这一点儿,也没人会在贵妃正得宠的时候兴风作浪,按部就班的问安,和睦带笑的打趣几句,一群人便姐姐èi èi的亲热起来。 锦书自是不怵这类场合,却也懒得每日如此,趁着所有人都在,索性定了规矩。 她毕竟不是皇后,用不着诸妃晨钟定省,想必这群口上亲热的姐妹也未必愿意每日见她,索性定了规矩,五日一省,也就是了。 锦书这话一说,坐在梁昭仪下首的齐美人便掩着口笑了。 “贵妃娘娘果真宽和,”她眼睛细长,笑起来时,妩媚难掩,别有意味的看一眼贤妃,道:“贤妃姐姐定规矩的时候,可是每日都要去的呢。” 这件事锦书倒是不知,也的确无意打贤妃的脸面,更不愿顺着齐美人的意,直接同贤妃撕破脸。 “是吗?”她微微一笑,将话转到贤妃头上去,道:“贤妃体谅你们整日无趣,这才叫过去说话的,被你这样一说,岂不是成了罪过?” 贤妃面色僵冷,瞟一眼齐美人,道:“本宫却不知,齐美人原是这样想的。” 齐美人心思没达成,反倒惹得一身腥,不禁讪讪起来:“嫔妾信口胡说的,娘娘勿要生气。” “大概还是相处的少了,竟这样想贤妃姐姐,”锦书目光淡淡在她面上一扫:“既然如此,齐美人便搬去贤妃宫中去吧,见的多了,也能更亲近些。” 齐美人听得心头一颤,下意识的侧过脸,却见贤妃面色阴寒,冷冷落在自己面上,随即大惊。 贤妃是披香殿主位,大可以处置自己宫中低位妃嫔,若是去了,虽说不会直接将自己杀了,却能日复一日的磋磨,只怕不必死了好熬。 “娘娘!”齐美人白着脸跪下,颤声道:“嫔妾在自己宫里住的久了,已然习惯,贸然搬过去,也怕吵了贤妃姐姐,不敢受娘娘美意。” 早知今日,当初又何必非要逞一时口舌之快。 锦书垂眼看她,长长的眼睫在白皙面容上留下两痕阴影,静谧极了。 “求仁得仁罢了,”她目光似是殿外微冷的风,缓缓道:“这是你应得的。” 齐美rén iàn如死灰,离了水的鱼一样,瞬间萎靡下去,其余人小心的对视一眼,暗自小心起来。 这场觐见持续了半个多时辰,等到锦书面露疲色时,诸妃便识趣的告退了。 “还真是有点累,”锦书伸手取下繁复的朱钗,又摘了耳畔珊瑚耳坠,对镜吩咐道:“备水去,我要净面。” 红芳应声出去,红叶却留在身边,帮着她将繁复的发髻解开,用犀角梳将它们顺开,小意侍奉。 “天都快黑了,”扫一眼梅枝状的连体宫灯,她轻声笑道:“娘娘今日,怕是累着了。” 锦书也不避讳,半靠在椅子上,懒洋洋的顺头发:“仪礼林林总总的折腾了大半日,后边还要同这些牛鬼蛇神说话,怎么会不累?” 红叶在侧笑道:“这可是前所未有的荣耀,娘娘虽嫌累,别人想要,还没有呢。” 她的嘴巴倒是甜,锦书看她一眼,正待说话,便见红芳脚步匆匆的入内来,面色已然失了沉静。 “娘娘,”不等她开口问,红芳便白着脸惊声道:“圣上往李婕妤那里去了!” “胡说!”红叶面色大变:“娘娘今日册封大喜,圣上怎么会往李婕妤那里去?” 不说锦书素来得宠,便是不得宠的,在册封当日,圣上也会给个脸面,过去坐一坐的。 “奴婢哪里敢说谎,”红芳急的脸都红了:“是真的,还有人看见了呢。” “好了,”锦书面色纹丝不变,甚至还慵懒的打个哈欠:“我要的水呢?” 红芳被她问的一愣,低下头,期期艾艾:“奴婢一听这消息,哪里还顾得了别的” “去,”锦书摇头失笑: “再备一盆来。” “娘娘!”红芳还没说话,红叶便先急了:“您怎么一点儿都” “李婕妤也是圣上的女人,圣上即便是过去,也无可指摘。” “再者,”锦书有条不紊的梳理长发,缓缓道:“腿是生在圣上身上的,他高兴往哪里去,我还能管得着不成?” 红叶尤且迟疑,又有些担忧:“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我也没有如你们想的一般强颜欢笑。” 锦书懒洋洋的看看她们,道:“将自己下半生全然寄托在别人身上,本来就很愚蠢。” “好了,”对着镜中的自己一笑,她漫不经心道:“备水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前生 红芳红叶, 以及甘露殿贴身侍奉的宫人,皆是宁海总管亲自选的,被掺进沙子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宫中又不比其他地方,奴才若是过了明路, 哪怕主子去了,也不会再有什么好的前程,锦书但凡不去做些谋朝篡位之事,主仆之间就必然是一条心的。 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 她们自然也盼着锦书得宠, 自己也随之水涨船高。 “娘娘不必伤怀, ”红叶同锦书相处的多些,情分也深些, 怕她心中难过,便温言劝慰:“备不住是李婕妤那里出了什么事, 圣上才过去的。” “红叶姐姐说得对,”红芳亦是随之道:“谁不知圣上最是恩宠娘娘, 说的难听些,便是情意淡去,也得有个时间过渡呢,如何会这般突然?可见是有事的。” 锦书感念她们好意,微微一笑, 却也不曾多说, 只散了头发, 吩咐人传膳过来。 “娘娘,”红芳有些迟疑,小心翼翼的问:“不等圣上了吗?” 往常的惯例,圣上都会过来用晚膳,随后留宿的。 “等什么等,”锦书笑着斜她一眼,烛光下明眸多情:“该来的总会来,不该来的,等也等不到,圣上若是久久不来,我还得生挨着,滴水不进不成?” “也是。”红芳见她看得开,也松一口气,退出去吩咐人传膳。 贵妃是后宫第一人,御膳房自是不敢怠慢,每日糕点不住的送,还差了七八个厨子往甘露殿去,每日小意伺候。 今日仪典的时辰,只消稍加打听,便能够知晓,小厨房里再估计着时间,早早便备好了晚膳,吩咐一声,便呈到了内殿里。 清拌蟹肉c枸杞杠糟鸡c烩鸭丝c什锦套肠儿c冬瓜蒸排骨c水晶肘子c煨羊肉等等,以及各色蜜饯干果,各式点心糕饼。 厨房里的人知道贵妃今日册封大喜,更是用了十二分的气力,办得尽善尽美,务必要讨个好彩,几十个碟子归规整整的摆在案上,个个精致,无不细巧。 锦书独自坐在案前,神色如常,仍有闲情逸致的拿手中汤匙搅了搅玉碗中的百合雪梨汤。 红叶与红芳对视一眼,不觉有些担忧。 “娘娘。”红芳怕她心里难过,正待开口劝说几句,却见红叶向她摇头,示意她停口。 锦书被她唤了一声,正抬头去看:“怎么了?” 这话音刚落,不待红芳回话,便听外头内侍安和的声音响起:“娘娘,圣上过来了。” 红芳与红叶一听这话,面上便有喜意涌出,锦书自己倒是淡淡的,将手中玉碗放下,起身迎了出去。 圣上面色如常,只是眼底有些阴郁之色,见她出来,脸色微暖,握住她手,带着进了内殿,爱怜道:“外面冷,你穿的单薄,出来做什么。” “规矩不可废。”锦书笑着答道。 圣上听得一笑,捏了捏她手指,进内殿一看,不觉微怔。 “朕还没过来呢,怎么就先用上了?”他低头看她,低声道:“竟也不知道等朕。” “没有,”锦书只来得及用了几口百合雪梨汤,连筷子都不曾动,便顺理成章的解释道:“在等圣上呢。” “哦,”圣上目光在桌上一扫,也不多言,只拉着她到案前,挨着坐下后,低声道:“承颐病了,朕去看了看她。” “三公主病了?可严重吗?”锦书面有担忧,心下却不以为然。 圣上膝下有六子三女,皇长子早夭,皇五子年幼病逝,现下存世的,也只是四子三女罢了。 三公主承颐为婕妤李氏所出,方才两岁。 锦书今日见诸妃时,李婕妤也在其中,衣着素净,人也文静,出自诗书传家的名门,看起来当真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才女风韵。 只可惜,也只是看起来罢了。 自己今日册封贵妃,晚上三公主便病了,巴巴的请了圣上过去,岂不是光明正大的打自己的脸? 会咬人的狗不叫,果真有它的道理在。 说什么三公主病了,想来也不过是虚言。 然而这一次,锦书却猜错了。 “确实严重,”圣上取了勺子,亲自盛汤给她,温言道:“朕将她挪到永延殿去了,那里暖和点,吩咐太医令过去照看,才过来见你。” 将汤碗递给她,圣上低声问:“——没跟朕生气吧?” 锦书本以为三公主病了是李婕妤惹出来的噱头,现下一听,倒是不好下定论了。 圣上精明仔细,绝不是能轻而易举糊弄的。 锦书却是不知这一层,摇了摇头,她含笑道:“三公主是圣上亲女,挂心也是寻常,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宁海总管沉默的立在圣上身后,闻听他这样言说,心下不由悚然,小心翼翼的看一眼贵妃,重又低下头。 三公主的确是病了,却也只是寻常风寒,不至于要挪到永延殿去照看,将她同生母隔开,交给别人照看。 更不至于因此问罪李婕妤,从三品婕妤,直接贬为七品御女。 说到底,圣上还不是气恼李氏借机生事,下贵妃的脸面? 总不过是爱怜贵妃,在后宫中为她立威罢了。 只是不知为何,竟不曾将这一层干系,说与贵妃听。 圣上只盯着锦书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如此过了一会儿,终于笑道:“本应该早些过来的,却耽误了这般久,叫怜怜委屈,是朕的不是,先自罚三杯,好不好?” “圣上并非有意,哪里用得着罚。” “三公主病了,”锦书侧身为他布菜,着意宽慰:“圣上今日怕是忧心,还是用点东西,早些休息为上。” 圣上有些慵懒的靠在椅上,对着她凝神细看,等她侧首来看,方才淡淡一笑:“好。” 这顿晚膳吃的不咸不淡,也叫锦书心有些沉,压了什么东西一样,闷闷的,有些喘不过气来。 圣上面色沉沉,极少言语,若说是高兴,同往日相比却更显默然,若说是生气,却依旧伸手为她夹菜,极是温柔。 锦书觉察出他心中不虞,更是连连饮酒,只是他既不开口,她也不曾深究,只低头用膳,细致的品面前那盏汤。 红叶心思比红芳细些,感觉出圣上同贵妃哪里不对劲,却也说不上来,往常时候她还敢笑着打趣一二,今晚始终沉默如一尊石像,不发一言。 锦书早已散了发,只取一支玉簪,将满头青丝松松挽就,烛光之下,竟分不出是那玉簪更加莹润,还是那玉面更胜几分淑美。 圣上接连饮了许多,不免有了几分醉意,停筷之后,对着她看一会儿,忽的一笑。 专注的看着她,他低声唤道:“——怜怜。” 锦书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应了:“嗳。” 圣上却没有说别的,只再度开口,一声接一声的唤她。 “怜怜,怜怜,怜怜” 锦书听他这样一次次的唤自己,只当他是醉了,去看他眼睛时,却是极为清明,心中讶异不觉更深一层。 “圣上,”她轻轻开口:“这是怎么” 这一句话还未曾说完,圣上便猛地伸臂,将她拦腰抱起,径自往寝殿里去,扔到塌上去了。 她发髻本就挽的松垮,侧倒之后,便将乱不乱的散开了。 锦书撑着塌,半支起身来,愕然道:“——圣上?” 他却立在床前,隔着一段旖旎的烛光,不动声色的叫目光在她面上凝住,一言不发。 内殿的帷幔散下,夜明珠的华光与连枝宫灯的耀目,皆被阻隔在外。 圣上背光而立,锦书有些慌乱的抬起头,甚至于看不清他面上神情,更不必说他无声收紧的下颌。 接下里的大半个时辰里,他们再也没说过话,只有男女间情动的喘息声中,夹杂起女子娇婉的低吟,不时的在重重织锦的帷幕中响起,带着夜的旖旎与月光的荼蘼,缱绻至极。 在锦书面前,圣上一直是温情脉脉的,即使是此前同她赌气,也从没舍得说过什么重话,更不曾动过她一根手指。 可是今晚,他似乎有些变了。 心中的那头野兽被释放出,他气息急的厉害,动作也极是热切,床榻上失了往日里的温柔怜爱,平添了几分男人的粗鲁。 他不说话,锦书也不言语,只攀住他的肩,由着他任意妄为,只有情动到极致时,才不受控制的叫出声来,随即便被她按住,压抑在唇齿之间。 如此过了许久许久,久到她觉得承受不住,听得耳畔更漏声响起,方才清醒过来,颤声求饶。 这样的时候,她声音不复往日清冷自持,反倒添了情/欲中的婉媚,近乎难捱的唤他:“圣上,不要了,我受不住的圣上。” 圣上心中似乎憋着一股气,重重索取几回,方才有些消散的迹象。 他气息急切,似是鼓擂,昏暗之中,那双眼睛却依旧锋利,带着类似于兵器的光。 伸手捏住她下巴,他大口喘着气,似乎在笑:“叫朕什么?” 锦书被他不歇气的一通缠绵送入云间,头脑中也是混沌,听他这样问,一句“圣上”险些出口,才将将反应过来。 顿了一顿,她低声唤道:“七郎。” 圣上心中那口气似乎散去大半,低头含住她唇,重重的吻了一会儿,方才缓缓问她。 “怜怜,”许是被热烈到极致的情/欲冲昏了头脑,锦书竟在他语气中隐约听出气馁来:“在你心里,朕究竟算什么?” 他也不等她回答,便先自开口:“只是需得好生侍奉的君主,却不是你两心相许的夫君,是吗?” 锦书被他说的一怔,正待反驳,抬眼之间,却在他眼底见到了几分黯然之色。 黑沉沉的,竟比暮色还深。 看着这样的他,她忽然语滞了。 “怜怜,”圣上叹一口气,伏在她肩窝处,低声道:“——不要这样对朕。” “你总是这个样子,除去两个弟弟之外,谁都走不到你心里去,即便朕千辛万苦到了门口,你也只是锁着门,不肯放朕进去。” “七郎,”锦书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唇,轻轻道:“你别这样讲。” “朕不这样讲,又还能讲些什么?” “此前朕对你说,从此以后,再不会有别的女人,你嘴上应了,心里是不是从来不肯信?” 锦书半合着眼,却不言语。 “怜怜,”圣上盯着她看,语气哀凉:“你又不肯说话了。” “朕没骗过你,应允你的事,也从未食言而肥,你不要将朕,当成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如同今日这般,朕一过来,你便可以质问朕为何往李氏那里去,这名正言顺,没什么不好问出口的。” “七郎若是有心,自然会解释的,”锦书平视他,缓缓道:“若是无意,我再问出口,岂非自取其辱?” 她话音方落,圣上便笑了,随即低头,在她玉雪无暇的肩头上轻轻咬了一口。 “有种同朕说这种话,怎么不敢将前一句问出来?” 他竟笑了起来:“没出息。” 锦书被他讽刺一句,却也不恼,只抿着唇,微微笑了。 圣上那一口咬的不重,却也不轻,锦书肌肤娇嫩,没多久便生出一轮深色的月牙,她气息平复过来,便伸手去抚,却先一步被他按住手,微热的唇吻了上去。 “七郎。”锦书看着他,忽的喟叹一声,侧过身子,伏到他怀里去了。 “我一直都很想问,”她搂紧了他腰身,叫彼此之间紧紧贴在一起:“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 她的确生的美,可若说是能叫阅尽人间绝色的天子动心,却尤且不够。 轻而易举得来的情意,她总归受的难安。 “说起来,你可能不会相信。” 圣上温热的手掌抚过她光洁的脊背,温情之中带着爱怜,在她耳畔轻笑:“朕曾经在梦中见过你。” 锦书果然一愣:“嗯?” 圣上对她如此反应并不奇怪,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些,似乎要嵌进自己胸膛中一样。 “我们曾经相爱过,”他的声音在夜色中散开,有种静谧的情深:“在很远很远的前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算计 这事毕竟荒诞, 锦书听得怔住,愣神过后,方才在他怀里低低笑出声来:“七郎可是在诓我?若非如此, 怎么说出这等虚事,哄我高兴?” 她不愿相信, 圣上也不奇怪,只是神色温柔, 顺着她口风, 低头亲了亲她额头。 “如何, ”他并不辩解, 只是含笑问她:“可被朕哄得欢喜?” “欢喜欢喜, ”锦书答他:“七郎肯这样说, 我哪有不喜的道理。” 圣上似是笑了一声,声音低沉沉的,在她耳边道:“怜怜,你要多在意朕些。” 锦书依偎在他怀里, 温声道:“好。” “朕心里念你, 一日不见, 便记挂的紧,你倒好,”圣上揽住她腰身, 不满道:“朕来与不来, 全不在意, 倒是潇洒。” “哪有, ”锦书着意哄他:“我心里也是想念七郎的。” “胡说八道,”圣上笑骂一句:“朕没过来,你不还是该吃吃,该喝喝,闲适的很?” “说是等朕来用晚膳,可归根结底,也只是没来得及用别的菜肴罢了,真以为朕看不出吗?” “活该,谁叫你来的晚,”锦书伏在他怀里笑:“若是想过来,便早些到,若是来晚了,也活该没晚膳用,才不惯你这些毛病。” 圣上亦是发笑,手掌在她腰上一抚,言语责备,语气却缱绻:“胡闹。” 两个人相拥着说一会儿话,锦书便有了几分倦意。 今日册封仪典隆重,她折腾了一日,等跟六宫妃嫔叙事完,也是耗费精神,更不必说方才圣上心中不虞,将她按在塌上结结实实幸了好几回,到了这会儿,真是有些熬不住了。 圣上见她困意上来,眼睫合的厉害,心中怜爱,不忍再折腾,便将她抱起,唤了水,往后殿沐浴净身去了。 红叶与红芳照例守在殿外,听得他们往后殿去,急忙进去收拾床褥。 晚膳时圣上与贵妃说话少,她们也看得出其中波澜,更是谨小慎微,不敢言语,方才守在殿外,听得不绝于耳的低吟声,虽是窘迫,却也安心大半。 等到入殿收拾,见了湿漉漉的床单,脸热之余,就更是宽心了。 床头打架床尾和,虽是民间俗语,但既然能够被流传下来,总是有它的道理在。 即便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与备受恩宠的贵妃,也并不例外。 人心本就是世间最难估量的东西,圣上自是明白这个道理,经了这夜,也不曾再步步紧逼。 等到第二日,他便云淡风轻起来,只同往常日一般,温情脉脉之中,不动声色的打动她心。 贵妃昨日册封,六宫中心中酸涩的不在少数,暗地里想着下绊子的也不在少数,然而大多数人也只是想想,真正动手了的,却是李婕妤。 贤妃作为后宫第二人,心中也不是滋味,只是膝下有子,心中倒还稳当。 李婕妤身下只有一位公主,且还是病歪歪的,自然不能不去想后路。 宫中消息传的飞快,李婕妤前脚请了圣上过去,后脚消息便传遍了六宫。 事不关己,又能打贵妃的脸面,诸妃自是乐得看戏,顶多是在心中暗暗嘲讽李婕妤早早冒头,以及在心中叹一声会咬人的狗不叫。 只是事情的发展,却超出了许多人的念想。 圣上过去见了三公主,便吩咐请了太医令过去,诊脉之后知是受凉,便以照看不力为由,将位居三品的李婕妤直接降为七品御女,随即将三公主送往永延殿,交与素来宽和的陈太妃照看了。 从三品贬为七品,中间的落差,简直是令人心惊的大。 圣上不贪女色,宫中妃嫔皆是此前王府所有,登基之时册封,也是参照资历子嗣而定。 生有子女者c资历久的高些,其余的低些,总算是全了面子情,饶是位分最低的,也是正四品美人。 这会儿直接将李婕妤贬为七品御女,可算是从云间,直接踩到泥里去了。 更不必说,她连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一并失去了。 事情牵涉到贵妃,圣上便这般决然冷厉,委实叫六宫胆寒。 一时之间,那些暗地里转着主意,想要给贵妃难堪的人,瞬间收缩起直接心意,规规矩矩起来。 听闻这消息时,贤妃正坐在暖炕上剥核桃,心中一滞,手上下意识的用力,“咔嚓”一声,竟连皮带果肉,一道夹了个碎。 三皇子坐在她旁边,有些不满的蹙眉:“母妃,你做什么呢,连核桃都夹坏了!” “母妃走神了,没注意到,”贤妃向他温柔一笑,重新夹了一只,抽出果肉来与他:“呶,吃吧。” 三皇子有点不高兴,可是见母亲面色凝重,也没有再说什么,嘟囔几句,便带着自己的弹弓,往外边玩儿去了。 正是冬日,天寒地冻,贤妃少不得吩咐人跟着,仔细侍奉,等三皇子的身影消失在院子里,才淡淡的将目光收回。 她身边的宫人是嫁入王府时便跟着的,忠心之余,最是明了她心意。 感同身受的一皱眉,低声道:“贵妃如此得宠,当真叫别人避无可避。” “一个小家女罢了,竟值得圣上这样为她做脸,也不怕她撑不起这福气,早早夭折!”贤妃信手将手中精巧的金质夹子扔到桌上,“咚”的一声闷响,像是隐在云层中的雷声一般,叫人心慌。 “娘娘无需理她,奴婢便不信,她能得意多久,”那宫人唯恐贤妃一时激愤,走了歪路,反倒被圣上厌恶,便着意劝道:“圣上这会儿正新鲜呢,只再等些时日,看她如何被厌弃。” “本宫又不傻,哪里会赶在风头上生事,平白招惹圣上怒气,自讨苦吃。” 贤妃低头去取面前玉盘中被夹开的核桃,动作轻柔的一一掰开:“要人难受,又不是只有过去打她脸面这一条路可走。” 她语气轻缓,抬眼去看身边的宫人,似是带了笑意:“本宫听说,贵妃的两个幼弟,书都念的极好?” “是,”那宫人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姚家的长子与次子便在国子监念书,据说” 想起前番旧事,那宫人也不由小心起来:“国子监祭酒柳无书,是极为赏识他的。” “柳无书?”贤妃面上有转瞬的讶异,随即一哂:“原是那个不愿教导承庭的祭酒大人。 ——也是赶得巧了,招人厌的,竟都凑到一起去了。” 宫人低下头,低声奉承:“那是他不识抬举,看不出三殿下前程远大,非比寻常。” “你这张嘴,倒是甜的厉害,”贤妃笑如三月春柳,柔和温煦,转头道:“姚家长子,也该到议亲的年纪了吧?” “是,”宫人轻声答道:“过了年,便是十五了。” “年轻人呐,刚刚才开始接触世间的旖旎富贵,最是容易动心乱性了,若是撞上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保管他什么都望到九霄云外去。” 贤妃淡淡的一挑眉,笑意温婉:“本宫听说,贵妃姐弟三人,素来同继母不睦?” 宫人跟她多年,闻弦音而知雅意:“娘娘安心,奴婢会去安排的。” 若有若无的嗤笑一声,贤妃半倚在案上,没有再言语。 姚氏虽得宠,眼见着鲜花锦簇,可归根结底,依仗的也只是圣上恩宠罢了,他日若是失了君恩,便会一摔到底,再也爬不起来。 而她虽不得圣上隆恩,敬意却也是有的,加之家族扶持,身下有子,饶是名分上被贵妃压了一头,可归根结底,并不输于贵妃多少。 她没什么好急的,唯一需要做的,便是将姚家有天赋的几个人打压下去,叫他们在guān chǎng不得其门,或者老死在低阶卑位上便是。 朝中无人,贵妃便是再得宠,也掀不起什么像样的风浪来。 便叫姚氏安安分分的,做个给圣上取乐的玩意儿,不是也很好吗? 贤妃撑着额,心下正冷冷忖度,便见张嬷嬷掀开帘幕,快步走了进来。 “娘娘,”她隐有惊意,低声回禀道:“家里送来消息,静仪长公主同驸马一道,已经过了商州,年前便能回京了。” 静仪长公主乃是先帝嫡女,更是圣上胞妹,于贤妃而言,自是不可轻视,需得讨好的人物。 此前她随驸马一道外放时,贤妃还特意送了厚礼,每逢驸马家中喜丧,也着意过去致意,交一份香火情,现下听得静仪长公主消息,更是谨慎起来。 “年前?”贤妃直起腰来,正色道:“不是说得明年夏天方回吗,怎么这样突然?” “家里也不知情,”张嬷嬷面色犹疑:“似乎是圣上着意吩咐的。” “无甚稀奇,”贤妃目光一动,释然道:“圣上唯有这一个胞妹,亲近些也是有的,大抵是年关将至,不忍骨肉分离,所以才召回来。” “娘娘睿智,”张嬷嬷随之点头:“只是,我们要不要事先备一份礼?” “自然是要备的,”贤妃与萧氏家族都不稀罕世间金银之物,对于他们而言,有些人的人情,可比区区财物贵重多了:“静仪长公主只同驸马回来吗?可带了子女?” “除去他们夫妻二人,还带了子女回京,”张嬷嬷道:“看这架势,八成是要久留长安了。” “这也是寻常,”贤妃淡然道:“圣上惯来宽待她的。” “娘娘,”张嬷嬷迟疑片刻,低声道:“静仪长公主的女儿,今年也九岁了,只比咱们承庭殿下,小一岁呢。” 贤妃神色一动:“——嬷嬷的意思是?” “圣上既然关心胞妹,连带着,自然不会亏待自己嫡亲的外甥女,”张嬷嬷进言道:“娘娘同静仪长公主交好,何不亲上加亲?” 贤妃目光一闪,显然有所意动,面色变幻一阵,却未曾当场拍板,而是道:“送信给父亲,问他如何做想,动作快些。” 张嬷嬷会意一笑:“奴婢明白。” 锦书知道李婕妤那事儿,还是第二日起身时,红叶同她讲的。 听完之后,她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淡淡吩咐:“李氏既然被贬,宫殿制式也要变一变,叫她迁到偏殿去住吧,尚宫局那边,衣物c首饰c膳食c用度,一应缩减。” 红叶笑着应了。 锦书不会穷追猛打,不给别人活路,却也不会巴巴的凑过去,对想要踩着自己上位的人施加善意。 一啄一饮,李氏不过是罪有应得。 她才不做东郭先生呢。 红芳为她取了华美清贵的凤尾步摇,轻轻簪入发间时,含笑道:“可见圣上宠爱娘娘,万事都为您思虑好了呢。” 锦书斜她一眼:“你倒嘴甜。” 主仆两个正说着话,便听外头脚步声近了,会意的停了嘴,一道迎了出去。 “怜怜,”圣上穿了常服,风姿俊逸,笑吟吟的过去挽她手: “同朕往含元殿去,一道看会儿奏疏?” “我才不去,”锦书笑道:“若是被臣工们瞧见,只会说牝鸡司晨,便是上书参我,也会将七郎这个罪魁祸首轻轻放下,谁稀罕过去。” “只是在侧陪着,谁敢说些有的没的,”圣上作势去揽她腰身,闻言道:“红袖添香的美事,朕不信他们没做过。” “那也不,”锦书将他一推,语带嗔然:“只听风声都觉得冷,才不同你出去,受这冷风刮。” 圣上轻哼一声,却不同她争辩,只将她抱起,带着往外边去了:“——这可依不得你。” 锦书伏在他怀里笑,见周遭内侍宫人都避讳的垂下眼,不觉微有羞窘,只去拍他肩:“七郎别闹,我随你去便是,有人看着呢。” 圣上置之不理:“看便看,朕还怕他们看不成。” 他这般不以为意,锦书也随之释然:“罢了罢了,左右七郎同我一道丢脸,你都不怕,我还怕什么?” 圣上笑了一笑,温声道:“却也无妨,咱们只做一对同命鸳鸯便是。” 二人携手上了辇车,一道往含元殿去,锦书在这里做了许久的奉茶宫人,现下再来,倒是不觉生疏。 她走之后,奉茶的便换成了内侍,也是此前在含元殿里侍奉的,同她也认识,见她过来,连忙致礼。 “免了,也是故人,做什么这样客气,”锦书含笑道:“今日你先便歇一歇,我亲自为圣上沏茶去。” 宫中从不乏骤然得势之人,更不乏得势之后,对于昔年旧事羞于启齿之人。 那内侍见她如此自若,全无躲闪,心中由衷钦佩,便是一侧的宁海总管,也不觉侧目。 圣上最欣赏的便是她这般心性,在一边静静注视她身影,目光温柔,却不言语,等到她端着茶过来,方才低声道:“你倒豁达。” 锦书知他说的是什么,只是不以为意的一笑:“行的正坐得端,做什么怕人翻出来讲?自己问心无愧,便极好了。” 圣上听得颔首,却不再提这一茬,饮一口茶,道:“年关时候,静仪与驸马便要还京,子女随之一道,年关宫宴与开春命妇宴席,怜怜记得为她留出位置。” 锦书头一次听到这消息,心中微怔,面上却不显:“长公主还京,可要留居宫中?若是留居,我便吩咐人早早将她昔日住的地方收拾出来,也方便些。” “不必,”圣上淡淡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已经不是顾家人,还留在宫里做什么。” 姚家门第使然,锦书自然见不到静仪长公主,只是隐约听闻,圣上对于这位同胞皇妹颇为亲近,现下再听他言语,却觉不过了了。 这是他们的家事,她也不去掺和,只是为以防万一,出言问道:“我未曾见过长公主,也不知她忌讳偏好,只好问过七郎了。” “无需理她,”圣上握住她手掌,低声道:“论位分,怜怜是贵妃,她是长公主,本就输于你,论身份,你是长嫂,她是幼妹,也该她谦逊,哪里用得着你去适应她。” 他这样言语,锦书不是不感动的,可是感动之后,却又生另一层思悟。 ——圣上对这个胞妹,确实不怎么亲近。 只是不知,究竟是此前便如此,还是这位长公主做了什么,恶了圣上。 临近午时之际,中书省有人求见,圣上往前殿去,宁海总管回来取遗落的奏疏时,见了锦书,便笑着问安。 历经风雨的内侍总管心中也有些犹疑,然而对于风向的把握与圣上心思的猜度,使得他很快下了决定。 “娘娘,”压低声音,宁海总管语气微沉:“圣上否了驸马外放领军的奏疏,决意使长公主夫妇久留长安。” 锦书听出他语中示好之意,笑意愈发温和:“长公主与圣上骨肉至亲,不忍分离,也是有的。” “长公主仁善,最是温和,”宁海总管笑意浅的,像是一缸水中即将化开的墨意:“——同贤妃娘娘,也很处得来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星星 临近年关, 各家各户都忙了起来,年货的制备还在其次, 人情往来, 才是大大紧要之事。 张氏作为姚家主母,自然也不会例外。 若是在往常年, 她即使辛苦些, 却也不至于太过劳累。 姚家虽是官宦人家, 可是需得正常走动的,也只是姚望原配妻子出身的程家,张氏自己的娘家, 姚望的师长尊者,以及同他关系密切的同年旧友罢了。 可是到了今年,锦书被册封贵妃,身居高位, 无论亲近与否, 长安勋贵们都得全了面子情,即使人不到,礼也要到, 接连几日下来,委实将张氏累个倒仰。 她出身不高,素日里只同低门打交道,简单说笑几句还不觉有什么, 等真的见了勋贵之家的人, 莫说是与登门的正经主子说话, 便是见了那些上得台面的嬷嬷管家,都觉言谈时捉襟见肘。 别人登门来,自是交好之意,总不会叫张氏这个主人家下不了台,可饶是如此,私下里取笑几句也是有的。 姚望身上有文人的迂腐,也极爱面子,哪里容得了张氏这种小家子气,丢姚家的脸面。 只是他一个男人,总不好卷起袖子亲自出去同人打交道,加之母亲早逝,儿子们未娶,女眷中竟也没人能摆在台面上。 苦思了几日,姚望想到了程家人身上。 他并不愚蠢,知晓姚家有今日,是沾了长女的荣光,也不得不承认,长女对待程家的观感,比对姚家要好得多,是以这些日子以来,有意同程家修好。 程老夫人出身大家,经事又多,待人接物较之张氏,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他倒是不敢奢望将程老夫人接过来支撑门楣,只是盼着她派遣两个得力嬷嬷过来,帮持张氏一二,面子上也好看些。 程玮半月前方才回京,述职之后,便留在家中,等待吏部任命。 他性情稳重,人也公允,在军中颇得人心,若非不会曲意奉承长官,只凭借功勋,也不会一直卡在正五品上一直动不了。 回京之前,他便收到母亲家书,讲了外甥女入宫,册封贵妃之事,心中既觉欣慰,又生担忧。 宫中繁华巍峨,却也暗藏凶险,锦书虽聪慧,却也只是年轻小姑娘,孤身在内,哪里能叫人安心。 偏生他官位低微,也帮不上什么忙,连为她说句话都不成。 唯一能够叫他安心的是,圣上极为宠爱外甥女。 连带着,叫他这个舅舅也跟着沾了光。 往兵部去的时候,素日里没什么交情的同僚见了他,面上也有了笑意,口气熟稔的约他一道喝酒,吏部交呈文书时,素来冷脸的官吏们,居然也有了几分温和。 在家中等了几日,任命的文书,便被吏部官员亲自送到府上了。 连升两阶,正四品忠武将军。 姚望身为贵妃之父,连升四阶,自是无人能说什么,他这个舅舅也跟着升了两阶,才更见贵妃得宠呢。 姚望过去的时候,程玮一家正用午饭,见他来了,饶是素来不合,也不好摆在脸上,只待到用完午饭,才同程老夫人一道,三人往书房去商议此事。 程老夫人听姚望说了此番来意,倒也不曾吃惊,她儿媳妇得力,家中也无事,便拨了两个得力嬷嬷与他。 倒不是她对于姚望有多关切,而是为了自己外孙女。 姚家能有今日,说到底,终究是依附于贵妃的,登门的宾客,也多是看在贵妃的情面上,张氏若是畏首畏尾,丢的也是锦书的脸。 等到晚间,姚望带了两个嬷嬷回去,同张氏提起此事,反倒生了一场是非。 “是,我配不上姚家的门楣,我给姚家丢脸了!” 张氏眼眶通红,心里恨得咬牙,面上却委屈垂泪:“我们张家比人家程家差得远了,教出来的女儿上不了台面,连程家的下人都不如!” “你这是哪儿的话!” 姚望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真的同他吵起来,除去锦书捏着他要紧之处,还真没人能把他噎住。 “张家是姚家的姻亲,程家也是姚家的姻亲,现下家中不便,彼此之间帮扶,如何使不得?” “怎么到你嘴里去,就变成两家斗气了!” 张氏心中不虞,却也不敢真的同姚望翻脸,见他怒气冲冲,随即软了下来。 “夫君,你别同我生气,我只是觉得自己太给姚家丢脸了。” 她低着头,垂泪道:“前几日何家的管事嬷嬷来拜会,端起娘娘赏的茶来品一口,便说的头头是道,我笨嘴拙舌,竟连话也搭不上一句” 张氏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相貌虽算不得极美,却也有几分动人,这样低头落泪,语气轻软,也叫姚望心中火气散了大半。 “罢了,你也是不易,”他握住张氏手掌,叹一口气,着意宽慰:“不明白的大可以学,两位嬷嬷见多识广,同你一道照应,也方便些。” “我明白,”张氏见好就收,拿帕子擦了泪,低声问道:“两位嬷嬷是住在我们院子里吗? ——待会我便吩咐人收拾屋子出来。” “不必了,”姚望端着茶盏,饮了一口之后,道:“老夫人挂心阿轩与阿昭,叫她们在侧照看,人也留在他们院子里,若是有贵客登门时,再过来见你。” “——你有事情想要讨教,再请她们过来也可。” 张氏脸皮抽动一下,下意识的捏紧了手里的帕子,勉强一笑:“原来如此。” 姚望见她点头,便放下心来,转身往书房去了。 他在的时候,张氏还能维持住面上平静,等他走了,才愤愤的咬着牙,将他用过的茶盏摔在地上,低低的骂了一句。 “夫人轻些,”她的陪嫁丫鬟低声劝她:“老爷还没走远呢。” “没走远就没走远,我还怕他不成!”张氏嘴上说的硬气,却还是下意识的压低了声音。 “你说说他,是不是猪油蒙心了!”站起身,在屋里转了几圈,张氏咬着牙道:“什么好事儿都是那边的,他们吃肉,连汤都不给我们娘仨喝!” “这有什么办法,”张氏的陪嫁嬷嬷目光一闪,看似无意道:“谁叫他们是贵妃娘娘的胞弟,骨肉至亲呢。” “骨肉至亲怎么了,”张氏在绣凳上坐下,冷冷道:“阿瑾与阿盛,难道不是贵妃的弟弟吗?说到底,他们可都是姓姚的!”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那嬷嬷轻声劝道:“我说话难听,夫人可别生气。” 张氏心烦意乱的摆摆手:“嬷嬷是跟着我从张家过来的,有话直说便是。” 那嬷嬷左右看看,见四下里只有自己人在,方才徐徐道:“贵妃娘娘在宫里,总会需要人在朝堂说话的,她在圣上耳边吹吹枕边风,想要升迁也是轻而易举——要是有了亲兄弟帮持,哪里还顾得上同父异母的兄弟?” 张氏先是一愣,随即目光一厉,定定的望到那嬷嬷脸上:“你是说” “夫人,”那嬷嬷语气轻和,却似带了蛊惑一般,叫人意动神摇:“即使是为了两位小公子,您也得早作打算呀。” “不,不行!”张氏面色青白不定,搅着帕子犹疑一会儿,便愤然道:“夫君说过的,我若敢对他们下手,决计会将我休弃掉,连阿瑾和阿盛也不会再管,我自己没关系,却不能拿他们冒险!” “夫人,您怎么认死理儿啊,我又不是叫您shā rén放火,”那嬷嬷语气引导:“天下之大,能坏人前途的又不是只有一条路可走。” 张氏目光几闪,眼珠更是转个不停,踌躇许久,却还是拿不定主意:“不行!这事儿太大了,若是出了纰漏不行!” 那嬷嬷听她言语,知晓她只是怕事情败露,难以收场,而非是不愿做,也就不再紧逼:“我也只是提这么个话儿罢了,是不是动手,还得夫人自己拿主意。” 张氏沉默下来,面色几度变幻,却始终难以平静下来。 “两位嬷嬷都已安排妥当,”姚昭进了书房,向姚轩道:“哥哥放心吧。” “还是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姚轩低头整理书案,低声道:“自家应酬,却要请别家帮扶。” “这也没办法,”姚昭撇撇嘴:“总比母亲失态,贻笑大方要好。” 话头一转,他笑嘻嘻道:“又或者,哥哥早日娶妻,叫嫂嫂打理家事,倒也不失为一条明路。” 姚轩斜他一眼:“偏你话多。” “我说真的嘛,哥哥不妨好生想想,还有,”姚昭凑到他身边去:“那位柳家姑娘的事情,哥哥是如何想的?” “该如何想便如何想,做什么非得告诉你?” 姚轩笑着拍拍他脑门,着意叮嘱:“你可别出去说些有的没的,传了出去,反倒叫人家难堪。” “不说就不说,谁稀罕听,”姚昭气哼哼的往一侧去了:“我又不是长舌妇,才不稀得说人长短呢。” 许是冬月临近年关的缘故,日子更是过得飞快。 宫中的年夜较之民间更添贵气,却也同样繁琐。 好在锦书是头一年主持宫务,万事都可以打着不够娴熟的由头吩咐给贤妃,倒也算不得太累。 天气愈发冷了,昨日更是降了一夜的雪,清晨起身时,她听红叶说,那雪竟能没过小腿一般半去,也是吃了一惊。 锦书人也算是勤勉,这几日不知怎么,总是觉得惫懒,人也无精打采,叫太医看了,也没个章程,只开了几贴补药,叫每日喝着。 她这样萎靡,人也恹恹,圣上见了不免心疼,也不叫她往含元殿去作陪,只乖乖留在甘露殿里养身。 这日晚间,外头的雪化了大半,夕阳淡淡,晚霞漫天,微风吹动起地上积雪,纷飞中竟有些飘絮之态,隔着窗去看,别有一番风韵。 锦书有了几分兴致,穿了大氅,往外边去了,宫人内侍们不敢疏忽,恭敬的跟在了后边。 长安地处偏北,到了冬日,便是御花园里,也无甚风景可赏,唯一能入得眼帘的,也只是亭亭绿竹与高大松柏罢了。 锦书倒不计较这些外物,依旧兴致勃勃,紧了紧大氅的带子,绕着御花园游走,虽是漫无目的,却也极有风味。 夜色不声不响的侵袭上来,道路两侧的宫灯随之点亮,深墨色的晚间有了星星点点的红橙光亮,饶是风声依旧,却也有了暖意融融。 “娘娘,咱们回去吧,”红叶轻声道:“天色已晚,风也凉了,您若是着凉,圣上会心疼的。” “穿的这样严实,着哪门子凉呢,”锦书不以为意:“无妨的。” 红叶知她素来有主意,定了事情便不会再改,嘴唇只动了动,却没有再劝。 小路不远处有座凉亭,冬日里围了厚厚的棉毡,一丝风也透不进,圣上今晚召见臣工,会回的晚些,锦书一人也是无聊,便起兴过去坐坐。 毕竟是晚间,谨慎些也是好的,两个内侍先行一步,往凉亭里去观望,不过一会儿,便退了出来,侍立在外,示意无碍。 锦书心中一定,正要往那边去,便听身后安和忽的高声:“——什么人?!” 这一句来的突然,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往他所看的方向去了,戒备而小心的将锦书围在中间。 “娘娘恕罪,”一个柔和中带着颤抖的女声响起,秀娘惊慌失措的跪倒在地:“奴婢路过此地,不知娘娘在此,想要退避时,也已经晚了” 锦书眸光低垂,淡淡吩咐:“抬起头来。” 秀娘应一声是,战战兢兢的抬起头来,垂眼转向她的方向。 原来是她。 那日在井巷见过的,二皇子身边的宫人。 锦书记性很好,见过一次的人,便不会再忘,借着宫灯的光扫了一眼,便认出秀娘来。 “叫什么名字?”锦书问道。 “奴婢秀娘,是明光殿的掌事宫女。”她重新低垂下头,谦卑的道。 原来她叫秀娘。 锦书目光在她微旧衣裙与干糙手指上一扫而过,不动声色的转向她身边人:“你呢,怎么不说话?” 承安跪在秀娘身边,身体挺直,抬头平视着她。 目光平和,无波无澜。 “贵妃娘娘想听什么?”他这样问。 这个孩子,其实也很有趣。 莫名的,锦书在心中笑了一笑,面上淡淡道:“想听你说一说,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却笑了起来,弯起的眉眼,隐约之间,叫锦书想起了圣上。 “我说的冒昧,娘娘不要生气,”承安看着她,道:“这么晚了,你出现在这里,又是在做什么?” 锦书微微一笑,居然真的回答他了。 她说:“出来透透气。” 承安望着她那双含笑的眼睛,心里忽然痒痒的,被猫爪子挠了一样的难过。 “今日是我生辰,”他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又重新抬起:“我同秀娘出来,看天上有没有星星。” 顿了一顿,他方才补充道:“听娘亲说,我出生那晚,它们满满的,聚了整个天空。” 原来,今日是他生辰。 锦书心中一阵诧异,随即又生出几分淡淡的怜悯。 此处的宫阙这般巍峨,此间的男女富丽堂皇,更不必说千般富贵,万般权势,可是这个生于此,长于此的孩子,居然一无所有。 连他一年一度的生辰,竟也无人记得住。 他面色平静,显然是习惯于这种冷待,也并不渴求别人一句漫不经心的祝愿。 锦书示意他起身,轻轻问:“如何,见到了吗?” “夜黑风紧,”承安抬头看一眼乌沉沉的夜空:“并未见到。” 锦书觉得有些冷了,伸手紧了紧大氅,再度问他:“还要在这里等吗?” “是,”承安答道:“没有见到,总觉得不甘心。” “顺应己心,其实也很好,”锦书微微一笑,转身往来时的路去看:“先告辞了。” 承安与秀娘一道低头:“恭送贵妃娘娘。” “可是吓死我了,”锦书一走,秀娘方才抚着心口,心有余悸的道:“亏得贵妃娘娘宽宏,未曾怪罪。” “确实是要谢她,”承安神情凝然,望着她身影消失在小径尽头,方才将目光收回:“我们走吧。” “走?”秀娘不解:“你不等星星出来了吗?” “不必了,”承安转过身去,回明光殿:“已经见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李代 此为防盗章  宁海坐在漆金九龙暖炉边, 听着含元殿外呼啸的风声,搓搓手,禁不住打个冷战。 “宁公公,”一侧的门帘被掀了一条细缝, 年轻内侍脸上带着谦恭的笑意, 在风涌进来之前,迅速钻了进来:“奴才怕您辛苦, 特意备了热茶,您拿着,暖暖手也好。” 这小东西, 倒是知情识趣。 宁海笑着接了, 正待夸他一句, 却听内殿传出低低异声。 面色微变, 他放下茶盏,快步进了内殿。 “圣上,圣上?” 宁海压低了声音, 既轻柔, 又舒缓, 竭力不使人觉得突兀:“您可有吩咐?” 寝殿内的锦帐无波无澜, 久久没有声响,然而他一动不动, 只保持着那个谦卑的姿势, 静默的等候。 如此过了许久, 才有声音传出。 圣上语气中有些许难以捉摸的喟叹, 细细去听,却似是错觉。 宁海跪在地上,凝神去听,也只听到了短短一句。 “方才,”圣上顿了顿,说:“朕好像做了个梦。” 宁海两手贴在绚丽而温软的织锦地毯上,却还是凉凉的生了汗意,湿腻腻的,像是捏了条冰冷的蛇。 舌头在口中动了几动,他轻声道:“圣上九五之尊,既然得梦,必然是天赐吉兆,泽被万民” 他专捡好话说,唯恐哪里冒犯,正战战兢兢,圣上却笑了。 “不,”他语气低沉,似是追忆:“与苍生无关,与天下也无关。” “朕梦见” 他忽然顿了一下。 接下来的那句话,自语一般,他说的极轻极轻,仿佛是一触即碎的梦境,唯恐受到惊扰。 宁海将神思全部集中,终究也不曾听清。 他不觉得好奇,也不想去探寻。 含元殿的奴才,只是不会说话的物件,恭敬而沉默,从不会多嘴。 “罢了,虚妄之事,哪里做得准呢。” 寂寂许久,圣上终于道:“退下吧。” 短短片刻功夫,宁海额上竟生了冷汗,低垂下头,应声:“是。”便悄无声息的退下去。 手指方才触到内殿的门,圣上却叫住了他:“等等。” 他语气沉静,缓缓问:“宫中的内侍宫人,还有多少?” 一句话入耳,宁海额上的冷汗便倏然落下。 牙齿抖了几下,他听见自己语气恭顺的答:“回圣上,还有十之三四。” 圣上笑了一下,道:“既然如此,再选一批便是。” 这句话似乎在昭示着什么,又似乎是他想多了,宁海声音恭和,应道:“奴才明白。” 锦帐内不再有声音,大概是歇下了。 宁海候了片刻,未曾再听到吩咐,施礼之后,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门关上的时候,发出极轻的声响,伴着含元殿外依旧不曾停歇的风声,似乎别有一种凄凉。 这样凉的夜里,圣上却笑了,疲惫中暗生几分难言的希冀。 “试一试总归是好的,”望着不远处灯光的那抹晕黄,他自语道:“万一,那是真的呢。” 她这样一说,便觉姚轩与姚昭的目光齐齐落在面上,娇蛮的哼了一声,挑衅的回望过去。 “等你每日不迟的过来,再来说这句话。” 姚轩语气淡淡:“难得按时过来的人,不觉得脸红吗?” 锦瑟被他说得脸上一烫,竖起柳眉,气恼的看向姚望:“父亲,你看他!我不过说了一句,便摆脸色给我看!” “好了!” 姚望脸色沉沉,扫视一圈,道:“都是一家人,才说了几句话,便吵吵闹闹的,像什么样子!” 看向依旧站在原地,面色平静的长女,他目光中有了些许躲避,语气缓和下来:“锦书,你也坐。” 张氏笑着掩了掩唇,在旁劝道:“年纪都还不大,有争执也是正常的,夫君别生气。” 她这句话算是将所有小辈都说进去了,听起来不偏不倚。 锦瑟眼圈一红,迅速的找到了l一u d一ng:“是,年纪都不大,可姐姐最长,他们也比我大,怎么都不知道让着我?” 张氏沉下脸来:“锦瑟!” “好了,”锦书淡淡的打断了她们:“有话尽管直说,这样曲折迂回,我看着都嫌累。” 张氏被她说的一滞,脸上隐有讪讪,停口了。 姚望则叹口气,道:“家中境况,你们都知道。国子监那里,只分得两个名额,这还是看在我豁出老脸不要的份上,才得来的。” 他目光依次扫过四个儿子:“你们,都说说自己的意思。” 姚家也算诗书传家,只是姚望高不成低不就,没能继承先祖名望,年近四十,也只得了从六品国子助教一职,落在帝都长安,连一个水花都溅不起。 如他所说,能得到两个名额,已经很出人意料了。 姚瑾是最小的一个,今年才七岁,也最得姚望疼爱,怯怯的看一眼长兄长姐,道:“我最小,当然是不会要的,轩哥哥跟盛哥哥书念的最好,便叫他们去吧。” 他这样一说,张氏脸色便松了几分,一双水眸看向姚望,带着无声的希冀,显然是希望他能首肯。 “我倒觉得不妥。”锦书没去看说话的姚瑾,而是看向了真正能做主的姚望。 她站起身,向他与张氏深深施礼,道:“我说话直,父亲母亲不要生气。” 姚望嘴唇动了动,显然是想要开口,锦书在心底冷笑,嘴上却抢先出声。 “父亲,”她缓缓说:“我猜,您应该是不会同意的吧?” “我母亲虽然早逝,却是在继母之前过门,是您名正言顺的嫡妻,她为祖父祖母送终,为您生了二子一女,说的难听些,继母若是见了母亲牌位,是要行妾礼的。” “国子监那里有两个名额,便应按尊卑划定,阿轩是嫡长子,得一个名额理所应当,阿昭是嫡次子,得一个名额,也没人能说二话。” “您要是执意将名额给阿盛,别人当然也不能说什么。” 锦书莞尔,语气舒缓:“只是,万一被人寻事参了一本,岂不是会有人责备父亲不治家事,混乱尊卑? 我听说,国子监祭酒柳大人家风清正,素来最反感这些的。” 若是她只说前面,姚望或许会反驳回去,但涉及到国子监祭酒柳大人,他便不得不三思而后行了。 喜欢的儿子固然重要,可归根结底,又如何能大过自己前程。 没有在意张氏拼命往前的眼神,他沉吟片刻,颔首道:“确实。” 张氏脸色难以察觉的一黯。 长叹一口气,姚望目光中有了歉意,向三儿子姚盛道:“阿盛,只好委屈你了。” “无妨,”姚盛笑的有些牵强:“自然应当以家事为重。” 姚望目光触动,欣慰的笑了:“好孩子。” 锦书依旧站在一边,面色平静如秋水,只有在看见姚望歉然的神色与姚盛捏成拳的手掌,才不易察觉的一哂。 是啊,姚盛去不成国子监,真是遗憾,真是对不起。 可说到底,姚盛不过是失去了他本就不该得到的东西,有什么好难过的? 她的弟弟被要求为姚盛让路的时候呢? ——父亲,你可是云淡风轻的很。 张氏捏紧了手中的帕子,目光幽冷,好一会儿,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轻推姚望一下,低声道:“夫君,你忘了,还有” 似乎是被这句话从幻境中惊醒,姚望恍然道:“哦,我倒忘了,还有另一桩事。” 他目光扫在两个女儿身上,儿子委屈却通识大体的模样,与妻子隐约泛红的眼圈依次在脑海中闪过,最后,终于将目光落在了锦书身上。 “锦书,”姚望顿了顿,缓缓道:“宫中侍从人数稀减,自然是要添补的,圣上不欲使之鱼龙混杂,便决定,宫人全数自六品及以下官员家中拣选” 他语气有些艰难:“我们家也有一个名额。” “父亲,”一直没有开口的姚昭望向他,道:“按我大周旧例,嫡长女可与嫡长子比肩,这种差事,如何也落不到姐姐头上的。” 他微微笑了:“有母亲在呢,锦瑟若是入宫,她自会操持一切,如何用得到姐姐?” 姚望本就耳根子软,被儿子这样一说,脸色不由一僵,想打退堂鼓了。 张氏心中暗恨,眼圈儿迅速红了,看着姚望,无声的哀求他。 “话是这么说,”姚望咬紧牙根,看向锦书,道:“可是,阿瑾和阿盛已经让出了国子监的名额” “父亲!”姚昭陡然加重语气:“那不是他们让出来的,而是他们本来就不该得到!” 转目看向张氏,他缓缓道:“母亲若是连这个准备都没有,当初,为什么要做人继室?” 锦书母亲程氏的门第,比姚家还要高些。 姚望是从六品国子助教,她嫡亲舅舅却是正五品宁远将军,底蕴使然,姚家比起程家,总归是矮了一头。 姚望性情中掺杂有些许倨傲,对着这等出身的嫡妻难免气短,所以续娶时,便选了门第平平的张氏。 至于张家,也未必没有向上爬的意思。 张氏被姚昭说的羞愤难言,眼泪要落不落的挂在眼睫上,看起来可怜的紧。 锦瑟在侧听得分明,心知自己若不反抗便会被送进宫,她才不要去做伺候人的奴才! 扑过去抱住张氏,她向姚望哭诉:“父亲!父亲!你要看着他逼死我们吗!” 姚昭生的同程氏更像,姚望一见他,便想起与自己不睦的嫡妻,以及一直不对付的小舅子,听他这样言辞犀利,语气先自添了几分不耐:“你既然唤她一声母亲,就要有对待长辈的恭敬,这样说话,不成体统!” 这样的话姚昭听多了,反倒不怎么在意:“父亲说的是——要成体统,既然如此,便递了锦瑟的名字过去吧,毕竟她是次女,最是合乎规矩。” 锦瑟听了这话,骤然大哭出声,张氏挂在眼睫上的泪终于落下,抱着女儿,母女俩哭成一团。 姚盛拉着姚瑾起身,也不说话,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看着姚望垂泪。 一眼望过去,当真得凄楚可怜,受尽委屈,姚望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目光中全是心疼,最后,只将目光落到锦书身上,希望她能善识大体。 “好了,都省省吧,”锦书坐在一侧凳子上,淡淡的开口:“知道的是我们欺负人,不知道的,以为你们是哭丧呢。” 她这话出口,最先反驳的就是锦瑟。 刚刚哭了一通,她妆容都花了,狼狈之余,倒是可怜:“你心肠怎么如此恶毒,居然说出这种话来!” “父亲,”她愤愤的看向姚望:“你听听,她说的是人话吗!” 姚望看着小女儿如此,心底也是痛惜,望向锦书时,难免带了责备。 “父亲别瞪我呀,”锦书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指甲,忽然笑了:“人好歹还知道关怀自己的孩子,可是您呢?” 姚望脸色一变,语气微厉:“你是不是糊涂了,胡说八道些什么!” “哦,我忘了,”锦书毫不畏惧的看向他,道:“父亲只是关心继母生的孩子罢了,也还算是人。” “疯了,疯了!”姚望哆嗦着站起身,指着她道:“没规矩!” “别生气呀,您有什么好生气的。” 锦书语气不快不慢,挑着眉笑了:“反正,我的名字都被报上去了。” 这句话比什么都有用,姚望一听,眼底便有了几分畏缩,坐回椅子上,讪讪的住了嘴。 姚轩与姚昭脸色齐齐一变,面有怒意:“父亲?!” “收起你们的恶心嘴脸,”锦书没去看两个弟弟,只是在张氏等人脸上环顾一圈,淡淡的道:“坐下来,说人话。” “是,”夏邑拿衣袖擦了擦汗,低声应道:“奴才明白的。” 他觉得热,宁海自己也出了一头汗,明明是深秋了,那种心底闷闷的躁动,还是叫他有些透不过气来。 圣上不喜欢说话,更不喜欢喧闹,所以含元殿侍奉的内侍们,多是性情沉稳端和之辈,素日行事更是小心。 别说是胡乱插嘴开腔了,便是摔跤,也能摔得不发声响。 可即使是如此,也并不能保证安泰度日。 昨日,便有两个内侍在外殿低声说话被圣上听见,直接赶出去了。 虽说这下场是他们自找,但之所以敢这样,还是因为之前如此行事,圣上未曾禁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身孕 此为防盗章  锦书出门时, 春杏特意拿了藕荷色灰鼠披风与她,侍奉着穿了,才一道往正厅去。 今日虽冷,天气却好, 抬眼望去, 便见天边绚烂的晚霞灿如锦缎,艳红暗金二色交织一片, 说不出的繁丽。 她到正厅去时,便见姚望与张氏已然坐在上首,弟妹们也齐了, 似乎正在等她, 心下倒是微吃一惊。 上前去行了礼, 她轻声唤道:“父亲, 母亲,我来迟了。” “姐姐可不是来迟了,”锦瑟笑着看她一眼, 语气带刺:“叫我们几个小的等着也就算了, 怎么好叫父亲和母亲一起等?” 她这样一说, 便觉姚轩与姚昭的目光齐齐落在面上, 娇蛮的哼了一声,挑衅的回望过去。 “等你每日不迟的过来, 再来说这句话。” 姚轩语气淡淡:“难得按时过来的人, 不觉得脸红吗?” 锦瑟被他说得脸上一烫, 竖起柳眉, 气恼的看向姚望:“父亲,你看他!我不过说了一句,便摆脸色给我看!” “好了!” 姚望脸色沉沉,扫视一圈,道:“都是一家人,才说了几句话,便吵吵闹闹的,像什么样子!” 看向依旧站在原地,面色平静的长女,他目光中有了些许躲避,语气缓和下来:“锦书,你也坐。” 张氏笑着掩了掩唇,在旁劝道:“年纪都还不大,有争执也是正常的,夫君别生气。” 她这句话算是将所有小辈都说进去了,听起来不偏不倚。 锦瑟眼圈一红,迅速的找到了l一u d一ng:“是,年纪都不大,可姐姐最长,他们也比我大,怎么都不知道让着我?” 张氏沉下脸来:“锦瑟!” “好了,”锦书淡淡的打断了她们:“有话尽管直说,这样曲折迂回,我看着都嫌累。” 张氏被她说的一滞,脸上隐有讪讪,停口了。 姚望则叹口气,道:“家中境况,你们都知道。国子监那里,只分得两个名额,这还是看在我豁出老脸不要的份上,才得来的。” 他目光依次扫过四个儿子:“你们,都说说自己的意思。” 姚家也算诗书传家,只是姚望高不成低不就,没能继承先祖名望,年近四十,也只得了从六品国子助教一职,落在帝都长安,连一个水花都溅不起。 如他所说,能得到两个名额,已经很出人意料了。 姚瑾是最小的一个,今年才七岁,也最得姚望疼爱,怯怯的看一眼长兄长姐,道:“我最小,当然是不会要的,轩哥哥跟盛哥哥书念的最好,便叫他们去吧。” 他这样一说,张氏脸色便松了几分,一双水眸看向姚望,带着无声的希冀,显然是希望他能首肯。 “我倒觉得不妥。”锦书没去看说话的姚瑾,而是看向了真正能做主的姚望。 她站起身,向他与张氏深深施礼,道:“我说话直,父亲母亲不要生气。” 姚望嘴唇动了动,显然是想要开口,锦书在心底冷笑,嘴上却抢先出声。 “父亲,”她缓缓说:“我猜,您应该是不会同意的吧?” “我母亲虽然早逝,却是在继母之前过门,是您名正言顺的嫡妻,她为祖父祖母送终,为您生了二子一女,说的难听些,继母若是见了母亲牌位,是要行妾礼的。” “国子监那里有两个名额,便应按尊卑划定,阿轩是嫡长子,得一个名额理所应当,阿昭是嫡次子,得一个名额,也没人能说二话。” “您要是执意将名额给阿盛,别人当然也不能说什么。” 锦书莞尔,语气舒缓:“只是,万一被人寻事参了一本,岂不是会有人责备父亲不治家事,混乱尊卑? 我听说,国子监祭酒柳大人家风清正,素来最反感这些的。” 若是她只说前面,姚望或许会反驳回去,但涉及到国子监祭酒柳大人,他便不得不三思而后行了。 喜欢的儿子固然重要,可归根结底,又如何能大过自己前程。 没有在意张氏拼命往前的眼神,他沉吟片刻,颔首道:“确实。” 张氏脸色难以察觉的一黯。 长叹一口气,姚望目光中有了歉意,向三儿子姚盛道:“阿盛,只好委屈你了。” “无妨,”姚盛笑的有些牵强:“自然应当以家事为重。” 姚望目光触动,欣慰的笑了:“好孩子。” 锦书依旧站在一边,面色平静如秋水,只有在看见姚望歉然的神色与姚盛捏成拳的手掌,才不易察觉的一哂。 是啊,姚盛去不成国子监,真是遗憾,真是对不起。 可说到底,姚盛不过是失去了他本就不该得到的东西,有什么好难过的? 她的弟弟被要求为姚盛让路的时候呢? ——父亲,你可是云淡风轻的很。 张氏捏紧了手中的帕子,目光幽冷,好一会儿,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轻推姚望一下,低声道:“夫君,你忘了,还有” 似乎是被这句话从幻境中惊醒,姚望恍然道:“哦,我倒忘了,还有另一桩事。” 他目光扫在两个女儿身上,儿子委屈却通识大体的模样,与妻子隐约泛红的眼圈依次在脑海中闪过,最后,终于将目光落在了锦书身上。 “锦书,”姚望顿了顿,缓缓道:“宫中侍从人数稀减,自然是要添补的,圣上不欲使之鱼龙混杂,便决定,宫人全数自六品及以下官员家中拣选” 他语气有些艰难:“我们家也有一个名额。” “父亲,”一直没有开口的姚昭望向他,道:“按我大周旧例,嫡长女可与嫡长子比肩,这种差事,如何也落不到姐姐头上的。” 他微微笑了:“有母亲在呢,锦瑟若是入宫,她自会操持一切,如何用得到姐姐?” 姚望本就耳根子软,被儿子这样一说,脸色不由一僵,想打退堂鼓了。 张氏心中暗恨,眼圈儿迅速红了,看着姚望,无声的哀求他。 “话是这么说,”姚望咬紧牙根,看向锦书,道:“可是,阿瑾和阿盛已经让出了国子监的名额” “父亲!”姚昭陡然加重语气:“那不是他们让出来的,而是他们本来就不该得到!” 转目看向张氏,他缓缓道:“母亲若是连这个准备都没有,当初,为什么要做人继室?” 锦书母亲程氏的门第,比姚家还要高些。 姚望是从六品国子助教,她嫡亲舅舅却是正五品宁远将军,底蕴使然,姚家比起程家,总归是矮了一头。 姚望性情中掺杂有些许倨傲,对着这等出身的嫡妻难免气短,所以续娶时,便选了门第平平的张氏。 至于张家,也未必没有向上爬的意思。 张氏被姚昭说的羞愤难言,眼泪要落不落的挂在眼睫上,看起来可怜的紧。 锦瑟在侧听得分明,心知自己若不反抗便会被送进宫,她才不要去做伺候人的奴才! 扑过去抱住张氏,她向姚望哭诉:“父亲!父亲!你要看着他逼死我们吗!” 姚昭生的同程氏更像,姚望一见他,便想起与自己不睦的嫡妻,以及一直不对付的小舅子,听他这样言辞犀利,语气先自添了几分不耐:“你既然唤她一声母亲,就要有对待长辈的恭敬,这样说话,不成体统!” 这样的话姚昭听多了,反倒不怎么在意:“父亲说的是——要成体统,既然如此,便递了锦瑟的名字过去吧,毕竟她是次女,最是合乎规矩。” 锦瑟听了这话,骤然大哭出声,张氏挂在眼睫上的泪终于落下,抱着女儿,母女俩哭成一团。 姚盛拉着姚瑾起身,也不说话,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看着姚望垂泪。 一眼望过去,当真得凄楚可怜,受尽委屈,姚望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目光中全是心疼,最后,只将目光落到锦书身上,希望她能善识大体。 “好了,都省省吧,”锦书坐在一侧凳子上,淡淡的开口:“知道的是我们欺负人,不知道的,以为你们是哭丧呢。” 她这话出口,最先反驳的就是锦瑟。 刚刚哭了一通,她妆容都花了,狼狈之余,倒是可怜:“你心肠怎么如此恶毒,居然说出这种话来!” “父亲,”她愤愤的看向姚望:“你听听,她说的是人话吗!” 姚望看着小女儿如此,心底也是痛惜,望向锦书时,难免带了责备。 “父亲别瞪我呀,”锦书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指甲,忽然笑了:“人好歹还知道关怀自己的孩子,可是您呢?” 姚望脸色一变,语气微厉:“你是不是糊涂了,胡说八道些什么!” “哦,我忘了,”锦书毫不畏惧的看向他,道:“父亲只是关心继母生的孩子罢了,也还算是人。” “疯了,疯了!”姚望哆嗦着站起身,指着她道:“没规矩!” “别生气呀,您有什么好生气的。” 锦书语气不快不慢,挑着眉笑了:“反正,我的名字都被报上去了。” 这句话比什么都有用,姚望一听,眼底便有了几分畏缩,坐回椅子上,讪讪的住了嘴。 姚轩与姚昭脸色齐齐一变,面有怒意:“父亲?!” “收起你们的恶心嘴脸,”锦书没去看两个弟弟,只是在张氏等人脸上环顾一圈,淡淡的道:“坐下来,说人话。” 看一眼擦着眼泪,坐在一侧的张氏母女,与搀着弟弟起身的姚盛,姚望总算是有了些许底气开口。 “你们都是我的孩子,皆是骨肉至亲,何必分得这么苛刻。” “阿轩与阿昭已经得了国子监的名额,阿盛与阿瑾却一无所有,我怎么好叫锦瑟再进宫,使得他们骨肉分离?” 姚望这样说着,也觉得理所应当,语气渐渐稳了起来:“只有递了你的名字到宫里去,那才公平。” 听姚望这样说,姚轩与姚昭皆是脸色铁青,目光冷凝的像是要shā rén。 姚昭站起身,冷冷道:“国子监的名额我不要,叫锦瑟进宫去,姐姐留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皇子 此为防盗章  夏邑端着外皮红亮的一碟石榴往前殿去时,脚步略微放的重了些, 缓缓的响, 迎头便叫守在外边的宁海拿拂尘甩了一下。 “轻些, ”他压着声音,皱着眉道:“吵了圣上, 你担得起来吗?” “是, ”夏邑拿衣袖擦了擦汗,低声应道:“奴才明白的。” 他觉得热,宁海自己也出了一头汗,明明是深秋了, 那种心底闷闷的躁动, 还是叫他有些透不过气来。 圣上不喜欢说话,更不喜欢喧闹, 所以含元殿侍奉的内侍们,多是性情沉稳端和之辈,素日行事更是小心。 别说是胡乱插嘴开腔了,便是摔跤,也能摔得不发声响。 可即使是如此,也并不能保证安泰度日。 昨日, 便有两个内侍在外殿低声说话被圣上听见,直接赶出去了。 虽说这下场是他们自找, 但之所以敢这样, 还是因为之前如此行事, 圣上未曾禁止。 只是他们倒霉, 撞到圣上气头上,难免会被发作。 圣上近来心绪不佳,别说是周遭侍奉的人,便是宁海这个跟了许多年的内侍总管,也暗自提起一万颗心来,唯恐哪里出了差错,恶了圣上。 巍峨堂皇的含元殿,较之往日的安静,似乎更有了几分萧瑟意味,肃凝至极。 天边的晚霞虽明丽殊艳,却也带着秋日的凉,淡淡的,叫人禁不住打个寒颤。 锦书端着热茶,一进内殿,就被宁海总管叫过去了。 “锦书姑娘呐,我求求您了,管您叫姑奶奶行不行?” 一把年纪的内侍总管看着她,低声苦劝:“我跟着圣上这些年,还没见他这般待人,您还是头一份儿的。” “前些日子不还是好好的吗,”宁海压着声音,苦大仇深:“怎么忽然就冷下来了?” “总管该去问圣上才是,”锦书莞尔:“我不过是个宫人,哪里能做得了主?” “姑奶奶,您对圣上热一点,哪怕是多说几句话,他也会高兴的,可别不理人。” 宁海劝她:“剃头挑子一头热,时日久了,会叫人心凉的。” 对着明白人,锦书也不含糊其辞,淡然道:“说凉就凉,可见那挑子本来就不热,没了也就没了。” “我说话实,您可别介意,”为着自己的日子好过,宁海苦口婆心道:“那夜您同圣上一道宿在含元殿,是记了档的,那就是圣上的人了。” “待到他日,别说是出宫嫁人,便是出宫,也不可能了,还是早作打算罢。” “我知道,也没打算再嫁人,”锦书抚了抚发上的玉簪:“我想的很清楚,也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路应该怎么走。” 屈膝向他施礼,她道:“总管是好心,我都明白的,谢过您了。” “哎哟,使不得,”宁海避开了,向她示意前殿:“去吧,圣上还等着呢。” “嘴巴甜一点,说几句好听的,这事儿就过去了,圣上疼你,舍不得说什么的。” 锦书不置可否的一笑:“哦。” 她进去的时候,圣上正执御笔,低头批复奏疏,神情专注,只能见到高高的额头与挺竣的眉宇。 两侧的宫灯亮着,带着浅浅的温度,叫他肃穆面容柔和几分,更显温舒。 两个内侍守在一边,见她进来,一道松了口气。 她进来了,圣上也不抬头,只是垂着眼细阅自己所书批复,似乎没见到她一样。 他不言语,锦书也不做声,上前一步,将茶盏放到他手边,便悄无声息的退到了一侧,如往常一般,低眉顺眼的侍立。 圣上眉头几不可见的一蹙,随即便如秋日的湖水一般,平复下去。 于他而言,这种不由自己控制的,突如其来的心池乍乱,还是头一次。 冷静而克制的度过了前半生,却在这档口遇到了这样美的变故。 这是年少时不曾有过的情思悸动,或许再也不会有了,不试一试,他不忍忘怀。 尽管锦书始终淡淡的,他也不肯气馁。 圣上不知道她喜欢什么,便一样一样的送过去,试探她心意。 只可惜,襄王有意,神女无梦。 他若是赏东西与她,她只是收着,也不推拒,却从没有用过,神色似是佛寺前的腊梅,清淡之中不带情思。 当真绝情。 圣上虽肯放下身段示好,骨子里却仍旧有君主的倨然。 这样近乎青涩的情意没有得到任何回复,她始终不予理会,即使他是天子,也难免会困窘伤神。 一来二去,两人便冷了下来。 倒不是锦书怠慢,而是圣上沉着脸,不搭理她了。 那之后,也有人暗地里嚼舌根,说她太过拿乔,反失了圣心之类的讥讽嘲笑。 只是,那话传出去没多久,说话的人便不见了,借着这关系,锦书身边倒是清净许多。 她也心宽,对此只当不曾察觉,每日做了自己本职,便似往常一般候在一侧,似是观音玉瓶中的柳枝,安然之中带着沉稳,宠辱不惊。 圣上见了,愈发郁卒起来,却也没有言语。 如此一室寂静,一直到了晚膳时分。 圣上面色不虞,语气也沉,吩咐人摆酒后,便半合着眼,不说话了。 含元殿中最不缺乏察言观色之辈,内侍们自然能察觉出圣上不善。 不说是年轻的,便是宁海这种经过无数风浪的,也敛气屏声的侍立一侧,纹丝不动。 锦书收了茶盏,正要往外殿去,却被捧着酒壶的夏邑与夏林拉住了。 “姐姐救命,”两个人只差没流眼泪了,哀求道:“圣上面有怒意,我们毛手毛脚,唯恐犯了忌讳,还请姐姐帮上一帮。” 说到底,他们也是因为自己,才受了无妄之灾,倒也可怜。 锦书沉默一会儿,接了酒壶过来:“往日里,这时你们也该散了,早些回去吧。” 那二人心下一松,千恩万谢的去了。 锦书端着漆金托盘进了内殿,便见圣上盘膝而坐,手肘置于暖炕的桌子上,一手撑住下颌,不知在想些什么,见她进来,目光才微微动了一下。 留在内殿的几个内侍对视一眼,悄悄的退了出去。 锦书似是没有察觉,走到近前去,向圣上屈膝施礼:“圣上安。” 圣上看着她,目光沉沉,道:“朕不安。” 锦书被他说的微惊,抬眼去看时,却望见了他眼底涌动的难言波涛。 突如其来的,她心中一颤,是似曾相识的波动。 圣上执起酒壶,自酌自饮一杯,才看向她,缓缓道:“朕很难过。” 这话有些难接,锦书听了,一时之间,竟也不知应该如何开口。 圣上却不等她回复,笑了一笑,再度饮了一杯之后,问她:“会喝酒吗?” 锦书沉默着摇头:“不会。” 圣上定定看她一会儿,忽的伸出手来:“过来。” 锦书眼睑微垂,将自己手掌递了过去。 指尖堪堪落到他掌心,他便紧紧握住,臂上用力,将她整个人都带过去,顺势抱到了身边。 “陪朕待一会儿,”圣上揽住她,声音低低的:“别不理人。” 锦书半靠在他怀里,同样低声的道:“是。” 圣上听她这样说,便不再开口,也不动桌上御膳,只是为自己斟酒,一杯接一杯,总是不停。 如此过了许久,锦书终于伸手握住他手腕,低声劝道:“空腹喝酒伤身,圣上已经饮了许多,今日便先歇下吧。” 圣上手腕一顿,却不言语,只是挣开她手,将杯中酒饮尽。 锦书眉头微蹙,正待开口,他却低下头,含住她的唇,将口中余酒喂了进去。 辣辣的,带着有些呛人的醇香。 只是小小一口,锦书便呛得咳了起来,嗓子里像是进了一把花椒,麻麻的难受。 她伸手去推圣上胸膛,却未曾如愿,只好拿帕子掩口,连连咳了许久,面色不觉绯红。 圣上抚着她的背,等她平静下来,才低声问:“难受吗?” 锦书压住升腾起的咳意,正待开口,却听圣上开口了:“你不肯理朕的时候,朕也是这般滋味。” 他看着她的眼睛,目光深处仿佛有一颗星:“只多不少。” 锦书被他说得一怔,一时间,竟不知应该说什么才好。 圣上却不看她,只是自一侧玉盘中取了一只石榴,边剥边问:“朕今年三十有一,年过而立,从未有过如此低声下气,可绕不过自己心意,总想再问一问。” 石榴鲜红的皮被剥开一角,露出里面乳白色的薄膜状隔阂,与鲜亮剔透的果粒,灯光之下亮晶晶的,似是夏日最红的芍药一般灼艳。 圣上停了手,看着石榴内里的密密红粒,低声道:“你还是不愿意吗?” 锦书目光落在一侧晕黄着跳跃的灯火上,顿了一会儿,方才道:“奴婢是否愿意,又有什么要紧的。” 她语气极轻,话音却似有千钧重。 “你不肯,只是觉得男女情爱信不得吗?” “还是说,”圣上低声问她,语气愈发低切:“不愿意,同别人一道侍奉朕?” “世间凡俗女子,哪一个不想同夫君携手白头,相亲无隙?”锦书笑的淡淡,道:“奴婢只是庸人,当然不能免俗。” “可奴婢也知道,这是九重深宫,并非凡俗,所以不会生妄念。” 她毫不避讳的回望圣上,目光明彻:“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圣上定定看着她,目光黑沉,许久许久,没有言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皇后 此为防盗章  “是, ”夏邑拿衣袖擦了擦汗, 低声应道:“奴才明白的。” 他觉得热,宁海自己也出了一头汗,明明是深秋了, 那种心底闷闷的躁动, 还是叫他有些透不过气来。 圣上不喜欢说话, 更不喜欢喧闹,所以含元殿侍奉的内侍们,多是性情沉稳端和之辈, 素日行事更是小心。 别说是胡乱插嘴开腔了,便是摔跤, 也能摔得不发声响。 可即使是如此,也并不能保证安泰度日。 昨日, 便有两个内侍在外殿低声说话被圣上听见,直接赶出去了。 虽说这下场是他们自找, 但之所以敢这样, 还是因为之前如此行事, 圣上未曾禁止。 只是他们倒霉,撞到圣上气头上,难免会被发作。 圣上近来心绪不佳, 别说是周遭侍奉的人, 便是宁海这个跟了许多年的内侍总管, 也暗自提起一万颗心来, 唯恐哪里出了差错, 恶了圣上。 巍峨堂皇的含元殿,较之往日的安静,似乎更有了几分萧瑟意味,肃凝至极。 天边的晚霞虽明丽殊艳,却也带着秋日的凉,淡淡的,叫人禁不住打个寒颤。 锦书端着热茶,一进内殿,就被宁海总管叫过去了。 “锦书姑娘呐,我求求您了,管您叫姑奶奶行不行?” 一把年纪的内侍总管看着她,低声苦劝:“我跟着圣上这些年,还没见他这般待人,您还是头一份儿的。” “前些日子不还是好好的吗,”宁海压着声音,苦大仇深:“怎么忽然就冷下来了?” “总管该去问圣上才是,”锦书莞尔:“我不过是个宫人,哪里能做得了主?” “姑奶奶,您对圣上热一点,哪怕是多说几句话,他也会高兴的,可别不理人。” 宁海劝她:“剃头挑子一头热,时日久了,会叫人心凉的。” 对着明白人,锦书也不含糊其辞,淡然道:“说凉就凉,可见那挑子本来就不热,没了也就没了。” “我说话实,您可别介意,”为着自己的日子好过,宁海苦口婆心道:“那夜您同圣上一道宿在含元殿,是记了档的,那就是圣上的人了。” “待到他日,别说是出宫嫁人,便是出宫,也不可能了,还是早作打算罢。” “我知道,也没打算再嫁人,”锦书抚了抚发上的玉簪:“我想的很清楚,也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路应该怎么走。” 屈膝向他施礼,她道:“总管是好心,我都明白的,谢过您了。” “哎哟,使不得,”宁海避开了,向她示意前殿:“去吧,圣上还等着呢。” “嘴巴甜一点,说几句好听的,这事儿就过去了,圣上疼你,舍不得说什么的。” 锦书不置可否的一笑:“哦。” 她进去的时候,圣上正执御笔,低头批复奏疏,神情专注,只能见到高高的额头与挺竣的眉宇。 两侧的宫灯亮着,带着浅浅的温度,叫他肃穆面容柔和几分,更显温舒。 两个内侍守在一边,见她进来,一道松了口气。 她进来了,圣上也不抬头,只是垂着眼细阅自己所书批复,似乎没见到她一样。 他不言语,锦书也不做声,上前一步,将茶盏放到他手边,便悄无声息的退到了一侧,如往常一般,低眉顺眼的侍立。 圣上眉头几不可见的一蹙,随即便如秋日的湖水一般,平复下去。 于他而言,这种不由自己控制的,突如其来的心池乍乱,还是头一次。 冷静而克制的度过了前半生,却在这档口遇到了这样美的变故。 这是年少时不曾有过的情思悸动,或许再也不会有了,不试一试,他不忍忘怀。 尽管锦书始终淡淡的,他也不肯气馁。 圣上不知道她喜欢什么,便一样一样的送过去,试探她心意。 只可惜,襄王有意,神女无梦。 他若是赏东西与她,她只是收着,也不推拒,却从没有用过,神色似是佛寺前的腊梅,清淡之中不带情思。 当真绝情。 圣上虽肯放下身段示好,骨子里却仍旧有君主的倨然。 这样近乎青涩的情意没有得到任何回复,她始终不予理会,即使他是天子,也难免会困窘伤神。 一来二去,两人便冷了下来。 倒不是锦书怠慢,而是圣上沉着脸,不搭理她了。 那之后,也有人暗地里嚼舌根,说她太过拿乔,反失了圣心之类的讥讽嘲笑。 只是,那话传出去没多久,说话的人便不见了,借着这关系,锦书身边倒是清净许多。 她也心宽,对此只当不曾察觉,每日做了自己本职,便似往常一般候在一侧,似是观音玉瓶中的柳枝,安然之中带着沉稳,宠辱不惊。 圣上见了,愈发郁卒起来,却也没有言语。 如此一室寂静,一直到了晚膳时分。 圣上面色不虞,语气也沉,吩咐人摆酒后,便半合着眼,不说话了。 含元殿中最不缺乏察言观色之辈,内侍们自然能察觉出圣上不善。 不说是年轻的,便是宁海这种经过无数风浪的,也敛气屏声的侍立一侧,纹丝不动。 锦书收了茶盏,正要往外殿去,却被捧着酒壶的夏邑与夏林拉住了。 “姐姐救命,”两个人只差没流眼泪了,哀求道:“圣上面有怒意,我们毛手毛脚,唯恐犯了忌讳,还请姐姐帮上一帮。” 说到底,他们也是因为自己,才受了无妄之灾,倒也可怜。 锦书沉默一会儿,接了酒壶过来:“往日里,这时你们也该散了,早些回去吧。” 那二人心下一松,千恩万谢的去了。 锦书端着漆金托盘进了内殿,便见圣上盘膝而坐,手肘置于暖炕的桌子上,一手撑住下颌,不知在想些什么,见她进来,目光才微微动了一下。 留在内殿的几个内侍对视一眼,悄悄的退了出去。 锦书似是没有察觉,走到近前去,向圣上屈膝施礼:“圣上安。” 圣上看着她,目光沉沉,道:“朕不安。” 锦书被他说的微惊,抬眼去看时,却望见了他眼底涌动的难言波涛。 突如其来的,她心中一颤,是似曾相识的波动。 圣上执起酒壶,自酌自饮一杯,才看向她,缓缓道:“朕很难过。” 这话有些难接,锦书听了,一时之间,竟也不知应该如何开口。 圣上却不等她回复,笑了一笑,再度饮了一杯之后,问她:“会喝酒吗?” 锦书沉默着摇头:“不会。” 圣上定定看她一会儿,忽的伸出手来:“过来。” 锦书眼睑微垂,将自己手掌递了过去。 指尖堪堪落到他掌心,他便紧紧握住,臂上用力,将她整个人都带过去,顺势抱到了身边。 “陪朕待一会儿,”圣上揽住她,声音低低的:“别不理人。” 锦书半靠在他怀里,同样低声的道:“是。” 圣上听她这样说,便不再开口,也不动桌上御膳,只是为自己斟酒,一杯接一杯,总是不停。 如此过了许久,锦书终于伸手握住他手腕,低声劝道:“空腹喝酒伤身,圣上已经饮了许多,今日便先歇下吧。” 圣上手腕一顿,却不言语,只是挣开她手,将杯中酒饮尽。 锦书眉头微蹙,正待开口,他却低下头,含住她的唇,将口中余酒喂了进去。 辣辣的,带着有些呛人的醇香。 只是小小一口,锦书便呛得咳了起来,嗓子里像是进了一把花椒,麻麻的难受。 她伸手去推圣上胸膛,却未曾如愿,只好拿帕子掩口,连连咳了许久,面色不觉绯红。 圣上抚着她的背,等她平静下来,才低声问:“难受吗?” 锦书压住升腾起的咳意,正待开口,却听圣上开口了:“你不肯理朕的时候,朕也是这般滋味。” 他看着她的眼睛,目光深处仿佛有一颗星:“只多不少。” 锦书被他说得一怔,一时间,竟不知应该说什么才好。 圣上却不看她,只是自一侧玉盘中取了一只石榴,边剥边问:“朕今年三十有一,年过而立,从未有过如此低声下气,可绕不过自己心意,总想再问一问。” 石榴鲜红的皮被剥开一角,露出里面乳白色的薄膜状隔阂,与鲜亮剔透的果粒,灯光之下亮晶晶的,似是夏日最红的芍药一般灼艳。 圣上停了手,看着石榴内里的密密红粒,低声道:“你还是不愿意吗?” 锦书目光落在一侧晕黄着跳跃的灯火上,顿了一会儿,方才道:“奴婢是否愿意,又有什么要紧的。” 她语气极轻,话音却似有千钧重。 “你不肯,只是觉得男女情爱信不得吗?” “还是说,”圣上低声问她,语气愈发低切:“不愿意,同别人一道侍奉朕?” “世间凡俗女子,哪一个不想同夫君携手白头,相亲无隙?”锦书笑的淡淡,道:“奴婢只是庸人,当然不能免俗。” “可奴婢也知道,这是九重深宫,并非凡俗,所以不会生妄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册封 圣上素有决断, 心中既然有了章程,行事便决计不会拖沓。 风声散出去之后的第二日, 也就是其年二十九日,他便降下旨意,册封锦书为后。 朕惟德协黄裳c王化必原于宫壸;芳流彤史c母仪用式于家邦。秉令范以承庥,锡鸿名而正位。 咨尔贵妃姚氏,矢勤俭于兰掖, 展诚孝于椒闱。慈著螽斯c鞠子洽均平之德;敬章翚翟c禔身表淑慎之型。夙著懿称, 宜膺茂典。 兹命以册宝c立尔为皇后。 尔其祗承景命, 善保厥躬。化被蘩苹c益表徽音之嗣, 荣昭玺绂c永期繁祉之绥。 钦哉。 接到圣旨的时候,锦书方才睡醒, 头脑中还有些混沌,按部就班的跪下身, 听宁海总管宣旨结束,仍旧有种身处梦中的感觉。 “皇后娘娘有孕, 还不快搀着。”宁海总管示意左右宫人将她搀起,面色恭敬的将圣旨双手呈上。 左右皆是恭喜的声音, 身侧的红芳与红叶更是目露惊喜, 锦书站起身来,神色却隐约有些复杂。 将圣旨接过, 顿了一顿, 方才道:“圣上他” “圣上如何做想, 奴才自是不知, 只不过,总是为了娘娘好的。” 宁海总管含笑打断了她,道:“圣上人就在后殿,娘娘何妨过去,亲自一问?” “也是。”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锦书笑了一笑,冲他点点头,转身往后殿去了。 正是午后,日光吝啬的透了几分入窗。 圣上懒洋洋的靠在暖炕一侧的靠枕上,正对着面前一本旧书细翻,见她过来,便随手将那本书合上,笑吟吟道:“皇后如何,今日可欢喜吗?” 锦书心中本有许多疑虑在涌动,更有无数惶恐在叫嚣,可是现下见了他,却奇迹般的c全然安稳了下来。 以贤妃为首的勋贵名门出身的后妃们,会不会不满? 不需问,锦书便知道,她们一定会不满的。 甚至于,即使她未曾册封皇后,只是贵妃,也是她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唯一能够叫这份不满消弭掉的,大概只有她立即去死,或者被圣上厌弃,打入冷宫了。 她出身微末,只是有孕,便被册封皇后,朝臣会不会有所非议? 宫妃们皆是出身大家,同朝臣们休戚相关,自己这个小官之女做了皇后,他们不非议才是奇怪。 可现在,看着面前这个向她微笑的男人,她心里稳稳的,一点儿都不怕。 若是为了不叫别人非议而活的唯唯诺诺,那还有什么意思。 再者锦书将目光转向坐在暖炕上,向她微笑的圣上。 她很喜欢皇后这个位置。 不是因为它高高在上,一人之下,而是因为坐在这个位置上,她才能真正的同他并肩,俯瞰天下。 便是他日死去,尘归尘,土归土,他们也是葬在一起的。 贵妃再好,也只是妾,只有皇后,才是他名正言顺的妻。 “七郎,”到暖炕边上坐下,她轻轻依偎到他怀里:“我今日欢喜极了,也意外极了。” 锦书抬起眼睛,对上他的目光,澄澈如一汪秋水:“谢谢你。” “朕说过的,先叫怜怜做贵妃,待到有孕,便册封皇后,”圣上云淡风轻:“朕只是言而有信罢了。” 锦书伏在他怀里,嗅到他身上淡淡的竹叶香气,忽然之间,就觉得很安稳。 “不管怎么说,总是要谢过七郎。” 谢你这样将我放在心上,谢你待我真心实意,也谢你愿意与我白首偕老。 “只是嘴上说有什么用?”圣上瞧她一眼:“先为朕生个皇子再说。” 锦书被他惹得一笑,手指在他腰间拧了一把,笑盈盈的,没有说话。 圣上不以为意,微微一笑,揽紧了她。 册封皇后的消息传出去,造成的轰动自是不言而喻。 圣上登基之后,给的最高位分也只是贤妃,这也是当初锦书被册封为贵妃之后,那么多人惊讶,随之交好姚家的缘故。 只是众人心中虽惊讶,却也不是真的惊掉眼球。 ——贵妃虽占了一个贵字,可归根结底,还不是一个尊贵些的妾? 旁人见了,左不过是恭敬些,小心伺候着罢了。 可是这一回,锦书册封皇后,众人受到的震惊,就是难以言表的了。 什么是皇后? 在礼法上,皇后也只比皇帝低一等,俗称小君的。 更不必说皇后所拥有的对于后宫妃嫔的直接处置权,以及对于皇子公主婚事天然的影响力了。 这一次的消息传出去,当真是引起一番轩然大波来。 贤妃早就称病,听闻这消息,更是不愿外出见人,只在自己宫中将一口银牙咬的嘎吱直响。 不只是她急,她身边的宫人也急。 她们并不是宫中选派到披香殿的,而是贤妃入宫时带着的,萧家出身的侍女。 真正急的也不是这几个侍女,而是萧家真正的主事者们。 贵妃入宫前,宫中最有优势的皇子便是贤妃所出的三皇子,没办法,他的本钱太雄厚了。 强大的外家,位尊的母亲,现存皇子之中,除去二皇子,便是他年纪最长。 而且谁都不知道圣上不待见二皇子,莫说是给他皇位,便是死了,只怕也未必会有多伤心。 如此一来,三皇子的前景,自是极为光明。 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贵妃被册封为皇后,本就触碰到了许多人心中敏感的尺度,加之她有身孕,若是生子,更是大大的忌讳,自然被人视如仇寇。 更不必说圣上年富力强,有足够的时日教导新生的皇子,亲自为他保驾护航,登临至尊。 “娘娘,皇后现下有孕不过一月,能不能生下来,生下之后是否为男都还待定,这是天意,谁也不好说。” 宫人压低声音,劝慰贤妃:“可饶是如此,咱们也得尽一尽人力呀。” “尽人力?”不过一日功夫,贤妃便憔悴许多:“圣上这会儿只怕盯得死紧,我可不要过去触霉头。” “再者,”她凉凉一笑:“比我们还要着急的,大有人在呢。” 宫人不解的蹙了一下眉。 “姚氏做了皇后,也将另一件事扯到了眼前——从前的王氏,究竟要不要追封?” “便是不追封皇后,也得有个名分吧。” 贤妃所说的王氏,便是圣上为晋王时的王妃,只是早早便过世,现下圣上登基十数年,早就没几个人记得她了。 可是只需细想便能知道,能够压得出身大族的萧氏与当时后族侄女的徐氏,叫她们做了侧妃,王氏出身的王家一族,自然也是不可小觑。 “娘娘,”那宫人蹙眉:“王氏当年死的难堪,圣上只是晋王时都毫不留情,更不必说现下御极多年了,哪里会给他们脸面。” “这同我有什么关系?”贤妃漫不经心的一笑,眸光微深:“便将圣上与咱们的皇后娘娘一道,去同王家攀扯吧。” 那宫人垂眸,没有再说什么。 正如贤妃所想,知道圣上新近册封皇后,王家内部已经是一片混乱。 昔年的晋王妃是王家长房的嫡长女,这会儿最是不平的也是他们。 “圣上册封皇后,这谁也说不出错来,只是,”一个约莫五十的夫人皱着眉,隐隐不满:“却将真儿放到哪里去?” 按照旧制,新君登基时,便会加封生母与先帝后宫妃嫔以及后院妻妾,以示恩德。 今上登基时亦是如此,唯一被遗落掉的两个人,便是因为二皇子一事触怒了他的徐氏,以及他为晋王时的王妃王氏了。 这种东西都是名分上的,便是没了,也不会叫人少块肉,可是对于权势财富皆是顶尖的大家来说,这种脸面上的名分,比什么都重要。 圣上当年这般行事,可是在徐家与王家脸上齐齐扇了一巴掌,打得他们眼冒金星,好不难堪。 可是没办法,谁叫他们理亏呢,也只能受着。 徐妃是因为移花接木,叫侍女生了二皇子,王氏则是因为看庶出长子不喜,暗地里下手,将其除掉了。 只看圣上此时雷厉风行,便知道他年轻时不是什么水柔性情。 大婚之后本就同自恃名门出身的王氏不睦,没多少夫妻情分,偏生等到暗害长子一事查明之后,王氏又抵死不认,连同王家一道对圣上施压,意图将此事掩盖过去。 长子之死本就叫他极为不满,连同母家威逼更是叫圣上生恨,这事彻彻底底将圣上激怒,一条白绫将王氏勒死,入宫向先帝陈清后,随即向宗正寺报了王妃暴病而亡,雷霆之势,迅速的处理了此事。 王家未曾想他如此绝情,出手狠辣,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加之先帝也有意为他遮掩,到最后,这事儿便不了了之了。 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所以无论是圣上还是王家,都不曾再提,外边人也只道是晋王妃红颜薄命,早早去了,却不知内情,也算是叫彼此之间脸面好看。 等到圣上登基时,并未追封王氏,王家便有些不舒服,只是想着自家理亏,这才勉强忍了 现下连新后都册封了,晋王妃的追封却没下来,却是在整个长安面前,又一次狠狠扇了王家耳光。 “不管怎么样,总要有个说法才是,”王家老太爷年过七十,须发皆白,神情却隐含锋锐:“真儿死了,难道咱们王家,到头来什么都得不到?” 老太爷面目肃然,也无人敢应声,他侧一下头,看向长房:“老大,你怎么想?” “如今之计,不过两条路可走,”长房道:“要么求圣上追封真儿,要么再送一个进去,谋取高位。” 这话一说出口,身边的大夫人便隐晦的看他一眼,眉眼隐约怨愤,只是顾忌老太爷,所以没敢表露出任何不满来。 她膝下有三子,先前的晋王妃却是她独女,先前去世,很是伤心了一阵子,等到圣上登基,却无追封,就更是怨恨。 无论为人如何,天下母亲总是盼着儿女好的,她想要的,自然是叫女儿得个追封,风风光光的葬进皇陵去。 可她也知道,在利益面前。老太爷不会喜欢那些名声的东西的,也不会支持。 ——他只喜欢能够切切实实拿在手里的,能够叫王家得到好处的东西。 心里明白老太爷想法,可是大夫人也不能不恨。 王家三房人,二房三房的嫡女都已经出嫁,庶女年纪还小,年纪合适些的,也只有大房的几个庶女了。 凭什么呢,她女儿死了,多年不得安葬入土,如今却叫那几个贱妾生的女儿踩着她亲生骨肉的尸骨,爬到高位上去吗? 如何能叫她情愿! 大夫人猜的一点儿不错,丈夫那话说完,老太爷便赞许的点头:“不错,总算是不糊涂。” “我记得,”他眯起眼睛,道:“你们那儿有个叫阿惠的女孩子,相貌生的很好。” “是,”大房应道:“几个庶女中,就数她最出挑,人也机灵。” “那便是她吧,老大家的,”老太爷转头去看大夫人,浑浊目光中锐利不减:“从今日起,阿惠便记在你名下,好好教她规矩,仔细调/教。” “云飞云鹏几个也是姓王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缓缓道:“你也不想害了他们吧?” 这就是拿她几个儿子来压人了。 大夫人心头恨得滴血,面上却适时地带上了笑:“父亲放心吧,我会好好教她的。” “那就好,”老太爷低下头,转了转干枯手腕上的佛珠:“放出消息去,就说我病重,几乎下不得床。” ~~~ 天气依旧是冷,但对于锦书而言,却还是融融的暖。 年夜便在眼前,她作为宫中最高位者,本应极为忙碌的,只是占了有孕的便宜,别人忙的热火朝天,她倒是落个自在。 年夜照旧是在承明殿行宴,极是繁华鼎盛。 圣上的宫妃与诸皇子公主自是不必多说,先帝留下的未嫁公主们同生母一道,再加上圣上几个封王的兄弟与外嫁的公主驸马,殿内当真热切。 这样的时候,锦书作为新晋的皇后,自然会惹来诸多目光的盘桓。 她心中明白此节,自是不愿多生是非,劳心劳神,也未曾早早过去,只在内殿等着圣上,同他一道过去。 贤妃前几日告病,年夜却不敢缺席,几日功夫,她便憔悴好些,饶是面上扑了粉,也能看出几分倦色。 扶着宫人的手入殿,她笑着同几位宗亲寒暄几句,目光一转,瞥见大殿内一角的人影,忽的目光一闪。 “你们是怎么回事!”声音被压得很低,却依旧能听出她语气中的急切与怒意:“怎么叫他过来了?” 皇后有孕,自然不会去操持宫宴,今日的年夜还是贤妃负责操持的,若是出了事,问责的自然也是她。 宫人被训得一愣,顺着贤妃目光一扫,也有转瞬的讶然。 二皇子承安半垂着眼,正坐在右侧席位上,静默如一尊雕像。 “娘娘,”那宫人也有些慌了:“奴婢没给他安排位置,也没吩咐人引他过来啊!” 圣上不待见二皇子,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别说是年夜宫宴了,便是连教书太傅都没给他安排,可见一斑,谁会在这种关头叫他过来,惹圣上晦气呢。 “那怎么办,” 那宫人有些慌神:“奴婢叫人将他弄走?” “怎么弄走!”贤妃咬着牙看她,目光有些狰狞:“当着满殿宗亲的面儿,将他拖出去吗?本宫不要脸,圣上还要呢!” 明面上不待见是一回事,可圣上毕竟没说出来,二皇子也依旧是天家骨血,不管怎么说,面子上总是过得去。 现下吩咐人大庭广众之下将他带出去,岂不是连里子一起撕了,贻笑大方? “娘娘,”宫人急的都要哭了:“那可如何是好” “先不去管,”贤妃有些烦躁:“车到山前必有路。” 并不是只有贤妃对此惊疑,内殿宗亲们也是如此。 在这儿的都是在皇家中挂的上号的,对于二皇子的出身,皆是心知肚明。 只是碍于皇家那层尊贵的颜面,也没人会明晃晃的过去问一句——你怎么过来了? 毕竟,二皇子也是帝裔,出现在这里,也说不出什么错处来。 等到圣上同那位新封的皇后驾到时,就更加没人会再去看他了。 锦书入宫时日毕竟不长,许多暗地里的隐秘私事也不甚了解,见二皇子承安在列,倒不惊讶。 只是,还不等她将大殿中那些或倨傲或文静或尊贵或谦和的面孔打量一遍,便被圣上说的话惊得险些落筷。 “承安年幼失母,也是可怜,”圣上笑着看她,语气温和:“皇后既为gu一 u,便代为教养,如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恩惠 此为防盗章  看一眼擦着眼泪, 坐在一侧的张氏母女,与搀着弟弟起身的姚盛, 姚望总算是有了些许底气开口。 “你们都是我的孩子,皆是骨肉至亲,何必分得这么苛刻。” “阿轩与阿昭已经得了国子监的名额,阿盛与阿瑾却一无所有,我怎么好叫锦瑟再进宫, 使得他们骨肉分离?” 姚望这样说着, 也觉得理所应当, 语气渐渐稳了起来:“只有递了你的名字到宫里去, 那才公平。” 听姚望这样说,姚轩与姚昭皆是脸色铁青, 目光冷凝的像是要shā rén。 姚昭站起身,冷冷道:“国子监的名额我不要, 叫锦瑟进宫去,姐姐留下!” 他这样开口, 张氏目光禁不住一亮,没有顾及身边脸色一白的女儿, 向姚望殷切道:“夫君。” “你给我闭嘴!” 锦书冷冷将杯盏摔到地上, 发出“砰”的一声脆响,连离得最远的姚瑾也不觉打个哆嗦, 张氏张了一半儿的嘴, 也老老实实的合上了。 她素日皆是温婉和善的性情, 逢人也是笑语盈盈, 骤然冷下脸来,莫名叫人不敢直视。 几个弟妹互相对视一眼,齐齐噤声起来,姚望暗自心虚,更是不曾言语。 “我没说你呀,母亲,”众人敛气息声,锦书反倒笑了,看着张氏,她缓缓道:“您要跟父亲说什么?说呀,好端端的,怎么停口了呢。” 姚望事先递了锦书的名字过去,张氏是知道的,更不必说,那还是她撺掇的。 在此之前,她想过锦书可能有的无数种反应,却独独没想到她这样云淡风轻,似乎被选定的那个人不是她一般。 莫名其妙的,张氏生出几分胆怯来,尴尬的笑了笑,没有言语。 她不吭声,锦书也不追着打,只含笑看向姚望,自语一般的,细细斟酌他方才说过的两个字:“公平公平。” “父亲,”她轻声道:“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说这话的时候,亏不亏呀?” 姚望原本还觉心虚,见她这样咄咄逼人,脸面上便有些下不来,没好气道:“你们本就是骨肉至亲,何必非要计较的这样清楚,圣人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果然不错!” “父亲这话说的不对,”被他这样说,锦书也不生气,只缓缓道:“人有远近亲疏,如何能兼爱众生。” “我跟阿轩阿昭,身体里流着一样的血,可是跟另外几个比起来,却也只有一半相同。我的每一滴血,每一块骨头,都是向着两个同胞弟弟的,父亲怎么能要求我一视同仁?” 话说到这里,锦书不耐再去遮掩,只是挑起眉梢,直问姚望:“我这样说,父亲大概会觉得很失望,因为,您是真正的高洁君子,最是清高自持。” “现在,女儿有件事压在心里,不吐不快,可否请父亲解惑?” 姚望先是被锦书一通话噎的肝疼,最后硬生生往喉咙里喂了颗甜枣,想着已经报上去的进宫名额,也就忍了,阴着脸道:“你说!” 锦书也不在意他态度,环视一圈,道:“父亲既然早早递了我的名字上去,那方才阿瑾说,国子监的两个名额,给阿轩一个,再给阿盛一个,您为什么不吭声?” 她目光陡然犀利起来:“难道说您觉得,即使我进了宫,我的两个弟弟,也只能得一个名额吗?” 姚望当初的确是这样想的,如今明晃晃的被点出来,脸面上却下不来,恼羞成怒道:“不知是在哪里学得牙尖嘴利,只知道同尊长顶嘴!” “父亲这样觉得,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锦书懒洋洋的一笑,漫不经心道:“宫里,我是不会去的,国子监的两个名额,我也要定了。 父亲要是不肯,我就闹到国子监去,听听那些儒门出身的大家,是如何认定尊卑嫡庶的。” 她缓缓开口,目光讽刺,掷地有声:“您别拿名声之类的来唬我,我不在乎。脸面算个什么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大不了就是青灯古佛,我落个自在。 您也别说叫我顾着弟弟们的前途,三思而后行,我自问待他们掏心掏肺,要是他们觉得,我这个长姐连他们的一点名声都不如,我就只当一番心思喂了狗。” 她这番话极为硬气,事先将他们能想到的劝说堵得滴水不漏,姚望与张氏对视一眼,皆是脸色铁青。 姚轩与姚昭站起身,一齐开口,声音铿锵有力:“长姐如母,若有吩咐,我们自无不从!” 借着宽大衣袖遮掩,张氏的指甲几乎要伸进肉里去,目光一闪,正待说话,便听锦书开口道:“母亲别想着先委曲求全,将我劝下来,届时直接使点手段送我进宫,这种想法蠢得冒泡,连有都不该有。” “我狠下心来,什么都敢做,进了宫,随便找个贵人捅一刀,保管叫姚家鸡犬不留。” 她笑吟吟的扫一眼张氏与她的三个儿女,道:“即使是要抵命,我也不亏,母亲说,是不是?” 张氏心里确实有那个念头,被锦书的目光一扫,登时被其中的狠厉镇住,嘴唇颤了颤,没敢出声。 姚望气的浑身都在哆嗦,指着锦书,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锦书不慌不忙的站起身,沏了茶递过去,抚慰道:“我知道,父亲递了名字上去,若然更改,便是欺君,所以,我会进宫的。” 姚轩与姚昭目光一急,正待开口,却被锦书目光制止,反倒是姚望,目光亮了起来。 “父亲也别急着高兴,”锦书重新坐下,淡淡道:“我又不是菩萨,哪里会做无缘无故的善事,代人受过。” 张氏看出锦书是绝不会吐出两个国子监名额了,剩下的,便只放在叫谁进宫这里。 她虽偏爱儿子,却也同样喜欢女儿,不得不开口问道:“既然如此,你待如何?” “这话跟母亲说不着,还得父亲拍板才是。” 锦书轻抚发间的玉簪,含笑道:“父亲年近四旬,是不是也该想想,自己百年之后,姚家何去何从?” 张氏登时反应过来——她想分家! 或者说,她想借助这个时机,帮助自己两个弟弟在将来的分家中谋取大头! “锦书!”素来一派温柔的张氏不得不厉声呵斥:“你父亲尚在,就公然提起这个,是要诅咒尊长吗?!” “我同我父亲说话,同你有什么关系?” 锦书同样冷下脸来,寒声道:“我唤你一声母亲,你可别真当自己是我母亲。你若是记不起来,我便提你一句,年关时分,你到了我母亲牌位前,也不过是个妾!” “父亲!” 她斜一眼张氏,一字一字的问姚望:“今春三月,新选的宫人便要入宫了,你确定——要为一个继室,撕了姚家的脸吗?” 姚望一直都以为自己的长女温柔和善,尽管偶尔也会针对继妻,却也是为了两个弟弟,今日见她如此,几乎要认不出了。 接连被她逼迫,姚望自是又气又恼。 换了别的子女,他兴许直接就给送到长安外的庄园去关起来了,偏生程家人难缠,又极为护短,他还真是不太敢惹。 连这次递了锦书名字进宫,都是趁着锦书舅舅程玮不在干的。 姚望不想跟程家拼的鱼死网破,也不敢去赌这个女儿敢不敢孤注一掷,只好咬着牙忍下来,慢慢商谈。 “你闭嘴!”瞪了一眼张氏,他转向锦书,几乎是一字一字从牙缝里磨出来的:“——你说,究竟要如何?” “很简单,按规矩来。” 姚望已然让步,锦书也不咄咄逼人,开门见山道:“阿轩是嫡长子,继承祖宅,谁也说不出二话。姚家的庄园c铺面c古董字画c地产,以及账面上的银子,他要拿五成,父亲可有异议?” “长姐!”姚望还不曾开口,姚盛便咬着牙道:“父亲有四子二女,整整六个孩子,大哥自己就占了一半,那我们呢?活该去喝西北风吗!” “别朝姐姐叫嚷,这与人无尤,”姚轩淡淡看他一眼,道:“祖制如此,族规也是如此,大周律如此,你若不情愿,只管怨你生身母亲是继室,怨你自己不会投胎,关姐姐什么事!” 张氏刚刚才被姚望斥责一句,正是噤声之时,听到这里,却也不得不说话了。 要不然,来日她真的要跟儿子一起出去喝风! “夫君,”她笑的有些勉强,半分都不曾作伪,哀求道:“你说说话啊。” “这有什么好说的,”姚望面色难言,姚轩则开口冷笑:“母亲,你嫁给父亲之前,不知道他是娶过妻的吗? 媒人登门的时候,不曾告知于你,他有一女二子吗? 出嫁之时,父母不曾同你讲过,日后分家继承,嫡长子是要占一半的吗?” “您别说的好像是我们欺负人一样——若不服气,只管到京兆尹去问,到大理寺去问,到刑部去问,到户部去问。” “要是您高兴,去敲登闻鼓,请圣上亲裁,也是一条门路。” 姚昭语气轻缓,讽刺意味十足:“——大可不必惺惺作态,平白叫人恶心!” 左右已经撕破了脸,姚昭说的也极不客气,半分脸面也不给张氏留。 一席话问下来,张氏面色已是青白不定,面容都有些扭曲。 姚望在侧看着,面颊不由抽动几下,看向锦书,沉声道:“好!” 他看向锦书,道:“阿轩是嫡长子,占一半,可以。” “父亲既然首肯,那我们就继续说道。” 锦书颔首一笑,道:“阿轩是嫡长子,占了五成,阿昭是嫡次子,按制,是应该占家业两成的。” 她这样慢悠悠的细数,张氏听入耳中,却似钝刀子割肉一般,一阵一阵的疼。 姚轩占了五成,姚昭再占两成,留给他们娘仨的,岂不是只剩了三成? 只消想想,她都觉得心口闷痛,嗓子腥甜。 姚望心知这是规矩,等闲容不得改,面上却也有些不赞同,试探着商量道:“阿盛与阿瑾,毕竟也是嫡子” “父亲别急,我还没说完呢,”锦书语气和缓下来,道:“阿盛与阿瑾毕竟也叫我一声长姐,我也不会叫他们出去喝风,便饶一成与他们。家业一分为二,前头两个占六成,后头两个占四成,如何?” 前边说话的时候,她一直声气凌人,现下平和下来,姚望反倒觉得不习惯,顿了顿,才道:“你愿意退一步,这自是好事。” “父亲,有些话既然说了,便痛痛快快的说个透亮。” 锦书环视一圈,道:“祖父与祖母去世之时留有遗言,将自己私房尽数交与嫡长孙阿轩,二老还在天上看着呢,他们去世时,不仅仅父亲在侧,族老也在侧,父亲总不会食言而肥,不肯认吧?” 张氏此前听她松口,四六分家,还暗自舒一口气,听得这番言语,却觉眼前一黑,险些昏死过去。 老太爷与老夫人去的虽早,可架不住那会儿姚家还没败落,私库里的好东西还不知有多少,只怕整个姚家加起来,都未必比那里头多。 她倒是心狠,竟全数划过去,半分不给别人留! 锦瑟没见过老太爷和老夫人,自然不知道二老留了多少东西,但只看张氏如丧考妣的样子,就知道绝对少不了,眼睛马上就放起光。 “你少胡说,祖父祖母有东西,为什么不留给父亲,不留给别的人,只留给大哥?分明是你们想独吞!” “你大概不知道,”锦书瞥她一眼,道:“祖父与祖母病的时候,父亲因公到了外地,是我母亲衣不解带的照料,那时候,父亲膝下只有三个孩子,嫡长孙最是金贵,留给他有什么不对?再说,那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他们为什么要分给你?” “你!”锦瑟语气顿住,恨恨的瞪了她一眼。 “好,”姚望脸色有些灰败,却还是应了:“那是老太爷临终吩咐,我自然不会更改。” “将话说开,大家都做个明白人,多好呀。” 锦书笑的温柔,看向两个弟弟,毫不避讳的当着姚望与张氏的面嘱咐:“娘亲去世的时候,姐姐是最大的,她将祖父祖母的私库钥匙,以及自己和祖母的嫁妆钥匙一并给了我,叫我妥善保存。” “余嬷嬷,李嬷嬷,”她唤了一声,便见两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入内,向着众人施礼后,道:“姑娘。” 锦书依次看着两个弟弟,目光温柔,道:“余嬷嬷是祖母身边用惯的老人,李嬷嬷则是母亲的乳母,母亲与祖母的嫁妆单子,我这里有一份,她们娘家手里有一份,官府那里备案过一份,两位嬷嬷手里也有一份,姐姐既然要离家,便将自己手里这份给你们,你们千万仔细收着,不要遗失,也别出纰漏。” 她这样说,分明是有了告别的意味,也是怕姚望与张氏私下夺取,索性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楚,免得他日再生波折。 姚昭与姚轩对视一眼,都有了泪意,却也不想叫张氏一众人看笑话,只肃声应下:“是。” “之前,娘亲与祖母陪嫁中的铺面门头,都是我在打理,明日你们一起到我那里拿账本,顺便见见负责打理生意的唐叔,同他说说话,不需为此耗费心思,萧规曹随即可。” “我那儿的人,许多都是娘亲留下的,要不便是从小跟着的,我离家后,便叫他们到你们那儿去,谋个活计,人手要是多了,便安排给唐叔,他自有办法。” “姐姐要是不在,你们更要照顾好自己,做不成的事情,便去找父亲,父亲帮不到的,便去找舅舅。” 说着说着,她便笑了,看向姚望,道:“我听说,舅舅在东南立了功,再过一阵,便要再升一升了。” 姚望同小舅子不睦,又是文官,本就被武官出身,且官位高于他的程玮压一头,要是程玮再升,更是没好日子过。 心知那是锦书有意说与他听的,脸皮一抖,姚望也没吭声,算是服软了。 该说的都说完,剩下的便是姐弟之间的私语,大可不必在这里声张。 锦瑟站起身,向姚望道:“话都说的分明,父亲已然首肯,口说无凭,还是立下字据为证吧。” 她环视一圈,目光依次在弟妹们与张氏c姚望面上扫过,终于道:“一式四份,父亲手里一份,弟弟手里一份,外祖父家一份,宗族中一份,父亲意下如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念书 红叶正沏茶过来, 听他这样说,脚步不觉一顿。 然而, 她毕竟是皇后身边的贴身宫人, 饶是心下微惊, 面上也不显异色。 向前几步,将托盘中茶盏放置于承安手侧, 她退到了锦书身后。 承安既不看她,也不去碰手边的茶盏,只是有些执拗的看着锦书。 “娘娘, ”他道:“您怎么说?” “这有什么好说的,”锦书头也不抬,语气清淡:“圣上有一份, 我的两个弟弟有一份,顺手再为你做一份, 也没什么大不了。” “不管怎么说, 你也挂在我名下, 总不好亏待了的。” 承安抿着唇看她,目光沉静, 经了几个呼吸的功夫, 方才道:“原来, 娘娘是这样想的。” “不然呢,”锦书挑起眼来看他, 眉眼含笑道:“你以为我是如何想的?” 正是上午时分, 太阳渐升, 薄而凉的日光透过窗,斜斜的照在她面上,隐隐约约之间,有种近乎玉石的剔透光泽。 连长长的眼睫,都如同蝴蝶的翅膀一般,轻灵而秀美。 承安心头跳的快了几分,低垂下眼睛,掩饰住那份不自在时,便听她开口了。 “你过来那日,我便想同你说说话,只是今日才得了功夫。” “不过也好,”她语气带笑:“现在也不迟。” “以前种种,都已经过去,你年纪又不大,现下既然到了我这里,重新再来便是。” “偏殿里的人既然分给你,便受你管辖,我是不会过问的,秀娘便留在你身边,做个管事嬷嬷。” “圣上叫我教养你,不过是挂个名份,大家都明白。” “从此以后,你的份例与待遇,皆是按照应有的身份来定,你既然也要叫我一声母后,我便不会亏待。” “你将母亲的牌位悄悄带进了甘露殿,这不合规矩,但我也不打算为难,人心里都有个念想,只要自藏着掖着,别叫人知道就成。” 锦书也不客套,目光平和,语气舒缓:“你可以选择感激我,当然,也可以不,这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不会管。只要别给我惹麻烦出来,就很好。” 一席话说完,她看向他的眼睛:“我说的话,都明白吗?” 承安静默着听她说完,眸光平静如秋水,一丝波澜也无:“明白。” 锦书喜欢跟聪明人说话,因为他们一点就通,不需要多费口舌。 像是承安这种,就很不错。 “该说的也说了,”锦书执起一侧的墨笔,抬手在衣袖处绘了竹纹:“你要是没什么事,便退下吧。” 她坐在光下,影子拉的细长,承安低头看了一会儿,道:“娘娘,我想去念书。” 锦书听得一怔,随即才反应过来,之前他不得圣上喜欢,诸皇子念书的文苑,想来都没有去过。 “我之前说过,你身份该有的,都不会少,文苑自然也不例外。” 锦书停下笔,出声问他:“四书都念过吗?” 承安道:“看过一部分。” “只看过一部分?”锦书问道:“能默出来多少?” 承安被她问的有些赧然,目光却倔强:“大概三分之一。” “也没人教过你,能学到三分之一,已经很不错了,”锦书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可是等你到了文苑,没有人愿意听你说那些悲苦前尘,他们只能看见自己想看见的。” “——年纪最长的皇子,课业却是诸皇子之中最差的,天资愚钝,人也惫懒,难成大器。” ~~~ 今日是初三,晚间照例有宫宴,静仪长公主心中有事,早早就带着女儿陈薇入宫,往贤妃的披香殿去了。 “小郡主果真玉雪可爱,”贤妃一见陈薇,面上便带上笑意:“等长大了,必定同长公主一般,也是极出众的美人儿呢。” “长得像我有什么用?”静仪长公主语气微酸:“生的像皇后那类才好呢,将皇兄抓的这样牢,将别人全都忘了。” 她回京那日,因为当时还是贵妃的姚氏被圣上当众打了脸,好不自在。 只是这位兄长毕竟还顾及着她,随即又下旨厚赏,算是全了面子,也叫她心里舒坦了几分。 然而她毕竟是金枝玉叶,出嫁前是嫡出公主,出嫁后在婆家又是众星捧月,哪里能受得了委屈,这会儿想起来,忍不住刺皇后一刺。 贤妃心里也同她一般做想,只是这会儿她明晃晃的说出来,反倒有些不自在。 皇后将圣上抓的死死的,将别人全都忘了,连自己在内,也是在这个“别人”里呢。 心中不快一闪而逝,温和娴雅的笑意重新挂到脸上,贤妃极为亲热的挽住静仪长公主手臂,一道往内殿去了。 三皇子此前得了她吩咐,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拿了不少精巧玩意儿,哄着陈薇往一边玩儿去了。 贤妃此前往静仪长公主那边透过消息,见她今日早早过来,心中便有七分底气:“看看这对儿小儿女,玩儿的多好,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也不过如此了。” 因为皇后的缘故,静仪长公主被圣上削了面子,嘴上不说,心头却怨愤,对待皇后敌人的贤妃,语气也和缓些。 赏脸的一笑,她道:“都是表亲的兄妹,血脉里近,自然相处的来。” 郎有情,妾有意,贤妃也不啰嗦,直入正题道:“承庭年纪也不小了,前些日子我还同圣上说起,该为他选个王妃,好好定定心了。” “那时候啊,我还在想,长安里勋贵名门这样多,各家各户的小娘子也多,到时候还不得挑花眼?” “现在看看,果真是灯下黑,竟忘了薇儿这个上佳人选。” 静仪长公主别有深意的看她一看:“我怎么听说,王家人也有意与承庭结亲?” 贤妃暗道她消息知道的快,却也不变色:“这的确是真的,我也不瞒长公主,只是野鸡跟凤凰终究不同,唯有薇儿这般带有皇族血脉的姑娘,才有资格坐上那个位子呀,你说是不是?” 静仪长公主也是看着先帝和圣上一个个女人娶进去的,闻言倒是说不出什么来,她也没想过叫承庭只娶终究女儿一个,对于他有可能登上的那个位子而言,那未免太过于可笑。 只是作为母亲,以及丈夫与婆家极为敬重,不敢纳妾的嫡出公主,她很难对此不生怨艾。 “贤妃果真是个有主意的,说的倒也有道理,”静仪长公主目光微凝:“我只是怕,他日承庭身边,也出现一个像你这样有主意的。” 她微微一笑,只有有些凉:“——那可如何是好?” ~~~ 甘露殿的内殿一片安然的凝滞,只有外边呼啸的风声能听出,内里有某种极为压抑的,无声的嘶吼。 天资愚钝,人也惫懒,难成大器。 短短十二个字,却能轻而易举的将所有皇子打入深渊,再难翻身。 承安目光一顿,抬起眼来去看锦书,眸底似乎是一片燃烧着的灼热的火,又像是火烧尽之后的惨烈白灰,却不说话。 “没有人先天要为你设身处地的着想,我也一样。” 锦书淡淡道:“内宫之中不能有男子入内,宫人内侍顶多也只是识几个字,没人能帮你。” “待会儿我会吩咐人,送文苑教授过的书籍过去,你想要挑灯夜读也好,叫它放在那里生虫也好,都是你自己的事情,我是不会管的,明白吗?” 承安垂下眼,应道:“是。” “好了,”锦书说了一通,也有些累,端起一侧温着的热饮,道:“回去吧。” 承安抿着唇,深深看她一眼,退了出去。 走到门边时,他听见自己心中近乎不甘的呼啸声,于是又停下来,转身去看她。 “娘娘,”承安看着她,道:“内侍宫人只识得几个字,教不得我,你呢?” “我吗?”锦书也不看他,只盯着自己面前的绣架看,极是专注:“我很忙,也很懒。所以,不想教你。” 承安静默的看着她,一言不发。 那片竹叶被绣完,微深的翠色中似乎掺杂着某种难言的汹涌,看一眼,便能将人拉下去,沉溺其中。 她伸手挑起线的尾端,微微低头,送到齿边,咬断了它。 日光依旧稀薄,这个瞬间,却带上了叫人目眩的光泽。 那唇是红的,带着言语难以形容的鲜妍,那齿却是白的,吩咐能将他心中所想全都映照出来。 恍惚之间,承安想起那日在井巷见她时,秀娘说的话。 听人说,她生的比天宫仙子还要美。 真是一点不错。 可是那之后,秀娘还说了一句别的。 圣上对她一见倾心,若非家世所限,还想直接封后呢。 可是现在,她已经是圣上的皇后了。 下颌有转瞬的咬紧,随即松开,承安轻声道:“原来如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2.宫宴 此为防盗章  他似乎极有耐心, 一句话说完,便停了口, 只定定的看着她, 等待她的回答。 锦书心中杂乱异常, 口中舌尖几动,终于轻轻说了句, 这“也是淮海先生的名句”,便重新沉默起来。 圣上神色并无变化,目光也依旧温和, 似乎那句话只是微风过耳一般。 也只有侍立一侧凝神注目的宁海,才瞥见他手指转瞬的僵硬。 眉头几不可见的动了一动,久经风雨的内侍总管, 神色便回归平静。 锦书低着头,谦和而恭敬, 圣上便只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 才问:“——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她声音依旧低低的,语气却很坚定, 毫无动摇之意:“奴婢知道。” 圣上顿了顿, 又问:“不后悔?” 锦书抬起头, 认真道:“不后悔。” 话说到了这里,她又不傻, 自然明白圣上的意思。 天子至尊, 对她说这样绵绵的c近乎qg rén间的低语, 她不可能毫无触动的。 可是她不愿意。 她不过是小官之女,出身平平,除去一张出众的面孔之外,自觉没有什么能吸引人的地方。 可是圣上呢? 他是偌大帝国的主宰者,是口含天宪的君主,天下都任他予取予求,区区美人,难道见得会少吗? 锦书有自知之明,并不觉得他对自己是真心实意。 他只是见多了主动攀附过去的女人,见多了谄媚讨好的女人,所以对于那些感觉到厌倦而已。 当他偶然间,见到一个待他谦恭却不甚热切的女人时,却提起了兴趣。 那并不是真情,也没有实意,只是单纯的c男人对女人的征服/欲和占有/欲。 等到手之后,玩上一阵,她便会被抛之脑后,忘到九霄云外去。 或许会有几日荣宠,或许会有几日光耀。 可那之后,无论是她,亦或是姚家,都没有办法应对来自于后妃之间的报复与仇视。 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两个弟弟,还有待她至亲的舅舅和外祖母,她不敢去赌帝王虚无缥缈的心意会持续多久。 那真的太愚蠢了。 唯一能够叫她庆幸的是,圣上态度并不强硬,天子至尊的胸襟也宽阔,甚至于,他给了她自己选择的机会。 锦书不会答允,也不能答允。 圣上是聪明人,会明白她的意思的。 ——事实上,她猜的一点儿都没错。 圣上目光深深,在她面上注目许久,终于合上眼。 “罢了,”他低声道:“你不愿意,朕非要强求,也没意思。” 锦书心底松一口气,正色向他屈膝:“奴婢谢过圣上。” “回去歇着吧,”圣上声音似乎并无异状,也只有宁海借助角度的便利,才瞥见他隐约收紧的下颌:“是朕唐突,吓到你了。” 短短片刻功夫,锦书一颗心却在嗓子眼儿走了几个来回,听得圣上这样说,也不推脱,再次屈膝示礼,退了出去。 她与他之间,隔着身份的无形鸿沟,从头到尾,能够决定一切的人,也都不是她。 圣上确实需要一点时间,想一想如何安置她。 锦书说话利落,行事也不拖泥带水,告退之后,便转身离去,一丝痕迹也未曾留下。 她走了,圣上却依旧坐在原地,面色淡淡,目光却沉了下去。 宁海看出他心绪不佳,却也不敢贸然开口,暗地里却不免有些悔意。 ——方才圣上一开口,他就应该借故出去的。 到了这会儿,殿内只有他们二人,气氛委实称不上是和美,当真窘然。 只是到了这会儿,他自己也有点儿摸不清了。 要说圣上对锦书没意思,那他肯定是不信的,可若说是有意,难道就这样轻飘飘的放过去了? 按照宁海对圣上的了解,他可不是会轻易言弃的人。 这二人之间,还有的磨呢。 锦书头脑中还有些昏,直到瘫倒在自己房间里的床榻上,才算是有了几分真实感。 她面上淡然,心底却也惊惶,只是被她很好的掩饰住罢了。 即使圣上气度斐然,不会同她计较,却也是大周君主,至高天子,轻轻吹一口气,便能叫她死无葬身之地。 她不是不怕的。 好在,就现下的情状来看,大概是结束了。 说来也是滑稽,绿仪千辛万苦求不到的东西,居然就这样轻而易举的送到她面前来了。 偏生,她还要不得。 摇摇头,锦书苦笑一声,躺在塌上,合上了眼睛。 虽然并没有做什么繁重的工作,可她心里,却是累极了,委实应该好生歇一歇了。 等到第二日清晨,锦书进含元殿之后,圣上待她便如同往常一般,全然看不出昨日的异样,似乎是打算叫她继续留在这里。 这或多或少的,叫锦书有些讶异。 ——她还以为,圣上不愿再见自己,会将她远远的打发掉。 好在,这样也还不坏。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锦书也以为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直到十月初六这日,圣上在麟德殿广宴群臣,大醉而归,才在风平浪静之中隐约荡起汹涌的波浪。 晨间时,宁海便早早吩咐,圣上会回去的晚些,叫含元殿的一众内侍早些散了,无需久留。 是以这日晚间,锦书眼见外边渐渐暗了下来,便往内殿去依次关窗,预备离去。 还差东侧的几扇窗未曾合上时,便听圣上声音有些模糊的近了,带着浅浅的醉意与疲倦。 “河东道匪患已久,总不得根治,明日叫梁珂往含元殿来,朕亲自问他。” 宁海低低的应了声“是”,随即便是靠近的脚步声,锦书不好再不做声,徒惹误会,将面前那扇窗合上,便迎上前去施礼。 圣上果真有些醉了,被宁海搀扶着,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问:“你怎么还在这儿?” “外边天有些阴,怕是会下雨,”锦书答道:“奴婢将窗户关上,再行离去。” 内殿的窗户关了大半,东侧的几扇却还开着,圣上轻轻“唔”了一声,便拂开宁海手臂,自己过去看了一看,醺然道:“果真如此。” 他半靠在窗前,回身问她:“带伞了吗?” 许是宴席上饮过酒,此时相距不远的缘故,锦书站在他面前,闻见他身上的酒香,淡淡的,并不刺鼻。 “不曾带,”她道:“天色虽阴沉,却也还未降雨,奴婢住处离这里近,不碍事的。” “朕觉得不好,”圣上语气淡淡,挺直腰身,到她面前去,低声道:“若是途中降雨,又该如何?” 锦书被他面上醺然惹得一惊,下意识的低垂眼睑:“左右也离得近,不碍事的。” 圣上低头看她,道:“你淋了雨,便会生病,朕要心疼的。” 锦书被他说得眼睫一颤,不易察觉的后退几分,轻轻叫了一句:“圣上。” 她说:“您喝醉了。” “并没有。”圣上看着她,缓缓答道。 “——朕清醒的很。” 这句话里面,似乎带着一点似有似无的意味,像是带着毒的香气,馥郁之中,潜藏着不易察觉的危险。 锦书心头像是绷紧的琴弦,一丝缝隙也无,顿了一顿,才轻轻叫了一声“圣上” 。 她往后退了一步,勉强遮掩住自己眼底的慌乱:“奴婢为您取碗醒酒汤。” 圣上久久不语,只静静的看她许久,伴着满室的奇异氛围,仿佛连时间都凝滞了一般。 明明是深秋的晚间,呼啸的风声都透着凉,锦书却觉得自己背上浅浅的生了汗。 眼见他不曾应声,便屈膝施礼,先行退下。 圣上看着她,眉眼低敛,忽的一笑。 锦书被他笑的心头一颤,暗生惊疑,不着痕迹的想要后退,圣上却伸手勾住她腰带,手臂用力,将她拦腰抱起,径直去往内殿。 锦书猝不及防的离了地,嘴唇颤动,险些吐出一声惊呼。 圣上的手掌很热,胸膛也很热,也不看她神色,大步进了内殿,将她扔到床榻上。 “退下。”他头也没回,淡淡的吩咐内殿帷幔外,面面相觑的几个内侍。 那几人对视一眼,暗自皆有些心惊,宁海不动声色的上前几步,悄无声息的将帷幔放下,以目光示意他们噤声,随即一道退下。 内殿的窗扇关了大半,尚且有几扇在夜色中半开,秋风飒飒,随窗潜入。 退出内殿的前一瞬,宁海回望时,便只见内里灯架上晕黄而醺暖的微光,以及晚风中缱绻而轻缓的帷幔。 ——当真温柔。 锦书落在床上,一颗心也随之落地,却是摔得稀碎。 她有心躲避,圣上也曾有心成全,到最后,居然还是到了这地步。 短暂的慌乱过后,冷静的思绪开始占据主导,她深吸一口气,扶着床柱坐起身,平视站在她面前的圣上。 “您说过的,”锦书语气轻缓而暗含拒绝:“我不愿意,便不会” 她微妙的停住,看着圣上,等待他的回答。 “可是,”圣上看着她,道:“朕后悔了。” 一句话说完,他再不不言语,只是伸手解了外袍,上了塌,俯身吻了上去。 许是饮过酒的缘故,圣上的唇齿间有清冽的酒香气,混杂了男子身上的木香,爽朗而清新。 锦书被他按住肩,身体贴在一起时,深深嗅了一下,竟觉得有些晕头转向,似乎与他一道醉了似的。 当男女之间的缱绻中止,彼此之间气喘吁吁时,她才听他伏在自己耳畔,低低的问:“为什么不愿意?” 锦书心性敏慧,随即便明白过来,圣上是问,她为什么不愿侍君。 身体的亲近与唇齿间的缠绵,迅速而有效的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舒缓了身份带来的那道鸿沟。 锦书半伏在他怀里,同样低声的答:“世间的许多事,本就是没有为什么的。” 圣上听得默然,顿了一会儿,才带着酒气,重新问她:“你觉得,朕的心意只是镜花水月,靠不住的,是吗?” 许是酒意使然,他问的如此直接,锦书初时一怔,随即便笑了。 “是。”她这样答。 “世间男女的情爱,本就是十分虚妄,愚不可及的东西。” 锦书也不遮掩,目光毫无躲闪的看着枕侧的圣上,缓缓道:“它看不见,摸不着,来的莫名其妙,腐朽的莫名其妙,奴婢不信这个。” 圣上看着她,再度默然片刻,方才问道:“即使是朕说的,你也不信,是吗?” “那日在前殿,圣上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c人间无数,当真是极美的情话。” “奴婢相信,那一刻,圣上是真心实意的。” “可那又能怎样呢,”锦书笑意中有些微苍凉:“这样的心意,只是一闪而逝,若说天长地久,奴婢是不信的。” 圣上大概是真的醉了,她说的这样放肆,他也不曾动气。 他只是一哂,不知是在笑自己,又或是在笑她。 锦书既不辩解,也不言语,只看着他笑。 如此过了一会儿,圣上才轻叹一句:“为什么不骗骗朕,说几句好听的?” “圣上睿智,”锦书唇边笑意淡淡:“奴婢若是自作聪明,只会适得其反,倒不如实言,得个清名。” 圣上低低的笑了,埋头在她肩窝,低声道:“当真灵透。” 这一句话说完,他也不等锦书言语,便继续问:“那日朕问你时,你便一分一毫也不动心吗?” “奴婢只身入宫,身无长物,唯一不是那么廉价的,便只有自己能够坚守住的本心了。” 锦书莞尔:“再则,圣上那话,还不知同多少人说过,奴婢若是为此动心,未免也看不起自己。” 她动作轻柔的推开圣上,在塌上坐起身:“奴婢出身微末,不敢奢望宫中荣华,只求在宫中平安度日,再过几年,返家罢了。” “女人的身体不过是外物,”锦书伸手解开衣带,晕黄灯光下的双肩似是玉兰,更显美人皎皎:“圣上若是喜欢,便拿去吧。” 圣上躺在塌上,目光沉然,只望着她秋水一般静美却不乏坚韧的眼睛。 她也不闪躲,散着满头青丝,静静回望他。 片刻之后,居然是圣上先低头了。 “今日是朕孟浪,”他坐起身,拿外袍将她裹住,轻柔的搂到怀里,一道躺下了:“睡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3.等他 此为防盗章  殿外梧桐树的叶子都掉光了, 只剩下干巴巴的枝干,光秃秃的在冷风中静守。 宫人和内侍路过它时, 不经意瞥一眼, 都觉遍体生凉。 昨日刮了一夜的风,听得人不愿出门,到了今日,却出奇的风和日丽起来。 锦书端着漆金托盘进了内殿, 款款到了圣上面前,将托盘放下, 端起了茶盏。 因为新近冲泡的缘故, 底部尚且热热的带着烫。 夏日里握着, 或许会觉难耐, 冬日里触上一触,却觉掌心温热,通体舒适, 叫人不忍松手。 圣上自奏疏中抬起眼, 似笑非笑的看她一看, 便将茶盏送回她手中了。 “既然觉得冷, 便拿着暖手吧,”他淡淡道:“朕又不缺这一盏茶。” 内殿自是暖的, 但锦书身为奉茶宫人,却也不能时刻守在暖炉旁。 她才刚刚进来, 一时之间也难以暖过来, 手掌发冷, 指尖更是泛凉。 这会儿,圣上既然有心关照,她也不推辞,含笑谢过,便将那茶盏握在了手里。 昨日才是大朝,今日便清闲些,连案上的奏疏,也比前几日少了许多。 圣上神色凝然,目光专注,写完最后一笔,检阅无误之后,便将面前奏疏合上,随手扔到那一摞已经阅完的上边,侧过脸去看锦书。 她站在他近旁,眼睫低垂,仿佛是蝴蝶轻颤的翅膀一般,扇动的人心痒痒的。 纤细的手指握住青瓷茶盏,使得白皙之中,隐约染上了一抹轻红。 圣上盯着她手指看了一会儿,莫名的,就想起了她花瓣一样的,微微翘起的,红润的唇。 ——真想亲一亲。 低下头,他将那些思绪遮掩过去,伸手去接茶盏时,轻轻触了触她的手。 “怎么回事,”圣上蹙起眉,微怔:“手怎么这样凉?” “才进来多久呢,”锦书含笑看他,低声道:“自然缓不过来。” 圣上眉头依旧蹙起,不见放松,却握住她的手,探进自己衣袖里去了。 今日不朝,他只着常服,衣袖宽大,即使是带着一只手进去,也并无阻碍。 锦书手指还有些凉,男子结实有力的小臂却是热的,她被那热气惹得心下一动,随即又下意识的将手往外抽。 他是天子,哪里能为她做这个。 “圣上,使不得。”她推拒道:“奴婢当不起的。” “这有什么关系?”圣上道:“朕说使得便使得,谁敢有二话?” 锦书唇一动,正待说话时,宁海却进来了。 历经风雨的内侍总管被面前情景惊得一顿,随即便恢复过来,若无其事低下头,道:“圣上,此前您吩咐的,奴才都已准备妥当。” “知道了,”圣上依旧按住锦书的手,不叫她抽走,却向宁海道:“吩咐太仆寺备马,去吧。” “是,”宁海轻轻应了一声,随即又道:“奴才多嘴,再问一句,既然定了今日,是午前还是午后? 您早些吩咐,奴才也好知会随行卫率。” “午前,再等等吧,”圣上笑道:“朕还有些事情未了,走不开身。” “是。”宁海应声,退了出去。 锦书手指被他按住,挣脱不得,便只随了他,顺着方才宁海总管所说的,轻声问:“圣上是要出宫吗?” “不是朕,”圣上看着她,道:“是我们。” 我们? 锦书听得微愣,随即心下一喜,目中笑意盈盈:“奴婢也能出宫?” 她入宫大半年,虽算不得长,却也不能说短,有时午夜梦回,竟连家中如何,都记不太起了。 “在宫里呆久了,未免无趣,”圣上看她眼底难掩的欢喜,心中也跟着觉得畅然:“同你一起出宫走走,权当散心。” 他说的语焉不详,锦书却也明白,只怕是为了自己,才有的这次出宫,嘴上不说,心中波澜暗生。 圣上待她,确实很好的。 她抿着唇,微微一笑,想错目去看不远处的更漏,却正望进圣上目光里。 那眼神既温绵,又缱绻,像是连着丝的藕,如何也断不了。 不知不觉间,她面颊微红起来。 圣上看的一笑,低声问她:“说着话呢,好端端的,脸红什么?” “不是还有事么,”锦书被他说的羞窘,只低垂眼帘,答非所问道:“不去顾那些,却在这里贫嘴。” “谁说朕只顾贫嘴,”圣上语气和缓,缓缓道:“该做的,早就做完了。” 锦书有些疑惑:“什么?” 他却将她的手自袖中拉出,贴到早就面颊上了。 “暖过来了,”圣上看着她,道:“朕未了的事情,做完了。” 他未了的要事,原来只是为她暖手。 锦书面色原是微红,现下却是晚霞一般,交织成一片绚烂,出神的看着他,一时间,竟不知应该如何言说。 圣上却只是一笑,微微侧脸,亲了亲她的手指:“走吧。” 既是要出宫,衣着装扮自然是要换的,好在宁海备的齐全,并不麻烦。 锦书身着蜜合色绣芙蓉长裙,外罩水红色短縟,加银红色披帛,乌发慵懒的挽了髻,随意簪两支银钗,面无脂粉,不掩国色。 圣上如同她在栖凤阁觐见那日一般,天青色圆领袍服端肃,腰间玉带规整,窄袖收起,干净而利落,风仪出众,雍容不凡。 见了她之后,他微微一怔,眼底闪过一抹惊艳之色。 带了她往前走,圣上状若无意的问她:“怎么没有着妆?” “油腻腻的,”锦书跟在他身后半步,道: “奴婢不喜欢。” “原来如此,”圣上无可无不可的应了一声,又问她:“会骑马吗?” “会的,”锦书想起年幼时同弟弟们一起学着骑马的时光,不觉笑了:“只是不精罢了。” “居然会吗?”圣上讶异道:“京中女子,少有知晓骑术的。” “奴婢的舅舅是武官,娘亲去的早,他时常关照我们几个外甥,”锦书道:“我同两个弟弟的骑术,都是舅舅教的。” 圣上想了想,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人来:“程玮?” 大周制,正五品的官员才有资格上朝,却也不是所有正五品的官员都能上朝。 顶多就是这日朝议时的议题会牵扯到哪个,便叫哪个上朝,其余时候,都是不必去的。 锦书心知这一层,听圣上如此一说,便笑了:“难为圣上有心,居然记得舅舅。” “之前,朕曾吩咐人去查过,还不至于如此健忘。” 圣上也不居功,坦言道:“他本应该早些回京的,只是南边不稳,便暂且留下了。” 他握了握锦书手指,低声道:“再过些日子,朕便调他回京。” 外祖母年事已高,膝下唯有舅舅一个儿子,偏生他做了武官,长年累月的不在家,难免挂念。 而舅母留在京中,独自照顾婆母与两个幼子,也是不易。 圣上此刻既提了,她也不曾推辞,含笑应声,谢过了他。 太仆寺备了马,正在宫门处等候,宁海装扮的如同富贵人家的管家,殷勤的迎了上来。 心知锦书与圣上已是成了□□分,他也有意撮合,顾念锦书不会骑马,预备请圣上带着她。 哪知锦书上前去摸了摸棕红马的脖颈,便一敛衣裙,拉住缰绳,踩住马蹬,身手矫健的翻身上去,丝毫不显文弱,反倒是英姿飒爽。 内侍总管战战兢兢的爬上马背,目瞪口呆。 圣上先她一步上马,正侧眼看她,目中流光溢彩,不掩赞赏,也不多说,便打马先行。 一行人出了宫门,经过长而宽阔的街道,找地方栓了马,便往不远处喧闹的街市上去了。 大周风气开放,民风更是豁达,女子出门无须掩面,男装亦不在少数,如锦书这般骑马出行,不佩帷帽,也不会生出议论。 侍卫们四下里散开,暗自戒备,圣上却招招手,示意锦书到他身边去。 锦书只当他是有话要说,款款进前,还不待去问,圣上便自然而然的,揽住了她腰身。 这些日子以来,二人虽不乏亲近,却也未曾这般明目张胆。 锦书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正要说些什么,圣上却朝她一笑,低声道:“有朕在,你怕什么?” 说完,他也不等她回话,便带着她往前走了。 锦书微有一怔,随即却是释然,随他去了。 日头初升,街道上正是繁碌的时候,男女老少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或多或少的,冲散了初冬的冷风。 圣上带着锦书在前头走,其余人也知情识趣的避开几分,不远不近的跟着,唯恐坏了他兴致。 街角处摆了一个摊位,围着的皆是年轻姑娘,圣上远远瞥见,觉得有趣,便轻声问她:“如何,咱们也过去看看?” 锦书斜他一眼,不无嗔意:“是想去看东西,还是想去看姑娘?” “自然是看东西了,”她生性沉稳,难得这样娇俏,圣上低头看她,笑微微道:“最美的姑娘都在朕这里,何必再去看那些庸脂俗粉。” 锦书听得摇头,笑道:“惯会油嘴滑舌的,哪个要信你。” 两个人嘴上说笑,脚步却挪了过去,宁海总管先去看了一看,回来禀报道:“是个胭脂摊位,号为玉堂春,听说是极有名气的。” “若是有姑娘过去,那老翁觉得美,便会白送一盒胭脂。” “是吗,”圣上念了一句,转眼看向锦书道:“可惜不得空闲,不然,你每日来一回,必能叫他日日亏一盒。” 锦书莞尔:“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第一次听闻这句话还能这样用,”圣上道:“你倒谦逊。” 两个人一起到了近前,还不等言语,那坐在摊位前的老翁便先自笑了起来。 “这位小娘子,”他摸着胡子点头:“当真是生得一幅好相貌。” 锦书有些不习惯这样直接的夸赞,正觉不自在,圣上却含笑道:“可能当得一盒胭脂?” “当得当得,”那老翁笑道:“莫说是一盒,三盒也当得。” 他摆摆手,示意身后的小姑娘去取胭脂,却忽然向圣上道:“尊驾同这位小娘子,是何干系?” 圣上揽住锦书腰身,温声道:“是我夫人。” 他这话说的极为顺口,锦书听了,却是面色微变。 更不必说,侍立在圣上身侧的宁海总管了。 普天之下,有资格被圣上称为妻子的,也只一人罢了。 ——正位中宫的皇后。 锦书听得嗓子一紧,手指微动,下意识的去看圣上面容,正要开口言语,他目光却云淡风轻的扫过,制止了她。 “夫人?”那老翁眼明心亮,笑吟吟的看看锦书,道:“小娘子好像并不这么觉得。” “早一日晚一日罢了,”圣上不以为意,笑吟吟道:“总会是的。” “那可不妙,”老翁道:“无论是已婚的夫人,亦或是订婚的小娘子,都不在赠送范围之内啊。” “既然如此,还是掏钱吧。” 圣上也不同他争执,而是笑着摇头道:“为一盒胭脂,丢了我家夫人,却不值当。” 那老翁笑了出来,他也一道微笑,低头去看锦书,目光柔和如天上云,絮絮的,软软的。 难得的,锦书微红着脸,呆住了。 她捏着那盒胭脂,一直到离开那条街,四下无人时,方才垂首道:“圣上不要那么说,奴婢当不起的。” “有什么当不起的?” 圣上却停下脚步,自她手中接了那盒胭脂,徐徐的打开了。 他也不避讳,伸手蘸了一点,动作轻缓的涂在她唇上。 夏日的芍药一般,灼灼的红艳。 “这不是宫里,朕也不是天子。” 他低头亲吻她额头,低声:“这一刻,朕只是你的情郎,想博你一笑。” “——如此而已。”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再也没有来过。 锦书不知道他是谁,也无意去探查,虽然知道他万一被捉住,可能会给自己带来麻烦,还是忍不住的有些揪心。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一个辛苦生活的可怜人,她终究做不到无视。 好在,安和悄悄的告诉她,并不曾听说有人被巡夜的侍卫抓到。 锦书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既觉得松一口气,又觉得莫名担忧。 往好处想,可能是病人已经痊愈,不需要用药。 往坏处想,可能病人到了另一个世界,已经不需要这些了。 锦书在心里想了想宫中底层人的住处,以及对方来拿的汤药,心里有点沉。 多半是后者吧。 这日清晨,锦书去司药那里交付上月的药材进出单据,核对无误之后,便打算返回药房。 药房昨日进了一批海金沙,她还不曾归档整理,又怕耽搁的久了,误了药性,自然急着回去。 等到了药房外,她先去看了晾晒在外边忍冬藤,触碰之后,觉得还是有些潮,便先回屋了。 进去扫了一眼,锦书就察觉到靠墙的空置抽屉被拉开一点,似乎是有意提示什么,过去将它全数拉开,才看见里面的那盒胭脂。 只是寻常宫人们用的那种,并不是什么好的成色,宫廷制式的琉璃盒上有一枝桃花灼灼,里面是胭脂色的莹润膏体。 锦书自己也分到过一盒,只是习惯不着妆,所以少用。 倒是那些出身平平的宫人,对这盒胭脂很是珍爱。 她将胭脂的盖子合上,便看见底下压着的字条,这些时日过去,他的字似乎写的更好了些。 我不会再来了,还有谢谢你。 莫名的,锦书叹了口气。 日子过得飞快,不知不觉间,便到了七夕。 锦书入宫时,尚且是三月初,这会儿却是到了七月,委实称得上是日月匆匆。 七夕是独属于有qg rén的缱绻,于别人而言或许是触手可及的浪漫,似锦书这般深宫中的女子,却是远在天边的孤星。 许是体谅这些寻常女子的心绪,每到这日,宫中便会分发红绸结成的精致缎花,算是与民同乐一回,虽然无甚大用,却也是个慰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4.甜蜜 此为防盗章  宫人和内侍路过它时, 不经意瞥一眼,都觉遍体生凉。 昨日刮了一夜的风, 听得人不愿出门,到了今日, 却出奇的风和日丽起来。 锦书端着漆金托盘进了内殿, 款款到了圣上面前,将托盘放下,端起了茶盏。 因为新近冲泡的缘故,底部尚且热热的带着烫。 夏日里握着,或许会觉难耐,冬日里触上一触, 却觉掌心温热, 通体舒适, 叫人不忍松手。 圣上自奏疏中抬起眼, 似笑非笑的看她一看,便将茶盏送回她手中了。 “既然觉得冷,便拿着暖手吧, ”他淡淡道:“朕又不缺这一盏茶。” 内殿自是暖的, 但锦书身为奉茶宫人,却也不能时刻守在暖炉旁。 她才刚刚进来, 一时之间也难以暖过来, 手掌发冷, 指尖更是泛凉。 这会儿, 圣上既然有心关照, 她也不推辞,含笑谢过,便将那茶盏握在了手里。 昨日才是大朝,今日便清闲些,连案上的奏疏,也比前几日少了许多。 圣上神色凝然,目光专注,写完最后一笔,检阅无误之后,便将面前奏疏合上,随手扔到那一摞已经阅完的上边,侧过脸去看锦书。 她站在他近旁,眼睫低垂,仿佛是蝴蝶轻颤的翅膀一般,扇动的人心痒痒的。 纤细的手指握住青瓷茶盏,使得白皙之中,隐约染上了一抹轻红。 圣上盯着她手指看了一会儿,莫名的,就想起了她花瓣一样的,微微翘起的,红润的唇。 ——真想亲一亲。 低下头,他将那些思绪遮掩过去,伸手去接茶盏时,轻轻触了触她的手。 “怎么回事,”圣上蹙起眉,微怔:“手怎么这样凉?” “才进来多久呢,”锦书含笑看他,低声道:“自然缓不过来。” 圣上眉头依旧蹙起,不见放松,却握住她的手,探进自己衣袖里去了。 今日不朝,他只着常服,衣袖宽大,即使是带着一只手进去,也并无阻碍。 锦书手指还有些凉,男子结实有力的小臂却是热的,她被那热气惹得心下一动,随即又下意识的将手往外抽。 他是天子,哪里能为她做这个。 “圣上,使不得。”她推拒道:“奴婢当不起的。” “这有什么关系?”圣上道:“朕说使得便使得,谁敢有二话?” 锦书唇一动,正待说话时,宁海却进来了。 历经风雨的内侍总管被面前情景惊得一顿,随即便恢复过来,若无其事低下头,道:“圣上,此前您吩咐的,奴才都已准备妥当。” “知道了,”圣上依旧按住锦书的手,不叫她抽走,却向宁海道:“吩咐太仆寺备马,去吧。” “是,”宁海轻轻应了一声,随即又道:“奴才多嘴,再问一句,既然定了今日,是午前还是午后? 您早些吩咐,奴才也好知会随行卫率。” “午前,再等等吧,”圣上笑道:“朕还有些事情未了,走不开身。” “是。”宁海应声,退了出去。 锦书手指被他按住,挣脱不得,便只随了他,顺着方才宁海总管所说的,轻声问:“圣上是要出宫吗?” “不是朕,”圣上看着她,道:“是我们。” 我们? 锦书听得微愣,随即心下一喜,目中笑意盈盈:“奴婢也能出宫?” 她入宫大半年,虽算不得长,却也不能说短,有时午夜梦回,竟连家中如何,都记不太起了。 “在宫里呆久了,未免无趣,”圣上看她眼底难掩的欢喜,心中也跟着觉得畅然:“同你一起出宫走走,权当散心。” 他说的语焉不详,锦书却也明白,只怕是为了自己,才有的这次出宫,嘴上不说,心中波澜暗生。 圣上待她,确实很好的。 她抿着唇,微微一笑,想错目去看不远处的更漏,却正望进圣上目光里。 那眼神既温绵,又缱绻,像是连着丝的藕,如何也断不了。 不知不觉间,她面颊微红起来。 圣上看的一笑,低声问她:“说着话呢,好端端的,脸红什么?” “不是还有事么,”锦书被他说的羞窘,只低垂眼帘,答非所问道:“不去顾那些,却在这里贫嘴。” “谁说朕只顾贫嘴,”圣上语气和缓,缓缓道:“该做的,早就做完了。” 锦书有些疑惑:“什么?” 他却将她的手自袖中拉出,贴到早就面颊上了。 “暖过来了,”圣上看着她,道:“朕未了的事情,做完了。” 他未了的要事,原来只是为她暖手。 锦书面色原是微红,现下却是晚霞一般,交织成一片绚烂,出神的看着他,一时间,竟不知应该如何言说。 圣上却只是一笑,微微侧脸,亲了亲她的手指:“走吧。” 既是要出宫,衣着装扮自然是要换的,好在宁海备的齐全,并不麻烦。 锦书身着蜜合色绣芙蓉长裙,外罩水红色短縟,加银红色披帛,乌发慵懒的挽了髻,随意簪两支银钗,面无脂粉,不掩国色。 圣上如同她在栖凤阁觐见那日一般,天青色圆领袍服端肃,腰间玉带规整,窄袖收起,干净而利落,风仪出众,雍容不凡。 见了她之后,他微微一怔,眼底闪过一抹惊艳之色。 带了她往前走,圣上状若无意的问她:“怎么没有着妆?” “油腻腻的,”锦书跟在他身后半步,道: “奴婢不喜欢。” “原来如此,”圣上无可无不可的应了一声,又问她:“会骑马吗?” “会的,”锦书想起年幼时同弟弟们一起学着骑马的时光,不觉笑了:“只是不精罢了。” “居然会吗?”圣上讶异道:“京中女子,少有知晓骑术的。” “奴婢的舅舅是武官,娘亲去的早,他时常关照我们几个外甥,”锦书道:“我同两个弟弟的骑术,都是舅舅教的。” 圣上想了想,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人来:“程玮?” 大周制,正五品的官员才有资格上朝,却也不是所有正五品的官员都能上朝。 顶多就是这日朝议时的议题会牵扯到哪个,便叫哪个上朝,其余时候,都是不必去的。 锦书心知这一层,听圣上如此一说,便笑了:“难为圣上有心,居然记得舅舅。” “之前,朕曾吩咐人去查过,还不至于如此健忘。” 圣上也不居功,坦言道:“他本应该早些回京的,只是南边不稳,便暂且留下了。” 他握了握锦书手指,低声道:“再过些日子,朕便调他回京。” 外祖母年事已高,膝下唯有舅舅一个儿子,偏生他做了武官,长年累月的不在家,难免挂念。 而舅母留在京中,独自照顾婆母与两个幼子,也是不易。 圣上此刻既提了,她也不曾推辞,含笑应声,谢过了他。 太仆寺备了马,正在宫门处等候,宁海装扮的如同富贵人家的管家,殷勤的迎了上来。 心知锦书与圣上已是成了□□分,他也有意撮合,顾念锦书不会骑马,预备请圣上带着她。 哪知锦书上前去摸了摸棕红马的脖颈,便一敛衣裙,拉住缰绳,踩住马蹬,身手矫健的翻身上去,丝毫不显文弱,反倒是英姿飒爽。 内侍总管战战兢兢的爬上马背,目瞪口呆。 圣上先她一步上马,正侧眼看她,目中流光溢彩,不掩赞赏,也不多说,便打马先行。 一行人出了宫门,经过长而宽阔的街道,找地方栓了马,便往不远处喧闹的街市上去了。 大周风气开放,民风更是豁达,女子出门无须掩面,男装亦不在少数,如锦书这般骑马出行,不佩帷帽,也不会生出议论。 侍卫们四下里散开,暗自戒备,圣上却招招手,示意锦书到他身边去。 锦书只当他是有话要说,款款进前,还不待去问,圣上便自然而然的,揽住了她腰身。 这些日子以来,二人虽不乏亲近,却也未曾这般明目张胆。 锦书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正要说些什么,圣上却朝她一笑,低声道:“有朕在,你怕什么?” 说完,他也不等她回话,便带着她往前走了。 锦书微有一怔,随即却是释然,随他去了。 日头初升,街道上正是繁碌的时候,男女老少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或多或少的,冲散了初冬的冷风。 圣上带着锦书在前头走,其余人也知情识趣的避开几分,不远不近的跟着,唯恐坏了他兴致。 街角处摆了一个摊位,围着的皆是年轻姑娘,圣上远远瞥见,觉得有趣,便轻声问她:“如何,咱们也过去看看?” 锦书斜他一眼,不无嗔意:“是想去看东西,还是想去看姑娘?” “自然是看东西了,”她生性沉稳,难得这样娇俏,圣上低头看她,笑微微道:“最美的姑娘都在朕这里,何必再去看那些庸脂俗粉。” 锦书听得摇头,笑道:“惯会油嘴滑舌的,哪个要信你。” 两个人嘴上说笑,脚步却挪了过去,宁海总管先去看了一看,回来禀报道:“是个胭脂摊位,号为玉堂春,听说是极有名气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5.暗涌 此为防盗章  她到正厅去时, 便见姚望与张氏已然坐在上首, 弟妹们也齐了, 似乎正在等她,心下倒是微吃一惊。 上前去行了礼,她轻声唤道:“父亲,母亲, 我来迟了。” “姐姐可不是来迟了,”锦瑟笑着看她一眼,语气带刺:“叫我们几个小的等着也就算了,怎么好叫父亲和母亲一起等?” 她这样一说,便觉姚轩与姚昭的目光齐齐落在面上,娇蛮的哼了一声, 挑衅的回望过去。 “等你每日不迟的过来,再来说这句话。” 姚轩语气淡淡:“难得按时过来的人, 不觉得脸红吗?” 锦瑟被他说得脸上一烫, 竖起柳眉, 气恼的看向姚望:“父亲,你看他!我不过说了一句,便摆脸色给我看!” “好了!” 姚望脸色沉沉,扫视一圈,道:“都是一家人,才说了几句话, 便吵吵闹闹的, 像什么样子!” 看向依旧站在原地, 面色平静的长女,他目光中有了些许躲避,语气缓和下来:“锦书,你也坐。” 张氏笑着掩了掩唇,在旁劝道:“年纪都还不大,有争执也是正常的,夫君别生气。” 她这句话算是将所有小辈都说进去了,听起来不偏不倚。 锦瑟眼圈一红,迅速的找到了l一u d一ng:“是,年纪都不大,可姐姐最长,他们也比我大,怎么都不知道让着我?” 张氏沉下脸来:“锦瑟!” “好了,”锦书淡淡的打断了她们:“有话尽管直说,这样曲折迂回,我看着都嫌累。” 张氏被她说的一滞,脸上隐有讪讪,停口了。 姚望则叹口气,道:“家中境况,你们都知道。国子监那里,只分得两个名额,这还是看在我豁出老脸不要的份上,才得来的。” 他目光依次扫过四个儿子:“你们,都说说自己的意思。” 姚家也算诗书传家,只是姚望高不成低不就,没能继承先祖名望,年近四十,也只得了从六品国子助教一职,落在帝都长安,连一个水花都溅不起。 如他所说,能得到两个名额,已经很出人意料了。 姚瑾是最小的一个,今年才七岁,也最得姚望疼爱,怯怯的看一眼长兄长姐,道:“我最小,当然是不会要的,轩哥哥跟盛哥哥书念的最好,便叫他们去吧。” 他这样一说,张氏脸色便松了几分,一双水眸看向姚望,带着无声的希冀,显然是希望他能首肯。 “我倒觉得不妥。”锦书没去看说话的姚瑾,而是看向了真正能做主的姚望。 她站起身,向他与张氏深深施礼,道:“我说话直,父亲母亲不要生气。” 姚望嘴唇动了动,显然是想要开口,锦书在心底冷笑,嘴上却抢先出声。 “父亲,”她缓缓说:“我猜,您应该是不会同意的吧?” “我母亲虽然早逝,却是在继母之前过门,是您名正言顺的嫡妻,她为祖父祖母送终,为您生了二子一女,说的难听些,继母若是见了母亲牌位,是要行妾礼的。” “国子监那里有两个名额,便应按尊卑划定,阿轩是嫡长子,得一个名额理所应当,阿昭是嫡次子,得一个名额,也没人能说二话。” “您要是执意将名额给阿盛,别人当然也不能说什么。” 锦书莞尔,语气舒缓:“只是,万一被人寻事参了一本,岂不是会有人责备父亲不治家事,混乱尊卑? 我听说,国子监祭酒柳大人家风清正,素来最反感这些的。” 若是她只说前面,姚望或许会反驳回去,但涉及到国子监祭酒柳大人,他便不得不三思而后行了。 喜欢的儿子固然重要,可归根结底,又如何能大过自己前程。 没有在意张氏拼命往前的眼神,他沉吟片刻,颔首道:“确实。” 张氏脸色难以察觉的一黯。 长叹一口气,姚望目光中有了歉意,向三儿子姚盛道:“阿盛,只好委屈你了。” “无妨,”姚盛笑的有些牵强:“自然应当以家事为重。” 姚望目光触动,欣慰的笑了:“好孩子。” 锦书依旧站在一边,面色平静如秋水,只有在看见姚望歉然的神色与姚盛捏成拳的手掌,才不易察觉的一哂。 是啊,姚盛去不成国子监,真是遗憾,真是对不起。 可说到底,姚盛不过是失去了他本就不该得到的东西,有什么好难过的? 她的弟弟被要求为姚盛让路的时候呢? ——父亲,你可是云淡风轻的很。 张氏捏紧了手中的帕子,目光幽冷,好一会儿,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轻推姚望一下,低声道:“夫君,你忘了,还有” 似乎是被这句话从幻境中惊醒,姚望恍然道:“哦,我倒忘了,还有另一桩事。” 他目光扫在两个女儿身上,儿子委屈却通识大体的模样,与妻子隐约泛红的眼圈依次在脑海中闪过,最后,终于将目光落在了锦书身上。 “锦书,”姚望顿了顿,缓缓道:“宫中侍从人数稀减,自然是要添补的,圣上不欲使之鱼龙混杂,便决定,宫人全数自六品及以下官员家中拣选” 他语气有些艰难:“我们家也有一个名额。” “父亲,”一直没有开口的姚昭望向他,道:“按我大周旧例,嫡长女可与嫡长子比肩,这种差事,如何也落不到姐姐头上的。” 他微微笑了:“有母亲在呢,锦瑟若是入宫,她自会操持一切,如何用得到姐姐?” 姚望本就耳根子软,被儿子这样一说,脸色不由一僵,想打退堂鼓了。 张氏心中暗恨,眼圈儿迅速红了,看着姚望,无声的哀求他。 “话是这么说,”姚望咬紧牙根,看向锦书,道:“可是,阿瑾和阿盛已经让出了国子监的名额” “父亲!”姚昭陡然加重语气:“那不是他们让出来的,而是他们本来就不该得到!” 转目看向张氏,他缓缓道:“母亲若是连这个准备都没有,当初,为什么要做人继室?” 锦书母亲程氏的门第,比姚家还要高些。 姚望是从六品国子助教,她嫡亲舅舅却是正五品宁远将军,底蕴使然,姚家比起程家,总归是矮了一头。 姚望性情中掺杂有些许倨傲,对着这等出身的嫡妻难免气短,所以续娶时,便选了门第平平的张氏。 至于张家,也未必没有向上爬的意思。 张氏被姚昭说的羞愤难言,眼泪要落不落的挂在眼睫上,看起来可怜的紧。 锦瑟在侧听得分明,心知自己若不反抗便会被送进宫,她才不要去做伺候人的奴才! 扑过去抱住张氏,她向姚望哭诉:“父亲!父亲!你要看着他逼死我们吗!” 姚昭生的同程氏更像,姚望一见他,便想起与自己不睦的嫡妻,以及一直不对付的小舅子,听他这样言辞犀利,语气先自添了几分不耐:“你既然唤她一声母亲,就要有对待长辈的恭敬,这样说话,不成体统!” 这样的话姚昭听多了,反倒不怎么在意:“父亲说的是——要成体统,既然如此,便递了锦瑟的名字过去吧,毕竟她是次女,最是合乎规矩。” 锦瑟听了这话,骤然大哭出声,张氏挂在眼睫上的泪终于落下,抱着女儿,母女俩哭成一团。 姚盛拉着姚瑾起身,也不说话,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看着姚望垂泪。 一眼望过去,当真得凄楚可怜,受尽委屈,姚望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目光中全是心疼,最后,只将目光落到锦书身上,希望她能善识大体。 “好了,都省省吧,”锦书坐在一侧凳子上,淡淡的开口:“知道的是我们欺负人,不知道的,以为你们是哭丧呢。” 她这话出口,最先反驳的就是锦瑟。 刚刚哭了一通,她妆容都花了,狼狈之余,倒是可怜:“你心肠怎么如此恶毒,居然说出这种话来!” “父亲,”她愤愤的看向姚望:“你听听,她说的是人话吗!” 姚望看着小女儿如此,心底也是痛惜,望向锦书时,难免带了责备。 “父亲别瞪我呀,”锦书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指甲,忽然笑了:“人好歹还知道关怀自己的孩子,可是您呢?” 姚望脸色一变,语气微厉:“你是不是糊涂了,胡说八道些什么!” “哦,我忘了,”锦书毫不畏惧的看向他,道:“父亲只是关心继母生的孩子罢了,也还算是人。” “疯了,疯了!”姚望哆嗦着站起身,指着她道:“没规矩!” “别生气呀,您有什么好生气的。” 锦书语气不快不慢,挑着眉笑了:“反正,我的名字都被报上去了。” 这句话比什么都有用,姚望一听,眼底便有了几分畏缩,坐回椅子上,讪讪的住了嘴。 姚轩与姚昭脸色齐齐一变,面有怒意:“父亲?!” “收起你们的恶心嘴脸,”锦书没去看两个弟弟,只是在张氏等人脸上环顾一圈,淡淡的道:“坐下来,说人话。” 都说二月春风似剪刀,可直到今晚,夜风中都带着几许刺骨寒。 宁海坐在漆金九龙暖炉边,听着含元殿外呼啸的风声,搓搓手,禁不住打个冷战。 “宁公公,”一侧的门帘被掀了一条细缝,年轻内侍脸上带着谦恭的笑意,在风涌进来之前,迅速钻了进来:“奴才怕您辛苦,特意备了热茶,您拿着,暖暖手也好。” 这小东西,倒是知情识趣。 宁海笑着接了,正待夸他一句,却听内殿传出低低异声。 面色微变,他放下茶盏,快步进了内殿。 “圣上,圣上?” 宁海压低了声音,既轻柔,又舒缓,竭力不使人觉得突兀:“您可有吩咐?” 寝殿内的锦帐无波无澜,久久没有声响,然而他一动不动,只保持着那个谦卑的姿势,静默的等候。 如此过了许久,才有声音传出。 圣上语气中有些许难以捉摸的喟叹,细细去听,却似是错觉。 宁海跪在地上,凝神去听,也只听到了短短一句。 “方才,”圣上顿了顿,说:“朕好像做了个梦。” 宁海两手贴在绚丽而温软的织锦地毯上,却还是凉凉的生了汗意,湿腻腻的,像是捏了条冰冷的蛇。 舌头在口中动了几动,他轻声道:“圣上九五之尊,既然得梦,必然是天赐吉兆,泽被万民” 他专捡好话说,唯恐哪里冒犯,正战战兢兢,圣上却笑了。 “不,”他语气低沉,似是追忆:“与苍生无关,与天下也无关。” “朕梦见” 他忽然顿了一下。 接下来的那句话,自语一般,他说的极轻极轻,仿佛是一触即碎的梦境,唯恐受到惊扰。 宁海将神思全部集中,终究也不曾听清。 他不觉得好奇,也不想去探寻。 含元殿的奴才,只是不会说话的物件,恭敬而沉默,从不会多嘴。 “罢了,虚妄之事,哪里做得准呢。” 寂寂许久,圣上终于道:“退下吧。” 短短片刻功夫,宁海额上竟生了冷汗,低垂下头,应声:“是。”便悄无声息的退下去。 手指方才触到内殿的门,圣上却叫住了他:“等等。” 他语气沉静,缓缓问:“宫中的内侍宫人,还有多少?” 一句话入耳,宁海额上的冷汗便倏然落下。 牙齿抖了几下,他听见自己语气恭顺的答:“回圣上,还有十之三四。” 圣上笑了一下,道:“既然如此,再选一批便是。” 这句话似乎在昭示着什么,又似乎是他想多了,宁海声音恭和,应道:“奴才明白。” 锦帐内不再有声音,大概是歇下了。 宁海候了片刻,未曾再听到吩咐,施礼之后,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门关上的时候,发出极轻的声响,伴着含元殿外依旧不曾停歇的风声,似乎别有一种凄凉。 这样凉的夜里,圣上却笑了,疲惫中暗生几分难言的希冀。 “试一试总归是好的,”望着不远处灯光的那抹晕黄,他自语道:“万一,那是真的呢。” 十月一过,便是入了冬。 殿外梧桐树的叶子都掉光了,只剩下干巴巴的枝干,光秃秃的在冷风中静守。 宫人和内侍路过它时,不经意瞥一眼,都觉遍体生凉。 昨日刮了一夜的风,听得人不愿出门,到了今日,却出奇的风和日丽起来。 锦书端着漆金托盘进了内殿,款款到了圣上面前,将托盘放下,端起了茶盏。 因为新近冲泡的缘故,底部尚且热热的带着烫。 夏日里握着,或许会觉难耐,冬日里触上一触,却觉掌心温热,通体舒适,叫人不忍松手。 圣上自奏疏中抬起眼,似笑非笑的看她一看,便将茶盏送回她手中了。 “既然觉得冷,便拿着暖手吧,”他淡淡道:“朕又不缺这一盏茶。” 内殿自是暖的,但锦书身为奉茶宫人,却也不能时刻守在暖炉旁。 她才刚刚进来,一时之间也难以暖过来,手掌发冷,指尖更是泛凉。 这会儿,圣上既然有心关照,她也不推辞,含笑谢过,便将那茶盏握在了手里。 昨日才是大朝,今日便清闲些,连案上的奏疏,也比前几日少了许多。 圣上神色凝然,目光专注,写完最后一笔,检阅无误之后,便将面前奏疏合上,随手扔到那一摞已经阅完的上边,侧过脸去看锦书。 她站在他近旁,眼睫低垂,仿佛是蝴蝶轻颤的翅膀一般,扇动的人心痒痒的。 纤细的手指握住青瓷茶盏,使得白皙之中,隐约染上了一抹轻红。 圣上盯着她手指看了一会儿,莫名的,就想起了她花瓣一样的,微微翘起的,红润的唇。 ——真想亲一亲。 低下头,他将那些思绪遮掩过去,伸手去接茶盏时,轻轻触了触她的手。 “怎么回事,”圣上蹙起眉,微怔:“手怎么这样凉?” “才进来多久呢,”锦书含笑看他,低声道:“自然缓不过来。” 圣上眉头依旧蹙起,不见放松,却握住她的手,探进自己衣袖里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6.结亲 此为防盗章  姚轩语气淡淡:“难得按时过来的人,不觉得脸红吗?” 锦瑟被他说得脸上一烫, 竖起柳眉, 气恼的看向姚望:“父亲,你看他!我不过说了一句, 便摆脸色给我看!” “好了!” 姚望脸色沉沉,扫视一圈, 道:“都是一家人, 才说了几句话, 便吵吵闹闹的,像什么样子!” 看向依旧站在原地, 面色平静的长女, 他目光中有了些许躲避,语气缓和下来:“锦书,你也坐。” 张氏笑着掩了掩唇,在旁劝道:“年纪都还不大, 有争执也是正常的,夫君别生气。” 她这句话算是将所有小辈都说进去了, 听起来不偏不倚。 锦瑟眼圈一红, 迅速的找到了l一u d一ng:“是, 年纪都不大,可姐姐最长, 他们也比我大, 怎么都不知道让着我?” 张氏沉下脸来:“锦瑟!” “好了, ”锦书淡淡的打断了她们:“有话尽管直说, 这样曲折迂回,我看着都嫌累。” 张氏被她说的一滞,脸上隐有讪讪,停口了。 姚望则叹口气,道:“家中境况,你们都知道。国子监那里,只分得两个名额,这还是看在我豁出老脸不要的份上,才得来的。” 他目光依次扫过四个儿子:“你们,都说说自己的意思。” 姚家也算诗书传家,只是姚望高不成低不就,没能继承先祖名望,年近四十,也只得了从六品国子助教一职,落在帝都长安,连一个水花都溅不起。 如他所说,能得到两个名额,已经很出人意料了。 姚瑾是最小的一个,今年才七岁,也最得姚望疼爱,怯怯的看一眼长兄长姐,道:“我最小,当然是不会要的,轩哥哥跟盛哥哥书念的最好,便叫他们去吧。” 他这样一说,张氏脸色便松了几分,一双水眸看向姚望,带着无声的希冀,显然是希望他能首肯。 “我倒觉得不妥。”锦书没去看说话的姚瑾,而是看向了真正能做主的姚望。 她站起身,向他与张氏深深施礼,道:“我说话直,父亲母亲不要生气。” 姚望嘴唇动了动,显然是想要开口,锦书在心底冷笑,嘴上却抢先出声。 “父亲,”她缓缓说:“我猜,您应该是不会同意的吧?” “我母亲虽然早逝,却是在继母之前过门,是您名正言顺的嫡妻,她为祖父祖母送终,为您生了二子一女,说的难听些,继母若是见了母亲牌位,是要行妾礼的。” “国子监那里有两个名额,便应按尊卑划定,阿轩是嫡长子,得一个名额理所应当,阿昭是嫡次子,得一个名额,也没人能说二话。” “您要是执意将名额给阿盛,别人当然也不能说什么。” 锦书莞尔,语气舒缓:“只是,万一被人寻事参了一本,岂不是会有人责备父亲不治家事,混乱尊卑? 我听说,国子监祭酒柳大人家风清正,素来最反感这些的。” 若是她只说前面,姚望或许会反驳回去,但涉及到国子监祭酒柳大人,他便不得不三思而后行了。 喜欢的儿子固然重要,可归根结底,又如何能大过自己前程。 没有在意张氏拼命往前的眼神,他沉吟片刻,颔首道:“确实。” 张氏脸色难以察觉的一黯。 长叹一口气,姚望目光中有了歉意,向三儿子姚盛道:“阿盛,只好委屈你了。” “无妨,”姚盛笑的有些牵强:“自然应当以家事为重。” 姚望目光触动,欣慰的笑了:“好孩子。” 锦书依旧站在一边,面色平静如秋水,只有在看见姚望歉然的神色与姚盛捏成拳的手掌,才不易察觉的一哂。 是啊,姚盛去不成国子监,真是遗憾,真是对不起。 可说到底,姚盛不过是失去了他本就不该得到的东西,有什么好难过的? 她的弟弟被要求为姚盛让路的时候呢? ——父亲,你可是云淡风轻的很。 张氏捏紧了手中的帕子,目光幽冷,好一会儿,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轻推姚望一下,低声道:“夫君,你忘了,还有” 似乎是被这句话从幻境中惊醒,姚望恍然道:“哦,我倒忘了,还有另一桩事。” 他目光扫在两个女儿身上,儿子委屈却通识大体的模样,与妻子隐约泛红的眼圈依次在脑海中闪过,最后,终于将目光落在了锦书身上。 “锦书,”姚望顿了顿,缓缓道:“宫中侍从人数稀减,自然是要添补的,圣上不欲使之鱼龙混杂,便决定,宫人全数自六品及以下官员家中拣选” 他语气有些艰难:“我们家也有一个名额。” “父亲,”一直没有开口的姚昭望向他,道:“按我大周旧例,嫡长女可与嫡长子比肩,这种差事,如何也落不到姐姐头上的。” 他微微笑了:“有母亲在呢,锦瑟若是入宫,她自会操持一切,如何用得到姐姐?” 姚望本就耳根子软,被儿子这样一说,脸色不由一僵,想打退堂鼓了。 张氏心中暗恨,眼圈儿迅速红了,看着姚望,无声的哀求他。 “话是这么说,”姚望咬紧牙根,看向锦书,道:“可是,阿瑾和阿盛已经让出了国子监的名额” “父亲!”姚昭陡然加重语气:“那不是他们让出来的,而是他们本来就不该得到!” 转目看向张氏,他缓缓道:“母亲若是连这个准备都没有,当初,为什么要做人继室?” 锦书母亲程氏的门第,比姚家还要高些。 姚望是从六品国子助教,她嫡亲舅舅却是正五品宁远将军,底蕴使然,姚家比起程家,总归是矮了一头。 姚望性情中掺杂有些许倨傲,对着这等出身的嫡妻难免气短,所以续娶时,便选了门第平平的张氏。 至于张家,也未必没有向上爬的意思。 张氏被姚昭说的羞愤难言,眼泪要落不落的挂在眼睫上,看起来可怜的紧。 锦瑟在侧听得分明,心知自己若不反抗便会被送进宫,她才不要去做伺候人的奴才! 扑过去抱住张氏,她向姚望哭诉:“父亲!父亲!你要看着他逼死我们吗!” 姚昭生的同程氏更像,姚望一见他,便想起与自己不睦的嫡妻,以及一直不对付的小舅子,听他这样言辞犀利,语气先自添了几分不耐:“你既然唤她一声母亲,就要有对待长辈的恭敬,这样说话,不成体统!” 这样的话姚昭听多了,反倒不怎么在意:“父亲说的是——要成体统,既然如此,便递了锦瑟的名字过去吧,毕竟她是次女,最是合乎规矩。” 锦瑟听了这话,骤然大哭出声,张氏挂在眼睫上的泪终于落下,抱着女儿,母女俩哭成一团。 姚盛拉着姚瑾起身,也不说话,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看着姚望垂泪。 一眼望过去,当真得凄楚可怜,受尽委屈,姚望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目光中全是心疼,最后,只将目光落到锦书身上,希望她能善识大体。 “好了,都省省吧,”锦书坐在一侧凳子上,淡淡的开口:“知道的是我们欺负人,不知道的,以为你们是哭丧呢。” 她这话出口,最先反驳的就是锦瑟。 刚刚哭了一通,她妆容都花了,狼狈之余,倒是可怜:“你心肠怎么如此恶毒,居然说出这种话来!” “父亲,”她愤愤的看向姚望:“你听听,她说的是人话吗!” 姚望看着小女儿如此,心底也是痛惜,望向锦书时,难免带了责备。 “父亲别瞪我呀,”锦书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指甲,忽然笑了:“人好歹还知道关怀自己的孩子,可是您呢?” 姚望脸色一变,语气微厉:“你是不是糊涂了,胡说八道些什么!” “哦,我忘了,”锦书毫不畏惧的看向他,道:“父亲只是关心继母生的孩子罢了,也还算是人。” “疯了,疯了!”姚望哆嗦着站起身,指着她道:“没规矩!” “别生气呀,您有什么好生气的。” 锦书语气不快不慢,挑着眉笑了:“反正,我的名字都被报上去了。” 这句话比什么都有用,姚望一听,眼底便有了几分畏缩,坐回椅子上,讪讪的住了嘴。 姚轩与姚昭脸色齐齐一变,面有怒意:“父亲?!” “收起你们的恶心嘴脸,”锦书没去看两个弟弟,只是在张氏等人脸上环顾一圈,淡淡的道:“坐下来,说人话。” 她这样慢悠悠的细数,张氏听入耳中,却似钝刀子割肉一般,一阵一阵的疼。 姚轩占了五成,姚昭再占两成,留给他们娘仨的,岂不是只剩了三成? 只消想想,她都觉得心口闷痛,嗓子腥甜。 姚望心知这是规矩,等闲容不得改,面上却也有些不赞同,试探着商量道:“阿盛与阿瑾,毕竟也是嫡子” “父亲别急,我还没说完呢,”锦书语气和缓下来,道:“阿盛与阿瑾毕竟也叫我一声长姐,我也不会叫他们出去喝风,便饶一成与他们。家业一分为二,前头两个占六成,后头两个占四成,如何?” 前边说话的时候,她一直声气凌人,现下平和下来,姚望反倒觉得不习惯,顿了顿,才道:“你愿意退一步,这自是好事。” “父亲,有些话既然说了,便痛痛快快的说个透亮。” 锦书环视一圈,道:“祖父与祖母去世之时留有遗言,将自己私房尽数交与嫡长孙阿轩,二老还在天上看着呢,他们去世时,不仅仅父亲在侧,族老也在侧,父亲总不会食言而肥,不肯认吧?” 张氏此前听她松口,四六分家,还暗自舒一口气,听得这番言语,却觉眼前一黑,险些昏死过去。 老太爷与老夫人去的虽早,可架不住那会儿姚家还没败落,私库里的好东西还不知有多少,只怕整个姚家加起来,都未必比那里头多。 她倒是心狠,竟全数划过去,半分不给别人留! 锦瑟没见过老太爷和老夫人,自然不知道二老留了多少东西,但只看张氏如丧考妣的样子,就知道绝对少不了,眼睛马上就放起光。 “你少胡说,祖父祖母有东西,为什么不留给父亲,不留给别的人,只留给大哥?分明是你们想独吞!” “你大概不知道,”锦书瞥她一眼,道:“祖父与祖母病的时候,父亲因公到了外地,是我母亲衣不解带的照料,那时候,父亲膝下只有三个孩子,嫡长孙最是金贵,留给他有什么不对?再说,那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他们为什么要分给你?” “你!”锦瑟语气顿住,恨恨的瞪了她一眼。 “好,”姚望脸色有些灰败,却还是应了:“那是老太爷临终吩咐,我自然不会更改。” “将话说开,大家都做个明白人,多好呀。” 锦书笑的温柔,看向两个弟弟,毫不避讳的当着姚望与张氏的面嘱咐:“娘亲去世的时候,姐姐是最大的,她将祖父祖母的私库钥匙,以及自己和祖母的嫁妆钥匙一并给了我,叫我妥善保存。” “余嬷嬷,李嬷嬷,”她唤了一声,便见两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入内,向着众人施礼后,道:“姑娘。” 锦书依次看着两个弟弟,目光温柔,道:“余嬷嬷是祖母身边用惯的老人,李嬷嬷则是母亲的乳母,母亲与祖母的嫁妆单子,我这里有一份,她们娘家手里有一份,官府那里备案过一份,两位嬷嬷手里也有一份,姐姐既然要离家,便将自己手里这份给你们,你们千万仔细收着,不要遗失,也别出纰漏。” 她这样说,分明是有了告别的意味,也是怕姚望与张氏私下夺取,索性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楚,免得他日再生波折。 姚昭与姚轩对视一眼,都有了泪意,却也不想叫张氏一众人看笑话,只肃声应下:“是。” “之前,娘亲与祖母陪嫁中的铺面门头,都是我在打理,明日你们一起到我那里拿账本,顺便见见负责打理生意的唐叔,同他说说话,不需为此耗费心思,萧规曹随即可。” “我那儿的人,许多都是娘亲留下的,要不便是从小跟着的,我离家后,便叫他们到你们那儿去,谋个活计,人手要是多了,便安排给唐叔,他自有办法。” “姐姐要是不在,你们更要照顾好自己,做不成的事情,便去找父亲,父亲帮不到的,便去找舅舅。” 说着说着,她便笑了,看向姚望,道:“我听说,舅舅在东南立了功,再过一阵,便要再升一升了。” 姚望同小舅子不睦,又是文官,本就被武官出身,且官位高于他的程玮压一头,要是程玮再升,更是没好日子过。 心知那是锦书有意说与他听的,脸皮一抖,姚望也没吭声,算是服软了。 该说的都说完,剩下的便是姐弟之间的私语,大可不必在这里声张。 锦瑟站起身,向姚望道:“话都说的分明,父亲已然首肯,口说无凭,还是立下字据为证吧。” 她环视一圈,目光依次在弟妹们与张氏c姚望面上扫过,终于道:“一式四份,父亲手里一份,弟弟手里一份,外祖父家一份,宗族中一份,父亲意下如何?” “都是一家人,白纸黑字写下来,难免会伤及情分。” 姚望虽然首肯了这样的分配方式,可对于老太爷与老夫人留下的私库,还是有些心热,顿了顿,道:“姚家祖地远离长安,族老们年迈,如何请人作证?大家心中有数即可,无需为此劳师动众。” “亲兄弟,明算账,为了防止他日生出什么伤及骨r一u gǎn情的事情,还是立个字据为好。至于宗族那边嘛” “父亲不必多虑,”锦书善解人意的一笑,道:“四叔祖家的堂哥今年入京赶考,老人家也想沾一沾帝都龙气,早早便动身,随孙儿一道入京了。” 她侧过脸,透过半开的窗扇去看天边的晚霞,莞尔道:“现下,只怕已然入了长安。” 姚望听长女如此言说,哪里还不明白这是她早早计算好的,前头说那些危言耸听的话,只怕也是赶着自己进套罢了。 想通这处,他脸色不由忽青忽白一阵,忍了又忍,终于闷声道:“依你便是!” 看向身后的仆从,他吩咐道:“取笔墨来!” 这便是打算先行写出四份,届时公证人到了,再一次盖章签字了。 姚望脸色难看,张氏也好不到哪里去。 素日里她与锦书也不是没起过争执,只是碍于情面,但凡不是紧要的事情,便各自退一步了事。 哪曾想这个继女小小年纪,心思竟如此细密狠辣,这一回大抵是因为触及到她底线,才遭到迎头痛击。 这样短的功夫,一席话连打带消下来,竟硬生生给两个弟弟争了那么多,也叫自己输得这样惨。 不说是将来分家的比例,只消想想老太爷与老夫人留下的私库,她便是剜肉一般的疼。 丢掉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说不想要是假的,但是只看锦书敢当着他们的面安排,只怕是早有主意,贸然伸手,决计讨不了好。 眼睫颤抖几下,张氏心底有了几分畏惧,暗自庆幸锦书很快便要入宫,不会久留家中了。 锦书懒得去看张氏神色,姚望黑着脸奋笔疾书,她便低头去看张氏的小儿子姚瑾。 大抵是被她方才的气势吓到了,素日蛮横的姚瑾始终低着头,半靠在胞兄姚盛身上,没敢看她。 锦书也不在意,只笑吟吟的瞧着他,柔声道:“阿瑾真聪明,一看便是伶俐像。” 他年纪小,却也听得出这是夸人的话,只是,还不等笑出来,便听锦书继续笑道:“刚才,父亲一问国子监的名额,你就知道推一个给阿盛哥哥,我猜,母亲一定教了很久吧?” 毕竟是年纪小,姚瑾听她一言戳破,脸上或多或少的带了几分畏缩,下意识的看向张氏。 张氏面色讪讪,强笑着道:“小孩子不懂事,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锦书,你别搭理他。” “小孩子才更应该好好教导呢,”锦书语气淡淡,道:“不过,这也是我杞人忧天。” “有这样的母亲悉心栽培,阿瑾他日必定鹏程万里,富贵无边,”她微微一笑,语气深深:“——母亲,恭喜呀。” 她这样温柔的语气说着祝愿的话,落在张氏耳中,却像是最恶毒的诅咒,脸皮一颤,算是给了个笑,却没应答。 姚望动作很快,按照之前商定的内容写了四份条例,锦书依次看了,便收起三份,还了一份给他。 “话就说到这里,”她笑盈盈的问:“几位还有别的事吗?” 姚望脸色晦气,张氏也好不到哪里去,姚盛姚瑾以及锦瑟亦是如此,锦书见了也不在意,走到姚望面前去,跪下身,恭敬的给他叩头。 “父亲,”站起身的时候,她轻声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给您叩头了,就此别过。” “你在说什么胡话,”姚望一整晚都被她追着打,这样来一回,颇觉莫名其妙,见她态度软下来,火气也就上去了:“真是疯了不成!” “我没疯,也很清醒,”锦书混不在意他的态度,站起身,道:“都是骨肉至亲,我们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您选了继母与新生的儿女,我选了同胞的弟弟罢了,人皆有私心,本就无可指摘。” “可是,我也不能不怨。” “都是您的儿女,可您连问一声都没有,就叫我顶了锦瑟的名额,到那吃人的地方去。” “我也是俗人,没办法不恨。” “父亲,”她带着两个弟弟走出正厅,背影挺直,像是亭亭的竹,只是临出门的时候,方才淡淡道:“父女之情,自此两清,从此再无干系,各自安好罢。” 圣上生性严谨,极少夸赞别人,现下一句“确实不错”,已经是莫大的夸奖了。 柳无书是从三品国子监祭酒,朝议奏对诸多,对于圣上心性也有所了解,更能体会得出这句夸赞中蕴含的分量。 姚轩的前途,只怕是不可限量,柳无书这样想。 “去叫他进来,”圣上同宁海总管道:“朕要问他几句。” 宁海总管应声,退了出去,也没有径直到人家姐弟面前去打断,只是隔着一段距离,缓缓的招了招手。 锦书瞥见他动作,也就停了口,心下急转,低声向姚轩道:“圣上不喜听虚言奉承,只重实干,若是出言问你,便切实去讲,切莫夸夸其谈。” 姚轩初时微怔,随即反应过来:“姐姐放心,我有分寸的。” “那就好,”锦书向他一笑:“咱们过去吧,别叫宁海总管等久了。” 宁海是眼见着锦书在含元殿水涨船高的,作为圣上身边人,也最知道她在圣上心里有多重。 所以从头到尾,他对锦书都是极客气的,此刻见了姚轩,自然也不会有恶色。 “小公子,过去吧,”他笑容温和,道:“圣上在等着呢。” 无论宁海表现的如何客气,他都是含元殿的总管,圣上的身边人。 莫说是姚轩一个国子监学生,便是国子监祭酒柳无书,也不会轻易得罪他。 更何况,姐姐也在含元殿,姚轩自然不会态度狂妄,为她招惹祸端。 “总管有礼,”向宁海总管拱手示意,姚轩道:“请您前面带路。” 姚家的钟灵毓秀,大概都集中在这姐弟三人身上了,宁海总管暗自摇头。 虽然不曾见过锦书的幼弟姚昭,但只看前边的姐弟两个,也能猜度得出他人才如何。 宁海总管转身往内室走的时候,笑意愈发深了几分:“小公子客气。” 姚轩进去的时候,圣上正同柳无书说着话,见他入内,便一道将目光转了过去。 圣上的目光是探寻,柳无书的目光则是欣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7.施恩 此为防盗章  “确实不错。”他这样说。 一侧的宁海总管, 下意识的斜了一眼案上厚厚的一摞卷子,目光隐约有些诧异。 圣上生性严谨,极少夸赞别人, 现下一句“确实不错”,已经是莫大的夸奖了。 柳无书是从三品国子监祭酒, 朝议奏对诸多,对于圣上心性也有所了解, 更能体会得出这句夸赞中蕴含的分量。 姚轩的前途,只怕是不可限量,柳无书这样想。 “去叫他进来, ”圣上同宁海总管道:“朕要问他几句。” 宁海总管应声, 退了出去,也没有径直到人家姐弟面前去打断, 只是隔着一段距离, 缓缓的招了招手。 锦书瞥见他动作,也就停了口,心下急转, 低声向姚轩道:“圣上不喜听虚言奉承,只重实干, 若是出言问你, 便切实去讲, 切莫夸夸其谈。” 姚轩初时微怔, 随即反应过来:“姐姐放心, 我有分寸的。” “那就好, ”锦书向他一笑:“咱们过去吧,别叫宁海总管等久了。” 宁海是眼见着锦书在含元殿水涨船高的,作为圣上身边人,也最知道她在圣上心里有多重。 所以从头到尾,他对锦书都是极客气的,此刻见了姚轩,自然也不会有恶色。 “小公子,过去吧,”他笑容温和,道:“圣上在等着呢。” 无论宁海表现的如何客气,他都是含元殿的总管,圣上的身边人。 莫说是姚轩一个国子监学生,便是国子监祭酒柳无书,也不会轻易得罪他。 更何况,姐姐也在含元殿,姚轩自然不会态度狂妄,为她招惹祸端。 “总管有礼,”向宁海总管拱手示意,姚轩道:“请您前面带路。” 姚家的钟灵毓秀,大概都集中在这姐弟三人身上了,宁海总管暗自摇头。 虽然不曾见过锦书的幼弟姚昭,但只看前边的姐弟两个,也能猜度得出他人才如何。 宁海总管转身往内室走的时候,笑意愈发深了几分:“小公子客气。” 姚轩进去的时候,圣上正同柳无书说着话,见他入内,便一道将目光转了过去。 圣上的目光是探寻,柳无书的目光则是欣慰。 姚轩的才气与能力,皆非泛泛,只是缺少一个机会罢了。 现下,不就是一个好的时机? 方才隔的有些远,姚轩又跟着柳无书身后,圣上看的不甚分明。 等人到了近前,他才发现,姚轩同锦书,生的是很像的。 这叫他难得的心绪一软,目光微微柔和起来。 “朕听说,”圣上问他:“你打算参加明年的春闱?” 姚轩应声道:“是。” 圣上随意的翻了翻面前那摞卷子,忽然笑了。 “有把握吗?”他问。 姚轩低垂着眼睛,语气却很坚定:“有。” 圣上看着他,缓缓道:“朕问的,是你能不能中会元。” “回圣上,”姚轩目光坚毅,道:“学生回答的,便是这个问题,能。” 初生牛犊不怕虎,圣上心里忽然冒出这句话来。 可是,看着这个年轻人那双同锦书相似的眼睛,他忽然想试上一试。 试一试他有几分才学,能否当得起方才柳无书评论的栋梁二字。 “九二,咸临,吉,无不利。”圣上问:“出在哪里?” “出自《周易》临卦。”姚轩答道。 圣上点头,又问:“下面是?” “六三,甘临,无攸利;既忧之,无咎。□□,至临,无咎。六五,知临,大君之宜,吉。” 姚轩面色沉着,缓缓道:“上六,敦临,吉,无咎。” “其惟不言,言乃雍。”圣上问他:“出自哪里?” “出自《尚书》中的周书,无逸篇,”姚轩答道:“不敢荒宁,嘉靖殷邦。至于小大,无时或怨。” 圣上面上有了一丝笑意:“《礼记》燕义,最后说了什么?” 姚轩面色不变,沉然答道:“席:小卿次上卿,大夫次小卿,士c庶子以次就位于下。 献君,君举旅行酬;而后献卿,卿举旅行酬; 而后献大夫,大夫举旅行酬;而后献士,士举旅行酬;而后献庶子。 俎豆c牲体c荐羞,皆有等差,所以明贵贱也。” “不错,”圣上赞了一句,随即问:“若使匈奴来袭,边城将领窃战,弃城而逃,你前往主持大局,该当如何?” 这句话出口,内室的氛围立即便有了变化。 圣上此前问的,只能算是墨义,标准dá àn也只有一个,只消记在脑子里,原封不动的背出来,便不会有错。 但是这一次呢? 谁知道圣上心里,想要的dá àn是什么? 便是柳无书在一侧,也暗自捏一把汗。 “圣上,”姚轩微微蹙眉,略经思索,道:“学生心中有疑问。” 圣上淡然道:“讲。” “匈奴军马多少,我军现存军马多少?” “城中壮年男子多少,老弱妇孺多少?余粮可足?” “将领弃城而逃,带走多少军马?城中府库,又是否有军备遗留?” “匈奴来袭,已然围城,又或是距离多远?” “相邻边城,又能否来得及,并且有力量组织救助?” “距离边城最近的内城,又有多少路途?” 姚轩语气缓慢,接连数个问题出来,直叫人眼晕,反应不过来,而圣上却笑了。 “将领带走城中一半军马,而匈奴军力三倍于我。 城中壮年男子约有四分之一,粮草只余十日。 大军压境,一日即至,周围边城自顾不暇,无力来救。” “至于临近的内城,”圣上道:“相距百里路途。” 姚轩定神细思一会儿,道:“若是学生前往主持,所图者三也。” “其一,守将弃城而走,长史监察不力,当斩,以定人心。” “其二,寡不敌众,无需硬碰,当即组织城中剩余军马及成年男子,撤往内城,以图后事。” “其三,焚毁城中屋舍,井水投毒,不使匈奴得以修整,再度前迫。” 姚轩停了口,圣上便去看他,问:“没有了?” 姚轩微微一笑,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也只有这时候,他才流露出几分年轻人的样子。 “还有,”他缓缓道:“要向圣上请罪,不战而逃,失了大周颜面。” 圣上笑着揉揉额头,问他:“为什么后撤?” “因为城中军力不足以同匈奴抗衡,且缺少粮草,又无援军。” 姚轩正色道:“一鼓作气,再而竭,三而衰,不妨暂退,以图后事。” “匈奴急行军一日,便是人受得了,马也受不了,舟车劳顿赶过去,却只得了一座无用的空城,便是徒劳无功。” “倘若他们原地修整,在边城是难以得到任何补给的,在远离王庭,长线作战的时候,无疑就加重了往来运输物资的麻烦。” “若是他们咽不下这口气,驱马追赶,长驱直入进了内域,便失了军马数量的优势与来势汹汹,我方便可以联合各内城,将来敌分割,逐个消灭掉。” 一席话说完,当着圣上的面,姚轩脸上也有了些忐忑,神情期许,等待他的评定。 “在你这个年纪,”圣上赞赏的笑了:“能说出这些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不,柳无书与宁海总管同时在心里摇头,能得到圣上这句夸赞,才是真不容易呢。 姚轩毕竟年纪还小,被圣上赞誉一句,脸上便带了笑:“学生谢过圣上。” “勉之,”圣上站起身,道:“他日到了殿试,务必使朕,能点你为状元才是。” “是,”姚轩朗声应道:“学生一定会的。” 出了国子监,圣上才同锦书道:“你这个弟弟,再过几年,会很了不得。” “这是自然。”提起别的,锦书或许会谦虚几句,提起两个弟弟,却毫不掩饰自己对于他们的欣赏。 “阿轩书念的很好,当然,阿昭也很好。”锦书想起两个弟弟小时候,跟着自己一起念书的样子,不觉笑了。 “他们都很乖,小的时候,我安排他们读书写字,每天都挤得满满当当,他们也不抱怨,我说什么,就听什么。” 她说的怀念,圣上却从中听出了一点别的:“你带着他们念书吗?” “是,”锦书追忆道:“娘亲去的很早,那时候,我七岁大,阿昭最小,才四岁。” “娘亲最不放心我们几个孩子,临了了也不忍合眼,我在她床前对她说,会照顾好两个弟弟,叫他们出人头地。 她最后朝我笑了笑,就这样去了。” “他们确实很出色,”圣上想着自己方才所检验的,以及此前吩咐人打探到的那些内容,由衷道:“你母亲泉下有知,会很欣慰的。” 锦书向他一笑:“但愿吧。” “去那边走走吧,”圣上不忍看她眼底的黯淡,揽着她往一侧的茶楼上去了:“那里有人在说书,咱们去凑个趣。” 锦书心知他的好意,不愿辜负,点头应了。 说书先生在二楼设了位置,零零散散的坐了不少人,圣上带着她过去,拣了干净位子坐下,津津有味的听人说书。 茶楼里的故事,不过是王侯将相,才子佳人,用来叫这些平头百姓啧啧称奇的,听多了,套路多半是一样的,却也无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8.前世 此为防盗章  “去年的策问之一,便是假牛马于民间, 不知难倒了多少人, 前人为鉴, 务必要慎重再三。” “学生明白的, ”姚轩向他施礼, 道:“谢先生关切。” “你既叫我一声先生, 我如何也要关照几句才是,”柳无书摆摆手, 道:“总不好看着你碰钉子。” “这样吧, 我会试时的笔记都还在,明日休憩, 你往我家中去取便是。” 柳无书是先帝时期的状元, 先去修书,其后外放,最后做了国子监祭酒, 在士林中颇有声望。 他会试时候的笔记, 价值自是难以估量。 姚轩心知这是一份厚重人情, 却也没有推拒他一番好意,躬身致礼道:“先生此恩,学生无以言谢,但请受学生一拜。” “好了好了,留在家里发霉, 也无用, 倒不如与你。” 姚轩很勤勉, 在一众同年当中出类拔萃,隐隐约约的,叫柳无书看见了自己昔年的影子,也愿意帮扶一二。 示意他起身,柳无书正待说什么,却见主簿急匆匆的过来,失了素日里的平和,禁不住眉头微蹙。 正待开口斥责,主簿却先一步走到近前去,在他耳边道:“大人,圣上来了,已经进了内门,马上便至。” 这一句话说的倒是轻,却险些将柳无书从椅子上震下去,还不等收拾好面上的震惊,便听国子监内另一名主簿的声音近了。 低低的,带着难掩的谦恭。 圣上来的这样迅速,他也来不及准备,站起身整了整衣袍,对姚轩道:“跟在我后面,谨慎小心些,勿要东张西望。” 主簿进来时,姚轩也在侧,虽然不曾听见他究竟同祭酒说了什么,但察言观色,也能意会一二。 ——只怕,是有一位大人物来了。 他低垂下眼睛,点头之后,默不作声的跟在了柳无书身后。 今日出宫前,锦书只当圣上是想出宫看看,四下游走一番,即使是有叫自己欢喜的意愿在,怕也未必会有多仔细。 只是圣上毕竟是圣上,既然赏脸,她哪里有不兜着的道理。 更何况,他已经足够用心。 只是,等他带着锦书到了国子监之后,便由不得她不动容了。 “圣上,”锦书抬眼看他,诚挚道:“谢谢您。” “走吧,”圣上伸手抚了抚她面容,没接那一茬,而是道:“现下正是他们有课业的时候,人少。” 锦书看了看自己身上衣裙,会意的一笑,跟了上去。 国子监祭酒柳无书,她是曾听闻过的,但真的见到,却也是头一次。 这位颇有声名的祭酒大人已过五旬,留了长须,很有些潇洒不羁之感,风采极为出众。 锦书跟在圣上身后,只扫了一眼,目光便停住了。 她不是在看柳无书,而是在看跟在他身后的那个人。 ——是阿轩。 她大半年不曾见过的弟弟。 姚轩跟在柳无书身后,跟随他行礼之后,便默不作声的低着头,正在细思来者是谁,却觉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初时,他还以为是有人不经意的看了自己一眼,等过一会儿,才觉出那道目光一直不曾离去。 毕竟有贵客在,他不好大喇喇去看,只微微抬眼,余光看了过去。 却不曾想,只看了一眼,他就愣住了,心中又惊又喜。 ——姐姐怎么会在?! 他心思机敏,一想此前姐姐送回家中的信件,再加上方才祭酒听到消息时的慌乱,以及此刻的毕恭毕敬,随即就明白过来。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天子! 这念头在脑海中闪现过,随即就是另一个想法。 此前,他也猜测过姐姐受到圣上青睐,却未曾想过,竟会有这样受宠。 若说圣上只是自己想来国子监转转,大可不必带着姐姐。 这里毕竟是太学,几乎终日不见女子,平白带人过来,也是徒生尴尬。 只怕,圣上是为了姐姐,才特意过来的。 心中生出这个猜测,姚轩不觉欢喜,反倒觉得有些担忧。 因为,这并不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若是没有这一份意外,他与弟弟科举之后,便会被授官,等到姐姐出宫,无论是嫁人还是留在家中,都还有人照料。 虽然不会有滔天富贵,却也落得平安。 而眼下这般,看似风光无限,却是烈火烹油,一不小心,就会化为乌有。 他便是再想帮持,在天家威仪面前,也是无能为力。 届时,第一个受难的,只怕还是姐姐。 短短一瞬间,姚轩心中百转千回,滋味难言。 锦书浑然不觉,只是盯着他看,目光关切。 圣上察觉到她难得的情绪波动,顺着她视线看过去,就见到了柳无书身后的姚轩。 他们姐弟两个都是像生母程氏多些,眉眼之间的相似更是抹不去的。 尤其是,他们脸颊上都生有一对梨涡,看起来就更像了。 圣上带锦书过来,也是打着见见未来小舅子的主意,现下还未安排,便先自见了,虽然有些讶异,却也同之前设定无甚变更。 “去吧,”他向锦书道:“朕同祭酒谈几句,你们也去外边说说贴己话。” 圣上说话声音不高,在场的人却也都能听得分明。 柳无书初时还有些不明就里,就见身后的姚轩施礼走了出去,心下正讶异,目光扫见圣上身边明眸皓齿的女子时,便明了几分。 姚轩的胞姐入宫了,这他是知道的。 之前宫中拣选宫人,别家送的都是庶女与次女,唯有姚家送的是嫡长女,明晃晃的不合规矩。 柳无书作为国子监祭酒,知道此事之后,心中自然对姚望不满,觉得他处事不明,乱了尊卑。 只是现在 人老成精,他如何看不出这女子是深受圣上宠爱的,不由在心底一哂。 姚望只怕是要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别人家的家事,他也不好多说,略过这一茬,请圣上进了屋,落座详谈。 锦书三月入宫,现下已经是十一月,转眼功夫,便是大半年了。 之前在人前,见了还不觉有什么,现下只姐弟二人,她眼泪便忍不住流下来了。 “高了,可是也瘦了,”她伸手去摸姚轩脸颊,心疼的问:“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还是说,夜里熬的久了?” “我叫你给姐姐争气,不是叫你拿自己的身体去折腾,你还年轻若是累出个好歹,如何对得起娘亲?” “我没事的,”姚轩比她小两岁,身量却要她高许多,将姐姐的手按在自己脸上,他轻轻道:“前几日,先生们考校学问,我熬了几日。” “再过几日便好了,”他笑着安慰锦书,却反被瞪了一眼,立即保证道:“姐姐放心,我有分寸的,以后再也不会了。” 姐弟两个相见是好事,哭哭啼啼的未免不成样子。 锦书笑着擦了眼泪,又低声问他:“近来好不好?功课如何?阿昭呢,是去上课了吗?还有,外祖母可还好吗?” “都好,都好,”她问的多,姚轩也不嫌琐碎,只是看着她,依次到:“我很好,阿昭也很好,他今日有骑射课,怕是赶不过来。” “外祖母身体康健,闲暇时,还能够绕着后院的花园转几圈,只是挂心姐姐。” 他看着锦书,语气急切的道:“姐姐呢?在宫里好不好,又没有被人欺负?” “姐姐也很好,”锦书顿了顿,又靠近他一些,压低声音,道:“圣上他待我很好。” 姚轩心中对于姐姐和圣上的关系早有猜测,现下也不过是得到证实罢了。 母亲去世的早,姐姐年纪又是最长,从小到大,他们姐弟三人若是遇上事情,都是她拿主意的。 现下既然告知自己,显然也是有了打算。 姚家根基太浅,自己与弟弟尚且是学生,无法帮持到姐姐什么,只消别给她添乱,那就很好。 “姐姐心中已有计较,我便不说什么了,”他握住锦书的手,关切道:“只是宫里事多,我们鞭长莫及,无能为力,千万千万,要照顾好自己。” 弟弟聪慧,不会多说的,锦书笑了一下,也不再提这个,反倒将话头转到了家中诸事上。 好容易见一回,姚轩也不想叫这一次的见面太过严肃,便着意说些趣事,与自己的学堂见闻,很快便将锦书逗笑了。 血脉的力量是难以言表,却又着实强大的。 锦书同姚轩生的相像,笑起来时,面上梨涡显现,极是出众。 女子娇美甜蜜如沾露桃花,男子文俊如雨后新柳,一时双璧,不过如此。 国子监并非是用来培育死读书的呆子,更加希望能出现博学广识,脚踏实地的能臣,所以除去课业,也会给学生安排适当的体力工作。 姚昭负责的是照料马苑,姚轩负责的则是养蜂。 可巧,今日他才去了一回蜂巢那边,自怀中取出一只玉瓶,献宝一般的递给锦书看。 是新出的蜂蜜。 锦书是爱吃甜的,打开瓶塞嗅了一嗅,便觉有馥郁的甜香袭来,拿指尖蘸了一点,送入嘴中尝了一尝,微微一笑,蜜糖一般的甜腻。 “我去收的时候还在想,姐姐最喜欢这个了,只可惜没办法送过去。” “倒是赶得巧了,心里一想,姐姐就来了。”姚轩笑的温柔:“不行,以后还是要多想想姐姐才是。” 这个弟弟生性严谨,现下,居然也能同她说这样的俏皮话儿了。 锦书盖上瓶塞,笑着斜他一眼:“才多久不见,便学的这样油嘴滑舌,时日久了,那还得了。” “有什么不得了的,”在她面前,姚轩像小孩子一样撒娇,道:“我只对着姐姐油嘴滑舌,别人又不知道。” “你呀。”锦书笑着点点他额头,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柳无书正同圣上说起明年的春闱,以及今年冬国子监学生的考察情况,自己说了一阵,圣上却不言语。 一来二去的,便叫这位祭酒尴尬了。 面君时,是不得直视天颜的,柳无书自然不会例外。 可是他说了这么久,嘴都干了,也不敢喝口茶,便略微抬起头,用余光打量了一眼圣上。 他这才发现,自己委实不必这样小心的。 因为圣上自始至终都没有看他,只是透过半开的窗,远远的望着松树下的那对男女,面色平静,不辨喜怒。 莫名的,柳无书在圣上身上感觉到一种落寞。 随即,这念头又被他自头脑中赶了出去。 怎么可能呢,圣上是至高天子,坐拥天下,但凡是他想要的,绝不会得不到,还有什么好落寞的? 他低下头,识趣的没有开口,只静静坐在位子上,当自己不存在。 “柳卿,”如此过了一会儿,柳无书听见圣上唤自己:“姚轩书念的好吗,可堪造就?” “回禀圣上,”柳无书肃然道:“姚轩勤学好问,性敏达,可为栋梁。” 圣上对于姚轩的胞姐有多宠爱,柳无书自是不知,对于姚轩态度如何,更是难以猜度。 在心中顾念几瞬,柳无书还是实话实说,据实回禀。 “是吗,”圣上淡淡的应了一句,吩咐道:“进入国子监之后,历次kǎ一 shi的卷子,应当都有存档,去取过来,朕想看看。” 他吩咐的是去取过来,而不是叫人取过来,字里行间的意思十分明确。 柳无书恭谨的应声,起身施礼,快步往档案室去了。 一时间,内室便只留有圣上与宁海总管两人。。 圣上靠在窗边,信手将半开的窗推开,静默的望着窗外的锦书。 她拿指尖去蘸蜂蜜,往嘴里送的样子,踮起脚为弟弟摘去落在发上松针时的样子,还有姐弟二人握着手,相谈甚欢的样子。 原来她笑起来的时候,桃花一般明媚的眼睛会弯起,眼睫似乎都带着阳光。 嘴唇鲜红,牙齿雪白,面颊仿佛是甜蜜蜜的雪。 她从来没有那样对他笑过。 负责做这种活计的内侍,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深厚的资历,都是最底层的人罢了,除去每日里要忙的事情,时不时的,也经常被人欺负,倒是可怜。 有个叫安和的小内侍,就因为不小心开罪了上边的总管,被罚着在石子路上跪了一日,膝盖都险些烂了。 他年纪跟姚轩相仿,笑起来的时候,脸上还有些稚嫩,总是叫锦书想起自己家中的两个弟弟。 这样的底层内侍,本就是家中人没钱才进宫来的,手上的月例银子就那几个,全数用来孝敬上头的内侍,现下膝盖伤成这样,连药钱都出不起。 宫中人命微贱,太医院是不会搭理这些小人物的,连派个学徒过去看看都不肯。 锦书负责整理药房,时不时也要剔去些品质差的,左右也是无用,便自己按方子包了不少,叫相熟的内侍给安和带过去,或煎或敷药,无论如何,总算是帮一把。 入宫之前,锦书不是不怨的。 她青春正好,容色皎皎,找个情投意合的郎君,就能有自己的花好月圆。 现下深陷在宫中泥潭里,即使是能出宫,也是年华已逝,徒留伤感,怎么能不怨呢。 可真的在宫里呆了几个月,她才觉得,世间比自己苦的人,其实还有很多。 她虽在宫中过活,却也是正经的官家女子,不会被分去做粗活,受欺负。 银子撒得多,内侍女官们也会给几分关照,刘尚宫与她沾亲带故,只要做好了手头上的事情,也不会有人刻意为难。 这样想想,她其实应该知足。 或许是锦书送过去的药起了作用,或许是安和伤的不重,半个月后,她便在药房见到了他。 “锦书姐姐大恩,我给您磕头了。”等到四下无人时,安和便跪下了。 “快起来,”锦书慌忙掺他起身:“不过是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 安和坚持给她磕了三个头,依旧跪在地上,道:“姐姐的举手之劳,于我却是救命之恩,怎么能不谢?” “再不起来,叫人看见,还不定生出什么说法呢。”锦书半真半假的吓唬他。 这句话显然有用,安和忙不迭起身:“姐姐的恩情,我无以为报,也只能帮着跑跑腿,若有吩咐,只管开口便是,我绝不推三阻四。” “我成日里待在这儿,遇不上什么事情,”锦书看一眼更漏,笑着道:“快回去吧,届时总管找不到你,可是要罚的。” 安和应了一声,千恩万谢的离开了。 锦书负责的药房并没有什么珍贵药材,不然,也不会只叫她一个人看着了。 但对于宫里底层的人而言,这样最基本最廉价的药材,有时候,也是一种奢望。 因为廉价,所以锦书这边药材用的多,添补的勤些,一来二去的,她手头上倒是零零散散的余下不少药材。 左右不用也是扔,倒不如拿去做个人情,好的时候,兴许能救人性命。 如此一来,她的人缘倒是不错,有时候出门,经常会有人过去打招呼。 这里的工作不重,忙完每日的活计之后,锦书还能有一个时辰的闲暇。 她求了司药,寻了两本医书翻看,权当解乏,消磨时间,如此一来,日子倒是过得很快。 这日晚间,她正坐在窗前翻书,就听安和与安平的声音传过来了:“锦书姐姐。” 锦书自面前书卷中抬起眼,向他们一笑:“今日来的倒早。” 夕阳余晖淡淡,带着浅浅的金与微微的暖,她迎着光一笑,整个人都沐浴了一层光辉,像是将至未至的晚霞一般明艳。 安平笑着道:“姐姐生的真好看,我从没见过这样美的人。” 安和随之附和:“姐姐人美,也心善,前世必然是观音菩萨坐前的玉女。” 锦书笑着摇头,正待说话,便听兰惠带着淡淡嘲讽的声音传来:“是呀是呀,你们锦书姐姐这么美,简直是仙子一般的人物,可惜了,怎么成日里待在这里发霉。” 安和与安平眉头一皱,下意识的要反驳,就被锦书目光制止了。 “兰惠姐姐好,”她笑吟吟的问:“怎么到我这边来了,月菊姐姐呢?” 兰惠入宫比锦书早,同月菊一起负责不远处的另一药房,资历老些,说话难免老气横秋,酸得很。 “新到了一批山参,月菊在整理归档,”兰惠斜她一眼,道:“这条路是你家的不成,别人不能走?” 她语气蛮横,隐有挑衅之意,锦书不欲多生是非,也没有理会:“自然不是了,姐姐好走。” 兰惠不想她这样客气,目中微有讶异,深深看锦书一眼,没再说什么,径自离去了。 安平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不由得皱眉:“她素来凶蛮,姐姐还是当心些为好。” 他目光中有些担心,道:“我听说,她同崔尚宫有亲” 崔尚宫,就是与刘尚宫并列的那位尚宫。 锦书目光微闪,笑着谢他:“我自会小心的,谢谢你们。” 安和与安平是送曼陀罗与车前草来的,那边的总管还等着交差,不能久留,同锦书说了几句,便匆匆离去。 锦书将药材在簸箕里放好,只等明日出了太阳,再搬出去晾晒,记录在册之后,便熄了灯,锁门离去。 这本该是极寻常的一日,等到第二日,却生了几分波澜。 清晨时分,锦书到了药房之后,便敏感的察觉到几分异样。 她生性谨慎,做事条理,每日离去时,都会将药房归档整齐。 也是赶得巧了,昨日垂盆草缺了些,她特意将那抽屉往外拉了一点,好叫自己第二日记得报上去,今日来看,那抽屉却同其他抽屉一般,被带上了。 ——昨日她离开之后,又有人来过。 虽然来人很细致的清理过,但总不会一丝痕迹都不留。 锦书没有乱翻,目光在内室转了一圈儿,终于落在了窗户上。 插口那里有一道新添的印痕,一眼扫过去,像是旧时留下的刮痕一样,若不是锦书习惯日日在窗前翻书,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蹙起眉,锦书绕着屋子看了一遍,细查到底少了什么,又或者是多了什么。 不怪她多心,而是在宫里,什么事都可能会遇上。 尤其是,在兰惠表示过恶意之后。 尽管未曾介入,但她借着刘尚宫的扶持在宫中生活,本身就牵扯到了两位尚宫之间的争权夺利,这样的前提之下,她不得不小心。 好在,探查的结果并不坏。 药房里没有多出来的东西,只是少了些药材罢了。 桑白皮,柴胡,泽漆,以及另外集中零散的药材。 需要这些的人,大概是生了肺病。 锦书擦擦额上生出的汗,暗自舒一口气,又觉得有些心惊。 亏得她发现有人来了,探查一遍,否则,若是从她这里出去的药材里多了什么东西,那真是多少张嘴也说不清。 锦书没跟司药说这事,也怕是别人情非得已,只是悄悄的问安和,有没有人生了肺病,偷偷过来拿药的。 毕竟是翻窗进药房的,她猜想着,多半是内侍,而非宫人。 安和被她问的一愣,连忙解释说,绝不会是他这类底层内侍做的。 锦书好说话,也有善心,求一求便能办成的事情,不必冒风险,避开巡逻的侍卫自己去偷,要是被发现了,保管是死路一条。 孰轻孰重,大家都拎得清,没人会拿自己的小命冒险。 至于稍微高些的内侍,大可以名正言顺的开药,不必这样畏畏缩缩。 锦书仔细听了,暗暗在心里叹口气,叫安和不说同别人提起,便回了药房。 窃药的这个人很谨慎,也很仔细,若非那日顺手将抽屉带上了,锦书怕是也发现不了什么端倪。 能够躲过侍卫过来窃药而不被发现,既说明他很聪敏,也说明病的人并不是他自己。 只取了该用的药,却没有多拿,还是有善心,不想给锦书添麻烦的。 只能通过这样的办法得到药材,他应该很无助。 这之后小半月,类似的事情又发生了,锦书查看来人取的药材,心里有几分底,自己按方子配了药,包好留在了药房。 几日之后,那药包被人取走了。 原先的位置上,却放了一把木梳。 大概是自己做的,很粗糙,伸手去触碰,觉得有些磨人。 锦书取起那把木梳,见到了压在底下的纸条。 字写的并不漂亮,歪歪扭扭的,却很认真。 谢谢你。 只是他们倒霉,撞到圣上气头上,难免会被发作。 圣上近来心绪不佳,别说是周遭侍奉的人,便是宁海这个跟了许多年的内侍总管,也暗自提起一万颗心来,唯恐哪里出了差错,恶了圣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9.打架 此为防盗章  如此过了许久, 才有声音传出。 圣上语气中有些许难以捉摸的喟叹,细细去听,却似是错觉。 宁海跪在地上, 凝神去听,也只听到了短短一句。 “方才, ”圣上顿了顿, 说:“朕好像做了个梦。” 宁海两手贴在绚丽而温软的织锦地毯上, 却还是凉凉的生了汗意, 湿腻腻的, 像是捏了条冰冷的蛇。 舌头在口中动了几动,他轻声道:“圣上九五之尊,既然得梦, 必然是天赐吉兆,泽被万民” 他专捡好话说,唯恐哪里冒犯, 正战战兢兢, 圣上却笑了。 “不,”他语气低沉, 似是追忆:“与苍生无关, 与天下也无关。” “朕梦见” 他忽然顿了一下。 接下来的那句话, 自语一般, 他说的极轻极轻, 仿佛是一触即碎的梦境, 唯恐受到惊扰。 宁海将神思全部集中, 终究也不曾听清。 他不觉得好奇,也不想去探寻。 含元殿的奴才,只是不会说话的物件,恭敬而沉默,从不会多嘴。 “罢了,虚妄之事,哪里做得准呢。” 寂寂许久,圣上终于道:“退下吧。” 短短片刻功夫,宁海额上竟生了冷汗,低垂下头,应声:“是。”便悄无声息的退下去。 手指方才触到内殿的门,圣上却叫住了他:“等等。” 他语气沉静,缓缓问:“宫中的内侍宫人,还有多少?” 一句话入耳,宁海额上的冷汗便倏然落下。 牙齿抖了几下,他听见自己语气恭顺的答:“回圣上,还有十之三四。” 圣上笑了一下,道:“既然如此,再选一批便是。” 这句话似乎在昭示着什么,又似乎是他想多了,宁海声音恭和,应道:“奴才明白。” 锦帐内不再有声音,大概是歇下了。 宁海候了片刻,未曾再听到吩咐,施礼之后,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门关上的时候,发出极轻的声响,伴着含元殿外依旧不曾停歇的风声,似乎别有一种凄凉。 这样凉的夜里,圣上却笑了,疲惫中暗生几分难言的希冀。 “试一试总归是好的,”望着不远处灯光的那抹晕黄,他自语道:“万一,那是真的呢。” “我们来的够早了,”赵晓的闺蜜秦颖咂舌:“可是人居然都这么多了。” “这是《木枝》的第一次公展,话题度很高,来的人当然也很多。” 隔壁姐姐笑着向她介绍:“画上既有建元帝这样的有名君主,也有孝圣宣皇后那样的chuán qi女子,又是出自少有书画遗留的大周朝,引起的轰动很大,也是正常。” “姐姐,你看过那幅画吗?画的什么?孝圣宣皇后生的很美吗?”几个女生心里好奇,连珠炮一样的问。 “没有,”邻家姐姐笑着说:“因为是名画,历史研究的价值很高,保护的很严密,在公展之前,只有专家们见过。” “这一次公展来的人很多,安保做的更仔细,虽然是公展,实际上还是隔着防弹玻璃,专家在内里,靠耳麦与外部音响串联进行讲说的。” “啊,这样啊,”秦颖有点遗憾,随即又期待起来:“史书记载,孝圣宣皇后有国色,美仪容,得两代君主倾心,只是没有画像遗留,一直都觉得好可惜。这一次能见到,真是太好了” 邻家姐姐微笑着听她说完,正要开口说话,展览厅中心的灯光却亮了起来。 低头看一眼腕表上的时间,她歉然道:“快要开始了,你们在这里等等吧,我先过去忙了。” 几个姑娘一头,目送她离开,目光闪闪的望向了展厅的中心位置,等待不久之后的初展。 华国泱泱几千年历史,无数次站在世界的顶峰,但毕竟时光无情,无数的光阴被历史的尘埃遮掩,始终在晦暗处不见天日。 而一度威加四海,万国来朝的大周朝,在引起后来者兴趣的同时,始终半遮半掩的藏在岁月疑云之后,不露痕迹。 直到去年,考古学家在大周一位君主的陵墓中,发现了这幅《木枝》。 这上面,既印着大周朝那位颇负盛名的画圣印鉴,也附有彪炳青史的建元帝印鉴,一被发现,就引起了巨大轰动。 在大周后系君主陵墓中发现的画作,虽然有可能是后人伪作,但那可能性,委实是太低太低了。 考古专家中的几位齐元子画作研究者,细细看了许久,终于认定,这确是真迹无疑。 而在史书之中,也确实有画圣齐元子入宫,为建元帝作画的记载。 猜想得到确认,像是一瓢水泼进了油里一般,考古界与历史学界一起沸腾了起来。 因为某些难言的原因,为尊者讳,chuán shi的史书之中,只记载了建元帝的丰功伟业,对于他的私事,却鲜少提及。 现在,有了这幅当时的画作为证,显然能得出许多信息。 更不必说,对于赫赫有名的孝圣宣皇后,坊间的猜测议论从来都没有停止过。 负责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引领着参观者各自入座,保持安静,这样过了半小时,在一众灼灼的目光之下,初展终于开始了。 “周朝国祚延续长达八百年,堪称华国之最,其间也曾有衰败困顿,但每每有君主中兴,复前朝兴盛,疆域最大时,甚至占据了世界的半壁江山。 其时人皆说,顾氏一系君主为上天之子,代为巡牧天下,而在西方的传说中,甚至曾经将大周朝的开国君主,称为宙斯的私生子。” 老专家向在场的人介绍:“大周建国八百年,涌现出文人墨客无数,处于画坛巅峰的,便是建元帝时期出现的画圣齐元子。” “他曾随书法家程路研习书法,也曾同剑客学剑,笔法流畅,圆转飘举,最擅长人像与山川,这也是他会被请入宫中,为建元帝绘像的原因。” “而建元帝本人,亦是大周中兴君主中的一位,史书记载,帝明睿颖达,少时继位,内除后戚,外扫积弊,堪称一代圣主。 他在位时,周军出塞,北击匈奴,军至祁连山,复前朝六百里河山,使匈奴不敢出漠北,南下而弯弓,威名赫赫。” “只可惜,藏有大周历代帝后的宫阙曾遭逢大火,将几朝帝后的画像烧为灰烬,建元帝画像,亦在其中。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在定陵当中发现的建元帝画像,才更加的珍贵。” 白发苍苍的史学家戴着手套,小心翼翼的将画作展开,笑的有些感慨。 “更重要的是,这幅画上,不仅仅录有建元帝容貌,甚至于,也出现了与他同样赫赫有名的——孝圣宣皇后。” 《木枝》画卷被徐徐展开,上面笼罩着的迷雾被吹去,将近千年前的那个强盛国度展现人前。 富丽肃整的宫殿,绘有九曲河山的屏风,正中漆金的御案,端坐龙椅的端肃天子,以及沉静侍立的静好美人。 隔了千年的时光,这些光阴中的人与物,终于栩栩如生的出现在他们面前。 “建元帝起居注载,齐元子于建元十四年十月二十五日入宫,其时,孝圣宣皇后仍是含元殿的奉茶宫人,也就是说” 隔着空气,史学家点了点画作左侧侍立,身着黛青色衣裙的宫人:“画上的女子,便是孝圣宣皇后。” “本来,对于她的身份,我们也有所疑惑,同齐元子的研究者探讨之后,最终才下定论。” “建元帝年少继位,满腔壮志,意欲雪先代败于匈奴之耻,并未耽于女色,宫中妃嫔,多是潜邸之时所纳,未有深获隆宠之人,直至遇见孝圣宣皇后。” “史书记载,孝圣宣皇后姚氏,帝甚爱之,以为掌中珠玉。 其时,民间甚至于有人言及,称若非建元帝明睿雄主,大周必将复有褒姒之祸也,盛宠若此,可见一斑。” 今天来的多是年轻人,对于枯燥的史书未必感兴趣,于江山美人的chuán qi,却是兴趣正浓。 秦颖跟赵晓低声咬耳朵:“可惜留下的记载太少了,这样的chuán qi,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拍” “谁说的,我怎么听说,有影视公司就要以此为题材,拍一部电视剧。” 赵晓说了几句,也不由得摇头:“可别是随便找个流量女星,能够做两朝皇后的人,才不会那么艳俗廉价。” “虽然低着头,看不见脸,但只是看气度身量,就觉得好美啊。” 秦颖眉头微微蹙起,正要说话,就被身边的闺蜜拉了一下,示意她不要出声,仔细听专家讲,吐吐舌头,老老实实的听了起来。 “孝圣宣皇后姚氏,祖父姚兴居曾拜入书法家程路门下,同《木枝》的作者齐元子师出同门。 就这一层关系考量,画圣齐元子,必然是识得孝圣宣皇后的,也是因此,才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史学家脸上浮现笑容,上前一步,隔着空气,指了指建元帝案前的那盘石榴,道:“齐元子虽擅长绘制人物肖像,于物件却也颇有心得,这盘石榴,除去是其时大周已通西域的明证之外,也彰显出另一层意味。” 他指了指画中女子低垂的素手,似有疑似无意的,指尖还沾有一星白。 初时去看,未免极不分明,等展览厅里的投影仪将画面放大,众人才豁然开朗。 ——是石榴内里白色薄膜的一点,不知是为什么,居然留在她指尖了。 “周朝宫闱制典已经发展完备,能够留在圣驾前的宫人,也不会如此不仔细,将此物残留。 因此,我们分析,多半是齐元子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有意为之,添了这一笔,而后面的另一处细节,也是明证。” 史学家脸上涌起一抹追思,感慨道:“历史的迷人之处,就在于它所展现出的时代风貌,与处在书本中的那些人物,不经意间所展现出的温情。” “建元帝与孝圣宣皇后的关系究竟如何,相隔千年之后,早已无人得知,究竟是美色所诱,又或者是权色之间的平衡,都无从猜起。” “然而,真的见了这幅画之后,我才想出另外一个dá àn。” 史学家指了指端坐在御座上凝神细思的天子,道:“为什么,不能是因为爱情呢。” 他这样的年纪,出口去说情爱,未免会叫人觉得有些可笑。 可是,看着他脸上的肃然,却无人笑出声来。 饶是如此,他这句话一出,也是满场哗然。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他们可以接受君主与妃嫔在史书上留下一笔甚厚之,固爱之。 但爱情这个字眼,对于皇家而言,未免太过遥远了。 史学家也不心急,等待场内渐渐平静下来,才指了指画卷角落里的檀木架,与上面脖颈纤长的鹤首瓷瓶。 “这是周朝汝窑中烧制的白瓷,以色泽莹润,光可鉴人著称。” 示意一侧的工作人员将画面放大,史学家伸手指向白瓷上的浅影:“画中,建元帝目望瓷瓶,伴着案前展开的奏疏,似有沉思之意。 最开始的时候,我也没觉出异样,直到有一天,看见家里小孩子拿镜子折射外边的阳光进屋,才反应过来。” “他不是在想事情,只是心里念她,所以,当白瓷上映出她的影子,便侧目去看,如此而已。” “齐元子发觉了建元帝心意,才在画上添了几笔,将他这份未曾出口的情丝,暗暗昭示出来。” “而建元帝,显然也发现了齐元子笔下隐藏的意味,未曾遮掩,只是在鹤首白瓷瓶的一侧题了字,将心中所想写下。” “——长乐未央,长毋相忘。” “我们用3d的手法,将画面上的人与物立体呈现出来,更能看的明白。” 史学家拍了拍手,展厅内的灯熄了,一片昏暗之中,正中位置却有光缓缓绽开,一幕幕流动的画面渐次绽开。 恢弘堂皇的九重宫阙,君主所在的含元正殿,盛世繁华的旖旎生辉,器宇轩昂的至尊天子,与皎皎如玉的倾国美人。 她面上肌肤晶莹如玉,正低着头,眼睫低垂,似是蝴蝶无声的睡着了一般,安然栖息在花上,静静如雪。 而他侧过脸,借着白瓷映照,看她清浅的影子,目光深深而绵长。 她对此一无所知,大概永远也不会察觉。 尘封的画卷之中,他隔了千年的光影,静悄悄的,将她望了又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0.shàng mén 此为防盗章  锦书低着头, 谦和而恭敬, 圣上便只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 才问:“——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她声音依旧低低的,语气却很坚定,毫无动摇之意:“奴婢知道。” 圣上顿了顿,又问:“不后悔?” 锦书抬起头,认真道:“不后悔。” 话说到了这里,她又不傻,自然明白圣上的意思。 天子至尊,对她说这样绵绵的c近乎qg rén间的低语, 她不可能毫无触动的。 可是她不愿意。 她不过是小官之女,出身平平,除去一张出众的面孔之外, 自觉没有什么能吸引人的地方。 可是圣上呢? 他是偌大帝国的主宰者, 是口含天宪的君主,天下都任他予取予求, 区区美人,难道见得会少吗? 锦书有自知之明,并不觉得他对自己是真心实意。 他只是见多了主动攀附过去的女人, 见多了谄媚讨好的女人, 所以对于那些感觉到厌倦而已。 当他偶然间, 见到一个待他谦恭却不甚热切的女人时, 却提起了兴趣。 那并不是真情, 也没有实意,只是单纯的c男人对女人的征服/欲和占有/欲。 等到手之后,玩上一阵,她便会被抛之脑后,忘到九霄云外去。 或许会有几日荣宠,或许会有几日光耀。 可那之后,无论是她,亦或是姚家,都没有办法应对来自于后妃之间的报复与仇视。 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两个弟弟,还有待她至亲的舅舅和外祖母,她不敢去赌帝王虚无缥缈的心意会持续多久。 那真的太愚蠢了。 唯一能够叫她庆幸的是,圣上态度并不强硬,天子至尊的胸襟也宽阔,甚至于,他给了她自己选择的机会。 锦书不会答允,也不能答允。 圣上是聪明人,会明白她的意思的。 ——事实上,她猜的一点儿都没错。 圣上目光深深,在她面上注目许久,终于合上眼。 “罢了,”他低声道:“你不愿意,朕非要强求,也没意思。” 锦书心底松一口气,正色向他屈膝:“奴婢谢过圣上。” “回去歇着吧,”圣上声音似乎并无异状,也只有宁海借助角度的便利,才瞥见他隐约收紧的下颌:“是朕唐突,吓到你了。” 短短片刻功夫,锦书一颗心却在嗓子眼儿走了几个来回,听得圣上这样说,也不推脱,再次屈膝示礼,退了出去。 她与他之间,隔着身份的无形鸿沟,从头到尾,能够决定一切的人,也都不是她。 圣上确实需要一点时间,想一想如何安置她。 锦书说话利落,行事也不拖泥带水,告退之后,便转身离去,一丝痕迹也未曾留下。 她走了,圣上却依旧坐在原地,面色淡淡,目光却沉了下去。 宁海看出他心绪不佳,却也不敢贸然开口,暗地里却不免有些悔意。 ——方才圣上一开口,他就应该借故出去的。 到了这会儿,殿内只有他们二人,气氛委实称不上是和美,当真窘然。 只是到了这会儿,他自己也有点儿摸不清了。 要说圣上对锦书没意思,那他肯定是不信的,可若说是有意,难道就这样轻飘飘的放过去了? 按照宁海对圣上的了解,他可不是会轻易言弃的人。 这二人之间,还有的磨呢。 锦书头脑中还有些昏,直到瘫倒在自己房间里的床榻上,才算是有了几分真实感。 她面上淡然,心底却也惊惶,只是被她很好的掩饰住罢了。 即使圣上气度斐然,不会同她计较,却也是大周君主,至高天子,轻轻吹一口气,便能叫她死无葬身之地。 她不是不怕的。 好在,就现下的情状来看,大概是结束了。 说来也是滑稽,绿仪千辛万苦求不到的东西,居然就这样轻而易举的送到她面前来了。 偏生,她还要不得。 摇摇头,锦书苦笑一声,躺在塌上,合上了眼睛。 虽然并没有做什么繁重的工作,可她心里,却是累极了,委实应该好生歇一歇了。 等到第二日清晨,锦书进含元殿之后,圣上待她便如同往常一般,全然看不出昨日的异样,似乎是打算叫她继续留在这里。 这或多或少的,叫锦书有些讶异。 ——她还以为,圣上不愿再见自己,会将她远远的打发掉。 好在,这样也还不坏。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锦书也以为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直到十月初六这日,圣上在麟德殿广宴群臣,大醉而归,才在风平浪静之中隐约荡起汹涌的波浪。 晨间时,宁海便早早吩咐,圣上会回去的晚些,叫含元殿的一众内侍早些散了,无需久留。 是以这日晚间,锦书眼见外边渐渐暗了下来,便往内殿去依次关窗,预备离去。 还差东侧的几扇窗未曾合上时,便听圣上声音有些模糊的近了,带着浅浅的醉意与疲倦。 “河东道匪患已久,总不得根治,明日叫梁珂往含元殿来,朕亲自问他。” 宁海低低的应了声“是”,随即便是靠近的脚步声,锦书不好再不做声,徒惹误会,将面前那扇窗合上,便迎上前去施礼。 圣上果真有些醉了,被宁海搀扶着,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问:“你怎么还在这儿?” “外边天有些阴,怕是会下雨,”锦书答道:“奴婢将窗户关上,再行离去。” 内殿的窗户关了大半,东侧的几扇却还开着,圣上轻轻“唔”了一声,便拂开宁海手臂,自己过去看了一看,醺然道:“果真如此。” 他半靠在窗前,回身问她:“带伞了吗?” 许是宴席上饮过酒,此时相距不远的缘故,锦书站在他面前,闻见他身上的酒香,淡淡的,并不刺鼻。 “不曾带,”她道:“天色虽阴沉,却也还未降雨,奴婢住处离这里近,不碍事的。” “朕觉得不好,”圣上语气淡淡,挺直腰身,到她面前去,低声道:“若是途中降雨,又该如何?” 锦书被他面上醺然惹得一惊,下意识的低垂眼睑:“左右也离得近,不碍事的。” 圣上低头看她,道:“你淋了雨,便会生病,朕要心疼的。” 锦书被他说得眼睫一颤,不易察觉的后退几分,轻轻叫了一句:“圣上。” 她说:“您喝醉了。” “并没有。”圣上看着她,缓缓答道。 “——朕清醒的很。” 这句话里面,似乎带着一点似有似无的意味,像是带着毒的香气,馥郁之中,潜藏着不易察觉的危险。 锦书心头像是绷紧的琴弦,一丝缝隙也无,顿了一顿,才轻轻叫了一声“圣上” 。 她往后退了一步,勉强遮掩住自己眼底的慌乱:“奴婢为您取碗醒酒汤。” 圣上久久不语,只静静的看她许久,伴着满室的奇异氛围,仿佛连时间都凝滞了一般。 明明是深秋的晚间,呼啸的风声都透着凉,锦书却觉得自己背上浅浅的生了汗。 眼见他不曾应声,便屈膝施礼,先行退下。 圣上看着她,眉眼低敛,忽的一笑。 锦书被他笑的心头一颤,暗生惊疑,不着痕迹的想要后退,圣上却伸手勾住她腰带,手臂用力,将她拦腰抱起,径直去往内殿。 锦书猝不及防的离了地,嘴唇颤动,险些吐出一声惊呼。 圣上的手掌很热,胸膛也很热,也不看她神色,大步进了内殿,将她扔到床榻上。 “退下。”他头也没回,淡淡的吩咐内殿帷幔外,面面相觑的几个内侍。 那几人对视一眼,暗自皆有些心惊,宁海不动声色的上前几步,悄无声息的将帷幔放下,以目光示意他们噤声,随即一道退下。 内殿的窗扇关了大半,尚且有几扇在夜色中半开,秋风飒飒,随窗潜入。 退出内殿的前一瞬,宁海回望时,便只见内里灯架上晕黄而醺暖的微光,以及晚风中缱绻而轻缓的帷幔。 ——当真温柔。 锦书落在床上,一颗心也随之落地,却是摔得稀碎。 她有心躲避,圣上也曾有心成全,到最后,居然还是到了这地步。 短暂的慌乱过后,冷静的思绪开始占据主导,她深吸一口气,扶着床柱坐起身,平视站在她面前的圣上。 “您说过的,”锦书语气轻缓而暗含拒绝:“我不愿意,便不会” 她微妙的停住,看着圣上,等待他的回答。 “可是,”圣上看着她,道:“朕后悔了。” 一句话说完,他再不不言语,只是伸手解了外袍,上了塌,俯身吻了上去。 许是饮过酒的缘故,圣上的唇齿间有清冽的酒香气,混杂了男子身上的木香,爽朗而清新。 锦书被他按住肩,身体贴在一起时,深深嗅了一下,竟觉得有些晕头转向,似乎与他一道醉了似的。 当男女之间的缱绻中止,彼此之间气喘吁吁时,她才听他伏在自己耳畔,低低的问:“为什么不愿意?” 锦书心性敏慧,随即便明白过来,圣上是问,她为什么不愿侍君。 身体的亲近与唇齿间的缠绵,迅速而有效的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舒缓了身份带来的那道鸿沟。 锦书半伏在他怀里,同样低声的答:“世间的许多事,本就是没有为什么的。” 圣上听得默然,顿了一会儿,才带着酒气,重新问她:“你觉得,朕的心意只是镜花水月,靠不住的,是吗?” 许是酒意使然,他问的如此直接,锦书初时一怔,随即便笑了。 “是。”她这样答。 “世间男女的情爱,本就是十分虚妄,愚不可及的东西。” 锦书也不遮掩,目光毫无躲闪的看着枕侧的圣上,缓缓道:“它看不见,摸不着,来的莫名其妙,腐朽的莫名其妙,奴婢不信这个。” 圣上看着她,再度默然片刻,方才问道:“即使是朕说的,你也不信,是吗?” “那日在前殿,圣上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c人间无数,当真是极美的情话。” “奴婢相信,那一刻,圣上是真心实意的。” “可那又能怎样呢,”锦书笑意中有些微苍凉:“这样的心意,只是一闪而逝,若说天长地久,奴婢是不信的。” 圣上大概是真的醉了,她说的这样放肆,他也不曾动气。 他只是一哂,不知是在笑自己,又或是在笑她。 锦书既不辩解,也不言语,只看着他笑。 如此过了一会儿,圣上才轻叹一句:“为什么不骗骗朕,说几句好听的?” “圣上睿智,”锦书唇边笑意淡淡:“奴婢若是自作聪明,只会适得其反,倒不如实言,得个清名。” 圣上低低的笑了,埋头在她肩窝,低声道:“当真灵透。” 这一句话说完,他也不等锦书言语,便继续问:“那日朕问你时,你便一分一毫也不动心吗?” “奴婢只身入宫,身无长物,唯一不是那么廉价的,便只有自己能够坚守住的本心了。” 锦书莞尔:“再则,圣上那话,还不知同多少人说过,奴婢若是为此动心,未免也看不起自己。” 她动作轻柔的推开圣上,在塌上坐起身:“奴婢出身微末,不敢奢望宫中荣华,只求在宫中平安度日,再过几年,返家罢了。” “女人的身体不过是外物,”锦书伸手解开衣带,晕黄灯光下的双肩似是玉兰,更显美人皎皎:“圣上若是喜欢,便拿去吧。” 圣上躺在塌上,目光沉然,只望着她秋水一般静美却不乏坚韧的眼睛。 她也不闪躲,散着满头青丝,静静回望他。 片刻之后,居然是圣上先低头了。 “今日是朕孟浪,”他坐起身,拿外袍将她裹住,轻柔的搂到怀里,一道躺下了:“睡吧。” 锦书伏在他怀里,语气温柔:“好。” 美人在怀,温香软玉,圣上心中却没有什么旖旎艳思。 他这一生,有过很多女人。 明艳的,秀美的,温婉的,俏丽的,形形色色。 曾经他也以为,这就是世间男子所能得到的至高美色,无边春意。 到这一刻他才觉得,当你揽住她,却生不出什么欲念时,方是真正缱绻的情意。 圣上低低的笑了一声,道:“朕忽然忆起四个字来。” 锦书合着眼,问:“什么?” 圣上道:“——明月入怀。” 锦书微微一笑:“圣上谬赞,奴婢当不起的。” 她开口推拒了,圣上也未曾多言,顿了一会儿,等到锦书以为他已经睡下的时候,他才道:“其实没有。” 锦书听得不明就里:“什么?” 似乎有些不好开口,揽住她腰身的手臂紧了紧,圣上才在她耳边,低声道:“那样的话,除了你朕从未同别人说过。” 锦书一怔,随即才反应过来,他回答的是之间自己说的那句,“这样的话,圣上也不知同多少人说过”。 大概是夜色太深了,人心也太寂寥了,锦书居然在其中,听出几分情意来。 心头闪过些微的柔软,她合着眼,低低的应了声“是”。 她答得淡然,似乎只是耳边吹过一阵风,浑然不曾往心里记。 圣上看着她闭合的眼眸,久久不曾做声,一直到夜色渐深,锦书气息稳了之后,才低头在她唇上一吻。 很轻很轻,像是蝴蝶展翅一般的轻柔。 眉宇间添了缱绻,他声音低不可闻,像是对心爱女子的保证。 “——真的没有。” 锦书心知自己片刻都不能耽误,却也不得不耽误。 宫人们的绣鞋上都留有印记,只消细验,便能知晓究竟是谁的。 若是她此刻走了,绣鞋却在怀安宫里找出来,一样是死路一条。 心慌的厉害,头脑却出奇的冷静下来,锦书顾不得一侧的石子路硌人,赤脚将可能藏匿绣鞋的地方看了一遍,却是一无所获,正心急如焚时,却忽的反应过来。 此地莲池环绕,若是藏东西,有什么会比直接扔进水里,更加方便? 她心底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忍住落泪的冲动,在岸边看了一圈儿,没过多久,便在一丛莲叶露出的空隙处,找到了自己想要的。 可是无济于事。 锦书会水,却也不能过去捡。 夏日衣衫本就单薄,沾水即透,虽是晚间,但若是遇上了人,她就没法儿活了。 希望近在眼前,却无能为力,那滋味委实太难受了。 锦书素来刚强,到了此刻,却也忍不住有了几分泪意,既怨,又恨,其中还夹杂着几分无助与绝望。 瘫坐在地上,她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低低的哭了。 她正低头垂泪,暗自心伤,却听不远处莲池有水声传来,有人淡淡道:“天又没塌,哭什么。” 锦书在此处转了几圈,也不曾注意到有别人在,骤然听得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不觉吓了一跳。 伸手擦了泪,她顺着声音,望向那艘停在莲池中的乌篷船。 夜色深深,虽有月色,却也依旧带着乌蒙蒙的昏暗,看不清晰。 她满心绝望之中,忽的闪现一丝微光,夜色中摇曳起来,将熄未熄。 乌篷船上的那人却也不再言语,四下只有低低的鸣虫声不时的响起,二人隔着一池清水,几株花树,一时间寂寂无言。 一个浪头打过来,锦书心中升起的那丝微光,瞬间消失无踪。 鼻子一酸,她眼泪隐隐将要流出,余光却瞥见那乌篷船晃了晃,那人坐到船头去,背着光,目光在她面上细看。 她在家的时候,凡事便要做的细致,进了宫也是一样,一丝不苟之中,叫人挑不出瑕疵。 今日遇到这事,却是将她平稳的心绪全然打乱了,整个人都隐约带着几分颓然。 鬓发微乱,朱钗下倾,春水迷离的眼眸含着泪,像是枝头将落未落的桃花。 隔着朦胧月色望过去,面容皎皎,当真动人。 他静静看她一会儿,似乎笑了一声,又似乎没有。 锦书正有些怔然,便听“扑通”一声,那人跳进莲池,往她绣鞋所在的那从莲叶处去了。 她不觉呆住了。 他捡了她绣鞋,也不停留,带着不停歇滴落的池水,径直往岸边,锦书所在的位置来了。 越靠近她,莲池的水便越浅,到最后,那人终于拎着那双绣鞋,大步到了她面前。 锦书呆坐在原地,目视他高大的身影渐近,一时之间,竟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担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1.抹药 此为防盗章  圣上神色并无变化, 目光也依旧温和,似乎那句话只是微风过耳一般。 也只有侍立一侧凝神注目的宁海, 才瞥见他手指转瞬的僵硬。 眉头几不可见的动了一动, 久经风雨的内侍总管,神色便回归平静。 锦书低着头,谦和而恭敬, 圣上便只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 才问:“——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她声音依旧低低的, 语气却很坚定, 毫无动摇之意:“奴婢知道。” 圣上顿了顿, 又问:“不后悔?” 锦书抬起头, 认真道:“不后悔。” 话说到了这里,她又不傻, 自然明白圣上的意思。 天子至尊, 对她说这样绵绵的c近乎qg rén间的低语, 她不可能毫无触动的。 可是她不愿意。 她不过是小官之女,出身平平, 除去一张出众的面孔之外, 自觉没有什么能吸引人的地方。 可是圣上呢? 他是偌大帝国的主宰者,是口含天宪的君主, 天下都任他予取予求, 区区美人, 难道见得会少吗? 锦书有自知之明, 并不觉得他对自己是真心实意。 他只是见多了主动攀附过去的女人,见多了谄媚讨好的女人,所以对于那些感觉到厌倦而已。 当他偶然间,见到一个待他谦恭却不甚热切的女人时,却提起了兴趣。 那并不是真情,也没有实意,只是单纯的c男人对女人的征服/欲和占有/欲。 等到手之后,玩上一阵,她便会被抛之脑后,忘到九霄云外去。 或许会有几日荣宠,或许会有几日光耀。 可那之后,无论是她,亦或是姚家,都没有办法应对来自于后妃之间的报复与仇视。 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两个弟弟,还有待她至亲的舅舅和外祖母,她不敢去赌帝王虚无缥缈的心意会持续多久。 那真的太愚蠢了。 唯一能够叫她庆幸的是,圣上态度并不强硬,天子至尊的胸襟也宽阔,甚至于,他给了她自己选择的机会。 锦书不会答允,也不能答允。 圣上是聪明人,会明白她的意思的。 ——事实上,她猜的一点儿都没错。 圣上目光深深,在她面上注目许久,终于合上眼。 “罢了,”他低声道:“你不愿意,朕非要强求,也没意思。” 锦书心底松一口气,正色向他屈膝:“奴婢谢过圣上。” “回去歇着吧,”圣上声音似乎并无异状,也只有宁海借助角度的便利,才瞥见他隐约收紧的下颌:“是朕唐突,吓到你了。” 短短片刻功夫,锦书一颗心却在嗓子眼儿走了几个来回,听得圣上这样说,也不推脱,再次屈膝示礼,退了出去。 她与他之间,隔着身份的无形鸿沟,从头到尾,能够决定一切的人,也都不是她。 圣上确实需要一点时间,想一想如何安置她。 锦书说话利落,行事也不拖泥带水,告退之后,便转身离去,一丝痕迹也未曾留下。 她走了,圣上却依旧坐在原地,面色淡淡,目光却沉了下去。 宁海看出他心绪不佳,却也不敢贸然开口,暗地里却不免有些悔意。 ——方才圣上一开口,他就应该借故出去的。 到了这会儿,殿内只有他们二人,气氛委实称不上是和美,当真窘然。 只是到了这会儿,他自己也有点儿摸不清了。 要说圣上对锦书没意思,那他肯定是不信的,可若说是有意,难道就这样轻飘飘的放过去了? 按照宁海对圣上的了解,他可不是会轻易言弃的人。 这二人之间,还有的磨呢。 锦书头脑中还有些昏,直到瘫倒在自己房间里的床榻上,才算是有了几分真实感。 她面上淡然,心底却也惊惶,只是被她很好的掩饰住罢了。 即使圣上气度斐然,不会同她计较,却也是大周君主,至高天子,轻轻吹一口气,便能叫她死无葬身之地。 她不是不怕的。 好在,就现下的情状来看,大概是结束了。 说来也是滑稽,绿仪千辛万苦求不到的东西,居然就这样轻而易举的送到她面前来了。 偏生,她还要不得。 摇摇头,锦书苦笑一声,躺在塌上,合上了眼睛。 虽然并没有做什么繁重的工作,可她心里,却是累极了,委实应该好生歇一歇了。 等到第二日清晨,锦书进含元殿之后,圣上待她便如同往常一般,全然看不出昨日的异样,似乎是打算叫她继续留在这里。 这或多或少的,叫锦书有些讶异。 ——她还以为,圣上不愿再见自己,会将她远远的打发掉。 好在,这样也还不坏。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锦书也以为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直到十月初六这日,圣上在麟德殿广宴群臣,大醉而归,才在风平浪静之中隐约荡起汹涌的波浪。 晨间时,宁海便早早吩咐,圣上会回去的晚些,叫含元殿的一众内侍早些散了,无需久留。 是以这日晚间,锦书眼见外边渐渐暗了下来,便往内殿去依次关窗,预备离去。 还差东侧的几扇窗未曾合上时,便听圣上声音有些模糊的近了,带着浅浅的醉意与疲倦。 “河东道匪患已久,总不得根治,明日叫梁珂往含元殿来,朕亲自问他。” 宁海低低的应了声“是”,随即便是靠近的脚步声,锦书不好再不做声,徒惹误会,将面前那扇窗合上,便迎上前去施礼。 圣上果真有些醉了,被宁海搀扶着,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问:“你怎么还在这儿?” “外边天有些阴,怕是会下雨,”锦书答道:“奴婢将窗户关上,再行离去。” 内殿的窗户关了大半,东侧的几扇却还开着,圣上轻轻“唔”了一声,便拂开宁海手臂,自己过去看了一看,醺然道:“果真如此。” 他半靠在窗前,回身问她:“带伞了吗?” 许是宴席上饮过酒,此时相距不远的缘故,锦书站在他面前,闻见他身上的酒香,淡淡的,并不刺鼻。 “不曾带,”她道:“天色虽阴沉,却也还未降雨,奴婢住处离这里近,不碍事的。” “朕觉得不好,”圣上语气淡淡,挺直腰身,到她面前去,低声道:“若是途中降雨,又该如何?” 锦书被他面上醺然惹得一惊,下意识的低垂眼睑:“左右也离得近,不碍事的。” 圣上低头看她,道:“你淋了雨,便会生病,朕要心疼的。” 锦书被他说得眼睫一颤,不易察觉的后退几分,轻轻叫了一句:“圣上。” 她说:“您喝醉了。” “并没有。”圣上看着她,缓缓答道。 “——朕清醒的很。” 这句话里面,似乎带着一点似有似无的意味,像是带着毒的香气,馥郁之中,潜藏着不易察觉的危险。 锦书心头像是绷紧的琴弦,一丝缝隙也无,顿了一顿,才轻轻叫了一声“圣上” 。 她往后退了一步,勉强遮掩住自己眼底的慌乱:“奴婢为您取碗醒酒汤。” 圣上久久不语,只静静的看她许久,伴着满室的奇异氛围,仿佛连时间都凝滞了一般。 明明是深秋的晚间,呼啸的风声都透着凉,锦书却觉得自己背上浅浅的生了汗。 眼见他不曾应声,便屈膝施礼,先行退下。 圣上看着她,眉眼低敛,忽的一笑。 锦书被他笑的心头一颤,暗生惊疑,不着痕迹的想要后退,圣上却伸手勾住她腰带,手臂用力,将她拦腰抱起,径直去往内殿。 锦书猝不及防的离了地,嘴唇颤动,险些吐出一声惊呼。 圣上的手掌很热,胸膛也很热,也不看她神色,大步进了内殿,将她扔到床榻上。 “退下。”他头也没回,淡淡的吩咐内殿帷幔外,面面相觑的几个内侍。 那几人对视一眼,暗自皆有些心惊,宁海不动声色的上前几步,悄无声息的将帷幔放下,以目光示意他们噤声,随即一道退下。 内殿的窗扇关了大半,尚且有几扇在夜色中半开,秋风飒飒,随窗潜入。 退出内殿的前一瞬,宁海回望时,便只见内里灯架上晕黄而醺暖的微光,以及晚风中缱绻而轻缓的帷幔。 ——当真温柔。 锦书落在床上,一颗心也随之落地,却是摔得稀碎。 她有心躲避,圣上也曾有心成全,到最后,居然还是到了这地步。 短暂的慌乱过后,冷静的思绪开始占据主导,她深吸一口气,扶着床柱坐起身,平视站在她面前的圣上。 “您说过的,”锦书语气轻缓而暗含拒绝:“我不愿意,便不会” 她微妙的停住,看着圣上,等待他的回答。 “可是,”圣上看着她,道:“朕后悔了。” 一句话说完,他再不不言语,只是伸手解了外袍,上了塌,俯身吻了上去。 许是饮过酒的缘故,圣上的唇齿间有清冽的酒香气,混杂了男子身上的木香,爽朗而清新。 锦书被他按住肩,身体贴在一起时,深深嗅了一下,竟觉得有些晕头转向,似乎与他一道醉了似的。 当男女之间的缱绻中止,彼此之间气喘吁吁时,她才听他伏在自己耳畔,低低的问:“为什么不愿意?” 锦书心性敏慧,随即便明白过来,圣上是问,她为什么不愿侍君。 身体的亲近与唇齿间的缠绵,迅速而有效的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舒缓了身份带来的那道鸿沟。 锦书半伏在他怀里,同样低声的答:“世间的许多事,本就是没有为什么的。” 圣上听得默然,顿了一会儿,才带着酒气,重新问她:“你觉得,朕的心意只是镜花水月,靠不住的,是吗?” 许是酒意使然,他问的如此直接,锦书初时一怔,随即便笑了。 “是。”她这样答。 “世间男女的情爱,本就是十分虚妄,愚不可及的东西。” 锦书也不遮掩,目光毫无躲闪的看着枕侧的圣上,缓缓道:“它看不见,摸不着,来的莫名其妙,腐朽的莫名其妙,奴婢不信这个。” 圣上看着她,再度默然片刻,方才问道:“即使是朕说的,你也不信,是吗?” “那日在前殿,圣上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c人间无数,当真是极美的情话。” “奴婢相信,那一刻,圣上是真心实意的。” “可那又能怎样呢,”锦书笑意中有些微苍凉:“这样的心意,只是一闪而逝,若说天长地久,奴婢是不信的。” 圣上大概是真的醉了,她说的这样放肆,他也不曾动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2.朝堂 此为防盗章  赵晓跟两个闺蜜早早起床, 一起赶到了首都博物馆。 但饶是如此, 等她们进去的时候, 前排的位置也已经挤满了。 “晓晓,到这边来。” 赵晓隔壁家的姐姐在这里工作, 见她过来, 隔着人流向她招招手, 带着她们几个人去找位置。 “我们来的够早了,”赵晓的闺蜜秦颖咂舌:“可是人居然都这么多了。” “这是《木枝》的第一次公展, 话题度很高, 来的人当然也很多。” 隔壁姐姐笑着向她介绍:“画上既有建元帝这样的有名君主, 也有孝圣宣皇后那样的chuán qi女子,又是出自少有书画遗留的大周朝, 引起的轰动很大, 也是正常。” “姐姐,你看过那幅画吗?画的什么?孝圣宣皇后生的很美吗?”几个女生心里好奇,连珠炮一样的问。 “没有, ”邻家姐姐笑着说:“因为是名画, 历史研究的价值很高,保护的很严密,在公展之前,只有专家们见过。” “这一次公展来的人很多, 安保做的更仔细, 虽然是公展, 实际上还是隔着防弹玻璃, 专家在内里,靠耳麦与外部音响串联进行讲说的。” “啊,这样啊,”秦颖有点遗憾,随即又期待起来:“史书记载,孝圣宣皇后有国色,美仪容,得两代君主倾心,只是没有画像遗留,一直都觉得好可惜。这一次能见到,真是太好了” 邻家姐姐微笑着听她说完,正要开口说话,展览厅中心的灯光却亮了起来。 低头看一眼腕表上的时间,她歉然道:“快要开始了,你们在这里等等吧,我先过去忙了。” 几个姑娘一头,目送她离开,目光闪闪的望向了展厅的中心位置,等待不久之后的初展。 华国泱泱几千年历史,无数次站在世界的顶峰,但毕竟时光无情,无数的光阴被历史的尘埃遮掩,始终在晦暗处不见天日。 而一度威加四海,万国来朝的大周朝,在引起后来者兴趣的同时,始终半遮半掩的藏在岁月疑云之后,不露痕迹。 直到去年,考古学家在大周一位君主的陵墓中,发现了这幅《木枝》。 这上面,既印着大周朝那位颇负盛名的画圣印鉴,也附有彪炳青史的建元帝印鉴,一被发现,就引起了巨大轰动。 在大周后系君主陵墓中发现的画作,虽然有可能是后人伪作,但那可能性,委实是太低太低了。 考古专家中的几位齐元子画作研究者,细细看了许久,终于认定,这确是真迹无疑。 而在史书之中,也确实有画圣齐元子入宫,为建元帝作画的记载。 猜想得到确认,像是一瓢水泼进了油里一般,考古界与历史学界一起沸腾了起来。 因为某些难言的原因,为尊者讳,chuán shi的史书之中,只记载了建元帝的丰功伟业,对于他的私事,却鲜少提及。 现在,有了这幅当时的画作为证,显然能得出许多信息。 更不必说,对于赫赫有名的孝圣宣皇后,坊间的猜测议论从来都没有停止过。 负责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引领着参观者各自入座,保持安静,这样过了半小时,在一众灼灼的目光之下,初展终于开始了。 “周朝国祚延续长达八百年,堪称华国之最,其间也曾有衰败困顿,但每每有君主中兴,复前朝兴盛,疆域最大时,甚至占据了世界的半壁江山。 其时人皆说,顾氏一系君主为上天之子,代为巡牧天下,而在西方的传说中,甚至曾经将大周朝的开国君主,称为宙斯的私生子。” 老专家向在场的人介绍:“大周建国八百年,涌现出文人墨客无数,处于画坛巅峰的,便是建元帝时期出现的画圣齐元子。” “他曾随书法家程路研习书法,也曾同剑客学剑,笔法流畅,圆转飘举,最擅长人像与山川,这也是他会被请入宫中,为建元帝绘像的原因。” “而建元帝本人,亦是大周中兴君主中的一位,史书记载,帝明睿颖达,少时继位,内除后戚,外扫积弊,堪称一代圣主。 他在位时,周军出塞,北击匈奴,军至祁连山,复前朝六百里河山,使匈奴不敢出漠北,南下而弯弓,威名赫赫。” “只可惜,藏有大周历代帝后的宫阙曾遭逢大火,将几朝帝后的画像烧为灰烬,建元帝画像,亦在其中。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在定陵当中发现的建元帝画像,才更加的珍贵。” 白发苍苍的史学家戴着手套,小心翼翼的将画作展开,笑的有些感慨。 “更重要的是,这幅画上,不仅仅录有建元帝容貌,甚至于,也出现了与他同样赫赫有名的——孝圣宣皇后。” 《木枝》画卷被徐徐展开,上面笼罩着的迷雾被吹去,将近千年前的那个强盛国度展现人前。 富丽肃整的宫殿,绘有九曲河山的屏风,正中漆金的御案,端坐龙椅的端肃天子,以及沉静侍立的静好美人。 隔了千年的时光,这些光阴中的人与物,终于栩栩如生的出现在他们面前。 “建元帝起居注载,齐元子于建元十四年十月二十五日入宫,其时,孝圣宣皇后仍是含元殿的奉茶宫人,也就是说” 隔着空气,史学家点了点画作左侧侍立,身着黛青色衣裙的宫人:“画上的女子,便是孝圣宣皇后。” “本来,对于她的身份,我们也有所疑惑,同齐元子的研究者探讨之后,最终才下定论。” “建元帝年少继位,满腔壮志,意欲雪先代败于匈奴之耻,并未耽于女色,宫中妃嫔,多是潜邸之时所纳,未有深获隆宠之人,直至遇见孝圣宣皇后。” “史书记载,孝圣宣皇后姚氏,帝甚爱之,以为掌中珠玉。 其时,民间甚至于有人言及,称若非建元帝明睿雄主,大周必将复有褒姒之祸也,盛宠若此,可见一斑。” 今天来的多是年轻人,对于枯燥的史书未必感兴趣,于江山美人的chuán qi,却是兴趣正浓。 秦颖跟赵晓低声咬耳朵:“可惜留下的记载太少了,这样的chuán qi,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拍” “谁说的,我怎么听说,有影视公司就要以此为题材,拍一部电视剧。” 赵晓说了几句,也不由得摇头:“可别是随便找个流量女星,能够做两朝皇后的人,才不会那么艳俗廉价。” “虽然低着头,看不见脸,但只是看气度身量,就觉得好美啊。” 秦颖眉头微微蹙起,正要说话,就被身边的闺蜜拉了一下,示意她不要出声,仔细听专家讲,吐吐舌头,老老实实的听了起来。 “孝圣宣皇后姚氏,祖父姚兴居曾拜入书法家程路门下,同《木枝》的作者齐元子师出同门。 就这一层关系考量,画圣齐元子,必然是识得孝圣宣皇后的,也是因此,才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史学家脸上浮现笑容,上前一步,隔着空气,指了指建元帝案前的那盘石榴,道:“齐元子虽擅长绘制人物肖像,于物件却也颇有心得,这盘石榴,除去是其时大周已通西域的明证之外,也彰显出另一层意味。” 他指了指画中女子低垂的素手,似有疑似无意的,指尖还沾有一星白。 初时去看,未免极不分明,等展览厅里的投影仪将画面放大,众人才豁然开朗。 ——是石榴内里白色薄膜的一点,不知是为什么,居然留在她指尖了。 “周朝宫闱制典已经发展完备,能够留在圣驾前的宫人,也不会如此不仔细,将此物残留。 因此,我们分析,多半是齐元子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有意为之,添了这一笔,而后面的另一处细节,也是明证。” 史学家脸上涌起一抹追思,感慨道:“历史的迷人之处,就在于它所展现出的时代风貌,与处在书本中的那些人物,不经意间所展现出的温情。” “建元帝与孝圣宣皇后的关系究竟如何,相隔千年之后,早已无人得知,究竟是美色所诱,又或者是权色之间的平衡,都无从猜起。” “然而,真的见了这幅画之后,我才想出另外一个dá àn。” 史学家指了指端坐在御座上凝神细思的天子,道:“为什么,不能是因为爱情呢。” 他这样的年纪,出口去说情爱,未免会叫人觉得有些可笑。 可是,看着他脸上的肃然,却无人笑出声来。 饶是如此,他这句话一出,也是满场哗然。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他们可以接受君主与妃嫔在史书上留下一笔甚厚之,固爱之。 但爱情这个字眼,对于皇家而言,未免太过遥远了。 史学家也不心急,等待场内渐渐平静下来,才指了指画卷角落里的檀木架,与上面脖颈纤长的鹤首瓷瓶。 “这是周朝汝窑中烧制的白瓷,以色泽莹润,光可鉴人著称。” 示意一侧的工作人员将画面放大,史学家伸手指向白瓷上的浅影:“画中,建元帝目望瓷瓶,伴着案前展开的奏疏,似有沉思之意。 最开始的时候,我也没觉出异样,直到有一天,看见家里小孩子拿镜子折射外边的阳光进屋,才反应过来。” “他不是在想事情,只是心里念她,所以,当白瓷上映出她的影子,便侧目去看,如此而已。” “齐元子发觉了建元帝心意,才在画上添了几笔,将他这份未曾出口的情丝,暗暗昭示出来。” “而建元帝,显然也发现了齐元子笔下隐藏的意味,未曾遮掩,只是在鹤首白瓷瓶的一侧题了字,将心中所想写下。” “——长乐未央,长毋相忘。” “我们用3d的手法,将画面上的人与物立体呈现出来,更能看的明白。” 史学家拍了拍手,展厅内的灯熄了,一片昏暗之中,正中位置却有光缓缓绽开,一幕幕流动的画面渐次绽开。 恢弘堂皇的九重宫阙,君主所在的含元正殿,盛世繁华的旖旎生辉,器宇轩昂的至尊天子,与皎皎如玉的倾国美人。 她面上肌肤晶莹如玉,正低着头,眼睫低垂,似是蝴蝶无声的睡着了一般,安然栖息在花上,静静如雪。 而他侧过脸,借着白瓷映照,看她清浅的影子,目光深深而绵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