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女纨绔》 01 莲花配狗 七月流火,荷塘开败。 南府一处荷塘水榭亭中,下人全被打发的远远的,气氛显得十分压抑。 南锦衣着华贵,金钗玉环,就像一只高傲的孔雀,端坐在一方楠木圈椅上。 她的目光,紧紧锁着地上的一对男女,心痛如绞。 那女子是她的贴身婢女,名叫方柔;男子是她一直芳心托付的情郎,裴克昌。 “锦儿,今日我想要为柔儿赎身,她三岁就卖给南家为婢,端茶送水,受尽欺凌,你念在她一向忠心为主的份上,就放她自由身。” 裴克昌开口了。 清癯儒雅,君子端方,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如此的卑劣无耻! 南锦忍着一腔心酸,依旧抬高头颅,噙着泪,大声质问: “受尽欺凌?做我的婢女,这个府邸谁敢给她气受!忠心为主?她的忠心,难道就是勾引我的男人么?” 方柔怯弱,瑟缩着身子,紧握上了男人的手: “小姐,是奴婢勾引,都是奴婢一个人的错,你千万不要责怪裴郎呀!” 娇滴滴一番话,激起男人充分的保护欲。 裴克昌一把将方柔搂在怀中,咬牙坚决: “你我两情相悦,你是我一生命定之人,我定护你周全,一世相依。” 南锦噌得一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气得浑身颤抖,委屈落泪: “亏你还是读书人,情话岂能一句两用,从前对我过的情话,转眼就跟她说了?!你混账!你要为她赎身,可赎身钱,却是我平日里接济给你读书用的,你忘恩负义!” 书生自矜,最受不得‘接济’二字的侮辱,听了南锦的话,他脸色立刻大变。 勃然大怒,裴克昌铁着脸道: “南锦!你不要拿金银俗物来侮辱我!” “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有没有拿我的钱!?” “……我,那是你自愿给的!” “是,我自愿,我犯贱!知道你爹生病,每天要靠山参续命,我拿光了家里所有老参不说,还花千金买了举世罕见的血人参——你屡试未中,我当掉了首饰,凑了五千两谴人进京为你补了候补道,盼你早日有个一官半职,好向我爹提亲……” 方柔哭诉着为裴克昌打抱不平: “裴郎乃真才实学,走得是科举正途,日后要点翰林的,怎可补缺应职,做花钱买来的不入流小官儿!小姐,你太侮辱人了……” 方柔嘤嘤啼哭,一副梨花带雨,惹人怜爱的模样儿。 裴克昌气红了眼眶,指着南锦的鼻子,不管不顾叫骂道: “南锦!你个纨绔草包,空有一张美人皮,开口闭口全是钱,就只会拿钱来侮辱人,你从未懂我,更不知我志向高远,还妄想我会娶你,白日做梦!” “……” “你哭也没用!我从未喜欢过你,要不是你好色纠缠,权势欺人,我怎会虚与委蛇?现在我寻到一生挚爱,再也不惧你——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南府嫡小姐,是什么烂名声?纨绔草包,除了有点臭钱,一无是处!我爱惜羽毛,怎么可能跟你在一起?” 裴克昌第一次畅快淋漓,直抒胸臆。 世人都说他吃软饭,高攀不上南锦,可现在他看见南锦眼底渐渐破碎了的光,仿佛听到了她心碎的声音。 这种践踏的感觉,让他觉得十分痛快。 02 重生归 “把我给你的定情之物还给我,你们滚。” 南锦心如死灰,痛苦难当。 可素来骄傲的个性,让她不可能再说出任何卑微挽回的话。 裴克昌一听,有些心虚,直言道: “我心向柔儿,你的脏东西,我早就丢了!” “是么?” 南锦素手一指,指着方柔耳朵上戴着的那对翡翠耳坠,笑声凄厉: “这是我娘死后,留给我唯一的东西,她说过,要让我交给托付一生之人……你可以不喜欢我,但你不能这么糟践我!” 最后一声委屈,几乎是从嗓子里撕出来的。 她扑向方柔,想把耳坠抢回来,人却被裴克昌死死护住。 在女人面前,他终于逞起了男子气概,一巴掌甩在南锦脸上! “贱人!” 响亮的声音,彻底把南锦打蒙了。 从未有人打过她,从小被父母捧在手心,如宝似珠的长大,衣食无缺,金银不愁。 可偏偏自己有眼无珠,让一对狗男女欺凌至此。 南锦重心不稳,倒退了几步,怨恨在心口处郁结,噗通一声,坠入秋塘之中。 在失去意识之前,她听见小丫头翠宝的声音,正急急呼唤着她: “小姐!小姐落水啦……救命呀!” …… 南府登时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明明是狗男女欺负她,可传出府门,莫名成了花痴女求爱不成,投湖自尽之说了。 * 事过半月。 南府中无人敢提方柔和裴克昌这两个名字。 老爷南稷山最心疼这个女儿,但不知怎么安慰她才好,所以就每天送银票给她,嘱咐道: 想怎么花怎么花,千万别心疼钱! 南锦也很听话,除了花钱之外,她再也没有流过一滴泪。 小翠宝心道:小姐似乎变了,虽然一样爱花钱,可花钱更为讲究,和过去不太一样了。 或许只有南锦自己知道,现在的她,跟半月前早已是两个灵魂了! …… 现代南锦,因为那一场落水,穿越到这个败家草包小姐的身上,她无缝对接,还十分享受。 原主嘛,蠢是蠢了一点,但架不住有个既宠溺又有钱的老爹呀—— 这老爹表达爱的方式,就是给钱花~ 她呢,上辈子是个集团富二代,耗尽心力斗赢了家里的牛鬼蛇神,凭本事赚到了一辈子都花不光的钱,只是当她准备花钱享受人生的时候,却意外身死,一毛钱都没有带走。 所以,自己既然穿越了,就不想搞事,只想躺平! 她要完美继承原主的生活态度,把败家大旗扛在肩上。 做一个享乐至死、精致生活,能躺着绝不坐着,必须坐着也要绣蟒引枕,玉案搁脚的纨绔大小姐。 不过嘛…… 既然得了人家的身体、记忆,还有享受不完的锦衣玉食。 有些仇,她还是要替原主讨回来的。 一朵盛世白莲花,一个表里不一的卑劣死渣男,口口声声嚷着,别用银子侮辱他? 好的,那她的复仇方式也很简单,直接拿银子砸死他~ “翠宝,东西拿来了么?” 南锦揽镜自顾,用螺子黛,细细描着远山眉。 小翠宝捧着一只血人参,担忧问道: “小姐,关于裴公子的东西,已经全部烧掉了,这血人参价值千金,咱还是留着?烧了好可惜。” “谁说我要烧了?拿上,咱们给他送过去。” “啊?!小姐,你要去找裴公子?可、可今天他大婚呀!” “是么,那可太好了,我又可以与他再续前缘了~” 南锦抿了抿口脂,镜中人顾盼之间,娇韵欲流,一副美人皮骨,秀美清丽。 有钱有貌,真是怕个卵啊—— 走,弄他死! 03 再续孽缘 青州城,裴家小院。 裴克昌是客居青州的一个穷酸秀才,考了多年举人,屡试不中。 卖了乡下所有田地、祖屋,带着重病老父住在一方三合小院中,本来捉襟见肘,几乎要熬不下去了,后因为祖上和南府有些渊源,上门拜访过一次,遇见原主南锦后,书生小姐,两厢风月,这才令他重新活了下来。 破落小院,修缮成了磨砖对缝的青砖院。 重病的父亲,花钱住在一处医庐中,日日用山参续命,有人专门伺候饮食。 他也从之前的三餐不继,到如今鱼肉不离桌,甚至还有钱办婚事! 当然,是他跟方柔的婚事。 …… 良辰吉时,炮仗声声,新人对拜天地。 在司仪的高声念唱下,俩人含情脉脉,正要对拜下去,突然听到一声娇呵,生生止住了喜堂上的热闹气氛。 “大喜之日,如何不请我一杯喜酒喝?” 南锦步履轻快,面含春风,笑着步入喜堂。 黛眉笼烟水,明眸灼星辉,一片嫣唇如朱漆轻点,面颊似脂玉白皙。 宾客里很多人认识她,低呼声起,他们脸色大变,觉得南锦肯定是来砸场子来的! 裴克昌脸色极差,护着新娘子,大声道: “你来做甚么?不请自来,你简直厚颜无耻?” “我有心祝福,不需要你请,自己便来了——喏,我还给你带了贺礼,举世难见的血人参呢,裴郎,你可喜欢?” 南锦一副卑微的讨好样,女舔狗人设一秒钟上线。 裴克昌更觉她轻贱,厌恶开口: “我父亲现在很好,有医庐照拂,不劳你操心,这血人参我不要,也用不到,请你拿走——今日我与妻子拜堂成亲,你再有心捣乱,也丝毫改变不了什么。” 南锦扫了一眼翠宝手中的血人参,啧啧两声,甚是感叹: “真的不要么?现在是贺礼,白送的,等一下你再要,可就没有了哦?” “滚出去!” 裴克昌即便有心要这支人参,可这么多人看着,他清高的人设,绝不能崩塌。 南锦只当没听见。 她想找一处座位坐,可惜院中人满当,哪有她的位置。 柳眉一扬,南锦慢搭着音,颇有些慵懒开口: “翠宝儿,小姐我累了。” “是,小姐。” 小翠宝收到指令,从怀中掏出一锭二十两银子,咚一声,放在了圆桌上,叉腰扬声: “挪一个位置给我家小姐!不要马札方凳!要么楠木圈椅,要么红木太师椅,还要脚案茶几,缺一不可,谁先搬来,这二十两就给谁!”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只是让一把椅子? 裴克昌的脸色,绝对抵不过银子煞白之色好看,话音落,已有人争抢着要赚这二十两。 “我来,我来,我让给南小姐坐!” 要知道,二十两,足足是青州城小康之家半年的收入了。 一套楠木圈椅,红木脚案,再备着一张梅花小几,下一刻便送到了。 南锦笑靥如花,敛着裙裾,落座入位: “多谢裴公子,邀我入席。” “你——” 裴克昌被气得够呛,若不是方柔在边上拉着,他恐怕连堂都拜不下去了。 04 有钱可以为所欲为 气氛一下子陷入诡异的焦灼中。 方柔恨死南锦了,可面上还是一副柔弱无害的样子,她小声对裴克昌道: “夫君莫要生气,她只有使银子的本事,你我恩爱,她肯定心中难受——钱是俗物,买不来人心,买不到真情,只要你我心齐,又何必在意她呢?” 方柔声音轻轻柔柔,可话里话外,全是说给南锦听的。 南锦频频颔首,笑着道: “是了,一个南府贱婢,也只有你个冤大头,愿意花钱为她赎身,再给了她贪得无厌的双亲五十两聘礼钱,还要给她弟弟买屋娶媳呢~不然谁跟你恩爱心齐?” “这是我自愿,你不要挑拨离间!” 裴克昌眼皮一跳,脸崩得紧,水泼不进。 南锦接过小翠宝递来的一捧瓜子,优哉游哉,喀嚓喀嚓嗑了起来。 “也是,情到深处才犯痴,往日与她相好的二狗子,哦,你不认识,是我府中的烧火奴才,他可能是不够痴情?做不到裴公子那样出手阔绰,才叫美人移情别恋,成了你的妻子呀?” 这件事,裴克昌显然并不知情。 他下意识看向方柔,见她脸上划过一丝心虚,心已凉了半截。 不着痕迹拂去她的手,往前走一步: “你一派胡言,我绝不会信你。” “那你要不晚上试试呗?” 裴克昌恼羞成怒:“无耻贱人!” 这一声贱人,令南锦脸颊一疼,想起半月前的荷塘之辱。 她眸色凌冽一沉,唇线紧抿着,下决心要这个死渣男好看! 这时,门外有人高声传报,纷踏着脚步跑了进来: “裴公子,不好了,医庐把老太爷丢出来了,说不收他养病了!” “什么?!老太爷呢?” “已经抬回来了,人奄奄一息,再不找山参续命,恐怕就要走了!” “爹!” 裴克昌一声哭腔,冲了出去。 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被抬进来,裴克昌对着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慌乱气愤:“大胆医庐,为何将我爹丢出来?” “听说是叫人买下了!不仅仅是医庐,青州城所有医馆、大夫都收了钱,不准收老太爷医治,市面上所有的山参,一夜之间也全被买光了!” 众人惊叹是谁这么大手笔?专门与裴克昌做对? “这个青州城,能把所有山参一夜买光,又打点全部医庐的,只有南家呀!” 等目光落在南锦身上之后,她坦然一笑,学着男人样子一记抱拳: “不错,承蒙各位看得起,本小姐当仁不让。” “南锦你这个贱人!” 这一次,骂她的人是方柔,她一副好儿媳、心疼公公的模样,恨不得上前拼命。 南锦心中冷笑,脸上却委屈连连: “我好心好意,送了血人参过来,你怎么还骂人?既然如此厌恶我,那我只好走了——” “慢着!血人参留下!” 裴克昌双臂一展,拦在了南锦身前。 南锦冷笑一声,身子往后懒怠一靠,仰着精致小脸,似嘲似屑: “裴少爷,我刚才好像说过了,白给的时候你不要,现在想要,怕是有些晚了?” “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裴克昌咬牙切齿。 “我不想怎样,只是在裴少爷地方落了几样东西,今日特地来取。” 方柔一听,立刻护住了耳朵上的裴翠玉坠。 她私下里找人看过,这是老裴翠,千年玉坑,玉色好的不得了,价值连城。 管它是不是定情之物,心中是舍不得还给南锦的。 南锦将方柔的小动作看在眼中,她嗤笑一声,伸出三根手指来: “其一,裴翠耳环,其二,一声贱人,其三,一记耳光——若裴少爷能连本带利的还给我,这血人参就送你了,你可要快些考虑啊,不然等老太爷一命呜呼,甭管你志向高远,走举业正途,还是花钱买缺,照律都要丁忧三年,扶棺回乡噢~” 她一字一顿,如刀似簇—— 往裴克昌最隐秘、最自私的心坎里狠狠扎去! 05 连本带利 裴克昌隐忍着怒火,却又无可奈何。 老头子千万不能死,一旦死了,南锦为他买的官就当不了了! 丁忧三年,再回青州城,还能补到什么缺?千万不能死呀! 表面上虽然鄙夷买官之途,可无奈屡试不中,实在没有心力继续死磕了。五千两一张部照,也只有南锦这个傻子才会给他买,绝对不能浪费。 一番计较思量后,裴克昌决定忍一时之辱! 他回过神,好言宽慰方柔: “不过一对玉坠子,我日后再给你买,现在先还给她。” 方柔眼睑噙水,低头垂泪,委屈道: “且容妾身回一趟内屋,取来锦盒装好,再完璧归赵。” 她柔弱无辜,就更显出南锦嚣张跋扈,欺人太甚。 南锦不甚在意,别人如何评价,她才不管。 只是,她不同意方柔回屋,万一掉包了怎么办?所以直接扬声道: “完璧归赵怎么够?裴公子,我说的……好像是连本带利?” “你到底想怎么样?!” “拽下给我,立刻,马上——血裴翠换血人参,这才公平嘛~” 方柔花容失措,不住往后退去,试图装可怜,让裴克昌放过她。 可惜裴克昌私心为着自己,加上二狗子的事,对方柔心生嫌隙。 他一边哄着,一边逼近: “柔儿你且忍一忍,一切为了爹!” “啊——!!!” 方柔一声惨叫,只觉耳垂被人用力一拽,皮肉破损,鲜血溅射。 痛得她弓起身,颤抖捂着耳朵,扑在地上抽搐不已。 裴克昌眼底一片冷漠,把带血的耳坠,扔到了南锦面前,咬牙开口: “够了!” 南锦掏出一方娟帕,低头擦拭其上鲜血,勾起一抹笑,轻道: “这才一样呢,裴公子。” 裴克昌手中沾着血,人已被逼到了疯魔之处,他顾不得什么人设,抓起地上的方柔,狠狠给了她一个耳光,骂道: “贱人!” 这是还给南锦的本。 方柔连连讨饶,白莲模样,却唤不起裴克昌的半点爱怜之心。 “啪啪。” 又是左右开弓的两记响亮耳光。 “贱人!贱人!贱人!” 这是还给南锦的利。 方柔两颊高高肿起,嘴角处开裂,耳垂淌血,瘫在地上痛苦绝望。 南锦并没喊停,只是冷眼看着—— 看着这个畜生一样的男人,自私自利、狠心下手打女人的样子,呵。 方柔固然可恨,可这个渣男更加该死! 一连十几记耳光重重甩下去,方柔昏厥过去,不省人事。 裴克昌手臂发麻,手掌发疼,也终是停了下来。 他无颜去看满堂宾客对他诧异鄙夷的目光,只是像狗一样,去求南锦开恩: “锦儿,我已经照你说的做了,快把血人参给我……我爹不能死,他死了,我这一生就毁了!” 南锦从座位上站起来,看在地上跪求自己的裴克昌,反问了一句。 “银子好使么?” “好使。” “我没有用钱羞辱你?” “没有。” 南锦呵了一声,仰头看了看蔚蓝碧色的苍穹。 “裴克昌,你有没有觉得,自己现在很像一条狗?” 南锦的羞辱,并没有让裴克昌有一丝的犹豫。 他连滚带爬,跪在南锦脚边,恳求她: “汪汪汪!锦儿,只要你高兴……求求你……其实我心里一直都有你——” 南锦忍不住了,她一脚踹翻了裴克昌,金缕鞋踩在他的脸上,直往土里碾: “闭上你的狗嘴,你让我真的想自毁双目!” “……锦、锦儿……” 南锦深吸一口气,把一直藏在身后的知府衙门书办老爷请了出来: “王叔,你都看见了?是我花钱为他捐官,可具体候补什么官缺,还需知府大人做主,可这等禽兽败类,如何为官?” 王书办抖着宽袖,走后面走出来,脸色铁青。 他对着众人、南锦、还有裴克昌斩钉截铁道: “我全部都看到了,这等有辱斯文,三心二意的自私之徒,根本不配为官,容我回禀知府老爷,驳其补缺部照,只要在青州城内,再不许他入贡院科考!” 这句话,等于给裴克昌这一生下了判决书,他再无出头之日。 此时,方柔的父母也闻讯赶了过来,见女儿被打成这般,又听说婿当不了官儿了。 他们怒上心头,齐齐动手,扑上去与裴克昌厮打在一起…… “没用的东西,还敢动我女儿,给了五十两,就当我真是卖女儿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被女人养的小白脸,没钱没官,这婚事作废!” 狗咬狗,恶人总要恶人磨。 好好的喜堂,一时半会,鸡飞狗跳,狼藉遍地。 众人一哄而散,目露鄙夷。 南锦给原主报了仇,揣着翡翠耳坠,也离开了裴家小院。 06 刁奴恶仆 南锦离开裴家小院,一班轿夫还坐在墙沿儿边等着她。 领班的是位婆子,姓王,是南府的老嬷嬷,管着府院众多杂事,老天拔地的,总爱倚老卖老,有时嚣张起来,连府中正经的姑娘们也未曾放在眼中。 南锦是嫡女,她尚且客气两分,请人入轿: “小姐,咱回府?” “恩。” 南锦上辈子看多了魑魅魍魉的小伎俩,只是她性子懒散,只要不欺到头上,实在懒得动手收拾。 是银子不好花,还是美容觉不好睡? 不要过分惹眼,由人蹦跶去,关自己屁事—— 翠宝支起轿帘子,等南锦坐稳当后,才落帘起轿。 南家再有钱,也只是商贾人家,不能有违仪制,只能用四人抬的轿辇。 可南府的轿夫,是出了名的泼皮强势,仗着南府势力横行街头,只要跟别人对上,就是马车队也得让他们先行不可。 这不,远远看到了一顶银顶官轿,八人抬的,却不见鸣锣开道,大抵是官家女眷。 四个轿夫,完全没有把人放在眼中,看见轿子就要去追赶,要跃到人家前头去才行。 小翠宝随行在侧,瞅着不好,忙劝道: “王嬷嬷!这是官家轿,咱们让一让?” 王婆子加快脚程,假惺惺笑道: “脚生在轿夫身上,我有什么法子?再说咱们嫡小姐,名声在外,还怕个官太太?” 这话多有嘲讽之意,讽她嚣张跋扈,臭名远播呢~ 在轿子中假寐休息的南锦,缓缓睁开了眸子,笑意一凛。 并着双指,用关节处敲了敲轿身,有所示意—— 小翠宝立刻扬声: “嬷嬷可听见了,小姐也叫你缓一缓轿,让官轿先行呢!” 王婆子呵呵了一声: “小姐,你坐好就是了,轿夫们都是精壮小伙,四个人,也能赶上他们八个人!” 言罢,完全不顾南锦的意思,自作主张对着轿夫道: “小姐说了,凭谁也不能挡在她的前头,快快跃过去!” “王嬷嬷!” 小翠宝急眼了。 这不是把小姐放在风口浪尖么?得罪了官家,老爷虽袒护,可二夫人又要借口发难了! 小翠宝要去拦,轿夫哪里肯听她的? 得了王婆子的授意,他们捯饬步子比风还快,颠簸着轿身,全然不顾南锦的死活,卯足劲儿,去追赶前头的官轿! 那官轿也不是吃素的。 一看有人挑衅,还是民间青布四抬,跟着发狠,加快了步子。 两个轿子你追我赶,都不认输,苦了轿中之人,颠簸晕眩,磕头碰脑的。 南锦被晃得几乎要吐了,骂人的话也说不出来—— 倏得,轿身往上一翘,她整个人重重往后仰去,好像是上了一座陡桥! 桥面狭窄,根本容不下两顶轿子并行通过。 这下好了,你挤我一下,我绊你一脚,互不认输,最后不知是谁,发狠似得用胯骨撞去,连带着轿子一起砰了个大响动! 重心一失,两顶轿子分头撞开—— 轿中之人,一左一右飞了出来,俩人纷纷坠下桥,咚得一声落入水中! …… “小姐!——小姐又落水了!我们要死了!” “少爷!——少爷不会水啊,少爷要死了!” 乱了乱了,这下彻底乱了。 07 又落水啦 南锦狼狈爬上岸,眸中血丝一片,杀人的心都有了。 又叒他妈掉河里,还是很脏的河里! 簇新的衣裳,绸新料子,熏了十几个时辰的香饼子,叫淤泥毁得一干二净。 云鬓染香,钗环垂髻,这会儿却顶一片烂菜叶,狼狈可笑。 “小姐,小姐,你没事?” 小翠宝一脸惊悸之色,扶着她暂且坐在一边的河埠头边。 摇了摇头,南锦仰头瞥向高处的拱桥。 一桥之隔,那端的‘少爷’好像比她还惨,被一帮子下人团团围住,不见容貌。 南锦也是好奇—— 哪家的病娇公子,出门还坐八人抬的大轿子,呛了一口水,就要死要活的? 但愿别死,死了又是一桩麻烦事。 秋风习习,已带寒意,南锦浑身湿透,叫风一吹,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小姐,轿子坏了,咱们怎么回府呀?” 小翠宝眼眶红红的,搓着自己的掌心,为自家小姐取暖驱寒。 “回府?回府还怎么收拾这一帮刁奴恶仆?” 南锦勾起一抹冷笑,凤眸慵懒,目光透着一分算计的讥诮。 还真敢下手惹她,真是老寿星吃砒霜,嫌命长…… “不回府,那去哪儿呀?” 小翠宝环顾四下,没寻到一处客栈、茶馆,能叫小姐暂且安置的。 不过,倒是有一家香汤池? 南锦也看到了汤池馆子,素手一指,淡道: “去那里,我一身淤泥,片刻也等不了,让王婆子领着轿夫,统统给我滚进来!” “是。” …… 这家香汤池,常受朱门贵府的青睐,它跟普通大澡堂子不一样,这里僻静雅致,当然,花销也不菲。 南锦要了一间雅汤,独自享用一个大方池。 璃首不断吐出热水,虽然是锅炉烧出的水,比温泉稍逊一筹,但也足够了。 南锦裹着单衣,赤着小腿,坐在池壁上,晃动着脚丫,撩玩着池中之水。 王婆子跪在雅间里,四个轿夫跪在门外,等候她的发落。 南锦沉默蓄威,王婆子有些小怵,但仗着自己年岁,在府中的功劳,还是硬着嘴道: “小姐息怒,轿夫们伺候不当,老奴会责罚他们的,扣一月月钱,以儆效尤。” 门外一听还要扣钱,唉声一片,着实难过。 原以为小姐奈何不了王婆子,他们最多被责备一声就好了,现在居然还要扣月钱? 南锦听着外头的长吁短叹,心中冷笑一声。 她面上依旧风轻云淡,音色轻柔,不带丝毫愠怒,淡淡问道: “扣月钱?为什么呀?” 王婆子有些疑怪:莫不是淹傻了?这般欺她,倒也不生气? 不自觉挺起了腰,揉着膝盖想要站起来—— 南锦一个回眸,笑泠泠的,可眼底寒意,让王婆子下意识跪了回去。 “小、小姐?” 刚才软弱可欺的样子,难道是自己看错了? 南锦踢了踢温热的池水,口吻调笑,开始了她的惩罚游戏: “轿夫是听人吩咐的,我惩罚他们不太好?况且我落水,他们淌水救我,也算有功……我不仅不罚,我还要奖他们呢~” 08 玩个游戏呗 “小、小姐?” 小翠宝有些傻眼,王婆子更是愣怔。 南锦惬怀自得,噙着一分戏谑笑容,勾勾手指,对着小翠宝言道: “翠宝,取我印信,去孔方钱庄取银五百两,让轿夫带着去南城脂粉铺,买我平日里沐浴缺不得的香皂、花露来——多余的钱,就算赏给轿夫了。” 那些香皂,花露,虽然是舶来品,奢侈靡费,但白银二十两也够了。 五百两…… 我的老天鹅呀! 门口的轿夫已经忍不住要笑出声了! 小翠宝攥着印信,迟迟不肯去,满脸不甘和委屈,不知小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南锦见她模样,一拍脑袋,像是才想到,笑着添了一句: “对了,不要银票,要取现银哦~十两一锭的大元宝,一共五十锭,要最重、最厚实的红木箱子装起来,记下了么?” “是,记下了!” 小翠宝不傻,这会儿才知道小姐的‘良苦用心’。 心中偷笑不已:算上红木大箱子,这五百两,倒是比一个人还重哩! 王婆子实在看不下去了,柠檬精上线,又酸又难受,凭什么便宜了那帮粗鄙轿夫? 这钱,她也要分一分的! “小姐!你如此怎胡闹?若让老爷知晓,你如此糟践银子,该生气了!” “噢?” 南锦笑着反问: “我不过糟践银子——可要是爹知道,你们这几个刁奴糟践的是我,你说,他会不会一刀宰了你们?王嬷嬷呀,你是府中的老嬷嬷了,狗仗人势可以,却也掂量掂量行情?四姨娘的镯子固然宝贝,可你也得有命戴不是?” 扫了一眼王婆子手腕上的虾须镯,她早认出,这是四姨娘的东西。 乌龟串王八,一条枝上的破烂货。 口吻一改慵懒,南锦眸子精光毕露,寒芒刺得王婆子心虚不已。 谁人都晓得,南府老爷,宠溺这个嫡女到了无法无天,丧心病狂的地步。 真让小姐去南稷山地方乱告状,死肯定不至于,但打板子是逃不脱的,到时牵连了四姨娘,连一个替自己说话的人都没有! 王婆子咬着牙,只好忍一时,不痛不痒的向她低头: “还请小姐宽恕,老奴知错了。” “宽恕不宽恕,还得王嬷嬷自己争取呀~这样,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咱们玩个游戏?” “……玩、玩游戏?” 王婆子一把年纪,还玩个毛球游戏! 南锦搓了个榧子,看向小翠宝,扬声与叫外头的轿夫们听着。 “五百两银锭加一个王嬷嬷,由你们四个抬着,去南城替我买香皂……买完剩下的钱,便都是你们的,至于王嬷嬷嘛,你便坐在轿子里,不停往外送银锭,五十锭银子,全送完了呢,我便饶过你,多一锭下来,我就打你一棍子~” 听到这个玩法,王婆子脸色铁青。 南锦笑容更甚,啧啧感叹: “不可以乱丢哦,小翠宝会跟着你们的——卯足劲儿的喊,南府大小姐散财了!请大家追着轿子跑,追上了,便有十两纹银,赚得很~不过您这副身板,大约只吃得住两棍子?可得好好努力了。” 转了话锋,她对着房门冷声道: “至于你们嘛,这么喜欢抬着轿子跑,我便让你们跑个够!” 09 花钱买痛快 一个时辰后,小翠宝回来了。 她一进门,捧着肚子哈哈大笑,眼泪齐飞,一脸痛快,忍不住手舞足蹈讲给南锦听! 轿夫抬着银箱和王嬷嬷,等于抬着两个人,本就吃重的很,为了保住轿子里的钱,玩命的往南城跑去,少一锭银子,就像被割了一块肉似得疼。 王婆子在轿子里,撕扯着嗓子大喊: “南府小姐散财啦!快追上这轿子,从我手中取走十两纹银,白送,白送啊!!!还等什么,机会难得,天赐良机,快追呀!” 一开始,没人相信。 后来,有人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追上了轿子,果然从王婆子手中拿到了钱。 “谢谢,好人有好报……” 王婆子含着热泪,终于送出了一锭银子。 轿夫们齐齐大骂: “臭老太婆,这是老子们的钱,你他妈能不能别送了?!” “什么,这是你们的钱?放屁,这是我老婆子的命啊!” “不准送!” “你们别跑啦——哎哟喂,我的老腰断啦!” 轿夫们像是刚出猪圈的野猪,一路疯跑,后面则是吃瓜群众,为了十两这银子疯狂追击。 王婆子在轿子里被颠成了傻子,撞得头晕目眩,还得强撑着送银子。 “哈哈哈哈。” 小翠宝惟妙惟肖的描述着当时场景,也成功将南锦逗乐了。 “后来呢,结果如何?” “轿子这么重,南城这么远,银子早被人抢完了,轿夫们跑断了腿,口吐白沫,差点没累昏过去——那王嬷嬷虽不用挨棍子,可被撞得满头包,我掀轿帘去看她的时候,她吐了自己一身,鼻青脸肿,也不知事儿了。” 小翠宝心中痛快,哼了一声: “平日里欺负我们婢子便罢了,现在,还敢欺我家小姐,真是活该!” 南锦心下畅快,半点不心疼银子。 花钱买个痛快,挺值得,就当自己举办了一届青州城短跑接力赛,五百两是赏金呗。 长抒一口气,总算能安稳洗个澡了: “东西买了么?别光看戏,把我的香皂和花露给抛忘了?” 小翠宝嘻嘻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应澡具: “我心里记挂着小姐,哪能忘了?小姐,奴婢伺候你沐浴?” “恩,好。” …… 雅汤的隔壁,另有一间男汤。 隔音效果不佳的前提下,一场惩处刁奴的好戏,被这里的人悉数听在耳中。 魏八斤有些瑟缩,跪在自家少爷身边,抬不起头来。 他十分害怕,少爷会用同样的手法,惩治自己和门外跪了一个时辰的八个轿夫。 “五百两……那你们八个兔崽子,岂不是要一千两?” 孟天枢双手撑靠在池壁上,一记眼风瞥向魏八斤,似笑非笑。 发丝张扬下,他有着一张比女人还倾城的脸孔。 眉如墨裁,眸若点漆,高挺的鼻梁下,是泛着苍色薄唇,凭添几分病态美。 眼角微扬,笑容中更是透着一股邪气。 魏八斤心坎儿一颤,哭求道: “少爷哇,饶命啊!” 魏八斤的声音有些大,孟天枢面露不悦,眉心一蹙,修长手指比在唇间。 做一个噤声的手势。 魏八斤捂住自己的嘴巴,雅汤一片寂静,隔壁女子清越声音,再度隐约传来。 10 地主家的傻儿子 “翠宝儿,你觉得这处香汤池如何?” “小姐,这里很好呀,这是青州城最高档的香汤池了——有钱人、官家太太、小姐们都来这里的,就是花费不便宜,沐浴一番,再点盘水果、蜜饯、糕点,没有五十两银,是出不去的。” “五十两?我觉得五两都不值——”女子语气不屑。 “呀,五两都不值?” “翠宝,这处香汤池虽好,却不精致,若是换做我,这池壁砖底,我要用太湖青石、龙山宝玉,隔断屏风是寸尺寸金的绿冷纱,门窗是百年檀香木,琉璃璃首,天然温泉,再请最好的工匠,在房梁镶一排夜明珠,一仰头,便是星河辰光,那才美呢~” 女子的话,令孟天枢嗤笑一声,眸色讥讽。 “大言不惭。” 方才还觉得她甚是有趣,却不想,也是个只知享乐、靡费金银的纨绔小姐。 跟他——呵,倒是很配? 孟天枢懒怠抬手,拿起右手边漆案中的皂角—— “翠宝,把本小姐的玫瑰香皂拿来,澡堂自供的皂角,是给大猪蹄子用的。” 女子的声音再一次传来。 孟天枢手一顿,觉得这一块皂角有点烫手。 “小姐,为什么呀?” “只有猪蹄才用这么不讲究的东西。” …… 啪嗒,孟天枢手中的皂角飞了出去,摔在了跟班魏八斤的面前。 魏八斤内心哭泣:嘤嘤嘤,少爷,他不敢捡啊! …… 孟天枢太阳穴突突的跳,忍着不适,他决定不用皂角,随即拿起搓背刷—— “翠宝,这刷子拿回去给马厩用,这么硬,猪皮都刷下来了,真是不讲究~” 噗通,孟天枢手里的搓背刷也飞了出去,和皂角难兄难弟,齐齐嘲笑着他的不讲究。 …… “翠宝,毛巾太脏了,垫脚都嫌膈。” “翠宝,再添一些花露香蜜进去,来香汤洗白水的,心思好糙。” “小姐,这里是有钱人来的汤池呢,还会不讲究么?” “当然,有钱人,还分会花钱,和不会花钱的——会花钱的,你小姐我,不会花钱的,大约是地主家的傻儿子?” 孟天枢眼皮一跳,嘴角一抽。 很好,好的很,地主家的傻儿子,他记下了。 不是很配,是根本配不上! * 俩人一墙之隔,可行事颇有默契。 洗好澡,吃了香汤池子提供的水果点心后,南锦率先从池中出来,穿上香汤池的真丝浴袍,腰际悬着一根丝绦,露出修长莹白的腿。 孟天枢随后单手一撑,从池中起身,披上了男女不辨的浴袍。 魏八斤殷勤上去伺候,端上一盏热腾腾的极品香茗。 香汤池中,水雾不散,朦胧着两副美人皮骨—— 正在此时,突然屋顶传来咣当一声巨响,浴房瓦顶破了个大洞,飞来一个笑容猥琐的男人。 他猛地砸塌了这一堵纸糊的墙,单膝落地,稳稳落在青砖地上。 原来是豆腐渣装潢,怪不得隔音差! 猥琐男人潇洒一仰头,吹了吹额头一缕小黄毛,他开门见山: “吾乃采花大盗浪蝶青峰,不知今日哪位美娇娘有幸,与我共度春宵?” 11 未来大嫂 鸦雀无声。 采花贼扫了一眼房中格局,人有些傻了,咦?哎呀呀,好像砸坏了人家的墙? “请问,哪个是女汤?” 采花贼镇定下来,决定还是干活要紧。 魏八斤立刻指向隔壁,没想到南锦动作比他快一步,早早指向了另一边。 采花贼打量着自己的猎物们—— 一个娇俏光腿小美女,一个高壮清冷病美人,哇,他都有点喜欢~ 小翠宝总算反应过来! 她尖叫一声,指着采花贼的鼻子斥声道: “大但狂徒,你可知我家小姐是何人!你敢动我南府千金,就不怕丢了小命嘛!” 南锦见翠宝自报家门,颇有些头疼。 好在她急中生智,见隔壁有个平胸娘娘腔,立刻冲了过去,展开胳膊拦住。 大义凛然,一副忠心护主的模样: “不许你动我家小姐!我家小姐貌美如花,胸虽然不大,但胜在屁股翘,滋味更加,岂是你这种采花贼消受得起的?” 移花接木大法、激将法,二法并行,绝对有效。 果然,孟天枢从浪蝶青峰眼中,看到了他对自己轻浮猥琐的打量。 浑身一阵恶寒,缓缓抬手,想要说上几句,却被南锦一个转头,握住了双手: “小姐,你一定要誓死抵抗,决不屈从淫威,如果被人掳走了,也不要担心,老爷有的是钱,千金万金也拿来赎你!我和翠宝去报信了!” 劫财劫色,把平胸娘娘腔当做礼物送给采花贼~ 南锦对着这个比女人还漂亮的男人,做了一个‘多多保重’的手势~ 趁着采花贼愣怔一瞬,她拽起一脸懵逼的翠宝,立刻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房门咚得一声关阖,采花大盗才反应过来,搓着手,淫笑道: “南家大小姐呀,那我就不客气了唷——” 只是,他才向‘冰山美人’走了一步,便觉眼前一阵风速过,两样黑黢黢的东西,分别砸在他脸上,和下身不可描述的鼠蹊之处。 哇呀,捂脸。 噢哟,捂裆。 皂角和刷子终于体现了它们的价值,光荣就义! 它们和痛晕过去的采花贼一起,齐齐摔进汤池中。 …… 魏八斤把人五花大绑,狠狠揍了一顿,准备交给官府发落。 这个世间上垂涎他家少爷的人这么多,他算老几呀! 况且,他家少爷出于某些原因,不能使用内力,才看上去病恹恹的。 否则,这个采花贼,早就去阎王爷地方报道三百回了! 孟天枢已经穿戴完毕,墨发被青玉冠束起,一袭绀青宁绸锦袍,犀銙革带,萧萧肃肃。 他面如白玉,薄唇霜色,虽略有些病相,却丝毫不掩无俦的无双样貌。 “少爷,方才那位小姐,好像是南府的大小姐呀!” 魏八斤捂着心口,对那位小姐的神仙操作,心有余悸。 早听闻她是个有名的败家娘们,纨绔草包,今日倒是见识了一些,不过草包不觉得,人还挺猴精儿的,花钱败家,名至实归,真是大开眼界了。 “那又如何?” 孟天枢唇色凉薄,似笑非笑。 “如何?!少爷,她要是南大小姐,就是你未来的大嫂哇!听说她为了别的男人投河自尽过,今天还大闹人家礼堂……” 真是,有点心疼大少爷啊。 孟天枢系好玉带,勾起一抹玩味笑容: “是么?可我并不觉得,她能顺利……嫁给我大哥。” 12 败家的方式 卧房的罗汉床上,绸被缎褥,青玉靠枕。 一张楠木炕桌上,堆满了金丝蜜饯、佛手香椽,一只博山炉正烧着香饼子,烟雾缭袅。 南锦侧卧着,一副好柔弱、好惊惧的可怜模样儿。 “爹爹……” “我的囡啊~爹爹的心肝宝贝心尖肉哇……你可吓死爹爹了!又是落水又是遇险的,幸好坏人被送去官府了,你完好无损,阿弥陀佛,老天保佑。” 南稷山一脸担惊受怕之色,握着女儿的手,嘘寒问暖,关切不已。 “老爷,大夫已经看过了,只是受了一些惊惧,说不定也是装得,没大碍的。” 侧夫人乔氏端庄丰腴,站在南稷山边上,对他这种毫无底线的宠溺行为,心生鄙夷。 “就是嘛,老爷,你得为我做主呀——锦丫头磨了我的东海珍珠,那可是您送我的宝贝呀!” 四姨娘跪在床榻边,一脸哀怨。 她生怕南锦提及王嬷嬷的事,所以恶人先告状,率先发难,抢占先机。 南锦双眸剪水,哽咽道: “爹爹……四姨娘说我生得不美,皮肤没有方柔白皙,这才失了男人欢心,她说东海珍珠,可以美容养颜,我才取来用——原来,姨娘是不舍得给我的。” 南稷山回头,怒视四姨娘,叱责道: “破珍珠都不舍得,你也配做人姨娘?!” 四姨娘恍如雷劈,气得嘴唇哆嗦,不甘心又道: “可、可她还把我的金饰全熔了呀!” 南锦晃了晃南稷山的胳膊: “正是因为我磨了四姨娘的珍珠,心下有愧,所以想送她一份大礼,东西都锻好了,还没来得及送呢。” 小翠宝闻言,吃力捧出一只金恭桶,摆在了四姨娘面前。 “恭祝姨娘金条满盆,身体通畅,小姐说有了这个金恭桶,拉屎不再是拉屎,是撇金条呢,吉利的很。” 四姨娘的心在尖叫中死去,她恨不得立刻上前,掐死南锦算了! 白眼一番,几乎要气得昏厥过去。 乔氏在边上看不下去,沉着脸,劝谏一句: “老爷,大小姐行事乖张,花销糜费,您还是要好好管教的——听说,她几天前,把青州城市面上的最好的茶叶,还有药铺所有人参,全买回了府!” 南稷山毫不在意,一挥袖道: “买些茶叶和人参罢了,小钱小钱。” “五千两白银。” 乔氏阴恻恻开口,如愿看到南稷山眼皮一跳,嘴角微抽,显然对这笔数字,有些肉疼。 “咳,我的囡呀,你买、买这么多茶叶和人参做甚么呀?” 府中茶叶多的是,喝个一年半载都不成问题,再说,从未听说她喜欢喝茶呀! 人参倒是习惯了,裴克昌在的时候,她就喜欢买人参。 南锦垂眸,睫毛乱闪。 心中思忖:人参倒是好解释,那茶叶呢……要如何委婉表明,自己只是想吃茶叶蛋呢? …… 乔氏见南锦不说话,只当她心虚默认,当下冷笑一声: “挥霍无度,靡费钱资,依我看,老爷不如暂扣她的月钱,反省一下为好!” 不不不! 南锦的内心开始咆哮,她只有花钱这一个爱好,不能被剥夺了呀! 正当南老爷犹豫之时,管家三叔喜滋滋奔了进来,禀报道: “老爷,有桩白捡的生意哩!” “啥生意?” “听说商船在海上遇到了风浪,今年不会有新茶和人参到了,唯一剩下的极品茶叶和人参,全让大小姐给买了,现在价格翻了一翻,青州城各大茶行老板、药铺掌柜,全央着您重新卖给他们哩——” 13 爹爹爱你 屋中所有人都愣住了。 南锦更是目瞪口呆—— 啥?败家的方式不对?咋还越败越多了? 南稷山一听哈哈大笑起来,恨不得抱起心肝宝贝,重重亲一口! “我的宝贝,你可真是我的聚宝盆呀!我决定了,大小姐的月钱,再翻一翻!” 乔氏和四姨娘齐齐开口: “老爷!”“老爷,不要啊!” 南稷山沉下脸: “我就这么宠她,谁要是再敢说个不字,给老子卷铺盖滚蛋!” …… 南锦心下畅快,悠然枕着自己的手臂,向床边的四姨娘,飞去一记得意眼风。 四姨娘恨得牙根痒痒,小声排揎了一句: “她的月银都快一百两了,老爷还时不时给她银票花,我家絮儿,才二十两,老爷你也太厚此薄彼了。” 南稷山一听这话,横眉立目,粗着声道: “锦儿是我发妻嫡女,我多给一点怎么了?锦儿不喜绣花书画,就喜欢花钱,我多给一点怎么了?我不给,她怎么花?她花了还能给我挣回来,你生的女儿行么?” 眼底全是对南锦的偏宠。 什么一碗水端平,他都想把其它碗给砸了—— 只给南锦这个宝贝女儿最多的钱,最好的珍宝,供她一生衣食无忧,放肆挥霍。 乔氏敛去眼底一丝精光。 向来知进退的她,不会趁口舌之勇,与南稷山对着干。 缓了几分口气,表露出一丝无奈的担忧: “老爷,我知你心意,毕竟她嫡母早逝,您宠纵一些也算是弥补,可你总不能宠她一辈子?既说了与戍南王府的亲事,嫁过去之后,还是这般顽劣,在公婆丈夫处,她要如何自处?” 什、什么? 定亲?什么时候的事?她才逃出渣男魔爪,还没潇洒几天哇! 不要啊! 她只想躺平享受人生,不想嫁人,不想伺候公婆丈夫,不想生娃奶孩子呀! 南锦一脸古怪的看向老父亲南稷山,谁想,老父亲也是一脸奇怪的看向她。 大眼瞪小眼,各怀心思。 半响后,南稷山双掌一击,哈哈笑了起来: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本来想等你生辰,再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的,我的宝贝女儿,爹费尽千辛万苦,加上半个南家的财力为你准备嫁妆,终于把你托付出去啦!比裴克昌俊美一百倍,你一准喜欢,哈哈哈!” “……爹爹……” 南锦小脸惨白,眸色失去光泽,一脸痛不欲生的表情。 翠宝在边上小脸沱红,拍手欢快道: “老爷,夫人,你们快看呀,小姐激动的说不出话来了!” “哈哈,乖女儿,别太高兴,爹爹还想留你一年,亲事虽定了,嫁娶还再等等呢。” 南稷山满脸都是邀功之色。 翠宝也觉得自家小姐一定很开心,开心到失去语言能力,继续补刀: “小姐,恭喜你,听说戍南王府的大公子孟山策,生得芝兰玉树,君子端方,一点不和打打杀杀的武人沾边,倒像是累世清贵的书香子弟呢!” 南锦双唇翕动,瞳孔越来越无神…… “爹……” “不谢不谢,爹爹爱你。” “呃……” 南锦捂着心口,缓缓阖上了眼皮。 这个时候,管家三叔去而复返,双手擎天,更加欣喜的吼道: “老爷老爷,戍南王府孟家的聘礼到啦,还有准备送给大小姐的礼物——” 14 未婚夫的羞辱 南锦一点也不想知道聘礼是啥,礼物是啥。 可戍南王府特意请一个妇人把礼物送进内室,说是家中少爷嘱托,一定要亲手交给南锦。 翠宝将人引了进来。 “婶子,请坐。” “呜了,唔还有数呢。” 不了,我还有事呢。 南锦没有从榻上起身,一副懒散的咸鱼模样,听这妇人发音奇怪,她偏头看去—— 见人满口牙不翼而飞,倒像是个老太太,说起话来,嘴纹深深,含糊不清。 妇人笑着见礼,捧上一只卷云木案,上一只刺绣精致的香包,还有一个镀银小铃铛。 放下礼物后,妇人没有多说什么,颔首行礼,走了。 翠宝摆弄着礼物,好奇道: “咦,姑爷送这些小玩意做甚么?铃铛虽是银的,却也不值钱,香包刺绣虽好……咦,怎么一点不香呀?” 虽然还没有成婚,小翠宝已经唤孟家少爷为姑爷了。 她拿着香包在鼻下一嗅,觉得非但不香,还有一股怪味。 有些疑惑拆开一看,吓了一跳: “小姐,这哪里是香包,明明是草包呀!” 躺在榻上的南锦,眸色一凛,立刻从床上爬了下来。 她一把夺过香包,再看向这个铃铛,回忆方才妇人全无牙齿的滑稽模样…… 呵呵。 南锦冷笑一声,眼底烧起了一股难得的怒火。 塞了稻草的香包,说她是个草包;没有牙齿的妇人,说她无耻呗,最过分的是这个镀银铃铛,呀呀呸的,骂她淫荡?! 呸,什么君子端方,清贵子弟。 嘴巴这么毒啊! 呵呵,大概这位孟少爷,也惧怕她纨绔败家的名声,心中是不想娶她的! 也是,半个月前她告白不成投河自尽,今天又争风吃醋大闹别人礼堂,谁也不想娶这样的女子为妻,何况是声名赫赫、富甲一方的戍南王府? 谢天谢地,那真是太好了,他不想娶,她还不想嫁呢! 小翠宝一脸紧张之色,握着手中草包,气愤不已: “小姐,姑爷、不、呸呸,孟少爷太过分了!是裴公子有负小姐在先,他怎可胡乱听信坊间谣言呢?小姐不是草包,一直都不是!” 听翠宝改口,南锦笑了笑,摆手道: “来得正好,我去向爹爹告状,正好把这门亲事退了。” “不成呀,小姐——” 小翠宝抿着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犹豫片刻后,还是低头道: “是我偶然间听来的,老爷说,戍南王府欠南家一桩大人情,传了好几代,这人情都舍不得去要……老爷太宠小姐了,知道你被裴公子伤了心,又喜欢面容俊俏的男子,故而为你去讨了这个人情,想着戍南王府定能好好护你周全,保一世衣食无忧。” 南锦颦眉一蹙,听小翠宝继续娓娓道来。 “老爷过阵子要去京城走门路,是为得铜斤采办权的事儿……要不是为小姐讨了这桩婚事,老爷大可以向戍南王开口,铜斤采办一定妥妥是南家的,也免得路上奔波,还要跟人低头哈腰,奉承送礼。” 说起来,小翠宝很心疼南稷山。 好多事情,老爷都瞒着没有说,小姐根本不知道。 南锦半阖着眸子,越过窗门,眺向铅云低垂下的廊庑—— 如果是戍南王府的过错,提出退婚,那人情未还,更还是欠了南家一份债。 可若南家自己主动退婚,白白浪费了这个人情不说,还遭人口舌诟病,说南家大小姐目中无人,连戍南王府的婚也敢退,为南家招惹祸事。 那时……擦屁股的人,又是爹爹。 想必,戍南王府也明白其中道理,谁来退婚,重要万分。 怪不得呢~ 送了这种礼物来羞辱她,真当她是个炮仗,一点就着? 好如了他的意,跑去戍南王府退婚,还了人情不说,还不用娶她,打得一手阴险算盘。 南锦眸色泛着冷意,勾起一抹嘲弄笑容。 她把玩着手中草包,淡淡道: “翠宝,礼物我收下了,你去回了外头戍南王府的人,就说东西我很喜欢~” 既然有人下了战书,她从容应战就是了! “是、是!” 小翠宝最近十分熟悉这个笑容。 当自家小姐露出这种笑容的时候,她就知道,有人要倒大霉了! 15 代兄问名 孟天枢身为戍南王府世子,他从金陵一路到青州,代长兄向南府问名送。 茶厅,主宾落座。 南稷山端坐在主位,对他嘘寒问暖,殷勤万分。 短短一盏茶时间,他十句话九句不离南锦,一个劲儿夸她貌美如花,还说小时候算过命,八字旺夫,只要嫁了人,丈夫定然是青云直上的。 孟天枢锦衣玉冠,姿容清矍,世间少有。 他不动声色低头呷茶,听了南稷山的话,眼底敛去一份轻讽: “哦?我戍南王府已是一人之下,殊不知道青云直上,是何意思?” “……哈、哈,世子勿怪,是我失言了。” 孟家大少爷,孟山策,并非戍南王的亲生儿子,虽相貌堂堂,文武卓荦,但并不受重视。 反而是这个孟天枢,因为是嫡出血脉,所以从小被封为世子,身体羸弱,性子更是阴晴不定,十分难伺候!可因相貌出众,是九州有名的纨绔子弟。 南稷山有点怵他,可为了南锦,只好拉着他硬聊。 “我家南儿嫡母早逝,我免不得宠纵一些,只盼未来夫家多多担待,若有不当之处,是我教导不善,我愿向王爷请罪——至于金银花销,我已为南儿备了嫁妆,足足供她一世花销,绝不给王府添麻烦。” 孟天枢搁下手中茶碗,似笑非笑,看向南稷山: “南老爷是觉得戍南王府,养不起一位女眷?”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南稷山欲言又止,心中吐槽:阴阳怪气的小叔子! 哎,实在是锦儿爱花钱,在家就算了,自己乐意宠着她。 可去了夫家,一定会被人诟病指摘,索性便备足嫁妆,全心全意,只为了这么个女儿。 …… 说实话,孟天枢能体谅南稷山的用心,也明白南锦从小被宠溺着长大,败家纨绔,情有可原。 若不是和戍南王府有这么一桩婚约,她再怎么纨绔败家,又与自己何干? 只是他敬重大哥,希望他娶一位中意的女子为妻。 而不是为了所谓的一桩人情,去娶一个声名狼藉,为一个穷书生要死要活的草包小姐。 并且,他要让着南家主动退婚,这样大哥才不会被父亲指着。 一份‘用心’的礼物送去南大小姐闺房,想必很快就有反馈了—— 果不其然,悉索脚步声响起,南锦身边的小丫头翠宝,匆匆奔来茶房。 她没有立刻认出孟天枢,只是盈盈行礼后,转头对向南稷山道: “老爷,大小姐说,礼物她很喜欢……问您婚期何时?她好早作准备,然后欢天喜地嫁去戍南王府!小姐已经急不可耐了!” “咳、咳。” 孟天枢一口茶没咽下,以拳掩嘴,不断咳嗽起来。 “哎呀,世子可还好?” 南稷山焦心关切。 世人皆道世子病弱,果然娇贵得很呀! 孟天枢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无大碍,只是再一次让南锦气得失了态,他眸色沉沉。 欢天喜地? 很好,他不信南锦看不出礼物的含义,没气呼呼的与他理论,反而将了他一军? 还算有点意思。 还好大哥要在金陵耽搁一个月,一个月之内,他一定要让南锦知难而退,主动退婚! 16 赏菊宴 秋意渐浓,南府后院回廊曲折,接花叠石,一株株木樨树,清香浮动。 三日前,南锦收到了一封请帖,是桂香楼举办一年一度的赏菊宴。 专门邀请朱门蓬户,钟鸣鼎食之家的少爷、小姐们参加。 南锦是首富之女,奢靡用度,声名在外,她几乎年年都盛装出席。 只不过去年,原主被‘好姐妹’夏如薰坑了一把,涂了劣质脂粉,穿搭奇特的去赴宴,立刻成了青州城闺秀圈中的大笑柄! 她心仪的俊美公子,也都纷纷表示了厌弃,关在家中数月,才在年关时候遇见了裴克昌。 兜兜转转又是一年赏菊宴。 今年呢,南锦是非去不可的~ 听说戍南王府的二公子,她未来的小叔子这次也会来,不好好表现一番,怎么让戍南王府主动退婚呢? …… 赴宴之前。 南锦对镜自顾,轻点脂粉,妆奁里一整套胭脂水粉,她都是自制的。 银子砸下去,心思花下去,是外头脂粉铺的那些俗物完全比不了的。 拧开珐琅胭脂盒,南锦扫了一眼这一色砂红,满意颔首。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外头卖的胭脂,红得不够纯正,她都是花钱雇人一瓣一瓣的挑,一瓣一瓣的选,几百斤花,自己只挑三四斤出来,不怕费料,不怕费钱,只求精益求精。 往后说,捣花的石杵,南锦用的是汉白玉,用最好的细纱布过滤,这样才不会带毛丝,花汁才清净。 南锦特意让小翠宝往里头加明矾,如此一来,就不会浮色了。 “小姐,时候不早,请点唇~” 小翠宝捻起一张,小手指拿温水蘸了蘸洒在胭脂上。示意南锦取用—— 南锦是个讲究的人,她用玉搔头在丝绵胭脂上一转,轻点在唇珠丰盈处,稍抿了抿,显得自然又樱美。 梳妆完毕,奴仆簇拥,一顶香轿抬往桂香楼。 …… 桂香楼原本是一处茶楼,在东大街最繁华之处,现下更是门庭若市,热闹喧天。 丫头扶着小姐们进去,公子们抖着折扇,衣履潇洒,神采飞扬,轿夫、婆子们不能进去,就蹲守在墙角处,闲说八卦轶事。 三句话不离南锦,这个臭名昭著的草包小姐。 “裴克昌叫她害死了!痴心嫁他不成,就狠心将人毁去,太恐怖了?” “又是一年赏菊宴,这南大小姐一定会来的,就是不知哪家少爷要倒霉,被她看中,一准没好事哇——先说养不起这败家娘们,再说刁蛮草包的性子,谁敢要?” “诶,你们没听说,南老爷都去戍南王府求亲啦!” “……啥?!世子还是山策公子呀?无论是谁娶,这也太糟践人了!” “嘘,别说了!快看,南草包来了——” 南锦在一片窃窃私语的议论声中,缓步走出了暖轿。 玉质肌肤,罗裙生辉。 一袭翡翠色烟罗绮云裙,像从水墨画中莲步而出的清冷美人,不浮夸,不艳俗,一双明眸孕着春水,顾盼之间,是令人神迷的昳丽。 众人咋舌哑言,这时有人压低嗓子,改口道了一句真心话: “草包归草包,可南小姐……是真的漂亮哇!” 看来,今年又有好戏看啦! 17 攀比心 南锦对议论声充耳不闻,只顾着自己迈上楼梯,旋身一步步上了二楼。 还未至,就听见夏如薰被人殷勤奉承后,咯咯的娇媚笑声。 “我娘宠我,特意去京城为我置办来的,喏,这一支点翠步摇,是金缕阁的工匠手艺,除了皇廷内供之外,你们都知晓的,它家一年只为民间打造三样东西,我这只步摇,便是其中一样了!” 夏如薰柔夷轻抬,抚在了自己鬓间。 顾盼一番,刚好让步摇轻轻晃动,其上一粒黄豆大小的千钰宝石,也是金缕阁的珍品。 这么小小一粒,起码要一千两白银。 “哇,好精美,好漂亮。” 女子们围在她身边,啧啧赞叹,艳羡的目光,让夏如薰十分受用。 夏家也是一门富贵门庭,可惜被南家压了一头,自己没有南锦有钱,处处被抢风头。 终于在去年赏菊宴,让那个草包小姐大失颜面,加上裴克昌的事,想必今年她不会来了! 没有南锦,她夏如薰就是枝头凤凰,谁也越不过她去! 正得意呢,突然余光处扫到了楼梯口的南锦,夏如薰吓了一大跳,脸色突变。 闺秀们见南锦还是来了,诧异之下,给她让了一个座位。 心里再鄙夷,但对这个首富嫡女,大家还是有些犯怵,不敢真的得罪她。 “锦儿……” 夏如薰勾起一抹牵强笑意,上前去拉她的手,俨然一派好姐妹的样子。 下绊子使坏,都是暗戳戳干的,她不信南锦这个草包,会发现一切都是自己做的。 南锦不着痕迹挡开了她,笑容散漫: “今日抹了什么头油,味道怪重的,刺得我难受——” 言下之意:你太臭不可闻了,离姑奶奶远一点! 夏如薰一愣怔,脸色青白交加,忍了下来,讪笑一句道: “怎么会……兴许是衣裳换了熏香,你闻不惯?都怪我娘,衣食住行一定要亲自操心,可又选不好香饼子,她从小疼宠着,我都烦了,锦儿,你娘要是还在,你就明白我的苦楚了!” 南锦淡着眸光,似笑非笑扫了她一眼: “我羡慕你有人疼宠,你却羡慕我娘死了,不知夏夫人知道了,会不会后悔生下你?” “……” 看夏如薰如鲠在喉的憋气模样儿,南锦没再去搭理她。 展颜一笑后,她径自走到窗边的一张八仙桌前,轻唤道: “翠宝。” “是,小姐。” 小翠宝背着一只小包袱,里头装着南锦出门一定不能缺的东西。 她翻捡出一块薄薄的云蟒绸垫,让南锦垫在身下,又拿出一块鲛销娟帕,细细擦拭桌沿儿。 夏如薰见了,忙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穿得一模一样的缎料—— 方才还自矜炫耀,原来在南锦眼里,这些价值不菲的料子,只配擦桌子、垫屁股么?! 南锦扫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她视如珍宝的步摇上,低叹一声,摇了摇头。 小翠宝也怜悯看了一眼夏如薰。 然后,从包袱里拿出一副碗筷,玉碗象筷,顶端镶嵌着两颗千钰宝石,看起来,倒是比夏如薰的大多了。 “小姐,今日只带了这一套餐具,凑合用一下,好歹也是从金缕阁买的。” “无妨,又不是与人显摆的步摇首饰,不用太讲究。” 南锦素手斟茶,茶香袅袅,模糊了夏如薰因为嫉妒、生气而扭曲的五官。 18 一波戏耍 夏如薰炫耀了半天,又被南锦碾到土里去了。 她恨恨拔下发髻上的步摇簪子,拍在桌子上,鎏金的光刺目,令她好生憋闷。 …… 赏菊宴开始。 九花是死物,各色品种摆在一边,芳香幽淡,大家只等桂香楼的小厮捧着螃蟹上来。 吃螃蟹,才算是赏菊宴的重头戏。 熘蟹肉、糖腊子蟹,蟹肉银丝饼这些,南锦一样没留,她只要了一味蒸蟹,一叠蒜醋。 蟹八件是自带的,小翠宝在边上替她掰剥,她吃得慢条斯理,雅致从容。 秋蟹性凉,要佐以温酒。 小翠宝自带了一壶佳酿,是用桂花、木瓜、佛手泡酿的,酒香四溢,醇味绵绵。 这个时候,不远处的雅间传来一声清朗的男子笑声,赞了一句: “好香的酒哇!” “脂粉酒,你倒也喜欢?”另外低沉淳厚的声音,透着一丝轻谑不屑。 外头的众人才意识到,戍南王府的世子孟天枢已经到了! 方才先说话的是他的好友,亦是金陵四公子之一的柳清觞,风流跌宕,素来爱酒。 女子们不禁脸色绯红,纷纷将目光飞向那一卷湘妃竹帘,本就是盼着他来的,原来人早就在雅间了。 夏如薰抚着心口,立刻和自己的婢女咬耳朵,令她去买酒来! 桂香楼隔壁就是广和居,百日醉十分有名,她觉得孟天枢一定会喜欢。 接过丫鬟买来的酒,她柳腰款摆,试图往雅间走去。 不是女子不知矜持,而是赏菊宴的规矩如此—— 这一日,男女不设大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反之亦然。诗酒趁雅兴,要是太讲究礼数,反而落了下乘。 夏如薰对孟天枢有意,当然想去见他。 “等一下!” 魏八斤守在帘外,伸手拦住了夏如薰,还算客气笑道: “姑娘止步,我家少爷邀了客,不见外人了。” 夏如薰有点尴尬,还是尽量保持微笑: “我带了一坛好酒,想为世子助兴,既是赏菊宴,世子不该拒人千里之外?” 魏八斤摇了摇头: “不成。” “那、那我见清觞公子!”夏如薰急了。 魏八斤听了这话,直接伸手: “这好办,清觞公子从来都是明码标价的,说话二十两,递情书五十两,想要与他一起饮酒探讨人生,价高者得~” 夏如薰就不信,这个桂香楼还有人敢跟她争。 她直接从怀中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甩进魏八斤的怀中,咬牙道: “一百两,让我进去!” 魏八斤刚要收钱办事,忽闻不远处的八仙桌上,有位青衫女子慵懒伸出两根手指: “我出,二百两~” 南锦饮下一口佳酿,意态闲适。 夏如薰回头盯住她,扬声诘问: “我拿你当姐妹,你为何与我做对?” 南锦一脸无辜,眸中酝酿水色,语气中是淡淡的忧伤: “喜好男色的人,不是一直都是我么?这话该我问你,你口口声声视我为姐妹,今日为何与我争?你明知道清觞公子姿容冠绝,风流蕴藉,我心仪许久了——如薰,你让一让我,好么?” 夏如薰气得脸色发白。 她才看不上清觞公子,她要见的人,从来都是孟天枢! 撕去好姐妹的伪装,夏如薰一扬眉,冷厉着声道: “南锦,你自己什么烂名声,以为清觞公子就能看得上你了么?” “看不看得上,也得我见到他再说?如薰妹妹,你有这个力气与我呛,不如努力出价?” “你——!五百两!哼!” 夏如薰伸出一只手。 “七百两~” “一千两!!!!” 夏如薰疯了。 19 为男人一掷千金 大家都觉得夏如薰疯了,为了一个男人千金一掷,自己名声不要了,钱也不要了! 南锦也有点困惑。 清觞公子真有那么俊么?一千两都扔?不是说天下第一美男是孟天枢么?怎么今天主角变成了清觞呢? 自己花钱竞价是为了成全花痴人设,想要在未来小叔子前面恶心他,没办法~ 这夏如薰又是什么毛病啊?果真是脑子不好使! 噙着一抹笑意,南锦从位子上站起来,也掏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夹在手指间: “如薰妹妹,你知道的,论有钱,你永远比不过我——这一千两我送你,你走,留下来也是自取其辱唷。” 众人一片惊叹声。 草包南锦也要发力了,直接拿钱砸对手,这是何等的嚣张自信呀! 夏如薰已丧失了理智。 方才金缕阁的步摇,她已经输得一塌糊涂了,现在绝不能认输! 冷笑三分,她像杀红了眼一般,也拍出一张一千两银票,外加一两碎银子: “一千零一两,南大小姐,不如你拿了钱滚?” 夏如薰的意思很明显,不管你出多少,自己永远多跟一两,绝不认输。 看热闹的吃瓜群众心中狂热,等着南锦出招。 “好!我马上滚,翠宝,收钱~~” 南锦笑容奕奕,一把抽走了夏如薰拍在桌子上的银票。 众人险些绝倒! 什么?!说好的巅峰对决呢?! 小翠宝本来想提醒自家小姐,别怕,正面刚,自己带了好多钱呢! 但这样峰回路转,仔细一想,好像也不错? 白赚一千零一两! 怪不得老爷常夸小姐是聚宝盆,败出去的钱,她还能再赚回来~ 夏如薰像木桩子一样立在原地,双眸呆滞,不可置信的看着扬长而去的南锦—— 像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不,是打在屎盆子里,溅了自己满嘴屎的恶心、无力感! “你、你站住!” “没关系的,别谢我,谁叫我们是好姐妹呢。” 南锦笑容慵懒妩媚,看似无害,实际是淬了毒的蛇蝎心肠,不气死她,绝不罢休。 “……” 夏如薰往后退了一步,浑身气得发抖。 只是,这件事依旧没有结束,南锦还未下楼,魏八斤得到了里头的授意,扬声道: “南小姐,我家少爷有请。” 南锦优雅转身,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你家少爷要见我?” 魏八斤皮笑肉不笑,心中为这个草包小姐,竖起了大拇指。 “是。” “你家少爷多少钱呀?”南锦语调轻浮。 魏八斤心中不悦,但还是说了实话: “我家少爷不要钱。” “哦~原来大放送?”南锦笑了。 雅间飞出来一只大蟹钳,准确砸在魏八斤的后脑勺上,他哇呀一声,委屈低下了头。 夏如薰挣扎着要一起去,又一次被魏八斤拦了下来。 “你不能进去。” “为什么!我都花了钱了!”她质问。 给清觞的一千两,南锦骗去的一千零一两,一共两千零一两白银,她只为见一面孟天枢! 魏八斤有些同情夏如薰,被一个草包小姐玩成了傻子,叹声道: “清觞公子,一直都在隔壁呢……” “????” 雅间内外两进,一道屏风相隔,虽是邀了一起来赏菊吃酒,可偏分成了两桌! 这夏小姐花了钱没错,可也得去隔壁呀,是见不到他家少爷的。 …… 南锦把夏如薰呆若木鸡的样子看在眼中,啧啧轻叹,十分感怀。 “求仁得仁,祝如薰妹妹和清觞公子度过愉快的一天,记得替我问好,若能把我爱慕的一番心意告诉他,那就更好 ~” “南锦——!”夏如薰大吼起来:“你爹都为你向戍南王府讨亲事了!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啊?哦……我知道了,清觞公子其实是幌子,你一定嫌孟山策不是戍南王府的亲儿子,所以不满足,想嫁给另一个对不对?!” 南锦什么话都没有说,像是默认了一番。 她偷偷给夏如薰竖起一个大拇指,谢过她这一番提醒,心中暗爽: 好主意,似乎退婚又有新方向了呢~ “南锦!!!” 夏如薰才不会觉得这是一种感谢! 被羞辱,被愚弄的气愤,令她银牙紧咬,却又无可奈何。 可她只能眼巴巴看着南锦支起湘妃竹帘,头也不回的款步走进雅间。 20 互相试探 南锦调动脸上每一块肌肉,维持着她自认为最轻浮的笑容,挑开竹帘步入雅间。 孟天枢,未来的小叔子,送那三样‘贴心’礼物给她,她自当好好还礼—— 抬眸凝向雅座上的人,她笑容瞬间一僵,扭头就打算跑! 我去,怎么是那个平胸娘娘腔?! “南家大小姐,既来了,怎么又着急走?” 孟天枢莹润修长的手指,端持着一杯酒,声音如昆山玉掷,低吟浅飒。 他狭长丹凤眼一挑,似笑非笑的病邪俊容,令南锦浑身不舒服。 原来早就结了梁子,怪不得代兄问名,想要逼她退婚呢。 想来除了坊间传言,他还是切实见过她无赖纵浪的一面的。 南锦很快冷静下来。 心道:这样更好! 梁子越深,婚事越黄,再添把柴火,浇一点油上去,逼得戍南王府主动退婚就行。 心思流转后,南锦敛裙落座,隔着一方红木八仙桌,径自抬手斟茶,暖杯在手。 孟天枢薄削的唇角,抿着一抹鄙夷: “你的礼数呢?主未请,客先坐,恐怕有失家教?” 南锦啪嗒一声,搁下手中杯子,对他也是十足的轻蔑不屑。 “世子既然知道我是谁,该知我是你未来大嫂,长幼有序,这杯茶本应你亲手奉给我才是,我不来与你计较,你倒反问家教二字,难不成,这才是戍南王府的家风?” “……” 孟天枢眸色一沉,病态的苍唇微动,看起来气得不轻。 南锦抱歉一笑,讪然又道一句: “忘了世子身体不好,被我气出一个好歹来,你大哥会责怪我的。” “你在桂香楼为其它男子一掷千金,行为恣意,本性放荡,凭何觉得我戍南王府,一定会娶你过门?我大哥龙章凤姿,你根本配不上他。” “世子姿容冠绝,是王爷嫡出,小女子声名不佳,除了钱财之外并无长处,兴许配不上,山策公子不过王府养子,入赘我南府也未尝不可,何来配不上一说呢?” 南锦一句话,似刀似镞,往孟天枢最介意的地方戳去。 她本不会如此口舌不饶人,要退婚,也有其它办法,只是气不过他送来那些东西。 指桑骂槐,是他行事过分在先! 还来不及欣赏病娇美男生气的样子—— 南锦只觉后背一疼,人已被他掐住咽喉,重重撞在了隔板上! 不是有病体有虚么?怎么性子这么暴戾的? 用力掰着他的手腕,南锦憋红了脸,怒瞪着他,眼眶里蓄着生理泪水。 她一边挣扎着,一边捶打他的手腕,喑哑道: “你杀了我……你大哥更是脱不了干系……一辈子被人指摘、逼、逼死未过门的妻子……!” “我想杀你,一万种法子,而且与我大哥没有半点关系。” 孟天枢眸光冷厉,字字如刀,他像是换了一张脸孔,嘴角勾着一抹阴佞的邪气。 正当南锦以为自己死定了之时,孟天枢突然松开手,眼底酝酿的杀气消失无踪。 他漫不经心的坐下,又是世人一贯印象中的病弱模样,仿佛刚才扼住她的人,另有其人一般。 南锦不停咳嗽着,呼吸着新鲜空气。 她心中对这个小叔子大大改观,危险系数直线上升! 21 危险的小叔子 这个人,恐怕深得很。 至少,绝不仅仅是表面看上去这样,病弱无害,空有一张俊美皮囊的纨绔子弟。 不敢轻敌,南锦收敛几分,不再盲目逞口舌之快。 不过她并没有夺路而逃,反而重新敛裙落座,端起了茶杯。 孟天枢也一直在观察南锦,心下略有些诧异—— 似乎这一位南家大小姐,除了行事恣意,举止轻浮之外,还颇有些胆量。 明明端茶的手指轻颤着,依旧保持着从容不迫的样子,竟然继续坐下来,与自己说话。 “杀人犯法,青天白日,世子还是别开玩笑了,小女子胆小,不禁吓。” 没有再自称是他嫂子,这是南锦委婉示弱的第一步。 孟天枢眸子一眯,冷淡的笑意更显意味深长。 第一番对阵试探,各有改观,也各有输赢,再度开口时,孟天枢就直接得多: “不是喜欢清觞么?你若肯主动退婚,他那边,我替你去说。” 南锦笑了笑: “红娘可不好当,还是罢了——再说清觞公子不是明码标价么?我仰慕他,也并非要嫁给他,闲暇时拿出些银子与他作伴喝酒,倒也足够了。” “这么说来,你是打定主意要嫁给我哥了?” 孟天枢低头饮下杯中酒,脸色变得隐晦不明。 他并着剑指叩击桌案,一下一下,轻缓有力,却给足了南锦压力。 南锦不惧反笑,腼腆低下头,看起来扭捏羞赧,小声开口: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一向听爹爹的话,自然是要嫁的……” 顿了顿,她神色浮上一丝委屈之色: “不过我家是商贾门庭,不比戍南王府,若是山策公子心中另有所属,不愿娶我,一封退婚书送来,我也只好受了~无缘无分,成不了夫妻。” 孟天枢听懂了她的暗示—— 原来,南家大小姐也未必愿意嫁,只是想让戍南王府开口退婚而已。 搁下茶碗,孟天枢哄了她一句: “女子声名要紧,由我戍南王府主动退婚,南小姐不会受人诟病么?” “世子方才还说,我性子孟浪恣意,行事放纵,既然如此,我又怎会怕这区区流言?” “我话说得重了,南小姐你——” “诶,不必了。” 南锦睫毛一颤,凝眸含笑: “青州城人人皆知的事,世子就不必转圜了,嫁娶也算是一桩买卖,强买强卖总是不合适的,戍南王府既然看不上,那便请归还婚书,主动退婚。” 话说到这里,再说下去,就没意思了。 于是,南锦优雅起身,竖起元宝领,遮挡脖子上被他掐出来的指痕。 知道他是个不好相与的,表面病弱,可里子中处处透着一股邪—— 想必不会被自己三言两语劝退,估计还要作妖! 敛裙福身,她行礼道: “做不成嫂子了,这礼数就免不了……世子慢慢赏菊吃蟹,恕我先行告退,您何时来府中退还婚书,我再奉茶相迎~” “……” 孟天枢眼底幽光浮沉。 南锦单手撩开了湘妃竹帘,记起什么,回眸淡笑: “若世子心有不甘,我也乐意奉陪……最不济,就是当你的嫂子嘛。”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呗。 22 下战书 南锦回府第二天,就收到了来自柳清觞的一封邀约。 ‘风月清朗,红袖楼香茗一盏,琼醴一尊,恭候佳人至。’ 寥寥数字,情意绵绵。 小翠宝捂着心口,对素来有浪荡公子之名的柳清觞,怀揣着少女悸动的心。 抿了抿唇,很是犹豫问道: “小姐,你要去么?清觞公子之前并不喜欢小姐你呀,怎么突然私下请你过去?” 南锦看了看请柬上粗陋的烫金印文,还有一手空有形,却无意的潇洒字迹,哂笑一声。 “与其说是一张请帖,不如说……是一张战书。” “战书?小姐与他无冤无仇,为何如此?” “自然不是他——不过嘛,我只当是他。” 见小翠宝一头雾水,南锦笑而不语,并没有解释太多。 她双指夹着请帖,一记懒洋洋的鼻息音,轻言开口: “清觞公子约我,我自是满心欢喜,打扮妥当才能去赴约的……翠宝,你说呢?” “是这话,可小姐,你也算和戍南王府有了婚约,这样去见清觞公子,会不会不好?” “有何不好,阅尽千帆,才知山策公子实属良人呀~” “小姐……” 小翠宝好忧愁,小姐这样轻浮孟浪,万一嫁不成了,可怎么好呢? 南锦抿着一抹狡黠的眸光,心思谋算,惬怀得很。 她懒懒往美人榻上一靠: “明天……梳什么发髻,穿什么衣裳?画黛眉好呢?还是远山眉?朱唇一点,又该用什么色的唇脂?” 小翠宝的心越来越不安,南锦的嘴角却一点点勾起,从容妩媚。 * 红袖楼,万花雅阁。 柳清觞一身锦衣,玉冠束发,负手站在窗前,长身玉立。 南锦换了一身莲色撒花烟罗衫,头戴帷帽,裙袂逶迤,她撩起湘妃竹帘,如约而至。 “南小姐,你来了?” 柳清觞转身,声音清越,嘴角的笑似熏暖风一般。 见到南锦衣着昳丽华美,甚至还戴着纱巾帷帽,便知她是精心装扮而来的。 “清觞公子~” 南锦掐着最温柔的声音,福身行礼。 “不必多礼,来,我引你入座,茶酒都是备下的,朋友们也很快就到了。” 按礼数,男人只可虚扶一把。 可柳清觞孟浪纵意惯了,并未将南锦,当做未出阁的闺秀小姐。 他拉上她的手,牵引入座。 南锦没有叱责他的无礼,而是十分受宠若惊,含羞垂眸道: “还……还有别人?” “怎么,你不喜欢?你若不喜欢,我全赶了他们回去。” “不用,只是清觞公子,千万不要说我的真实身份,我虽倾慕与你,却也不敢再妄想,毕竟,我也是婚约在身的人了。” 一番话说得极为委屈、不甘。 柳清觞眼底掠过一丝讥讽之意,目光轻瞟,看向屏风后的另一处雅间。 一卷竹帘后,还有人看着今天这一场好戏呢。 “好好,我不说你是南锦,你也戴着帷帽,别人并不知晓是你。” “好,多谢清觞公子。” 南锦快被自己装出来的声音,恶心吐了。 她强忍着不适,不着痕迹的从柳清觞手中挣出来,落座一处,轻嗅茗香。 没一会儿,三两个纨绔公子哥,衣袂飘风般掠进雅间,他们与柳清觞呼朋唤友,一起喝酒。 有人见到他边上还坐着一个蒙面美女,气质清冷,便纷纷打趣儿: “清觞公子,不一直喜欢红尘女么?怎么开始招惹女菩萨了?哈哈哈。” 柳清觞饮了几杯酒,似笑非笑道: “不是我喜欢她,是她倾慕我——” 南锦在一边听了,端着茶盏的手一紧,心中冷笑道: ‘开始了。’ 23 庸脂俗粉 众人一听,更是憨笑打趣,玩笑揶揄。 说话越来越放肆,上下打量的目光,也越来越轻浮。 南锦以退为进,看上去很是不安道: “我……还是先回去了。” 柳清觞自然不会放她走,戏还没唱完呢。 他伸手拉住了她,眸光含笑,恳切道: “你可不能走,他们几个全都带了女伴儿的,你若走了,我孤家寡人,岂不是太过苦楚了?” 另外一个公子哥在边上应承道: “是了是了,你们喊的女人都来了没有?别叫她一个人为难了,哈哈哈。” “来了来了~” 庸俗的脂粉香扑鼻而来,莺莺燕燕闯入雅间,向在座的公子投怀送抱。 “阿香~” “小雪~” “芸芸~” 南锦眼皮一跳,看到这些胭脂俗粉,就知道孟天枢搞了什么鬼。 把她跟这些女人放在一起羞辱,和纨绔孟浪的男人一起饮酒作乐,等这个消息传出去,她南锦的名声肯定又是一落千丈。 到时候就算戍南王府不主动退婚,爹爹那里,估计也没脸再让她嫁了。 柳清觞双手一勾,轻搂住了南锦的肩,笑得轻谑: “大小姐,她们与你一般年纪,素来也很是倾慕我呢,不过我保证——你比她们美,美得多,否则,我也不会让你坐在我边上了。” 他一点点凑近,声音撩拨,手指挑上了她遮脸的纱巾。 南锦一阵慌乱,按住了他放肆的手。 “别——”她小声恳求。 那个叫芸芸的生得娇俏,十分听不得柳清觞的话,她坐在男人的怀中,扬起小脸不服道: “柳少爷寻了什么绝世美人,这样藏着掖着?也不叫我们看看!” “闺秀小姐大多害羞,与你们如何相比?” “啊~还是个闺阁小姐呀,竟来红袖楼与我们厮混,当真也是青州城第一人……莫不是,那个南锦!” 芸芸咯咯笑着,举止放浪。 柳清觞长眉一挑: “是不是,看看不就知道了?” 说完,又要再去掀南锦的面纱,一边哄着: “乖,你不肯露脸,倒是叫我为难呀。” 南锦轻叹一声,一水情谊深重,娓娓缓声: “为了清觞公子,我不惧人言,愿意亲自摘下面纱,不让你为难——可我也要公子一句话,你待我可是真心?” 甜言蜜语,对于柳清觞来说,那是家常便饭。 反正南锦虽然草包,可生得漂亮,还是孟天枢的未来嫂子,这便宜占了,他不亏~ 如此想着,他伸手握上了南锦的手,字字深情: “我自然是喜欢你的,你可见我身边还有其它女人?现在,我只有你——” “哇。” 女人们、少爷们纷纷起哄。 柳清觞确实花心,可这般笃定对一个女人倾诉衷肠,还是头一次,到底是谁? 哪个绝色女人,收服了这样浪荡游子的一颗心? 大家怀揣着期待,紧张看向女人,期待她摘下面纱的那一刻! …… 南锦听了柳清觞的情话,心里吐了一地,面上还是娇羞万分的。 她低声浅吟,恩了一声后,缓缓抬起柔夷,一点点攀上了自己的帷帽—— 24 能杀人的美艳 帷帽摘下,面纱落尽的一刹那,雅间中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说话。 甚至都没有一个人呼吸—— 大家都好像死了一般,被女人的美貌征服,“美”到窒息了! “呕。” 有人身体羸弱,承受不住这种冲击,扶着桌角,嗷嗷狂吐。 “哇呀。” 有人心灵弱小,被吓得浑身颤抖,夺门而逃。 “啊!鬼啊——” 惨叫声,奔逃声,桌椅摔倒声,互相踩踏声,口吐白沫声,声声不绝,绕梁不止! 原以为是清丽娇媚的绝色美人,再不济也是秀色可餐,隽丽可人的小家碧玉! 谁想——谁想! 居然是个酒糟鼻子,黄板大龅牙!是个石磨碾过的平板脸,是鼻毛飞扬,张着血盆大口的女妖怪!是、是语言都无法形容,辞藻都必须匮乏的丑陋呀! 雅间里的众人倒下了,外头闻声又来一批,对不起,他们也倒下了。 烟花柳巷的女子们,像见了鬼一样,四散逃窜,大呼道: “天下怎么会有这么丑的女人?” “还是清觞公子钟爱的那一个!清觞公子的口味也太重了!” “清觞公子真乃神人是也……” …… 雅间里倒了一片。 柳清觞浑身颤抖,目瞪口呆的看向南锦,感觉自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不是尸体,那也是行尸走肉,他不想活了。 南锦很满意这种爆炸的效果。 她忍下笑,心中暗自得意:这一张人皮面具,她见的时候就喜欢,花了好几百两银子买的,卖家说,找不出比她更丑的了~ 心想着,将来或许用的到,没想到~今天就很惊喜了! 咳,表演还没有结束,南锦重新戴上帷帽,停止了对众人的荼毒。 她越过柳清觞,看向屏风后的一处雅间,声音低浅,如泣如诉: “是小女子的错,生得实在太丑了,出生的时候险些吓死稳婆,我娘当场去世,我爹也一辈子不愿意再见我,我一生飘零,幸得清觞公子不弃,愿意心慕与我,我才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公子,你让我摘面纱示人,我明白你的良苦用心,世间口之笔伐,冷言碎语,你我一起携手面对,觞觞,我爱你~” “噗——” 柳清觞一口老血,不是,是酒水喷出,整个人摔在了地上。 毁了毁了,一世英名,全他娘毁了! …… “觞觞~你肿木了?” 南锦体贴关怀,想要上前去搀扶他。 柳清觞一脸惊恐,手脚并用,在地上艰难挪动着自己的身子。 她近一分,他退一分。 “妈呀!救命啊!孟天枢!你个王八蛋!!” 柳清觞发自内心的怒吼,用尽全身力气,奔赴屏风后的另一处隐蔽雅间。 南锦无声冷笑着,一起跟了过去。 但见里头空无一人,只有桌上的茶水尚温,显然人走了多没久。 不过嘛……地上倒是有一摊可疑的茶水渍,像是喷出来的。 显然,看戏的某人刚才也吓得够呛呀~ 南锦懒怠一伸手,拦住了雅间门扇,另一只手撩拨着自己雪白的纱巾。 她眼角一挑,风情万种,语气中淡去刻意的做作,她的声音重归清冷: “清觞公子,你可还喜欢我?” “你、你——你个妖怪,到底想怎么样?别、别掀开!求你了!” 柳清觞睫毛一颤,狠狠闭上了眼。 他不能再看那张脸一下,会死的,一定会死的。 “到底,现在轮到你求我别掀开了?” 她一步一步靠近,他瑟瑟发抖,是一个绝望的小可怜。 南锦伸手,挑起了他的下巴,一副轻浮孟浪的撩拨姿态,声音轻哑: “那么,我要问你几个问题,你可要老实回答我哦~” “……” 红袖楼赴会,只有她调戏男人的份儿,从来没有人,可以妄图把她当做玩物! 25 战书抽脸上 一顶匆匆离开红袖楼的轿子里,孟天枢惊魂未定,唇色苍白。 魏八斤在边上心有余悸,脸色煞白,一回忆女人丑陋的脸,他三天吃不下东西! 哆哆嗦嗦道: “少爷、咱们、咱们这一招,好像没用啊!” 本来是让清觞公子出面,招惹一帮胭脂俗粉,来羞辱南锦的。 没想到那位南大小姐早有防备,竟弄成这个鬼样子样来赴会——她的名声半点不损,反倒是清觞公子,成了青州城人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英名尽毁。 “……” 轿子里的人没说话,魏八斤也不敢多嘴了。 戍南王府在青州城,有一处别院,庭院深深,楼阁飞檐,很是气派。 轿子才停落在府门之外,有一个丫头打扮的女孩子,笑盈盈的迎了上来。 小翠宝递上一份精致的请帖,声音轻快: “这是我家小姐的请帖,邀请世子爷,三天后去郊外北峰山踏青游玩!” 魏八斤接过请帖,字是梅花小楷,娟秀清雅,纸笺雪白,墨香考究,一股淡淡花香萦绕鼻尖。 光是请柬对比,好像还是南大小姐,略胜一筹呀? 这话魏八斤不敢说,他颔首应下,送了小翠宝离开后,才回身向孟天枢恭敬道: “少爷……南府的请柬,不对,是战书,到了。” “应战。” “是,少爷。” 孟天枢冷眸一沉,嘴角却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 * 三天后,南锦打扮妥当,揣上对付孟天枢的秘密武器,惊艳赴约。 上一次有多丑,这一次她就有多美。 美到孟天枢看到她的第一眼,微微有些晃神,眉心微不可查一蹙,目光沉沉。 轻纱华美的舆车,毛色炳辉的高头大马,精神奕奕的马努、车把式,不算三五个扈从,就是随行伺候的婆子、丫头都有四个个——南家大小姐出门游玩,声势浩大,极尽娇奢。 孟天枢在郊外的茶寮等她。 见人来了,他邪冷着一笑,对着身边伺候茶水的魏八斤道: “虚张声势。” 魏八斤咕咚咽下一口唾沫,心道:这草包小姐,好像不好对付,少爷还是别轻敌为好。 南锦落落大方,裙袂翩跹。 小翠宝打帘,扶着她准备下车辕儿。 这时,自有奴仆心甘情愿上来,贡献自己的脊背,给大小姐充当下马凳。 南锦也不白踩他,用眼神示意小翠宝—— 翠宝会意,立刻掏出一粒碎银子,赏给了他。 跟在孟天枢身边的丫头,名唤红菱,第一次见南锦,十分瞧不惯她高傲奢靡的样子。 “明明有下马凳,何必做贱奴才?奴才也是爹妈生养的……” 声音不大,偏偏随风一扬,钻进了南锦的耳朵中。 她凝向孟天枢,见他风姿绰约,姿容无双,只是一贯添了些病邪清冷,莞尔道: “凭本事赚钱,怎么就贱了?我可没强迫他,是么,荆禾?” 被南锦点到名字的小马努,弓着身上前,战战兢兢道: “是奴才自愿的,多谢大小姐赏……没有做贱,全是奴才心甘情愿!” “乖~” 南锦远山眉轻挑,一分漫不经心,格外惹眼。 红菱越发讨厌他,和魏八斤互相咬耳朵,一脸鄙夷。 孟天枢看向南锦,眸光沉沉,虽对她表面的做法很看不上,可心中笃定:她在演。 南锦与他对视了一会儿,总觉得这小叔子目光透着邪门,似笑非笑,似嘲似谑。 好像不是看不惯自己的做法,反而是在评判自己的演技…… 这种被看穿的感觉,令她略微有些不悦。 声音轻扬,南锦目光掠过远方叠嶂山峦,指着山顶最高处的一处庙宇道: “北峰山上有一处圣母庙,诚心求签最是灵验,世子爷可有兴趣?” “南大小姐想求什么?” “姻缘。” 她目光流转,嘴角抿着一抹似有若无的挑衅。 孟天枢看见了,也笑了。 战书都抽到脸面上来了,他不应,岂不是辜负? …… 上山路崎岖,南锦和孟天枢都不像是会自己走路的人。 俩人都雇了辇舆,由人抬着、护着、伺候着,往北峰山顶而去。 小翠宝这一次没有寸步不离跟在南锦身边,而是找到了刚才的垫脚奴才,荆禾。 “荆禾。”她唤他。 荆禾一脸小心翼翼迎了上来:“翠宝姐,怎么了?有什么吩咐么?” 翠宝递给他一个钱袋,鼓囊囊的,少说也有三十两。 “喏,这是小姐让我给你的,她说——男人背脊顶天立地,不是给女人垫脚的,他知道你娘病了,家里缺钱,所以想着法子弄钱,这是给你买药的钱。” 荆禾差点没哭出来,捧着钱,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得。 “大小姐这样待我,让我一辈子当她的下马凳,我也愿意!” 小翠宝欲言又止,半响后才道: “小姐还说了,如果你坚持,她也不拦着,只是让你吃得好一点,壮一点!说是瘦棱棱的,她觉得硌脚……” 荆禾捧着银子,愣了愣后,又哭又笑的。 26 纨绔间的交锋 北峰山是一座驼峰,男拜白云观,求问荣禄,女拜圣母庙,求问家宅姻缘。 南锦要去的,便是这一处观音圣母庙。 从辇舆上下来,已经快当晌午时分了,除了她和孟天枢之外,大家都倦色疲累,特别是轿夫,浑身都是汗涔涔的。 主持迎出来接待,肃手引客: “不急着拜神,先去用一些斋饭,也让其它施主,歇息一下。” 南锦示意小翠宝递上一个黄纸封套,香资丰厚,住持自是笑盈盈的收下了。 孟天枢第一次来圣母庙,比起白云观,这里僻静些,也落魄一些。 向来女子求神拜佛,大多舍不得添太多香油钱,白云观求荣禄富贵很是灵验,所以愿意千金一掷,添砖盖瓦的香客便多了。 …… 开始用午饭。 下人们在殿外廊下摆桌,南锦和孟天枢两个,则在堂内对桌吃饭。 翠宝和红菱分别伺候左右,俩人暗暗较劲,一张八仙桌上,斋菜精致,气氛却暗潮涌动。 满桌素菜,南锦只吃一味江米藕。 紫红的藕节,每一个孔里都填满晶莹雪白的江米珠,一刀切下,整整齐齐,撒上雪糖,浇上桂花香蜜,最是精致美味。 南锦这一次没有用金银玉碗,宝石象牙筷。 而是用了一双木碗筷,看起来毫不起眼,却刻了古朴繁复的暗纹,木料珍贵,手艺非凡。 孟天枢轻抬眼皮,心中已知她不是一味金银奢靡的俗人。 小翠宝给南锦夹了一块子江米藕,声音中有些小骄傲: “小姐,在您的授意之下,这一块江米藕,是越来越精致了~从前咱们来吃的时候,只是一片雪藕,半点都不出彩!” 红菱不甘示弱,替孟天枢也夹了一筷子: “这等素斋,从来难登大雅之堂,我戍南王府的席面上,没得稀罕过——也就是来了荒郊野岭,凑合一下罢了。” 南锦当做没听见,慢条斯理,吃着自己的饭。 孟天枢尝了一口,没有波澜的眸子,略起涟漪。 他向来喜甜,甚至还有一个小癖好,再好的茶叶香茗,他也要放一勺白糖进去。 南锦对这一道江米藕的改良,甚合他意。 不过嘛…… “已是佳品,可离绝品,尚欠一道火候。” 孟天枢凉薄淡然的眸子中,幽光浮沉,带了一丝自得的笑意。 南锦扬眉看向他,似在询问:你有何高见? 孟天枢并不卖关子,低声吩咐身侧红菱丫头: “你去寻一下小厨房,找一些山楂糕来,切成细丝,如此才是色香味俱全,称得上绝品。” 红菱一听,眸光发亮,二话不说去拿了东西过来。 孟天枢重新改良了一下江米藕,摆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南锦品鉴。 南锦尝了一口,眼睫低垂,微微一颤,她已品到了孟天枢这一份后添的“用心”。 再抬眸凝去时,对他也多了几分打量,可心中不甚服气。 …… 接下去的一顿饭,成了两个败家子之间的荣辱之争。 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纨绔子弟,纨绔子弟没有别的优点,就是会吃会喝,会摆阔。 狭路相逢,都要挣一个脸面回来,不比谁有钱,要比谁懂花钱! 于是乎,从素菜到九州八大菜系,从民间野炊到宫廷御膳。 南锦咄咄逼人,孟天枢从容应对。 从朱门蓬户的风花雪月,到庄户田园的人间烟火。 孟天枢侃侃而谈,南锦也不落下乘。 两二人交手几轮,未分胜负。 边上小翠宝和红菱,已是听得一愣愣的,目瞪口呆。 可南锦却眸光奕奕,炯然有神。 孟天枢凝着她,缓缓勾起一抹淡笑,思绪浮沉后,心中暗道: 这样子,便有意思了~ 27 小叔扳回一局 吃完了斋饭,略歇一歇,南锦便去求神拜佛了。 她跪在蒲团上,“虔诚”向圣母白玉金身像求了一支姻缘签。 签头落地,摔在了她的膝前—— “啊~” 她大惊失色,低呼一声,双睑立刻涌起了泪花。 小翠宝冲进殿内,护着她,急切问道: “小姐,你怎么了?” 南锦垂泪,双手捧着那一只“下下签”,轻咬着下唇,一副梨花带雨的担忧模样。 孟天枢全程观赏着她的表演,嘴角处噙着一抹凉薄笑意。 “小姐,你不要担心,我们去找大师解一下,一定有破解之法的!” “恩~” 南锦低声浅吟,可看向孟天枢的目光中,却带了一丝戏谑的歉意: ‘抱歉,下下签,我好像~也许~当不了你的嫂嫂了呢!’ 被小翠宝搀扶着,南锦脚步虚浮,整个人失魂落魄的。 外头挤了一堆婆子、丫鬟、下人,不管是南府的奴才也好,还是戍南王府的随从也罢。 看到南锦抽了一支下下签,皆是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本来嘛,大家都心疼一表人才,君子端方的山策公子,要娶南锦草包为妻。 现在,居然还是下下签的姻缘,说不定连八字都克,家宅难安,山策公子也太惨了? 女人的舌头,是谣言的滋生地! 一两个女人就能传人家八卦,南锦这一次,足足带了十五六个! 她相信,明天整个青州城都会知道的~ * 偏殿解签。 大师看了一眼签文,捻着山羊胡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慢搭着音道: “君指拟是空华,底事茫茫未有……惨呀!大小姐求问姻缘,若已有郎配,实属八字不合,强行嫁娶,轻则家宅不宁,重则祸及子孙,祖宗不安……若是还未郎配,漫漫年岁,还需耐心等一等呀,近些年的好姻缘,是不大会有了。” 南锦哭得更凶了。 捂着手帕,粉颈低垂,泪水是不见一颗的,但啜泣的样子还是好不可怜。 小翠宝眼睛红红的,娇叱着问: “大师,你一定有解法的,对么?” 大师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说话的时候,频频点头: “当断则断——若是已婚配,想办法主动退了!若是未婚配,青灯伴古佛,当十载俗家弟子,便可解这姻缘煞,还俗之后再配人家,就不会贻害子孙了。” “????” 南锦不哭了。 她从手绢中遽然抬头,看向解签师时柳眉倒竖,眼底寒芒似星。 心中怒言:照着纸条读都不会么?什么狗屁解签大师,需要你自我发挥? 难道胃口这么大,吃了她的好处不算,还投靠孟天枢了? 小翠宝也很紧张。 明明,明明一切都打点好了,钱也给了,住持说一定会帮忙的,怎么变成这样了? …… 这时,孟天枢的声音,似有若无的从边上传来。 他长身玉立,负手站在边上的罗汉泥塑之前,他仰头审视,惋惜一叹: “久经风霜,不似正殿中的圣母观音像,那般宝相庄严,威严赫赫。” 住持在一边应承: “那是,圣母像是白玉金身,这些如何相比?” 孟天枢点了点头,目光逡巡,以拳掩唇咳嗽了一声,看起来病弱无力: “该重塑金身了。” 住持欣喜万分,忙不迭双手合十,默念佛偈: “阿弥陀佛……” 点了点头,孟天枢回眸看向南锦,清俊病弱的容貌下,更添一丝邪气,慢搭着音,他不紧不慢开口道: “毕竟……南大小姐,好像要来此处青灯伴古佛,十年才归?” “……” 南锦咬着牙,用力攥紧了手中的娟帕。 这一场局,竟是他胜了! 28 三局两胜 战事讲究一个三局两胜。 上一次在红袖楼是南锦赢了,这一次圣母庙,让孟天枢扳回一城。 下一回合,她不求戍南王府会立刻退婚,只求恶心恶心未来小叔子,也是好的! 和小翠宝从偏殿出来,南锦偏首低声一问: “我让你带的东西呢?” 小翠宝解开腰际的小荷包,在鼻下嗅了嗅,陶醉道: “在呢!喏,小姐——” 她递给了南锦。 南锦放在鼻下一嗅,满意点头,随即揣到了自己怀中。 悦目远眺,见圣母庙后有一处枫树林,正值枫红秋意的当下,青山俊峦被烧成了一片浓烈血色。 “去请世子,就说,我与他有话要说。” 小翠宝点头:“是,小姐,我这就去。” “慢着——知道怎么说么?” “恩,知道!小姐很生气,气急败坏了,要单独跟他一个人说话,不许别人跟着。” 南锦莞尔一笑,捏了捏翠宝的小脸: “孺子可教,聪明的小美人儿,快去~” * 南锦换了一身衣裙,白衣罗衫,裙裾翩跹,叫山吹一吹,更显飘然若仙。 她身后的枫叶如火如荼的,一派红焰漫山。 一袭白,一丛红。 白,淡雅了红的张狂,红,却点缀了白的素净。 孟天枢负手而来,如南锦所盼,他一个人来的。 不过,他没有出声破坏这一幅美景,而是站在她的身后,绘成了另一幅山水绝色。 良久后,孟天枢才浅笑开口: “南大小姐,是想把我推下北峰山么?正好应了签文中家宅不宁的报果?” 他侃侃而谈,身形清矍,就这样站在一方山崖边,笑意从容。 南锦回眸看他—— 心中腹诽:一个病娇公子也真敢来,真敢说! 扣好云鬓处被风吹乱的青丝,南锦轻嘘了一声,声音温凉: “这崖边的风再大一些,我就不用亲自动手了。” 孟天枢眼角一挑,薄削的唇角,抿起一抹轻屑笑意。 “戍南王府中最闲的人,便是我,南大小姐若想继续玩,无论多久,我都会奉陪的。” 他举步上前,走到了南锦身边,嘴角弧度很深。 南锦放下一贯的骄傲,螓首一低,许久后,两行清泪落下,哽咽开口: “世子欺我如此地步,我还有什么可说的?此番求问姻缘,明日全青州城皆知,我南锦八字太硬,克了戍南王府不算,十年内都不宜婚配……就算戍南王府欠了我南府一个人情,爹爹也没脸再强要这一桩婚事,定然是要主动退婚的。” 她说得可怜,孟天枢眉心一蹙。 他见多了南锦装作做样,却不知她这一次,又要搞什么花样? 上几次,她狡黠跋扈,骄傲从容,就算是方才求了下下签,她也是掩面假哭,一副做作的柔弱样子,可现在—— 泪水涟涟,唇色青白。 她到底是个女子,自己方才是否过分了? 十年青灯伴古佛,只是玩笑之语。 早在解签大师说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让魏八斤遣散了门口众人,打发他们去廊下了,没人听见,与她声名无碍。 这一会儿,她单独邀了自己来后山崖边,示弱模样,倒是叫他十分意外。 从来厌恶女人哭,可南锦哭了,孟天枢竟莫名生了一丝自责出来? 呵,反正这一丝歉意,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孟天枢一步一步向她走近,身上恰好带了一方丝娟。 知道她是一个讲究之人,不喜泪水盈盈,哭花了妆容,便主动宽慰道: “别哭了,签文的事不会传出去的,只要南家愿意主动退婚,你可以向我提三个条件,我会尽量弥补你,你我皆有苦衷,得罪之处,还望南大小姐海——” 另一个“涵”字没出口,他再一次对上南锦嘴角轻扬的笑意。 ???? 孟天枢来不及反应,迎面一捧白粉散了过来! 她刚好站在下风口,风势一吹,全往孟天枢脸上、身上扑去! 这个狡猾的女人,他又被骗了! 29 两败俱伤 孟天枢对桃花粉过敏,沾染一点就会哮喘不止,这是南锦从柳清觞地方逼问来的秘密武器。 退不退婚两说,先把这一次羞辱的仇报了再说! …… 孟天枢闻到了桃花香粉,脸色一变。 他宽袖一卷,挡去了大部分侵袭而来的粉末后,立即闭气,可还是喉咙瘙痒。 南锦被挡回来的桃花粉,沾染了一身一脸。 馥郁浓厚的花粉香,是过度提炼后的香精,就连她自己,也觉得这香未免太腻了。 打了一个喷嚏,南锦见他反应迅速,所以并未沾染多少,心里有些不甘。 手心里还攥着一些,想着一击不中之后,还有后发制人的机会。 于是,她遽步上前,想要再赏给小叔子一点桃花粉—— “别动!” 孟天枢忍着不适,眸色冷厉,声音低沉。 南锦眉心一拧,知道他不是玩笑之言,而且,一阵令她毛骨悚然的声音,从身后的草丛里传来! “嘶嘶——” 是蛇信的声音! 孟天枢怕桃花粉,可蛇却是南锦的死敌。 上辈子没死的时候,别说活着的蛇,就是看到照片里的蛇,她都会生理性害怕。 严重的时候甚至还会有应激反应,拉稀、发烧、过敏、昏迷等等。 压根没有回头看它,一听声音,南锦就浑身发抖,脸色如纸。 什么大家闺秀,什么优雅气质,什么男女大防,在蛇这种生物面前,一切都是狗屁! 南锦惨叫一声后,搂住孟天枢的脖子,直接就跳进了他的怀里! 孟天枢本能接住人,眉宇轻蹙,第一个念头就是: ‘这样不好。’ ‘算了,她怕蛇——’ ‘不行,我要扔了她!’ 孟天枢本来逃过一劫,可南锦身上全是桃花粉,这样打横抱着她,身体根本不允许! 于是,病娇男出现了。 他面容苍白,轻喘不止。 唇色泛着一股病态的青白,柔弱身躯,好似一阵疾风,就给吹倒了。 南锦花容失色,死死搂着孟天枢的脖颈,加油打气: “世子……世子!你千万坚持住,别、别放下我……” “……” “世子!不退婚,我是你未来嫂嫂,你忍心我葬身蛇口么?退了婚,我成全了你,不再去荼毒你的大哥,也是你的恩人,你就这样恩将仇报么?” 孟天枢一言未发,只是不停的喘着。 他的手开始颤抖,南锦觉得自己摇摇欲坠,下一刻就要落地。 她死死闭着眼睛,越是害怕,越是慌乱,整个人埋进孟天枢的怀中! 浓郁的桃花香袭来,孟天枢再也忍不住了,手松开后,南锦摔在了地上,他扶着边上的树干,急喘不止。 这桃花香不仅让孟天枢栽了,也让南锦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蛇盘旋而出,被这馥郁花香吸引,一口咬在了她的小腿上。 “啊——” 南锦浑身一颤,当即昏了过去。 不过昏过去之前,她脑子里还在想一件事,想自己和孟天枢这场三局两胜的胜负。 这一局,应该是平手?哦不,应该是两败俱伤。 …… 大概是发现自家小姐和少爷迟迟未归。 翠宝和魏八斤找人而来,看到崖上这副场景,吓得魂都快没了。 “该死的,你家小姐对我家少爷做了什么!” “卑鄙小人,你家少爷竟然放蛇咬我家小姐?!” “我家少爷要是有个好歹——” “我家小姐要是死了——” “你们别吵吵了,赶紧救人!” 最后还是迟迟赶来的住持说了一句公道话。 两边都是金主,都出手阔绰,为圣母庙添砖加瓦,供奉香资,不能出事啊…… 不然,以后谁来慷慨布施呢?真是阿弥陀佛了。 30 隔空过招 各自被送了回去,这俩人惊动了整个青州城的大夫。 一个养了三天,一个治了三天,总算都回魂了,不过都还躺着床上养病,不能下床走动。 南锦夜夜被噩梦折磨,白天被又苦又酸的解毒汤剂恶心,她心里问候了孟天枢祖宗十八代。 就算他是病娇,就算他喘疾发作——那不能换一个方向丢么? 一定要往蛇的脑袋上砸?这不是盼着她被咬么? 不能原谅,完全没办法原谅! 南锦不甘心,孟天枢又何尝忍下了这口恶气? 于是,两个人虽然躺着,但是进行了‘飞鸽传书’这种古老的、委婉的通讯方式。 假意问候、道歉—— 实际行文之间全是一些指桑骂槐,暗潮汹涌,舌灿莲花,口吐芬芳。 南锦养了一只鸽子,因为吃得太好,养得太富贵,连脖子都快看不见了。 所以,她给它取名“填海”。 精卫填海是一粒粒小石子丢下去的,她对它寄托了美好的期望,希望它把自己填下去。 那一封封暗藏机锋的小纸条,就是填海来回送的,格外辛苦,这几天,它都瘦了~ …… 又是一日黄昏傍晚,南锦躺在睡榻上,刚喝完药,嘴里抿着一粒窝丝糖,百无聊赖。 她藕臂支颐,盯着菱花窗牖,淡淡出神。 “翠宝,填海怎么还没回来?” 小翠宝欲言又止,还是说了一句良心话: “小姐,昨天你传给世子的书信上,涂了桃花粉诶!世子病情突然加重,今天又请了大夫上门诊治,他哪有心力回你的书信呀?” 南锦哂笑一声,毫无愧疚之心: “谁叫他嫌我的填海胖,说它是一只肉鸽?” “……那填海看起来……是很像肉鸽嘛……” “???” 南锦长眸一眯,斜睨向了翠宝。 翠宝立刻噤声低头,心中嘀咕:小姐也太护短了,世子有点惨。 这时候,管家三叔礼貌敲门,躬身询问: “大小姐,王府别院谴人来送了膳羹,世子又来跟大小姐赔礼道歉了。” 南锦心中涌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一道翡翠蛇羹,还有一道豆卤鸽子汤!” 三叔听起来很高兴,蛇羹,那就是帮大小姐报仇的意思,鸽子很补身体,那就是关心之意。 槅扇门后,小翠宝眼泪汪汪,捂起了嘴巴:填海……你终于还是变成了一锅汤! 南锦气得伤口疼,她一拍床榻,眸光冷冽,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往外蹦: “翠宝,扶我起来!替本小姐回礼——” “小、小姐?” 鸽子已经被煮了,小姐该不会让她登门送礼?呜呜呜,会被扣下的? * 王府别院,孟天枢一脸憔悴,喝下了药汤,总算不再喘了。 魏八斤小心伺候,满脸忧愁。 孟天枢心中掐算着时辰,苍色唇瓣翕动,声音清越低沉: “鸽子汤送去了?” “是,派人送去了。” “南府可有什么回礼?”孟天枢眸色一沉,也是牙根痒痒。 魏八斤听到这里,实在是无奈之际,苦口婆心劝道: “少爷呀,你就不要跟南家大小姐来回斗法了,飞鸽传书写得什么,奴才虽然看不懂,可每一次您的脸色好奇怪——生气有点,想笑又有点,恨着她,又盼着她,这不又中了桃花粉的招儿,你乐此不疲,还给她送蛇汤,这不是找虐么?” 孟天枢抄起边上的玉枕,砸在了魏八斤脑袋上,冷言: “要你多嘴?东西呢,拿来!” 孟天枢这一辈子的胜负欲,已经完全被南锦完全勾引出来了。 魏八斤吃痛捂头,又不敢忤逆孟天枢,磨磨唧唧拿出了南锦送来的锦盒。 31 奇耻大辱 孟天枢伸手接过锦盒,低头扫了一眼,没有立刻打开。 掂量了一下,他薄削的唇角,抿起一抹讥笑后,温凉开口: “呵,她难道只会这一招么?” 魏八斤心下惴惴,小心提醒:“少爷,小心驶得万年船啊……” 孟天枢身为金陵四公子之首,纨绔之衔名扬九州,可到了青州城,屡屡叫个丫头气得不轻。 柳清觞一向恣意放荡,被她吓了个半身不遂,卧床三日,自己见招拆招,竟也沦落至此。 退不退婚先两说,丢掉的颜面,他一定要挣回来! 而且,外人说她花痴、纨绔也都是其次的,只是这人狡诈似狐,成天憋着一肚子坏水,还爱演,这种人怎么可以嫁给大哥? “赢不过这个草包小姐,便是我一生奇耻大辱。” 屏息闭气,孟天枢用力打开了锦盒,见里面躺着一只香包,还有一张纸条。 香包是当时自己送去南府的那一只,南锦又重新给送回来了,纸条上寥寥几字: “香包还你,我认输——放心,没有桃花粉。” 孟天枢抒了一口气,尝试着呼吸,果然没有桃花香。 他眉心一拧,本能不信南锦就这样认输了。 伸手拿起香囊,里头填的鼓鼓的,不知她又装了什么进去,放在掌心端详,突然发现香囊背后,还用丝线绣了一列蝇头小字,非得低下头去看不可。 孟天枢没防备,拿的近了一些,见上绣字: ‘傻子,我说什么你都信?’ 孟天枢大惊,连忙闭气,将香囊飞了出去! 他宽袖一甩,动静太大,连着锦盒一并扔了,锦盒啪嗒一声摔在地上,裂成了两块儿。 匣底向上,又有几个字,明晃晃又无情,赤裸裸嘲笑着孟天枢。 ‘呵呵,你真好骗~’ 魏八斤连忙捡起香囊,轻嗅了一下,摇头道: “少爷,没有桃花粉呢,你放心。” 孟天枢眼皮猛跳,心口抑郁到堵,他牙关紧咬,完全不觉得这一场他赢了。 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给我把这个香囊绞了!我不想再看见它——!” “少爷……” 魏八斤很是担忧的看向他。 自从少爷遇到南家大小姐之后,哪里还是自信从容,在金陵翻手云覆手雨的世子爷? “快剪!” 孟天枢直勾勾盯着那个香囊,好像它是南锦的脑袋一样。 魏八斤忙安抚道: “我剪,我剪!少爷别激动,一激动,你哮疾容易复发!” 魏八斤为他操碎了心,一边叮嘱,一边拿剪子把香囊当着他的面,绞了个稀巴烂。 这下~算是出过气了? 可是没一会儿,突然的,隐约的,莫名的,渐渐的,居然有一阵桃花香飘散开来? 孟天枢不可置信的看向魏八斤—— 魏八斤脸色惨白,颤抖着手,把剪成两半的一张纸条拼凑起来,然后哆嗦着读了出来: “让你手贱,乖乖和解,不是一点事儿没有么?对不起,您就多躺两天!” …… 孟天枢险些一口血被气出来。 他支起半个身子,哮喘不止,眼角忍得血红,秉着气,只剩一句无能暴怒: “南……锦……我……要……杀……了……你!” 32 想念小叔儿 南锦掏了掏耳朵,并没有听见孟天枢的无能狂怒。 躺了几天,她已经病愈下床,开始出门放风了。 今日她心情格外舒畅—— 只因为小翠宝说,孟天枢病情反复,戍南王府叱责青州城全是一帮无能庸医,于是星夜把人送回金陵城医治了。 人走了,南锦的耳根子清净了,眼珠子清朗了,心情自然就欢愉了~ 除了孟天枢走了,家中宠着她的爹爹南稷山也要出远门,去京城办铜斤采办的事儿。 走之前他再三关照侧夫人乔氏和管家三叔:大小姐养病期间,要吃什么就做什么,府中厨子做不出来的,就去外头酒楼抓厨子回来做,要买什么买什么,钱不够,就从库里预支给她! 因为大夫说了,被蛇咬了一定要保持身心愉悦,不能生气,不能郁闷! 否则残毒排泄不出去,未来要落下病根子的。 南稷山把南锦当做自己的眼珠子一样疼,听了这话还得了?当即下了死命令,谁敢给大小姐找不痛快,等他回来,他就让这个人痛快——痛,且死得快! 大家唯唯诺诺的送走了他,更是兢兢业业伺候南锦。 走两步怕摔了,躺久了怕傻了,吃多了怕噎了,买多了怕腻了,买少了怕气了。 总之,这样日夜悉心照料着,南锦虽然受用,却也烦得很。 她居然有些犯贱的开始想念孟天枢? 至少这个病邪小叔在,她还有斗智斗勇的闲情逸致,其它人……哎,真是不够瞧的。 用过午膳,南锦有些积食,她唤来小翠宝,一起去后花园遛弯消食。 府中呢,倒是有几个姨娘,还有两个庶妹,只是姨娘老实,庶妹安分,从不找她麻烦,或者说不敢找她麻烦,除了已经收拾完毕的四姨娘,再无人可战,南锦也是很孤独呀。 逛了一圈园子,丫鬟们避着,奴才们跪着,庶妹姨娘早就躲回房间去了。 南锦溜达了一圈儿,感觉自己是个脑瘫,有种独孤求败的寂寞感。 有点想念填海了…… 小翠宝安慰她:“小姐别难过,填海虽然没了,你还有精卫呀!” 南锦一想,也是,她还有精卫。 精卫是一匹枣红色的小母马,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十分有灵气,这是她一眼看中从马贩子手里买下来的原因。 和翠宝一起来到马厩,下人们躬身问好,只有一个人还在给精卫刷马鬃。 他低着头,动作缓慢又麻木,看起来木愣愣的,好像有心事的样子。 等边上的人踹了他一脚,这人才反应过来。 看见南锦来了,他吃惊抬眸,忙丢下马刷子跑过来,脸涨得通红: “大、大小姐。” 这人便是荆禾,上一次北峰山给南锦当下马凳的那个。 南锦之前就对他有印象,少年清俊,是家里的马奴,身份是有点下贱,可办事还算勤恳,人看起来是聪明的,并不是偷奸耍滑,吃酒赌钱的那种聪明。 南锦还挺喜欢他的。 “怎么了?看不见我么?” 她端着架子,美眸一眯,冷言质问。 荆禾吓得即刻跪下,拼命认错,来祈求她的原谅。 南锦鼻子出气,冷哼了一声,伸出莹白如葱的手指,戳在他肩头: “你跟我过来——” 听起来,像是要惩罚他。 果然大小姐在府中太过无聊,终于找到一个人可以出气了呀。 众人怜悯的看向荆禾,交头接耳在他背后窃窃私语,又幸灾乐祸的。 33 少年的难处 马厩边上有一处茶水房,在廊庑边上,专门是给晚上值班的奴才们吃茶温饭的地方。 翠宝赶了人出去,为南锦擦拭椅子,扶她落座,心中虽然有疑,不知道小姐为何来这么逼仄脏乱的地方。 她素来是最讲究的呀—— 南锦自然知道。 但她不想在宽敞富贵迷眼的地方,和荆禾说一说心里话,他放不开,又怎么敞开心扉? 姨娘庶妹老实不假,府中众人惧着她也是真,可南锦并不觉得,这一切是因为她有威仪,有足够的势力、手段才令别人不敢来欺。 她所仰仗的不过是手中金银,和南稷山的一份宠溺。 这种依仗,她并不会觉得有多少安全感,靠自己,是她上辈子就明白的深刻道理。 所以,表面上看起来咸鱼一条,躺平享受人生,其实她还是有追求的。 她的追求,就是安心的当一条咸鱼,安心的躺平享受人生~ 如何安心,便是自己足够强大——这第一步呢,至少得收几个得力又忠心的小弟? 荆禾她观察了一阵子,觉得就还不错。 敛裙落座,南锦款款大方,眉目温柔,一改方才对他的冷言厉色。 “一并坐罢,你娘亲身体如何了?药在吃么?” 荆禾受宠若惊,实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大小姐这样关心自己,方才为何……为何又做出要惩罚他的样子呢? 这点小心思,不需要南锦解释给他听,小翠宝已经叉腰,娇嗔了一句: “你是个木头,这都瞧不出来——你失了规矩再先,小姐若还是对你嘘寒问暖,温柔和煦,别人怎么看你,幸灾乐祸总好过嫉妒排挤?” 荆禾恍然,一波三折下,更是对南锦的心思,感动万分。 他垂着眼帘,小声应着: “买了药,吃着呢,只是效果不怎么好……家中最近不安宁,娘一直挂心着,不肯好好养病,我劝了几次都无用。” “家中出什么事了?” 荆禾抬眸,轻对上南锦的目光—— 一份温柔关怀不掩分毫,他喉咙一涩,迟迟终是开口: “其实不是了不得的事,说出来,也怕大小姐觉得我矫情。” “恩,你现在这个样子,是有点矫情。” 荆禾一愣,挠了挠头,臊着脸才缓缓说了出来,南锦一听,确实不是什么大事。 但是对她来说,好像有点文章可做哦。 荆禾家在青州城外的一处古岭村,这村子十年九涝,庄稼收成差,所以很穷。 荆家除了荆禾之外,还有一个大儿子,叫荆山,少年时候去了嵩江漕帮当漕丁。 嵩江产米,所以嵩江帮是大帮,还是富帮,按道理说荆山其实际遇算不错的,虽是个小漕丁,但至少比马奴好。 不过青州府监管水陆关碍,漕帮过匝讨关,要买他的帐。 年深月久,饱受剥削,公款亏空巨大后,成了疲帮,穷得叮当响,大半都年没有发银钱了。 最要命的事,南锦也听说了—— 北上的运河淤堵,在青州这块儿淤得最为严重,让漕船寸步难行。 为了不影响今年秋粮入仓,朝廷明发谕旨,要求青州设立海事局,改走海路。 这消息一出,漕帮连饭碗都没了!帮中龙头留下一句话:不求着兄弟一起当饿死鬼,文书上按个手印,自谋生路,以后再不是江湖中人。 荆山一直没有收入,老母亲劝他另外谋生,他忠孝两难全,连累荆禾一切跟着忧心。 “母亲身子不好,不愿好好吃药,也是存了逼一逼大哥的心,让他离开漕帮。” 荆禾轻叹一声,把自己家的情况说道清楚了。 南锦一直在想自己的事,听荆禾这么说,知道她该表个态,给他一些建议。 不过她是佛系的,选择权永远在荆山手里,她不过一介外人而已。 轻缓着声,双手交叠着,南锦看向荆禾开口道: “自谋生路?他去哪儿都是当奴才,都要一颗忠心,留在漕帮,是兄弟情谊,不讲手足之情的人,怎么指望会有一颗为主的忠心?” 这话荆禾听进去了! 他双唇微启着,有一丝惊讶,可立刻便想明白了。 锦上添花有的是人,雪中送炭才是难得。 南锦见他明白了,也不妨多提点他一句,长眉舒展,笑容中有一寸自信: “而且,我并不觉得漕帮要散了……走了几百年的漕路,养活了多少张嘴巴吃饭?又有多少官员靠盘剥这条漕路,收回当官的本钱儿?大多数人的利益、盘根几百年的大树,不是革新派的几片雪花折子,说扳就能扳倒的~” 南锦不涉朝政,只是二世为人,目光长远了一切。 而且她深知利益这种东西,有时候单薄如纸,一撕就破,有时候却坚如磐石,岿然不动。 深吸一口气,她从杌凳上站了起来,娇声抱怨: “好了,这杌凳太不舒服,我得回去了——我让三叔放你几天假,回家好好与母亲商量一下,权衡利弊,你当说与她听。” “恩,我知道了,谢谢你,大小姐……” 荆禾觉得南锦和别人说得完全不一样,她很美,人也很好,待自己更好。 南锦温笑着颔首,和翠宝一起离开茶水房,她还要去筹划自己的打算—— 漕帮?海运?好像有点文章可做哦。 34 买买买地 回到房间,南锦绕过书案台,让翠宝取来地方志和青州城郊一片的地图。 小翠宝很吃惊—— 小姐果真闲暇到走火入魔,怎么开始读书,看地图了? 南锦斜睨了她一眼,指骨哒哒敲在桌上,似有催促之意。 小翠宝没有多嘴问,只是乖巧去拿来东西,一张牛皮制得地图,缓缓在桌案上铺成开来。 南锦俯身看了看,沉吟未言。 半响后,她又拿起地方志,寻到古岭村这一带,细细研读,频频点头。 小翠宝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好奇心似蚁,痒得她难受,终于翕动着唇问道: “小姐……你看这些,想做甚么呀?” 南锦合上书册,笑得诡秘: “买地呀。” “买地?!小姐,你要地干啥?咱家有庄子,也有良田呀。方才荆禾也说了,古岭村十涝九灾的,都是一些孬地,庄户人家快饿死了,买那些地干什么?” “你忘了?你家小姐我想自己建一处天然的香汤池子,古岭村地方志有载,几年前曾挖出一口暖井,所以我想地底下一定有天然温泉,我将地都买下,慢慢挖就是了~” 南锦觉得,这个借口简直完美。 而且,她也有建天然香汤池子的打算,可古岭村太偏、太破旧,就算挖到了,也是穷乡僻壤,一点也不讲究,一点也不风雅。 她南锦的香汤池子,要么不建,若是建了,便要在寸土寸金的繁华街市,人人趋之若鹜的香饽饽,然后她再傲娇挂上一块木牌,上书: ‘私人香汤,请勿擅闯~’ 不过要让古岭村变得寸土寸金,靠青州府去规划,头发白了都没戏。 但这一次漕运的事儿,让南锦抓住了一丝机会,她相信自己的判断,也决定赌上一次。 她断定漕帮不会散,海运一定不会长久,最终还是要改走漕运北上这条路。 但是青州城外的这一段漕路淤堵严重,是不争的事实,朝廷花真金白银去治理,不如重新改道,另外挖一段引流北上,省时又省力,还能一劳永逸。 南锦方才看了一眼地图,分析了地势、水势,还有可被牺牲的村落山林。 放眼青州界,唯有古岭村这一块地方! 所以她要借着挖池子的由头,不停地买地,把古岭村整个买下来。 等朝廷明发谕旨,让运河改道古岭村,地价便会一夜暴涨,自己只要数钱就好了。 甚至,古岭村这里还会坐落新的埠头—— 青州埠头,向来是南方水陆要冲的第一码头,河务、漕运、以及淮盐的运销,都以此处为枢纽,车马络绎,船泊繁千。 只要新码头落埠,古岭村就再也不是从前破落的小农村了。 …… 南锦的金算盘打得哒哒直响,边上的小翠宝却傻眼了。 她不知南锦另外的长远打算,只知自家小姐要买地,疯狂买地,买一整个村子! 古岭村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要整个买下来,得花多少钱呐? 全买下来,只是为了挖一个天然澡池子,这也太败家了?老爷知道了,也会心疼的。 而且小姐身边,好像也没有这么多钱? 小翠宝忧心忡忡,委婉提醒了一句: “可是小姐……咱们没这么多钱呀。” “恩?爹爹走的时候,不是说任我支取么?库里还有多少,你去问三叔要。” “……小姐,那要是还不够呢?” “不够?爹爹书房那么多奇珍异宝,卖了就是了——再不济,四姨娘生得美艳,把她也卖了?” “小姐……” 小翠宝头疼! 35 天价澡池子 “大小姐,大小姐!卖不得,卖不得呀!” 三叔跟在南锦身后进了书房,他一脸痛心疾首,捶胸顿足,如丧考妣的痛苦模样。 书房里有一只博古架,上面陈列摆设,全是南稷山搜罗来的心爱之物,价值不菲。 南稷山不沾赌,不招嫖,只在家里养了几个姨娘,唯一的爱好,可能就是这一点附庸风雅的古玩之物了。 三叔忠心,把库里能取的现银,都拿给了南锦—— 可这些古董,不能卖呀! 南锦也没想着卖,不过是拿去典当了,等河流改道消息一出,钱哗哗就来了。 爹爹那些宝贝疙瘩,一件都丢不了。 “大小姐,您再几个月,等年底铺子里把钱收上来了,或者等老爷回家来,开了大库给你钱,这些古董可真卖不得!” 三叔能支用的,无非是府中给女眷开支的小库,能支取的有限。 他倒是能想法子给南锦弄来钱,可一听说是要买地挖澡池子,还是古岭村的地!他只觉心口抑郁,两眼昏花,恨不得告病回家,等老爷回来了再说。 …… 南锦伸手,摩挲着一只前朝官窑瓷釉花瓶,看了看成色,估摸出个价格。 她心里知道,等爹爹回来,就错过最好的买进时间了,她只给自己一个月的时间。 回眸看向三叔,南锦微喘一声,捧着心口,蹙眉低语: “我……心口有些疼,三叔……可是我余毒未清?” “大、大小姐?” 三叔脸色发白,根本不知道她是不是演的,耳边回旋着南稷山走时的警告。 他咕咚一声,艰难咽下一口唾沫。 “三叔……我、我是不是要死了?我好想再见爹爹一面……我不想死~我还没有见过山策公子,这样一段锦绣良缘,我终是要辜负了么?” 林黛玉上身,南锦寻了一处楠木圈椅,柔柔弱弱依着,憔悴拭泪状。 三叔眼皮子狂跳,他也捧着心口,下了极大的决心,才咬牙道: “来人!把这个瓷瓶拿去宝昌当铺——就说是南府的东西,一定会赎,不许死当。” 府中小厮奔进来两个,抬了一只大口红木箱子,咣当一声放在地上。 三叔站不住了。 什、什么?一个瓶子还不够?她还想卖几个? 南锦没回头,只是柔夷轻抬,从上至下,利落点了十七八样古玩,随即轻柔着一句: “都抬走——啊,心好痛。” 三叔感觉自己没有心了,替老爷泪流满面! 箱子装得满满当当,在面如死灰的三叔面前抬走了。 南锦弱柳扶风,扶着桌沿儿重新站了起来。 她方才粗略的一算,把自己身边值钱的东西一并抵出去,还有一丢丢的缺口。 于是乎,她一步步靠近三叔,脸上为难之色,欲言又止。 看着几乎空荡荡的博古架,三叔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装镇定道: “大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南锦垂眸,实在难以启齿,可为了自己的买地大业,她鼓起了勇气: “三叔,你说四姨娘能卖几个钱?” “?????” 三叔差点眼前一黑,没站住就厥过去了。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受自己控制的说了出来: “大小姐还差多少,我去想办法,一定凑上!” 四姨娘什么的,还是留给老爷暖被窝,等他回来,心一定是拔凉的。 得需要一个可心的、温暖的枕边人呀! 36 姨娘的小心思 南锦要买地的事儿,很快传遍整个南府,甚至惊动了整个青州城。 大家议论纷纷,啧啧惊叹,心中又是鄙夷又是酸涩,情绪之复杂,难以言语。 感叹她败家败出了新高度,南老爷前脚刚走,她气跑了未来小叔子,还打算掏空家底,为自己挖个天家澡池子? 真是无用草包,纨绔奢靡! 不过呢,他们同时也酸溜溜的——有钱真好呀~ …… 南府后院。 四姨娘薛宝珠捯饬着小碎步,一身锦缎袄裙,莲步带风,匆匆迈过门槛儿,来找乔夫人。 乔氏还在抄写经书,一串松木佛珠持在手中,一脸淡泊宁静的样子。 “夫人,您怎么还坐的住,南锦这是要毁家灭业了——” 薛宝珠咋咋呼呼的来,乔氏不自觉拧了下眉。 边上的丫头莲心伺候着,低头小声一句: “四姨太,您小声一些,夫人还在抄经书呢。” 薛宝珠心下不屑:说是夫人,不过是个侧室,说穿了也是个小老婆! 老爷心中难舍原配夫人,言明此生不续娶,难道她还指望老爷会扶正自己么? 呸,端什么夫人架子。 不过薛宝珠知道,现在到底府中能做主的,只有乔氏一人了。 容得南锦这样胡作非为下去,家产都要败光了,今日卖古董,明日岂不是要卖庄子卖铺子了?这还得了哇! 乔氏搁笔,从容站起身,绕案而出。 她看起来分毫不恼,看向气急败坏的薛宝珠,哂笑一社道: “你也空有一副皮囊,多动些脑子,老爷也多宠爱你一些。” “夫人……?” “坐下说话。” 乔氏不急不躁,敛裙落座,让莲心去泡茶。 薛宝珠一提南锦就咬牙切齿,嫉妒的眼角都红了,老爷真是鬼迷心窍,同样是丫头,自己的飘絮半点没存在感,南府还有几个女儿,可外人说起南府小姐,只知南锦一人。 可见其它人虽是庶女,但被压得连头也抬不起来了。 薛宝珠搅着手里的帕子,仿佛那是南锦的一张脸,搓揉施虐。 乔夫人淡看了她一眼,声音轻缓: “南府家大业大,由她造作去,库里银子原是我管的,可这一次老爷走了,点名让三叔一并协管,南锦要银子,我岂有驳回的道理?再说那些古董,不过是典当,又不是发卖了,等老爷回来,再赎来就是了。” “夫人,你也太纵容她了?” 薛宝珠想不明白,乔氏膝下还有一个儿子,算是南家长子,一直在外经商。 她都不为自己儿子考虑么? 南锦这样子败家,嫁了人,还要带走府中半副身家,将来交到她儿子手中的,说不定就是一副空壳子了。 “不纵容又该如何?锦儿总要嫁人的,府中又能留几年?她既然喜欢,就让她去——哎,其它的我也不担心,只是这样铺张高调,叫戍南王府见了,定然有所龃龉,婚事不要黄了才好呢。” 薛宝珠没听出话中意,只是顺口一句: “黄了就黄了,再说了,南府又不止她一个女儿,我家飘絮——” 她戛然而止,眼珠子一转,恍然过来。 对啊,南锦要败家,由她去!败得越多越好,戍南王府厌了她,就算不退婚,也不要她来当这个儿媳了,那年龄相仿的人,岂不是只有自己的女儿了么? 大公子山策,也不是王爷亲生孩子,飘絮虽是庶出,倒也足够相配了。 心情突然好了,薛宝珠笑意深深,接过莲心递来的茶水,笑颜逐开: “这么说,我不该拦着她,还得再助她一臂之力咯?也不知她钱够了没有,卖了古董之后,呵,又打算卖什么?城外的庄子?还是城里的铺子?” 莲心见她喝了一口茶水,抿着笑,淡淡道: “大小姐问了管家叔——四姨娘值多少钱?” 薛宝珠噗得一声,喷了一衣襟的茶水。 重重搁下茶盏,她也不和乔氏多寒暄了,气呼呼的就走了。 心中卯足了劲儿,要借这一次买地的事,彻底搞臭南锦,让戍南王府择人再嫁。 自己的飘絮被压了这么多年,也该换她一个公道了。 37 怎么又是你 深秋渐冷,寒衣已备。 南锦向来怕冷,这一具身体也是娇生惯养的,挨不住一点冻。 还未入冬,她已经捧上了汤婆子,穿上冬日袄裙,元宝领缘着一圈狐狸毛,衬着肌肤胜雪,五官隽美。 东昌纸厚厚糊了一层,隔着窗外凌冽的风。 南锦坐在长案后,噼啪拨着算盘珠子,看起来一副高冷从容,尽在掌握的样子。 心里:妈的,为什么没有计算器!? 小翠宝在边上研磨裁纸,奉茶伺候: “小姐,买地的钱,够了么?” “怎么不够,四姨娘给我牵了一桩放款生意,要多少都是有的。” “呀,那岂不是印子钱?” “那倒不是,利息比钱庄的都低,不过嘛——一旦还不上,就得拿南街的绸缎庄抵。” “这是圈套,小姐!你可不能上当。” 小翠宝觉得四姨娘没安好心。 南锦颔首,笑容晏晏: “自然,你家小姐这般聪慧,如何会上当——我不仅借了,我还借了很多~” “小姐……”小翠宝脸色发白。 “放心啦,我不会用来买地的。” “那,那用来干嘛?” “我放给钱庄了,过一手就有利息吃,白捡的钱,你不要?——过年了,到时候给你裁作几身新衣裳,乖。” “……” 小翠宝低下头,默默心疼四姨娘一会儿。 南锦抖了抖算盘珠子——这是一幅金框玉珠算盘,声音和润,应了一句和气生财。 四姨娘的小心思、小算盘,她一清二楚。 这点小手段,她还没放在眼里。 不就是想攒一把火,纵着她胡作非为,任性败家么? 现在说得好听,南府大小姐要借钱,哪里敢要什么利息,有绸缎庄托个底儿就行。等自己真还不上的时候,强行讨要绸缎庄,不求真能要到,搞臭名声也不错。 拿自己家业不当事儿,抵给外人借钱买地,戍南王府如何能忍这种儿媳妇? 就算不退婚,也是不会娶了,四姨娘的女儿南飘絮就有机会了~ 不过,四姨娘也好,背后出主意的乔氏也罢,卯足劲儿要与她斗法,却根本不知道她的打算是什么。 她们只当她一心纨绔,真是不知金银何物,为了挖一个池子挥霍败家。 真等打脸的时候来了,她们别觉得太疼,太酸就好了~ “荆禾还没来么?” “快了小姐,你给他三天时间去谈,今天他一准回来。” “恩。” 南锦恩了一声。 荆禾被南锦从马厩调上来了,让三叔给了一个府中闲职,去庄子收账呀,去铺子清点,反正就当小跟班,跟在三叔身后。 三叔没有拒绝,只要南锦不卖四姨娘,他什么都能答应。 荆禾改头换脸,从穿着短打,邋里邋遢的马奴,成了青衫箭袖,干练的小伙计。 熟练了几天之后,南锦让他操持买地的事儿—— 古岭村是他老家,乡里乡亲,他出面最适宜。价格方面,只要不夸张,南锦全权交由他处理了。 这一番信任,让荆禾感恩戴德,更是鞍前马后,奔走忙碌。 这会儿,他胳膊下夹着一叠文书、账册,捯饬着小碎步赶来见南锦。 槅扇门外,荆禾垂手问了一句: “大小姐,是我。” 南锦看了一眼小翠宝,示意她去开门,请人进来。 大冷天,荆禾跑了一头的汗,迈着门槛儿进,口干舌燥的,不停喘着气。 南锦好笑一声: “火急火燎的干什么?坐下喝口水再说话。” 荆禾感激谢过,如牛饮水,仰脖子喝下一大碗之后,用袖子擦了擦,立马回报: “大小姐,古岭村算上我家,一共五十六户人家,宅子、院子、再算上能买的田地,我已谈下五十家,您出的价钱好,大家都肯搬,只要祖坟不动,破宅子和那些孬地,卖了才好——拿到的钱,去哪儿不能安置。” 南锦知道古岭村。 除了守家的老人之外,孩子一辈的,稍微有点条件就往外跳。 只要祖坟问题解决,基本就稳了,加上荆禾还是古岭村人,好言劝之,金银诱之,买下整个村子只是时间问题。 可是,为什么还有五家不同意? 柳眉一拧,她看向荆禾,等他接下去的话。 显然荆禾急匆匆的过来回禀,大概也是为了这五户人家。 “大小姐”他顿了顿,措辞后才开口:“这五户人家在西头,我最晚去,等去了才知道,他们已经把房子卖了,比我收的价钱,高了一倍不止。” “哪家收的?” 南锦的声音渐冷下来。 “夏家。” 南锦呵得一声冷笑——怎么又是你呀,好姐妹,夏如薰? 38 怎么又膨胀了? 夏如薰,她怎么又开始跳了? 之前在桂香楼教她做人,不是安分了不少么? 南锦无奈一叹。 荆禾在外头跑了几天,有些新消息,一定比南锦灵通一些,他多少带了一些肃色: “大小姐,夏小姐今非昔比,她虽是三房庶嫡,可有一个胞兄,如今入了海事局主事,操持这一次漕粮北运,要是平安到京,朝廷一定会有嘉奖的,现在是个小红人,大家都巴结他,三房地位水涨船高,夏小姐也比之前……开朗了许多。” 听到荆禾委婉措辞,南锦有些想笑。 开朗?挺恰当的。 上一次桂香楼,夏如薰确实自闭了,窝在府中没脸再出来晃荡。 不过兄长一旦得势,她狐假虎威,可能再一次找回自信心了,膨胀的出来找存在感。 知道南家在买地,她也不挖香汤池子,只买这么五户人家的宅院,还偏偏是不符合市场的高价,纯粹过来恶心人的呗? 海事局…… 南锦哂笑一声,摆摆手大方道: “昙花一现,随它去——倒是你那边,可有什么不安分?” 五家夏如薰出了高价,其它人家知晓了,心里总是不平衡。 南锦立刻问到了点子上,也是荆禾的为难之处。 他脸有些红,头微微一低,心中甚是不好意思,大小姐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他,他若办砸了,岂不是辜负她的恩情? 话还是要说,只是底气略显不足。 “邻里叔伯待我很好,也算讲道理,知道文书签了,就不能反悔,不大会来为难我的——大小姐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南锦听出了他的难处,轻叹一声: “不为难你,背后也难免龃龉,我是让你办事去的,不是让你顶锅去的。” 挥了挥手,南锦开始沉下心来想办法。 加钱是不可能的,这种事情没有尽头不说,还恰好中了夏如薰的下怀。 她五十户人家,怎么干得过她单独给五户人家好处? …… 思忖片刻后,南锦眸中露出一丝狡黠光芒。 小翠宝在边上松了一口,轻拍了拍荆禾,甜甜一笑: “放心啦,小姐有主意了,夏如薰肯定要倒霉了~” * 荆禾傻笑了半天,领了南锦给的办法,兴冲冲回去办事了。 他先安抚了一下村民,熟悉一些的,多送了一篮子鸡蛋过去,讲讲情意,难弄一些的,他直接拉下脸,告诉他们文书已签,要是现在后悔,是要赔钱的! 一头棒子打,一口软话哄,多少震慑住了场面。 然后呢,荆禾就开工了,请了人来村子里挖暖泉。 还在那五户被夏如薰买走的宅地边上,挖了一个大大的粪池子! 工人们都来这里屙屎撒尿,臭气熏天。 刚好还是下风口,西北风呼呼一吹,五户人家惨绝人寰,根本没法住人。 他们抄起家伙要出去理论,荆禾却说: “挖的地,是南家买的,碍不着你们——南家大小姐说了,这五户最西边的,她原本就是打算买来做出恭房的,夏家小姐要与她抢茅厕,好姐妹一场,她忍痛相让,你们凭何阻拦?” 这五户人家这才意识到—— 南锦买了整个村,把西边团团围住,她想改建成什么,就改建成什么。 夏家买了五户又如何,四周被挖出粪坑,谁要住? 于是乎,这五户人家也不肯住了,拿了钱,用最快的速度搬了出去。 这五户人家搬走后,村子里也没人故意炫耀显摆了。 其它人,也意识到了南家大小姐为所欲为的手段之后,全部都老老实实。 银子陆续到手,他们也陆续都搬走—— 南锦开始大刀阔斧的改造古岭村,挖她的暖泉,还有为夏如薰买下的大茅坑添砖加瓦。 47 主动退婚 壶老九一向敬重卫老太爷,万万不敢忤逆。 被他兜头盖脸责骂了一顿,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南锦坦诚而来,他却拿她为筹码,争取更多的利益,实在有愧于心。 于是大叹一声,捧手道: “老爷子教训的是,南大小姐诚意如此,我漕帮不能丢人!我这就去回绝——” 话未尽,另外一声懒怠音,从门外隐隐传来。 “生意讲究先来后到,这么大一个漕帮,竟也出尔反尔?” 孟天枢的声音隐在门外,屋内烛火摇曳,他颀长身姿投影在槅扇门的东昌纸上。 吱呀一声,门径自从外打开。 孟天枢锦袍玉带,萧萧肃肃,提步而来。 一袭银鼠大氅,清矍从容,他还是病弱模样。一双眸眼含笑,眉目间是浑然天成的萧索的气质。 南锦与他对上视线—— 两个人一字未言,光是眼神已是拆了几十招,彼此皆是心照不宣。 壶老九见居然是戍南王府世子,诧异之下,十分后悔。 一直都是由线人接头,他竟不知道背后之人是孟天枢!若早知道,是万不敢招惹的。 “见过世子!” 礼数少不得,他这样的身份进帮,外面人也不敢阻拦。 面对孟天枢,不像南锦身份门第只是一介商贾,戍南王府四个字分量太重。 孟天枢免了他的礼数,规规矩矩向卫老太爷问好: “深夜叨扰,晚辈向老太爷告罪了。” 卫老太爷神色沉着,还在对壶老九做出来的事生气,现在骑虎难下,又该如何? 一边得罪不起,一边又是诚心结交的南家,漕帮素来以江湖义气为重,这样两面三刀,实在是不齿! 孟天枢风轻云淡的一笑: “当时写下的文书凭证,晚辈就不拿出来了,嘴上能说明白的事,不必太难看。” 壶老九惭愧低头。 卫老太爷气得身子发颤,羞于坐在堂中,重重咳嗽两声,借故离开了。 把这个烂摊子留给壶老九去收拾,他是没脸面对南锦的。 …… 壶老九原本以为,要买米的人只是投机倒把的商人,想借机赚南家一笔钱。 没想到幕后之人,竟然是戍南王府的孟天枢! 木已成舟,除非孟天枢自己松口,否则嵩江漕帮要和南家做的这一笔生意,必黄! 多说无益。 孟天枢挥了挥手,笑着道: “茶凉了,劳烦当家的再续一壶,抢了南大小姐的生意,我该以茶代酒,向她赔罪的——兴许,她心有不甘,还要再与我做一笔生意呢?” 似笑非笑,这男人该死的俊美,也该死的欠揍! 南锦冷冷回视他,无论胜负如何,气场上一定不能输。 心中一开始想的,并不是怎么想办法‘虎口夺食’。 而是在反思,早知病娇小叔子会来,自己就不穿成这样了,都没有好好打扮一下,不知气势会不会弱了几分? 这边两个人‘含情脉脉的眉目传话’那边壶老九却冷汗频出,心下腹诽: ‘私人恩怨,牵扯漕帮干什么,哎!’ 壶老九不傻。 当时从北峰山两个人被抬回青州城,闹得沸沸扬扬,成了市井谈资。 俩人之间或许有些恩怨,世子早早定了漕帮的粮,本心不为粮、不为钱,大概就是冲着南家大小姐来的。 于是便道: “我去添水,稍后便来。” …… 孟天枢一撩袍子,落座楠木圈椅上,端起半凉的一盏新茶,淡声: “南大小姐,别来无恙?” “这话该是我说,见到小叔儿还活着,我便心安了。” 南锦唇齿反击,半寸不让。 孟天枢也不恼,笑得越发意味深长。 这一次回金陵,除了养病之外,他已经重新审视了南锦。 她的音颦笑貌,她的口辩机锋,包括她买地、护漕、怼粮行、收航船,赴漕帮等等。 因为重新认识了她,所以他猜到了她每一步行动,在她来之前,就找人和壶老九谈下了这笔生意,候着她星夜大驾光临。 不过即便如此,南锦的这一番布局、远瞻的打算,还是令孟天枢心生诧异。 青州城的第一纨绔草包,骗了多少人呐? 唇角轻扬,孟天枢意态从容道: “放出去的话,打出去的脸,南大小姐不会就此认输?” 买不到这批粮儿,海事局的生意要黄,粮行还得拍手称快,好好看她的笑话。 南锦心高气傲,怎么可能受得了? 深吸一口气,她知道孟天枢的打算,也在短短须臾时间中,做下了一个决定。 睫毛轻颤下,南锦苦笑一声开口: “是我输了,棋差一招,我认输——你把粮食卖给我,我答应你,主动退婚。” 48 你喜欢我? 这不是南锦第一次示弱,上一次她示弱,孟天枢直接被送回了金陵养病。 所以这次是故技重施? 还是真的愿意退婚了? 孟天枢深邃分明的眸子,淡淡看着南锦,幽光浮沉,缄默不言。 南锦的苦笑是真,无奈也是真,对上孟天枢审度的眸光,她黯然一笑: “世子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是输,是赢,皆在你一念之间呀。” 茶厅就她和孟天枢两个人。 俩人索性对着梅花茶几而坐,炭火炉子中火星哔剥,烘出阵阵暖意。 南锦低叹一声,对他是心悦诚服。 “我每一步你都算准了,你该知海事局的文书我签了,夏家的粮,我是一定要办到的——否则文书作废不算,还让粮行看了笑话,这口怨气,我是决计咽不下的。” 眼皮轻抬,南锦淡扫了孟天枢一眼: “与其输给陆遥,不如输给世子你,就当是为我之前赔不是了~” 害他卧病这些日子,南锦也有些于心不忍。 孟天枢心中将信将疑,面儿上眸光凝秀,波澜不惊。 呷了口茶,依靠在椅背上,态度闲适,淡然开口: “这倒像是你的真心话。” 心高气傲的南家大小姐,叫粮行陆遥看了笑话,她一定窝囊死了。 南锦耸肩笑笑,甚是无奈: “所以呀,我输了,心服口服——不过退退婚可以,你总要应我几件事?” “你说。” 孟天枢搁下茶碗,惬怀从容。 南锦抿着唇角,眸光流转,多少有一分不甘心。 “我主动退婚,实在不识好歹,我爹爹藏了多年的人情债,烟消云散,这一笔亏损,世子打算如何偿还?” 把它当做一笔生意谈,不再是做作的表演,孟天枢信了—— 他相信南锦是真心认输,愿意主动退婚。 既然如此,他也会拿出诚意来的,只要南锦愿意退婚,只要自己做得到,该给的补偿一分都不会少。 “你想要什么,除了嵩江的粮米。” “嵩江的粮米,要由我南家来收,这个咱们就不谈了……人情债这种东西,你也做不了主,这样,我退婚,戍南王府另择一位适龄女子迎娶,我庶妹南飘絮倒是合适人选~” “不行。” 孟天枢一口回绝了。 南锦笑了: “有何不行?你不愿我嫁给你大哥,无非就是嫌我纨绔败家,胸无点墨呀!我那庶妹与我不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生得也清秀可人,性子温婉,为何不行?” 孟天枢一时被南锦问愣怔了。 他一直觉得南锦配不上自己的大哥,一门心思想要拒了这门婚。 临时换了个新娘,他莫名也心生排斥。 总觉得大哥应该娶心仪的姑娘,而不是选瓜挑菜,随便塞一个给他,逼他去接受。 南锦见他不说话,笑得意味深长,意态闲豫的问: “也配不上么?” “……” “世子,容我冒昧问一句,你是真心为山策公子打算,还是为了自己打算?” 南锦双手支颐,一点点凑近他,一双眸眼秋水濛濛,饱含深意。 孟天枢眉心一拧,淡漠的表情有些松动,不自觉往后靠了靠,冷声: “你想说什么?” 柳眉轻扬,她伸手触上了孟天枢的手腕,指尖温暖滑腻,亦如一缕情丝摇曳。 声音又轻又痒,像羽毛一片,落在了孟天枢的心上。 “世子——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49 有准备退亲 南锦一瞬不动的盯着孟天枢,试图从他眼中,看到一丝狼狈和仓惶。 结果这个病娇小叔稳如泰山,眸光沉沉,眼波无恙—— 她的撩拨,自然以失败告终了。 抿着嘴角,南锦重新坐了回去,好整以暇的拢着袖子,淡声道: “世子这般不想我嫁给你大哥,我还以为……是你舍不得我,喜欢我呢。” 孟天枢不答,只是呷着茶,气定神闲,甚是无谓的样子。 “趁着壶老九还未回来,南大小姐少说一些无用的废话,尽管开出你的条件。” 他并不想搭理她。 喜欢?喜欢南锦,呵,要真有这一天,拜托老天爷一道雷劈死自己算了。 南锦一耸肩,思忖片刻后开口: “我爹爹说过,再过几天,山策公子会来我家正式提亲,据说王爷夫人也会随行,世子总要让我先见一面山策公子?万一……他对我一见钟情,喜爱非常呢?你非要让我退婚,岂不是坏了他的好姻缘了?” 孟天枢哂笑一声。 一见钟情贪图的不过是皮囊,何来良人一说? “我大哥按礼办事,规规矩矩,即便心下不满,也不会说出来的。” “是这话,若我直接当面拒婚,王爷夫人说不定会责怪山策公子,觉得是他没有把事情办好,哪里疏忽了我,才让我任性拒婚的——毕竟,我声名在外,是出了名的难弄哦~” “呵,你倒是有点自知之明。” 孟天枢勾起一抹笑,瞥向南锦的目光中,多了些戏谑。 南锦粉颈低垂,轻叹一声: “不如索性晚一日回去?因为一些意外情况耽搁了,是我错过了王府提亲,与山策公子无关,再者对我自己来说,大家左右骂一句‘活该’倒也不会有更难听的话了。” “你有何打算?” 孟天枢这么问,算是同意了南锦的计划。 南锦狡黠一笑,双手交叠着,揣着一份神秘感: “我么?那就要看我家的四姨娘,有什么打算啦~” “……” 孟天枢对上了南锦的目光—— 见她笑容昳丽,眨巴眼睛,一脸狡诈算计的样子。 不知怎得,孟天枢突然想起了那令他终身难忘的桃花粉,心尖冷不丁一颤。 只道:狐狸又要出山作妖了。 * 南锦一个人偷偷去嵩江帮的消息,在外头瞒得死死的,可不知怎得,突然传进了四姨娘薛宝珠的耳朵中。 她很震惊! 怎么,再过两天,戍南王府就要上门商议婚事了,老爷不在就罢了,怎么新娘子人也跑了?两天,若是赶不回来怎么办? 若是真的赶不回来—— 那不是太好了么! 薛宝珠险些笑出了声。 南锦不能及时回来,王爷夫人定然很生气,闺阁女子离家出走,名声又这般差劲,谁要选她做儿媳? 不过老爷不在家,退亲恐怕有些严重,自己那时候再敲敲边鼓,飘絮一定就能取而代之,成功嫁去戍南王府了! 薛宝珠觉得,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绝对不能错过。 于是,她拿出了压箱底的钱儿,找了一帮人立刻赶往嵩江‘办事儿’。 务必要拖延住南锦的脚步,让她迟一些回家,因此错过戍南王府的议亲! 50 飞一记媚眼 南锦在嵩江办好了粮米的事儿,然后优哉游哉,准备启程回青州城。 孟天枢见她不走水陆,改走山道,心下莫名,不过知道她有计在心,便也陪着一起走。 反正要回去退婚,一道顺路儿。 孟天枢心中到底还有些忧虑,她一个女子,孤身赶路总有些不放心。 自己虽然不喜欢她,但也不忍看她出事。 孟天枢身边跟了三两扈从,魏八斤一直在漕帮外守着,见马车辘辘而来,跟着一耸身蹿上前,哈腰问礼: “少爷,南大小姐,咱们是回青州了么?” “等一等——” 南锦撩开马车帘子,探头望向远方青灰色的山峦。 冬夜的傍晚,铅云低垂,寒露深重,还不过饭口时分,天色已经很黯淡了。 南锦缄默不言,心中算计着时辰。 她不能早到,更不能晚到,要到的刚刚好,恰如其分的好。 于是见时辰还早,她懒怠坐了回去,搓了搓胳膊,忧伤开口: “好冷呀,来时光顾着男装潇洒,连氅衣都未曾穿一件,现在又要连夜赶路,我该冻坏了。” 魏八斤眼皮一跳,心道:南家大小姐,又要开始作起来了? 孟天枢扫了一眼魏八斤,示意他麻溜办事儿,有求必应。 毕竟南锦亲口答应了要退婚,孟天枢赢了她,且达到了自己最初的目的,心情不错。 小作怡情,由得她去了。 魏八斤哦了一声,想着去买一件不现实,便翻出自家少爷另外一件银鼠大氅给南锦。 南锦伸手接过,道了一声谢。 她温柔抚过氅子缎料,领口缘毛,轻声细语: “好几次见你穿过这件,给我了,世子倒也舍得?” “寻常之物,南大小姐不嫌弃就好。” “不嫌弃,我喜欢的很~” 南锦有些反常的飞了一记眼神给孟天枢,然后径直裹好了氅衣,依坐在车厢中。 这一记眼神,说是媚眼有些轻浮,但其中眸光潋滟,也绝不正经。 孟天枢眉心一拧,不是心生厌恶,而是心下忐忑。 他觉得自己赢了南锦,可总是惴惴难安,好像又哪里还没考虑周全? 加上这只狡诈的狐狸,行事诡谲,爱装爱演,他有些拿捏不准。 从在茶厅里的那一句“你可喜欢我”到马车内的这一记“暧昧眼风”—— 孟天枢下意识端坐,别过视线,不再与她对视。 见她不依不饶的看过来,他索性闭目养神,沉心凝神。 …… 魏八斤驾着马车,离开了嵩江漕帮。 此去青州城,若不走水陆,而是走山间小路,就算是星夜兼程,也要明日中午到,路上稍微耽搁一会儿,只得明天傍晚才到了。 车轱辘碾在山道上,下过雨的山道,路还有些泥泞。 马蹄郭答郭答,扈从趵趵踩踏过水汪子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林中显得格外清晰。 孟天枢养了半天神,终于抬眼,看向对坐着的南锦—— 她已经睡着了。 如她所言,缩在氅衣中的她真的很怕冷。 睡过去的南锦,柔然又清丽,看上去十分无害,她的五官,昳丽精致。 孟天枢不得不承认,南锦生得很美,是他见过少数美得如此夺目的女子。 “唔……” 马车的颠簸,让这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睡得十分不安稳。 她发出一句梦呓,整个人往边上歪身过去。 孟天枢反应迅速,立刻伸出一只手,挡住了她倒去的身形。 只是手掌轻托着她的脸颊,他掌心微凉,她脸颊温热…… 不知是不是冻着她了,南锦嘤咛一声,睫毛轻颤,转眼就要苏醒。 孟天枢一惊,未曾多想,立刻收回了手! 南锦重心歪倒,顿挫之下,直接撞在了车厢壁上。 51 你别动,我轻点 南锦吃痛,愤怒的醒来。 孟天枢有点心虚,对上了南锦迷茫又凶狠的目光,他只好扬声责问: “你怎么驾得车?” 跨坐车辕儿的魏八斤,难免小心肝一颤儿。 怎、怎么了?他一直驾得四平八稳,不能再稳当了呀!山路颠簸,怪他咯? 可是没办法,少爷开口了,就算不是自己的错,也只能当做是自己的错! 闷着声,魏八斤苦巴巴应了一句: “是,少爷,我知道了。” 下意识紧了紧马辔头,让马儿走得慢一些,可无奈车轮子刚好卡上一块石头。 咚的一声,整个车厢重重一颠! 魏八斤咬住了自己的拳头,竖起耳朵听里头的动静。 心想:完了完了,少爷要发飙了! 结果,怎么好像没什么反应? …… 马车内,两个人之间真是尴尬至极。 “啊~好疼,你轻一点,你慢一点!” “你别动——” “你不轻,我肯定要动啊,啊~别扯了,别用力,我疼!” “……” 孟天枢眼皮一阵阵跳动,看着在自己怀中不断扭头挣扎的南锦,从未如此尴尬。 方才马车颠簸,她整个人扑了过来,撞进了他怀里。 头发丝和他身上的玉带钩缠在了一处,他尝试去解,她却直囔着疼。 南锦的鼻息萦着热气,在他腹部一块儿洇开温度,俩人这番纠缠,实在过分了! “绞了。” 孟天枢咬牙,从靴掖中拔出了一把匕首。 南锦的心在尖叫,脑子一热直接拦腰抱住了他,恳切道: “别别、不要绞我的头发!老祖宗说过,头可破血可流,发型不能乱!” “哪个老祖宗?” “呃……那这一句你一定听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还没问过我爹爹,怎么能任由你绞了去?你别急,慢慢解嘛,一定会成功的。” 孟天枢是一个果断的人。 他一旦决定下了,绝无更改。 手下刀落,青丝一地。 俩人之间的牵绊就此解除,孟天枢长抒一口气,立刻与她保持距离。 饶是这样,身子还是微微发烫,心神不宁。 …… 南锦看着地上的青丝,整个人是奔溃的。 但是她的崩溃,从来都不是大哭大闹,甚至出手伤人,真正生气的时候,她是静默无言的。 重新坐了回去,她一点点理好鬓发,把断了一截的青丝,藏进发髻之中。 抬眸对上孟天枢的目光,南锦收敛神色,凝眸不语。 可其中那一份寒意,足以让孟天枢都心下一悸。 他自诩是一个喜怒无常之人,没料到生气起来的南锦,竟是这般模样儿? 薄唇开阖,孟天枢想说些什么。 才尝试开口,一道凌厉的目光投来,他只觉舌尖含冰,吞不下,也吐不出。 相望两尴尬,气氛瞬间跌至冰点。 …… 还好这时有人火速救场,一刀寒光闪过,马车外响起了打斗的声音。 “少爷!有劫匪,你千万躲好了,不要出来!” 魏八斤稳稳挽着马辔头,声音有些急切,不过还不算太慌张。 可能在他看来,那些劫匪不过臭鱼烂虾哦,还不够瞧的。 劫匪武力值一般,打不过戍南王府出身的扈从,只是脑子还好使,记得雇主的话—— 千万不要弄出人命,不求财不求色,只要拖延马车到青州城的时间就行了。 于是乎,他们掏出准备好的鞭炮,在马蹄子下炸开! 马儿受惊,直接把魏八斤从车辕儿上撂了下来。 然后拉着车里之人,沿着一条绵延山路,头也不回的向山顶飞驰而去! 52 小枢枢 等到劫匪追上山时,马儿已挣脱马缰,跑得无影无踪了。 南锦从马车上颠下来,似乎扭伤了脚,翻滚进一边的草堆,心里直骂娘。 战战兢兢依在一棵榕树边,恐慌不安。 她花容失色,害怕非常: “你们是谁,为何要害我?你们要多少钱,我都给你们,求你们不要伤害我~” 劫匪对视一眼,为首的劫匪是个高个子,麻杆一样长,颧骨突出,一脸凶狠刻薄样。 他拿了四姨娘的钱办差儿,自然不会伤南锦性命。 不过嘛—— 他可没说不抢夺南锦身上的钱物,顺便再揩点油水,谁叫他的身份是劫匪呢? “好俊的妞儿,你身上有多少钱?叫爷看看?” “这怎么劳烦大爷亲自来看,我这就自己坦白呀!” 南锦利落解开氅衣,掏出腰上钱袋,还有几张银票,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给了。 瘦麻杆不料,南锦居然这么痛快,该给的全给了,一点没舍不得。 给完之后,还露齿一笑,笑得他后脊发麻。 …… “不成,我不信,我要自己搜!” 瘦麻杆冷哼一声,不肯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南家大小姐天仙一样,现在月黑风高,深山老林,不做点什么,岂不是太对不起自己了? “等一等!” 南锦扬声,伸手将人拦在了原地。 “你又怎么了?” 瘦麻杆不知道她又要玩什么花样儿。 南锦冷下脸,恶狠狠盯着这帮劫匪,阴着声道: “你们可知我是谁?可知我爱郎又是谁?如此轻薄与我,你们不怕死么?” “爱、爱郎?” 瘦麻杆彻底懵逼了。 他自然知道这女子是南家大小姐,可他嘴上不能承认,只能当做一般劫匪,此番劫财劫色,完全是因为大家缘分一场,否则就等于出卖了雇主四姨娘。 不过,她口中的爱郎是什么鬼?还有男人么? 好像也是,刚才炸车惊马的时候,是听见车把式在不停的喊:少爷,少爷的。 难道南锦此番不是去嵩江帮筹粮,而是跟情郎幽会去的? “呀,他来了~小叔” “小叔?” “天枢星的枢,小枢。” 南锦冲着孟天枢挥了挥手。 可怜孟天枢刚才跳车,一个没跳好,滚下半个山坡,浑身狼狈。 心中担忧南锦,他努力攀上岩石坡,重回山道,却见她正一脸欢心的冲自己挥手。 这种莫名诡诈的感觉,他再熟悉不过了。 “你怎么样了,有事没事?”孟天枢问她。 “小叔,我们遇到劫匪了,你还有银子么?” “没有。” 孟天枢回答的从容又无赖。 “那你将门出身,可会武功?”南锦一副担忧欲泣的模样儿。 孟天枢扫了一眼瘦麻杆,不着痕迹将人护在了身后,淡道: “没事,有我。” 瘦麻杆见这男子丰神俊朗,眸光深邃,只是稍微有些病弱,衣衫沾土,有些狼狈。 他心中发虚,觉得这个男人不简单,万万留不得,南锦可以不杀,可他得死。 于是发了狠道: “凭你一个病秧子,有什么用?你先死!到黄泉路去做一对苦命鸳鸯?” 孟天枢眼中光芒冷寂,不明白苦命鸳鸯又是什么意思? 还来不及弄明白,瘦麻杆手中寒刀高举,转眼就要劈砍而下! “慢着。” 孟天枢抬手,声线低沉,像是成竹在胸的高手,轻视敌人。 南锦看向他—— 方才滚下山坡,他长袍有损,竟露出了流畅的腰线。 看不出来,平时看起来十分清矍的人,若隐若现下竟然还挺有料的? 外表病秧子,骨子里倒像是习武之人,往常他一直宽袖袍衫,显不出什么来。 南锦看他动作,难不成怀中藏了什么暗器? 只见孟天枢眸色一寒,唰得,从怀里掏出一叠—— 银票! 53 别搞笑了,哥 南锦好笑挑眉,红唇微掀: “方才问你有没有银子,你不是说没有么?” “你问的是银子,又不是银票。” 孟天枢从容答了,看向瘦麻杆的目光,多了一丝戏谑玩笑之意。 “这里有五百两,弟兄们杀人越货不过为了财,大家分上一分,不如早早散了,也好让我们继续赶路?” 苦口婆心,笑如糖刀。 瘦麻杆愣着没动,死死盯着银票,一番犹豫后,再一度对上了孟天枢的目光。 那种玩味的阴寒,实在令他心中忐忑难安。 不行,不能放他走! 刀口舔血这些年积累下的警惕性,让他很畏惧孟天枢。 这种人,要么不要招惹,一旦招惹上了,就一定要斩草除根,否则自己小命就没了! 这时,瘦麻杆边上有一个傻大个,他气势如虹的憋出一句: “不要拿钱侮辱我们!” 瘦麻杆眼皮一跳,当即一巴掌甩在他脑后,骂咧咧开口: “侮辱,我求你侮辱我,干这一行心里没点数么?宰了他,钱全是咱们的,还有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享用!” “对不起,大哥,我知道了。” “你知道?你知道你奶奶个腿儿,还不动手?” “是是!” 傻大个咽下一口唾沫,高高举起了刀,几个人一起对准了孟天枢。 孟天枢嗤笑一声,声音当即冷了下来: “先礼后兵,既然如此,那我只好——” 声音似刀似簇,瘦麻杆只觉迎面一股凌冽杀气! 他忍不住后退了一小步,对这个男人警惕非常。 边上的南锦也有些吃惊。 心道:莫非自己这个小叔果真深藏不漏,平日里的病娇样子,都是演出来的? 南锦之前打听过孟天枢。 知道戍南王府有一件旷世神兵,名唤惊鸿剑,惊鸿一出,剑气惊鸿,飞鸟断绝,走兽皆哀。又因这惊鸿剑是一柄软剑,可以贴身佩藏,更显珍贵。 江湖总传,这惊鸿剑传给了孟天枢,可从未有人见过他的身手。 更别提,见他使用这一柄惊鸿剑了。 难道,今天有幸可以见识一下病娇小叔的惊鸿剑诀? …… 孟天枢并着剑指,不紧不慢,摸上了自己的腰际玄色玉带,指下刀刃,似有锵鸣。 瘦麻杆见这一动作,立刻想到一个人,想到一件神兵。 他慌张大叫道: “是惊鸿软剑,一定就藏在他的腰间,他是戍南王府的人!” “呵。” 孟天枢冷笑一声,他遽步上前,攥住南锦的手腕,下一刻便冲到了劫匪之前。 瘦麻杆惊恐万分,忙后撤了一大步,将寒刀横在自己身前,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南锦被他拽了一个踉跄。 等她和瘦麻杆一起抬头看去的时候,俩人险些绝倒! 什、什么鬼?说好的惊鸿,说好的威武霸气呢? 只见孟天枢手中拎着一枚玉坠子! 黑夜中看不清什么成色,只是硕大的一只,看起来挺值钱的~ “没有什么是钱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再添一点儿!” 南锦见劫匪们一脸懵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蠢萌样子,差点没忍住笑。 心里给孟天枢点了一波赞,趁着现在: “笨蛋,跑了拉!” 反手握上他的手掌,忍着脚踝痛楚,南锦用力撞开一个看起来瘦一些的劫匪。 拽着孟天枢冲出包围圈,一路向着山崖处飞奔而去。 54 第一次不受掌控 月色朦胧,山路崎岖。 南锦一路跑,一路气喘吁吁,心中无比怨念。 如此寒夜如此天,她应该枕在锦蟒堆绣的被褥中,地龙烧着,火盆点着,博山炉熏香袅袅,一室温暖如春。 这才是她该匹配的生活,而不是像现在,一瘸一拐,冻得菱唇青紫。 好想念小翠宝呀…… 俩人跑到山崖边儿,被迫停了下来。 总算还好,那帮劫匪没有追上来。 南锦知道四姨娘派了人来捣乱,没想到她这么不专业!为了省钱,居然请了一帮杀人越货的无赖过来,这些人和真劫匪有啥区别? 会听她薛宝珠的话么? 就算不伤及自己的性命,有些亏还是得吃的。 并且刚才见瘦麻杆的样子,似乎是真的想要孟天枢的性命? 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连戍南王府的世子爷也敢下手—— 不过话说回来,病娇还真是病娇,将门出身,身体羸弱,还不会武艺,比她还不如! …… 南锦喘息不止,孟天枢更是脸色煞白,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 “世子,你还好?你千万不能有事,不然我就说不清楚了!” “你……闭嘴!” 孟天枢一手捂着心口处,呼吸深重,薄唇泛着病态苍白。 “好好,你要不要坐下歇一歇?应该没事了,我们一个瘸一个弱,就这样的速度都没追上来,大概是被你的扈从拿下了。且等等,他们会来找我们的。” 南锦虽然气未消,还记着这厮绞了自己头发。 但孟天枢这一副马上要驾鹤西去的样子,她还是怕担人命责任的。 故而私人恩怨先放一放,他有命活着,自己才有讨债的机会不是? “来了。” 南锦好像听见了一阵脚步声,声音轻松欢愉,终于可以回家了。 可孟天枢却不这么想,他周身气场一下子沉了下来,眸光敏锐冷厉,眉心微不可察的蹙了一下。 不是随行扈从,更不是刚才那一帮臭鱼烂虾。 现在来的人,并不是善茬。 …… 疾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步履纷踏,踩在枯枝落叶上,有轻微的嘎吱响声。 寒风肆虐,吹沙掀土,枯黄的落叶在不停打转儿。 不止是孟天枢,连南锦也发现了不对劲儿,嘴角笑容收敛,心提了起来! 一道寒光闪过,孟天枢推开了身边的南锦,让她躲过致命的一击! 三五个黑衣人,似鬼魅一般,从树丛月影中飞身出来,刀光剑影,杀意逼人。 南锦重重摔在地上,全身皆痛。 顾不上自己现在多狼狈,她就地一滚,再一次夺过了追砍而来的刀。 有人要她的命! 不是四姨娘派来的人,还有人在背后,对她虎视眈眈。 是谁? 事情第一次超出了南锦的掌控,她心慌一阵后,强行冷静下来。 仇人是谁可以慢慢查,当务之急,一定是保住小命。 “各位英雄好汉!我南锦与你们无冤无仇,你们也是拿钱办事,来取我性命的,不如开个价,放我一条生路,我双倍奉还,绝不上报官府!” 那些黑衣人置若罔闻,没有任何一丝犹豫。 南锦心中咯噔一声:完了。 不贪财的人,一定是死士,想要弄死的她对家,看来来头不小! 55 逼他出手 “南锦——” 孟天枢声音低沉,焦急的唤她。 他一个人招架着黑衣人,十分吃力,见她陷入危险,下意识要去回护。 回眸看去,略有诧异。 原以为南锦这样的闺秀小姐,即便平日里狡诈若狐,可骨子里还是一个柔弱女子。 面对这样的寒刀杀意,如何不怕? 可南锦偏偏又一次颠覆了他的看法。 招数利落,出手果决,她一次次避开刀尖杀意,用自己灵活的身段,甚至放倒了一个黑衣人。 南家大小姐,竟然会武艺? 这些招数,不像江湖中的任何一个门派,没有花架子,利落干净,四两拨千斤。 倒是蛮适合女子练习的。 不过南锦自己也知道,她虽然学过一些防身招数,但完全没有内力这种东西。 凭着一开始黑衣人的轻视,她可以取巧放倒一个,但一旦他们认真起来,她就不敌了! 再加上手无寸铁,只好被一步步逼退,离山崖越来越近…… 孟天枢的手,再一次摸到了腰际。 他的犹豫被黑衣人看在眼中,然后他们突然调转了目标,纷纷冲着他袭杀过来! 孟天枢冷笑一声,收回了手,躲闪之间,动作利落,游刃有余。 他只拆招,拖延时间,等扈从赶过来,而不真正的主动进攻。 黑衣人的目的落空,更是恼怒,对他发起的攻势愈发凌厉起来—— 南锦在一边看得心惊胆战,暗自揣度: ‘孟天枢一看就会武艺的,身手还不弱,可他只是闪避,不施展轻功,那些黑衣人想碰到他的衣角都有些困难……无论黑衣人怎么逼,他就是不施展一丁点内力。’ 黑衣人也发觉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渐渐的,又把注意力放到了南锦身上。 只因他们发现,孟天枢越避越远,其实是引他们远离南锦,是为了保护她。 看破之后,他们收了刀锋,重新杀向南锦。 南锦暗骂一声: “当杀手也要坚贞一点啊,认准一个杀不好么?” 她扭头就要跑。 可惜脚下一滑,沙石滚落,她重心偏失之下,从山崖边缘摔了下去! “啊——” 惨叫一声,心怦怦乱跳。 南锦只觉手腕一顿,骨头都快被扯断了。 不过好在,身体下坠的势头被制止了,有人在上面拽住了她。 “你没事?” 孟天枢死死攥住了她的手腕,半个身子扑在崖外,形容狼狈,唇色青白。 南锦吃力的蹬着脚,终于踩住了一块儿突起的山石,勉强稳住了身形。 “我没事……啊,你当心后面!” 在南锦这个位置,很清楚的看到黑衣人,飞速逼近,她脸色大变。 为首之人刺出一剑,寒光凌目,下一刻孟天枢就要血溅当场了! 可是,南锦不知道孟天枢做了什么,目之所及,只剩一片寒芒,因为发生的太快。 只听叮的一声,剑身被一股内力,硬生生震成了两截! 孟天枢身上爆发出的杀意,席卷而至,顷刻后,就是利刃没入胸膛的血肉声。 黑衣人闷哼一声,眼珠子突出,直接倒地气绝而亡! 剩下的杀手面面相觑,彼此都感受到了畏惧,他们已经逼得孟天枢出手了。 虽然没有杀掉南锦,但也算有一些收获,眼神交流后,他们决定撤退。 …… 不过一瞬间,人就撤了个干净。 等魏八斤赶来的时候,见自家少爷半个身子扑在山崖外,吓得魂不附体! “少爷,少爷,你怎么想不开了?” “少废话……快帮忙。” 孟天枢快支撑不住了。 魏八斤凑了上来,这才发现南锦还挂在风中凌乱着,咕咚咽下一口唾沫,示意扈从们一起帮忙,总算把人捞了上来。 南锦脚踏实地,心悸未定。 她余光处瞥向软坐在地上的孟天枢,见他嘴角隐约有血迹。 喉结滚动,竟是生生将一口血咽了回去,一张脸惨白如纸,苍唇毫无血色。 他…… 到底怎么回事? 56 互相质问 魏八斤见孟天枢这一副样子,咬着牙,瞪了南锦一眼。 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只小药瓶,倒出一粒白色药丸,让孟天枢服下。 半响后,孟天枢脸上总算恢复了一点血色。 半山腰上的那一起子劫匪,已经让扈从制服了。虽然跑了几个,不过问题不大,瘦麻杆抓住了,被五花大绑的捆着,拴在马车后面,鼻青脸肿的,看起来没少挨揍。 孟天枢看了一眼高高悬在天际的月亮,估算时间,知道差不多了。 他目光轻移,看向南锦,似在询问她的意见—— 南锦睫毛低垂,藏起了一分犹豫之色,不过很快的,她还是点了点头。 “走,回去退婚。” 孟天枢目光浮沉着些情绪,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 马车中,俩人对坐静默,气氛比来时候,更加古怪一些。 经历一番生死后,彼此之间,好像又多了许多疑惑。 原以为已经看透彻了对方,但其实总是冰山一角,有惊喜,也有惊吓。 最终还是南锦先忍不住,她轻叹一声,缓言开口: “你想问什么?我的身手么?” 真是好巧,她也想问他的身手来着。 孟天枢眸光沉沉,径自略微一颔首。 他从不知道闺阁大小姐会习武,更没想到这个人还是南锦,一番十分实用的对战招数,并不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拳绣腿。 她为什么习武? 南锦觉得这件事,也不是不能告诉孟天枢,但总觉得跟自己的咸鱼人设有点不符。 轻叹一声,略有些无奈: “金银之物是好,银子晃眼,银子煞白,可我喜欢奴役它们,不喜欢反过来被奴役,有时候呀银子不管用了,还是得靠自己不是么?” 有钱,她可以请护卫队保护自己,可以跟劫匪讨价还价。 但一旦银子不好使了,她也有最后的一战之力,不至于沦为刀俎鱼肉,任人宰割。 钱是好东西,她爱它,敬畏它,也做好了有朝一日失去它的准备。 上辈子在豪门中勾心斗角,靠得是脑子,但也没少练防身之术。 上一世没用上,没想到重生在这里当咸鱼,却用上了,最起码没有被一刀结果,活了下来。 南锦见孟天枢目光浮沉,似乎沉浸在她的一番话中,忙又添了一句: “当然啦,最根本的缘故,是因为我性子骄纵呀,日后嫁去夫家,别人欺负我怎么办?岂不是要狠狠打回来?” “……” 孟天枢眼皮一跳,赶走了心中某一瞬间,莫名泛起的情绪。 轮到南锦了,她好整以暇的往后一靠,柳眉轻扬: “那你呢?明明是将门之后,身怀武艺,偏偏病弱成这个样子,也不像是装的?那些黑衣人好像知道什么,一直在逼你出手,他们兴许要杀我,也是为了逼你?” 孟天枢扫了她一眼,哂笑一声: “你错了,他们要杀的人确实是你。” 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孟天枢话锋一转,声音沉沉,不辨情绪。 南锦眉心一拧: “他们是谁……” 肯定不是四姨娘的人,且是认识孟天枢的人,至少是很了解他的人。 南锦有些困惑不解,总觉得莫名陷入一个谜团之中,她必须弄清楚一些。 抬眼对上孟天枢的,只见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不知道后,索性闭目养神不再言语。 南锦咬牙,终究没有再追问下去。 她的目光落在孟天枢玉带上,那缕自己还绞在上面的青丝—— 嘴角略微勾起,复而抬眸,笑意轻纵。 57 议亲逃婚 等南锦一行匆匆赶到青州城的时候,已是傍晚日落时分。 南家府宅门外,悬着六盏羊角灯,府内更是诸灯皆燃,凝辉焕彩,打扮的分外好看。 南锦下了马车,率先迈进府门。 绕过照壁后,她看到了一地满当的礼物,想来是戍南王府送过来的。 王府的轿辇停在两侧,小厮们沿着台阶儿坐着,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儿。 甚至见她回来了,还在不断交头接耳,大胆讨论着今天议亲,新娘子居然逃婚这件事。 孟天枢亦步亦趋,跟着她一并回来,众人见了,这才有些吃惊。 咦,南家大小姐逃婚,怎么跟世子在一块儿? 难道是世子去捉回来的么? 南锦没有理睬这些人的猜测,甚至没有回屋换一身衣服,而是直接赶往正苑茶厅。 小翠宝在门外已经哭了好几轮了,眼眶红肿,樱唇都咬破了。 一见她回来,拢着哭腔迎上去道: “小姐,你总算回来了!” 去嵩江漕帮不让跟着,好说歹说一定赶着今天晌午回来,不要误了议亲大事,没想到还是迟了这么久,惹得王府夫人生了好大一场气! 想说的话实在太多了,小翠宝甚至不知道怎么开口—— 戍南王妃生气,侧夫人乔氏就开心了,最最快活的,莫过于四姨娘! 她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巴不得南锦一辈子回不来,南飘絮就能取而代之了。 南锦伸手,轻拍了拍小翠宝的肩膀,宽慰道: “乖,不哭了,我又没缺胳膊少腿的,还把事情办妥了呢。” “小姐……” 小翠宝吸了吸鼻子,哽咽道:“可是亲事……可是亲事怎么办呀!” “当然是退了,总不能让王妃白生气?” 南锦扬声,不仅让翠宝听见,也让后面的病娇小叔听一听。 只是孟天枢还来不及说话,茶厅已有人快步而出,脸色铁青,口吻严厉: “锦儿,你太不像话了——” 侧夫人乔氏,仪态雍容,款款从茶厅步出。 她的脸上是严肃的训斥,却没有半点她迟迟未归的担心,南锦看得很清楚。 这个乔氏和四姨娘,乌龟串王八,都是一条枝上的破烂货,心里嫉着,妒着,算计着。 紧随乔氏一块出来的,自然是幸灾乐祸的四姨娘了。 她穿得艳俗,涂脂抹粉,簪金配银,好像她才是戍南王府的亲家母,为自己女儿来议亲收礼的。 笑纹深深,口吻中难掩嚣张之意: “我说锦丫头,老爷就算再宠着你,身为千金小姐,夜不归宿这许多日子,一个人跑嵩江漕帮,实在太过分了?别说王妃容不下你,老爷知道了,也是罚你的。” 南锦乐得笑了: “我一个人偷偷走的,别人都只晓得我逃婚了,怎得四姨娘这般清楚,知道我去了嵩江漕帮?咦,莫非你才是我亲娘,心有灵犀一点通的?” “你——” 四姨娘的脸立刻胀红,为自己的口误恼羞成怒。 乔氏冷言扫了她一眼,也是恨铁不成钢的目光,鄙夷一瞬而逝,重归沉色道: “你说你不是逃婚?你一个女子,去漕帮做甚么?” “做生意呀,我逃婚?山策公子一表人才,家世显赫,我喜欢都来不及,为何要逃婚?” “那你为何迟迟不来!你明知道今天要议亲,孰轻孰重分不清么?” 四姨娘方才丢了颜面,总想着找回来,故而无视乔夫人的目光,对南锦咄咄逼问。 南锦勾唇一笑,明眸春水,更似诡笑。 “自然是路上有人截住了我,不让我准时抵达青州城呀。” 她对上四姨娘的目光,见她双唇翕动,眼底充斥着不安忐忑,所以故意拖长了音,一字一字往外蹦: “人也随我一并来了,就在后头,四姨娘,你想见见么?” 58 未来的相公 南锦回头,刚好魏八斤抓着瘦麻杆过来,经过孟天枢的身边。 四姨娘见到瘦麻杆,浑身一颤,脸色刷得就白了。 “我、我不认识他!这个劫匪是谁,为什么让我见他?” 语无伦次,心慌的一塌糊涂。 南锦哂笑一声,故意提步往后走去。 只是她经过瘦麻杆身边没有停留,而是直接走到了孟天枢的身边,莺声婉转: “四姨娘你说什么呢?世子你怎么不认识,还说人家是劫匪~” “……” 除了南锦之外,所有人都愣怔住了。 乔氏双唇翕动,脸色便扭无比,终于问出一句: “你说有人截住你,不让你回来议婚——这个人是世子爷?” “可不是么~” 南锦眼波含魅,秋水濛濛,一记眼风抛去,孟天枢心中难免咯噔一声。 完了。 他知道南锦打得什么主意了! 南锦可没给他反应的时间和机会,大大方方往茶厅迈步进去,见王妃去了。 …… 外头传来的声音,里头其实听得一清二楚。 戍南王妃阮红玉本来已经很生气了,未来儿媳如此不像话,闺阁女子离家出走,多日不归,视名节于无物,现在好了,天枢跟着一起胡闹,简直要气死她了! 雍容华贵,英气逼人。 阮红玉重重搁下手中茶盏,脸色阴沉着,眸中皆是愠色。 南锦心里嘀咕:准婆婆太凶,这亲事实在要不得。 换了一副闺秀样子,一步一缓走到她面前,规矩行礼问安: “见过王妃。” 阮红玉也不叫起,而是越过南锦,看向一起进来的小儿子,孟天枢。 “枢儿,你给我过来!” 孟天枢显然对母亲很敬畏,他眉目低敛,垂首在侧,从容应道: “母亲。” “南大小姐说,是你劫走了她,故意让她错过议亲的良辰吉时,她可有冤你!” “……” 孟天枢的犹豫,被阮红玉看在眼中,她立刻提高了音量: “你大哥也在,你不必对我交代,与他说!” 南锦一听,这才知道山策也在,她未来的相公? 眼帘微掀,螓首一偏,她看到了坐在边上的一个清俊男子,眉目处和阮红玉很是相似。 他不似孟天枢这般风流蕴藉,落拓不羁,而似如一块温润璞玉,沉静缄默,自有华章。 对上南锦审视的目光,他一双眸眼,漆黑深邃,波澜不惊。 南锦暗暗称奇—— 戍南王府家的两位公子,皮相俊美,各有千秋,可唯一不变的,是两个人都不像表面上看上去的这般,骨子里藏着的东西,恐怕都深着呢。 抢在孟天枢开口之前,南锦声音中夹杂着一丝委屈,小声道: “王妃息怒,世子说不出口,不如就由我来说。” “南锦,你别太过分。” 孟天枢沉声警告。 南锦被吓了一跳,立刻双眸剪水,雾蒙蒙一片了。 “世子何出此言?是你一贯说的,不喜欢我嫁给你大哥,说夫妻白首,当先心意相通,万万不可以嫁给不喜欢之人……你还绞了我的头发,说、说少年结发,缘定三生!我虽名声不好,却也是女子,怎么会如此做贱自己,来污蔑你?” 南锦拢着身上的氅衣,还是孟天枢常穿的那件,相信阮红玉一定认得出来。 随后她素手一指,更是指向了孟天枢腰际玉带上的一缕青丝。 阮红玉顺着看去,当即气得脸色发白,遽步上前,啧声质问: “你果真不喜欢她嫁给你大哥?” 孟天枢这才意识到,南锦没忘记报仇,俩人之间的战局,她从未真的认输! 这一次,她拼着自己的名声不要,也要拖他下水。 要死,一起死。 59 挑一个当老公 孟天枢深吸一口气,眼底情绪浮沉。 事情闹到这一步,他当是有口难辩,可既然如此,有一件事还是非做不可的。 退婚,一定要把婚退了! 南锦狡诈若狐,心眼实多,娶妻子过日子,又不是陪她玩聊斋! “是,我不想她嫁给我大哥。” 孟天枢声音徐缓而又郑重,分明不是赌气说出来的话,而是认真的。 “这……这头发——” “是。” “啪!” 阮红玉气得脸色铁青,扬手就是一记耳光,甩在了孟天枢的脸上。 孟天枢不躲也不恼,冷静的可怖。 既然话说开了,他就干脆开门见山: “娘,我觉得这门婚,是一定要退的!” “枢儿!你、你是要气死我么?” 阮红玉心头如绞,整个人都快站不稳了。 孟山策上前,稳稳搀扶住了她,声音温润淡薄,听不出多少恼意,平静似水。 “娘,你别生气,二弟向来知道分寸,不会胡来的。” “他知道分寸?他知道分寸能干出这种事来?” 阮红玉捂着心口,颤抖着薄唇,气得难以自抑。 这门婚王爷和南家定下的时候,她其实也极力反对了,觉得王爷欺负了策儿,为了偿还南家一个人情,竟要策儿娶这样一个纨绔草包为妻。 可后来知道了一件事,知道了孟家的一个秘密,她释然,也明白了。 这桩婚事无论如何不能退,南锦,必须是戍南王府的儿媳妇! …… “大哥,你知道我的——” 孟天枢面对阮红玉,尚能从容坚持,但对上孟山策,他口吻中多了几丝被冤枉的委屈。 孟山策点头,清俊仪表,温暖如玉。 “我知道。” “大哥你知道就好,南家大小姐你根本不喜欢,为什么要娶她?” “二弟,那你可喜欢她?” “大哥……” 孟天枢说了半天,还是彻底败了。 乔夫人听了半天,万万没料到事情变成这样,没搅黄这门婚事,竟还把世子牵扯进来。 如果南锦不嫁大公子,反而成了世子妃,那更加不是自己愿意看到的。 于是委婉站出来,与阮红玉道: “王妃息怒,孩子们都太不懂事了,只是我家老爷不在,我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哎,这桩婚事到底该如何?” 阮红玉沉出一口气,知道不能让外人看戍南王府的笑话。 于是强打精神开口: “不瞒乔夫人,不管是我,还是我家王爷,心里都定准了这门婚事,绝无更改!” 南锦一听,眉心不自觉蹙了起来。 戍南王府到底欠南家什么人情,非还不可呢? 乔夫人颔首,掌心交叠着,看着落落大方,委婉建议道: “锦儿如此不听话,也是我南家疏于管教,恐怕配不上大公子了,加之她与世子之间,好像也有些瓜葛,实在不宜再强说亲事——不如王妃多做考量,南家,也未必只有锦儿一个适婚女子呀。” 四姨娘一听这话,立刻帮忙敲边鼓: “就是就是,王妃,我的女儿南飘絮,绝对知书达理,温文尔雅,虽是庶出,可也是爹妈心头疼爱的,至少声名好呀,配一配山策公子,倒也不输什么。” 南锦险些笑场。 乔夫人也气得心口疼,立即瞪了一眼四姨娘。 猪一样的队友,说的就是她! 孟山策还在呢,就当着人护犊老妈的面儿,说一个商贾家的庶女,配王府长子刚好,这不是踩在人家脸上打么? 果然,阮红玉一听,冷厉的目光立刻扫了过来,口气不带半点商量余地。 “我说过,这门婚事势在必行,但我戍南王府只娶南家嫡长女,南锦。” 无视四姨娘脸上的怨念不甘和失落,阮红玉重新看向自己的两个儿子: “至于选择我哪个儿子,就由南大小姐自己决定!”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南锦也是一脸震惊,外加一脸懵逼。 什么? 还能自己选老公? 这是什么迷幻的操作? 60 谈个恋爱再说 乔夫人欲言又止,觉得这实在太荒唐了! 阮红玉身为将门主母,戍南王妃,骨子里是十分果决狠厉的。 她决定的事,从不会轻易改变,也不惧怕人言。 于是,阮红玉伸手制止了乔夫人接下去的话,转而看向南锦,冷言道: “南家大小姐,你不必有心理负担,无论是长子山策,还是世子天枢,你都是我戍南王府的儿媳妇,这一点不会改变。如果你喜欢我的大儿子,那婚事照旧,不管良辰吉时,明日再议婚也是一样,如果你改了主意,喜欢我的小儿子天枢,那庚帖重合,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王妃。” 南锦喉咙发紧,犹豫着开口: “两位公子都很好,是我不太好,这如何选……” 言下之意:求求你退婚,别死缠烂打了,老娘我一个都不想嫁! 可表面上看起来,还是一副含羞欲止,扭捏婉转的矜持模样儿。 阮红玉扫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又看了一眼乔夫人,也算与她有个商量: “这样,我来青州城,也是为了策儿的婚事,既然来了,无妨多留三个月。这三个月,就让南家小姐与我的两个儿子分别相处,培养感情,三月期满,挑一个成婚。如此,除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外,也算俩人自己情投意合。” 南锦很想问:要是三个月,也选不出来呢? 阮红玉对上她的目光,泠然一笑,笑得十分不友好: “南大小姐的眼光,我也是有所耳闻——书生裴克昌也好,公子柳清觞也罢,我的儿子出类拔萃,龙章凤姿,不会争不过这两个人?” 南锦挠了挠头。 心中暗叹一声:‘那倒是,按照原主人设的择偶标准,孟天枢和孟山策,都是金字塔尖上的男人,换做原主南锦,一定早就爱得如痴如狂,非君不嫁了~’ 算了。 最起码还有三个月时间,临了再想办法。 只是她感到很疑惑的,是为何戍南王府一定要结这场婚?还指名道姓,非她不可? 再加上昨天半夜刺杀她的黑衣人,又是谁? 重重疑团之下,南锦多少明白一些—— 看来除了孟天枢有秘密之外,自己这具身体,也不单单只是一条纨绔咸鱼这么简单。 如果三个月时间,她能弄清背后的秘密,或许对这场婚事,就有主动权了。 …… 红着脸,南锦点了点头,睫毛低垂着,算是默认了阮红玉的提议。 乔夫人更没有理由拒绝,心里再不舒坦,面儿上不敢再驳了阮红玉。 天色已晚,她要留人用饭,被阮红玉拒绝了: “我没胃口,要辜负乔夫人好意了,戍南王府在青州有别院,如此,我便不叨扰了——看南小姐这一副样子,一夜奔波,一定也吃了不少苦,还是早些休息。” 南锦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脏乎乎的衣裳,还有手背上被砂石划破的小口子。 这会儿也觉出疼来,她想赶紧洗个热水澡,换一身干净衣服。 …… 丫头们簇拥着阮红玉离开茶厅,上轿辇,离开南府。 乔夫人领着四姨娘、管家三叔出门相送,一时间人走了个干净。 偌大的茶厅只剩下南锦、孟天枢、孟山策三个人,气氛一下子成了诡异的尴尬。 孟天枢有些颓然。 以手掩嘴,忍不住咳嗽了几声,面容不改病弱之气。 他靠坐在椅背上,勾起似笑非笑的一抹轻谑,目如寒星,锐利眸光盯住了南锦。 “为了争一场输赢,大小姐无所不用其极,真当令我心生佩服。” 南锦索性也不演了。 好整以暇的掸了掸袖子上的灰,轻盈落座,柳眉上挑道: “世子误会了,我只不过提醒你,绞了女子头发,是要付出代价的。” “呵,代价?我是没关系的,可你要怎么办?” 孟天枢真的困惑了。 他完全不知道南锦这个女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说她笨,其实她聪明无比,跟一条千年狐狸似得,可说她聪明,她又笨的离谱。 为了争一口气,把自己声名都搭进去了。 原来大家不过说她花痴草包,现在可好了,与兄弟两个牵连不清,还要重新选一个成亲,岂不是又成了青州城人人嘲笑的茶余谈资? 南锦冷淡一笑: “我的事,就不劳世子操心了。” 孟天枢眉宇轻扬: “现在不用我操心,你刚才不是跟所有人说,说我喜欢你么?” “……” “二弟。” 孟山策轻叹一声,扶住了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61 君子端方 孟山策,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他安抚下孟天枢后,回眸看向南锦,肃手作礼,歉意开口: “南小姐,是我二弟唐突了你,我替他向你赔个不是,请你不要介意——” 南锦吃软不吃硬,对于孟天枢,她多得是应对之法。可碰上好声好气的山策,她就有些局促了。 毕竟俩人有一纸婚约,这一次‘两败俱伤’其实也伤害到了他。 是她没有考虑到他的心情、颜面,心中也是有些愧然的。 不过,若不是孟天枢太过可恶,威胁利诱、还绞了她的头发,她也未必会用这一招。 眼睫低垂,南锦从座位上站起来,身姿亭亭,粉颈低垂; “山策公子,对不起了。” 不需要解释太多,事情真相如何,其实三个人心知肚明。 一句致歉,南锦其实也算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和当时无可奈何的选择。 孟山策摇了摇头,眉目轩朗,笑容清淡: “无妨,这样也好——我与南小姐多出三个月时间相处,彼此了解一些,也是一件好事,也请你日后多多关照了。” 南锦菱唇轻扬,目色流转间,娇韵浅显: “恩。” 与温柔一些的男子说话,磁场都契合了不少。 孟山策笑了笑,另道: “我送南大小姐回房?我二弟性子倔,我还有些话与他说。” 南锦婉拒: “不必了,翠宝就在茶厅外等我,我自己回房就好,不劳公子相送。你二弟……心情大约也不好,我便不打扰你们兄弟叙话了。” “多谢南小姐体谅。” 孟山策一句一言,皆是礼数,声音如清风拂面,温柔熨帖。 南锦略一颔首,余光处瞥了眼孟天枢—— 正好,他也凝望过来,彼此四目相对,各有心绪。大约是气愤未消,俩人触上目光后,又很快分开了。 鼻下皆是轻哼一记,别过目光。 * 南锦离开茶厅,晚间冷风一吹,她遍体生寒冷,连打三个喷嚏。 这下好了,一定是伤风感冒了。 翠宝早早去房间,手里捧着南锦素来喜欢的翎毛氅衣,一直在门外候着。 见南锦出来,她捯饬着小碎步迎了上去。 “小姐!” “恩。” 南锦轻唤一声,解开身上孟天枢的氅衣,搭在了翠宝的臂弯处。 氅衣有些破损,脏得不能看了,她本想说扔了算了,但到了嘴里却成了: “洗干净,缝补一下,拿去送还给世子。” “啊?世子还会要么?” “不要就拿回来,丢了怪可惜的。” “……” 翠宝怀疑自己听错了,小姐居然还有可惜衣裳的时候? 难道小姐真的跟世子有了些什么?一件破损的氅衣,她也舍不得丢了么? 南锦斜睨了她一眼,伸手轻弹了弹她的脑瓜子: “别多想。” “哎哟,小姐,你和世子真是欢喜冤家呀!” “诶,怎么说话的,冤家对头不假,欢喜就真没有~” “小姐,话也不能说的这么死嘛,现在多了三个月时间相处,万一你喜欢的人是世子,当世子妃也很不错呀!你日后就是戍南王府的王妃了!” “别,我要是喜欢了他,就让可爱的银子全部离开我,让我变成穷光蛋!” 南锦拿银子赌咒发誓,简直比‘亲妈爆炸’更加凶狠坚决呀。 小翠宝隐约有些担心:小姐,这种誓……不好乱发的呀! 看着南锦大步往回走,小翠宝也知道快步跟上,一路伺候。 …… “翠宝,热水准备了么?” “放心,小姐,全准备好了,藻豆、香皂、花瓣、舶来的香精油,茉莉味的。” “乖~对了,你去找荆禾,让他替我看着那个瘦麻杆,等我沐浴完出来,我还要问他一些事。” “是,小姐,我知道了。” 翠宝颔首应下,心中知道:小姐一定还要收拾四姨娘呢! 62 我还想逗逗他 南府后庑房的一间禁闭室,大门森严,昏灯如豆。 四姨娘薛宝珠手里捏着一块杏黄色的娟帕,捂在鼻下,试图用上面熏染的沉水香,来掩盖禁闭室中发霉潮湿的恶臭味儿。 瘦麻杆儿原名叫薛凡,与薛宝珠是一个村子里的老乡,也算旧相识。 一次偶然机会认识之后,薛宝珠拿钱救济了他,让他不必风餐露宿,在青州城有了一处落脚之处。 作为回报,薛凡替她往外放印子钱,招揽小弟,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为她也敛了不少金银财宝。 这一次截掳南锦,薛宝珠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薛凡。 谁想他这么没用,还被人五花大绑捆了回来! 趁着南锦还在沐浴,薛宝珠匆匆赶来,希望封了他的口,不要把自己卖出来。 骨子里对薛凡这种人,她是不相信的,今天拿了自己的钱办事,谁知道会不会拿南锦的钱,反过来咬一口? 他知道的事情太多,要是倒戈,自己一定会有大麻烦的。 挥了挥娟帕,薛宝珠单手叉腰,嘴角抿着一丝不悦: “不是只让你拖延一个丫头片子么,你招惹孟天枢干什么?现在好了,你叫人绑了,戍南王府的人,何尝会放过你,几番盘问,你嘴巴不严实,我可怎么办?” 瘦麻杆浑身皆痛,人又累又饿。 这薛宝珠还在一个劲儿叭叭着,烦人! “你当他们都是傻子?看不出来是你做的?” “呸,你不说,我不承认,谁敢办我?” 薛宝珠鼻下轻哼一声,对薛凡威胁道: “我警告你,你最好一句话不要多说,我平安得保就算了,我要是不舒坦了,看我怎么治你。” 薛凡吃软不吃硬,也烦女人这一套,当即梗着脖子回了一句: “怎得?我孤家寡人,无妻无子,还怕受你威胁——呵,四姨娘,我告诉你我为什么招惹孟天枢,让人封口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了、他!” 他龇牙咧嘴,笑得鬼祟。 这一番言语,倒是把四姨娘吓了个半死。 她花容失色,往后倒退了一步,捂着心口吃惊道: “你、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薛凡很满意四姨娘这种反应神色,还想再吓她两句,岂料脖间突然一凉! 紧接着,一道热血喷溅而出—— 头颅往下重重一垂,一口气提不上来,他眼珠泛白,瞳孔扩散,很快就死了。 …… “你早打定主意要杀他,演什么?” 从阴影处走出一个身姿颀长的男子,面容隐在一张面具中,露出光洁俊美的下巴。 他掏出一块方巾,擦拭匕首上的血迹,嘴角抿着一丝不悦。 大概是嫌薛凡的血,污了自己宝贝的匕首? …… 见到他,也亲眼目睹薛凡被割喉惨死,四姨娘反倒不害怕了。 她从花容失色,变成了从容冷然。 变脸只用了一瞬须臾,笑容逐渐诡魅,身段婀娜着往前一凑,扶上了男人有力的臂膀。 “我哪有你狠心呀——他多好玩呀,我还想再逗逗他呢。” 男人掸落了她的手,声音清冷低淳: “想要南锦错过议亲,多得是办法,何必找一个不靠谱的薛凡?” “……” 四姨娘妩媚笑容一顿,不着痕迹的抬手,整理云鬓发丝。 男人看破一切,哂笑道: “你急功近利,让南锦轻敌,也让阮红玉厌弃,一招以进为退,是想让南飘絮永远得不到嫁进戍南王府的机会?” 四姨娘眸光低垂,笑容越发明艳起来。 “我的心思你别猜~否则,我要你好看——” “我懒得猜你的心思,只是主人交代的事,你我不得有丝毫懈怠!” 男人冷笑一声后,大步离开了禁闭室。 屋中静谧无声,只余一室浓重不散的血腥气,还有那个笑容冷淡,与平时招摇高调,全然不同的四姨娘。 87 我只能选你哥 孟天枢从容道来,寥寥几句话,就让南锦心头一震。 这些事,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爹爹也没有。 大业开国以来,戍南王府有立鼎的功勋,可以说,是孟家一路杀伐,帮着主公逐鹿九州,开国建都的。 这一份功劳太大,遭了帝王心忌,所以才有了宿命一说。 和孟家一起辅佐的,当年还有汪、南、柳三姓大族,打仗需要钱,这三户人家皆是商贾大家,为军需、军饷出力,是孟家的好帮手。 或许是因为关系太好,或者是因为某种原因,这四个家族开始通婚。 而且约定俗成,只娶同辈中最年长的女孩子,等于说是大小姐,其余的女孩子,另外嫁娶并不受约束。 这也是为什么,既然说了亲事,阮红玉只要南锦,南飘絮她看都不会看一眼。 南家和汪家一开始在青州城,戍南王府和柳家去了金陵,直至南稷山这一辈,因为南锦的母亲苏真真跟汪家闹翻了,汪放鹤一气之下,离开大业,举家搬去了西戎大殷重新开始,和另外三家也不怎么来往了。 南锦脸色不大好,声音有些发紧: “所以,我婚事早定,不是戍南王府,也会是柳清觞、或者汪解忧——就算裴克昌不狠心背弃我,我也不可能嫁给他?” 孟天枢哂笑一声: “你以为方柔没有经过你爹的同意,能够接近的了裴克昌么?” “你调查过方柔?” 孟天枢重新饮了一口酒,没有再说话,算是默认了。 南稷山这么疼爱南锦,真要裴克昌这个女婿,需要南锦出钱为其买缺? 方柔不过一个贱婢,怎么处理都可以,还会让女儿失足落水,受尽情殇? 不过是想她心死之后,能乖乖接受早定的婚事事实而已。 至于那一个人情,恐怕是因为戍南王府,是除了柳家、汪家之外最好的选择罢了。 南锦表面上克制着,心中却激荡不已。 南稷山是她重生之后,唯一敞开心怀对待的亲人,一时间变化,她接受不了。 原来这般宠溺自己的爹爹,不是她想得那样简单纯粹? 甚至裴克昌一直屡试不中,裴老爹沉疴重病,方柔蓄意接近,可能都不是巧合!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是我?” 南锦万分不理解,这是什么破规矩? 就算是为了联姻,但规矩可以变通的啊,非得大小姐做甚么? 孟天枢摇头。 “我不知道,或许等我有一天承继了王爵,成了孟家族长,才能知道为什么。” “……” 南锦欲言又止,又觉得孟天枢没必要再骗她,再问也没有意义。 真相到底为何,兴许只有四个家族的族长才知道,老王爷知道,王妃知道,爹爹知道—— 不过……还有一个人,可能也知道! 南锦心思转得飞快,她眸光一凛,当即想到一个人。 四姨娘! 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她以进为退,藏了这么多年,都不要让南飘絮嫁去戍南王府。 可南飘絮不是大小姐啊,她这么怕干什么?定然是知道些什么的。 有了一个突破口,南锦倒也不是这么焦躁了。 这个问题,她一定要搞清楚,关于南锦这个身份,秘密实在太多了。 但自己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如果弄清楚这一件事之后,就像一团乱麻找到了线头,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 …… 孟天枢不知她所思所想,见她颦眉紧蹙,还以为实在忧愁选谁的问题。 懒怠支颐,他长眉略挑,慢搭着音开口: “柳清觞风流成性,你倾慕他,到底是演的……汪家与你家有仇,你爹也不会让你选他,除了我和我大哥,南大小姐,你好像真的别无选择?” 南锦睇了他一眼,冷着声,好笑道: “你这话错了,是除了你哥,我真的别无选择!” 孟天枢一愣,原本戏谑的笑意,在嘴角处只余淡淡痕迹。 88 宝,清醒一点 孟天枢虽然年夜饭不在家中吃,但守岁还是要回去的,不能留在别人府宅中。 他和南锦一场雪夜对酌,在炭炉火熄之后,也渐入尾声。 魏八斤提着一盏羊角风灯,站在假山亭后的冷梅下,不敢打扰,但脸上也略有焦色。 想来别院的王妃,定然派人来催了。 南锦大方站起来,盈盈一笑: “世子该回去守岁了,寅正还需接神呢。” “恩。” 孟天枢点了点头,拢着宽袖,一并与她站在亭庑之下。 他的目光掠过石桌上的杯盘、茶案,膝边的红泥小炉,一掊青烟四散,亭外的雪也逐渐停了。 是该回去了。 道了别,孟天枢提步离开,步步拾石阶而下,从山石亭往下走去。 大氅逶迤落地,被积雪洇湿,一道背影清矍,与红梅雪景极好的融在了一起。 南锦也不知自己抽什么疯—— 语言能力没有经过大脑的中枢系统控制,直接从菱唇中蹦了出来。 “孟天枢,过年好。” 孟天枢一愣,显然对这种接地气的贺喜新春,还有点不太习惯。 不过,他很快勾唇笑了。 回眸看了南锦一眼,见她神色懊恼,却还装着一副‘刚才不是我’的淡定模样儿。 孟天枢嘴角弧度深深,溢出一声清朗笑声: “南锦,过年好。” “……” 南锦抿着唇,笑得事不关己,温婉大气。 可心里却在自我鞭问,甚至还给了内心中的自己一耳光: ‘想干嘛?南锦你想干嘛?疯了?疯了是不是?’ 直至孟天枢的身影消失在几道疏疏的红梅枝后,她才轻声抒了一口气。 小翠宝捯饬着小碎步,攀上假山亭来寻她: “小姐,咱们出来的太久了,该回去了守岁了!” “走。” 南锦拢着氅衣,挡去北风呼啸,接过翠宝递来的汤婆子,反方向缓步离开。 * 年夜饭毕,众人都回了一趟屋子。 男人换上便服,女子则摘下钿子、繁复珠宝,穿上轻薄一些的绣花敞衣,暖鞋,再一次回到暖阁正苑。 守岁之夜,围炉而坐,闲话家常。 等南锦到了,气氛早已是热络非常,一室如春。 她目之所及,是宝炬萤光,檀雾袅袅,围坐的大桌子上,摆满了杂拌儿蜜饯、金丝红枣、还有南来的香橼佛手、瓜果牡丹。 室暖花香,人间富贵,不过如此。 “妹妹,你来了?” 南浩亭酒过三巡,脸色微红,见南锦来了,笑着向她招手。 南锦不喜欢他,也不反感他,勾起一抹淡笑颔首,算是招呼过了。 她没有坐在他身边,而是选了一个清净些的位置。 她看起来冷傲嚣张,其实一身清霜,是外头的余雪未化,谁见了都觉着冷。 南邺水性子浮躁,私底下看不惯南锦,又怕着她,一般不敢寻不快活。 只是今天是除夕,偏心的父亲又不在,她喝了几口酒,整个人就飘了~ 正拉着南飘絮亲昵说话呢,突然话锋一转,眼风往南锦身上飘来: “二姐姐,你一向躲在闺房里读书写字,好不容易出来玩几天,闹了这么大一桩邪祟事,吓得够呛?论我说,你还是别出来了,别人又不是成心与你玩耍的,还危险的很,若是阿盐回来报仇,你可遭殃了!” 明明冲着南锦来的,不敢当面放肆,只好拿软柿子捏。 一边排揎着南飘絮,一边暗自讽刺着南锦。 南邺水也是庶女,三姨娘生的,生母早死了,现在寄养在乔夫人膝下。 乔夫人盼着能被南稷山扶正,所以很在乎贤惠的名声,这个后娘当得不错,加上儿子常年不在身边,对这个亲自抚养的庶女,也算上心。 久而久之,南邺水膨胀了。 养母掌管后宅,兄长与自己亲近,又管着今年主祭,是未来的家主。 南锦空有一个嫡长女的身份,喝了酒之后,也是可以壮着胆子,挑衅一下的嘛! 89 偶尔虐渣调剂 南锦悠悠抒了一口气。 最近陷在人命案中、身份谜团中不可自拔,心情阴郁,好久没有痛快过了。 好死不死,除夕夜有人来上眼药? 那真是太好啦~ 南飘絮怯弱、胆小,轻拽了拽南邺水的袖子,示意她少说一句。 “三妹,你喝多了,要不要让婢女去煮碗解酒药?” 南锦待她不错,南飘絮有心为她说一句话。 那日飒风香汤池,南锦其实是受害者,一场法事,一道守宫砂,算是挽回了声名,但过去的事情过去了,除夕守岁,还提及做甚么? 南霜儿家中最小,不过八岁出头,正是懵懂好热闹的时候。 她一双眼珠乌溜儿望着大姐南锦,又回眸看了看不甘示弱的三姐,手指紧张搅在一块儿,神色却又是暗自兴奋的! 南邺水平日里,与家中姊妹关系好,三个人其实是抱团的。 谁让南锦太过耀目,爹爹又太过偏爱呢? 今朝除夕,爹爹不在,是哥哥和乔娘掌家,再骄傲的孔雀,也得暂且低一低头! “我才没喝多,不过说了一句实话,二妹听不得?” “我不是这个意思……” “哼,还是你跟了她几日,拿了些金银好处,骨头就轻贱起来了?” 南邺水咄咄逼人,南飘絮低眉顺目,一脸委屈,一副要哭的样子。 四姨娘在另一侧与五小娘说着话,看到女儿遭欺负了,她也不心急。 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儿拔声道: “没用的东西,就知道哭,学一学你三姐,都是没娘的孩子,谁还比谁贱呢?” 这一番话,不知是夸是骂,南邺水听得心里泛着堵,脸色一下子就沉了。 “我是乔夫人养的,日后少不得也是嫡出——呵,有些人命好,生来就是嫡女,有些人才命贱,亲娘还在,可一辈子没出头之日,永远是个轻贱骨头。”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声响起。 众人皆是一愣。 这耳光来得突然,不是南飘絮奋起反抗,也不是四姨娘护女心切,而是南锦出手了。 谁也不知道,她何时从角落的楠木圈椅上起身的? 何时快步到圆桌边,给了南邺水一记响亮耳光的? 南锦揉了揉手腕,有些吃惊的看向南邺水,好像刚才那一记耳光,不是自己打的一样。 “天呐,三妹妹,疼不疼?” 南锦故作惊讶,还伸手去抚南邺水的脸。 南邺水气得脸色煞白! 还手?她没这个胆,怕不是会被爹爹弄死……哭,她觉得好丢人! 大家都是闺秀,冷言冷语,冷嘲热讽不是基本操作么?怎么突然打人呀? 南邺水暴怒中带了一丢丢的小委屈。 胸膛起伏着,搜肠刮肚想骂人的话,不可以是脏话,要有涵养的质问! “你、你——” 你了半天,还没有你出来。 南锦眼皮低垂,嘴角处是一抹讥讽,连轻谑的鄙夷都吝啬给她。 “三妹妹,实在对不住了,除夕守岁,爹爹不在,我也没有亲娘,听不得你这许多话,一时间没忍住,不知怎得,这巴掌就甩出去了——不信,你再看?” 说完,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的又是一记。 “你看,我本心不想的~” 这下,算是彻底把南邺水打懵了。 哇得一声就哭了,她掩面奔逃,悲伤不已,去屏风外的另一处暖阁,找乔夫人去了。 南飘絮和南霜儿,人有点傻了。 纷纷向南锦投来了崇拜的目光—— 南锦颔首垂眸,内敛一笑: “让两位妹妹见笑了,有时候,身不由己,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南飘絮低头,肩膀耸动,再也没忍住笑。 这种被欺负后的反击,还是她生平第一次,太过爽快,也太过舒坦了。 对待南锦,她自然就更加亲近一分。 南霜儿是看戏的,胜者王,败者寇,她殷勤拉上南锦的袖子,仰着小脸道: “大姐,你与我们一同守岁,行花令,摇骰子,雅俗皆可~” “好,依你。” 南锦敛裙落座,余光处瞥向不远处的四姨娘—— 她还在嗑瓜子,露出市侩庸俗的笑容。 可她不经意时睨过来的目光,沉浮了太多,皆是南锦窥不透的深邃。 90 老老实实嫁了 守岁一夜,到了寅正时分,就要开始接神了。 接神仪式和安神的大同小异,只要最后,把那五封神敕,捧到神殿中焚化,然后噼啪放一通炮仗,就算完了。 曙光微露,天际泛白,守岁才算毕了。 这时,阖府上下一定困得倦眼惺忪,哈欠连天,想着快快回房去睡。 南锦还想再去家庙,与娘亲道一声新春新禧,往年都是爹爹陪着去的。 今年,她要一个人去陪伴了。 打发小翠宝向回去铺床,把被窝用汤婆子暖了,熏炉子上下烤一遍,安神宁息。 熬了一个通宵,肯定不是沾枕即着的,等下翻来覆去头疼不已,点了安神香会好一点。 一个人推开家庙的槅扇门。 门很重,发出沉闷的吱呀声—— 南锦迈过高高的门槛儿,一个人步入。 捻了三炷香,站在苏真真的牌位面前,南锦规规矩矩上香、磕头,轻缓开口: “娘,新年好。” “今年爹爹不能陪你了,他去京城采办铜斤了,路上耽搁回不来,只好在京城过年了。他来过家书,让我陪您说说话,他很想您——说实话,我觉得有点酸臭,不过也挺可爱的不是么?” “娘啊,你已作古入土,鬼魂之事,肯定比我清楚……我其实不是您真正的女儿了,但我拥有她所有记忆,也体谅她早些年,对您的怨怪和思念。” “没娘的孩子,多少有些可怜……不过爹爹很疼我,疼到骨子里的那种。我呢,不讨人喜欢,也就一张美人皮还有些长处,爹爹偏宠我,完全是因为您~所以您放心,爹爹会护着我,我也有本事护着自己的。” 伸手扶上牌位,就像触在娘亲的脸颊一般。 南锦低下平日骄傲的头颅,神色略有些伤感。 上一辈子,她一个人在豪门厮杀,没有享受过一日天伦温情。 重生一世,亲娘虽然死了,可她的爱变成另外一种形式,由南稷山不遗余力的补偿着。 南锦感念,也感怀着。 低声一叹: “年轻的时候,您也一定十分美丽?爹爹一定对您魂牵梦——” 南锦突然皱起了眉头。 她迅速抬头,扫了一遍牌位上的名字。 苏真真! 姓苏啊,不是柳、孟、汪家人呀! 再去看其它女眷配位,一辈辈往上数,柳氏、汪氏,有资格摆上配位的,都是正苑嫡妻,除了娘亲之外,再没有一个外姓女子。 南锦觉得是不是疯了? 四个家族通婚,还只娶大小姐,这样不是很大概率会近亲血缘么? 冒着这种人伦风险,也要延续下去的规矩,到底有什么意义? 难道是爹爹为了后代子孙考虑,不愿意继续娶柳、孟家的女子,所以娶了娘亲? 上一次来的时候就发现了,正妻多薄命,不知跟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南锦心想着:等爹爹回来了,她总要想方设法好好问一问,否则,她不会嫁去戍南王府的。 爹爹是真心疼爱,瞒着不说,定然也是为了她好。 但南锦习惯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这种坎坷、离奇、神秘的,甚至危及生命的事,她必须要弄清楚的。 …… 三炷香燃了一半,正要离开,突然有脚步声穿来。 南锦心下一凛,暗道:疏忽大意了,什么时候进来的,难道是黑衣人?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是。 来人并没有掩盖脚步声的意图,像是大大方方告诉她,自己来了。 听音儿,是女子绣鞋,不是男子皮靴。 一只洁白的手撩开杏黄幔帐,四姨娘款摆着腰肢,莲步而出。 她还是一副妖娆轻浮的样子,只是眸光冷厉,嘴角抿着一处凉薄的冷笑。 南锦眉心微不可查一蹙。 知道她来者有意,善意,还是恶意,自己就不清楚了。 四姨娘径自走到苏真真的牌位前,也上了三柱清香。 阖目祷念一番后,她将香插入香炉之中,目不斜视,话却说出来了。 “南锦,你今日回护了飘絮,我也老实赠你一句话——老老实实嫁给孟山策,这是你唯一的路。” “……” 91 讲个故事吧 南锦沉默着看向四姨娘—— 气氛凝结一时,香雾袅袅,渐渐模糊了牌位上苏真真的名字。 四姨娘回眸,对上了南锦冷厉探寻的眸光,她粲然一笑,妩媚动人,恢复了往日的轻浮。 “留一个孟天枢给我的絮儿,让她当世子妃!” 南锦自然知道她在放屁,只是彼此心照不宣,不必点破了。 摇了摇头,叹笑一声: “四姨娘,举头三尺有神明,有些话说得久了,月老都能当真……你心中如何究竟如何想得,怕只有你自己才知道,二妹妹可不懂,她动了心,棒打鸳鸯,四姨娘倒也舍得?” 有些时候面具戴久了,可就摘不下来了呀。 四姨娘笑容淡去三分: “絮儿与你说了什么?” “二妹妹的性子静,少女心思,如何跟我说?不过喜欢一个人,是如何也藏不住的。” 南飘絮现在搬来住,衣食住行,皆有南锦看顾,感情日笃。 虽说一开始,南锦只是为了握着一个对付四姨娘的棋子,可她也不是冷血无情之人。 知道南飘絮老实,待她其实不错的,她的一点怀春心思,多少能看出一些来。 对上四姨娘将信将疑的目光,南锦显得更笃定自信: “四姨娘肯提点我一句话,至少你我关系,不至于水火不容?商人重利,从没有一辈子的敌人,至少为了南飘絮,姨娘不如与我道几句真话——这些日子看下来,我是如何一个人,姨娘心里有数,配不配听这几句真心话,姨娘你说了算。” 南锦低了姿态,向四姨娘求和。 就算不能联手,也想从她口中套几句话来。 疑团实在太多,南锦需要更多的线索,四姨娘是她现在唯一的突破口。 …… 薛宝珠一直直勾勾的盯着南锦看。 她的从容应对,自信谈吐,与从前的纨绔草包判若两人。 薛宝珠在南府孤军奋战,有自己的背景、自己的利益、自己的无可奈何……脱下面具后,她和南锦并非水火不相容,甚至,还有些心疼这个女孩子的—— 受宿命之苦,早已是多方势力眼中的板上鱼肉。 可现在南锦聪明,又有手段。 她已经知道了飘絮的弱点,其实有一百种办法,逼自己妥协。 但她依旧选择先礼后兵,放低姿态的方式寻求和解,薛宝珠犹豫之下,终于是动摇了。 * 轻叹一口气,薛宝珠给南锦讲了一个故事,七分真,三分假的故事。 这个故事依旧要追溯到大业开国之前,群雄逐鹿天下的时候。 孟良将军,天赐神力,开国有功。 但戍南王府有一个秘密,在开国立鼎之后再也见不了人了。 孟良将军认为,孟氏一族有罪,子子孙孙都需要赎罪,还联合三个商贾家族,出钱打造了一处浮屠塔,将那个秘密永世封埋了起来。 浮屠塔所在何处,也被绘成人皮地图,一分为四,刺在了当年四个家族所生的长女身上。 孟良让当年南疆的大通灵法师作法,为四个家族烙上了永世轮回的诅咒—— 图腾代代不灭,只在本族长女后肩显现。 孟、柳、南、汪,四族共同守护这个秘密,荣辱与共,存亡相持,不忘不弃。 …… 南锦听完了,觉得有点玄幻,甚至有一点扯淡。 她不能确定,四姨娘是不是当她三岁小孩,在讲神话故事骗她。 身子是自己的,后肩有没有东西,她能不知道么? 92 她的后背 四姨娘说完这一个故事,就不肯多说了。 她看向苏真真的牌位,不辨眸色,声音却越发清冷,对着南锦开口: “四个家族,世代通婚也是因由于此,戍南王府只要嫡长女,莫不然还真是因为你生得天仙貌美,或是性子温婉贤惠?” 南锦并不生气,坦然笑了笑。 “一个传说而已,爹爹也好,王妃也罢,若真把它当做不可违背的宿命,那真应了故事里大通灵法师的那一句,图腾代代不灭,轮回永世不休了~” 四姨娘知道,南锦哂笑轻讽,显然并未相信半句。 只当它是一个传说,一个自己胡说八道的故事。 南锦自然是不信的。 且不说自己身上又白又嫩,还地图呢,连颗痣都没有!就算换了局外人,她也不信的。 这不过就是人云亦云的事儿。 因为听着神秘,所以信以为真,还真就一边牺牲,一边赎罪,背负着莫名其妙的秘密,让家族里的女孩子,一代又一代的去交换自己本该有的幸福么? 四姨娘将手重新拢进袖笼之中,淡淡开口: “信也好,不信也罢,这家庙中摆的祖宗牌位,你是见过的,女子多薄命,包括你娘亲在内,多少熬过了花信秋月之年?——孟天枢有他自己的命,山策公子不是孟家嫡亲血脉,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嫁给他,对你来说才是一条活路。” “多谢姨娘好意,今天我知道的东西,足够多了,我会好好保全自己的。” 南锦露齿一笑,眉目霍然。 薛宝珠欲言又止,只余一声喟叹: “今日之事,就当我从未来过这里。” 出了这个门,她还是市侩浮夸的四姨娘,眼皮浅,又蠢又贪的小女人。 南锦目送她离开,沉重的槅扇门开阖,门外天光大亮,一地雪色,寒光刺目。 * 守岁是好听说话,其实就是熬夜,还是熬通宵。 南锦很困,却因为这个故事,困得睡不着。 她头疼欲裂,眼眶涩重,但就是没办法入睡。 迷迷糊糊歇了两个时辰,她浑身酸软,沁了一身冷汗。 唤来小翠宝准备浴桶,南锦想要洗个澡。 小翠宝一如既往的伺候着,坐在一把小杌凳上,左手拿着木瓢,右手拿着毛巾,为南锦擦背浇淋后背—— “小姐,今天可洗不了太久,马上要用午膳了,用了午膳,宾客就要上门拜年贺喜新春,少爷说,小姐为嫡长女,老爷不在,也当迎一迎女眷的。” “不是有乔氏么?” 南锦声音懒懒的,对这种事情,十分不愿意去做。 小翠宝撅着嘴,缓声劝了一句: “小姐,你还真希望乔夫人正位,变成府中的女主人呀?老爷一日不把她扶正,她一日算不得名正言顺的夫人,府中接待女眷小姐,还是该您出面的。” “知道了。” 南锦沉出一口气,浅淡应了句,表示自己记得了。 小翠宝觉得自家小姐怪怪的,不过也没有多想,只道:去家庙陪了过世夫人,心情一定不大好,想自己的亲娘了。 略微一叹,她也不再言语,只是尽心伺候着南锦沐浴。 …… 热气一点点熏着涩重的眼皮,南锦前倾着身子,趴在木桶上。 神思倦怠,光怪陆离。 逐鹿年代的金戈战鼓,被封存在浮屠塔中的秘密,还有南疆通灵法师苍老浑浊的咒蛊声…… 思绪纷乱,直到小翠宝的声音传来。 “呀,小姐,你的后肩!” 南锦下意识睁开眸子,冷光流溢。 93 处子之身 “小姐,你的后肩——皮肤好嫩滑,好白皙呀!这舶来的香皂就是好用~” 小翠宝感慨了一句,顺手浇了一瓢热水上去,险些没把南锦吓死。 南锦脸色阴晴变化,伸手抚上了自己的肩膀。 “翠宝,把铜镜拿来我看。” “啊?” 小翠宝怔然:早知道不夸了。 老老实实捧来两面葵口铜镜,自己捧着一面儿,让南锦握着一面,交相照映着。 南锦螓首微偏,透过泛黄的铜镜,看到了自己光洁、清瘦的后背。 蝴蝶背线条流畅,肩骨纤纤,大片白皙的肌肤上,没有任何图腾的印记。 南锦早知如此,却还是莫名松了一口气…… “小姐,水凉了,我扶你起来?” 小翠宝本不该出声打扰的。 可见自家小姐,一直对着铜镜里的自己发呆出神,一副十分陶醉的样子,完全没有意识到水温渐冷,她只好出声提醒了一句。 南锦淡看了她一眼,点头: “恩。” 正巧肚子饿了,该去用午膳了。 伸手递给翠宝,一只脚迈出了浴桶,擦干净身上的水渍后,穿上素白亵衣。 手臂拢袖而入,内臂上的守宫砂,被热气洇得愈发殷红,像是从肌肤里透出来的血。 南锦莫名有了一个念头—— 难不成,也需要特定的环境,或者特定的方式才能显现么? 有了这一个思虑,她思考的方向广泛了许多。 甚至,想到了裴克昌之死。 原先他一直活得好好的,因为心理扭曲,说了一些不堪入耳的话,才招惹了杀身之祸。 南锦才不会自作多情,是那个黑衣人大发善心,替她报仇。 她觉得,大概率是因为黑衣人怕裴克昌见过她身上的图腾印记! 而自从自己点了守宫砂之后,黑衣人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难道—— 难道图腾显示的特定条件,是嫁作人妇,不再拥有完璧之身么? 想到这里,南锦有些不寒而栗。 她的害怕,不是因为黑衣人,而是对自己之前看法的推翻。 因为,她居然开始有些想要相信,四姨娘所说的那个荒诞故事了! 是真是假,细节处全是证据。 她可以去翻阅家族纪谱,历年红白喜事、出殡丧仪嫁娶,子女出生小记。 看看通婚嫁娶的夫人到底因何亡故?死后尸身如何处置,是火葬还是土葬? 夫人死后,下一个携带图腾的女子,又是何时出生,何时病故的? 这些云云总总之下,一定有规律可循。 一旦她确信这件事是真的,那她就是南家携带图腾的长女! 那四姨娘有一句话没有骗她: ‘嫁给孟山策,一定比嫁给孟天枢要正确的多。’ 她想要安稳或者,想要离开宿命轮回,就一定不能再跟四大家族里的人有牵扯! 至少孟山策,是阮红玉和之前丈夫的孩子,戍南王府的养子。 只要他愿意离开戍南王府,自行立府,说不定能破了诅咒也不一定…… * 满怀着心事,南锦找到了管家三叔,言道: “三叔,我去家庙了,我好想我娘。” 三叔从小看着南锦长大,一直很心疼她,老爷爱屋及乌,太宠溺大小姐,这是全府乃至全青州城都知道的事。 轻叹一声,三叔宽慰道: “小姐懂事了,老爷一定很欣慰。” “三叔,我想看看娘亲当年的府中小记——” “啊?” 管家三叔有些错愕,一时没找到婉拒的话,一脸仓惶。 南锦心下一凛,长眸眯了起来。 等三叔重新抬头的时候,她菱唇一掀,不大高兴道: “三叔刚还说我懂事了,我想我娘了,看一看当年她的事也不行么?” “行!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夫人进府时间很短,生下大小姐,就仙去了,就算有小记得,也只是些只言片语。” 南锦不吃这一套,拿出一贯任性脾气: “哼,我不信,爹爹这般喜欢娘亲,肯定事无巨细写了不少,我知道的,这些小记都在府内藏书楼的文库里,三叔你拿钥匙来,我自己去!” “大小姐……” “三叔,我现在除了想念娘亲之外,也好想爹爹呀……要是他知道,你没拦着我,让我把书房里的古董全卖了,他会不会很难过呀?” 三叔脸色一白,捶打丧气搭下了脑袋。 “好,等大小姐用了午膳,我领你过去。” “嘻嘻,谢谢三叔~” 94 两个一起骂 立春贺岁,新年新喜,南府外车马喧阗,热络不断。 正月初一要吃饺子,大家因为守岁,都是黎明才去睡得,等起身基本也就晌午时分了。 南锦换了一身桃红袄裙,杏色软毛织锦披风,藕色缎面儿毛窝,翠玉簪花,踏雪而来。 婢女在廊下立着,见她来了,规矩行礼唤道: “大小姐,新春万安。” 南锦恩了一声,边上的小翠宝立刻塞去一个厚实的红封。 婢女知道南锦出手阔绰,打赏最是丰厚。 所以谁来在今天给南锦支帘子,讨吉祥话,内部已经争斗了小半个月。 自己能力好,又花了钱,这才得到这个机会呢。 伸手挑起帘子,南锦正要迈步进去,小婢女又添了一句: “大小姐,戍南王府的大公子也在呢!” 含羞内敛,眸光泛着一层濛濛水汽,她一瞬不动期待着南锦的反馈儿。 心想:大小姐高兴了,说不定另外有赏~ 南锦原先对孟山策印象不错,可莫名其妙的,在除夕雪夜,跟病娇小叔对酌一杯后,她便开始心绪不宁。 孟天枢也好,四姨娘也罢,甚至是她自己,都觉得大公子才是此生良配。 恐怕自己天生是骨子里有点叛逆? 或许是不喜欢那一句‘嫁给他是你唯一的路’。 “翠宝。” 南锦淡扫了一眼‘多嘴’的婢女,笑容清冷寡淡,毫无温度。 小翠宝只叹一声‘女人心,海底针’后,动作迅速的抽走了婢女手中的红封,改换了两枚缠着红绒线的铜钱,欢喜道: “大小姐喜欢你哩,这铜钱是庙中求来的,灵验的很——你如此乖巧,这个给你,红封太过俗气,还是留下。” “……” 婢女脸上写满了尴尬。 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南锦展颜一笑,大大方方步入厅堂,暖意迎面而来,厅内笑语嫣然,气氛融融。 “锦儿来了?” 乔夫人今日吃素,南浩亭和南邺水,身为她膝下养的孩子,要跟着一起吃素。 四姨娘‘贪图享乐’但一直在乔夫人的鼻息下过活,为了讨好她,年初一也很消停。 等于除了南锦之外,大家都吃素修福,一桌子素饺子,根本没有考虑到南锦。 南锦扫了一眼,心道:爹爹在的时候,乔氏知道分寸进退,藏得不错。可一旦儿子回来,好像整个人有了依仗,竟也蠢蠢欲动,等着给她委屈受。 乔氏到底是长辈,南锦来了,应当与她问安贺喜的。 不过满桌子素饺子,她知道乔夫人年初一,要借着儿子立威仪。 第一个打压她这个嫡长女,于是,连问好的敷衍心,都懒得给她了。 “恩。” 只恩了一声,连看也不看她一眼。 反倒是扭头看向四姨娘,甜甜唤了一句: “又是一年元春,姨娘美艳依旧,面若桃花,爹爹总喜欢你,倒也是有几分道理的。” 薛宝珠一愣,不知道南锦唱得哪门子戏? 但见乔氏脸色不善,被气得够呛,忍着声没发作,便知道了七八分。 讪然一笑,她摸着脸道: “真的呀?” “自然是真的,憋着坏,老得快~像四姨娘你这样坏得坦荡的,自然永葆青春了~” 薛宝珠心中气得笑了。 这小蹄子,还是两个一起骂了! 乔氏一掌拍在桌上,对着南锦道: “正月初一,锦儿你不要胡闹了,再说,家中还有客呢!” 说罢,她拿目光轻轻瞥向一边喝茶的大公子,孟山策。 一袭狐肷褶子大氅,墨青色锦袍,玉冠革带,蟒靴佩环,一如既往的清朗,萧萧肃肃。 见南锦来了,他放下手中杯盏,温柔一笑: “南小姐,新年好。” 眸光沉静无波,仿佛对她方才的咄咄逼人,牙尖嘴利,丝毫不介意。 103 半夜幽会 夜半快至三更,南锦的闺房依旧未熄灯,院子也掌着灯,护卫、婆子站了一堆。 别说采花大盗,连苍蝇都飞不进去一只。 小翠宝站在廊下,搓着手,一脸忧虑之色。 这时,荆禾引着两个小奴匆匆而来,他们手中端着云锦暖套中包的提盒,是给南锦热了一边又一遍的晚膳。 荆禾擦拭额头热汗,问翠宝: “还生气呢?” “恩。” “饭总要吃的,饿坏了怎么得了?” 荆禾心急如焚,回头看着一口未动的晚膳,还是打算进去劝一劝。 小翠宝拉出他的袖子: “小姐从未被人这样拘着过,又被人命案吓着了,你还是不要去惹她生气了?” “那不成,小姐待我好,我就算被骂、被打,也要劝她吃一口东西的!” 言罢,荆禾摆了摆手,示意两个小奴,跟着他一并进去。 门吱呀开阖,大炭火盆爆着火花,落地的铜丝罩子托着缕缕白烟,暖意四溢。 只是没过多久,屋子便有啷当声音传出—— “滚出去!不吃!” “大小姐……” “滚!别来烦我。” 南锦砸了一堆东西,咣当一声,花瓶落地,还有男人闷哼的声音。 外头的护卫都替荆禾觉得可怜、不值当,都知道南家大小姐的脾气,何苦在这个当口去寻不痛快? 门开了,两个小奴才被撵出来,神色惊慌。 荆禾捂着脑门,低着头出来,小翠宝迎上去,把自己手绢递了过去: “是不是破了?快去上药!” 荆禾没有言语,只是接过帕子,掩住了额头、脸颊,随即点了点头。 三个人怎么来的,又怎么回去,守院的护卫们只瞥了一眼,就随他们去了。 * 南锦乔装成荆禾的样子,轻而易举的离开樊笼,获得自由。 给了两个小奴才封口银子后,她一个人去往藏书楼,跟孟天枢约好的时辰,已经到了。 出了人命案之后,藏书楼封锁了起来,由衙门贴了封条,暂时不许闲人闯入。 南锦猫身,在廊下转了一圈,没见到孟天枢的人影。 心下纳罕:不是,三更,藏书楼,檐脊?真要她爬到屋顶上去么? 仰头看了看高度,不用梯子上不去? “不是病娇么,不是不能施展轻功么,还选这种危险的地方!” 南锦一边吐槽,一边试图撩起裙裾,找一处隐蔽地方搬梯子。 “有空骂咧咧,早就爬上来了。” 孟天枢戏谑的声音,从上方一处飞檐角后飘来,慢搭着音,不掩笑意。 南锦才爬了一半,差点没被他吓死。 气喘吁吁,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 “有空说风凉话,拉我一把,我也早就上去了!” 孟天枢喉咙溢出一声轻笑,风势一过,骨节分明的手已经递了出去—— 南锦才不会跟他客气,用力握了上去。 由着他力道牵引,身子轻腾,已稳稳落在了檐脊上。 脚下踩着瓦砾,嘎吱嘎吱的响,心中紧张小心,面子上还有装作从容以对的样子。 孟天枢现在多少能看透南锦一些了。 有时明明害怕,却偏要逞强,有时明明淡定的要死,偏要演出要死要活的样子。 这场人命案,所有人看出了她的介意和执着。只有他,看出了她极力克制的畏惧。 因为了解,所以知道她不是一个喜欢被人保护、圈养的柔弱女子。 那一份畏惧,别人如何承诺,都如同隔靴搔痒一般。 唯有真切陪伴她,帮助她一起破解真相,缉拿真凶,才算是真正的宽慰。 才算应了那一句: ‘别怕,一切有我。’ 104 他惊艳了她 雪夜沉寂,星光黯淡。 南锦歇了一会儿,方才出了热汗,现下又觉得冷了。 孟天枢瞧得真切,于是递来一只牛皮酒囊,触手还是温热的。 “暖一暖身,别凶手没找到,自己冻僵了。” “多谢。” 南锦酒量不算太好,但勉强饮一口,倒也不会醉。 温酒入喉,热辣辣滑下喉咙,没一会儿,身上渐热,四肢百骸也跟着舒暖开来。 “好了?” “恩。” 南锦回眸看向他—— 只见孟天枢穿了一身墨色劲衣,鹿皮短靴,一双黑睛奕奕有神,嘴角的笑容邪魅恣意,摄人心魄。 这样的他,和寻常时候羽鹤大氅,清矍羸弱的样子完全不同。 或许,没有成为质子的他,本该是如此耀目? 孟天枢对上南锦逡巡审视的目光,眼角一扬,笑着问道: “怎么?被我迷住了?是不是这样更好看一些?” 南锦沉默着没说话,目色流溢着暗光,她的沉默,着实让孟天枢捉摸不透。 他尝试去探寻一丝惊艳,或者半分心悦,等了半天,只等来南锦的一句: “世子,你不冷么?” “……” 孟天枢没绷不住,掩唇咳嗽起来,匆忙拿起温酒灌下,自嘲苦笑: “不然,你以为我为何带酒?真当是给你准备的?” 南锦抿着朱唇,摇头轻叹: “世子还是保重为好,谁知道采花贼喜不喜欢美男子,等着剥你的皮呢。” “咳,咳!” 孟天枢咳得面色微红,缓了一口气后,才道: “废话少说,办正经事。” 南锦长抒一口气,心道: 总算糊弄过去了!天知道这样打扮的孟天枢,竟成了夜幕下最亮眼的星辰,让她心悸一瞬,差点没挪开眼儿去。 要是让他看出来了,那自己才算真正丢人了! 南锦睫毛一颤,逼迫自己清醒一点,不要被美色诱惑,查案要紧。 …… 两个人小心挪到莲心摔下去的地方,勘查现场痕迹。 “这里衙差已经检查过一遍了,你有什么新发现么?” 南锦夜视力不错,所以低头一寸寸看着,不肯放过任何一丝痕迹。 孟天枢来得早,显然已经勘查过一遍了,他下意识扶上南锦的手臂,示意她落下目光,在他所指的地方。 “你看这里——” “这个是?” “杀人证据。” 南锦惊讶抬眸,对上孟天枢笃定的目光,思忖片刻后,明白过来。 在屋檐飞角后,是莲心摔落的地方,也是凶手藏尸之处,竟有一道被绳索勒出的浅痕。 她尝试提出一种可能性: “你的意思是说,这里不是藏尸之处,而是案发现场,莲心是在这里被人杀死的?” 孟天枢露出一抹笑,不必言说,以她的聪慧一点就通。 南锦得到肯定后,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想。 她伸手触上浅痕,声音淡淡,但甚是笃定: “我们都以为,莲心是被人掐死剥皮,然后移尸此处不小心摔落下去的,所以核实不在场证明的时候,就会忽略很多人。如果莲心被移到这里的时候还活着,她脖子上套着绳索,凶手只要在楼下,甚至在藏书楼中就能勒死她,然后割断绳索就行了。” “是,灯下黑,没有人会怀疑当时在藏书楼中之人,可凶手恰恰,当时就在藏书楼。” “……” 南锦心中一凛,眸光沉沉。 孟天枢神色冷寂,犹豫万分。 彼此心中都有一个人,可却偏偏说不出口。 诡异的沉默过去后,两个人又同时开口—— “你大哥……” “管家三叔……” …… 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 “不可能。” “怎么可能?!” 105 比她想得复杂 南锦挠了挠头,喟然一叹,妥协道: “这只是我们的猜想,一道浅痕说明不了问题,就算真相如此,也不代表着当时在藏书楼的几个人中,一定有凶手,凶手说不定就是浪蝶青蜂,没我们想的这么复杂。” 但凡事情涉及到自己信任之人的时候,每个人的第一个反应都是逃避,自我说服。 南锦如此,孟天枢又何尝不是? 他欲言又止,目光远眺后,才隐去浮沉情绪才开口。 “算了,先去红袖楼看看。” “正有此意。” 南锦点头,表示同意。 她穿着荆禾的衣裳,女扮男装,也是为了混进红袖楼,查访窑姐之死。 “那走——梯子?你先下去?” 南锦撺掇着孟天枢,希望他下去后,能帮着扶稳梯子,她有点恐高啊。 孟天枢淡扫了她一眼,轻笑道: “我不用梯子。” “那你准备吐三升血。” 南锦认为他要用轻功耍帅,纯粹觉得他在放屁,便自顾自的去爬梯子。 “……” 孟天枢无奈一摇头,修长指尖搓了个榧子。 夜影绰绰,有人身形鬼魅,已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的跟前。 膝下点地,那人垂首沉声: “秦城见过城主。” “送我下去。” “是。” 南锦还在艰难的爬梯子,孟天枢则轻盈落地,正好整以暇的仰头看着她。 笑容噙在嘴角处,虽未言,但放肆的目光,看得南锦脊背发凉。 心中嘀咕:靠……这厮身边还有暗卫呢?城主,什么城主? 秦城像一个木桩,或者像孟天枢的影子,主不动,影自然不会逾越半分。 他看着南锦挂在梯子上,半分怜悯之心也不会有。 南锦素来有骨气,凭着自己,硬是一步一步的退下扶梯,然后稳当落在地上。 脚踩大地的踏实感觉传来,她才长抒一口气。 重新调整姿态后,南锦从容走到孟天枢身边,下巴轻扬,风轻云淡的开口: “走,城主。” 孟天枢无视她的试探,只是调侃了一句: “除了怕蛇之外,还怕高?” “当然不是,只是怕摔着,磕碰了哪里,留疤就不好看了~” “原来如此。” 孟天枢也不拆穿她,只是眼底笑意更浓了些。 * 去红袖楼的路上,南锦又试探过一次,可惜毫无收获。 那个叫秦城的,就是一个闷葫芦,油盐不进,软硬不吃,问什么都沉默。且他一直不远不近的走在孟天枢身后,永远恰到好处保证一步的距离。 而且,这人不喜光,连月光都不喜欢。 好像他自己就是一个影子,已经不需要月光,再赋予他颀长的身影了。 一张脸隐在阴影处,存在感微弱无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若不是他还在像孟天枢汇报红袖楼的情况,南锦都觉得,这人完全不存在。 “死法和莲心姑娘相似,但略有不同,沈秋娘是先被掐死之后,再被剥皮的,并且只是衣服被扯破了,并未遭到侵犯。” 南锦心道:原来死得那个窑姐,名唤沈秋娘? 孟天枢眸光沉沉,步履缓慢,轻恩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秦城点头,将自己所查到的线索,完整的说了一遍。 南锦这才发现,原来自从裴克昌死了之后,秦城就已经在孟天枢的授意之下,暗中调查了。 多方势力的介入,各怀鬼胎的谋算。 原来这几场杀人案背后的浑水,比南锦原先预想的要复杂的多! …… 三个人走在夜半无人的长街上,因是大过年,连更夫都碰不上一个。 除了秦城寡淡的嗓音外,只剩瑟然冷风和错落不一的纷踏脚步声。 106 关系?是他犯贱 南锦简单总结了一下。 有一方势力,是最强大,也是孟天枢、秦城最为忌惮的——摄政王姬应寒! 还有两方势力,藏得深又十分神秘,有自己的目的,且幕后之人是谁,秦城还没查到。 唯一能确认的一点,这势力与南锦有关。 而且,青州城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所有一切谋算、角逐都是冲着她来的。 …… 秦城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完全无视了南锦还在边上。 好像她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肉,一块皮,某种程度上的一种奖励物品。 没有丝毫顾忌她的情绪,说得直接又赤裸裸。 “显然南大小姐身上,有一件很要紧的东西,有人想要索取,有人想要保护。” 秦城给了最后的答案。 孟天枢淡看了南锦一眼,见她一脸沉静,眼底酝着谨慎的光,但鲜少惊讶之色。 他笑了笑: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南锦眉心一拧,对上了孟天枢的目光,没有掩饰,可也不打算坦诚相告。 孟天枢笑意未减,可周身气质冷峻,声音沉了半分。 “我是在帮你——” “谢谢。” 南锦礼貌答谢,笑容甚是恬静。 然后……还是一副‘我就不告诉你’的谨慎模样。 孟天哂笑一声,深邃着眸光,忍声开口: “我迟早会知道,不是么?” “世子,我也是凭本事自己弄清楚的,听说你好像还是一个城的主人,有又帅又吊的暗卫,请相信自己,你可以的——虽然你我现在走在一条长街上,可人心隔肚皮,事关我的性命,我如何交托?” “……” 孟天枢眸光冷厉,薄唇紧抿成了一条线。 换了从前,他会觉得南锦说这话一点问题都没有,甚是会有一些欣赏。 可现下,只觉一股无名火窜起。 正是知道她身处危险之中,正是因为毫无保留的为她谋算,她却依旧用一句‘人心隔肚皮’来拒人千里之外,所以才生气! 不平等的信任对待,让他觉得自己在犯贱? “是你太看得起自己了——有些事情,知道的越多,离生死就越近。” “世子说得对,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你不用说得委婉,这个道理我明白的。” “……” “可是,我南锦就这个性子,死也要死个明白~上一刻还在颠鸾倒凤,巫山云雨,下一刻就香消玉殒,别说衣服了,就连块皮都没留下,岂不是很惨?” “南锦!” “世子别说了,红袖楼到了~” 南锦勾唇一笑,伫步停在了一处门面轩豁的三层雕楼外—— 其上纸灯摇曳,红绸幔帐,丝竹之音袅袅。 这个地方,好像根本没有因为一条人命,而停止歌舞寻欢,纸醉金迷。 * 老鸨热情的迎接贵客。 当秦城说明来意后,她的脸色就沉了下来,一脸无奈道: “这晦气事,官府才来问过一遍,怎么又来问呀?为了那个蹄子,我晚上生意差了好多哦!少赚多少银子啦?” 老鸨身上脂粉香很重,南锦捏着鼻子,几乎被这庸俗的味道打败了! 可秦城依旧一脸淡定,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掏出一锭银子: “再说一遍,要真话。” 老鸨见钱眼开,也不敢得罪孟天枢,只好讪笑点头,殷勤去拿银子。 谁想秦城手一扬,重新说了一遍: “真话,银子,假话,刀子!” 说罢,一股凌冽杀意袭面,一柄匕首不知何时出手的,重重钉在了桌角上。 差点没把老鸨的手指剁下来! 老鸨吓得险些尿裤子,哆哆嗦嗦说了一堆,把跟官府的话,详尽又复述了一遍。 这次说得更加具体,至于真实性嘛,就有待商榷了。 “这蹄子想钱想疯了,什么客都接,杀人越货的贼汉子,就她敢开门敞腿儿,我能有什么法子?现在死了,还叫人剥了层皮,都是自己作孽呀!” “最后一次见的客人,你有印象么?” “有,那人生得矮小,看着挺瘦弱的,生得漆黑,我还以为是土夫子呢!哼,一定专门下地挖人祖坟的,黑得晦气!具体生得什么样子,我就没瞧了,他遮遮掩掩的,不想让人知道的样子……我那时想,准是秋娘这蹄子招惹回来的人,不知道底细,我拿了银子就好了嘛!” 南锦和孟天枢对视一眼—— 心下皆有疑:矮小瘦弱? 无论是三叔也好,还是孟山策,都不是矮小之人啊。 难道凶手,真的另有其人? 107 或许是女子 南锦压低了自己的声音: “秋娘的房间在哪儿?带我们去看看。” 老鸨似有为难之意,因为官府已经把门封了呀。 可她见桌角上的匕首闪烁着骇人寒光,也只好缩了缩脖子,小声道: “请随我来——” …… 秋娘的房间,在二楼北厢房最末一间,靠着北窗,比其它屋子要冷上许多。 特别是冬天,北风从窗牖缝隙中透进来,若里头不烧着十足的炭,一定会非常冷。 秦城守在门外,只由南锦和孟天枢两个人进去了。 一进门,南锦就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不知道是因为北窗透风,还是出了命案的房间,天生有一股散不去的阴冷。 尸体已经叫官府抬去义庄了,但现场摆设、床褥还是一寸未动,保持着最初的样子。 南锦上前一步,想看看床上的被褥,却被血腥味熏得恶心不已。 孟天枢伸手,将人轻拽了回来,力气不重,态度却是坚决的。 “我来,你别动。” 南锦一愣,乖乖承了他的好意,站在他身后,看他上前检查线索。 “有什么特别的么?” 南锦捂着口鼻,垫脚问他。 孟天枢摇了摇头: “没有,和官府给得说法差不多,看血溅在帐幔上的痕迹,秋娘没有挣扎,应该不是活活剥皮,手法上和莲心不同。” “凶手不是同一个人?” “有这个可能。” 南锦眸色沉沉,心思计较。 像这种连续作案的凶手,除非故意掩饰身份,否则一般都用同一种手法。 莲心和秋娘,都被剥走了后肩上的人皮,又死在同一天,每个人都会往一处想,既然如此就没有掩饰的必要,用同一种手法杀人,岂不是更好? 为什么会有区别? 最大的可能性,凶手不是同一个人。 在这一点上达成共识后,孟天枢还找到了一处隐蔽的线索。 “这个是——” 南锦心下一凛,忍着生理不适,上前一起看过去。 被褥上除了秋娘的血,还有一处可疑的乌黑痕迹,摸上去还有些颗粒感。 南锦环顾了一下秋娘的房间,发现窗明几净,布置得当,十分干净。 这样收拾整洁的女子,是不可能容忍床榻上有这样乌黑痕迹存在的,想必是案发时凶手留下的线索。 南锦要伸手,却被孟天枢攥住了手腕,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用眼神制止了她。 那一份冷冽的关切,让南锦心头一暖。 她莫名觉得,现在的病娇小叔怎么和从前科插打诨、互相抬杠时,这么不同了? 孟天枢斜睇了她一眼,不掩轻讽: “就怎么一点线索,别给我蹭没了。” “……” 南锦心里靠了一声,默默收回自己刚才心里的一番感动。 孟天枢小心捻起一些,轻嗅了嗅,拧眉思忖,半响后才缓声问道: “方才老鸨说,秋娘最后接的客人,生得矮小,面如锅底漆黑?” “恩,说人家是挖坟的。” “真是土夫子,一定肤色偏白,因为常年不见天日。她之所以这么说,显然这人黑得不自然,不是庄稼汉的黧黑,而是阴气太重,损了阴鸷的沉黑。” 听孟天枢这么说,南锦立刻懂了。 “是伪装的?” “应该是,而且很有可能,是个女人。” “啊?” 这一点,南锦完全没有考虑过。 孟天枢长身玉立,说出了自己的看法,猜度人心的本事,他到底思虑更周全些。 如果是男子,只是不想被人记住容貌,直接带一个面具,会更加安全隐蔽。 老鸨说了,她并不关心秋娘接什么客人,只要有银子就行,之前也不是没有江洋大盗,江湖宵小成了她的入幕之宾。 可如果是一个女子故意带了面具,那在看不见五官的前提下,别人自然会关注她其它特征。 比如喉结,胸脯,会更加在意她矮小的身材。 反倒是大方露出脸,稍作伪装,比如黑得不自然、奇特,反而会让人忽视了她最致命的特征。 所以这个凶手是女人,并不是胡乱猜测的。 南锦双手交缠在一起,指甲用力扣在掌心—— 秋娘未被侵犯,更加辅证了凶手是女子这件事。 现在,南锦几乎已经可以确定,凶手绝对不止一个人!杀莲心的人,杀秋娘的人,显然是团队作案。 可目的又是什么? 无论是秋娘还是莲心,都不是图腾的携带者,目前看起来,都是无辜之人。 剥了她们的皮,又有什么意义呢? …… 沉思未完,南锦浑身紧绷着。 突然,有一双手触在了她的后肩处,心怦得一跳,应激反应让头皮发麻! 南锦几乎是本能反应,一个过肩摔,将身后之人重重撂在了地上。 108 秋娘有话说 孟天枢虽不能使用内力,但身手还在。 本来可以避免的,但怕误伤了南锦,索性就由她去了。 砰得一声。 南锦后知后觉,见病娇小叔被自己撂在地上,又一脸无辜的样子,这才醒过神儿。 “怎么是你?” 孟天枢无奈摇头: “除了我,这个房间还有其它人么?” “……” 南锦讪然一笑,向他赔罪道: “对不住,我还以为是秋娘的冤魂呢,胆子小,世子勿怪——我这就拉你起来!” 南锦向躺在地上的孟天枢伸出手,笑容晏晏,十分讨好。 孟天枢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柔夷,眼底含着一丝笑意。 南锦正要用几分力气拉人起来,突见孟天枢眼底笑意消失无踪,只剩一片冰冷寒意。 还来不及质询,突然手腕被他用力扼紧,力道牵引之下,她整个人重心偏失,朝着地上的他,扑跌而去! 根本没有防备的南锦低呼一声,然后撞进了孟天枢的怀里。 “你——” “嘘!” 孟天枢搂住了她,一手按在她的后脖颈,一手搂住了她纤细的腰身。 就这样禁锢在自己怀中,不许她动弹半分。 南锦恼羞成怒,鼻下是他身上凌冽的冷香,还有常年用药的一分苦味。 “你想干嘛?” 压低了声音,南锦口吻不善,眸色泛着愠怒,喉咙里酝着警告之意。 孟天枢长眸一眯,目光冷厉,盯住梁上那一双男人的靴影——房间里还有其他人! 他没有告诉南锦,更不打算打草惊蛇。 而是慢搭着音,清越嗓子慵懒,让人听起来觉得又欠又邪: “我冷了~” “孟天枢!” “嘘,别动,我好像看到秋娘了。” “……” 南锦身子一僵,第一反应是他在放屁。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口吻中透着诡异的谨慎,让南锦心下一颤,后脊背不自觉攀上一层细密的疙瘩。 “死者为大,你别胡说了,快扶我起来!” “南锦。” 孟天枢唤了她一声。 “做甚么?” “你去外面等我,别看,秋娘好像有话要跟我说。” “孟天枢……” “乖。” 到了最后,孟天枢几乎是哄小孩子的语气,沉声恳切,不似开玩笑的。 南锦从他禁锢的怀中抬头,见他表情肃然,薄唇抿成一条线。 他正一瞬不动盯着上方的屋梁,黑沉色的眸子,深邃无波,却寒意深重。 南锦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淡声道: “好,我外面等你,你好好与她说,有什么仇怨或者未完成的心愿,我来替她想办法。” “恩,好。” 孟天枢轻笑一声,抬手抚上南锦的发顶。 手掌一托,送人离开自己的怀抱,随后扶着人一并站了起来。 南锦没有抬头往上看,而是大步走向槅扇门,推门走了出去。 若不是屋中无风,门扇吱呀响动,她或许意识不到,原来自己的手一直在轻颤。 从秋娘的房间出来,南锦回头一眼,然后奔下扶梯去找秦城—— 他方才守在门外,这会儿却不见了人! 孟天枢还在房间里,南锦相信科学,不信鬼神迷信之说,但她知道孟天枢一定是看到了危险,才将她支开的。 她不会留在里面,增加他的负担,但也不能在门口干等着,期盼一个动内力就吐血的病娇能搞定一切危险,平安无虞的出来。 她得想办法帮他,这头一件事儿,就是得先找到秦城呀! …… 南锦噔噔下楼的声音,从槅扇缝隙处透了进来。 孟天枢知道秦城不在门外,南锦下楼寻他去了。 比之南锦,孟天枢更加了解秦城,了解他身为暗卫应尽的职责——在没有自己的授意下,他会死守自己的任务,除非身不由己、身陷囹圄逃脱不开。 所以南锦是一定找不到秦城的。 好整以暇的抖落宽袖,孟天枢长身玉立,冷声道: “下来。” 梁上之人并没有要继续躲藏的想法。 他旋身落下,轻盈落在了孟天枢跟前,不等他质问,已从怀中掏出了一件东西。 孟天枢见到这样东西,再无法从容淡定,眼底情绪浮沉,欲言又止。 低垂眸眼,垂着宽袖中的拳头紧握。 下一刻,他袖风轻扬,一撩袍角,双膝落地,就这样直直对着他跪了下去! 109 苟延残喘 一封密信,火漆封缄,用明晃的卷云锦套装着,男子足足读了有一炷香的时间。 孟天枢跪在地上,低垂着双目,脸色阴沉,眸底酝着难言的风暴—— 男子收起令牌和信函后,走到烛台面,当着孟天枢的面儿,把信纸烧掉了。 火舌舔舐着宣纸,黑烟卷曲,灰烬轻飘飘落在地上…… “主子的话,我给世子带到了,这是天载难逢的机会,只要为主子做成这件事儿,孟家几百年受困的宿命,在世子手中就可以结束了——何去何从,世子考虑。” “……” 孟天枢缄默不言。 良久后,才阴沉着声音: “我姐姐——” “兰陵将军那里主子自有安排,况且这件事,将军已经默许了,她的信函想必不日也会抵达青州城,世子成事后,主子会颁布旨意迎娶将军,从此戍南王府宿命了结,兰陵将军也不必再搭上一辈子的青春,永远耗在边疆蛮荒之力,终日与黄沙金戈为伴了。” 男子言尽于此,只留下一粒青色药丸: “新春新禧,这是今年的解药,世子当按时服下才好……属下也希望,这是最后一粒了!还要回京复命,世子保重。” 说完,身影如鬼魅一般旋身上梁,几步轻轻的噔噔声后,从上方的小气窗,用锁骨功钻了出去! 孟天枢扫了一眼掌心的解药。 勾起一抹凉薄笑意,眼底俱是一抹苦涩的自嘲。 他仰脖子吞下解药,像从前每一个正月新春一眼,接受天赐的怜悯。 感激上苍,感激万万人之上的君主—— 因为戍南王府的忠心不二,因为数万孟家军在疆场上的热血戍守,他才得以苟延残喘,又活了一年。 喉结滑动,他用力吞下了解药,静静等待着,最痛苦时候的来临。 * 南锦没有找到秦城。 她是偷跑出来的,没有办法回去搬救兵,身上除了钱,什么也没有了。 不过……幸好还有点钱。 于是,她向一个姑娘打听今天宿在温柔乡中的恩客有哪些? 听到藕合香榭宿了一个双刀客,大马金刀,生得铁塔一般,一个姑娘都伺候不过来,足足要了三个才罢,向来精力旺盛,厉害的很。 姑娘在吐槽,听说要住到十五元宵,这种花销法子,身上的钱定然不够使。 南锦点头,心道: 那就请他从温柔乡中抽身一个时辰,给姑娘赚点胭脂钱。 …… 笃笃敲门,双刀客开门就要骂。 南锦一脸笑脸,说明来意,双刀客摸了摸脑门,寻思自己刀在哪? 他决定剁了这个打扰人家办风月事的油头小子! 南锦不急不躁,从容淡定的从袖笼中掏出一张银票,笑得更加谄媚。 “有劳有劳。” “好说好说。” 双刀客上演川剧变脸,笑盈盈接过银票。 然后砰的一声关上门回去,三个数儿后重新开门,人已穿戴齐整,双刀在手。 “小兄弟前头带路,出门在外,这个忙我还是要帮的。” “多谢大哥。” 看在银票的面子上,出门四海皆兄弟啊! 南锦没找到秦城,好赖雇到了一个练家子给她壮胆子,重新回到了秋娘房间外。 “世子——?” “唔!” 痛苦低呓隔着门缝,清晰入耳! 南锦和双刀客对视一眼,里头还真出事了!? 110 她在身边 “孟天枢!” 双刀客用力撞开房门之外,南锦跟着冲了进去,眸间清冷,不掩焦急之色。 屋中银炭早熄,一掊青烟散不去,模糊着屏风上的崚嶒山水,碧水云烟。 一个人影倒在屏风后,痛苦的声音,被他拢在喉间,隐忍不发。 双刀客警惕抽出寒刀,四下看着—— 南锦顾不上许多,绕过屏风,去看孟天枢的情况。 他侧躺在地上,身子蜷缩无力,额头上俱是冷汗淋漓,一张俊脸毫无血色,苍色薄唇,除了牙齿咬出来的血痕,再无颜色! “孟、孟天枢?!” 南锦知道他病娇体弱,但从未想过,还能见到这般虚弱痛苦的他。 感觉一只脚踩在鬼门关里,随时随地,要被黑白无常索走小命似得! “我能才怎么帮到你?看大夫去?你身上有特效药么?很疼么?” 以为是他身上的毒发作了,南锦冷静下来,希望自己能帮助他。 哪怕是缓解一点痛苦也好。 孟天枢神思混沌,在痛苦的深渊中挣扎。 年年如此,岁岁不尽,他习惯了在服用解药之后,一个人关起来舔舐伤口。 不叫外人看到自己这般凄惨无助的样子,可偏偏今日,暗无天日的深渊中,有一记清越的声音,再一声声唤他的名字。 他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才勉强辨认出,这声音的主人是南锦。 “没事……” 薄唇嗫嚅,气音孱弱。 孟天枢勉强睁开眼皮,在沉寂地狱窥见天光。 霎时,满身虫蚁啃噬的痛苦,多少因为她消散了一些。 熬过这一场脱胎换骨的剧痛,才算又苟且了一年,只是今年的他从未想过,痛苦之中陪在身边的人竟是南锦? “怎么可能没事?” 南锦叹了一声,好歹搀扶着他起来,春寒料峭,地上躺一夜准生病。 双刀客在屋子里找了一圈,没见到人,也没碰见鬼。 有力使不出后,对南锦丰厚的报酬,心有歉疚之意。 见孟天枢这个样子,他很快奔了过来,帮着南锦一块扶人,甚至将他背了起来。 “哟,看着瘦棱棱的病秧子,背起来还挺结实、挺沉的——这一副好身骨,习武人求之不得,怎么就生了病了?” 双刀客摇头叹惋。 南锦斜看了他一眼,示意少说没用的话,吩咐道: “不留在这里,别处可有空房间?” “去我那儿!” “你那……” “咋啦?敞亮舒坦,还有姑娘伺候——啧啧,我瞅着你这白嫩样子,也是家里的小少爷?哪里懂伺候别人?” 南锦心想也是,绝不能让孟天枢知道,等下是自己伺候了他! 想着至少还有人背锅,她便点头同意了。 “好,有劳。” * 一路跟着双刀客回到他的房间,外头之人纷纷侧目,私语不断。 “三五女子伺候还不够,居然又弄了两个俊美男子回去?” “哇,走得那个好生俊俏!哇,背上昏过去的那个……咦,昏过去了?好粗暴哟!” 南锦眼皮一阵阵跳,显然有点后悔听了双刀客的馊主意了。 把头低了低,心中默念:只求别认出来就好了! 111 不配当贱婢 房间中床铺凌乱,女子们等着双刀客,开始嗑瓜子、闲话家常。 门吱呀响了,她们见客人又带了两个男子回来,为首女子露着香肩,娇嗔道: “双爷~多两个人,不是苦了我们姐妹了?您也忍心?” “少废话!挪个位置出来,好好伺候他,听这位小兄弟的话!” 女子看出来了,原来是伺候病人呀,便面露不悦: “双爷,这里是温柔乡,又不是医馆,我们是红尘女,又不是——” “再说一句我听听?” 双刀客翻脸不认人,拇指一提刀鞘,吓得女子们噤声不敢再说话。 南锦看了他一眼,心中计较: 好色贪财之人,一点钱就能使唤了。不过这个双刀客好色却不恋色,贪财却不贪婪,倒还算是个能用之人。 南锦掏出一锭银子,出言请他跑一趟腿: “烦请找一个大夫来,只是年初一,不大好请。” 双刀客没收南锦的银子,敞亮道: “刚才什么忙都没帮上,这银子我不收了,大夫我这就去请,管他年初几,绑也给他绑来,小兄弟你放心——这些女人我都给了钱的,你尽管使唤,我走了!很快回来。” “好。” 南锦送双刀客出门后,笑容淡去七八分。 她没让脂粉们碰孟天枢,只是差遣做一些跑腿的事儿。 烧热水,搅帕子,端茶递水,烧红萝炭等等。 南锦侧坐在床褥边,亲自照顾孟天枢—— 接过脂粉女子递来的帕子,南锦眉心一蹙,重新递了回去: “你用了桃花香的脂粉?” 女子略微惊讶。 南锦口吻严肃: “去洗净了手,再替我搅帕子。” “你真当我是贱婢使唤呀?” 脂粉女有些生气,寻常伺候男人用得是色艺,哪里这般亲力亲为的干杂活? 这等烧水搅帕子的事,不是丫头婢女做的么? 南锦懒得与她争吵,直接拿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甩在了桌上。 银票轻飘飘的,可落在这些女人们眼中,举重若轻,沉甸甸的,金灿灿的。 女子媚笑一声,刚要上前拿银票,却被南锦一只手按出了。 “方才不顶嘴,这银票是你的,现在嘛,它可不认你了——” 南锦看向边上另外一个年纪稍小些的,穿着碧色薄纱,生得也不如这个漂亮,可她眼底中的不甘,南锦一眼就看穿了。 “你过来。” 碧纱女眼睛一亮,快步迎了上来。 南锦嗤笑一声: “这一百两给你,我只要干净的热水,别的一概不管。” 碧纱女心思通透,岂会放过这个好机会? 她咯咯笑着,看向一边后悔不已,平时一直欺负自己的小骚狐狸道: “姐姐别急,有钱大家一起赚,你当一回贱婢,这银票,我分你一半~” “呸!我会稀罕你这点钱?” 这听起来像是赌气的话。 南锦勾起一抹冷笑,决定要帮这个碧纱女一次,于是另外掏出一张银票。 “现在一共五百两,可够了?” “……” 不想当贱婢的人,最终还是当了贱婢。 碧纱女被欺负了那么久,终于扬眉吐气了一次,她感念南锦一份情,所以伺候孟天枢起来,也格外上心。 别的女人都被南锦撵出去了,只留下了她。 孟天枢迟迟未醒,南锦有一搭没一搭的同碧纱女说着话。 知道的东西不多,好歹知道了她的名字,柳晚晚。 居然姓柳? 柳晚晚见到南锦略有诧异的眼神,无奈一笑,盈盈道: “不是金陵柳家,真要是柳家人,我何苦流落风尘之地?不过是觉得这名字好听,随意拣来用的……姑娘,你手冷么?我去拿汤婆子给你?” 南锦下意识点头,后来一想不对,自己明明穿着男装呀! 柳晚晚莞尔一笑: “这点眼力介儿没有,在这种地方,我大概早就尸骨无存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要走,去给南锦取汤婆子。 南锦想到了什么,便试探性问了一句: “秋娘死之前见的客人,你可知男女?” 柳晚晚背脊一愣,惊讶回眸—— 其实不必回答,她的眸色已经告诉南锦答案了。 112 被看穿的情意 柳晚晚自然知道,那个杀了秋娘的客人,其实是一个女人。 只是身在红袖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一直装作不知道,衙差来问了,不过也是说些跟老鸨一样的话。 什么身材矮小,面色黧黑,生得不大精神,兴许是个盗墓贼云云。 只有眼前这个姑娘,也看出了最关键之处。 “姑娘,可是衙差?与这秋娘或是相识?” 柳晚晚笑得清浅,话语间的那一分劝告,是让南锦不要干涉此事的意思。 南锦侧坐在床沿儿边。 孟天枢还在痛苦梦呓,她神色平缓,眸光冷冽。 对上柳晚晚探寻的目光,南锦答得坦然: “我不是衙差,也不与她从未相识,只是若不捉住真凶,下一个被送去义庄的人,恐怕就是我了——我为自保,无可否非?” 柳晚晚略有惊讶之色: “你……是南锦?” 南锦眉心一蹙: “你还知道什么?” 柳晚晚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睫毛一颤,勾起淡笑以此掩藏。 “该说的我会说,不想说的,南大小姐也莫要追问了。” 重新抬起头,柳晚晚抬起自己的手腕,点了点自己皓白的皮肤,淡言道: “只有一个线索——凶手手腕上有一处细小镯痕,我想她应该常年戴着,不是寻常的青玉玉镯,看痕迹很像一只璃兽双吻的虾须镯。” “……” 南锦沉默着不说话,可心里已经知道是谁了。 柳晚晚见她眸色,略笑笑,不再多言,只道一声: “我去拿汤婆子。” 言罢,旋身离开了房间。 * 孟天枢沉睡了一夜,黎明微曦时,终于转醒过来。 浑身酸软之下,原以为会一身冷汗沾粘,却不想已换上了干净亵衣。 身上被褥温暖,额上不见汗渍,周身惬怀适宜,是被人精心照顾了一晚上的。 手肘支撑着床板,他支起上半身,目光在房间中逡巡—— 下意识要找南锦,昨日深渊挣扎,他听见她的声音了! “世子爷,您醒啦?” 柳晚晚绕着屏风步入,纤腰款摆,媚笑风尘。 “……你?” 孟天枢一愣,完全不知道这人是谁?为何一个窑姐会在自己的房间之中! 难道,他还在红袖楼么? 柳晚晚得了南锦的授意,有心要捉弄一番孟天枢,便嗔笑一句: “你个没良心的,人家宽衣解带照顾了你一夜~哦,不对,是衣不解带照顾了一夜,我说错了哈!哼,现在你竟不认识我了,昨夜捉着人家手喊贴心人儿呀,宝贝呀,你可都忘了?” 孟天枢薄唇翕动,一念混沌过去之后,只剩眸间冷厉。 “她人呢?” “谁呀?” 柳晚晚扑身落榻,试图揽住孟天枢的脖颈。 孟天枢则一掌挡开了女人的投怀送抱! 低头轻咳一声,他看着羸弱无力,可周身气场依旧慑人,还是令柳晚晚不敢继续孟浪放纵了。 她不着痕迹往后一避,笑着无奈: “吃早饭去了,等等便来了~” 孟天枢不着痕迹眉心一拧: “她昨夜宿在这里的?” “才不是呢——这里庸脂俗粉多,岂是南大小姐愿意留宿的?留下五百两银子,有得是姐妹愿意伺候您~” “出去!” 孟天枢恼了。 这一份恼来得莫名其妙,沉下心来想,又显得无理取闹。 这就是南锦,事事讲究,一掷千金,凭什么为他自降身份?做一些端茶送水的事情? 花钱雇人伺候,已是不错的情意了。 可饶是明白,心中的失落还是那样明显。 明明,昨夜是她在耳边声声轻唤,难道,真的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梦境么? …… 柳晚晚笑得暧昧。 她刚要起身离开,南锦便推门进来了。 一身月色男装,她带了一顶暖玉皮帽,灰色缘毛衬得面上冰肌胜雪,五官隽秀。 “哟,醒了?” 漫不经心的关切下,南锦的笑容淡淡的。 她身后跟着两个小力巴,一个挑着一应浮夸的生活用具,什么香薰笼子、锦绣蟒垫、一套簇新的景泰蓝茶具,甚至一卷猩红色的西洋地毯。 另一个嘛,捧着精致的早餐,亦步亦趋跟了进来。 孟天枢对上了南锦似有若无的目光—— 他忽略了她一切浮夸的不经意,无视她刻意伪装的精致讲究。 因为孟天枢只看到了一件事:南锦眼下那淡淡的青黛色,还有尚好宫粉也遮盖不住的倦容。 她昨夜未寐,这才是事实。 113 你替我换衣? 南锦抬手,抚上自己的微凉的脸颊,目光不着痕迹移开,淡笑道: “我宿在客栈,一路走来实在有些冷,是不是脸色不好?哎……安寓客商的小栈,床板又硬,被褥也潮,灯油的味道极不好闻呢。” “所以你买了这些?” 孟天枢声音又轻又沉,隐着一丝不拆穿的戏谑。 “恩,过来看看你死了没有,总要有个像样坐的地方?” 南锦长眉一扬,笑意是一如既往张扬明艳。 小力巴照着她的吩咐开始布置。 一把舒暖堆锦的座椅,地上也铺上猩红地毯,香薰笼子开始散着沁脾宁神的沉水香,床边梅花高几上,一只阔口瓶,斜斜插着几支腊梅,暗香浮动。 小力巴见还有多出来的被褥,靠枕,便用目光询问她—— 南锦噢了一声: “买多了?那去帮世子换一下,好歹在金陵身负纨绔之名,想必也有所讲究的~” “是!” 小力巴心里吐槽:一开始不就为了买这些去的?怎么现在变成多出来的? 孟天枢眼底笑意更浓。 他懒怠往床头一靠,漫不经心掀开身上被褥,从容开口: “如此,我便谢过了?” “举手之劳,客气了。” 南锦见一切圆过去了,自己还是高岭之花的完美人设,心中惬意。 等力巴给孟天枢换被褥床品的时候,她径自坐下,摆弄一大早弄来的早饭。 戒备心放下了,南锦一边捧着酥茶喝,一边听孟天枢低头,扯着身上素白里衣,道了一句: “只是这新换的亵衣,料子实在不好。” 没多想,南锦摇了摇头,讽意轻笑: “这个红袖楼,你能指望有什么好料子?就这一身干净的,还是我花了五十两银子寻来给你换——咳!” 看上去像是被酥茶呛到了,南锦掩唇垂眸,咳嗽不止。 “恩?”孟天枢唇角笑纹愈深,慢搭着音追了一句: “亵衣虽然粗糙,不过我记忆中,替我换衣裳的手,还算细腻柔滑——就是不知是红袖楼哪位姑娘?等我痊愈,该好好谢一谢她。” 南锦忍声,克制着自己的窘迫,见柳晚晚还没走,立刻扬手一指,直接甩锅: “她!” 柳晚晚笑得更加暧昧了~ 她已经款腰走到门边,回眸一记媚眼,咯咯笑道: “衣裳是奴家换的,可亵裤就不方便了~奴家是清倌,卖艺不卖身的!小兄弟体谅我,说接下去的事儿,交给她就好,我心下很感激呢——世子要谢,当好好谢谢这位小兄弟。连夜捉大夫上门问诊,照顾人的时候温柔细致,不假他人之手呢~” 柳晚晚心思细腻,假装看不见南锦表面上的气愤,她心中明白: 这么说,好像才是最好的? 轻摇了摇头,她慢悠悠推开门,领着两个小力巴出去了。 …… 门扉吱呀,南锦的窘迫不言而喻。 孟天枢其实……也有点不好意思。 以拳掩唇,轻咳一声,不再调侃作趣儿她,只是由衷道了一声。 “谢谢。” 南锦脸色沉了沉,别过目光,径自回到座位上,敛裙坐下。 她头也不抬,继续喝酥茶,心怀坦然的接受了孟天枢的“感谢”却也要说明一句。 “裤子是大夫帮忙换的——你能起身么?早饭要凉了。” 孟天枢笑了。 “若是不能,你还肯再喂我吃一次么?” 南锦淡扫了他一眼,毫不客气道: “我会直接扣在你头上。” 孟天枢欲言又止,还是决定自己起来吃早饭。 披着一件夹衣,除了脸色依旧病弱惨淡之外,他精神尚算不错,和昨天晚上痛苦挣扎的样子完全不同。 南锦心有余悸多看了他一眼,见他好多了,心下才松了一口气。 柔夷轻抬,递去一双玉筷,似是不经意的问: “怎么弄成那样了?” 孟天枢接过筷子,坦然一句: “岁末尽,总要碾骨重塑一次,不然凭什么继续苟且一年?” 南锦一愣,结合秦城的失踪,还有他迫切令自己先走时的迫切,她心下多少明白了一些。 只是不解,为何要在红袖楼? “秦城……?” “他没事的,晚一些就会到了。” 孟天枢一脸沉静,顾着自己吃早饭。南锦选的不错,清淡素净,又十分养胃。 南锦哦了一声,复又道: “你身子无恙了?我虽为你请过大夫,可看他样子,兴许不大能帮得上忙……你若留在红袖楼,我请晚晚照料你,若是要回别院,我让双爷护送你回去——我该回家了,荆禾撑不了多久的。” “南锦。” 孟天枢沉着声,眸光深邃。 南锦抬头,对上了他认真目光,心中咯噔一声。 “怎么了?” “别查了,如果你信得过我,这件事可不可以——” “不可以。” 南锦从位子上站起了起来,眉心颦蹙。 孟山策也曾对她说过一模一样的话,让她安心,让她乖乖呆在金丝笼中,付出她的信任,等待别人去营救,去决定她的生死。 孟山策说的时候,她莞尔一笑,颔首点头,背过身却依旧执着自己寻求真相。 她以为,这个病娇小叔哪哪都不好,可这一点上还算不错。 夜探红袖楼,生死境遇彼此相助,她也是第一次这样衣不解带的照顾病人! 至少,也算是朋友? 所以当孟天枢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南锦的气愤和不配合,完完全全写在了脸上。 114 以身相许 一夜之间,因为一封密函,孟天枢从意图破局的局外人,突然也被迫卷了进去。 有人用戍南王府百年宿命为赏,诱他入局,成为这多方势力角逐的其中一方。 他知道了一些关键信息,对于南锦,他才更加希望她什么都不知道,这样才最安全。 正视着她深眸中的愠色,孟天枢正色以对,并未妥协—— “凭你一个人,你得不到你想要的真相。” 这一句话就,已经是划清界限的分道扬镳了。 南锦莞尔一笑,笑容清淡,敛去了一丝托付的失落。 好在,她自我调节能力不错,给出去的不多,收回来就是了! “世子要拆伙,咱们就把账理算清楚。” “……” “虽是你约我三更见面,可我是凭自己出的房门,爬的梯子,红袖楼你护我一次,我也照料了你一夜,你我互不相欠,至于这床褥子,这些早点,我折算你一个价,一共二百两银子,劳烦你回去之后送到南府来!” 孟天枢一直沉默着。 看到计较这些的南锦,他觉得很是可爱,好笑。 因为在乎才会气恼,才会有一些幼稚可爱的举动,换做平时的南锦,无所谓的心态之下,她恐怕一句话都不会多说,阴沉冷厉,高傲离开就是了。 软了口吻,略有些无赖,孟天枢终是不忍她生气,小小贱了一句: “不行,我不认账。” “??” 南锦见他又开始没脸没皮,更是气上心头。 干嘛,拆伙呢,能严肃以待么? 孟天枢斜斜一靠,更显羸弱的看向南锦: “我救你性命,你还一些金银之物,还另算了两百两,南大小姐,这合适么?” “我可是照顾了你一整夜呀!” “恩?不是晚晚姑娘照顾的么?” “……” “竟是你?为我端茶送水,更衣喂药,守候一夜的人,是南家大小姐?” “我!走!了!” “既是如此……别说两百两,就算是两千两,我也是肯的。稍后就差遣下人送来南府,多谢大小姐的照顾之恩” 南锦恨得牙痒痒。 明明知道她是偷跑出来的,明明知道在外人眼中,彼此之间关系暧昧复杂! 明知道她刚刚是气话—— 他这两千两银子送去,她就是光屁股推磨,转着圈的丢人啦! 孟天枢见她恼羞成怒,一双眸子霍然发亮,憋着劲儿要杠回来,轻笑一声道: “与你玩笑的,你的这份恩情,我铭记在心,不会用金银之物去糟践的——至于拆伙之言,也是无稽之谈,你早晚是我戍南王府的人,你的性命安危,我比谁都在乎。” 南锦原来气得脸红,听了这话,脸更加红了。 是不是气得,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孟天枢如何说出这种话来? 别过目光,她沉了声道: “或许知道了真相,我就不用嫁进戍南王府了。” “……那你要嫁给谁?” “你管我嫁给谁。”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况且——” “咦,世子,这不像你啊?我记得你千方百计阻挠我嫁进王府的时候,也没考虑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种事?是什么改变了你?我的一晚照料么?” “……” “放心,不用你以身相许。” 南锦勾唇一笑,在孟天枢逐渐淡去的笑意中,成功扳回一城。 115 培植势力 离开红袖楼,未过年节的街头行人欲懒。 三三两两擦肩而过,零散小摊贩还在沿街叫卖,嘴里哈出的热气,模糊着初晨暖阳。 柳晚晚送南锦到门外,挥着手里的手绢,笑得轻浮暧昧: “小兄弟,下次再来唷~” 南锦回眸深望了她一眼,浅笑作答。 双刀客刚买了煎饼果子回来,见南锦出门,他笑着迎了上去: “人怎么样了?醒了么?” 南锦颔首: “多谢双爷侠义相帮,人醒了,府上人自会来接他的,我也要回去了。” 双刀客大义凌然的一挥手,哈哈笑道: “醒了就好——我叫胡又双,承蒙小兄弟你看得起我,唤我一声双爷,其实我漂泊无踪,身无长物,就一柄双刀伴在身边,哈哈,用尽身上所有银子来眠花卧柳,实在当不起一声爷字!小兄弟还是唤我老胡!” 还好南锦昨晚给得报酬,否则过了这一晚,他恐怕连买煎饼果子的钱都没了。 南锦噢了一声。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给他银子,不如给他找个活干。 思忖一番后,她试探问了一句: “双爷不过一时时运不济,不必妄自菲薄,你性子直爽,倒是有一处地方适合留步,想来他们也正是用人之际,一定会愿意见一见你,” 胡又双一听,眸光霍然。 “果真,小兄弟说得哪里,肯愿意为我引荐?” 胡又双生得五大三粗,圆膀宽肩,说话粗鲁直接了一些,所以一直没找到活干。 见南锦还愿意介绍活给自己,更是对她感激万分。 南锦回头看向柳晚晚,请她拿了纸笔,当场给胡又双写了一封荐信—— 一边叠好塞进信封中,一边递给胡又双: “嵩江漕帮,你拿了这封信去找壶老九,请他代为照拂,寻个合适的活计!” 嵩江漕帮欠了南锦一个恩情,壶老九自己,对南锦更是多了一分歉疚,只要她开口,就没有不考虑的事儿。 南锦把胡又双安排过去,不过举手之劳,两边人情兼顾,也为自己日后做一些准备。 除了翠宝和荆禾,她远远需要几个可靠、可用之人。 否则,在这些强大势力的角逐下,她永远只能当炮灰,当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胡又双接过南锦写好的荐信,横肉满脸的粗犷表现下,是为之动容的三分迷惘。 大家怕他远他,从小父母双亡,无妻无子的胡又双,还没谁这般为他打算过呢! “小兄弟……你为何待我这般好?” 南锦大方一笑,负手在后: “我家是商贾人家,做生意的——我识你不错,盼你日后帮衬我一二,先为我的眼光投资,无需太过感动。若你日后有青云一日,还我三分就好,若无也无妨,生意嘛,哪有稳赚不赔的道理?” 许是南锦说得太直接,胡又双整个人愣住了。 这下好了,不知道该感动,还是该坦然接受了! 柳晚晚噗嗤一声笑了,柳腰款摆,抚上胡又双的肩膀,笑盈盈轻拍道: “哪有无缘无故的恩遇?三分五钱的交情,你轻松,她也闲适,岂不是更好?” 胡又双明白了。 激烈康概的一时感恩,说不定转头就忘了,细水长流的生意人情,才能走得长久。 想明白这一出,他当即肃然,朝着南锦捧了一记拳后: “定不负兄弟做盼,等哥哥混出个人样来,你尽管开口!” “好。” 南锦眉目弯弯,展颜一笑。 * 安排好了胡又双,南锦雇了一顶青布小轿,一路抬进了南府后院。 按照昨天约好的,晌午饭之前,小翠宝会在大厨房等着。 只说大小姐发了一晚上脾气,要喝银耳莲子羹降火气,不喜欢小厨房的果木炭,一定要大厨房的大灶一点点小火煨出来的软烂口感。 等南锦一到,就换上小奴的衣裳,一起送莲子羹回房,把荆禾再换出来。 神不知鬼不觉,没人能发现南家大小姐偷跑了一个晚上。 …… 南锦猫身进了柴房,果然看见翠宝等在了角落,正低着头,踢着脚下的小木柴。 南锦长吁一声,一边想翠宝走去,一边压着声问道: “我来迟啦,衣裳带来了么?荆禾没让人发现?” 小翠宝身子一僵,没有应话,更没有回头。 南锦心中疑怪,停下了自己的脚步—— 细看之下,这人背对着自己,穿着翠宝的衣裳、梳着发髻,可身形身量稍有区别。 她不是翠宝! 下意识惊骇,南锦转身要走,可偏偏才扭头,一阵白烟迎面袭来。 她被迫吸入一口后,就立刻闭起了鼻息。 片刻后,她的脑子依旧一片混沌,黑暗渐渐袭来…… 咣当倒地之前,她看到了一双男人的靴子,一步一步稳当的映入眼帘。 不是中原男子常穿的鹿皮靴,而是西戎人的方头履靴。 汪、解、忧!? 116 不许你碰她 毫无知觉的昏沉,其实持续的时间不长。 南锦因为心有戒备,所以只吸了一口迷烟进去,恢复知觉之后,她知道自己离开了柴房,换了另一处熏香浓郁,暖意融融的厢房。 听外头雀鸟喳喳声儿,她明白,自己应该还在南府。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现在是个不错的机会,所以她依旧装昏迷,希望能借此机会,多获得一些真相线索。 不过,她也不敢懈怠,趁着汪解忧不注意,她偷偷将一支银簪藏在了手心中…… 背脊触碰到柔软的垫子,南锦意识到,汪解忧将她放到了一张美人榻上。 睫毛微微颤着,她克制着自己紧张的情绪,让表情看起来,更加自然一点。像极了一个被迷魂的,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小姐。 没一会儿,有人挨着她身边坐下,宽袖上一股浓郁的熏香入鼻,是她素来厌恶的那一款! 她喜欢男子身上清冽似竹的冷香,而不是这种熏衣服,熏出来的谦谦儒雅。 眉心一蹙,南锦忍下生理不适,却没想到这人越来越放肆,直接伸手,抚上了她的脸颊,动作轻浮! 目光放肆的上下打量,南锦还未睁眼,就感受到了这一股猥琐邪念。 藏在手心中的簪子,这会儿也稍稍露了一点头—— 砰的一声。 有人用力打开了房门,大步走了进来。 “你不能这么做!” 南锦认出了声音,是四姨娘薛宝珠的。 挨在身边的男人不屑开口,声音放纵轻慢,更有一丝懒意: “为什么不能?破了她的身,取了她的皮,你我同为一主,早日交差不好么?” 听这声音,果然是汪解忧。 南锦一直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没想到,他与四姨娘也是认识的。 难道,他就是幕后杀人的黑衣人? 感觉自己赌对了,南锦越发镇静下来,放松身体,竖起耳朵,任由汪解忧的咸猪手,在脸上、脖颈处流连着。 虽然未曾反抗,可心里已经记了一簿子的仇! 等着,哪只手摸了就剁哪只手! …… 四姨娘掩好房门,摘下兜在头上的氅衣帽,神色严肃。 她轻扫了一眼美人榻上的南锦,目色沉沉,对汪解忧一派吊儿郎当的无所谓态度,很是恼怒。 “如果可以这样轻易,你我还杀那些无辜的人做甚么?这里是南府!动了南锦,势必会打草惊蛇,到时候坏了主人的事,你我担待不起!” 汪解忧嗤笑一声,收回自己的手,重新站起身开口道: “莲心无辜么?她仰慕我俊朗风流,又有万贯家财,想跟我回西戎做我的女人,如此痴心妄念,岂不是死有余辜?至于红袖楼的窑姐,反正是你杀的,无不无辜,我就不知道了~” 这两句话入耳,南锦心下一惊,连呼吸都更加小心翼翼。 四姨娘冷笑一声: “你我同为主子做事,既然商量好了,你就不可以擅自妄为!一切按计划行事,等南锦与戍南王府大婚当日,金陵柳家大小姐和兰陵将军孟天玑也会来青州城参加婚宴,到时候再杀人取皮,有了之前这几件同样手法的杀人取皮案,直接赖给采花大盗,没人能查到你我取皮的动机!” “那南锦呢?她身上的皮呢?” “这个不劳你担心,等她嫁去戍南王府后,我会拿到的——你还是多考虑一下你们自己汪家的那块人皮,到底被人盗去了哪里!” “你——” 说起汪家遗失的图腾人皮,是汪解忧心中之痛,也是他这一次来大业的首要任务。 可几番寻访一直毫无音讯、毫无线索,就想在其它几块人皮上多争取一点功劳,好让主子多念几分苦劳,不会为了汪家遗失的人皮而动怒责罚。 所以他没有管薛宝珠定下的计划,而是直接迷晕南锦,想要破身取皮。 可这个薛宝珠却信誓旦旦,自信笃定,但前提只有一件,不许他擅自碰南锦! 汪解忧勾起阴鸷嘴角,笑得狰狞凉薄: “呵,你少来管我闲事!也少说废话,就凭你?凭你现在的身份,一个庸俗无能的南府姨娘?” 四姨娘咬住下唇,刚要开口,一阵疾风撞在窗牖上,发出了砰砰响动。 汪解忧下意识去关窗,却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破窗而入,狠狠扼住了他的咽喉。 来人声音清越冷漠,带着坚冰一样迫人寒意—— “如果,再算上我呢?” 四姨娘看到窗外之人,不由深深叹了一口气。 117 莫不是喜欢她 南锦听见来人之声,惊得差点前功尽弃。 孟……山策。 怎么会是他? 哎,果然是他。 这前后变化太突然,南锦又接受的很自然,其实是有些矛盾的。 孟山策谦谦君子,温润端方,一开始南锦对他印象确实还不错,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深埋心中的戒备、不信任,让她在此刻的惊惧之中很快平静下来。 她识人看人,向来还算准。 也许是从腊月竹林煮酒夜,也许是从正初一莲心被害的时候,也许是他许诺下‘此生不负’的承诺之后。 她对他有一分戒备,了解他才是幕后黑衣人时,惊诧过后,倒也算平静接受了。 可那个病娇傻子怎么办?他知道了么?若知道了,能不能坦然接受呢? 毕竟,他待这个同母异父的哥哥,可是真心实意的敬爱的。 …… 汪解忧不知美人榻上的南锦,此刻正心绪万千,波澜四起,他看见来人是孟山策,眉心一蹙,惊诧之下,是计划被打乱的仓惶。 “你也是姬应寒的人?” “与你无关。” 孟山策冷冷回应。 他扫了一眼美人榻上—— 见南锦衣衫完好,只是淡红着脸颊,昏睡过去了,他深沉目色多了一分松乏。 不过顷刻后,眸色便转而愈加浓烈,看向汪解忧的目光中,充斥着寒意冷厉! “你只管顾好汪家失落的图腾,青州城的事,不需要你来插手。” “嘿呦,大公子这么说的话,不就是各扫门前雪么?那戍南王府的兰陵将军,你何时献上她的人皮?薛姑娘一入南府十数载,不也拿南锦毫无办法么?怎么,到头来只能欺负一个柳家小姐?姬应寒什么时候养了你们这一帮废物哇?” 一边说着话,一边又伸出了自己的咸猪手,抚上了南锦的面颊。 只是这一次,他还没得逞,三枚如雪钢针,已经破风而来! 噔噔噔,钉在了美人榻的扶上上,逼得汪解忧旋身放手,形容狼狈。 看到寒雪针,汪解忧总算不敢放肆了! 都是姬应寒的狗,可也有云泥之别,能拥有寒雪针的,非亲近之人不可。 脸色阴沉着,汪解忧愠色而视: “你娶了她,再杀她,岂不是更残忍?” “只有成为我的妻子,她才能活下去,图腾我会另外临摹,不劳尊驾操心。” 孟山策声音沉沉,这个决定他其实下了很大的决心,甚至明白一件事: 为此,他或许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四姨娘颇有深意的看了一眼孟山策,莞尔一笑,没有说话。 倒是汪解忧,一边困惑不解,一边瞪大了眼睛问道: “你疯了?你怎么瞒得住她?一旦事情透漏出去,你可知道下场?” 明明杀人取皮,是最简单最方便的事,为何要弄得这么麻烦? 天下女人这么多,他不信孟山策缺一个女人当妻子,莫不是—— 思绪流转下,汪解忧想到一种可能性,觉得莫名其妙,不可理喻,又如此……合乎情理。 低低哂笑一声,他的笑容夸张又戏谑,还有点不可置信的轻讽: “不是大公子,你可别告诉我,你已经喜欢上南家大小姐了哦?” 118 绝对不嫁 南锦没等来孟山策的回答。 一阵衣料悉索后,汪解忧冷哼声声,阔步离开了厢房。 四姨娘双手垂侍着,手腕上的玉镯,叮咚碰着,在寂静无声的房间中, 分外悦耳。 孟山策还立在窗外,风势裹挟,春寒料峭,一个劲儿往屋里吹。 “你要进来坐坐?等她醒了再走?” “不必了,你看着办。” “行,我去翠宝唤来~” “翠宝?” 孟山策略一迟疑,有些不解。 四姨娘掩唇一笑: “大公子好眼光,看上的姑娘一颗玲珑心,聪明的很!她很久之前就发现我不对劲了——这一次跑去红袖楼,说不定也能查到一二,与其瞒着她,不如坦荡一些呢。” “……” “放心,她并不知道你的身份。而且,我替你看过了,她与世子并不对路,三月择婿,还是会选你的~你们有婚约在前,早日结成夫妻,也算成全她的一条性命~我在南府吃吃喝喝这么些年,就当还给南稷山了。” “多谢。” “诶,别谢我——主子那里,还得你自己去扛,南锦可不是笼中金丝雀,要她不惹事,倒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我嘛,最多不说,真要出了什么事,我可不认识你。” 四姨娘一推四五六,笑眯眯的,先把自己摘干净了。 她见时间过去有一阵子了,怕南锦等一下清醒过来,便伸手去掩闭窗子。 快要阖上时,又添了一句话: “汪家小子浮躁,我怕他会坏事。” “我留着他还有用。” “恩,到时候杀了柳家大小姐和孟天玑后,浪蝶青蜂赖不上,便留下线索推他出去顶罪——反正莲心的命,该他来偿。” 四姨娘说完这一句后,不轻不重掩上窗牖,又不着痕迹的叹了一口气。 * 南锦一直等翠宝来了之后才“醒”过来。 “小姐,你醒啦,你吓死我了!身上可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大夫呀?” “没事。” 南锦蓦得睁开双眼,清明一片,哪里像昏睡很久的样子。 撑着美人榻坐起来,掌心汗涔涔的,冷汗未收。 她定了定神思,开始分析现在的局势,知道了一些事情,她好像放松了些,却又好像更紧张了。 心中一个声音在反复提醒着她—— “不能为了活命,嫁给孟山策,绝不。” 汪解忧来中原的目的,她知道了,为了找寻汪家失落的人皮。 这么说汪家已经背叛了盟约,主动投靠摄政王姬应寒,朝着自家人下手,杀人取皮,去取得了姬应寒的信任,但莫名这块人皮失踪了,他被迫来中原寻找。 四姨娘是姬应寒安排在南府的棋子,一开始就是为了她来的。 可南锦心中有感,这个四姨娘还藏着一些东西,至少南飘絮是她的软肋,这一点可以利用一下,不能说策反她,至少能让她不要与自己为敌。 现在看看,她对自己还是有些恻隐之心的。 否则,大可以无视汪解忧的肆意妄为,可她还是站出来阻止了。 至于孟山策…… 南锦不知道他成为姬应寒手下的前因后果,只知他身份贵重,深藏不漏,颇得姬应寒的信任,也是事情一开端的黑衣人。 至少薛凡和裴克昌,一定死于他之手。 可他的那一番承诺,现在成了肩头巨大的石坠,令南锦忐忑不安,只想逃离。 …… “小姐,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呀?” 小翠宝一脸忧心忡忡,自家小姐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恩?你说什么?” “我说,是四姨娘让我来这里取东西的,我一来就发现你了,是四姨娘迷昏了你,她想干什么呀,莫不是还想让二小姐取而代之,眼红您的世子妃之位么?” 关于四姨娘,南锦不便解释太多,心里都明白。 她只是伸手覆上小翠宝的发顶,安抚了一句: “没事儿,我能应付的,再不济,等爹爹回来了,我让他把四姨娘休了,你我也就清净了——好啦,不说这个,荆禾如何了?没叫乔氏和南浩亭发现?” “暂时没有,不过快了!所以小姐,咱们快些回去!” “好,你扶起起来,速速更衣。” “好!” 119 肥鸽还魂 顺利潜回闺房院子,荆禾端坐在菱花镜前,已经把头发揪成了鸟窝。 门吱呀开阖,翠宝和南锦迈过门槛儿,小声道: “小姐,用膳了!” “不吃,出去!” 荆禾掩面,掐着嗓子对着窗子尖叫着,恐怕因为整夜声嘶力竭,已经很是沙哑,难辨雌雄了。 南锦噗嗤一笑,心中略有愧意。 “好了,是我,辛苦你了。” “啊,大小姐!” 荆禾看到南锦平安回来,很是高兴,只是忘记了变声,一张男人脸涂红抹粉,转过来结结实实吓了南锦一跳。 “妈呀,你这副打扮,是想进来一个吓死一个?” “不是不是,只是我有些紧张,怕穿帮,越紧张就越往脸上敷,于是便成了如今这幅样子了……” 荆禾甚是汗颜,臊目搭眼的扭捏样子,像极了村口壮硕的大傻姐。 “快让翠宝替你卸妆、换服,你再这么下去,我要担心的~” 一不小心刺激成了女装大佬,这可怎么好。 荆禾恩了一声,接过翠宝拧来的帕子,匆匆擦脸。 一边卸妆一边不忘询问情况: “大小姐,红袖楼什么情况,可有查到什么线索么?” “没有,一无所获。” 南锦隐瞒下了所有,只是遗憾摇了摇头。 荆禾也甚是失望,一拳头砸在掌心,愤怒道: “究竟是谁?现在青州城的姑娘人人恐慌,生怕自己是下一个,连门都不敢出了!凶手一日不缉拿归案,大小姐恐怕一直难以自由……只能等老爷回来了。” “这样也好。” 南锦现在不急了,稳坐南府,也未必不能掌控局势。 思忖片刻后,她开口吩咐: “荆禾,我大婚可邀了柳家大小姐和戍南王府大小姐,兰陵将军孟天玑?” 荆禾颔首: “柳家清觞公子与世子爷同属金陵四公子,孟家娶媳,柳家怎会不来人?况且戍南王妃原先有意,让柳家小姐当世子妃的,只等大公子娶亲之后,这是金陵城人人知晓的。现在成了小姐你兄弟择婿,那柳家大小姐如何还坐得住?定然是要来的。” 南锦嗨了一声,心道:这病娇还真挺吃香哇? “至于兰陵将军,奴才还真不知道,请帖是早发了的,就是不知道来不来……大小姐你不知道,前线将军回来,没有皇上授意,或者摄政王点头,是决计不行的。” “你替我盯着一些,若有消息,早早回报。” “是。” “还有一些事——” 南锦多少还有些怜悯之心的。 她不知道四姨娘、汪解忧还有孟山策,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还要杀多少个无辜的女子。 原先不知道便罢,既然知道了,就只好能帮多少,帮多少了。 招了招手,示意荆禾附耳来听—— 南锦目色沉沉,流溢着一抹算计的精明,将一步步该做的全部告诉荆禾。 “按我说得办,剩余的,你自己看着来。” 荆禾似懂非懂,不过他对南锦的话一万个服从,一知半解也无妨,只要事情办妥了就好! 重重点了点头,他也重新换好了小厮的衣裳,准备离开闺阁。 …… 砰的一声,此时窗户另有重物撞击,还连带着扑腾的声音,吓了屋中人一跳。 南锦有些恍惚,与翠宝对视一眼,彼此心中念想的都是一样东西。 哦,不,不是东西,而是一只禽类,肥鸽填海! 什么意思,鸽鬼还魂,回家拜年了? 120 云寄情丝 小翠宝第一个反应过来,匆匆推开窗子去看—— 见一只白白壮壮的大肥鸽,一头撞在窗棂上,七晕八素的咯咯直叫,它的蠢样子亦如从前,翠宝简直激动得热烈盈眶! 填海,原来没有被炖成鸽子汤啊~ 将它抱进屋子,翠宝仔细检查了一遍:恩,比从前好像又肥了二两。 南锦捋了一把肥鸽毛,感概一叹后,取下了它腿上的信筒子。 捻开纸条一看,孟天枢清隽飘逸的字迹映入眼帘。 ‘太肥太腻,不宜炖汤,物归原主,聊表心意。’ 南锦嘁了一声,心中腹诽:都拆伙了,还献什么殷勤? 翠宝眼尖,伸手一指: “小姐,纸条背面还有字呢!” 南锦闻言,即刻翻过来看—— 字迹温柔了些,横竖撇捺,一笔一划,不及前头潇洒,倒是有了些犹豫的斟酌。 ‘若是闲来无趣,便云来书寄,我甘愿奉陪——只盼手下留情,留下桃粉自用。’ 南锦嘴角不自觉勾起,眼波含笑。 翠宝歪了歪头,跟着一起嘿嘿笑了起来。 南锦醒过闷儿来,伸手一记脑瓜崩儿,弹在翠宝的额头处,嗔了一句: “你傻笑什么?” “哎哟。”翠宝捂着头,略有些委屈,撅着嘴小声:“那小姐又笑什么?” “我笑有的人好了伤疤忘了疼,又要来我手里,自讨苦吃了~” “啊?那小姐,我要去拿桃花粉么?” “拿什么桃花粉,人家世子招你惹你了?心眼别这么坏。” “……小姐。” “别愣着了,磨墨去。” “哦……” 小翠宝一边撸起袖子研磨,一边感概:女人心,海底针呐! * 小翠宝磨得手臂都快酸了,这一张小小的纸笺,南锦还没写好。 书案下滚着一地写废了的纸团,墨香阵阵,美人伏案,春风卷窗台。 南锦素手执笔,咬了半天笔头,终于再一次下笔,写下了直击灵魂的一问。 ‘梨花醉醇香绵厚,当佐卤鸡丝儿还是酱牛肉?’ 无关痛痒,又富有生活气息,显得矜持不刻意,还是打开话题的良性问句。 完美! 翠宝探头一看,差点没昏过去。 我的天,写了一下午,就问问晚上吃啥下酒菜呗? 南锦吹干了墨迹,一点点卷起纸条,装进小竹管中。 翠宝接了过来,刚要拿去绑到填海的肥鸽腿上,南锦就出声唤住了她。 “等一下,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南锦托腮,睫毛扑扇,看神色似乎是很认真对待这一件事儿的。 翠宝有些慌张。 当初小姐也是这么严阵以待的,每一封飞鸽给世子的书信,她都细细斟酌,百般思量。 但结局,是想着怎么戏耍,怎么尽快弄死他。 可如今,小姐这么做的意义又是什么?恕她脑子笨,似乎已经没办法跟上了! “啊,小姐,我觉得特别好,字句好,内涵好,写得也好,不用……再改了?” “恩,可是我总觉得有些单薄~” “……” “这样,你取一坛梨花醉,用薄纱布包着信筒,让酒香熏煮半个时辰,再送出去!我既问了他这个问题,总要让他嗅一嗅什么是正宗的梨花醉。” “是,我知道了。” 小翠宝深深垂下了头,另有一句心里话没问出来: ‘小姐,你确定填海闻着这股酒味,还能找到戍南王府的青州别院么?’ 121 你,约么 南锦没有等多久,傍晚夜幕,填海就回来了。 不过,它不是飞回来的,而是让人抬回来的,据说是怕它辛苦怕它累。 毕竟养成这样的体型,再去为难它当一只信鸽,实在有些强鸽所难,飞一趟意思意思不错了。 跟填海一起抬来的,还有城南很有名的周记卤味,除了卤鸡丝儿,另有鸭掌、鸡爪,花生米各种卤味,而且全是另外处理过一遍的,精细讲究,深得南锦之心。 只是……这量大的有些过分,感觉像是把人家铺子买空了。 南家虽借保护之名软禁了南锦,却也不能太明目张胆,连戍南王府抬进来的东西也拦阻。 故而乔氏和南浩亭心中犹豫,表面还是大大方方迎了进来。 一丝不敢动,全给南锦院子送了过去。 …… 魏八斤垂手立在院子里,石灯烁烁,屋暖荧荧,他扬声问了声好: “大小姐,我家少爷说了,如今城里不太平,总有女子遇害,也不知是哪家大手笔,花钱将青州城所有脂粉铺、绸缎庄、香料店的货全卖了,说是到正月十六之前都没货,这下女子们就更不会出门了——哈哈,我说远了!原是周记卤味也是女子开的,我家少爷说也学着那人样儿,把卤味全买下来了~” 南锦在屋中懒坐着,一手摆弄着茶几上的博山炉,一手托着腮,笑着问: “藕缆桥边上的豆腐店,三丈远外,还有一处卖汤茶的,岂不都是女子?” “我家少爷说了,大小姐要吃什么,若店家是女子,他便全买了!” 南锦噗嗤一笑,小声嘀咕: “地主家的傻儿子。” 翠宝在边上缓缓一声轻叹。 这一句称呼,她似乎很久之前听见过了,只是语气截然相反罢了,那时充满了鄙夷,现在略带一丝娇羞? 魏八斤见南锦没有继续要交代的,便躬身道: “大小姐慢用,小的这就回去复命了,明个儿有话,继续让填海来!” “恩,慢走。” “告退。” 魏八斤长松一口气,脚步轻松愉悦,踱着方步离开南府。 …… 后几天,南锦索性也就待在院子里没出去,一边等着有关孟天玑的消息,一边用她自己的法子,让城中无辜女子,尽可能的少送几条命,少脱几层皮。 胭脂水粉、绸缎成衣,她花钱买了。 女子抛头露面的活计,孟天枢替她办了。 还有一件事,她让荆禾去办了,但凡是孟山策和汪解忧出现的地方,总有女子受到攻击,但全是有惊无险,虚惊一场。久而久之,这俩人也鲜少出门,或是夜半才离府。 看这情形,荆禾这差事倒也办得不错,成效显著~ 至少在莲心和秋娘死之后,还没有另外的女子惨死丢皮的。 至于她自己跟孟天枢的飞鸽传书嘛—— 从填海一只独担大任,发展到一支鸽子队时刻准备着,明明是车马都慢的古代,南锦硬生生聊出了微信的架势~ 从一开始的‘下酒菜吃什么’到‘明天煲什么汤’到‘别烦了,一起约喝酒!’ 孟天枢字迹越来越飘逸流畅,不再是最先的斟酌犹豫。 相由心生,字由意行,他的恣意从容,也恰恰是最真的惬怀欢喜。 最后一封书信,寥寥几句,看似终章,却也是序幕。 ‘快到元宵了,金吾不禁,火树银花,不管迷局如何,我只邀你一夕同饮如何?’ 南锦端看着小卷纸,陷入一副思索的模样。 小翠宝在边上看见了,朝天默默翻了一个白眼。 这些日子,她也算看明白了,小姐表面高岭之花,内心恐怕早就暗波浮动了。 山策公子也不是没来过,她见面,一番应付得体,可总是说不出的冷淡。世子从未来过,只在书信里书写两句,可就是这么一两句话,让自家小姐一日都惦念着。 好了,三月择婿,草长莺飞时,春暖花开天,新娘子心绪娇怯,嫁得定是如意郎君。 悠悠一声轻叹,翠宝抿着一抹打趣的笑: “小姐,你……不应他呀?” 122 元宵之约 南锦黛眉一低,偏过首,看向立在烛台上的金丝蜜蜡,烛光摇曳,目色游离。 她没有正面回答小翠宝的问题,而是喃喃自语道: “上元佳节……青州城闷了这么些日子,女孩子也该出来溜溜灯会了?” 小翠宝“恩”了一声,继续接话茬:“可不是么?小姐您买下的胭脂水粉、衣裳布匹,到了上元节,人也都被补上货了,再不让卖,店家也不肯卖南家面子的——况且这几日,不是消停了么?除了莲心和秋娘,再没有别人被害了。” 顿了顿,小翠宝自己转了一圈儿又回来了,锲而不舍的追问: “所以小姐,世子爷的邀约,咱们要去么?又偷跑着去呀?” 南锦挑眉微诧,不解道: “我又不是犯人,哪能一直拘着我?况且是十五元宵,爹爹还没死呢,南浩亭就敢反了家了?连家宴都不叫我去?既然出了这个院门,我便有理儿出府门。” 掸了掸袖口上精美的暗纹蜀绣,南锦笑纹浅淡: “这一次,咱们大大方方去呗。” “诶!好。” 小翠宝憋了这些日子,也着实有些憋闷坏了。 转念一想,另外一桩担忧的事儿,小脸一下子跨了半张,略带犹豫着开口: “小姐,大公子那里怎么交代?”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若是有约,也请他往后延一延——兴许,他十五那日,也有自己的要紧事要办呢~” “啊?” “别啊了,出去问问,荆禾回来了没有,若是回来了,尽早请来回话。” 南锦支派荆禾出去有几日了,算算日子,也该有消息了。 小翠宝应了声,掀开暖帘子出门,还不到一盏茶时间,就领着荆禾来复命了。 南锦虽然出不去,可支使下人办差不难,南浩亭也没胆子拦。 荆禾星夜赶路,一身的风霜雨水。 匆匆摘了斗笠,悬靠在一边的凭阑犄角旮旯,掸着身上尘土,长长抒了一口气。 他不能进闺房,便垂首立在廊下,等待垂询。 小翠宝架起暖布门帘,透着一道缝让荆禾回话,屋子里果香暖意,是南锦一贯讲究的暖屋熏香。 “大小姐,打听到了一些,不过小的身份微贱,是否属实就不得而知了。” “没事儿,你尽管说来。” “是!” …… 荆禾办差的本事起来了,跟着府里师傅没白学,从一开始的马奴才,到现在事有条理,话分主次,桩桩件件说得清楚明白。 南锦一听便明白了。 孟天玑是戍南王府的嫡长女,和孟天枢一母同胞,一个生下来注定要束戎装,战四方;一个却被送去京城为质,年年靠着天家解药恩赐,苟且性命。 阮红玉只生了这么一对儿女,老王爷身子不好,也没有再纳妾填房,戍南王府实际子嗣并不兴旺。 至于大公子山策,天下人都知道,他是拖油瓶,是养子。至多在老王爷养病期间,帮着阮红玉打理王府,对外酬酢而已。 本来,不过是养子娶一个商贾女,热热闹闹办一场,不输风光便罢了。 可现在成了三月择婿,若是要选世子孟天枢,那意义便全然不同! 哪怕是异姓王,世子妃也要入宗谱名册,要上达天听,请得宾客、主婚、各种礼节也不尽相同。 再加上是胞弟成亲,孟天玑没有理由不来,朝廷一定会批准的。 如果南锦选择世子孟天枢,孟天玑回来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不过荆禾打探了到了一件很关键的事儿—— “大小姐,我哥在漕帮这事儿您知道,年前您帮着夏家筹粮,给了漕帮救命的钱,这份恩情,人家全记着,所以这件事,他谁也没说,只跟我一个人说了。” “何事?” 荆禾抿了抿唇,四下看了一眼,压低声道: “漕帮这些日子空闲着,帮里兄弟也会帮人走走私货,一个从南疆回来的军医大夫,上江南这边筹措药引子来的,酒后失言说多了,叫漕帮一兄弟听见……” 南锦没有催,只是隔着屏风,她都能感受到荆禾的惊讶情绪。 “原来,兰陵将军已经私下里启程回来了!” 123 情敌来袭 翠宝一听,更是惊讶无比。 什么呀,小姐心思,远在千里之外的兰陵将军怎么知道的? 她凭什么笃定小姐一定会选世子,所以早早就出发了,还是私下里,等于是偷偷的? 南锦不信这种邪门的事儿,一定觉得其中有隐情之处。 “消息靠谱么?” “八九不离十,这军医是主帅营帐的药倌,领命来寻药引子的。前日喝酒喝大发了,说兰陵将军身子有疾,小时候寒意侵体,当初也是自己给她配了药,年年养着才有今日威名。而他这一次来江南找的药引子,也是为了一剂驱寒的药,说是将军日后用得上。” 这些等于是琐碎的线索,荆禾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之处。 只是南锦问了,他索性说得详细一点。 也许自己愚钝有遗漏之处,南锦心思机敏,一定能听出更细微的地方来。 南锦沉默着。 薄唇翕动,睫毛轻闪,将荆禾的话重新过了一遍,倒是有了一个猜测。 “南疆并不冷,就算是腊月隆冬,也未必会需要驱寒药,再说了,照这个军医所言,孟天玑的寒病已经大好,怎么需要他另外千里奔波,来江南寻找药引子?且说了一句日后用得上。” 荆禾顺着她的话一并思考着,脸色一凛,道: “难道,兰陵将军要去用得上的地方?” “不会是来青州城,更不会是金陵——北方。” “北方?” “恩,北方……或许就是京城。” 南锦字字斟酌,心思流转下,脊背生凉。 孟天玑如果要去京城,恐怕不是面圣,而是长时间的留下。难道她要跟孟天枢换一换?一个去疆场,一个再当质子? 女子长时间留在京城算怎么一回事,大概是会被赐婚的。 可孟天玑身上也有图腾呀,如果嫁给其它三个家族,柳清觞,汪解忧全部不够格,南浩亭就更加靠边了!如果是嫁在京城,她这样的身家、身份,能匹配的上她的人—— 南锦深吸一口气,并没有再继续想下去。 这一趟浑水,越加浑浊不透,深不见底了…… 南锦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廊下冷风呼呼吹着,荆禾冷得发颤,一声也没吭。 小翠宝略有些心疼,见他嘴唇冻得青紫,干裂起皮,心知他着急赶路,连口水都没喝呢。 “小姐……” 她尝试着回头,想着要不拿一碗水给荆禾。 被小翠宝一唤,南锦醒过闷儿来,后颈一层薄汗,手心拢着的汤婆子也不再有温度,触手生冷。 她往边上一丢,亲自提着水壶,斟了一碗热茶绕屏风而出,走到荆禾跟前。 “劳苦你了,先暖一暖身子,早些回去歇了。” 荆禾感激接过,不急着喝,暖杯在手,点头道: “不劳苦,为大小姐办差,我心里暖和受用!” 南锦勾唇一笑,是难得的温柔之意。 荆禾觉得她笑容悦目,连日辛劳一扫而空,傻笑一声后忙低头喝水。 又想起一桩事,叫水呛着了,便低头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拿袖子擦嘴。 “咳、咳!大小姐……还有、还有一桩事!” 南锦拣了自己的手绢给他: “慢慢说。” “谢大小姐……是柳家大小姐,柳如丝,我回来的路上,在官道上见到她的车行对了,铺张了一路,看架势,就是冲您来的!要知道,她在金陵那也是铺排的主儿呀!” “恩?” 南锦一听便笑了: “那挺好的,金陵纨绔对上青州败家女,我与她斗一斗富,摆一摆阔,争个输赢高低,元宵节岂不是热闹了?” 翠宝也在边上小声提醒: “小姐,这个柳家大小姐,和夏小姐不同,手里真是有点钱的!” “除了钱呢?” “那倒没有别的了。” “比花钱,你见我输过么?” “……” 小翠宝羞愧的低下了头。 对不起,小姐,在败家这方面,我不应该质疑你,我错了,你加油。 124 兴奋难耐 荆禾回去了,这一晚,南锦罕见的失眠了。 辗转一夜,安神香烧了两盘都救不了她,脑子昏沉着,思绪万千。 盘踞在青州城角逐的各方势力,千丝万缕的人物关系,她一条条线捋着。 现在最清楚的,大约是摄政王的那一条线。 孟山策是他的心腹、藏在戍南王府的棋子,四姨娘也是他的人,汪家已经背叛了四大家族当年定下的盟誓,并没有守护秘密,已经投靠了姬应寒。 现在发生的命案、滚滚铅云下的压迫,全是这一条线上人给的。 不过最近,还有一条线也动作了起来。 孟天玑离开南疆边防,孟天枢的突然拆伙,藏在他们之后的那个人,南锦不敢贸然猜测,但心中已猜了七八。 还有爹爹,他是孟天枢那一边的么?还是爹爹,也有自己的打算。 藏书阁,爹爹留给娘亲的那一句话,她没看全,可却明白,这一场风云既变,四大家族的每一个人,都不可能置身之外的。 …… 纷纷扰扰,林林总总。 南锦凭着自己,一点点的摩挲、拼凑,像拼图一样描绘线索,寻求真相。 可她努力着努力着,却发现水越来越深,牵扯之人一个比一个牛逼,自己沧海芥子,浮游微粒,忙活了半天,或许还是别人眼中的一块皮,一枚棋子罢了。 辗转侧身,伸手摸到了锦枕边上的一柄压枕玉如意。 小巧精致,玉色和润,触之温良,且如意架下是金银堆砌的宝座,价值千金。是爹爹从小弄来,给她压床镇眠的宝物。 捏着如意,南锦长叹一声: “明明手掌千金,生死却在别人手里,这种滋味,实在太难受了。” 从前她给了自己五年时间,去积累发展势力,从老爹有钱变成自己有钱,可情势转瞬即变,现在看在,五年实在是太慢了。 揉了揉鬓角,南锦隔着窗纸,窥见了一丝天光,心道: 天都要亮了,自己一夜未眠。 恨不得拿如意砸昏自己,好好的美容觉没有了,黑眼圈可怎么办? 这就元宵十五了呀!还得去赴会呢。 按照老天爷的尿性,元宵灯会一定会遇到柳家大小姐柳如丝,情敌见面,怎么能输了容颜? 等一下—— 刚才说了什么来着?情敌? “啊!南锦,南大小姐,你果然一夜未睡,脑子熬坏了!快睡,快睡。” …… 半刻后,南锦再一度掀了被子,撑着手肘支起上半身,对着空气言之凿凿。 “说是情敌也没错呀,不是谈恋爱,也算是相亲,随便来个人就抢,不是情敌,难道是闺蜜啊!得,想通了,睡了。” 困意一下子就袭了上来,南锦这才心满意足的卷回温暖被窝,紧着最后两个时辰,再眯一眯,养一养精神,救一救熬夜的皮肤。 * 这一觉睡醒,门口的鸽子已经排长队了。 翠宝把信纸一张张取了出来,厚厚一叠,送到了南锦的手中。 ‘元宵之约,大小姐没忘?’ ‘饭庄雅间,茶楼香茗,还是酒肆小酌,勾栏茶寮?吃罢了饭,是画船逐灯,还是厂甸九曲黄河灯阵?’ ‘都不喜欢,那我带你去一个好去处,不过,换一身男装。’ ‘大小姐,出尔反尔,是不是有些不妥?’ ‘莫不是今日有约,昨天辗转难眠,还未起身?’ ‘我遣八斤送来早膳,也可谓是午膳,几道清火降燥的菜,你尝一尝。’ …… 南锦看不下去了,手指有些轻颤,把信纸撂倒了一边,还没说什么,魏八斤欠扁的声音就传来了。 “大小姐起了么?我家少爷说了,大小姐昨夜兴奋难耐,没有睡好,这个点早饭不及,午膳不至,送几道菜过来给她,不必热了,都还是热乎的呢!” 南锦捂着心口,开始琢磨—— 上次用剩下的桃花粉,后来搁哪儿了? 125 火树银花不夜天 南锦懒起梳妆,敷粉擦红,抿刷鬓角。 后挑挑拣拣换了一身新裁的春裙,藕丝琵琶襟上裳,宫缎素雪娟罗裙。 心想着夜里凉,另披上一件月白织锦斗篷,绣花鞋缎面上,坠着不大不小的东珠,偏是耳环素雅,不过一串翡翠琉璃。 翠宝也有些无奈:小姐,东珠夺目富贵,怎么坠在脚上? 南锦一边懒怠描眉,一边轻笑应了: “步步莲生光,流溢明珠魂。” 小翠宝一脸黑人问号脸。 南锦缓缓放下螺子黛,点着唇脂,淡着声补了一句: “因为柳如丝喜欢戴东珠钿簪呀~” “……” 小翠宝悠悠一叹:柳家大小姐顶在头上的东西,自家小姐就要踩在脚下。这人还没碰上呢,女人之间的战役就已经开始啦? 南锦妆容完毕,另吩咐了一句: “翠宝,多带一套男装,病娇世子不是还要去一处好玩的地方么?” “是……小姐,会不会有危险啊?” “他个死病娇都不怕,我有何惧?” “那倒也是。” “等一等——还有一桩事问你。” 说起安全问题,南锦想起什么,便多问了一嘴: “大公子哪里可有消息递过来?” “哦,有!”小翠宝险些忘了,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熏着梅花香的纸笺,是孟山策亲自送来南府,要交给南锦的书信。 “大公子说今日有一桩要紧事要办,不能邀约小姐您赏灯解谜了,不过送来好几盏兔子灯,还有一屉盒广源楼的精致糕点,都是小姐爱吃的~哎,大公子也算用心,只怕要伤心了呢,其实他也挺好的……” 小翠宝思绪飘了。 南锦与她不在一个频道上,眉心微微一拧。 青州城的女子躲了这么久,今天估计都出来了,孟山策说不定会有所行动的。 思忖片刻后,南锦沉了声吩咐道: “你让荆禾去一趟如柳庄,嚣张一点告诉柳如丝,今夜戌时三刻,有人要情定飒风池。然后,再去找一趟孟山策,留下话,说糕点缺了一味芸豆卷,请他忙完了再送过来。” “小姐……这不是让柳家大小姐打扰你和世子么?还有大公子,你还使唤他干嘛?这也太嚣张跋扈了?” “恩?嚣张?跋扈?” 南锦危险眯起了眼睛。 小翠宝自知失言,连忙垂下脑袋,咬着小嘴唇,瑟缩起了肩膀。 南锦盯了她一会儿,霎时笑出了声,眉目弯弯,不见愠色: “这不就是我么?我还怕不够嚣张,不够跋扈呢~” “……是,我知道了,小姐。柳小姐势必会盛装赴约,派头阵仗,咱们可要提前应对呀,小姐,我让管家三叔去喊人?” “笨蛋,还用人海战术呐?听我的,我有法子~” 南锦眸色狡黠,朝着小翠宝招了招手,示意她附耳来听—— * 傍晚日落,黄昏渐始,整个青州城就开始热闹起来了。 金吾不禁,火树银花。 家家户户用过晚膳,小孩儿率先提着各色纸灯,捻着线香跑出来放烟花盒子。娃娃骑在父亲的肩头,一双乌溜眼珠里,倒映繁华街市,盛世安澜。 除了酒肆饭庄,烟花勾栏之外,其余门边纷纷上板儿,加入到上月佳节的庆祝中去。 热闹喧天,流离烟火,驱赶了年初一的两件人皮命案带来的人心惶惶。 女子们抵不住繁花盛景的诱惑,纷纷梳妆打扮,提着兔儿灯,去厂甸天棚猜灯谜,拿奖励,亦或是去护城河边放莲花灯,诉一诉期冀相思。 …… 南锦要出门赏灯,且是世子邀约,乔氏和南浩亭不敢再拦。 家中吃了饭之后,由得一抬小轿抬去,只是吩咐不得高调行事,连随从都只给了三五个。 小翠宝有些焦急,小声抗议道: “晚上,说不定柳家小姐要来。” 乔氏似乎知道,端着正色架子,眼底全是看好戏的隐色。 “凶手还未缉拿归案,一切低调行事为好,柳家金陵望族,金银无缺,这位女儿也是千宠万娇养大的,与往日夏如薰可不同,南、柳两家世代交好,锦儿,来者是客,你当收敛一些!若是你选了大公子为婿,你以后与柳小姐便是妯娌,可懂?” 南锦笑而不语,边上的四姨娘开始扭胯说屁话。 “哟,八字还没一撇,说得和真的一样,锦儿挑剩下的男人,不该轮到我家飘絮呀!” “你闭嘴!” 乔夫人一听就头疼,开始转移炮火,叱责四姨娘痴心妄想。 四姨娘哼了一声: “哟,不就出嫁前吃过几年柳家饭,柳家夫人是你干娘嘛,哼,不向着自家姑娘,胳膊肘往外拐咯。” “你——” 南锦瞅没自己事儿了,暗地里冲着四姨娘竖起大拇哥后,她步履清风,从容离开。 126 装得一手好逼 南锦就这样一顶青布小轿,从南府后院抬出。 除了翠宝、轿夫之外,随行的还有一个老妈子,三个随从护卫,稀稀拉拉的轿队,比起往日排场,简直可以用寒酸来形容。 轿子才出南府,墙根处站着一个穿短打的探子,他吐掉嘴里的草尖子,笑嘻嘻回如柳庄复命去了。 南锦一只手挑着轿帘子,噙着一抹戏谑笑意,从容放下了暖布帘子。 闭目养神,一颠一簸,随着青布小轿,涌入繁华的灯会人流之中。 从东城到南门,绕了大半个繁华街市,喧阗入耳,心中却满是竹林清雅的潺潺流水声。 自打被软禁在院中,她许久没有回飒风了,甚是想念呀~ …… 飒风美人池。 现在还是南锦的私人浴汤,并不对外开放,只是它的声名远播,已是这寸土地上最值钱、最标志性的建筑了。 南锦先到了,孟天枢候在茶厅吃茶,并没有去见他。 小翠宝来报,柳如丝的车马队,正浩浩荡荡驶向飒风池,光是舆车就有三四辆,她坐一辆,贴身丫鬟坐一辆,从小乳到大的奶娘坐另一辆。 说起这个乳娘,还有些名头在。 她未出五服的表姐妹,曾是太子的乳娘之一,现在太子登基成了皇帝,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光沾着这点福气,身份也是不一般的。 舆车之后,跟着七八顶轿子,学着南锦的样子,把梳头师傅、炒菜厨娘、煎茶婆子、铺床嬷嬷全给一并捎带着,单拎出来一个,便是有些说法的。 轿子之后,就是亦步亦趋的府中护卫、小厮、挑着东西的力巴。 看着架势,先声夺人,一路从青州府出来,踩着南锦的地盘上,势是要给她耳光吃的! 真是装得一手好逼。 * 柳家车队到了飒风外,有一位年过半百的老管事的出来拦,笑纹深深,不卑不亢。 前头马对斥候兵,不能逾越了去,柳家也派了一个年轻男人的过去应话。 “诶,留步留步,这是我家小姐私人汤池,不对外接客呢。” 老管事往边上一指,南锦手书的小牌子,正歪歪扭扭的宣示着主权。 年轻人一副精明样,在金陵也是七横八横的老油子,皮里阳秋一番寒暄后,直接开口: “这没错,只是我家小姐与南大小姐是故交,小时候见过的,此番上元佳节,特来拜访,总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再说——世子爷不也在么?我家小姐与他的关系,我就不提啦,您去通传一声,一准让迎。” 老管事哈哈一笑: “哈哈,你小时候我也见过几面,可算是故交了?去你家不管不问,也能直接往里进?” 年轻人一愣怔,凑近了一看,妈呀,果然有些眼熟! 掰算了半天想起一个人来,犹豫着开口: “袁宝叔?您、您怎么在这里当叩阍的门房呀,家里都说,你去京城挂了高枝,享富贵去了呀!” 袁宝摇了摇头,和煦的笑意不减,说出来的话却能起死人: “你叔我步步高升,京城高枝不算高,南家小姐这边,才算安心享一享富贵呢。” 男人心口绞痛! 自己小时候贼羡慕这位表叔,能够去京城高就拿丰厚酬劳! 他却只能去金陵给柳家当敲门狗…… 原以为两位小姐旗鼓相当,是要斗一斗的,接过今日一见,光是一个门房就彻底把他比下去了。 他羡慕的,人家不稀罕,还说南家给的,才是更好的高枝—— 这不是气煞人了么? 135 我和你一边 秦城看到南锦,也有些诧异,不过惊异之色一闪而过,又变成波澜不惊的面瘫脸。 南锦其实有些好奇,是不是暗卫都一个性子,一个表情? 上一次在红袖楼,他莫名失踪,没想到今日在地下城见到,看他神容面貌,除了一如既往的面瘫之外,瞳孔深处多了几分严阵以待? 孟天枢恩了一声,抬目远眺,看向不远处的一间二层小楼。 这一处地下广场不算逼仄,但要构建二层小楼还是不容易,那一处小楼灯火融融,人影绰绰,光是醉人的酒香飘来,已是馥郁勾人。 “人到了?” “在,我跟踪了他三日,果然来了地下城。” 秦城如实相告。 南锦看向孟天枢,纤眉一扬,心中浮动着几个人名。 孟天枢会让她一并跟着来,说是查案,那么这个人一定跟杀人取皮的案子有关。 孟山策被她牵绊在了飒风美人池,唯一散养在外头的危险分子,只有汪解忧一个人。 “汪解忧?” 她声音淡淡的,是自信的笃定。 孟天枢看了她一眼,没有否认,另开口说了下去: “每年的上元、中秋,青州地下城会有一场云来会,拍卖之物,皆是难现与人间之物,或是偷盗来的赃物,或是土夫子挖来的冥器,或是女色、壮力,孩童,只要出价合适,有买有主,就能成交。” 南锦心思转得飞快,结合上一次偷听到的东西,大概猜测—— 汪解忧遗失了汪家那一块人皮,竟想着来云来会找?还是说,他已经得到了线索? 只是这个猜想,南锦不能说,否则孟山策的事儿,她也瞒不住。 她并没有想好,怎么告诉孟天枢,他一直敬爱的大哥实际是姬应寒的人,是那个幕后黑衣人,杀人取皮案的始作俑者。 哎,最主要的,是她说了,人也未必信呀! 亲疏远近,她还是拎得清楚的。 不过,要是汪家的人皮果真在这场云来会中,她想办法拿到,那便等于手中有了砝码。 加上自己背后的,她便拥有两块图腾! 不说当面跟姬应寒讨价还价,至少自己的这一场婚事,她可以有底气说一声“老娘不嫁”了? 睫毛低垂,在孟天枢看出破绽之前,南锦嫌弃着撇嘴: “都是一些腌臜东西,我不屑买,也不屑看!不是说查案么,这和案子又有什么关系?” 孟天枢低沉着声音,眼波无漾。 “汪家丢了一件东西,他从陇西回九州中原,怕也是为了这一件事——秦城查到,前些日子有人飞镖传书,钉在了汪解忧房门上,要他千金买物,云来会见。虽不知真假,但好歹是个线索。” 南锦继续装蒜: “汪家丢了东西,那和案子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汪解忧是凶手呀?” 孟天枢懒看了她一眼,哂笑一声道: “呵,你方才缄默许久,难道是在想晚一点吃什么?” “……” 南锦漠然,装傻充愣在孟天枢地方可不好使。 见南锦一直提防,有所保留,孟天枢缓了口吻,一改玩笑态度,认真道: “南锦,上一次红袖楼是我不对,所以这一次地下城,我将你带来了……与其拦着你,护着你,你反而冲动冒险,不如陪着你,查到水落石出的一天。” “水落石出?” 南锦双唇翕动,目光隐动。 孟天枢字字笃然: “你只要知道,我是和你一边的,所以,你可以选择相信我。” 136 云来会 南锦沉默着,但眸中沉浸的光,晶莹剔透,似星似辰。 不等孟天枢再说什么,她抖落着袖袍,利落转过身,只下巴还微扬着,含笑道: “那还等什么?云来会快开始了,去晚了没位置,我可不要站着。” 秦城欲言又止,孟天枢无奈一笑,他也就噤声不提了。 反正到了云来会,南大小姐就知道了,总之,这云来会不是她想象中那样的。 南锦心情不错,不知是为了孟天枢重新搭伙,还是为了参加拍卖会。 在青州城中,她是各类拍卖会的常客,因为可以有一掷千金出风头的机会,东家也都乐意邀请她,总是设一个雅座给她,最次也是前头几排,伺候妥当,照顾周全。 知道地下城条件有限,她本来做好了云来会受委屈的准备,但却万万没想到,这委屈,略微有些骇人呀? …… 二层小阁楼现下已经挤满了人,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 反正穿粗布短打手提菜刀的,赤手空拳光着膀子的,锦衣华服摇着扇子装逼的,全挤在一块儿,连一把凳子都没有,一视同仁。 南锦咋舌,仰着脖子看向一楼衍生小院上搭建的一处简陋木台,尴尬问道: “就这儿呀?” “恩,就这。” 孟天枢点了点头。 身边不断有人涌过来,擦肩而过,或是撺着劲儿推她的,气味纷杂冲鼻。 南锦脸色一僵,本能想要逃走,她不适合这种地方,完全不适合,八字犯冲的不适合! 孟天枢伸手,虚揽在了她肩后,替她挡开了冲撞上来的鲁莽之人。 南锦下意识往他怀里一缩,清冽之味入鼻,总算救了她一命,稍稍安心下来。 只是安心不过须臾,孟天枢心跳声,又隔着一层单薄衣料传入耳中,她总觉这个姿势略显暧昧啊! 想要,退开一点点。 孟天枢察觉了她的意图,手掌用力,态度坚决将人按了回去。 “说了,这里是地下城,入乡随俗,南大小姐不必仓惶——外头,或者这里,你至少得选一处。” 南锦睫毛微颤,低头摸了摸自己鼻子,小声嘀咕: “这样近,世子也不怕我擦了桃花粉?” “害人害己,这么多次了,我想你总该学乖了?” “咳,自然自然。” 南锦认怂乖巧,悄悄藏起了指甲中暗藏的桃花粉末,心道: 既然重新搭伙了,就饶你一次呗~ * 云来会的人越聚越多,喧阗声和酒味、汗臭味,甚至血腥味交织着,灯火惶惶,将上方水道岩壁烧得一片通红。 南锦目光转了一圈儿,终于在二楼小窗边,发现了汪解忧的身影。 他折扇掩面,青衫长裰打扮,不像商家子弟,倒像是书香门第的读书人,文质彬彬的。 小厮给他端了茶碗过来,他一边饮茶,一边睇着下头台子上的情况。 南锦靠了一声: “不是有座儿么?” “那又如何,你难道会去?”孟天枢好笑反问。 “我总要花钱买上一张桌子,坐不坐,再由得我的心情,这才是花钱的态度~” 南锦柳眉轻扬,手自然而然摸上了腰封处系着的钱囊—— 她一直觉得,无论男女,无论身份贵贱,摸钱的是世上最最潇洒帅气的动作,没有之一。 潇洒一摸,神色一下子就尴尬了下来。 孟天枢正视前方,余光处瞥了她一眼,笑得意味深长: “要南大小姐记得自己身无分文,当真是件困难的事情?” 南锦嘿嘿一笑,讨好攥住了孟天枢的衣襟: “世子,情况特殊嘛!一会儿办完正事,若我有什么看得上眼的,你可否借我点银子?” “可以啊,折几分利?” “啊,还要利息呀!” “不该要么?” “论情义,不太应该。” “那就不要了——不过也请南大小姐立个字据,借我十万金,不计利息,来年奉还。” “……靠,那按钱庄的来!” “好说~” …… 这厢俩人还拌着嘴,抬着杠,云来会便要开始了。 “哦!哦!哦!” 在众人的起哄声中,云来会的东家金三寿踱着方步,仪态从容得走上了木台。 一声锣响后,嘈杂声渐渐沉了下来,他双手示意,扬声道: “各位,各位安静一些,咱们一年一度的云来会,马上就要开始啦!” 137 人皮买卖 口哨声,起哄声,鼓掌声又响起了起来。 “三爷,今年又有什么好物件呀?让兄弟们开开眼界啊!今年我上头的东家,家底殷实,大富大贵,有的是银子呀,只要你东西好,价格你随便开!” “呸,王二麻子,说什么好物件,就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漂亮瓷实的小美人!” “哈哈哈。”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金三寿陪笑一通,和善才能生财,所以他不急着开始卖货,而是先寒暄一通。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一个个都照拂到了,只是见到南锦和孟天枢的时候,他愣了一愣,表情虽未变,但喉结滑动,还是显露了一丝紧张之色。 “这两位公子脸生,想必是头回儿来,那一会儿请您收着些,别第一件宝贝就睁不开眼啦,好东西,都在后头呢!” 孟天枢略微一点头,就算招呼过了。 南锦抿着唇线,心下腹诽: 这金三爷,跟病娇世子显然认识!明明认出了他,却装作不认识,这不是怠慢之意,而是忌惮重视才对。 没想到,他一个羸弱贵公子,居然真得在地下城也混得如鱼得水? 从前就觉得他这个人藏得深,不似表面这般纨绔庸碌,现在知道他功夫了得,只是被臣子蛊操控着,兴许除此之外,他还另有身份呢? 南锦螓首微偏,淡看了孟天枢一眼,心下有意试探—— 不过,她知道轻重缓急,还是先办正事要紧。 …… 头一批开场子的东西,全是刚从坟里起上来的东西,沾泥带土,还热乎的很。 金三寿一件件展示,简略说明来处,真假与否,值钱与否,就全看买家的眼力了。 南锦眼力很毒,无论是原主还是自己,对古董之物的研究浸淫已久,远远瞥一眼,便心中大概有数了。 按着规矩,买家若真想买,可以花十两银子上去细细端详,确定了以后开价,若是买家觉得可以便成交。要是买的人多了,便竞价拍卖,公平爽利的很。 只不过,南锦不大喜欢这种地里才起的,邪气重,又损阴鸷。 东西再好,她也丝毫不动心。 这只是开胃菜,一炷香之后也卖的七七八八的了,剩下没人要的都给收了起来。 等全部物件都上了一遍,由卖家做主是不是降价处理,再卖一轮。 到了第二轮,上来的东西奇奇怪怪,什么都有,最角落里的一个盒子,引起了南锦和孟天枢的注意—— 一块人皮。 南锦趁此机会,扫了二楼小轩窗一眼,看到汪解忧神色微变,捏着茶碗的手骨轻摇,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三爷,你平日里卖些稀奇古怪的便罢了,怎么还卖起人皮了?” 金三寿哈哈一笑: “这块人皮,取自女子身上一处娇嫩的肌肤,能制成最仿真的人皮面具,你懂什么!” “哈哈,那我等是粗人,还是全皮全身的女人好,单给我一块皮,我才不要呢!” “是也是也,三爷,今年当真没有貌美尤物啦?去年好歹也有西域舞娘,今年怎么啥也没有拉?” “别急别急,全在后头,除了舞娘还有一个厉害的人物呢!” “那还等什么,快请出来,这一块破人皮,谁要买呀?!” …… “我!” 汪解忧的声音从二楼窗边传来,金三寿立刻颔首,差事小厮打起帘子,请人从二楼下来,上台面上细看买家物什。 汪解忧丢下十两银,掀起人皮在掌心,粗劣拇指略一摩挲,问了一句: “东西源头打哪儿来?烫不烫手?” 金三寿低头哈腰,殷勤的很: “爷放心,这东西打从西戎收来的,绝对安全,跟青州城杀人取皮的一点关系都没有,我金三寿愿意人品担保呢——况且爷你不知道,这养皮的小美人,是大家闺秀,活生生剥下来的,又细又滑,白皙无比,实在是人皮中的上等佳品!” “卖家呢?” 汪解忧掀起人皮,在鼻下略一闻,满意的点了点头。 金三寿有些为难: “爷,这不合规矩?” 卖家买家不见面,全有云来会来安排,这是一直以来的规矩。 汪解忧哪里管这么多? 冷笑声后,他砸下一锭金子后,单脚用力一蹬,直接将木台子踹出一个大窟窿! 众人诧异往后退了一步,眼瞅着汪解忧,从窟窿里揪出一个人来。 138 苍桦出手留人 木屑飞溅,殃及池鱼。 孟天枢护着南锦岿然不动,目光紧锁着那一块人皮看,边上的秦城掌风一送,击退了迎面飞来的木屑。 事态急转,南锦眸色沉下,决定再看看情况。 只听“咚”的一声。 汪解忧从窟窿里拉出一个人来,往其肩上一擒,令人双膝落地,砸在木台之上。 被擒之人身穿棉布破袄,一顶风雪毡帽穿得极脏,脚上的皮靴粘泥带土,破旧不堪,一看就是行了很长的路,身上又没多少银钱,已是走投无路的绝境了。 汪解忧哂笑一声: “阿豹,果然是你!” 被汪解忧称作阿豹的,吓得惊慌失措,瑟瑟发抖: “少、少爷!” “你还认我这个少爷?让你办差事一去不回,拿着本该孝敬我的东西来云来会,怎么?怕我杀人灭口?呵,跑就跑了,心里还想着再狠狠宰我一笔?真当我不知道飞镖传书的人是你这个二混子?” “少爷,我错了,我错了少爷,饶我性命!” 汪解忧眉心冷厉,抬起就是一脚,狠狠踩在了阿豹的身上。 金三寿觉得气氛不对,上前劝阻: “这位爷,这里是云来会,您这么做不合规矩?” “他是我家庄子的仆人,我的奴才!我奴才偷了我家的东西来云来会卖,我还要与你讲什么规矩!?” 金三寿见多了刺儿头,不会被他一两句话唬住,依旧不卑不亢: “爷的家事,小的无权过问,只是这里是地下城,这次是云来会,买家放货给我们,我们就负责卖钱抽成,爷你看中了货,便真金白银拿出来!等出了地下城,两位爷之间的恩怨,小的绝不插手。” 汪解忧笑得一脸阴鸷,白瞎了一副书生清俊样貌。 他从靴掖中掏出一柄匕首,寒光锐利: “什么地下城,什么云来会?爷今儿放话了,人我要杀,东西我要拿走,银子一分没有!” 说罢,恶狠狠的提起匕首,又快又准的往阿豹身上捅去—— “叮”! 一块玄铁令牌破空而来,击在汪解忧的虎口处,与匕首相碰,发出刺耳的金石之音。 “是苍桦的玄铁令!” 众人一见来物,哗然声起。 这玄铁令是威慑之物,地下城若有干戈之处,必须立刻休止,否则就是与城主为敌,与整个地下城为敌。 苍桦的意思——他要保这个阿豹的性命? 汪解忧初来乍到,不想买帐,但也听过这个苍桦的能耐,也不想跟地下城为敌。 只是他必须杀了这个阿豹,不仅仅他耍了自己一遭,还因为他知道了太多,三个月前,他办了那桩差事后,就该死了! 金三寿本来还有商有量的,一见玄铁令,立刻沉下了脸。 “城主要他活,阎王也不敢来地下城讨人——来人,拿下!” 一声令下,鬼魅一般的暗卫从楼间涌出,冲着汪解忧扑了过去。 汪解忧身负武功,本以为是一干喽啰,却没想一个赛一个好手,自己根本应付不来。 胸前中了一掌,喉咙腥甜,审时度势之下只好委曲求全: “别打,别打,有话好好说。” 金三寿冷着脸: “这东西买主开价五百金,云来会抽一成,汪少爷付了钱,取货走人——人留下,他毫发无损,您才能安然无恙的离开地下城。” “五百金?!” 汪解忧狠狠瞪向阿豹。 阿豹也是个机灵性子,虽然不知道为啥,但总归有大佬愿意保自己一命,这会儿,他就不怕汪解忧了。 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人有些踉跄道: “少爷,天地良心,我为你当牛做马看守庄院,你让我办差,我都是赴汤蹈火去的。可独独这一件,我知道我一旦去了,小命就没了!我死便罢了,可我不能害了妻儿、老子娘,所以少爷对不住了!这五百金是您欠我的,至于差事,我会咽下去带进棺材,一辈子不说出来,您放心!” 汪解忧深吸一口气,见他说得真诚,也有些动容。 上前一步,伸手抚在他肩颈处,轻拍了拍: “好自为之。” 言罢,丢下一张折子和一张银票给金三寿: “这是您的辛苦费,五百金遣人往钱庄取,这张人皮我便带走了……呵,一个奴才劳烦苍桦城主与我较真,今儿也算是我脸面儿大咯。” 金三寿接过折子、银票,迂回了一句: “您见谅,各处有各处的规矩,城主不叫他死,也算是回报我云来会,是我感激。” “得了,客气话不必多说,爷走了,你们……继续?” 汪解忧轻瞥了阿豹一眼,抖落着折扇,施展轻功飞离木台,大步离开。 …… 南锦的注意力一直在那块人皮上,直到它被揣进了汪解忧的衣襟处。 秦城在边上低声问道: “主子,追不追?” 孟天枢摇了摇头,表情略显失望。 南锦看了他一眼,跟着一耸肩,对着秦城轻笑道: “说到底,他还是被自己的奴才耍了,那块人皮不是汪家丢得东西。” 秦城略有惊讶之色,但见孟天枢沉默不语,心知:看来主子也是这么认为的。 139 五百金 经过这么一闹,金三寿宣布休息片刻,半柱香后再上新一轮的货。 众人散去了些,孟天枢指了指边上的一方简陋茶寮,淡声道: “南大小姐莫要嫌弃,地方简陋了些,不过胜在茶叶不错,略坐坐?” “好。” 南锦是不会委屈自己的人。 走了这么久地下水道,又站了许久看热闹,不累不渴那都是假的。 虽然,她是满嫌弃这个茶寮的,不过聊胜于无,勉强凑合一下了,刚好整理下自己的思路。 俩人正要扭身离开,突闻金三寿惊骇的声音传来: “客官,客官你怎么了?” 南锦匆匆回首,见阿豹口吐白沫,嘴唇青紫,摔在地上抽搐不已! “方才还好端端的,怎么会如此?” 南锦思绪一转,立刻想起汪解忧的一记拍肩动作,怕是那时候指缝中夹藏了毒针,借机杀掉了阿豹。 孟天枢深邃瞳孔一紧,暗火烧灼。 下一瞬,已揽住南锦的腰身,施展轻功飞上木台,旋身落在了阿豹的身边。 南锦大惊:“你怎么能用内力?” 孟天枢忍下不适,眸色冷厉: “无妨,问话要紧——” 只见他并着剑指,在阿豹身上两处关键穴位一敲一点,稳住了他抽搐的四肢。 搭了搭他手腕上的脉搏,孟天枢沉声道: “这毒太烈,无人能救你,我暂且封了你周身穴道,你还有一息时间交代后事!” “金……五百金……” 阿豹的瞳孔开始涣散,青紫双唇嗫嚅,气息一点点弱了下去。 南锦一把按住他的肩膀,紧迫开口: “明知他会杀你,你还要冒风险来此处,说明钱对你真得很重要,除了五百金之外,我另给你一千两白银,交托到你父母妻儿手中——只要你实话实说,真正的人皮在哪儿?” 阿豹颤抖着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怀中掏出一串钥匙。 “啊……不……不……” 气音游离,只吐出两个毫无意义的音节之后,人便气绝身亡了。 南锦眼中划过一丝失望。 孟天枢一言未发,只是接过他递来的钥匙,丢给了秦城。 金三寿见人死了,觉得手中的玄铁令成了烫手山芋,不知如何是好!城主要人活着,结果还是被弄死了。 “龟儿子,下脏手,兄弟们堵他去,人还没走远呢!” “没错,城主都下了玄铁令了,真是不把地下城放在眼中,找他去!” 一干人吵吵嚷嚷,抄起家伙追着汪解忧离开的方向而去。 南锦知道此时再追已经迟了! 等他离开地下城,这些人都是见不得阳光的,当然也就奈何不了他了。 * 人死了,金三寿喊人抬走处理。 南锦敛裙坐到茶寮的方凳上,屁股有些隔,八仙桌也稍显油腻,不过她此刻心思不在此处,倒也忍下了。 孟天枢摩挲着手中的钥匙,看模样平平无奇,用于一般三合院双环门上的铜锁扣。 “查得到哪里么?” “不难,看样式是城东那一片民宅的,他应该把家眷藏在那了。” 阿豹拖家带口从西戎来,宅子是才租的,看他紧迫寒酸的样子,估摸着房租都欠着东家的,有这么几个线索,不难找到他藏人的地方。 把钥匙交出来,等于把家眷托付出去了。 南锦轻叹一声,无奈道: “这人也是,让我替他交托身后事,却也不把实话透漏我一句,汪解忧待他不仁义,他还真把秘密带进棺材里去呀?” 想起他一边摸钥匙,一边“不、不”的拒绝着,南锦心下就有气。 伙计上了茶,粗瓷杯子,甚至还有豁口,南锦有点不知道如何下手。 但见孟天枢从容将饮,把粗瓷喝出了御贡白瓷的样子,她倒也释然了。 暖杯在手,品茗茶香。 好在孟天枢有一点没忽悠她,茶叶还是极好的,泡茶功夫老道,若是细品,还有茶意在其中,当叫她意外。 看向泡茶的老师傅,他佝偻着后背,一言不发,但对孟天枢极为恭敬。 伙计年纪轻,话便多了些,笑盈盈说道: “为财死,这地下城太多了,喝杯茶,去去眼角血腥,一会儿还有精彩的货呢。” 孟天枢放下茶杯: “你如何知道,那块人皮是假的?” 南锦啊了一声,心思转得飞快。 辨认出真假,她其实一方面靠看,一方面靠猜。 这人皮上纹着图腾,需要男女大婚交合时,方能显露,事毕又会淡无痕迹。 南锦想着,应该是特定形式下,人体表皮体温升高后,才会使图腾显露,人皮一旦取下,又会恢复如初,除非拿火炙烤,才会另行显现。 阿豹如果取得是真的,一定会用火炙烤再三确认,那样的话,人皮表面会残留黑色灼烧的痕迹。 但他给汪解忧的那张上头,并没有任何痕迹。 再猜心理—— 阿豹去办事的时候,知道杀的人是汪家自己的大小姐,也明白汪解忧一定会杀人灭口。 他既然做好了准备,也把把家人偷偷送走,没道理还要继续去杀人,直接跑了就行。 更别说杀了人,拿了皮,知道汪解忧追杀来了青州,他还要为了五百金去招惹他? 大概率,阿豹并没有得手,只是单纯拿了假人皮去忽悠汪解忧,在云来会铤而走险,干一票就跑的。 谁想阴差阳错,汪解忧因为见到了阿豹,所以坚信人皮就是真的,并没有谨慎斟酌就走了。 孟天枢问了,南锦也只好回答,轻叹一声: “人也死了,本来好歹能多问些线索的。” “谁说没有的?” 孟天枢勾唇一笑,指腹摩挲茶杯,气定神闲。 140 买个暖被窝的 南锦柳眉一挑,凑近了些,讨好着问道: “世子爷,您耳聪目明,知道什么了?” 孟天枢还挺吃她这一套的,小狐狸收起尖牙爪子,也有摇尾乞怜讨好的一日。 晃动着茶杯,他眉目含笑,只是一味喝着茶,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南锦向来乖不过三秒,眼瞅着嘴角边的笑容要挂不住了,孟天枢这才开口: “他不是最后告诉你了?别把人想得这么坏,托你办后事,嘴上还耍弄你。” “告诉我了?!” 南锦诧异。 眸光略散,她开始回忆阿豹临死前说得最后一些话,哦不对,是最后两个字。 “啊……不?” 啊,不要?她又不是要非礼他,理解成‘拒绝沟通’好像确实有点勉强。 既然不是拒绝,那又是什么? 阿布,阿补? 有点像……一个人名? 是不是西戎人都爱取这样的名字? 孟天枢看南锦眼底光芒一亮,便知她想到了,淡笑着搁下茶碗道: “阿豹是替汪家看庄子的,汪家大小姐去年因为犯错,被发落到了乡下庄子静思己过,阿豹家人应该也住庄子,伺候主子的一日三餐,或许你我找到阿豹的家人后,他们会知道阿布是谁,汪小姐现在又是死是活。” 南锦附议。 这个阿布应该就是关键信息,她要抢在汪解忧之前,先找到阿豹的家人才行。 “那还等什么,我们快点走——” “恩。” 孟天枢搁下一粒碎银子,好整以暇的站了起来。 俩人正要往回走,离开地下城,突然云来会背后的台面上,传来了几声极大的声响。 金三寿在上头冷声呵斥: “你是七八个人,也弄不过他一人么?快点锁上去,别出岔子。” “是,东家。” 一帮壮小伙齐齐应声,然后又是哼哧哼哧极累的喘息声。 南锦拧眉回头看去—— 见七八肌肉健硕的大男人,锁拿着一个光着膀子,肤色黧黑的少年上了木台,光是锁他的铁链,就比她的手腕还要粗呢! 少年不停挣扎,发出小兽般嘶哑的吼声,双臂不断挣脱着锁链。 他的力气很大,大到惊人,反正是南锦无法理解的,科学没法解释的! 这么精瘦的少年,七八个壮汉都锁拿不住,随意一拳,就把木台砸了个稀巴烂。 “锁住锁住!别叫他毁了云来会,也别吓着买主了。” 金三寿心惊胆战,但看向少年的眸光中,隐含着兴奋的光。 他觉得这少年实在是个宝贝,能卖很多钱~ 南锦起初有些好奇,真有人天生神力?这样一个少年买回去,替自己砸核桃挺方便的。 “这是要卖力巴呢?” 她自言自语了一句。 再看那少年,好不容易被锁在了原地,便不停有人拿粗马鞭往他身上抽打着—— 血条道道,整个上半身裸露着,几乎没半块好肉了。 南锦有些不忍看下去,微微偏过头,心中计较犹豫着。 便是这个时候,有人提着一桶冰水上去,浇在少年的身上,霎时白烟阵阵而起。 可知他的体温也不似常人,在春寒天里还是滚烫的。 不知道水里加了什么,反正少年痛苦非常,抱着头怒声嘶哑! 南锦:‘我去,这个不仅能砸核桃,买去暖床的话,好像也不赖啊!’ 141 不用找了 孟天枢见南锦伫步,神色变化下,意味深长问了一句: “怎么,有兴趣?” 南锦摩挲着下巴,略点了点头,随即又摇头: “算了,力气大吃得也多,我可养不起他~” “你养不起?填海……知道这事儿么?” “咳,这能一样么!好好的小伙子,让我养成第二个肥鸽填海,岂不是暴殄天物?” 南锦心中自然是犹豫的,却不是嘴上说的缘故。 南府家大业大,养一个庄子的人都不差数儿,这少年能有多会吃?只是这他看着着实有些奇怪,只顾着嘶哑吼叫,也不说话,看他奋力挣扎的样子,也不知还有没有心智? 没有心智只有力气的,那是怪物。 她试问自己,用心些也不一定有本事养熟他,这才是关键所在。 “算了,留给有需要的人。” 南锦还是决定放弃,反正她身上也没银子,何苦低声下去去孟天枢地方欠人情? 还是去找阿豹的家人,打听阿布的线索要紧! “啊——啊!” 试图靠近少年一个买家,被粗壮的铁链抡中,惨叫一声飞出去二丈远! 呕出一口老血后,整个人不省人事,直接昏了过去。 金三寿脸色铁青,立刻叱责道: “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这么多人,还奈何不了一个人么?” “三爷,这是个怪物啊,看着精瘦,怎么会这么有力气哇?!这谁敢买去用?” “用处多得是,驯服的好,便是得力护卫,驯服不了就夹上琵琶骨,拉去码头搬货做工,南岭不是在修埠头么,让他去开河道,拉石船,一身力气怎么不能用?” 这话像是说给少年听的,希望他老实一点,也少吃点皮肉之苦。 可惜少年充耳未闻,就像发狂的野兽,不许任何人靠近! 金三寿也是发了狠心,生怕少年继续伤人,吓着买主,便抽出一把银针藏在指尖缝隙。 只见他身姿轻盈腾起,掠向少年,将银针打进他的四肢关节,最后一枚粗长的金针,直接从他头顶扣了下去! 南锦光是用看得,便知这有多疼! 果然,少年喉咙喑哑嘶了一声后,便浑身颤抖,颓然跪倒在地。 孟天枢见此,眸色也淡了下来: “锁龙金针。” 秦城在一边点了点头,一贯无情的脸上,难得流露出半分怜悯。 “一共十二枚银针,封住四肢关节穴位,最后一枚金针定于百会,是腾蛟巨龙也受不住的蚀骨剧痛。” “他这样不配合,拉去修河堤,官府都未必要他,况且是从云来会出去的——若是无人买他,他是何下场?” 南锦拧起秀眉,越过下头攒动的人头,看向高高木台上痛苦的少年。 “死。” 孟天枢风轻云淡的吐出一个字来。 他不是没有恻隐之心,对着少年也有好奇之意. 但一个不通人性的野兽,买回去也无用,死在云来会,不去别处叫人践踏侮辱,也算是他最好的结局了。 南锦沉默不言。 这时,另外有不怕死的买主上前一步,见少年蜷缩着,以为没了危险。 他气势汹汹的上去,一把揪住了少年的头发,逼着他抬起头来! 南锦也因此得以望见他的脸—— 乌漆嘛黑的肤色,嘴角开裂,眼睛也肿着,分辨不出五官,但看眉骨轮廓,原先应该也是个清俊少年。 “你再猖狂啊!是条龙,也得给爷盘着!等着爷买了你,你才有一条活路呢!” 买主凑近一看,十分不喜欢他那双锐利深邃的双眸,便冷言道: “多少银子,这一身力气爷买了,只是把他眼珠子给爷剜下来,用不着他能看见!” 金三寿乐得高兴,烫手山芋丢出去了,别说一副眼招子,只要给钱,就算是把人剁碎里买走,云来会也管不着! “得了沈爷,这是云来会自己的货,好说好量,收您一千五百两白银。要是您肯,这就替您拾掇干净。” 买家沈爷利落掏出一张银票,就差甩在金三寿脸上了。 “喏,就一千两,把零头给我抹了,这种烫手货,全场也只有爷敢收了!” 金三寿脸色一僵,倒也老老实实伸手,打算成了这笔交易。 货好不假,看热闹的多,敢冒着性命危险买的人,真的不多,能一千两脱手便算了。 南锦看着有人拿刀子,准备剜少年的眼珠子,便忍不了了—— 买货就买全,最烦这种买零部件不说,还乱还价的蛮狠买家了! “等一等,我出两千两,连人带眼珠子全要,不用找了!” 一声清越娇叱的声音响起,霎时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142 比他嫩一点 南锦习惯了这种惊诧、哗然、好奇、甚至于崇拜的目光。 往往出完价,她一定会有一个贼华丽的出场方式。 盈盈从座位上站起来,莲步翩跹,裙裾逶迤,下巴微扬起三十度,笑容清丽。 然后走上台,用潇洒和优雅并存的动作,将银票如数的甩出来~ 今时今日在地下城,却令她有些犯难—— 没有梯子,怎么上去?就算有梯子,动作也一定不优雅! 于是,她用目光暗示了一下秦城,秦城丝毫不为所动,完全无视了她想要“飞”上去的请求。 南锦又看了看孟天枢,好嘛,这厮装作一副‘好为难’的病娇模样。 凄苦的目光似乎在说:人家刚才飞过了呢,不能用内力,还没缓过来,嘤嘤。 南锦吹了吹指甲,以及指甲缝中的桃花粉,一脸阴恻恻的。 孟天枢脸色大变,掩着口鼻,往后退了一大步: “你——怎么还有!” 南锦当做没看见,死皮赖脸的黏了上去,扬声道: “少爷,你让我报两千两,是不是不够呀,人家好像不开心呢,都不搭个梯子给我们!” 金三寿见是孟天枢开得价,忙不迭躬身道: “来人来人,请玉辇,将城——不是,将这位买家爷抬上来!” 孟天枢脸色越来越差,觉得再搞下去,自己身份也快藏不住了,便扭头示意秦城: “带她上去。” 秦城一脸嫌弃之色,但还是照办了,正要伸手,孟天枢又多关照了一句: “提上去。” 言下之意,不许搂,不许抱! 秦城点头,正合他意。 趁着南锦还在拗姿势,他快速伸手提起她的衣领,像滴溜小鸡仔似得,旋身一跃,下一刻就飞到了木台上。 手一松,南锦还没找到重心呢,于是只能往前一扑,摔了个狗吃屎。 ‘你大爷的秦城,给老娘等着……’ 这一摔,也摔在了少年跟前,与他距离很近,一抬头就能对上他的眼睛,着实是个危险的距离。 但南锦没意识到,心里还在骂咧咧的问候秦城祖宗十八代。 她趴在地上没起,想着一会儿起来,用什么姿势能够弥补一下刚才摔倒的狼狈? 冥思苦想了一会儿,发现救不回来,索性破罐子破摔,反正众人以为她是孟天枢的跟班,丢人也是丢他的! 大概是扭捏了太长时间了,一抬头,对上少年眸眼时,南锦愣住了。 明明是一双最纯净干净的眸子,却被鲜血染成了血红,充斥着提防、戒备、仇恨。 可能是因为自己举止怪异,少年除了提防戒备外,还对她多了一丝好奇疑怪。 两相对望,南锦心下诧异: ‘这少年,不是没有心智的凶兽啊,他明明,是个人呀!’ 秦城见南家大小姐趴着不动,也是很头疼。 她还离‘凶兽’这么近,自己不敢打草惊蛇,但还是偷偷拿出了暗器藏在掌心,一有情况发生,立刻射杀少年,保全南锦性命。 “这位小公子,你当心些呀!” 金三寿吓得魂不附体,这是城主大人的人,细皮嫩肉的估计不是跟班,又没喉结,兴许是个小情人——哎,城主大人都会拱白菜了,有些欣慰。 等等,想偏了,这么好的白菜不能叫混小子给连根拔了! 还不等金三寿说什么,原先的买主沈爷不开心了! 他用力提起少年的头发,啐了一口道: “哪来的粉头小鬼,敢抢爷的货?滚下去,苍不郞子下贱奴才,先来后到懂么?但凡是你主子看上了就直接问我买,三千两白银,一两不许少,若是嫌贵那就出五百两,他的眼珠子我让你们了!” 做贱的话,嚣张的态度,刺在了少年心里。 他顾不得全身锁龙金针的剧痛,扬起脖子狠狠一口,死死咬住了沈爷的手腕! “哇呀,哇呀——松口,松口,你个畜生!” 沈爷吃痛狂叫,一边用力踩着少年的后背,一边梗着脖子嚎叫。 等着云来会的人出手帮忙,少年主动松开了他的手腕,细细看去,满口血腥,已是将手腕上的一块肉撕了下来。 鲜血淋漓,沈爷差点没昏死过去。 金三寿知道这少年卖不得别家了,乘此机会便道: “来人呀,快带沈爷下去包扎上药,这血止不住,可是会送命的!有什么仇怨,等您好了再说。” 话说得好听,其实是把人撵下去的。 …… 南锦还趴着呢,直勾勾看着少年,看着他把带血的人肉一口咽了下去。 少年眼角烧得血红,喉结滑动,吞咽的动作缓慢延长,他眼底甚至有一丢丢的得意,像是在问她: 怕不怕?若是怕,离他远一些! 南锦看得更深一些,这幼稚的耀武扬威,警告远离,恰恰是最没安全感的试探。 于是,她淡了口吻,小声开口: “你……还要么?” 然后,伸出了自己的手腕,笑而露出,一派天真纯净: “肯定比他的嫩一点。” 151 汪家那点事儿 衣服上身,南锦就明白,孟天枢不是有钱瞎买的。 颜色昳丽大方,但细节处暗绣绘彩,像是量体裁衣般合身合存,一件应急用的衣裳,他且也这般用心。 以前说他是地主家的傻儿子,咳,错怪他了。 只是奇怪了,自己什么身材腰身,他怎知道的一清二楚的? “多谢世子。” 好整以暇的立在屏风前,南锦衣袂落地,明眸善睐,孟天枢不禁多看了一眼。 心道:果然,她也挑了这一身。 七八套是凑数的,真正觉得适合她的衣裳,唯有此件而已。 彼此心意相通,这个认知让孟天枢不禁勾起了唇角—— 这一路徒步奔走,他是有几分渴了,更生出几分疲惫。 孟天枢病娇体上线,没抓紧办正事儿,而是撩袍坐了下来,素手斟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也给身边的小鬼头一碟点心吃。 小鬼头紧张的浑身打颤,用力摇头,表示自己不吃。 南锦一蹙眉心,拿出最温柔的态度,悉心安抚他: “你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这样东西,你可认识?” 她拿出了阿豹给的正门铜匙,送到了小鬼头的面前。 小鬼头双眼本无神,见到钥匙后,光满一闪,哑着嗓子唤了一声: “爹?” “是你爹让我们来寻你的,除了钥匙,还有银子,是要把银子交托给谁,与你同住的那一位女子么?她是你娘么?” “不!她不是!” 小鬼头很是激动,消瘦的肩膀因为恐惧,不停的颤抖着。 “那她是谁?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能告诉我么?” 南锦循循善诱,一双眸中清澈无波,只有隐含的关切,毫无逼问之意。 孟天枢感慨与她的这一双眸子,可圈可点的演技,人霎时有些恍惚—— 他竟分不清有时候可爱狡黠的她,含着一丝暧昧风情的她,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她? 她会有喜欢的人么?她会……喜欢他么? …… “果真?那个女人害了你娘?” 南锦的一声惊讶,让孟天枢牵扯回了思绪,转眸看向愤恨不已的小鬼头。 他开始吃南锦递过去的糕点,狼吞虎咽,不知多久没有吃饭了。 一边囫囵吃着,一边大颗眼泪水往下掉: “姐姐,真的是我爹,让你来救我的么?他现在在哪儿?” “你爹还有些事情要办,为了让你安稳些,让我拿了银子过来救你的,只是你说的坏女人跑了,我得抓她去——你们家庄子到底出什么事了,你们怎么跑青州来了?” 获得了小鬼头的信任之后,南锦这才抽丝剥茧,试图了解更多。 小鬼头抽抽噎噎,小脸痛苦的绷着,显然回顾那些日子,令他很是痛苦。 小孩子的表达能力不好,左一言右一语,不过三三两两的拼凑,南锦也知道了个大概。 汪家小姐,名汪解语,与汪解忧甚至是一母同胞的兄妹。 三年前,她犯了大错,被撵到乡下庄子里软禁,阿豹是庄子的大管事,负责伺候小姐衣食用度,年尾阿豹被汪家叫了去,要他奸杀掉汪解语,剥下她左后肩处的人皮回去交差。只是阿豹还没有行动,汪解语就先下手为强,持刀绑了他妻儿,胁迫阿豹带她逃离庄子,甚至是陇西。 “我听见她跟爹说,杀了她,汪少爷也一样饶不了他,要想活命,就听她的。” “我看她好像受伤了?” “恩。”小鬼头点头,说起这件事,还心有余悸:“她说,她的皮没有用,但还是要剥下来,去卖给汪少爷挣银子,才能在新地方安身立命。” “这是为何?” 南锦大惊,对这个汪小姐莫名开始佩服了。 小鬼头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我只听她说,她从小的洗澡水与别人不同,是不是她的皮,汪家一闻就知道了,她说早晚有这一天,所以之前找了好几年,才找到一种药,可以活剥人皮的时候,不至于叫她痛死掉。” “不不,我的意思是,为何她的皮无用?怎么可能没用?” 兴许是南锦问得急了,小鬼头哇得一声,将压抑许久的情绪发泄了出来。 “哇,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一路奔波,我娘病倒了,还没到青州她就死了,都是她害死我娘的,她还害了阿布哥哥、莫桑姐姐,她害了整个庄子,我恨她,恨她死她了!” 南锦被小鬼头哭得头痛。 倒是孟天枢听到了其中关键,一把攥住了小鬼头的手腕,声音沉沉: “阿布,是谁?” 小鬼头被他摄人的眸光唬住了,抽抽噎噎打冷嗝,越来越害怕。 但神奇的是,他老实的不得了,对孟天枢的问题,竟然是有问必答的。 “他……他是庄子里的哥哥,和莫桑姐姐一起养马,从小就在庄子里了。” “他现在人呢?” “莫桑姐姐死了,他……我不知道。” 小鬼头是真的不知道。 水汪汪的眼睛,流露着惊惧,生怕孟天枢一口吃了他似得。 一个唱了白脸,南锦就过来好言宽慰一波,毕竟要找阿布,还得靠这个小鬼头。 “好了好了,他不是凶你,是替你生气呢,坏人害了这么多人,他想帮你,找到害你娘的汪解语,还有你的阿布哥哥。” “真的么?真的能找到阿布哥哥么?” “能,一定能,你安心住在这里,一日三餐都不用担心,我会常来看你的,好不好?” “好,姐姐,我听话。” “那你告诉姐姐,阿布大概长什么样?” 小鬼头指了指孟天枢,老老实实回答: “比他难看一点。” “……” 南锦头疼:小弟弟,比他好看的容易找,比他难看一点,等于没说? 152 他更喜欢我了 到了晌午边,小鬼头吃饱哭够,抱着枕头呼呼睡去了。 小翠宝和秦城一起赶到的。 秦城一脸愧疚懊恼,对着孟天枢抱拳道: “是属下无能,水井直通地下城,偌大水道,我把人追丢了——想来她来青州不是一时之念,选那个宅子住也是早有预谋的。” “给你三天。” 孟天枢眼尾冷寂,指骨扣在桌子上,口吻严肃。 不管是小鬼头的话也好,还是汪解语的有备而来,要想知道更多真相,必须抓住她。 “是,属下领命。” 秦城捧手,下一瞬便隐去身影,从窗子跃了出去。 小翠宝被他吓了一跳,捂着心口道: “来时走门,去时跳窗,好奇怪哦。” 咕哝了一句后,转眼看向自家小姐,小翠宝火急火燎上前审视道: “小姐,你哪里受伤了,快叫奴婢看看!上一次你叫兰叶割了手,叫唤了三天才罢,这次听说是刀子割的,这该多疼啊!” 孟天枢正举杯喝茶,一个没忍住,险些吐了回去。 “没、没事啦。” 南锦面子上挂不住,讪笑着敷衍过去。 小翠宝不依不饶: “不成,让奴婢看看,老爷说过了,女子皮肤最为要紧,千万不能划着伤着了,一直吩咐奴婢,要好好保护小姐呢——奴婢伺候小姐沐浴的时候,都不敢使劲儿,这下落了疤,可怎么得了。” 南锦眉心微不可查一蹙: “我爹何时与你说的这些?” “奴婢从小伺候小姐,老爷也是从小这么说的呀,怎么了,小姐?” “没事,回去再给你看,现在还有正事问你。” 南锦赶走心中不适,实在不愿意去怀疑南稷山对自己的真心疼宠。 只是汪解语的事太过惊骇人心! 如果小鬼头说得是真的,那汪家老鬼和汪解忧当真不是东西。 为了人皮上的地图,为了和摄政王姬应寒献媚邀宠,不仅背叛了四大家族的百年盟约,还对亲生女儿、同胞妹子下杀手,简直丧心病狂! “小姐,要问我什么事?” 南锦长抒一口气,强迫自己暂时不要想了,所以转了话锋。 “昨个交代办的事儿,那个新去庄子的马奴?” 小翠宝恍然,挠了挠头: “小姐,我正要说这事儿呢。” 她瞄了一眼边上的孟天枢,犹豫着要不要说出来。 孟天枢余光瞥了一眼,大有一种‘我不会回避’的无赖样子。 南锦稍一扬眉: “有什么不能说的?” 小翠宝这才噢了一声,慢条斯理的回话: “小姐吩咐,在南府外拦住送人的,让直接送去庄子,别露脸——可奴婢在府外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来送,后来荆禾来了,我才知道人直接就在庄子里啦,地下城的人,连面都没露就走了,神不知鬼不觉的,连守庄子的福叔都是后来才知道的呢!” 南锦一脸懵逼。 “这……天衣无缝的,岂不是没人知道,我其实去过地下城了?” 小翠宝点头,心道: 是啊,大公子肯定不知道了,以为小姐昨天就是在为他烹调元宵,更不是虚情假意,殷勤讨好的坏女人。 小姐的小聪明,这就要落空啦! 南锦长长叹了一口气,扶额看向一边装模作样喝茶的孟天枢。 “你干的?” 孟天枢搁下茶碗,不紧不慢开口: “我带你去的,自然为你扫除后顾之忧,毕竟地下城不是什么好地方,何必人尽皆知?” “那……真是多谢你了!” 多谢你的一波反操作,让你大哥更加喜欢我了! 南锦咬牙切齿。 153 大力旺财 南锦为小鬼头办置了点东西后,就准备离开了。 只是她没急着回南府,而是叫了一顶轿子,直接抬去南家在乡下的庄子。 庄子依山傍水,外有良田百亩,它由福叔管着,养着六十多户佃户,还有一处林子马场。光养马的奴才就有十多个,当年荆禾也是从庄子出去的,对于这里他甚为熟稔。 见南锦到了,荆禾匆匆迈下石梯,迎了上来: “大小姐,您来啦?” “恩,人呢?” 压轿,南锦扶着小翠宝的手弯腰步出—— 她眯眼眺望飞檐檩梁,天是碧青色的,一轮暖阳融融,化去了春寒天的三分冷瑟。 荆禾轻叹一声: “在马厩,安排住在一处庑房,还用锁链锁着,没人敢放。” “吃东西了么?” “没有,只要有人靠近,他就使劲挣链子,我从未见过这样力气大的人,明明精瘦样子,许久没吃东西,也不知他哪来的力气?” 南锦眉心微不可查一蹙,颔首道: “我去看看,我也想知道呢,他哪来的力气。” “是,大小姐,您随我来。” “给他的饭菜呢,再热一热送过来。” “好,大小姐,你得小心些——” “恩,知道了。” 一边和荆禾说话,南锦一进一进迈入庄子,走到了后院边的马厩庑房。 通天大棚下,有一排磨砖对缝的矮砖庑房,其它几间都是大通铺,挤了好几个人,少年被安置在最里头的杂物间,老远处,就能听见铁链在地上摩擦的“铮铮”声。 南锦脚步轻缓,不急迫,但也不畏惧,一步一步,走到了门外。 铁链声意外没有继续响起,里头霎时安静。 南锦深吸了一口气,扬手笃笃敲门,轻叩三下后方问道: “我能进来么?” 里头还是没有声音,但听上去,也没有十分抵触了。 “那我进来了,你该吃点东西的!我买你回来是干活的,不是来绝食的,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不假,但现在我买了,起码也有说话的份——等过了这一年,我才懒得管你呢。” 说着话,南锦用力推开了老旧吱呀的槅扇双门。 仰面扬起的灰尘,迫使她不由低头咳嗽,逼出了一丁点生理泪花。 这里常年放杂物,所以房间阴冷潮湿,并不通风。 南锦回头扫了一眼荆禾,荆禾讪然低头,歉意道: “没等来小姐,奴才不敢擅自决定。” “他不是犯人,收拾一间敞亮的给他,替他解了镣铐铁链。” “大小姐——” “我的话不听了?” “是。” 荆禾点头,掏出云来会送过来的钥匙,喀嚓一声,替少年打开了铁锁链。 锁链咣当落地,沉甸甸伏在地上,少年也因此抬眸,幽深眸子深邃寂寥。 南锦点起油灯,护着一豆昏黄,蹲在了少年身边: “你可曾认得我?” 笑容浅淡和善,明眸一点水光涟漪,浸润温柔。 少年迟缓着,点了点头。 认得,他甚至听出了她的脚步声,所以没用挣脱锁链来紧靠不许靠近。 原来,她是一个女子,十分好看的女子。 “为何不吃东西?” 南锦的声音如拂面春风,听不出半点诘问责怪之意。 少年垂首,凌乱脏污的头发,张牙舞爪的伶仃着,凌厉了他原本隽秀的气势。 南锦心想:还是先该给他洗个澡罢?脏兮兮的,换了自己,恐怕也没胃口吃饭。 “我这里太暗了,我给你换一处房间,你先洗个澡,然后吃些——” 南锦话没说话,少年就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 力气之大,让南锦拧眉吃痛,差点没骂娘! 倒吸一口凉气,她的隐忍在喉间,少年听见了,更是仓惶松手,不敢再碰。 “不要。” 他只是沙哑着低声开口。 南锦使劲搓揉着自己的手臂,呵退了要上来帮忙的荆禾: “没事儿,他不会伤我,你去门外等候。” “大小姐!” 荆禾不理解,为啥弄一个这么危险的少年回来? 南锦自己也不理解。 或许有猎奇心,有阴错阳差的同情心,但冥冥中有一种预感,总觉得这个少年身上,有她想知道的事情。 “他习惯了暗一点的环境,你把洗澡浴桶和饭菜传到这里来。去办!” “……是。” 荆禾只好应下,脸上满是忧虑,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南锦重新对上少年深邃的眸眼,藏在很深的地方,是一股自卑的歉疚感。 他并不觉得自己天生神力,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反倒深以为耻,痛苦不堪。 “一点点慢慢习惯,尽快到岗上工,别忘了我买你做甚么的~” “……” “我叫南锦,是你的东家主子,你要唤我一声大小姐,你有名字么?” 少年一瞬不动的盯着她看—— 目光从远山眉落下,如画眉目,精巧挺立的鼻尖,红似樱桃的薄唇,正在嗫嚅翕动,吐出一字一字极为动听的悦耳声音。 南锦见他一言不发,以为他不肯说,便耸肩道: “你不愿意告诉我,或者忘记自己叫什么的话,我就给你取名了啊——旺财?来福?长根?小黑?大力?嘻,要不叫大力旺财?” “……” 少年眼皮一跳,喉结滑动之下,急吼吼出声: “阿、布!” 这下,轮到南锦眼皮狂跳了。 老天鹅,这世上总有这么巧合的事情么? 154 意外美男子 南锦心绪复杂。 眼前这个人,要真是自己想找的‘阿布’那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 就算秦城擒住了汪解语也不怕孟天枢临时拆伙,因为自己手上有更重的筹码。 兴许是因为南锦的目光霎时浮沉了起来,透露出的惊讶猜疑,让阿布看出了不对劲。 他眉心一蹙,下意识往后躲了躲。 南锦这才别过目光,掩唇低声笑,试着转圜: “这是什么怪名字,阿布阿布,唤起来,噗噗噗的,像放屁一样。” “我娘……取的!” 少年为自己的名字据理力争。 “现在是我养着你,我才是你的衣食父母,我要唤你大力旺财。” “不要。” “那你乖乖洗澡,吃饭,否则你就是大力旺财!我把你名字绣衣服后头,让你成天穿着走,足足一年时间,你都是大力旺财。” “……” 阿布又是懊恼又是无奈,先是低头,而后又不甘扬首,几番低头抬头,最后变成一声喟叹,又重重垂了下去,臊目搭眼道: “我吃饭。” “乖啦~先洗澡,我看着你洗。” “???” “大力旺财?” “……” 阿布就这样被南锦玩弄在手心,毫无还手之力。 明明他一掌就能把她抡出去的,在她一口一声“大力旺财”的时候,狠狠惩治她,然后一脚踹开房门,逃之夭夭,这个庄子里,根本没有人能拦住他! 可惜他没这么干,对着南锦,他完全……下不了手。 下不去手,就得付出屈服的代价。 隔着一处简陋的屏风,阿布在浴桶里,被一帮老太婆一边搓洗,一边按水桶里吃泥水。 南锦呢?她却在屏风外,意态闲豫的喝着茶、优哉游哉的嗑瓜子,与他闲问家常。 “阿布,你哪里人呀?” “……” “家中还有父母姊妹么?” “……” “你怎么会被云来会捉了卖,你这一身力气,打从出生就有么?” “……” 反正不管南锦怎么问,他就是一声不吭,一句不应,只是不停在浴桶里扑腾,好像马上就要淹死了一般。 洗了足足一个时辰,换了快七八桶的洗澡水,总算把人给洗干净了。 两个老婆子累得头昏眼花,直叫唤: “大小姐,老奴从未见过这么脏的臭小子呀!力气还大呢,老腰都快断了。” “各位嬷嬷辛苦了,下去领赏。” 南锦并不吝啬这些,出手阔绰。 她拍了拍掌心的瓜子屑,拿绸方巾擦拭指缝间的每一处,又呷了口花茶润嗓子。 见阿布换好了衣裳,迟迟未出来,不由打趣儿道: “怎么成了扭捏的大姑娘了?还想再洗一次呀?” “不、不要。” 阿布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脚步一顿一挫,十分犹豫迟缓。 他一只手扳在屏风处,只是力气使得太大,直接把屏风横档给掰断了! 砰得一声响动,倒是先把他自己给下了一跳! 阿布脸色仓惶,目光躲闪着,像一个无心犯错的孩子。 南锦想笑,但也藏在了心里。 她看着眼前这一个洗尽铅华,朴实清俊的少年,心下甚是感叹: ‘当真,只是比孟天枢难看了一丢丢啊~’ 剑眉星目,鼻梁俊挺,荆禾给得衣裳并不十分合身,衣襟微敞着,露出精瘦的胸膛。 肤色古铜,肌理匀称,是恰到好处的精瘦匀称,甚至是属于少年郎的清矍身骨。 这样一幅身躯,居然拥有那样的力量,实在令南锦诧异不解。 …… 阿布被南锦审视的目光,看得脸色通红。 他双手垂着,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往边上窗台一撑—— 这下好了,一块厚实的青砖也被他扳了下来,霎时灰尘漫扬,一阵劈头盖脸的覆了上来。 南锦一边咳嗽一边往后退,讨饶道: “我不看了,你别紧张,再紧张下去,这房子都被你拆塌了。” 阿布愧然垂头,只好左手握着右手,自己跟自己较劲了。 南锦本还想说些什么,这时,听见一阵“咕噜噜”的响动从阿布身上传来,她不由噗嗤一笑,乐道: “饿了?” 阿布摇了摇头,后来发现太假,犹豫后又点了点头。 自从被云来会捉住后,他根本没吃过什么东西,平日里吃得软经散和迷药,比大米饭多多了。 原先不觉得饿,现在洗了个澡,心弦一时松懈下来后,竟觉前胸贴后背,饿极了! “恩。” 南锦眉目带笑: “那先吃东西。” 155 舍不得我? 原来的饭菜,全让南锦退回去了,精致的一叠叠小菜,也不知给谁吃的。 让厨房重新捣鼓了一桌全荤席,牛骨头、大碗坛子肉、红烧猪头肉、梅菜大鸡腿,光是这比手掌还大的鸡腿,就足足摆了七八个。 一碗解腻的青菜豆腐汤,还有一饭甑粳米饭,由好几个下人挑着担,送到了庑房。 南锦坐在不远处的绣凳上,下巴轻扬: “等什么,吃。” 阿布手里拿着筷子,犹豫下箸,最后索性弃了筷子,直接上手。 他狼吞虎咽,大快朵颐,吃得满嘴流油也顾不上了。 空碗越叠越高,饭甑里的粳米饭,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少了起来,最后光秃秃的见了底,最后一粒饭,也被他裹挟进肚。 “咯。” 南锦终于听见了一声饱嗝,觉得为何如此美妙动听? 再这样吃下去,她有点想退货了,买得起,养不起,是有点愁人的。 阿布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偷瞄了一眼南锦,又看了看桌上剩下的半碗豆腐汤。 南锦扶额,讪笑道: “别噎着,喝~” 阿布得到允可后,捧起大瓷碗,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 这下真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桌上一干二净,碗甑空底,真是啥也没剩下了。 …… 南锦轻叹一声,再看向阿布时,心下也有了决定。 这小子嘴巴严实,行为谨慎,肯定不能用寻常法子去套话,也不是这样赏上这么一顿饭,他就会掏心窝子的。 与其主动出击,还不如被动一些,放点消息给他,再伺机打探。 这般想着,她笑了笑道: “好了,洗过澡,吃了饭,你好好休息,等你什么时候开始干活了,我再来视察——这般会吃,你得多干几个人的活,才能替我挣回来呀?亏了亏了。” 南锦含泪摇头。 她撑着一张方桌沿儿从绣墩上站起来,突然弯腰,哎哟叫唤了起来。 “哎哟,好疼呀。” 荆禾以为里头出事了,忙一脚踹开房门冲了进来,手里掂木棍,恶狠狠盯着阿布看。 小翠宝见状,忙摆手道: “小姐本来就受伤了!小姐,你怎么样,哎呀,我就说,要好好请个大夫再包扎一下的嘛,要是留了疤可怎么好,老爷千叮咛万交代,您后肩处决计不能留疤的。” 南锦为小翠宝点了个赞。 这小妮子,有时候真话乱讲,真是恰到好处呀。 “留疤就留疤,怎得,还怕我嫁不出去了?昨日你我碰上的那个女子,后肩处都叫人剥了一块皮,还不是有个半大的儿子?” 说着话,南锦余光处瞥向阿布,见他神思困惑后,闪过一道阴冷寒光,心中便知: 这招可行! 南锦转身要走,却被阿布抓住了手腕。 这一次,他用力极轻极轻,怕弄伤了她,但又有话要问她。 南锦回头,柳眉一扬,淡笑问他: “怎么了?舍不得我呀?” 阿布难得被调戏,红着脸低下头,一声不吭。 南锦也不急,俩人就这样对峙着,拉扯着。 终于阿布没忍住,声音低低的,从喉咙中艰难挤了出来: “你……什么时候再来?” “我么?” 南锦灿然一笑,轻轻从他的钳制中挣脱出来,反手拍上了他的肩头: “方才不是说了么,你好好吃饭,好好休息,什么时候福叔说,你能去马场干活了,我就再来看看你呗。” “好,要来!” 阿布眸色坚定,用力点头后,就将南锦推了出去。 房门砰的一声关上,南锦一头雾水:什么情况,怎么被赶出来了? 侧耳在门缝上一听,没多久,炕上就传来阿布如雷的呼噜声,南锦失笑一声,原来是听了她的话,好好养精蓄锐,阖目睡觉去了。 这个笨蛋小子,也不知多久没有睡得这样没心没肺、毫无提防了? …… 就让他睡。 南锦直起腰,往外走了几步,这才偏首问翠宝: “填海呢?回来没有?” 想起填海,小翠宝更加忧虑了。 “回来了,只是心情不大好,也不吃东西,一直在生闷气。” “嗨,小东西,还学会记仇了——算了,那你去,问问秦城那边有消息了么?” 小翠宝实在不怎么愿意去王府别院,一脸委屈道: “小姐,那要是世子不肯说呢?” “那就告诉他,我给庄子里新买的马奴,取名阿布~” “……是,奴婢这就去。” 156 你是小舅子 青州地下城,玄武堂。 巍峨古朴的石建外,垂手立着两列黑氅鹿靴的戍卫,肃穆寂声。 金三寿早早等候着。 他眺目远看,见昏暗处抬出一顶低调的青布小轿,心知:是城主苍桦到了。 捯饬着小碎步迎了上去,不顾地上还有水汪子,一撩下摆,直直跪了下去: “属下参见城主大人!云来会时,属下多有怠慢,还望城主见谅!” 秦城就在边上,黑衣束发,朝着金三寿比了个‘嘘’的手势—— 金三瘦颔首,表示明白了,城主还不想暴露身份。 见过礼后他站起身,向秦城弯腰拱手: “见过紫微堂主。” 秦城轻轻一个点头,算是招呼过了,他看了一圈不见玄武堂主,便问道: “他人呢?” 金三寿汗颜,讪笑一声: “我们堂主呀?您还不了解他嘛,哪里有酒,人就在哪里了。” 秦城冷着脸没说话。 这个人一向恣意放肆,流连秦楼楚馆,酒肆坊间,主子却十分纵容他。 “将他找来。” 此时,苍桦骨手一掀,利落撩开轿帘子,阔步而出。 脸上戴着半张镀金面具,黄澄夺目,只露出笔挺的鼻梁,还有一张丹口薄唇—— 天下人皆知,地下城主苍桦手眼通天,势力如海,只一件事怪异,他喜欢学女人涂唇脂。 金三寿犹豫着: “属下怕就算找到了人,这个时辰,堂主恐也还醉醺醺的。” “告诉他,我这儿有三十年陈酿浮月白,只一盏,天下再难得了。” 苍桦负手再后,青色氅衣落地,一身金冠玄衣,更是丰神俊逸。 他一撩氅风,从容阔步,往堂中而去。 秦城紧跟而上,大堂的石门轰隆隆的大开,所有戍卫单膝跪地,迎城主入堂。 …… 不过一盏茶时间,玄武堂主就到了。 “酒呢?酒在哪儿呢?” 柳清觞一身单薄亵衣,只松垮系着一件碧青色袍子,就匆匆奔来了。 他的头发如墨披散着,清俊容貌下,是一夜酗酒的疲惫懒怠。 他见城主苍桦一边饮茶,一边端坐在堂首,堂中又大门紧闭,只有秦城一人,便无奈啧了一声: “你喝着茶,却诓骗我喝酒,世子爷,你这不地道呀。” 苍桦冷扫了他一眼,眸色寡淡。 柳清觞撇了撇嘴,一步一歪的上前,甚是大胆的揭了他脸上的面具。 “只有我们仨,还戴着这个做甚么?” 面具摘下,金饰纹路碰在茶案上,发出沉甸甸的一声响动。 孟天枢看向他,目中浮沉着复杂情绪,转而一声轻叹: “纵情酒色,是金陵柳家公子不假,但不该是玄武堂主柳清觞,你去醒了酒来,我有正事找你——” “有何正事?我不过一个无能废物,我还能干什么?世子莫不是忘了我叫什么,清觞清觞,一世情殇,我爹妈真是会取名呀!” 喝不到酒,昨夜又宿醉未醒,柳清觞整个人飘忽着,神容恣意疯癫。 他一个人在堂中荡来荡去,笑声纵意。 秦城容不得他这般放肆,刚要动手按人,却被孟天枢一个眼神制止住了。 伸出拇指,揩去自己唇上的口脂,重回病苍色后,漫不经心的开口问道: “她也给过你书信了?” 这个她,柳清觞心知肚明——戍南王府的嫡长女,戍守边关的兰陵将军,孟天玑。 157 蛰伏藏华 听见孟天玑三个字,柳清觞情丝摇曳,痴傻一笑: “呵呵,我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来了她的书信,还不是由戍南王府转交给我的,而是直接给我一个人的书信~可惜,我还没高兴多久,她就不由分说给了我一刀,告诉我,她要嫁人了,嫁的还是那个人——哈哈,世子,你说,你们家的人,是不是都如此自以为是?自作主张?” “……” 孟天枢沉默后,方缓声 “长姐性子执拗,她决定的事,世间再无一人拦得住她。” “没人拦得住?我不行,你不行,老王爷不行,王妃也不行,可这三媒六聘,从小定下的婚约凭什么就拦不住她了?!” 柳清觞这些日子,本来就是借酒浇愁,他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了。 金陵公子柳清觞,从前只是一个掩人耳目的面具,就和孟天枢的纨绔病世子一样,为了蛰伏自保,为了隐忍势力。 蛰伏於盛夏,藏华於当春,藏华苍桦,这名也便因此而来。 孟天枢筹建地下城,累积自己的势力,无非为了戍南王府,为了四大家族轮回不休的宿命。而他呢,除了为柳家,还为一个女人。 自己在地下城矮了孟天枢一头,左右是他一个手下的堂主,不要紧,在人间地界儿,孟天枢可是他的小舅子! 为这个事儿,柳清觞忍了这小子多少—— 九州第一公子得到名号,让了! 金陵四公子之首的美名,给了! 甚至这厮要为替孟山策退婚,让他背锅去欺负人南家大小姐,也他娘的去了! 结果呢?未过门的媳妇一张书信,寥寥几个字就把婚退了? 她就能屁颠屁颠进宫去了? 越想越恼火,越不甘心,柳清觞宽袖一扫,把茶案的杯子扫落,一地狼藉。 他眼角熬得通红,握着扶手一角,不解愤懑: “天下之大,嫁谁不好?!嫁谁我都认,可她明明英姿飒爽,堂堂兰陵将军,偏要去后宫脂粉地,和一帮子眼皮浅的女人明争暗斗,她不憋死,我都要气死了!” 孟天枢知道柳清觞纯属放屁。 孟天玑嫁给谁,他都一个样子,除非嫁给他。 这个人,喜欢孟天玑,从小喜欢,且对当他的姐夫,已经是近乎魔怔的执念。 比起柳清觞的疯狂,孟天枢淡定很多。 虽然一开始得知这个消息,他也十分诧异生气,但因为更了解孟天玑,所以知道劝她没用,只有尽快将时局改变,才让她重新审时度势,做出选择。 “你可知她为何有此决定?” “还不是为了你!为了你身上的臣子蛊!” 孟天玑进宫为妃为质,戍南王府只剩下孟天枢一人可用,边境少不得孟家人,皇上唯有赐下解药,换孟天枢一身冠绝武艺,为国效力。 孟天枢低头,笑得苦涩: “这是她的办法,一时之用而已,孟家子孙后世,依旧不得解脱。” 柳清觞听到这里,不由蹙起了眉头: “不然如何,难道你有办法,可以一劳永逸,让天家消除对你们戍南王府的戒心,取消臣子蛊么?这是圣祖皇帝和你孟家祖宗一起定下的规矩,就算是皇上开口,还有摄政王姬应寒呢,哪有这么容易?!” 孟天枢伸手,重新戴起了面具,眸色霎时沉了下来: “我筹布多年,蛰伏至今,为得就是那一日——你可知正月初一,皇上已有密函至青州,我与他定约,只要有些事尘埃落定,戍南王府从我之后,再不必受锢与臣子蛊!” “……” 柳清觞对上孟天枢笃定沉稳的目光,将信将疑,可心中却情不自禁的想要相信。 毕竟这样—— 天玑她就不会选择牺牲自己,被迫为妃了! 人有了目标动力,就不会想要一直当咸鱼。 柳清觞酒醒了大半,抖落宽袖,找了边上的圈椅坐下,正色道: “皇上亲政不久,大权旁落,你要办的事情,要是姬应寒不允怎么办?” 孟天枢眸光越发冷厉,不必言说,柳清觞便懂了。 这是一场交易,孟天枢想要的,唯有天子能给,而天子想要的,那就更加无可厚非了。 158 退过娃娃亲 柳清觞眼波长伺,正着神色往孟天枢身上瞄了一眼,随即压低了声儿: “你方才说有正事?” “恩,有一个人,请你替她看一看。” “病了?” “算是。” 柳清觞哑然:什么叫算病了? 病了不看大夫,要他亲自出门问诊,不是要紧的人,就是奇特的病。 柳清觞会医术,且医术精湛,世间少有,鲜有人知。 他在年少时离家过一次,半途结识了鬼谷医仙,因缘际会之下,那老头儿非要收他为徒,传授毕生所学之术。 可那时正是吃喝玩乐的年纪,柳清觞哪里肯学本事? 一言不合被捉去鬼谷折磨了七七四十九日,毒虫灌养沐浴,倒是练出了百毒不侵的体质,也成功磨灭了脾气,乖乖师从鬼谷。 学医这件事儿,他谁也不曾说过,柳家更是无人得知。 只一次孟天玑练武受伤,险些废了手臂,他心急如焚施展医术这才暴露。 孟天玑知道了,等于孟天枢也知道了。 “算了,人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在后堂厢房。” 秦城在边上沉默着,见柳清觞答应了,忙提步引路。 “神神秘秘的。” 柳清觞一撩衣袍,不紧不慢立起身,与他同往。 在厢房外瞥了一眼,见博古架后的美人榻上,昏睡着一个女子——雪肤花貌,腰如一捻,只是脸色苍白如纸,一看就是失血过多的样子。 惊讶捂嘴,一记暧昧眼风飞去: “是何人?不敢外头就医,偷偷让我诊治,问是不是病了,只说算是~莫非——你与她珠胎暗结,却始乱终弃,这姑娘小产失血,你无颜见人,才让我来看?” 自从知道孟天玑不是非要入宫之后,柳清觞又恢复了从前插科打诨的浪荡模样。 一点点线索,在他脑子里编排出了一场精彩绝伦的狗血大戏! 想到最后,他不禁莫名有些生气: “不是我说你,烟花柳巷里逢场作戏便罢了,你这弄出人命来,我可要为我妹子与你讨说法的!” “……” 孟天枢越听头越痛: “这与柳如丝何干?” “呀?亲上加亲,你不娶我妹子啦?难不成,你还真盼着南家大小姐三月择中你?” 柳清觞念起那个南家大小姐,还是一脸惊惧可怖。 惹不起,万万惹不起啊! 孟天枢似笑非笑,冷着眸光,剜了他一眼: “有何不可?” “万万不可!你该娶我妹妹的!” 孟天枢低头一笑,也不与他争,只重新抬眸,给他一个选择: “小舅子和妹夫,你只能选一个。” “……小舅子!” 柳清觞长身如鹤,立得笔直,答得清脆爽快,不假思索。 心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妹妹,自己的幸福要靠自己争取,哥先娶了你嫂子再说。 * 隔着一扇屏风,孟天枢未曾进去,只是在外询问: “如何了?” 柳清觞拧着眉,声音隔着一层屏风山水,低低传来: “她服用了一剂箬麻散,能让人知觉一时麻痹,免收皮肉分离之苦,但因此也有后遗症,伤口愈合得慢,这也是为何失血过多的缘故——她是谁?青州城又有人受害了?” “能救?” 孟天枢之所以找柳清觞,是因为秦城拿住她的时候,人只剩半条命了。 她本来就伤口未愈,失血过多,还跳水井,在地下城的水道中躲藏。 湿气侵体后,寒意淤与五脏六腑,更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凭着一口气吊着性命。 “试试呗,我都没法子从阎王地方抢回来,就说明她命该如此~” 柳清觞卷起宽袖,解下松垮系在身上的玉带,衣裳褪了大半——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猥猥琐琐的,想要对床榻之人干点什么呢。 实则是那一方玉带另有乾坤,三十二枚金针藏在其中,要紧关头,便是救命之物了。 柳清觞一边施针救人,一边锲而不舍的追问: “你还没告诉我呢,这人谁呀?” “汪解语。” “汪解语?听着有点耳熟啊,哈哈,南家不是来一个汪解忧么……一个解忧,一个解语,莫不是两兄妹?” 柳清觞一个人嘻嘻哈哈,听孟天枢沉默不言,于是干笑两声。 “真是……兄妹?” “恩,八岁时被你退婚的那个,汪家小姐。” “噗——” 柳清觞险些没有一口老血喷出来,拇指间金针一动,插错了穴道,汪解语反倒是呕了一口血。 柳家其实一开始,定得是汪家女儿。 只是柳清觞见过孟天玑之后,魂都勾没了,八岁咯嘣豆子,仰头竖脑不管不顾,缠着大人退了这门娃娃亲,改定了戍南王府的孟天玑。 汪家小姑娘气得大病一场,扬言说,长大后要杀了他泄愤报仇。 童言无忌没人放心上。 不过传到柳清觞耳中,半大的孩子,还是连做半年噩梦,等长大了才渐渐抛忘了这件事。 …… 孟天枢看呕血的汪解语,无奈一叹: “不至于,婚都退了,还要置她于死地?” “谁说的!我……会治好她的!” 柳清觞用力一扯屏风,示意孟天枢别在这里碍事,快走快走! 算起来,也是前任啊,到底有些愧疚的! 只是可怜见的,他还没等人来复仇呢,汪小姐怎么连皮都被人剥去了? 167 阿布跑了 柳如丝火急火燎的走了,大概是去找乔夫人求证去了。 房门吱呀关阖,霎时清净了下来…… 柳晚晚嘴角边的笑容淡去,整个人疲惫不堪,歪斜靠在床柱上,幔帐轻落,亦如她浮萍不安的命格一般。 她伸手抚上了自己的后背,那里的图腾自从出现之后,她的日子就更加如履薄冰,寝食难安。 悠悠一声低叹,叹不尽自己悲苦的浮萍命。 便是此时,房门又笃笃的敲响。 原以为是柳如丝去而复返,后来一思忖,倒也不像——她哪里懂得敲门? 柳晚晚起身开门,待看到门口之人后,她微有诧异,随后眉目含笑,乖巧唤了声: “三叔,怎么是你?” 南府的管家三叔摘下瓜皮帽,额头汗津津的,显然也是匆匆而来: “诶,我听说柳如丝来了红袖楼,跟着也赶来了……我家大小姐的身世,你传出去了?” “传出去了,现在乔夫人、柳如丝都已经知道了——三叔,我们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南小姐……怕是要伤心了。” 管家三叔喟然一叹,眼底满是不忍,终是硬着心肠: “这是为她好!” “南小姐是个好人,不该卷到这趟浑水中来的。” “可惜,她已经涉水太深了,只是不知这一次,能不能釜底抽薪,救她一命。” 三叔寻了一处楠木圈椅坐下,平板着脸说话: “两方势力倾轧,各怀鬼胎,咱们夹在里头做的一切,唯一祈愿的就是她能平安就好——不说这个了,你如何了?哟,这脸肿的,她下手也太狠了!” “没事的三叔,您上次送来的药膏还剩着呢,不叫她出气,我的日子才难过呢。” 三叔待柳晚晚,算得上半个义女了,一向很关怀她。 柳晚晚流落风尘,身后的图腾显露,三叔后来为了保护她,表面借了个恩客的身份,在红袖楼包了个小堂子给她,等于不必卖身他人,至多陪陪酒水曲乐,不必以色侍人。 柳晚晚千恩万谢,浮萍之命,到底有了一隅栖身之地。 她自己的命途,南家的恩情,南锦的生死安虞,也都成了她心里的事。 “可是,这什么时候是个头?”三叔视之不忍。 柳晚晚坦然一笑,心中也有打算: “大家都以为柳如丝才是柳家大小姐,她随时都可能死,我与一个死人计较什么?至于留在红袖楼,这也是我的命,与报恩无关,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也自有我的去处。天涯海角,活下去就好。” 三叔除了叹息之外,再无他言,只关照一句: “你自己小心。” “放心三叔,一切我都安排妥当,乔夫人很快就能查到当年为苏真真接生的产婆,还有当年‘死’掉的陪嫁丫鬟灵珊——她们一定想等南老爷回来,在三月择婿的时候将一切真相公布于众,届时南锦不再是南家大小姐,婚事作废,她会一无所有。” 后面半句,柳晚晚没有再说,因为她实在羡慕,也嫉妒。 嫉妒南锦会一无所有,却拥有了别人渴望不可求的自由和一生安澜。 管家三叔点了点头,重新拿起桌上的瓜皮帽,好整以暇的戴上,缓声道: “药膏,我谴人再给你送……大小姐要去京城,我还要回去准备。” “好,三叔慢走。” 柳晚晚盈盈起身,微笑相送。 * 风雨欲来,一切颠覆在即,南锦却还浑然未觉。 去京城的事宜,三叔会准备的,她只需在走之前,安排好自己的事儿便是。 飒风的打理,她全权交给了荆禾,虽是私人香汤池,可需要操持的地方还很多。 加上南岭埠头在建,运河改道的分流,在六月汛期前一定会合拢完工,不耽误今年秋漕进京。整个南岭的地皮基本都在南锦手中,她让荆禾开始放出第一批差一些的地皮,以拍卖会的形式,卖给城中有钱商贾,或是有意在南岭开分铺的酒楼饭庄。 一点点聚集人气,地皮才能更加值钱,寸土寸金。 当然最值钱的地皮,她永远握在自己手中,也让荆禾审度考量,若有好的项目、机会也绝对不要错过。 安排好完全属于自己的生意产业后,天色渐晚,可南锦还是坐上一顶流苏小轿,由人抬着去了一趟庄子。 一下轿,管事的福叔就迎了上来: “大小姐!” “阿布呢?”南锦开门见山。 福叔一头冷汗,支吾道: “大、大小姐,阿布一大早就跑了,现在、现在都还没回来呢!” “怎么可能?” 南锦的第一反应有些错愕,说错了,她不整痕迹的改口: “怎么……回事?!” 一大早失踪她自然知道,是去货栈搬龙纹丝了,只是算算时辰,应当回来了才是? 福叔也有些懊恼,可也真是束手无策! 这么一个天赋异禀的马奴,就是在庄子里也奈何不了他,别说跑了出去,如何捉得回来? 倒也听说过一二风言风语,听说是大小姐花了两千两买回来的。 这下——要打水漂啦! 南锦目色一沉,不相信阿布会这样跑了,她神色凛然,脚步似风迈入庄子。 “我去看看。” 168 彻底收服 一路穿堂过户,南锦衣袂飘诀,青丝曳动。 “大小姐。” “大小姐……” 庭院丫鬟、奴仆垂手侍立,佝偻着身子,纷纷向她行礼问好。 南锦一步未留,沿着中庭一路到了后院庑房,最末一间,阿布的房间。 旧窗纸还厚厚糊着一层,不怎么透光,福叔要给阿布换一下,他不愿意,说这样住着喜欢、安心,福叔也由着他去了。 不用南锦开门,庑房的门大敞着,里头昏灯暗盏,空无一人。 还是第一次来时的样子,堆满了各种杂物、稻草、篾藤筐,除了一张炕稍微理了理,铺上了一层干净的被褥外,其它纹丝未动。 甚至地上还有他被锁来时的大铁链—— 炕上的被褥叠得好好的,就仿佛阿布从未住过一般。 福叔一直跟在南锦身后,有心宽慰道: “小姐别恼,我已经派人出庄子去找了,若是有消息,一定会尽快回禀的。” 这都是些场面话,福叔自己也不相信,还能找到阿布。 人跑了就跑了,谁愿意回来当马奴? 南锦执意要再进去看一看,福叔又劝: “小姐,里头脏兮兮的,您进去作甚?要什么,我去拿!” 南锦淡看了他一眼,福叔不再言语,只是吩咐一个丫鬟跟着,别磕碰着了哪里。 他一个庄子管事,实在担待不起! 庑房很矮,檩梁压下来,显得屋子里更加逼仄。 南锦提着裙裾,迈步而入,先去翻了翻炕上的褥子,连一丝褶皱都没有,心知阿布晚上一定是缩在炕边,坐着睡得的。 他对这个庄子的戒备心没消,或者说,他已经习惯这样自我保护了。 庄子给他准备的衣裳,他穿过一次,现在叠好了,正整齐放在枕头边。 “小姐……真跑啦,东西一样没带走,全还了,这没良心的臭小子!大小姐信任他,没拿锁链锁他,还给他活干,谁想他倒好,一出庄子就跑得无影无踪的!” “……” 南锦眸光凝秀,伸手抚过枕边的衣裳,淡声问了一句: “卖身契呢,还回来了?” 福叔一愣,知道南锦说得是什么。 上一次大小姐与阿布约好了,两千两只买他一年光景,一年时间到,便放他自由身。 这种事口说无凭,自然要白字黑纸的写下来的,那小子按了手印,各式一份,他的那一份当然在他地方呢。 “大小姐,他都逃了,东西一定被他毁去,哪里还会还?” 南锦却不这么认为,他觉得阿布没逃,说不定就在周围暗中观察呢。 他警惕小心,天生不怎么相信人,这一次是阿布的试探,也是南锦的机会—— 说不定,可以就此真正的收服他。 南锦低眉垂目,仿佛压下眼中涩意,长长叹了一口气: “算了,他要走,那就走了。” 从庑房中出来,南锦立在门楹下,她声音微扬,不轻不重的让风卷起,四下皆闻。 福叔一听这话,心中做不了准,两千两银子打水漂也太亏了! 况且看着样子,大小姐买他下来一定是有用处的,大小姐虽然纨绔败家,可事后总证明她是对的,败家后还能大大的捞回来,不然老爷也不会这么疼宠她了。 “大小姐,不能够啊,两千两银子呢,一个马奴凭啥值这么多钱?您既然买下他,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南锦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笑了。 福叔问得好,这肯定问出了阿布心中所疑——他想知道的事,也不外如是了。 这时,庑房后的屋檐,穿了一声极轻微的咯吱声。 南锦耳廓一动,心下自宽,觉得耳目清凉,嘴角跟着抿起半分笑意。 “自然有我的道理。” 言之凿凿,充满了可惜之意;“他天生神力,买他一个人看管整个马场,岂不是省了一大笔人力?剩下的马奴拉去林场,亦或是进城当伙计,怎么不比留在庄子里强?福叔你且算算,请一个马倌来一年得费多少工钱,算上吃喝住,还要逢年过节的贴补,总要小三十两?十个便是三百两啦,他一个人总能抵得过三十个?” 福叔啊了一声,还能这么算呢? 南锦自然是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反正是说给阿布听的,他满意了就好。 “是不是觉得凑不够两千两?” 福叔一脸懵逼的点头——兴许大小姐之所以为大小姐,算法是常人无法理解的? 南锦不扯淡了,声音低浅下来,笑容都变得温柔: “其实已经够了,他今日为我做了一件事,我很感激他,我可以去京城见我爹了,光为了这件事,我付他五千两都愿意,既然这份情他还了,提前一年离开,我也不会怪他的。” “大小姐……” “只是——” 南锦话锋一转,抬眸看向了暮色天空: “我买他是真,安置他的心也是真的——我知道他很危险,在云来会我本不想出手,可总见不得他那一双眼睛,我不想让他继续那样活着,一年时日,若我能给他一分心安,两千两银子算是值了,若不能,他替我干了一年活,我也算亏。” “大小姐,你对这个阿布,是真心的好呀!” 福叔心中感动,何时有这么在乎奴才的主子了?、 南锦的声情并茂,眸色濛濛,七分表演,到底也有三分真心真意。 在福叔的配合下,南锦果然又听见了一声“嘎吱”响—— 她一步缓似一步,离开了后院庑房,等进了庭院后才吩咐福叔: “给阿布准备的饭菜呢?” “倒是准备了,只是还没烧——他那个食量,一头牛都不够。” “去煮了,半个时辰够,送去庑房。” “啊?” 福叔更加摸不到头脑了。 …… 半个时辰后,福叔气喘吁吁来禀报: “大小姐,我傻了,阿布居然回来了!老老实实换上咱庄子的衣裳,坐在炕上发呆呢!” 南锦没有走,一直在茶厅奉茶吃糕点,听到人回来了,拍拍手上粉屑。 “走。” 淡定从容,好像早就知道了一般。 169 星夜启程 庑房多点了一盏油灯,添了张红木八仙方桌,两把长条杌凳。 南锦不远不近的陪坐着,看着阿布吃完整桌饭菜。 比起第一次的狼吞虎咽,这一次,阿布显然克制了许多。一双清朗眸眼,时不时在她身上绕,警惕心消了,变成了几分扭捏不好意思,还怪可爱的。 南锦想把阿布一起带去京城。 她本来的打算,依旧是在他地方演一出戏—— 侧面透给阿布一个消息,就说受伤缺皮的姑娘,要一起送去京城医治,他一定会去的。可现在南锦改主意了,并没有演戏,而是想对他坦诚一些。 阿布的警惕性消了,南锦也愿意尝试真正走近一步。 她单手支颐,红唇微掀: “阿布?” “恩。” “随我一起去趟京城,好么?” “……” 阿布手中筷子一顿,鼓着腮帮子咀嚼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南锦略笑笑,口吻恳切: “你跟着,我安心。” 阿布低头,目光一瞥即避: “我不跑,你放心。” “是安心,不是放心——咦,原来你还想着跑呢?” 阿布即刻摇头。 而后,他暗戳戳抬眼,恰好对上了南锦的昳丽眸色,霎时心旌一动,犹如古井重波,心澜难平。 这莫名古怪的感觉,令他感觉仓惶又紧张。 南锦亲手添了一杯茶水给他,好笑道: “别紧张,我只是去京城接我爹爹,一路官道府县,驿站隘口,安全的很。就算遇到一两个开山劫道的山贼,那也有戍卫对付,不要你赤手空拳打天下~你呀,看顾好我乘坐的马车就好——喝,我很少伺候别人的哦。” 阿布受宠若惊的接过,青瓷明明粗糙,但此刻摩挲在掌心,竟光釉十分。 “我、我知道了。” 用力点了点头,阿布同意陪她一起去。 为了那两个字——安心。 只是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要打听,上一次听她说起那个受伤的女子,而后就一直没了下文,他心中着急,但又不知道如何开口问询。 只是憋闷在心中,自己干着急。 …… 南锦见他吃得差不多了,想来三叔那儿也准备就绪,她准备星夜启程,赶往京师。 敛着衣裙站起身,南锦亭亭玉立,负手在后: “吃完了?收拾两件衣裳,与我一起走。” “……” “哦,对了,戍南王府的世子与我们同行,上一次后肩落皮受伤的姑娘,承他救治,现在还没死呢,不过要想真的救活,得去京城寻名医诊治了……嗨,与你说这些干嘛?你个小马奴,难不成还会行医救人?” 阿布摇头。 南锦勾起一抹轻笑,藏起其间意味,闲庭信步离开了庑房。 * 青州城的巍峨城楼,在疏星淡月的夜幕下,显得愈发朦胧。 城外一株枝丫老树下,南锦站在一方砖石上,玉手在额头前搭着棚儿,不断眺望着城门。 她在等孟天枢呢~ 阿布立在南锦身后,等了半响,也不见南府的车马扈从。 “你说过……不用我打架,有扈从。” “有啊~” “你说过……有马车队。” “有啊~” “你说过……有饭吃。” “有——来了来了!” 终于,夜过子时,孟天枢的车马队姗姗来迟,晃晃悠悠驶出城门,停在了老树下。 魏八斤远远望来—— 见南锦只带了一个小马奴,连翠宝都不在身边呢,他心生诧异: 难道,难道南大小姐随从太多,城门外的老树茶寮都堆不下,在别处等候呢? “南、南大小姐——翠宝如何不随侍身边?” 魏八斤呵停了马车,小心措辞。 “恩?她明日出发去京城,南家大小姐爱护美貌,从不熬夜,就算忧心爹爹,也不能破了这个规矩,明日车马浩荡,护卫森严,从南府开拔启程,约莫走上小半月,也就到京城了——我们连夜出发,不做耽搁,十天也能赶到。” 魏八斤人有些懵逼,这南家大小姐梦游?说的话,他怎么听不懂哇。 “八斤,这位路人姑娘祈与我们同行,你请人上来。” 孟天枢声音清越,似笑非笑中,总有些令南锦恼火的促狭挪榆。 魏八斤更懵逼了。 路人姑娘?什么路人姑娘,不就是南家大小姐南锦么? 总不会是自己见了鬼? 170 同乘一舆 南锦敛着裙角,一步慢似一步,犹犹豫豫上了孟天枢的马车。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车檐大概也算。 上了马车,南锦规规矩矩坐在侧首一边,玉手撩开窗帘子,对阿布轻道: “这就跟着走了,你坐车辕儿上来,他叫魏八斤,你别欺负他。” “恩。” 阿布木愣点头,跨坐车辕儿,与魏八斤并肩而坐。 魏八斤看了看这个脸生的臭小子,衣着打扮,大约是个小马奴,那凭啥跟自己平起平坐? “我家少爷病弱,你驾不好车,一会儿给人颠了!你去后面的大鞍车,把秦城护卫换上来……来,你别拽这个马辔头,你这个姿势——哇呀娘呀!” 南锦就在里头听着魏八斤碎碎念。 随后,又听见魏八斤一声凄厉惨叫,在四下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可怖。 “少爷……我手断了。” 魏八斤气若游丝,一拱一拱的爬了进来。 南锦哀怨一眼,笃笃敲了敲车壁: “不听我的话?怎么跟你说的,叫你别欺负他。” “对不起。” 阿布的声音中,充满了懊恼,还有一丝小委屈。 孟天枢忍着笑,拿捏着一点力气,替魏八斤正骨,手没断,只是手腕有些脱臼了。 “好了,别嚎了,让他驾车,你去后面。” 孟天枢将魏八斤赶了下去。 马车帘子重新落下,将阿布的单薄背影,隔绝在外。 孟天枢眼尾光芒冷寂,好奇心不减,他对阿布更有几分猜测。 阿布的力气恐怖如斯,很可能不是天生拥有的,而是后期奇遇得来的,因为时日尚短,他不知道如何控制自己的气力,经常会不小心伤到了别人。 南锦跟孟天枢有同样的猜测。 她亦眸色一沉,摩挲下巴,陷入思忖之中。 俩人各有所思,车厢内缄默无言,也没人发号施令让车马启程,外头之人也只好候着。 此时,一声怪枭声从老树枝丫上传来。 南锦这才惊觉,缓过神儿来,扭头与孟天枢道: “还需等人么?若齐全了,尽快上路。” 对于南稷山,她到底是担心的,也怕路上有人使绊子、动心思,所以才和翠宝兵分两路。 她这厢偷摸着,跟着孟天枢的车马队连夜启程。 那边由翠宝假扮着,浩浩荡荡一副车马队,大张旗鼓护送南家大小姐进京去。 孟天枢笑着颔首,眼珠子在南锦身上轻轻一绕,慢搭着音: “你便这么去了?” “不然如何?” “这里没有丫鬟伺候你,没衣裳,没厨娘,没香胰子,更没有水沉、崖柏、老山檀香、薰被褥的青衣香……” 后续林林总总,衣食住行,孟天枢虽说了个大概,却也面面俱到,十分精细。 南锦略有诧异,倒不是因为这些统统没有,没有这些东西,她早有心理准备。 她只是惊讶,这些闺阁用度,她私心喜欢的小东西,这病娇是怎么知道的? 她喜香料不假,也愿意尝试不同的香,但熏被褥的只一昧青衣,鲜少有人知的。 靠……偷偷研究过了? 孟天枢见南锦神色变化,便故作冷情,轻讽笑她: “奢靡无度,都是些反面典型,拿来研究一下,也是一桩乐事?” “呵呵……我虽什么都未带,但能让世子难受之物,还是带了的。” 南锦吹了吹指甲,螓首偏去,诡笑挑衅。 孟天枢稳住心神,差点没坐住,下意识要往后避去—— 这小狐狸该不会又拿了桃花粉? 自己已经将市面上的桃花粉全买下了,怎得南府是种了一片桃花林么?! 南锦自然没了桃花粉,市面上早买不到了,且三桃未开,哪来的花粉? 自己也不过虚张声势,吓唬吓唬人的~ 谁让这死病娇嘴坏,三寸钉上的事儿,她南锦还从未怯过战。 这一路搭伙同行,不至分胜负,总也不能被他欺着走。 于是,南锦从衣袖中捞出一盒胭脂粉把玩在手,反正她不说,这胭脂粉就是定时炸弹,由得孟天枢去猜—— 是也不是,若不是,他不过讥讽她一顿。 若是,他就等着原地螺旋爆炸,跟汪解语一起躺着进京~ …… “咳——此去路迢迢,一路寂寞,你我做个伴,有些东西,还是收好。” 孟天枢果然不敢赌,过往记忆中,被南锦支配的恐怖画面,他还依旧历历在目。 南锦顺坡下驴,收好了脂粉盒,见好就收,婉转声道: “我心忧父亲,为了安全抵京,实在没办法才叨扰世子的。” “你不必太过忧心,你爹一家之主,即使家宅有人作乱,也不敢拿他性命安虞玩笑,兴许是被拖延住了,京城名医遍布,你爹有钱有权,何愁无医?” 孟天枢此言倒是真心安慰。 南锦性子冷漠,素来爱演,真正上心的没几个人,但父女亲缘做不得假。 他知道她心急心忧,否则她也不会放弃衣食用度的享受,为保个万无一失,连夜赶路前往京城了。 方才玩笑归玩笑,这件事上,他是认真相慰的。 171 这算表白? 南锦低下眉眼,。 这些道理她自己想过无数遍,心中也明白:乔氏和南浩亭心中龌龊算计,也不过一个她而已,没有胆子真的对爹爹下手。 自己想归自己想,表面不说,她心里总是焦虑记挂的。可不知为什么,孟天枢这般宽慰她之后,那一份浮躁消散无踪,心绪一下子平静了许多。 浅浅一息后,南锦轻颤睫毛,低声: “恩,但愿如此。” * 夜色深重,车马才启程的时候,还是疏星淡月,官途一道迢迢,行了一个时辰后,风扫云开,月色竟如玉兰皎洁,清辉浮动。 孟天枢的车马队,也是低调行事的。 一辆宽敞些的暖舆车马,由阿布驾着,后头跟着一辆大鞍车,魏八斤和秦城看顾,里头躺着汪解语,还有一个醉得不省人事的大夫? 南锦若去看一眼便知,哪里是什么大夫,是上一次被她吓得屁滚尿流的柳清觞。 马车微颠,南锦犯起瞌睡。 她裹着孟天枢的毯子,抢了孟天枢的汤婆子,靠着孟天枢的绣蟒引枕,一双眸眼睫毛轻颤,往他屁股下的暖垫直勾勾看去—— 孟天枢闭目养神,宽袖拢着骨手,削肩清矍,薄唇翕动: “南大小姐,我劝你知足。” “我羸弱女子。” “我久缠病榻。” “我是客。” “恩——送客。” “过分。” 又过了许久,孟天枢鼻息沉沉,看着像是睡着了。 南锦这才悻悻然裹紧毛毯,学着孟天枢的样子,歪斜往后懒靠,酝酿睡意。 说到底,这已经不是两个人头一此在同辆马车中对坐而眠了,只不过,比起上次从嵩江回来的跌宕起伏,这一次便平缓心安了许多。 原先是困的,可不知为何,南锦多看了孟天枢两眼,就睡不着了。 他阖目小憩,她就索性放肆打量—— 病娇腹黑,毒舌散漫暂且不管,至少他的样貌还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养眼! 看着看着,脑海中如走马灯一般,回忆起俩人相遇相识的故事来了。 清波池初次相遇,一个是地主家傻儿子,一个是挥金如土的草包纨绔。 桂香楼对峙,一个喜怒无常,一个一掷千金,针尖对麦芒,因为一桩都想退的婚事就此杠上了。 再后来三场较量,不输不赢,各有平手,终是她手段低劣了些,直接把人气回金陵养病去了。 …… 南锦低头一笑,嘴角抑制不住的往上扬,小声: “活该,谁叫你骗我炖了填海~” 思绪不断,南锦又思又想,再后来嘛—— 这厮卷土重来,竟然拿嵩江粮米威胁她退婚,她一时气急没了法子,只好同归于尽,拉他一起下水。 若非她是南家大小姐,王妃要定了这个儿媳妇,哪有什么三月择婿? 瞥了孟天枢一眼,南锦嘁了一声,声如蚊蝇: “真当我要嫁呀?如若不是你一直逼我,威胁我,我早就想法子办妥这件事了,还用的着同归于尽,拉你下水?” “与你相处,我有时心烦至极,想着你这个人真是讨厌,有时又觉得还不错,与你搭伙查案,亦或是结伴进京,都莫名安心。” “而且,我打心眼里,从未当你是我小叔……” “那是什么?” 孟天枢的突然出声,差点没把南锦吓死。 身上的毯子滑落下去,她抱着手臂,诧异凝向突然睁眼,似笑非笑的某人。 “你!什么时候醒的?”听了多少啊这是? “我从未睡着,何谈醒来?” 孟天枢声线慵懒,黑曜石般的眸子,幽深轻佻,暗火灼烧。 南锦气得想咬舌自尽,明明是一朵高岭之花,为何脑抽自言自语? 她想表达的,不过是这个病娇人不错,她……还算喜欢他!可叫他这般听去,只当她倾慕十分,喜欢非常,那岂不是大大的误会了? 越是想解释,怕是越描越黑,眼角微红,含颦不语。 过了些许时间,南锦索性破罐子破摔了,他爱怎么想怎么想,她不管了! 傲娇别过螓首,南锦准备弯腰去捡滑落在地上的毯子—— 睡了睡了,她困了。 只是纤纤玉指才触到柔软的毯子,便被孟天枢攥住了手腕。 他掌心微凉,却熨帖着滚烫的温度。 南锦诧异抬眸,听见他一字一句,叩问在了心弦之上。 “从京城回来便是三月,我还是那一句话,你不许做我嫂嫂——但我容许你嫁入戍南王府,你可听明白了?” “……” 172 我喜欢你 暧昧波澜,情丝摇曳。 一双璧人昭见心意,总不能真靠天际这一轮浮云之月? 总要有个人先迈出这一步,去戳破这层薄之又薄的窗户纸的。 所以孟天枢这么问了,南锦并没有十分惊讶,只是略感慨:来得不算适宜,算不得良辰美景,花前月下。 故而她心漪荡漾,可表情依旧平静从容,轻轻拂下他攥在腕上的手—— “我明白,只怕世子还有些许不明白之处。” 她眼波长伺,濛濛涟漪,又是一番盈盈心曲。 孟天枢也不急,笑容恣意。 他嘴角弧度很深,一瞬不动的凝着她。 “哦?愿闻其详。” 既然说开了,南锦倒也坦然,螓首微偏,娓娓而谈: “我骄奢淫逸,挥金如土;我不入厅堂,不甘内帷;我矜骄自傲,有仇必报……世子可考虑清楚了?” 孟天枢一双眸眼满是情愫,浓郁的快要低落下来。 “富而有谋,挥金如土又何妨?志存高远,骄奢淫逸又何碍?出水芙蓉,不下厨房也无谓,世人喜欢贤良淑德的美娇妻,我偏好了这口离经叛道的美人灯。” “你……” 南锦不想到,他竟说了这样的话。 她双颊透着桃粉,第一次口齿不能言,舌头都要与牙齿打架了。 马车中的温度越来越高,南锦深吸一口气,不敢与他继续对视,仓惶逃了。 “越听越不明白,你到底是夸我,还是损我?” 孟天枢无奈一叹。 话至此,就不许她再逃。 “我不是夸你,也不是损你,我是喜欢你。” 南锦红唇翕动,欲言又止。 心悸之动下,到底还有一分理智在,她犹记十五上元节那日,孟天枢在飒风赠了她一场旖旎灯会,但却将她让给了孟山策。 这一份喜欢,如果遇到了兄弟相峙,他又是怎么想的? “如果你哥也喜欢呢?” “我问的是你。” 孟天枢敛去笑容,多了几分认真眸色。 这件事困扰他许久,歉疚和犹豫,是他迟迟没有表明心迹的缘故。 喜欢她,不仅仅意味着一世相守,同样也是杀伐、掠夺、占有,甚至,他会承受兄弟道义的枷锁,去面对众人指责唾弃的流言蜚语。 但这林林种种,皆比不过一个她—— 比不过想要与她从金陵月下,走向暮雪白头的一世愿景。 所以,只要她亦有此心,他愿护在她身前,替她挡住世间一切流言指责,所有的困险,皆由他来背负。 他所要的,不过是她的一个态度罢了。 …… 南锦简直快要溺毙在他此刻温柔坚定的眸光中了。 粉颈低垂,风月有情,她的一腔浅斟低吟,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了孟天枢心上。 “不必等三月了,我爹爹在京城,你不是随我去见他了么?” “……” 孟天枢一愣,细细品过来后,嘴角抑不住的上扬。 他下意识伸手,想要拉人入怀,却怕唐突了他,也有些手足无措。 南锦难得有一副小女人的娇羞做派,不是演的,而是情动时分的真性情。 她稍往边上一避后,故作凶悍,嗔怒道: “说话归说话,你休要现在惹我!” “真成了你夫君,桃花粉可不许再磨了……” “这话错了,御夫之术千千万,现成的为何不用?难不成你喜欢跪搓衣板呀?” “你倒也舍得?” “这话问了,世子你可心虚?” 南锦莞尔一笑,继续把藏在袖子里的脂粉盒拿了出来。 孟天枢轻笑一声,袖风起,已夺过她手中脂粉盒,也将人搂进了怀中。 盒身落地,一点唇脂在指腹,淡淡玫瑰香传来,南锦的小伎俩这就被拆穿了。 孟天枢低头,笑意促狭,缓缓将口脂涂在了她樱唇上—— “不心虚,我早知你舍不得。” “……” 173 早亲了就好 指腹上轻软触感,是一丝悠悠腾起的口脂香,甜腻又馥郁。 孟天枢眸光凝秀,暗火轻佻。 四目相对,暧昧鼻息在不断稀薄着彼此之间的距离。 南锦睫毛一颤,下意识要闭上眼睛,但又偏傲娇的强撑着,只为防他一手! 万一,万一这厮揣着腹黑的坏主意,存心要戏弄她,自己一闭眼,岂不是如愿了? 所以,南锦一直直勾勾的盯着他看—— 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伺机而动! 鼻息炙热钩缠,南锦的樱唇泛着水汽,显得格外诱人。 孟天枢见她如此可爱,倒也舍不得这一吻,一眼万年,想将这份温情永远铭刻记忆之中。 痴缠的久了,他一记鼻音懒洋洋的: “还不阖目?都快斗鸡眼了。” “你、你管我。” 南锦一听自己居然斗鸡眼了,脸腾地烧红了一片。 粉颈雪肤,羞赧作态下目光一瞥即避,更是添了几分嗔怒的韵色,叫人情丝摇曳。 孟天枢心生一荡,再难自抑,伸手揽住她如削肩膀,下一刻便要落吻上去—— 可惜,马车霎时一阵颠簸冲撞,只听咚的声巨响,车身重重往下压去! 孟天枢眸光一凛,双手圈住南锦腰身,护她在怀,心中暗自计较: 刚才犹豫什么,早吻了就好了! 南锦也极快反应过来,反手勾住他的脖子,急声: “摔不死,你莫要动内力!” “……” 孟天枢犹豫一瞬后,平息丹田之息,只是用力抱紧怀中之人,翻滚出了马车厢。 背脊落地,一声顿响。 南锦仓惶从他怀中抬头,急切问道: “世子,你怎么样?” “无妨,你说的,摔不死。” 说罢,还勾起一抹笑,随性恣意。 南锦从他怀中爬起来,见阿布垂手立在一边,略有些恼了: “你还不快来帮忙?” 阿布哦了一声,上前一起搀扶,把孟天枢扶了起来。 天昏月暗,孟天枢趁着南锦不注意,把地上一块尖石踢到了一边…… 转眸看向阿布时,看上去眼波无恙,可其中暗含了冷厉的警告之意。 阿布双拳紧握,咬着下唇,没有与孟天枢继续对视下去。 他没有害南锦之心,只是笃定一旦出事,马车中的孟天枢一定会护着南锦的。 如果没有,他自己就在边上,绝不会看着南锦落在尖石上,为此负伤。 他想做的,不过是趁着夜幕停一停,如果马车坏了,有人受伤了,并有机会引开后头大鞍车上的暗卫,去做他自己想做的事! …… 南锦回头,看了一眼罢工的马车—— 辔头断了,马儿窜出去老远,正留在一处路边树下撩蹄子,显然也受惊了。 车辕儿也裂了一大截,车轱辘陷落在一处泥潭中,整个马车歪斜,看样子一时半会是修不好的。 “我太用力了。” 阿布难得替自己解释了一句。 但是南锦回眸看他,他又匆忙避开目光,好似一与她对视,就会心虚一般。 后头听见响动,魏八斤匆匆赶了过来,秦城还是一动未动,守着大鞍车。 “少爷,少爷,你没事?” 魏八斤下手没轻重,上来就上下其手,对着孟天枢一阵乱摸。 孟天枢本来忍得好好的,风轻云淡,芝兰玉树。 可魏八斤一摸,就是他后背受伤之处,眉头一拧,便难逃南锦法眼。 “还是……受伤了?” 还是两个字,其实蛮戳心的。 孟天枢心中略苦涩:臣子蛊一日不除,自己在南锦心中,大抵永远是个羸弱的病娇。 “少爷受伤啦?!哎哟,这荒郊野岭,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怎么办?老秦,你倒是过来看看少爷啊,守着破鞍车有啥用,里头人不是半死不活的病人,就是醉生梦死的酒鬼,还能长腿跑了不成哇?” 魏八斤絮叨起来,连南锦都觉得烦。 秦城耳朵一闭,只要不是孟天枢开口,守着大鞍车就是他的任务。 阿布一双冷眸,一直盯着大鞍车,克制着马上就动手的冲动,还是因为南锦在,他不想食言,也不想违了一年契约。 他答应过她,要让她安心,陪她进京的。 所以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他也没有贸然行动。 …… 秦城一向来往京城、青州、金陵三地,为孟天枢办事。 途径的驿站、客栈、甚至是可靠的农家庄子,都心中有数,环顾一下四周,便道: “过去半里地,有一处农庄可借宿,只是条件差了些,需要委屈主子们。” 孟天枢知道那个农庄,也明白,是南锦一定宿不了的,便摇头: “我没事,还是按照原定计划去——” “我去!” 南锦目光凝秀,落落大方。 174 心悦欢喜 孟天枢和魏八斤,都有些诧异的看向南锦—— 就连秦城,万年无波澜的一双黑眸,此刻也涟漪四起,微微拧起眉心。 南锦哈了一声,伸手抚着云鬓,甚是尴尬: “出门在外,一切从简,再说了马车坏了,只能将就不是?” 魏八斤有点老实: “咱们还有一辆大鞍车,可以护送少爷和大小姐先行,去下个驿站歇息疗伤,小的们修完车,明早上也能汇合!哦,对了,那个驿站已经特别打点过了,香汤热水,美食佳肴,还有南大小姐用惯了的熏香,但凡能弄来的,都给您弄来了~” “不、不用了!” 南锦一挥手,觉得讨好如斯的魏八斤,竟像苍蝇一样嗡嗡嗡的烦。 “要的,要的,大小姐不要觉得为难,这是早定的事情,怎么能委屈了您——和少爷!” 终于,魏八斤想起自己其实是孟天枢的奴才。 南锦咬牙切齿—— 她不知道享受么?她不想洗热水澡,睡软床,闻熏香安稳入眠么? 这天底下,有比她更加骄奢淫逸,败家且恬不知耻,引以为傲的人么? 为什么放弃享受,甘愿睡农庄,这么明显自己心里没点逼数么,非要她说出来? 她是不可能说出来的! “我困了,一刻也不想耽搁,就去农庄!” 说完,也不要乘大鞍车,跟个南锦逆着月光走了,这半里地她打算直接走过去算了。 孟天枢眼波浮动,似笑非笑的跟在她身后。 每走一步,他能感觉背上有血在流,只是穿着墨衣,借着月色,别人窥不破而已。 南锦步履匆匆,他却越发气定神闲。 长眉一挑,孟天枢似有玩笑,又怀揣着试探心问了一句: “南大小姐是体恤我有伤在身,心疼我车马劳顿,所以便是农庄,也愿意将就?” “……” 南锦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月光斜斜洒落,她青丝摇动,云鬓边的一枚步摇簪,清辉熠熠,悦然夺目。 孟天枢不再追问了,了然,知足,还问什么? 抖落宽袖,负手在后,步步踏在一地殷血上,他也心悦欢喜,不怨无悔。 * 到了农庄,后悔的有两个人。 南锦后悔了,以为只是将就一下,没想到将就的不是一下下…… 孟天枢也后悔了,这一路走来,还不如挤大鞍车去驿站呢,血都要流干了! 庄子的主人姓郭,秦城唤他老郭,家里就三口人,一个娇弱贤惠的妻子,还有一个重病的老母亲。看到秦城来了,老郭二话不说打开院门将人迎了进去。 他不问不该问的,只是殷切伺候着。 “小秦兄弟,这一次几日走?” “明日傍晚就走。” “好,我这就安排房间——这大鞍车里还有人哇?这如何安排?” 老秦挠了挠头。 孟天枢脸色苍白如纸,扶着一边的木栅栏,踢了踢大鞍车: “下来。” 当然说的是柳清觞,拿点药出来治一治伤。 大鞍车纹丝不动。 秦城恼了,下意识要去掀布帘捉人,却被孟天枢一个眼神制止了—— 阿布就在边上,在没弄清楚他的意图之前,不能让他见到汪解语了。 “柳清觞,下来。” 孟天枢的声音沉了几分。 里头传来几声酒醉的梦呓,嘟嘟囔囔的,甚是不清醒的样子。 孟天枢无奈一叹,见南锦站得远了些,还是忧心今天晚上的住宿环境,大抵是听不见他说话的,便快速掠过一句: “姐夫,我受伤了。” 这一声姐夫,轻悠悠的裹入风中,一瞬即逝,但却被里头的醉鬼听了个真切! 柳清觞精神抖擞的冲了出来—— “哎哟,我的天枢,你这是怎么了?来来,容我替你看看。” 上去一捏他的手腕,柳清觞白了他一眼,正色了些: “不知道自己什么身体?还这么浪,一边流血一边月下散步,怎么得?这才算花前月下啊?浪死了我不被你姐活剥了皮?” 一边以长辈的身份教训,一边抓着孟天枢往屋子里头进。 柳清觞大概很享受‘姐夫’这个身份,一扫萎靡不振的醉鬼形象,眸光奕奕有神,嘴里还不住的念叨—— “诶,这哪儿啊?” 他四下环顾,方醒过闷儿来:哦,已经出青州城了? 秦城一头黑线,对这个堂主也是无语至极,看向一边老郭,老郭立刻会意道: “来来,随我前来,房间已经准备好了,需要什么便吩咐,只当自己家一样就好!” 柳清觞点头,把孟天枢提进去检查伤口。 门一关,油灯拔亮,柳清觞骂咧咧的声音再度传来: “你怎么搞的?刀伤箭羽归我管,臣子蛊归我管,一不小心碰着桃花粉犯了哮疾也归我管——现在石头扎出来的伤都来了?当我是啥,我是鬼医——呜呜!” 南锦恩了一声,觉得自己好像听漏了啥? 再竖起耳朵去听—— 只剩下柳清觞从一开始的嚣张,到勇敢反抗,再到最后默默认怂求饶的无奈转变了…… 175 怕失去她 老郭的庄子不大,夫妻俩只腾出两间房来。 孟天枢和柳清觞一处,南锦一个人一处,魏八斤和阿布守在院子里,秦城还是一如既往守着大鞍车。还是二月天,晚上夜凉如水,老郭特意生了火炉子,架着一只大铜鼓,咕噜噜不间断煮着水,还有热汤面吃。 魏八斤主动跟阿布商量,一个守上半夜,一个守下半夜。 就怕两个主子有事情吩咐,全睡过去了,实在不像话。 阿布没出声,只是淡淡看了秦城和大鞍车一眼,低垂下了眼睑。 “你这个闷葫芦——那你守下半夜!” 其实阿布不用开口,也知魏八斤会这么说,也算是如了自己的意。 上半夜已所剩无几,魏八斤不过再守半个时辰,就该阿布来接班了。人生而自私为己,阿布不觉得有什么,听他这么分配,默默点了点头。 魏八斤心想:还算上道儿,罢了,明个儿对你好一点,弄断手的仇便不记了! 铜水壶咕咚咕咚煮着,农庄里一片寂静。 …… 另一处房间,像是仓储间勉强腾出来的,角落堆满了竹篾箩筐、废弃的酒坛子叠着罗汉,除了一张破损缺角的木桌、杌凳,就只有靠窗的暖炕勉强睡一睡人。 虽然,老郭已经尽力打扫了,但对于南锦来说,她从未住过这样的地方。 上辈子没有,这辈子更别说了。 南锦一个人坐在炕边儿,搓了搓膝盖,不断给自己做着心里建设。 “睡一晚而已,没事的,被褥不会有螨虫,不会发霉返潮,更加不会有臭烘烘的味道!” 话毕,她鼓起勇气合衣躺在炕上,拉过边上的被子,轻轻搭在身上。 过了一会儿,没有什么不适的地方,她轻轻拽过一角,凑在鼻下处,不远不近的嗅了嗅。 “啊,太好了,也没有奇怪的味道!” 基本生存条件达到了,没有熏香、安神香这些便算了! 缓缓阖目,无视方桌上一豆昏灯,南锦明明很疲惫,可迟迟未眠—— 她开始放空自己,可却依旧心思繁杂。 病情不明的爹爹,家里试图作妖揽权的乔夫人和南浩亭,方才突然表明心迹的病娇世子,还有一路上都对汪解语虎视眈眈的阿布。 这些已经够令她心神不宁的了! 更遑论青州城的杀人取皮案,还有这背后树大根深,盘根错杂的势力对抗了。 哎。 折腾到了后半夜,终于终于要睡过去了。 突然,南锦居然、竟然、听到了老鼠的吱吱声?! …… “啊!!!” 一声女子的尖锐叫声划破寂静夜。 阿布就守在门外,本还在找机会对大鞍车下手,但秦城显然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一听见南锦的叫声,他脸色仓惶,立刻回身冲进了房间—— 魏八斤正打盹呢,吓得从台阶上摔了下来,龇牙咧嘴的想要一起去看看,谁知还没走几步,就被一阵风势撞飞,又摔了个大马趴。 柳清觞在后头骂咧咧: “我才为你疗好伤,你、你站住——” 孟天枢充耳未闻,耳中、心中、脑海中,只有南锦这一声凄厉的惨叫! 他不信,也不敢做任何猜测,如果那帮人真的敢向南锦下手了,他要如何自处? “南锦!” 孟天枢动用内力,施展轻功赶到南锦的房间。 那种怕失去的忧惧,他还是第一次如此真切的感受到。 176 引蛇出洞 这大概,还是孟天枢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南锦。 出没深山的小狐狸,也有怕得瑟瑟发抖的一天? “你……在干嘛?” 孟天枢忍着要吐血的冲动,捂着心口,脸色如纸。 南锦缩在炕角处,瑟然发抖,一张小脸惨无人色,倒是与孟天枢不逞多让了。 “没事。” 南锦觉得人有点多,似乎有点丢脸,她决定隐瞒一波。 这一句‘没事’场中无人敢信。 恰好人多惊着了老鼠,它在墙角吱吱吱又响了起来。 南锦睫毛猛然一颤,再一次阖目闭眼,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胳膊! 阿布第一个反应过来,上去大力掀开了墙角处的腌菜缸——手腕轻提,百来斤的东西就是如此轻而易举,像拿起一个杯子似得。 老鼠无法遁形,灰溜溜的在墙根处转圈圈儿。 阿布抬起就是一脚,将它当场踩扁,恶心味溅了一墙角,众人脸色皆是微微一变。 “死了。” 他淡定看向南锦,闷翁的声音下,是想要替她出气的急切。 南锦错愕愣怔—— 她盯着死老鼠……的尸体,想着这一晚,一定是不用睡了。 孟天枢见状,以拳掩唇,咳了几声后无奈一笑: “咳、咳……只知你怕蛇,原来蛇虫鼠蚁,你全怕……这一点,到像是寻常女子。” “你又动内力了?” 南锦发现孟天枢脸色不对,比方才背脊受伤时,更加青白无色。 “你的小马奴冲在前头,我自然闲庭信步而来,动什么内力?” “那你为何——” “觉得恶心,我腹中作呕,实在想吐啊。” 说罢,孟天枢摆了摆手,指了指往头,抖着宽袖大步离开。 魏八斤跟了上去: “少爷,真要吐啊?” 门外月朗风清,初春夜风过,孟天枢才出房门,嘴角便溢出一丝鲜血。 克制着翻江倒海的反噬,他硬生生将血咽了回去,方才受伤,这会儿再动内力,虚弱的身子实在吃不消了。 以为南锦遇险,他完全没有考虑太多。 这个身体……强撑去京城,路上恐怕要多靠柳清觞了。 “少爷?……少爷!” 在魏八斤惊诧的呼喊声中,柳清觞鬼魅出现,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补上一句: “你家少爷真吐了,还不比里头恶心呢,走开走开,我照顾他。” 说完,一把搀扶住孟天枢,顺势搭脉诊断,然后气红了眼,死死瞪着他。 孟天枢勾出一笑,难得露出讨好之意。 “不想她担心……所以,只能靠你了。” “再轻举妄动,你就等不到明年的解药了!” “没有明年了。” “啊?这么悲观?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吓吓你。” 柳清觞反倒被孟天枢吓了一跳,连忙设言宽慰。 孟天枢笑笑,并不解释什么,唯有眸色一沉,心绪另起。 …… 阿布收拾了老鼠,确认过南锦并无大碍后,才继续把目光投向了院中的大鞍车。 饶是这样,秦城还是一副我‘屁股黏住了’的架势,老僧坐定,纹丝不动。 南锦安抚下颤巍巍的小心脏后,还是有些担心孟天枢的—— 这家伙,有时候也嘴硬的很。 她趿拉着鞋从床上下来,缓步向房门外走去。 为何缓步,倒也为了提醒孟天枢,自己出来了,万一有什么,也算是周全他的颜面。 “秦城,你过来!” 她还没出门,就听见柳清觞略带焦急的声音。 阿布跟在她身后,伫步不动了,眼睫低垂。 “你守着那个破车干什么,有我在,里头的人死不了!我现在要一剂药引,你赶紧去找来,他这种情况,拖延不到明日了,跟你说认真话。” 秦城认死理,但不迂笨,涉及到孟天枢安危,他自然知道变通。 跳下车辕儿,他冷峻的脸上,露出担忧之色: “严重么?” “你去,不严重,你不去,你再猜猜?” 柳清觞翻了一个白眼。 “我去!只是——” “只是你个鬼,这女人都这样了,还能跑了?” 无论柳清觞如何说,都不及孟天枢一个眼神示意管用。 一路上心不齐,早晚还是会出事,就看看他想干嘛,引蛇出洞也是不错的法子。 得到孟天枢准许后,秦城正色颔首,旋身一跃,几下腾空,已消失在茫茫夜幕下。 177 怒火发 南锦余光处,看到了阿布紧握的拳头。 这一路上,她又不是傻子,怎么看不出阿布心不在焉?除了护着自己,就是对汪解语的大鞍车虎视眈眈呢? 若非碍着对她许下的承诺,阿布恐怕早就赤手空拳跟秦城打起来了。 孟天枢有此一引,她跟着心照不宣。 这样也好—— “阿布,你随我去看看汪姑娘,这里到底都是男子,照料不方便的,如果有什么差遣,你替我去办。” 阿布不动声色,静默不言。 南锦轻叹一声: “烧点热水,拿点米粥,又不是叫你伺候她,这么老大不愿意?” “好。” 阿布闷声应了。 南锦恩了一声,提步走出屋子。 柳清觞正搀扶孟天枢回屋,见南锦出来,甚是无奈道: “南大小姐住不惯也是平常事,只是既然跟来了,苦水自个儿忍着,别一惊一乍的。大晚上你不睡,这还有病人要睡呢,你折腾病人,病人折腾大夫,你于心何忍?” 南锦心里歉疚,口舌却不饶人: “哦,抱歉,我从来只知柳少爷眠花宿柳,酬酢珍馐,还是头一次听说,您还是一个大夫呀?” “……咳,略知一二。” “如此,就请您多多费心了。” 南锦压手福身,笑意温凉。 这种古怪的态度,令柳清觞莫名其妙,但念及她本来就不好相处,还有红袖楼给到的震撼过往,柳清觞只好咽下去了。 孟天枢早猜到南锦意图,也知自己在场,阿布未必会行动。 所以歪七扭八,虚弱非常的靠在柳清觞肩头,果真一介羸弱病娇的模样儿。 “南大小姐见谅,秦城回来之前,大鞍车里的姑娘,还要烦请你代为照料了。” “没事,反正我也睡不着了。” “多谢。” 孟天枢淡扫了一眼阿布,为了彻底打消他的疑心,留下了魏八斤。 “八斤,你留下一起看顾,不用跟着我。” “少爷……” 孟天枢不再理他,扭头和柳清觞回屋,吱呀一声,关上了房门。 …… 南锦抬头看了一眼夜空,星辰灰淡,月轮黯淡,黎明很快便要纷踏而至。 她敛裙提步,借着阿布的力气登上大鞍车,用力掀开车帘子—— 阿布得以见到车中的汪解语,他眸色阴冷变化,唇线紧抿着,透着一丝狠厉。 这一切早落与南锦余光下,她心中一凛:果然。 “阿布!” 南锦唤他。 阿布一开始没反应,等到南锦唤他第三声,他才恍然惊觉,回过神来。 “你去打盆热水来,我给汪姑娘擦擦身子,方才看她眼皮跳动,大概要醒了。” “哦。” 阿布应下,迟迟没有回头办事,等到南锦疑惑的目光看来,他才转身。 顿了顿,清瘦背脊紧绷着,他握着拳大步走开了。 南锦眉目清淡,勾起一抹轻笑,缓缓放下了车帘子。 等阿布烧好热水回来,才走到大鞍车边,就听见两个女子再说话。 “你醒来就好了,原来不知道你身份,现在知道了,就不必见外了!四大家族百年世交,你哥哥还在我家做客呢,与我兄长关系甚好,我大婚,想来他还要讨杯喜酒喝的!等你医好了,我带你一起回去!” “不、不要。” 另有一个沙哑的女声,冷言抗拒着。 “咦,这是为何,你不是偷跑出来的?” “我,我来找一个人。” “谁呀,我可能帮上忙?青州城找人,我还是能帮得上忙的,只要银子花下去,就没有找不到的人。”南锦的声音颇为得意。 “不必了……我想,他一定也在找我,我要找仇人,杀了他,我才能安心……” “啊~什么深仇大恨,你孤身弱女子,竟要杀人?难道你的伤,跟他有关?” “是!都是他害我如此,他忘恩负义,他薄情寡义——” 女子话没说完,阿布再也忍不住了,紧握的拳头吱呀作响。 他的理智被怒火冲毁,只要冲进去一拳打落这个信口雌黄的女人,然后问问,到底是谁忘恩负义,到底是谁恩将仇报! “你胡说!是你杀了我姐姐,毁了庄子,又迫害了阿豹叔!你说,豆子在哪里?豹叔豹婶又在哪里?!” 阿布自从流亡九州,还没说过这么多话。 他把一腔怒火、憋屈,被一个女人玩弄在掌心的郁闷,齐齐发泄了出来。 只是掀开帘子冲进去的一瞬间,他便愣住了。 汪解忧一脸死色的躺在那里,半点要苏醒的迹象都没有。 倒是南锦,眸色深深,正一瞬不动的盯着他看。 178 开诚布公 “你骗我!” 阿布声音发紧,脸上充满怒气,像一个失控的小兽,差点回到云来会的时候。 来九州这么久,南锦是他唯一相信的人,没有想到,她还是骗了他~ 面对阿布的愤怒,南锦不慌不忙,只因她赌赢了一些信息,自然明白,自己手里握着一张王牌,只要王牌一出,阿布的怒火顷刻便消了。 “原来……那个小豆丁叫豆子?果真人物其名,咯嘣豆子一个,还不知事了。” “……” 阿布还想发火,拳头捏得咯吱直响。 但怒火比不过对豆子的担心,听南锦这么说,他一开始觉得:这个女人说不定还在骗自己,但架不住骨子里对她的信任,还是心软了起来。 先入为主的印象,让他觉得,南锦真的不是坏人。 所以,他忍了忍声,克制自己血液中流窜的狂暴,用力压力声音诘问: “你见过他?” “见过,是我把他从汪解语手中救出来的,这是好消息,不过也有不好的消息带给你——你的豹叔和豹婶都已经死了,只剩下豆子一个人了。” 阿布瞪大了眼睛,眼角被情绪熬红,虽无泪,可悲伤显而易见。 南锦沉默着,看向他的目光冷静,却出乎意料带着一分安慰的温柔。 这种关怀情绪是演不出来的…… 她想:阿布需要这么些许时间,去接受、去平复。 “都是……她杀的么?” 阿布深吸一口气,忍着血红的眸子,伸手指向死气沉沉的汪解语。 南锦摇头,实话实说。 “算是,因她而起,不过阿豹死在汪解忧手里,他的妻子因为路途劳累,得病死在半道中了——阿布,你信我也好,觉得我是在跟你交换也罢,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至少从你嘴里说出来的,我信,她醒来告诉我的,我不信。” 阿布神色犹豫。 他还没有打算将这些事情,告诉一个认识才没几日的陌生人。 甚至是一年之后,就再无瓜葛,不复相见的陌生人。 但豆子在她手中,他的仇人汪解语也是……最要紧的一点,是自己内心深处,莫名想要相信她。 如果九州境还有一个人能相信,阿布万分希望,这个人就是南锦。 过了良久,久到被南锦打发去煮粥的魏八斤都快回来了,阿布才哑声开口: “一点也不好玩,都是血,都是死人,你为什么想知道?” “因为我是南家长女——” 南锦顿了顿,柳眉轻扬,挤出一抹苦涩无比的笑容: “我更不想像她一样,流亡异国,生死狼狈。” 阿布抬眸,对上了南锦认真的神色,心知:原来南家大小姐不是蒙在鼓里的纨绔小姐,她知道,知道的还不少……不仅知道了,还决心逆天改命,挣脱自己的宿命。 只是阿布很害怕,南锦会成为第二个汪解语。 因为汪解语这一条血染双手,阴谋算计的路,也是从‘知道’才开始的。 “我、我……” 阿布下定了决心,努力开口叙述着。 只是他本就不善言辞,又经历这些事故之后,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性子如兽。 现在面对着南锦,要重新回顾过往残忍的画面,无疑往他伤口上撒盐—— 那种伤疤重新撕裂的痛,令他十分痛苦。 南锦没有催,更没有急迫之意,甚是她听到魏八斤的脚步声后,主动道: “先吃面,不过一个故事,只要你愿意开口,什么时候都行。” 阿布长抒一口气,再度看向汪解语。 南锦笑着摇了摇头: “一年后你想报仇我绝不拦着,现在不行,况且她也不是我的人,要杀要救,你得问孟天枢——我能做的,就是好好照顾豆子,让你见到他。” 这是南锦的条件。 阿布心有不甘,现在为了她,为了豆子,却也只能答应了。 一年,不长不短,等报了南锦的恩情,他再去讨回自己的血债。 “好了,先吃东西。” 看着魏八斤端出热气腾腾的面,南锦笑着跳下大鞍车: “加葱蒜了没有?我不喜那个,醋要三滴,可是镇江老陈醋?” 魏八斤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嘴上还是哄着她: “大小姐,实在对不住,真心没有啊。” “没有?那我不要吃了,阿布,你全部吃完,不许剩下!” “……” 阿布看了南锦一眼,见她睫毛轻颤,冲着自己眨了眨眼,心中滋味难辨。 伸手接过魏八斤递来的面碗,他二话不说,呲溜呲溜吃了起来。 魏八斤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又给阿布打了下手,成了奴才的奴才! 他哼了声,像小媳妇似得委委屈屈,抬头望着越发黯淡的月儿,开始想念王府相好的蕉叶啊、翠花啊、小红来~ 还是家里好,啥时候能回家呢? 不管是少爷还是大公子,早点把媳妇抬回金陵,自己也好跟着回家了! 哎。 179 当年的庄子 黎明拂晓,天光微亮。 孟天枢房中烛火早熄,魏八斤守在石阶上,单手托腮,不断的小鸡啄米打着瞌睡。 南锦跨坐在车辕儿上,阿布陪在她身边,木栏上横摆着一只空冷的面碗。 阿布的叙述三三两两,有时说这里,有时又说那边—— 南锦一次也没有打断过,就那样安静温柔,当一个倾听者,与他回溯过往记忆。 南锦发现,阿布骨子里,其实是一个很善良温暖的人。 否则他不会将血腥仇恨一笔带过,却在往日温馨之处多添笔墨了。 阿布和姐姐莫桑,从小被收养在庄子里,替家主养马、放马,伺候用度,阿豹是庄子的管事,娶妻生子,一家人也其乐融融。 豆子机灵可爱,从来都是阿布身后的小尾巴,一口一声阿布哥哥,缠着他要学骑马。 本来在庄子闲来无事,远离尘嚣,只需每年岁末向汪家缴足份额的年货,替家主养马就行了,谁想这一份平静被一个女人的到来彻底打破了。 三年前,汪解语和情郎私定终身,败坏名节后被赶到了庄子闭门思过。 来的时候,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很是狼狈,甚至连伺候的丫鬟都没有。 莫桑心疼她,所以待她极好,尽心尽力的侍奉着,维持她汪家大小姐的脸面,她也视莫桑为姐妹,闺阁相处,情意融洽。 情义到了,汪解语告诉了莫桑一个秘密—— 她虽然与人私定终身,但尚可以遮掩,为什么闹成这样,是因为她自己想来别庄住。全部一切,只因她误闯了爹爹汪放鹤书房的密室,偷听到了一件惊天大事! 原来爹爹汪放鹤已经背弃了四大家族,将家族图腾秘密,告诉了摄政王姬应寒! 最令人发指的,是为了表明自己的忠心,为了让姬应寒许诺加官进爵,子孙荣禄,汪放鹤决定祭献上自己的长女汪解语。 汪解语与人私定终身破了身,当然知道自己后肩处什么都没有,她的皮根本没有用! 她或许……根本不是汪家的长小姐!跑,她只能去别庄,为自己谋划生机。 莫桑听闻后惊诧又气愤,问自己能不能帮她什么—— 汪解语平静说出了自己的计划,她说自己跑不掉,在汪家的追击下永世不安。 而且她从小的洗澡水与别人不同,将养出来的身子幽淡香气,汪家人一闻便知,所以只要豁下一块皮来,才能保住一条命。 她母亲擅医,她从小翻过医书,知道一种药方可以活剥人皮的时候,不至于叫她痛得昏死过去,只是药方中药引难找,要一味珍贵的‘卿丹丸’才行。 这卿丹丸她在汪放鹤的密室中看到过,只要再闯一趟,偷出来才行。 莫桑一介女流,无能为力,所以终日为此烦扰。 阿布少年心性,为了姐姐,便趁着腊八去汪家交年货,偷偷潜入书房密室,想要‘卿丹丸’偷出来。 密室机关重重,阿布很怕被人发现,也因为机关险些丧命。 为了妥善藏好卿丹丸,他将它含在口中,谁料这东西入口即化,竟直接化进肚中! 才出汪府他就浑身剧痛,拆骨剥皮一般痛苦,两眼一黑,直接昏死过去。 等他重新醒来的时候,庄子已是一片大火,成了修罗场的阿鼻地狱,死尸一片。 哭嚎着回到庄子,阿豹一家已经凭空消失了,他找遍了庄子,都没有找到姐姐莫桑。 最后还是在汪解语房间外,他听见莫桑奄奄一息,绝望的拍着被锁死的房门—— 阿布撞得头破血泊,还是没能挽回莫桑葬身火海的悲剧。 翌日,汪家就来人了。 汪解忧气势汹汹,翻捡出了‘汪解语’的尸身,仵作验尸后说她后背少了一块皮,是被人活剥之后,才被火烧死的。 阿布在暗处听了真切,这才知道汪解语骗了所有人。 她从一开始知道真相之后,就开始为自己布局,想要逃出升天。 其实她早就配好了药,剥下了自己的皮,绑架豆子和豹婶,逼阿豹背井离乡,逃离陇西去往九州安身立命。 为了拖延汪家追踪的步伐,让汪放鹤左支右绌,有更紧迫的事做,她特意骗阿布去偷什么‘卿丹丸’!然后把莫桑扮作自己的样子,活剥取皮,反锁在房中。 庄子被大火烧得寸土不生,庄丁烧伤惨死的不计其数,马儿更是全军覆没,一匹也没能逃脱出去。 …… 故事寥寥属于,心酸血泪却是罄竹难书。 南锦心中甚是感慨。 虽理解汪解语这般做也是为了保命,可如此践踏他人性命的做法,她还是痛恨不齿的。 “我要为我姐姐报仇,也要找到豹叔一家,所以跟着一起来了九州。” 阿布这辈子都没说过这么多的话。 思绪被牵扯回痛苦之中,他牙关紧咬,死死盯住了大鞍车中的汪解语。 180 未尽之吻 南锦伸手,抚上了阿布的肩头—— 少年清瘦,轮廓清矍,他收敛起了一身牛力,肩头微微颤抖,难掩悲伤情绪。 无声的宽慰后,南锦尚且有几处疑惑,还要再问问他。 “所以,汪解语早知自己不是汪家大小姐,她是私生孩子?汪家可还有其它姑娘?” 阿布摇了摇头: “没了,只有她一个。” 南锦也有所耳闻,汪放鹤娶亲之后,当家主母是个善妒的妇人,生下解忧、解语两兄妹后,家中再无子嗣诞生,也不许汪放鹤纳妾娶小,也只是这些年,从外头抱回一个私生儿子,如今也不过七八岁而已。 论起女孩子,真的只有汪解语一个人。 她不是大小姐,那谁才是? 这个困惑,南锦或许只能等汪解语醒来之后,再慢慢套话审问了。 听完了阿布的故事,南锦也把云来会发生的事,都告诉了他。 “汪解语让阿豹通过云来会联系汪家买皮,莫桑虽然代她死了,可人皮丢失,汪家一定会追查的。她让阿豹去涉险,卖了人皮拿了钱,自己才能隐姓埋名,重活一次。” 环环设计,步步为营。 本以为看到了生机,却被南锦闯入院中,她逃跑中负伤濒死,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阿布眸光冷冽,阴沉着声: “她想活,却害别人死,我决放不过她!” 重拳落下,砸在车辕儿上,大鞍车哪里吃得住这个力气,咣当一声裂开,砸落在地。 南锦惊呼一声,若不是阿布眼疾手快,她也险些摔在地上! 阿布懊恼不已,对自己这一身力气,实在厌恶极了。 南锦一边捂着小心脏,一边小声问道: “阿布,你这一身力气到底怎么来的?若是早早有了,怎么救不出莫桑来?” 这一问,就问到了阿布最痛最痛之处。 他现在空有一身神力,却来得太迟太迟。 庄子大火的那一天,他浑身无力,连平日的半分力气都没有,根本没本事救出姐姐莫桑。可在离开陇西的路上,他慢慢变得神志恍惚,总莫名其妙的昏睡过去,等清醒过来,力气就大了许多。 最后,他被当成了怪物,直至被云来会捡走,锁到了青州地下城。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唯一能解释的通的,便是那一粒“卿丹丸”了。 还未来得及回答南锦,巨大的响声,惊醒了魏八斤,孟天枢和柳清觞,也从暖屋中出来,目露诧异之色。 柳清觞目瞪口呆: “我的乖乖,这辆车也坏了,咱们是要飞去京城么?” 老郭出来打圆场,连声宽慰: “无妨无妨,我来修,一个晌午便够了,再耽搁半日启程!” 孟天枢长眸一眯,紧紧锁住了南锦—— 目色玩味调侃,似是在问:给了半夜机会,可都弄明白了? 南锦装作不懂,打了个呵欠,困意连天道: “不如拿银子,去隔壁买一辆新的来?我困得不行,想早一些去驿站。” 老郭有些为难: “隔壁只有一辆车,总还是要修一辆的。” “那我和阿布先走,世子还是再等等,秦城反正还没回来呢。” 南锦知道了真相,就没必要让阿布继续跟汪解语走在一起了,她想早一天见到爹爹,或许爹爹知道,汪家真正的大小姐到底是谁。 孟天枢笑笑,意味深长: “看来南大小姐一个晚上长进了不少,临了又想着拆伙了?” “世子误会了,是思父心切。” “哦……看来是南老爷知道些什么?” “……” 南锦心中默默翻了个白眼。 说情话的时候温柔宠溺,怎么这会儿又讨厌起来了? 这个时候,大鞍车里传来了女人的咳嗽声——方才一记震动,把汪解语震醒了。 柳清觞眸色一凛,立刻掀开车帘子,弯腰钻了进去。 他手轻轻抚过腰带,霎时金针在手,已经封住了汪解语的几个穴道,稳住了她的气血。 “天枢,人醒了。” 隔着一层薄帘,柳清觞的声音略有惊喜。 孟天枢恩了一声,再度对上了南锦的视线,笑意深深。 “看来真的要多耽搁几日了。” 南锦不动声色,讪笑一声,脸色不着痕迹的完美过渡,她缓步上前,凑近一句: “我不是应了你,要带你一起见爹爹么?这么想着,你我还是一起为好~” “哦?是么?” “千真万确!” 南锦低头,娇羞一笑,半真半假道: “三月择婿,见爹爹之前,你我不该再好好商量一番,昨日在马车中,你还有话未尽呢~” 说是话未尽,其实另有所指。 孟天枢一愣,立刻想起自己没落下的吻,眉目轻佻,幽火暗灼。 181 她醒了 孟天枢情不自禁,修长手指一勾,抚上了南锦的脸颊—— 男女大防之下,俩人名义上虽是在相亲,但这种动作还是太过暧昧了! 一边的魏八斤傻了,阿布也很吃惊。 柳清觞一门心思在大鞍车里照顾汪解语,觉得门口有点太安静了,于是挑了帘子看了看,也是吓得小心肝乱颤儿。 妈呀,狐狸锦终于使出魅惑之术了? 还是青天白日?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啊? 南锦也不防备,孟天枢竟这般明目张胆,视若无人的与她调情! 本有五分演的,这下完全演不下去了,她菱唇抿着,眸光仓惶一瞥,人便要往后退去。 孟天枢如梦初醒,反应也还算快。 他轻抚的手势,改为用力一掐,掐住了南锦脸颊上的肉,稍往上提! “啊,你做什么!” 南锦吃痛,心里更气他放肆,下手没个轻重。 一会儿调情,一会儿下狠手,是想造反啊! “舟车劳顿,南大小姐都消瘦了,再不忍心叫你星夜赶路,劝你留下住上几日,等汪小姐病情稳住了些,再一并上路。” 如此,算是准她一起审问汪解语了。 南锦心中嘀咕,嘴上还是老老实实的应承了他的“谢意”。 “如此,真是谢谢世子关心了!” “不必,马车中未尽之言,我一定为南大小姐补上。” 孟天枢眸光暧昧,慢搭着音开口。 这声如昆山玉掷,又如羽毛轻落,痒着南锦此刻噗通噗通的小心脏…… * 等了半个时辰,秦城回来了,孟天枢服了药,整个人有气血的多。 南锦这才开始对柳清觞另眼相看,原以为是个好色酒鬼,风流庸碌,没想到医术这般精湛,完全不是他口中自谦的话。 孟天枢什么身子,一般的大夫都束手无策,他能稳得住,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大鞍车坏了,老郭尽心尽力的修缮着。 汪解语被抬进了南锦的房间,她躺在暖炕上,睁着恐惧的眼睛,不安的环顾着周围。 见到南锦时,她秀美一拧,眸光阴冷。 可等见到南锦身后的阿布时,汪解语险些没吓得再度昏厥过去! 她双唇毫无血色,指尖颤动着、畏惧着,觉得自己生死一线,瑟然发抖。 “你……你……” 字不连句,气音渺渺。 孟天枢撩袍落座,气定神闲的泡了一杯茶水,把审讯的任务交给了南锦。 他心中有数,无论南锦从阿布地方知道了什么,要想审问汪解语,少不得要说出来才行,如此他睡了一觉,该知道的东西,一件也少不了。 南锦如何不知他腹黑心思? 当然说一半,藏一半。 至少阿布是吃了密室中丹药才获得神力这件事,她还是决定捂一捂再说。 这般想着,南锦一步懒似一步,负手走到了汪解语的身边,笑容奕奕: “汪小姐,你可知我是谁?” “你是谁……与我何干……” 汪解语并不配合,扭头不去看她。 南锦俯身,在汪解语耳边轻语几句,已叫她神色大变,心惊不已。 “一张人皮,一颗卿丹丸,一个冒牌的汪家大小姐,若我不肯庇护你,你猜你会如何死去?当然啦,你现在也只剩下半口气,我会先救活你,再把你交给汪解忧或者你爹爹,你觉得可好?” “不、不要!” 汪解语就算现在死了,也不想落进那一对禽兽父子的手中! 为了名利权力,他们已经疯了,完全疯了! 182 真正的汪大小姐 汪解语情绪激动,挣扎着身子,要从暖炕上支撑起来。 南锦实在怕她还没说什么,又折腾自己昏了过去,便软了声,宽慰一句: “落在我手中,是你不幸,但却是不幸中的万幸,我与汪解忧不是一路人,我南家与汪家,也是结了仇怨的,只要你不惹我,我不会要你的命——” 南锦拖长尾音,掩去了后半句话。 至于一年后,阿布还是执意要为莫桑和阿豹夫妻报仇,就不归她管了~ 汪解语知道了南锦的身份,心思百转,欲言又止。 可悲可怜可叹,南家大小姐与自己有着相同的境遇。 但恰恰因为眼前之人是南锦,南家大小姐,汪解语才更加犹豫斟酌,为自己谋算。 悠悠一声叹,汪解语偏首,避开众人目光,只盯着炕边的窗棂纸看。 “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你还想从我地方知道什么?” 南锦开门见山,一针见血,往最隐秘、最痛的地方戳去。 “我想知道,真正的汪家大小姐——是谁?” “……” 汪解语诧异回望,又狠狠别过了头。 “不、知、道。” 三个字,一字一顿,是碾着后槽牙才说出来的。 如果她确切的知道,她一准去杀了那个女人,然后活剥了她的皮! 凭什么,凭什么让本不属于这个宿命的自己背负了这么久?无家可归,兄妹反目,临了还要如此被人追杀,狼狈如斯? “我不信。” 这是南锦给汪解语最直接的回馈。 葱段般的十指交叠着,她菱唇微掀,眸色泠冽: “如果我是你,一旦发现自己并不是长女,不必背负此等宿命,最优先的选择,绝不是寻找剥皮沸麻药,也不是流亡九州——我一定会努力找到真正的汪家长女,取她人皮来自保。汪放鹤有所图谋,未必对你毫无感情,你替他达成夙愿,又何苦非杀你不可?你不会死,更不会无家可归,反而安安静静当你的汪家大小姐,也算迷惑了其它三个家族!你要是死了,柳家、南家、戍南王府才会有所提防,会猜测是不是汪家反叛,背弃了祖宗盟誓!” 汪解语无言以对,一双冷眸转深转浓,唇色愈加青白。 南锦知道自己一直是对的,所以口吻更加笃定,字字如刀。 “阿布跟我说,你三年前到的庄子,却是两年后才袒露心事,说要找寻药方……这其中一年,你查到了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严丝合缝的诘问,字字迫人的气势。 孟天枢在边上听得真切,嘴角勾起一抹不可察的弧度。 他指腹摩挲着杯壁,轻摇慢转,等着微凉的茶渍浸润指尖后,这才缓慢放下杯子。 关于真正汪家大小姐在哪里,他有兴趣,也必须弄明白! 汪解语杏眸圆睁,拼着力气讥讽笑了: “我爹年少风流,娶我娘之前,通房丫头便有几个,我娘容不下她们……早就全赶出府了!这些人散尽天涯,嫁人生子,你难不成一个个找么?就算你肯费事费力……找到了她们,那秦楼楚馆的小娘子呢?南大小姐……也要一并找?” “找,你既然开口了,定然有线索,有一个算一个,我去找。” 南锦宽慰一笑,并不与她这番讥讽计较。 “你也疯了?” “是你糊涂了,你关在庄子里,寸步难行,鞭长莫及,我家财万贯,自由无阻,自然找人比你容易些——” “我不是这个意思!” 汪解语大声吼完,喘息不止。 她只是不明白、不懂,这是她的保命符,可又关南锦什么事了? 汪解语孱弱细柔的嗓音中,透着怠慢轻佻的阴诡: “呵,莫不是……南家大小姐是发了慈悲心,怕她被我杀了取皮,想要保她一命么?” 南锦一听便笑了。 怎么,只当她要当圣母了? 摇了摇头,并不在乎孟天枢是否在场,她直言不讳: “我与你目的相同,当然也是为她身上的皮去的——不过呢,我与你所思所同,做法却不同~你只想瞒天过海,苟且偷生,我却想站在高处,正大光明的活下来。” 汪解语惊异南锦所言! 她一介女流,且是背负宿命的棋子,竟然妄想和‘那些人’掰手腕? “你……你以为……你就算拿到了所有图腾,他们……就会放过你了?” “我南家是商贾门庭,向来喜欢做生意,不喜欢打打杀杀,左手筹码,右手货资,两杯清茶,一张厉嘴,这买卖不就成了么?” “真不知你是天真……还是愚蠢。” “想知道,你得先活下来才行?” 南锦眉毛一扬,意兴阑珊叹了口气。 她侧了侧身,恰好露出一直站在她身后的阿布,四目相对,阿布紧盯汪解语的眸中,满是嗜血的憎恨。 相信如果南锦首肯,他会像野兽一样扑上去,当场把汪解语撕个粉碎! 183 他轻薄 柳清觞用金针吊着汪解语的精气神,否则她不会有力气跟南锦掰扯这么久的。 趁着还有最后一口气,南锦拿来纸笔,逼着她说出但凡有可能之人。 通房丫头也好,青楼歌姬也罢,只有有些眉目的,她都有办法一一彻查。 这个汪家小姐很可能流落在外,算算年纪,比汪解语大不了几岁,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 如果洞房花烛夜,叫人窥破了秘密,那时自己再下手,定然是抢不过姬应寒的势力。 就算是孟天枢,她也抢不过。 只能抢占先机,先发制人了—— “我……简单查访过,除了婢女小葵,其它人大约是不可能的。” “婢女小葵?” 南锦莫名觉得,这个小葵有点耳熟哇。 “小葵何许人也,家在何处?是汪放鹤的丫鬟么?”南锦继续追问。 汪解语深吸一口气,想要再吐出一个字,已是不能了。 南锦焦心无比,就差临门一脚,不能在这个关键时候拉闸,她立刻扭头出门,把躲在门外的柳清觞拽了进来。 “你快些施针,再给我半盏茶时间,我还有话要问!” 柳清觞一边诶着,一边去拂南锦拉扯的袖子。 “好歹是个人,又不是灯盏,哪有快灭了就添油的!你别拉拉扯扯的,叫人看了不好,我清白之身,未来要娶娘子的,我娘子眼里容不得沙子,我得为她守身如玉——诶!” 这种屁话从柳清觞口中说出,南锦只能翻白眼了。 一把将柳清觞拽进屋,不用他避嫌,孟天枢幽淡的视线瞥来,南锦很自觉的松开了他的袖腕,轻咳一声道。 “救人。” 柳清觞摇头无奈,缓步走到暖炕边,想要重新施针。 岂料汪解语神志尚清,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个当年拒婚的负心汉! “你、你!无耻、卑劣、小人!” 刚才不会说话了,现在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骂得果敢清脆,掷地有声。 柳清觞正弯腰呢,一听骂,人有点傻了,抬头对上汪解语含泪痴怨的目光,然后就更傻了。 “我医术好,都是隔衣施针,并没有轻薄唐突姑娘,怎得如何……” “啪。” 轻得不能再轻的耳光。 若非汪解语的神色太痴怨,南锦会觉得,她不是再打他,而是在爱抚他。 孟天枢偏过头去,忍笑辛苦,本是正色肃然的气氛,变得莫名其妙起来。 柳清觞捂着脸,仿佛自己是被轻薄的女子,气得双唇颤抖: “你打我干什么,小时候的事,你还记着呢?” “永、世、不、忘。” “你无理取闹!” “……”一个气得快昏死过去了。 “你别昏,我这就把你救活,咱们好好理论,别以后我娶了媳妇,你还要与我闹,叫我媳妇知道了不好!” 柳清觞一边絮叨,一边拔出了金针。 汪解语也不知中了什么邪,生存欲极高的她,做了那么多错事只为活下去的她。 一见到柳清觞,竟耍起了小孩子脾气,听了这番话,哪里肯要他医治? 不配合的东扭西扭,金针落下,扎错了穴位,她直接闭气,毫无知觉了。 南锦大惊,上去拖开了柳清觞: “死了?” 柳清觞探出手指,试了试鼻息。 “差不多。” 口吻竟有一分报复后的快慰。 南锦无语了。 孟天枢摇了摇头,抖落着宽袖,好整以暇的站起身,落掌与柳清觞肩头: “救不回来,你这就回金陵去。” “不不,我要去京城,我要见天玑!救救、一定救的回来。” 柳清觞当即抛弃个人恩怨,只为讨好未来小舅子,去京城见一见相思成疾的心上人。 南锦对于医术之事,无能为力,再心焦憋闷,也只能暂且作罢,交给柳清觞去处理了。 她拿上纸笔,离开了房间。 184 目之温存 老郭手巧,被阿布弄散架的大鞍车,这会又有了样子,套着膘肥体壮的骡马,重新立在了院子中央。 隔壁借来的马车,也候在了院外,马儿百无聊赖的撩着马蹄,哧哧打响鼻。 院中风大,虽不冷,却很刮脸。 路上什么都没有,小翠宝也不在,南锦已经好几日未曾护肤洗脸了。 这春风燥意,令她皮肤微干,十分不自在。 孟天枢长身如鹤,垂首立在她身边,见她烦扰模样,便轻笑了一声。 南锦啧了一声,外头回视过去—— 话未出,已被他含笑清俊的眸子,温柔溺毙。 微风抚柳,絮籽飘零,大地春色落入这个男人眼中,一时桃夭失色,春风自惭。 孟天枢伸手,触上南锦颦蹙的眉心,替她揉开了郁结,扣好鬓发,这才不紧不慢开口: “不必烦扰,既然有了线索,就一个个找。” “你不觉得,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其实和汪解语相比,我并没有高尚很多。” 南锦虽然刚才直言不讳,但还是在意,在意孟天枢对她的看法。 孟天枢读懂她高冷表相下的忐忑,温声: “好一个正大光明的活着,你这一笔生意,是我听过最潇洒、最果敢的买卖。” “世子是在夸我?” 温柔入耳,南锦不自觉舒缓了眉心。 方才因为汪解语没说完的话勾起的烦躁,现下也缓解了许多,大概……是因为他。 孟天枢似笑非笑,却是认真口吻: “是,你似狐狡黠时固然可爱,可最令我着迷的,却是你这一副我命我欲的从容。” 他何尝不是为‘命’所困?一生所争,也是为了挣脱禁锢。 苟且不是他要的,正大光明活着,铮铮铁骨的戍南王府,才是他想要的。 南锦的不认命,恰恰是最吸引他。 这种致命诱惑,也让他从一开始的心猿意马、心悦喜欢,到如今万劫不复,再难回头的唯她一人。 四目相对,情绪冉冉。 南锦的眼中,是化不开的千山万水,掠不尽的春暖花开。 南风纠缠着她此刻的衣角,亦如一点朱砂红,深深烙印在孟天枢的心中。 * 温存柔语过去,俩人坐进大鞍车,开始研究汪解语供出来的线索。 说是研究,不如说是孟天枢阖目小憩,南锦一个人自言自语。 “照汪解语所说,这些丫鬟、娘子、姑娘们,大多可能性很小,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花钱请人去查访一下好了。不过这些身份女子,大约眼皮浅,真身怀六甲未必不会向汪家要钱、要名分,如此安静十多年,向来不大可能……倒是这个叫小葵的,汪解语说了一半,我又心中熟悉,莫名熟悉!” 南锦就快要挠头了。 小葵?汪家的丫鬟?她怎么会有熟悉的感觉呢? 又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呢? 越想头越痛,南锦往后一靠,睫毛轻颤,眼珠子不断滴溜转动着。 孟天枢未曾睁眼,低淳的声音流泻,与她应话: “你熟悉这个名字,却毫无面目记忆,说明不曾偶遇过,也不是过往有过一面之缘的人——这种熟悉感,也许是从别人口中听说,亦或是写在哪里,你偶然间瞥见的。” “这是什么意思?” 南锦好像有了方向,驱赶脑中乱七八糟的浮现,正色问向孟天枢。 此时,孟天枢轻抬眼皮,漫不经心的点了一句: “你熟悉的不是这个人,而是小葵这两个字。” “……” 如此一言,南锦浑身一颤,立刻耳目清凉,心中豁然。 她想起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了! 这个小葵哪里是汪家的丫鬟,明明是娘亲身边的丫头哇! 她与小葵素未谋面,府中也一直没有这个人,但前阵子,她却在爹爹为娘亲撰写的小记册中见过这个名字好几次了! 第一反应,会不会是巧合,天下叫小葵的又不止一个人。 但南锦一向信任自己的直觉,自从汪解语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她就觉得不对劲。 现在想来,或许,真的有些说法! 思绪一转,想到当年娘亲和汪放鹤之间还有过一段故事—— 南锦不寒而栗,浑身立刻泛起了鸡皮疙瘩。 不是……? 185 算私奔么? 这个念头诧异而过,南锦心头如坠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 可往细了再一思一想,她又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爹爹头顶呼伦贝尔大草原,又默认了这个孩子,娶苏真真为发妻,更对南锦百般宠爱,十多年来只当着眼珠子来疼。 世间真有这种男人么? 南锦觉得没有。 因为生物演变下来的基因选择,男人要确保下一代是自己的,所以会要求女子三从四德,视贞洁与生命,必须是完璧身,而相应的,女子为了更好养育下一代,所以会要求男人拥有更多的财富和社会资源。 这是俱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现代社会的男性,也许会有人选择原谅出轨,但绝忍不了替别人养孩子!更遑论封建礼教的古代。 摇了摇头,南锦强迫自己冷静一下,别往狗血之路上一去不复返。 困扰深重,除非找到小葵,否则南锦就只能侧面向爹爹求证了…… 如此一来,她本来因为汪解语耽搁的心,再次滚烫起来,想要进京去,立即就想。 南锦如霜面容下,是悻悻然之色。 孟天枢看在眼中,灵犀感应,自然知道她心中焦灼。 并着双指敲了敲门框儿,须臾,秦城的声音便在外响了起来。 “主子。” 孟天枢骨手轻抬,从容撩开马车帘儿: “你留下保护汪解语,和柳清觞一块慢行赴京,我和南大小姐先行一步,到了京城,暗号为凭,我自会寻你。” “主子!” 秦城身为暗卫,习惯当孟天枢的影子,很少离开过他身边。 孟天枢瞥了车内之人一眼,意态闲适,好笑道: “找个借口打发你,你却这般耿介,叫我如何是好?” 秦城万年沉闷的脸上,罕见显露一丝尴尬,捧着手,说话都不利索了; “主子,你一个人——” “放心,再走半日就是京师北境,谁敢与我下手?若是宵小鼠辈,这不还有南大小姐呢?她奇谋擅断,本领超群,又家财万贯,一定会努力带我脱离险境的。” 南锦在一边直翻白眼。 什么奇谋擅断,本领超群,不就是图她有点钱,还有点身价么? 哼,真遇到山贼了,别人不敢绑戍南王府的世子,可一定会笑纳南家大小姐的。 秦城知道孟天枢个性,决定的事,少有更改的,便只好沉默应下。 只与秦城说了,柳清觞和魏八斤,还在房间里救治汪解语呢。 阿布对汪解语矛盾的很,希望她就这样死了罢,又不想她死得那么轻易,所以一时也守在暖炕边。 南锦在大鞍车中多添了一句: “别欺负我的阿布……不然,我可不报销看大夫的问诊钱。” 孟天枢孤身前往,南锦也决定暂时留下阿布,轻装简行——阿布身负神力,就算自己有心隐藏,也难免暴露,招惹人眼。 …… 房中柳清觞炸毛的声音时不时传来: “你配合一点,我是大夫,我在救你,不是在害你!” “已经少块皮了,还怕我看什么身子?” “诶诶!魏八斤,你给我按住她……算了,没用的东西,秦城,秦城呢?靠,你,对,说的就是你,小马奴,你力气大,给我按住她——我叫你按她,没叫你掐她!” 南锦叹息摇头,对上了孟天枢同样无奈的眸色。 俩人相视后,浮起一抹浅淡笑意。 孟天枢懒怠轻依,笑得更是意味深长: “就剩你我二人,南大小姐,咱们这算私奔么?” “不算,是正大光明的随我去见父母~” 孟天枢衣冠肃整,好整以暇的坐直了身子,略一捧手: “如此,在下便全仰仗小姐你了——” “好说好说。” 南锦下巴轻抬,深藏嘴角溢出的笑意。 她与孟天枢留下院中众人,只由老郭牵着马,拉着大鞍车离开了暂居的农家院。 186 秀色可餐 老郭送了一段路,自行回去了。 后半程路途,虽有老马识途,也靠孟天枢扬鞭驱车,一路稳稳驶在官道上。 他对京师境内的条条官道儿,熟悉万分,甚至哪个山头,住着哪些不开眼的小寨子,他都能掐算着一一道来。 隔着帘子,南锦几乎与他靠背而坐。 他清越好听的声音,从容如泻,在大鞍车的颠簸中,纹丝不乱的传入耳中。 “这处崚嶒山林,另有名叫牛峰山,曾是皇家猎场,现在沦为山贼窝了。” 听这口气,似有故事。 南锦闲着也是闲着,便接茬开口: “天下人都知晓,你独占金陵四公子魁首之前,早已经在京城扬名,从小就是皇室伴读——这一处牛峰山,你定然也没少去?” 孟天枢轻笑一声,并不藏掖着,坦然道: “年年都去,叫一副玉辇抬着去。偏生畜生总喜欢我,若要猎杀猛兽罴熊,那些跟在我身后之人,总是能满载而归的~” 轻描淡写一句话,还是玩笑趣言,南锦却嗅出了十足的血腥味。 他名为伴读,实是质子,冠绝京师又如何?还是抵不过人心猜忌、倾轧,嫉妒、排挤! 血的浓稠腥臭,伴随着野兽张牙舞爪的嘲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他被迫蛰伏的少年岁月,又刻画了多少道不为人知的伤痕? 南锦睫毛轻颤,不必刻意去想,那一副场景已自觉入脑海。 飞鸟掠山林,麋鹿野兔被杀伐铁骑撵着走。 众人豪情万丈,纵情射杀,比得是箭法、是体力,是猎物的数量。 而孟天枢孑然一身,不得使用内力的他,或许连一乘马儿都没有。 他一身从容坐在玉辇上,双手空空,只用淡而无波的目光,看向正冲他撕咬奔来的大棕熊—— “哧哧!” 这时,马儿打了个响鼻,将南锦从自我设想中拉回了思绪。 她的后脊渗出一丝凉意,莫名觉得此刻相抵之人,是这样的清矍,又是那样的孤韧。 深吸一口气,南锦低声笑笑,让气氛像表面一样轻松: “看来野兽也通人性,知道秀色可餐这四个字,弃了糙汉子不理,只朝你投怀送抱。” 孟天枢以为南锦会有什么宽慰之言—— 总要被他过往所感染,多少讲一些共情的软话,要说什么,其实他心中也有些预见。 无非是,藏华一时,灼华一世? 万万没想到,南锦给出了‘秀色可餐’四个字,当真是‘欣慰’死他了。 一时间,孟天枢笑声清朗,酢以春风,声声入耳: “南大小姐说得是……还总惹凶悍的畜生喜欢,在下困顿多年的疑惑,今朝终于得解了,哈哈哈。” 南锦一阵疑怪:干嘛,说一句玩笑话,笑这么开心干嘛? 从前不是似笑非笑,故作深沉,就是似嘲似谑,笑得阴诡。 难得这般清朗悦耳,倒也是—— 呸呸呸! 南锦这才醒过闷儿来,这厮拐着弯骂人呢! 顾不上他是个病娇,南锦伸手,直接从帘内捞了出去,一记粉拳捶去! 孟天枢笑意不减,轻松一避,更是顺势拢住了她的拳头,握在了手中。 掌纹就此贴合,本是两个横生莽撞的命途,却意外的纠缠依偎,独立却痴缠。 “再回此地,牛峰山也好,京城也罢,你陪在我身边,我真心欢喜。” “……” 感受他掌心的微凉,听着他滚烫入心的话。 隔着一帘,南锦因羞垂眸,但很快再一次扬起了下巴,精致小脸上笑意轻纵。 * 俩人双手执握着,开始谈天论地,畅聊心事。 南锦一开始还躲着,后来嫌大鞍车里闷得慌,便借口出来了。 学着男人的样子,侧坐在大鞍车上。 她就这样与孟天枢并肩挨着,逆着夜幕春风,追逐星矢月色。 心彼此靠近了,能谈的东西多了许多,不过还是心照不宣的,没有谈论青州城杀人取皮之事,说得都是少时过往。 南锦可以说,今夜才算真正了解孟天枢这个人了。 “所以,你其实就是皇上的伴读?” “皇上未亲政之前,是我伴他读书,可惜呀——少年顽劣,不喜读书,加上我也是个纨绔秉性,吃喝玩乐在旁怂恿,没少挨太傅训斥。” “你这身份,吃喝玩乐怎么够?吃喝嫖赌抽,应该一样不少才行~” 不用孟天枢解释什么,南锦心知肚明。 质子嘛,太聪明更叫人忌讳,立个混吃等死的纨绔人设,才是蛰伏之道。 孟天枢握着她的手,只觉指尖滑腻,笑言一句: “嫖伤身,赌破财,我已是这一副病体,日后尚要娶妻生子的,不悠着点,不省着点,如何走进你南府大门?” 南锦眨巴眼睛,反手握了回去,小声问: “世子……你中了臣子蛊,除了不能用内力之外,还有别得影响不?” “你若不放心,试试也无妨。” 孟天枢偏首,眸光幽深轻佻。 187 相公,我吃包子 南锦眺目远望,除了感慨一句:啊,那崚嶒峻险的山,呀,那巍峨的城墙呀! 城墙? 京城的城墙?到了? 南锦扬手一指,夜幕中京城巍峨高耸的城门,轮廓隐约透着一股古朴的青黛色。 历史沉淀下的厚重感,迎面而来。 京师王座,权柄之地,她远远仰望着,是这样的陌生和敬畏。 “到了?” “恩。” 孟天枢松开了南锦的手,轻拍她的肩头: “远远见着了,总还有一会儿路程,你不要吹风了,进去,等进城了我再叫你。” 南锦恩了一声,突然一想觉得不对: “现在进城?不应该等天亮么?” “我这张脸太熟,如此张扬进城,岂不是枉费了你我此番私奔的用意?” 孟天枢肃整衣冠,好整以暇。 南锦哈了一声:“你我两个人,怎么算张扬进城?” “我这一张皮相,便是张扬。” “……” “当然,算你一个。” 孟天枢臭屁完,还不忘抬一手南锦,免得她憋屈太过,伤了自尊心。 南锦刚要怼他,偏也就吃这一套,入耳舒服了,就放过他好啦! “那你打算如何进城,需要乔装一番么?哎,可惜,我倒是带了人皮面具,不过落在阿布地方,没有随身带着。” 说起人皮面具,孟天枢实在心有余悸,不敢回忆。 “罢了,就你那张人皮面具,你叫我扮作什么好?美时不可方物,丑也要惊天动地?” 南锦抿唇一笑,很享受他当时被自己支配的恐惧。 “你知道就好~” 孟天枢无奈轻叹,自是一番宠溺: “进城之事,你就无需担心了,我自有办法。” 南锦想了很久,一直在琢磨孟天枢所谓的办法。 等感受到大鞍车偏离官道,反冲着一边的密林小径去了,她便一下子明白过来。 所谓的办法,原来是地下城呀! …… 在青州的时候,孟天枢就领着她去过一次地下城。 当时南锦就觉得,孟天枢和地下城的渊源颇深,和那个金三寿,说不定一早认识。 既然青州城他如此熟悉,京城也有地下城,也定能从城外的秘密入口,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城去。 弃了大鞍车,孟天枢孑然一身,撩开车帘子等南锦下车。 “你找什么?”他问。 南锦左右翻找着,来时虽然匆忙,银子总归是带了的,不然她没安全感。 既然要进城了,左右要带上傍身,有银子就够了,别的都能重新办置起来。 “别找了,来时我全留下了,轻车简衣,行得快一些。” 天知道南锦堆了多少银子在车上,都有一个人的分量了,孟天枢自然全留下了。 “啊?全留下了,银锭留下了?元宝也留下了?” 哪有人嫌钱重的?她真的醉了。 孟天枢对上她诧异仓惶的目光,笑得十分阴诡。 “恩,全部。” “……” “所以,南大小姐,你跟紧我了,远在京城,身无分文——你只有我了。” 南锦碾着后槽牙,对这个死病娇,那是又爱又恨的。 她发现了,每一次去地下城,她都是穷光蛋! 但这一次更加特殊,看孟天枢这两袖清风,廓落落的潇洒样子,身上大抵也是没银子的,这下好了,成了两个穷光蛋了! * 没有银子的南锦,是丧失战斗欲的孔雀,焦躁无比。 孟天枢心知肚明,却故意不说话,牵着她的手,纷踏缓步,从容进了地下城。 京城的地下水道,比青州城复杂百倍,下面的天地也阔朗许多,俨然是另外一个秩序井然,繁华喧阗的世界。 “包子嘞,热腾腾的包子!” 长街两边,各色摊贩叫卖声声,热气袅袅,勾引着南锦肚中蛔虫。 南锦忍了忍,吞咽口水,从来不屑吃街边摊的她,莫名对这包子向往垂涎—— 脚步慢了下来,脖子转了过去,目光停滞了片刻。 “饿了?”孟天枢笑问。 “恩。” 南锦从未如此诚实。 “不是非珍馐雨露不食?” “我要吃包子。” “没钱。” “去抢?” “???”孟天枢一脸好笑诧异,这是南锦说出的话么? 南锦撇了撇嘴: “地下城,坑蒙拐骗全凭本事,只要不是老弱妇孺,杀人都不犯法,不是么?” 孟天枢笑而不语,看到小狐狸眼底狡黠起,期待着她接下来会做甚么。 可等南锦诡笑一点点勾起,目光却落在他身上时—— 孟天枢心中咯噔一声,有点不太想期待了! 熟悉的桃花粉末传来,虽然南锦手下留情,量已经很少了,但他还是中招了! 孟天枢弯腰喘气,很快单膝跪在了地上。 南锦不紧不慢,从容拿出帕子,点了点自己的眼下,顷刻,便梨花带雨的哭了起来。 “相公,相公你怎么了?相公你都三天没吃饭了,你千万不要丢下我啊!” “……” 孟天枢一激动,喘得更加厉害了。 188 城主夫人 南锦声泪俱下,孟天枢真实反应,若是别处,早就骗来一顿热气腾腾的包子了。 可这里是地下城,包子铺的小伙子,样貌寻常普通,可一双眸子冷淡无光,面无表情。 南锦心道:怎么回事?是哪里穿帮了? 孟天枢心道:怎么回事?她怎么还有桃花粉?! 南锦睫毛濡湿,低头轻啜着,感受到自己是在孤独表演,她开始有点演不下去了。 孟天枢缓过了劲儿,一把扼住了南锦纤细的手腕: “你……如何还有?” 南锦小声低语: “老郭媳妇的床帐上悬着一个桃花粉的香囊,我说我喜欢,她便赠给我了——银子安心,桃粉防身,孤身入京,左右我总要带上一个的嘛~” 孟天枢气得笑了。 他喘匀了气,伸手捏住南锦的脸颊,象征惩罚的用力,挤落她悬在眼眶边的泪水。 南锦菱唇一扁,更显凄楚,孟天枢当即心头一软,悻悻然松开了手,便不与她计较了。 只因自己心中也有数,南锦已经完美掌握使用桃花粉的量了。 比起从前的下黑手,方才的这一些,只能算小打小闹的调侃玩乐。 “罢了……想吃包子?” “恩。” 南锦脸上挂着泪,第一次对包子拥有这么大的执念。 孟天枢长身玉立,与方才粗喘如狗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他再一次牵上了南锦的手,照着她方才未尽的剧本,继续演了下去: “夫人别怕,为夫怎么舍得离你而去,青山不老,为雪白头,你我永生永世是要在一起的——” “???” 南锦听得耳朵酥,腰际麻,心坎儿火烫一般。 她睫毛乱颤,拽着孟天枢的手,咬牙小声提醒道: “喂,别人压根不理我们,再情深义重又什么用,算了,走。” 孟天枢捏了捏南锦的手,示意她放宽心,包子而已,她要什么,他都肯给。 缓步走到包子铺前,眼珠子在伙计身上绕了绕,一言未发。 伙计还是面无表情,没有冷言嫌弃,更不会恶言驱赶,只是僵着一张脸,摆弄屉子中的热包子。 “有什么包子?”孟天枢探头问。 伙计飞快说了一句: “大肉包子,白崧豆腐包也有。” “在哪儿?” “这儿。” 伙计老老实实掀开了蒸笼,南锦在一边都看傻了。 更令她绝倒的事儿来了—— 孟天枢拖长了音哦了声,然后挑拣了两个喧软肉包子,拉着她,扬长而去。 南锦后脊发麻,觉得铺子伙计下一刻就要提刀杀出来,宰了这个吃白食的祸害。 见过吃白食的,没见过这么明目张胆吃的! “咱们、咱们不跑么?” “跑什么,夫人忘了这是地下城,坑蒙拐骗全靠本事,凭本事拿来的包子,为何要跑?” 孟天枢眼底俱是促狭之色。 南锦啊了一声—— 再回头看向铺子的伙计,见他低头,肩膀耸动,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没有吆喝买卖,也没想着追出来要钱,这地下城也太奇怪了! 孟天枢看到南锦一脸懵逼、惊诧,他心情大好,虚拢的手也变成十指紧扣。 一边含笑前行,一边把包子塞进她手中,故意不改称呼: “夫人还想吃什么,为夫来想办法。” “……” 孟天枢牵着南锦已经走远。 包子铺的伙计还是稳如老狗,冷漠的表情水泼不进,可心里已经波涛汹涌! 啊!!城主居然来京城了! 城主三天没吃饭,虚弱的给我跪下了,城主居然拿我家包子了!天赐的荣耀啊! 城主居然跟我说话了,城主不戴面具的时候,真是太俊美了! 最重要的一点,城主……竟然有夫人了!? 189 互撩不手软 在孟天枢神奇的操作下,俩人虽然身无分文,可来去自如,衣食有落。 南锦从一开始的懵逼状态,都后来的怀疑猜测,终于在乔装打扮后,快要离开地下城的时候用力拽住了孟天枢的袖子,低言质问: “别当我是傻的,你到底是谁?” 孟天枢本也没想瞒她,嬉笑促狭后,懒洋洋一叹: “你既不傻,怎么还要问我?” “你……是苍桦?” 南锦要么不猜,一猜就精准无比,一针见血。 孟天枢嘴角的弧度很深,瞳眸含笑,眉宇低敛,他不言语,算是默认了。 南锦恍然,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大佬啊!大佬! 九州是大业朝的天下,一处人间,一处地渊,明皇暗主,这才是两分天下。 南锦一直知道孟天枢的纨绔身份,是不得已伪装出来的表现,他蛰伏野心,自有峥嵘,却没有想到,他竟是地下城主苍桦! 怪不得,他之前喜怒无常,也有冷厉阴鸷的一面。 “你……为何告诉我?” 地下城主,苍桦,朝廷通缉的第一人。 拿下他,等于剿灭了整个地下组织,蝇营狗苟,付之一炬,对朝廷不再有任何危险。 可偏偏就是苍桦的存在,令地下城越来越壮大,成了朝廷,乃至摄政王姬应寒心头的一根软刺。 不痛不痒,却横亘着难受。 软刺总有一天会变成尖锐的硬刺,将有心之人开膛破肚,直取心腑。 孟天枢立在原地,声音低缓又温柔: “人生在世,迫不得已也好,故作疑阵也罢,总以种种面具示人,时日久了,自己也不知道真正的自己到底为何?一人千面,我却想你知道,对你,我是千面一心。” 又是突如其来的表白,南锦诧异之时,心中滋味百般。 浮在话中的情谊,她已然知晓,可藏在话中的苦涩寂寥,又有谁人知? 四目相对,俩人手还牢牢牵在一块儿—— 南锦五指紧了紧,莞尔一笑道: “你早告诉我就好了,方才除了肉包子,我该再拿个白崧酸菜包的~” “你若想吃,当了这个城主夫人,怕你几天就腻了。” “包子说不定会腻,城主夫人大约不会哦。” 孟天枢撩她,南锦也反撩过去,势均力敌的感情,才更甚情意绵绵的郎情妾意。 俩人相视一笑,宽袖遮着相握的手,俩人向城中走去。 出了这口废弃水井,便是京城某处街巷小院了。 “所以,知道你是苍桦的,只有秦城和魏八斤了?” “只有秦城——还有柳清觞。” “没有别人了?你姐姐?王妃?老王爷?” “还有一个。” “谁?” “戍南王府未来的世子妃。” “……哼哼。” 一不小心,又撩回来了。 * 从废弃井口攀爬出去,姿势略显狼狈。 索性俩人已经乔装过一番,锦衣华服被粗布褐衣所取代,南锦如墨青丝,只一根单薄的木簪固定着,不施粉黛的她,看上去就是一个清秀的随从跟班。 倒是孟天枢,再粗鄙的衣裳,都遮掩不住他丰神俊朗的绰约风姿。 就算在街上摆个碗,那也是落难了的贵公子。 “少爷~” 南锦勾唇一笑,学着魏八斤的模样,躬身捧手,殷勤非常。 孟天枢乐得配合,修长手指勾起南锦下颚,意味深长: “这般花容月貌,扮作我的小厮,着实委屈你了。” 孟天枢还是喜欢夫妻相称,唤她一声夫人或者娘子呢。 南锦却十分汗颜。 在地下城便算了,到了京城地面儿,她总是有些扭捏的。 矜持矜持,越是喜欢的人,越是计较分寸! 反而是完全不在乎的人,就算让南锦当个狐狸精勾引,她也是科班毕业的教科书演技。 “还是以主仆相称的好,也方便行事——少爷,咱们快打听南老爷的消息!正事要紧!” 风花雪月,谈情说爱,南锦可没忘了,自己的爹爹还病候未卜,情况难测呢。 孟天枢摇了摇头,回头指向水井,叹了声: “我为一城之主,要找一个人,半日足矣。” “真的?我爹在哪儿?” 190 全部交给我 “摄政王府。” 孟天枢的声音清淡,却字字如刀,刺的南锦心惊胆寒。 向来听到姬应寒的名字,他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事迹,,已是后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但终究是千里之隔,一个在京师,一个在青州城,戒畏却不胆寒。 现在好了,实实在在踩在京城地界儿、姬应寒的五指山中! 爹爹在他手中,自己还要去他府中要人,这不明摆着去一趟鬼门关么? 颦眉一蹙,南锦声音不自觉低了几度: “爹爹可安虞?” “据我的探子回禀,姬应寒只是借养病的名义,延迟他回青州的日程,饮食照料,并未委屈什么——至于病况,你爹爹,确实病了。” 南锦不解扬眉,看向孟天枢。 孟天枢正色回视,也不怕她伤心,有些事迟早要面对的。 “除了摄政王府的医倌,还有太医院院判外,前期另有与你爹爹看诊的大夫,我派人查问过,沉疴恶疾,这一次犯病,确实是来势汹汹。” 南锦总觉得孟天枢用词委婉了,说不定爹爹的病况,比想象中的更加不乐观。 语速加快,像倒豆子一般又快又急: “乔氏与柳家主母牵连,为了夺家族之权,故意令太医院院判,用药延误我爹爹回程计划,是不是你的下属打听错了?是遭人贻害?” 她宁可是这种,因为心中笃定,乔氏还不敢下杀手。 至多一些软经散或者性温的药剂,只要让爹爹在三月前回不了青州就行了! 孟天枢扶上南锦的肩膀,低声一句: “当局者迷,你且好好想一想,你爹爹为何入京之前,急切着将你许配给戍南王府?再想一想裴克昌,还有方柔!若是时间得缓,没有方柔这个人,你也能看透裴克昌的为人,为何你爹爹还要用方柔引诱,让你早早脱离苦海,许诺孟家婚约?” “……不、不是!” “是。” 孟天枢不许她逃避,态度温柔又坚决: “他心忧你,也心疼你,怕自己将来护不住你,才会选择在狂风巨浪来临前,将你妥善安置,免你苦,免你惊,一生有依。” “我想见他。” “我知道。” 孟天枢颔首,波澜不惊的眸子中,映射着南锦略微发白的脸色。 “可是,摄政王——” “没事,我来安排。” 这件事从一开始,孟天枢就替她打算好了。 一路兼程,他不想她伤心难过,所以宁愿令她沉浸在小女人的痴缠暧昧中,也没有提及这件事。但现在人到京城了,该面对的,他会陪她一起。 她说过,要一起见爹爹,他自然会全力以赴。 摄政王府如何,九重天的金銮殿,也要想办法闯一闯的。 南锦深吸一口气,微微别过眸子,她知道自己现在有些脆弱、犹豫、慌张。 不希望这种不完美的样子,被孟天枢看了个透彻,她强装镇定,从容低声: “什么时候,计划周全么?” “明天傍晚酉时三刻,鲤跃客栈后院,我会派人来接你。” “好。” 靠谱之人无非一句话,事事有回应,件件有着落。 这件事,孟天枢上心了,他给得回复,自然也叫南锦感到安心。 “需要我做甚么?扮作什么身份?” “不必,只要你好好睡觉,好好吃饭,莫要流一滴泪,所有的一切交于我。” “孟天枢——” 不感动是假的,南锦心想:总该说些什么才对。 孟天枢笑笑,眉宇清风,仪态潇洒闲适: “算了,你还是唤我世子。” 连名带姓的叫,他真是有些不习惯。 天下人都唤他世子,偏是南锦的这一声,最有味道,也最狡黠添趣儿,得他欢心。 一时改了,戍南王府世子小爷的头衔,霎时变得毫无意义,干涩无趣。 南锦睫毛一颤,菱唇微掀: “不觉生疏?” “你要觉得生疏,叫夫君也可,反正这一辈子,只剩两个称呼与你选了。” “呸,这个时候,你还说这些?” “婚姻大事,明媒正娶,你左右是我家的媳妇儿,到了你爹爹面前,我也是这一句话~” 南锦撇了撇嘴: “那倒是可惜了,我还想了许多昵称呢,什么宝宝、贝贝、孟郎、俊哥儿?” 孟天枢伸手,在她额头轻弹一记,用唇语: “随你,只一个不许叫。” “什么?” “小叔!” “……” 207 我选他 南锦回了一趟南府,只觉乌烟瘴气,油腻恶心。 这些时日离家,府中虽有管家三叔在,但做主的人是乔氏和南浩亭。 乔氏表面上持重贤惠,可私底下十分溺爱儿子,加上汪解忧客居,原本吃酒尚有些分寸,后来就彻底放开了度。 不说夜夜笙歌畅饮,隔三差五呼朋引客过府酒聚,还学人烧钱票戏,请堂会小戏。 闲人多了,人心杂了,那股腌臜味自然而然汇聚起来,刺得南锦浑身不舒服! 反正小翠宝还没回来,南锦只匆匆换了身衣裳,歇了个短觉,就唤荆禾准备轿辇,去往自己的飒风。 只有那个地方,是完完全全属于她南锦自己的,轮不到别人染指糟践。 …… 才下轿辇,目色一瞥,南锦就想钻回轿子里去! 不为别的,只为飒风竹林间,那一抹身如长鹤的润玉青衫——山策,他怎么来了? “锦儿。” 孟山策本就是为她而来,知道南锦一定会来美人池,便静候在此。 多日不见,他目露温柔之色,一声‘锦儿’更显浅斟低吟,风月有情。 南锦逃不过了。 她索性大方出来面对,三两步,便迎到了孟山策面前,笑容从容坦然: “大公子,别来无恙。” 孟山策落下目光,见她眸光灵动,笑靥嫣然,除了有些舟车劳顿的疲倦,并无不妥之处,心下稍安了些。 毕竟,她是从姬应寒手中要人,哪怕有天枢、天玑从中斡旋,但想要毫发无损的回来,那也是天赐的福气了。 “你……没事就好。” “能有什么事?只是……好乏、好累,只想泡了澡,再美美吃上一顿家乡菜,最后久久睡过去,等日上三竿再起来。” 南锦一边说,一边掩嘴打了个哈欠。 话中藏着话:真的好累啊,大公子还是请回,不要妨碍我休息好么? 孟山策何尝不想让她休息? 只是三月择婿近在眼前,他在乎结果,更在乎南锦。 当初为了任务,明知孟天枢一起去了京城,他却被迫留下了。 天枢与她共赴京城,一路上扶持陪伴,说不定会有情愫暗生,扰乱心神。 这本就是他和南锦的婚约,所以,他不想拿大哥的身份,去压迫孟天枢什么,如果能让南锦自己心仪选择,那是最好的。 时间紧迫……他不想再耽搁了。 薄唇翕动,孟山策声音轻缓,听似温吞,实则是不容拒绝的坚持。 “我带了几味你最爱吃的糕点,等你沐浴完,我陪你用晚膳。” 言落,他抖落宽袖,虚揽住了南锦的肩,拥她往飒风竹楼走去。 南锦下意识闪避! 她排斥肌肤相触,特别是和不喜欢的人。 但往往是下意识的行为最为伤人,她的抵触、戒备落在孟山策眼中,很快沉淀了他的眸色—— 瞳如古井,波澜不兴,现下却暗流涌动,心思凝重。 …… 南锦颦眉一蹙,本不想闹得太僵,毕竟晚一点,她还要审问箬丹呢。 原先以为,她从不曾给过山策承诺和应许,只要做出选择,便算是交代了。 可现在看看,这样远远不够。 三月择婿,她爱上孟天枢,算她背弃婚约,红颜薄幸,无所谓。可若是还要害孟天枢,背上兄弟道义的枷锁,那是她万万不肯的! 与其让孟天枢去面对他敬重的大哥,不如自己来。 深吸一口气,南锦心有决定,便软了口吻道: “那请大公子茶厅用茶,晚上我吩咐小厨房,可要饮些温酒?” “可有秋露白?” “有是有,只是阳春三月,不取这凄清之酒,还是喝一杯梨花醉?” 南锦莞尔。 孟山策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她。 梨花醉,金陵人尽皆知,世子天枢心爱之物。 不知是否有意,但在酒之一味上,她好像已经作出决定了? 208 总让他等洗澡 南锦洗澡去了——哦,不,是搓泥去了。 说来惭愧,身为讲究精致生活第一人的南家大小姐,竟然还有机会搓泥丸,可见生活总不是一帆风顺的~ “啊……好舒服哦。” 藕臂枕在光洁釉滑的瓷砖上,热雾蒸腾,雪肤娇嫩欲滴,隐透着瑰色。 专门在飒风伺候南锦沐浴的婢女,名唤小翠和小宝,一对孪生姐妹花。 还是翠宝自己给她们取的名字,南锦觉得,翠宝有点恶趣味~ “小姐,还要再搓么?” 小宝怯生生的,心中十分忐忑,生怕南锦因为泥丸发火。 小翠温婉大方一些,也了解南锦一点,便直言道: “不急一时半刻,小姐皮肤娇嫩,往后仔细养着,也是一样的。” 南锦鼻音懒懒,轻哼了一声: “恩,让我再泡一会儿,不必搓了。” 小宝看了一眼外头,欲言又止。 大公子真是太惨了,每一次来,都是等小姐洗澡,小姐说是泡一会儿,这一会儿没半个时辰,决计是搞不定的! 等一下她还要吃水果,品香茗,还要按背,敷雪花嫩肤膏,等等等等呢。 小翠手指跳跃,在南锦肩膀上轻捏着,委婉提醒: “小姐,您方才吩咐小厨房,照着菜色数目,这会儿也快好了,是拿小火煨着?还是用锦云罩子温着?” 南锦眼皮一抬,淡淡扫了她一眼,轻笑道: “你明知我讲究火候食温,最不喜煨温——下次催我时辰,明说就是。” “……奴婢不敢!实在是,大公子等候许久了。” 小翠低眉顺目,有些战战兢兢收回了手。 南锦自己从浴池子步出,轻纱覆体,夹着腿,坐在了美人榻上,顺手从边上的梅花小几上,戳了一粒香甜瓜果吃。 “你们姐妹跟了翠宝许久,也跟了我许久,为何还这般怕我?” 这种小事儿,换做翠宝,早就咋呼开了。 ‘哎呀小姐,你别搓泥了,一次也搓不完的,水果也别吃了,等下不吃饭啦?’ ‘哎呀小姐,大公子好可怜哦,你快点快点啦。’ 且不说做到这般程度,也不必那般小心侍奉着——她又不是姬应寒,稍行差错,就会小命休矣的。 小宝用力摇头,说不出话,还是小翠措辞良久,说了一句: “小姐身为南家大小姐,供我姐妹吃穿生活,奴婢生来,就是要伺候主子的!” 这话没毛病,但是南锦并不觉得很爽。 她丢下手中牙签,觉得水果盘索然无味,勾着似有若无的笑: “那有一天,我不再是南家大小姐了呢?” 小翠硬着头皮接下去: “那也是戍南王府的世子妃,只要小姐愿意,我和小宝依旧是您的奴才!” 南锦笑了。 笑得泠泠冷意,眸色寡寒。 她不再言语,只是自行穿衣装扮。 略施粉黛,描了一个雅致清丽妆容后,离开了沐浴池,准备前往孟山策所在的茶厅。 …… 南锦走后,小宝长抒一口气,用力握住了姐姐的手: “姐,你果然猜对了,小姐一定会选世子的!” 小翠点头: “是的,你我好好侍奉,将来离开飒风去了戍南王府,你我就算是奴婢,也是高人一头有头有脸的奴婢。” “姐,多亏了你!不过好险,我方才以为小姐问得,是另外那一意思呢……” “那有什么好问的?她已经是了。南老爷千宠万疼,金山银山堆着长大的南家大小姐——其实如果她不是,除了翠宝是个傻的,别人又有谁会侍奉她?” “那倒也是。” “人有时候,只能靠自己,自己挣来的头衔,才是永远可靠的。” 两姐妹细弱蚊蝇的声音,一阵轻一阵远。 风势轻扬,总有些话落进了门外南锦的耳中,她笑容未改,这才提步离开。 209 可有想我 轻纱幔帐,鲛素流光,纱灯红烛点点。 两人对坐的方桌边,美人灯正垂着一地琉璃苏,熠熠生辉…… 这是一顿精致非常、又索然无味的晚饭。 俩人品尝美食,静默不语,保持着良好家教—— 换了平时,南锦可以从容表演,一口咀嚼三十二下,毕竟也是大家闺秀。 但今时今日,她实在有些饿了,过了许久流浪的日子,她吃过咸鲞腌菜,吞过馍馍硬饼,最讲究的饭菜,便是鲤跃客栈中的几顿鱼肉热菜。 她自行搜罗来的菜色、厨娘,全留在了青州飒风,好不容易回来第一顿,她真的很想甩开腮帮子吃啊! “伯父病情如何,可请大夫好生瞧过了?” 孟山策夹了两筷子,就搁下了。 他吃完了,所以可以寒暄说话了。 南锦心中大骂:靠,我才吃了一只锦绣虾仁,两口水晶猪蹄,三勺八珍汤! 客人吃完了,主人总不能不放筷子? 南锦怏怏放下筷子,决定先把情事儿解决了,等一下再起炉火吃夜宵。 “有劳大公子忧心,青州杏林名满九州,定能找到为爹爹医病的大夫。” “我也熟识几个,可代为引荐。” “好,多谢大公子。” 你来我往,生疏客套。 孟山策一贯是这种温吞之法,温润如玉,礼数周全。 可此番面对南锦,面对一腔真心情意,温吞二字,已难掩他心中灼热之火。 可他不敢,也不愿表露真实的自己,实是怕吓着南锦——毕竟他骨子里是什么人,她并不知晓。 俩人陷入沉默之中。 南锦在思虑,要如何措辞,才能把话说清楚,说明白。 孟山策又何尝不是? 终于果决了一次,唐突了一次,他伸手握住了南锦,声音略微发紧。 “锦儿,此番路途迢迢,你可……可有想我?” 南锦愣怔住了。 她到底没想到,孟山策居然这么直接? 矜持一点的婉拒,应该回一句: “路途上,我忧心爹爹病情,烦扰龙纹丝愆期之事,还哪有闲情思虑儿女情长?” 恩,多少还有一点嗔娇的语气,不妥,不能留任何余地。 狠心一点的拒绝,她应该说: “路途上,我和世子打情骂俏,暧昧来去,哪有精力再来想你?我虽孟浪些,到底不是朝三暮四的轻薄女子~” 恩,听起来不错,但太驳男人脸面,他怀恨在心,到底不是南锦所言。 所以怎么回,怎么回?真是有点犯难。 多思多虑之下,南锦错过了最佳回复的时间—— 她螓首微低,压着轻颤的睫毛,甚至忘了甩开孟山策的手! 等她想起甩手就是最好的拒绝时,为时已晚。 孟山策得到了她的‘答案’后,那手便握得更加紧了! “不是,大公子,我的意思是……” “不必说了,我明白,锦儿,一切等伯父身体好了再说,你我之事,不急在一时。” “……” “不过我娘还留在别院,三月十五后,她便要启程回金陵,在这之前,她会再来见你一次,我会陪着你的。” 孟山策已经说得很委婉了。 三月择婿,选戍南王府的哪位公子,答案还是要正式的给。 至于大婚之事,因为南稷山生病可以适当拖延,阮红玉等不及的话,就要先回金陵的。 南锦心想:不行,就算搞砸事情,也不能让误会深下去。 她喜欢孟天枢,此生要嫁之人,唯他一人。 若是言语有失,得罪了孟山策,那就与孟天枢一起面对悠悠众口,面对兄长指摘。 她宁愿自己没有完美处理好,也不愿加深误会,最后害得三个人一起伤心。 “大公子,请你听我一言。” 南锦反手握了上去,挣回了孟山策的注意力。 她难得的正色以对,让孟山策微微失神,等反应过来之后,已听她菱唇倾吐: “三月择婿,甚至抱歉,我要辜负公子的这一番情意了。” 孟山策并不是没有感觉,只是不愿意相信,清越的声音,变得低沉下来: “为何会如此?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不是——” 南锦深吸一口气,想要直接了当告诉他:不喜欢,所有理由都是借口。 不喜欢三个字,足矣了。 字字如刀,她还未有机会戳入孟山策的心口,一声懒怠声音提前到了。 “是我喜欢她,大哥,是我。” 孟天枢一身寡白单衣,不着锦衣华服,不配玉冠玄带,他身骨清矍,形容单薄。 孑然立在门外,他一双深邃眼眸,浮沉着太多的情愫。 是他对南锦动了心,也是他坏了大哥初定的婚配,这一场指摘他不舍得让南锦来说。 所以,是他的,他来担。 210 动情一场 一念之差,动情一场。 如果从一开始,他不忧不惧不管,任由这一场婚事进行,南锦或许已经是他的大嫂。 他或许会惊异她的惊才绝绝,会欣赏她的飒宕手段,会喜欢她的狡黠可爱…… 但不会动心,不会任由自己的情愫泛滥成灾,一步步靠近,去采撷这朵悬崖花,积毁销骨,无惧人言,决绝的令人景仰。 可三生石上,绝不仅仅只有两个人的名字,孟天枢三个字,也字字刻骨,魂牵梦绕。 他被牵连在红尘中,注定要遇见,注定要爱上,也注定会有今天的面对。 一见钟情太肤浅,日久生情太苍白,针锋相对后快意,惊鸿一瞥的倾念,缘分早已纠缠蔓延,这是他的业,也是他的愿—— 所以,他释然,也决然。 “大哥。” 这一声称谓,对于孟天枢,沉甸甸的压在心坎上。 南锦没料到,孟天枢居然来了,还没丫头进来通传,小翠、小宝都是死人么? 还是,她们乐意卖这个好,都觉得她当定了世子妃? 这种私自纵容的下场,就是把孟山策剖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份近乎是羞辱的三人会面,他又该作何感想? 是不是觉得,南锦早就安排好了? 南锦的脸色阴冷,一双厉眸觑了门外,小宝一直低着头,小翠微福身,不急不缓道: “世子来了,奴婢这就去添一双碗筷。” 言罢,她拉着小宝一起离开,霎时,整个饭厅安静下来。 半分静默下,三个人,一桌菜,还有一场拖延至今的择婿孽缘。 …… 孟山策衣衫长裰,背脊僵直着。 他尚且坐在桌前,一只手,仍覆在南锦的手背处,原本温软的熨帖,转而滚烫炙热。 逼得他必须放手。 袖口轻扬,孟山策不着痕迹的收回了自己的手。 入目处,青瓷云岫杯中,梨花醉清浊沉浮着酒光,将他受伤的瞳孔,照的如此清晰。 “你我兄弟之间,竟当真有这一日?” “大哥,我自知有愧,除了南锦,别的我都可以——” “好。” 孟山策突然抬头,对上了孟天枢迫切弥补的自愧眸色,一字一顿: “要让我割让未婚妻子,你预备拿什么来换?金银俗物?还是戍南王府的世子之位?” 孟天枢知道,这是孟山策气急之言。 但大哥既然有此一问,他必坦荡回答: “只要我有,我绝无半点不舍……但世子之位不行,不是贪恋,而是不愿大哥去受这份苦楚,臣子蛊的折磨大哥不是不知道!宿命在肩,我跑不了,唯一庆幸的是,大哥可以自由自在,过自己想要的人生。” 孟山策笑了。 不同往日的风轻云淡,温润和煦,他低低笑着,听上去甚至有些阴诡,令人不寒而栗。 南锦在边上提心吊胆,生怕孟山策不装不演,直接撕下面具,跟孟天枢摊牌了。 那人设崩塌,这一场纠葛中,两个人怕是再也回不了头了! “你既然知道,你身为世子,受臣子蛊一身所绊,受宿命一世所累,凭何要拖累所爱之人?强要本就不属于的人,难道,这就是你的兄弟道义?” 这一句话,字字如刀,往孟天枢心中最介意的软肋扎去! 他一生骄傲恣意,成为城主苍桦时,雷厉风行,甚至是自负的。 唯一自卑之处,便是改变不了的身份、命运;唯一在乎的,便是家中亲人,天玑、山策,还有父母。 可这一句话,却是最人之人,执着最厉刀锋,狠狠剐下的一声质问—— 质问他:身为戍南王府的世子、命运不眷顾的罪人,可有资格要‘幸福’? 孟天枢的沉默,心神俱碎的光,让边上的南锦心中一绞。 她知道他的愧疚,不仅仅是对山策的,还有对她的。 抱歉他的身份,不能带给她真正的自由保护,和他在一起,注定离不开纷争的漩涡。 可,那又如何? 喜欢了,刀山火海一起闯,最不济,荒坟孤冢俩人躺。 不喜欢,活过百岁尤为夭,四季繁花落,她共谁人赏? …… 敛裙站起,南锦眼中凝着光,站到了孟天枢身边,与他一块儿面对孟山策。 他身姿颀长,她亭亭玉立,肩膀轻挨,温柔距离,心中却无比坚定。 他们要共赴这一场风雨。 211 只要她 南锦不必再多说一句话,态度已明。 孟天枢纵然再狼狈,余光处见了她,这一眼,已是一眼万年,至死不渝。 “大哥,千错万错,我一个人承担。” 深吸一口气,他牵上了南锦的手,十指紧扣,声音郑重而缓慢: “我只想要她。” “……” 孟山策没有发火,更没有发飙,没有当场撕下面具,碎裂这场虚伪的兄弟情谊。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把孟天枢当做兄弟,从小的不公,人言讥讽,早就离间了一切。 身为世子的天枢从来不会懂,人情冷暖,寄人篱下,并不比臣子蛊轻松多少。 被迫用温润大方去接人待物,是他迫不得已的伪装。他想要权力,想要自由,想要有朝一日,不必背负戍南王府养子之名,而是堂堂正正站在孟天枢面前。 告诉他:兄弟之外,还需一战! 多年来,他踽踽独行,刻骨隐忍,纵然娶妻,也是一场被迫接受的屈辱。 可意外的,南锦成了他未料的路途风景,绝美清丽,蔚蔚动人,他愿意为她停留,甚至付出真心—— 当时许诺‘护尔一生’绝非说说而已,他要付出的代价,更是非比寻常。 只是这些,他没有办法,也不屑告诉南锦,告诉任何一个人! 等到柳暗花明的时候,南锦自然会知道,知道他的付出,关于他的一切真相…… 可惜,这一切还未开始,就这样荒谬又狼狈的落幕了? …… 孟山策喉咙绷得紧紧的,一字一句从喉咙里溢出,阴冷生疏: “万事皆有代价,莫要来日后悔。” 孟天枢嘴唇翕动,纵然已经决定了,无悔,可还是声音轻颤: “大哥——” “不要喊我大哥!” 孟山策扬声,第一次用了这种严肃的口吻,情绪隐忍,已在濒临失控的边缘。 别过眸色,青衣长衫,袖袍一扬,再落下,深眸冰冷毫无温度。 “我说过,万事皆有代价,你记下就是了。” 言落,孟山策一掌,捏碎了那一杯未饮的梨花醉—— 酒香洇晕在虎口处,沿着掌纹不断流窜着,滴答滴答,掷地有声落在青砖地上。 大步离开,只是经过南锦身侧之时,孟山策还是停下了步子。 压下眼底涩意,他翕动嘴唇,最终,那一句话还是没忍心说出口。 对自己讽然一笑,孟山策摇了摇头,一步懒似一步,他留下狼狈身影,离开飒风。 * “咳、咳。” 南锦陪孟天枢不知站了多久。 突然听见他低声咳了几句,才终于伸手,搀上了他的胳膊。 本就是在别院养伤的,听说孟山策来了飒风,他也这般傻乎乎跑来,就是怕她一个人面对不是么? 南锦轻叹声: “你该和我爹凑对了,你咳完,他咳,此起彼伏,倒也动听。” 孟天枢心绪不安,十分低落,听了南锦这话,莫名气得笑了。 “你这会儿还招惹我……” “不然该如何,向你赔礼道歉?是我不好,生得太美、性格太好、魅力太大,让人家太喜欢我了,叫你为难。” 孟天枢斜睨了她一眼,伸手戳上她额头。 “知道就好。” “嘁,为了我,得罪了你大哥,你还不对我好一些?” 孟天枢伸手一揽,将人揽进怀中,轻言: “不会的,我会解决好的,无论如何,他永远是我大哥。” “……” 南锦埋在他怀中,玉手轻搂着他的腰,欲言又止。 现在的孟天枢,已经够难受了,她想,不该再说什么了…… “恩,好。” 这个时候,选择相信他就好了。 212 自愿保护 彼此依偎,静默无言,无声胜有声,心中明白就好。 只是这一份温情,很快就被破坏了—— “砰”的一声,有人推来了槅扇门,闷着声: “人,绑来了。” 阿布沉着声,黑着脸,木愣愣冲了进来。 南锦低呼一声,匆忙从孟天枢怀里起来,一边低头整理鬓发,一边轻咳道: “恩?恩、恩、好……人呢?” “门口。” “带去后仓库,把我准备好的东西一起拿过来。” “……” 阿布充耳未闻,只站在原地,一双黑睛一瞬不动盯着孟天枢看。 他来的时候,刚好遇到离开的孟山策,他不认识那个贵公子,但却熟悉一个人身上隐忍的冰冷杀意。 危险的人。 所以他急匆匆来了,见到南锦和孟天枢还拥在一处。 阿布看着闷,但绝不傻,该知道的男女情事,也都心中清楚。 如果和孟天枢在一起,会招惹另外一个人的杀意,阿布不同意,也很不放心。 阿布戒备的眼神落在孟天枢眼中,他疑惑之下,眉心微不可查一蹙。 南锦不知道阿布起了什么倔巴性子,有些莫名其妙的。 “好,我与你一起去。” 回眸睇向孟天枢,她放缓了声音,是独属于她的狡黠温柔: “你快些家去,好好养着,这几番折腾下来,不等择婿那日,王妃便要怪罪我了!” “不用我陪你?” “自然不用,欺负一个小丫头,我还是有办法滴~” “我和柳如丝——” 孟天枢试图解释一句。 “诶,不必不必。” 南锦知道他误会了,以为她让阿布绑来箬丹,是跟柳如丝过不去的意思,为来为去,还是为他这个王府世子。 其实,南锦是心中有惑,要想办法从箬丹口中套些话出来。 负手晏笑,明眸狡黠: “女人之间的来往,世子就不要插手了,你还怕我吃亏?” 孟天枢摇头,无奈轻叹: “十个男子都未必及你,只盼你手下留情,我这一身病,还得靠着柳家公子呢。” 耸了耸肩,南锦撇了撇嘴: “成了,看在你面子上,我会斟酌的。” 孟天枢伸手,点了点她,虽是无奈却也宠溺。 …… 送走了孟天枢,南锦重回飒风,阿布一直跟在身边,欲言又止的。 他闷葫芦惯了,不想说话的时候,八竿子也打不出来,想说的话,也不会有所顾忌。 今天这般吞吞吐吐,憋得满脸通红,还真是令她意外了。 裙裾微摆,南锦斜睇了他一眼,似笑非笑: “怎么?有话说?” “……” 阿布第一反应,就是摇了摇头。 南锦柳眉一挑,完全不信的样子,故意惊讶叹惋: “莫非绑人绑出了感情,你看上了箬丹那丫头,准备叫我手下留情?” “……” 阿布的脸愈加黑了,手握拳了又松开,松开又握紧,忐忑不已。 “不是?” “不、是!” 牙缝里挤出来的字。 南锦拖长了音,重新提步走: “不是就算了~看你这样子,还以为少年怀春第一度呢。” “南锦——” “呀?没大没小,你唤我什么?” “南锦。” “……” 阿布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奴隶,当然不愿意称她为大小姐。 南锦气得笑了,刚想调侃一句‘两千两买的奴才,真是不同凡响’却被阿布攥住了手腕,饶是他克制了力气,那种膂力强劲的拉扯,还是令南锦白了脸色。 “做、什么?!放手。” 南锦总算明白,魏八斤的手是怎么断的了。 “太危险,不要喜欢。” “……啊?” 南锦一脸懵逼,对上阿布很认真的眸色,她从一开始的不解,到渐渐的恍然。 再三逼问下,阿布总算说了出来。 南锦心怀感动:这钱没白花,心思也没白下,小阿布已经拿她当自己人了~ 笑笑,菱唇微掀: “好啦,吃饭还会噎死人呢,难道就不吃啦?我和孟天枢相恋,多得是人艳羡、嫉妒、失落,难道为了这些我不在乎的人,就放弃心之所爱?那岂不是太傻了。” “不是,是他很危险!” 阿布还是牢记这孟山策离开时,那一股浓重的杀气。 从死人堆里活过一次了,阿布对杀气、危险的感知十分敏感。 南锦温柔目光,轻拍了拍阿布的肩膀: “那你就多保护我一些,有你在,我安心些。” “好。” 阿布郑重点了点头。 这一次,是他自愿的,没有任何人逼他。 保护南锦,是他除了为莫桑报仇之外,第一件心甘情愿自愿想做的事。 南锦勾唇淡笑,旋身,衣袂飘诀: “走,耽搁太久了,还有正事要做呢~说不定小妮子嘴巴硬,折腾到半夜也说不准呢~我的美容觉,岂能因她废了?” “要打?” 阿布看了看自己的拳头,莫名有些担心。 万一没收住力气,岂不是打死了? “真是的,打打杀杀,就没有优雅一些的刑讯方式嘛?没创意~” “……” 阿布不懂什么叫创意,不过,他很快就懂了。 213 凭本事活命 后仓库,南锦已经改造过了,前头半间是仓储室,堆放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后面半间对着酒坛、竹篾框框,一处角落机关,可以掀开暗板,通下地下酒窖。 说是酒窖,其实是一处密室,是南锦之间建飒风时特意准备的。 箬丹是第一个客人哦。 换了一身衣裙,显得英气爽利。 南锦拆下发髻,只松松束在脑后,玄玉腰束勒出纤细腰身,脚上一双鹿皮短靴,踩在木地板上,只有轻轻的吱呀声。 阿布还是一身褐衣短打,护在南锦的身边。 箬丹没有被束缚手脚,斜歪着脑袋,靠坐在一张红木椅上。 南锦扫了一眼燃到底部的时香,知道箬丹身上迷药将尽,人也该醒来了。 “唔。” 嘤咛一声,箬丹捂着额头,从昏沉中苏醒过来。 迷迷糊糊的审视房间,在看到南锦的瞬间,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你——!” 诧异之下,也发现了南锦身边的阿布,显然阿布给箬丹留下了特别不好的印象,她开始害怕发颤,不断往后缩去。 南锦眼波暧昧,回头眼波一瞥: “怎么她了?” ‘她在洗澡,我进去了。’阿布难得有点脸红。 “不是用了迷香么?” 南锦不敢让他动手打昏别人,万一失手,就是一条人命。 阿布老老实实交代: “迷香太慢,我就直接进去了——” “然、然后呢?” 南锦突然很好奇,这个闷葫芦,到底是怎么把姑娘绑过来的? 阿布有些懊恼,人都在了,问这么细致干什么?但架不住南锦缠问,他只好老实交代。 原是怕迷香太慢,所以直接闯了进去,但人家在洗澡,他就有点慌了。 五花大绑将人绑了,塞住嘴巴,再点燃迷香,生生等人昏过去,才胡乱给她穿上衣服用麻袋装了回来。 南锦听后,默默有些同情箬丹——别人不知不觉中了迷香,昏过去的时候像一个公主。 她呢?屈辱挣扎,在恐惧中昏过去的样子,太令人毕生难忘了。 “你们到底想干嘛?!” 箬丹受不了了。 自己被绑过来,罪魁祸首还在那里讨论过程,甚至目露怜悯!太过分了? 箬丹的这一声吼,才把南锦的思绪拉扯回来,提醒她,原来‘受害人’还在现场呢。 讪然一笑,南锦负手,这才悠悠开口道: “箬丹姑娘别紧张,我请你过来,只一件事求你帮忙,你千万别害怕呀。 “南锦,你是冲着我家小姐来的对么?你为什么不敢名正言顺的与她对付,私下做这些腌臜事,我瞧不上你!” 听起来大义凌然,义正言辞,其实内涵深刻—— ‘南锦,你为什么不去绑我家小姐,欺负我一个丫头,我瞧不上你!’ 南锦当做没听懂,还夸了她一句: “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我请的是你,觉得你有本事,跟你家无用的小姐又有什么关系?” 箬丹双唇翕动,显然被气得不轻,可又不知道如何接话。 她实在不知道南锦打得什么主意! “你究竟想干什么……” “好说,一直听说箬丹姑娘识物鉴赏的本事不错,我这儿新得了些物件,不如,你来替我掌掌眼,若对了,我自然有赏,安然无恙送你回去,若错了嘛——” “错了当如何?” “错了,你便知道了。” 南锦下巴一努,阿布丢下一袋东西,是用牛皮袋包裹的各色刀针刑具。 花样繁多,锋利无比,上面隐约还有不少血渍,向来是深宅内苑,用来刑法妇人、丫头婢女的脏东西。 箬丹吓得魂不附体,若非还有些胆量,怕是要当场哭起来的! “我……我……” 南锦诡魅一笑,一步懒似一步,走到了箬丹跟前。 她学着男人轻薄的样子,挑起了箬丹的下巴: “很好玩的,不过要记着,选真的东西给,选真的话说,才能好好活哦~” 箬丹心中咯噔一声。 隐约猜到,南锦到底是因为什么事要这般绑她了。 可是……可是明明她不该知道呀,她怎么可能知道? 214 南小姐的真伪 短短一炷香时间,箬丹就精疲力竭了。 她浑身汗涔涔的,额头不住挂下汗,湿漉着睫毛,浸透了素白衣襟。 每一关都有真假赝品让她掌鉴真伪,有古董字画,也有金银玉瓷。 之前一些尚且简单一些,赝品都是粗制滥造的地摊货,一眼即能分辨。 可渐渐的,鉴赏真伪越来越难,甚至最后一组琉璃盏,她完全不知所措,几乎是连蒙带猜选了一组—— “这、这个!” 心一横,牙一咬,箬丹指着右边的琉璃盏,唇色青白。 刑具在摇曳的烛火下,呈现出一种青红色的诡异妖光,不等刺入皮肉,已叫人不寒而栗! 南锦架着腿儿,懒坐在一方楠木圈椅上,她甚至优哉游哉的喝着茶。 眼皮微掀,她看了一眼右边的琉璃盏,嘴角弧度深深: “确定?” “……等、等!” 箬丹一直死死盯着南锦,她觉得这抹笑,太过诡异了!幸灾乐祸,还有几分庆幸! 难道,是自己猜错了? 南锦不急着催她,只是在一点点摧毁她的心理防线。 搁下茶盏,她双手交叠,笑容盈盈: “这琉璃盏得来时,也有一段故事呢~当时众人得知我建了一处飒风,重金搜罗合适的摆件器具,便有许多毛遂自荐的上门,也包括这两个琉璃盏——说来也巧,这真假琉璃盏的主人,竟是同一天上门的,彼此大眼瞪小眼,还为此大打出手了,非说自己是真的。” 顿了顿,南锦眼波轻转儿: “南朝雪琉璃,龙琴公主的珍爱之物,有传言说,龙琴公主一生未嫁,死后附灵其中,这雪琉璃就成了血琉璃,后人得了这块琉璃,制成了一尊酒盏,欲饮公主处子之血魂,盼着采精补阳。虽是荒诞之说,倒也成为如何验证这酒盏的唯一关窍。” 这个传说,箬丹自然知晓,可验证之法太过荒唐。 竟要处子取满心头血浇满酒盏,若色变,则真,若不变,则赝。 “心头取血,我性命难保,这盏就真是假,我也看不到了。” “这话不假,所以不伤人命,我只好两个都买了……现在好了,有了箬丹姑娘,困扰我多时的心结总算能解了。” 南锦伸手,缓慢从刑具布囊中,抽出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 咣当一声,丢在了箬丹的面前。 箬丹拼命摇头,心弦越绷越紧,被南锦支配、耍弄的屈辱感,让她毫无安全感可言。 南锦善于操弄一个人的心理,不着痕迹将她避到了奔溃的边缘。 有时候直面生死,不一定能将一个人击溃。 可一个人不断求生,死亡紧追不舍,一点点绝望的滋味,才是最磋磨意志力的。 火候差不多了,南锦这才慢悠悠道: “不愿意?” “求求你,南小姐,求你饶我性命!” “这可不行,一早说好的,不替我分忧,我如何饶你?”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箬丹忍了许久的泪,终于齐刷刷落下来,她浑身激动的颤抖。 南锦视若无睹,给了她最后一击: “这样,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这件宝贝,我可珍之惜之,你来看看真伪,若是对了,我便送你离开,安然无恙。” 箬丹泪眼迷离,抽噎着问: “是何物啊?” 只要不是琉璃,只要不让她取心口血,她都愿意再试一试。 南锦眉目弯弯,眼底却是寒芒一片,字字如刀: “不是物件,而是我——南家大小姐。” …… 一切铺成,到了如今尘埃落定。 箬丹紧绷的心弦霎时断了。 她终于确定了南锦的目的,那种解脱后终发现,自己再没有与之对抗的力气了。 颓然瘫坐在地上,箬丹止住了泪水,人略显得有些麻木。 “你既然知道了……为何,还要问我?” “那么,果真是赝品了?” 南锦螓首微偏,不着痕迹的去端茶,已经尽力克制了,但手腕还是轻颤不已。 箬丹看了她一眼,用力点了点头。 223 快选一个 说归说,该有的仪容仪表,南锦还是不肯输一星半点的。 一袭团锦灼花衣衫,百蝶烟笼凤尾裙,轻纱逶迤,衬得她身姿亭亭,气质谪仙。 她从内苑月门,穿花而来。 恰好戍南王府众人,也从茶厅移步水榭,隔着一方脉脉水波,彼此得以看见。 孟山策长身玉立,像斜斜一从青竹,萧飒低调。 孟天枢则锦衣玉冠,虽有病容,却是一贯的恣意落拓,潇潇洒洒。 俩人目光如炽,南锦全部都避了,她按捺一腔情愫,先对上了阮红玉的视线。 阮红玉停下脚步—— 时隔数月,再一次见到南锦,还是一如初见时惊艳。 孟天玑伴在母亲身侧,看向南锦时,也多添了一抹笑意。 “见过王妃、兰陵将军——见过世子、大公子。” 南锦盈盈福身,螓首微低。 “免罢。” 阮红玉稍一点头,回头看了自己两个儿子一眼,并未说太多。 她见南稷山已等候许久,便率先迈步,领着众人入水榭正席。 南稷山缠绵病榻,多日不起,但为了今日择婿宴,他还是强打精神,换了一身簇新衣袍,在乔氏的搀扶下,一脸和煦笑容迎上前: “王妃——” “诶,南老爷有病在身,不必拘礼了!” 阮红玉虚扶一把,表情淡淡的,但眸色尚温。 四大家族百年来扶持相挟,共守秘密,南稷山虽是一介商贾,可却是南家的掌家人,光是这一点,阮红玉便会对他礼敬三分。 寒暄几句后,南稷山忍着咳嗽的冲动,肃手引客: “来,王妃请入席说话,日后都是自家人了……” 柳如丝在边上阴阳怪气: “这话王妃能说,南家怎么能自己舔着脸往上凑?况且这门亲事,还难说呢。” 她的声音很低,本就是为了自己纾解。 可场中莫名安静,她这喃喃低语,倒也显得不这么小声了。 柳清觞拐了她一记,希望这个妹子安分一点! 可柳如丝还没反应过来,垮了脸,嫌哥哥出手重了些,她刚想抱怨一句,孟天玑已在边上冷然开口: “与戍南王府结亲,是舔着脸往上凑?”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柳如丝脸色一白,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这话孟天玑来问,竟比阮红玉还要骇人! 南锦菱唇微掀,看似无辜的补了一句: “长姐与柳家似有婚约?也不知清觞公子如何得罪了妹子,白受这一顿排揎~” “南锦!” 柳如丝几乎要拍案而起了。 南锦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今时不同往日,王妃在场,柳小姐还是收敛一些好。” 柳清觞眼皮狂跳,见得罪了天玑,他这种老婆奴的性子,立刻出来打圆场: “是我高攀,是我高攀!” 只要能娶到天玑,甭管是高攀还是下娶,他统统都愿意,名声而已,他从不在乎。 南稷山咳嗽了一声: “好啦,孩子们玩笑之语,就不放在台面上说了——咱们入席,听戏、吃菜?” 乔夫人在边上端持着笑意,心中急切,自然不肯让事情一直拖下去,便道: “老爷糊涂了,还有一桩大事要提呀!” 阮红玉也点头,并不急着传膳开席,声音郑重又缓慢: “是,三月期限已到,还是等南小姐择定夫婿之后,再行开筵,南老爷,你我为人父母,耽搁了这么久,总也图个心中踏实。” 南稷山忍了忍声,深深看了南锦一眼,叹声开口: “哎,女儿顽劣,闹了这样的笑话……是我疏于管教啦!” “无妨,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锦儿优秀,选一个自己喜欢的倒也无可厚非。” 阮红玉已改了称呼,直呼南锦一声“锦儿”。 乔氏在边上暗自窃喜:希望越大,被欺骗后的失落,自然也就越大了! 南稷山赔笑几句后,便拔声道: “女儿,话都说开了,你也不必害羞啦~自己选定的夫婿,日后可不许再赖爹爹了呀。来,你是选大公子山策,还是世子天枢呀?这么多人看着,这次可不许胡闹了!” 一半严肃,一半宠溺。 南稷山宠南锦入骨众人皆知,这般声声缓缓,其中皆是腻哄。 有人心中酸,嫉妒南锦;有人心中喜,等着看好戏,一时间心思变化,皆是不同。 …… 南锦粉颈低垂,声如蚊蝇: “爹爹,你也问得太直接啦。” “咋啦,还害羞了?” “哎呀,爹爹~~~” 许是南锦的表演痕迹太重,撒娇声又甜又腻,让边上假装淡定喝茶的孟天枢,突然眼皮一跳,心中起疑—— 莫不是,还有什么幺蛾子? 224 她是野种 孟天枢搁下手中茶盏,余光处,是大哥孟山策看似风轻云淡的面容。 双眸低敛,难掩歉疚。 他怕南锦还要立人设,表演的太肤浅之前,在众人面前,半点不给大哥留颜面。 犹豫之下,还是暗示她委婉一些: “既然说不出口,择一物暗示也罢。” 孟天玑目光环视,见梅花高几上,有两个宽口瓷瓶,一只斜斜插了几支粉白的芍药,一只簇满了香雪兰,淡雅幽香。 素手一指,她朗声开口: “簪花可好?若是芍药,便嫁与山策为妻,若是香雪兰,便是我戍南王府的世子妃了。” 不用直白念出公子名字,这样簪花示意,倒是委婉不少。 南锦含羞,略点了点头。 …… 梅花高几,立在南锦身前不远处,还需她往前走几步。 可这几步路,她是要绕过孟天枢、甚至是孟山策的。 裙裾逶迤,南锦缓步而行,却在经过山策身边时,伫步下来,垂在宽袖中的指尖,因为犹豫微微颤抖。 孟山策不动声色,只是眉心微不可查的一蹙—— 心中不免猜测:她?这又是何意?三日前这般信誓旦旦,如今为何犹豫? 孟山策还来不及得到答案,南锦已然走到了梅花高几边。 只是她还未曾簪取任何一支花,水榭外就匆匆奔来一个丫头,对着乔夫人耳语了几句。 乔夫人作势脸色一变,一记掌掴甩在了丫头脸上: “胡吣的小蹄子,你可知你自己在说什么?” 丫头噗通一声跪地,一边叩首,一边哭泣: “夫人息怒,实在是兹事体大,奴婢不得不报了呀!” 阮红玉眼风凌厉,对着乔氏开口: “乔夫人,南老爷中馈空置已久,把偌大的后府交给你打理,你素有贤惠之名,驭下有术,怎得今日一见,这般令我大失所望?” 乔氏被刮刺的老脸一红。 只是戏既然开场了,她就绝不能停下。 好在丫头是个伶俐的,一见情状,忙跪向阮红玉,顿首开口: “王妃莫要怪罪我家夫人,实在是这件事,太匪夷所思了!南府和王府定下婚约,王妃您要的是南家长女,可眼前这一位,并不是呀!奴婢冒死直言,如果弄错了,岂不是蒙蔽了王妃,这更是犯下大错还不自知了!” 她牙尖嘴利,说得却是一头雾水。 阮红玉眉心紧拧,一拍桌案: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丫头索性豁出去了,扬手一指,差点没戳到南锦鼻梁上去: “这个南家大小姐,根本不是我家老爷亲生的!她不是南府长女,也不是南家血脉!” 此言一出,水榭哗然。 上至阮红玉、孟天枢、下至奴才婢女,都被这一通放肆言论,惊得魂不附体。 哪来的丫头,竟然这般说话,这是不要命了么? 南稷山神色古怪,说是震怒,却不见火候,说是嗤之以鼻,又不够洒脱。 咳嗽一声,他捂着心口,哑声叱道: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老爷,您还记得夫人身边的小葵么?当年为夫人接生的稳婆、看诊的大夫,现在人都在府外候着呢,只要老爷肯,南锦这个野种的真面目,就会立刻大白于天下的!您宠了十八年的女儿,根本就不是南家血脉呀!” “放屁,放屁!来人,把她给我拉下去,打死,打死!” 南稷山用力挥着袖子,想要去撵人。 无奈乔夫人一边安抚着他,一边将人扶回了座位上,势要他接受这一场诛心大戏。 无风不起浪,既然有此一说,阮红玉绝不可能当做没听见。 毕竟谁是南家长女,对她的意义太过重要了。 “南老爷,家事为先……如果需要我等避嫌,您直说。” 话是怎么说着,可阮红玉半点没有想要避嫌的意思。 她端端正正的坐着,一脸冷霜,把自己的态度传达给了南稷山—— 这件事,必须弄清楚,且是当着她的面,弄清楚! 225 我娶定了她 水榭家宴,莫名变了意味,闲杂人等都被撵得远远的。 小厮婢女围了一团,垫脚探头,窃窃私语声被春风裹挟着,温柔又凛冽。 南锦一个人坐在楠木圆凳上,只觉无数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有惊讶鄙夷、有怜悯轻讽,更多得,是等着落井下石,看被人捧在云端,宠在心尖上的南家大小姐跌落泥潭时的狼狈笑话。 南锦早就知道,也提前做了心里建设。 可真正到了这种时候,才知目光杀人于无形,那种无声嘲屑,像极了一把把诛心刀。 骄傲的孔雀,被人疯狂扯着翎羽,大家都在窃喜大呼:下来,下来~ 嫉妒心也好,自卑心也罢,世人总喜欢看着美好的事物破碎,天上的人儿坠落。 仿佛这样,她们才能舒心一些,活得轻松一点? …… 被乔夫人领进来的稳婆还有安胎大夫,你一言我一语,吐露出了当年的真相。 所谓的证据,大约是一些陈年发黄的看诊单、安胎的药方。 大家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频频点头,似乎苏真真已经被钉在耻辱柱上,成了水性杨花,不知廉耻的女人。 而南锦呢?是连生父都不明的野种。 “够了!” 南稷山眼眶血红,托着病体,还是忍得青筋暴起。 十八年前,他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也是自己推波助澜,一手安排的这一天。 可他待苏真真的感情真挚,哪怕这一切如她所愿,他也见不得别人羞辱她、诋毁她! “夫人是何品性,我很清楚,不知道上哪里来的姑婆子,三言两语,真想翻了天了?” 乔夫人觉得正常。 南稷山爱妻成痴,马上就相亲,那倒是有鬼了。 她不急,嘴角拧着一抹冷笑,娓娓道来: “老爷身体重要,切莫动气,夫人已经仙去,到底质问不出什么来了……不过幸好,还有当年侍奉她的婢女小葵,既然她也在,不如一并叫过来问问?” 阮红玉不等南稷山开口,已是自作主张,冷言道: “人在哪儿?拉过来问!” 乔夫人一个眼神示意,早有下人把小葵领了上来。 从前青葱豆蔻的水灵丫头,如今也是徐娘半老,除了眉目间一点过往娇俏影子,再无半点女子柔美伶俐的样子。 看起来,这些年过得也不甚如意。 小葵一见南锦,忍了许久的眼泪,齐刷刷落了下来。 她噗通一声跪下,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一味的哭,哭得南锦柔肠百结,心绪不宁。 乔夫人问了她许多问题,小葵一个字也回答,乔氏心中暗自发急—— 怎得和昨日不同?这个小葵,软硬皆施,早已收复了呀,况且她唯一的弟弟都在自己手中,不怕她不说实话,怎么今日如此反常? “问你话呢,快说——当年苏夫人从金陵来青州,是不是路上就怀孕了?你一直伺候着她,一定知道野男人是谁?” “呜呜呜。” “好好,你嘴硬,那路上一定发生了什么对不对?南锦,到底是不是南府血脉?” 小葵低了啜泣声,抬起泪眼看向南稷山,见他小指头微微一动,便用力摇了摇头。 “不是,小小姐是外生的,不是南府血脉……” 此言一出,南稷山久忍的一口血痰,也恰到好处的吐了出来。 其实,事情弄到这个地步,除了南稷山之外,谁也没有资格再追问了。 南锦到底是不是南家血脉,或许还要追查,但今天和戍南王府这一桩婚事,算是彻底黄了。 阮红玉气得脸色铁青。 她已经在青州耽搁了很久,为得就是南府长女,谁料三月择婿,竟是这样的结局? “南老爷!一次耍弄,我戍南王府忍了,可这一次,我是万万不同意的!” 乔夫人替南稷山站出来道歉: “王妃息怒,这件事还容我们细查,真相大白之前,再不敢提婚配之事。” 南浩亭这会儿也冒出来,大有一家之主的样子: “我爹病了,这件事,我一定给戍南王府一个交代!” 所有人都在为南府说好话,只有南锦心疼爹爹,见他咳血,忙续了杯茶水过去。 “爹爹,喝水——” 南稷山咬着牙,一把将她推开,怒叱: “孽障,不要碰我!” 扑倒在地上,茶水洒了一地,南锦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饶是知道南稷山是演的,可他心疼无奈推开自己的样子,更叫她心中酸涩难受。 南锦极少哭,纵使是孟天枢,也鲜少见到她如此伤心的样子。 他下意识要上前搀扶,却被阮红玉呵止: “枢儿,事到如今,你还色令智昏的话,就太不懂事了!” 孟天枢犹豫的这一瞬,已叫孟山策抢先一步,将南锦搀扶了起来。 他顾不上阮红玉还在场,对着南稷山道: “南老爷,我不在乎锦儿是何身份,这一门婚事早点,波折万千,可我初心不改,我既答应过锦儿,此生不相负,我便会娶她,无论她是谁——” 阮红玉诧异回头,不明白自己向来懂事的大儿子,怎得也这般昏头? 226 甘愿被利用 孟山策此刻恍然—— 方才见南锦犹豫,以为她心意有变,原来另有缘故。 她心思机敏,想来乔夫人这些龌龊手段瞒不住她,她早早知晓自己的身世,明白不再是南家长女之后,三月择婿的选择权,并不在自己手中。 她性子矜傲,这种场合,一定不想输得过于狼狈、难看。 所以,她在向他求援,或者说,是利用,坦诚且不加掩饰的利用。 孟山策知道,南锦不喜欢他,能狠下心利用的人,只有他…… 可那又如何? 他喜欢她就够了,心甘情愿被她利用,所以,他愿意帮她。 从赴宴至今低调无言的孟山策,这一声一句,震耳发聩,让所有人震惊不已。 “策儿,你疯了?!” 阮红玉诧异诘问,孟天玑神色亦是震荡不已。 当南锦不再是南家大小姐之后,她就是一个不知生父的野种,南稷山当初有多疼爱他,如今就有多厌恶她! 早先时候许诺的嫁妆,恐怕一分都没有了。 她马上就要被南家扫地出门,没了金银加持,没了南家光环,她就是一个被宠坏的刁蛮丫头,除了美色皮囊,什么都没有,又有谁愿意娶她? 孟山策搀扶着南锦,从袖笼中坚定握上了她的手。 他一撩下袍,直直跪在阮红玉和南稷山面前,吐露心意: “我喜欢锦儿,我会娶她,戍南王府需要南府长女,我不需要。” 阮红玉的心咯噔一声: “你是我戍南王府的长子,嫁娶之事,父母做主,岂能由你如此胡闹?” 孟山策轻笑一声,眼眸深邃,难掩嘲谑: “当时南家登门求婚,母妃也未曾知会我,就把锦儿塞给了我……幸好二弟作祟,让我和锦儿多了三个月时间相处,如今我已倾慕与她,母妃却说,这桩婚不做数,是儿子胡闹,论由因果,母妃从头到尾,可曾替儿子想过?” 兴许是儿子常年以往太过懂事,不争不抢,谦逊温润,阮红玉都快忘了,山策是她的孩子没错,却不是戍南王府的。 太多事情需要他牺牲、成全,比起天枢的纵意和骄傲,他一个人承受了太多。 如今这一番话,沉甸甸的坠在阮红玉心头,令她不知所措。 孟天玑一直没说话,见天枢一脸沉色,没有站出来说半句,她只能干着急。 性子使然,让她终于忍不下,替孟天枢说了一句: “且不管南锦甚是如何,既然定下择婿之约,总要听她心意如何?万一……” “没有万一!” 阮红玉打断了女儿的话。 她冷厉的目光看向南锦,那种嫌恶、排斥,是三番两次失望后的爆发。 乔夫人在边上心情舒畅,得意忘形补了一句: “她自知身份低贱,大公子愿意要她,是她的福分,哪里还敢高攀世子?王妃息怒,做妾做小,收容就是了,犯不着为了一个女人,伤了母子之间的情分。” “你闭嘴!” 孟天玑发飙了,重重一拍桌案,茶盏应声而碎。 那种沙场磨砺下的杀气,不露则以,一显便是峥嵘冷厉,场中一下寒蝉若惊,无人再敢言语。 乔夫人明明长她许多,算起来还是半个长辈,却被驳得满脸通红,心中仓惶。 她回味了自己方才的话,才知失言! 孟山策是养子不假,可却是阮红玉亲生的,这么说他,岂不是打阮红玉的脸? 矛盾成功转移了不少,阮红玉胸膛起伏,冷言斜睨了乔氏一眼,随后对着南锦开口: “既然天玑开口,你便继续簪花。” 走个形式而已,如果南锦敢选天枢,这桩婚事,她也是不会同意的。 …… 南锦深吸一口气,抬手簪花时,意外对上了孟天枢的目光—— 令她惊讶的,她没有看到灵犀默契的那一抹浅笑,而是挣扎后的深刻落寞? 那封信,他没有看么? 227 横生意外 当南锦采撷下那一朵芍药花后,阮红玉长抒一口气。 不管南锦真心喜欢山策也好,还是情势所迫,握住最后一根救命的浮木也罢,只要她没有选天枢,一切都有可商量的余地。 就像乔夫人说的那样,戍南王府也好,还是山策将来自立门户。 一房妾室的位置,还是能给她的。 抖了抖宽袖,阮红玉淡看了南锦一眼,知道她从云端跌落,将来的日子难了。 轻描淡写一句: “我知道了,不过这门婚事,还是等南府家事清了之后,再做打算了——南老爷,二小姐何在?” 话锋一转,阮红玉直奔主题,点名要见柳飘絮。 南稷山摆了摆手,示意乔氏把飘絮唤过来。 乔夫人心中虽然不爽,弄走了南锦,便宜了四姨娘的女儿,但面上还是温色一片。 “方才还在呢,这会儿人呢?” 伺候南飘絮的丫头还留着,战战兢兢道: “三小姐迟迟未来赴宴,我家小姐寻她去了,说是半盏茶时间,却也迟迟未来。” 乔夫人哦了一声,见四姨娘也不在,心中腹诽: ‘母女两个,都是登不上台面的蹄子。’ “去把人找来。” “是。” 丫头得到准许,提着裙裾,捯饬小碎步离开水榭。 南锦被遗忘在角落,手心里还攥着那一朵芍药花,温凉香软,馨香残存。 差不多了,她心道。 …… “老爷,侧夫人,不好了,不好了!” 嘈杂纷乱的声音,从水榭另外一端传了过来,看方向,是住姑娘的后宅小楼。 南稷山咳得不行,眉头一蹙,显然发生了不在他掌控之中的事。 怎么了? 小丫鬟和南飘絮一路踉跄而来,显然花容失色,是来搬救兵的。 “爹爹,爹爹,你快救救三妹妹,有贼人,有贼人欺负了三妹妹!” 南飘絮本就是弱柳扶风的身板,被这样一吓,脸色苍白,毫无血色。 好不容易奔至水榭,撞翻了桌椅,狼狈的软身坐到了地上。 乔夫人嫌她失礼,又听她一同呼喊,难免拔了音量: “你胡说什么,邺水怎么了?” 到底养在膝下的女儿,虽不是亲生,也比南锦和飘絮亲昵许多。 南飘絮挣扎着要说,无奈这里人太多,她身性怯弱,怎么也说不出口,还是身边的丫头果敢,大声道: “那个浪蝶青蜂!他又来兴风作浪了,三小姐叫他欺负了,后肩露了一大块腾纹,若不是我家小姐赶去,恐怕已叫他活生生剥下来了!”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阮红玉只觉头都要炸开了,尖声: “那贼人呢?!” “我家小姐撞门而入,他却翻窗跑了!” 孟天玑最快反应过来,旋身点地,已施展轻功追了出去。 孟天枢眉头紧锁,目露寒芒,孟山策也是一脸凝重之色,对浪蝶青蜂的出现十分不解! 唯一知道真相的,大约只有南锦一个人了。 四姨娘给的药水,她神不知鬼不觉,弄在了南邺水身上。 浪蝶青蜂一直是青州人皮案的替罪羔羊,他居无定所,藏头匿尾,好不狼狈。 南锦找到了他,许诺了他一大笔钱,只要办完这件事,就送他离开青州城。 四姨娘知道自己有关汪家的身世,所以南锦并不打算动飘絮,逼得四姨娘同归于尽。 所以一个个轮下来,就只有南邺水了—— ‘真也好,假也罢,你拉我下云端,我便送你这一方阿鼻地狱,人情往来,彼此彼此。’ 鼻下轻哼。 南锦紧握的掌心一松,萎靡不振的芍药花落地,被匆匆赶去后院的众人,一脚碾进了尘土中。 三月择婿,风波不止。 没人再关心她十否是南家大小姐,因为真正的‘长女’已经显露人间了。 228 最好的选择 南家这一连串的出事,全都炸锅了。 本是宴请四方的,现在只好灰头土脸的送客,闲杂人等都被赶回去了。 柳如丝本来还想触一触南锦霉头,弥补之前被南锦欺负的恶气,可人还没走到南锦身边,却被柳清觞一把拽走。 他要去追孟天玑了—— 天玑去追采花大盗,他可不放心!这打起来的时候,不小心被碰一下手,他也心疼。 阮红玉大步去往后院,她要第一时间确定,南邺水后肩上显露的图腾。 她身后跟了一堆人,都是去往后院的,一时间水榭又只剩下三个人。 南锦、天枢、山策。 孟山策眉心难抒,心中没底,他对南邺水这桩事儿,是心存怀疑的。 薛宝珠是谁,效忠于谁,又是如何性情,他比谁都清楚。 她并不是表面那个风骚又市侩的南府四姨娘,对于自己的身子,她珍重得很。既然决定怀孕生子,必定要保障女儿的下半生,不愁吃穿,她不会冒险给南稷山戴绿帽。所以,南飘絮怎么可能不是南府女儿? 现在竟然轮到三小姐,南邺水,孟山策觉得匪夷所思,定有古怪。 反倒是孟天枢,摒弃了纷杂事态,一双眼睛里,只盛得下南锦一个人的影子。 女儿情长也好,优柔寡断也罢。 他只有一个人,一颗心,思虑不了太多,满心满念,只有南锦撷下的那朵芍药花。 旁边斜插的香雪兰,含苞娇柔,使她不忍摘下,这是孟天枢自欺欺人的执念。 他不信南锦移情别恋,他知道,这一切都有苦衷。 甚至,在知道南锦其实不是南家长女的一瞬间,他觉得这样……也好。 “拼了命想护你一生安澜,不受命运所锢,现在你有了,我该欢喜的。” 他没有被兄弟枷锁禁锢,把心中所爱拱手让人。 却在命运的施舍面前,第一次犹豫了—— 南锦心下纳罕:孟天枢难道在演戏么? 自己明明把一切计划都说给他听了,也表明了要一辈子跟他携手白头的态度,他为何看起来这般悲伤? 小翠宝信誓旦旦,发誓把信函送到了孟天枢手中。 不应该啊…… 南锦只能当他在演戏,或许这个水榭除了三个人之外,还有阮红玉的耳目? 颦眉一蹙,南锦被迫配合,没有正对孟天枢的目光,她声音低哑: “我贪图享乐,追本溯源只因我是自私之人……是我配不上世子了,没有南家长女这个身份,我连触碰你衣角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你要嫁给我大哥么?” 一身锦衣落拓,心却如寒冬寂寥。 南锦睫毛轻颤,错过了孟天枢挣扎痛楚的眸色,否则她说出来的话,不会这般字字如刀。 “我现在一无所有,这对我来说,不应该是最好的选择么?” “……” 孟天枢转身,生生忍下体内流窜的恼意,喉咙腥甜,半点不及心中苦涩。 脚步略有些虚浮,他逼自己大步离开水榭! 生怕再逗留下去,他会偏执、会不舍,会不顾一切,毫无理智的强留她在身边。 明明心中知道,南锦就是这样一个理智的人,永远渴望自我掌握的命运。 谁也没办法剥脱她自由的欢欣,儿女情长不行,白首之约也不行。 他,孟天枢,有这个自知之明。 …… 南锦看着孟天枢离开的背影,心中忐忑极了,那种一点点滋生的不安,令她手指冰冷。 她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这远远比丢掉南家唾手可得的富贵,更令她难受! 不行,她不能这么放孟天枢走—— 好像,好像有什么没说清楚! 提步要去追,手腕却被孟山策牢牢攥住了。 南锦诧异回头,见孟山策一双黑睛如古井无波,深邃隐忍,藏匿了涌动的情绪。 “既然利用了我,就利用到底,你已经做出选择了,锦儿。” 南锦下意识挣脱,却被孟山策越抓越紧。 “你、你放开。” “你现在就算去追,他也一定会推开你,因为这才是对你最好的路。” 孟山策的相劝之言,听起来毫无温度,可却如滚烫的沸水,让南锦备受煎熬。 她知道!清楚的知道,所以才写了那一封信呀! 事情变成这样,她高兴又忐忑,高兴自己表面上脱离了苦海,忐忑不能和心爱之人并肩作战。 一旦有一个人获得生机,绝对会被远远推开。 换做是孟天枢,说不定她也会这么做,所以才要事先沟通啊! “锦儿……” 孟山策放缓了声音,一点点安抚着南锦的情绪。 他知道自己现在,根本不配跟南锦谈爱,他只要留她在身边,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你一直做得很好,继续做下去,不要回头。” “……” 南锦睁着一双泪眼,冷淡着看向孟山策,良久之后,才垂泪而下,手背滚烫。 229 抢她东西 接下去就是家事了,孟山策有意陪着南锦,却也不得不暂时离开。 “有什么事,随时让翠宝来找我。” 临走时,孟山策低低叮嘱了一句。 见南锦神色失落,只是麻木点了点头,他忍下声,终是弯腰,捡起地上残破不堪的芍药花,珍之重之的藏进袖笼中。 回头深深凝了她一眼,举步离开。 …… 南锦回身,夜幕已黑压压欺来。 深宅大院的每一寸屋脊轮廓,飞角廊檐,都泛着疏离冷漠的青色,将她拒之门外。 她一步一缓,走回自己的院落——以后这里,就不再是她的家了。 南锦的步履很慢,乔夫人的动作就快多了。 穿过月门,还不及自己的小院阁,翠宝凄声哭喊的声音,隐动而来。 “不要抢,不要拿,这都是小姐自己买的东西,不是府中发的,你们不许拿!” “滚开小蹄子,她自己买的,哪样不是府中的开销?现在都不是南家大小姐了,还死乞白赖占着这些东西……呸,她也配?!” 几个老天拔地的婆子,一看就是乔氏院里的人。 横冲直撞进屋,抢了南锦的妆奁、衣柜的布匹料子,还有博古架上的玉器摆件,正一箱一箱装填着,意图全部拿走。 小翠宝急红了眼,一边哭,一边拦: “你们胡说,老爷说要彻查的,几个外人的话,就能否定我家小姐的身份么?老爷没说要收我家小姐的东西,你们又凭得什么?” 一个穿绿夹衣的婆子,抬手就是一巴掌,甩在翠宝脸上,骂声开口: “老爷生了病,现在家中,是少爷做主了!夫人是少爷的生母,也是未来南家的主子,夫人怎么说,咱们就得怎么做,你个死丫头不识好歹,也不知谁的胳膊腿粗细,奔着这么个主子,你跟她一起下地狱!” 小翠宝挨了一巴掌,哭得越发伤心了。 不是为了自己这一点皮肉上的疼,而是为了小姐委屈,心道:小姐,小姐怎么办呀……她一定难过死,憋屈死了! “翠宝,别哭了。” 南锦一个人迈入院中,将地上的翠宝搀扶起来。 “小姐……” 看到南锦回来,小翠宝又慌又怕,一双纤细的手,死死抓住她的。 小翠宝的目光上下逡巡,见南锦一脸平静,眸光淡淡的,觉得更加糟糕了。 她宁愿南锦接受不了,痛哭一场,也好过这样麻木冷漠,好像整个人都心碎了! 南锦看了看翠宝高高肿起的脸,口吻一叹: “屋里的炕柜还在么?” 小翠宝愣愣点头。 炕柜里只有些绣花样子、针线笸箩,倒是还没被拿走。 南锦斜睨了婆子一眼,见她耳朵竖着,有意偷听什么,便顺势压低了声: “那便好,最下头一个抽屉里,我还压了些银票,边上那瓶玉容膏,更是千金难买呢——你这般护着我,我替你上药,不能叫脸肿了。” 小翠宝一脸懵逼:最后一个抽屉里,是把小剪子,哪来的银票。 只是她还不曾表达自己的疑惑,穿绿夹衣的婆子,已撇下大箱子, 匆匆奔进内屋。 银票! 她搜罗了一圈外,独独没见过南锦藏起来的银票! 且不说上缴给乔夫人,自己能得一大笔赏,就说自己偷偷藏下一张,哪又有谁知道? 南锦的东西,现在没人管,白抢白不抢! …… 南锦见婆子兴冲冲的进屋里,转头问了翠宝一句: “她刚才哪只手打你的?” 小翠宝发愣: “应该、应该是左手,右手提着箱子的。” “好~” 南锦勾唇一笑,原本平静无波的眸子,露出兴奋的狡黠之意。 小翠宝肿着脸,跟着一起傻笑起来。 她知道婆子要倒霉了,这样的小姐,才是自己熟悉的小姐嘛~ 230 还不快滚 婆子一进门,就直奔西边屋,绕过屏风,靠着窗户有一张盘山炕。 锦绣堆叠,帐幔尺素,中央的小炕桌上有一套青白茶具,因为婆子们的不识货,现下狼藉一片,碎了好几个。 砰的一声,门关了。 婆子充耳未闻,已经是风太大,不小心把门给带上了。 她的眼里、心里、脑子里只有炕柜,只有银票。 用力往软炕上一扑,她的手堪堪摸到炕柜,却死活够不到最下面的抽屉。 她的双膝往炕上蹭着,试图爬上去拿,无奈人生得矮小,这一番动作显得十分笨拙。 “要——帮您么?” 南锦关上了门,走路无声,轻悠悠飘到了婆子身后。 婆子不假思索应了,须臾后醒过闷儿来,往边上一看,见是南锦,吓了一跳。 只是这时的南锦,已经从抽屉里拿到了小剪子,她死死往婆子的左手上一绞,替小翠宝报了那一巴掌的仇。 开玩笑,她的翠宝这么可爱,谁敢动手? “啊!!” 钻心的痛传来,婆子哇哇大叫,老泪纵横,痛得浑身抖如筛糠。 南锦拔出剪子,看着上头的血染了剪子一身,便十分嫌弃的在她衣裳上擦了一擦。 红血配绿衣,就是一堆臭狗屎! “你、你……” 婆子发了大兴,上来要抓南锦的头发! 从前不敢造次,被南锦欺负了、耍弄了,只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现在好了,她明明不是大小姐了,还敢这么猖狂,拿剪子伤人,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乔氏刚才就吩咐了,连着南锦身上的衣服一块扒下来! 她要是反抗,揉她、打她、拧她、扇她,一点别心疼,别觉得下不了手。 出了事,有人给兜着,传不到南稷山的耳朵里。 退一万步说,南稷山就算知道了,现在恨她都来不及,难说会再心疼她了呢。 “今日、今日我要打死你这个小贱种!” 婆子捂着鲜血淋漓的手背,打开窗子唤人进去,势要给南锦上一课。 小翠宝阻拦不及,几个年轻些的,虎背熊腰的妇人齐刷刷冲了进来,朝着南锦便扑身而去。 南锦打不过江湖武人,对付这几个只有蛮力的妇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左闪右避,抄起博古架上没被收走的青铜香炉,咣当一声,就把其中一个砸了个脑袋开花。 “你看,偏留一个青铜的给我,若是留一只青瓷,倒也不会这么痛了~”、 婆子和妇人们都震惊了! 只知南家大小姐败家有一手,怎么功夫也是一流的? 平时好吃懒做,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的羸弱女子,竟然有身手! …… 啪。 最后一个扫堂腿,把惊慌失措的婆子扫飞出去后,南锦表示:搞定收工。 掸了掸身上莫须有的灰尘,她重新捡起地上的青铜香炉,掂量在掌心。 地上鼻青脸肿的女人们,不断往墙边挪榆,神色狼狈—— 他们生怕南锦被刺激之后,动手杀人,那个青铜香炉,真的能要人命啊! “回去告诉你们主子,不必急吼吼的来抄,该是南家的东西,我一件都不拿走~至于我身上的衣服,我总归是要穿走的,白当了十八年大小姐,承欢膝下,也该我一件衣裳的!她若非要扒走才甘心,这香炉下一个开瓢的,可就是她的脑瓜子咯。” “……” “还不滚?” 南锦站在空荡荡的闺阁,往日的气势,并不输多少。 婆子们连滚带爬,离开南锦房间,小翠宝终于奔了进来。 “呜呜,小姐!” “好啦,别哭了,过来上药。这些人没个眼力介儿,花里胡哨搬走不少,真正值钱的东西,全给我剩下了,喏——” 她从柜子里翻出药盒,瓶瓶罐罐,都是价值不菲的宝药。 南锦怕死怕伤,所以有钱折腾那会儿,也喜欢囤点宝药。 玉容膏就不提了,金疮药、人参丸、琼浆玉露丸等等,全是大内禁宫自用的,费劲周折,也才弄来一点。 小翠宝挨着她身边坐下,南锦掀开玉容膏的盖子,蘸取一点为她上药。 翠宝一声没吭,忍着泪,只是为南锦委屈。 “老爷也太过分了,就算不是,那也不是小姐的错呀,这么多年宠爱下来,怎么舍得呢?” “爱之深,恨之切,我娘骗了他,他总不能开棺鞭尸?转移憎恨,这也正常。” 南锦随口敷衍了一句。 小翠宝垂头丧气: “那小姐,老爷要是真的赶你出去,咱们怎么办呀?” “什么怎么办?大大方方的走出去呗,飒风住腻了,青州城的宅子随你挑,买下住就是了。” 翠宝红着眼,紧跟着点头: “幸好,幸好小姐之前叫我变卖了些首饰,咱们地方,多少还有点钱——再不济,还有南岭地契和飒风呢!只怕乔夫人要觊觎,还要作妖呢。” 南锦冷笑一声: “她有这个胆子,尽管来试试。” 搓揉化瘀,玉容膏果然是好物,小翠宝脸上的青肿立刻消下来了。 南锦垂下眼睫,收拾东西的手一顿,还是多问了一句: “翠宝,我不是信你,只是想多确认一下,你确定一定肯定亲手把信交给世子了?” 239 城主夫人 南锦一夜未眠,枕着手臂,趴在雕花圆桌上睡着了。 桌上散乱着一叠叠账本、钱庄的折子、合同文书、地契房契、几个奴才的卖身契,琉璃算盘,在摇曳的烛光中,光彩流溢。 南锦打算把南岭的地皮出手一部分,手头攒些现金流,再去投资别的生意。 南岭埠头已经开张,地价比起从前的穷村子,不可同日而语。不过埠头发展还需要时日,地价缓慢涨价,要想再翻一翻,总还要个几年。 南锦等不了这么久。 再来,她也想着树大招风,乔氏、南浩亭都知道南岭都是她的,难免眼红嫉羡,多生事端。 渐渐把明面上的资产,变成暗地里赚钱的生意,才是长远之道。 而且,卖南岭的地,也能麻痹敌人——总觉得她过惯了千金大小姐的生活,一日都离不开奢靡生活,就算卖地折银,也断不肯委屈了自己。 人设的重要性,南锦一早就知道。 她不怕别人背后指指点点,轻讽讥笑,甚至还盼着她们想。 扮猪吃老虎的戏码,她屡试不爽,自然也是乐得其中的。 卖地的消息,已经让荆禾散出去了。 南锦等爹爹下葬后,她便准备着手准备,除了飒风,以及几块她很喜欢的位置留与自用外,其它的都明码标价,对外出售。 忙碌了一整夜,当拂晓黎明快至,她才睡相惺忪,眯了一小会儿。 笃笃笃—— 小翠宝小声扣门: “小姐?” “恩……不喝药了,再让我歇一会儿。” 南锦声音闷闷的,以为翠宝又是来送药的,苦巴巴的药汁,她真的不喜欢。 小翠宝斟酌片刻,还是决定唤醒南锦: “小姐,有客人上门,问卖地的事儿呢!” 南锦眉心一拧,觉得翠宝怎么这么不懂事,天不亮就来叨扰她。 还有,哪门子客人这个时辰来买地?莫不是个傻的? “让荆禾接待他,明码标价,看上哪块交付银子,把文书签给他就是了。” “……可是小姐,他要买的,是全部的南岭呀!” “……” 南锦一个激灵,困意全消,当即支起身子,疑惑问道: “是哪家?” 这么大的胃口,当年南锦买南岭,那种低廉的价格,她都差点把四姨娘卖了。 现在的南岭今非昔比,青州城谁有那个胆量,敢口出狂言要买下整块地皮? 小翠宝咽下口水,对于这位客人的来人,实在也有些心惊胆战。 “小姐,是地下城主,苍桦。” 名字入耳,南锦的心头一震,来不及梳妆打扮,便匆匆奔出了卧房。 …… 这行踪飘忽不定的城主苍桦,不在茶厅候着主人,反倒优哉游哉,挑了一处香汤池,宽衣解带,一边浸汤,一边等着南锦。 “小姐!小姐……你的衣裳,哎呀,你的鞋。” 翠宝真是疯了。 自家小姐这么讲究的一个人,怎么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去见客! 见的人,还是江湖上最神秘的地下城主,苍桦! 该不会是激动坏了?可城主一直带着面具,也窥见不了真容,不至于因为花痴皮相而失了分寸? 小翠宝还没想明白,南锦已匆匆奔进香汤池。 咚的一声,把她关在了门外! …… 孟天枢赤着上身,靠在汤池的玉石砖上,听见关门声,他回眸偏首。 虽带着面具,可那一双深邃无波的眸子,南锦一眼就认出来了,况且她早知,苍桦是孟天枢另外经营的身份。 “你——” 你怎么来了。 太多的话想问,包括想问问那一封书信,只是碰见了他,南锦一时不知怎么开口了。 孟天枢没有摘下面具,声音也不似往日轻谑。 他戴上金黑色的面具,涂上掩盖苍唇的口脂,一派阴沉威仪,是苍桦该有的样子。 “怎么赤着脚?过来。” “……” 这声音低沉富有磁性。 南锦鬼使神差,竟然很听话的走了过去,脚趾勾缠着,略带一丝局促不安。 孟天枢拉着她坐下,将她的一双玉足放入温热的池水中,手掌拘了一掊水,浇淋在她雪白的脚背上。 南锦忍了忍声,平复心中情绪。 曾几何时,俩人见面,竟只能用这一种方式,这一种身份。 戍南王府那个潇洒恣意的世子天枢,她或许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他了? “世子……怎么样了?” 南锦这一问,或是问身体情况,或是问婚姻大事。 孟天枢寡淡一笑,并未停止手中动作: “九死一生,若是救回来了,一年半载也是下不了床的。” 南锦诧异,立刻伸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明明浸着热汤,手腕还这般凉! 他病容苍唇被面具和口脂很好的遮掩了,但南锦依旧清楚,别看这厮现在人模狗样的在这里泡澡,调戏女子玉足,他的身体,定然是很差的! 阮红玉不好骗,九死一生这般凶险,他虽是说谎的,但总也有七分是真。 “你怎么样了?柳清觞呢,可为你诊断过了?” 孟天枢反手,握上了南锦的手,十指紧扣,荡去水中。 “若没有他,我如何站在你面前?放心——我很好,不仅死不了,拜堂成亲也不成问题的。” 到底是孟天枢本尊,哪怕一开始端着苍桦的面具,可心中对南锦的情谊满溢。 他情不自禁的软了语调。 小指轻轻勾挠着南锦的掌心,为了芍药之事小心翼翼,却依旧坚定的诉尽衷肠。 南锦恩了一声,随即又觉得哪里不对? 拜堂成亲?什么意思? “你方才还说要躺个一年半载,如今又说拜堂成亲不成问题?” “傻,那要看跟谁了。” 南锦当然不傻,她睫毛重重一颤,心中已知道孟天枢是什么意思了。 凝视着他脸上的黑金面具,她不自觉勾起了嘴角: “怎么,你要娶我当城主夫人了?” 240 嫁妆丰厚 孟天枢薄削的唇角,难掩三分紧张,七分期许。 四目相对,各有眷心,情愫在彼此眸中翻涌,心意相许,这不需怀疑。 若孟天枢原本还有一丝犹豫,却也在见到南锦之后,烟消云散了。 他长臂一展,搂住了她的肩,轻轻往自己怀中一带,将人抱进了温热池水之中。 南锦低呼一声,噗通落水。 她的屁股刚好坐在孟天枢的腿上,双手自然而然搂上他脖子,距离让暧昧升腾。 “你……这是做甚么,我若不答应,你妄想溺死我么?” 南锦下巴微抬,柳眉一扬,眼底却是温柔笑意。 孟天枢声音郑重而徐缓: “那日择婿宴,你簪了芍药花,卸了长女名,我知放你离开才是对的路……” 南锦没有急着问那一份信,而是抿着笑意,温声: “后来呢?” “没有后来,我一出南府大门,便后悔了——我要娶的是你这个人,与身份无关,你想嫁的人是我,并非世子妃这个头衔,既然你不再是南家大小姐,我又何必非执着戍南王府世子这个身份呢?我只知,这一生,我都放不下你。” 兄弟枷锁,家族宿命,父母阻拦。 一条不被世人祝福,荆棘满地,困险重重的姻缘路,他不愿她跟着一起吃苦。 所以,他想换一个身份娶她,也保护着她。 没了南家大小姐这个头衔,她孤弱女子,哪怕狡诈若狐,他也放心不下。 若是有‘城主夫人’这个头衔傍身,旁人也当忌惮她三分。 …… 南锦红唇微掀,人欺了上去,吻在了他的唇瓣上。 有些答案,说出来少了几分盟誓的庄重,一记深吻,才是心头热血悸动的证明。 孟天枢错愕一瞬后,手用力按上了她的纤腰—— 鼻尖厮磨,唇瓣辗转,在热气腾腾的美人池中,放肆纠缠,难解难分。 两个人都是不知餍足的兽,气喘吁吁,情欲升腾,却依旧舍不得放开彼此。 往往孟天枢才松开她的唇瓣,南锦又自己撞了上来。 南锦偏头躲开,偏偏孟天枢不肯罢休,再度追撷而来…… 一来二往,情动意动,水温不断升高,博山炉双孔而出的两道烟雾,像极了此刻池中脖颈交缠,拥吻不休的两个人。 …… 吻休。 南锦只觉大脑缺氧,四肢酸软无力,只能软绵绵趴在孟天枢的怀里。 她颓唐伸手,用力敲了敲孟天枢脸上的面具,无力吐槽: “这鬼东西,你不好摘了?膈到我鼻子了……” “洞房花烛夜,我摘了给你看。” “呸,谁稀罕看你!” “那就是答应了?” “……” 南锦嗔了他一眼,脸烧红起来,小声道: “我自然肯与你在一起,甚至写了一封信给你,把我不是南家大小姐的秘密告诉你,也把我择婿宴的打算统统说出来……现在看来,你定是没有看到那一封信的。” “信?” 孟天枢愕然。 他开始回忆那一天在红袖楼,柳晚晚似乎说了一番奇怪的话,只是这事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南锦喟叹一声,依偎在他肩头,把四姨娘给的药水,南邺水身上的假图腾一事都说了。 “真正的南府长女,是飘絮!我之前欠了四姨娘一个人情,就把药水涂在了南邺水的身上。后面的表演,就只能交给四姨娘自己了。” “你——帮了薛宝珠?” 这一点,孟天枢疑惑之际。 南锦是有仇必报之人,对于四姨娘的态度,却这般暧昧不清,甚至还帮了她? 南锦心中有虚,别开了目光,简单“恩”了一声。 现在,她还不能告诉孟天枢,自己虽不是南家长女,却是汪家人,依旧是图腾的承继者。 四姨娘知道这一个秘密,所以,她必须保护飘絮。 “哎呀,飘絮仰慕与你,我怕她称心如意,真嫁给你为妻!南邺水刻薄愚蠢,难当世子妃大任,我总也要让王妃难受一番的!谁叫她……老是与我为难。” 这小委屈,小报复,南锦声音压得低低的,眼睛时不时瞟向孟天枢。 毕竟阮红玉是他的母妃,她总要顾忌孟天枢的情绪—— 这番话,也算打消了孟天枢方才的疑虑。 他伸手抚了抚南锦背后湿滑的长发,叹声道: “我应过你,就绝不会娶别人的。” “可是,我是簪了芍药花的,转头就了城主夫人,岂不是暴露你的身份?你蛰伏多年,姬应寒在青州城耳目众多,切莫为了我,坏了大局!” “可是——” “你知我给你的那封信,最后还说了一句什么?” “什么?” “你若不离不弃,我生死相依,白首不离!我早定了心思,陪你一起斡旋宿命,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便可以正大光明的站在你的身边,再不惧人言~所以,这城主夫人我要当,却不是以南锦的身份——梦锦,这个名字你觉得如何?” 南锦狡黠一笑,伸出三根手指,在孟天枢眼前晃荡: “嫁妆丰厚哦~” 241 夫人立威 孟天枢,哦,不对,是苍桦的动作神速,不过三天时间,整个青州地下城,都知道城主大人要娶妻了,而且城主夫人来头很神秘,名唤梦锦,据说嫁妆丰厚! 整个地下城彻底沸腾了。 牛鬼蛇神竟相奔走,互相传告,纷纷感叹:什么?!千年老铁树也有开花的一天么? 城主大人鬼气森林,最过分的是学女子涂抹口脂,大家都觉得他定是不近女色的! 近不近男色,还没有充足的证据显示,大家都还在观望—— 哈,结果平地一声惊雷,中馈有主啦! 这个消息,完全不亚于皇室大婚,册立皇后。 一国两界,阴阳两面,苍桦一直以来,都像是暗帝一般的存在。 能让他迎娶的女子,该是如何的国色天香,家财万贯,或是本领惊人呢? …… 一辆花车辘辘而行,经过地下城最繁华热闹的街市,众人痴痴围观,想要一睹城主夫人的绝色风姿。 无奈幔帐太厚,地下无风,吹不起层层鲛纱,露出车中女子真容。 好在,地下城这一帮看热闹的人,各个都不是老实的善茬~ 好奇心盛了,连生死都不惧,一个喝大发的酒徒,高高坐在酒肆的屋檐上,他宽袖一展,只听一道锐利的冷箭嗖得一声,直直往南锦的花车飞去。 叮的一声。 冷箭在花车中断成了两截。 众人撇了撇嘴,并不觉得意外:好无聊……城主实力护妻。 不过效果还是达到了~ 这时,花车的帐幔中缓缓伸出一只藕臂,姿态婀娜,细指如葱。 来了来了!城主夫人露脸了! …… 咚。众人在一起绝倒。 怎么说,戴面具很酷是不是? 城主一张黑金面具,从不摘下示人,现在娶了夫人,依旧琉璃珠串面纱遮掩,难道这才是缘分刻在三生石上的终极奥秘么? 失望归失望,面纱遮挡了半张脸,却还留下一双美目,一道黛眉。 远远看去,黛眉笼烟波,明眸如隽,似有若无的嗔意,目色冷锐。 显然是对方才有人放冷箭,十分的不满! 扫了一遍众人,南锦很快找到了酒肆屋顶上的放肆酒徒,她冷锐的目光,立刻变得狠厉起来—— 回头看了一眼花车中因为拦阻冷箭,再一次动运内力,损伤肺腑的孟天枢。 护犊之心 ,让南锦愠色上眸,出手狠辣。 她掏出一把精致玉质的弹弓,拿着金弹丸,嗖嗖直往酒肆的纸窗中射去。 听到屋内酒缸咚咚咚碎裂的声音,那酒徒应和着众人哈哈大笑: “城主夫人好大的脾气呀!不过这手上功夫还欠缺些火候,往上瞄,往上瞄~哈哈哈” 南锦哂笑一声,一抹狡黠飞速掠过。 酒徒心中这才咯噔一声:恩?好像哪里不对? 南锦连续打了四五颗金弹丸后,最后一枚倒是温柔了许多。 她抿着一抹冷笑,用力扯落纱帐的一角,将弹丸整个包裹了起来,然后,她竟用火折子,把轻纱点燃了! 嗖嗖! 带火的金弹丸飞射而去,轰得一声,酒肆中大火烧了起来。 方才被酒水溅湿的木柱,现在成了火龙的攀天珠,一窜九重,霎时就烧到了屋顶! 那酒徒屁股烧得升腾,张牙舞爪想要站起来—— 南锦没打算轻易绕过他,她打完身上最后一粒金弹丸,破风一阵,直接捅破了屋檐瓦片! 如果原来是铁锅干烧,现在便是炙火烧烤,更加刺激,惨叫声也更加动听些~ “哈哈哈,好!”。 “城主夫人干得漂亮!” 围观众人,纷纷鼓掌称快,对这一位城主夫人大大改观,欣赏居多。 南锦也是长抒一口气。 若是换了在地上人间,这样冒失与醉鬼计较,别说欣赏了,就是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了,大家会戳着脊梁骨,对女子的丈夫冷嘲热讽,为何偏偏娶了一个这样的母老虎? 可这里是地下城,胜者为王,全凭本事。 她这一手,不仅为自己和孟天枢报了仇,还侧面立威,也算是一箭双雕。 …… 花车中的孟天枢,按耐下体内激荡的真气,无奈一笑,伸手把南锦搂进怀中。 “如此一来,众人皆知本座娶了一房不好惹的夫人了。” 南锦默默翻了一个白眼: “一房?怎得,你还想娶几房?” “不仅不好惹,还是个醋坛子。” 孟天枢隐忍不及,咳嗽了一声,口脂也掩不住苍唇上的病色。 看到南锦关切目光,他只好调侃一笑: “可惜,洞房力不从心,大抵是要延后了——” “呸,臭流氓。” 南锦老脸一红,想从他怀中挣脱出来,无奈他搂得紧。 没法子,只好学那鸵鸟,往他怀中玄衣里埋首,用力凑贴了上去。 242 依旧是条咸鱼 花车在地下城巡游了一遍,婚礼则被安排在了十天后。 这十天,南锦并没有化作待嫁的小女生,陷入凤冠霞帔、妆容钗环的痴迷中。 她——有更要紧的事做。 孟山策来过飒风几次,南锦次次都见了,只是开口说的话,从未改变。 ‘大公子,你早知我是利用你的,你情我愿的事,你知道,我是不会嫁给你的。’ ‘宿命难违,天枢娶不了你。’ ‘我知道,我也接受。’ ‘锦儿……’ ‘就像我知道,你说了会护我一世安澜,我不需要,却也没资格阻止你的决定一样。风月情关,皆是由心而已,我只能做我这颗心的主,做不了旁人的主。’ ‘是,我许下的承诺,我不会更改……无论你要不要,我都会等你。’ “谢谢你,大公子。” 南锦对孟山策,总有这么一份歉意在,也仅仅这样一份歉疚了。 …… 对于感情,南锦从不拖泥带水,坦坦荡荡对己,干干脆脆待人。 生意场上,她此番手段又快又疾,更是雷厉风行,在南家乔氏反应过来之前,已将南岭的大部分地皮快速脱手折现。 一部分,履行跟夏家的约定,买下了海事局大批量的船只、设备、工人。 一部分,买下南家之前最不景气的两个庄子——养马场和淮上缫丝场。 剩下的一部分,给自己在南岭最好的地段,盖了一处‘现代风’的豪华小洋楼。 ‘不得了,不得了,南锦开始自立门户,做生意了?她不是一个草包么?’ ‘不得了,不得了,又买船,又买马车,还有缫丝场,是要重振南家?跟南家当面锣,对面鼓?她不是一个草包么?’ 青州城的大家,再一次疯狂的开始讨论南锦。 猜测之中,还有隐隐的兴奋之感——难道,之前她都是装的? …… 大家都这么好奇,南锦怎么能叫大伙失望呢? 废弃的海事局,被她改名叫‘北冥鲲’,听着志向远大,很有文化。实际操练了几天,就被她赶出去第一次远洋,揣上金银,南锦要求买一船的西洋香皂、胭脂水粉、舶来香水,回来供她使用。 缫丝场分淮上和江南两个庄子,淮上规模小一些,只缫寻常的丝织,早就败绩累累,这才让南锦钻口子买了下来。 而江南庄子则规模大,是缫南家龙纹丝的地方,南家的经济命脉。 本想说南锦要和南家争锋,没料到她买下来,不为了干活,不为了产量,只是让一堆人研究缫丝技术,然后织出自己穿的漂亮衣服。 至于马场,那就更过分了! 原来以为她要贩马,结果她把一批批高头大马,当成吃力气的骡子使唤。 拉着一车车的石板、沙泥跑去青州城西边修官道去了,美其名曰:西去的官道太小、太陡,再宽敞的马车也颠簸着她难受,所以必须要修路。 大家长抒一口气,纷纷感叹: 想多了想多了,她还是那个她!狗改不了吃食,南锦改不了败家。 奢靡惯了的女人,金银粪土,贪图享乐,这骨子里的东西,是再难改了的。 南锦听到这些评价,更是松了一口气—— ‘承让承让,我这人设还得继续用呀……’ 至于未来真正的结果如何,就不是南锦的故事了,而是梦锦的篇章。 …… 南锦表面上败家,梦锦在暗处铺成线索。 借着地下城的势力,她开始着手丝绸、茶叶、瓷器的生意,下一次出海,就不光光是买香水香皂这么简单了。 修西边的官道,是为了和陇西那边的生意,陇西的马膘肥体健,却没有人敢大肆购买。 去别国招兵买马这种事,特别惹朝廷的眼! 而且就算买了,也很难从崎岖的山道中运送入中原,南锦反正是买马当苦力,这一方面的顾虑,就会降低许多。 况且这一门生意,南锦是为了长远考虑的,路修好了,什么生意不好做? 至于淮上缫丝场就更简单了—— 技术才是第一生产力! 不吝啬投入大量人力、财力,等有了和龙纹丝媲美、甚至超越它的技术,一旦南家龙纹丝有失,她还可以兜底,不至于让爹爹的心血付诸东流。 三件事,三个方向的蓝图,南锦在十天内确定了行动方针,然后按部就班的实施起来。 南锦想当一条咸鱼,却也从未忘了一件事。 她想要正大光明站在孟天枢的身边,做一条有价值、有能力、有谈判余地的咸鱼~ 243 收服箬丹 婚期将至,南锦说不紧张,肯定是假的。 凤冠霞帔已经暗戳戳送到了飒风,安静躺在雕花大床上,凤冠上的东珠流溢着和润光泽,这样大的东珠,和皇后凤冠上的比,已是不逞多让了。 亏得是嫁给‘苍桦’,若是民间商贾人家办喜事,哪怕爹爹再有钱,这样的凤冠,也是居心不良,僭越大不敬之举。 南锦伸手,抚上正红缎面儿的衣领,心思摇曳—— 笃笃。 小翠宝扣门。 “小姐。” 南锦伸手拉过被子,将凤冠霞帔遮掩了起来,泠泠开口: “进来。” 果不其然,小翠宝领着箬丹来了。 箬丹再一次见到南锦,面色讪然,一双手绞在一起,掌心中皆是冷汗。 南锦莞尔一笑,肃手引客: “坐下说话,今日是请你来的,不是绑你,你大可不必害怕。” 箬丹低眉顺眼,对这个南锦,实在是又敬又怕。 上一次被掳,安然无恙回去之后,就和柳如丝生了嫌隙,柳如丝不再拿她当心腹丫头,而是赶去了后院洒扫。深宅大院的捧高踩低,一点也不比后宫里的少,平常嫉羡她的丫鬟、婆子,立刻联起手来排挤她、欺负她。 有时候干了活回去,连一口热饭都顾不上。 箬丹一直忍着,想说自己忠心无二,等南家大小姐失势之后,小姐一定会明察秋毫,重新重用她的。 可惜她没能等到这一天,直等到了柳如丝要发卖了她。 和柳晚晚一样,被卖去红袖楼卖笑,供人糟蹋! 箬丹是有心气的人,她出生优渥,也有学识本事,不过是家道中落才当了奴婢,怎么肯被卖去烟花之地? 正好南锦向她伸手了—— 不管南锦对自己有什么图谋,她是一定会离开柳家的! …… 并没有坐在绣墩上,箬丹知道自己的身份,敛着裙裾跪拜在南锦脚边。 “多谢小姐相救之恩,日后箬丹当鞍前马后,伺候小姐!” 南锦噗嗤一声笑了。 她也未曾伸手抚她,只是懒怠往背椅上一靠,眉目风流: “伺候我的人许多,你也听说了,我还买了一批被南府撵出来的丫鬟婢女,何苦多你一个?再说了,你这双手,摸瓷鉴宝尚且不错,端茶送水,就不及人家熟稔周到啦。” 箬丹心思聪慧,立刻知道南锦之意。 “小姐若看得上奴婢这点本事,奴婢定好好干活,不负小姐大恩。” 张口闭口全是小姐。 小翠宝在边上吃了一丢丢的小醋,南锦用目光宽慰她,另沉声道: “唤我东家就好。” 箬丹惊讶抬头,只听南锦继续道: “晕船么?” 箬丹被问了一个莫名其妙,只是愣着摇头,老实开口: “家母是海边渔村的,我小时候常随渔船出海,不晕船。” “那便好——这一次北冥鲲要远洋,你一并跟着去,一来见见市面,二来也挑些喜欢的货色,算作我赏你的。” 箬丹嘴唇翕动,心怦怦乱跳。 她性子谨慎,习惯性多想一层,南锦这般重用她,却又没把话说敞亮。 或许是给她自己表现的机会? 斟酌良久后,箬丹顿首,忍着激动的声音道: “小姐的用意,箬丹知道!此番远洋,除了采办舶来品之外,也要看看西洋人真正喜欢用的瓷器、真正欣赏的中原宝物!” 南锦眸子一眯,修长手指哒哒敲在桌沿上,半响没说话。 箬丹一直没有抬头,心中忐忑不已,不知自己是不是猜错了南锦的心思? 不过很快,南锦给她回复了—— 菱唇微掀,南锦睫毛轻颤,声音似鸿毛轻浮,却叫箬丹放了紧悬的心。 “真乖~” 洋人来中原买瓷器,有时未必说的实话。 市场不喜欢用的,他们高价收,引得大家纷纷制造,互相竞争;真正喜欢用的,则低价收,看起来很勉强,实际已是赚得钱包鼓鼓。 商场如同战场,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南锦觉得,真正去洋人的地界上看过,才知市场需求,方能占据主动,有利可图! …… 收服箬丹之后,南锦便让她回去了。 见小翠宝在边上磨磨唧唧,一只小布袋里装着什么东西,她探头问: “什么东西,鼓鼓的,像是鞋子。” “没什么!” 小翠宝往身后一藏。 南锦眸光一沉,也不说话,直接摊手—— 小翠宝低下脑袋,红着脸,不情不愿的递了过去: “是魏八斤的鞋啦,破了也不知道缝补,我便要了来,给他弄一弄。” 南锦哈哈一笑: “你们怎么好上了?” 小翠宝急了,直跺脚: “哎呀小姐,什么好上了,人家只是补个鞋,哪有什么好不好的,我不说了!” “好好好,只是补个鞋——不过魏八斤怎么穿这种黑靴?底这么薄,晚上做贼去了啊?不破才怪了。” 南锦随手翻看了一眼,觉得有点奇怪。 小翠宝应和: “就是,拿到的时候,还有牛马粪的味道呢,臭死我了。” 南锦恩了一声,不动声色,把鞋子还给了小翠宝。 244 新郎‘逃婚’ 大婚当日,南锦身披嫁衣红妆,由一顶小花轿,秘密抬去地下城。 一路上热闹喧天,灯悬如昼。 某人因为吃‘芍药’的醋,大概是把全青州城的香雪兰都买来了,一簇簇堆在路边,幽香四溢,粉白铺阶。 南锦坐在轿中,手指翻搅着帕子,紧张又兴奋。 两世为人,倾心一人。 悠晃晃坐在花轿中,去往爱慕之人的身边,她情丝摇曳,心绪如潮。 从前也想过一生一次的婚礼该是如何? 可真遇上了,只要携手的那个人是他,其它一切都不再重要。 忐忑给他,紧张给他,初夜的青涩给他,家给他,一腔孤勇和余生白发,全部给他。 轿子颠簸摇晃,凤冠上的钗环,伶叮作响。 南锦不免勾起一抹笑意,倒也有奚落自己的意思—— 平日里,出门买个菜也要讲究一番,轿子要香暖琉璃帐,靠垫要丝绒藏香枕,依仗要惹人注目的排场,轿夫要膂力强劲,样貌端正,丫鬟要清秀貌美,盘靓条顺。 偏是自己大婚仪制,无谓无求,只要新郎是他便好。 …… 没有十里红妆的嫁妆,她孑然一身,赤心一颗,以‘梦锦’的身份奔赴他的身边。 若他灵犀有应,该知道,梦锦梦锦,她早已冠了夫君之姓了。 * 一路抬到石墙大院外,一栋承天立地的雕花小楼,暗嵌在凹陷处的石壁中。 周围一粒粒夜明珠,取代了照明的长明油灯,宛如璀璨银河,将小楼包围了起来。 虽身处地下城,可这里偏偏开了一道天光口子,叫外头的月色能照进来。月色皎洁,如银粉洒落西楼,美轮美奂。 这里,就是孟天枢为她准备的婚房么? 中门大开,迎城主夫人进门。 她的轿子一路抬了进去,轿夫退了个干净,小翠宝早候着了。 压轿,小翠宝红着眼睛,上前搀扶南锦—— “小姐。” 这声音带着委屈的哭腔。 南锦有些好笑道: “又不是嫁去千里之外,你我分别,你如此忧伤做甚么?” 小翠宝用力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等南锦抬头,看到喜堂之前站着的秦城之后,她嘴角的笑容一点点淡了下去。 或许,知道小翠宝为何委屈,为何红眼了。 …… “他人呢?” 南锦自己掀下了头上的一层红色薄纱,问及自己的新郎现下何处。 她声音轻缓,可其中语意态度,是秦城不能回避的霜冷。 秦城没想过回避,他依旧留在青州的目的,就是为了给南锦一个交代。 “去京城了。” “理由。” 秦城鲜少见这样惜字如金,却咄咄逼人的南锦,心下更歉道: “大小姐失踪了。” 南锦眉心微不可查一蹙,心知青州一切人皮案,都是冲着孟天玑、柳如丝和她来的。 现在她不再是南家长女,被推出去顶锅的南邺水,现在被阮红玉死死保护着。 汪解语的‘假人皮’在汪解忧手中,现在姬应寒唯一能争取的,只有孟天玑和柳如丝。可为何只是孟天玑失踪呢? 秦城也不明白。 自从那一天大小姐孟天玑追着浪蝶轻蜂而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大小姐身手百里挑一,沙场磨砺多年,不是一般宵小可以欺侮的。但就算临时有事不得归家,她也该留下书信才对,直到柳家少爷发现了青州境外她留下的求救信号,才知人定然被掳走了! 放眼整个九州,敢动兰陵将军,或者有能力动她的人,唯有摄政王姬应寒! 孟天枢没有办法坐视不理—— 世子的身份还在昏厥养病中,他唯有用苍桦之身,立刻赶往京城地下城,探查线索,营救孟天玑。 辜负这一场大婚良辰,他歉疚无比,纵使万般千言也诉不尽! 唯有留下秦城略作说明,欠南锦的这场婚礼,等他救了姐姐回来,再来赔罪解释。 听过秦城的解释后,南锦说不出心里什么感情。 她也是女人,满怀期待奔赴一场风月情浓,白首之盟,却孑然一身,独守空房。 可设身处地的想,若换做是她,至亲之人有难,也不会袖手旁观,自己没心没肺的缠绵儿女情长的。 他的做法,也并没有问题。 长抒一口气,南锦眼睑低垂,淡笑一声: “罢了,缘分未至,尚需修炼,我与他再等便是了——” 小翠宝急切一句: “小姐,你已经是城主夫人了,城主又没说要退婚,他迟早会回来的。” 南锦摇了摇头,声音低浅,像是说给翠宝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这不一样。” 今天可以是为了孟天玑,明天就能为了阮红玉,后天呢?或许是整个戍南王府。 宿命不破,他与她,一日不安。 245 一个人拜堂 南锦立在喜堂之前良久,久到红烛落泪,夜幕沉沉。 “可有宾客?”她浅言问道。 秦城摇了摇头: “主子身份特殊,没有大肆宴请,只是良辰吉时拜堂后,会和新婚妻子上楼宇凭阑,向前来贺嘱的城民邀敬一杯回礼酒——您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的。” 孟天枢不在,这个环节只能取消了。 南锦哂笑一声,斜睨着看他,口吻似嗔似怨: “怎么,我才嫁过来第一天,就准备让整个地下城都知晓,我的新郎跑路了?” “夫人……” 秦城已经改口了,不再唤她南府小姐。 南锦下巴轻扬,一如往日骄傲脸孔,目色坚决: “这一场婚事,原本该如何,现在照旧如何,他不在,留下的黑金面具可在?我看你身形与他差不多,拜堂不必劳烦,就随我出去敬一杯酒~” 秦城难得慌乱,忙摆手: “这如何使得?” 要是让主子知道了,心中一定怨怼他! 南锦菱唇一勾,目色流转,笑盈盈道: “你若不肯,我只好寻别人了?” “不行!” 秦城立刻拒绝。 知道主子这个苍桦身份的寥寥无几! 就连随身伺候的魏八斤,也一直被蒙在鼓里。 主子孤身前往京城营救兰陵将军,他和姬应寒周旋的余地,唯有地下城的势力,万一让姬应寒知道苍桦就是孟天枢,那么主子多年心血付诸东流,岂不再无一战之力? 南锦不用秦城直言,心中早已敞亮明白,泠声开口: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消息传到京城,你我这里尚能替他遮掩,你可明白了?” 这一句话,倒是点醒了秦城。 原来,南锦不是因为任性生气,故意气一气孟天枢,而是为了他的安全考虑。 苍桦一直留在青州,那京城那边,到底有的缓。 如此一来,秦城对这个城主夫人,更加心生好感:或许她真是能帮到主子的贤内助。 “面具我有,拜堂后半个时辰,还礼敬酒。” “好。” “你——可还要拜堂?” “自然要拜的,对了,给我撷一朵香雪兰来。” “好。” …… 良辰吉时到,新人过礼拜堂。 “一拜天地——!” 南锦簪了一朵香雪兰,双手执着红绸,稳稳跪在软垫上,抢地顿首,叩拜大礼。 红绸的另外一端,小翠宝手中捧着红木漆案,眼眶红红,跟着一并跪下。 漆案上面放着的东西,并不是苍桦的黑金面具,而是一只被拆补得不成样子的锦绣香囊。 自己鬓边既簪着香雪兰来叩拜天地,便是选了那一位病娇世子—— 因香囊结仇,也因它结缘,今日良辰婚娶,就让它代替孟天枢。 “夫妻对拜——礼成!” 南锦对着香囊,稳稳磕了一记头。 这一场婚,是她应许孟天枢的,他不在,却是他欠下的债。 她向来恩怨分明,堂要拜,人要护,可债也要讨的,等那厮回来,看自己怎么收拾他! …… 把黑金面具丢给秦城,南锦风轻云淡: “走,你我出去回礼敬酒。” 秦城恩了一声,心中还是有点惶恐。 他身形虽和孟天枢的差不多,可气质上差距甚远,好在扮演之人是苍桦,而不是世子孟天枢,自己一贯沉闷稳健的个性,还能压得住。 换上玄红色礼服,扣系好黑金面具,他肃手一引,护着南锦先走。 攀着小楼的外的石梯,夜明珠夺目耀眼,月光浮华温柔。 观礼之人早黑压压的挤在了下面,想要一睹城主夫人的风采,也要为城主苍桦送上贺喜祝词。 俯视众人,南锦红纱蒙面,罗裙生辉,身姿绰约。 在起哄声中,小翠宝端上两杯合卺酒,低眉顺目,软糯着声音开口: “城主、夫人。” 秦城率先举杯,准备一饮而尽,抓紧把这一场戏作过去。 可南锦偏偏不,她知道今天婚礼盛况,一定会传出去,传到京城的地下城去。 孟天枢撇下她‘逃婚’,不借机报复他一下,她就不是南锦了~ 于是—— 她一边拿起酒杯,一边亲昵挽上了秦城的手臂! “夫君~~” 千娇百媚,酥软入骨。 246 飞醋抵京 秦城浑身一颤,喝进去一半的酒,差点没喷出来。 她、她想干嘛?! 南锦挽着他,隔着一层红纱,眉眼上挑,风流昳丽,字字妩媚,香雪兰的味道,萦绕榴齿间,一丝一缕动摇他人心神。 “既是合卺酒,怎么好一人独饮?” 言下之意,是要喝交杯酒的。 秦城心中慌的一匹,浑身僵直着,一动不敢动,连端着杯子的手也微微颤着。 他心道:明明是闺阁小姐,魅惑人心的手段,也太过厉害了! 秦城心中吐槽:主子时常说她是一只千年狐狸,原以为说她狡黠心计,莫不是还有另一层意思? 谨慎点,谨慎一点。 秦城不自觉往边上一避,南锦葱段似的手指,精准的掐到了他痒痒肉。 浑身一软,秦城差点没直接跪下去! 南锦笑盈盈: “酒未饮,你怎么醉了?” “……” “酒不醉人人自醉,娇妻入怀,温香软玉,城主可还把持得住?” 呵气如兰,南锦一点点凑近了秦城的耳廓。 秦城用力点头,一想好像不对?又猛得摇头。 有点问题有点问题,不行了,他要撑不住了—— “城主和夫人好恩爱啊~” “城主酥得腿都合不拢了,夫人御夫有术啊~期待洞房花烛夜呀~” “啊~我要把这个恩爱的场面,告诉我远在京城的大姨妈家的小表哥的邻家小妹妹!” …… 秦城脸色一黑,忙搂过南锦的腰,僵持着手臂,用力与她碰杯。 “喝!” 听起来豪气万丈,实际内心慌乱不已:再不赶紧结束,飞醋就要抵京了! 捉弄一番后的效果还不错,南锦自然也知道适可而止的道理。 她菱唇微掀,稍稍退开了一点距离,总算饶过了秦城。 “夫君,请~” 合卺酒喝出了歃血为盟的豪气—— 一杯豪饮后,秦城几乎是落荒而逃,南锦微笑着,和大家挥手作别,然后端着大气的仪态,落落转身,只留下一道供人遐想的美丽剪影。 完美退场。 * 一路奔赴京城的孟天枢,心中忐忑不安。 他日夜兼程,若不是身子实在吃不消了,恐怕一刻也不会耽搁。 总算在渝州境外三里外的茶寮,发现了长姐孟天玑再度留下的记号,这一次除了记号,还留下了一些话,是孟家军才知道的暗语。 孟天枢明白,这个暗语,除了父亲和长姐之外,戍南王府再无其它人知道,母妃不知道,大哥也不知。 小时候,长姐曾偷偷教过他一次,为此,还被父亲责罚过。 总以为孟天枢看过一次并不会记住,其实他过目难忘,已牢牢记在心中。 这一次机缘巧合,竟可以解读出来,可见这些暗语,就是为他所留。 ‘我很安全,你务必小心,切莫打草惊蛇——与我一起被捉的还有一位姑娘,她身上已有图腾显露,这是我迟迟不肯脱身,想要留下来调查清楚的缘故。’ 孟天枢眉心一拧。 有图腾的女子? 南邺水,柳如丝,孟天玑,也只有汪解语并非图腾宿主,难道这个女子,是真正的汪家长女? 既然孟天玑选择按兵不动,孟天枢也不会贸然行事。 决定放缓追击速度,也趁此机会在渝州休养一番,明日再启程去往京城。 只是长姐这边的心才落停,青州城传来的消息,让他差点没掉到醋缸子里去。 茶寮对桌有两个江湖汉子,络腮胡子,大马金刀的样子,谈论起八卦来,毫不逊色与妇人们。 “诶,你可知地下城的苍桦大婚了?娶了一位绝色女子为妻?” “当然知道!我还听说啊,这俩人在凭阑处喝合卺酒呢,夫人还当众亲了他!苍桦差点没当众办了美人,哈哈,喝了酒,就迫不及待就拥着人去洞房了!” “这么猴急,之前都说他不近女色,黑阎王一尊,想不到也是吃人间烟火的嘛~” “那还不是美人功夫到家呀~” 俩人越说越暧昧,这声低低的,一阵阵传来,穿刺到孟天枢耳中,泛起浓重的酸味。 …… 孟天枢头戴斗笠,手腕用力,掌中茶杯应声儿碎。 这只小狐狸的报复心,未免也太重了! 247 阿布心事 婚后的日子,看起来平淡无波,其实一点也没闲着。 南锦找到秦城,安排了一条直通南岭飒风的地下密道,日后她一个人进出方便,不用在用轿子遮掩,来来回回进出青州城了。 在小楼里了住了几天,南锦收拾东西,回了娘家—— 开玩笑,孟天枢不在,这小楼在明珠璀璨,月色撩人,她也住不下去。 况且她还有很多事做了。 一回飒风,南锦就被阿布堵了个正着。 她下意识后撤一步,拍着胸口,心有余悸道: “吓我一跳,突然从竹林间窜出来,我还以为孟山策又来了呢。” “不是他,是我!” 阿布脸色沉沉,双眸是一如既往的清澈,奕奕有神,只是这会儿也染着愠色,显得十分不开心。 南锦目光上下逡巡,仔细将人打量了一遍—— 阿布已经从原来的小马奴,被她提拔成了大管事,专门负责南岭小洋楼的工程搭建。 天气越来越热,他晒得越发的黑了,不过南锦自己的厨房班底还在,将他的伙食照料极好,他的身材健硕,不再是刚买下时瘦棱棱的样子。 南锦心有所感:现在自己身边唯一养不胖的,大概只有孟天枢那个死病娇了? 莫名又想到了他,这么些时日,也没有一封书信回来。 哼,莫不是还在吃飞醋,耐着性子不肯回信?小心眼! …… 阿布见南锦颜色变化,似嗔似娇,心绪百结。 他唇线紧抿着,不断搓揉着衣角,梗着脖子把话问了出来: “你,成亲了!” 不是问句,居然是感叹句,大有质问的意思。 南锦柳眉一挑,好笑问道: “怎么说,想要给红包么?你早说,你下个月的月钱,我便省下啦~” “苍桦,又是谁!” 阿布常去地下城,自然知道苍桦大婚的消息,他太熟悉南锦的身段,一眼就认出了她。 小楼进不去,他就守在飒风等,等她回来的时候。 南锦瞒着阿布,也是解释起来有点麻烦,不过他既然知道了,也无谓欺骗。 嘴角勾起一抹调侃笑意,她算是默认了: “一个神秘、多金、也许很帅的男人。” “……你不认识他,为什么嫁他!他不可以,孟山策不可以,孟天枢……可以!” 阿布不善言辞,闷葫芦一个,心中却很在乎南锦。 他一直在她身边保护着,也悉心观察着每一个出现在她身边的男人,算来算去,能放心的人只有孟天枢一个、 如果她一定要嫁人,那就孟天枢。 虽然这个想法在心中也十分勉强,他说不上哪里勉强,那滋味酸苦着,他不肯细想。 南锦被他逗乐了,眉目含笑,春风凝眸: “没关系,等合适的时候,我可以休离苍桦,再改嫁世子天枢~” “……” 阿布一脸懵逼:还能这样吗? 南锦回身,负手轻步,快着阿布一切距离,径自往飒风里走。 一边走,一边回首与他说话: “好啦,我吃不了亏,你且放心,用梦锦那个身份,我还有好些事要办,好些生意要做呢,你记得替我保守秘密?” 阿布跟上她的步子,自然而然的点头: “恩。” 她的要求,他一定会做到的。 “我的小洋楼如何了?见过苍桦的明珠座山楼,论风水,轮奢靡,我的小洋楼大概是比不过了——只能论一论装修的品味了。” “我不会。” 阿布有点失落。 他空有一身力气,让他去夯土、搬砖、上梁都行,但是让他管事,拿主意,他就一个头两个大,力不从心,太难受了。 南锦伫步,曲着手指给了他一记脑栗子: “说一句不会就行了?你这一身力气来的蹊跷,也不知吃了什么才得的,谁知道哪天上一趟茅厕回来就成软脚虾了,那时再离了我,你靠什么糊口吃饭?我这是在培养你好?” 南锦没忘记,自己跟阿布的一年之约。 阿布脸色更沉了,急着一句: “不会。” “什么不会,事无绝对。” 阿布知道南锦理解错了。 不是不会失去神力,而是不会离开她。 一年之约到了,他不再是南锦买的奴隶,他或许会去找汪解语为莫桑报仇,但不会再离开南锦了。 “小豆子怎么样了?” 阿布突然问了一嘴阿豹的孩子,那个一直被南锦安置在客栈的小豆子。 南锦啊了一声,淡笑开口: “挺好的,不住客栈了,送去青州书院念书了,一年的束脩我替他交好,寻常日子帮着灶房打杂,自己赚自己的伙食费,你若想他,便去看他好了。” 一听南锦只教了一年,阿布小声道: “就一年?” 南锦诧异: “呀,你还觉得我小气?如果一年后,你想带他回陇西呢?岂不是浪费我银子?我的银子只给我自己浪费,旁人是不行的。” 有些原则性问题,南锦还是要交代清楚的。 阿布越听越恼火,可这火烧得太无力,甚至是有些颓然的。 “读书要紧,我陪他,不走。” “啊~原来是为了他?” “……我……你……也……” 阿布一张脸憋的黑红黑红的。 南锦低声一笑,轻拍了他一记肩膀,坦坦荡荡道: “好啦,其实是我舍不得你啦,所以,我才特意安排小豆子住在院长家里呀——你可晓得,院长有个小孙女,来日亭亭长成,定然是个绝色小美女!这青梅绕竹马,小豆子定然乐不思蜀,怎还想着走呢?他不走,你岂不是也留下了?” “……” 阿布咳嗽一声,头越来越低,声音越来越闷: “那,那到时候,看着办。” 248 世子不举 进了飒风,南锦身上汗津津的,小翠宝早已准备好了香瓜蜜汁,还有一把隔年的团扇。 她小着力气替南锦打风: “小姐,天还不算太热,咱们就不吃冰镇的了?” “恩,这小洋楼得抓紧了,飒风近着温泉池子,竹子也不遮热,夏日我可受不住。” 阿布一脸愧疚,垂手站在边上。 南锦淡看了他一眼,笑着道: “放心,我已请了三叔来帮衬你了,你跟着他学就好了——等洋楼造好了,你便替我去管马场,修去陇西的路,这个你可愿意了?” 阿布霎时眸色一亮,用力点了点头。 虽然决定待在南锦身边,但陇西故土,他还是想回去一趟的。 “去,去广源客栈找三叔,挑人少的时候去,别惹眼了,免得南府闲言碎语,一干娘们给他气受。” “恩。” 阿布有了方向,也知道南锦的舍不得的心,他一扫来时的愠色落寞。 脚步轻快,健步如飞离开了飒风。 …… 他前脚刚走,荆禾后脚就来了,他行色匆匆,一脸为难之色。 南锦支颐,抓紧时间抿了一口蜜汁,生怕一会儿又没机会喝了。 “小姐!” 荆禾躬身垂立,规矩周到。 南锦说了一两次,荆禾还是坚持如此,她也就不强求了。 “怎么了?是淮上缫丝场出了问题?” 荆禾培养了这时日,已经能独挡一面了,南锦把最要紧、也最困难的淮上交给了他。 他这样肃容而来,惹得南锦也跟着心忧三分。 摇了摇头,荆禾稳了一口气,徐缓着声道: “淮上不妨碍,一切顺利,只是南府又出事了。” 南锦眉心一拧,语带不悦: “我已经不是南家人,爹爹也入土为安,他们死活与我何干?” “我明白小姐的意思,可求我的人,是二小姐飘絮,您待她不似其它人,到底也有几分真心真意,她哭求而来,说四姨娘不行了,盼着您施以援手,救她一救!” “……” 南锦难得沉默了下来。 爹爹,到底还是狠心,对四姨娘下了杀手的…… * 入夜,南锦换了一身衣服,乘着一顶二人抬的青布小轿,去往南府另外一处庄子。 得知四姨娘生病,药石无医之后,乔氏借传染之名,把四姨娘和飘絮都打发去了庄子里,只派遣了一个老婆子,和聋哑老奴照料。 衣食供应寒酸,等于是任由她自生自灭的意思了。 当年她独宠南稷山,撒泼发癔的仇,乔氏一直记在心中,如今有机会了,顺手就报了。 压轿,南锦头戴帷帽,手里提着药材,迈过后院门槛儿,往庄子里头进。 守门的婆子被荆禾打点过了,虽然不知来人是南锦,倒也殷勤嘱咐: “您小心着点,听说这病会传染,别过给了您。” “是这话儿,那你也守得远一些?” “诶,我都不靠近的,吃喝拉撒,她女儿会伺候的——倒也可怜,从前是个千金小姐,现在什么都要亲力亲为,哎,乔夫人当家做主后,南府这几个小姐,就没几个命好福厚的。三小姐论说福气最好,偏世子病重,活不活的下来还两说,她没过门,就得守活寡啦!” 南锦哂笑一声: “世子生龙活虎,她过了门,却也是个守活寡的命呢~” “咦,这是为何?” “嘘,秘密。” 南锦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神秘兮兮的转身走了。 留下守门的婆子一脸懵逼,思来想去后,猛得一拍大腿: ‘妈呀,世子不会病弱不举把?一听说要成亲,心慌意乱,这才昏厥病重?’ 南锦才不管她怎么猜度呢—— 反正孟天枢这厮表现这么差,半点消息没有,活该‘不举’呢! * 笃笃,南锦伸手扣门。 吱呀一声,南飘絮开了槅扇门,见来人有些迟疑: “你——是?” 南锦摘下帷帽,与她四目相对,声音轻缓: “二妹妹,你受苦了。” 南飘絮一见是南锦来了,香腮挂泪,娇躯轻颤: “长姐……呜呜呜。” 南锦看她样子,就知道这些时间,她是吃尽了苦楚的。 屋里不断传来四姨娘咳嗽的声音,干哑低沉,有一股浓重的无力感。 南锦扶上飘絮的肩膀,温声道: “我来得急,口渴不已,劳烦二妹妹替我去烧些热水来?” “好!我马上就去。” 南飘絮回头,看了屋里四姨娘一眼,提着裙裾,快步往简陋茶房走去。 柴门开了关,灶膛重新窜起火星子,噼里啪啦烧着嵌罐里的水。 南锦这才提步进屋,顺手掩上了房门。 …… 她走到床边,看着月余不见便形容枯槁的四姨娘,轻声一叹: “你快死了。” “咳,咳……恩……也就这几日了。” 四姨娘苦涩一笑,原本艳丽的容颜,似花凋谢,颓败不堪。 南锦挨着炕沿坐下,睫毛一颤: “是你要找我?” “呵呵,你难道不想找我么?关于汪家的……咳,关于你娘的……” 四姨娘的眸光重聚,一点点挪移到南锦的脸上。 有些事,南稷山没有告诉南锦,她却要说,用一段过去的故事,用自己的性命,去换飘絮日后的安稳生活。 她相信南锦可以做到,也有这个能力做到的。 可悲可叹,这个世上自己最后能托付的人,竟然是南锦…… 249 临死托付 昏灯如豆,煤球炉子的火光,罩在床榻这个面如死灰的女人脸上。 耿耿残灯壁影,萧萧风声雨声。 “苏夫人是在一场元宵灯会的时候,遇见汪放鹤的……灯火阑珊处,才子佳人,自是相见恨晚……你爹爹心中藏了多年的女子,义兄枷锁,家族联姻,他也只好忍下心中情愫,将爱人拱手让人……” “可偏汪家也有世代家族通婚的规矩……汪放鹤不够果决,娶不了苏真真,俩人虽私定终身,他却牢牢藏着她,再不提未来如何……一次放鹤醉酒,苏夫人亦微醺相问:你是喜欢男孩还是女儿?汪放鹤神志不清,却哈哈大笑回了一句‘男孩’……苏夫人有些难过,心中是喜欢女儿的……怎料又听他阴鸷冷言;‘若是女儿我便亲手掐死,好过日后再叫我剥皮拆骨!’苏夫人骇然无比,藏下了身怀六甲的消息,翌日晨起,他倒也不记得醉后之事了……” “再后来,待在汪放鹤身边……苏夫人偷听、调查,也找到了汪家密室,弄明白了四大家族藏掖百年的秘密……南境通灵大法师布下的轮回诅咒……每一个无辜的女子,都在为天孽、为浮屠塔祭献宿命……” “咳咳!可惜,几百年的守护,终于还有分崩离析的一天……汪放鹤背叛了誓约,拿天孽的秘密投靠摄政王姬应寒,愿凑齐四个女子身上的图腾地图,找到浮屠塔所在……为表诚心,他答应了姬应寒……第一个拿来开刀的,就是自己的女儿!” “呵……苏夫人心冷如灰,亦明白了汪放鹤为何迟迟犹豫迎娶她的原因……她写了书信,让婢女小葵去找你爹爹。于公于私,你爹爹都不可能袖手旁观……南家率先去苏家提亲,敲定了婚事,也因为苏真真,彻底和汪家反目成仇……苏夫人压了三个月宣布怀孕,孕期优思太过,生怕你是女儿身,无论是名义上的南家长女也好,实际上的汪家骨血也罢,都逃不过未来宿命加深……生产一日,你呱呱落地,她心血耗竭,便撒手西去了。” “你爹爹悲伤,将这一份当年怯弱的愧疚,全部弥补在了你身上——他也在苏夫人临时之前答应过她,这一辈子,这一生,赚的金银给你,挣得自由赠你,就是死了,也要护你一生安澜无忧,衣食无缺。” …… 四姨娘叙述,并不是茶馆说书先生,诉尽衷肠、按部就班的一场风月故事,她娓娓道来,叙述的是碎片拼凑起来的画卷。 南锦知道,这些碎片化的故事,大概是爹爹酒后、或者梦中告诉她的。 相思入骨、柔肠百结之时,他到底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 一早,南稷山就知道,四姨娘是姬应寒安排在府中的一颗棋子,他没有用决绝的手段,用力拔出这一根钉子,而是用飘絮,用半生宠爱,让这个女人的心肠陷落在青州,扎根在南府。 人心皆是肉长,穷尽一生的风景,不仅仅是为了效忠主人而已。 爹爹赢了——在他拿到四姨娘泣求的那一封信,求他不要赶走南锦,不要让飘絮成为长女的时候,他就已经赢了。 赢了,就要赢了更加彻底。 …… 四姨娘说了这么多,目光涣散了许多,她伸手,缓慢捏住了南锦的手。 “我是必死无疑的,你爹爹还在奈何桥上等着我呢……我若不去,他又怎么能放心?关于你,关于汪家,随着我离开,就再没有人知晓了……但飘絮的事……是我算计了你,多谢你,多谢你保住了飘絮。” 南稷山默认南邺水是长女,手心手背都是内侧人,头顶还又绿了一遍,被天下人所耻笑。 他能接受,必定是要四姨娘付出代价的。 死人才能保守秘密,他要四姨娘跟着自己一起走,一起把秘密带进棺材里去。 南锦低头,嘴角弯了弯,掩去了淡淡的一丝苦笑。 “不必谢我,利益交换而已。” 帮四姨娘保住飘絮,也是希望她交换信任,把汪家这点事,永远带进棺材里去。 四姨娘无奈一笑,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不必这样说……其实我看得出来,你心肠不坏,飘絮从未与你为难,你与她也朝夕相处几个月……姊妹情意,你是愿意保她的……这与我是否保密无关。” 南锦垂目不言,并不否认自己心中,还有一丝心慈手软的圣母心。 飘絮确实是个干净的女孩子,她值得安稳的一生。 南稷山拼死保了她,四姨娘以命相换,换了飘絮余生安稳,都是父母之爱,南锦又怎么还能铁石心肠,置之不顾? “放心,飘絮,我会尽力照拂的。” 到了如今,南锦也只能答应四姨娘了。 四姨娘得了这句话,长长叹了一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阖目,流下两行泪,鼻翼翕动,再说不出什么话了。 刚好飘絮烧了茶水回来,南锦略让让,退到了墙角边,让母女俩最后说一会儿话。 半刻后,南锦听见了飘絮悲恸的哭声—— 窗外的夜雨,下得更加萧飒悲苦。 250 找个爹 四姨娘留下话,要尽早入土,不要放,不要祭,最好连碑都不要立。 她一生为棋子,不得始终,死了便化作一道风,随夏雨入夜,一直护在女儿身边。 四姨娘死了,看守的奴才早有准备,嫌恶的拿来推车和稻草,打算推去乱葬岗掩埋。 飘絮挡在门前,誓死不肯: “你们不能这样对我娘!” “有何不能,你娘叫夫人赶出来,自己心里没点数么?南锦是个杂种,你多半也是!四姨娘成天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不知勾搭哪个男人生下的你,可怜我家老爷,白疼了两个女人,两个姑娘,全是黑心的白眼狼!” 大放厥词的婆子是乔氏派来的,转门等着四姨娘咽气呢。 她打算处理好四姨娘尸身后,把飘絮也卖出青州城,琴棋书画这么好,又细皮嫩肉的,多少值些银子,乔夫人更是眼不见为净,绝对不会反对的。 南锦在暗处看不下去了—— 她冷笑一声,重新步出,帷帽轻纱飘诀,迎着廊下淅沥落雨。 婆子见还有外人,甚是诧异: “你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 “我家主子得知薛姨娘病重,特意遣我入青州境,接小姐回京。” 说这话的时候,南锦故意一副官话口音,咬字清晰,气势沉着。 她这一番话,说得婆子一愣,将信将疑道: “什么小姐?什么主子?你是打京城来的?” 南锦负手在后,身形清矍,淡淡一股气势晕开,有种不怒自威的凌冽感。 哪怕自称奴才,好像也是很有来头的奴才呢。 “这就不是你能问的了——遗体不劳你操心,人已咽气了,你回府复命。” 婆子差点就被唬住了,反应过来后,结巴着挺胸: “啥?你,你莫不是四姨娘偷情汉子家的奴才?!” 南锦扬手,啪就是一个耳光,扇在了婆子脸上。 “放肆!再敢诋毁我家主人,杀无赦——” 阴恻恻一句,南锦已经拿出了上辈子看武侠剧的所有内涵精髓了。 婆子捂着脸,几度想要发作,都莫名怂了回去。 京城,莫不是有头有脸的人家? 名门望族互送小妾也是常有的事,难道四姨娘是富贵之家送出去的女人,二小姐其实身份尊贵,不是街坊苟合的野种? 一旦有这个想法之后,婆子也不敢太过放肆,但她一定要问清楚,否则怎么和乔夫人交代? “姑、姑娘,明人不说暗话,你透点给我,我也好有个交代。” “我且问你,京城最权贵,又是哪一家?” 婆子一脸懵逼之色,要她说,京城权贵这么多,最最厉害的不是天家么? “皇……皇?” 南锦哂笑一声: “您怕是没明白透彻,我便不必多说了,就如此回禀南家,二小姐我是一定要带走的。如何安排,听从我家王爷指令。” 最后一句,算是点睛之笔,再笨的人总也听明白了。 除了婆子之外,飘絮也是无比震惊。 怎么可能,自己竟然是摄政王姬应寒的孩子?这应该是南锦为了帮自己脱身,胡诌出来的话?可她未免胆子也太大了! 这样消遣当朝之尊,要是被发现了,惹了摄政王生气,又要如何收场? 南锦用目光示意飘絮,淡定,淡定一点。 摸老虎屁股固然可怕,可只要老虎不发威,边上的一干宵小就不足为虑了。 论起风险来,还是伺候、安抚老虎一个人的好~ 再说,南锦不信四姨娘当初这般貌美,嫁给爹爹之前,与那姬应寒当真清清白白。 现在南邺水成了南家‘长女’,飘絮身世未定,说不定姬应寒还要考虑一番呢~ 趁着他考虑的时间,找他当爹,扯着虎皮挂大旗,不香么? …… 婆子膝下一软,险些给飘絮跪下了。 反思自己这些日子克扣、吝啬、责骂种种恶行,愧疚害怕的眼泪,刷得流下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二小姐!” 婆子用力拽着南飘絮的衣裙,希望她不要计较,不要告状,千万不要寻仇啊! 飘絮厌恶她,用力扯回了自己的裙裾: “我和我娘的东西呢,拿来还我!” “好好,我这就还,这就还——” 婆子忙不迭答应,狼狈爬起身,噔噔踩着水汪子,去自己房间拿东西。 四姨娘虽是被赶出来的,但这些年,到底攒下些梯己,只是到了庄子,全让下头婆子搜刮抢走,占未己用。 现在统统还了回来,还有飘絮素来珍爱的画卷、石砚、衣裙钗环。 除了银子少了些许,其它东西幸好都在。 南锦冲着飘絮点头,压低了声道: “小姐歇息一晚,明天一早属下派人来接,夫人的遗体,我也会安排尽早火化,王爷说,夫人这般喜欢青州城,便以此为茔,就此长眠。” 飘絮眼眶红肿,对着南锦福身行礼: “多谢——” 多谢大姐姐。 251 合谋报仇 第二天,一顶轿子,南锦把飘絮接回了飒风。 四姨娘在圣母庙火化,选了一株桃花树下葬,没有立碑,只是在树下设了石桌方凳,来年清明祭,飘絮总有一处陪她吃酒说话的地方。 一路下山,俩人挤在一方轿辇中,静谧无声。 这几日,南锦一直没有歇好,几处生意才起步,她总要亲力亲为的。 加上某人到现在都没有消息,她心里总是记挂着,又拉不下脸主动寻他,久而久之,也成了悬在心头的一桩心事。 颠簸轻晃,困倦不已。 正要闭目睡去,一阵小小的啜泣声入耳,仓惶不安,悲从中来。 南锦心中长叹一声,撑起眼皮,转眸看向拭泪的飘絮: “人死不能复生,莫要伤心了。” “可是……我娘死得蹊跷,她是突然病的,看了府中郎中,那郎中便说药石无用,娘也不肯吃药,就这么病死了——她素来要强的个性,怎会只听郎中片面之词,就笃定自己没得救了?父亲向来宠爱她,哪怕府中闲言碎语,说我不是父亲血脉,他也护着我娘,派人守着我娘的院子,煎药医治……是父亲死了后,乔氏才发难,将我们赶出家门的!” 南飘絮压抑了这许多日子,这一会儿总算爆发了。 她从小怯弱,与人无争,真正被逼到了家破人亡的一步,才对乔氏有了恨意。 南锦欲言又止—— 她安静看着愤怒和悲伤交织着的飘絮,不知该哄她,还是骂她。 她以为自己的命很苦,从小被欺负、打压,还能淡泊无争,偏安一隅,可娘亲还是叫人害死,自己也被赶出家门,从富贵门庭的二小姐,成了孤苦无依的野种。 南锦觉得她简直幸福死了。 什么都不知道,在七情六欲的浅滩跌撞前行。 殊不知这一份狼狈,已是许多人用尽气力,甚至是生命才为她换来的。 “你打算如何——?” 南锦目光轻掠,一点点描摹着飘絮泛着怨恨的眉眼。 飘絮用力握上南锦的手,口吻坚决,几乎是碾着牙开口: “这一切都是乔氏作怪,她厌恶姐姐你,也不喜母亲和我,她还嫉妒南府和戍南王府的婚事!夺权持家,赶走了你我,毒死了我娘,让从小养在自己膝下的三妹嫁给世子……她这般欺辱我,我纵然再老实,也要为我娘报仇雪恨!” 说真的,乔氏也是南锦的仇人,迟早要收拾。 但她答应过四姨娘,好好照拂飘絮,让她远离争端,继续醉心书画就好。 恨意是最好的尖刀,她不愿飘絮成了自己手中的复仇之刃,可却也没立场,劝飘絮放弃复仇,咽下这一口窝囊气。 除非,她告诉她一切真相,然后用力甩她一记耳光: ‘珍惜你现在的生活,这是你娘拿命换来的!’ 可是啊,有些仇不报,一辈子攒在心里,也是辗转反侧,怨天尤人,何来安稳一说? 既然乔氏母子本就不算人,打狗虐菜,南锦就出手,一起帮忙恶心一下。 “那你预备怎么办?用你斐然的文采,写一张檄文状纸,去官府告她杀人夺权?” 南锦漫不经心的一笑,没有轻蔑的意思,只是在委婉提醒南飘絮—— 报仇,她还不够本事,不够资格。 南飘絮一愣,眼泪挂在脸上,显然真让她思量报仇之事,她就没辙了。 是呐,要钱没有,要权没有,怎么跟她斗? “我……我……” 我了几声,也没想出一个可行的法子来。 南锦懒怠往后靠着,手指轻佻,撩开窗上的帘子往外看去—— 绿荫遮蔽,阳光斜斜透着缝隙,斑驳了一路。 “钱我有,权?你不是借了一阵东风么?” 南锦勾起笑意,眉目狡黠。 南飘絮听明白了,人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 “你还说,这样骑虎难下,将来如何是好?” “将来就说弄错了,真是不好意思呢~” “……” 南飘絮也是服气了,转头又问: “就算借了这阵风,又如何报仇?乔夫人就算信了,不过心里不舒服罢了!” 南锦摇了摇头: “咱们的长兄常年在外,一直未有娶妻,不就是想着等继承家业后,再挑一个门庭更高的人家攀附么?他这种自己没本事的庸碌之辈,大概最喜欢吃软饭了?” 南飘絮下意识捂住了嘴,疯狂摇头: “不成不成,这怎么得了,我到底是不是南府血脉,全凭乔氏一张嘴,若是被她所害,岂不是乱了人伦,况且我就算是要复仇,也断不愿意折了自己去!” 再说,她心中早有喜欢的人了,哪怕此生无缘,也不肯轻易糟践自己。 别说南飘絮不肯,南锦还不愿意呢。 别紧张,作戏而已。 “对外宣称你是姬应寒的私生女,可摄政王一定不愿意你回京去,这是人之常情。你到了婚嫁之年,是要为你寻一门婚事,才好在青州城安身立命。所以这夫婿的人选,便是我们做文章之处……乔氏不信,她的草包儿子还算好骗,先让他们母子离心,之后牵着他的鼻子走,到时候想报复,还不是你我说了算?” 南飘絮咋舌,只觉心怦怦直跳,面红耳赤。 是撺掇坏水,报复敌人的热切和兴奋,只是很多细节,她还是将信将疑的。 “如何,如何叫他信呢?” 南锦撇了撇嘴,眸色透着一股慵懒的轻讽: “有钱就行了~花架子用钱砸,愿者上钩~” 252 争当最强女婿 一回飒风,南锦就开始对飘絮的改造计划。 她在青州城最繁华、最昂贵的地段,替飘絮租了一进两进的沈院小楼。 院子虽只有两进,却占地颇大,比起七八进的大院子完全不逞多让。 原先这处院子的主人,是梨园一位当红角儿汤老板的香居,住人的院落不多,可处处透着一股精致讲究。 司阍的门房,挡煞的照壁,楹门罩宇,花木雕阁,一处不少,比起深宅大院来,它更显得别致风韵,透着女儿家几分娇丽羞掩。 除了奴才暂居的低矮庑房,厨房、恭厕,整个院子就只有一处主人家的二层小楼—— 楼簇在花木垂柳之中,六阶白玉梯,八副槅扇门,楠木窗子浮绘雕篆,偶有支起的窗牖子,其间轻纱尺素,香韵缭绕。 飘絮入住的第一天,便对身边这位长姐,是死心塌地的佩服了。 论天下最会‘花’钱之人,只有她。 …… 自然,除了一栋住所的门面,婆子、奴婢、小厮、管家俱是不得少的。 照着飒风该有的标准,南锦捏了条件,请三叔代为挑选—— 三叔看了也只摇头: ‘当年为你凑齐飒风的侍候班子,我已是搜变了全青州城的,如今要复刻,哪里还有这样的人才呀?’ 不过三叔虽这般说,办起事儿来,还是要求严格的。 虽不至于像飒风这般优秀,但也比很多朱门蓬户,高处许多档次来了。 南锦掐指算了算,管家一个,管事的分内外两个,伺候茶房的二个,伺候厨房的三个,贴身伺候的四个,算上洒扫换洗、照拂花木、跑腿采办的共计二十余人。 二十多个人伺候南飘絮一个,够得上‘郡主’的牌面了~ 至于她自己,当然扮演管家的身份—— 为了逼真一点,她去买了身竹青色的男装,特制内增高的云纹高靴,甚至还找铁匠锻造了一副赝品寒雪针! 帷帽遮掩下,她的身姿容貌和孟山策到有几分相似的神韵。 反正,姬应寒幕下的能人异士,她只认识孟山策一个,最重要的是,孟山策是不会贸然来拆穿她~ 总不能指着鼻子说:我怀疑你在假扮我,我才是摄政王姬应寒留在青州的走狗? 趁着京城鞭长莫及,孟山策还在懵逼状态—— 南锦这一出‘郡主招婿’的大戏,就开始上演了! * 夜里一场雨,晨起天润着靛青色,草木芳香,不似昨日那般溽暑难耐。 南锦换上男装,早早便到了,唤丫鬟为飘絮梳妆打扮,备下轿辇,准备出门。 南飘絮惴惴不安,穿着娟纱金丝绣花长裙,不安抚着鬓边的金钗步摇。 “镜,我这样太浮夸了?从未穿过这样富贵的衣裳,还有这些头饰……” 应南锦要求,不管有人没人,飘絮都要叫她一声“镜”,也算是‘姐’和‘锦’的谐音了。 丫鬟小红还在伺候,南锦也只好作戏全套。 她双手抱拳,沉着嗓子道: “小姐身份贵重,自配得上这一身,来日富贵荣华,还有的是呢,小姐该早日习惯才是。” 贴身伺候的丫鬟,都是三叔挑出来的机灵聪慧,眼波流转,接话道: “小姐,管家大人说得是,你是郡主的身份,这一次出门,咱们是挑选夫婿去的,不穿得好看一些,如何艳压全场?” 南锦负手,含笑点头。 丫鬟小红得到了认可,安抚的更加卖力了: “小姐虽然归不得京城,但王爷还是认您的,不然何必派管家大人来青州,还花了这么多钱在您身上?您呀,就安稳挑个夫婿,那陪嫁的金银,可不海了去了?” 话糙理不糙,这话几乎青州城已经传遍了。 都说京城那头下了话,要给‘小郡主’五千两黄金和一处大宅院当陪嫁! 五千两!黄金! 这些都不算是重点,重点是真当了‘姬应寒’的女婿,仕途官运,生意来往,下辈子还有什么可发愁的? 从未听说过摄政王娶妻,更别提孩子,凭空冒出一个私生郡主,还是养在南府,各种八卦满天飞,整个青州城都快炸了。 再度听见些,南飘絮睫毛一颤,掩去了心绪不安。 “好、好……” 她一直低调习惯了,难以接受一个城的人都在议论自己,况且,议论的都还是伪装起来的假象。 南锦就淡定多了~ 反正,她一直都是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曝光率一直独占鳌首,无人企及。 甚至大家在讨论飘絮身世的时候,也会引到南锦身上来,毕竟苏真真跟谁偷情生得她,至今还是一个未解之谜呢。 隔着东昌纸,南锦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知道时辰差不多了。 “走,桂香楼。”她淡淡笑道。 一年一度的赏菊宴,因为飘絮的关系,提前到了热伏天。 菊花是赏不到了—— 不过恰逢婚龄的有意男子,都抢着名额,要来桂香楼试一试机会。 看能不能一飞冲天,当得了这全九州最牛气、最有前途的‘郡马爷’。 253 有人忒不要脸 桂香楼。 湘妃竹帘一层层支卷着,轻纱幔帐,丝竹曼耳。 大堂四角皆摆着一方大冰盆,冒着丝丝凉意,葵扇连接着机拓,由翩跹婢女缓缓摇动,送出一阵阵凉爽的微风。 大堂中摆了一处高台,用于等一下书画鉴赏会,也是飘絮拿手的。 现在鉴赏会还没开始,为了打发闲暇时光,掌柜请了一个说书先生,他青衫折扇,端坐在云卷长案后,侃侃而谈,正说着一出旖旎缱绻的风月故事。 什么红颜绝色,从小是王府豢养的瘦马,等年长了赠予来客,成了客人最得宠的小妾。 只是这妾室入门前便有了身孕,生下一个庶子从小不得宠,血脉之事被拆穿之后,庶子潦倒困苦,被赶出了家门,后寒窗苦读入京赶考,才发现自己真实身份竟是王府世子!一朝翻身,锦衣荣华,他策马回家,一步步复仇,惩治恶人的曲折故事。 虽不指名道姓,众人皆听得出来,这说得不就是南家那点破落事么? 虽是破落事,但胜在一个‘爽’字,这年头,不都这个路数么? 郁郁寡欢,欺凌倾轧,明明是最惨的身世,突然摇身一变,大撕四方。 若是说得精彩处,那掌声雷动,大有茶寮茶馆的喧阗热闹劲儿。 大家听得津津有味,纷纷感慨:谁写的话本子?编得真好~ …… 桂香楼除了公子少爷外,莺莺燕燕的朱门小姐,也是凑趣儿来了一堆。 南邺水肯定是来不了的,不过南府四小姐南霜儿来了,由五小娘领着,坐在二楼的一处雅间里。 竹帘卷了一半,遮挡了容貌,里头之人却也恰好能窥见堂中情形。 南霜儿还不到十岁,听说二姐姐出府之后,竟大变来头,还招起夫婿来,她当然要过来瞧热闹的。 五小娘来的目的就更简单了。 为了膝下唯一的女儿,她早对乔夫人低伏做小,事事顺从。今日桂香楼招婿,乔夫人不屑到场,只好遣她过来一探究竟了。 “娘,二姐姐真是郡主呀?” 南霜儿晃荡着腿儿,拣起请盘中蜜饯,优哉游哉的往嘴里凑。 五小娘撇了撇嘴,拿出娟帕,替女儿擦拭嘴角,小声道: “什么郡主不郡主的,朝廷没敕封,摄政王府也没动静,凭着一个自称是王府众人的大管家,她便真是郡主了不成?” 五小娘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直犯嘀咕—— 四姨娘的来处,乔夫人后来派人细细查了,原本出身小门小户的薛宝珠全是假身份,溯本追源,人好像真是从京城来的,再往深了查,就再也查不到了! 乔氏也是半信半疑,生怕真是摄政王府出来的人,那可不敢小觑了。 南霜儿天真烂漫,笑着道: “是郡主不好么?二姐当了郡主,日后,我岂不是郡主的妹妹了?” 五小娘伸手去捂她的嘴,严肃叮嘱道: “莫要乱说话,娘寻常日子是怎么教你的?再这么不懂事,娘就打你了!” 南霜儿心里一水的委屈,豆大的眼珠,啪嗒啪嗒落下,哽咽道: “娘……我错了,长姐、二姐姐都是野种,都不是南家的女儿……她们不是我的姐姐……娘……我错了!” 五小娘一阵心疼,把南霜儿搂进自己怀中。 对于南锦,她往日里不喜,是因为看不惯她铺张、奢靡的做派,可说破天,南锦却是也不曾欺负自己的。 那南飘絮就更没了干系!同为庶女,南稷山还更宠霜儿一些,她和薛宝珠被赶出南府,生生熬死在庄子里,心中是极不落忍的。 无奈家中乔氏拿权,连南浩亭也俯首帖耳,全听她的话,自己一个小妾,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但求安稳把霜儿抚养长大。 别惹了人不痛快,再步了南锦和飘絮的后尘! 心绪纷乱之际,雅间外一阵脚步声,有几个人踱着方步,匆匆进了隔壁的雅间。 隔着湘妃帘,五小娘目光睇去,竟看到了汪解忧—— 他在的地方,向来南浩亭也必定在。 果然,五小娘眼尖儿,一下子认出跟在汪解忧身后,拿折扇挡着脸的南浩亭。 五小娘诧异:他来做甚么? 若是探查消息,自己已经奉了乔氏之命来了,怎么还需要南浩亭再跑一趟? 莫非——他存了别的心思? 五小娘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浑身轻颤:疯了! * 南锦一身青色长衫,含胸拔背,气势挺拔如竹,一顶青纱帷帽,遮挡容颜,更为她添了几分神秘感。 腰际悬着一方玉盒,机关暗嵌,内行人一眼便知,里头定然有暗器。 既是摄政王府出来的人,这暗器不言而喻——寒雪针。 南锦唤人压轿,抬着胳膊,扶飘絮下轿,众人围观之际,她小声轻语: “放宽心,一切有我,我得了消息,南浩亭已经到了。” “他果然来了?” 飘絮唇瓣紧咬,心中觉得这个曾经兄长,实在不是个东西! 南锦倒觉得正常~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南浩亭最大的弱点,就是意识不到自己庸碌不堪,还急着想要证明自己,一步登天。 为了权力和财欲,脸面算什么要紧的? 所以,南锦笃定这厮会来,偷摸着来,乔氏也一定会来,就算自己不来,总也派个人来看看情况。 心里多少有点慌张,不是么? 颔首低声一笑,南锦粗着声,恭敬道: “小姐,咱们到了,外面日头毒,还是早些进去?” “好。” 南飘絮深吸一口气,在得知南浩亭不要脸的来了之后,她的胆怯少了几分,报仇的恨意浓烈了,人总也生出些勇气。 …… 南锦护在她身边,率先踏进了桂香楼的大门。 隔了一年又来了,期间种种变化,她倒也觉得好笑—— 她抖落着宽袖,时不时露出了腰际的寒雪针,惹眼注意,彰显出自己不凡的身份。 “砰!” 这时,迎面撞来一个人,肩膀用力顶了南锦一下。 南锦身形不稳,往后退了一步,还好就在门框边,没有过于狼狈,叫人看出破绽。 “是在下无礼了,不知是否惊吓到了郡主?” 来人正是汪解忧,一副不怀好意,贼兮兮的油腻笑脸。 他朝着南锦作揖,算是赔礼道歉了,一张脸转身迎向南飘絮,看似彬彬有礼的温笑,总令人看得十分不舒服。 南飘絮摇头: “无碍,镜,你可还好?” 不等南锦说话,汪解忧摆手道: “身为摄政王府坐下得力下属,如此轻轻一撞,定是无损皮毛的,若没有这点功夫手段,怎么配拿王爷的寒雪针?” 说完这一句话,汪解忧摇着折扇,从容笑了笑,大步回去了。 南锦低头一看—— 呵,腰际的假冒伪劣产品少了两枚! 254 春心差点跑偏 南飘絮担忧的目光看了过来—— 南锦好整以暇,嘴角不着痕迹划过一丝讥讽之意,须臾便消弭无痕。 与南飘絮入了大堂,书画鉴赏大会,便马上就要开始了。 赏菊宴办不了,可这文人的三分酸气,还是缭梁不止的,思来想去,还是舞文弄墨的好。 刚好,飘絮也擅长这个~ 入了座儿,一张红木八仙桌,果盘四碟,香茗两盏,皆是为飘絮准备的。 飘絮看了南锦一眼,一口未动。 南锦颔首表示知道了。 她抬起手掌,轻拍了两声,候在外头的丫鬟小红听见了,当即领着另外的奴才,捧着一摞摞的珐琅果盘翩跹入内,动作熟稔,很快摆满了一桌。 豌豆黄、芸豆糕,是从青州最好酒庄樊楼中买的。 三道凉碗子,甜瓜果藕、莲子粉攥丝儿、杏仁豆腐荷叶粥,皆是厨娘自做,可光看样子,是千分万分的讲究,比起皇廷膳供,也不遑多让。 甚至比起御膳来,它无论摆盘还是色泽,还多了些江南韵致,清雅含蓄。 掌柜的和伙计纷纷傻眼,嘴角一抽抽的—— 心中嘀咕:这飘絮小姐,早些时候还是南家人,没见她学这坏毛病呀,现在变郡主了,怎么跟那个南锦一毛一样了? 富贵迷人眼,真叫人舌底发酸。 南锦多少还是给掌柜面子的,总归茶叶还是喝了他们家的。 香茗在手,南锦抿了一口后,就漫不经心的放下,飘絮一直用余光处追着南锦,见她落杯,自己也只好停了。 “掌柜,开始?” 掌柜的躬身应道: “好,郡主都落座了,咱们这就开始了,以文会友,以文会友。” 第一场,是书墨比试,通俗点说就是比谁字写得好看。 报名的公子哥总有十几个至多,这还算是筛选过了的,皆是青年才俊,书香门第。 南锦看着汪解忧也在,不由眼皮一跳,心知这厮一定是替南浩亭来参加的。 虽然不要脸,但还不至于那样不要脸—— 估计心中算盘:是想让汪解忧窃取芳心,等谈婚论嫁时,再想办法夺了人过去,生米熟饭也好,让汪解忧抛弃她也罢,反正最后当郡马爷的,肯定不会是汪解忧。 一旦当上郡马爷,前途无量,谁还敢碎嘴说‘兄妹’之事? 南飘絮没往深了想,自然没品到其中腌臜,只是见南浩亭没参加,既失望又庆幸。 只是这个汪解忧,要怎么办? 她的目光向南锦投去,南锦藏在宽袖中的手,稍往下一压—— 示意飘絮不必担心,按照原计划行事就好。 …… 书墨比试开始了。 生宣砚墨,书香四溢。 每个人风格不同,有人字势豪迈,筋骨开合,有人魏碑风骨,沉稳从容。汪解忧这人不咋地,一手字还是很不错的,加之这人随行乖张,字迹风格,当然也是落拓不羁的。 飘絮爱才,很喜欢汪解忧的字。 虽然她心中倾慕之人是孟天枢,但说到底,九州又有哪个姑娘,能拒绝得了戍南王府‘病世子’的绝世容颜? 倾慕心绪,甚是缥缈,有时候她远远看他一眼,心中就欢喜。 当得知自己不是南家血脉,此生注定与孟天枢无缘之后,那一份倾慕之心就更虚远了。 今日得见汪解忧的书墨文采,字如其人,南飘絮突然觉得,汪解忧稍显油腻的笑容,倒也不是特别惹人厌烦了。 “烦请郡主选三幅上佳的墨宝。” 掌柜的躬身请示。 南飘絮敛裙起身,缓步走到了书案之前,青玉案,白宣纸,她一眼就认出了汪解忧的那一副,目光流连忘返。 掌柜心领神会,扬声道: “汪公子,恭喜。” 汪解忧双手作揖,看着志得意满,嘴角边的笑意,却是轻慢的。 “得郡主青睐,幸哉。” 南飘絮颔首,眉目低垂,含语矜持,另挑了两副不错的,一起交给了掌柜的。 “城南上官公子,镇国将军府、名公子。” 二人长衫直裰,折扇玉冠,虽不是无双风姿,倒也有几分魏晋风流。 南飘絮一一还礼,然后才回到原位,挨着南锦重新落座。 她微微抒了一口气,却听南锦低声劝告一句: “你娘新丧,欺辱未偿,现在好像还不是春心萌动的好时机,恩?” 南飘絮浑身轻颤,心底不被自己承认的小情绪,竟然一下子就被长姐看穿了? 她有些懊恼、歉疚,脸上飞霞一朵,烧得耳根子都通红。 南锦叹了一声: “字如其人不假,若你仔细留意他的这一副字,风流有余,蕴藉不足,落笔轻浮,笔锋却狠绝刻薄——真正潇洒恣意的人,落笔虽恣意,却是严而不拘,逸而不外的。” 南飘絮惊讶万分! 从来只知长姐花钱有一手,衣食起居甚是精致讲究,却没料到,文墨处,也是这样目光犀利,见解独到! 听了南锦的话,再去仔细看汪解忧的字—— 果然,不外如是。 差点春心就跑偏了。 …… 失望之余,南飘絮目色淡了淡,甚是惋惜开口: “殊不知这九州天下,还有谁是真正的落笔泼墨,潇洒落拓?” 南锦嘴角一勾,心里怨念腹诽道: 一个‘逃婚不归’空有一张俊美皮相的死病秧子! 255 投机取巧的聪明 南飘絮定了心神,不再乱开小差,看向汪解忧的目光中,重归冷淡漠然。 远处的汪解忧,看似漫不经心的摇着折扇,实际余光,一直在往南飘絮这边瞄去。 他心中不解—— 明明方才,已窥见女子眼底含羞的矜持,定是春心波动的。 怎么才一会儿工夫,好像与那个管家说了几句话,神色变化,又变得疏离冷漠起来? 这个管家……到底什么来头? 这时,从人堆里挤来一个人,汪解忧认得他,是南浩亭的随从。 他手里攥着一包东西,附耳过来,低低汇报了些事儿,正是半个时辰之前,自己令他出门办的差事。 “好,我知道了——东西拿来给我。” 汪解忧眼底幽光浮沉,薄削的唇角,抿着一道不屑的讥笑。 原来是个冒牌货。 …… 第二关是作画题跋,有资格入试的也只有寥寥三个人了。 第一关就落选的公子,神色怏怏,看向南飘絮的眼神中,好像已经错失了毕生挚爱,实在是难受非常呀。 作画不必写字,费事费力了许多。 伙计们在台上铺案立香,宣白的画卷缓缓铺成开来,各色颜料,也准备妥当。 一炷香时间,不画山水不临走兽,写意便好。 如此一来,这一点时间,也只有花花草草可以落笔了。 汪解忧提着宽袖,躬身执笔,却迟迟没有落下,他心思流转,决定另辟蹊径。 没有学着边上的上官公子和名家公子,画什么花鸟鱼虫,而是直接临起了人像,把远处的南飘絮,一点点描入画卷之中。 如此大胆,倒是叫许多人刮目相看的。 南锦心中哟了一声,心道:这是吃力不讨好的事。 若画得极,倾城无双,那多半是不像的;可若写实了,脸上寻常被忽略的小缺陷,就会被笔端无限放大,倒叫人看着心里不舒坦。 就看他最后,如何落笔,如何取舍了。 …… 立在香炉中的檀香烧尽,时辰到了。 上官公子和名家公子纷纷落笔,拿出自己的私人印章,在画卷一角落款盖戳。 就算得不到南飘絮的青睐,送一份画卷给她,也算是有点交情,来日若有拜托之处,登门谒见,也好有一处开口谈资。 ‘哎呀,某某年某某月,在某某地方,我还送了一卷画作给郡主呀……’ ‘哎呀,说来还真是有印象,请坐,请坐——’ 这不,气氛一下子就亲近了许多。 飘絮再一度起身离坐,去看画卷,这一次,南锦跟着她一块儿去了。 另外两位公子的,南锦只是匆匆扫了一眼—— 牡丹热烈,红鲤可爱,除此之外,倒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地方。 她缓步走到汪解忧的身边,目光落下,还未细看,已知这个家伙很聪明,至少比南浩亭那个蠢货聪明百倍,否则也不会由他代人过来撩妹了。 南锦默默翻了一个白眼:还真是撩‘妹’呢! 汪解忧画的飘絮,身姿清雅,裙裾飘逸,可他不曾落笔样貌,而是画了坐在飘絮身边的南锦,随从一身青竹衣衫,帷帽轻纱飘诀,一阵风过,恰好遮挡了南飘絮的容颜。 就是一阵风的时间,半遮半掩的不见容颜,成了看客心里难说的失落期盼。 好像这样的绰约身段,因为轻纱的调皮,让世人错过了一位绝色佳人! 汪解忧用很聪明的手法,规避了直接描画五官的难题。 他这一幅画,堪称上作了。 “好。” 南锦拊掌,不过不是夸他的画,而是夸他的投机取巧。 掌柜的笑着上前: “如此,郡主可是心中有主意了?若是汪公子胜出,便请二位移步二楼雅间喝茶,一应茶具已准备齐全了!” 选好了人,就可以单独相亲了。 南飘絮看了南锦一眼,含笑点头。 只是汪解忧却在此时冷了笑意,他甚至伸手用力攥住了飘絮的手腕—— “郡主选了我?怎么不曾问问,我要不要你呀?” “诶,汪公子,你这是做甚么?” 掌柜的都傻眼了! 这是什么套路,辛辛苦苦赢了比试,等到了郡主眷顾,可以单独幽会时,怎么闹起来了? 南飘絮被吓了一大跳,用力挣脱着自己的手腕。 “你放开我,你放肆!” “我放肆?随便找一个江湖客,拿一些假冒的寒雪针,就可以冒充摄政王府的人了?拉起郡主招婿的大旗,在青州城为所欲为,到底是谁比较放肆一些?!” 汪解忧开始发难,一字一句,咄咄逼人,气势汹汹。 砰的一声,他将从南锦身上盗取的两枚寒雪针,拍在了桌案上。 256 如假包换 众人一看,有瓜吃?纷纷围观了上来。 “小二,这桌再加一壶香片~” “来来,我这儿要点高末,花生红枣还有不?给我来一包!” 喧天声起,原来风流雅致的书画鉴赏会,突然画风突变,令人措手不及。 飘絮急得手心冒汗,花容失色,但她心中还是极为信任南锦的,所以还不至于双膝发软,直接向众人投降,自首道: 对不起,我们确实是骗子,是假冒的王府郡主。 南锦‘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腰际的玉匣,看向汪解忧的目光中,露出惊诧之意。 虽隔着帷帽,她脸上的表情,汪解忧看不真切—— 可实实在在仓惶的小动作,他还是尽收眼底,且沾沾自喜的。 一旦确认了,汪解忧长眉一挑,声音不自觉的重了起来: “真正的寒雪针,精铁锻造,天赐霜寒,内力飞掷之下,寻常刀剑根本抵挡不住,而我从阁下身上取走的这两枚,我已派人去铁匠铺问过了,五两银子,三天时间,他可以打一箩筐出来!也就拿来给女人们针黹缝补而已。” 众人闻言,纷纷笑了起来。 汪解忧扬着眉宇,自然也跟着勾起了唇角。 南锦掩唇咳嗽一声,半点没有怯场的意思,反而讽笑回去: “为何发笑?” “只是为了可笑之人。” “此言不错——只是你忘了问问,他们是笑我,还是笑你?” 汪解忧一愣,语气顿了顿,立即道: “我有什么可笑的?” 南锦莞尔,一手负在身后,腰线纤纤,背脊挺拔: “寒雪针尽数归藏在我的玉匣中,我从未出手,你又是如何拿到这两枚的?不问自取,是为盗,你说可笑不可笑?” 汪解忧不防,竟被人拿捏了这一点做文章,心中甚是不爽: “情势所逼,无奈之举,怎么能说是偷盗?是你作假才是真!” 南锦见他拉扯回来,偏不买账,就盯着这一个‘盗’字用力捶打他,口辩机锋,她鲜少会输给别人。 “情势所逼?何人相避?汪公子对在下身份存疑,大可直言,我拿出寒雪针,让汪公子一验真伪即可,偷偷摸摸,不是君子所为?” “你休要胡搅蛮缠,我要看,你若不肯怎么办?” “那就大大方方来取!” “寒雪针若是真的,我怎么是你对手——” 此言一出,汪解忧才知失言,听着众人哄笑声更甚,他杀了这个‘镜’的心都有了! 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不再趁口舌之勇,一步步被人牵着鼻子走。 断定这个‘镜’是个冒牌货,汪解忧决定快刀斩乱麻,他大手一挥道: “不必多言,遮遮掩掩,把你帷帽摘下来,否则今天,别想出这个桂香楼半步……我倒要替摄政王好好看一看,天下谁人这么大胆子,敢冒充他府中之人,如此消遣!” 言罢,伸手就要去摘南锦的帷帽。 南锦早有防备,腰身一扭,轻盈避开。 她用女子轻柔身段,给人造成一种她‘轻功’很厉害的错觉感。 哂笑一声,隔着一层青纱,她眸光冷厉,直透魂灵: “我等为主子办差,效忠主上,这一张面容也是他的,未得准许,不敢轻示,不知汪公子又算什么东西,敢来掀这一层帷纱?” “哼,强弩之末,还装!” 汪解忧已是骑虎难下,不能被三言两语吓退,只能硬着头皮动手了。 南锦早等着他了—— 她知道光凭一个身份,四姨娘早些年的出处,还有银子堆砌起来的富贵,也会有很多人怀疑她和飘絮的身份,要想让南浩亭上钩,让乔氏心有忌惮,这一场‘立威’的戏,必须这么唱! 意动之下,南锦用格挡术,挡开了汪解忧一记迎面勾爪手。 她不算会武,为了不让自己暴露,她噔噔噔后撤,靠着门板,挣下了腰际玉匣。 她去过铁匠铺不假,但汪解忧只查到了假寒雪针,却没有查到真弩箭匣。 嗖嗖嗖—— 真正的寒雪针,从玉匣底部发射而出,凌冽寒意,直逼汪解忧面门! 他大惊失色,慌忙抄起武器来挡,叮的一声金石之音后,刀身碎裂一地,不堪一用。 汪解忧脸色阴沉可怖,看向南锦的眸光,淬着不解和杀意。 怎么会!这个人怎么可能会有真正的寒雪针? 难道……‘他’真是姬应寒的人? 257 开始忽悠 南锦深眸中的一缕狡黠,转瞬即逝,再度看向汪解忧的目光中,只余冷厉。 “不知汪公子哪里盗的寒雪针,怎与我的不甚一样呀?” “你——” 汪解忧太阳穴突突的跳。 事情变成这样,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 甚至于,他未曾回头,都能感受到二楼隔间里,南浩亭凝来的不悦目光。 掌柜的尚算机敏,忙一拍脑门,上来打圆场: “都是误会,都是误会——原是我说错了,把后院娘们用的针黹笸箩,拿到楼里用,一时不慎落在了哪里,是汪公子捡到的,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有人给了台阶,汪解忧心中再憋闷,也只能捧手一记: “是在下唐突,给郡主和管家大人赔个不是。” 南锦大方摆手,慨然一叹: “不必了,方才一番身手,汪公子文武卓荦,难怪郡主另眼相待,既是一场误会,就不再再介怀了——汪公子,楼上请?” 汪解忧躬身作揖,宽袖抖落着,眉目低垂,敛起了嚣张锋芒。 飘絮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完全不知道,南锦身上怎么会有真的寒雪针? 精铁难得,全九州也只有摄政王府有,她再有银子,也没办法这么短短几日就弄了来? 南锦余光处,瞥见了飘絮的疑惑,菱唇一掀,她扶上飘絮胳膊,轻捏了捏,低声道: “我喜欢宝贝,更喜欢收藏宝贝,去年偶然间曾得过三枚寒雪针,一直留在身边呢~” 亏得那一次孟天枢追了扮作黑衣人的山策一路,最后动用内力,才逼他使用寒雪针脱身。 三根寒雪针,就扎在小臂粗的竹节上,自打岭南归了南锦后,竹林是她的,竹子上的寒雪针,自然也是她的了~ 霜寒精铁,听起来很牛逼的样子,她收藏了大半年。 这一次让汪解忧一搅和,如假包换的‘身份’就更加没有人怀疑了。 比起南锦的尽在掌握,南飘絮还是很紧张的。 一听说寒雪针在青州城露面过,她偏首过来,声音更是发紧: “青州?这里真有姬应寒的人,那他会不会——” “嘘,没事儿,他来了也好~你我岂不是更真一些?” “啊?” 飘絮还没弄明白,力道牵引之下,她被南锦扶上了二楼雅间。 * 说是雅间,不过隔了一层屏风,竹帘遮掩下,隔壁人影绰绰,声息皆闻。 南锦知道心怀不轨、意图攀附的‘大哥’就在边上听着,她笑意更甚了。 两相入座,南锦素手斟茶,一盏递给南飘絮,另一盏递给了汪解忧。 “郡主矜持,有些话不好直言,恐怕要由我代为传达了。” 汪解忧暖杯在手,淡看了南飘絮一眼,娓娓清谈,态度极好: “管家尽管直言,方才是我不好,承蒙郡主不弃,自当投桃报李,效忠郡主。” 南锦轻笑一声: “郡主选得是良人夫婿,不需要你效忠,再说汪家本是效忠主上,如今再成了一家人,亲上加亲,主上也会十分欢喜的。” 汪解忧眉心微不可查一蹙—— 汪家和姬应寒的纠葛,父亲汪放鹤的投诚,这些事儿没人知道。 不过这个‘镜’既然真的是王府之人,或许王爷与他交代过什么,又或者是王爷不放心汪家,想要郡主通婚之事,再来掣肘父亲? 一时间,汪解忧脑子里过了很多事儿。 不过他答应了南浩亭,这个郡马爷,是要让给他的。 出尔反尔不难,他与南浩亭也不是什么真正交情,只是自己得看上头究竟是何意思,开出的条件诱不诱人。 南飘絮一味含羞,低头呷茶,由得南锦为她来说。 “至于郡主的陪嫁,王爷断然不会委屈了,黄金五千两、一套青州府城大宅,一百二十抬钗环妆面、锦缎布匹、家具瓷碗,该有的都有。” 仪制不按郡主走,但比起一般门第的庶女小姐来说,足足丰厚了。 当然,这点东西,还不足以诱惑他和南浩亭—— 反正都是假的,不如拿出更大的筹码来? 258 有够不要脸 “我听说,贵府也曾在江南一代经商,只是父辈因为一些私事,举家迁去陇西,如今回来,已不是当年面貌,若想尽快站稳脚跟,还得择一要紧生意做才好——我家主上掌权内阁,尚有十二铜斤采办权未落停,若汪公子成了郡马爷,这采办权归属,到底有着落了。” 南锦娓娓清谈,把一件国之内务,说得好像利益往来的小生意般简单。 要知道这十二铜斤,是国家通宝的全部来源,是一处很肥很肥的缺! 南府身为皇商、内廷御贡几十年,深的皇室器重,却在争取采办权的时候,处处掣肘,不能得偿所愿。 南稷山年年都要去京城走动关系,如此勤碌,也只勉强拿到两处税关的采办权。 现在上来就是十二处尽数包给一家经营,这其中利益,简直不可估量! 南锦侧耳倾听,果然屏风后,有茶杯重重落在桌案的声音—— 南浩亭必定是惊喜万分的! 汪解忧虽然惊讶,但到底多了几分理智,多问了一句: “十二税关?其中有两处,不已经是南家的了么?” 南锦见机会到了,缓下了声,刻意压低声线,不紧不慢开口道: “南稷山病故,依我看来,南浩亭难当大任,龙纹丝愆期这事儿,已经惹得主上不快,税关易主不过是时间关系,汪家也是四大家族之一,如今重起势力,定能后来居上~” 汪解忧眸色一沉,心绪复杂。 天下哪有这种好事?摄政王权势滔天不假,可十二税关遍布九州各地,向来有当地有权有势的商阀门庭包揽采办权,像南府这般的家族,也只能采办两处,他汪解忧何德何能,只要娶了郡主,就能通吃九州十二税关,这不是异想天开? 且不说摄政王是否会同意,只说动了别人赖以生存的根基,天下都不会太平。 官商难两分,但凡生意做大的,哪几个在朝中没有实力帮扶? 摄政王总不会为了弥补一个私生女儿,和那么多人,那么多势力为敌? 毕竟他身后,还有一个皇帝呢…… 汪解忧犹豫了一会儿,突然脑子灵光一闪,立即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莫不是——离间之法? 汪解忧猜的不错,只是为时已晚。 屏风后的南浩亭是个草包,未曾思量太多,一听十二铜斤采办权,又见汪解忧犹豫了,生怕他反悔约定,真的迎娶飘絮,那自己就后悔莫及了! 一时没有按捺住,直接从隔壁冲了过来。 “不行,这事儿,我不同意!” 汪解忧一脸漆色,眉心紧紧拧在了一起。 南锦差点没笑出声,她装作惊异的样子,连声问: “南少爷,你怎么在这里,莫不是,你也有心郡马之争?” 南浩亭语焉不详,瞪着眼睛,不肯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支吾道: “再怎么说,飘絮与我曾是兄妹,感情甚笃,婚嫁之事,怎能如此草率?” 汪解忧拼命给他打眼色,南浩亭只当看不到。 南锦哈哈大笑,素手斟茶,意兴阑珊的摇着杯中茶汤,笑意促狭: “南少爷也说了,曾是兄妹,如今郡主明珠得拾,与你已是云泥之别,她喜欢谁,要招谁当郡马,似乎与你无关?” 南浩亭深吸一口气,抱拳道: “管家大人容禀,其实……其实我一直都很在意飘絮,她是家中庶女,性子柔弱,常被人欺负,尤其是那个南锦,自持是嫡长女,对飘絮一直欺压忽视,我一开始也是出于怜悯,对飘絮也多有照顾,时日久了,这份感情便深埋心中——终于老天不负我,飘絮并不是我的妹妹,兄妹枷锁没了,我如今也能正视自己的这份感情了!” 南飘絮真是目瞪口呆。 南浩亭转身,深情款款看向她,甚至还意图上前握住她的手: “飘絮,还记得那一年,我赠你的纸鸢么?我说过什么,你还记得么?” “……” 南浩亭勾唇一笑,用自以为宠溺的笑容,倾诉衷肠: “我说过,纸鸢高飞,终有一日会不受红墙所困,你是如此,我对你的感情,亦是如此!” 南飘絮紧咬着牙,忍着不适,声如蚊蝇: “可是那个纸鸢,是你送给长姐的,长姐嫌不好看,你才转手给了我。” 南浩亭脸上一紧,差点没破功,只能堪堪忍住,强行挽尊: “那时……那时你我身份受锢,我怎敢透漏分毫?只得用一些说辞,如今不一样了!飘絮,谁待你是真心的好,你要好生考虑呀!” “……” 南飘絮不说话了,把目光投向了一边‘快被恶心坏’的南锦。 南锦还记得那个纸鸢呢—— 那时原主生辰快到了,南稷山要求府中每一个人都要给她准备礼物,南浩亭在外经商,回来的时候顺手从小摊上买了一只纸鸢!以为原主年纪小没脑子好哄骗,他大吹牛逼,说是从一位深山匠人手中千金购得。那时原主瞅了一眼,就嫌弃的想要丢,南浩亭为此也被爹爹臭骂了一顿。 没想到,这厮转手把纸鸢送给飘絮了? 亏他还记这么久,这会儿还拿出来说,真是有够不要脸的! 259 离间计成 南锦清了清嗓子,搁下茶杯,缓声开口: “事情突然,郡主一时没了主意,总要回去好好想一想的。南少爷,虽说郡主现在不是南府中人,但毕竟生养在南府,你与她兄妹之名这么多年,真要嫁娶,怎么堵悠悠众口?我劝你还是回家商量一下。” “我是一家之主,要与谁商量?” 南浩亭一掌拍在桌角,一脸沉色,眼角微红。 他恨透了不由自主,处处受制的日子了,明明是南府独子,可过的日子,就像外生的养子一般小心翼翼。 父亲还活着的时候,他被撵得远远的,一年回家几次,父亲死了,母亲掌权,又将他看顾的死死的,如何行事也都是她出谋划策,拍案决定。 这种日子,是他急切想要改变的,只要娶到了飘絮,成了摄政王府的郡马爷,十二税关的铜斤采办权由他执掌,他才能真正的当家做主,成为人人口中尊称的南爷,而不是继续当什么南少爷,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所以这件事,他非不可,谁也拦不住他。 …… 南锦唇角微掀,噙着一抹鄙夷的冷笑。 她双手抱拳,火上浇油: “好,您如今是一家之主,自当有这个魄力,既是如此,这一场烹茶煮茗的雅间会,也不必继续了,汪公子和南少爷都请回,等我家郡主思量清楚,在下自会过府拜见,商量婚定之事——两位,请回!” 此言一出,南浩亭还想再说什么,也不好意思继续留下了。 汪解忧恨铁不成钢,一挥袖子,大步走了。 南浩亭对他也起了戒心,一脸冷漠之色,眼底甚至有猜忌的敌意。 俩人一前一后,离开了二楼雅间。 * 桂香楼招婿,南锦的目的完全达到了。 南浩亭冲进来的时候,另有不少人看见了,除了给乔氏通风报信的五小娘,还有上官公子和名家公子。 这两个落选的,心中本来就不大服气,一看竟然还有人如此厚颜无耻,用这种方式插队截胡,更是嫌恶鄙夷。 不必怎么宣传,南浩亭要娶飘絮的事儿,立刻传遍了青州城。 ‘禽兽,这会儿说要娶,岂不是当年就垂涎自己的亲妹子?’ ‘畜生,满口谎言,现在喜欢的要死要活,当初怎么把人撵出南府,任由她自生自灭,现在人家摇身一变成了郡主了,他反而要讨好回去,还真如话本子里说的一样,都是该死的坏东西!’ ‘南府交在这样一个人手中,南老爷怕是要死不瞑目了。’ …… 街角巷边,茶寮酒肆。 南锦一路走,一边都是关于南浩亭的谴责谈资,她心满意足,等着南府内乱,母子争端。 乱乱,等乱成了一锅粥,她再出手收拾,一锅给他们端了! 步子轻松,日头斜照,将她留在地上的身影拉得纤长。 渐渐的,她的步子缓慢了下来,也变得沉重起来—— 南锦虽然不会功夫,不过觉察危险的嗅觉很灵敏,后脊处如芒在背,她每每回头转眸,又一切如常,这令她心中警铃大作,加快了脚步。 飘絮赞助的院楼就在前面,阿布留在院子里保护飘絮,等到了那里,就安全了。 一边加快脚步,一边摸上了腰际的玉匣子,虽然寒雪针没了,不过弩射机关依旧在,关键时候,也是保命的利器。 猫身,南锦闪避进了一处狭长巷子。 趴在巷子后,她警惕的看向外头如织的行人,吆喝小贩、推着太平车的力巴…… 眉心蹙着,静候了许久也未曾发现什么可疑之人。 倏得,身后透来一阵寒意,她下意识回头,玉匣中启动,几枚寻常银针已飞射而出! 孟山策一脸阴沉挡开了银针,然后动作迅捷,一下便制住了她的肩膀。 “你究竟是何人?” 260 摄政王亲临 见来人是孟山策,南锦长抒了一口——是他呀。 一贯细皮嫩肉的,肩膀处传来的痛楚,迫着她连声喊疼: “是我,疼死了,快放手。” 似娇似嗔,还有三分埋怨。 孟山策一愣,万万没想到假扮自己,打着摄政王府旗号招摇撞骗的人竟然是南锦? 听她呼疼,下意识松开了手中的劲儿,但展臂一拦,并不打算放她离开。 “锦儿,你……” 南锦左顾右盼,见巷子里没有别人了,这才压低了声道: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大公子有话要问,不如换一处地方?” 孟山策欲言又止,疏星淡月的眉宇间,拧起一川身不由己的犹豫。 南锦柳眉一扬,不明白他在踯躅什么,笑着追添了一句: “莫不是大公子出门匆忙,忘带银子了?那也无妨,我做东就是了~” 南锦好整以暇,理了理衣襟宽袖,拢好帷帽处的青纱,率先提步,往巷子口走去。 一边走一边回头道: “煮茶烫酒,你我慢慢聊,你有疑惑未解,我还有一桩生意要与你谈呢。” 菱唇掀起半抹巧笑,在听见另一个声音之后,消失的一干二净。 “哦,是么?那倒是巧了,本王也有一桩生意,要和姑娘磋商详谈。” 阴诡深冷,漫不经心的语速中,蕴藏着捉摸不透的情绪。 这种声音南锦只听过一次,却牢牢记在了骨子里,来人是谁,她一清二楚。 ‘姬应寒?!他竟然来了!亲自来了青州!’ 浑身一颤,脚步一顿,南锦愣怔原地,死死盯住了声音传来的巷口。 不知何时,一辆雪青色呢料围挡的马车,恰当好处的挡在了巷子口。 整辆马车透着一股低调的华贵,它弃了象征皇族的赤金色,窗牖却依旧镶金嵌宝,被一帘玄色的绉纱遮挡,透出一个男人懒怠斜依的剪影来。 南锦立即回头—— 只见孟山策垂手而立,缄默不言,低眉顺目之下,掩去了他内心挣扎的焦灼。 说不慌是假的,但南锦强行冷静了下来。 姬应寒高高在上,武艺听说也是深不可测的,自己弱质女流,硬刚是不可能的。 逃跑……也没多少机会,光是孟山策,她就对付不了。 深吸一口气,暗示自己: 姬应寒有生意要做,那么就说明,自己身上还有他所图之物。 他应该不可能知道汪家长女的真相,否则孟山策早就可以下手了! 汪解忧拿了一块儿假人皮上去,若被拆穿,他早逃之夭夭,决计不会还留在青州城中,所以除了自己身上图腾之外,姬应寒应该另有他求。 南锦心思流转,想到了在京城时,姬应寒就想拿续命的人参和爹爹交换—— 至于交换什么,爹爹临死都不肯透露分毫。 或许这一次姬应寒亲自到青州,为得还是这件事儿? …… 当然,这一切都是南锦自己的猜想,具体如何,还要姬应寒再透出些腥儿来。 不过心中一番思量后,多少有了几分底,不会慌乱畏惧,在心理博弈上就输了半截。 她迈了一步上前,稳当站在马车牖窗边,裣衽作礼,恢复女子声线: “民女南锦,见过王爷。” 落落大方,不掩身份,一双眸眼敛着光,明明透着心思百转,面上却不动声色。 姬应寒深深看了她一眼,突然便笑了: “本王该早些认识你的……上来罢。” 马车相邀,祸福难料。 南锦咬了咬唇,捧手道: “民女一路染尘,不敢脏了王爷的马车——” “无妨。” “是。” 南锦弯腰,拂手掸了掸鞋面儿上的浮灰,然后悄悄留下了几枚玉匣银针。 261 馋死他 输人不输阵,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南锦也不会怂的。 摘掉帷帽,南锦含胸拔背,好整以暇,稳当踩着上马凳,扬手一掀,大大方方走了进去。 姬应寒的马车还宽敞,她不用弯腰低头,所以一掀帘子,她就立即撞进了姬应寒那一双深潭般的茶色眸眼之中 紫绸薄衫,常服低调,可袖口处的行龙卧蟒,银丝金纹,藏匿威仪。 时隔多日,南锦再一次领教姬应寒的风华绝色,心中不甚感叹: 若是青州城众人,真正瞻仰过他的绝代之姿,大概不会觉得南飘絮,是他遗落在青州的女儿。 龙生龙,凤生凤,血脉一说,总是骗不了人的。 姬应寒依在一双引枕上,手持念珠,青丝如墨,他长眸一眯,口吻淡淡的: “你不怕本王?” 南锦敛裙,坐在了一边,离他不远不近的位置上,浅言莞尔: “王爷远道而来,为了生意而来,如此诚心诚意,我又有何惧?只怕自己见识浅薄,腹中苍莽,怠慢了王爷,让王爷失望而归。” 言下之意,便是先把丑话说在前头—— 万一想要的东西,她没有,连根毛都不知道,那就很尴尬了。 摄政王哂笑一声: “无妨,长远的生意,不拘在一时半刻。” 南锦摸了摸鼻子,试探着开口: “不知王爷想要做什么生意?是否看中了我此番远洋出来的商船,要买些舶来之物?” “南洋以我朝为尊,岁岁进贡,本王缺你这点东西?” “那……民女就不知道了,还要您提点提点?” 南锦捧手,低眉顺目,抿着一抹讨好的笑意。 她差点忘了自己刚才进来的时候不卑不亢,不过一会儿,就习惯性的装模作样起来。 姬应寒愈发觉得有趣,他深深看了南锦一眼,开始闭目养神,不再言语。 …… 南锦就保持捧手的姿势不动,姬应寒不开口说话,她也不好撤礼,只能僵持尴尬。 余光处,她瞥见姬应寒拨动着手中念珠—— 一颗一颗,如老僧坐定般,不动声色。 靠!玩心里战术? 在京城翻手云覆手雨的姬应寒,肯定最擅长权术人心! 朝廷一帮食禄大臣,各有心思利益,又各自结党对峙,有时候不动声色,不辨喜怒,不让任何人猜到心中所想,才能牢牢把握局势,稳坐钓鱼台。 他要消磨自己的耐心,或者干脆激发她骨子里藏起来的恐惧,先漏了怯,才好下手。 南锦咬了咬牙,干脆反其道而行之! 低呼一声“好酸”然后揉着腰,径自坐了回去。 她不理姬应寒,只偏身靠在车板上,隔着一层绉纱,看着外头行人如织,喧嚣繁华的街市。 听着贩夫走街串巷,吆喝叫卖,南锦干脆介绍起青州城的各大美食来。 “王爷,这一处广汕楼,最擅淮南菜,素有东南第一味,天下至美之名,它家的淮王鱼豆腐还有清汤白玉饺,更是拿手一绝。王爷,对门的这里是樊楼,全青州最好的酒楼,珍馐玉露虽美味,可我最喜欢的还是一道清汤卧果,寻常地方万做不出那等自然鲜美的味道来……王爷,还有那一处……” 南锦如数家珍,马车辘辘所经之地,她挨个报了一遍。 辞藻润色,见解独到,极为讲究。 是花了大把大把金银,挨家挨户真正吃过以后,才会有的经验之谈。 南锦乐此不疲,除了介绍美食,另外稀奇的古玩珍宝,书画古籍,她也能从容不迫的娓娓道来。 姬应寒要玩庙堂权术,那自己便应付人间烟火。 都是一个肩膀扛一颗脑袋的血肉之躯,厉害如他,总也要吃饭的? 不管他要谈什么,方式要按她喜欢的走~ 姬应寒兴许是烦了,兴许是馋了,他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广袖一舒,重新抬眸,凝住了南锦的眼睛。 “说了这么久,你倒也不渴?” “早就渴了,盼着王爷赏一杯茶喝,一边吃茶,一边谈生意,再好不过了。” 南锦莞尔一笑,显得自己真诚又坦荡。 姬应寒冷笑一声,伸出手指,笃笃敲了敲车厢壁—— 门外孟山策的声音低低传来: “是,主上。” 262 他比你真实 南锦有点后悔了,还不如在马车里谈呢! 她忘了姬应寒的特殊性,是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的,别说茶馆、酒肆,他怕是进了青州城,就压根没从马车上下来过! 车轮辘辘,碾着青玉石板,直接从后门进了一处四合小院—— 南锦惊讶的发现,原来马车绕了青州城一大圈,最后还是回到了原处,姬应寒下榻的四合院,一堵青砖阻隔,边上就是飘絮的‘郡主府’! 自己一路留下的银针,大概是没什么用处了。 靠人不如靠己,面对这么一尊大佛,还是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应付呀。 姬应寒率先下车,他步履清风,闲庭信步,迈入北间的正厅。 回头一眼,口吻寡淡: “家中无婢女,茶水膳食一事,还要劳烦姑娘?” 南锦讪笑两声: “伺候王爷,荣幸之至,荣幸之至。” 看着姬应寒的背影,再斜睨向边上的孟山策,南锦重重一叹,扭过身走了。 孟山策隐忍不言,跟着她一起进了厨房,顺手掩上了门。 “锦儿……你不该瞒我。” 喉结滑动,孟山策一肚子话想要说。 自己一直为姬应寒办事,蛰伏身份在戍南王府,怕是孟天枢都未必知晓。 这些年来,自己从未有过二心,只有南锦一人,是心底最隐秘的一份私心。 他知道姬应寒要南锦身上的皮,却还是选择保护她,本打算拿到其余的图腾,再去和姬应寒交换南锦的一条性命,谁料世事难料,南锦竟不是南家长女! 欣喜之后,却是无尽的落寞。 南锦重获自由,就根本不需要他了,连利用都不肯,无论寻她多少次,答案都是一样的,她不愿嫁,也绝不会动情与他。 夜半难寐时,他想过这样或许也好,若南锦真能够这样一世安澜,无忧无虑的过败家日子,他也算履行了自己当初的承诺,护她一生无虞。 可莫名的,摄政王亲自来了青州,还点名要见南锦! 除此之外,还要见一见那个遗落民间的‘私生女儿’。 南锦又一次被卷了进来,只是这一次究竟为了什么,连他都不知道了。 …… 南锦用攀膊,卷起自己稍显肥大的袖子,准备生活起锅,煮水烹茶。 突然听到孟山策这么说,倒也是轻讽一笑: “大公子,你也不应该瞒我,不然,我扮得兴许还能更像一点?” 这话一刺,正中孟山策心中柔软之处。 他薄唇翕动,风轻云淡的眸眼中,掠过几丝歉疚: “你何时知晓的?” “记性不好,我已经忘了~不过初见你的时候,我还是很喜欢你的,君子端方,温润如玉,比你那个腹黑嘴碎的病娇弟弟,好上千倍百倍~” 南锦心下坦荡,自然不惧将这些事直白的说出来。 孟山策一听,神色动容: “那为何——” 南锦笑笑,接了后半句: “为何后来不喜欢你,却喜欢了孟天枢?” “……” “大公子,我就算喜欢你,也是喜欢你伪装出来的样子,并不是真正的你,面具能戴一辈子么?有些人初见时讨厌,可缘分使然,喜欢了,就是喜欢了——毕竟我见过他被我气到快断气的样子,想来,总有他最坦诚真实的一面?” 念及孟天枢,南锦的口吻总是俏皮又温柔的。 孟山策眉头一拧,沉了几分口吻: “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人是我!谈及我,你为何字字句句,总离不开他?他枉顾兄弟情义,无视你我早定的婚约,明明知道不该动心,却还是任性妄为,像这样的人,难道就算坦诚真实了么?” 孟山策从来不喜欢这个弟弟。 现在对他,更是恨之入骨的。 263 她护短 南锦本来还能从容笑对,毕竟,孟山策为姬应寒办事也好,骗了孟家所有人也罢,他从未真的伤害过自己。 情意三分,她总有辜负之处,一天二地恨三江四海仇的,也无甚必要。 可这番话入耳,她就有些忍不住了。 对于喜欢之人,南锦向来护短,况且男欢女爱之事,你情我愿,孟天枢何错之有? 要是他真被兄弟枷锁禁锢,瞻前顾后,犹犹豫豫,自己才看不起他呢! 咣当一声,丢掉手中锅铲,南锦揉了揉手腕,冷目泠泠: “你说他枉顾兄弟情义,你从来待他,有几分兄弟真心?你是如何面目,我心中早知,可却从未与他说过,他一向敬重你,我不忍伤他。或许以他洞察,早就发现了你的不对劲,碍着兄弟情面,不曾拆穿你,一直给你机会罢啦。” 孟山策眉心微不可查一蹙。 南锦既然开了这个话头,就不怕把话继续说下去—— “我与你有婚约不假,可一开始的,你并不喜欢我,心里应该也很讨厌这门强加的婚事?天枢暗中捣乱,你便是知道了,也会装作不闻,任由他拆散去,一直到他掳走我的下聘日子,我都与他毫无情愫,说是半个仇人也不夸张……所以,天枢并未对你不起,三月择婿,是我选了他,你心中怨他是你的事,可在我面前说出来了,我便不许。” 孟山策静静听着,他原先暗藏在心中的想法,就这样被南锦说了出来。 是的,他一直知道,且纵容默认着孟山策。 可但世事弄人,南家大小姐并不是贪图享乐的草包小姐,她心思机敏,狡黠聪慧,倾城皮貌下,一颗玲珑心天下难得,他为之倾慕喜爱,甚至为了他,决定欺瞒自己从小效忠的主人。 早知如此,他根本不会让天枢来青州,就该坚决的娶了她,要了她! “如果……” “没有如果。” 南锦转过身去,重新拿起锅铲,身姿亭亭,长发如墨。 “就算没有三月择婿,我也有其它退婚的法子,我南锦此生,只嫁心慕之人,一生一世一双人,青山不老,为雪白头。” …… 啪啪啪。 孟山策不言,门外已有拊掌声响。 “何时仗尔看南雪,我与梅花两白头。” 孟山策脸色一变,忙转身过去。 柴门吱呀自行开阖,姬应寒换了身衣裳,抖落宽袖,踱着方步走了进来。 他看向南锦的目光意味深长,嘴角抿着一处诡笑,为他绝美容颜,平添几分渗人的阴诡。 “姑娘心气不错,只是莫不是空有一张嘴?本王候了许久,可是连一盏热茶都没有等到呀。” 南锦睫毛轻颤: “王爷微服私访,该带几个伺候的丫鬟的——我虽被赶出南府,倒也没有沦落成为人奴婢的下场,伺候人的手脚动作,总归是慢的。” 姬应寒也不恼,笑得寡淡随意: “本王不喜女人脂粉香,更不喜欢女人伺候——更不喜欢女人。” “……” 南锦心中腹诽:您都长成这霍霍模样了,不喜欢女人也正常。 姬应寒伸手,挑了南锦的下颚: “不过你倒是很不错,能让戍南王府两位公子为你反目成仇,红颜祸水,这话没错……只不过全京城都知道本王不近女色,又是如何赠予南稷山小妾,遗落私生女在青州城呢?” 至于什么说书先生口中的话本子、桂香楼的郡马爷大选、十二税关经营权——这一路听说之事,让他心情颇佳。 京城皆是仰他鼻息之人,奉承讨好,生怕得罪他一分一毫,多少年没有人这样敢像南锦这样,在老虎嘴巴拔须了? 南锦有点讪然。 她原先觉得姬应寒日理万机,就算知道了,派人过来处理,那个时候,自己怕是早就达到了目的,惩治南浩亭和乔氏一番,然后带飘絮逃之夭夭,换一个身份重新生活。 万万没想到,姬应寒这么无聊,居然亲自来了? 清了清嗓子,南锦不着痕迹的转移了话题: “王爷息怒,开个玩笑嘛——啊,王爷不是有生意要谈么?水马上就好了!” 从嵌罐中舀出热水来,冲进了青瓷茶壶中。 南锦急匆匆之下,眼底难掩嫌弃之意,堂堂摄政王,难道喝得惯这种茶? 果然,姬应寒没有令她失望—— “本王寻常只喝铁观音,冲泡的水,只要冷泉水,沉淀月余之上,银骨炭,红泥炉,茶案茶盘,缺一不可。” 南锦欲言又止,随即笑一笑释然了。 自然了,换成自己,若有人用嵌罐来冲水泡茶,她也是宁渴死也不喝一口的。 讲究是一种态度,对人对己都一样。 于是乎,南锦微微欠身: “王爷身居四合院,衣食住行,却不能短了王府半寸,这事儿交给我办。等办齐全了,我再与王爷详谈生意之事~” “交给山策,你随我来。” 姬应寒长身玉立,目光沉沉。 孟山策犹豫着,若是自己走了,这个院子只剩下南锦和姬应寒两个人了—— 他的犹豫落在姬应寒眼中,原本寡淡的目光,一瞬凌厉。 孟山策浑身轻颤,深深看了南锦一眼,他只能捧手称是,然后掩门退下。 …… 南锦咕咚咽下一口唾沫,往后退了退,强颜欢笑: “要在这里谈?” “不好么?若是谈不拢,姑娘尚且还有一线生机?” 姬应寒淡扫了一眼案板上的各色菜刀、剔骨刀等等,意味深长。 264 交换天孽的代价 南锦有些怅然—— 不说南府商贾大家,就是一般的小生意,必也选个茶寮雅室,两盏香茗,四碟瓜果,若是谈得好,或者还差一口气,那约个饭局,叫三两个姑娘,抱个烟筒,和和美美一阵,生意不成情意总也在的。 像自己这种,跟权势滔天的摄政王姬应寒谈生意,居然在一间小小的灶间。 茶叶在买的路上,冲泡的泉水还在沉淀,一张方桌空落落的,啥也没有。 隔壁灶膛火星哔剥作响,嵌罐的水泡咕咚咚的,热气蒸腾。 照理说,这样的逼仄环境,应该感觉得闷热,偏生对面坐了一个寒气逼人的主。 南锦不仅不觉得热,反而还有些寒意。 双手交叠着,拇指互相绕着,一下又一下…… “王爷,想要什么?” 南锦开门见山,眼皮轻抬,单刀直入。 姬应寒看见了她的小动作,知道她强装镇定,心中还是仓皇不安的。 不过,以她这个年纪,这样的身份,能在自己面前安然坐定,已十分不错的了。论及朝廷,那些历经风雨、左右逢源的老油勺,也未必有她这般的‘演技’定力。 姬应寒诡笑一声,算是坦诚,大大方方告诉她: “天孽。” 我要天孽。 南锦眼皮一跳,不好的预感应验了。 果然要了个稀奇古怪的玩意,她未曾听过,不知道是什么,不过听起来有点牛逼? 哪个天?哪个孽?作孽的孽,还是涅的涅? 当然,智商下限也不允许她向姬应寒求证,她只能微垂下眼帘,用一种十分暧昧的态度,笑着道: “我不知道。” 事实上,她是真的不知道,但表面上,她要让姬应寒感觉,她是知道的。 只有她先婉拒,他才会透漏更多的东西—— 大致方向上,南锦觉得,还是离不开图腾、离不开浮屠塔,还有四大家族守护的秘密。所以她需要更多的线索,才能再脑海构建出天孽,到底是什么东西。 姬应寒看了她一眼,见她虽然低垂着眼帘,可眸色沉沉,眸子敛着精光,一副思忖踌躇的样子,笑意深了深。 “听说南稷山临死之前,只有你守在他塌边?” 南锦抬头,复而垂下道: “屏风之隔,乔氏和南浩亭都在外间,爹爹一直咳血,哪有力气再交代什么?” 言下之意,就算有交代乔氏也都听见了。 姬应寒往后一靠,眸色愈转愈深: “你该知道的——” 语气沉缓,可其中不怒自威的森寒,令南锦心下一凛。 心中虽然慌张,生怕姬应寒一个暴怒,直接让她血溅当场,但她还是决定尝试,再进一步试探一下。 “王爷恕罪,我已不是南家血脉,您要问的东西,一定是南家人才有资格知道的,我爹爹不会告诉我的,否则在京城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 “南浩亭不是承继家业之人,我是南稷山,我也会选你。” 姬应寒一副‘我不信’的样子。 他倾城之貌,透着不屑的笑意: “把天孽交给我,这件事与你再无干系,你经商也好,享乐也罢,我可以应诺你三件事,至于南飘絮的郡主之名,我可以亲口承认,将她添入皇室玉牒,成为真正的郡主——至于你这个镜,一并收揽,又有何妨?” 这条件一开,等于完全将南锦吹出牛给兜住了! 黄金、十二税关的铜斤采办权,他都要履行承诺!还有应诺的三件事,只要南锦的政治方向正确,只是在金银上,或者生意上找他开口,他一定会同意的。 这样的筹码去交换天孽,南锦实在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这么值钱! 这东西难道一直在爹爹地方么? 265 生死一线 在姬应寒的叙述中,南锦才知道,当时四姨娘描绘的故事,并不是完整的, 就像一副泼墨山水画,她大笔如椽,山水崚嶒,但缺少笔意生机,总感觉少了些什么。最后的点睛之笔,则是姬应寒三言两语,就勾勒出来的真意。 当年四大家族选择守护浮屠塔的秘密,所以把浮屠塔所在的位置,分割成了四块图腾,分别守护。 除此之外,孟良将军还为浮屠塔上了一块巨大的封石—— 而打开这块封石,安全进入地宫的钥匙,就是传说中的天孽。 天孽只有一个,由四个家族的族长轮流值守,算算年岁,现在这样东西,恰好就在南稷山的手中。 年岁未尽,他没有办法转交给其它族长,只有传给后人,由南家下一任族长继续守护。 …… “关于图腾之事,南浩亭又知道多少?本王应该当他是南家下一任族长么?” 姬应寒浅淡着声,似笑非笑,这种自负的笑意,令南锦十分不舒服。 通过姬应寒的描述,她知道天孽是钥匙,但好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钥匙? 眼睫低垂,她小声开口: “或许爹爹累了,不想南家后人继续背负家族的宿命,所以他谁也没有告诉,把一切秘密都带进棺材里去了……我失了资格,不必知晓,南浩亭庸弱,更是不配知晓。” “他不敢!” 姬应寒斩钉截铁。 他自负又自信,猜度人心,主宰宿命。 他笃定南稷山不敢违背祖宗遗命,哪怕存了一点小心思,也绝不敢断了天孽的值守,毁了当年先辈的誓约。 南锦或许在装,或许她真的不知道—— 但东西在哪儿,她一定会有线索,哪怕她自己暂时还没有发现。 并不畅快的交谈,让姬应寒心情不适,眉宇间光芒冷寂,嘴角处的鄙夷轻讽,越发明显。 南锦感受到了他的不耐烦,心中一凛。 心想着:要不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暂时稳住他? 关于天孽,她其实也有很多疑惑不解之处,但若说自己真的拥有这样东西,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毕竟爹爹死之前,并未交代过任何线索,也没有给她什么东西呀。 心中片刻的犹豫,表情亦露出畏葸之色。 姬应寒长眸一眯,空气中的寒意陡然爆发,杀意几乎是破风而来的! “王、王爷?!” 下一刻,南锦只觉背脊传来一阵钝痛,她被一阵内力甩在了门板上。 咣当一声,刺入耳中,头皮发麻。 还没来得及忍下痛楚,喉咙处已被一只冰冷大掌,用力扼住,随着他指缝不断紧缩,呼吸变得越发困难…… 南锦挣扎着,两眼发黑,指尖发抖。 第一次,第一次离死亡这么近。 “你觉得,本王对你还有几成的耐心,恩?” 姬应寒欺身,鼻息在南锦耳边轻缓,说出来的话却是字字如刀,如索命咒一样阴诡。 南锦用力掰着他的手掌,试图为自己争求一点生机,可无奈力气完全敌不过他!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弱小和无力—— 小聪明小伎俩,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亦如以卵击石,毫无用处。 “……咯……我……求……求……” 求生意识,令她放弃了一贯的矜娇和脾性,此刻的南锦如此卑微,只想求一口氧气,求姬应寒再给她说一句话的机会。 她有天孽,有,怎么样都有,说谎、编造,去偷去抢,她都会有的! 以前总以为孟天枢是一个喜怒无常的人,现在对比,天枢简直就是可爱的咩咩羊。 …… 姬应寒因为愤怒所以惩罚。 但嗜血的他,非常享受欣赏别人痛苦的样子,他并不想真的杀了南锦,只是想给她一点教训,或者说,是要吓唬一下她。 毕竟天孽的线索在她地方,而且——她这个人还算有趣。 只是一旦动手了,他就很难克制心中享受的情绪,不舍得松手。 感受到南锦挣扎的力气渐渐小了,他才扬起一抹‘无趣’的笑容。 “这么快,就不行了?” 南锦根本就没力气回答,求生本能,都无法阻止她开始疲软、麻木,一片死寂。 她身至一片虚无之中,世界中最后一点光要消失的时候,只听咚的一声巨响,有人踹开了大门,凭着血肉之躯冲了进来! 266 阿布是天孽 南锦不知道阿布怎么找上门的,总之,是他救了她。 凭着一身牛力,阿布踹门的一脚,简直力道千钧,槅扇门料四分五裂,噼啪碎了一地。 木屑飞溅,怒意暴涨。 姬应寒阴沉着脸,卷袖如风,挡去了迎面之物,眉心轻蹙,也是诧异往后退了一步。 阿布少年体格,看着不过精壮,可这一份力气,铁塔似得壮汉,也敌他不过! “你,欺负她?” 双手攥拳,膂臂处青筋暴起。 手腕处的经络线,因阿布的蓄力紧绷,像小蚯蚓一般凸起,宣告着主人的愤怒和紧张。 阿布不认得姬应寒,更不晓得什么摄政王,他只知面前这个人男人,差点杀了南锦,光这一点,就绝对不能原谅! “咳、咳阿、阿布……” 南锦一边猛烈的咳嗽,一边伸手去拽阿布的衣角。 别跟姬应寒硬碰硬,这人深浅难测,恐怕不是靠力气就能打赢的。 况且打他一顿,除了能消气之外,并不会有任何其它作用,还会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你别管!” 阿布拦在南锦之前,一双深眸牢牢盯住了姬应寒。 姬应寒从一开始的诧异,渐渐眸色转深,手腕一振,脱下半串念珠在指间拨动着。 幽深轻佻的目光,在阿布身上绕了绕,最后停在了他的手腕处—— 疑惑和猜度,一点点攀上眼底,茶色眸眼亦如深潭古井,毫无波澜,可从他身上散发的冷意,还是令阿布心有怯意。 “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配么?” 姬应寒好整以暇,锦衣瑟瑟,沐风而至。 阿布不会武功,只靠蛮力与他周全,姬应寒身影鬼魅,几乎不怎么出手,就把阿布耍得团团直转。 “你只会跑,你别躲——” 阿布左一拳,右一掌,掌风赫赫,倒也震得桌椅颤动,帐幔狂飞。 诡谲一声笑,带着戏弄之意,寒意透骨: “不自量力。” 言罢,姬应寒稳住身形,已牢牢立在阿布面前。 他从容抬手,掌风蕴着内力,不轻不重击在阿布心口处,逼得阿布往后退了一大步,呕出一口鲜血来。 “阿布……” 南锦自顾不暇,还要来救他,心里又气又急。 这一掌结结实实打在心口处,怕是要人命了! 姬应寒也是如此想的,他虽没有尽全力,但对付这种不入流的小蝼蚁,足足够了。 震碎心脉,口吐鲜血,必是当场暴毙,连一句废话都不会有的。 但是—— 阿布让他失望了。 虽然吐了一大口血,重重跪在地上,但阿布没有死,还好端端的活着。 双目赤红,浑身颤抖,踉跄扶着破损的门框站了起来,只是下意识挡在南锦面前。 姬应寒眼中寒芒大盛。 他遽步上前,也不顾腌臜与否,捏上了阿布的腕骨处。 双指并在脉搏上,只须臾片刻,嘴角处的阴邪笑容尽数淡去,震怒随之而来! “该死——你该死!” 举起手掌,下一刻就要往阿布天灵感击去—— 阿布认命闭上了眼睛,只是在死之前,他回头,深深看了南锦一眼。 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可拦在她身前的双臂,从未有片刻的退缩、畏惧。 “不要!!” 南锦大呼一声。 姬应寒的掌已经落下,掌风带着千钧之力,将阿布脚下的青石板,击碎成了齑粉。 最后关头,姬应寒忍下了自己的暴怒,终是没有杀掉阿布。 不是慈悲心起,而是他不能杀他,阿布才是这个世间唯一的‘天孽’。 …… 阿布缓缓睁开眼睛,看到花容失色,一脸绝望的南锦,他紧绷的身子霎时松了。 颓唐坐在地上,他的拳头松开,低头审视掌心,自己的每一根手指都在颤抖。 这是力竭之后的无力感。 南锦的心怦怦直跳,一双眸眼,紧迫盯着姬应寒,心思转得飞快。 杀人如麻的姬应寒,高高在上的摄政王,他想杀阿布,就想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但他停手了,强迫自己忍下了怒气,将这一掌按在了青砖地上。 明摆着的,他在忌惮阿布,哪怕他刚才起了杀心,是恨之入骨的杀心。 “王爷,你找我来,是谈生意的……这门生意,现在还作数么?” 南锦低垂着眼睫,轻扶阿布的肩膀,缓声站了起来。 只是这一次,换她站在了阿布之前,将他挡在了身后。 267 她很嚣张 姬应寒的条件,一清二楚的摆在桌面上—— 承认飘絮的郡主身份,十二税关的铜斤采办权,黄金五千两,还有承诺南锦三件事。 他要的东西也很简单,无关其他,只要阿布这一个人。 …… 阿布已从生死绝望中缓了过来,一听到姬应寒的条件,立刻抗拒摇头。 他看上去闷葫芦一个,实则心思机敏,对很多事情也看得透彻。 心中明白:这个权势滔天的摄政王,对自己竟然是顾忌的,他不会杀自己,也杀不了自己。所以,只要拿性命相逼,这个姬应寒,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不要,否则,我死。” 阿布仰头竖脑,倔强之意在眸色中沉浮,口吻坚决,半点不肯妥协。 姬应寒浑身紧绷,一直克制着怒意。 他向来杀伐决断,随心生死,朝中大臣,有哪个不是仰他鼻息,苟且偷安? 多少年了,为了一个低贱不起眼的马奴,隐忍怒气,和一个女人谈条件,简直窝囊。 可一旦念及自己多年夙愿,天孽世上只此唯一,他只好强迫忍耐下来。 “本王不会伤你,相反,供你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敕封你为本王座下扈卫第一人。” 拥有寒雪针的扈从,听命摄政王本人,寥寥无几,隐秘行踪。 能当这些人的首座,简直是习武之人的无上荣耀,况且,阿布还不会武艺呢。 南锦不等阿布开口,已径自替他回绝,淡淡笑道: “王爷美意,民女替家奴谢过,家奴空有一身蛮力,不通文墨,不会武艺,更是一只锯了嘴的葫芦,沉闷无趣,伺候不了王爷,还是跟着民女。” “……” 姬应寒长眸危险眯了起来。 南锦手中有了王牌,底气不似方才,笑得从容闲适。 她甚至敛裙,挑了一处还稳当的楠木圈椅落座,手掌轻置扶手处,温声开口: “王爷别恼,既谈了这桩生意,该出的力,我一定竭力完成——待浮屠塔现世之力,我与王爷同行,共赴奇渊,阿布是我的家奴,也会一同前往,到时候王爷有何差遣,他也会义不容辞的。如此,可好?” 阿布是天孽,等于就是打开封石的钥匙。 南锦大胆猜测:进塔的封石兴许要他的力气才能打开,或许又是身上的血? 总归,离不开阿布这个人。 既然如此,阿布只要活着就好,至于跟着谁,完全是他自我意愿的事儿,若有人强迫,他不惧死的态度也摆了出来,姬应寒拿他没办法。 果然,南锦‘自作聪明’的话,还是准确刺到了姬应寒心中。 他进退维谷,第一次有了局促难堪的境遇。 “本王凭何信任你?” 天孽不在自己手中,主动权永远是别人的。 南锦并不想给姬应寒任何商榷的空间,她眸色一凛,似笑非笑: “做生意讲究诚信,王爷……您只能相信我——既然与您先说好的,这买卖,我定然就不和其他人做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待在青州这么久,我当然知道王爷您手中的筹码比较多,锦上添花的事儿简单,我乐往之。” 言下之意,姬应寒手中的图腾比较多,除了南家的那一块,基本都在掌握之中。 那她何苦去戍南王府雪中送炭? 南锦的话说得极为好听,可其中不受威胁的嚣张,姬应寒还是听出来了。 偏偏阿布软硬不吃,认死了要跟着南锦,姬应寒有心无力,只好忍了。 他用力摔下宽袖,踱着步子,离开庭室。 …… 姬应寒一走,南锦嘴角边笑意逐渐淡去,人也颓唐软了下来。 阿布见她状态不好,立刻迎了上来,宽厚的手掌试图去扶她的肩膀,又怕自己动作唐突了她,所以踯躅犹豫,进退不前。 南锦歪着头,静静审视着阿布,苦笑一声摇头: “阿布呀,你说你在汪府密室里,到底吃了什么呀?” 268 心伤难医 阿布神色诧异,回想往事,到了嘴边,也只有‘卿丹丸’三个字。 南锦低叹一声,无奈摇头: “卿丹二字,是从汪解语口中得来的,随她喜欢,她就是说屎蛋丸,你我也反驳不了——你这一身怪力,和卿丹丸脱不了干系,怕这卿丹丸的本名,叫天孽!” 阿布垂眸,看了一眼自己宽阔的掌心,掌心纹路纠葛,手背青筋隐动。 “天孽……?” “恩,看姬应寒对你投鼠忌器的态度,世间怕只有一枚,机缘巧合之下,还让你给吃了~不过天孽正好轮到南家值守,又为何会出现在汪家密室?” 姬应寒可是死盯着南家不放的呀。 等等—— 南锦突然记起了,汪解忧不远千里,从陇西回到九州,除了寻找人皮之外,好像还丢了一样要紧东西。 难道,这东西就是汪解语口中的‘卿丹丸’真正的‘天孽’? 如果是这样,汪放鹤,好像也不是一条忠心耿耿的狗咯? 南锦擅长无风也起浪~ 更何况,这么粗的小辫子都攥在手里,不好好利用一下,她也太对不起自己了。 * 回到隔壁宅院,飘絮急得坐立难安,鼻头通红,手中攥紧的帕子半湿,泪水不停。 见南锦回来,她从香闺迎了出来,哽咽急切: “你去了哪儿,急死我了……阿布出去寻你,发现了你留下的银针,一路找,一路绕,竟兜了一整圈青州城,最后还是回了这里。” 南锦扶上飘絮的肩膀,好笑宽慰: “那后来呢?” “我没了主意,他倒好,在墙边站了许久,愣是说听到了你的声音,翻了墙就过去了!” 飘絮怎么也没料到,南锦还真就被困在了隔壁院子。 灯下黑,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南锦转头,摸了摸厚实、磨砖对缝的后院后墙—— 难怪飘絮听不见呢,这一般人是很难听见隔壁院子传出的声音的。 看来,天孽这东西,不仅让阿布身负神力,还让他耳聪目明,比寻常人更加机敏。 总之,是各项指标都最大化,摸索着人体生理能承受的极限程度。 “哦,对了,你们可有受伤?” 飘絮拿帕子拭泪,又见南锦脖子青紫红肿,忧心询问。 南锦揉了揉自己脖子,暗叹一声: “天热,不好遮掩,总有好几日出不了门了……阿布呢,你如何?” 一番打斗,也不知伤了没有。 阿布把手往背后一藏,仓促摇头。 本来没人注意他指骨上的口子,倒是叫他一藏,这会儿全发现了。 “我屋里有药,随我来,我替你上药——” 阿布站着没动,直勾勾盯着南锦看。 南锦哈了一声,下巴微抬,目有嗔色: “难不成,你还等我亲手给你上药呀?” 这话说得很没有良心,好像他真的只是一个马奴,不配南锦为他上药。 阿布心里一阵绞痛,脸色一下子便沉了下来。 明明……明明刚才生死关头,她也愿意用娇弱身子,挡在自己面前,现在又这样说? “不要。” 他赌气的转身,自己回庑房去了,脚步纷踏,踩得又急又重,门被顺手带上—— 只听咣当一声,果然,门框歪了半扇。 南锦冷冷的声音,随风裹挟,清楚的飘到了庑房中: “摔坏的东西,从你月钱里扣,我可不惯着你的闷臭脾气。” “……” 阿布没有再说话,只是盘腿坐上炕,拉起一边的被子,闷头睡起了大觉。 飘絮在边上不忍,柔着声劝了一句: “长姐,阿布方才救了你,再说,他还是少年心性,好好督教便是了。只是手上的口子,血淋淋的,我瞧着也——” 南锦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飘絮不必再说了。 压低了声,她匆匆一句: “我屋子炕柜下的抽屉有药,一粒足矣,等他睡醒,你哄他吃下。” “咦,不是伤在手上么?” “那点皮肉伤,矫情什么……不过他胸口挨过一掌,别留下内伤才好,那宝药千金不换,我统共也就三颗。” 撇了撇嘴,南锦一脸心疼之色。 飘絮双唇翕动,满满不解: “长姐,你待阿布很好,为何方才要说那样的话?明明,你早不把他当马奴了……” “还是当马奴的好。” 人总要清楚自己的身份边界,才能把一颗心框在该在的地方。 任由阿布心猿意马去,临了,心伤哪有宝药医? 南锦苦笑一声,掸了掸衣袍上的浮灰,岔开了话题: “我要回一趟南府,找三叔问件事,这几日你在家等消息,临帖作画全依你,不必出门了。” “等消息?” “恩,等一个好消息。” 269 再回南家 回南府嘛,不梳妆打扮一个时辰,南锦是绝对不会去的。 要么不回去,要回去,头发丝都不能乱一根,这是做人的尊严~ 先回飒风,沐浴后,南锦开始挑选衣服,大有帝王选妃的架势,挨溜儿一排,等她一一挑选。 小翠宝抱着一摞‘赐花落选’的衣裳,忍不住提醒她: “小姐,你选来选去,全都不遮脖子呀!” 南锦手指一顿,心中大骂自己:对了,差点忘了这茬,刚才还说,这几天出不了门呢。 可怎么办,风声放出去了,总不能现在就认怂了? “咳,涂粉?” “小姐,你皮肤白,又滑嫩,这么叫人一掐,七八天都消不下去,靠些宫粉怎么遮得住呀?非去不可么?真要找三叔,我去请他过来一趟就好了。” 翠宝心疼死了,瞧着自家小姐的脖子,不仅自己心疼,还替孟天枢狠狠心疼了一把。 世子不在,要是看见了,一定跟贼人去拼命了! 后来一想,世子这个身体,大概谁也打不过,哎,也就只能径自心疼了。 “打铁趁热,南浩亭要当这个郡马爷,我不得去恭贺一番?” “可是小姐……摄政王答应您的事儿,还没兑现呢,二小姐还没入宗室玉牒呢!” “就趁现在,等入了玉牒,板上钉钉,我哪有好戏看?” 眸色濛濛,樱唇轻勾,眼底似笑非笑的轻谑,含而不露。 * 南锦要重回南府,自打她出门之后,这消息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回去干嘛,是耀武扬威,还是自找苦吃?’ ‘兴许是东西落下了?’ ‘不不,我觉得,一定是为了南浩亭要当郡马爷的事儿,忒不要脸了,她一定是去奚落乔夫人的。’ ‘我看未必,说不定是去巴结的!一个人在坐吃山空,她这么个败家法,说不定早就没钱了,一看南家傍上摄政王,就要回去讨好献殷勤啦~’ ‘管它呢,反正一定是一场大戏,咱们凑热闹去。’ …… 乔氏一个头有两个头。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最气的,竟还来了个看热闹的? 后院起火,自己儿子不知被什么东西魇住了,要去当那个莫名其妙的郡马爷! 所谓的郡主,竟还是薛宝珠这个妾婢生得庶女南飘絮! 自己好不容易把这对母女赶出了南府,也不知是不是老爷亲生的,反正不是她亲生的,又有谁在乎? 可突然,飘絮的身世,又赖给了远在京城的摄政王—— 凭着薛宝珠过往那点儿蛛丝马迹,外再加一个头戴帷帽的扈从,胡言乱语、指鹿为马一番,还当真当自己是郡主了不成? “不见,让她滚。” 乔夫人一掌拍在桌上,对于南锦的突然造访,气不打一处来。 三叔在一边躬身垂侍: “大小姐是依着规矩来的,先知会了我,也递了拜帖,只是来探望霜儿小姐的。” 算来算去,南府还能看上一眼的,就只有庶妹南霜儿了。 乔氏烦透了管家三叔,却碍着南稷山的遗命,不敢、也没本事拿他怎么样。 可这个老顽固,口口声声护着南锦这个野种,实在气煞了她。 “她有这么好心?霜儿好端端的,需她一个外人来关心什么?府中今日不方便,叫她回去,不接外客。” 这时,南浩亭从书房过来,正巧经过正厅,见母亲动了肝火,伫步一问。 “母亲,这是怎么了?” 三叔坦诚相告: “大小姐听说霜儿小姐在桂香楼受了惊,特意过来探望。” 桂香楼三个字,让南浩亭脸色微变,眸色局促又复杂。 不过一听是南锦来了,南浩亭的反应和乔氏是一样的,声音渐冷,毫无善意: “什么桂香楼!四妹压根没有去过,凭她空口白舌,想要再回我南家大门?呵,休想——三叔,你去告诉她,这儿与她毫无干系,也根本不欢迎她。” 听儿子这么说,乔氏微微送了口气,脸色也舒缓了很多。 三叔低眉顺目,把南锦关照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 “是,我这就去回了大小姐——不过倒也怪了,二小姐说,确实曾在桂香楼,看到了霜儿小姐,竟难道是看错了?” “等一等!” 南浩亭眸色一亮,声音缓了不少: “飘絮也一起来了?” 270 母子反目 “飘絮也一起来了?” 瞳孔微微一缩,南浩亭的声音中,难掩一丝暗嵌的欣喜。 管家三叔低眉顺目,只是唇间难掩一抹刻薄的冷笑: “一顶轿子抬来,不知道二小姐是不是一起来了。” 南浩亭有些不悦,掩去窘迫之意,低低咳了两声,好言相劝: “三叔,我谅你年纪大了,一时半刻改不回来,南锦也好,飘絮也罢,都已经不是我南家人了,南锦自是不必说的,苏真真不知哪里偷生的野种,只是爹重情义,不去追究她的旧账,换了我,早将她丢出宗祠了……至于飘絮,她现下是郡主了,你是不是该改个口,不要再大小姐、二小姐的叫啦!” 管家三叔面露为难之色,抬眸看了乔夫人一眼,低声密语: “是我不好,叫习惯了……只是郡主之事,都是旁人说得,京城可半点没有响动呀——” “啧,这种事,京城那边怎么好出面?” 南浩亭自信开解。 乔氏摆着一张臭脸,接了三叔的话茬,教训起儿子来。 “这话没错,都是旁人说得,逮着你好骗?你也不听听外头都传成什么样了?且不说飘絮那个丫头是不是郡主,就算是郡主,你的身份,怎么好去娶她?” “我不惧人言,有何不可?” 南浩亭拧起眉心,跟乔氏唱起了反调。 “你——” 乔氏被儿子顶撞,气不顺,意难平,胸膛狠狠起伏了两下。 …… “对呀,有何不可?我瞧着,也是一桩美好良缘呢~” 南锦不请自来,顺门熟路,绕照壁,过花厅,一路走到了正厅门外,笑语嫣然。 南浩亭声音发紧,嫌恶看了南锦一眼,随即转头往后看: “你一个人来的?” “当然不是——只是南家大门不好进,拦路小鬼太多,我性子凶煞,先来闯一闯罢了。” 南锦目光在乔氏身上绕了绕,知道她看似平静,实际脸色已经臭得不能再臭了。 心情闲适,她指了指一侧的位置,笑容奕奕: “人家可以坐么?” 管家三叔肃手引客,转头吩咐: “来人,给大小姐看茶——” “谢谢三叔。” 南锦颔首一笑,敛着裙,大大方方坐下了。 大小姐三个字,早已是刻入这些奴才骨子里魔咒。 看着她昳丽容颜,听着她矜娇清悦的嗓音,承受着她时而狡黠时而阴冷的目光,好似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当家的人是谁,大小姐,永远是大小姐。 丫鬟们甚至没有经过乔夫人的首肯,在三叔的催促下,在南锦一如既往的气场下,裙裾翩跹,来往做事。 一应果盘茶水,蜜饯香瓜,都依照以前南锦的习惯,精细讲究着。 …… 南浩亭坐立难安,一直伸长脖子往外看去,手中折扇亦不安分,笃笃往掌心中敲。 最终还是沉不住气,噌得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飘絮在哪儿,我去寻她。” “恩……大概在汪公子那里?” 南锦一边悠闲的吃蜜饯,一边漫不经心的给了南浩亭一刀子。 “什么?!” 南浩亭瞪大了眼睛,当即收了折扇,要去找人。 乔氏忍无可忍,本是碍着南锦在,不愿意母子失和叫她看了笑话,称了心意。 只是儿子太不争气,整个人被魇住了,一门心思想当这个郡马爷,礼义廉耻也全然不顾了,她只好发飙,当场呵斥他: “混账,你给我站住——不许去!听见没有!” “母亲!” 南浩亭不理解,这么好攀附权贵的机会,母亲为什么要阻拦? 飘絮从小在南家长大,多少对南家有点感情,这当不成女儿,当个儿媳妇不是挺好的么?难道这五千两黄金,十二税关的采办权,真的甘心拱手让人,便宜汪解忧?或者外人? 说起汪解忧,他就来气! 原来只是配合演戏,帮衬自己遮掩一番,偷偷拿下飘絮的,谁料他临时叫税关之事勾了魂,利益之下,兄弟情面都不顾了。 既然如此,自己索性也不遮遮掩掩了,想骂就骂! 反正等自己当上郡马,有钱有势,有摄政王这个大靠山,他看谁还敢置喙? 迫切想要当家做主,证明自己,南浩亭负手,对乔氏冷言道: “母亲还是管好后宅,剩下的事,我自有主张。” 乔氏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往日,南浩亭基本对她言听计从,在她的保护下,引导下,一点点有了现在的局面。为什么突然变成了这样? 她下意识瞪向边上的南锦,声音抑制不住的颤抖: “是你……对不对?是你给你哥哥下了降头,害得变成如今这不听话的样子?” 南锦细嚼慢咽,听了这话,咯咯笑了起来,竖着两根手指,意态闲豫: “其一,他不是我哥哥,其二,桂香楼可不是我逼他去的——算来算去,您是怎么赖到我头上的?真是好生冤枉呀。” 乔氏怒意横生: “你少装蒜,飘絮到底是不是老爷亲生,还未有定论,万一弄错了,你岂不是陷他不伦不齿的境地?!” “呵,这会儿不确定了,那为何当时言之凿凿,百般侮辱,赶四姨娘和飘絮出门?话都是您说的,您叫我信哪一句好?” “你休要再这里跟我贫嘴……南锦我告诉你,你想看我们母子失和对不对?你想夺回南府家产对不对?你想看我的笑话是不是?你不会得逞的!” 乔氏重重一甩袖,差点没甩到南锦脸上去。 恶言恶语,表情凝重,声音沉沉如滚雷,气势夺人。 寻常人倒是会被这样的乔氏唬住,可南锦不会,乔氏越生气,她倒是越自在。 见惯了她装贤惠、假模假样的端庄样子,这会儿恶妇凶悍,反而顺眼的多。 竖起三根手指,南锦笑靥如花: “又错了,其一,我不仅仅想看母子失和,其二,南府家产我不需要夺,其三,你不配让我看笑话——我早说了,今日我是替飘絮来探望四妹妹的~” “好了,不要吵了!” 南浩亭大吼一声,脸红脖子粗的。 他冷着目光,看了一眼一直阻扰自己的乔氏,低声一句: “母亲,我不想与你离了心,只是这件事,你不许要阻拦我,待我成功,我南家无上光荣,日后荣华富贵,唾手可得,爹爹黄泉有知,一定会以我为荣的。” “……” 乔氏心口抑郁,重重跌坐在了座位上。 南锦忍不住为南浩亭竖起大拇指: “早有这个魄力,爹爹怎么会说你庸弱无能,看来,南少爷是被人耽误了呀~” “不必再说这个,飘絮要探望霜儿?这样,晚一点,我亲自带霜儿过去看她,一起吃个饭。” “也可以~” 南锦欢快应了,一记轻飘飘的目光飞向乔氏,她清楚看到了乔氏眼中怨毒的报复。 总归——这女人不会轻易认输的。 不过这样也好,她要使什么伎俩,南锦都给她算着呢。 那就来~ 287 跟我走 孟天玑的心情复杂百般,可危险来临之际,沙场磨砺后的警觉,让她可以摒弃一切情绪。 战机通常转瞬即逝,身为三军之首,她习惯了理智沉着,为了赢,为了流更少的鲜血,她可以从温柔督教的一家长姐,变成铁石心肠,刀枪不入的兰陵将军。 半阖的眸子睁开,精光毕露—— 她腰腹一卷,已翻身打滚,贴在墙根处,一记飞腿将瓷枕踢孟山策! 叮叮叮。 三声过后,寒雪针刺入瓷中,瓷枕应声而碎,哗啦啦落了一地。 孟天玑矫健的身手,让山策大为诧异,明白自己中了圈套了? “咳!” 真气提得太快,天玑确实有伤在身,一时没忍住,低声咳着。 她对山策怒目而视,不解、愤怒、失望、气恼,万万没有想到,姬应寒的座下走狗,竟然是一起长大,名义上一家人的孟山策! “你竟下得了手……杀我?” 天玑冷笑质问。 山策不是真正戍南王府的血脉,没必要受宿命所累,为盟约效忠,他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路,甚至……为姬应寒做事。 可天玑怎么也想不通,哪怕是这样,他还要选择伤害自己的家人? 山策这会儿也冷静下来了,他知道自己中了圈套,可也看出来了,天玑确实有伤在身。 既然绝对了要杀人取皮,完成主上交代的任何,他就必须下得了狠手。 偷袭是杀,强硬也是杀,并没有任何区别。 “你守株待兔,为得就是我,我若不下杀手,岂不辜负了你?” “弟弟!” 天玑娇叱一声,杏眸圆睁。 “我不是!” 山策扬声驳斥,寒雪针收了回去,藏在宽袖中的匕首,已寒光凌冽,一触即发。 杀意暴涨,眸色阴寒。 一旦这是为自己设的局,杀天玑也只有这一次机会! 没有太多犹豫,匕首夺目而出,朝着天玑的胸口,狠狠扎了过去。 砰! 从窗外飞掷来一块玉珏,将孟山策手中的匕首打飞,咚的一声,钉在了一边的木柱上。 山策虎口处一麻,身形不稳,免不得后撤了一大步。 也就是这时候,天玑反手一个耳光,重重甩在了山策脸上。 “谁说你不是?” 这是爱恨交加的恼怒,天玑胸膛起伏着,手掌微微颤动,目中有泪光隐动。 “大哥——” 门吱呀开阖,孟天枢缓步而入,一双清俊眸眼,连眼角都烧得血红。 南锦没必要再装死了,虽然后脖颈还是很痛,她手中挽着山策的披风,不近不远,就站在了孟天枢的身边。 终于,除了阮红玉,所有的人都到齐了。 …… 孟山策深深看了一眼南锦,下意识勾起一抹淡笑,垂下了手臂。 “总会有这一日,来了也好。” 认清彼此之间的真面目,也好过一次又一次的伪装、欺骗,有时候他快要分不清了。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王府大公子,究竟是自己的本心,还是欺骗世人的伪善面具? 为姬应寒血染手掌,在夜幕中蛰伏寒芒,难道自己就真的满足,自由了么? “你们打算如何,杀了我么?” 哂笑一声,负手在后。 虽不动声色,可步履微微后撤,只要一个健步,他就能夺回武器,再做困兽之斗。 孟天玑伤重,天枢体内有臣子蛊,等于半个废人,就算门外还有秦城,他也未必毫无生机。 只是孟山策到底意难平。 自己背叛在先,怨不得天玑、天枢,此番刀剑相向,可自己一心一意想要守护的女子,为何也站在了对面?隔着一道天堑,用那样冷淡的眸光,注视着这里的一切。 “锦儿……” 喑哑着声音,看着南锦手腕上的披风,孟山策低低唤了她一声。 南锦抬眸看向山策,笑容坦然: “你下得了杀手,长姐却不会,不肖得我为你求情,你不会死的。” 她示意自己进来,是来归还披风的。 将孟山策的东西,轻轻挂在一侧的山水屏风上,南锦耸了耸肩: “这是戍南王府的家事,我就先出去了——大公子,从今以后,这声称呼,总归是不合适再叫了的,来日遇见,无非点头之交,请你多多保重了。” “南锦!” 孟山策声音一撕,眉心紧蹙,用力握紧了拳头。 南锦身形微顿,步履却不停,大大方方离开了房间,身影孑然又潇洒。 仿佛她这个人,这颗心,从未为山策留恋过,如此坦诚,又如此决绝。 …… 房门关上,孟天枢垂下眼睑,声音低得可怕。 “我不是没有查到过蛛丝马迹,可却从未选择相信,哪怕……大哥你有别的选择,我也尊重你,不希望与你为敌,有刀剑相峙的一天——请你把母妃的东西留下,我只当你今日,从未来过!” “取走我的命,东西就是你的。” 山策终是一声喟叹。 孟天枢一字一句从喉咙深处往外蹦: “你认为,我不会真的杀你?” 在寒雪针出手的一瞬间,过往自己万分尊敬的大哥,他就已经死了。 “二弟,你想杀我,也并非易事——” 孟山策话音落,人已飞快掠至匕首边,内力重重一拍木柱,深入寸许的匕首飞出,手柄处击在孟天枢腰际,与他藏在腰间的惊鸿剑,碰出金石之音。 惊鸿未出,龙吟不鸣。 孟天枢被迫后撤一大步,只赤手空拳,完全是利用互相了解的身法,与之纠缠拆招 。 他没有动用内力,更没有使用惊鸿剑,这令孟山策十分恼火。 “拔剑啊!” “不需要。” 孟天枢身影如风。 拇指一顶,已击在山策手臂穴位处,一阵酸麻传来,险些握不住匕首。 山策这会儿才意识到,原来孟天枢的功夫,一直藏得极深,哪怕不用内力,也能周旋至此,抓住一点机会,甚至依旧能反客为主! 天玑并未插手,这一场架,若不让天枢打,他这一辈子都心结难解。 她知道,秦城就在门外,一旦天枢有危险,他会立刻冲进来保护的。 而且,阮红玉早在图腾纸上,涂抹了慢性软经散,一点点侵入皮肤之后,半个时辰后就会发作,她不信,山策盗取图腾纸的时候,完全没有用手指触碰过。 果不其然,药效发作,山策动作明显迟缓了下来。 来回拆了十几招,天枢屏息用气,在最后关头,用了些内力,一掌击在山策肩头。 双双呕血退开,两败俱伤。 虽是如此,山策也明白,定然是自己输了。 命是绝对不能交代在这里的,东西也要拿走—— 这时,南锦听见天枢受伤的声音,再一度推门进来,关切道: “你怎么样了?” 她看了一眼山策,特意往他身边靠,将自己毫无防备的后背,献在了他跟前。 山策咬了咬牙,手掌用力,钳制住了南锦,用力扼住了她的咽喉。 “都让开!” 说好一生保护的人,当下为了逃命,只能挟持她。 孟山策心中又怒又恼,恨自己,也恨着南锦。 南锦一面花容失色,惊叫连连,一边心中暗道:妈的,下手轻一点啊,别不小心掐死了! 盗走的图腾,是一定要让山策带走的,否则这费心布下的局就白费了。 只是秦城还在外面,太过明显的放水,总会叫山策起疑。 没有办法,关键时候,她只能曲线救国了。 一点点退出后院,有人质在手,秦城也不敢贸然动手—— 终于离开了别院,身后是夜幕漆色,他总能逃得无影无踪的,南锦觉得:差不多了? 刚想说话,劝他赶紧走,谁料山策并没有打算放手的意思。 “跟我走!” 他狠声道。 288 本王也喜欢她 这是南锦完全没有想到的意外—— 居然,孟山策真打算掳走她?不是……救命啊! 后脖颈传来一阵剧痛,这一次,孟山策没有再怜香惜玉了,力道十足落下,南锦只觉两眼一黑,霎时什么都不知道了。 ……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一片烛火盈盈中苏醒过来。 背脊陷在一片柔软之中,手脚被束在身后,人侧卧在一方软塌上,熏笼里烧着檀香,味道稍微有点奇怪,耳边隐约有暮鼓声传来。 这里,是哪儿? 孟山策的声音,隔着一扇窗牗,从外头传来。 “主上。” 人影绰绰,南锦看得出来,他把南邺水的假图腾,呈给了姬应寒。 姬应寒哂笑一声: “金蝉脱壳,雕虫小技。” “是主上英明。” “谈不上英明,我若真的英明,现下手中,该是两块人皮才对。” “是属下无能,未能一并将孟天玑的人皮取来。” “确实无能,一个受伤的兰陵将军,一个中了臣子蛊的病弱世子,你倒是枉费了本王赠你的寒雪针——罢了,只说说,你把南锦带回来作甚?” “……” 孟山策沉默不言,眸间复杂情绪,清晰落在了姬应寒眼中。 低低一声魅笑,姬应寒眉目间轻敛,眼角上挑: “那丫头确实招人喜欢,你若无惧孟天枢,那就留下了。她与我之间,倒还有一纸合约,来日浮屠塔之行,必然是要带上她的,跟着你,总比跟着孟天枢好。” “主上要带她一起去?” 孟山策下意识多问了一句。 “这个不需要你知道,人既然撸来了,趁着孟天枢还没到,抓紧机会。” 姬应寒声音稍显暧昧,宽袖轻扬,拍了拍他的肩膀。 孟山策诧异抬眸,几乎是脱口而出: “我不是那个意思——” 为何掳走南锦,或许是一时气愤,或许打心里深处他就不想放手,不想输给孟天枢。 可论说伤害南锦,他从未想过。 姬应寒淡扫了他一眼,风月之事,畏葸不前,当真不堪。 “本王说过,那丫头招人喜欢,你若不要,本王可以随侍带走……孟天枢在本王眼中,就是一只半死的蝼蚁。” 孟山策咬了咬牙: “属下早已许诺,要护她一生周全。” “这是你说的,她从未信过,想来——也从未稀罕过。” 姬应寒字字如刀,将山策最伤怀之处,插满了刀子箭矢。 言罢,他深深看了孟山策一眼,拿着东西离开。 …… 屋内的南锦一想:不对劲啊,姬应寒这个老狐狸,还会征求别人意见? 肯定早就帮孟山策做好决定了啊。 或许,他对孟山策还不够完全信任,觉得他既然中了圈套,却还能全身而退,说不定是有人放水—— 南锦揣度着老狐狸的心思,越想越深,也越来越怕。 要想让兄弟真正反目,生死搏杀,或许导火索,就是她自己。 身体不对劲的反应,一点点向她反馈示警。 南锦看了一眼还袅袅腾烟的熏笼,品了品不正常的檀香气味,她下意识心中一凛! 王八蛋,这是给她下了欢药了?! 289 还是要洞房 这种媚俗烂大街的龌龊手段,上千年来经久不衰,总归是有它存在的道理的。 再贞洁的烈妇,也抵不过生理最原始的需要,南锦当然也逃不过。 小腹升腾起来的火,一簇簇的,很快燎原,让她火热难耐,理智渐失。 因为手脚还让绳子束缚着,南锦大腿互相厮磨着,难受着躬起了身子…… 脑子有很多想法,因为很怕一会儿理智全失,再想去考虑事情,就会显得太本能。 重回一世,性子也不是依附男人而活的传统女性,她喜欢取悦自己,享受生活,当然不会太过看重名节之事。 不是说放纵自己,而是不会因为丢失名节,而去寻死腻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了。 所以只要有人说,这媚药现在不解,她立刻会死,她应该毫不犹豫会抓个男人来当解药? 而且,她还担心手脚被捆住了,会不会影响自己的发挥? 药是姬应寒下的,万一孟山策脑子出了问题,一定要死守谦谦君子的人设,一边看着她难受抓狂,一边劝她自重,那就不好玩了! 还有一件要紧事—— 真共赴巫山了,后肩处的图腾怎么办?岂不是暴露身份了? 一定要挑一个合适的姿势才行啊! 如此想着,南锦像一条毛毛虫,一拱一拱的凑到窗边,扬声道: “大公子!你还在么?你快进来,我跟你谈谈人生,聊聊理想啊!” “……锦、锦儿,你怎么样?” 孟山策站在门外,看上去十分不安,一双手几次三番要想推门进去,可总在最后关头放弃了。 “我……不太好……唔。” 裙料偏厚,一点点摩挲触碰,让她情不自禁溢出一声轻吟。 孟山策更加犹豫了。 南锦欲火大盛,人也跟着怒了起来,濒临理智边缘,她有些口不择言: “我不要你负责!你站在门外是怎么一回事,你若不敢碰我,那就解了我的绳索,我自寻解法去,再不济,姬应寒方才不说喜欢我么,他生得姿容冠绝,倒也不委屈了我!” “锦儿!” 孟山策恼了。 哗啦推开房门,他大步走了进来。 秋风萧飒,吹着房中烛火悠悠晃动,南锦热得浑身冒汗,这一阵冷风拂来,她舒服的直哼哼。 娇腻软糯的声音,从南锦的喉咙中溢出,孟山策喉结滑动,手指紧握成拳。 “锦儿……你莫要说糊涂话,你再忍忍,我去找主上要解药!” “废话,媚药助兴,从未听过还有解药的……再说,你去要,他肯给你么?你还是少废话,快些放了我,我自己去找办法!” “不行。” 孟山策坚决拒绝了她。 南锦痛苦难当,忍住了爆粗口的冲动,怒道: “那你来!” “我——我可以么?” “不可以。” 一记沉怒如平地惊雷,在俩人身后炸开,似急切怒火,席卷而来。 孟天枢御风而来,孟山策下意识要拦,已被秦城一掌击在胳膊处,不禁后撤了一大步。 秦城沉着脸色: “我来找解药。” 孟天枢不加多言,点了点头,上前为南锦松绑,然后将人打横抱起,打算离开。 山策欲追,秦城当即与他缠斗在了一起,他一边拆招,一边对孟天枢道: “你既娶不了她,何不就此放手?” 孟天枢脚步一顿,对这个曾经敬重的大哥,再不见半分宽容之色。 背叛家族,意图杀害天玑,甚至想要伤害南锦,一桩一件,都是他的底线—— 未曾回头,只是冷冷丢下一句,眉宇间俱是寒意: “她早已是我妻子,欠下的洞房花烛夜,亲力亲为才好,就不劳你操心了。” 山策一愣,半响后似乎听出了其中之意: “难道你是——” “告辞。” 孟天枢抱着浑身滚烫的南锦,大步离开了房间。 院子外寂声一片,姬应寒并没有出面阻止,甚至一个扈从都不在。 孟天枢淡淡扫了这一处高墙黛瓦,知道姬应寒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孟山策永远是他忠心的一条狗,戍南王府,再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290 你不喜欢我? 南锦被掳,孟天枢连夜追踪,整个人几乎发狂。 终于追寻线索,到了北峰山上的圣母庙—— 也亏姬应寒选得出这个地方,自己肆意张狂便罢,还要玷污佛门圣地。 红枫奉命前来,驾着一辆马车,候在山道下,见孟天枢抱着南锦到了,忙迎上去: “世子,南小姐如何了?” “无妨,送我们去飒风。” 红枫疑怪: “不回别院么?将军还等着——” “你先回去复命,与她说,东西成了。” 绕了这么大的圈子,费了这么大的劲儿,甚是今后再见山策,必是刀剑相向。 只是为了那一张假人皮可以瞒天过海,保下南府真正的大小姐,南邺水。 红枫捧手领命,目光下落,看了看被孟天枢抱在怀中,神容很不正常的南锦。 孟天枢不着痕迹的抬手,用自己身上的披风,挡住了南锦潮红靥容。 “回去。” 言罢,他抱着南锦钻进马车中,拉下厚厚的帘子,阻挡了夜里山间的徐徐凉意。 …… “驾!” 秦城跨坐车辕儿,赶着马车,飞速赶往飒风。 车外,山峦重影,月色隐晦,车内轻吟旖旎,藕臂交缠。 孟天枢忍着冲动,再一次将南锦放肆的手牢牢摁在了怀中,口吻是无奈的,甚至还有一分恼怒的醋意。 “好歹也是大家闺秀,纵然轻狂了些,怎么这般轻视名节……若非我刚才及时赶到,你预备如何——嘶!” 孟天枢倒吸一口凉气,只因南锦一口啃在了他的薄唇上。 方才动运内力,和山策过了一掌,加上一路轻功飞步,已经是气血激荡。 南锦这一咬,舌尖俱是轻微血腥味。 “到底是兄弟……一个两个……全是磨叽。” 理智所剩无几,说的话,也让孟天枢倍感糟心。 “你与我坐好了,这一桩事,我要好好与你说……” 孟天枢伸手,扶住南锦的肩膀,可南锦并不老实,直往他怀中钻。 樱唇呢喃,完全不配合,娇柔动作,鼻息炙热。 孟天枢只感头疼欲裂,完全拿她没辙,只好像哄孩子一般哄着她: “你别紧张,没事的。” “我会不会死?” “不会,洗一个澡,睡一觉就好了。” 孟天枢抚在她的后背,声音低沉,依旧安抚声声。 市面上,其实并没有那种夸张的药,有,也不过助兴而已。 话本子中描述的那种烈性欢药,哪怕行了周公之礼,对身子也是一种巨大的损害。 姬应寒手段没那么下作,他弄来这一出,只是为了戏耍孟家两兄弟罢了。 所以,孟天枢才要秦城驾车去飒风,在汤池子里泡一泡,吃个凉碗子,等药劲儿过去了,南锦便没事了。 “南锦……” “你不喜欢我?” “不是——” “那你,吻我。” 口吻似嗔似娇,百媚娇柔。 南锦仰着头,水眸潋滟,带着几丝委屈,直勾勾盯着孟天枢看。 孟天枢明知道,她现在不正常,可还是在那样的眼神、那样的质问下,溃不成军。 他大掌一勾,搂住南锦的腰,挑起她光洁的下巴,吻上了那一抹撅起的红唇。 彼时亲吻,游刃有余之间,总留有一点克制。 南锦平时虽张扬,可亲密的时候,总还是矜持娇羞的,哪里似这个吻,如此火辣又缠绵! 上一瞬,孟天枢心中还想着:再吻一息,再吻一息就放开她。 一瞬过去,他却仿佛身置泥潭漩涡,被欲念扯落,再也放不开她了。 禁锢在她腰间的手,一点点游离—— 衣裳解落,腰封滑下,光洁的肩膀下,是精致小巧的锁骨。 锁骨正随着南锦的呼吸,微微起伏。 …… 孟天枢的吻渐渐停下。 但他的眸中满是情欲,浓郁的快要低落下来。 291 旖旎时刻 风过帐帘微动,本该是不可描述的旖旎时刻,马车内传来了不同寻常的低语声—— 听起来,充满无奈: “你、你快起来,车板上凉!” 孟天枢身上的玉带已经解落,和逶迤在地的衣裳,凌乱纠缠在一起。 他试图去拉赖在地上不肯起来的南锦,心态因为不可描述被玩笑击溃,退了个七七八八。 “我还是躺着把,地上凉快。” 马车的车板是粗糙的,鞋底带上来的细小砂砾磨在肩膀处,她的皮肤敏感,膈着生疼。 因为要保护后肩处的图腾,不能让孟天枢发现,所以最终如何选择姿势,就显得格外重要了~ 南锦挡开孟天枢试图来拖拽的手,很是无赖的勾手,揽住了他的脖子。 孟天枢欺身,双手撑在南锦肩胛两侧,只一低头,便能—— 鼻息温热,让本来凉下来的温度,再一次升高。 南锦水眸微睁,氤氲水汽,一点点洇在眼角处,是欲语还休的含羞感。 “你这样看我做甚么?” “ 你拘我在这里,不看你看谁?” 孟天枢气音温凉,似笑非笑间,玉碎动听。 “别看了,闭上眼睛。” 南锦羞恼,想着不能勾脖子,那勒脖子总行了? 蜻蜓点水,尚有一丝进退试探的矜持,她的声音像猫儿一样: “不可描述。” “你我已经拜过堂了,你还记得么?” “但是你逃婚了,你还记得么?” “说错了,该罚。” “呀,你咬我?” “说对了~有赏。” 两个人对话,明明很正常,却因为不可描述的气氛,变得不可描述起来。 …… 孟天枢鼻息加重,低下了头,然后就不可描述了。 南锦看向孟天枢精瘦有力的手臂,这一会儿,已经完全抛忘了他一直是个羸弱病娇人设。 男人的手臂,有着最紧实的肌理,隐忍着力量。 她心想:这为什么也不可描述了? 马车碾过不平稳的路,颠簸是很正常的,也因为不可描述的气氛,变得不可描述了起来。 * 马车最终没有抵达飒风,而是半途就选了一处风景不错河边停下。 四面皆是芦苇荡,夜风徐徐,芦苇轻摆。 秦城不知道去哪儿了,大概不好意思再待着,去远一些的地方守着。 马儿闲散撩着马蹄,在河边低头饮水,守着马车内的孟天枢和南锦。 马车内,旎旖褪去,气息平稳了下来。 她浑身汗津津的腻着难受,可还是一动不动的躺着,枕在孟天枢的身上,悠悠叹了一口气。 孟天枢偏头,目色清俊,戏谑暗挑: “叹气是何意,大约——是不满意?” 南锦瞪了他一眼: “我说不满意,你预备怎么办?” 这话,正好如了他的意,搂在南锦肩头的手掌一紧,笑意更浓: “病体残躯,娘子不算很失望,为夫已经知足了,来日方长,功多艺熟~” “呸,不要脸,我又不是说你……” “咦,除了我,还有谁?” 南锦不去理睬他了,这臭病娇,越发没羞没臊起来了! 对于某人的技术,她还是不评价了,反正一想起来,就脸红! 方才,叹气无非是对自己失望,对环境失望。 追求精致生活的自己,竟然在简陋的马车上如此饥渴,拉着扯着就把事情给办了。 哎! “还躺着?不起来了?” 孟天枢稍稍一动,就被南锦重新按了回去。 “再、再躺一会儿……” 南锦心中没底。 身子破了,这图腾应该是显现了,只是纹在后肩处,她一个人看不见。 也没经验,是不是过一会儿,自己又会隐退下去? 孟天枢听她犹豫踯躅,不明就里,只当她害羞,越发抱了紧一些。 “你我该回飒风,好好洗一洗了,若再耽搁下去,天都要凉了——若是你余味未散,等洗了澡,香闺软塌,雕花绣床,为夫再全力配合就是了。” 南锦又羞又气,侧身抬手,就去捂他的嘴—— 身子有了空档,孟天枢顺势将人搂起,抱到了马车后的软椅上。 南锦惊呼一声,生怕他低头看见,只好用力揽下他脖颈,迎了上去。 孟天枢被吻了个措手不及。 他心中犹豫着,紧紧握住了南锦的手,可秦城咳嗽声远远传来,提醒着他:时辰不早,该走了。 抄手卷起地上的衣衫,罩在了南锦身上。 唇瓣两分,孟天枢喑哑声道: “回去再说?” 拿回衣服的南锦,是会川剧变脸的南锦。 她用力推开了孟天枢,然后下手出奇的迅猛,立刻穿好衣裳,藏起了后肩处的图腾。 管它有没有,先藏了再说。 “走,回飒风。” 南锦一本正经的端坐回去,还特意和孟天枢保持了一丢丢的距离。 冷眸回睇,笑容盈盈: “出发~” “……” 孟天枢一脸懵逼,欲言又止。 292 不该看的 这一处芦苇丛离南岭不远,秦城神色古怪,稍稍挥了两鞭子,便到了飒风门外。 南锦挑开帘子,只见秦城低着头,不停的摸着鼻子,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往日一本正经的暗卫秦城,也有如此扭捏神态,着实令南锦开了眼界。 她心中也是羞的,只是嘴皮子不饶人,他听了这么久的墙角,总要调侃儿一句: “你害羞什么,上次合卺酒便罢了,这一次,我可没把你当成夫君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 秦城身板一个哆嗦,头低得更下了。 孟天枢不善的目光,隔着帘子一并传来,秦城小声道: “我去饮马。” 说完,从车辕儿上跳了下来,远远的站着,等着南锦下车。 孟天枢率先跳下来,向南锦伸手—— 南锦拢着衣裳,只觉马车中闷热,外头凉爽许多,她冲着孟天枢恬然一笑,搭着手从车上跳了下来。 只是好死不死,地上恰好有一枚石子,她重心不稳,崴了脚。 低呼一声,再一度撞进了孟天枢的怀中。 孟天枢低低的笑声,从胸膛传入她的耳中: “药劲儿还没过?” 南锦含恨跺脚,才要从他怀中起来,突然觉得气氛有些凝重,原本温柔拥着自己的男人,浑身突然僵硬了起来。 莫非?! 南锦心下一凛,有些慌忙的挣脱开来,目色仓惶。 一瞬后,她强行冷静下来,菱唇微掀,想用玩笑掩盖过去: “摄政王太客气,大约下了双倍的剂量,恐怕还要劳烦夫君一次了。” “……” 孟天枢沉着眸色没有说话,其间复杂纷呈,令人窥看不透。 南锦的心更加沉了。 不是……就刚才这么一跌,被看到了? 她明明说得玩笑话,孟天枢并不搭腔,就这样直勾勾的看着,是何心思? 下一瞬,南锦就被孟天枢拦腰抱起—— “呀,你做什么?” “不是还要劳烦我一次么?” “不不,你快放我下来!” 南锦觉得这个男人是疯了,这里是飒风,不是地下城。 她还是南府出走的大小姐,他亦是新婚不成的世子爷,怎么当中搂抱,举止亲昵? 就算是半夜,飒风这么多人,人多眼杂,看到了明天又是全城谈资了! “秦城。” 孟天枢声音轻缓,但是字字郑重。 秦城立刻意识过来,不必孟天枢说明白,他上前开路,但凡是遇到的下人婢女,一概打昏!孟天枢就这样抱着南锦,一路抱进了香汤池。 若非最后一个迎上来的是小翠宝,估计也被秦城手起刀落,直接敲昏了。 “小姐!” “小翠宝!” “砰。”的一声,孟天枢没有给任何机会,直接关上门,还落了栓。 “世子要对我们家小姐做甚么!” “洞房。” 秦城惜字如金,言简意赅。 小翠宝捂着心口,明显受到了惊吓,弱弱道: “可是,三小姐尸骨未寒,这样不太好?” “没事,她可以瞑目了。” “……” 小翠宝发现,秦城也是一个腹黑的人啊。 * 这一处绣闺是南锦留给自己的。 除了软床锦榻,绕过屏风就是一处天然温泉池。 璃首正缓缓吐着热水,房间中热气蒸腾,水雾缭绕。 “我沐浴,不喜欢有人看着——” 南锦紧张捏着衣襟,脑子飞速转着,想先把孟天枢弄出去,等自己先看过再说。 可孟天枢摆明了一副,我要洗鸳鸯浴的死皮赖脸样儿,由南锦说破嘴皮子,他都不打算离开。 “你、你——” “方才不该看的都看了,你害羞什么?” “既然都看了,还赖着干什么?” 南锦赤脚站在池边,大有一种‘你再过来,我就跳了!’的决绝赴死感。 孟天枢步步紧闭,眉宇轻扬: “不该看的都看了,可该看的,我还没有看呢。” 南锦心中咯噔一声。 293 缘定此生 此言一出,南锦不傻,知道有些事情瞒不住了。 “你听我说——” 她薄唇翕动,心下计较措辞,该怎么说才委婉一点? 毕竟一直隐瞒这件事,确实是她不对,彼此思慕,感情真挚,似乎不应该有隐瞒才对? 孟天枢一言未发,只是长眉轻挑,等着她自己开口‘坦白’。 南锦略有些丧气,低了低头,半响后才道: “说来话长!” “我不急,你可以慢慢说。” 南锦眼皮轻抬,将如何发现自己其实是汪家长女的事儿,向孟天枢娓娓道来。 “我爹为了隐瞒这个秘密,多年布局,甚至将天孽交给了汪放鹤,让他放弃青州,远走陇西。汪解语并非汪家长女,她后肩处的人皮,也就是姬应寒手中的那块,其实是假的,真的图腾一直在我身上——就如你方才所见。” 说完这句话,南锦转身,拉下肩头薄薄的衣衫,让孟天枢看显现出来的图腾。 孟天枢抬手,抚过南锦光洁无物的肩膀,笑着开口: “这里么?” “……” 南锦诧异回头,见孟天枢眼底,有一抹得意的促狭笑意。 她这才意识过来,该不会被诓了? 她小跑着奔去内室,拿了一面小铜镜,跨坐在池子边于香汤池面相护照映—— 雪肌白皙,哪有什么图腾哇! 手抖了抖,差点没把镜子砸了,她气急败坏,耳边是孟天枢愈发浓厚的笑意。 “你诓骗我!” “何出此言?明明是你一直瞒着我,你早该与我坦白了。” 孟天枢伸手一揽,把原地炸毛,懊恼不已的小狐狸搂进怀中。 热气氤氲,衣衫早透,肌理散发的热意,一路烫进了心里。 “不对,你明明是看到了什么,不然为何神色一变?你与我仔细说来!” 南锦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双手还扶着他的肩膀,菱唇微掀,不依不饶,定要他说个分明。 孟天枢也不瞒她,抬手,从她后肩处捻起几粒及细小的砂砾。 南锦回眸,若有所思: “这是我躺在车板上沾染来的?” 孟天枢点头: “你我如此行事,必定是要出汗的,汗水沾粘尘砾,偏是后肩一处干净的很,半分不见脏,这个位置如此特殊,我免不得心中疑惑猜想,又见你着急遮掩的样子,便猜到了七分。一路抱着你来这里,无非也是想让你自己坦白罢了。” “心眼又多,还小!” 南锦斜睨了他一眼,承认自己真没他狡诈。 “你瞒了我许久,若非这一次中了欢药,只得向我求救,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什么叫只能向你求救——” 南锦就是嘴巴欠。 孟天枢发现了,当然由不得她嘴皮子猖狂,拉过来啃了一口,轻声威胁: “这辈子除了我,其它人,你想也别想。” 南锦老脸一红,在某病娇一改羸弱人设,霸道宣誓主权后,露出了三分小女人的姿态来。 她想了想,下巴微扬,莞尔道: “如此,你也不亏,到底娶了一族长女,我这后肩处的秘密,可是要丈夫日夜守护的。你看了,我便认了你,虽然有些遗憾,但为了小命安全,还是不找别人了~” 给自己脸,是南锦一贯的正常操作。 孟天枢宠溺一笑,捏了捏她的鼻子: “无论你是何身份,我都护你一世,爱你一世。” “……” 南锦轻靠在他怀中,枕在紧实的胸膛处,叹笑开口: “苍桦娶了梦锦,世子要了汪家长女,你我缘定此生,终是绕不过去的——我可是把自己最大的秘密都告诉你了,你要如何?” “你想我如何?” “那就当嫁妆了,别的东西,一概没有了~” 孟天枢低声笑了起来,清朗笑意,隔着胸膛,清晰传到了南锦耳中。 她亦满意勾起唇角,换了一个姿势靠了上去。 俩人在水雾中相拥,良辰月色之下,氤氲着一双绵绵情意。 294 你是良药 南锦身上单薄的衣料,被水汽熏染未湿,从孟天枢的怀中出来,她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儿。 搓了搓手臂,她好笑指向一池温水: “现在,我可以沐浴就寝了么?” 孟天枢虚搂着她,掌心炙热未褪,熨帖在雪肤之上。 他的眸光似笑非笑,蕴着一丝暧昧探究,嗓音喑哑,听起来甚至是饱含欲望的。 “你沐浴。” “??” 南锦见孟天枢一副无赖样子,似乎不怎么想出去,便扬起了眉毛,用目光示意。 虽然俩人有了肌肤之亲,可沐浴这种私密的事,她还是不喜欢有男人围观的。 孟天枢不退反进,低低一句: “你难道不想试一试,这图腾到底如何显现,又是何时消退的么?” 这一问,倒是问到南锦心坎儿里去了。 后肩处的宝贝,是她生死攸关的东西,她自然要搞清楚才好。 何时出现,何时消退,最好能明白其中原因,难道真是玄之又玄的蛊术诅咒么? 破身是触发机制,那之后每一次显现,难道也必须行房才行? 还是说,当身体体温到底一定时,图腾就可以出现? 疑惑很多,总要一次次试验,才能获得真相——这本来都是南锦心中的打算,没料到孟天枢也有此心,想要一并弄清楚。 脸上腾起红晕,南锦瞥向一边出水的璃首,嗔了一句道: “来日方长,急什么?” “择日不如撞日,拖什么?” “喂!” “恩?” 南锦很想质问一句,你是不是没吃饱,想用这种方式占自己便宜? 后见他神色困倦,苍唇并无血色,恍然记起:这货为了将她从姬应寒手中救出来,是动运内力,催发蛊毒的,马车上还孟浪了一番,这会恐怕是真正虚脱无力的。 他这般说……或许,只是担心她,关心图腾? 心下有了缓,口吻也柔和了不少,低眉顺目之间,是女子娇羞怀柔: “你也不嫌累?” 孟天枢笑了笑,像是得了南锦的准许,虚搂在她腰间的手,蓦然收紧了。 他轻啄她的唇瓣,促狭一笑: “你是良药,救我可好?” “……” 再对上孟天枢的眸光,南锦发现,疲倦之意一扫而空,变成赤裸裸的情愫。 她心中大骂:靠,心软,又让他给骗啦! * 半个时辰后。 南锦有些力竭,汗津津的趴在孟天枢怀中,由得抱着,踏着汉白玉池梯,一步一步,淌入温热的池水中。 南锦累得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了。 等温热的水触及肌肤,她舒服得直哼哼—— 终于终于,终于洗到了这个澡了! 孟天枢只着一条亵裤,靠坐在台阶处,心无旁骛的帮她洗澡。 南锦起先还有些不好意思,身体微微排斥,可后来嘛,疲倦被热水一泡,四肢百骸流窜着懒怠二字,索性也由他去了。 玲珑剔透的琉璃勺,盛着波光盈动的水,从脖颈处浇淋而下。 南锦略略一低头,双手撑在他的腿上,懒声问道: “还在么?” 她指的是图腾。 孟天枢用指腹拂过南锦后肩处的肌肤,恩了一声,声音也是说不出的慵懒: “散了,不过速度不快。” 南锦叹了一声,就着掌心所触的位置,想着使劲揪他一下: “那你方才又诓骗我……” 榻上春情,他依在她身后,调笑炙热,只说图腾马上要散完,叫她再坚持一下。 坚持个鬼啊! 孟天枢被拆穿,死皮赖脸惯了,将人转过来,低头亲在她脸颊处: “我瞧你也是欢喜的——” “好了,不要你说了!” 南锦再度转过身去。 她不接话,也不想暧昧继续,否则论这方面,她是如何也比不过这个死病娇的! 力气恢复了些,她接过搅着帕子,自己擦拭藕臂,心思沉缓。 跟孟天枢折腾这一宿,总算也弄明白了一些,这图腾显现和体温确实有很大的关系,一旦破身之后,温度越高,图腾就越清晰一些。 像如此浸在热水之中,显现图腾散去的速度,就会明显下降。 就是不知,如若是发烧,是不是不必行周公之礼,就能触发图腾? 大概与孟天枢说了说,南锦兜头被浇下一掊水来—— 她低呼一声,惊讶看向不悦的孟天枢,只听他道: “不要做伤害自己的事,你天生惧寒,说不定亦有此一说,若为了验证图腾显现,偏于自己为难,我便学你当初一样,叫整个青州城,无人敢给你医治,再看你如何自愈。” “好嘛好嘛,我知道了……” 一点点小心思,就被孟天枢扼杀在摇篮里了。 不过南锦细细回忆,好像也不无道理,从小畏寒不说,真头疼脑热,发烧流涕,好得极为艰难,总是让当年的爹爹担忧无比。 叹了一声,南锦搂住孟天枢手臂,声音轻缓又郑重: “戍南王府为守,姬应寒为攻,算上我的,咱们还是有优势的,汪家的在我身上,长姐好端端的,飘絮身上的秘密,现下也只有你我才知道——姬应寒手上论真的,只有柳家一份图腾,剩下的都是假的,如此,守势尚坚,情况不算太糟。” 再加上,最关键的天孽是阿布,这是南锦手中的一张王牌。 纵然是姬应寒,也得为此考量妥协。 孟天枢苦笑一声,缓缓摇了摇头,他眼皮轻抬,如墨凝重: “四大家族守了几百年,终也是出了汪放鹤这一个叛徒,纵然你我抵挡了姬应寒,谁知会不会有下一个汪放鹤?守不是长远之计,以攻化守,才是上策。” “这是你的想法,还是——” 南锦点到即止,相信孟天枢听得明白。 天玑从南疆抽身去往京城,似乎是要进宫为妃的,坐在龙椅上的那位少年皇帝,名义上也亲政许多年了,在姬应寒一手遮天的权势下,他甘心么?安稳么?不想反抗么? 南锦相信,这位皇帝,定然也是知道浮屠塔的。 孟天枢淡淡看了南锦一会儿,坦然相告: “是,不仅仅是我的想法,也是老天给我的一次机会,结束我戍南王府、你我四大家族子孙这悠悠上百年的宿命,我责无旁贷,势要与之一战。” 老天给的机会,不必言说,天家之令,出自皇权之尊。 太多人被权势遮蔽了双眼,以为姬应寒就是九州的天,却不知真正的帝星只是被遮掩住了光辉,他年轻聪明,心思机敏,蛰伏至今。 倘若有风吹云散的一日,作为交换,他当破除臣子蛊,归还戍南王府真正的自由。 而四大家族,也不必再为了所谓的秘密,守候千百年了。 这是孟天枢毕生所愿,也是努力正在做的事情。 …… 南锦伸手,在水下与他十指紧扣,字字真切: “定如你所愿。” 下半句她未言,相信孟天枢也能明白—— 她,南锦,也会一直站在他的身边,与他同袍同矛,生死相依。 326 琅嬛郡主 论起亲疏来,包太妃还是琅嬛的姨婆呢。 当年包氏姐妹花进宫,长姐生下宝亲王,封为贵妃,妹妹貌美受宠,为淑妃。两姐妹协管六宫,对外手段凌冽,对内全是姐妹情深。 所以皇帝一提出这桩婚事,包太妃是第一个同意的。 贵妃姐姐已经仙去,独独这么一个外孙女,自当要嫁个好人家。戍南王府威名赫赫,世子天枢样貌冠绝,除了病弱一点,命硬一定,并没有不好的地方。 虽说是质子,一辈子受臣子蛊掣肘,可真正去战场杀敌的反正是孟天玑。 他留在京城,无权无势,又不敢欺负妻子,不敢娶妻纳妾,最是适合琅嬛了。 …… 包太妃见人心切,微微抬手,示意南锦一会儿再弄。 被樱桃搀扶起来,斜依靠在主位引枕上,她示意传人进来—— 南锦的目光,跟着帘子起伏。 迎面一阵冷风灌入后,步入两个妙龄女子来。 照着衣服佩饰,便知一个是琅嬛,一个便是她从小携在身边的丫头小砚台。 琅嬛低眉顺目,云鬓乌黑,走路时弱柳扶风,纤腰款摆……脚跟起,脚尖点…… 南锦说不上为什么,竟觉得这个琅嬛郡主,身上自带风尘味? 这个走路姿势,她曾经因为好奇,特意咨询过红袖楼的女孩子,俱他们说,去红袖楼寻欢的男人们,见惯了自家太太端持稳重,莲步轻移的走路姿势,那样子走路,肩膀顶两碗水都不会洒。 而风尘女走路,会给人一种微醺的感觉,轻浮又孟浪,好似轻轻一推,就能交颈卧榻,春山云雨。 ‘那刻意之后呢,能改么?’ ‘堕过风尘的,能隐姓埋名,能抹去一切痕迹,甚至把一张皮骨全换了。但换不了三样东西。一是眼神,二是走路的姿态,三是对待金钱和浮生的态度。’ 南锦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她。 对于情敌的第一印象,她有些歉疚又怀疑。 歉疚的是,竟觉以才气出名的琅嬛郡主有风尘味儿! 怀疑的是,以才气出名的琅嬛郡主,竟然有风尘味儿! “叩见太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琅嬛盈盈下拜,裣衽作礼,兰花指并不做作,修长手指一看就不沾阳春水。 “奴婢叩见太妃娘娘,娘娘千岁。” 小砚台双膝跪地,规规矩矩给太妃磕头,云鬓两髻只用简单的发带缠着,簇新的衣领下,她脖子上的肌肤并不雪白,而是常年晒过太阳之后,微色黧黑。 南锦扫了一眼小砚台的手指—— 这才是一双云游四海,衣食自足的手。 但……不可否认,她们是主仆,琅嬛也可以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 只是,这有悖她一开始立起来的人设: 艳羡江湖,跋涉山水,以诗为心,以词为意,不负琅嬛二字。 …… “快起来!” 包太妃虚扶她一把,南锦也因此,可以窥见她整张容颜。 “这……” 包太妃也微微吃惊,觉得琅嬛美则美矣,却好像少了许多灵气,与小时候判若两人。 难不成在外面漂得久了,音容样貌也变了? 琅嬛低头微怯: “可是嬛儿不好看了,老祖宗不喜欢嬛儿了?” “好看好看,谁敢说你不好看?哀家只是瞧你有点憔悴,小脸惨白的,没一点血色,刚好呢,锦锦在这儿,是个孝顺孩子,叫她也为你装扮装扮,等下咱们一起去宫宴。” 提及锦锦,琅嬛的目光轻飘飘落下,其间一抹复杂的笑,并没有逃过南锦的眼睛。 初次见面,非亲非故,她哪来的感慨? “我怎么敢劳烦?” “有什么不敢的!” 包太妃有点生气。 堂堂亲王府郡主,让一个民妇化个妆怎么了?还真是漂泊的久了,忘了自己的身份。 她家的嬛嬛,真是太朴素了,心疼。 “那好,有劳锦锦姐姐了。” 琅嬛抬眸,眼波渺渺,凄楚动人。 南锦笑得有点勉强,不过还是起身,想要虚扶琅嬛去一边的铜镜前。 照着从前,打过一次照面,听她开口说几句话,南锦一般对女人会有一个基础的判断。现在,照着这个节奏,这妥妥是个绿茶兼白莲。 可她又坚信,绿茶白莲,是万万写不出那些惊世之作的,也不会被人称作才女。 男人对女人很宽容,稍微有点姿色的便可用做沉鱼之貌,羞花之容。 但他们对女子又格外苛刻,不是真正的才女,是不配被他们追捧,刻版诗集传世的。 所以南锦有点犹豫,她好像——有点看不透这个琅嬛郡主了。 …… 南锦一边心思沉沉,一边执起桌上的象牙梳。 才要伸手撩开琅嬛鬓边落发,手腕却被她牢牢攥在了手中。 气力之大,令人骇然! 327 宫宴始 琅嬛粉面玉颈,低眉顺目,温柔的姿态与手腕处的坚决格格不入。 她的嘴角略带讪然,轻轻扬起了一个角,对着南锦轻言一句: “没关系,我自己来就好。” “……” 南锦顺势放手,掌心里的象牙梳,被琅嬛接了过去。 她一点点梳理着鬓角处的头发,梳齿不曾划过头皮,只是小心在青丝如墨中沉浮着。 不伤皮,不触骨,态度梳理。 琅嬛的反常,让南锦更加生疑! ‘不肯假他人之手,她完全不像是在梳头发,更像是在打理假发?’ 疑窦丛生,南锦不动声色,心中却对这个琅嬛存下诸多猜想。 她不知孟天枢是不是也意识到了什么,所以才会接受这一场三月选妃,至少从琅嬛身上看,她确实值得怀疑。 疑惑令南锦想见到孟天枢的心更加迫不及待。 她动作迅速,按照包太妃的意思,为琅嬛粉状涂面,轻点朱唇。 半个时辰之后,两个人皆是衣装金缕,钗环伶咚,互相目光审视,从内室步到了正厅。 包太妃十分满意,轻拍了拍琅嬛的手背,感慨道: “才色卓荦,门第煊赫,配一配孟家世子,绰绰有余啦!” “太妃~” 琅嬛娇嗔一声,笑靥映红,满是闺阁姑娘思春后的羞赧表现。 南锦眉心微不可查一蹙,最先来的感觉不是醋意,而是觉得……竟有人比她还会演? * 宫宴摆在寿康宫正苑,戏台子已经搭起来了,藻井处的绘画鲜艳欲滴,新油的漆味,依稀可辨。 偌大的院子中,八仙桌依次排列着。 楠木雕花凳、红木长条案、佛手、香橼、南果南瓜一叠叠端上来,空气中飘着不弄不重的熏香,更多的,是水果自带的清新果香味儿。 客人到了七七八八,依着门第级别,名门势力,皆小心翼翼的寒暄客套着。 东边三两个围坐,西边三四个笑谈,南边熙攘着一堆,听个性子活络,炫耀自己如何如何从庶妹手中抢来了蝶吻。有人艳羡,有人不屑,喧阗声中倒是趁着北座处的主仆,显得格外冷情孤僻。 南锦跟着太妃众人,才过月门,就看到了飘絮和琉璃。 飘絮虽有郡主之名,可来得奇异,世人谣言纷纷,加上是外来的,更加没人亲近。 大家似乎心照不宣的孤立着她,仿佛在琅嬛郡主和她之前,早早站好了队。 “郡主,这茶这么凉,怎么喝啊?” 琉璃是贴身侍女,一直伺候在左右,这一路被撵着来京,处处受人白眼,已经憋屈死了。 明明是郡主,偏生连个京兆尹府的庶女都冷言冷语,真是气死她了。 “我去茶房看看。” 熟悉的声音传来—— 南锦余光一瞥,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小翠宝。 临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还是在京城看到了这个小妮子,南锦意料之中,也只能喟然一叹了。 小翠宝显然有点焦急。 她左右张望,似乎再找什么人,以南锦对她智商的计算,不会猜到自己混进了后宫,大抵是为了找孟天枢的。 茶盘还托在手中,擦到了边上一个女子的衣衫。 女子低呼一声,还来不及生气,她身边的婢女,已一个耳光子打了过来。 “哪里来的毛躁蹄子,弄脏了我家小姐的衣裳,耽误了宫宴赏戏,你赔的起么?!” 小翠宝下意识一闪,只让指尖擦过鼻梁,没有结结实实挨这一耳光。 她跟在南锦身边久了,吃喝玩乐没有学全,绝不吃亏的心性倒是学了十足。 管她是谁,打回去再说。 反手一个耳光,小翠宝杏眸圆睁: “一码归一码,那你也弄脏我家郡主的衣服好了,我们家有钱,不计较!” 啪的一声,那婢女是结结实实吃到了,也实实在在的懵逼了。 …… 南锦在不起眼的角落围观,拢在袖笼中的手,悄咪咪的给小翠宝竖起了个大拇指。 被孤立的飘絮,终于靠着一种奇怪的办法,让大家没有办法再强行忽视她了。 被弄脏衣服的小姐,看衣衫装扮,像是书香门第。 她眉目和善,粉唇丰厚,不像是巧舌如簧,刻薄计较的人。 偏是这种人,往往配了个嚣张张扬的丫鬟,兴许是怕自己老实,在外头吃了亏? “阿莲,算了,太妃都来了,不要让人看了笑话。” “小姐……可你这身衣裳!不能瞧了呀!而且,这个野丫头,还打了我一耳光!” “我本就是绿叶,不碍事的——是你先动手,就不要多事了。” …… “我本来就要进宫小主几日,陪着太妃的,我有衣裳,你与我去换一件。” 琅嬛听她自称绿叶,便打算帮她一帮。 她扶着太妃坐到主位上,用目光淡淡扫过小翠宝和张扬的丫头,示意她们退下,不可造次。 小翠宝非常识时务。 反正打回去了也不吃亏,点到为止就好。 睫毛扑闪,目色清隽之间,她猛然看到了众人身后的南锦,脖子伸长,差点没惊呼出声。 南锦竖起手指比在唇上,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小翠宝这才浑身松了下来,泪眼汪汪的,嘴角却抑不住的上扬。 她的反常落入飘絮眼中,飘絮心中有了猜测,目光逡巡之下,也与南锦目光交接。 南锦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飘絮入京之后,那一颗浮萍无依的心,也总算落停。 …… 宫宴开始之前小小的插曲,不过衬着琅嬛郡主亲厚温柔,衬着柔则郡主孤僻高傲,身边的奴才还伶牙俐齿,娇憨跋扈。 对比之下,众人对待飘絮的态度,变得更加冷漠了。 包太妃很满意琅嬛的表现,毕竟受欺之人,是文渊阁大学士府的女儿,钟书,文书笔墨倒也不虚琅嬛多少。 俩人惺惺相惜,美貌双姝,也是一段佳话。 钟书见琅嬛为自己解围,感动不已,眼波长伺下,颇有久别重逢之意。 她上前执起琅嬛的手,轻声: “寄云。” 琅嬛下意识笑颜: “寄云丝?那倒是不巧,我不喜这种轻薄料作,云锦绫罗都是有的。” 钟书诧异,薄唇微张,几度开阖没有说其它什么了。 琅嬛心思缜密,见到钟书这般神态,心中一晃: “可是我说错了什么?” 钟书忙低垂下眼,摇了摇头: “无事……无事。” 328 竹林幽会 琅嬛领着钟书暂且离开,孟天枢迟迟未来,包太妃派了周太监去请。 南锦见无人注意自己,便旋身退了几步,等在了如厕出恭的一条青砖巷道边。 巷边有一处抄手游廊,紫竹装饰着石壁窗菱,疏疏丛丛,也算是个遮掩。 不需要传信,只要耐心等待,没一会儿,南锦就等来了飘絮,俩人一见面,手便执在了一处—— “长姐,你可还好?听说你一人入京,我实在担心。” “这话应该我问你,姬应寒的人强迫你入京,路上可有受了欺负?” 飘絮摇了摇头: “到底我还有个郡主的名号,他手下的人待我很是恭敬,再说,领队的人是阿布,我有什么可受欺的?我们担心的是你!这三月选妃又是怎么回事……你们苦命鸳鸯,到底要折腾的几时去?” 南锦自嘲一笑,颇有苦中作乐的滋味: “鸳鸯是鸳鸯,苦命还谈不上,最多——是又白又肥,吃了能长生不老的神仙鸳鸯,盯得人多,馋得人也多~天生丽质,有时候,也是一种烦恼。” 飘絮作势要打,恼道: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胡吣这个……这一次不一样,这个琅嬛是皇上钦点的人,又是太妃娘家人,声名姿容,无一不好,世子有心相拒,怕也没有由头的!” 南锦斜睨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这不还有你么?” 飘絮瞪大了杏眸,委屈着垂目,声儿有些发紧: “早些年,我确实——确实心中倾慕世子,可论样貌,九州哪个女子会不喜欢他?只是再后来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已绝了这个心思,如何敢负了你我姐妹情谊?所以摄政王打的主意,我是万万不能从的。” 怕南锦心里有想法,飘絮尾音颤抖,就差指天发誓,来表明心迹了。 南锦笑了,只得安慰她: “好了好了,我从未怀疑过什么,便是你喜欢他,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你自己方才说了,九州女子,哪个不喜欢她?难道你不是九州人,不是女子?他招蜂引蝶又不是一两日,若他无人问津,碌碌平庸,我才懒得看他一眼~” 飘絮也被逗笑了,轻轻嗯了一声。 南锦抿了抿唇,将话题引到了琅嬛身上,希望飘絮能给她一点线索: “你平日也喜好诗书墨画,对这个琅嬛,知道多少?” “大名如雷贯耳,样貌却很少人见过。她的诗颇有灵性,词牌又工整华丽,是不可多得的才女。不过她眼界素来很高,不与人书信来往,我年少时仰慕她的文采,写过一份书信给她,她回信了,只是婉拒了我,并不愿意与我结交,为此,我还好一阵伤心呢。” 飘絮回忆往事,对自己年少时的举动,略有些讪然。 南锦哦了一声,抓住了关键之处: “书信来往,不该用本名,更不屑用封号,她可有云书之名?” “有,寄云。” “……” 南锦眸光暗灼,嘴角弯起了一丝狡黠的弧度。 如果所料无错,眼前这一位琅嬛郡主,恐怕不是真正的她! * 出恭没办法耽搁太久,飘絮与南锦说了几句,外头放风的琉璃就开始咳嗽了。 飘絮捏了捏南锦的手: “长姐,我这就让琉璃给宫外的阿布透个消息,他这几日找你,都快找疯了!” “不必,让他疯,他越急,我越安全。” “这——” 飘絮欲言又止,细细一思量,好像应当如此。 南锦见时辰差不多,宫宴快要开始了,便催促她回去: “走一步看一步,这不是简单的一纸婚约,背后的水太深,是皇上和姬应寒最后的一场博弈,除了你之外,我肯定很快南疆那边也会有兰陵将军的消息传来,你保重自己,若有情况,我随时找你……至于翠宝和阿布,你替我稳住。” “好,可是你有一个人,可以么?” 飘絮心里忐忑不已。 养尊处优的南锦,何时单独行动过?没人伺候的日子,她如何挨得过去? “放心,我不会委屈自己的,恩?” “恩。” 飘絮一步三回头,终是离开了游廊,重新回到了宫宴庭院。 戏台上的小戏已经紧锣密鼓的开始了—— 一场游龙戏凤,戏子们唱腔悠扬,身段婀娜,咿咿呀呀开场了。 南锦悄无声息的离开,又蹑手蹑脚的回来。 很好,没有人关心她,也没有人注意到她。 她扫了扫太妃座下东边的第一个位置,已经空荡荡的,瓜果蜜饯分毫未动。 孟天枢,还没来? 329 丈夫也分一分 包太妃颜色不悦,云鬓处镶金嵌玉的步摇微微摆动着,反射着冷耀的光。 “世子为何迟迟不至?” 周太监捯饬着小碎步,一边抹着额上汗水,一边跑进了庭院。 “太妃息怒,世子身体有恙,实在疲于应对,请奴才为其告罪,另奉上鸽子汤一盅,肉嫩滋补,请两位郡主美容养颜,宽心舒疲,莫要辜负。” 说着话,身后跟来一个宫娥。 她步履翩跹,手里端着云纹盒,里头一盅青瓷汤碗,因为散着热气,所以盅壁上缀满了水汽。 在场女子纷纷窃窃私语。 两位郡主,一盅鸽子汤,给谁呢? 再说了,送什么不好,送鸽子汤又是何意? 南锦眼一转儿,低敛双眸,怕是只有她心中明白:这盅鸽子汤,是特意送来给她的。 言下之意,填海无用,传信未达,已‘就地正法’。 可灵犀之间,彼此心意相通,知妻一定会来,千山难阻,千言万语,稍后容禀。心疼我妻跋山涉水之苦,鸽子大补,莫要辜负。 南锦心里默默翻了一个白眼—— 心意了然,可这么多人,她凭什么喝这一碗鸽子汤? …… 包太妃听叫周太监所言,哂笑一声,怒气未减反增: “世子好阔气,两位郡主一盅汤,是要分勺着同饮么?有些东西能分,有些东西只能独享,万万不可分享的。” 包太妃笃定,这是孟天枢故意的,话里有话,借机试探呢! 飘絮不敢争,性子软,率先退了一步道: “世子心意,当属琅嬛郡主,姐姐饮了就是。” 众人目光落在了飘絮身上,并没觉得惊讶,只是了然——果然,摄政王府的私生女儿,凭什么跟名正言顺的大才女琅嬛抢婿? 至少表面上,也该低服做小,事事无争才对。 琅嬛微微一笑,属于皮笑肉不笑的范畴,她眉目温柔,摇头道: “世子心意,你我皆不敢妄测,一盅鸽子汤而已,分食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她倒是大方。 包太妃却不肯,言辞激烈,目露嘲讽之意: “分食无妨,若是分一个丈夫,你倒也大方?” 琅嬛朱唇微张,睫毛乱闪,委屈着低下头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说下去就怕收不住了,周太监和樱桃纷纷上来哄劝,希望转移话题,让这事儿就这么过去算了。 小戏班子更加卖力的唱,闺秀命妇你一言我一语,与太妃说着奉承话。 那一盅鸽子汤被弃在一边,没人敢吃,也没人想吃,除了南锦。 南锦觉得孟天枢不会说无用的废话,他既然已经猜到她混进宫了,当有自己的安排。 他让周太监传话,莫要辜负,那就一定要喝到嘴才行。 至于如何喝到,孟天枢没说,大概是这腹黑傲娇不忘给她留了个难题? 若是事事亲自安排好,她就不是孟天枢口中狡黠的小狐狸了。 心思流转,搜肠刮肚想着借口,南锦的目光从未从包太妃身上挪开分毫。 她看得出来,哪怕现在气氛又热络了,宫宴举行,金樽玉斝,山珍海味,翩跹往来的宫人,阿谀谄媚的迎奉,都没有让太妃开颜起来。 她冷着一张脸,嘴角抿着冰霜,心思沉沉,时间越久,她越是愤懑生气。 南锦试图分析了一下包太妃的心理活动—— 宫宴明明是为了琅嬛和孟天枢准备的,结果孟天枢不买账就算了,还送了这么一样东西来,不知是羞辱琅嬛,还是跟她过不去。 鸽子汤无足轻重,只是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 一个病恹恹的质子,安敢如此? …… 南锦目光一跃,从包太妃脸上,落到了长条案角落,早已冷冰冰的鸽子汤。 她眼底闪过一丝狡黠,菱唇微掀,已悄然有了主意。 330 她很听话 南锦找到了一脸愁容的周太监。 周公公使出百般解数,也没能哄了太妃开怀,十分受挫,但见深受太妃喜爱的樱桃丫头,也被支使的远远的,心中更加忧虑—— 来时欢心笑颜,好好心情叫一个病弱世子、一碗清汤寡水的鸽子毁了个彻底。 太妃心意不必言说,世人皆知,就是要让琅嬛当这个世子妃。 偏孟天枢不知好歹,还送来汤羹暗示分勺之意,岂不是对着架戏台,鸣金敲锣,寻衅对峙? 一见南锦缓步靠近,他稍显不耐烦: “今儿这戏唱得,太不知滋味儿了,听着人生烦,不如堵上耳朵,图个清静。” 南锦不傻,知道他话中有话。 意思是都这样了,您存着的小心思,只能下一次再说了。 戏要善始善终,南锦不可能一下子就不在乎,多少要尽一分表演。 她睫毛低垂,表情是不甘心的恼色,朱唇翕动,几度开阖,终是喟然一叹: “过了今日,我怕没机会……” “哎!” 周太监大叹一声。 他拉住南锦,轻外边上一拽,到了一处没人注意的角落,压低了声道: “咱家知道哇,可如今你瞧,太妃叫人损了颜面,不发雷霆火已是不错,心里憋着气呢!哪里还记着你的好,记着你心里所求呢?再说了,你身份特殊,真当求一段姻缘也罢了,你求的男人,可是另有妻子的呀!” 既然周公公提到此处,南锦索性接下话茬,引导着他,自己往那处想去。 委委屈屈的扯着袖子,南锦哀婉: “可我,也是红烛锦被,被一抬红轿抬进门的,我与他拜了天地,入了洞房,虽不得明媒正娶,也与别人分享一个丈夫,却不是苟且搭在一处的姘头呀!” 话好难听,不够入了周太监的耳朵里,总觉得莫名的熟悉? 他转念一想,目光再度落在南锦身上,咂摸出了意味深长的笑意。 南锦心下了然:可以可以,果然是人精,一点便通了。 周太监委婉措辞,笑得阴诡,他嘿嘿嘿一下,搓着手道: “锦锦呀,咱家知晓你的心,也知道你对王掌柜的情谊,既然你应了我,献上了蝶吻和潋滟香,咱家也不能叫你空手回去~这样,就算冒着被太妃当庭打死的险,我也要再去替你周旋一下,不过只一条,无论如何,你当要听我的话!” 南锦眸色一亮,呖呖莺声: “当真!要我如何听话?” “你别急,你只管答应我,这么多人,只要太妃开了口,王掌柜一定回家休妻,至此后,这王夫人的位置就是你的了,只有你一个。” 周太监觉得,这话对于一个不得名分的外室来说,是完全拒绝不了的诱惑。 她一定会听话的。 南锦用力点头,眼角微红,很是感激。 “公公肯替我周旋,锦锦感激不尽,您尽管去说,我都听您的!” “好嘞,王掌柜没白疼你~” 周太监笑得满脸褶子,抖了抖青衣箭袖,轻拍了一记南锦的肩膀,一耸身,往太妃座前殷勤而去。 南锦笑着送他,待他转过身,笑容消去。 敛去眼底一抹嫌弃的鄙夷。 她不着痕迹掸了掸肩头处的衣衫,可惜了这料子,这衣裳总是不会再穿了。 …… 周太监躬身垂侍在太妃案前,找到机会,他俯身上前耳语一番—— 太妃铁青的脸色开始舒缓,眸光一拧道: “那丫头,为了这事来的?” 周太监点了点头,小声道: “放心,她都听您的——” 包太妃眯了眯眼儿,捻着手心里的翡翠佛珠,不做声了。 不做声便是默认,周太监有了数,当即朝着不远处的南锦招手,扬了扬声道: “锦锦姑娘,太妃唤你来呢~” 众人喧阗声一顿,齐齐将目光落在了角落南锦身上,她们这才发现,宫宴上,还有这样一位……呃,打扮颇为艳俗的女人? 飘絮神色略有些紧张,和小翠宝对视一眼,不知道南锦想要干什么。 但之前种种事情表明,相信她,就是对她最好的帮助。 于是飘絮选择不动神色,静静关注事态的发展。 331 宝贝我来了 南锦一步三扭,柳腰款摆,走出了与贤良淑德背道而驰的步伐。 不过说她风尘轻浮,骨子里的涵养气度,又似是而非,全然不像,归不到孟浪女人一处。 众人目之审视,心下评判,终来只好浅薄的归结于—— 一个特别的女人。 扩句一下,一个特别漂亮的女人。 南锦盈盈下拜,向座上的包太妃行礼,成了这场宫宴突如其来的目光交集处。 毕竟除了琅嬛和飘絮之外,被孟天枢惹生气的包太妃,还没特意唤过哪家姑娘呢! “见过太妃娘娘。” 包太妃保养得当的脸,微微上扬,略报以轻蔑道: “哀家听说了,也喜欢你的孝敬,不能白拿你东西,方才来得急,没听说你话,这会空闲了些,就替你做个主——” “太妃喜欢就好,锦锦实在不敢再要什么恩典了~” 谦虚是极度膨胀的传统美德,推辞是极度想要的传统手段。 “不必推辞,你大费周章如此,也是为了一辈子的打算,哀家可以理解的。依哀家看,不如让你丈夫调来京城,你与他结成夫妻,举案齐眉这话,是叫你们日夜在一起才是。” 众人窃窃低语:哦,原来,是来求姻缘的。 南锦咬了咬下唇,叩首道: “太妃明鉴,奴家与郎君早已夫妻之实,可却无夫妻之名,只因求娶之时,他未曾言明家中尚有妻子,我不甘为妾,所以盼太妃做主,让我进家谱祠堂,便是平妻,我也心满意足了!” 众人低语渐渐起声,诧异满满。 妈呀,这般美艳的女子,竟然是个没名没分的外室?! 她还费尽心力跑来求太妃做主,做平妻是口头妥协,心里打的算盘,怕是要太妃施压,让男人休妻另娶! 包太妃眼皮一跳,用力拍在案上。 咚一声,众人寒蝉若惊,不敢再行言语。 “可恨!什么货色,也敢学舜帝娥皇女英?帝王尚且一妻多妾,他一介草民商贾,竟欺瞒两边,享那齐人之福?” 南锦低下头去,瑟缩着肩膀,看起来有些胆颤紧张。 包太妃指着南锦: “还有你,没有骨气,这等欺你男人,要来何用?你为自己筹谋,为他筹谋,他何曾感激过你?你要当平妻,这份恩典我给不了你,不如与这贪心的男人一刀两断,哀家为你做主,再寻一门好亲事,人品家世绝对差不了,最主要的,是给你正妻的名分,而不是两女共侍一夫的委屈——这份委屈,只要哀家在,就决计咽不下去!” 最后这一句话,似是说给南锦听的。 实际,切切实实是往流月水榭喊的! 南锦想憋出一两滴眼泪来,但发现这件事,实在有点好笑。 她试了试无果,只能忍声,竭力哽咽道: “太妃……” “好了,不必再说,这件事,就交给男人去决定。是为了你,休妻另娶,还是放你自由,哀家再为你做主——哼,明媒正娶的妻子,没那么好休,便是她老实怯弱,娘家人岂是好相与的?我劝你,还是尽早死了这条心,另谋良人才是出路!” 太妃借着南锦的身份,总算把憋屈在心的话说出来了! 毕竟孟天枢只是赠了一碗鸽子汤,从没有说过要同娶双妃的意思,太妃有心开口,无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南锦给了她这个机会,她欣喜不已,回击的好生猖狂! 不仅如此,周太监还给她出了个主意—— 包太妃手一挥,示意樱桃把早已凉透的鸽子汤端过来,送到了南锦面前: “这碗汤,琅嬛和柔则都不可以喝,便赏给你了,哀家的一片苦心,盼你心里明白!是与其和别人争这一盅半碗,还是弃它而去?呵呵,了不得,一碗滋味咸淡,不得心意的肉汤罢了!” 樱桃抿着笑,把汤碗往南锦头上一递: “太妃赏的,还不谢恩?” 南锦感动不已,绕了这么大一圈,总算拿到这碗鸽子汤了。 谢了恩,正火急火燎要喝上一口,看看孟天枢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樱桃突然提醒她: “锦锦姑娘,这汤虽是太妃赏的,却是世子送的,你谢了太妃,却不谢世子么?” 这话正中包太妃下怀—— 没错,那小子端来面前嚣张,自己凭何不能送回去羞辱? “锦锦,你去一趟流月水榭,当面谢过世子。” “是……” 南锦不动声色,心里却咿咿呀呀笑开了花。 亲亲宝贝,我来啦~ 332 当他面儿碰瓷 谁也没想到,宫宴最后会演变成这样。 本该到场的世子孟天枢,送了一碗鸽子汤,一石激起千层浪,让两位郡主都下不来台。 太妃偏心琅嬛郡主,选了一个身份特殊的宫外女子,赏了她鸽子汤,还端去世子地方谢恩。 两个人隔着几重红墙琉璃瓦,你来我往,几番传达。 身为羞辱孟天枢的‘棋子’,南锦背负着包太妃的期望,一路端着鸽子汤,步子翩跹轻盈,抿着一抹闲适笑意,飘然而去。 自持身份,包太妃是不会去的—— 但显然,她并不想错过孟天枢懊恼、后悔的表情,于是,让周太监跟着一起去了。 飘絮担心南锦,一向低调退让的她,这会儿也站了出来,说要一起过去。 琅嬛下意识抬头,接受到了包太妃的眼神,也只好跟在了最后。 …… 一路穿过青石板铺就的巷道,高深红墙,琉璃黛瓦,盘旋在高处的飞鹰,还有骑在高高杆子上喂天鹰的年轻侍卫。 大概走到了最西边的跨院,一池之隔,衰草残荷,水榭看上去十分冷清。 一条弯曲的水上石板路上,三步一岗,侍卫持着腰刀,穿着银色甲衣,站得笔挺。 宫女们捧着果盘和蜜饯进去,统统拦下来检查,确认没什么异常后,才准许放行。 南锦眯了眯—— 好一个软禁的金丝笼。 有周太监陪着,简单说明来意,侍卫便放行了。 到了正苑门外,另外有侍卫拦阻,未出鞘的刀拦下了南锦,侍卫冷着脸,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儿。 “只能到这儿了。” “世子不方便出来?” 南锦扬了扬声儿,告诉里头的混小子,他老婆跋涉千山万水,来了。 “不方便。” 一门之隔,犹如天堑。 南锦咬了咬牙,低头看向漆盘中早已冷冰冰的汤碗,心道: 或许这一碗汤,才是天堑变通途的唯一方法。 南锦下巴轻扬,指了指庭院中的一方石桌,对着侍卫道: “我不进去,我只是奉太妃之命,过来谢恩的,谢过世子赏赐,饮下这一碗鸽子汤,我便回去复命,绝无逗留。” 侍卫扫了一眼跟着来的人,除了偶尔几个,都是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他松了松拇指,撤下了腰刀,放南锦进院——至于别人,又全部拦了下来。 周太监有点焦急: “怎么不叫咱家进去,世子又不认识她,咱家要介绍的呀!不然,不然世子如何懂太妃娘娘的一片心意?” “不行!” 侍卫公事公办,说不行,就不行。 南锦步入到石桌边,先把汤碗搁下,对着房门盈盈下拜,声音清越: “谢世子赐汤——” 周太监伸着脖子道: “你多说一句,既是谢恩,怎么不说你是谁?” 南锦回眸一笑: “我区区民妇,便是说了名字,世子也不认得,总归,不是琅嬛郡主,也不是柔则郡主。世子增汤的心,叫我辜负了。” 周太监一愣,这与太妃期待的画面不太一样哇? 南锦不再多言,抄起凉透的汤碗,一匙一瓷碗,全是属于她的。 本来嘛,里面那个男人,也是全身心属于她的,兜兜转转,总会回来的。 汤汁倒还算鲜美,只是因为凉了一阵,不及温柔时完满。 南锦是一个口舌挑剔的人,匆匆咽下一口,嫌冷腻,便微微一蹙眉,不再继续。 喉咙凉意滑过,舌尖淡淡的鲜香—— 然后! 南锦就觉得不对了。 腹部一阵绞痛,两眼昏花,手心发冷。 再接着,她天旋地转,连站都站不住了,牙齿不断颤抖,不由自主的磕到了舌头,嘴里一下子充斥了血腥味。 血涌的多了,顺着嘴角往下流…… 她只觉天地颠倒,腿脚发软,整个人扑在了地上。 ‘老天,她南锦拿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发誓,她真的不知道,也不是故意碰瓷的!’ 最后。 ‘死病娇……你给老娘等着。’ 333 抢人作战 这大概是谁也没料到的结局。 太——震惊了! 鸽子汤里……居然有毒? 然后最关键之处,这毒谁下的?又是谁想毒害谁? 思绪乱糟糟的,好不容易扯出一个线头,追本溯源,又得从头开始捋。 这是从流月水榭端出来的鸽子汤,孟天枢言明,是给两位郡主分食的——那么他很牛逼,两个世子妃他一个都不想要,一勺子毒死,干净利落。 等等,世子不会这么傻,谋算人心之下,定然猜到了两位郡主心气颇高,不屑同食一盅,必定有一个人会退让!赢得那一个,才是世子想要毒害的人! 再等等,可事实是,两位郡主统统没有喝,万一出现了这种情况,世子有没有考虑到? 如果没有考虑到,鸽子汤被奴才误食,想杀的人没死,他自己还暴露了,惹了人命官司,不是得不偿失么? 那么换一种思路—— 如果说从流月水榭端出来的鸽子汤并没有毒,而是别人栽赃嫁祸呢? 这汤出了水榭,几经辗转又回去了,过手之人不计其数,说不定下毒之人另有他人? 周太监?樱桃?包太妃?甚至是中毒的锦锦姑娘自己? 论说动机,太妃恼了世子天枢,将宫外妇当做棋子羞辱还击,让她死在水榭外,岂不是更容易达到威胁的效果? ‘你敢不选琅嬛,这就是和哀家做对的下场!’ …… 众人在南锦倒下的一瞬间,脑海中飘过太多猜测。 她们不知道究竟是谁干得,目的为何,但一件事总是知道的:南锦不能死!绝不能。 “救人,救人哇!” 包太妃急得眼角通红。 她能从小小秀女宠冠后宫,到现在独占寿康宫宝座,浮沉算谋何止区区? 明白有人诚心在害她,她气恼之余,还不至于丧失理智,冷静下,知道救人为先。 只要锦锦不死,一切还有余地。 周太监一脸铁青,他捯饬着小碎步,腿肚子打颤儿,奋力从侍卫的腰刀下钻了进去。 侍卫还想拦阻,被他回头一瞪,恶狠狠道: “闹出人命,你担待的起么?” 侍卫欲言又止,紧了紧腰刀,不再言语。 周太监奔到南锦身边,用力推了推她的肩膀,见她面色如纸,双唇青紫,心已凉了半截。 他并着剑指,指尖微微发颤儿,伸到了南锦的鼻下—— 没、没气了?! “锦、锦姑娘!姑娘!你——你别——别啊!” 这扯起皮来,自己岂不是又是嫌凶之一,慎刑司的一顿审讯毒打,显然逃不过。 都这把年纪了,进去一趟,哪怕清清白白出来,也得脱一层皮! 包太妃扬声: “怎么样了?” 周太监浑身一抖,缓缓转过脸,苦丧着摇了摇头。 飘絮用力捂住了小翠宝的嘴巴,不让她尖叫出声,她自己亦是浑身颤抖,泪水齐齐涌到了眼眶之中。 幸好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南锦身上,没人注意她,就算偶尔有几个见着了,只当她死里逃生一介,后怕胆寒而已。 包太妃心思一沉,当机立断: “把人先带回寿康宫!” “不行。” 本来寂声无人的庭院,突然从暗处飞出两个暗卫来,他们脚尖落地,已稳稳挡在了南锦“尸体”之前,眼神坚毅清冷,态度明确——不可以带走这个女人。 秦城扫了一眼南锦,心里盘算着时间,复而抬眸,对着包太妃道: “死在流月水榭的人,不劳太妃处理,此事攸关世子声誉,理应彻查清楚后,再给众人一个交代。” “既是如此,就更应该交于我们呀!” 周太监试图上前,可一旦对上秦城冷寂无波的眸子,他就本能畏葸不前,感到畏惧。 别看水榭被侍卫团团围住,说是软禁,其实也是孟天枢心甘情愿的。 若是他不愿,凭着手下这些暗卫,逃出皇宫内苑并不是难事。 这一个两个的身手藏而不露,比起摄政王府的江湖护卫不遑多让。 秦城并不打算多费口舌,只是向着太妃抱拳: “鸽子汤世子也是喝过一碗的,它从水榭出去时,绝不可能淬毒,既然送回来时多了一些东西,那这件事,就不容外人再过手,还望太妃见谅!” “你——” 包太妃气急。 她的一点小心思全然被孟天枢看破了。 南锦现在看起来是中毒身亡,可具体如何定谳还有的转圜,太医、仵作、几番打点之下,总还有余地的,可若尸体带不走,那真是陷入被动,由得别人言说指摘! 倒不是要为这条人命负责,而是三月选妃时,她不再有话语权了。 毕竟会有人说,包太妃为了琅嬛应选,意图下毒谋害柔则郡主,阴错阳差,让锦锦误食了汤羹而死。 “哀家真是养了一条废物!” 她喉咙滚着怒火,指着周太监的鼻子就骂。 樱桃给边上几个奴才一个眼神,大家试图冲过侍卫拦阻,去里头抢人—— 铮铮! 寒刀出鞘,寒意逼人。 生生将没见过血腥的小太监们给逼了回来! “没有上头的命令,任何人不得硬闯流月水榭!” …… 包太妃一行在水榭外气得跳脚,秦城动作利索,将地上的南锦打横抱起。 他踱着大步,转身,进了一侧的水榭厢房。 他抱起南锦,动作小心规矩,生怕轻薄了哪里。 不像对待一具没气的尸体,而是对待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是他不可以肖想,不可以唐突的人。 334 她有点不爽 蜡烛摇曳的光,在眼皮上跳跃,光晕斑驳,细密又温柔。 厢房里染着沉水香,不远处的柜几上,隐约飘来荷瓣素心春兰的香味。 轻纱幔帐之下,光影流离,暗香浮动。 “世子,她怎么还没有醒?” 怯生生的声音,隔着幔帐传来,呖呖莺声,约莫不过十七八。 南锦心道:呀,金屋藏娇?很是闲适呀? 大抵是伺候的丫头,南锦不动声色,装作还没醒来的样子。 一阵悉索声后,有人挑开帘子步入,一股淡淡的花香入鼻,小丫头凑近了些探看,甚至尝试探出手指,在南锦鼻下比划。 南锦屏息不动,等她远了后,才缓缓吐纳呼吸。 “不对呀,这药效早已过了,怎么还没气呐?莫不是哪里出错了,害死了别人家姑娘?” 哦,果然是假死药。 南锦眼皮微微一跳,起了惩治孟天枢的心,她“挺尸”着一动未动,想着吓他一吓。 看看这招铤而走险下,等真把媳妇送走了,他悔是不悔! 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小丫头往边上挪了挪,腾出位置给了孟天枢。 某人抖落着宽袖,好整以暇的挨着床沿坐下,修长骨手一探,以试鼻息。 “怎么样,世子,是不是没气哇!” “探过脉了么?” 他的声音寡淡,不动声色,听不出悲喜来。 “那……到没有。” 小丫头悻然,回过神儿便急着去诊脉。 “算了,不必麻烦,既然救不回来了,索性丢去柴房~” “啊?!” 南锦心里也啊了一声:王八蛋啊!! 小丫头当真了,一脸急切道: “世子!不可不可,要是让外头仵作验了尸,咱们动得手脚,包太妃岂不是就知道了?您本意是要让柔则郡主喝的,让她假死离宫,再派人接应送她回青州,现在莫名其妙让这位姑娘喝下了,若非咱们有解药,可就弄假成真,救不回来了!” 孟天枢轻笑一声。 清脆一声脑瓜崩,小丫头娇呼一声,捂住了自己的脑门。 她哀怨委屈:“是小鹿说错了什么?” 孟天枢口吻宠溺,动作过分亲昵,亲昵到连小丫头都开始心生防备: “你没错,说得对极了~” “世、世子!” …… 南锦听不下去了。 她知道自己装死早就被那厮看穿了,现在他在那边尬撩,纯粹是为了激她。 既然如此,索性坦诚一点撕逼,别吓着人家小姑娘! 猛然吸一口气,南锦仿佛溺水的人上岸,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口气。 她目光涣散,眸色混沌,瑟缩着肩膀看上去害怕极了。 小鹿被她吓了一跳,但还是很高兴,欢喜道: “世子,她醒来了!没有死,醒来了!” 南锦一巴掌将小丫头片子搪塞开,双手挥舞着,神容惊骇: “别索我,别索我,我阳寿未尽,我心愿未了,我还没有见到他!我还没有与他生儿育女,我怎么可以死,放开我,放开我!” 如梦如幻,南锦梦魇了一般。 孟天枢这才慌了,一把拉开小鹿,将南锦拥入怀中。 “南锦!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你没有死,你冷静一点……” “你放开我!” 南锦低垂着眸眼,一边挣扎着,一边用狠劲儿往他胸口掐着,位置精准,力道醉人。 孟天枢倒吸一口气,渐渐觉出了不对—— 这人是有点魇住了,为何嘴角处还拢着一抹狡黠的笑? 将信将疑之际,南锦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臂上,牙口狠厉,将这些日子的辛苦、委屈,担忧,还有浓厚的相思,尽数诉诸其中! 孟天枢不是傻子,这一会儿,就知道南锦是装的了。 他疼得咧嘴,心情倒是不错。 偏首看向一边目瞪口呆的小鹿,苦笑道: “你出去看看药好了没有,用碧色琉璃碗装了送来——嘶。” “可是,可是世子,琉璃碗一直收在库房,库房钥匙在刘嬷嬷地方,出去找刘嬷嬷,还得找侍卫批准呢!” “是要费些功夫,所以……你还不快去?” “是!” 小鹿一步三回头,捯饬着小碎步,一阵风似得冲出了厢房。 …… 等碍事的走了,孟天枢才伸手捏住南锦下颚,稍稍一用力,就逼她收回牙口。 四目相对,藏不住的眷心笑意。 “这么生气?” “看出来了还不放手?”南锦眉梢一挑,挑衅十足。 “好不容易见到你,我怎么舍得放手?” 孟天枢漆色瞳孔,流转着魅惑,他俊朗眉目中的情致意趣,是对南锦最撩拨的心曲。 335 比糖甜的吻 一阵穿堂风过,俨然外间的窗牗,并没有严丝合缝的关实。 风撩起了轻纱,落在南锦和孟天枢之间—— 朦胧下,敛去了俩人目光中的心意缠绵、幽深暗挑。 只是风会过,纱会落,目光再一次焦灼后,浅尝即止的相思爱意,岂能只用目光流连? 南锦不确定是谁先主动的,或许是他,或许是她自己。 唇齿交缠,柔软碰触。 原本属于彼此身上清淡的冷香,在情愫沉浮后,转变成浓烈的欲念,将甘愿臣服的两个人,拆开揉碎,塑成了一个人。 他的唇,有点微凉,又烫得骇人。 她扬着头颅,承受着他印在唇上的相思,感受他握上来的手,温暖滑腻,胸中不觉砰砰直跳,一丝一缕的情丝,摇曳入魂。 南锦如坠云端,在他的攻城掠夺下,软成一汪春水。 她断断续续的想:小鹿此去需要多久?空得出一场交颈相卧的云雨时光么? …… “世子!我来了,刘嬷嬷刚好来送瓜果,琉璃碗我取来了!” 小鹿的声音,隔着半个院子从窗户缝隙中透了进来。 南锦一个激灵,双手抵在孟天枢的胸前,将神志拉了回来。 她发现自己已仰面倒在床上,衣襟微敞,露出几分雪色肌肤—— 老脸一红,她眨巴眼睛,笑着道: “现在继续装死,还来得及么?” 孟天枢无奈一叹,对这个坏事的小鹿,实在气恼。 他大手一翻,已拢好了被南锦剥得七七八八的衣衫,然后抄手系上腰封,好整以暇的站在了床边。 从禽兽进化成衣冠禽兽,他过渡得如此完美,不留痕迹。 小鹿捧着用碧色琉璃碗装得药汁,欢喜着冲了进来,见到屋中情况,她略有点傻眼。 “呃——世子,你是喘疾发作了么?这屋中,可有桃花粉?” 孟天枢渐渐平复呼吸,一本正经道: “她身上有一些,无妨。” 小鹿眉心一拧,这才警惕的看向南锦,小声道: “你离我家世子远一下,他身子不好,还有喘疾,最是闻不得桃花粉!” 南锦菱唇微掀,被亲得略肿的红唇,这一会儿更加娇艳欲滴。 “是我不好,才从鬼门关回来,不辨人间地狱,将你家世子当做了索命的黑白无常,怕是吓着他了……原来是喘疾呀,我还以为——” 南锦欲言又止,天生风流的眉眼稍一婉转,便是魅惑横生,撩人心弦。 小鹿觉得这个姑娘,死在那里的时候,美丽动人,实在可惜。 一旦活过来了,就像祸害人的妖精,眉眼风情,樱唇榴齿,叫男人心驰,叫女人嫉羡! “你还以为什么呀?” “我还以为,世子要对我图谋不轨,要对我不可描述~” “胡说!” “怎么是胡说呢?强劲的心跳,低哑的嗓音,凌乱的呼吸,还有他弓身用力拉开衣襟盘口——他在我耳边低声呢喃:我……有……病……” 南锦捂着心口,表演认真。 她把小鹿气得够呛,倒是把孟天枢逗笑了。 孟天枢无奈摇头,从小鹿手中接过药碗,示意她外室等候。 小鹿万般不放心,把世子跟这个女人放在一起,简直羊入虎口,太危险啦! “出去。” 口吻淡淡的,但是小鹿无法拒绝的威严。 “是……” 她不甘心的看了一眼南锦,垮着小脸去了外室。 南锦怜悯的看着小鹿背影,自责道: “方才见我没死她是真的开心,现在应该很难过?想着自己为什么那么开心。” 孟天枢戳了戳她额头,抿着单薄又隽秀的唇线: “把药吃了。” “……” 南锦接过琉璃碗,对着碧色掺和着黑黢黢的药汁,神色颇为嫌弃。 “不会有后遗症?若是变傻了一些,你可得负责。” “左右是我的人了,再傻我都要你,乖了,喝药。” “嘁,莫要将我当孩子哄。” “你不是孩子,怎么傻笨到一个人来京城,还用这种身份混到宫里来?” 孟天枢想到南锦一人一骑,和王掌柜这种糙男人星夜兼程,风餐露宿赶来京城,他又是恼火又是心疼。 情绪纷杂了,难免口吻不再平淡,酸涩味太冲,叫南锦逮了个正着。 “不是笨,最多是傻——哎哟,你吃醋啦?” “跟谁?王掌柜?呵。” 孟天枢哂笑一声,觉得南锦是在侮辱他。 南锦也不拆穿他,亲昵上前,挽住了他胳膊晃了晃: “好嘛,你一定是不喜欢我这个身份,不过歪打正着,我也为王夫人出了口气。王掌柜在京城果真有外室,如今这样一来,外室被鸽子汤毒死了,她成了人间鬼,如何还能再逼着王掌柜休妻另娶?王掌柜是聪明人,事态如此敏感,他早就逃之夭夭,回青州城去了,怕是连钱庄掌柜都要辞去不做,若是借此机会回归家庭,我也算做了一桩善事?” “你行事剑走偏锋,乖张的很——” 孟天枢想要训诫几句,见她一脸无辜,仰着小脸凝视而来,就狠不下心了。 “是你叫我想办法喝下那一盅鸽子汤,若我不懂你的意思,或者途中有偏差,叫别人喝了怎么办?你才是剑走偏锋,行事诡谲呢!” 南锦笑着回击。 嘴上是不服输的,心里却是洋洋得意。 毕竟这一份默契,他不说,她亦通晓。 他不明言,她亦有自己的办法,一步步走到他身边。 孟天枢轻搂着南锦,盯着她一滴不剩把药都喝完了,才奖励蜜饯一枚,凑进她檀口之中。 “苦不苦?” “苦。” “那你想如何?” “蜜饯霜糖,倒也不怎么甜,你说这药苦不苦……哎,还有什么比糖更甜的?” 南锦伸出手指,在孟天枢的手背上不着痕迹的描画。 孟天枢一点就通,玩味的一声低笑,在她耳边拨弄心弦。 南锦身子微颤,耳边绒毛竖起—— 下一瞬,她只觉下颚一偏,孟天枢的吻已从身后覆了上来。 336 诉相思 一吻缠绵,化解了舌尖酸苦,还有心中沉淀已久,那股浓烈的相思。 南锦满足一叹,葱段般的指尖,轻捏了捏孟天枢的肩膀—— 唇齿两分,她依在他怀中,平复着微喘的气息。 孟天枢不言,只是用力将人搂住,任由她慵懒靠着,贪欢此时。 情致浓烈,总有尽时,理智回归了一下,彼此总要面对当下复杂的情况的。 “锦锦死了,那我要以什么身份留下?” “金屋藏娇,随你喜欢。” “除了我自己,扮作谁我都不喜——” 南锦撇了撇嘴,懒洋洋的鼻息音,透露着三分轻屑。 “那要再等等。” 孟天枢对她的心意了然,眼底波澜不惊,笑中满是宠溺。 南锦歪身,调整角度,找了一个更加舒服的姿势,枕在他的怀中。 她反手触上他的肩,顺势而下,从衣襟处探了进去—— “锁骨隔着我难受,你又清瘦了不少?可是想我想的?” 孟天枢按住了她放肆的手,吻了吻她的鬓发: “世人皆知我孱弱,若是大鱼大肉,满身腱子肉,如何叫人信服?” “咦,难不成是饿出来的?” “为伊消得人憔悴。” “少给我灌迷魂汤啦……也不知我费了多大劲才见到你,原本以为钱庄这个法子能奏效,我还痴痴等了许久,谁知你处境如此艰险,我就只好亲自来寻你了!” 南锦从他怀中起身,回头凝上了孟天枢的眼眸。 孟天枢眸光飘忽,含着一抹促狭,悠悠开口: “倒也不是完全不行,只是如此传信,费用太过高昂,有些舍不得~” 南锦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心中小算盘。 她双唇翕动,咬着牙恼道: “小气鬼!” “媳妇还没过门,总要打算一番——我想娶的人,金银聘礼,珠宝翡翠,少了一分便是委屈,衬不得她青州第一败家纨绔之名。” 言下之意:别琢磨小算盘了,为夫这点家资全是老婆本,以后全是你的。 南锦斜睨了他一眼。 心里是舒畅欢心,脸上依旧嫌弃,嘴上任然刻薄。 “世子怕是搞错了,青州第一败家纨绔,好像跟柔则郡主和琅嬛郡主都攀扯不上关系……以世子绝代风华,煊赫门第,你完全值得更好的姑娘……而不是最好的。” 孟天枢简直服了南锦的厚脸皮了。 他伸手就去掐她的脸蛋,要撕了这只小狐狸,口是心非的傲娇面具。 南锦娇笑一声,躲开了他的手,学着猫儿又蹭了上去: “算了,我有一次三月择婿,允您一次三月选妃,一人一次,也算公平。” 她顿了顿,正色开口: “只是,我不知你是何打算,飘絮好好一个黄花大闺女,你莫要毁了她的声名,叫她以后不好嫁人。” 说到此处,孟天枢笑意淡去,波澜不惊的眼底,泛起一丝微小的涟漪。 南锦眉心一拧,十分敏锐捕捉到孟天枢情绪的变化。 她明白,孟天枢有所顾忌,至少在飘絮这件事上,他有一份无法改变的无可奈何。 “如果你信任我,你可以告诉我。”她说。 四目相对,孟天枢选择坦诚。 “锦儿,你被人保护,同时也保护别人……但你身上的宿命,并不会因此改变,这件事,你比谁都清楚。你和薛宝珠为飘絮做了很多,但也无法改变,她才是南锦长女,图腾继承者这个事实,有些事,她迟早要面对的。” 南锦下意识抬眸。 娘亲、爹爹从她出身就布下的局,管家三叔大半辈子的照拂和保护。 大家对她的保护,劳心劳力,确实将她藏了起来,可南锦并没有因此远离泥沼,过上无忧无虑的一生。 她背负的宿命不破,她不会有真正安宁的岁月生活。 无数人为她牺牲、为她承担,这些都只是暂时的,不破不立,这是永远破不除的诅咒。 对她如此,对飘絮,亦是如此。 可是她是幸运的,托付了一个自己心爱之人,且本身对贞洁一事,并没有太多的执念。 身体发肤虽然受之父母,可她交付欢愉,也无愧心之所属,并非因为图腾一事,潦草又糊涂。 至于飘絮—— 南锦无法为她做任何决定,轻易、粗暴的归结宿命二字。 让她为其牺牲,为其奉献。 …… 深吸一口气,南锦眼睫毛低垂,声音犹豫着: “没有其它办法了么?或许我们可以拖延一些时间,等飘絮有了意中人,真正出嫁之后?” 孟天枢摇头: “没有时间了。” 337 没有时间了 孟天枢板正了南锦的肩膀,领着她下地,趿拉着鞋子,来到了屏风之前。 一块寻常又普通的山水屏风,在孟天枢扭转莲花机拓之后,丝织更替,缓缓变成了另外一幅—— 浓墨色的山脉丘陵,淡褐色勾勒的州府城镇,青绿色的河流江湖。 俨然,是一张与众不同的九州风水堪舆图。 “这是?!” 南锦诧异。 她目光逡巡,聚精会神的掠了一遍,最后目光落在一条龙尾处的山林八卦阵中。 莫非…… 孟天枢颔首,声音郑重而轻缓。 “之前,我们一直认为四大家族分别守护的图腾,是堪舆图的四块,其实不然——四块图腾,绘得皆是完整的地图,只是作用不同而已,姬应寒运气很好,他得到的那一块柳家图腾,用南疆一种古法翻译之后,恰好是一张完整的风水堪舆图。” 南锦下意识抚上自己后肩处。 眉心颦蹙,她喉咙绷得紧,声音略显紧张: “那另外三张呢?” “长姐那里我不知,你身后的……我也只见过一次,更别提飘絮身上的了。你我虽然知道真正图腾的归处,可却从未像姬应寒一样,将真正的图腾翻译出来。” 孟天枢沉吟后,接着道: “不过我所料不差的话,除了风水堪舆图,还有寻龙点穴的详尽图、浮屠塔的墓道图、甚至还有重重机关布置的机拓图——至少,孟将军既准许图腾存世,为得就是后代子孙有机会回到浮屠塔,除了地图之后,定然还有详尽破解机关的图纸,否则,我们进的去,未必能活着出来。” 孟天枢的意思,南锦明白了。 是的,她一开始想错了。以后只有集齐四张图腾,才能拼成一张完整地图,找到浮屠塔所在。找到之后,利用天孽开门,就是一往无前,尘封百年的秘密将会无所遁形,再度显露人间。 可偏偏并不是这样。 所以,这也是为什么,皇上突然要为先太后修筑寿仙宫,而摄政王也不反对了。 浮屠塔的位置有了,没有人会放过这个机会,哪怕他们对那个地方,还一无所知。 南锦眉心拧的更重了,反问道: “这一张堪舆图,是从谁身上翻译过来的?你说是真的,那就一定不是汪解语……也不是南邺水……是柳晚晚的?” 孟天枢点头。 南锦觉得更加糟糕了,声音急促,脸色泛着青白: “那姬应寒岂不是都知道了?知道汪家、南家的图腾是假的?” 孟天枢扶上她肩膀,设言宽慰: “南疆古语岂是这么容易翻译的,光是翻译柳晚晚身上的这一张,耗时耗力,废去多少时日?再说,你以为这张屏风我是怎么得来的,姬应寒送我的?” 他眼底幽深暗佻,深邃眸色中,含着几分意态从容。 南锦心稍落一下: “有你的人?” “是有苍桦的人。” “这不是一样嘛……” “严苛来说,并不一样。” 孟天枢替南锦理好云鬓处的落发,一点点说与她听。 地下城奇能异士多,三年前,我便结实了一位懂南疆古语的巫觋,通过令他翻译南疆古琴谱,传信与世,这个消息姬应寒打听的到,皇帝亦然。 得到图腾的姬应寒,很快发现这是古语绘成的地图,仍然需要翻译。 顺藤摸瓜之下,他便寻到了这一位巫觋,想办法将人从地下城偷了出去,为他翻译图腾。但也不知不觉,进入孟天枢三年前就布下的局中。 “所以,这个巫觋是听你的,根据你的指令,先翻译柳晚晚的那一副图腾,然后偷偷把翻译好的堪舆图,从姬应寒那里偷出来一副?” “恩,确实如此。” 与其说回答南锦的问题,孟天枢对她鬓发更感兴趣一点。 顺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发现她的耳廓珊然可爱,便拿指腹摩挲着,流连忘返。 南锦有些痒,下意识往边上一躲,嗔怪着瞪了他一眼。 “那皇上那边呢?你总不能赠送?” “皇恩浩荡,我身为臣子,自然是忠心耿耿的……” “呸,说真话!” 孟天枢耸了耸肩,一掌搂住南锦的腰身,一股暖流缓缓从她腰际涌入,气过丹田,最后汇入四肢百骸,舒服又温暖。 南锦不懂武功,不会内力,但却不傻。 她愣愣看向微微挑眉的孟天枢,一下子醒过闷儿来,惊喜着反手握上他的: “臣子蛊!皇上拿解药与你换了这张堪舆图!” “嘘。” 孟天枢比了一个慎言的手势,孜孜不倦的继续纠正南锦的错误表达。 “方才便说我,我是臣子,忠于君主朝廷,不敢与皇上谈条件,做交易。这是吾皇赏赐,天家恩典,恩?” 南锦才不管那种说法严谨呢! 她注重结果,那该死的臣子蛊,一年年的折磨别人,如今得到了解药,她怕是做梦都会笑醒! “那你现在如何?都恢复了么?服了这么多年臣子蛊,一下子解了蛊,会不会不习惯?方才你这样用内力,没关系么?还会吐血么?” 南锦倒豆子一般的问题,孟天枢答不上来。 但他心窝子里暖呼呼的,因为向来骄傲,不太愿意显露爱意的小狐狸,直溜溜的关心,令他如此感动、欢愉。 轻轻拉住她的手,孟天枢目露温柔之色,陶然满面,细诉衷曲: “不至于天下第一,保护你,足矣。” 这是孟天枢最大的一块心病,或者说,是遗憾之处。 往日身为质子,他扮演纨绔,孟浪纵意,便是再羸弱,再无用,也丝毫没关系。 可爱上南锦之后,臣子蛊不再是绝佳蛰伏的伪装,它成了阻碍—— 每当她陷落危险的时候,他无能为力的模样,自己也憎恨不已。 现在好了,至少,他可以保护她,这一分底气才无愧那一份爱意。 …… 孟天枢的话,让南锦把接下去的担忧,统统咽了下去。 本来,她还要提醒他,皇上愿意赐下解药,并非全然为了恩赐,为了堪舆图。 两队人马要一起去找浮屠塔,这么关键的时间点,让孟天枢恢复武功,说是恩赐其实也是一种挑战——说明接下去的局面,会更加扑朔迷离,险峻难测。 她想:他一定明白,却选择不说。 而他为之庆幸的事,竟是可以保护她了。 这一份宠爱,她欣然接受就好—— 至于未来的狂风暴雨,那么无需诉在舌尖,只要风雨同行,一路为伴,便是她南锦的最赤忱的态度了。 338 先喂饱她 “咕噜噜。” 温存之际,从南锦肚子里发出的声音,让气氛变得略有些尴尬。 孟天枢玩味看向她—— 南锦眨巴眼睛,愣怔在原地,对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表示很懵逼。 有人肚子饿了,这个她知道也很清楚。 因为往日伺候她的丫鬟,经常因为当值时间太长,错过了吃饭的时间,然后肚子饿得咕咕叫。 但这里除了自己和孟天枢,并没有其它人了,她不觉得孟天枢会挨饿。 难道是刻意瘦身,为了给姬应寒营造一种,他还中着臣子蛊,依旧是个羸弱病秧子的错觉? 不然除了他,还会有谁? “你饿了?”她问。 孟天枢笑得更加放肆。 南锦眉心微不可查一蹙:“总不可能是我,你能想象,南家大小姐有饿肚子的一天么?或者以她的曼妙身材,还需要节食瘦身?说出去,有人信么?” “咕噜噜。” 又是一阵啪啪打脸的咕咕声。 南锦抿了抿红唇,悻悻垂下了眼帘,唇瓣略微尴尬的扬了一下。 “诚然,兴许是我腰身仍需要清减一些~” “罢了,先吃点东西。” 孟天枢不忍再逗她了。 小狐狸要面子,死不承认的时候又不是一两天,她如今模样,令他又好笑又心疼。 南家大小姐饿肚子,世人无法想象,是因为他们并不知道,她心里有个人,愿意为之付出的人。 “想吃什么?” 孟天枢低声,音线柔缓,清朗魅惑。 南锦心中痒痒,去了方才转瞬即逝的尴尬,变成世人眼中熟悉的那个她。 “想吃梅花。” “???” “一碗梅粥,一叠蜜渍梅、一盅汤绽梅。” 南锦一本正经道。 孟天枢也一本正经的回答她: “春寒已逝,冬梅早落,上哪里替你寻梅去?” “北邻郡的雪梅,足足可以开到二月末呢,此去不远,人马不歇,五日够一个来回了。” 孟天枢笑了: “你还能饿五日?” “在此之间,我可以委屈一下自己。” 孟天枢伸手,戳了戳小狐狸的脑瓜子,无奈沉声: “到底吃什么?” “一碗清粥,两碟酱菜,谢谢。” 南锦抬眸,狡黠后,对着孟天枢绽开一抹纯净无邪的灿然笑容。 * 宫里因为毒死了一个外妇,牵扯太妃和两位郡主,确实乱成了一锅粥。 可皇上和摄政王难得有了统一想法,不想让孟天枢牵扯到这桩命案中。反正死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外妇,死了就死了,无所谓的。 故而驳回了太妃那边一而再、再而三的‘要人暗示’。 不过命案总是要破的,于是,再经手鸽子汤的奴婢中,找了一个替罪羔羊,匆匆下到了天牢之中。 小宫女没撑住一次用刑,直接疼死过去,半个时辰去看,人已经气绝身亡了。 仵作验了几遍,没发现什么要害之处,更没有发现中毒痕迹,无奈之下,只能说:人是被吓死的。 吓死,大概率可以等同于认罪?等同于畏罪自杀? 至此,案件告破,皆大欢喜。 至于下毒的动机,不需要了,更没人在乎—— 流言纷纷,心思各异,大家的目光都汇聚到了流月水榭,这场宫宴散了,人言却不散。 世子挑衅在先,太妃还击再后,当面锣对面鼓已经对峙起来了。 琅嬛郡主是否当得上这个世子妃,取决于太妃是否胜利,若是败了,便是柔则郡主。 孟天枢想要选谁已经不重要,再女人们眼中,他与太妃的这场较量输赢,才是关键。 …… 而流月水榭中的当事人,全然不是这样想的。 甚至于,太妃戾气深重,胜负欲横生,完全没有令他心中翻起涟漪。 他关心的,唯有眼前的南锦而已。 “够了么?” “又不是喂猪,虽然饿了,少食多餐还是要紧的。” 南锦用了小半碗白粥,便放下了筷箸,拿起热毛巾,轻轻擦拭嘴角。 她眸色流转,一意味深长的瞥了孟天枢一眼: “外头估计乱了,想着你和包太妃谁会赢,实际,却是玬墀御座和摄政王府的一场博弈~要不咱们开个盘,我让你先押注!” “押谁?” “琅嬛和柔则,你选一个呗。” “我押你,全部身家性命。” 孟天枢才不上当,这是一道送命题。 肉麻的恶心,不过南锦心灵深处,还是有点受用的,她暗暗骂了自己一句:变态! 清了清嗓子,略正色道: “不开玩笑了——今日我见过琅嬛了,生得不错,当然,比我还差一大截,不过配你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觉得,她身上有一股风尘味,举手投足也很奇怪,甚至……她忘记了自己曾经鸿雁传书的笔名……当然,我不是吃醋诋毁她,你别误会。” 孟天枢闻言,意味深长一笑: “这么明显?” “你早知道?” “你认得她的——” 孟天枢话只说了一半,戏谑玩味的看着南锦。 他对自己圈养的小狐狸很有信心,相信她,一定可以猜得出来。 南锦啊了一声,思忖半天之后,她红唇开阖,半响后歪了脸: “不是……” “恩。” 两个人目之交缠,心灵相通后,异口同声。 “柳晚晚。” “柳晚晚?” 339 求欢被拒 孟天枢寥寥几句,诉不尽柳晚晚一生无依,受人胁迫,终不得自由的困境。 南锦心里仿佛坠着一块铅儿,脸色闷闷的。 若说自己和飘絮,是被保护起来的‘幸好’——那晚晚,就是赤裸裸摆在砧板上,任人宰割,真正图腾女子的悲惨宿命。 “哪怕交出图腾,姬应寒还是放不过她。” 南锦咬牙低语。 孟天枢眸中漆色,波澜不惊,提及姬应寒,他眼尾光芒冷寂。 “至少她还活着,那就说明,她仍有价值。” “什么价值,勾引你的价值?” 南锦所谓的勾引,当然不是男女之间的撩拨勾引,她语气沉沉,指得当然是图腾。 “真正的琅嬛郡主,早已在五年前去世了——只要用心去查,定然会发现,现在这个琅嬛郡主是赝品,是蓄意接近的棋子,可一旦发现,这一枚棋子的扮演者是柳晚晚,为了她身后的图腾,你说,我是接受好?还是婉拒好?” 南锦撇了撇嘴: “姬应寒并不知道,他费心费力翻译出来的图腾,是你三年前就布下的局,你早已拿到了堪舆图……柳家大小姐身后的纹身,你已经不是非要不可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让柳晚晚变成琅嬛郡主接近你,去查其它图腾的消息,最起码表面上,是为了你孟家最后一块图腾。” 说来说去,可怜的还是身为质子的晚晚。 虽是柳家长女,可因为生母卑微,从小被碧君夫人发卖到青楼,柳如丝还经常虐打她出气。等她亭亭长成,成了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的妓女后,她们才算解了恶气,知道这个大小姐永远不可能再回柳家了。 若非爹爹和三叔搭救,柳晚晚不知还有受多少苦楚。 本以为报了恩便能赎回自己下半辈子的自由,却没曾想,她被牢牢束缚在宿命之中—— 淤泥满身。 几番欲言又止,汇成一声喟然,南锦尝试转移话题: “那真正的琅嬛郡主,五年前就去世了,流传在世的诗词,又是怎么一回事?” 孟天枢抿着一抹淡薄笑意: “你可见过她身边的丫鬟?” “你说小砚台?气质谈吐,形容体态,倒是有几分闲云野鹤,淡薄致远的样子……莫非,那些诗词,是她写来的?” “恩,她从小跟着琅嬛,文墨谈吐未必会输,俩人虽是主仆,情胜姐妹,琅嬛过世之后,她替琅嬛走完未尽山河,吟填未尽词句,后来世上所传,皆是丫鬟之作。” 听孟天枢这么说,南锦一下子心里就有数了。 小砚台愿意跟在柳晚晚身边,替她遮掩,替她作假,定然是有什么把柄落在姬应寒手中。 要说找突破口,反制细作,小砚台才是关键之人。 “那你有何打算?”她问。 “尽快把剩下的图腾翻译出来。”他答。 俩人皆是一脸正色,为着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商榷讨论着。 不过渐渐的,很严肃的事情,变成了很颜色的事情,也是南锦猝不及防的。 她颦眉微蹙,下意识脱口而出: “堪舆图你有了,飘絮和长姐那边,现在没法子,不就只剩下我了么?” “……” 孟天枢没忍住,低低一声笑。 他复而抬眸,幽深暗挑,其中笑意,简直十分坦荡又二十分的放荡! 南锦下意识转身,开溜。 “我先走了。” 人还没迈出一步,手腕已叫他牢牢锢住,力道牵引下,下一瞬她便撞进孟天枢的怀中。 “你如今是个死人,还能去哪儿?” “……” 南锦磨着后槽牙,心里一想:有道理,自己现在的身份,全凭这个死病娇说了算。 其实啦,她也不是矫情,不要脸说一句,她也很想要他~ 只是,她一直觉得这种事,还是应该心曲相和,情不自禁下的缠绵共舞。 而不是为了某样目的去做。 说起来——‘南锦,我要与你共赴巫山,不是因为我情致款款,不能自己,而是因为这个时代没有立即成相的机器,我只能不厌其烦,一遍一遍的去探索,去描绘。’ 她能接受这个? 当然不能啦! 340 还不如跟你睡觉 流月水榭的浴池,水汽蒸腾,烟雾缭绕,层层绡幔逶迤及地,湿润氤氲。 一方娟白屏风后,只窥见卧榻一角,榻上散乱着女子的罗裙衣衫,还有男子束发用的玉带。 “好了么……” 南锦的声音微微轻喘,暖糯嘤咛。 孟天枢鼻息一沉 “还不行。” “那再来……” 紧接着,传来木板滋滋的摩擦声。 …… “有了。” 孟天枢清朗的声音传来。 下一瞬,他径直站了起来,头过屏风顶,露出了穿戴齐整的半截身子。 宽袖被水汽浸润,青衫染成了玄青色,衣襟微敞着,露出骨线流畅的锁骨来。 屏风后,除了一张睡榻,还有一只形制奇怪的浴桶—— 南锦正无力趴在浴桶边缘儿,光洁后背裸露,浅浅浮现出了一副黛青色图腾。 “早知道……还是跟你睡觉更省事一点!” 在水里不知泡了几个时辰,她已无力吐槽。 指腹都泡得皱了,才吃下去的白粥捱不住饿,这一会儿又是饥肠辘辘,浑身酸软。 孟天枢噙着玩味笑意,不断往木桶边上的木箱里,添着一种雪白的银炭。 他懒怠一声,取笑道: “不敢肖想,方才你与我认真的样子,倒是吓坏我了。” 听孟天枢还要提,南锦羞赧,回头瞪了他一眼: “你还说?!” 她挣扎着一动,维稳的水温变化,图腾又有消失的迹象。 孟天枢忙唤住她: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且莫要动,不然这几个时辰,你我白辛苦一场。” 南锦悻悻回头,想起几个时辰前与他说的话,就想咬断自己的舌头。 ‘我心慕你,自然渴望肌肤相亲,与你交颈而卧,共赴巫山云雨……只是若是为了图腾而去,总有人要分心出来,好像除了你我之外,这榻边还站在第三个人看着你我,且不说尽兴,我怕是半分兴致也没有了。’ ‘原来……你这么想要我?且是心无旁骛,全情投入?’ ‘……’ ‘无妨,我也一样,所以这些日子,我请地下城的匠人制了一只特殊浴桶,它能以极小程度调节温度,用寒山的银炭,又能让温度长久不变,足够描下你后肩处的图腾了。’ ‘你的意思,是我误会了?多此一举?’ ‘不会,至少我了然你的心意,你想要的,晚上为夫一定满足你。’ …… 啊!这一番回合,她输了,还是光着屁股输得,好羞好气! * 有了寒山的银炭,水温冷得极慢,孟天枢对于温度的掌握,在好几百次的试验下,变得驾轻就熟,尽在掌握。 他知道多少时间,该添银炭,也知道添多少银炭,才最是适宜。 图腾深浅变化,肉眼尚且能辨认。 南锦纹丝不动,只是竖着耳朵,听宣纸落墨的沙沙声。 “想来也是,哪有什么定要交媾才显示的图腾,无非,是一种极为苛刻敏感的体表温度罢了。寻常沐浴,水温达到了,体温达不到,体温到了,水温冷却了。没有恒温的条件,图腾自然无法出现——你既有个这个法子,为何还说要飘絮牺牲自己?” 孟天枢下笔果断,看过一眼的东西,他自信落墨,几乎分毫不差 听南锦这般询问,他轻笑开口: “一开始这也只是一种猜想,未曾与你试验,我断然不会开口赋予希望。话说回来,对于飘絮来说,即便这一次侥幸过关,心理上,还是多一些准备为好。至少危机四伏下,她很难再过从前闺阁诗文,不问世事的生活了。” 南锦恩了一声,再次念及柳晚晚,唏嘘不已。 人心易诡,容易摧残,她经历了这么多不堪,至今还是生死由人的棋子,南锦很难保证,她还是从前的柳晚晚。 对于这个人,多少要上点心眼。 可怜她是没错,可若是她走了极端,反过来意图不轨,那自己也绝不会手软的。 …… “好了。” 孟天枢搁下笔,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他端详了一番后道: “与柳晚晚身上的那一副完全不同,具体为何,要等巫觋翻译古语后才知晓,我要想办法将东西送出去——” 言罢,他看了看南锦,似笑非笑。 南锦嘁了一声,抄起边上的罗裙纱衣,裹在了身上,回眸曼声: “怎么,还想让我再死一次,把东西藏在我身上,借此运送出去?” “我怎么舍得。” 总归是假死药物,对人身子并没有益处。 再说了,这般一闹,流月水榭早在皇帝和姬应寒的眼皮子底下,这件事他们虽未插手,可不代表,会放任孟天枢把任何可疑的消息送出宫。 甚至于,姬应寒稍微查一查,便能知晓这个锦锦的真实身份。 有些伎俩,只能用一次。 “那怎么办?你我就像笼里的金丝雀,除了叫得欢快,无计可施。” “那可不一定,金丝雀飞不出去,就不许别人进来了?” 南锦眉心一拧,总觉得死病娇笑得阴诡,嘴里还有一股似有若无的酸味儿。 “谁会来?” “阿布。” “……” 南锦险些忘了,阿布也来了京城,正在满皇城的寻她。 飘絮一定会给他带消息,是死是活,他不亲眼看过,如何肯歇? 所以这一趟哪怕是刀山火海,他也一定会来的。 姬应寒能杀世上任何一个人,独独阿布,他杀不了,或许也只有他,才能孤身冒险,来一趟流月水榭? 341 心动了 更深夜漏,月霜满地。 流月水榭被清辉笼罩着,夜露攀上璇玑石台,枝丫横斜,落下一地月色斑驳。 一阵风势过,斑驳摇曳,几息便止。 正是戍守交接班的时辰,侍卫重重打了一个哈欠,然后扶了扶脑袋上的盔帽。 “都快三月阳春天了,怎么夜里还这么冷?” “今晚上起妖风,渗得慌儿,这地儿边上全是水塘,不冷才怪!嘶,快轮值了,一会儿去茶房汤壶热酒暖暖身!” “别提,一提我就馋,你一个人守会儿,我去趟茅厕,放空了肚子一会儿吃酒!” “去去,轮值的快来了。” 侍卫一边解着裤腰带,把腰刀往石阶边一搁,踱着大步往隐蔽处走去。 另一个觑了他一眼,满心满眼都是烫酒小菜,不曾察觉水榭石台下,四下荡开的涟漪。 哗啦—— 有什么入水了? 侍卫下意识回头,迎面却撞上了一只偌大的黑影。 喀嚓一声,侍卫颈骨断裂,软绵绵躺在了地上。 阿布杀了人,眼底已没了当初无措紧张的自责感。现在的他,身手矫健,轻功卓荦,加上一身无人能及的神力,世间鲜少人能一对一打得过他了。 最重要的变化,是他阴寒沉默的眼神—— 他是来确认一件事的,谁挡他,谁死! …… 流月水榭不大,还不如琅嬛郡主暂居的一进宫苑,不过它胜在位置特殊,环境优美。 恩……特殊的位置,环境优美的水上囚牢。 南锦扮作小鹿的样子转了一圈儿,发现除了璇玑台那一座连接外头的九曲石台,四面环水,再也没有别的出路了。 而石台上,守卫严密,且四面各有一处高杆,说是喂养天鹰,其实也是借名监视而已。 她本想继续转转,试试水深,但小鹿不干了。 “姑娘,你快把衣裳还给我,这流月水榭就我这么一个丫鬟,你不干正事瞎晃悠,世子爷的夜宵谁来操持呀!” “就一个丫鬟?” “是的,世子爷说只怪他生得太过美丽,怕别人托付春心,耽误终身。” “……那你呢?瞧不上他?” “我喜欢强壮一些的,生得如何,倒不是很要紧……要会凫水的,因为我是旱鸭子,最是怕水的,还要膂力强劲,能替我劈柴挑水的……这样说来,世子除了绝世美貌——” 她欲言又止,毕竟是主子,不能再说下去了。 南锦无比赞同的点头,甚至还安慰似得拍了拍她肩头,一脸‘我懂你’: “一无是处,是的,一无是处。” 小鹿低下了头。 南锦转身,面向黑黢黢的池塘,感慨道: “谁不喜欢强壮、年轻的身体呀~” 哗啦。 她话音方落,从水里爬出一只‘水鬼’来! 南锦脸色一变,很快认出了这只鬼来,倒是小鹿吓得花容失色,险些惊叫出声。 阿布在水里的时候就听见了南锦的声音—— 他狂喜又激动,他就知道,南锦不会死,她这样的人,哪有这么容易死的?! 边上还有碍事的人,不能让她开口,不然会给南锦引来祸患。 阿布上去就捂住了小鹿的嘴儿,如果她胆敢反抗,他会动手杀她的。 南锦看向阿布迅捷的动作,下意识道: “别伤她!” 阿布抬头—— 南锦盈盈一笑:“这儿就一个丫头,还指望她生火灶饭呢~找了我这么久,你不饿呀?” 阿布有些生气:知道他着急,她还这样,要不是飘絮告诉他,自己还像无头苍蝇一样满京城找她呢! 松开了手,小鹿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显然还处在惊悸中。 她捂着自己怦怦的心跳,死死盯住了阿布。 浑身湿漉漉的,发丝凌乱贴在额上,半遮半掩挡住了他深邃无波的双眸。 薄唇抿成一条线,鼻梁眉骨,无一处不透着冷冽沉闷。 南锦见她表情怪异,设言宽慰: “放心,不是水鬼,是世子的朋友,他不会伤害你的。” “嗷呜!” 小鹿喉咙一声诡异的怪叫,然后开始喃喃自语模式。 “强壮的身体,强劲的膂力,刚毅的五官,最重要的,他会凫水~~我心动了~” 审视的目光变成狂热的痴迷,她的瞬间转变,完全吓到了阿布。 阿布下意识往后退了退,站在了南锦的身后。 南锦想要扶上阿布的手臂,让他先去厢房换身干净衣裳,谁料小鹿狠狠瞪了过来。 “你不许碰!” “……” 小小丫头的强烈占有欲,南锦没有恼,反而想笑。 她轻拍了拍阿布,似笑非笑道: “看来,人家很喜欢你呀,你随她去,我在茶厅等你。” “我——” “嘘,你会做饭么?你会煲汤么?你会炒菜么?” 阿布讪然摇头,他就算会,弄出来的东西也绝对不敢端给南锦吃。 南锦喟然一叹: “这就对了,在流月水榭,王子公主,世子郡主,全不及一个会做饭的丫鬟。乖,听小鹿姐姐的话,去~” 阿布一步三回头,对南锦十分依赖。 他跟在小鹿的身后,总觉得经此一去,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儿。 他怕她,莫名的怕。 366 誊画下来 砰。 书房门紧闭,南锦一个人拿着鸡毛掸子,不停在书桌前踱步—— 柳清觞战战兢兢提笔,对着一张白宣,提着毛笔,不知如何落笔。 他薄唇翕动,鼓起勇气: “锦儿……” “直呼闺名,是不是不妥?” “南大小姐……” “我早不是了,是不是在嘲讽我?” “……” 柳清觞头很疼,手心出汗,连带着笔杆滑腻,险些没有握住。 他喉结滑动,涎着脸笑,用最真诚的目光看向南锦,甜甜唤道: “弟妹~” “……” 南锦唇角渐渐松弛,笑容若隐若现,恍若未觉。 柳清觞趁热打铁,搁下笔,遽然起身,绕着红木桌案而出,可怜兮兮道: “我真没记住,你不晓得,那图腾对体温要求极高,稍稍变化,就消失不见,又或者东显一片,西藏一片,要完完整整的记得,总还有点时间~” 南锦托长了音,似笑非笑“哦”了一声,他这副不餍足的嘴脸,像极了某病娇。 “还需多少时间?” “这个嘛——” 柳清觞摩挲着下巴,眼珠子滴溜转儿,斟酌着措辞。 照着私心来说,当然越多越好,可明摆着自己要是过了,不必等到天玑,南锦就能徒手将自己给灭了。 仔细考虑之后,柳清觞颇为认真的点头,缓声开口: “总还要三天。” “一天。” “一整天!” “可以。” 南锦就这样替天玑答应下来,柳清觞也深感意外,满脸不信——你说了,算? 柳眉轻扬,南锦扎撒着手,笑得阴恻: “你记性不好,眼神也不好,办事儿的时候,我再寻两个人来,与你一起誊画图腾。” “再寻、寻两个?干嘛?” 柳清觞一脸懵逼。 南锦露齿一笑,眼里俱是暧昧挪榆: “一个为你掌灯,一个嘛——当然是为你鼓掌叫好,摇旗呐喊啦!” “……” 柳清觞俊脸惨白,一步步往后退去,心中腹诽:天枢到底喜欢她什么?啊?! 南锦轻哼一声,不再与他玩笑逗趣,正了脸色,淡淡道: “别在这里贫嘴了,知道你都记下了,赶紧誊画下来——去了浮屠塔,知道了秘密,破了四大家族的宿命诅咒,她便是你的妻子,长长久久,四季白首,你还动这龌龊心思?” 柳清觞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随即垂首,深深一记长叹。 * “火!走水了!” 深更半夜,红枫的尖叫声,把南锦从睡梦中吵醒。 怎么又走水了? 南锦睡眼惺忪,用力掀开了身上被褥,趿拉着鞋往外走,小鹿睡在外间,共用一个身份的俩人早就说好了,只准一个人行动。 对视一眼,小鹿道: “外头危险,还是我去。” 说完,便要蒙上面纱,推门出去。 这时候,南锦又听红枫凄厉哭声,心中咯噔一声:能叫红枫这般失态,定然是长姐出事了。 她摇了摇头,用力抽过小鹿掌心的纱巾,匆匆往脸上一蒙,连衣裳都没批,径直冲了出去。 一地湿漉漉的水汪子,王府奴仆双手拎着水桶,不停奔走在水井和西跨院之间。 西跨院,天玑就住在那! “天玑!” 柳清觞跌跌撞撞,从老远处的厢院奔了过来,越往西院跑,浓烟越大。 他越是确定天玑出事了,一颗心噗通噗通,沉落深渊一般,脸色骇人。 南锦一把拽住他的袖子,设言宽慰: “你别急,天枢住在边上,一定不会让她有事的。” “他,他活下去都够呛,还有什么力气救人!?” “解了。” 南锦之意,臣子蛊已经解了。 她用力捏了捏柳清觞的胳膊,一双沉静的眸子,一句‘解了’成功让柳清觞冷静下来。 这时,老管家烟熏火燎的一脸漆黑,从西跨院奔了出来: “大小姐闺房走水,许是烛灯翻了,烧了帐幔!一通火起,烧了一个院的左右两进,里头还在灭火,你们可别进去添乱了!” “人呢?!” “大小姐出来了,一点事儿没有,不过她去救二少爷了,现在还没出来呢!” “……” 南锦有点傻。 余光处看到柳清觞缓缓扭头,一脸阴云密布的无声质询。 ‘刚才是谁说,他臣子蛊解了?’ 南锦讪笑一声,强行解释了一波: “蛊毒解了,身体还是虚弱的,呵、呵呵……” “出来了!” 老管家拿手一指,所有人看了过去—— 浓浓黑烟之中,天玑抱着孟天枢,直接从火光中冲了出来! 是的,没有看错,正是女子天玑,公主抱着孟天枢,义无反顾,牙关紧咬的奔了出来。 367 她的牺牲 南锦一时不知道,该不该上去。 丢人,真的有点丢人啊…… “天玑!” 柳清觞不加犹豫,直接冲了上去,从天玑手中接过某人,然后……丢在了一边。 “你没事!” 清觞眼里,只有天玑一个,拉着她的手,目光上上下下逡巡着,恨不得当庭拔了她的衣服,检查她的每一寸肌肤。 “没事……嘶。” 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不加隐忍,清晰入耳,便是南锦也听到了。 “长姐,受伤了?” 南锦把一脸紧张,却只知道在身前晃的柳清觞掀翻至一边,拉着天玑转身,低呼一声,眼底是深刻的痛意! 她的背…… 黑焦腐肉,散着难闻的气味,触目惊心下,便是用看的,也知会有多疼。 天玑脸色发白,收敛眼底痛楚,仿佛自己不曾受伤一般,她淡淡摆手: “檩梁落下,砸在了后背,是我运气不好,不碍事的,死不了。” “……” 南锦欲言又止,狠狠别过眸子,不再说什么。 “你……是不是故意的?” 柳清觞脸色变得可怖,用力捏住天玑的手腕,也不管她是不是现在痛得快死掉。 她痛,他比她更痛! 莫名其妙的走水,巧合落下的横梁,烧得血肉模糊的肩背…… 他白天才誊画下了图腾,她夜里就烧了自己,她怎么这么狠心,对自己狠心罢了,为何将他一起拉入地狱? 光是那一份歉疚和心疼,也足矣活生生痛死他了! 这里还有外人在,天玑不想说太多,只是强忍着痛苦,用目光警告着瞥向清觞。 她口吻淡淡的,是有气无力的逞强: “别傻了——故意什么?我是为了救天枢,一切都是意外。” 南锦拉住了激动的清觞,眉心一蹙,冷言道: “长姐若是想不开,既点了自己的窗幔,何苦再吃那横梁一记?用你的脑子好好想一想,祸从口出,还是治伤要紧!” 她的话,总算提醒了柳清觞,追究这些都没用,治伤是第一位的。 看着她这般痛苦,这里会医术,能治她的人,唯有自己。 不再多加犹豫,他立刻上去,小心翼翼避开伤口,将天玑抗在自己肩上。 他一边嘱咐红枫准备剪子、热水、赶紧的布条、烧伤药种种东西,一边脚下步子急促、稳健,往自己房中而去。 …… 下人都跟着红枫去了。 除了留下了灭火、提水的奴才,一时间满当的西跨院门庭,再一次冷清了下来。 一地水汪子,倒影着立着的南锦,还有半躺在地上,阖目不言的孟天枢。 南锦自然了解他,这种时候阖目不言,只因他想要藏,藏起眼底的悲伤、痛苦。 “吓得腿软了?” 口吻是轻松打趣儿的,南锦能做的,只是如此。 孟天枢喉结滑动,半响后才缓缓睁眼,薄削的唇角,扬起一抹自我鄙夷。 “我如此废物无能,传出去,又要叫天下人笑话了。” “世子莫要妄自菲薄,你向来如此,大家应该都习惯了。” 孟天枢被气得笑了。 这女人,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做安慰,什么叫做柔言细语? 不过效果还不错—— 至少,心口处憋闷的一股劲儿消散了不少,除了满身无力感,他不再压抑痛苦了。 南锦上前伸手,想要将人拉起来。 可一见孟天枢的手掌,是黑黢黢的烟尘,她颇为嫌弃的摸出一方真丝娟帕垫着手心。 孟天枢呵了一声: “本世子当真没有亏待你,端茶送水的丫鬟,用这么好的东西?” “那是的,自从世子倒插门,成了郡马爷之后,咱们用度好了,奴婢自然用得也好了。” “得了!” 孟天枢拍开南锦的手,随后单手一撑,已经干净利落从地上起来,稳当站着。 身手矫健,看模样儿,根本不是方才娇软无力,一动不动任由天玑抱出来的病弱样子。 莫不是…… “你被——” “恩。” 孟天枢点了点头,不用明说,两个人彼此一个眼神,已是心知肚明。 南锦凝眸不语,心里却百味杂生。 世人皆道兰陵将军,巾帼不让须眉,常年枕卧沙场,怎么会连幔帐烧起来的警觉都没有? 所以,要是在自己房间里,被烧毁了后背,那必定在姬雍那里交代不过去。 可如果换一种方式,是在救人的时候,意外叫横梁砸伤了,即便他心有怀疑,也不好再说什么,图腾毁了,娶她亦是无用,戍南王府有所坚持下,入宫为妃的念头,皇上便可以趁早打消了。 南锦想来,刚才长姐进去救人时,一定点了天枢的穴道,令他动弹不得。 等打下横梁,烧毁后肩图腾之后,再将人带出来,制造出一场‘毁身意外’。孟天枢因为动弹不得,便又坐实了他病美男的名号,才有了方才的一幕。 …… 孟天枢无力为自己‘怯弱无能’的表现解释什么。 哪怕表面上并不是如此,可在他看来,根本问题,便是他无能为力。 四大家族被诅咒百年的宿命,永远让最亲近的女子背负着。 他们的妻子、女儿、姊妹,男人除了亲手葬送她们、牺牲她们,多年以来,没有任何抗争的打算。 他的动作还是太慢、太慢了。 真的希望,到此为止,不要有人再为此牺牲,为此决然了。 南锦与孟天枢一起并肩站在,俩人目光远眺,越过西跨院渐熄的火场,望得是天际那一轮昏淡无光的新月。 新月如钩,尖锐刺破天际,隐约透出三两点星光。 “很快就能出发了?” “等月亮一圆,我们就出发。” “好。” 南锦顿了顿:“此去回来,一切都能结束么?” “会的。” 孟天枢伸手,用力握住了她的。 南锦点了点头,反手迎了上去,彼此十指紧扣,握住了反抗的勇气和决心。 368 接受屎尿屁 孟天玑烧伤了后背,进宫之事,就此作罢了。 内廷那边的借口,其实挺搞笑的,无非入宫女子,身体不得有疤、有污,天玑不符合条件,没有资格入宫为妃了。 南锦便笑了:就算没有那一场大火,饮风宿沙的兰陵将军,身上怎会没有伤疤? 明摆着是她不再有价值,加上阮红玉坚持,所以姬雍就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仙宫之行,被定下下月十五日。 队伍从京都出发,一路西往,大约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便能到达陇西边境处的深山中。那里是龙脉宝穴,集日月精华气,有登临飞仙的登天梯,正是仙宫选址的最佳之处。 世人都这么以为,这样热烈讨论着。 真正知道此行真相的人,却不会超过一只手的数。 …… 队伍从皇城西门出发,姬雍站在高高的城门上,黄伞卤簿,珠弦玉磬,他眺目远处,举杯一盏亲自相送。 南锦坐在一处宽敞豪华的马车中,轻轻挑开车帘子,回首望了望京师巍峨城墙—— 不知此行再回来,这里又是怎样的光景了? 咯噔。 马车开始轻微晃动、颠簸起来。 远远传来的鼓吹声,马儿响鼻,嘶嘶低声撩着马蹄子,吉时到了,队伍开始缓慢前行。 南锦落下帘子,重新靠了回来,她微微侧目,见孟天枢歪斜在软塌上,阖目养神,一派从容惬意的样子。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巡游踏青去的。” “听小砚台说,这一路西去,倒有几处风景绝佳的地方,你我可以逗留两日,散散心。” 南锦笑笑: “如何逗留?” “身体不适,不宜赶路。” 孟天枢抬眼,懒洋洋的鼻息音,透着漫不经心的笑意。 南锦默默翻了一个白眼: “也是,只有你是活地图,撇下你,姬应寒就算找到了浮屠塔所在,也进不去——还有,最近你和小砚台关系不错呀?” 孟天枢伸手,将人揽进怀中: “又闻着醋味儿了。” “那还真没有!你是郡马爷,小砚台算是琅嬛的陪嫁,你收作填房都可以,我一个端茶送水的丫头,哪敢置喙?哪敢吃醋?” “哎,越来越酸了。” 孟天枢心情大好,搂着她的手紧了紧,把自己身后的引枕垫到了南锦身后。 “这一路颠簸,你可吃得消?全京城的马车,属这一辆最舒适宽敞,再往大了找,我便要去借玉辇了~” “还——凑合,事实证明,养尊处优的南大小姐,也能快马一骑,饮风宿雪的。” 南锦调整了下姿势,引枕再舒软,也不及靠着孟天枢的胸膛舒服。 听着他的声音,从胸腔透出来,清朗又清晰: “那是为了见我,这辈子,也难见几次。” “真是怪不要脸的——哎哟。” 马车黏过一处突石,车轮子颠簸,晃荡着南锦,南锦身形不稳,坐垫又极薄,她觉得自己尾椎开始隐隐作痛了。 应了孟天枢的话,一旦松懈心事,心上人在身边,自己就开始犯懒,重回咸鱼模式。 孟天枢眉梢一挑,挪榆笑着,仿佛再说:‘看,我没说错?’ …… 出发一个时辰后,队伍速度缓了下来,直至停止。 不等南锦掀帘子,门外已有人恭敬开口: “世子,您要的东西,奴才找人办置来了,这就给您送上来?” “恩——交给小鹿。” “是,小鹿姑娘?”那人声音一转儿,少了几分客气,多了几分命令口吻。 南锦从孟天枢怀里起来,不轻不重拧了一记他的腰,嗔了他一眼,小声: “就知道使唤我” 孟天枢无声笑言: “你都占了我便宜了,还不许我使唤?手感如何,喜欢么?” “我懒得理你。” 南锦蒙上面纱,用力卷起了马车帘子,将手伸出去,示意那人把东西拿来。 那奴才是个方脸矮子,一脸忠厚老实的样子,他愣了愣,十分为难道: “这……小鹿姑娘,还是让奴才一起帮你?” 南锦没有理解,颦眉一蹙看向他。 方脸唇畔扬起一抹尴尬笑意,侧身往边上一避,露出身后满当的东西来。 南锦定睛一瞧,吓了一跳! 柔暖的灰鼠帐子、簇新的绸缎坐垫、云蟒妆花锻子大条褥、靠背、引枕,还有摆置茶具的架几案,一色银灰楠木,还有用来熏衣服的落地铜丝罩子等等。 “这些,全是世子要的?” “是的,世子身子不好,一应用具,得仔细些,疏忽不得。” 南锦回头看了一眼马车里的孟天枢—— 原本好端端的,会调情会腻歪的某人,一下子变成了气喘吁吁,脸色灰败的死鱼,歪在榻上,好憔悴好娇弱。 她眼皮一跳,勉强笑意: “说得也是,委屈了谁,也不能委屈我家世子。” 方脸表示认同的点头: “是的,世子现在又成了准郡马,这马车里也要为郡主考虑一下。” 说完,他又拊掌三下,不知从哪里冒的下人,他们手里又端来一大堆东西,满当挤在了马车口。 梳妆用的葵口铜镜、小憩用的绣花芙蓉帐、美人白釉瓷枕、装饰用茗碗瓶花、朱漆戗奁飞鹤沉香的博烟炉…… “……” 南锦见了东西,老脸一红,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明摆着那些东西,完全天枢是为了她准备的,但就算养尊处优,这样迁就、宠爱着她,会不会太惹眼眼啦? “哦,对了,还有这个,世子嘱咐,最是要紧。” 方脸一拍脑门,险些忘了最关键之物。 这东西,他亲自捧到了南锦面前,一只盖满了炭灰的金玉恭桶,还有厚厚一摞细软的白绵纸! 这手纸被人悉心裁开,是喷过水受潮发蔫,又用铜熨斗走过一遍的纸。 “世子说了,不带毛的手纸发滑,带毛的发涩,这样处理过的最适宜了!” 南锦又尴尬又感动。 如果说风餐露宿是她能接受的极限,那么赶路时上厕所没纸,才是最无法克服的心魔。 这方面的讲究,她说不出口,只求别用树枝、树叶就成,没想到,某人这么贴心,连这方面都替她考虑到了。 人说,感情深刻了,不在执着花前月下,蜜语甜言,而是接受对方的屎尿屁,再俊美再昳丽的皮囊,也都是食人间烟火的凡夫俗子。 那些难以启齿的不完美,才是心门处,最后一道防备。 释然了,承认彼此不过区区臭皮囊。 那份感情才从天上落下,稳稳扎进泥土中,生根发芽,最后结出累累硕果,枝蔓交缠,再难分你我。 369 阿布有话说 舒服了,真的舒服了。 云蟒缎子大条褥垫在身下,后背锦绣堆起的靠垫,任马车如何颠簸,都不会碰着哪里。 博山炉袅袅飘着熏香,绣花芙蓉帐,层层落下,入目间,是一派闲适惬意。 若非偶尔间的摇晃,南锦真以为自己不在马车上,还优哉游哉,安稳躺在飒风自己房间的美人榻上呢。 至于手纸,咳,她还没用过。 不过那个金玉大恭桶,比当年自己送给四姨娘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心中暗道:论奢靡功夫,这孟天枢挥霍起来,也丝毫不敢小瞧。 …… 南锦简单用了午膳——当然,吃得是孟天枢的那一份。 她身为丫鬟,是没有资格在马车里吃饭的,该去队伍最后的大鞍车,那里是专门供给下人伙食的地方。 幸好,孟天枢身体不好是出了名的,挑挑拣拣,只要开口,便有专人为他烹煮。 这都便宜了南锦,她想,自己这一路过去,腰身总是要涨几分了~ 走了一日,终于赶在黄昏日傍时,到了祁县驿站。 这驿站早早得了朝廷邸报,上月拿了工部拨下的银子,好好扩建了一番。 不说多么富丽堂皇,至少要容纳这么多人吃住歇觉,还是不容易的一件事儿。 驿丞率领不多的几个文书差办,迎出二里地,接应队伍,满脸堆笑,肃手引客。 除了姬应寒的车驾不停,直接驶进了驿站前院,其它车马鞍车纷纷停下,各司其职,准备安顿第一夜。 主子有客房入住,近身的丫鬟奴才也有简陋的庑房歇觉,护卫和挑夫没资格进驿站,只能轮流靠在马车边打盹,运气好,睡得还算舒服,运气不好遇上大雨,浑身湿漉漉的,那是别想安稳了。 南锦扶着孟天枢下了马车,她抬头看了一眼驿站,原先两层小楼,足足加盖了一大层。约莫估算下,也有十几二十个房间。 再算一算有资格上楼的,也不过姬应寒、孟天枢、郡主琅嬛而已,那剩下的房间…… 没让南锦存疑太久,一行人从队伍最后缓步而出,低调着上楼了。 有看上去风流潇洒的玉面公子,也有佝偻趔趄的古稀老人,有身宽体胖的臃肿妇人,也有身段妖娆,面容姣好的妙龄少女。 南锦大约数了一下,总有七八个人,他们彼此不说话,眼神流露出来的,也是轻讽鄙夷,是对自己的莫名自信,还有隐动着的竞争提防。 不难猜测,这帮人,定然是姬应寒从九州四处搜罗来的能人异士。 说直白点,都是下地的土夫子,门派不同,本领不同,互相看不上就是常事。 有关浮屠塔的传说,大多诡异神秘,就算找到了地方所在,没有机拓图,里面也是危机重重,有这些人加入,便多些胜算。 显然,姬应寒是有备而来。 南锦微微蹙眉,心中略有些担忧:这些人为名为利,鱼龙混杂,心思各异,让原本就不怎么安稳的队伍,变得更加隐患重重,脆弱不堪。 这百来号的队伍,真正值得信赖的人,只有一只被姬应寒锢在身边的阿布。 孟天枢还安排了谁,他不曾说过,南锦也没问,她想,总不可能只有一个被策反的小砚台? 也许孟天枢安插的棋子,就在这帮土夫子里。 …… “我有话跟你说。” 倏得,阿布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吓了南锦一大跳。 她扣着面纱惊讶回头,见阿布一身黑色劲衣,头发高高束在脑后,面容坚毅却不失俊逸。摄政王府的水土养人,武艺加身之后,阿布是越长越‘正’了。 南锦左右瞄了一眼,生怕身份败露,叫人听了去。 她左手扶腰,裣衽作礼道: “护卫有何交代,奴婢替你转达给世子。” 摄政王府座下第一暗卫,和一个婢女有什么好说的,总归有什么话,跟孟天枢说去。 阿布忍了忍声,率性直白的性子,受不了迂回转圜。 已经在姬应寒身边困了这么久,终于见到她了! “……我!” 想说的话太多,阿布一时又不知怎么说起。 南锦心里有点急,看着边上人来人往的,都把好奇的目光投过来—— 她身份特殊,世子天枢身边唯一的丫鬟,背负的故事也很传奇,在水榭因为顶撞太后,被打烂了脸和屁股,只能用轻纱蒙面,有她在的地方,可少不了闲事儿。 南锦眼睫低垂,心中突然想明白一件事。 既然自己早就声名在外,又何必多此一举再去遮掩? 越躲越生事儿。 这般想着,南锦突然抬手,一双美眸紧盯着阿布,回忆小鹿是怎么花痴这个闷葫芦的,自己照搬就是了。 “壮士~其实,你不是要我带话给世子,话是要对我说的?” “……” 换阿布唬了一跳,怎么、怎么风格突然变了?他要怎么招架,需要配合么? 下意识往身后看了看,本来是没有看热闹的人的,最起码,不是明目张胆的看。 现在好了,她嗓门一扬,大家暧昧笑着,停下了手中活儿,纷纷围了过来。 370 她还需要他 “世人都慕色,喜欢天枢世子的美貌,可我不同,我喜欢身体强健的,还要会凫水,壮士你全部满足~我早就十分倾慕你了!” 南锦上前一步,夸张搂住了阿布的手臂。 阿布显然被吓到了,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格挡,把南锦挡出去半丈外。 “哎哟。” 屁股落地,南锦摔惨了。 她美眸紧闭,心中庆幸蒙了面纱,不叫龇牙咧嘴的狼狈样子,叫外人看了去! 心中恨死了阿布,这个一身蛮力的二愣子,不知配合便罢,还这样摔她—— 演技再如何精湛,那都是给外人看的,光听声音,看身形,他难道认不出她么? 阿布摔完就后悔了。 一脸懊悔,双手局促想要去搀扶,却被南锦狠狠瞪了回来。 她眼波一转,嘤嘤作态: “好疼——不过,我喜欢!来,不要因为我是一朵娇花而怜惜我!” “……” 边上哄笑声越来越大,阿布周身肌肉绷得很紧,脸涨成了黑红色。 他僵硬着转身,大步大步往驿站走去,脚步凌乱,完全像是在逃。 南锦拍着屁股上的浮灰站起来,捯饬着小碎步追,一边追一边嚷: “壮士,壮士你别走,你等等我,我还要满腔衷肠要与你倾诉嘞——” 哈哈哈哈。 哄笑声散去,大家只当看了一场好戏,谁也没放在心上。 俩人追逐着,只听脚步声消失在驿站木梯处,就再没有后续了。 …… 走廊的角落处,有一间昏暗的茶水房,南锦一把将阿布拖了进去,捂住他的嘴,示意他不要说话。 四下安静几许,除了偶尔几声,从土夫子的房间里传出,并没有跟踪或是监视的人来。 南锦这才抒了口气。 “幸好小鹿不在,若是叫她看去了,非恨死我不可!” 阿布想要说话,可他发现南锦的手,还捂着自己的嘴呢。 嘴唇翕动,触碰到她的掌心,是又香又软的触觉,令他心神荡漾,喉结滑动。 “……” 南锦对上他古怪的目光,笑问: “怎么,刚才还有很多话说,现在一声不吭的?” “……” 阿布眼睫低垂,大男人,眼睫毛倒是十分纤长,扑扇扑扇,一副欲言又止的无辜样。 呼吸急促了些,从鼻中喷出的热气,熨帖着南锦的掌心—— 南锦这才恍然,立即收回了手,讪然一笑: “抱歉了,差点闷死你。” “没、没关系。” 阿布终于憋出了一句。 南锦恩了一声,转头看了看茶房的环境,眼底难掩嫌弃: “这水壶怎么烧……呀,茶水渍还没洗……不会有老鼠?阿布……你听,是不是真的有老鼠?” 阿布抿了抿唇,笑意在唇角,因为人太黑,茶房太暗,南锦并没有看到。 “没有老鼠,我听过了。” “哦,忘了,你不仅力气大,听力和视力也异于常人,整一超级赛亚人。” “超级……塞牙?” 南锦噗嗤一笑,顺着他的话道: “是了,我们这帮子凡夫俗子,只配给你塞牙缝的。” 阿布神色一黯,摇了摇头: “我不喜欢。” 他撸起袖子,让南锦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其中那条黑线,变得越发浓郁纤长,在手腕处的经脉上缠绕着,有一路往上的明显趋势。 “它越来越长了……如果长到心脏,我是不是就死了?” 阿布有一双十分纯粹清朗的眸子,可因为他闷葫芦的性子,让人常常忽略。 只觉得他沉闷无趣,力大无穷,却忘了他不过少年郎,也会有害怕、无助的时候。 南锦抬手,扶上了他的肩,设言宽慰: “这有啥,这黑线我也有,你看,我不活得好好的么?” “你也有!” 阿布诧异,立刻抓住了南锦的手腕,一翻! 见其肤如玉质,腕骨纤细,莹莹之外,根本没有什么黑线。 南锦苦笑一声,收回了自己的手腕,淡定道: “我长在后肩上呢,寻常是看不出来的,一旦出来就要了命了,剥皮剜肉,又比你好到哪里去?” “……” “阿布,这一趟浮屠塔之行,我们所有人,都是有所求,有所予的。兴许答案就在那里,救赎也在那里,如果不去,这一生自由永远不再自己手中,破了宿命,才是生机——你且记着,你不是一个人,我和你在一块儿呢~” 阿布对上了南锦深邃分明的眼睛,他缓慢又郑重的点了点头。 变成这世上唯一的‘天孽’他看似无辜,可未必不是命中之劫,若没有这天孽,他兴许早就死在那一场大火之中了,和莫桑一样难逃死劫。 还有一场自救的机会,他不应该沮丧、放弃,因为还有一个人需要他。 南锦还需要他。 371 掐几个吻痕 与阿布见了一面,南锦心安了许多,相信,阿布心中久悬的石头也落下了。 他恐惧自己生命不断流逝,恐惧自己被当做工具人,第一个被牺牲。 这时如果有人告诉他,他不是一个人受宿命之锢,也不是什么倒霉蛋,而偏偏是运气好,捡回来一条命的人,心里一定舒服很多。 “好了,你赶紧回去,姬应寒一时半刻见不到你,一定想你,要知道,图腾乃是身外之物,最不济,倾尽九州之力,挖个三年五载也能把浮屠塔挖出来,可没了你,就没了进地宫的钥匙,这是万万不行的~” “地图——他还差一份。”阿布有些担忧。 “恩,我知道,还差孟家的,以姬应寒的心智,不难看穿长姐的苦肉计,骗得过一时而已。他一定会来试探天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好了。” 南锦淡定一笑,螓首微扬,笑容中俱是轻谑。 她未曾与阿布说过太多,阿布只当,姬应寒已凑齐了三块地图,除了孟家的,已是功德圆满。 他不知之前有多少人,做了多少努力,设了多少局,偷龙转凤了两块图腾。 姬应寒真正拥有的,不过是柳家的一块。 汪家的在南锦身上,南家的在飘絮身上,现在已经全部誊画翻译,成了天枢对付姬应寒最强有力的武器。 至于孟家那一块,某人说过:‘不必再遮掩了,就让他想办法来抢、来偷、来谈交易,他为这件事费心思去做,其它部署便会左支右绌,出现漏洞,你我才有机会。’ 人心博弈这块,南锦不得不服他。 病弱一双手,哪怕没办法金戈铁马,寒枪铁衣,也能搅动起这阴诡风云,运筹帷幄。 “我走了。” 阿布点了点头,手已经握在了茶房门栓处,一推,门就开了。 “等等——” 南锦唤住了他,调侃了一句:“孤男寡女,在茶房独处这么久,你就这么干干净净出去?” “啊?” 阿布啊了一声,一下子紧张起来,他眼珠子躲闪的样子,过分可爱。 南锦斜睨了他一眼,叹笑道: “你别乱想,你肯,我还不肯呢——喏,过来。 她招了招手,示意阿布上前一步。 阿布磨磨唧唧,偏着脸,梗着脖子不肯上前。 “过来呀!”南锦催促。 阿布摇了摇头,他咬着牙,开始扯开自己的衣襟,腰带松垮,露出精瘦有料的胸膛。 他视死如归的抬头,似乎在说:‘这样出去,总行了!’ 南锦欣慰点头: “画龙点睛,还差一笔。” “???” “过来——”她的口吻,是阴恻恻的威胁。 阿布受不住她这样的眼神,只好踱着步子,一点点靠近。 南锦抬手就搂住了他的脖子,吓得阿布一个劲儿直往后仰去,随即脖子上传来的痛楚,清晰提醒着他——兄弟,你想多了。 “啊!” 女人掐起来,真的疼啊。 “啊啊啊!” 三连击之后,南锦满意收回了手,端视着自己的作品,满意颔首。 “好了,现在你出去,对……就是这个表情,不要变,气急败坏中,带了一点羞涩,很好,快去~” “……” 阿布咬着牙,头也不回的出去了。 咚的一声,他脑袋磕在门框处,力气太大,差点连门带框一起撞飞。 这一撞,疼还是其次,丢人的委屈太过汹涌,阿布含泪,完全是小媳妇被调戏后的委屈。 南锦望着阿布离开的背影,缓缓拊掌: “好极好极,这样才是真正完美了!” * 再嫌弃,也是要烧水喝的。 身边没了小翠宝,南锦习惯没人服侍的日子,有时想来特别委屈,扪心自问一句: ‘是不是越活越回去了?好好呆在青州飒风,当一条养尊处优的咸鱼不好么?’ ‘非要追逐什么宿命,和男人生死与共,实在不是自己的风格啊’ ‘爱情,究竟是什么东西,脆弱时一句话便劳燕分飞,坚强时,可以改变任何东西,包括生死。’ 南锦一边感慨,一边烧水,等沸水顶开了铜壶盖子,她方撤了炉火,往青瓷壶中灌水。 …… 笃笃。 有人敲门。 南锦还以为是阿布去而复返,笑道: “怎么,外头有人堵你呀?这就逃回来了?” “谁要堵我?” 小砚台轻轻推开了门,提着茶壶,笑着走了进来。 南锦笑容一顿,重新收敛声色,啊了一声: “砚台姑娘,来替郡主打水呀?” 小砚台恩了一声,跟她一起来的,还有亦步亦趋的护卫,等在茶房外头,左一个右一个,像是左右护法,寸步不离的。 南锦扫了一眼门外,再对上小砚台波澜不惊的眸光,心中起了谨慎之心。 “我得烧一大桶水呢……郡主要沐浴一番。” “在这儿?明日就到镇上了,客栈条件不好一点?” 小砚台点头: “没法子的,郡主得了一罐身体香膏,极是难得,听说用了之后,疤痕尽消,很是神奇。只是用之前要沐浴,麻烦一下也是没办法的事。那香膏太贵了,不然你也去买一罐来用,难道蒙着面纱一辈子么?” 一辈子三个字,小砚台咬重了音,眸色变化,似有提醒之意。 南锦眼尾光芒冷寂,心中已了然—— 这小砚台,是来报信来了。 372 他洗花瓣澡 “水冷了,你快去服侍世子——” 小砚台走到灶膛处,弯腰塞了些木块进去,她重新点燃干稻草,整把塞进了灶膛。 “好,你忙。” 南锦回头一眼,径自提上铜壶,离开了茶房。 迈出门槛儿,门外两尊大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拦。 可眼神中的深意,南锦可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她加快了脚步,回到了走廊最后一间,靠着北窗,窗下是马厩儿,味道有些重,可视觉开阔,跃出窗子就是官道,逃命一条龙服务,十分方便,深得孟天枢的喜爱。 当时挑房间的时候,他便似笑似谑说过: “王爷见谅,下官身体弱、跑不快,真有什么紧急情况,还是住这里方便一些。” 姬应寒难掩嘲屑,大手一挥,也随他去了。 …… 开门进去,孟天枢正襟危坐,端坐在茶案之前,审阅着几张羊皮图纸。 南锦放下铜壶,掩门落栓,捶着酸软腰肢道: “这般不谨慎,若进来的不是我,那要如何?” “除了你之外,谁敢不敲门就闯入?再者——为夫听得出娘子你的脚步声。” 孟天枢修长手指,抚过图纸的一段,点了点正中心一点,眉宇舒展,从容一笑。 南锦走了过去,在他身边伫步而立,视线下落,在羊皮图纸上逡巡。 “都译出来了?” “恩。” “柳家为风水堪舆图,南家为墓道详尽图,汪家为机拓机关要图,至于我孟家,是浮屠塔具体所在的寻龙点穴图。” 孟天枢一一展示,将四张图东南西北摆开。 繁复的花纹线条,墨水洇开后严谨细致,整整齐齐的像一座吞噬人的深口巨兽,若不照着图纸小心谨慎,踏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尸骨无存的下场。 “姬应寒少了一份孟家的,对他来说,也万分关键,否则到了地方,也是没头苍蝇,不知地宫在何处——找不到地宫入口,后面两张地图,也无用武之地了。” “这一路悠悠漫长,他还有时间,慢慢等。” 孟天枢抬手,替南锦捋好了鬓边散落的发丝。 见云鬓处有些许尘土,他夸大了口吻道: “天呐,蹭了什么油腻上去,嗅起来,还有股怪味?” 南锦果然大惊,抓了头发下来吻,眉心紧蹙: “不会,我方才烧水时已经很小心了,还是蹭到灰了?怎办怎办,要沐浴洗澡么?可是我没有带藻豆,没有带香薰油,这里恐怕连浴桶都没有!” 花容失色,南锦在原地转圈圈,对自己美貌的担忧,成了孟天枢眼中最可爱的样子。 天塌下来她都未必会怕,可头发油了,妆容花了,是万万接受不了的事。 “没有,我骗你的。” 孟天枢低低一笑,重新将人捞了回来。 南锦嗔怒瞪了他一眼: “我不管,我要沐浴,洗澡!” “……” 南锦眉梢一扬,孟天枢举起双手,叹声后,也唯有宠溺应允了。 * 世子房中灯未歇,入耳间,有水声传来。 柳晚晚换了一身轻薄单衣,青丝微挽着,她太知道魅惑男人的手段,还有女人身上每一次玲珑、肌肤,对于男人的意义是什么。 举手投足之间,是不必言说的温柔风情。 笃笃。 她抬手敲门——换了任何人,这个时辰点,都不便打扰了,唯有她,名义上孟天枢未过门的妻子,才不至于惹人非议。 “歇下了么?” “郡主,世子正在沐浴呢……” “我放下东西,便走,可以容我一见么?”声音软腻,态度恭谦,让人不忍心拒绝。 “这恐怕不方便——?” “小鹿……请郡主进来。” 孟天枢驳回了婢女的回绝,反而大方有请,让她为柳晚晚开门。 吱呀一声,房门开了,柳晚晚款步而进,余光处瞥了依旧蒙纱的‘小鹿’一眼,径自走到茶桌边,放下了手中的东西。 “驿站条件有限,纵容是藻豆,也是我从宫里带出来的,怕世子沐浴不习惯,所以拿了些过来。” “如此,谢了。” 隔着一处屏风,不断有热气蒸腾而起,孟天枢展开双臂,靠坐在浴桶中的身影,被水汽氤氲,在娟白无物的屏风上,洇出了朦胧的轮廓。 “你我之间还谢什么——怎开着窗?” 柳晚晚眼尖,看到了北窗开着,外头夜色浓重,疏星淡月,不及原地修整的车队,一盏盏守夜的篝火明亮耀目。 有了几口,她不顾‘小鹿’的拦阻,绕过屏风径自走了进去。 扫了孟天枢一眼,见他稳稳坐在浴桶中,上身赤裸着,下身全浸在花瓣浴中,略有惊讶。 孟天枢对上了她审视的目光,温凉声音,透着一股漫不经心: “婢子胡闹,郡主不要见怪。” 柳晚晚唇畔轻扬,不动声色接话: “世子姿容冠绝,胜女子三分,用这花瓣沐浴,不算什么。” 她动手关了北窗,窗户咯噔一声,好像被什么绳索卡住了,还想探头去看,小鹿便再后头大呼小叫: “世子!你的胳膊上,怎么有个红肿的小包呀!是不是蚊子叮咬的,这可怎么好!” “大惊小怪。” “世子如此完美,将来要是留了疤,多少女子要伤心了!” “……” 柳晚晚忍下作呕心绪,面上还是淡淡一笑,对着咋咋呼呼,不知所以的‘小鹿’和颜悦色,心中却道: ‘南锦,你就继续演!’ ‘以为变成这副样子,我便不知是你了么?’ 唇畔微微一扬,敛去神色,柳晚晚话中还是温柔关切: “忘了说,我得了一罐极好的膏药,治伤祛疤,最是好用,本是拿给小鹿姑娘治脸的,世子若要,也一并涂了?” “不必听她一惊一乍,我不需要,倒是她,一张脸成了这样,将来嫁不出去,还要赖我一辈子不成?郡主果真有那样的好东西,拿来与她试试。” 柳晚晚心中起疑:这么痛快就答应了,莫不是以退为进之计? 她才不会就此上当,南锦这个人,她要当众揪出来,拿捏了孟天枢的把柄,才有机会为谈判加码,为摄政王早早争来属于孟家的那一份图腾。 “好,小鹿姑娘,麻烦你摘下面纱,让我为你上药!” 柳晚晚一步步走近,温柔笑靥中,暗藏冷意。 373 第一次发难 ‘小鹿’连忙推拒,讪笑回绝道: “奴婢卑贱,怎么敢用这么好的东西,郡主还是留下,给世子用罢?” 柳晚晚目光紧逼,温婉下,暗藏着咄咄逼人的凌厉: “世子貌美,你伺候在身边,莫要输了人,我见过你原来的样貌,灵气可人,就这么毁了,实在可惜——再说,惩处你的人虽是包太妃,可也是因我而起,我心存歉疚,你只当了了我这一桩心事,成全我?” 话说到这个程度,‘小鹿’一介婢女,怎么可能再行拒绝? 而且,柳晚晚完全没有收手的意思—— 她趁其不备,又快又准的扯下了‘小鹿’脸上的面纱,心下暗道:南锦,你躲不过的。 “啊~” 小鹿惊叫一声,慌忙拿手遮挡面颊,眼里盛着委屈的眼泪,红唇撅着。 虽然拿手遮了,可疤痕遍布的脸蛋,还是骇人可怖,依稀可见毁容之前灵巧的五官,还有巴掌大的小脸儿。 不是南锦,柳晚晚确信无比。 柳晚晚大惊失色,不敢置信。 怎么会? 南锦不是借毁容之名,顶替小鹿离开水榭,一直跟着孟天枢西往浮屠塔的么?! 她不动声色这么久,一直到刚才才发难,南锦在神通广大,也不至于能掐会算,早早预料到,找真正的小鹿来顶替? 关键的事,真正的小鹿,不是留在京城了么? 一股脑的疑问,让柳晚晚愣怔在原地,手紧攥着面纱,薄唇翕动,不知言语。 小鹿掩面而泣: “郡主,你太过分了!” 她悲愤旋身,大有一种要撞墙去死的冲动,扭扭捏捏几步,让孟天枢呵斥道: “郡主一片好心,你不知受便算了,如此哭闹什么!” 只听哗啦一阵水声,人已从浴桶中站了出来,身上松垮裹着一件绸缎袍衫,还湿漉漉的亵裤,在澄砖地上,拖沓出一道水渍。 他一只手搭住屏风,落在温软干净的亵衣上,虽然没说,但意思了然。 ‘我要换裤子了,麻烦回避一下’ 小鹿委委屈屈,擦干了眼泪,不情不愿接过柳晚晚送来的膏药。 “谢谢郡主,我会好好涂的。” 孟天枢笑着接话: “是这话了,不治好你这张脸,你的壮士一准见一次跑一次,种再多唇印子都没用。” “哎呀,世子!” 小鹿捂着脸,羞羞,好羞羞。 柳晚晚浑身僵直,脸绷得极紧,脸色晦暗难明,目露寒星。 她坚信自己的判断,南锦不可能没来,也不可能有这么快的反应速度! 大约……是躲在房间哪里? “世子请便,我去内室避一避。” 柳晚晚出身烟花,虽是柳家小姐,可并不曾受过大家闺秀的教导,对于男女大防更是不在意,哪怕当了这个琅嬛郡主,她骨子里还是没有这方面的意识。 说出这样不妥的话,她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心中想着:内室一定藏着人。 裙裾逶迤,她提步就往内室走,绕过屏风,内室并不宽敞,一张楠木雕花木床,软帐静悬,是一层薄透的轻纱,根本藏不住人。 床底塞着一方实木莲花刻雕落脚榻,死死堵住了缝隙,也藏不了人。 除此之外,只有那个浴桶了。 花瓣还在浮浮沉沉,倒是将整个水面,遮挡的严实。 “郡主。” 孟天枢声音冷了下来。 柳晚晚充耳不闻,只一味盯着浴桶水面看,只见一个小水泡浮起,她立刻指着道: “那是什么!” 孟天枢从容不迫,哂笑道: “真是没想到,郡主对我的洗澡水,也这么感兴趣?” 他用半个身子拦住了柳晚晚,径自伸手捞入水中,半响后,捞出一只宽体细口的琉璃瓶子来,咕咚咕咚,倒出里面装满的水,可惜开口: “只带了这一瓶香精水,今日用完了,以后可就没有了。” “世子莫要担心,奴婢已飞鸽传书,让京城香莲铺的老板,派人快马一匹,日夜兼程追着咱们过来,把香精水,还有一应缺的东西,都给送过来~” 柳晚晚眉心一拧,看向那只瓶子的目光,半信半疑。 瓶子残存空气,在水里冒出水泡? 说话这么久功夫,若真有人在水里,总也憋死了。 只是——从前只听天枢世子游手好闲,寻欢作乐,是寻常纨绔做派,何时变得这般讲究细致?小奴婢的话里话外,怎么与南锦的风格这么相像? 是是非非,柳晚晚一时脑子反馈,几乎是懵了。 在小鹿再三送客的手势中,她终于缓步走离开了孟天枢的房间。 374 刺客呢 小鹿关上门后,直接落了门栓,嘎达一声,声音十分急促。 她的身子,有意无意堵住了门,用眼神示意孟天枢:快救人,要淹死了。 孟天枢哪里还要小鹿教,直接从浴桶中,把蜷缩成一团的南锦捞了出来—— “没事?” 低缓的声音,不掩担忧。 本来算好时间,让柳晚晚见过小鹿之后,就打发她离开,谁料他算错了一点,柳晚晚对男女大防并不在意,因为耽搁了时间,一个小小的起泡险些露出马脚,幸好他动作快,三翻四次的催促之下,算是将人赶走了。 拍了拍南锦的脸颊,见她毫无反应,便要将人拦腰抱起,放去床上。 手臂拦抱在腰腹处,力道挤压下,南锦把胃里的积水吐了出来,人一下子转醒了。 她立即伸手,拦下了孟天枢的动作—— “她一定还会再回来的。” “……” 孟天枢目光冷静下来。 四目相对之后,他明白,南锦的猜测一定是对的。 * 门外的柳晚晚走了两三步,耳廓微微一动,心中泛起一股警惕之感。 丫鬟还在屋中,为何锁门? 她立刻回头看去,见小鹿的身影,被烛光拉扯牵扯,绰绰立在门前,与其说立,不如说是有意识的阻挡! 她在阻挡着房门! 唇瓣牵起一抹冷言,柳晚晚眉宇间了然一笑,果断转身,再一次敲响了孟天枢的房门。 “谁呀!” 小鹿高声。 “是我,有刺客~有刺客!” 这一次敲门,柳晚晚敲得越来越急促,像是要把驿站所有人都找来。 本来安静的木梯走廊,开始不断有人开门探头,有些好事的土夫子,会出门应和,大声问道:“刺客在哪儿?”也有不少性子孤僻的,大门紧闭,别说刺客,就是驿站大火,他都不一定会出来。 扈从护卫从楼下噔噔上来,对着柳晚晚捧手: “琅嬛郡主,刺客在哪里,卑职们来保护你!” “我看到刺客黑影一闪而过,往世子房中去了——世子!世子!” 一边说着,她一边转身,拼命捣着孟天枢的房门,大有一种世子已经遇害的假象。 扈从没什么脑子,被柳晚晚精湛的演技,一点就着。 横着大刀,护着柳晚晚站到一边,然后抬起就是一脚,把房门踹了个稀烂。 第一个冲进门抓刺客,谁料迎头就飞了一只琉璃瓶,他闪身一避,堪堪躲过。 不过,入耳处还是听见咣当一声,瓶子砸在了别人的脑瓜子上。 “哎哟。” 小鹿已经戴起了面纱,站在门边,浑身发抖,显然琉璃瓶,就是她砸的。 她看着地上倒下的人,满朝地,一动不动的样子,满是委屈: “不是说,有刺客么?” 柳晚晚没空搭理她,她径直冲进了房间,直接步入内室,走到了浴桶边—— 用力推翻了浴桶,只听哗啦一声,大水从木板缝中漏了下去,楼下大堂成了水帘洞,传来了歇腿脚夫骂咧咧的声音。 一地花瓣狼藉,除此外,再无一物,遑论是个大活人。 “刺客呢?” 扈从纷纷询问。 柳晚晚巡视整个房间,包括那一扇紧紧闭合的北窗。 这窗户和自己走时一模一样,没有人打开过,也就是说,方才那么一会儿时间,不可能有人从房间里离开! 真是见了鬼了! “刺客?不是堂而皇之,站在本世子的屋中么?” 孟天枢已经换上了干净亵衣,削瘦的肩膀上,披着一件薄衫,如墨长发披散开来,看起来仪态从容,深眸中,却含着被无礼打扰的愠怒。 扈从们纷纷挠头,不明所以。 柳晚晚自然知道,孟天枢说得是她,尴尬立在房间里,进退两难。 便在这时,姬应寒到了。 他好整以暇,玉冠锦袍,脸上的妆还没卸,眼线勾勒着桃花眸,长眉斜飞入鬓。 人一来,后面太师椅就到了。 稳稳往房间里一坐,他双手交叠,拨弄着随身携带那一串长长的佛珠。 “真是热闹啊。” 阴诡低哑的声音,让所有人寒蝉若惊,气氛一下子更加紧张了。 375 羞辱作罚 所谓刺客,因为姬应寒的到来,没有办法随意糊弄过去了,惊动了他,必然是要给出一个解释的。 护卫队首领,恭敬万分向姬应寒行礼,抱拳道: “是卑职失职,惊动了王爷,卑职该死!” “别说废话。” 姬应寒拨弄着紫檀佛珠,逡巡的目光,从惴惴不安的‘小鹿’,落到了地上那个脑袋开花,一动不动的侍卫身上。 护卫长一个激灵,转头冷言: “还不把人拖下去?” “是!” 两个护卫左右夹持,架着人走了,奇特的是,这脑袋开花的倒霉蛋,像是脖子断了一般,死死垂着脑袋,不叫人窥见一星半点的容貌。 看着人被轻而易举的架走,身量体格都是偏小的,若是细心之人,还是很容易看出来。 只是这一会儿,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房间里,谁还管这个倒霉蛋? ‘小鹿’站在门边,余光处追着被拖出去的倒霉蛋,略有些担忧。 好像是怕自己方才砸狠了,不会真砸出事儿来了? 直到看到走廊尽头,阿布急匆匆阔步赶来,与倒霉蛋擦肩而过的时候—— 昏厥过去的某人,手掌平展,不经意擦过了阿布有料紧实的臀部,‘小鹿’这才抿起一抹浅笑,彻底放下心来。 …… 孟天枢面对姬应寒,从来都是漫不经心的,甚至比姬雍还要不甚在意。 俩人私下里哪怕再怎么较量,表面上,他总是一副闲散的样子。 南锦曾调侃过一句:你怕什么?全九州,再没有你怕的人了,你若和人起了争执,不出三秒,对方一定跪在地上,掐着你的人中,求你不要死! 赤脚不怕穿鞋的,虽是一条烂命而已,不过,姬应寒敢么? 既不敢,如何态度,也就不用刻意维持了。 “郡主也许是太过担心我这病罐子,一惊一乍惊扰了王爷——琅嬛,还不向王爷请罪?” 柳晚晚眼睫低垂,脸色灰败,她自诩心思缜密,胜与别人许多。 可今日鲁莽,落得这般尴尬境地,实在是自己无能。 南锦一定在这里,这件事她从未怀疑过,可就这样被玩弄于股掌之间,也是她无法否认的失败。 “王爷恕罪,是嬛嬛看错了,许是树影晃过,惊扰了这么多人,是我不好。” “郡主是车马劳顿,头昏眼花了?这漫漫黄沙地,哪来的树影?” 姬应寒哂笑一声,半点不给柳晚晚面子:“除非,是有人无事生非,胡搅蛮缠——啊,本王猜想,可是世子将你拒之门外,你深夜思慕,想了这种法子,求他怜爱几分?” 他的意图那样赤裸,就是为了羞辱柳晚晚。 办事不力,就算是手中棋子,他也感到生气恼火。 边上扈从都是从京城来的,后宫选妃那些轶事早有耳闻,知道是琅嬛郡主苦追孟天枢,孟天枢因为宿命之论,无奈选了她为妃。 入夜还在世子房外徘徊,嚷着莫须有的刺客,意图敲开世子紧闭的房门。 他们了然,眼底藏着几次心领神会的暧昧,嘲笑声憋在心里,只是脸色各异,目光轻佻。 比起护卫来,那些鱼龙混杂的土夫子,可就没那么客气了。 “琅嬛郡主也是一代才女,怎么为个男人,这么下贱了?这跟红楼卖笑的女子有什么区别,千方百计,不择手段为一个臭男人,太丢咱们女子的脸面了。” “石一娘你怎么说话的?这叫奋不顾身,追逐真爱,世子举世无双,换了我,我也喜欢~不过嘛,我会扑得高明一些,也隐蔽一些,这样大庭广众的,脸皮薄,要害羞的~” 折扇公子掐着兰花指,把嘲谑的脸半遮半掩,他不断给孟天枢飞着媚眼,话里话外,听着是帮琅嬛,其实更是落井下石,诛心一刀。 “够了!” 柳晚晚厉声,眼角发红。 石一娘莞尔: “怎么生气了?郡主常年在外,阅人无数,百般手段都试过了,这种闲言碎语,听得还少么?” 柳晚晚怎么可能不生气? 身为柳家弃女,她沦落红尘,被人轻慢讥讽,下贱、讨好之词更是如影随形。 如今雕骨换皮,吃够了苦头换了张脸,成了皇室郡主,却还让人指着鼻子骂,仿佛她的灵魂已经肮脏不堪,这一世轮回,再也更改不了了。 做了一个丧失理智的决定,柳晚晚夺过侍卫腰上的刀,就往石一娘头上砍去! 俩人离的太近,侍卫们根本阻拦不及,在这场中,怕只有姬应寒和孟天枢的功夫,才有可能阻止,偏是这两个人,都没有出手的理由。 孟天枢简单,对外他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药罐子,解去臣子蛊这件事,他不能暴露。 姬应寒就更简单了,石一娘算什么东西?死了就死了,他懒得出手。 “咚!” 电光火石之际,又是那一只瓷瓶,破空而来,在石一娘的头顶,替她挡住了柳晚晚羞愤的一击。 是阿布! 他不仅力大无穷,反应也较寻常人快很多,加上这些日子跟着习武,论身手,已是九州一等一的高手了。 是他,阻止了柳晚晚。 姬应寒眼皮上挑,眸中冷冽光起,下一瞬,他已从太师椅上站起—— 一道袖风而过,响亮的耳光,甩在了柳晚晚,也就是琅嬛郡主的脸上! 众人大惊! 柳晚晚捂着脸,狼狈跌在了地上,她苦笑一声,并不觉得痛苦,反而心里踏实。 挨耳光对于身处红楼的女人来说,从来不是惩罚,而是一种信号:客人生气了,他不喜欢自己了,嫌弃自己了,不会再碰了,得救了。 她想起了柳如丝这些年甩在脸上的耳光子,每一记耳光都清楚的告诉自己:她打了,消气了,性命就保住了,真好…… 今日又未尝不是如此,挨了这一记耳光,意味着姬应寒的惩罚,到此结束了。 376 南锦的坦荡 姬应寒抖搂着宽袖,施施然站在众人之前,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未曾回身,他好像才想起了,自己打得人,好像有点身份? “世子,本王替你教训了一下不懂事的女人,你不会生气?” 孟天枢低叹一声,目中略有所不忍。 他掌心朝上,无奈引了引,示意姬应寒请便—— 这一下,柳晚晚颜面荡然无存,成了目光怜悯下,今日最大的输家。 “好了,明日还要赶路,为仙太后修筑仙宫要紧,耽于情爱这种事,还是收敛些心思,正事要紧~” “是!” 护卫们声如洪钟,土夫子俯身贴耳,一脸恭顺。 孟天枢脸上淡淡的,双手交握在袖中,眼睫低垂,仿佛也是谦顺的样子。 姬应寒满意恩了一声,踱步离开,经过门边,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眼珠子在‘小鹿’身上绕了绕,明明是风流跌宕的桃花目,偏流溢出几分凌厉目光。 “等一下,你把郡主送回房间。” “……” 小鹿看上去迷蒙无辜,还有点局促。 姬应寒没有给她任何拒绝的机会,冷言调侃儿: “替她上一下药,伤着哪里了,来和本王复命,到底是位郡主,不三不四的人,还是别凑热闹了。” 这话指得明确,石一娘嘴角一瞥,脸上不敢发作,和一并来的土夫子对视一眼后,偷偷散开,径自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小鹿没办法拒绝,只有左手扶腰,裣衽作礼: “是,奴婢遵命。” …… 所有人都退出了房间,阿布一步三回头,担忧之色不加掩饰。 孟天枢抬手,在他肩膀上轻拍,似是宽慰,似是警告。 阿布脸色一沉,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攥紧。 房门一关,至此,房间里只剩下‘小鹿’孟天枢还有柳晚晚三个人。 “几更天了?这一个晚上,折腾死我了。” 南锦摘下面纱,丢在了床榻一边,一手捶着身后腰肢,一手捏着酸软的大腿。 孟天枢走了过头,修长手指,替她按柔着太阳穴,听她偶有咳嗽声,低低问道: “呛着水,还不舒服?” “会不会落下病根呀?可惜清觞没来——” 南锦哀怨一眼,嗓子痒痒的,她弱柳扶风,又连咳了几声,完全没把柳晚晚放在眼里。 柳晚晚自嘲一笑,失魂落魄从地上站了起来。 像大变活人一样,南锦回来了,就这样站在自己面前。 她不说什么,空气里都是一种无声的嘲谑。 “嘶。” 柔软的手心,在地上触到了瓷瓶碎片,割破一道血口子。 一道灵光闪过,柳晚晚想起了那个被砸昏拖走的侍从,个子小小的,完全不足以被遴选入伍,最重要的一点,大家只看到他被砸倒的一幕,只因他穿着侍从的衣服,就笃定人也是从外头刚进来的,万一,他一直在房间里呢? 也不是他,柳晚晚可以确认,是她,真正的小鹿。 她和南锦互相配合,默契的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上…… 可现在知道了又如何,继续大喊大叫,把所有人唤来么?别人只会当她是个疯子。 琅嬛声名在外,小砚台极为看中琅嬛的名声,这一次三月择妃,她已经很不满意了,觉得是自己败坏了琅嬛的形象。 呵,这一路要是再行纠缠,下贱之词,小砚台如何能忍? 她若是不肯配合,倒戈敌人,自己一辈子完不成姬应寒的任务,苟且偷生,永世不得超生。 …… 南锦不知道柳晚晚此刻的心思,但她却明白,无论她有什么心思,也无处使坏了。 大大方方摘下面纱,无非也就是个态度——从前的柳如丝也好,你柳晚晚也罢,与我南锦做对的人,不会称心如意的。 她南锦一直是个自私的人,尖牙利爪,逮谁咬谁。 柳晚晚,你最好长点记性。 青州城离间的一封书信,她可以不再计较,毕竟,这也是爹爹为了她好。 只是如今,既为姬应寒卖命,要拿她的利益去换取自己的自由? 那么抱歉,大家各凭本事。 “郡主,你受伤了,我给你上药?王爷嘴巴开过光,他怎知你要受伤~” “南锦……你莫要得意,你以为摄政王,他不知道你的把戏么?” 柳晚晚挥手,挡开了南锦要来搀扶的手。 南锦无奈耸肩,乐得往孟天枢身上一靠,淡定开口: “我当然知道,一会儿,我还要去他地方复命呢——不过,这是我的坎儿,我自己迈,他明知是我,却不会动我分毫,却派你过来,你可知为什么?” “……” 柳晚晚并不言语。 南锦欺身过去,红唇微掀,眼底是从容的冷意: “很简单,因为——他不敢。” 柳晚晚诧异看向南锦。 她惊异与她的自信,入耳猖狂的话语,却配得上那一双深邃分明,狡黠灵动的眼睛。 不是姬应寒不屑,也不是姬应寒过分相信她的能力,而是面对南锦,他不敢。 他有把柄在南锦手中,至少明面上,他不敢伤害她—— 脸上火辣辣的,姬应寒那一记巴掌,柳晚晚现在才觉出疼来。 一个任其宰割,不得自由,一个众人保护,暗中布局。 这或许,就是她和南锦最大的区别。 377 姬应寒请喝茶 上完药,南锦把柳晚晚送回了房间,有些话不必再说,相信她也是明白的。 要去姬应寒地方复命了,孟天枢回眸道: “我陪你一起。” “哪有奴婢复命,主子跟着一块的,你回去歇了,我很快回来。” “……” “有阿布在,他能对我做甚么?说来说去,不就为了孟家的图腾么?相信我,我会处理好的——” 纤细的手,落在孟天枢的肩上,无甚力气。 明明是弱质女流,孟天枢却坚定的相信,自己的女人,有着旁人没有办法媲美的力量和智谋,放手让她去,信任是他赠予她,最坚固的铠甲。 “早点回来,我暖了被子……等你。” “……看来,我总要跟老姬多唠一会儿。” 孟天枢被她一本正经的嫌弃逗笑,隔着面纱,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径自先回去了。 南锦理了理衣裙,好整以暇走到门外,刚准备抬手敲门,有人给他开门了—— 阿布一脸沉色站在门后,眼中,俱是对她一个人来的担忧。 南锦飞了一记媚眼给他,仿佛再说:壮士,这不是有你在么? 阿布脸更加臭了,坚决摇了摇头:我打不过他! 南锦伸手,往自己脸上抓了抓:没关系,打不过就挠他脸,他珍视自己美貌,就有破绽可图了。 “……” 阿布太阳穴突突的跳,心中无奈想着:怎么会有如此心大的女人? 南锦迈着从容步子,大大方方进了房间,不便入内室,她就在外间行礼: “王爷,奴婢来复命了,已为郡主检查过伤势,并无大碍,送回自己房间了。” “差事办得不错,有赏。” 姬应寒的声音,从内室透了出来。 南锦眨巴眼睛,并不觉得姬应寒能赏出一朵花来,寻常之物,她也看不上。 讪然一笑:“奴婢不敢,还要伺候世子,奴婢先行告退了?” 姬应寒没说话,只是袖风一卷,把房门牢牢关上,表面了自己今夜一定要跟南锦‘谈心’的态度。 “本王向来赏罚分明,有何不敢的?进来——” “是。” 南锦福了福身,绕过挡在身前的阿布,往内室里走。 阿布伸手焦急要去拦她,姬应寒哂笑一声: “放心,本王不会伤她,不过夜中寂寞,寻个聪明人一同饮茶说话而已。” 阿布指尖一顿,默默松开了。 南锦被姬应寒夸了一句聪明,心里还是有点开心的,嘴上依旧谦虚道: “王爷面前,哪还有什么聪明人?” 绕进了内室,茶香袅袅,一方小茶几,摆在罗汉床上,姬应寒盘腿而坐,妆容已卸,锦袍也脱了,身上只着一件单衣,凌冽气势少了,昳丽容貌更显得风光霁秀,桃花眸一下便柔化了整张脸。 姬应寒是美的,女子之美,不化妆的时候,难免质若,让人心神恍惚,却起了小觑之心。 一旦上了浓彩红脂,斜飞入鬓的长眉,一下子就会把阴诡的气势拉起来,令人心生畏惧,不敢直视容颜。 南锦心中一松——这算不算姬应寒,某种意义上的示弱? “坐罢。” “谢王爷。” 南锦知道,姬应寒早知她身份,当然不用再以奴婢自居了,尽管从容大方一些。 她面前已斟了一盏茶,姬应寒敛袖烹茶,动作熟稔,风流优雅。 他烹茶与主流的茶道不同,非常有自己的见解和风格,不拘繁琐流程,而是随心随意,这一点,倒是非常符合南锦口味。 南锦有时候在想,姬应寒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世人皆道他心狠手辣,喜怒难辨,欺辱君主,独揽大权。 还道他性子嗜杀,喜欢武力外交,与朝中那些能不打就不打的文官集团,简直水火不容。只因他手腕强硬,什么反对的声音,有一个杀一个,杀一个算一个,才有了表面上‘一言堂’的独霸朝堂。 或者,他才是真正的兰陵王,杀戮战场,要用獠牙面具来作为自己的伪装。 安静在哪里烹茶的时候,南锦感受不到他身上半点杀气—— 就是这么一个人,有着如此极端的两面,南锦觉得:他心里一定鲜少有人真正走进过。 …… “怎么,嫌本王烹得茶不合口味?南大小姐,倒是一如既往的讲究。” “王爷错怪我了,是王爷姿容美貌,将我一时迷住,走神了~” 南锦嘴角温润浅笑,莞尔抬眸间,笑意坦荡。 “你整日对着孟天枢,难道还会在意本王容颜?” “话可不能这么说……美纵有千万般,我虽只取一瓢,但眼睛却有一双,总还是想看看的~” 姬应寒朗笑几声,轻呷着口中茶,感概道: “本王还是庆幸的,当年没有杀了你,如今长途寂寞,有你在,也算有趣。” 南锦不喜欢有人装逼,姬应寒也不行。 她低低一声笑: “王爷那时候没杀我,怕已是错失了这辈子唯一能杀我的机会。” 装逼,谁不会? 378 王爷,请续合同 姬应寒桃花眸一眯,敛尽精光,眼尾光芒冷寂,是毫不掩饰的浓厚杀意。 不用南锦开口,阿布已经挺身挡在了她面前—— 他双拳紧握,防备着姬应寒,腿部线条紧绷着,已做好了健步上前,格挡姬应寒招数的准备。 可笑的是,这一招,还是姬应寒亲自教给他的。 “……” 姬应寒脸色沉寂,半响后,唇瓣微微松动,竟扬起一抹诡异的笑容来。 笑意一发不可收拾,咯咯笑声,在喉咙里碾磨着,如枭如魅,令人闻之骇然。 阿布轩朗的眉宇,越发蹙得紧—— 他负手在后,给南锦比了一个“走”的手势,示意她离开,这里交给自己。 须臾后,阿布发现自己手中,被南锦塞了一只杯子进来,茶温正好,暖着他因为紧张而冰冷的手心。 “别挡着,我看不见王爷的绝世美貌了~”她盈盈笑道。 阿布惊讶回头,对上南锦从容不迫的眸光,还有对他方才举动的谢意。 “退下。” 姬应寒淡淡开口,凌冽的杀意一扫而空。 南锦已经展示过她必须活着的意义,简单明了,不费半点口舌。 为了加大砝码,南锦螓首微低,兰花指轻托着杯盏,语态闲适: “陪王爷饮茶叙旧可以,但不能太晚了,世子片刻离不开我,我若回去晚了,他与王爷生了嫌隙,那锦锦就是罪人了~” 言下之意:除了阿布会为我拼命,孟天枢也绝不会坐视不管。 要想拿孟家的那一块图腾,配合寻找浮屠塔,他看不惯,再想杀人,也得忍着! 姬应寒低声一笑: “本王以为,世子是一个大方的人,应该不会与本王计较的?” “大方?那要看什么东西了。世子与我一样,喜欢金银阿堵,却又最不在意这些,喜爱恣意随性,最不喜欢受人威胁、钳制——不过,王爷你是知道的,世子走路还要人搀,我一介女子,要想为太后尽绵薄之力,还是要仰仗王爷您呢。” 南锦说得也是实话。 浮屠塔什么情况,谁也不知道,这个队伍中,基本都是姬应寒的人,要想顺利的找到地方,进入地宫,找到秘密,必须两边合作。 论合作,又是生意的范围了,那南锦的强项。 …… “哦,仰仗本王?本王怎么半分没有感觉到?” 姬应寒很熟悉南锦这一副脸孔,昳丽的脸上,眉眼间全是惬意的自信。 南锦歉意笑了起来: “我叫爹爹惯坏了,一副臭脾气,王爷大人大量,一定不会与我计较的哦?再说了,王爷保媒拉纤,替我心上人纳了妃子,我肚量小,还生气呢~生气归生气,生意还是要做的,不然这一路,王爷也睡不踏实,日日找我喝茶,那可怎么办?” “哦,又谈生意?本王与你做的生意,向来都是亏的。” 一个阿布换飘絮郡主头衔,还有十二铜斤的采办权,显然是割地赔款的亏本买卖。 南锦一听不干,忙摆手道: “怎么亏了,王爷赚了,白赚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还破了您不近女色的花边新闻,世人看您涂脂抹粉,又这般倾城绝丽,还以为您有断袖之癖呢!再者,阿布不是跟在您身边么?我可使唤不动他。” “……” “天孽是打开地宫的钥匙,等地宫门开了,咱们上一次的生意,就算完了。虽然,王爷不是过河拆桥之人,可我和世子势弱,到时候一定任由王爷拿捏,要如何自保?显然,还是要跟王爷再续一回儿生意的。” 南锦露齿一笑,非常的谦卑礼貌,仿佛拿出了一百二十万分的诚意来。 姬应寒搁下茶盏,肃手一请,看向南锦,意思很明确。 ‘你有什么,拿什么和本王谈条件。’ “首先,我的诚意,自然是孟天玑身上的图腾,王爷随身带着那一位翻译的南疆巫师,不就是为了这张图腾么?兰陵将军的小伎俩,骗得过皇上,怎么能蒙蔽王爷您的慧眼?” “就这些?” 姬应寒看得出来,南锦还有后话。 南锦点头:“当然了,这还远远不够,毕竟要找到地宫,光靠堪舆图不够,还有寻龙点穴的准确位置,为了表示诚意,我一定会率先拿出来——王爷可否答应我,饶阿布不死,进入地宫后,准许我和天枢世子单独行动,放我们一条生路?” 姬应寒哈哈笑了。 “本王答应了,你难道就信了?” “当然,王爷一言九鼎,小女子当然相信~” 南锦一脸天真无害,配上深邃无波的眼睛,说出来的话,显得特别不可信。 眨巴眨巴眼睛,她意味深长的一笑笑,多添了句道: “到时候,王爷也一定会想尽办法,让我相信的~” 她手里有真的墓道图和机关图。 等姬应寒死几波人,受几波挫折后,她说出的话,才能四两拨千斤,才能从姬应寒手里,拿到真正的“承诺”! 379 暖床的世子 一壶茶下肚,南锦告辞,离开了姬应寒的房间—— 完好无损,硕果累累。 他费尽心机安排在孟天枢身边,用于监视的柳晚晚,还不如南锦一席话。 回到房间,孟天枢已经歇了,只在床位的柜架上,点了一盏狮形烛台灯,烛光悠悠,送出一片静谧昏淡的光。 这光幽暗,可偏就是让南锦觉得很安心。 “回来了?” 听见脚步声,孟天枢歪靠在引枕上,头未抬,手里卷着一本书册,一目十行。 “喝了一壶茶,夜里总是不要睡了的。” “恩,正好,与我作伴。” 孟天枢放下书,拍了拍身边空着的床铺,示意她躺进来。 南锦脸一红,下巴微扬着,反问道: “干嘛?” “不干,你累了,我不忍心。” “……流氓!” 南锦又一次上当,这家伙这不正经的招数,总是屡试不爽,她羞恼,偏又总让他得逞。 一边嘀咕一边去整理罗汉床上的被褥,抖开被子,她道: “我是丫头,又不是通房丫头,怎么跟主子一起睡?明日叫人见了,郡主可又有理由来闹腾了。” “言之有理。” 孟天枢点了点头,重新拿起书,认真读了起来。 南锦回头,斜睨了他一眼—— 孟天枢感受到了她的目光,鼻音懒洋洋的,挑眉,恩了一声? “我的意思是……不能给别人看见!” “恩,所以,你早点睡。” “……” “是灯烛太亮了?” “孟天枢!” 南锦抄起一边的瓷枕,往孟天枢歪躺的大床丢了过去! 某人看着病恹恹,徒手接“凶器”毫不含糊,稳稳拿在手里,端视了一会儿,满意的垫在了脑后,把换下来的软枕,丢还给南锦—— “哎……拿被子把它捂上,明早上再回去。” 眉目间的情致意趣,这才漾开三分暧昧旖旎。 南锦嗔了他一眼,装模作样咳了一声,为难想了想后,这才勉强“从”了他。 “看在你替本小姐暖被窝的份上,暂且将就一下。” “多谢南大小姐赏脸~” “恩,知道就好。” 南锦剥下外衣,屁颠屁颠爬上床,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被窝里温软香甜,是用香薰铜壶烫过一遍的,加上孟天枢身上的冷香,一股脑透入鼻尖,惹她心神微漾,觉得又安心又惬意。 胳膊往他腰上一搭,声音软腻,舒服得轻哼着。 孟天枢替她掖好被角,也不问她在姬应寒那里如何,只是轻拍着她后背,哄她入眠。 低低笑道: “本是心疼你的,若还这样哼哼,我就要改主意了?” “睡觉!” 南锦把脸埋在他怀里,搭在他腰上的手,掐了掐他紧实的腰线! 孟天枢顺势躺下,将人温柔又坚决的搂进怀中—— 他掌风一送,灭掉了床尾的灯烛,房间陷入黑暗之中,梦境来袭。 * 后面路程,陈善可乏,一开始看风景的兴致勃勃,时日多了,也变成千篇一律的山峦树林,丑石泥泞,叫人提不起兴趣来。 姬应寒再没有出现过,一直稳坐车驾中,饭菜有专人伺候,除了召唤南疆巫师外,就是哪几个土夫子,除此之外,再没有露面,十分神秘。 倒是柳晚晚,也跟着安分了下来。 南锦越发觉得路途寂寞——啊。 “小砚台说,前面是燕回山,风景秀丽,想要去看一看么?” 车队原地休息半日,孟天枢挑开车帘子,看了看天气,对南锦道。 380 男人如衣服 小砚台就在马车外,手里捧着水果,正准备回柳晚晚的车驾。 南锦见了她,笑意盈盈,柳眉淡挑,来了兴致。 “燕回山?有什么可玩的?” 小砚台思绪渺渺,多少想起了从前,和琅嬛一起游山玩水的日子。她们在燕回山逗留半月,诗兴大发,足足作了二十几首诗,才恋恋不舍离开的。 倒不是这里风景首屈一指,而是青山埋骨的烈烈忠魂,实在令她们很是佩服。 况且,还有那个人—— 小砚台措辞,刚要解释一句,孟天枢便笑着开口了: “总比这里好玩……走,我与你一起去。” “也是~” 南锦朱唇微掀,当即同意,打算更衣,换一件轻便的,示意孟天枢落帘子—— 孟天枢也不急,对着小砚台道: “到底是我未来的妃子,别叫旁人无端看轻,你去请示一下郡主,要不要一并同往?多年过去,故地重游,相信她一定颇为感概。” 小砚台表情微微诧异,片刻愣怔之后,福身轻谢: “是。” 再抬头时,她眼角发红,晶莹着泪光。 …… 落下车帘子,孟天枢回头睇了一眼南锦,见她并未发觉,只是沉浸在挑选衣服的烦恼之中。 “一共就这几件,还挑选不出来?” 南锦叹了一口气,负手感叹: “这你便不知道了,从前出游,我有几百件合适的衣裳,总让小翠宝先选出一百,全替我用香薰烫熨好,我再择出一件,选的不好,那也是有的,谁叫本小姐衣服多?可如今,统共就这么几件,我若选得不是最佳,岂不是一路生闷气,坏了我的兴致?” 孟天枢险些被她的歪理绕了进去。 他伸手用力将人揽住,习惯性的掐了掐她的纤腰,拖成了音: “你是话中有话,怪我少了你的衣裳,这才是心烦之处?” 别处奢靡享用,他大可以用自己的名义,问内府采办提早准备,可独独罗裙衣衫,要怎么遮掩? 南锦心里当然明白,又不会真的怪他。 本就是去办正经事的,一路游山玩水,不过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好心态,该操心的事儿,她可半点不轻松。 不过衣裳而已,逗一逗他呢。 往孟天枢怀中一靠,南锦笑得狡黠,撒娇着挽上了他的脖子: “有人说,女人如衣服,也是男人锦衣华服之外的脸面——这话反过来也是一样的,我便是粗布金钗,若有你在,便是我最昳丽华贵的衣衫。” 孟天枢有点感动。 一贯傲娇的南锦,哪有这么嘴甜的时候? 也有,要么有所图,要么,总有后半句等着自己? “不过——华贵易损,一抚褶皱,多是经看不经穿的。” “……” 南锦忍着笑,眼波流转,传递心曲儿。 “所以呐,我得仔细着些,没了这一件华服,百件千件任我挑,也入不了我的眼,大不了赤条条来去,由人看——” 孟天枢低头,咬在南锦的薄唇上,低声警告: “越说越放肆,你倒敢试试。” 南锦睫毛扑扇,一脸‘好无辜’的纯良模样,孟天枢心头暖意交融,万般克制不住,终是长长吻了一记下去。 南锦娇声一软,后脊背枕在了一地衣裳下,锦绣作垫,华服在身。 她藕臂轻抬,似有若无的捏着孟天枢的脖颈,绕玩着他肩上的头发。 等两人唇齿分开,呼吸平复,柳晚晚都已经走到车厢外了—— “世子可准备好了?” 381 美女抬轿 柳晚晚还是一身百褶如意裙,春锦长衣,袖口处暗绣着淡色芍药,娇色浅嫩。 小砚台一直服侍这她,哪怕知道她是假冒的,曾经的身份或许多么不堪,不能有过怨言。 可她骨子里,是轻视柳晚晚的,伺候过伺候,却不会给她任何建议—— 身为郡主的她,内廷给得都是最好的料子,款式最新的成衣。 可柳晚晚不会选,纵然选了,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风尘味儿。 这一次去燕回山,她丝毫不明白何为燕回,也不会考虑,自己这一身游玩,会不会太过不方便。难道,还指望有人用轿子抬着,一路爬山去么? 燕回山,本就不是城郊,供人烧香拜佛的去处,人来人往,早砌了石梯,敛着裙裾倒还显得简单。 它俊险崎岖,泥泞难行,等爬上山顶,才有真正的风景。 小砚台知道,可就是不说,哪怕柳晚晚问了她一句—— ‘砚台,你和琅嬛,以前可来过这里?’ “不曾。” 她矢口否认了。 …… 柳晚晚在马车外站了半盏茶的时间,听见马车里悉索声,终于,帘子被人缓缓卷起,孟天枢率先从踩着下马凳,施施然从容步下。 他转过身,扶着南锦一并下车。 柳晚晚瞅了一眼南锦,烟罗绮绣裙,藕丝琵琶襟上衫,裴翠点缀云鬓,整个人远远站着,恰好融入了青天绿峦的山雾之中。 小砚台有点无语——一个两个都是大小姐,穿着这样,怎么爬山呀? 孟天枢并不觉得这是个问题,唤来两个护卫: “打造一个简易的辇轿出来,我要上山踏青。” “是……世子,还需要多少人手?卑职总要上报一下摄政王。” “恩,越多越好,你赶紧去。” “是!” 南锦不解:憋坏了才出去透透气,还找一堆人跟着,那不是有病了? 姬应寒显然也觉得孟天枢有病,一个扈从不给,还直接道: “要去自己去,天黑前回来,莫要耽误了出发时辰。” “那,轿夫呢?” 孟天枢有些为难,双手一摊,示意自己是个病人,非常之柔弱,只能在抬辇里,一动不动的欣赏山川秀色。 护卫一脸尴尬,犹豫后,还是一五一十转述了姬应寒的话: “摄政王说了,世子体弱娇惯,轿夫毛手毛脚,怕摔了您,就让两个婢女一起抬,实在不行,琅嬛郡主……也可以帮帮忙的。” “……” “……” 除了孟天枢叹惋可惜之外,柳晚晚和南锦的脸色,一个比一个臭。 * 燕回山道。 南锦几乎快要死了,她扶在一边帮着抬辇,不停的回头,努力发问道: “怎么样,还能看得见么?” 小砚台和柳晚晚一人一头,才是真正受力之人,她们咬着牙,一步一蹒跚,抬着孟天枢,缓步踏在山道上。 出发了快半个时辰,回头营地还在咫尺之处! 孟天枢说了,自己讨来的辇轿,不能辜负了别人的一番心意,总要等别人看不见了,他才肯下来走路呢。 小砚台还好,往日吃过不少苦,她担着最重的后边,叫柳晚晚稍微轻松一些。 饶是这样,呼得最惨的,还是边上娇贵的南锦。 “孟天枢!” “嘘……坚持一下,我是病人,你要体谅我。” “……” 南锦的裙子已经沾满了泥点,左脚绊右脚,她踉跄了好几次,险些摔了辇轿—— 诶,这个办法挺好。 看准了山道泥路上的一块尖石,南锦拿脚尖一踹,整个人重心顿时失去,跌撞着向前一个大猛子,哎哟哇啦一声叫,捂着心口站定,满眼委屈泪花子,仿佛再说: 好险,人家差点就摔倒,就破相了。 南锦作用不大,可也分担了重量,她一撂担子,这辇轿必然是抬不动了。 柳晚晚往左一偏,小砚台再难挽救,连人带轿直接翻倒在了一边。 孟天枢轻功一点,宽袖腾起,整个人在空中十分优雅~ 南锦心中暗叫:不好!使出轻功,不就穿帮了? 幸好孟天枢使用轻功的本意,并不是让自己稳稳落地,而是让自己落地时的姿势,显得不那么狼狈,稍微好看一下罢了。 咚。 他摔在了地上,结结实实的疼。 山下传来一阵哄笑声,笑声压抑克制着,可还是清晰传入了耳中。 果然,他们方才的“表演”被许多人看在眼中—— 病弱世子纨绔不死,承了皇上的旨意,奉命修仙宫,半途不忘游山玩水,还让女子抬轿,出尽了洋相。 这样闹哄哄的,还真当燕回山,是踏青玩耍的好去处? 这山真爬上去,别是后悔了才行哟! 第407章 挖个洞 姬应寒得到柳晚晚的飞鸽传书,自然将信将疑。 他这样的老狐狸,不至于因为一封模棱两可的书信,抛下堪舆图上的位置,直接甩人杀回孟天枢所在之地。 但他也没有轻慢,放过一丝可能—— 除了阿布之外,他派回了三个土夫子,还有五个暗卫高手如影随形,回来和柳晚晚汇合。 柳晚晚等到了人,仰头,向着马背上之人道: “王爷呢?” 马背上为首的女人,是柳晚晚并不喜欢的石一娘。 石一娘把玩着手中的马鞭,对着柳晚晚哂笑开口: “知道的,自然晓得郡主身份,那是孟家世子没过门的妃子,不知道的,还以为郡主搭上了摄政王爷,天天抬着脑袋,等着王爷回来呢~” 跟着石一娘后面的折扇公子,最喜欢搭腔,掩面咯咯笑道: “你我赶了这么久的路,一口水没喝上,人家盼着的人,可不是我们哟。” “我早说了,咱们郡主身上,有骨子烟花味,左右为了男人,那股骚劲儿,隔着几百里,老娘我都闻见了呢!” “嘘,小声点,郡主都听见了呢!” 这俩人一唱一和,气得柳晚晚脸色煞白。 她不明白书信上写得清清楚楚,她也有自己的性命担保,孟天枢那边一定有所行动,说不定已经找到了浮屠塔的入口,已经挖了盗洞下去了,希望他派兵回援,万万不能叫孟天枢捷足先登,先一步得到浮屠塔的秘密。 可柳晚晚毕竟是局外人,关于地宫大门的机关封石,关于天孽启门,她知之甚少。 所以将姬应寒的自信,归结于不信任和轻视,这令她心如死灰,愤怒不已。 “我已竭尽全力,此事不成,与我无关。” 言罢,柳晚晚转身便走。 也正是此事,另有一黑衣男子旋身而起,从马背上飞下,拦住了柳晚晚的路。 他脸上一道长长的刀疤,满身疙瘩肉,健硕无比,指腹处生得厚厚老茧,看起来不善言辞的脸上,有着一对精光锐利的眸眼。 “王爷脱身不出,希望分头行动,若真有动静,我们几个足矣。” 说完,引柳晚晚看了看边上—— 风过树影动,不必细看,便知还有几个武功高手藏在树林之间。 柳晚晚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看向刀疤男的眼神,多了几分信任。 至少除了石一娘和玉面公子之外,还有一个靠谱的人。 “你们随我来!” * 再说南锦那边,一条宽敞的盗洞,起码挖了十几丈,一直通往幽深的地下。 小鹿随身背着一套茶具,为两位主子烹茶—— “世子……咱们不能在上头监工么?”小鹿弱弱发问。 孟天枢坐在一把小马扎上,殷勤的扫了扫上门的泥巴,让南锦坐下,靠在自己身上。 侍卫们还在哼哧哼哧挖着盗洞,时不时扬起尘土来,孟天枢宽袖一扬,总能完美替南锦挡去任何危险。 在他的悉心保护下,就算在条件恶劣的地下,南锦都能身着白衣,不沾尘土。 “上面怎么监工?没有我的指导,他们怎么能挖出这么圆润、宽敞、精雕细琢的盗洞?” 孟天枢一边点头,一边从果盘里捡出葡萄,宠溺喂进了南锦嘴里。 小鹿眼皮乱跳,梗着脖子,小声不服: “这都快挖出天坑了,还是盗洞啊……盗洞一个人爬着过,这坑越挖越宽,用马车往日拉也不成问题了。” “你懂什么~” 南锦斜睨了小鹿一眼,随即,开始大手指挥: “好了,这边差不多了,往那边挖一点——” 小鹿咕咚咽下一口唾沫,把茶碗递给孟天枢:“世子……南姑娘身居闺中,如何会这风水之法?摄政王有堪舆图,都还没找到风水宝穴,怎得她就知道怎么挖?” 孟天枢笑而不语,方想低头饮茶,却被南锦抢了过去。 他无奈摇了摇头,只想着替她拂去头发丝上那一丁点的浮灰: “她高兴就好。” “……” 小鹿完全败了。 半个时辰之后,挖坑的侍卫终于开口建议了:“世子,不能再继续往了,这头重脚轻的,洞口非塌了不可!” 南锦一听,眼底流露出一丝兴奋: “确定可以塌么?” “……这个?只要不挖,还可以巩固一下……可是要是继续……” “继续。” 这一次,是孟天枢风轻云淡的下达命令,没有多余的废话,两个字,继续! 侍卫双唇翕动,一脸为难之色。 不过他想着就算洞口塌了,世子所在的一处岩洞不至于塌陷,大家还能重新挖出去,死不了人,便又回头努力唤大家挖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南锦鼻子微动,嗅到了一丝不一般的味道。 她回头和孟天枢确认过眼神后,对着小鹿道:“干活了。” 小鹿还蒙在鼓里,以为只是叫她点燃岩上壁灯的线引,可等火一起,没等几息,只听砰啪一声巨响,像是二踢脚炸了一般,惹得洞里震了三震。 除了南锦和孟天枢,所有人都傻了。 第407章 收服三人 “咳咳咳!” 此起彼伏的咳嗽中声,山崩地裂的声音,终于消失了。 南锦一早有准备,用娟帕捂住了口鼻,孟天枢将她牢牢护在怀中,替她挡去了飞溅的乱石。 挖坑的护卫缩成了一团,等动静过去,才惊讶道: “洞口,洞口被乱石堵住了!” 南锦从孟天枢怀中出来,借着壁灯上的光,眯着眼抬头往上看—— 果真不见半点天光,叫乱石厚土封盖了一个岩石。 她掩着口鼻,低低问了一声: “还有办法挖出去么?” “属下去看看。” 手脚并用爬了上去,几息后,上头传来他痛苦懊悔的声音: “被死死封住了!” “那……可太好了。” 南锦嘴角勾起一抹诡异弧度,她古怪的声音,吓得那护卫差点掉下来! 孟天枢抖着宽袖,从小马扎上站了起来,施施然担着肩上浮灰,摸了摸岩壁上的湿润,淡然开口道: “既是如此,不如另找出路,我有地图,你们有探穴的本事,合作才是出路。” 捻了捻指腹上的灰,他看向了空无一人的洞穴深处。 小鹿吓了一跳,忙躲到了南锦身后,以为暗处有什么鬼怪要出来。 护卫们更是一头雾水,灰头土脸的,满是惊恐之色。 一片无声寂静后,在洞穴深处,传来了悉索的脚步声,石一娘、刀疤男、柳晚晚,还有那玉面公子,皆黑着脸,走到了众人之前。 石壁上的灯烛,散着融融之光,照着他们面色如漆,隐晦难明。 “你们是故意的?” 石一娘环胸,手指微动着,像是在指缝间藏了什么。 孟天枢眼皮轻抬,轻而易举的看穿了她的小动作,勾了勾手,示意玉面公子上前—— 玉面公子喜欢美色,素有龙阳之癖,对孟天枢自然是倾慕非常的。 见他勾手,当然殷勤凑了上前,这一凑,恰好挡住了石一娘的暗器,她只好黯然收手。 “世子,唤我?” 潇洒抖开折扇,玉面挡住了自己娇羞的脸,眼波荡漾,直抛媚眼。 孟天枢拖长了音: “玉面公子,身姿轻盈,可在轻点鼓面,半日不落,飞檐走壁,更身怀缩骨功绝技……石一娘,擅毒、善机拓之术,从无所困古墓……刀疤阿七,孤胆铁手,不吃不喝可以坚持七日之久……三位都是名声在外的名士,从来喜欢单打独斗,这一次联手合作,看来姬应寒出价不菲。” 玉面一阵咯咯娇笑,摇了摇扇面儿,脂粉味浓重: “世子原来知道我,人家真是好开心哟,不过你说错了,他们是为了钱,我可不是,金银之物怎么能叫我开心,混在这帮糙汉之中?人家,是为了你来的~” 孟天枢笑着捧手,半点没有嫌恶之意: “如此,真叫我受宠若惊了。” 他礼数周全,声音温柔,玉面更是眼波荡漾,心旌摇曳。 南锦在边上一阵恶寒,心道:防男防女,如今,连娘娘腔也不能掉以轻心了。 石一娘抬脚,踹了玉面的屁股: “少说那没用的废话!还看不清形势?世子爷是想重新与咱们议价呢!” 刀疤阿七一直很沉闷,到了现在,也不得不出头说话: “钱多钱少,得有命花才行。” 言下之意,并不觉得孟天枢可以活着从这里离开,和姬应寒对抗,无疑以卵击石。 石一娘挑了挑眉,认为阿七说得很有道理。 就连玉面也嘤嘤啜泣了几声,用十分凄婉的目光看向孟天枢: “世子莫怪,我这般倾慕你,一定会帮你的……至少让你走得痛快些。” …… 看样子,是谈崩了。 不过孟天枢笑意更甚,他走到南锦身前,不着痕迹将她整个护了起来。 确定南锦是安全的,他才懒怠开口,挑眉道: “三位是不是弄错了?我几时说,要为你们加价钱了?” “……那世子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孟天枢眸光霎时锐利,淬着入骨冷意:“要么听我的,要么死在这里。” 话落,根本没有人看到他何时出手的—— 几乎是一息时间,他已经缴收了玉面的折扇,抵在了刀疤阿七的心口处,另外一只手,则牢牢扼住了石一娘的咽喉。 谁敢动一下,立赴黄泉! 第408章 她从无怜悯 玉面公子大吃一惊! 几乎是脱口而出:“你——你不是一个病秧子么?!” 石一娘面色如霜,眼中讳莫如深,她擅毒,多少知道一点关于臣子蛊的事儿。这一路看来,这天枢世子体弱多病,养尊处优,脸色苍弱,一看就是臣子蛊在身。 怎得,怎得动起手来,武艺非凡? 刀疤阿七眉头紧皱,垂在身侧的拳头,握紧……终是松懈。 三个人面面相觑,目光交流,除非有人先动手,三人被制的局面才有可能翻身,毕竟孟天枢再厉害也只有两只手。 可三个人本就是因为利益勉强搭伙下地,生死关头,谁又肯为了谁牺牲? 彼此心如明镜,便都放弃了困兽之斗。 天枢世子说得没错——他们根本没有调价还价的余地! …… 事到如今,轮到南锦出场了。 她扇了扇口鼻处的尘灰,遮挡容颜的面纱,早就她丢到一边去了。 石一娘、玉面还有阿七,虽都已经叫孟天枢制住了,但南锦还是不想给敌人任何机会。她避得远远的,兜了一个大圈子,走到了柳晚晚身边。 柳晚晚孑然一人,单衣广袖,削肩瘦颈,她头颅不自觉扬着,身子紧绷。 在这个地下,她只有一个人,谁都不可信,谁都不敢信。 因为轻扬着头颅,南锦轻而易举,看到了她下颌线处用宫粉、鬓发掩盖的疤痕。 这疤狰狞,一路纠缠至耳后,仿若整一张人皮,全是人缝补上去似得。 南锦低低一声叹,抬手,抚上了柳晚晚的脸庞: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生得好,与那些残花败柳,胭脂俗物不一样……你呀,是有心气的,不是骨气,也不是傲气,是哪怕叫人踩在泥潭里,也要奋力往外爬,好好活下去的心气——不疼么?” 柳晚晚银牙紧咬,把脸往边上一偏。 南锦睫毛扑扇,字字诛心: “莫非,你贪恋琅嬛这张脸……这个郡主身份?”耸了耸肩“也是,毕竟吃了这么多苦~” 柳晚晚勾唇一笑,笑容如此苍白: “你觉得,我有的选么?” 以为一切尘埃落定,以为终于逃出生天,却在离开火坑的那日,被人掳走重新进了身不由己的狼窝。受尽折磨,换骨易皮,变成琅嬛的样子,这一条血淋淋的路,她何时痛快过? 可哪怕这样,她也从没有死心绝望,她只是想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为什么……这么难? 南锦在她眼中看到了绝望——真是难得。 可那绝望仅仅只有一瞬,转瞬即逝,再度变得漆黑幽邃,敛去情绪。 “你现在有的选,也是你最后一次选——不过,你要是舍不得琅嬛的郡主身份,那你只能选择姬应寒。放心,我也不会杀你,毕竟,你也是清觞的妹妹,看在他的面子上,我饶你一条性命。只是姬应寒到底要多久时日,才能回来将你挖出去,我可就不能保证了~” 柳晚晚诧异问道: “你要下去?” “自然。” “你寻到浮屠塔了?” “未必,不过是迟早之事。” 柳晚晚欲言又止,觉得自己毫无用处,不仅是对姬应寒,也是对南锦来说。 “你既然已经找到了……还需要我做甚么?” “因为你是柳家人。” “……” 南锦眉目含笑,嘴角的笑意,却很是疏离: “就当我发了善心做善事呗,背负这四个姓氏……不容易。” 柳晚晚眼睫低垂,只剩自苦一笑。 以她对南锦的了解,这个女人,何曾真的怜悯过谁? 之所以带着她,恐怕是因为她是柳家人,一副骨肉,一腔心头热血尚在,如果解除诅咒宿命,需要这些,那么,南锦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牺牲掉她。 最后一句话,柳晚晚犹豫试探: “纵然你赢了他,离开浮屠塔,你我又如何活命?” “既然做出选择,那只要全心全意相信就好,不然,就是徒添烦恼,你说呢?” 南锦冲她眨了眨,旋身踱步,回到了孟天枢身边。 “好了三位,咱们继续往下挖。” 打了个清亮的响指,南锦盈盈一笑,目露狡黠。 第410章 下地了 南锦盘算了一下人手,带入地下的扈从,总有七个人,除了卖力气,他们基本不具备其它技能。 南锦开了个价码,把选择权交给了他们自己—— 有想跟着一起去的,拿钱办事,生死不计,不想冒钱的,她留下一部分水和食物,他们可以留下等,等姬应寒派人回援。当然,他们也可以自己重新挖出去,只是多费些力气罢了。 最后算了算,只留下三个,恰是一家兄弟三个,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老父亲病中,家里卖田卖地,什么都不剩下却还是没留住父亲。三兄弟无牵无挂,无妻无子,指望着这一趟仙宫行赚一点谋生钱。南锦开出的价,是他们一辈子都赚不到的,所以老二狠心要去,老大老三自然跟随。 南锦先是正色,说明厉害关系: “此行危险,我和世子都没有办法与你们保证什么,但有一点我可以答应你们,我不会白白让你们去送死,一起进去的,咱们一起出来。” 说罢,掏出一叠银票,给了三兄弟几乎一半的酬金。 “还有一半,我只能活着,才能给你们了。” 她的诚意,让三兄弟十分感动,老二跪地捧手: “俺们是有良心的,姑娘要人手,却不是要咱们兄弟去填死人坑,这比打仗好多了,拿了朝廷军饷,不得把命卖在战场上?将军可从来不会说,要兄弟们一起去,一起回来!” 老大、老三也纷纷附议: “姑娘放心,咱们兄弟虽然没有下过地,可也跟镖局师傅学过几年武艺,一定竭尽全力,保护姑娘和世子的安全!” 南锦欣慰点头: “除此之外,还要保护好这三位师傅哟,咱们能否平安离开,就全指望他们啦。” 保护二字,轻慢滑了过去,懂得人,自然都懂。 三兄弟纷纷抱拳,应下了这门差事。 ……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孟天枢才拿出了浮屠塔的详尽地图。 其上山脉水流,皆无注释,除非将范围缩小到一百里之内,否则根本找不到。这也是为什么寻龙点穴,需要堪舆图和详尽图两张地图的原因。 刀疤阿七看了一眼后道: “若以地图所示,并不在此处,倒是离王爷去的地方近一些。” 南锦若有所思。 她确定燕回山鬼营后的石门,一定连接了浮屠塔,或许如她自己猜测的那般,浮屠塔不单单只是一座塔,至少地宫的入口,离这里还有些距离。 石一娘瞥了一眼地图,用她多年的经验,淡撇撇道: “不管怎么说,先下去看看,照着地势,说不准下面有地下河,沿着地下河溯流而上,便能寻到地宫入口了。不过嘛——也可能遇到鬼哦~” 南锦自然是不怕的,甚至求之不得。 阿布还在姬应寒手里,没有天孽,谁也打不开地宫的门。 “废话少说,开始~” 玉面公子拿回了自己的折扇,越往下头走,越觉得闷热溽暑,抖着折扇送着凉风。 护卫老二是个硬脾气,最讨厌娘娘腔,不想听他使唤,便支起身: “你没手么?” “呀?” 玉面公子明显没想到,这低贱之人存在的价值,不就是卖力气的么? 护卫老二冷言道: “大不了,我不要剩下的钱了,我要走,世子不会杀我。不然,你试试?”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与你相比,我们三兄弟是出力气的没错,有我们挺好,没有也不会死,这不是,还有你们三个在么?” 南锦瞅见玉面公子憋屈的表情,险些噗嗤笑场。 她太喜欢这个老二了,一本正经承认自己是废物,却能把别人气个半死。 老大忠厚的多,已经拿出铲子,用力撬着黄土了,听见弟弟调侃,劝了一句: “大家一起帮忙,尽快早点下去,不然真与王爷他们撞上,那就不妙了。” 刀疤阿七撸起袖子,跟着一起干活。 石一娘和玉面没了法子,一肚子憋屈,也只好认了。 第410章 耽于情爱 地下辰光飞逝而过,不是白昼几何。 不知过了多久,南锦终于听见一声石块落地的声音,下头传来几声空旷的回音。 “咱们到了!” “下面什么情况?” “等等——哟,还真有一条地下河,约莫一丈宽,深不见底,咱们可能还处于上游……等一等”他的声音渐行渐远,很久才重新回来,是对着洞口喊的,听起来格外清楚:“往东北一盏茶的时间,还有一道分流呢,咱们恰好在交汇口的地方!” 听兄弟老二这般说道,南锦看了看地图,柔夷抚过褶皱的羊皮卷儿,确定了自己的位置。 那一道分流,是西陇地下河,自下而上,养活了陇西多少百姓。 确定了交汇口,也就等于把堪舆图和风水定位图合二为一了。 也意味着,大家终于找到了浮屠塔地宫大门的位置。 南锦抬头,对上了孟天枢隐动黑耀的目光,他略微颔首,眉目含笑。 她心中紧张一消,心道:无妨,等了这么久,再危险也要去闯一闯,不是么? “走,一起下去!” “下头湿冷,你把这个穿上。” 他拿出一件披风薄氅,领缘处有毛茸茸一圈兔毛,紧紧系上,既挡风又保暖。 南锦恩了一声,乖巧系上,然后看着孟天枢转过身来,她嘴角一扬,圈住他后脊,叫他轻松背了起来。 “走咯~”孟天枢施展轻功,双脚蹬在洞壁两侧,身姿利落,不需要狼狈跪爬,便可以稳当落地。 有他护着,南锦连一丁点泥点子都溅不到。 南锦趴在孟天枢的肩头,声音软糯请腻: “你这般护我,倒显得我像是废物,不堪一用了。” “胡说!” 孟天枢口吻严厉,一瞬后,又眼风上挑,不痛不痒戏谑道:“你当得起,且也不是人人能当的~” 南锦伸手揪了揪他的耳朵: “此去凶险,心中都没个底,你我还在这里打情骂俏,我脸上都有些臊……” “好了好了,等你我落地,便不再耽与情爱——等事情结束,再好好儿女情一番。” “恩。” 南锦身子凑了凑,在孟天枢的耳边,落下温柔一吻。 孟天枢嘴角的笑容却敛去了—— ‘正是因为此去凶险难测,才不肯放过一分一息,与你缱绻的时分。’ …… 俩人稳稳落地,稍微等了一会儿,上面其它人也纷纷下来。 除了轻功卓越的玉面之外,别人多少有些狼狈,顶着一头泥灰,显得灰头土脸的。 玉面抖落着扇面儿,看向孟天枢的目光中,多了一丝‘难逢对手’的敬佩。 这个世上能与他轻功相提并论的,并没有几个,解开臣子蛊的孟天枢,算一个。 石一娘拍着衣服上的灰,抖着头发上土,再看干干净净的南锦,嫉妒非常。 现在受制于人,也只好小声嘀咕一句: “这是下地,又不是踏青,还放不下大小姐架子,要害我们都死在这里么?” “不会的。” 南锦摇了摇头,给她一个放宽心的坚定眼神: “不会都死在这里,我呢——一定比您晚死,有可能三五个时辰,有可能,三五十年?” “……” 石一娘冷哼一声,知道这姑娘嘴上不饶人,与她斗嘴,简直自讨苦吃。 她不再言语,手一摊,催动内力孵化出一种会飞的蛊虫,手一扬,就抛撒出去。 只听一阵嗡嗡嗡的声音,它们四下逃窜,往地下河的不同方位飞去。 “这是尸蛊虫,最喜欢往尸体堆里飞,先叫它们探探路,要是有危险的地方,咱们就提前避开,不去尸堆里凑数就是了。” “这倒是好东西,石一娘,等出去了,送我一些?” 玉面嬉皮笑脸,往石一娘身边黏了过去。 石一娘嫌弃拍了拍衣袖:“想得美,你轻功好,方才让你背我下来,你可半点面子不给,现在看上了我的本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嘁,小心眼——你那么壮,我怎么背呀?” …… 这俩人叽叽喳喳斗起了嘴,南锦环胸玉立,手指不经意间,摸到了袖笼中的青蚨。 薛雪给她的青蚨母虫,还安静的躺在皮筒中,半点动静也没有呢。 第412章 地府大门 地下河湿冷,四面的风,不知是从哪里吹来的,总令人毛骨悚然,后脊发凉。 刀疤阿七走在最前面,石一娘和玉面跟在不远处,三兄弟护在四周,孟天枢和南锦走在最后——一行人沿着地下河往西走,除了趵趵的脚步声,只剩沉稳缓慢的水流声。 刀疤阿七的手里高举着火把,也只有这一点火光,照出莹莹亮光。 南锦还从来没走过这么多路呢。 一双缎面绣鞋早已磨秃噜了底,针针绣线绷了头,绣面上的东珠蒙尘,不复往昔。 她想:再这么走下去,自己该光脚板了…… 便是这时,石一娘突然伫步,耳廓轻动。 “嘘——别说话。”她压低了声,严肃开口。 玉面哂笑一声:“没人说话呀~” “闭嘴!” 石一娘没心情跟玉面开玩笑,她竖起耳朵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眼皮跳动,下一瞬,睁开满是惶恐的眼睛! 老三眼神好,立刻看到了密密麻麻的尸蛊虫,朝着正前方飞扑而去! “看,它们往那里飞了!怎么……这么多?” 南锦唇线紧抿: “是不是意味着,前面有很多尸体?” 孟天枢长眸微眯,牵着南锦的手,略紧了紧: “恐怕不止是很多……” 石一娘最了解自己将养的尸骨虫,只要有尸肉白骨的地方,它们可以飞快的繁殖,然后继续寻找尸气更重的地方。按照现在飞过去的数量,不远处的正前方,要么是一座累累白骨的尸山或者巨大的陪葬坑,要么是刚死不久的新鲜血肉,血流漂杵。 放出尸蛊虫的本意,是避开危险之地,可偏偏最危险的地方,就是他们要去的目的地。 浮屠塔的地宫大门,怕也是有去无回的地狱门。 “怎么办?”石一娘问。 “什么怎么办,去看看呀!” 玉面不惧反喜,平日里作天作地,骨子里却是嗜血狂傲之人。 刀疤阿七回头看了一眼孟天枢,似乎在问他的意思。 孟天枢陷入犹豫之中,哪怕早知此行危险重重,可真正面对的时候,他没有办法不顾及南锦的安危—— “走,你反正会护我的~” 南锦反手交握着他的手,从容而笑,眉目弯弯。 “锦儿……” “这会儿可别矫情了,真怕我有危险,出发的时候就该打昏我,说什么也不让我来……或者更早的时候,你就不应该认识我,喜欢我~” “……” “我想与你再一起,死活都好。” “好。” 孟天枢不再多言,只是回握的力度和掌心的温度,坚定回应了南锦。 他会保护她的,他也一定做得到。 * 沿着地下河继续前行,约莫一个时辰后,火把上的光开始摇曳张扬。 火光渐渐成了幽蓝色,映衬着刀疤阿七脸上那一道狰狞的伤疤。 “我们到了。” 入鼻处是浓重的血腥味,血气弥漫不散,刺激着每一个人。 除了玉面一脸兴奋,抖着折扇,往自己鼻下送着血腥味,剩下的人,都见不惯这种惨烈的场面。刀疤阿七眉头紧锁,石一娘若有所思,三兄弟忍了忍,扶着墙开始不断干呕,倒是南锦十分佩服自己,闻不得半点不好味道的她,竟稳稳站住,只是手脚冰冷而已。 满地全是尸体,看衣料样子,都是跟着姬应寒下地的扈从。 尸体大多成了石块,散落各处,血肉模糊,不知是怎么死的——石一娘的尸骨虫正在成堆成堆的攀附噬咬,黑黢黢的一片,越聚越多。 南锦缓缓抬起头,看到了一座雕刻古朴的石牌门,石门高耸巍峨,气势磅礴。紧闭的大门开启了一道缝,从里透着幽暗的光,仿佛门口是地狱冥界,一旦迈入,就再回不来了。 地宫的大门,已经开了? 那……那阿布呢? 第412章 中埋伏 说不上那种情绪是什么,甚至,连手指发颤,南锦都没有第一时间发觉。 她和阿布,萍水相逢,价值、利用、钳制、合作或许多过了所谓的感情。 南锦曾经一直冷血的这样觉得—— 哪怕阿布表现出来的情愫,她一直心知肚明,却视若无睹。 他是马奴的时候,因为一身怪力,她好奇、兴起,所以买下他,驯服他,即便从未将他当成过奴才,也知他终于一天会离开自己,去过自己的生活。 后来,阿布成了天孽,被迫搅到了浑水中,彼此之间的牵绊更加重了,他离不开她,他更是成为了她手中对付姬应寒的王牌。 可南锦从未忘记过,地宫大门的钥匙,便是天孽。 门开了,阿布恐怕凶多吉少。 “不可能……不应该!” 南锦强装镇定,可不安的手心,冷汗直冒,不愿意让孟天枢窥破她的歉疚和不安,她只能挣脱了他的手,一个人四处寻觅,喃喃自语: “姬应寒不会贸然开门,阿布是他手中唯一的棋子,他一定会等我们到了,拿阿布的性命与我们交换剩下的地图,没有机拓图,没有地宫地图,他凭什么贸然开门?” 石一娘斜睨了南锦一眼,觉得原本聪明伶俐的姑娘,这会儿怎么痴傻了起来? “说这么多做甚么?眼见为实,这门,就是开了的……况且开不开门,跟一个暗卫有什么关系,人命这种东西,在王爷手里就跟蝼蚁似得,他想杀谁,还会顾忌你?呵,真是笑话。” “滚开。” 南锦拿手一指。 站在石一娘身前清弱的身形,却隐忍着凌厉的气势。 石一娘喉咙一梗,还要说些什么,却被玉面一把扯到了边上,小声: “不会看人脸色?她可不是发大小姐脾气,人家……真是心情不好呢。” 玉面和石一娘并不知道天孽的事儿,倒是刀疤阿七,似乎知道一点什么。 他面色沉重,单手拉住了南锦的胳膊,试图阻止她从死人堆里翻找—— 孟天枢也缓步上前,深邃瞳眸,凝住了南锦,用目光宽慰她: “不一定是最坏的结果,阿布现在身手不弱,不会任其鱼肉,你我再找一找线索,说不定还有转机。” “是不是我……太贪心?这个结果,我老早知道,也从未阻止过它的发生。” 下半句,南锦并没有说出来,可孟天枢却读懂了。 ‘可真正发生的时候,她却很难过,非常难过。’ 在感情方面,孟天枢小肚鸡肠的不行,可现下,却不会因为南锦的反常而吃醋。 阿布对于她,其实一直很重要,只是南锦逃避了这一份情感,自欺欺人罢了。 安抚着她的肩头,孟天枢声线温柔: “正因为你早知道结局不可扭转,纵然感情变化,你也骗自己毫不在意,只因在意改变不了什么,这也是一种疗伤的方式,你不必自责。” 孟天枢的话,让南锦眼眶一红。 仿佛隐秘之事被人轻而易举的窥破,这个法子,她一直偷偷在用,却从未成功过。 上辈子的她,众叛亲离,孤军奋斗,知道阴诡豪门能信的人只有自己。知道同父异母的姐姐送的狗狗,每日都被喂诱食剂、葡萄、高油脂的食物,早晚有一天会肾炎死去,所以她表面上装作喜爱狗狗,可其实心中毫无波澜,只像对待一个没有生命的布娃娃一样对待它。她想真等狗狗死掉的那天,她也绝对不会难过。 狗狗安乐死的那天,她确实没有流一滴眼泪,这让等着看好戏的姐姐十分失望。 可内心痛苦的泪水,几乎腐蚀了她整颗心脏,这时候她才第一次意识到,她是在乎这只狗狗的,她骗得了姐姐,却骗不了自己。 时光回溯,场景倒转。 阴暗诡谲的地宫石门影子,再一次黑压压的覆了上来。 “那……我该如何?” “很简单,正视它就好,生,我们找到他,死——” “死了,我也要找到他。” 南锦的目光幽火暗沉。 她完全无视了狰狞可怖的尸体,试图辨认出阿布的尸块。 他的手上有黑色游走的线……他的手掌宽大,掌心布满了新茧,是这一段时间用功习武练剑磋磨出来的……他的衣裳还是小鱼缝补的,当初为了把图腾偷送出宫,在酒楼叫人扯烂了衣襟—— 南锦动作停了下来。 她翻到了一具浑身是血的尸体,下半身被埋在血肉堆中,不知还完不完整。 只是他身上穿的衣裳,正是阿布的! “阿布……?” 南锦轻轻唤他。 她的声音很轻,好像阿布只是睡着了,生怕吵醒了他。 这时,一阵诡异的妖风从门缝中吹了出来,孟天枢心中泛起不好的预感,立刻往南锦身边靠了过去。 南锦有些愣怔,一瞬不动盯住了阿布的手臂,她要最后确定一下。 “小心!” 尸体手指的动作,没有逃过孟天枢的眼睛。 他遽然而上,摸遍身上,也没有可以制敌的武器,无奈之中,只有拎起玉面的衣领,把他当做武器,朝着地上的‘阿布’丢了过去! “哇呀妈呀!” 玉面屁股落地,重重摔在地上,虽然没有砸到‘阿布’却也扰乱了他的动作。 “诈尸……啦?!” 玉面看着地上死去之人,突然恢复了生机,动作凌厉果断,一只手朝着南京的咽喉就锁了过去,看他枯槁似得手指,便知是谁。 “死狼爪,你还没死呀!” 狼爪没有拿住南锦的咽喉,却也锁住了她的肩膀,往自己身边一扯,呵住了孟天枢的动作。 “别动,不然,我杀了她!” 第413章 见过王爷 南锦笑了。 这一声笑,轻佻又释然,像是重重松了一口气。 狼爪有点生气:这个女人,死到临头了还笑得出来? 他扣在女人肩头的手紧了紧,尖锐的指甲,几乎要穿透她的皮肉—— 南锦嘶了一声,嗔怪道: “大男人养什么指甲,若是有命出去,我遣个美婢,好好与你修一修?你若喜欢,再用水仙花水敷一个时辰,涂上特制的花粉雨露保养,我保证呀,你这指甲盈动水润,挥手间暗香盈动,石树生花~” 狼爪眼皮狂跳。 自己引以为傲的武功,竟然被这个女人,说成女子养肤那帮矫情? 实在气死他了! “闭嘴,闭嘴!再烦,我就杀了你!” “好凶哦……对了,狼爪哥哥,你用爪杀人的时候,会翘兰花指么?” 这个问题,除了刀疤阿七之外,所有人都笑了。 狼爪气得抖如筛糠,他实在不明白,王爷为什么让他在这里埋伏,抓一个清瘦无用的女人当人质。而且,还只要活的,绝对不能伤了她分毫!? “……少、少废话……想要活命,跟我、跟我走!” 南锦撇了撇嘴,脚下不挪半步。 自从被挟持之后,她心中的石头已经落下了。 有人穿着阿布的衣服在这里埋伏,只为抓住她,以她掣肘、命令孟天枢,她便可以笃定阿布还活着,而且地宫真正的大门还没开,姬应寒还迁就着他呢~ 不然,照着自己这样气狼爪,多少得伤一点皮肉? 结果,嘻嘻,毫发无损不说,还差点气得人家抓耳挠腮,怀疑人生。 “不走么?!” “这位爪爪壮士,现在,是你挟持了我……我一个不出闺阁的大小姐,我从未见过如此架势,人家已经脚软腿抖,如何是走不动了的~” “闺阁小姐?你不是一个婢女么?!” “噢——那我一个端茶送水的婢女,胆小如鼠,从未见过世面,更加走不动道了!” “……” 狼爪痛苦得看向石一娘—— 石一娘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爱莫能助。 玉面倒是抖着折扇,替曾经的队友说了一句:“王爷想见的话,还请王爷挪步?这门口阴森可怖,我们可不敢贸然去了。” 狼爪咋舌。 这这这,这弄反了? 他才是恶人,是挟持人质,威胁他们的恶人,不是与他们讨价还价,还要听从命令的仆人! 可……可纵然是这样,偏他没有恶人的底气呀! 不知过了多久,石门后的黑暗中,传来一声轻悠悠的咳嗽声,随即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 姬应寒抖着宽袖,从门口缓步而出。 阿布双手拴着锁链,整个人被制住了,他不断挣扎着,再看到南锦之后,挣扎的越来越凶。 精铁打造的粗壮锁链,差点没被他用力挣断了! 南锦瞅了一眼姬应寒,笑盈盈招呼: “参见王爷~恕奴婢不能行礼啦。” “无妨,你心中不咒骂本王,已是不错了。” 姬应寒掩唇咳嗽着,借着火光,南锦才发现,他的脸色并不好,头发丝虽然一丝不苟的,可发尾沾染了污雪,繁复锦袍向来风流跌宕,这会儿也缺了一角,露出里头绸白色的亵衣袖来。 这里方才一场大战,饶是姬应寒,也应付吃力,受了一点内伤。 第422章 过河拆桥 众人捂着口鼻,避开了封门开启后的粉尘—— “咳、咳……” 南锦无可避免,还是吸入了一些,肺部顷刻变得难受极了,呼吸急促。 “门开了,就到这里!” 阿布剑眉朗目,黑色眸眼中,不掩对南锦深深的担忧。 这里实在危险了,一路走来,他以为自己会死,可却活下来了,是南锦护她他帮他,才叫他误食唯一天孽之后,依旧有命活着。 他既然活着,门又开了,私心里想着:他不希望南锦再进去冒险! 而且一旦找到了浮屠塔,姬应寒一定会对她痛下杀手,那时候,她身上的机拓图都不管用了,自己是不是天孽,也完全要挟不到姬应寒! 那时候,就是砧板上的肉,任由他人拿捏。 南锦嬉笑,菱唇微扬,依旧是说笑的意思: “阿布,你过河拆桥?开了门,就想赶我走呀?” “不赶,我陪你走!” 阿布一本正经,眸光坚定。 南锦觉得没意思了,嘴角一撇,不去理他,只轻悠悠抛下一句: “我不会走的……咳、咳。” 本想挽着孟天枢的胳膊,迈出走向地宫这坚实、有里程碑的一步,却不想孟天枢这一次站到了阿布的身边,任由她挽着,纹丝不动。 他一声喟叹,薄削的唇角抿着一丝歉疚: “最后一张地图在我身上,我和王爷去就是了,你和阿布回去,在上面等我们。” “……孟天枢,你说话的时候,能看着我么?” 南锦手劲一松,原本亲昵,变成了疏离的嘲讽。 孟天枢目光下落,四目相对,眷心悱恻。 彼此心意相属,无非,是不想对方受伤、离开而已。 来的时候说好了,同生共死,一起面对,孟天枢的宠爱又何止是甜言蜜语,随身照顾。 他放手让她去追逐、去试炼、去冒险,却在背后一路保护成全,与南锦而言,是最大的温柔宠溺。 鬼打墙也好,封门机拓也罢,未必孟天枢没有看破,却没有说。 论其因由,只是因为这一切还在他的掌握之中,无论事态怎么发展,他都能保护她。 可封门开启,下一步便是地宫浮屠塔,那里究竟如何,他心中没有底了。 自保尚且困难,遑论再加一个毫不会武功的南锦呢? 生死境地,他发现自己……必须要食言了。 “机拓图呢?” 孟天枢声音冷淡,伸手,向南锦索要另外半张机拓图。 南锦气死了,心里委屈不已,因为骨子里的骄傲,不肯表露一点。 这一瞬间的抛弃,她没有办法保持理智,做到换位思考,如果角色对调,她会不会坚持让孟天枢跟着自己一起冒险。生死相依,无非是走投无路之下的意气用事,真正还有余地的境遇,总是活一个是一个的。 道理都明白,可情绪上来了,她就是迷了心窍,不依不饶。 红着眼角,杏眸瞪着孟天枢—— “你觉得我会给你么?” “不会。” 孟天枢话语间怠慢轻佻,可手中动作坚决,一点点抽出她藏在腰际的羊皮卷。 南锦所依仗的,无非是孟天枢的保护,有他在,纵然不会武功,没有力气,也能在这地下走到了这里。 可当他不再要她,眼泪、委屈、坚持都不堪一击。 掌心火辣辣的疼,她没有办法阻止孟天枢的坚持,只能眼睁睁看着机拓图被他拿走。 无能为力。 阿布在边上唇线紧抿—— 换了旁日,他早就上去揍人了,管他是不是她喜欢的人。 可今时今日,他知道,孟世子是为了她好,是为了保护她,自己只能隐忍下来,对于南锦的眼泪视而不见。 “阿布,带她走。” 孟天枢决然转身,一边将羊皮卷收进自己怀中,一边走向石门后漆黑的世界。 他的肩膀有一丝发颤,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回头再留恋一眼。 也许孟天枢很清楚,再多看一眼,多看南锦一眼—— 他就再也走不掉了。 第423章 赔我的鞋 南锦立在原地,不曾挪动过一寸,也不知时辰几许,更不知孟天枢离开了多久。 她只觉周身森冷,阴风削骨片肉,在她耳边叫嚣着: ‘回去,回去,回去跪天叩地,求一求十方佛祖,祈祷他平安归来……日升月落,风起云涌,除了恳求那虚无缥缈的仙灵,再无用处……阿弥陀佛,如若归不来呢?归不来,那便放下,一个人好好活下去罢……’ 南锦浑身一个激灵,沁出了满身的冷汗。 阿布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只要她不进这一道门,就算在这里等着,一直等着,他也愿意。 风呼呼往封门中灌着,从冗长的甬道中来,通往不可见的漆黑中去,犹如鬼哭狼嚎,阴鸷可怖。 “阿布。” 南锦再一度开口,声音平淡得太不正常。 阿布担忧看了她一眼,点头:“我在。” “如果是我进去了,把你丢在这里,你会来找我么?” “……” 阿布欲言又止,坦诚的答案,几乎刻在了他的脸上,可出于宽慰的心,他只能说假话: “你说过让我好好活,我要为你保全自己——没有那半张机关图,我去了是白白送死,或许,根本走不到你的面前。” 说着自己,劝着别人。 南锦听明白了,所以才更加颓然、失落。 她倒退了一步,才觉双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背脊靠上阴冷的石壁,一点点滑落,屈膝瘫坐在地上。 阿布要来搀扶,她却有气无力道: “我就休息一下,等有力气了,咱们一起出去等,这里又饿又冷,脏死了。” 她鄙夷的嫌弃声,竟仿若那莺莺呖声,让阿布欢欣雀跃,高悬的心石终于落下。 幸好,幸好,她没有不管不顾,冲动冒险。 看着阿布脸上的庆幸,南锦心中,是说不出来的滋味儿。 她双手枕在膝上,偏脸靠了上去,悠悠一声轻叹—— 人都说耽与情爱的小儿女,是没有理智计较的,为了一腔情愫,置生死不顾。 生同衾死同穴不是说来的甜言蜜语,生死契阔,千金一诺。 想独自留下我一个人,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然则……等她一头冲进了这道封门内,因为没有任何自保能力,指路的地图,危险接踵而来。 运气一般点,她死在了路上,运气差一点,恐怕进门就一脚踩空,哇哇叫着滚落深渊。 就算运气非常好,好到人神共愤,她终于见到了情郎—— 男人红了眼,女人铁了心,俩人十指紧握,共同前行,无奈女人成了累赘、包袱,还没走几步纷纷遇险,俩人执手相看泪眼,互道珍重‘奈何桥上等三年’‘你若不来,这孟婆汤我是不会饮的’‘下一世,我还要与你在一起’…… 南锦抖了抖鸡皮疙瘩,撇嘴道:“我若是孟婆,一定砸了这俩人的碗。” 重新抬手,南锦望向大敞的石门—— 说道理,孟天枢也是了解她的。 知道她是南锦,便不会困与小女人的情爱无知,怎么做才是对的,不需要他强迫她明白。 没有武艺傍身,没有机拓图规避危机,纵然此去阴阳两隔,她也不会冲动莽撞的。 正是这一份‘明明白白’才叫南锦心中难过,更加无可奈何。 …… “咱们走。” 借着阿布肩膀上的力气,南锦站了起来,掸着衣裙上的浮灰,她眼睫低垂。 阿布弯下腰,拿自己袖口上的料子,擦拭着她鞋面儿。 眼瞅着越擦越脏,他懊恼极了。 回看自己的袖子,脏乎乎一块黑布,倒是南锦的鞋面儿,绣样精巧,两粒小珍珠圆润饱满,只染了些许尘埃。 南锦笑了: “正好,你该赔我一双鞋了。” “……” 阿布犹豫了一下。 知道自己是开门的天孽,这次过来凶多吉少,他把这些年攒下的俸禄,月例全部买了田地,写了南锦和小豆子的名字。 现在囊中羞涩,怕是拿不出钱赔这一双鞋了。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有命回去,银钱身外之物,南锦喜欢多少自己就赚多少,遑论区区这一双鞋。 他正色点头,应允:“我赔!” 南锦拖长了音,噢了一声,用力抬起脚,鞋底耷拉下来,露出光洁圆润的脚趾头。 “不是洗,是新买一双。” “……” 阿布立刻收回眸光,偏头过去,仓惶点头。 而后才回神过来,紧张道:“鞋底破了,怎么走路?我……背你出去。” “哪有这么矫情,反正走了一路了,也不差这点路。” “不行。” 阿布态度坚决。 他脑海里,都是南锦的脚趾,这样白皙光洁的脚,怎么可以留下磨损的伤疤? 一个健步将人扛到了肩膀上,抬步就往回走。 南锦低呼一声,骂道:“臭阿布,你赶紧把我放下来,这样很不舒服诶,喂!” “我……不可以那样抱你。” 阿布声音低了低。 “不能公主抱,也别这样扛呀——”南锦大声抗议。 挣扎中,只听咕噜噜一声,好像有什么滚落到了地上。 南锦和阿布纷纷看去—— 一只黑漆色的竹筒,散着幽绿色的光,照得顶上那一层人皮薄而透亮。 青蚨……醒了? 第424章 以身养蛊 南锦挣扎着落地,顾不上动作狼狈,几乎是爬着去捡的人皮罐—— 阿布眼疾手快,动作快了南锦一步,从地上抄起了人皮罐,没有第一时间递给她。 他不知这是何物,但心中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似乎这样东西出了变故,可能会改变南锦的心意。 “给我。”她急切道。 “出去给……”阿布明显感受到了南锦的‘死亡凝视’软了些口气:“行不行?” “你说呢?” “……” “拿来!” 南锦手一摊,眼尾光芒冷寂,态度坚决。 阿布目光闪躲,被逼得没办法了,只好拿出了东西,心虚添了一句: “无关紧要的东西,出去看,也是一样的。” “谁说无关紧要?” 南锦端视这个装着青蚨的人皮罐—— 人皮面儿上,光影斑驳,幽绿色的光时而凝聚,时而发散,虽并无什么规律,却明明白白提醒着南锦,人皮将养的青蚨苏醒了! “这是何物?”阿布也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你可听过一种蛊虫名唤青蚨,母虫用女皮养,子虫用男皮养,母子相护吸引,纵然隔着千里,天上地下,也能彼此感知,互相靠近——我手中的这一只,醒了。” 南锦长眉一扬,又道:“傻子,你该不会以为是摔醒的?” “……” 阿布露出一丝窘迫。 南锦扬了扬手中皮罐:“你傻不是它傻,定然是感知到了子虫,它才会苏醒,总要领着我们去寻找另外一只青蚨子虫了。” 子虫在薛雪身上,无论他是不是也来了地宫,还是依旧在燕回山,只要寻着他在的方向走,必然错不了。 “可它不会说话,如何去找?” 阿布的疑惑,将南锦从雀跃兴奋中拉了回来。 仔细一想:是呀,这玩意又不是指南针,更不是定位系统,充其量,算是不限范围的两片强力磁石,冥冥中吸引对方靠近…… 玄之又玄的感觉,南锦不明白,自己要如何跟随寻找? 记忆回溯,燕回山鬼营中,薛雪郑重交托青蚨时,似乎还说过一句话—— 南锦眼睫低垂,回忆抽丝剥茧,声声入耳。 ‘死人皮封罐,只能保它不死,要紧时候,还是要以身养虫,才能万无一失。’ “以身养虫……” 南锦喃喃一句。 还未等阿布反应过来,她已经用力撕开了封罐的人皮! 母虫叫声尖锐刺耳,仿佛下一瞬就要灰飞烟灭。 南锦不带丝毫犹豫,立刻把罐身覆于掌心之中,一阵细痒后,是皮肉刺破的痛觉,随即而来的,更是万蚁噬心般的痛苦。 “南锦!南锦!” 阿布的声音变得空洞又悠远。 南锦的一缕魂,好似飘出了身躯,浮在半空怜悯看向地上痛得打滚的自己。 ‘嘶,付出这么大代价,不找到他们,真是对不起自己的付出呐。’ 莫名其妙的,到这个时候,她还在算计自己的得失盈亏。 “你……你怎么样啊?” 阿布的声音都变调了,仓惶不安,带着深深的悔意。 恨死了自己,为什么心软,明明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东西,还亲手递给南锦! 南锦眼皮开阖,从黑漆漆的一片,到朦胧的昏灰,最后,终于看到了阿布的身影轮廓。 她抿了抿唇,尴尬一笑: “养蛊的时候……动作爽利萧飒……可惜……后面就有点难看了。” “走,出去!看大夫!” 阿布见南锦醒了,灰败的眼底重聚光芒。 这一次他无比坚定,无论南锦说什么,他都要带她离开这里——继续留着,她一定会弄死自己的! “你……想我死……?” 南锦一脸委屈,泪水汪汪。 自然,这眼泪大多是生理泪水,方才太痛了,肆意溃堤,糊得一脸都是。 阿布从未见过南锦落泪,这含泪质问的样子,他心中早已阵脚大乱,把方才脑子里笃定的事儿,忘了一大半了! “不!怎么可能……出去请大夫,解毒!” 南锦长抒一口气,缓了缓劲儿,这才开口道: “世俗庸医,哪里能解我身上的青蚨蛊?你我唯有受它指引,找到子虫之后,才能逼它从体内出来——阿布,我不说让你走的废话,我想你再陪我走这一路,纵然我没有地图了,但我用身体养着青蚨,至少比两手空空贸然擅闯,活下去的可能性大多了。” “你,还是要找他。” 这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抛开所有铺垫,阿布总能看穿事情的本质,看透南锦最坦诚的心事。 南锦微微一愣,复而抬眸,眼如星月,熠熠生辉。 “是……我要找他。” 如孟天枢所言,她不会做送死的事,可这是基于百分之一百没有活路的情况下。 可要是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她便不会走,不会留。 生死契阔的玩笑话,且不是真说得玩的~ 第425章 一位嫁衣公主 说来也怪,养在外头的青蚨,和养在身体里的完全不一样。 虽说不上灵犀相通,但冥冥中,南锦总觉得有一股力量,在推动着她前行。 一条岔路,第一直觉永远是准确的。 该往左,那便是左,一路顺遂,从未走过回头路。 自打迈入那一扇地宫封门之后,阿布一直警惕着四下,肌肉紧绷着,注意力高度集中,生怕踩到了什么机关,亦或是哪里蛰伏着危险—— 他过度损耗自己的听觉、视觉,疲惫加剧,脸色愈发苍白起来。 “等一下。” 南锦步子一顿,停了下来。 阿布更加紧张,立刻拔出了腰际的佩刀,声音低沉: “别怕。” “……”南锦看了他一眼,无奈摇头:“不是有危险,是你该歇一歇了。” 言罢,撕下自己裙裾内衬的一块干净绸缎,递给阿布,示意他擦一擦额头上的汗。 “你的衣裳……” “反正你要赔我鞋了,不差这一件衣裳,喏,比你的袖子口总干净些。” 阿布小心接过,掌心磨砺出的老茧,越发觉得绸料轻薄、柔软,隐约还有南锦身上淡淡的香气。 “虽然我没有机拓图,但青蚨替我选的,大概是一条对的路,封门处已是地宫最大的考验,你我过了这一关,便是自己人,孟良将军不至于对自己人也痛下杀手,处处机关密布?放心,只要我们选得路是对的,一路而来,并不会有太多陷阱机关的。” 南锦分析的头头是道,希望能宽慰阿布一二。 他把她的性命扛在肩上,仿佛有千斤之重,远远胜过他自己的。 这一份压力,南锦受之有愧,也不希望看着他,这么辛苦、紧张。 “我能感觉得到……我离子虫越来越近了”又道:“你看这些壁画,从毫无意义的歌功颂德,逐渐有了故事篇幅,彩绘也越发精巧,相信我们离浮屠塔,也只有一步之遥啦!” 南锦的话,让阿布心中紧绷的弦松了些许。 从京城出发这一路至今,他未曾真正休息过,留在姬应寒身边的虚与委蛇,被他挟持威胁南锦时的憋屈、愤怒……到现在一人护着南锦闯入地宫,他在乎的东西越珍贵,感受到的压力便越沉重。 听说快要到浮屠塔了,那世子一定在那里,有他在,南锦一定会是安全的。 这个认识从潜意识里冒出来,随时而来的,是难以抑制的困倦之意。 南锦凝向阿布的眼眸,往日深邃分明的瞳孔,此刻变得呆滞。 眼下青黛色的一片,是他黧黑皮肤,都难以掩盖的疲累。 “你歇一会儿,等一下,我叫你。” “不用了。” 阿布摇了摇头。 南锦索性拉着他坐下,背靠着青砖壁,抬头看向壁画。 “那你就硬撑着,我累了,我要研究一下这些壁画再走,你……千万不要睡着,一定要守着我——” 话还没说完,耳边传来阿布起伏的呼吸声。 南锦偏头看去,从来刚毅沉稳的男人,这会儿成了小鸡啄米,一脸人畜无害的样子。 她试图伸手,想固定一下阿布的脑袋,可指尖还没碰到他,他眉心轻轻一拧,已察觉到了什么。 “哪有什么天赋神力……有了一身力气,千里眼,顺风耳,却连一个安稳觉都没有了。” 由着他去,南锦舒展了一下身骨,懒懒往后一靠,抱着膝,怀着闲情逸致的心,审视着面前这一堵彩绘斑斓的壁画。 路上不是机拓就是杀人的虫蛊,像这样安静下来,认真欣赏壁画,实属难得。 往日听过一些下地之说,都说壁画上,一定会有墓主人的生平,或者他想记录下的事情,免得到了阴曹地府,饮下孟婆汤后忘得一干二净。 越是功勋卓著的王侯将相,就越喜欢描绘自己的生平。 金银已损,再多的珍宝也不能永世刻上自己的名字,唯有留在历史长河上,才能隽永不朽。 这处浮屠塔地宫,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兴许壁画上,就能窥见一二了。 当然,南锦虽然心中这么想,却不指望在这里,就发现什么关键信息,毕竟这里离主殿、离浮屠塔还远得很呢。 “恩……果然~” 细看这一幅幅壁画,几乎都绘得是沙场上的故事。 与历史书上差不多,一开始呢,大业国,不过偏安西境一隅,在诸侯割据,天下势力几分的九州大陆上,其实是只是实力微弱的一国而已。好一次,敌军濒临城下,只能割让城池,或者送嫁公主来换取安宁之日。 太祖皇帝蛰伏多年,看起来性子软弱,并无什么宏图之志,所以苟延残喘,未被其它强大的敌国所吞并。 眼前这一副壁画,恰好是最屈辱的一幕。 城池残破凋零,孤胆将军一柄银枪,死守着断壁残垣,单膝跪在巍峨的城门口。 他身边寥寥几个士卒,地上血流漂杵,尸骸如山,而那个一身嫁衣的公主则立在城楼上,衣袂翻飞,青丝决绝。 她手里捧着合卺酒的酒杯,还有一只,被婢女送往敌军巢车。 一路上,敌军捧腹大笑,刀剑相持,虽是描绘夸张,但也能看出当年这极尽羞辱的一幕。寒衣铁甲的将军宁死守城,却依旧换不回那位‘以身殉国’公主。 公主嫁给敌军之后,壁画并没有绘下去。 可南锦心中也猜到了大概,她没有死,却和死了没什么差别。 “不对呀——” 突然,从她口中冒出三个字,一种奇怪的感觉,蔓延全身。 第427章 浮屠塔 阿布累极,但服食天孽后遗症,就是过分的机警,一点动静都能将他从梦中惊醒。 南锦一声惊诧,阿布立刻睁开了眼—— “怎么了?” 他的声音还是沙哑的,眼底已聚集杀气,浑身紧绷。 南锦被他吓了一跳,忙回头道: “吓我一跳……”她拿手指了指壁画,目色隽秀: “是壁画不对劲,方才我看了许多,虽然都是描绘金戈铁马的沙场战役,可鲜少有像这一副这般,着重绘描了将军的容貌。你看,这个誓死守城的将军,剑眉朗目,鼻骨直挺,若不是表情绝望痛苦,其实算得上一位美男子。” 阿布舒了一口气,挠了挠头: “奇怪。” “哈,你也觉得奇怪对?又不是风流名士的墓地,注重人家容貌做甚么?带兵打仗的,数月不洗澡都有,满脸胡茬,大武金刀的才像呀,又不是孟家人——” 南锦自己也意识到了不对,与阿布对视一眼,俩人齐刷刷从地上爬了起来。 纷纷凑在壁画上看,几乎是异口同声道: “孟良将军?!” …… 阿布既然醒了,就万不肯再休息了,他手执火把,在漆黑深长的墓道中领路。 南锦亦步亦趋: “不管是在史书上,还是流传下来的画像,孟良将军都是一副铁甲银枪,威武峥嵘的模样,膂力强劲,五官威严……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俊朗的他,不过细想之下也是,孟家出了一个天枢、天玑,哪个不是风姿绝代,清俊无双……啧啧,是我们想错了。” 阿布点了点头,附言道: “说起孟良将军,大家想到的,都是鬼军。” 南锦恩了一声—— 是啊,如这壁画所绘,一开始的大业势微,几乎被逼到了绝境,城门将破,公主城楼嫁衣和亲,该是多耻辱之事?不说这壁画中,孟良和公主似有故事,单说君辱臣死这一气节,已叫孟良痛苦之极了。 但那一幅壁画,也是最后屈辱。 从此之后,孟良将军操御鬼军,无往不利,大杀四方,从几乎要灭国的小城池逐鹿九州,征战南北,统一了除漠北、陇西之外的中原大陆,建朝大业天玺。 至于如何签订的,这鬼军究竟是何物,南锦心想:总要找到浮屠塔,才能知道真相。 …… 渐渐得,脚步声开始空洞,嗒嗒落下,似有回音而来。 南锦不知自己是否中了幻觉,为何、为何觉得前方,有隐隐歌声传来,如泣如诉,哀怨婉转。 “阿布,你听见了?” “……” 阿布沉默着没有说话,只是铁青的脸色昭示着,他听见了,且听的很是清楚。 “我们快到了。” 手腕一振,阿布抽出了腰际的寒刀,横刀在胸,迈出去的每一步,都谨慎无比。 终于,墓道左右两边的壁画,开始剥落倾颓,露出灰白色的岩体。其中墨青色的各种苔藓,被空气中水汽湿润,灌入墓道的风,则越发冷了起来。 呼呼。 南锦以手掩面,光线明暗变化后,她走出了墓道,站到了一方不见边际的空间之中。 上不见疏星淡月,下不见青石砖地,唯有一潭黑色死水,不断散着腥臭气。 南锦没有空研究那死水,她的注意力,已经被潭水中央隐天蔽日的琉璃宝塔吸引! 那宝塔浑身散着幽绿色的光,远远看去,好似透明琉璃! 它不是人间之物,是从地狱长出来的魂塔,关着无数的怨魂,凡人只是看一眼,就觉得后脊发凉,头皮发麻! “那是……浮屠塔,对么?” 南锦愣愣发问。 阿布唇线紧抿,死死盯着这一座浮屠塔,表情是化不开的一川寒冰。 第428章 鸡骨头威武 “他们已经进去了——” 阿布扬手一指,指了指琉璃宝塔前,那一串凌乱的、黑污色脚印。 一层的铜门锈迹斑斑,远远看去,铜环上嵌着两只獠牙狰狞的凶兽。 宽敞足够一辆马车驶过的青玉阑台,缀满了青铜铃铛,有时不知哪里会吹来一阵阴风,铃铛响起诡异之声,那附身塔上的绿光,幽冥闪烁。 “不过,他们是怎么过去的?” 南锦目光搜罗了一圈,并未发现黑色死水上,有任何通往琉璃塔的锁链桥,亦或是供人渡潭的舟楫。 阿布:“游过去。” 南锦嗔了他一眼,摆了一个请的手势。 阿布并没察觉任何玩笑之意,反而很认真地开始脱靴,下一刻就要入水。 “喂,你还真打算游过去啊?” 南锦抄起地上一块石头,对着黑色死水丢了过去,只听沉闷一声后,涟漪微荡,再无任何动静。 她心知这水一定很有问题,这样一块石头丢下去,不闻响动,不见水波,实在奇怪。 恐怕阿布一脚下去,这脚就废了! “等我一下——” 阿布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来。 “这是什么?”南锦鼻子一动,已经嗅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 不过这个香味越是清晰,她就越震惊——阿布、阿布下地赴死,居然还带了烧鸡? 阿布挠了挠头,把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已经被压得变形,颜色奇怪的半只烧鸡。 “下地之前,我拿的,怕遇上你,你吃不惯。” 下地之前,看着姬应寒命人备足了水粮,除了又干又硬的饼子,就是晒干的玉面馒头,方便携带又足以吃饱。 但阿布那时候就觉得,南锦怎么吃得下?于是,鬼使神差带了半只烧鸡下来。 经历过几番生死战斗,这烧鸡面目全非,大抵是不能吃了。 “丢下去看看。” 阿布抬手,就要抖落油纸,把烧鸡丢进死水之中。 “诶,慢着,你个败家孩子,也不知浪费?” 南锦大叫着,从阿布手中夺回了烧鸡,一脸心疼不舍的模样儿。 这话从南锦口中出来,着实震惊了阿布,他瞪大了眼回头,干巴巴道: “不、不能吃了。” “谁说的?” 南锦反驳,挑了一只隐约有些鸡腿模样的,送入口中咀嚼。 唔……意外的十分美味?果然,人在特殊地点,特殊情况下,味觉丧失,机能改变,公主病什么的会齐齐痊愈呢! 阿布乌溜溜的眼珠,隐动着光,看着南锦吃得香,喉结滑动,口水不断分泌。 南锦把东西冲他眼前一递,眉目弯弯: “多吃一点,辛苦你了。” 阿布摇了摇头,心道:哪里辛苦?一点也不辛苦。 不过等他三下五除二,吃完了烧鸡,便知道南锦所说的‘辛苦’并不是过去式,而是未发生的事呢。 南锦把吃剩下的一根鸡腿骨头,丢进死水中,比起石头杳无音讯,这残存油腻的烧鸡骨头,可是另一番景象了。 死水一下子变活水。 小小的漩涡不断扩大,潭水地步,咯噔咯噔的声音不断传出。 像是下面有一张深渊巨口,正在吞噬骨头,咯噔是咀嚼之声。 南锦一脸花容失色,捂着心口不断拍,不过她很快调整了过来,庆幸之余,不忘嘴角扬起: “幸好幸好,不然,白瞎了我半只烧鸡。” 阿布默默低头,滋味苦涩。 “好啦,你吃饱了,可以干活了!” 南锦拍了拍阿布的肩膀,长眉一飞,目光掠到了琉璃宝塔下的白玉台阶上。 阿布不解看向她—— 南锦叹笑道: “方才漩涡起,你可看见了什么?” “……” 被南锦一提醒,阿布仔细回想了一番,脑子灵光一闪,霎时明白过来。 方才漩涡起,死水褪去时,他看到了一块可以落脚的石块! 再看姬应寒一行人,留下白玉砖上的泥泞的脚印,显然,他们也是用相同的法子,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呃,我来算算……省着点,咱们手里的鸡骨头,将将够数了~” 南锦献宝似得,捧上那一堆鸡骨头,眸光狡黠,笑容奕奕。 只是,要辛苦阿布,一路背着她前行,眼疾手快,踏着漩涡下的石块,掠身‘飞’过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寒潭死水了。 第429章 扶持入塔 原本寂静之极的偌大空间里,现在咋呼着南锦的娇诧声,还有阿布并不平顺的呼吸声。 “这里!阿布!” “……” “我丢左边了!” “……” “过去一尺半,对对对,就是那里——” “……” 鸡骨头纷纷落水,搅乱了一池死寂般的黑潭水。 南锦算好了骨肉数量,等到最后一处漩涡开,阿布背着她飞身点石,终纵身一跃,稳稳落在了琉璃塔下的白玉砖石上。 低头俯看,清晰的泥脚印,杂乱无章,鞋印上依稀可辨的痕迹,南锦很确信,就是来自姬应寒他们。 他们已经进去了。 南锦仰头,浮屠塔高不见顶,论底座宽,总有七八个中庭这么大,方才远远一眼,已经觉得它气势恢宏,现在站在下头仰望,更是拔天参地,宏图华构。 且这琉璃厚瓦,白玉青砖,阻挡了声音回溯,任她在外头如何,里头没人能听见。 除了进去,别无他法。 深吸一口气,南锦伸出手掌,凌空悬着,感受着一股无形的力量。 她睫毛低垂,用心感受着。 霎时,她只觉耳目一凉,心头渐宽,缓步朝着高大威仪的铜门走去,一双手触在铜环上,用力一拉,凭她这一点力气,倒也拉出一道门缝来。 “我来。” 阿布挡在了南锦的身前。 隆隆一阵后,他顺利打开了浮屠塔的铜门,里头幽光一片,比漆黑的环境,更令人心中畏惧。 不知为什么,这浮屠塔让南锦浑身不舒服,在外头,她还有心玩笑,时不时逗一逗阿布,闲情逸致也可算作苦中作乐。 可到了这里,她却怕了。 “你我将衣角绑在一处,若谁中了幻觉,切莫心慈手软。” 南锦觉得这幽冥绿光十分可疑,为了以防万一,只好想出这种法子来。 她怕自己理智丧失,突然一个人落入无边的黑暗中,触手不及人,那种被恐惧、孤独包围的幻觉,比被什么鬼怪追撵要吓人的多。 衣角死死绑住,至少,她和阿布是彼此依靠的。 记着这一点,心里会有底气的多。 阿布动作利索,将两个人的衣角打上了结,这样彼此会挨得很近,他心下便扭,身体僵直着,尽量保持距离,不让自己身体碰到南锦。 南锦无心玩笑,正色道: “越接近真相,我心中越没底,你我活着出去就是上天垂帘,你还管得了其它?” 阿布低头,满脸羞愧之色。 是啊,这里危机重重,活着找到天枢世子才是最重要的事。 脑子里还计较这些男女大防,实在太不应该了! 想明白之后,阿布也不是矫情的人,他伸手揽住了南锦的肩,俩人互相扶持,一步步小心谨慎的向前。 一层,几乎是空无一物,只有壁画显露山水。 与外头地宫墓道里的不同,这里的壁画,完全不涉及战争,描绘的是一处青山绿水。 有崚嶒山峰,也有连绵起雾的温柔山峦,有四季不败的松壑翠柏,也有一朝竞妍的山花烂漫。有时写意山水,大刀阔斧,有时精雕玉琢,将每一丛花茶,都仔细描绘了出来。 南锦看得认真—— 若是没猜错,这处青山绿水,正是燕回山。 …… “这里能上去。” 阿布目光穿透前方的昏黑,准确找到了藏在拐角处的木梯。 这里,可以登上二层浮屠塔。 俩人对视一眼,正要迈步,突然耳边传来一声凌厉的尖叫声。 顷刻,好似有什么怪物,从二楼木梯处翻滚了下来! 第430章 人心作怪 南锦被吓了一跳,脸色苍白。 虽知道这个地方,鬼怪邪祟,出现什么都不用奇怪,可一路走来,有大家的保护,她其实并没有看到什么真正吓人的东西。 她信邪怪,但不信能违反物理法则存在的任何东西。 所以什么鬼打墙、鬼上身,她统统都不怕,可一个披头发散,浑身焦黑的怪物,从二楼尖叫着滚下来的时候,她还是肉眼可见的颤抖起来,尖声大叫。 阿布一个健步,护在了南锦身前,抬起一脚,将怪物踢飞。 “啊——!” 那长毛怪再度叫了一起,这一次虚弱了很多,甚至,还带了一丝委屈哀怨。 不对,尸变的怪物,哪有什么主观情绪,痛苦叫唤不错,怎么可能会委屈? “等一等,阿布!” 南锦唤住了抽刀欲砍的阿布。 嘤嘤嘤。 一阵哭声传来,南锦和阿布基本都确认,这货不是长毛怪,而是之前风度翩翩的玉面公子……他,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南锦上前一步,小心翼翼蹲在他身边,撩开他脸上的头发: “玉面……公子?” 听到南锦的声音,玉面哭得更大声了。 哇得一声,情绪开始崩溃,随后抽抽噎噎一刻钟。 等他完全停下后,南锦只觉自己腿脚都蹲麻了。 “你……你怎么回来了……?还竟找到这里来了?” “你别管我了,至少我现在有胳膊有腿,比你好得多……怎么就你一个人!他们人呢!” 玉面愣了愣,拢起一声哭腔: “你的意思,是我没胳膊没腿了……呜呜呜,我不敢看,难道我变成人彘了么……呜呜,不要哇。” 南锦一巴掌拍在他后脑上,无奈笑道: “现在还不缺,你再不好好问答我的问题,等一下,我就不敢保证了!” 俩人回头,看了看待在一处,手按在刀把上的阿布。 玉面身子一抖,没出息的瑟缩脖子,整理记忆,将南锦离开之后的事大致说了一说。 有机关图的指引,一路上并没有出现什么岔子,只有三兄弟中的老三年纪小,心智不稳,中了壁画中的迷香,神志有些不清楚,被强行捆绑起来后,倒也一路相安无事。 经过墓道之后,便是死水潭,一开始并未发现潭水中的秘密。 三兄弟一如既往的探路,老三因为神志不清,毫无警惕之心,拿手去撩了死水。 惨叫一声后,皮肉皆无,只剩下一副手骨。 姬应寒是何等人,一下子看见了漩涡下的关键——既然老三已经变成了这样,留下也是累赘,他手起刀落,毫无怜悯之心的杀掉了他,还将他分尸,用于激发漩涡机关的引子。 这些血腥的场面被玉面娓娓道来,南锦并未听出,他有丝毫不忍之心。 甚至,玉面是崇拜和敬仰姬应寒的,当机立断,总能想出好办法,让队伍一路前行。 至于人命几何,只要不轮到自己,他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顺利过了死水潭后,矛盾激发,老大老二对那姬应寒更是恨之入骨,对孟天枢的见死不救,也是心有怨言。 入了琉璃浮屠塔,第一层空无一物,到了第二层,就出事了。 “上头全是一面面镜子,像是什么可怖阵法,大家一进去,便全部走散了。然后,然后,我就见到了各种鬼怪,要向我索命,摸爬滚打,一路逃窜,撞得我头破血流,不知怎么得又到了楼梯口,这不就滚下来了……” 喘了一口大气,玉面继续抱怨道: “我已经摔得很惨了,还有人狠狠踢了我的屁股,哎哟,怕是尾椎都要断了!” “真有鬼怪?你亲眼所见?” 阿布并没有对自己踢了人家屁股而感到抱歉,只是担忧上面情况。 “真的有,亲眼所见……四周都是镜面儿,一转身,若不是自己,吓得肝胆俱烈,我清清楚楚的见到了,披头发散的……男鬼!” 南锦噗嗤一声笑了: “你吓得屁滚尿流,竟还分得清男女?” “他与我一般高,怎能是女子?莫要上去了,我看还在上头的人,全是凶多吉少。这琉璃宝塔诡异的很,我是为财而来,可不能把命搭进去。” “那你走。” 南锦没想留他。 目光飞出铜门之外,那一片死水波澜不惊。 “除非你现在将我杀了,用姬应寒的法子,过这死水潭,否则你一个人如何出去?诶,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上头那么危险,我还是掉头出去好了,你虽杀不掉我,我可以杀你!” 南锦突然兴奋。 玉面公子咬唇泪目,一副凄惨模样,欲语还休。 南锦站起身来,踢了踢玉面的小腿儿: “没死就跟我上去,找到其它人,你才有活路呢~” 脉脉之语,却是诛心之言。 与面议已是破罐子破摔,硬着头皮也要去的,阿布却有些担忧: “如他所言,上面很危险,似有鬼怪——” “我不信这个,若真有,也是人心憎恨,变出来的鬼怪。” 阿布不傻,南锦轻轻一点,他便明白了。 是了,老大老二对所有人心生怨恨,又明白自己当下的处境,恐怕会变成那些人一路向前牺牲掉的垫脚石,所以他们不愿意继续,便借着二楼镜塔机关,开始扮鬼吓人,希望阻扰这些人的步伐,不再涉险。 玉面,只是他们吓退的一个人而已。 当利益足够大,鬼怪又算得了什么,或许在姬应寒的心中,谁也没有办法阻挡他追求浮屠塔的秘密。 莫说鬼怪——便是神佛至,也是神挡杀神,佛挡弑佛。 第431章 破阵 玉面在前,阿布断后,南锦一步步,稳稳上了浮屠塔第二层。 迈出不过几步,边上寒芒凌冽,已不知不觉,走进玉面所说的镜阵之中。 镜面折射的光源,时不时刺入眼中,没一会儿,南锦就觉得心中压抑,很是暴躁。 哪来的光源? 她在额首打了一个棚,仰头眯眼看了看上方的层顶,光晕过后,她便清晰看见,光源来处,正是嵌在石顶上的一颗颗偌大的夜明珠! 玉面低呼一声:“发财了!” 南锦也是心中一阵微荡。 她见过世面,也拥有许多奇珍异宝,纵是城主夫人的身份,也令她拥有过一座镶嵌夜明珠的石壁小楼,奢豪程度,举世无双。 可在这些个头的夜明珠之下,她的那点东西,就成了小巫见大巫,无足轻重了。 “有了这些,我还图什么呢!” 玉面惊叫一声。 显然刚才自己来的匆忙,又被吓成了狗,完全没有看到这些宝贝。 阿布却嗤之以鼻,闷闷的脸上,露出一丝鄙夷,冷言开口: “全挖下来,给你,你拿出去?” “……” 玉面双唇嗫嚅,霎时垂头丧气,一脸颓唐。 南锦仰着头,一边摩挲着下巴,一边构想着这镜阵的用处—— 难不成,孟良将军是故意如此?想用这些珍贵之物,劝退人心贪婪之人,离开这处浮屠塔?可也不会呀,大家一见你孟良,竟拿这东西投光照影,显然后头还有更好的东西,人心贪婪,岂会为这些东西劝退? 等一下—— 南锦眼底闪过一丝狡黠。 贪婪之人,绝对不会满足离开,但更加不会放过每一寸金银,每一处财宝。 “阿布,把它们取下来!” 南锦扬手一指,示意阿布跳上去,把夜明珠取下来。 阿布对南锦言听计从,不假思索用力一跳,伸手便捞到了夜明珠,指尖用力,只听嘎啦一声,硬生生从墙体中,把夜明珠完好无损的抠了下来! 南锦吹了吹上头的浮灰,笑道: “不够,我还要。” “恩。” 阿布也不嫌累,一起一落,从不失手,直到头顶处坑坑洼洼,昏黑一片后,他才收手。 指骨有些发疼,只是径自在衣袖上擦去血渍,之后就毫不在意了。 她喜欢,他就取来给她。 “谢谢。”南锦礼貌道谢,用自己腰际的布袋一粒粒装,用一根特殊的绳结扎紧,然后,塞到了玉面的怀中! 这一下,阿布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南锦轻拍了拍玉面鼓鼓的襟口,示意他一路往前走,别回头。 “这……这……什么意思呀?” “钱财傍身,与你勇气,公子可要加油呀。” “???” 玉面一脸懵逼,只是惴惴难安的拥着自己,希望怀中的夜明珠,能给他最坚实的力量。 几步路出去,却不见南锦和阿布跟随,他不禁回头—— “怎不一起?” 这一回头,余光处,一张绿莹莹的鬼脸入目,惊悚可怖,骇人十足。 “妈呀!” 玉面惨叫连连,连连往后退,镜子自动翻转,将他隔去了另外一边。 南锦心有余悸的看向那一面镜子,果然,除了她自己娇俏白皙的脸蛋,哪有什么鬼脸。 阿布恍然,笃定道: “夜明珠。” 南锦点头,语气轻松从容: “是,它体内荧光聚集,便能照出镜中之鬼,惊退的任何方向,都不是通往出口之路。你我反其道而行,便能顺利出去。” “可,玉面呢?” 阿布不是担心他,而是担心没有他,后面的镜阵,谁去破? 南锦嘿嘿一笑,眼底满是狡黠之意,她抬手,白皙指尖赫然多了一根红绳。 这绳子看似纤细,实在韧性十足,用力一扯,南锦便把不知滚去何处的玉面,重新给逮了回来! 玉面在地上瘫坐,一脸惊悸未定。 南锦掏出怀中娟帕,好心替他擦拭额首冷汗。 “缓过来了么?” “多谢……多谢……” “缓过来了——那就继续?” “……” 玉面只觉怀中夜明珠,比刑狱中的烙铁更加滚烫! 第432章 危险不可预估 玉面已经被吓得麻木了。 他甚至开始觉得,那些泛着绿色荧光、披头散发的鬼怪骷髅,有几个也蛮可爱的。 心大了,身子却虚了。 一步迈出镜面阵之后,后膝发软,整个人往前一扎,扶着通往三层的木梯扶手,瘫软在地,像拉风箱般喘着粗气,冷汗直流。 “休、休息一下?” 南锦闲庭信步,心态还是很好的。 一路走来,没有看到姬应寒和天枢的人影,想必他们一定也想到了办法破阵。 阿布指了指扶梯上的点点血渍—— “他们上去了。” 南锦眸光一凛,点了点头。 遽步上前,低头一看,楼梯上的血脚印一路上延,从七零八落的杂乱,到后来渐渐清晰。 “他们有人受伤了。”阿布笃定开口。 “还伤得不轻呢……” 南锦不由自主泛起一丝担忧。 看其中两行脚印深浅,与别处不同,似是负重拾级而上的——加上滴落而下的血,便知起码有两人负伤严重,已无法自己行走了。 他们即使破了阵,还是伤亡惨重。 南锦只希望,这个人千万别是孟天枢。 南锦拿脚尖,轻踢了踢玉面公子,催促道: “他们应该上去不久,不要休息了,我们也立刻上去!” “都在一个塔里,又跑不了,这么急做什么?” 玉面已经喘匀了气,只休息片刻,他脸色缓和了不少,只是还在装腔作势,不愿起身。 南锦自然知道他心中小算盘—— 这个地方处处危机,稍有不慎,行踏差错,便有性命之忧。 现下,有人奋不顾身在前面趟雷,后面的至少会轻松一点?他已经被南锦当做了活靶子,心下不甘,总要自我宽慰:至少,前头几个人,不知不觉还充当着他的活靶子呢。 轻哼一下,南锦玩笑讥讽: “公子是觉镜阵皆是障眼法,既是一叶障目,王爷他们,又是如何受伤的?” “……” “哈,兴许是镜子割破了脚,流了一滴血,又走不动道?” 玉面对上南锦似嘲似谑的冷目,紧咬着后槽牙,只觉后脊凉飕飕的,昏黑之处,随时会冒出一些危险的东西,要他性命。 噌得一下站起来,腿不抖了,腰不酸了,脸不白了,上楼都有劲了。 玉面首当其冲,噔噔噔往上跑,一边跑,嘴里还念叨: “姑娘言之有理,我打头阵,你和阿布兄弟殿后,若是有危险,我定然会通知你——啊……啊!!” 他果然立刻就通知了。 一颗人头咕噜噜滚了过来。 玉面几乎是本能的躲避!南锦哪有这种身手,只能看着血淋淋的人头,离自己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自己脚边。 看着阿布脸色焦急,想要一脚把人头踢开,南锦却道: “等一等——” 她忍着呕吐的冲动,蹲下身,剥开了人头上的血发,这才看清了五官。 不是别人,正是趾高气昂,护着姬应寒不可一世的狼爪! …… “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收回了冰凉的手,目光直视第三层,心里直打鼓! 一重又一重的机关、陷阱、不过是为了筛选真正的孟家后人。 既然浮屠塔是允许后人再次进入的,怎么走到了这里,还这般危险?甚至,比外头那些吓人的把戏,危险更加不可预估? 这里……到底藏着什么! 第432章 一点点浮现 踏上浮屠塔第三层,就连一直心态极好的南锦,现下脚步也沉重了不少。 她心思沉沉,一直思索着孟良将军的用意,以及这个浮屠塔存在的意义。 百思不得其解,总觉得哪里想不通,不合情不合理,一切事情发展诡异。明明是她为了改变自己的宿命,改变四大家族的诅咒,才奋不顾身追来这里,寻求真相,怎好像冥冥中有人推着他们来这里? 吱呀。 木板因为腐坏,变得脆弱不堪。 南锦心里默默数着,每一段台阶的阶数,九十九至尊数后,脚下一片平坦。 凝目环视了一圈,四下漆黑一片,唯有尽头处,闪烁着一点摇曳的火光,架在墙角处的篝火,依旧散着幽绿色的荧光。 阿布想要以身犯险,去试一试这一条路,被南锦拦了下来。 她从玉面身上掏出夜明珠,对着不同的三个方向,分别抛滚了出去。 咕噜噜一阵响,在玉面心痛无比的冷气声中,大家终于看清了周边的环境。 这里…… 是地狱么? …… 南锦清晰听见了玉面倒抽冷气的声音,还有阿布开始紧张急促的呼吸声。 她没有去过十八层地狱,却在见到这里之后,对地狱开始有了客观的认识。 一条曲折的石壁甬道,似是绕着塔心,不断从外往里弯折延伸。甬道石壁上,堆砌着各色刑具,那些刑具已经生锈、腐蚀,与石壁融合成了一体。刑具下堆积着累累白骨,数量之多,密密麻麻,充斥着整个甬道,越往里面走,越是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这里……是刑场么?呕……” 玉面忍着作呕的心,一步慢似一步。 “不是,这些刑具,应该只是为了审讯的。” 明明都成了骸骨,隔上千年,南锦却依然可以闻到刑具上面的血腥味。这血腥味沉淀了多少怨恨,才会经年不散,困顿在这一方浮屠塔,永世不得超生? “喂,你干什么?!” 阿布见玉面奔着白骨堆去,冷言呵住了他。 玉面回头瞪了他一眼,捂着口鼻道: “我家底薄,这一趟可不能白来!看着这邪门的地方,估计没什么金银宝贝,最值钱的便是这夜明珠,我怎舍得?” 见南锦也看了过来,玉面撇嘴,多添了一句:“再不济,万一还用得着呢?” 说罢,他翻翻捡捡,把刚才被南锦丢出去的夜明珠,又重新寻了回来。 “咦……” 玉面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南锦取笑道:“少一颗?这么找麻烦,我建议你还是下去重新挖?” “不是——你们看这些白骨。” 玉面难得正经了一次。 他伸出两根手指,比划衡量着骸骨的尺寸,从头骨一直比量到盆骨。 “这些骨头,都较大较粗,看盆骨这里窄而浅,基本都是男人骨骼,而且细看之下,这些人年纪都不会小,大多数,是上了年岁的老人。” “啧啧,真是心里有病,我还从未见过这般暴戾之人!柿子还捡软的捏,怎么不把女人和小孩绑来凌辱?” 玉面啧声,口吻中对这个浮屠塔的主人完全没有好感。 这一点细节,让南锦又好奇又疑惑。 是什么情况,会让一帮凶神恶煞的人,对着年老之人严刑拷打,用这样多丧心病狂的刑具? 他们到底想要知道什么? 这些刑具、这些骸骨,必然不是从别处搬运到浮屠塔中的,一定是从一开始,就建造在此处。 那么可以断定,浮屠塔从一开始,就是刑讯之所,那么浮屠塔的主人,孟良将军,难道就是丧心病狂的始作俑者? “老人……” 阿布嘴里念念有词,似乎也觉得哪里不对。 南锦对着白骨,秀眉颦蹙,半响后才摇了摇头: “继续走下去,我们会离真相越来越近的。” “恩。” 阿布点了点头。 “等一下,我还有最后一粒夜明珠没找到。” 玉面还在白骨堆中翻捡。 阿布冷着脸,往一道白光处一指,示意方才滚到那里去了。 玉面讪笑一声,表示感谢,然后屁颠屁颠,动作迅捷翻越白骨山,往前头奔去。 找到了。 他欢喜捡起了夜明珠,藏进了袖笼里。 荧光被遮盖之后,身边再一次陷入一片寂黑,这时一个巨大阴影缓缓覆了上来。 玉面咕咚一声咽下口水,跟着缓慢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一具无头尸体! 从头至尾的麻木,让玉面已经叫不出来了。 等南锦和阿布到了,三个人这才面面相觑,警惕万分看向这一具屹立不倒的无头男尸。 看身体,他就是方才的狼爪,只是他的头滚到了二楼,身体却站在三层甬道尽头之处? 阿布紧盯狼爪还在冒血的脖子,看着整齐无比的伤口,他汗毛倒竖。 “蹲下!” 言落,耳边一阵极小的风声掠过,几乎是同时,阿布拉着南锦的手,齐齐摔在了地上。 玉面晚了一息,只觉头上一阵清凉,冠在头顶的发髻已整个被切落,发丝凌乱齐肩,狼狈不堪。 他心悸不已—— 方才只要再晚一息,被切掉的便不是发髻,而是他的项上人头! 第433章 弑龙丝 “别抬头!” 阿布呵斥蠢蠢欲动的玉面。 玉面捂着一地落发,痛心疾首,欲哭无泪。 他好想回家,好想回家呀……这个地方给他的冲击太大了!这一次是头发,下一次说不定就破相了,这些可都是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呀! 呜呜呜,什么鬼地方,什么鬼东西! 哗啦一声。 一摊血肉从天而降,兜头罩脸,覆在了玉面身上,浓重的血腥味袭来,他并无防备,差点直接被送走了! 南锦往边上一滚,看着狼爪没有脑袋的尸身,上半身被无形的利刃分割成了一块块血肉,像下了一场血雨,砸落一地,腥臭冲天。 上一次是割首,这一次是分尸,下一次就更不知是什么了! “是弑龙丝……呜呜呜……太过分了……呜呜呜。” 一边干呕,一边抹泪,一边控诉浮屠塔主人糟践好东西的凶狠机关。 弑龙丝,光听名字就很厉害,一直存在江湖的传说中,说是一种细弱蚕丝的银线,锋利无比,吹发即断,别说这区区血肉骨头,纵是立一堵石墙在这里,也是风一阵过境,土崩瓦解,倾颓坍圮。 这种东西,一寸千金,千金难买,多数用来做精巧绝伦的武器,暗嵌在刀剑之中,或是杀手暗杀的第一利刃。这么多年来,江湖上也只出现过几次,现在大规模出现在这里,用来做切肉割骨的陷阱,简直暴殄天物,岂有此理! “别哭!” 阿布被玉面吵吵得心烦,沉声闷喝一句,玉面抽噎噎也老实了。 他看了南锦一眼,提醒道: “狼爪生得高,比王爷和世子都高了些许,亦或是为了众人破机关,故意被留在这里的。我方才凑近些看他,他虽死了,身首异处,可脖子处还有活血流下,只可能是死前被人点了穴道——不知这机关多久触发一次,但从头至身,下一次,谁知道从哪里开始?!” 玉面的话,也算提醒南锦了。 这个机关很凶险,但是并非没有破解之法。 它和外头死水潭的机关一样,只要牺牲一个活人,便能让剩下的人顺利过关。 而姬应寒,也是一直这么做的。 南锦不寒而栗,那种冥冥中的算计,她感觉越发清晰。 手腕处的青蚨一点战栗,让南锦心悸不已,她望着一片漆黑、通往第四层的腐坏木梯,一颗心悬在半空,越来越不得安宁。 …… 风轻轻拂耳,原是那般温柔,却在封闭的浮屠塔中,显得更加杀意凛然! 阿布面色骇人,只是凭着本能抱起南锦,跃身而起—— 玉面轻功卓越,腾起时虽慢了阿布一步,可身姿轻盈,轻点墙壁,双腿已撑在甬道两边,避开了这一次从脚下而来的弑龙丝。 一道银光闪过,铮铮风声。 这一次,僵在原地、只剩下半截的狼爪尸身,彻底碎成血沫,瘫了一地。 玉面心有余悸的梗着脖子: “走!” 阿布点头,手用力一推墙壁,借力纵身一跃,带着南锦上了扶梯,直奔第四层。 * 和下头三层不同,第四层被一扇锈迹斑斑的大门封住了,大门开了一道缝隙,门底下堆着黑褐色的粉末,捻来一闻,是火硝石的味道。 姬应寒还真是不择手段了。 三个人挤着门缝进去,阿布打头阵,全神戒备。 本以为门后会像之前一样漆黑昏暗,没想到,却是灯火通明,火把簇簇。 每隔三五步的石墙上,都有长明不灭的油灯,点灯的油是一块白如羊脂的皂块。 一豆火光在羊脂上跳跃,长时间烧灼后,羊脂润下一滴清油,在灯壁上悬而不落。 玉面经常下地,显然见过这种羊脂灯油,面色戚然开口: “别看这白花花的一小块,怕是不知提炼了多少人脂才得这一块!烧了化,化了凝,就算是点上千年,也不一定会灭呢!” “小心一些。” 阿布还是这一句话。 不断往里走,南锦被两边奇怪的机拓吸引住了目光—— 这些,都是做什么用的? 起先是一个偌大的池壁,还有四角玉雕璃首,池子早已干涸,只是池底堆积着一层粘稠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 池子上方有一张张落满灰尘的麻绳网,许多麻绳已经腐坏的不成样子,别说承力,可能轻轻拽一下,就会分崩离析,碎成一地齑粉。 “这是鱼塘么?怎么还有网?咦……这是什么东西?” 南锦顺着玉面所指看去,池壁后方有一道水渠,其上还留着石板,石板一块一块,可由藏在水渠下的机拓运送,机拓齿轮交扣着,石板上方坠满了刀片,横着的有,竖着的也有——看起来,像极了流水线上,分切肉糜的机器! 南锦很诧异,能在这种地方,看到这样子古旧又功能完善的机拓。 一种可怖的想法在脑海中盘旋,最后落地有声,不容它疑。 “这不是鱼塘,养在里面的,一直都是人,活生生的人!” 第435章 丧心病狂 南锦所言,令玉面和阿布无不惊异骇色,纷纷摇头道: “怎么可能?为何如此?” 若说之前的刑讯逼供,尚且有个理由,是为了逼问什么,只是手段略显残忍。 那么这里的大型分尸场所,又是为了什么?若是杀俘之所,挖个万人坑足矣,何必为了这么一个丧心病狂的机拓,单独建造一座浮屠塔呢? “会不会弄错了?” 玉面薄唇嗫嚅,还是一脸不可置信。 “试试便知道了。” 南锦面色凝重,无形玩笑。 她寻了一圈,找到了运行机拓的石闸开关,一根长长的石柄,牢牢嵌在一侧的石壁上。 阿布过来帮忙,用力将手柄往下按压,只听隆隆声音作响,尘封许久的机拓,再度运行了起来。 嘎啦嘎啦的锁链盘绞声,从岩壁中不断传出,震耳欲聋之后,渐渐平缓。 这时,齿轮转动,石板也逐渐缓慢动起来了——池壁中央竖起一根巨大的棍子,不断搅拌着空荡荡的池壁,渔网落下、抬起,把网中猎物丢在了石板上,刀具落下,锈迹斑斑的刀锋已经切不断任何东西,可咚咚咚的声音,依旧听的人头皮发麻。 石板传送到尽头,是泛着凛冽寒光的齿梳,梳尾倒刺银勾,用来剥皮剔骨最是好用。 喀拉喀拉…… 机拓还在运作,它空无一物,铁锈斑斑,甚至老旧腐坏。可一旦想象力赋予它曾经血腥的场面,那种骇人的冲击力,足矣让三个人后脊发紧,一颗心如坠深渊,恐惧不已。 特别是玉面公子,彻底推翻了一切他的“自以为”和“原以为”。 原以为浮屠塔是孟良将军,为自己私设的地宫,当年为太祖皇帝建立赫赫战功,一路掠夺的,拜将封侯的赏赐珠宝,都被他藏在了浮屠塔中。这也是为何,浮屠塔成了人人想要寻找的地方。 如果真是这样,说穿了,这里就是一个地宫、墓地。 可现在看来明显不是,夜明珠不做富贵用途,竟成了照明的陪衬。 细思极恐,这浮屠塔真正的用处,竟好像是用来杀人的! ‘浮屠’一名说来慈悲好听,原不过是为了超度这座地狱之塔上的恶灵。 …… “关了关了!我受不了这个……” 玉面求饶了,踉跄着去关了石柄,看着机拓停止运行,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我们赶紧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话今日算是亲眼所见,指不定这里积攒了多少怨恨,等一下厉鬼寻仇,你我可就遭了殃,快快走,与王爷他们汇合在一块,多些人,也多个帮衬!” 玉面不敢碰南锦,只能推搡着阿布,催着俩人继续前行,尽快离开这个可怖的地方。 南锦心思沉沉,目光掠过机拓,看向灯火引领之处。 她心里不散的阴郁,愈发浓烈,她与玉面持着不同的看法——这里恐怕并不是恐惧的终点,或者说,还远远没结束。 * 之后一切太平,没有什么奇怪的阵法和机关。 可南锦越是想逃离这杀人分尸的机拓,它就越发冗长不绝,填满了这一层浮屠塔。 直到第五层的阶梯浮现,它才算结束。 出现在南锦面前的,是一只巨大的青铜鼎,像极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 这青铜鼎是嵌入浮屠塔中的,三足沉稳落在塔板之下,鼎腹足要五个人合围才能勉强拥住,盖子紧紧扣在鼎上,冲天而起,不知尽头在第几层。 “那些被切碎的血肉,最后都会汇聚到此处来炼化,真是残忍。” “这是为了炼什么?从人之血肉中,能炼化什么?烧来烧去,不都一堆骨灰么?这不是闹着玩么?怎么可能成功?” 玉面一边说着,一边抖了抖。 “已经成功了。” 南锦声音发紧,目色阴沉。 看到现在,她其实心中已然有数了,十之八九,这浮屠塔炼化的就是天孽。 第435章 和天枢汇合 南锦见玉面惊讶的看来,她颦眉不语,只是偏首看向另一侧的阿布。 阿布面色凝重,尝试着翻转自己的手腕,那一根蚯蚓般的黑线,不断渗透经脉,已经越攀越高,覆盖了整个小臂。 “天孽……”他喃喃自言。 南锦点头:“浮屠塔之所以存在,或许,正是为了炼化天孽。” 而四大家族存在、守护的秘密,也是为了天孽,一粒天孽四大家族轮流看护,为得是守护进入浮屠塔的钥匙,那么世人寻寻觅觅,不得到誓不罢休的秘密,定然是如何炼化天孽,或者如何拥有更多的天孽。 “姬应寒穷兵黩武,十分好战,且他早就想对陇西、漠北用兵,只是九州农商发达,兵勇孱弱,贸然出兵打仗并不会讨到什么便宜,他听说了鬼军、天孽的秘密,当然想要找到炼化天孽的法子,从而再打造一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鬼军,建立不世功勋。” 天孽一旦成了关键的线索,整个杂乱无章的谜团,就迎刃而解。 姬应寒如是,少年皇帝姬雍就更好理解了。 侧卧之榻岂容他人酣睡,手中帝王权柄,时时刻刻受到姬应寒的威胁,他无法安寝,贸然夺去兵权,只会打草惊蛇,给予姬应寒彻底撕破脸皮的借口。 于是他只能暗地里筹备,这样,天孽便成了他最好的良药——只要有了天孽,五千精兵就足以和五万大军抗衡,这样,他再也不用惧怕姬应寒了。 至于南锦她自己,包括阿布,皆是受天孽诅咒的无辜之人。 因果轮回,源头在这儿,结束诅咒的法子,也必然在这儿。 人心诡计,各有所求,这才是冥冥中的一股力量,推着众人齐聚浮屠塔的原因。 “有毒便有解,阿布,既然来了,我们一定要清清白白的回去。” 离开这里,她只是南锦,不受命运所锢;他只是阿布,清瘦养马的少年。 还有天枢、天玑、清觞,飘絮,甚至是柳晚晚、汪解语,大家皆能从漩涡中摘泥而出,去追求真正的生活,而不是一生一世,困顿在诅咒之中。 “我听你的。” 阿布目光炯然有神,笃定点了点头。 * 摸索着继续上楼,五层、六层、七层——这些楼层全是一间间关押犯人的牢房。 南锦心想,这些犯人,应该都是炼化天孽的药人? “诶,这屋子好像有人?” 玉面东看看,西看看,最后发现一个牢房里,有一只枯骨的手从木栅栏中伸了出来。 一路走来,见的都是骷髅,要不就是已经练成羊脂的灯油尸块,像这么完整的干尸,确实是第一次出现。 玉面说这话儿,手已经跟着伸过去了—— 南锦觉得不对劲,想要呵斥他,可惜晚了一步,玉面的手指已经触碰到了干尸! 霎时,他的脸色变了,双眸突出,喉结滑动。 明明神色痛苦难当,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南锦骇然,这模样,这神情她太熟悉了,前几日在燕回山鬼军营,她明明还见过! 是岩壁里的那些鬼手怪! “不想变成干尸,快松手!” 声音入耳,玉面却无法动弹,只能活生生等死。 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惊鸿声传来,寒光凛冽,划过南锦双目。 霎时,滚烫鲜血渐起,玉面痛苦惨叫,抱着自己断了手掌的手臂,跪在地上哀嚎不已。 孟天枢一身血迹斑斑,青丝落发,持着手中惊鸿剑旋身而至。 他利落撕下衣角处的料子,替玉面扎紧了手臂处,又点了他周身几处穴位,替他止血疗伤。 不再质问南锦为何去而复返,孟天枢神情紧张,沉声开口: “此处不宜久留,立刻跟我走!” 阿布见识到了鬼手爪的厉害,且终于见到了孟天枢,便立即赞同离开。 抄起地上哀嚎不已的玉面公子背在身后,与南锦、孟天枢离开这里。 一路疾步前行,一个奔跑,一个施展轻功掠地而过,四个人很快离开了第七层,去往第八层。 第八层,南锦只匆匆一眼,就知道这一路走来,孟天枢比她惨的多。 伤兵累累,损失惨重。 就连武功高强的姬应寒,都负了伤,脸色苍白靠坐在墙角处,闭目养神。 没什么武功的三兄弟早就不在队伍中了,狼爪已死,石一娘和玉面一样,断了一只手臂,用于包扎的布条被血水染成了绯红色。 她高烧不退,脸色发红,躺在地上梦呓不断,神志不清。 …… 见到南锦,姬应寒半掀眼皮,流露出一丝寒芒之后,复又阖上来。 表面,他看上去是不屑轻讽的。 但南锦清楚看见,姬应寒藏在袖笼中的手,一点点攥成了拳头…… 第436章 危机四伏 玉面满脸惨白,阿布扶他坐下,替他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 服下半瓶止痛散,玉面倒吸了几口凉气,总算从一开始的痛苦难当中解脱出来。他歪头,看见石一娘如今凄惨模样,只觉毛骨悚然,暗道庆幸。 自己一路跟着南锦当活靶子,原以为已经够惨了,凡事不能有对比,现在见了石一娘,心中当即舒服了不少。 南锦扫了一圈,不见刀疤阿七,便问:“还有一个呢?” “方才还在。” 孟天枢本意想要阻断第七层至第八层的木梯,不曾想才下楼,就听见了玉面的声音,他飞身掠去探看,才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将人从生死边缘救下。 而他离开的时候,刀疤阿七正守在此处,并未离开。 “来了。” 入耳几声趵趵脚步声,是刀疤阿七沉重的脚步声。 阿布听觉灵敏,自然最先察觉到,他回头看去,见昏暗处,刀疤阿七正摇摇晃晃走了。 南锦眼皮一跳,觉得似乎不太对劲儿? “他受伤了么?” “没事儿……我这还有半瓶止痛散,还有各色金疮药,绝对管够。” 失去一只手掌的玉面,倔强的用左手,从怀里捞出一堆瓶瓶罐罐来。 夜明珠咕噜滚了一地,他讪笑一声,俯身去捡,忍着断掌的疼,为了夜明珠他捡得也算利索。 孟天枢见到了夜明珠,诧异眸色看向南锦,其中意味复杂,暗光隐动。 “那死水潭?” “放心,我又没缺胳膊少腿的,只是可惜了阿布为我捎带进来的半只烧鸡……” 嗤笑一声,孟天枢拿手覆在南锦发顶,又是无奈又是惩罚似得揉了揉—— “诶诶……拿开,你手脏!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何改了主意,又要回来寻你?” 孟天枢抿着唇线,目光清隽: “你不做无谓的牺牲,若无万全的把握,你不会冒险回来,我又何必再问?” “那也不全是——” 南锦红唇微掀,眉目姣好: “寻常时候,总要十全把握才好出手,只若关于你,有个五成,我也去了~” 表白来得猝不及防,还是众目睽睽之下。 孟天枢薄唇翕动,抑制不住想笑又怕唐突轻纵,嘴角上下起伏,滑稽极了。 南锦掩嘴一声轻笑,眉目间的情致意趣,是不合时宜的风流暧昧。 “咳……咳!” 玉面看不下去了,断掌之痛袭来,他不住的咳嗽。 见阿七走了回来,忙道:“……凶险万分的地方,小年轻总是这么不知事儿!阿七兄弟……你可伤了哪里,我这有药,你不要客气……” 挥了挥自己藕段似的手,玉面泪眼婆娑,满脸凄楚。 刀疤阿七没说话,只是愣愣的站在,脸色晦暗不明。 他一向沉默寡言,不像石一娘和玉面这样能言善道,喜欢玩闹,玉面反正也习惯了。 嘁了一声,只道一句: “干嘛……你还嫌我东西不好?能活着见到我,实在不错了!” “……” 刀疤阿七的沉默,引起了孟天枢的注意,包括姬应寒在内,都纷纷向他投向了疑惑的目光。 “你、怎么了?” 南锦试图走到他身前去。 “别碰他!” 孟天枢冷言呵道。 南锦心中一惊,几乎是条件反射往后退了一大步,警惕看着一动不动的刀疤阿七。 他还是一动不动。 现在几乎可以确认,这个人出了问题,还是很大的问题。 “他……鬼上身?” 玉面疼得没办法动弹,只能尽量往边上缩,甚至把昏厥过去的石一娘,挡在了自己身前。 孟天枢微一蹙眉,神色冷峻,手已经按到了腰际处的惊鸿剑上。 姬应寒施施然站起,刚才调理内息,他已经恢复了七八,踱步走到刀疤阿七身边,用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霎时,刀疤阿七喉咙里,发出了咔咔的声音,是声带震动后从鼻腔溢出来的。 趁此机会,孟天枢并着剑指,封上他的脖子,感受到血脉强有力的跳动,便知刀疤阿七还活着,只是被人夺舍占用了肉身! 南锦不信有鬼,便道:“会不会中了幻觉?” “不会。” 姬应寒冷言,眉梢轻佻,冷眸凌厉,一道寒光直透阿七双眸—— “妖物!” 姬应寒冷笑一声,手掌一扬,藏在指尖的寒雪针已飞射而出! 只听一声尖利惨叫声,一只灰褐色的鬼手怪从阿七脑后剥落而下,被银针齐齐钉在了石墙上! 姬应寒内力深厚,银针力透石壁,逼得鬼手怪唯有自断二指,才能狼狈脱逃。 眨眼功夫,它已钻入石缝中消失不见。 刀疤阿七呕出一口鲜血,捂着流血不止的眼睛,蜷缩在地上,因痛苦而痉挛。 他的性命保住了,只是这一双眼睛,算是废了。 第437章 破碎的故事 失明的阿七,虚弱的石一娘,断掌的玉面,负伤的姬应寒,气息紊乱的孟天枢,还有一个不会武功、没什么力气的南锦。 队伍里剩下的人,只有阿布一个了。 捡了些腐旧木板架起火堆,众人疗伤服药,调理气息,筹谋下一步该如何走。 无论如何,他们都没有办法再经历一次大战了。 “……王爷……事到如今,金银都是身外之物……我们也没有回头路了……我死了不要紧,只求你能告诉我,我到底……为了什么而死,这该死的地方……到底藏了什么?” 石一娘忍着满口血腥味儿,气恼不甘。 她不是第一次下地,也早就做到了随时交代在墓里的准备。 可以为皆是为了钱财,这一次,很显然并不是,这里诡异凶险,墓主人也不是为了守护自己的金银财宝,才设计阵法机关,好像是为了单纯的杀人,杀掉每一个进入浮屠塔的人。这种认知令她十分崩溃。 她不想死的不明白,所以,恳求姬应寒给她一个明白。 玉面跟着南锦,见过壁画,知道天孽,也见到了杀人分尸的机拓,便把自己知道的告诉给了石一娘。 “这么说……这浮屠塔,就是为了炼化天孽所造的?那囚禁在这里的又是什么人?” 石一娘挣扎着靠起来,火堆时不时哔剥爆出不少火星。 刀疤阿七双眼红肿,他脸上的刀疤,被火光衬得格外狰狞。 “千户族。” “千户?” 孟天枢若有所思,姬应寒眼皮一跳,缄默不言。 刀疤阿七点了点头,继续道: “刚才我听见一些奇怪的声音,所以离开查看,走道的尽头,有一整面壁画,彩绘斑斓,惟妙惟肖,我看入了迷,才叫那妖物偷袭……丧了双眼!” 说至此,他深吸一口气,体内气血激荡,双目疼痛难当。 过了许久才缓过来,继续开口: “你们这一路走来,应该也见过不少壁画?当年孟良将军守孤城,目送公主和亲后,局势急转,鬼军降世,他跟着太祖皇帝一路开疆扩土,建立万世基业,不朽功勋。这转折点,便是千户族……” 刀疤阿七的身影沉缓,微微道来,沉寂千年的故事,这才缓缓拉开序幕篇章。 传说孟良将军死守孤城之后,发誓要血洗耻辱,迎回公主,机缘巧合之下,他在南疆西境交界之处,发现了一个隐匿部落,世外桃源。这个部落与世隔绝,农耕桑织,自给自足,不与外界来往。更奇特的是,这个部落的男人个个力大无穷,力能扛鼎,健步如飞,还有极好的视力和听力,能够徒手狩猎,宛若天兵神将。 孟良大喜,拿来金银财宝,想招募千户族的男丁入伍,组建一支神勇的天兵! 可惜千户族有祖训,不得离开故土,不得卷入纷争,加上语言不通,文化差异,无论孟良将军如何威逼利诱,都无法成功。 对峙之下,一位南疆大法师,为孟良谏言—— 千户族不过千户,年龄适合的男丁也不过千人,就算组建天兵也不够瞧的,所以,她提出炼化之法,将千户族异于常人的天赋永远传下去,赋予普通将士神力,这样,孟良的部下,将会无人可挡。 至此,千户族遭遇灭顶之灾,地狱一般的日子便来临了。 “壁画有些剥落不完全,可与我们这一路而来所见对比,可见都是真的。对千户族年长的长辈严刑拷问,年轻的男子,就被抓来剥皮剔骨,熬油炼脂,卷进了方才我们看见的大炉鼎之中。” 玉面咬牙切齿,看了一眼孟天枢,喃喃道:‘真是想不到,鼎鼎有名的孟家先祖,竟是这种人——’ 刀疤阿七欲言又止,最后才道: “不仅仅如此。” 南疆大法师说,炼化天孽不在一时,要做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打算! 所以孟良建立了浮屠塔,专门用于炼化天孽。 他甚至把女人全部囚禁起来,逼迫她们和普通士卒交媾、生产,为千户族提供生生不息的血脉,孩子出生就被当做药引圈养,一旦成年又被丢去炼化。女子沦为生育工具,男子成为必死的血肉引子,这样丧心病狂十数年,孟良终得天孽—— 只是天兵不在,变成了怨念冲天,嗜杀无比的鬼军。 …… 听至此,在场之人无不汗毛倒立,头皮发麻。 孟天枢眼睫低垂,漆黑的瞳孔中,没有泛起一丝波澜,可其中深刻的痛楚,几乎快要破堤而出。 生平第一次,他开始怀疑自己,甚至唾弃自己身为孟家子孙,存在的唯一意义! 第454章 为遇见他做准备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久违的奢靡日子,南锦倒有些不习惯了。 养病这半月,南稷山和苏真真一有空,便来跨院里瞧她,有求必应,有什么好的,全往院子库房里搬——爹爹塞钱,娘亲亲手作羹汤,喂药喂饭,亲力亲为。 躺着日子多了,南锦百无聊赖。 苏真真另请了一个小戏班子,吹拉弹唱,热闹杂耍,盼着她痊愈心中的伤痕。 南锦的闺房跨院,南府上下极尽娇宠,半月光景,在旁人看来转瞬即逝。 可在她看来,度日如年。 …… “小姐,小姐!” 日暮落霞,窗外青灰色的片瓦,亦镀上了一层霜红色的余晖。 南锦对着妆奁,描翠眉,点朱唇,眼波流转,目色却沉沉。 小翠宝得了个消息,一脸愤恨的步入内室,见南锦好整以暇的端坐镜前,不由一愣: “小姐,你……要出门?” 南锦放下手中篦梳,隔着一方葵花铜镜看她,笑盈盈道: “你想与我说什么?” “我——” 小翠宝很是犹豫。 夫人说了,府中众人谁都不许再提裴克昌和方柔二人,便是名字,也不行。 可自己实在气不过,这对狗男女,得了南府这么多好处,欺得小姐落水伤心,竟还堂而皇之,在青州城成亲,大宴宾朋,实在可恨! 南锦偏首,看向小翠宝的眼神中,有些空洞,却又隐隐有一份期待: “前几日,我要你办得差事,你都办妥了?” “办妥了!”小翠宝疑惑,多问了一句:“可是小姐……咱们还买那么多人参做甚么?还有……大夫说你的病不碍事,延请这么多大夫在府中,一日花费不少呢。” “我问的,可不单单是这一件事哦~” “啊……” 小翠宝这下更加疑惑了,人参、大夫这件事,她都弄不明白呢。 更别说还有那一件—— 南锦要她拿着书信,揣着银钱,去一方落败已久的院子,把东西统统往院中枯井里丢去,丢了就回去,不可逗留。 这,又是为什么? “啊什么,办妥没有?” “办妥了。” “那便好——你也换身衣裳,喜庆些,拿上人参,你我贺喜去。” “贺、贺喜?!” 小翠宝舌头都捋不直了。 南锦盈盈起身—— 一袭朱红穗衫,雪青纺绸的罗裙,一枚透亮的裴翠玉绶环,银丝绦垂下,压着裙福面儿,微微摆动着。 “今日,我有喜要贺,也有人要见。” 一抹淡笑,青云闭月,流风回雪,带着无尽的温柔细腻。 贺喜,为了裴克昌,早入轮回,不恶心世间之喜;之后想见之人,那就与他无关了。 可小翠宝不明所以,也从未见过这等温柔,出自自家的小姐。 于是,她只能恐慌、仓惶,暗自揣度这温柔之下,是对负心之人,最凶狠的怨怼。 “小姐……这等禽兽人渣,咱们不要与他生气了,对付他,脏了您的手!” 南锦踱步而出,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不生气,也不怕脏手,我只是怕半分差错,错过了见他的这一日。” 另外一方世界的南锦,是惩治了渣男恶仆之后,才意外落水,然后,在香汤池子第一次见到孟天枢。 这里,一切有变,南锦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无论之后情势如何,她只想先见他一面,还有些矫情清高,口嫌体直的他。 第455章 三生石的定数 踩着众人窃语诋毁声入院,不过小半个时辰,南锦便踏着方柔的哭泣声、裴克昌的求饶声重新离院。 她宽袖逶迤,神色无改。 重来一世,手撕渣男贱女,也越发得心应手了。 只是,南锦并不觉得多少痛快,她还有一百种方法让裴克昌身败名裂,让方柔失身失名,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她不敢,不敢轻而易举改变什么,只因她想见到他,越快越好。 扶着暖轿,南锦螓首微偏,看了一眼老天拔地的王嬷嬷,自己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回去了,越快越好。” 向来目中无人的大小姐,被一个男人,欺得失了魂、 纵然今日报了仇,心中还是疼痛难当的,王嬷嬷眼底有一份嘲谑,嘴上满口应承着: “是是,大小姐不愿待在这糟心的地方,咱们立刻回府去!” 请了南锦入轿,她立刻回头叱了轿夫: “还愣着做甚么?赶紧抬回府,拿出脚程力气来,越快越好!” 轿子颠簸,小翠宝在边上不满怨怼: “你们,不怕晃着小姐?” “小丫头片子,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大小姐心情不好,今日闹了这么一出,难不成还有心情在大街上闲逛,你不要脸,也不替咱大小姐想想。” 哪有不要脸的奴婢,只有不要脸的主子。 王嬷嬷指桑骂槐,话中有话,脏水全是往南锦身上泼的—— 也是,未出阁的闺秀小姐,为了心上人投湖自尽不算,还了闹了人大婚喜堂,乌烟瘴气,鸡飞狗跳,论说起来,可不是丢了祖宗的老脸么? 小翠宝气急,拍打着轿身,连声: “快停下,你们晃着小姐了!再这般,我定要告诉老爷去!” “哟,厉害大了,小蹄子全是主子做派,大小姐还没说话呢,告去老爷夫人面前,指不定谁吃挂落,我可记得,夫人吩咐了,大小姐在府中养病,是不能出府闲逛的,遑论去裴家吵闹?!” “你——!”小翠宝被将了一军,反驳的话梗在喉咙,小脸涨得通红。 南锦在轿中,沉默不言,这更加助长了王嬷嬷的气焰。 香暖小轿在长街上横冲直撞,轿身上的流苏,大开大摆,颠簸不已。 “大小姐坐稳了,前头可要上桥咯~” 拿了四姨娘的银子,趁此机会好好捉弄一番南锦,王婆子兴奋的心肝直颤儿。 她笃定南锦是伤心过度,失了魂了,否则以她素来跋扈嚣张的性子,这般颠簸,早就要打骂下人了,哪里这么太平?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一次,要她好好吃苦头,才算报答了四姨娘。 …… 南锦在轿中,依旧被颠的七荤八素,不过这一次,她忍了。 一听上桥了,她端坐的姿势,自动调整——为被颠飞出去做准备。 恩?不对,为何不听小翠宝叫嚷,前头有戍南王府的轿子? 南锦眉头一皱,心中一凉:记起来了,之前上桥的时候,本就是因为俩顶轿子争先恐后,轿夫撞在了一块儿,俩人这才齐齐飞出、落水,便有了之后的香汤池再遇。 这般想着,南锦伸手,挑开了右手边的轿帘子。 轿身倾斜,却不妨碍她的视线——几番逡巡,她很快找到了戍南王府的轿子! 天色渐晚,随从手里提着一盏未点的灯笼,纸糊的灯笼上,赫然写着一个大大的‘孟’字。 四人抬的官眷宽轿,这般的仪制出行,又是姓孟的官宦人家,青州城唯戍南王府别院,孟家外,别无他人。 可是,这轿子不是并排而来,而是迎面而至。 看到横冲直撞的南府暖轿,魏八斤一改浮躁行事,避不可及道: “让他们先过,咱们等一等——” 四个脚步伫步,抬着孟天枢等在一边,只等南锦过来,再过拱桥。 不对啊,这剧本不应该这样啊! 她照着上一世惩治了渣男,也纵容了恶仆,如何遇不到孟天枢呢? 轿身颠簸,疾步过了高高的拱桥,南锦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与孟天枢擦肩而过—— 严丝合缝的轿帘,疏离淡漠的青灰轿衣,阻隔视线。 她所见,不过魏八斤那一张不耐烦,似嘲似谑的皮囊脸孔罢了。 一帘一世,终是错过? 抑抑轻叹声,尚未来得及,一道箭镞破风而来! 它打穿了戍南王府的暖轿,精准无误,打在了南锦软座边上。 箭镞中空,里头填着一张凭契,白纸黑字,潦草书写了八个大字: ‘拿钱办事,不负所托。’ 南锦恍然,这是让小翠宝办得差事有了回应。 这一世,她不仅要裴克昌身败名裂,暗地里,她还要杀了他,寻得是地下城的路子,这个方式,还是之前秦城告诉他的,没想到,这一世依旧有用。 可是,回复的方式,实在令她措不及防—— 咚! 戍南王府的轿子,也因为这一道疾劲冲力,与擦肩而过的南家暖轿撞在了一块儿! 南锦终于心满意足的飞了出去。 只是腾空而起的时候,她不禁心叹: 杀死裴克昌是旁生的变数,可她和孟天枢的相遇,却是三生石上的定数。 无论怎么变化,定数就是定数。 第456章 人工呼吸 “救命啊,少爷落水了!少爷要死了……” “来人啊,小姐落水了!我们……要死了……” 河水冰凉,难抵南锦一颗炽热的心,来不及嫌弃腐臭的脏水,还有攀附在身上的绿藻浮萍,她双脚并用,不需人来救,已自己游上了岸。 身子还是有些孱弱,瘫软在捣衣石埠边,喘了几口粗气。 “小姐,小姐,你还好?” 小翠宝哭惨了,只觉自家小姐太惨了,半个月前刚落水,这才缓过来,没想到今日又掉进水里,还是在这么多奴才的眼皮子底下,回府去,夫人一定会打死她的,嘤嘤。 应了一声,南锦伸手,抚上了小翠宝的泪水涔涔的脸儿—— 然后,用力撇到了一边。 “别挡着。”她淡淡喘道。 小翠宝啊了一声,与南锦一块儿,看向了一桥之隔的另一边。 “少爷,少爷!” “快找大夫!我来掐人中——” “啊,休要碰我家少爷,拿开你的脏手,我家少爷有个好歹,岂是你这等腌臜小人,担待的起的?” “冤枉啊……出了事,也是找南府呀,算了算,还是先抬走……” 听到这里,南锦立刻扬声,清越泠泠: “慢着,不许就这么抬走了!” 魏八斤听见这话,诧异不已,立即抬头,看着一名浑身湿漉漉的狼狈女子,拖沓着湿重的罗裙,眸色纷乱错杂,一步步走到了自家少爷身边。 “姑娘……姑娘你是……?” 魏八斤心道:莫不是南家大小姐?只是,她为什么……拿这种目光看着少爷? “南锦。”自报家门。 南锦的目光下移,落在孟天枢脸上—— 病容难掩其丰神俊朗的五官,两瓣薄唇苍色紧抿,虽是形销骨立,却更有清矍谪仙之姿。 湿润的青丝,沾粘在清隽脸上,更衬得他面如白玉。 “小的问南大小姐安……我家少爷现在昏迷不醒,实在没法——” 魏八斤没说完,南锦已经冷冷看了过去,下巴微扬: “方才有人说什么?你家少爷落水,要来南府问责?问谁的责,我的么?” “不不,小的们不是这个意思,现在救人要紧哇!” “救人要紧,这事也要紧,我生养这么大,还没受过这等委屈诬陷呢!” “是是,谁也不敢给您委屈受——啊,少爷!” 魏八斤实在急死了,转眼看孟天枢一脸死寂,嘴角边不住的淌水,便知少爷溺水不醒,万不能耽搁了。 南锦心中也掐算着时间,她比魏八斤更紧张这个男人的性命。 花容月貌下是仪态从容的嫌弃,她睫毛一颤,也是万分苦恼道: “现在送去医馆,怕是来不及了……这下好了,真是要赖上我了!” “哎哟我的大小姐!现在说这个做什么,我家少爷……我家少爷的命要紧啊,现在,现在,要如何办呀!” 南锦藏起眼底一丝得意狡黠,嘴角一撇,淡淡开口: “给他续口气,将积水按压出来,本小姐落水两次,经验傍身。” 南锦隔空点了点孟天枢的薄唇,示意魏八斤亲下去,为孟天枢‘人工呼吸’ 魏八斤瞪大了双眼,头摇得跟拨浪鼓似得,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这般轻薄自家少爷,等他醒来,自己哪里还有命在?! “无用!起来。” 南锦一巴掌搪开魏八斤,亲自低首,众目睽睽之下,主动贴上了孟天枢的唇! 第457章 你非娶我不可 呕—— 孟天枢单手撑着青苔腻滑的青石板儿,大口大口,往河里呕着肺中积水。 积水早吐完了,他还是觉得很恶心,再吐,便见胆汁了。 “少爷,少爷,千万别想不开,少爷呀!” 魏八斤扯着嗓子干嚎,简直如丧考妣,对被‘玷污清白’的少爷,流露出怜悯目光。 “滚……” 孟天枢喘着粗气,颤颤巍巍抬手,指向身侧。 魏八斤委屈:“等新买的轿辇到了,我立刻就滚!” “我说她——!” 一道嫌恶目光射来,南锦坦然受了,她淡定无谓的样儿,更叫孟天枢气得心肝疼。 “戍南王府好歹也是一方名门,竟如此教养。是我救了你,你就这么报答救命恩人?” “你、当、如、何?” “你欠我一条命,戍南王府欠我一桩情。” “做、梦!” 闹了半天,南锦的衣衫罗裙已经半干了,小翠宝像苍蝇一般,直在耳边劝念着。 只是南锦不为所动,她也没了法子,只好捯饬小碎步,去暖轿里取来雪青色缎子披风,将观音兜罩上,掏出帕子替她擦脸。 念叨着:“祖宗,千万别再伤风感冒了……” 南锦挡开了小翠宝的手,一双眸子,一瞬不动盯着孟天枢,似笑非笑道: “那成,当我没救过他,翠宝,找几个人,把他重新丢回去——” “小姐……”小翠宝欲哭无泪。 魏八斤噌得一下站起身,对着南锦颤声诘问: “南小姐,你讲不讲理?莫要欺人太甚……” “讲理?”南锦莞尔一笑,眼底是放肆的明艳张扬:“月色不美,月亮不圆,本小姐都会生气,你竟要我同你讲理?” 惊世骇俗,无奈至极,魏八斤简直目瞪口呆。 在金陵时对这位南家大小姐是有些耳闻,这一次见了,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哇。 脑子一热,他差点说漏了嘴: “南大小姐,要讲理,咱们去官府讲理,你豁着声名不要,咱戍南王府可丢不起这个人,你将来可是要——” “住嘴。” 孟天枢缓过来大半,扶着河岸边枯斜的柳树站起,他邪眉入鬓,眉头紧锁,音色沉沉。 他本就为了这件事来的青州。 一路上,才对南府大小姐大闹礼堂的事有所耳闻,没料到,立刻就这么碰见了,还闹出这一番纠缠,简直又气又恼! 抖了抖宽袖,孟天枢拢好对襟绸衫,好整以暇,与南锦对视—— 四目相对,他只觉心中一惊,这样的眼神,让他疑惑? 外人见了,不过是冤家路窄的一桩仇怨事,南府大小姐,也是一贯的嚣张跋扈,任性自私,可却为何要拿这样的眼神望来,一缕情丝,总是百般藏匿,也是无所遁形的。 孟天枢虽自诩风流倜傥,但从不自恋。 他断然却不会认为,南家大小姐情殇未愈,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 只是觉得这女子心思易变迁,腹内草莽,只是肤浅二字而已,根本不配做他的大嫂。 长抒了一口气,孟天枢漫不经心道了一句: “南大小姐虽救了在下一命,可在下也是因你而落水的,两两相抵,你我互不相欠了。” 南锦呵呵一笑,立刻唇齿反击: “这话好笑,这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了,到底是谁的轿子撞了谁的?” 孟天枢算准了她有此一说,也是从容回应: “哦,是么?”目光下移,落到了南锦袖笼边,勾出一抹暧昧不明的笑意:“真要掰扯,那也是有迹可寻的,凌空而至的箭镞,遗落下的书信,就是不知,它见不见得光了?” 别人听得一头雾水,南锦心里跟明镜似得。 腹中恼意:险些忘了这小子,暗地里还是地下城主的身份呢,换了别人便罢,瞒他可是万万瞒不住的。 这飞射而来的箭镞,定是地下城赏金杀手的回信方式—— 她身上,总有见不得人的一桩事儿。 …… 睫毛轻颤,南锦变脸极快,乌云散去,只剩秋水濛濛的一双无辜明眸。 “左脚绊了右脚,也不知是谁撞了谁?总归,世子与我都安然无事,那就好了。” “在下贱命一条,且沉疴已久,死了也不可惜——倒是南大小姐春花方盛,又满门娇宠,要是伤了半寸,在下可担待不起~” 孟天枢语气散漫,总噙着一抹邪笑。 可南锦知道,他眼底没有一丝温柔,看待她,还是疏离寡淡的嫌恶。 她得到过他赤忱的柔情爱意,此刻眼底的寒意,恍若隔世,失落总是难免的。 “恩……” 南锦一时没法针锋相对,落寞之色划过,只浅浅恩了一声。 孟天枢眉心微不可查一蹙,心澜另起涟漪。 俩人突然没话说了,彼此对峙着,气氛奇怪。 沉默了良久,还是南锦最先反应过来,她重新抬眸,又恢复了趾高气昂的样子。 “不撞不相识,世子久居金陵,该是我一尽地主之谊的,请你吃饭!只是你看,你我现在一身狼狈,臭烘烘的,不如先浸个汤再说?” 南锦的邀约,让所有人惊掉了眼珠子。 未出阁的女子,先是众目睽睽之下,与陌生男子有肌肤之亲,再者又邀人一同浸汤,大胆露骨,简直闻所未闻啊! 果然,孟天枢一听这话,眼底寒芒越发深重了。 只是他嘴角上扬,神色邪魅下,态度更加轻浮放肆: “哦?久居金陵,我倒是不知一家统御下,同是朝廷州府,青州城与金陵,男女之防竟如此不同?若真是民风开放如此,那青州城,倒是一个不错的地方。” 这嘲讽之意,已经写在脸上了。 南锦当然不会输,实实在在把诛心之言,插在了他心坎儿上。 “哈,世子有所不知,不是民风有别,只是我与别人不同而已……独一无二,万里挑一,我爹爹说了,也不知谁家这么有福气,能娶我为妻?” “……” 孟天枢如鲠在喉,险些一口老血吐出去。 南锦肃手引客,摆了一个请的手势,闲庭信步,径自先走了。 回眸看向一脸铁青的孟天枢,她明眸秋水,灿然若笑,心道—— ‘这一辈子,绕开那些花花肠子,你,非娶我不可。’ 第458章 准时的淫贼 香汤池子所在,是青州城最繁华之地,十丈软红,官商布衣,云结四方。 男女汤一分左右,璃兽缓缓出水,香雾缭绕,水声泠泠。 南锦斜斜挽着一头青丝,弃了簪花环佩不用,只用一根素银簪子馆着。 她枕在光滑的瓷壁上,由着小翠宝服侍,感受水流潺潺,流淌过自己胜雪的肌肤。 她慵懒抬手,抚上自己后肩处,神思倦怠,双眼涩重,似是揣了满腹的心事。 “翠宝……” “小姐,怎么啦?是水温太烫了么?” 南锦摇了摇头,叹声:“罢了——” 小翠宝不明所以,以为是南锦嫌弃这里的藻豆不好用,便设言宽慰: “小姐,总是不及家里讲究的,你忍一忍,回去以后,奴婢一定用舶来的香皂,再为您好好沐浴一遍……哎,可惜费了这银子,也只有这些物件儿,澡巾扎手,皂角糙肤,哪里是给小姐们用的?” “那该给谁用?”南锦好笑问道。 “地主家的傻儿子呗~” 一墙之隔,南锦听见一些奇怪的响动,不由掩唇咯咯笑了起来。 她自然晓得,这墙是纸糊得—— 自己和小翠宝说得话儿,那一头的孟天枢和魏八斤都听得分明。 现在想来,他刚刚,一定才拿起香汤池提供的皂角? 平行九州,偶有差错,却并不妨碍一切按照南锦记忆中那般,长驶而去。 她已经见到孟天枢了,活生生的他。会生气,会恼怒,会扬眉调笑,口辩机锋,她的执念已消。 现在四下寂静,她也该静下心仔细想一想,今后该如何去做了。 如果按照上一世的剧本,她会成为他的大嫂,在一次次退婚的交锋中,彼此了解,彼此交情,他会奋不顾身的爱上她,她也无法拒绝这一份入骨缠绵的情谊。心意相通之时,也是彼此彻底卷入天孽争斗的漩涡之日。 然后呢? 一步一筹划,她又该如何改变,才能力挽狂澜,改变最后的死局不再重演? 南锦眉头深锁,离愁别绪在脸上浓得化不开。 如果无法改变,重回这一世又是为了什么?如果可以改变,关键之处又在哪里? 天玑、清觞、柳晚晚、三叔、爹爹、薛雪……这些人的名字,刹那回旋于脑海,往事历历在目,直到最后猩红一片血雾,将孟天枢单薄的身影彻底覆灭。 南锦心中绞痛,脚下一滑,整个人跌入水中,扑腾着起来,不断咳嗽。 “小姐,小姐,你没事!”小翠宝被南锦吓了一大跳。 南锦抬手,示意自己没事儿,怨怼道: “池底太滑,早晚有一日,我得自己造一个美人池子——” “小姐,奴婢知道,用太湖青石做底、隔断屏风是寸尺寸金的绿冷纱,门窗是百年檀香木,琉璃璃首,天然温泉,再请最好的工匠,在房梁镶一排夜明珠,一仰头,便是星河辰光!” 南锦菱唇一扬,怅然: “你倒是记得清楚……” “一个月总要去几次的地方,奴婢怎么能不记得呀?” 小翠宝一派坦然,倒是叫南锦愣在了原地。 什么,叫一个月总要去几次的地方? “去……哪儿?” “小姐怎么忘了?自然是南古岭的飒风、美人池呀!那块地方,三年前还是破地方呢,十年九涝的,小姐心疼荆禾,连带着心疼他村子里的人,三年前,就买下了整块地皮,现在不得了,朝廷不走海运了,改道漕运,埠头就落在那里,小姐买的地皮翻了三番,连老爷都夸小姐是个做生意的料儿呢!” “……” 南锦薄唇翕动,几番言语,缓缓吐出“荆禾”二字。 “是呀,荆管事,跟着三叔学本事,一直记着小姐的恩情呢……小姐,你不会连他都不认识了?” 南锦膛然不知所答。 奇怪,太奇怪了,时间线错乱,人物动机也完全错了! 南锦心中浮出一个念头——如果剧情错乱有变,那么变中求变,是否可以改变结局? “翠宝,伺候我穿衣,回府!” “啊……这就洗完了?” “是。” 南锦扶着小翠宝的手臂,爬上池岸,轻薄纱衣才蔽体,突然头顶传来瓦片碎裂的声音! 头顶破了一个大洞,那浪蝶青峰,将男女汤纸糊的隔断压得稀碎。 他吹了吹额前的一撮黄毛,照本宣科,念着剧本中的台词: “吾乃采花大盗浪蝶青峰,不知今日哪位美娇娘有幸,与我共度春宵?” 南锦心中靠了一声: ‘万事皆变,这个采花淫贼,还是出奇的稳重,准点准时的出现了啊……’ 第459章 不如打死我 猝不及防的四目相对—— 孟天枢刚从池子里起来,魏八斤伺候着,这才来得及穿了件儿单衣,她衣襟不整,墨发未干,齐齐垂于脑后,更衬他天人之姿,眉目间的妖娆风流,倒是比女子更加引人心旌摇曳。 “啊……小枢~有贼人!” 南锦花容失色,人即刻朝着孟天枢欺了过去。 她双手熟练攀附他后脊,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紧实又温热—— 入鼻处一阵冷香,南锦睫毛狠狠一颤,情不自禁满足一叹。 孟天枢太阳穴狠狠跳着,冷屑目光,淬着寒意,齐齐射向‘不知廉耻’的南锦: “南大小姐、可知、自重、二字?” “晨起不食,总轻盈一些,冬日里攒些膘……总也不过百斤~” “……” 孟天枢深呼吸,将她搂上来的胳膊,用力拽了下来。 “不必装疯卖傻——” “嘘。”南锦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葱段般的手指,轻轻抵住了孟天枢的薄唇。 她悄然靠近,未干的发梢,还沾粘在洇晕红霞的脸颊上。 南锦灿然若笑,明眸孕着春水,压低声: “世子生得貌美,难辨雌雄,我如此这般,也是为了帮一帮你的,若你真叫采花大盗捉了去,那可怎么好?怎么说,我也是你未来的大嫂呀?” “你知道?” 孟天枢偏首,话中冷意,不言而喻。 南锦莞尔,菱唇一掀:“没听见我方才唤你什么?不是小枢,而是……小叔。” …… “喂!你们两个,有没有听见我说话啊?” 浪蝶青峰有点怀疑自己,是今日战袍不帅,还是出场方式不够精彩? 为何这两个人卿卿我我,打情骂俏,完全忽视了自己?过分,过分,这个世上他最讨厌的人,便是大谈风月,儿女情长的有情人! 拆散一对是一对,等他掳走这个女子,纵然完全不碰她,这男人还能爱她几分? 呵,都是馋人家身子的臭男人,他是坦坦荡荡的,至少,他色得很坦诚,从不骗人呀! “小美人,你方才唤他什么,小叔子?啧啧……是不是被我撞破了什么?” 浪蝶青峰一脸暧昧,似笑非笑的眸子,不断在孟天枢身上绕着。 随即,他由衷感慨道: “如此美男子,若我是女子,我也会倾心的,小嫂子莫要恼,你和他的事儿我一个字都不会说的,只是人说贼不走空,采花贼也是一个道理,还望小嫂子委身一晚,天亮了,我就送小嫂子回去?或者我干脆多包两日客栈,小叔也可借救人的名义,来和小嫂子私会,算是在下的一份回报的道理。” 听这话,南锦几乎要给他鼓起掌来。 那一世的时候,她怎不知这浪蝶青峰,竟是这等有情有义、礼尚往来的采花贼? 啪啪。 被孟天枢嫌弃的皂角和刷子,几乎是腾地而起—— “哎哟!哇啦!” 左手捂头,右手捂裆。 浪蝶青锋双腿颤抖,缓缓跪了下来,一脸委屈:难道,他的办法不好么? 干嘛这么生气,背着长兄偷情小叔的女人,再貌美也是蛇蝎心肠。都是一手玩,一手扔的货色,至于这么生气,还动手打人?嘤嘤嘤。 “腌臜东西,满嘴胡吣,看我不打死你!” 魏八斤忍无可忍,在自家少爷动手之后,他也撸起了自己袖子,冲着浪蝶轻蜂扑了过去,拳脚落下,打得人满地打滚。 啊!!!! 南锦偏首,避着池子不断飞溅的水花,她捂着牙口,只觉看着都觉得疼。 原来上一世,自己扬长而去之后,孟天枢是这般动手收拾的他呀? 下手怪狠的。 “浪蝶青蜂?打死你个淫贼……等一下拉你去见官,让堂官老爷做主,直接阉了你这个人渣,省得叫你再为祸人间!” 魏八斤抡着老拳,实在也是有些累了。 他找了一圈儿,借了孟天枢的腰带,将淫贼的手捆束了起来,剪在身后。 “少爷,我这就送他去官府!” “那还不如打死我!” 采花大盗也是有尊严的! 可以死在牡丹花下,也可以死于捉奸,怎么能老死牢中?再说了,采花贼在牢里,地位很低的,还不受尽欺负和白眼? 死也不去。 “那就——打死他。” 孟天枢声线懒怠,抄起矮脚茶几上的一方巾帕,擦了擦手心,嫌恶丢在了一边。 魏八斤啊了一声,结巴道:“少爷,咱们不能贸然处置人命?” 孟天枢目露寒星,没有解释半句,只是看了魏八斤一眼: “那便由你处置,处置完,自己卷铺盖滚。” “……” 魏八斤刷得一下回头,死死盯住了采花贼。 他不是傻的,现在回过神儿,当然明白少爷心中所想了。这个人活着,去了官府乱嚼舌根,南大小姐的名声毁了不要紧,反正她也没什么名声可言。但戍南王府不能没脸,大少爷不能没脸! 所以,必须让他闭嘴! 不让少爷摊上人命官司,起码,也要让这个浪蝶青峰张不了嘴,说不出话! “……啊,好累,少爷,我好晕啊……是使力太多了?” 魏八斤扶额,整个人晕乎乎的,目眩神离。 南锦在一边看戏,顺便穿戴齐整,捏着一柄梨花木梳,一点点打理青丝。 “兴许是午膳没吃饱?”她还有闲心打趣儿。 感受到孟天枢不善的目光,南锦嘴角一撇,也不生气,反正知道某人心中,也是想要护她声名的~ 只是—— 为何她也开始晕乎起来了? 咣当一声,小翠宝一句话未说,整个人已经晕厥在地。 南锦手中木梳掉落,无声砸入池中,激起心波涟漪。 “天枢……”无力掌握一切的南锦,恐惧袭来,她下意识唤了孟天枢的名字。 孟天枢诧异之下,竟也伸手去扶,由着她倒入自己怀中。 身体无力感泛起,呼吸沉沉。 孟天枢周身腾起杀意,底子极好的他,虽因臣子蛊变得一派孱弱病态,可却是场中,除浪蝶青蜂外,唯一一个没有昏厥过去的。 “哎……都说了,报官就没意思了。” 鼻青脸肿的浪蝶青峰,挣脱了束缚手腕的缎带,趔趄着站起。 他啐出一口血痰,咧着血齿,一步一步走到了孟天枢身前。 “没那金刚钻,怎揽瓷器活?采花大盗,不是江洋大盗,一双拳头一口大刀便能行走江湖,咱们呐……讲究一个柔字,辣手摧花,可不是我的作风~” 无色无味的迷药,悄然落下,早已温柔的藏匿在粉尘之中。 不早不晚,就是现在,若早早去了官府,就没有这个效果了。 所以他说了嘛:还不如打死他呢~打不死他,那就只能说一声抱歉啦! 浪蝶青蜂知道孟天枢虽然没有昏过去,但全身无力,是肯定没有办法与自己抗衡。 于是,他邪笑着,伸手一点点掰开了孟天枢搂住南锦的手指—— “春宵一刻,千金不换,走咯~” 当着孟天枢的面儿,浪蝶青蜂将怀中美人接了过来,低头轻嗅,陶然自得。 随即,便抖落宽袖,笑着扬长而去。 第460章 借薄衣 半个时辰后,孟天枢赶到了风月客栈—— 薄衣葛纱,腰襟松垮,一张病容在秋风中冻了一路,唇色青紫,更显狼狈。 只是他一双丹凤眼,不似往日纵意慵懒,而像淬了寒冰一样阴冷。 南家大小姐,如何孟浪轻浮、不惜名声,只要一日不与戍南王府退婚,她便一日是长兄未过门的妻子。 孟天枢没办法袖手旁观,眼瞅着采花淫贼用那样卑劣法子糟践了她。 “这位……公子?” 伙计在堂中迎来送往,见有人遽步而入,忙上前招呼。 孟天枢伸手,按在了伙计的肩膀上,声音淡淡的,却令伙计不寒而栗: “我要找个人。” “公子,要找谁?” “住客,押了三到五日的房钱,自诩是生意人,租了半个后院,总有来往的楠木箱子,行踪不定,出手阔绰的。” 孟天枢时间不多,动用地下城的势力,也只打探出了有限的消息。 知道了浪蝶青峰的一些习惯,还有青州城落脚之处——风月客栈。 孟天枢不打算打草惊蛇,因南家大小姐还在他手中,惊了人,只怕伤了她。 伙计眼珠子滴溜转儿,笑嘻嘻道: “哟,公子许是找错地方了,咱们这里——” “牵扯到一桩官府秘案,风月客栈,是打算包庇重犯?” 孟天枢按在伙计肩上的手,略往下沉了沉,不见手腕用力,气势却犹如千钧之中,慑得伙计身子一颤儿,头皮发麻。 “有,有一个!却不是什么商人,而是红袖楼教坊司的一名教习,可平日里来往后院的,都是一箱箱行头,是不是……搞错了?” “哪个房间?” “二、二楼……”伙计心一横,咬牙仰头,大声道:“徐教习!生意上门啦!” 孟天枢眸光一凛。 他并着剑指,在伙计脑后穴位处一按,伙计浑身软绵绵,咣当一声,昏厥倒地。 来不及登楼,只怕淫贼挟持南锦从后窗逃走! 不得已,孟天枢只好旋身而起,施展轻功,一跃至二楼,一脚踹开走廊尽头处的槅扇菱花房门。 饶是做好了准备,真见到了屋中形状,他心中依旧一紧,目露不忍之色。 “……南小姐?” 浪蝶青蜂已经不在了。 北窗大敞着,由着瑟瑟秋风,大摇大摆的穿堂入室,卷起层层帐幔,混淆视线。 屏风之隔,内室传来细弱的啜泣声,一眼瞥去,床褥子垂搭在楠木踏脚上,衣衫一件件落在地上,暧昧不堪。 “把、窗子……关上。”南锦道。 孟天枢眉心一拧,踯躅未动。 “你去追了他,杀了他,还有什么用?” “……” “至少——” “算了。”南锦抬手,似是揩去了眼角处的泪渍,轻撇嘴角,悻悻然开口: “我不在乎。” 孟天枢脸部线条绷得极紧,心中沉甸甸,如坠铅石。 他本可以救她,只是不愿轻易使出内力武功,暴露病弱身份,致使悲剧如此,他心中也很难过,甚至是对大哥深重的歉疚。 无论如何,是他没有护好南小姐—— 可‘无所谓’三个字,从南家大小姐口中说出,轻薄如羽,寻常女子视为性命的贞操,怎在她心中竟如此不值一提,无关轻重? 感觉到孟天枢的沉默,南锦坐在床沿儿,隔着素白屏风,与他目之相缠: “这样不好么?你大可拿这件事,逼我退婚,反正你也不想我嫁给你大哥。” “南大小姐,现在,是与我赌气么?” “你觉得呢?” “……” “反正在你们眼中,我本就是一个孟浪、不知廉耻的纨绔小姐,与裴克昌未尝没有私定终身,一朝被辜负,还妄图寻戍南王府接盘,欺负老实人,落得这般下场,岂不是活该?再说了……头一次叫失身,再一次,可不就无所谓了么?” 南锦勾唇一笑,学着秦楼楚馆妓人的样子,妖娆架起了腿。 她赤裸莹白的腿,便是落在屏风上的剪影,已是叫人想入非非。 …… “少爷,少爷!我带人来了,南小姐还好?” 魏八斤的声音,不合时宜的传来,除此之外,还有噔噔噔上楼的脚步声。 孟天枢卷袖,一阵风过,北窗和身后的槅扇门,全死死关上了。 魏八斤碰了一鼻子灰,摸着磕碰的那头,哎哟叫唤: “少爷!南府已经派人来找了,我可没胆子说是采花贼,只说与少爷您待在一块儿呢!若是真伤着哪里,大夫也在楼下,您放心,我都打点好了,他们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等着。”孟天枢冷冷回头道。 “等什么?我要回府去了,一身沾粘,恶心死我了……呀,衣裳都破了。” 南锦光着身子,在地上挑挑拣拣,褙子扯破了,胸衣尚可以蔽体—— “小叔,我衣裳破了,你可否借我一件?” 听见南锦叫自己小叔,孟天枢别提多不自在了。 本要吩咐魏八斤去办,却见南锦一步一步从内室出来,几步绕过屏风,就能站在自己身前了—— 衣履声悉索响起。 “等一下。” 一件男人的薄衣,从屏风后递了过来。 南锦伫步,有些蹄笑,只得忍了,装模作样的继续演下去。 “多谢小叔~” “你还是叫我世子。” “呀!” “又怎么了?” “衣裳掉了——”南锦从屏风后探头出来,双眸澄净,不遮不掩,闲适大方:“世子替我捡一下可好?”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正拽着一件蔽体的胸衣,表示自己实在腾不出手呢。 孟天枢欲言又止。 南锦莞尔一笑,似嘲似谑:“世子在怕什么?怕坏我声名?我还有什么声名可坏……要是怕有违兄嫂人伦,那就更谈不上了,这门婚迟早要退的,不是么?” “……” “总不能叫我,就这样出去?”她的声音中,难掩蠢蠢欲动的狡黠。 孟天枢听出来,却拿她毫无办法。 一个女子做到这份上,若是只是为了捉弄他,报复他,他难不成真与她计较? 她既毫不在乎,他又何必在意?皮肉而已,再美的胴体,不喜欢的与他也是一样。 靴履一抬,大大方方的绕屏风而入,孟天枢弯腰,捡起了地上衣裳,那件自己方才递给南锦的薄衫—— 只怕南锦在作妖,孟天枢以退为进,不递衣与她,而是坦然抬眸,准备亲自为她披上。 “南小姐,在下的薄衣清冷,你回府之后,还要多加一件衣裳——” 雪肤入目,后背赤裸着的大片肌肤,就这样闯入了孟天枢的眼帘。 他眼皮猛地一跳,不为别的,只为南锦后肩上,那一块殷色如血的图腾! 第461章 名节尚在 来了。 南锦深吸一口气,后背上寒毛卓竖,指尖冷意,一阵阵往心头钻。 试探也好,剖白也好,她至少也弄明白一件事,这件对她极为重要的事。 孟天枢迟迟没有给她披衣,南锦螓首微偏,脸色晦暗不明,笑如糖刀: “世子……看什么呢?” “……” “世子也是金陵四公子之首,风流不羁,落拓潇洒,不说眠花宿柳,也是常出入烟花柳巷的,怎得……还怕见了这些?”她软腻调笑,声音又轻又痒。 良久之后,孟天枢才轻谑一声: “女子花神月骨,男子苍松猛虎,像南大小姐这般……画上去的……一块,着实不曾见过。” “……” 南锦脸色一僵,唇瓣尴尬扬起,差点演不下去。 但戏已经开场了,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她‘懵懵懂懂’回眸,问了一句: “世子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呀——” 伸手往后肩处一摸,喃喃疑惑: “方才就觉得有些疼呢,是不是膈着什么了?” 妆奁双镜,不知怎么就跑到了南锦手边,顺手的事儿,她已经拿起镜子对着顾盼。 等看到后肩上的图腾时,她大惊失色,尖声: “这是什么?!什么时候出现的?” 孟天枢一脸怪异,看着她浮夸,漏洞百出的演技,不明白她究竟想要干什么? “南大小姐,不如自问一下,这是什么时候画上去的。” 他捏住了南锦的手,强迫她正视自己指腹上,残留下的油彩重墨。 南锦心中腹诽:浪蝶青蜂给的什么油彩?这么一会儿工夫,竟然花了妆!定是方才过于紧张,一身的冷汗涔涔,所以轻轻这么一摸,便沾到指腹上去了。 好,这样也好。 换一种方式试探,孟天枢藏得再好,也一定会露出破绽的。 沉抒一口气,南锦苦笑一声转身,四目相对,凝住了孟天枢的眼睛。 “太多双眼睛盯着它,我也只见过一次——呵,不瞒世子,今日这一切,都是我安排的,浪蝶青蜂也是我故意引来的,等这纹身现世,浑水乱起来,我便安全了。” 言语落,她手臂一翻,似是无意露出了胳膊上的守宫砂。 当然,南锦心中明白,这玩意也是方才自己临时点出来的。 孟天枢脸上波澜不惊,只是看到守宫砂的时候,露出诧异之色。 但很快的,他眸色清朗了许多,再度凝向南锦时,多了份歉疚。 “我不懂这些,只是提醒大小姐一句,任何事情,都犯不着用这种方式来做贱自己。纵然大小姐不嫁戍南王府,也该为自己将来的日子,考虑一二。” 孟天枢的话,令南锦陷入深深的疑惑之中。 他语中恳切,不似佯装的,没有刮刺的讥讽之意,而是十分坦诚的相劝。 可这些规劝的前提,是他从未怀疑过她的守宫砂,她的处子之身,这……太不对劲了。 在孟天枢眼中,自己既然已经了解了图腾的存在,即便只有一面之缘,那也不是纯子身了。那么守宫砂也是假的,他何出此言? 在南锦陷入沉默之后,孟天枢替她披好了衣衫—— 动作是温柔、拘谨的。 他避开了她手臂处殷红的守宫砂,眼睫垂下,还有一丝局促之意。 南锦拢好衣衫,孟天枢宽大的衣服,能把自己严严实实的包裹起来,轻嗅下,是他身上淡淡的冷香味,她看向他的目光,透着复杂浮沉的光。 “今日之事——” “今日之事,在下替大小姐解决,戍南王府就算要退婚,也不屑用这种伎俩。” 孟天枢退了一步,俩人保持了距离,眼神疏离淡漠,令她心伤。 南锦抬眸,莞尔一笑,眼底却洇晕着光: “小叔既知晓我并未与人私定终身,名节尚在,为何就那般不喜我嫁给你哥?” “我哥并不喜欢你。” “那你呢……你喜欢我么?” “……” 孟天枢眉心一拧,对上了南锦的目光,这目光,是他看不懂的心殇。 第470章 朱红战衣 “把药喝了。” 苏真真还在生气,将药碗递到了南锦面前。 “娘……你还生锦儿的气么?” “不生气。” 苏真真长长抒了一口胸中郁闷之气。 哎,还是好生气。 许是觉得四姨娘口无遮拦,许是觉得实在是自己女儿不争气,给了别人妄想的资格。 苏真真是要强之人,嫁与南稷山之前,娘家也是显赫的商贾门庭,从小学习经商,与南稷山是师兄妹,只经商一事上,她手段果决、心思机敏,而南稷山看着老实憨傻,喜欢古董的女儿奴,实际,他对商机的嗅觉无人能敌。夫妻联手,更上一层楼,才有了如今的家业。 她不甘屈于内帷,所以女眷操持,都交给了侧夫人乔氏。 为了防止乔氏专权,四姨娘的跋扈泼辣,苏真真再厌恶,也懂掣肘之道,所以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她闹去。 不过四姨娘胸无点墨,泼辣市侩,可养得女儿却不错—— 飘絮不过内敛了一些,论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都比锦儿好上百倍。 苏真真现在明白了,自己生气,大抵是因为四姨娘说的话不错。 ‘南府女儿一个赛一个的水灵聪慧,戍南王府偏偏选了最无用的花瓶。’ 因为说对了,所以才生气呢! 可转念一想,护短的心又上来了: “花瓶又如何?生得好,那也是老天赏饭吃,赏心悦目,岂是过错?咱们配大公子不过,那病秧子,怎会配不过?说起花架子,他孟天枢敢称第二,怕是无人敢争第一?” 苏真真自言自语,越说越觉得有道理。 南锦愣怔,忍着笑意,用力点了点头: “娘,你说得没错,那位病弱世子,除了一张皮相俊美些,还不如我呢~” “好了!” 苏真真纤掌一挥,心情突然好了: “你且安心养病,娘换一件衣裳,这就去茶厅,你爹爹低三下四贱骨头,我丢不起这个人。” 落地砸坑,便要奔赴战场。 苏真真把药碗托付给小翠宝,风风火火的便走了。 * 苏真真一早,小翠宝就搁下药碗,叮嘱道: “小姐,你自己喝,乖……” “你干嘛去?” 小翠宝回头,一副‘我已经猜到了’的了然样子。 “自然是给小姐熏衣服去呀,老爷和夫人都去了,事关小姐的终身大事,怎么坐得住嘛!再说,就算退婚……也不能便宜了四姨娘!”小翠宝握拳挥了挥。 南锦勾唇一笑: “好丫头,选红一些的衣服来~” “是。” 小翠宝抱来一个木匣子,拧开锁头,里面是一块块的象牙牌子。象牙牌子按照四季分隔在四角方位,每一角又分了裙衫袄氅等等品类,每一种品类又分绫罗绸缎不同的料子,每一种料子又有细分的颜色。 小翠宝手指如葱段,抚过秋季一角的象牙牌儿,挑着颜色、裙衫、缎料,总有十几张骨牌,然后唤了门外打帘的丫头,去南锦专门储藏四季衣裳的柜房,把衣服一件件取了来由她挑选。 等选好了衣裳,熏香也焚得正好,将衣服往熏笼上染上一盏茶时分。 便可以换衣梳妆,敷粉簪脂了~ …… 南锦看着小翠宝一顿操作,心中悠然:这一世的南锦,似乎更懂得享受~ 至少上一世她重生的时候,那时的南锦,还在情殇中难以自拔,养尊处优的日子,也总以排场是大,东西贵为要旨,不过在自己慢慢调教后,在不动人设根基的情况下,她变得更加懂得花钱、讲究、精致生活。 两方时空互相影响,也许正是因为之前南锦的努力,影响了这方世界的自己。 “小姐,衣裳来了!” 丫鬟们一排站开,漆盘端着各色衣裳,任由南锦挑选。 妃红、品红、桃红、海棠红…… “怎么没有朱红色?” “小姐!朱红乃是嫁衣,商贾女子出嫁,不得裁作正红色,所以大家都用朱红,不僭越,又比大红活泼一些。” 南锦完全没听这些废话,只是扶着桌子,坐到了妆奁镜前,一边篦头,一边道: “弄不来?” “那倒不是……”小翠宝弱弱道:“前任知府王家小姐大婚时,也宴请了小姐,她是官家女,穿得正红嫁衣,小姐偏要用一身朱红去比美!大获全胜之后,那一身衣裳,小姐还在柜子里,说是以后还要拿出来怀念呢……” “恩,就那件,拿来。” “小姐……” “恩?” “是……” 小翠宝敛眉叹气,挥了挥手,让丫鬟们都拿回去,自己去找那一件‘朱红战袍’。 …… 南锦独自一人,对镜揽顾,笑靥浅浅。 第471章 半个南府当嫁妆 茶厅。 茶香温热,袅袅腾起,驱不散彼此之间的寒暄疏离。 孟天枢身着白衣,风光霁月,俊美如斯,与主位上呵呵赔笑的南稷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世侄儿——呀?” “恩?” 孟天枢眼底,幽深暗挑,似笑非笑看向南稷山,示意自己并没有听清。 “哈哈,世子……世子!王爷、王妃可安好?” 坐下衣襟半盏茶时间,从来时的天气晴雨,问到车马轿辇,等苏真真坐下之后,南稷山似乎才有了勇气,关怀一下戍南王府的王爷、王妃。 至于今日正题,孟天枢不提,他是决计不会率先开口的。 孟天枢单手托着茶盏,似乎是身子羸弱,喘息之下,清脆作响,拿的并不稳当。 魏八斤眼头活络,立刻从他手中接过,摆到一边的梅花檀木茶几上。 “我家少爷身子未愈呢……”心疼口吻。 孟天枢清矍,衣衫蔽体,总是形销骨立的病弱样子。 他往椅背上懒怠一靠,掩唇咳嗽两声,向南稷山告罪道: “南老爷抱歉,早两日犯了喘疾,还无甚力气……怕是要辜负南大小姐千金一掷的好茶叶了。” 说起茶叶的事,魏八斤有话说: “这事儿了不得,我家少爷刚来青州城的时候,别院管家,连一包像样的茶叶都拿不出,细细一问,了不得,全叫南家大小姐买下煮茶叶蛋了!后来茶船在海上遭了难,青州城茶价暴涨,有头有脸的人,还得低头哈腰,问南府讨一口茶喝呢!” “就你话多。” 孟天枢淡淡瞥了魏八斤一眼。 魏八斤装模作样,拍了怕自己的嘴巴,小声道: “是小的多嘴,多嘴了——” “哈哈。”南稷山尬笑一声,为南锦强行挽尊:“这事儿半真半假,锦儿是买了茶叶不假,不过说煮茶叶蛋,那是无稽之谈。许是锦儿看出今年海运并不太平,所以才提前低价买入,若是海船愆期,青黄不接的时候,也好出手赚上一笔……可那茶船遇风浪,全军覆没,实在是大家都 没有料到的,哎。” 摇了摇头:“都是寻常来往的老朋友,我实不忍心,看他们血本无归呀。” 孟天枢轻笑一声: “这么说来,大小姐仅承父志,还有不小的经商天赋?” “哈哈,歪打着正,歪打正着……”要夸起南锦来,某个女儿奴,那真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的,他感觉气氛活络了,连看着病恹恹,说话阴阳怪气的世子爷,也看得顺眼了。 “世子有所不知,我家锦儿,那真是天赐的宝贝,她虽行为奇特古怪,性子又任性乖张了些,可花出去的钱,总能给我挣回来!茶船是,那南古岭的地皮,也是如此呀……当时候,她是为了挖个温泉,造香汤池子……结果茶船一沉,朝廷改漕为海运的国策变了,然后——” “咳!” 苏真真听不下去了,刮了南稷山一眼。 孟天枢双眸似星,嘴角处的温润浅笑,怎么看,都十分奸诈,暗藏波诡。 “咦,方才南老爷不是还说,是大小姐英明伟略,高瞻远瞩么?我还以为,南古岭的事儿,也是她慧眼如炬,早早看透了情势呢~” 苏真真抢言开口: “我自己的女儿,我是知道的……英明伟略是决计谈不上的,聪慧过人,倒也有些汗颜。不过孩子再如何,也是爹娘手心捧着养大的,当时老爷给老王爷写信的时候,也是说过的,南府一半的家资,是要给女儿添妆做嫁的。” 孟天枢眉头微微一皱—— 苏真真继续道:“孩子不聪明,没心眼,父母便要多上心一些,为她多想着一些,反过来,也是如此,世子,你说呢?” 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佛面,也要看在银子的面儿上。 戍南王府的情况,孟天枢其实心中是明白的。 若是娶了南府半壁家资,一些无谓的朝廷诡谲,政治动荡,便能借风破势,随遇而安了。 可是,这一切是要牺牲大哥的幸福,让他娶一个不喜欢的女子,还是这样轻浮孟浪的女子。况且几番接触下来,他未曾对南家大小姐改观,只是觉得她很奇怪,那种复杂的感觉,无法用言语表达。 他总觉得,她在隐藏什么,又或者刻意试探什么。 弄不懂的东西,他不愿浪费时间,也不愿大哥趟这趟浑水,不管怎么说,这女子痴心裴克昌是真,大闹礼堂也不假,众目睽睽与陌生男人度气,更是他亲自经历的—— 轻浮二字,是怎么都洗不脱的。 这等女子,还是退婚了的好。 孟天枢想起河埠边,南锦俯身下来时,唇瓣柔软的触觉,他便浑身不舒服。 目露寒星。 …… “大小姐!你怎么来了?” 孟天枢回神,抬眸看向茶厅槅扇门处,只见一抹朱红色的身影,缓步而来。 第472章 世子慕色 黛眉笼烟水,明眸灼星耀,玉质肌肤,罗裙生辉。 南锦一身朱红散花如意花裙,绣鞋缓步,顾盼之间,娇艳欲滴。 目之所及,便是客座的孟天枢—— 南锦笑意疏冷,眼底却自带一份情致意趣,俏皮又缠绵。 孟天枢眼皮一跳,心道:又来了,又来了…… 打定主意不受她的蛊惑,浪荡女子,他见得多了,还怕一个南锦。 回视过去,放肆又挑衅。 南锦稍稍一愣,嘴角笑意划过,不经意挪开了目光,不再与他纠缠。 那种感觉……似乎是,嫌弃的不屑? 孟天枢绝不会觉得自己赢了,反而回过神来,质问自己:方才干什么呢?这种幼稚的事情也干得出来? 幸好,一丝挫败感只在眼角漾开些许涟漪,并未叫南锦瞧见,否则这一场没有言语的眼神对弈,他便真是输得一败涂地了。 管家三叔手足无措,将南锦迎了进来,一直看向苏真真求援。 苏真真看了一眼南锦身上的衣色,也是略沉了眼色,无奈开口: “胡闹!” 在场所有人,眼底都有讥笑,唯有南稷山,陶然自引,乐颠颠道: “肌如雪肤,这色儿衬人,爹爹改明儿给你扯上几百丈来,冬衣秋衫咱们就——” “咳——”苏真真咳嗽。 南稷山讪笑一声,强迫自己沉下口吻,不痛不痒来了一句:“胡闹~” …… 南锦敛去坐下,大大方方,坐在了孟天枢的对面。 她并着双指,在茶几上略敲了敲,回眸一道冷厉的眸色,自有丫鬟寒蝉若惊,颤着双手为她斟茶递水,送上热手的毛巾。 “爹爹……锦儿只是听说戍南王府的世子,对锦儿有些误会,这一次来,是向爹爹退婚的。府门之外,有关锦儿的闲话已经很多了,若是真退了婚,我恐怕要留在府中,伺候爹爹一辈子了……这朱红色的嫁衣,也只有今日最后穿上一穿,以表哀思。” 说着说着,声儿就哑了,不知从哪掏出一块巾帕,擦拭泪角。 南稷山一脸沉痛,碍着人多,不好直接安慰,只能说一句: “哪有的事情,哪有的事情,婚姻之事,岂是儿戏?南府和戍南王府的婚约,是早早定下的,你和大公子,又是爹爹亲自和老王爷求来的。王爷一诺千金,岂能朝令夕改?” 南稷山,毕竟是南家一家之主。 他说了这样的话,孟天枢只好回应。 他撩袍站起了身,身子微微一躬,勾唇懒怠一笑: “世伯多虑了。” 南稷山受宠若惊,忙跟着起身,双手虚扶: “世子多礼,世子多礼啦……” 说是世交,那是南家看得起自己,喝多了吹牛逼的话,一个商贾门庭,哪怕富可敌国,也万不敢高攀一门王庭,况且戍南王府的老祖宗孟良,还是为太祖皇帝,开疆扩土、定乾坤的巩固功臣。 从进门开始,孟天枢都唤他一声南老爷,南稷山并没觉得不妥。 现在一句世伯,他反而有些愧不敢当,战战兢兢了。 孟天枢重新落座,似笑非笑道: “这婚,是世伯写信提醒老王爷,南家和戍南王府还有这么一桩婚约。我记得……当年的婚约所言,是嫁娶皆可,我长姐天玑,还在戍守南疆……” “那是自然的!”南稷山立刻接话:“我那个不成器的东西,是万万配不上兰陵将军的!万万配不上。” 乔氏在边上不动声色,口中的茶却苦涩了几分。 孟天枢颔首,大有一种‘你明白就好’的意思。 他接着开口,把目光落在了一派闲散,悠哉看戏的南锦身上: “世伯的信上说,大公子温润如玉,谦谦公子,大小姐柔嘉淑仪,聪慧伶秀,是难得的一桩金玉良缘——既如信中所言,我何苦做那个棒打鸳鸯,不顺父伯的孽畜,谈什么退婚之事。” 苏真真礼貌含笑: “大公子萧萧肃肃,君子端方,我早有耳闻,至于我家锦儿——” 她撇了边上的南稷山一眼。 南稷山立刻低头喝茶,当做没看见。 南锦自己也有点无奈,品位着‘柔嘉淑仪、聪慧伶秀’这八个大字,略有些汗颜,也亏得爹爹敢于落墨,在她完全不擅长的领域,夸得天花乱坠。 真就写个貌美如花,她也认了! “爹爹也真是的……给老王爷的信函,这般草率,明明不仅仅如此呀。” 事到如今,她只能厚起脸皮,堵上孟天枢借题发挥的后招了。 孟天枢也没料到,南锦以退为进,没脸没皮到这个份上。 顺着她的话,他也阴阳怪气起来: “如此说来,确实少了几句,应道再添上勤俭恭持,文静内敛这一句?” 苏真真秀眉一蹙,护短的心,也跟着上来了: “世子大可不必这般说,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人无完人罢了。我家锦儿是不够持家,也是家中从小偏宠了些,到底有些家资在,不愿让她委屈。什么柔嘉淑仪,都是虚名,若是生得歪瓜裂枣,或者肉坨坨一座铁塔,再聪慧伶秀,大公子也看不上?” 精简一点:不懂持家,家里有钱,咋地? 漂亮就行,世人看脸,懂不? 孟天枢轻笑一声,并不会和苏真真与口舌计较。 他只是一下子抓住了苏真真话中的漏洞,笑如糖刀,一击必中。 “那在下就知道了……说起来,也要我哥喜欢才行,各花入各眼,夫人是这意思?” 苏真真一句话反驳不掉,气得无脏郁结。 孟天枢大获全胜,悠哉哉端茶品茗—— 南锦心中冷笑一声,自然不会让这小子这般扬长而去,心情畅快。 她故作失落,娇嗔撒腻,哼了一句: “那万一大公子不喜欢我,爹爹岂不是白讨了这桩婚事?外头、外头怎么看我!” 南稷山刚要宽慰:不会的不会的,大公子向来听话,不会违逆父母之命的。就算看不上你,也会委屈求全的。 只是这话还要润色加工,不然太伤女儿的心。 就趁着这个空档,苏真真有了反击的武器,字字诛心,回赠给孟天枢。 “如此简单,世子慕色,岂不和锦儿天生一对?这婚不必退,另择庚帖就是。” “……” 孟天枢刚刚一口热茶喝进去。 差点没吐出来! 第473章 无能怒吼 一子将军。 这场表面代兄问名,实际暗藏退婚之心的两方会面,谈不下去了。 孟天枢心中发怵,是真的发怵—— 他开始承认龙生龙、凤生凤,这个亘古不变的道理,南锦之所以性子乖张轻浮,举止怪异,左右都是父母给得。 若不是偏宠、护短如斯,怎么也长不成她这个样子。 孟天枢选择鸣金收兵,先回去整顿一下,再图大计。 不然,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但陷大哥于不义,被父母责罚,还得把自己拖下水,搅合进这一场莫名其妙的婚约之中。 他完全不想跟这个南锦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 不是真心嫌弃,而是不敢深究,怕深究下去,事情会超过他的掌控。 和南锦见招拆招这几番,他至少弄清楚了一件事,这个女人,远不止表面见得简单。 也许,骨子里她更加阴诡任性,也许,她全然是装得,其实暗嵌一颗七巧玲珑心,并不辱没聪慧伶秀这四个字。 不管是哪种,他都不愿意探究——不是因为没兴趣。 而是因为…… 因为什么,连这个因由,他都不愿多想,避开就是了。 …… “叨扰这么久,晚辈也该回去了——哦,对了,这里有特意为大小姐准备的礼物,稍后,我请人送去大小姐房中。” 孟天枢长身玉立,负手在后,笑得慵懒寡淡。 南锦一听,便知道是老三样,估计跟上一世一样的花样儿。 眉目上挑,不掩自己妖娆神采: “可是大公子托你赠我的?” 孟天枢含笑点头。 南锦要的就是这个态度,然后立刻接口: “直接拿来,不必转送房间了,我就在这里,你还要送去哪里?快快拿来!” 一副殷勤期盼的模样儿。 如此一来,倒是孟天枢犯了难,隐喻嘲谑的礼物,南锦看不懂,苏夫人这般人精,必定看得出来,大庭广众之下,岂不是明摆着欺负南锦么? 而且……还是大哥的名义,这就有些难堪了。 嘴角笑容,勉强了三分,孟天枢抖着宽袖,看着漫不经心的样子: “寻常小玩意,难登大雅之堂。” “雅俗与否,送我的礼物,那便要我说了算~” 南锦娇笑一声,嗔了门外三叔一眼,三叔后背一脊,不敢在这种当口,让自家小祖宗下不来台,便唤门外候着的婆子,端礼物进去,给大小姐看一看。 婆子完全没有接收到来自少主子严肃暗示的眼神—— 还是照着原先剧本,照本宣科行礼,咧嘴,露出了黑黢黢的残缺牙口。 ‘大嘘姐,请笑辣(笑纳)——’ 漆红色托盘上,一只绣花精致,腹内鼓鼓的荷包;一只锃光瓦亮,悦声铛铛的银铃。 无耻婆子,腹内草莽的荷包,还有暗讽淫荡的银铛。 非常棒,果然一模一样。 苏真真的脸色已经变得漆黑,看着女儿一派天真无邪的靥容,感觉得郁闷! “确实,寻常小玩意,不是锦儿会喜欢的物件儿,倒是让大公子——费心了!” 费心二字,苏真真咬牙切齿,冷厉目光像一道箭,直直射向孟天枢。 孟天枢对着婆子冷了口吻:“没听见么,大小姐并不喜欢,还不撤走?” 婆子一脸委屈,心中怕是在腹诽:早就和少爷说了,南大小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会瞧得上这破香包和铃铛? “慢着——”南锦伸手,笑意懒懒“谁说我不喜欢?我喜欢的,只是用不到,不要丢了,送给真正适合的人不就好了?定了亲,我该学着勤俭持家的~” 在孟天枢拧眉的目光中,南锦缓步走到了托盘之前,先挑了香囊,捏了捏: “绣工精美,缎料华贵,可惜隔层缝了一肚子破烂棉絮,厚了些!世子你是知道的,我银子多,万万不够装,不如……转送给四姨娘~她算应了这荷包,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抛给小翠宝,命她速速给薛宝珠送去。 “至于这铃铛——!” 南锦突然加重了口气,一把抄起东西,遽然向孟天枢逼近。 “作、作甚么?” 病弱公子被吓到了,不知是朱红色的衣裳夺目,还是她嘴角挑衅的笑意刺眼。 总之,他不受控制往后退了一步。 “这铃铛,送给世子最好不过了~” “……” “世子别误会,我不是说你淫荡,是真心替你打算,你看哦——”一边说着,南锦一边把铃铛挂到了孟天枢的衣襟下:“你下次喘疾发作,若没个体己人在身边,有这个铃铛,一切就好办了。” 南锦说罢,大大方方退到了三尺外,眼底俱是狡黠之意。 孟天枢暗叫一声:不好! 果然,一阵桃花粉从衣襟处弥漫而上,一股脑钻入鼻下! 再屏息已经来不及了,窒息干痒的感觉,立刻席卷而来,他整个人躬身起来, 随着胸膛起伏,那衣襟处的铃铛,也开始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越声—— “叮叮……叮叮” 孟天枢第一次觉得,这清越之音,是来自地狱的催魂令,嘲讽着他再一次落败的尴尬和狼狈! …… 南锦眨巴眼睛,虽然心疼他,但一码归一码,该赢的她可不能输~ 可以了可以了,火候差不多了,再浇上一把油。 “看,我说了,这铃铛很好用的,不是么?世子……小叔?” “……” 孟天枢心中无能怒吼:南锦……我要杀了你!! 第474章 脏小子 就这样,连续两次中招的孟天枢,被迫抬回金陵养病去了。 南府再一次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南锦被苏真真勒令院中养病,一步都不许离开南府,谁要是偷偷放行,一准吃挂落。 这一次,她是认真生气的,南稷山的枕边风,完全不好使。 愧对女儿,南稷山也玩起了失踪,借口一桩与洋人洽谈的丝绸生意,躲出府去了。 秋末初冬,天朗气清,只是院中一成不变,百无聊赖。 不出门,南锦索性在闺阁中养肤,早晨洗脸,不再用任何香精水,只是打温水,热敷一会儿,涂上厚厚一层她自己研制的茯苓、白术各色花草精调而成的红玉膏。 不施粉黛,不染铅华。 将养三日,脸上的皮肤,倒比敷粉了还要白皙滑嫩,像剥了壳的鸡蛋一般。 躺在美人榻上,南锦手里揣着汤婆子,身上盖着薄毯,还是觉得脚心发冷。 她暗自一叹: “也不知及时才是出门,这种天气,最适宜泡一泡香汤池子~我好想去飒风啊……” 小翠宝抿着唇,臊目搭眼: “夫人说了,寒衣节的时候,大公子会亲自登门拜访的,在这之前,小姐哪儿都不许去,只能乖乖在府中待着。” “我老实待着,外头传我的话儿,又能消停了?”南锦怅然:“我总该弄出一点新东西,才能把原来的风头盖过去?” 小翠宝端茶的手都在发颤: “求你了小姐,这次再出幺蛾子,夫人一定会杀了我的!” “我不信——试试?” “……” 小翠宝小脸惨白,索性放下茶杯,抄起果盘里的一把精致小刀子,递给南锦: “那翠宝宁愿死在小姐手里!” “嘁,没意思。” 南锦把刀子往果盘中的脆梨上一刺。 上一世,孟天枢被抬去金陵治病,之后,俩人是在嵩江漕帮重逢,为了夏家买粮对弈了一局。 区别之处,上一世他走了,她虽有些无聊,但觉得耳根子清净。现在满心挂念,满腹相思,掰算着手指盼着见他,后悔那般戏弄他,这便又是大大的不同了。 啊~何时要去嵩江帮? 对了,是不是应该先见一见荆禾呀。 “走,去马厩。” 南锦掀开薄毯,噌得一下站了起来。 小翠宝彻底垮了脸:“小姐,你是闹哪样儿呀!” “我的精卫呢?我要去瞧瞧它。” “啊?精卫?您不是赏给荆禾了么?他如今跟着三叔学本事儿、去乡下收账,您心疼他脚力,总把一双双鞋子磨破,便把自己的精卫小枣马送给他了。” 小翠宝已经习惯南锦偶尔的记忆偏差。 不过还好,一般稍微提醒一下,小姐便能想起来了。 南锦哦了一声,心中暗自盘算时间线,荆禾已经不在马厩了,想来,劝他哥哥继续留在漕帮的话儿,应当也说过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一回来,便叫他来见我。”说着,重新躺了回去。 “算算日子,今日也该回来了,去之前我还差遣他,让他拉一车山泉水回来呢。” 只要南锦不去马厩,一切好说。 她旋身,打算挑了帘子回去,让门外支帘的丫鬟去门房知会一声。 荆小爷回来了,叫他先来拜见大小姐,大小姐有话问。 丫鬟得了令,脚步翩跹走了,一盏茶时间就匆匆回来,额间冒汗。 “翠宝姐姐,荆小爷出事了!是乡下庄子的伙计找马车拉回来的!人昏迷着不醒,三叔已经寻大夫去了!” 南锦在屋中听得真切,心里咯噔一声,一头从美人榻上扎了起来。 趿拉着鞋,她即刻往后院赶去—— “小姐,小姐!外头冷,快把衣裳穿好。” 小翠宝抄起衣架上的貂毛氅衣,亦步亦趋,跟着南锦一块儿出去了。 …… 一路穿堂过院,到了府院后门,马车还停在那里,三叔焦头烂额,原地踱步。 见南锦来了,诧异万分:“小姐怎么来了?” “荆禾呢,怎么还不请大夫?” “大夫请了,只是——” “只是什么?” 南锦没什么耐心,径自掀了马车帘子,一探究竟。 这一看,惊吓算不上,可也是实实在在吃了一惊,心绪百结,脑子嗡嗡。 荆禾昏厥在地,另有一只纤弱的少年小臂,紧紧圈住了他的脖子,少年的整张脸隐藏在脏污的碎发之下,整个人鼻息微弱,像死过去一般。 三叔重重一叹:“就这么锢着,除非拿剪子给他绞了,只能等大夫到了,一起看看了。” 小翠宝掩唇:“这脏小子是谁?!” 三叔摇头:“不认识,看衣裳像是陇西那边来的,一路跋山涉水,风餐露宿,流浪来的。听庄子的车把式说,他是躲在庄子马厩里跟马抢食儿的,被这一次被荆禾发现了,俩人缠斗着从山坡上滚了下去,等找到了,就成了这幅样子。” 南锦充耳不闻,不听小翠宝劝阻,一步步靠近马车。 她甚至忘记掩鼻,反而伸手撩开了脏小子的头发,露出了他黑黢黢,但还算清俊的五官。 没得舒了一口气,嘴角莫名有些许笑容—— 南锦自然认得他。 阿布。 她的阿布。 第475章 废了这一双手 徐大夫提着沉重的医箱,匆匆赶来。 大气还没喘一口,迎头撞上南锦冷厉的目光—— 虎躯一震,手腕一抖,险些把医箱给砸了。 三叔推搡着人,让他上马车去,快两个人看看如何了,荆禾是南锦在意的奴才,那也就不是奴才了,怠慢不得。 徐大夫看了一眼,直接道:“边上那个不中用了,瘦骨棱棱的,也不知饿了几天,现在这一下,是他下了最后死力气的,等这口劲儿泄了,人也就没了。管家,大小姐,咱们索性拿夹剪夹了他的手,就咱们家的这个!” 南锦似笑非笑,笑声却阴诡非常, “夹剪?好哇,这个好玩,三叔,去拿。” 三叔迟疑:“这不好!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 “怕什么,不过要他一只手,活不下去,是他自己没这个命数。再说了,看他这样子,不知哪里来的乞丐,死了也无人收尸,管他做什么。” 三叔不肯去,那徐大夫与南府下人,也是老相识。 他径自支使着门边上的小厮,让他们去库房,把寻常夹银子的夹剪给抬出来。 库房收支,南府又是做生意的人家,夹剪到处都有,两个小厮抬着一架,这就哼哧哼哧出来了。 “来呀,把人拉出来了,小心些整弄,别伤着咱们的人。” 徐大夫自说自话,在南锦的眼皮子底下,把阿布的手,弄到了刀锋之下。 夹剪架上,有一个长长的坐柄,只要人屁股挨着,稍往下用力,再硬的东西也能剪断了,平常都是用来剪银子,赌坊也会有一架,出老千耍赖皮的,它也能留下一只手来。 “等一等!” 南锦气恼呵止:“这血腥事儿,如何当着我的面儿!” 徐大夫一拍脑门,抱歉道:“大小姐先避一避,交给小的就好。” “不成,一会儿你碰着荆禾了怎么办?这玩意怎么摆弄的,你先试好!” “大小姐放心,这东西一刀下去,砍瓜切菜,利落的很——您瞧,就是把这手,搁在这缺口里头,然后呢,对对,就是往那长柄上一坐——” 徐大夫拿自己的手,往木缺里放了放,仰起头,看向站在手柄边的南锦。 等对上她眼底寒潭似的深意,立刻便觉头皮发麻,背脊发冷。 再逃,已经来不及了。 “坐下去,是这样么——?” 南锦抖开大氅,偏头挡住了飞溅的鲜血,耳边充斥徐大夫惨绝人寰的叫声。 她没有嫌恶,也没有歉意,而是平淡着眸色,款款起身。 藕荷色的裙裾,被沾染上了点点殷红,她有意无意掸了掸裙裾,冷声开口: “医者仁心,我看徐大夫您没有……这行医济世的手,不要也罢。” 小翠宝吓得满脸惨白,看向南锦的目光,第一次觉得那样陌生。 三叔在傻了片刻后,立刻反应过来,叫人把徐大夫给抬走了,也是沉声道: “不许乱嚼舌根,不然,乱棍打死!” “是是,是是,奴才们什么都没有看到。”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南锦踱着步子,踩踏地上血水汪子,再一次走到了阿布身边。 她蹲下身,颦眉微蹙,伸手覆在了阿布僵直的手臂上—— 温柔不言而喻。 掌心的暖意,似化开寒冰的春潮,一丝一丝渗透肌理,唤醒了阿布最后的执念。 醒醒。 醒醒,阿布。 第476章 不仅她一个回归 庄周梦蝶,似真似幻,若不肯醒,这便是真实的,若执意醒来,不过大梦一场。 阿布的梦,充满了不舍和执念,执念到他用尽最后一滴心血,最后一丝力气,也要牢牢牵着她的手—— ‘我要走了……’ 病骨支离,瘦骨嶙峋,躺在藤椅上的他,已到了油尽灯枯的最后。 手臂上紧实的肌肉,这些年,全消融不见,只剩一层皱巴巴的皮囊,包裹着竭尽心血的一具残躯。 从手腕上攀上的黑线,早已遍布了周身,最后在心口处蔓延扎根,汲取他最后一点心头血。 一切一切,昭示着天孽榨取了他一生的寿数、力气、精力。 他到了该道别的时候了。 ‘无论如何,我还是要谢谢你,那时,拼命将我从燕回山救了出来。’ 陪在他身边的女子,手里拢着汤婆子,一头银丝白发,背脊腰身却仍似少女柔软。 ‘……我没用,没保全你。’ ‘真死在那里,也不错。’ 女子回头,毁去的脸庞,不如从前昳丽之姿,只有一双杏眸,还点缀着奕奕光泽。 她反手握住了阿布的手,安慰似得拍了拍: “人定胜天,我从前信,现在想想,未免太过猖狂……天意之下,芸芸众生,逃得过初一,也难逃十五。纵然自身无虞,它也要你舍弃最心疼的人、物件儿、回忆……总之,不豁下一层皮肉来,怎甘心你……讥天讽地,笑着扬长而去?” 这话,说来平静无波,心澜不起,可熬过这些年岁,她又暗自落了多少泪? 有些人,早就留在了那里,有些人,也只能陪她走到这里。 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 “走,阿布,放下……命该如此。” “不——!” 喘着粗气,他执念不消,反而越发浓重。 明明可以的,一定是过去的哪里,自己做得不好,他一定可以做得更好的。 一开始就应该阻止他们去浮屠塔,一开始,他就应该死在封石门前,以血劝祭,劝退他们离开!哪怕,哪怕最后,他也绝不应该,看她再服下天孽,护着重伤的他,从姬应寒千军万马的绞杀中逃走。 她不该是信命的人,天下所有人都软弱、屈服,偏偏她不该是! 一滴滚烫的热泪落下,浸润着阿布粗糙、干枯的皮肤。 “其实,我是怕的……”吸了吸鼻子,她抬头:“到了最后,我会不会与你一般丑?虽然,我现在也不好看……可是干扁扁,孤单单的死去,真的好惨。” 阿布说不出‘陪她’的话。 哪怕这一句,他说过千遍、万遍,也早早刻在骨子里了。 可现在,他没有资格,也不配再说—— 无能为力的绝望,为他浑浊的瞳孔更添一层灰色的阴影。 “不过还好,我还有可爱的银子,陪我走过最后一程……不用在奈何桥上等我,我……还要好些年呢。我想过了,等你走了,我便多请几个下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花自己一点力气,说不定能苟活到半百,那也是我的福气~” “……” “不用等我,见到天枢,叫他也不必等了,我不想等我下来的一天,还要与他再历一次分别——那样,太痛了。” 阿布就这样静静听着女子的絮叨。 晨曦余晖,散漫着一方青砖小院,花棚架上枝蔓藤叶,在春风吹拂之下,生出一簇簇嫩绿之色。 盎然生机,四季方始,可在他混沌的眼中,却是等不到的奢侈。 眼皮沉重,耳朵嗡嗡作响。 阿布知道,自己该走了,全身的力气被抽走,他还有最后一份执念。 便是这最后的执念,让他牢牢握住了她的手—— 直至梦境沉入无边的黑暗…… 直至那一抹温柔重新覆上,唤醒他,不知沉睡了多久的寂寥梦境。 …… “醒了?” 小翠宝眨巴眼睛,凑近了一些看,还学着大夫样子,掀开他眼皮,仔细看了看他瞳孔。 “恩,死不了了,快起来喝些米糊,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这么瘦!” 小翠宝往他身后垫了一个枕头,扶着他坐了起来。 阿布陷入一派迷惘之中。 他不是死了么?地府鬼门关,奈何桥,孟婆汤……翠宝何时当了孟婆? 看着香喷喷的米糊递到跟前,阿布稍微有点清醒:翠宝成了孟婆,或许有可能,米糊成了孟婆汤,那是万万不对的。 他没死! 激动之下,他一袖子掀翻了粥碗,吓得小翠宝惊叫连连,不住退后。 “你个不知道好歹的脏东西!白瞎了小姐的好心肠,就应该叫徐大夫断了你的手,把你拉去后院喂狗!哼,就你这一副身板,喂狗,狗都嫌柴呢!” “脏……东西?” “不然叫你什么?哼。” “你、不认识、我?” “有病!” 翠宝扭头就要走。 “别、走——” 阿布一急,身子扑了出去,只是现在的他,哪有什么力气? 人立刻软在地上,摔得七荤八素,全身骨头剧痛。 “哎呀,脏东西,你真是气死我了,你吃不吃?快吃,吃了洗干净,不然你这副又臭又脏的样子,怎么去见我家小姐呀!” “……” 阿布浑身一震,抬起茫然的双眸。 半点茫然色,转瞬变得熠熠生辉,光泽夺目。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不知道这是哪里,他只知南锦在这里,而他,还能见她一面,甚至,陪在她的身边, 只这一个念头,霎时将他两世的一切执念化为灰烬。 心弦一松,阿布再度昏厥了过去。 第477章 叫他来见我 醒了吃,吃了睡,这一觉,阿布足足睡了三天三夜,才彻底缓过劲儿来。 南锦耐着性子,差遣丫鬟、奴才奔走伺候,等他彻底醒了,延请另外的大夫,为他仔细诊脉,又脱光了衣裳,明明白白洗了个澡。 经过廊下,南锦听见小翠宝往院子里泼水的声音,伫步问了句: “衣衫齐整了?” 小翠宝好笑道: “洗了三大桶热水,水全洗得乌黑,他人还是黑乎乎的,不过剃了个头,净了个面儿,剑眉朗目的,左右是个俊朗的少年郎~” 南锦唇边一抹柔意:“大夫怎么说?” “年纪轻,底子好,将养几月就能大好,还是饿出来的毛病,太瘦!” “那便好,本小姐费了这功夫,总不能到头来还救了个死人,叫他来见我。” 南锦裙裾逶迤,施施然抬步,往花厅去了。 小翠宝诶了一声,点头应下。 她随手把木桶交给一边的洒扫丫鬟,然后放下高高卷起的袖子,去往收留阿布暂住的南面庑房。 进了门,小翠宝一见阿布,便红着脸嗔道: “你是野人不成?新衣裳都给你准备了,就手边上放着,你怎么还光着呢!” “……” 阿布置若罔闻,只是赤裸着身,背对小翠宝站着。 他瞬身湿漉漉的,似才从浴桶里走出来,水珠沿着他身上瘦棱棱的骨峰,啪嗒啪嗒,洇在了青石地砖上。 阿布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皮包骨头的小臂,还有天生黑黢黢的皮肤。 ‘天孽……呢……?’ ‘消失了……?还是,它从未出现过?’ 双唇嗫嚅,他开始喃喃自言。 小翠宝絮叨了半天,都不见他耳朵动一动,显然也有些急了: “哎呀,你总不会,还要我给你穿衣裳、提裤子?我家小姐等着见你,你可快着点,她性子急,可等不了你许久!” 总算,这一句话,飘进了阿布的耳中,唤回了他沉沦虚妄的理智。 “南锦……” “呀!岂有此理,你、你怎敢直呼我家小姐的闺名?亏我家小姐救过你,你竟如此不识好歹……你、你——啊!你怎么转过来了!” 小翠宝立刻捂住了眼睛。 阿布抿了抿唇,抄起浴桶边上的短打褐衣,手忙脚乱往身上套—— 来不及穿鞋,他干脆赤着双脚,一面儿系着腰际的绳子,一面儿推门出去。 只一眼,他便认出了这里,熟门熟路,根本不需要丫鬟引路,他就往花厅去了。 …… 入了冬,天便一日比一日寒。 窗外细雪压断了松枝,花厅暖炉燃,南锦卸了身上寒衣,只着一件单衣,蜷在内室的罗汉榻上,手里提着一只墨笔,对着半干的宣纸,涂涂画画。 当然,她既没有画松咏志的本事儿,也没有赏雪盼梅的闲情逸致。 南锦涂画的,是一道道时间线,还有潦草落墨,怕只有她自己才认得出的词字。 阿布出现了,出现在郊外庄子的马厩,而不是地下城的拍卖会。 他手臂上,完全没有天孽留下的痕迹,甚至因为肌弱无力,连粥碗都端不住。 他不是上一世那个膂力强劲,力能扛鼎的大力士了…… 阿布的出现,再次向南锦印证,在这里,这一世,天孽似乎了无踪迹。除了她记忆中的执念之外,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能够证明它的存在! “这太奇怪了……”南锦丢掉了笔,自言自问: “如果这方尘世,根本没有天孽的存在,那我又要改变什么,怎么改变,才能救那一世的自己和天枢?” 思绪杂乱时,门外有丫头轻叱: “哪里来的奴才,这般不懂事,也不等我通报一声——诶诶,大小姐在休息,你等一等!喂,你怎么连鞋子都不穿!” 隔冷风的暖帘子,被人用力掀起。 呼呼一阵北风,寒意透骨,直往骨子里钻! 阿嚏。 南锦一下子受了冷,立刻打了个喷嚏,裹住了膝上薄毯,怒视丫鬟: “出去。” “小姐……小姐,是他——” “再说一遍,出去!” 丫鬟满脸委屈,刮了阿布一眼,闷着声响,去廊下守帘子去了。 “你醒了?是我救了你。” 南锦开门见山,抬眸,对上了阿布此刻的眼神—— 她心中咯噔一声,嘴角边原本高高在上的笑容,突然变得难以维持。 不可能……这如何可能? 这是她在这一世,和阿布第一次见面,甚至,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为何,阿布眼底透出的思念,是令人发狂的热烈? 第493章 毫无防备 南锦‘探病’已足足探了一个时辰了。 魏八斤在楼下守着,三叔在跨院外踱步,心中焦急挂心,觉得不太合适,只是没一个人敢贸然擅闯。 魏八斤一万个不敢,三叔更是没借口呀。 直到丫鬟端来了孟天枢该吃的舀汤,魏八斤这才如蒙大赦,擦着头上的汗水,对着管家三叔颔首,目光示意道‘我去看看情况,若是不对劲,您立刻上来,把你家小姐带回去!现在两人身份暧昧特殊,实在经不起半点闲言碎语了!’ 管家三叔捧手远敬,唇语道:‘多谢,多谢!’ 噔噔噔,魏八斤双手端着药盘子,脚步稳健,立刻上了二楼。 …… 厢房雅致,沉水熏香,不断袅袅升腾。 西番莲纹的大铜盆中,银骨炭的灰烬暗藏余温,北墙下的长条案几上,岁末清供皆是讲究,白瓷盘盛着满当当的佛手香橼,一阵风过,暗香浮动。 俩人本是在廊下赏雪的,后来南锦几声咳,大有比病人孟天枢更加严重的趋势。 孟天枢这才起身,与她一起挪回屋中,只道;‘饮一杯热茶,你便走。’ 岂料这一杯热茶,从烫手到暖杯,再到愈渐愈冷,她都没有离开的意思。 从京城金缕阁,谈到金陵三大绸缎庄,再到青州城的各家卖洋货的商号,不算夸夸其谈,也没有半点炫耀的意思,她似乎只是在谈论自己的衣食住行,最为普通的事物。 不过有意思的一件事—— 若是只谈论这些,就算自言自语,她也说不了一个时辰这么久。 话引子或许是这些女人用度,可偏偏,她总能不经意的引申出去。 然后,孟天枢恰好能对谈上两句,渐渐的,在不知不觉中,他透露了许多关于自己的喜好、和过去的事情。 “竟是这样……从皇子伴读到纨绔少爷,再到青州城的药罐子,你也是越活越倒了~你这病,是老王爷传下来的么?我怎么听说,老王爷年轻的时候,似乎身体也不怎么好?” 南锦拖长了音,若有所思。 孟天枢眸光一凛,淡了声: “无稽之传。” “恩……” 话题就这么终结了,一室安静。 窗外细雪压断松枝,暖炉燃,寒意卸,一个看着窗外,一个凝着杯中沉浮的茶叶末。 两相无言。 …… 不知何时,南锦竟睡了过去,在孟天枢看来,简直匪夷所思! 她单手托腮,身子斜斜倚在暖榻边,另一只手掌着茶杯,歪斜着,快要将里头最后一口冷茶,倾泄而出。 “南——” 孟天枢出声唤她。 一字入耳,却见南锦眉心微不可查一蹙,睫毛颤然,菱唇微掀。 她在恼他:嘘,不要出声,她要小憩一会儿。 孟天枢欲言又止,心中实在是服气的! 他和她的关系……好像并不是很好?之前还跟仇人一样,一见面,就是波谲云诡,勾心斗角的,就算不是敌人,也算不得朋友?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含羞全无……咳,这也可以理解,又不是心上人,加之脸皮出奇厚实,不害羞是正常的。 但是……他也是个男子,就这样毫无防备,毫不顾忌的安心睡去,她的心是有多大? “有那么累么——?” 孟天枢一阵心软,最终还是没有吵醒她。 他微微倾了身子,从她掌心拿走了茶杯,轻声放在了一边的梅花小几上。 南锦在梦里,觉得一件心事放下了,顿感轻松。 于是,她索性头一歪,滚到了绣榻上,枕着孟天枢的宽袖,安然入睡。 独属于他的冷香入鼻,那一抹因为安心勾起的笑意,是无论如何做不得假的。 “……” 孟天枢下意识落目,视线停在了她胜雪白皙的脸颊上。 眉眼如新月,玉颈秀欣生香,清丽绝色的容颜,不再因为她咄咄逼人而显得凌厉,也不会因为她时而狡黠,变得轻浮乖张。 此刻的南锦,安静又美好,清丽无害,如她今日所穿的衣裳—— 恰似一朵雪骨冰机的玉芙蓉。 “天枢……” 南锦梦中一声呢喃,将痴痴走神的孟天枢,险些吓出病来! 他下意识往后一仰,后脑勺重重砸在墙上,钝痛袭来,他难免捂头弯腰。 这一弯,发丝如墨倾斜,消融了彼此间可见的距离,远远看去,他竟像是在吻她! “少爷……吃……药了?” 魏八斤推门而入,只愣了须臾,便扭头就要走。 “药煎错了,我重煎。” “站住!” 魏八斤不敢回头啊,只能忍着哭腔,苦着脸道: “少爷呀,我可什么都没发现,有些错误,现在挽回还来得及哇!” “……” 第494章 捉鬼去 南府,西跨院。 雪天阴沉,亦如乔氏如今的心情,她一人站在火盆边,烧掉了浩亭的来信,目之沉沉。 放下手中伪善的佛珠,她提笔落寞,一整张纸宣上,只有‘速归’二字。 莲心手持蜡烛,在封口的信封上,用火漆封缄。 她脚步无声,交给了窗外等候已久的小厮,命他骑最快的马,去请大少爷回家来。 “一来一回,总要十五元宵才到,除夕祭祖,总是赶不上了。” 莲心落了窗,回身踱步到乔氏身边,四下无人,内室昏淡,才淡淡又一句: “大小姐外嫁了,这南府的掌心,大少爷必得争一争的。” 乔氏睨了她一眼,嗤笑道: “老爷应了戍南王府,以半个家底陪嫁,南锦纵使外嫁,留给我和浩儿的,只是躯壳而已……” “侧夫人,千万不要这般想,南府又不仅青州一支,青州乃长房,北城还有二老爷在呢!事关南家门庭,二老爷决计不会坐视不理的!之前算是招婿,让大公子到南家来,替南家打理一部分生意,左右都是自家人,说得好听一些,叫陪嫁半个南家……现在大小姐要外嫁,当那世子妃去,这家底,是万万不容她带走的!” 莲心信心满满。 甭管是深宅大户,还是平头老板姓家里,女儿外嫁,便是泼出去的水。 不狠狠宰男方一笔聘礼,已算心疼自己姑娘了,哪有再分了娘家兄弟的家产出去的? 不可能,万万不可能。 乔氏目光淡然,重拾桌上的松木佛珠,看起来十分淡泊: “真有这么简单,我的浩儿,还会远走他乡经营商号,除夕夜,连家都归不得么?” “啊……侧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在莲心的心里,想法简单,左右越不过南稷山的宠爱和苏真真的霸道护短。 就像一池开败的塘池,她永远看不透底下污泥中的盘根错杂,利益相牵。 “与你说,你也不懂——”顿了顿声,乔氏又道:“你去替我准备轿辇,我要去庄子一趟。” “这么晚了,侧夫人还要去庄子?” “恩,去见一见朋友。” 莲心欲言又止,心中明白,侧夫人要去见那个疯女人了。 …… 天阴沉着,南府后门的巷子十分寂静,连走街串巷的商贩都没有。 明个儿就是除夕,大家都收摊上板儿,回家过年了。 南锦从王府别院回来,方才小憩过一觉,现在精神爽利,心情愉悦。 “小姐……我好像看见乔夫人的轿子了?这时候,她去哪儿?” “……” 南锦挑起轿帘子,目色沉缓,道: “跟着她,远一些,不要被发现了。” “是。” 小翠宝示意轿夫调转轿子,不回南府了,跟着乔氏的小轿,一路颠簸着出了城。 她要去的地方,南锦熟悉得很,是城外养马的庄子。 南锦心中疑怪,大过年的,她来这里做甚么?知道她心肠黑,总是有阴谋诡计跑不脱的。 生怕剧本和上一世有变,快到庄子的时候,南锦弃了轿子,一路步行,尾随前去。 福叔早早收到消息,提着一盏灯笼,在庄子外,候着乔氏。 乔氏下轿,低低说了几句—— 南锦躲在不远处,只是庄子里风雪大,她听不见乔氏说得话。 小翠宝哈着气,搓着手心,用一点可怜的温度,为南锦捂着脸颊,抵挡风雪。 “小姐,您这是何苦,想知道什么,明日叫福叔问问就是了。” “嘘——” 南锦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发现福叔领着乔氏,并不是往庄子里去,而是绕了一圈,去庄子后的暗山去了。 “呀!侧夫人的胆子,未免太大了?” “你知道什么?”南锦回头。 小翠宝支支吾吾,半响后才道:“奴婢也是听下人嚼舌根,未必是真的……说是咱们南家庄子后的暗山里,关着一个女鬼,这女鬼煞气太重,放出来,必定为祸南家,可也不能除去她,除了她,财气受损,所以就这么一直关着……老爷夫人从来没承认过,鬼怪之谈,也就丫鬟们私底下说说。” 南锦长眉一挑。 这倒是一桩新鲜的事儿,与上一世不同,她要跟过去看看。 “来都来了,翠宝,小姐这就带你去捉鬼呀~” “小姐!” 小翠宝挠头,感觉自己快疯了! 南锦的衣袂隐入风雪中,她也只得一路追上去,踏着积雪,一路上山。 第495章 一件辛秘事儿 说是一座山,其实就是一方小土堠。 不到半山腰,冬日浅灰色的竹林隐蔽处,有一所茅草屋,此刻一盏灯烛暖融融,比以往任何一日都要热闹。 哼哧哼哧,南锦费力躲在茅草屋外,有一檐遮蔽风雪,便不冷了。 茅草屋很简陋,所以不必费心什么,透着竹板缝隙,就能清楚窥见房内情况。 干净简陋的摆设,有一女子穿着布衣,捻着佛珠,坐在炕边。 她背对着南锦,云鬓斑驳着白霜,肩膀清瘦,看着十分沧桑…… 半敞的门口,落着一串铁链子,窗户口下,是可以翻动的木板,仔细看去,上面堆积着食物残渣,是平日里送饭食用的。 ‘她是谁?’ 南锦心中猜度,却完全没有头绪。 关在庄子里的清瘦女子,论说爹爹、娘亲一定是知道的,甚至上一世,她也是半点线索全无,难不成,是完全不一样的剧本了? 按捺心中疑惑,她按住小翠宝的肩,仔细听着屋中对话。 “又是一年岁末年关……婉儿妹妹这一年,过得可好?” 这一句,是来自乔氏的寒暄。 她唤这个女子……婉儿妹妹? 南锦似乎知道了些什么,不过不敢确认,便耐着性子,继续听下去。 “有劳惦念,一切都好。” 女子声音透着一股死寂,清淡无力,半分感情也没有。 她似乎并不想见到乔氏,连寒暄的欲望都没有,手指拨弄着佛珠,淡然沉静。 乔氏不动神色,只是向她身边走了几步,透着欣喜之意: “明个就是除夕,我怕是不好来瞧你,所以……今日过来看你……我知道,你不怎么愿意见到我,可我,毕竟养着三小姐……你的三小姐。” 此言一出,女子平静的表情,微有动容,眼神挣扎后复又平静。 “侧夫人这话错了,三小姐的生母早逝,既是你养的,便是你的女儿。” 油盐不进,乔氏嘴角一抽,冷笑了笑。 听到这里,南锦虽然还有很多疑惑,但至少弄清楚了这个女人的身份。 她是邺水的生母,当年的婉姨娘。 …… “我膝下除了邺水,还有一个儿子,这么多年了,儿子不在身边,还是这个养来的女儿贴心些……可女儿终究是别人家的,只有儿子,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这辈子都跟自己一条心……婉儿妹妹,你的宁哥儿,快要熬出头了。” 乔氏走到了婉姨娘身边,弯腰,扶住了她的肩膀。 这个姿势,让南锦错过了婉姨娘脸上的表情—— 她们窃窃私语几句,南锦听不清楚,可还是有几个词句,飘入了她的耳中。 ‘复仇、织造、宫里……’ 南锦心中默默一番白眼:还不如一个字都听不清呢。 说完了,乔氏直起身,声音恳切: “当年的事儿,你我都知道真相如何,牺牲掉了宁哥儿,牺牲掉了妹妹你……如今眼瞅着南家,要落入南锦那个小丫头手中了,我替妹妹不值,也替我自己不甘——翻身的机会就要到了,婉儿妹妹,姐姐答应你,不出三月,便风风光光,派人来接你!” 哗啦一声。 婉姨娘手中的佛珠,散落一地,她的指甲盖太过凌厉,不小心掐断了串珠的棉线。 摇了摇头,她垂眸低语: “佛祖还是佛祖,纵然我吃斋念佛这么多年,还是不容我这心怀怨恨,放不下尘缘往事的孽徒……” 乔氏莞尔一笑,把自己手中的松木佛珠,交到了她的手中。 “一尊泥像,三柱清香,到底寒酸了些,等你出去了,为佛祖重塑金身,敬添香油,这一串佛珠就未必会断了。” 南锦听了这话,险些没气得笑出声,心道: ‘佛珠知道,有你这等不肖信徒,再多香火,面上也无光!’ 俩人又说了几句话,乔氏便决定回去了。 “我留了一些银钱,请福叔为你办置些年货,就说,是为了三小姐尽孝的……三个月,只委屈妹妹三个月,保重自己。” “侧夫人——慢走。” 婉姨娘裣衽行礼,恭送乔氏离开。 南锦缩回了头,在暗处和小翠宝面面相觑。 等乔氏滴溜的灯笼,渐行渐远之后,她从缓步从竹林出来,对着幽森寂寥的山路,重重打了一个喷嚏。 “阿嚏——!” 好家伙。 这一世的宅斗项目,总是这样不经意的到来了。 第496章 小间谍 “阿嚏……阿嚏……!” 南锦裹着薄毯,盘腿坐在罗汉床上,脚踏边摆满了一圈儿火盆,热气直往脸上拱。 小翠宝熬了姜汤来,用屁股把门顶上,对着跪了一屋子的丫鬟道: “大小姐叫噩梦魇住了,如今浑身冰冷,四肢俱寒,天一亮就是除夕,这可不是吉利的兆头。” “要不要……告诉夫人、老爷?” 一个小丫鬟怯生生的抬头,眼里充满了惊惧。 方才就听说了,大小姐的梦魇实在吓人—— 满口全是女鬼作祟,还是丫鬟们平日里嚼舌根的那一位。 若真是叫女鬼欺身了,可不是小事一桩,请大夫也无用,要尽早安排法事呀。 “深更半夜,还是不要打扰了。” 南锦摇了摇头,接过小翠宝递来的姜汤,低头抿了一口。 辛辣入喉,她恼得很,抬袖就将汤碗掀翻在地,惹得跪在地上的一干丫鬟,面面相觑,瑟然发抖。 大小姐想一出是一出,大过年的,谁知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好端端的!怎么就叫女鬼欺了身?就我一个做噩梦,是瞧我好欺负么?” 有丫头仗着自己机灵,立刻抬首,腆着脸笑: “不是小姐一个人,奴婢、奴婢昨个也做噩梦了——” 小翠宝替南锦啐了过去: “你昨个当值,在茶水房坐了一晚上,清晨才回的庑房,梦哪门子女鬼?别是真见着了,非说自己梦见的?” “……”丫头脸一红,讪讪低下头去。 跪在她身边,怯生生的丫头,名唤枝溪,一时间不知道哪来的胆子,硬着头皮道: “我娘说,凡是女鬼恋世,多是心怀怨念,为情所伤……大小姐生得貌美,半生娇宠,又寻得天下第一俊美的男子为婿,怎么不惹得女鬼嫉妒?” 小翠宝惊讶的看向枝溪,神色复杂,不知该夸还是该骂。 毕竟关于南锦的感情态度,她也是完全拿不准的。 “掌嘴!” 南锦冷言相斥,小翠宝神色一缓。 枝溪身子一颤,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在众人的嘲谑目光中,默默伸出手,准备往自己的小脸蛋招呼—— 这时,南锦又说话了,用得偏是完全不同于方才的语调。 “瞎说什么大实话~~真讨厌!” 螓首微偏,泛起的一抹潮红色,她拿手扇了扇,后指着脚边的火盆,嗔道: “热死了,挪开些。” “是……” 小翠宝汗颜垂首,关于小姐的感情生活,再一次对自己的无知有了清晰的认知。 “喂,你叫什么?” “回小姐话,我叫枝溪,今年六月入的府,一直在庭院洒扫,为小姐看护花草,提炼花精。” “一看就是个细致人,能护着我的花草,三叔也是器重你的……起来说话。” “是。” 枝溪生得清秀,似邻家碧玉,完全没有攻击性,叫人瞧着舒服。 南锦托腮,笑意盈盈: “你也觉得……天下第一俊美的男子,你说得是世子天枢,还是大公子天策呀?” 枝溪身子一颤,眼底划过一丝慌乱,本想说些什么,后忍了回去。 思忖片刻,她用‘更加慌乱’的目光看向小翠宝。 小翠宝心想:夫人把大家都赶了出来,单独和王妃说了好久的话,而且有很多人,亲眼看见世子爷带着昏厥的小姐回府,议亲大事突然拖延,大家总归猜得出来嘛。 翠宝给了枝溪一个‘你很幸运,知道了内情,好自为之的’眼神。 枝溪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内情,立刻点头,圆上了自己之前的话: “世子爷容貌神铸,与大小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否则,女鬼怎么不欺别人身?说到底,还不是嫉妒大小姐的姻缘福泽?” “我觉得有理……被你如此一说,我便不害怕了。” 南锦打了一个哈欠,眼底雾气蒙蒙: “嫉妒我的人多了,想要捉弄我的宵小,似人似鬼,眼皮子底下都不少~真要害怕,我怕是要活生生吓死了?你们呐,都出去,翠宝和枝溪留下,替我掌着灯,我再眯一会儿,若是鬼欺我,我动弹不得,千万把我叫醒了哦?” “不会了不会了~我让她们都在门外守着,人多阳气足,什么妖魔鬼怪,再不敢近小姐身子了。” “也行。” 南锦欣然答应了。 就这样,一通半夜紧急召集后,丫鬟们不得休息,还要在房门口插蜡烛,为南锦驱鬼安眠。嘴上不敢说,心里却是怨声载道。 小翠宝守在床头,枝溪守在床尾,帐幔落下,南锦背身躺下。 剩下的三五丫头,纷纷搬来自己的铺盖,在南锦的窗外、门外打起了地铺。 她们之中,有的是四姨娘派来的,有的,是乔氏暗戳戳收买的钉子,有的早些年,和南浩亭有过一腿,成日想着做姨太太的美梦~ 南锦找了许久,也找不到亲娘派过来的‘小奸细’~ 幸好今天,终于让她找到了—— 嘿嘿,小枝溪,就是你啦。 等一下小姐我给你好好表演,传话回去的时候,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呀。 第497章 怕他寂寞呀 天已大亮,南锦还在熟睡。 翠宝是心疼自家小姐的,熬了半宿未睡,自己也陪着她演了半宿,现在才算是真正睡沉过去了。 至于枝溪,翠宝找了借口,打发她出去了。 只说:“夫人地方有安神香,大小姐睡不安稳的时候,喜欢点一根,你去要一些来……只是,要管住自己的嘴,昨个晚上听来的话,莫要乱传了。” 枝溪神思倦怠,双眼涩重,只是略点了点头,旋身即刻走了。 …… 等南锦一觉睡醒,小翠宝便急急来禀报。 “小姐,夫人寻了乔氏的过错,大除夕夜的,家宴也不必出席,命她在房中禁足三日,不得出门呢。” “庄子那边呢?” “还没信儿呢!不过我听荆禾说,庄子里的年货,福叔都是傍晚拉一车入府,全是一些山货,为年夜饭添野味山珍的,照例夫人会留他的饭,许是那会儿才会发难。” 南锦点了点头,扶着床沿坐起,一边伸懒腰,一边打哈欠。 “放出去的信鸽子,都有回音么?” 小翠宝一愣,立刻反应过来——小姐指得,是昨夜门口守夜的丫鬟们。 心照不宣,这些小蹄子,都不是干净的心肠,甭管小姐待她们如何,总是吃里扒外,吃着两头的好处。不过小姐也不恼,安心养着她们,昨个守了一夜,今早上全遣回去了,还专门派人盯着,专门将她们的回禀的话写下来,把所有线索再传回来。 线索有真有假,不过稍加辨别,总会有些头绪的。 小翠宝后知后觉应了一声,从袖笼中掏出一只小册子,上面用蝇头小字,写了许多歪七扭八的字儿,看起来誊录时写得极快。 “小姐,别处的,还真没什么花头,除了幸灾乐祸,等着小姐被鬼魇出病来才好,就没什么有用的线索——哦,肖红是王嬷嬷的外甥女,那王嬷嬷虽上一次被小姐惩治的不轻,可左右还是四姨娘的人,她那处的消息,有用的多,还真有宁哥儿这么一个人。” 啧声感叹,小翠宝自得自意: “四姨娘终是个没脑子的,什么事儿都藏不住,嘴巴比棉裤腰带还松呢……” 南锦莞尔一笑,没有多做解释。 心里却明镜一般,四姨娘薛宝珠,可不像表面这般急性浮夸。 从她地方透来的消息,要不是假的,要不是她故意透出来的线索,背后,自然也有她自己真正的目的。 这一世,她依旧是姬应寒安插在南府的棋子,也是对爹爹心存感激,为了女儿飘絮全心考虑的母亲。 那么此举,她究竟是为了姬应寒,还是为她自己? “小姐,这个宁哥儿,知道的人不多,当年伺候的婆子、丫鬟都被撵出府去了。四姨娘也是无意间,认识了当年接生宁哥儿的稳婆,才知道老爷和婉姨娘,还有这么一个儿子呢!大家都以为,婉姨娘生了三小姐之后,难产死了,哪里知道那一胎生了三日不下来,是因为肚子里有两个种!男娃娃一出生,就被抱走了。” 小翠宝把从四姨娘地方偷听来的话,一股脑全说了出来,像倒豆子一般,说得又快又急。 南锦回神儿,恩了一声: “莫不是生下有残,或是触了什么不吉利的?” 宅斗本里,往往回来复仇的孩子,小时候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狗血的原因被抛弃。 第一时间,南锦就往这个方向思考而去。 “那为何,婉姨娘还活着?真想抹干净这件事,何苦留她下来,这些年,一直关在庄子里,对外却宣称她已经死了?” 小翠宝说得不无道理,南锦眉心一蹙,心绪不宁。 若是和邺水一般大,这宁哥,如今也是少年长成,只是不知人在何处? 听着乔氏的意思,他就要熬出头了?在哪里熬?出头了会哪般?凭什么一回来就能报仇? 娘亲一定是知道所有事情真相的,也知道宁哥儿的存在—— 既知道,以她的个性,为何不防微杜渐,还要留这一点星火,留那燎原的危机? 疑惑越来越多,南锦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 所有存在必定有其合理性,这个宁哥儿,当年必须消失,现在也必须回来。 南家要承受这一份危机,真相便是这个宁哥儿,也会给南家带来无法违逆的利益。 但凡涉及利益二字,便是重重陷阱,种种漏洞。 乔氏才能从中作梗,为自己谋取、为自己打算了。 …… 摇了摇手,南锦愧然一声长叹:“罢了,既他一定会来,那我便等着~” “小姐,你不查了?” “不查了,若一定有必要查,一定会有人比我急~看我如此不争气,她说不定会直接告诉我正确答案的。” “啊……?” 小翠宝一脸懵逼,伸手捋了捋自己脑门上不多的刘海。 南锦被她滑稽的模样逗笑了。 伸手赏了她一个脑瓜崩儿,菱唇微掀: “今儿是除夕夜,一人过多寂寞,该寻个知己,赏雪烹茶,遗世独立在寂静山亭,听府外鞭炮喧阗,人间热闹,才不辜负除夕之夜呀~” 小翠宝没理解,只是宽慰道: “小姐不是一个人呀,家里姊妹多,再不济,还有翠宝我呀!” 南锦瞪了她一眼,恨她两辈子都不开窍: “谁说我寂寞了,你再好好想想!” “……” 小翠宝表情复杂,伸手点了点东边,那一处筑在水榭边的小楼阁。 那个……病秧子呀? 第498章 比三角恋好 “抱歉,南大小姐,我家少爷身子不适,就不赴约了。” 魏八斤礼貌的回绝了——来自南家大小姐,南锦的除夕夜赏雪邀请。 这一记‘礼貌回绝’打得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让南锦好半天没有回过神。 什么? 不是写在三生石上的缘分么?不是怎么发展,都逃不开的暧昧情缘么? 两个人之间的按部就班,心心相许,就非要掺和狗血三角恋,才能早早发现自己悸动沉沦的心? 人性本贱不假——得不到的是最好的,失去的才追悔莫及。 不过南锦不信这个邪,还有一句至理箴言呢:‘两点一线的直线距离,才是最短的’! …… “告诉你家少爷,小楼廊下赏雪,亦是不错,他身子不适,我便劳烦一趟。” “……” “只是——”南锦眉目弯弯,露出了狐狸般的狡黠微笑:“我一向出门,难以轻装简行,先要问过父母,爹爹疼宠,怕我饿了、冷了,总要裹挟一堆人与我同往,到时候,还望世子莫要吃惊怪罪~” “等等!” 魏八斤一头冷汗,心中盘算。 如果这一场赏雪避免不了,还是少爷低调来,低调走比较好? 总比南家大小姐,大张旗鼓整一车队,闹得满城皆知要好…… “大、大小姐且慢,容我再去劝一劝我家少爷?别院灶火早熄,恐怕招待不周,大小姐姑娘家家,冒雪来一趟,纵使奴才我,也是要心疼的呀!” “如此——那最好了,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诶,好好。” 魏八斤抹了一把冷汗,瑟缩着肩膀,默默闯入雪中,踱步回别院去了。 * 铜锁院深,嶙峋假山上腊梅白雪。 一方石亭,用毡布围了半圈儿,留了一方南面儿,用小铜勾挂起,不误了赏雪的景致。 炭盆压了四角,暖意融融,烹茶的沸水,咕咚咕咚,顶着铜壶盖子。 茶叶已冲泡了一遍,茶香袅袅,幽香沁脾。 南锦特意装扮了一番,知道孟天枢因为天玑的关系,喜欢身着红衣的女子。 上一次的朱红实在太过惹眼,这一次,她换了一身海棠红,身披灰簇貂毛氅衣,低调掩不住骨子里的柔媚娇艳。 烈焰绯红,更加适合战场上,披血染甲的兰陵将军。 至于她,深闺女子,雪地烹茶,这一抹海棠红,才是最恰到好处的夺目浓艳。 “小姐,世子到了。” 小翠宝倒腾的小碎步,迈上石梯,躬身对着南锦道。 南锦眺目向下,看到了立在石道上的一抹身影——清矍遗世,衣袂飘诀。 神思恍惚,仿佛上一世的假山亭,她第一次敞开心扉,对这个名义上的‘小叔’道了一句‘新年快乐。’ 隔着纷纷而落的雪,四目相对,恍若隔世。 他的目光清冷一片,依旧带着陌生、防备,甚至还有复杂的嘲谑。 那一片属于她的温柔宠溺,不知何时才能回归,她有些难过,却又不肯难过。 至少那一世已经终章难续,她想要白首之约,这一世重来,再困苦的误会,再冰冷的眼神,她都可以承受的住。 只因,她是爱他的——且坚信着,他的爱,纵然会迟到,却永不会缺席。 “世子~~” 南锦抬手,对着石亭下的孟天枢,殷勤挥手。 孟天枢目光清冷,唇线紧抿着,一脸无奈。 他大可以不必来的,随魏八斤如何恐吓,南锦若要大张旗鼓的来,那便来,别院大门紧闭,她要吃西北风,便由她,外头怎么传,他还会在意这个? 不论青州,就在金陵,前仆后继的女子,不知有多少。 什么奇形怪状的招数,他见得多了,虽不及南锦那一招‘同归于尽’那比一比赏雪邀约耍无赖这招,还是绰绰有余的。 但就是不知为何,他还是来了。 “外头风雪我大,我邀你来喝茶的,不是请你来吃西北风的~” 南锦声音清越,看着一脸欢喜。 一抹簇红,在一片雪霭中显得格外夺目,孟天枢狭长眸子微眯,眼中幽火暗挑。 不得不承认,忽略她是南锦本人,这一副‘红衣美人,烹茶待君至’的画面,无论色彩还是构图,都无可挑剔。 美轮美奂,令人心生沉醉。 掩唇咳嗽一声,他裹着氅衣,缓步踱上了石梯。 南面的帐子被支起,他掸去肩上落雪,略低了低头,轻步而入。 “大小姐盛情邀约,在下不敢不至。” “敢不敢,我不喜听,我只想知道,你愿不愿?” 孟天枢冷笑一声: “来都来了,还有什么愿不愿的。” 他撩袍坐下,石凳上垫了一层暖垫,不膈应,不渗寒。 值得一提的是,石凳即便没有圈椅那种靠背,孟天枢还是有本事,让自己的坐姿变得慵懒无比,除了懒怠的美感之外,不会让人觉得他失了礼数。 “吃过饭了么?” 南锦托腮,目盛星辰。 孟天枢不自觉挪开眼,敷衍了一声: “恩。” “我还没有,你再陪我用一些?” “……好、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 今天的南锦,眉如新月,眸若星灿,海棠色的元宝领高高竖起,衬得她脖子纤长,肤色胜雪。 说话温柔真诚,孟天枢受宠若惊,没法对她发半点脾气。 俩人正在朝着良好的关系发展,印证这‘两点一线的距离最短’这句至理名言。 偏偏,老天爷就喜欢狗血桥段,开口或许有偏差,中途的偶遇,一定如约而至。 “二弟……?” 山策的声音,从假山另一头,清晰的飘入南锦耳中。 “擦——” 南锦忍不住爆了粗口,暖在掌心的杯子,不由洒出几滴滚烫的茶水来。 第499章 舌尖上的逼婚 兄弟俩的寒暄,被南锦的痛呼声取代了—— 南锦一贯细皮嫩肉的,何时受过这种苦楚?所以烫伤后的疼痛感,比一般人要敏感的多。 她眼中水汽濛濛,声音不自觉高了起来: “烫死我了!” “我看一下。” 山策顺势入亭,攥住了南锦的手骨,落目端详,甚是关切。 “无妨,一点点红肿,我身上带着万露膏,也可治烫伤、消肿,效果不错的。” 他身形萧肃,声音清风拂面,温柔浅淡,叫人听着特别舒服、窝心。 南锦心中甚是感慨:若他表里如一,真是这般温润君子,该有多好? 人有千面,成为如何的人,或许只是他的一念之间。 但愿这一世,自己有能力帮他。至少不让他心怀怨念,憎恨世间。 “多谢大公子~” 南锦大方答谢,脸上无一丝扭捏之色,坦然接受他的好意,从容表达感谢。 她大方得体的应对,倒是让边上的孟天枢心中一紧…… 对待山策,她倒是温婉从容。 怎么对上他了,便撒腻斗气,跋扈任性,狡黠算计,什么招数都能使得出来? 南锦的差别对待,让孟天枢心中落下一粒种子,这种子不经意间便会生根发芽,缓缓汲取他心尖微漾的情绪,润物无声。 “还是大公子体贴入微,不像世子爷,这嘴角快要裂到后脑勺了!” 瞥了一眼孟天枢,在山策地方,南锦又有了小女儿的作态。 只是这娇嗔作态,全是因天枢而起……她呀,是在和山策告状呢。 山策微微一愣神,耳边回响的,全是南锦单独与他谈话时的笑意笃然,她说过:她是真心喜欢天枢的。 那时只觉得可笑,如今看来,她并非说笑。 山策看向一脸懒怠,似嘲戏谑的孟天枢,心中浮起了一个念头,不过很快,便消弭无踪。 念头而已。 摇了摇头,他温言开口: “他一贯是这副样子,还望南大小姐不要介意。” “大公子唤我锦儿!一口一个大小姐,怪生疏的,你我做不成夫妻,却可以做个朋友呀?” 这话直白赤裸,孟天枢又忍不住斜眼过去—— 南锦回瞪了他一眼,直言道: “你休要看我,你我呢……是注定做不成朋友了。” “那真是万幸了。” “何止万幸,能娶我为妻,你万万幸也不为过的。” “……南锦!你能不能稍微要一点脸?” 若是无人,他大可和她互相调侃儿,男儿脸皮,还怕输了一个姑娘? 可偏大哥在场,他油嘴滑舌不起来。几日前,这女人还是自己名义上的大嫂,如今口口声声要嫁给他,孟天枢由不得自己,脸上总是一阵阵发臊。 听孟天枢重了嗓门,南锦也觉得委屈,噌得一下站起来,指着他鼻子道: “是谁不要脸?你落水,我救了,香汤池子,你我碰上了,身子你也看了,肌肤你也亲了,你不愿我嫁你大哥,好,我退婚了,该你负责娶我了,你便说我不要脸,哪儿哪儿便宜都叫你占了,你还凶我!” 孟天枢太阳穴突突的跳。 “那些事儿……你还好意思提?” “我本来是不好意思的,可现在大公子在,我便要说一说,也叫他评个理。” 孟天枢看向山策,言语中充满了无奈: “大哥,那些都是巧合,是误会!” 南锦也不甘示弱,口齿伶俐: “你还当我是你大嫂,因为轻薄了我,所以赶着向你大哥请罪么?” “婚已经退了,哪来的大嫂?” “那好,你不当我是大嫂,也不想着娶我——怎得,现在是赶着和你大哥求助,说你轻薄了一位女子,又想着抛弃辜负,让他给你出个主意?” “……” 孟天枢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心中忧惧。 山策也是头一次,看到能言善辩的孟天枢,被一个女子怼的哑口无言。 自诩风流的王府世子,被女子追缠求娶是家常便饭,但像今日这般毫无还手能力,又不忍恶言伤她的情况,自然也是第一次。 山策有点想笑,默默拿出了袖笼中的万露膏。 他没有亲手递给南锦,而是转交给了孟天枢,眼神示意,避嫌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 “大哥……!” 孟天枢只剩一声哀嚎。 第500章 雪夜忆事 客居他乡,孟家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孩子们都不在王府,这家宴,也就无从谈起。 孟天枢受邀来南府赏雪,山策就更简单了—— 他和南稷山的关系,一直都还不错,世家叔伯,年关除夕,特意送了些年礼来的。 苏真真心中对他,很是歉疚,女儿顽劣不懂事,损了他的颜面。 家宴留他吃饭,酒足饭饱,闲来无事,绕到后花园赏雪,这才遇上了石亭的南锦。 俩人对酌是不成了,命中注定三人行,南锦只能认了。 不过,从一开始,她对山策都秉持着落落大方的态度。 娇矜含羞,不存在的! 卖弄聪慧见识,不存在的~ 甚至,她开始自我忽视,他在另外一世的背叛和怨恨。 她是真诚的,想要将他看做,如他表面一般的谦和君子。潜意识这样认定了,自然,她的谈吐、眼神、藏在瞳眸中的笑意,便骗不了人。 南锦的善意和亲近,是习惯了淡薄伪装的山策,拒绝不了的好感,哪怕这好感克制着分寸,厘定着界限,清清楚楚,不含一丝含糊暧昧。 方才浮现的念头……他这会儿想来,只觉得更加可笑。 他太了解孟天枢,天枢从来不是怜香惜玉,优柔寡断之人,对待南锦的追缠,他除了无奈自苦,连一句重话都不敢说,喜欢上她,不过是早晚的事儿。 若自己强行介入,以天枢忍让心性,未必不会错过这一段良缘。 只是那样,自己也算玷污了南家大小姐纯良无害的心—— 她方才的一句“朋友”,他虽觉得荒唐,心中却意外十分珍视。 罢了,那一个念头,终究,只是一念而起,烟消云散了。 …… “哈哈哈,他小时候,果真这般傻呀?哈哈哈。” “哎哟,你就不应该替他遮掩,该让王妃好好揍他一顿!” “我来评说个公道,这件事儿呀,就是世子的过错,老王爷偏心,偏心的很!” 南锦乐不可支,指点江山,连老王爷都敢评头论足,大呼偏心。只因她从山策口中听到了孟天枢许多的‘从前往事’。 雪景烹茶,太过附庸风雅,不适合除夕守岁的气氛,南锦匆匆喝了一杯,就遣翠宝换成了几大埕好酒,三人同饮。 半埕下肚,南锦面如桃花,眸中孕着春水,泛起洇晕涟漪。 “真好~我小时候特别可怜,只我一人玩耍,姊妹们远远避着我,兄长也不喜欢我。” 南锦托腮,一脸忧容,她的酒量其实还可以,不过很上脸,轻飘飘之下,会让人误会,她已经喝多了。 孟天枢下意识伸手,反手挡开了她面前的酒杯。 明明是关心的动作,嘴里却不忘讥讽:“满门娇宠,有求必应,你还有可怜的时候?” “那是自然——” 南锦一拍石桌,又觉得掌心疼痛,小心翼翼缩回了手。 山策失笑一声,为她的碗中添了一筷子菜肴:“人心各异,不必迎求。” 南锦一听便笑了,眉目弯弯: “是呀,我又不是雪花白银,凭什么人人喜欢?父母疼宠我,姊妹却嫉我,这就是我的得失,哪有真正的满门娇宠呀……” 说到这里,她笑意淡了下去,轻哼了一句: “其实,我有时也羡慕寻常人家,兄弟姊妹多,但大家感情很好。我若任性闯出祸事,也会有兄长替我兜着,有长姐替母训斥我,而不是父母宠纵,千错万错,也不忍心责罚我一句……我也想一件东西,跟姊妹们分着玩,而不是天经地义的独占一份,有求必应。” 孟天枢眉梢堆砌懒笑,淡看了她一眼,本想刮刺回去,可薄唇开阖,意外的没有。 山策和孟天枢的沉默,让南锦像打开了话匣子,‘心里话’怎么都收不住。 她轻轻打了一个酒嗝,鼻头微红: “你们看——那两株梅树,一株是绿萼,一株是玉蝶,看着各自傲雪,真把它们连根拔起,说不定早就同根纠缠,生死相契了呢。都是我南府水土养出来的梅……咯,都好看,我都喜欢~” 言落,她声音越发稀落,枕着自己的手臂,就呼呼睡去。 孟天枢拐了她一记: “诶,诶……别在这里睡,会生病的。” 山策长久缄默,对着那两株梅若有所思,直到孟天枢说话,才知南锦已经醉倒。 他撩袍站起,对着天枢开口: “二弟,你送锦儿回去,这里我来收拾。” 孟天枢点了点头: “也好,大哥把酒坛子收了,能喝这么多,我也是佩服她……名声已经不咋地了,还喜欢一个劲儿往前凑。” “呔,谁敢嚼我舌根!” 南锦抬手横扫,掌风赫赫,孟天枢一个低头,完美避过。 心中吐槽:今后绝不能叫她喝酒了。 将南锦的今后,考虑在了自己的掌控之内,这一分改变是孟天枢始料未及的。 他微微一愣神,倒是叫南锦偷袭成功。 一掌扣在孟天枢的后脑勺上,南锦醉呼: “我的好马儿……你倒是跑呀!送本小姐回……回房……驾!” 孟天枢眉心跳动,牙关紧咬,将人从石凳上打横抱起,心中怒道: ‘她喝不喝酒,关我屁事!’ 南锦不知他心中纠结的反复横跳,只是怕他病体无力,把自己摔了,便立刻伸手圈住了他的脖子。 嘶,好冷。 往孟天枢的怀中一钻,耷拉在外的手,‘顺便’抄起了挂在凭栏处的氅衣。 动作一派行云流水,完全不像喝多了选手。 偷偷睁开眼睛,用余光瞥了一眼亭中的山策,南锦心下默念: ‘哎,为你们兄弟,我也是操碎了心——至于你我,还是换个地方守岁~’ 第501章 别演我 安置好南锦,孟天枢气喘吁吁,扶着腰,靠坐在塌边休息。 小翠宝一脸惊恐的端来铜盆,搅着帕子,为南锦擦拭脸颊,碎碎念: “怎么喝成这样?小姐……小姐不会饮酒呀!” “你好生照顾她,我先走了。” 孟天枢累得快,好得也快,顺了体内跌宕紊乱的气息,他抖落宽袖,缓缓站起。 小翠宝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连声道: “世子,你可不能现在走,万一小姐有个什么好歹,夫人追问起来,我岂不是要倒大霉了,世子在,还能替我分辨两句呀!” 对于翠宝,孟天枢没有忍让的脾气,袖子一卷,已拂掉了她的手,冷言道: “你叫她安睡一觉,不会有什么好歹的。” “不成,不成!” 小翠宝牢记小姐的命令,必是要留这个男人下来的。 “放手。” 孟天枢眼尾光芒冷寂,眼神不算冰冷,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不知怎得,小翠宝心中莫名发怵:好……骇人呀! 这种气场,与他抱着小姐走两步都喘的娇弱体质,实在不相符合! 咚。 关键时候,还是要南锦自己上场。 在榻上装醉半天,见小翠宝兜不住了,她心下无奈,只好忍痛翻身,逼着自己从榻上滚了下来。 哎呀,这一摔,人就清醒过来了。 “小姐!” 小翠宝伸手去扶,孟天枢明明已经出手,一念犹豫后,扭捏着收回了手。 他别过脸,没有去看发丝凌乱,粉腮雪肤的南锦,只是对着小翠宝道: “你家小姐醒了,我走了。” “喂——” 南锦一把抓住了他,醉眼迷离下,十分生气的质问: “喂,你就这般讨厌我?既把我抱回来了,为何扔在地上?” “我何时扔你在地上了,是你自己滚下来的……” “胡说!我记得……记得方才,就在石亭饮酒、赏雪,大公子还在呢,然后回来了,我就疼在地上,你还抵赖?” 这种说法,摆明了就是‘我断片了,我不是耍无赖。’ 根据我的记忆,上一秒我在你怀中,下一秒我在地上了,如此推断,就是你丢的,没有什么太大的毛病。 孟天枢看向小翠宝,眉梢高扬—— 小翠宝这时成了低眉顺目的鹌鹑,摸着鼻子,只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主仆俩这一唱一和,孟天枢佩服南锦演技之余,也起了报复之心。 他反手捏住了南锦的手腕,一脸无奈,只问她: “那你想如何?” “除夕未过,你陪我……守岁,你我,再饮三百杯~” 想打一个酒嗝,来为自己豪情万丈的醉酒之言结尾,可惜嘴里的酒味淡的快散了,努力打嗝竟是不能。 表情一阵局促,只能假装要吐,以此掩盖。 “有病。” 孟天枢冷屑一声,正要将人从自己身前掀开,突然脸色一阵发白,整个人躬了起来! “唔——”嘴角溢出一声痛苦呻吟。 南锦的第一反应:臣子蛊反噬了! 可自己玩闹归玩闹,从未激他动用内力呀。 心念一动,南锦算一算日子,她霎时想起,每年岁末,是天枢服食解药的日子,也许他现在这般体虚,正是归结于此。 “你没事?” 含糊不清的口齿,一下子变得清楚起来。 “翠宝,快去倒杯热茶来,完了你守在门外,不许任何人进来。” 清觞曾教过她几招,若是臣子蛊反噬,可以帮助天枢缓解痛苦,看他现在如此煎熬,她也顾不上太多了! “哦,哦!”小翠宝也被吓了一跳,这时候,自然以南锦的话,马首是瞻。 翠宝前脚才走,南锦想要搀扶孟天枢坐下—— 万万没有想到,这厮这一次,竟也是演她的! 孟天枢微凉的指尖,掐住了南锦的下巴,不甚用力,只是嘲谑的声音,令她心中一紧。 “南大小姐,酒醒了么?” “……” 南锦心中一阵无名火。 她冷着脸拍掉了孟天枢的手,一屁股坐回了榻上,精致的下巴微扬,言语嚣张。 “醒了,你可以滚了。” 这一次的气恼,没有半点矫揉造作,南锦脸上的每一丝表情,都明摆着告诉孟天枢。 她是真的生气了…… 第502章 守岁夜 南锦和孟天枢之间,从来都是战火连天,锱铢必较的。 像现在这样,彼此陷入缄默之中,各自怀揣着心事。 孟天枢心中有气,他好歹戍南王府世子爷,当今天子伴读,金陵城鼎鼎有名的四公子之首,哪里被人这般奚落驱赶? 一个‘滚’字,除了小时候长姐气急,对他吼过几嗓子,长大之后,是再难听见的。 ‘滚就滚’这绝不是他本人的风格。 横眉冷目,嘴角却邪魅,将嘲谑刻骨,才是他该说的话,该做的事。 可明知道该怎么做,孟天枢却偏偏不敢这么说—— 只因心里一个荒唐的念头,细弱蚕丝,一点点捆束着他自尊心。 ‘她莫不是真心为我的身体担忧?因这件事戏耍了她,所以真正生气了?’ 也正是这一份犹豫,令他沉默至今,仿佛一开口便是唐突。 …… 孟天枢看起来被唬住了,又死皮赖脸的不想走。 南锦这边,大可以乘胜追击,换上娇笑若花的容颜,婀娜回身,杀他个片甲不留。 可惜,她也没有…… 灯烛融融,摇曳的光火印在窗纸上,门外积雪愈发重了,洋洋洒洒的落影,扑簌簌吹在窗子上。 瑞雪兆丰年。 就算为了这个吉祥意头,都该化干戈为玉帛? 南锦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借口开脱,长抒一口气后,径自抬手,拢了拢鬓边碎发,不经意道了一句: “风雪大,世子还是略坐坐在走——现在回去,路上有个好歹,怕是要把帐算到我头上来了。” “如此,再叨扰大小姐片刻……” 孟天枢头一抬,立刻骑驴下坡,妥妥的接了话茬。 南锦恩了一声,意味深长道: “弄假成真,可是划不来的。” 这一句,便有嗔怪的意思在了。 孟天枢眼中一抹歉意浮现,眉宇轻蹙,苦笑一番: “我这个身子,全青州城皆知,若真能收放自如,何苦落人口舌?堂堂七尺男儿,有了药罐子之称,非我之愿呀!方才是我不对,逗弄了你,吓到了大小姐,这厢我向大小姐赔罪~” 双手抱拳,他弯腰作揖,态度诚恳。 南锦懒得虚扶,也不觉得他是在装腔作势,只是有了台阶,从容下来就是了。 对于孟天枢的蛊毒,她还是担心的。 “那个……你没事?” “没事,真没事,不过是一些——” 孟天枢想着编一点病症,总说喘疾也不现实,不料南锦压根不在乎是什么病。 又或者说,她好像早知道什么病,就问问现在严不严重,舒服舒服而已。 “没事就好,不过你大意不得,还是好好休息。” “……” “我可不想年纪轻轻就守寡。” 孟天枢听了这句,偏过头,觉得来自南锦的温柔,应该全是错觉。 …… 守岁夜,糖条霜饼,佛手香玉案,博山炉中烟雾缭绕。 俩人嗑着瓜子,说着过往旧事,少了山策一个,孟天枢的话,便多了。 “你吃过这些苦头,受过这些冷眼,竟不想着,治好你身上的旧疾?” 孟天枢捧着热茶,呷了口,惬怀中带了一分自苦: “我这病,药石无医,若想根治,得大罗金仙降世?” “那还是有法子的,你不试试,怎么知道请不下来?” 南锦一本正经,不像是开玩笑的。 孟天枢偏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沉沉,疑惑转瞬即逝,他眉目含笑,继续道: “若这病传子传孙,大罗金仙救得我一个,也救不了我的子孙——南家大小姐,如果真是这样,你还想要赖着我,嫁我为妻么?” 南锦撇了撇嘴,伸出三根手指来: “第一,我这不是赖着你,是应三生缘劫,我突然醒悟,你才是我的命中良人~” “第二,你都还没娶我,不要腆着脸考虑子孙问题好么?生不生得出,还不一定呢。” 说着话,用一种很复杂的目光,扫了一眼孟天枢的某处。 “第三,这年头求佛求神不管用,神佛挡路,你便拆了他的庙宇佛龛,把他拉下那神坛,叫他吃一吃凡间的拳头!你舒心了,说不定,病就全好了~” 孟天枢没有说话。 只是用一种深邃万分的目光,凝住了南锦的眼睛。 第503章 和解药一起到的旨意 砰啪。 爆竹声中一岁除,子夜过,元春至,门外挂鞭噼啪作响,热闹喧阗。 孟天枢看了一眼被爆竹、礼花映衬发白的夜空,瞳孔一缩,随即撩袍站起身来。 守过了岁,他该走了。 房门大敞着,冷风呼呼往里头灌——魏八斤背着手,在院子里焦急踱步。 “我走了。” 翠宝守在廊下,臂弯中躺着两件氅衣,一件南锦的,一件孟天枢的。 见两位祖宗总算守完岁了,忙遽步上前,替孟天枢将氅衣披至肩头: “雪天路滑,暖轿就在院外,奴婢为世子掌灯,送世子出府~” 快走,快走,还嫌嚼舌根的人不够多么? 孟天枢轻笑一声,无视不远处回廊下,探头探脑的小厮奴婢们,声音清朗: “大小姐盛情难却,共度难忘除夕夜,多谢多谢。” “……” 小翠宝只能讪笑三声,挠着头皮道: “哈哈、我家小姐好客、好客……嘶,好冷,世子莫要耽误了,请~请!” 肃手引客,弯着腰,小翠宝想着赶紧送走这一尊大佛哟。 嗖——砰。 一道幽绿色的光划过天际,绽出一朵不大不小的梨花,与其它璀璨的礼花显得格格不入。说是礼花,倒像是什么信号冷箭。 孟天枢抬头一眼,星耀落目,举步便要离开。 “天枢——” 南锦声音从背后传来。 孟天枢脚步一顿,略有些诧异的回首,不肯错过这一句难得的温柔。 只见南锦亦一袭狐肷褶子大氅,雪白的毛领竖着,衬得她五官精致,肤色胜雪。她手中提着一盏淡色纸灯笼,就这么亭亭立着,眸光生辉。 “新年好~”她轻声浅笑。 “元春新禧,祝大小姐万事如意。” “果真万事如意,就借世子吉言了~” 眉目生情,风雪难遮。 兜来转去,这一份情致意趣的开端,还是来自于美人亭立雪中,皎洁无暇的那一句‘新年好’。 * 出了南府,孟天枢便弃掉了暖轿,开发了轿夫和魏八斤,借口尿遁。他独自一人提着灯笼,走过无人漫长的青砖大街,拐到了一处废弃院落。 灯笼被放在雪地上,幽幽送出一片昏淡亮光。 “哎,偏要挑在这种地方……”孟天枢懒怠声音,比雪落下的还轻。 一双宫廷皂靴,踏着滋滋雪水声,走进了灯笼送出的光晕处。 尖细的公鸭嗓,语调也是不阴不阳的难受。 “老奴见过世子爷,问世子爷安好~” 他袖子一点,装腔作势的想要跪下,等着孟天枢来搀扶他—— 孟天枢恩了一声:“还算安好,可公公要是再晚来一天,我就不怎么好了……哎哟,公公,雪地冷,你怎么跪下了?是我不好,搀扶未及,快快起来。” 太监心里白眼乱翻,恨恨提着袍子,吃力的爬了起来。 掸了掸裤腿上的雪水,只觉寒入骨髓,自己的老寒腿,这下又要发作了。 “实在是路上泥泞难走,老奴身子不好,耽误了几天,差点误了世子的性命,老奴不该,老奴不该……” 一边说着,一边颤颤巍巍,从袖笼中拿出了臣子蛊一年一赏的解药。 “世子,叩谢天恩?” 老太监高高举着,登时换了一副嘴脸,往后退一步,等着孟天枢跪拜自己。 也算报了方才的一记仇怨——太监嘛,没根的东西,心胸狭窄,睚眦必报。 孟天枢直勾勾看着他,毫无动作。 老太监疑惑一句:“世子……?谢恩了!” “……” 孟天枢勾起一抹笑意,抖着宽袖,懒懒道: “公公,我身子也不好,何苦让我跪上两次?看起来,您应该还有密旨要宣?” 孟天枢眼珠子绕了绕,瞥了一眼老太监袖管中一封信函的一角。 老太监咳了一声,冷哼声,抽出密函: “世子,接旨!” 第504章 网开一面 废弃小院不远处,南锦裹着灰褐色的袍子,观音兜几乎包住了整张脸。 鼻息凝成了白雾,扑腾在冰冷的脸上—— 老太监装腔作势,拿捏的腔调,一字一句飘入耳中,她不免心中发冷,后脊发凉。 院中角落的灯笼,是她涂过磷粉香料的。 一旦孟天枢闯入这天地棋盘中,她便躲在夜幕中,远远跟在了他的后面,一直悄无声息,尾随至此。 果然,除夕夜的火树银花,是为了遮掩信号的方式。 一年一度从皇帝天庭赐下的解药,就在今天。 上一世,少年天子姬雍,给了孟天枢争夺天孽的密旨,并许以孟家永世废黜‘臣子蛊’的恩典。这一世,这恩典不改,只是上头要孟天枢做的事情,可就大不相同了。 “世子……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呀,恐怕你也猜着了,若非如此密旨,也用不得老奴特地跑这一趟,密旨里说得这个方宁,也算是老奴的半个儿子,这一次,他放了江南织造监理市舶司的缺儿,那就是为了皇上来的,他有他的旨意,你有你的本事儿,你们里应外合,早早替皇上办好这桩差事才是呀~” 老太监似乎扶起了孟天枢,笑意谄媚。 南锦远远听着,反复念着“方宁”二字,不知怎得,想起了婉姨娘的宁哥儿。 那个熬出了头,马上要回来复仇的宁哥儿! 还来不及验证真伪,南锦又听孟天枢嗤然一笑,淡淡开口: “草民空有世子之名,却无官禄仕途,有心为天子分忧,可……再说了,南家与戍南王府,才议了亲事,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好呀?” “哎呀,糊涂!” 老太监恨铁不成钢。 “这种事儿,身价当然要清白,不涉党政,无门无派,谁不知道你天枢世子纨绔纵意,我行我素?你怎般做,也连累不了戍南王府~” “哈哈,我懂了,皇上看重我,原是因为我是徒有其表,一事无成的窝囊废?” “这话不对,这话不对~” 老太监连忙伸手,安抚孟天枢的情绪。 怕他乱想,只好再透一些消息给他。 “国库空虚,内廷萧条,皇上虽是亲政了,可内外交困,不得大展手脚,朝堂上还是得仰人鼻息……皇上素来勤俭,内外朝服四季不过六套,菜肴饭点还比不过他们商贾人家……着实叫老奴、叫老奴好生心酸呀。” 一边说着,一边竟嚎啕哭了起来。 老太监心中有了火气,把矛头直指商贾、南家、甚至南锦头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粒尘一粒沙,那都是皇上的!现在可好,堂堂龙纹丝御贡的皇商南家长房,还有瓷器御贡的二房,一年征缴的税额,真正入国库的有多少?一层层剥削,入了那帮宗亲皇室口袋的,有又几何?他们上下沆瀣一气,快要把皇上的江山,给蛀空了呀!那……那个南锦!奢靡无度,千金一掷,不过家养的女儿,就敢如此,可见南家藏了多少财富,不好好清算一下,怎得对得起天恩浩荡?” 老太监一口气说的话多了,气喘吁吁,龇牙裂目。 孟天枢忍了笑,敷衍了一句: “想不到公公,如此忧国忧民,实在令在下钦佩——不过话说回来,南家巨富,也是代代积累的生意,纵然没有御贡龙纹丝,也未必是寒门之家。总不能因为国库空虚,就想着劫富济贫把?” 孟天枢一针见血,直接掀翻了皇帝小儿龌龊的遮羞布。 什么上下沆瀣一气,敛财成富,无非是眼红这一笔财路,嫉恨分赃不均罢了。 若是南家上供的‘甜点’足够美味,哪里还有这种无妄之灾? “好了——” 孟天枢打断了老太监的滔滔不绝: “公公远道而来辛苦了,我为公公安排好了客栈休息,等过了初五开市,再请人带公公好好玩一玩再走,难道来一趟江南富庶之地,总不能空手而归?” 这话正合老太监心意,他搓了搓手: “如此,那就麻烦世子了?哈哈哈。” “公公放心,别的不敢说,吃喝玩乐,这个我在行~” 当着老太监的面儿,孟天枢烧掉了密函,看着火舌吞噬信纸,灰烬落与雪水之上 。 …… 偷听的南锦,浑身已经冻成了一块冰。 她艰难转身,尽量让自己,不弄出一点声音来。 守过子时的南府,这一会儿一定全睡觉去了,明个儿正月初一,大早上还要祭祖酬神,向父母家主磕头拜年,没剩下几个时辰,就算是最粗使的奴才,也要靠着墙根儿,勉强打个盹儿。 谁能想到,最最养尊处优的南家大小姐—— 这个时辰,还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当游魂? 不过,也算是值得。 …… 孟天枢烧掉了信函,立在雪中,迟迟未有离开。 他耳廓轻动,知道躲在墙外的某人,已经缓步离开了,这么冷的天,不知冻着没有? 本不愿让老太监多说废话,耽误时间,让她雪中挨冻。 可若是不说,她知之甚少,这一趟罪就白受了。 秦城从暗处走了出来,看了一眼南锦离去的方向,不明所以: “主子,要不要抓她回来?” “回来做什么?大年初一,来拜年的?” “……” 秦城闷着一张脸,对于孟天枢的玩笑无动于衷。 灯笼上的机巧,从一开始孟天枢就发现了,还是任由南家大小姐跟随,甚至默许她听去了如此重要的内容。这件事,就是关于南家的,难道他这么做,是为了救南府? 可是臣子蛊的恩典,戍南王府就不要了么?这可是主子日夜想要达成的夙愿! “秦城,这事儿,上头忒不地道了。” “属下不敢妄论天子。” “无需议他,我已经做主,替他网开一面……南府若能翻身,说明老天爷也是这么想的,若不能,我无话可说——毕竟,各扫门前雪,我孟家等这个机会,也有几百年了。” “是。” 秦城微微颔首,面如沉色。 第505章 大过年 “小姐……快起来洗漱,夫人已经往祠堂去了,今年可不好再迟了,不然老爷有心护你,也少不得侧夫人不阴不阴的一顿教训呢。” 小翠宝人来没进屋,碎碎念的声儿,整个院子都听得分明。 她身后跟着三五个丫鬟,捧着青盐牙擦、铜盆手巾,还有舶来的玫瑰香精。 槅扇门吱呀一声打开,原本融融的暖意,不曾迎面而来。 小翠宝惊讶看向早就大敞的窗户—— 以及一脸疲态,眼下挂着乌黑的眼圈,正端坐在堂屋太师椅上的南锦。 “小、小姐……?” 一夜未眠的南锦,嗓子都变得喑哑,她无力摆了摆手: “更衣梳妆……” 小翠宝捯饬着小碎步,急匆匆迈过门槛儿,摸上南锦的手,像是浸过雪水一般冰冷。 昨夜守岁时还好好的,怎得世子一走,就变这样了? “小姐,你这般样子,怎么去祠堂祭拜呀,老爷见了,可是要心疼死了!还是告病歇一歇!就说……就说鬼魇未消?” “这倒是个好借口。” 南锦莞尔一笑,只是如今笑容可怖,更显憔悴。 “不过嘛……”她眉心一蹙,笑意渐凉:“不过那样太假了,我现在这般去,岂不是更像一下?不是借口鬼魇未消,是我南府真的招来了邪祟,元春新岁,弄不好,便是我南府最后一个年节了。” “小姐,你胡说什么呢!” 小翠宝是怕了,何时见过自家小姐这般失魂落魄,胡言乱语? 这一年,小姐变化很大,纵然还是和以前一样,爱花钱,骄纵任性,养尊处优,可她心里觉得小姐就是不一样了,很自信很聪明,看似荒谬的事儿,却总有小姐的道理。 可今日,怎么就这般狼狈,连形象都顾不上了? “没什么。”南锦叹了一口气,睫毛扑扇,冷目凝向翠宝身后的丫鬟们。 “翠宝也就罢了,你们何时耳聋眼瞎,没听见本小姐说得话么?” 一声娇叱,没了平常甜腻清越的嗓音,喑哑着声线,刮刺人心。 丫鬟们激灵一颤,忙低头弯腰,捧着手里的东西,替她更衣、装扮。 无奈南锦一脸愠容,这不喜欢,那不舒服,最后只落得个清水洗脸的下场,早早掀翻了铜盆,打翻了洗脸水。 粉黛遮不住倦容,还有眼下乌黑的眼圈—— 南锦还嫌弃口脂味道发酸,宁死也不要用,干脆,她就这样惨白着一张脸,青白着一瓣唇,穿着清汤寡水的旧衣裳,趿拉着绣鞋,便那样去了。 小翠宝远远看着小姐离开的身影,从小默契相伴,虽不完全明白,但从来不会拖后腿。 她用力摘点了鬓边绢花,踩在脚底,扯乱了没有一丝褶皱的衣襟、鬓发。 用手背揩去偷偷点上的樱色口脂,苦着一张脸,一并跟了上去。 …… 阖府祭祖。 照惯例,女眷、女子是不配进入祠堂祭拜先祖的,该有男子主祭。 无奈南府自始至终,总有智慧非凡的女子操持,门庭几百年,佳话流传,到了南稷山这一辈,更是变成了耙耳朵,唯夫人话是从。 苏真真系出名门之家,手段心计不输丈夫,眼光独到,辅佐门庭生意。 这个家,该她一份儿的,故而不知什么时候,女子不得入南府祠堂祭主的旧俗,就被废去了。不仅如此,南府正根正脉的长子,大过年的不在家,祭祖都不必出席,反而是苏真真生下的嫡长女南锦,成了子子孙辈的主祭。 “跪——拜!” 四下寂静无声,只有起跪的衣履声。 南锦没吃早饭,磕头磕得七荤八素,好不容易结束了,跪在蒲团上起不来身。 翠宝只在能外头干着急,没办法入这祖宗门庭,这时,也只有飘絮肯搭一把手,温柔将她搀起,声似春风。 “长姐,你没事?看脸色……不大好。” 南锦还来不及回答,三小姐南邺水,穿得红粉春熬,鬓发处绢花并蒂,好不喜气。 她扎撒着袖笼,噙着一抹嘲谑冷笑,阴阳怪气来了一句: “确实不大好……知道是祭祖,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家白事出殡了呢!” 飘絮大惊: “三妹妹,大过年,你怎么这么说话。” “抱歉……看大姐穿成这样,我无心的玩笑话,二姐莫要与我计较~” 南邺水耳中早有人吹了阵风,知道南锦这些日子,睡不好、吃不香,遭小鬼魇克。 深宅大院,这种阴毒伎俩的人很多,南锦这么招人恨,就算自己不弄她,也有的是人想弄她,南邺水见怪不怪,只盼着魇克更厉害一些,干脆克死她算了! 人倒霉了,阿猫阿狗都会欺上身—— 南邺水就是最好的例子。 南锦反手握住了飘絮的手,示意她不用口舌之争,反正也争不过。 自己这个二妹文采斐然,偏在不动神色的骂人领域,造诣不高。 南邺水见南锦没有回呛,心下觉得:许是被吓唬傻了,反击的能力也丧失了? 鼻下冷哼,她更是得意,迈开步子就要离开—— 谁料南锦好不遮掩,伸出了自己的脚,狠狠绊了南邺水一记。 这么明目张胆的使绊子,惊讶有余,忘记了躲。 啪叽一声,摔了个狗吃屎,连绢花簪子都摔在了地上。 “啊呀,大过年的,三妹这番行礼磕拜,姐姐该给你多少压岁钱才好呢?” 南锦眨巴眼睛,一脸淡漠浅笑。 “呜呜呜呜……” 南邺水见长辈们陆续来了,索性趴在地上,任由泪水四溢,委屈万分。 “锦儿!你这是做什么!” 果然,苏真真站出来了。 第506章 诡异字 南锦定下心神,回首伫立,用一种空洞无物的眸光,掠过包括苏真真在内的所有人。 南稷山脸色一变,抖着身上宽松的横肉,一个健步蹿了过来。 宽厚的手掌握住南锦的,目光上下逡巡,那种担忧和关切,根本不加掩饰。 “爹爹的囡宝,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憔悴哇!丫头都是怎么伺候你的!” 薛宝珠一直在祠堂外,听了这话,把小翠宝往里头一推,讥笑着开口: “老爷,锦丫头一向特立独行,穿衣服凭着喜好,只要美丽就好,何时管过场合……兴许最近吹了这阵风,又素又雅,不施粉黛,离人愁绪中的一点泪光,多么楚楚动人呀——您呀,可别怪丫头,谁人不知道,南锦房中的丫头,何时能做她的主了?” 一开腔,四姨娘这嘴就个不停。 南稷山生气,对着四姨娘叱了一声: “你闭嘴,就你话多。” “老爷~” 四姨娘跺脚,甩着香帕,一副不甘怨怼的模样儿。 她的矫揉造作并不新鲜,每一次总讨不到好,可不知怎得,大家总被她的表演吸引了目光,渐渐的,就没人注意还趴在地上‘委曲求全’的三小姐了。 南邺水抬头,神色悻然,只好一咕噜自己爬起来,用力掸着衣裙,试图引起注意。 飘絮想要说什么,却被南锦按住了手腕—— 她指尖温暖滑腻,不轻不重的力道,无需言语,飘絮便懂了。 ‘别理睬她,就是对她,最好的羞辱。’ 睫毛轻颤,南锦没有和以前一样变成呛口小辣椒,面对四姨娘的挑衅,之前总要回敬过去。就算输了口舌之争,也不能不战而退,掉了脸面。 现下,她安静出奇,神色还有些木讷。 抬眸看向南稷山,南锦抖了抖袖子,摊开手,似自言自语一问: “爹爹,女儿这么穿,不好看么?” “好、好……看。” 夸赞女儿从不嘴软的南稷山,第一次感受到了勉强的痛苦。 女儿底子天仙一般,怎么穿都好看,只是憔悴倦容下,还一身素衣,若是发髻清雅就算了,偏偏梳了矮髻,发丝零落,倒是成全了‘邋遢’二字。 何况正月初一,新岁拜祖,场合不分,实在不应该的。 …… 殿中烟雾缭绕,刚敬上的香火,让殿中弥漫着檀香气味。 浮烟中,南锦突然诡异的娇笑一声,抖开了身上素衣,原地旋转了一圈儿: “一定好看……那姐姐,也是这般穿的~” 她的笑声空灵,令人头皮发麻。 “女儿,女儿!” 南稷山慌了,想要上去捉住南锦的手—— 南锦身段婀娜,像雾中翩跹的蝴蝶,游刃有余的游走各处,南稷山连她的衣角,都触碰不到。 “老爷,老爷!小姐这几日被魇克的厉害,穿成这样,断然不是小姐的本意呀,您和夫人是知道的,大家都是知道的,小姐素来暧昧,要不是被鬼欺了神志,怎么会如此失态,连自己的妆容都不顾了?” “哪来的鬼神,谁再胡说,立刻掌嘴!” 苏真真中气十足,对鬼神之说不屑一顾。 她已经惩治了乔氏,命她禁足,连祭祖都不曾让她出席。 难道,她还贼心不死,在锦儿的房中装神弄鬼,将她吓成这般?绝不可能有鬼,婉姨娘还活着,被关在庄子的暗山上,怎么可能作祟克害锦儿? 小翠宝被吼了一声,乖乖闭嘴,不再言语。 只是众人见她也一脸素容单衣,便知南锦这一日,确实出了问题。 难道府中,果真有不干净的东西?她口口声声唤鬼怪姐姐,莫非,真是一个女鬼? “给小姐腾换一个院子,原先的院子,暂时不要住了。” 南稷山心疼女儿,心里不信,表面上能做十分,绝不偷懒一分。 该做的法事,该请的大夫,一样都不落下。 苏真真想劝,可明白,有些方面的事儿,她犟不过丈夫,特别是关于锦儿的。 苏真真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 事儿虽然了解了,南锦和飘絮互相搀扶着,缓步往祠堂外走去, 可祠堂中诡异的气氛,可是半点未消—— 突然,外头院落刮起一阵妖风,卷起地上积雪,直往人骨子里钻。 站在廊下的四姨娘,连声抱怨,捂住自己观音兜,瑟缩肩膀避到了一边。 祠堂里的人还来不及出去,便听咚的一声,祠堂一百斤重的沉木门,竟被风刮上了! 蜡烛被入门的风吹灭,只剩门的内侧,泛起一阵幽绿色的光! 靠着门边最近的南邺水,第一个发现了门板上的字,她不由尖声惊叫—— 腿脚发软,吓得昏厥过去。 南锦顺着南邺水的叫声看去,待看清门板上的字后,不由眉间一蹙。 ‘我回来了,一起下地狱。’ 第507章 天玺三年的账 查,彻查。 南府几乎闭门谢客,夫人手腕强硬,肃清后院。 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将那装神弄鬼,蛊惑人心的小人,从腌臜的暗处,掀翻出来! 南锦从自己院子搬了出来,搬到了西跨院,离藏书楼和库房不远的一处清净小院。 这是她自己选的,破旧是破旧了一些,不如原先的精致大气,可这小院里设了一间小佛堂,泥塑金身,供着一尊从九华山请来的地藏王菩萨,深宅大院,总有邪祟,不知那一年便在这里设了这么一尊,为了消除业障,驱鬼辟邪。 南锦胡作非为惯了,从不信邪神,可这一次,倒也乖乖烧香礼佛,抄读经书。 为了表示虔诚,她还只抄孤本,一头扎去藏书楼,除了吃饭,便不怎么露面了。 …… 藏书阁二楼走道尽头,架起了一座矮几木案,木案上青玉镇纸,白玉笔架,老坑儿石砚,还有算得上难得古董的前朝青瓷笔洗。 最引人注目的,当属那一架金框碧玉珠的白玉金算盘—— 南锦手指拨动,它噼啪声音清越入耳,神奇之处,便是它能将金银名利的世俗气淡去,只剩奏乐一般灵动悦耳的声音。 “天玺三年,江南制造局实际上贡丝绸三十二万匹,和当年国库入账,却少了十七万匹,这事儿无人敢提么?” 南锦抖了抖算盘珠子,阖上了‘经书抄本’默念了一声佛偈:阿弥陀佛。 小翠宝趴在一边,吹了吹炉子里的香饼子,重新合上缕空盖儿。 “小姐,咱们算了这好几天,才算了天玺朝第三年的,如今都多少年了?该贪墨的事儿,朝廷不管,咱们小老百姓,怎么管的过来?” 南锦抄起案上笔杆子,就往小翠宝头顶落下: “换个铜斤、盐课,我管它这么多?上头撑死了,也与我无关。再说得近一些,就算是二房的瓷供,我也无所谓,可偏偏漏洞出在丝绸,咱们南家,可是制造局最大的丝绸商,脑袋上顶着御贡皇商的头衔,若是追究起来,第一个吃挂落的,便是我们。” “可是……” 小翠宝欲言又止,她总觉得小姐有点杞人忧天。 南家好端端的,银子像流水一样赚进来,供着满门开销,俨然是青州首富一家了。怎么样,也轮不到小姐操心?就算日后生意不好了,那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也是富甲一方的朱门蓬壶?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都没有人追究,索幸上头是默认这件事的。说不定……贪墨的人,权力很大,他们兜得住呢?” 南锦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我只知一件事——” “什么?” “自己的命,自己的运,从来不由别人做主,是凤凰是草鸡,也该自己去选。” “……有那么严重么?” “等严重的时候,就来不及了。” 南锦对危机的嗅觉一向灵敏。 况且,她还知道了许多小翠宝不知道的内幕。 皇上和戍南王府交易的密函,他出得价码足够诱人,想要的结果,恐怕也不算简单。 还有活着的婉姨娘,回来复仇的宁哥儿——他是宫里的人。 …… 哼哧哼哧,荆禾从一楼扶着木梯上来,怀里抱着一摞账册,额头满是汗珠。 “小姐,只有这些了,陈年旧账,每五年就会贴上封贴装箱,不知被运往何处。天玺三年的竟然遗留了一些,也是咱们运气好。” 咚一声,跟小山高的账本,堆叠在了桌案边儿,激起了不小的尘灰。 小翠宝白了荆禾一眼,一边遮掩着鼻子,一边掏出帕子,替南锦扇着灰。 “你不会轻拿轻放呀,这些脏东西,也不怕呛小姐!” “多少年的东西,我都擦了一遍了。” 荆禾委屈,拽起自己灰簇簇的袖子,满眼心疼。 这还是新裁作的冬衣呢,家中老母亲半瞎了眼,还是心疼兄弟两个挣银子不易,没去成衣铺裁作,而是自己扯了布,用自家种的棉花芯子,为荆禾和荆山做冬衣。 方才为了擦一遍账目上的灰,他一时没个顺手帕子,只能上袖子了。 无奈这里平日无人打扫,晒书日子,也不会晒那账册,一来二去,时日久远,这灰就积下了。 “糊涂人,哪有用袖子擦的。” 小翠宝低头一笑,荆禾看着聪明精明,有时候,也傻起来可爱。 她拿袖子替他掸了掸,才道:“知道你心疼它,一会儿脱给我,我来洗,你粗手粗脚的,别往浣衣坊送了。” “哈哈,那好,谢谢宝妹子~” 这两个人一来一往,该是少年憨厚,少女含羞,都不含糊。 只是南锦眉心越发紧蹙了起来,她抬起自己的胳膊,看了看洁白无尘的衣料,心中难免咯噔一声—— 是了,那些陈年旧证全封存运走了,为什么独独留下天玺三年的让她找到? 前年的账册,已是积灰重重,为何三年的账本,并未多少灰尘。 就算是纸张泛黄,摸起来手感也怪怪的,宣生而不脆,细细抹去,还有纸浆滑腻的触觉。这显然,是故意做旧的纸页! 第508章 引路人 毫无疑问,她的身边,有不少引路人,也许一个,也许不止一个。 经历过上一世,南府中谁是引路人,她心中一清二楚,甚至今天祠堂中的诡异字符,十有八九,也是那个人的杰作。 她不是为了吓唬人,而是为了警醒知情之人—— 雨露雷霆,皆是天恩,几百年的繁花基业,毁于一旦,不过常事。 若还有一丝自救的机会,她的身份不方便出面,唯一指望的人,她选了一个,那便是南锦。 南锦眼中幽火暗挑,嘴角微微上扬: “你还真是慧眼如炬……看得起我。” 心中对四姨娘为什么这么做的动机一清二楚,既然清楚,就不需要当面锣对面鼓,与她开门见山的对峙了。 她是聪明人,她喜欢这么玩,自己就成全她。 毕竟她虽为棋子,却对爹爹、对南府是有复杂感情的,就算为了飘絮,她也不愿眼睁睁看着南家的大厦倾覆,门第坍塌。 “别的不需要了,就从天玺三年开始查起!” 南锦收起了玉石算盘,拔出簪在鬓边的银钗,挑亮左手边的一盏油灯。 灯芯浮在灯油上,送出昏淡的光。 正月雪未散,萧萧飒飒落满窗棂,步步锦心的窗芯上积着雪水,滴答滴答,如更漏一般,提醒着时间还在行进。 丝绸只是一个线索,抽丝剥茧,才是天玺三年的所有真相。 …… 南锦的小院,自成一方天地,无人打扰。 南稷山几次三番想要探望,都被南锦借口挡了回去,好吃的好玩的,时不时差人送过来,十样东西,总有七八样是爹爹买的,最后一样的来处,蹊跷怪异,一位姓方的公子送来的,送到门房,指名道姓,是给南家大小姐的。 满当当一个楠木匣子,全是西洋舶来货—— 有南锦用惯了的香皂、香精,还有一只铜渡金架的香水瓶。 南锦掀开盖子,用手扇了扇轻嗅,一股幽若芳谷的淡雅香,比起现代香水,也不遑多让。 照着她奢靡用度,买买买的经验来看,这已是舶来品中的佼佼者,几十洋船运过来,也未必能出这一瓶。 洋船太少,好东西都在市舶司地方,能流于民间的,更是难得了。 “这么好的东西,谁送来的?” “大过年的,只送东西,不登门拜访也是稀奇,或许因为这几日,夫人彻查府中后院,加上小姐你隐居不出,所以才只留了东西?” 小翠宝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荆禾完全不以为意,只道: “小姐与戍南王府的婚事,青州城人尽皆知,大少爷还是世子,现在未可知,却也不见得有不长眼的登徒子,还敢跃跃欲试?送这样的东西,不为讨好,还为了什么?” 他整个人埋身各种书籍、账本之中,帮着南锦查阅天玺三年的事儿,连轴转儿,脑子发胀,突然来了一件新鲜旁事儿,也是愿意和小翠宝探讨探讨,说说闲话的。 “拿来我看看。” 荆禾好奇,南锦便丢给他了。 东西奇特,只是来处诡异,南锦一点也不稀罕。 她随手便抛了,倒是荆禾始料未及,急急挺着腰去接,差点没把自己的老腰给扭了。 堪堪接在手中,长舒一口气,后怕道: “这样难得的东西,要是坏在我手中,可就太不值当了!” 一边说着,一边用掌心磋磨,就差哈一口气上去,让它更加锃光瓦亮一些。 “啊——!血!” 小翠宝眼尖,鼻子也灵敏。 她一下子嗅到了血腥味,杏眸圆睁,指着荆禾手中的香水瓶,惊讶不已! 第557章 书生气 汪解忧! 竟是他…… 南锦对上汪解忧的目光,下意识偏头避过,余光处鬼祟打量,扶在木栏上的手不自觉攥紧—— 汪解忧摇着手里的折扇,一副公子哥的打扮儿,目光本是一扫而过,无意间看到了一个身量娇小的公子依在二楼,模样并不出众,气质尚算不错, 可莫名,她一瞥即避的目光,令他心生疑惑? 怎么,俩人曾经见过? 汪解忧的狐疑打量,令南锦很快回过神,她冷静下来,整理心绪,恢复了正常。 只是没想到,会在金陵遇到汪解忧,这个一惊一乍的毛病,是要改一改了。 难道以后碰上姬应寒,也是这般反应?汪解忧好糊弄,姬应寒那里,就难过关了。 低头,掸了掸衣袖上的灰—— 既然对上了,她便笑着点了点头,随即,自然而然挪开了目光。 逡巡一圈,看似追寻着姑娘娇俏翩跹的身影,实际,她还在找一个人。 汪解忧在这儿,难道南浩亭也在?他在,有些事情便不好办了。 好在,南锦看了一圈,都没有见到南浩亭,心中缓了半口气,盘算着: 自己在青州城佛堂小院闭门不出,神志恍惚,哥哥好不容易回了青州,一定会借此机会大展拳脚,与乔氏一起谋算家底。加上自己婚期在即,嫁世子为妃或者招山策为婿,都该暗中谋划自己的利益。他巴不得留在府中好好表现,不能因为贪玩,再与汪解忧来金陵。 这一世,他是否和汪解忧认识,都是未知之数。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南锦还是打算探探口风—— 她走下二楼,拉来一个姑娘,附身耳语几句,温热的气哈在姑娘耳廓边,惹得她缩脖子娇笑不断。款摆腰身,一记媚眼流波: “锦公子就这样差遣我?” “怎么舍得姐姐辛苦?”南锦掏出一粒碎银子,塞到了姑娘怀中。 姑娘反手推了回来,媚眼含笑: “我且不敢收,怕晚晚姐撕了我~锦公子的客人,便是我的客人,我这就取酒去……不过呀”她压低了声,好心提醒南锦一句:“那一位贵客,衣料上有股干草味,不是药材铺那种干草,是干草混合的香料,据我所知,只有西戎人才喜欢用那种香薰染衣袍~” 南锦深深看了姑娘一眼,感激点头。 姑娘不再多言,扭着腰走了。 南锦上前捧手,正式与汪解忧见礼: “这位公子丰神潇洒,气度安详,一看就出自累世清贵的书香门第?在下做点小生意,平生最敬佩读书人!”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汪解忧眉梢一挑,傲气是写在脸上的,他淡淡回礼: “兄台猜错了,在下不是读书人,一介布衣,士农工商里最末,小小商人罢了。” 南锦瞪大了眼睛,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儿: “太厉害了,同是商贾,在下缺的正是书生气,不像兄台这般,明明不是读书人,还有读书人的那种气质,厉害厉害!” 姑娘取酒回来了,掩唇笑道: “红袖楼多得是读书人,肚子有些墨水,恃才傲物的,眼珠子却摆在头顶上的。来风云场寻欢作乐,拿酸臭诗词抵酒钱的……锦公子你说得气质,到底是什么呀?” 汪解忧唇角牵扯,没有说话。 南锦哈哈笑着,叱着姑娘:“真没眼力介儿,倒酒倒酒,我与这位公子一见如故,听口音也不是金陵本地人,与我一样,当浮一大白,好好结识一下。” 汪解忧眉心一拧,对这种贴上来的人,没什么好感。 他抬头往二楼看去,方才差点就见到花魁解语花了! ‘解语花,汪解语……我的好妹妹,是你么?千里迢迢,千辛万苦,我可算抓到你了。” 没见到正脸,他不能确定,正要追上去,却被这个二愣子挡住了。 婉言拒绝:“我不饮酒。” 南锦更是诧异:“兄台来红袖楼不为饮酒,那是为了什么?为了姑娘……哎呀,我知道了,今天是解语姑娘的撷红宴,你是为了她来的~” 这话倒是让汪解忧很感情去,方才来的时候,就听人家在说了。 “撷红宴?” 南锦巴拉巴拉解释了一堆,顺便吹嘘了一下自己昨天的表现。 汪解忧嗤之以鼻,目色沉沉,反倒不急了。 等一下撷红宴,自己出手救下她,不仅可以确认解语花的身份,也有一份恩情在。 若真是妹妹,捉她回陇西交给父亲,总要师出有名才好,以买下她初夜的恩客身份出手,好过任何别的身份。 嘴角抿着一丝冷笑,汪解忧拿起酒杯,与南锦碰在了一起: “我为了这个女人,跋山涉水而来,锦公子已经有晚晚姑娘了,这一个,不如让给我了?” “兄台是孤身一人来的,为了解语姑娘……莫不是,昨日才到的金陵城?” 南锦含笑打量,饮下杯中酒。 汪解忧淡淡解释了一句:“那倒不是。” 南锦一下子起了戒心。 汪解忧拿手一指:“半路相遇,结伴而来。” 南锦顺他所指看了过去—— 幸好,不是汪解忧,可那个人的背影,依旧将她震慑在原地。 第558章 柳晚晚的神秘客人 “怎么了?” 孟天枢低沉慵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其中难掩关切之音。 南锦诧异回头,躲闪间,一脸仓惶的神色。 看到孟天枢的刹那,方始惊觉,她缓缓冷静下来,眉梢微低,隐去眸色。 “没、没事。” 南锦抬步要走,却被孟天枢拉住了手臂—— 他见过她许多样子,任性跋扈自是不必说的,时而狡黠精怪,时而媚态矜娇,无论发生什么,她骨子里都是从容的,不曾真正畏惧过什么。 但像方才那样失态的南锦,还是他从未见过的。 她……是在害怕么? 南锦被迫与孟天枢对视,她身子紧绷着,下颌线像绷紧了的琴弦,眉宇牵动,俱是一派紧张之意。可她的余光,总忍不住往后瞥去,似乎大厅中有她想要确认,却不敢确认的事情,她因此而紧张、甚至仓惶失态。 孟天枢眸光冷寂,他更加迫切想要弄清楚。 即刻拉着南锦转身,口中却不失调侃儿: “怎么了?遇见老熟人了,是南府发现你离家出走,派人捉你回去?” “……” “不必惊慌,你如今这个样子,便是南稷山,也未必认得出来。” 南锦被迫转身,她完全没有心思搭理孟天枢的话,目光下落,还在那个人身上。 这人一身穿着泛白长衫,玄带束劲腰,袖口却绣着金丝,与他旧讷讷的长衫十分不配。而且大厅中香暖融融,姑娘婀娜娉婷,别人都想打赤膊,偏是他,黑斗篷兜头遮脸的,两只手藏在斗篷之下,神神秘秘的。 这些都是次要的,无关痛痒的,偏是他清矍背影,太过熟悉。 一眼万年,气度从心。 若非孟天枢就在身边,南锦几乎要错认了!天底下,难道还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么? “……是他么?”孟天枢悠悠低声问了一句。 他顺着南锦一瞬不移的目光看去,显然也发现了那个大厅中,颇为奇怪的男人。 恰好有女子端着酒杯而过,孟天枢笑着搂住了她,女子嗔笑避开,杯中酒洒了几滴,孟天枢宽袖一卷,动用三分内力,卷着风势将酒水珠,向那个男人飞射而去! 这隐秘风声,男人闻声而动,非常轻松的避开了。 这一避,他也转身过来,露出了正脸,更是看到了二楼居高临下的两个人。 他目中冷意消缺,浮沉着极为复杂之色,转瞬即逝后,最终归于一片冷寂。 南锦淡笑一声,在见到那人面孔时,转过身去。 她整个人松乏了下来,脊背不再紧绷,脸色却更显疲惫。 ‘果然是想多了……’ 孟天枢倒是有些遗憾,啧声: “从背影气度看,竟与我有些相像,只是面容平平无奇,差得实在有些远……咳!咳。” 南锦瞪了他一眼,像在看一个幼稚的孩子。 有些人,费尽心机摆下杀阵,他都不愿出手,动用内力。方才不过是要人家转身露出真容而已,就愿意催动内力,使出‘又帅又中二’的一朝水滴伤人。 “世子又犯病了?我不记得身上涂了桃花粉呀?” “不碍事,咳。” 孟天枢也觉得后悔无比。 体内真气开始攒动,又要好一会儿才能压制下去——刚才耍什么帅呢? 若真要细细探究,孟天枢目露寒星,再度看向那个神秘男子。 不知为何,他方才感受到了真切存在的威胁…… …… 南锦走后不久,孟天枢唤来了秦城: “去查一查,那个人。” 秦城惊讶后,颔首低语: “属下已经查过了。” 实在是因为这个人很神秘,与大厅中寻欢作乐的客人格格不入,加上身形又与孟天枢很相似,秦城很难不注意到他,于是在孟天枢吩咐之前,就已经自行调查过了。 “他是柳晚晚的客人,平日一直单线联系,早在三个月前,她就飞鸽传书,请这位客人过来参加她的撷红宴,但是没有想到,南大小姐最后帮了她,让她成为花魁,不必委身恩客。但不知为何,他今日还是来了……他身边的小童,是个哑巴,一双手粗糙有很多细小的伤口,方才我接触了一下,有很重的药味。” 孟天枢眉心微不可查一蹙,又听秦城从容道来。 “而且,这个小童,似乎认识清觞公子……方才清觞公子从三层下来,小童看他的目光,与别人完全不同,甚至,有别于晚晚姑娘。” 这话的意思很明确。 柳晚晚与他们一直只有书信联系,还并未见过面。 但是小童却认识柳清觞,手指上还有极重的药味,这俩人的身份,就不言而喻了。 他们,是鬼谷药庐的人。 第559章 礼物 “笃笃。”敲门声。 房中许久没有回复,可敲门声不断,似乎笃定了,这屋中有人。 良久之后,解语花的声音,才从门缝边微弱传来—— “是、谁?” 两个字,冷静克制,谁也听不出她暗藏心里波澜不止的恐惧。 “是我~解语姑娘。” “锦公子……?” 解语花语调变化,细听之下,一声放松轻叹,隐约可闻。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道缝,南锦把自己‘并不出众’看上去憨厚平凡的脸,往门缝里挤,恨不得整个人钻进去似得。 “锦公子有什么事么?撷红宴之前,解语不能单独见客,还请见谅。” “是是,我自然知道规矩,只是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 “礼物?” “是,昨日之事,我总心有歉意,若非我多事,解语姑娘自然不必零落成泥了” 解语花苦笑一声,淡淡开口: “我与晚晚都是红尘一浮萍,东风换了西风,各自零落,无有谁对不起谁——我算准了东风,偏就昨天换了风势,我该认命的。” 南锦讪笑一声:“这是什么话。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我锦某人为了晚晚,得罪了宁爷,与解语姑娘无关,宁爷心疼你,还是会为你做主的——我,就不掺和了?只好送上一份礼物,聊表愧意。” “等一等。” 解语花听了这话,将槅扇门打开了: “锦公子方才说什么,掺和什么?”解语花眼中,沉色计较。 “噢——”南锦拖长了音,恍然道:“我虽与晚晚情投意合,可她没什么安全感,只怕我是一时兴起,眼瞅着得罪了宁爷,吓得不敢担事儿,弃了她去。拿了银子叫我掺和解语姑娘的撷红宴。哎哟,如此一来,我算是彻底得罪了人家,没了转圜的余地,也就不会做那苟且的负心人,再牺牲了晚晚去。” 解语花若有所思的颔首。 这不像是锦公子能编的出来的,柳晚晚是如此的,事事谋算,只为自己谋一条活路。 她算准了锦公子不是庸碌之辈,拉他一起下水,倒是能与宁爷有所抗衡。 从某种角度来说,解语花是比较欣赏柳晚晚的——至少比起柳家那个无用的大小姐,柳晚晚心思更加缜密,识人准。 这个锦公子……或许不仅仅是溺水之人的稻草,说不准,还能成为兔绒丝攀附的一棵大树。 解语花心中有了计较,她掩面啜泣: “锦公子……” “怎、怎么哭了?” 南锦心中暗笑:鱼儿上钩了。 解语花目露哀婉之色,泪眼迷离,楚楚动人。 她拉着南锦进屋,掩上了房门,为她烹茶搬座,泣而不语。 这是女人惹人怜爱的套路,只哭不说,哭得男人柔肠百结,主动询问,她再垂泪摇头,一句‘没事’包罗万象,比万般哭诉更加有用些。 可惜,南锦也是女人,还是活的比较精明的女人,这点绿茶套路,她上上辈子就已经玩腻了。 掏出怀中香帕,替解语花擦拭眼泪,一边擦,一边劝慰: “别哭了,哭花了脸,宁爷就不喜欢了~” “……” 花解语真是想哭了,一听宁爷二字,她更是凄婉落泪,十足委屈, 这几乎已经是开卷考了,明摆着告诉南锦,她深受宁爷之苦,此番撷红宴,也盼着有人能救她一救。 南锦感怀点头,依旧是离题万里: “哭也是应该的,若非我,怎么会劳烦宁爷出面?你心疼宁爷,我听得出来。” “……” 解语花有点哭不出来了——柳晚晚的眼光,会不会出错? 啜泣声消,解语花脸上恢复了死寂般落寞,她拂下了南锦搭在肩上的手,冷言: “撷红宴快开始了,锦公子请回……解语要梳妆了。” “诶,好好。”南锦如蒙大赦一般站起,只是忽然想起什么,一拍脑门道: “差点忘了来意了,我是来送礼物的呀!” “放下就是了。” 解语花冷淡应对。 南锦叹笑,心中腹诽:真是个势利的人呀,也不知道帮她是对是错? 不过嘛,有一句话怎么说,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呀~ 农夫与蛇的故事会不会上演,南锦并不确定,但她能确定的,是那个汪解忧,一定是条毒蛇,嘶嘶吐着蛇信的敌人。 …… 南锦从怀中拿出一封民籍在册纸案,是在青州府登记造册的户籍,祖上三代皆是清白门庭,族姓刘氏,单名一个曦字。 造册时间,竟已有三年之久。 解语花不解,扬眉看向南锦——这算什么礼物? 南锦换了一副表情,阴测测道: “这本是晚晚为自己谋得路,如今,她有了我,这一条路不必走了。她心念解语姑娘的好,愿意慷慨相赠,不知解语姑娘意下如何?” 唇边缓缓勾起,南锦眼底却是一片冰冷之意: “若是同意,我便不唤你解语了,解语花也好,汪解语也罢……将来的你,只是刘曦姑娘,晨光微熹,宛若初生。” 解语花,哦不,汪解语浑身如风驰电掣一般,惊恐往后退了一大步。 她一只手按在桌沿儿,死死盯住了南锦,半响后,才冷静下来。 “你是谁?你不是我哥哥派来的……那你为了什么?我身上,有你想要的东西?” “别想太多,也别想太美——如你所言,我不过一阵风,风到了,不差你这一瓣枝头零落的花。” 南锦笑笑,负手在后,留下‘礼物’之后,她便要转身离开。 汪解语在身后唤她: “可是,我哥已经来了,他一定认得出我!” 南锦敲了敲门扉,柳晚晚在门口等候已久,她娇笑一声,翩跹入内。 “刘曦姐姐,我和锦公子还未成亲,礼物独不得一份,他送他的,我送我的——你可愿看看,我送你的礼物?” …… 门吱呀一声在南锦身后关上。 她闲庭信步往走廊另外一端走去,晚晚请来的客人,就那样立在走廊的暗处。兴许是来自鬼谷的关系,他穿着斗篷,避开所有光源,喜与暗夜为伴。 南锦对着他颔首,温笑道: “接下来,便劳烦长溪先生了?” 被南锦称作长溪的男人,并没有说话。 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一双漆黑眼眸,不起半点涟漪。 第560章 宁爷 撷红宴开始了。 红袖楼的大堂里临时搭建了一个花台子,蒿竹缠着五颜六色的绢花,帷帐层层如纱,左右两边的窗子支开一道缝,由着穿堂风撩起轻纱,使坐在帷帐内的解语花,更有一丝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感。 这是青楼爱玩的套路——赤裸的迎送,远不如欲拒还迎。 等众人鱼贯而入时,解语花已坐在一方黄花梨木的椅子上。 幔帐边的榆木灯静静燃烧,绿松石盆景边的铜香炉烧着香,青烟袅袅,似兰似麝,心荡意漾。 琴姨主持撷红宴。 她一身雨过天青的宁绸丝缎裙衫,珍珠耳坠,腰身婀娜,鹅蛋脸不见一丝岁月痕迹,露齿盈盈一笑,风韵依旧撩人。 “今儿是解语姑娘的撷红宴,先谢谢各位的捧场了~” 眼波一圈儿,她示意伙计安排座椅。 “照着解语拟给我的花名单,请这几位公子、老爷,前头坐……别的公子也不必气恼,若真有心,银子是没有名字的,尽管喊价,价钱到了,解语姑娘照样服侍您~” 不认钱的老鸨不是好老鸨。 南锦跃跃欲试,搓着手,左右张望,想看看那个宁爷,到底长什么鬼样子。 琴姨抖开一张花笺,报出了一连串的姓名,大抵都是平日里,比较关照花解语的恩客。也是有希望、有实力为她一掷千金的。 “锦公子——”琴姨顿了顿,若有所思的看向南锦,肃手引客,不忘嗔怪一句:“公子真是风流,昨个出尽了风头,有了咱们晚晚倾心相对,竟还想着解语呢?” 南锦摇着扇子,哈哈笑道: “喜欢山家清供,难道,就不吃红烧肉了?” 话糙理不糙,在座男人全听得明白,笑声稀稀拉拉的,而不是哄然大笑。 南锦奇怪了,转头之间,看到了一个身影一步步往二楼雅间而去。 琴姨见了,忙道:“快、快招呼好宁爷,雅间请!” 南锦眸子一眯,紧迫看去,恰好与方宁目光短兵相接,碰出不可言语的火花。 南锦对他是探究、警惕的,而方宁看她的目光,却是喜怒不变的阴诡。 ‘年纪不大,阴阳怪气的本事儿倒不小……’她心中暗道。 得罪了,索性再跳一下,她扬手一指,矛头冲着方宁而去: “琴姨,你这不行呀,解语姑娘的花笺上没有他的名字,他得站到后面去,怎得还能独自一人去雅间?” “这……”琴姨很为难。 “我只不过问问,是不是宁爷坐了这雅间,就没资格出价了?” 一道锐利冷意,从二楼俯视而来。 南锦仰头竖脑,丝毫不服输的凝视过去——四目相对,眸光缠斗,伯仲之间。 …… 对峙之间,有人从前排座位上站起,点头哈腰,悻悻然打圆场: “我这几日生意吃紧,实在没办法为解语姑娘助声势了,这就告辞了,这位子……位子就让宁爷坐?” 他连为解语姑娘撷红都不敢说,只能说是助声势,卑微态度可见一斑。 方宁也不摆谱,大大方方踱步过来,在南锦身边坐下了。 他身上一股艾草味道,南锦一下子便闻到了,眉心一蹙,身子不自觉往边上一避。 方宁目不斜视,可将南锦微小的反应收入眼中,拢在袖子里的手,不自觉攥紧。 他沉寂的目光,渐渐浮现阴狠之色。 看似从容的从衣襟里掏出一只鼻烟壶,深深闻了一下,才将心中暴戾之气暂且按捺了下去。他粗沉着声音开口: “开始。” “噗嗤。” 南锦没忍住,直接笑了出来,场中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方宁强忍怒意,回头瞪向她,又是不解,又是震怒。 南锦摆了摆手,笑着道: “宁爷威仪赫赫,小的不敢放肆,实在寒蝉若惊,胆战心惊。不料宁爷一开口,竟如此……咳,令人如沐春风呀~对您又敬又怕的态度,肯定有所改变的。” 方宁气得脸色铁青。 又敬又怕?怕是完全没有。 什么意思,是觉得他声音有什么问题么? 他是个太监呀!又是从小阉割的太监,声音如少年般稚嫩尖细,哪怕表情气势上再学着喜怒无常、阴诡派头,一出声,还是会令人心生不敬。 他只能尽可能低哑着声音说话,可偏偏这个娇小的矮冬瓜,还敢取笑他?! 南锦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把方宁逼得只能狂吸鼻烟壶来缓解心态。 琴姨立刻救场,立刻示意伙计敲锣,开始撷红宴的出价环节。 “咱们还是别让解语姑娘久等了,她等着托付身子,春宵一刻值千金,莫要辜负了呀。” 南锦端起茶碗,呷了一口: “这话不假,可要是宁爷抱得美人归,春宵一刻,还是辜负了。” 噌得一下,方宁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一把揪起了南锦的衣领,眼眶恣睢,泛起通红的血丝,怒意狂躁。 南锦不慌不忙,收起了挑衅的光,而是笑意闲适—— 三言两语,她便摸透了这个宁哥儿,他介意之处,他软肋之处,他怨恨的来源。说来说去,还是无根无嗣,骨肉分家,这八字呀。 第561章 一两天灯 “宁爷,冲冠一怒为红颜,您的态度,大家都晓得了。”南锦依旧嬉皮笑脸的:“解语姑娘真是好福气……” 孟天枢在一边,忍着目光凛冽,端着茶碗的手,骨节泛着青白色。 方宁不顾其它人,只扫了孟天枢一眼,强忍着怒意,悻然松手,将南锦丢回了座位。 看着,像是锦公子的乖顺的态度,叫宁爷高抬贵手,放过了他—— 其实,不过是给戍南王府天枢世子几分薄面,同是宫里的机缘,不可造次。 “小心,祸从口出。” 他沉着音,不再刻意喑哑的嗓子,恢复少年的清越之音。一旦剥去矫揉造作,剩下的,也不过些世故老成。 南锦比划了一个‘闭嘴’的手势,瑟缩着脖子,笑着不说话了。 琴姨长抒一口气,忙摆手示意众人安静,堆笑着: “好了好了,正事要紧,大家都是为了捧场子而来的,闲话不多说,有这份心的,便掏出心窝子来瞧瞧——解语花独占花魁三载,千金难买一曲琴~今日委身托付,本不该用金银物玷污了去,可是男人心呐,总是善变,只有金银诚不欺我,不负解语姑娘~” 把明码标价,说得这般委婉、清新脱俗,也亏得琴姨有这个本事。 小丫鬟已经捧来了点锡金的锼凤小箱,这是装现银的。 她边上还跟一个收银票的伙计,手里拿着账簿,一只毛笔蘸饱了墨汁,等着在撷红账目上,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宁爷,不如您先抬个底价?” 琴姨躬身,把开价的资格直接给了他。 这个不同于价高者得,老鸨请谁抬价,实在是给足了脸面儿。 这个人,私底下也是姑娘授意的,是她心中属意之人。旁人若非真的喜欢,或者格外嚣张,想要争一争,一般不会自讨没趣,再去逐那个撷红价儿。大家一般哄个热闹,添几两上去,让抬底价的属意人最后一锤定音就是了。 南锦想着:大概,就是走个流程,谁是内定之人,格外明显。 琴姨不说,众人心中也有数,谁敢与宁爷争锋?如今金陵新贵,属他第一人了? “一两。” 方宁从容应下,从腰间拿出一两银,轻松一抛,丢进了丫鬟捧来的锼凤小箱中。 众人哗然,纷纷面面相觑,表情复杂。 南锦心中却是冷笑三声,如此装逼的样子,她已经很久没遇上了。 若是仔细观察,便会发现,方宁今日只带了一两银,多余的铜板的没有。 他等于嚣张告诉了所有人——他的开价,就是他最后的出价,谁敢与他争价? 琴姨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实在难看。 她虽然不敢得罪方宁,可也是要挣钱的,一两银子,买今日的茶水都嫌不够,怎得,是要压着众人,抬一抬自己的臭架子? 正当尴尬之际,南锦拊掌,笑着站了起来,大声道: “宁爷真是大手笔,琴姨这都不懂——?” “啊?”琴姨不解。 “解语姑娘怎么可能只值一两银,宁爷从宫里出来的,奉了皇命,来织造府管家,与外洋人做生意,他的一言一行,总也要为宫里打算,这般小气抠唆,怎么可能?宁爷的意思,是无论你们出多少钱,他都加一两,明白了么?” 南锦把从夏如薰地方学来的这一招,无缝对接,对方宁进行道德绑架。 琴姨心思机敏,很感谢南锦递来的梯子—— 她心中对方宁有怨气,反正这话不是自己说的,她只要接茬就好了。 “呀,是我愚笨,这么简单的意思都看不出来~原是如此,我呀……还以为宁爷在咱们解语姑娘身上,只肯出这一两银呢~” 她笑得花枝乱颤,调侃儿之间,就落地砸坑,把这个臆测出来的暗示坐实了。 大家纷纷点头,这才开始踊跃出价,似乎是为了成全方宁这一番装逼的苦心。 “一百两!”“一百二十两!”“一百八十两!” 全是小打小闹,南锦豪气举手,扯着嗓子就是一句“一千两~” 琴姨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笑问道: “锦公子倒成了宁爷的蛔虫,怎知他肯出多少银子?” “琴姨这么问,就是你的不对了,宁爷敢点这个一两天灯,我出价一千两,才是成全了他对解语姑娘的情谊,一百几十两玩闹着,天都要亮了,还让不让人春宵一刻?” 大家哄然笑了起来。 方宁的脸色越来越差,可偏不能发作。 只因南锦那一句“宫里出来的,多少要念着宫里的脸面儿”。他仇怨未报,好不容易在金陵立足,人人敬畏,也是宫里给的尚方宝剑,内阁摄政王让出的一条康庄大道,不能因为意气之争,毁在了红袖楼。 而且,这个锦公子,当真是个不错的棋子。 哪怕心里对他恨之入骨,但心思算计下,方宁嘴角一勾,露出了深意之笑。 第562章 深渊巨锅 “两千两。” 一个笑盈盈的声音,从后排传来。 包括南锦在内,大家纷纷诧异回头,心想:哪个胡闹的外场,没入花笺没有座位,还敢叫价两千两,是不是疯了? 琴姨伸长脖子,扬声: “哪位公子出价了,请往这里来。” 衣履摩挲声,汪解忧摇着手中折扇,踩着蟒白皮靴,闲庭信步走上前。 他拿眼睛,扫了帷幕中的解语花,嘴角抿着一抹鄙夷笑意,道: “点天灯一说,我素有耳闻,贵公子为了博姑娘开心,仍由场中之人出价,无论多少,他都照单全收,彰显财力……今日确实开了眼了。” 琴姨听出了他话中讥讽,笑得勉强: “公子也是为了捧场,不如我叫人搬一把凳子,你先坐下?” “琴姨这话错了,我不为捧场——” “那是?” “今日我见了这天灯,但更想见一见天灯被点爆的样子。” 他刷得一声,收起了折扇,颇为潇洒的敲在掌心。 方宁是金陵新贵,众星拱月,可不代表他有钱,就算他有钱,也不会明目张胆的拿出来,一个从宫里出来当差的太监,有那么多钱,意味着什么?光是猜忌的唾沫星子,就足够淹死他了。汪解忧就是算准了这一点,认为自己势在必得。 一个娼女,再喜欢,也比不上未来的锦绣前程。 见众人沉默,汪解忧再一次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甚是随意: “两千不够,那就三千两……宁爷,这一两银子,在下替你取回来?” “五千两!” 方宁阴沉着脸没有说话,反而是南锦,健步蹿上座位,伸出五指,像是巴掌一样几乎要甩在汪解忧脸上。 汪解忧像看傻子一样看向南锦,不知哪里来的愣头青,疯了不成? 南锦得意洋洋:“怎么样?怕了?宁爷也是你敢欺的,这一两银我取回来了,宁爷,您就瞧好,解语姑娘,万万不能落与这等人手中!解语姑娘之前说过,最讨厌的就是西戎人,你身上一股干草味,生得一副党家模样儿,绝非九州中原富贵人家。” 这一骂,把西戎人骂了个底儿掉。 所谓党家,便是不会扫雪烹茶的粗俗富贵家。 大家纷纷落下目光——鄙夷声声,对西戎人的排斥,那是刻在骨子里的嫌弃。 汪解忧习惯了,他从南锦话中汲取的信息,与别人完全不同。 解语花厌恶西戎人,更加坐实了,她就是汪解语这个事实。 汪解忧鼻下冷哼,如此一来,解语花之争他势在必得! 一旦与妹妹打过照面,她攀附上了锦公子,一走了之,再寻不易,自己要如何向爹爹交差? “五千五百两!” “六千两!” “六千八百两!”汪解忧已是咬牙切齿。 本来是要点爆方宁的天灯,现在轮到自己骑在老虎身上下不来,被一个愣头青步步紧逼,尝到了割肉之痛。 “八千两!” 南锦越来越随意,似乎算准了对方一定会加价,她甚至优哉游哉,开始磕起了瓜子。 “慢着——” 琴姨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实在太夸张了。 一个娼女的初夜可以卖到八千两,简直闻所未闻! “两位公子,真金白银的事,不是闹着玩的!” 南锦老实道:“琴姨,我昨个一直待在红袖楼,方才还是婢女来寻我,为我洗漱,你是知道的。我身边有多少钱,不瞒你,就昨天这么多。我可以全部拿出来押着,我钱庄有一笔五千两的款子,八千两,我是一定凑得上的。纵然生意不做,也绝不能丢了中原男儿的脸!” 南锦十分聪明的转移了阶级矛盾。 从两个男人为一个娼女争风吃醋,到为了九州男儿争气,绝不能把女人输给西戎人! 这一击,击中了男儿心中最柔软的部分——是呀,叫人欺负的连女人都护不住,那还做什么生意?!锦公子好样的! 南锦素手一指,指向汪解忧: “他呢?摇着一把破扇子,一袭锦袍长衫,连名字都不曾报来,凭得什么与我叫价?” 目光集中逼向了汪解忧。 汪解忧怒道:“谁会带这些银票在身上,到处走?” “那就是没有咯?”南锦挑眉? 余光处,她见长溪先生从二楼,悄无声息的下来,便知事成,时机已经到了。 动作迅猛,如兔起鹘落一般,南锦冲上了帷帐高台,想要去拉解语花。 “解语姑娘,这登徒子痴心妄想,不安好心,你快些避一避——” 话未尽,南锦大呼一声:“你、是谁?解语姑娘呢?” 南锦的叫嚷声,惊得大家一起围了上来。 茶水丫鬟们纷纷用金钩子支起了幔帐,露出了帷帐后的檀木椅子。 坐在上面的姑娘,并不是解语花,而是平日里一直侍候解语花的春兰丫头! 春兰瑟瑟发抖,见事情被撞破,只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啜泣道: “我是被逼迫的——是他,他掳走了解语姐姐,然后命我冒充解语姐坐在这里,等我拿了锼凤小箱,把银子交给他后,他才会放了解语姐,让她安然无恙的回来!” 扬手一指,这一口深渊巨锅,直接甩在了汪解忧的脑袋上! 第563章 大变活人 “放屁!信口雌黄!” 汪解忧一腔震怒,不言而喻,从来都是他算计别人,何时被人这样扣过屎盆子? 他指向春兰,声如雷霆: “你小心说话,我未曾见过你,什么时候命你假扮解语花!这个女人,我连见都没有见过!” “嘤嘤。” 小丫头不敢还嘴,只能垂泪啜泣,胆战心惊。 南锦呵了他一声:“哈,你与解语姑娘从未见过,为何今日为她一掷千金?难不成,解语姑娘的美貌,已经传至陇西,令公子你魂牵梦绕,千里迢迢赶来,不惜得罪我们宁爷,还有小爷我,只为一睹芳容,说出去谁信?” 冷眸一挑,那一股子狡黠算计,易容出憨厚皮相差点没兜住! 南锦一鼓作气,声声质问,将汪解忧钉在无可辩驳的耻辱柱上。 “现在想想,你的如意算盘就是为了抬高价钱,然后恐吓春兰把银子转交给你……哼,人是你的,钱也入了你的口袋,呵呵,没有料到,最后被我撞破了!说,你把解语姑娘藏哪里去了?” 汪解忧回身,指了指门外候着的小厮、伙计,怒道: “我从迈进这个门,就没有出去过,更别说裹挟一个女人离开,撷红宴门禁森严,也是怕人来捣乱,光是这一点,你这盆污水就泼不到我身上!” 琴姨又急又惊,忙唤来守在门口的小厮。 小厮挠着头皮,回道:“汪公子脸生,确是第一次入红袖楼,来了不曾出去,更不见解语姑娘离开红袖楼!” 汪解忧冷冷一笑,看向南锦,目露寒星: “我看解语姑娘,是被你藏在了红袖楼,然后污蔑给我的?春兰丫头,谁都可以收买,凭她一人之词,如何赖我?” 南锦不说了,她看向琴姨,道: “琴姨,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解语姑娘,既然无人出去过,那就一定还在红袖楼,我们快点搜查每一个房间!与贼子在这里理论,多费一分时光,解语便多受一分罪过!” “是是,来人,快搜查每一个房间,把红袖楼所有姑娘,都集合到大厅中,我要一个个细细问话。” “是!” 好端端的撷红宴,正角儿不翼而飞,陷入一片混乱喧阗之中。 * 半个时辰后,每个房间都被搜查过了一次,并没有解语花的踪迹。 所有姑娘怨声载道,被困在了大厅之中,其中还有专门前来伺候锦公子的暖床丫头,那个轻纱蒙面的西域舞姬。 她最是慢吞吞的,口中嫌这嫌那,一见南锦,忙投去求助的眼神。 “她,为何蒙着面纱!” 汪解忧一下子揪住了她,扬手一指,声音沉沉。 “关你屁事?”女人嘲谑了回去。 汪解忧上去就要掀女人的面纱,女人腰身一扭,避开了。 琴姨出来打圆场,讪笑道:“那是锦公子的丫鬟,昨日锦公子宿在红袖楼厢房,姑娘焦急心切,白日特意坐了一顶暖轿过来的。操心了一夜,本就在歇息,叫我们生拉硬拽起来,脾气总归是不好的。” “是呀,我可以作证,我亲自送她进来的。” 肥四这个时候跳出来了,他痴缠的目光,还是没有从女子身上移开。 但不知怎得,总觉得和白日,似乎哪里不一样了? “曦曦,别闹了,现在要紧时候,你还戴着面纱干什么?” 南锦开口埋怨了她,顺口为自己的暖床丫鬟取了个名字。 被称曦曦的女子,美目流溢着波光,她含情嗔了一眼,柔夷轻抬,不情不愿扯下了面纱,露出了真容—— 不仅汪解忧,连肥四都目不转睛的盯着。 等看到容貌之时,所有人都有些失望,倾城远远谈不上,甚至连异域特色也极少,只有鼻子比一般女子更挺翘一些,眼窝深邃,一张薄唇没什么血色,细细看去,还有贝齿咬出的血痕,不知是为了什么忍耐才咬得唇。 一张陌生清丽的脸,从未有人见过,与她名字一样—— 曦曦,像一道并不刺眼的柔光,不被人注意,但依旧明亮。 汪解忧无法接受! 除非整个红袖楼联合起来做局,只为了算计他一个,否则,活人怎得就不见了? “是不是有机关,密室?”他不死心。 琴姨有些生气了,扬声:“汪公子,人找不到了,现在嫌疑最大的人就是你,你还来问这些?我将她藏起来,为了害你,呵,那我真是很空,有生意不做,硬要与你为难?” “……” 汪解忧百口莫辩。 那个春兰一口咬死,是他掳了解语花。 很快,官府的衙差来了,在方宁的授意下,他们将汪解忧押解回了衙门,在找到解语花之前,汪解忧的嫌疑怕是洗不脱了。 掳走了宁爷的女人,牢狱之灾,严刑拷问,苦头是要吃一吃的了。 撷红宴无疾而终,众人散去。 站在南锦身边,不断撒娇、央求回家去的女人,竟眼角落泪。 她扭头看向窗外天际的落日余晖,那红霞烧着云絮,黄昏落幕,黑夜将至。 只是她不再害怕羁旅天涯,浮萍无根,只因一个名字,一副崭新的皮囊。 第564章 一屋子女人 官府查案,红袖楼被迫歇业三日,不许外人进出—— 肥四和官府差役有些酒肉场子上的关系,好言劝说,让南锦携着婢女、晚晚归家去。 婢女是不必说的,多一个柳晚晚,多封了五两碎银子。 解语花失踪,姑娘们人心惶惶,晚晚姑娘害了惊悸毛病,不愿独自留下。锦公子对她有再造的大恩,这三天陪伴归家,也算一个说法。 除了南锦,孟天枢也要回府,他是无人敢拦的,也无人盘问。 他和柳清觞一起出的门。 临走之际,不经意回首,看向角落隐蔽处的长溪先生。 长溪孑然一人,身上的兜帽不曾脱下过,五官隐蔽在暗处,只余一道下颚线,在光影斑驳处,若隐若现。 “不请你的同门师兄共聚一场?”孟天枢笑问。 柳清觞跟着回头,冲着长溪颔首后,失落道: “已问候过了,师兄寡言少语,不喜酬酢,婉拒了我的邀请。他应了柳晚晚的邀约来的金陵,还未入住客栈,既然这里封楼三日,他索性就住下了——我已经吩咐琴姨,好生伺候,一切开销,挂我账上。” 孟天枢若有所思,他抖了抖宽袖,踏步先行: “你既安排,那便走了。” “诶——” 柳清觞亦步亦趋,压低了嗓音叫他: “你不觉得奇怪么?解语花凭空消失,恰好我的师兄又在这儿……” “你觉得,是你师兄替解语花捏骨易容,换了个身份?” 孟天枢嘴角弧度很深。 他心中早有答案,只是不忍拂了柳清觞的兴致,所以当下猜测之间,颇为配合。 柳清觞自己盘算了一番,又摇头不解: “这也不该,师出同门,师兄总比我出息,学了那真正的易容术也未可知,可他是晚晚姑娘请来的,与解语花无关。撷红榜之争,柳晚晚和解语花,也算是结了梁子,莫不是遣师兄将她改头换面,然后暗中杀害?” 顺藤摸瓜,柳清觞觉得自己离真相已经很近了! 孟天枢斜溜了他一眼,笑着摇头,脚步闲适,一下子走到前头去了。 柳清觞一边思忖,一边唤他,一会儿肯定捶拳,一会儿懊恼失望。 最后大叹一句:“真若如此,也该有尸身才对,怎么会凭空消失了?怪哉怪哉!” 孟天枢念起以婢女身份入红袖楼的南锦,阴错阳差,竟叫解语花改头换面。 不过,他明白大活人诡谲消失后的真相,却不明白南锦这么做的意义,以及她将来的打算——所以,临了,孟天枢终于附和了清觞一句: “是了,怪哉~” * 夜色深沉,撩拨月华。 南锦的碎影小院儿,还是第一次这般热闹,除了门房司阍的荆禾,一院子全是姑娘。 南锦换回了一身女装,惊得柳晚晚和解语花,手足无措,目瞪口呆。 芙蓉面,冰雪肌,面如银盆,眼如杏子。她一身湖绿色薄衫襦裙,天足藕色绣鞋,墨发只用一根丝绦轻挽着,不施粉黛,已是人间难得昳丽之色。 风月场上从不缺美貌女子,可见了这般清水芙蓉的南锦——柳晚晚和花解语,还是自愧不如的。 小翠宝捧来晚膳,肥鹅烧鸭,熟肉鲜鲊,一碗山家清供的八珍面,还有一些细小果子,甜软糕点。 “坐下,我去烫一烫酒,就来~” 柳晚晚和解语花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锦公子是女子,这倒比陪着男子用饭,更加令她们感到局促不已。 南锦径自坐下,她知道这俩人还需要消化一下—— 只等小翠宝烫酒回来了,她才看向柳晚晚,眉间俱是笑意: “我问你借了长溪先生一用,答应给你一个惊喜,赠你一份礼物,如今你看看我这一身,我算是做到了么?” 话不必说得太明白,凭柳晚晚的心思,她霎时就能明白。 锦公子是女子,不必她以身相许,枕席托付,这是惊喜,也是礼物。这意味着,她的身子,她的一颗心,还是自由的。不必零落尘泥,更不用因为一份恩情成为别人笼里豢养的金丝雀。 但柳晚晚不会只看其一,她欣喜之后,立刻陷入犹疑之中。 既然这个‘锦公子’不是贪图自己的色,那么,她所求为何?为何偏偏来帮自己? 南锦指了指边上的石凳,示意她坐下吃酒,不必想太多,只道: “我姓南,青州人氏,你可知道我是谁了?” 柳晚晚嘴里一嘀咕,心下猜测下,目露惊诧光芒。 南锦盈盈一笑,颇为自得道:“既知道我是谁,便知我行事乖张恣意,从来由着性子来,大到买地买宅,夫君婚事,小到裁作衣裳、办置妆面儿,我只求个心中欢喜。我见不得解语姑娘独占魁首,便要帮一帮你,后来我又见不得西戎人放肆嚣张,不要帮一帮她~哪有什么道理可言?” 柳晚晚抿着一抹笑,裣衽为礼,算是正式见过南家大小姐。 她没有反驳南锦方才的话,言语不实,自有隐瞒——南家小姐怕是忘了,她是先求了长溪先生,再遇上的汪解忧,这一份因果是假的,她救解语花的缘故,恐怕是自己不能知道的。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柳晚晚识相的坐下,只斟酒自饮。 汪解语,哦,不对,此刻唤她刘曦,曾经的汪解语,已经变成金陵失踪人口。将来一传十十传百,说不定还是一则吓唬孩童入睡的灵异故事呢。 抚琴一绝的一代名伶,尸骨无存,消失无踪,从此红袖楼中的一切古怪,都会变成女鬼作祟,阴魂不散。 站了良久,她沉出一口气,也敛裙落座,碰杯敬向南锦和柳晚晚: “南大小姐坦诚,我自不必隐瞒——其实,我本姓汪,是陇西边境汪家长女,家中经商,有些家资,无奈一场事故辗转流落烟尘。那个汪解忧,便是来杀我的。” 她不是坦诚,而是明白,隐瞒也是无用。 牢中的汪解忧未必不会借这个由头,为自己开脱,只说“她是我失散多年的妹妹,一掷千金,只是为了买她回家,骨头亲缘,我会害她?” 与其将来南锦质问,不如自己坦白,显得真诚一点。 毕竟眼前这个南家大小姐,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而她救人的初衷,或许与自己的身份,也脱不了关系。 南家和汪家的渊源……子女多少有些耳闻的。 柳晚晚饮下三杯,心中苦笑。 这缘分也是奇特,昨日还是青楼两个娼女,一个寻欢作乐的恩客,今日围桌对酌,三人揭下面具,原是四大家族中的贵姓小姐。 “不过……既是亲兄妹,你为何说,他是来杀你的?”南锦眉梢一挑,一问入魂。 刘曦身子难以察觉的颤动,情绪如开闸放水,难以抑制。 她径自痛饮三杯,难平心中苦楚和惊惧,回忆这一路奔逃,担惊受怕的日子,她泪水涔涔。若非强忍着,现在已经恸哭出声了。 柳晚晚对南锦的问题,心中是不屑一顾的。 什么骨肉手足,一脉亲缘?呵,素面不识之人,虽然身份倒也客气,偏是这家中亲人,才是最毒的蛇,最狠的豺狼! 感同身受,柳晚晚知道,言语宽慰只是隔靴搔痒,说什么,都不足安慰。 她索性就不说了,只给刘曦添菜斟酒,陪她度过这心殇时分。 哭得痛快了,刘曦止泪,摇头轻道: “是我撞破了家族一件辛秘大事,父兄不容我,要置我于死地,我使计逃离陇西,一路躲藏漂泊。年少时不懂凶险,才叫人卖与青楼,幸好我尚未及笄,又弹得一手好琴,这才保全名节至今,不曾真正失身与腌臜蠢物。” 什么辛秘大事,又使了什么金蝉脱壳的计? 这是南锦急需要知道的,阿布现在一定已经到陇西了,莫桑还活着么? 可她没办法问,这些问题是汪解语最后的依仗,是她心底最忌讳的秘密。自己虽然救了她一命,可还没到生死托付的地步。 不能现在问,不能操之过急。 第598章 最后一夜 箬丹被‘送’了过来,看起来,很像一桩物件,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南锦因为太兴奋,吃酒过多,直接‘醉了’—— 柳晚晚过来伺候,当然把这一件礼物,拒之门外,而且添了些妒忌的心思,另给了长随一点银子,只道“公子喜欢,我无法拦阻,但先来后到要讲个礼法,我看箬丹姑娘心气未消,怕是伺候不了公子,还是暂缓几日,等她接受了如今的身份,再来伺候。” 长随收了银子,又是人精,怎听不出柳晚晚话中深意。 当即回应道:“是,听从柳姑娘安排!” “不方便留在碎影小院,就送去运来客栈,刘曦在那里,都是金屋藏娇,一个还是一双,有什么所谓的。刘曦伺候公子久了,让她好好学一下。” “哈哈,是!” 长随心中明白,无非是好好让箬丹收些磋磨,收敛脾性,叫一个暖床侍妾去教训,伤害不大,极具羞辱之意。 听着南锦在屋中夸张的呼噜声,长随嘀咕了半句:“最难消受美人恩哟~”旋身间,走了。 等他走远,柳晚晚回身进屋,南锦已经起身,懒懒支颐,靠坐在床榻上。 “关照一下,别过火了。” “我晓得的,大小姐是想彻底断了箬丹姑娘的念想——” “她的性子,我是明白的,恩怨分明,性情清高,若非狠狠磋磨,碾于污泥之中,也难断心中最后一丝旧情感念,毕竟碧君夫人,曾经赏识过她。赏识二字,比万千金银对箬丹都要恩情深重。” “不过这种人,重恩遇,更恨被人利用、丢弃,大小姐想要收她,确实该如此。” 柳晚晚剔亮了油灯,卷着袖子,撑开了东面花窗,让夜间微风,徐徐吹拂入室。 南锦听了听外头敲更的响动: “二更天了?” “是,该歇了。”柳晚晚伸手,拉下衾枕处的帷帐。 “我睡不着,还有好几件事悬在心上,左支右绌,好想一个人掰成两个用……” 南锦揉着眉心,思绪铺成开,细枝末节,密密匝匝。 身边能用的人,无非只有荆禾一个,翠宝到底是女子,有些事情,她不好出面。 而柳晚晚,南锦至今不能完全信她,对她提防之意,是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柳晚晚心知肚明,却不点破,听南锦这般说,也绝不会讨好询问,只是宽慰了一句: “大小姐运筹帷幄,这一路走来,皆是尽在掌握,将来的事,纵有些许风浪,结果也是雨过天晴,称心如意的——” 南锦失笑一声: “那就要借你吉言了。” “口舌吉祥,不值一提,大小姐总有贵人相助,命好,抵得过一切。” “贵人相助……什么意思?”南锦反问。 柳晚晚口吻平添一丝落寞,浅笑道: “茧行大火那晚,苏夫人留下的随从,并没有真正盯牢镖头,让他从客栈逃脱了。可说来也巧,半途上他遇上了长溪先生,先生见他乔装得奇怪,便拦阻了下来。这一耽搁就等到了衙差,这才将人捉拿归案——长溪先生足不出户,那夜却来了兴致,出门赏月遛弯,你说这难道不是天定的贵人相助?” 说起长溪先生,柳晚晚的声音,总是无比温柔的。 南锦叹笑了一声:“啊……那我要好好谢他!” 转念一想,便卖了这个人情给柳晚晚:“就劳烦晚晚,替我安排周到了。” “举手之劳。” 柳晚晚敛眉垂眼,眼角流出几分风流欢喜。 * 这是南锦留在金陵的最后一夜,翌日,日头上窗,她就和翠宝赶往青州。 丝价定下,生意明发布告,无可更改,南家头上这一片天,是要大乱了。 车马昼夜不停,困了,她便宿在马车里,除了马儿吃料,驿站换马,一路不带停歇的。 这一路,茶寮、驿站、长亭、官道,议论南家这一次危机的人,太多了。 还没到青州,南锦便听了七七八八,有真有假,她也明白了现在大致的情形。 苏夫人和锦公子谈的丝价,无人知道,只知道一定‘狠狠宰了一笔’以致于苏夫人回南家之后,直接把家中三家酒楼、两家饭庄、还有一家古董铺挂到了牙行。 饭庄酒楼,一直是苏夫人在打理,古董铺是南稷山闲来无事的买卖。 对南家来说,无关痛痒,是旁枝末节,伤不了什么元气。 可重要的是,这给出了一个信号—— 那就是南家的头寸不够调用了,不然尽管收账,亦或是问钱庄借款,凭首富这点脸面,总不至于要舍卖家业凑钱! 锦上添花的事,人人愿意干,雪中送炭的人,寥寥无几。 如果只是调度周转,一堆人赶着趟来南家送银子,以求攀附个人情,将来好开口求别的事情,可现在南家倾覆也是朝夕之间,这银子拿去,大概率是打了水漂,将来富贵也是空口之谈,谁还愿意借钱? 钱庄哭穷,朋友远行,族内亲众‘勉力支持’也不过区区几万辆。 杯水车薪! 这风刮起来,便成了墙倒万人推的架势,原先生意来往,正常的欠款也成了火速追缴,债主纷纷上门,生怕自己的钱一去不回,嘴脸难看,过往情意比纸还薄。 南锦从偏门回到了佛堂小院,正好碰见有人正在用力捶门! 枝溪硬着头皮顶着,见南锦回来,诧异又惊喜,一双眼睛一下子润湿了。 “大小姐!” “嘘……” 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南锦掸了掸身上尘灰,梳理云鬓,靠近紧闭的院门。 “南锦,家里都这样了,你还躲着?!今天,你必须给我一个说法,爹爹给你留下的嫁妆呢?你藏哪了?!哪个钱庄?你把折子拿出来!” 咚咚。 院门被捶得震天响。 “咱家到了危机关头,债主全在茶厅等着,银子买丝还不够,庄子铺子没人买,都等着烂白菜价吃我南家一笔,现在还差十万两银子的缺口,你给我拿出来!” 敢这样砸门的人,家中唯有南浩亭,这个自恃长子的混账玩意。 39 撕破脸 古岭村的改建,热火朝天。 南锦挖了一个底儿朝天,终于在一片碗口粗的竹林里,挖到了她梦寐以求的天然温泉。 灵感一下子有了。 香汤池子的风格基调,便是力求融入自然,材料都用青竹,摆件也求古朴雅致,在细节处彰显品位。 南锦给自己的香汤池子取名为“飒风”后来觉得有点清高,不接地气,于是又给取了个小名—— 美人池。 翠宝嘴上不敢说,心里默默吐槽了很久。 美人池在动工,南锦也不闲着,一如既往挥霍着钱财,享受她的纨绔人生。 没有小叔子嚷着退婚,没有乔夫人和四姨娘在爹爹地方上眼药,她过得更加潇洒了。 大家都是一副纵容的心态,都等着她败出新高度,等着看她笑话。 南锦不在乎,一笑置之。 她闲暇时要不去古岭村督工,要不便领着小翠宝、一干家奴,上街扫货,挥金如土。 不过今天,南锦有点不高兴,扫货并不顺利,只要是她看上的东西,店家都婉言拒绝。 翠宝柳眉倒竖,菱唇一抿,面露不悦之色: “掌柜的,你若惜货,大可再报个价钱出来,这个香薰笼子我家小姐喜欢,说要放到美人池去,多少钱你尽管开口——” 掌柜的一脸为难之色。 他瞅了一眼边上,悠哉惬怀正喝茶的南锦,额头渗出细密的汗: “这香薰笼子做工精巧,虽是难得,倒也不是绝世之作,大小姐何苦执着?我若能卖,怎会不卖你?” 这话一出,南锦品出味儿来了。 不是价钱的缘故,是掌柜的不敢卖,或者说是他不敢卖给她。 搁下茶盏,南锦言语嚣张,保持自己一贯的人设: “那我说——我非要买呢?” 茶盏不轻不重的叩在桌案上,茶叶浮沉晃动,亦如掌柜的不安的心。 他还来不及回答,一声银铃娇叱声儿,从正门口传了进来。 “我看中的东西,我看谁敢抢!” 掌柜一瞧,恨不得昏过去! 女菩萨没送走,又来一个炙手可热的恶小鬼,她们神仙打架,最后总是要殃及池鱼的。 “夏、夏小姐。” 没得法子,他只好捯饬小碎步,迎上前去。 南锦睫毛轻颤,叹惋一声: “闻着一股怪味,我只当是谁来了,原来是如薰妹妹。” 话中有话,夏如薰被茅坑这事儿气得半死,一听这份讥讽,哪里不生气? 上一次桂香楼,这一次古岭村,她和南锦的虚假姐妹情谊,肯定是维持不下去了。 那索性就撕破脸皮,当面锣,对面鼓。 反正她现在炙手可热,人人迎奉,早就不怕南锦了! 鼻子出气,轻哼了声,夏如薰大步进店,直接拍了银子在桌上: “这东西我瞧上了,送去海事局,给我兄长熏屋子!” 她眸光得意,心想:一个海事局压下去,南锦这个烂草包,又有什么用? “是是是,明早上包好了,立刻就送去。” 掌柜的可不敢得罪海事局,夏如薰和南锦两个人,他也只好选一个了。 小翠宝气不过,明明自家小姐先来的,出的价钱也比夏如薰给的好,凭什么欺负人? 海事局了不起? 就在这个时候,南锦的余光处,瞥见了围在门外看热闹的众人,大多是些平头老板姓,不过有几个衣着打扮,面容样貌,像是走江湖的漕丁。 于是,南锦暗自勾唇一笑,跟着演了起来。 噌得一声从座位上站起来,她满脸愠色: “夏如薰,你处处与我做对,但凡是我看中的东西,就勒令店家不准卖给我……你嚣张什么?凭你哥哥的海事局么?” 夏如薰哂笑一声: “是又怎么样?你难道不是靠家中爹爹?东风压过西风,你认命就是了!” 南锦声音大了许多,听起来有些急了: “我家是内廷御贡,几百年的门庭,你依仗的海事局又是什么?一阵风而已!” 这话刺到了夏如薰介意之处。 海事局是新敕立的不假,可它代表了什么,全青州城的人都知道! 否则,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来投靠、来奉承哥哥? 夏如薰觉得,南锦就是嫉妒! 于是,高高扬起头颅,她对着南锦,也对着门外那些听热闹的人,大声道: “漕帮现在就是一盘散沙,才是风一吹就散的绝命户,漕粮海运是朝廷说的,我家是新贵,今年是,以后更是!” 绝命户三个字出口,南锦满意的笑了。 40 你也配? 门外的漕丁们气得不行,臊目搭眼,牙关紧咬着。 若不是南家有家奴、小厮们跟着,他们说不定已经叫骂起来了! 南锦觉得势头差不多了,便主动认输,将香薰笼子让给了夏如薰。 她好整以暇的站起,轻纱碧袄,笑容晏晏: “店家,这熏笼算我账上,夏小姐喜欢,就让她拿走——唔,最迟明年,我就拿回来了。” “南锦,你什么意思,你是在诅咒我哥?还是诅咒海事局?” 夏如薰柳眉一扬,杏眸圆睁,大有一副要吃了南锦的凶悍样子。 南锦又不傻。 海事局如今风头正盛,何苦言语上招惹?不过嘛,在漕丁面前,她到底要表个态的。 声音轻扬,悦耳动听。 “老树盘根,子孙不散,有些地方才是纸糊的房子,一场寒雨,立马就塌了。” “你——” 夏如薰摇曳切齿,高高扬起头颅: “未来如何,南锦咱们走着瞧!” “我才不跟你走着瞧,凭你,也配?” “……” 夏如薰气得浑身颤抖。 明明是来羞辱南锦的,为何反过来被她驳斥得哑口无言,郁闷横生? * 南锦大大方方离开了店铺。 小翠宝打帘,扶自家小姐坐进轿中,轻言问道: “小姐你好厉害,夏小姐气得脸都白了呢。” 南锦斜依在一方锦绣软垫上,笑意冷淡: “人呐,越是缺什么,越是炫耀什么,越是嫉妒谁,越是欺负谁……她如此可怜可悲,我倒是生出几分心疼来了呢。” “啊?” 小翠宝在外头可太吃惊了。 她家小姐收拾臭鱼烂虾,还从来没心疼过谁呢……难道夏小姐未来会很惨么? 小翠宝略想了想,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晃了晃头,不肯再想了。 应该不会,夏家坐镇海事局,只要这一次漕粮海运成功了,朝廷一定会嘉奖夏家的。 不过有个前提—— 漕粮海运,一定要成功。 …… 南锦没有等太久,半个月后,在寒衣节将至的时候,一个消息震惊了整个青州城。 由青州海事局监办的漕粮北上,出事了! 一艘艘海砂船,承载着满当的漕粮,竟然在海上遇到贼寇和风浪,全军覆没! 送粮的沙海帮遭到重创,京城更是炸了锅,过年的粮食没了,这是灭族的大罪! 内阁连夜下了六道廷寄,命河道总督接手此事,八百里加急,火速赶往青州城。 旨意大概分了几件事。 头一件事儿,就是恢复漕运,命令青州拟改河道,分流运河,不影响明年粮船抵京。 再来就是人员上的调动、督办、监管、把所有官员的脑袋绑在了一处。 做不好这件事,全部都要倒大霉。 最后一件,也是最最要紧的—— 朝廷叱责了海事局,夏如薰的兄长夏容山革职戴罪,还给了一道死命令。 命夏家自己筹粮,一定要赶在过年前,再走一次海运,运送足够的粮米入京,如果再有愆期,满门治罪! 如此一来,夏家从人人奉承,荣禄无限的新贵门庭,突然快沦落为阶下囚了! 集一家财力,去筹备粮米,这跟抄家灭族又有什么区别? 再说商人重利,一听说这个消息,谁都不肯放过宰夏家的机会。 青州城的粮商,开始大规模涨粮价,逼得夏家老太太险些上吊自杀。 但粮价再贵,也没有一门一族的人命值钱,就算是去磕头借钱,也要买粮送京。 不过青州城有能力借出这么大一笔银子的门庭,也唯有南家了! …… 南锦觉得也是。 于是,她命管家三叔大开中门,欢迎南家夏小姐,还有前任新贵夏容山大人。 41 夏家兄妹 茶厅奉茶。 南稷山不在,家中也无男丁在家,夏容山没办法,只能借着夏如薰的名义过来。 夏如薰更是没办法,舔着脸,送礼物,说来见好‘姐妹’南锦—— 门房古怪的目光,似谑非谑的语调,让她臊目搭眼,只能咬碎牙往肚子里吞。 为了夏家满门,今日这一份羞辱,她必须受着,千般万般的还给南锦。 坐在茶厅等候了许久,南锦才姗姗来迟。 看到夏家兄妹,南锦勾起一抹笑,扫向摆在桌上的礼物—— 当时被夏如薰强行买去的雕花熏笼。 这么快,就物归原主了。 跟在自己身后的事青州城的粮行的东家们,夏家兄妹见到这些人,脸色更差。 这些人,这阵子可是让夏家倒足了胃口呀。 为首的山羊胡子,生得瘦小猥琐,一双眼珠子满是算计精明的光。 他奉承着南锦,却不正眼看待夏容山,对夏如薰这等女眷,更是不屑一顾。 夏容山握紧了拳头,从云端坠落,人人怠慢的失落感,他一直没有走出来。 “陆会长,您资格老,又是前辈,请上座?” 南锦只扫了一眼夏容山后,便肃手引客,请粮行会长陆遥上座。 陆遥躬身摆手,笑眯眯的婉拒了: “我是客,哪敢放肆?南老爷不在,南大小姐当家做主也是一样的。” “我还有庶兄呢,日后当依靠他来光耀门庭,我一介女子,就算嫁不出去,也不敢当这个家——再说我兄长在外经商,踏实勤勉,没有一飞冲天的时候,自然也不会登高跌重,尝尽冷暖苦楚了。” 南锦话中有话,回眸睇向夏如薰,笑得意味深长。 夏如薰见南锦和陆遥寒暄客套,完全无视了自己和哥哥,心生怨念。 但她有求于人,不敢表现在脸上。 原来以为南锦是私下里接待自己,只要求她借钱,跪下认错,扇自己耳光都可以! 可该死的粮行的人也在,夏如薰怎么也拉不下这个脸来。 南锦见夏家两兄妹,一脸铁青之色,坐立难安,欲言又止的样子,笑笑道: “忘了介绍,这位是我的好姐妹,夏家小姐,这位大概就是她之前尝尝提及的兄长,海事局的那一位——?” 夏容山尴尬起立,颔首示意。 陆遥是人精,哪里不知道此番会面为了什么。 他已经联合各大粮行,提高粮价,想借此机会狠狠捞一笔。 不过,他也深知杀鸡取卵不是长久的办法,一次性榨干夏家,让他们变卖家产,日后就无利可图了。如果南家能出借一笔款子买粮,夏家其它的生意还是继续做,慢慢偿还,最后得利的还是他们粮行。 寒暄了一会儿,南锦就开门见山了。 她看向夏如薰,一副忧愁为难的样子: “如薰妹妹,你我感情甚笃,多年姐妹情谊,是万万不忍看你家走绝路的……可你是知道的,我爹爹不在家,大库的钱我动不了,我能支取的银钱,都拿去买地啦,身边可没有多少现银了。” 再提买地的事,陆遥立刻奉承道: “还是大小姐眼光好,从前的古岭村与现在已是云泥之别!等改道事宜开始,要动大小姐你名下的地皮,那赔偿款,足足是买价的两倍不止呀!” 南锦不接话,只是淡淡看向夏如薰: “如薰妹妹,也恭喜你了,至少这笔生意,你也是赚得。” 一想起那个被茅坑正面熏着的地皮,夏如薰就紧咬下唇,指甲嵌到掌心的皮肉里! 关键时候,还是夏容山站出来,捧手道: “若大小姐真的肯帮,在下感激涕零,也不用真金白银,可否借一下古岭村的地契,以我的名义向钱庄借钱,利息一分五,全由夏家承担,大小姐和钱庄五五对开,这样行么?” 来得时候,夏容山就算过了南锦手头的钱,也知道她败家成瘾,没太多的银子。 主要是这价钱翻翻的古岭村地皮之前,会越来越值钱。 将来埠头落下,恐怕翻上五倍,十倍都不止。 先按下南锦的地皮,借出这一笔银子,利息找给她,将来假意还不上。 找些人出笔钱,跟钱庄强吃下这一块地皮,自己还能大大赚一笔,现在给南锦这点利息,完全是毛毛雨。 夏容山表面上谦卑温润,一副走投无路的恳求样子。 可心里算盘不断,为了将来东山再起,不断算计着别人,这头一个,就是南锦。 他一直觉得,南锦是一个草包、蠢货,如薰得罪了她,那就让她羞辱爽了。 再给一点甜头,这种没脑子的大小姐,一定会上钩的。 …… 南锦莞尔一笑,明眸孕春水,脉脉温柔中,却是冰冷眸光: “夏大人是低估了我,还是太看得起自己呢?” “……” 夏容山暗自吃惊,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已忐忑如擂鼓。 42 不知天高地厚 南锦瘦不露骨,眉目之间落落大方。 似是而非的纨绔气质,几分不正经,几分咄咄逼人,夏容山不懂,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是玩笑话,还是心思灵巧,看破了这一番算计? 忍了忍声,他委婉一笑,重新伸出两根手指: “两分利,如何?” 兴许是给的利息不够,多加一些,他也能接受。 …… 南锦淡淡扫了他一眼,鼻下轻叹,甚至端起了茶盏,有送客的意味儿。 掀着茶盖子,轻叩茶沫儿,缭绕而起的茶香,模糊着她的眉弯目秀。 那一份不屑的讥笑,看起来也和善的多,给了夏容山太多的错觉。 “夏大人……我以为你是陪着舍妹,过来与我闲话家常的,怎得与我做起生意来了?两分利息,我与钱庄一人一半,到头来还要丢了古岭村的地皮?——呵,你有这般算计,怎得让海寇在脑袋上拉屎撒尿,陷夏家满门这般田地?” “……你。” 夏容山伪装的面具,裂开了一道缝隙,嘴唇翕动,目光是躲闪的。 万没有想到,南锦不好骗!已经看穿了自己的小算盘。 夏如薰拽了拽他的袖子,已经是认命的样子。 她顾不上还有外人在场,直直给南锦跪了下来,忍着泪,恳切道: “从前是我不好,多有得罪之处,盼你能原谅我……只要你肯帮忙,替夏家度过危机,我夏如薰日后就给你当一条狗,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求求你了!” 大家族势力纷杂,三房出了事,其它几房都想撇清关系,只求自保。 夏如薰凑遍了银子,不过杯水车薪,只有南锦可以救她和哥哥了! 南锦轻叹一声,没有讽刺,也没有责怪,只是真诚问了一句: “我要一条狗有什么用?” “……” 夏如薰这般羞辱自己,南锦还是不肯,当条狗她都嫌弃,眼泪汪汪之下,悔不当初。 陆遥是想促成这一笔生意的,南家不借钱,粮行也捞不到好处呀。 看火候差不多了,他笑吟吟打圆场: “过去种种误会,南大小姐宰相肚里能撑船,肯定不会继续计较的——这样,看在南家的脸面上,我劝各大粮商让一些粮价,先把这个难过过了!” 南锦哂笑一声: “陆会长有心相帮,不如折价一半,这才是雪中送炭。” 陆遥脸色一白,心道:南家大小姐性子古怪,软硬不吃,谁的脸面也不买账? 看起来招摇嚣张的很,也不怕得罪了谁。 尴尬一笑,陆遥只好吞吐着开口: “这……这咱们青州也得过冬呀,庄户里的粮食,都缴得差不多了,再征一次,粮价肯定低不下来的,挂着三两二,冲着大小姐的面子,我可以降到三两!” 脸红着,像是拿出了极大的诚意。 可南锦知道,就算是腊月水土贵三分,粮价往年也只在二两六左右浮动。 趁火打劫四个字,陆遥是发挥的淋漓尽致。 南锦不心疼夏家,只是也看不惯粮行这一副吃人的嘴脸。 故而淡淡开口道: “二两六,一分不能多,否则踢了你们粮行,我照样有法子——到时候,陆会长可不要生气,说我南家没有照顾你生意。” 陆遥生气了。 觉得南锦也太嚣张了,市面上的粮米,全在粮行手中,便宜一点是给她面子。 居然还蹬鼻子上脸了? “怎么,不肯?” 南锦扫了一眼陆遥,见他铁青着脸,态度不再迎奉,大有一种你凭什么的样子。 于是,她直接摆手道: “那么陆会长就请回,接下去的生意,我和夏家谈,与你们没有半点关系。” 啪的一声。 陆遥拍桌站了起来: “我看在南老爷的面子上,敬你几分,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撇了我们粮行,你再多的钱又何用?朝廷要的是粮,不是你的钱!” “那陆会长就抱着你的粮食过年去……年年有余,意头也不错,只是明年成了陈粮,二两四都没人要~” 南锦勾唇一笑,直接示意三叔送客,将陆遥撵了出去。 …… 夏家兄妹看得人都傻了。 南锦得罪了粮行,粮行肯定死咬着价格,原来三两粮价,他已经很知足了。 现在……怎么办? 夏如薰声音都在颤抖,不知道是不是南锦想要夏家死—— “你……你这样做……我们死定了!” 南锦搁下凉透了的茶碗,反手一推,笑意淡淡: “不会不会,你们死了,我不过心里痛快一阵,有什么意思?” “……” “还是生意要紧,接下去,才是正经谈交易的时候呀。” 南锦眸光清冽,双手交叠,一份尽在掌握的从容,是遮掩不住的耀目。 43 说点人话 夏容山一脸不可置信的看向南锦—— “你有粮?!” “怎么没有?有了钱……什么没有?” “……” “粮米的事儿,夏大人就不必担心了,我既然跟你谈这一笔生意,自然本着救你的心,放心,买卖讲究诚信,我不会坑你的。” 一双眸子波澜不惊,笑容恬静,南锦一改往日浮夸的纨绔样,正色以对。 夏容山咬了咬牙,走投无路之下,只能选择相信她。 做生意嘛,各自都有筹码,自己要的是钱粮,度过危机,南锦也一定有她想要的东西。 “南大小姐要什么?” 恐怕她要的……不是钱这么简单。 南锦见夏容山开门见山的问了,也敞亮给了一句痛快话: “我不要你的钱,也不要你的妹妹作我的狗,我要的东西简单——海事局全部船只、设备、工具、包括熟悉航海的舵手、掌事。” 夏容山诧异无比的看向南锦。 他万万不能理解,一个败家纨绔的草包小姐,居然要这些东西! 南锦耸了耸肩: “反正海事局走完这一趟就关门大吉了,那些船只,你也是要替朝廷处理掉的,不如现在就折给我……粮米的事,我替你办了。” 这一番话,夏容山根本没有办法拒绝。 虽然海事局家底颇丰,那些航海船只,包括造船厂的技艺图纸,将来能卖很大一笔钱。 可远水救不了近火,现在是不能公开竞标售卖! 南锦等于走了一个后门,提前低价定掉了。 文书在手,将来海事局再清算家当,别人就根本没有办法和她竞争。 犹豫一番后,好奇心迫使夏容山开口问了一句: “你是要倒一手赚差价?” “嘁,我是贪图小钱的人么?” “那是为何?” 夏容山真的困惑,夏如薰也万般不解,睁着圆溜儿杏眸,看向南锦。 南锦目光跃过菱花窗,仿佛看到了广袤海域外,远在天边的异域疆土—— 她有野心,也有能力,为什么要局限在小小的九州? 南家可以一辈子当皇帝的内廷御贡,荣辱皆有天家赐。 可她却不行,这太没安全感了,脚下这片土地的钱不好赚,就把目光放长远些。 …… 只是这些想法,不必跟外人说,说了也没人会理解。 她的人设是一条貌美精致的咸鱼,说出来,会吓坏人家的~还是说一些人话。 菱唇微微上扬,南锦眸光含笑,大有一副花痴的期盼模样: “当然是因为我喜欢舶来货呀~香水、香皂、还有嫩肤粉,漂亮的地毯……自己买了船,岂不是想买什么买什么?” 夏容山微微一低头,心下一叹。 她还是那个她,青州城第一败家纨绔,南锦,从未改变过。 * 口头约定达成,夏容山会去拟写文书,南锦去筹粮。 粮食到了,文书立刻盖印,等这一次海运结束,海事局所有的船只,由南家买下。 价钱……低到令人发指。 送走了夏家兄妹,南锦心情不错,哼着小曲儿回房间换衣裳。 小翠宝抱出一摞衣衫,各种颜色、款式、料子,由自家小姐筛选——今天心情好,选些素雅、暗调的衣服,她一准喜欢。 若是心情不好,就得搬出色彩艳丽些的来穿了。 之前和世子出去,她都穿得明艳夺目,妆容精致,不是约会,而是上战场。 赢了世子之后,小姐便低调朴素多了。 “这件,翠宝~” 南锦葱段般手指,缓慢划过每一寸衣料,选中一件,欣然勾起笑意。 翠宝应了一声,替她宽衣,伺候梳妆打扮。 不同的衣裳配不同的发髻、妆容,这都是小姐平时规定好的,不可以凑合、敷衍。 在南锦的严格要求下,小翠宝也讲究起来了。 南锦端坐在葵扇铜镜前,揽镜自顾,翠宝则站在身后,替她梳妆。 妆奁边摆了一堆舶来品,小小一点就价值不菲,平日还经常断货。 小翠宝真的不理解,费那些功夫,花那么多钱,都可以买多少胭脂水粉铺了? 不过她是日常不理解南锦的操作,每一次看似令人费解之后,总有柳暗花明的收获。 渐渐的,她开始期待每一次不理解之后,会有怎样的美妙回报了~ “小姐,咱们要上哪里去弄粮呀?庄子里的存粮,是要过冬的……” “我没说要动自家的粮食呀。” 南锦扣起鬓边散落的发丝。 “那——那得罪了粮行,咱们也买不到其它粮食了。” “真当粮行一手遮天?还有一个地方有粮食,且好说话的很~” “啊?谁呀?” “漕帮呀,小笨蛋。” 南锦回眸,赏了翠宝一记宠溺眼神,自信笑容噙在嘴角,灿然无比。 小翠宝的心怦怦直跳,感觉……快要爱上自家小姐了! 44 她的诚意 南家要买粮的消息散了出去,粮行不买账,三天时间,只收了一些散粮。 杯水车薪,青州城除了夏家之外,全部人都在看笑话,等看南锦怎么翻车。 不过他们好像忘了,之前南锦买地的时候,就已经等着看她笑话了。 现在改道旨意下来,古岭村地皮暴涨,他们没有看到笑话,反而吃了一口百年老酱菜,酸得牙都要倒了。 …… 南锦等了三天,终于等到了她想等的人。 荆禾匆匆回来,在茶厅等她,说是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跟她说。 南锦索性换好了衣服—— 不是锦缎罗裙,而是一身男装,不施粉黛,看上去也唇红齿白,俊美非常。 荆禾目瞪口呆,愣怔着从座位上站起来: “大、大小姐?” “怎么?不俊俏么?比起金陵第一公子孟天枢来又如何?” 南锦笑容奕奕,原地转了一圈儿。 皂靴簇新,玉佩流苏,若不是正值冬天,她一定要拿一把折扇,挑起小姑娘下巴的时候,眼神要比动作更加轻浮~ 咳,想得远了。 掸了掸袍子上莫须有的灰尘,南锦抬眸,笑意温浅: “走,嵩江漕帮。” 荆禾更加吃惊了! 大小姐是神算子不成?自己还一字未说,她直接连衣裳都换好了? “大小姐你怎么知道的?真是嵩江帮的卫老太爷有意见你!特意托了我哥找到我,让我来问问,说是嵩江漕帮有粮,愿意商谈——只是求小姐您屈尊,低调着过去,他们不想叫外人知道的。” 原来还有些犯愁,见到面儿,又该怎么劝她低调出行? 要知道南锦出门,没十几个人大包小车的跟着,她一定不高兴。 可现在一看,月白色锦袍男装,她还令翠宝备了夜行的雨具,荆禾心中这一块石头就算落地了! 南锦摩挲着下巴,望着窗外低沉下来的铅云,知道夜中有雨,心下惆怅。 这一身锦袍,她还是很喜欢的,这下要叫污泥溅染了。 “大、大小姐?” 荆禾见南锦神思摇曳,根本没想着回答自己的问题,一边挠头,一边唤她。 南锦苦笑一声,知道自己不跟他说几句,这一路上他都憋闷着慌儿。 慢搭着音儿,她不急不缓道: “嵩江产米,青州河段又是今年汛期才淤堵的,海运敲定是八月初秋,漕帮手中定然囤了些米粮——今年无漕可运,帮里这么多人要吃饭,还要上下打点,跟海事局、海运抗衡,最缺的就是银子,你哥多久没发月钱了,你该心里晓得。” 荆禾肃着脸,用力点了点头: “我哥说,帮里快撑不下去了,幸好海上出事了,漕帮才没散。” “没散也难过年关,兄弟们陪着一起熬过了难关,难不成连过年的银子都不给么?手里这一批粮,他们是非卖不可的,只是卖给谁的问题。” “夏家?” “可能么?夏如薰放肆的话出口了,咒漕帮是绝户头,心里想卖,面子上也过不去。” 南锦笑笑,夏如薰当时埋下的祸果,如今倒是可以利用一番。 荆禾听到这里,多少明白了一些,恍然开口: “所以老太爷知道南家收粮,就想私底下请您过去相商,只要不是夏家的名义买,不损了漕帮的傲骨脸面,这一笔生意,是可以谈的!” “没错~” 南锦菱唇上扬,给荆禾一个赞赏的目光。 夏家嚣张时,是南锦抬了漕帮一手,虽是小事儿,但这时候却能派上用场。 江湖人讲义气,漕帮更是义字当头。 她借此事了却漕帮一桩难事,也算结交了一些江湖中人,讲义气的朋友,她还是很喜欢的~ 长抒一口气,南锦决定连夜出门,赶往嵩江。 一来低调行事,速战速决,二来这种磋磨,根本不符合自己的人设,岂不是更显诚意一些? 谈生意嘛,诚意为先。 45 夜雨江湖 夜雨淅沥,冷风刺骨。 江南的寒,总是带着一股湿冷,穿再多再厚,也能冷到人骨子里去。 南锦哆嗦着躲在一顶小轿中,十分后悔为啥不从家里带个暖手的汤婆子? 可后来一想,俊美男子手捧汤婆子的画面过于凄美,还是算了,她又不是病娇公子。 咦,好像有哪里不对? 怎么又想起那个病娇小叔子了? 哎,也不知道他喘疾好了没有?在金陵养病的时候,有没有怀念青州城的美好时光,想念她这个‘略胜一筹’的无耻敌人? 到了码头,荆禾来时的一艘舱船一直候着,见南锦连夜来了,船夫也很是惊讶。 看向她的目光,多了一丝钦佩和敬重。 穿着蓑衣斗笠,他躬身捧手: “场外朋友现在来了,卫老太爷知道了,一定很开心——您快里头请,别淋了雨,咱们是粗人,真怕照顾不好你。” 南锦知道自己是‘空子’,不是帮中人,但能被称作场外朋友,算是一种亲近拉拢了。 她神色泰然,笑着回应了一句: “大哥见我如此打扮,就放下我的身份,不必优待,咱们快快赶路,早点见到老太爷才是真,事情早些落定,兄弟们心中都是安稳。” 这话说得敞亮又漂亮,完全没有闺阁女子的一份矫情在。 其实以南大小姐的身份,能乔装打扮,星夜赴会,实在是难得诚意,根本不用再提其它! 船夫颔首应了,请人进舱后,立刻撑杆离埠,驶向嵩江帮。 * 到了嵩江帮。 等在埠头边的人,是帮中当家人,名唤壶老九。 他身材魁梧,个子不高,但下盘稳当,一双眸眼十分沉静,南锦一见他便知,是个懂事故又极为厉害的人。 “朋友一路辛苦了,里头奉茶!” 南锦恬然一笑,并不端着架子,大大方方进门了。 还不及坐下,有伙计捯饬着小碎步,上前禀报说:‘老太爷起身了,要见外场朋友!’ 壶老九和南锦都有些诧异—— 深更半夜,老太爷已经睡下了呀,他都七十多了! 可老人家不管,一听说南锦到了,这等诚意,他怎么好输了一截半分的? 明明已经歇下了,愣是要半夜起来,沐浴更衣,穿戴妥帖去茶厅接见。 等人踱着方步出来,壶老九上前搀扶,恭敬道: “您怎么来了,一切有我呢!” “是我请的,我当然要来——南大小姐,承蒙你给老头子这个面子,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南锦学不来江湖人的礼节,只落落大方的站着,言语敬上三分,便够了。 “我性子浮,向来目中无人,没什么规矩,是老太爷不弃,愿意与晚辈谈一谈。” 本来嘛,商人最末,江湖人都瞧不上商贾。 南锦名声在外,要不是之前拉了几波好感度,她可没脸一个人来漕帮。 卫老太爷见她甚是谦卑,又知道她往日骄纵跋扈的个性,心中舒坦受用,很是喜欢。 请她坐下后,才道: “当日夏家小姐将我漕帮咒了个底儿掉,是南大小姐出言回护,这一份恩情,老夫记着——还有我帮中荆山,也是听了你的话,一起留下熬过这关。世人都说南家小姐如何如何,老夫却不这么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一颗玲珑心,万人比你不过!” 南锦重生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被人夸。 老脸微微一红,她睫毛轻颤,忍住了内心想笑的欲望。 算了,还是要保持端庄的~ 寒暄过后,就该谈正事了—— 卫老太爷当然是先哭穷。 说尽了这些年嵩江漕帮的难处,这一年又是如何如何被海运局、沙海帮那些龟孙子欺负的,然后说明手头有一笔粮要出。 也派人偷偷联系过几大粮行,价钱给得太不是东西。 知道夏家缺这一笔粮,可偏偏面子上过不去,传出去,不叫帮中弟兄寒心? 一听说南家接了茬儿,把粮行的陆遥赶了出去,要自己收粮,心里觉得爽快! “帮里缺钱,这粮是非卖不可的,都是贱价卖,老夫宁愿卖给你!” 卫老太爷大手一挥,十分敞亮爽快。 南锦知道,这也是说说的,她要是接茬了,才是真的没脑子。 46 输赢一子间 南锦笑笑,正色道: “承蒙老太爷看得起,帮里兄弟也唤我一声场外朋友,既是朋友,义字当先,我怎么能不体谅帮中难处?粮米该是多少钱,我便多少钱收,这是交朋友的规矩,也是我的诚意。” 卫老太爷频频点头,对南锦心生好感: “老九,你记着——南大小姐,日后就是我嵩江帮的门外朋友,虽未入门槛,可也要吃着一份堂中香火,有帮持的地方,一定义不容辞!” 壶老九脸色微变,恭敬应下。 可眸中流转一抹犹豫之色,叫南锦无意间瞥见了。 她心中有惑:壶老九心中有事,自己还有什么没考虑到? 不及细想,卫老太爷再度开口道: “老夫交了这个朋友,粮米生意,大小姐就与老九谈罢!” 南锦颔首,将眸光投向一边的壶老九,不急不缓问道: “九叔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 壶老九眼皮一抬,扫了眼南锦,发现她洞察人心,已发现了自己的一番犹豫。 江湖中人,不似商人做派,他大方承认了。 “南大小姐,帮中捉襟见肘不假,可海事局和沙海帮欺我漕帮太甚,就算是你出面儿,与我帮回护颜面,可我这心里,还是不得劲儿!” 卫老太爷听后,长长一叹,算是默认了这一股憋屈劲儿。 南锦明白了。 说到底,是想让夏家、让海事局、海运一起打包歇菜,一辈子爬不起来。 粮食是要卖的,可让夏家缓过劲儿来,保不准以后又有什么幺蛾子。 甚至南锦在猜想,好端端的就遇上海寇和风浪了?如果不是巧合,那就是有人动手了。 夏容山也不是傻子,壶老九怕他东山再起,寻仇报复,所以有些迟疑。 南锦不管他们日后恩怨,她要的东西很简单—— 漕帮欠她一份情,夏家欠她一条命~ 再加上海事局的船只和航海图纸,这笔买卖才不算亏。 思忖片刻后,南锦开始语重心长,难得说了一些道理: “九叔,我体谅你的心情,但是你放心,海运风险太大,朝廷既然下决心改道分流,日后就不会再提海运这件事了……至于夏家,言语不敬,私下里怎么教训都不为过,场面上,该帮还是得帮。” 壶老九眉心一拧,目光凛冽的看向南锦: “南大小姐,这是何意?” 深吸一口气,南锦与他分析利弊。 “我爹说过,做人留一线,不为了日后相见,而是给自己留一线。这一次夏家挺过去了,倒也罢,要是累及满门,未必不会发狠,攀咬漕帮。” 壶老九鼻孔出气: “他们敢?!” “有何不敢?上一次出事在海上,是不关漕帮的事,可这一次补缴粮米,若是愆期,夏家便可以说,是收粮时,误在嵩江漕运到海口这段路上,圣上震怒,说不定连累漕帮一起赔累,岂不是雪上加霜?” 南锦也不怵他,声音清越,字字从容。 壶老九细想之下,觉得南锦说得在理,明明已经知道权衡,心还摇摆不定。 这一下,卫老太爷也看出不对劲儿来了。 老九寻常是爽快人,而且知道权衡大局,不会为了私人恩怨,这么糊涂才是。 到底怎么了? “老九!你怎么了?有话就说!” 壶老九抬头,欲言又止,半响后才缓缓道: “老太爷,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其实这批粮,很早之前就有人收了!” “什么?” 南锦和卫老太爷纷纷惊诧万分。 卫老太爷很是生气,拍着茶几案,叱问道: “是谁?!既然卖了,为何还要瞒着,还请南家过来详商?” 壶老九也是冤枉,他叹了一声,回答: “那位买主说了,只要南大小姐到访嵩江帮,他就以双倍价格收粮,若是不来,这批粮食,他便不要——我也是想为帮里,多进一些银钱,好让兄弟们过个年。” “你、你真是糊涂!” …… 南锦听了这话,心思沉下。 几乎须臾片刻,她就知道,这个幕后定粮的人是谁了。 算计着她要走的每一步,在最后一步,将她卡得死死的,输赢只用一子。 呵呵,有人呐,回来报仇了! 271 她要赢一辈子 欣赏完这一场‘母子离心’的好戏之后,南锦踱步至后花园,依在一处水榭喂鱼。 下人们被三叔支使得远远的,只有他一个人,垂首侍立在边上,等着南锦先开口。 南锦捻着掌心里的鱼食,一点点洒到池塘中,碧莲绿意,菡萏含香,四下静谧。 “三叔,我已经不是南家大小姐了。” 她目不斜视,看着争食的鱼儿,目光是涣散、放空的。 三叔笑容和善,不是迎奉的假笑,是发自肺腑的温柔: “大小姐永远是大小姐。” “你真认我,那我问你事情,你可愿诚实告我?” “那要看,大小姐所问何事了。” 三叔回答得坦诚,不是敷衍,只是有些事儿,老爷去世前交代过,不能说就是不能说。 南锦手一扬,把掌心的鱼食洒得干干净净。 她薄唇倾吐,只两个字,就让管家三叔浑身一凛,眸光霎时就变了。 “天孽。” “……” 诧异抬眸,三叔十分不解——明明已经离开了纷争漩涡,她如何还能知道天孽? 南锦将他的反应收入眼中,自然知道,自己问对了人。 独守秘密是痛苦,是寂寞的,谨慎如爹爹,也总有全心托付之人,这个人便是三叔。 苏真真的秘密,似乎因为南稷山的作古,一起深埋入土。 可活着的人,心中依旧藏着一些秘密。 只言片语也好,全部真相也罢,若无人问及,波澜不惊,可偏偏投石入井的人是南锦,老爷、夫人万分看重想要保护的人,她的诘问,逼着三叔去回忆,去措辞。 “大小姐……说得这样东西,我不曾听过。” 南锦低声一笑: “三叔怎晓得,天孽是一样东西?在我看来,它是一个人。” “一个人!?” 三叔惊讶出声。 下一瞬,他便知道自己失态了,忙低下头,整理心绪和神色,只是为时已晚。 沉浮商场这些年,喜怒平色,荣辱不惊,在天孽这件事上,就这么容易就被南锦炸了出来,说真的,他还是有些懊恼的。 南锦缓了声,郑重语气,凝住了三叔的眼睛。 “三叔,我晓得有时候知道的越少就越安全,爹爹送我离开纷争,我也乐得逍遥,只是我不入纷争,纷争自己来找我了——因缘际会之下,天孽一直在我身边,我逃不过,躲不掉,宿命两个字,或许我一生难逃。” “大小姐……” 三叔声音哽咽,老眼迷蒙着泪光。 南锦勾起一抹苍白苦笑,佯装轻松: “这样也好,躲一辈子,不如赢一辈子——三叔,你得帮我!” 三叔沉默了良久。 久到黄昏落傍,倦鸟归林,池塘的鱼也早早散去,水面一派波澜不惊。 南锦以为,三叔酝酿这么久,一定是要讲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结果终于等到他开口的时候,只有区区几个字,惜字如金,却震撼人心。 “天孽,就是浮屠塔里的秘密。” “什、什么?它不是进浮屠塔的钥匙么?” 南锦困惑了。 三叔摇了摇头,语句拼凑,斟酌用词: “我不是很清楚,这句话,也是老爷生前告诉我的,几百年来,四大家族背负宿命,守护着浮屠塔所在,而浮屠塔镇压的秘密,就是天孽。” “那为何,天孽现世了?” “当年孟良将军,只留下了一粒天孽,让四大家族轮流守护,这一粒也成了开启入塔封石的关键,这一百年,轮到我南家值守,但因为夫人,老爷把天孽偷偷送给了汪放鹤……大小姐你说,天孽不是物件,而是一个人,那恰好是有人服用了天孽罢了。” 南锦的心怦怦乱跳: “这么重要的东西,爹爹宁愿死,也不肯交给姬应寒,怎么会拱手送给汪家?” 难道,只是为了换一个娘亲么? 似乎看穿了南锦所思所想,三叔摇头澄清道: “确实也是为了夫人,夫人逃离汪家,执着要嫁给老爷为妻,汪放鹤怎肯善罢甘休,也是用天孽做了交易,汪放鹤选择放手,举家迁离九州,去往陇西重新开始——不过,还有另外一个缘故。” 南锦心思沉沉,想了片刻,便轻声道: “许是爹爹早看出汪放鹤早有反叛之心,四大家族守护秘密之事,难以善终,索性以毒攻毒,不破不立,让汪放鹤勾结幕后之人,尽快败露心思,搅浑局面?” 三叔眸中闪过精光,欣慰点了点头。 守不住的东西,那便不守了。 四大家族几百年的宿命,到南锦这一代,也该有个了断了。 272 人命真贱 天色不早,南锦看到了自己想看的,知道了自己疑惑的,便打算离开了。 临走前,三叔欲言又止,似还有一桩心事盘旋心头。 南锦回眸一眼,落落大方: “三叔是自己人,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大小姐严重了,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关于二小姐的……大小姐有意为二小姐出头,但血亲之事,当慎重再慎重呀。” 三叔说得委婉,生怕南锦弄巧成拙,真让南浩亭当了这个郡马爷。 别人不知道,三叔心中明镜似得,二小姐南飘絮,确是货真价实的南府血脉,而且还是长女,图腾传承的真正宿主。 南锦闻言莞尔一笑: “三叔多虑了,飘絮由我护着,莫说还有血缘之亲,就算没有,就算她是四姨娘与乞丐偷生下的孩子,我也绝不会将她许给南浩亭,总要天底下顶好的男儿才行。” 听到南锦这般说,三叔长抒一口气,总算是放心了。 素手引客—— 南锦裙裾一旋,从水榭离身,往南府外走去。 乔氏并没有让南锦等太久,她人都还没离开南府大门,一声声惨叫声已从中庭传来。 一个奴才馒头大汗的奔来,噗通一声跪倒在三叔面前,面色如潮,急切道: “管家大人,小兰翻了口供,说四姨娘偷情之事是假,二小姐是如假包换的南府血脉呀。” “什么?” 三叔一愣,没料到乔氏出手这么快? 南锦菱唇微掀,目光中流露出欣赏之色,雷厉风行打自己的脸,乔氏也算有点脑子。 她脚步顿了顿,好整以暇道: “才瞧了一出好戏,这么快又有下一场了?” “夫人说,家丑不可外扬,还请大小姐速速离府。” 这一声大小姐,小伙子极为顺畅的说了出来。 自打南锦被赶出南府之后,乔氏有命,所有奴才、丫鬟必须改口,不许再称她一声大小姐,除了管家三叔之外,其它人都战战兢兢的遵守了。 听着奴才这么自然而然,想必这句话,一字不落全是乔氏教唆的。 乔氏也弄了一招激将法,越是让南锦走,她就越是想要留下。 既然如此,她便将计就计好了—— “肚子饿了,夫人掌家有度,总不能让客人空着肚子回去?三叔,我要吃四喜丸子~” 管家三叔一脸宠溺: “是,我这就去准备。” “恩,总要一会儿?那我去前厅坐坐~” 管家三叔看向奴才一伙儿,吩咐道: “领大小姐去前厅,奉茶,等候传膳。” “是、是!” 小伙儿战战兢兢应下,一双眼睛不住往南锦身上绕。 他不懂,也不理解,一个被撵出去的大小姐,怎么还能得夫人如此忌惮,管家大人这般喜爱疼宠呢? * 如了乔氏的意,南锦没有走,半途折回去了前厅。 院子中央,血淋淋躺着一个人。 两侧的石灯已经亮起,照壁后的院子,挤满了下人,乔氏端坐在一把楠木圈椅上,在大厅的门槛儿后正襟危坐,冷若冰霜。 看到南锦来了,她佯装恼怒,诘问道: “你又来干什么?” 南锦撇了撇嘴,十分想戳穿她拙劣的演技,忍了忍声道: “等一味四喜丸子,吃在再走,听说前厅很是热闹,便过来看看~” 歪了歪头,看了地上一个年轻女人一眼,南锦‘诧异’道: “咦,这不是小兰么?四姨娘活着的时候,她总一副唯诺胆小的样子,倒是常被欺负,好不容易跳出火坑,去夫人您身边伺候,怎么又落得如此凄惨境地了?” 地上的小兰听见南锦的声音,小身边微微一颤,并没有太多的反抗心。 屁股已经被打烂了,血肉模糊,一层单薄的底裤,被血水浸湿,染红了院子的青砖地。 乔氏边上的婆子,替主子开口,表情严肃: “这小蹄子心思诡计,出卖旧主,构陷四姨娘外通男人,二小姐也是别人的野种……现在被人发现说谎,已经翻了口供,都是这个贱人,害夫人错怪四姨娘,也错怪二小姐了!” 小兰一动不动,没有想着辩解,似乎一心求死。 南锦有点可怜她。 生也好,死也罢,一张嘴巴永远是别人的,什么时候该诬陷,什么时候要翻供,从来做不了自己的主。 睫毛一颤,南锦难掩声音中的讽谑: “人命真贱。” “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当初因为一句构陷的话,四姨娘病死在庄子外,现在又因为一句话,将人当庭打死,你说,人命贱不贱?” 南锦抬眸,迎上了乔氏阴冷的目光。 273 乔氏母子的表演 乔氏端持着,冷静的,脸上每一寸皮肉,都淬着一股怨念寒意。 她也不想重新认回南飘絮,更不想出尔反尔,来打自己的脸——自己操持着偌大的南府门第,商贾世家,血脉子嗣之事如何儿戏,一定会被人笑掉大牙。 可比起自己的脸面来,母子离心更是令她接受不了。 要绝了南浩亭这个荒唐的念头,也只能这么办了! 鼻下轻哼一声,她从容不迫,冷言开口: “往日老爷新丧,府中治丧繁忙,我左支右绌,才被有心人钻了空子,误会了薛姨娘,也委屈了飘絮,现下真相大白,这婢子是一定要打死的,四姨娘亡故,也就罢了,飘絮是我南府的姑娘,我会接她回来,照顾起居,为她寻一门良配,直到她风光出嫁为止。” 南锦啧啧两声,笑如糖刀: “乔夫人这话我便不懂了——飘絮如今是郡主,摄政王的血脉,如何又成了南家人?你说弄错了,误会一场,岂非说摄政王昏聩了,是不是自己的孩子,他都弄不清楚?” 南锦不说还好,一说乔氏便冷笑起来。 “我不拆穿你,你还蹬鼻子上脸了?凭着一个莫名其妙的扈从暗卫,几根不知哪里得来的寒雪针,花点钱买衣裳、买宅子,就说是郡主,这也太可笑了!” 听着门外趵趵的脚步声,她便知是南浩亭回来了,于是添言道: “堂堂南府,在京城怎会没有亲信之人?我早已暗中打探过,京城风平浪静,哪有郡主一说?最要紧的一点,京城人人皆知,摄政王不近女色,府中连婢女都很少,谈何姬妾!” “母亲!” 南浩亭闻讯匆匆赶来,飘絮和南霜儿也亦步亦趋,跟着来了。 他见小兰满身是血躺在地上,大有诧异之色,不解看向乔氏: “这,这是怎么回事,您刚才说的话,千真万确?” 乔氏深深叹了一口气,并没有像之前这么态度强硬,一定要儿子听自己的话。 她开始才去怀柔手段,语重心长的劝解,将矛头全部指向了边上的南锦。 “我是你娘,我何曾会害你?若真是如假包换的郡主,娘亲高兴还来不及——小兰背叛旧主,诋毁薛姨娘,我已经惩治过她了,浩儿,趁着你还没有铸成大错,及时回头,莫要上了南锦的当了!你们才是手足同胞,怎被一个外人戏耍,离间亲缘?” 这话不得了,不仅挽回了南浩亭的心,还顺势刮刺了飘絮一把。 飘絮自知不是郡主,可生身父亲是谁,她也不清楚,现在乔夫人又说是小兰诋毁的,整个人陷入无措踯躅之中。 但她还是相信南锦的,乔氏三言两语的离间,并不能作效。 反倒是乔氏,还有这个南浩亭,她永远记得被赶出家门的那天,也记得娘亲病死在别院的凄惨境地。 复仇,还是她此刻唯一的念头。 不等南锦开口,飘絮已薄唇翕动,沉着声儿道: “好笑,摄政王不近女色,岂容你来置喙猜度?夫人此言,是暗示王爷屋中有疾,不能人道么?如何不能生下孩子,如何我就一定是冒牌货了?” 平常娇柔怯弱的飘絮,难得也有如此刚硬萧飒的一天。 南锦在边上欣慰一笑,若不是要维持高冷的人设,几乎要给她鼓起掌来了。 正是因为飘絮的这种反差,南浩亭再一度陷入将信将疑,进退两难的境地。 他已经抛头露面,成了青州城百姓的笑柄,现在又说飘絮不是郡主,依然是他的亲生妹子,那自己又要如何自处? “是与否,滴血认一认便知!” 简单粗暴,但……却毫无科学依据。 乔氏并不反对,颔首道: “是该谨慎一些,来人,去取一碗清水过来——” “不必,我乃金枝玉叶之身,你们不配这么要求我!” 飘絮声音尖了几度,虽然态度还是强硬的,但颤抖的音线,多少还是有些心虚的。 这时候,门房司阍的奴才噔噔跑了进来,回禀道: “夫人,管家大人,王府别院的红枫姑娘来了。” 乔氏一拧眉: “她来做甚么?” “许是听说郡主,哦,不是,是家里错怪了二小姐,过来替王妃探听消息的——您忘了,王妃指名道姓,要娶的是南府长女呀!” 经过奴才这么一提醒,乔氏这才想起,还有这茬事儿呢。 她脸色阴云密布,再一次陷入纠结之中。 邺水是从小养在膝下的,定然比飘絮要亲昵,也跟自己一颗心,往一处使劲儿,她当然希望邺水当这个世子妃——再来浪蝶轻蜂惹了祸,邺水名节尽失,若是不当这个世子妃,怕也再难说婚事了。 南锦见到机会来了,忙给飘絮使眼色,笑着道: “郡主莫要慌,滴个血而已……就算你不是郡主,那也是南府名正言顺的长女,是戍南王妃钦点的世子妃,不比郡主差了一星半点,荣华富贵固然欣喜,怎么抵得上九州第一公子孟天枢?” 说着撺掇的风凉话,南锦不忘夸奖一下自己的老公。 飘絮本来就对孟天枢颇有好感,被南锦这么一说,脸颊绯红。 她也接受到了南锦的目光暗示,声如蚊蝇,伸出了自己藏在衣袖中的手指: “好,来验。” 娇滴滴的一声,南浩亭又不傻,立刻知道了。 原来心血不肯验,一听说能当世子妃,就无所谓郡主身份了,想想还是回来的好? 孟天枢是九州第一美男子,那他南浩亭算什么?臭鱼烂虾是么? 被碾压的自尊,扭曲成了他日渐壮大的暴戾人格,几乎是反手一个巴掌,甩在了飘絮脸上,南浩亭大骂道: “贱人!” 飘絮不防,扑倒在了地上。 隔着泪眼,她对南浩亭怒目而视: “你……你竟然打我?” “我是你兄长,我打你又如何,我恨不得杀了你——你骗我,你诓骗我!害我被全青州城耻笑!” 南锦心疼飘絮,暗自记下了这一记巴掌,等下就还,绝不过夜。 …… “咚”的一声。 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块石头,重重砸在了南浩亭的脑袋上。 乔氏心疼的飞扑过来,震怒道: “谁?是谁?” 一个头戴帷帽,身穿玄色锦衣的人,大步绕过照壁,走进了南府。 乔氏看着脑袋破了一个大窟窿的南浩亭,对这个男人歇斯底里: “你到底是谁?!” “摄政王府第一暗卫——镜。” 南浩亭觉得自己是不是被砸成脑残了? 他气若游丝的伸出手指,不可置信,咿呀痛得说不出话来。 他妈的,当他是三岁小孩骗呢?那个叫镜的暗卫,哪有这个个头、这个身板? 声音也完全不一样好? “拿下……给我拿下……假的……都是假的!” 274 软禁乔氏 三叔看了南锦一眼,见南锦无动于衷,嘴边还有一抹冷笑,并扬声道: “来人,拿下这个胆大包天的狂徒!” 当家人被搬砖拍成这样,怎么说,自己也该直起腰版,胖起嗓子,大声威吓一下。 被三叔下令后,府丁拿着棍棒,纷纷围了上来,上去擒拿帷帽男子。 那男子膂力强劲,将首先扑上来的府丁,拦腰托起,然后手腕用力,直接丢了出去! “哇呀呀。” 那府丁在天上飞了一阵,咚一声摔在地上。 脑袋磕破,霎时流血,凄惨模样,倒是跟南浩亭如出一辙。 见识到了男人的本事,府丁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心照不宣,谁都不单打独斗,直接群殴而上。 “冲呀——哎哟——妈呀——” 三连惨叫后,稀里哗啦倒了一地。 男人武艺一般,只是力量骇人,打起架来砍瓜切菜,再来几个也不是他的对手。 三下五除二,威风登场后,他走到南锦身边,微微喘着气。 “恩。” 言下之意:我来了。 南锦好笑睇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开口: “摄政王府第一暗卫?听起来好生霸气,只是动起手来,一点也不漂亮,你该去学一点武艺,不然这首座之名,怕是叫人笑死了。” “你叫我学,我就学。” 阿布一如既往的闷,一如既往的只认南锦一个人。 南锦轻拐了他一记: “好啦,学武之事以后再说,先把王爷的旨意拿来,这出大戏唱到今日,也该落幕了。” “好。” 阿布一边应下,一并从怀里掏出一枚黄澄澄的令牌,还有一本明黄色的宗室玉牒。 “摄政王已向朝廷请旨,敕封南飘絮为柔则郡主,入宗室玉牒,以此正名。” 这句话,阿布气沉丹田,声如洪钟,说得颇有气势。 场中众人一愣,没料到反转这么快又来了? 乔氏脸色奇差无比,第一个念头,又是南锦在装神弄鬼,可再看那枚令牌,那本宗室玉牒,这些如何作假? 南锦就算在胆大妄为,也不敢这样明目张胆的伪造皇室印信—— 这是杀头的大罪! 可她怎么也不明白,这件事,如何能让姬应寒真的开口承认? 明明四姨娘外通生子之事,是自己指使小兰污蔑她的,总不至于歪打正着,真是姬应寒的血脉? 比起乔夫人脸色变化,猜度纷纷,南浩亭已是深信不疑的了。 他后悔,后悔的要死! 立刻转身,想要去搀扶地上的飘絮,口中连连道歉: “飘、飘絮……对不起,我刚才,我刚才不对,你疼不疼啊?” 飘絮用力甩开了他的手,冷言道: “南少爷,一世为人,当要些脸面!你这般对我,现在就不要献殷勤了!” “不是这样的……飘絮,你听我解释,都是我娘,我娘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糊涂女人,是她误导了我,她一定不喜欢我跟你在一起,所以才将小兰屈打成招——不信,不信我问小兰。” 心下慌乱了,生怕自己选郡马无望,南浩亭冲到小兰身边,用力摇着她的肩 “你说,你说呀,是不是我娘逼你改的口供?是不是?” 小兰气若游丝,抬头看了乔氏一眼。 她本也是有骨气的丫头,不过家中弟弟姊妹的性命,被乔氏拿捏住了,现在她一口气不来,就魂归黄泉,便再也顾及不了太多了。 薄唇倾吐,气音羸弱: “夫人……人在做……天在看……” 说完,就浑身一颤,咽气死了。 “小兰,小兰!” 南浩亭摇她不起,这才发现人已经死了,她最后一句话,等于一柄利刃,将乔氏钉在了主谋的靶子上,不肖得多解释,南浩亭已然对她恨挤。 “你为何要与我做对!这么多年,我一直听你的,从你的,爹死了,南府我才是当家人,我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证明我自己,为了南府好,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拦我?回答我!” 乔氏的心在颤抖,她看见儿子越来越疏离冷漠的目光,知道心一旦远了,再修复就来不及了。 “浩儿,娘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呀!” “为了我,你就什么都不要做!我、自己、可以!” 南浩亭负手,瞪着一双眼睛,气势汹汹。 乔氏被他吓着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去劝他—— 南浩亭终于在气势上压倒了强势的母亲,这令他身心愉悦,十分爽快。 为了维持这份舒爽感,他拿出南府当家人的架子,对着管家三叔道: “三叔,我娘年纪大了,还是让她留在后院,吃斋念佛,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她出来!至于后院搭理之事,你先管管,等我娶了贤妻回来,南府就有女主人了。” 说着这话,他一双眼珠子,一直往飘絮身上绕。 三叔垂首,掩去眼底冷嘲之意,嘴上还是迎奉恭敬: “是,少爷,我知道了。” …… “不,不能,浩儿,你不能这么对我……” 乔氏根本接受不了,失了往日端庄模样,挣扎着要冲上来说理。 可三叔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吩咐下人,表面送她去后院诵经,实为软禁。 乔氏的手,死死攥住了南浩亭的袖子,却被他嫌恶挣脱: “少管我,对你,对我,都好!” 乔氏杏眸圆睁,嘴唇微张,脸上俱是心肝欲裂的痛苦之色,儿子离心的恨,她全算在了南锦的头上。 一边被人架着离开,一边叫骂不止: “南锦,南锦你这个贱人……今日你这般对付我,对付我的浩儿,总有一日,总有一日,我要你偿还,要你百倍偿还!” 声音渐渐远了,直到最后消失不见。 南锦负手立在庭院之中,脚边是发凉的青砖地,冰冷的小兰。 她小脸微扬,看了看天上那一轮洇着血色的毛月亮: “恩,百倍偿还——你先把你欠下的债,还清了再说。” 275 世子大婚 因为天孽的关系,姬应寒兑现了他的承诺,几乎不近女色,没有妻妾的他,竟然承认了柔则郡主,还向朝廷请旨,公开将她写入宗谱玉牒,领授郡主份例。 而南锦假扮的‘镜’这个身份也被赐给了阿布,成了摄政王府座下,第一江湖暗卫。 京城发来的邸报,很快由官府张贴告示,热闹一阵的郡主之事,终于盖棺定论。 南锦为飘絮购置的宅子,正式更名郡主府,烫金匾额高悬,威仪气派。 郡主府内,南锦喝了一碗茶,笑容莞尔: “终是没有辜负四姨娘临终托付,二妹妹,将来的日子,便由你自行打算了。” 乔氏被软禁,失去儿子的信任,她生不如死,也算有了报应。 南浩亭就更惨了,为了当这个郡马爷,像一条狗似得讨好飘絮—— 要想怎么折磨他,报复他,不需要南锦再教了。 至此,安身立命的地方有了,欺凌自己的恶人惩处了,顶着柔则郡主的名号,不愁嫁不到良人,算是一生有靠,一生有依。 飘絮心存感念,盈盈拜下: “长姐恩情,飘絮永世不忘。” 南锦扶起她,淡了笑意: “不必了,好生过自己的日子,将来成亲了,记得唤我吃一杯喜酒。” 飘絮摇头,小脸满是认真笃定之色: “长姐,你未来有何打算?我现在是朝廷敕封的柔则郡主,是不是可以帮上你什么?这郡主头衔有千金之重,我……我实在怕自己承受不起。” “莫要妄自菲薄,在南府,你性子怯弱,不争不抢,倒也不错,现在成了郡主,难不成还是这一副样子?由着外头世家小姐,甚至是小门小户欺到头上来?你不丢人,我都丢人啦——至于我嘛,做做生意,败败家,吃吃喝喝,也是不错?” 南锦轻扣着茶碗盖子,低头呷了一口茶。 她说话语气轻松,如鱼游濠水,万分惬意。 “可是……世子依旧病重,和邺水的婚事也敲定了——你,真当放手了?” 谈及孟天枢,南锦眸光一黯,眼睫轻颤。 “恩,都快病死了,要来作甚?我可不要当寡妇,守牌坊……就祝他们白头偕老,恩爱一日是一日。” 飘絮咋舌无语。 “长姐……你这是贺词,还是咒词呀。” 南锦耸了耸肩,无谓道: “都可以~” 俩人正说这话,南锦一副不关心世子死活的样子,突然有丫鬟上门通报: “郡主,戍南王府来的消息,世子苏醒了,王妃为了给他冲喜,草草拟定了成婚的时间,明天晚上,就要让南府大小姐过门!” 南锦手一抖,险些把茶碗打翻。 丫鬟一看南锦在,忙改口: “不是大小姐,是王妃说的大小姐,哎呀,其实就是三小姐,是那个——” “好了,你别说了,我知道娶的人不是我。” 南锦唇线紧抿着,一脸愠容。 她不是因为南邺水要嫁给孟天枢而生气,恰恰这个局面,是她一手设计的。 她只是气恼,为何那个死病娇回来了,不是第一时间回来找自己? 老陈醋是没有吃够么?!逃婚的账还没跟他算,他倒好,又要娶娇妻了? “我走了!” 噌得一声,南锦从座位上站起来,身上燃着汹汹杀气。 飘絮一脸懵逼——刚才不是还不在乎么?女人啊,也太口是心非了。 “长姐……你、你莫要再破坏人家婚礼了……” “再?” 南锦拖长了音,笑得阴诡渗人。 飘絮咕咚一声咽下口水,想起当年裴克昌和方柔的凄惨结局,不禁替邺水和孟天枢捏了把冷汗。 “你放心,我不会对他怎么样,只是这么大的喜事,怎么可能不请我?” 南锦蜜汁自信。 丫鬟也迷之没脑子: “只有投往郡主府的请帖,确实没有飒风的——” 飘絮不停给丫鬟使眼色,完全没用。 南锦啪的一声,‘失手’把杯子砸了,她装作手抖的样子,从容掸了掸衣袖上的水渍。 再抬眸时,三分莫名的诡笑,让边上的飘絮不禁为孟天枢捏了把冷汗。 冲喜冲喜,不知是谁冲谁喜。 276 如出一辙的手笔 世子大婚,决定的十分仓促,又是在青州城办的,所以一切准备从简。 可哪怕从简,也是王府婚娶,该要的排场、场面,必定是少不了的—— 一天时间,酒席菜肴,喜帐布置,几乎全府出动,商户一听消息,也愿意卖这个好,纷纷毛遂自荐,捧了自己的东西,过去王府别院,为世子大婚添砖加瓦。 唯独一样东西,别院管家寻遍了整个青州城,都买不到。 东珠,凤冠霞帔上的大东珠! 九州女子婚嫁,以东珠为尊,珍珠为贵,若是平民嫁娶,便用鱼眼石代替,总之,一定是要嵌在凤冠上的,否则嫁娶不宁,家室蒙尘,是不吉祥的兆头。 嫁衣、红盖头、凤冠、东珠,成了最最要紧,新娘子必须要办置的物件儿。 其它的,都已经准备好了,花了钱,市面上总有现成的,可偏是这东珠,竟一颗也没了。 南邺水在房间中大发雷霆,啪嗒一声,砸了手边的一只青瓷花瓶。 “废物,废物,偌大的一个青州城,怎么可能买不到一颗东珠?” 跟在她身边的丫小翠,是南锦不要,送来给南邺水使唤的,全了她伺候世子妃的美梦。 比起别人,全是听王妃阮红玉的话,小翠一门心思觉得南邺水的世子妃是板上钉钉的,自然对她死心塌地。 “三小姐,您息怒,婚事定得急,世子才醒过来,王妃就要为他冲喜,一时买不到也是有的,不如拿珍珠顶一下,南府有珍珠,很大的珍珠,奴婢这就回去为小姐讨来!” “不需得你忙,我不要珍珠!” 南邺水找了一圈,桌子上没有她可以砸的东西了,这才气呼呼坐下。 她才不要珍珠,小家小户才用珍珠。 她是南府长女,是王府世子妃,只有最好的东珠才衬得上自己—— 看着丫头小翠一脸捉急,欲言又止的样子,南邺水也不傻,冷哼一声: “问你话呢,你当我好糊弄?为什么买不到东珠,珠宝铺没有,就不能去人家手里买么?王妃说过,要多少银子,尽管拟个条子,去账面上取就是了,我马上就要过门了,戍南王府难道还会吝啬这一点银子?” “小姐……一夜之间,青州城所有的东珠,都被人买走了!” 小翠藏不住了,只好臊着脸,把这个消息告诉南邺水。 南邺水杏眸圆睁,惊诧不已: “什么,怎么可能?谁有这个通天本事?是有病么?” “小姐,就是全买了,现在可能也只有夫人和南锦手上还有了。” 东珠难得,价值不菲,珠宝铺一般也就一两枚,富贵门庭私藏,总还有五六枚,南府乔夫人手中有一枚,南锦手中有二枚。 乔氏的东珠,南邺水不敢肖想,这是为将来儿媳妇准备的聘礼。 况且,她如今被软禁在后院,母子失和,也管不上这档子事了。 至于南锦—— 说起南锦,南邺水倏得醍醐灌顶,想起她从前做的事情来。 为了惩虐负心的裴克昌,把市面上的人参都买了,抬得人家病重父亲去礼堂,这和今日东珠一事,也是如出一辙的呀! “是不是南锦啊!是不是她干的啊?南锦和柳如丝,总逃不出她们两个人!” 柳如丝之前也不太平,不肯将她的天枢哥哥拱手让人,她也是柳家长女,有资格当世子妃。 不过南邺水知道,柳如丝手段不够硬气,没有这个魄力买下一城东珠。 想想剩下的人,也只有南锦了。 小翠的头低得更低了。 确实是大小姐干的,她向来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这种惊天动地的败家事儿,她不会掩去自己的名字,自是光明正大,大摇大摆的买下的。 往日接触的朱门蓬壶多了,谁家有东珠,她一清二楚。 八百两的不够,就一千两,一千两的不卖,就两千两,加上柔则郡主和她的关系,青州城如今,没有人不买南锦的帐。 就一天功夫,南邺水的东珠,再也买不到了。 看到小翠这个样子,南邺水气炸了,不解摇头: “她不是簪了芍药么?不是选了大公子么?我和世子大婚,她又来作妖?!” “大小姐……不是,南锦说,她也要说婚事了,自备凤冠,总要多几枚东珠,才衬她往日纨绔纵意的名声。” “十几枚东珠,她也不嫌重,她配么?帝后大婚,至多也就九枚,她配?” 南邺水真正气死了,觉得南锦就是在放屁: “她成婚,她成哪门子婚?是终于想清楚,准备嫁给大公子么?” “这个……倒是没听说,像是提早准备的意思。” “……” 八字还没一撇,先买东珠?好好好,不是冲自己来的,南邺水打死也不信。 “我要去飒风。” “小姐,你不可以出门,王妃是绝对不允许的。” “浪蝶青蜂不是落网了么?为何不能出门?难道我成了世子妃之后,还要一辈子呆在别院中么?” 南邺水不管不顾,噌得一下站起身,推开房门就出去了。 人才不过走到月门边,就被婆子拦了下来: “您不可以出去。” 南邺水想要理论,却见婆子冰冷目光,立刻胆怯三分。 她开动脑筋,迂回开口: “我不出府门,世子醒来了,我想去看看他,过了今晚,便是我的丈夫了,总不能当妻子的,去探望一下病中丈夫,也不可以?” 婆子犹豫了一下,终于点头: “好,那我陪你一起去。” 南邺水轻哼一声,提步就走,心中想着:等见到孟天枢,再想办法靠他出府。 277 成全这门婚事 飒风,美人池。 今日傍晚,戍南王府要办喜事,迎娶南府的长女南邺水为世子妃。 对于青州城众人,又是集体吃瓜,谈资纷纷的一夜,对于南锦来说,是上战场的一夜。 买下全青州城的东珠,当然是为了恶心南邺水的,早知她不肯将屈尊,改用珍珠,一定会奋力作妖的。 “小姐……翡翠烟罗绮云裙?” “太素。 “小姐,粉霞锦绶藕丝缎裙?” “太嫩,不衬气质。” “那、那——这条,流彩暗花云锦凤尾裙,石榴正红色,很衬肤色的。” 小翠宝抱了一条做工精细,南锦从未穿过的凤尾裙,爱惜着抚上其间金丝暗绣。 南锦斜睨了她一眼,单手环胸,笑得冷淡: “又不是我成婚,何苦抢别人风头?” “……” 小翠宝心里嘀咕:本来就是砸场子去的,还怕抢了谁风头? 素色的不行,艳红的也不行,那穿什么呀? 南锦用力拉开自己偌大的四季衣柜,层层木架上,摆着几十件当即裙衫,款式各异,颜色林林,任其挑选。 她摩挲着下巴,选了半天,终于选重一条月白浅纹浣花锦衫裙。 翠宝一头黑线: “小姐,这件衣裳,四姨娘出殡入葬那日,你穿过诶——” 南锦菱唇微掀,不可置否表明自己并没有失忆: “红白喜事两相宜,有何不好的?” “……” 小翠宝不说话了,到底也懂了,小姐哪里是去人家喜堂,心爱之人娶别人,巴不得喜堂变灵堂呢。 …… 挣袖转肩,南锦光洁手臂横起,衣裳像一只蝴蝶,轻盈的落在她雪白的肩头。 小翠宝为她整理衣襟,小心翼翼问了一句: “可是小姐,咱们沐浴更衣,描眉化妆,却没有王府别院的请柬,怕也是去不了的?” “当年裴克昌大婚,我难道就有请柬了?” 南锦似笑非笑,一点也不担心这个。 小翠宝垮了脸:“这哪里一样,毕竟是戍南王府,怎么好放肆?” “安心啦,我是不会大闹人家婚礼大堂的,怎么着,也要别人来请不是?” 话音刚落,门外就有婢子低浅扣门: “小姐,戍南王府来人了,说有要事,与姑娘相商。” 南锦莞尔一笑,朝着翠宝飞了一记媚眼,用唇语道: ‘你看,我说?’ 好整以暇,她抖落宽袖,重新坐到梳妆镜前,用螺子黛耐心勾着远山眉。 “请客人茶厅奉茶,少坐一坐,我马上就来。” 门外婢女应声,裙裾翩跹,小步离开。 * 南锦打扮妥帖,踱着轻步出来,小翠宝打帘,穿堂风徐徐,消融暑气。 迎面对上来人,南锦稍稍一愣—— 没想到,来人竟是灯婆子,阮红玉最亲信之人,倒是一向由她看顾南邺水的。 对于灯婆子,南锦礼敬三分,笑容得仪: “嬷嬷好~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灯婆子笑得疏离寡淡,对于这个奢靡成性的大小姐,并没有什么好感。 只是碍着今日有事相求,只好放低了姿态,略赔笑道: “今夜世子大婚,邀请青州城名门贵府过堂观礼,老奴特地给大小姐送请柬来的——” “呀,我还以为我没有呢~” 南锦笑得一脸无害。 灯婆子也是见惯大世面的人,她不管南锦是不是演的,一脸笑容,眸光波澜不惊。 “大小姐声名在外,乃青州城第一人,全城闺秀小姐,比不上你一人,这等大事,如何能不请你到场观礼,再说——大小姐与邺水小姐,早些年也是姊妹,感情甚笃。” 好一个感情甚笃。 南锦虽然尊敬她,却不肯买这个帐。 她敛裙坐到位置上,葱段般的手指,轻轻敲在桌角处: “嬷嬷……误会了,我与那位世子妃,并不和睦哦——不然,我也不会买下所有东珠,只为看她一个笑话了。” 人家都上门了,南锦当然实话实说,痛快承认了。 灯婆子有些意外,眸间闪过一丝精光,嘴角略微尴尬的扬了一下。 “咳,姊妹之间不和,多也是小打小闹,老奴不甚了解……只是这婚姻大事,不能儿戏,风光霞帔,总不能失了王府脸面,还望大小姐体谅则个,匀一个出来卖给老奴,老奴也好回家交差。” “哦,这是南邺水的意思,还是王妃的旨意?” 南锦柳眉一挑,似笑非笑。 她就是要问问,这是南邺水私下里作妖出来的,还是阮红玉的命令,如果是作妖,她可以选择拒绝,如果是命令,那她也不能不从。 不过王妃为此落下一个强买强卖的名声,倒也令人耻笑。 灯婆子不敢做阮红玉的主,只得低了低头,叹声道: “邺水小姐今日去探望过世子了,为了一枚东珠又哭又闹,世子缠绵病榻,病骨支离,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哪里经不住这等闹腾?于是他便命老奴过来求一求大小姐,成全了这枚东珠。” 南锦闻言,哈的一声笑了: “原来,是世子的请求呀——” 她顿了顿,眸色流转,其中有愠意,也有促狭之意,复杂纷纷: “世子到底是请我成全了东珠,还是成全这门婚事?” “……” “若是后者,如何不自己与我来说?!” 南锦声线陡然一变,唇边灿然笑意,变得似狐狡黠。 278 来,干了这碗醋 灯婆子脸色变化,犹豫再三之后才道: “婚礼晚上才开始,现在时辰尚早,大小姐可以早些去,别院池塘开了一池菡萏,大可以先赏一赏花。” 话没有说得太明白,可意思了然—— 她同意邀南锦过府,至于真的是去赏荷,还是去见孟天枢,就不与她相干了。 南锦听到此处,心中略微计较着:难道让灯婆子来求东珠,也有孟天枢的意思? 灯婆子的身份地位,只听阮红玉的话,论说不太会买南邺水的帐。 为了一枚东珠,南邺水要死要活,灯婆子才不会理她,若是孟天枢开口,那便不同了。 南锦心思流转,念着病娇往日的尿性,俩人互相了解彼此的套路…… 很有可能,他没办法自己出来见她,只得借了东珠这个契机,将她‘气’进王府去。 …… 抒了一口气,南锦转眸看向灯婆子,气势不减,只是‘阴阳怪气’的醋意,少了很多。 “多谢嬷嬷相邀,我这飒风什么都好,独缺了养荷的池子,赏不到接天莲叶无穷碧的美景,也是一桩遗憾……还烦请嬷嬷领路,我随你一同前往王府别院。” 南锦下了台阶,灯婆子心中松了一口气,只是见她穿着一身月白锦衫裙,不免多问一句: “大小姐,不换一身衣裳么?” 勾起唇角,南锦眸色奕奕,笑得狡黠: “千挑万选,最衬水芙蓉~” “……” * 南府嫁女,王府娶媳儿,本该是一桩金玉良缘,富贵喜事,却因为种种原因,变成仓促的冲喜。 新娘子和浪蝶轻蜂的一段‘旖旎错误’也让这一场婚,在外界眼中,泛着绿油油的光。 ‘我觉得就是嫌弃她,不然,怎么连东珠都不买给南家小姐?’ ‘不至于,真失了贞洁,戍南王府要做冤大头,非娶她不成?柳家不还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小姐么?’ ‘那不是的,戍南王府重信守诺,当年这桩婚事,是去世的南老爷求来的!王府早些年,不欠南府一个大人情么?南老爷死了,人情还了,总不能因为一点名声有损,就不娶人家姑娘了?’ ‘不不,我看,还是新娘子的问题……要是换了南锦,原来的南家大小姐,怎肯这般吃亏?东珠不要,浩浩荡荡的嫁娶不要,直接住在人家家里,连八抬大轿都不坐了,让人架着给病秧子冲喜拜堂?’ ‘嘘,不要说了,来人了。’ 两个小丫鬟在荷塘边的游廊挂红灯笼,听到脚步声,忙噤声,低着头走开了。 南锦当做没听见,一路穿堂过院,到了荷塘喂鱼赏花。 小翠宝站在边上,见后院还是有很多人的,不太方便去厢房见世子。 她压低了声:“小姐,要不,咱们打昏一个,乔装打扮一下?” 南锦捻着鱼食,坚决摇头: “不要。” “那……我想个法子,找个由头溜进去?” “好累。” “小姐……” 小翠宝鼓起腮帮子,一脸无奈不解。 南锦淡看了她一眼,笑笑道: “我都进别院了,难不成,还要我去寻他?我才不呢。” 逃婚的气,她还没消呢! 小翠宝似懂非懂,好像懂了,好像又没懂。 不过看自家小姐,从一开始大大方方的喂鱼,到渐渐的直往隐蔽的假山里钻的时候,她终于明白了! “小姐,我怕热,在门口等你!” “恩,乖~” 南锦的声音渐行渐远,被潮湿的水汽,衬出空灵的回响。 假山石壁泛着一股青苔味,这里荷花香气,各位浓重一些。 南锦等了片刻,也不见孟天枢来,背后起了一阵闷热之意,心下道: ‘给了你机会了,等会儿我出了这里,再想哄好,就难了!’ 又等了一会,连个鬼影都没有,南锦下意识怀疑:莫不是高估了灵犀感应,以为错了? 她拧了拧眉,打算转身离开。 才迈出假山洞一步,外头艳阳再一度被阴影遮挡,一股好闻的冷香迎面而来—— 下一刻,唇上覆上微凉又火热的纠缠,有人生生将她再度吻了进去。 南锦低呼一声,整个人后退一大步,后背险些撞在凹凸不平的岩石壁上! 幸好某人早已牢牢伸手,将她搂进怀中。 一壁之隔,身后是湿凉的岩壁,身前是灼热思念的鼻息。 …… 南锦差点沦陷在孟天枢的这一记深吻中。 鼻尖相抵,唇瓣厮磨辗转,纠缠着分别时日,他的相思歉疚,入骨情愫。 南锦睫毛轻颤,原本抵抗在胸前的手,渐渐搂上了他的脖颈—— 直到娇柔唇瓣,被这厮用牙齿轻啃了一口,她才清醒过来,不轻不重的推开了他。 轻喘不止,她娇嗔一眼,说着违心话: “大婚之日,在自家后院唐突观礼女宾,世子爷真是好兴致呀?” 孟天枢当然知道,南锦还在生气,气苍桦在大婚之力,抛下新娘子走了。 虽然彼此都知道,是为了孟天玑的安危,没有办法的权宜之计,可女子心眼就针尖那么大,道理虽懂,情绪上总还是矫揉造作一番的。 孟天枢低笑一声,因吻而喑哑的声音,摇曳情丝。 “怪不得亲上去一股酸味儿,南大小姐来时吃了什么?” “山西老陈醋!” “那正好,我听说南小姐买下了全青州城的东珠,寻思也要嫁个夫婿——既然如此,你我同饮,一起干了这碗醋?” 似笑非笑,孟天枢欺身,在南锦耳边,呢喃着久违了的促狭挪榆。 第599章 回南家 枝溪手里,还捧着一碗凉透的人参茶——南锦不在家,也要日日遮掩,燕窝参汤,四时不断,精细脍炙,更是不敢一丝马虎。 凭着枝溪的谨慎周全,阖府上下才没有发现,南锦不在府中。 只当她被梦魇吃了心,魂魄不在,只晓得诵经礼佛,病恹恹困在软塌上,不得出门呢。 后来家里出了事,更没有管她,直到窟窿难补,这才把心思打算到了她的身上。 是了,家里没银子了,南锦身上准有,她没银子,怎么会派人去金陵收丝?! 吱呀。 南锦大力打开了门扉,腰身一软,侧身避开—— 南浩亭根本没料到门会开,擂着拳头捶,整个人往前栽,一个趔趄闯了进来。 “哥哥,找我?” 睁着无害迷惘的眼睛,南锦双手敛着,眼睫扇动。 “你——” 南浩亭一时愣怔,没有反应过来,霎时见到南锦,要说的话尽数忘了。 倒是南锦,露出一脸关切之色,端起枝溪手中的参茶,递到了南浩亭面前: “哥哥,人参培本固元,补中益气,对你很好……你看你双腿虚颤,不是吓得,便是病了~” “你还有闲心喝参茶!” 南浩亭一挥袖,拂开了茶碗,听着茶碗在地上摔得四碎,他心中痛快了不少。 手扼住南锦手腕,冷言道: “走,你与我去前厅!” “爹娘呢?” “不在家。” “那我去做甚么?爹娘不在,哥哥当家,我一介女流不方便抛头露面的。方才听你说,是为了钱款来了,三叔不是在么?由他周全,你有什么慌张的?等我嫁人了,哥哥就是未来的掌家人,无非一些银子上的纠葛,小事而已,无需暴躁。” 南锦漫不经心的说着,她越是态度从容、语气寡淡,南浩亭就越是窝火! 不提三叔还好,一提就来气! 库房里没钱了,铺子还在牙行挂着,无人问津,债主上门,他一个管家想不出办法,竟委屈家眷拼凑,说是记账,来日周转调停,再行归还! 偏是爹爹和苏夫人都不在家,侧夫人乔氏和他这个长子,被摆到了最上头。 所有人都等着,等着他们先拿出梯己银子来,帮着打发了这一帮讨债的债主。 “你闲话少说,躲了这些日子,该你出面周全了!你不是南家大小姐么?” “哈,这话好笑,你难道就不是南府大少爷了?噢,是了,哥哥是庶出,从小被改了生辰八字,送去外头教养,这辈子只有辅弼之命,没有掌权主事的魄力……难怪呢,家中没了主心骨,一下子就想到我了~” 南锦这话,针刺一般,扎得南浩亭几乎要跳脚。 “这话!这话!你听谁说的!” 南锦笑而不答,只是整理自己裙裾,温笑道: “既然如此,我也只好出面了,劳烦哥哥,去将几位姊妹、姨娘一块叫来前厅商量——枝溪,你和翠宝去找三叔,来者是客,不能亏待着,给客人们沏壶好茶,送些瓜果碟子,请他们留下吃饭,有什么话,席上慢慢商谈。” “是~” 枝溪裣衽作礼,旋身与翠宝并肩,率先走了。 南浩亭还要再行催促,南锦却低头指了指身上: “我以南家长女身份,代父母待客,这样去,不是丢了南家的脸面么?总要大大方方,从容以对的,急躁上火,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南家真要完了呢。” 南浩亭被臊了一脸,知道南锦指桑骂槐,说的就是他自己。 可他自己也拿捏不住,心里慌张不已,听风就是雨,总觉得南家要完了。 可总听南稷山说,南锦是家中聚宝盆,有她在,坏事也会变成好事。这些日子,处处遇见糟事——什么市舶司的五十万匹丝绸订单,什么茧行大火,什么锦苏两人密谈丝价,无一不是晴天霹雳,唯一一件好事,还是与南锦相关的。 这个好几月不出户的大小姐,竟偷偷派人去了金陵,收了市面上一小半生丝! 若不是这些生丝,场面一定还会更加糟糕! 也许……爹爹说得,真的对? 这么想着,南浩亭对南锦的态度,不着痕迹有了些转变。 他靠近一步,并肩低诉: “妹妹,你说咱们家,这一次能熬住么?” 南锦庄容应答,声缓又沉: “这一次?一定能。” 南浩亭还来不及舒缓一口气,旋踵间,立刻听她又补了一句: “下一次,就不能了。” “……” “不过那时我已嫁入戍南王府,南家倾覆与否,与我何干?至多为爹娘办置小宅子,供其安享晚年,衣食无忧,很是孝顺了~” 对上南浩亭诧异的目光,南锦十分做作的掩唇低呼: “哥哥这是什么眼神,各自养各自爹妈,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你……你!祖宗的基业,你不要了!” “要呀——可是若一切安稳顺遂,这份祖宗基业,哥哥舍得让给我?” “……” 南浩亭脸色铁青。 南锦反而释然一笑,还不忘安慰他: “没关系,我也看不上,那就一并留给哥哥~凭哥哥的聪明才智,还有乔夫人的手段计策,一定能扭转乾坤,稳住祖宗家业的……好啦,我要去换衣服了,哥哥,请先往前厅,锦儿稍后就来。” 言罢,她黑曜石般的眸子里,幽火暗挑,深敛寒意。 95 人间烟火味 孟山策为了南锦来的。 两个人还有婚约在身——反正没有多少人,认为南锦会选择病娇世子的。 兜兜转转三月后,该办的婚事,还得热热闹闹的办。 他既来了,自然由南锦接待。 俩人单独用午膳,正好避开了正厅一屋子的素菜饺子味儿。 南锦自己的小私厨,昨天全遣回家去了,不想吃素菜,只能自己下厨了。 她对孟山策歉然一笑: “大公子来得不巧,今日要受委屈了。” 孟山策还不懂她的意思。 南锦一边脱下身上披风,一边用攀膊束起袖口,露出一截骨线流畅的小臂来。 “公子可有忌口?” 这下孟山策才反应过来,原来南锦……要亲自下厨?! 这个认知太颠覆了,原以为一两次见面,已经了然她不为人知的一面聪颖。 却不想,她纨绔奢靡的背后,竟然还会自己下厨灶饭? “清淡一些,少辛辣即可。” “恩,守岁一夜,我也想吃点清淡就好,不过嘛,大公子虽是客,也要来帮忙哦,院子里只剩下姑娘家了,你帮我把柴砍了?” 孟山策一愣,清朗笑道: “自是应当。” * 外头冰天雪地,冷风肆虐,小茶水间热气腾腾,温暖似唇。 孟山策脱下氅衣,替南锦砍了好了柴,捧着送进了茶水房。 小翠宝忙着配菜、洗菜、择菜,做一些打杂的活儿,南锦像一个大厨,神色肃穆,严阵以待,勾芡翻炒、焯水过油,每一道菜的工序,都十分讲究。 孟山策以为她翻炒什么大菜,定睛一看,也是好笑。 一碗阳春面、一盘香菇面筋、还有一道漕油茄鲞。 南锦睇了他一眼,见他嘴角抿着笑,自辩了一句: “你莫要小瞧了这些菜,做法简单,味道寻常,但若是要好吃,还是十分考验厨艺的~天下间,最是简单易懂的事,要做好,就越是难。” 还有一句话她没说:人心也是如此。 越是清润豁亮,文质彬彬,就越要试着去了解,人心隔肚皮,不是没有道理。 孟山策点头应和: “是这个道理。” 南锦看上去沾沾自喜,下巴微扬,看向孟山策的目光中,有一丝邀功的得意。 茄鲞出锅,香味扑鼻,油色光亮。 她装盘后,双手捧着,递到了孟山策面前,讨好一笑: “香么?” 笑容明媚,不含一丝杂质,晃得孟山策有些失神。 他下意识垂下眸,目光却落在了南锦小臂处的守宫砂上,殷殷血色,如此夺目。 瞳孔一缩,他的眸色沉了些许。 人在放松状态下,细微的面部表情,都是真实的。 这也是为什么,南锦要亲自下厨,还要喊孟山策一起帮忙的缘故了。 显然,她这一处贞洁的证据,对孟山策来说挺重要的。 每一次他见到,目光都会有些变化,甚至上一次在飒风美人池,南锦都觉得,他是故意弄翻了酒,试探去看她手臂上的守宫砂。 孟山策……是不是也知道了什么? 可南锦没有办法完全确定,因为古代男子都很看重妻子的名节。 美人池那次,如果真的是故意的,也只能证明他心中介意,介意她是否完璧。 南锦觉得——呃,还有待观察呢。 …… 相比南锦思虑深深,一点点盘丝剥茧,想要求一个真相,从而保护自己。 孟山策并未思虑太多,他是彻底在这场人间烟火味中放松心神的。 柴膛哔卜声,油锅汆水声。 南锦清越嗓音,明媚笑意。 这些东西,终是让他一点点放下了心防,对待南锦,多了一分难得的真心。 “哗,妈呀!” 南锦低声一呼。 孟山策见油锅窜起的火,就要烫到南锦了,他遽步上前,从背后拥住了人,然后顺手拿起木盖,重重扣住了灶锅! 南锦浑身一紧,下意识回头看他。 两个人目光撞在了一处,一个温润无波,一个诧异无措。 96 是我唐突 别看南锦平时叫得凶,说起来,她两辈子都是雏儿,还是头一次与一个男子这般亲近! 喜不喜欢还两说,这脸反正是腾地一下就红了! 睫毛一颤,南锦别过目光,香靥含羞,腰肢如醉,又是与众不同的一番昳丽貌美。 孟山策一向知礼,只是这一次看向南锦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放肆流连。 “你……咳。” 南锦眼皮一掀,见他还盯着自己看,便低头咳了声。 孟山策恍若初醒,脸上显露难得的局促之意。 他下意识松开了手,扶着怀中之人站好,这才往后退了一步,保持应当的距离。 “对不起,是我唐突了。” 南锦舒了一口气,摆手道: “我没事,多谢公子。” 小翠宝在边上提心吊胆,见小姐安然无恙,灶火也灭了,没头脑来了一句: “左右是自家媳妇,不碍事的!” 南锦睇了她一眼——给了眼神,自己体会。 小翠宝讪然闭嘴,心中犯了嘀咕:又说错话啦? 孟山策清朗一笑,没有否认,但也没有唐突接话。 只是看向南锦的目光中,多了些柔光,是之前从未有过的喜悦。 南锦察觉到了,心中第一个反应,竟然是歉疚。 因为试探,所以才有了这一场人间烟火的温情游戏。 她料准了孟山策小时候一定吃过苦,阮红玉还没嫁进戍南王府的时候,母子俩生活维艰,砍柴、灶饭都是生活常态。 南锦还问过小翠宝,外头寒门小户年初一都吃些什么? 翠宝说:磨两斤二罗面儿,煮一碗阳春面,再炒盘香菇面筋,用漕油炸点茄鲞,就已经十分奢侈了,哪有顿顿吃肉的道理? 果然,这个办法不错。 比起风花雪月,珍馐百味,更能拉进与他的距离。 歉疚是有,却不会影响南锦的决定。 一切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安稳的生活下去,甚至是活下去。 有些情意上的‘欺骗’,她也只好在心中道一声抱歉了。 重新抬眸,敛去水色,好像刚才的一番沉默,是在害羞一样,南锦声音清越,缓声道: “饭做好了,公子要去哪儿吃?偏厅还是这里?” 南锦下意识环顾,茶水房虽小,但五脏俱全,角落有一张小矮桌,两条小杌凳。 平日里下人们在这里煮了东西吃,坐在矮桌上就能吃。 孟山策许久未尝这一份贫寒温情,想起小时候的艰辛,他心思沉沉。 见南锦问了,便淡然开口: “这里就很好,隔着灶膛取暖,一路端去偏厅,面都坨了。” “好~” 南锦眉目弯弯,晏笑着应了。 小翠宝低头一笑,撩了棉布帘子出去,守在门外不让院子里的下人误闯。 要是让人看到南家大小姐,居然坐杌凳,挨灶膛,吃阳春面,一定吓得眼珠子都掉了~ 说不定明天又传出什么风言风语,邪祟附体,再度转性。 …… 翠宝在外头守着,南锦安心了些许。 她和孟山策对桌而坐,从筷子筒中拔了筷子出来,递到了他跟前。 一双竹筷,上头还有些横出的小刺—— 南锦不小心被扎了一下,她轻嘶了声,颦眉一蹙。 孟山策从她掌心抽走了竹筷子,然后用力搓了搓,他另掏出一块娟帕,一分为二,替南锦包在筷身处,重新递给了她。 “南小姐屈尊相伴,我很感激,只是过往已逝,也不必太过执着。” 南锦有些惊讶。 俩人目光对接,她心中微动。 原来,他发现了。 97 一世不相负 孟山策心思谨敏,并不觉得,是因为南锦转了性,突然喜欢吃这些了。 稍稍一思量,就能感受到她的亲近示好。 他并不反感这种方式,反而还有些欢喜,真心的欢喜。 顿了顿,他目光沉敛三分,亦如他的性子——要么不说,说了便是认真的话。 “我会娶你过门,锦绣富贵,珍馐百味,你只需做你自己就好。” 贫寒过往是他的,不需要她陪着一起体会,现在的他,是不会让妻子吃半分苦楚的。 南锦眸光微动,知道这一份誓言,价值千金。 愧然之余,心中十分清楚,情丝摇曳的当下才是套话的最好机会。 低垂下眼帘,南锦让自己看上去心事重重,叹惋一声: “公子将来不要怪我就好,我败家又纨绔,琴棋书画更是不擅长,最要命的——好像运气也不大好,总有些莫名其妙的事,莫名其妙的人命与我牵连。有时候半夜惊悸,梦魇缠身,我总觉得自己,好像命不久矣,会死于非命。” “……” 孟山策眸光深邃,沉默着没有说话。 南锦双手交叠在一块,指骨泛着青白,显然这一份焦躁,她并非全然演的。 习惯自己去掌握自己的命运,上辈子如此,这辈子还是逃不过。 孟山策的目光落在她紧张的手指上,犹豫片刻后,伸手握了上去。 南锦下意识要躲,然后逼着自己生生忍下了,她粉颈低垂,头低了下来。 孟山策掌心温暖,如他一直给人的和煦感觉,包容着的南锦的冷,他握紧道: “我会护你一世周全。” 字字入耳,掷地有声的落进了南锦心中。 南锦抬头,对上了他温润如玉的眸光,深埋其中的深邃—— 此刻,也向她袒露着诚意。 * 安静吃完午饭,南锦觉得,孟山策待她的态度更加不同了。 小翠宝在外头听见搁碗的声音,笑着挑开帘子步入,开口道: “小姐,你去藏书楼,这里有我收拾呢~” 孟山策接话问道: “藏书楼?” “恩,我想念我娘亲了,想去翻阅一些她在时的府中小记,说不定还有我爹悼念亡妻的墨宝大作呢~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小翠宝摸了摸鼻子: “小姐,你别多想了……三叔说了,老爷总在夫人忌日喝多,改天过去看,除了满张纸上夫人的名字,就只有想你、念你、亲亲你这三句话了。” 爹爹的土味情话,总是这么直接。 南锦忍了笑,总要替爹爹辩解一句: “不好么?再土再酸,我爹也没有续娶——十年生死两茫茫的那一位,没几年就另娶新弦了!” “是是是,小姐说的是。” 翠宝偷着乐,睇着笑颜看向孟山策: “大公子要一起去么?我去拿您的氅衣?” “好。” 孟山策应下了。 南锦偏首看了他一眼,见他对视过来,又匆匆别过了。 小翠宝恩了声:小姐和大公子的氅衣、披风都还在厢房呢。 她重新缩了缩脖子,准备闯到外头的化雪天里去,只是人才迈出茶水房,迎面撞上一个人: “世、世子,您怎么来了?” 南锦眼皮一跳,下一刻,就听见某病娇懒怠声音,隔着棉帘子,不紧不慢的传来。 “我来寻我大哥喝酒,他人呢?” 孟山策无奈一叹,先南锦一步,挑了帘子出去。 “二弟。” “大哥!” 孟天枢银鼠氅衣,金缕宝靴,一身锦袍华美鲜亮,若不是生了一张清俊无俦的脸,他这一身打扮实在太过招摇、纨绔。 南锦微微一蹙眉,心中腹诽: 除夕雪夜不是穿得挺好的么?干嘛,今天中邪啦? 孟天枢好像才看见南锦一般,淡淡招呼一声: “你也在?” 南锦也淡淡回复: “让世子失望了,我确实在。” “……” 一句话把天聊死,孟天枢有些无奈。 孟山策扶上他的肩膀,替他扫落一路而来,染上的雪霰子,温声开口: “你我兄弟对酌,不妨晚一些——我答应锦儿,陪她去一趟藏书楼。” 孟天枢一听‘锦儿’二字,嘴角处病邪笑意,尽数淡去。 什么时候……这么亲近了? “南家藏书楼?” “是。” “她不会自己去?” “二弟,将来她会是你大嫂,你当知晓分寸。” “不是三个月么?谁知道她会选谁?” 孟天枢哂笑一声,对叫嫂子这件事,一脸不情愿。 孟山策长身玉立,温笑以对,只是声音明显沉了三分: “难道,还会是你么?” “……” 孟天枢漫不经心的一笑,年初一,张口就是一句违心话: “那我不如死了算了。” “顽劣。” 孟山策摇了摇头,不再理睬他,只是转头看向南锦: “锦儿,雪中冷,你未着氅衣,走?” “好。” 南锦轻点头,目光未离孟天枢,其中意味复杂,她自己也未弄懂。 好像应该说些什么的,但理性想想,也没啥好说的了~ 南锦抿着唇线,提步要走—— 正与孟天枢擦肩而过的时候,自己的手腕却被孟天枢一把攥住了! 98 爹爹留下的话 南锦吓了一跳! 明明还隔着一层衣服,这料子也厚实的不行,怎么她觉得手腕这么烫? 惊讶回头,不知道某人要搞什么名堂? 孟天枢目不斜视,声音一如既往地淡定,病邪笑意,眼波无漾。 “嫂嫂小心脚下——雪路湿滑,别摔了。” “有劳提醒。” 能从孟天枢口中听见一声“嫂嫂”还真是意外呐。 虽然,南锦并没有觉得多开心,反而觉得怪怪的。他握在手腕处的温度,越发烫灼着难受。 挣扎脱出,孟天枢并未强留。 指尖从他掌心划过,掌心深深,纠缠轻触。 孟山策停步等候,一偏首,对着孟天枢道: “不是要喝酒么?一起来。” “……” 孟天枢沉默未言,半响后才恩了一声,无视南锦,率先提步走了。 两兄弟并肩挨着,从后头看去,皆是长身玉立,身姿隽永的。倒是留下的南锦一个人在后面费力跟着,腿没人家长,还怕摔了。 形单影只,略有些可怜。 她心中靠了一声:搞什么呀? * 藏书楼。 南家的藏书楼,楼如其名,单纯藏书用的,反正也没什么人会来这里看。 南稷山附庸风雅的时候,会心血来潮买点书,孤本善本囤了不少,不过南锦笃定,他不是为了喜欢,只是单纯单纯当作古董,来日好卖钱罢了。 除了一二小婢,寻常日子洒扫一下,天气好了晒晒书之外,再无别人了。 门吱呀关阖,三个人扶着木梯上了二楼。 南锦有三叔给的小库钥匙,这里头全是南府传家的纪年簿,还有人物小札。 孟天枢和孟山策是外人,只留在外头翻阅书籍,只有南锦自己,去了里间小库。 下雪天,外头青光昏沉,库里更是视物不清。 她点起一盏油灯,护在掌心,一列列书架寻过去,找自己想要看的东西。 “苏氏……苏氏——在这儿!” 南锦找了大半圈,总算找到了苏真真的名字。 她放下油灯,从浩繁的书册中,翻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若不是多留了一个心眼,这么小的一本,早就被人忽略了。 光看册子的封皮,南锦就知,它一定时常被翻阅的。 鼻下轻嗅,除了藏书楼一贯燃得檀香之外,还有一股茶酸味。 这味道南锦很熟悉,是爹爹鼻烟壶里的味道,许多年,他一时随身带着,久而久之,拇指上也沾染上了这味道。 恐怕爹爹时常翻阅,留下了味道。 南锦抿了抿唇,嘴角弧度轻扬,落在册子上的目光,也变得温柔留恋。 视之珍贵,南锦一字一字默读着,不肯放过任何一句对娘亲的描述。 苏家也是内廷御贡,织造内宫嫔妃一年例需的布匹绸缎的,也是大户千金。因为生意上的往来,苏家和南家从小也时常走动,娘亲和爹爹算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 俩人跟着一个师傅学织造和刺绣,娘亲会唤爹爹一声师兄。 青梅绕竹马,儿时相处的点滴画面,爹爹都私心夹带,用蝇头小字,在边缘写得满满当当,好像自己的心事日记一样。 只是后面,就只讲了娘亲何时入府,婚礼也是寥寥几笔带过的。 当年婚事办得急促,和书写上去的笔墨一样潦草。 大婚之后,娘亲被诊出有孕,七月便生产了,请了最好的稳婆过来,人还是难产而亡。 这一段,也没有多少笔墨渲染,爹爹好像很不愿意面对这件事。 大片大片的留白,只有匆匆几行。 最后那一个“殁”字,刺入眼底,明明是漆色如墨,偏偏殷红似血。 南锦拧眉。 在原主的记忆中,很少有人提过,她其实是一个七星崽,七个月便生了。 自己的身体虽然有些畏寒,倒也不至于太过羸弱,胎中不足? …… 深吸一口气,南锦继续往下看去。 娘亲死后,是入殓土葬的,葬在南家祖坟中,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咦,这个是什么?” 南锦翻倒最后一页,见有人笔迹潦草,匆匆写了几行话。 ‘真真,我应过你的事,一定会做到,锦儿就是我的女儿,我这一辈子为她打算,谁也别想欺负她、伤害她,姬应寒不可以,汪家也不可以,等我做到了,我就——” 话未读尽,这时,突然有一阵妖风吹来! 灯台倒下,火舌立刻舔在了册子的一角,整本东西哗一下烧了起来! 南锦条件反射的松手—— 本子落在地上,很快被火烧得翻卷泛黄。 她心中一紧,立刻蹬脚踩灭了火,也把灯盏扶了起来,没有酿成大祸。 重新捡起册子一看,烧得根本不能看了! 眉心颦蹙,南锦立刻看向北边的窗子,也是这个藏书小库唯一的通气口。 窗子关得严严实实,窗格上的东昌纸,都是年前新糊上去的。 哪来的妖风? 99 人皮血案 许是南锦动静大了些,小库中弄出的响动,惊动了门外两个人。 孟山策就在边上,扶着槅扇门框,关切一句: “出什么事了?” 他目中所忧,不掩半分。 孟天枢在他身后,见南锦没什么大碍,只是烧坏了一本册子,便沉默不言,别过目光。 南锦看了孟天枢一眼,摇头轻道: “没事,不小心打翻了烛台,烧了半本册子。” “可有灼伤哪里?” “没有,只是心疼这簿子——” “什么簿子?” 孟山策抬步要去看,这时,藏书楼下院子里传来了管家三叔的声音: “大小姐,两位公子都在?可是一起留用晚膳?” 南锦径自收起半焦的簿册,推开北窗,恰好能见到楼下的三叔。 “两位公子约了酒肆,大抵是不用晚饭的。” “年初一还是酒肆招待呀?” “公子风雅,雪岭梅林间,只要杯中有酒,哪里不能对饮?” “哈哈,那也是!咱府中还有陈年佳酿,不如请两位公子一并带去?” 三叔问了,南锦还未答,孟天枢却勾唇邪笑一句: “不必,我是去喝花酒的~勾栏酒肆夜夜笙歌,算是年初一又有什么关系?” 孟山策叹了一声,提醒他南锦还在: “二弟。” “大哥要陪伴佳人,小弟自行去了。” 孟天枢抖落着宽袖,缓步下了二楼书阁,天色渐晚,铅云低垂,好似一场风雪将至。 他推开藏书楼的大门,管家三叔就站在院子里。 南锦和孟山策,跟着他一起下楼,听见孟天枢要去喝花酒,南锦睫毛低垂,一句话没说。 心中却道:哼,这种身体还沾染酒色,别猝死了就好! 三个人心思各异,还未跨出门槛儿,只听砰的一声,有人从屋檐上滚了下来! 瓦片噼啪碎在地上,发出惊心的声响。 南锦心下一紧,忙定睛看去,院中情形令她不自觉身子微颤。 从屋檐摔下之人,显然是个姑娘,大冷天穿着一条藕色亵裤,赤着脚,光着后背,唯有一件蔽体的肚兜,勉强掩盖胸前风光。 她死了,不知是摔死的,还是早就死了。 “啊——” 管家三叔惊了一跳! 突然有个尸体从屋檐上滚落下来,谁也没个心理准备。 南锦没有惊叫出声,但还是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心口处狂跳惊悸! 不为别的,只为那女子的死样太过骇人,她脸朝地,头破血流,脖子上明显有被人掐过的青紫痕迹。 最令南锦无法接受的事—— 是这女子背后雪白肌肤,被人生生剥去了一大半,露出血肉模糊的肌理组织! 生理作呕可以忍,但心理上的畏惧,还是令她胆寒不已。 后肩、剥皮、死人、女子。 图腾? “她是谁?” 南锦的声音不可抑制的开始发颤。 管家三叔知道出大事了,当然不敢懈怠半分,忙遽步上前,探看鼻息。 “死了,是乔夫人身边的莲心!” “莲心。” 南锦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孟天枢眸色沉沉,并不惧怕这一具尸体,在三叔不断作呕时,上前做最简单的检查。 “被人掐死的,起码有两个时辰,摔下来的时候就死了。” “咱们……咱们报官?” 三叔胆战心惊的。 大年初一,府中就出了人命,还是乔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死得还这般—— 哎!太过晦气了。 最初的恐惧过去之后,南锦终于冷静下来了。 她觉得这件事太奇怪了! 莲心被杀,还被剥去了身后的人皮,被放在藏书楼的檐上,恰好在这个时间摔下。 凶手为了什么?莲心总不可能是图腾的携带者? 但是她衣不蔽体,显然是行了男女之事的,被剥去的皮肤又在后肩处。 方方面面,都暗示着这桩人命案,和图腾有关。 莲心死在她的面前,难保不是凶手对她的示威或者暗示—— 下一个,会是她么? 刚才莫名刮来的一阵妖风,烧毁了爹爹留下的关键信息,难道也是这个凶手干的? 也许是太过紧张了,南锦脸色阴沉,唇色泛着青白。 孟山策上前一步,温柔抬手,挡在了她紧盯尸首的目光前,淡声宽慰道: “别看了,一切有我,你不要害怕。” 孟天枢也看了南锦一眼,知道有些话,现在大哥说出来,比他自己更合适。 脱下身上的氅衣,盖在莲心的尸首上。 孟天枢唤来魏八斤,让他速速去官府报案,让仵作重新验尸,又让管家三叔阻止府丁,里里外外排查一遍,有什么可疑的人,立刻带过来审问。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保护南锦的安全,不叫她伤了一丝一毫。 100 私通致死 府中出了人命,新春年节的气氛一扫而空。 乔夫人脸色铁青,和南浩亭一起快步而来,跟在身后过来的,是早上懒起的汪解忧,一副事不关己、看热闹的闲散样子。 尸体已经被拉去了府中柴房,等着仵作验过后,再拉去城外义庄。 莲心是乔夫人的陪嫁,家乡路迢,三叔已经找门房写了信,让人回家报丧,乔夫人自己更是贴补了不少抚恤银子。 南锦没有回房去,而是坐在茶厅,等候官府的人过来。 青州府衙已经封印了,但因为是南府出了人命案,所以差役没法子,拽上仵作冒着风雨夜路,赶来南府。 等人到的时候,夜已经暗透了。 仵作忙活了一阵子,迈过门槛儿,向坐在主位上的乔夫人和南浩亭复命。 “夫人,大少爷——大小姐。” 他没有办法无视南锦,也规规矩矩行礼问好。 南锦开门见山,直接发问: “怎么样了?” 仵作有些犹豫,毕竟南锦还未出阁,有些话,他不太好明说。 乔夫人正想说让南锦回去,却听见她口吻强硬,完全无视仵作的犹豫: “说!” 仵作低头,叹惋声声: “是奸杀时活活剥下人皮,最后才掐死的。” “……” 乔夫人捂着嘴巴,表情更加悲苦,像是极为心疼莲心一般。 南锦本来心中多少有数,她也是直接见过尸体的,所以对仵作的话有些疑惑。 于是便问: “除了脖子上的掐痕,还有别处伤痕么?” “……” “下身呢?有暴力撕裂的伤口么?手腕处?可有钳制?男人是否留下体液?凭什么说一定是奸杀?” “锦儿!” 乔夫人仓惶惊恐,完全不知道南锦是如何知道这些,竟还如此旁若无人的说出来! 她忘了自己的身份了么?! 南浩亭的脸色奇差无比,一掌拍在桌子上,以示不满。 只能庆幸汪解忧和戍南王府两位公子在偏厅用茶等消息,现在这个屋子里,只有南家自己的人,还有官府之人。 仵作和衙差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南锦无视了所有人诧异惊恐的目光。 好像死人了不恐怖,扒皮了不恐怖,她一个闺阁小姐,说这种话,就跟见了鬼似得。 南锦没有办法委婉,她要知道全部,清楚明白。 因为这件事关乎她自己的性命,甚至下一个死的人,就是她。 生死攸关,名声值几个钱? “回答我!” 不怒自威,眸光冷厉。 仵作抬眸对上南锦的目光,缩了缩脖子,只好老实道。 “没有……没有多余的伤——奸杀之说,我想,总是这样的。” 南锦哂笑一声,字字诘问: “你是官府仵作,不是茶馆说书的,你是尸体的一张活人嘴,说出她留下的最后遗言,还原事情真相,竟有脸说出这等话?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莲心,到底是怎么死的的?” 仵作被问得哑口无言。 一张脸涨得通红,半响后,抬起眼皮,深深看了乔夫人一眼,小声道: “与人通奸,被人扼杀。” “你胡说八道!” 乔夫人噌得一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101 互相扯皮 莲心是乔夫人房中之人,陪嫁丫鬟,情同姐妹。 说莲心与外男通奸,叫人扼杀不算,还被剥了一层人皮,这不是丢光老脸,拉着乔夫人一起去唾沫堆里,让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丫鬟。 当时方柔背主的时候,就有人这么说过南锦—— 主子花痴孟浪,丫头跟着人尽可夫,一条枝上的破烂货。 现在轮到乔夫人了,她是万万受不了,绝对不接受莲心是这样死去的。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莲心品性如何,我心中有数,我已经心中为她留意婚事,待过出十五元宵,就为她做主说合,她怎么可能与外男通奸?” 衙差讪笑一声,立场中立,只是说话处处陪着小心: “乔夫人,知人知面不知心!要说贼人强迫,仵作一定验得出来,这也是极为关键的证据,如果证明是通奸,说明极有可能凶手是府中之人呀!” 南锦静默不语,脸色沉寂。 她知道衙差说到点子上了,这也是为什么,她执着致死原因的真相。 凶手真是府中之人,对她来说,兴许是一件好事。 最怕与凶手在大街上擦肩而过,他对她虎视眈眈,惦记着她后肩上的美人皮,自己却还沾沾自喜,觉得今日妆容不错,回头率在线呢。 那就太恐怖了…… “三叔,府中排查的如何了?” 南锦转眸,看向垂手立在一边,一脸愁色的管家三叔。 三叔摇了摇头,轻叹声: “登记在册的奴仆小厮,只要没有放归回家的,全部排查了一遍,回家了的,也着人去追了,只要没有不在场证明,全部缉了过来审问,可疑的有个三五人。” “情况怎么样?” 南锦追问。 三叔摇了摇头,有自责的歉疚。 “我觉得都不是。” 乔夫人隐忍着声,在南锦开口之前,率先扬声: “不管是不是,只要可疑的,就全部送去官府,重刑之下一定会有线索的!莲心不能白死,这一层羞,我南府不能担着,老爷不在,家里尽是乌烟瘴气一团糟,我如何向他交代?三叔,你把府门守好了,从今日起至元宵前,不许任何女眷外出!有客来,也礼貌回了。” 端着气度,她目光斜斜一瞟,话未说,但大家都知道。 她指得的是偏厅的孟家公子。 南浩亭完全赞同,心思腹黑,话中有话: “莲心死在藏书楼,当时在场的,不就只有锦儿,还有孟家两位公子么?” 南锦冷冷扫了他一眼,毫不客气的反击: “哥哥这话什么意思?” “妹妹多想了,我又怎么会怀疑他们?只是谣言可怖,三人成虎,还是保持些距离为好,至少等抓住了真凶,再——” “那哥哥请来的贵客呢?是不是应该一道保持距离?” “解忧?解忧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爹爹还没回家,哥哥就带了世仇之子回家,要说作案动机,他不比孟家两位公子大多了?外人要传,也该选一个何时一些的?” “强词夺理,一派胡言。” 南浩亭很生气,但又说不过南锦,只能无能狂怒。 说一些十分贫瘠,杀伤力匮乏的四字成语。 管家三叔还想劝一句,已经外患了,自家人总不要吵了? 大少爷确实有些过分,太偏袒汪家少爷,怎么能怀疑到世子和山策公子身上呢? 厚实的嘴唇翕动,刚想开口说话,门外又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三叔!” “什么事,急急忙忙的。” “外头有人报案,说是差爷在南府,就跟着过来了!” 衙差一起回头,追问: “出什么事了?” “红袖楼也出人命了,死一个窑姐,也被人剥了一层皮!” 102 只能代兄受苦 “窑姐?!” 南锦噌得一声,从楠木圈椅上站了起来。 她柳眉倒竖,颦眉一紧,眸光冷冽,满是不可置信。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儿事? 窑姐和莲心死在同一日,莲心死在府中,与人通奸时被扼杀剥皮,那窑姐死在红袖楼,具体什么情况,还不得知。 南锦有些困惑,甚是开始怀疑,凶手到底是不是为了图腾来的? 还是单纯的采花大盗,有收藏美人皮的癖好? 可为什么莲心会和一个采花大盗通奸呢? 乔夫人听见这个消息,长抒了一口气,端着威仪,笃定道: “仵作定是搞错了,莲心之死还有待商榷,未必是府中之人,说不定是个采花大盗,使用了些龌龊手段得逞,杀人取皮,恶贯满盈!现在又有人死了,我看青州府尹今儿这个年,是别想好好过了!” 捕头一头冷汗。 这里没解决好,红袖楼又出人命案了。 别说过年了,要是不查清楚真凶,他恐怕连饭碗都保不住。 忙不迭点头道: “是是,职责所在,职责所在!未查清楚之前,还请府中小姐,千万不要外出,南府也当加派人手戍卫,保护安全。红袖楼那边我这就过去,夫人放心,少爷放心,大小姐放心,我一定早日将凶手绳之以法!” 南浩亭捧手,礼貌相送: “魏捕头辛苦,三叔,送差爷们出去!” 管家三叔躬身垂手: “是,大少爷。” …… 等衙差们都走光了,南浩亭才重新开口: “我听说青州城之前,也闹过采花大盗,叫什么……叫什么浪蝶轻蜂?” 乔夫人淡淡开口,将矛头直指南锦: “是有的,那贼人险些唐突了你大妹妹,你爹生了很大一场气,勒令官府严惩,现下不知放出大牢了没有。” “我看八成还是他,关了几月不老实,寻衅报复!妹妹,这些日子,你千万不要出门,安全最重要……来人啊!把大小姐好好看护起来,任何闲杂人等,都不许靠近。” 南浩亭一声令下,又有乔夫人的默认准许。 三叔虽然犹豫非常,但觉得非常时期,也只能暂时委屈大小姐了。 于是,他服从指令,把南锦的院子里里外外戍卫了起来,以保护她的安全。 南锦没有为自己分辩什么—— 她知道,南浩亭有问题。 说是保护,实际是监禁,心中虽然很不爽,但没有跟他对掐。 倒不是怕了他,而是为自己考量。与其对着干,不如服软。 表面乖乖待在他眼皮子底下,实际是溜出去查案子。 不过光靠她一个人不行,外头一定要有人接应她。 不知道为什么,她脑海中冒出来的人,不是孟山策,而是病娇小叔,孟天枢。 …… 受了委屈,以南锦的人设,是不可能忍气吞声的。 她故意甩袖,砸了梅花茶几上的杯盏、果盘,一地狼藉。 “等爹爹回来,我定要好好告你们一状!” 说罢,拢起宽袖,红着眼眶大步走了—— 小翠宝一直在外头守着,还不等南锦开口,就上前递来一张纸条。 “小姐……” 南锦卷开一看,字迹飘逸,字如其人。 ‘三更,藏书楼,檐脊。’ 时间地点都有了,南锦勾起一抹轻笑,不用翠宝说,也知道是谁。 小翠宝见南锦笑了,忧虑更加深重,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帮世子传纸条。 毕竟——毕竟很危险诶! “小姐,两位公子已经回去了。” “恩,大公子说了什么?” “大公子说让小姐不必担心,他应下你的事,一定会做到的。” 南锦不改眸色,笑意却淡了三分: “恩,南浩亭软禁我的事,他俩都看到了?” “看到了,世子还嘴坏,说这样挺好,省得他日夜盯防,怕小姐你祸害山策公子……哼!谁想转手就是一张小纸条呢。” 南锦朱唇轻抿,眸光却亮。 “不祸害孟山策,他就只能代兄受苦了呗~” “小姐,你真要去啊?” “指望别人,永远不是你家小姐的行事作风——去,拿我最美艳的夜行衣来。” “小姐,哪有什么美艳的夜行衣。” “咳,一套男装就行。” 79 我喜欢她所有 闹了一夜,吃过了竹林夜饭,南锦以烫伤为由,结束了这一场奇怪的三人约会。 因为害怕黑衣人去而复返,加上裴克昌的死,还需由官府要来勘验一下。 于是,南锦没有留在飒风,而是连夜回青州城,回到自己的南宅闺房。 一入南府,她就让管家三叔对外宣称—— 南家大小姐在南古岭受了惊悸,要休养半个月,谁来也不见。 这一养病,也算应了怨鬼阿盐附身的故事。 轻浮孟浪的南锦不在了,又怎么可能继续欢欢喜喜和两个公子轮流约会? 最起码,也要做几天心里建设,再接受现实呀! 南锦十分开心,不用应付病娇小叔和孟山策,虽然山策公子人不错,不过嘛……哎,还是先过个年再说啦。 * 南锦走了,车马衣笼,奴仆婆子跟了一堆,浩浩荡荡离开南古岭。 孟天枢还未走,约了孟山策,在竹林一叙。 夜寒霜重,隆冬风刮刺着脸颊,孟天枢狐裘大氅,长身玉立,只是脸色略显苍白。 “身子弱,就不要吹风了。” 孟山策负手在后,墨色锦袍,一袭宽袖逶迤,清俊隽永。 孟天枢几番犹豫,终于问出了口。 只因面前之人是大哥,他从小尊敬的大哥。 “大哥,你是故意的,对么?” “……” 孟山策目光一沉,笑容却不减分毫,淡声: “什么故意的?” “故意洒了酒,烫伤南锦,借替她上药之名,用白萱草去验证她的守宫砂。” 孟天枢不傻。 方才那些巧合太过刻意,几片落雪,又怎么会让大哥手抖失仪,洒了杯中之酒? 而且,大哥向来悉心体贴,只当烫酒六分足矣,又怎么斟了十分烫的酒,转手就递给女子? 孟山策轻叹一声,算是默认了。 孟天枢眉心微不可查一蹙,声音低了些: “大哥,你很介意?” “换做你,你不介意么?” “如果我喜欢她,只喜欢她这一个人,她该是什么样子,我全部接受——否则,我谈何喜欢?” 孟天枢用了如果两个字,但这个两个字轻如鸿毛,好像压根不存在一样。 孟山策抬手,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并未解释太多。 “都过去了,结果是好的——她可是你未来嫂子,三个月后,你可不许胡闹,再从中作梗了,知道了?” 口吻清淡,带了一丝玩笑之意。 孟天枢没有点头,反倒追问了一句: “大哥,你喜欢她了?” “她其实很聪明,不是么?既然声名洗干净了,人也是完璧,我为何不娶?” 顿了顿,他淡了笑容,正色道: “好了,时辰不早,你也该回别院了,小心母亲叨念你。你这个身体,要好好进补,多养一养,连续几日催动内力,你还要不要性命了?” “我知道了。” 孟天枢看向别处,神色有些别扭。 在山策面前,他多少有些孩子气,此刻恰好心头有一股酸涩劲儿,弄得他不大舒服。 孟山策恩了一声,举步要走。 纷踏着脚步,踩在竹林落叶之上,风势徐缓了,声音也变得清亮透彻。 孟天枢回头,扬声唤住了他: “大哥——” 孟山策顿了顿脚步,并未回头,等着他后半句话。 “大哥……你没有别的事,瞒着我?” 夜色浮光笼了他半身,只听一记清朗笑声,如薰暖风般和煦。 “早点休息。” 言罢,衣影绰绰,人已消失在了竹林之间。 80 庶兄回来了 南锦在家养了几日,转眼就是除夕了。 南稷山要留在京中过年,所以今年府中过年诸事,由乔夫人代为操办,而祖宗祭祀,则由庶长子南浩亭领男丁、女眷主祭。 南浩亭是乔夫人生的,一直在西南边境经商,和西戎大殷做生意。 路远迢迢,他每年只回一次家,乔夫人日日惦念着,终于盼到他回家了。 只这一次,他带了一个朋友回家过年,这人是大殷人,姓汪,名汪解忧,出身钟鸣鼎食之家,也是经商好手。 乔夫人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则翻江倒海,犹豫非常。 要知道南家和汪家,早些年是世交,可因为一个女人,一桩婚事,彻底闹掰了! 汪家族长汪放鹤,发誓不与南家来往、通商,没想到儿子居然和汪家公子结交,还带回家来!得亏老爷不在,否则不知要生出多大的气来。 毕竟……当年让俩人反目成仇的女人,是南锦的嫡母,苏真真。 这件事,南锦也知道一丢丢,只是爹爹不怎么愿意提,原主也都是侧面了解到的。 …… 闺阁香暖,博山炉烟雾缭绕,一室温暖如春。 南锦百无聊赖,抿着一粒窝丝糖,卧在软塌上,看着一边的小翠宝打络子。 她手里攥着五颜六色的珠线、鼠线、金线,全凭十根葱段般的手指,挑、勾、拢、合,手指往来翻飞,动作熟稔。 “小姐,老爷回来一定很生气,大少爷也太过分了。” “恩?不过交个朋友,上一辈的恩怨而已,爹爹一把年纪了,老记着仇干嘛?” 南锦又捻了一颗窝丝糖,漫不经心着应了一句。 小翠宝放下丝线,端走了梅花小几上的果盘,小声开口: “小姐,今天要吃年夜饭的,方才说好了,最多吃三粒的。” “好啦好啦,最后一粒?” 南锦开始耍赖? “不行!” 小翠宝拉下了脸,肉嘟嘟的小粉颊,着实让南锦怜爱了一把。 好,那就不吃了呗~ 小翠宝藏起了窝丝糖,转头才道: “小姐,不是老爷记着仇,是汪家记恨着——毕竟夫人是跟老爷成亲了,还生下了女儿,再怎么说,也不该是老爷生气嘛。” 南锦托腮,怀想当年的二郎争一女的爱恨情仇,觉得十分过瘾。 “手足情深,义结金兰,我娘跟我爹是青梅竹马,跟汪放鹤是才子佳人,我娘先跟汪家有了婚约,却跟我爹私定了终身……啧啧,有没有人出过话本子,一定很精彩~” 小翠宝翕动双唇,弱弱轻道一句: “小姐……别说夫人了,你自己就已经很精彩了!” 南锦一愣,果然如此。 你细品,你细细品? 好像……跟娘亲当年的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不过她更加优秀一点,不用偷摸着选,而是正大光明的挑。 南锦有时候也想过了,虽然想当一条咸鱼,但毕竟身处这个时代,不嫁人生子,背负的声名太难听,自己是无关紧要,主要就是怕连累了爹爹,让他操心。 如果一定要嫁人,相处之下,孟山策其实还不错~ 君子端方,潇潇洒洒,人也知礼数,温文尔雅的样子,她不求什么轰轰烈烈的感情,当个举案齐眉的丈夫,细水长流一生,倒也不错。 至少——肯定比那个病娇好! 反正南飘絮挺喜欢的孟天枢的,日后真成了他嫂子,帮她撮合一下好了。 还在胡思乱想,管家三叔跑过来敲门: “大小姐,准备一下,家里要祭祀拜岁啦!” 南锦恩了一声,由小翠宝搀扶,懒懒起身。 上辈子过除夕,豪门各房争相斗艳,比春节联欢晚会还精彩,重生这辈子,也是富贵门庭,多得是繁文缛节,条条框框,她心下一叹: 朱门锦绣,一跪一拜,免不得少去几分真心温暖。 农门东篱,一蔬一果,有时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精致态度呢? 81 到底喜欢谁 除夕夜的南府,诸灯皆燃,衣香鬓影,光司燃灯的婢女,就有十多个人。 她们穿着红青色的对襟袄衣,簪花点脂,手里提着曲柄灯,笑盈盈的绕过屋廊、影壁、游廊,把整个南府的灯笼全部点了起来。 南锦喜欢听她们的巧笑声,也就这一夜,府中老婆子、管家三叔不会板着脸,拘着她们要谨言慎行,知道规矩。 辞岁的繁文缛节之后,还有接神、祭祀祖宗—— 等完全弄完,照着现代时间,快要十点钟才吃团圆饭呢! 南锦饿得头昏眼花,心里怨念深深: 十点啦!春节联欢晚会都快过半了,她连饭都还没吃呢。 “小姐……”小翠宝小声扯了扯她的袖子,笑得一脸暧昧:“王府别院送来一些点心,知道除夕夜饭晚,怕您饿着呢?” 南锦哈了一声,好笑道: “我南府没有茶点么?要他来送?” 小翠宝讪然,抿了抿小朱唇,委婉提醒道: “小姐……不是世子送的,是大公子关心你,奴婢瞧过了,都是金陵才有的细馅包子和炸金钱儿,小碟冷荤年菜,还有您最爱吃的窝丝糖~” 南锦一愣,声音不自觉柔了半分: “哦~是他呀。” 小翠宝一歪头,凑近了些,嘿嘿笑道: “小姐,看来,你还是喜欢山策公子多一点?” “错,我是喜欢窝丝糖多一点!拿过来~” “恩——不过小姐,你要回礼么?” 小翠宝心想着:礼尚往来,你送我点,我回你一点,情意绵绵,彼此关系便好了。 虽然……小姐跟世子‘礼尚往来’的时候,直接把世子气回了金陵老家。 南锦思索了一番,螓首微抬,不掩笑意: “当然不送了。” “啊?” “啊什么,女孩子,矜持一点好不好?” 小翠宝人都傻了。 第一次从自家小姐嘴里听见矜持二字,她读书少,第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呢! 南锦见小翠宝一副为难的样子,抬手,轻刮了她的小鼻子: “不用回礼,你这么难受作什么?” 小翠宝欲言又止,默默垂下了头: “可是小姐,是世子亲自送过来的,现在坐在茶厅,就等您的回礼呢。” “……” 南锦无语了。 神经病啊,大年三十不在家里过年,跑到人家家里赖着不走? 愠色在眸,她撇了撇嘴道: “由他,我没空接待他,等家祭过了再说!” “好,反正现在是二小姐和三叔陪着客呢,三叔说要来叫小姐你,世子说不用,他只是信差,本人是不太愿意见小姐的……” “呸,我还不愿意见他!” 南锦这下气起来了,不愿意见,就不要来呀。 堂堂戍南王府,连个跑腿的小厮都没有,还要世子亲自来送糕点么? 越想越无语,南锦冷哼一声,径自从绣墩上站起,紧拢着汤婆子道: “就说回礼我还在准备,让他慢、慢等着——” “啊,小姐,你不是不愿意见他么?” “你闭嘴。” “哦……” 小翠宝心中嘤嘤哭泣。 一个娇羞矜持,一个口是心非,小姐她……到底喜欢谁哇? 82 女子多薄命 家祭开始。 南家由长子南浩亭主祭,领着各房女眷、弟妹先至各处佛典焚香行礼。 等祭完了神,再祭祖先。 香烛缭绕,珠光莹莹,南锦跪在后头,只听见众人起跪的衣履之声。 祭祀祖宗嘛,反正就是磕头,两跪六叩之后,才算十龛完毕。 南锦头晕目眩的跪着,总算有空看一看列祖列宗的牌位画像了—— 南家虽是商贾之家,可延续上百年,已是钟鸣鼎食的大家门庭,族中也有上课的私塾,家中男丁不乏好学的苗子,可老祖宗偏偏定下了规矩,南家只许经商,不许从政。 看着祖宗画像,清一色富态的圆脸,寥寥几笔,就是精明生意人的样子。 女眷嘛—— 南锦发现了一处奇怪的地方。 似乎南家夫人们,都红颜薄命,死得很早。 自己的娘亲死于难产,奶奶辈的,祖奶奶辈的,都不大长命。 似乎都是生下一二个孩子之后死了,男人们也很少有续娶,这么多年来,续娶的夫人只有一个,生下一个女儿之后,也得病死了。 奇了怪了。 南锦说不上来为什么,就觉得哪里怪怪的。 好像……有什么诅咒一样的,嫁给南家的女人,都是薄命之人啊。 怀揣着三分疑惑,七分感慨,南锦总算结束了家祭,马上等着辞岁吃年夜饭。 南浩亭一直忙碌着,还没和南锦说上一句话,现下俩人一并往家庙外走去,关切问道: “妹妹一向可好?” 南锦礼貌点头: “有劳兄长挂心,一切都好。” 南浩亭点头,寒暄的话总要再说两句,这时候,他身边的小厮上前附耳。 得知戍南王府世子还等在茶厅,他脸色微变,忙道: “不像话,怎么这时才来通传,快快引我过去!” “世子说,再等大小姐的回礼呢。” “妹妹,什么回礼?” “没事,我一并过去就是了。” 南锦好整以暇,跟在南浩亭的身后,一起往茶厅走去。 原以为茶厅只有孟天枢一人,却没想到,还挺热闹的,在家做客的汪解忧也在呢。 俩人品茗闲聊,说着西戎的风土人情。 相比汪解忧的热情攀谈,孟天枢就显得冷淡的多,偶尔说几句,也是敷衍之言。 见南锦来了,他只瞥了一眼,眸光流转下,转头拿茶盏去了。 装模作样叩着茶盖子,装作没看到的样子,余光却低垂,锁着她的那双藕缎绣鞋。 “让世子久等了。” 南浩亭迎了上去,捧手作揖,一脸歉疚。 汪解忧从位子上站起来,替南浩亭圆了一句: “今天日子特殊,南兄忙着家庙主祭,世子又怎会责怪?” 孟天枢轻笑一声,听起来阴阳怪气的,不辨喜怒。 等他放下杯子,眯着一双俊美眸眼,凝向汪解忧时,嘴角处抿起一丝轻谑。 “是么?汪公子,你我好像今日才见,我什么心思,需要你来说?” 汪解忧下不来台,十分尴尬,只好笑着道: “是我说错了话,世子莫怪。” 南锦一直看着这个人,见他讪然的表情下,是忍气吞声后的一丝阴狠。 心道:这人可不是个善茬。 南浩亭早知戍南王府世子,喜怒无常,纨绔不羁,一向目中无人。 自家小门小户,万万惹不起。 来时母亲也对他说了南锦与王府两位公子的关系,原以为好相处了些,现在看看,还是难伺候的很! 赔笑着开口: “世子客居青州,想必没有金陵辞岁这般繁琐,时辰也不早,不如留在南府一并吃顿年夜饭?我妹妹也在,让她陪您可好?” 说完,把目光投向了边上的南锦。 南锦闻言,立刻朝着孟天枢绽开一个‘璀璨夺目’的笑容。 孟天枢心中一紧。 但凡南锦露出这种笑容,就肯定没什么好事! 他也是犯贱,她要是牙尖嘴利,指桑骂槐的相处,他还舒服一些。 这样笑得美丽动人,撩动心扉,下一刻就能叫人悔到断肠。 83 他有点犯贱 南锦太乖巧了,太温婉可人了~ 不说是个十成十的大家闺秀,但比一比含蓄娇羞的小家碧玉,绝对不遑多让。 到最后,南浩亭心里也起了疑怪—— 感情过去真是邪祟作怪,害得成了那一副纨绔样子?现在的南锦,实在不一样了! 她应答有礼,拿捏分寸,把孟天枢伺候的极好,反正……那个喜怒无常的病娇世子爷,没有借故发飙,而是非常老实的坐在位置上喝茶。 南浩亭长舒一口气,借托说要安排年夜饭,先去忙了。 汪解忧也待不下去,心中怵了孟天枢,用了尿遁,一去不复返了。 至此,茶厅只留下南锦和孟天枢俩人,对着一方茶几木案而坐,等着饭厅开饭传膳。 婢女上茶,南锦端起来,只嗅了一下,就嫌弃着放下了。 “会煮茶的人不在,怠慢大小姐了。” 婢女害怕,哆嗦着解释: “大、大小姐,是奴婢自己泡的,可,是您喜欢茶叶呀。” 大过年的,南锦也不想吓唬小朋友,于是勾起一抹淡笑,赏了她一个红封道: “不是说你,你别怕,拿去买簪花戴——” “谢谢大小姐。” 婢女还以为自己要吃瓜落了,没想到还得了赏钱,开心的不得了。 接过红封,红着眼眶跑走了。 孟天枢一直在看她,只觉手中的茶水顿时失去滋味,竟是一口也不想再尝了。 “市面上最好的茶叶,你也不过拿来煮茶叶蛋……难道,对这茶水还有要求?” 似笑非笑,是孟天枢开口跟她说的第一句话。 南锦淡去笑意,一脸寡淡,修长的双指嗒嗒敲在茶几案上,沉了声: “世子不好好过年,跑别人家里,管人家喝什么茶?” “受人之托,你以为我想来?” 孟天枢别过目光,声音淡淡的。 这话听起来很不耐烦,可他的语气中,却没有显露半点,显然话不由衷。 南锦抿了抿唇: “那东西送到了,你可以走了——我家吃团圆饭,不方便外人在场。” “怎么?汪家人现在不是世仇,反倒成了家里人?南大小姐,你该不会是想悔婚,嫁去西戎大殷?” 孟天枢哂笑一声,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汪解忧,半点好感也没有。 南锦扫了他一眼,突然笑了: “我和戍南王府没有婚约,这不是世子最想见到的事么?” “我——”孟天枢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哥并不讨厌你。” 南锦下意识偏首,惊讶的看向孟天枢,紧接着,脸颊攀上一丢丢的红晕。 孟天枢眉心一拧: “不讨厌你,又不是喜欢你,你脸红什么?” 南锦被他凶了,跟着颦眉一蹙,冷着声回应: “不讨厌,就是一点点的喜欢,大公子含蓄内敛,真说喜欢我了,岂不是山无棱,江水竭,乃敢与吾诀了?” 孟天枢薄唇翕动,气得说不出话来。 半天才憋出一句: “花痴病治好了,脸皮却厚如城墙了?” “多谢小叔夸奖,咱家不是将门之家么?我脸皮厚如城墙,岂不是一个好兆头?那就恭祝我大业边关铜墙铁壁,再无战事呀~” “……” 一听南锦不唤自己世子,又改叫小叔了,孟天枢的脸色就更差了。 他是有病?好好的年不过,非要来南府找气受? 噌得一声站起来,还没说要走,门外的管家三叔迎了进来: “可以吃饭了,世子,大小姐,饭厅请。” 南锦忍着笑,优哉游哉的站起身,轻嘲一句道: “世子虽然武功不好,不过未卜先知的本事不错,知道开饭了,人都站起来了~” “南、锦——” “小叔,请~” “不要这么叫我!” “那世子小叔,请~” “……” 84 灵犀心动 说是饭厅,其实是一进正苑大堂,入门处摆着五屏风,圆桌高椅,梅花宝瓶. 长条案上除了瓶炉三事之外,还有一盘堆叠起来的苹果,一柄三镶如意,如意下端落着朱红色的穗子,取了‘平安如意’的念头。 每一桌上,除了冷盘热菜,还有一盘冻柿,上插着小如意,名之曰‘事事如意’。 一盘面粉做的桃子、石榴、上面插着花色蝙蝠,谓之‘福寿三多’。 一盘盛着黄白年糕的糯米鲤鱼。 这是南家重中之重,做生意的人家,当然要‘年年有余’和‘年年高’了! 堂中地龙烧得正旺,桌下铺着猩红色的波斯洋地毯,门上挂着杏色棉帘子。 南锦和孟天枢来的时候,小翠宝扎着绒绳,卷放自如,迎她进去。 女眷一桌,乔夫人坐主位,四姨娘,还有其它小娘,陪坐下首。 姑娘们坐一桌,南锦是嫡长女,由她坐主位,庶妹们陪坐。 还有一桌,寥寥几人,孟天枢和汪解忧都是客,身份贵贱之下,孟天枢居右,汪解忧坐在左边,由南浩亭陪酒。 主宾落座之后,就能开席了。 厨房的奴才们,一溜儿进门,双手托着漆红捧盒,满口吉祥话。 一道道热菜上桌,一时间,灯火交辉,佳肴醴酒,玉堂春满,富贵景象。 南锦懒坐在主位,吃了两筷子,只觉索然无味。 大厨房里做的菜色,实在不如她屋中的小私厨——可惜她放了厨娘回家过年,口味变换,她便是再饿,也不愿将就。 实在不行,回头自己煮去~ 对美食精致是一种态度,有钱的时候,她可以差遣别人。 可花钱也没用的时候,她还有自己的一双手呢。 抿着杯中荔枝酒,她眼皮轻抬,看着一桌姊妹笑语嫣然,衣香鬓影。 除了二妹妹南飘絮之外,还有三小姐南邺水,四小姐南霜儿,还有几个表亲姊妹,家境不如南家,除夕夜也被请了过来吃饭,算是南家亲近之意。 吃过一旬之后,下人们放出早早准备好的南蝶—— 这些蝴蝶寻来不易,价值千金,它们有的扑灯,有的栖花,偶有几只飞在瓜果上面。 这时,就有奴才会大喊: “瓜瓞绵延啦!” 众人皆是欢笑,喜笑颜开。 主桌的南浩亭听见了,声如洪钟,一挥手便道: “年年吉庆,赏!” “多谢大少爷!” 下人们得了赏,气氛就更加热络了。 …… 南锦手中握着杯盏,不知怎么,觉得和这一干热闹气氛格格不入。 他们热闹他们的,她心中却是孤寂的。 她惦念着远在京城的爹爹,除夕不在家,不知他怎么过的? 客栈里摆一桌茶饭,再花钱寻一个美娇娘相伴吃酒,千万别亏待了自己。 富贵迷眼,自己明明最是喜欢,却偏偏现在……讨厌这份聒噪,这份烈火烹油的热闹! 百无聊赖,她不再听老三南邺水谈论胭脂水粉,更不想听南飘絮吟诗作对。 她的目光开始四下掠去—— 不自觉的,就看到了主桌的汪解忧……身边的某病娇。 孟天枢一个人饮酒,显然也是径自多余的人,喧杂的热闹,没有驱走他身上半分清冷。 南浩亭一个劲儿的生意、钱、权;汪解忧迎合着,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唯有他一人,月白锦袍,宽袖逶迤,恣意随性着,却也冷漠疏离着。 许是南锦看得久了,又或者是他……也想看她。 两个人的目光对上,四目相对,各有眷心。 这一次,南锦没有逃,孟天枢更是紧紧锁住了她。 不似往日互相嫌弃、鄙夷,这一眼越过繁华喧闹,直至俩人彼此望见,才各自寻到了一份灵犀相应的‘我懂你’。 南锦邀杯—— 孟天枢颔首举盏—— 俩人无声饮下一杯酒,第一次,相视而笑。 85 雪夜煮酒 俩人心照不宣,颇有默契的借口离席。 南锦披上氅衣,与小翠宝附耳交代了些事儿,小翠宝脸色古怪,小声道: “小姐,这样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 “今儿是除夕,你让世子好好过个年关,不要折磨他了……” 翠宝的言语中,充斥着对孟天枢的怜悯。 南锦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 “我折磨他做甚么?难得来我家做客,让他败兴而归,叫人家大公子怎么想我?” 显然,后面一句有编的成分在。 小翠宝摸了摸鼻子,也不拆穿,只默默应了声。 “好,那我去准备,小姐,果真没有什么别的后手了?” 比如桃花粉,菜刀,毒蛇什么的? 南锦缓缓抬手,一顿脑壳爆栗子蓄势待发,小翠宝嗷了一声,捂着脑门就跑了。 …… 缓步走到廊下,外头落着雪,一会儿工夫,院子已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孟天枢身形清矍,长身玉立,在廊下伸手—— 雪花落在他掌心,雪水洇晕开,寒意入骨三分,难免掩唇咳嗽了一声。 南锦心下一叹:好一个病娇美男。 上前一步,声音清淡着开口: “世子还是保重身子,立着赏雪,不如烫杯酒,煮碗茶?雪落尽了,这岁也算守过去了。” “好。” 孟天枢回眸,对上南锦昳丽眸色,点了点头。 抛下堂中热闹喧天,俩人并肩缓步,从抄手游廊一路往后花园走去。 雪色漫漫,衬着一袭墨玉,一身绛紫,廊下灯火通明,将俩人的身影拉得纤长。 * 到了后花园,一处凉亭,小翠宝已经把东西都准备好了。 泥炉烧着红炭,烫着一壶梨花醉,茶案摆在一侧,茶具也都用沸水煮好了。 俩人对桌而坐,炭火哔卜爆着火星。 南锦开始煮茶。 她上辈子的时候就学过茶艺,那时只是为了静心守念,从没想过招待过谁,算起来,孟天枢是第一个有幸喝到她亲手煮茶之人。 南锦低眉顺目,一双柔夷轻抬,素手煮茶,姿态优雅。 袖口上的貂毛,因为动作褪到了手腕处,肤如玉质,骨节流畅。 不品茶香,光是雪下美人烹茶这一副场景,已足够叫人为之心神摇曳了。 孟天枢一直看着她,思绪浮沉,直到一杯茶递了过来,他才醒过闷儿来。 南锦笑了笑: “怎么了世子,喜欢拿钱办事的纨绔大小姐,也会自己烹茶,着实叫你吃惊?” “不是。” 孟天枢接过茶盏,摇了摇头。 原以为已经足够了解她了,可偏偏,她又像一个谜一样,让他总也猜度不透。 一开始,只是为了大哥的婚事去了解她,试探她,可不知不觉,他发现自己迷失了,这种困惑他不敢深思,只能封存在心中。 但心中有念,总会影响他的决定。 不然,除夕雪夜,自己不好好留在别院,来南家又是为了什么? 他……总想见她。 南锦见孟天枢欲言又止,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莫名有些疑怪。 不与自己吵架拌嘴,这般安静的病娇世子,她还有些不习惯。 “世子,你莫不是和家里吵架了?跑到我地方借酒浇愁来了?” 孟天枢扫了她一眼,无语道: “客居青州,人无团圆,这年又什么好过的?” “因为王爷一个人在金陵?” “我爹身子不好,在桃源养病,已久不居王府了。” “那王妃和大公子不都在青州别院么?” “还差一个人——” 孟天枢谈及此人,口吻中的寂寥太过明显。 南锦感受到了,出于礼貌,不知道要不要继续问下去。 孟天枢抬眸,看着纷扬落下的雪,仿佛看到了边境城关的苍茫无垠,那里的雪,常常把军士的帐篷的压塌了。 有很多人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是在一夜之间被雪活埋,活活冻死的。 他很想她,很想很想。 “我姐姐,孟天玑。” 86 非得选一个 南锦听过这一个名字,就像一听摄政王姬应寒一样,起了一手臂的鸡皮疙瘩。 后者是因为惧怕,前者是因为钦佩。 一身红衣铁甲,铁骑银枪,她一个人镇守边疆,撑起了整个戍南王府的荣光。 多少男儿也比她不过—— 孟天玑,戍南王府的嫡长女,边关的兰陵将军! 比起钦佩,南锦其实也很同情这个女子,该出嫁的年纪,披上戎装奔赴沙场。 戍南王府的重任,就是守好南境边关。 老王爷身体不好,本来这个重则是落在孟天枢身上的,却因为他也成了病秧子,唯一能提起银枪的人,只有孟天玑了。 南锦暖杯在手,终于问出了一个自己疑惑很久的问题。 “世子……你到底,生得什么病?” 恐怕不仅仅只有哮喘,不许使用内力,一用就吐血,这绝对不是病症,倒像是中毒。 孟天枢神色淡淡的,没有半分惊讶。 他知道南锦一定心中有疑,只是一直没问而已,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但也不是什么说不得的秘密。 除夕雪夜,对酌凉亭。 告诉她一些事情,他并不没有十分抵触,好像关系到了,就能说了。 “这是戍南王府的宿命,成为世子的人,这一生都是皇室质子,受朝廷掌控。” 言至此,南锦也不傻,微微诧异之后便明白了。 这不是什么新鲜的事儿,功高盖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对这种将门世家有所掣肘,是皇权威慑的一种方式。 为臣者,又有什么办法? 与其皇帝在龙椅上惴惴难安,对着边疆指手画脚,不如找一个人当质子握在手中,心里也安稳一些,对在外领兵的将军,也信任一点。 孟天枢恐怕吃了什么药,或者中了什么蛊,解药一定拿捏在皇帝手中。 他用不得内力武功,也上不得战场,至少一动内力,是会吐血损体的。 弟弟的性命在君主手里,边疆的姐姐只能抛忘青春、热血,为国精忠了。 至于中了什么毒,或者什么蛊,南锦肯定不会去问,问了也不会有答案。 她有点诧异,孟天枢竟然会把这件事告诉自己—— 俩人之间的关系,好像因为这一场雪夜对酌,拉近了不少。 “一辈子,都这样了?” 南锦偏头,看向一边的孟天枢。 雪霰子斜斜吹进凉亭,轻落在他的肩头、玉冠上,衬得他面容无俦,气质清俊。 孟天枢抿着一抹笑,说不出的悲凉落寞。 “至少——现在是的。” 一辈子是这样,下一辈投胎孟家,还是逃不脱的轮回宿命,这是孟家子孙必须承受的。 南锦心思敏感,听出了孟天枢话中深意:若是认命了,他绝对不是刚才这样的口吻。 显然,孟天枢没有认命,反而对这种宿命有着深恶痛绝的憎恨感。 话至此,已经够了,接下去的话,南锦没资格问,也没有兴趣问了。 不过孟天枢好像还有一句话要说—— 他弃了茶碗,径自拿起烫好的梨花醉,独酌一杯,看似漫不经心道: “所以如果你选我大哥,也不错,至少这场宿命,落不到你头上。” 南锦愕然。 细思之下,竟是这样? 这件事爹爹一定知道,所以去戍南王府讨了人情,只要她嫁一个王府养子,却不开口要做世子妃,大约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毕竟和孟天枢成亲,万一生下男孩儿,下一辈背负宿命的人,就是她的孩子。 南锦摇了摇头,逼着自己整理思绪,想明白后,觉得莫名其妙。 “我为什么非得选一个?” “不然,你想嫁给汪解忧?” “……这又关他什么事?” “你爹还真是什么都没告诉你?” 孟天枢放下酒杯,淡淡看向南锦。 310 吊胃口 气氛到达了高峰。 在南锦的授意之下,箬丹并没有让大家等候太久。 她款款徐步,拾阶而上,走到了大堂中央的木台之上,边上伙计轻敲了敲金锣,示意大家安静一下,由箬丹说几句话。 “借桂香楼这个场子,借九花展的名头,我的小伎俩,一定瞒不过各位的眼儿,不过心思是自己,东西却是外洋的,欢迎各位姑娘多提宝贵意见,也希望大家全力支持。” 本来,不需箬丹开口,东西都是争先恐后想要买的,不过男的她这般谦卑,更是拉了一波好感度。 “怎么卖?多少银子?方才没有看清楚,能拿出来再看看么?” “是啊,特别是那个口脂,是用什么东西装的,不会洒漏下来的么?” “外洋的东西,之前怎么从没见过?难不成箬丹姐姐去的地方,和咱们九州还未有通商?” 如何解释,南锦和箬丹早已经套好词了。 口红造型,不脱妆的脂粉,都是南锦自己的心思。 她借助了外洋先进的制作设备、工艺才有可能达成,但别人想要模仿,或者直接去西洋采买,都是不可能的。 不过别人问起来,当然不能说实话,暴露南锦‘混吃等死’的草包人设。 箬丹只能说,发现了一个从未通商的国家,叫霞洛国。 那里女子的地位很高,嗜美成风,大家都卯足了劲儿研究胭脂水粉,所以工艺比九州要好的多。 为了纪念这个地方,从哪里买来的胭脂,命名为霞,显白的珠粉,命名为洛。合起来便是脂粉霞洛。 至于口脂,也因为加入了些蜂蜡,所以可以凝液成固,装填进小管子里,便唤脂管。 脂管有各种颜色,今天展出的海棠红,也另有一个妩媚的名字,它叫“蝶吻”色,和展出时呼应起来,为这款颜色增色不少。 听箬丹介绍完,大家有些等不及了,纷纷伸着脖子问: “如何售价,如何采买?”。 箬丹灿然一笑,知道今日自己的目的已经完全达到了,便不着急,娓娓道来。 “我家主子本意并不想卖,一人独享,她或许更加喜欢一些。” 大家一听,纷纷扭头看向南锦,有人见她一副可惜叹惋的模样,更是急切: “南小姐,你一个人一张嘴一张脸,涂得过来么?” 嗨,这话南锦就不爱听了。 她菱唇微掀,似嗔似嘲: “我摆在屋子里瞧不行么?我缺这个钱,非要卖给你们,叫你们与我涂一个颜色?” 边上其它人一听,忙委婉制止了刚才那个,圆场道: “话不是这么说,南大小姐天生丽质,便是不涂脂粉,不擦口脂,也是唇红齿白,肤色琉璃的,是我们不得老天爷怜爱,所以得靠这些庸脂俗粉。” 南锦心里在笑:这波彩虹屁放得还可以。 她面色稍霁,抬手一伸,示意箬丹继续说下去—— 箬丹点头,面露无奈笑意: “不怕告诉大家实情,原是我家主子看上了霞洛国另外一样宝贝,可那宝贝多少银子也买不到,他们的国王,只要求跟我们做生意,把霞洛脂粉卖到九州来,等生意稳固了,做大了,才把东西卖出来,为了这件东西,我家小姐……这才勉强同意的。” 明明可以发财,却偏要这么矫情。 不愧是南锦~ 这么矫情,还要收获一波感激她分享的目光,南锦其实,也有点不好意思~ 箬丹顿了顿,继续道: “今日赏菊宴,是我夹带的小心思罢了,多少定价,何时售卖,我还要回去听我家主子的安排,或许下个月,或许几天后,总之也要弄个店面出来才像个样子。” 大家失望的一叹。 还要等哇? 原来以为,今日付了银子,就能把东西带回去了呢! “稍后还有蟹宴,大家不要扫兴,还请务必尽兴而归才好。” 箬丹说完这一句,裣衽为礼,盈盈下拜,谢过众人之后才从台上走了下来。 …… 赏菊宴不温不火的继续下去,南锦不喜欢吃这里的螃蟹,便决定回去了。 与飘絮耳语几句后,便旋身离开。 可人还没来得及走出大堂,便见柳如丝迎面大步而来,堵在了自己的面前。 南锦柳眉一挑,似笑非笑: “有事呀?” 柳如丝倒也不怯场,冷笑问: “你是郡主么?你有诰命么?” 南锦失落一叹,低低诉苦: “都不是,我只是一个无家族可依,无门庭可靠的可怜人。” “少跟我装蒜,既然你什么都不是,现在没人护着,那就跟我走,我娘要见你!” 南锦抬眸,好笑道: “见我做甚么?是觉得我好,想换个女儿不成?” “你——” 柳如丝忍下了火气,用眼神示意一番,她身边的丫头立刻上来,想要钳制南锦过去。 “诶,别动手动脚的,我自己会走~” 南锦抖着宽袖,踱着慵懒步子,随柳如丝而去。 她面上风轻云淡,心里却已计较几番:碧君夫人要见自己,到底为了什么? 311 王婆卖瓜 碧君夫人并没有下榻在青州城柳府,而是择了一处安寓行商的客栈,将整个客栈都包了下来。 丫头婆子在后院忙碌,小厮伙计值守在客栈外,负责跑腿、戍守。 南锦坐在一顶二人抬的青布小轿中,一晃三摇,到了客栈之外。 压轿步出,她余光处已扫到巷子拐角处一片可疑的衣角——阿布黧黑的手骨,这些日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健硕起来,不再是从前瘦棱棱的样子。 不过他手腕处的青筋黑线,也比之前越发延长了。 南锦知道,是飘絮身边的丫头,悄悄给他报的信,生怕自己有危险,让阿布过来策应。 阿布如今是摄政王座下第一暗卫,姬应寒也许是怕他丢人,又或者,是想把他留在眼皮子底下,总是问南锦借人,说是学习武艺—— 许久日子未见,人学艺归来,看样子,是比从前稳健不少。 南锦不懂武艺,只看他身形,还有轻盈脚步,知道他收获颇丰,也是为他暗自高兴。 有了阿布在门外守着,她又有什么好怕的? 菱唇微扬,长睫垂抬之际,向阿布稳稳飞去一记眼神,似在说:还记得回来? 阿布本来因为南锦的安危紧张中…… 因为这一记眼神,心旌一动,原本紧握的拳头松开,无措的扯了扯自己的衣角,然后扭头缩回去了。 南锦低低一声笑叹,跟上碧君夫人的步子,迈入客栈大堂。 “夫人,南小姐,茶厅请——” 伙计肃手引客,领着两个人步入一侧厢房。 柳如丝趾高气昂,想扶着碧君夫人一起进去,自己地盘,还怕一个南锦? 可碧君夫人回头,声音轻淡,态度是不容置喙的坚决: “丝儿,你留下,不必进来伺候。” “娘!” 柳如丝不理解,好不容易才把南锦弄回来的,怎么不好好出一番气?把桂香楼丢的场子找回来呀? 碧君夫人瞪了她一眼,不再多言语,看向南锦时,目色缓和了些许: “南小姐,请。” “夫人,请。” 擦肩而过,身上幽香浮动,目不斜视的南锦,本着对煞笔视而不见的态度,再一次将柳如丝气了个半死。 …… 客栈的茶厅,因为碧君夫人的到来,处处精致讲究了起来。 细节之处,比之南锦也不遑多让,瓷器、杯盘、摆件,多数都是随身携带,从金陵柳家一起拿过来的。 “小女乖张顽劣,南小姐莫要与她计较。” 碧君夫人坐上主位,请南锦客座。 南锦还是头一会儿,听别人谦虚,说对方乖张顽劣,要她来体谅的,真是难得。 柳眉轻颤,不掩唇边笑意,她直言开口: “如丝性子与我差不多,只是她运气好,门第显赫,家族有依,自然有底气强势。” “不过商贾门第,谈不上显赫,就是从前的南家,也是攀比不上的。” “夫人也说了,是从前的南家——” 碧君夫人眸光微变,敛去神色: “母子哪有隔夜仇?浩亭初掌南家,峥嵘之心难免,与母亲有了些矛盾,可到底是血脉亲人,还能真叫旁人几句话,离间了心?我与乔氏也算亲厚,便是看在我的脸面上,也该和好如初了,母子同心,南家才能延继辉煌。” 南锦略有些不耐烦。 总不至于,找她来,就是为了说这些无关痛痒的?或者证明她很厉害? 乔氏和南浩亭如何如何,她才不在乎呢,作妖了就打,犯贱了就收拾,她管天管地,还能管人家母子拉屎放屁呢? 皮笑肉不笑,丫鬟端来茶水,南锦没有伸手接: “夫人,南锦已不是南家人了,说这些,岂不是惹我伤心么?若没有其它事,我先行告退了?” “等一等——” 碧君夫人习惯了寒暄迂回,有什么话藏着说,开门见山这种事,她做不出来。 只是南锦性子风风火火,不在乎,也不怕在乎,令她有些棘手,乱了节奏。 “夫人还有事?” 南锦半个屁股已经离开椅子了,一脸纯真无害的看向她。 碧君夫人忍了忍声,冷静下来,再次变成高深莫测的脸: “你对我了解有多少?” “……” 南锦沉默了。 她不了解,是因为不太想了解。 见到南锦沉默,碧君夫人抖了抖宽袖,凤眸中难掩精光,娓娓而谈。 “夫家不谈,不过商贾生意人,我之所以有诰命之衔,是沾了娘家的光——我家世代为官为贤,祖上乃太祖皇帝近臣,有从龙之功,女子多有进宫为妃者,当今后宫王太妃便是我姑母,内帷、官场、商界,三者如老树盘根,年深日久,枝繁叶茂,是蚍蜉不可撼的门庭荣光。” “……” 南锦薄唇翕动,半响后憋出一句: “夫人说这些,是要为清觞公子说媒么?” 312 嚣张几时 “说媒?” 碧君夫人还沉浸在自家荣光中,完全不知道南锦何出此言。 “夫人这般王婆卖瓜,自卖自夸,难道不为了说媒?可惜,清觞公子去南境贩药材了,加上他心有所属,我可不敢与兰陵将军争,要叫夫人您失望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南锦东打一枪,西打一枪,让碧君夫人颇为头疼。 无奈之下,她只好说得更加明白一下: “我要你知道,我比你更有机会,更容易赚到钱——京城金缕阁,宫廷御贡,一年只为民间打造三样金器,这个规定,是我定的。还有金陵的烟枝水榭,其中售卖的玉簪粉,是后宫最喜欢的香粉,民间也纷纷效仿,而我是烟枝水榭最大的东家。” 听到这里,南锦明白了。 妈呀,说了半天,是想一起分杯羹的意思,看中她的口脂香水了呗。 重新把半个屁股放了回去,南锦伸手,端起丫鬟递来的茶盏,盈盈一笑: “夫人这么说,我就明白了,夫人是想买我的口脂和香粉?那好办,我回去就跟箬丹说,也不必买,送一些给夫人用就是了。” “不,我不要买这些成品。” 南锦眸光一跃,似笑非笑: “哟,那夫人的意思是——” “把霞洛国的位置告诉我,把北冥鲲卖给我,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价格。” 说到这里,碧君夫人眼底精光毕露,她看中的东西,永远不可能是表面这点东西。 遇水不脱的香粉也好,圆管固胶的口脂也罢,她不会受制与南锦。 要拿,就要整个拿来! “那可不成~” 南锦怏怏一扁嘴,十分委屈不舍的样子。 抬眸对上碧君夫人审视的目光,南锦叹了一句: “箬丹在桂香楼的时候便说了,我看中了霞洛国另外一样东西,既和国王签了文书,做了生意,怎么好中途反悔呢?再说了,当初买下北冥鲲,是为了去西洋买舶来品用的,我一日都离不开那些东西,要叫夫人失望了。” “那些舶来品,九州不是买不到,你何苦自己忙活?北冥鲲航海一次的金银,远比直接买贵的多——除非做生意,否则,你何必舍近求远?” “夫人教训的是,之前是我不懂事,想着自己享受,金山银山也有花完的一日……所以呀,才有了桂香楼九花展,脂粉霞洛还有脂管,我是要卖了挣钱的,有了生意,赚了本钱,才有更好的生活享受不是?” 听起来十分肤浅,又目光短浅,可碧君夫人一时半刻又找不到驳斥的理由。 只能把她当小孩子哄着: “脂粉美容,以宫廷御贡为贵,若是后宫中的娘娘们都用,民间自然效仿,你没有这个路子,我可以帮你——北冥鲲你若舍不得买,便租给我,每年让我去一趟霞洛国足矣,卖得的利润,我可以再分你红利,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南锦甜美一笑: “可惜,当今圣上尚未立后,只有一二暖床的贵人,连贵妃都没有,后宫如今剩下的,都是前朝暮暮老矣的太妃们,说实在的,与我的香粉和口脂不太适合呢~她们愿意,我还不愿意呢。” “你……” 碧君夫人没料到,南锦放肆如此。 居然,居然嫌弃太妃老了,配不上她卖的香? “不过,我是不会跟钱过不起的,太妃娘娘果真有意,市价多少,我给她老人家便宜些,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拿着玩就是了——至于北冥鲲嘛,我自己养得起,不劳夫人挂心,租不租的,日后再说?” 彻底把碧君夫人的路堵死后,南锦放下茶盏,准备离开。 “南锦,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夫人,买卖不成仁义在,你是柳家主母,虽不是清觞公子亲生母亲,到底也是嫡母,我尊您三分,所以才孤身赴会,您若还要与我为难,我可就不是那么好说话咯。” 南锦起身,不着痕迹站到了窗边,她用指骨轻敲了敲窗棂。 耳边一阵悉索的脚步声,心知:阿布就在边上。 “眼皮子浅,不懂世故,凭着一二运气,南锦,你能嚣张到几时?” 在所有人看来,买下海事局,组建北冥鲲找到霞洛国,都是因为南锦运气好。 明明不是南家大小姐了,明明还在乱花钱,却总是歪打正着,越花越多,也是她运气好。 他们在赌,赌南锦的运气什么时候用完,那一天,她一定会死得很惨、很难看。 …… 眼睫低垂,笑靥如初,再抬眼之际,盈着狡黠得意的眸光。 “有几时便嚣张几时……不好么?至少,现在夫人并不能拿我如何,您要等——那就耐心等着,我也想知道,那一天几时才到。” 啪的一声,她不轻不重击在茶几案: “你的东西是不错,可未必所有人都会买账,一进这个门,我就与你说过了,盘根错节的老树,非蚍蜉难撼,你要不自量力,与我为难,我会让你知道疼。” 南锦抬手抚过自己的漂亮脸蛋: “嘶,好疼。” “……” “打脸很疼的,夫人。” 言罢,南锦轻轻一跃,已从窗子翻了出去,稳稳落在了阿布的怀中。 “她欺负你了?” 阿布还颇为紧张,一边快步逃,一边扭头往后看,怕有人追出来。 “没有。” 南锦优哉游哉,气定神闲。 “那、那怎么翻窗逃走?” “因为,我欺负她了~” “……” 313 一席之地 生怕后面有人继续追,阿布的步子一直矫健飞快。 南锦在他臂弯中,稳稳坐着,莫名觉得很稳当,很安心——她捏了捏他手臂上的肌肉,笑问道: “看样子,成果不错?你这摄政王府第一暗卫,不再只是虚假头衔了?” 阿布老脸一红,下意识摇头,眼神却很坚毅: “他不在,我可以保护你。” “他在,我也需要你。”南锦是玩笑话:“他一个病秧子,不拖累我就不错啦~” 阿布欲言又止,觉得自己说不好,就把到嘴边的话,重新咽回去了。 一路到了郡主府外,阿布才将人放了下来—— “南小姐,你怎么这样……回来?郡主很是担心。” 郡主府管家一直守在廊下,伸着脖子等着,见俩人这般回来,表情怪异。 “哦,方才脚扭了,才叫奴才抱过来的!啧,他衣服又臭又脏,你快叫下人准备热水,我要香汤沐浴……哦,对了,箬丹回来了没有?” 南锦一脸嫌弃,离阿布远远的。 管家这才松了一口气:“箬丹姑娘回来了,照着您离开的吩咐,哪儿也没去,等着您呢——您里边请,我这就去准备热水、饭菜。” 说完这句,他难免对着阿布瞪了一眼: “不懂事的奴才,胆大妄为,你到庑房去等着,那里有供给下人的茶水饭菜!” “……” 阿布冷冷看着管家,一动不动。 从前的阿布是闷葫芦,如今的他,依旧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可目光变得冷厉,心念一动,杀气也开始收放自如。 那种冷,足矣让人开始害怕。 这——真是南锦身边一个小小的奴才么? 南锦恍然回头,对着管家道: “哦,方才气恼,倒是忘了说了。他已经不是我的马奴了,我把西南马场交给他管,还有替官府修建官道,也是他主理,算起来,你还要称他一声‘主事大人’?” 为了修官道,南锦替阿布捐了一个缺儿,虽不入流,大小算个‘大人’。 至少,社会地位来说,比门房管家高了不止一截~ 听南锦这么一说,管家顿时觉得脸上无关,讪笑也救不了此刻的尴尬。 他原先颐指气使的态度,霎时变了,脊背稍一屈,对着阿布捧手致歉: “对不住,对不住,不知道是主事大人,怠慢怠慢——里面茶厅奉茶,请、请!” 南锦眸光轻佻,笑盈盈开口: “是了,奴才只能我叫,别人不可以哦~” “是,是,是我错了!” “……” 阿布闷闷的脸上,有了一丝无可奈何的笑意,他大步走上石阶,站到了南锦的身边。 南锦长吁短叹,斜睨了他一眼,敛着裙裾迈过了门槛儿,轻道: “主事大人算什么,再辱你,你把寒雪针拿出来,吓死他~” “恩。” “不过,这事儿你也有责任,有头有脸的人了,还穿这么破?” “……你给的!” 阿布身上穿得,还是一开始南锦给他的那一件,他舍不得换。 “呀,这是在抱怨,我最近疏忽你,没给你裁作新衣服不成?” “……” “罢了罢了,我这不是想着,你身量有变,总要见到你人,寸寸丈量了才好为你办置呀,又是天孽又是钥匙的,我可不敢疏忽了你。” “恩。” 这一声恩,阿布是极度满足的,甚至连嘴角都微微上扬。 他不在乎自己是谁,只在乎在南锦的心里,自己是谁,是不是有分量? 不用多,一席之地就好。 * 洗了一个澡出来,厢房里没有其它外人,只有飘絮和箬丹,阿布在门口守着,百无聊赖抬头,看着日薄西山,倦鸟投林。 洗去身上香水味,只有淡淡一层体香,南锦觉得舒服极了。 再好闻的香味,再适合自己的香精,时间沉淀久了,总令人不太舒服,有时候干干净净的,就很好。 “长姐。” 飘絮唤了她一声,看了看边上的箬丹,开门见山道: “碧君夫人可有为难你?你一个人孤身前去,我心里担心的不行,一听说阿布回来了,就立刻找人去请,让他过来救你。” 箬丹在边上笑盈盈的: “郡主稍宽心,看东家这样子,碧君夫人定然是讨不到好的——我猜想,她定然是起了生意上的主意,想接这门生意做?” 箬丹一早跟着柳如丝,对柳家主母碧君夫人自然也很是了解。 她与大多数内眷贵妇人不同,她是一个生意人,甚至比柳家老爷更懂其中之道。 桂香楼九花展,东西一现世,她就嗅到了机会和利益,所以在南锦没出门之前就将人拦住,一定是希望得到第一手交易的机会。 “恩,她想买北冥鲲。” 南锦耸了耸肩,捻起一粒葡萄,优雅剥皮后,颇为闲适的送进檀口。 箬丹目光一冷: “她想釜底抽薪,不受制于人的唯一办法,就是北冥鲲——可惜她不知道,根本没有霞洛国这个地方,所有的一切,都是东家编出来的。” 飘絮惊讶过后,心中也算明白: 这是南锦一贯做事风格,她很聪明,非常有本事,却总喜欢躲在世人误解妄议的皮囊下生活,还自得其乐。 “这样也好,买不到北冥鲲,她会想其它办法出海,霞洛国这个借口,能拖延住她很多时间,等她真正反应过来的时候,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南锦颔首附和: “没错,说来惭愧,霞洛脂粉和脂管,不过一点取巧,遇水不脱是个不错的噱头,可粉质与其它香粉宫粉比起来,并不养肤。这种东西,只能最快速度占领市场,赚一笔快钱,打响品牌名声,并不能做长久生意。” 顿了顿,南锦继续道: “所以,我要的就是时间,用最快的速度、最短的时间,打响牌子,拿下这个市场。” 她的措辞,箬丹和飘絮或许有不懂之处,但大致意思俩人都是明白的。 目之所及,彼此皆是点头附议。 314 战略性放送 如何经营,箬丹早在航海返回途中,就自己拟了条陈细则,谨慎又大胆,许多新颖的主意,连南锦也颇为赞赏。 所谓现代经营的思维,并非所有招数,都能有奇效—— 南锦负责点拨,具体落实到每一个点子,还是箬丹穿针引线,走访调查,落与实处。 销售渠道,店铺选址,定位人群,宣传方式,她都一一草拟了,记在一处簿子上,呈给了南锦。 “东家请过目。” 南锦伸手接过。 她一改玩世不恭的懒怠态度,对于箬丹的心血,她十分认真的浏览。 不吝赞赏,也不怕矫枉过正,该指出的地方,她都言辞犀利,一针见血。 箬丹虚心受教,有争议的地方,大胆提出来,敢于为了维护自己的想法,和南锦据理力争。 这也算一种头脑风暴,想法碰撞之间,会有更成熟的点子。 半个时辰过去,南锦手边的茶都凉了。 “你做的很棒,细节之处你我商讨切磋,另行改了就是了。” 边上的飘絮长抒一口气:强势如南锦,竟愿意平等和箬丹沟通想法,实属不易。 箬丹心里更是感动,被尊敬比被认可更令她欢心—— 明明是南锦的生意,可她倾注了心血,所以对于这件事,她自当亲力亲为为南锦出力。 “不过——” 南锦还有后言。 箬丹抬眸,认真聆听: “东家还有什么吩咐?” “这些我都依你,可开始的时间,你得依我。” 箬丹有些疑惑不解,方才不是说兵贵神速,当务之急是占领市场,取得先机么? 为何要等? 南锦提笔,大大方方在簿子上,圈出两样东西来。 ‘霞洛脂粉’还有‘蝶吻’色口脂。 “这两样,是我们众多商货中的两款,却已是声名在外,桂香楼吸引众人的两款——除此之外,剩下的商货,你大可按照计划运营,具体时间等我消息,至于这两款,我不卖,而是送!” 飘絮杏眸圆睁: “送?送给谁?” 南锦菱唇微掀,眸中狡黠一色悄然而至: “问到点子上了,自然是谁有用送给谁了~” 这话一语双关,有用有用,当属她值这个价才行。 箬丹心思流转,跟上了南锦的思路,恍然道: “碧君夫人心念想挣钱的东西,咱们却大方直接送了出去,别人没办法囤货居奇,做二道贩子,再者送的人一定也要讲究,非达官显贵不可,这样咱们东西的身价,虽未有真金白银想衬,却也丝毫不掉价!” 南锦笑着颔首: “那你觉得,首当其冲要赠的人,是谁?” “……九州以京城为仿,京城又属内廷为贵,内廷中太妃多,可却是碧君夫人的关系……论我想,还是不要送太妃了,要送,就送未来后宫的女主人才对!” 南锦就差给箬丹鼓起掌来了。 她扭头看向飘絮,对她给予厚望,温笑开口: “你这郡主现在可是货真价实的,女眷走访,贵戚奉承,京城谁家要秀选,谁家有关系,谁家女儿貌美如花,你总该知道一些?” 飘絮点头,对于自己也能帮上忙十分欢喜。 她思忖片刻后,斟酌开口: “容我思量后,给一个准确些的名单,不过你也晓得,闺秀内夫人风言风语,也未必能作数,只有个大概。” “有大概就可以。” 南锦重新看向箬丹: “箬丹,准备一下,还有辛苦去一趟京城,既是送了,便送的有诚意一些。你从京城出来,家中又曾是做朝奉的,去各种铺子打听一下,各家姑娘的品味,你心里也总大致有数了?” “是,东家,我记下了。” 箬丹一点不觉得辛苦,眼中泛着欣喜期待的光。 南锦朱唇抿着,随即又道: “另外,我还有些重要的差事交予你——” 箬丹不解看了过来,飘絮在边上不做声,薄唇开阖,欲言又止。 箬丹不知道,她心里清楚:这差事,想来是关于世子爷的。 315 诉说思念 经过这一番事情之后,南锦对于箬丹的信任,比之前多了许多。 她委派箬丹进京,一来,为了脂粉忙碌奔走,建立起自己在皇城的人脉网,二来,也是为了打听寿仙宫的事儿。 要知道,从朝堂上传来的信儿,和从内帷妇人嘴里传出来的,完全是不一样的版本。 女人嘴碎,信息杂乱,可偏偏最是要紧的东西,恰恰便是藏匿其中。 “打听这个,会不会惹人怀疑?” 箬丹问得委婉,是希望南锦透露一些,好让她知道,为什么去探听这种事? 南锦淡扫了她一眼,事关浮屠塔,她并不打算告诉箬丹,是为了她的安全考虑。 这趟浑水,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双眉低敛,眼尾光芒冷寂,嘴角却含着笑: “你是生意人,自然为了商机去的,建造寿仙宫涉及颇广,光是乌木一项,足矣让人争得头破血流……北冥鲲航海远洋,难道,只能运一些女人用的脂粉玩意?” 轻轻一点拨,就为这件事,找到了极好的由头。 箬丹眸光一亮,但很快低下了头: “箬丹不敢——北冥鲲是东家的,大家都知道,东家是为了自己,生意是顺带的。” 南锦轻笑一声,对于她的严谨小心,看破却不说破: “这话没错,可大家也都看出来了,你的野心……” 果不其然,箬丹再一次紧张起来。 南锦拖长了音,转了话锋,温声宽慰: “放心,野心和忠心,有时候并不相悖,因为你知道,我并不是真的庸弱无能~” “是!” 箬丹低眉顺目,脸上写满了恭敬顺从。 “哦,还有一件事——” 南锦转眸含笑,水眸幽深暗挑,一脸戏谑暧昧: “遇上世子爷,记得替我带一句话,就说人家很想他~相思成疾,神容憔悴,希望他不吝慷慨,留赠两千八百两的汇通钱庄银票,缓解病情。” “……” 箬丹欲言又止。 大小姐,你真的缺钱么…… 南锦幽幽一叹,收起了屁股后的狐狸尾巴: ‘得不到他的人,只能得到他的钱了~’ “可是……为何是两千八百两?”箬丹不解。 南锦狡黠一笑: “汇通南北,三千两起汇——三不好听,四不吉利,他只能给我五千二百两,或者六千六百两,来保住纨绔子弟最基本的颜面。” “……” 箬丹缓缓低下了头。 南锦突然想到了什么: “哦,你还可以建议他转汇两千八百两黄金~” 箬丹的头,垂得更低了。 …… 箬丹离开之后,南锦嘴角边的笑意逐渐淡去。 自从天枢进京之后,他托人送来的书信,千篇一律,毫无营养,基本以家书为主,顺带手问候一下她。 没有暧昧,没有调侃,更没有诉与满纸的浓厚思念。 就连她花重金,请人快马加鞭送去京城的填海,除了又养了一身肥肉之外,也没能带回什么消息来。 南锦心想:大抵他被人严密的控制了,这个人或许是姬应寒,或许是皇上。 她要重新找一条路,一个办法,显得不那么刻意,又附和人设乖张随性的态度。 用这种无理取闹的办法,从钱庄走消息,一来二往,两个人就能彼此联络上了。 最重要的一点,用这种联络方式,自己还能赚钱~ 那又何乐而不为呢? * 离碧君夫人放狠话不过区区十来天,市面上,就开始出现了样子差不多的仿品。 它们价格低贱,在最不起眼的小摊贩手里,十几文就能买一罐霞洛脂粉,二十几文就能买蝶吻管脂。 南锦不得不说,这碧君夫人确实是狠—— 自己得不到的,她就要下决心毁去,手起刀落,完全不带心软的。 知道南锦走得是高端路线,也知道箬丹去了京城,青州不忘排兵布阵,准备店铺。 她索性自己赔着钱,粗制滥造了一批货色,不进铺子,不赚钱,就为了败坏东西的名声,让世人眼中新奇的东西,变得一文不值。 …… “小姐,大小姐!” 小翠宝一脸焦急,手里攥着两只蝶吻口脂,火急火燎冲了小洋楼。 小洋楼已经造好,就在飒风边上,南锦搬出了自己的澡堂子,入住更加别致、讲究的小洋楼里。 南锦淡淡一句: “一惊一乍的。” “小姐,不好了,这粗制滥造的东西,弄出人命来了!” “……” 南锦眉心微不可查一蹙。 316 来恶心她 小翠宝一手攥着一只,满脸忧容,眼神不断往洋楼外瞥去—— “这口脂……王村的翠花抹了两天,中毒身亡了!现在她家里人抬着她,已经在门口嚷了一会儿了,小姐……咱们怎么办?” 南锦眼波无恙,一点笑意起涟漪: “真的呀?” “还能有假?尸首被白布蒙着,我方才偷偷看了一眼,死相很是恐怖的!” “有多恐怖?” “呃——” 小翠宝兵不明白,为啥自家小姐的关注点在这儿? 不应该分析一下,这件事究竟是意外还是有人设局陷害? 虽然用屁股想,一定是有人陷害的,故意卖出一支淬了毒的蝶吻口脂,意图栽赃嫁祸。 但小姐既然问了,一定有她的用意在,小翠宝一脸骇色,还是老老实实回忆道: “她的嘴唇都烂啦,脖子肿大,眼珠子是凸出来的,死不瞑目的样子……小姐,我也只看了一眼,其它特征,我就没看到了。” “那是挺恐怖的,咱们去看看热闹~” 南锦一脸好奇之色。 好像这件事,与她半点关系没有,只不过身边的丫头出门,偶然间听到了一桩逸闻,问她有没有兴趣去瞧瞧一般。 “看、看热闹?” 小翠宝还在愣怔,南锦已好整以暇,抖着轻罗纱袖,逶迤步出。 * 洋楼外围得人越来越多了。 因为飒风大部分都是南锦的地盘,洋楼边上庑房林立,多得是使唤的下人。 所以王村来讨说法的村民,并不敢特别嚣张,打心眼里,还是很怵南锦的。 他们虽然抬着尸体,手里拿着锄头、镰刀、长竹竿等,但不敢高声叫骂,只是一味等着,就连翠花家里人,也只是小声啜泣,偶然抬头,嚷几声:要南锦给一个公道。 吱呀,房门开了。 南锦踱着缓步出来,只是手里还捧着茶碗,不远不近的站着。 小翠宝双手捧着食盒,蜜饯糖瓜,瓜子桂圆一应俱全,是真正看热闹、看戏的架子模样。 跪在尸体边上的,是翠花的丈夫栓子,还有她婆婆江氏。 这两人见南锦这般样子,彼此对视一眼,有点意外,还有点懵逼。 最快反应过来的,还是江氏,她拔高了哭腔,一拍大腿,正式进入表演阶段: “老天爷呀,你怎么这么不开眼啊,这么好的媳妇,你怎么说收就收回去了呀!这一家老的小的,可怎么舍得,怎么办啊!” 南锦委婉提醒: “老人家,收人性命的是阎王爷,不是老天爷,玉皇大帝可不管阳间阴阳寿数。” 喀嚓一声,南锦捻着一枚瓜子,轻轻磕出里头的瓜子肉。 “……阎王爷啊,你开开眼啊,我这可怜的儿媳妇……” “哦,老人家,我说错了,阎王爷只管寿数,收人性命这种小事儿,您得问黑白无常。” “……” 江氏如鲠在喉,万分难受。 关键时候,翠花的丈夫栓子咬了咬牙,黑着脸,质问南锦: “你这个黑心鬼,不要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婆娘省吃俭用半辈子,听说桂香楼里,有一样女娃娃用的东西,新奇、好看,喜欢的不得了!前天生辰,我买了来送她,谁知她才用了两次,就、就离我而去了!你赔我婆娘的性命!” 这屎盆子兜头扣下来,南锦也是很无奈的。 当然,她不会天真觉得,碧君夫人就这点手段,用这种法子陷害她。 王村、翠花、毒口脂。 桂香楼、南锦、蝶吻。 这三要素一一对应,本质内涵,就是来恶心她的。 和村妇陷入人命官司,别管这蝶吻是真是假,跌份是必然的,蝶吻的声名也一落千丈。日后别人联想起来,都会想到今日之事,光是晦气两个字,已是大大的不值。 或许,这才是碧君夫人想要的。 她得不到的,必定要毁去! 南锦心中轻叹一声,知道与他们较真,自己才是真的傻子。 不过,既然别人开始叫板了,南锦应对同时,也想要借力打力—— 有时候,黑红也是一种红啊,就看怎么去操控舆论了。 所以,不管栓子如何诘问怒色,南锦都一副事不关己,但十分好奇关切,甚至还有点遗憾的表情。 她一边不住的点头,一边替栓子谴责: “这么好的女人,确实太可怜了。仵作验过了么?确定是口脂毒死的?那给她买口脂的那个人,真是罪大恶极,说不定啊,还包藏祸心,有意想要害死她呢!” “……你、你什么意思?” “诶,陌生人给她东西用、给她东西吃,总有点防备心,偏是最亲近的人,最是容易下毒了。不信,你去官府里问问~” “我、我才没有杀她,我买的时候,我怎么知道有毒!” 栓子被南锦带偏,开始为自己的清白所辩解。 江氏在边上使劲瞪了他一眼,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栓子这才反应过来,恼羞成怒: “你的东西淬了毒,你还反咬我一口,你心肠也太歹毒了!” 南锦大吃一惊,不可置信的指向自己: “你……是在骂我么?” “……” 栓子像看傻子一样看南锦。 世人都说南家小姐无能,除了花钱,一点本事也没有了。现在看看,人都有点傻! 南锦这才开始‘生气’用力把杯子砸了,一副我只是看看热闹,你非拉我干嘛? “筛子六个点你都编排出七啦!北冥鲲的蝶吻,我都是留着送人的,何时往外卖过?你不知从哪里买来的街边货,怎么上我这里讨说法?” “胡说,你的铺子都在准备了!” “那……开了么?” “那到没有——说不定,是伙计偷出了货,低价在外头卖,这么新式的东西,又是从外洋流进九州的,冒牌货哪有这么快?一定是你家的东西,害死我婆娘,你休要狡辩,就是闹到官府去,凭你给我多少钱赔偿,我也要你留下一块皮肉来。” “你多少银子买的?” “十文钱!” 栓子特别骄傲。这个数字,他在心里牢牢记着,似乎说得越便宜,就越能羞辱南锦。 南锦痛心疾首,气愤道: “是个傻女人,这么便宜的东西,活该被毒死!女人若是真爱自己,真金白银花出去买真的,喜欢假货,就是横死暴毙的下场!” 边上围观群众,不少人默默点了点头。 十文钱,这也太便宜了,天上不会掉馅饼的,果不其然。 栓子一听,心里大呼:不对啊,怎么又被带偏了? 江氏觉得儿子太靠不住了,还得自己来,她噌得一声站起来,怒言: “你从未说过要卖多少钱,市面上就只有这一款口脂,十文就十文,我们只当它就是十文钱,就是真货,现在出了人命,我们只找你。” 众人一听,有点耍赖皮的意思,但细细一琢磨,好像也没错哦? 317 如何应对 场中窃窃私语声起,喧天不止。 是啊,蝶吻在桂香楼惊为天人,一朝出世,引得女孩子殷切期待。 南锦虽说送人为主,可箬丹明确说过,将来是会开设店铺售卖的,只是时间未定,价钱未定,什么都不明朗。 大家并不知道蝶吻到底价值几何,只是潜意识觉得,价值不菲而已。 真正的蝶吻捂着不卖,市面上很快来了一匹差不多样式的口脂,只卖十文钱。 有人哂笑一声,扭头便走,可并非所有人都心如明镜,总有心存侥幸,脑子不大清醒的人,会觉得这或许就是传闻中的蝶吻—— 亦或是买了送人,闪烁其词,夸大价钱,只说认识谁谁谁,提前弄到手的。 市面上并没有真货流通,那假货,就是真货。 这才是碧君夫人今天这一出的真正本意,且要看看南锦,如何应对了。 …… 小翠宝气愤跺脚,另拿了两支出来对比: “粗制滥造,一看就是假的,你们且比比!” “我们没见过真货,如何晓得是假的?桂香楼去的人才几个,咱们平头老百姓只听说,没见过,不找你家小姐,我们找谁去——” “找我,倒也没错~” 南锦叹了一声,声音柔缓了不少。 小翠宝惊讶的看向她:莫不是小姐,认输了? 江氏和栓子,见南锦低头了,心里无不万分雀跃,已经开始盘算,要问她讨要多少钱了! “不过——” 南锦话有转折,嘴角一抹笑意,淬着冷寂的警告。 “且不管真假真赝,翠花大姐,好像未必死于这只淬了毒的口脂哦~” “怎么可能!” 江氏怒目而视,掀开白布,让大姐看翠花烂穿的嘴唇,拢着哭腔质问: “你都说了,口脂淬了毒,大家看一看,这嘴巴都烂成什么样了,还说不是被口脂毒死的啊?!仵作都来过了,说是中毒死的!” 乡里乡村有人帮腔了一句: “没错,仵作是验过了,是中毒死的。” 南锦摇了摇头,捏着鼻子,一脸担惊受怕的往前凑了一步,反问道: “嘴巴烂成这样,总也要一两日,那便不是暴毙,既是如此,为何不去看大夫?” “……我婆娘以为过两日便好了!都是庄户人家,哪有闲钱看大夫?” “那便有闲钱买口脂了?” “十文钱而已!” “也就她信~” 栓子别过眼,扭头咬牙一句: “人都死了,说这些都没用了,她又不会活过来说话,跟你解释!” “那可未必,尸体说的话,可比你们诚实多了。” 南锦柳眉一扬,目露寒光。 “怎么,南家大小姐,居然还会验尸不成?” “这还要验,眼珠子一人一双,不会自己看?” 南锦扫了一眼小翠宝,示意她上前,展示给众人瞧个分明。 “看看指甲。” “是!” 小翠宝心里似乎猜测到了,明白了自家小姐的意思。 说不定这个翠花是被其它毒药毒死的,仵作验出来是中毒,但未必是口脂中淬得毒。 若是其它毒素,指甲盖一定是黑的。 “啊——!”小翠宝低呼一声,失望而归:“小姐,不是黑的……” 边上的江氏露出了然且得意的神色。 南锦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当然不是黑的,若是黑的,方才仵作再漫不经心,也是能看出端倪的。” “那……小姐,让我看什么?” “你再仔细看看。” 小翠宝低头,忍着作呕的冲动,一眼看到了关键之处。 “小姐!她的指甲全是破损,指甲缝里,好像还有一点木屑。” 对了,南锦找的,就是这个。 318 看主人打狗 这代表了什么? 小翠宝眼珠子滴溜转动,一拍脑门,扬声紧张道: “翠花婶子死之前,有过激烈的挣扎!如果是毒口脂致死,不可能这么快,嘴唇烂成这样,没几个时辰做不到,但她死,却是一瞬间的事情!” 南锦欣慰点头,悄咪咪在宽袖中,给自家小翠宝竖了个大拇哥。 有了南锦的认可,小翠宝越发对自己充满信心,一股脑把自己的猜测,全部说了出来。 “我看,你们一家三口是串通好的,有人让你们来岭南讹钱,故意用淬了毒的口脂,想用烂掉的嘴唇来博取同情!但后来一定发生了什么,导致你们中的谁起了杀心,把翠花婶子给杀死了!她体内有毒素假不了,所以仵作没验出什么,草草以中毒为由,打发了这桩命案。” 栓子越发心虚低下了头。 江氏梗着脖子回击: “这都是你一个小丫头片子的猜测!指甲里的木屑有什么了不得的?我们是庄户人家,女人是要干活的,翠花能干,挑水劈柴也是一把好手,兴许是砍柴的时候,不小心扎进去的呢?!” 小翠宝一时没回上话。 她将询问的目光,投降边上一副‘看热闹’的南锦。 南锦的手还扶在门框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轻叩着,似笑非笑,眼底一抹浅笑。 小翠宝立刻回头,对着江氏开口: “砍柴用的是干果木,梁檩门框用的木头,完全不一样,更别说家里还有红木凿刻的大床板了,是不是真的,回翠花婶子住的房间,细细搜查一圈就是了!” 说到这儿,再掰扯就没意思了,交给官府查办是最好的结局。 可惜江氏依旧不依不饶,南锦便提步,拾级而下。 她捂着口鼻,只用脚尖挑起了白布,对着死去已久的翠花,可惜叹惋: “说你傻,你也懂得栽赃嫁祸,讹诈无辜……说你聪明,怎么防不了相公婆婆,早铁了心要杀你。光中毒能赔几两银子,死了人,才能大赚一笔。” 江氏还要再说什么,南锦冷目回视: “仔细瞧瞧她的脖下,粗肿青紫,究竟是中了毒,还是叫人扼出来的。” “……” “定要瞧仔细,说不定,还有拇指印呢。” 南锦的话,绵里藏针,徐徐道来,听起来温柔乍现,实际却令人不寒而栗。 栓子几乎是本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好似那里沾染了妻子的鲜血,无论他怎么拿水冲洗,都是一辈子洗不掉的罪孽! 场外窃窃私语声起。 大家交头接耳,复杂的目光各有猜测,嗡嗡之声交织成一张大网。 把江氏和栓子整个罩了起来,束缚、诘问、猜度、批判—— 栓子一个庄稼汉子,怎么又这种心理素质,连日来的变故,让他溃不成军,几乎就要奔溃了。 捂着脸,他肩膀颤抖,呓语不断。 不停的再说对不起,一个黧黑的壮汉,此刻哭得像一个孩子似得。 江氏脸色煞白,知道栓子开始胡言乱语起来,想要上前拉扯她。 这时候,官府官差姗姗来迟,显然飒风的奴仆早就去请了,从青州城里出发,来得也太慢了一些。 他们面色不善,对着不争气的栓子和江氏,并没有什么好脸色。 “还愣着干嘛,走哇!” “慢着——” 小翠宝并不肯罢休,替南锦拦阻了官差: “岭南岂是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往我家小姐头上泼脏水,讹钱不成,拍拍屁股就走了?不是死人了么,谁害死的,不差了?” 官差怵南锦,却不会给一个丫鬟好脸色。 “这是官府的事,由不得你管!” “……” “翠宝,哪来的狗,吠着我心烦。” 南锦眉心一拧,十分嫌弃的直勾勾盯着衙差看。 不必多说,这衙差勾结仵作,一定是碧君夫人派来的走狗,嚣张恣意的嘴脸,一见让人生厌。 衙差左右一看,恍然明白南锦在说自己,脸色奇差无比。 加上心里想着,总有人为自己撑腰,总算顶了一句回去: “虎落平阳也要被犬欺,这案子到底怎么审,还不知道呢,南小姐嫌疑没洗清,还是安分一点,叫我锁了,拿了请去过堂,可没有八抬大轿给你坐!” “翠宝,狗越来越吵了……” “小姐,我替你打他!” “你也不嫌手脏,你问问他们,谁愿意打官差?” 小翠宝啊了一声,觉得小姐说了等于白说,打官差和作奸犯科有啥区别,要是叫官差杀了,死了也是白死,怎么会有人愿意? 南锦低叹一声,幽幽看着小翠宝,似乎对她有一点失望。 小翠宝愣怔一瞬,突然反应过来,急急忙忙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来。 “没听见我家小姐说的么,替我们家小姐打他,一拳头十两,不计人数,不计拳数,打完即领,童叟无欺啦!” 官差突然腿肚子有点打颤儿。 妈呀,这败家玩意拿银子砸人,又是第一次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造反立旗都有来吃粮的兵丁,何况打一个区区的衙役? 再说了,大家一拥而上,法不责众,官老爷还能全逮回去不成? 大家都不傻,一听说一拳头十两,抵得上家里还几个月的收入,呀呀咋呼着,挥着老拳就上去一顿胖揍。 狗衙差抱着头在地上打滚,不住嚎叫道: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钱让我赚,让我自己抽自己啊!” …… 风卷残云后,南锦舒爽了,对着狗衙差、江氏还有栓子淡淡开口。 “打狗要看主人,我看过了,所以打了——回去告诉她,这件事,是我谢她,改天我做东请她吃饭~” “……” 江氏和狗衙差面面相觑:什么、什么情况? 南锦显然不想解释太多,狡黠一笑之后,潇洒扭身,回自己的小洋楼去了。 众人拿了南锦的好处,自然替她说话,撵着官差拿人,直言道: ‘不必查了,这恶婆子联合儿子杀妻,才是真相嘞!’ ‘一家人,都不是好货色。’ ‘杀人偿命,快快锁了去!’ …… 小翠宝轻哼一声,再度散财,这一次是希望今日瞧过热闹的,好好把真话往外散一散。 别冤枉了谁,且也别放过了谁! 319 借力打力 碧君夫人赔着钱,做了一个恶心南锦的局,她成功了,但也失败了。 南锦成功被恶心到了,可并没有影响她的生意,甚至她借力打力,借这个机会,打了一场翻身仗。 岭南命案闹剧,很快传遍了整个青州城。 甚至京城那边,偶尔也有风言风语,窃声议论。 南锦没有置之不理,或者将心思花在撇清关系这件事儿上。 她做的,反而是借这个案子,掀起一场女性思辨的思想浪潮,对于‘取悦自己’和‘被男人取悦’这两件事上,进行核心本质的讨论。 小翠宝:“小姐,我们应该怎么做?” 南锦:“简单,这件案子定谳了,是丈夫联合婆婆的杀妻案,无论翠花之前是否知情,那枚毒口脂,是丈夫买给她的,也是送她归西的催命符——我不管外头传成什么样子,你找一个话本师傅来,用最快时间出台戏,三天后,我要青州城大小茶馆、梨园,都演这一出话本子。” 小翠宝:“是,小姐!让大家知道事情始末之后呢?” 南锦:“去找两拨人,一拨人替男人说话,说这丈夫只是鬼迷了心窍,不能一杆子打死,女为悦己者容,买那些口脂、胭脂,全是为了取悦丈夫,货物贵贱与否,以男人的喜好为优劣。” 小翠宝撇了撇嘴,不以为意。 不过跟在南锦身边久了,心思机巧,也明白另外一拨人,应该站在怎么样的立场上说话。 “另外一拨,要找些说话管用的女子,言明女子打扮养肤,只为了取悦自己,每个女子都是珍贵的,值得该值得的,当配该配的。货物贵贱与否,是由自己定的。” 南锦露齿一笑,颔首赞同: “还有呢?” 小翠宝思忖片刻,以拳击掌,侃侃道来: “便宜无好物,贱价藏机锋,一分价钱一分货,脸是自个儿的,性命也是自个儿的,快活更是自个儿的,东西好不好,美不美,价钱值不值,自己说了算,男人说了不算!” 南锦拊掌而笑: “好了,我家翠宝出师了~” “是我家小姐教的好!” “去办!” “是~” 话本子如火如荼上演着,两拨想法激烈碰撞,无论是水井茶寮,还是闺阁后院,都在为了这件事讨论着,思辨着。 越来越多说得上话的女子,为这件事发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特别是红袖楼的头牌,如月姑娘,江南一代远近闻名的清伶才女。 她平日里吴侬软语,气质如华,对于这件事的态度,却是非常强硬、坚决的。 她附和的思想,挑战了男权社会的威严,被不少文人大肆抨击,不过又因为她的身份,令那些男人对她又多了许多容忍度。 纵然谴责声声,他们还是允许另外一种声音,借题表达了女子们该有的心声。 …… 南锦并不痴心妄想,小小的一件杀妻案,能让延绵上千年的男权社会因此改变。 她只是希望在女子们的心里种下小小的一粒种子,更能在乎自己的感受,认可心悦的价值,便已心满意足。 至此,蝶吻口脂,不单单只是一件商品货物。 它隐含的意义,上升到了另外一种境界,碧君夫人设局糟践的意图,完全被南锦扭转了过来。 大家不会觉得蝶吻口脂假货横行,是触霉头的廉价之物。 反而,她们会以使用蝶吻口脂为荣,这是对自己品位、思潮的一种认可。 一旦这种风气在内帷圈子里流行起来,蝶吻口脂的声名自然水涨船高。 再加上箬丹在京城的努力,南北呼应—— 蝶吻二字,真是未卖先火,成了女子们争抢的俏销物件儿! 至于碧君夫人,也因为飘絮借着郡主身份,暗自给官府施加压力,逼着彻查杀妻案,顺藤摸瓜之下,碧君夫人总是留下把柄的。 虽不至于锒铛入狱,但也消停了许多日子,和柳如丝躲在别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听小翠宝说,似乎气得病了,家里来往大夫不断,开得全是清火降燥的补药。 南锦耸肩,狡黠眸光下,是一脸无辜: “病了?那真是可惜,我还想做东,请她吃饭呢~” 小翠宝负手,嘿嘿一笑: “小姐尽管写请帖,我送去就是了!” 南锦伸出手指,请戳她的脑门: “罢了,我怕她激怒攻心,直接送她走了,好歹是清觞公子的嫡母,留一寸余地。” “小姐放过她了,她未必甘心?” “那她试试。” 南锦轻出一口气,眼底幽火暗灼。 320 千山万水奔赴 青州城的脂粉铺,以琨锦命名,在箬丹的提前安排下,紧锣密鼓的开张营业。 南锦只在开张那日去过一次,装模作样的喝了杯茶就走了,对于如何经营,如何盈利,半点不上心。 倒是汇通钱庄,她有事没事,总是过去一趟。 嘴上不说,钱庄掌柜却是心知肚明,每次一来,总是殷勤小心的接待,最后致歉一句: “对不住了,南小姐,京城那边,真没有汇过来的款子呢!” …… 是日,风和日丽,气朗风清。 南锦在小洋楼待不住,约了飘絮去梨园看戏,看了一半嫌吵,荡荡悠悠又去了汇通钱庄。 王掌柜不用亲眼见她,只看那出行的派头和架势,就知道是谁来了! 搁下手里活计儿,他抖落着宽袖,勉强扯出笑脸,迈着高高的门槛儿,迎了出去。 轿夫压轿,南锦从精致的香轿中钻了出来—— 她抬头,看了看钱庄外高高的蟠龙木柱,思绪沉沉。 这么久,还没有消息么? “南小姐!快里边请!” “王掌柜,我前几日在你地方喝得茶叶,市面上似乎买不到?” “哈哈,那是老友从闽境带来的,市面上不说没有,但一定没有这么好的……您里面请坐,我这就为你泡茶去!” “有劳啦。” 有了借口由头,南锦敛着裙裾,踱着缓步走进钱庄。 王掌柜肃手引客,等南锦背影消失的差不多了,才卷着袖子擦汗,嘀咕道: “你还能看上我的茶叶呀?哎。” 无奈归无奈,这一尊活菩萨,自己还是要伺候的。 …… “哎呀,王掌柜的,你这里有灰呀?” “哦哦,我来擦,我来擦!” “王掌柜的,你博古架上的瓷釉像是赝品?” “不会不会,咱们汇通钱庄汇通南北,诚心经商,哪怕东西差一点,也也绝不会摆赝品的。” “哦……你看,墙上这一副山水题跋,好像也——” “南大小姐……” 王掌柜真是投降了。 他一边擦汗,一边哭着脸求饶道: “真的没有消息,但凡有消息,我一准早就通知您!还有,您到底等谁的款子?您不说,我也不好主动去打听哇~兴许是哪里弄错了?” 王掌柜已经说得很委婉了。 兴趣是哪里弄错了,言下之意:兴许人家压根没想给你银子啦! 南锦颦眉微微一蹙,倒不是介意王掌柜话中深意,只是更加忧心孟天枢的处境。 真的……一点消息传不出来么? 王掌柜仔细端详着南锦的表情,生怕自己说错了话,惹她生气。 她可是钱庄的大客户,存着一大笔银子吃利息,外来生意也经常从钱庄过手,千万不能得罪这样的客人。 见她眉心一拧,心下便慌了: “不如,不如我亲自去一趟京城总铺?!您交代的事,我一定办妥!” 南锦淡着目光,不紧不慢的扫了他一眼: “此去京城,多久时日?” “骑马七八日总也到了,坐马车、坐船北上,少说也要半个月。” “你一人去?” “咳、咳,我好歹也是一庄掌柜,除了挑夫之外,总也有要带一二小仆伺候啦!” 王掌柜面露讪然。 心想着:你南锦去一趟京城,少说也要十几二十个人伺候? 南锦点了点头,颇有深意的哦了一声。 语气不阴不阳的,尾音绵长,似笑非笑。 王掌柜心里咯噔一声,当即泛起了不太好的预感…… * 汇通钱庄的掌柜,每年都要进京一趟,去总店核对账目,有时年中,有时年尾。 今年特别奇怪,青州城的王掌柜,早早的就出发赴京了,身边只带了一个模样俊俏,肤白水灵的小奴仆。 临走当日,城门外的柳亭,王掌柜的相好前来送别。 半老徐娘,浑身涂着香粉,拉着王掌柜依依惜别,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一样。 她拼命给王掌柜塞这个、塞那个,王掌柜打开包袱一开:全是娘们用的东西! 只能默默翻个白眼,径自哀怨不已。 小翠宝扮作小丫头,对着乔装成小厮的南锦目露泪光,小声窃语: “小姐,你这样混进京,安不安全啊?你也不带我,谁伺候你吃穿啊!银票带够没有?还要骑马去,一路风尘颠簸,你怎么吃得消哇!” 絮絮叨叨不停,恨不得把飒风所有东西都让南锦带去—— 精致讲究惯了的南家大小姐,现在一人一骑赶路,风餐露宿,还跟一个臭男人朝夕相对,真是太令她担心了! 南锦也是没有办法。 以孟天枢的本事,竟然连消息都传不出来,可见京城对他的监视,实在到了滴水不漏的地步。 又或许他明明可以,却偏不想告诉她,让她赴局涉险。 无论出于哪种情况,南锦都在青州城待不下去了。 姬应寒对于她的监视一直存在,飒风的眼线是谁,她心知肚明,只是一直没有动手剪除罢了,赶走一个,又会有第二个,索性就放在眼皮子底下养着。 让翠宝、荆禾、乃至阿布全部都留在青州,正常活动。 没有人能够想象,娇生惯养的南家大小姐,可以独自上路,乔装成一个伺候人的小厮,披星戴月奔赴京城。 姬应寒手中,有汪解语、南邺水、柳晚晚的三幅人皮,且不说真假与否,只要他得到了孟天玑身后的那一副,浮屠塔之行势在必得。 京城现在到底什么情况,她没有半点消息。 连钱庄传信都做不到的话,她只能亲自去往京城,纵是龙潭虎穴,此刻也拦不住她了。 “好了,我不在的消息,还要靠你来斡旋隐瞒,柳家、南家你也要替我盯着,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大可去找三叔帮忙。” “是,小姐,我知道的。” “飘絮那里,你大可实话实说,只是阿布那里,你得一并瞒着。” 南锦知道,阿布是天孽,也是自己手里对付姬应寒最大的一张王牌。 阿布留在青州城,是最好的,但能让他安心留下的前提,一定是隐瞒自己的行踪。 小翠宝有点怵阿布。 他性子闷,从来只听南锦一个人的话,真说要想瞒他,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万一——” “没有万一。” “是……” 南锦看时辰差不多了,伸手摸了摸小翠宝的脑袋,温声一句: “走了。” “恩,小姐,你一定不要亏待自己!” “放心,你家小姐是这种人么?我是去找情郎的,欢喜着呢~” 朝小翠宝飞了一记媚眼,南锦潇洒背起一只褐色包袱,略有些吃力的爬上马背。 她双手挽着马辔头,眺望遥遥远去的泥沙官道,咕咚咽下了一口唾沫。 千山万水奔赴,上一次是为了爹爹,这一次是为了你。 孟天枢。 321 再入京城 朝露暮色,斗转星移。 两匹马在官道上飞驰,溅起一路尘土泥沙。 第一日,王掌柜中气十足,颇为担忧: “南大小姐,需要休息一会儿么?前面有茶寮。” “不必,赶路。” 心中腹诽:看你逞强到几时? 第二日,王掌柜略微一丢丢虚弱,男人的颜面,让他强打起精神: “南大小姐,还有几里路就到驿站了,我们歇一歇,吃点东西?” “驿站东西能吃么?” “呃,出门在外,总要将就一下。” “我从不将就,” “那……?” “继续赶路。” 心中腹诽:这娘们怕不是疯了? 第三日,王掌柜觉得自己的屁股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虚弱恳切: “南大小姐——” “赶路。” “……” 心中腹诽:算了,他腹诽不动了。 千言万语汇聚成一句话:莫要小看了败家娘们,她平日里贪图舒适攒下的劲儿,一朝爆发,还是很恐怖的! 京城哪里有什么?对她竟有如此大的吸引力? 第四日、第五日……第七日——后面没有了。 短短七日,他们就赶完了半个月的路程,早早来到了京城境内。 南锦对自己的生理极限重新审视了—— 除了马儿吃粮,她几乎不曾歇息过,理由找的极其‘反人类’因为不想将就路上极差的居住环境,所以宁愿不休息,抓紧上路。 可怜王掌柜,从意气风发的中年男人,变成狼狈虚弱,眼窝深陷的糟老头子。 最后到了京城境,南锦觉得,他走路都有点罗圈腿儿了。 “到了到了,终于到了~” 王掌柜看着晚霞余晖下,被赌上一层金黛瑟的巍峨城门,差点没哭出声来。 南锦勒停了身下的马儿。 马儿因为太累,不停的打响鼻,马鬃都被汗水浸湿了。 南锦摸了摸,安抚道: “辛苦你了,给你买最好的饲料吃,玉米、燕麦、麸皮、再加点糯玉秸秆?” “……” 马儿低头,似乎并不太满意。 南锦勾唇一笑:“好啦好啦,再给你加一把熟豆子。” 马儿这才舒舒服服一撩蹄子,颠簸着小碎步,悠闲悠闲,往城门楼缓步进发。 王掌柜诧异:只会享乐的南家大小姐,竟然还能跟马儿沟通?知道马儿吃啥? 这一路下来,她简直颠覆了当初自己对她的全部印象! 这个人,真的是南锦么? 南锦回头扫了王掌柜一眼,朱唇微掀,笑着道: “这有什么,我是有马场的人,身边还有个马奴,知马养马,与我也亲近。耳濡目染之下,我便知道一些……与你说这个做甚么,难道汇通钱庄想要投资我的马场么?”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好奇……” “要不,投资一点,我再养一批肉马,再开一个马肉火锅店可好?” “……” 王掌柜擦了擦汗。 女人的心思你别猜呀,你别猜。 …… 顺利进了城,据王掌柜所言,这一次进京,审查严格了许多。 若非他拿着汇通钱庄的印信,免了搜身之差,否则南锦女儿身的伪装就藏不住了。 她本就唇红齿白,姿色严厉,又闹了女扮男装这一出,身份一定藏不住,早晚传进姬应寒地方,那一切辛苦赶路,可就全部白费了。 过了几道审查,城门官兵多少有点疑惑: “你一个大男人,带这么多娘们用的东西干什么?” 王掌柜立刻拿钱打点: “礼物、礼物~” 官兵脸色暧昧,噢了一声,掂量着手心里的银子,表情并不餍足。 “你打青州过来的?” “是的。” “听说你们那里,有个口脂很出名啊,京城王公大人的家眷们,很多都在用,还都是大家大户,连宫里头的太妃娘娘,都只有眼红的份儿——你说送人,就没带几只过来?” 官差挤眉弄眼的,就差在脸上写着:我不满足,再加点,再加点。 南锦粗着声,一脸担忧的插嘴: “这个是给南城的小金花的,这个是东城巷子的莲花姐姐的,这个是给二姨太的,这个是脉脉姑娘点名要的,老爷,都是按人头买的,一个都不能少的!” 王掌柜的一听,浑身一颤。 想起家中母老虎,这、这话可千万不能传回青州哇。 听南锦这么一说,官差更加酸了! 他看了看王掌柜,靠,一脸萎靡不振,眼窝深陷,绝对是纵欲过度的脸。 扫了一眼包袱里有头有脸的好东西,他挑了最不起眼的一个: “那这个呢,给我了,我也去送我的相好!” 南锦小声哼哼,做鹌鹑娇羞状: “这个,这个是老爷给我的——” 对不起,男女通吃,就是这么自信,就是这么潇洒。 官差深吸一口气,含恨把东西放下,大手一挥: “走走走,快走,我不想再多看你一眼!” 南锦乘此机会,娇憨一跺脚: “老爷~” 王掌柜虎躯一震,冷汗狂流: “走走,马上走!” 他夹起包袱,走两步掉一样,步子凌乱,狼狈逃走。 南锦跟在他身后捡东西,嘴角弯弯,抿着一抹舒心的狡黠。 ‘不管怎么说,已经到京城了,虽然还没有机会见到他,至少,彼此不远了。’ …… 有了官差的提醒,南锦对王掌柜说: “今天晚了,你再去钱庄总店也不合适,不如上街,打听一下蝶吻口脂?咱们还没给三姨太准备礼物呢!” 王掌柜连声求饶: “我哪有本事金屋藏娇哇!没有三姨太,真的没有!” “那二姨太真的有?” “……” 王掌柜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南锦眼珠子转动,委婉暗示: “听说尊夫人性子爽辣,人送外号河东狮吼?” “南大小姐你要做什么,小的一路跟随就是了,绝无二话!” “噢——那走,给二姨太挑礼物去~” “……” “对了,二姨娘喜欢什么颜色的?” “杏色。不不不、没有二姨娘!” “啊哟,王掌柜,你不是很老实哟~” “……” 夜幕暗了下来,京城沿街的铺子,除了酒肆勾栏,大多已经上板打烊了。 明明是一主一扑,偏是王掌柜跟在‘小厮’后面一尺距离,一脸惊慌无措,处处受人摆布的小媳妇样子。 南锦逛了几处胭脂铺,总算打听到了箬丹的下落—— 她在一家胭脂铺借了纸笔,写了封手书给她。 只说自己来京城了,只是路上走得慢,还要七八日才到,让她到时候,去正阳门外接她,把舒适的房间都安排起来。 南锦笃定,这一份书信,一定会落入姬应寒的耳目。 算一算,自己至少还有七日时间。 322 三月选妃 赶路的时候,南锦委屈了一路,到了京城,她挑了最好的一处客栈。 要了一间天字房—— 当然,是以王掌柜和二姨娘的名义。 等上了菜,上了木桶洗澡水,约定好明天去钱庄的时辰,南锦就开始赶人了。 预祝王掌柜,度过久别重逢,干柴烈火的美好夜晚。 …… 泡了一个热水澡,吃了点东西,南锦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披着头发,捣碎了小翠宝藏在包袱里的花汁面膏,一点点往自己脸上抹着。 恰好客栈小二上门送茶点,敲开了天字号房门。 “王客——妈呀!” 声音变调,差点没吓死过去。 南锦一撩头发,眼波含水,一副刚鸳鸯交颈,巫山云雨后的慵懒妩媚样儿。 “嘘,他累了,歇在里头呢!” “二、二姨娘?” “哎,不懂事,一南一北两头大,怎么你也这么叫我?” 小伙子还算精明,立刻改口殷勤道: “是是,王夫人!是小的叫错了——这些是小店送的茶点,还请您笑纳。” 南锦噢了一声,侧身让开一条道: “既然来了,陪我说说话?” “这……不太好?” 南锦丢了一粒银子过去: “你怕什么,我还能给你吃了?我肯,里头的糟老头子还不肯嘞。” “哈、哈,也是哈。” 小二收了银子,颇为忐忑进了房门,闻着一阵阵的暗香,颇为惊讶。 “这是熏了什么香,从未闻过,不过甚是好闻呀!” “没见识,大惊小怪的。” 南锦在边上绣墩上坐下,素手烹茶,袖子轻撩,露出半截小臂。 肤质莹白,细嫩无比,那隐动的暗香,竟是从她身上传来的。 小二一拍脑门,立刻想起了桂香楼里传出的逸闻: “莫不是霞洛国的香水?在桂香楼一出现,就名动九州啦,王掌柜从青州来,一定给夫人您带了好东西!这玩意京城都没有嘞,咱们都只听过,从未见过。当下一闻,实在不同凡响。” 南锦从包袱里拿出一只精美的琉璃瓶子。 “这个送你玩。” “啊!小的可不敢收!” “你不白拿,得帮我打听事情,嘴还得严实,成不?” “夫人有啥吩咐,尽管说!” 小二嘴上推脱着,可目光从未从琉璃瓶上挪开一分。 南锦故作风骚,一边抹着脸上的美容膏,一边暗自喟叹: “人家花信之年,秋月未满,说是一房姨娘,可一年又能见着几回?更深夜重,难以安寝,总是记着梦中的情郎,日日折磨着我呢。” 言罢,她一番娇弱造作,抚着自己的心口。 小二端不见她的长相,被白白的一堆东西糊住了五官,只能说这女人身段绰约,气质勾人,跟了王掌柜,实在有点委屈了。 “不知……夫人的梦中情人是谁?” 小二搓了搓手,总不能是他自己? 南锦白了他一眼,说出了一个令他绝倒的名字。 “孟天枢,戍南王府世子爷~” 小二头上黑线两根: “夫人,孟家世子爷,怕是全九州姑娘的梦中情人?” “咦,他病弱弱的,中看不中用,只有我是真心仰慕他,而不是垂涎他的容貌。” 小二一百万个不信: “那世子爷长得跟小的一样么?夫人还爱他么?” “这个嘛……我要考虑一下。” “……” “你就只当我做梦呗,也不知什么法子能见到他,说不定世子爷喜好我这一口,我们相见恨晚,干柴烈火,欲罢不能,岂不是成就了一堆美好姻缘?” 小二差点没笑出声。 “夫人,不是我叫你冷水,换其他男子,凭您的身段,倒也有几分希望——只是这人是孟家世子爷,那就一点希望也没有了。而且,你不觉得世子爷很克桃花么?为他冲喜的南家三小姐,硬生生把自己冲死了!” 南锦叹惋一声: “那只能说明南家三小姐,并非三生石上命定的缘分,她不配,她只能死了~” “……那您不怕死?”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 小二不知为什么,被南锦的这一腔孤注一掷的骚气,给触动了。 “那夫人要抓紧了!听说世子爷一来就被皇上叫去了皇宫,住在一处流月水榭,说是等太后的仙宫选好了址,一起过去上香拜祭。还说九州安稳这些年,全靠戍南王府镇守南疆,本欲要迎娶兰陵将军,可惜南境战事起,婚事暂后不提,但世子爷的婚事,还是要安排安排的,南家小姐命薄,担不起这份殊荣,宗室倒有一个琅嬛郡主,八字硬的不得了,要世子娶她为世子妃呢!” 南锦震惊了:啥?这放出去的马才多久,马上就有人赶着趟为他配种? 怪不得,他没消息传回来,是怕挨骂? 南锦神色古怪: “这事儿……我倒是不知道呢。” “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消息哪有我们这些人灵通?毕竟皇上说得,摄政王不点头,又怎么做得了准——摄政王可说了,朝廷又不是只有一个郡主,青州城还有一个名正言顺,入了宗室玉牒的郡主呢。” 南锦瞪了眼儿: “你说……柔则郡主,南飘絮?” “是啊!弄来弄去,又逃不脱跟南家有点关系,依我看,世子就应该娶了南家原本的大小姐南锦,这夫唱妇随,纨绔九州,谁折磨死谁还不知道呢!再说了,也是男俊女靓,叫我们这些老百姓养养眼,也不错哇!” 南锦本来想发飙,听到一句‘男俊女靓’就决定放过他了。 “这些消息,你怎么知道的?” “您想啊,来往客商住咱们客栈,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多少总能透出点风来。” 小二顿了顿,用十分怜悯的目光看向南锦: “夫人恐怕只能梦中相会世子了,他现在是笼中雀,上有皇上逼婚,下有摄政王较劲,孤身一人住在流月水榭,真正的受人摆布呢。” “那婚事,现在有准确消息了么?” 小二摇了摇头: “听说,皇上要在明年四月出发寿仙宫,所以他给了世子最后期限,要在三月选妃,两个郡主,必定要选一个呢!说是选妃,其实水深着呢,选了柔则郡主,岂不是等于站到摄政王那边去了?不好选,不好选!” 南锦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三月选妃?” 这剧本怎么如此雷同,令人遐想哇。 自己在青州城想尽办法联系他,这厮可倒好,还在为娶哪个老婆而心焦烦恼! 皇帝也真是,要想摆布孟天枢,臣子蛊不够么?还要用婚事试探他—— 南锦眉心微不可查一蹙:觉得事情并不会那么简单,兴许这个琅嬛郡主,也大有来头,不然孟天枢在那纠结个屁啊! 流月水榭? 自己要怎么样才能进宫去呢…… 心思一转,南锦想起了傍晚城门官兵的话: ‘蝶吻名扬九州,宫中太妃都只有眼红的份儿——’ 她声音沉了几度,最后问了小二一个问题: “碧君夫人你可熟悉?听说,她娘家与后宫娘娘们,走得颇近,关系极好。可否找个人替我引荐一番?她人在青州城,我想替她尽点心~” 小二不傻,知道眼前这个女人,还存在见孟天枢的心思。 犹豫再三之后,劝了一句: “夫人,我只当你开玩笑的……” 南锦拿出一叠银票,砸在了桌子上: “我从不拿银子开玩笑。” 小二咕咚咽下一口唾沫,只觉肩头的担子,莫名有千斤之重。 323 想办法进宫 别看只是一个客栈的小二,可天子脚下,安身立命,总有自己各自的门路在。 小二认识的人多,又拿了南锦打点的银子,不过区区半日功夫,已联系到了人。 那人是宫里伺候包太妃的掌事太监,姓周,恰逢宫外采办日,所以出宫一趟,为太妃她老人家跑腿,也为其它小宫娥卖卖绣品,买点脂粉绢花回去。 被小二请来了客栈,见上南锦一面儿。 仗着王掌柜的身份、脸面,好歹是汇通钱庄的青州掌柜,周太监对待南锦的太傅,也是和颜悦色的。 南锦换了一身女装,褪去清丽,上了厚重的脂粉,把自己往姨娘方向上整。 袖子轻扬的时候,差点没熏死自己—— “咳、咳。” 她步入客栈茶厅,对着周太监盈盈施礼。 周太监腿脚微动,端持着架子没起身,只是皮笑肉不笑的点头: “王夫人?” 南锦哎哟一笑,笑靥如花: “不敢当这一声夫人,周爷唤我一声锦锦就是了~” “哟,坐下说。” 太监能自由出了宫,大多有些头脸,在宫里头当惯了奴才,出来就喜欢当爷。 就着一个姓,唤他们一声爷,准时没错的。 周太监目光逡巡,把南锦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出了脂粉厚重了些,这条子、模子,真是挑不出错来的,这么一想,还真羡慕王掌柜。 一个钱庄的掌柜,两头大不说,养了这么个水灵的外室姨娘! “王掌柜呢?” “带着伙计,去钱庄对账去了~” “才到京城就忙碌开了?也不歇一歇,和锦锦好好温存一番呀?” 周太监一说话,藏不住自己的一副黄板牙,偏是没根子的人,说着最轻浮的话。 南锦低头,看似娇羞一笑,心里全是冷意讥讽。 “他忙着呢,自己忙不说,还给我一堆事情做——这不,人情来往,土仪馈赠,一股脑全丢给我啦~我妇道人家,又没名没分,抛头露面总是不好,恰好有周爷的门路走,那真正太好了。” 周太监半信半疑: “你与太妃也相识,怎么突然,想起孝敬她老人家了?” 南锦眉眼含蓄,娓娓道来: “论起渊源,我之前受过碧君夫人的恩遇,理应想着报答她。太妃与夫人亲厚,金缕阁有什么好物件,夫人也总想着往宫里送——这蝶吻名声大噪,偏是京城花银子也买不到,那帮小蹄子们,拿着鸡毛当令箭,偏是以为自己了不得,也不想想,来日真进宫了,不得指望着长辈提点两句?我就见不得这些——” 南锦这三两句话,十分共情,把周太监一下子拉到了自己阵营里头。 周太监冷了脸,愤懑开口: “这话不假,也太欺负人了!好东西从来都是宫里用了,外头刮阵风,何时这般反着来了?那个叫箬丹的死丫头,看碟下菜,送的那几户人家,你还别说,心思精明着呢!怎得,以后入主后宫就得巴结着,现在后宫里的老人,就担不起这点稀罕玩意?” 南锦点头附和: “所以呀,这一次王掌柜回来,我早有书信与他,叫他一定把蝶吻弄来孝敬!还请周爷代为安排,替我尽了这份孝心!” “咦,你有呢?!” 周太监看起来很兴奋。 要是真能把蝶吻孝敬上去,太妃一定会狠狠嘉奖他的。 人心向来如此,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这蝶吻九州闻名,仿佛用的上的人,才当得起富贵门,当得起一个尊字。 不为他,只为己,价值非凡。 南锦摇摇头: “东西难得,便是青州也是没得卖的,掌柜急着来对账,东西走了水标,要迟几天才到京城,等到了,我一定转交给公公……只是——” 欲言又止。 周太监混迹后宫,能到这个位置,也不是什么愣头青。 说是报恩不过一个由头,她必定也有所图谋,为情为钱,多少是个说法。 抿着淡淡的笑,周太监喟叹一叹: “锦锦当真有心了,既是碧君夫人的人,那也就是咱太妃的人,你这般孝敬,她老人家一定会开心的!我是不敢抢你的功劳,这一份大功,当记你的头上!你有什么求的,一并说与我,我来转述太妃,替你周全!” “我……” 南锦支支吾吾,一副不怎么好开口的样子。 她脸色绯红,手指略有些局促,指腹摩挲着杏色袖口处的暗绣鸢尾。 周太监眼珠子转动,想起了她刚才说的一句话—— ‘没名没分。’ 人突然就醒过闷儿来了! 拖长了尾音,啊了一声,笑得诡秘又了然。 “这话儿……咱家来求,确实不合适,你当面求来更好一些……只是后宫可不好进哇,也没个由头的。” “还请公公斡旋~” “这样,容咱家想想——” 周公公拊掌,有了个主意: “琅琊郡主回京了,太妃在后庭摆了一台小戏,届时人多眼杂,不少命妇都会入宫,你扮作个丫鬟一起混进来,咱家替你引荐就是了~” 南锦一听,眉开眼笑,立刻从椅子上起来,裣衽行礼: “实在劳烦公公了!” “不必不必,不过话说在前头,没有蝶吻,你可是连累了咱家,连累了王掌柜哦!” “这个自然,除了蝶吻,还有其它的~蝶吻虽然出名,却只是一款唇色~太妃娘娘风华绝代,千金贵体,除了蝶吻之外,还该拥有举世无双的一款才是~” 南锦卖了个关子,眸色深深之下,是自信狡黠之意。 周太监恩了一声,虽然将信将疑,但心中难掩一丝期盼—— 希望这个锦锦,没有吹牛妄自言。 …… 送走了周太监,王掌柜也回来了。 他对于南锦贸然行事,还要混进宫这件事一百个不同意! “不成不成,这牵连大了,你还要求个名分,你这不是,这不是让我家中母老虎杀了我么!再说,再说我在京城……确实……” “确实养了二姨太?那不正好,当我成全她了。” 南锦似笑非笑,看向王掌柜,带了一丝淡淡的哂屑。 “怎么成全!我又没想娶她!我一个老婆就够啦!她只是……” “只是你兴致来了,落脚京城的玩物?” “……” “那正好,这次让她死了心,或者让你断了念,回家好好跟你的发妻过日子!” “南、南大小姐……我错了!你可千万别去太妃地方这么求哇!” 王掌柜欲哭无泪。 他发现自己答应南锦来京城,就是一场错误,彻头彻尾的错误。 南锦对他展颜一笑,不再言语,只是径自嘟囔着: “进宫在即,我得想办法,先把蝶吻弄到手~” “啊!东西你没带么?” “没带啊,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带了?” “那、那咱们离开青州那日,你丫鬟,还有乱七八糟的女人送的东西,都是啥?!” 王掌柜震惊了,那么一大车的女性用品,竟然没有最关键的蝶吻? 南锦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对不起,有青黛罗衣,有玉簪珠粉,有海棠脂,桃花姬……就是独独少了一款蝶吻~” “……” 王掌柜头疼,头疼! 得罪了周公公,得罪了太妃,那真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324 潋滟香 南锦懒得理他。 当夜,她换了左手,写了一封似是而非的信笺,用金粉银边的笺纸,浮夸的不行。 差遣小二送到箬丹落榻的客栈,目的也很明确,只说要买蝶吻,让她送一点过来。 …… 半夜三更,南锦就等到箬丹了。 笃笃扣门声,急缓不一,还有三分试探的小心。 南锦吹灭了油灯,只点了一根半亮的蜡烛,替箬丹开了门。 来人一身氅衣,沾染风霜,额边的发丝都湿润了,一见是南锦,又是诧异又是惊喜。 她回头看了一眼,压低了声: “我很小心,没人跟着的!” “恩,进来。” 箬丹顺手掩了门,把氅衣挂在了一边的山水屏风处。 她拢了拢耳边的青丝,也为自己的机智略略松了一口气。 自己来京城也好几个月了,为了霞洛和蝶吻奔走,也和朱门贵府的闺秀小姐、夫人命妇攀谈上了不错的关系。大家都已经知道了‘琨锦’的规矩,也知道蝶吻只送不卖,是身份、女性自我价值认同的象征。 几乎已经没有人会如此简单粗暴,拿一张大金大银的笺纸,连面儿都不露,指名道谢要买蝶吻,还得送货上门。 她细细一思,就觉得不简单,转念一想,便想到了南锦。 半信半疑,她只能揣上东西,独自来这一趟,路上七拐八拐,换了三次轿子,生怕还有小尾巴没有甩掉,总算是见到了人了! “其实,我有预感,东家你会来京城!只是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 “恩?为何?” “自然……为了世子。” 箬丹吐了吐舌头。 南锦不可置否,亲自添了碗茶水给她,箬丹诚惶诚恐,躬着身收下了。 她半个屁股坐在绣墩上,详细跟南锦汇报了一下京城的工作,不卑不亢,少了许多主观臆想,多了数据分析,可观分析,让南锦很是满意。 “至于其它的消息,我借着做生意的名号,也暗自打听了一下……熟铁精材,最近的行家居高不下,不少人再打听火硝、硫黄的行情,听起来都不太平。” 南锦眉心一蹙: “坊间都怎么传?” “自然是有说法的,不然定是有人图谋造反,朝廷不会置之不理。有一个说法,说是太后仙宫的选址,在一处千年龙脉之上,可窥天语,泽庇子孙,福延万世,比起皇陵龙脉不遑多让,只是这一处龙脉怕是已叫人占了先,养气百年,若是风水破局,那也是大泽之地!所以这一次盖仙宫不简单,少不了那些东西。” 箬丹说得有鼻子有眼,南锦听得惊心动魄。 照着这个趋势下去,这所谓的龙脉,定然是浮屠塔所在之处。 不管是姬应寒也好,还是皇帝也罢,都想借着仙宫的由头,自己进入浮屠塔,破解当年孟家封印下的秘密。 可姬应寒手里,唯柳晚晚的一块人皮是真的,他怎么能找到浮屠塔所在? 柳晚晚…… 南锦越想越不对,心中无底,甚至还有强烈不好的预感。 柳晚晚,可是知道很多秘密的人呀! …… “东家、东家?!” 箬丹唤了南锦几声,见她思绪飘摇,稍稍扬了扬声。 “恩?” 南锦回神,发现自己沉溺想法在人皮图腾上,她方才说了什么,尽数没有听见。 箬丹缓了声,略有些担心道: “琅嬛郡主回京了,听说摄政王也派人,去青州城借飘絮小姐进京了!点名道谢,让暗卫‘镜’亲自护送柔则郡主入京。” 南锦瞪大了眼睛,复而重问一遍: “这消息属实?确实是让镜,亲自护送柔则郡主?” “不敢百分之百肯定,不过,倒也八九不离十了。” 南锦听了这话,心中咯噔一声,暗道:不好。 千万小心,百般提防,折腾了这些五脊六兽的偷偷来京城,竟还是逃不过姬应寒的耳目? 他敢叫阿布离开青州城,就算准了自己,一定已经不在青州了。 否则,他凭何有能耐,能支使的动阿布? 柳晚晚、琅嬛、飘絮、阿布……包括她。 所有跟图腾有关的人,好像冥冥之中,都在往京城赶…… 三月选妃,莫不是又暗嵌着一场局? 可这一场局,生死危机,却死死按在了南锦最介怀之处。 她不可能不应战,也不可能不去。 …… “箬丹,东西带来了么?”南锦音色低沉,语速缓慢。 箬丹点了点头,从袖笼中掏出了一只小包袋,里头悉心装填着一只蝶吻口脂,几罐霞洛脂粉,还有一瓶香水—— 南锦曾为它取名为潋滟香,古朴淡雅,沁脾宁神,与一般沉水香、花香有别,它舒缓绵长,几滴便足矣芬芳。 “东家只说让我带蝶吻,但我心想着,或许还用的上别的,这些东西我一直藏着,从未示人过。” “好极,你心思机巧,我不说你也懂的。” 南锦笑着接过,摩挲着潋滟香,心中石头落地。 她思绪轻飘,仿佛已经越过更深夜幕,飞过黛瓦红墙,入了那一方守卫森严的皇宫之中。 去往之处,倒不是太妃的寿安宫。 而是某人傍梅赏雪,颇为悠闲的流月水榭。 325 手到擒来 宫宴如期举行,在这之前,京城有关于琅嬛郡主的传言就丝毫没有断过。 在青州,南锦才是饭后谈资的终极制造者,似乎少了她,酒肆茶寮的浮味人生,都变得不再有滋有味——而这个琅嬛郡主,仿佛是另外一个南锦,从小到大,都没有淡出过众人的视野。 如果南锦是以纨绔奢靡之名,扬名九州—— 那这个琅嬛,就是以惊才绝绝的才名,享誉天下的。 不过说来也奇怪,琅嬛声名鹊起,却鲜少有关于她容貌的描述,只有她的才名诗笺,还有颇为传奇的命格箴言。 她是宝亲王的女儿,出生那日便克死了王府两个小姨娘,一个叫落瓦砸死,一个喝热水烫死,都死得蹊跷诡异。 再后来,除了王妃之外,所有女眷都接二两三沾染怪病。 有的一病不起,死了,有的病如抽丝,缠绵病榻,有的疯疯癫癫,有的终身无子。 算起来,除了宝亲王一开始的两个儿子,自打琅嬛郡主降生之后,王府再无婴儿。 老王爷好色好娶,也因为女儿铁打的八字,克妾女,旺妻母,也不敢再一房房娶进门了。 世人因此便开玩笑,将来谁娶了这个琅嬛,就休要肖想妾小啦。 琅嬛长成,喜好山水诗词,便辞别父母,携着婢女小砚台云游四方去了。 偶尔留下的诗作,悄然飘入文人耳中,总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让她惊才绝绝的才名,一日日积累起来。 只是,她越出名,就越没有人敢娶。 直到皇上发话,有意将她许配给同样命硬的孟天枢,才勒令她速速回京。 至此,一直流传在京城众人口中的琅嬛,当算翩然落与人间,为了一纸婚约,赴宫宴,抹红妆,与一般大家闺女无异。 否则,大家都快忘了,九州还有这样一位名正言顺的皇亲贵胄呢。 …… 也许,是为了消弭一对一强制相亲的尴尬,包太妃还是另外叫了几个名门闺秀过来作陪的。 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陪衬而已,真正的主角只有琅嬛一个。 * 是日,南锦早早起了,淡扫脂粉,穿着一件素色却不寒酸的琵琶襟暗花凤尾裙,坐上了周公公特意安排的轿子,一大早就候在了小宫门外。 这一处宫门,寻常是给办差的奴才们走的。 盘查不严,稍一打点,加上周公公的关照,南锦就成功混了进去。 这个时辰,后宫人多眼杂,命妇小姐们纷纷进宫,还有唱小戏的伶人,杂耍班的孩子们,由一群太监、宫女们领着,往寿康宫的庑房去。 周公公在莲花照壁后等着,见南锦来了,笑盈盈的迎了上去: “委屈夫人了~” “承蒙公公照顾~” “好啦,客套话不说了,太妃还在梳洗,你随咱家来。” 周公公算计过了,就这么一会儿空档,能让南锦表一下孝心,求一下姻缘。 毕竟不是正经姻缘,人家王掌柜在青州是有夫人的,要想太妃做主,总也能叫世人留下笑柄,暗戳戳的走个心意,回头再给男人施加压力才是正理。 南锦扑扇着纤长睫毛,将一抹玩味的笑儿,浅斟低浅的藏进了嘴角边。 …… 宫娥挑开帘子让南锦进去,周公公在门口请了个安,候在门外。 这时,有奉茶的丫头来了,让周公公拦在门口,他道: “东西给我,等下我送进去。” 端着茶盘,心里盘算着:一会见机行事,开心的讨个彩头,不开心也要进去救场,把自己撇干净,不能叫个妇人连累咯。 这般想着,周公公竖起耳朵,一瞬不动的听着里头的情况。 倏得,听见包太妃一阵低呼声,这声音夹杂着兴奋、欢心,还有满满的好奇。 再接着,是太妃身边宫女门争先恐后的奉承声,叽叽喳喳后,又是一阵银铃笑声。 周太监唧着嘴,心里对南锦起了一百二十万分的佩服—— 要知道,太妃虽然年纪不大,可在后宫里混了两朝,早就是人精了。端持端仪,向来拿捏的很好,从未如此欢心笑过! 这个女人,倒是有点本事哇。 瞅准时机,周太监端着茶盘,咧着嘴巴笑着进去: “给老祖宗问安——” “混账嘴巴,该打!” 太妃身边的大宫女,正杏眸圆睁,对着周公公狂使眼色。 周太监一愣,定睛看了看屋中情形,便回味过来,忙跪下装模作样的甩自己耳光子: “是奴才错了,奴才错了。若不是樱桃姐姐在这儿,奴才还以为走进储秀宫了!哪有什么老祖宗,全是青葱嫩豆腐,娇滴滴的水灵小主们呀!” 包太妃正半躺在榻上,一边一个宫女为她双手涂抹潋滟香,按摩小臂上的肌肤。 南锦坐在她身后的绣榻上,用细软的棉扑子,一点点为她敷上霞洛粉…… 蝶吻口脂随意搁在边上的妆奁边,除了蝶吻色之外,还有其它管脂,显得它不再那么出众,不再那么新奇,千金难得。 包太妃享受着脂粉香,享受着奉承话,仿佛一去不复返的青春,一下子全回来了。 她倒是没惩治周太监的心,只是笑呵呵道: “哪里找来的可人儿,不说这份孝心,就这份手艺,这张巧嘴,也该早早领到哀家地方来才对呀!” “是是是,是奴才疏忽了!奴才该死!” “今儿是好日子,什么死不死的,你来了就扫兴!还是出去等着!” 包太妃素手一指,想要打发周太监出去。 周太监放下茶盘,哼哼唧唧,竟生生憋出泪花来: “您变得年轻貌美了,这就嫌弃老奴了,老奴不配伺候您了,这就去找个十七八岁的皮猴来——” 这浓浓的一股酸醋味,可算逗笑了包太妃。 “浑猴!出去等——瞅瞅时辰,琅嬛进宫了没?叫她过来先见见我,一起享用享用这潋滟香,涂个口脂再去宫宴也来得及!” 周太监擦了擦眼泪: “郡主惦念您呢,去过皇上地方,就来寿康宫了!” “到了?哀家都多少年没见她了。” 包太妃微微仰头。 南锦手微微一顿,也跟着抬头,当即扫到窗牖后,两个亭亭玉立的身影。 她眼皮一跳,心里略有些复杂。 情敌这么多,泼辣的,矫情的,美艳的统统都有,第一次遇上综合实力最强的。 琅嬛? 是人是仙,拉出来溜、不对,请出来看看。 191 依赖这个人 鲤跃客栈并不远,就在青砖长街的拐角处,边上高墙黛瓦,是好几处铜雀春深的大宅院。 客栈掌柜一见孟天枢,二话不说,抖着袖子上前捧手作揖。 孟天枢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示意不必多礼了。 “一间上房,要什么供什么,不必心疼花销。” 孟天枢用目光示意着,看向边上的南锦。 掌柜的是人精,早看出南锦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厮儿。 其实说是小厮,不如是金屋藏娇的小娘子,本来嘛,不必孟天枢提醒,他也早准备好吃的好喝的供奉着她了。 南锦一听只要一间房,讪然笑道: “少爷,好像有点挤?” “不会,这床大,睡三人也绰绰有余了。” “???” 孟天枢见南锦要恼了,这才收了嬉笑,正色些开口: “你一人好好休息,我还有事,就不歇了。” “你……要去哪儿?” 甫一入京城,这还大晚上的,他是准备去哪儿? 孟天枢淡然一笑,眉梢一挑: “怎么,舍不得我?” “……” “好,你既然留我,那我明日一早再去办事,也是一样的。” 慢搭着音,一边说着话,孟天枢一边抖落着宽袖,要往客栈二楼去。 南锦一慌,怕这厮以退为进,无耻得很,便立即跺脚道: “我不问了,你赶紧走!” 孟天枢自然是逗她的。 见她仓惶失措,不似一惯狡黠诡谲的狐狸样子,就心生欢喜,欢喜至极。 孟天枢懒洋洋往扶手上一靠,发丝落肩,清俊眉宇处,病态下生出一丝魅惑来。 “当真舍得?” 南锦暗自掐了一下大腿: 南锦啊,南锦啊,你是高岭之花,你是枝头孔雀,你是宁愿抱香死,绝不辗作泥的新时代独立女性! 不要被感情冲昏了头脑,不要被美色撩拨了心智,你要振作!振作一点! 睫毛低垂,目光躲闪。 就在南锦还在不断给自己做心里建设的时候,孟天枢欺身一覆,在她嘴角边落下羽毛般的一吻。 蜻蜓点水,涟漪阵阵,霎时搅得南锦心池的春水,跌宕暗涌。 “你——” “我什么?” 孟天枢声音醇厚,愈发撩动心扉:“你舍得我,我却舍不得你,不过我心疼你,好好睡一觉,不来扰你,我要去寻我姐姐孟天玑,明日之约,莫要忘了。” 南锦未曾思索,脱口而出: “半夜去,岂不是叨扰了?” 孟天枢笑了,虽一直未言,可看向南锦的眼波长伺,意味深长传着心曲儿。 南锦恍然,哈哈一声尬笑,挥手作别: “我休息了,不送你了,晚安。” 说完,抵不住孟天枢深深凝来的目光,她丢盔卸甲,噔噔跑向二楼客房。 砰得一声关门,动静不小,可难以掩盖南锦此刻怦然的心跳声。 这一记吻,只是落在唇角处,克制隐忍,却温柔亲密。 …… 孟天枢伫步良久,等看到房间中烛光幽暗下来后,他这才抖落宽袖,一步缓似一步的离开鲤跃客栈。 客栈掌柜在边上酸倒了牙,捂着脸颊直摇头,作孽作孽~ 从前风流倜傥,挣了九州第一公子的名号,时隔多年,当真风流不减,更甚当年! * 客房床铺松软,虽比不得家中,但比农庄大炕,比风餐露宿的大鞍车好了百倍不止。 南锦舒舒服服泡了一个澡,困乏席卷而来—— 蜷缩半抱着自己,南锦面朝帐墙,紧紧裹着被子,思绪沉沉。 抛开儿女情长,爹爹的病况实在令她担忧。 如果爹爹真的病了,留在京城不好,回青州也未必是个明智之举,乔氏作妖,南浩亭野心勃勃,还有个搅局的汪解忧。 南家内部纷争未定,更何况还有为了人皮图腾而来的摄政王。 辗转几番后,南锦越来越睡不着,明明困乏不已,偏偏难以枕眠,头裂开一般疼。 想要将一切归咎于没有安神香,南锦觉得是自己矫情了。 她轻叹一声,脑海中浮现出了孟天枢的脸,还有他掷地有声的话: ‘我只要你好好睡觉,好好吃饭,莫要流一滴泪,所有的一切交于我。’ 从前南锦最不屑就是这一句。 ‘你乖乖的,一切交给我。’ 她习惯自己承担风浪、困险。 一开始以为是性格使然,实则不过没有安全感罢了,她不轻易付出信任,尝试去依靠一个人,去寻找一个互相包容、成全的港湾。 可这一路与孟天枢这般走来,不知不觉,她开始依赖、信任这个病娇世子。 再度想起这句话,念着这个人—— 南锦觉得自己应该可以沉入梦乡了…… 192 家人认可 翌日足足睡到日上三竿,客栈伙计上来送午饭,南锦才懒起梳妆—— 这一觉算是把一路辛劳都补回来了。 与孟天枢约了酉时三刻,时辰尚早,她用过午膳后,也并没有闲着,开始有意无意打探京中情势,有关爹爹、兰陵将军孟天玑的事儿。 鲤跃掌柜有个外号,叫百事通,京城一片的奇闻异事,风吹草动,他七七八八总知道一些。 当然,真假不辨,关键的信息量,还要南锦自行去分辨了。 “南老爷呀?今年运气不好,去年腊月来的京城,铜斤采办的事儿叫内阁驳了,硬生生没赶得及回家过年,腊月隆冬耽搁久了,人便生病了,这附近几个医馆,他都派人抓过药,怎么都不见好——哎!” 内阁驳的,也就是摄政王驳得。 当今圣上虽然已经亲政,但朝野四海,包括内阁,权柄还是牢牢被姬应寒攥在手中。 南锦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好奇心很重的市井小民。 “呀?那南老爷现在如何了?江南首富之族,真能治好他的病,岂不是重重有赏?” “话是如此!可说来也怪,这一次南老爷低调很,除了医馆的几个大夫,没人知道他得病了。就算是那几个大夫,也各自说各自的,没个准数……现在呐,除了摄政王,还真没人知道南老爷到底怎么了呢!” 掌柜的用鸡毛掸子扫着柜台,示意伙计再给南锦添一杯水。 “摄政王……” “没错,摄政王知道后,特意派人去请了南老爷入府诊治,让太医院徐院判,单独照料南老爷,这荣宠待遇,大业还是头一份呢~” 南锦知道,这个徐院判就是柳家老太太的娘家人,是他从京城传信回来的。 这件事,不仅仅是乔氏一个人在唱大戏,原来幕后,还有姬应寒在撑腰? 他——到底有什么图谋?! 在南家,他想要的东西,不就是她身上的这一块人皮么? 为何要软禁爹爹,又授意乔氏兴风作浪?半个天下都是他的,他还在乎南家这一点锱铢钱财么? 南锦用力握着杯子,茶盏脱手,溅了一手的热水。 皮肤娇嫩,经不起一点磋磨,当即红了一片,甚至起了小小的水泡。 “哟,怎么这么不小心?” “无妨。” 南锦拉下了袖子,遮掩住了这一片烫伤。 …… 闲话久了,天色黯淡了下来,酉时三刻转瞬便至。 一辆威仪赫赫的马车,停在了客栈门口,进门一位绿衣婢女,娇憨十足: “南锦在何处?” 南锦坐在方桌后,抬眸淡扫了她一眼,并没有作声。 绿衣婢女见她容貌气度,与世子所说无二—— 进鲤跃客栈,寻最美的女子或是最俊的后生。 所以她想:此人生得貌美绝色,应是南锦没错了,可她为何不肯应话? “你是南锦,你怎么不应我?” 南锦摇了摇头,举起杯盏,慢悠悠喝了一口茶。 “我不是,这里没有南锦,你回去复命。” 这一番气势端持,令小婢女不敢再小瞧她,只是话出口了,不知该怎么接下去。 这时,另外一个穿红衣的女子,缓步进了客栈,先是瞪了绿衣婢女一眼,随后才向南锦福身作礼,娓娓道来: “南小姐勿怪,我与绿靥皆是兰陵将军身边的侍女,自幼追随,将军从戎后,绿靥跟她去了南疆,沙场粗陋了些,她难免失了礼数,我代她向你赔个不是——将军还在马车中等你,正事要紧。” “红枫姐姐……” 绿靥有些嗔恼,不明白为何要对一个商贾女这般客气。 红枫轻责一声: “你是昏了头了,三月择婿后,无论是世子妃还是大娘子,都是你我的主子!” “是。” 绿靥口中应了,心中还是很不服气的。 南锦着急见爹爹,有人给了台阶,她也就下了。 否则换了从前,就这种不知道客气,眼珠子放头顶的小蹄子,她有得是法子收拾她! 搁下茶盏起身,南锦犹豫后,多问了一句: “世子呢?” 红枫淡笑应对: “世子已经去见摄政王了,还要委屈南大小姐,扮作我与绿靥这般样子,借侍女的身份,跟着将军混进王府去——世子已经安排好,定会让南小姐见到南老爷的。” “好,请带我去见将军!” “请。” 南锦整肃衣冠,理好鬓边碎发,虽未施粉黛,可气质不改,倒也还算得体从容。 看起来风轻云淡的,实际南锦心中多少有点紧张。 上一次见孟天枢的家人,见戍南王妃,她本着破罐子破摔,大家一起同归于尽的态度,一定表现的令人‘印象深刻、一生难忘’。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她那点丰功伟绩,想必孟天玑一定都知道。 从前的自己肯定不在乎,爱咋咋,人设立起来了,她乐得愿意。 可现在对孟天枢的感情不一般了,天下哪个女子,不希望得到他家人的认可和喜欢? 特别是这个和孟天枢一母同胞、且也深陷图腾宿命的孟天玑,南锦还是想好好见一面的。 193 见孟天玑 南锦踩着上马凳,抬眸打量着马车的外观,繁复的花纹,讲究的垂檐帐,处处显阔气。 “南小姐来了。” 红枫朝着马车中人颔首低声,听闻一声“请进来”后,她素手卷帘,只撩开一隙,请南锦入车厢中说话。 南锦稳了稳心神,弯腰步入,一抬眼,便对上了孟天玑古井无波的清眸。 玉色春衫、雪绸色罗裙,半件绛色坎肩上平肩坠一排珊瑚扣,在女子柔润上凭添几分果敢的英气锐利。 孟天玑亦是一位难得一见的美人—— 雪肤虽被沙场磨砺,可难掩她五官绝色,眉目间有股难以细绘的萧索冷情。 这一份寡淡,非看破生死、经历磨砺后不可得。 孟天玑年纪虽轻,但那一份雍容气度,是比美貌更加难得的赠予。 “见过兰陵将军。” 马车宽敞,南锦盈盈而立,裣衽作礼,低声轻缓。 “免了,坐罢。” 孟天玑一双识人厉眸,虽古井一般深邃,可见到南锦后,也深波微漾。 世人皆传南家大小姐如何纨绔败家、花痴跋扈,这些名声早已盖过了她貌美之赞。 没想到今日一见,未施粉黛的她,竟也是妖娆昳丽,低眉含目之间,娇韵欲流。 孟天玑心想:这等女子,放在乱世,是要祸国的。 “谢将军。” 南锦敛裙落座,落落大方,完全是逆人设行为。 她心中虽然别扭,但莫名其妙为了孟天枢,她居然真得这么做了…… “不必客套,你我两家百年世交,又有通婚之谊,我虚长你几岁,你和天枢、山策一样,一同唤我声长姐便是。” 没有单独说孟天枢一个人,而是把山策一并捎带上。 南锦心中一叹:三月择婿,终是人尽皆知,怕是九州都等她选出一个丈夫来呢。 “好,长姐。” 南锦惜字如金,不肯多言一句,孟天玑不问,她就缄默不语。 孟天玑观察她了很久,半响后才泠泠开口: “天枢擅自回京,已去摄政王府请罪,我身为长姐,不能坐视不理,当是要一同赶去为他求情,你扮作我侍女同往,你只有一盏茶时间见你爹爹,可明白了?” 南锦颦眉一蹙,没料到孟天枢竟然用这个法子? 是她疏忽了,孟天枢还是质子之身。 虽然身上种了臣子蛊,这些年来吃喝玩乐养成‘废人’一个,朝野上下对他很是放心,但没有传唤,擅自入京还是一桩罪名的。 被姬应寒拿捏把柄,他可有脱身之法? 为了让自己见一面爹爹,他这么做也太冒险了。 “我若稍有不慎,岂不是害了他和长姐?” 孟天玑凝眸向前,不够言笑,明明是一张嫣色樱唇,却没有半点笑意。 “他为你,我为他,心甘情愿,没有害不害一说。” “……” “南锦,我看得出来,我弟弟喜欢你,是真的喜欢。” 孟天玑眼珠在南锦身上绕了几圈,话中深意,缓慢又郑重的说了出来。 如果方才,南锦一门心思在南稷山身上,丝毫不管孟天枢的死活,孟天玑便不会说这个话了。 现在看来南锦心中也有他,既是如此,她也甘愿冒这个险。 这一声喜欢,比孟天枢亲口说出来,还要让南锦心中激荡。 情绪在沉浮发酵,她睫毛低垂,轻轻抿着一抹笑,坦然承认: “承蒙世子看得起,我也喜欢他。” 孟天玑深深看了她一眼,颔首道: “你性子聪明,有些事怕是早就知道了——选了山策,你尚有一丝安寓之乐,我想以他的本事,也能护你一生周全。可一旦你选择天枢,有些命途就要自己去背负了,天枢亦有自己的命,我也有,柳、孟、南、汪四家每个人都逃不掉,你当思虑清楚。” 顿了顿,孟天玑声音沉了下: “要知道,嫁给山策,是你爹爹为你求来的安稳人生路。” 南锦笑意轻蔑,不为了孟天玑的话,而是为了这所谓的天意。 她之所以执着、挣扎,便是为了这可笑的宿命,她要主宰自己的生死,也要选择自己的幸福,她可以嫁给孟天枢或者山策,只要她真心喜欢。 是喜欢,而不是活命。 要活命,她宁可走另外的路,而不是付出一生的幸福作为代价。 “所以,我才要带他去见我爹爹,告诉他,这才是我想要的人,流水浮生,安稳也罢,跌宕激流也好,我与他共进退。” 以南锦的性格,这一句话,几乎耗费了她毕生的勇气和果敢。 从未轻易付出过真心和信任,说出口了,便是一生誓言,绝不违背。 …… 孟天玑眸色深深,沉浮了太多的情绪,甚是有一抹惆怅的艳羡。 到底,她还是羡慕南锦的。 有一个从出生便为她打算的爹爹,有孟天枢的倾心相待,有整个戍南王府为她撑腰作护,她能依靠的人太多了。 可自己呢? 漫漫沙场,抗在肩头的戍南王府,年年受臣子蛊折磨的弟弟。 帐外将士们操练的声音,狼烟烽火下,皆是依靠她的人,而夜半惊醒,哪怕哭得枕褥湿润,她也寻不出一个可以让她依靠的人。 她的婚姻大事呢? 孟天玑忍不住哂笑一声,嘴角越发清冷寡淡。 194 摄政王府 到了摄政王府外,天圆地阔,皆是姬姓天下。 磨砖对缝的高墙院楼,气势磅礴的王府形制,细节处的雕木、彩绘、刻石无一不精致。 坐北朝南的府门五间,前有门罩,东西各有角门一间,供人出入,府门外有狰狞威仪的石狮子,还有灯烛、拴马柱等等门设。 南锦撩开马车帘子—— 见王府正门后一处汉白玉影壁,后头是用黄琉璃筒子瓦腾起的大殿,飞檐吻兽,已有几分皇祚的赫赫威仪。 她心想:皇宫的金銮大殿也不外如是? 见有马车到,王府阿司门中,奔出一名司阍门房。 红枫丫头递上名刺,不必打开,那门房已规规矩矩的捧手: “兰陵将军稍后,小的这就去禀报一声。” 半盏茶后,孟天玑被请入王府,南锦扮作侍女的样子,一路跟在绿靥和红枫身后,低垂着头,尽量让自己不起眼一些。 王府重重进院,一路过游廊,经花园,才到东跨院的茶厅。 南锦一路虽低头垂目,但也径自观察着,王府富丽堂皇,但很是冷情。 一路上难见几个翩跹侍女,多是一些老态龙钟的佝偻老奴,那一双双眼睛浑浊麻木,不像大家府邸那些精明活络的小厮儿。 南锦看了看,司阍门房迎客的小奴,大概是最机灵的那一个了。 偌大的府邸,婢子少有,摄政王二十七八的年纪,更是从未娶王府后院空置着,只有几个唱戏的清吟小班,算不得妾室。 怎么得?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姬应寒,竟不近女色? 到了茶厅外,小奴低眉顺目,替孟天玑打帘—— 红袖和绿靥也要进去,却被小奴拦下。 “王爷不喜脂粉香,三位姐姐还是门外候着。” 绿靥抿了抿唇,心里泛起了嘀咕。 她性子虽然莽撞,却还不敢在姬应寒的摄政王府放肆。 孟天玑回眸看了绿靥一眼: “红枫留下等我就是了,你带锦儿去茶房,先吃碗茶水糕点。” 这一句,就是暗示绿靥,找个机会带南锦去见南稷山。 红枫颔首,跟着一同训诫: “王府很大,千万莫要乱跑,供给外客婢子休息的茶房,就在东跨院外的影堂边上,后面有一从紫竹林,掩着客院的北墙,莫要找错了!” 南锦已心知肚明,柔着声应礼: “锦儿知道了,一定不失了规矩,折了大小姐的脸面。” 红枫听了这话,神色微微一变,谨慎性子的她,立刻看向边上打帘的小奴—— 见他一脸平静,低眉顺目,充耳未闻的样子,许是没有听出什么纰漏? 如果耳朵尖,心思机敏一些,就能发现南锦并不是孟天玑的贴身婢女。 照理说,孟天玑从府中带出去的丫鬟,都该唤一声大小姐,才显得关系亲厚。 可孟天玑誓要立身南境,从不以王府长女身边自居。 她是内阁钦封的兰陵将军,以国为家,以戍守换嫁娶,所以要求婢女跟着一起喊‘将军’ 但南锦话已出,不好转圜了。 红枫心中忐忑,在帘起之时,无声用唇语念了一句: “小心些。” “恩。” 南锦应下,和绿靥一同去往跨院外的茶水房。 * 按照孟天玑的暗示,那一处跨院外的茶水房后有一处紫竹林,可以通往客院,想来就是爹爹被软禁之处。 南锦脚步加快,一路过抄手游廊,终于在拐角尽头,看到了偏僻处的茶水房。 目光逡巡,恰好,低矮的茶水房,被一处紫竹林遮掩着,茶香隐隐传来。 烧水的是个一脸褶子的老奴才,粗糙厚茧手,烹调茶汤甚是熟练。 难得看到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婢,他笑纹深深,殷勤招呼: “来坐会儿,喝一口茶汤,若是肚子饿,想吃挂面、糕点,我这里也有。” “真的?那太好了,我肚子早就饿了!” 绿靥咋呼呼的,大咧咧的样子,让老奴对她戒心全消,更是喜爱三分。 觉得,就是一个没心眼的小丫头片子,陪着聊天吃茶也是好的。 “好,我去开灶火,你们坐坐。” 绿靥诶了一声,转头看向南锦。 想到这女子娇憨跋扈,嫁给大公子不够,还想当世子妃。嫉妒也好,替孟天枢抱不平也罢,总之打心底是不喜欢南锦的。 故而她一边连声催促,一边上去推搡她,大有一副想要借着这一次机会,报一报私仇的小心思。 “你不是方才嚷着肚子疼么?怎么有东西吃就挪不开腿了?别碍手碍脚的,快点去出恭,等下将军或是摄政王面前出虚恭,你的小命就没了!” 南锦劈头盖脸被她喷了一脸唾沫星子。 面上看着娇柔老实,内心却咬牙道:支走别人,就只有这一个办法么?靠! 南锦不太喜欢委屈自己,正事果然重要,顺手虐个渣,也不影响什么。 于是,她跨下小脸,一脸凄苦哀怨的小媳妇模样。 南锦梳了双环髻,涂了一层黑粉,稍微克制了点自己的颜值,但架不住五官精致,一双黑睛奕奕有神,被绿靥欺负了,楚楚可人的样子,杀伤力巨大。 老奴瞬间就肢体酸软了~ “出恭呀?这王府大,我领你去。” 南锦不吭声,用力摇了摇头,一摇头,眼泪啪嗒啪嗒掉。 “我不敢乱走……” 老奴心想:大约是胆子小,怕生人,也没见过世面,一来王府就懵了。 “紫竹林里有一处简陋的茅厕,平时都是我们这些糙人用的,你要是不愿走,就去那里将就一下?” “恩。” 南锦点头,继续凄苦的看向绿靥—— 老奴心中天平早就偏向南锦,对着绿靥道: “吃得没这么快,你陪她去一趟,同一个府出来的,这点关照也没有呀?” 绿靥一跺脚,愠色回头: “真是麻烦!” 说完头也不回的率先进了紫竹林。 待确定老奴听不见了,才低声责怪: “南大小姐,你当真糊涂,我若不留下牵绊住她,你怎么翻墙去客院?” “怕是你糊涂了,你不与我一起来,我又怎么翻墙呢?” “什么意思?” 绿靥站在高墙下一脸懵逼。 这时,南锦嘴角勾起一抹狡黠,手刀落下,痛得绿靥当即弯腰,还未来得及诘问,南锦一脚踩在了她的肩上! “就是这个意思。” 手掰着墙头,南锦用力一踹,把绿靥蹬到了地上,啃了一嘴泥巴。 她骑在墙头,伸手捂着嘴,十分不好意思道: “沙场出来的姑娘,原以为你的肩和你的嘴一样硬棒能扛,倒是我小瞧你了~” “你——” “嘘,就当你我吵架了,隔着茶房后墙演一出双簧给他听,我尽快回来~” 南锦朝着绿靥一个眨眼后,心满意足的准备跳下高墙。 只是屁股还未挪动一分,有人嬉笑促狭的声音,清越入耳: “这一次能耐了,居然不用梯子了?” 南锦被吓了一跳,下身一滑,直接从墙头摔进了孟天枢的怀中。 195 爹爹病的邪门 “你怎么在这儿?” 南锦惊魂未定,手还搂着孟天枢的脖子。 目之所及见他气色不佳,方想起这人是个死病娇,大概受不住自己的分量,便想着从他怀中下来。 “别动,叫我抱一会儿。” 孟天枢淡淡一笑,隔着跨院墙,示意外头的绿靥:“又欺负人了?” 南锦眉梢一扬: “怎么叫欺负?我从来不屑欺负人,投之以李,报之以桃,别人怎么待我,我便怎么偿还,这叫礼尚往来。” “哦,那你备下的皆是大礼——日后,我可仔细待你,不然夜夜桃花粉伺候,我怕是不能陪你白头偕老了。” “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你还贫嘴!” 南锦脸一红,坚持从他怀中下来。 孟天枢意态闲豫,抖落宽袖站在紫竹林间,一双深眸,含笑春风。 “我已见过未来岳父了,他精神尚可,姬应寒虽软禁了他,倒也肯好生医治,衣食不曾短缺,你且放心——哦,如果岳父还操劳的动,甚至还有貌美的暖床小妾。” 南锦剜了他一眼,径自猫身出了紫竹林。 “我随长姐一道来的,她去茶厅了,你如何在这里?” 孟天枢听见南锦对孟天玑的称呼,笑意更深了。 一声长姐,至少天玑是认可这弟媳妇了。 “我本就为了南稷山而来,为何不该在这儿?” “你也被软禁了?” “我私自进京,被软禁起来也属应当,不然……为何劳烦长姐营救?” “亏你想这一出法子,若是叫摄政王发现了,岂不是害了长姐和戍南王府?” 南锦一边小心翼翼探路,一边责怪孟天枢的行事大胆。 孟天枢负手跟在她身后,极为享受她的碎碎念,这一声声一字字,皆是为戍南王府打算着,虽未过门,倒是半个女主人了。 “所以,你有话就快说,今天只安排见一面,后续如何,我们再想办法。” 孟天玑来要人,姬应寒未必肯放,无非就是拖延住他一会儿。 跨院外值守的耳目、下人孟天枢已全部搞定,南锦至少有一炷香时间,是安全无虞的。 “好!” 南锦放宽了心,小跑着往厢房而去。 发丝逆风微抚,擦过孟天枢的手心的掌纹,不似温柔,竟莫名有种随风易逝的寥索感? …… 门未锁。 吱呀一声,南锦推开槅扇门,笑盈盈的探头进去。 “爹爹!” 她的欢喜不加掩饰,她是想念他,记挂他的,这一点从不曾作假。 屋中燃着一卷檀香,熏染着屏风上七月流火的盛夏荷塘。 屏风后的南稷山,看身影略有些老迈佝偻—— 南锦敛去笑意,快步往内室走去! 一近屏风,她灵敏的嗅觉便闻到了檀香中,混杂着一股纸焦味儿。 爹爹在烧什么? “咳、咳!” “爹,你烧什么?” 南锦绕过屏风步入,见南稷山一脸病容,披着件外衫,趿拉着鞋子,扶着玉石圆桌烧着一封信函。 火舌吞噬了大半信纸,却因为他的几声咳嗽,手腕一抖,飘然落地。 也恰好落在南锦的脚边。 南锦抬起就是一脚,跺灭了残余的火星—— 她不过低头匆匆一眼,便看到了落款处的几个字:宝珠泣求? 薛宝珠,四姨娘! 这是四姨娘给爹爹的信,她求爹爹什么? 她不是为摄政王做事,一直安插在府中的心腹耳目么? 爹爹整个人都叫姬应寒软禁了,她还有什么事需要泣求的? “你、咳、咳、你怎么来这儿啦!” 南稷山看到多日未见的女儿,眼角红了一片,一边咳嗽,一边扭头往床榻走去。 南锦立刻上前搀扶,挨着他坐下,给他身后堆了只靠枕,又添了杯茶水来。 南稷山感慨: “从未舍得让你做这些事,爹爹不在,你想必也受了委屈,吃了苦?” “不委屈,谁能欺了女儿?苦得自然是别人。” 南锦倒是说了一句天大的实话。 南稷山欲言又止,眼中是满满的不忍,他强迫自己狠心,别过了目光。 “锦儿,三月择婿,你——” “对不起,爹爹,女儿有喜欢的人,他方才已经见过你了。” “哎。” 南稷山喟然一叹,握住了南锦的手,用力捏了一捏: “回去,孩子,这里太危险了,不是你该来的地方……爹爹很快就回来,你什么时候选夫婿,那日,爹爹就回来了。” “爹,不说其他,你的病到底要不要紧?女儿怎么看你脸色这般差?” 南锦来见南稷山,其实揣了一肚子的问题。 姬应寒为何软禁他?小葵他又了解几分?孟山策的真实身份他可知晓? 可等真见到了,那些都不重要了,她只想让他好好的、健康的回家去。 南稷山咳嗽着,摆着手: “不碍事的,老毛病,就是吃药耗费了些。” “咱家别的没有,钱是不愁的,只有九州有人卖,我就有办法为您买来,家里千金万金供养着你,不活个百来岁,不花光家里的钱,您不许死!” “臭丫头,这就咒你爹了……” 南稷山笑骂一声,伸手去戳南锦的头,可又舍不得,哆嗦着收回了手。 对于这个女儿,他太宠太溺爱,可从小到大付诸的心思,又何止一个宠字? 她是自己毕生的承诺,穷尽这一生,由生到死,只为了她一个人。 棋局已经开始十八年了,胜负之手,便在三月。 他赢,无愧承诺,他输,世间尚有一人能护她——幸好幸好,孟天枢是意外之喜,也是祸乱根源。 以后究竟如何,那就交给老天爷! 他……终归是看不到了。 196 王爷请自重 这一炷香时间,南锦浪费的透透的。 她想问的,不必明说,爹爹都是一副不配合的样子,加之病容老态,她也着实不忍。 算了,只要爹爹好好的,一切来日方长。 槅扇窗牖上,飞来一记小石子,轻声落地,是在提醒南锦时候差不多了。 南锦扶着南稷山躺下,犹豫片刻后才道: “爹爹,他就在门外,您还要见一见么?” 南稷山阖目摇头,有气无力道: “不必啦,这臭小子要娶走我心坎上的囡囡宝,我厌他得紧,不见也罢。” “难不成以后我回娘家,你都不见他呀?” 南锦见南稷山有心玩笑,气鼓鼓不舍的样子,竟觉得十分可爱。 仿佛三月择婿已成定局,她是欢喜嫁给孟天枢的。 难得沉浸在小女人的憧憬情绪中,南锦菱唇微掀,水色眸光一记嗔笑,比百花娇媚,似秋水濛濛。 南稷山从未见过这般的南锦—— 当初,小丫头痴心裴克昌时,眼底写满了喜欢,但终不过少女怀春,肤浅已逝。 现在的南锦,笑意嫣然,那对孟天枢的笃定,是积毁销骨也要采撷追逐的悬崖花。 “女儿……” 南稷山艰难开口相唤,眼角微红,声音哽咽。 南锦不解,轻扬眉梢: “怎么啦,爹爹?现在就舍不得我了?” 南稷山摇了摇头,在眼底流露太多情绪之前,就仓惶闭上了眼。 “女儿……无论如何,爹爹待你如初,你也永远是爹爹最疼爱的女儿。” “您也是我最爱的爹爹~” 南锦不吝啬自己的爱意,高冷傲娇,对着外人即可。 在南稷山地方,她只想当那一个全天下都艳羡不已,被宠得无法无天的大小姐。 时间耗尽,孟天枢提醒在即,南锦敛裙站起,设言宽慰: “爹爹,你先休息,女儿一定想办法接你回家。” 言落,她旋身离开。 * 才出房门,南锦就被孟天枢一把攥住了胳膊—— “嘘。” 他行动果断,没有解释太多,拉着南锦就往紫竹林藏身而去。 南锦与他心照不宣,如此行事,大概是出了问题的。 果然,没过多久,跨院外传来了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脚步声到了月门外,开始变得闲适缓慢,甚至一步懒似一步,大有给里头之人准备时间的意思。 孟天枢眼尾光芒冷寂,唇线紧抿着。 “无论如何,不要出来。” 不是矫情的时候,南锦用力点了点头。 她与孟天枢相互依偎着,隔着紫竹林的飒飒林风,终于见到了传说中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摄政王——姬应寒! 南锦很难形容见到姬应寒时的感受,她脑海中第一个念头,就是明白了一件事。 为何摄政王府鲜有女婢,他也不曾娶妻,豢养妾室。 只因他本人生得倾城貌美,用绝色二字,一点也不谬赞了他,能伺候他的女子,天下还能再有几人? 姬应寒墨眼如星月,眉似山峦,朱唇似丹,倾颓哀绝,有股动人心魄的阴柔之美。 自己身侧的孟天枢,有天下第一公子的美誉,只是他美则美矣,还是不失男儿阳刚的,倒是这令人闻风丧胆、手段狠绝的摄政王,竟貌甚女子,魅态横生。 要不是他的一双茶色双瞳中,露出睥睨弄权的阴诡之意,南锦几乎要拍案而起: ‘哪来的绝色小倌,开个价,跟姐回家!’ …… 姬应寒一身紫绸穗褂,暗纹处行龙坐蟒,威仪赫赫。 明明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却偏偏手持念珠,用一根紫檀木簪,轻绾住如墨青丝。 孟天玑跟在他身后,面色冷峻,掩起了焦虑的目光—— 一炷香时间还是长了,她高估了自己缠斗的能力,也低估了姬应寒的警觉性。 现在堵上门,南锦一定还没有成功逃脱。 孟天玑一咬牙,旋身挡在了紫竹林前,态度坚持: “王爷,今日多为叨扰,还烦请将我弟弟交给我来管束,他自小顽劣招摇,还望王爷海涵!” 姬应寒冷笑一声,嗓子里碾出来的不屑,低沉又阴诡: “将军怕不是忘了,没有内阁拟制,没有本王披红加印,质子不得回京——你当他三岁小孩儿,犯了错,姐姐来认领,本王就该叱责几句,哄着放了?” “他来京城,也是为了寻我,事出有因,还请王爷见谅。” 孟天枢捧手,明明是求人之语,可那一股气势,总夹带着沙场的蛮狠血腥气。 让姬应寒反感极了,又欢喜极了。 他扬手,拍了拍孟天玑的肩膀,示意她挡住了紫竹林—— “兰陵将军,沙场到底还是男儿天下,你既来到京城,就该有些觉悟——本王建议,进宫之前多绣绣花,学学广袖舞,皇上虽然庸碌无能,不过附庸风雅的本事,还算九州翘楚,你得让他喜欢才是。” 肆无忌惮这样骂皇帝,天下只有姬应寒一个人了。 “我的事,便不劳烦王爷操心了。” 孟天玑亦冷冷回了一句。 摄政王上前一步,撩起孟天玑的一缕青丝,鼻下轻嗅: “你入后宫,不如入我的摄政王府,一张美人皮,少年皇帝岂有本王识趣儿?卖与帝王家,不择个好价钱?” 孟天玑浑身在排斥,当即退开一大步: “王爷请自重!” 姬应寒半点不恼,慵懒气度,嘴角轻扬: “他许诺戍南王府的事儿,除非本王就此闭眼,否则,绝无可能!” 小皇帝拉拢孟家的手段,无非是臣子蛊,他心中明镜儿一样。 本来这是他自己孤独的战役,现在突然来了个对手,日子似乎开始有点意思了? 197 为了保护她 姬应寒的目光觑向紫竹林,意味深长道: “世子莫不是喜欢本王这一丛紫竹林,竟如此流连忘返?” 这低沉的声音,顺风势入耳,南锦眉心一拧,心霎时提了起来。 孟天枢没想过躲,只是揽在南锦肩头的手,温柔一紧,懒洋洋一记鼻息音: “我方才说了什么?” “无论如何,不要出来。” “乖~” 言罢,孟天枢松了松玉腰带,不紧不慢的步出紫竹林。 他懒怠停步,声音轻慢: “确实喜欢,只是长势慢了些,我好心与它浇灌浇灌,王爷莫怪~” 姬应寒眸光一凛,还未言,他身后的孟天玑已然开口训诫: “休要无礼。” 孟天枢无奈,这才规矩捧手: “见过王爷——长姐。” 孟天玑旋身,腰身纤纤,背脊挺直: “王爷,愚弟顽劣,此番私自进京——” “嘘。” 姬应寒不耐烦的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不想再为这件事徒增烦恼。 “将军稍安勿躁,你知道的,本王如今对他,那是一点兴趣都没有的……真要借故拿了他,后宫里的小娃娃,岂不又要寻本王的不快活了?如今他是大了,养起小利爪了,有时候呀,还真是不省心的。” 孟天枢也不跟他客气,勾起一抹欠欠的笑意: “王爷英明。” 姬应寒笑得越发明快了,有意思,当真有意思。 他半抱着胸,目光依旧瞥向紫竹林,修长手指勾起墨发,茶色冷眸魅惑横生。 “你别说,世子你滋养过后的紫竹林,当真与从前不一般了,风景灼人,竟让本王也有兴趣靠近一观了?” 孟天枢睫毛一颤,哂笑声起: “我多年离京,竟不知道王爷何时对黄汤有了兴致?” 这话着实放肆,天下人谁也不敢这般调侃姬应寒,跟找死没区别! 果然,姬应寒眸光一凛,宽袖逆风起,抬手就是一掌,狠狠扫在了孟天枢的胸口。 “放肆!” 孟天枢不能用内力挡,也来不及抵挡。 偏就是用病弱之体,生生受了这一掌,这具躯体一路从青州来,受伤的受伤,生病的生病,现在又挨了这一掌,来势汹汹,差点没当场要了孟天枢的命。 咚的一声,他单膝落地,捂着肩口,笑得鲜血淋漓: “王爷……息怒,打死我,戍南王府可就绝后了……” 依旧是一副嬉笑促狭的嘴脸,好像是故意去惹怒姬应寒的。 孟天玑气得浑身颤抖,哆嗦呵斥: “你疯了不成?!” 嘴上这般说,心中却明镜一般。 天枢这样做就是为了故意激怒姬应寒,怒火中烧下,不会将注意力再往紫竹林去。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保护南锦。 这般情深义重,她虽然明白,却不理解——情致缠绵,风月情浓,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么? 姬应寒的心情,被破坏的一干二净。 姐弟两在这里唱双簧,偏还真杀不了他,由得他在这里大放厥词! 冷哼一声,姬应寒一甩袖: “让你留在这儿,倒也有些用处,滚回你的青州去,把屋里那个将死之人一起抬走。” 孟天枢诧异抬眸,对上么姬应寒深冷寒潭的鹰眸。 “南老爷?” “南稷山是不治之症,除了本王珍藏多年的天池雪莲外,他根本没有一线生机。本王请他做一笔生意,可南老爷性子倔,宁愿抛下偌大家业、疼爱的女儿,也不愿意跟本王做这笔交换,既然如此,总不能让他死在本王这里?” 姬应寒扬手一指,字字如刀: “世子便替南家人做主,早日扶棺回乡?” 孟天枢心生俱荡,顾不上嘴角边还溢出的血,他的满心满念,全在紫竹林的南锦身上。 千万,千万不要冲动,不要出来! 198 藕臂缠 风势起,竹林飒飒,落叶几多。 韧竹低伏之后,很快恢复了原样,只零星落下几片残叶而已。 南锦一动未动,彻底隐匿在了竹林之中…… 姬应寒乘兴而来,却要败兴而归,他抖落着宽袖,斜睨了孟天枢一眼: “翻手云,覆手雨,尔等命途并非天赐,而是由本王给的——不必徒劳了,你等费尽心血,不过为本王增加了些枯燥生活的趣味,懂了?” “多谢王爷……教诲!能为王爷添些堵,还能死乞白赖的活着,岂非在下的本事?” 孟天枢笑容淬着血,越发诡魅妖异。 一双深眸冷若寒颤,似嘲似谑的挑衅,从未因他是摄政王而退却三分。 面对姬应寒的态度,不仅是孟天枢纨绔世子的面具,也是他心中,真实无畏的自己! “滚。” 姬应寒一甩袖,锦衣逶迤,大步离开了跨院。 …… 孟天玑匆匆去搀扶: “我速速送你出去医治,南——” “死不了!” 孟天枢知道,长姐想说:南锦由她来照应,一会儿随她一同出府。 可素来谨慎的性格,让孟天枢打断了她的话,一腔冷意,诡笑着打断了她。 “长姐,我已是千疮百孔之身,解不解臣子蛊,我无所谓……戍南王府由你承祧,你回你的沙场去,这脂粉后宫,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避南锦不谈,直言孟天玑要入宫为妃,来换取臣子蛊解药之事。 孟天玑稍一愣怔,便恍然醒过神儿来。 余光处轻瞥,月门外的墙边,一片绛紫青色衣角若隐若现。 姬应寒去而复返了! 配合孟天枢,孟天玑一边搀扶他一边应和: “我知你此番进京,就是为我来的,但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你当好你的世子就是,若是南家大小姐选了你,厢房里的南稷山,就是你未来丈人,生死都该由你妥善送回家……至于说的什么雪莲,你只当听过,逢人都不要提及。” 每个人都有求生欲望,如果南稷山放弃,那就说明姬应寒想交易的东西,比他的性命更加重要。 孟天枢笑了笑,不再言语争辩什么。 长姐性子倔,要想她改主意,千难万难。 看着月门后的衣角消失无踪后,他才跌撞着回头,闯去紫竹林去找人。 “南锦……!” 声声低唤,充满了担忧。 剥开原先她藏身之处的竹丛,不见人影,孟天枢捂着心口剧痛,拧眉: “南锦?” 脚步声从另一侧传来,一步一缓,轻轻踩着枯落的竹叶上。 春风压弯竹节,寒衣早卸,只有一件单薄春衫,细数风流——此时,另有一双温柔的藕臂缠了来,不轻不重拥住了他站立不稳的腰身。 “我在。” 软糯轻音,似水温柔。 孟天枢没有回头,却听见她声音的一刹那,紧绷的心弦彻底松了下来。 伸手覆上她圈在腰际的手,捏了捏: “没事了,我这就送你出去——你爹爹的事,我替你来问。” “好……不过他不愿说,就成全他。” 南锦一点点哽咽,最后一句话,是她情绪沉浮万般,言辞反复千循才说出口的。 以自己以往的性子,犹可活,绝不死,就算没有那个雪莲,她也不会甘心赴死。 可现在这件事,是爹爹做得决定,方才厢房久别相聚,她心中其实已经有了些感觉:爹爹这一次,是抱了必死之心的。 若她为了让爹爹活,去跟姬应寒百般斗法,先不说实力悬殊,光是这个念头,已是彻底违了爹爹的意了。 他不愿意交易的东西,誓死也不愿。 孟天枢在南锦的眼中,只看到了平静如水,甚至比赴京路上,更加淡定平和。 这种平静偏于自欺欺人的麻木,她藏起了自己的真实情绪。 好像这样,才成熟一些,对自己好,对南稷山、甚至对每一个人都好。 南锦让孟天枢觉得心疼,比姬应寒那一掌,疼得多。 他依旧牵着她的手,设言宽慰: “你随长姐先走,等我安排好了南老爷,我们立刻启程回青州,不用一日,就能和秦城、柳清觞碰头,有清觞在,你爹一定没事的。” 南锦点头,目光往厢房菱扇窗上一落,朱唇翕动: “谢谢——你。” 谢谢你为我做得所有,我铭记于心。 孟天枢难得见她如此认真道谢的样子,稍一愣怔,纵意笑了。 伸手揉了揉她发顶,哄小孩子一般: “既以身相许了,自是不必谢了……咳。” 喉咙有些腥甜,为了不让南锦担心,孟天枢硬生生忍了下去。 …… 边上的孟天玑方才听见了清觞的名字,眼波一动,未曾言语。 只是心中依旧一阵隐动:他?竟也来了。 231 南老爷难了 南锦在‘亲手’这两个字上,咬了重音,以示自己在乎的态度。 小翠宝一时间被南锦问懵了,半响后才弱弱一句: “世子在红袖楼,我进不去!所以、所以我找魏八斤帮忙了,只隔着一扇门,转交了一手,并不是亲手。” “……” 南锦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 “交给谁了?” “晚晚姑娘……她之前得了小姐的好,一直与小姐是要好的,魏八斤便给她了。” 小翠宝越说越没底,好像自己把差事办呲了? 南锦心思沉沉,脑海中浮现出那一个看似娇弱的风尘女子,颦眉笑意,意味深长。 柳晚晚…… “小姐?”翠宝担心道。 “算了,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你把这里收拾一下,打包换洗衣裳,我要去见一见爹爹。” “可是老爷会见你么?” “会的,这一面不见,怕是生死两端了。” 南锦苦涩一笑,她说得轻松,心中却痛苦难当,不舍万分。 * 吱呀一声响,她推了门出去,三叔领着两个奴仆,掌着灯,已候在了月门之外。 “大小姐,老爷唤你过去。” 论这个府中还有谁认她,兴许只有管家三叔了。 南锦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不发一言。 三叔欲言又止,终是愧然一叹,垂下眼皮,藏起了心底难掩的感叹。 ‘这一朝变故,希望大小姐一定挺过去,以后好好生活,不负老爷这些年的布局打算。’ “三叔,还唤我一声大小姐?” “只要大小姐愿意,我一辈子都可以这么唤你——你千万别记恨老爷,他只是情绪太过,等过阵子,便好了。” 这美丽的谎言,南锦看破不说破。 吸了吸鼻子,她恩了一声,裙裾微摆,提步随他离开,一路前往正苑。 …… 兴许是南稷山病情加重,整个正苑人心惶惶,庭院中挤了一堆人。 乔夫人侍疾,跟南浩亭站在最前头。 四姨娘一脸病容,穿着素衣,脸色古怪,她搂着哭哭啼啼的飘絮,躲在廊檐下。 南霜儿和五小娘一块儿,站在人堆中央,南霜儿还小不懂事,吵嚷着困了,要回去歇觉,五小娘最为势弱,战战兢兢捂她的嘴,生怕乔夫人怪责。 南邺水已不在南府了。 阮红玉见过她身上的腾纹之后,立刻找人带走了她,安置在王府别院中。 她不说什么,只说浪蝶轻蜂实在太过猖狂,为了保护三小姐,在逮住贼人之前,南邺水就先住在戍南王府了。 除了这些人,剩下的姨娘丫鬟、小厮婆子,也都挤了个满当。 她们探着脖子听着、看着,打探着正苑屋里的动静,看着大夫奔走匆匆,摇头叹气的样子,心中也为自己谋划着。 南老爷呀——难了! …… 王大夫背着医药箱,一边捋着胡子,一边摇头步出。 乔夫人面露‘焦急’之色,追问道: “王大夫,你是青州城最好的杏林妙手了,我家老爷到底怎么样了?” “本就是沉疴难愈,加上气急攻心,已是油尽灯枯……夫人还是早做打算。” 王大夫捧了捧手,示意自己治不好了。 “爹——!” 南浩亭悲恸一声,噗通跪倒在了正苑房门外 这时候,院子里的哭声隐隐传来,连乔氏都开始抽帕擦拭泪水,悲伤神色一出,几乎是给南稷山,按下了‘死’的结局。 “嚎什么?我爹还没死呢。” 南锦信步而来,素衣墨发,未施粉黛,她自然而然的气场,让人第一时间止住了哭声。 甚至忘了,她似乎不是南家大小姐了? 232 分家产 南浩亭觉得自己才是一家之主。 这个念头在南锦被证明是野种之后,达到了空前的高度——父亲病重,油尽灯枯,母亲掌权后院,只等父亲一病不起后,家中便是自己做主了。 可南锦盛气凌人,一如往昔,这严重的侵犯到了他当家做主的膨胀心态。 “南锦!爹病情加重,全部都因你而起,你还有何脸面来正苑?” 南锦目不斜视,惜字如金: “起来。” 她连跟南浩亭掰扯几句的心情都没有。 “你——” 南浩亭气得脸色发白,手臂一拦,厉声呵斥: “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把她赶下去?” 小厮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然知道南浩亭才是未来主子,但管家三叔还在边上站着,负手缄默,他不开口,下头的人谁也不敢动。 毕竟对南锦究竟什么处置,里头当家人还没开口呢! 万一南老爷昏了头,念及这些年对南锦的情谊,会有不一般的处置呢? 总不能这会儿得罪了南锦,将来被她报复吃苦头?南锦惩治下人的手段一向是出了名觉得。 “你们……” 南浩亭诧异了。 这时,管家三叔站了出来,毕恭毕敬,不敢有半分的怠慢: “少爷,是老爷唤大小姐来的,想必,是有事情要交代?” “事情,还有什么事情好说?爹安心养病就是,这等孽障,必定是要直接赶出南府,从宗谱中除名的!” 管家三叔皮笑肉不笑,躬身道: “老爷既说了要彻查,如何处置,现在还为时过早?” 乔夫人在边上阴沉着脸,对着管家三叔这个倔巴头很是不满,偏生家中大部分产业都还是他替南稷山打理着,真正教权在南浩亭手中的,只有很小的一部分。 她一直耐心等着,等着南稷山死后,也要把这个倔巴头一脚剔出南府! “浩儿,你爹还病着呢,血脉之事是要彻查,但暂且压一压,免得你爹更加生气——这么多年混淆血脉,真假偷换,还差这一个晚上的么?” “是,母亲。” 南浩亭生着闷气,淡淡应了一句,看向南锦的目光,愈发阴冷。 “咳、咳,都进来,都进来——” 这时,正苑堂屋中,传来了南稷山的声音,十分郑重徐缓。 乔夫人看了南浩亭一眼,率先提步,推开堂屋门,领着众人鱼贯而入。 南稷山本就忍着咳嗽,这风势裹挟而入,他咳得愈发厉害了,仿佛要把五脏六腑全咳出来一般。 南锦走在最后,忍着泪,把槅扇门重新掩好。 至此,一张屏风隔出内外两进,南稷山躺在里头的罗汉床上,他用力咳嗽着,可脸上却红光满面,眸光精光熠熠,像是到了回光返照的最后时刻了。 乔氏、南浩亭、四姨娘飘絮、五小娘和南霜儿,管家三叔和南锦,大家满满当当,皆跪在屏风之外。 剩下无所出的姨娘妾室,是不配进正苑见南稷山最后一面的。 “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南家这点东西,我不做主分一分……也走得不安心太平,你们都来……都听好了。” 乔氏一听,还要分家产?这南府就一个儿子,老子走了,怎还要往外分? 她提帕拭泪,好不伤心道: “老爷,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浩亭是你唯一的儿子,家中生意大,你不教他,他一个人如何挑起这么大的家业呀?老爷……你快别说这样的话了。” 一句话,方方面面再提醒南稷山,他只有一个儿子,唯一的儿子。 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南稷山的声音,隔着山水屏风传来: “南家的生意,他一个人吃不下的……与其日后败了,不如现在、现在分了……你们各自生活,我也好安心一些。” “老爷?!” 乔夫人震惊了。 南稷山不管她,只是叫了管家三叔: “老三,交代你的事情……办妥了么?” 管家三叔跪在地上,头也没抬,一脸悲苦不舍的神色,哽咽开口: “老爷,都办妥了,茶叶、瓷器、木材类的生意,我都折卖了,折卖的银两分成了五份,夫人和大少爷一份,大小姐一份,二房三房四房领一份,剩下的小娘们,分这最后一份。” 除了南锦和三叔之外,众人皆瞪大了眼睛,心中纳罕: ‘什么,这么算算,竟然还是南锦最多?她都不是南家大小姐了!’ 南稷山长叹一声,哪怕心里想把所有的钱都给南锦,可表面功夫,他还是要做的。 “好,大小姐的这一份,就挪出来给三房,邺水是要嫁去戍南王府的……就当给她添嫁妆了。” 饶是这样,乔夫人还是不愿意。 本来都是自己的,凭什么要折卖生意,分给这些妾室生得女儿?! 南府家大业大,为何现在就要变卖产业了? 照着管家三叔这种卖法,岂不是除了布庄、丝绸行、酒庄客栈外,就没剩下什么了? 233 不辜负 南稷山挣扎着,费尽扭头看了一眼屏风后的众人,见大家虽然神色各异,但到底还不敢置喙他的决定,于是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南家之所以有今日家业……是皇恩浩荡,圣泽长存,定南家龙纹丝为御贡皇商……丝织庄子就由浩亭承继下去……女儿们未出嫁前,由兄长教养,出嫁从夫,嫁妆之数皆有定例,其母由南家奉养,不可怠慢分毫。酒庄客栈,继续由老三搭理,算年账,缴分红,剩余的,由他自行支配,二十年后,收归南家。” 乔夫人不可置信。 什么?南家的酒庄客栈,要给一个异性的外人掌管?还是二十年! 等于说,只有等三叔死后,这一大笔产业才能回归南家! 南稷山是病糊涂了,怎么会有这种昏招?平时信任三叔,交给他管也就罢了,现在正是收权的最好时机,如何舍弃亲生儿子不给,愿意给个外人? 管家三叔看了乔夫人一眼,不卑不亢道: “是,老爷,我记下了。” “我不同意!” 乔夫人实在忍不住了,拔声而起。 南稷山早知她心中不满,一边咳嗽一边笑着道: “由不得你不同意……我已决定了,老三办事,我放心,一家倒了,还有一家能撑一撑,否则这一大家子跟着他,指望着他一个人,我走得不安心。” 话里话外,都是对南浩亭的不放心。 但乔氏听出了更深一层的意思:莫非,还要让三叔私下里偷偷养着南锦不成?! 面上嫌弃她,厌恨她,其实心里还是想保着她的是不是? 不然,为何还留了三叔一块产业,只要年底给点钱,平时赚来的钱如何花销,乔氏她根本管不到! “好了,莫要不知足,田产庄子宅子……都是你的了——都出去,都出去!” 南稷山有气无力,说一句话就要耗费极大的心力。 乔夫人心有不甘,南浩亭更是脸色铁青,到底是乔氏能忍一些。 心道:等你入了棺材,日后浩亭掌家,总有办法一点点夺回来的!二十年?还要接济南锦?不可能,她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领着众人要离开正苑,南稷山最后点了一句: “锦儿,你留下。” 南锦一步都未曾挪过,就算南稷山不留她,她也是不会走的。 乔夫人生怕南稷山还有什么财产交代给南锦,磨磨唧唧也不肯走。 可管家三叔的态度十分坚决,除了南锦之外,他将所有人都“请”到了门外,叫了三五家丁,严防死守,牢牢看住了房门,不允许放任何人进去打扰。 …… “过来。” 没有外人在场之后,南稷山不需要再演了,声音柔缓,满是不舍。 南锦吸了吸鼻子,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悲伤,她提步,绕过阻挡视线的屏风,一步步,走到了南稷山的床边。 蹲坐在红木脚踏上,她用力握住了南稷山的手: “爹爹。” “乖女儿,你可怨爹爹?” 南稷山颤抖着手,抚上了南锦的头发——像小时候无数次抚摸一样,这一次,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南锦垂泪,轻摇头,随即又重重点头,哽咽道: “怨,爹爹肩上担了太多,什么都想成全,什么都想做好,独独自己的性命,是最不值钱的筹码,可以牺牲,可以不要——女儿改变不了什么,只好怨你了。” 南稷山失笑一声,知道她指得,是姬应寒手上想要交换的救命雪莲。 他不愿意换,肯定是有原因的。 只是他不能说,也不必说了,把南锦送离这个吃人的漩涡,她不需要再知道任何东西了。 他知道南锦也为自己留了一些钱财,但本能觉得不够花,也不舍得委屈她。 所以把一部分家业留给三叔,二十年,足够为南锦积攒不少钱财,供她花销,一世衣食无忧了。 是要再替她解决一些人,一些事,有些秘密,就会随自己一起埋入黄土了。 “你……果真应了孟山策的婚事?” “他知道,我是不会嫁给他的。” 利用二字,若是彼此心知肚明,则变成了交易。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南锦不会心存愧疚,她能给的,不能给的,孟山策心中一清二楚。 南稷山欣慰一笑:到底是养了十八年的女儿,情之一字上,她是不会妥协半分的。 “那世子呢……?” “白首之约,我当赴约。” “锦儿……” “爹爹,我知道你为我做了很多,我很感谢你,但有些麻烦,不是我想避开就能避开的……以后你不在身边,若还想避,又有谁再替我瞒天过海?我想一步步走到他身边去,用我的力量帮助他,或许有一天,我能跟他堂堂正正携手,不负这一场盟约。” 南稷山还想说话,但嗓子腥甜的剧痛,已经不允许他再说一个字了。 他开始剧烈的咳嗽,一双浑浊瞳孔,泛起不舍的泪花。 水汽朦胧,他只看到了南锦的轮廓,却见早逝的苏真真含笑望着他—— “真真……” 女儿宠了十八年,最后赠她自由,我做到了,却看不到了…… 一声气音从喉咙溢出,南稷山轻轻打一个嗝,紧握的手松开,鼻子再也不进气了。 南锦一直低着头,紧握着南稷山的手。 她的肩膀耸动,强忍着泪儿,只觉喉咙梗着一团湿棉花,又酸又硬。 几次想要失声痛哭,却被她硬生生的忍住—— 终于努力抬头,一行清泪滑落,南锦喑哑着嗓子道: “爹爹,我不会辜负你的,我会努力活着,努力幸福的活着的。” 234 留下她衣裳 南锦亲手替南稷山整理遗容,掖好被子。 她足足在罗汉床边坐了半个时辰—— 上辈子亲缘浅薄,她一个人在豪门厮杀博弈,满心满念皆是利益、胜负。这一世,她有幸得了这样一个宠爱自己的爹爹,哪怕身世离奇,宿命背负,也只跟老天爷抱怨几句,并不后悔拥有南锦这个身份。 现在,南稷山走了,连带着原主从小的记忆一起席卷而来,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翻卷着,年年岁岁,喜怒哀乐,南锦十八年来成长,南稷山从未缺席。 忍着心酸落寞,南锦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南稷山才能走得安详从容。 她要努力保全自己,保全南家世代承继的秘密,才算不辜负爹爹的一番苦心。 到头来,身为生意人的他,钱财、生意却成了最不屑一顾的东西了…… 泪水止住了,眼角依旧烧得通红。 南锦整肃衣冠,收敛神色,缓步推门出去,声音又低又缓: “爹爹去了。” 管家三叔噗通一声跪下,以头抢地,哭嚎道: “老爷!” 奴才们以三叔为首,纷纷下跪磕头,哭送南稷山。 反倒是方才哭得最凶的乔氏、最孝顺的南浩亭,这会儿愣在了原地,一时仓促,没能最先反应过来。 乔夫人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南稷山死了,死在南锦跟前,他最后说了什么,岂不是只有南锦一个人听见了? 南家是不是还有其它的钱财,被他悄悄留给南锦了?! “南锦!定然是你,是你气死了我爹——方才明明还能说话,能交代事情,怎么你一进去,他就去了?你跟他说了什么,你说!你说!” 南浩亭反应过来了。 他龇牙裂目,一脸凶相,就差上前揪着南锦的衣领诘问了。 南锦孑然一身,雪色凝霜,她冷冷看着这个从小疏离的兄长,寡淡开口: “倒也没说什么,只说爹爹病重,家中日后便由兄长承继、打理生意了,我顺嘴多问了一句龙纹丝愆期之事,不知处理好了没有——你这么说来,爹爹果真是被气死的?” “南、锦!” 南浩亭不明白,都落得这副田地了,凭什么还图个嘴上快活? 她低个头,求个情,自己倒是能念在多年兄妹情意上,对她手下留情! 哪怕南府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也不至于当她流落街头,免得外人指着南家的脊梁骨戳。 现在可好,他讨厌她这一副死不低头的嘴脸,心道:休怪我无情! 乔夫人袖子一挥,大有发号施令的威严: “老爷病逝,一应丧殓都由我来铺排,三叔,你劳苦功高,这件事,你便歇一歇!” 南稷山刚死,人还没凉透,乔氏就琢磨着夺权了。 管家三叔额头碰着青砖地,涕泗横流,半点没有把乔氏的话听在耳中。 小厮们、丫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是继续跪着哭,还是听夫人指示,为丧事忙碌起来。 乔氏一看自己竟然使唤不动奴才,心中诧异忌惮,怒气中烧: “这个家谁做主,心里都不掂量一二么?!不愿意做活的,全撵出南府!” 乔氏到底还有几分威严,多年下来操持内帷,这点魄力架子还是不虚的。 下人们见管家三叔没有反应,便只好起身,听从乔夫人吩咐,匆匆奔走忙碌起来。 报丧讯的报丧讯,挂白幛的挂白幛,请水陆法事来超度的,也立刻奔去郊外寺庙了。 乔氏早有准备,铺排开来有条不紊,松弛有度。 一时间,庭院内空了大半,乔夫人长抒一口气,一步步走下台阶,指着南锦道: “老爷去了,南锦如何处置,老爷并没有留下话来,现下府中我操持着,并趁着今日,将这件事一并了结,拖延久了,倒是叫外人看笑话!” 南浩亭冷着脸,点头应承: “不必细查了,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什么可查的?还嫌南家不够丢脸么?” “自是不必再查,即可勒令宗祠剔了南锦的名字,将苏真真的牌位移出祠堂,等老爷下葬之后,再把苏真真的坟一起迁出我南家祖坟地!” 掌权之后,乔夫人嘴脸变了,变得更加赤裸裸。 南锦一听,乔夫人还敢动自己的娘亲,这等凌辱,她是决计不肯的。 不过不需要南锦亲自出手,管家三叔已踉跄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虽哭得两眼红肿,但眸光冷厉,神志清明的很。 颤着手从袖笼里拿出一封火漆封缄的信函,其上是南稷山亲笔所书——看起来,是一封白纸黑纸的遗书。 “夫人做主不假……可有关大小姐如何处置,先夫人如何态度,老爷早有遗命,谁若不允肯,便不是我南家人,不是我南家人,那原先分好的财产,一个铜板也拿不走!” 三叔这话不是恫吓,而是实打实的底气。 无论是生意也好,还是存在钱庄里的钱也罢,全部需要南稷山的一枚印信方可提取、交托。而现在这一枚印信,竟然交到了三叔手中,可见南稷山对他的信任。 乔夫人忍着怒火,连手指都在微颤,仰着下巴,忍声道: “老爷,是什么意思?” 管家三叔不急着拆遗书,只冷冷道: “大小姐离开南府,所有人不许与她为难,先夫人的牌位、坟冢不许动一寸一毫,老爷入殓后,要和先夫人葬在一处,同碑同茔,松柏常青!” 乔夫人忍了这许多年,本以为终于忍到头了! 却没想到,还是掣肘在别人手中,这个该死的管家老三,南稷山,都这会儿还在维护苏真真,维护南锦这个贱蹄子! 无可奈何之下,是满心愤懑的爆发! “好,好,老爷要继续跟先夫人生同衾死同穴,那是老爷自己愿意!可南锦不是南家血脉,她不许留下,身上的衣服、首饰,也全是南家的,统统不许带走!” 乔夫人已经有些歇斯底里了。 她身边的婆子,就是被南锦扎了手的那个,见报仇的机会到了,忙道: “还愣着干什么,上去给她扒了!” 管家三叔自然还要维护南锦,却被乔夫人一记怨毒目光凝住: “怎么,老爷遗书难道还说了,要给从前的大小姐留上这么一件衣裳?” …… 南锦勾起一抹轻谑笑意,泠泠扬声: “三叔,不必与她掰扯,我自己会脱——爹爹去了,我该为他卸簪褪衣的。” 235 脱衣离家 众目睽睽之下,正苑当庭,石灯莹莹,月色蒙尘。 南锦素手解衫,脱簪披发,层层束缚落肩而下,逶迤及地,轻而无声。 可在南锦听来,这是刑具枷锁落地的声音—— 她只穿着一身素白亵衣,赤脚站在微凉的青砖石上,青丝在脑后微曳,浮上一层银白色的月光。 转身看向正苑槅扇门,丫鬟们以贯而入,为南稷山更换寿衣,支起白色幛布。 她双膝跪地,稳稳当当三个响头磕在地上,跪送爹爹,也谢他这十八年养育之恩。 “爹爹,女儿去了。” 吸了吸鼻子,南锦目色忍痛,重新站了起来。 这一次凝向乔氏,就没有这么好的脸色了,她冷着声直言道: “我会离开南府,今后,也不会以南家大小姐自居,要如何编排我,你请便……只是我娘的坟你敢动一下,我也绝对让你后悔,我说到做到。” “……” 乔夫人拢在袖笼中的手,用力攥成了拳头。 她心中明明知道南锦,没了南稷山的宠爱,没了南家大小姐的头衔,她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是。 说这一番话,不过是强弩之末,撑着最后的脸面罢了! 只是为何,迎上了她深邃冰冷的目光,她心中不由一颤,竟生出几分惧意来? 不等乔夫人开口,南锦继续开口: “哦,还有一件事,我得提醒你——皇商御贡,是我爹爹的心血,南家产业也是祖祖辈辈留下的老本,南浩亭若是好生担待着,这些老本够他吃一辈子了,若是朝三暮四,搞七捻八,我也不会坐视不理。” 南浩亭听了这话,面子上下不来,拔声怒道: “你还有什么资格坐视不理?” “大鱼吃小鱼,强者为王,这不是生意场上不变的道理么?我需要什么资格?无论我姓什么,只要我愿意,爹爹留给你的一切家产,我都可以买回来……不信,你大可试试!” 南锦自信满满的样子,激得南浩亭更加生气。 几乎丧失了君子风度,指着南锦的鼻子叫骂: “你最好滚出青州城,否则,有我在的一天,你别想有一天好日子过。” 南锦斜睨了他一眼—— “彼此彼此。” 言罢,她利落转身,赤着脚走了。 脊背挺得直直的,发丝摇动着,月色浮光将她的身影拉得纤长。 * 有三叔保驾护航,没有人再敢为难只穿着一身亵衣的南锦。 她穿花过院,走过抄手游廊,步过九曲水榭,一进进院子,一重重高墙,终于离开这个生养她多年的‘家’。 后门外,管家三叔已经安排好了一辆马车,会送她去南岭的飒风。 小翠宝抱着一只小包袱,委委屈屈站在马车边,虽然眼睛哭成了核桃,可坚定的目光,一刻也未从南锦身上移开。 “小姐!” “大小姐。” 荆禾脱下府中管事的衣裳,穿着自己的褐色布衣,和阿布一起跨坐在车辕儿上。 他笑容淡淡的,对于去留很是从容。 不稀罕南家给的管事位置,南锦不在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他早决定了,南锦去哪儿,他就去哪儿。 阿布见南锦就这么出来,忙钻进马车里,翻出一件氅衣。 想给她披上,又有些局促不安,最后还是闷着脸,往前一递: “穿!” 只有一个字,还颇有命令的口吻。 南锦接过,好笑一声道: “知道我不是大小姐了,现在更加嚣张了?” 阿布涨红了脸,立刻挠头,有些懊恼: ‘不、不是这个意思!’ “好啦,逗你玩的。” 南锦轻松耸肩,回头望了一眼,已经对她紧闭上的南府大门,感慨道: ‘有些身外之物,是带不走的,有些真心真情,也是留不住的——我们走,再不走,城门就要关了。’ 荆禾点头,噔噔跑下来,用自己的后背给南锦当上马凳。 这一次,他早有准备,温声道: “这一次,我还是心甘情愿的。” 南锦柔声:“谢谢。” 她轻踩上去,感受到荆禾坚实的背脊力量,和小翠宝一起进了马车内。 阿布本来就是只属于南锦一个人的奴才,卖身契不在南府,随时都能走。 他看到南锦赤着脚出来,又只穿了亵衣,心里很生气,觉得南锦一定是被欺负了。 怒火发泄在了马鞭子上,下手又没了轻重—— 啪的一声响,马屁股灰尘扬起,马嘶了声,飞速冲了出去。 南锦还没坐稳呢,立刻往里头跌了进去! “阿布!!我要罚你一天不许吃饭!哦,不对,是一个月不许吃肉!” 南锦在车厢内咆哮着。 236 城楼相送 城门入夜,轮廓晕染着一层银白月光,疏离冷漠,千年不改。 隐匿在女墙后的人,静静看着南锦车驾离开,她披麻戴孝,一身白衣。 郭答郭答,有马蹄声响起,听着身后之人的步子声,柳晚晚淡淡开口: “三叔。” 管家三叔一脸沉色,疲惫麻木了膝盖,连身形都有些不稳。 为南稷山的丧事操劳半夜,终于得空来这里见一面柳晚晚,三月择婿一过,随着南锦的自有,她也要离开了。 “你穿着这样,倒是招人怀疑。” 三叔灌了冷风,掩唇咳嗽着,他解下身上披风,给柳晚晚披在肩头。 南稷山宠爱南锦,他也一直待柳晚晚很好,把她看做自己的干女儿疼爱。南锦走了,柳晚晚也要离开青州,加上老爷去世,这接二连三的打击,明知道总有这么一天,还是悲伤难过,心口绞痛着喘不过气来。 柳晚晚抚上肩头,系好披风锦带,声音柔软: “南老爷也真心待我,加上他算是我家世伯,为他穿一身孝衣,也属应当。” 回过身,柳晚晚见三叔面容悲苦,设言宽慰道: “这一切如南老爷之意,他走得从容安详,三叔也不要难过了。南浩亭是个不争气的,南家还要指望三叔从旁辖管,这不也是南老爷的意思么?” 柳晚晚心思聪明,很多事,她其实看得很是玲珑透彻。 三叔有时候觉得心疼她,有时候又担心她,这一趟浑水里的人,聪明并不是好事,有时候笨一点,麻木一点,才能快活长久。 “大小姐簪了芍药花,选了大公子——老爷之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大小姐的感情用事。到底是多虑了,生死自有面前,难得她小小年纪,倒也看得透彻。” “……恩。” 柳晚晚恩了一声,目色掠向远方。 心中到底是有一丝歉意的,是她擅作主张,烧掉了那一份信。 那时的第一反应,是不想南老爷多年心血白费,离开孟天枢才能离开漩涡中心,否则是不是南家大小姐,早晚有一天,还是会被重新卷进来。 这一场孽缘,要不得。 南老爷心疼南锦,爱屋及乌,自然不忍她心伤,失去爱人。 可她不会,她在风月场中这些年,看多了情爱旎旖。 她深知一件事—— 绝情冷爱胜过太多暧昧不清,杀伐果断总能赢了藕断丝连,情意绵绵早晚见异思迁,这世上,赢得多是薄情之人! 南锦该自由,彻彻底底的自由。 方才看着她车马辘辘,优哉游哉的离开青州城,原先的一点歉疚,如今烟消云散了。 …… 深吸一口气,柳晚晚笑着道: “三叔,我也要走了,这年来你给我的银子,足够我赎身了。” “要去哪儿?” 三叔关切一句。 柳晚晚摇了摇头,含笑道: “三叔,我的踪迹,你还是不知道的好,我希望你平安——不过无论我去哪儿,我都不会忘记您和南老爷待我的恩情的,我身上的图腾,我会好生藏着,寻一个深山老林,与花鸟作伴,终此一生。毕竟柳如丝总有一天会嫁人,一旦她身上显不出图腾,我的身份就藏不住了,所以我要走,趁着现在,离开青州城。” 其实她早该走了,只是为了报恩,一直留到了今天。 现在南锦自由了,南稷山也去世了,她确实该走了。 管家三叔再不舍,也绝对不会留她,只是又塞了一包东西过去—— 柳晚晚笑着摇头: “三叔,我有银子。” “不是银子,是你素来爱吃的桂花糕,拿着路上吃,好生照顾自己,今日一别,此生不见,我盼你平安,你也祝我康健,这样才好。” 柳晚晚接过一包被胸膛捂热的桂花糕,泪水落下。 她以为自己不会再哭了,忍得住被羞辱时的悲伤泪,却停不住分别时的不舍泪。 “好孩子,走……” “三叔,保重。” “你也保重。” 柳晚晚一步三回头,终于狠心扭头,一步步下了石梯,隐入黑夜之中。 抬头借着一点月光,柳晚晚打开手中的油纸包,撵了一点桂花糕,想赶走嘴里的苦涩滋味—— 谁料后劲一阵钝痛,眼前发黑,霎时便软身倒在了地上。 不省人事。 桂花糕跟着掉在了地上,被一双黑色高靴,用力碾进尘土之中。 237 没有失身 南锦回到飒风,昏天暗地睡了一觉,睁开眼,已是翌日昏傍。 喉咙火烧火燎的,呼出的气也炙热滚烫,身上盖着的那一层薄被子,似乎隔着一重冰火,她只觉得外头好冷,被子里却好热。 发烧了? 伸手触了触额头,南锦苦笑一声:离开南家,这副躯体的骨子里,还是难舍痛苦的。 笃笃。 小翠宝敲响了房门,端着一碗小米粥,还有三叠精致小菜进来。 声音软糯,轻唤着她: “小姐,你醒啦?先吃点东西?” 南锦很久没有见到小翠宝这般小心翼翼的伺候了。 或许自己表现的越淡定冷静,小翠宝就更加担心,可惜自己无从解释什么,也并不希望翠宝知道的太多。 适当的情绪发泄,并不丢脸? “南府如何了……?” 声音喑哑低浅,带着浓重的鼻音。 小翠宝眼眶立刻就红了,忍着泪,小声道: “按着规矩治丧,天气渐热,所以头七一过就下葬了……乔夫人,呸,姓乔的坏女人,早早把权拿捏在手里,凡事不与她对付的,小姐房中伺候的其它丫鬟,都叫她寻出过失,撵出府去了——就是庄子马厂的福叔,也叫她开发了。” 南锦并不意外。 新官上任还有三把火呢,乔氏等了多久,才等到这一天。 不雷厉风行,大刀阔斧一番,怎么对得起她这些年的心机谋算? 南锦端起小木盘里的粥碗,一勺勺舀着,轻吹着气: “拣几个中用的,招来飒风,日后我有用……不乐意来的,或者你瞧不上的,每人打赏五两银子,让他们自谋营生去。” 乔氏想打压,她便要去捞。 不说这些人会有多忠心,只要不因为这件事,从而嫉恨上自己,来日变成祸害,南锦就已经很知足了。 小翠宝点了点头,但还是疑惑了一句: “小姐,飒风要不了这么多人伺候,小翠、小宝伺候的不好么?” “我由你伺候足够了,这些人我替她们另谋活计,至于小翠和小宝,她们想伺候的事南家大小姐,亦或是戍南王府世子妃,已经不是我了,与其强留,不如卖个人情——你送小翠去三小姐地方,送小宝去柳如丝地方,对了,记得把箬丹换回来。” 南锦头未抬,就给她们谋好了出路。 她也明白,经过上一次事儿,柳如丝早对箬丹失去了信任,起了疑心。 被折磨这些日子,箬丹巴不得离开柳如丝这个无能草包。 小翠宝眨巴眼睛: “小姐,你的意思是——” 南锦吃了两个,实在没胃口,就搁下了粥碗,斜靠在床板上,泠言开口: “柳如丝也是长女,我不在了,孟天枢未必肯娶南邺水,她的好日子又到了,谁是将来的世子妃,还两说呢。” 小翠宝一听便垮了脸: “那小姐你怎么办呀!世子心里,明明喜欢的是你!” “那便够了。” 南锦抬眸,孕着半泓春水,奕奕有泽。 * 戍南王府别院。 南邺水已经哭了好几日了,突逢变故,手足无措,除了哭她哪里还有主意? 她不知图腾之事,莫名其妙被带去了别院,好多人看守她,管家说浪蝶轻蜂一天没有缉捕归案,她就一日不安全,不能离开院子一步。 伺候丫鬟们看她眼神怪异,阮红玉来探望过一次,怕她因为名节之事寻了短见。 可只有南邺水自己清楚,那个浪蝶轻蜂,压根没有碰过她呀! 咣咣拍着门,哭声尖厉: “没有,我没有失身,他还没有得逞,飘絮妹妹就来了!我身后、我身后的图纹,我洗了个澡便有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呀!” 灯婆子是阮红玉的心腹,替阮红玉守着南邺水。 房门外一把凳子,她端坐着嗑瓜子,这些话她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您呐,消停一点,名节事大,可性命更是要紧,比起其它被他夺身又剥皮的女子,您算很幸运的了……要是南府二小姐晚去一步,您怕是性命都难保!” “来,来找婆子验身呀!” 南邺水趴在门缝中,几乎歇斯底里的叫着。 灯婆子冷哼一记,低声道: “王妃吩咐,不许你见任何人,你的身子是决计不能再给别人瞧的!南老爷过世,乔夫人和南少爷,根本没有搭理你的心,你未来如何,全是王妃一句话,我劝你,老实些为好,有吵闹的闲工夫,不如去参念一下佛祖保佑才好!” “我要见我爹,我要见我大哥……我要见我娘,放我出去!” 南邺水越哭越伤心,缓缓坐到了地上。 …… 不远处,阮红玉站在昏黄的庭院中央,把目光看向身边长身玉立,目色隐忍的孟天枢。 薄唇翕动,她软了一贯严厉的口吻: “枢儿,我知道,娶她是委屈你了——如果你真喜欢那个南锦,等事态安定些,为娘再替你说合,纳她为妾,你大哥一向疼宠你,不会为了一个女人伤了你们的兄弟之情。” 阮红玉这话,倒也不算十成十的真心。 她想先稳住孟天枢,让他把南家真正的长女娶回家,南家的图腾现世,绝不能再放任不管了。 而且,她心中了解这个小儿子—— 从小他就敬重大哥,山策只要坚持,南锦也簪了芍药,他哪怕心中再喜欢,也会割爱的。 身为世子,便要去承受他该承受的,他从小享受的目光恩宠,特殊待遇,用一个南锦去偿还给山策,也属应当。 只是这一切,全是阮红玉的自己想法。 孟天枢冷淡着双眸,波澜不惊,薄唇倾吐出的话,却字字如刀,掷地有声。 “母妃,我是不会娶她的。” 他可以不娶南锦,赠她自由,但也不会违了白首之约,去娶另外的女人。 没有事情可以强迫他,南家长女,守护图腾秘密,这些都不行。 238 不止见,要娶 阮红玉沉下了眸子,眼尾一道细纹,是岁月赠予的不怒自威,冷厉端重。 这件事,是孟家祖宗定下的规矩,是孟氏子孙必须承担的宿命—— 她的孩子,也不许当逃兵。 深吸口气,阮红玉换了口吻,没有再哄着孟天枢,近乎下命令般勒令他: “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她是南家长女,就必须进我家大门!” 孟天枢心绪跌宕,喉咙腥痒之后,嘴角溢出血来。 他略弯着腰,止不住的咳嗽,清矍身姿在月光浮华的笼罩中,更显悲寥。 阮红玉差点就心软了。 常年忍受臣子蛊的天枢,已经为孟家宿命承受太多,强加给他的婚姻,确实太过残酷——可是!可是时间不多了,纵然是王爷,也绝对不会首肯,让已经显示的图腾,流落在外。 娶南邺水回去,其实也是在保护她呀! 孟天枢暗自催动内力,让脸色更加苍白,唇色泛青,咳嗽不止。 他抬起一双眸子,不复平常恣意纵浪,看向自己娘亲的眼神,是依赖而清澈的。 “父王年轻的时候,不是也执意娶了您么?” 阮红玉心头一震,回忆往事,她跟着红了眼角: “那不一样。”她心虚了。 或许正是这一份对孟家宿命的亏欠,让阮红玉执着无比,想让儿子弥补回去。 当年种种儿女情长的张狂,阮红玉已为此付出了不可言说的代价,王爷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夫妻感情深刻,一生再无另娶,所以府中子嗣凋零,除去山策,也只有天玑和天枢两个孩子。 阮红玉要强,她既要了感情的忠贞,却也知子嗣对孟家的意义。 所以无论是天玑还是天枢,都为此承担了太多了…… 孟天枢惨淡一笑,修长手指揩去嘴角血渍,声声轻唤,唤起了阮红玉过往的记忆。 “那一年,长姐弃红妆,披戎装,替我奔赴南疆……母妃躲在房中流泪,钱嬷嬷劝慰的话……我犹萦在耳……她劝母妃为父王纳妾,开枝散叶,母妃咬碎了牙绝不同意,只说‘我这一双孩子,这条命是孟家的,爱人的心是他们自己的,我绝无干涉’……所以后来大哥被迫娶南家大小姐为妻,我不愿,也是由着母妃这一句话。” 他声声切切,只为了告诉阮红玉一件事。 他为孟家、为宿命舍命相陪,唯一自由的,只有一颗爱人的心。 若是连这一点都剥夺了,他又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分别? 阮红玉忍着声,两行清泪滑下,嘴角不住的抽动—— “枢儿……” 孟天枢淡淡一笑,苍色唇瓣,因血色而瑰丽。 “娘亲,我喜欢她,白首允诺,青山为证,我——绝不另娶。” 说完,他似真半假,重重跌在了地上,在不省人事了。 阮红玉慌了神色,忙去切脉诊断! 见孟天枢脉细微弱,体内真气乱窜,在臣子蛊的反噬之下,他已是大凶之象! “枢儿!天枢!来人……快来人!” 世子晕倒了,不被允许进入后院的奴才们,这才手忙脚乱冲了起来。 抬人的抬人,请大夫的请大夫,夜深无静,灯火灼人。 …… “大夫,如何了?” 阮红玉在门外急切的问。 被请来的医倌,是阮红玉一向信任之人,也是知道臣子蛊的人。 他摇了摇头,面色凝重: “这一次非常凶险,世子实在太不当心自己的身子了,我会尽力相救,能不能清醒过来,还得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这话说得太模棱两可,阮红玉肯定不依: “这是何意!我要他好好的活着!是不是需要解药,我这就去京城求来!” “王妃息怒,世子心绪郁结不发,心病磋磨,便是解药也难续命,还得看他自己的信念,若自己都不想活了,华佗在世,也救不了他——我会尽力的,这些日子,莫要打扰他,等清醒过来,才算稳住了性命。” 医倌字字斟酌,袒露肺腑之言。 阮红玉心头一震,后悔不已,喑哑着声开口: “拜托你了……” “应当的。” 医倌抖落宽袖,捧手作别,外出寻药引子去了。 阮红玉放下话来,好生照看着世子天枢,不许任何人打扰。 至于关于南邺水的婚事,暂且压一压再说。 * 孟天枢的卧房,红烛泪干,一掊青烟消散无踪。 楠木雕花大床下,一阵机拓声传来,柳清觞费力爬了上来,一来就骂咧咧的。 “无耻,卑鄙!竟然还用天玑的字迹骗我来这儿,你怎么不死了算了!” 孟天枢仰面躺在床上,已是气若游丝,干裂的唇翕动,不忘调侃他: “我死了……你舍得我长姐伤心?” “罢了罢了!烦死我了,天玑还在外头缉捕浪蝶青峰呢,你这哪一出啊?苦肉计?还是装死啊?” 柳清觞骂归骂,也知道孟天枢情况不好。 虽骗过了医倌,不至于凶险到那种程度,但也是伤及心脉,要好生诊治的。 右手一番,从玉带中掏出金针,嗖嗖嗖打下几个穴位,压住了孟天枢体内乱窜的真气。 大约半个时辰后,孟天枢总算舒服了一些,能扶着床柱子,下地走路了。 柳清觞看他拿衣服,忙呵止道: “我的祖宗小舅子,你这还要哪儿去?” “我要见她。” 那一朵芍药是他心中的刺。 况且,他也很担心她,南稷山死了,不知她该伤心成什么样了。 没了南家长女这个身份,哪怕她身上还有些家底,也怕她被人欺负。那些人纵意嚣张,她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等着看她的笑话。 “疯了不成,好不容易骗我王妃,你这出门就被逮回来了!” “世子的身份暂且不用了,医倌寻的那一味药引难得,我尚且有几日时间……我要去地下城,秦城会在那里等我。” “你要用苍桦的身份?” “恩。” “干嘛?见南锦么?” 孟天枢摇了摇头,黑曜石般的眸子,暗火灼烧,掷地有声: “不止见她,我要娶她。” 279 到点还情债了 耳廓处战栗酥麻,像羽毛轻挠在心尖上,一阵阵的痒。 雪肤上激起延绵的红潮,呼吸急促。 这些日子,杳无声息,南锦心里怨怪着他,却恨自己不争气,三言两语,一记深吻,就这么轻易的原谅了他。 心里是不怨了的,嘴上却不肯服输。 “我已经有夫婿了,何来争抢东珠,再寻良人之事?世子莫要冤枉了人。” “哦?太久没回青州城,是我孤陋寡闻了,竟从不知南大小姐已经婚配嫁许?” 孟天枢眸中盛着寸寸相思,一见到她,便化成绕指情柔,交缠着宠溺的光。 口吻是戏谑的,情愫是赤忱的。 身边虽暗,但南锦读懂了孟天枢的星辰眸色,他的情深义重。 “世子认错人了,天光落下之处,我是梦锦,地下城主夫人,苍桦的妻子~” “如此——确是我唐突了。” 孟天枢低低笑着。 下意识退开一步,从宽袖中拿出黑金面具,戴在了自己脸上。 音线变得低沉,富有磁性的嗓音,萦绕入耳。 “现在呢,可有资格了?” 南锦静静隔着一张面具看着他,名义上,拜过堂,喝过合卺酒的丈夫。 菱唇微扬,她轻轻一勾手,亲昵揽住了孟天枢的脖颈,献上了自己的红唇。 唇瓣摩挲之际,声音软腻轻颤: “口舌间一味合卺酒,一直为夫君留着呢,可愿再尝尝?” 南锦的主动示好,让孟天枢心悸迷乱,俯首间,坚决想要反客为主,加深这一记‘合卺之吻’——可他忘了,欠南锦的债还没偿还,小狐狸锋利的爪牙,永远藏在笑容之后。 南锦如此,梦锦,更是如此。 还来不及尝到她口中津液,薄唇上传了一记痛呼,霎时,血腥味在彼此的口舌间蔓延开来…… 南锦手腕轻轻用力,将人推开一尺外,笑得动人又解恨: “夫君,这是你逃婚欠我的本。” “嘶——好厉害的牙口,那利息呢?” “等你下次想要亲我的时候,咱们再算?” “……那还是今日一次算个清楚!” 孟天枢原本苍色的唇瓣,被血洇得发红,他偏头迎上,想要用吻赎罪。 南锦咯咯笑着,偏头躲了过去,竖起一个手指,比在他的唇上: “好啦,再不说正事,小翠宝该着急啦。” 孟天枢叹了声,只在她唇上,轻啄一下,便松开了她。 “你见过姬应寒了?”他问。 南锦点了点头,并不奇怪孟天枢为何会知道。 以孟天枢对自己的了解,飘絮的事儿,定然是她在背后出谋划策,原先空穴来风便罢了,现在京城都抄邸报,承认了柔则郡主,那一定是见过了,达成某种交易了。 南锦向来擅长做生意,能跟姬应寒做的生意,想来是大生意。 跳过一切浮夸缓解,她目色坚定: “你既然知道,就明白,这件事,我定然不能告诉你。” “锦儿……” “相信我,我有把握,其实你也不难猜,除了图腾之外,姬应寒还在乎什么东西?” “天孽?” 南锦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苦笑了一声,随即道: “老天选了我,哪怕我不是真正的南家大小姐,也注定逃不过这一场浑水啦~” 孟天枢欲言又止。 从他得知的线索来看,天孽这一百年的值守人,是南家无疑的。 南稷山死之前,或许真的把天孽或者天孽的关键线索,交给了南锦,姬应寒没有办法强行夺取,只好跟她做了一笔交易。 “所以——” “是的,等姬应寒集齐所有图腾的时候,我会跟他一起去,我也想知道浮屠塔里头,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南锦声音低低的,眸色流转,又言道: “你既然回来了,长姐一定无恙了?姬应寒就在青州城,你这个时候成婚,怕也是为了他?” 孟天枢长叹一声:他的小狐狸,总是这么聪明,聪明的令他不安、担忧。 “柳如丝并非柳家长女,真正的长女,已经落入姬应寒之手,除了天玑之外,他还差最后一块人皮,也就是南邺水的,这一次大婚,我赌他一定会动手。” 伸手,覆上南锦柔软的发顶,声怀歉意: “别院内外,太多姬应寒的耳目,我是重病才醒,需要冲喜的病秧子,不可能第一时间出来找你,索性南邺水为了一枚东珠,闹到了我地方,我借机找了灯婆子,这才有了与你相见的机会。” 怕南锦心中还生气,他不忘给出解释。 后面解释的话,南锦倒是没听进去,她被前一句话中的关键信息勾住了魂。 “什么,柳如丝,也不是南家长女?!” 等于说,四个家族明面上的大小姐,全不是图腾的携带者,当真有够复杂的。 柳如丝不是,那谁是啊? 等等——南锦莫名其妙想到一个人来,她的动机,她的姓氏,她突然离开的时间。 “柳……晚晚?” “是她。” “那她现下如何了?”南锦急问。 这个柳晚晚,尚算有点交情,南锦不太愿意听到她惨死的消息。 说到这个问题,孟天枢神色有点不自然,语速快了一些: “她很聪明,很早之前就预料过,也许会有这么一天,自己落在有心之人手中,她有自己的保命之法。” “什么保命之法?” “她出身风尘,对于床笫之事无所挂怀,早些时候已临摹了一张图腾,用它和姬应寒交换了自己的性命,虽还不得自由,到底活下来了。” 南锦眉头一拧: “图腾需得交欢时才有,若不趁机取下整张人皮,不是没多久,就散去了么?这也是为何,大家心狠手辣,不愿麻烦带着一个活地图,而是直接杀人取皮的缘故呀!再者,红袖楼的恩客鱼龙混杂,晚晚要藏身份,怎么可能找别人来描画?” 见南锦还要追问,孟天枢低头咳嗽了一声: “不需要别人,她……她总有自己的办法。” “……” 南锦细细品了品,跟着咳嗽了一声,也就不再多问了。 280 气死新娘子 南锦拿手轻扇了扇,不着痕迹,转移了话题: “晚上大婚,长姐会来么?” “恩。” “那你预备怎么办?引蛇出洞?总不能真把南邺水,拱手让人?她可没有柳晚晚的本事儿,落在姬应寒手里,只剩死路一条。” 南锦虽不喜欢这个三妹妹,但到底是爹爹的骨血,不愿她死。 “她只有先死了,才能真正活命。” 孟天枢沉声,眼尾光芒冷寂,口吻轻缓又笃定。 南锦知道,孟天枢大概已经有计划了,至少要在姬应寒面前,大变活人。 只是这样大费周章,未必瞒得过姬应寒的眼儿,这种关键时候,南邺水突然暴毙,他怎可能不起疑? 像是看出了南锦担忧之处,孟天枢从容一笑,笑得意味深长。 “值得我戍南王府大费周章,以死替生藏起来的人,难道不是坐实了南府长女的身份了么?姬应寒多疑,该费点功夫,他才会相信。” 这话里有话,南锦一品,便诧异看向了他—— 孟天枢伸手,轻刮了下她的鼻子,无奈开口: “你的小伎俩,骗骗我娘便罢,如何骗得了我?” “……” “飘絮如此安排,比囚在王府别院安全的多,她和薛宝珠都该谢谢你的。” “你说得什么,我听不明白~” 南锦揣着明白装糊涂,柳眉一扬,抖着宽袖,要往外走去。 孟天枢也不戳破,只是用力把人拽了回来,低头瞅了她身上的衣裳,苦笑问道: “你这身是什么意思?贺我大婚?” “咦,你方才不是说,四姨娘该谢谢我么?等喝了你的喜酒,我还要去坟地呢,穿这一身,红白喜事两相宜,岂不正好?” 孟天枢侧身一挡,拦住了她要离开的路,反手一撑,将人拘在身前。 “世子大婚,随你怎么穿,只是你欠苍桦的洞房花烛,难不成,也这一身来?” “……” 南锦实在没提防这厮突然开车,老脸通红,支吾难言。 难得看到小狐狸这般窘迫的样子,孟天枢笑了起来,朗月清风,昆山玉掷。 “晚一点,等这里事了,我让秦城去接你——” 他撩得心动,眼波暧昧,情意深长。 南锦心绪飘摇,红着脸就要点头,突然理智占据智商高地,立刻发现了问题。 不行,她是汪家长女这件事,谁也不知道,跟孟天枢一睡觉,岂不是暴露了? “不、不行!” 她拒绝的生硬,毫无底气。 孟天枢扬眉: “不方便?” 这也算给了她一个台阶下,先撑过这关再说。 仓促点了点头,面上泛着局从的红潮,她目光落在孟天枢身上,然后飞快的掠开了。 “我月事来了,不方便。” 这个时候,恰好小翠宝在门口等急了,略略扬声道: “小姐,假山那边湿滑,你小心些!” 小心些三个字,又重又急,似是有人过来这边,不能再耽搁了。 南锦扶上孟天枢的肩,低低一句: “我得走了。” “那——东珠呢?” 南锦诧异回头,目光似在问:什么意思,难不成南邺水之‘死’还得她当坏人? 孟天枢坦然一笑,露出整齐的牙口,眸色幽深。 “大婚之夜,纨绔大小姐,气死戍南王府准世子妃,听起来就很霸气,不是么?” “那倒也是~” 南锦突然感觉很兴奋,这是怎么一回事? …… 接受到孟天枢的任务,南锦从假山总出来,拍掉了手中鱼食儿,冲着小翠宝莞尔: “差不多了,我们去看看新娘子?” “啊,小姐,你这不是送上门去么?” 小翠宝心里直打鼓,她伸长脖子,不停往假山另一端探看,思忖着: 怎么世子没哄好小姐呀?她还要去三小姐地方找茬?毕竟是在王府,万一闹大了,谁给兜着呀? 南锦睫毛低垂,走起白莲花路线,委委屈屈道: “毕竟姐妹一场,她要死了,不是,她要嫁人了,我总要去送她一程的。” “……” 小翠宝咋舌,小身板一个激灵,啥话也说不出来了。 只能在心底默默道:三小姐,自求多福。 281 什么仇什么怨 还有一个时辰就要拜堂了。 南邺水吃完厨房总来的桂圆莲子羹,换上正红色喜服,端坐在妆奁镜前。 她看着花容月貌的自己,分外生气。 美人骨,富贵门,嫁得一门王府贵婿,却连一枚东珠都没有,实在太气人了! 她明明闹到了孟天枢地方,差点没把他闹得一口气提不上来,踹腿西去,总算逼得灯婆子松开,答应去飒风求一求南锦,卖一颗东珠给戍南王府。 谁料南锦倒是求来了,东珠没有。 差遣下人去打探,南锦哪儿也没去,还真就在后花园赏荷喂鱼,优哉游哉。 “啪嗒” 南邺水拍下木齿梳,嫌恶看了一眼凤冠上的大珍珠——这已经是市面上能买到的,最大、最圆润的珍珠了,价格也绝对不便宜。 只是东珠更有金属光泽,有南瓜瓣的纹理,一眼即能分辨。 边上的小翠一脸无奈,早已劝的口水都干了。 她开始后悔,还是跟着南锦的好。 眼前这个世子妃,喜怒由性,莽撞虚荣,脑子还不聪明,就真成了世子妃,也是一个顶着虚名的世子妃,戍南王府的家业,日后一定交不到她的手中。 只是后悔已经晚了,她被南锦送人,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两主仆正在感概之际,一粒东西打在窗沿上,咚的一声,响动不小。 小翠捯饬着小碎步去开窗,看到窗外的东西,惊喜的叫了起来: “呀,东珠!” 好大一颗东珠啊! 整个人想做梦一样,自家小姐日夜辗转难眠,求而不得的东西,竟然从天而降了? 南邺水闻声跑了过来,一把夺走小翠手中的东珠,惊诧不已。 她不傻,绝对不会相信是天上掉下来的,这玩意,感觉不是礼物,而是灾祸啊? 果然,欣喜不过须臾,最讨厌的人就来了—— “聒噪的鸟儿,这一下竟没打到,倒是把三妹妹的窗户砸坏了,当真不应该。” 阴阳怪气的话,又是从南锦嘴巴里说出来,南邺水一时没忍住,噌得火就起来了。 “你来干什么?” 南锦手里,拿着一只成色极好的翡翠玉柄弹弓,笑得一脸假惺惺,迈步进门。 “妹妹莫恼,我只是打了一只雀儿,进来捡东西——说起来,你可见着了?” 南邺水脸色发白,知道南锦就是故意的。 只是自己没有东珠,特地拿东珠当弹丸过来炫耀。 真是疯了,天下再败家的女人,也不会拿东珠当弹丸取乐,她就是故意,故意来羞辱自己! “南锦,我与你什么仇什么怨,你要这样对我?” 送上门来了,今日索性分辨个清楚明白。 “芍药花是你自己簪的,大公子是你自己选的,你既不要世子,为何现在处处看我不爽?你是嫉妒我要当世子妃,嫉妒我才是南府长女?” 南锦索性大方承认: “是,嫉妒,从前我娇宠长大,要什么有什么,不懂其中滋味,现在我懂了……大概,就是别人有的,我没有,我没有就算了,我还迫切现有,啊,对了……就跟三妹妹迫切想要一枚东珠,所以嫉妒我一般感受。” 本来是说自己的,突然兜了一圈回来,再一度戳到南邺水心坎受伤之处。 心口一阵绞痛,这痛楚,竟万分真切,逼得南邺水出了一身的冷汗。 南锦将她的反馈受于眼底,暗自扫了一眼桌案上的桂圆莲子羹,暗暗为自己鼓劲: ‘加油,还差一口气才能气死她,加油~’ “我不要了。” 南邺水几乎是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的。 “不要什么?”南锦好笑道。 “我不要东珠了,我不会被你影响的,我要欢欢喜喜嫁给世子,嫁给你喜欢的人,取代本该属于你的位置,是你嫉妒我,一辈子嫉妒我!” “你错了。” 南锦的声音冷了下来,看上去好像被南邺水的话影响了。 南邺水还一阵暗爽,终于撕毁南锦脸上,阴阳怪气的嘲屑表情了。 “你不是欢欢喜喜嫁人,而是匆匆忙忙冲喜,自己什么身份要牢记,莫要失了本心,葬送了夫君的性命——世子孱弱,还望你多努力,将他从鬼门关处冲回来?” 戳! 又是一刀正中心脏。 南邺水双唇开阖,真是骂娘的话,都要骂出来了。 从来只觉南锦行事嚣张,纨绔自我,今日怎么才发现,她心这么毒,嘴这么贱? 捂着心口,浑身冒着冷汗,南邺水用力捶着桌案: “滚出去,给我滚出去!!” 南锦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只差最后一击,于是,她灿然一笑,坦然伸手: “三妹妹,赶我之前,不如先把我的弹丸还给我?怎么,明目张胆,想偷?” 南邺水再不堪,也是大家小姐,被人用一个偷字,真正是往脸上打巴掌。 一口血被气出来,喉咙腥甜,两眼昏黑。 “小姐,小姐!” 边上的小翠一边焦急唤着她的名字,一边上前搀扶。 南邺水一口气提不上来,昏厥倒地,不一会儿,鼻息渐消,就这么“死”过去了。 南锦仿佛受到了“惊吓”—— “啊,我把新娘子气死了,怎么办呀?” 啊……怎么办呀,有点开心啊~ 282 一口深渊巨锅 新娘子冲喜不成,反倒被病娇世子给克死了,准确的说,是被南锦‘气’死的。 南邺水一‘死’灯婆子就来了,神情肃穆,目光沉沉。 她不假他人之手,亲自为南邺水收殓,甚至连寿衣都十分合身,简直破绽百出。 南锦不怕姬应寒想不到其中有鬼,就怕做得太明显,反而此地无银三百,让他多想了一层,那就得不偿失了。 南锦不知道现在周遭,有多少姬应寒的眼线,为了把这场戏唱下去,她只好尽力配合。 “我……我没杀她,我只是说了一些话气她而已!” 南锦一脸仓惶,手足无措。 灯婆子从内屋掀了帘子出来,手里三枚银针,已经被毒性熏成了黑色的。 “三小姐是中毒而亡的。” 南锦眼皮一跳,心下对着孟天枢一顿腹诽:气死新娘子的名声,她可以担,可毒死人的罪责,她就担不住了,她才不要去官府蹲大狱呢。 “还望嬷嬷,还我清白。” “大小姐莫要担心,这件事,戍南王府一定会彻查的,只是涉及的事情太多,中毒之事,还望一定要保密才好。” “这个我明白,只是对外怎么说?” “只说世子病气过给了三小姐,内虚亏损,因东珠一事忧思内火,所以一言不合,暴毙而亡。” 说穿了,还是被南锦气死的。 南锦扫了一眼内室垂下的帘子,缓着声,是提醒也是试探。 “天气这么热,尸首嬷嬷打算怎么处置?” “我已请示过夫人,夫人言此事不祥,要早做处理——南府已经派人去请了,三日后就入殓下葬,不必大操大办,依着闺阁姑娘的惯例治丧,世子娶妻一事,暂且搁置了罢。” 这是孟天枢的主意,既不用娶南邺水为妻,又可以骗过姬应寒,保护飘絮的存在。 可谓一箭双雕。 南锦一声不响,心思沉沉。 灯婆子双手交叠着,腰际挂着一只沉甸甸的布囊,里头不知是什么。 “停尸之地,南小姐不易久留,还是尽快离开。” 一边说着话,一边自有可靠的府丁进门,将南邺水碰过的茶碗、饮食全拿走检查,自然包括那一碗桂圆莲子羹。 灯婆子不许任何人进内室,自己取下腰际的布囊,沉着脸色进屋。 此时,窗户外一道人影飞快掠过,只一瞬间,便消失不见了。 * 南锦走出院子,整个王府别院已经炸锅了。 原定的红事现在成了白事,大家都穿得喜气洋洋的,独南锦一个,月白素衣,倒像是提前知道来奔丧的。 众人侧目、惊恐、诧异的目光纷纷投来,南锦无视无谓,早已经习惯了。 南邺水假死的真相,一定瞒不过姬应寒。 他会觉得戍南王府有意藏下南邺水,一定会有二手准备,除了南邺水本人之外,阮红玉一定事先描摹了她后肩处的图腾。 杀人不易,寻物岂不容易? 戍南王府这样大费周章的保全一个南邺水,几乎坐实了她的身份,这样故意‘流’出去的图腾,假的也成了真的。 孟天枢的办法虽好,总要委屈南锦三分,虽然她本人并不在意。 一路走到大厅,红绸喜帐已经被家奴拆卸了下来,宾客未散,全围在一块谈论纷纷。 气死的说法有人信,也有人说是被下毒了,还有干脆说,是被南锦一记弹弓弹死的,总归怎么样的说法都有。 作案手法林林总总,但杀人嫌疑人好像就一个,她南锦当仁不让。 众人见她款款而来,一副落落大方,完全不心虚的样子,也是诧异万分。 最开心的人当属柳如丝,南邺水一死,自己就是世子妃的不二人选了。 这件事上,她还要谢谢南锦呢,看她被万夫所指,柳如丝扬眉冷笑道: “我是你,就早点去官府自首,说不定花点银子,还能保个流放边疆,留住性命。” 南锦寻了一处楠木圈椅,施施然坐下,正面都没看她一眼,淡定接话: “柳大小姐这话不错,思想觉悟很高,不如早点行动起来?” “你这话什么意思?” “咦,人不是你杀的么?” 南锦斜睨了她一眼,一言激起千层浪。 柳如丝被反咬一口,意外又生气: “怎么可能是我,我才刚来!” “哦,原来不是你啊,我看你这么开心,又嚷着要自首,以为是你干的呢~” 南锦三言两语,就把杀人嫌疑人扩充到了两个人。 众人被她这么一提醒,恍然大悟:对哦,论说最有杀人动机的,不应该是柳家大小姐么? 283 一浪高一浪 柳如丝柳眉一扬,杏眸圆睁,含着一腔幽怨开口道: “南锦,你含血喷人!” “我只是合理怀疑,略作揣测,我又不是官府大老爷,我嘴上说说,难不成,还真能定谳罪责,给你上枷——这场子有哪个不是如此呢?没有丁点证据,就恍若自己亲眼看到一般,若说含血喷人,岂不大家人人有份?” 南锦目光逡巡,淡淡扫过堂中的宾客,有人惭愧,有人目光闪避,也有人充耳不闻,不屑一顾。 跟在柳如丝身边伺候的箬丹,早已被南锦挖了来,使去航货南洋了。 倒是从飒风送出去的小宝,凭着一张奉承的小嘴,得了柳如丝的心,随时左右。 同时遇见旧主,正是表忠心的时候,小宝自然要站出来,为主说话: “官府破案,缉拿凶犯,未必一开始就证据确凿,谁嫌疑大,就怀疑谁,怎有错处?我家小姐才刚来不久,一直都在前厅看小戏班子,倒是南小姐您,傍晚前早早就来了,去过荷塘池子喂鱼,更是去过南邺水的房间——我姐姐说了,南三小姐与您起了争执,当场呕血身亡的!” 小翠小宝算是两姐妹,南邺水一出事,彼此就通过气了。 这个当不成世子妃,没关系,还有另外一个候选人嘛。 南锦并不打算否认,轻笑剜了一记: “所以?大业律法何时有了规定,气死别人要定罪收监,以命偿命?” “……” 小宝眉心一拧,敛住几分急切之色: “未必是气死的,恐怕是你下毒,将人毒死的!” “那还是把她气死的好——” “……” 眼瞅着小宝也被南锦绕进去了,柳如丝呵斥了一句: “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儿。” 明面上说着小宝,其实也是对南锦说的,两相对峙,水火不容。 这时,灯婆子领了王妃阮红玉的命,过来前厅致歉,恭送客人回去。 柳如丝见有做主的人来了,忙将话锋一转,看了一眼后堂,抿着唇道: “灯嬷嬷,也不知道天枢哥哥身体如何了,我想去看看他。” “多谢柳大小姐好意,世子受了惊悸,悲恸入心,吃了药歇下了,实在不方便打扰。” 灯婆子说着场面上的客套话,但柳如丝还是很不舒服。 南邺水算什么东西,死了就死了,天枢哥哥凭什么为她悲恸,病情加重? “可是,冲喜一事——” 柳如丝不依不饶,还惦记着世子妃的位置。 “柳家大小姐,你是还嫌戍南王府的脸,丢的不够大么?” 清越萧飒的声音,从堂屋外传来,孟天玑一身骑行劲装,英姿飒爽,风尘仆仆而来。 孟天玑声名在外,又气场十足,场中之人皆敬她三分。 柳如丝满心委屈不甘,也只敢小声嘀咕两句,垂下了头: “如丝不敢。” 阮红玉在后堂操持,孟天玑来坐镇前厅,一撩夜行披风,她目光冷厉,口吻郑重: “今日之事,由我向各位告罪,南三小姐暴毙,其中究竟真相如何,戍南王府一定给南府,给大家一个交代——此处乃王府别院,人手不足,家母疲于治丧、协助官府办案,对各位照顾不周,还望海涵,若是没有要紧的事,各位还请散了!” 兰陵将军发话了,纵使再有心看热闹,也该散去,不得久留了。 前厅的人越来越少,南锦也打算离开,柳如丝不甘的目光,片刻不离她,见这么好的机会转瞬即逝,咬着牙,对着孟天玑道: “将军,既然王妃协助官府查案,南锦为何可以随意离开?毕竟她的嫌疑最大啊。” “官府若要问话,再请南小姐过府就是。” “将军!你就不怕她跑了么?还是将军您,有意包庇?” 柳如丝攥着拳头,展开胳膊,将南锦拦了下来。 她仰头竖脑,胆子肥腻,竟向孟天玑诘问施压,四目相对。 “咳、咳!” 孟天玑沉默良久,突然捂着心口处不住咳嗽起来,看上去,像是受了很重的内伤? “大小姐!” 红枫守在门外,见天玑如此,忙健步冲了进来。 孟天玑等她不到,只能求助身边最近的南锦,几乎是昏厥在她怀中的—— “去……找天枢,别、别让柳清觞……坏事!” 说完这句话,她身子一重,整个人昏死过去。 柳如丝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仓惶颤抖,说话结巴…… “我……我……” 南锦一边吃力扶着孟天玑,一边看向柳如丝,不忘冷笑着调侃一句: “今天真是好日子,我气死了待嫁的世子妃,你气昏了赫赫有名的兰陵将军,真是一浪还比一浪高,令人心生佩服呀。” 柳如丝身子一软,瘫坐到了地上。 284 请君入瓮 像是一场刻意的安排,在孟天玑重伤昏厥之后,南邺水停灵的院子,也不慎走水,燃起汹汹大火。 “走水了,走水了!” 别院府中家丁,纷纷奔走灭火。 幸运的是,起火的院子后,有三五个水缸蓄满了水,而停灵的院子在最西边的跨院,磨砖对缝的青砖高墙一阻,并没有影响边上的院落。 只花了半个时辰,一场由‘香烛’引起的火势,就被顺利扑灭了。 奴才冲进屋内一看,棺材已烧成了一堆乱柴,里头的尸首,怕也直接化为飞灰了。 大家面色惊惧,可怖可叹: “好端端一个大家闺秀,死在大婚之日不算,尸身还被烧成了一堆飞灰,不入轮回,实在是太可怜了。” 一屋子廖白烟尘,燃着火星的木屑,还有满地的水汪子。 水汪子倒影着铅云低垂的天际,也映出一道一闪而过的人影。 …… 孟天玑被送进了东跨院,月门外,南锦等到了孟天枢。 “人在里面?” 他形容虚弱,是由人搀扶着来的,一脸病色苍容,指尖发颤。 在外人眼中,孟天枢简直不能再惨——重病未愈,又新婚丧妻,府内走水,现在长姐昏厥,一波接着一波,简直毫不消停! 可在南锦心中,难免腹诽:这病娇模样儿,在假山里是怎么又亲又搂的? 演技是真的好! 忍下玩笑之色,南锦拿出演技,与他配合应: “在里头,红枫照顾着,大夫才进去——” “好,我去看看。” 孟天枢正要进去,却见阮红玉从后堂快步而出,脸色难得一见的仓惶。 “母妃?”他回头问了一句。 阮红玉顾不得南锦在场,直言道: “西跨院走水,府上一团乱,宾客又未尽数散去,人多眼杂,后堂丢东西了!” “什么?!” 孟天枢故作惊讶,演技稍稍有些过了。 南锦在边上低咳一声,委婉暗示,按照他往日人设,应该冷静应对才是。 阮红玉淡扫了一眼南锦,只是点到为止,并没有详细说明丢了什么东西。 “又是下毒谋害,又是放火毁尸,还盗走家中之物,这个恶贼,我势必捉到他不可!” “贼人之事,母妃交给官府,长姐伤重,当以她安全为先。” “可是,丢的那东西——” “母妃!” 孟天枢打断了她接下去的话。 阮红玉这才恍然,警惕得看了看周遭,压低了声道: “不可落于外人之手。” “有我在,母妃放心。” 孟天枢声音郑重又沉缓,示意后面的事,交给他就好。 阮红玉这才点头: “天玑追那浪蝶轻蜂,许久未归,一回来就受了如此重的内伤,想必路上并不太平,哎,只盼她没事就好。” 随即,她深深看了南锦一眼: “府内杂事众多,我需前往善后,天玑这里,还烦劳南大小姐一并照顾了。” 孟天枢应时应景,以拳掩唇,咳嗽了两声,示意自己很柔弱,也是需要照顾的病人,并不能照顾孟天玑。 南锦眼皮一跳,只好一起卷入这场表演,盈盈福身: “是,定不负王妃所托。” …… 阮红玉一走,孟天枢就一步一晃,往内室走去。 南锦见状,只好颇为头疼的去搀扶他—— “世子小心,我扶着你走?” “有劳南大小姐了。” 一边说着话,一边手就搂了过来,毫不扭捏的圈住了她的腰际,整个人半靠了过来。 南锦默默翻了一个白眼:靠,演戏就演戏,还带占便宜的? 藏在宽袖里的手,反手掐了孟天枢的小臂一把——那紧实的肌肉,线条流畅,哪里孱弱病态了? 走到门外,孟天枢停下了脚步,对着南锦道: “图腾失窃,定是姬应寒手下之人所为,我要趁他还没出府,将人捉住。” 南锦接话,声音不轻不重,隔墙有耳,倒也能听得真切。 “南邺水果然没死?她如今在哪里?” “一个安全的地方,这会儿恐怕已经离开青州城了,南锦,我心中只有你,断不会娶别的女子为妻,可她是南府长女,身负图腾,是我孟家必须守护的东西,为了两全,我也只有出此下策了……” 这句话,三分真七分假,落在南锦耳中,只余‘我心中只有你’这短短六个字。 略微失神,很快脸一红,莺声婉转: “那你送走她,哪怕日后她甘愿隐姓埋名,可身上的图腾又要怎么办?” “母妃提早拎了两份,一份已经送往金陵戍南王府,一份藏在身边,方才别院混乱,图腾已遭人盗走——不过府门已关,四下院墙皆有扈从严防死守,那人定然还在府中……咳,咳,我要想办法找他出来,所以长姐这里……” “好的,交给我,可你的身子?” “无妨,若图腾泄露,我万死难辞其咎。” 话说到这里,孟天枢突然就没那么虚弱了,他落下轻揽南锦的手臂,转身离开之际,他一记低沉之音,又轻又快,落入南锦耳中。 “请君入瓮——只此一件事,拦住柳清觞。” 南锦微微颔首,与他擦肩而过后,阔步迈入了内室之中。 285 来自南锦的助攻 大夫们忧心忡忡,丫鬟们捯饬着小碎步,来回奔走,煎药煮水,步履匆匆。 看似严防死守的东跨院,其实松懈的很。 南锦站得累了,便遣小翠宝寻来一把方凳子,坐在院子中央,等着瓮中捉鳖。 她单手支颐,忍着困倦,心下想着: 那人盗走了阮红玉屋中的‘假图腾’且被困在院中,暂时逃不出去。 论说安全一点,是该乔装打扮,寻一处隐蔽处藏身,等夜里守卫交接班时再趁机逃离,是为上策。 可人总是架不住诱惑的—— 孟天玑伤重昏厥,留在府中养伤,这才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否则凭她的身手,智谋,要在清醒时取她后肩处的人皮,不知该付出怎么的代价。 这种诱惑摆在面前,纵然心存疑虑,觉得可能有诈,也只好奋力一搏了。 …… 药罐子咕嘟沸着盖儿,丫鬟们倒了一碗,给房间里的孟天玑送去。 没过一会儿就哭丧着脸出来了: “将军很不好,连药都喝不下去了。” 南锦从座位上站起来: “大夫怎么说?” 丫鬟忍着哭腔,抽抽噎噎的缓声开口: “大夫说……大夫说将军五脏俱损,怕是……怕是熬不了几天了!” 言罢,捂着脸,蹲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 南锦双唇翕动,还未说话,就听见月门外,咋咋呼呼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皆是一派庸医,会不会治,不会治就滚蛋,别咒我媳妇儿——放我进去!” “你不能进去,柳少爷,您是外男,如何进我家将军的院子?” “那几个老头能去,我为何不可?!” “那是大夫啊!” “我也是大夫,我是大夫的老祖宗,我是神医,神医知道么?快别拦着我——” 柳清觞的声音,急切的不得了。 他自然知道孟天玑受伤了,再追踪柳晚晚的过程中,和姬应寒手下不少人动了手。 可他没想到,天玑居然伤得如此重,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涉及到心爱之人,他没办法理智思考,一门心思想着见到她。 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就绝对不允许天玑出事,什么熬不过几天,鬼医传人在此,阎王爷也要敬他三分! “柳少爷,您快别胡说了,人命关天,您还是请回。” 柳清觞是神医,就跟南锦有贤良淑德的好名声一样——闹着玩儿呢? “怎么不信我?” 柳清觞急眼了。 他上去拉住小丫鬟的手腕,顷刻便道: “你月信不准,宫寒体虚,要不好好调养,日后难免难以生育,还有你舌苔厚黄,与我争辩时有一股腥苦的口味儿,是脾肺气虚之症,不出三天,你必面目浮肿,久泄脱肛……” “啊——!!” 丫鬟羞恼的尖叫出声。 这也太过分了,边上还有这么多人在,竟这般说她? 若非是柳家少爷,主仆有别,丫鬟早就一记耳光甩过去了,浑说什么东西呢! 柳清觞没辙了,余光处瞥见月门内的南锦,顿时见到了救星: “啊,南大小姐……对了,她知道,她知道!” 南锦见搅屎棍来了,谨记天枢和天玑的吩咐,绝不能放他进去捣乱。 不过与他对着干也不行,爱情的魔力太大,谁知道他急起来,能干出什么事来? 不能硬刚,只能迂回智取了。 南锦暗自掐了自己一把,憋出两滴热泪,垮着脸,小跑着奔出月门,一把拽住了柳清觞的宽袖,热泪盈眶。 “你总算来了,你来了,长姐就有救了——” 柳清觞长抒一口气,焦急之色不减分毫,反手一握,抓着她要进院: “快快,你领我去瞧她,有我在,她出不了事的。” “不不,你听我说!” 南锦伫步不动,扶住他的肩膀,示意他冷静一点,听她娓娓道来。 生死一线,情意绵绵。 在南锦动人的描述着,孟天玑如何如何的重伤昏沉,又是如何如何呢喃他柳清觞的名字,又是如何如何感慨白首辜负,难舍今生的。 柳清觞心都被搅碎了,差点没落下男儿泪来。 一贯坚忍的沙场巾帼,也会如此不舍儿女情长,平时寡淡遮掩情愫,原来,她竟也有这样一幅痴心衷肠。 在南锦的口述中,柳清觞第一次觉得,天玑也是对自己情深义重的! 柳清觞心中燃着爱火,这会儿,就算叫他去死,刀山火海,绝无推辞! “我要去见她!” 柳清觞声音都在颤抖,好似再晚去一步,天玑就撒手人寰,天人永隔了。 南锦看火候差不多了,一把拉住了他,急道: “长姐除了重伤之外,还中了毒,如何解毒,总要你来救她了!” “什么,中毒?中了何毒?” “不知,不过长姐说,解药在鬼谷,所以只有你才能救她~” 南锦打算好了,此去鬼谷,再快也要三天,等他回来,事情也都办妥了。 柳清觞眉心一蹙,不解道: “她当真这么说的?” 南锦眨巴眼,一脸无辜: “自然,长姐伤得重,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断断续续,我也听不真切——你来想一想,什么东西,是你鬼谷才有的?” 把问题反抛给了柳清觞。 柳清觞欲言又止。 别的药材倒也罢了,论说鬼谷独有之物,还要以此入药,那只有一味‘鬼骨碎’它对于经脉损伤有奇效,只是百年难见一株,难以寻找。 南锦一见他表情,就知道自己胡言乱语,也算歪打正着,便催促道: “你是少谷主,你若拿不到,那长姐可真就没救了!” 柳清觞抬眸,不忍道: “让我见她一面,见过她,我这就启程,为她去寻鬼骨碎!” “好。” 这一面再不允肯,就太不近人情了。 好在柳清觞只是隔着一处屏风,远远看了一眼孟天玑,见她脸色惨白,唇色青紫,却是中毒之相,长叹一声后,转身便走了。 “南大小姐,照顾好她,谢了!” “放心。” 南锦一口应承,再抬眸,已是柳清觞匆匆急行,决然奔赴的身影。 她的心口处不仅柔软了一下—— 这柳清觞寻常有太多不靠谱,酒色傍身,可他待孟天玑,倒是真心一片的。 286 没办法再遮掩 南锦旋身,重新回到了院中,她仰头看了看昏淡的月色,还有黯淡无光的星辰。 夜色隐蔽,风声习习。 没一会儿,红枫从屋子里出来,对着南锦道: “将军吃了药,睡下了,晚上我来值守,南大小姐,辛苦你了,还请回去休息。” 南锦思忖片刻,伸了个拦腰,捶着腰上酸麻之处,小声抱怨道: “等你这一句话,等了好几个时辰了~若非世子托我,我才不干这麻烦事呢。” 红枫略笑了笑: “出了太多事,让南大小姐见笑了。” “见笑不会,还有一桩事,与我牢牢相关,我尚未洗脱嫌疑呢……要紧时候,我出一份力,王妃则多宽宥我几分,我可真没有下毒害死南邺水呢~” 南锦心心念念,为自己反常照拂天玑的行为,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借口。 红枫颔首: “南大小姐为人正直坦荡,怎屑用下毒这种腌臜手段,凶手一定另有他人。” 这话说得巧妙,南锦听出来,也并不会觉得不高兴。 本来嘛,她要弄死一个人,气死她远比毒死她,更令自己感到舒爽。 面色稍霁,一吹一捧之间,仿佛疲累一扫而空,南锦朱唇微掀,莞尔道: “算了,我都值守这么久了,也不差这半个时辰,你辛苦一日,不如去后院茶饭吃点东西再过来,后半夜饿了,可没人给你煮热汤热面的——我不一样,等下我走了,先去飒风沐浴,再吃一道一品锅,哦,几月前埋下的春陶酒,这几日也当饮了,微醺三分,再枕着玉瓷入眠,惬意惬意~” 南锦这享受生活的细致描述,着实红枫羡慕不已。 她叹了一声,玩笑着讨饶: “您就放过我,被您这么一说,肚皮是真的饿了——我去去就来,将军还请大小姐照拂,若有端茶送水的,差使廊下丫鬟就是。” “放心,不是已经睡了么,一会儿工夫,不打紧的。” 南锦摆了摆手,示意红枫抓紧去。 等人走了,她一边打哈欠,一边‘放松警惕’准备坐到房门外的廊下去。 也就是这一会儿婢女皆困,红枫离开的时辰里,瓦片上传来一阵趵趵的响声。 瓦片碰撞的清脆,被沉闷脚步声所压抑后,轻缓的传来。 南锦支颐,心中想着:不管来人是谁,总是自己花容月貌,希望被温柔以待? 哪怕心有准备,当后颈处一记力道传来的时候,她还是差点昏过去了! 靠!会不会怜香惜玉?! 半真半假,她歪身软到了地上,姿态优美的“昏厥”过去。 ‘别踩我衣服……’ 眼皮只留了一道缝隙,模糊看到一双黑靴,绕过了她月色素白的衣裳,没有急色匆匆,不管不过,把她当肉盾踩。 那人走远了两步,似有犹豫,莫名其妙折返回来,将身上黑色披风,盖在了她的身上。 哦——是了,夜凉如水,廊下砖地湿冷,久卧必定要生病的。 这一记温柔相待,南锦不肖多想,已知来人是谁。 她没法阻止,也没想着阻止,一人两张脸孔,时日久了,终是藏不住的。 为了病娇还有长姐,自己为孟山策遮掩的够久了。 * 孟山策一身黑色劲衣,蒙面而来。 腰际一方墨带,勾勒着清矍的深知,只是这会儿稍显鼓囊突兀,显然是装了东西的。 随着动作,似有纸张悉索之声—— 床上侧卧假寐的孟天玑,耳郭微微一动,知晓猎物已经送上门来了。 果然,他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即便盗走了南邺水身上的图腾,还不忘她孟天玑身上的这一块。如此忠心为主,也不知是摄政王座下哪一位得力手下? 早有准备,藏在枕边的小镜子,能清晰照出身后的情状。 男子缓步靠近,双手空空,暂无任何武器。 只是他的身形,他身上散出的气度,让孟天玑有霎时的错愕失神—— 这个人……他……怎么会? 孟山策双手空空,站在孟天玑的身后,心中多少还有一丝犹豫挣扎。 名义上的长姐,从小教导关怀的孟天玑,此番要狠厉取走她性命,剥下她后肩人皮,确实会有些许不忍。 只是他既选择了这一条路,选择了跟随姬应寒,妇人之仁就绝不可取。 孟天玑…… 他开始为她的死亡寻找借口。 ‘都一样,都是一样的!她和孟天枢才是真正的姐弟,由衷的关怀,她是为了天枢,才脱红妆,披戎装奔赴南疆,他们背负着所谓的宿命,相依相偎,彼此保护,彼此成全,而自己呢?被苛责,被冷落,被要求成为戍南王府对外的门面,长子温文尔雅,活成了冷冰冰的活招牌——随时可以被牺牲,被委屈,被交易,只是因为不重要,从来没有重要过!’ 锃的一声。 修长手指间,寒雪针杀意凛冽,已经蓄势待发。 143 城主夫人 少年愣住了,秦城也一脸怪异——南家大小姐,脑子摔坏了? 他摸了摸头,下意识看向台下的孟天枢,对上主子冷厉的眸光,后脊也是一紧。 南锦要是伤了一根毫毛,自己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秦城下意识上前,这一动作,激怒了少年,他龇牙咧嘴,发出凶狠的警告声。 这声音吓了南锦一跳,但过强的心理素质,令她没有第一时间后退。 她打算买下这个少年,也打算一点点驯服他。 他显然是有心智,且听得懂九州话的,只是太多人伤害他,他封闭了作为人的感官知觉,只剩下困兽之斗的不甘和愤怒。 硬生生没有退,南锦拿出了此生最温柔的神色,最轻缓的口吻: “你别怕,我不伤害你——秦城,你站远一些,别吓着我的人。” “……” “身上有银子么,和三爷结算一下,人我要带走了。” 秦城扫了一眼金三寿,金三寿一脸尴尬,用嘴唇询问着: ‘左堂主,钱我收还是不收呀?’ 秦城掏出银票,甩在他胸上,一字一顿,清楚简略,却意味深长: “你看着办。” 金三寿战战兢兢接过银票,心里无奈腹诽: ‘左口袋进右口袋,为了给城主泡妞做掩,云来会这么多年来,终于干成了一件亏本买卖呀!’ 不敢再多说废话,金三寿一挥手,下令道: “将人迷昏了带走。” “三爷,我们没这么多迷药啊,牛都昏了,他还精神呢!” “那就打昏了!” “三爷,打不过啊!” “……” 南锦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们太吵了。 没有远离反而更加凑近了一些,她尝试伸手,去摸他被铁链锁住的手腕,不料少年警惕往后一缩,龇牙警告。 “他们要卖你,除了我之外,只有刚才那个揪你头发的肯买你,你愿意跟我走么?否则,你必须死在这里了,你能听明白我说的话么?” 少年闷不吭声,眉头越拧越重。 “我买了你,你得帮我干活,当我家的马奴,不过我只买你一年,一年后,我放你自由,这样子,你愿意跟我走了么?” “……” 少年眼底起了一丝光芒,显然自由两个字,对他意义非凡。 南锦没有藏着掖着,直接告诉他买他要干嘛,这比无缘无故的示好,更加贴近人心。 “那,你不回答,我当你同意了?” “……” 少年低下头,脏污的头发盖住了他的脸、他的表情。 南锦再一次鼓起勇气,冒着生命危险伸手,终于触上了他滚烫的皮肤—— 少年下意识一颤,只是压抑着自己的恐惧,没有第一时间逃开。 这等于,是向南锦示好低头了。 他背脊弯曲着,跪坐在地上,不再嘶吼发怒,挣扎铁链,像一个疲累的小兽,渴望一处无人欺负、能够安身休息的地方。 南锦长抒一口气。 她从地上爬了起来,虽然摔倒的姿势难看,但她驯服少年的样子,完全是一个大写的“帅”! 暗示金三寿,除去少年身上的锁龙金针。 “不成,人跑了怎么办?” “他又不傻,干嘛跑,跑了又被抓回来再卖一次么?” “……” 金三寿不情不愿的除下了少年身上的金针,但为了安全着想,没有解开他身上的铁链镣铐,让属下压着人,送离地下城。 “送去城东王府别院。” “不用,送去南府。” “哪个……南府?” “青州城,还有哪个南府?” 南锦转身回眸,对上了金三寿打量的目光,她黑睛奕奕有神,笑容狡黠。 金三寿捂着嘴,心中八卦火又汹汹烧了起来: ‘原来不是打野味,哄小姑娘玩的!南家大小姐,真是变成未来城主夫人么?’ 南锦上前一步,笑得阴恻恻的: “三爷,之前不是说眼生么,怎么一开口就是送去王府别院呢?怎么,认得世子爷呀?世子爷与地下城,有何关系?” “哈、哈、不认识,只是见人这般风华之姿,猜得猜得!” “哦,那您的意思,南家大小姐就不过寻常,如此花容如此貌,你却猜不出了?” “……” 金三寿冷汗流下:这未来城主夫人,怎么有点难搞啊? 孟天枢负手玉立,实在看不下去了,这一个两个的,迟早把他身份全败露光! “秦城,走了。” 秦城点头,摆好姿势准备飞下去—— 南锦诶了一声: “等等我啊,不把我弄下去呀!?” “南大小姐好奇之事太多,还是一次性问干净再走。” “不问了不问了,带我下去啦!” 金三寿审时度势,建议道: “有梯子有梯子。” “你走开——孟天枢!” 他娘的,她不想爬那个蠢蠢的梯子啦! 144 情动意动 离开地下城,孟天枢走得又是另外一条路,曲折蜿蜒,阴冷霉臭,但比来时快了些许。 拾阶而上,推开掩在头顶上方的草苫子,南锦诧异,竟然回到了南岭竹林外! 孟天枢掸了掸身上尘土,声音淡淡的: “云来会之后,地下城就不容易去了,那里鱼龙混杂,生死勿论,你还是别去为好。” 南锦轻笑一声: “放心,若非为了汪解忧,我何苦为难自己?” 眸色流转,她慢搭着音,另有一言: “毕竟,我沉醉金银享乐,实实在在的表里如一,那种地方是真的不愿再去的——不像世子您,似乎与那里颇有渊源?” 表里如一四个字,略带玩味,显然是试探之语。 孟天枢从容回视,潇洒抖落着宽袖: “金陵也有地下城,由紫微堂辖管,柳清觞好酒,全金陵最好的酿酒师傅在地下城,一番结识后,他与紫微堂主情谊相厚,我也因此略有交集,便拿到了青州地下城的进出图纸,不足为奇。” 南锦眨巴眼睛: “那金三寿——” “他是紫微堂的人,堂下四护法之一,主敛财通商。” “啊?原来如此。” 南锦将信将疑,但见孟天枢答的从容,一番对白也无不对劲之处,便作罢了。 …… 竹林月色明朗,清辉浮沉,落在俩人肩头,似染上一层浅淡的白霜。 南锦抬首,这才算好好赏了赏这一轮圆月,不算辜负元宵佳节。 “今年元宵爹爹不在身边,算不得团圆,没吃上汤圆,没猜灯谜,兔子灯也没有~” 孟天枢与她一并抬首,凝望月色,笑着道: “我以为你看不上这些寻常之物。” 南锦哼了哼,笑不由衷: “自然是看不上的。” 为了给自己挽尊,她悠悠一叹,转了话锋: “不过嘛,这个元宵倒是很特别,骂跑了金陵纨绔女,奠定了我南家大小姐无人撼动的江湖地位,又去了从未去过的地下城,赴了云来会,查到了人皮线索,还买了一个力大无比的暖床、咳,马奴~!” “恩,与南大小姐今日所遇比,吃元宵、逛灯会云云,实在是登不上台面的。” 孟天枢薄唇抿着笑,率先提步,准备送南锦入竹林,去往飒风美人池。 南锦亦步亦趋,一边赏月,一边感怀: “我本该如此与众不同——哇!好可爱的兔子灯!” 高岭之花的逼才装到一半,南锦就破功了。 走进竹林不过寥寥几步,在竹林小径边的竹阑天棚上,悬着一盏盏可爱精致的兔子灯! 除了兔子灯外,还有走马灯、骰子灯、关刀灯、龙凤灯、纱灯,品类繁多,颜色各异,妆点着竹林荧荧绿意,火树银花。 孟天枢见南锦一秒破功,扑在一盏兔子灯前,面若桃花,爱不释手。 他的嘴角不自觉的勾了起来。 “口是心非。” 轻声一记批语,没有半点嘲讽之意,只有三分无奈,七分宠溺。 到底藏着一颗少女心的。 南锦不屑在青州城下轿,和女子们挤着去看花灯,抢着猜字谜,可在自己的飒风,这满竹林的花灯全是她一个人的,她便忍不住内心的欢喜了。 “这是你弄的?” 捧着兔儿灯,她笑着回眸,迎上了孟天枢深邃含笑的目光。 孟天枢负手在后,没有否认,只是转头赏起花灯,似笑非笑道: “我差遣八斤办的,吩咐过,务必要弄一些南大小姐喜欢的灯来,我估摸他也拿不准,大抵把市面上有的花灯,全搬过来了?” 南锦咯咯一笑,抱着兔子灯,柳眉轻扬: “这兔儿灯就很好……怎么,你知道我喜欢什么灯?” “缺什么,便喜欢什么。” “那你说说,我缺了什么,又该喜欢什么?” 南锦负手再后,将花灯藏了起来。 身子微微前倾,菱唇轻扬,一双眸子灵动溢彩,粉腮柳颈下,这一身男装也难掩她此刻的少女春情。 孟天枢笑意更浓,刮上她的鼻尖: “缺一尊吞金吃银,吞万物而不泻的貔貅。” “哈哈,貔貅最最傻了!有钱不知花,不过你说的不错,我确实喜欢它守财的蠢样子~” 南锦笑声清朗,一记粉拳捶在了孟天枢的襟口,却叫他捉在了腕处—— 皮肤相触,一个温暖,一个凉薄,却谁也不抵触谁。 南锦没有挣脱,而是抬首,迎上了他凝过来的眸光。 此时,竹林风起,吹着花灯摇曳,烛光更是融融衬人,仿佛萤火光芒,明灭万点,在俩人之间浮动流转。 孟天枢一时看痴了,风月情浓,亦是心动意动。 暧昧气氛流转,南锦显然意识到了,也读懂了他眼底怦然心悸的一丝忐忑不安。 脸上一红,她仓惶别过了眸子,咳嗽道: “你……你既然准备了花灯,那我便请你吃碗元宵再走!” 孟天枢本要应下,却在余光处,瞥见了竹林后一个人的身影。 青衫单薄,长身玉立,孟山策未曾进过飒风,而是一直在竹林间等候。 南锦为了去地下城,一直拘着大哥在这里候着,一来一回,也有两个时辰了? 孟天枢薄唇翕动,终是克制住了: “有人候了你许久,这碗元宵,让他陪你用。” 145 洗澡两时辰 南锦心中说不出的古怪滋味。 方才暧昧升腾起的心动感觉,瞬间消散殆尽。 她转过脸,声音温凉了几分: “多谢世子提醒,我倒是忘了,还有十六之约呢,过了子时再与您见面,有失公允咯?” “……” 孟天枢心中更不是滋味。 想要解释一句,可南锦没有给他机会,她直接转过了身,轻悠悠抛下一句: “我便不送了,多谢世子的花灯!问您借的两千两,明日自会连本带利,差人送还。” 不谈风月情意,只剩金银利益了。 说完这一句,南锦便头也不回的走了,素手扬开湘妃竹林,走进飒风。 孟天枢立在原地,披染一身清霜,只余一声喟叹—— 与南锦有婚约的人,本就是大哥,三月择婿就是闹剧一场,是自己起了妄念。 不知不觉,竟由着自己的情潮四溢,放肆到了这个地步? * 南锦大步走进飒风,身后的香妃竹帘落下,她便伫步了。 静下心来想一想,其实,她是能理解孟天枢的。 他心中极为看重自己的大哥,否则也不会在最开始的时候,就逼她一定要跟戍南王府退婚了。 两位公子之间挑一个,是她给孟天枢的一场报复,或者说,是恶作剧更加妥当一点。 只是没想到这些日子相处,她和孟天枢之间……竟生出了一丢丢的小情愫,哎! 知道孟山策的真实身份之后,南锦是绝不可能嫁给他的! 孟天枢嘛……说喜欢还谈不上,说全无好感,那也是自欺欺人。 孟浪的时候也想过,要不顺水推舟,三月择婿的时候当一当世子妃好了? 可转而清醒时又想给自己一耳光:冷静一些,婚姻大事,岂能被命运左右? 离真相越近,自己的小命就越身不由己,生死事大,儿女情长还是暂且放一边! 她明白,自己的骨子里总有一股反叛,还有坚守的原则:成亲与否,该是情到深处的一种选择,而不是为了宿命,更不应该是为了保命。 所以,她纠结不已,也能理解孟天枢情不自禁后的心绪复杂。 …… “小姐!你回来啦?去、无哪儿了,怎么成这般了?” 翠宝听人禀报,知晓南锦回来,忙从偏厅挑了暖帘子过来。 明明出去时一身簇新锦衣,回来却有些形容狼狈,衣领也脏兮兮的,手中捏着一只皱巴巴的兔子灯,烛火早灭,篾条探头而出,戳破了兔儿的脑袋。 南锦撇了撇嘴,丢下了手中的纸灯: “总之不是什么好地方——翠宝,带我去沐浴更衣。” “啊,还要洗澡呀!” 小翠宝一脸欲言又止之色。 她耷拉着脑袋,实在为门外的孟山策心疼万分,支吾着道: “小姐,大公子等了快两个时辰了,我请他偏厅候着,他自说不必了,要等小姐沐浴完再进飒风。” 本来估算着来回一个时辰的,谁知道病娇带去的地方是地下城呢! 九曲折回,路上就走了一个时辰了,别说还有云来会上这种种事情。 这下好了,两个时辰洗个澡,烫猪毛都用不了这么久…… 南锦挠了挠头,回头问了一句: “茶房还候着么?有元宵么?” “有,厨娘晓得小姐半夜会饿,也知道大公子等着,一会儿或许要用些夜宵,所以一直留着灶火呢。” “好,你去请人进来,我去一趟茶房。” 南锦颔首,直接提步往茶房走去。 “诶小姐,您不换衣服啦?” “拿一件夹衫给我。” “可是小姐,你里头衣襟也是脏的!” “不换了。” 小翠宝追着南锦一起往茶房去,见她直接从灶膛里掏出灰来往脸上抹,人都傻了。 146 不要舔狗 南锦脱下男装,穿上一身干净的夹衫外衣,但不掩亵衣衣襟处的脏灰。 加上脸上恰到好处的锅底灰,明摆着告诉别人,她没有在洗澡,而是在灶房忙碌,用千金大小姐的手,‘亲自’煮了一碗元宵出来。 多令人感动。 孟山策怕是在外头再站一个时辰,心窝子也是暖的。 小翠宝知道自家小姐的打算了,但她不傻,觉得孟山策更不傻。 再得知南锦去了地下城,又买下一个马奴之后,小声担忧道: “小姐,你如此做,大公子一时不察觉,明日便知你偷偷去了地下城,还佯装为他素手作汤羹,辛苦煮元宵——这不是故意讨好,欺骗了他的好感么?” 南锦一拍脑门,有些懊恼神色: “很明显,很容易被发现?” 小翠宝笃定点头: “是,很明显,很容易被发现!” 南锦摩挲下巴: “太容易被发现也不好,毕竟我冰雪聪明,真要讨好他,必定做得滴水不漏,哪里会有这么大的破绽呢?这样翠宝,明日云来会上门送人的时候,你早早拦住,送去乡下庄子,别送南府了,再用银钱打点一番,不许任何人说漏嘴。” 小翠宝听得一愣愣的: “小姐……你到底,是想被发现,还是不想被发现啊?” “嘻嘻,你说呢?” “……” * 元宵出锅,洒了些去年留下的桂花干粉,用白瓷勺碗盛着,心意满满。 南锦走在前头,小翠宝奉着汤圆跟在后头,主仆二人一并进了茶厅。 得知南锦沐浴完毕后,孟山策才进飒风,到了茶厅用茶—— 茶香未溢,她便到了。 孟山策从座位上起来,迎上了她明媚夺目的笑颜,还有那一双琉璃双眸。 “锦儿。” “大公子,有礼了。” 一声锦儿,唤得南锦心里毛毛的,睫毛一颤,不动声色的福身作礼。 她可以在孟天枢地方放肆玩笑,却依旧在孟山策面前,知礼守仪。 她可以唤病娇‘世子’反正病娇也叫她‘南大小姐’——明明是最客气的称谓,其中却满是亲近调侃。 反倒是这一声“锦儿”其实有很多人叫。 乔夫人这么叫,南浩亭这么叫,有时候四姨娘不骂她‘小蹄子’的时候也这么叫。 这些人,又有哪个是真心待她的?虚浮表面的昵称,并不会令她觉得亲切。 敛裙坐下之后,小翠宝弯腰,奉上了元宵。 南锦勾唇一笑: “劳公子久等了,沐浴时肚子饿,十分想吃元宵,便遣奴婢去做来吃,只是这味道总是不对路,往返耽搁了时间,这才出锅一些味道尚可的,我便拿来与公子一起尝尝~” 孟山策淡扫了一眼白瓷碗—— 滚圆可爱的元宵,浮在桂花和芝麻间,白糯细软,闻着清淡香甜。 道了一声谢,他接过白瓷碗,没有紧着吃,而是温声开口: “锦儿谴人来话,说惦念着其它几味糕点,大抵是元宵节的一分想念。方才等了片刻,却已过了子时,算不得正元宵,没能让你品尝上,甚是遗憾。” “糕点嘛,随时随地都能吃得上,兴致一来,我便不要吃了。” 南锦耸了耸肩,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 他说只等了片刻,实际足足等了两个时辰,南锦轻描淡写的掠过,好似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样子。 孟山策眼底有一丝失望。 对于这份元宵,并没有什么太大的胃口,只是象征性的吃了一口。 这一口,却令他心绪摇曳。 “这……” 南锦故作一副期待的样子: “怎么样,好吃么?” 孟山策努力咽下去,细细咀嚼,半天后才道: “好吃。” “好吃就好,不枉我……不枉我的厨娘,三番两次改良了这么多次。” 孟山策抬眸,得以好好审视此刻的南锦。 明明洗了两个时辰的澡,里头亵衣的衣襟处,还是落了灰尘泥屑。 头发简单挽了一个坠马髻,斜插着一支碧玉簪,但鬓发处并不齐整,亦不是沐浴后慵懒的乌云青丝。 关键处是这一碗元宵,实在……实在有点难以下咽了。 断然不会是如她所言,厨娘几次三番改良出来的元宵,唯一可能的解释,便是这时南锦亲手做的,做得不太好,却很用心。 孟山策心下微动,眸光中再不见失落之意。 他了解南锦,表面骄傲端仪,事事较真要强,内心却柔软和善,还十分聪慧。 她并不想让人知道,这漫长的沐浴时间,她实际是在烹调羹饮,还是为一位男子。 孟山策看破不点破,只是笑意更加温柔。 “锦儿,谢谢你。” 南锦一扬菱唇,知道效果出来了,含羞垂首: “谢我做甚么?谢我的厨娘,或是谢我爹爹,若不是他有钱,我也请不起厨娘~” 孟山策以拳掩唇,笑声清朗。 这笑声入耳,倒是换作南锦心下愣怔了—— 孟山策此刻的笑声,是实实在在的由衷之意,反倒是她的反复心思,不地道,不敞亮,算是有些对不住他。 可惜,也只能对不住他了。 他现在感动、心动,等明天知道她骗了他,讨好了他,一定会更加嫌弃反感。 抱歉,她不需要舔狗,对于不喜欢的人,她更不要他的情意。 147 小狐狸样子 时辰确实不早了,虽是金吾不禁,但也不能太过放肆。 孟山策把一整碗元宵都吃完后,续了一盏茶,与南锦闲说几句,便礼貌告辞了。 临走之前,另有叮嘱: “凶手还未擒住,锦儿还是谨慎些为好,过了元宵后,还是多留在家中。” 南锦笑而不语,肃手引客,送孟山策离开了飒风竹林。 小翠宝手里挽着披风,候在竹林间,见南锦回来,上前送上披风: “小姐,你今日便在飒风歇了?” “恩,明个儿我还有事呢——若是乔氏或者南浩亭派人来请,就说我昨个吃多了酒,玩疯了,还在酣睡,让请轿的人在门口等着。” 小翠宝一听,又是这个套路,垮了小脸嘤嘤: “小姐,你又要去哪儿呀?能不能带上我?我很担心的!” “小宝贝~我是去办正事的,你这细皮嫩肉的跟着,容易让人认出来,再说了,我不是交代你事情办了,庄子里来人,你得照顾好。” “小姐倾城之貌都不怕,奴婢还怕叫人认出来?” “小傻瓜~一个貌美小生难得一见,两个站一块就是娘炮组合了!” 小翠宝不知道什么是娘炮组合,但小姐夸她貌美了! 左一声小宝贝,右一句小傻瓜,哄得她是心花怒放,含羞垂眸。 小姐……肯定投错了胎! 若是男子,这般家财,这般容貌,还如此嘴甜,九州第一公子的名号就要易主啦。 七荤八素的回去,小翠宝到底忘了问南锦——明天到底去哪儿办事呀! * 天不亮南锦就起了。 男装重新穿上,从飒风后门离开,去王府别院找孟天枢。 站在后院墙根儿,南锦抱着一只肥硕的鸽子,一边温柔的抚摸,一边小声叮嘱: “瞅瞅你这身上的毛,谁养得呀?” “咯咯咯。” “瞧瞧你这身上的肉,谁喂的呀?” “咯咯咯?” “恩?听你这叫唤,好似有疑惑?” “咯咯咯……” “乖了,不指望你身上的信有用,就指望你能把人骗出来哦~去。” 南锦狡黠一下,将填海放飞了出去。 填海熟门熟路,吃力飞过别院红墙——没一会儿,只听咣当声传来,南锦知道,填海完美着陆~ 等不过半盏茶时间,孟天枢一步懒似一步的出来了。 秦城脸色黑漆漆,胳膊有些僵持,怀中抱着填海有些不知所措。 “早啊,世子!” 南锦负手在后,笑容奕奕。 孟天枢长眸一眯,看了看方才破晓的黎明天空,笑意懒散: “南大小姐好兴致,一大早出来——看日出?” 南锦不为所动,挂着一抹不失礼貌的假笑: “不如世子好兴致,实不相瞒,我是来办正事的!” 南锦心里有谱,以秦城小子的办事效率,昨天半夜兴许就已经查到阿豹藏家眷的住址了。 自己要不是早点来,喝粥都赶不上热乎的。 孟天枢看破不说破,见她神采奕奕,眼窝下只略有青黛,便知她昨天睡得不算晚。 所以……和大哥应该也没聊几句? 心情莫名好了些,便存着逗弄她的意思,孟天枢抖落宽袖,颔首开口: “如此,便不打扰南大小姐了。” 肃手一引,孟天枢自顾自的要走。 南锦诶了一声,拦到了他身前,忍了忍声: “您……这是要去哪儿呀?” “填海方才飞一段,走一段,这才把我引至这里,我想它大抵是翅膀受伤了?还是去看个大夫。” “不用麻烦!我会治它~” 南锦一把从秦城怀中夺过填海,飞起就是一脚,将它无情踹了出去。 填海咯咯惨叫一声,随即扑腾翅膀,踉跄飞了几下后,终是含泪走了。 南锦摊手,笑得鬼祟: “看,治好了。” 孟天枢眼底含笑,十分喜欢南锦殷切讨好的小狐狸样子—— 他好整以暇的抬步,往东城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问秦城: “昨天查得如何了?” 秦城扫了一眼边上粘着偷听的南锦,知道主子是‘正大光明’想让她听得,也只能无奈回禀: “查到了,城东囤粮巷子,一处西进小院子。” “恩,走。” “是。” 148 神秘女子 城东,囤粮巷子,西进小院子。 院门紧锁着,秦城要拿钥匙开铜锁,被南锦一个眼神制止了。 “不知道什么情况,先试探一下口风。” 她四下环顾,见巷子口有一位卖菜的老伯,是刚挑了新鲜蔬果从乡下上来的,便花钱买下了他整副行头、担子。 示意孟天枢靠边站,让秦城过来当买菜的托儿,她开始用力吆喝: “菜嘞菜嘞,全是才拔水新鲜的嘞——” 喊了半天,院子毫无反应。 南锦挠了挠头,见不得孟天枢在一边看笑话,心思流转下,她记起汪解忧似乎爱吃辣子? 西戎人嗜辣者多,他既爱吃,庄子里的下人也得吃惯辣菜,说不定阿豹的妻儿也喜欢呢? 躲在这里阿豹一定准备了米粮菜肉,但辣椒这个天气实在难买,初来乍到并不会囤积太多? 这般想着,南锦从菜担子里捞了捞,运气不错,她整出一大把干红辣子。 于是,便继续拔高嗓子喊: “还有红油辣子嘞,春冷天暖一暖,发发汗,干辣辣的,保准地道!” 这几句一出,没多久就从院子里挂下个篮子,一个女子柔弱的声音传来: “买一些辣子,劳烦了,钱在篮子里。” 南锦一听这声音,心下便有疑:温温柔柔的,却内敛华章,不似庄子妇人啊? 最关键的一点,是这女子居然不问价钱,直接就买? 照着阿豹为了钱不要命的架势,他老婆不得勤俭再勤俭么? 不问价钱就买东西,又不是她南锦。 孟天枢一拧眉,显然也是心存怀疑的,他与南锦对视一眼后,轻点了点头。 南锦“哦”了一声,歉意道: “这位姑娘呀,你给得多了,我没钱找你啊。” “不必找了。” “那可不成,我卖菜这么多年,从来不占人便宜的,这些钱,够买我一满担的菜哇——要不你把门开开,我把菜都给你送进来?” “……” 女子犹豫片刻,方道: “前门锁了,你走后门,铜匙在门楹后头,劳烦您自己开下门。” “诶,好。” 南锦正要过去,却被孟天枢一把拽住了。 “干嘛呀世子?看日出啊?” 压低了声,口吻阴阳怪气的,南锦可还记着方才低伏做小的帐呢。 孟天枢无语又好笑: “我不进去,你自己当心,就这么进去?” “不然呢?” 孟天枢也没跟她多废话,搓了一手泥,就往她脸上招呼—— “诶诶,我这花容月貌呢,世子可是嫉妒?” “是,若不是我的人,既生瑜何生亮,如此花容月貌你该当心一些。” “……好啦好啦,够了,我去了,有情况我就喊,记得救驾。” 南锦一门心思扑在正事上,听漏了孟天枢的这一句,只当他还在玩笑放屁呢。 拿钥匙开门后,她吃力挑起这一担子菜蔬,摇摇晃晃进了后院。 * 一见院子,南锦的目光就没从这女子身上挪开过。 她看上去很是年轻,真不过双十年华,云鬓乌黑,五官昳丽,只是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像是失血过多的那种虚弱感。 再看衣装——虽是素色衣衫不起眼,但料子泛着绸光,不是庄户人家能用得起的。 对于蔬菜她不屑一顾,倒是干红的辣子,她还算满意。 送完了菜,她催促着南锦离开。 南锦脸皮后,一边捶着腰,一边苦巴巴道: “姑娘好心,给我一杯水喝成么?一大早挑进城,我还没歇一口气呢。” 女子脸上表情淡淡的。 良好的家教让她未有不耐烦之色,只是略踌躇犹豫,轻叹一声: “等等。” “啊,谢谢了。” 没一会儿功夫,女子就回来了,倒了一杯茶给南锦。 她是用左手递的,右手垂在宽袖中,略显得僵硬。 这些细节没逃过她的眼睛。 抽丝剥茧,一点点推测,南锦以为,这个女子绝对不会是阿豹的妻子,并且,她左手受伤了,失了很多血。 一口口抿着茶水,南锦还想再赖一会儿,多问出点关键信息来。 “姑娘,家中就你一个人么?前门这么锁着,若是出了事可怎么好。” “我孩子在家,丈夫也很快就回来了。” “哦,孩子呀!那感情好,我这里还有一块糖,一并拿他吃?” 南锦觉得套话很是顺利。 女子笑容淡淡的,回头唤了一声: “秉哥儿,糖吃么?” 南锦跟着望了过去—— 堂屋里间的窗棂后,趴着一个小男儿,隔着半旧东昌纸,她只看到孩子露了一双眼睛,什么话都没说,重重把窗户关上了。 女子并没觉得意外,笑得更是从容: “他不吃,多谢了。” 南锦心中一凛,觉得更加不对劲了! 这男孩眼底完全没有孩子的天真,只剩下一片冰冷麻木。 若说一路逃命过来,孩子有些仓惶害怕很正常,可露出这种眼神就有点不正常了。 更加不正常的,是眼前这个女子,居然把一切不正常坦然的给陌生人看? 南锦觉得自己该走了。 “哈哈,那算啦,茶喝过了,多谢姑娘了,锁好门,我走了。” “慢走。” 女子声音寡淡。 南锦低头走路,一步两步,后脊背是紧绷着的,一阵寒光杀意后,她才能及时反应过来! 果然—— 这女子早就看出端倪,准备对自己下杀手了! 149 别乱解衣裳 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候,南锦就算是叫破嗓子,秦城也是来不及救驾。 生死关头只能靠自己,这是她一直明白的道理。 索性方才意识到不对,自己已经有所防备,不会毫无准备,被她一刀结果了。 听着耳边破空而来的风声,南锦腰身一软,弯腰避过了女子刺来最致命的一刀。 “嘶。” 但还是因为这匕首太利,隔着衣料一划,令她受了点皮肉之伤。 破皮之疼,南锦差点没疼哭了。 妈的,受伤了! 咚一声撞在门扉上,这下不用她叫,秦城已经飞身冲了进来,三下五除二制服了女子! 孟天枢跟着快步而来,见南锦撞在门边,咬着唇,脸色发白,便知她受伤了。 “你怎么样?” “好疼啊!” 南锦才不会说‘没事,一点点皮肉伤’这种屁话。 关门夹到手她都要疼半天好么…… 孟天枢不知道南锦是真疼,还是演的,不过看她这般痛苦的样子,以为她伤得很重,心一下子便慌了。 将人打横抱起,沉着声音道: “这里交给你了。” 秦城朝着孟天枢点头: “是。” 也许是对女子天生轻视,也许是被南锦受伤扰乱了心神,孟天枢也好,秦城也罢,都低估了这个受伤的女子。 她手中匕首被打落在地,腰上挨了秦城一脚,往后踉跄几步,刚好退到了水井边! 冷笑一声,女子果断翻身跳下井中! 微溅的水声传来,不似寻常人家满溢的水井,这口井枯得很,说不定只有半截水汪子。 下面机关暗道,大约有逃跑的水道! “她跑了!” 南锦扬手一指。 秦城也是懊恼无比,怎叫女子跑脱? 于是,他端着一脸铁青色,跟着女子一起飞身跳入井中。 * 秦城追人去了。 孟天枢抱着南锦,挑了最近的一处客栈上楼。 门吱呀关阖,南锦被他放在了一处软塌上,属于男子微凉的手掌覆上,当即解起她的衣襟来。 “诶诶……嘶,世子莫不是看多了我穿男装,忘了我是个姑娘了!” 南锦被他吓了一跳,忙抢回自己的腰封。 她缩在软塌角落,神色警惕,像看流氓一样看着他。 孟天枢手一顿,尴尬收了回去,别过目光: “对、对不起。” 他方才太急,以为她伤得重,这般轻浮放肆,是太过唐突了。 南锦这些日子,也习惯了他玩笑挪榆的嘴脸,突然一下这样,她也尴尬起来。 “我等翠宝过来,你把金疮药留下就好。” “我总要看过你的伤势,若是伤到了经络脏腑,不是闹着玩的!” 孟天枢正色,声音不自觉重了起来。 南锦被他唬了一跳,甚是委屈: “划破点皮肉啦,疼是很疼的,但应该没什么关系……” “皮肉伤?” “恩,擦破一丢丢。” 南锦自己伸手摸了摸,发现血也不流了,大约是凝血成功结痂了? 孟天枢愣怔片刻后,整个人无语了: “那你方才那样唤疼?” “那时真的疼嘛!” “……” 南锦见孟天枢一脸鄙夷的表情,决定为自己强行挽尊一下。 “虽然擦破一点皮,但还是伤得很重啊,你看我的手,都没办法动了,一动就疼,虽是左手,但——” 话至此,南锦突然噤声,一双眸子沉了下去。 手没法动,是因为伤在了左肩,左后肩? “我知道那个女子是谁了!” 南锦一拍大腿,孟天枢的大腿,然后扬声喊了出来。 150 何止可惜 “汪家小姐,她没死!” 南锦目光冷厉,声儿有些发紧。 四个家族,四位长女,每一个人都被迫陷入这场不得已的生死宿命中。 南锦在循序渐进的反抗,柳如丝还是个傻白甜,孟天玑傍上了大金腿,至于这个汪家小姐,兴许是最惨的一个,却也是反抗最决绝的一个。 她没死,但后肩处受了伤,阿豹没杀她,反而受她胁迫一起来到青州。 阿豹说家有妻儿,儿子是有,妻子绝非这个汪小姐! 阿豹的妻子或许已经死了,否则那个孩子也不会这般恐惧麻木。 这样也解释了为何阿豹已经逃走,却还要利用一块假人皮,去汪解忧地方骗取钱财——汪家小姐要隐姓埋名,重新生活,少不得一大笔银子。 “我们得回院子去,那还有个孩子。” “你留下,我去。” 孟天枢将她按了回去,声音轻缓,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 “我找女子替你换药,你在这里等翠宝,哪里也不许去。” “世子……” 南锦担心如果问出什么,孟天枢未必会尽数坦白。 “躺好。” 孟天枢目露无奈之色,薄唇翕动后,才道: “我带人过来,你来问,毕竟装模作样的本事,我不及你。” “……呃” 南锦本想说点动听的,听了后半句,只能默默翻一个白眼了。 论高冷装逼,孟天枢也是其中翘楚,难分伯仲呀。 * 孟天枢走了,换了一个妇人进房间,笑容憨厚道: “姑娘,我来给你上药,衣服也替你买来了。” “有劳。” 南锦侧卧在美人榻上,正在思考汪家那点破事儿,听见妇人声音,她礼貌谢了一句便转头看了过去。 这一看,险些没把她吓死。 妇人手中捧着一大盒药,瓶瓶罐罐,光是金疮药就有十几种? 然后手臂上还挂着七八套簇新的衣裳,看款式、布料,大约是把附近成衣铺里的好一些的春裙衣裳全给买过来了? 看到南锦惊讶神色,妇人感概一笑: “那位公子说,不知姑娘喜欢穿什么缎料的,什么颜色的,便多买了几身由得您来选,还有这些药,全是价值不菲的好药呀!” 南锦略微有些头疼。 方才不是说过了么,一丢丢皮外伤,他还嫌她大题小做来着…… 妇人肯定有些八卦,放下手里东西,悄咪咪问了一句: “姑娘,这公子待你这般好,你与他什么关系呀?” “暂时……没啥关系。” “哈哈,那以后呢?” “以后,可能会成为我的夫君?” “唷,我就觉得是,有这么好的丈夫,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呀!人长得清俊不说,出手还阔绰,只是我怎不知青州城还有这等公子哥——” 南锦听妇人开始叽叽歪歪个没完,就把后半句话给她找补上了。 “大姐,我还没说完呢——他可能是我夫君,或者小叔子。” “???” 妇人一脸懵逼,缕清关系后,倒也知道眼前女子是谁了。 一女择双婿,九州之大,除了南家大小姐之外,还有谁哇! 妇人神色古怪,诚惶诚恐,看到桌上堆得七八件衣服,顿时也觉得少了。 “小、小姐,这衣服是不是少了点,我跑城南绸缎庄,再给您买几身?” “不劳烦啦,请您帮忙上药,出门在外,不讲究了。” “诶,诶好。” 南锦支着上半身,忍着痛楚,把衣裳剥了下来。 妇人看了看口子,知道屁大点事儿,但碍着受伤之人是南锦,南家老爷当眼珠子疼宠的千金小姐,这点口子,好像又十分了不得了。 仔细伺候,谨慎小心,足足弄了小半个时辰,妇人实在憋不住了: “小姐……我就说一句哦,您就当听听哦,我觉得,当小叔子可惜啦!” “……” 南锦还未回音,槅扇门外孟天枢声音传了进来。 “何止可惜。” 妇人哟了一声,忙替南锦掩好了衣衫,拿着脏衣服和水盆退了下去。 孟天枢等她穿戴好了,才拎着小鬼头进了房间。 199 幸好是我 鲤跃客栈 南锦随着孟天玑一起安全离开摄政王府,不过半个时辰,爹爹南稷山,也在孟天枢的护送下,被送来了客栈天字间。 阿布他们也赶到了京城,只是柳清觞屁股还没坐热,就又看到了半死不活的孟天枢。 他真是气得心肝脾肺肾都疼了! 先替南稷山诊了脉,再替孟天枢疗伤。 阿布听从南锦吩咐,走街串巷的去各个药房买药,柳清觞要的药材都很偏门,没一点脚力,一日之内还抓不齐呢。 …… 咕噜噜,南稷山房门外的小药炉上,正炖着滋补药。 沸水顶开药罐子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的药香味,让南锦的心莫名安定了不少。 孟天玑还端坐在堂下,等着柳清觞。 南锦跟着柳清觞一起下楼,一起围坐在一张八仙方桌前。 南锦朱唇翕动,率先问了出来: “清觞公子,还望直言。” 孟天玑再一度见到柳清觞,她玉手端茶,目不斜视。 只是剪的平整的指甲,轻叩着茶杯沿儿,到底显露了几分不一般心思。 柳清觞深深看了她一眼,嘴里开口的,是南稷山的病情。 “有的救,也没得救,只看南老爷自己。” “这是何意?” 南锦颦眉一蹙,关切声声。 柳清觞已经知道了雪莲一事,也了然南稷山的选择,叹惋声道: “南老爷是沉疴顽疾,便是我师傅在世,也断然治不好他了——只是世间尚有一物可续命,姬应寒手中的雪莲,起源西域深山,传世的也只此一朵。若我得此雪莲,再配齐七七四十九种奇花异草,当可延南老爷性命三到五年。” 南锦的手一颤,烫得杯子咕噜滚在桌子上。 原本烫红之处,现在更是雪上加霜,好在柳清觞随身携带着药膏,忙拿出来与她擦涂。 “好好的手,烫伤了怪不值当的。” “烫了才好,争来抢去,不过谋我身上这一张皮不是?” 南锦心情跌宕,原本强迫下的情绪,此刻再难抑制,像药盖子一样不断汹涌而出。 孟天玑看向南锦的目光,复杂又深沉,最后慢慢的沦为一股感同身受的温柔。 是被命运所束,无能为力的窒息感。 一个人承受还不够,偏偏,还有连累身边之人一起承担。 孟天玑长叹一声: “你回去休息,南老爷,我会留红枫照顾的,明日傍晚就送你们回青州去。” 在孟天玑看来,南锦能够放弃雪莲,也是明智之举。 毕竟图腾绝对不能落在外人手中,这是四大家族百年族规! 南老爷自然不会拿它和姬应寒做交换的。 南锦低垂着眸子,点了点头,敛裙重新站了起来: “如此,有劳长姐安排,我想尽快带我爹回家。” “好。” 南锦旋身离开,留下柳清觞和孟天玑两个人,想来,他们也有话要说。 * 回到房中,南锦一个人站在铜镜面前。 她宽衣解带,褪下衣衫,亭亭立着,手中另执着一把小镜子—— 如墨长发飘下,后肩上雪肤玉肌,毫无瑕疵。 她用手摩挲着,一双秋水眸眼,沉似深潭,刹那片刻甚至闪过一丝决绝之意。 管它百年家族不可违背的族规,她只想让爹爹活着,三年五载,多一天都是好的。 用自己的皮和姬应寒做交易,她就能拿到雪莲。 可是…… 爹爹不愿意这样,他宁愿死,也不愿意这样。 南锦陷入了两难的迷惘中,自私的她想不管不顾留下爹爹,可理智又告诉她,这样做,爹爹不会领情,还会陷入生不如死的痛苦之中。 她该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 “笃笃。” 南锦一个人思绪纷杂,对敲门声完全充耳未闻。 直到门外的孟天枢感觉到了不对劲,强行推开门进来: “南锦——” 见到屋中之人,他诧异万分,第一个念头是转身走。 可咬了咬牙,他还是忍住了步子。 尽量别开眼不去看她,孟天枢立刻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外袍,忍着体内激荡的气血,上前将人裹住。 “幸好是我!” 南锦脑子一片混沌。 她愣愣回头,一双玉手缠上了孟天枢的脖子,歪头轻言: “幸好是你?” 南锦赤着脚,拧着秋水眸色,一步步逼着孟天枢,往内室的雕花大床走去。 “你身体可好些了?” “……没、事,南锦?” 孟天枢诚然,有点被南锦吓到,心中诧异:这小狐狸想干嘛? 自己不曾得罪过她,若是玩笑,实在开得有些大了! “没事……就好。” 言罢,南锦伸手掸落肩膀上的衣衫,便这样赤条条站在了他面前。 200 同寝共眠 孟天枢纵然一开始是诧异的,可一旦读懂了南锦眼底心碎的光,风月旖旎一扫而空,除了心疼她,他别无二念。 弯腰,从她的脚边拾起衣裳,目不斜视替她掩好身子。 “好好歇一觉,别想太多,我陪着你。” “这样不好么?” 南锦声音低哑,一双玉手还缠在他身上,似有若无的覆上了他的腰封。 明明是撩拨姿势,可动作却是青涩笨拙的。 孟天枢睫毛一颤,伸手捏住了她柔弱无骨的手腕: “南锦,春来夏往,秋收冬藏,你我来日方长。” 他从不避讳想要一个女子的身心,爱欲占有,他想要她的全部。 可当下的交付,是南锦心碎妥协下的纵意,明明,她值得更好的风月情浓。 这样要了她,他又至自己与何境地? 手臂用力,孟天枢将南锦打横抱起—— 隔着一层单薄衣料,他甚至能感受到她温软的身子,还有因为彷徨、不甘、懊恼而轻颤的肩膀。 将人放在床上,替她掩好被子,孟天枢声音低淳: “你别多想,姬应寒想做得的交易,未必是你身上的图腾,南老爷抵死不从,或许有自己的缘故,京城不宜久留,你我先启程回青州再说。” 当局者迷,南锦是急糊涂了。 现在冷静下来想想,孟天枢说得不无道理。 姬应寒只是为了一张人皮,早就可以拿雪莲大做文章,又何必派四姨娘潜伏南府,又安排了孟山策这样的棋子,搅得青州城天翻地覆,女子人人恐慌? 人皮,姬应寒势在必得。 或许爹爹手上,还有他另外想要的东西。 …… 被窝里冷得很,南锦越来越发颤,连牙根都开始打颤儿。 孟天枢倒来一杯热水,南锦瞅了眼杯子上的小豁口,略有迟疑—— 孟天枢笑了: “方才吓着了我,以为你转性了,还好还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言罢,孟天枢无奈低头喝了一口,然后挑起南锦下颚,当即欺身上去,用嘴渡水,涓涓送入她的檀口。 南锦杏眸圆睁,伸手去推他胸膛,却他坚决按在了心口处。 喂完水不肯走,鼻尖抵着,唇齿浅浅交缠一记,他才放过她。 “不要你现在以身交付,不过稍稍预支些,还是要的。” “你——” 南锦作势要捶。 “诶,浅尝即止,若深刻了,我怕我把持不住。” 孟天枢眉梢一挑,眼中幽深轻佻。 他合衣躺下,隔着被褥,将人搂进怀中,呵气在耳廓边,冷香温柔: “好了,不闹了,还冷么?” 南锦摇了摇头,身子从紧绷着、颤抖着,到一点点舒缓放松,也逐渐暖和起来。 “你呢?那一掌生生受了,可要紧?” “死不了,却也受不住桃花粉了,还望南大小姐手下留情。” 孟天枢低声求饶,逗得南锦弯了嘴角。 “好说。” 她就这样窝在他的怀中。 眼皮子涩重,困意袭来,只是莫名贪恋这一份温存,不舍得就那样睡了过去。 孟天枢的呼吸绵长,在她耳廓边呼吸着。 “世子?” “恩?” “你我一起回青州,雪莲一事,你当和我商量。” “好。” 孟天枢沉默良久,终于还是应了她。 答应南锦,无论他有何计划,或者知道了什么,都不要瞒着她。 得到孟天枢允诺的南锦,这才心下安宁,嗅着他身上好闻的气味,沉入梦乡。 201 死皮赖脸 客栈大堂,红枫拉着绿靥守在门外,掌柜的和伙计都退了干净,堂中只剩孟天玑和柳清觞两个人。 “喝……茶?” “不必。” “那……喝酒?” “……喝酒误事,我不饮酒。” “那就干聊!” 柳清觞一向恣意潇洒,自诩风流,偏遇上孟天玑,就栽得透透的,成了裙下之臣。 虽然印象中天玑很少穿女儿家的裙衫,不过纵使只有一次,那也是惊为天人的! 将他一颗心收服而去,再不肯放她走了。 笨嘴拙舌,眼波甚至不敢长伺,余光处轻瞥,被孟天枢回视过去,他又匆忙逃离。 孟天玑心下一叹:看来一封书信,到底还是欠他的。 既然如此,今日说个清楚明白。 “柳清觞。” 她直呼其名。 “恩?” 柳清觞下意识抬头,对上了孟天玑正色眼眸—— “我寄送给你的信函,你可收到了?” 柳清觞笑容一僵,险些没绷住,好在跟在孟天枢的身边久了,把他有时的装模作样学了十成十,不甚在意挥手道: “自然收了,只是烧了,一字未看。” “烧了?为何?” 孟天玑愈发觉得无奈了。 “当然要烧!满纸相思句叫旁人看了,岂不有损你兰陵将军的形象?好啦,我知道你也很想念我,千里之隔,情意迢迢,我自是一样的~这不,听说你被传来京城,我就跟来了!” “……” 孟天玑欲言又止。 她试想过柳清觞会拒绝,但万万没想到,这厮居然开始耍赖了。 沙场养成了她坚毅果决的性子,既然决定了,便不会心软。 深吸一口气,孟天玑目色笃然,平板着黛眉说话: “信既然烧了,我就说与你听——” “嘘!” 柳清觞立刻嘘了一声,修长手指比在孟天玑的唇上,一脸暧昧桃色: “不用说了,我都懂,我也喜欢你,等你回金陵,我就来提亲!” “柳清觞!” 孟天玑怒了。 她一掌拍在桌子上,震地茶杯砰砰作响。 柳清觞心中一颤,知道惹怒了她,但关键时候绝对不能怂,一怂可能媳妇就没了。 孟天玑这种女人,软硬不吃,除了死皮赖脸磨她,再无他法啦! 于是乎,柳清觞嗷得一声叫,心疼扑上去,抓着她的手一顿猛吹: “怎么打桌子啊?疼不疼啊,你若生气,打我就好啦!你这样,我心疼~” “……” 孟天玑薄唇开阖,再冷厉无情的话,这会儿也说不出口了。 她的大义凌然,她的无可奈何,被柳清觞拿蟹八件拆了个零落稀碎,除了无奈沉默,她还能说什么? “好了好了,久别重逢,你就别生气了~明个儿我就护送南老爷回青州,你何时回来,我来接你~南疆平安无事这么多年,有孟家军戍守,皇上怎么说也该让你休息几月?再说,你不是还要来参加婚礼么?” 挤了挤眼睛,柳清觞阴恻恻一记诡笑: “我跟你说,南家大小姐一准选得是天枢,一路上俩人眉来眼去,早就好上了!这杯喜酒,你总是要来吃的~” 这几句话,等于又把孟天玑后面的话,给彻底堵死了。 孟天玑摇头: “我归期不定,待面圣之后,再做决断——不必来接我。” “那怎么行?那我不走了,等你一起走,反正南老爷又不是我丈人,死活与我何干?总是你要紧些。” “清觞……” 少了一个柳字,孟天玑是着实无奈到尽处了。 她对这个浊世少年郎,并非完全没有感情,只是常年压抑于心,早就不敢奢望能做自己的主了。 自己这一生不是马革裹尸,魂守南境,就是为了戍南王府,为了孟天枢而活。 虽然成为后宫金丝雀,是她厌恶之极的,但能换天枢自由,她甘之如饴。 和柳家的这一段婚约,她注定是要辜负了的—— 柳清觞抖着宽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压下眼底涩意,笑得坦然: “你不会看着南老爷无人医治,暴毙当途的,所以你一定会答应我的,对么?” “……” 答应再回一趟金陵、青州,再给他和孟天枢一次争取筹码的机会。 三月,那一场人皮风波案,相信每个人都会全力以赴的,只为自己所爱之人! 202 回程青州 草长莺飞三月天,一路春风抚柳,山峦青黛,一旁稚绿娇红,争相竞妍。 大鞍车辘辘而行,是孟天玑派来的一个车把式,将马车赶得又稳又快。 汪解语被留在了京城,由孟天玑照料着,柳清觞救回了她性命,只需静养时日,便能痊愈走动了。 南锦一直伴着南稷山,端茶送水,二十四孝。 孟天枢呢?则恢复成了病娇世子模样,堂而皇之占着一辆舒适的大马车,由得柳清觞照拂,他一路上除了调戏南锦、助她排解忧扰外,无事可做,也是十分闲适的。 只是南锦晓得,这都是表面。 夜深人静时,秦城总会像鬼魅一般出现,俩人在马车中密探,直至拂晓黎明。 天亮后,一个又成了纨绔病娇,一个暗影无踪,想必执行任务去了。 …… “再过两日,就到青州界了。” 车把式对这条官道十分熟稔,抬头看了一眼崚嶒山脉,笃定扬声。 车队在一株大槐树下修整,阿布乖巧的烧火搭灶,先紧着南稷山的药吃—— 南锦对他这几日的表现很是满意,不吝嘉奖: “回去给你加菜,一桌鸡腿外加一只烤全羊~” 阿布一声不吭,还是闷着张脸,只是滑动的喉结,还是不小心泄露他的心思。 “瞧你这出息——随我进来。” 南锦才洗了一盘鲜果,塞给阿布一个,探头看了眼后头的马车,心道: ‘昨夜当贼去了?这会儿还在歇呢,罢了,不去管他了。’ 径自踩着上马凳,钻进大鞍车中,南锦笑意莞尔: “爹,吃个水果,再把药喝了。” 阿布跟在南锦身后上了大鞍车,帘子掀起,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南稷山。 南稷山合衣靠在里头,绣蟒引枕,厚实的缎料锦被,暖香融融,一水沉香奢靡。 南锦一手安排的,心想着:就算是病了,也要病出首富的架势来。 南稷山阖目养神,吃着柳清觞给的药,他精神缓了不少,咳嗽也好了。 若不是早知自己药石无医,他兴许觉得只是一场风寒,春暖花开之后,病就好了。 “你也歇一歇,怎么好自己做这些事?翠宝也跟着你,回去之后……我当狠狠责罚她!咳、咳。” “爹爹,翠宝估计这会儿才到京城呢。” 龙纹丝御贡的事儿,还要她留下投递文书,幸好孟天玑还在京城,凡事有个门路。 只是南锦不想说,家中有人作妖,自己出手收拾就好,不要让爹爹心烦。 如此,她只好娇嗔笑笑: “女儿没人照顾了,自然会有人大献殷勤,翠宝不在,是行了方便之门。” 南稷山被逗笑了。 “你这不害臊的!” “爹爹又不是今日才知道女儿个性,喜欢就喜欢了,纵意就是,矜持含蓄是苦了自己。” 这一点感情主动性,南锦和原主还是不谋而合的。 只是原主眼光有一点差,捡了裴克昌这个垃圾中的战斗机而已。 南稷山听着女儿看似奔放大胆,语不惊人死不休,实则含羞嗔语的小女孩家作态。 眸光浮沉着,藏起了太多不为人知的复杂情绪…… “爹,喝药。” 见南稷山不是很想吃水果的样子,南锦就先放到了一边。 她偏身让开一处,让阿布端着药进来。 南稷山第一次见阿布,似有疑问: “这是……?” “阿布,女儿新买的马奴,有着一身力气,好价钱,爹爹猜一猜?” 从前也是这般,南锦前脚买了东西,后脚向南稷山炫耀,让他猜价格。 总说是好价钱,优惠的过分,但真正报出来之后,他总是心疼的要吐血。 幸好疼女儿疼到骨子里,不然早就抓起来打屁股,屁股都被打烂了! 一听又是这熟悉的开场白,南稷山心中咯噔一声: “多、多少?” 南锦伸出两个手指头—— 南稷山觉得心口一闷:啊?两百两,好贵好贵。 算了,自己都是要死的人了,金银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看开一点,女儿开心就好。 语重心长,目露慈爱之色,亦如从前一样: “不贵,你喜欢就好~” “是不贵,两千两买下阿布一年,我也觉得很值。” “……” 南稷山呼吸一顿,心口一痛,喉咙一痒,觉得大限将至! 两千两!还只买了一年?这是什么奴才?倒插门女婿也不要这么贵? 南锦看着南稷山一脸镇定,有种莫名‘欣慰’的青绿色,盈盈笑问: “爹爹,是不是很惊喜?很意外?” “药……把我的药端来……” “阿布~” 南锦眼神示意,让阿布好好表现一下,只是力气大,碗就端得稳当。 阿布一脸闷色,说好听是闷色,说难听就是一张扑克脸,像谁欠他钱一样。 南稷山越看越不喜欢,一边摇头,一边去拿药碗。 只是他方才咳了两声,没甚力气,手劲一抖,没拿住药碗。 阿布眼疾手快,稳稳托住—— 这一托,也让他袖口下滑,露出一截骨肉匀称,甚至有些清矍的小臂来。 南稷山低低一扫,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203 浩劫将至 南稷山挣扎着从引枕上坐起,苍白病容,变得更加铁青一片。 他瞪大着双眼,满目不可思议之色,端详着阿布手腕上隐约遍布的青筋,双唇翕动。 “爹爹,你怎么了?” 南锦最先反应过来、 她意识到南稷山不是身子不适,而是看到了令他惊异无比的东西,甚至可以说,他是深深畏惧的。 言语可以诓骗,神色可以遮掩,身体本能的一瞬反应,最为直观。 南锦后手一抄,落下了大鞍车的帘子,隔绝外头舒软春风,也驱赶了春日和煦暖阳。 一时间,车厢内的气氛骤然冷厉,带着一股不安和仓惶。 南稷山用力攥住了阿布的手腕,强迫他掌心朝上,以便自己可以更好的仔细端详。 南锦一起低头看去—— 从前并未细看,加上阿布肤色黑,怕闯祸一双手也总遮掩着,所以她并未发现。 现在留心观察,阿布的掌纹、手腕、小臂上的青筋确实与常人有异! 寻常人使劲儿时,才会青筋凸显,可阿布不同,他的手臂放松时,竟也如同小蚯蚓一般,纵横交错,一路朝着手臂处延伸。 最末端的颜色稍浅一些,手腕处的青筋,已是褐黑色的了。 难道,这与他天赋神力有关系么? 南锦下意识看向爹爹,心中思忖:下一句莫不是要问他吃了什么? 汪放鹤密室中的卿丹丸,爹爹或许知道是什么! 脸色沉重,目色凝秀,南锦一番思忖面容,并未逃过南稷山的眼睛。 他从一开始的惊诧,渐渐冷静了下来。 三言两语盖不过这件事,南锦已经起疑。 心中权衡利弊后,南稷山已有决定:有些话能说,有些话……就不能再开口询问了。 至少,是当着南锦的面儿。 “你是西戎人?” 阿布看了一眼南锦,缓缓点头。 “你中毒了……” 南稷山咳嗽一声,给出一个还算答案的答案,为刚才自己的失态而解释。 “中毒?” 南锦将信将疑,替阿布回问了一句: “我竟不知天下还有什么毒,能让人力气大增,可阿布除了力气大之外,并没有其它中毒的征兆,胃口好,睡得好,也不头疼脑热,虚汗体亏呀!” 再说了,要是阿布中毒,鬼谷出身的清觞,总也看出来了。 可没有人提过这一句,总觉得阿布是天赋异禀,老天爷赏饭吃的。 南稷山冷笑一声,掸开了阿布的手: “再过两年,他就知道好歹了……” 言罢,大有一副我交代完了,不想再多说的架势,阖上眼皮要睡了。 南锦气得胸闷儿,这一趟京城行,爹爹变得好生奇怪! 先是瞒了一堆事情没说,性子还古怪,一个人时总喃喃自语。 时而忧心忡忡、目色犹豫,时而又咬牙切齿,狠了心要做决定。 现在又吞吞吐吐,话说一半,真当憋死她了。 “哎呀,爹,你知道什么倒是说呀,阿布我花了两千两银子买的,死了咱家血亏!你说是中毒,那总有解药?” 南稷山这会儿变得油盐不进了: “两千两,不是只买了一年么?一年内死不了,咱家亏不了。” “爹!” 南锦伸手,上去就拽他下巴上本就稀疏的胡子。 一般撒娇卖萌能解决的事儿,南锦不会动最后一招。 等要抓南稷山的胡子了,就等于告诉她老子,自己生气了,不给钱、不给买就要原地爆炸啦,还是很久都哄不好的那种! 南稷山再铁了心不肯,也总归软下来,对女儿俯首称臣了。 “哎哟,哎哟,你爹我还是病人啦……臭丫头!” “那您说一句实话,到底怎么回事。” “啊……心口好疼,啊……不行了” “爹,你生得是肺病。” “啊……肺好疼,要咳了,咳咳咳!不行了不行了,我要歇歇了,你们出去,出去。” “……” 南锦低头看了一眼手心,那一根新鲜热乎、刚拔下来的胡子。 她知道再闹、再缠、爹爹也是不会开口多说一句的,只能另外想办法智取了。 “那您好好休息,我去重新给您煎药。” “恩。” 南锦和阿布对视一眼,起身弯腰钻出了大鞍车。 帘子落下,南稷山缓缓睁开了眼—— 大事不好,大期将近。 天孽已经显世,浩劫一触即发。 若说之前对这个女儿还有些不忍心,现在时局如此,他只能狠下心肠了。 只有离开南家、离开这一场宿命漩涡,才是她唯一的出路! 204 归家前 一路归程,青州早已春暖花开,碧云纸鸢。 南府众人不解,大小姐的车驾浩浩荡荡开拔才没多久,这会儿应该才到京城?怎么转眼人回来了,还跟南老爷一起回来的? 南浩亭率府中众人,提早候在城门外,心绪不宁。 乔夫人领着女眷,端坐在一侧才搭建好的凉棚中,帐幔轻纱,香烟缭绕。 除了南家人之外,难得的,柳家也来人了。 柳如丝领着丫头箬丹,和南邺水一起坐在乔夫人左右两边——京城有消息给她,说是世子孟天枢回青州城了,算算时日,也是今日到。 他走得时候,只言片语都未曾留,回来了,她却要第一个迎他! 之前被南锦打压的透不过气,有时候还真怕自己当不成世子妃了,现在好了,她有了对付南锦的法子,有了靠山依仗—— 南锦?哼哼,等着瞧了! 比起年轻姑娘喜怒形与色,乔夫人则是一脸雍容端持,目中盈着冷厉的光。 隔着鲛色尺素,山峦绵延下,一条官道笔直又宽阔。 她静候着‘病中’的南稷山回来。 原来打算等浩亭再揽些实权才接他回来的,不过现在也好,也只有他回来了,那件家门‘丑事’,才能好好处理。 …… “少爷,夫人,老爷回来来了。” 远迎的小厮骑着一匹高大骏马,郭答郭答,提前过来报信。 管家三叔整肃衣冠,请示过南浩亭和乔夫人之后,支起帐帘子,领着众人迎去官道。 沙尘漫漫之后,单薄的车马队,一晃一摇的出现了。 南浩亭诧异: “怎么如此怠慢?护送小姐去京城的车马队呢?” 一车都是病号,柳清觞也不便露面,只有南锦自己下车应对了。 她素手掀开车帘子,扶了阿布肩头一下,稳当落地,裙裾逶迤。 “爹爹想要尽快回家,我虽舍不得锦绣车马,也只好轻装简行了。” 菱唇一扬,脸上是骄纵不满的嗔怒。 这是南锦的人设,到了青州城,她可没忘了一起捡起来。 “胡闹,爹爹这个身体,不好好照顾,这样急行赶路,怎么吃得消?不是说了让爹爹在京城养病么?太医院徐院判悉心照拂,家中又使了银子周全照顾,怎么不比舟车劳顿,紧赶着回青州好?” 南浩亭这会儿变成二十四孝的大孝子,隔着大鞍车的马帘子,左一句为爹爹好,右一句心疼爹爹身子。 倒显得南锦特别不懂事,纵劳父亲,行事莽撞。 南锦心中默默翻了一个白眼,撇了撇嘴: “家中使得哪门银子周全?真是厉害,竟走了摄政王府的门路,让爹爹养在王府中,我倒是不知,哥哥什么时候,攀附上这等厉害角色了?” 青州消息闭塞。 得知南稷山原来被姬应寒软禁了些时日,乔夫人和南浩亭都很紧张。 怎会如此?为何又跟摄政王府牵扯上了关系? 难道,龙纹丝愆期的事还没解决,伤筋动骨,摄政王要拿南家开刀了? “……什、什么?你胡说什么?摄政王,怎么会管我南家的事?” 南浩亭说话都不利索。 南锦一摊手,一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哥哥不知,我就更不知道了……你才是南家未来的掌家人,此番我强去要爹爹的时候,说不定已经得罪了摄政王,将来,你定要救一救妹妹呀~” “你自己的破烂账,如何赖我头上?” “咦,哥哥方才还一副孝顺儿子模样,现在,如何翻脸不认人了” “你——” 南浩亭说她不过,在这么多人面前笨嘴拙舌,让乔夫人颇为头疼。 “浩儿,你一番孝心,你爹爹自然知道,不必争论什么。” 她端持威仪,一袭墨兰色牡丹花纹蜀锦衣,花重富贵,已是当家主母的派头衣着。 让南锦觉得,过分刺眼! 乔夫人目光淡扫,轻讽冷厉的看向南锦,丝毫不掩自己的厌恶。 “血脉连心,灵犀感应,不是一张口,两瓣唇张嘴就能来的——又不是外人,不靠些俏皮本事,如何鱼目混珠这么多年?” “……” 南锦眉心一蹙,拢在袖中的手,霎时攥成了拳头。 心中浮起不好的预感来:这个道貌岸然的恶妇,叽里呱啦再说啥? 鱼目混珠?打哑谜呢? 南浩亭显然也没听懂。 不过他看着南锦一向跋扈,如今却被三言两语击溃,心中还是舒畅得意的。 最舒畅的,大约是大鞍车中的南稷山,没有偏帮南锦说只言片语。 他只是咳嗽两声,催促道 “好啦,我又不是荣归故里,是回家养病的,还折腾这么大阵仗来接我……咳咳,叫外人看笑话,都回去了!” “是,爹爹,孩儿知道了。” 南浩亭捧手作揖,恭恭敬敬迎了大鞍车进城。 车轮子没进几寸,南稷山再度开口了: “咳、咳、宝珠呢?叫她上车伺候——” 乔夫人脸色微变,甚是不悦。 众人也都是目光暧昧,低着头窃窃私语:都病成这样了,还不忘妾室美色呢。 南锦回头看了一眼大鞍车,回想那一份被烧掉的信,四姨娘的泣血低求。 或许她比其它人明白一些,但也仅仅只是一些。 乔夫人声音冷淡: “四小娘病了,飘絮伺候榻前,两母女今日都没有来。” “咳、咳,恩……回去,我去看看她。” “是。” 乔夫人颔首应了。 藏在袖笼中的指甲,紧扣在掌心,心中默念: 事一件件办,人一个个除。 我要的掌权的南府,容不得一粒揉眼的沙子! 205 姐妹别找抽 南稷山回家去了,众人尾随于后,声势浩大。 阔别小半年的青州城,再一度回来,在南稷山心中,等同于叶落归根,要死在这里的。 柳如丝和乔夫人耳语一句,并没有一起回城,而是亭亭玉立,迎向了孟天枢的马车。 南邺水一副看好戏样子,拨了拨珠钗,远远提醒了一句: “柳姐姐,你该小心的,我家长姐还在呢~几次三番讨不得好,该长些记性。” 柳如丝回头瞪了她一眼,知道南邺水这个小蹄子,向来喜欢嘴碎。 说话总阴阳怪气的,不过她好歹是乔夫人养在膝下的,归里包堆半个自己人,便不予计较了。 “三小姐,同住一个屋檐下,你还是先担心下自己?” “嘁。” 南邺水觉得没意思。 这俩人还没掐起来,自己倒是把自己绕进去了。 她柳眉一扬,学着乔夫人日常督教的莲步姿势,款摆柳腰,一扭头,走了。 柳如丝目送人走,再回眸看向南锦,下巴不自觉微微扬起: “让开。” 南锦真是觉得头疼!莫名其妙! 大路两端,她一个不结实的瘦子,到底能碍了谁的路?她绕两步做不到么? 还是这人神经不发达,只会走直线? 当然,吐槽归吐槽,南锦不会错过柳如丝眼底轻蔑的讽意。 那种看不起,和第一次与她较量时完全不同,柳如丝也好,乔氏也罢,今时今日四目相对,她们的态度和目光,总有一种轻贱的鄙夷。 好似云泥作别,一个高高在上,一个碾与尘土。 乔氏没注意,但柳如丝的眼底,甚至还有一丝不经意流露的怜悯? 卧槽,南锦觉得,这一丝怜悯简直是对自己的莫大羞辱! 何时何地何事,竟需要柳如丝这么一个没脑子的纨绔蠢货,来怜悯可怜她了? 南锦压下眼底燥意,睫毛狠狠一颤。 她本来是不想挡着的,这会儿却不同了,她直接一屁股跨坐到车辕儿上,学着车把式的模样,潇洒一撩裙摆,曲着膝,紧挽住了马辔头。 大有一副‘你来,你来,你尽管来,我撞不死你我’的嚣张架势。 “南锦,你不要脸!” 南锦眉目张扬,居高临下看着她: “来得匆忙,忘了与你说,你想见的男人现在是我的裙下之臣,还望柳小姐自重,日后还是少见见为好~实在不怕死,那你就来,送诊抓药的钱,我付你双倍?” 柳如丝杏眸圆睁。 敢骂了一句不要脸,南锦真是不负众望,说出更加不要脸的话来了。 就知道!三月择婿,她早早憋着坏水,想要抢世子妃当了! 之前气不过也无可奈何,如今凭什么?她这种身份,凭什么还与自己争? “南锦,你当自己是谁?还真是南家大小姐么?!你就是个贱种,和苏真真一样,狐媚男人的贱种。” 这话出来,实在厉害。 南锦本不想打她的,辱及娘亲,还是早逝之人,于情于理一个巴掌都不够了。 于是乎,南锦眸光冷下,扬手就是一鞭子,抽在了柳如丝的胳膊上! “下一鞭子,可就不是胳膊了。” 许是南锦凌冽眸光太过骇人,气势上柳如丝又短了一截,对自己又气又恨。 真怕南锦下一鞭子抽自己脸上,毁了容,她急切切捂上脸颊,气得眼角通红。 “你嫉妒我美貌!你敢打我……我……我告诉我哥去!” “去,别客气。” 方便的话,他就在后头的马车里呢。 “南锦,你不会有好下场的,我会等你一无所有,被所有人唾弃,失去一切的时候……你和你那个下贱妈——” 南锦不想听完,她又不是受虐狂。 刚才已经警告过了,再废话就不是抽一鞭子胳膊了,当然也不是脸,免得她对自己的美貌有什么误解。 这一鞭子,风势凌厉,南锦直接往柳如丝后肩处打去! 206 她的大小男人 虎口处一阵酸麻,南锦手中的鞭子脱手而出,落在了地上。 柳清觞到底是柳家长子,与柳如丝一脉同宗。 妹妹大放厥词,毫无教养,是该吃上南锦一鞭子的,只是南锦第二鞭要往她后肩处抽,柳清觞就不能不管了。 一粒黑色药丸从帐内飞出,准确打在她虎口处。 饶是用了最小的力气,打在最无关痛痒的地方,柳清觞还是吃了孟天枢一顿脑栗子——他闷哼一声,险些被外头的柳如丝发现。 柳如丝惊慌未定,脸上满是仓惶之色。 偷偷睁开眼皮,见鞭子脱手,便觉得老天爷都在偏帮自己! 柳如丝也不是软柿子,欺负柳晚晚时,她有的是本事,怎会就此咽了? 眼疾手快,她从地上抢回鞭子,劈头盖脸朝着南锦报复回去—— 怎得?都是闺阁出来的女子,仗着有一条粗鄙武器,就能耀武扬威了? 胳膊上的一鞭子,她可得讨回来呢! …… 南锦会防身术,但总觉得心中憋屈。 男人就在马车中,岂会看她白白挨打?再不济,也有花钱买的小男人,这么大的力气,是时候报效主人了。 果不其然,柳如丝的鞭子还没沾到南锦的衣角,马车内外的大小男人同时行动~ 柳清觞方才掷得是小药丸,换做孟天枢了,直接把药瓶扔了出来。 还非常不给面,直接砸在柳如丝的光洁脑门上。 “哎哟……” 阿布更加直接,本来是毫无存在感,一脸闷相的站在边上,突然健步飞窜,一把夺过柳如丝手中鞭子—— “喀嚓。” 南锦听到了骨折的声音。 那——真是好惨。 幸好,她尚且有个精通医术的哥哥,左右落不下残疾,南锦就不心疼了。 没了心疼,只有幸灾乐祸,打脸后的快感。 耸了耸肩,南锦从来不是什么好人,自然笑得暧昧恣意: “柳小姐日夜守候回来的男人,大约是不用见了?他什么态度,你且看看地上的药瓶?” “呜呜呜,好疼……好疼,南锦,你这个贱人!” 柳如丝手腕歪斜,痛得一动不能动。 她畏惧阿布恐怖的力气,把他当做了怪物,跌坐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 药瓶滚落在她脚边,孟天枢什么态度,就这么赤裸裸、毫无遮掩的嘲讽着她。 “小姐……” 一边的箬丹战战兢兢,终于上来搀扶。 早知在南大小姐地方讨不到好,为何一次次上来送死? 柳如丝正愁没处发泄呢,扬手就要给箬丹一耳光,可惜手腕痛的不行,就算是泄愤也做不到了。 箬丹长抒一口气,捡起地上的药瓶,设言宽慰: “小姐,这是世子给的止疼药呢~” “止、止疼药?” 柳如丝本来智商不在线,疼痛更是加剧了脑浆的蒸发。 “恩,小姐身份贵重,实在不适合甩那鞭子,世子也是为了您好,这止疼药很是珍贵,是京城太医院的东西,我是认得的……小姐我们快些回家,不要辜负了世子的一片苦心。” 一听这话,柳如丝从不怀疑箬丹识物的本事,心情突然好转了很多。 服下一粒止疼药,柳如丝由着箬丹搀扶,歪斜着发髻,狼狈站着。 临走之前,她还不忘放狠话: “南锦,有你哭的的时候!” “……” 南锦点了点头,向她挥手作别。 看着箬丹低眉顺目,一应小心伺候,可眼中全无恭敬模样,南锦抿唇一笑。 这丫头,倒是比柳如丝要有趣的多。 …… “你、没事?” 阿布上前一步,不远不近的站着,一双黑曜石的眼睛,在她身上转了几圈。 换做旁人,那是放肆孟浪、是要挨耳光的,但阿布眼中只有担忧,坦然纯粹。 南锦莞尔: “没事儿,就是有些累了,才回来呢,就要我操心收拾。” “哦。” 阿布没听后半句,听到她说没事,他就选择性略过了。 南锦抬手,轻拍了他一记肩膀: “我要回家睡觉了,你先别回庄子,替我办件事,绑一个人~” “……” 阿布一脸黑线:不是养马么?怎么老是给他奇奇怪怪的任务。 “把那个柳家大小姐……” 南锦故意拖长了音。 然后,她如愿听见马车里,响起了柳清觞悉索的衣料声,还有他向孟天枢低声控诉、恳求的嗡嗡声。 “把那个柳家大小姐身边的丫头,箬丹,给我绑过来~” 皮这么一下,她很开心的。 350 太妃是阵东风 柳晚晚推开了小砚台的手,径自走进内室,索性迈进被褥中,嘤嘤啜泣。 小砚台心领神会,忙迎出堂屋,替包太妃开了门。 樱桃扶着包太妃进屋,端坐主位—— 包太妃听见哭声,心里又气又心疼,只恨自己这么个娘家孩子,如此不争气,才貌双全的郡主,偏要嫁给病秧子为妃! 小砚台斟茶递水,委屈讪然: “这也怨不得郡主,外头风言风语,都传成什么样了,就算世子三月选了咱们,那也是迫于您的压力,一颗心早飞去了别处!” “叫他飞去!” 包太妃将茶碗一摔,横眉冷目。 小砚台弱弱:“太妃……” “娶了便好!心去了哪里,难不成还要哀家来争?” “呜呜呜。” 听了这话,屏风内室的柳晚晚哭得更加伤心了。 人心到底是肉做的,包太妃护短,对着自己人向来刀子嘴豆腐心,被琅嬛哭得心软了,她这才软了声,叹道: “有这个功夫哭,还不抓紧洗漱装扮,与哀家一同去往流月水榭?” 小砚台咋舌: “现在?现在夜已深,已是二更天啦!” “有谁大白天幽会的,要的就是三更寂寂时,还有剩些时间,哀家去茶厅等你,丫头,你替你家郡主好生装扮,体面着去,莫要丢了哀家的脸。” “是,遵命!” …… 太妃离开不就,柳晚晚从内室步出,目色阴沉。 不知为什么,她总能闻到一股浓重的阴谋味——毕竟这个后宫,属她最清醒。 孟天枢真正爱的人是谁,不会是琅嬛,更不可能是飘絮。 夜半幽会之说,实在古怪! * 流月水榭。 消息放出去之后,南锦也没闲着,她和孟天枢早早将浴桶和银炭准备了起来。 一间隐蔽的暗室,密封得极好,汉白玉砖墙上,只留有一排通气孔定时开启,以此来维稳浴桶中的水温。 暗室之外,是纠缠凌乱的床榻,还有四敞大开的窗户,窗下隐蔽处,悬了一根通往水面的暗管,藏在水下的人,借此呼吸,躲上半个时辰一点问题都没有。 兵分两头,南锦和孟天枢互相配合,借着包太妃这阵东风,需得办成两件事。 第一件,取得飘絮后肩处的图腾纹身。 第二件,弄清楚小砚台的苦衷,尽可能策反她,为己所用。 南锦换上了孟天枢宽大的衣袍,腰身用玉带一抹,盈盈不堪一握,远远看去,更显清矍。 “飘絮这儿,交于我了,小砚台那儿,你要努力哟,实在不行就使出美男计,如小鹿所言,九州万千少女,不吃你颜的极少~” “越来越听不懂你说的话——” 孟天枢替她束好发丝,温柔披在肩上,趁着夜色无人,在她脖上落下细密慵懒的吻。 吻到殷红处,轻声一叹: “怎还不消退?” “你还敢提……起来。” 南锦缩了缩脖子,反手将他脑袋推得远了一些。 三更快至,包太妃正在赶来的路上,她可不要满脑子春风雨露,坏了正事儿。 偏孟天枢这几日,淫虫上脑了,缠她绕她欺负她,不知餍足,真正羞恼! 见他还要赖上来,南锦转了身,用力捧着他俊俏的脸颊,主动吻了吻他的薄唇,叹道: “今日一过,飘絮的身子虽然保住了,可名声却毁了。” “毁在我身上,也不算毁?” “呸,臭不要脸……若是以后遇见真心喜欢的郎君,别人以此嫌弃,你我对她不起。” 孟天枢拿下南锦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笑得坦荡恣意: “那只能说明,那人并非托付终身的良人,身心完璧,何惧人言?” “……也是。” 南锦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真心托付,情致绵绵,若对方借此嫌弃飘絮,那也不值得托付终身,不必懊悔。 “那小砚台,你觉得是何缘故?” “一会儿她会告诉我的。” 孟天枢自信满满。 南锦却不以为意:“人心博弈,你要将她吃得死死的,总要透三分点,惑三分,猜三分,等她坦白三分,才是十之八九的真相。” “那还有一分呢?”孟天枢似笑非笑。 “可有可无的一分,不知道又如何,凡事太绝对,总不是好事。” 南锦在这方面,并没有执念,每个人都只能远观,凑近些看,皆是半人半鬼的灵魂。 留一分余地给别人,也给自己。 孟天枢眸光微微一亮,眼波长伺,贪婪又坦荡的盯着南锦看。 “干嘛这样看我?” “我以为我懂你七八分,可每一次,你总让我挫败,南锦,你恐怕是我一生都读不尽的书——” 他口吻淡淡的,其间欢心宠溺,几乎满溢而出。 南锦菱唇微掀,轻往他怀中一靠,绕着他落在衣襟上的青丝,玩弄指尖。 “什么书?天仙配还是牛郎织女?” “聊斋志异。” “滚!” 351 一盏茶时间 包太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到了水榭之外。 三更天,谁也没想到,早早歇下的太妃,会突然造访流月水榭。 侍卫们刚刚轮值完毕,正是精神抖擞之时,不过见太妃一行,还是怀疑是不是自己之前睡迷糊了,眼神不好使? “参见、参见太妃,您怎么来这里了?” “起开,让哀家进去!” “这……” 侍卫们显然很为难。 虽然皇上有令,进出人、物必须上报,得准才可以进出,但来人毕竟是包太妃,谁有胆子真的拦阻? 看她来势汹汹,拦她,一准没好果子吃! 上一次那个叫锦锦的死在水榭里头,已经拦着她,没叫她进去抢人了。 今天再行拦阻,实在没这个胆子哇。 话虽如此,但表面功夫还是要下的,否则皇上那边又不好交代了。 “太妃,现在太晚了,卑职进去请示,世子一定歇下了,要不——” “哀家听到消息,世子天枢幽会郡主柔则,淫祸后宫,哀家为后宫之主,不可不管,你给哀家让开,皇上那边,有哀家担着!” 包太妃眼色凌冽。 侍卫互彼此看了一眼,欲言又止,总算有个老实些的主动站出来。 “回太妃话,卑职们一直在这里守着,世子从未离开水榭,柔则郡主也不曾来过,何来幽会一说?” “呵,被你们看在眼中的,还叫幽会么?” 包太妃目光逡巡了一遍,抿着冷笑: “不是刚轮值么?如何敢跟我打包票,没有一只苍蝇飞进去?如果哀家进水榭,见到了柔则郡主,你们当如何?是以失职之罪请罪,还是以犯上之罪引咎自裁?” 字字诛心,侍卫们心慌意乱。 轮值时候,人多眼杂,谁也不能百分之百保证。 加上水榭环境特殊,高杆上喂鹰的小兵早就不在了,要是人从水里游过去,大概率是会被忽略的。 太妃如此言之凿凿,众人心中更加没底。 “还不让开?” 樱桃看见了侍卫心虚神色,替包太妃扬声叱了一声。 侍卫们没办法,只好让开了一条道放心,眼睁睁看着包太妃一行,疾步匆匆进了水榭。 隐蔽处的河边垂柳,嘈嘈哜哜,夜黑昏月。 这个时候,谁也没发现,另有两个人穿着宫娥的衣裳,不着痕迹混进了人堆里,一起溜进了流月水榭。 …… 第一步,自然是小鹿和秦城在堂屋外严防死守。 包太妃一见,就知道自己没来错! 三更天,主子们都歇了,奴才不去歇觉,精神奕奕守在院子里做甚么? “孟天枢在哪儿?” “太妃,世子、世子吃过药之后,就歇下了。” 小鹿谨记南锦吩咐下的话,务必拖延时间,一盏茶时间足矣。 “世子这病好好坏坏,哀家也很是担忧,既然来了,就看看他。” 包太妃开门见山,废话不多说,直接奔着捉奸去的。 秦城想要把台词说完,好歹也能浪费一点时间,可被包太妃一瞪,当下梗在喉中,说不出来了。 小鹿一看,完了,要想点办法争取时间了。 她眼珠子咕噜转动,下一瞬,便用力掐着自己的大腿,上去噗通一下跪了: “太妃!我家世子喜欢的人,不是琅嬛郡主,求求您,放过他!我家世子身体不好,这些日子觉得愧对心上人,更是优思在心,茶饭不思,人更加虚弱了!” “……” 太妃懒得听这些,几乎提步就走。 小鹿扑身向前,牢牢抱住了包太妃的腿,哀嚎道: “太妃,强扭的瓜不甜,就算世子听您的话,娶了琅嬛郡主,怕也是郡主受委屈,心中无爱,这日子如何将就的下去?求您成全!” 樱桃吓得脸都白了,从未想过,一个水榭的丫头,竟然如此大胆。 周太监一边掐着兰花指,一边叱骂道: “反了反了,以下犯上,还不松开太妃!” 包太妃气得嘴唇青紫,连骂都骂不出来,这小丫头口口声声说着大实话。 可这实话,便是所有人心知肚明,也无人敢放在嘴上提—— 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 樱桃太知道包太妃的心,一把揪住小鹿的衣领,用力扇了她一个耳光,怒道: “胡吣什么!三月选妃,全是世子自己的意思,太妃何曾逼过他?苍不郞子奴才秧子,那些乌七八黑的话,尽是被你这种舌根子咬出来的!有一个打一个,打死作数!” 小鹿吃了一巴掌,心里只想嘤嘤嘤的哭。 这一次牺牲大了,若是成事了,定要问问南锦,可不可以提前见一见阿布猛男。 想他,念他,倾慕他。 或许是想着阿布,给了小鹿莫大的勇气,她嚷着道: “太妃就是打死我,这些话我也要说!棒打鸳鸯,乱配姻缘,伤了三个人,太妃怎么忍心如此!” 包太妃的仇恨值全被小鹿吸引了,一时忘记了去捉奸。 她要收拾这个疯丫头,现在,立刻,马上! 352 耍的团团转 樱桃应急手快,疾步蹿了上去,从条案上的阔口瓷瓶中,抽出了鸡毛掸子。 照着小鹿身上细皮嫩肉处,发了狠似得,用力抽打了下去。 挨了第一下,小鹿大抵还是懵逼的—— 痛感来的稍稍慢了一步,眼泪倒是先一步,涌出眼眶。 妈呀,这也太疼了? “啊,啊!太妃,饶命,太妃饶命。” 求饶是她活下去的本能。 周太监一脸犹豫,躬身上前相劝:“太妃,正事要紧,弄这么大动静,里头可就什么都布置好啦!” 包太妃自然知道,可权威不容挑战,不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明日,她就是全后宫的笑柄了! “这里四面环水,哀家站在这里,只要见着人,甭管干什么,一概论罪。” 意思很明显,就算不是捉奸在床,只是坐着下棋喝茶,也是私相授受的淫荡罪。 她已经站在堂屋外间了,里头之人,还能往哪里跑? “太妃……夜长梦多呀!” “……” 听着小鹿的惨叫声,包太妃出了气,挽回了颜面,也决定收手了。 她刚要示意樱桃停手,又听小鹿嚷嚷道: “我不求您了,您干脆打死我!让我死在世子之前,我到黄泉路上再去伺候他!” 包太妃哆嗦着手指,不可思议开口: “孽障,孽障!” 樱桃也是气极,拿起鸡毛掸子,狠狠一记抽在她嘴上! 小鹿只觉门牙都碎了,满口是血,痛得弯腰抽搐,再说不出话来。 这时,只听一声极重的水花声传来—— ‘噗通!’ 有人落水了,不对,是有人跳水逃跑了! 柳晚晚一直阴沉着脸没说话,听见水声,再也忍不住了。 她一早知道南锦狡诈若狐,岂会乖乖束手就擒,只是她万没有想到,一向护短的她,会把无辜丫鬟推到外面,用苦肉计拖延时间。 也不怕真的被处死么?! 她衣袂掀起一阵风,急匆匆越过包太妃,一路闯进了内室门扇。 门扇从里头反锁着,她尖声呵道: “来人!” 周太监一挥手,和几个小太监合力撞了进去—— 咣当一声,槅扇门被撞得七零八落,歪斜依在了墙边,东边墙窗大敞着,湖上夜风呼呼往日灌着。 屏风之隔,依稀可见一处美人榻上外衫凌乱,有一人侧卧背对,久睡方醒的样子。 南锦低哑着声音,闷声开口: “滚出去。” 柳晚晚眉心一拧,想要绕过屏风进去一看究竟,却被突然出现的秦城阻挡。 他身上没有武器,可周身冷冽的寒气,带着警告之意,让柳晚晚停下了脚步。 她只有偏头,仰仗后面赶来的包太妃做主。 包太妃对琅嬛这种冒失的行为有些不满,但见房中只有孟天枢一个人,窗户又大敞着,目光就往黑黢黢的湖面上追去—— “是不是从这里跑了?” 周太监扑到窗子上一看,月色朦胧,湖面上平缓无波,也不知游到哪里去了。 他撸着袖子,回头禀报道: “太妃,奴才派人去对面守着,有人敢上岸,直接拿来!” “恩。” 包太妃缓缓点了点头。 她脸色缓和了不少,大概是觉得,那位柔则郡主已是囊中之物,跑不出她的五指山了。 郡主夜里私会,又跳湖逃跑,实在不像样子,驳了她选妃资格,想必姬应寒也说不出话来了。 周太监带着一堆太监,风风火火走了。 房间下只剩下包太妃、樱桃、柳晚晚、秦城四个人,还有屏风后看不真切的孟天枢。 秦城不敢以下犯上,言语尚算恭敬,可话中冷意,足矣表面他的态度。 “世子身子不适,太妃若有传唤,不如明早再来。” 包太妃眉一挑,樱桃会意,忙搬来一把绣凳,扶着她安稳坐下。 “哀家哪里也不去,等捉了人,了了这桩后宫丑事,哀家自然会回去。” 樱桃端茶送水,眉目处,俱是看好戏的讥讽: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捉贼拿赃,世子还是耐心等等,柔则郡主游得满,好一会儿才到对岸呢!唷——这是什么熏香,味道奇怪。” 坐下来,方才闻到房间里残留的香味,还有熏笼中燃烧殆尽的香饼子。 这香味奇特,别人恐怕不明所以,柳晚晚可太熟悉了。 风尘之地,常点来调情留客,不止于说是催情欢药,但也有几分迷情之效。 她不宜说出口,只是掩鼻嫌恶。 她等着小砚台以‘云游时偶然见过’这个借口,想借她的嘴巴说出来。 螓首微偏,柳晚晚正要目光示意,却发现了一件怪事儿—— 人呢? 小砚台不见了! 353 铩羽而归 一座屏风之隔,南锦还是有些紧张的。 她信任秦城,就算是往包太妃脸上挥拳头,他都一定会阻止任何人靠近屏风。 目光落在身后的密室进口处,那一串银铃上,她心绪牵扯: 也不知飘絮如何了,是否成功取到了后肩处的纹身? 她无条件信任自己,才会愿意毫不过问,就宽衣解带,入了密室浴桶。 只是下一次见面,自己该怎么解释这个图腾,怎么解释她命中注定的宿命呢? 还有—— 天枢那边是否顺利,成功收复小砚台没有? …… 时间缓慢流逝,南锦困在屏风之后,她佯装重咳了几声,一副疲惫虚弱的样子。 否则,她没办法解释自己为何躲在屏风之后,迟迟没有出去。 包太妃等得有些心急,再听这一副病痨鬼的咳嗽声,可是不耐烦: “世子这般身体,还放不下男欢女爱,当真辛苦了。” 樱桃在边上帮腔: “太医院的诊案上,只说世子体弱,时有喘疾,可没写咳嗽之状……兴许是帮着心上人逃跑,这才吹了夜风,患了风寒哩!” 柳晚晚觉得樱桃多嘴,冷着目光,斜睨了她一眼。 樱桃这才讪然闭嘴,不再搭腔。 叮铃。 屏风后传来一阵银铃声,清脆悦耳,分外动听。 南锦心下一喜,知道飘絮成功了,图腾描画完毕,也就不必受这阴阳古怪的闲气了。 她低哑着声,慢搭着音儿开口道: “太妃也要保重身体,别是吹了一夜湖风,败兴而归,恼了自己,笑了别人。” 包太妃蹭得一下,从绣凳上站了起来! 樱桃想要帮腔回嘴,门外响起了趵趵的脚步声,周太监一阵风似得跑了进来。 他衣摆上还挂着水,滴答滴答,往下淌着。 “人、人捉到了!” 包太妃眉目一喜,都懒得怼回去了,捉住飘絮,就是对孟天枢最大的打脸! 周太监支支吾吾的,惹得樱桃一阵生气,用力拍了他肩膀: “人呢,你倒是带过来呀!” 周太监噗通一声跪下,时不时往琅嬛身上看去—— 柳晚晚对上了他的视线,心中咯噔一声,腾起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瞬便听他带着哭腔道: “太妃,奴才亲自下湖,找遍了,只找到一个人!” 包太妃笑骂道: “那你还想捉几个?哪有幽会私通,还带丫鬟奴才的——” “不是郡主,是郡主身边的奴才!” 包太妃表情一僵,最还硬着:“那也是丫头替主子通风报信,传递心曲!” 周太监绝望了,破罐子破摔的低下了头。 后面的话他说得又快又急,跟倒豆子似得,头深深埋了下去: “不是伺候柔则郡主的小翠宝,而是伺候……伺候琅嬛郡主的小砚台!” “……” 柳晚晚眼皮狂跳,指甲紧扣入掌心。 * 包太妃待不下去了。 她一步一晃,头疼欲裂,推拒樱桃想要来搀扶自己的手,离开了内室。 脚步错踏,包太妃险些摔出去—— “太妃!当心呀!” 樱桃扶了上来,周太监也在边上虚扶着。 跟着来的婢女、奴才乱成了一团,簇拥在包太妃身边,生怕她气极有个闪失。 混乱中,谁也没听见一声极小的水花声—— “太妃,这就走了么?” 孟天枢终于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他一边拢着衣襟,一边抖落着宽袖,笑颜苍白。他双脚赤着,一路留下了水渍,似笑非笑的站到了包太妃和柳晚晚的身后。 柳晚晚回头看了一眼孟天枢,眼底光芒冷寂。 包太妃是没脸回头了,咬着牙,气息不稳: “世子身子不爽利,还是回去歇——着——。” “太妃走了,我总要送一送的……我是小辈,不可失了礼数,况且太妃今夜大闹流月水榭,也是关心在下的婚事而已,怕在下不知好歹,错过了真正该娶之人,太妃一片心意,不敢辜负。” 包太妃正在气头上,不会觉得孟天枢说得是真心话,只觉这话里透着浓浓讽刺意味。 “你的婚事,三月你自己去选,哀家年纪大了,该颐享天年了,再不插手了!” 再管下去,可就真成了后宫的大笑柄了! 言落,包太妃深吸一口气,端持着自己最后的一点仪态,扶着樱桃的小臂,准备离开。 “太妃——请再等等?” “……” “婢女不知天高地厚,惹您生气,遭了一顿打。许是打重了些,现下血流不止,神志不清,还望一并送出去,找个学徒医倌看一看?” 包太妃没法拒绝,也懒得在这种事上深究了。 她目光示意了一下周太监,周太监点头留下,处理事宜。 孟天枢唇畔微掀,声音轻缓,听不出任何情绪来: “谢太妃宽恕——你们,抬出去。” “是。” 两个婢女低着头,一前一后抬着竹篾做得抬架子,把满嘴是血的小鹿送出了水榭。 她们抬着人,走在队伍的最后,其中一个似是恋恋不舍,还要回头看。 另一个用力拐了她一记,拽了拽她的袖子,两个人头垂得更加低了——在外人看来,似是见不得小鹿满脸血腥,畏惧低头的样子。 周太监担忧着太妃,也担忧着自己,更是无暇去管这两个看着眼生的丫头。 他快步走到了前头,和樱桃交头接耳,商量等一下如何安抚包太妃。 就这样,包太妃一行,气势汹汹而来,最后,却是铩羽而归。 …… 宫灯逶迤如龙,消失在湖对岸的杨柳假山处,夜幕由深至浅,湖面寂寂依然。 孟天枢回身,想要去关内室的房门,发现房门被撞坏了,也是无奈一叹: “又得花银子修门了。” 南锦换回了自己的衣裳,赤着光洁的脚,扎撒着手,笑盈盈靠在了门边: “好歹也是一掷千金的纨绔世子,怎得一副寒酸样?” 孟天枢勾唇一笑: “娶了个败家娘子,得先紧着她花销——回不去了~” 南锦十分受用,松下环抱胸的手,手掌高高举起,挑眉示意。 “合作愉快。” 孟天枢摇头,却也配合她,与她击掌相庆。 不过击掌后,他并没有松开南锦的手,而是自然而然拢进自己宽阔的手心。 随即,他用力一拉,让南锦站到自己的脚掌上来—— “地上寒,莫要赤脚站着。” “……” 南锦就势环上了他的脖子,跟随他起落的步子,妩媚一笑: “如何收服小砚台的,你速速交代来~” “冷。” “怎么样才不冷?” “被窝里说。” “呸!流氓。” 354 还是要娶她 寿康宫。 所有人都去正苑伺候太妃了,听说气得不轻,连夜请了太医过来问诊。 宫女太监在院子里跪了一地,随时听候差遣。 倒是琅嬛郡主居住的厢房,无声寂静,除了内室一盏昏灯,鬼影都没有。 即便如此,柳晚晚还是压抑了自己不信任的怒火,对着跪在地上的小砚台冷目而视,压低了声道: “你何必跪我?凭身份而论,我不过低贱女子,不值得你这一跪!” 小砚台浑身湿漉漉的,冷风一吹,抖如筛糠。 她唇色青紫,脸色发白,被周太监带回寿康宫后,衣服也来不及换,先到柳晚晚这里请罪。 听柳晚晚这么说,小砚台自然是叩首,拢着哭腔道: “我从小伺候郡主,只希望郡主好好活下去,诗集声名悠远传世——郡主命薄,早早去了,现在你既代替了她,我便忠心服侍你,你自然值得这一跪!” “放屁!” 柳晚晚冷笑三声。 她端坐在主位,眸色阴冷: “你以为,我真的信你的鬼话?不小心坠湖?这话骗一骗周太监便罢,拿来糊弄我?你觉得可能么?今夜这场局,究竟为了什么,柔则去哪儿了,你又去哪儿了,你还是预备不跟我说实话么?” 小砚台低头笑了。 柳晚晚不解扬眉,心里更是窝火生气。 若是她一个人替姬应寒办差,差事了结后,她之前受的苦不算白受。可偏加了一个人进来,不信任是根本原因,内忧外患之下,叫她如何行事? 现在摊牌质问,她还笑得出来? 小砚台抬头,眼底一半是真诚,一半是委屈: “糊弄周太监,我自然是这套说辞,你只听他这么说,可有来问过我?” 柳晚晚深吸一口气,目如寒星: “好,我给你这一次机会,你说。” 小砚台眼睫低垂,娓娓道来。 她是如何被人掳走,如何被人审问,又是如何应对,最后如何离开的。 柳晚晚杏眸圆睁,太师椅的木扶手,几乎要被她抠出指甲印来。 “你如实说了?审问你的人,是谁?!” “那个女人——她没死!” “……” 柳晚晚当然知道南锦不会死! 她如九命猫妖一般,狡黠聪慧,明明一并承担着宿命,却有着自己可望不可即的好运气。 在水榭的时候,柳晚晚就奇怪,空荡荡的水榭,全是包太妃的人,南锦没有死,会藏在哪里? 现在听小砚台这么一说,便恍然了。 她怕是早就看出了端倪,才设了此局,为了试探琅嬛郡主的真实身份。 小砚台偷偷看了一眼柳晚晚,继续道: “她很聪明,善于拿捏人心,诱骗我说了许多后,我才发现其实她根本不确定,都是猜的,只是用话术和气势,让我一步步走进她编织的陷阱中——不过,我觉得她知道不是一件坏事,偏偏,这正是摄政王想要的结果。” 柳晚晚不动声色,由着小砚台接着说下去。 “我告诉了她,你身上有世子想要的东西,且是摄政王派来监视世子的,她一下就猜出了你的身份,然后表情凝重,十分犹豫的样子。那时我便说‘你知道了又如何?三月选妃还不是一定会选琅嬛郡主?她身上的秘密,难道世子不想知道么?’她生气了,将我推下了湖,幸好我会游泳,就那样游到了对岸,被周公公逮了个正着……” 小砚台义愤填膺,气鼓鼓的。 可若是柳晚晚仔细听,还是能听见端倪——小砚台是一边筹措用词,一边缓慢将故事铺陈完整的。 真实生气的人,总是左一言有一句,以发泄自己情绪为先。 像她这般看上去生气,其实说得话有条有理,思虑缓慢,定然是编出来的。 可惜,柳晚晚被她说的故事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忽略了小砚台生涩的表演。 “你回去休息,洗个热水澡,不要生病了。” 站了良久的柳晚晚,打发小砚台回自己的庑房去。 小砚台眉目一喜,天真问道: “郡主不生气了?不怀疑我了?” “去。” 没有多余赘言,柳晚晚回身入了内室,昏黄的油灯,将她身影拉得纤长。 小砚台敛起了笑意,吃力的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站在外间良久,直到内室的烛光完全熄灭,整个厢房陷入一片昏暗后,才托着沉重的步子,掩门离开。 站在微微泛白的天际,她喟然一叹,泪光迷离: “嬛儿,希望我的选择是对的,你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我,保佑我们两个多年心血,它该流芳百世,它值得被更多的人看见……” * 流月水榭。 南锦枕在孟天枢的胳膊上,触手其上,是一片滚烫的火热。 “所以,是为了一本诗集?” “恩,琅嬛死之前,和婢女走南闯北,风餐露宿,体会了人间浮华冷暖,是俩人一同合写的心血,这本诗集册从未流传尘世,该是她们得意之作。琅嬛死后,婢女心灰意冷,打算将诗集葬了,却被姬应寒捷足先登,成了威胁她的关键之物。” “呀,看不出来小砚台娇憨样子,竟也是深藏不漏的才女~” 南锦想起自家小翠宝,莫名有些惆怅。 “琅嬛死后,九州耳熟能详的诗句,皆是她婢女所作,也只有她在,柳晚晚才能替代原主,重新入京,变成现在的琅嬛郡主,瞒天过海。” “那她回去要如何说?” “半真半假,她很聪明,可以应付的来。” 孟天枢口吻淡淡的,只是将身边的南锦,搂得更加紧一些。 南锦反手,勾住了他腰身,摩挲着有料的肌肉线条: “她一句话说得对,便是知道了,你还是会娶琅嬛郡主的。” “我已经娶了你。” “那是苍桦,不是孟天枢。” 南锦手指用力,掐了掐他紧致的腰身—— 下一刻,就被孟天枢捉住了手,他覆身压了上来,轻啄南锦红唇。 “娶她的不是孟天枢,是身受臣子蛊,病体羸弱的王府世子。” “……” 南锦知道,有些事没有办法,总有牺牲。 这一趟浮屠塔之行,注定没有办法一方势力独行,既然两方势力要用一种心照不宣、特殊的法子共同协作,结亲只是其中一个办法而已。 只要,身上这个男人属于她,身心皆是她的,名号上的让一让又何妨? 反正早晚有一天,她会连本带利,全部拿回来的。 伸手勾下孟天枢的脖子,娇懒猫儿再次露出了尖牙,啃噬上他露出歉疚的薄唇。 孟天枢低声一下,很快反客为主—— 锦帐鸳鸯,云山雾缭。 晨曦曙光一点点洒落人间,驱赶着夜里最后一丝昏凉。 355 来我房间 春寒一点点消融,等一阵春风后,了无踪迹。 三月阳春,绿柳拂堤,离开选妃日,不过区区三天,后宫翘首以待,私语不断。 值得一提的是,兰陵将军上个月被传唤,明日就能到京了。 此番南境戍守,她在军功簿上又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且除了孟家军之外,金陵柳家也是功劳卓荦,因早早运送了关键药材去前线,才能克服敌军下的蛊虫之毒,救了无数将士性命,为胜局奠定了后援基础。 此番入京,柳家少爷也一起来了,等候皇上接见、封赏—— 这大概是商贾人家,能做到最显赫的荣耀了?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在利益关系牵扯下,碧君夫人在京城势力更加巩固,连带着包太妃脸也上有光,看在孟天玑的颜面上,不愿和世子天枢在怄气计较了。 三月选妃,他爱选谁就选谁,自己是撂担子不管了。 而摄政王那边,对柔则郡主完全不闻不问。 若非是姬应寒亲口承认的,没人会觉得,那个怯弱娇柔的女子、商贾人家养大的庶女,竟会是他遗落民间的私生女。 后宫也好,民间也罢,对柔则郡主传得沸沸扬扬的—— 此番要是落选,日后再择好人家,怕是要困难一些的。 离开选妃日还有不过三日,还等不到姬应寒出手,站‘真爱柔则’队的唯一指望,就是即将归朝的兰陵将军。 将军和世子一母同胞,应该会为了弟弟的幸福,向皇上开口。 那时,便是包太妃再蛮狠,再护短,也要考虑皇上、兰陵将军的颜面,不能一意孤行了。 兰陵将军,肩负着‘真爱队’的希望,星夜兼程,驰往京城。 …… “驾!” 孟天玑一马当先,天上斜斜飘着雨丝,铁蹄在黄泥地上一路飞溅。 这该死的春雨,淅淅沥沥已下了好几日,日夜兼程,浑身湿漉漉的,筋骨酸软。 好在,京城境在望,只剩下一日路程了。 铅云低垂,天光昏暗,官道上空无一人,只剩远处崚嶒连绵的青色山脉。 柳清觞吃力跟在孟天玑后头,饶是这一趟南境之行,他吃够了苦头,可面对这连日不休息的疾行,还是有些疲累。 他用力挽着辔头,感受虎口处,已经裂开了好几道血口子。 无论怎么调整位置,都无济于事,混着微凉的雨水,隐痛往皮肉里钻。 抬头看向天玑清瘦背影,明明是女子,却一声不吭,毫无倦色,他没有丝毫钦佩,只有满目心疼。 战场磨砺,家族期待,朝堂压力,让她变成了这样—— 刚极易折,看起来坚毅的她,内心深处该是多么柔软、易碎的呀。 “……” 柳清觞知道,前面一里地,有一处驿站可以歇息,这也是进京最后一个驿站了。 不过他没有开口,知道开口也是被驳斥的份儿。 之前她都没有休息,只剩最后一口气了,照着行军打仗的习惯,绝对是一鼓作气,直捣黄龙才对。 可惜,这一次柳清觞猜错了。 天玑在驿站外喝停了座下马儿—— 马儿疲累不堪,哼哧哼哧打着响鼻儿,马鬃湿透了,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 柳清觞跟着“吁——”了一声,惊讶的看向天玑。 天玑斜睨了他一眼,目光躲闪,匆匆道了一句: “进去歇一夜,明日进京。” 柳清觞那个激动外加感动啊! 亲亲未来媳妇终于知道心疼未来丈夫了么? “天玑……我!” “我的马累了,你牵去马厩,喂一点草料,另加点料豆和麦麸,让它养一养。” “……” 柳清觞欲言又止。 原来……他还不如一匹牲口啊? 天玑心事重重的样子,滚鞍下马,她站在驿站外,看向柳清觞的目光,情绪浮动。 柳清觞对上了她的视线,她又匆匆别过,看起来,有些仓惶? 这是谁呀! 巾帼女英雄,坚毅果敢,一个打两的兰陵将军啊! 她什么时候有了这样徘徊不定,犹豫躲闪的样子? 柳清觞觉得奇怪,还来不及问,天玑再度开口,声音又轻又快: “饮好了马,晚一点来我房间。” “啊?” 天玑转头就走,完全没给柳清觞窥看她表情的任何机会。 356 绚丽春色 柳清觞没敢多想,也没机会多想—— 因为天玑从来没给过他任何旖旎暧昧的可能性。 在军营中,俩人是朝夕相处,并肩作战,感情更胜往昔,天玑对他也是颇有改观的。 她不再片面觉得柳家少爷,只是一昧吃酒赌钱,眠花宿柳,他也有吃苦耐劳,肩负黎民的时候。 柳清觞虽不敢问,但知道天玑有时看他的目光,多了几分女子的温柔。 可这种温柔,总是片刻即逝,快得他总是心生恍惚,怕是自己多想,怕是自己爱她爱得痴癫了! 徘徊在天玑的房间外,柳清觞一袭单衣素鞋,来回踱步,一脸犹豫之色。 “还不进来?” 孟天玑的声音,从槅扇门隙中透了出来。 柳清觞愕然抬头,声音发紧儿: “噢、哦——天玑,你吃了么?” “让伙计端进屋了。” “那你先吃,我等一下再来。” “有酒。” 她的声音极轻,却在柳清觞的耳中平地起惊雷。 * 军营铁律,从上至下一概不许饮酒,饮酒误事,饮酒军法处置。 除了祝捷酒,还有出征前的祭旗盟誓酒,天玑几乎滴酒不沾,今儿……到底怎么了? 她的反常,让柳清觞更加心绪不宁。 离京城越来越近,天玑也变得寡言少语,心事重重的模样。 本想借今儿晚上问一问,现在看来,不必柳清觞主动开口,她便是为了这事来的。 且这事儿,与他有关。 柳清觞咕咚咽下一口唾沫,双手轻推门扉,只听吱呀一声,门便开了。 迎面一阵酒香,是上好的陈年花雕。 柳清觞提步而进,外室长条案上,一对金丝蜜蜡如孩童臂一般粗细,正涓涓流泪。 瓶炉三事瓷白光釉,对着一张八仙方桌,其上摆着大青花盘,一荤两素,三菜一汤,一坛去封泥的陈年雕花,除此之外,还有用漆红果盘装的各色干果蜜饯。 看起来,有点像洞房花烛—— 不对不对,柳清觞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 真是想娶媳妇,想疯了? “天玑……?” “坐罢。” 一道屏风隔着内室,天玑身影由远及近,由浅转浓,衣袂掠过素色屏布,一双玉足最先映入眼帘。 柳清觞正要撩袍坐下,见从屏风后出来的孟天玑,惊得一屁股坐空! 圆凳翻在手肘边,绞着他单薄的衣衫,他顾不上手肘上的痛楚,只是愣愣看着眼前的女人—— 是的,女人。 天玑的头发不长,披散下来后,只是勉强及到双肩处。 可她发丝如墨,柔软似缎,在烛火光影下,更衬得面若红霞,双眸剪水。 不着靴,不着绣鞋,她赤着天足,缓步走在房间的木板上,也踏在了柳清觞的心尖。 “你、你……?” 柳清觞喉结滑动,说话都不利索。 天玑眼底含笑,睫毛一颤,低头问他: “酒,还喝么?” 驿站没有女装,却有布匹锦缎,还是上一批客商离开时留下的。 伙计拿了一匹裁剪给天玑,海棠红,较桃红更加深一些,亦更加妩媚娇艳,撩拨人心。 锦缎不缀绣花,不缝襟袖,只是用来蔽体的—— 大片肌肤隐约可见,她的皮肤很白,比脸白得多,只是常年穿着盔甲,刀剑无眼,肩膀、后背另有淡淡的伤疤。 磨砺下的痕迹,不如雪肤细嫩白净,可在柳清觞的眼中,这些痕迹,更是无人可及的特殊魅力! 天玑拿去酒坛子,倒了一杯给柳清觞,随后自己仰头,灌下一大口。 酒顺着脖颈下滑,湿了锁骨,随即落入一片海棠红里。 酒入喉咙,天玑整个人热了起来,只是一口不够,不够她壮胆,不够她今夜预备的疯狂念头。 一口不够,那就两口。 两口不止,那便三口,直到决然态度,不悔不怨。 “别喝了!你要醉了……” 柳清觞从一开始的震惊痴傻中缓过劲儿了,他又不是没见过女人胴体的愣头青。 只是这个人是天玑,叫他一时失魂落魄,蠢了片刻而已。 意识到天玑想要做甚么之后,他反倒没有那么兴奋,而是沉着脸从地上爬起来,与她手中夺过了酒坛子。 “醉了才好。” “喝酒误事,这话是你说的!将军自己严下的军令,怎么出了军营,这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别喝了!” 柳清觞硬气了一会儿,用力把酒坛子往地上一砸。 咣当声后,坛身四裂,一片酒渍狼藉。 柳清觞低头看了一眼,长抒一口气:幸好,稳住了,不然一会真抢起来,不一定打得过她。现在这个气势还不错,保持! “你是不是喜欢我?” 天玑眼底漫上醉意,她手一拽,拉上柳清觞的衣襟,就往自己身前拽。 可怜柳清觞,帅不过一秒,就被迫求饶: “咳、咳……紧了点,松个劲儿!松……咳。” 天玑啧了一声,手指松开,赠了某人迫切需要的自由。 “咳……咳……是!喜欢,可不要这种喜欢。” 缓过了气儿,柳清觞红着眼角,目光幽深暗灼。 “为什么呢?” 天玑歪头撅嘴,由于反差过大,柳清觞差点没把持住—— 他躲闪目光,言不由衷,为了一分可有可无的骄傲,不肯妥协,不肯就这样沦为她的裙下之臣。 “你是不是怕进京之后,皇上会为你婚配?或者……直接纳你为妃,你不愿意受这种摆布,所以现在委身于我,出这一口气?” 之前皇上的意图已经过于明显,南锦引狼驱虎,以南境战事为由,将皇上那个念头暂时压下去了。如今边境安定,天玑回朝,怕是要旧事重提。 “不是为了出气。” 天玑慢慢靠近柳清觞,声音软腻轻颤。 “……” “我只是想自己做一次主,我的感情,我的身体,我自己的人生。” 天玑伸手,青涩笨拙搂住了柳清觞—— 海棠红缓缓从她肩头滑落,霎时,在地上开出最绚丽的春色。 357 欢喜疯了 兰陵将军,一军主帅,三军将士生死听令。 鸣金擂鼓,进退自如,她一声令下,便是抛头颅,洒热血,无一软怯之人。 她做所有人的主,偏偏做不了自己的主。 从小,她喜欢软红珍绣,却被父王逼着拿起了刀剑斧钺。 她喜欢明艳罗裙,却只着盔甲铁衣。 她怜爱弱小,不喜杀生,却被迫捕猎围杀,小到白兔麋鹿,大到狍子灰熊,甚至还有穿着囚服,一路奔逃的死刑犯。 这一条命,这背负芸芸的身份,她坚忍顺从,从未唤过一句苦,嚷过一声疼。 皇帝要娶她,好。 南疆起战事,去。 等战事了,她又要为了出身便肩负的宿命,交出自己早已伤痕累累的身体。 她没有想太多,也不在乎所谓的处子贞操,只是想问一问: 要破她身子的那个人,眼里除了图腾,可会心疼她身上不计其数的疤痕? 是心疼,还是嫌恶? 她到底只是一个工具,还是一个女人? 再怎么忍,再怎么麻痹自己,烈酒入肠,所谓兰陵将军,也不过是瑟然发抖,内心孤寂伤痛,盼着有人懂有人疼的女子呀。 “入了京城,我不知取走它的人是谁,也不在乎他是谁。可如果我有的选……我希望这个人是你……柳清觞。” 有些话,比坛中酒更烈,更醉人。 * 一觉睡得大天亮,天玑睡得不安稳,一夜眉头紧锁,时不时还会抽筋。 柳清觞睡不着,也不敢睡,生怕醒来发现,这只是自己的一场春梦。 他侧身躺着,枕着自己的手臂,就这样贪恋盯着天玑看,直到天际露白,晨光大盛。 天玑养成了早起的习惯,纵然宿醉,浑身发软,也不会改变这一点。 她眼皮跳了两下,缓慢睁开了眼—— 看到柳清觞一脸餍足痴笑,眼袋却浮肿,泛着淡淡的青色,她吓了一跳。 下意识抬起就是一脚,把人踹下了床! “咚!” “哇——” 柳清觞一脸委屈,太委屈了。 天玑这一脚,没用太大力气,可牵扯了某处,还是隐隐作痛。 身子的不适,让她愣怔出神,昨夜一幕幕开始如潮水般涌现,走马灯似得映入脑海。 她……和柳清觞睡了? 没错,她一开始是这么打算的,为了壮胆,还喝了一坛子花雕酒。 没想到,这么顺利,对方没有任何反抗,就从了自己。 一时间,天玑陷入长久的尴尬之中,她顺从了自己的内心,放肆做主了一次,却并没有想好,清醒之后要怎么面对柳清觞。 毕竟两个人的关系,并不会因为这一夜,有任何改变。 “咳……昨夜——” “昨晚——” “你先说。” 柳清觞索性抱着被子,坐在地上,反正他没胆子爬回床上去。 天玑目光闪避,越过柳清觞,看着窗牖上糊得并不怎么细致的东昌纸,强装镇定,沉声开口: “后肩处的,你记下了么?” “???” 柳清觞一脸懵逼。 啥,后肩上还有东西呢?老天爷,他昨天激动的半死,差点死在温柔乡里。 还有闲情逸致,去研究她后肩上的东西? 天玑眉心一蹙: “没有么?” “有啊,不过我没管它——与我何干?我喜欢与你缠绵一起,管不了其它!” 天玑气得想揍人! 柳清觞忙笑着哄道:“一回生,二回熟,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好好看!” 天玑抄起瓷枕,就往他脑袋上摔去: “你故意的?” “真不是,我欢喜疯了,满心满眼全是你,腾不出别的心思,若是还有余力,也顾着心疼你身上的伤疤去了……你不是一军主帅么?每次都护你在巢车里,怎比冲锋陷阵的士卒还惨?有些疤,我尚且能替你治好,只是陈年旧疤,十分难办。” 柳清觞出身鬼谷,他若说难办,那便是真正难办的。 一面焦急解释,一面想要爬上床去。 天玑瞪了他一眼,柳清觞肩膀瑟缩,不情不愿又坐了回去。 “我说的……都是真的……” “……” 柳清觞低着头,拇指刮了下自己鼻子,薄削的嘴角紧抿,难掩失落。 或许,她只是找一个顺眼的人,把后肩图腾拓描下来? …… 天玑靠坐在床上,别过头,抿了抿朱唇,将笑意敛去。 她低头、抬头,十指交缠掰算,复而低低咳嗽两声,缓声道: “这事儿……多久能再来?” “……” 柳清觞诧异抬头,说话都结巴了。 “你数三个数……不不,不用,你亲我一口,不用——我好了!好了!” 柳清觞手脚并用爬上了床,欺身而上—— 他不再给天玑反悔的机会,坚决又温柔的吻了上去。 63 出人命了 出人命了。 南锦澡没洗舒坦,南府炸锅了。 荆禾急得满头是汗,匆匆找回来,见小翠宝在南锦闺房门外守着,忙道: “快告诉大小姐,薛凡死了,四姨娘也受伤了,贼人跑了!” 小翠宝悚然一惊,背脊僵直。 府中进了杀人的恶人,她第一个反应,自然是担心自家小姐。 刚要抬手敲门,南锦已换好了一身衣裳,头发湿漉未干,如墨般披散及腰。 她手里捏着一只素银簪,一边大步走,一边利落的盘发,斜斜插上。 额首一缕发丝荡在如画眉目之间,为她更添了一丝英气。 “四姨娘呢?” 荆禾大步跟在她身后,低头回了一句: “大哭大闹着,伤在右手臂上,郎中已经包扎过了,不过还是受到惊吓,二小姐陪着她呢。” 南锦一听她伤在右手臂,眉心微微一蹙。 脚步纷踏未停,再度询问: “薛凡呢?查验过伤口么?” “我不是很懂,不过三叔看过了,一刀割喉,手法利落、残忍,是个练家子。” 南锦哂笑一声: “出事的时候,四姨娘和薛凡在一起,杀手把薛凡一刀割喉,四姨娘只受了一点皮外之伤,这杀手对貌美的女人,果然很是仁慈?” 不知道为什么,南锦对这个杀人灭口之人,很是警惕。 或许心里有直接,他跟昨天那批要杀自己的黑衣人,脱不了关系。 只是他为何要杀薛凡?又刺伤四姨娘呢? 南锦有太多的疑问。 她率先去了禁闭室,浓重的血腥味扑来,小翠宝忍受不住,伏在外头的廊柱上干呕不止。 荆禾鼻子一皱,强忍着跟了进去。 南锦素来讲究,一点不适宜的熏香,她也会心生不悦。 可偏是今天如此浓烈的血腥气,她却正色以待,没有半点嫌弃之色。 薛凡的尸首已叫三叔处理掉了。 席子一卷,直接拉到了后庑房马厩,等着官府人过来拉去驿站,让仵作再看一眼。 禁闭室中昏暗潮湿,南锦只能看到一地血迹,满屋灰尘,还有破烂桌子上的一盏昏灯。 回头看向荆禾: “你一直在外守着?” “是!直到听到四姨娘的惨叫,我才冲进去的——” 荆禾有些自责。 他其实知道四姨娘在里头,可凭自己现在的身份,还没权力要求她离开。 只心想着:只要四姨娘不放跑了薛凡就好! 没想到,人还是出事了! 南锦点了点头,在屋子里走了一圈,最终停在了一处窗子前。 东昌纸好端端的,未有破损,不是破窗进来的。 不紧不慢的从这里来,再悠闲从容的从这里走,这杀手也太嚣张了? 而且为什么四姨娘一尖叫,荆禾就冲进去,却连一片衣角都没见到? 南锦开始设想场景—— 杀手破窗跃入,一定是先杀薛凡,再刺伤了四姨娘,四姨娘因为恐惧惊叫,荆禾第一时间冲了进来,杀手已不见踪迹。 如果他身形足够快,确实能够不留痕迹。 可凭什么,这扇窗还是好端端的关着的呢? 除非——是有人替他关上的!呵,多此一举了。 …… 南锦觉得,这种事不算难,只是心中有点诧异而已。 四姨娘这个人,还是超乎她的预料之中,给了她很大的惊喜呀。 她伤在右臂,而她不是一个左撇子,至少表面上不是——固定思维下,大家会想,如果是自己刺伤自己,一般伤在左臂,右手拿刀会方便一点,力道控制好一些。 她反其道而行,也算藏了些心思。 南锦甚至怀疑,她很可能骨子里是个左撇子,平常一直再装。 至少那种张扬刻薄,无能小气的样子,她定然是装出来的! 杀人灭口的人或许是她,或许是别人,但薛宝珠这个人绝不简单。 有了这个认知,南锦对她之前做的事情,有了重新的考量。 在得出结论,或者猜测之前,自己还是决定去见一见她,至少要关心一下她的伤势嘛。 64 浮夸的演技 等南锦走到四姨娘的院外时,隔着一方月门,就听见她凄厉谩骂的哭声了。 “这个混账贼人,官府定要捉住他,剥皮抽筋,替我报仇雪恨……唉哟,我的胳膊,这下要留疤了,你爹爹会不会不喜欢我了呀?” 女孩子怯弱无奈的声音传来: “娘,您小声一些,三叔说有祛疤膏,不会叫您留下疤痕的。” “哼,你这个丫头就是太老实,府中最好的东西,那不都巴巴送去南锦地方,何时轮到过我们母女了?说是不留疤,指不定拿最次的东西,糊弄我呢!” 四姨娘声音尖厉,丝毫不避着人儿。 一会儿骂爹骂娘,一会儿痛呼哎哟,发狠起来,连女儿南飘絮也要怨怼。 “全是你个没用的,你但凡有些用处,娘何苦受伤?” “是是,是女儿没用,娘你少说一句,别再牵着伤口了。” …… 南锦一直站在月门外听着,越听越佩服四姨娘。 演技好的人有很多,可一如既往能演下去的人,实在不多。 而且南锦最佩服四姨娘的一点,是她真正想保护的人,其实一直都保护的很好。 别看四姨娘一副刻薄小气,追名逐利的市侩模样,可养出的女儿,却娉婷文静,谨言慎行,甚至于有一丝怯弱老实。 从前也经常被原主欺负,南飘絮伤心之余,倒也不记仇,自己过自己的日子。 南锦一直以为,是南飘絮出淤泥不染,自有淡薄气质。 其实现在想来呢,很有可能,是因为四姨娘从小教养出来的结果。 像这种大宅院中的庶女,不争不抢,不妒不嫉,才能明哲保身,平安长大。 甚至这一次戍南王府的婚约,四姨娘想替南飘絮出头,也未必如表面所见。 说不定—— 她根本不希望南飘絮嫁进戍南王府! 一个非嫡长女不娶,一个演了十七八年,以进为退,算计着别让女儿嫁过去。 难不成戍南王府是个龙潭虎穴?嫁过去,是会得什么传染病么?还是受到什么诅咒? 咳。 南锦承认自己想得有点多,有点乱。 这短短时日,身边的人,身边的事儿,充斥着太多疑团,可桩桩件件又都跟自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南锦明明想当条咸鱼,可天意难违,总是不能称心如意。 浅叹一声,她整理好心绪,好整以暇躲着缓步,迈过月门,往厢房中去了。 * “四姨娘……你还好~我的天,好多血,好疼的?” 南锦一进门,泪眼汪汪扑到了她的床边,一副忧心忡忡,心疼无比的样子。 四姨娘眼皮一跳,忍下了作呕的感觉。 有些人的演技,太没层级感了,这种虚伪油腻,用鼻子嗅都能嗅到。 惊恐的抢回自己的手臂,薛宝珠战战兢兢道: “你来干什么?是来看我的笑话么?” “怎么会,四姨娘,你是这样看我的么?” 南锦惊讶捂嘴,一脸委屈哀怨。 四姨娘连嘴角都开始抽动了…… 边上的南飘絮,一直很怵南锦,反正是从小留下的阴影了。 她怯生生唤了一句: “大姐……” “你叫谁大姐呢?!”南锦凶巴巴的瞪了她一眼。 南飘絮被吓了一抽抽,小脸发白,咬着下唇低头,藏起了眼中泪光。 四姨娘眼中一丝心疼表露,稍纵即逝,但被南锦捕捉到了。 四姨娘敛去不该有的情绪,只剩一脸恨铁不成钢,一记巴掌,甩在南飘絮后脑上,怒声呵斥: “养你有什么用!别人就算打死你了,你也不敢还手!” “……娘。” 南飘絮更加伤心了。 南锦只是为了一番试探,见此情状,眉心微不可查的一蹙,眸光泠然。 65 拿捏四姨娘 南锦其实有些困惑。 南家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就算原主跋扈了一些,心肠并不坏的,不会真正欺负南飘絮。 四姨娘想把她养得低调一些,可以理解,可为什么宁愿她软弱无能,也绝不出头张扬呢?这是何道理? 外头只知南府大小姐,很少人知道,还有一个庶女叫南飘絮。 南锦现在想不明白,主要缺少一些线索。 不过有一件事情她明白—— 四姨娘不简单,留在南府一定有她的目的,唯一的弱点,或者在乎的人是南飘絮。 自己只要不着痕迹握住南飘絮,就不怕四姨娘了。 等真相浮出水面,不再是敌暗我明,她也可以放开手来对付。 …… 收起一番心绪,南锦轻叹一声道: “四姨娘,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其实……我也不喜欢你!只是我们毕竟是一家人,老实告诉你,我从嵩江回来,除了你派来的薛凡,还有黑衣杀手要取我性命呢!若不是世子舍命相护,我就没命回来了——这下呀,飘絮妹妹,可真成了戍南王府的人啦!” 显然,四姨娘不知道这一件事。 一瞬间的表情不会骗人,南锦一瞬不动的盯着她—— 惊讶、诧异、愤怒、阴狠,种种情绪杂糅在一块,转瞬即逝! 南锦心中哂笑:果然,四姨娘认识那些黑衣人,只是没想到,他们真的敢动手。 动手的结局,浅显一点的:嫁祸给薛凡,也就是嫁祸给四姨娘。 深刻一点的:南锦死,南飘絮嫁,这才是真正触动四姨娘底线的事! 看来,敌人内部好像也没这么团结,哦? …… 南锦沉沉舒了一口气,转了话锋道: “所以呀,这一次我真跟你一边的,我恨死那些黑衣人了,巴不得官府快点抓人,替你、也替我自己报仇雪恨呢!” 南飘絮在一边弱弱问: “锦姐姐,你说贼人还会回来么?我好担心娘亲……” “哼,真当我家护卫是吃闲饭的,放心,决计不敢回来——不过,我倒是有一桩事,要求妹妹帮我啦!” 南锦慢搭着声,拖长了鼻音,这恳求几近撒娇。 南飘絮哪见过这样态度的南锦?她有些惶恐,小脸红扑扑的,手足无措道: “什、什么事呀?” “妹妹你知道的,王妃给了我三个月时间,和两位公子相处……其实,我还是更喜欢大公子多一些,今日一见,果然文质彬彬,姿容无双,我空有一副皮囊,不读诗书,不懂文墨,怕他不喜欢我~妹妹你来教我,当我的军师,与我同吃同住,可好?” “啊?” 南飘絮受宠若惊。 四姨娘却斩钉截铁道:“不行,不准去!” 南锦目色清隽,含笑深深: “四姨娘,我不会亏待飘絮妹妹的,随我一同吃住,自是与我同一份的讲究~再说了, 随我一起,也能多见到两位公子,我挑剩下的一个,说不定妹妹还有机会呢!” 说这个话的时候,南锦下巴微抬,一副孔雀骄傲的样子。 她挑走心爱的,剩下的施舍给南飘絮,这十分符合自己的人设。 而四姨娘要保持人设,生气是有的,但绝对不能拒绝。 她……凭什么拒绝呢? 南飘絮粉颈低垂,并未觉得不甘心、或者被欺负了。 她已经习惯了,习惯接受南锦的施舍,接受她不要的东西。 戍南王府两个公子,无论是天枢还是山策,她其实都暗地里窥看过了。 潇潇洒洒,俊美无双,外加门第显赫! 南锦说喜欢山策,她却更喜欢那一位病公子多一些,不求嫁娶,能跟在身边多见他几面,也是心满意足了的。 “好。” 声如蚊蝇,娇羞浅吟。 第一次,南飘絮为自己做了一次儿主。 四姨娘双唇翕动,欲言又止,只觉胳膊上的伤势越发疼起来。 她睇向一边笑得无害的南锦,心中忐忑—— 只盼着这丫头纨绔成性,亦如她表面的样子,而不是戴着面具,不知深浅的祸害。 66 今天临幸谁? 南飘絮住进了南锦的院子,东边厢房阁楼,腾出来专门给她住的。 同吃同住,俩人俨然一副好姐妹的样子,着实让下人分外吃惊。 四姨娘也来闹过几次,试探了几番未果后,只好悻悻回去了。 相处三日,南锦也算发现了,这一位庶妹,性子老实怯弱,着实没有什么坏心眼。 喜欢书画楚辞,对厨艺也颇有些见解,寻常窝在闺房中,无人理睬,倒也养了一个恬静的性子。 所以南锦对她,除了一些面子上的架子要摆,其它的,倒也十分照顾她。 一日晨起,俩人在偏厅用早饭。 杂样馒头,香菇面筋,马蹄烧饼,还有冬日里吃十分养胃的薏仁米粥。 南飘絮安安静静吃着,斯文有礼。 南锦多瞥了她眼,她便脸颊微红,动作更加缓慢了。 轻笑一声,南锦不再逗她,只浅言开口: “今日你随我一同出门?” “去哪儿?” “飒风,我的美人池~” “噢——好。” 南飘絮小声应下。 这个时候,小翠宝匆匆迈过门槛儿,手里捏着一张宣纸,笑盈盈进门。 “小姐,这一个月的约会安排,出来了!” 南锦筷子一顿,没夹住那个面筋,啪嗒一声,摔在了桌子上。 啥?啥玩意? 缓缓抬起眼皮,紧紧盯住了小翠宝手中的纸笺。 约会安排……? 小翠宝美滋滋的在桌上摊开—— 南锦一看,心里翻起无数个白眼。 过完年之后,一直到正月十五元宵节,基本每天都有约! 今天大公子山策,明天世子爷天枢,有时中饭,有是晚饭,更有甚者……强行约了一顿早饭? 上辈子南锦没相过亲,也没找过男朋友,可也向往一段甜蜜爱情。 这种程度的约会,还是同时跟两个男人交叉约会,她实在有点吃不消! 可惜孽是自己作出来的,她还不能说什么,还要装作一副‘好欢喜’的样子。 小翠宝一见,心知肚明的投去一记小眼神: “小姐,你激动的连筷子都拿不住啦?” 南锦‘娇羞’着嗔了她一眼,心中已经决定:明后天找个错,扣她半个月例银! 南飘絮也很娇羞。 她螓首微偏,扫了一眼今天约会的公子,孟天枢~ “锦姐姐,是世子。” “为什么是他?这谁定的?不应该我翻他俩牌子么?” 南锦托腮,修长手指哒哒在方桌上轻敲着。 小翠宝一愣,还不懂翻牌子是什么意思,只懵着回答: “是三叔去王府别院问了回来,大概拟的时间,若有要紧事,可以改的。” “改!” 南锦一拍桌子,咬牙切齿。 谁要跟那个死病娇约会? 一盏茶功夫过去了,小翠宝捧着一个漆色托盘又来了。 漆盘中倒扣着两个小竹牌,应南极的要求,特意在角角上涂了点绿色。 “小姐,翻牌了。” “恩,端上来。” 南锦歇躺在一方美人榻上,藕臂支颐,像猫儿似得媚懒。 手指轻移,动作款款,温柔妩媚—— 心里却默念着:小公鸡点到谁,就是谁~反正千万不要是病娇小叔! 翻开一点,见是孟天枢的名字,南锦略微有些窒息。 她缓缓扣了上去,当做没有打开过一样,转手去翻了另外一张。 “就它了。” 丢到小翠宝手中。 小翠宝接过,翻开一看,笑道: “小姐,是世子!我这就替你安排。” ??? 南锦噌得一下从美人榻上坐起,翻开两个绿头牌,上面竟然全是孟天枢的名字? 敢戏弄寡人?这厮可不可以直接打入冷宫? 67 惊艳了谁 小翠宝老老实实交代,其实世子已经等在茶厅了。 知道南锦还要翻个牌子,他脸色古怪,病邪一笑后,递了两个牌子给翠宝儿。 意思也很明显——花活儿尽管整,翻不出他的手心就行。 南锦一拍妆案,怒声责问: “他想干嘛?” 小翠宝战战兢兢: “世子说……他意志力坚定,山策公子心软,有些折磨还是他自己忍受好了。” 折磨?忍受?意志力? 当她是洪水猛兽么? 南锦睫毛狠狠一颤,眼底有暗火烧灼,声音高了八度: “好哇!翠宝,你出去告诉三叔,给世子沏壶好茶,让他慢、慢、等!” “是……” 小翠宝双眸低敛,软糯应下。 要出门之前,特意去衣柜里翻了一套玫色袄裙出来,心想:小姐心情不好,应该要穿艳丽一点的? 谁想南锦见了,眼皮微掀,直接冷声道: “这么素的颜色,我又不是去上坟,给我拿大红色的!” “……小姐,正红是嫁衣!” 小翠宝欲哭无泪。 “错了,是战袍!” 南锦噌得一声,从座位上站起来,径自去衣柜挑选。 她四季衣裳,满满当当一柜子,且也只穿一季。 放眼看去,衣裳皆是料子簇新,颜色多是素净。只有那么几件偏艳些,基本都是与孟天枢见面时才穿的。 挑来拣去,最后选了一身压箱底的。 颜色殷红如血,腰封一袭,荼蘼热烈,灼灼英气,配上她愠怒的眸子,更是夺目三分。 大大方方出闺房,站到了孟天枢跟前,茶厅所有人,皆被她的打扮所惊艳! 管家三叔从未见过南锦穿红,没料到如此好看,不禁咋舌: “大小姐……老爷见了,一定会……” 南锦回眸扫了他一眼,三叔就咽下了后面的话。 其实他不是想说老爷会念叨,而是想说老爷会被美哭的,宝贝女儿太好看了! 也太像已故的夫人了…… 孟天枢知道南锦来了,似笑非笑搁下茶盏,戏谑的话就在舌尖。 只是抬眼看到南锦,一时间愣怔住了,失去了先机。 南锦怎么好错过这个机会? 美貌先声夺人之后,她立刻菱唇微扬,眉目轻舒,慢搭着音开口道: “世子厚爱,竟这么早就来啦?知道的呢,道你一句知礼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非我不可了呢~” 孟天枢起手就输了一句,不过莫名的,并不觉得生气。 反而借坡下驴,十分不要脸道: “这话不假,不如南大小姐怜我一片痴心,明天午膳,也排给我可好?” “……” 南锦心中咯噔一声,暗叫不好! 病娇小叔换套路了,居然走‘不要脸’大法,这下拌嘴抬杠,自己估计要吃亏了! 低头咳嗽一声,故作镇定。 南锦端着高姿态,冷笑一声: “明天见不见世子,那要看我的心情了。” “好。” 孟天枢轻笑颔首。 这一声好,在外人听来,又苏又宠,再配上他的无双俊容,大男人也能心旌摇曳! 小翠宝已经捂住了自己的脸颊,水光潋滟。 就连一把年纪的三叔,也眸色微荡,一副‘年轻’真好的感慨模样~ 南锦恶寒了一把,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大步往茶厅外走去。 …… 孟天枢辞别了管家三叔,不紧不慢的跟上。 天青色的冬寒,框不住她的似火背影,一袭殷红点缀凡尘,张扬悦目,勃勃生机。 他长眸一眯,脚步微顿—— 想起在边关的另一个女子,她也爱红衣,鲜衣怒马,飒爽英姿。 她和南锦的背影渐渐重合,孟天枢心头微震,不过很快掩盖了起来。 68 她的痣 南锦肯定不会为了孟天枢,去改变自己的行程。 一辆宝马香车,拉着她和南飘絮,前往青州城外的岭南村。 孟天枢自己有轿辇,不近不远的跟着,只是看起来有点多余罢了。 夏家的粮,因为孟天枢的让步,成功打了粮行的脸儿,这件事也让青州城的众人更加坚信了一点:南家有钱,还真是为所欲为的有钱。 南锦自己呢,既卖了夏家一个大人情,拿到了海事局的单子,又跟漕帮搞好了关系。 壶老九对她是有一份歉疚在的,这一份歉疚,将来总能用的上。 河流改道已经开始动工了,古岭村也不再是从前的古岭村。 对它的叫法也开始改变了,大家唤它南古岭—— 多添了一个南字,一来它位处青州城南面儿,二来它被南锦整个买了下来,这个‘南’字确实是恰如其分的。 南古岭里,南锦的美人池‘飒风’在建,新落下的埠头也在建。 原本无人问津的小村落,现在热火朝天,百废待兴,临近过年当口,也丝毫不减热度。 今年收成不好的农家汉子,想要挣点块钱,买年货贴补家用的,都去南古岭做活儿了。 …… “南大小姐来了!” 不知有谁高喊了一声,做活儿的人纷纷抬头,嘈杂声乱了起来。 南锦的香车一路悠悠驶入竹林小道,有扈从护着,却还是只能缓慢行进。 那些穿着粗布短打,一脸好奇之色的男人,停下了手中活计,踮起脚巴巴望着。 南锦是大美人儿,又是名声在外的纨绔,身上故事太多、太精彩,大家都想见她。 “南大小姐,出来让我们看一看!” “就是嘛!” 粗鄙之人多了,也不怕扈从驱赶,吹着口哨,形容孟浪。 南锦撩开车帘子,小翠宝搬来下马凳,她姿容从容优雅,一步步下来。 南飘絮胆怯许多,被这么多脏污的男人注目着,她浑身不舒坦。 她很难想象,锦姐姐是怎么做到从容不迫的?为什么还要来这里? 难道锦姐姐完全没有看到,那些人看她时放肆、轻浮的目光么? 南锦看向南飘絮,笑得很浅: “注视着你的人多了,当想着,是我自己会发光,他们用什么目光看我,我才不会在乎呢~欣赏你的人有,自然也会有讨厌你的。” 南飘絮薄唇微张,略有惊讶,转念一想,觉得当是如此。 便红着脸点了点头,轻轻把手,搭在了南锦的藕臂处。 * 俩人提步要走。 只是南锦的一份淡薄从容,并没有换来别人的尊重。 她无视了他们的好奇、轻浮打量,却没有躲过有心之人,恶意诋毁和中伤。 看着南锦要走,人群中有个生得像瘦猴似的力巴,猥琐笑着,用力喊道: “南大小姐,你锁骨下是不是有一粒痣呀!听说你后背上的肌肤很滑嫩,摸起来贼瓷实哇——” 大家一听有勇士,又是人见人爱的黄腔,哄得一声笑了起来。 南飘絮十分生气,孟天枢也眉心一拧,看向边上魏八斤,示意他去解决一下。 唯有南锦,除了生气之外,更多的是心惊! 因为——她锁骨下真的有一粒黑痣。 69 无耻诋毁 魏八斤得了孟天枢的授意,铁青着一张脸上前教训! 不像话! 南家大小姐名声再差,那也是戍南王府未来的少奶奶,由得这些下贱种轻薄玷污? 再说了,她还有一半机会是世子妃,自己脑门上的女主子呢! 气得不行,魏八斤上前一把拧住那瘦猴儿的襟口,稍一用力,直接将人提了起来! “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赤脚不怕穿鞋的,这瘦猴晌午饭吃了一点浊酒,脸臊红着,气性大的。 不仅不怵魏八斤,反而还沾沾自喜,得意道: “南大小姐,我说得可有错?你身子都叫人看过了,有人成天拿你做显摆呢,又不止我一个人听见了,你问问这里的兄弟,他们都知道!” 南锦没有回头,一步一步往自己的美人池走去。 她知道自己一旦回头,等于默认了,这才真正如了他们的意。 充耳未闻,表情轻屑,她只是轻飘飘留下一句: “世子,让你的手下动作麻利点,被狗咬了,难道还想着咬回去?一刀杀了不痛快?” 不等孟天枢开口,魏八斤已经狠狠一拳头,砸在瘦猴儿的鼻梁处。 他吃痛后撤一步,骂咧咧的,胆儿肥腻上天,连着戍南王府一并骂了个底儿掉! “你个走狗,你家少爷要捡别人不要的破鞋,你还跟着得意,你得意你妈了——啊!” 后面的话未尽,一片沾血的叶子飞出,将瘦猴整个舌头割了下拉! 啪嗒掉在地上,众人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了。 血喷溅而出,瘦猴捂着嘴,重重跪在了地上,血从指缝中不断涌出来…… 没一会儿人就断气了。 “咳、咳!” 孟天枢以拳掩唇,面色苍白几分,只是眸光更加冷厉,阴沉刻骨。 大家本来以看热闹为主,一见出了人命,又不知道是谁出的手,皆是心惊胆战,生怕自己成了下一个,于是臊目搭眼,脸上纷纷露出惊恐之色。 没有再当场质问,孟天枢跟着南锦,一并进了‘飒风’香汤池。 …… 三个人坐在茶室,小翠宝来回奉茶,忙碌不堪。 隔着一扇山水屏风,几丛翠竹假山,后面的一方天然温泉池,正散着暖热的湿气。 南飘絮拿余光偷偷看了孟天枢一眼,又看了南锦一眼,见她面上不动声色,可手指不断摩挲着茶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便知,她心里一定有事的。 “锦姐姐,多是一帮粗贱之人,你不要放在心上。” “恩。” 南锦浅浅应了一声,笑容都有些僵硬。 她非常肯定,确定以及一定,原主是完璧之身,从未与人有过肌肤之亲。 便是爱郎裴克昌,喜欢的不得了,倒贴的不得了,但还是守着底线,并未私定终身。 刚才那个人言之凿凿,不像是胡诌的,她锁骨下有痣这件事,到底是谁说的? 心思飘忽,动作也跟着一起不受控制—— 南锦抬手,抚上了锁骨下的一处衣料,指腹柔软,眸光却沉沉。 孟天枢将一切看在眼中,长眸一眯,泠然道: “二小姐不是喜欢陶引芝的字么?我身边恰好带了一副,还请二小姐赏鉴——八斤!” 魏八斤在门外候着,一听传唤,忙扬声应道: “是少爷,我这就带二小姐过去!” 南飘絮也不傻,知道这是世子要支走她,好单独跟南锦谈一谈。 毕竟……事关嫁娶婚配,戍南王府如此门第,怎会不介意? 轻叹一声,她盈盈起身,向孟天枢行礼后,回身迈出了茶厅,临走时不忘轻轻掩上了门,给俩人一个安静些的谈话环境。 …… 禀退闲人,四下寂静,唯有池中璃兽的出水声儿。 南锦斜着往座椅上一靠,眉目上挑: “世子想要退婚,今日之事,对你来说该是一个好消息呀?” 孟天枢清矍玉立,眼波无漾: “在你心中,我竟是如此卑鄙之人?别怕——我会帮你的。” 南锦略微诧异,双唇几番翕动,刺人的话没有再说了。 她只是撇了撇嘴巴,目光投向了别处,满不在乎中难掩一丝委屈。 “我没有。” “我知道。” 孟天枢当然知道,他看人一向很准,唯有在南锦地方栽了几个跟头。 可她再怎么狡猾若狐,却从不是一个举止轻浮孟浪的女子。 往日的花痴名号怎么来的,也许是她演的,为何而演,他还不清楚。 但扪心自问,南锦方才的这一句‘我没有’口吻虽然淡淡的,却足矣令他心中一紧。 毫无疑问,他现在是站在她身边,心甘情愿帮她的那一个。 不为了戍南王府的声誉,只是单纯的想帮她,而已。 70 他还是人么 半盏茶过后,此番同行的王府扈从,躬身在门外沉声回禀: “世子,查清楚了,散布谣言的罪魁祸首是一个叫裴克昌的,早些时候还有点功名在身,现在一穷二白,父亲死了,连扶棺回乡的钱都没有,所以来这儿做苦力活——好像和南大小姐有点渊源,所以吃多酒,喜欢胡说八道。” 南锦眼皮微掀,嘴角一抹轻谑,格外深重。 裴克昌?呵呵。 说他渣,还是真是侮辱了这个字,这种人,已经不配当个人了。 他不曾见过自己的身子,多半是方柔告诉他的,方柔曾是贴身婢女,沐浴时见过也不足为奇。 拿这点东西出来大肆渲染,玷污女子声名,真是有够卑劣的。 孟天枢淡看了南锦一眼,悉心之下,还是照顾着她的情绪。 毕竟,也是曾经痴心相对的人,南锦为裴克昌做的一切,他私下里有打听过。 当然,如何大闹婚礼现场,怎样毁他功名前程,他也都一清二楚。 “你打算如何?” 孟天枢在问南锦的打算。 杀人是最简单的一件事,可以做到滴水不漏,官府无从问起。 只是嘴长在别人身上,裴克昌一旦死了,南锦声名算是毁了,原本的无稽之谈,最后变成言之凿凿,青州城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她了。 南锦摇了摇头,笑容淡淡的,眼底没有任何杀意,只有一份怜悯。 “他没了仕途前程,没了娇俏娘子,没了爹,没了宅子,他一无所有……唯一剩下的,恐怕就是当初我瞎了眼,待他好的那一点谈资?他还活在梦里,我却早醒。” 说完这句话,南锦做了一个决定。 虽然,她还是很喜欢花痴这个人设的,但是为了维持它,自己有些疲累,那就有些得不偿失,不如趁此机会,一并抛去! 螓首微偏,南锦睇向孟天枢,眨巴水汽濛濛的眸眼: “世子,你会帮我的哦?” “……” 孟天枢对上她狡黠的眸光,总觉得自己多此一举了。 南锦这个人、不对,这只小狐狸,哪里需要别人心疼她,操心她? * 裴克昌被狠狠毒打了一顿后,又听说嚼舌根的瘦猴已经死了,总觉得自己也命不保夕,马上要去了! 可岂料戍南王府的人只是打他泄愤,并没有想杀他,而是把他放了。 放走他的时候,甚至给了一锭银子安抚: ‘好好吃饭,好好生活,别死了就好。’ 裴克昌有点懵逼,心中好像更加慌了。 步履拖沓,一步慢似一步回到暂住的庑房,是木板石块堆盖起来的暂住所。 其它一起干活的人纷纷围上来,一脸不可置信道: “南家还给了你钱,是不是给你封口费啦?我的天,老哥,你真的上过南家大小姐哇,哈哈,这么个天仙美人,我原本还信你胡说的,没料到哇!” “……” 裴克昌还愣怔着,没有往日一提到这件事的得意劲儿。 他一无所有,唯一能炫耀的人竟然是南锦,他一度看不上,不喜欢的南锦。 这个认知令他羞愤,心里愈加扭曲,既然读书路已是一条死路,那礼义廉耻又算什么狗屁? 跟这帮糙人待在一起,不就是炫耀哪个窑子的妞更嫩,哪家铺子的酒更香么? 他虽然没有碰过南锦,可南锦喜欢过他,去青州城一打听,大家都知道的! 真相如何,又有谁介意? 南锦毁了他,他才不管她名声如何,自己舒坦一刻,便是一刻! 咣,裴克昌重重把银子往桌上一拍! 众人噤声,抬头看着他,似乎再等他开口说话。 再度抬头,裴克昌清秀的脸上,显得十分狰狞阴邪,污言秽语张口就来: “南锦的滋味,你们想听么?” “哈哈哈哈,想啊老哥,我们是攀附不上了,不如你说给我们听听,那晚上做梦嘞,我们也好拥佳人入怀呀!” “好,我这就说给你们听。” 身为读书人舌灿莲花,昳丽辞藻的骄傲,裴克昌从未想过,竟会用在这种地方。 295 另外一个棋子 沐浴后,南锦累极,裹着亵衣上了床榻,她嘟哝着和孟天枢说话,不过片刻,便睡着了。 微鼾沉息,她睡得很沉。 孟天枢替南锦掖好被角,偏头看了一眼东昌纸外晨曦渐起的苍穹—— 他嘴角轻扬,看向南锦睡颜的眸光,含笑温柔。 掩门出去,小翠宝靠坐在门边,也是昏昏欲睡,头像小鸡啄米一般轻点着。 后脊背一松,她意识到门开了,这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仰头看向孟天枢。 “世、世子?!” “嘘。” 孟天枢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南锦已经歇下,不要惊扰了她。 小翠宝讪讪闭嘴,看向孟天枢的目光,充满了欲言又止的古怪神色。 小姐……终于托付出去了,托付的还是心上人,可这个心上人,刚刚新婚丧妻,婆婆强势,家族联姻,似乎不怎么能娶小姐……没名没分就托付出去,好像亏了哇? 孟天枢一双笑眸,抿着一抹促狭: “让她歇着,日上三竿也无妨,对了,飒风可有活血化瘀的药,晚一些时辰,拿进去给她。” 小翠宝就差咬小手绢了。 活血化瘀?! 有这么激烈么,嘤嘤嘤,看着小姐细皮嫩肉,世子也病恹恹的,怎么郎情妾意起来,像是要把对方生吞活剥了一般? 小翠宝看着孟天枢,觉得他脸上,明显写满了惬意的餍足。 “是,是。” 她弱弱应下,见孟天枢要走,多问了一句: “世子,这是要回去了?” “自然。” “哦,好,对了,八斤在外头等着您了!” 小翠宝想起来了,魏八斤在茶厅等候许久了,好像比孟天枢晚到了半个时辰。 孟天枢一听这话,眉心微不可查的一蹙: “八斤?” “是呀,就在茶厅。” 小翠宝不明就里,总觉得魏八斤总算世子最亲近的奴才了,主子来了飒风,虽然不合时宜,但总要有奴才跟来的。 秦城算一个,魏八斤也算一个。 孟天枢不言,宽袖微荡,迈开大步往茶厅走去。 * 到了茶厅,魏八斤正躬着身子,对着博古架上的摆件,发出啧啧赞叹之声。 他不是第一次来飒风,却还是第一次以客之礼,单独留在茶厅中呢。 品了品香茗,闲来无事,就开始在茶厅里晃荡,瞻仰一下南家大小姐搜罗的古玩摆件,不负期望,随手摆上去的一件,都是价值不菲的珍品~ “咳。” 孟天枢到了,低声咳了一声。 魏八斤小身板一颤,哆哆嗦嗦转了过去,摸着鼻子小声道: “少爷,我就随便看看,连摸都没有摸!” “秦城呢?” “哦,在门外守着呢。” 魏八斤一脸讨好笑意,最近这段时间,少爷久卧病榻,就算苏醒过来之后,也总是和秦护卫待在一处,自己存在感越来越弱了,都快跟着生病了! 这怎么可以?明明,他才是少爷身边最亲近的人呀。 孟天枢深深看了他一眼,旋身坐到了位子上—— 魏八斤手脚麻利,为他奉上热茶、甚至是早点,像往日悉心照料一般: “少爷,吃这个,小厨房刚呈上来的~” 他笑得坦然,眸光中并无半分躲闪。 孟天枢暖杯在手,不着痕迹的一问: “天玑内伤可好些了?” 孟天枢笃定,只有孟天玑才有可能知道他来了飒风,可天玑伤重,又为了山策伤怀,不可能特意派一个魏八斤去飒风,他如此这一问,已是暗藏玄机。 “啊?我不曾见过大小姐呀!” 魏八斤倒是老实交代。 孟天枢的脸色一沉,口吻调笑中,是不容置喙的沉冷质问。 “那你是如何知道,我在这里的?” “……” 魏八斤愣住了。 这个问题,看似很简单,但又复杂的一塌糊涂,他自己也弄不明白。 好像本能就觉得少爷在飒风,跟南家大小姐在一块儿,可为什么知道,他又脑子一团浆糊,一问三不知。 “我、我不知道啊……少爷,不应该就在这里么?” 苍桦可以在任何地方,病重卧榻,新婚丧妻的戍南王府世子爷,除了王府别院,他不应该出现在别的地方了。 孟天枢下意识觉得,魏八斤在说谎,且说得非常拙劣。 除了山策之外,他一直觉得,身边还有姬应寒藏下来的棋子,否则柳晚晚是如何被掳?潜伏追踪而去的天玑,又是如何被发现,受伤而归的?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人,还有可能是魏八斤。 296 第二个魏八斤 孟天枢出手果决,不带丝毫犹豫。 若魏八斤身怀武艺,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反应过来! 生死一线,性命受到胁迫,他的第一反应是下意识的,一试便知—— 出乎意料之外,魏八斤惨叫一声,直接被孟天枢一掌拍了出去,躺在地上哎哟哇啦的叫唤。 试探之用,孟天枢并没有动用内力,只是一道掌风而已。 魏八斤不算受伤,只是这一掌也不轻,他摔在地上,身上怪疼的,一边委屈一边求饶: “少爷,为啥打我呀……可是我做错了什么?是、是不应该打扰您和南大小姐么?可这天都快亮了,您还没吃饱么?” 孟天枢又想打他了,这一次,是被他口无遮拦给气的。 陷入疑惑之中,凭着多年对魏八斤的了解,孟天枢本能觉得,魏八斤并不是叛主之人,加上方才试探后,他确实不像武艺傍身的人。 这到底怎么一会事? 魏八斤一向机灵,见惹了孟天枢生气,立刻先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他揉了揉心口处,发现很快就不疼了,便利索爬了起来,小声唤他: “少爷……” 想了想,魏八斤鼓起勇气,向孟天枢袒露了一句话: “少爷……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在我不清醒的时候,我是不是干了什么错事了?” 孟天枢眉心一蹙,很快抓住了他话中关键之处: “不清醒?” “对啊,这些年,我总有时候人不太清醒,本来嘛,我就喜欢喝花酒,以为酒色迷醉,人恍惚了,也没太在意……可后来您不是病了么?姑娘们,朋友们也不待见我,酒局少了,可我这不清醒的时候却多了,我才觉得不对劲!但我去瞧过大夫,大夫都说我没病,真要病了,也是精血亏遗,我哪敢和外人说——” 魏八斤一张嘴巴拉巴拉的,一股脑说出来,像倒豆子一般又快又急。 孟天枢将信将疑,一双清眸,变得如深潭一般,幽深难测。 魏八斤知道自家少爷喜怒无常,有时候变起脸来,极为可怖,怎敢说谎? 立刻一五一十把自己知道的、猜测的、甚至是臆想的如数道来。 依照魏八斤所说,他夜里多梦,梦里的自己总是武艺高强,轻功卓越,隐匿在屋脊廊巷中,可具体干了些什么,他总记不清,只记得自己出手狠辣,没有什么武器,只轻轻出手,就可以捏断别人的脖子。 “我总睡得很沉,总耽误事儿,之前也被少爷您骂过几次了……现在好了,白天也开始嗜睡,一睡就不知道白昼天昏,醒来人昏沉的,今天更奇怪了,昨个儿明明在家睡得,结果却在城外的茶寮醒的,我都糊涂了!” 孟天枢听到最后,伸手攥住了魏八斤的手腕,咬牙灌以内力—— 果不其然,他感受到了一股内力在本能的抵抗! 魏八斤是有内力在身,且不自知! 一个想法在心中浮现,还未说出口,只听背后响起一声清越女声: “这不是梦游,是人格分裂。” 南锦小憩片刻便醒了,听了大半段后,这才缓步而出,给出自己的结论。 这两个都是新鲜的词儿,魏八斤一脸懵逼,孟天枢也疑惑的看向了南锦。 南锦思忖片刻才道: “若只是晚上睡觉时,不自觉的行动,算是一种偶然性的病,不算大碍,可八斤这种情况,俨然是另外一个灵魂寄宿在同一具身体中,另外的八斤行动的时候,本尊是毫无知觉,只有有些片刻的记忆——比如八斤梦中的自己,总是武艺高强的,可方才你试他的时候,他完全不同自保,但内里确实实打实存在的!” 说得如此玄乎,八斤吓得魂不附体。 “什么、什么,我身体里还有另外的灵魂!” 南锦沉下脸色,对他郑重点头: “是,还是一个武功高强,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说不定,是姬应寒手下最神秘的暗卫杀手呢~” 这枚棋子藏匿之深,旁人真是无法相像。 若非如此,魏八斤也不会到现在才被孟天枢发现破绽了。 南锦倒是记起一桩事儿来,恰好是柳晚晚赎身离开青州城的那晚,小翠宝替魏八斤缝补靴子,那靴子底沾染的黏土,混着青苔、杏花,还有烂菜叶的嗖臭酸水味儿。 南锦那时就觉得可疑,现在想想,三叔送别晚晚,大抵就是那时候在城门处被掳走的。 掳走她的人,一定是另外一个魏八斤无疑了。 “那怎么办!那怎么办!怎么把它弄出来,我不要,我是我,我不是别人!” 魏八斤快要疯了! 孟天枢看了一眼南锦,南锦也回视过来,两个人彼此心照不宣,缓缓勾起了一抹浅笑。 当狐狸跟孤狼互相不内讧的时候,总归是别人到了要倒霉的时候了。 297 腕上红绳 戍南王府别院。 那一夜,这里发生了太多的事,当新的夜幕降临,往昔喧阗过去,余音消弭。 后院依旧铜锁深深,院子里的石灯,散着疏离昏黄的光,丫头往来翩跹,奴才们躬身打千儿,一如往常。 南邺水毕竟没有过门,算不上世子妃,人‘死’了,还是以闺中姑娘丧仪入殓了。 至此后,南府正经剩下的姑娘,就剩下还未及笄的南霜儿了。 阮红玉配合官府,调查南邺水真正的死因——最后不了了之,以意外服食毒物定谳结案。 走水的一场火,也被视为嫁娶不详的兆头。 王妃阮红玉发话了:我儿婚配之事,天定不详,还是过几年再做安排。 孟山策惹了众怒,阮红玉伤心至极,也没有办法再劝他回头。 他也终是放下厌恶已久的面具,不再是戍南王府的大公子、世子孟天枢的陪衬,他离开王府,没了行踪。 事情告一段落,孟天枢和天玑,这才开始窝在家里养病—— 而柳清觞去了鬼谷回来,为了采一味‘鬼骨碎’弄得浑身是伤,发现这竟是南锦支使自己的一场骗局,他气得当场一口老血涌上来,只得和天玑一起养病。 不知是福是祸? 家里全是伤患病号,连医病的大夫也剩半口气了,南锦垂怜之余,捎带手照拂照拂柳清觞,孟天枢有吃一口的地方,总也少不了他的。 …… 一顶杏花色锦围小轿抬入别院,银铃琉璃串,风过叮铃。 压了轿,南锦挑开香帘子,由小翠宝搀扶着下来,提着一只流云八宝漆盒,笑容晏晏的往东跨院而去。 “小姐,咱们为啥带一只空盒子……” “咦,东跨院不是有小厨房么?随便去装一点就好了,送礼,最重要的是心意~” “……拿人家的东西送人家的礼?” “调皮~” 看破不说破,你家小姐不要面子的么? 倒也不是南锦扣,实在是秋风爽朗起来,食欲大增,飒风厨娘的手艺又太好,她总吃的多,路途迢迢为病娇和长姐带来,半途就叫她吃完了! 这一日来回几趟,也太过麻烦,不如捡现成的? 反正早晚是她的男人,拿点家里的用,不过是女主人支配资源的一种手段,算不得占便宜。 才入东跨院,迎面遇上魏八斤—— 南锦眸光一凛,不动声色,笑盈盈的唤住了他。 “你去哪儿?” 魏八斤憨笑着捧手作礼: “少爷歇下了,柳大公子陪着一块儿,说想喝梨花醉,我上酒肆去买。” 南锦扫了扫魏八斤的手腕,赫然一根红绳圈在腕骨上,殷红刺目。 这是约定好的信号,若是真正的魏八斤,他会取下红绳识人,睡觉之前再带上,如若南锦或者孟天枢见到的人,手腕上带着红绳,那就是另外一个人格的魏八斤。 好哇,猫逮老鼠这几日,总算见着点腥儿了。 南锦笑而不语,只取消他腕上的红绳: “说你是个顽儿,你还当真,就一直带着了不成?” ‘魏八斤’对突然出现在手腕上的红绳不明就里,但不敢贸然取下。 一听南锦有意透露,他当然再好不过,弄清楚红绳的来历,才方便自己继续隐藏身份。 “大小姐又取笑我了……” 低头腼腆一笑,和本尊一毛一样,毫无区别。 南锦眸色转深,似笑非笑,开始在线编故事。 “我家翠宝送你的红绳,又不是月老赠的,你要寻一门好良缘,光戴着红绳如何够?跟着你家世子这么久,风月之地也没少去,怎得这方面这么不开窍?” 边上的小翠宝一听:妈呀,小姐拿自己开涮,脸当即就红了。 支支吾吾的险些说漏嘴,叫南锦一记狠脚踩去,捂着绣鞋面儿,躲边上哭去了。 翠宝羞赧反应,一派自然,更加佐证了南锦所言,‘魏八斤’并没有起疑。 本来嘛,另外一个自己对这个丫鬟讨好殷勤,想来也是存了一份爱慕之心的。 红绳由来清楚了,他嬉皮笑脸道: “光戴红绳是不够,不过为此就不好好珍惜了,那才更是冥顽不灵!只要是翠宝送的,定比月老灵验百倍,我当好好珍惜,连洗澡都不会取下的!” 嘴皮子利索,可半垂的眼眸里,南锦窥不见半点欢愉、灵动之色。 他蛰伏隐藏,瞳孔敛着三分算计,与口中说得促狭话,格格不入。 南锦螓首微偏,抿着淡淡一抹笑意: “说得不错——翠宝,你跟八斤一块儿去买酒,定要形影不离,就跟红绳一般~” “哎呀,小姐!” 小翠宝一跺脚,噔噔噔自己先跑了。 南锦心中默念:阿弥陀佛,我的宝贝,就凭你这个演技,足矣保一世平安啦~ ‘魏八斤’表情淡了淡,心中纠结。 买酒只是借口,主人还在北峰山等候自己,应当尽快将别院中探听到的消息传递回去。 叫一个小丫头跟着,岂不是坏事? 可玩笑话说到这里,南锦有此一举动,完全合情合理,自己拒绝倒显得可疑。 没了法子,他只好表面上欣然接受,一副乐颠颠的样子,心里另行盘算了。 298 借棒打鸳鸯 南锦给翠宝使了一个眼色: “快去~晚一些回来,我不急。” 小翠宝悠悠开口: “是小姐你自己,想和世子多一些时间相处?” 南锦仿佛被说中了心事,羞是羞了,只是不肯低头,反而下巴一扬,眸色霍然。 一副‘是也是也,风月情事,你情我愿,奈我何如?’ 小翠宝低声一笑,轻拍了一记‘魏八斤’莞尔道: “走了,去沽酒。” “好。” ‘魏八斤’回眸,深深看了南锦一眼,又若有所思,盯着跨院厢房看。 他心中默念‘柳清觞’的名字,心下已有了计较。 …… 南锦看着魏八斤离开的背影,嘴角微微勾起,裙裾逶迤,去往东跨院。 门扉轻掩着,余香未消,带着一股刺鼻的草药味儿。 帷帐落幕,似有蒸腾的水汽,她抬目看去,山水屏风之后,是一只偌大的药浴木桶。孟天枢刚泡过药浴,正穿着一件宽松白袍,襟口微敞,露出了骨线流畅的锁骨。 听到脚步声,他回头闲适一笑: “来了?” “你知道是我?” “如今敢来扰我的,也只有你一人了。” “其实,我是不该来的,外头又该传我了~” “那岂不是很好?茶馆酒肆,一日不传你,这里便不是青州城了。” 孟天枢声音低哑,敛着宠溺笑意。 他单手挑开帐帘,赤着脚步出,迎面展手,想要拥南锦入怀。 她不畏人言,他又有何惧? 南锦偷瞄了一眼,小声问道: “柳大公子呢?” “骂了一夜,又治了我一夜,现下困乏小憩,歇下了。” 南锦负手哦了一声,声音微微拖长,似有俏皮调侃: “骂我呢?” “在我面前,他怎么敢?” “嘿嘿。” 看在孟天枢实力护妻的良好表现,南锦倾身靠了过去,献上香吻一枚。 鼻尖厮磨,孟天枢刚想加深这一记吻,怀中温香软玉,便如泥鳅一样活脱,娇笑着走了。 “身体为重,这么重的草药味,柳大少爷没说要清心寡欲,少些杂念?” “满脑子都是你,哪来的杂念?” “呸!” 南锦是发现,有些人一旦开了荤,是越来越没脸没皮了。 柳清觞歇在里屋,南锦只匆匆扫了一眼,见他眼下青黛之色,料想此番鬼谷取药,一定是不容易辛苦的。 一方面为他对天玑痴心感动,一方面为自己玩笑捉弄歉疚三分。 “是我不好,劳累着他了。” “要做我姐夫,这点苦累受不住?” 孟天枢落下竹帘,还柳清觞一片昏暗清净。 他拉了南锦去往外间,在一处圆桌边坐下,素手烹茶,动作优雅。 茶汤轻泄,他未冠起的青丝,慵懒披散在脑后,添上三分病容,却是一派闲适。 南锦知道,这是臣子蛊害的,此蛊不解,孟天枢总是这般弱不禁风的样子。 可偏他有着绝代风姿、冠绝九州的容貌,甚至是卓绝的武艺,因为臣子蛊,如珍珠蒙尘,迟迟不见光辉,令人惋惜。 孟天枢见她盯着痴,笑着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倒有几分从前的样子,见到美男子,一脸痴相。” 南锦嗔了他一眼,拍掉了他的手: “不与你贫嘴,只说正事……你想让魏八斤传递出去的消息是什么?” “一桩不情不愿的婚事” “咦?婚事?” 南锦惊讶。 论及婚事,还陷于苦恼之中的,只有孟天玑了呀——她的婚事不得了,怕是天子拿捏孟天枢最要紧的一枚棋子。兰陵将军入宫,戍南王府哪怕不用臣子蛊,也必定忠于皇室,俯首听命了。况且天玑背后,还有浮屠塔的一处图腾地图。 “恐怕有些难……” 南锦思忖片刻后又道:“皇上有此打算,姬应寒多少耳目在京,一定心中清楚,他迟迟没有动作,哪怕魏八斤再与他回报,也不一定会出面阻止。他虽然权势滔天,可对皇上娶妻纳妃指手画脚,未免也太过僭越了?” 孟天枢笑着颔首,指了指竹帘之后的某人: “所以,还得靠清觞,与你我来说,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与角逐来说,又是另一番局面了……有人执矛,他未必不会动心。” 南锦恍然。 也是,与其让敌人手握关键,不如便宜了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小子。 说起来,还有‘真心’这一道遮掩布。 可是这样,孟天枢或多或少,会得罪支持他的皇帝,虽然算不上背叛,可终究不算全心全意的忠臣,他是有自己的私心的。 对上南锦复杂眸色,孟天枢轻叹一声,目露温柔: “这个世间,有我想保护的人,对抗宿命固然重要,可若要牺牲她们,我宁可一辈子当病弱世子,纨绔半生。我只忠我所爱,天玑,还有你。” 南锦心下感动。 她在京城的时候,便觉得长姐对柳清觞是有情的,奈何身份门第,宿命一说,不得动心、动情而已。 若能借此机会,勇敢的在一起,也是一件好事。 柳清觞表面浪荡,可对她,那倒是痴心一片的。 点了点头,南锦握上了孟天枢的手: “好,青州城还差一场婚事,不拖不欠,雪景岁末前,你我应当办了它才好。” “听娘子的。” 孟天枢反手回握,十指紧扣。 299 情敌太猛 漏夜,露水重。 孟天玑按时用药,内伤已经好了大半,只是身子还是有些虚弱,该静心休养半月。 可惜,她等不了这么久了—— 天枢的婚事,弄成这般场面,她本就是为了这件事留在青州城的,如今事了,她也没有借口再留下,京城一道道密令已经抵达,催促她立刻启程回京,商议入宫为妃之事。 这是应当的。 是君命,她身为臣子,身为戍南王府嫡长女,理当俯首听命,毫无怨言。 可为何,她心中这般不情愿,像被苦水泡胀的棉絮,堵的要命? 吱呀。 红枫端着一碗药,推开那扇门,步入内室。 “大小姐,喝药了。” 红烛摇曳,落影绰绰,面对这样一个青丝散落,面庞青白的女子,红枫很难再唤她一声‘将军’,那样太残忍,也太不合时宜。 孟天玑看了她一眼,不解道: “又是什么药?” “是柳家少爷送来的,听说对内伤有奇效,奴婢看他那样子,想来得来不易——” 红枫见识浅薄,怎知那是鬼骨碎? 何时得来不易,简直千金难换,唯有鬼谷才有,且极难采摘寻找。 他为了南锦一句戏言,竟真的回去取了,其中的辛酸劳苦,孟天玑心中知道。 因为知道,所以心悸,所有犹豫。 犹豫二字,兵家大忌,她一向杀伐果断,鲜少犹豫,可碰上儿女情长,痴心儿郎,她这一次,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放下,我一会儿喝。” 孟天玑落座绣墩,顺手挽起发丝,拿起银剪子,剪着油灯中枯长的灯芯。 她心思绵长,思虑悠悠。 儿时定下的婚约,她早就擅自做主退了,可柳清觞从来不承认,死皮赖脸,直至今日。 他的心思,她何尝不知?回避了这么多年,以为他浪荡纨绔,也该抛忘了,谁想竟是个痴情种子,早已情根深种了。 婚约可退,可欠他的情,如何偿还? 红枫站在边上,手中还端着药,她低低一叹,决定冒着僭越失礼,也要劝一劝: “大小姐,奴婢想要您一句真心话,您对柳家少爷,可是有情的?” 孟天玑手微微一颤,放下了剪子: “有或者没有,重要么?” 她的性命尚且没办法自己做 “重要,若是没有,大小姐坚持本心,做您觉得该做的事,若是有——” 红枫欲言又止。 孟天玑看了她一眼,目光没有半分凛冽,那一份切实落地的困惑,让红枫大胆说了出来。 “如果有,大小姐何不学一学世子,为自己私心一次,生死效忠给了帝王家,儿女情长效忠自己,也未必是件错事。” 从一开始,孟天枢阻挠山策的婚事,到后来三月择婿,到现在准世子妃‘身死’ ,再不谈及婚事。看起来荒唐,可背后一步步,皆是他的初心在反抗。 娶喜欢之人,最简单的事,偏偏也是最难的事。 孟天玑唇角抿着一丝苦笑,她指了指脚边的炭盆,除了炭灰,还有银灰色的纸灰。 “三封密信,一道道圣谕,我身为兰陵将军,戍南王府的长女,怎能抗旨不尊?” “……或许,世子和南小姐,会有好的办法?” 红枫小声道。 孟天玑摇了摇头: “他们自己也是一对苦命鸳鸯,有如今局面,已是万幸,又能帮我什么?” 红枫也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之中。 * 柳清觞一觉睡醒,只觉浑身酸软,疲惫不堪。 他记挂着天玑,想知道她好不好,药吃了么?就算伤得不重,那也是受了一点伤的,得好好调养,别落下病根。 支撑着从榻上下来,他绕过屏风走出。 还没走出内室,便听见一阵银铃般的娇笑声: “嘻嘻嘻,叫吃~” “可惜可惜。” “不气不气,喂你吃一粒葡萄啦。” “谢谢娘子~” 这令人作呕的对话,身边有刀的话,柳清觞会毫不犹豫的冲出去乱砍。 一只狗快要死了,世上有情人,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你们、你们……” 他颤抖的手指,指向外间正打情骂俏,一边互喂葡萄,一边下棋的南锦和孟天枢。 “醒了?刚好,这里有梨花醉,小酌一杯?” “不喝!” 柳清觞非常有骨气。 南锦懒懒支颐,见他大步要往外走,好心提醒: “长姐歇下了,鬼骨碎也端进去了,听说过几日就要启程回京了,你还是莫要打扰,让她好生养养呗。” “什么?不行,我不同意。” 柳清觞脱口而出。 孟天枢笑而不语,只负责把棋盘上的黑子,重新捡了回去。 南锦眉目含笑: “你不同意圣谕?厉害厉害,失敬失敬。”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她身子还没好,怎么能急匆匆赶路?就算是皇上要召见她,那,那也等调理好了?” 南锦若有所思的点头: “也是,那再调理半月,算了,半年好了,长姐终是要回京的~哎呀,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柳清觞颓然垂下了头,差点没哭出来。 苦,太苦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情敌居然是九五之尊。 天下都是他的,何况一个孟天玑? “我骗你去了一趟鬼谷,心有愧疚,倒是有一个主意送你,你听么?” “啊?什么主意?” 柳清觞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南锦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300 套路狗 柳清觞诧异: “什么,叫我家贩药材去南疆?这是为何?” 天玑要往帝都去,他反而折返去南疆,那真是天南地北,再不复相见了。 再说了,天玑入宫为妃,就不再是兰陵将军,戍守南疆的重则,总归要交还给孟家男儿的——有了天玑入宫,孟天枢自是不必再受臣子蛊所控了,否则天玑入宫又有什么意义? 他不解,整个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 南锦叹笑一声: “咦,你不信我?” “早一回信你,老命险些折在鬼谷,这一次,怎么信你?” “柳大少爷福大命大,我掐指一算,你定能平安归来,这才怂恿你去的,虽然鬼骨碎没有派上关键用处,可也叫长姐看到了你一片心意了呀,红枫没有与你说么,这些日子,她寝食难安,一提及你的名字,那份可惜可叹的忧怜,着实令人伤怀呀!” “啊,果真?” 柳清觞双眸放光,心一下子软了下来。 南锦认真点头,设言宽慰: “她性子你知晓,是绝对不会违抗君命的,我说她想要与你一道私奔,你反而不信的,可她犹豫不决,单是如此,便与你是有情谊的,可对?” 柳清觞心花怒放。 他承认南锦一针见血,说到心坎儿里去了。 只要孟天玑归京犹豫,踯躅不安,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也绝非无情,只要她有情,那就算情敌是九五之尊,他也决计不肯放手。 “可是——” “别可是了,你信我就好,不会超过三个月,好消息自来~” 南锦狡黠一下,藏起小狐狸的尾巴,尽可能让自己看上去可信一点。 柳清觞将信将疑,把目光投向一边的孟天枢,见他闲适淡定,重新布好了棋盘,心里动摇几分。 孟天枢抬眸,笑对他,字字贴心: “姐夫安心……时辰尚早,不如一起对弈一局?” 柳清觞薄唇翕动,终于把疑问咽下去了,他大掌一挥,冲着这一声‘姐夫’豪情万丈道: “好,我信你们,你们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只要能娶到媳妇,我万死不辞!” 孟天枢笑纹轻扬,与南锦相视而笑。 * 不多不少,正好三个月。 孟天玑养病日久,实在没有办法再耽搁了,京城杳无消息,皇帝也许久不曾发来催促回京的密函。 直至一道由内阁起草,传至各个州府的邸报,她才知道因由。 南疆战事起,西戎人屡屡犯境,甚至秣马厉兵,意图北侵,朝野一片哗然。戍南王府世代镇守南疆,主帅不再,军心不稳,纷纷上奏,请求兰陵将军回归前线,抵御西戎军。 奏折像雪花片一样飞向龙案,皇帝气得脸色发白,却又无可奈何。 他的势力还太稚嫩,边关告急,没有人能取代兰陵将军的位置。 哪怕他现在赐下解药,让孟天枢挂帅奔赴南疆,朝野上下无一同意—— 孟天枢纨绔病娇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没有一个人觉得,他能带兵打仗。 就这样,皇帝意图立妃的念头,还没有说出来,就被扼杀在摇篮中了! ‘不必回京,直接从青州城出发,奔赴前线,誓死拒敌。’ 天玑长抒一口气,重新披上戎装,辞别母亲阮红玉之后,星夜出发。 柳清觞花了三个月时间,组建了一支药材商队,全是供给军需的金疮伤药,还有止疼的沸麻散,商队前几日就已经启程了,柳清觞还留着,准备跟天玑一起走。 南锦披着厚厚氅衣,和孟天枢一起,去城楼外的柳亭相送。 柳清觞饱含热泪,上去就要握南锦的手,以诉感激之情: “锦锦~~” 他已经从南大小姐,唤到了这种程度。 孟天枢嫌恶看了他一眼,拿折扇一挡,将人挡了回去。 柳清觞瞪他: “下雪天,你还拿扇子装模作样!” “我娘子喜欢。” 孟天枢抖开扇子,上书‘裙下之臣’四个大字,只因他三日前说错一句话,惹了南锦生气,为了赔罪,他答应她用这扇子足足十日。 柳清觞朝天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孟家儿郎呀,此生怕是难振夫纲了。 南锦负手含笑,对着柳清觞道: “西戎人未必是虚晃一枪,说不定真是抱着贼心来的,此番去前线,危机重重,你当保护好长姐才是……至于其它,就看你自己把握啦!” “这个你放心,她只要不入宫,刀山火海,一切有我。” 柳清觞信誓旦旦。早就想去南疆,和天玑待在一处了,只是苦于人设,一直没有机会。 这一次听了南锦的话,早早组建了药商队,以柳家商阀的名义,为前线供药材,便可以正大光明的去了。 他自己也是有医术在身的,若此番立了功劳,不仅柳家门面有光,哪怕向朝廷请旨,与孟家结亲,也好开口一些。 毕竟四大家族联姻,早有惯例,加上小时候确实是有婚约的。 那个时候皇上再有心作妖,也没法开这个口了。 南锦点了点头,看向边上一脸忧心忡忡,焦急前线战事的天玑。 魏八斤将消息传出去之后,她和孟天枢都试想过,姬应寒会用什么办法阻止天玑入京——不直接违抗君令,那就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西戎大举进犯,多少有他的授意,或是虚晃一枪,或是暗度陈仓。 总之,也是一件很有风险的事,南锦惊叹于他的狠辣手段,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惜挑起战事,却也庆幸自己,赌对了姬应寒的心理。 柳清觞跟着去了,姬应寒一定也知道,两个人水到渠成之后,请旨赐婚的时候,他至少也会推一把。 至少在天玑婚配这件事上,南锦和姬应寒,某种意义上也算统一战线。 “雪景岁末,本想着替你们办了这场婚再走的,可看长姐心急样子,怕是来不及了——” 南锦回头一眼,柳亭的石桌上,放着两只斟满酒的瓷杯。 “这是什么?” “合卺酒呀,有彩头的。” 等南锦再回头,柳清觞早已飞身掠到天玑身边,讨好笑道: “天枢和南锦准备了祝捷酒,饮了再走?” “好。” 天玑一口应了。 南锦头顶三根黑线,心中腹诽:自古真情留不住,唯有套路得人心哇。 301 单纯合卺酒 风势阴冷,晚风疾劲。 南锦缩了缩脖子,还没来得及搓手,孟天枢已将她揽进怀中。 南锦吸了吸鼻子,小声嘀咕: “一杯酒而已,至于么——” 孟天枢没有说话,只是慵懒一笑。 俩人目之所及,石亭中,柳清觞一脸痴相,很是庄重正色将酒递给了天玑。 天玑接过,下意识就要饮下。 “诶,等等,喝祝捷酒,是不是要挽着手,示意同心协力,同袍同戟之意——像这样?” 柳清觞摆了一个喝交杯酒的姿势。 天玑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 不远处的南锦,差点没笑喷出声,破坏现场依依惜别的氛围。 柳清觞斜睨了她一眼,示意她‘闭嘴’! 天玑急着要走,一门心思牵挂着前线,哪有功夫和他掰扯这个。 于是,她几乎是放下杯子就要走: “等驱逐了敌军,打赢了胜仗,我陪你痛饮三百杯,不醉不归。” “别啊,这一杯喝了再走哇!” “……” 天玑十分头疼,经不住柳清觞死缠烂打,只好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将瓷杯放在石桌上,她转手欲走—— 柳清觞大着胆子,一把牵住了她的手,深情款款,满怀期待的看着她,一瞬不动。 天玑错愕之下,倒是叫他看懵了,渐渐的,在他放肆情动的目光中,甚至起了一丝羞赧。 “你,你干嘛?” “……” 柳清觞笑而不语。 他虽生得清俊,可莫名其妙,这笑容,透着一股不可言说的‘猥琐感’。 “你还不放手?” 天玑柳眉倒竖,若不是碍着天枢和南锦在场,对着这个孟浪鬼,她几乎要发飙了。 冷风一吹,时间过去大半,柳清觞觉得不对劲,歪头看向南锦,冲她挤眉弄眼。 南锦一脸懵逼,耸肩摊手,问他‘究竟何意’? 柳清觞扫了一眼石桌上的空杯,再度施以眼色,表情像是在问:‘怎么回事,她喝了酒,怎么没反应,不是合卺酒么?真的只是单纯的酒么?’ 南锦顿了几秒,然后顿悟了。 她拖长了音,噢了一声,然后气得笑了。 “我可不敢,也没那种东西,柳大少爷,你得靠你自己哇!” “……” 柳清觞震惊了。 靠,夜半深冷,相送石亭外,说是岁末初雪,要赠俩人一场婚事,一杯合卺酒。 竟他妈只是一杯单纯的酒,一点助攻没有,实在太令人失望了! 孟天枢见柳清觞一脸失望,忍笑失败,只好抖开折扇,将‘裙下之臣’四个大字顶在脸上,低头耸动起肩膀来。 天玑也不傻,听南锦这话,再看天枢反应,就知道柳清觞意图为何! 她又气又羞,恨不得一掌劈死他算了! “哪来的孟浪心思!”她恼了。 柳清觞身子一颤,立刻甩锅给小舅子,手指一戳,差点没戳到孟天枢鼻梁上去。 孟天枢拿折扇潇洒一挡,慢悠悠抬头,笑得鬼祟: “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柳清觞咬牙: “你得了便宜,怎得,还不许我效仿一下?” 天玑不解看向弟弟:便宜,什么便宜? 这些轮到南锦恼了,她阴沉着脸,目不斜视,似笑非笑的声音从牙缝中挤出来: “这扇子,再多、用、一、个、月!” 孟天枢笑容一僵,看向柳清觞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杀意。 他低头咳嗽了一声,知道该说几句好话,帮一帮这个没用的姐夫了。 哎,真是令人操心。 “要比姬应寒快一步找到浮屠塔所在,当需集齐所有图腾,反正孟家与柳家,少时也有婚约,与其被困后宫,不如将就一下?” 柳清觞成了将就,不过他没有丝毫不高兴,只要天玑肯将就,他绝不委屈。 孟天玑偏过头去,敛去眼底一丝女儿神态,声音还是硬冷的: “大战在即,不谈儿女情长,图腾之事,容后再议——家国天下,守不住九州天下,谈何我四大家族的轮回命途?” 天色虽暗,她的羞赧之色,还是让南锦逮了个正着。 “长姐所言极是,还是快快赶路!” 南锦往前一步,脱下自己身上的氅衣,为天玑披上。 “一路保重,旗开得胜!” 天玑没有推辞,只是握住南锦的手,颔首点头。 她潇洒转身,与红枫一起骑上大马,没有等柳清觞,一路奔驰上了官道,绝尘而去。 柳清觞长叹一声,显得很是萎靡: “喜欢她这幅样子,又怕她这幅样子,什么时候才能花好圆月,琴瑟和鸣呀?” 南锦伸手,拍了拍柳清觞的肩膀,设言宽慰: “放心,陪着长姐好好打完这一帐,有机会的时候,适当英雄救美一下,受点轻伤,我保证美人落泪,倾心相待~然后彼此吐露衷肠,红烛鸳鸯,良辰美景啊!” “……” 柳清觞不想相信,也不敢相信了。 这天杀的南锦,总是想坑他哇—— 302 我舍不得你 南锦挥了挥手,总算是送走了天玑和柳清觞。 尘土被夜露浸润,安安稳稳的浮在地上,不敢染上南锦的一寸衣角。 孟天枢折起扇子,望了一眼天上的疏星淡月,眉心微不可查的一蹙。 他气息悠叹,然后伸手揽住了南锦,淡声道: “回去了?” 南锦偏头,笑着看他: “回哪里去?” “你在哪儿,我便去哪儿。” “少哄我了,只此一夜,对不对?” 南锦莞尔一笑,难掩其中落寞。 孟天枢有时喜欢她的聪慧,有时又怕她看得太过通透,徒然伤心。 长抒一口气,他掌心紧了紧,更加用力拥住了怀中之人: “西戎战事起,皇上无可奈何之下,棋差一招,他不信天意,只怪人祸。我虽可以推到姬应寒的身上,可也并不能完全置身之外,将在外抗敌,我本就是掣肘之子,这一趟京城,定然是要回去的。” 南锦轻哼了哼,没有说话。 孟天枢抬手,捏了捏她的如花靥容: “与我一起走?” “哎,你早知我的答案,又何苦多问一句?” 南锦是不会走的。 儿女情长只是她的一份享受,并不会成为她的束缚,自然,她也不想成为孟天玑的负累。 用梦锦身份铺出去的商业梦才刚刚起航,她不能走。 乔氏虽被软禁,可依旧贼心不死,南浩亭庸弱无能,爹爹好不容易创下的家业,成了许多商阀门庭眼中的肥肉,她不能走。 和姬应寒达成的交易,身为天孽的阿布,成为郡主的飘絮,一个都没办法抛下,她不能走。 “我舍不得你……” 孟天枢埋首,在南锦的颈窝处,鼻息温柔,声音低柔。 见惯了嬉笑散漫的他,这般低声撒娇,让南锦的心一下子便软了。 她覆手也搂住了孟天枢的腰身,轻掐了一记: “柳清觞不在,你当自己注意身子,别动不动就用内力,本就这般清矍了,下次见了,莫要再瘦了。” 孟天枢低声笑笑,他一边说话,微凉的唇瓣,就这样碰触着南锦的雪肤。 又热又痒,一路撩进了她的心坎儿里。 “你不在,他人死活,与我何干?不过避着血污了衣裳,用不着内力。” 南锦一想:也是,他几次三番蛊毒反噬,好像都是为了自己? 心里说不出的感觉,有点得意,有点心疼,更多的是欢心悸动。 抿了抿朱唇,她抬起眸子,对上了他依依不舍的目光: “相聚有期,咱们还有填海呢~” 飞鸽传书,以诉相思。 “京城与青州路途遥远,你确定它飞的动?” “谁说让它飞了的?寻个驿站传书的小哥儿,让他学着八百里加急,提着填海去送书信……无非多给一锭金子罢了。” “……” 孟天枢摇了摇头,对于南锦这种败家态度,真的只剩下无可奈何的宠溺之笑了。 “你有什么话与我说,今夜,先说与我听。” “不用睡觉啦?” “放心,有我在,你睡不了。” “……流氓!” 南锦从他怀中挣脱出来,紧着自己身上的氅衣,大步离开石亭。 可她去往的方向,既不是飒风,更不是城里的王府别院,而是地下城。 是了是了,新婚小楼空置已久,欠了大半年的洞房花烛,今夜总是要补上的。 71 痴怨女的阴魂 南锦病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两位公子的邀约也一概不见了。 与此同时,青州城外,特别是南古岭这一块冒出一个阴森的鬼故事—— 说是三十年前,隔壁村有个丑陋的女子,名唤阿盐,她从十四岁开始说亲,一直到二十二岁都没有人要她,嫌弃她生得丑陋难看,不愿娶她为妻,当她心灰意冷时,有个读书人对她很好,也表明了要娶她的意思。 阿盐很高兴,卖了家里的宅子、田地,还有默默陪伴她十多年的老牛,带着所有家当,陪书生赴京赶考,可才走到古岭村,她就被书生谋财害命了。 死了才知道,原来书生不是书生,只读过三字经而已。 不过是皮相嫩了一点,其实家里是杀猪的,他早娶了一房厉害媳妇,俩人听说隔壁村有这么个恨嫁的丑女,想着去骗钱的。 阿盐含恨而终,怨气不散,阎王未收。 就这么飘荡三十年,成了阴魂不散的女鬼,专门找貌美的女子附身。 被附身的女子性情大变,枉顾矜持,喜好男色,最钟爱的就是俊俏书生,等成婚洞房时,勾引男子耗竭全部精气,用男人的性命助长自己的怨气,然后再去寻找下一个。 …… 这鬼故事一传十,十传百,且专门往南锦身上套去。 只说她少女时候,也不见得多喜好男色,好像就是有一年,突然轻浮起来! 在桂香楼追求男色,和裴克昌私相授受,到了如今依旧色心未改,周旋在一对兄弟之间,举止孟浪。 然后就开始传得有鼻子有眼儿的—— 南锦是被阿盐附身了!当年看中裴克昌,也是为了报仇来的。 不过俩人肯定没有私定终身,否则裴克昌早死了,被阿盐吸干精血而死。 阿盐还在找目标呢,就不知道倒霉的人是戍南王府哪个公子了…… * 天知道孟天枢听见南锦这个主意的时候,脸色有多难看。 她到底是为了报复裴克昌,还是他孟天枢? 这不是求人帮忙的态度,这分明是威胁! 他要是不帮她,由得谣言乱传……那好了,新婚之夜,要是没人暴毙,第二天是不是还要传出戍南王府世子不举的消息来了? 可这么一想又不对—— 谁说要娶她了?! “少爷!” 魏八斤兴冲冲的跑进书房,看到孟天枢沉着一张脸,小声嘀咕: ‘怎么又在生气了,这几日见不到南小姐,少爷心情好像一直很糟哇。’ 孟天枢醒过闷儿来,搁下手中湖笔,拿边上的书册,盖在宣纸上,遮去了方才描摹上去的东西,冷淡着声道: “有话就说。” “少爷,驱鬼大师我请来了,也跟翠宝通过气了,晚上就去南古岭做法事!谣言从哪儿来的,就去哪来给它一刀断了!” “恩,知道了。” “少爷,你会去么?” “又怎么了?” 孟天枢眉心微不可查一蹙,不解看向魏八斤。 魏八斤摆摆手: “哦,按照原定的,今天其实是大少爷陪南大小姐的,方才来的时候碰见他了,大少爷知道南小姐病了,晚上也会过去的!有他在您放心,不去也成,大冷天的身子要紧。” “我不放心。” 孟天枢惜字如金,不辨情绪。 魏八斤挠头,不禁啊了一声。 孟天枢冷觑了他一眼: “我是对南锦不放心,少让她见我哥——” “哦……”魏八斤咕咚咽下一口唾沫,好死不死多问了一句:“少爷,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觉得不当讲就不要讲了。” “……少爷,你是不是知道我要说什么?” “你走不走?” “噢。” 魏八斤对自家傲娇别扭的少爷,唯有轻轻一叹。 不过这时,他余光处瞥见桌上的画,好奇心起,难免偷偷掀起书册一角,去看画了什么。 随即追着孟天枢一并出了书房。 “少爷,你画狐狸做甚么?” “……” “少爷,你画的狐狸,为什么吃南瓜?狐狸不都吃男人么?” “……” “少爷——啊!” 魏八斤捂着额头,一屁股摔在地上,嗷呜不止。 72 守宫砂 驱鬼法事摆在飒风外的小竹林,周边看热闹的人,将美人池围了个水泄不通。 南锦端坐在屏风之后,懒怠靠在椅背上,吃着小翠宝奉上来的南方水果。 甜蜜在口中生津,眸光却是生冷一片。 “人来了?” “恩!混在人堆里呢,看样子是信了七八分的,怕的要命!人都瘦脱相了。” 南锦点了点头,知道裴克昌也来了,那就再好不过了。 右手边的梅花小几上,是一罐黑漆色的小瓮,里头是一只三斤重的赤色朱宫。 朱宫,也就是变色龙,打从出生开始,就用朱砂喂养至七斤,等它遍体生红之后,再给它捣碎了,点在处子手臂上,便成了女子贞洁象征的守宫砂。 据说,守宫砂只对处女有作用,轻轻点在手臂的内侧,小小一块,跟指甲盖差不多大。 但这玩意南锦一直觉得是心理作用,没什么科学依据。 不过既然入乡随俗,重生到了这里,她还是要请出来用一用的。 孟浪的人设不要,过往丢掉的名声,她需得弯腰捡一捡。 …… “南大小姐,法师来了!” 荆禾跑得一身热汗,总算将驱鬼法师请过来了。 隔着轻纱幔帐,还有山水屏风,南锦一边咳嗽着,一边大声质问: “谁给你的熊心豹子胆?我没病!你们私自拘了我来这儿,等我爹爹回来,我要让他杀了他们,我不需要,让他快滚!” 声嘶力竭之后,她觉得嗓子有点疼,默默捻起盘中瓜果,凑进口中。 觉得差不多了,也不心疼难得的南果子,袖风一扬,把茶几上的杯碟全砸了! 啪啪一记响亮,这声音也昭示着南家大小姐究竟有多生气。 荆禾在门外躬身,声声恳切: “大小姐,还请你恕罪,要是老爷在,一定也会同意的!宁可信其有呀,您病了几天不见好,大夫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让天师给您做个法!万一真有邪祟,也是祝您脱离苦海哇!” “荆禾!你大胆!” “大小姐——” 噗通一声,荆禾跪在了门口泥地上,声泪俱下,一副罪该万死,却忠心为主的样子。 南锦隔着一层屏风幔帐,偷偷给他比了一个大拇指。 看人准,用得也妥当,荆禾这演技,还是十分出彩的呀! 一番表演之后,不仅凸显了主仆情深,也算是向观众说明了大概情况。 准备完毕之后,南锦被“逼着”坐在楠木圈椅上,看着天师驱邪作法。 屏风外的天棚下,到处是符水、香火蜡烛,一方香案立在中央,黄纸上写满了鬼画符,一张张贴得香汤池四下到处皆是。 天师闭目养神。 南锦觉得,他就是在装逼—— 格调起来之后,骨掌一挥,自有小徒拎着木桶上来,当场杀了两只鸡,倒腾出滚烫的鸡血来。本来是要杀狗的,可南锦不许,杀人也不许杀狗。 天师没法子,临时凑合两只鸡。 “泼!” 叽里呱啦一通咒语后,天师发号施令,小徒开始到处撒鸡血。 众人哄得一声笑了,他们并没觉得这件事很严肃,只觉得很搞笑,当热闹看的。 四下毫无反应,南锦也端坐在屏风后,没有任何一丝变化。 这时候,还是小翠宝反应过来,慌张着深色,轻道一句: “天师,我记得阿盐有一头相依为命的老牛,为了书生把它卖了,我们用牛血行不行?” 天师眼底光芒一闪,大声道: “快去拉一头牛来!” “我这就去找。” 荆禾遽步离开,没一会儿功夫,他就把牛牵回来了,好像早就准备好了一般。 临阵磨刀,天师嚯着尖刀,缓步向着老牛走去。 老牛瘦棱棱的,还是一头老耕牛,心有所感,竟然生生流下了眼泪! “哞——” “不要!” 南锦凄厉一声惨叫,直接扑到了屏风,重重摔在了地上。 …… 她愤然抬眸,妖异的瞳孔盈着绿光,皮相开始狰狞,让人不寒而栗。 众人看热闹的心一下子淡了,脸色纷纷沉重,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果真——有问题! 73 她重新从良了 南锦忘我表演中,也不忘感慨:小叔的东西还真好用,也不知道哪里搞来的? 小小一滴药水,能令瞳孔妖异成绿色半个时辰,对她来说,足足够用了。 “来人,快快将她拿住!” 天师脸色大变,哆嗦着手指,示意小徒上前—— 南锦不等少年们动手,自己捧着脑袋,浑身颤抖,尖声叫道: “你快从我身体中滚出去!你害我好苦,你害我声名狼藉,我明明不是轻浮女子……你滚!你滚!” 小徒们被吓了一大跳,四目相对,一时不知如何下手? 怕伤了南家大小姐,自己有一万条命,也不够赔的。 南锦这话,让所有人面露恍然之色:原来,南家大小姐轻浮孟浪,是邪祟妖物所致呀! 下一刻,南锦突然神色一变,动作轻盈着,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摩挲着身上的华贵的衣料,明眸春水,潋滟秋波,对着天师咯咯笑着: “我可不肯的,锦儿,活成那个样子不好么?难不成还是痴心一人,为他死守名节,倾心相待才好?像我活的时候,哪有什么好下场~况且,我还一个阳物都没吃到呢,怎么甘心就此退了去?” 这……这算是阿盐在说话么?! 众人脸上露出了惊异、恐惧的神色。 明明想跑的,可好奇心太重,每一个的脚掌都稳稳扎在了地上。 唯独一个人想跑,头也不回的想要! 裴克昌浑身抖如筛糠,脸色惨白如纸,他等不到天师收了这妖孽,他身体不听使唤,根本待不下去了。 可南锦怎么会如他所愿? 她冷笑一声,眼风一挑,飞奔逃离的裴克昌就重重摔在了地上! 然后,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悬在半空之中。 “裴郎~我本打算交了身子与你时,再取你性命的,你本逃过一劫,何苦又来招惹?既然你说,你与我私定了终身,那我也送你一份厚礼——早入轮回!” 字字如刀,狠狠剐在了裴克昌的心上! “不、不!我没有!我没有碰过你!没有!都是……都是方柔说的!咳,咳!” 他瞪大了眼珠儿,窒息的感觉,令他双腿乱蹬,全身血液凝结。 南锦听到了自己想要听的。 她也知道,孟天枢暗中找人绊倒了裴克昌,用一根黑色的细软绳索,将他悬在半空,制造出一副鬼索命的可怖样子。 杀不杀他,全在自己的一念之间。 不杀?他实在令她恶心,留下又是祸害。 杀了?毕竟一条人命,她不是没有杀过人,但多一点业障,总会损了日后的福报。 正在犹豫之间,有人替她做了决定。 只听喀嚓一声,是颈骨断裂之声,裴克昌的脑袋垂了下来,血滴答滴答落了一地。 他的死状,和薛凡的一模一样! 南锦大惊,险些忘了自己还在表演中…… 这时,暗处的孟天枢遽步而出,眸色沉沉,他掠过南锦身边时候,快速说了一句: “你继续,人我去追!” 说罢,风掠过,人已不见了踪迹。 南锦见他身形,哪里还是病弱的世子小叔?大约是动了内力施展轻功的。 看来等一下,他又要吐血了!饶是这般他还要追人,这个杀手对他来说,也十分重要。 薛凡死了,裴克昌也死了。 这个黑衣人到底想干嘛? …… 小翠宝急的不行,可还是给南锦打眼色儿。 ‘小姐!小姐,还没结束呢!’ 南锦醒过闷儿来,只要咬牙继续下去,戏已经开场了,总得唱完。 她晃了晃头,低垂着眼帘,藏去妖冶的瞳孔。 天师见状,大手一挥道: “快快点上守宫砂,这妖物就不敢作祟了!” 翠宝用力点头,捧着瓮罐出来,撸起南锦袖子,在她细白的藕臂内侧,点上了守宫砂。 殷红一点,围观的众人都瞧了个分明。 大家倒吸一口凉气! “我就说那裴克昌说得混账话,南大小姐,怎么可能与他私定终身!” “就是,阿盐刚才说了,她还没吃着阳货呢,南家大小姐,还是完璧呢!” “都是妖物作祟,祸害了这么个美人!” …… 南锦见差不多了,就开始谢幕表演。 她重新睁开瞳眸,痛苦抱头: “你竟点了守宫砂,你竟点了守宫砂……” 反复呢喃着这几个字,南锦努力打出一个嗝之后,姿态优雅,昏在了翠宝怀中。 至此,谣言止,她南锦——从良了~ 74 水深着呢 南锦“昏厥”后,被荆禾和小翠宝扶进了飒风,门外众人也各自散去。 今夜如此精彩的故事,马上就会传遍青州城的。 另一头,孟天枢追着黑衣人而去,提着一口真气,追出竹林之外。 俩人在竹林间交过手,那黑衣人显然不愿动手,藏着自己的招式路数,但孟天枢还是逼出了几招! 寒芒闪过,孟天枢侧身一避,几枚银针钉在了青竹之上。 就这么一瞬须臾,黑衣人身影鬼魅,几个跃身,逃之夭夭了。 孟天枢扶着碗口粗的竹杆子,脚下步子一顿,真气乱窜,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他揩去嘴角边血渍,只能无力看着黑衣人,杀人之后逃之夭夭。 “少爷!” 魏八斤骑马追得,满头大汗,也才刚刚追上孟天枢。 见到孟天枢又吐血了,他又急又气! 麻溜儿滚鞍下马,魏八斤掏出怀中一直随身携带的药丸,让他服下,还不断给他顺着气儿,紧张道: “少爷,千万别用内力了——要是夫人知道了,会担心的!” “差一点。” 孟天枢十分不甘心。 差一点,他就能捉住这个黑衣人了。 如果没有那一层束缚,凭他的轻功武艺,天下少有敌手,可偏偏如今病弱一个,不过提了一口真气追了几步,就成了这副羸弱样子。 孟天枢唇色青白,狠狠捶了青竹一下,青黄竹叶落下,林间萧飒。 “少爷,这个人到底是谁啊?先是想杀南家大小姐,然后是薛凡,再是裴克昌……裴克昌有什么可杀的?天下最想他死的人,不是南小姐么?难道是南锦?” 孟天枢给了他一个脑栗子。 魏八斤一想,就觉得自己傻了,南锦总不会自己杀自己? 再说了,南锦要杀裴克昌,只要她刚才点头,勒在裴克昌脖子上的绳索,会立刻绞断他的脖子,他必死无疑。 选择权一直都在她手中。 那个黑衣人,显然是怕南锦心软,强行替她做了选择! 至于理由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孟天枢一直沉默着没说话,深邃的目光,凝视着竹林深处的一片隐暗。 这件事,看似桩桩件件和南锦有关,可他心中有感觉,真相的源头,却和戍南王府的那一桩秘密,脱离不了关系。 第一次,他有了保护南锦的想法,也决定,弄清楚一切真相。 “八斤,把秦城给我叫来。” 孟天枢吃了药,整个人缓了不少,他宽袖逶迤,长身玉立。 虽病容未改,可气质全然不似平常羸弱,有一股强大气场,透着他清矍单薄的背影,一点点渗透出来。 魏八斤吓了一跳。 他一直知道自家少爷除了戍南王府世子之外,还有另外一个鲜为人知的身份。 但平时他从不轻易示人,一旦需要调动那边的势力,一定是遇到了棘手的大事了。 “少爷……果真要如此么?” “是,方才我追的黑衣人,身手不简单——我虽没有拦下他,但逼他留下了点东西。” 魏八斤顺着孟天枢所指,看到了竹竿上的几枚银针。 “银针?没什么特殊的,很多人都会用的。” 孟天枢眸色一沉,只听一声惊鸿,从腰际抽出一柄软剑来。 惊鸿削铁如泥,这等小小银针,换了寻常早就被斩断了。 可金石之音后,银针纹丝未动,惊鸿却锵锵一颤,寒光消散,这一击,并未分出敌手。 魏八斤跟了孟天枢这么久,总也是识货的。 他捂住嘴巴,低声惊讶: “寒雪针?少爷,他是……他是摄政王的人?” 孟天枢鼻息一沉,心绪复杂。 这才是他必须严阵以待的原因,想不到一个南锦,背后牵扯竟然如此之深。 75 他留下,你滚 一场大戏唱完,南锦实在累极。 她舒舒服服在自己的飒风沐浴了半个时辰,整个人才舒缓过来。 方才让荆禾出门打听,得知孟天枢追丢了人,自己还吐血了,她也是心情复杂。 小翠宝在一边伺候着,替她擦拭后背水珠。然后,扶着人从偌大的白玉池中步出,替她穿戴齐整。 南锦螓首一低—— 抚上小臂上的殷红守宫,嘴角轻撇,抿起了一丝轻谑。 女人的身子,什么时候可以完完全全由自己做主呢? 小翠宝见她叹息,还以为是为了裴克昌在生气,小声劝了一句: “小姐,裴克昌那厮死有余辜!实在太可恨了,您可千万不要心软!过了今晚,过往糟糕的名声,可都与您没有关系了……您安安心心和两位公子约会,选一个心仪的,欢欢喜喜嫁过去!” 南锦低笑一声,眼眸濛濛,有意逗弄她一番。 架着腿,坐在一方锦绣软塌上,支颐垂眸,一副少女怀春模样儿。 “那翠宝你说,我该选谁好呢?” 这个问题,小翠宝思来想去,想过无数遍了。 一听小姐发问了,忙胸有成竹的一条条给她分析下来。 从两位公子的身份、地位、容貌、身材、人品等等方面打分,最终给出了一个分数。 孟天枢九十九分,孟山策九十分。 南锦打了一个哈欠,拆穿了她的小伎俩: “身体羸弱只扣了一分,其它全是满分?山策公子却因不是嫡出亲生,就足足扣了十分呀?翠宝,你这有失公允哦~” “哎呀,小姐!自然是当世子妃的好呀,山策公子当然也不差啦,可他不是王爷亲生的,小姐嫁过去,日后等王府有了世子妃,还不事事压你一头?” 翠宝也算了解自家小姐。 说得别的没用,可如果告诉她:以后会有人顶着世子妃的名号,在你头顶拉屎撒尿,她一定会受不了的! “……” 果然,南锦微微一蹙眉。 小翠宝欣喜,再接再厉: “是呀,还是一家妯娌,明明唤您嫂子,您的吃穿用度,还得她首肯呢!” 南锦心中一思忖:恩,很有道理! 柔夷抬起,不轻不重的拍在卧榻扶手处,她潇洒从容: “那让他们全都滚~我一个都不要。” 小翠宝挠了挠自己的头,随后深深垂了下来。 这天下最好的两个男儿,任由着小姐选,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呀! 她可好,两个都不要! 此时,门外走道响起了荆禾问询的声音: “大小姐,是两位少爷——都让滚么?” 胆战心惊,小心翼翼,生怕是自己听错了,或者理解错了? 小翠宝啊了一声,和南锦面面相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孟天枢和孟山策,都到了。 * 南锦穿戴完毕,绣鞋缎面,莲步款摆,从后堂慢步而来。 孟天枢坐着喝茶,只淡扫了她一眼,见她没事人一样,就没说什么,径自喝茶。 倒是孟山策,站起来迎人,规规矩矩捧手作礼: “南小姐,你没事?” 他才来到南古岭,当然听见一些闲言碎语,鬼神之说传得沸沸扬扬的。 南锦对孟山策,还是颇有好感的,晏笑以对: “多谢山策公子关心,我现在一切都好——你可曾用了晚饭?” 孟山策摇了摇头。 南锦菱唇一扬: “那正好,不如在我的飒风用一些?” 孟山策微有惊讶,飒风不是浸汤的池子么?竟还配了私厨么? 南锦从容道: “让公子见笑了,我素来讲究一些,出门在外,缺不得什么,自然把一套私厨班子也弄到了飒风,随时候命,虽不及酒楼四时供应,但想吃什么,基本都还供的上。” 这话谦虚中,明显带着张扬的炫富。 飒风建一处竹林中,离青州城不近不远,为了南锦一个人的口腹之欲,得花多少银子养着私厨班子,和不间断供给食材蔬果? 孟天枢在边上低低一笑。 这笑声中听起来充斥着不屑,可眼底却没有丝毫鄙夷,反倒有一丝自然流露的纯粹笑意。 可南锦只听见了鄙夷! 她抿了抿薄唇,轻笑一声,忽略孟天枢,继续和孟山策说话: “不知山策公子喜好喝什么酒?你我泥炉小火,对酌一番,也不算辜负。” 孟山策一愣,偏头看了一眼边上的孟天枢。 南锦笑意更甚: “今日本就是你我相约,不相干的人,自己会走的。” 孟天枢一听,直接搁下茶碗,从座位上站起来—— 然后没走。 掸了掸锦袍上的浮灰,施施然重新坐下,一副惬意从容的模样。 南锦拧眉,飞了一记眼神给他: ‘世子,人要脸,树要皮?’ 孟天枢回眸过去: ‘我怎知阿盐走了没有,万一没有,我哥岂不危险?’ ‘厚颜无耻,佩服佩服’ ‘多谢夸奖,承让承让’ 76 三人雪夜约会 飒风小院,竹林萧飒,夜里甚至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 三个人狐裘银袄,围坐在一方红泥小炉边,烫酒吃菜,听风赏雪,极为风雅。 飒风私厨出品的小菜,精致衬景,每一盘都有小心思。 孟山策眉目清秀,温润浅淡,他尝过每一道菜的心思后,会给与中肯的点评。 其中不少,都能说到南锦的心坎儿上去,回眸相望时,多一份知己的欣赏。 风花雪月,竹林卧雪,好不快意。 南锦精通奢靡享乐,但诗书文墨上,总有不足之处,不过好在她善于藏拙—— 反正一副聆听的样子,适当之处,颔首晏笑,给与回馈就行。 一时间,只余孟山策清越醇厚的声音,与竹林风两相呼应,琅琅萦耳。 …… 孟天枢斜靠在一方软塌上,狐裘氅子盖在双膝上,逶迤垂地,浸染了薄薄一层雪水。 他漫不经心的饮着杯中酒,余光处,是笑靥如花的南锦,还有侃侃而谈的大哥。 这样……也挺好的? 南锦用一招诡魅之术,洗去了往日轻浮,也算自证清白,与裴克昌断了个干净,以清清白白之身,重新开始。 她与大哥见面,相谈甚欢,自己确实没有再任性阻拦的道理了。 不轻不重的搁下酒盏,噔的一声,引得孟山策回顾询问: “二弟,可是身子不舒服?” 他强行催动体内真气,又伤己一寸,实在是不应该。 孟天枢摇了摇头,轻瞥了一眼南锦,口吻寡淡: “无妨,不相干的人而已,不必挂心。” 南锦心里翻了一个白眼,小声腹诽:小孩子么?还为了一句话记恨大半天? 气氛尚佳,南锦才不要被这个病娇小叔给破坏,总算低头哄他一句: “兴许是菜不合世子的胃口,明日世子与我见面,换一处地方吃酒,就不算不相干了~” “菜不合胃口就换地方,人若乱我心扉,我又该如何?” 孟天枢嘴角弧度很深,眸光晦涩不明。 南锦略有些生气—— 总以为他在说自己碍眼! 搁下玉筷,南锦就差撸起袖子,重启毒舌模式,口吐芬芳起来了。 好不容易想立一下优雅淑女的人设不行么?总有人要给她上眼药,真是不省心! 孟山策心思敏感,立刻察觉到了。 他知道二弟和南家大小姐一直不对付,甚至为了逼她退婚,二弟还把自己搭进去了。 低叹一声,他开口打了个圆场: “我二弟没有恶意,若是之前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我替他向南小姐你道歉——如此风月良景,莫要置气了,好么?” 温柔清朗,和煦如沐春风。 南锦吃软不吃硬,气消了一大半,愿意卖孟山策一个面子。 她重新拾起杯盏,浅浅抿了一口: “酒凉了。” “我来替你烫。” 孟山策见南锦不再多言,笑容温厚,一边替她烫酒,一边重新找话题来说。 “青州城的雪,不如金陵的雪来得——” 孟天枢摩挲着酒杯,非要将花前月下的俩人,拽到血腥泥地里来: “大哥,裴克昌的尸首你看了么?和薛凡一样,一刀割喉致命,手法利落。” 孟山策如鲠在喉,唯有轻叹一声。 “二弟……” 孟天枢笑了: “我这也是为了南家大小姐考虑,毕竟出嵩江的时候,那些人要杀的对象,好像是她?现在不好好缉拿凶手,继续怀恋风花雪月?” 南锦放下了杯子,用娟帕擦拭嘴角。 等她抬眼,再一次看向孟天枢的时候,和方才已经完全是两个人了。 “世子说得对,性命还需苟安,哪来闲情逸致,聊这些东西?有本事的人,早早追上黑衣人,连夜刑讯逼供问出真相了~还在这里光动嘴皮子的?” “……” 孟天枢眼皮一跳。 好像……又惹她生气了? 77 摄政王姬应寒 孟山策欲言又止,终是一叹: “听说是寒雪针?二弟,你我招惹不起,这件事,还需从长计议。” 孟天枢一耸肩,笑得随意寡淡: “我没想过招惹,反正又不是冲我来的,事情桩桩件件,都因南大小姐而起,她不急,我急什么?” 说罢,眼角上扬,一副戏谑轻笑的欠扁模样儿。 南锦听到了事情的重点,忍了忍气性儿,为了自己性命,讨好一句: “世子呀,什么寒雪针?你知道他是谁派来的?” 孟天枢抖了抖宽袖,捏着杯盏从容饮下,念出那个人名字,语带轻佻不屑。 “恩,姬应寒的人。” “……” 南锦甚是诧异。 她是大家闺秀不假,但因为裴克昌举业买缺的事儿,也关心过一二朝廷政局。 况且姬应寒诶,三岁小孩都知道他! 甚至可以说,知道这个国家有皇帝的人,自然也知道真正掌握政权的人,是摄政王姬应寒。 她身处大业国,现下是天玺十六年,皇室姓姬,可皇帝都十六岁了,还迟迟没有亲政。 整个朝纲被摄政王把持着,翻手云,覆手雨,简直就是一言堂。 南锦不寒而栗。 自己不过一个小小青州城的纨绔小姐,什么时候惹上这么大的BOSS了? “呃……会不会搞错了?我应该不会招惹过他?” 孟天枢也摇了摇头。 “东西是寒雪针,绝对不会有错。” 但关于真相如何,他也弄不清楚,手上的线索实在太少了。 嵩江山林那次,姬应寒派出的人,想逼他使用内力损体,这个可以理解,无非是继续打压戍南王府罢了。杀薛凡,或许为了遮掩行踪,又或者是保护南府自己的同伴……但杀裴克昌,是他暂时没有头绪的。 裴克昌唯一和南锦的关系,不过一段负心故事。 要杀,早就可以动手了,为何等到谣言四起的时候,才杀掉了他? 谣言四起……? 孟天枢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心绪沉沉。 对方很在意南锦的名声,换句话来说,是在乎她是否完璧之身。 下意识凝向南锦,眸色深重,若有所思。 南锦回眸睇了过去,稍一愣怔,微微一蹙眉,孟天枢这才恍然,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轻咳一声: “姬应寒有一帮江湖客为其效力,十八般武艺,斧钺刀叉剑戟各有不同,但暗器寒雪针都是一样的,寒雪针可以穿透普通刀柄,多在暗杀、逃命之用。” 南锦正色,点头道: “也有可能是嫁祸,对方故意亮出寒雪针,让你们知道幕后之人的来头后,兴许就知难而退,不再执着这两条性命。” 孟天枢感叹南锦玲珑心思,他也曾经想过—— 毕竟黑衣人身手不凡,就算被逼使用暗器脱身,也不必这样自报家门。 他虽然让魏八斤唤来秦城,为此早做准备,但心里还是有些疑惑的,就怕是个幌子。 南锦一直观察着孟天枢的神色,知道他心下犹豫,便又道了一句: “世子,就看这个黑衣人,是如何看待你的了。” 孟天枢错愕,不解地看向南锦。 南锦难得正色,一字一顿,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世子若是庸碌无谋之辈,那黑衣人定然不会使用寒雪针,只怕你看了此物,就会想到摄政王,若是他了解你,知你心思多谋,比旁人多想了一层,会觉得摄政王是个威吓的幌子,那么,他就会留下寒雪针!” 南锦话音落,孟天枢和孟山策,皆是惊讶的看向了她。 一个目露寒星,深思冷厉。 一个看似温润无波,实则暗潮流动,光芒冷寂。 78 完璧之身不假 南锦抿了抿菱唇,雪色衬着樱色一点,昳丽夺目。 她自得一声轻笑,说出了自己最后的答案: “所以我觉得,这黑衣人定然是了解你的人——幕后之人,就是摄政王,姬应寒。” 三层逻辑,南锦分析下来,最后觉得不过一场人心的博弈。 就猜对手的谋略,能够想到第几层了~ 孟山策低声一笑,拿起烫好的酒,替南锦斟了一杯,温声开口: “要是那黑衣人知道还有南小姐,就应该多想一层的。” 南锦被夸了,心里美滋滋的,面上还是一副高岭之花的模样儿,清淡一笑: “山策公子过奖了,这也不过是一番猜测。” 想要知道真相为何,就不是只坐在这里,吃吃酒,赏赏雪能弄清楚的了。 伸手要接过烫好的酒—— 谁料竹林恰好一阵风过,裹挟着雪霰子,落在了孟山策的肩膀上。 递杯的手一颤,倾了南锦一手的热酒,醇香熏染了半桌,也烫了南锦半侧胳膊。 “嘶——” 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条件反射抽回手臂。 烧灼感在小臂内侧蔓延,透着单薄的一层袖料,烫得白嫩肌肤生疼。 “这么烫,你不会等一下再接?” 孟天枢反应最快,一把捏住了南锦的手腕,想要去拉她的袖子,查看伤势。 南锦眉心一拧,挡开了他孟浪无礼的举动,冷声: “世子自重,阿盐已经不在了!” 孟天枢悻然松开了她的手腕,目色清隽之下,沉浮着些许情绪。 孟山策低叹一声,掏出怀中一瓶药,浅声开口: “对不住,是我失礼了——不过这药能治金疮,对烫伤也有奇效,我一直随身备着,没想到今日用上了。南小姐,你若不介意,让我替你看看,唤翠宝再请大夫,拖延之下,怕是起泡留疤的。” 别的不怕,南锦就怕留疤。 男女大防什么的,也不过是单纯婉拒病娇小叔的借口而已,对于温文尔雅的山策,她还是很坦然从容的。 没有过分扭捏,她卷起宽袖,露出半截细白藕臂,小声道: “有劳大公子。” 孟山策眉目温润,就像这里的一从从青竹,萧飒和润。 他握上南锦的手腕,动作轻缓,一点点上药。 南锦自己低头看去—— 自己的小臂内侧果然红了一大片,不过这红,不及刚点的守宫嫣色夺目。 孟山策看到了守宫砂,知道自己实在唐突,面有羞赧之色。 这一份不好意思落入南锦眼中,她只觉这人温文尔雅,害羞起来也很可爱嘛。 药粉倾敷,沾染到了守宫砂,南锦觉得有一股灼热,微微蹙眉。 孟山策未抬眸,只听见她沉了鼻息,便温声道: “且忍一忍,这药粉中添了一味草药,若是遇到朱宫之血,会有灼肤之痛,并不会有大碍的——好了,可还觉得疼?” 南锦摇头: “清凉的很,倒是不疼了。” “那就好。” 孟山策温笑着点头,余光处瞥向孟天枢,心下一凛。 两兄弟对上视线—— 孟天枢神色懒怠,可眼尾光芒冷寂,并未掩盖他那一分不解的猜度。 南锦见气氛奇怪,跟着凝视过来。 孟天枢往后一靠,哂笑出声,眼底掩去那一分怠惰,嘴角依旧戏谑轻讽着南锦: “那看来,守宫砂是真的?我还以为南大小姐,是临时涂了一点胭脂上去呢。” 南锦撇了撇嘴角,心中腹诽: ‘关你屁事,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159 势均力敌 汪解语的命救回来了,只是神志昏迷,问不出什么。 孟天枢把人安置在地下城,由柳清觞照拂,金三寿看顾,然后他便暂时离开了。 人才回别院后门,就见小翠宝焦心等候,魏八斤与她说话,她也充耳未闻。 孟天枢抖落着宽袖上前,好笑问道: “来做什么?” 翠宝匆匆行礼,眼光逡巡之下,开口询问: “世子,我家小姐知晓您追人去了,让我来问问情况,那女人——拿到了么?” “没有,跑了。” 孟天枢一耸肩,甚是无奈的表情。 小翠宝一愣,心道:果然,小姐果然料事如神,世子又想拆伙单干! 睫毛轻颤,小翠宝低头,学着南锦教她的样子,口吻惋惜无比: “那真是可惜了,那女子身上有伤,看着也不会武艺的样子,一定是地下城地势复杂,藏匿之处太多,这才捉拿不到——决计不是主子病弱,护卫无能之过。” 不是稍微委婉的指桑骂槐,而是站在脑袋上输出的冷嘲热讽。 秦城脸色一白,嘴唇翕动下,他又不屑于女子理论,只好生生忍了下来。 孟天枢已经习惯了,眼底笑意更甚,没有半分恼怒愠色。 小狐狸没了小聪明,也只能逞口舌之快了。 汪解语在自己手中,小狐狸也成了囊中之物,翻不出手掌心了。 南锦要想知道真相,查到汪解忧藏起的秘密,非这个汪家大小姐不可。 倒不是真心拆伙,他只是想逗弄一番,看南锦没法子了,只能来自己地方讨好的可爱样子。 孟天枢也作叹惋状,演得懊恼无比: “汪家小姐太过狡猾,狡兔三窟,在下实是无能为力——不过一物降一物,南家大小姐似乎得道时日更久,一出手,想必定是手到擒拿,如此,在下便在此静候佳音?” 小翠宝脑子转动,想起出门南锦交代的话。 ‘他要是敢骂我是老狐狸,你也用不着客气——’ 小翠宝酝酿了一下,笑容盈盈抬头道: “世子病弱,这一夜追寻定是劳累了,我家小姐来时吩咐了,一定要请您好好休养,至少也撑过阳春三月!别落了人话柄,不然,她就真成了千年得道的狐狸,勾魂索命来了。” 孟天枢哂笑一声。 知道这种话,小翠宝说不出来的,一字一顿,大有背出来的架势。 虽不是亲耳听她说,但字字如刀,凶悍野蛮,脑海中已有某人气急败坏的模样了。 于是,孟天枢更加坦然大度,从容颔首: “多谢南大小姐关怀,在下一定保重身子……毕竟,来日方长。” 这一句来日方长,似笑非笑,意味深长。 小翠宝匆匆别过眼,扭身就要走,临了想起一件最最要紧的话还没说呢。 于是,又转了身,深吸一口气道: “我家小姐还说了,世子养病期间,就不要走动了。” “哦,这是为何?” “我家小姐忙了,庄子马场来了一个马奴,小姐很喜欢他,想着驯服调教他,想必这些日子会很忙,没有空来赴世子邀约了。” 这么一提醒,孟天枢倒是想起来了。 地下城云来会,南锦还买了一个怪力少年,送去了庄子马场养着。 他倒是也问过金三寿这少年的来头。 金三寿只说在陇西外的崚嶒山道捡来的,捡到他的时候,人快冻死了! 没想到捂热之后,竟是这样宝贝人物,便拉来云来会卖价了。 ‘很喜欢……驯服?调教?’ 孟天枢脸色微微一沉,眸眼斜飞,轻讽着勾起唇角。 小翠宝用力点头: “是,小姐还亲自给他取了名字,叫阿布呢!” “……” “世子爷,奴婢回去复命了,奴婢退下了。” 小翠宝将这话说得又快又急,就像倒豆子一般,说完立刻脚底抹油,跑了。 秦城在边上听得真切,觉得南锦没这么无聊,给一个陌生人取名叫‘阿布’。 “主子——” “我知道。” 孟天枢眼尾光芒冷寂,觉得好笑,又有些无奈。 想让那个小狐狸低个头,怎么就这么难呢?她狡黠古怪便罢,老天爷还总帮她。 世间巧合种种,没想到,那个怪力少年就是他们要寻找的阿布。 秦城弯腰捧手,决定自己去曲线救国: “主子,我去,南大小姐有什么话,什么吩咐,我都应承着!” “忙什么?” 孟天枢觑了他一眼,笑意从容。 她有阿布,他有汪解语,俩人势均力敌,之后各凭本事。 再说了,买这个少年,南锦不是还欠他两千两银子么? 160 爹爹病了 庄子里虽是什么都有,但到底比不得家里的。 南锦许久没回家了,总想念家中舒软的床榻,一丝一缕摇曳入魂的水沉香,还有小厨房里可口的甜糯点心。 翠宝去王府别院。打探汪解语的消息,她便打算回去歇上一觉。 无论有没有消息,睡醒之后再做打算,总归阿布在自己手中,孟天枢拆不了伙。 一顶二人抬的流苏小轿,从庄子一路抬进青州城,落在了南府偏苑门房之外。 南锦径自小轿,裙褥落落,闲庭信步迈过门槛儿—— 还未入照壁,已被一声阴阳怪气的娇叱声唤住了脚步: “你还知晓回来?” 南邺水一身紫缎夹衫,雪青绸裙,环抱着胸立在照壁一边,正冷言睇向她。 “这是我家,为何不回来?” “一个女子,元宵夜出门连日不归,抛头露面,还是别回来的好。” 南锦念着软床,没兴致与她掰扯,寡淡着声,刺了回去: “恩,山中无老虎,猴子称代王——爹爹出了远门,府中已是不安分的,我若迟迟不归,怕有人更是心思活络,不明白自己什么身份?” 南邺水一跺脚,杏眸圆睁: “我亦是南府女儿,你凭何排揎我?” “我又没说你,你何苦对号入座?” “……那你说得谁!好呀,你竟是在排揎乔夫人么?” 南邺水性子骄纵,说到底是个低情商的傻货。 南锦菱唇微扬,笑容暧昧诡谲,步履轻快与她擦肩而过,抛下一句: “三妹妹慎言,乔氏总算你的养母,你这般说,她可是会心寒的哟。” “你——” 南邺水自知失言,又被南锦这个小蹄子绕了进去,生气一跺脚。 鬓边钗环摇动,伶叮作响。 “南锦,你尚且得意这些时候,不需多时,你的好日子便到头了,到时候,由你哭的时候!” 南锦掏了掏耳朵,这种放狠的话,无异于‘来日方长,我们走着瞧’‘我定要你好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种放屁话。 她没放心上,也不太在意。 敷衍着点头,恩了两声,提步就往自己闺房院子走。 南邺水在身后不依不饶,敲钉转脚的又补了一句: “等爹爹护不了你的时候,看你还得意什么劲儿!” “……” 南锦脚步一顿,立刻回眸冷视过去,眸间寒意,令南邺水不免心中一凛。 本来是环抱着胸的,被南锦这么一瞪,南邺水心下有些慌张,立刻垂下了手臂。 “你……你如此顽劣,无视名节声誉,我不信爹爹还会护着你!” 目光躲闪,飘到了红墙廊庑下去了。 南锦一听便知,这是描补之言,且是越描越黑,越补越心虚。 她困意全消,大步走了回去。 南锦一把捏住南邺水手腕,拇指按掐住她虎口处的某个穴道,痛得她哇呀尖叫。 “爹爹怎么了?” 声音低沉冷厉。 “放开!放开!痛——痛死我了!” 南邺水呼痛不已,眼泪都出来了,心中诧异:南锦一个女子,手劲怎么这般大? 南锦一点巧力,足矣慢慢折磨她了。 并不肯就此放过她,反而一点点加力,逼得南邺水站立不住,只能软了膝盖,缓慢跪倒在地,浑身瘫软。 “自己藏不住话,泄露了须尾,就当受着这份折磨——你再嘴硬,我也有法子让你开口,你大可以喊人试试,就算是乔氏来了,事关我爹安危,看她会不会护着你!” 南锦重生一世,所在乎的人并不多。 翠宝、荆禾算两个,嘴上不说,心中最是牵挂的便是爹爹南稷山。 上辈子亲缘淡薄,这一世好不容易有个全心全意疼宠自己的亲人,南锦关切至极! 这个南邺水,定是知道些什么的。 “我说……我说,求你放过我!” 南邺水泪水涟涟,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她的胳膊被迫扭曲,几乎快要被南锦折断了,痛苦之下只能屈服道: “爹爹病了!柳家老太太在京中有个侄子,是太医院的徐院判,他为爹治病来着——柳家一直是知道的,托人送口信来的青州,昨个在乔夫人房中商谈,我偷偷在门外听见了啦!疼疼……好疼。” 这话入耳,南锦又是心凉又是气愤。 怒意上头,她松开南邺水的胳膊,反手就是一个耳光,叱责: “你也是南家女儿,爹爹病了,你反来我地方冷嘲热讽……如何,为了叫我好看,你是巴不得爹爹回不来了?!” “我、我没有……呜呜。” 这一巴掌,打得南邺水丝毫没有脾气了。 她瘫软坐在地上,捂着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南锦不再理会,只是厉色冷言道: “你最好盼着我爹爹平安无事,否则,我绝饶不了你!” 一落袖,南锦提步便走,不是回自己的闺房,而是去往乔夫人的厢院。 161 你算哪根葱 乔夫人的院落,难得热闹,丫鬟婆子挤了一堆。 看到南锦来了,听差的翠竹捯饬着小碎步上前,手扶左腰,裣衽为礼盈盈下福: “大小姐,夫人有客在呢,奴婢为您通传一下,您稍后——” “起开!” 南锦声音冷厉,一点商量的余地都不给。 爹爹真病了,为何是柳家给的消息?跟着爹爹进京伺候的人呢?都是干什么吃的? 南邺水是昨个听到的消息,到了今日时分,乔氏尚且没有一个说法,于府中之人更没有丝毫交代,她想干什么? 翠竹知道南锦一贯跋扈任性,却也是第一次看到她,这般冷厉凶悍的样子。 后脊僵持着,硬着头皮道: “柳、柳小姐在,请容奴婢进去——” 南锦遽然上前,一脚踩在翠竹的脚背,身子沉力一碾,翠竹痛得弯下了腰。 南锦一把掀开她,脸色阴沉,大步往乔氏见客的厅堂而去。 众丫鬟见翠竹都吃了瘪,哪个敢招惹南锦,纷纷退避三舍,为她打帘。 南锦就这般目中无人,穿堂过户,站到了乔氏跟前。 …… 屋中香雾缭绕,果香幽幽。 桌上两盏甜羹,一盘南贡的佛手香橼,还有一室晏声笑语,其乐融融。 柳如丝甜言蜜语,说了一些金陵逗乐之事,正哄得乔氏笑颜逐开—— 乔氏认了柳家老太太当干妈,柳如丝自然亲昵唤她一声姑母,姑侄俩正说着话儿呢,却被突然闯入的南锦破坏了。 “放肆无礼!” 乔氏拉下了脸,不愿在柳如丝地方,失了自己侧夫人的颜面。 柳如丝一见南锦,笑容顿失,实在觉得糟心之际。 不过她这次学乖了,没有贸然开口挑衅,上一次吃过苦头,这一次谨慎了些。 有乔氏撑腰呢,南锦再猖狂,亦不过一个后辈,难不成还能翻天了? 柳如丝这般想着,南锦却令她失望了。 她伸手扣上了柳如丝的茶碗儿,一开腔,就要撵她走。 “我与她有话说,柳小姐,请回。” 柳如丝愣住了,忙看向一边的乔夫人,声如蚊蝇,委屈兮兮的: “姑妈,我、我……” “你且坐着,我看哪个敢动你——” 乔夫人愠色上脸,早些年的贤惠是做给南稷山看得! 如今情势不同,浩亭也回来了,她一个掌家夫人,何惧南锦这个丫头片子? 柳如丝还在,不借此机会立威,传出话去,她将来还怎么掌家? 南锦嗤然一笑,重重搁下茶碗,茶汤飞溅,她丝毫不觉,冷言开口: “本想着家丑不可外扬,乔夫人既然无惧,那我也无妨了!” “你!什么意思?!” 乔夫人坐不住了,拢着袖子站起来,胸膛起伏。 “我只问你一句,你好好答我,尚可有转圜,若再敢欺瞒,休怪我。” 一字一顿,南锦喉咙紧绷着,声音低沉发紧。 乔夫人略微一想,方始惊觉:她如何知晓的? 既然转念明白,神色变化,多少有些仓惶心虚,这些都没逃过南锦之眼。 本以为或许是南邺水胡诌的,却不想到,确有其事! “爹爹寄回的家书呢?” “老爷……不曾寄回家书,皆是托人带的口信!” “你少放屁。” “南锦!” 乔夫人实在气煞了,脸色晦暗不明,紧咬牙关。 “我爹是不是病了?什么病?吃得什么药?为何不转送回家?若是经不得舟车劳顿,怎也不写信回家,周知我们,还是说他写过信了,却被你拦下了?” “南锦,你胡言乱语什么,平白无故怎么咒你爹爹!” 乔氏扬手一指,快戳到南锦鼻尖上去了。 柳如丝也在边上火烧浇油,偏帮乔氏: “亏姑父平日疼宠你,好端端一个人,你竟这样咒他,你安得什么心?” 南锦沉默了下来,只是冷眼凝着她,唇间一抹刻薄冷笑。 乔氏被看得浑身不舒服,沉着脸道: “锦儿,你定是身上鬼祟未尽,我谅你这些日子被剥皮杀人案吓着了,才不与你计较,你快回自己院子闭门思过,没有我的准许,你不可再出来。” “你算哪根葱?” 笑着诘问,言语间全是不屑鄙夷。 “来人……来人!” “你尽管叫人,三叔若知道爹爹病重不得归家,是锁我,还是锁你这欺上瞒下的妖妇!” “翻了天了,老爷不在,这府中何时由他做主了?我家浩亭又算什么?!” “他算什么,你过会就知道了。” 南锦留下这句话后,转身就走—— 南锦一走,乔夫人软在绣凳上,吃了一肚子窝囊气,脸色铁青。 柳如丝看得真切,心中忌惮南锦原来这么横,这般嚣张,在飒风时还算给她脸面了。 多少要设言宽慰的,便柔声开口: “姑母,口说无凭,由她去了!浩亭哥哥在家,且是南家唯一男丁,说句难听的,姑父有个三长两短,浩亭哥哥就是家主了,您是名正言顺的主母,怕她一个势弱孤女做甚么?反正三月,她要嫁人的,孟山策是养子,成家后肯定搬离王府,到时候您拿了她的嫁妆,一脚踹她出门,看她以后还嚣张的起来么!” “话是这么说,但是——” 乔夫人心有计较,话显踌躇,看上去犹犹豫豫的。 柳如丝眼波一转,惊讶道: “姑母,难道,你真拦下了姑父的家书?” “……” 乔夫人为难的点了点头。 162 设套收权 看到柳如丝惊讶,乔夫人当然也要解释。 “我不曾延误老爷治病,反之去求了老夫人,让徐院判好生为老爷医治,最好拖一拖他的病,不宜车马劳顿回青州!老爷的家书不过寥寥字句,叫南锦不要担心而已,并未言其它。” 柳如丝还是不解: “姑母,这又是为何呀?” 乔夫人低叹一声,看了看边上无人,倒也把柳如丝当做娘家侄女儿看待了。 “浩亭才回青州,虽有长子之名,可手中无权,我掌管后院不假,可账房钥匙、铺子上的生意,统统都在管家老三手里,我想趁此机会,让浩亭在家中立立威!不说将老三收拾服帖,多少要拿到点实权才行。” “原来如此。” “京中我已打点好了,让老爷留下医治,最好拖个半年。南锦这边,我有意瞒着,否则依她的性子,是一定要去京城接人的。还有,这事儿若叫老三知道,他心中一定有计较,不一定会用心领着浩亭学习生意上的事务,如此还怎么揽权立威?” 乔夫人开始心焦了。 本来瞒得好好的,竟不知道怎么走漏了风声? 这俩人还在房中商议,不过小半个时辰,门外响起了南浩亭暴怒的声音。 “怎么回事,货仓怎么会走水了呢?!” 乔夫人和柳如丝对视一眼,敛裙而起,匆匆奔出了房间,到了前院。 南浩亭发了好大一场火,前来报信的小厮,浑身湿漉漉的,头发烧焦着,一脸苦相。 “少爷,货仓里有五大箱龙纹丝呢!是三月要上供内务府的,这下烧了个干净,若是上愆期,南家吃不了兜着走哇!” “废话,我知道!” 南浩亭一脚踹在了小厮后背,脸如生铁。 乔夫人快步而来,这个时候也顾不得裙福不动的大家妇仪了,一把抓住南浩亭胳膊: “怎会如此,货栈一向把守森严,严令明火,怎么会青天白日的就走水!?” 小厮跪在地上,恨声一句: “说不定是有人故意纵火,和我南家做对。” 柳如丝在边上傻乎乎说了一句: “是南锦,一定是她干的。” 南浩亭诧异看向柳如丝,眉心一拧,不理解为何她说出这种话来。 这个时候,管家三叔和南锦一块儿从正门迈入,绕过照壁,立在院中。 “柳小姐慎言,龙纹丝愆期,耽误内务府上贡丝织,这是抄家灭族的死罪,我南家上下一个都跑不了!你说是我干的?脑子呢?” 一句嘲讽丢过去,柳如丝恨然闭上了嘴。 管家三叔表情冷峻,一双大手不断搓揉着,对着南浩亭道: “少爷,此时非同小可,必须立刻补救,否则如大小姐所言,南家便是灭顶之灾。” 南浩亭被吓到了,气得涨红了脸! 趁着老头子不在,他才接手青州本家生意没几天,就闹出这么大的事了,真是晦气! “如此重要之物,为何不多加派人手?货栈失火,你们竟连一箱货都救不出么?” 老爷不在家,少爷只会无能狂怒。 夫人不知是气的,还是急得,扭过头暗自落泪,姨娘们躲在廊下忧心忡忡,剩下姑娘、丫头、婆子一边看热闹,一边神色惊惧。 抄家灭族,那岂不是一个都跑不掉了? 163 她放的火 关键时候,还是南锦不慌不乱,郑重而徐缓的发问: “三叔,我不懂上贡之事,若有愆期,可否有特例之时?如何斡旋,还请教我。” 三叔见一向最不靠谱的大小姐,反而成了家中主心骨,冷静从容,刮目相看了几分。 沉沉出了一口气,他缓声道来: “若遇天灾人祸,桑蚕不继,愆期在所难免,定要早早上报内务府,公文具备,上下打点,然后规定延后时日,尽早补齐数目方可。” “那补足这些龙纹丝,要多久时间?” “龙纹丝难得,集齐所有人加工加点,再送至京城,也要四月芳菲时了!” “晚了一个月,还好,不算太晚!爹爹还不知道这件事,去书信未免语焉不详,定要派人前往京城,与爹爹汇合,说明情况。” “我去!” 管家三叔自动请缨,总觉得这种事,非他莫属了。 南锦却不这么想: “三叔,你得留下!南家货栈多少年未出过事,大哥方才说了,说不定是有人故意纵火,与我南家做对,不差清楚真相,如何能走?” 三叔拧眉踌躇,开始思虑南锦所说的话,尝试问了一句: “府中尚有少爷在——” “就是因为他在!” 南锦拔高了声音,说与众人听: “自爹爹在时,南家何时出过乱子?大哥一来,或许得罪了哪家还不自知,让人这般谋害!大哥定然不服气,恐梁子越结越大,三叔还是坐镇青州为好,也仔细看顾,南府其它店面、铺子、庄子,千万莫要再出事了。” 这一句话,等于变相收了南浩亭的权—— 事关南家荣辱,一门生死,他也没脸为自己争辩什么了! 乔夫人现在知道,这都是南锦设下的套,心中不服气,便道: “是否人为不可知,如何就赖在浩亭身上?” 南锦不拿正眼看她,讽了一句: “是不是,查一查才知道!没查清楚之前,夫人和大哥还是安分一些为好,免得惹了别人的眼,下一次又不知烧哪里去了!再有一句,就算不是人为,青天白日,也是邪门之极,看来大哥今年注定不顺遂了,乔夫人不如多抄炒大悲咒、地藏王经,替他消一消邪祟的业障。” “你——” 乔夫人心口剧痛,气得口不能言。 …… “那京城那边怎么办?”三叔另有一问。 “我去。” 南锦目色笃定,一字一顿,是不容商榷的坚决。 爹爹到底如何了,她一定要亲自去看过,然后带他回家来。 * 落地砸坑,谁也拦不住南锦,且是名正言顺的去。 三叔开始安排一起与南锦入京的人手、车马、南锦自然还有自己的事情。 出了大门,荆禾跨坐在大鞍车上,见南锦出来了,忙下车请她上去。 “东西呢?” 她压低了声音询问,问得,自然是龙纹丝。 “安置妥帖了,等合适机会,会重新交代三叔手上的。” “好。” 南锦不傻,火是她放得不假,但不一定要烧光所有的龙纹丝,她只是找了一个人,用最快的速度挖地道,将其它四箱龙纹丝偷运了出来。 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做到这件事的人,唯有阿布了。 南锦心生感叹:没有让他去养马,反而先挖地洞,算不算大材小用? 到底要去存放龙纹丝的地方看一眼,南锦才算放心。 毕竟南家真吃瓜落,第一个问责的人,可是爹爹! “吁——” 荆禾吁停了拉车的马匹,将大鞍车停在了一处三合院外。 这里离南府货栈只有一街之隔,因为边上是一处商贾大院,砌着磨砖对缝的山墙,反倒成了灯下黑,反而十分隐蔽。 “到了,大小姐。” “恩。” 南锦伸手撩开帘子,跳下车辕儿,方要抬步进院,就听见了某人清越懒怠的声音。 “我猜是藏这儿了,灯下黑,果然不错。” 孟天枢长身玉立,一身朱红穗褂,银鼠大氅,白蟒箭袖,好不潇洒俊朗。 四目相对下,看着南锦一脸困扰无奈,孟天枢笑了笑,风轻云淡之中,是尽在掌握的无赖之感。 164 一起去京城 简陋的三合院,石桌圆凳,一壶新沏的陈茶。 茶香袅袅,可惜俩人皆是暖杯在手,并未呷上一口。 孟天枢嗅了嗅,不动声色的放下了,南锦更直接,直接当做了暖手的汤婆子。 俏伶伶的一双眼睛瞟了过去,南锦慢搭着,浅声问道: “世子不是捉住汪解语了么?不好好审问她,怎么还有闲情逸致,来管南家的事?” “青天白日货栈走水,还独烧了龙纹丝,如此拙劣的手段,得亏是南浩亭庸碌蠢笨,才叫你拿捏在手。” “……世子,是来落井下石的?” 南锦今天没什么好心情。 一边记挂着京城的爹爹,一边放不下青州的人皮案子。 本来已经够忧心的了,这厮还来冷嘲热讽,说一些莫名其妙的废话。 干嘛,就你聪明,别人都不是吃米长大的? 南浩亭就算知道是她干的又如何? 自己从未想过隐瞒,目的达到了就好,他和乔氏若想伺机报复,大着胆子来,她从来不带怂的! 孟天枢反手一推,将茶盏推得稍远一些,拢着十指开口。 “并非落井下石,而是替你收拾残局。” “什么意思?” 南锦颦眉一蹙,摩挲杯壁的拇指,也稍作缓停。 “南浩亭无能,身边却有汪解忧,你小小伎俩,他如何不知?我花了一盏茶时间寻至此,汪解忧嘛,给他一日时间倒也够了。等那时,就不是货栈走水的意外,而是纵火偷窃御用之物的死罪了——第一个通缉之人,便是南大小姐心爱的小马奴。” 南锦心系爹爹,无惧南浩亭,却算漏了一个汪解忧。 自己启程赶往京城,到底给了他机会兴风作浪,将阿布推至风口浪尖上。 只是南锦不傻,孟天枢这么说,替她周旋考虑不过三分,七分还是为了阿布而来的。 将手中凉透的茶盏放下,南锦低垂着眉眼,淡声: “都说了是心爱的马奴,此番进京,我必是要带他一起的~” 孟天枢眼中波澜不惊,意态闲豫的问了一句。 “他怕是未必愿意?” “他是我奴才,主子有命,他凭何不从?” “若是不从,交我处置?” “做梦。” 孟天枢低声好笑,以拳掩唇,轻咳了一声又道: “我从不做梦,便是梦了,也不梦这些无聊之人,无谓之事。” 南锦才没空跟他探讨晚上做甚么梦呢,深吸一口气,她不动声色的试探问道: “汪解语呢,问出什么来没有?做梦就不必了,交换信息,我还能考虑一下。” 孟天枢没有正面回答南锦的问题,岔开话锋,顾左右而言他: “我是好奇,阿布为何天生神力,又如何陷落云来会的?他没说?” 南锦眼咕噜转动,一笔带过: “你也说了是天生神力,老天爷赏饭吃的,机缘巧合被云来会的人发现了,那些人使了些龌龊手段将人弄去了地下城——好了,阿布的说完了,该你了!汪解语怎么一回事?为何她的皮是假的,她不是汪家人么?那真正的人皮在哪?她认识阿布么?” 孟天枢摇了摇头,情不自禁给南锦竖起大拇指,心生感慨: “到底是南家大小姐,江南首屈一指的商贾大家,三分货要卖三千两的价儿,你做生意的本事,着实令人刮目相看~” 南锦脸一黑。 又他娘的被嘲讽了。 因为不想打草惊蛇,想通过阿布主动出击再延找线索,所以南锦现在手中,并没有什么值钱的消息。 本想着空手套白狼一番,哎,孟天枢也是个老狐狸呀! 啧了一声,她总算说了一句真话: “你又不是没见过他,倔骨刺儿头,偏是软硬不吃,实在问不出什么来。我有自己的法子,给我一点时间,我的直觉告诉我,他身上能挖的,不只有信息这么简单。” “那便一起去京城,快去快回,还赶得及三月择婿。” 孟天枢漫不经心的双手交叠,眼中促狭意,语气中却透着一股温凉。 南锦诧异抬眸: “为何?” “不为何。” “……世子莫不是想抢占先机,与我好好相处,盼着我三月选你?” “这么明显么?” “……靠。” 南锦未曾想,孟天枢现在居然这么不要脸了么? 165 你有点酸 孟天枢懒怠歪着身,氅衣落地,岁寒雪尽后一阵暖风拂面,已有了春意花息。 他看向南锦神色变化,笑意不减—— 抖了抖宽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他轻弹了她一记额头: “少自作多情了,我亦有事要办,与你同路而已。” 南锦本该心头一宽,耳目清凉的,但心头莫名涌起一股滋味,略有涩苦。 思绪一转,便问道: “为了兰陵将军?” 上次便有所猜测,孟天玑离开南境,抱上了京城超级大粗腿,想必孟天枢也是为了这件事去京城的? 懒洋洋一记鼻息音,孟天枢算是承认了。 不过心中也有些惊讶,南锦又是怎么知道的? 南锦对上孟天枢疑怪目光,耸肩解释了一句: “哦,我听荆禾说,三月择婿完婚,若是选了你,兰陵将军一定会出席婚礼,将军不可擅离职守,大抵要上书奏报天庭的,你突然要去京城,想必兰陵将军已经到京城了。” 南锦这一番推论没什么毛病。 当然,她隐去了关键信息没说,孟天玑十有八九,是要进宫为妃的。 左右换一个人当人质—— 不过南锦看得出来,孟天枢与她姐弟情深,本心不愿她入宫为妃,此番进京说不定就是为了阻止此事。 这样也好,至少能见一见兰陵将军。 南锦准备见机行事,毕竟孟山策还有四姨娘的猎杀目标,孟天玑也是其中一个。 …… 沉吟许久后,南锦方神色自然,从容应话: “哦,既然如此,那就一起上路,我南府出钱,你出扈从戍卫,咱们一路相安无事,早日抵达京城要紧。” “有你心爱的小马奴,又何需其他扈从?” 南锦见这厮,一口一个心爱的,被他酸到不行,头发一阵发麻。 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南锦撇嘴道: “你不是说他不会去么?” “汪解语只剩半条命了,口不能言,青州皆是庸医,我准备一同带她入京,请太医院名医救治——如何,小马奴去不去?” “去!这下一定去!” 南锦眸光狡黠,盈盈一笑。 * 南府,乔夫人厢院。 柳如丝已经回去了,南府自顾不暇,乔夫人实在没有心力再招待她。 柳家大小姐所为何事,乔夫人心知肚明,临了留了一句话给她: ‘三月择婿,放心就是。’ 得了这句话,柳如丝并未高兴,只觉得乔夫人敷衍自己—— 怎么放心?南锦嚣张跋扈,南老爷不在,整个南府,就没有人能压得住她的! 明明南浩亭才是一家少主,老也不在,少爷当家,偏让个女儿出尽了风头,打压了少爷,轻而易举便夺了权,拍拍屁股去京城了! 等接了南老爷回来,以这老东西宠女如命的性子,定是要为她做主的。 别说世子妃,就算是王妃、太子妃,倾尽家财也要体女儿争一争,到了那时候,哪里还有自己转圜的余地! 天枢哥哥,一定就被她抢走了! 柳如丝心中想得明白,大家都是女人,爱俊朗皮囊,爱门庭富贵,爱虚荣名位。 孟山策固然是一等一得公子哥,可与九州第一公子相比,到底落了下风。 用脚趾头想,都晓得南锦到时候会选谁,哼。 气呼呼的往门外走去,窝囊火没处发泄,柳如丝心中憋闷,好不痛快! 用力揉搓着手巾,榴齿咬着下唇,目露愠色—— 箬丹轻扶着柳如丝的手臂,眼波流转,是一丝不经意的狠辣之意。 “小姐生气,倒也有人出气,您莫不是忘了……她?” 柳如丝经过箬丹一提醒,方始惊觉,立刻想起一个小贱人来。 “你是说柳晚晚?” “恩,人就在青州红袖楼,供男人取乐玩耍的窑妓呢!” “她活该——她那个低贱的奴婢妈,勾引我爹生下她这个下贱种!让这种人当柳家大小姐,与戍南王府婚配,简直痴人说梦!” 箬丹见柳如丝有些激动,忙扯了扯她的衣袖,小声道: “小姐慎言,小心隔墙有耳!” 柳如丝惊觉,掩唇点了点头。 这件事当初做的隐蔽,柳家老爷压根不知道,哥哥也蒙在鼓里。 大家只当柳如丝才是柳家第一个降生的女婴,不想已有奴婢偷偷怀孕,生下了长女。 深吸一口气,柳如丝扬起骄傲的头颅,冷言厉色: “走,箬丹,咱们去见一见这个柳晚晚,南锦我压她不过,收拾一个风尘贱种,还是绰绰有余的!” “是,小姐。” 166 南锦身世 红袖楼,头一次被一个姑娘包场了。 箬丹扯着一个莫须有的借口—— 只说红袖楼中的柳晚晚姑娘,在绸缎庄弄脏了柳家大小姐的帕子,一句道歉的话没有,还目中无人,逃之夭夭。 柳家大小姐,这就向她讨债诘问来了。 老鸨心知肚明:柳晚晚好几日待在红袖楼中,哪去过什么绸缎庄呀?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定是别处结下了梁子,不足外人道,风尘场这种事实在多了去了。 反正柳晚晚不算头牌,性子也剌戾,老鸨不会为了她得罪柳家,索性睁一只闭一只眼。 只求别弄出人命,碍着自己晚上做生意就行了。 …… 一处姑娘香闺,一记耳光声清脆响亮。 咣当,是有人撞翻了铜盆架子,铜盆落地,落在青砖地上。 “贱人,我不许你这么笑,你得哭,你得哭——” 柳如丝手都打疼了,柳晚晚还是一脸鄙夷轻蔑的笑,半点眼泪不曾流。 明明是来欺负她泄愤的,怎晓得越打越气,恨不得撕烂这个女人的脸? 柳晚晚扑在地上,一双眸眼森冷阴寒,笑得越发放肆: “当初送我来这里,不就是让我来卖笑的么?怎得大小姐不满意?那我也只有一声抱歉了……如今的我呐,只会笑,早忘了怎么哭了!” 秦楼楚馆,风尘之地,她早把眼泪都流干了。 “你还嘴硬!你出身就是下贱坯子,你娘是,你也是,这里最适合你,活该你夜夜卖春,这一辈子都不见天日!” 柳晚晚不知,为何一个大家闺秀,心中对自己有这般怨恨? 明明柳如丝还小上几个月,虽是庶出,可养在嫡母膝下的长女,从小锦衣玉食,也上过私塾度过诗书,为何心肠歹毒,毫无容人之量? 自己已经沦落风尘,她为何还不肯放过? 庶夫人憎恨自己,是因为娘亲爬了柳老爷的床,妄图飞上枝头变凤凰。 可娘亲已经被害死,她也被辗转送来了红袖楼,庶夫人的恨可以理解,柳如丝又为了什么? 难道—— 柳晚晚哂笑一声,啐出一口血痰。 “哦~我明白了……咳、咳,柳大小姐是怕了我的,按着辈分,我才是柳家长女,我才是有资格跟戍南王府谈婚论嫁的那一个?” “无耻贱人!” 这一句话,恰好说中了柳如丝的痛楚。 她没用手扇,而是拿起梅花长几上的花瓶,用力朝着柳晚晚的脑袋上砸去。 砸死她算了,她死了,就没有按着辈分这一说了! 箬丹连忙来阻拦: “小姐,她死不足惜,连累您摊上人命关系,现在要紧时刻,实在不值当哇!” “咳、咳!” 方才柳如丝打狠了,柳晚晚一边咳嗽,一边痛苦拧眉。 她伸手撑在地上,袖子翻动,露出两截纤细的手腕来,一只手腕上戴着凤尾金镯,华贵非常,十分耀目。 箬丹对这些东西在行,露出了惊诧目色。 “这凤尾金镯一共两只,是三年前御赏给南家的一对镯子,都在乔夫人那收着呢,怎么你会有一只!” 柳如丝瞥了箬丹一眼: “什么好物件,南老爷怎么给了姑母,不是应当给南锦么?” 箬丹神色微变,小声嘀咕: “南锦看不上,嫌金子晃眼,凤尾俗气,所以没有要。” “……” 柳如丝用力咬牙,重重翻了个白眼。 柳晚晚扶着床栏站起身,拨动着手腕上金镯,笑得诡魅: “自然是乔夫人赏的。” “为何赏你?” 一个风尘女,如何跟南家夫人牵扯上了关系? 柳如丝提心吊胆的,生怕这个柳晚晚作妖坏事。 柳晚晚美眸一挑: “因为我告诉了她一桩南府辛秘,有了这个秘密,南家大小姐算是完了,她自然对我感恩戴德,酬谢不已……这小小凤尾镯,我大大方方受了又如何?” “什么……辛秘?” 一听说南锦要完,柳如丝虽是将信将疑,却也免不得心中一热。 柳晚晚架起腿,高肿的脸颊,丝毫不影响她颇有风情的讽笑眸光。 “大小姐这般闯入我房间,狠狠打了我,像是求人求知的样子么?” “你——我大可去问姑妈!” “去呗,南府辛秘,关你屁事。” “……你当如何?” “不是我要如何,是大小姐,你该如何?” 柳如丝对上柳晚晚似笑非笑的冰冷眸色,下了狠心,一巴掌扇在了箬丹脸上。 箬丹不防,重重跪在了地上。 见状,柳晚晚咯咯笑了起来。 这件事,自己本来就是要告诉她的,白白赚了一巴掌,还有什么话说? 轻轻翘着脚尖,她缓声开口,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南家大小姐呀,恐怕与我一样,是个私生的野种,且根本不是南稷山的孩子呢~” 215 你不难过? 既然问到这种程度了,南锦反而不急了。 她让箬丹去洗了一个澡,吃点东西,不必待在逼仄的地窖中刑讯,而是带去一处客用的香汤浴池。 热雾蒸腾,花香沁脾。 环境舒适了,人也舒缓下来,反而能说几句真心话。 南锦手中捧着一盏香茗,目光空落落的,盯着浴池中央出水的璃首,略有些出神。 赤着双足,她小腿裹着一层轻纱,撩拨着汤池中的热水。 “讲真,我只是猜的,原来还真是这么狗血的事?” “……” 箬丹坐在一张小竹榻上,头发未干,还湿漉漉的,简单用玉簪挽了个发髻。 南锦呷了一口茶,苦笑问道: “怎么查到的?人证?物证?看乔氏和柳如丝这付嘴脸,像是板上钉钉之事了。” 箬丹眼睫低垂,对于南锦的平静很是诧异。 眼前这个女人,嚣张跋扈,纨绔奢靡,不过仗着南家长女这个身份而已。 现下这个身份即将不复存在,她将一无所有,为何还能如此淡定呢? 是因为……不相信? “乔夫人走访多年,终于找到了当年为苏夫人接生的婆子容姨,还有当时看诊问胎的方子,最重要的,是小葵没死,活着回来青州了。” 箬丹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她也只是柳如丝身边的丫头,就算深受柳如丝信赖,那也只是丫头。 况且,乔夫人虽然志得意满,愿意把好消息与柳家侄女分享,但不可能说得详尽,能知道这些,已经很不容易了。 听到小葵的名字,南锦突然低声笑了。 箬丹不解看向她: “你为何发笑?” 是太痛苦了不成?疯了?看着不像啊? 南锦一边苦笑一边摇头,恨不得冲到飒风外,指着老天爷一顿臭骂,什么烂司命! 笑了许久,南锦没有力气了,软软歪在瓷实的池壁上: “你们预备怎么拆穿我?选了黄道吉日了么?” 箬丹低头,声音轻缓,有条有理: “小姐没有说,许是乔夫人也没有定,想来还在筹划。不过我想,最迟不会过三月择婿的日子,那日人多,南府、柳家、戍南王府都在,甚至汪家都还有客居的汪解忧。当着这么多人面戳穿你是个冒牌货,南老爷面子上下不来,就不会惦念曾经疼爱你的父女情意了。这一手底牌,要不按兵不动,要不就一击制敌,让你没有一丝翻身的机会。” “恩,是我,我也选那天~” 南锦潇洒一掷,把酒杯丢进了池中。 箬丹犹豫很久,终于把心里话问出来了: “南小姐……你,预备如何应对?容姨在柳家别庄,由我家小姐看顾着,小葵不知去处,是乔夫人亲自安排的,对外一句也没有透露过,她似乎知道很多内情。那些看诊记录、药方也全在乔氏手中,您想要销毁证据,或是、或是杀人灭口,都没有这么简单。” 南锦“咦”了一声: “我为何要杀人灭口,销毁证据?” 这种事,宁杀错,勿枉纵。 她总不能杀了所有知情的人?但凡有一点风言风语透出去,阮红玉都不会安心。 她要的是南家长女,不是南锦,有人质疑这点,这一场婚事就不会继续下去。 戍南王府插手去查,是真是假,总要盖棺定论的一天。 她到底是谁……恐怕暴露的更加快一点。 “若不应对,那日就是你失去一切的日子,你不害怕么?” 箬丹竟然有些佩服南锦了。 南锦释然一笑,倒也豁达: “我真是个冒牌货,说明这一切本就不属于我,我白得了这十八年,是我赚了,如今换回去,也不要收我利息,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金银倒也是身外之物,可婚事——” 箬丹小心翼翼的试探。 柳如丝高兴疯了,就是为这一件事,南锦的世子妃黄了,她就有机会了。 南锦知道箬丹想说什么,淡淡宽慰一句: “放心,南家大小姐的婚事照旧,我不是,那便是南飘絮,不是南飘絮,还有南邺水呢,轮破天,也轮不到她柳如丝的~” 箬丹一脸懵逼: 这是为何?为何独独守着这个南家长女这个名号? 216 去她姥姥的 “你回去。” 南锦把自己的一双玉足,从池中捞起,纷踏着一地水珠,走到了美人榻边。 箬丹诧异抬头,没想到南锦就这样放她回去了? 南锦回眸,淡笑着凝向她: “怎么,我的飒风太舒服,令你流连忘返?还是地窖中那些刑具你没享受,略微有些遗憾?”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自然感谢你……只是……” “不必可是了,我什么都没问出来,也什么都不知道,你忠心为主,誓死不屈,说不定还有褒奖呢!” 南锦盈盈落座,捡起果盘中的一粒葡萄,品着满口甜酸。 “还不走?等我后悔?” “走,我马上走,谢谢!” “不必谢我,是我谢你。” 南锦递上果盘,示意她拿一个葡萄吃吃,甜得很呢。 箬丹没有拒绝南锦的好意,她与南锦无冤无仇,只是第一次上门的时候,吃过瘪,多少被羞辱了些,并没有仇怨。 到底还是同情她一朝覆灭的,箬丹抬手,挑了几个藏在掌心,规矩行礼: “多谢南小姐手下留情,奴婢这就回去了。” “恩,走,轿子走得慢,晃晃摇摇到城门外,刚好天亮。” 挥了挥,示意她赶紧走,门口一顶轿子候着,预备温温柔柔给她送回柳府。 箬丹一出门,南锦便唤来阿布: “我要回家一趟,现在。” “现在?” 阿布挠了挠头,现在城门关着,怎么进城呀? 南锦斜睨了他一眼,私是在说:废话,城门开着,我找你干嘛呀? 阿布哦了一声,复而想起什么,多说了一句: “就这么走了?” 他指得的箬丹。 好不容易绑过来的,却这么容易的放回去了。 南锦耸了耸肩:“这丫头不错,我想翘回来自己用,我觉得柳如丝不大聪明,所以已经很用力了——你想,凭白被掳走的人,坐着轿子回家,一身新换的衣裳,还抽空洗了个澡,再蠢的主子也该起疑心了。” 菱唇微掀,她捻着葡萄美滋滋送进口中: “还有,这个时节有葡萄吃的地方,算来算去,我飒风是独一份的~” * 在阿布的帮助下,南锦深更半夜进城,又在荆禾的掩护下,神不知鬼不觉的回了家。 脱下身上玄色光板披风,她步履轻迈,但显得急促: “我爹呢?睡了么?” 荆禾在边上跟着,小声应道: “吃了药歇息下了,乔夫人一直侍疾在侧,不许任何人插手,老爷也说了,不见任何人。” “包括我?” 荆禾叹了声点头: “是,包括您。” “那算了,我去找四姨娘。” 荆禾提及四姨娘,神色更加怪异: “大小姐,四姨娘这会儿,一个人,就等着您的闺阁外呢——” 南锦闻言,目色沉沉,心中掠过很多从前的事。 那时不懂,为何四姨娘性子泼辣市侩,教出的女儿却懦弱无能,不争不抢。 为何四姨娘表面为女儿破坏南锦的婚事,实际却以退为进,让飘絮远离戍南王府的两个公子。 现在懂了,知道了,清楚了。 原来,四姨娘一早就知道,南飘絮才是南府真正的大小姐。 她才是南家后肩处天生携带图腾的人! 甚至……四姨娘知道的更多,她知道南锦就算嫁了,洞房花烛夜也不会穿帮。 因为真正的汪家小姐,被养在了南府,呵。 真是有够扯的—— 那又能怎么办,老天跟她开了一个玩笑后,又嬉皮笑脸道:玩笑归玩笑,该担的宿命你还是要继续哦~ 去它姥姥的! …… “走,回院子,荆禾你去守门,不许放任何人进来。” “是,大小姐。” 217 帮忙暗度陈仓 中庭院中,石灯莹莹,四姨娘薛宝珠披着一件藕色薄缎面披风,静候在廊下。 见南锦深夜归,她笑如糖刀,脸色是晦涩不明的讨好—— “乔氏忍得住,手下的丫头片子就不一定,我知你一准有了消息,所以早早候下了……你我屋里谈?” 纷踏脚步,四姨娘迎上前一步,甚至想亲昵挽上南锦的手臂。 南锦轻笑婉拒: “许久不见,姨娘怎么转性了?莫不是我不在,乔夫人只好拿你出气了?” 南锦说着表面上的文章,骨子里的暗涛熊艳,她只字不提。 只因心下明白:这个时候,比自己更急的人是四姨娘。此刻占据上风,等下才不会由得她骗,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这里没了旁人,四姨娘忍了忍声,主动戳破伪装: “就你我二人,大可不必演戏,你心思聪慧,我也不与你藏——是,我很早就知道,你并不是南稷山亲生女儿,真正的南家长女,是我的孩子飘絮。我这一生陷入图腾纷争中,我不想唯一的女儿一起背负这些!” 门吱呀关阖,南锦敛裙落座,听四姨娘满满当当,说了这一车的话。 她眼皮轻抬,似笑非笑道: “你不愿她背负这些,我又何必为不属于我的宿命买账?不是南家长女,岂不是太好了么?性命保住了,人皮留住了,何去何从,无人在乎,我私下查案这么久,为得不就是自己作自己主的自由么?” 南锦说一半留一半,没有把汪家的事说出来。 四姨娘早知她会如此说,眼波流转,最近抿着一丝冷笑: “没了南家长女的身份,你还剩下什么?除了花钱,你尚且没有一技傍身,离开南府流落街头,你怕只有这一张容貌值钱。怎么,当年一掷千金的纨绔小姐,这就沦落风尘,引得旁人为你一掷千金了?” 四姨娘说得难听,南锦眼眸一寒,生生忍了下去。 口吻依旧淡淡的,是看上去满不在乎的懒怠鼻音: “我未来如何,就不劳四姨娘操心了,您不如想想,姬应寒一旦知道柳飘絮才是南家长女,你又骗了他足足这些年,你和柳飘絮,又要如何自保?” 四姨娘脸色不善。 见南锦如此软硬不吃,只好使出杀手锏了。 深吸一口气,她字字如刀: “好,就算你不在乎金银,不在乎外来如何生活,那终身大事呢?戍南王府还嫁不嫁,心上人还要不要?阮红玉要定了南家长女,你知道的,飘絮一直很中意世子天枢……” 换了从前,南锦肯定嗤之以鼻,笑得开怀。 那真是太好了,正愁没机会退婚,谁要嫁死病娇,谁去呗~ 现在的她,一旦陷落感情战场,丢盔卸甲交出内心最柔软的一寸,一切都改变了。 占有欲会使她完全没办法接受,孟天枢娶别的女人进门。 说来也好笑,对南家大小姐这个名号的留恋不舍,并非金银,而是一直疼宠自己的爹爹……还有曾经,她一直试图逃避的这桩婚事。 嫁给孟天枢这件事。 四姨娘的杀手锏出手,如愿看到了南锦眼中犹豫之色。 她暗自定了定心神,劝言道: “暗度陈仓,我会帮你如愿的,你虽帮着姬应寒做事,但我也有自己的私心,不过想护女儿一世安稳罢了,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 南锦笑了: “暗度陈仓?可我身上没有图腾,就算混进了戍南王府,生米熟饭后,难道不见公婆了?” 四姨娘说得滴水不漏: “这个你放心,只要孟天枢站在你这一边,只说见过图腾就是了,你成了世子妃,没人会剥你的皮,戍南王府是守秘密的,不到万不得已,不会需要集齐图腾地图,你身后图腾的真伪,也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南锦暗自点头:若非自己知道的更多一些,还真被四姨娘这番话打动了。 欢欢喜喜嫁给孟天枢,然后在他的羽翼下、保护下度过此生。 但四姨娘明显是诓骗她的! 一旦洞房花烛后,身为汪家后人的她,身后一定另显图腾,那时四姨娘便说: ‘乔氏作假,买通了稳婆、侍女诬陷苏真真,南锦就是南家大小姐。’ 这样,南飘絮的身份再一次藏下来了。 …… 南锦抿唇不语,只是直勾勾的盯着四姨娘看,看得她心下发虚。 218 向来靠自己 南锦的目光,太过凌厉,又意味深长。 四姨娘了然她的手段,知她早不是当初脑子一根筋的纨绔小姐,这般叫她盯着,总有些发虚。 搅着手中帕子,四姨娘不着痕迹挪开了目光,讪笑一声道: “我晓得,以我的立场来说,你不信我倒也正常,可若论我的私心,与你利益一致,我乐得帮你,你还有什么不信的?” 南锦悠悠叹了一声,将话岔去了别处: “你本是姬应寒插在南府的一把钢刀,偏偏生了个女儿,为自己添了件软肋甲,日后行事处处掣肘,小心考虑,你可后悔?” 这一问,也问在了四姨娘的心坎儿上。 这件事儿,她夜半难寐,也无人可说,第一次张开谈起,竟是和南锦? 倒也是一桩奇事儿。 说到飘絮,身为人母,四姨娘目露温柔之色,唇瓣微掀,欣然道: “一生为人棋子,做人匕首,岂不是更加可悲?幸好苍天怜我,让我有了飘絮,从听她第一声稚嫩的娘亲开始,我已此生无悔。” 南锦点了点头,在这一点上,她理解四姨娘,甚至是佩服她的。 南飘絮被她保护的很好,什么都不知道,性子温软无争,只喜欢摆弄些书画。 虽然有时候会吃点小亏,但在这种大宅之家,吃亏又何尝不是一种福气呢? 心下有了计较,南锦虽然不会真的听从四姨娘摆布,但也愿意在自己的计划中,为飘絮留一席之地。 如此,算是承了四姨娘这一片爱女之心,也尽了和飘絮多年的姐妹情谊。 深吸一口气,南锦复而抬眸,清明一片。 她伸手握上了四姨娘的柔夷,缓了声,略显恳切道: “金银我尚且可以不在乎,但孟天枢,我真心喜欢,我舍不得他——四姨娘,你要如何帮我?那图腾,可有另外作伪的法子?” 四姨娘见南锦松口,心中也是长抒一口气。 她翻手回握了上去,自信一笑道: “我早就为飘絮考虑,岂能只有一套避婚的法子?作伪的办法,我早就有了,图腾虽未曾见过,但大致心中有数,那种刺入皮肤的药水,我多年前已得到了一罐,今夜也是特意拿来给你的!” 一边说着,一边走袖笼中掏出一只小瓷瓶。 瓷瓶被摩挲的釉瓷滑腻—— 四姨娘所言不假,这件东西,她得来已久,且一只好生妥善珍藏着。 南锦伸手接过,在自己掌心摆弄看着。 四姨娘覆手搭在南锦肩头,压低了声道: “你找个时间,用这针沾着这药水,刺入后肩处的皮肤,养上两三次,日后沐浴蒸腾时,那图腾就会显现了……洞房花烛时,如何叫它出现,总不要我教你了?若是世子肯为你遮掩,那就再好不过;若是他不肯,你就干脆连他一起骗了~看他信你,还是姓乔氏寻来的那几个接生婆子和丫头婢女!” 南锦自言自语: “还有这样的药水?” “是,我寻觅多年才得了这么一小罐。真正的图腾,是几百年前南疆大巫师的蛊咒,邪门邪乎,我无破解之法,只有这么一条勉强作伪的法子,如今告诉你,盼你如愿嫁给心上人……也护我女儿平凡一生。” 这话说得恳切,南锦点了点头: “多谢。” “是我多谢你。” 四姨娘睫毛轻垂,复而多添了一句: “别怕,一定管用的。” 南锦无声一记轻笑,握紧了掌心的瓷瓶—— 她当然知道,一定会管用的。 …… 四姨娘略坐了坐,便趁夜离开了院子。 南锦独坐在梳妆台前,右手边放着瓷瓶,一坐就是一整夜。 直至黎明破晓,晨曦透着窗牖照了进来,她才睁着惺忪倦意的眸子,惨淡一笑。 ‘三月择婿,还真是一场大戏呀。’ 219 翠宝归 南稷山养病这些时日,家中群魔乱舞,各显神通,搞得一团乌烟瘴气,讽笑逗人。 南锦去探望过几次,都叫侍疾的乔氏撵了出去—— ‘锦儿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伺候人事儿,哪里会干?还是别闹腾你爹爹了,用钱花销上的事儿,尽管找三叔去。’ 光是这一句话,她反复说道着。 绵里藏针,不掩僭越心思,将南锦塑造了一个不懂事、不孝顺、不成熟人设。 换了从前,南稷山总是要帮她的,可这一次也变了,变得沉默寡言,冷淡相对。 南锦心知肚明。 爹爹是打定主意,要成全她这一份自由,将她推得远远的了。 离开正苑,南锦步履蹒跚,心思落寞。 三天后便是早定的择婿宴,届时,戍南王府、柳家,都会来人赴宴。 南锦需当着阮红玉、南稷山的面儿,在两位公子中择选出一位完婚,这事儿青州城已是人尽皆知的。 只是大家不知,除了择婿,还有一场血缘勘验的大戏呢。 …… “小姐!” 一声熟悉的娇叱声入耳,南锦问声看去,见小翠宝红着眼,风尘仆仆迎上前。 南锦勾唇一笑,一根手指戳住她的额头,阻止她想要抱上来的冲动。 “一身尘土,脏死了~” “呜呜……小姐,我好想你,想死你了!” 小翠宝晃动着手臂,一脸心酸委屈。 自打被南锦开发,跟着招摇的车驾队往京城开拔,她就一天天掰算着日子,等着回来和南锦团聚。本来在京城,只要耽搁小月余就够了,走一走兰陵将军的门路,把龙纹丝愆期的事儿描补了,就能重新回青州。 可莫名其妙耽搁了许久,害她差点错过了三月择婿! 这么重要的日子,她是一定要陪在小姐身边的! 看到翠宝回来,南锦自然是十分欢喜的。 自己身边也不是没有伶俐的丫头,但都不及这个心思单纯,可爱忠心的小翠宝。 “回来就好,京城的事儿,都解决了?” 南锦早就吩咐阿布,把偷出来的龙纹丝,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还回去了。 管家三叔明面上不说,心中大概也能清楚一二。 南锦心想:他虽没去一起去京城,但肯定找了心腹之人,将此事妥善处理好了的。 小翠宝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 “小姐,我只是一个丫鬟,龙纹丝的事,哪里知道清楚?只晓得耽搁了些日子,想必门路不好走?不过既然回来了,那一定是解决了的——对了,小姐,与我们一起回程的,还有兰陵将军呢!” 南锦有些诧异,不过转瞬了然。 当时在京城,自己已经向长姐表明了心意,这三月择婿,早就告诉她结果了。 无论是为了人皮案,还是为了胞弟的人生大事,她总归是来一趟青州城的。 只是姬应寒还盯着柳家和戍南王府两个大小姐呢。 青州城这一系列的云波诡谲,都是冲着她和柳如丝去的,南锦希望她小心谨慎,一切平安。 “人在哪儿?” “自然回别院了,王妃都不知道将军回来了呢!母女一别多年,大概是要好好叙旧的——临别前,将军吩咐我给小姐带话,择婿宴她会来的,让你不必紧张,一切由心做主就好!至于未来如何,彼此携手扶持,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小翠宝似懂非懂,只是照着原话念一遍。 南锦睫毛一垂,压低眼中涩意,心中第一反应:要让长姐失望了…… 长抒一口气,她轻拍小翠宝肩膀: “走,回去洗漱一番,我还等你伺候呢,把什么小翠、小宝什么的,尽快弄走。” 小翠宝哈哈一笑: “可是伺候的不好?还是小姐只喜欢我这个翠宝,换了别人,都不喜欢呀!” “是呀!所以,你抓紧呀!” “嘻嘻。” 小翠宝十分满足~ 她掸了掸身上的浮灰,小心翼翼挽着南锦的胳膊,与她相挟,一并回自家院子。 220 给他一封书信 翠宝美美洗了一个澡,并不觉得疲倦,换身干净衣裳,又开始勤勉伺候着南锦。 她决心,要把这好几个月落下的体贴细致,尽数添回去。 南锦也乐意被她伺候。 她轻纱薄衣,侧卧横在一场软塌上,枕着瓷枕,嗅着沁脾的沉水香,时不时吃上一块时新的瓜果,然后,一直凝望着菱形窗牗怔然出神—— “翠宝,你喜欢先苦后甜,还是及时行乐呢?” 突然,南锦问了一句圣人都很难回答的问题来。 小翠宝正在给南锦修指甲、涂蔻丹呢,乍一听,不免有些懵逼。 想了想,她自行转换成了另外一种比方,缓着声回道: “小姐你为何这么问呀?我只知道,小时候家穷,兄弟姐妹的吃食是早定好的,一碗秫米粥,半个热甘薯,自家腌的大酱啥的,难得吃上一点肥肉腥儿!真有了,我一准把好吃的留到最后,把不好吃的全吃完,再好好享受最后的一块油滋滋的肥肉~” 小翠宝跟着南锦,早不愁口腹之欲了,但在说完这些话后,还是情不自禁吞咽口水。 可想而知,小时候那块肥肉,真的给她留下了深刻美好的印象。 南锦被她的比方逗笑了。 轻戳了她额头一记: “你也说了,你兄弟姐妹多,不怕人家盯着你碗里的肉?” “我凶!他们不敢~再说了,是我的就是我的,这么容易叫人抢走的,我也不稀罕!” 南锦噗嗤一声,终于纵意的笑了。 小翠宝言之凿凿,可在南锦心里,这一块肥腻的油肉,至始至终,都被冠上了孟天枢的名字。 她可以选择不顾一切嫁给他,及时行乐—— 乔夫人的手段并不高明,三天时间,无论是接生婆还是小葵,她都有办法。 当然,她也可以选择自由,选择藏下花前月下,儿女情长,等到一切风平浪静,她有足够的底气,能与他并肩而立时,再论婚嫁。 无非一个选择罢了。 她之所以犹豫,也是出于夜长梦多的一丢丢不自信。 毕竟惦记孟天枢的人有点多哇! 可小翠宝的话,算是点醒了她,有什么大不了的,至少她凶呀! 孟天枢是她要留到最后吃的肥肉,谁中途扑上去,就等着死~ 要是孟天枢自己熬不住,更应了那句话:注定不属于我的,我也不稀罕。 想通了,更释然了~ 南锦胳膊微微一撑,从软塌上起身,她吹了吹刚做好的指甲,道: “翠宝,伺候纸笔,我要给世子写一封书信。” “呀,情书么?”小翠宝星星眼。 “分手情况说明。” “???啊?” “你不懂,研磨就是了。” 南锦撸起袖子,露出洁白藕臂,端坐在书案后,温柔措辞。 想过很多委婉的语句,都她总觉得缺了什么。 最后南锦发现,迂回解释并不适合自己,还是决定正面暴击比较好。 什么甜言蜜语都不必说,只需告诉他:她的计划,还有她的决定。 最后在信末添上一句:你若不弃,我此生不离。 纸笺泛着一股幽淡的沉水香,南锦小心折叠好,封缄信封,交给翠宝。 “这一次特别要紧,就不让填海送了,你亲自去一趟王府别院,一定要亲手交到世子手中,可明白了?” 小翠宝见南锦一番正色,自知要紧,颔首道: “小姐放心,你写了这么久的情书,倾诉衷肠,我保证完成任务!” “……” 南锦总觉得哪里不对,又没法跟小翠宝解释什么,只能再一次叮嘱: “快去,现在就去。” “好~” 小翠宝把‘情书’小心揣好,掩门出去了。 南锦望着梳妆台上跳跃的火烛,心绪摇摆,她晃了晃头,驱赶了一些莫名的情愫。 深吸一口气,她柔夷轻抬,从妆奁中拿出四姨娘给的小瓷瓶,心道: 还是要干正经事呀! 221 肉麻情书 小翠宝漏夜出门,恰好一场春雨淅沥,滴答滴答,从廊檐下挂垂下来。 她搓了搓手臂,举起搁在边上的油纸伞,迈着小水汪子,走偏门出了南府。 因为孟天玑的关系,王府别院比从前更是戒严三分—— 小翠宝站在雨下,等着魏八斤出来接她。 半响后,魏八斤才匆匆而来: “翠宝,你咋来了?” “我来替我家小姐送信,世子在么?” “真不巧,我家少爷出去了!你要送什么?转交给我罢。” “不成,我叫小姐交代,一定要亲手送到世子手上。” 小翠宝牢牢揣着信笺,不肯轻易交给魏八斤。 魏八斤面露难色,欲言又止,但见小翠宝也是可怜,身上叫雨水淋湿了一片,便左右环顾一番,压低了声道: “我家少爷去红袖楼啦!” “啊?” 小翠宝低呼一声,满目诧色,甚至还有几分为南锦抱不平的愠色。 什么嘛,三天后就是择婿宴,小姐是肯定选他的,他怎么还去烟花柳巷地! 魏八斤一看翠宝误解了,生怕南锦那边发飙,少爷责怪,忙解释道: “不是不是,是大小姐回来了,红袖楼不是还死了一个么,少爷陪她再去看看,可不是寻欢作乐呐!” “那、那地方我怎么去?” “我陪你去,我给你拿进去,什么了不得得东西,差这一时半刻?” “哎,说了你不懂!” 小翠宝略微羞赧了些,神色暧昧。 魏八斤只一眼就懂了,嘿嘿笑着,露出整齐了的八颗牙齿: “了不得,哥哥我办事,你放心,你随我一起去,看着我交给他。” “恩,好。” 小翠宝略举了举伞,让魏八斤一起避雨,俩人碎步入夜,踏着一地昏色,去往红袖楼。 …… 雨夜静谧,红袖楼外却灯火通明,招揽声声。 翠宝没有穿男装不好进去,魏八斤问她拿了信笺,站在大门口道: “放心,我立刻进去找我家少爷,一准把南家大小姐的心意传达到!嘿嘿,其实呀,南小姐不说,我家少爷心中也有数~这缘分来了,还真是挡不住啊,只可怜了我家大少爷,这两日都未曾见人,不知躲哪里伤心去了?” “诶,你废话少说,还不进去?” 小翠宝探头探脑,对一处风月之所,又是鄙夷又是好奇的。 “哟,魏爷怎么又跟着来了?世子不是嫌你聒噪,打发回去了么?” 柳晚晚一身碧色轻纱裙,腰身纤软,眉目动人。 她轻轻依在门柱边儿,顾盼之间,娇韵横生,妩媚之意是融嵌在这一方门庭楼宇中的。 魏八斤讪笑一声: “有事有事。” 他回头看了一眼翠宝,手中攥着信函,迈步进去。 柳晚晚娇嗔:“什么宝贝,叫我看看。” 说罢,就去夺着玩。 翠宝气得在门外跺脚:“不去碰我家小姐的信!” 柳晚晚睫毛轻颤,悻悻然松开了手: “我当是谁家的丫头片子,原是南家大小姐身边的人,惹不起惹不起。” 魏八斤借机上去,搂了一把柳晚晚的腰肢,狠狠一掐:当真是香软。 “好姐姐,替我备些茶饭糕点,丫头淋雨啦,又冷又饿的。” 柳晚晚斜睨了一眼翠宝,笑着道: “你倒是会心疼人。” 说完,深深看了一眼这封信函,然后举步走了。 …… 魏八斤提着湿漉漉的下摆,噔噔上了二楼。 这会儿,大小姐和少爷还在屋中说话,他可不敢打扰,只好挠头等候着。 柳晚晚用竹篾篮子,装了些软糯糕饼,还有一罐温热的油茶,纤纤玉指提着,娇声道: “这茶凉得快,心疼小丫头,就快些送她回去。” 魏八斤从二楼的窗牗处探头,见小翠宝还撑着伞站在,恩客姑娘迎来送往,显得她格格不入,紧张忐忑。 再来少爷也不知啥时候能好,魏八斤便道: “好晚晚,交给你办了,都是些肉麻的情话,千万别叫外人看了,否则南家大小姐一准杀了我,哈哈。” “拿来——” 柳晚晚手一摊,魏八斤殷勤送上信函,换了竹篾篮子,跑下楼讨好翠宝去了。 他下楼的动静不小,噔噔噔的。 柳晚晚轻依在窗边,见魏八斤领着翠宝丫头走了,她这才拆开信封,抖开信笺。 淡扫了一遍,嘴角便勾起一抹隐晦不明的弧度。 222 择婿宴 孟天枢从房间里出来,一贯苍色的脸上,多了几分从容的释然。 在这里,他服过臣子蛊的解药,痛不欲生;也是这里,他和皇帝有了君子之约,孟家的宿命,未来尚有一分希望。 倒是孟天玑,一向坚定的眸眼中,露出了犹豫踯躅之色。 俩人一前一后出来,撞见还靠在门外的柳晚晚—— “你怎么在这里?” 孟天枢寡淡开口。 入鼻处,是一股烧纸的焦味。 柳晚晚诧异回眸,笑得花枝轻颤,不掩眉目间风尘俗气。 “无聊之人,写来的无聊书信,真正肉麻……你若不弃,我此生不离?啧啧,吃多了酒,昏了智,人皆说戏子无义,婊子无情,我既不会信这一番话,也不会为谁付诸一生,情爱之事,转瞬就变……世子您说,这可是个笑话?” 孟天枢与她并不熟稔,也不屑应话。 眼尾光芒冷寂后,他苍唇轻抿一抹鄙夷,只淡淡一句: “夜深,姑娘该歇了。” 柳晚晚笑得意味深长: “红袖楼的夜,这会儿才算刚刚开始呢~” 孟天枢不再言语,眸色略深,看了眼柳晚晚一眼,和孟天玑一同离开红袖楼。 * 三日后,南府宴请。 黄昏日傍,倦鸟投林。 天上赤霞色的流云,给南府的处处廊檐飞角,镀上了一层箔金色。 席面摆在后花园的水榭上,回廊曲折,接花叠石,三月里的明媚花色,阵阵暗香浮动。 南稷山虽然病了,却十分重视今日宴请—— 婢女们被准许穿明媚一些的春衫,簪花涂粉,笑如银铃。 家丁们则格外卖力,前后奔走,招待来客,三叔更是请了一个小戏来唱堂会,热闹非凡。 柳家的人早早到了,柳清觞和柳如丝各有各的积极。 柳清觞为了孟天玑,柳如丝呢?大约是为了看好戏。 戍南王府的人还未至,乔夫人等得焦急,催着小厮去长街外等着,一见到车驾,就立刻来禀报。 至于南锦—— 从早上晨起后,一直‘躲’在房中装扮,真有几分要出阁嫁人、新娘子的娇羞感了。 …… “哎呀,小姐,你怎么还在打算盘?不装扮啦?” 小翠宝急得直跺脚。 外面的人不知道,以为她家小姐正卯足劲儿打扮呢,势要艳压群芳,妥妥的当主角儿。 可偏是她知道,自家小姐这三天有多忙! 忙着打算盘珠子,忙着盘算银子,忙着撰写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反正,她不懂,也不敢问。 大约猜想:小姐要嫁人了,估算自己的嫁妆呢? “别催、别催……快好了。” 噼里啪啦,算盘的玉石之音,显得十分清脆。 长抒一口气,南锦总算从一堆算纸中抬头,把自己未来的路,大致描了个轮廓出来。 最后一天当这个南家大小姐,不能光着屁股走。 能带走的,全是日后翻身的资本,不能带走的,她自然也不强求了。 这三天,她已让荆禾典卖一些无关痛痒的首饰、去钱庄另开折子,以梦锦这个名字存了进去。南稷山给的零花钱,这些年用了不少,也有攒下来的,一并挪取出来,买了大量乌木、茶叶、丝绸,也以梦锦的名字,囤到货栈仓库去。 除此之外,她手中还有一个飒风,整个南岭埠头的地皮,还有当时和海事局交易的一纸合约。 相比南府偌大的家业,她这点东西,真的少的可怜—— 可却是实实在在属于她一个人的。 “好了,什么时辰了?” 将桌上的纸屑收拾了,南锦终于搁笔,揉着眼睛,隔着东昌纸看向窗外灰。 “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开席啦!” 小翠宝叉腰,下巴一努,示意屏风上那一摞晚上要穿的衣裳,香薰都烫过好几遍了。 南锦歉意一笑: “半个时辰,足足够了,不就换个衣裳么?” “啊?小姐,你不沐浴了?颜色不挑啦?脸也不敷拉?” 小翠宝震惊了。 平时,南锦出门买个菜,都少不得一星半点的将就,怎么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如此敷衍呢? 一听还要敷脸,南锦心中暗叹: 有啥好敷的?今晚上是去丢脸的,敷得再嫩再滑,也是浪费。 358 守妻一夜 选妃当日,南锦天不亮就醒了,无论再怎么点宁神香,也不见半点困意。 她烦躁用手肘支起身子,推开窗牖,让凉爽的晨雾,一阵阵透进厢房里。 笃笃。 有人叩响了窗子,吓了南锦一大跳,紧张拉过锦被,下意识遮掩在胸前。 不过转念一想,她又觉得多此一举,水榭又没外人,除了小鹿就剩死病娇,秦城是绝对不会天不亮来敲她的窗! “睡不着?” “……你猫在外面干嘛?!” 果然是某人。 南锦手一松,把被子掀飞出去,趿拉着拖鞋绕到床尾,用力推开另一扇菱花木窗。 角度正好,得以看见站在窗外廊下的孟天枢—— 白衣不染尘,宽袖缘口处,被晨露润湿,斑驳出一朵朵水杏花。 衣裳因为吃水发重,有了垂坠感,更加衬得他身形清矍,形销骨立,一看就是缠绵病榻的病人。 回眸淡然一笑,风流蕴藉,落拓不羁。 南锦觉得,好似一阵风吹来,他便要羽化登仙,原是饮露食风,不甚下凡的俊美谪仙。 孟天枢失笑一声,伸手揉了揉南锦不曾梳理的头发: “这么痴痴看着我做甚么?” “怕一阵风,把你刮跑了。” “现在流行瘦不露骨的,越是清矍,越是风流,箭袖劲袍早已无人问津,宽袖逶迤的锦袍,却供不应求,你说呢?” 孟天枢眉目清朗,意态从容。 南锦撇了撇嘴,也不怕戳穿他,叹惋道: “错了,是因为你,九州女子十有八九,借倾慕你这张皮相,你是如何,风气便是如何。其它男子若不学着你,可讨得到女子欢心?女子注定得不到你,嫁一个低配版的孟天枢,十里八乡说出去也算有面子……啧啧,可见你,多少男子为了学成你,成天在家里饿肚子呢!造孽啊。” 说是戳穿,其实无形中更是捧他一捧。 孟天枢懂得投桃报李,隔着窗子,挑起南锦的下巴,落下轻柔一问。 他眉目中坠着星辰,笑意从容: “这般男子,却钟情与你,你模样如何,不当九州女子模仿么?” 南锦忍不住嘴角上扬,可细细一品,又品到了一股酸涩。 她拍到了孟天枢的手,阴阳怪气的开口: “知道孟天枢钟情与我的人,这世上能超过一只手么?我说呢,这后宫莺莺燕燕,宫娥翩跹,全然与我不似相同,仔细看来,竟是飘絮娇娇弱弱的清柔样子!” “哈哈,酸!” “现在才哪儿到哪儿,莫要忘了,今日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去市集买个白菜,左边的粗白,又边的瘦蔫,娘子,你说为夫选哪个好?” 把选妃类比成挑白菜,南锦用力忍着笑,眼底荡漾的波光,却是泄露了情绪。 她捂着嘴角,眼波媚态,似嗔似娇: “既是白菜,全选了呗!” “那还是不行的,其中一只白菜是娘子自家地里种的,我不能拱了去。” 这下好了,见他自比拱白菜的猪,南锦便再也忍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孟天枢伸手,揽住她的肩膀,轻搓了搓,低声道: “时辰还早,你再去歇一歇,寻常的一日,何不放在心上?” “恩,你也回去,这会儿风又湿又冷的。” “好。” 孟天枢目送南锦重新关上窗子后,这才重重打了一个哈欠,抖着宽袖,回屋去。 怕她夜里睡不好,为今日选妃的事上心、难过,他几乎整夜都守在窗外,候着屋里的响动。 虽然彼此都知道这一场选妃究竟是为了什么,可他还是担心,担心她心里会有任何一丝不畅快。 他宠她、爱她,所以,自然也就不容这一丝一毫的不畅快。 359 春日宴 皇城内苑,只有九五之尊才有资格三年秀选,名正言顺用“选妃”二字。 ‘三月选妃’这一说,虽是传了几月余,精彩纷呈,九曲回肠,可真到了这一日,还是不敢用‘选妃’二字,只是用‘春日宴’来替代了。 这春日宴了不得,不仅仅由包太妃主持,天玺皇帝姬天策会来,摄政王姬应寒必然也不会缺席。 除此之外,还有远道而来的戍南王府王妃阮红玉、兰陵将军孟天玑。 其它亲近官员,王公贵胄,但凡受邀拜了帖的,无不早早到了,不敢不至。 春日宴在后花园里举行—— 左边是雕栏玉砌,青墙黛瓦,斗拱飞檐的内廷宫苑,右边是回廊曲直,花色明艳的亭台水榭,与流月水榭毗邻,只是一桥之隔。 宴会场中,花团锦簇,春色浓重,远远深吸一口气,是沁脾入心的阵阵暗香。 一河之隔,南锦纱衣蒙面,竖着双环垂髻,衣衫和碧色飘带,所用材质十分特殊昂贵,她用了轻薄如蝉翼的胧月纱,衬在雪肤云鬓处,显得仙意飘诀,不胜人间烟火。 婢女已是如此,主人更是风光霁月,风流昳丽。 孟天枢一身雪缎夹衫,天青锦缎坎肩儿,平肩一排水碧色润玉套扣。 他一手拿着水墨折扇,另一手负在身后,与南锦一前一后,站在扁舟上,在众人惊艳的目光中,缓缓靠向春日宴的岸边。 “早知道,再取些花瓣来,边行边往你身上撒了。” 南锦双手执着玉骨长柄熏香炉子,似笑非笑。 炉子是铜制的,缕空处的双孔,有两股白烟交颈缭绕,与水上雾气浑在一块儿,衬得俩人与扁舟,似是从山水画境中出来的一般。 孟天枢抖开折扇,挡住了自己无奈的面容。 他只是提了一提,希望自己出场的方式,能够‘不靠谱’一点,符合纨绔人设一点,实在没料到,南锦竟用了如此浮夸的方式,实在令他心情复杂。 “……足矣足矣。” “差强人意~条件有限,众人皆知水榭只有小鹿一个丫鬟,不然,我定要再找个七个会轻功的女子,合力抬着你坐的轿辇,从水榭跃身,脚尖垫着水面,一路飞过去才算完美~” “……” 孟天枢低声一笑,回眸反问: “那你呢?” “我,我当然坐在你边上,不停的往外天女散花了~” “真是谢谢了。” 孟天枢长抒一口气,无比庆幸那一句‘条件有限’,心中腹诽: 明明一颗玲珑心,去年青州城桂香楼的秋宴,她和箬丹的心思,堪称一绝,霞洛宫粉、蝶吻口脂走俏九州,千金难买。 怎么用在他的身上,就如此艳俗浮夸? 转念一想,孟天枢眉眼上挑,背在身后的手,又快又转掐上了她的纤腰—— “莫非……你是故意的?” “嘶……” 南锦站立不稳,险些翻船,她忍着笑,一边求饶,一边去捉他的手。 “不敢,我就这点本事,世子气质如九天谪仙,我往这个方向上靠,哪有不对的?” “……” “哎,是我错了,是我错了,马上靠岸了,大家都看着呢!饶了我——相公~” 一声娇滴滴的相公出口,孟天枢才觉得受用些许。 他松开了骚扰她的手,好整以暇的立着,一振宽袖,好似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倒是南锦,东倒西歪了一阵,发髻歪斜,面纱外的眼眸,秋水濛濛,娇嗔着委屈。 孟天枢不必回头,就只她当下体态表情,心情大好,不忘叮嘱一句: “这错记下了,回去再与你清算。” “……呸。” 南锦在门口小声嘀咕,脸颊泛着微红。 * 靠近河岸,众人被孟天枢‘装逼’的出场方式,吸引了全部目光。 不自觉为俩人让开一条道,一时间,竟连窃窃私语声都消弭无踪了。 南锦在孟天枢身后亦步亦趋,虽目不斜视,可余光处,还是不停逡巡着—— 包太妃和皇上已经到了,端坐高台主位,本在有一言没一语的说话,看得出来,姬雍还是挺尊敬包太妃的。看到孟天枢来了,包太妃当即沉下了脸色,不再言语,姬雍倒是笑容淡淡的,眼底漆色一片,深不见底。 这还是南锦第一次见这位天玺皇帝——她印象中的少年皇帝,稚色未脱,或是张扬武断,或是怯弱胆小。 但座上的这一位不同,他已有了帝王最基本的一套面容,深不可测的心思,还有收放自如的喜怒情绪。 他完全有能力,和姬应寒一较高下,左右整个朝局至少一半的势力。 “来了?”他笑着看向孟天枢。 孟天枢作揖行礼,宽袖逶迤及地,人还没跪下去,姬雍便道: “不必了,你身子弱——赐座!” 皇帝话音落,太监就搬来一把太师椅,稳稳摆在了高台下首第一位,而他的对面,便是权倾朝野,说一不二的摄政王专座。 孟天枢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大方道谢后,撩袍坐下。 小太监不敢犹豫,忙又捯饬着小碎步,去把桌案一起搬了过来。 一应蜜饯果盘,茶盏碗筷,玲琅安排妥当。 南锦乖巧站在一边,轻扯了扯面纱,低垂着眸眼。 姬雍睇了目光过来,声音是少年的清朗,可语速沉稳缓慢,拿捏人心。 “天枢身边的婢女,一个比一个水灵伶俐,这一个虽不见全貌,却有佳人风姿。” 包太妃轻哼了一声,毫不掩盖自己口吻中的阴阳怪气: “竟佩了面纱赴宴伺候……藐视君上,目无宫规!” 孟天枢浅淡一笑,唇瓣抿着半分委屈道: “草民实在冤枉,水榭寂寥,不敢拘了其它佳人,陪在草民身边的,只有小鹿一人。实在是数日前,太妃夜访水榭,惩处了我这不懂规矩的婢女,她有伤在身,不敢污了皇上、太妃之目,所以便佩戴面纱,谨慎伺候。” 皇上哦了一声,回头看向太妃,似笑非笑: “这件事,朕也有所耳闻,太妃替朕教导后宫,实在辛苦了。” 包太妃怎么听不出来其中讽刺之意? 她端起茶盅,抿了一口,烫到了唇,不悦将茶盏落在了手边案几上。 樱桃脸色未变,上来反手一触,忙呵斥添茶的小丫头: “混账小蹄子,越发不会当差了!烫着了太妃的嘴,你担待的起么?” 包太妃抬手,示意樱桃不要责骂了,淡淡开口: “烫着了,少说几句就是了。” 皇上抿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不再纠结面纱的问题,而是坐直了身子,扬声问: “皇叔怎么还不来?” 伺候的老太监躬身回道: “摄政王爷在宫巷里遇上了戍南王妃,还有兰陵将军,许是说话耽误了时间——哦,万岁爷,人来了!” 遥遥一指,南锦亦跟着老太监所指看了过去。 绝美无双的姬应寒,今日一身惯穿的绛紫蟒袍,发丝张扬,眸眼冰冷。 阮红玉按品大妆,一脸忧思跟在身后。 倒是许久未见的天玑和清觞俩人,不远不近的挨着,彼此间有着一道克制的距离,七分克制,还有三分真情表露,便是这三分,恰恰流露出俩人现在反常的关系…… 南锦眸子一眯,嘴角轻扬。 360 非南府女子不娶 姬应寒一到场,周遭氛围突变,窃语声一下子小了下来,所有人寒蝉若惊,生怕惹了他的眼儿,事后没有好果子吃。 对于这位只手遮天、阴晴不定的摄政王,大家都是怯弱、害怕的份儿。 “臣——参见——” 撩袍捧手,姬应寒动作缓慢,想要给皇帝姬雍行礼。 皇帝一脸和煦笑容,却说着皮里阳秋的话: “皇叔快快免礼,赐座!” “谢皇上。” 姬应寒压根就没想行礼,身子骨挺得直直的,眼角处,是怠慢的轻讽。 倒是他身后的阮红玉、孟天玑等人,规规矩矩叩首行礼,山呼万岁。 等见过了礼,所有人入席,姬雍这才举杯开口道: “皇叔珊然来迟,叫朕好生苦等,你不来,这席可开不起来。” 这话,给足了姬应寒面子。 皇帝坐的春日筵席,竟要等一个臣子王爷至,才能名正言顺的开席,若不是皇帝亲口说这话,放了任何人讲,都是诛九族的僭越大罪。 姬应寒面上淡淡的,习惯了小皇帝卑弱的场面话儿。 若非知道这小兔崽子私底下的本事,差点叫他糊弄过去——表面谦卑谨慎的样子,肚子里,却是深谋远虑的帝王心计。 淡淡扬手,道了一句: “这春日宴,戍南王府嫡世子才是主角,本王不过借道春风,讨杯喜酒喝,来与不来,有甚关系?” 姬雍把目光投向了阮红玉: “哈哈,若是天枢选了柔则郡主,便成了皇叔的女婿,亲上加亲,这喜酒,该是朕问你讨才是——” 姬应寒寒眸一眯,紧迫看向不怎么熟稔的‘女儿’飘絮。 飘絮感受到了那样阴寒的目光,身板不由一颤,畏惧着低下了头。 包太妃咳嗽一声,将矛头对准了孟天枢: “哀家虽远在京城,可对世子之名也有所耳闻,听说世子在青州,原也定了桩婚事,兄弟两个非南家长女不娶……还弄了个三月择婿的名头来?” 周太监在边上,深知包太妃想要戏辱天枢的念头,便搭腔道: “可不是么太妃!那个南家大小姐,可是远近闻名的纨绔草包,奢靡无度,挥霍败家,本想着咱们世子一表人才,家门显赫,她定是要选的,岂料,她偏弃了香雪兰不要,簪了一朵芍药,跟着外出养子走了!” 包太妃脸色舒缓,低低笑了一声: “什么南家大小姐呀……” “是是,最精彩的来了,这女子跟二小姐都是冒牌货,气得南老爷不久就撒手人寰啦!再然后,咱们世子没办法呀,该娶的还得娶,又和南府庶三小姐搭上线了,谁能想到,拜堂一日,这庶三小姐却死——” “够了。” 阮红玉在一边听不下去了,冷冷发声,威仪目光射向周太监,逼着他当即噤声。 不过仗着有包太妃撑腰,他还是硬着头皮,小声道了一句: “那私生的二小姐,如今现成了柔则郡主,和咱们世子爷,可是了不断的缘分呀!也不知为什么,戍南王府,还非南家出的女子不娶了?” 这句话,问到了最痛之处,阮红玉虽目露寒星,唇线却紧抿着,不再叱责。 …… “谁说的,戍南王府,非南府女子不娶?” 姬应寒桃花眸一掀,眉宇间,是风情万种的嗤笑冷意。 他扬手一指,点了点飘絮道: “这丫头,虽被我认了回来,不过毕竟是南府长大的,性子性情,与我也不大相似,倒是和南稷山有三分相像,小家小户的低伏样子,配不上戍南王府一门煊赫,我看……世子不如另选罢!”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诧异。 什么什么,姬应寒竟然把世子妃的位置拱手相让了?那当初,为何把柔则郡主拉下水? 包太妃也目露惊讶之色,一直以为姬应寒是对手,竟没想到,竟是盟友? 361 星盘定命 南锦听了这话,眼皮微掀,对于姬应寒的拱手相让,也是心中诧异的。 哪怕她心里门清儿,让柳晚晚扮作琅嬛样子嫁与孟天枢,就是他的谋划,可当众拒绝,逼着孟天枢去选,这也太过心急,太过直白了? 或许,浮屠塔之行已经万事俱备,势在必行了。 姬雍皮笑肉不笑,一双手拢在袖中,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玉石扳指。 他噢了一声,看向孟天枢的目光中,含着一抹戏谑的暧昧: “是么?可朕怎么听说,世子和柔则郡主感情甚笃,已鸿雁定情,私通终身……皇叔忙于政务,许是疏忽了郡主,不曾与你说过心里话?” 姬应寒哈哈一笑,完全不给皇帝面子: “宫里妇人捕风捉影之语,怎也入了皇上的耳?入了便罢,怎也信了?”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人就在这里,皇上尽管问来,若是世子真选了本王那个不成器的郡主,本王难道还能吝啬那一百二十抬的嫁妆么?” 姬雍眼底幽光暗灼: “既说定了选妃,旁人就不要置喙了,皇叔亏欠女儿太多,朕亦有怜爱之心,若天枢果真非她不娶,除了皇叔那一百二十抬的嫁妆,朕亲自主婚,以公主规仪出嫁。”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怎么回事,怎么全反了? 明明琅嬛与皇上关系更亲近些,是名正言顺的王府郡主,飘絮是认回来的私生女,到底是不是,全由着姬应寒一个人说了算。 怎么姬应寒看中琅嬛,皇上却偏帮柔则,这不是全反了么? 其中葫芦里卖着什么药,实在令人捉摸不透,一脸惊诧、疑惑。 …… 南锦作壁上观,一双深眸中,波澜不起。 她再等,等一个“偶然”或者“突变”为这一场选妃盖棺定论,也为这两个人的博弈给出一个合理的理由。 场中气氛陷入尴尬之时,周太监捯饬着小碎步,从跨院月门绕了过来,面色复杂。 他上前,对着包太妃附耳几句,包太妃跟着沉了脸色。 “皇上。” 她唤了一声姬雍。 姬雍正手执酒杯,偏头看向了包太妃—— “皇上,观星阁三薪大师,合了天枢世子的八字、星盘,定了批语,他若成婚,必有大凶之兆,轻则王府不安,重则江山受累,这婚配之事,还需慎重。” 包太妃是妇人,更为迷信一些,况且这个三薪大师道行不浅,占星定命,从无误判。皇帝名义上亲政那一年,被请到了观星阁后,更是礼遇有加,十分受宠。 他说话的话,没人不敢尊信。 果然,姬雍听后,面容严肃,放下了手中杯子。 “朕以为,克妻之说,都是无稽之谈。” “皇上!你方才自己也说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关于世子天枢婚配一事,折腾了几回了?南锦被褫,南邺水暴毙而亡,岂非全是巧合?哀家将信将疑时,派人去问了三薪大师,恰逢他闭关占星,并没有当即回复,如今回复来了,不早不晚,恰恰好!” 深吸一口气,包太妃道: “依哀家看,这门亲事,还是容后再议的好!” 一边说着, 一边看向柳晚晚,目光中的警告,坚决告诉她: 这一次,不管再怎么喜欢,也绝对不宠着你了,宠你,便是害你!天下男儿这么多,非执着一个孟天枢做甚么? “胡言乱语!” 叱责声,竟是从阮红玉口中出来的。 南锦原本低垂的眼帘,一下子掀开了,心中默默给‘未来婆婆’鼓掌,好气势呀~ 包太妃脸上差点没挂住,说话都有些结巴: “你、你说什么?” 阮红玉噌得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对着包太妃行礼,然后不卑不亢开口: “我戍南王府一门忠烈,受神明庇佑,吾皇信任,凡是我孟家子孙,当得起,担得起,不信命格箴言,无畏星盘定命——太妃若准许,请那三薪大师出来,我要与他当庭对峙,好好问一问,依他的意思,我孟家不可再娶,是要我戍南王府香火无继,断子绝孙的意思么?” 众人皆知,世子天枢乃王府独苗。 长子山策是养子,最近也离家出走,不知去处了,若是今儿为了三薪大师这些话,撤去了婚事,那传出去,谁敢再与戍南王府结亲? 哪怕自己不怕死,也不敢冒着‘克害江山’的帽子,是不要命了么? 阮红玉这话极重,却又叫人挑不出错来。 身为王妃,身为人母,她自然有权力,有资格如此质问。 362 打一辈子光棍 场中气氛陷入焦灼,突然杀出一个三薪大师,叫所有人措手不及。 皇帝掩拳咳嗽了一声,转圜道: “大师喜静,从不酬酢,不必请了——” “皇上,是对峙,不是酬酢。” 姬应寒显然是站在阮红玉这一边的,桃花眼尾光芒冷寂。 阮红玉是当面怼回去,他就习惯不阴不阳,不把侄儿皇帝放在眼里。 以为弄出一个三薪大师,就能阻挡这桩婚事么? 包太妃看向周太监,严厉质问: “什么对峙,宴请,这是皇帝召训,谁敢不来?他既入了世,入了朝,便是我大业臣子,凭何推辞!” “太妃!奴才、奴才……” 周太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满脸为难之色,他不敢忤逆太妃,但也不敢得罪皇帝呀。 包太妃的耐心快速消融。 周太监无法,只好老老实实道来: “大师这般与我说,我早请他一并来了,可大师说,当年皇上请他入世,为国占星卜卦,筹谋国运时便答应过,他一人渡化,不为臣,不参政,所占之言信则信,不信则不信。他……他还说——” “还说什么?”包太妃冷冷问。 周太监瑟缩着肩膀,瞥了龙颜一眼,摄政王那边,他是压根不敢再看了。 “还说过不了多久,便有双辉阴月的天象,其间若不平稳度过,天显荧惑在心也无不可能呀!” 众人对双辉阴月还有些困惑,可鼎鼎有名的‘荧惑在心’可是大凶之兆啊。 轻则皇帝失位,重则帝王丧命,江山动摇,历史上统共没几次,可每一次都是摧枯拉朽,山河裂变的凶兆! 矛头直指姬雍,他再也坐不住了,脸色铁青,几乎是咬着牙道: “何、为,双辉阴月?” 周太监抹了一把头上冷汗: “黎明未至的一时半刻,东方供月,一阴一阳,二月争辉。” “……” 包太妃一掌拍在桌上: “戍南王府拱卫皇廷,我皇族为日,孟家为月,月不安,日何安?阴阳二月,定然指得是天枢娶妻之事,皇上,大师是你寻来的,他的本事,你最是信任,不可不信!” “可有解法?” 姬雍双拳紧握,一脸紧张之色,在场每个人都瞧得分明真切。 关于解法,除了皇帝之外,阮红玉,孟天玑,还有南锦都十分关切。 南锦心中暗自吐槽:什么鬼,难道一个皇朝的兴衰,全靠臣子一辈子打光棍来维持,这也太扯淡了? 虽说三薪大师神秘、牛逼的人设立得稳稳的,但南锦依旧嗅到了一股阴谋的味道。 要是换一个人,穿件破长衫,手里立着竹竿褂子,分分钟被当做骗子打出去了。 …… 周太监觉得自己嘴巴都不利索了。 三薪大师人虽然不来,话倒是交代的挺全面的,但凡问了,都能答的上来。 他卷起袖子,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特意换上郑重一点的口吻,让这件事可信度高一点。 “大师说,择一处福泽绵厚处,有命定的劫数,破了,自然也有解法。” 南锦听了,醍醐灌顶,心中大呼:来了来了,果然! 什么福泽绵厚之处,不就是浮屠塔么! 姬雍不假思索便道: “难不成,是朕为太后修建仙宫的福泽龙脉?” “这个……大师便没有说了!” “论九州,还有哪处福泽绵厚地?……天枢,你若要破这宿命之劫,与修建仙宫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朕现在,便封你为将作司卿,率众部前往龙脉福地,选址建陵!” 姬应寒眼皮狠狠一跳,看向姬雍的目光里,冷厉四射。 363 选她为妻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南锦心下了然,收敛神色,凝眸不语。 想来也难怪,姬应寒得到了浮屠塔的堪舆图,万事俱备,势在必行。 姬雍不甘落人一步,在图腾争夺上,未有赢过姬应寒,但鹿死谁手,还是得在浮屠塔分胜负的。 既然此行势在必行,那么他必定要安插自己人进去—— 虽然这种安插的手段,太过直接,几乎是当着姬应寒的脸面宣战。 不过胜负已经到了最关键一役,颜面如何,婉转与否,已经无足轻重了。 孟天枢虽有世子之名,可无奈缠绵病榻,常年累月服用臣子蛊,用来掣肘戍南王府,从无入仕的可能,贸然任命,难平朝野。 现在,借了选妃之名,引出这般宿命之说,将他个人与朝廷根基联系在一起。 姬雍在做任何决定,都是有情有理,完全说得过去的事儿了。 姬应寒也无法驳斥——事关江山稳固,便是一手遮天的他,也无可奈何。 南锦斜睨了姬应寒一眼,将他阴冷铁青的脸色,看在眼中。 心中道:姬应寒估计恼怒不止。千算万算,算漏了一个三薪大师,不谋党争,不涉朝局,不食人间烟火的修仙之人,竟然是小皇帝早就布下的棋子,这些年,把姬应寒全骗了过去。 只要骗一次,就这么一次,足够了。 …… 姬雍口述圣意,场中寂静无声。 虽然皇上名义上亲政多年,可朝廷上说一不二人的还是姬应寒,甭管是口谕还是旨意,没姬应寒点头,便不作数,没有用。 所以哪怕当庭这么封了,孟天枢也没有出来接旨。 姬雍很明白自己的处境,没有恼怒,只是自嘲一笑,转头看向姬应寒: “皇叔,你说呢?” “……” 姬应寒把玩着手心琉璃盏,寒眸不语。 他缓缓把目光移到了孟天枢身上,心思沉浮,半响后,再看到孟天枢微微上扬的嘴角后,姬应寒长眉一挑,身子懒怠往后靠,淡声道: “戍南王府功勋卓荦,本王可不忍见孟家后继无人,不过事关星象占言,还是小心一些为好,大师乃得道之人,既有解法,那便依着行事——不过。” 他拖长了尾音,顿挫转折,一双茶色双眸,射出锐利的眸光。 “不过……什么?” “不过世子身子孱弱,难担重任,还是从旁辅弼为好。” “那主事为何人,皇叔可要另遣钦差?” 姬雍眼皮一跳,知道姬应寒不会甘心作罢,定也要弄个自己人进去。 谁料姬应寒呵呵笑道: “修建仙宫乃国之大事,皇上孝心可表,不如就由臣躬亲代劳,略尽绵薄之力。” 姬雍拳头一攥,脸上表情险些没有绷住。 包括南锦在内,庭中众人哗然—— 万万没有想到,姬应寒居然亲自去了! 这一去前途不明,吉凶难料,连地方都还没找到,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放下朝廷、京城、权力离开,他怎么做到的? …… 不等姬雍再说什么,他抖落着宽袖,直接站了起来,漫不经心的口吻中,字字如刀。 “今儿是选妃,又不是拜堂成亲,既然此事尚有解法,又无盖棺定论之言,一个个丧着脸做甚么?依本王看,选妃和修建仙宫互不耽误——世子,你选就是了!” 南锦一直站在孟天枢身边。 她伸出小拇指,轻戳了戳某人的后肩,示意‘主人公’可以开口说一句话了。 别跟个‘睡美人’似得歪在一边,由得别人为他婚事指手画脚。 孟天枢一脸憔悴‘病容’,大概是长时间的久坐,令他难以承受,精神不济的样子。 他稍稍直起身子,意兴阑珊叹了一口气: “世人以为我乃天之骄子,姿容、家世,皆是难得,纵然身子不大好,娶一位心仪妻子还是不难的,谁曾想——哎,命苦。” “……” 南锦觉得他有点浮夸,把小拇指换成了中指,用力戳了戳他后肩背。 用动作暗示:少说废话! 孟天枢嘶了一声,颇为痛苦的捂住了后肩。 大家纷纷侧目,疑怪的看向了他—— 他双眸含怨,展开手掌,感受徐徐而过的三月春风: “风好大,吹疼我了。” “……” 南锦险些绝倒。 她也如愿看到众人复杂万分的目光,有怜悯,有嫌弃,更多的事可惜。 老天爷总是公平的,这般无双姿容交换出去的东西,大约是一具健康的身体,还有一颗正常的脑子? 孟天枢还沉浸在自己浮夸的表演中。 顾盼之间,已把一双含情眸睇向了一边的飘絮,一句话没说,已胜千言。 飘絮被吓了一大跳,承受不住孟天枢这样的眼神,时不时拿局促的目光,往南锦身上看来。 南锦拍了拍自己的心脏处,示意她放宽心,配合就是了。 飘絮虽然看懂了,但依旧紧张不已。 她目光躲闪,睫毛低垂。 到底曾经倾慕过的人,就算不曾爱重,被这样丰神俊逸的容貌盯着看,也是会害羞的! 就这样,两个人彼此都没有说话,可目光含情,粉颈低垂,摆明了一出‘爱而不得’的凄美故事了。 孟天枢见时机差不多了—— 他决然转头,唇色苍然,有一股动人心魄的病态之美。 吐出来的话,更是倾颓哀绝: “琅嬛郡主,莫敢辜负。” 至于飘絮,他再未提一言,短短八个字,已把自己的决定公布于众。 戍南王府的天枢世子,听了包太妃话,顺了摄政王的意,最终选了琅嬛为妻! 364 负心汉 春日宴结束,三月选妃尘埃落定,结果出人意料,却又情理之中。 舆论已经强势分为两派—— 有人觉得孟天枢选的好,选的妙,选的呱呱叫,论样貌才情,琅嬛皆胜飘絮一截,还有太妃、根正苗红郡主身份的加持,妥妥的门当户对,女才郎貌! 自然,也有人觉得孟天枢丫就是一负心汉! 明明跟柔则郡主私定终身,心意相通,却在春日宴上迫于各方压力,临阵脱逃,当了感情中最负心的逃兵,简直不可原谅! 除此之外,还有一派,大约是在春日宴当庭,见过孟天枢和柔则郡主最后眉目传情,含怨决绝的人——他们以宿命之言,觉得孟天枢是有苦衷的,宁愿放弃心中所爱,也不愿意拖累心爱的女人~ ‘真要克害谁,我希望那个人,不是你!’ 这是一句,多么动人的情话呀~ …… 南锦斜在美人榻上,翻阅着后宫某位不知名小宫娥攥写的《世子究竟爱谁》的言情小说,咯咯笑得不能自己。 水榭还是那个水榭,只是不再是囚禁雀鸟的金丝笼。 孟天枢恢复了自由身,冠以未来郡马爷的身份,甚至还多了一顶官帽,成了名义上为仙太后修筑仙宫的将作司卿,不属于任何部门,只听御上圣上一个人的话。 这些日子,他要忙与‘工作’无奈身子不行,只能叫人用玉辇抬着走,加上实际上的老大是摄政王姬应寒,某人就彻底沦为了摆设—— 用南锦的话说,他丫就是一吉祥物。 门吱呀开阖,春风吹了几片绿柳入室,点缀着窗明几净的青玉石案。 南锦头未抬,一心沉醉在话本子里,菱唇微掀: “哟,郡马大人来了?结束了一日公务,辛苦你了,坐下喝口水。” “……” 孟天枢听出了她言语中浓浓的调侃儿,苦笑一句: “你也不知心疼我,还要本大人自己斟茶蓄水?” 南锦听他自称大人,白眼一翻,鼻音更是懒洋洋的: “我心疼你,谁来心疼我?都说你身体羸弱,手无缚鸡之力,偏真相只我一个人知道,吹了灯烛,落了床幔,怕是活鸡都能拆骨啖肉?” 孟天枢眉似山峦,灿然若笑,不住点头: “如狼似虎不假,但也挑食,要属似猫似狐的最为甜口~” 南锦脸一红,头一偏,不再鸟他。 直至手中话本子被孟天枢抽走,她才支颐抬头,似笑非笑问他: “怎么,郡马爷也感兴趣?说真的,写得不错~飘絮如何如何痴恋,你又如何如何苦衷难言,为了挣脱宿命的枷锁,忍痛割爱,挥剑斩情丝,我瞧了,我都要哭了~” 孟天枢反手执书,粗略看了一眼,笑道: “敢想敢写,就是用词粗糙,竟无一笔落寞,在我无双姿容上?” “大人美貌,举世皆知,不必赘述了!” “言之有理,不过——” 孟天枢把书卷了起来,不轻不重落在南锦额头上: “宿命是真宿命,抉择却是扯淡,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弃了所爱之人,怕是要辜负这一段凄美故事了。” 南锦眉眼妖娆,挽上了他的袖管: “看他人,越曲折越心碎方觉得此情不渝,换了自己,只想三餐四季,平淡白首……你说是不是呀,相公~” 孟天枢落目,不想说话,只想吻她。 南锦娇笑一声,偏首躲开,动作利落从美人榻上下来。 “郡马爷自重,这还开着门呢~妻未娶,就想纳房中美婢?《世子究竟爱谁》的话本子妥妥要出续集了!” 孟天枢无奈摇头,不与她再玩闹。 他续了一杯茶水,撩袍落座,安静了下来。 南锦整了整衣襟,挨着他坐下,偏首问: “喂,有件事,怎一直没动静?” “什么?” “你的婚事落定了,长姐的呢?皇上……这就放过她了?” “她?” 孟天枢脸色突然变得不好,别扭生气,还有一丝幼稚的腹黑阴暗。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私定终身这种事,孟家儿女在行的很。” “啊?” 南锦咋舌,愣怔片刻后,仿佛听懂他在说什么了。 她缓缓捂住嘴,眼睛冒光: “天呐,清觞……也太有种了!” “……” 孟天枢的脸色越发青黑了。 365 家长会 宫外一处深宅大院,是先帝赏给戍南王府在京城的宅邸。 寻常日子大门紧闭,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管家,几个奴仆婢女,维持王府门面,时日久了,大家都快遗忘了这一处府邸。 当下,除了老王爷之外,戍南王府的王妃、世子、大小姐全到了京城,终于,这死气沉沉的宅邸,恢复了该有的富丽、生气。 送走了一茬茬登门拜访的拜客,阮红玉身体疲乏,借口歇下了。 她留下天玑主持,天枢从旁帮衬,未有什么担心的。 真有什么担心的事,便是内务府已三番两次求见,为了天玑的婚事来的,阮红玉一直斡旋推脱,拿前线战事作为借口。 但她心中也明白—— 天玑的年纪摆在这里,无论她什么身份,军功煊赫,还是逃不过嫁人生子。背负着这样的身份、宿命,注定她的婚事只是利益博弈后的妥协,她自己做不了主,身为她的娘亲,一样无可奈何。 悠悠一声轻叹,阮红玉扶额,踱着缓慢的步子,回厢房小憩。 她走后,茶厅的气氛从沉默,变得古怪起来。 …… “关门。” 孟天枢冷冷道。 南锦站在边上,就差紧接着跟上一句“放狗了”。 吱呀一声,茶厅的门牢牢关上,天玑身边的红封,手持佩剑守在门外,不许任何人靠近。 屋里再没了外人,南锦长抒一口气,拉下了脸上的纱巾。 柳清觞抬头,觑了南锦一眼,唇畔略微尴尬扬了一下,感受到小舅子阴冷侧来的目光,他立刻敛眉垂目,老实乖巧的模样,像极了一只鹌鹑。 啪嗒。 孟天枢把茶盏放在茶几上,不轻不重的下落,清脆之音,扣在清觞心上,吓得他情不自禁的一哆嗦。 南锦在边上看着,忍笑辛苦: “你怕他做甚么?难不成,真觉得自己做了亏心事,对他不起?” 柳清觞扬眉,否认道: “你情我愿,算什么亏心事?” 这个面子,还是要挣回来。 又不是采花大盗,强迫占了天玑的身子,再说了,两个人势力悬殊,若非天玑愿意,他能近得了兰陵将军的身? 不过‘你情我愿’四个字,还是让天玑脸上染上霞绯,短短一瞬后,消散无踪,剩下还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淡样子。 “这是我自己的意思——” 天玑声音发紧,故作镇定的看向了孟天枢,笃然道: “提早让柳家采办药材,在南疆战事起后,用最快的决策跟我一起南下,为前线将士供给药品,与我并肩作战,朝夕相处……我不信这是巧合,你既默认了,或者极力促成了这件事,如今结局如你所愿,还有什么好说的。” 孟天枢一听,落拓不再,只是微微气恼道: “南疆若真起兵事,短短时日,你如何收服得当?难道敌军,只会一招蛊虫之毒么?明摆着是姬应寒拖延之局,要不是这一场兵事,你恐怕早就是宫中孟贵妃了,那时候,还顾得了这么多?” 南锦拐了他一记,笑盈盈对天玑道: “长姐,莫要听他言不由衷……只当他是个小孩,从来疼爱,宠爱自己的人,被别人抢去了,饶是他早知道,心里也会有别扭,我哄一哄就好了~” 柳清觞不停的点头,附和道: “诶,是的,迟早是要嫁人的。” 孟天枢正愁没撒火,某人自己撞上来,一道凌厉的目光,就这么飞射了过去。 柳清觞瑟缩肩膀,低头,不停的摸自己的鼻子。 天玑深吸一口气,对着孟天枢道: “而且,什么都不会改变,皇上一道旨意,我还是会进宫,你马上要去浮屠塔了,还是顾好你自己——这一生,你我皆命运棋子,只求子孙后代,再不为此所困,我愿足矣。” 南锦和柳清觞愕然抬头。 南锦率先拧眉开口: “长姐,你已经改变了,为何还要走那一条最错的路?” “天玑!我不许!” 柳清觞蹭得一下站了起来,天玑是他的人,天玑心里也有他,光凭这两条,她凭什么再嫁给别人? 天王老子阻拦都不好使。 天玑不敢正视柳清觞的目光,只是自嘲一笑: “后肩处的图腾,你已经记下了,我也任性了一次,余生如何,我不在意了。如果你真的心里有我,就随天枢一起去,去破了这场禁锢四大家族几百年的诅咒。” “我没有!” 柳清觞头一偏,声音干涩。 天玑拧眉: “你没有……?为什么?” “没看清。” “这么多次,你没看清?” “太暗了,我眼神不好。” “大白天的时候,哪里暗了?” “……” 南锦和孟天枢对视了一眼,只觉入耳之言,画面感实在太重。 所谓‘污言秽语’这个成语,她今天又成功理解了三分~ 127 贱人凭什么 袁宝的目的达到了,晾着柳如丝在门口吹冷风,杀了她的威风后,还是请她进去了。 美人轻哼声传来,暖舆车驾中伸出一只手,洁白如玉,纤弱无骨—— 边上的奴才忙不迭上前,用自己的后背为她充当下马凳。 柳如丝由丫鬟和乳娘搀扶着,稳当踩着奴才后背从暖舆上下来,然后,风姿纤纤般立在飒风门外。 扫了一眼建在翠竹间的飒风,她不掩轻讽之意: “附庸风雅,东施效颦。” 乳娘在边上应承着: “可不是么,若是大金大银就算罢啦,非学文人雅士,整个虚头巴脑的一套,以为立几根毛竹子,挂几层轻纱幔帐就与众不同了?哼,没个金刚钻,千万别揽瓷器活!” 乳娘叶三娘,仗着自己身份不同,说起话来也不怕得罪谁,冲得很。 偏是柳如丝很喜欢她,养着一条咬人的狗,说她心里想着,嘴上却不屑说的话。 身边的丫鬟也十分有头脸,名唤箬丹,父亲曾是京城金玉当的大朝奉,后落了难,她也辗转投奔金陵,成了柳如丝身边的丫鬟。 她通晓各色古董器玩,字画瓷具,算是柳如丝的一双眼睛,花钱逼格的最后保障。 这一次特意带着箬丹,柳如丝心里有底的多。 乳娘见自己这样掰扯,柳如丝没有反对,就更加嚣张,扬声道: “箬丹,小姐带着你,可不是让你乱说话的——你有些本事,当要忍住才好,看到不合时宜的摆件、赝品,少说为好,给人家呐,留点颜面~” 箬丹眉目间是一丝清冷高傲,淡淡点头: “是。” 柳如丝立在门外一言未发,可眼波流转,挂在嘴角边的笑意,似嘲似谑。 “进去。” 声音如黄鹂般婉转清越,莲步微移,率先进了飒风的大门。 * 到了茶厅,只有一个老妪接待,穿得灰簇簇的不甚惹眼,乍一看,还以为个村妇呢。 叶三娘扫了她的背影,见她还在擦拭茶案,拧着眉道: “南家大小姐怎么让一个乡下婆子来奉茶?南家是没人差遣使唤了?” 那老妪没回头,只是冷着声笑: “我与你一般大,我是老婆子,你又是什么?” “哼,我可是柳大小姐的乳娘,岂是你这种乡野村妇可比的?还有一个身份,说出来吓死你,我家可出过天家人,乳过当年的太子呢!” 叶三娘还在沾沾自喜,突见那个乡下婆子转过身来,险些没吓死。 站在自个儿面前的,竟是自己日日炫耀的表姊妹——乳过当今天子的那个! “你、你——” “这般巧?原是老身年轻时也奶过太子几日,得了天家恩赏,回乡养老啦,你生得面善,与我老家的妹子三娘有些相似,不过快出五服了,大约只见过一面,感情生疏,再放在我眼前,老身也不一定认得出了。” 叶三娘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像被人甩了耳光,热辣辣的羞愧。 扯着虎皮当大旗,鸣锣敲鼓的唱大戏,生生被打了一顿脸,让柳如丝面上也着实无光。 “滚出去!” 柳如丝冷冷发话,呵了叶三娘一句。 叶三娘臊目搭眼,本还要再说几句,箬丹在边上冷笑着摇头,她也只好作罢,灰溜溜低着头离开了茶厅。 “南锦人呢?” 柳如丝耐心被耗尽,一想起南锦目中无人的淫荡话,心中就来气。 什么叫‘戌时三刻,有人要情定飒风池’天枢哥哥是决计不会喜欢她的! 柳如丝了解孟天枢,三月择婿一定是被陷害的。 自己的天枢哥哥那样敬重大哥,说不定只是不想让山策哥哥娶这等草包女子为妻,所以才掳走了她,没想到把自己陷落进去了。 原来求着要嫁,现在成了挑一个嫁,她替孟天枢委屈、生气! 最重要的一点,全金陵的都知道柳家要出世子妃,南锦那个贱人凭什么? 128 美男下水 南锦把柳如丝请去茶厅候着,恰好孟天枢也到了,另请去雅汤休息了。 雅汤离着茶厅,不过一墙之隔,青竹绿掩,流水潺潺,能蔽着自己,也能了然茶厅情况。 孟天枢长眉一挑,没说什么,负手便往雅汤去了。 他从小与柳如丝有青梅竹马之谊,虽然外界疯传柳如丝会当世子妃,可他却半点不这么认为。当下柳如丝气势冲冲而来,借此机会,他倒也能好好瞧一瞧,往日在跟前温柔得仪的世家妹,究竟是何真容? …… 茶厅,富贵迷眼。 柳如丝打从坐下之后,嘴角抿着的鄙夷之色,越发浓重。 外头再怎么附庸风雅,到了里头,还是金银靡费,处处锦绣,不过架子而已。 虽然她不得不承认,南锦在花钱这方面很有心得,也很下得去手。 自己这一屁股坐下去的黄檀靠椅、缎面锦垫,茶桌上摆着的官窑青釉,茶碗里浮着的玫瑰花茶,脚上踩踏的外洋地毯,墙上悬挂的鱼虫花鸟,皆是朱门蓬户独享的奢靡之物。 柳如丝斜眼看了一眼箬丹,冷淡声: “你觉得如何?” 箬丹目光逡巡,早就将茶厅摆设之物,尽数看了一遍。 以她鉴别识物的本事,南锦什么段位,她心里一清二楚—— 这厅中摆设字画,太讲究金银奢靡,粗显大气,反而落了下乘。 官窑青釉配了花茶,黄檀清椅铺了猩红洋毯,不会搭配,不懂格调,说起来,南锦只是一个有钱却不会花钱的纨绔而已! 只是自家小姐的品位也不过如此,她不能贬低太过,这样会惹柳如丝生气,于是便道: “并不出挑,也不出错,小姐略胜一筹。” 柳如丝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 她姿态优雅,轻轻颔首,然后端起花茶品茗,心下也略有了底。 不过以此缓解方才连续两次被南锦压下一头的窝囊气。 门房、乳娘?哼,估计是巧合而已! * 南锦在另一边吃着黄金瓜,喝着自制的荔枝水,脸上还覆着玫瑰膏。 小翠宝趴在一处墙画上,隔着孔雀的眼睛,恰好能窥到茶厅里的情形。 “小姐,柳家大小姐开始喝茶了~” “恩,看来她适应的很好,这搭配风格,她觉得喜欢。” “小姐,这样搭配不好么?都很贵的呀!” “当然不好,谁把我家真弄成这样,我一定弄死他。” 南锦翘着兰花指,不停按着脸上的玫瑰膏,轻轻拍打,希望吸收的好一点呢。 等一下,她还要去约会……不对,是去面对敌人! 小翠宝还是有些半知不解,继续发问: “小姐,那一会儿咱们这么干,柳家大小姐能反应过来么?这不是在她脸上抽巴掌嘛?是不是不太地道呀?” 南锦斜睨了小翠宝一眼: “问什么傻问题,别人抽你脸上了,你能反应不过来么?再说了,她身边不还跟了一个行家么?咱们说了不算数,得人家说了,效果才好~” 顿了顿,南锦轻哼一声,继续道: “再说了,她客居青州,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这么大排场不请自来——这是我地界,我还弄不了她了?” “那您怎么还让世子爷看呀?” “一番表演没个观众,那不就可惜了?” 南锦狡黠一笑,搓着手,掀下了脸上的玫瑰膏。 皮肤光滑白嫩,亦如芙蓉出水,只是笑得太过狡诈,令人有些恍惚。 …… 小翠宝哦了一声,继续爬到孔眼上去探查消息。 “小姐,半盏茶了。” “恩,再等一等,等她措上火了,我再去~” “啊,小姐!” “干嘛一惊一乍?” “隔壁、隔壁,世子爷脱衣服下水了!” 小翠宝捂着眼睛,红着脸退了回来。 南锦一个愣怔,忘了雅汤和茶厅也是掩通的,这里能窥见茶厅,自然也能—— “咳,让我看看。” “????” 小翠宝开始怀疑自家小姐的‘良苦用心’了! 这样安排,确定只是要让世子当观众么? 南锦掩唇,一副‘我绝对不是去看他有没有料儿’的正色表情。 “我搂一眼,听说不会水,别淹死了。” “小姐……” 129 温柔一刀 就在柳如丝要发飙的时候,南锦终于姗姗来迟—— 眼如星月,眉目似画。 她一身碧色春裙,衣袂清绝,体态轻盈,水色翠竹衬托下,她像极了从飒风丛竹间走出来的美人。 肃手一引,又是主人落落大方仪态。 “柳小姐,来者既是客,我虽未必欢迎,不过你可以心态好一些,不要拘束哦。” 只是一张嘴,就是尖牙厉语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与表面的风姿婉约大相径庭。 柳如丝脸色一沉,依旧不动声色。 她扶着箬丹起身,盈盈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了,再敛裙落下,不输气场。 “世子呢?我要见他。” “清觞公子呢?我也想见他~” 南锦不按常理出牌,噎得柳如丝一句话上不来,瞪着眼睛十分无语。 “你要见我哥做甚么?” “那你要见我未来夫婿做甚么?” “南锦,你不要脸!闺阁女子尚未成亲,就把未来夫婿挂在嘴边,你爹娘可教你礼义廉耻了?” 柳如丝来时便知道,南锦伶牙俐齿,嚣张跋扈,从不给人颜面。 可亲自体会过一波后,还是气得心绞痛,对应不及,眼底掩不住的愠怒。 南锦勾唇一抹淡笑,远山眉,眼波抚柳,涟漪轻轻,十分从容应答: “啊,那是我失言——换一句话来问,那柳小姐,你要见我未来小叔做甚么?” 反正不是未来夫婿,就是未来小叔,论亲疏远近,都比一个柳家大小姐来得热络些? “……” 柳如丝脸色铁青,舌尖上的话,吐不出来更咽不下去。 南锦去当世子妃,自己万万不愿意,南锦成了自己未来嫂子,听起来也挺膈应的! 南锦知道她放不出屁来了~ 正面交锋第一轮,论口舌功夫,柳如丝还是一个战五渣。 不再咄咄逼人,南锦收起自己欠扁的促狭笑容,稍微收敛了些,主动软了声,关切一句: “世子未至,听说你与他是从小青梅竹马的情谊,既然都来了我飒风,我便做东好好招待两位,上元佳节,莫要伤了和气才是。” 柳如丝见南锦给了台阶,脸色稍霁,心道: 哼,肯定是吃醋了,介意自己和天枢哥哥从小的情谊! 知道口舌不如南锦,柳如丝索性不言了,恩了一声,转而才道: “我有些日子没见他了,很是想念,天枢哥哥喜欢喝梨花醉,吃金陵一味榛子酥,此番来青州城,我特意带给他食的,过了元宵夜,明个就不好吃了。” “美食是大事,自然耽误不得,应当应当的——坐下等,我再派人去请。” “可别院的门房说,天枢哥哥已经出门了?” “恩,还在洗澡呢,见柳小姐,总该好好沐浴一番?搓搓身上的泥?” “南小姐慎言,世子身上才没有泥呢!” 南锦差点就杠精附体,要与柳如丝讨论,九天玄女下凡,要是硬搓也是有泥的。 只是隔着一丛翠竹,突然有奇怪的水声传来,莫名带着一丝警告之意。 南锦呵呵一笑,于是,识相闭嘴~ …… 缓和了气氛,南锦就要和柳如丝好好寒暄了—— 然后,在自己的主场给与柳如丝一记迎头痛击,让她知道,论美貌,她略输一筹;论家世,南家才是江南第一首富;论纨绔之名,她也是一败涂地。 “柳小姐,对这茶、对我的飒风,可还满意?” “差强人意。” 柳如丝端起茶盏,品茗花茶。 论口感,这玫瑰花精挑细选,工序繁杂,有此甘甜味道,又在春寒料峭天保存如此完好,实在难得了。 想必为了自己的到来,南锦已经拿出最好的家底,以免两相比较,输得太惨。 听到柳如丝这么说,南锦点头,露出欣慰之意,笑道: “如此便好,不过一些寻常物——若是用度与我一样,一时半会,还真难找出第二份来伺候你呢~” 柳如丝品着这话有点不对,茶碗不稳,碰着清脆一声: “你什么意思?” 130 你洗好了么? 柳如丝很快就知道什么意思了—— 丫鬟们鱼贯而入,撤走了主座上的金丝暗纹缎面软垫,卷走了南锦脚下的猩红西洋红毯,也拿走了茶几上浮沉着花茶的白釉瓷壶。 转而代替的,是蒲草编出来的轻薄蒲垫,是一块暗绣岁寒三友的龙纹丝毯,是一套色泽古朴,外形似老根的陶泥茶具。 茶具中冲泡着的绿茶,清香四溢,合着博山炉中双孔而出的苏合香,沁脾合宜。 飒风不是空架子,摆设用度处,才真正是见本事的地方。 柳如丝心中咯噔一声,见识浅薄下,嘴硬道: “何苦为了应景,用这些破烂玩意?传出去,损了你南大小姐的美名。” “破烂玩意?” 南锦哂笑一声,人已落座蒲垫,笑容深深。 努了努嘴,示意柳如丝别丢人了,问一问边上的军师再开口。 边上一言未发的箬丹,原本平静无波的神色,等见到南锦重新铺排的东西之后,再难抑制,睫毛狠狠一颤,轻咬住了下唇。 那不是普通的铺垫,而是天池山的水烛蒲草,编成垫对女子体寒宫寒,有补血养气的裨益作用。别看样子平平无奇,这么一个便要足足五百银,买十个缎面锦垫也绰有余了。 龙纹丝就更别说了,洋人的地毯已是难得,可与飒风十分不般配。 龙纹丝是南家御贡之物,寻常绸缎坊根本买不到。 这一块估计也是有瑕疵,不便御贡,这才被南锦拿来垫脚,奢侈之际! 最恐怖的是南锦用的饮具—— 如果没猜错,是前朝永昌长公主钟爱之物!是她为爱郎莫将军所制,三军阵前用这个杯子敬了他一杯祝捷酒,将军一去十五载,功成身退而来,也是这一个杯子,俩人共饮合卺酒。 古董之所以值钱,一看年岁品貌,二看背后的故事。 若南锦手中的杯子是真品,那就是千金难买的好东西! 箬丹神色变化,手心微微出汗,心知:自家小姐已经败了,而且是一败涂地。 “小姐……” 箬丹没办法一下子解释这么多,她只是附耳上前,告诉柳如丝战局已分,不要过多纠缠此处,不然也是自取其辱。 可这一把火烧到了柳如丝的心坎上。 她没听到解释,只听到了别人“很牛,很厉害,你输了,完全打不过”的废话。 霎时又想起这一次同行的乳娘,应门管事,气得窝火不已! 一耳光甩在箬丹的脸上,柳如丝蹭得从座位上站起,拉着脸道: “我说是破烂东西,就是破烂东西!好东西也是假的,是赝品!” 箬丹跌坐在地上,摸着脸颊不敢反抗。 南锦笑意不减,还是淡淡的劝了一句: “柳大小姐别置气,我用不了好东西,如你所言都是赝品,作不了真的~你莫要为此生气,叫你的丫鬟们传出去,损了美名就不好哦。” 柳如丝扎过来的话,南锦原封不动的还回去。 然后,像哄小姑娘一样哄着她,外人都听得出来,不过一句:“真也好,假也好,你喜欢就好~” …… 柳如丝胸膛起伏,觉得没办法跟南锦待在一处了,不恼死也得气死! “世子来了没有?我要见他!” 南锦恍然,谄媚的眼波里,是淬着恶毒的狡诈。 “柳大小姐这么急么?那好,我帮你问问——世子爷,你洗好了么?水温可适宜,那一块香皂你可喜欢?” 她对着丛竹外的雅池直接扬声。 紧接着,一阵水声起,有人一边裹着素白亵袍,一边赤着脚绕竹而出。 “差强人意。” 孟天枢笑意泠泠,声音清越,与南锦相视而笑。 柳如丝的心在尖叫,人也直接傻愣在了原地。 她、她的天枢哥哥,居然、居然是在这里洗澡?! 131 单方面羞辱 南锦素手引客,给孟天枢用得,是和柳如丝一样的用度。 孟天枢脚步一顿,长眉飞斜,用眼神无声问道: ‘怎得,还拿我当地主家的傻儿子?’ 南锦讪然一笑,别过目光,甚是不情愿道: “不像话,世子在这里,还拿这种东西糊弄客人?还不速速换了去?” 小翠宝忍着笑,无视柳如丝越来越黑的脸色,颔首应道: “是,本就准备了双份的,小姐一份,世子一份,只是柳小姐突然来了,下人们弄不清楚,所以弄错了,我这就去重新换了来!” 南锦慢搭着音,冷淡着恩了一声,心里却乐开了花: ‘哎哟我的小翠宝,真是会说话,孺子可教也~’ 喝一碗茶,见一个面,折腾了老半天,总算三个人坐齐,茶香袅袅,气氛融洽。 孟天枢衣襟松垮,仪态恣意,腰上一抹玉带也是斜斜系着,勾勒着他清矍流畅的腰线。 柳如丝一见孟天枢,就从趾高气昂的大小姐,变成了粉颈低垂的含羞小妹。 她双手捧着茶碗,时不时低头呷茶,好像只有这个时候,才能偷瞄着孟天枢一眼—— 南锦觉得疑怪,也跟着一起瞄孟天枢,心中腹诽: 倒也听过他九州第一美男的名号,不过……有那么夸张,有那么好看么? 啧啧,好像……真得人模狗样的!哟,这皮肤,跟刚敷了玫瑰膏一样! 孟天枢的俊美,不沾染半分女气,有时候眼神冷厉时,那比满身铁疙瘩的壮汉还骇人凌厉,只是病弱了些,唇色总有些青白。 比起柳如丝,南锦看得正大光明多了,目光放肆,直勾勾的盯着—— 从眉骨到鼻梁,从薄唇到下巴,连喉结,锁骨也不放过! 再往下的风光,虽然引人遐想,但需要站起来才能看到了~ 孟天枢脸皮不算薄,但在南锦这种审视下,多少有些吃不住了。 他掩唇一声轻咳,放下手中杯盏,清冷着声,淡问一句: “如何?” 柳如丝以为孟天枢在问茶叶如何,便立刻温声细语回道: “尚可,入口甘甜,只是比起金陵的紫阳翠峰,少了些肃杀清冽。” 孟天枢转眸看向南锦,期待她的高见,谁想南锦径自颔首,摩挲着下巴道: “尚可,长得不错,身材没见全,大约还算有料。” “噗——” 孟天枢差点没一口茶水喷出来。 柳如丝杏眸圆睁,手指轻颤指着南锦,又惊又恼: “你怎么说出这等话来!” 南锦一副无辜嘴脸,眨巴眼,略带含羞之色: “世子问了,我便如实相告呀,恩?难不成,他不是问这个?” 柳如丝还要继续争,孟天枢忙伸手拦阻,缓声建议: “罢了,多谢南大小姐夸赞,一张皮囊,能入您的眼儿,实在不容易了。” “好说好说~” 南锦勾唇一笑,这才端起茶盏,得了便宜还卖乖。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问得是茶叶如何呢?茶叶好不好,自己不会品么,还问?可笑的是,还有人答呢~” 柳如丝快被气哭了,顾不上矜持,拉着孟天枢的袖子便道: “天枢哥哥,我好不容易来一趟青州城,今天元宵佳节,你陪我好不好?我们离开这里,我带你去看九曲黄河灯阵,我们去解灯谜、喝酒,吃点心,好不好嘛?” 孟天枢有些无奈。 他扶正柳如丝的肩膀,劝了一句: “青州城并不安全,你来干什么?” 柳如丝早知他会这么说,撅着嘴道: “本来就是要来得,山策大哥娶媳儿,戍南王府办喜事,我肯定是要来的——王爷待山策大哥不公平,说是娶媳,却把婚事办在青州别院,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去南家做上门女婿了呢!” 南锦在边上事不关己,正准备嗑瓜子,听到这里,插了一嘴: “诶,世子,若是我选了你,婚事也在青州城办么?我爹爹舍不得我远嫁金陵的。” 柳如丝后脊一紧,回头怒声: “你为什么要选他!” 喀嚓,南锦一边嗑瓜子,一边笑盈盈道: “你猜?” “你与山策大哥婚事早定,你不过一个商贾女,王府养子还不够么?凭什么脸面要做世子妃?” “如丝!” 孟天枢眉心一拧,声音沉了下来。 柳如丝被凶了,知道自己犯了孟天枢的忌讳,说了孟山策是养子,委屈噤声不再言语。 南锦听了这话,觉得有必要跟这姑娘掰扯掰扯,洗洗脑子。 于是她拍了拍手中瓜子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眉目清冷,语气寡淡。 “柳大小姐,敢问一句,士农工商,你家占了哪个?怎么,捐了一个缙绅头衔,你家是官家小姐了?我记得柳伯伯捐的衔儿,好像还不如我爹?再论为商,我家是内廷御贡的皇商,是江南首富,你家……好像是祖上积德才挤到了四大家族中?” “南锦!” 柳如丝跳起来了。 132 二人世界 南锦比了一个手指在唇上,示意柳如丝安静一些,她还没说完呢。 “最后一点,我是南家嫡出大小姐,如果我没记错,你是大小姐不假,不过,好像养在嫡母名下的庶……出?” 看着柳如丝毫无血色的小脸,南锦略微有了同情之意。 所以,她想尽快结束‘单方面羞辱’,便附耳上去,最后道了一句: “综上所述,我能挑一个,而你不能,我挑剩下的也未必轮的上你~我是你呀,就躲回家闭门不出,等三月择婿的消息就好了,还出来丢什么人?现什么眼?” 柳如丝一个没忍住,终于被气哭了。 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连擦都来不及擦,自己从金陵大老远过来,是来宣战,抢男人的。 结果两军才交锋就输得一败涂地,现在想想,自己好像一开始就不是南锦的对手! 除了有钱之外,南锦也是千年的深山老狐狸,呛口辣椒炮,而自己呢……自己除了钱之外,就啥都没有!最关键的事,自己连花钱都花不过她! “呜呜……呜呜,天枢哥哥,她、她欺负我!” “怎么是欺负呢,我这是做嫂嫂的,提前教育你一下~” 南锦开始放屁了。 孟天枢惊讶看向南锦,目色微凉。 南锦全然当做没看见,掏出自己的小手绢,给柳如丝擦眼泪: “好啦,别哭了,你今天这么丢人,就早点回家躲起来,千万别出来咯!要让我看见你一次啊,今天的事我就不瞒了,请一个写话本的师傅,没日没夜让说书的在茶楼里讲,你怕不怕?” 柳如丝一边哭一边点头。 “怕就对了,记得哦,千万别出门,谁来都不要见,等大婚一日再来观礼哈~” 南锦拍了拍柳如丝的后肩膀,恰好拍在那一块图腾未显的位置。 柳如丝哭哭啼啼,却还记着那一声“嫂子” “你,你果真不会选我的天枢哥哥么?” “傻姑娘——我怎么说什么你都信呢?” 南锦一声叹惋。 柳如丝愣了一愣,哭声渐止,抽抽了两下,哇得一声哭得更加伤心了。 孟天枢在边上也略有动容。 心道:让南锦玩成这样,也实在是挺可怜的了…… * 送走了柳如丝,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南锦长抒了一口气。 此番铩羽而归,这姑娘应该老实待在家里一阵子了?好好护着自己的皮,自己的命,等熬过去了,嫁谁都好。 总不能一夕欢好,才晓人事,立刻就没命没皮了? 消遣了她不假,不过本质也是为她好咯。 南锦的“一番良苦用心”落在孟天枢眼中,他并未点破,只是心中还纠结着那一声“嫂嫂”。 低头呷了一口茶,他眸光含着一分隐笑: “怎么,真要当我嫂子?” “不然呢?” “既然要当我嫂子,元宵佳节,为何独独应了我的邀约?” “谁说的?” 南锦眼波流转,笑得狡黠。 便是这时,小翠宝来禀报: “小姐,大公子到了,买了你要吃的糕点,正候在门口呢!” 孟天枢一听,笑容有点挂不住了。 南锦只当没看见,光顾着问小翠宝: “和柳如丝碰上了么?” “碰上了,只是柳小姐太伤心,没打招呼便走了。” “好,就说我还在沐浴,总要一个时辰,请大公子在偏厅等一等,沏一壶好茶伺候~” 牵绊住孟山策一个时辰,柳如丝总能安全到家? “是。” 小翠宝转身走了,才走几步想想不对,转着眼珠子回眸,口吻充满着疑惑。 “小姐?” 南锦也不瞒着,眉目带笑,看向边上的孟天枢,靥容盈盈。 “世子不是说,要带我去一个好地方么?一个时辰来回,可够了?” 133 约会地太刺激 孟天枢等在飒风之外,听着竹林萧飒风声,若有所思。 南锦换了一身早准备的男装,瓜皮暖帽,狐裘银鼠氅衣,一双暗绣鹿皮短袖。 她学着男子模样,踱着方步,单手负在背后,阔步而出,笑容恣意。 “世子,久等了。” 肤色白净,衣履华美,南锦和孟天枢站在一块儿,不输这个九州第一美男子一星半点。 孟天枢回眸,略有些挪不开眼—— 半响后才戏谑一笑: “如此惹眼,你当小心一些。” 南锦疑怪,不解问道: “什么意思?我一向惹眼呀,这是爹妈给的,老天爷赏饭吃,我也很无奈~” 孟天枢摇了摇头,笑而不语,只道: “走。” “好嘞!” * 南锦以为,孟天枢要她换一身男装,说不定带她去一些刺激的地方玩耍,或许是夜半酒肆,或是勾栏赌坊,也可能是眠花卧柳的温柔乡~ 万万没想到,一上来就整这么刺激的,居然直接带她去了那里——地下城! 有关于地下城的传闻有很多,九重炼狱啦,黑市交易啦,杀人无罪啦等等。 官府拿它没办法,朝廷又不屑花力气去剿,于是便成了自生自灭的暗组织。 它的来处也很神奇,说是像京师、金陵、青州这种时日久远、建筑古朴的府城,都有自己很完善的地下引水管道系统。 这些管道错综复杂,纵横捭阖,构成了偌大的地下之城。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些亡命之徒、江湖客、或者朝廷通缉要犯,就会跑到这个地下城去,以此躲避官兵追捕。 人多了,年数多了,这地下城渐渐成了另一个权力组织,迅速发展,自成一国。 地下城有个一言堂,城主名唤苍桦,神秘无比,在地下城一手遮天,在上头也是身份贵重,以此来庇护地下城,让朝廷对它放之任之。 但因为地下城鱼龙混杂,又无严刑律法,全靠城主定下的十条城规约束,所以这个地下城表面上乱得很,打架斗殴,醉酒生事,强买强卖那都是家常便饭。 南锦不懂,元宵佳节,孟天枢带她来这里作甚么? 他……又怎么和地下城牵扯上关系的? 俩人从城中一处寒门小院的废弃水井下去,兜兜转转,绕来绕去,足足走了半个时辰,南锦才从逼仄潮湿的石砖管道中,见到了前方隐动的火光。 她深吸一口气,感叹: “终于到了么?” “恩,到了。” 孟天枢手中并没有路线图纸,他却将这繁复、迷宫般的路程,完全记在了心里。 南锦脸色发白,脚步缓了下来…… 孟天枢回头,低声一句关切: “你怎么了?” “我刚才深吸了一口气——” “……” “对不起,洗衣服的钱,我另外给你——呕!” 就这样,南锦一边拉着孟天枢的衣袖吐,一边踩上了地下城的青砖大道。 走两步吐一吐,把在飒风吃的瓜果点心全吐干净了,她方才觉得好受一些。 扔掉孟天枢脏污的左边袖子,又拿起他右袖子擦拭嘴角,舒服了才道: “世子衣料不错,比起我家御贡的龙纹丝,也不逞多让了。” 孟天枢嫌恶看了自己衣服一眼,嘴唇翕动,最终还是忍了下去,只是不屑道: “你觉得,你还有钱赔我么?” 他随意剥下自己的衣裳,丢弃在路边。 南锦一愣,下意识去摸自己身上的钱袋,没想到空空如也,连缝在腰封内侧的金叶子,也不知不觉被人顺走了! 怪不得,孟天枢叫她小心一些,什么时候偷去的,完全没印象啊! 孟天枢的外袍还丢在一边,不用一会儿,立刻就有人冲上来捡走,那人还兴高采烈的围在身上,直嚷着: “好香,好滑~” 南锦又是一阵恶寒,这个地下城,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目光逡巡之下,借着岩壁上的火把、油盏壁灯,她也能清楚的看一看这个地下城。 与上头街市差不多,衣食住行,砖瓦院楼——有安寓客商的客栈,有划拳喧阗的酒肆饭铺,有灯暖脂香的烟花绣楼,有兵器铺、估衣铺、甚至还有定谳罪名的司法大堂。 大堂没什么明镜高悬,只有一块石碑,上面洋洋洒洒写了十条城规。 因为光线暗,南锦没看全,只看到第一条。 ‘偷抢各凭本事,凭本事杀人者无罪;杀老弱妇孺稚子者,凌迟千刀抵命。’ 法治社会待久了,南锦乍一看这种城规,还是免不得头皮一麻。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了,总觉得这刻上去的戒规字迹,怎么有点眼熟? 孟天枢立在原地,外衣脱了,也只剩一层单薄素白里衣,勾勒着他的清矍身形。 斜睨了南锦一眼,他淡声开口: “你现在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所以,跟紧我。” “世子!为何带我来这?” “查案。” 孟天枢目之远及,眺过纷乱人群,仿佛看到了什么,便迈开步子前往。 南锦见他往前头去了,忙亦步亦趋的跟上,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矜持傲娇人设了。 在这种杀人不抵命,偷抢全看心情的地方,她身上没钱,只好暂时认怂。 先抱紧孟天枢的大腿,反正看他熟门熟路的样子,与这地下城肯定有点渊源! 134 别当我嫂嫂 短短几步路,南锦觉得自己,差点小命休矣! 先是一位圆膀宽腰的妇人去温柔乡捉奸,叫骂声中,暖灯木楼里,直接飞出一把杀猪刀来。 南锦尖叫一手,抱头蹲下,那杀猪刀堪堪从头顶飞过,死死插进了青砖地缝中。 “杀丈夫,也不偿命嘛?!” 孟天枢伸手,提着她的衣领,将人从地上拽了起来。 “杀丈夫,改嫁快。” “什、什么?!” “小心——” 孟天枢眼波一沉,手腕用力,四两拨千斤,拽着南锦一个箭步,躲过了从窗子摔出来的彪形大汉。 那大汉生生在地上砸出一个坑,衣衫不整,裤腰带还没系完全呢。 孟天枢啧了一声,伸手捂住了南锦的眼睛。 “也不怕长针眼?” 南锦心怦怦乱跳,嘴上还不肯服输,顶了一句: “小叔洗澡的时候,嫂嫂我也偷瞄了一眼,要长早就长了,也不差这一眼——哎哟。” 南锦捂着额头,诧异看向孟天枢—— 这厮,这厮刚才是弹了自己一个脑瓜崩儿么?说不过她,居然、居然动手了? 孟天枢目光含笑促狭,流露着一分淡淡的威胁,压低了声道: “嫂嫂小心,这里是地下城,男女无大防,生死无刑律,地面上的规矩,在这里一改不好使了!” “你骗我来这,就是为了威胁我?” 南锦觉得,他那一声“嫂嫂”简直阴阳怪气,完全是挟私报复嘛。 “本来不是,现在看效果,倒也不错。” “孟天枢!” “恩?哎,嫂嫂见谅,我身子不适,要歇一歇的。” 孟天枢说完,径自撩袍,坐在一方石凳上,优哉游哉的懒靠起来。 完全无视周遭杀意纵横,已乱七八糟打做一团了。 捉奸杀夫的肥婆娘和男人打了起来,后又有亲友团挥刀加入,从家庭伦理剧变成街头斗殴,且是越打越凶,刀光横飞,殃及池鱼。 南锦凭着不错的身手,躲过几次无妄之灾后,也略微吃不消了。 她一边抱头鼠窜,一边听孟天枢在边上装“病娇”,简直气得后槽牙打颤儿! “世子!英军神武,俊美无俦,天神下凡的世子爷,救、救我!” “……哎,好喘。” “二少爷,二公子!世子哥哥!天枢哥哥总行了!” 南锦还没等到孟天枢开恩,便见壮汉被肥婆娘一掌抡飞,冲着自己脑袋正上方压来,只好绝望的闭上了眼…… 泰山压顶的屈辱未至,南锦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人已离开臭烘烘的人堆,趴在了孟天枢的双膝之上。 小脸发白,屁股朝上,发髻歪斜,差点连瓜皮暖帽都没兜住,形容狼狈。 孟天枢低声一笑,这个姿势,自己就差伸手去打她屁股了。 半响后,他玩味的声音入耳,看似促狭,实则正声: “你这副样子,还能当我嫂嫂么?自己心里有点数儿,有些称呼,玩笑也不行。” “……” 南锦又不傻,听出了几分意思,脸红了红,嗔道: “不当嫂嫂,我只能当你媳妇了,你心里又有没有数儿?” “恩,有数。” 孟天枢没有多言,有数两个字,也算是表达自己的态度了。 从前不愿她当嫂嫂,是因为不想与这个女人有半点关系,现在不想她当这个嫂子,完全是私心作祟——不喜欢、不愿意、不舍得。 掌心一托,孟天枢扶起了南锦,让她远离争端,只是她腰上的柔软,令他有些恍惚,下意识松开了手,干着声: “走,正事儿。” “哦。” 南锦的手掌心不凉,只是摸上了脸颊才知一个滚烫,一个便衬得冰冷了。 …… 避着争端走了几步,迎面又奔来一个男人,劲衣蟒靴,身形如影,手中还捏着一柄黑金刀,冷光夺目。 在地下城,南锦已是草木皆兵! 心道:又是哪个愣头青要打架?别是刚刚杀了老婆,满大街等着姑娘抢婚续娶? 她忙闪避到一边,见孟天枢伫立不动,立刻伸手去拽—— “世子,世子,这个地方邪门的很,他这么冲你而来,说不定喜欢美男呢!” “……” 孟天枢眼皮一跳,没想搭理她。 劲衣男子奔至孟天枢跟前之后,突然刹车立住,须臾后单膝落地,颔首行礼: “主子!” 南锦瞠目,歪头仔细一看—— 我的乖乖,这不是暗卫秦城么? 303 夫人好 地下城的明珠小楼,亦如她离开的那一日,连长条案上的金丝蜜蜡喜烛,都未曾挪动过一寸。 旖旎锦榻,风月霁秀,鸳鸯同卧,床笫之欢不可多言。 翌日懒醒,香薰未散,一觉好梦。 南锦嘤咛一声转醒,发现身边的人已经不在了,床被上还留有余温,和某人身上温冷独特的一股冷香。 地下城不见白昼日光,屋子里还是暗色一片。 唯有岩壁上嵌着的夜明珠,一点点透入明亮光影,在她的眼皮处跳跃。 “翠宝……” 她尝试轻唤了一声,慵懒的声音略带沙哑,倒是吓了她自己一跳。 回忆昨晚,难免脸上一阵燥热。 亏得这厮走了! 走之前,孟天枢不知提前支取了多少她的精力,简直有辱他病娇男的人设称号嘛。 吱呀一声,槅扇门开了,翩跹而入一位妙龄女子来,看样貌身量,不过及笄少女,青涩稚嫩的很。 “夫人,您起身了?” 声音也是怯生生的,倒是一双明眸,衬得她小家碧玉,十分可人。 南锦好奇看向她,不过多问,也知是孟天枢留下伺候自己的人——毕竟翠宝是伺候南家大小姐的,全青州都知晓,若是飒风、地下城两头跑,难免遭了眼,露出马脚来。 伺候城主夫人的婢女,还得花心思找一个可靠的才是。 “你叫什么?” 少女低头:“奴婢名唤琉璃。” 南锦笑了笑:“翠宝琉璃,一妆奁的丫头,听着倒也不错——扶我梳洗罢。” 只问了一个名字,多余的南锦一概没有问。 现下她对孟天枢是信任的,知道以他的性子,是绝对不会派一个不知道底细,不信任的人来伺候她生活起居。既然他放心,她有多此一举,苦苦追问? 小丫头秀色可餐,有什么本事,来日一点点发掘,岂不是更有意思? 对镜装扮,淡扫峨眉,琉璃选了几套衣裳出来,清一色全是淡雅的颜色,便是粉色,也是淡淡的藕粉,不惹眼,低调至极,与浮夸奢靡的南家大小姐,是完全不一样的衣品。 南锦心想:这样也好。 孟天枢亦有两个完全不同的身份,现在身为城主苍桦的妻子,她不是南锦,而是梦锦。 换衣裳的时候,琉璃的手,恰好抚过南锦后肩处的肌肤—— 轻微战栗,让小丫头讪然缩回了手。 “夫人?” 南锦定下心神,用余光看了一眼葵口铜镜里的自己,后肩白皙一片,图腾早已隐退。 “没事,将面纱取来给我。” “是。” 琉璃轻抒一口气,规规矩矩取来了面纱,替南锦遮挡容貌,只留下一双灵动狡黠的水眸来,较之另外一个身份,此刻的她,眸子难掩野心和精算。 “人都来了么?” “来了,都在茶厅候着,等着夫人接见呢。” “恩,走。” 南锦从绣凳上站起身,推开了槅扇房门,步步逶迤,姿态从容。 孟天枢奔赴京城,有属于自己的‘战役’要打,自己身为他的妻子,当履行过往的承诺,一步一步,稳稳当当,走到他的身边去,与他一起面对风雨宿命,白首不离。 之前铺开的局,到了第一次收网的时候了。 * 茶厅古朴,摆件雅致,琉璃奉上的茶水,无论是茶叶还是冲泡的水,都颇为讲究。 坐在下首第一个的,是一个大腹便便,面容和善的胖子,才呷了一口茶,就满头是汗水。他拇指上带了一个成色不错的翡翠扳指,正不停掏出一块小香巾,擦拭脑门子上的汗。 见城主夫人到了,他乐呵呵站起来,捧手作礼: “岳小炉见过夫人~” 坐在他边上的壮汉,铁塔一座,腰上配着双刀,看样貌还是老熟人——胡又双。 当年红袖楼点了柳晚晚,又替南锦奔走的江湖双刀客,后因性子爽利,为人十分讲义气,被南锦引荐,去了嵩江漕帮找壶老九,有了一处容身之地。 他跟着岳小炉一起站了起来,看向南锦的目光中,充满了打量的疑惑。 “我叫胡又双,见过城主夫人。” 南锦点了点头,落座主位,正准备装模作样,先喝一口茶润润嗓子,就听见胡又双拔高了嗓门: “夫人,咱们是不是之前见过?” “……” “不是胡某人吹,我见过的女人,漂亮的那种,化成灰我都认识。夫人虽然遮挡着面部,但是这个身段——” “放肆!” 琉璃这会不怵了,她冷言呵斥,原本灵动的眸子迸射杀意。 小小丫头莫名竟有这样的气势,倒是让久经江湖的胡又双,一时愣怔在了原地。 304 乌木行情 南锦眸色微沉,场面一度尴尬之中。 岳小炉察言观色,最是擅长左右逢源,早知城主夫人来头神秘,不示真容,说不定胡又双那个傻小子,之前还真他娘的见过她! 在秦楼楚馆,眠花宿柳的事儿,胡又双没少干,怎么好这样指认夫人? 若是真的,城主大人会绕过他们? 本就热得一头是汗,现在热汗变冷汗,脸色越发不好了。 他讪笑着出来打圆场: “夫人仙人之姿,绰约风华,我若是见过,想必也是毕生难忘……胡老弟,你怕不是喝多了做梦,梦见那瑶池仙子,误认成了夫人啦?” 胡又双涨红着脸不说话,一双厉眸,还是一瞬不动盯着南锦看。 岳小炉真是服了他了。 快步走上去,拐了他一记手肘,压了低声,咬牙切齿的提醒道: “咱们为夫人做事,此番前来,也是来谈生意的,你可千万别给我搞砸啦!不想想自己,也惦记着壶老九,还有嵩江帮的众多兄弟!” “噢。” 提及壶老九,还有嵩江帮,胡又双醒过闷儿来。 他晃了晃脑袋,驱走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重新坐到了位置上,向南锦和琉璃致歉: “我是粗人,说话难听,还望夫人不要与我计较!” 岳小炉松了一口气,嘿嘿笑道: “知道你是粗人,我又太油腻,咱们一块儿搅和搅和,无往不利,夫人那是用人得当~” 一顶顶高帽子丢下来,南锦算不上受用,倒也耳根子软乎。 天下谁人不要好话听? 她扣了扣鬓边碎发,不整痕迹整理着面纱,遂淡笑开口: “都是自己人,不必寒暄了,说点正事儿罢——” 岳小炉诶了一声,躬着声,殷勤开口道: “夫人早些时候囤下的乌木、丝绸、还有茶叶,奴才一直往来奔走,替夫人寻找销货的下家,暂不论丝绸还有茶叶,光说乌木一样,在北边的价格已经翻了一翻!奴才有一远亲在京城工部履职,恰逢先太后丧祭十八年,皇上大孝,愿寻风水宝地,为先太后起一座寿孝仙宫,乌木向来辟邪祈福,最适仙宫土木,有一点远见的商人,早就蠢蠢欲动了。” 南锦眼皮微掀,看上去十分感兴趣的问了一句: “哦?我倒未曾听过这件事……” 岳小炉笑了笑: “不瞒您,这仙宫选址未定,工部和户部还在互相推诿,朝中之事,向来由摄政王把持,这件事儿面子上虽驳斥不得,总也没这般顺利……您呀,还有些时间。” 南锦缄默。 她的手指,轻轻搭在茶几上,一点点茶水渍,被她勾勒出一座陵塔的样子。 皇帝好端端的,要为仙太后修仙宫,这事儿本就可疑。 堪舆风水,寻龙定穴,修造仙宫,要时间、要钱、要物、要人——南锦不得不怀疑,这些准备,到底是为了修建仙宫,还是为了去寻访失落的浮屠塔? 如果真是为了浮屠塔,那么到底是皇帝的主意,还是姬应寒的打算? 孟天枢此去京城,也会牵扯进这件事中么? …… “夫人……夫人?” 岳小炉看南锦走神了,以为自己哪里说错了,还是夫人不满意,略有些担心。 南锦回神,不动声色道: “工部采办,水深言浅,如何运送,你可都拟了章程?” “这个夫人放心,奴才全安排好啦!老祖宗一句话,京官不外放,穷到要卖炕,只要银子到位,没有拿不到的采办权,运送之事,交由嵩江帮即可,这不,胡爷我都给请来了,交给他们水陆航道,通行无阻,是绝对不会出问题的。” 顿了顿,岳小炉才说到重点: “奴才虽然满身铜臭味,可知道自己根在地下城,没有城主,奴才早就是一堆白骨了——所以夫人放心,这乌木货家,我早就安排好了,夫人只在幕后出货收钱,决计查不到您这里来的~” 南锦颔首,似笑非笑看了一眼胡又双: “你安排的好,可既然如此,为何又领了他过来?” 岳小炉嘿嘿一笑: “夫人自己说的,胡爷是自己人,一船乌木是送,一船精铁也是送,只谈生意,算不得自己人,生死同船,才不负这句话才对?” 笑容鬼祟狡黠,明摆着,就是一副要拖胡又双下水的样子。 南锦心里明白:岳小炉大小算是玄武堂下的一个护法,和金三寿为双财使。 一个倒卖珍奇物件,一个捣鼓来往生意。 乌木行船,嵩江帮运的是明面上的东西,清清白白的生意,皆可查证。 可精铁之物,用来锻造兵器,朝廷差得严格,只能偷偷运送、贩卖。若是能让嵩江帮心甘情愿为地下城卖命,在运送乌木、或者漕粮的时候,夹带一些私货,有漕帮这个门面在,什么东西运不出去,又有什么东西运不进来? 精铁只是其一,火药呢?洋枪洋炮呢? 胡又双性子直爽,不代表他是一个蠢货,听不懂岳小炉的话中之意。 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岳小炉手中,这一次和地下城合作,他来了。但要他做主,把嵩江帮跟地下城绑定起来,去做这种危险的生意,他不敢,也担不起。 噌得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 “对不住了,这生意,嵩江帮不能做。” 岳小炉被他倒戈的态度吓了一跳: “你疯了?不说好了么?” 胡又双回头瞪了他一眼: “人要讲良心,南家大小姐这么帮我,九哥又怎么信任我,我不能为了自己,把嵩江帮置于危险之中!” 他朝着南锦一个捧手,迈开大步就要离开。 “且慢。” 比起岳小炉的焦急万分,南锦显得淡定的多。 她从容站起身,笑意中甚至还有一丝调侃儿: “胡爷出身江湖,竟跟那个奢靡无度、腹内草莽的南府小姐还有交情?” 胡又双怒目而视: “夫人慎言!” 305 ‘北冥鲲’返航 南锦不怒反笑,打心眼里觉得,自己当初并没有看走眼。 她淡扫了一眼岳小炉,语速平缓,波澜不惊: “胡爷一心为了嵩江帮,重情重义,我心中佩服——地下城虽见不得光,倒也不屑嚣张跋扈,强人所难,既一开始说了是生意往来,那只谈金银,不作其它。嵩江帮的船,还是帮着运乌木,谈了多少价,事成之后,至多不少。” 岳小炉脸色未变,只是夫人亲自开口了,他又不好再说什么了。 胡又双长抒了一口气。 没想到城主夫人尚算通情达理,说话爽利,做事也漂亮。 心里添了几分好感,自然抱拳回道: “乌木运送之事,包在我身上,若有纰漏,我胡某人提头来见!多谢夫人。” 南锦颔首,不再多言。 虚留胡又双吃饭,他婉拒了一次,南锦便作罢。 等琉璃肃手引客,送胡又双出去之后,南锦旋身落座,重回主位,对岳小炉淡了脸色。 “你威胁他了?” 岳小炉再一次掏出小香巾,不断擦拭脸上汗水,斟酌着回道: “夫人——对于胡又双这种人,是该用些手段,您不晓得么?壶老九虽是一把手,可早些年在漠北贩马的时候,叫种马踢伤了下头,姘头妾客寻了一堆,正经孩子没有一个,他有一个亲生妹子,暗戳戳许给了这个胡又双,嵩江帮早晚有一天是他的!我可是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拿到了一些把柄,想借此机会,彻底收服嵩江帮大的呢!” 南锦不以为意,淡淡开口: “你当时大业皇权,一定要子嗣继承?江湖帮派,义字当先,能者为继,谁有本事谁扛担子,再说,老爷子不还硬朗,将来的事,何不赌在今日?” “可是……” “可是什么?” 岳小炉踯躅着,咬了咬牙,透了一句: “夫人顾着挣银子,这点不错,可莫要忘了,地下城究竟因何而建,总不能一辈子见不得天日?京城局势不稳,一帮食禄高官,总嚷着要剿城,不打通水陆两道,将来起兵起事,再去筹措便晚了!” 他倒是一片忠心,为了地下城的未来考虑。 南锦懒得提醒他时机的重要性。 毕竟现在姬应寒忙于浮屠塔之事,在不确定苍桦就是孟天枢的前提下,他是绝不会分出精力去剿灭地下城的。 孰轻孰重,何必自找风险往上凑? 不过岳小炉的话,算是提醒南锦了—— 无论浮屠塔之争,最后花落谁家,皇城那一场决战,地下城的力量会举足轻重,水陆两道未雨绸缪,确实是一个主意。 只是,要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 孟天枢就在京城,这个节骨眼,她不想为他制造任何麻烦和困扰。 这般想着,南锦端起手边的茶,轻呷了一口,温声开口: “岳护法,你家中可有及笄的姊妹,或者女儿?” 岳小炉愣住了,完全不知道夫人意欲何为,只是小声道: “有一个女儿,才三岁。” 南锦点了点头: “如你所言,不如与那胡又双结个儿女亲家,倒比今日威胁之举,聪明太多,不是么?” “……” 岳小炉听出了言中嘲谑,不禁满脸通红,嘴笨拙舌。 南锦觉得差不多就行了,便搁下茶盏,盈盈起身: “忙去。” 岳小满低头一看,崭新的巾帕,已经沾染了一大块油腻汗水,开始发黄。 他叹了一声收好,准备告辞离开,倏得想起一件事,回身禀报: “夫人,北冥鲲的第一支远洋航队,似乎马上要回港了,负责航队的箬丹姑娘,可需要奴才为您引荐?南大小姐奢靡为己,恐怕没看出其中暗藏的商机,那箬丹姑娘还算聪明,与她联手,何愁无利可图?您除了乌木,不是还有好些瓷器、茶叶积攒着么?卖在九州能有几个钱,要是能卖去外洋,那就不一样啦。” 说到这里,他眼睛放着亮闪闪的光。 南锦噢了一声: “好呀,箬丹姑娘,你替我引荐——” 岳小炉点了点头,还没干活,不忘给自己添一笔功劳: “不过那个箬丹姑娘,对南大小姐也忠心的很,需要花点力气下去……奴才想来也奇怪,明明这么不靠谱的东家,奴才倒是一个个忠心卖命,奇怪奇怪~” “恩,的确奇怪。” 南锦藏在面纱后的嘴角,微微上扬,眉目含笑,另有风情。 306 箬丹回来了 南锦很期待,岳小炉究竟会用什么方式拉拢箬丹,让她与‘梦锦’这个身份的自己见上一面呢? 留给岳小炉的时间其实不多,只有在航队靠岸,箬丹还来不及见南锦之前,他才有机会下手。 毕竟等箬丹见到了‘南锦’一通赏赐下来,拉拢箬丹的成本,不经意间就被提高了。 不过,南锦实在没有想到—— 岳小炉的手段,还是沿用了地下城一贯的风格。 坑蒙拐骗,还是要凭本事吃饭哇。 …… “你们到底是谁?为什么抓我!你们主子是谁,快放开我!” 箬丹冷静的声音,被急促的语速显得十分愠怒。 岳小炉身着黑衣,从白日雪白的肉球,变成了一只黑夜中不怎么灵活的肉球,他不停擦着汗,站在一处地牢门外,等候南锦的到来。 南锦闻讯,也只能无奈而来。 见到岳小炉,她叹了一口气: “你也去了?” 莫说这一副黑衣打扮,光看体型,也猜得出是谁? 岳小炉嘿嘿一笑,仿佛有点自知之明: “夫人放心,我是去现场指挥的,并没有露面,箬丹姑娘一下船,就被我们掳来了——我调查过她,早些时候,她是伺候柳家大小姐的,后来犯错,这才被南小姐买了下来。且不说她现在忠心的很,一套软硬棍子打下去,不怕她不从。” 说话,居然很猥琐的狞笑了起来。 南锦只觉一阵恶寒,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进去,自己去就好了。 岳小炉愣了愣,也没有坚持,只是小声问了一句: “夫人有把握?不用奴才再吓她一吓了?咱们地下城什么恶人淫贼都有,你我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无往不利!” “小岳岳哇……” 南锦突然开始语重心长。 听到夫人这么称呼自己,岳小炉只觉虎躯一震,身上的肥肉不自觉抖动了两下。 “啊,啊?” “你很有商业头脑,也懂得寻找商机。” “谢夫人夸奖?” “答应我……除了这两点之外,千万别干其他事了好么?” “…… 岳小炉羞愧的低下了头。 * 南锦换了一身衣裳,琉璃提着食篮子,俩人一前一后,走下了地牢。 亏得岳小炉不算太傻,说是地牢,实际不是太糟糕。 石壁干燥,石床上的褥子也是簇新的,一张八仙方桌上,一盏油灯精致小巧,摇曳的烛光,衬得她脸色微微发黄。 南锦略有些感慨:出去这么一个水灵白嫩的姑娘,回来肤色黑红了不少,不过轮廓更显坚毅,一双眸子冷厉,与往昔略有些小聪明的丫头片子,完全不同。 人呐,远行一次,多见识下风浪,是会成长的。 “箬丹姑娘。” 南锦轻轻唤她。 在南锦没有来之前,她已经用自己可能想到的办法,尽量弄清楚自己身陷何处。 加上此刻南锦的到来,还有她身边的琉璃,甚至她还注意到了琉璃手中提的食盒。 箬丹心思活络,已经将南锦的身份、来意猜得差不多了。 “城主……夫人?” 南锦不算太意外,只是笑笑,敛裙坐到了凳子上。 石凳有些膈应,她眉心微不可查的一蹙,这一蹙,琉璃未曾发现,箬丹发现了。 她眼底泛起一丝疑怪,试探着开口: “夫人坐得不习惯,这里有绣垫。” 琉璃这才反应过来,替南锦拿来了绣垫,小心垫在了石凳面儿上。 南锦落座后,亲自打开了食盒,取出一碗南果冰碗,一碗冰糖雪梨,还有几碟甜而不腻的新鲜软糕。 “海上漂得久了,又是女孩子,最是想念这些?” 箬丹看着小食,没有说话。 照着南锦给的银子,制定的餐标,她并不愁吃喝,航队也备粮充足,时不时也能捕捞一些海鲜食用,若说真的想念什么九州美味,也就这些小姑娘喜欢的甜糕,还有季节性的水果汤羹了。 眼前这位夫人,有些讲究,却也当得起讲究的资格。 箬丹心中闪过一个人的笑靥,只是怀疑,却不敢笃定,只要让自己静下心来,慢慢试探,迂回谈判。 虽然被掳,但对方并不想伤害自己,或许还想来点交易。 只有稳住了,才能拿到主动权。 主动权三个字,是箬丹这一次出海远洋,学到的最重要的三个字。 306 通过考验 重活一世,南锦难更改上辈子的凉薄心性,很难真正去信任一个人。 如今她完全信任之人,寥寥无几,也就身边翠宝、荆禾、阿布、三叔,最多嘛——再算上那个病娇美男。 箬丹生性聪慧,又有些本事,南锦想法子将她从柳如丝手里挖过来,很大原因是因为惜才。 让箬丹去‘北冥鲲’远航,除了锻炼也是一种试图放手的信任。 但人心易变,箬丹离开这么久,经历不同,见识不同,野心自然也会不同。 南锦吃不准她,所以这一次岳小炉擅自将人掳来,她便也顺水推舟,并没有立刻标明身份,也是为了试她一试。 若是真有叛主的私心,南锦不一定会撤了她不用,只是日后提防心眼,总是少不了的。 …… “怎么不吃?怕我下了毒?” 南锦略笑笑,声音温柔。 箬丹扫了一眼桌上的小食,敛起了警惕之心,佯装失落道: “夫人说笑了,您想我死,我怎么还能在这里见到您?不是害怕……只是见到这些久违的小食,如此精致讲究,想到了我的主子而已。” 南锦眼眸略深,笑意不减: “你的——哪位主子?” 这话问得暧昧,箬丹也是心下一惊,忙道: “我至始至终只有一位主子,南家大小姐,南锦。” 顿了顿,她措辞开口,言语平静: “不瞒夫人,南大小姐与我说是主子,不如说是东家,她没拿我当差遣的奴婢,端茶送水,呼来喝去,她识得我的本事,知晓我不甘的心性,给了我那样好的机会,我自当殚精竭虑为她做事,忠心与她。” 这一通忠心表起来,南锦听得,还是很舒服的。 不过嘛,多得是人心口不一,利益面前能恪守本分,才算过关。 南锦反手一推,将一盏冰碗子,递到了箬丹面前: “既是东家,那就生疏了,谁开得价码高,你就为谁做事,这才是道理,不是么?南锦之名,远近闻名,她铺张浪费,遣那样一支船队出海,不过是满足自己花销欲望。说到底,你也只是她跑腿的奴才,不觉得可惜?” 说到这里,南锦也抛出了自己的橄榄枝: “不如,你我合作?下一次远航回来,我保证你的身价,能在青州城占一席之地。” 箬丹嘴唇翕动,把‘驳斥’的话咽了回去。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东家小姐并不想暴露自己的意图,也无意洗清在众人面前的奢靡印象。 既然如此,自己何必多此一举? 当时出海前,她凭本事猜度,知道东家小姐,表面上是采办各种舶来品、脂粉香水。 实际上,是需要自己认真走访,看一看洋人究竟喜欢什么,本土售卖价格几何,找几个愿意合作的生意人,为下一次远航再做准备。 很意外,虽然南锦没有亲口承认,但箬丹早就已经发现—— 这一位纨绔大小姐,并非表面这般无能败家,她的一颗玲珑心,藏得极深。 面对城主夫人有意无意的拉拢,箬丹心中斟酌几番,还是坚定的摇了摇头: “夫人美意,箬丹心领了。箬丹只是一个粗使婢女,能逃离柳家火坑,遇到明主,已是三生有幸,远航外洋,见识广博,我心中知足,便是为主子跑腿,有和怨言?至于钱财之物说来可笑,我一年四季,大部分时间都在海船上,青州城宅邸金银,恐怕是享受不到的。” 精神上,我已有归宿,心满意足。 物质上,我不愁吃穿,多了无用。 双管齐下,这一份拒绝显得十分笃定,也让南锦没有办法继续规劝。 考验,箬丹算是过了一半了。 南锦沉了脸色,慢慢从位子上站了起来,目光透着一股冷厉: “箬丹姑娘,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地下城。” “既然知道,那可曾听过地下城的规矩?” “听过……一切手段,各凭本事。” “好,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休怪我手下无情了。” 箬丹早有预料,并不显得十分慌张,她甚至跟着站起身,不卑不亢道: “那更是要叫夫人您失望了——箬丹虽是航队掌舵之人,可论航海技术,论观星领航的本事,我是一概不知的,北冥鲲的前身是航海局,南家大小姐除了买船,更是把技术全买了下来,地下城本事强大,但也不能只手遮天?您杀我一人,难道,还能杀了整个北冥鲲么?” 箬丹淡淡一笑: “若真是那样,九州早就易主,地下城也不会永不见天日了!” …… 南锦深深看了箬丹一眼,知道这个丫头,自己当年并没有看走眼。 她不再说话,眉目间似笑非笑,旋身离开地牢。 提步一阵微风,拂动脸上面纱,露出嘴角处噙着的欣然微笑—— 箬丹恍惚一眼,只觉自己看到了南锦?她手心俱是冷汗,一屁股坐到了石凳上。 南锦坐下的锦垫,不知何时也滑落到了地上,与那脏污的石板,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307 又是一年桂香楼 北冥鲲回航之后,青州城的闺秀妇孺翘首以盼,挂念着西洋各种舶来品。 毕竟能入南锦眼儿的物件儿,一定是好东西,就算自己轮不到,开开眼界也是够的。 南锦向来喜欢显摆,怎么可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借着桂香楼一年一度的赏菊宴,她花了银子做东,几乎把整个青州城有头有脸的女子请了一个遍儿。 目的格外的明显,说是为了赏菊吃蟹,其实,不过是为了找人迎奉自己而已~ 道理都懂,该嫌弃的嫌弃,该鄙夷的鄙夷,可莫名其妙的是,但凡接到请帖的人,几乎都不会缺席。 包括一直与南锦很不对付的柳家大小姐,柳如丝。 又是一年赏菊宴,兜兜转转,没嫁出去的,好像还是这一波人。 是日,天朗气清,澄澈剔透。 靛青色的天幕,云絮薄薄的飘着几朵,水井坊边的桂花树,隐隐飘来一股宜人的清香。 各色昳丽软轿停在门楹外,轿夫靠墙等着,并没有资格入楼。 小姐们、夫人们由着婢子搀扶,衣袂翩跹,仪态万千的步入桂香楼。 “哟,今年与往日不同,只闻菊桂香,却不见一朵菊花呀。” 柳如丝搀扶着一位夫人走入大堂。 这夫人生得白净艳丽,衣冠绣锦,仪态端持,眉眼处与柳如丝还略有相似,想来是柳家夫人,也是金陵唯一嫁在商贾人家,却为丈夫买官缺而破格敕封的诰命夫人。 在场略有些见识的,一下子认出了这位碧君夫人,但都很诧异,她怎么从金陵也来青州城了? 柳如丝一直亲昵的挽着她,对着上来寒暄之人道: “我娘听说乔夫人病了,好几月足不出户,心下牵挂,自然是要来瞧一瞧的。” 众人这才恍然——南府的乔夫人,好像确实和碧君夫人沾亲带故,一直与柳家交好。 不过对外称病只是一张遮羞布,稍微打听一下便知,那位乔夫人,是与儿子生了嫌隙,叫南家少爷软禁在后院,不许她出门半步呢。 说起因由,还是一桩乌龙婚事,现在还是大家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一桩轶事呢。 想必,这碧君夫人,是乔氏请来的救兵? …… “娘呀,这边坐。” 柳如丝仗着娘亲诰命的头衔,自然瞄准了场子里最好的位置! 掌柜的一脸为难: “夫人不如楼上雅间坐?” “那个地方偏僻,看真切,这里就很好,我娘喜欢。” 柳如丝脸色一沉,看向掌柜的目露冷意。 “可是……可是这个位置……” 碧君夫人脸上挂着疏离的微笑,看上去好说话的很,实际一双凤眸,难掩不好对付的精光。 “哦,可是这个位置已经有人了?不知是哪家诰命夫人?” 言下之意,若非诰命,凭什么与自己争抢? 柳如丝暗自一笑,看似恍然道: “莫不是,是那个南家大小姐?” 掌柜的低头不言,本想如实相告,却不料位置的主人,已经款款步入大厅。 “夫人得罪了,那是我的位置。” 飘絮一袭锦衣,步摇珠钗,珠光宝气,一改往日庶小姐的卑微样子,言谈举止,走路仪态完全不输京城名正言顺的郡主。 反倒是她身边的南锦,穿得素雅些,只是用在脸上的脂粉十分讲究—— 愈发显得她肤色如雪,樱口似丹,眉目如画,仙子出画一般清丽婉约。 更出奇的是,俩人身上有股不似香粉滑腻的清新气味,走在一起,彼此张扬,又彼此内敛。 掌柜的见飘絮和南锦,忙上前行礼: “草民叩见郡主,郡主万安~位置早已准备妥当,还请您入座儿。” 柳如丝脸色有点难看,万万没想到,南锦会把飘絮请过来——现在,她可是摄政王亲口承认的柔则郡主,论品阶,是远远压过自己娘亲的。 “放肆,夫人品阶远胜于我,如何当不起这一把椅子?” 飘絮叱责了掌柜,觉得他很不懂事。 南锦在边上噗嗤一笑,友情提醒: “郡主怎么糊涂了?您领正三品禄,除了王侯贵戚府的诰命夫人,还有谁能越过你去?正三品以上才是夫人,你别听大家尊她一声夫人,南府还有一个乔夫人呢,她呀,品阶不过五品宜人,虽也是诰命,与你比可差远啦~” 飘絮抱歉一笑: “夫人莫怪,是我年轻不懂事,弄错了。” 俩人一唱一和,一踩一捧,弄得碧君夫人更加下不来台。 掌柜的好死不死,又唤了一声: “夫人,我再择一处好位置给您?” 碧君夫人不轻不重,将端起的茶盏放到了桌上,嘴唇紧抿着,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倒是柳如丝依旧沉不住气,气恼跺脚: “娘,咱们走就是了!” 柳如丝真是一口血要吐出来了。 好不容易将母亲请过来,除了为乔夫人说情,也是想着杀一杀南锦的锐气。 没想到,南锦身后还有一个柔则郡主,莫名其妙的死丫头,莫名其妙的当了郡主。 真是要气死她了! “何苦生气,都是一样的位置,咱们去别处就好。” 掌柜的如蒙大赦,忙肃手引客,请碧君夫人移步,另选了一处好位置给她。 南锦的目光,似有若无的在她身上瞟—— 到底是柳家的当家主母,小打小闹的讥讽,伤不了她半分。 比起柳如丝那个没用的丫头,这一位夫人不好对付,至于她的来意,南锦心中明白七八分,所以对她更加忌惮几分。 …… 咚咚。 伙计敲响了一个精致的小锣,吸引了在场众人的注意力。 “各位小姐、夫人,时辰差不多了,咱们赏菊宴马上就开始了,还望大家就坐——今儿奉上的美食、美景、美物,还要感谢一个人,今天的赏菊宴,也是由她布置安排,让我们有请北冥鲲的掌舵人,箬丹姑娘!” 掌声稀稀拉拉,更多的窃窃私语声。 柳如丝听到箬丹的名字,不由发出一声不屑的嘁声。 曾经不过是登不上台面的茶水丫头,现在竟摇身一变,成了北冥鲲的航队掌舵人? 308 香水脂红 在众人的注目之中,箬丹从二楼一处隔间,款步走下。 她一件缕金挑丝纱裙,藕丝琵琶衿上裳,眉目自信大方,气质婉约淡雅。 在座的皆为女子,最擅长做的事情,就是彼此打量——衣装的款式、料子、绣纹、染料的颜色,还有脸上粉黛、口脂、甚至还有熏衣裳的香料。 什么金贵,什么难得,心里全是一本明账。 她们以此艳羡,以此鄙夷,以此来定义一个人,看似很不尊重、很轻慢,可在桂香楼,这倒是一件十分正常且有效的事儿。 ‘衣料尚可,这绣工却是一般,大抵是估衣铺的成衣,不是费事费力,请手艺极好的绣娘一针一线做出来的——也就中等偏下。’ 王员外家开了一个绣园子,他家的姑娘便是内行,搂了一眼,有此评价。 ‘翡翠耳坠成色一般,只是样子精美,是京城的手艺——不及上品,只算一般。’ 陆家的嫡小姐,最喜欢金钗款式,喜好裴翠玉佩,她不偏不倚,给了个中间评价。 ‘至于这粉黛……口脂……’ 大家纷纷把目光投在了柳如丝身上,要知道,她可是深谙其道的! 无论是金陵还是青州城,她逛脂粉店的此数,远比南锦多的多! 南锦偏爱舶来货,洋人的玩意,只是那东西并不算好用,涂在脸上偏白,一不小心就成了狗屎下霜,难看得很,也只有南锦这样天生偏白,肤色剔透的人,才勉强用的了。 论说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柳如丝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用过? 可偏偏——她就是认不出,箬丹脸上涂的粉,唇上抹的脂! “怎么可能……” 柳如丝咬着下唇,极力克制了,还是难掩羡慕嫉妒恨。 这粉好贴,好细腻,好显肤色……这口脂,好润好水灵,颜色好好看! 哪里有买,她哪里买的?! 难道是宫廷娘娘们最新式的样子么?可自己都还没消息,箬丹一个小丫头,才上岸的丫鬟怎么用上了? 越想越不甘心,越猜越抓耳挠腮! 众人见柳如丝这般怨念神色,心下明白七八分,再次看向箬丹的眼神更加不一般了。 就这样,箬丹一句话未说,已暗戳戳的占了上风,为即将开场的赏菊会埋下了伏笔。 …… 箬丹并没有坐,而是走到南锦身边,裣衽为礼。 “主子。” 在外,她还是丫鬟,南锦还是主子。 南锦捧着茶盅,,看了一出有一出精彩的哑剧,不需要台词,光看每个人的表情变化,就已经缤纷五彩,十分精彩了。 她吹了吹茶沫,颔首授意: “别耽误大家时间,早些开始——特别是柳家大小姐,她急着去买东西呢~” 边上的飘絮会心一笑,跟着道: “既是箬丹精心安排的,你我更要用心看了。” 南锦玩笑一句: “用心怕是不够,郡主你可带够了银子?遇见喜欢的,早点开口,晚了,可就抢没啦。” “你放心,我与你客气什么?” …… 两个人一唱一和,让众人腰际的荷包,有种即将被掏空的危机感。 309 千金难买的心思 桂香楼,赏菊宴,一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九花展。 大家心照不宣,对于箬丹献上的九花展,已有刻板印象了。 毕竟,再用心设计的菊花展,无非也是那些名贵品种罢了,什么白玉珠帘、残血惊鸿、朱砂红霜等等。可在座的女子,都不是寒门小户出来的丫头片子,没见过什么世面,她们都是朱门贵府,官家蓬户的大家小姐,论说什么名贵品种,哪有没见过的? 于是乎,幔帐缓缓落下,她们并未有什么期待—— 反而窃窃私语,交头接耳,继续讨论着箬丹涂抹的脂粉,还有南锦、飘絮身上奇异好闻的香粉味。 …… 丝竹琴音,从纱帐之后一点点透出,如溪涧清泉,竹林微风,馨香阵阵。 两名女子穿着碧色青纱,竖着环髻,榴齿丹唇,明眸善睐。 她们坐卧在一处临时搭建的凉棚下,支颐小憩,笑靥恬静。左边一只泥色小炉,咕嘟嘟沸着茶水,显眼处有一只宽口瓷瓶,斜斜插着几支‘草色如篱’。 草色如篱是菊花的一种,色偏杂了些,不被富贵门所喜,没料到今日,被当做第一展,竟用这样的表达方式,出现在众人面前。 东篱草棚,幽幽松水,倩女在卧,不负悠然。 原以为第一景便这么过去了,没料到曲风倏得一转,变得骤然急促。 伴随着曲音,台上帷幕遮掩处,突然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台下一阵低呼,纷纷往窗外看去,外头依旧天朗气清,里头竟然落了雨? 女子咯咯娇笑,发丝湿漉,她们从宽口瓶中拿起‘草色如篱’遮挡雨丝,本想避雨,却被凉凉的雨丝激起了玩笑,俩人赤着脚,顶着花儿,开始玩起了水。 霎时,花影动,雨丝斜,银铃般的笑声,更比丝竹悦耳。 “她们的脸……她们的妆,这般叫雨水淋湿了,为何还完整如初?” 台下沉浸在表演中许久,总算有人提出了疑惑。 南锦听见了,和不远处站着的箬丹对视了一眼,随即勾起一抹满意的笑意。 那女子的疑问,倒是将大家的注意力,都从‘草色如篱’上转移到了女子妆容。 她们这才有点意识到—— 说是九花展,可箬丹真正想要表达的重点似乎不是菊花,而是两个女孩子妆容用的脂粉口脂。 柳如丝从座位上站起来,干巴巴解释了一句: “这有什么稀奇的,找两个天生丽质的女子,说不定她们肤质本就如此,根本没有涂脂抹粉罢了。” 南锦笑而不语。 不用她来解释,自然有别人小声拆穿: “肤色有白皙者,可嘴唇哪有这般红的?显然是涂了口脂的——你看她淋了雨水,都没有晕色,与我们平时涂抹的,完全不同呀!” “你——孤陋寡闻!” 柳如丝瞪了她一眼,说话的撇了撇嘴,虽还是不服气,却也不再言语。 …… 帐幔再度落下,第一幕结束了。 这一会儿,姑娘们都调整了坐姿,开始期待这一场九花展,哦不对,其实是脂粉展! 呈现的场景太美,表现的东西太吸引人,她们的心蠢蠢欲动,眸光莹莹,充满期待。 半盏茶功夫,帐幔后重新布景完毕,纱帐再度缓缓拉开。 第二幕的场景,是红烛暗摇,香薰氤氲的闺阁。 一张雪白屏风横在当中,烛影在其上微微摇曳,照出一个女子窈窕纤细的身影来。 她似乎在对镜梳妆。 木梳从如墨的头发上一遍遍滑下,女子藕臂轻抬,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用木簪斜插着。 随即,她打开妆奁,掀开脂粉盒,用一块看上去很柔软的扑垫,一点点擦拭脸颊边。 这——是何物? 这……就是遇水不脱的脂粉么? 等等!那个又是什么? 众人瞪大了眼睛,看着屏风后的女子,缓缓拧开一只十分短小的竹筒,然后对着自己的嘴唇涂抹,这是口脂么? 下一瞬,那女子倾身,在屏风布上落下一吻! 紧接着,屏风缓声转动,正面呈现在大家面前—— 这是一幅蝶恋花,屏风上所有的菊花,全是由黑白墨线勾勒的,唯有那一只蝴蝶,色艳绝丽,竟是方才女子吻上去的那一抹口脂! 如此大胆、新颖的表达方式,再一次震惊了众人。 论色泽,这抹红不艳俗,不扎眼,是非常漂亮的海棠红,妩媚娇艳。 论样式,不是一张红纸,不是一罐红脂,它像描绘的笔,姿态妖娆,极尽女子之美。 最后,也是这场九花展最压轴的一幕—— 那女子从屏风后绕步而出,她雪肤莹白,只着水红色肚兜,样貌娇媚,神态却不孟浪。 她顺手抄起悬在屏风边的衣裳,振袖披肩,由着缎料一点点抚过自己的肌肤。 这时,不知哪里微风轻作,吹得她一昧翻飞,一股似有若无的空谷幽香,传遍整个大堂。 女子们陶醉在这沁人的香味中。 她们也明白,这是干涩香粉熏衣服才有的,也不是女子泡花瓣澡泡出来的花香。 这香与她气质自成一体,显然和南锦、飘絮身上的香味有异曲同工之妙,想来,定是佩戴了什么,或者涂抹了什么香精才有的香味。 除了脂粉、口脂,这场九花展还有一样东西要展示,那就是香精。 …… 所有的表演结束,场中从一开始的鸦雀无声,到后来的激烈讨论。 碧君夫人、柳如丝早已经不再是焦点核心,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箬丹,还有她身后的主子、东家,南家大小姐,南锦。 果然是她! 不亏是她! 在奢靡、享受、新潮上从不会令人失望的,只有南锦了! 第414章 阿布必须活着 南锦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点—— 笑意从容自然,黑曜石般的水眸,盈盈睇向阿布,无言宽慰: ‘没事,幸好你没事。’ 没有等狗狗死去,才知道自己是在乎的,总算,她可以正视自己的感受。 不管阿布是不是注定要为了浮屠塔牺牲,在感情上,她承认自己在乎,心中早已视他为自己的亲人。 不再否认,便能获得抗争的勇气,把这一份感情归入她自私本能的范畴 她想,她一定会竭尽全力,无所畏惧。 因为阿布死了,她会痛苦难受,她不想令自己难受,这就是最直接的动力。 …… 轻叹一声,南锦看向姬应寒: “王爷,和和气气一桩生意,您这样子……是不是不太好呀?阿布是人,他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决定,您挟持我,未必有用呀。再说了,大家现在都是一条船上的,这里尸骨累累,想必是危险至极的,攘外必先安内,咱们心不齐,怎么对付敌人?” “生意?我竟不晓得,南家大小姐喜欢这样做生意——” 姬应寒冷笑一声,继而又道:“不是去了燕回山游山玩水,怎得,会出现在这里?好像,也不是跟着本王下来的?” 南锦尴尬笑笑: “实不相瞒,营地的茅坑实在太丑了,我让侍卫重新挖了一个,这么巧,竟然挖到了地下河,好奇心起,就和世子一起下来逛逛,没想到,这就碰到了王爷您,王爷的堪舆图所指,竟和我的粪坑殊途同归,当真是缘分~” 对着姬应寒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全九州怕也只有南锦,有这个胆子了。 孟天枢眼皮一跳,抿了抿薄唇,完全当做没听见。 他突然很同情敌人,庆幸自己,素来与南锦斗那嘴皮子,也没有这么不着调的。 姬应寒平板着眉,笑如糖刀: “狼爪,没有听见南小姐的话?” 狼爪咬了咬牙,只得恨恨松开了南锦,将她用力一推,推向孟天枢所在的地方。 不过也正是这一推,才让狼爪发现—— 本来还在一丈远之外的孟天枢,稳稳立在对南锦触手可及的近处,若他身怀武艺,这个位置,脚尖对准的方向,遽然而起,就能与自己缠斗在一起。 他方才没有动手,恐怕是因为猜到,自己不会真正伤害南锦? 或许,也是为了引蛇出洞,让摄政王从暗处出来,双方人马正大光明的碰在一起。 阿布想要往南锦身边靠,却被姬应寒身后的走狗们,一把拖出,死死拽了回来。 南锦粗略算了一下,用铁链牵制出阿布,已用了七八个人,若是他暴走起来,恐怕十个人都阻挡不了。 怪不得,怪不得要演这样一出戏,只为捉住她当人质。 “咳——” 清了清嗓子,南锦掸着袖子上的浮灰,对着姬应寒道: “王爷,这个幽深诡谲的地底下,我插翅难飞,况且,我执着浮屠塔的秘密,万万不会逃走的,你就放开阿布……倒不是我心疼他,我是心疼那些抓铁链的兄弟,手掌心都快磨破了?” 言落,如愿看到那些扈从,脸上露出惭愧的懊恼表情。 七八个壮汉才勉强拿住一个少年身骨,实在有够丢人,也不知哪里学的武艺,竟力气如此之大。 姬应寒不为所动: “既是做生意,南大小姐,从未让本王看到过你的诚意。” “有,自然是有的。” 她扶上孟天枢的胳膊,用姬应寒能听见的声音,“小声”道: “来来,把我们的家底拿一半出来,一半就够了哈,别傻兮兮的全给~” 孟天枢淡看了她一眼,嘴角边,明显有因为吃醋的不悦。 为了一个阿布,竟然动用了一半的家底? 南锦怎么看不出孟天枢傲娇的小情绪,知道他定然会给,只是要哄上一哄。 踮起脚尖,目中无人在他唇上印上一吻: “乖,拿来~家里不是我作主么?” “省着点花,败家娘子。” 在众人不忍直视的目光中,南锦袖笼鼓鼓,闲庭信步走到了姬应寒面前。 “喏,这便是我的诚意——” 说罢,拿出一叠银票来,惹得姬应寒眼皮狂跳。 “哎呀哎呀,拿错了,这些是世子给的零花钱,这个才是家底~” 慢悠悠的,她才拿出半张浮屠塔地宫的机拓图出来,看着姬应寒冷眸锐利,她补了一句: “还有一半呢,要等地宫大门开了之后再给,我只有一个条件,阿布必须得活着,如果他死了才能开门,我便立刻烧了剩下的半张……大不了,浮屠塔的秘密,我不要了!” 阿布闻言,诧异万分的抬眸,眼底霎时湿润了。 第415章 舔狗心态 姬应寒的脸色,隐晦不明,眼底充斥着讳莫如深的暗光。 他淡扫了阿布一眼,再看南锦坚决的眸色,嘴角抿出一抹阴诡疏离的笑。 “如此一来……本王也确实不忍见镜护卫,就那样惨死于地宫封石门前了。” 南锦才不会觉得,姬应寒是良心发现,亦或是被自己感动了。 他无非是发现了阿布除却天孽棋子之外更大的作用—— 生意一旦被感情左右,谁占上风,不言而喻。 不过,南锦现在并不在乎,谁占上风,谁在心理博弈中拥有更大的优势。 她既承认阿布是在乎之人,那他从棋子变成软肋,自己也会全部接受,并为之努力。 柳眉轻扬,南锦笑得坦荡从容: “所以呀,王爷一定要好好护着他,除了机拓图,我地方,可还有一张图呢~” 姬应寒将信将疑。 还有一张,显然是浮屠塔内部路线图,能否成功找到地宫深处的浮屠塔,全靠它。 最最关键之处,是找到当年修筑地宫工匠逃离殉葬的生路,所以这张图,也是所有的人的后路。 姬应寒长眸一眯,陷入沉浮的心思之中。 成功找到地宫位置所在,说明柳晚晚身上的图腾是真的,而在这里中机关,队伍损失惨重,说明汪家的机拓图是假的,汪解语并非真正的图腾之主。 反之南锦和孟天枢能走到此处,证明天玑的图腾未毁,寻龙点穴,丝毫误差。 而南锦方才拿出的半副机拓图,说明真正汪家图腾,在她手中! 如此一来,南府最后的图腾,或许……也不是南飘絮身上的那一块! …… 算来算去,姬应寒发现自己像一只猴似得被耍得团团转! 花了这么多时间、精力、却只得到了一副真正的地图,想要找到浮屠塔的秘密,必须要和南锦这个女人合作。 最可恶的,是纵然顺利得到了一切,要想平安脱身离开,也少不得带上她一起。 步步受制于人,向来只手遮天的姬应寒,何曾受过这种憋屈? 南锦睫毛扑闪,眉目弯弯,笑容中,自有一分讨好之意: “王爷,此一时彼一时,虽然在这地宫之中,您少不得忍我几分骄纵的大小姐脾气,可等离开这里,您还是呼风唤雨的一朝摄政王,我呢?至多算有几个臭钱、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呀~” 还算规矩的裣衽为礼,南锦螓首微低,很是恭顺开口: “只盼着王爷宰相肚里能撑船,等离开这里,切莫再秋后算账,治民女一个大不敬之罪哦?荒郊野岭,疏星淡月,我还要回青州享受富贵日子,可不愿与这冰冷冷的地宫,作一辈子的伴呢。” “好了——”孟天枢有些不悦的走了过来,揽住了南锦的肩膀: “皆是奉皇命为仙太后修筑仙宫而来,举国注目,圣心烛照,办完了差事,如何来的,自然要如何归去。” 姬应寒一听孟天枢,竟还拿皇帝来压,倒不如南锦坦率求饶来的可爱。 他哂笑一声道: “世子好福气,这辈子能叫这样的女子,对你死心塌地。” 孟天枢眉毛一扬,意兴阑珊的叹了口气: “王爷这话说得不错,却也错了。我是好福气不假,只是这福气,只因她给了我死心塌地的机会,若不上心看紧,怎会留在我的身边?” 南锦老脸一红,伸手往他心口处捶了一记。 心中怨怼道:这会儿说得这么肉麻,活脱脱一个痴心舔狗,寻常腹黑捉弄的时候,怎不见有这种觉悟啦? 罢了罢了,至少嘴巴甜,给足了她脸面,那就够啦! …… 石一娘第一个听不下去,不停的摇头,闲言碎语。 玉面咬着扇面,眼角红红的,充斥着艳羡的光,心里满是怅然。 剩下的人,面色古怪,既觉得俊男靓女在一起十分养眼,可马上就要赴生死险境还如此腻歪,终觉得有些不妥。 姬应寒甩袖背身,第一个迈步走进了石门之中,讽笑道: “此处太暗,若有再得天光的一日,世子与心上人再恩爱不迟。” “王爷看不惯?” 南锦追了上去,笑得一脸无害。 “看不惯的人,可不是本王啊。” 姬应寒伫步,看了边上的阿布一眼,阿布冷着目光,坚决回敬了过去。 这种关键时候,他是绝对不会被敌人离间的。 方才有了南锦那一句话,别说痴恋奢望,就是立刻赴死,他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南锦不着痕迹,扶了扶他的肩,无声宽慰了一句。 随后,她哼着小曲儿,以一副没什么心事,毫无担忧的从容心态,步入石门之中。 …… 她怀中揣带着的地图,清清白白的翻译出了古文—— 石门伫立处,即为鬼门关。 过此之途,生死殊途。 第416章 鬼打墙 入了石门之后,地势急转而下,像通往地狱的旋转石梯,永远没有尽头。 石门后,空气很稀薄,点起的火把火光悠悠,和众人争抢着并不怎么清新的空气。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尸体的腐臭味,还有各种说不清的奇怪味道。 南锦一步步走着,只觉身边危机四伏,充斥着各种危险,后脊背不断发紧,一点点小小的声响,都会令她头发发麻。 幸好,孟天枢一直牢牢牵着她的手—— 他宽阔的手中,往日总是微凉发冷,今天意外的,传递着暖意融融,熨帖着她的不安和恐惧,令她每一步,都走得安稳了些。 至少……至少他在身边。 至少死了,俩人也是在一处的。 这个念头根深蒂固之后,南锦长抒一口气,将源于本能的恐惧,渐渐放下了。 “我们要走到什么时候?地宫的大门,到底在哪儿?” 狼爪护在姬应寒身边,他看着手中火把的火光,越来越小,不耐烦到了极点。 石一娘讽了他一句: “道上还有你狼爪的大名,真不知道,你这种耐心是怎么下地的,岂不是早死在里头了?王爷慧眼独具,独独叫这个欺世盗名的废物给骗了~” “你——” 狼爪易怒,正要开骂,被姬应寒轻悠悠一瞥,就忍了回去。 借着微弱的火光,看了看地图,比照着羊皮机拓图,这一条路深不见底,穿过地宫门之后直直向下,不知最终的去处。 “依地图所示,地宫大门就在这条路上,为何我们走了这么久,却迟迟没有看见?” 南锦看向阿布: “你夜视力好,你往远处看看,是不是我们错过了什么?” 阿布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吹燃之后,用力往前一抛—— 借着幽若的光亮,尽可能去看清一行人当下的处境。 火光转瞬即逝,南锦眯了眯眼,发现自己除了灰黢黢的一片,什么都没有看见。 阿布膂力强劲,已是把火折子丢出去很远,饶是这样,她也看不到边际在何处? 难道大家真是在悬浮的旋转石梯上不断向下么? “怎么样,看到什么了?”石一娘问了一句。 阿布摇了摇头:“我没看见。” “我说……镜暗卫!大家现在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藏着掖着,凭着自己一身蛮力,就能找到浮屠塔了么?!” 阿布根本不想搭理她,只是看向南锦的目光中,多了几丝担忧。 这里真的很奇怪、很诡异,凭他超与常人的感知能力,也窥破不到任何可疑之处。 这里就像一个无边无际的空洞,除了脚下这方石梯,再没有其它东西。 “这里有这么大么?看不到边际,可机拓图上,这里布满了机关,显然和地宫是重叠的,怎么可能无边无际?” 南锦用拇指盖,丈量着地图上的距离,然后比对着阿布异于常人的视力。 她觉得不应该,太不应该了。 纵然这个世界上,充满了解释不清楚的事情,比如重生,比如代代遗传的图腾诅咒。 可涉及到物理认知的,并没有颠覆南锦上辈子的认知,人不能穿墙而过,也不能悬空不缀,这些是不会改变的呀。 到底……是哪里出现了问题? …… 孟天枢一直缄默不言。 他渐渐放缓了步子,对着众人说出了一句惊天之语: “我们又走回来了。” “什么?!” 石一娘吃惊不已:“我们不是一直在往下走么?没有任何岔路,也没有走过回头路啊。” 她盗过大大小小不少陵墓,也遇到过危机四伏的机关大阵,或者是墓主人专门饲养的毒虫蛊怪……可这种一点点消磨耐心的无尽石梯,还是第一次遇到。 鬼打墙? 她可不信这些。 “世子,已经够恐怖的了,您可别再吓我了~” 玉面胆子小,瑟缩在孟天枢身边,试图跟南锦抢那一个安全的位置。 南锦一脚踩在他脚面上,惹得他尖声一叫——“哎呀,杀人了啦~” “闭嘴。” 刀疤阿七冷声呵斥,随即,把目光投向了孟天枢,似再问“什么叫又走回来了?” 孟天枢搓了搓脚下一粒小尖石,笃定道: “我走过这里,又是这粒硌脚的尖石。” “……世子,这里全是石子,你随便踩到一个,就说我们走回来了?” “你可以不信,继续往下走,我再这里等你就好。” 孟天枢哂笑一声,用袖子掸了掸地上的浮灰,拦着南锦坐下歇腿儿。 狼爪看向姬应寒,指望着他,最终来拿个主意。 “不用走了,你们——想办法破局。” 姬应寒发号施令,显然,是对这一帮子身怀绝技的土夫子说的。 玉面第一个摇头:“人家只是轻功好,飞檐走壁,破机关什么的可以找我,这驱鬼之术,还是要石一娘大展身手了~” 刀疤阿七和狼爪没说什么,但看向石一娘的视线中,已经默许了这件事,是她的活。 石一娘很是委屈: “我是善于机拓蛊虫不假,可要真是鬼打墙,我又有什么法子?我又不是茅山道士,还能驱鬼不成?” “不是鬼。” 孟天枢直截了当的说了。 他摸了摸身上,没有找到什么东西,肥着胆子,去抹了一下姬应寒的腰。 众目睽睽之下,从姬应寒身上掏出一枚沉甸甸的玉佩,再一次交到了阿布的手中。 “不要往下丢,往这边——” 给阿布指明了方向,示意他把这一枚价值连城的玉佩,当做试探距离的石子,用力丢了出去。 啪。 众人阻止不及,耳边已经传来玉佩碰壁碎裂的声音! 第417章 找到大门 “这……是怎么一回事?” 石一娘心中暗暗吃惊,眼珠子往阿布身上绕了绕,只觉身边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愈发恐怖渗人。 阿布也完全不知所措,唇线紧抿,四下张望。 南锦心思转得飞快,拉了拉他袖子,试图宽慰道: “或许,是这里的岩壁特殊,可以吸收光源,造成无边无际的假象……在假象中,纵然你视力异于常人,也在心理暗示下,将火折子往下方抛去,反倒是世子闭上眼睛,是完全无所顾忌的,才撞破了这一层障眼法。” “一叶障目。” 姬应寒声线凉薄。 狼爪醒过闷儿来,可仔细斟酌后,又陷入愁绪中。 “这能说明什么?说明我们不是在无边无际的黄泉路上?可是……我们明明又走回来了啊!” “说你笨,你还越发来劲了——”南锦哂了他一句,抖着手中地图,正色开口:“障眼法不仅让我们有置身无边黄泉的错觉,那也会让我们有一直向下走的错觉,说不定这台阶别有玄机,不断引导着我们原地踏步,好似鬼打墙一般。” 纤细的指尖,缓慢抚过温软的羊皮卷,最后落停在一处大门上。 “地图一定不会错,这门,就在这里。” “哪里?” 所有人凑头过来,就连姬应寒,也忍不住偏首,将目光落了下来。 “你再说下,哪怕我们有了些许错觉,也不至于漏掉这么大一扇门?” 石一娘轻屑笑了笑,对南锦的结论不可置否。 倒是孟天枢和姬应寒,齐齐陷入了沉默之中。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的,微微勾起的嘴角漏下邪魅,眼底光芒掠过,已是信心满满。 “没漏么?”孟天枢笑着反问。 “自然了。” 这一次,玉面没有和石一娘对着干,而是替她说了一句公道话:“我一直盯着两边呢,空荡荡,从未遇上过门~” 话音落,姬应寒伸手拽住了玉面的后衣领,手腕一振,就将人甩了出去。 “啊——!!” 石梯是蜿蜒旋转而下,中间狭长冗直的黑洞,充斥着玉面的惨叫声。 咣当一声,人落地了! 是实实在在落地的声音。 “哎哟,我的祖宗姥姥哟……”玉面公子咿呀噢哟,声音清晰得从底下传了上来。 南锦颇为满意的看了姬应寒一眼,凑头看去—— 这个角度下,那一节节无止境的石梯,变成了磨砖对缝的石壁。 青烟尘灰,弥漫不散,缓缓勾勒出朦胧的石门模样儿。 地宫的大门,找到了? …… 南锦在孟天枢的怀中,睁眼闭眼的须臾,人已稳稳落地,周身凉意一下子侵袭。 姬应寒见到孟天枢身姿轻盈,施展轻功,知他已经解开了臣子蛊—— 惊讶一闪而过,快到任何人都没有发现。 “嘶,这里好冷呀。” 南锦从孟天枢的怀中出来,看一脸委屈,快要哭唧唧的玉面,笑着为他拊掌: “公子还是你厉害,领着我们找到了地宫大门所在,之前是我小瞧你了,失敬失敬~” “哼。” 玉面摸着屁股,小声哼了哼,扭头嘀咕道: “亏得是我,换做别人,早就摔死了!” “那是的,咱们王爷慧眼如炬,一丢就丢了个最强的~” 南锦对着俩人狂拍马屁,一顶顶帽子戴上去,总算玉面公子的脸色缓和了。 “咳,拿钱办事,替主分忧,总算破了鬼打墙之术,找到地宫大门了……那现在呢?是不是要拿咱们镜护卫开祭了?” “不急不急,总要先确定一下机拓图好不好使呀。” 南锦大手一挥,抖开了机拓图,目光在其上指点江山,豪气非常。 “世子~” 手指点向西北角方向,南锦声音软腻,不像是命令,倒像是撒娇。 孟天枢无奈一叹,学着姬应寒的样子,再一次把玉面丢了出去—— “啊,啊,啊!” 玉面的惨叫声中,夹杂着暗器冷箭乱飞的嗖嗖声。 听着前方杀机四伏,大家一边替玉面捏冷汗,一边看好戏,没有一个上去帮他。 一盏茶后,玉面狼狈爬了回来。 他发丝凌乱,满头冷汗,衣衫褴褛,沾染尘土,不过却没受伤分毫。 南锦蹲下身,给他竖起一个大拇指: “公子轻功卓著,不是浪得虚名呀。” “你……你……” “好生休息,好生休息,等一下,还要辛苦公子你呢~” “……” 玉面以头抢地,恨不得昏死过去算了。 第419章 封石有魂 南锦拿着机拓图,一步步靠近黑暗中的地宫大门。 一地狼藉,箭矢机关,还有墙上引人入幻觉的壁画—— “右边三步是巽位是生门,需轻功一点,跃一丈方砖,大家各凭本事,切莫看两边甬道壁画,等落地之后屏息半刻,灭掉长明灯之后,才可以呼吸。” “知道了。” 狼爪最为自信,虽对这个南锦嗤之以鼻,但经过玉面公子试验后,证明那张机拓图是准确的,他不得不听。 况且就算为了姬应寒,他都要以身犯险,以此确保姬应寒不损分毫。 助跑一步,他遽然健步蹿出,在墙上用力蹬了一脚,腾空一个跟头,掩鼻落在一丈远的方砖上,抬头一寸处,赫然是盏不灭的长明灯。 “灭。” 南锦泠泠开口。 狼爪伸手,毫不犹豫的用指腹错灭了摇曳火光,整个甬道霎时暗下来。 “下一个。” 见狼爪安然无恙,照着南锦说的做,方才是活着过去的正理,大家纷纷行动了。 玉面公子不必说,施展轻功,很容易就过去了。 石一娘擅长机拓,手腕上有一道镞勾,噌得一声扎入对面的石壁上,力道牵引下,她腰身微曲,就原地弹射了过去。 落地后,刚想和玉面炫耀一波,才回头,发现姬应寒赫然就在边上。 他!他什么时候过来的? 阿布一手一个,几乎是把不怎么会武功的三兄弟丢过去的—— 等阿七也过去之后,他才看向南锦: “我最后,你们先走。” 南锦点了点头,袖子一甩,不小心‘弄掉’了阿布手中的火把。 “哎呀……没事,我有火折子。” 弯腰低头的时候,他扯了扯阿布的袖子,用很轻的声音在他耳边说。 “无论如何,你要活下去……否则,我宁可从没有来过这里。” “……” 黑暗中阿布的瞳孔有黑有亮。 他坚定的点了点头,不是对南锦的敷衍,是真心实意答应了她。 他一定会保重自己,他是阿布,南锦在乎的朋友,不是天孽,不是打开地宫的一把钥匙。 * 孟天枢搂着南锦,施施然落地,动作萧飒随意,衣袂飘诀。 若非这个地方鬼气森森,南锦说不定还要在他潇洒的动作里,陶醉些许时候呢~ “好了,往后很长一段路,都没有机关了。” “那是自然。” 石一娘耸了耸肩,她指向面前那一堵嵌入岩体的巍峨石门,十分无奈道: “这道门,比任何机拓、陷阱都要好用——” 南锦顺着她所指看去,偌大的石门,仿佛与石壁天生一体,粗犷的纹路遍布整一扇大门,比起外头那一扇陷阱门,真正的地宫大门,天生磅礴气势,非人工雕琢可以成就的。 只仰头看着,便觉自己浮游芥子,渺小不堪。 “你在找什么?” 玉面看着南锦、孟天枢、阿布,甚至包括姬应寒,都对着石门上上下下的逡巡,好像在寻找什么? 莫非,这门有开启的机关? “这是地宫封石,根本不可能暗嵌开启的机拓,地宫建造又不是给后人参观的,断龙石一下,就是阴阳之隔呀。”石一娘不解问道。 “那你说——这处浮屠塔中,葬了谁?”南锦反问。 “这个……我怎么知道?!” 石一娘杏眸圆睁,见南锦上前一步,伸手抚上了石板上的纹路,心中更是不安。 南锦阖目,感受掌心下延绵的纹路,像周身遍布的经脉、血管,连通到某一处拨动的心脏,它沉睡千年的呼吸,绵长又肃穆庄重。 这道封门,是有魂的。 “这里,好像有一个凹槽?”狼爪眼疾手快,看到了一处石片锋利的凹槽:“看起来,好像需要什么液体浇灌,是不是等液体游走遍整扇门的纹路,这门就开启了?” 他之前下的大墓中,不是没有这种精巧的机关,提出这种假设也非常合理。 听这话,姬应寒眸色一寒,出手迅捷如闪电,一道匕首已抵上了阿布的咽喉。 阿布早有防备—— 他答应过南锦活下去,就绝不会食言。 翻身在地上一滚,温热从脖子上流下,那锋利的匕首到底割破了他的皮肉。 “王爷!” 南锦双手一拦,挡在了阿布身前,她目光沉着,紧迫盯住了姬应寒。 第420章 兵不血刃 “这件事,没商量。” 姬应寒一脸狠厉,鹰隼般眸光,令南锦不寒而栗。 只是她现在退不得,让不得,只要气势有输,阿布这条性命,便全然保不住了! “王爷,请听我一言,我若真豁不出阿布这一条性命,当初,就应该想尽办法,阻止他来这里,何苦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候再退缩?我不怕他死,只怕他白死!” 厉厉慨然之声,传到了每一个人耳中。 姬应寒负手而立,周身杀气消散了不少,可南锦看得出来,若自己接下去的话,并不能打动他,那么顷刻,不仅阿布会死,连她自己都难以自保了—— 心里坠着一块儿铅,脸上是化不开的紧张之色。 南锦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郑重又轻缓道: “王爷,试想一下您多年筹备,只为这座浮屠塔,如今与它只有一门之隔,千万冷静对待才行!天孽即为钥匙,那是何等重要之物,即便四大家族轮流守护,世事难料,谁也没有办法保证……一旦它遗落在外,成了有心之人贪婪的利器,这座固若金汤的地宫,女子背负的图腾诅咒,不都成了笑话?” 南锦并未说得十分清楚,可姬应寒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儿。 狼爪在边上不屑,觉得这女人,就是为了救阿布的性命,乱扯犊子。 石一娘比较中立,心思流转下,目色一亮,道: “是呀,我家房子再坚固,再防盗,若是把进屋子的钥匙随便乱交,之前花的心思,那不是全然白费?” 南锦偏首,唇角微微一掀,倒是有了几分笑意,问向石一娘: “那若这钥匙,非交出去不可,只因将来总有儿孙归家,您有什么其他的办法么?” “……呃”石一娘陷入思忖之中,半响后方道:“那还不简单,总要布个陷阱,家里人拿了钥匙回家,轻轻松松就进去了,若是外人嘛……哼,定要他不得好死的!” 南锦笑着点头,重新凝向姬应寒,另指了指阿布,郑重问了一句: “如此,敢问王爷,阿布到底算是儿孙归家,还是意图窃家的外人?” “……” 姬应寒身上的杀气,消弭无踪,他深深看了一眼南锦之后,背过身,将目光落在了石门之上,再无声响。 南锦这才松了一口气,只觉掌心俱是冷汗,脊背发颤。 孟天枢轻揽上她的肩膀,给予安慰,低声道: “本不必如此,我不会让他动手的——” “你我还要借助他的力量……兵不血刃,方为上策。” 孟天枢眼底满是赞许,轻捏了捏南锦的肩膀。 玉面在边上听得云里雾里,狼爪更是生气,不明白为什么南锦三言两语之后,王爷就放过了他?这凹槽明摆着,就需要杀掉他,需要他身上所有的鲜血呀! 瞳孔微缩,喉咙绷得紧紧的,狼爪开口质问; “你说的头头是道,我怎么就听不明白?” “因为你傻?” “你——” 狼爪手腕一振,急躁着要动手。 孟天枢一记指骨轻敲,用四两拨千斤的力气,击打在了狼爪肩胛骨处的穴位。 他只觉手臂发麻,右手根本使不出力气,等于暂时废了他半身的武功。 “说话记得客气一点……?” “……” 狼爪捂着手臂,往后退了一大步,想要求助姬应寒的保护。 不料姬应寒的全部注意力都在石门之上,根本不想搭理他。 南锦漫不经心的走了上去,纤细手指,抚过那个打磨粗糙的溶血机拓,淡道: “这个机关如此显然,似乎就是为了告诉来者,要想开启这道石门,就是要放血下去……再一个这两扇石门上的纹路,要全部走完,人怕是活不成了。孟良将军知道千年之后,或许会有后人拿着天孽来这里寻找浮屠塔,那么人还没进去,他就要子孙的性命,这显然不可能。我方才看过这个机拓,若是取一部分血,尚且值得怀疑,若是要把整个人搭进去,那么不必多想,就是陷阱。” 石一娘听明白了: “所以,我们就算放干了阿布的血,门也不会开,反而会触动更加危险的机关,是么?” “应是如此——无论服用天孽的人,是自己人,还是外人,只要他是被胁迫来此,且没有本事护住自己性命,那么,他就不配进地宫这道门。” 这话是南锦自己说的。 却仿佛有一道低沉男声,隔着千年尘埃轮回,回荡在这四下寂静的地宫中。 第420章 她知道了 一叶障目。 有时候贪婪、急躁、杀戮,会蒙蔽一个人的眼睛,让他有目不能视,有耳不能听。 就像刚才鬼打墙一样,要是急匆匆的寻找着地宫大门,恐怕一辈子都困在旋转石梯上,永远都找不到石门所在。 反而是停下脚步,不让自己的眼睛,感官去继续欺骗自己—— 才能轻而易举,到达自己想要去的地方。 石梯如此,石门亦是如此。 “撕拉”一声,南锦扯下了一块绸料子,替阿布缠在了脖子处。 “你的血是关键,千万别浪费了,我你替包扎一下。” 阿布眼睫一垂,双手略有些笨拙的捂着脖子,估计连伤口没有捂对。 本来已经不渗血了,被他一按,登时染红了绸白的料布。 “谢、谢。” “不客气。” “嗷呜……你谢她干什么?她撕得是我的衣裳啊!” 玉面公子嗷呜一声,掩面委屈。 南锦双眸奕奕,觉得有玉面公子在,这阴诡危机的地下也不算太过紧张、枯燥。 “咦~手脏了。” 方才为阿布包扎,南锦的手指、掌心染上了他的血,身上没有什么帕子,又不舍得擦在衣裙上,只好把目光再一次瞄到玉面的身上—— “你!不要过来!” 玉面公子双手抱胸,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怕什么,你衣裳都破了,身上也是血口子,叫我擦擦手,有什么关系?” “不行不行!” 玉面公子头摇得和拨浪鼓似得。 就因为自己身上有伤口,才不要沾染别人不干不净的血,再说吃个天孽的怪物,谁知道他的血有没有毒?万一渗到自己体内,岂不是糟了? 南锦是逗着他玩的,见他害怕躲避,笑得更加恣意张扬。 “呀,别怕呀~” “你、你别过来!” 孟天枢无奈摇头,上前锢住了南锦的腰,不轻不重捏住了南锦的手腕。 “这里处处危机,你莫要离我远了。” 南锦撇了撇嘴,知道孟天枢话中有话,是要自己不要顽劣,正事要紧。 罢了罢了,还是去帮着姬应寒一起开门。 只是霎时之间,一阵悉索声入耳,细密轻痒,若不细听,根本发现不了。 她惊诧看向玉面,好笑道: “我逗你玩的,你怎怕的发颤了?” “胡说八道,我怎么可能怕的发抖?” 玉面理好衣襟,拢着鬓边略狼狈的发丝,心疼看着自己的衣衫,觉得南锦实在过分。 闹着自己便罢,还取笑他怕得发颤?真是那种弱不禁风的胆量,凭什么当土夫子呀? 南锦转念一想后,也觉得奇怪非常。 既不是颤抖,那又哪来的悉索声? …… 回头看了看孟天枢、石一娘: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没有。” 孟天枢摇了摇头,但见南锦表情严肃,目光跟着一道沉了下来。 阿布立身未动,听了南锦的话,四下开始搜检起来,他一动,那悉索声更加清晰入耳。 南锦遽步上前,一把按住了阿布的肩膀! 声音一下子便停止了。 南锦渐渐摸索出了规律,只要阿布走动,那声音如影随形,隔着墙壁,隔着地砖,似乎充斥在巷道中的每一处砖缝中! “你刚才动了么?”南锦问得又快又急。 阿布摇了摇头。 南锦瞳孔微缩,缓缓抬起了自己的手,手上沾染着阿布的血。 随着她手指动作幅度,那声音,再一次响起来了。 “我知道了!” 她回头扬声,看向众人,难掩声线中激动的战栗。 第421章 千年封门开启 南锦大步走到了石门之前。 姬应寒淡扫了她一眼,眉梢微扬—— 后见南锦无视他目光质问,反而一改戏谑闲散的态度,十分认真审视着石门,便侧身让了位置给她,低声内敛: “本王已经看过了,石门并非实心,其中暗嵌机拓,只是不知用何物推动运作。” 这更加证明了南锦方才的猜测是对的。 古代的机拓再精密、神奇,也不具备辨别血液成分的功能,所以耗尽一个人的鲜血可以开门,那么天孽不天孽的没有任何关系。 可如果不是鲜血,那么……又是什么? 南锦用掌心贴合石壁游走,附耳倾听。 阿布想要上前帮忙,却被孟天枢拦住了: “你站着别动,不要影响她。” 在众人目光注视之下,南锦一点点摸索着,终于寻到了一处很不一样的地方。 她轻敲了敲石门,沉闷声声,似空谷低堑,在无数藤蔓山隙中,引渡山风。 “这里——阿布!” 现在,是阿布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完全无视边上的凹槽陷阱,南锦拉着阿布,找到了自己寻到的机关点,示意他卯足了力气去尝试,无论是挖,推、撬,还是搬,一定要弄出肉眼可见的机关眼来! “这光溜溜一片石板面儿,哪来的暗门?” “嘘——” 南锦冲着石一娘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用目光殷殷期盼,对阿布投去信任。 阿布凝神郑重,将厚实有力的手掌,覆上了石板处—— 掌纹和雕刻纹理肆意纠缠着,石壁上浅淡的孔洞,不再是岁月腐蚀下的年轮,它像是会呼吸的灵魂,一丝一缕钻进了阿布的肌肤、血管。 那灵魂一路纠缠而上,贪婪吞噬着他血液中熟悉的气味,回馈它天赋神力的指引。 咔哒一声。 坚实的石板面应声而裂,碎石在掌力下碎成了碎粉,剥落而下,散落一地。 终于,偌大的石门上,露出一方精巧平滑的机关槽。 “……呀,我还以为,直接就把本推开了呢!”玉面开始放屁。 石一娘嫌弃看了他一眼,转头问南锦,眼底充满了期待和信任。 经过几次的力挽狂澜,南锦机敏聪慧,几乎已经是所有人公认的靠谱了。 “下面呢?该如何?” 南锦眨巴眨巴眼,看了看自己掌心已经干涸的血迹,又看了看阿布脖子上包扎漂亮的缎料……恩,不太想破坏它……那就只好如此了。 阿布兴冲冲回头,想问南锦下一步该怎么办—— 岂料被南锦一口咬在手上! “嘶……” 他吃痛,可还来不及发表疑惑,虎口处传来的软糯唇感,已叫他面上火烧火燎,心乱如麻。 啪的一声。 南锦不轻不重,一巴掌甩在他的后脑上: “正事要紧。” 言罢,已经牵引着阿布的手,将殷红的血,一滴滴浇淋到机关眼儿上。 众人屏气凝神,那墙内原本低声细密的悉索声,变得越来越重,越来越响,充斥着整一道石门! ……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一定是千年之前就养起来的,大约是一种繁衍生存能力极强得多虫子,它被喂养过天孽血,且被这种血中气味吸引,只要有人找到机关眼,用血吸引到这些虫子,它们便能代替血液,成为推动石门内机拓运行的外部力量。” 在南锦的沉缓的话语中,机拓声越来越重。 那一道闭合千年的地宫封门,终于又再缓缓开启了! 第446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一眼万年,回眸却只需一瞬须臾,孟天枢就明白了。 这一座浮屠塔,原来就是一处葬世的地宫,葬得不是孟良、不是桑柔,甚至也不是天孽,而是一切觊觎天孽的人,一概觊觎无上权欲的念头! 如果是这样,最后一鼎天孽,就不会一颗不少。 至少被四大家族世代守护的唯一天孽、被阿布误食,用来作为进入地宫钥匙的那颗,一定是从这最后的天孽中取出来的! 不是一颗不少,而是恰恰少了一颗。 那样,才是对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看来,这最后的天孽铜鼎,是孟良留下的最后机关! 他从未想过让天孽重新现世—— 并且,他还要留下所有,一步步走到这里,知道了真相的众人! …… 轰! 一声巨响! 孟天枢眸色赤血,用力按下藏于铜鼎之下的机拓手闸,开启了藏于整个浮屠塔之内的炼化大鼎! 黑烟一阵阵腾起,呛鼻的味道,被黑烟裹挟着,从最底下一层冲天而起! 尖锐的声音,由远及近,从四面八方传来—— 姬应寒当然认得这个声音。 他眸光一凛,扼住南锦脖子的手一松,腰身一卷,已牢牢制住了从背后偷袭的鬼手爪! “王爷!又是那些妖物,我的妈,听起来,好多!” 玉面吓得脸色发白,瑟缩着肩膀,视线左右环视。 耳边的尖叫声越来越多,几乎已经到了震耳欲聋的地步,他不禁浑身汗毛倒竖,头皮发麻! 刀疤阿七拔出血迹未干的匕首,横刀在前,警惕的提防四周。 南锦咣当落地,大口大口呼吸着—— 孟天枢遽步上前,将人搂进了怀中,冷香入鼻,南锦一下子便心安了。 眼泪氤氲在眸中,她五指纤纤,紧扣住了孟天枢的手臂: “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们要活……活着出去!” “……” 一阵阵晕眩传来,南锦浑身麻痹,但身上还有一处,依旧炙热鲜活,一息一瞬的脉搏,都能清晰的感知到—— 青蚨。 鬼军营…… 她双唇嗫嚅,虽无半点声音,气若游丝下的鼻音,还是飘进了孟天枢心中。 他伸手抚上了南锦的脸,唇角一扬,徐缓而又郑重的答应她: “你歇一觉,一切都会过去的。” “恩。” 南锦鼻音软糯,轻哼了哼,头一歪,枕着孟天枢的肩膀,昏厥了过去。 阿布在一边拳头紧握,紧张仓惶,又恨自己没有资格上前,进退踯躅,难过异常。 孟天枢回头看了他一眼: “我应了她,也要带你出去,你要死,也死到外头去,听见了?” “我会出去!” 不亲眼看着南锦安全,他死也不会瞑目的。 “好,你得听我的,听她的——” 置之死地而后生,南锦不是随便说说的,这一句,是石破天惊的大实话! 孟天枢把南锦往阿布怀中一塞,冷声: “保护她。” 言落,他飞身至大鼎之上,一脚踢飞两个蹿上来的鬼手爪,然后抽出腰际的惊鸿剑,铮得一声惊鸿,寒光从掌心掠过,热血飞溅,滴答滴答,浇淋入铜鼎之中。 血腥之气,更是吸引了无数鬼手爪,从铜鼎下疯了似得爬上来! 说来也奇怪,那鬼手爪,嗜血腥之气,尤其喜欢冲着姬应寒而去—— “世子,你莫不是疯了?知道它们喜欢血腥气,还助纣为虐?” 孟天枢回头,一抹邪笑,眼底幽冥暗挑: “你可要撑住了呀~” “啊——!” 石一娘自保无力,惨烈一声后,整个人已被鬼手爪拖拽至墙角,龇牙裂目,青筋暴起。 没一会儿形容枯槁,从保养得宜的秋月之年,一下子变成了耄耋老妇女,最后竟枯成了一层皮,一口浊气从喉咙中溢出,脖颈喀拉断裂,头颅垂下,死寂沉沉。 玉面惊恐不已,知道一切到了最后地步,熬过去了,便能活! 他和阿七各自断掌,便背靠着背,互相替对方解决身后的攻击—— “老七!我知道,你一直是独行侠,做事也果决狠辣,我也不是什么好鸟,与我下地若是遇着危险,我一准施展轻功逃之夭夭……这么多年……也没有这一次遭罪,若是能活着出去……我一定要好好跟佛祖磕几个响头,最后!跟你撮土插香,结拜为异性兄弟!” 玉面披头散发,形象全无,挥舞着手中的钢扇,砍杀着一波一波扑食而来的鬼手爪。 刀疤阿七沉闷的性子,也难得哈哈一声大笑: “与你这个娘娘腔结拜,那老子还不如交代在这里呢!” “你——!” 玉面气得火冒三丈,下手砍杀的动作,却有力了许多。 “少说废话,老子就算要死,也要堂堂正正的赴死,别叫妖物,背后偷袭了我!” “放心……有我呢~” 玉面用力按下了折扇暗处机关,淬毒的银针爆发而出,将鬼手爪纷纷钉在了墙上! 触手颤动,转瞬成了黑褐色,再然后,就不再动弹了。 阿七惊诧之余,难免质问: “你把最后保命的东西用了,再要如何?” “如何?自然是要靠外援了——” 玉面向阿布大叫:“你还不来帮忙,没看见这些妖物,根本不近你的身么?你护着南锦是一个,也不差我们两个,都让我们钻你怀中来!” 阿布脸色一黑,实属不愿。 可这个奇怪的现象,令他又疑惑又欢喜。 欢喜的是他可以护住南锦,疑惑的,是鬼手爪不理睬他,而是疯了冲姬应寒而去,玉面和阿七那里,只是零散一些。 难道,与天孽有关? 孟天枢似乎早已经料到了这个结果,他一边撕下衣料缎子,包扎着掌心的伤口,一边向姬应寒缠斗的方向吹了个口哨,笑盈盈道: “这些鬼手爪,怕是守护着天孽的,王爷要将宝贝一锅端了,人家万万不肯……不若学阿布,一并全吃了,这样成了半死不活之人,鬼手爪嗅不到活人气味,自然就不会为难王爷了?” “……” 姬应寒佯装没有听到,依然与鬼手爪愤然作战。 只是它们的数量越来越多,饕餮一般不知餍足,让姬应寒的心中,第一次泛起了恐惧。 天孽无解,服下它,活得了一时,活不了一世。 “你——将它们全部释放而出,是要陪本王一起死么?” 姬应寒佞声狠厉,徒手捏爆了一只鬼手爪,黑酱色汁液飞溅,腥臭无比。 孟天枢脚尖一点,从铜鼎上飞身而下,落在了阿布身边。 眉毛一扬,漫不经心的叹声,此刻却字字如刀: “黄泉路漫漫,恕在下——不能相陪了,王爷,一路走好!” 孟天枢背起了南锦,在她脸上轻拍了拍: “咱们回家了。” “……” 南锦菱唇微掀,眼皮沉重,只勉强睁开了一道缝隙。 她附耳呵了一口气,说了一句旁人不知,唯有孟天枢听得明白的话。 孟天枢目光落于铜鼎之上,趁姬应寒再度被鬼手爪纠缠的时候,背着南锦从铜鼎上一跃而下! 玉面和阿七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铜鼎之下,是妖物老巢啊,这么做,不等于是自杀么? 阿布目色沉沉,询问了一句: “你们,走不走?” 玉面和刀疤阿七对视了一眼,俩人纷纷咬牙点头:“走!” 留下也是一个死,早死晚死,痛快就好! 阿布恩了一声,左手提着玉面,右手抓着刀疤阿七,他跟着孟天枢一起跳进了铜鼎! 第447章 一壁之隔 孟天枢轻功傍身,带着南锦稳稳落地。 风声鹤唳,他耳廓一动,步子霎时腾挪,避开了阿布冲下来的那一股劲儿。 铜鼎之下,另有洞天,四周水汽潮湿,阴寒入骨,入目处皆是一片玄白相间的岩壁! “这里……是浮屠塔地下?” 玉面惊魂未定,拿着扇子的手都在抖,他四下环顾,不见一只鬼手爪,便知孟天枢这一次,算是赌对了! 拿天孽和鲜血,把妖物全引了上去,然后一跃而下,置之死地而后生! “还远没有结束。” 孟天枢仰头看着上头,声音低沉。 阿布找了一圈,终于在阴暗角落,找到了另一个尘封许久的石闸。 凭他的力气,也只能缓慢往下按,隆隆声传来,头顶唯一的亮光也渐渐被阻隔,原本封挡青铜鼎的石板,正在由机拓牵引,一点点关阖…… 尖锐声又起,鬼手爪争先恐后,想要往回钻! 偶尔几只漏下来,也被孟天枢很快解决了。 “快快……快关上!” 玉面在边上焦急不已。 南锦趴在孟天枢背上,微微仰头,从未期待着那一束白光,消失的越快越好。 咚。 有一只手,突然掰住了石板,生生制止了它的关阖! 南锦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走!”她嘶哑着声音,吼了出来。 “往……往哪里走啊?”玉面不懂,这里一片漆黑,往哪里走? 离开浮屠塔的逃生之路,不是只有一条么?丝绸娟虽在南锦身上,可逃生之路,是绝不可能在妖物老巢里的呀! 孟天枢并不理睬玉面,他知道,姬应寒不会这么容易死—— 他是否服用了天孽不可知,若是将他逼急了,他也不会束手就擒的。 只要他没有把天孽带出去,这一次,就不算输! “走……” 南锦拿手指,往漆黑不辨五指的方向用力一指后,像是被抽走力气一般,颓然垂了下来。 阿布知道青蚨所在,没有丝毫犹豫,先与孟天枢一步,走在了前头。 他用强于所有人的夜视,观察着脚下的路,不断提醒孟天枢。 一路往前,不曾犹豫。 除非南锦另有示意,否则前面就算是一堵石壁,他也会毫不犹豫的撞过去! 这里完全没有光,在未知的黑暗中,最是令人恐惧。 玉面跌跌撞撞,实在忍受不了了,弱弱发问: “这没头苍蝇一样,我们是要去哪儿?” “嘘——” 孟天枢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所有人停下脚步,噤声不语。 阿布侧耳倾听,脸色变了: “快走!它们追下来了!” “姬应寒呢!姬应寒死了?”玉面大叫。 南锦心中一惊:知道大概率姬应寒也服下了天孽,否则,鬼手爪不可能轻易放过他,掉头改追他们而来。 越是紧张,感受青蚨的指引越是薄弱,南锦急得冷汗涔涔。 孟天枢感受到了她的情绪,反手搂在了她腰处,掌心的一点温度,温暖了她的身子。 “吃得越多,死得越快,说来也一把年纪了,跑两步,也该入土了。” “……” 南锦忍俊不禁,有气无力拧了他一把,嗔道: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说笑?” “你在我身边,就永远不到哭得时候。” 俩人含情脉脉,情致绵绵,玉面更是欲哭无泪,心道:英雄好汉,活下去才能恩爱白头啊! 深吸一口气,南锦镇静了许多。 她无视入耳处越来越近的尖叫声,用心感受青蚨的指引—— “走。” “没路了啊,姑奶奶!”玉面抱头惨叫。 南锦刷得一下睁开了眼睛! 没路,没路就对了! 第448章 仅存的后人 “让我下来……” 南锦拍了拍孟天枢的肩,示意自己要下来。 孟天枢叮嘱了一句‘小心’反手护着她,一步一步,稳稳走到了前方岩壁处。 一股腥臭味袭来,她只觉反胃作呕,喉咙还火辣辣的,吞咽口水都觉得困难。 伸手,抚上湿润的岩壁,其间一道道缝隙纵横交错,像连接的一张巨网,不断向岩壁内部渗透而去。 一墙之隔,没有人知道对面是何处。 可南锦明白,岩壁对面,一定是燕回山的鬼军营! 薛雪没有来浮屠塔寻她,他一直守在岩壁后,用青蚨指引方向,希望她走到这里来。 他有自己的私心,显然,也有些事情没有告诉她。 这里是死路,却也是生路。 幸好苍天还不想要她的命,生死一线,天堑通途,她活着走到了这里! “砸墙。”她温声道。 “……” 阿布不需要质疑什么,抄起手里的兵器,就往岩壁上砍。 玉面捧着头,直呼:“疯了疯了!没路就找路,跟它较劲什么?” “不帮忙,就滚!”阿布冷言。 孟天枢一柄软剑,帮不上什么忙,只将南锦扶坐下,回身布置了一些用血引做的陷阱,希望可以引诱鬼手爪去往别处。 两个大佬都听从了,玉面虽然不解,绝对荒谬无比,却也毫无办法。 他这半条命,非得指望了人家才能出去,人家要挖墙,他有什么办法? 重声一叹,他从折扇暗格处,抽出一包粉末,丢给了阿布说道: “你这么砍,砍到猴年马月?用这个——” “火药?” “嘁,它可比火药管用多了~” 玉面本事不怎么样,对自己的保命道具,还是很有信心的。 阿布将信将疑接过,拿来往岩壁上一撒,遇水立刻便化了,滋滋声起,岩壁上开始冒泡腾烟,刺鼻的味道,愈发浓重,刺得阿布眼泪狂流。 他避开一步,拿手扇了扇,过后一看,岩壁还是原先模样。 可再拿刀子劈砍,竟如砍瓜切菜一般容易,没几刀下去,石屑已是哗啦往下剥落! “让一下。” 他展臂,将众人挡在了一边,然后退后几步,咬牙用力撞了过去。 只听轰隆一声,石壁崩裂,泥灰狂飞—— 刺目的亮光一下子笼罩众人,亦如九霄玄天一般! …… “出、出去了?” 等了好一会儿,南锦才得以睁开眼睛,看清了眼下的场面。 黑压压的士卒,银枪铁衣,整装待发,每一个人都有视死如归的凝重脸色,可看到破墙而出之人后,他们也陷入了惊诧之中! 怎么会,墙后的妖物,如何变成人了?! 玉面愣了一会儿,哇得一声便哭了,抱着身边的阿七,鬼哭狼嚎,涕泗横流。 一墙之隔,竟是逃出升天的活路啊! 虽然这些人拿着刀柄,一脸不善,虽然这个地方看起来也很怪异,穿着打扮,不似九州任何一支部卒大营。 没关系,都没关系,只要是活生生的人就好! 死在人手里,总也比变成枯槁干尸来得好一点,呜呜呜,太好了。 …… 南锦缓步而出,一步一步,走到了薛雪的面前。 好几日不见,他变得好憔悴,眼眶泛着红血丝,眼下青黛一片,胡渣杂乱横生。 见到南锦安然无恙,他身体不由得一颤,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南锦也有些伤感。 她并不想责怪薛雪为何没有来浮屠塔寻找自己,而是一直守在岩壁之后,想将她引到妖物的巢穴,死了一了百了。 凝望他的眼中,是沉甸甸的恨意,是不加掩饰的怒火。 她想,这也不是他一开始的本意。 犹记得离开燕回山的时候,天枢请他翻阅书籍,寻找鬼爪妖物的弱点。 还另辟蹊径,为他指了另一条路,希望他去自家族谱上找找线索…… 他也是一个鬼手爪不敢靠近的人呀,可他又从未服用过天孽,那他是谁,可能是谁,便昭然若揭了—— “薛雪……或许我该换个方式称呼你。” “……” “你是千户族的后人,你姓墨,你是墨雪。” 薛雪瞳孔一缩,心中苦楚难当,血流一个劲儿往心口处淌。 银牙紧咬,他死死盯住了南锦。 第449章 字字诘问 这几日,薛雪如临深渊—— 他许是第一次明白,不知者无忧这句话,是多么的珍贵。 在鬼军营,面对鬼手爪死里逃生时,将青蚨送给南锦时,答应戍南王府后人借兵时,他都是真心真意,为了效忠孟家先祖,为了守护整支鬼军。 可闭门三天,从浩瀚如海的典籍中抬首后,他整个心颤抖不已。 他明白了一切,也明白自己不姓‘薛’,应该随母族姓‘墨’他是千户族的后人。 当年浮屠一炼,千户族男丁死绝,为了后世有取之不尽的墨家人,孟良挑选了一支族姓和千户族的女人交媾产子,诞育后嗣。 一批一批生,一批一批死。 直至孟良幡然醒悟,封存浮屠塔,这一支族人才得以保全薪火,和鬼军营剩下的家眷一起隐居避世。 他们虽无鬼军之体,却有鬼军之名,消匿几百年,只为守护浮屠塔,还有浮屠塔内那些怨念不散,最后尸化成妖的鬼手爪。 薛雪也是那时才明白,所谓狰狞、枯槁、尖声厉嚎的妖物,追本溯源,原是受天孽所害的无辜族人呀! 恨意冲天,将他整个人撕裂成了两半—— 他没有办法再赴青蚨之约,他明白南锦一定和姬应寒还有孟家后人在一起。复仇二字,来得如此不经意,却又挥散不去。 他开始用青蚨指引南锦,带领众人到了岩壁之后,妖物老巢,葬身地狱! 没有想到,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却又出乎了他的意料。 …… “天意如此……” 薛雪长声一叹,眼角遍数沧桑,原本还算清俊的面容,刀刻悲伤。 “雪将军!” 南锦扬声,眉目之间,全无女子娇弱做派,而是一番语重心长: “这一趟浮屠塔,九死一生,破壁而出的是我,而不是那些妖物,你自当明白了一切事!孟良有罪,九死难赎,可经年几百栽,代代子孙有谁不在偿还罪孽?他之罪,罪在祸及子孙,你难道要做第二个孟良么?” 薛雪一双寒眸,紧紧盯住了南锦。 垂在身侧的手,几番握紧,终是下不了狠心! 他明白南锦话中之意,她能站在这里,说明她并没有窃天孽——若说还有什么事情,薛雪是一定和南锦站在一起的,那便是天孽。 天孽害人不浅,绝对不可显世。 “你还在犹豫什么?!” 南锦心中焦急如焚,再拖下去,姬应寒还有那些妖物怕是要追上来了! “姬应寒虽死了,可他留在外头的兵,随时能踏平燕回山……不仅仅是他,还有一个人虎视眈眈,雪将军,你应我的事,现在可还作数?” “姬应寒……死了?”薛雪反问? 孟天枢闲庭信步,抖着宽袖走到了薛雪身前,淡然点头: “觊觎天孽者,浮屠为椁葬,这是他的命数……有人破命,有人当然要应劫。” “……” 薛雪沉默不言。 “放了他们!” 这时,薛雪身后传来梁夫人的声音。 她的腿脚依旧不便,一瘸一拐,秋月之容上并无血色,只是一双眸子泛着坚定寒芒。 围住南锦众人的将士,纷纷绕开,恭迎梁夫人的到来。 薛雪并未回头,只是冷冷开口:“夫人凭何觉得,我如今还会听你的?” “因为鬼军听我的!营中供奉的,也是先祖孟将军,不是你,薛雪!” 将士一听,不少人纷纷单膝跪了下来,鸦雀无声。 除了火把上哔剥的火星,整个鬼军营,再无任何声响。 倒还有一些薛雪的亲兵还站着,面面相觑。 他们认薛雪,不认梁夫人,不是因为跟薛雪有感同身受的仇恨,而是因为不想再困守燕回山了,他们要出去,离开这个地方。 梁夫人瞪了这些人一眼,重新落目与薛雪身上,字字诘问: “我不管你姓谁名谁,生养你之处,燕回山,教养你之处,燕回山,尽忠尽孝之处,燕回山——你母族姓墨,可人伦纲常,子从父,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心中可明白?” “……” “你要走,我不拦着,只是你们……忘了祖宗之命,父母之训么?” 梁夫人扬手一指,对着土崩坍圮的裂缝大声道: “还不赶紧给我堵起来?!” 第450章 这债我来偿 将士们纷纷应命,哗啦,皆是行步匆匆,铠甲震动的声音。 他们搬土运石,一点点填补中岩壁大洞,好奇心重一些的,不停往里头探看—— 守护了几百年,直至今日一代人,才有幸窥得一二,怎么会不好奇。 里头……是浮屠塔? 士卒小兵,伸长了脖子往里看,南锦刚想要喝止,却还是晚了一步。 一只手从暗处疾迅而出,瞬间,便扭断了小卒的脖子! 喀嚓。 士卒双眼突出,头已歪垂了下来,连一声痛呼都来不及。 刷,刀柄之声起,大家严重以待,对准了黑黢黢的缝隙洞口—— 孟天枢脸色阴沉,抬手将南锦挡到了身后,生死一路,早已狼狈满身,不负风流。 梁夫人诧异扫了一眼孟天枢,见他紧张之色,心下便明白了:方才这俩人是在演,姬应寒没有死,那些妖物没有除尽,他们根本不是班师回朝,而是逃命至此! “梁夫人,遵令守节之时,鬼军等了几百年,便是现在!” 孟天枢振袖,低声一吼,人已向洞口掠去—— 只一瞬,人被打了回来,重重摔在地上,呕出一滩殷红来。 “天枢!你……放开我!阿布!” 南锦大声唤着他的名字,挣扎推搡保护她的阿布,想要过去,查看孟天枢的伤势。 “走!” 孟天枢回头,深深望了一眼南锦。 这一趟浮屠之行,俩人几次生死别离,这一次,怕是最后一次了。 “孟天枢!” 南锦感到深深的恐惧,失去两个字,清晰入骨。 这一次生离,便是死别。 阿布双目赤红,算是铁了心,绝不放手。 南锦花拳绣腿,愤恨落在身上的拳头,一点不疼,可心里却难受的不得了。 孟天枢不敌对手,一半真的,一半装的。 他就是要告诉梁夫人,告诉薛雪,告诉众鬼军将士,服下天孽的姬应寒,活着出来了!纵然他难逃一死,可精力耗竭之前,他的恐怖,会让所有人为他陪葬的! 并且,跟着他一起出来的,还有成千上万的鬼手爪。 它们密密麻麻的,似裹挟着千年不散的仇怨,席卷而来。 “我是孟家后人,有什么仇怨,冲我来!四大家族,已仁至义尽,守护至此,命途早破,欠千户一族的,我一人来还!” 孟天枢长身玉立,一袭单衣,袂角翻飞。 黑压压的怨魂,汇成飓风一般的怒火,冲着他和众鬼军将士,杀伐而来。 一方守护,一方杀伐,一方悔,一方恨,拖欠了千年的债,到底还是要还的。 * 南锦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她的梦境浮沉。 孑然一人,气喘吁吁,她在漆黑的甬道中不断奔袭着。 她不知道身后有什么在追,她只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来,一旦停下来,就没命了。 活着,活下去,她可不能死了! 只是……为何要活着?头一次,她莫名问自己。 当然是为了享受生活呀,九州之大,还有多少美食没有享用,还有多少美男,没有仔细看过,多少山清水秀的地方,没有去过,怎么舍得死了? 她如是想着,可脚步却迟疑了起来,甚至慢慢停了下来。 ‘只这么想着,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好像……不是很想活着。’ 这念头从心里冒出来,她不禁惊得一身冷汗,为何,为何会如此?她明明不是这样的人啊!最自私、最利己的人,怎么会不想活了?天呐! ‘哦……想起来了——’一张眉目俊朗,笑意邪魅的脸闯入脑海,她并释然了:“他若死了,她好像……也不愿意活着了。” ‘哎,男女情之一字,最是误人恼人呀!’ 苦笑一声,南锦停下了脚步。 她唇畔微掀,漫不经心的回眸转身,凝向身后转瞬即至的黑色暗涌—— 不逃了,就这样。 …… 咕噜噜,死亡的感觉,离南锦这么的近。 是窒息的感觉,似乎还有一点熟悉? 哗啦。 耳边水声响起,紧接着,是由远及近的大喊声: “救命啊……救命啊,来人啊,大小姐溺水了,大小姐溺水了!” 恩,最后听一听小翠宝的声音,也还不错。 恩?不对啊! 猛然一下,南锦睁开了眼睛—— 肺部传来的刺痛,让她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她还活着,莫名其妙的,活着? 第451章 复活的爹爹 南锦再一次苏醒时,火光在眼皮子上跳跃,入耳处,是一声声老迈的长叹声。 嘤咛一声,睫毛轻颤,她缓缓掀开眼皮—— 引入眼帘的,是头顶尺素幔帐,丝帛刺绣,暮色微凉,一袭一袭的流苏随风轻摇,是女儿家未出阁的闺房。 “大夫,大夫,我家小姐醒来了!” 小翠宝端着药碗过来,见南锦转醒了,大惊大喜,回头急催着大夫过来。 “翠宝……” 南锦声音沙哑,一开口,就火烧火燎的疼。 “大小姐莫要说话了,只怕伤了嗓子……”大夫满头是汗,搭上南锦的脉,审视她的脸色,终是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这位大小姐要是出了差错,自己在青州城的饭碗总是要丢了。 南锦不肯喝药,越发绝对不对劲儿。 她九死一生,可不至于精神错乱了?这里是哪里?阿布呢?姬应寒,薛雪,梁夫人呢?还有他——孟天枢呢!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如何现在围在身边的,是远在京城的翠宝?! “小姐……小姐!” 小翠宝见南锦挣扎着要起来,一边搀扶,一边劝阻,拢着哭腔道: “奴婢知道小姐有天大的委屈,一切等养好病再说呀!老爷一定会为小姐您做主的,甭管是方柔那个小蹄子,还是裴公子……呸,裴克昌,有老爷在,他们别想再欺负您了!” 南锦停止了动作,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小翠宝—— 是小翠宝疯了,还是自己疯了? 念头一瞬而过,南锦愣怔了一会儿,疯了似得推开小翠宝,赤着双足噔噔噔跑了出去。 青砖地泛着凉意,直往她脚底心蹿,肌骨轻颤,提醒着她,这不是一场梦。 “小姐!小姐……来人啊,快拦住大小姐!快去叫老爷!” 小翠宝惊慌失措,抄起挂在屏风上的天青色绸缎披风,捯饬着小碎步,跟着追出去。 南锦冲出内室,惊得奴仆小厮们纷纷跪下,大夫侧首回避,不敢直视她此刻凌乱的衣衫。 朱门蓬户,青墙黛瓦,绣花芙蓉帐,莲花白瓷枕,茗碗瓶花,“朱漆妆奁,亦如当年南府中摆设,只是时日久远了,她几乎都快忘了。 如今再见,恍若隔世—— 不,不对,就如隔世! 看着南稷山一身秋衣薄袄,头发为冠,显然是守了她许久才回屋歇下的。听见奴婢们禀报,这又急匆匆赶过来的。 四姨娘薛宝珠,一边替他披上衣裳,一边倒豆子般絮叨: “没良心的奴才,几十号人伺候不好一个人,老爷这才合眼呢,又来叨扰,有病治病,吃药喝水,这么大姑娘了还矫情什么?” 非常刻薄,原汁原味的四姨娘。 见到南锦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光着脚丫站在院中,四姨娘惊道: “哟,这是怎么了?急火攻心,丫头疯了不成?” 南稷山眼眶刷得一下便红了,上去就责打奴才,颤着双手甚至都不敢搀扶南锦: “阿囡,乖女儿……你、你这是要急死爹爹呀!快回房去,快回房去,有什么事情,等养好了身子再说,爹爹一定替你做主,替你做主!” “爹……? 南锦哽咽不已,伸出手,尝试抚上了南稷山的脸庞。 “诶、诶,爹爹在呢,爹爹在呐!” 南锦一下子投进了南稷山的怀中,委屈上来,眼泪涔涔,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她决定等一下再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做梦也好,重生也罢,现在的她,只想痛快哭一场—— 南稷山被吓了一大跳,手足无措,心中大痛,实在恨死了那一对狗男女。 本想着为女儿说话,狠狠骂他们一骂,谁料怀中南锦哼哼唧唧,说了一些他不大听得懂的话。 哭诉半天,秋意渐冷,南锦觉得脚底心很凉,索性腰间用力,整个人挂到南稷山身上! “诶——诶!妈呀!” 南稷山大腹便便,虚胖无力,纵然是南锦,他也吃不住这个重量。 身子前倾,俩个人齐齐摔滚在了地上。 于是……南锦哭得更大声了。 第452章 另一个南锦 裹着被子,盘腿坐到闺阁中的罗汉榻上,绣蟒锦堆,香薰缭绕。 南锦脸上还挂着泪痕,身子颤抖,心里成了一锅乱麻—— 可以确定的一件事,就是她回来了,回到了被渣男贱女气得落水的那一天。她还是南府大小姐,那个以养尊处优,挥霍无度而扬名天下的首富纨绔千金。 一切从头开始么? 这比死了更令她难受。 若是上一世过得不好,做了错误的决策,这一世重来她或许会感激上苍,可上一世,她步步为营,筹算谋划,并不觉得有哪一步是错的离谱,后悔莫及的。再来一世,一旦明白天孽宿命,她依然会奋起反抗,决然赶赴浮屠塔,了解一切真相。 若说真有后悔的地方,便是一头扎进了儿女情长的温柔乡—— 如果从来不曾爱过孟天枢,生死离别之时,她也不会那样难受了。 ‘老天爷,你既然喜欢捉弄我,为何还留着那一世的记忆?’ ‘难道,是告诉我,安安稳稳当一世纨绔小姐,再不问天孽命途之事?’ ‘可……所爱之人呢?我可以重头选择这一世安稳苟且,可孟天枢会改变么?他还是和上一世一样,受臣子蛊之痛,忍宿命之苦,踽踽独行,最终丧命燕回山?’ 啪的一声,南锦生气,把手中药碗给砸了。 小翠宝泛着泪光,瑟缩着肩,噤声不言。 “太苦……”南锦低垂眼睫。 “糖!拿冰糖过来,还有小姐素来爱吃的蜜饯,统统拿过来!” 又是一通脚步零碎,人仰马翻,丫鬟们翩跹奔走,小厮们在门外伸着头待命。 南锦的闺房院落,灯火通明,石灯里的蜡烛一个时辰换一根,一直燃至天亮。 …… “小姐,你都熬了一夜了,歇一歇? 小翠宝声音都变得喑哑,熬了大几夜,她盯着两个黑色的眼圈,一脸憔悴。 倒是南锦,明明是落水生病的人,精神尚算不错,心思浮沉下,思绪不停,根本没有任何困意。 “你不用伺候我了,先去睡。” “这怎么可以?奴婢不睡,夫人把奴婢赐给小姐,小姐就是奴婢的命,小姐千万不要再这样了……这不是要了奴婢的命么?” 一边说着,小翠宝又要哭了。 南锦颦眉一蹙,觉得有些奇怪:“你是夫人赐的?” “啊……小姐,不记得了?” “哪个夫人?” 小翠宝不是一直是爹爹留在她身边伺候的贴身丫头么? 南锦这般问,实在令小翠宝吓得不轻,结巴道: “还有哪个夫人,当然是咱们南府的夫人,老爷的正妻,小姐您的娘亲,苏真真啊!夫人为了绸缎庄的事,三天前去金陵了,听说小姐你落水,生意也不管了,现在正着急赶回来呢!小姐……你、你连夫人都不记得了?” “……” 南锦愣住了。 她不是重活一世?她回来的这方世界,难道,和上一世的是平行空间? 这里也有一个南锦,也有苏真真、南稷山、小翠宝,只是发生过的事并不一样,未来会发生的事,也不尽相同。 那么—— 南锦心中一紧,念头雷轰电掣般闪过,她立刻握住了小翠宝的手,紧迫问道: “孟天枢呢?孟天枢,你可认得他?!” “……” 小翠宝摇了摇头。 南锦还来不及绝望,又听小翠宝面露娇羞之色,口吻失落: “世子爷那样的谪仙之姿,哪里是我这样的奴婢可以识得的?再说,世子在金陵,从未来过咱们青州呢~” 南锦咯咯笑起来,笑中含泪,娇韵欲流。 这样就好。 他在这里,就好。 第453章 要嫁美男子 南锦浑浑噩噩过了三日,等苏真真回到南府,第一件事就是来看她。 这也是南锦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娘亲。 怪不得人人都爱她,汪放鹤如此,南稷山亦如此,她当真是倾世绝丽之姿。 瘦不露骨,眉弯目秀,玉质肌肤下,翩跹而来的罗裙熠熠生辉。一双含情眸子,清丽婉约,烟笼轻纱抚过似得温柔,偏偏,这温柔之下,还有她独当一面的锐利之色。 “娘……” 南锦正在沐浴,趴在浴桶上,似笑非笑看向苏真真。 “夫人!” 小翠宝诧异回头,将巾帕和木瓢丢回了浴桶之中,匆匆忙忙站起来,裣衽行礼。 苏真真手一扬,示意小翠宝外头候着就是了—— 她径自坐到南锦的浴桶边,拾起漂浮在水面上的巾帕,代替小翠宝,替南锦擦拭后背。 小翠宝低头,弱弱恩了一声,挑开垂下的轻纱幔帐,掩上房门,缓步出去了。 “小翠宝……竟这般怕您?” 南锦还有些拘谨,后脊背略僵直,等被苏真真温软的手抚过,才一点点放松下来。 苏真真眼底炯然,还是生气的。 “只有你不怕我。” “我是爱你,怕你做甚么?” 南锦回头,明眸璀星辉,唇角微微上扬着。 苏真真手一顿,很是诧异的看向南锦,实在没想到,还能在女儿口中听见这样的话。 “你……不怪娘亲?” “不怪。” 南锦摇了摇头。 这三日,旁敲侧击从小翠宝口中问了不少事—— 那个裴克昌,渣男面目未清的时候,因学识不错,祖上又和南家有些恩情,南稷山还是很待见他的,可苏真真却一直不喜欢他,为此和南稷山生了不少气,无奈女儿喜欢、中意,表面上只得同意,背地里早有打算。 方柔便是前不久,从苏真真院子里拨出来给南锦使唤的丫头。 想必,对她吃里扒外,贪慕虚荣的本性,苏真真还是有些了解的,为了女儿,便顺水推舟下了这一剂猛药,只是她没想到,这猛药剜了毒疮,却害得南锦落水,险些溺死。 “娘亲也是被那个死蹄子蒙蔽了!幸好,幸好撞在我这儿,一个裴克昌,送她便罢,渣男贱女,自有天收,要是她一直待在娘亲院子里,谁知成什么祸害。” 南锦自知,自己还是一个张扬跋扈,没什么脑子的纨绔小姐。 必然说不出什么‘娘亲是为了我好’这种善解人意的话,就只能这般说了。 苏真真欲言又止,只能长长一叹,抚上了她的发顶,喃喃道: “锦儿,你叫为娘怎么放心你?” “爹娘在,锦儿什么都不怕。” 南锦在水里转了个身,不顾湿漉漉的胳膊,亲昵的环住了她的脖子。 看着与自己相似的眉眼,最后那一份陌生,也被血缘至亲的牵绊,消融于无形。 苏真真搂着她的肩膀,眉目之间,笼着淡淡散不去的忧虑: “傻孩子……爹娘哪能护你一辈子?” “……” 南锦睫毛扑闪,一念刹那而过,忙撅起嘴道: “那就一辈子不嫁人,爹爹这般有钱,还养不起一个我么?” 这一世皆有不同,也不知道自己和孟山策的婚约,是不是还在,正好接这个话茬,问一问苏真真。 苏真真被南锦娇憨的样子逗笑,掩唇低眉一瞬后,重新正色,淡淡开口: “不许胡闹,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怎么能当老姑娘?” “……” 南锦拧着纤眉,盯着苏真真,迫切等着她的后半句话—— 苏真真犹豫了片刻,才试探着道: “娘知道,你现在还怨着裴克昌,才说了这些气话,等你好些了,爹娘再替你张罗,我定然挑选一等一的世家公子,放心,论才貌,没有输了裴克昌的道理!” 听苏真真这么说,南锦心里欢喜:太好了,还没有指婚人家呢~ “才具都是狗屁,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读书人才靠不住!” “这……” 哪里跌倒,在哪里爬起来? 苏真真觉得南锦可不这么想,她一定希望爹娘抬着她换一个地方爬起来。 “不要才情也罢,那便寻个人品好一点的,待你好的!” “好都是一时的,裴克昌待我也不错,那时候我便是要天上的星星,他也肯摘给我,只是时日长了,喜欢了别人,我就不值一提了!” “这……” 苏真真满脸为难之色。 南锦低头,看着自己冰肌玉肤,还有水面微漾开的那一张昳丽姿容,带着几分心气儿,下巴微扬: “一定要嫁,我就嫁个姿容冠绝,举世无双的,他喜欢我,我高兴,他不喜欢我,我瞧着那一张脸,我也高兴。” …… 另一边,金陵城,某酒楼。 珠帘幔帐,博山炉香雾缭绕,推杯换盏的席间,柳清觞早已烂醉,身侧的姑娘娇声笑着,推了推他的肩膀,媚态横生的眸子,绕到了另一侧的美人榻上。 “世子~~” 姑娘柳腰款摆,正欲往上扑—— “阿——嚏!” 某人鼻子一痒,重重打了个喷嚏,眉目间清冷一片。 他慵懒眸子半睁,淡扫女子一眼,庸脂俗粉以为自己身上的香粉激了贵客,便不敢再近身了。 “奴家告退……” 女子走了,某人这才搓了搓鼻子,望向袅袅腾起的烟雾,心中轻谑—— ‘总觉得有人在骂我……’ 第525章 还不到火候 山策推脱还有事,请孟天枢送南锦回府,一路照拂,莫要再斗嘴置气了。 南锦挑开窗帘儿,挪榆含笑; “这怕是免不了的,大公子担心,怎不亲自送我回府?” 不必回头,就感觉芒刺在背,某人冷淡的目光,似一道箭,斜斜飞射过来。 山策温声淡笑: “我这一身,怕是多有不便,锦儿声名要紧——再者,我也确实还有要事在身。” 外袍脱给了南锦,如今的山策只着一件单衣,他宽肩窄臀,清矍挺拔,清俊脸庞沾染了水汽,他早已卸下了玉冠,只将头发简单束在脑后,宽松锦衣成了修身劲衣,少了几分书生文气,多了几分习武之人的干练和力量。 夜幕下,他眸光幽深暗挑,表情晦暗不明,与一贯温润的他,判若两人。 “大哥……?” 孟天枢有些愕然,显然,他几乎很少见到这样一面的大哥。 或者说,时日久远,他快要忘了—— 一直温文尔雅,谈笑春风的大哥,也是从小将门出身,跟在父亲、母亲身边苦练武艺的。 山策淡笑不言,只是向南锦挥了挥手,目送马车离开。 * 海水腥味渐渐淡去,耳边浪荡了一日的海涛声,也逐渐消散。 南锦双手捧着汤婆子,在马车中正襟危坐。 她没有小姑娘矫情心思,只敢用余光瞥向心仪之人。她是大大方方的看,目光放肆又热情。 孟天枢起先,还能不输阵,不输人,目光交汇,眉梢轻扬,与她四目相对。 纵使两人不说话,也能眉目传情……不是,眉目传话。 ‘你瞅我干什么?’ ‘我喜欢你呀~’ ‘南大小姐,可知矜持二字,如何拆解?’ ‘我腹内苍莽,如何懂得?我只知道,喜欢一个人,便念着想着,要去见他。管它夜半更深,管它遥遥之途,天边海边滩涂边,还是别的女人身边~’ ‘别想太多,我是为了我大哥来的。’ ‘也许,只是我不知,大公子竟也喜欢吃天香楼的小点心?’ ‘……’ 孟天枢挪开了眼—— 自讽三千,嘲敌一万,厉害厉害,还是她厉害。 阖上眼皮,他索性靠在车板上,闭目养神,等送她入府,一切就都好了。 至于自己的心绪难宁,神思恍惚?一定是因为天气关系,连日阴雨,下得人烦恼。 …… 这是孟天枢心中所想,却不是南锦的。 好不容易,这人自投罗网送上门,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燃起一点小火花,都对不起挨了两顿打的茶摊伙计! 再说了,南锦仔细回忆一番。 隔壁那一世,俩人感情升温,关系进阶,不在别处,就在每一次颠簸远行的马车车厢内呀~ 只是,从何下手呢? 南锦低垂着眸眼,十指交叠在膝前,摩挲着大氅内的衣料,陌生的触感提醒着她——这不是她的衣裳,她从不会用云锦料儿! 啊,对了,是山策的衣裳。 “啊……好热。” 南锦解开了身上鹤羽大氅,随手丢在了一边儿。 她披着墨青色云锦缎衣,与自己月华广袖常服相得益彰,衬得面若白玉,眉如墨裁。 孟天枢睁开一道缝,轻觑了她一眼,冷笑一声: “大小姐四季常服,抵得过半城女子的衣箱裙篓,到头来,竟是喜欢男子的衣衫?” “也不是全喜欢……我也是挑的。” 她振袖长扬,学着翩然公子哥的样子,抖落广袖—— 可惜身量娇小,山策的衣裳与她,实在太大了些。 那宽大的衣袖,险些没砸在孟天枢的脸上,气得他越发恼了。 “咦……你怎么生气了,好了好了,我这就脱了,莫要气了。” 南锦贼笑着,一边哄他,一边脱下山策的衣裳,往他身边靠了靠。 “你坐好——” 看着她靠近,孟天枢表面上平板着眉眼,心里却泛起一丝慌乱。 “我这就坐好了呀……其实,不瞒你说,接触下来,我觉得大公子人挺好的,我也挺喜欢他的。之前若非你从中阻挠,现在说不定,我已经当你的大嫂了呢~” “你、坐远一点!” 孟天枢脸色一黑,语气霎时冷了下来。 南锦委屈撅嘴: “人家话还没说完嘛!你当真觉得,我是那种见一个爱一个的女人么?我与大公子相谈甚欢,是好朋友之间的那种喜欢,只是一想到,将来也要尊他一声大哥,便不能百无禁忌,与他称兄道弟,否则,我就要想着搓香叩首,与他结拜了好!” “既是大哥,何须结拜?” 孟天枢被南锦绕进去了,成功看到她眼中一抹狡黠,后悔已迟。 “是~早晚都是,何须结拜?” “你……不要与我说话了。” “呀,漫漫长夜,不说话,那你想干什么?” 南锦护住胸口,笑怕着往后缩了缩,一脸挑衅笑意。 孟天枢唇线紧抿着,他发现了不对劲,自己的不对劲,还有南锦的不对劲。 自诩风流恣意,从来都是他撩拨轻纵,何尝被女子这般玩弄过?自己退一步,她非但不老实,还沾沾自喜,越发得意起来? 夜深露重,马车内空间逼仄,无端滋养起了暧昧氛围。 “你不是想嫁我么?” 他欺身而去,将南锦逼至马车的一角,眸中幽火暗挑,声音低淳磁厚。 南锦心中情丝摇曳,心猿意马,差点混淆了自己所在的红尘间,以为面前的男人,正是自己的丈夫,彼此所行,不过是夫妻之间情致意趣的挑逗。 下一步,她怎样都可以。 可显然,这里不是,这个男人,不是,一切水到渠成的亲密,还不到时候。 她不可以吻上去,将情丝牢牢烙印在他的唇上,诉诸在黑夜中等候的无尽相思。她也不能搂上去,轻车熟路,将自己柔弱无骨的手掌,滑入他微敞的衣襟中,印在他的心口,紧贴彼此唇瓣问一问:‘良辰美景,春宵一度,你可想我?’ 可惜,她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所以,她眉心一蹙,表情复杂的偏过了头—— “玩笑话而已,世子当真了。” 第526章 情丝别绪 孟天枢眸光一凛,唇边一抹寒意,彻底冰封住了他的笑意。 他伸手,攥住了南锦的下颚—— 明明清瘦的手腕,却似钢铸一般有力,令她丝毫动弹不得! “九州繁庶,物华天宝,供大小姐玩笑的东西,实在数之不尽,可有些事、有些人……大小姐碰了,将来怕是要后悔的。” “……” 南锦不躲了,她忍受着痛楚,只安静凝向了孟天枢。 她似乎感受到了他内心最后一丝挣扎,只要她现在开口,说‘错了’说‘怕了’他或许会长舒一口气,放过她,也放过他自己。 风轻云淡的置之一笑:玩笑而已,何必当真。 可只要她还是坚持,那他努力维持的平静心澜,便再难以抑制, 他明白,心底的汹涌漩涡,下一瞬,便要吞噬自以为是的独善其身。 那时候,他只能安静下来,一点点剖开自己的内心,从容又紧张的审视那一份‘喜欢。’最后,踏上一条坎坷不由己的漫漫情路—— 他会忐忑、会期冀、有盔甲,有软肋,也有七情六欲,五味杂陈。 可自由呢?不知不觉,便随风而逝了。 “说话!” 孟天枢脸上的线条紧绷着。 南锦好笑看向他,然后缓缓抬手,扶在了他清瘦的手腕处。 温柔牵动,不需要什么力气,就拂下了孟天枢紧锢的手指。 一边揉着下巴,一边鼓着腮帮子说话,杏眸娇嗔道: “你掐着我,我说哪门子话……” “……” “你别瞪我,方才情状,你是真心想与我亲近么?我看未必?” 这话问的孟天枢语塞。 他陷入自我矛盾中,不可自拔。 明明,他就是以退为进,捉弄南锦去的。 玩笑是真,可鼻息相缠时,一时的意乱情迷也是真。偏遇上她冷淡拒绝,说一切不过玩闹,谁动心便是输了?只这一下,便叫他输得一败涂地。 “世子。” 南锦轻声唤他,眼中俱是认真之色:“我虽喜欢你,却也不是那样轻薄的女子,你若不喜欢我,我便不许你碰我——还有呀,你别看我缠着赖着,说要嫁你为妃~我又说那是玩笑话,叫你莫要当真,其实并非我无真心实意,而是我乃女子,怕被辜负,你若不喜欢我,这一场婚嫁,我终也不会强求的。” 既所求不得,只好用一场玩笑自欺欺人,这般傻气,你可懂得? …… 这下,轮到孟天枢不知所措了。 幸好,南锦喜欢留白,今日说得话,已经够多了,无需再问。 “少爷,大小姐,南府到了!” 恰恰好,马车一路飞驰,终于赶在子时之前,到了南府后院偏门。 南锦应了一声,径自挑开了马车帘子,外头冷意袭来,还是不由打了个寒颤。 “小姐!” 小翠宝早早接到消息,披着蓑衣,提着昏淡的灯笼,在门坊下等待南锦,见到如此狼狈的小姐,她眼底霎时水汽洇晕,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南锦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干嘛,要全府都知道,我又半夜才回来? 小翠宝咬着唇,一边摇头一边小跑迎了上来,要搀扶她下去。 等看到马车里的孟天枢,她险些又破功,幸好南锦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再一惊一乍,罚你一个月俸禄!” 小翠宝仓惶挪眼,扶着南锦下了马车。 南锦回头,想要去孟天枢说一声再见,不料帘子正正好落下,隔绝了两人相顾无言的视线,甚至,她连最后孟天枢的表情都没有看清。 于是,只好隔着帘子,道谢辞别了。 “多谢世子相送,我这就回去了,你也早些休息。” 想了想,南锦又道: “锦儿今日放肆之言,世子不要放在心上……真是的,要怪就怪大公子,叫我们不要斗嘴置气,你看看,一不斗嘴掐架,生出更大的事端来了~” 没有等来孟天枢的任何回复,南锦撇了撇嘴,抬步回府。 “小姐,小姐,你把世子怎么了?” “小姐,你又欺负世子了,你方才看到世子的表情了没?那目光,好像一匹孤狼,要将你吃了似的!他哪里还有往日病秧子、药罐子的柔弱样子?” “小姐……呀,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呀,下次可不许一个人去了,我担心死了!” …… 耳边是小翠宝聒噪的声音,南锦一言不发,只是仰头看了看寡淡月色。 雨水已停,地上水汪子,衬着月色浮华,波光如百炼。 袖底一阵春风来,有心事的人呐,也不知吹散了多少情丝别绪? 第527章 一个疯掉的人 滩涂村。 有人去而复返,隐匿在夜色之中,他指尖的寒雪针,折射着刺目寒光。 咚咚。 两个黑衣人,还没来得及动手,已经气绝身亡,倒在了一个形容疯癫男子的面前。 “别、杀我、别杀我、龙王爷、龙王爷不要杀我,钱钱不要了,送给你送给你,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男人鬓发雪白,头顶又秃了一块,瘦骨嶙峋的他,正佝偻在一方残垣破壁的土坯茅屋角落。就是这样一个疯了十几年的男人,家徒四壁,腐臭满屋,还有人不放过他,想取走他的性命。 一双鹿皮深靴,缓步走到了男人面前。 疯男人抬头,看清了来人的脸孔,他更是吓得魂不附体,浑身抖如筛糠。 他仓惶低头,继续用干裂的唇,碎碎念叨着:龙王爷,别杀我。 山策居高临下,俯视而下的目光,复杂又森冷。 “别装了,真正疯了的人,对待死亡的恐惧,和正常人不一样——刚才你的眼神,已经出卖你了。” “龙王爷、龙王爷……” 疯男人的头越低越下。 他手指甲满是血瘀和泥块,他不停在地上划拉着,发出刺耳挠心的声音。 “叔,你想活么?” 山策一言,疯男人浑身紧绷,划拉在地上的声音,戛然而止。 地上这个疯男人,正是当年撺掇秦舟出海的本家亲兄弟,秦家老二,自然,他也是山策的亲叔叔。 装疯扮傻快十五年,苟且性命到如今,难道,不就是为了活下去么?! “……” 他不再疯癫自语,而是抬起布满血丝的眸子,低哑着嗓子质问: “为什么还不放过我……这么多年,欠你们的,早还了……为什么,为什么?!” 山策沉默了很久。 小时候离开滩涂村之后,他几乎没有回来过。 回来,意味着承认了自己卑贱的身份,回来,意味割舍不掉泥潭中挣扎的过去。 他为了娘亲,为了所有人的闲言碎语,憎恨上了那个一走不回,抛妻弃子的生父,仿佛与他决裂,才能与自己身上卑贱的血决裂,才能换回母亲,崭新、光鲜的生活。 她已经受人唾弃,被人龃龉,她值得一切金玉享受—— 而不是守着一间破茅草屋,守着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男人。 纵然是如此,他从未回头过,可这个村子里的人,还是一个个消失、死去。 最后只留下二叔一个人,疯了,一疯就是十五年,可他却活了下来。 山策了解自己的母亲,心慈手软的她,早就已经死了。 杀一个是杀,杀光又有多少罪恶? 其实,二叔装疯并不高明,他能活下来,无非当年除夕夜,瓶中无米粟,门外追债汉,是他接济了一袋米面,二两腊肉,让孤儿寡母,撑过了大雪飘飘的除夕夜罢了。 咚一声,山策丢下一袋银子,对着秦老二道: “找到我爹,你就能活。” 秦老二诧异看向山策,虽然早从他眉目中,认出了他是谁,可心里早就认定了,攀附王府的母子,与过去一刀两断,为了有人说闲话,阻碍他们母子,死的死,失踪的失踪,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快死光了! 今日傍晚,村子里有人说,见到了两个公子打扮的外村人,他就意识到了危险,果然,晚上就有杀手前来,要他性命。 只是没想到,救下他的人,竟是当年的小侄子! 令秦老二更加没想到的,是小侄子已开口,便要寻那个一去不回的生身父亲! “你爹……你爹已经死了呀!” 当年风浪滔天,海船差点被掀翻,死伤无数,只有少数几个人,坐着小船逃了回来。 “那不如,你下午陪他?” 银针凛冽的光,在昏暗的茅草屋中格外刺目。 “别别!有话好好说,我找,我找——” “拿着这些银子,改名换姓,去北冥鲲报到,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用想着逃走,天涯海角,我一定找得到你。” 说完这些,山策衣袂掠过尘土,不带一丝留恋的离开了。 秦老二颓然坐下,攥住拳头,狠狠砸在了地上。 …… 一处简陋茅草屋,一处金玉大宅院。 云泥有别,可议论的,却是一件事儿。 南锦舒舒服服洗了一个澡,屋子里炭火盆总有五六只,烘烤着暖意,她懒散躺了一会儿,由着翠宝伺候,往小腿、小臂上涂抹玫瑰油,芬芳入鼻,紧绷的肌肤这才松乏下来。 “这么说来,大公子的亲生父亲,其实没有死?” “是,也不是。” 南锦抬起小臂,审视自己细腻如瓷的肌肤,心不在焉道。 小翠宝垮了脸:“小姐,你就不要卖关子了,翠宝好想知道呀。” “没有不透风的墙,死了那么多人,也堵不住当年的细节,当年回来的人,他们是如何说的?” “呃,荆禾说,是海上遇到了风浪,船差点被掀翻了,死伤了很多人,只有少部分人,坐一艘小船,勉强回家了。” “说谎!” 南锦直截了当,她冷笑一声: “海水根本不能喝,要是遇上风浪,死伤许多,剩下的人,是逃命坐小船回来,根本来不及准备多少淡水和干粮,不吃人,怎么安然无恙回到滩涂村?还有,我让荆禾细细盘问过,当年出海渔家的亲眷,当事人是死了,可亲眷还在,遗物还在,逃命归逃命,竟连贴身包袱,也安然拿回了家?” 小翠宝恍然,伸出一根手指,笃定:“他们是有准备的,弃船回程!” 南锦点了点头,目色沉沉。 不仅弃船,他们还一统口径,说秦舟回不来了,联合起来,向孤儿寡母逼债。 这不禁令人猜想,是不是在船上害死了秦舟?可真是这样,秦舟带去做生意的银子,还有茶叶货品,他们怎么舍得丢弃海上?自己坐个小船回家? 所以,南锦猜想,一定是海上远航,遇到了分歧。 一拨人想要继续,一拨人想要回家,分道扬镳了而已。也许秦老二他们,觉得前路危险,秦舟大概率是回不来了,这才向他的妻儿逼债,弥补自己一趟远航的损失。 “可、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知情的人,还有这么多人死了?丈夫还说着,不管是王妃还是大公子,都没理由下杀手,难道,真的是鬼怪作恶?” 小翠宝惊恐。 南锦斜睨了她一眼,摇头无奈。 ‘有时候,死了也好,至少不会反复拷问自——到底做错了什么?深爱托付一生的良人,成了一去不回,抛妻弃子的负心汉。’ 就因为阮红玉明白,秦舟大概率还活着。 所以他的杳无音信,一去不回,才变得那么难以原谅。 这样的男人,不配拥有妻儿的回忆,一旦沾染这份回忆的人,便都要死。 第528章 游山玩水 草长莺飞、杂树生花,阳春三月,北冥鲲的筹建工作,正如火如荼的展开着。 南家花了钱,掌舵的人却是夏家公子,夏容山—— 青州城的官商人家,纷纷摇头,表示不看好这桩买卖。后来一想,这本就不是买卖,无需别人看好,充其量,不过是满足南家大小姐一己私欲的玩具而已。 而且掌舵的人是夏容山,南家大小姐,指不定又要被算计成啥样咯…… 大家窃语纷纷,为茶余饭后的空闲,又添算新的谈资。 …… 南锦在佛堂小院,一住就是月余,几乎从不出门。 时日久了,府中人都已经不太相信了,各房姨太太派来的眼线,在小院外转悠,借口送各种东西,想要进去一探究竟。 “叫我见一见翠宝姐姐,是莲心姐姐唤我来的——今年统一裁作春裙的绣样儿,大小姐院里的丫头都还没选呢!这可是府中丫鬟独一份的恩典呢!” “我来选。” 枝溪守在门外,膝上捧着绣花绷子,穿针引线,花中落蝶。 她低头咬掉了线头,把针黹篓子放在了石阶上,掸着裙上灰尘,向丫头走去。 丫头没见着翠宝和南锦,没法交差,自然是不肯的: “枝溪,大小姐呢?” “咦,你方才要见的人,不是翠宝么?” “呃……我的意思,翠宝姐从来伺候在大小姐身边,见她与见小姐,是一样的。” “你能说的出这话,说明不傻笨呀,那还见什么,回去~” 枝溪眉目弯弯,挥手示意丫鬟可以走了。 “什么、什么意思?” “这又开始傻了……翠宝跟了大小姐这些年,不说眼光有多毒辣,与你们这些丫头片子,总不在一处了,还能看上府中统一裁作的春衫?那些绣娘的绣工,说不定,还没有我的细致?好妹妹,快回去,谢过莲心姐,也谢过乔夫人的一片好意——” 枝溪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院子青砖黛瓦,笑得意味深长: “大小姐沐诵佛法,洗涤尘心,早与旧时不同。旁人的关心关切,止于这道月门,再往里头窗,我倒要问问,是何居心了?” 丫鬟语塞,再不甘心,也只好跺脚离去了。 枝溪嘴角抿着一抹冷笑,摇了摇头,重新捧着绣花绷子,坐到了月门石台上。 隔着磨砖对缝的高墙,她依稀听见了一声马嘶声—— 螓首微偏,寻声看去,院中空无一人,只剩屋檐廊下那一片澄净天空。 ‘自己保重呀,大小姐。’ 她喃喃无声,替自己、也替夫人,送上最挂心的惦念。 * 一辆外表不起眼,内里却奢华万分的马车,从青州城北门离开。它一路驶向官道,要赶在天黑之前,到达青州城五十里开外的驿站。 荆禾粘了两道小胡子,穿着褐衣短打,跨坐车辕儿,架着辔头,俨然一副家奴才的样子。 翠宝依旧丫鬟打扮,只是从高门大户的长脸丫鬟,变成寒门小户的丫头片子。 她梳着双丫髻,一身水绿色的春衫,白色绸裤,藕色平绣双梁鞋,坐在车辕儿里侧。她一边同帘子里的小姐说话,一边掏出帕子,为荆禾擦拭头上的汗。 吱呀吱呀。 车轮压过石板路,一晃一摇,颇为闲适行进着。 “小姐呀……咱们这一路游山玩水过去,到金陵城,总要五日~” 她盘算过了,马车上带足了清水、口粮、水果、糕点、甚至还有锅碗瓢盆和炊具,只要南锦愿意,就地架炉子野炊,也不是做不到~ 得意之际,荆禾兜头一盆冷水下来,他笑着道: “不游山玩水能怎么样?你准备的行李这么多,想快也快不了。” 拉扯的马儿听了,直打响鼻,哼哧哼哧,抗议着自己的不满。 人家明明是骨骼健硕,日行千里的宝驹,擅长连夜奔袭,速度取胜。现在好了,被架着拉车,已经很丢面儿了,谁想还要拉这一堆东西,实实在在成了驮货的老马,简直太侮辱它了! 荆禾伸手,拍了拍它的马屁股,安抚道: “老兄,别委屈,至少你拉了我家小姐,也是福分,回头到了驿站,给你多添一把肥草豆料儿。” 小翠宝斜了荆禾一眼,抱着胸开口: “驿站的马料,能有好的么?哼,幸好有我,我问三叔要了马厩最好的料,一起带来了七八十斤的草料,就架在马车底的木箱子里呢!” “……” 荆禾一头黑线。 七八十斤,能赶上一个活人! 怪不得,这马车轮子压过石板,听声音竟像是要裂开一般。 …… “驾!” 恰好这个时候,嗖得一声,两匹马儿从官道扬鞭而过。 见到这一辆龟速行进的马车,不由吁得一声,勒停马儿,好心询问: “嗨,兄弟,马车坏了?要帮忙么?” “……” 荆禾讪笑一声,只好一把搂过翠宝,眉梢一挑,戏谑对着路人道: “没事儿,路程漫漫,有她陪着我,这不得故意慢着点嘛?” “哈哈哈——那也该稍微快一些,错过了驿站,晚上要歇在荒郊野外,再好的情致也无用啦。” “多谢提醒,多谢提醒!” 荆禾抱拳,送走了路人,嘴角边的油腻调笑,立刻变成了苦笑。 小翠宝从他怀中挣扎出来,红着脸,用力捶了他一下,嗔恼道: “占我便宜,坏嘎嘎!” 第529章 双标的小姐 这俩人开始打情骂俏了,南锦就受不了了。 在南锦的暗示下,荆禾的强烈建议下,翠宝没有办法,只好丢了好多东西下去。 像什么马料啦,油盐酱醋了,大铁锅子啦,泡脚的木盆啦—— “诶诶,这个不能丢!” 翠宝弯腰,把一架木琴捡了回来,还有与之相配的熏香铜炉。 荆禾看了一眼南锦,小声温婉: “小姐……不会弹琴。” “这不是用来弹的,你不懂——”小翠宝抱着琴,仰头看了一圈儿,眸光一亮,指着不远处的一片山林道:“那里云烟缭绕,松柏长青,咱们不是游山玩水么,我扶着小姐,你背着琴,找一处水潭石桌,点着熏香,架起松琴,那咱家小姐,就是仙境里走出的仙人,哇,我只想想,就觉得不得了~” 荆禾欲言又止。 南锦膛然不知所答,半响后,素手一指: “荆禾,砸了” “得嘞~” “啊!小姐……怎么扔了呢,翠宝说得不对么?这不是您一直教我们的么——生活不精致,不如娘胎去,凡事不讲究,一生便将就,怎么就砸了呢?” 南锦首先肯定了一下小翠宝:“我随口一编的东西,你倒是记得清楚,只是学皮不学骨,不得精髓,完全没了样子。” “我若琴技傍身,无需你多说,天衔地琴,空谷为音,我有得是法子,让自己享受音律,享受这一份雅致讲究,可惜我不会,你如此弄来,我便成了附庸风雅的傻子。还有呀,女子享受生活是不假,但铺张声势,那是给外人看的,你跟了我那么久,还没学到?简而精,精而无双,才是真正的极致。” 荆禾似懂非懂,但莫名觉得,非常有道理。 这道理从南锦口中出来,就荒诞莫名,可放在当下当时,他却无半点惊异。 好像自家的小姐,本就是如此? …… 小翠宝低着头,心里觉得委屈,可又明白了南锦的道理。 她还没张口说话,有拊掌声从官道边的林间传来,寻声看去,竟是天枢世子! 南锦眉梢轻扬,眼中有光,嘴角弧度抑制不住的勾起—— 四目相对,她意态从容: “不是说好,在驿站等我的么?” “大小姐一路游山玩水,我岂能在驿站干等?” 俩人眼中,都难藏笑意,南锦第一次,躲闪了一下目光,复而凝回去,道: “翠宝,把东西捡回来,我看林间一处梨花开得好,花下对酌一番,再上路。” 小翠宝看了一眼,满地的炊具,咕咚咽下一口唾沫。 方才……方才小姐不是还说,要简而精,要极致,要无双的么? 荆禾看翠宝呆愣着,上前一步,拽了拽她的一角,附耳过去,小声道: “你傻了?小姐一个人,叫精致简约,叫无双极致,现在成一双人了,多而繁杂又怎么了?那叫金玉满堂,锦上添花!” “……” 小翠宝泪流满面,内心嚎啕:小姐,当一个精致的女人,好难,翠宝学不会,嘤嘤。 …… 于是乎,南锦和孟天枢,并肩走在前头,一路衣裙逶迤,靴袍掠过青草如茵,往林间深处去。 小翠宝是女子,还能作一作赖,提着现成能吃的糕点、水囊,亦步亦趋。 苦了的人,只有荆禾和魏八斤。 他们两个人,一个背着铁锅,身上插满了铲子、菜刀、砧板、碗筷被麻绳网兜串在了一起挂在脖子上;一个左手提着萎靡不振的母鸡,右手滴溜着两条才从河里捉来的鱼,身后竹篾簸箩里,装满了一筐新鲜蔬果、葱蒜蘑菇应有尽有。 俩人蹒跚踏步,左晃右撞,像极了山寨里主炊事的二大王。 魏八斤充满哀怨的目光,紧迫盯住了小翠宝,阴恻恻质问道: “不是游山玩水么……怎么还带母鸡上路?请问,它是你家小姐的宠物么?” 荆禾看了看小翠宝的背影,吐槽归吐槽,只是眼底的笑意—— 比头顶的暖阳,还要亮闪闪~ “你不觉得,很可爱么?” “……” 魏八斤心里咯噔一声:可爱?翠宝是可爱,他早就知道的。 只是,感觉,好像、似乎,有什么事情改变了? 魏八斤脚步慢了慢,直到手中的母鸡意识到自己死期将近,开始不断扑腾,他才回过神。 眼中一丝冷芒划过,很快销声匿迹,剩下的唯有一声苦笑。 ‘这样,也好。’ 第530章 好勇敢 还别说,孟天枢抚琴,音音细韵,琴声高逸。 之前怎么没发现,这厮不耍嘴皮子的时候,也有这样风雅情致的一面儿? 南锦倚坐在梨花树下,落英缤纷,单手托腮,一双水眸凝望着,素手抚琴的天枢,眉目中缱绻情丝,格外明显。 修长指尖,拨弄琴弦。 最后一个音,落指轻了些,眼看着音色有了瑕疵,恰好一瓣梨花飘下,坠在琴弦上,补足了这半分绵绵之力—— 琴弦微震,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南锦不懂琴曲,却明琴意。 一记复杂的眸光瞥去,与孟天枢的目光对上,两人皆是心头一震。 似乎无需言语,他的山高水阔,没有成为曲高和寡的阳春白雪,最懂之人,竟是南锦。 铮的一声。 他单手盖在琴上,惊起了林间一行飞鸟。 小翠宝俨然已经听傻了,她听不懂,但懂美丑——抚琴的世子,实在太好看了! 琴音落,想也没想,她啪啪鼓起掌来,以此表达自己崇敬之心~ 当然,小翠宝也为自己鼓掌,看,这琴还是没有白带呀! 稀稀拉拉的掌声,翠宝一人起劲,荆禾跟了两下,觉得不太对,立刻低下了头。 南锦觉得自己好像也应该表达一下? 朱唇翕动,思忖片刻,她开口便是一句: “好!弹得好!好琴配好曲,好曲佐好酒——八斤呀,烧鸡烤好了么?” 孟天枢眼皮狂跳,扪心自问:刚才难道又是错觉? 怎么一瞬之间,会觉得南锦懂琴,懂他的琴? “烤好了!大小姐……少爷,好香呀,我切个鸡腿给你?” 魏八斤在火堆前烤着烧鸡,看着烧鸡油光发亮,滋滋冒着油,香气扑鼻,他觉得好生骄傲。琴声又不能当饭吃,最后填饱大家肚子的,还是他魏八斤呀! 孟天枢颓然,将膝上古琴,弃在了一边。 “不吃。” 南锦接过魏八斤递来的鸡腿,十分惋惜道: “怎么不吃呢?这……多香啊,况且,这只烧鸡,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呀,你方才弹得急时,八斤就拔鸡毛,一拔一个准。你铿锵有力的时候,他一刀剁了鸡头!待你凄婉悱恻的时候,他温柔的剥下了鸡皮——” 魏八斤看着自己少爷越来越惨白的脸色,忙给南锦打手势,示意她不要再说啦! “八斤。” 孟天枢冷冷唤道。 “在、在!” “少爷喜欢吃柴的,再烤一会儿。” “是……是!可是……” “不用去捡柴火了,把南大小姐的古琴劈了,这就烧了。” “……” 南锦忍着笑,艰难的忍着笑,吞咽下了口中一块鸡肉。 借着火光,令自己眸中似燃着一团怒火,嗔怒回击: “你敢!这可是我爹的宝贝,很是值钱的~” “烧!” “你敢~” 最后,在南锦的‘怂恿’下,在孟天枢的坚持下,这一把古琴,还是被烧了。 可这一烧,就烧出问题来了。 “什么味道,这么香?” 梨花香气,被烧鸡的附着上了一层油腻,可不知何时开始,这油腻中突然杀出一股隐隐的桃花香! 桃花香虽不比桃花粉,能叫孟天枢即刻喘疾发作,但乍一闻下,还是觉得喉咙发痒,呼吸急促。 “南锦!” 孟天枢感觉自己中招了,捂着鼻子,噌得一下站了起来。 魏八斤大叫不好,忙去扑踩火堆,试图把正在熊熊燃烧的木琴抢出来。 南锦一脸委屈,为自己辩解: “这琴用得是桃木,琴身底下的一首题词,是用桃墨汁兑了金粉篆刻入琴腹的。年岁久了,平时闻不出来,若是烧了,便是一室桃花香,示意琴魂与木妖浴火重生,所以这琴又名‘桃妖’。” “……” “我让你不要烧,我说你不敢,结果……你好勇敢~” “……” 啊,这个女人,啊……啊,好生气。 第531章 唯一的定数 桃花木焚得很快,空气中弥漫着香气。 孟天枢觉得不舒服—— 但更多的是心理上的创伤,生理上的,南锦还是很心疼他的~ 抚琴听音,野餐炊事,时辰就这样耽搁了下来,等南锦意识到的时候,已是黄昏日傍,倦鸟归林时。 “小姐,夜路可不好走。” 荆禾的意思,是咱们得抓紧了,现在出发,半夜之前,总还是能到驿站的。 谁料南锦并不在意,也不懊恼,反而气定神闲的一挥手,道: “路不好走,就不走了,明日再启程。” “……” 除了孟天枢之外,所有人表情复杂,特别是翠宝,几乎要疯了。 我的老天鹅呀!小姐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住驿站已是将就中的将就了,夜宿野外,她怎么可能接受得了? “被褥、毛毯,引枕……这些,你马车上可带全了?” 南锦长眉一挑,直截了当。 小翠宝抿着唇线,心里还计较着自家小姐太任性,再怎么样,也不能住外头呀! 听南锦这般问了,只好一五一十的回答,态度敷衍。 “当然啦,还有一只瓷夫人和一只怀菊安眠枕哩。” 南锦笑着点头,又问: “安息香带了?遮挡的床幔帐子……也带了?” 翠宝骄傲的抬起下巴,用力点头: “当然,小姐夜里难寐,安息香绝少不了,我又怕客栈、驿站的床帐子太脏,自然也是要带的,除了这些,我还带了五折架的美人围屏,若是客栈只有一间,还能隔出半间,给小姐沐浴泡澡用呢!” 荆禾听不下去了,立刻道: “你别胡扯了,东西带了不少,这我知道,但围屏这么大,马车怎么装得下?东西都是我帮着装车的,我怎么不知道?” 小翠宝娇哼一声,双手环胸,得意道: “我也不傻,大军出征,粮草随行,辎重押后——那些个大物件儿,我找了一家镖局托运,比我们晚半个时辰出发,算算时间,等一下就赶上我们了。” 南锦情不自禁拊掌赞叹: “所以……你该不会连床榻,也一并带过来了?” 小翠宝面色一臊,挠着一边的发鬏,小声道: “那倒不至于,只是小姐平日里,喜欢斜躺着美人榻,我是带了来的……” 越说越小声,说到后来,声如蚊蝇。 魏八斤和荆禾没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尤其是魏八斤,笑得很是猖狂。 “哈哈哈,你怎么不把南府一起搬来,哈哈哈。我早听人说,南家大小姐有一只用黄金铸造的恭桶,出恭又名撇金条,出门在外,这玩意也该一起带来呀!哈哈。” 翠宝一跺脚,抄起地上一段落枝,上去抽打魏八斤。 她气急败坏,恼羞成怒的样子,南锦是看懂了的——看她那个样子,那个黄金恭桶,这傻丫头,是真的带了呀? 否则,也不至于找个镖局押运了。 嘴角一抽,南锦大手一挥,颇有领导人气质的率先发言: “这样啊,手边事情停一停,听我讲两句,那边两个,不要打了,听我说……住驿站呢,我是不太愿意的,既然条件都具备,不如今夜就宿在这里?远山近水梨花林,烧鸡焚琴满天星,横批:不住不行~” 孟天枢失笑一声: “这一嘴走江湖的痞气,不知你哪里学得?” “本小姐博学多才,聪明伶俐,世子多深入了解,会对我改观的。” “已经改观了。” 孟天枢深邃双眸,似笑非笑,因眼中只盛下南锦一人身影,如沉色中的一笔重彩,更显奕奕。 …… 夜宿野外,从未有过的体验,这或许是南锦的一份私心? 时间刻度一分一厘,朝着未知而去,充满变数,而她身边能笃定的定数,唯天枢一人。 可将来究竟会如何?她并不知道,能不能救得了平行时空的自己,她也不确定。 但人生有时候,就是因为不确定而充满希望—— 就像此刻,她的目的地是金陵、是驿站,可沿途偶尔一瞬的休息,也处处美景,充满了乐趣。 只要陪伴自己的人,是那个不变的唯一,剩下的变数,她无所畏惧。 第532章 谢谢你 镖局的一脸懵逼—— 大概是从来没有走过这样形式的镖? 这一趟镖的主人,是一个神秘、有钱的小姑娘,帷帽轻纱,身段婀娜,出手阔绰。 听说一箱箱货价值不菲,更有黄金打造的物件儿,隔着黑布只能瞧出一个轮廓,圆滚滚的,看着像一只宽口敞肚的花瓶? 镖头说了: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安全送东西往金陵。沿途驿站,都要落脚歇息,若是驿站里头,有人凭信物取镖,大大方方让她拿,第二天还回来,继续押镖北上,前往金陵。 总镖头看了看地图,第一站落脚,就是青州城外的驿站。 可明明还没到,突然从山林间,蹿出一个女子! “来呀,有人劫镖!” 唰得一声,总镖头抽出了腰际宝刀,横眉立目,大马金刀样儿。 咦,怎么这个女山贼,看上去有点眼熟?这婀娜身段,娇小玲珑的绣鞋? “取货,找几个嘴巴严得,照着我写的单子,把货搬进林子来。” 翠宝摇了摇手里的信物,眉目弯弯。 等镖头看清了一箱箱东西,眼珠子都要掉落在地……这这都是什么? 他们是镖局,不是替人搬家的力巴、担夫…… “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里是五百两,你就不要讲了,手脚麻利一些?” “好的,姑娘,你看我身材健硕,那个黄金花瓶,不如由我来护送入林!” “花瓶——啊~你说的是,恭桶?也好,辛苦了,端过来。” “……!” 镖头的小心脏,受到了严重的创伤。 …… 就这样,南锦和孟天枢两个人,负手立在林间深处。 他们看着镖局的一行人,搬着各种各样的家什入林,然后,用褐黄色的油布,支架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暖棚,用帐幔、屏风、层层围挡,终于,一个时辰之后,他们在翠宝的指挥下,成功在青山绿水间,搭建起了南锦夜宿的大帐篷。 镖局的人,不可以走远了,他们被打发在官道的另外一边。 那里光秃秃的,没有绿荫林子,只能以板车相围,架着篝火,凄惨对付一晚。 官道偶尔有马匹驰骋而过,看不见林间的帐篷,只能看到原地休息的镖局众人。 这样……也算一项增值服务,戍卫夜值,总之,还是划算的。 “总之……谢谢你。” 春风拂面,花瓣落在肩头。 孟天枢没头没尾这一句,让南锦螓首微偏,意外的看向了他。 菱唇微掀,她陶然: “是该谢我,不必住那个泛着霉味的驿站。” 孟天枢摇了摇头: “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一件事。” “啊~你说那一件呀”南锦伸手,拂去了自己肩上的梨花瓣儿:“你今时今日谢我,那过去,为何从未有一次,替他考虑过呢?” “囿于亲缘之中,进退畏葸,竟不知怎么做,才是对的。” “你知道怎么做,你只是不敢。” 南锦直截了当的,戳破了这一层窗户纸。 世人总是低估了血缘亲情,认为养恩大于生恩,认为家族亲缘,高于一脉单传的血缘亲情,认为教养、门第、亲族、利益,才是一个人认祖归宗的最大存在感。 或许在阮红玉眼中,在天枢眼中,忘记过去,放下过去,才是山策最好的一条路。 他的家在戍南王府,他的母亲是王妃,他的父亲是王爷,他的外祖父是阮候,世家一族,门第煊赫,他未来的荣光,也与戍南王府息息相关。 诚然孟天枢一直知道,大哥从没有放下过自己的亲生父亲,没有解开过儿时心结。 他想要帮他,却迟迟没有迈出那一步—— 直到南锦出手,态度坦然,手段婉转,让山策坚定了寻找生父的打算。 无论找到、或是没有找到,他愿意走出这一步,就意味着释然和放下。 他勇敢审视自己身上流淌着的血,承认自己并不那么纯粹。 这样的他,才是真正的自己,而不是世人眼中,希望他变成的样子。 南锦叹笑一声: “借用别人的一句话,幸福的人,用儿时治愈一生,而不幸的人,寻觅一生去治愈自己的儿时……秦舟欠他的,他该自己拿回来。” 孟天枢点了点头: “所以,谢谢。” 南锦唇畔抿起一抹苦涩笑意,她看向天枢,想问问他: 难道他的儿时童年,就是无忧无虑,顺遂安宁的么?长大之后,他就没有放不下,解不开的心结么? 这个念头一瞬即逝,南锦知道自己不必问—— 她知道,其实,她都知道。 …… 春日烟草,被黄昏余晖所笼罩,倦鸟睡去,寂静林中唯有花香弥散,暗香盈袖。 第462章 斗不过她 一瞬失神之后,孟天枢回应南锦的,只有一声毫不在乎的轻屑冷哼。 南锦低首,噙着一抹浅淡的苦笑—— 她拢着孟天枢衣裳,眸子瞥向那扇门扉,窗纸上人影绰绰,都在门外候着。 “等一下,我去处理。” 孟天枢回身,要去门外,打发魏八斤他们回避一下。 至少,先替南锦换一间屋子,再以落水风寒的理由,请大夫诊治,最后请南府派人来接。如此,最多只是兄嫂之间关照之情。虽堵不了悠悠众口,至少也有块遮羞布。 南锦见他要走,眼波流转,抬步抢在了他之前—— “你我肌肤之亲,是逃不掉的,要想保住我的名节,唯有引狼驱虎一种法子,与你同室纠葛,总好过被淫贼掠去?”故作沉吟,又笑道:“世人皆知我是好色之徒,至少浪蝶青蜂和小叔你,我还是选你好了~” “你——” 孟天枢眉头一拧,伸手要拦。 南锦陶然自引,柔夷纤纤,抚上他单薄的衣料。 孟天枢免不得身体汗毛倒竖,酸麻流窜,仓惶收回了自己的胳膊。 听着南锦娇笑一声,再入耳,便是她推门出去的声音了。 “啊……南、南大小姐?” 魏八斤声音干涩,像是了一斤黄连,苦得脸都皱巴在了一起。 南锦扶额,故作柔弱: “半月之前,我就落水生病,这还没有好全,又来了这么一遭。幸而和世子一同汤浸,我昏迷时,是他照顾我的。我不想府中爹爹担心,便来了这里……大夫,可有来了?” 被点名的大夫,佝偻着背,沉重的医箱,早压得他直不起腰来。 一听南锦这般说,忙站出来,点头哈腰:“我在,我在!” 魏八斤扭头,直往屋子看,自家少爷怎么还没出来呢?这……这么多人在呢,由得南家大小姐这般胡说? 她倒是把采花淫贼给撇了个干净,却是要拉少爷下水呀! …… 屋子里,孟天枢没有往外走,相反,他更是缓步,走进了内室之中。 南锦衣衫破损,东一件,西一件落在地上,这会儿看来,刻意极了。 他之所以没发现,实在是歉疚太过,只匆匆一眼,就别过了目光,现在仔细看来,南锦根本没有受了欺负,反而,浪蝶青蜂在她手里,恐怕并不多少好过。 “呜呜呜……” 床底下,发出了细微的呜咽声。 孟天枢眼皮一抬,伸手往床下一探,抓着某人的肩膀,就将人拽了出来。 “呸。” 吐出嘴巴里的袜子,浪蝶青蜂鼻青脸肿,那张不算英俊的脸上,被南锦用朱红色油彩,画满了一只只的乌龟王八。 看到孟天枢的刹那,他便扯住了孟天枢的袖子,像一个孩子般委屈控诉: “早知如此,我宁愿劫你走,也不要那凶婆娘!” “凶婆娘……?” “她一早就醒了,欲拒还迎的,撩得我心里难受……这么多年了,遇上全是誓死抵抗的,我看腻也玩腻了,碰上一个愿意和我玩的,还是这样美的美人,我心花怒放,忘了谨慎,倒叫她狠狠摆了一趟……呜呜呜呜,好疼啊。” 鼻涕眼泪,都擦在了孟天枢的衣袖上。 浪蝶青蜂撸起袖子,青紫斑斓,卷起上衣,不可描述之处,被拧成了两个肿胀馒头。 但看他的伤势,孟天枢就知,南锦下手有多么的狠。 暗叹一声,说不上为什么,孟天枢心情舒畅了很多。 他半蹲下来,拍了拍浪蝶青蜂的肩,似是宽慰,似是有话要说。 浪蝶青蜂仰起头,隔着泪眼,不解看向孟天枢: “你还是送我去见官,我保证,我不会乱说的!” “南家大小姐,因落水诊脉而入住风月客栈,我怎么可能见过你?” “这么说来……你是决定放了我?” 孟天枢冷笑一声,手指攀上靴沿,抽出了藏在靴子里的一柄寒芒匕首。 浪蝶青蜂眼神一黯,难过道: “你别吓我,我胆子小……之前你要杀我,便没有杀掉,这一次,你也未必能杀我,你可想仔细了。” “哦?是么?” “南大小姐答应我的,我替她弄来油彩,描与后背,她保我一命!” “……” 孟天枢打心里想笑,南锦自身难保,还能保他性命? 况且她难道不清楚,让这个人活着,对她只有烦扰,哪有什么好处? 手腕一翻,孟天枢根本不信,寒芒一闪,就要往浪蝶轻蜂脖颈处落下! “啊——”用力出拳,捶在了床板上,激起浮灰一阵。 孟天枢以为这厮又要故技重施,拿袖子掩住了口鼻,谁料迷香是个幌子,真正等着孟天枢的,是他袖子上,早被人擦上的桃花粉! 阿嚏。 对于桃花粉的敏感程度,比迷香灵验的多。 孟天枢霎时呼吸困难,胸膛起伏,阿嚏阿嚏,成了一摊软骨头。 浪蝶青蜂抿唇一笑,手一撑,利落起身,从高往下,环胸俯视着孟天枢。 “有趣,有趣儿~” 和南锦一块儿整人,比春晓一度,更令他欢欣雀跃~值得一提的,他今日耍的人,可是大名鼎鼎的戍南王府世子爷呀,而且,还不止一次。 “这么有意思的姑娘,我今日不碰,来日再寻芳踪……世子,咱们后会有期啦~” 施礼抱拳,浪蝶青蜂旋身,施展轻功从早就破损的北窗飞了出去。 几个跃身,已消失在了屋脊片瓦上。 …… “少爷,我家少爷怎么了?”魏八斤听见了声音,急着要进来。 “啊……大夫,我头痛,是不是要死了?”南锦一把拖住了魏八斤。 魏八斤大叫:“你找大夫,你找我干啥?” “我不管,你快送我回府,不然,我叫我爹爹杀了你!” “大小姐……你快松手,我要、我要找我家少爷——少爷!” …… 等到孟天枢,喘着粗气,一点点爬出内室时,南锦已经扬长而去了。 魏八斤满脸心疼,直叱南锦是个祸水,是狐狸精! 少爷跟她才认识多久,落水、被人调戏、现在又犯了喘疾,真是太惨了! 咦——少爷为啥会犯喘疾? “桃花粉?!少爷,她怎么会知道?” “……” “少爷,你别这样看着我,当真不是我说的呀!” “阿嚏!” “少爷……你斗不过她的,我们还是回金陵去……嘤嘤嘤。” 孟天枢重重一拳,砸在地砖上。 只是他羸弱无力,加上喘疾发作,心里揣着千钧力气,只是捶下去的时候软绵绵的。 倒是成了含羞怨怼的小媳妇了。 可恶的南锦! 一会儿孟浪轻纵,令他不屑,一会儿春水含情,令他心悸,一会儿捉弄,一会儿试探,一会儿撩拨,她到底是想怎样! 孟天枢的胜负欲,好奇心,彻底被南锦激发出来了。 退不退婚是其次,他想要弄明白她,为何前一刻可以这般情殇脉脉,下一刻,便能狡黠得意,扬长而去。 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她说的“喜欢的人是你……”半真半假,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463章 金玉良缘 南府。 已近深夜,南锦一觉未醒,浑浑噩噩,昏昏沉沉。 本是装病的,谁料从风月客栈一出来,受了冷风吹,整个人头疼欲裂,一回房就病倒了。饭菜不香,喝了一碗热水,沾枕即着。 南稷山匆匆赶来,把一干看热闹的、探病的、打小报告的全赶了回去。 连苏真真过来探望,也叫他好言哄了回去,只说宝贝女儿受惊又受凉,经不起母亲的严厉了,他可心疼得不得了,只他自己留下,守着南锦便是。 苏真真拗他不过,欲言又止,只重重叹了一口气后,回主苑去了。 小翠宝在门外煎药,南稷山拖来小板凳,与她坐在了一块儿,巴巴望着红烛摇曳的里屋卧室。 “老爷,秋天夜里风大,您还是去厢房里守着,小姐醒来,奴婢便来叫您!” “不去不去,我得守着她——还有,翠宝,你把今日的事儿,原原本本同我讲清楚,怎得,就和戍南王府的世子搅到一块去了?夫人难道没与你说,咱们家,是和王府定了亲事的!这下好了,这下好了……” 南稷山完全没有责怪南锦的意思,反而觉得自己女儿很无辜。 八成,是那个纨绔病娇,欺负了他的女儿,等南锦醒来,定要好好问问,为她做主。 小翠宝正头疼这事儿呢! 她杏眸圆睁,一脸迷茫,软糯着声,一汪委屈: “老爷,冤死奴婢了,奴婢是真真不知道夫人还给小姐定了婚事,不然,今天怎么着,也要阻止小姐去跟世子爷一起泡澡呀!” “什么?!”南稷山跳了起来:“一起泡澡!” 小翠宝扇了自己一嘴巴:“说错了,说错了,是隔着纸墙,互相都不见面的。老爷,翠宝再傻,也不能傻到那般田地?若不是最后,让那淫贼压坏了纸墙,凭他什么王府世子,才见不到我家小姐半寸肌肤呢!哼哼。” 南稷山捂住了自己的心口,痛苦的皱起了眉。 他开始思考,究竟是女儿带傻了翠宝,还是当初自己看走了眼,让这个傻货去伺候南锦? “淫贼……” “啊呀——”小翠宝捂住了嘴,这会儿记起来,摇头道:“老爷,我什么都没说,你可千万别问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典型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不过说来也奇怪,我都不知道的事儿,小姐却知道,还一口一声的小叔,唤着那公子呢……世子是小叔,那小姐要嫁的,便是戍南王府大公子,山策公子!” 人皆到世子纨绔落拓,只一张俊美皮相招人眼,除此之外,身无长处。 倒是那一位大公子,虽非王爷亲生的,可温润如玉,萧萧飒飒,接人待物更是如春风化物,温柔谦和的很~ 是很多闺中女子的梦中情人呢。 “啊,那真是金玉良缘啦~” 小翠宝心向往之,双手交缠着,面露桃花之色。 南稷山赏了她一记后脑勺,恨铁不成钢道: “还奢望什么金玉良缘,这桩婚事,本就是老爷我,豁着老脸不要,求来的恩典!哎,锦儿情殇如此,做爹的,还是要为她做主,找一个比裴克昌好千倍,好万倍的人来配她!只是……哎!天意弄人啊!” 小翠宝垮了脸: “老爷……什么意思呀?” “什么意思?哼”南稷山又气又丧:“那个病秧子,是出了名的难伺候,难保不会借题发挥,将这婚事给退了……” 小翠宝眨巴眼睛:“老爷,你担心这个?小姐回来的时候,别的没说,只叮嘱我一句,说是老爷问起来,只大方与你说就是了。” “什么话?” “小姐说,戍南王府这婚,是必定会退的,但是戍南王府,她也是必定会嫁去的。” “……” 南稷山愣住了:这,这颠三倒四的,是何意呀? 小翠宝也不太了解,不过药罐子开始沸水,咕咚咕咚,药泡顶着盖子往外撞。 南稷山伸手就去拿,果然,被烫了个七荤八素,嗷嗷直叫。 小翠宝一边埋怨,一边去拿湿冷帕子: “哎哟,老爷,你就去厢房歇着把,小姐累极,这一时半会不会醒的。您也跟着休息一下,等一下,四姨娘来了,还得靠您镇着她,不叫小姐委屈呢!” “她敢——!” 男人的威严一下子回来了。 南稷山挺起大肚子,吹胡子瞪眼的,搓了搓烫伤的指腹,他恋恋不舍看了一眼南锦的闺房,末了,终是长叹一声: “好,那你好好伺候……记着,醒来,立刻叫我!” “是,老爷!” …… 房门外,南稷山和小翠宝叽叽喳喳,声声入耳。 南锦睡得不踏实,梦魇笼罩—— 身下再柔软的缎被褥子,也没法给她温柔的安全感,她的梦境,依旧是潮湿、阴冷,充满血腥味的一片漆黑。 跑,她不停的奔跑。 ‘我为什么要跑?这里是哪里?’ 一只只鬼魅般的鬼手怪,还在不停的追着她,似乎一停下来,等待她的下场,就是成为一具具干枯的尸骸。 我不是已经重生了么?另外一个时空,一个平行时空。 为什么,为什么还会回到这里? 喘着粗气,南锦感觉体力透支,浑身都是冷汗。 渐渐的,她开始放缓了脚步,不是因为累了,也不是因为放弃了,而是她无路可逃了。 她跑到了黑暗的尽头,再无路可去了—— 膝盖发软,她一点点跪了下来,无力回头去看那些鬼手爪。 “孟天枢!天枢!” 有人撕心裂肺的叫声,透着那一堵厚重的石墙,传入她的耳中! 谁,谁在唤天枢的名字? 南锦本能趴到了石墙上,说来也奇怪,原本沉色石壁,变成了通透的玉色。 隔着一片混沌,她看到了墙后的场景,令她心惊胆战,却又无比熟悉的曾经。 孟天枢浴血奋战,最后被一大群无尽的鬼手爪淹没。 而另一个南锦,瘫坐在不远处之外,神色绝望又空洞,她双唇嗫嚅。 那时,大概无一人能听清她说得话…… 可一墙之隔的南锦却清晰、明白。 那时的自己在说:‘求求你,救救他……也救救我。’ 第464章 解梦 南锦眼皮涩重,一声嘤咛之后,她抿着开裂的唇,悠悠转醒。 本以为入耳,定然是小翠宝惊讶欢喜的一句:‘小姐,你终于醒啦!’ 没料到,却是这丫头打雷般的呼噜声——一日一夜,她也累极了。 心绪还沉浸在梦境中,南锦索性躺了回去,挣扎双眼,凝视头顶淡杏色的床帐,双手无意识的,纠缠着身下繁复华美的云罗绸料。 意识在绸缎中如水色荡漾般铺成开来…… 来这一方尘世已经半月有余,虽然事态的发展,与曾经大相径庭,偶尔有几句话,一个场景,那是一模一样的熟悉。 可偏偏,最是关键之处,却出人意料的完全不同! 亦如娘亲苏真真还活着,乔氏没有露出獠牙嘴脸,真就是表面一般端慧娴静,为爹爹养育南家唯一的儿子,无怨无悔。 时间线的不同,飒风美人池、南古岭,还有孟天枢——几番试探之后,他似乎真的不知道天孽这件事。 不知道图腾是怎么显现的,也完全不清楚,图腾只刹那而过,根本不可能长时间留存在皮肤上。可之前,他是奉皇命寻找天孽的,不可能丝毫不知,这便是最大的不同了。 这个世界,似是而非,似有关联,又不尽相同,一切的一切着实令她感到迷惑。 南锦开始审视自己来到这里的意义。 之前,她从未想过,只是既来之则安之。 就如同她第一次重生在南府荷花池那般,只是感激老天怜悯,重新让她活一世,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去做甚么,安稳度日,做一条精致的咸鱼,便是她的毕生目标。 可这一世重生,那个梦境,她第一次感到害怕和仓惶—— ‘求求你,救救他,也救救我……’ 南锦身子发冷,微微一颤,心中浮现一个大胆的假设。 平行的两个时空,线索交错,彼此影响。那边的南锦和孟天枢,走到了宿命的尽头,这里的南锦和孟天枢,才刚刚开始。 如果两方世界彼此影响,那么这一走出的每一步,如蝴蝶效应,在那边掀起一道飓风。 是否,那方时空的孟天枢,就不用死了? 心中悄然萌发了一粒种子,须臾之间,便蔽日参天,枝繁叶茂。 从来,能拯救自己的人,只有自己。而孟天枢,亦如是。 …… 想明白了这里,南锦再一次睡了过去。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再被梦魇所纠缠,而是睡得酣甜,一夜无梦。 直到晨曦光晕在眼皮处晕开,小翠宝端来的早饭,飘散着浓郁的香气,她饥肠辘辘,终是被饿醒了。 “翠宝……” 心思活络无常,可声音还是沙哑难听,带着浓重的鼻音。 “小姐!” 小翠宝立刻迎了上来,扶着她坐起,鼻头霎时红了起来。 南锦歪头,轻瞥了她一眼,无奈: “打住了,敢落一滴下来,我扣你一钱月银……” “奴婢实在忍不住……呜呜,小姐……你吓死我了……纵然要扣我一个月,我也要哭!” “落水,你家小姐又不是第一次。” “可碰见采花贼,还是第一次呢!” 小翠宝心有余悸。 她昏倒在香汤池,等被人摇醒的时候,赫然发现自家小姐和病世子都不在啦! 别人问她,她不敢说,只是一味的哭。 直到黄昏过半,她才得到南锦的消息,真正吓了个魂不附体,行尸走肉。 “爹爹呢?” “老爷还在厢房呢,守了小姐一夜了,方才三叔来请,说是生意上的事儿,一定要老爷拿主意,这又赶去茶厅会客,连口热汤饭都没吃呢。” 说起来,小翠宝是很心疼南稷山的。 南锦点了点头,挣扎着起身,眼底一道光闪过,嘴里喃喃: “我这一次,一定惹了爹爹和娘亲生气,趁着爹爹不在——” “小姐!”小翠宝打断了她的话,苦着脸劝道:“老爷这般疼你,不会责罚你了,你可千万别离家出走哇!你一离家出走……找你是小事,可我收拾的东西,太多啦!” 小翠宝想起之前的离家出走,兴师动众跟搬家似得。 还没出府一里地呢,就被夫人抓回去了,小姐有老爷护着,刀枪不入,苦了下头的奴才、奴婢,被夫人好一通责罚申饬呢。 南锦朝天翻了一个白眼。 “我是说,趁着爹爹不在,主动领罚,我要去祠堂罚跪~” “……” “还不够,我还要去藏书楼,抄写女戒女则一百遍~” “……” 小翠宝扭头就走。 “干嘛去?” 小翠宝回头,噙着委屈的泪水: “小姐你别说了,咱们还是离家出走!” “……” 第465章 子虚乌有的诅咒 娇弱女子,病中哪有什么胃口,但南锦解了梦后,只觉迫不及待,精神奕奕—— 一碗薏仁米粥,扁扁的米粒,深秋初冬,最是保养人的。 几碟开胃的小酱菜,还有鲜咸的豆腐乳,一勺一勺,南锦吃了大半碗下去。 吃罢了粥米,再把今日份的汤药喝下,身上裹了厚厚的一层,甚至穿上了隆冬才穿的绸料棉絮冬裤,小翠宝才允她出门呢。 “小姐要去祠堂罚跪自个儿,那便穿得厚一些!” 南锦略有些头疼。 她去祠堂,哪里是为了自虐,穿得薄一些,等一下也好有个借口。既赚了名,又好叫爹爹心疼,不费什么功夫便出来了。 现在好了,穿成这样,爹爹再怎么护着,娘也要立立规矩,成全她想要‘面壁思过’的赤忱之心的! …… 祠堂才洒扫过,高高过膝的门槛儿上,湿漉漉的一片。 南锦撩起衫裙,拖着沉重的棉裤,吃力的迈过门槛儿,走进了南府祠堂。 紫檀海棠透雕的祠堂大门,木门上花鸟浮雕环伺,樟木缕雕的屏窗、神龛、花檐、梁架,还有供奉牌匾高高的龛桌,无一不古朴精细,不染灰尘。 小翠宝拿来蒲团,又厚厚加了层软垫,这才请南锦跪下思过。 “小姐,我是外人,不好进这里,只能在门外陪跪……你有什么需得、缺的,唤我一声便好。还有……”她压低了声:“我已经派人去寻老爷了,不是特意去的,只是提一嘴,老爷知道了,一定会赶回来的,你坚持一下哈!” “恩……” 南锦心不在焉的恩了一声,目光所及,心思早就跑到神龛处的祖宗牌位上去了! 等着小翠宝掩门出去,她噌得一下,从蒲团上站起,扶着插香立烛的案几,哼哧哼哧爬了上去,想要看的清楚一些。 她的目光在一个个陌生的名字上落下,眉头越来越紧。 张氏、王氏、周氏、赵氏。 百家姓百家齐放,完全没有四大家族族内通婚之说! 四十二岁、六十三岁……更有活到八十多的老祖宗,也破了女眷寿数不长的诅咒。 怎么会这样? 若是天孽的诅咒这一个设定不变,无论如何,四大家族都不会让外人发现这个秘密,族内通婚是必须的。图腾每家只有一个,死了之后,才会寄生与族内长女后肩,所以女眷大多并不长命,或因天命或因人祸,总而言之,那一世的南家祠堂与现在的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祠堂! 南锦疑惑了:这……是何意? 难道在那个时空中,听似诡谲荒谬的诅咒,到了这里,真正成了无稽之谈? …… 南锦思绪万千,尝试去想过无数种可能。 这一想,便忽略了香炉中燃尽的香烛,悄无声息,已是小半个时辰。 外面嘈嘈哜哜,传来南稷山的声音,还有强打着底气,对妻子苏真真的埋怨: “这就没人拦着了?身子没好全,落下病根来,谁来担责?真真呀……不是我说你,锦儿是有些不大像话,可教训孩子,总也等她好了……你看,现在身子不好,脑子也不好了,竟去祠堂罚跪,哎哟,真是心疼死我了……” 南稷山老妈子般絮叨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脚步声声,人已经走到门外了。 “老爷……夫人……小姐这一次,真的知道错了!” 小翠宝眼泪鼻涕,把南锦形容的惨绝人寰。 南稷山果然心痛如绞,一把掀飞小翠宝,推开祠堂大门冲了进来。 “阿囡!快别跪了,快起来,别跪坏了身子——咦,你在干嘛?” 大门重重被推开,南锦一只脚踩在地上,一只脚还蜷在长案上,供奉的茶盘、瓷品被撵到了边上,随着她的动作摇摇欲坠。 一看,就是着急爬下来,还没来得及跪回去的尴尬姿势。 艰难回头,南锦挤出可怜巴巴的笑: “爹……女儿腿麻了……” 话音落,瓷瓶跟着落下,咣当一声,砸了个粉碎。 南稷山呼吸困难,默默捂住了心头—— 啊,前朝御窑的岁朝清供呀……啊,他的心头肉哇! 第466章 怕不是要退婚 南锦被逮回了自己的闺房,声势浩大,婆子、丫头、奴才,密密麻麻守了一院子。 莲心扶着乔氏姗姗来迟,跟在她身后的,是趾高气扬,一脸等着看好戏的四姨娘,薛宝珠。 飘絮穿得很素,莲步翩跹,扯了扯四姨娘的袖子: “娘,你一会儿少说两句,大姐心情不好,没得又与你刮刺上——” 后面半句,飘絮没敢直说,每每夹枪带棒的你来我往,自家娘亲从未讨过一个好,爹爹总护着大姐,视她为心肝肉,眼珠子。 飘絮也不懂,南府上下,都知道避着她,哄着她,怎得娘亲不肯,事事与她作对,等着看她的笑话? 薛宝珠今日特意打扮了一番。 青杭绢的粉紫夹衣,丁香色绸直身儿,下头一条绿绸裙,坠着穗的绣鞋。描眉点翠,玉裴翠的抹额,老气横秋不说,还庸俗肤浅。 若非一张脸五官昳丽娇俏,凭她的品位气质,怎么入得了南稷山的眼? 丹凤眼闪过一道流光,心计满腹的样子,她低声窃语,笑如糖刀: “你这丫头片子,不知好事将近!南锦这次定是出了大丑,戍南王府的婚事,怕是要黄了,人情债说出口,哪有再收回去的道理?女儿你等着,娘替你去争,南锦做不到的事情,怎么着,也该轮到你了~” 飘絮薄唇微张,一脸紧张之色: “娘呀,你要做什么呀!什么婚事啊?爹爹从未说过呀。” “这你就别管了,等一下,你只管点头,有为娘在呢~” 四姨娘信心满满,拽上飘絮的手,摆着柳腰,一步一摇的迈进了院子。 许是心里已经觉得自己成了戍南王府的亲家母,哪怕攀不过苏真真去,也能同乔氏比一比高低了。 懒懒不肯行礼,只是颔首一笑: “侧夫人,好~” 乔氏手里持着念珠,一副风轻云淡的淡漠样子,可眼尾处的精明算计,与她烧香拜佛的淡泊,格格不入。 “姨娘还是不要进去为好,锦儿生病了,责管皆有父母,旁人还是避一避。” 这话,看似中立,其实是审时度势之后,站在南锦这般说的。 薛宝珠听得真切,脸上还是一副不怎么懂的样子: “我就一张嘴,老爷便是喜欢我的真性情,从不严厉申饬我,拌嘴是拌嘴,小锦儿真正病了,我这做姨娘的不到,才是真的不懂事儿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乔氏的眸光黯淡,心中不满:你真性情,怎得,我便是虚情假意,装模作样? “两位夫人,何苦在门外吹风?有什么话,到茶厅说,稍等一等,老爷夫人便带着大小姐出来,有一桩大事,要与大家详商呢!” 女子清越的声音,迎风送往,利落传入四姨娘和乔氏耳中。 俩人齐齐回首,见是苏真真的陪嫁小葵丫头,便不再龃龉,笑脸相迎。 “我早想来了,只是昨夜锦儿还睡着,这不,一早便来了~”四姨娘抢先表现。 乔氏不屑,只淡淡询问: “那丫头身子好些了?外头有一些闲言碎语,我已打发人去了,请夫人不必为此挂心,只要锦儿养好身子,才是正经。” 乔氏这是在委婉提醒,南锦在府外,还惹了一摊子烂事儿呢! 小葵心思机敏,怎能听不出,只是装作不知,盈盈笑问: “什么闲言碎语?我怎的不知?”抿嘴笑:“夫人说了,南府家业大了,外头总有眼红的人,胡言乱语的事儿而已,侧夫人不必当真,若真事事计较,还不叫人烦死了?” 乔氏颔首赔笑:“是……” 小葵肃手引请:“我来奉茶,里头坐罢……稍后,还有贵客到呢。” 四姨娘心思最快: “呀,一定是戍南王府的人!” 小葵眉心一拧,很快舒展开,看向乔氏,慢道: “这我可不知道,也奇怪四姨娘是为何如此笃定的?侧夫人真想彻查外头的闲言碎语,不如好好问一问四姨娘?毕竟——她似乎比我们知道的,都要多得多。” 四姨娘还要说话,只是腰际被飘絮用力一拧。 她怪叫了一声后,讪然住嘴了。 乔氏若有所思,将戍南王府四个字,装回了肚子里,抬在心坎儿上算计。 不声不响,端持仪态,先薛宝珠一步,迈入茶厅入座。 第467章 喂一嘴狗粮 奢华闺房,紫檀木罗汉床上,锦绣堆蟒,绸被缎褥。 一张楠木炕桌上,摆满了一色金丝蜜饯、佛手香橼,铸铜鎏金的熏笼子,正细细焚着香饼子,甜香沁脾,一丝一缕在空气中荡漾开。 南锦侧卧着,恍如隔世—— “爹爹……” 从前,她只要柔弱的唤这一声便够了,可这里,她还要故作委屈、弱小、再唤声一句: “娘亲……” “好啦,好啦!骂也骂过了,罚也罚过了,就不要责怪她了,再怎么说也不能怪锦儿,夫人貌美,我年轻时也是一表人才的,锦儿姿色昳丽,难怪宵小惦记,也总好惹烂桃花,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嘛。” 苏真真还没开口,南稷山已开腔转圜,一副我要护短的模样儿。 “如何不怪她?”苏真真坚决不惯着,口吻严厉:“裴克昌我觉得不好,你总由着她性子闹,心里还觉得我势利眼,觉得他腹有诗书,总有金榜题名的时候,莫欺少年穷,可是你说的?我让她在府中闭门思过,你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由她大闹喜堂,声名败坏,还险些——” 南稷山忙去捂苏真真的嘴,哭着脸道: “夫人呐,慎言慎言!”说罢,并着三根手指,就要向天起誓:“我从未那般看待过夫人,夫人若是势利眼,当年也决计不会从了我了!” 南锦在边上吃瓜,似无意问了一句: “娘不从爹,难不成,还有别家的去处?” “没有!” 南稷山恨恨回头,粗着嗓子吼了一句。 “可是别人有说……” “说什么?哪个奴才敢乱嚼舌根,直接拖出去打死!” “……” 南锦一副‘啊,爹爹好凶~人家好怕’的委屈模样,憔花照水,弱柳扶风。 南稷山回过劲儿来,又自责无比:怎么凶起心肝肉来了? 他弯下腰,哄了又哄,回头看向苏真真,实在无奈。 苏真真则眉梢一扬,眉间的情致意趣一瞬即过,那是小儿女独有的欢喜嗔怪。 雁过留痕,一抹含笑眸光,轻漾彼此心澜。 …… 南锦将一切看在眼中,心中滋味复杂。 若自己真是苏真真从汪家怀胎带来的孩子,她不可能有那样小女儿的神态,而爹爹,也不会将醋意写在脸上,这件事将会成为他们提不得的心墙和隔阂。 而现在看来—— 一个完全是抱得美人归的得意和提防。 另一个嘛,则是乐得提一提往事醋醋你,证明老娘魅力无边,你要永远珍惜的傲娇女王。 这些藏在细微表情中的情意绵绵,是装不出来的。 轻轻抒了一口气,噙着说不清的笑意,南锦偏头,枕在青玉枕上。 挺好的,那一世身为汪放鹤的孩子,她别提有多恶心了。 自己是爹爹和娘亲的孩子,南府的大小姐,娇纵任性,半生娇宠。她不是私生女,更不是爹爹牺牲整个南家也要保护的汪家长女。 “呼……” 南锦的心里有一本账。 变了得,没变的,早了的,晚了的,统统和前世汇成了交错捭阖的经纬线,透着那一堵无形的墙,让两个时空休戚相关。 她觉得,只要继续这样辩证下去,一定能在这方世界,找到扭转乾坤的机缘。 有可能,她只需要在这里浅浅睡上一觉,那边的自己和孟天枢,便能携手破解死局。也许是从燕回山活着离开,也许他们从一开始他们就没决定去那里~ …… “好了,叫她们都进来。”苏真真扬声道。 小葵搬来绣凳,苏真真敛裙,挨着罗汉床沿儿坐下,轻轻握住了南锦的手。 南锦回过神儿—— 她心中明白:等乔氏和几个姨娘都来了,便要宣布她和戍南王府的婚约了。 第468章 结梁子 衣履行步的悉索声传来,脂粉味也由秋风裹挟着,钻入闺阁内室。 乔氏是侧福晋,走在最前头。 莲心打了秋帘子,请小姐、姨娘们进门。花厅桌椅齐全,该坐的坐,不该坐的站着,皆有礼法规矩,谁也不能跃了去。 乔氏提着一只珐琅八宝食盒,全是南锦素日爱吃的糕点,一样一家店,每一样,都放不过一个时辰便要不新鲜。所以要买全这一食盒,起码要十几个腿脚快的小厮,揣着钱满青州城的跑,东城枣泥糕,南街芸豆卷,得来不容易。 “听说锦丫头醒来了,我便差遣莲心去办置了,最是新鲜的,你喜欢什么,挑几样叫翠宝喂着你吃——” 小翠宝见礼之后,接过食盒,用眼神问过南锦,见她无动于衷,便也搁置在了一边。 乔氏心中明白:南锦知道现在不食,放一放,她便一定不要再碰了。她不碰,也不愿意赏别人,定要叫小翠宝全丢了才行。 任性浪费如此,也只有她南家大小姐才做的出来。 眼睑低垂,脸上依旧淡淡的,甚至是自苦一笑: “是我不好,锦儿口味变得快,只半月功夫,这招已经厌腻了。” “这招……什么意思?”苏真真拧眉问道。 乔氏还未开口,四姨娘薛宝珠便抢着道: “还能有什么意思?夫人怕是有所不知,买齐这一盒糕点着实不容易,咱们大小姐,又生了条皇帝舌头,耽搁小半个时辰,那东西左右是不吃了的!城南城北的跑,总要十几个人,算是出手阔绰的赏钱,总要五六十两呢——这是大小姐自己创的招,如今侧夫人学着来,她竟不吃了,腻得快,就是不知道等一下,又会有什么花招了。” 薛宝珠眉飞色舞,手里的帕子,叫她甩来甩去,学尽了尖酸讽言的妇人。 南稷山咳嗽了一声,算是叫四姨娘少说一句! 薛宝珠说了她该说的话,接下来,就轮到乔氏了。 她黯然一叹,看着并没有针对南锦的打算,可字字句句,全是绵里藏针。 “五六十两,抵得上寻常人家好几年的收成了,一年十两银,攒上七八年,也能娶妻买房,总是咱们富贵之家,五六十两,也是一个小姐两月的脂粉月钱了。” 薛宝珠:“可不是,我家飘絮,一月才二十两!” 苏真真颦眉紧蹙,眸光敏锐冷厉: “如此折腾,只为买这一箱糕点?五六十两……真当阔绰呀。” 南锦睫毛扑扇,心中并无半点怯意。 只因她相信苏真真,娘既能帮着爹爹掌好整个南家,岂会只听乔氏三言两语,就来当众申饬女儿? 红唇微掀,南锦反手挽上了南稷山的胳膊,下巴一扬: “爹爹疼我,爹爹允我的,爹爹说,他这一辈子赚钱,只为了我和娘亲,男儿顶天立地,追逐功名利禄,不为青史留名,只为妻儿衣食无忧。爹爹有一百两,便给我九十九两,可惜……爹爹的钱,全在娘亲地方,否则,我岂止只买这区区五十两的糕点?” 南稷山眼皮一跳,立刻表忠心: “是是,一些水烟钱,给姑娘的梯己钱,再没多的……” 苏真真瞪了丈夫一眼,丹凤眼波光流转,转眸看向了乔氏: “妹妹进府久了,我性子又强势些,老爷疼宠相让,还以为真是女子当家作主了……”苏真真皮笑肉不笑:“整个南家皆是老爷的,老爷总有偏爱,你我心都要平一些。再说锦儿不懂事,恃宠而骄,铺张浪费,怎得妹妹也这么不懂事?” 南锦一听,心花怒放,真想哼哼唧唧,往看似铁面无私,实际护短的娘亲怀中钻呀。 苏真真的目光往食盒上一瞥,声音泠泠: “还有,妹妹明知道这丫头大病初愈,吃食一些粥米,离不得汤药,还买这些做甚么?她胡闹,大费周章弄这些,你是当姨娘的人,如何还学着?她花了五十两,怎么得,妹妹花出去的,便不是银子了?” 南锦嘴角荡开得意的弧度—— 对上爹爹的视线,父女相视一笑,皆是大松一口气。 苏真真的话,说得乔氏眼皮直跳,眼尾光芒冷寂,心中愤然不平。 这么多人在,老爷也罢了,她竟也这般护着女儿? “夫人……妾身是入府多年,膝下无女,只一个不堪用的儿子。” 先提醒一下,再受老爷疼爱,也不过生了个丫头片子,她可是生了儿子的。 “但,我也是把锦儿当亲生女儿看待的……家中有爹娘宠纵着,怎么样都行,又不是养不起她,说实话,别说五十两一盒,就是五百两一盒,也由她去。只是她总是要出嫁,为人妻为人母,难不成,还是这般样子?那丢得,可是我南府的人了。” 南稷山一叹,自知是自己无度宠爱,让南锦变得这般。 日后会不会被婆家嫌弃、欺负、责骂? 说最担心的人,其实一直都是他。 “关于锦儿的婚事,我和夫人已经定下了,叫你们来,也是为了这件事 ——” “爹!什么婚事?你不与我商量,就把我乱许了人家?” 南锦大叫一声,满脸愠色、不满。 小翠宝在边上又傻了:‘不是戍南王府的大公子么?小姐……睡了一觉,给睡忘了?嘤嘤嘤,最近几天,小姐她真的好奇怪哦。’ 苏真真:“南家祖上,与戍南王府有些渊源,这一次,也是老爷亲自出面,给王府去了一封书信,提醒曾经还有这么一段婚约,王妃的回信前几日刚到青州——大公子山策,君子如仪,德配麟趾,与锦儿年纪相仿,可成良缘。” 屋中的女眷,无比惊异纷纷。 惊异的太过浮夸,就显得过分做作。 其实满屋子的人,就没有人不知道这件事儿的,闲言碎语,早潜伏入夜,润过南府每一处跨院厢房,妇人口舌下,就没有守得住的秘密。 四姨娘眼珠子滴溜一转儿: “夫人,大小姐与王府世子结下梁子,再与他哥哥议婚,这门亲事,怕是要黄了!” “谁说的?” 南锦、南稷山、苏真真三个人异口同声。 “何时结了梁子,我怎么不知?”南稷山面色不善。 “不是梁子,是救命的恩情,世子落水,为锦儿所救,锦儿受凉昏厥,为世子所照料——将来是一家人,如此实属应当。” 苏真真把话说得很漂亮。 她半句不提采花贼的事儿,就咬死了,南家只承认这个说法。 南锦频频点头,狡黠一笑后,语出惊人: “就是,世子落水濒死,是我传气给他,救他一命;我在香汤池昏厥,险些溺死,也是他脱衣与我蔽体,带我去得客栈安置……这也算结梁子?” 结梁子?就差当场结婚了好么! …… 苏真真一口气上不来,南稷山太阳穴突突直跳。 俩人对视一眼,纷纷疑怪:这女儿到底比较像谁?这脑子到底像谁?! 第469章 初心未改 苏真真和南稷山,无言以对,边上的小翠宝急得直跳脚,结巴道: “老爷,夫人,小姐还生病呢!是胡言乱语的!” 四姨娘立刻接话,目露嘲谑之色: “也只有装病来遮掩一下,得亏是在家里,否则这样的话传出去,南府上下都不必做人了!才和大公子说了亲,转眼和二公子有了肌肤之亲,婚事黄了不说,南家怎么都得背上一个教养不善的罪名,至于锦儿……那便更不用说了,淫荡二字,就是寻常人家,也未必愿意娶的!” 南稷山怒了,一掌拍在茶几上,申饬道: “亏你是做人家姨娘的,这两个字,也能强加在锦儿身上!婚事绝不会黄,锦儿实在喜欢,我去说,左右不过再耽搁几年,嫁做世子妃就是,怎样,我家锦儿还会配不上那个病秧子不成?” “老爷!” 苏真真见他昏了头,说话没得章法约束,忙出言打断,给他使了一个眼神。 这时,院外隐约传来管家三叔的声音—— “世子……世子,大小姐还在病中,不便探望,您花厅坐坐,我这就去请老爷、夫人过来。” 听见孟天枢的声音,南锦最先反应过来。 “爹,他来做什么?” “这……”南稷山看了一眼苏真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本意今日,是由戍南王府二公子,替兄递交庚帖,问名下定的,可发生了这样的事儿,还听说世子喘疾发作,躺了一整日才缓过来,南稷山一时心中没底。 只怕应了薛宝珠说的话——人家,是来退婚的。 苏真真站了起来,一副当仁不让的样子: “我去见他。” 为了女儿一辈子的幸福,她绝对不能让戍南王府退婚! 南稷山抖着宽袖,颤巍着手。拦住了自家火急火燎的夫人,安抚道: “这等小事,用不着夫人出马,夫人只管操持生意上的事,多为锦儿添置嫁妆,嫁妆多了,夫家也好说话,再不济,也看着银子的面儿上。” 四姨娘极不爱听这话: “堂堂王府,戍守南疆,还会瞧得起这点添妆银子呀……” 乔氏也这样觉得,只是她看向苏真真泠然的神色,心中匪夷所思。 夫人……竟觉得老爷说的话在理? “你去——我陪着锦儿,无关人等,都各自回去,不必杵在这里了。” 苏真真接过小翠宝端来的药碗,另掀开蜜饯罐子的紫沙盖,捻出一枚蜜饯来。 她漫不经心的开口说话,将乔氏、一干姨娘都赶了回去。 四姨娘的心思,早就飘到茶厅去了,她用力拽了拽正在裣衽行礼的飘絮,急吼吼的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高声道: “早听说锦丫头房中的茶叶好,上半年,她几乎买空了青州城的茶叶,为了煮茶叶蛋吃,如今市面上的都是陈茶,哪及她这里的好?既来了,姨娘便搬一罐子回去咯?” 南锦不会为了这种小东西,跟她来回掰扯计较。 她厚着脸皮不要,要拿便拿。 可今日,南锦自然知道她心中算盘,甚至……是藏得更深的算盘。 表面上,四姨娘是借着茶叶之名,拉着飘絮去茶厅,在孟天枢面前现眼。可实际,她就是想让所有人知道,她和女儿这一副猴急攀附的样儿,以此被孟家厌弃,以此达到绝不嫁入孟家的目的。 可是…… 南锦陷入一丝疑惑中。 明明自己一定是爹爹亲生的,南府嫡长女,那么四姨娘为什么还这么害怕,害怕飘絮嫁入戍南王府呢? 再说了,这方世界,图腾诅咒似乎并不存在,而家族的族内通婚也不是必须的,四姨娘这样费尽心机,又是为了什么? …… 正在南锦思索之际,门外三叔讪笑转圜的声音,再度传来: “哎哟,四姨娘,缺什么你同我说,我这就遣奴才送来,茶厅有客呢!” “能有什么客呀!看不上咱家锦儿,退婚就是了,咱们还怕嫁不出去?南府呀,风水好,生养的女儿,一个比一个水灵聪慧,选来选去,选一个最不成事儿的花瓶,倒是叫人好笑——” “祖宗,你少说两句!老爷、老爷该生气了!” “别扯我衣裳,这是老爷新赏的,给我弄坏了……好了!知道了,我这就走了,茶叶你给我拿来院子,嘁。” 隔着一层东昌纸,南锦抬眸,见窗纸上人影绰绰。 四姨娘说罢了这一句话,拉着仓惶无奈的飘絮,柳腰款摆,一步一摇的走了。 …… “夫人……”小翠宝委屈,太替夫人和小姐委屈了。 薛宝珠的话,屋子里所有人都听见了。 除了南锦之外,大家都觉得吃了苍蝇一般恶心,尤其是一贯看她不爽的苏真真。 把药碗的汤匙,搅得叮咚直响,声儿沉: “絮儿年纪不小了,老爷你也不好厚此薄彼,毕竟四姨娘伺候你有功,也该寻一门好人家,早早为她把婚事定下——也省的四姨娘这般为女儿费心!” “……” 南稷山老脸一红,在苏真真面前,也只能万事应下。 南锦眨巴眼睛,心中哦了一声—— 或许一切都没那么复杂,为人父母,只是想女儿嫁个良人,恩爱长久,衣食无忧。 即便没有图腾诅咒,没有天孽,也会有其它的波诡云谲。 或许薛宝珠的心,跟那一世并没有区别。 她只是想让飘絮远离纷争,好好过安稳日子罢了,不管嫁给谁,都比嫁入戍南王府或者四大家族的少爷公子哥要好。 第517章 组建船队 这跟面试招聘差不多,只有意向合了,后面的东西,才好细谈。 南锦抽出一张纸,上头一条条,写得分明,字迹乍看娟秀,笔触却凌冽,力透纸背。 夏容山以为是苏真真写的,每一条,都看得十分仔细。 从创立初衷,到约束掌舵人的行为规范,一条一则,事无巨细,全部写上了。 南家开设北冥鲲,对外统一口径,一定要说,是南锦自己的主意。 为了买更多更全的外洋货,南家大小姐不指着赚钱,就是为了享受生活~南稷山同意,且愿意出钱投资,也不为着盈利,完全是出自宠溺女儿的心,女儿开口想要一支远洋航队,他便买下造了一支,这是唯一的理由。 夏容山掌舵,只是南锦雇佣的一个‘掌柜’——月钱白字黑纸的定下,年底再给一笔丰厚的酬劳,至于分红是不存在的,北冥鲲本来就不为盈利,哪来的分红? 酬劳这块,没有说得很详细,但白纸黑字,写得清楚。 意思明确:该拿的钱,你拿走,不该拿的,不要碰。但给了你权力,就相当于给你了机会,有些钱财,南家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至于夏容山要做的,就是筹备起整个北冥鲲,航海的大沙船,重新投入使用之前,总要修修补补,检查一番。还有操帆手,操舵手,甲板水手,船医等等人员招募、训练。最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航海的仪器。 他虽熟悉海路,那也仅仅是九州沿海区域,从青州城,往北边京城一带。 若是远洋西域,没点准备,还真是有去无回。 时间紧迫,他必须立刻操办起来…… “这文书,我回去仔细看过之后,签下送回南府。”夏容山道。 南锦笑眯眯点头,一摊手: “是要仔细看看,好好想想,毕竟这么大阵仗,明白的人能理解我养尊处优的性子,不明白的,还以为我有什么野心,要和朝廷市舶司抢生意嘞~” 绵里藏针,不轻不重,却扎在了夏容山的心口处。 是呀!这么重要的一点,他怎么没想到? 可现在已是骑虎难下,加上这确实是夏家翻身的一个机会,若不把握,再难寻。 咬了咬牙,他严容捧手,没有说其它话,凝眸敛神,径自走了。 看着夏容山离开的背影,南锦这才悠悠感叹: “这话是我爹教的……大门庭也好,小寒户也好,但凡是夜里睡觉的肉胎凡身,都要养一条看门狗,大贼盗钱,小偷捉鸡,不得不防呀~” 山策阴沉着脸,嘴角边的春风暖意,早已寡淡无踪。 他的思绪飘得极远,从一开始提及筹备远航时,就缄默无声,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了。 …… “大公子?” 南锦一瞥即避,目光清隽。 山策霎时反应过来,这才意识到,夏容山已经走了! 他是陪南锦来谈事儿的,如今事成,他也该走了,不过君子从仪,总该先送南锦回府的。 “走,我送你回去。” “回哪儿?” “南府。” “我才不回去,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这才什么时辰,回去便浪费了……大公子,你再陪我去个地方可好?” 南锦黑睛奕奕有光,她的请求,令人无法拒绝。 山策无所借口,只是先问了一句: “去哪儿?” “滩涂村呀!” “……” 山策遽然而起,如遭雷击,不过很快他反应过来,声音干涩低沉: “为何……去哪里?” 他的询问轻缓又阴诡,藏匿不住的冷意,从喉头一点点溢出。 南锦只当没听出来,还是没心没肺的扬眉轻笑: “我怕夏容山搞不定呀,你想呀,一时之间,上哪里去找熟悉水性的,扛的住风浪的伙计?他一定是打了滩涂村的主意,可那些人,都将夏家恨死了,若非夏家关系,盐场也不必查封,他们本可以安安稳稳的,现在要出海远离家人,谁愿意?” “你可以帮他?” “那是自然,解决了盐场的问题,出不出海,也就迎刃而解了——你可别忘了,我娘亲姓什么,九州最大的盐商苏家,世袭几百年的门庭,还怕吃不下这一个小小的盐场?” 南锦沾沾自喜,洋洋得意。 小巧下巴一扬,嘴角勾起得意的弧度。 山策松了一口气,心里虽然不愿意去,但还是妥协了: “好,那我便陪你去一趟。” “多谢啦~改日我做东,吃什么都可以……秦楼楚馆,娇娘倌哥儿,也全包在我身上~” 山策失笑一声,摇了摇头: “走,滩涂村很远,早去早回。” “你认识路呀,那太好了~” 南锦好整以暇的站起,一边掸着衣裙上莫须有的浮灰,一边往门外走去。 山策的目光追着她而去—— 眉头微不可查的蹙了一下。 第518章 他的生父 南府小院。 翠宝一心挂念着南锦,更漏滴答,日落西沉,小姐还没有回来呢。 她手里攥着鸡毛掸子,在书房的博古架上,东扫一下,西掸一下,闲暇无趣,打发时间。 傍晚至,露水重,窗台石缝中渗出一点点墨绿色的青苔。 庭院中老树抽枝,春意渐浓…… 小翠宝换了高台上的佛手香橼,支起窗子,想要通一通风—— 恰好一阵风吹进书房,吹得桌案上的宣纸四散,雪花一般,落了一地。 翠宝啧了一声,弯腰去捡: “小姐也真是,平日不喜欢别人碰她书案上的东西,这总这么七零八落的堆着,要紧时候,哪里找得到?” 絮叨着,她一边整理,一边目光不由下落。 “夏容山……箬丹?箬丹是谁?” 小翠宝简单一扫,几乎一大半的篇幅,都是对这个名唤‘箬丹’女人的调查。这个箬丹好像是京城人氏,家中书香门第,父亲曾是瑞云当铺的朝奉,后来经营一家古董铺,摊上了一桩官司,家道中落后,不知去处。 小姐……为何对这个女子感兴趣? 咦,瑞云当铺?那不是夏家私业么?海运没出事之前,光是青州便有三家分铺了! 这么说,这个箬丹很有可能和夏家是认识的,毕竟她父亲曾在当铺一干就是二十年。怪不得呢,小姐用朱笔圈出了瑞云二字,在边上小注‘夏容山’三个字。 想来,小姐也是这么猜测的—— 小翠宝还是一头雾水,想要再翻找一些看看,这时窗台处传来荆禾的咳嗽声。 “咳、咳……” “呀,你是无影脚,怎么走路没声儿,吓我一跳!” 小翠宝被唬了一跳,抚着自己心口,心悸不已,她探头看了看荆禾身后。 “小姐呢?不是与你一道出去的么?!” “小姐还有事儿,打发我先回来了——放心,有孟公子陪着,不会有事的。” “孟公子?!哪个孟公子?世子么?世子那个身体,自保都够呛,拿什么保护小姐呀?不成不成,小姐人美钱多最贱,走出去最是惹眼招祸的,她身后若不跟着三五扈从,我睡觉都不踏实!” 荆禾被小翠宝逗笑,曲着手指,敲了敲她光洁的脑门: “小心我告你状——别瞎想了,是大公子,山策。” “哦……”小翠宝捂着脑门儿,吃痛之下,心情便不大好,撇嘴道:“大公子就大公子,人人皆知,他是养子,怎么就成了孟公子了。” 这话,算是撞到荆禾枪口上了,他眉心一拧,愧然叹道: “这是偏见!养子就不配姓孟了?” “一脉香火传,你怎知大公子就一定想要姓孟呢?” “我当然知道!” “你知道个鬼,他亲生父亲叫什么,姓什么,干什么的?你知道?” “……”荆禾差点说漏嘴。 不过他这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让小翠宝双手环胸,长眉一挑: “你知道。” 刚才是疑问句,现在,完全是肯定的口气了。 荆禾扭头就走“不知道,我饿了,茶房有没有东西吃?” “你就是知道!是不是小姐让你去查的?和那个箬丹一样,我一瞅笔迹,就是你写的。你跟着三叔学生意、跟着二小姐念学文,那一手字,全是二小姐教你的,簪花小楷,像大姑娘似得,我一看就认得!” 小翠宝索性丢了手中鸡毛掸子,捯饬小翠宝,从屋中冲了出来。 荆禾险些与她撞了个满怀—— 翠宝印象中,荆禾一直是个小矮子呀,那时跟自己鼻尖碰鼻尖,谁高谁矮还不一定呢!这一撞,她才发现,荆禾长高了,她踮起脚,也只能堪堪抵到他的下巴,娇小身材,他两只手臂一夹,就能紧紧的抱住她。 鼻息一进一出,透着荆禾身上的味道,有一点水烟味道。 他自己不抽,可成天伺候三叔,为三叔点水烟,袖子上总有一股淡淡的味道。 翠宝不喜欢烟味儿,可偏是荆禾身上这一股恰到好处的清淡,她觉得挺好闻的。 “你、你想干嘛?!” 小翠宝红着脸,跺脚嗔目。 荆禾一个激灵反应过来,霎时红透了脸,急忙松开了翠宝,退后一步道: “是你自己撞进——” “恩?”鼻音威胁。 “算了。” 荆禾一脸无奈,扭身去茶房,回头刹那,嘴里叽里咕噜:“学谁不好……” “我耳朵好使的很!” “知道了!” “哎呀,你就告诉我,荆禾,我好想知道啊。” “我是绝对不可能告诉你的,你死心。” …… 半个时辰后,茶水房。 “这么说,大公子是王妃年轻时候,与人私定终身才生下的孩子?滩涂村,那不是一个渔村么?哦!还有一个盐场,似乎……也是夏家的产业?” 小翠宝搬来一把小马扎,与荆禾一人一头,围坐在灶膛边烧柴取暖。 第519章 救小姐 锅里咕嘟嘟沸着水,沸水上架着竹篾箅子,上头蒸着两个喧软馒头。 日子好过了,荆禾最喜欢的,还是又大又软的馒头,就着大酱吃。小时候只有过年,等漕帮发了银子,哥哥才能背着一袋二罗面回家,娘亲巧手,擀出的面团发出的馒头,比外头买来的都要香甜。 现在很少回家了,能做出差不多味道的,竟是府中的丫鬟,小翠宝。 为了一个馒头,荆禾还是没出息的松口了。 他有些懊恼,耷拉着眉眼:“秦郎贫寒出身,偏也有一身傲骨,本凭着出海的本事儿,糊口日子还是有的,只是他不忍心爱之人,粗茶淡饭,布衣荆钗,一辈子跟着他吃苦。所以遇到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借遍了银子筹买丝绸,跟着商船出海,除了酬劳也想着小赚一笔,至少有钱回家盖房子,给妻子本钱,去城里开一家店铺,过日子营生。” “然后呢,他失败了?” 小翠宝目有不忍;多好的男人,多好的情郎,是老天不开眼,活生生拆散有缘人。 荆禾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秦郎一去不回,王妃等了他足足三年,腹中孩子呱呱落地,却从未见过生父一眼。当年举债欠钱,那些债主等人不回,当然要上门,欺负孤儿寡母。他们拉着王妃发卖,走投无路之下,王妃拿出最后一枚金钗抵债,债主当了金钗,惊动了京城阮侯,才知私奔离家的小姐,竟在青州过了这样的日子,大家只知她是秦家娘子,闺名红玉,却忘了她娘家姓阮,是侯门宗亲。” 小翠宝抿了抿唇,一脸哀伤: “王妃一定是走投无路了,可怜王爷,最后成了接盘侠。” “接盘侠?”荆禾一脸懵逼。 小翠宝摆了摆手,示意这个不重要:“小姐教的,反正形容王爷娶了王妃这样的人,统称为接盘侠。” 荆禾摸了摸鼻子,虽然不懂,但听着翠宝的口气,还是能听出一丝‘勉强’来的。 “王爷是喜欢王妃的——你知道的,孟家男子年轻时候,身子都不咋地,一个赛一个的病秧子,除非有儿子了,就把毛病传给了儿子,自己才能好一些,几百年了,一脉相传,没个例外的。王爷还是病秧子那一会儿,在京城待过一阵子,与阮侯家关系最要好,王妃亭亭之年,与别处闺秀不同,听说不喜舞文弄墨,倒是喜欢兵书剑法,飒爽英姿,一下子便叫王爷揣心里了。老侯爷都看出来了,可王爷就是不提亲,活生生错过了……有了这件事,他完全没有计较,不顾滔天唾沫星子,硬是下聘,迎娶阮红玉,这才成了他明媒正娶的王妃,顺带把大公子一并养在了王府,赐名山策。” 一口气说了老长一个故事,小翠宝听得认真,也不忘给荆禾倒水。 “你说得,好像自己见过似得。” “无风不起浪,虽然是陈年旧事,现在很少有人说了,但留心一打听,想知道还是不难的。难的是滩头村那边的事儿,我费了好心功夫才打听到的,说来也奇怪,当年的债主,或是知道内情的,不是疯了就是死了,要不就失踪不见,总之,很少有善终还活着的。” 小翠宝点头: “人果然不能做亏心事!你看,一定是秦郎回来报仇了!”转念一想,她又觉得不对:“诶,既然知情的人全死了,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我不能告诉你。” 荆禾摇了摇头,态度坚决。 小翠宝欲言又止,看荆禾表情,也知道有些事,自己不该问、不知道为好。 她讪然住嘴,只是其实去看锅里的馒头,看到两个白胖馒头,在沸水上头肩并肩挨着,突然电光火石一念,吓得脸色发白。 “不对呀,鬼能吓疯人,杀不死人,能杀人的,一定是活人——算来算去,杀人一定是大公子山策啊,小姐现在跟一个杀人犯走在一块儿,还是去滩涂村,那还有得活?” 把锅盖子一扔,她风风火火就要往外冲: “不行,我要去救小姐!” 第520章 被认可 “阿嚏——” 南锦连打了三个喷嚏,耳朵一阵嗡嗡作响,心想:衣裳穿少了? 离滩涂村越近,风势就越发疾劲,海风裹挟着咸腥味,弥漫在空气之中。 “有茶寮,锦儿不如歇一歇?喝一杯热茶,小心着凉伤风。” 南锦当然是嫌弃的。 “啊……那个茅草棚子,能坐人么?” “是有些寒酸,不过再往里去,恐怕连这样的茶寮,都不会有了。” “那好,万事比不得家里,只能委屈一下了。” 南锦思忖片刻,挤出一抹勉强浅笑,提着衣袍下摆,小心避着黄泥小路上的水汪子。 石板嵌在泥泞路上,稍微踩着不稳,就会溅起一串泥点子——南锦一边小心试探,一边哇哇惊叫,像受惊的兔子,一蹦一跳,艰难入了茶寮棚子。 山策好笑一声,闲庭信步往里走。 他似乎一点不在意飞溅在袍角处的泥点,那充斥着鱼腥味的海风,令他心中宁静。 可宁静过后,依旧不着痕迹的,掀开童年早已遗忘的伤疤。 “伙计,来一壶好茶,两碟果脯!” “只有馍馍、馒头、干饼子。”伙计扫了她一眼,细皮嫩肉,一看就是女扮男装,无所事事的朱门小姐。 他口吻冷淡着,把擦桌子的条巾往肩上一甩,差点没抽在南锦脸上! 南锦气得脸色发白,掏出衣襟里的手绢,用力擦拭着马札凳。 饶是这样,她也只敢小坐一半,身体紧绷着,神色紧张。 等山策从容和伙计交谈,不仅自己提来了一壶热茶,还从蒸笼中,拿来两只热乎乎的玉米馍馍后,她才开口: “我这样的出身,这个地方,是一刻也难待的。馍馍是干的,杯子是脏的,不说茶叶如何,这冲泡的水都是咸的……我明明是为了生意来的,可看了看这些,就是给我千金万千,我也不会呆在这里。” 她声音不轻不重,不仅山策听见了,伙计亦不能充耳不闻。 他惊讶看了南锦一眼。 渔村民风彪悍,没那个奴颜婢膝的性子,加上盐场出了事儿,整个村子都阴云笼罩,对那高门阔府的少爷、小姐,更是心中厌恶。 他噙着冷笑,虽低头干活,但说出的话,显然都是冲着南锦去的。 “公子说得是,咱们这里,又腥又臭,冬天湿冷到骨子里去,夏天一盘菜里,最油腥的肉那得属苍蝇腿儿,不是运道不好,爹妈生养在这里,哪个会来这里生活?你还是快点回去,再往里走——呵呵,太危险咯。” 南锦挑眉: “危险什么?你们这里都这样了,青天白日,还敢伤人,不怕官府剿了你们?” 伙计哼了一声,用一种很猥琐、暧昧的目光,将南锦从头到尾扫了一遍。 “公子生得比女子还美丽,咱们这地方,没人愿意嫁来,里头全是打光棍的,时日久了,还分什么男女……公子去了,小心被啃得只剩下骨头!” 南锦被“吓”到了。 花容失色,护着自己的衣襟,一脸苍白,改了态度: “话、话也不是这么说,自古女子多痴情,若是为了心爱的郎君,在穷山恶水的地方,也是愿意去的……你们该学学这位公子,谦逊有礼,不问家世,多得是女子倾慕,再看你们,连我……我这个男人也要觊觎,这样的民风,哪个姑娘敢嫁来!” 这话说得,伙计愧然以对,对南锦的态度,也变得和善了些: “哪有一出生的恶人……都是被逼的。” 摇了摇头,他不愿多说了,只是回身去橱柜里翻找,拿出一罐鲞酱。 “果脯是没有的,糕点更没有,公子第一次来,不如尝尝这个,滩涂村独一份,青州城大酒楼,那也是吃不到的。” “多谢。” 山策谢过伙计之后,从南锦手中接过陶罐,用小刀子,一点点割开了密封口的油纸,等一股腥臭味散尽之后,他斜着口子,倒出了其中污浊色的卤水,等了片刻,才全部掀开油纸。再然后,飘出来的味道,竟是出气的鲜香,引得人津液大盛。 伙计见了,乐得拊掌: “好好,是个懂行的,若不是咱们村,从未出个公子这般相貌的人物,我还以为,是咱们土生土长的海边人呢!” 山策嘴角的笑容,淡了淡,未及言语,只是对着南锦道: “将这馒头割开,沾一些鲞酱进去,你尝一尝?” “算了……看起来好脏。” “不脏,这是母亲教我的,她一年总要腌上一罐,河鱼河虾是绝对不行的,一定要海里的梭蟹。” 伙计已经走远了,山策把馒头递到了南锦的手边,目光隐动。 南锦接过,大大咬了一口,奇特的味道一开始并不美味,可很快,她就发现了这一道菜的美味之处。若是放下芥蒂,便能享受更多的美味。 三下五除二,南锦整一个吃完了,吃完不忘嘬了嘬手指尖。 她歉意看向山策,他眼中复杂光芒浮浮沉沉,她读懂了一种情绪,那就是‘被认可’。 于是,她眉目弯弯,竖起大拇指,真诚赞了一句: “好吃~” “恩。” 山策浅浅应了一声,眼尾处有藏不住的光。 第521章 天涯海角 去盐场看看,不过是南锦打得幌子。 她真正想要做的,是让山策,重新面对真实的自己,这个生根发芽的地方。 村子已经破败了,鼎盛的时候,也不过一二百户,现在还传着香火的,不过三十六户。自从盐场出事之后,年轻人有些出海捕鱼为生,有些离开村子,被迫去城里谋生,留下老迈的父母还有年幼的孩子,心生挂念。 沿着石板路,一路进村。 水磨石堆起的院子,木头栅栏筑起的房子,瓦砾重重压在屋脊上,破漏之处,看得出瓦砾下,还蒙着一层褐黄色的油布。 山策目光淡淡的将一切看在眼中—— 他记得沿海总有风浪,小时候夏天多雨,有时狂风大作,屋中总是盆罐一地。 晚上入睡的时候,也是滴答滴答的声音,他害怕,总是紧紧抱住母亲,询问一句: ‘娘……爹什么时候才回来?’ ‘快了快了。’ ‘二叔说,刮风下雨,渔船靠岸——外面这么大的风,是不是爹的船也要靠岸了?’ ‘快了快了……’ ‘是不是风不够大?策儿不怕,娘,让风再大一些,爹爹就能回来了。’ ‘策儿乖,快了,爹爹快回来了。’ 儿时的记忆,山策已经记不大多的,只是那一夜的狂风骤雨,几乎快要把家里的屋棚吹翻了,被窝好冷,母亲的怀抱却格外温暖。 所以他记得,记得那一番对话,记得他的父亲快回来了,却也记得,他从未回来过。 …… 村里人,见到了这样衣履光鲜的公子哥,好奇之下,畏惧更多。 女人们抱着孩子,躲回了屋子,老人们站在堂屋里,佝偻着身体,用警惕的目光,一声不吭打量着入村的陌生人,但这种警惕目光中,又有一抹晦暗的期冀。 对于外村人,本村人都是不欢迎的,要是没人本村人代为领路、介绍,一定会有年轻人上去交涉,问清楚所来何事。 要是找茬的,大家一准联合起来,拿着锄头、棍子,把惹事的外乡人都赶出去。 可滩涂村的年轻人太少了,都出海捕鱼了,老人们不敢惹事,妇人孩子就更不必说了。 他们揣着希望,是因为当年夏家公子来的时候,创办了盐场,给了村里人糊口的营生。 可他们也胆寒心惊,因为村子里不少人家,死于非命——这一切,也是因为村里来了一拨外乡人,他们带走了一个女人、一个孩子。从此之后,怪事频频,每年总要死上几个,渐渐的,关于这件事,村里没人再敢提了。 “大公子……他们看你的眼神,好奇怪呀。” 南锦左右环顾,不自觉压低了声音。 山策恩了一声:“再往里走,不知去何处,也没什么可玩的,我们回去。” “来都来了,方才茶寮的伙计不是说了么,从村子里抄近道,就是观海石台,站在哪里看,能看到最远处的大海和渔船!” 观海台……这个地方,深深刻在山策心中。 无数破碎的记忆在脑海中拼凑——他记得那一抹清瘦的身影,布衣金钗,牵着他的小手,在那个石台上,一站就是一个时辰。等到日落海底,海面上金辉散尽,她才回头,用苦涩的笑容唤他‘策儿,咱们回家吃饭了。’ 南锦对山策的‘失神’视而不见。 倒是对这个观海台,喋喋不休,颇有想法。 “离海最近,看得最远的地方……听起来就很有意趣,人说天涯海角,这里算不算就是了?若是把整个村子买下了,造建一个瞭望塔,北冥鲲回航时,我就能第一时间看到它了~大公子,觉得好不好?” “天涯海角……?” “九州之中,它是天涯,苍穹之下,它不过海之一角,离开这里,世界广大。我一手造了北冥鲲,总也要为它留一个家?” 南锦娓娓道来,说着南洋之外的国度。 “现在舶来之物,大多是南洋货,海船能去的最远处,也是南洋,往西往东,大家便是无尽的大海,是苍穹边际,是永远到不了的神域……可我偏不这么想,这就和骗小孩似得。回不来的人,便说是死了?到不了的远方,便说是天的边际?这是糊弄小孩,还是糊弄鬼呢?” “……” 山策停下了步子,用晦暗不明的目光,紧迫凝住了南锦。 南锦索性也伫步,她负手在后,目色清俊,说得玩笑话,眼底全满是认真之色。 “我说的不对么?不是亲眼见的,不是亲自去过,我从不听别人糊弄我。” “……” 沉默了很久,山策伸手,似乎要抚上南锦的脸庞。 南锦下意识往后避了一下—— 山策浅笑一声,眉目间那股萧索落寞,在这一瞬,消弭无踪。 他只是摘下了南锦发梢上沾染的蒲公英。 是呀,蒲公英尚且随风而往,偏是软弱之人,固步自封,只听着、信着,却从未想过,自己走出去寻找,解开一生的心结。 第522章 怎么心情不好呢 从滩涂村回去,南锦几乎快要累趴了—— 才走到茶寮,她就走不动了,小声央求道: “我能不能在这里等着,劳烦大公子,为我选一顶轿子来?无需琉璃顶的毡布暖轿,只要寻常的香轿就好了~哦对了,不要找茶楼、酒楼外的轿子,那些轿子里头酒气熏天,要不就就全是庸脂俗粉的味儿。” 伙计在边上哈哈大笑: “公子想太多了,这方圆几里地,别说轿子了,连马都没有!” 南锦脸色刷得一下变了:“你们怎么进城,全靠两条腿么?” 伙计朝着茶寮后一努嘴,难掩幸灾乐祸的笑: “有牛车呀!” 像是为了配合伙计,老黄牛立刻发出悠长的一声“哞……” “一天进城,早晚两趟,赶不上这一趟,就要明日赶早了!” 南锦和山策面面相觑,心情都有一点复杂。 “不如——?” “不要——!” 好的,协商失败。 山策无可奈何,只能掏出一粒银锞子,交给伙计:“劳烦跑一趟,进城寻一辆马车回来。” 伙计美滋滋接过银子: “那总要等上好几个时辰。” “也只能这样了。” “一辆马车而已,用不了这些。” “除了马车,还要些取暖用具,银骨炭、汤婆子、还有天香楼的糕点小食。” “噢,那好的,我这就去了,不然就算马车来了,天黑月淡,公子想走也是难行。” “多谢。” 山策谦卑恭顺,面如皎月,他的背影清矍似竹,萧萧飒飒,君子端方。 南锦眼底流露出一分坚定之色—— 她从不妄想拯救一个人,或者说,有那个闲心、耐心去试图改变一个人。 但山策,她真的觉得好可惜,不为了天枢,只是为了这一份‘可惜’,她也想要这样做。 春雨绵绵,雨似针尖,斜斜轻抚在脸上,润物无声。 * 青州城某处大街。 “车把式,接一趟活儿,这是定钱,等到了地方,还有恩赏。” 伙计从来没有体会过‘身揣巨款’的滋味,也没有亲自租过马车。 哪怕这一句租车的话,他无数次从有钱人、或是朱门贵府家的奴才口中听到过。 去之前,他在角落练习了好几遍,这才学着样儿,仰着头,挺着腰杆子说话。 “这位小爷,抱歉了,另外有爷先定下的。” “我不管,你让他让了,我的事儿急,我可以多加二两银子!” 伙计攀谈上了价格,心中更加爽快了,反正茶寮的公子哥儿,看上去有的是钱,随自己怎么喊价,等马车一到,他心疼也是要付的,不然真住在滩涂村不成么? 车把式摇头,劝他走人。 伙计恼了,声音越发嚣张起来:“二钱不够,那我加二两,二两银子,够不够!” 财大气粗,拿银子不当银子,他今儿总算体会到了。 车把式有些为难,可眼底满是兴奋。 他看了一眼马车里的人,等着他也出个价钱,都是腰缠万贯的主儿,千万别被这二两银子吓退了呀,出价,勇敢出价! “咳、咳……算了,八斤,换一辆马车。” 孟天枢嫌这淅沥小雨,阴绵不决了一日,总觉得郁烦,懒得与人争执。 魏八斤气不过,一直都是自己狗仗人势,什么时候被人欺负过,抄起腰间的鞭子,就要往伙计身上抽去。 “混账东西,眼珠子放在头顶上了是不是,拿银子压人,也不擦亮了招子,看是不是惹了祖师爷爷!” 伙计欺软怕硬,噗通一下,跪了下来: “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我家小姐和心上人同游,走得远了一些,小姐腿脚酸软,实在走不动了,我这才过来为她佣雇马车,我若再不回去,她可要宿在郊外了!绝对不是仗势欺人,不信,你看,你看……这是我家小姐叫我买的糕点,天香楼的!我家小姐怕疼,这些、这些,全是为她买的。” 魏八斤:“哪家小姐?她学谁不好,非学那出门在外,也矫情讲究的南家大小姐!” 马车帘子刷得一声,被孟天枢挑起,他眼底不悦之色更重了。 “你家小姐?心上人?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 杀意凌冽,从一个病弱少爷身上弥散而出,对比之下,更骇人肌骨。 伙计不由浑身一颤,结巴说了实话。 “……我说的都是实话呀,是不是南家大小姐,我不知道!可那个公子,与她眉目传情,俩人一起来的滩涂村,不是情郎是什么呀?不过你们说起来,那女扮男装的公子,还真是生得俏丽,言谈举止也矫情的很……如果她真是南锦,那边上跟着个小白脸,也情有可原了?” 啪的一声,伙计吃了一记重重的耳光。 他整个人被打翻在地,仓惶爬起来,见魏八斤一动未动,马车里的病娇公子,更是娇弱掩唇咳嗽着。 刚才谁打的,是鬼么? 第523章 何为君子 伙计一去不回,茶棚早就收摊,就剩了南锦和山策这一桌。 灶膛内星火几点,已是烧不沸座上的铜茶壶了,南锦浑身发冷,想借着火堆取暖也成了奢望。她弯下腰,一边翘着兰花指嫌弃,一边在柴火堆,寻找燧石和火镰。 啪嗒。 一直别在腰际的折扇,顺势落在了地上。 山策捡了起来,浅淡笑道: “何苦带它?” “它多好呀,热了能送风,冷了能烧火,一鱼两吃,一扇两用,比那玉绶环好用的多——荒郊野外,再值钱的东西,也不如一团火暖我心窝。” 南锦从山策手中,抽走了折扇,抖开了扇面儿。 “君子如兰,忆翁真迹,我爹之前很宝贝的——送你了!” 南锦很是大方,刷得一声收回扇面,十分随性的交给了山策。 “送我?”山策面露惊讶之色。 “对,送你,也只有你,配得上它,给我就是糟蹋了……唔,我这么说,今日若非是你陪在我身边,这扇子现在早就入了灶膛烧火了~” “……” 见山策神色晦暗不明,南锦眉目含笑,哈哈一笑道: “说笑的,实在是这扇骨并非木质,是精石所铸,烧不起来呀!送风送凉到底委屈了,不如拿去做个兵刃?思来想去,也是最配你的,是礼物,你收下。” 如此一言,加上诚恳的眼神,倒叫山策无法推脱了。 他没有婉拒,也没有痛快收了,只是捧着扇子,低声浅笑,自问也是问她: “君子端方,谦卑有礼,温润如玉……你果真是这样看待我的?” 南锦见叩到了他心门之处,便抓紧机会,拍了拍小马扎,示意他坐下说话。 “大家都这么说,那就是的,大公子不要过谦了。” “人云亦云,我想听锦儿自己的想法。” 山策这一日,心绪本就恍惚——夜幕降临后,春雨淅沥不断,他的面具被剥落、被稀释,他似乎离真实的自己越来越近了。 他希望有人能看到,替他自己看到。 南锦嘴角的弧度很深,一字一言,不敢丢下顽笑的外衣: “那大公子觉得,锦儿又是怎么样的人呢?人云亦云,是否,你也和别人一样看待我?是那胸无点墨,养尊处优的纨绔小姐?” “是,又不是。” 山策倒是十分坦诚。 南锦并不意外,这个答案,她其实是认可的。 人设有时候也是自我身份的一部分,扮演纨绔大小姐,任性嚣张,挥金如土,她不觉得是一件很痛苦、很矛盾的事。恰恰是因为她有这个资本去放纵,去成就这样的人设,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呢? 人性深藏欲望,她只是释放了一部分,享乐、纵意、自由,在不伤害别人的情况下,尽可能去拥抱这个世界,温柔对待自己,她并不觉得有错。 毕竟,这只是一张面具,不是全部的自己。 不被外人所知的她,狡诈若狐,谋与算计,爱记仇、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 可偏她不是一个坏人,内心缺爱却又清高无比,抗拒着又贪恋着。然而,真正走到心里去的人,她攥紧的手,会比任何一人都要坚决。 这样矛盾的她,才是真正的南锦。 她是人,渺小又完整的个体,对于沧海来说,她只是浮游一粟,对于自己来说,她便是最完整的世界。她如是,山策,当如是。 念至此,南锦唇畔弧度越发深刻,她眉梢一扬,眸灿星辰: “是,又不是——这也是我的回答。” 山策薄削的唇角,轻抿了一道弧度。 不同往日的温润浅淡,原来,他也会有冷笑、刻薄阴冷的时候。 “这样的我,你会害怕么?” “如果你只是这样,那我一定会怕,怪渗人的,一看就是奸诈小人,反差太大。不过呢,我运气一向都挺好的,花钱是,做生意是,看人亦是如此……我觉得,你是君子,不一定要活着世人期望中的那样呀,不一定只有天行健自强不息的是君子,逑那窈窕淑女的,也是君子呀!要这么说,喜欢美女的,都是君子?” 南锦说的全是歪理,可歪打正着,霎时解了山策心中多年心结! 天色应景,雨水在俩人说话之间,渐渐停了下来。 风扫云开,月涌出云海,星河倒影在人间,荧光点点,明灭一念之间。 …… “所以呀,在我看来,本着仁义之心,不负己,不负生养血肉的父母,不负手足兄弟、妻子儿女,便为君子。” 苦海作舟,唯有自渡。 第524章 一套组合拳 “阿嚏——” 南锦又重重打了一个喷嚏! 她心里开始咒骂无比:这杀千刀的伙计,该不会拿了银钱,就此跑路?连茶摊都不要了?把她这个经不得风寒的千金大小姐放在风中凌乱,他真是好本事呀! 山策有些犹豫,踯躅之下,还是脱下了身上外袍,披到了南锦肩上。 “唐突锦儿了,可是身子要紧。” “谢谢!” 这种情况下,南锦完全没有避嫌的意思。 她连象征意义上的推辞都不曾有,痛快道谢之后,立刻拢紧了山策的衣裳,瑟缩着肩膀,止不住的发抖。 哒哒哒。 远处有马蹄声传来。 山策最先反应过来,隔着夜色,他的目光已追了过去—— 南锦稍晚一些也听见了,她大喜,噌得一下从小马扎上站了起来。 “来了,来了,我的糕饼、我的汤婆子、我的厚毯子,我的热茶热汤面儿!” 马札本是两头负重,南锦一下子站起,力道卸了一边儿,山策坐姿不稳,踉跄往一边倒去…… 他有身手,根本不怕这个,只是南锦没有—— 她被翘起的马札,打在了小腿肚子上! 疼痛袭来,膝窝又痛又麻,整个人往前扑了过去。 山策完全没有考虑太多,立刻伸手攥住了南锦的手腕,他轻轻一带,已将人揽在怀中,及时挽回了她一次。否则任由她这样直趴趴摔下去,泥地又脏又硬,未免太过狼狈。 吁—— 马车停在了茶寮外,伙计是从车辕儿上飞下来的。 “哇呀!” 他倒是重重摔在了地上。 鼻青脸肿之下,他只想嘤嘤哭泣:人家只是想赚点跑腿银子,一句话不小心惹了病阎王,挨了打,算是祸从口出,实在倒霉。好不容易回来了,病阎王虽煞白着脸,到底一路相安无事,可这会儿又不知生了哪门子闷气,一记佛生无影脚,倒霉的人又是自己! 马车帘子被人掀开,月光斜透,一抹清矍冷淡的身影,斜依在门边。 月色昏淡,夜意朦胧,车里未点灯烛,借着月光看,瞧不清这人的模样儿。 山策眉心一拧,将怀中南锦松开了。 他掸了掸袖子上的褶皱,踱步欲上前,不料被南锦一把抓住—— “别过去!”她声音透着一股诡异的恐惧。 “……?”山策不解看向了她。 南锦表情夸张,尖细着嗓音:“你看马车里头,有个死人!” “……” 马车里的‘死人’眼皮狂跳,搭在膝上的手指,又不经意抽了抽。 “哇,诈尸了!病死鬼,看这瘦不拉几的样子,一定是痨死鬼!他害了伙计不算,还要来谋害我们~” 南锦一眼就认出了孟天枢,偏要捉弄一番他。 不为别的,只为这厮一定为难了伙计,让马车迟迟才来,害她挨饿受冻,岂有此理。 “二弟?” 山策走进一看,见是被气得够呛的孟天枢,一时失笑,没忍住言语中上扬的尾音。 孟天枢一时搜肠刮肚,措辞了一路的妙语连珠,口若悬河,统统失灵。 薄唇翕动,半响后终是颓然一叹—— 他转了目光,重新看向一副狡诈得意的南锦,他抄手从马车里,丢出去一件鹤羽氅衣,泠泠开口: “将衣服还了,你一身脂粉味,莫要脏了我大哥的衣裳。” “二弟……”山策有些无奈。 他也是很奇怪,自己这个二弟,怎么每次遇上南家大小姐,都成了七八岁的孩童? 若非知道天枢真正的本事,否则,依着他现在的幼稚心性儿,自己大概也不会将这个兄弟,视为此生最大的对手、最想要超越的人。 南锦摇了摇头,偏不要如他的意,就是要让他吃醋~ “已经沾染上了,我回去洗了,或者干脆,重新赠他一件新衣裳,这种事儿,你也要替你大哥当家作主了,恩?” 之前的话,孟天枢还应犹在耳,他鼻息悠长,偏过首去。 “我才懒得管你。” “我也不稀罕你管——马车里,有汤婆子么?” “……” “我好冷呀~” “有。” “有吃的么?最好是天香楼的小素饼。” “没有,只有绿豆糕。” “哈哈~我来了~” 南锦裹着氅衣,噔噔噔,踩着水汪子奔到了马车边上,她扬起脸,伸出手,用一双奕奕有神的眸子,凝住了孟天枢,示意他拉她上去。 孟天枢还想嘲谑她一句,再晾晾她,毕竟东西在马车里,现在,是她有求于他。 可一见她发丝上沾染的水渍,还有半湿的靴履,满是泥点子的衣摆。 何曾见过这般狼狈的南家大小姐,从伙计来去这一路,她等在这个四面透风的茶寮,一定是又冷又饿? 偏是犯贱的心,话未说,手已经伸了出去。 孟天枢握住了南锦的手腕,只感觉一阵暖软滑腻,胸中不觉怦然一曳,心澜微漾。 不同于山策方才那一拽,这一拉,可是南锦预谋已久的‘不经意’。 肌肤滑嫩,孟天枢一开始并没有太用力,故而南锦微微一挣,他的手便往下滑落—— 南锦顺势反手一握,俩人就此掌心相合,紧紧扣在了一起。 …… 孟天枢一愣,甚至忘了拉她。 南锦主动爬上了马车,然后不着痕迹松开了他的手,奔着她的糕点去了。 这一下‘别有用心’好像只是一场风轻云淡的误会。 明明是她撩拨了有人的心澜,却雁过无痕,萧萧飒飒的走了。 “喂——”孟天枢回头,想要说些什么。 南锦忍着笑,回头分了一半糕点,亲手塞进了他的嘴里,轻言落下,掷地有声: “多谢了~” 一撩、一冷、一回眸,满嘴甜腻。 这一套组合拳打下来,南锦深信,就孟天枢这小样儿,心澜波动一定难免。 不仅如此,他八成晚上还要做梦,梦中自问自苦:问世间情为何物~ 第478章 遗失的记忆 在南锦的印象中,阿布有一双深邃无波的眼睛,配合他长久以往的沉默无言。 有是黑漆漆的一片空洞,看似什么有没有,又好像包容了一切。 那时候,她总取笑他,是一个八竿子打不出一屁的闷葫芦,有什么情绪,也总喜欢藏着。闹起别扭来,是个八匹马都拉不回的倔巴头。 好在,阿布从不贪婪、虚妄——所求所需,一瓢箪一瓢饮,三餐一宿便够了。 所以,他一直是干净的、简单的、纯正的眸光。 可此时此刻,南锦可以轻而易举的,从他不怎么复杂的眼底,读出最复杂的情愫。 那种炽烈,是好像错过了一世百年,遗憾融成了坚冰,封住了执念。 这执念有朝一日、重见天日,它溃散、暴裂,冲击着她的心灵! “阿布……?” 南锦迟疑着,用细不可闻的鼻音,轻唤了他一句。 阿布眼角一红,满目疑思未至,情感已经无处可藏。 他遽然上前,将她紧紧拥进了怀中! …… 他的用力是对自己,对南锦,他依旧是克制、不敢越矩的。 手臂是虚拢着,只是一只大掌牢牢托着她的后颈,感受她就这样枕在肩膀上,没一会儿,她鼻下呼出的热气,便透过单薄的褐衣,传入他的皮肤、肌理。 火热、滚烫。 南锦深吸一口气,忍下了鼻尖酸涩。 她心中更多的,还是对这一件事的疑惑——来到这里的人,显然不仅仅只有自己一个,还有阿布,他也过来了。来得时间,明显晚于自己。 可在那一世,明明阿布死在她之前?这一切,又有什么规律? 如果阿布能回来,那么天枢呢?他能不能回来?! 假设的太多,可能发生的事就越多,南锦抑制不住心中的激荡,一边安抚阿布的情绪,一边从他怀中挣扎着出来。 拢好鬓发,她笑着嗔怪了一句: “你也不瞧瞧自己,一身上下有几两肉?肩膀全是骨头,隔疼我了!” “……对、不起。” 阿布松开了她,扯着衣角,站到了一边。 南锦瞥了他一眼,知道他在紧张,叹笑道: “亏得我与你一样,认得你,记得你——否则,照着原主的性子,你敢这般唐突,早就扯开嗓子喊,将你拖下去乱棍打死了~” 阿布抬眼,踌躇片刻才问道: “这是哪儿?我……还有你,怎么了?” “你问我?” 阿布点头。 “你问我,我问谁呀?还不靠自己瞎捉摸,慢慢猜,慢慢试。” 南锦眼波流转,娇笑一声。 “……” “当然,也不是一无所获,这不,把你给等来了~” 南锦拍了拍阿布的肩,示意他坐下说话,这屋子里没有外人,就连贴身服侍的小翠宝,也叫她打发出去了。 “来,与你分享一下我的研究成果。” 从博古架的一处骨瓷瓶中,摸出一卷画轴,在桌案上铺成开,是用工笔描画极为精细的各种时间线、人物关系、还有记忆走向、实情发展的各种关系图。 南锦目光淡扫,从怀中掏出一盒口脂,食指指腹轻点,最后按在了一处空白处。 整张画卷灰沉沉的一片,唯有这一点,殷红似血,夺目艳丽。 “这一点,便是你。” 带着记忆,从另一世归来的阿布,是南锦意外之喜。 也是这一方卷轴图中,至少是现在,最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天孽,没有天孽?”阿布很快抓住了重点。 南锦撇了撇嘴,怅然沉色:“好像是的,这很说不通,但我不会骗你,我没有找到任何关于天孽的痕迹……其实你看看自己就知道了,你我第一次见面,是在地下城的云来会,那时你已经误服天孽,成了天赐神力的怪物,是我买下的你,才有了后面的种种。” “是,我没有力气。” 为了再证明这件事,阿布试图去抬起铺成卷轴的桌案。 可惜,他咬牙切齿,铆足力劲儿,也只勉强抬起一个桌角罢了。 第一时间,他有些颓然失落,觉得自己无能,不过紧接着,心里莫名其妙的畅快、释然,很快就赋予他一种很轻松的感觉。 南锦笑了:“没吃东西,怎么会有力气?而且,你也太小看我屋里的东西了,这可是铁桦木,重的要死——对了,你饿不饿?” 阿布有点不好意思的点头。 虽然他才吃过小米粥,但没一会儿就觉得饿,肚子也非常合时宜的咕咕响了起来。 南锦莞尔一笑,伸手拉了拉罗汉床边的一根七彩绦穗—— 绦穗牵扯着门外廊下的铃铛,叮叮清悦声大作,三声过后,便是提醒外后的丫鬟,该进午膳了。 南锦本就吃得不多,一个菜三两筷子,一碗粒粒分明的喧软米饭。 多阿布一个人,不过多一双筷子的事儿。 两个人对桌而坐,南锦欢喜着为他夹菜添菜,斟满了一杯酒。 “离开燕回山之后,一直都是你在照顾我,陪着我,只是临了死了,我也没来得及与你说声谢谢……倒不是我心中冷血,只是想着,你不过先走一步,我很快也来了,才说了永别,立刻又要再见,黄泉路上,多添一份尴尬。” “……” “来,我敬你一杯。” 见到阿布之后,南锦也陆续恢复了许多记忆。 重生在这里之后,她的记忆一度停留在了燕回山。孟天枢被无数鬼手爪吞噬啃噬,尸骨无存,而她在绝望之中瘫软在地,只能看着双眸赤血的姬应寒,一步步走向她。 身前是无边地狱,身后又是无处可逃的绝境。 每每想到这里,她便会头疼欲裂,浑身颤抖……直至遇到阿布,她才渐渐想了起来。 想起她并没有束手就擒,殉情燕回山,那时的她,终被阿布所救,俩人缠斗许久,才在梁夫人和薛雪的保护之下,一路拼杀逃出了燕回山。 最后,梁夫人死了,薛雪也力竭战死,鬼军将士不负祖宗重托,用自己的性命守住了燕回山。 只是离开燕回山的南锦,并没有安生,山下全是等着歼灭她的姬应寒部卒,又或者,是皇帝姬雍派来的死士杀手。 虎狼环伺,危机重重。 生死关头,她才发现,自己的靴掖中,有一粒天孽的沧海遗珠。 阿布已经重伤难支,要么束手就擒,等着一刀痛快,要么吃下天孽,再为自己续上几年的烂命,苟活于世。 “人呐……总是贪生怕死的,好死不如赖活着,阿布,你知道么?那时我便想着,我这一世,什么都要自己做主,小到粉黛口脂,大到生死婚嫁,总归一死,怎么死,何时死,我得自己说了算——所以,我便吃了它,救了自己,也救了你。” 阿布低着头,手指摩挲着杯壁,脸上有些失落。 今儿是重逢的日子,南锦希望气氛是轻松愉快的,便调侃了一句: “怎么啦?你不会以为,我是为了救你才服下天孽,成了双手擎天,单手托石的女神力?” “……” “别傻了,早知道吃那玩意,除了早死之外,还会毁了我的脸,还有我的一头乌黑秀发,说什么我也不会吃的。”叹了一口气,南锦用瓷白的调羹,搅着自己面前的一碗雪水燕窝,漫不经心的隐藏悲伤:“终归你早走几年,剩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等死。” 那一段记忆,太过冗长、无趣,甚至是悲伤的。 所以一开始的她选择忘怀、淡去,将那一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最最惨烈的那一笔。 天枢死后,其实南锦……也死了。 第479章 欲贪婪 天气冷,南锦特意吩咐了,要吃什锦锅—— 一只铜炉子立在桌上,烧着银骨炭,咕咚咕咚沸着汤汁水,飘出诱人的香气。 酸菜、血肠、白肉、白鸡片儿、切肚丝儿混在一块儿,在骨汤里浮沉着。 南锦提着长长的筷子,上下烫捞着,时不时给阿布夹上几筷子,劝他快吃。 阿布胃里翻滚,觉得味儿极香,却一点吃不下去。 “不合口味?”南锦惊讶。 不能呀,这什锦锅子,不是阿布最喜欢吃的菜式么? 最后几年,俩人在山野中隐居、躲避朝廷追缉的时候,寒冬腊月,便弄这个来吃。地里种的菜、早一年就腌成了酸菜,血肠、白肉,去山下才杀了年猪的农家买,办置一次,能烫着酒,热热乎乎吃上好几顿的。 阿布也不明所以,只是一味对着碗中的肚丝儿,犹豫犯难。 “啊~”南锦拖长了音,暗示自己明白了。 她重新唤了丫头进来,示意去厨房,切些辣子、姜蒜,翻炒一下用滚油浇淋,伴着葱花装小碟,拿来让阿布蘸着吃。 “这样呢?合胃口了?” “香辣开胃,阿布一下子便来了胃口,几筷子下去,铜锅便霎时少了一半。” 南锦托腮,眉目弯弯: “你这身子,味觉,还是陇西的老底子,自然吃不惯青州的味,慢慢便好了——对了,你怎么来的青州,还是和从前有一样?因为汪家?那你姐姐莫桑呢?还有小豆子,他们,还活着么?” 阿布停下了筷箸,陷入了思索和回忆之中。 两方尘世的重叠,并不会交织记忆,阿布思来想去,脑子里存在的一切记忆,都还是属于那一世的,和现在才开始的。 那一世,姐姐莫桑早死在了大火之中,豹叔、豹婶也在跋涉途中死去。只留下一个小豆子,得南锦救下,在青州城托付给了书院。 这一世,难道,一切会有变化么? 可他不记得了,强迫自己去记,只会觉得头疼欲裂,两眼昏黄。 南锦颦眉一蹙,心下明白几分:“我也不记得了,我也是在苏醒之后,才知道我的母亲苏真真,好端端的活着,而我,也是货真价实的南家长女,与汪家没有半点关系。” 顿了顿,她试图解释,让阿布明白其中因果牵连。 如果汪、南两家长女的身份没有置换,如果天孽并不存在,那么苏真真可以活,为何莫桑不能活?发生在陇西庄子里的事儿,还指不定是什么呢! “你该回去一趟。”南锦直言。 阿布眸色一亮,闪着不敢置信、隐动的期冀。 “可是——” 转念一想,他终是舍不得南锦的,好不容易,才又见到了他。 “有什么可是的,我就在这里,又不会跑?你回去这一趟,不仅仅是替自己,也是替我” 南锦换了一种口吻,神色认真: “我一直在假设,我没有下黄泉,入轮回,承认自己与宿命对抗,最终因失败而早夭的一生,而是来到这里……为什么?也许,正是为了改变那一世的我们。” 孟天枢、阿布、薛雪、爹爹、天玑、莫桑,甚至包括柳晚晚、汪解语。 如果没有天孽,或许大家的人生截然不同,人心并非无改的善恶,只是选择的路不同。 南锦有些贪心。 如果可以,她想救得人有很多,想改变的事儿,也不少。 莫桑,便是其中一个。 …… “放心,我有无数理由送你回陇西,希望来年再见你的时候,你已养好了身子,不再是这副瘦棱棱的样子,依赖惯了你的神力,到底有些不习惯~” 南锦仪态从容,显然已经决定了这件事。 她太过于了解阿布,明白自己的依赖,对他是最大的鼓励。 哪怕为了她,他也为好好保全自己,办好差事,等再归来的时候,还她一个健康、有力的阿布。 “好啦,阿布,你吃饱了么?” “恩。” 阿布放下筷子,对上了南锦狡黠无比的瞳孔。 熟悉的感觉弥漫心头,阿布身子不由自主的一颤,声音结巴: “可能……还能吃一口。” 南锦才不管他,当即袖子一掀,摔了桌子上的碗,扬声怒道: “哪里来不识好歹的奴才,给脸不要脸,你的命是本小姐给的,我既给了,也能取回来了!翠宝——翠宝!把我的鞭子拿来!” 阿布欲言又止,心里想着:这场戏,不知要配合几时,还是多吃一筷子肉好了。 自己的碗被砸了,他便默默拿去南锦的那一只,另盛了碗汤。 …… 等小翠宝冲进来的时候,见到这一副场面,也不免失了神。 被呵斥没良心的脏小子,正气定神闲,稳如老狗的喝着大骨汤。 听着声,早已气得暴跳如雷,要杀人鞭尸的自家小姐,正懒怠靠在窗边,一边嗑瓜子,一边对着窗户怒骂。 这……这又是唱得哪一出呀? 第480章 风月有情 沉寂好几日的南府,多谢大小姐,再度贡献茶余饭后的谈资。 等苏真真闻讯赶来的时候,三叔已经处理好了一切。 “可弄出人命了?” 苏真真眉心一拧,对自己这个女儿,实在心中来气,又无可奈何。 如此骄纵性子,拿人命当做恩赏惩处的玩物儿,这一次,她确实太过分了! “那倒是没有,只是给了人家一顿鞭子,叫人丢回庄子去了,说是从哪里捡得,丢回哪里去。” “任性!真当人命草芥,可怜时便待人家好,为了他,要了徐大夫一只手,不顺心意了,就给人家一顿鞭子,这般喜怒无常,反复骄纵——她在哪里!?” 说着话儿,苏真真便要往内室闯,被管家三叔哄着骗着拦了下来。 “夫人,夫人!消消气,大小姐还不懂事呢。” “人家都许了,还不懂事?在外我护着她,将来要如何?花销上我偏纵着也就罢了,这种玩弄人命的事儿,我断不能宠纵!” 三叔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夫人冲了南锦闺阁。 “锦儿!” 待看到立在房中之人后,饶是苏真真,也有点手足无措。 这……人是谁? 阿布被剥光了上衣,只着一条单裤,站在炭火盆边,不安紧张的抱着自己胳膊。 他脸色窘迫不已,并不单薄的唇,紧抿成了一条线。 “南锦……人呢?你又是谁?” “……” 阿布头低得越发下了,小心翼翼扯着自己挂在胸前的木牌子,好叫苏夫人看清南锦刻在上头歪七扭八的几个字。 ‘娘呀,女儿是待嫁之身,名声宝贵,可不能再毁了——劳烦送他回西陇一趟,辛苦辛苦,三日后便是寒衣节,大公子到府拜访之日,女儿必归!’ 苏真真看得真切,却觉呼吸困难。 南锦这么一闹,又是惊动了府中众人,不说院子里,但是廊下,就沾满了许多丫鬟、奴才,谣言风语,一条舌头就够了。 她们说与寒冬腊月的风知道,那整个青州城便也全知道了。 ‘南锦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闺阁房中,一个半身赤裸的瘦弱少年。’ 若是这种说法,苏真真不如让她骄纵到底,成个枉顾人命的纨绔小姐。 内心是被女儿算计的怒火,眼底却是无奈苦涩。 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苏真真长抒一口气,按下心中燥意后,才徐徐开口。 “你以为这般躲着,我便不会责罚你了么?” “……” “罚你这几日不许吃饭,不许离开这个房门半步,除了翠宝之外,任何人不得进来见大小姐,都听到了没有?” 三叔连连点头,心里狂烧高香,直念佛偈:阿弥陀佛。 廊下的丫鬟们,莺声呖呖,纷纷应下后,苏真真没有立刻扭身离开,而是一步一步,向阿布走去,站定在他的面前。 那种说不清的气势,加上她的身份,是阿布无法拒绝的威严。 “你是西戎人?” “是。” “你要回陇西?” “是……” “好,我会派人送你回去,但一件事需得提醒你,无论你和锦儿私下约定了什么,你若对她心生歹念,我必除你——” 苏真真压低了声儿,对于南锦安危这种事,她从来不会手软。 阿布抬起头,用真诚又坚定的目光,回馈苏夫人: “我不会害她,一辈子不会。” 苏真真识人众人,不要听他说的话,也无需看他做的事。 只要看那一双眼神,和刹那而过的一瞬眼神,那才是真正不会骗人的东西。 苏真真对这个少年赤忱的眸光,有些愕然和诧异。 不过很快,她眼底的锋芒多少缓和了一下,话语中,也多了三分温和暖意: “好,一路顺遂。” …… 而另一头呢,南锦已成功离开南府,甩掉苏真真的眼线,坐上前往嵩江漕帮的船。 撑船的老汉,生得一双火脚,大冷天也不着鞋袜,披着蓑衣带着斗笠,独自站船舷上,一边哼着江湖小曲儿,一边用力撑着竹篙,在漆黑的雨夜,荡开一层层涟漪。 南锦独身一人,穿着一身便衣男装,裹着毛大氅—— 迎着江面斜斜雨丝,心绪漂泊。 ‘今夜,又能见到他了?’ 每每念至此,总是心旌摇曳:风月有情,足慰一路风霜。 第481章 她聪明着呢 入漕门,拜江湖码头,开口便是江湖义气—— 上一世,南锦就干得不错,这一世,她更是得心应手,席面上的漂亮话说来,不管魏老太爷,还是壶老九,心中都感念她的恩义,愿意交她这个场外朋友。 呷了一口茶,南锦坦白了自己对海运并不看好,以及对漕运未来的看法。 “几百年的祖宗规矩,本不该是我这等商贾女子该置喙的,但今日与老太爷和九哥投缘,有些话,不知当不当讲?” 老太爷叹了一声,声音老迈,眼底却不似老者浑浊,还是清朗着的。 “咱们走江湖的,最记恩仇,你是对我们有恩的,有什么话,尽管说来……说来了惭愧,堂堂漕帮,竟也沦落到贱卖粮米,才能熬过这个年关。” “借老太爷这句话,南锦便说一句胆大妄为的话,漕运积弊已久,若不思变,纵然朝廷弃海运,依旧行漕,可来年的日子,还是不好过……” 顿了顿,南锦双眸生辉,低声道: “这一路北上,关口、码头、官府、层层盘扣,关关打点,多少人指着这条河吃饭?嵩江又是大帮,越大越疲,张口的人太多,这一条河怕是快要养不起了……” 果然是胆大妄为。 南锦是对嵩江帮有恩义,可毕竟是外场的人,称朋友二字,也说不了这些话! 这等于干涉了人帮中最隐蔽的事儿。 换句话说,户部大臣也不敢指着皇帝鼻子骂“国库空虚”这四个字。 壶老九的脸色一下子铁青一片。 这一次贱卖粮米,等于是寻常人家,为了年关、还账抵押家当,不长脸倒也不丢人,只能说今年光景不好,委屈筹措一番求个来年顺遂。 谁家还没个日子难过的时候了? 可南锦真是不得了,直截了当告诉他们:这遮羞布别要了,今年卖粮,来年也是差不多的情况,也不知你们要卖什么,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这、这、这如何敢言? “南大小姐!” 壶老九噌得一下,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南锦淡扫了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左右顾盼,隔着菱扇窗子,看孟天枢那厮来了没有——哦,还没到,那她还有些时间,为自己打算。 忠言逆耳,良药更苦口。 南锦相信,能掌着这么大一家子长达四十年的魏老太爷,是那种没心胸,只喜欢好话听的昏聩老头。漕运积弊,且病得很重,这一点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这个时候,嵩江就需要一剂猛药,说什么滋补调养,只等来年来春的,全是俗世庸医。 “老九。” 魏老太爷开口了,眸光锐利,轻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 “能说这话的,我今日全认了,谁敢与她为难,便是与我为难!” “是……” 壶老九并不仇视南锦,只是惊骇于她的大胆。 还有就是,对她口出狂言的不信任感,这一次蒙她出手帮扶,只是因为她有钱,更是歪打误撞,应了她不信海运的眼光,除此之外,她在外的名声,是真的不咋地。 就她,还能为嵩江帮的未来,出谋划策么? 壶老九再一次站了起来,他客客气气,朝着南锦抱拳作礼,声如洪钟,颇为正式: “听大小姐的口气,似乎有办法,能助我嵩江帮丢掉疲帮之累?这样……你不妨说来听听,若真能得其法,我壶老九,愿向你行叩谢大礼,以后你说一句,我壶老九舍生忘死,在所不辞!” 他还是有所保留的,是他壶老九个人应承,与嵩江帮无关。 南锦听出了,却也不介意,只是隐隐想要发笑,心中道:我又不是菩萨,要你跪我干什么? 刚想随意提点几句,突然眼风一转,瞥到了窗纸之外的绰绰人影。 他,来了? 刚才壶老九声音那么大,他是不是也听见了? 完了,这高谈阔论如何当他面说?这人也是玩聊斋的老狐狸,简单点拨,一准咸鱼人设崩塌。 好家伙,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换做自己不知他必定会来,警惕心不高,这会儿早已侃侃而谈了。 不说惊才绝绝,到底也是颠覆了他对南家大小姐的固有刻板印象,然后好奇心起,算上美貌加持,之后的爱意涛涛,便挡不住了呀! 一念之间,南锦还是决定,人设重要。 急中生智,她搓着自己的手,对壶老九笑靥融融: “九哥也知道,朝廷改道之处,恰好是早些时候买下的南古岭,这今后新埠头落下,南古岭便大不一样了,我想过了,我要打造最繁华的郊外城,丝绸庄、胭脂铺、成衣铺、还有各色高级的酒楼、客栈,让九州皆知我南锦的大名。” “……这与我嵩江帮有何关系?” 壶老九眼皮一跳。莫名觉得眼前的南家大小姐,画风有些突变。 “当然有,我可以把地皮租给你们嵩江帮呀,你们人多,路子多,能吃苦,替我把这繁华的南古岭建起来,将来,你们还愁赚不到钱?” 壶老九眉心一拧,陷入了沉思之中。 士农工商,商人最末,就连混江湖的人,总也看不上商贾之家,觉得商人重利轻义,能指着漕河吃饭,是不怎么愿意碰这一碗饭的。可南锦提出的这一件事儿,她是想要自己爽快,借南古岭扬名九州,可壶老九是看到了将来满满的商机。 南古岭的码头落下,便是南方水陆要冲的第一码头。 河务、漕运、以及淮盐的运销,都以此处为枢纽,车马络绎,船泊繁千,地价寸金寸土,酒家饭庄,皆是进钱的项儿。 唯一的事儿,就是南锦会不会狮子大开口?现在要价太高,以嵩江帮现在的情况,是万万租赁不起的。 “咳、大小姐的意思我明白,只是这租金——” “要啥租金?” 南锦眨巴眼睛,十分豪迈的大手一挥,似乎这点银子,她完全没看在眼里。 “啊?”壶老九一脸愣怔。不、不要钱? “你们来替我起屋子,铺街道,我还收你们租金,我也太不是人了~不过,我知道你们的规矩,无功不受禄,这样,你们漕粮北上,回来总也不是空船回的,替我运几趟私货,什么首饰衣裳啦,粉黛口脂啦咱们就算两清?三年之后,等一派繁荣景象之后,咱们再谈租金不迟~” 壶老九双唇微张,愣怔之余,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他也接触过生意人,没有一个人,是跟她这样做生意的,就这样把主动权交给别人?是不是真的傻? 这是壶老九一厢情愿的看法—— 魏老太爷可不这么看, 他觉得南锦这个丫头一点不傻,聪明,聪明极了,奸诈谈不上,可一步一步谋算,算的可不是钱,而是人心。 与他心思一致的还有一个人。 他长身伫立,站在夜色隐蔽处的窗外,已久。 第482章 冤家路窄 “生意买卖,听者有份——九爷,怎不请我一道入个股?有一便有二,你我今日商谈买粮之事,不如好事成双,也让我占一占便宜?” 孟天枢闲庭信步,隔着虚掩的槅扇门外伫步,声音轻慢,态度轻佻。 壶老九一拍脑门,心里直叱自己是个‘没脑子’的,竟险些忘了这茬! 他看向南锦、魏老太爷的目光中,充满了歉意和紧张之色——向来从容应对的壶老九,第一次有了这样局促的时候,魏老太爷目色沉沉,命他快快说来。 壶老九三言两语,也算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说来惭愧,无法觉得南家大小姐并不靠谱,兴许谈笑玩闹了一句,并非真心实意想要买嵩江帮的粮食,加上这时有金陵的粮商愿意出手询价,壶老九去了封书信,与他说定邀约至嵩江帮相谈,这粮商迟迟未有回信,壶老九只当他不会来了。 谁想!竟闹了这一出,‘新娘子许了两户人家’这下嵩江帮可要丢人了! 南锦早知事态发展,一脸淡然,毫无惊讶之色。 魏老太爷却叹声连连,拄着拐杖发了好大一通火,勒令壶老九妥善解决这件事儿,若是传出去,有损帮中声名,他难辞其咎! 说罢,便不愿意待着,由丫鬟搀扶离开茶厅,回自己房中去了。 他从偏门出,孟天枢从正门坎儿入,堂中火盆噼啪爆着火星,暖意融融,并不见剑拔弩张的声讨之意。 孟天枢向壶老九见礼,更是自报家门: “九爷,在下戍南王府孟天枢,深夜叨扰,还望见谅。” “啊!竟是世子……?” 壶老九感觉自己的头,愈发的痛了。 南锦眼皮微微一跳,心中疑惑心起:上一次,孟天枢早早和壶老九定好了契约,自己若来,便以她两倍价钱收粮,若不来,他便不要了。 但一次,他好像什么凭契也没有,口说无凭,甚至壶老九根本不确定他会不会来。 如此一来,他又要怎么拿买粮之事,来威胁她回府退婚,借机报仇呢? …… 剧情有点走歪了,南锦心中打鼓。 不过她并不紧张,左右他人来了,心意未改,要使什么新的伎俩,自己接招就是了。 人来了,就好。 俩人对坐一边,南锦伸手端茶,姿态孤高,似等着壶老九给自己一个说法。 孟天枢撩袍坐下,没有一下子开门见山,总要和壶老九寒暄几句—— 音若清泉,色若孤月,眉如山岳,眸似星辰。 无论相识多久,孟天枢的颜值,还是很令南锦欣赏、怀恋的~ 看着看着,便忘记了伪装,情致绵绵一丝一缕漾开,放肆落在了他无俦的脸上。 孟天枢端茶的手不稳,险些洒出些许—— 然后,不动声色的放了回去。 “九爷见谅,在下收到您的信函了,只是不幸喘疾发作,被家人送去金陵医治,也是这两天才醒,一醒来,便星夜兼程,赶来赴约,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南家大小姐,缘分匪浅,实在难得。” 最后八个字,似嘲似谑,完全不加掩饰。 壶老九尴尬的咳嗽了一声:他虽身在江湖,但坊间的风闻轶事,总是听过的。 南家大小姐和戍南王府世子斗法一事,传得满城皆知,当然,世子被气得喘疾发作,送往金陵医治,他自然也是晓得的。 狭路相逢,又是余恨未消的旧冤家,这下子,可真叫犯了难了! 第483章 他的狐狸尾巴 南锦希望速战速决—— 这一世,不是为了粮米,而是为了眼前这个男人。 早一点弄完正事儿,才有闲情逸致,名正言顺的舞弄风月? 左右一句“这位兄弟,请高抬贵手,切莫与我争了,我答应你,回去退婚可好?” 早早说了,早早下一段主线剧情开始。 睫毛扑扇,南锦的眸光,显得格外迷蒙、无辜: “九爷,嵩江帮行事,讲一个义字,我南家做生意,也讲一个信字。今日我一人前来,如何诚意,您和魏老太爷看在眼中,如今事情有变,您可要给我一个交代。” 这话儿,已是‘走投无路’的质问之言。 往往是手里没有牌可打了,才会用道德去绑架对方,放在讲究利益的生意场上,只有一败涂地的下场。 她败了,孟天枢才能乘胜追击,才能掏出最后一张底牌——退婚。 本想看壶老九为难之色,却不料,这一次,他显得很是坚定。 大掌一挥,他脸上的歉疚之色,看起来并不是针对南锦的,而是对孟天枢的: “世子,实在对不住了,凡事讲究先来后到,我已经把粮食许给南家大小姐了,这一次承蒙她出手相帮,我嵩江帮才能过个好年,不至于低头丧脸,去夏家贱卖粮米,我漕帮虽是上不的台面的,可这一张老脸,还是端得住!夏家将我嵩江帮咒了个底儿掉,这事儿……您在金陵,兴许不知道——” “我知道。” 孟天枢淡然点头。 一道浅浅的眼风送至南锦脸上,轻绕了绕,又了无痕迹的掠开了。 壶老九噢了一声,替南锦诉着苦衷: “既知道这个,定然也知道,夏家勾结青州粮商,去南府借钱的事儿了?”冷哼一声,壶老九又道:“乌龟串王八,一起子烂货,无非看中了南家买下的古岭地皮,欺着南家小姐,我这一次卖这批粮食,也是为了让粮商会的算盘落空!” 一个有情一个有义,投桃报李,这买卖当即是非做不可了。 南锦面儿上不动神色,心里大骂:‘要你多事!先来后到,那也是人家先来的!别卖给老娘,快卖给他,让他来威胁我!快!!’ 孟天枢唇线紧抿,低首长叹: “我懂嵩江帮的规矩,也懂南家大小姐的难处,若非如此,我也不会亲自跑这一趟了。” 南锦竖起了耳朵—— 以她对孟天枢这厮的了解,当然明白,这家伙要开始出招了。 壶老九肃手请话:“世子请直言。” 点了点头,孟天枢这才开门见山,说出实情: “其实这批粮米,是为西南边境筹措的一批军粮。” “什么?!” 壶老九一下子跳起来了。 南锦吃惊之余,心中默默给他竖起大拇指—— 很好,看得出来,一针见血,他的话扎到了壶老九心中最柔软之处。 若说有什么可以超越信义二字,唯有忠君护民的军国大事了。 孟天枢踯躅着,斟酌后才轻描淡写了一句: “事关前线,在下不可透漏太多,但这几年国库空虚,军饷短缺,今年更是粮米难继,调度之下,急需一批粮米运往前线军营,在下体弱不才,无法策马提枪,只有想办法筹措军粮,为父亲分忧了。” “这……这……” 壶老九觉得兹事体大,心里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久处江湖,他不是没有过耳闻,朝廷怠政,国库空虚已久,今年漠北进犯,在北关增拨了不少原本属于南境的军饷,对于戍南王府,朝廷也只是口头安抚,希望他们自行解决,兴许这一次粮食,完全是王府自行筹措的! 这等宰猪杀羊的好消息,粮食会那帮人,一定不会错过。 说不定,青州、金陵、甚至湖广的大粮商都已经联合起来,等着哄抬粮价,好好宰孟家一笔呢!老王爷清廉,从无大肆兼并土地一说,还要自己拿出钱来募军劳军,求粮到漕帮来,可真是走投无路之举了! 孟天枢没说什么,壶老九自己一番分析,有理有据,头头是道。 什么背后隐情,心酸苦楚,拉低身价,委曲求全,只为戍守边疆的忠义故事,将自己感动的一塌糊涂,心软无比。 “南小姐!这笔生意,我想换个方式做!” “啊……?” 南锦有点把控不住事态的走向了。 壶老九心中算了算,拿出了自己最大的诚意,甚至是嵩江帮的家底。 “这批粮米,我依旧卖你,卖给夏家。我会告诉所有人,我嵩江帮还有得是粮,要想买粮的,尽管来找我,就这个粮价,不管别人卖多少,我一分不涨!” 然后,他扭头对孟天枢道: “我会亲自写信,派人去海宁帮、隆江帮,湖广各府州买粮……世子只管请人押着粮车一路往前线去,我让他们沿途送粮,一定赶在约定的时候,绝无愆期。” “可是——” 孟天枢还没说出这个顾虑,便听壶老九豪爽一句: “就按咱们之前说好的粮价,其中差价,全由我嵩江帮一力承担!” “这万万使不得。” 孟天枢看了一眼南锦,眸中似笑非笑,口吻却不乏认真: “在下知道贵帮情况,若非急用银子,如何贱卖这一批粮米?” “这个……不劳世子费心,砸锅卖铁,我也会凑上这笔银子!” “噢——”孟天枢拖长了音,似是有话要说,但是很介意的看了一眼南锦。 南锦完全没有自觉的想法,反而柳眉一挑,目光挑衅,似在说:我就不回避,你说,我就静静欣赏你的表演。 “方才门外,在下无意间听见,南大小姐似乎要把岭南的地皮,租借给嵩江漕帮?” “是,确实有这事儿。” “既然如此,九爷为何不转租地皮,凑来这一笔银子,来日,再慢慢偿还欠南大小姐的,不就行了?” 南锦翻了一个白眼,反驳的话脱口而出: “那我还不如直接借他钱呢……” “那也可以~~~” 孟天枢鸡贼的笑了。 南锦气得想跺脚,她要是真有那个闲钱,她至于跑这么一趟么? 壶老九觉得这个主意不妥当,万万不妥当,那太委屈南家大小姐了,这一次,已经很对不起她了!实在不行,大不了豁出老脸不要,去求粮食会那帮人,也不能耽误了军粮,不能让南家大小姐受那份委屈。 “不行,不行,这肯定不行——” “行,行,一定行……”孟天枢嘴角上扬,藏了许久的狐狸尾巴,终于要露出来了:“不如九爷回避一下,我有些话,要单独和南家大小姐商谈,行不行,我一问便知。” “……” 南锦心下一叹。 搞那么复杂,终于还是来了。 第484章 不赢反输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说来说去,还是别人技高一筹,掐着她要面子的死穴,逼其退婚。 南锦静静欣赏着孟天枢的表扬—— 此处并没有贬义的意思,她真的在欣赏,欣赏这个腹黑病娇男,是如何口辩机锋,笑如糖刀,将她逼到最后一步。 除了主动退婚,她别无他法。 说起来,上一世,他也是这一副运筹帷幄,自信懒怠的讨厌嘴脸。 不然,也不会逼得她,豁出脸面不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一起拖下水,诬赖他喜欢自己,这才有了后面的三月择婿。 如今再看,侃侃而谈的孟天枢,眸似星月,淡然下的狡猾,不见一丝愧疚之意。 果然,还是很‘讨厌’呀。 “这一笔钱,在下来出,以南大小姐的名义借给漕帮买粮,如此得法,一切迎刃而解。” 孟天枢最后总结发言。 只要南锦愿意主动退婚,嵩江帮的粮食依旧归她,借给壶老九的银子,孟家来出。 她只要动动嘴皮子说一句‘我不嫁’既不会在夏家、粮商会地方丢人,也赚足了嵩江帮的人情,不说要一些利息,南古岭将来的报酬,相信以壶老九的为人,一定全力以赴,任劳任怨。怎么算,她都是赚的。 妙招呀—— 眉目弯弯,眸光凝秀,南锦看向孟天枢,似笑非笑: “我没听错?方才世子还在哭穷,这会儿这般大度,要当南家大小姐的债主,你可知,我要问你借多少钱么?” “为难的是戍南王府,在下不才,虽有纨绔之名,不过敛财有术,私房钱还是有一些的~” 孟天枢露出懒怠一笑,俊美风流,又极其欠扁。 南锦掏了掏耳朵,一脸不屑: “我堂堂南家大小姐,竟要问人借钱,实在是笑话。” “总比卖了家中姨娘好?” “……你在我家安插了眼线?!”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孟天枢早知南锦为了买下南古岭那一片的地皮,身边银两不多,肯定是拿不出钱,再借漕帮买粮,供给前线军营了。 这件事,完全是她一个人的主意,藏着掖着,也绝不可能向父母伸手要钱。 所以,孟天枢扼住了她的喉咙,心中自信满满,明白退婚一事,大概是成了~ …… 四目相对,孟天枢的得意,让南锦心中想笑—— 上一世的自己,气得够呛,暗暗发誓要与他同归于尽。 这一世嘛,生气谈不上,好像还有一点点窃喜,情念涌上心头,她嗔了一句: “原来,你竟拿我当敌人?” “不然?南大小姐,难道拿在下当挚友么?” 孟天枢好笑反问,对南锦下一句,完全没有丝毫防备。 霎时,南锦的眼角,漾出十足的风流暧昧,一瞥即避,余波阵阵: “风月情浓,为其丢盔卸甲,也是一场美丽的战败,不是么?” “……” 孟天枢心中咯噔一声,惊呼:她,她可知自己在说什么东西? 南锦才不愿解释,只是回身看他: “不是回去退婚么?还不走?怎么,你反悔了?” “不、不是。” “傻子。” “……” 明明是这一场较量的失败者,可南锦离开时的姿态,却是欢心、张扬的。 反而是孟天枢,陷入了长久的怀疑之中—— 怀疑自己这一步,是不是走错了? 如此不可掌控的,究竟是自己的抉择出现了过错,还是这个女人,她的出现,原本就是一场错过? 过错和错过,一字之差,直叫他心悸不已。 第485章 试图洗脑 南锦与嵩江漕帮签订了三份契约后,便辞别壶老九、魏老太爷,与孟天枢一起启程,返回青州城。 俩人同坐一辆马车,时而颠簸,时而徐缓。 孟天枢闭目养神,看起来心事重重,心绪不宁。 南锦斜依在车壁处,余光处时不时掠过,嘴角轻轻勾起,心情愉悦。 她是明白的——自己和孟天枢的情缘,是刻在三生石上的纠缠,无论在哪一世空间,一辈子,他们谁也绕不开谁,谁也饶不了谁。 追逐依偎,辜负韶华。 她孟浪轻纵也好,聪慧机敏也罢,只要彼此遇见,就是逃不过的一世情缘。 他会爱她的,早晚会的,她不急,也不怕。 只是静下心的时候想想,她虽然做什么,都无法改变彼此之间的缘分,但她可以改变其它人的,至少是山策。 当年山策含恨离去,虽不是有意的,但也因她而起。 说来惭愧,当时的自己一心想要当一条咸鱼,心中无关风月,嫁谁都是嫁,只要是个不讨厌的人,别烦她就好。 那时的山策,温润如玉,萧萧肃肃,她其实对他,也是有过几分好感的。 或许正是那几分好感,一瞬片刻自己犹疑态度的暧昧,拨弄他心中琴弦,才有了后面不想回头的执念之争。 三月簪花,南锦是利用了他,离开南府,离开乔氏和南浩亭的羞辱。 他明明知道,却也同意了,只要她人在身边,便好。 可南锦连最后这一点,都没有办法满足他。 她承认,自己是一个过河拆桥的小人,利用完了他,心不爱他,人也不肯陪他,她的满心满念,全是属于孟天枢一个人的。 或许是因爱生恨,或许从头到尾,山策都没有爱过她,只是不甘事事不如天枢的执念。 但她永远记得,他决绝离去时的身影,还有兄弟之间一刀两断的冲天怨恨。 …… 如果可以,这一世,她真的很想改变。 为了赎罪,为了天枢,更是为了山策他自己。 …… “你在想什么?” 不知何时,孟天枢已经睁开了眼睛,一双瞳眸幽火暗挑,在光晕暗处,笑意疏离。 南锦失神已久。 听到孟天枢的声音,下意识脱口而出: “你哥啊。” 说完,便有些后悔了。 果不其然,孟天枢眉心一拧,眼底寒意,愈发寒重起来。 “不需要,你肯主动退婚,我大哥会感激你的——不过,我建议你,继续一贯的任性跋扈,千万不要流露出别的情绪,只说看不上,不喜欢,那就够了。” 对于南锦时不时的惊人之语,还有莫名其妙的含情脉脉,孟天枢心中直打鼓。 “他会感谢我?” 南锦失笑一声,偏首反问:“这件事儿,你可问过他了?” 孟天枢嘴角冷冷,目光直视前方: “兄弟一体,他心中所想,我很清楚。” 南锦摇了摇头:“你这个人好生奇怪,你自己心中所思所想,你都未必清楚,如何信誓旦旦,说你清楚另一个人的?人心隔肚皮,你对自己俊俏皮囊的自信,用错地方啦~” “……你是何意?” “当然,我没有挑拨你们兄弟的意思——我是说,你什么都不与他商量,万一你哥哥很喜欢我呢?他会不会怨怼你?嘴上不说,毕竟他从来如此,不争不抢,谦谦君子,可心里呢,难道不会怪你,怪你擅自为他做主?他又不是三岁孩童。” 叹了一口气,南锦放慢了语速,最后一句话,深深扎在了孟天枢心坎儿中。 “婚约之事,他已是身不由己,怎么退婚了,也是别人做主……诶,可别跟我说,你是为他好,难道老王爷和王妃说定这门婚事的时候,是为了害他不成?当然,也是为了他好呀,咳、至少嘴上是这么说的。” “……” 孟天枢缄默不言。 他开始将南锦的话,记在了心中。 回想小的时候,自己的大哥从来不争不抢,总是一脸和煦春风,温言细语,爱护着他,纵容着他。长大了,他总替他愤愤不平,不平爹娘的安排,不平世俗龃龉,少年气盛,他习惯出手回护,反过来保护他,为他出声。 他习惯了,从不觉得自己有错,直到听到南锦这般说,才恍然惊醒。 自己的所作所为,和爹娘有什么不同? 不也打着‘为他好的’旗号,以自己所思所想,强加于大哥身上,替他的人生指手画脚么? 南锦点到为止,只要在他心中种下一颗种子便好,这种子会慢慢生根发芽,改变兄弟之间的关系。 山策的执念,不是一日两日结成的,南锦也不奢望,孟天枢的刹那念想,会改变根深蒂固的一切。 滴水穿石,慢慢来。 “所以——”南锦搓了搓手,鼓起勇气道:“与其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退婚,不如你先找到你大哥,跟他说一下这个事情,纵然结局还是退婚,我觉得,他心里会舒服一点。说不定想:偶哟~~我的小弟弟真懂事,南家那个败家娘们,我一早不想娶,退婚,退她丫的~!” 阴阳怪气,冷嘲热讽。 孟天枢哂笑一声,把方才心中不由腾起的谢意,碾碎成乌有。 第486章 如约而至的意外 四姨娘的安排,如约而至。 马车将俩人震了下来,一番脱逃,戏耍‘山贼’。 直到真正黑衣杀手加入战场,南锦才紧扣心弦儿,心念转动,试图想要做些什么。 上一世,她光顾着疑惑,究竟谁要杀自己,目的是什么? 这一世,她心知肚明,薛姨娘不过表面拖延之计,实际上下杀手的,逼孟天枢催动内力,出手自保的人,一直都是孟山策。 她想要改变一些事情——有事直截了当的告诉,不如细雨润无声,借别人的口诉。 这一次,或许是个不错的机会。 叮叮。 且战且退,孟天枢招式利落,却无半点攻击的杀气,只是为了拖延。 南锦一记手刀,砍翻了无比轻视她的敌人,腰身轻软,避过了刀刀杀意—— 得到了喘息的间隙,她撩了撩凌乱的碎发,不解朝着孟天枢怨怪道: “哎呀,后面……后面!啧,你怎这般无用?亏你还是戍南王府的世子,习武世家,只你一个不会武功……呜呜,我怎么这么倒霉,偏遇上了你!换做是大公子,三下五除二,我恐怕早就安全无虞的回府了……嘤嘤。” 掩面垂泪,余光处看到一个偷袭而来的黑衣人,南锦索性蹲下哭—— 恰恰好躲过了他刺来的寒芒! 孟天枢太阳穴突突的跳,无奈之际,只好踩碎了地上的剑尖。 嚆矢惊鸣! 南锦身边的黑衣人应声而倒,他的眉间处,赫然一个血红色的窟窿,剑尖已经完全没入,干净利索,取走了他的性命。 “若是我大哥在,宵小之辈,何来敢欺!” 孟天枢咬牙,硬生生忍下了一口血腥气,体内气血翻涌,直冲天灵感。 南锦立刻顺杆爬: “大公子看着文弱萧肃,武功这么好?” “废话。” 孟天枢反手一拳,砸在了黑衣人的脑袋上,后撤了几步,扶着一棵树干不断喘气。 南锦左避右闪,看着惊险万分,实际从容淡定的来到了孟天枢身边—— 她下意识扶上了他的手臂,关切了一句: “你没事?” 这一份关切,并不像装出来的,孟天枢心下略有有些感动:到底不是没良心的女人,刚才拼着被臣子蛊反噬,催动内力救了她一命,还是知道感恩的。 “不碍事,死不了。” 拇指揩去嘴角边的一丝血迹,孟天枢回眸,对上了南锦晶莹的眸子。 风送字句入耳,只听她盈盈道: “这点小伤,怎么会死?你果真是武将之门出身?好是矫情!哦——莫非,你其实功夫不弱,是故意如此,只为了捧杀你大哥?或者……可怜你大哥?” 这真是一句诛心之言! 孟天枢眼尾光芒冷寂,暗火烧灼,透着深邃不明的黑。 南锦饶是有心理准备,还是被冷了个头皮发麻,心里清楚的很——自己惹他生气了。 不过这对兄弟之间,本来就是沉疴旧疾,不用猛药不行。 “我敬重我大哥,南大小姐,慎言——!” “这么凶……我只是随便猜猜的咯~”南锦负手,躲在树干后面,仪态从容。 倒是孟天枢,铮得一声,抽出腰际惊鸿剑,手腕轻佻,抹上了黑衣人的脖颈! 他的怒意,汇成杀意,即便不动用内力,也令黑衣杀手们,胆战惊心,畏葸不前。 “其实呀,这就跟我差不多——我呢,有父母的宠爱,有花容月貌,又有挥之不尽的银子,要是在琴棋书画上不让分毫,那不叫人妒忌死了?可惜,这只是我的想法,我那二妹,说不定压根不领情,心里还记恨我呢~” 孟天枢冷笑一声: “技不如人,竟能寻出这种借口,南大小姐的脸皮,着实令在下大开眼界。” “咦,技不如人,那你的意思,是你大哥天生就不如你咯?” “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嘛?” “……” 孟天枢眼皮狂跳,心里烦乱。 他不再顾忌,暗自催动内力,准备速战速决,把这些碍事的黑衣人,全部处理掉。 不是看他们碍眼,而是南锦,这个女人实在是太令人心烦了! …… 咚咚咚。 黑衣人应声倒下,血流了一地。 等魏八斤领着扈从匆匆赶来时,孟天枢已处理好了一切,用力吐出一口鲜血后,他体力不支,瘫软在了地上。 南锦藏起眼底一抹心疼,看似不经意,让他倒在了怀中,轻言如羽毛落下: “你有苦难言,别人何曾知道?谦让亦是一种羞辱,堪比那杀人的刀剑……” …… “少爷,少爷!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魏八斤哀嚎不断,满脸惊恐。 南锦觉得,自己很难解释这种情况,只好趁着众人不注意,顺走了孟天枢掌心的惊鸿软剑,攥到了自己手中。 然后软软一仰身,跟着‘昏厥’了过去。 第487章 议婚之日 青州城,南宅。 议亲下定之日,新娘已离家多日,毫无影踪,简直匪夷所思,骇人听闻。 小翠宝挨了一顿笞打,关在柴房闭门思过—— 苏真真派了家奴四处找人。青州城的客栈、酒楼、胭脂水粉铺、绫罗绸缎庄、南古岭的飒风,几乎都快翻了个遍儿,就是不见踪影。 金陵王府的人到了,王妃亦是亲自前来,丢人真是丢到姥姥家了。 “夫人夫人!老爷……大小姐回来了!” 管家三叔,喘着粗气冲进了花厅,他佝偻着身体,满头是汗。 大冷天,汗水顺着疏疏几根眉毛往下滴落,他的眼窝深陷着,一脸憔悴之色。 苏真真噌得一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柳眉倒竖,怒不可遏。 南稷山长抒了一口气后,立刻拉住了夫人的手,设言劝慰: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没耽误大事,你可千万别责骂她了!” 乔氏垂手立在边上,掌心攥着一串佛珠,穿得青色暗花褂袄,低调冷淡。 听见南锦赶回来了,她不着痕迹瞥了边上四姨娘一眼,冷屑责怪,一瞬即逝。 “锦丫头这一次,确实过分了些,也不知犯了什么臆症,从前虽然任性,倒也不至于如此……” 四姨娘咬牙切齿,顺顺堂堂接了这一句: “侧夫人不必替她周全了,谁人不知,这丫头早就无法无天了!呵,什么臆症,我看呐,八成是不喜欢这门亲事,还念着一脚踹了他的负心书生裴克昌呢,知道要议婚了,跑了呗~在外头吃了两天苦,想着还是家里好,这又回来了?” 不轻不痒的猜度之言,入了王妃阮红玉的耳朵,全是一盆盆最脏的污水。 “你住口!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苏真真怒目而视—— 这一会儿,四姨娘且不怕她,只小步子往阮红玉身边挨了挨,冷笑一句: “妾身人微言轻,说到人家心里去了,自然不招人待见,是妾身惹夫人生气了。” “……” 苏真真欲言又止,硬生生忍下了。 她向来是护短的,可今日王妃在场,南锦又实在不像话,脸上有多少愠色怒容,心里便有多少护犊之心。 管家三叔目光逡巡了一圈儿,心中自有打算。 他方才话说一半,就是想看看王妃的态度,见她脸色铁青,却没有口出刁难恶语,也没有扭头就走,便明白,这一门婚事,她还是想认得。 如此,便立刻搭上台阶,苦着脸道: “大小姐是叫天枢世子送回来的——可怜见的,也不知路上遇见了什么,一个伤了,一个昏迷不醒,小的叫了大夫,已安排世子入厢房休息了!” “什么?!” 阮红玉泠泠出声,眉目清冷、严肃。 南稷山声音立刻重了起来,重振家主雄风: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的女儿,怎么会和世子在一起?我说呢,她可能会去的地方,全部都找不到……王妃明鉴,我的女儿我知道,她娇生惯养,出门得一大堆丫头跟着,怎么可能撇下下人、马车、银两、一个人离家出走呢?这其中,一定有内情!” 苏真真缓缓看了南稷山一眼,紧抿的唇线,略松了松。 心中暗道:论护短,还是这个人老谋深算一点…… 阮红玉心中紧张,这事儿如何牵扯到了枢儿?而且,他还受伤了! “人在哪里,带我去一趟!” “啊,大公子已经过去了,大公子与小的一起在城中寻找大小姐,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他说是戍南王府的,凑上去一看,果然是世子——现在,大公子陪着呢!” 阮红玉非但没有任何轻松之感,反而眉心一拧,心事又起。 “领我过去。” 管家三叔用目光询问苏真真,苏真真点头: “我们一起过去,锦儿呢?” “大夫方便些,都在厢房呢。” “去把翠宝放出来。” “是!” * 厢房。 为了给孟天枢创造机会和时间,明明没有受伤的南锦,成了一直昏厥不醒的那一个。 小翠宝从柴房出来,脸都没洗一把,就直扑厢房。 南锦装得好好的,差点没被她熏‘醒’过来—— 嘤咛一声,她默默翻身,屏息凝神,远离小翠宝。 “大夫,大夫,我家小姐怎么样?伤着哪里,严重么?!” “……呃……”大夫捋着山羊胡子,斟酌用词:“似乎受了点惊吓?” “没有受伤?” “并没有,大小姐很健康。” “庸医,那为何迟迟不醒?” “呃……方才说了,也许,只是受了一点惊吓……” “那你快开药呀!” “呃……我觉得,可以让大小姐安静的休息一下,并没有大碍的。” “哼,你一定觉得世子金贵,对我家小姐敷衍,想尽早去隔壁诊治对?” “呃……并不是这样的——” “那你等我家小姐醒了,再过去!” 小翠宝这个猪队友,阴错阳差,也算拖延住了大夫,给孟天枢更多的时间。 …… 隔壁厢房,孟天枢早已调息妥当,虽脸色依旧苍白,可已经无碍了。 山策素手斟茶,挨着床沿坐下,淡泊温润的眸子里,浮沉着复杂之色: “大夫还在为南家大小姐诊治,你若不介意,大哥替你疗伤?” “大哥——我没事。我、我有话跟你说……” 孟天枢扶上了山策肩膀,声音徐缓又郑重。 第488章 大嫂好凶 山策有些诧异,片刻错愕之后,他恢复了一贯的温润淡然。 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熏暖风一般,温言开口: “我都知道。” 四个字,将孟天枢措辞已久的话,尽数打乱了章法。 “知道?!” “我不聋不傻,如何不知?只是这件事,到底是你过分了,无论如何,也不能掳走南府大小姐,若她一口咬定是你鲁莽行事,我是没关系的,但母妃的面子,要怎么挂的住?南家、外人,如何议论我戍南王府?” 山策声音清朗,不紧不慢的徐徐言道。 他振袖,看似是设言宽慰,其实是不着痕迹,拂开了孟天枢扶在自己肩上的手。 不知为何,孟天枢此刻耳中,反复回荡着南锦的话—— 他眼皮一跳,声音沉了几分,恼道: “大哥,什么叫你没有关系?你思之虑之,全是别人的颜面、别人的议论,那你呢?你自己的心呢?这可是你的婚姻大事,是你相伴一生的妻子呀!颜面重于天,你的心意却如泥贱,我不服,我也替你不服!” 孟天枢能这么说,山策并不是很意外。 从小到大,这个弟弟总是这般为自己抱不平,怀揣着圣人的怜悯心。 正如他自己所言:他不服,也为别人不服,更要替人决定,打着‘善意’的旗号。 山策心中难免哂笑—— 不过,孟天枢会提前找自己言明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而不是放在众人面前解释,算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 至少,他开始真正在乎他,在乎他心中所想,这是从未有过的尊重。 还有,派出去的‘狗’回来了,带回了几句南家大小姐和天枢的对话。 生死关头的几句真心话,还是让他心中泛起涟漪,心绪摇曳的。 或许—— 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山策回神过来,驱走心中晦暗不明的心绪,脸上依旧不动声色。 “是你任性了。” “大哥……”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没有什么不甘心的,你怎知不一定不会喜欢她?又怎知,她真的像外人所传那般不堪?” “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个不知道几百年前欠下的人情债,一封奴颜婢膝的求娶书信,这就算媒妁之言了?父母之命……就更加可笑了,为了所谓的朝局,为了边境的军费,竟靠觊觎一个女人的嫁妆,我看父王是老糊涂了。” “孟天枢!” 山策沉了音,眸色中透着警告。 孟天枢在山策面前,有一股孩子气的执着: “反正,南家大小姐已经答应退婚了,事先告诉大哥,是因为我一直敬重大哥,母亲责怪,我一力承担——大哥若是真心喜欢,弟弟绝无二话,天下何处无芳草,大哥,你值得一个更好的姑娘相配。” 山策摇了摇头,好笑道: “她真的有那么差么……?” 这个问题,问住了孟天枢。 南锦差么? 一点都不差,她很聪明,很狡诈,心思玲珑剔透,有时候说胡话,有时比谁都明白。 看似人傻钱多的巧合,细细斟酌,似乎另有关窍。 只是孟天枢不敢继续好奇她,了解她了,他宁愿听信外头的谣言,认为她就是一个水性杨花,养尊处优的纨绔女子,就好了。 婚退了,再无交集。 如此便好。 “她差不差,还需要我来评价么?” 孟天枢负手,背过身去,目光隔着菱扇窗,窥不见外头昏淡的天光。 “她差不差,我不知道,不过看样子,应该挺凶的——” “??” 孟天枢惊讶回头。 山策似笑非笑,眼底露出一抹轻谑:“从未怕过谁的二弟,竟怵了这位南家大小姐。” “我怵她?”孟天枢震惊了。 “不然,你为何先来见我,与我解释这么多?” “那是因为——” “因为她说的?” “……” 山策轻笑一声:“你若真惧你大嫂,想来母妃也会感到欣慰的——走,既然你没事,就不要耽搁太久,耽误了今天的议亲正事。” “是退婚!” “哎。” 俩人亦步亦趋,从厢房推门出来,抬目处,南锦已换了一身衣裳,亭亭而立。 她裣衽作礼,无视孟天枢,只向山策问了声好: “锦儿见过大公子。” 她容貌昳丽夺目,顾盼之间,落落大方。 山策一愣,捧手还礼: “南大小姐。” 这一场初见,比上一世不过略早了茶盏时分,可延绵而去的故事,就截然不同了。 第489章 爱之深切 重聚花厅,南稷山下令,将所有外人、下人都禀退了出去。 大不不小的茶厅,只有南稷山、苏真真、王妃阮红玉,大公子山策,还有当事人孟天枢和南锦。 上一世乱嚼舌根的四姨娘、乔氏,统统被撵了出去—— 苏真真活着,到底比南稷山细致一些,想得也更周全一些。 本来嘛,原配妻子还掌着家,议得又是嫡长女的婚事,侧室和妾室,就不必参与了。 大门吱呀一声闭合,屋中地龙烧着,熏香缭绕,一室如春。 三叔亲自奉上茶水,苏真真一个眼神示意他留下,本意,也是关键时候,希望说几句转圜的话儿。 关键三叔诶了一声,老老实实垂首侍立,借着自己的口,对阮红玉道: “虚惊一场,平安回来就好,发生了什么,慢慢说,慢慢说就是了。” 阮红玉脸色铁青,眼珠子在孟天枢身上绕了绕,开门见山: “你说。” 孟天枢不说话,病容苍白,薄唇紧抿。 南锦有些意外,不过转念一想,心里也明白了:这会儿,算是学乖了。 孟天枢的沉默,令阮红玉更加恼火,一记耳光就要甩过去,被山策拦阻在了中间。 他不着痕迹挪步,护在了俩人中间,躬身揖礼,替弟弟解释: “母妃莫要责怪二弟了,这件事,全是因我而起,因这桩婚事而起,若是南家怪罪,我孟山策一人承担。” 这话听着平淡无奇,实际包含的深意,稍微有些脑子的,都听得明白。 其一,他承认是戍南王府过错,世子天枢,确实掳走了南家大小姐。 其二,若是南府怪罪,与戍南王府、与孟家无关,让他这个养子一人承担。 其三,综上所述,如果要追究,这一门婚事,定然是告吹了。 对于南家来说,是为女儿出头,还是为了婚事退让,需仔细斟酌。 对于南锦来说,是默认自己被掳,还是坦白一人出走漕帮,也要好好抉择。 须臾沉默之后,阮红玉深吸一口气,揣着歉意的口吻,向南稷山道: “世子顽劣,长兄回护,我这个当娘的,竟说不得他们什么了……” 南稷山憨笑着,不断打着圆场: “无妨无妨,婚事定的太快,孩子们一时没接受嘛,世子随性洒脱,擅作主张了一回儿,可以理解、哈哈、可以理解——假以时日,世子一定会慢慢了解我家锦儿,真心实意,认了这个大嫂的,哈哈。” 苏真真心里一万个生气。 女儿无辜遭人厌弃,用这种卑劣的法子,想要逼着南家退婚。 薄唇开阖,想要说些什么,袖子被南稷山一扯,示意她千万不要说话了。 南锦立在一边,低眉顺目,手却紧张扯着衣角—— “爹爹这话错了,世子……世子肯定不会认我做大嫂的。” “……这是为何呀!”南稷山不解。 向来骄傲、自信的女儿,怎么一日不见,变得这般低微了? 孟天枢瞥了一眼南锦,心道:亏你有这个自知之明。 很快的,目光落下,对上了南锦霎时抬起的明眸,春水微皱,狡黠漾开。 心里咯噔一声,便听她含羞,低下螓首,声音又轻又软: “世子认准了我……他说他,喜欢我~” …… 惊雷之语,所有人无不瞠目结舌,浑身发寒。 南锦的含羞媚态,比上一世更加夸张、做作,等于故意告诉了山策,她是装得,她在报复! 山策错愕,看了一眼暴怒无比的孟天枢,心里莫名想笑。 果然,孟天枢该是怵她的,这一位南家大小姐,实在有意思。 “锦儿,你胡说什么呢?!”苏真真大声诘问。 “是啊……是不是受了惊吓,身子还未好呀!爹爹给你请大夫去……” “哎呀,爹爹~”南锦跺脚,哼着道:“不然你以为,为什么世子要掳走我?之前,他几次三番的阻扰,确实是为了大公子,后来相处多了,他便喜欢了我,是真心实意想让我退了这门婚事的——这一次掳走我,为了就是跟我说清楚。” “南、锦!” 孟天枢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南锦春眸哀怨,脉脉看了他一眼,自顾自道: “我本不喜欢你,也……也不愿伤了大公子的心,让两家这般难堪,可后来你也知道,你我遇伏,有人要害我,你拖着病弱之体,还要护我,救我——那时我便想着,我不愿你有事,我心中是有你的!” “你不要再说了……”孟天枢言语中,已有了恳求的意思。 南锦半分真,半分假,眼角微红,更是起了氤氲的泪光 “你我脱险后,看着你昏厥过去,我便决定了——我随你回来退婚,不知廉耻也好,水性杨花也罢,我不能当你的大嫂,让三个人,一辈子都陷入痛苦之中!” “……” 啪的一声,茶几应声碎裂。 是孟天枢搭在茶几上的手掌,情不自禁催动了内力。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真气霎时混乱,臣子蛊逼他嘴角溢血,身子不稳。 别人不知他是被气的—— 还以为他情动奈何,自愧自恼,与这南家小姐,果真爱得深切! 第490章 天意另有安排 孟天枢的辩驳,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枢儿!枢儿……!” 阮红玉抱着昏过去的孟天枢,花容失色,忧心忡忡。 南稷山也吓得魂不附体,一边搀扶帮忙,一边叨着: “世子大可不必,大可不必,男未婚,女未嫁,还有机会还有机会,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再议,再议就是了!你可千万保重啊,你要是去了,我南府担待不起呀!” “你闭嘴!” 苏真真狠狠剜了他一眼。 南稷山讪然闭嘴,将人扶到了管家三叔身上,命他速速背去厢房,找大夫诊治。 守在门外的丫鬟、奴才跟了一路,簇拥着、奔走着,齐齐往跨院厢房去。 阮红玉不急着跟去,只是用力关上了茶厅大门。 她双眸深邃,端持着威仪,对着南锦开口: “我再问你一遍,世子,他果真喜欢你?” 南锦看起来瞠然不知所答,半响后,才哀怨落目: “若他骗我,我也认了……反正,又不是一人负心于我。” 这一句,把将来孟天枢要否认的态度,全给他堵回去了。 不承认?没关系,那就算你负心好了。 “南老爷,这要如何是好?!” 阮红玉气在心头,不由自主提高了嗓音。 不等南稷山回答,苏真真已扬眉,不卑不亢的接话: “这一句话,要好好问问王妃了——掳走未来大嫂的人是世子,说喜欢我女儿的人,要退婚的人,亦是他!王妃如何,问到我南家头上来了?” “你!” 阮红玉扶着心口,咣当一下,坐回了太师椅。 她深吸着气,慢慢缓下了怒意,将目光落在了山策身上。 “策儿……” “儿子听母亲的。” 声音是听不出的温润寡淡,没有任何一丝委屈和气恼。 抚过人心时候,和煦轻柔,却少了几分真正暖人的温度。 他的不争,便是争,他的退让阮红玉坚定了自己的看法: “南老爷,夫人,竖子不肖,任性妄为,等他醒过来,我一定好好申饬他。这桩婚事,容后再议!” 苏真真却直截了当的开口: “申饬大可不必,若世子是真心实意倾慕我的女儿,这门婚事,也就不必退了。” “你、什么意思?” 苏真真语重心长: “王妃,与其等定下了婚事,家里再出幺蛾子,当着众宾客让大公子难堪,丢尽了王府、南家的脸面,还不如咱们私下里就把事儿改了——当然,这件事,也要大公子首肯,若是大公子说,对着我家锦儿一见钟情,非娶不可,兄弟相争,那便是王妃的家事了。” 南家拿出了自己的看法和态度,包括阮红玉在内,几个人把目光落在了山策身上。 “策儿,你老实告诉母妃,你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 山策目光不改,只是静静看着南锦,温言: “母亲,我想要单独和南大小姐说几句话——” 南锦眉弯目秀,眼底俱是温润的笑意。 她大大方方颔首: “这是应当的,大公子,借一步说话。” 肃手引客,她先一步往茶厅的耳房走去,裙裾翩跹,莲步轻移。 山策眼底波澜不惊,勾起的唇角,一点点舒展开,眉心却不着痕迹蹙了蹙。 * 虽是耳房,其实离茶厅所隔不远。 要是有心,多少能听见几个字,再大声一点,等于隔墙有耳。 南锦亭亭而立,螓首微抬,才能正好对上他深邃无波的眸眼,现在这一双不轻易泛起涟漪的眼睛,对她,充满了疑惑。 “事关终身,大小姐,不可玩笑怠慢。” 在山策看来,孟天枢绝不可能喜欢她,而南锦,表演浮夸,演技拙劣,也绝非她口中这般深情款款,生死相依。 算起来,只是两个冤家之间,互相斗法报复的一场闹剧而已。 山策只怕南锦玩大了,骑虎难下,看着天枢吃瘪、受气,胜利的滋味很舒爽。 可接下来,她要如何收场,拿自己一辈子的幸福,去交换一场玩闹胜利? 南锦悠悠沉出一口气: “锦儿生性乖张了些,不似其它闺秀小姐,那般规矩守礼……可是,锦儿毕竟也只是女子,盼着一心良人,共度一生,我若拿这种事玩闹,怎还未裴克昌那种负心汉,可以肆意欺辱我?” 提及裴克昌,山策眸色深了一些。 这人已经死了,死得蹊跷,南锦闹完了大婚礼堂,半夜,他就在房中自缢了。 只是自缢之人颈骨断裂向前,被勒死之人,颈骨断裂往后,裴克昌恰恰,是往后的。 仵作草草验尸,官府直接定谳,封锁案卷,凶手来去如风,似乎和地下城有些关系。 山策摇了摇头,回过神儿来—— 这一门婚事,他骨子里是排斥的,但从目的性出发,他又是想要争取的。 他为养子,说是嫁娶大婚,其实是入赘为婿,否则南府也绝无可能,说出陪嫁一半家产这种话。南府另外一个儿子南浩亭,庸碌无用,完全不是对手,只要牢牢掌控住南锦,等于掌控了半个南家。对于主人的大计,有百利而无一害。 而且……现在看起来,他并不讨厌这个南家大小姐。 因为不讨厌,所以,他不想看着她,因为赌气、报复,这样葬送了自己一生。 与其和天枢互相仇怨过一生,不如嫁给自己—— 至少表面上,他会好好对待自己的妻子的。 …… 山策的良久沉默,让南锦长叹一声,缓声另道: “大公子,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心喜欢天枢的,与其日后纠葛,不如现在成全,如他所言,你值得更好的女子相配——不是我这种最好的~” “……” “哈哈,玩笑,开个玩笑。彼此喜欢,才能结爱白首,大公子,这一世的缘分,天意另有安排~” 说完这一句,南锦笑笑,不再多言了。 第491章 探病还是出殡 一场闹剧落幕,南锦连追查黑衣劫匪的兴趣也没有—— 苏真真倒是起过怀疑,她打心里觉得,孟天枢是意气之言,也不信就这么碰巧,就在荒山野林遇到了山贼劫匪。 不过这件事,阮红玉干预了,她便不好插手了。 薛姨娘不明就里,以为这婚事没有退成,在乔氏的‘提点’下,登门闹了两次。 最后还是苏真真给了她一句明话: ‘婚退了。’遗憾口吻 ‘果真?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假装的兴奋眉眼。 ‘退了一门,重谈一门。’ ‘哪家?!’ ‘戍南王府……孟天枢。’ ‘……’表情复杂。 四姨娘一时没藏好,甚至露出了欣喜之色,令苏真真泛起怀疑。 咦,最想这门婚事泡汤的人,怎么会高兴? 四姨娘很快反应过来,睫毛扑扇,讪笑着凑近一步: “絮儿要到了适婚年纪,夫人不是说,想为她寻一个好人家么?婚事退了,大公子颜面挂不住,像是被弟弟抢走了似得,不如把飘絮指给他,亲上加亲,外头也不会有闲话了呀~” 苏真真心中白眼一翻——果然。 这时,南锦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大公子可不是菜市口的萝卜白菜,这家不要,转手下家……传到外头,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是我们南家嫌他的养子身份,配不上嫡出的世家小姐,要一个妾室的庶出来配,才算妥当呢~” “你——!” 四姨娘一道锐利的眼光射了过去。 南锦不气不恼,意外的,回敬了一个暧昧眼风,似在道:如你的意,别谢我了。 苏真真摆了摆手: “飘絮的事儿,日后再说。” 四姨娘低首,‘不甘心’的应了一声:“是,全凭夫人安排。” “娘~~~”南锦亲昵凑上去,挽住了苏真真的手臂,撒娇着晃了晃:“我都待在府中三日了,我都快闷死了,没几日便是年节,元春的衣裳,钗环,我还没买下呢~您就放我出去一次?” “不行。” 苏真真直截了当的拒绝了。 南锦唇瓣略微尴尬的扬了一下: “上一次您不许我出门……还是寒衣节的时候呢。” 听着委屈,其实话里话外,透着一股莫名的威胁之意——看,上一次禁足我,我在屋里放了个赤身少年,金蝉脱壳不说,您还得帮着我隐瞒,送他去陇西。后来,还闹出这么大的事儿来,追根溯源,还是禁足之过呀。 她的善意提醒,让苏真真拧眉瞪目,气上心头,又实在无奈。 长叹一声: “你的四季常服,都快赶上一个从成衣店了,去年岁末的厚锦银鼠皮袄,你说喜欢,你爹爹花了多少银子,从夏家小姐手里买下的,你从未穿过一次,今年岁末,还要买新的不成?再说那钗环珠宝,金缕阁一年三样的民间份额,总有你的份儿……青州城寻常工匠,你如何看得上眼?” 这絮絮叨叨,真是亲生的老母亲。 南锦两世为人,亲缘浅薄,最亲厚的人,也无非南稷山一人。 母爱这种东西,就跟鬼怪一样,她时常听别人说,却从未见过、体会过。苏真真当下一通责怪却满是温柔宠溺的话语,实在令她鼻头一酸,红了眼角。 委委屈屈:“夏如薰人前姐妹,背后使坏,我那是教训她……金缕阁虽巧夺天工,可珠花钗环这种东西,也是认主,有缘分的,金贵的不一定是最好的。” 苏真真眼睛一亮,嘴唇开阖: “你果真去年的时候,就知道夏家小姐……是、是待你不好的?” “自然。” 苏真真欣慰点头:原来自己女儿不傻,不是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的没脑子。 再说,她能悟出‘金贵的不一定是最好的’这句话,也确实令自己欣慰不已。 长叹一声: “臭丫头,说……到底干嘛去?你要买什么,差遣一声,谁敢不应?在我地方费工夫,怎么可能为了这些银子花销的事情?” 南锦螓首微低,眉梢含羞: “世子气病了,在青州别院将养,终是因为我,我想,我总该去探一下病?” “探病还是送殡?” “娘……” 苏真真实在拿这个女儿没办法,有时责怪南稷山太过宠纵,可轮到自己了,明明端着一张臭脸,到最后,也是束手无从,向她投降的。 “听娘一句劝,世子养病多的是下人伺候,你再去,无非更加惹恼他。你要是真心喜欢,何苦火上浇油?” “娘,世子是心病,心病还要心药医——你让我们分离两端,他包含相思之苦,这病,怎么也好不了的。” “……可是,娘总觉得——” “哎呀,娘,我这就去了~爹爹已经为我备好了礼数,我一定规行矩步,好好探病,绝不会丢了南家的脸面的。” 说完,南锦笑嘻嘻,捯饬着脚步,回身走了。 苏真真看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宝啊,娘总觉得,世子并不喜欢你呀…… “为感情执着、勇敢,颇有我当年追求孩子她娘时样子呀——” 不知何时,南稷山默默飘到了身后。 苏真真并未回首,似乎早知这一对父女合谋算计,电光火石间,她迅速出手,揪住了南稷山的耳朵,用力往上一提: “我是瞎了眼了,才从了你,我看那孟天枢,眼神好使的很!” “哇哇……夫人松手,夫人松手……话不能这么说,我家锦儿也不似我当年这般没出息又生得丑呀,至少她好看,好看就够了啊!” 南稷山疼得龇牙咧嘴,歪着头求饶。 苏真真松了手,心里舒畅了不少: “这话说得是……你当年有锦儿的半分容貌,我早从你了。” “……” 南稷山默然无泪。 第492章 以身报复 论说青州城数一数二的深宅大院,除了南家之外,便属王府别院了。 寻常时日,只有大公子山策,因顾着家中涉及的生意,才在这里下榻落脚。所以偌大的深宅大院,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奴仆、婆子留下守院子。 青墙黛瓦,铜锁斑驳,除隆冬瑟瑟风声之外,院子里显得极为安静。 今日探病,南锦特意琢磨了一下衣装扮式—— 她不是来战斗的,自然用不着披红佩金,逼着自己开成一团富丽堂皇的牡丹花。 岁末寒冬,她也不是傲雪腊梅,凌霜自顾的清高态度,穿一身素白,也不合适。 思来想去,她还是做一缶金盏银台的冬暖水仙好了~ 温室富贵,清末清供,暗嵌着幽香,亦如她藏匿不住的心事一般——思念、多情的凌波仙子,被困与一泓清水之中。 隔水相望,相望不相识。 …… 南锦穿着一身薄罗轻衫下轿,她裙福雅致,遮蔽风雪的妆缎狐肷大氅上,用银色丝线,绣着暗嵌香粉的玉玲珑。 三叔在门房清点礼单,南锦拜见过王妃之后,便去往水榭台,探望孟天枢。 水榭九曲弯折,一栋二层小楼,依在水榭中央,四面环水,波光粼粼。 魏八斤候在小楼下,早听说南家大小姐来了,一脸复杂警惕之色。 “大小姐,我家少爷生着病呢,有些唐突的要求,还请您见谅。” 南锦停下步子,似笑非笑: “他的要求,还是你的?” “都有……。” “你说~” “还请大小姐脱下氅衣,叫丫鬟们检查一下——” 魏八斤话没说完,小翠宝已经叱了过去:“你什么意思?我家小姐诚心诚意过来探望,竟当犯人一样,需要搜身?” 魏八斤敷衍笑道:“大小姐的诚意,我家少爷心领了,若是麻烦,大小姐请回就是了,少爷身子不适,也不是很想见客的。” “你——!” “算啦~这是人家的规矩,我遵守就是了。” 南锦一脸善容,不恼不生气,手指纤纤解下了氅衣,交给了丫鬟。 另有丫鬟凑上前,光用自己的鼻子闻着她身上的衣衫、裙裾、腰封、云鬓。确认没有任何携带桃花粉的器物,衣履,才向魏八斤点了点头。 魏八斤捧手:“大小姐别见怪,实在是我家少爷,再受不得半点刺激了,大夫说,要是喘疾再发作,这青州城是万万不能待了——请,大小姐。” 肃手引客,魏八斤让出一条道儿,领着南锦上楼。 小翠宝想要一起跟上去,却被魏八斤拦了下来: “少爷不想见太多人,只应付一个,足够了。” “……” 南锦心中越发好笑,小声宽慰了翠宝一句,大大方方的上楼了。 “少爷,南大小姐到了。” “知道了……咳、咳!” 孟天枢的声音,从走廊尽头传来,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清越,却听着沉缓无力。 出乎南锦的意料之外,病美男并没有躺在屋中的床上,而是靠在廊下的一方软塌上,面对着白皑雪色,裹着裘氅,拢着汤婆子,面如纸色。 他在等她,似乎有话要说。 余光轻瞥了一眼南锦,见她衣着妆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之色。 摆了摆手,示意‘魏八斤下楼去等,这里不必伺候’等人走了,他才轻笑一声道: “怎么穿成这样?我以为,南大小姐不是一身大红喜服为我冲喜,就是一身素白孝衣,为我垂泪送殡而来的……” “我有这么坏么?” 入目除了一张软塌,再无其它座处。 于是,南锦也并不客气,挨着孟天枢的软塌坐下,俩人裙衫当即厮磨在了一处。 孟天枢回眸—— 眼角上挑,唇角弧度很深,晦涩不明的眸光,掺杂思虑。 “对我坏也就罢了,何苦对自己,也这般心狠手辣?” “恩?世子此言,我听不懂。” 南锦装傻充愣。 孟天枢摇了摇头,目视前方: “我大哥找过我一次,你与他所说的,他告诉我了。” “恩……”南锦拖长了音,在孟天枢的审视之下,她捂脸垂眸,莺莺呖声:“怪不好意思的~” “南锦——终身大事,不得玩笑。你若要分个输赢,我认输就是了。” 孟天枢是真的败了。 她想要拉他下水,她做到了,他已经愧对父母、兄长,内疚万分了。 可他实在承受不起南锦赌上自己的这一场战役,人说‘以身相许’她这是‘以身报复’! 她要赢,他就认输好了。 第492章 千年狐狸 “世子乃金陵四公子之首,清俊无俦,门第显赫,怎么对自己如此没有信心?” 南锦意态闲豫,大叹风月,继而又道: “裴克昌又有什么好?皮囊不如你俊俏,门第远不及你,腹内诗书,也全喂了猪狗,文弱清流一介书生,我都爱之切之~怎么轮到世子你自己,就觉得我一定是在报复,拿着婚姻大事做赌注呢?” 孟天枢无声笑笑。 他伸出骨手,掌心在廊下,接住了几片飘零的雪花。 “在下一具羸弱病体,在这儿陪着南大小姐赏雪吹风,可不是为了听这些无用之语的——此处只我二人,彼此真诚一些?” “……” 南锦睫毛扑扇,一笑而过。 过了几息,她换了一种口吻,看似轻松,实则认真无比。 “有一日,我做个梦,梦见未来嫁娶,我要在世子和大公子之间选一个当夫婿,三月时间相处,三月过后,簪花选婿……那日我撷芍药入云鬓,以为称心如意,优容一生,谁知后来的日子并不好过。一场噩梦惊醒,我庆幸一切还来得及,不需要三个月了,我现在就已经选好了。” “若是选我,需簪什么花?” 南锦思忖片刻,狡黠一笑,伸手解了发髻钗环,任由青丝泼墨而下。 她斜斜依在栏杆处,雪霰子落下,没一会儿,便白了头。 孟天枢眼底浮沉着复杂的光,欲言又止,一瞬恍惚之后,他径自摇头: “青山不老,为雪白头……似真似幻,恐怕大小姐还沉睡未醒?” “庄公梦蝶,世子怎知这一场红尘浮世,不是方外自己的另一场一场梦呢?” “……” 孟天枢眉心一蹙,古井重波的心澜,因为她的话,掀起涟漪。 最近几次昏厥,他神思倦怠,总梦见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梦里记得清,醒来却浑然忘了,只是记得,梦里他情深意重,眷恋着一个人。 梦醒了,只能依稀记得她眼中一抹似狐狡黠的眸光,容貌身形,模糊不堪。 “咳、咳——” 掩唇咳嗽几声,孟天枢移开目光,不再凝视南锦。 好言相劝,她不听,那就只能直截了当一些了。 “这婚事,必定是要退的,你不喜欢我大哥,我也不喜欢你,各行嫁娶,互不耽误。” “话不要说得太绝——” 南锦悠悠一声叹息。 “太绝?我若真喜欢了你……” “恩?你当如何?”南锦星星眼,一个俯身,凑了上去! 孟天枢被唬了一跳,不自觉往后仰去,心悸不已:“你做什么?” “你又不喜欢我,你还怕我对你做甚么?” “……” “你还没说了,你要是喜欢了我,你当如何?” 孟天枢刚要张嘴,南锦就伸手捂了上去,嘘声道: “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这种话,莫要说,我可不想守寡……不如说些实际些的好处,我欢喜,你也壮胆?” 她的掌心温热,肌如瓷玉。 孟天枢呵出的鼻息,暧昧洇晕,一阵轻痒,直往他心里钻。 害怕之余,他脑子一热,赌咒发誓,更是八匹马都拉不回。 一把将南锦的手拽了下来,冷言挑眉: “我若喜欢了你,我此生,再不由自己,不得自由!” 潇洒恣意如他,不得自由,不由自己,简直比杀了他更难受。 南锦报以轻蔑一笑: “这算什么赌咒,你爱我了,心中是我,身边是我,你我夫妻一体,当然不是你一个人了……不如你换一个,比如府中钱库亏我管,妻为夫纲,准许我供养面首什么的?” “痴心妄想!” “好嘛……既然你吃醋,我便不要养了。” “……” 孟天枢气得嗓子腥甜,险些又要破功,咬牙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 “呀,那是同意的意思?” “……” 孟天枢心想:要不还是昏过去? 南锦邪魅狂狷,嘴角上扬,一副看透你的模样: “世子千万别昏,孤男寡女,为了嫁你,我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呀~” “……” 孟天枢当下是有点后悔:还不如让她嫁给天策呢! 这是引狼入室么? 不,她不是狼,她是千年的狐狸,诡魅又奸诈。 第533章 偷着乐 难得的一晚上,南锦没有点燃安神香,都能安然入睡,一夜无梦。 她没有反复做那一个‘自己向自己求救’的噩梦了,也无需看着心爱之人,在自己面前一次次被鬼手爪吞没,她却无能为力了…… 她的梦境,安详宁静,弥散着花草馨香,还有潺潺的水流之音。 南锦一觉睡到天明,清晨露水的味道,清凉沁脾,毫无阻隔的,一路由春风送入暖帐之中,耳边一阵阵的空谷回声,微漾着鸟儿欢雀的唱鸣。 南锦嘤咛一声,抬手敲了敲身后临时架起的床板—— “早呀~” 她知道,孟天枢就在隔板的另一端,可以说,昨天晚上,两个人算是一起睡的。 “早。” 孟天枢言中带笑,嗓子染着晨起的一丝慵懒。 一阵瓷器轻碰音,随即,茶香四溢。 他抄起一杯热茶,用很是刁钻的角度,从隔板上递给了南锦。 “我还没刷牙呢!” “你且尝尝——” 南锦将信将疑的接过茶水,碧澄色的茶汤,浮沉着一二茶叶梗,并无什么特殊之处? 茶叶好坏与否,并不能说服她,去改变自己早起,先刷牙后饮茶的生活习惯呀。 “你一试便知。” 孟天枢语气颇为闲适,他径自呷了一口茶,温润滑下喉咙的声音,竟如此诱人? 南锦心中起了一丝痒,便是这痒,坏了事儿。 她没有想太多,低头饮了一口茶,茶水甫一入口,她便眉心紧蹙。 几乎是条件反射,将茶水喷了出去! “噗……” 我靠,这是放了多少盐巴进去?! 南锦从喉咙齁到了天灵盖,待听到隔壁传来的笑声时,她更是怒火中烧。 “漱口之水……大小姐觉得如何?是不是与青盐擦牙,一般效果?” 南锦几乎是连滚带爬下了美人榻,去一边的茶几上找水喝。 冰冷的水入喉,明显小翠宝还不曾换过,是隔夜茶,茶水刮刺着喉咙,口舌苦涩。 报复,赤裸裸的报复。 南锦一边擦拭衣襟上的水渍,一边回头,瞪向已经起身,正优哉游哉靠在隔板上的孟天枢。 他身姿颀长,这般施施然站着,隔板不过刚及他胸口处。 手臂往隔板上一搭,他斜依着,绸白亵衣袖子,落与木色之上,他襟口微敞着,露出一段骨线流畅的锁骨线,半遮半掩,说不清是含蓄内秀,还是风流蕴藉。 “怎么,齁傻了?” 孟天枢见南锦痴望着不动,好笑挪榆。 南锦抄起一边的杯子,就往他身上扔去——大清早的就来报复,这阴损招数,莫非要想一夜? 孟天枢侧身一避,本来忍住的笑,因南锦气恼的可爱模样,没忍住,放肆笑了出来。 南锦咬牙切齿。 笑着笑着,孟天枢不笑了。 他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目光很快躲闪,掩唇道: “我去叫翠宝来,早些赶路。” 言罢,他抄起衣架上的外袍,匆忙披上,提步走了出去。 南锦疑怪:搞什么? 待小翠宝进门,看到她胸口处的水渍,一惊一乍的大叫着“小姐,你衣裳湿了,怎么搞的,胸口怎么全湿了”南锦才反应过来,心道: ‘嘁……这么些东西,你就不自在了?本小姐的身材,日后有你偷着乐的时候呢。 * 南锦和翠宝,坐上了孟天枢的马车,荆禾留下,帮着镖局一同收拾东西。 押着辎重,殿后入金陵。 与孟天枢作伴,这一路,便有趣极了—— 他身子不好,药石相伴,到了时辰,魏八斤总要为他煎熬,休息一会儿再走。 南锦知道却不拆穿,无非是一些滋补的药,吃不吃,对臣子蛊完全没有影响。 他走一段时间停下来,完全是为了照顾南锦,怕她舟车劳顿,也怕她闷着无聊。 说了游山玩水,又怎么只是说说? 放缓了行程,左右花了四五日,才到金陵城。 南锦看着比青州城门更加巍峨高耸的砖石城墙,悠悠一声轻叹: ‘上一世不曾来过的地方,这一世,竟不知是支线,还是主线?’ 第534章 他的药庐 客栈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孟天枢并不建议住。 人是跟着他来的,无论出于哪种原因,他都有责任照顾好南锦。 犹豫过一阵子后,他撩起马车帘子,对着魏八斤道: “不去客栈,去药庐。” “啊?!” 魏八斤大吃一惊,神色诧异,生怕是自己听错了,他的一双招子,不断在南锦身上绕着,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南大小姐……也一起去么?” “恩。”孟天枢浅浅应了。 “药、庐?她……一起去?” “哪来的废话?” “……是。” 魏八斤挠了挠头,随后勒着马辔头,调转方向,直接往城郊一驶去。 小翠宝一听这个名字,就觉得不行,又是药又是庐,听起来就很简陋,怎么住人呀? 连人家魏八斤都看不下去了,再三提醒世子,谁料世子心意坚决,怕不是……为了桃木琴的事,继续报复小姐? “要不,还是住客栈?”她大着胆子,替南锦争取。 孟天枢扫了翠宝一眼,点头: “一会儿送你去客栈。” “恩,还是客栈好,出门方便些,招呼轿夫一声,就有暖轿坐,小姐出门买东西,总要跟着三五个挑夫拿东西,世子说的地方,听着就挺远的,不怎么方便,多谢世子好意了。” 小翠宝自说自话,还替孟天枢转圜了一番。 边上南锦笑而不语,完全没有出声儿提醒小翠宝—— ‘宝儿呀,他说的送你去客栈,怕只是送你一个人呀~’ 南锦对这个药庐是很好奇的。 这一股好奇心,战胜了生活起居上对翠宝的依赖。 通过魏八斤的反应,她能感觉到,那个地方对于孟天枢来说,是多么私密和重要。 甚至,他可能从没有邀请外人去过? 药庐…… 听起来,就是他默默舔舐伤口,最后的一方净土。 * “小姐……小姐!!” 小翠宝撕心裂肺的声音,并不能阻止魏八斤拖走她的动作。 他面色不忍,还是出言宽慰她: “你就放心,我家少爷,还能害了她不成?这里安全,要什么有什么,你家小姐都没说话呢,你就老老实实在客栈住着,等姓荆的小兔崽子来了,你知会他一声。” 小翠宝突然不嚎了,仇恨立刻转移: “你刚才说什么?你叫谁兔崽子?” “……恩?什么?” “不许装傻!” 小翠宝上去揪住了魏八斤耳朵,一下子,嚎叫的人,变了。 …… 南锦站在一处老槐树下,对着绝尘而去的马车,挥手作别。 她回身,与孟天枢并肩站着,春风拂过,俩人衣袂摩挲,似有若无的缠在了一起。 她看向这一处所谓的‘药庐’,噗嗤一声,忍不住笑出了声。 “怎么了?” 孟天枢疑惑着看向她—— 南锦一边掩唇,一边摇头,只是眼角泛起了氤氲的水汽。 “住惯了高墙深院,来金陵,便想换个口味。你说住药庐,我心想,那一定是大大不一样的,村野茅庐,竹篱栅栏,一院子的药草香气,谁想,竟是这样的‘不一样’呀。” “这里从未取名,只是我时常在这里养病,总该有个叫法——” 孟天枢不经意间,开始解释这一件事。 他甚至有一个念头,此时,现在,问一问南锦,这里不叫药庐,叫什么才好? “我喜欢这里。”南锦长眉一挑。 从老槐树下,只有一条小路,避过沿途的花草林竹,一路通往山崖石壁之下。 天光被遮蔽,只是斜斜射下一道光,柔化了这一处嵌在岩石壁上的高脚小楼。 太像了,几乎一模一样。 地下城,那个苍桦迎娶梦锦的地方。 …… 突然间,孟天枢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你喜欢就好?’ 绝不可以这么说,这地方,就连大哥和母妃都不知道,她喜不喜欢,有什么要紧的? 不对呀—— 就算担心她的安全,也不一定非要来此处。 自己方才,是疯了么? “我的房间在哪里呀?” 南锦一个人已经去了,她的声音远远传来,孟天枢几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二楼。” “有丫鬟伺候么?” “没有。” “那有人意图不轨,岂不是肆无忌惮,随心所欲?” “……你在说你自己么?” “嘻嘻~” 第535章 狐狸洞 南锦住得厢房,一看,就不是为女子准备的—— 再看博古架上的摆设,都是一些杀意征伐的破铜烂铁,墙上挂着一把伤痕累累的配剑,剑柄处,刻着‘天玑’二字,不必说,这间厢房之前的主人,一定是长姐的头号大舔狗,柳家少爷,柳清觞。 孟天枢的房间,就在隔壁,一墙之隔,对靠着两张罗汉榻,墙上有一只小洞——别想歪,不是作窥探用的,而是穿引着一条绳线—— 切线诊脉所有。 孟天枢扫了一眼棉绳,淡淡一句解释: “我睡得浅,有人守着我,我不得安稳……大夫又怕我死了,便想出这个法子来。” 南锦好笑开口: “我怎么觉得,是大夫自己想偷懒?我笃定,这棉绳的一端系在你手腕上,另一端,你便永远猜不到了~” 孟天枢嘴角边的笑意一淡,似乎真的在考虑这件事。 他的脑海中,立即浮现出,柳清觞平时贼兮兮唤着自己‘小舅子’的模样儿,一转脸儿,拿着棉绳缠在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 他只觉后脊一凉,眼皮狂跳。 “别人用过的,我可不要了,再说,我也不会诊脉。” “那便丢了。” “这也不好,万一你半夜死了呢?” “……” 孟天枢太阳穴突突的跳。 南锦对着棉绳,眉头深索许久,突然灵光一闪,搓了个榧子,道: “啊~有了……这里有没有糊窗户的纸?东昌纸?” * 春夜漫长,落花有声。 南锦辗转在床榻之上,难以入眠,她在昏淡的油灯中,睁着奕奕有光的眸子,菱唇边的笑意,挥之不去。 枕着一只胳膊,她拿起枕头边用东昌纸沾起来的‘听筒’放到嘴边—— “世子~” 立刻,把听筒放到了耳边,等待着隔壁的回复。 半响后,那一头传来低浅又无奈的声音: “恩?” 南锦偷笑了一声,整理心绪,故作轻松道: “没事儿,活着就好。” “……” “世子?我是不是说过,我喜欢这里?” “怎么,现在反悔了?” “倒也不是反悔,是挺新鲜的,不过明天就不一定了~” 孟天枢一声谑笑: “放心庑房住着哑巴丫头,明日,她会伺候你的……现在,可以睡了么?” “恩,那我就放心了。” “恩。” 一盏茶后,南锦再度拿起了听筒: “世子~” “……” “我知道你还没睡,我都听见你的呼吸声了……你把纸筒罩在嘴上就行了,不一定要把鼻子一起罩进去——其实呢,我还想问问你,关于市舶司的事,还有呀,听说朝廷新买来一个管市舶司的官儿,好相处么?好色还是贪财?要是能跟市舶司搞好关系,我的北冥鲲才能平安呀,不然眼红遭妒,还未扬帆,就要战戟尘沙了~” “……” “你怎么不说话呀?” “市舶司若要发难,你不是已经找好替死鬼了么?” 南锦让夏容山掌舵北冥鲲,最关键的原因,怕是夏容山自己都没想到过。 南锦啧了一声,对孟天枢的看穿,并没有太大的吃惊,只是嗔了一句: “看破不说破,真是讨厌~” “……” “不过,那也是最坏的打算了,没必要到那一步?诶,你可认识柳家主母,碧君夫人?听说她娘家,是京城显赫门第,和宫中的太妃娘娘,也很是亲厚。诶,你知道么,金缕阁与她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那民间只三样的规矩,就是她定的?” “……” “话说回来了,若是市舶司真要对付我的北冥鲲,会用什么法子呢?” “……” “世子,世子?” 南锦这边还对着纸筒连声呼唤,孟天枢那边,早已没了任何响动。 就当南锦以为,这厮睡着了的时候,只听砰的一声响,南锦的房门,开了! 她吓了一跳,睁着茫然的眼珠,看着门外披染月光的孟天枢—— “不是要聊天么?这样方便一些。” 昏灯淡月,风月有情,他脸庞清俊如皎,目色却狡。 …… 南锦突然想到,该给这一处小楼取什么名字了。 狐狸洞,那是最最恰当没有了~ 第536章 一个故事 对于南锦,现在有两个选择—— 第一个,穿上衣服,泡上一壶好茶,在廊下设茶座,与膝卷薄毯,手捧一盏淡茶,疏星淡月,再暧昧的儿女情长,似乎都可以被谅解? 第二个,那就直接很多了。 只要双腿夹着被子一卷,往墙边挪出另一个人的位置,轻拍床沿,自荐枕席。 温声暖腻,再来一句:‘世子~咱们床上聊~’即可。 二选一,很煎熬,很犹豫。 时间不多,南锦思来想去,痛定思痛,咬牙切齿后——眼一闭,心一狠! 选了第一种。 哎,她这里已经如狼似虎,人家还是芳心萌动?还是不要吓着他了。 …… 三月春盛,夜凉如水,南锦与孟天枢并肩挨坐着,依在湘妃竹榻上,膝盖卷着一条薄毯子,单薄一层衣料,摩挲轻音,是无需言语的入骨暧昧。 银河星月,在山坳处的小楼,看得越发清晰。 南锦惬怀悠悠,一声长叹: “这等悠闲日子,也不知还有几日好过?” 孟天枢呷了一口茶,困意早消,心境平淡无波,笑笑扬眉: “只要大小姐自己愿意,哪里不能潇洒闲适?不囿于境遇,而在心境。” “心境……世子可听过一句话?” “什么话?” “你我凡尘俗子,耗尽毕生力气,才能过着平凡的一生。” 余光处,是天枢被月华模糊的侧脸,南锦抿着唇线,怅然若失: “很久之前的我……或者说,过去的我,自视不凡,总觉得自己比那凡尘俗子,聪明一些,清高一些,除了平凡安稳的一生,我希望过得更加无忧一些,不为衣食住行而困顿,不为金银玉帛而贪婪醉心,我呢,称这种生活,叫咸鱼般的日子~” 一边说着,南锦向孟天枢比划咸鱼的模样。 孟天枢总结了一下: “不想动,没有志向,一生安逸无为,亦是无妨?” 南锦竖起一根手指,冲着孟天枢摇了摇头,笑容自洽: “志向这种东西,本就因人而异……有的人呢,志向广大,想要封王拜相,功成名就,有的人呢,志向不大,小富即安,老婆孩子热炕头。还有的人呢,志向不为外人道,比如门庭、姓氏背负的一些宿命,想要改变一些东西。至于我,如果我的志向,就是成为一条咸鱼,我岂不是心想事成,人生赢家?” 孟天枢欲言又止,偏头望向了南锦。 四目相接,她坦诚奕奕的眸光,令他心澜难平。 从前,他只知天下女子,慕强慕色,悔叫夫婿觅封侯的人,终有几个? 今日听了南锦这一席话,对她的胸襟想法,竟有了更加赞许的认知—— 点到即止,已是惊艳。 可是他并没有料到,接下去俩人的对话话,会令他陷入长久的思索之中。 “世子,我曾做过一场绮丽的梦,你想听么?” “梦?” “你可以当做是一场梦,呃……也可以当做是一个故事。夜还长,茶尚温,你愿意听我讲么?” 孟天枢点了点头,眉梢轻扬,以示自己的兴趣。 南锦做作清了清嗓子,学着茶楼说书人的花架子,起手开嗓,娓娓道来。 三分真,七分假,她说一半,藏一半,所有人的名字皆是假的,可若孟天枢够细心,他可以找到任何一个人的影子。 南锦的,山策的,阮红玉的,姬应寒的,甚至他自己的。 那方世界光怪陆离,有千年不灭的诅咒,有剥皮抽骨的杀手,有天赐神力的巨人,有危机重重的浮屠塔,还有人心险恶,争斗不休的波诡云谲…… 南锦呖呖莺声,学说书人的样子,也只是一开始的‘作做’。 从故事开始之后,她声音平缓,像一副缓缓打开的卷轴,黑白泼墨的字句,因为她情绪的渲染,染上了一纸五彩斑斓。 情义痴缠的儿女情长,一门忠烈的沙场英魂,白面獠牙的一国枭雄。 在她舌尖赋予了生命,仿佛所有的一切,全部都真正存在过一般。 “为了破除家族宿命,为了对君主尽忠,为了能和心爱的女子,共赴白首之约。公子和小姐,只能踏上了漫漫西去之路,寻找浮屠塔,寻找天孽——” 明明是另一个故事最精彩的开端,偏偏,南锦戛然而止,不再赘述了。 “后来呢?” 孟天枢眸光沉沉,双手交叠在膝上,连呼吸都跟随着这个故事,起伏不断。 “没有后来了……梦散了,我醒了,后来,就再也没有梦到过了。” 显然,孟天枢不信这个。 南锦耸了耸肩,眼波流转,口吻是玩笑的,话中真意,唯有自品: “不必再梦了,一定是有去无回呀,故事到这里,结束了。” “凭什么如此笃定?明明——” 孟天枢想要找出很多线索,来证明,就算强敌环伺,就算浮屠塔中危机四伏,公子和小姐,还是有一线生机的。 可理智终于还是战胜了内心跌宕的渴望。 他渴望圆满的结局,但理智告诉他,之前他们所拥有的、所做的准备,太多需要运气,可人生不能只靠运气。 九死一生,偏偏,为何就一定是那十分之一呢? 南锦低垂下眸子,藏起了眼底,回忆往事后深刻的悲伤。 在孟天枢听来,那只是一场梦,一个故事,可在她心中,那是一段过往。 一切的一切都是真的,伤痛是真的,别离也是真的,回不去的结局,也是真的。 “……啊,我困了。” 南锦打了一个哈欠,掩盖眼角泛起的泪光。 她掀开膝上的毛毯,对着孟天枢无声一笑: “说这乱七八糟的,我想说的是,当咸鱼可一点不容易,你听这故事里的小姐,与我差不多,境遇却惨得多,造化弄人,她为了当这条咸鱼,只能向不公的命途抗争。可惜,她还不够努力,还不够咸,所以才成了老天爷的盘中餐——” 拍了拍孟天枢的肩,南锦总结发言: “所以,当咸鱼才是生而为人,最最伟大且艰辛的鸿鹄之志……现在,对我是否肃然起敬?” 孟天枢眼皮一跳。 信她个大头鬼。 他抄起薄毯,披在南锦身上,撑着湘妃榻跟着站了起来,低声劝了一句: “去睡,若还有续梦,替我向那小姐带一句话——若有来世,离那公子远一些,此生安稳无虞。” 南锦冷笑: “你不怕我梦中的俊俏公子,向你索命报复而来?” “不怕,正好,我也想见见他。” “……见他做甚么?” “九州第一公子,颜如神铸?你说我见他做甚么?” “……” 南锦气得笑了:这傻货,莫不是在吃自己的颜醋? 第537章 那样那样了 和孟天枢呆了两日,完全是南锦自私自利的行为。 但逃避解决不了任何事情,她可是有远大志向的女人呀,就算是被迫营业,那也是一种与命运抗争的方式~ 当然,就算南锦想要待,事实情况也不允许了—— 柳清觞知道孟天枢回金陵,就住在‘药庐’,以为他臣子蛊反噬,急匆匆便来了。 等看到南锦一身青罗薄衣,手里端着玫瑰花茶,用得还是舶来的珐琅掐丝洋人杯,震惊无比,颤巍着手指,结巴道: “我为你烧心焦急,你竟然……在这里,金屋藏娇!” “清觞公子,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呀~” 南锦就差拿个小手绢,甩着香粉,殷切无比的欢迎他了。 孟天枢平板着一张脸,从自己内室,好整以暇的步出,一脸‘从容正派’: “胡言什么?” “我胡言?这里除了我,你何曾带过外人来过?” 柳清觞的诘问,让孟天枢下不来台,他眼尾一道光芒冷寂,掩盖局促。 “你不是外人么?” “你——!” 柳清觞气得脸色铁青。 南锦叹了一声,心道:还是我来替你转圜~ 她放下杯子,欺身二楼栏杆,笑着对柳清觞: “清觞公子,我好歹是嫁进戍南王府的,与世子不是做夫妻,就是兄嫂关系。你嘛,左右是个兄弟,一码归一码,你姓柳,世子姓孟,他说的外人,应该是外姓人?再亲厚也是外姓人,除非——”她睫毛一颤,笑得花枝乱颤: “除非呀,他做了你小舅子,那怎么论,都是一家人啦。” 孟天枢惊讶看向南锦,眸光讳莫如深,幽深暗挑—— 柳清觞无言以对,这嘴角,却抑制不住的上扬。 他在楼下,掩唇咳了一声,复而抬眸,恼意全消,心中念着一个人,双眸之间便俱是温柔之色: “大小姐抬举我了,兰陵将军,岂是我这等庸人,可以肖想的?” 一边言,一边含羞摸鼻子。 孟天枢冷扫了他一眼,一脸傲娇模样: “你知道就好。” 柳清觞嘴角笑意一淡,委委屈屈抬头: “我一直知道!不说这个了,你来了金陵不回家,还要在这里躲多久?还有这个……南家大小姐,你请尊菩萨来干什么?是偷跑出来的?外头都不知道,山策大哥呢,知不知道,你把他媳妇拐跑了?” 孟天枢就不爱听这个! 莫名心生一阵恼意:“你叽歪够了么?” “差、差不多。” 柳清觞会看三色,发现孟天枢恼了,立刻便软了态度,谨慎言语。 回想着自己方才说的话:并没有什么不妥呀?什么烂脾气嘛!下次蛊毒反噬,定要让他好好吃点苦头,看他平时还嚣张,就知道拿捏人! “回去。” 孟天枢开始赶人。 “凭什么?我不走。” “天玑的家书,上月送来的青州别院,我看过,已送去王府,其中,有一句提到了你。” “在哪儿?!” 柳清觞大吼一声,中气十足,回荡山坳。 南锦托腮,笑作一团: “你个傻子,送去王府了,你还不快去?” “我去了!” 柳清觞衣袂逆风,头也不回的奔出了药庐。 南锦眨巴眼睛,略有些同情清觞,悠悠一句惋惜: “兰陵将军,也认得他?竟在家书的字里行间,还有一席之位?” 孟天枢叹声: “请二弟劝说柳家公子,莫再送乱七八糟之物往前线军营,之前之物,已折算银两,犒赏将士军眷,盼知。” “……” 南锦尴尬一笑,眺望一路飞奔出去的某人背影,目露怜悯之色。 * 柳清觞前脚才走,小翠宝和荆禾一起便到了,他们是得了允许,特意来接南锦的。 “小姐,小姐!” 小翠宝拢着哭腔,掀开马车帘子,趔趄着一头扎了出来。 若非荆禾扶她一把,她估计要一头磕在黄泥地上—— 南锦好笑: “这都三月了,早就出了元春,你不必向我行此大礼了。” 嘤嘤嘤,小翠宝忍着哽咽,用目光上下逡巡一番,确定自己小姐完好无存,没有黑了,瘦了,憔悴了,才松了一口气。 “小姐,镖局的人全倒了,荆禾包了一个院子,全部布置了起来,对外说,是商贾家的小少爷,过来金陵买材料,谋生意的。你不用委屈在这里,荆禾还请了两个彪形大汉,日夜守门戍卫呢,一定不会有事的!” “好~辛苦你了~” “呜呜呜……小姐。” 南锦认可的一番话,招惹出了小翠宝的眼泪。 她抽抽噎噎,一步一缓,扑倒了南锦怀中,控诉这几日的担心和坚信。 荆禾在边上忍笑辛苦,对上南锦无奈的眼神,也只能无奈摇头了。 “好啦好啦,走了?带我去看看,你布置的宅子?” “恩……” 小翠宝擦干了眼泪,撅着小嘴,眼底晶莹闪烁: “虽比不的家里,但小姐一定会满意的……也一定比这里强的多~” 孟天枢站在一边,抱着胸,眼中幽深暗挑,笑得鬼祟。 荆禾后脊发凉,怕小翠宝再哔哔,人又要撵她走了—— “走,小姐,你之前差遣我调查的事儿,这几日,我也都有消息了。” “好,边走边说。” “可是……小姐,我要驾车呀!” 小翠宝看了一眼荆禾,忙摆手:“小姐,我可不会驾车,我只会伺候小姐!” 南锦一脸为难,欲语还休的眸光,轻绕在了孟天枢身上: “世子……好像也要进城……哦?” “……” 孟天枢指了指自己,一脸不敢置信。 大胆,她居然叫自己驾车马? 南锦见他不应,失落垂眸,昳丽风流,霎时成了绵绵入骨的殇。 “我以为,我们月下听风,廊下观星,榻上对饮的关系……这一点点的小忙……你英赶不会拒绝……没有想到……” “上车。” 孟天枢从荆禾手中‘夺走’了鞭子,背过身,催促这三个人立刻上车。 小翠宝瞪大了眼睛,好死不死,继续重复着南锦的话: “天呐,小姐,你竟然已经跟世子,那样那样了!” “哪样哪样?” “你们在月下,在廊下,在榻上,那样那样了!” “……” 南锦默默爬上了马车,只能心里替小翠宝祈祷平安了。 小翠宝回头瞪了一眼孟天枢,见他身姿清矍,可宽袖不如平时洒脱,耳朵红得不行,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荆禾一把捂住了嘴: “求你了姑奶奶!” “呜呜呜!” 待三个人全进了马车,帘子纹丝不动,周遭除了风声外,再无半点声音后—— 孟天枢才僵硬的跨坐车辕,勒着马辔头,驱赶马儿。 啪的一声马鞭子! 三个人哇的一声,齐齐往后倒去,砸做了一团。 南锦替自己的脑瓜子痛,更替马儿的屁股痛…… 第538章 四大家族 马车中,荆禾迟迟未有开口,目光时不时瞥向车帘外,欲言又止。 南锦从容一笑: “想瞒你也瞒不住呀,再说了……世子是自家人,防他做什么?我南家的生意,与他孟家的,八竿子打不着,一个是胭脂香水、绸缎布匹的女人玩意儿,一个是刀枪剑戟、军火药草的军国大计,能相提并论么?” 荆禾慨然应诺,道: “小姐,这是金陵城的所有绸缎庄、布庄的花名册,东家杂七杂八,可抽丝剥茧之下,我都查到了一个人,或者说,多多少少,与这个人有关。” “谁?” “柳家当家主母,碧君夫人。” 荆禾信誓旦旦,眼中划过一丝寒芒,他的笃定,让小翠宝惊讶万分。 “这怎么会?柳家?四大家族的柳家?柳家不是做石料、木材、药材生意的么?给朝廷的司药局还有工部供给,什么时候,做起了丝绸生意了?这、这不是犯了忌讳么?” 荆禾脸色也不太好: “这几家丝绸庄子,都是近些时候才开起来的。要不,就是去年背地里,便换了东家掌柜……它们赶着江南制造符总管即将到任的契机,像春笋一样冒出来,我怎么看,都觉得不太对劲儿!” 南锦凝眸不语。 四大家族,利益纠葛虽如老树盘根,可面子上的生意,一向泾渭分明的。 南家是御贡龙纹丝,又是江南织造府最大的丝绸商,拥有最大、最多的织工、作坊。加上二房的瓷器生意,整个江南的布匹、丝绸、瓷器,基本都是南家垄断了的。 柳家粗糙了些,做石料、木材、药材生意。看着辛苦,可油水是最多的。一旦跟工部挂上勾,京里起个楼台殿宇,银子那是流水一样花销出去。 汪家复杂一些。汪放鹤是叛出了家族,离开西戎朝廷去了,可汪姓本家还在,留在陇西边境处,做贩卖马匹、铜斤、铁矿的生意。 这些年,和其他三个家族的关系,渐渐疏远了起来。 最后是孟家,戍南王府。 从前,四大家族的老大哥,一门心思精忠报国,镇守沙场。渐渐的,战事平缓,国库空虚,没有切实的战争,兵部拨款一年比一年少,孟家不愿亏待将士,不得已之下,只好自谋营生,做些军火、粮米、器械的生意,弥补军饷不足的亏空问题。 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各自营生,偏偏柳家夫人的手这么长,动了南家的丝绸? 牵一发动全身,暗地里不知损耗了多少人的利益—— 南锦之所以这般想,是因为她清楚,四大家族到底因何存在。 住在佛堂小院这么久,藏书楼里拨弄算盘珠子,以天玺三年为引子,南锦一路抽丝剥茧,对四大家族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 说是四大家族,不如说,是四个氏族门阀。 表面上是商贾人家,可一路往上寻,千丝万缕的关系网,从中吸血的宗亲贵族、以此为生的朱门贵胄又有多少?这些人当官从政,各为其主,又各有朋党。说起难听一点的,四大家族不过是供这些水蛭吸血的温柔乡罢了。 如果说上一世的四大家族,是为了守护天孽,拱卫皇权。 那这一方洞府的四大家族,早就篡变了味道儿,成了宗室皇敛财自肥的工具,是他们争权逐利的棋子。 金陵柳家,碧君夫人的小动作看似不经意,其实明明白白告诉了南锦一件事—— 有人要对南家,或者南家背后的势力,动手了! “藏好你的身份,继续活动着,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禀告我。” 南锦单手撑在车壁上,轮轱辘碾过石头,她稳住身形。 “是,小姐——可是小姐,织造府那边,口风太严,什么都没打听出来。” “无妨。” 南锦摇了摇头。 心中深知,有人就是为了南家来的,她不去找他,他自己也会送上门。 急什么?看一看他,究竟要使什么花招。 “对了,那个箬丹呢?她在何处?还跟着柳如丝呢?” 南锦这一问,问的荆禾有些奇怪: 小姐从未来过金陵,也没见过柳家大小姐,如何就知道,这个箬丹是柳如丝的丫鬟,而且早在青州城的时候,就让自己遣人去京中调查过她? 南锦摆了摆手,敷衍了一句: “我听夏如薰说过,柳家小姐身边跟着一个眼力鉴别不错的丫头,所以……对她有些兴致,若能买过来伺候我,日后出门扫货,也有人替我掌眼,我呢,少挨些骗,少花那些冤枉钱~” 荆禾面露犹豫之色,思忖后,才缓声开口: “要叫大小姐失望了,柳家小姐不识人,拿箬丹当丫鬟使唤,可碧君夫人欣赏箬丹的本事儿,已将人要去,她现在管着金陵城一十八家柳记药铺,我调查的三家绸缎庄,其背后管事,实际都是箬丹。” 南锦眼皮一跳,眸色冷厉。 第539章 碎影小院 说起来可笑。 上一世,对付碧君夫人的人,正是被南锦重用的箬丹—— 这一世错过了时机,碧君夫人成了她的伯乐,自己则成了她马上要对付的人了。 这一路上,南锦闭目微歇,思绪万千。 小翠宝以为她为绸缎庄的事情烦心,不敢叨扰,只能安静坐着。 荆禾禀报完了事情,立刻出去,从孟天枢手中接下了马辔头,他可没这个胆子,让戍南王府世子,替自己赶车架马。 孟天枢钻进了马车内,见南锦怏怏睡去,眼底沉浮着复杂的光。 …… 到了小院,院子外有一丛碗口粗的竹子,遮天蔽日,斑驳一地。 过仪门、照壁,一路前往西跨院,尽头的花影壁后,假山怪石,草木青翠,一派幽静景致。月门的石壁上,刻着‘碎影’二字,南锦喜欢这个名字,便欣然落脚,住了下来。 原来布置妥当的正苑,分寸不动,日常洒扫,但就这么空着。 南锦心道:狡兔三窟,出门在外,还是多几个窝才好—— “皇帝有三宫六院,晚上翻牌子了,才知歇在何处,若有人意图行刺,也得费一番功夫找一找才是~” 孟天枢负手,哂笑一声: “杀你,还用找?” “来杀我的人,能有什么脑子?” 俩人一唱一和,说的小翠宝一脸懵逼,只得与荆禾面面相觑。 南锦一身单衣,再无任何繁复首饰了,她许久未曾舒服泡澡,便差遣荆禾去烧水,让小翠宝去买一些的精油香皂——金陵比不上青州,这物件金贵,价钱高,也难买。 小翠宝咦了一声: “小姐,咱们从府中,不是带了好些来么?” “反正要用的,不嫌多。” “哦……好。” 小翠宝没有问太多,拿着荷包,捯饬小碎步,出门采购去了。 院子里还有两个小丫头,约莫十一二岁的样子,生得清秀可人,一双手却磨出老茧。见翠宝走了,她们怯生生上前,对着南锦跪下磕头: “奴婢小翠、小宝,给小姐磕头了,翠宝姐说了,叫奴婢们好好伺候小姐,等她回来!” 荆禾听见这两个名字,笑得找不到北,乐颠颠烧水去了。 南锦真是一点笑不出来。 孽缘总是逃不开的,上辈子自己送出的两个丫头,这辈子,难道还要再送一遍? 只是今时今日的箬丹,恐怕不是这两个小丫头,能换得回来的咯~ “起来——你们原本唤什么?家里已经有个翠宝了,再来一个翠翠,一个宝宝,满屋子珠光宝气,晃得我眼疼。” 孟天枢长身玉立,身姿懒怠,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两个丫头身板娇小,彼此互相看了一眼,个头略高一些的是姐姐,她小声应答: “回小姐话,原来的名字……翠宝姐说不好听,小姐一定不喜欢。” “你不说,怎知我不欢喜?” “我姐姐叫莺莺,我叫燕燕!我家里还有一双姊妹,一个叫蚕花,一个叫白柳呢~” “噗——” 孟天枢没忍住,扭过头,以拳掩唇,一边咳嗽,一边忍笑。 妹妹活泼,可没什么脑子,人设与上辈子并无不同。 她姐姐瞪了她一眼,妹妹还不知事儿,只觉这个小姐主子生得漂亮,又温柔言语,不知她的尊姓大名、风光事迹,所以显然对她误会很深。 以为是个好说话、好相与的主子呢。 在孟天枢的笑声中,南锦胸膛起伏,眼皮狂跳—— 翠宝是没什么文化,翠翠、宝宝,一听就晃眼,不过,到底也比莺莺燕燕、残花败柳好多了。这一家子父母,是不是疯了?生不出儿子,盘算着把女儿全卖去青楼楚馆? “咳……世子这么开心,不如,取名字的事儿,就请世子赐教?” 南锦勉强勾起嘴角,凝向眸光发亮,肩膀不断耸动的孟天枢。 孟天枢摩挲下巴,眼珠子在丫鬟们身上一绕,出口便是风月情章。 “心似浮云,身在湄岸,幽草葱茏,忠于磐石——姐姐看着轻柔,便唤云湄。” 浮云不可捉摸,心比天高,可永远总窥不破天光,湄水岸边幽草丛生,攀附着磐石,忠心无二,这也算是提点丫鬟,不侍二主,不生二心。 云湄一个字一个字记在了心里,跪下身,给孟天枢磕了个头。 到了妹妹,看着她期待的神容,孟天枢思忖片刻,给了“梦璃”二字。 “心似琉璃,黄粱一梦,无忧无虑,不掩天真。” 梦璃一听,心生欢喜,脸颊上染上一片红霞,黑睛奕奕。 南锦莞尔一笑,对着两个丫头开口: “世子赐名了,你们还不跪谢?” 云湄、梦璃两个,齐刷刷跪下,衣履起跪声入耳,孟天枢心中只觉不好。 果然,下一句便听南锦道: “好了,主子赐名,奴婢叩谢,从今往后,你们就跟着世子,伺候世子” “我不要。” 孟天枢一口回绝。 王府的丫鬟多如牛毛,他本就避之不及,再给他硬塞两个,这是要干什么? 南锦委屈: “买丫头最舒服的事儿,就是为她赐名,这与买马,买小狗崽子,有什么区别?这一份舒服世子占去了,日后月银却要我出,这是什么道理?” 孟天枢还想反问一句:这是什么道理? “不是你让我赐教的么?” “客套话,世子听不出来么?” “……” 孟天枢点了点头,气得无奈一笑。 半响后,他恢复了一贯的懒怠从容,眉梢略微一挑,似笑非笑道: “行,既然给我,我就收下了……我自己用不着伺候,留下她们,等着伺候日后的世子妃,再不济,送给未来的大嫂,聊表心意。” “……” 南锦一记‘哀怨’的目光,轻悠悠飞了过去。 孟天枢耸肩,笑意狡黠。 第540章 傻儿子 南锦安顿下来,留孟天枢吃了一顿晚饭—— 酒尽席散,他再没有了耽搁的借口之后,孟天枢离开碎影小院,往戍南王府而去。 回到金陵已有几日,他竟一步家门都没有回过,也是一件新鲜事儿。 翌日晨起,南锦乔装打扮,化作一位俊俏公子哥的模样儿。 对镜自顾,总觉得不满意。 南锦抬手描眉,弃了翠宝描画的远山黛眉,而是粗粗添了两笔,眉峰平整,厚重色沉。 这一笔之差,她立刻变了样子。 从原来透着一股机灵劲儿的俊俏小公子,变成了‘老实可欺’的地主家傻儿子。 小翠宝忍俊不禁,捂着嘴巴偷笑: “小姐,你这样子……太好笑了!” “我说我是来做生意的,你看我这个面相,完全就六个字:人傻、钱多、速来~” 南锦一面说着,一边用手指涂抹宫粉,在脸上打着阴影和高光。原本精巧的鼻尖,因为光影变化,变得圆润,更衬相貌憨厚、老实。 泛白的长衫,革带配着金鱼袋,劲束腰身,袖口嵌着金丝莲纹。 一身富贵锦衣,一脸雍容福态。 最后,也是最最画龙点睛的一点——南锦在自己纤纤手指上,套了一个玉扳指,三个金戒指,暴发户的气质油然而生~ 一出手,就知家底有木有呀! “翠儿,走着~” “是,公子!” 小翠宝掩唇笑着,穿红配金,脚上的绣鞋更是葱绿色的。 南锦坚信,地主家傻儿子身边的丫鬟,审美必然也高不到哪里去。 两个人一摇一摆,分花拂柳,踏院而出,把门外候着的荆禾,险些吓掉了马车。 “诶~又不是闺秀小姐,也不是病秧子,坐什么马车?” “公子,那、那咱们走着去么?” 小翠宝觉得自己没事儿,就怕南锦走不动道。 在她印象中,小姐似乎并不需要腿,要什么招呼一声,有的是人伺候,长腿也许只是为了婀娜姿态的完整,作用性并不高。 “走着去,听起来真是个新鲜的主意……” 南锦叹笑一声。 她搓了一个榧子后,从巷子口立刻小跑出来两个轿夫,他们抬着竹辇子,殷勤笑着。 小翠宝看向这个毫无遮挡的竹辇,咕咚一声,咽下一大口唾沫。 …… 招摇过市,天真烂漫。 金陵城很大,却也很小,不过半日功夫,茶坊饭庄酒楼便传开了——金陵来了一位有钱的公子哥儿,人傻钱多爱出风头,买东西不问价钱,怀揣巨款,一门心思想搞点生意做,回去在父亲地方长脸。只要恭维到位,出手阔绰! 不过小半日,锦公子走街过巷,已花出去近千两银子。 买了一堆破铜烂铁不说,还被人空手套白羊,宰成了猪头三。 为了恭维这一位锦公子,金陵城甚至对四公子重新排序。 一直排在末尾的柳清觞,莫名其妙被踢出了团体,取而代之的,自然是这一位锦公子。 相信不出三日,他的排名又会调整,除了干不过孟天枢之外,榜眼之位,囊中之物! 茶馆大堂,南锦手中捧着茶,边上围着一堆‘不怀好意’的殷勤之众。 她听了这公子排名,哈哈笑问: “你们都说,我芝兰玉树,龙章凤姿,为何独独干不过孟世子呢?我听说,他不过一个药罐子,走两步都喘,怎与我比肩?” 这话一出,女子冷哼声,由小渐大,莫名汇聚成了一股飓风,吹得南锦一脸全是唾沫星子。 这种感觉,就像满大街的女人,都冲她怒啐了一口。 “嘘——锦公子慎言呀!那位世子,可万万说不得,要犯众怒的……女子慕色,又喜欢怜悯弱小,在她们眼中,世子门第煊赫,又姿容冠绝,偏身子羸弱,总有一种不小心就要英年早逝的感觉,当然更加心生眷意,不容他人诋毁啦。” 有个大腹便便的油脸男人,凭体型在人堆中杀出一条血路,走到了南锦面前。 南锦见他模样,有三分与爹爹很像,便对他道: “还是大哥你心疼我,能与我说一句实话,大哥人好!” “哎哟,不敢不敢,弟弟远道而来,让哥一尽地主之谊可好?” 油脸胖子,非常擅长顺杆爬儿,南锦的一声大哥,他跟踩了二踢脚似得,直接蹿屋顶。 边上众人不明所以—— 不是说,是远道而来的富家公子,怎么跟染料坊的肥四攀上亲戚了?谁不知道肥四九代单传,表兄弟都死绝了,哪来的这样一个兄弟? 南锦忍着笑,对着肥四道: “好呀好耶,只是干喝酒,岂不是很无趣?” 这话,是男人都懂,肥四立刻眉飞色舞,声音暧昧入骨: “弟弟原来好这一口,那真是来对地方了,金陵呀,到处都是好玩的去处……这个哥哥在行,弟弟想要什么样的,包在哥身上。” “不瞒哥哥,弟这一次来金陵,还就真看上了一个姑娘。” “哦,哪家的?红袖楼,还是香雪坊?秦楼楚馆,勾栏画舫,就没有哥哥不认识的。” “哥哥,可知道箬丹姑娘——?” 南锦此言一出,众人脸色一变。 尤其是肥四,两腮上的肉抖动,诧异无比道: “老弟,这箬丹姑娘,何曾入了娼门呀!” 南锦一脸天真憨傻,对着肥四露齿一笑,拐了他一记手肘: “男人嘛,不都爱劝妓从良,拉良家下水么——我看上的,甭管娼门侯门呢,哥哥尽管替我张罗,这个东西……好说。” 她搓了搓手指,金银暗示。 言语中对女子的粗鄙之语,惹得边上不少姑娘大大不快。 南锦用目光搂了一圈—— 余光处,只见一个丫鬟打扮的姑娘,满脸铁青色。 她从门柱边快步而出,一溜烟儿离开了茶馆。 382 游山玩水 闹了一出笑话,孟天枢被迫弃轿,不改游山玩水的兴致,抖着宽袖,踩上了泥泞的山道,从容上山。 南锦回头看了几眼—— 看到营地中,护卫层层戍守的摄政王车驾,心里恍若明白了些什么。 她复而抬首,看向高耸入云霄的燕回山,心道:顶上的风景,是什么? …… 在众人压抑、不敢放肆的哄笑声中,大家都断定,孟天枢去不了多久的。 一个羸弱世子,三个穿着罗裙,衣衫繁缛的女人,至多爬到半山腰,看一看飞泉深潭,石岩栈道就一定会回头了。 就这样,爬到山顶?无人会信的。 …… 裸露在外的山道,被交杂的灌木丛遮掩,巨石凌厉,山松遒劲,三个人已经爬到了半山腰,到了一处深潭飞泉之前。 小砚台说的风景秀丽之处,便是这里了。 “这是骨潭,那是血瀑,是燕回山闻名遐迩的风景名胜,至此,就要回了,所以这里又名燕回山。” 小砚台很快喘匀了气,从身后的小包袱里,拿出一块薄毯垫在了空旷处的草坪。 这里正对着深不见底的潭水,飞瀑而下,在峭壁的石头上跳跃,溅起一朵朵耀着日光的水花,奋不顾身落入潭中。 南锦腿肚子打颤,扶着孟天枢的手臂,勉强站住。 她品着“骨潭、血瀑”这两个名字,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复而问向小砚台。 “骨潭?还是孤潭,血瀑,还是雪瀑?” 小砚台神色不变,笃定道: “白骨累累的潭,血流千里的瀑——这名字是奇怪,可地方志上记载,这里自开国建朝至今,便一直是这个名字,也没听说过什么典故。” “典故来自民间,周边村落一问便知,多是什么神神怪怪,不值一哂。” 柳晚晚扶着薄毯,拧着秀眉坐下了。 她捏着拳头,不断捶着自己的小腿,瞥了一眼脏得不成样子的裙裾,心烦不止。 若非这一次,是孟天枢主动相邀,她才不会来这里呢。 说来也怪,南锦从来娇生惯养,出门浩浩荡荡一堆人,一双鞋面不染尘埃,自从扮了小鹿的样子,她也算吃尽了苦楚。 南锦接受到了柳晚晚复杂的目光—— 她落目,看了一眼自己灰簇簇的鞋面,泥点子是绣面儿上开败了的石花。 鞋底,更是脏污的没法看了。 啧了一声,她径自脱下鞋袜,将裙裾卷到大腿处,露出一双莹白纤细的腿。 一步一缓,试图向潭水靠近,笑着道: “骨潭,听着怪吓人的,难不成,这潭里死过许多人?下面,全是累累白骨?” “小心些,别靠太近了,这潭水邪乎!” 小砚台急唤了南锦一声,复而道: “从未有人从这里捞起过一具白骨,这是但凡下潭之人,都是有去无回,时日久远了,总也累起白骨来了!” “有去无回……?” 南锦眉心微不可查的一蹙。 “这里就是一滩似水,鸟不落,鱼不生,死气沉沉的,得了这个名字,也不冤枉。” 小砚台对这个骨潭敬而远之,目光中流露出的,是害怕之色。 柳晚晚低低笑了一声: “丫头魔怔了,像是亲眼见过一般。” “我——” 小砚台忍下了,再说下去,便要穿帮了。 她确实见过,和琅嬛云游至此后,被骨潭和血瀑的神秘吸引住了,也走访过四周村落,不像别处的风俗名胜,各有各的传说典故,燕回山的传说太少了,即便是有,也脱不开怨灵、鬼怪之说,让这里变得更加阴诡可怖。 若不是后来遇上了他……她们也不会逗留这么久。 …… 南锦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下,洗了洗鞋袜,晾晒在一边。 她呆呆看着飞瀑而下的水花,久久都不肯挪眼,正午的日头,水滴折射,光斑耀目。 南锦刺得眼睛干涩,她微微合眼。 许是眼皮上跳跃的光,许是劳累使眼膜充血,总之,她再看那飞瀑,诡异变成了血红色! 第383章 他执意上山 这里,果然有些诡异! 用力揉了揉眼睑,赶走一霎而过的错觉,南锦复而抬眸,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好像一切都是心里作怪,骨潭、血瀑,可怖的不过只是听起来的名字而已。 这里,透着一股不对劲,她不愿多待了。 只是费尽功夫上来,还在众人面前演了这么一出戏,不就是演给姬应寒看的么? 纨绔世子携娇妻美婢,游山玩水,踏青赏风——还因辇轿,弄了一出笑话来。 他要来燕回山,难不成,只是为了看一眼骨潭和血池? 绝对不可能。 南锦涤荡了几下玉足,等鞋袜干了,穿戴整齐,一边掸着裙裾上的褶皱,一边走到孟天枢的身边。 “走罢。” 她的意思:去你真正的目的所在之处。 但除了南锦之外,小砚台和柳晚晚都以为,是要折返回营了。 小砚台看了看天色,盘算下山时间,迎合点头: “是该回去了,燕回山的风景处,就是这里……上山容易下山难,总还要费些时间才能回到营地的,就算到了,也快傍晚时分了。” 孟天枢恩了一声,可目光,却是往山上看的。 那里更险峻,裸露的岩石,几乎没有什么林木,张牙舞爪,像一只狰狞的石狮,吓退意图攀登的旅人。 而翻过这一座石峰,又是连绵不断的山峦,一眼望不到头。 “不知峰上如何景色?” “……” 小砚台脸色一下子就白了,忙道: “都是石头,没啥可看的,等我们上去就半夜了,还是回去。” “半夜,正好赏月——放心,今日夜里有雨,队伍还要留一夜的,明日我们回去,吃个热腾腾的汤面,刚好归队。” 孟天枢笑意泠泠,一派从容闲适。 南锦眼皮一跳,不知道孟天枢想干嘛,但这个计划,听起来就很累。 不能回一趟营地,拉几个壮丁回来么?最起码,也把秦城弄来? 小砚台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得,柳晚晚脸色却隐晦不明,思忖良久。 她心思聪慧,观察甚微,自然也发现了不对劲之处,一番做作表演,怎可能只为看个骨潭和血池,兴许山顶还有其它东西! 姬应寒已经对自己很不满意了,若能借此机会,立功回去,离她重回自由便会更近一步。 就算只是去山顶任性一游,那也算监视住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怎么算,一起跟着去,一定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这样想着,柳晚晚莺声婉转,以退为进: “一路走来,阳光虽好,可山雾越来越大,路也是泥泞的,想来是会下雨的,还是回去,下了雨,就算上了山,哪有月色可赏呢?” 小砚台听后,长抒一口气,跟着点头。 孟天枢顺水推舟: “那你先回去,小砚台,你扶着郡主下山,我还要再上去看一看,摄政王若安心,便等我一等,若急切赶路,那边先行,留一辆马车给我足矣~” “世子!” 小砚台欲言又止,差点把万万不能登山的理由,诉于唇上。 孟天枢抖落宽袖,径自去往山道,人还没走出几步,只听柳晚晚哎哟一声—— 他和南锦纷纷回头,见柳晚晚捂着脚踝,一脸痛苦。 小砚台更是恼火不已,小跑上去,掀开了柳晚晚的裙子,脚不仅崴了,还磕碰上了一块尖石,在细嫩的皮肤上,划拉出一道血口子,血水洇洇渗着。 “都怪我,非要穿这一身不方便的裙子,来时坠了泥浆,方才绊倒了……” “这可怎么办!我、我——世子,你可否背郡主下山?” “这……” 孟天枢很是为难,有一种男人尊严被人踩在脚底上凌辱的委屈感。 “他若背得动,方才还会让我们两个女人,来抬那辇轿么?谢天谢地,方才爬上来,他不叫我背着,砚台妹妹,你是对病世子的名号一无所知呀?” 南锦开始打配合,继续在他的‘尊严’上重拳出击。 柳晚晚痛苦抬手,一脸柔软,为孟天枢挽尊: “我怎敢有劳世子?砚台,你步子快,你先下山请人来帮忙,我在这里等你。世子执意要上山,总要有些准备,你回去也算一举两得,你可明白?” 小砚台双唇嗫嚅,手指紧张交叠着,良久才沉叹道: “是,我知道了——郡主等我,我去去就回!” “去。” 柳晚晚目送小砚台急切下山,抬头看向世子,眸间意味深长: “世子也去,风景不等人,莫要错过了。” 南锦上前,轻拍了她的肩: “伤势不大,但切莫轻举妄动,伤了筋骨,悔地是自己……郡主,也切莫错过了最好治伤的时间唷。” 俩人相视一笑,皮里阳秋,各怀心思。 第384章 鬼军 一旦上了山,没有外人在,南锦有点跟不住孟天枢了。 一棵孤零零的大榆树下,孟天枢步子一顿,弯下腰,示意南锦上来—— 南锦也不客气。 自己相公的背,也只有她自己可以趴着。 双手搂住孟天枢的脖子,南锦轻轻一跃,舒服趴在他背上,由他背着上山。 脚步轻点,几乎不曾用力,几步一踏,飞身腾跃,穿梭在上山的林道之中。 南锦的耳朵,贴在孟天枢的后背,听着他绵长有力的呼吸声。 心知:他已经催动内力,使用轻功,这样子的速度,不用等夜幕落下,只要傍晚时分,就能登上山顶了。 “山上有什么?”她轻声问。 “后路。” 孟天枢答地干脆。 南锦没有急着追问,而是径直思量——何为后路,后路又为何? 恍然之后,她明白,自己一直思虑的无非是怎么找到浮屠塔,破除四大家族几百年乃至几千年延续不绝的宿命,可从没考虑过,真相之后,离开浮屠塔,她还是一尊血肉之躯。纵然没有宿命枷锁,身边还有虎狼环伺。 失去对姬应寒掣肘的自己,还能在他手下讨得一条性命么? 纵然皇上是站在姬应寒对立面的,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也一直很支持孟天枢。 可浮屠真相到底是什么,谁也不知道,到时候的处境,谁成了敌人,谁又是朋友,没有一个人能打包票—— 这一手后路,该留。 只是全九州,除了摄政王和姬雍,还有第三股势力么?能与这两个人分庭抗礼? 南锦表示怀疑。 …… 日落西山,倦鸟投林,越来越靠近山巅,开阔的视野,让落日余晖,镀在了孟天枢锦绣华袍之上。 南锦稳稳站在地上,眺目远望,心重重往下一沉。 山巅的一头,是无数数不清的坟茔,灰白色的石块,像大地皲裂破损的褶皱。 风呼号而过,仿佛是怨魂不屈的低诉。 “这里,是哪儿?” “燕山鬼冢。” “葬得是谁……?” “鬼军。” “……” 南锦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之中。 她是闺阁小姐,不谙世事,不闻朝政,可纵然是她,也听过鬼军的传说。 那还是大业开朝之前,先祖皇帝四下征战,一开始艰难受阻,却再拥有一支鬼军之后,变得勇猛无比,势不可挡。这只鬼军一直由孟家先祖,孟良将军率领,神出鬼没,所到之处,无比杀戮漫天,血流成河。 建朝之后,这一支鬼军就不见了,消失无踪,没有论功行赏,也没有封官加爵。 朝廷对此,避而不谈,流传下来的只是一个传说,变成民间父母恐吓孩子的故事—— 你若不听话,鬼军就来捉你了! 阴森鬼气,常吓得小孩夜里尿裤子。 原主小时候,是无人敢吓的,只是下人嘴碎,说着逗她玩乐。 但南稷山知道了这件事,狠狠惩处了这个下人,打了一顿赶出府,还吓了禁令,府中谁也不可以提鬼军之事,怪力乱神,严惩不贷。 时隔多年,再一次从孟天枢口中听到,南锦恍若隔世。 …… 深吸一口气,山雾沁润到心腹中,南锦抿着唇,藏起了不经意紧张的手指。 “干嘛,当我三岁小孩儿,想用鬼军的故事,来恐吓我?” “……” “不然呢,你想让死了快一千年的军旅,来当我们的后路?别——不是我不想和前辈们同仇敌忾,只是我阳寿未尽,还想说几年阳间话,当几年红尘客呢。” 孟天枢伸手,戳了戳南锦的脑瓜子: “我背了你一路,难道,只是为了让你来看坟地?” “……” “那你好好看看——” “???” 南锦红唇微掀,正要反驳,余光处扫到几座坟茔,心里明白过来。 这坟头最多几年,哪有几百年的样子,几百年的坟头,早就风化成灰了! 第385章 砚台去而复返 “鬼军……一直存在着?在燕回山?” “恩。” 孟天枢负手立在山巅,迎着猎猎山风,目色沉着。 这一个恩字,没有半点往日轻佻,南锦与他心意相通,自然感受到了那一股由心而发的崇敬之感。 南锦薄唇开阖,满心诧异。 鬼军居然还存在世间,盘踞在燕回山的这一处山坳之中,隐匿于世,生生不息的一直存在着。可世间上只剩下关于鬼军的传说了,从没有人说过,鬼军居然还存世! “除了我戍南王府之外,这世界只有两个人知道。” “姬雍和姬应寒?” 孟天枢点了点头。 鬼军一开始,就是孟良将军一手建立的,它属于孟家最最神秘的军队。国之重器落地之后,鬼军消失无踪,在时间长河中只剩下传说,想必,一定有它不显世的理由。 “为什么?”南锦声音淡淡的,可眉心却紧蹙不已。 “也许除了太祖皇帝和孟将军外,再无人知道,纵是我戍南山庄,如今也和鬼军不再联络,只是知道祖上有命,孟家子孙,需世世代代守护鬼军和浮屠塔的秘密,不到山河倾覆之际,鬼军绝不显世。” “能调动鬼军的虎符,一枚在戍南王府,一枚在皇廷,两印合一,才能调动这支军队。” 南锦眉目一喜: “我知道了,你是想让这支独立两股势力之外的鬼军,做我们离开浮屠塔之后的生路?以此和姬应寒,甚至是姬雍抗衡!可是——”南锦话锋一转:“还有一枚不是内廷么,姬雍会给我们么?” “他在等——等我们拿到浮屠塔里的东西。” 姬雍虽未一国之主,可从小在姬应寒的压迫下生存,谨慎个性,向来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如果孟天枢死在了浮屠塔,或者没拿到他要的答案,这一道虎符是绝对不会出现的。 对于姬雍那边,孟天枢还是更担心另外一块虎符。 他。薄削的唇角,抿起一丝忧虑。 戍南王府的虎符,自己不可能带在身上,那一定会引起姬应寒的怀疑。 而且,没有鬼军主帅的手信,父亲也绝不会把虎符拿出来的。 “父亲年纪大了,这件事,没有鬼军手信,在他地方也是一条死路。” 南锦伸手,探了探迎面吹来的山风—— “兵营隐匿在燕回山这几百年,自给自足,屯田自守,不与外界往来——你方才说,他们已经不属于你们戍南王府管辖,那我们今日来此,还有用么?” 孟天枢陷入沉默之中,他还在等,等自己并不太有把握的猜测。 …… “有用!” 半响后,小砚台的声音,夹带着气喘细细的风声,哼哧哼哧爬了上来。 她灰头土脸的,纤细的小臂上都是伤痕,看得出来,她一路上山片刻没有耽误。 而且,挑了一条隐蔽的小路,避开了柳晚晚。 “你怎么上来了?不是下山了?”南锦回头问道。 小砚台表情复杂,她平复了呼吸,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了山崖边。 “是下山了一趟,安排人上去接应我家郡主,我怕两位失望而归,所以只能亲自来了。” “这一下一上,你如何这么迅速?” 小砚台释然一笑: “这里住了大半年,上山下山,还有捷径可走,自然快一些。” 话说到这里,南锦便明白:小砚台之前瞒了很多事没说,至少,她和这燕回山,还有一段值得回忆的往事。 且这往事,对她和孟天枢来说,至关重要。 第386章 一段情事 小砚台看了南锦一眼,最后,把视线落到了孟天枢身上。 “世子之所以看重我,怕不是仅仅因为,可以让我反过来监视柳晚晚这一件事?” 她唇紧抿成了一条线,身子紧绷的线条,因为山风吹拂,渐渐松弛放缓。 最后她长出一口气,从山崖这端,凝视着偌大的山坳腹地。 “有关燕回山的,都是一些恐怖的传闻,离这里最近的村落,也有三十余里地之远,村民们根本不会来这里,就算有人来了,至多到了骨潭,也会折回下山,哪怕登上山顶,等待他们的,也不会是醉心的美景,而是这一副青山埋骨的凄凉景象。” 顿了顿,小砚台勾起一抹自嘲笑容: “世子一定看过我和琅嬛的诗集?有关燕回山的,显然与传闻不符,甚至我们逗留的时间,也过于长久了——你并不确定,琅嬛在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你还是愿意赌一赌,所以,才策反了我,也让我领着你们,上了这座燕回山。” 南锦听得懵懂不解。 但看小砚台肃容之下,还有一股唏嘘怅然,那种回忆往事的可悲、遗憾,往往逃不过一个‘情’字。 若是血缘亲情,不可能发生在燕回山。 如此算来,只有男女情爱,你侬我侬的风月情事了? 莫非,琅嬛在燕回山,与人有过一段感情,最后无疾而终? 南锦想入非非,小砚台却释然一叹: “随我来。” 说罢,她径自转身走了。 不是折回山路回营地,而是逆着月光,一步步走向深邃无光,满是鬼火的坟茔山坳。 …… 孟天枢搂上了南锦的肩,搓了搓,声音温浅,不失温柔。 “冷么?” “还好。” 南锦摇了摇头,她环抱着胸,倒不是因为冷,而是周遭氛围阴森可怖,她下意识的瑟缩了肩,一阵阵风过,手臂上总不自觉的攀上鸡皮疙瘩。 世人总是避着晦气走的。 怀着踏青的心,一路攀上山顶,没有看到好风景便算了,疏星淡月下,眼前只是一个巨大的坟场,十个里一定九个扭头就走—— 剩下的一个,绝对是盗墓贼了。 南锦觉得孟天枢也算盗墓贼,至少他也是有求而来的。 小砚台领着路,越走越远,她摸出了身上的火折子,做了两个简易的火把,一个自己拿着,一个递给了孟天枢。 “这里路不好走,烦请世子照顾好身边之人。” 几年不见,这里一切未变,却也变得不少。 至少,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又起了不少新坟,哪怕故意做旧了,可翻出来的泥土颜色,终归是不同的。 南锦借着火把上的光,近距离审视这一片坟场。 这里没有什么等级规格,也没有钱财区别,大家都是小土坡一个,石碑一块。便是石碑上的字也大致相同。没有姓,只有一个名,还有死去时的年岁。 南锦一个个看,发现葬在这里的人,死的时候都很年轻,年纪小的不过十七八,年纪大些的也最多三十出头。 鬼军存世,可并没有打什么仗啊,这里也没有发生过瘟疫,为什么寿命会这么短? 基本都是英年早逝? “到了。” 小砚台伫步在一方隐蔽之处,这里照不到天光,连月光都鲜少光顾。 全靠两个火把打起来,南锦才得以看到石碑上的名字。 “薛夜……” 这个人,姓薛,他的石碑上,居然刻了姓? 算了算时间,他死的时候,也只有二十六岁! 小砚台缓缓蹲了下来,替坟茔清理杂草,拂去了石碑上的灰尘,她从怀里摸出一筒短香。 撮土立香,告慰祭灵。 “少将军,我来看您了,有负您所托,我没能照顾好郡主,这一次回来,只有我一个人。” 她吸了吸鼻子,满目通红。 “郡主葬在了别处,那里莺啼婉转,溪水潺潺,还有十里桃林,落英不绝。她说她不喜欢燕回山,不要和你们这些糙汉子葬在一处……但她坟茔上的土,镇墓的石碑,却都是从燕回山带去的,她说……你鼻子那么灵,闻着味儿也能找到她……有空,常去看看她。” 话至此,小砚台已是泪水涟涟。 肩膀不断抖动着,她极力压制着声音,那几声哽咽还是溢出嗓子,令人动容。 第387章 往日旧事 缅怀旧人,本不该打扰。 可夜风如枭,寒意逼人,南锦忍不住一哆嗦,轻轻打个一个喷嚏。 她用手捂着嘴,向回神过来的小砚台,投去一个抱歉的眼神—— 既是如此,孟天枢便直接开门见山了。 “你可有办法,助我们见到将军?” 小砚台抬袖,擦拭了一番眼角,肃容正色,点了点头。 “当年少将军说过,世上知道这支鬼军存在的,不过寥寥几人,戍南王府也算在其中,论源头,薛家一开始就是服侍孟家先祖的,只是光阴慢慢,为了保护鬼军,除非信物见手,否则再无来往……说是鬼军,不如说是孤军更为妥当一些。” 小砚台怅然一叹。 当年和琅嬛,也是误入燕回山,差点死在这一片鬼冢之中。 幸得少将军薛夜相救,否则,哪里还有现在的自己? 只是薛家人阳寿极其短暂,长则三四十,短则十七八,就连少将军薛夜也逃脱不了这个诅咒,死于身体衰竭,一场小小的风寒,就带走了他的性命。 鬼军不与外界来往,屯田桑时,自给自足,也都是族内通婚,亲缘混乱。 琅嬛那时觉得,寿命太短也许便是族内通婚的最大弊端,她试图劝说薛夜,为了所有族人,破去这隐世的诅咒,光明正大的活在阳光下,而不是由生至死,都躲在这一方小小的燕回山鬼冢间。 琅嬛的大胆,也引来了薛家人的不满,险些丧命。 在薛夜的坚持下,琅嬛和自己饮下一碗丧魂汤,三日后便会遗忘所有关于燕回山和鬼军的记忆,这才得以离开这里。 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丧魂汤并不算太有用—— 琅嬛看到自己写下的诗集,关于薛夜的记忆登时涌上心头,一下子全想起来了。 砚台和琅嬛重回燕回山,等到的确实薛夜死去的消息。 在他的坟冢之前,琅嬛痛哭一场后,心神俱碎,没过多久,她也撒手人寰了。 阳间空荡荡,只剩小砚台一个,诗集可以说是唯一缅怀那段情事的证据。 也正是因为这点,当诗集被姬应寒夺走,小砚台才甘愿被他掣肘,帮助假冒的柳晚晚,再回京城。 …… 沉出一口气,小砚台眸光黯淡,凝向孟天枢的眼睛。 “虽然我不知道,世子为什么要见薛将军,但如果我帮助你进了军营,你可否替我拿回一样东西?” “什么?” “当年,琅嬛留给少将军的诗稿,皆是亲笔所书的手稿。” 孟天枢颔首允诺: “如果它还留存,我一定想办法替你拿回来了。” “多谢。” 小砚台福身作礼,莺啼婉转,等重新直起身子后,她把目光投向了薛夜的石碑。 “当年少将军送走我们的时候,给了琅嬛一件信物,说让她一定随身带着,喝下丧魂汤,虽然没了燕回山的记忆,可心之所向,未必不会再来。若像从前一样,再一次误闯,他救不及时,便是遗憾终身了,带着他的信物,鬼军不会为难她的,离开此地便是了。” 南锦的手,也轻轻落在石碑上,目光复杂沉浮。 “救之不及,怎么可能?他那个时候……大概知道自己快死了?” “……” 小砚台目露沉痛之色,缓缓点头。 “琅嬛心碎了,恨他一句道别的机会,都不曾留给她,还抹去了她最珍视的记忆。忘记便罢,偏还叫她想起来了,人却天人永隔,不复相见……” 小砚台缓缓在石碑前蹲下,徒手,一点点挖着石碑处三寸见下的位置。 南锦见状,拐了孟天枢一记,示意他一起帮忙。 孟天枢扬眉回视—— 南锦小声:“我一个外人,不太方便挖人家坟头,这不礼貌,你沾亲带故,比我合适。” 孟天枢无奈摇了摇头,只把目光落在南锦的十指处。 那里有她昨天在马车上刚涂的豆蔻。 不去拆穿她,孟天枢蹲下来,准备帮小砚台一起挖,还未动手,小砚台已经寻到了东西。 “找到了。” 她小心翼翼的拂开了土,捧出一枚墨色玉佩—— 玉色沉淀古朴,雕纹精致考究。 南锦只一眼,就知道这样东西,有点年头了。 第388章 谁拿信物 “这是信物?” 南锦从小砚台手中接过玉佩,反复端详。 小砚台表情稍显犹疑,这毕竟是琅嬛和少将军的信物,她并不确定到底如何使用。 “琅嬛曾经说过——我要了这玉佩有何用?反正,再也见不到他了。我想,世子要进兵营,也许这枚玉佩会有用处。” 孟天枢目色沉沉,笃然开口: “这是钥匙。” 琅嬛和小砚台是局外人,哪怕和薛夜有过一段往事,但对鬼军一族知之甚少。 鬼军之所以与世隔绝,是因为要抵达兵营亦或是族人生活的地方,必须要经过一处黄泉洞,这洞中黑水三千,只有竹筏子才能通行,族外之人,需要佩戴古传的一种墨玉,才能躲避洞中尖牙蝠的攻击,完好无损的抵达。 南锦听后,眉心不由一蹙: “若真是这样,我们只有一枚古玉,是不是意味,只有一个人能进去?” 小砚台不可置否: “或许一块玉佩就够了?该是它身上有什么气味,可以驱逐那些尖牙鬼蝠?我们三个站得近一些入洞不就好了?” 南锦摇头: “那族里要是失落一块玉佩,就有被人整锅端的风险,如此重要之物,薛夜必定不会赠予琅嬛,再耽于情爱,也不至于把全族人性命陷入危机处。再来,你说的,是外族之人佩戴玉佩,那族里人呢?他们进出,不用佩戴?” 这一点,小砚台也不清楚,只是用迟疑的口吻道: “听说……他们族人的血液,足矣抵抗那些尖牙鬼蝠。” “那便是了!” 南锦一下心中清明。 她左手捶了一记右掌,看向孟天枢的眼神中,带了一丝忧虑。 “抵御蝙蝠,定然依靠人体本身,我想,那玉佩不是含有抵御攻击的气味,恰恰相反,我想它的功效,一定是遮掩活人身上原本的味道,以此来躲避攻击——至于族内之人,她们或许常年的饮食习惯,进化了身上的气味,才与外族人区分开来。” 小砚台听后,恍然颔首,不过顷刻再次陷入困惑中。 “那么,我们只有一个人能进去了……” 她把目光投向了孟天枢,毫无疑问,这个人只能是戍南王府的人,世子天枢。 “我去去就来。” 孟天枢伸手,要来南锦掌心够玉佩。 南锦袖子一卷,立即将玉佩藏了起来,她下巴微扬,眼底含着笑意: “这么好玩的事,你不叫我去?” “……锦儿” “你个病秧子,还是留在这里等我,你一没有虎符,二没有老王爷的信函,去了谁听你说话?到不及我,还有张漂亮的脸蛋,这鬼军守在这里几百年,怕是很久没有见过靓丽女子了?” 孟天枢的脸色阴沉下来,他听出了南锦戏谑之下的真言——她要为自己冒险。 南锦扫了一眼小砚台诧异的脸色,媚眼如丝,长长哦了一声: “哦,还有一个,当年的琅嬛?” 砚台摇了摇头: “除了少将军,没人见过她——” “哈,那正好,时隔多年,我来给他们补上~” “……” 小砚台愣了愣,立刻知道了南锦要干什么了! 第389章 你别矫情 黄泉洞就在眼前。 死气沉沉的黑水,缓缓流动着,腐臭味萦绕鼻下,这味道实在令人作呕。 南锦扶着孟天枢的手,踩到了一处年久失修的竹筏之上。 她明明很轻,偏这竹筏还是吱呀作响,摇摇欲坠,惹得她惊呼不断—— 孟天枢实在担心,薄唇翕动,想要劝她回头。 南锦斜睨了他一眼,泠泠开口: “这个当口,你别矫情,明知道自己去没什么把握,我的馊主意大概是最好的办法,就算不能当场达成协议,也能引他们出来……换成你去,我怕你见不到薛将军,就身首异处了。毕竟人家隐匿这么久,谁知道你是谁?” “……” “放心,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会保重自己的。” 南锦笑意狡黠,朝着他,轻眨了眨眼儿。 孟天枢长抒一口气,逼着自己放下心,去相信,去期待。 南锦从来不是需要躲在自己身后保护的小女人,她有自己的本事和理解,她需要的是信任和期待,期待她硕果累累的回来,为两个人共同的承担,添砖加瓦。 波澜不止的深眸,漾出几分温暖信任,他浅斟低语: “好,我等你回来。” “走了,砚台,照顾好他,这里鬼气深深,替我防着点艳美女鬼哈~” 小砚台表情古怪,明明畏惧担忧,偏又憋出三分笑来。 这南家小姐实在令人费解,寻常时候,明明矫情的要死,可这种时候,又独当一面,无所畏惧,当真是个奇女子。 * 背对着俩人,南锦潇洒挥了挥手,拿竹棍子在石岸上一撑—— 竹筏晃悠飘离岸边,往更加幽深暗处而去。 回头看了一眼,孟天枢和砚台的身影,已经被昏色吞噬,南锦腿肚子一颤,直接蹲了下来,抱着自己的双臂,瑟然发抖。 妈呀,好恐怖! …… 恐怖来源于未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南锦出色的脑补能力,让她不断被自己构思出来的恐怖场景,给吓得瑟缩不已。 不必亲自撑竹竿,脚下的竹筏,也会跟随水流,缓缓漂入未知之地。 水流速度,随着变得狭窄的水道,越来越湍急。 南锦开始需要用手拽紧边上的绳索,才能稳住重心,不让自己被甩出去。 “哇……” 她惨叫一声,感受到手臂处撞在了一方凸起的岩石处。 火辣辣的钝痛,让她一下子就后悔了! 哗啦。 蝙蝠在脑袋上飞过,南锦用力低下头,把自己蜷缩成了一团。 她发现左右两边的石壁上,粗糙不堪,若非只有她一个人,且是一个瘦弱女子,换了男人前来,手臂处定然已经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 她心想:血腥味起,怕是会引来更多的鬼蝙蝠,若没有古玉佩,这里便真成了黄泉洞,进来的是人,出去的是鬼了。 南锦手心紧攥着玉佩,小心避让着迎面而来,似刀锋一般的石壁。 不知颠簸了多久,水流再一次平缓了下来,黑暗像墨迹褪去,从不透光的黑,到昏淡无光的灰,再渐渐泛起暖色的火光—— 南锦知道,自己进去了。 进到鬼军军营,或者说是薛家族地。 …… 毫无意外,竹筏撞到了一块石头,被迫停了下来。 南锦微微一抬头,并不方整的石梯,一节节摆在了自己面前。 石梯延上,是一方偌大的天然洞穴,洞穴石壁上,点着一盏盏狮形油灯。 一条石头隧道在祭坛之后,五步便有火把,照得明亮辉煌,一路通往别处。 当然,在祭坛边上,七八个守备身穿甲衣,正手执钢刀,拉弓攒箭,齐齐瞄准了她。 南锦大大方方站了起来,展颜一笑。 “是友非敌,莫动刀兵。” 她双手举起,腰际空空,完全藏不了任何兵刃。 细带缠绕在她的食指处,一枚墨色古玉悬在掌心上,与她白皙的皮肤相衬,显得愈发墨色沉沉,透着一股难言的神秘。 第390章 借琅嬛的皮 守备默然不语,只是面面相觑,眼底流露出一股惊讶后的戒备神色。 长时间的沉默后,终于有一个身姿挺拔,剑眉朗目的守卫站了出来,对着南锦沉声开口: “你是谁?” 南锦心里石头落了一大半,至少赌赢了一半。 她收起墨玉,悉心收进衣裳中,像对待爱人一半柔情小心。 心中明白:远远一眼就足够了,玉石材质特殊,仿造概率不高,既然通过了黄泉洞,那十之八九便是真的。 如果玉佩没有姓氏之分,那大概率也能猜到她是谁—— 毕竟这里与世隔绝,真正遗漏出去的玉佩,鲜少几块,略作猜想,心里便有数了。 所以,南锦没有立刻承认自己是谁—— 她只是柳眉轻扬,从容反问: “拿着玉佩站到这里,你说……我是谁?” 守备五官阴云密布,目光恍惚游移不定,双唇翕动,如冰在舌尖,吐不出也咽不下。 南锦睫毛扑闪,从容迎着边上拒敌的刀剑,走到了他的面前。 “我知道你认识我——我有重要的事,请带我去见薛将军。” “慢着——” 守备刀锋未出鞘,可刀身已抵住了南锦的锁骨处,态度冰冷,不许她前进一步。 “这里不欢迎你,这枚玉佩,只保你这一命,你走罢。” “副将!” 边上守备更加诧异了,没见过误闯这里的人,有命活着离开的,纵然她身上有玉佩。 副将伸手,示意众人不必再说,这里他做主,出了事,他来承担。 南锦料到了这种情况,冷静之下,她不慌不忙,脸上没有半分波澜。 她嘴角牵扯,淡淡笑意下,是隐藏的无奈祈求: “你不问问,时隔多年,他已故去,为何我拿着玉佩出现在这里么?” “……” 眼前之人,一副油盐不进的态度,他十分坚决道: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走,还是不走?” 南锦暗自咬牙,不知是不是一场心理博弈,她什么都还没有捞到,绝对不能现在就走。 虽然没有开口说明自己的身份,但眼前这个副将,显然是认得玉佩的,也大概认为,她就是当年的琅嬛,少将军薛夜的心上人。 身上筹码有限,她只能再赌一下。 “我既然来了,不见到薛将军,我是不会走的。” “好,那我问你,你可是琅嬛郡主?” “你既知道,何必多问?” “少将军已故去多年,你可知道?” “痛失所爱,夜不能寐,今日也是为他来的,还请副将放行……” 南锦目色忍痛,满脸上,皆是为情所困的落寞之感。 副将点了点头,长抒一口气后,他浅言一声: “好,我明白了。” 就当南锦以为有戏的时候,突然刀锋出鞘,寒芒刺痛了她的眼! 下一瞬,冰冷的刀锋已经抵住了她的脖颈,再进一寸,她便要血溅当场了! 副将行动,边上的其它人,当然不会坐视不理。 南锦觉得有人踹了自己的膝窝,身体重心全失,整个人直直跪了下去。 脖子擦过刀锋,细皮嫩肉,当即流下了一道血,滚烫蜿蜒而下,染红了锦白色的衣领。 南锦整个人被绑了起来,跪在祭坛之下的草蒲团上。 她努力扬起头,只能看见高高立在案上的泥塑—— 泥塑铁甲银枪,彩绘有些灰暗,像是立了许久,这里阴冷潮湿,彩绘难以保存,看上去就有些斑驳寒酸。 南锦身陷绝境,可注意力,全在这一尊泥塑将军身上。 说他是人,可人哪有这么大的眼睛,这么宽的耳朵?他上半身强装的离谱,下半身却是正常人的样子,骑着一匹高头骏马,踏着骷髅白骨,形容可怖。 鬼军的祭坛,祭祀的竟然是这样一尊泥像? 军队不信邪神,不拜佛祖,这样立一尊莫名其妙的像,也不是金刚罗汉,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薛家祖先?还是孟良将军? 南锦心道:一定还有什么东西,自己还没有发现。 …… 等等! 南锦眼睛划过一道光,一下子看到了泥塑的手上的细节。 第391章 关键之处 副将步步紧逼,看女子一瞬不动,盯着泥塑看,眉心微不可查的一蹙。 他站到了女子身边,嗓音低沉,死气沉沉的,亦如他鬼军副将的身份。 “你不是琅嬛郡主——这一枚玉佩,你拿来的?” “……” 南锦冷静下来了,不是佯装淡定,心意慌得一批,而是真正的仪态从容,胜券在握。 “我是啊?为何说我不是?” “你若是琅嬛,如何能不知道少将军是怎么死的?” “我知道,得了风寒,病死的。” “男儿身体强健,如何一场风寒就死了?这其中真相,你若真的知晓,又为什么会提出要见薛将军这等荒谬的请求?” 南锦恍然,心中直骂自己疏忽了,不仅自己疏忽了,孟天枢也弄错了一件事。 要是阳寿不长是薛家宿命,薛夜早夭,其父肯定早就死了! 真正的琅嬛来这里,一定不会提出见薛将军这等请求的。 赌错了一个子儿,南锦十分懊悔。 副将见她脸色变化,知道自己猜对了,这个女人根本不是琅嬛郡主,怕不是得了玉佩,心怀不轨之人,还要被自己识破。 等待她的唯一结局,就是被一刀结果在将军像之前,不会有第二条生路了。 让她死个明白,已是自己最后的仁慈。 缓缓举起手中寒刀,下一瞬,便要对着南锦雪白的脖颈砍去—— 生死当头,只听女子声音已经从容不迫的传来: “薛家人早夭,宿命轮回几百年,就没有人想要破除诅咒么?诅咒始于天孽,当归于天孽,守着这破山坳,满山的坟茔孤种,就是对得起祖宗先烈了?” 这句话很长,可以完全被无视。 可天孽两个字,没有人能当做是巧合,是女子为了保命胡言乱语之词。 副将神色大惊,刀锋最后停在了皮肤一寸外! 破空而来的杀意,劈散了女子松垮系着的发带,青丝如墨而下,挡住了她此刻微微扬起的嘴角。 “你、究竟是谁?” 副将收起了刀,一字一顿,几乎是咬牙切齿的问。 南锦稍稍直起了腰,肩膀左右一动,轻松挣开了守备的钳制。 墨发两肩,火光跳跃在莹白皮肤上,她眸光凝秀,暗火幽挑: “带我去见薛将军,你会知道,我是谁。” * 松绑,处理伤口,喝一碗热茶。 南锦坐在石凳上,恢复了颐指气使的骄纵模样儿,她一边絮叨嫌弃着,一边旁敲侧击,打听着关于薛家、关于鬼军的一切。 知道副将名薛雪,是薛家养子,大概率是外头捡来的,没有正统血脉。 在这里,血脉越纯,死得越早。 而这一位雪副将,已经三十有五了,还是活蹦乱跳,生龙活虎的。 南锦捧着热茶,悠哉得一口一口抿着: “怎么取了一个雪字?莫不是你小时候肤白,是个雪粉团子,长大却又黑又壮,再改来不及了?” “……你喝完了没有?” 雪副将眼皮跳动,对眼前这个女子,半分把握也没有。 不知她是谁,也不知她为什么知道这么多,更不知道她为何而来。 就是这样一个危险的人,还坐在那里侃侃而谈,一边喝茶,一边追根问题,好奇他名字的来由。 “有点烫……”南锦委屈。 “……” “不如你给我吹吹?”继续委屈。 薛雪忍不住了,上前想要夺过南锦手中杯子,谁想她反应也很快,当下攥住了他的手腕,笑得阴诡。 “谢谢你,雪副将。” 她的声音如羽毛抚过,轻缓,毫无分量,可握在手腕上的温度,却带着三分试探—— 南锦清楚看过了薛雪的手腕,确定空空如也之后,她便站了起来。 好整以暇的掸着身上浮灰,眉目含笑道: “好了,走。” 第392章 世外桃源 这里和南锦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可以说,是大不一样。 神秘的鬼军,避世不出的家族,隐匿燕回山中,鬼冢山坳,黄泉深洞,无一处不透着可怖阴诡的气息——她想,真正到了这里,也该是壁垒森严,寒光铁衣的石屋营地才是。 没想到,这个地方,却像世外桃源一般,令她咋舌诧异。 两边陡峭山壁,零星布着灌木绿植,黎明将至时,天光漏下,一道光束穿过峭壁,温柔洒在寂静沉睡的偌大村庄中。 因为地方有限,所以这里架起了吊桥、铁锁。住人的竹屋皆在一处处与峭壁连接的吊桥上,山壁上,栈道围绕,立起了繁华精美的楼阁亭台。而索桥栈道之下,是广袤的农地、桑林,还有靠近北边,深无边际的大片竹林。 这里不同于九州境任何一个村庄模样儿,因为海拔关系,这里云絮低垂,露水濛濛,看上去,反倒像一处仙境。 黎明拂晓,天际泛着青色的光。 村子里一片安宁祥和,鸡鸣狗吠声,偶尔入耳。 南锦发现自己,就站在峭壁上的一处石台,面前是一条又长又宽的吊桥,直直通往正北方的雕栏宫宇。 ‘这里……真是鬼军营地?’ 南锦陷入了深深的怀疑之中。 薛雪站在她身边,不苟言笑,肃手引客: “姑娘,请。” “不是去营地么?” 南锦左顾右盼,这里分明只是一个村子,应该是族人亲眷住的地方,那么军营在哪里?这里虽然不小,但居高领下,也能一眼望到头,无非是燕回山的一处山坳罢了。可她完全没有看到一处军营建制。 难道说,这几百年过去,兵营已经不复存在了? 薛雪口吻冷淡着,目光跃过索桥,凝住了那一座崚嶒峭壁。 “既为鬼军,又怎见天日?” 他这一句,南锦一下子醒过闷儿来。 她的目光随着他一起落在山壁上,恍然:军营,原来在那儿。 …… 南锦有点恐高,走在索桥上,心惊胆战的。 薛雪习以为常,如履平地一般,村子里不少人已早起醒了,他们推门见到薛雪,总是热情与他招呼一声: “阿雪,早啊!” “早,茶爷爷。” “雪叔雪叔!我妈腌了新的大酱,你啥时候来拿呀?” “有客人,晚一些来,小宝,替我谢谢你妈。” “客人?什么是客人?” 薛雪笑了笑,不知如何解释,只是打发小宝家去,答应他晚一些就过来。 南锦发现村子里的众人,都会用好奇的目光打量她,但这种目光是和善的,是无知的,并不是对于陌生人入族的警惕和防备。 这太难得了。 “一般避世的家族,对陌生人都很敌视,这里倒是很不一样。”她轻描淡写一句。 “为什么?” 薛雪未停脚步,只是用手按在了锁链处,尽可能稳住桥身,让南锦走得快一些。 南锦并未发现,只是觉得,大概习惯了之后,索桥自然而然的稳当了。 “什么为什么?好端端的,避世做甚么?无非外头活不下去了。我猜,要不就是守护什么东西,要不,就是欠下了血海深仇,不外乎这两种原因。” 血海深仇四个字,让薛雪身子一紧,脸色更是沉下三分。 南锦偏首看了看他,菱唇微掀: “我们到了?” 说话功夫,俩人已经走过长长的索道,到了峭壁的另一端。 眼前一座轩豁殿宇,浮雕石门,牢牢嵌在石壁中,巍峨气派。 第393章 鬼军无主 薛雪上前,用特殊的方式扣了扣门,石门隆隆开阖,开启了一条单人通行的缝。 大殿之中昏暗无光,长长的走廊,连盏壁灯都没有。 南锦看了薛雪一眼,面上镇定自若,心里却紧张起来—— 她步履缓慢,一步一步走进了大殿,在眼睛适应黑暗之中,观察着殿中一切。 左右两边的石壁,只是在原来的峭壁山岩上加以葺凿,石柱也剥落开裂,其上盘踞着行龙腾蟒,细细一看,这龙无角,只是一条螭龙而已。 比起外头安详宁和,大门的器宇轩昂,主殿反而一片破败森冷。 “是这里?”南锦迟疑道。 薛雪摇了摇头。 “这是军队出征的主殿。” “哦。” 南锦继续跟着他,从一侧的甬道中走,往越来越深的山体内走去。 周遭的温度一下子高了起来,潮湿又闷热。 南锦踏在石头架起的桥上,与外头格局类似,只是山体内的石桥下,是成千上万的帐篷、如燎原星火般架起的篝火—— 这里才是真正的鬼营。 南锦要见的人,是一军主帅,去的自然也是兵营帅帐了。 “到了,请随我来。” 薛雪撩开厚重的帐帘,率先一个人走了进去。 大概一盏茶时间才重新回来,肃手引客,请南锦一并进去。 南锦心有腹稿,到底有些底气在,她既为天枢跑了这一趟,就一定要拿回想要的承诺回去。 深吸一口气,她笑靥盈盈,略弯腰进了军帐,对着座上之人裣衽行礼。 “拜见薛将军。” “军中无赘礼,姑娘请免礼。” 传入耳中,竟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南锦惊讶抬头,有些话差点脱口而出,生生忍住了。 女子秋月已满,虽然上了年岁,可保养得宜,看上去气质温婉,笑容和煦。 她看出了南锦的疑问,耐心解释道: “姑娘来这里,是为了见薛将军?” “是,有要事相商——将军是不便相见?” “姑娘误会了,薛将军就在这里。” “……夫人,便是薛将军?” 有天玑先例在前,南锦不会觉得女子不可能成为三军主帅,只是眼前之人,梳着妇人发髻,衣装长袖罗裙,怎么看怎么不像行伍中人。 女子眉目带笑,目光中淬了许多复杂之色,表情可以极好的隐藏,可眸中情绪,终难逃细心人之眼。 不过她并没有想要隐瞒什么,而是伸手抚在了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坦言: “这便是如今的薛将军。” “……” 南锦愣怔过后,眉心微不可查的一蹙。 薛雪在边上介绍:“这位是梁夫人,也是薛夜的娘亲。” “雪副将,客人远道而来,你我怠慢不得,照着中原的规矩,奉茶。” “是,夫人。” 薛雪抱拳行礼,掀了帘子出帐去了。 一时间,帅帐中,只剩下南锦和梁夫人两个人。 “坐罢,无论什么要紧事,人已经来了,就慢慢说。” 梁夫人的态度一直是温和,说话也是柔声细语的,可南锦却感到了一股难以言说的疏离防备。 论起根由,她想,还是因为天孽? 既然把薛雪支开了,总有她的缘故,南锦把话茬抛给了她,并没有开门见山,说明来意。起码要弄清楚,现在鬼军,到底谁做主。 讪然一笑,南锦几次欲语还休,终是感慨一叹: “夫人有所不知,来这里艰辛万分,在祭坛雪副将的刀已经落在我脖子上了,差一点,魂断燕回山,这里的坟冢又要多少一座了。” 梁夫人似笑非笑: “姑娘孤身来此,拿夜儿的墨玉,过了黄泉洞,必然是有备而来的,又怎么会死在雪副将的刀下?燕回山有多少年……没来客人了。” 最后一句,似是她径自感叹之语。 南锦还在发愁,要怎么不痛不痒把话套下去,梁夫人已经自己开口了。 “天孽现世了,是么?” “……” 南锦装腔作势,无谓笑笑:“真有天孽这东西?我也是道听途说的,误打误撞,倒是保了我一命?” 梁夫人摇了摇头:“姑娘大可以说实话,你知道天孽不难,知道鬼军在世也并非完全不可能,但若要知道,来燕回山拿天孽二字自保,那绝非巧合。” 南锦眼波沉沉,选择缄默,听她说下去。 梁夫人对上南锦凝视的目光,笑得清淡: “祭坛之处,姑娘该是发现了什么才对,既对得上号,那便说明,天孽不仅现世了,还出现在一个活人身上,可对?” “夫人抽丝剥茧,真是叫我佩服——不过我既然靠天孽两个字活下来了,那么,夫人总该愿意听一听,我所求之事?” “姑娘,请说。” “……其实,是我兄长,再一次意外中误食了天孽,现在变得力大无比,与常人不同。模样和祭坛中的将军大人一模一样,手腕处也有一道黑线,随着时间变迁,黑线越来越浓长,一路往胳膊上疯长。戍南王府不是倒了么,我也是通过他们,知道了鬼军在世,似乎有天孽的解法,所以才决心一搏,来这里找答案。” 南锦的这个故事,编的漏洞百出,她自己也心知肚明,完全不奢望梁夫人会相信。 果然,她听梁夫人笑笑,温柔语气中,难掩其中哂然。 “戍南王府倒了?那岂非九州江山也要易主了?” 她对孟家于九州朝廷的重要性,非常之了解,也非常信任,哪怕时光变迁几百年,也完全没有动摇过。 孟家不复存在,必定山河破碎,国之覆灭。 南锦没脸没皮,没有被拆穿的臊然,反而笑着道: “是我说错了,戍南王府没有倒,只是遇到了一些困难,我帮了他们,作为交换,他们告诉了我一些有用的消息。” 梁夫人笑而不语,只是点头反而道: “那么,我儿的玉佩,又怎么会在姑娘的身上?” “玉佩?我捡的~” 梁夫人叹了一口气: “姑娘,你我这样商谈,哪怕一天一夜,也不会有任何结果,为何不坦诚一些?” 南锦眼睫低垂,口吻倒有些委屈: “我说了,是来见薛将军的,结果夫人挺着肚子坐在这里,与我说这就是薛将军,你叫我该如何?还是夫人的意思是,现在整个鬼军,是您说了算?” “不是。” 梁夫人笃定的回答了南锦:“能做鬼军主的,只有虎符,我不行,薛将军也不行。” 这事儿绕到了死胡同。 南锦心想:我手里要是有虎符,至于瞎编这种故事么? 她不信这个存在几百年的鬼军,当真是铁板一块,几百年没有打仗了,所谓的规矩,只是一代代传下来的,时间可以侵蚀一切,只要利益相关,一定会有突破的关键。 “这样啊……” 南锦口吻难掩失落,复而想到了什么,惋惜道: “既是如此,鬼军有没有主帅,也不算要紧,夫人何必一把年纪了,还拼着再生一个孩子呢?若是女儿,将来岂非三军无帅?我听说,薛家人寿命很短,少将军薛夜已经病逝,夫人这一胎怀得……真是厉害。” “夜儿没有给薛家留下一儿半女,香火承继无人,幸而老天开眼,赐了石胎与我,想必,薛家的命运,很快就会改变了。” 梁夫人波澜不惊,笑而侃侃。 南锦暗自心惊:石胎?命运?改变? 第394章 孩子是你的么 后面的谈话,南锦觉得,这个梁夫人在藐视她的心智。 兴许这个地方,隐匿百年,活下来的人,思想早就被少数几个人控制了。这里不与外界联系,相当于自为一国,除了衣食住行之外,宗教信仰,政权领导,也是少不了的。 可南锦发现,这里已经将二者合二为一。 他们神化了当年的薛家祖先,称他为天授的神力、英姿勃发,为黎明百姓匡扶天下。 薛家一脉相传,这血脉之说,自然也被神话了—— 可恰恰就是鬼军所有的权力,都集中在薛家嫡系手中,宗教和权力变成唯一,成了这个鼻塞不通的世外桃源,唯一的天意圣旨,不容置喙,不许反抗。 试想,放在九州任何一处州府,哪怕全是愚民百姓,也不可能相信,一个血肉之躯的女子身怀石胎? 什么是石胎?就是无爹无子,但开花结果了呗,薛将军早亡,少将军矣觞,夫人却突然怀孕了?这不是呼伦贝尔大草原是什么? 可偏偏这里是燕回山鬼军族,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沾上这个‘薛’字,就变得神秘悱恻,除了相信和敬畏,别无他路。 “夫人……” 门外士兵轻声唤了一声。 梁夫人从座位上起身,朝着南锦抱歉一笑: “抱歉,姑娘,我还有一件要紧事要处理,一时半会回不了,我让薛雪陪着你,一切等我回来以后再谈?” 她笑意温婉:“相信那个时候,我们可以更加坦诚一点,我想,时间对你我来说都挺宝贵的,山下的车驾等不了太久的,不是么?” 南锦跟着起身,轻轻飒飒一笑,没有否认。 她当然不会惊讶,这么大的车队经过燕回山,身为鬼军现在的主人,她当然知道。 稍作打听,便能猜到南锦的来处,以及她可能的身份。 “夫人请便,我等您。” “恩。” 梁夫人略作颔首,步履匆匆离开了帅帐。 她走后没多久,薛雪再度进来,踱步到南锦身边,神色冷峻: “夫人让我照顾你。” “是照顾还是看管?” “都一样。” “这可不一样,夫人待我态度不同,我心理压力不同~” “……” 薛雪斜了南锦一眼,沉默不言,甚至还想站着闭目养神,懒得看她。 南锦嫌军帐闷,要出去走动走动,薛雪眉心一蹙,心生不耐烦,却还是跟在了她身后,只允许她在附近走走,有些机密之处,不允许她靠近一步。 …… 南锦踱步在高高的石桥上,暗红色的岩体石壁,渗着水潮湿不已的钟乳垂石,空旷无边的鬼军营地,一股阴森湿冷,不断从脚底心往上钻。 这里……怎么说呢?实在不适合长期居住,不见天日,潮湿阴冷,就算没有诅咒,人也长寿不了。 “现在四海升平,朝廷的军队,也多是马放南山,刀兵入库,只有南境有些小骚扰,有戍南王府驻守,吾皇也是高枕无忧的——鬼军,还有存在的必要么?” 薛雪依旧沉默,步子沉稳,眼底连一丝光都没有闪动,对她的质问完全无动于衷。 南锦低低一叹: “不觉得可怜么?一辈子囚禁在这里。” “这里是军营,不是牢房。” 这是薛雪开始‘散步’以来的第一句话。 南锦却不以为意,哂笑一声,略扬了扬声: “不见天日,阴冷潮湿,不得自由,短命易病……请问这不是牢房是什么?” “你——休要胡言乱语!” 南锦见人急了,耸了耸肩,笑靥致歉: “好嘛,这些话我不说了,我换一个问题问你?” “随便。” 薛雪看着脚下的兵营若有所思,对南锦即将要问的问题,毫无心理准备。 南锦笑得一脸狡黠,像极了刚出深山、老谋深算的狐狸。 “雪副将……请问夫人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么?” 第395章 努力活到三十岁 南锦确信不是—— 因为薛雪差点没把她从石桥上推下去! 低呼一声,她赶紧逃远了几步,捂着心口,花容失色道: “开个玩笑,雪副将如何这般气急败坏,恼羞成怒?” “你还说?” 薛雪胸膛起伏,四下看了看,生怕有人听了去—— 自己便算了,换了别人,眼前这个女人,估计早就身首异处,一命呜呼了! 南锦一脸委屈: “这也不能怪我呀……石胎之说,只能愚弄你们的族人!”南锦压低了声音:“若不是偷情得来的孩子,这肚皮是怎么鼓起来的?可是呀——我看夫人端庄温贤,不是那种守不住的人,或许……另有隐情?” 薛雪的脸色很差: “这与你无关,你办完你的事,立刻离开这里。” “此事难办~” “你究竟——为何而来?你绝不是为了天孽而来,祭坛的将军像,你也是第一次见到,巧合而已。” 薛雪的听力一直很好,军帐帘子之隔,根本阻挡不住,他将南锦和梁夫人所有对话都听在耳中。 南锦不甚在意,和梁夫人说的来意,本来就是乱编的。 她眸光一转,黑睛奕奕有光: “借兵,借鬼军一用。” “没有虎符,绝不可能。” “我知道,所以才说难办呀……” “我再说一遍,绝无可能。” 薛雪笃然之言,说得信誓旦旦,好像这件事根本没有任何转机。 南锦紧盯着他,思忖良久之后,才问道: “只是为了坚守祖上军令,不敢违背么?哪怕是几百年前的军令?如我所知,鬼军在历史上消失之后,一直存在传说中,根本没有再出现过……不是几年,几十年,而是几百年!为了尘封几百年的军令,鬼军要世世代代在‘牢房里’繁衍,族内近亲结婚,生来残疾,夭折寿短,哪怕再恪守姓氏血缘之别,也总会有违悖人伦的时候!” 薛雪眉心紧拧,眼角都泛着红,他攥紧了拳头,一怒之下,转身就走。 走出几丈远后,又转身回来,拿捏住南锦的肩膀,将人往外拖去—— “喂!你弄痛我了!” 南锦低呼一声,挣扎着去掰他的手。 “跟我走。” “去哪儿……喂!” 南锦被迫挟持,被薛雪像提小鸡仔似得,一路往外拖拽,离开了山体军营。 日头已经沉落西山,栈桥成了交错的阴影线,铺成一张巨大的网,托着百家灯火,还有孩子们奔走、和睦融融的欢笑声。 南锦一边整理自己的衣裳,一边心疼的抚着肩膀处褶皱的料子。 很贵的好伐。 “来这里做什么?” “吃饭。” “啊?” 南锦一脸懵逼。 这时,有个小男孩从茅屋中奔了出来,欢喜抱住了薛雪的腰身。 “雪叔!你怎么才来,我都饿了,娘还等着我们呢!” “对不起小宝,我来晚了。” “没关系——咦,这个漂亮姐姐,也要一起来么?” 小宝乌溜溜的眼珠里,流露出惊喜的欣喜。 南锦稍稍弯腰,抚在他发顶处: “你叫小宝?” 原本满怀期待的小男孩,突然因为南锦的动作,冷了脸,十分不高兴道: “不要摸我的头!我娘说了,每个人脑袋上都有灵火,摸没了,我就要死了!我答应过我娘,一定要活到三十岁,讨了老婆,生了孩子再死的,我不可以食言!” 说完,哼哼唧唧要哭了。 薛雪忙将他扛在肩头,冷峻沉默的脸上,也多了一丝笑容。 “小宝今年几岁了?” “十岁了!”他很骄傲。 “真厉害,还有二十年,你一定可以的。” “恩,雪叔,二十年后,我把坟做在你的旁边?我娘说,只要我去军营当兵,我就可以入兵冢了,和你在一起!” “好,我等你。” “嘻嘻。” 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往山岩边的一处茅屋走去。 薛雪回头,见南锦还愣在原地,唤了她一声,声音不自觉柔和了不少。 “走,小宝娘腌的大酱,味道很好。” “……” 南锦颦眉蹙着,心里是说不出来的滋味。 一个高大男人,肩上扛着个充满活力的小小少年,他们欢声笑语,其乐融融走向那间充满人间烟火味的屋子,明明是特别温馨和谐的画面,却为何透着无尽的悲凉? 是因为俩人之间的对话么? 南锦无法理解,一个十岁的孩子,对生死之事,竟然侃侃而谈。 并非不懂,也并不是不知敬畏。 就像凡人明白,人生七十古来稀,能活到七八十,已是寿终正寝的喜丧,而小宝觉得活到三十岁,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别人是如此,自己也一样。 这在南锦听来,着实是一件不可思议的‘约定俗成’! 或许…… 南锦心想:比起自己和天枢想借鬼兵入世,他们自己,或许更想离开这座燕回山? 第396章 不许通婚 茅草屋里简陋但不寒酸,狭小但不逼仄,一张四角矮桌上摆着饭菜—— 青菜炒蘑菇,半斤羊肝,一窝丝面,一大碗自家腌的大酱,还有用小泥炉煨着的鸡汤。 持家的女子荆布钗环,容颜姣好,看年纪,不过二十四五。 不过她的一双手,布满了磕磕碰碰的伤痕,指腹磨起了老茧,不似这个年纪该有的。 南锦心想:便是操劳家务,也不至于这般? 等看到她摸着桌沿儿,动作有些迟缓加了一盏油灯,才恍然:这女子眼睛是看不见的。 “娘!有客人!” 小宝从薛雪肩头下来,径自在屋子里张罗,又是搬椅子,又是拿碗筷。 “什么时候怎么外道了,连你雪叔也算客人?”女子笑问。 小宝仰头竖脑,看了南锦一眼,到底是心机纯良的小少年,早就把刚才摸脑袋的事儿给忘了,对待南锦依旧欢喜好客。 “娘,雪叔带回来一个漂亮姐姐!” “漂亮姐姐……?” 女子万分不解。 这个村子家家户户都是绑在一起的世交,因为是族内通婚,全是沾亲带故的亲戚。论说有什么漂亮姐姐,小宝一定认识,唤的出名字。这一声漂亮姐姐,倒是叫她疑惑了。 “娘,是外面的客人!” “呀!” 女子神色立刻就变了。 南锦仔细端详她的表情,令她意外的是,女子并没有警惕防备,甚至在惊讶过后还有一丝复杂的欣喜。 “快坐,姑娘!阿雪,你带来的人,你要照顾好。” 薛雪点头,对着南锦开口: “这是阿宝的娘亲,陌心柔……阿宝的爹——” “我爹死了,四十二岁的时候,是不是很长命?”小宝看上去很骄傲。 南锦哦了一声,开了一句不痛不痒的玩笑话: “不仅很长命,福气也很好,娶了这么年轻的夫人。” 陌心柔笑着解释道: “这里娶妻不易,我三岁的时候,就许给孩子爸了,等我长成,才迎娶进门,那年他已经三十岁了。” “为了避血亲?” “对的,听族里的老人说,早些时候,避开同姓的还行,到了如今,异姓的也逃不过血亲,有时候讨个老婆,早早就要去簌簌老人地方排队了,等上十几年,等女娃长成了才能嫁娶——也不知再过几辈,会成什么样子?” 陌心柔看上去很惆怅。 小宝听着,便和薛雪说: “雪叔,我娘不是托你,给我小舅舅说亲么?小舅舅排的媳妇上几天病死了,没有媳妇了!” 当着外人的面说这些,薛雪有点便扭,小声道: “我会尽量安排的。” 陌心柔急了,忙道: “这位姑娘,难道不是——” “不是。” 薛雪立刻矢口否认:“她是不小心误闯的,等见过夫人之后,夫人自会定夺。” 陌心柔咬了咬唇: “怎么可能误闯,没有墨玉如何进的了黄泉洞?就算命大活下来了,夫人为了保护鬼军也不会放人离开呀……与其赐死不如就……” 南锦听明白了。 小宝的舅舅小时候定亲的老婆死了,重新排队说不定又要等上好几年,那时候小舅舅是不是活着还是两说。陌心柔一听说南锦是误闯的客人,当下有了私心,想请薛雪做主,在梁夫人地方保下自己,嫁给小宝的舅舅,完美解决单身危机。 “不行,族里有规定,不可以与外界通婚。” “为什么不行!” 陌心柔急了,噌得一下从位子上站了起来,眼底泛着泪光。 “我弟弟一脉单传,陌家的血脉,绝不可以断!” “没有什么血脉是不能断的。” “是……和你一样,断了,大不了改姓薛,反正薛家,是永世不断的!” 薛雪放下筷子,这一顿饭,莫名其妙吃到了尽头。 南锦还没尝试夹一筷子,被迫一起放下了筷子,她尴尬一笑,缓缓在火上另浇了一把油。 “心柔姐,不如问问梁夫人怎么怀石胎,你再生一个随你姓,不就行了?” 善意诚挚的笑容,突然变得阴诡,南锦抬眸,似笑非笑: “反正这里迟早会走到那一步,不如姐姐帮弟弟一把,齐心协力留个香火种?” 在薛雪一副要吃人的表情中,陌心柔满脸绝望的重重坐了回去。 第397章 背黑锅 这顿饭,在古怪的气氛中吃完了。 陌心柔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径自抹着泪花儿,收拾桌上碗筷。 小宝挠着头,再送薛雪和南锦离开的时候,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附耳道: “雪叔,你别怪娘亲……现在村子里的婶子们,都想着外头的女人!大家没本事出去,好不容易来一个误闯的,所以才起了歪念头呢!” 小宝还要说什么,薛雪点头,拍了拍他肩: “我知道的,小宝,回去好好宽慰你娘亲。” “恩,船到桥头自然直,雪叔一定不会看着陌家绝后哒!” 说完,小宝扮了个鬼脸,回身跑没影了。 薛雪抬头看了一眼夜空星辰,盘算时辰,对着南锦道: “夫人应该空闲了,姑娘随我来。” …… 回去的路,比来时的更漫长,薛雪明显放慢了脚步。 南锦心中俨然有了想法,她想着这一段饭的意义,把目光投在薛雪颀长的背影上。 负手,她索性停下了脚步,声音清越,侃侃道: “等我见了夫人,往后的事,便不如你所料了——趁着现在还有时间,说,雪副将。” 薛雪垂首而立,黑睛奕奕有光,脸色却凝重无比。 “你身上的墨玉,从何而来?别说捡来的,我不信。” “琅嬛给的。” “她……还好么?” “死了——你知道的,若非如此,我不可能拿着墨玉来此。” 薛雪眼睫低垂,重重一叹:“有缘无分,天意弄人……从始至终,是我们对她不起,她宁死不愿再来,也是人之常情。” 南锦睫毛扑扇,心中思忖:当年之事,她也只是听小砚台口述些许,要是说错了什么,薛雪未必会再度敞开心怀,还是多听少说为好。 面色哀怨凄婉,她像是为琅嬛不值:“不与外界通婚既是铁律,少将军当年,为何又来招惹她?” 薛雪欲言又止,沉默了良久后,才一字一顿道: “当年薛将军还在的时候,这道铁律已经动摇了,少将军更是心慕自由,想结束族人早夭的宿命,简化鬼军建制,就以寻常隐居一族的身份,重现世间……那时黄泉洞的鬼蝙蝠,被少将军几乎猎杀殆尽,否则没有墨玉的琅嬛,是绝无可能活着误闯这里的。” 南锦眼底浮现出一丝惊讶之色。 后来呢……? 薛雪虽然没有明说,可话里话外的暗示,已经足够南锦还原当年真相了。 因为父亲的默许,加上少将军薛夜自己内心的坚持和追求,他喜欢琅嬛,追求琅嬛成了必然之事,可万万没有想到,母亲梁夫人是坚守祖训之人,她不赞同和琅嬛的婚事,更加不能同意,隐匿几百年的鬼军自废武功,再入红尘。 结局可想而知,一对有情人被活活拆开,在薛将军死后,梁夫人逼着薛夜娶妻生子,延续血脉,却遭到了儿子强烈的反感。 薛夜郁郁而终,薛家一脉相承的血脉,也就此断绝了。 梁夫人无法,才想出了石胎这种无稽之谈。 “所以,梁夫人根本没有怀孕?她的肚子……假的?” 南锦眉心一蹙,盯紧了薛雪。 薛雪为难颔首:“薛家血脉已经断了,夫人执念不死,命我去外界找一婴孩回来,成全她石胎的谎言。” 深吸一口气,南锦开门见山: “雪副将把这么要紧的事情告诉我,想必,也不是为了发泄什么情绪,加上刚才那一顿家常饭,你想要的我明白了……那么,你想要我做甚么?” “你不是要借兵么?” 薛雪一脸认真之色,眸色笃然,是破釜沉舟的决然。 “是。” “我要你伪造虎符,逼迫梁夫人借兵。” 南锦失笑一声:“由我伪造虎符?那秋后算账之日,我岂不是成了你们天字第一号的仇人了?” “表面或许如此,但我保证,不会伤害你的性命——这是唯一的办法,我相信姑娘,应对有所退让,有所抉择。” “……” 南锦陷入犹豫之中。 背这个黑锅,以后难逃一顿扯皮,无论是姬应寒还是姬雍,都能按着她的头捶。就连戍南王府,也可以诘问制裁,将她视为仇敌。 不背这个锅……这兵是绝对借不到了,就算得到浮屠塔的秘密,也难活着离开姬应寒的势力追杀。 哎。 …… 看着南锦陷入沉默,薛雪眉心一动,声缓低沉: “我相信姑娘一个人敢闯黄泉洞,来这里借兵,必然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你有想要保护之人,我也有想要成全之事,所以,你我都不必犹豫。” “你怎知,我有想要保护之人?” “一看便知。” 薛雪的目光落在南锦的手上——手指纤长,皮肤白皙,新染的豆蔻娇艳欲滴。虎口处新添上去的伤痕,全是黄泉洞上荆棘藤曼刚刚划伤的。 她不碰刀柄,不沾阳春,显然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 如今,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伤痕累累,越过黄泉洞来到这里,若不为父母,便是为心中那个爱慕之深的男子。 第438章 温柔宽慰 南锦开始干呕—— 她见过血腥场面,也不乏想象力,可她实在无法容忍任何一个人,以天下权柄、以问鼎功勋为借口,毫无人性的对妇孺孩子下手! 孟良……孟良将军……他真是颠覆人性,枉为一世为人! 孟天枢想要拥南锦入怀,可他自己的手指也在颤抖,几乎要崩溃的心,甚至羞愧去拥抱别人。 他甚至怀疑,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是不是刀疤阿七编造出来的谎言? 可真相如此,纵是阿七骗他,他又如何骗得过自己? …… 姬应寒平板着脸,唇角一抹刻薄冷笑。 他并不吝啬自己对孟良的赞美,无关落井下石,他这种‘暴戾权欲’的极致做法,深得姬应寒之心,一瞬感念,他与孟良竟有了惺惺相惜之感。 “可惜,祖先骨血里的杀伐决绝,到了这一辈,几乎什么都没剩下。” 孟天枢怒目而视,指骨泛着青白,眼底杀意凌然。 姬应寒不怒反笑: “这才对了,孟家子孙,金戈铁马,权欲天下……何必学那腌臜政客,用一双手侍弄诡计、搅弄风云?” 南锦冷笑一声,挡在了孟天枢身前,回敬姬应寒一句: “王爷说得是,既是如此,您何不亲率三军,踏平陇西、漠北,还学什么鸡鸣狗盗,图姑娘家身上的一张美人皮,非来这里趟浑水?” “……” 姬应寒眯起了眼,瞳孔敛起了幽光,他的唇珠丰盈,唇线却紧抿着。 玉面在边上恨声: “不是我说,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图嘴上之快?您两位都是惹不起的人物,我们仨儿,是您雇来的没错,可现在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只有心齐才能活着出去,缺了谁都不行,等出去了,是龙是虫,您二位再战个痛快?” 石一娘深觉有理: “玉面这话不错……天孽是何物,既现世,为何后来又消失的无影无踪?孟良将军还将地图,分四块传与四大家族……合众人之力守护这桩秘密。显然,后来一定是发生什么变故了!若想知道全部真相,还需往上走……现在就内讧,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说了这些话,用光了石一娘全部的力气,她冷汗直流,气喘吁吁。 南锦负手在后,不着痕迹握上了孟天枢的手,感受他掌心的冰冷,还有因为克制隐忍,而嵌在皮肉中的指甲印…… 她在无声宽慰:走下去,无论真相如何,她都不离不弃。 孟天枢指尖微动,下一刻,坚决又温柔的回握了上去。 阿布一直警惕的看着四周: “它还在这里,要走。” 这个它,指得是方才袭击阿七的鬼手怪。 姬应寒扫了南锦和孟天枢一眼,好整以暇转身,抖落宽袖,缓步走了。 他指风微送,一粒黑色丸子飞出,打在熄灭的壁灯上,火光重燃,整个甬道霎时亮堂了。 越往上,空间越小,连扶手楼梯也变得狭窄起来。 黑洞洞的入口处,清晰呈现在众人眼前—— 那种一去无回的危机感,无所顾忌,就这样弥漫在不断下落的浮尘之中。 第439章 第九层 九为尊数,也是最大数,帝王极数。 孟良一生为臣,从未想过僭越帝权,所以第九层,显得格外低矮逼仄,算起来,不过只是半层。 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是孟良当初赋予这尊浮屠塔的意义。 第九层并不大,目之所及,已是整个九层了。 一个中庭大小的四方白玉台上,是小一些的青铜鼎,青铜鼎的盖子斜落在一边,不知里面有何物—— 阿布投石问路,石子磕在青铜器上,金石之音不断在塔中回荡。 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南锦和孟天枢面面相觑,执着手,亦步亦趋向青铜鼎走了过去。 天孽之事,与石一娘、玉面、阿七无关,他们受伤严重,只在边上远远看着。 意外的是姬应寒,他衣袂不动,似乎对那青铜鼎毫无兴趣一般。 南锦懒得猜他心中所想,她走到大鼎边上凑头一看,脸色惊异: “天孽!?” 大鼎腹部有一盘菱格铁盘,其上放着一粒粒血褐色丹药,丹药半透明,浑浊的血褐中,游离着黑色的触角,细细一眼,与那鬼手怪很是相似! 阿布再一次看向自己手臂上的黑色经络—— 之前不觉得,现在看来,它攀附手臂的样子,与那鬼手妖物,亦是一模一样! 南锦粗略一扫,密密麻麻,占满了每一个菱格,总有近百个! “天呐……”玉面捂嘴惊叹。 数量不是关键,或者说,不是最关键的东西。 浮屠塔才是真正炼化天孽的关键,这一百粒就像引子一般,只要找到了当年南疆大法师炼化的办法,借住浮屠塔现成的机拓,这一百粒天孽,就能一代一代延绵不绝下去! 当年孟良没做下去的事情,破土重生,选择权在一起交到了世人的手中。 鬼军现世,只在一念之间。 这是当权者谁都拒绝不了的诱惑,姬应寒如是,姬雍当如是。 只是孟天枢,早就脱离了臣子蛊的控制,也不甘戍南王府的命运,四大家族的命运一代代永受诅咒。 天孽是诅咒,他想,阻止这一切的发生,才是他和南锦来此处的目的! 一阵疾风过,姬应寒身影如魅,已掠身而至。 方才岿然不动的冷静,只是麻痹孟天枢的算计,趁他大意之际,雷霆出手,袖子一卷已经将所有天孽收入囊中! 孟天枢绝对不允许,天孽落在姬应寒手中。 他一把推开了南锦,厉呵阿布保护好她。 随即惊鸿剑一声铮鸣,人已经和姬应寒缠斗在了一起! 刀光剑影,剑气纵横下,木屑横飞,南锦发丝凌乱,可眼神坚毅,立在原地,目光死死落在孟天枢身上,双手交缠在一起,紧紧揪着衣角。 心中知道,他已经不是当年羸弱的病秧子,他武艺卓荦,神兵在手,世上少有敌手。 可还是忍不住紧张,担心—— 高手过招,瞬息万变,令人眼花缭乱。 不过几息瞬间,俩人已拆了十数招,实力相当,各有千秋,无法短时间内分出胜负。 ‘不能打下去。’ 这是南锦心中一个明确的念头。 除非你死我活,否则,根本没有办法停下来,姬应寒不会放弃天孽,而孟天枢,也绝对不会让他称心如意。 哪怕大家同归于尽,天孽也不能再现世了! 可南锦不想死,也不想孟天枢死,她来这里,是为了更好的活下去,不是来寻死的! 一定有办法,一定会有办法的! 第440章 赌一下 逃生图……逃生图在哪儿?! 南锦知道,孟天枢手上尚有一张能掣肘姬应寒的底牌,那就是离开浮屠塔的逃生暗道! 姬应寒虽抢先一步得到了天孽,可他如果出不去,那这些东西就是一堆废物,遑论他开疆扩土的宏图伟业! 同归于尽的魄力,谁说都不好使,除了南锦。 “天枢!” 南锦追着孟天枢,扬声呼唤他的名字。 孟天枢听得真切,也知道她心中所想,虽有犹豫,可情势之下,这也是唯一办法。 拇指轻挑惊鸿剑柄,莲花机拓暗转,暗箭飞射而出,嚆矢一般尖利破空—— 咚的一声,它钉在南锦脚下! 这是天枢藏下的最后一道防护,若有人强取,这只暗箭,转瞬便可要了他的性命! 南锦蹲下身,用力拔出了暗箭。 几番摸索之下,她顺利从空心的镞头中,抽出了蚕丝一般轻薄的逃生地图。 姬应寒还在与孟天枢缠斗,看到了南锦的动作,脸色大变—— 他周身杀意暴涨,用力一掌,击在了孟天枢肩头,然后遽然向南锦掠去! 南锦疾步奔向石壁处的油灯,顾不上滚烫的灯油,溅在手臂时的痛楚,她一手执灯,一手执绘着地图的蚕丝娟,冷目看向姬应寒,大声道: “被一掌打死,也好过在这里活活憋死!” “……” 姬应寒目露寒星,面容阴鸷,掌势未收,可眼底浮现出一丝迟疑。 若是换了别人,他早就一掌打去,绝对不会相信什么‘同归于尽’这种傻话。 可说这话的人,成了南锦,那个最要享受、最怕死、最会计较得失的南锦,那种决绝感,并非为了苍生黎民的大义凌然,而是小家子气的意气之争。 偏是这种意气之争,才是最要人命的东西! 可她又一向狡黠似狐,莫非,也在赌……? 姬应寒的犹豫,令他收了三分杀意,可掌风不绝,依旧向南锦逼迫而去—— 南锦知道,这一次全身而退是不行了的,既是一场豪赌,总要下点血本! 她紧咬牙关,不躲不避,阖上眼皮的最后一瞬,她清晰看见火舌舔上了蚕丝娟,嘴角露出一丝解脱笑意…… 姬应寒在最后一刻,改掌为爪,用力扣住了南锦肩膀,将其掀翻在地! 油灯覆灭,地上尘灰一阵,灭掉了丝娟上的火! ‘妈呀,要死要死要死……’ 南锦心里在不断哀嚎。 虽避过重伤一掌,可灰头土脸磕在地上,也算她生平的奇耻大辱以重大伤害事故了。 嘤嘤,好疼! 阿布冲了上来,血红着眼,一拳一拳打向姬应寒。 姬应寒冷笑一声:“你的功夫全是本王教的吗,自不量力!” 阿布连姬应寒的衣角都未碰到一下,已叫人一拳击中脸颊,咚一声,背脊撞墙,震得浮屠塔落下了一层灰。 南锦哼哧哼哧,略显狼狈的爬了起来。 她的嘴角有血——是忍疼时咬破了唇,可在外人看来,显然是受了内伤,越发衬得唇色殷殷,憔花照水,弱柳扶风。 她拳头紧握,将蚕丝娟攥在手心。 姬应寒停了下来,张扬的发丝落下,安静的垂在身后,斜飞入鬓的长眉,微微蹙着,波澜不惊的冷眸,对上了南锦的双眼。 火烧不掉,还有一百种毁掉它的办法。 只要他确信,这一次,南锦不是演出来的,他就必须停下来——谈判。 …… 稍作休整,阿布没有大碍,孟天枢的气息也重新沉稳了。 南锦擦掉嘴角的血迹,与姬应寒四目相对,叹声道: “王爷,您是聪明人,不要见到天孽,就被妖物冲昏了头脑,这东西果真有用,为何孟良将军封了浮屠塔,告诫子孙世代守护这个秘密?难道,只是为了独占这一份天赐神力,不许任何人染指么?” “你想说什么?”姬应寒冷冷发问。 南锦摇头: “我知道的还没您多,只是……我天性凉薄,不信这世间有天赐神力,就跟不信天上会掉馅饼是一样的道理,天道掌众生,祸福相依,红尘自有轮回,若是天孽真可以代代相传,永世不息,这个世间会变成什么样子?” 开疆扩土,杀伐天下不过是眼前云烟,一百年后,一千年后,牢牢掌握天孽的人,或者说是家族、氏族,岂不是成了天地的主宰? 这种事,可能发什么? 绝对力量的对手,从来,都是时间。 南锦的声音清越,不添半分讥讽嘲谑。 她娓娓道来,像是一个暮暮老者,看透了天地命途,用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清醒态度,警醒着还被权欲浸染的迷惘世人。 “我想——”她继续道:“孟良一定是发现了天孽的害处,他开始自醒,自责,才会封存浮屠塔和天孽……按照史书记载,鬼军从出现到消失,不过短短十载,若非人为遣散,怎么会只存在这么几年?毕竟建朝立都之后,还有许多残部要威慑、要征服,鬼军存在一日便能威慑一日,何必早早解散?” 一边说着,南锦的目光一边逡巡四周: “你我不妨在这里找找,说不定,会有孟良将军留下的只言片语。若是知道天孽的害处,王爷心里也好有计较……” 她说得委婉、转圜,也是不想情势变得太糟糕。 大家还想活着出去,惹毛了姬应寒没有好果子吃,再说了,若是能劝他主动放弃天孽,那就再好不过了! 找了一圈,南锦突然在角落,发现了一尊青铜棺椁,因为年代久远,颜色暗沉,一开始的时候还真是没有发现。 当时大家的注意力,都被青铜鼎和天孽吸引去了。 这里还葬着人,会是谁? 孟良将军,不是一直葬在戍南王府所辖的忠骨山么?那里才是孟家祖坟呀。 第441章 嫁衣公主 下地这么久,终于见到棺材了,这才是入地宫该干的事情呀! 玉面长抒一口气,觉得自己总算能派点用处,而不是一直被当做活靶子,试探机关了。 墓主人生平最重要的事,一定会留在棺椁中,或者画在棺材上。 “开棺一看便知……” 石一娘挣扎着起来,从怀中掏出另外的小飞虫,虫子一出罐子,密密麻麻飞向棺椁的缝隙,自杀式的啃咬、腐蚀,一点点清理出缝隙。 她另外掏出四枚特制的冰钉,一脸骄傲道: “等一下,将它们钉入棺材的四角方位,在空心处注入沸水,棺材不必起钉,便会自行裂开,以防棺内起尸、各种毒气危险……” “我虽断了一掌,还有轻功傍身,这活儿我去,你们远远站着就是。” 玉面接过石一娘手中的钉子,将散落的发丝单手扎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向棺椁。 姬应寒不可置否,看向了阿布和刀疤阿七—— 刀疤阿七点了点头,他力气虽不如阿布,还断了一臂,却比场中所有人孔武有力的多。 抬棺椁的活,只有他和阿布去配合了。 …… 开棺一派行云流水,个个都是好手,顺利得很。 玉面浇下滚烫的沸水,冰钉子借力鼓胀,棺材板应声裂开,封棺的铁钉爆出,哗啦啦,散落了一地木屑。 一阵黑色的雾气飘出,众人掩着口鼻,避得更加远了一些。 约莫等了一盏茶的时间,黑雾散尽,石一娘才以身犯险,第一个过去查看。 阿布要跟上去,却被玉面拽住—— “她是从小喂毒长大的,经得住,你就算了,老实待着!” 石一娘步行谨慎,等看到棺内情形时,饶是做了准备的她,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的娘……” “怎么了?!” “好美啊……” “????” 玉面一脸吃屎的表情,转头问向刀疤阿七:“你跟这婆娘认得的早,知道她有这种癖好么?” 刀疤阿七面无表情,缓缓摇了摇头。 南锦跟上去看,只见棺材里躺着一位妙龄女子,身着嫁衣,肩披锦绣,虽死了几百年,依旧朱唇似丹,眉目如画,倾颓哀绝,有一股清丽病态之美。 难怪……石一娘会脱口而出一声“好美”。 南锦一蹙眉,只觉这个女子……怎么有点眼熟? 玉面倒是满脸暧昧之色,蹭到了孟天枢身边,压低了声: “世子……你家老祖宗,竟还在这里金屋藏娇,这女子,可入了你孟家祠堂?” 孟天枢冷冷看了他一眼,玉面瑟缩肩膀,乖巧闭上了嘴。 “公主……?” 南锦想起来了,她怎么可能对一个死了几百年的女子眼熟,原是在壁画中见过她! 这女子,不论五官,只说眉目间这一份哀怨清绝,和之前壁画中守城和亲的公主,如出一辙呀! 是了,孟良唯一清晰出现的壁画,也是和这位公主一起。 他绝望守着孤城,面对着黑压压似乌云压境的敌军,公主嫁衣那一抹夺目的红,比落日余晖,更令人心生叹惋。 她一步步走向敌营,正如落日一点点坠入山崖。 至此,少年将军的心中,只有黑夜,再无黎明。 …… 玉面也是见过那一副壁画的,他惊讶过后,若有所思的猜测道: “啊,莫非孟良将军心魔执念,铸成大错,并非为了建立不世功勋,而是为了这一位和亲公主?” “……” 南锦拧着眉,掩着口鼻,探头去棺材里看。 除了女子尸体之外,并没有任何陪葬之物,也不知她的尸身,是如何保存如初的? “舌下。”孟天枢道。 南锦没敢伸手,石一娘自告奋勇,并着剑指深入女子檀口,顶开牙关,一粒琥珀色的珠子映入眼帘,不知何物,反正与寻常防腐珠并不相同。 “防腐之物,自古以来五花八门,各有材质,时隔百年,一时半刻还真不敢动它。” 石一娘这话不错,有些尸体腹部暗藏机关,若有宵小取走防腐珠,尸变还是小事,腹部机关爆裂开,在场的所有人都得死。 “这不可能。” 玉面摇头:“这女子是孟良将军深爱之人,既已经费尽功夫保存了她的尸身,怎么舍得再设机关,就是为了杀一些盗墓贼?” 孟天枢嗤笑一声:“寻常盗墓贼,能站在这口棺材的边上么?” “……” 玉面欲言又止,转念一想:好像……有点道理? 寻常盗墓贼连浮屠塔所在都找不到,就算找到了,地宫大门的封石,鬼打墙、死水潭、镜面阵,弑龙丝,他们又能顺利过几关? “这些现在都不重要。”南锦四下寻找:“我们要找的,是孟良留下信息,关于天孽劫难的,至少要弄清楚,最后鬼军是如何消失无踪的?” “在那!” 阿布眼尖,看到了碎裂棺材板上,浮雕着一些蝇头大的小字。 众人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了过去。 玉面开始骂骂咧咧,对石一娘万分责怪:“你的什么破钉子,碎成这样,我们还得原样复原,是不是齐齐炸开那一下,很是帅气?” 石一娘愧色,嘴上却不服输: “你就马后炮,刚才黑雾飘出来的时候,属你躲得最远好么?” 俩人吵吵嚷嚷,动作却不慢,伏在地上,默默拼凑着破碎的棺材板面。 南锦回身想要帮忙,余光处,却瞥见了公主手腕处的一点黑色痕迹。 她左右环顾一番,见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自己,便默默退了一步。 以最快的速度撸起了女尸的袖子,等看到她手臂上攀满的东西之后,南锦脸色立即风云变化! 她将女尸的手重新放好,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走到了阿布身边。 看着他小臂处,越攀越高的黑线,心绪不宁。 第442章 后遗症 棺纹上的铭文,与其说是平生,不如说是忏悔书来得妥当一些。 为了方便查看,玉面脱下自己的绸衫,一点点将文字拓印了下来,铺成在众人眼前。 原是千户一族的天生神力,并不是毫无代价,作为代价,他们一族人的寿数都不算长,九州七十古来稀,放在千户一族,半百也是一族老着,十分难得了。换句话说,若是人之皮肉寿数恒定,千户族的男人,无非将恒定的精气神在短时间内爆发出来了而已,力气越大,或是视力、听觉越灵敏的人,寿数往往越短! 当时刑讯的时候,孟良也察觉到了这个现象,只是他骑虎难下,为了天孽丧失了理智!后来天孽出世,比千户族的男丁,拥有更快、更强健的身躯,孟良驰骋沙场,也早忘了这一切天赐都会有代价—— 鬼军营的所有兵丁,在服下天孽之后,手腕中无形多了一丝游走的黑线。 等黑线攀附整个手臂时,便是精血力竭,身死暴毙之时。 鬼军杀伐不过短短五年,孟良已率部卒,从一座偏隅孤城,一路攻城掠寨,拿下九州半壁江山,但他远远没有满足,还有一桩遗憾,深埋在他心中。 也正是这桩遗憾,改变了他所有的想法,也让天孽蒙尘,从红尘乱世消失的无影无踪。 棺材里的和亲公主,名唤桑柔,是太祖皇帝最小的女儿,也是当时兵临城下,唯一及笄未嫁的女儿。 她美貌出众,诗文满腹,最是难得的是她善谋兵略,深得太祖皇帝的喜爱。孟良少年将军,英姿勃发,亦是她崇拜之人,俩人早年在朝中宴会相识,那时桑柔便央求了父亲,延请了孟良做她的武艺教习,只是孟良后来军务繁忙,便搁置了教习,只在她及笄那年的生辰,送去一根红缨长鞭作为生辰礼物。 后来诸侯战乱,连丢城池,纵是孟良也难抵强敌环伺,步步败退。在他最挫败的时候,公主一身戎装偷偷去了军营找他,只说她的教习师傅,只赠了鞭子,可还未传授鞭法,若是战死,这笔账便讨不回来了。 孟良有了桑柔相伴,俩人共谋军事,在力量悬殊之下,和敌人顽抗了许久。 同生共死之下,心意相通,只是碍于师徒名分,碍于身份悬殊,不敢有悖纲常。 最后一场大捷酒宴,桑柔以为打退了强敌,松懈之下借着酒劲,向孟良表明了心迹,盼着班师回朝的那日,孟良可以奏请赐婚,做她的驸马。 可孟良却知,战事还远远没有结束,他不愿桑柔一直呆在军营,更不愿她嫁给自己,随时会变成一个孤苦无依的寡妇。 畏葸之下,他说了许多违心之言,彻底伤了女子的心。 桑柔愤而回宫,孟良也因消沉误事,给了敌人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战局瞬息万变,敌人一鼓作气,逼得孟良节节败退,最后退守孤城,才有了壁画上的最后一幕。 结局如壁画所书: 铁衣银枪守孤城,粉黛嫁衣救君臣。 女子一步步走向城池,走向虎视眈眈的敌方军营,血水铺成的路,她身形清矍,衣袂翻飞,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然。 她回过头,看过巍峨沉重的城墙,却没有看那个城下满身是血的孟良。 …… “真是叫人唏嘘,史书上,完全没有这一段。” 到底是女人,石一娘心绪浮沉,区区几百文字,构建的故事画面,让她十分感怀心伤。 阿七依旧沉着脸色: “靠女子和亲救国,如此丢人之事,何载书史?” “后来呢?” 南锦比较想知道接下去发生的事。 俩人相知相许,还有最后一场战事上分离,无非风花雪月的故事。 这个故事没有办法解释为何桑柔公主出现在这里,躺在这具棺材里,葬在了浮屠中,她是如何死的,手腕处为何是服用天孽后的样子? 第443章 消失无踪 “后来,那还不简单?” 玉面觉得有些冷,把绸衫又穿了回去,忍着断掌的疼,扫了棺材中的女尸一眼。 南锦斜睨向他,眉梢一挑,示意‘请教说法’—— 玉面撇了撇嘴,苦笑着道: “这还不简单?光是写这些风月,就花了这么多笔墨,说明这桑柔和亲远嫁,是孟良将军心中之痛!之憾!有了鬼军之后,当然大杀四方,把公主重新夺了回来!估计是大婚之夜,公主觉得自己失身敌人,配不上军功赫赫,威风凛凛的孟良了,所以饮鸩服毒,呜呼哀哉,红颜薄命~” 耸了耸肩,他轻易下了结论:“孟良将军痛苦哀婉,公主的身份不适合再入父族皇陵,孟良便将她葬在浮屠塔中,她守着天孽,他守着她,令人动容~” 石一娘吸了吸鼻子,跟着伤春悲秋了起来。 “也是,五年时光,他们再也回不去了,想来桑柔一定为敌将生下了一儿半女,披着嫁衣寻死,那倒也是说得过去了。” 玉面重重一叹,手搭到了棺材沿儿上去。 南锦和孟天枢对视了一眼,彼此都看见了对方眼中的嫌弃—— 互相摇了摇头,南锦走到了棺材边,曲着手指敲了敲板儿,对着桑柔道: “桑柔公主,有个事请教一下,鸩杀皆是七窍流血而死的,你如何死得安详?” “……” 玉面语塞,梗着脖子来了一句:“只是比方,未必一定是鸩毒。” 南锦拖长了音,点了点头,上去就脱人家女尸的衣裳: “公主唐突了,叫我看看你的小腹,看是不是生过一儿半女,才自知不配,羞愤自杀?” 孟天枢笑着攥住了南锦的手腕,眉宇含笑,扫向玉面、石一娘的目光,淡淡无波。 “算了,不过是个故事,你计较什么?” “我只是替公主不值,爱恨托付,不负情郎,不负家国,这样子的女人,死了几百年,到了如今,叫人掀了棺不算,却还要受这一份诋毁。” 玉面被南锦嘲屑得汗颜。 他忍了忍声,小声嘀咕了一句:“若非如此,那总该有所文字传下?” “没有文字,这……已是最好的证明。” 南锦当即撩起了女尸的袖子,露出了攀附手臂的黑色纹路。 她的肌肤胜血,因死了几百年不腐,更是苍白无色,衬得青黑色经络,恐怖非常。 “这是!天孽……?她服了天孽?她服那玩意干什么?” 玉面惊讶叫了起来。 说到此处,便是姬应寒的表演时间了,论说接触天孽时间最久,研究它最透彻的人,非姬应寒莫属。 “桑柔公主所嫁,为大殷皇族轩辕荣,轩辕荣善军事,武艺超群,亲率三军直入九州腹地,希望吞并当年的姬姓大业,统一整个西南,不至于北伐时腹背受敌。孤城和亲之事,正史上没有——鬼军之说,也从未入过正史。” 孟天枢莞尔一笑,负手道: “那是,一将功成万古骨,天子授天意御四方,是民心所向,天意所归……要正史承认鬼军作战,力挽狂澜,岂不贻笑大方?” 天孽、鬼军云云,都是被看做不入流的野史上才有些笔墨。 若非身处漩涡之中,南锦恐怕也不会相信,这种荒谬的故事、传说。 “那鬼军最后怎么消失的,野史上有笔墨么?” “有。” 姬应寒非常肯定的回答她了。 有,或者说也没有。 姬应寒花了这么多年时间,书海浩繁,他几乎翻阅了个遍,也只找到只言片语。 只说当年孟良收复失地不算,还要步步紧逼陇西,他的鬼军最后出现的地方,便是燕回山,至此后,消失无踪。 “和鬼军一起消失的,还有轩辕荣当年的精锐部队……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也从轩辕内宫中消失不见。” 不用姬应寒多加解释,所有人都猜得出:这个人,便是桑柔公主。 第444章 应了因果轮回 经过姬应寒的还原,至少能确认,当年在燕回山一定发生了什么变故,导致鬼军一夕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还有这位才貌双全的桑柔公主,怕也是因为这一场变故,香消玉殒的。 燕回山…… 孟家鬼军营匿世之处,他们守护着浮屠塔,也看守着岩壁中的鬼手爪。 难道当年变故,和这些阴毒可怖的鬼手怪有关? 既是燕回山,那么便要问孟天枢了。 南锦睫毛微颤,看向孟天枢的目光中,隐动着光,希望他那里会有线索。 孟天枢陷入思忖之中,脑海翻卷着儿时的记忆,当年入宗祠时,父亲好像说过一些关于燕回山的事儿,少时贪玩,不过当故事一听,现在徐徐想来,未免细思极恐。 南锦并不催他,只等他理出头绪后,再做应答。 玉面却等不及了,舔了舔干涩的唇瓣:“世子像是知道什么?” 孟天枢恍惚回神,淡看一眼玉面,眸间寒意凛冽,转瞬即逝。 玉面不知自己哪儿错了,心口砰得一跳,吓得喃喃自言: “不愿说……便算了……瞪我做甚么……怪吓人的。” 咔嗒一声。 这是姬应寒不耐烦后,捏碎身侧木栏发出的声音。 孟天枢抖落宽袖,负手在后,这才娓娓轻谈,温声开口: “家父曾说过一个故事,当年先祖追敌不舍,征战至一处崚嶒高山,与将士困于鬼雾阴霾之中,援军不至,绕了三日不曾出去,粮草告急,军营中人心惶惶,加之后来雷霆万钧,惊雷道道,山谷内狂风大作,鬼影森森,那一场瓢泼大雨偏是迟迟落不下来……” 南锦承认,这听起来就是一个鬼故事。 孟天枢的声音低缓,清越嗓音,这会变得阴诡,将故事内的情状渲染,叫人身临其境。 “后来呢?” “后来?”孟天枢淡淡一笑:“天地不辨,日月不见,军营几乎要哗变,先祖一声令下,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翻山而出,归于光明——之后遭遇大变,鬼怪从山岩处攀爬而出,绞杀众人,那一场迟来的大雨也瓢泼而下,冲刷砂砾石块,掩埋尸身,也将先祖的一条腿碾与巨石之下。” “再然后!” 南锦越听越心惊。 孟天枢苦笑开口:“先祖仰头一声怒吼,诘问苍天,孟氏何过之有?天应了他的话,只道他罪孽深重,子孙百代难还,今日一场应劫只是开始,孽海作舟,若不尽早回头,贻害子孙,粉身碎骨亦不能偿还……一道惊雷覆灭全军将士的性命后,先祖这才破石而出,四周的鬼雾也散了去,燕回山晨曦方起,他也重归朝廷,上缴兵权,劝朝廷休养生息,停止了对陇西、漠北各部的追击讨伐,主动让长子服下臣子蛊,立下规矩,世世代代奉君忠君,绝无二心。” 故事戛然而止,头重脚轻,听起来很厉害,实际空洞的很。 孟天枢陷入了沉默之中,小时候听来,只觉得恐怖。 长大了再想,无非是父亲希望他忠君守节,明白狡兔烹,良弓藏的处事道理。虽是一将之门,也不可穷兵黩武,要知一将功成万古骨,要为子孙谋福祉,少刀柄,少征伐。 可现在看来,这个故事,却成了鬼军消失的关键所在。 取之可信,弃之鬼神,或许就是当年的真相! …… 在场,只有南锦、姬应寒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 玉面之流,真当是听了一个故事,甚至还十分不以为意。 半响后,南锦抬起眼睫,与孟天枢四目相对,两个人眼中光芒隐动,各有心思。 鼻头略有些泛红,南锦确定了一件事,所以伤感不止。 “你是孟家子孙,孟良将军的腿,是否真的断过?” “是。” “他不会眼睁睁看着她死,对不对……?” “……” 孟天枢没有说话,只是眼神,落在了阿布身上。 南锦手指颤抖,深呼吸,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让嘴角处的笑意,维持的更久一些。 …… 入耳处,似乎远远响起了马蹄践踏雨水的声音。 还有隆隆雷声,泥石流从山体滑坡,滚滚倾覆而来的声音。 鬼军士卒死伤惨重,引以为傲的气力,在用尽最后一分气血后,倒不如一个耄耋老者。 他们在石块下呻吟痛苦,最后抽离了最后一点力气,气绝而亡。 穿着绸缎,环佩满身的女子,哭喊求天叩地,希望有人能帮一帮她,帮她推开压在情郎腿上的巨石—— 天不应,地不睬,绝望之后,她唯有服下天孽,用毕生精血将人从巨石下救了出来。 死亡已成定局,他亦无能为力,俩人或许度过最后的欢愉时光,或许连那短暂的时日都不曾有,最后她穿着嫁衣,死在了他怀中。 大彻大悟,并非听了上天的规劝,苦海回头,只是因为再无心爱之人。 他用天孽杀戮征讨,只为一个她,可最后她却死于天孽之手,何其可笑可悲。 这……才算是应了因果轮回之劫—— 才是他封天孽,立浮屠,命子孙代代偿还血债的根源。 第445章 情到深处 阿布感受到了孟天枢的视线,他不明所以,但心里很不舒服—— 他不喜欢别人怜悯的目光! 南锦偏头,不敢再看阿布,她微微仰头,把眼泪忍了回去。 复而看向姬应寒,换了一副口吻、语气,累极的模样儿: “王爷,天孽与你无用,与我更是无用,我说多少,不及孟良将军说的区区八个字……孽海作舟,贻害子孙,它不是天赐神力,不过是用寿命换来的一时精气神罢了,王爷已是人臣之尊,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天孽只要还在浮屠塔一日,这九州天下,依是云在青天水在瓶。” “你错了。” 姬应寒直接了当的拒绝了。 他负手回身,阴佞邪气的眉宇间,是一片入骨寒意。 “只要天孽在世一日,人心蠢动,永远不会平息,本王不逐,自有后人,你以为这天下就能太平么?本王宁愿负天下人,休叫天下人负我!反噬应劫又如何?本王无儿无女,子孙不必替本王应祸,只这一世,本王绝无退让!” “王爷——” 南锦还要再劝! 她心里有底气,只因离开这里的唯一办法,在她身上。 方才已经告诉姬应寒她的决绝态度,若他还是一意孤行,大不了‘同归于尽’! 姬应寒哂笑一声,发丝张狂,双眸嗜血,充斥着红血色: “情到深处,能活一个是一个,同归于尽之说,不过爱意廖廖……棺材里的那个,已经告诉本王了!” 他言罢,身形摆动,已飞速掠向南锦,紧紧扼住了她的咽喉! 桑柔宁愿服下天孽赴死,也要救孟良的性命,而不是选择与他生死一处。 情深义重,从来不是共同担当,而是我担着,你走。 “南锦!” 孟天枢只恨自己大意,慢了姬应寒一步,等他反应过来时,她已落入姬应寒之手! “咳、咳、咳!” 南锦双脚离地,窒息的晕眩感,令她双眼发黑,心脏砰砰乱跳! 她用力去掰着姬应寒的双手,却发现他的手如铁铸一般,身子一点点发软,耳边却是姬应寒阴鸷入骨的诘问: “逃生图,拿出来!” “……咳……” 孟天枢上前一步,姬应寒便多用一分力气。 他满脸惊悸之色,双手颤抖,畏葸不前,眼角通红,愤然攥住了拳头。 南锦只觉自己身体轻飘飘的,灵魂出窍,飘到了半空中,从并不高的塔顶俯视着众人。 ‘呀,快要窒息死掉的自己,原来这么狰狞丑陋?等一下,会不会吐出舌头来,变成一个长舌怪?’ 她思绪浮沉,想法光怪陆离。 渐渐的,目光落在中央的青铜鼎上,她突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从这个角度看来,原来鼎腹之下是空的,直直通往下头,深不见底之处,好像……一个巨大的烟囱藏在浮屠塔的中心腹中。 下头……下头是何处? 哦,南锦记起来了,下头,不是熔炼尸块、炼化天孽的地方么? 哦,原来,炼化后的天孽都会被机关运送到这里呀。 那方才姬应寒拿走的,是最后一次炼化的天孽? 整整齐齐的,一颗未少,看来最后一次的炼化,孟良将军已经彻底回头了。 …… 南锦的意识越来越飘,可脑海里却不断翻滚着一句话,一个画面。 整整齐齐,一颗未少…… 整整齐齐。 一颗未少? 不对啊!一个念头窜入脑海,将她的灵魂重新拉扯回肉体之中,窒息的痛苦袭来,她再入痛苦地狱,整个人抽搐了起来。 但她并不怨怼,反而眼中燃起了最后一丝希望。 用尽全力抬起手,往自己腰际的蚕丝娟摸去,感受到姬应寒放肆一声笑,手中力气松懈了点——南锦的妥协、臣服,令他感到舒适无比。 挣扎着喘息的南锦,终于恢复了一丝力气。 她用尽全力看向那个青铜鼎,然后伸出手指,点了点阿布—— 心意相通之下,她想……孟天枢一定能明白,他一定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第398章 不重要的秘密 南锦不着痕迹,收回了自己的手。 她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出身商贾,她行事都讲究一个利益得失,任何事情,都可以看做一场交易,一桩买卖。 得失在心。 利是保护了孟天枢,在双方势力对峙下,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失是今后颠沛流窜,成了朝廷通缉的要犯,别说养尊处优的生活,安宁日子亦不再有。 要怎么选择?全在她一念之间。 南锦深知,孟天枢对她是完全信任的,只要自己出去露出难色,根本不用解释半句,他不会责怪,也不会强求。 大不了,再与那姬应寒虚与委蛇,再想对策便是了。 可是—— 主动权不应该掌握在自己手中么? 南锦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无论接下去自己将会面对怎样的处境,她想,只要攥住浮屠塔的秘密,等于攥住了核心谈判的资格,纵然和姬雍和姬应寒当面锣对面鼓,她都不一定会输。 况且,她还有鬼军呢。 睫毛轻颤,南锦将目光重新落在了薛雪身上,声音轻缓又郑重: “在我同意之前,我要你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说。” “鬼军延存至今,除了应朝廷不时之需,到底,还为了什么?” “……” 薛雪沉吟片刻后道: “为了守护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薛雪摇了摇头,不是不肯告诉南锦的凝重模样,而是,他也不知道。 这个秘密从来只掌握在一军主帅心中,或者村子里最最权威、年长的老人才知道,他们对这个秘密三缄其口,别人问起来,也只会道:听老祖宗的军令,留守燕回山,留住鬼军,当敌人破土而出,整个燕回山遮天蔽日,猩红血雨的时候,才是鬼军出世之时。 随着薛将军和少将军相继离世,薛雪心想: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恐怕再没有了。 既然不知道守护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要一代代困守在燕回山? 这也是他决心带着鬼军、族人离开的原因。 …… “不重要了,秘密之所以为秘密,就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它既然泯灭在历史长河中,就让它去,我不打算追本溯源,刨根问底,活着的人,所为所争,还是更好的活下去。” 薛雪低声一叹。 他在前头领着路,在经过一处将军像的时候,从底座暗格里,掏出一枚早就仿制好的虎符。虎符上落满了灰尘,一看就有些年头了。 看到南锦惊讶的目色,薛雪自嘲道: “这是少将军留下的,他没能决心办到的事情,我希望替他完成。” 虎符触之冰凉,浸润了山体多年的寒露风霜,透着入骨的鬼气。 如薛雪所言,真正的虎符从未示人,祖堂中的碑文也只说虎符的大概材质、形态、其上阴刻阳雕的字纹。 除了夫人之外,鬼军大部分都能听令薛雪,只要面子上过的去,这虎符无人敢质疑。 “东西有了,只差一个严丝合缝的故事,这一点我不通外事,还请姑娘斟酌。” “放心,交给我。” 南锦揣好了虎符,跟着薛雪一路而行,去往鬼军帅帐。 梁夫人以及另外几位副将,已等候多时。 第399章 害死我了 再入军帐,南锦周身的气场,与方才戏谑玩闹判若两人。 其它将领面面相觑,对这个拿着少将军墨玉误闯的女子,充满了好奇。 梁夫人端坐主位,颦眉微蹙,向薛雪投去疑惑的目光—— 薛雪正色回之,率先开口: “夫人,这位姑娘,有要事与您相商。” “要事?她方才已经说了,我也回绝了,如今再请人过来,不过是和各位商量,如何处置这个族外之人而已。” 梁夫人微微一笑,只是这笑,不见丝毫温度。 在她心中,南锦不过是一个满口谎话,态度轻浮的顽劣女子,心术不正,怀揣私欲,根本不足以取信。 南锦菱唇微掀,负手往前踱了一步,目光逡巡一圈,将帐中人都看了一圈儿。 她啧声: “是不是鬼军营中能做主的人,都在这里了?” 薛雪接话: “除夫人之外,还有骁骑营、步军营、弓射营、厢兵营各将领,我乃武器营副将薛雪,姑娘已经认识了……” “雪副将。” 梁夫人唤了他一声,口吻中是不解的冷意。 对于一个不可信的外族女人,他这是再做甚么?难不成是当年的琅嬛附身,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他又被摄魂引魄,迷魂丧志了么?! 南锦咯咯一笑,眼风婉转,轻步到梁夫人面前,歉意开口: “夫人,之前是我无理失态,不过,我也只是谨慎行事,夫人可还记得我见您的第一句话,便是问您是否是鬼军做主之人?现在一营将领都到齐了,那我也自是坦诚相告的!” 言落,她郑重‘请出’了怀中虎符,双手呈上,让在场每一个人都看得到。 “这是……虎符?!” 有人眼尖,立刻认出了这枚令牌信物,惊诧无比。 一直存在老祖宗军令中的信物,时隔几百年,终于第一次出现了! 梁夫人诧异过后,第一反应是不相信,她噌得一声从座位上站起,冷目诘问: “你究竟是何人?” “能拿到这样东西,夫人觉得,我该是何人?” 不必梁夫人下令,骁骑营的将军已抽出了寒刀,直指南锦,怒目: “你休要再油嘴滑舌,老实回答夫人的问题,否则——” “否则如何,杀了我?我取信物来借兵,依着祖上一代代恪守下来的铁令,尔等率鬼军镇守燕回山,军令如山,不从令便罢,还要斩杀来使,是不是太可笑了?” 南锦心知,这个时候,自己一定要底气十足,先发制人! 梁夫人到底沉着冷静一下,呵斥骁骑营将军收回了寒刀。 “姑娘……是戍南王府的人?” “夫人可还记得,四大家族儿女通婚之令?而我姓南,夫姓孟,奉圣上密旨,借虎符调兵,勤王锄奸!” 梁夫人唇紧抿成了一条线。 南锦知道她依旧心存疑虑,便使出了杀手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肩,扬眉: “我身负诅咒,为了自己,为了家族,当奋力一搏……当今天子年弱势孤,被权臣僭越掣肘,国将不国,江山不稳,若不是走投无路,也绝不会启用最后这一招,时间紧迫,还望夫人早做决断!” 薛家是当年孟家军的一支,不知为何原因,单独被留作鬼军,守在燕回山。 即使如此,四大家族和图腾诅咒,南锦相信梁夫人必然知晓,自己这样说,便是坐实了戍南王府的身份,这虎符的出处,也就大为可信了。 南锦看上去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说出那一番话的时候,也是难得的慷慨激昂。 说得这一帮将领,无比眼角烧红,心头激荡。 在燕回山困顿久了,以为自己为了虚无缥缈的军令要永世等下去,等到被世人遗忘,等到族人死绝,等到历史上再无人知晓鬼军一族。 可没想到,朝中竟是这种情况。 帝星势弱,千斤重担系于一身,久违了的重视感、使命感的回归,令人兴奋难耐,义不容辞! “夫人!虎符到了,我们自当出兵!” “是啊夫人,既是戍南王府的人,见令出兵,这是祖宗传下的军令!” …… “我知道了。” 梁夫人抬起手,目光扫视了帐中众人一圈,最后落在南锦身上。 她微微颔首,眸中也见峥嵘之光,只是最后一分疑虑未曾打消,她还需要南锦证明一件事,证明这个虎符——是真的! “南姑娘,虎符乃调兵遣将的信物,认令不认人,所以虎符真假至关重要,千年以来,虎符一直都是两块,合二为一才辨真假——你请随我来,若和军营留下的那块对上,那我鬼军营任你调遣,绝无二话!” “……” 南锦一口老血险些卡在喉咙里。 差点忘了,调兵的虎符向来都是一对,越是不认人的东西,越会谨慎提防,生怕有人弄虚作假。 薛雪啊,薛雪,这一次,你是害死我了! 第400章 骑虎难下 一路跟着梁夫人去“验货”。 南锦拉了拉薛雪袖子,极小声质问道: “你什么意思?这下不是铁定穿帮?” “我所知的,虎符从来只有一块,整个燕回山若有第二个虎符,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薛雪也被梁夫人弄懵了。 他脸色不善,步子迟缓,心中思量着解决办法—— 害死眼前女子都是一桩小事,不过心里亏欠一二,可若梁夫人开始追查赝品源头,那自己可能就会暴露,鬼军入世,解救族人的机会,将会永远错失了! 两个人各怀心思,皆是紧张的神色。 一行人随着梁夫人一直走,走到了石阶的尽头,一堵又高又厚的山壁之前。 这山壁通体赤红色,皲裂的缝隙,正不断渗着水珠,在血色岩石上浸润后,那流下的水珠,好似都变成了血水,缓慢流淌而下。 在山壁的正中心,有一块凹嵌下去的石台,石台古朴陈旧,雕文却精美繁复。 仔细看那石台的样子,和虎符的样子,有点相像。 梁夫人站到了石台面前,素手一指,淡淡开口: “这里,便是嵌合之处,若是真正的虎符,定然会触发机关,若是假的,也不必我多说了。” 南锦恍然,立刻道: “机关,什么机关?我看这块山壁模样奇怪蹊跷,像是一扇门啊,莫不是机关开启,放出地狱里的鬼兵,附身在各位身上,才能借兵入阳世?” “南姑娘,军营之中,最忌鬼神之说,您还是别开玩笑了!” 骁骑营将领,看起来很听梁夫人的话,对南锦敌意深重,哪怕她手持虎符,是借兵之人。 南锦哂笑一声,也不怕回嘴: “贵军本来就是隐匿于世,来无影去无踪的鬼军,战场上,以地狱之鬼的恶名,让敌人闻风丧胆,怎么到了军营,又不许提鬼神之说了?” “你——” “退下!” 梁夫人呵退了骁骑营将领,对着南锦道: “借兵验符,这是规矩,还望南姑娘借虎符一用!” “……” 南锦眉心一拧,余光一直在跟薛雪暗示,现在骑在老虎背上下不来了,他这个始作俑者赶紧想办法啊! 可这小子,只是一味盯着血色岩壁愣愣出神,好像在深思着什么。 南锦没有办法拒绝,只能磨磨唧唧的拿出了虎符。 骁骑营将领伸手一抢,态度坚决,从她手心夺过了虎符,交到了梁夫人手中。 “诶……这机关几百年没用了,万一腐坏锈掉了,不灵便了怎么办?我岂不是被冤枉死了?” “真金不怕火炼,南姑娘……稍安勿躁。” 梁夫人捧着虎符,缓步走到了石台之前,沿着凹嵌的痕迹,一点点将虎符放了上去。 “夫人!左上角缺了一块!” 骁骑营眼尖,立刻发现,南锦的虎符和石台凹嵌处,并不是严丝合缝的。 非常明显,虎符的左上角缺了一块! “有可能是摔得!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可能保存的完好如初?” 南锦心中大叫不好,一边本能性的狡辩,一边挪步后撤,想着怎么跑,才能脱身逃命。 但后来一想,没有墨玉自己也出不了黄泉洞,左右还是一死,心中就万分悲切。 “满口谎言的妖女,拿下!” 梁夫人发号施令,骁骑营将领第一个扑了上去。 南锦早有准备,扭身躲过,遽然蹿到了薛雪身后,刷得一下,抽出了他的腰刀,准备裹挟他当人质。 虽然开起来很荒谬,但大概是唯一不‘横死当场’的办法了。 …… “等一下——” 薛雪满脸铁青,眸色凛然。 他完全无视南锦架在脖子上的刀,反而顶着刀锋,迎步上前,往山壁石台走去。 南锦咬牙低声怒道: “你答应保护我的,事情失败了,你还要食言?” “嘘,所有人别说话!” 薛雪丹田发力,他的声音,盖过了一切嘈杂之音。 耳郭微动,那细密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似乎隔着石壁,就要沿着缝隙破土而出。 …… 破土而出? 薛雪似乎想到了什么,身躯一震,怒吼道: “快将东西取下来!” 第401章 你怎么才来 薛雪的耳力奇佳,有很多危险,都是他先知先觉,避免了很多次山体塌方。 其它几个营的将领,好几次领教过了薛雪的本事,对于他的示警很是上心。 他们一拥而上,想要把虎符取下来,可惜,似乎有点为时已晚。 虎符虽是假的,可南锦料想,它的材质一定是真的—— 无关形状是否能够严丝合缝,毕竟这样东西,要传承百年甚至千年,风蚀人为难免破坏原本模样,说得难听一点,要是砸了呢,是不是这虎符就废了? 所以,只要材质一致,能够激发石台上的机拓,它就算是假的,也成了真! 机拓深埋在岩体之中,从一开始细微的响声,到后来隆隆的摩擦声。 岩体缝隙中,传来尖锐刺耳的嘶叫声,似乎有什么怪物,要从岩体中冲出来。 “快看,这缝隙越来越大……我的妈,这山壁,山壁!好像是一道顶天的门啊!” 腐臭无比的味道,从巨大的石门缝隙中一涌而出,黑烟缭绕,刺鼻非常。 南锦捂着鼻子,丢了寒刀,不住往后退去—— 她眼睁睁看着恶鬼獠牙,从缝隙中伸出尖锐五爪,死死扣入两个将领的皮肉中。 它们力大无穷,尖声枭鸣,爪子一旦扣入皮肉,瞬间将人吸成了一具干尸! 殷红的血飞溅,惨叫声,挣扎声,刀剑没入血肉的声音,谱成了一曲地狱葬魂曲,在所有人的耳边萦绕不休! “夫人!小心!” 骁骑营的将领飞身一步,将梁夫人推了个踉跄! 可他自己却被恶爪缠绕,没一会儿,就成了枯尸,深陷的眼窝盛不住一对招子,咕噜滚落到了地上。 薛雪站在一片杀戮之前,整个人像傻了一般念念有词。 当敌人破土而出,整个燕回山腥风血雨,便是鬼军入世之时! 他明白了,终于明白了!所谓鬼军,所谓世世代代肩负的责任,竟是一个天大的谎言! 所有薛家人,所有族人,都是他们养在燕回山的饲料!当需要的时候,当虎符出现的时候,就是地狱恶鬼扑食的时候!鬼军从来都不只是一个耸人听闻的名号,之所以为鬼,它便要骇人惊人,不被世人所接受的恶和见不得人的丑陋! “啊——!” 是自己害了同泽,是自己擅作主张,害了一族之人! 薛雪陷入了疯狂的自责之中。 他捡起地上的刀,施展轻功,以血肉之躯,顶在了门缝最前头。 手起刀落,他一边砍杀着那些鬼触手,一边用力掰下了石台上的虎符。 没有了虎符,石门开始重新关闭,把呼啸而出的地狱恶鬼,重新关了进去,只是哪怕是那样,在场的所有人,还是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 南锦连滚带爬。 这个时候,实在不是计较形象的时候,她一边奔逃,一边不忘回头看薛雪的身影。 奇怪的是,薛雪勇猛没错,气势骇人也没错,但鬼触手多半没有什么灵智,只是本能的攻击杀人而已,怎么会主动选择避开他,转而攻击别人? 还来不及想明白,一只蹿得老远的鬼手,追着南锦不放—— 它跃身而上,又湿又冷的触觉,一下子蹿上了南锦的后脖颈处的皮肤,让她头皮发麻,浑身抖如筛糠。 第一次,她觉得自己离死亡这么近! 不用回头,就能感受到了尖锐的指甲,已经快要插破自己细嫩的皮肤,生死一线,南锦脑子里浮现的,竟然是一个荒诞自恋的念头。 ‘算了便宜你了,属你眼光最后,只要这里的新鲜血肉,是我的最嫩,最美。’ 绝望的闭上眼睛,只是痛苦没有袭来—— 与之替代的是某人清冽沉着的声音: “低头。” 南锦毫无犹豫的听从了他的话,瑟缩着肩膀,死死低下了头。 一柄匕首飞射而来,扎着鬼手钉在了身后的岩体上! 下一刻,南锦便落入了一个微凉的怀抱,他紧实的力量,因为紧张后怕微微颤抖的恼怒,她全部感知到了。 反手将孟天枢抱住,南锦忍了忍声,纵容自己软弱一秒。 你怎么来了?说出口,终是变成“你……怎么才来?”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应该说什么都陪你一起来的!” 孟天枢手臂用力,渴望用体温,去安抚她刚在生死边缘徘徊的心。 南锦嗅到了血腥味—— 不是鬼手身上的恶臭味。 她从孟天枢怀中挣扎出来,抬眸一看,果然见他浑身是血,好好的月华锦服血迹斑驳,袖子湿哒哒的,脸色苍白。 不必追问,也知是他硬闯黄泉洞,叫鬼蝙蝠生生咬出来的伤。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先离开这里!” 孟天枢看着越来越多的鬼手,在吸饱了人血之后,变得通体发红,身形也越发壮大起来。 大多数被薛雪关了进去,还有不少饱尝一顿后,追着梁夫人和南锦,一路上了石桥。 “不能让他们出去!” 桥下是军营上千的兄弟,洞外是无辜的族人。 一旦放走一只,那也许就是灭族的惨剧! 薛雪浑身是血,提着钢刀杀疯了眼,他不去追究为什么鬼手避着自己,只是一味的手起刀落,将鬼手斩与刀下。 可刚出来的恶鬼和吸了血的完全是两种怪物。 薛雪一个人难敌,渐渐落了下风,被鬼手缠在了一起,它虽然没有吸血的欲望,却意图用自己藤蔓般的手,一点点将猎物绞杀! “天枢!” 南锦有太多事情想要知道,她不能让薛雪死! “自己当心。” 孟天枢腾身而起,把南锦和梁夫人拽到了一处安全的石壁上,然后飞身战场,和薛雪一起对敌。 一时间,鬼手惨叫连连,节节败退,等最后一只也被钉死在岩壁上后。 这一场血色屠杀才算落幕。 不幸中的大幸,石门重新闭上了,阻挡了后头成千上万的恶鬼。 只是之前无知导致的疏忽已经付出了血的代价。 在场除了梁夫人、南锦、孟天枢和薛雪之外,再无一人生还。 第402章 真心话 军营肃穆,村庄安宁,遮云避月的山雾褪去,清风阵阵,吹散血色阴霾。 除了活下来的几个人,再无人知晓,深入山体腹地的石壁门,究竟出了什么事。 梁夫人左腿受了伤,似乎是被鬼手爪扯下了一大块的皮肉—— 她走路有些瘸,甚至连肚子都歪斜了。 知道一切不必再强行伪装,她索性丢掉了塞在衣服内的布包,恢复了窈窕身材。 薛雪忍着一身痛楚,过来搀扶她,岂料让梁夫人挡了。 她一言未发,肩膀微微颤抖,似乎心神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形如魂飘。 薛雪无力垂下双手,方才一战,他也显然已经力竭,只是勉强撑在这里罢了。 他的身影陷入寂寥之中,深刻的自责歉疚,像深渊一般,蚕食,吞噬着他。 南锦惊魂未定,心中有太多的疑惑。 她站到了薛雪的面前。 她心中知晓,此刻的薛雪,并不适合冷静下来谈事情,但她也必须让他明白,这燕回山从来都是一座鬼冢,所谓鬼军入世,就是屠戮全族的末日! “雪将军,一营将士的生死,一族子民的去留,现在全系与你一身了!” 薛雪迟缓抬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因为紧咬的牙关,脖下耳后,青筋暴起。 南锦不能让他有丝毫的犹豫: “如果鬼军存在的价值,只是成为恶鬼的养料,你们还会世世代代守下去么?!” 薛雪是愿意离开的,但他骨子里还是执拗的人,军令如山,他不敢当这千年的罪人。 所以,即便使用假虎符,他都需要找一个背锅的人,而不是自己大手一挥,号令鬼军反叛军令,离开燕回山。 现在,知道了虎符的真相,知道了鬼军的真相,他不敢了—— 活着离开,就等于背叛! …… “或许,这就是薛家真正要守护的秘密。” 良久后,梁夫人在边上轻缓开口。 她一人缓步前行,伸手触上了湿漉漉的石壁,那黏稠凉意,是血浆凉透后的冰刺入骨。 “夫人……” 薛雪双唇翕动,声音沙哑。 梁夫人伸手,示意他不用多言了。 “这事不怪你,军令传至如今,你我连为何困守的意义也全然不知……现下好了,知晓了,也就放下了。” 南锦听这话越听越奇怪,秀美一拧: “夫人这是何意?难道知道了一切,还愿意死守?” 梁夫人螓首微偏,淡淡扫了南锦一眼,以及她身边血色斑斑的孟天枢。 “有些事情,薛雪不知道,我却听过一些……浮屠塔。” 只三个字,就让南锦身子一紧,眸色紧迫盯了过去。 梁夫人恢复了镇静之色,只是声音,还些许有些颤抖。 “我薛家,与浮屠塔休戚相关,守护的东西,也与浮屠塔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只是年岁长了,薛家人早夭,一代传一代,也渐渐淡忘了。如今看来,这山体之后的恶鬼,或许是由浮屠塔镇压的,而我薛家鬼军要做的,是守好最后的一道防线——恶鬼虽凶猛杀戮,可也是在你我毫无防备之下,若早做提防,我不信它们没有弱点,治不了它们。” 孟天枢听到了话中关键: “夫人是说,浮屠塔就在附近?” 南锦立刻反驳: “不可能,堪舆图上所绘,浮屠塔离这里,少说还有几百里。” 孟天枢摇头: “那只是堪舆图,并不是寻龙点穴的具体位置,况且,浮屠塔,未必真只有一座地下塔,绵延之处,不可估量。” 梁夫人正视孟天枢: “你是戍南王府孟家世子?” 南锦暗暗吃惊:不是不与外界来往么?怎么认得的?难不成孟天枢的美貌,居然已经传到这里来了? 孟天枢规矩抱拳,薛孟祖上是同泽同袍,他不敢轻慢: “晚辈无礼擅闯,还望夫人赎罪。” “无妨,若不是为了所爱之人,怎弃了性命不顾,与黄泉洞那一帮畜生缠斗不休?看你身上这一身伤,倒是比南姑娘的嘴,真切的多。” 南锦讪笑一声: “虎符虽是假的,可身份却不假。” “戍南王府不肯外借虎符,说明这件事,不受托帝皇,你们二人,究竟为何?” 梁夫人问道。 南锦看了孟天枢一眼,对梁夫人正色道: “夫人,我不曾说谎,帝星确实衰微,受人所锢,他为了权柄可以不择手段……而恰恰这个时候,天孽现世,两方争斗不休,受伤的人,却是世代受诅咒的四大家族。我想改变自己的宿命,也想改变家族的宿命……所以,我需要一支不受任何势力掣肘的军队。” 此刻所言,皆是真心之语。 第403章 青蚨 有些话,点到为止。 南锦深知,自己不需要说得过于直白,在场的都是聪明人,无论是梁夫人,还是薛雪。 一边是如山军令,不可违拗的祖训,一边是族人生死境遇,安宁生活。 孰是孰非,孰轻孰重,全在一念之间。 …… 薛雪交还了墨玉,还将自己的墨玉,给了孟天枢,送两人一起到了祭坛边。 地下河悠长深邃,深不见底,一路淌至黄泉洞外。 除此之外,他还托付了几具装殓好的尸身,整齐摆放在一只竹筏上,尸体全成了干尸,所以并没有什么重量。 薛雪剑眉朗目,眉宇间俱是哀伤之色,他躬身抱拳,对孟天枢道: “劳烦世子,将这几位兄弟,葬在鬼冢坡上。” “必当尽心。” 孟天枢还礼,低眉敛目下,看到那一具具的尸身,眉心深蹙。 他直起身来,终于在临行之前,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临行之际,还有一事要请教雪副将——” “世子请讲。” “薛家既镇守石门之外,对门内之物,当真没有半点了解?它们出手极快,一旦得逞,便是武功再高,也会瞬间成为干尸,几只尚且损失惨重,难以想象成千上百放出来,要如何降服?族内,应该会有典籍记载一二才是。” 孟天枢的疑惑,薛雪只能摇头了。 “现在,我当真回答不了世子,族内藏书阁典籍如云海,要想找到蛛丝马迹,也总要些时日功夫……世子此行为浮屠塔而去,宿命之说,我心有感触,也想助一臂之力。这样,我若有消息,便飞信与你!” “飞信?” 南锦脑子出现姬应寒红烧清蒸油炸信鸽的场面。 薛雪无奈摇头,从袖笼中,掏出两节竹罐,竹罐上下蒙着一层皮——定睛一看,南锦不寒而栗,她对人皮现在十分敏感。 “这是青蚨,母虫用女皮养,子虫用南皮养,母子相护吸引,纵然隔着千里,天上地下,也能彼此感知,互相靠近——南姑娘,你带上这只母虫,一旦我这里有消息,必定派人来寻,也一定寻得到你。” 南锦目色一亮:这倒是一样好东西。 她伸手要去接,薛雪却郑重叮嘱道:“死人皮封罐,只能保它不死,要紧时候,还是要以身养虫,才能万无一失。” 孟天枢一听,就想要去拿那只子虫。 以身犯险,他怎么肯让南锦去? 谁料南锦下手很快,从薛雪处接过青蚨,就仔细揣在了自己身上。 “知道了,走了。” 她率先跳到了竹筏上,拿起了蒿杆:“砚台怕是要急疯了,咱们赶紧。” 像是突然才记起来的,盈盈回首,目光皎洁: “雪副将,一开始并不姓薛?与其翻烂了藏书阁的典籍,不如追本溯源,找找自家族谱,兴许会有发现?” 薛雪闻言,眉心蹙得更加紧了。 孟天枢旋身而起,稳当落在了竹排之上,将抬干尸的竹排扣在后头。 水波纹纹荡开,南锦用力一挺蒿杆—— 竹筏纹丝不动,甚至还在原地打转儿。 孟天枢眼皮一跳,不动声色从她手中接过竹蒿杆,掌风一送,竹筏便走了。 南锦并不觉得有丝毫羞愧,反而一耸肩,拿捏着角度,缓缓坐下。 “这种活儿,本来就和本小姐无关。” “那……你是如何进来的?” “要你管~” 南锦挑唇一笑,尖牙威胁。 孟天枢与她四目相对,只觉身上的伤也不怎么疼了。 第405章 丢不掉的享受 离开黄泉洞,和焦急等在外面的小砚台汇合。 此时,天际泛起了鱼肚白,晨光微熹,黎明将至。 好生将几位副将安葬之后,孟天枢这才微微躬身,捂着胸前伤口,咳嗽了几声。 南锦扶上他胳膊,语带关切: “不是说……一些皮肉伤?怎得还咳嗽了?” “无妨,只是被骨灰呛到了。” “???” 死者为大,再怎么戏谑,也不好拿人家入土为安的开玩笑。 她嗔了他一眼,不轻不重赏了他后背一下: “天亮了,我们得回去了,借兵不成,惹了一身伤回来,亏本的买卖。” 南锦撇了撇嘴,脸上是空手而归的失落。 “谁说没借到兵?” 孟天枢眼角上挑,似笑非笑,胜券在握。 小砚台啊了一声,目光四下逡巡,看着空寂阴森的鬼冢坡,瑟缩试探问: “借到兵?莫不是方才葬下去的几位?” 南锦被小砚台逗笑了: “鬼军,鬼军,难道是字面意思?” 尾音才落,她自己品出不对来,水眸滴溜一转,似有灵光闪过,恍然看向孟天枢。 孟天枢笑得从容执意,颔首道: “明白了?” 南锦笑而不语,朝着孟天枢竖起大拇哥,俩人对视而笑,徒留小砚台一个人依旧处于懵逼状态。 怎么了?她方才……是漏听哪句话么? * 晨曦落在肩上,一头青丝墨发,被山间晨雾所浸湿。 小砚台领着走了捷径小路,三个人终是回到了营地。 南锦长抒了一口气,看着宽大舒适的马车,就想要窜上去啥都不管,美美睡上一觉。 不过仔细审视了一下队伍,才发现驻守的人马少了许多,便心生疑惑。 “人呢?” “王爷领着师傅们先行,去堪舆图绘制之处,寻龙点穴去了。” 边上突然冒头一个马夫,声音压得低,脸上涂得黑漆漆的,个头矮小,腰身纤瘦。 南锦惊讶回头,见这人,果然是乔装后的小鹿。 “镜护卫呢?……哦,我是说阿布。” “自然一起去了,王爷和他,一直处在一块儿,如影随形的,离了眼皮子底下,王爷都不放心。对了,王爷走的时候说,等世子回来,不用着急,怀着游山玩水的心,慢慢跟上队伍就是了。” 小鹿扁了扁嘴巴。 要不是留下等孟天枢,她也想找机会,跟着阿布一起去呢。 南锦拖长了音,不咸不淡恩了一声,心里跟明镜儿似得,有阿布在,孟天枢再怎么耍花招,拖延时间,也是要跟着来的。 再细看留下的扈从,都不是摄政王府的亲兵,辎重车马,全留了下来。 倒是离开之人,才算是集齐了精悍有用的下地队伍。 小鹿眺望远处官道,问了一句: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出发做甚么?” 南锦无辜反问。 “啊?”小鹿愣住了,不、不是要找浮屠塔么?还得赶着敌人之前找到其中秘密。 这……难道是战术? 眼里泛起一丝期待,不过那一簇簇的小火苗,很快被南锦消灭干净。 “人家都累死了~不得沐浴一番,重新涂个丹蔻,敷个汉方嫩肤粉,再美美睡上一天一夜,等睡饱了嘛——” 小鹿的头不自觉伸了过去。 “等睡饱了嘛……就可以想想下一顿吃什么了~” 南锦一脸享受至上,言语中,大概本着性命可丢,荣华富贵绝不能舍的真实写照。 “……” 小鹿双唇欲动,勇敢了半天,余光处见自家世子,除了一脸宠溺笑,半句话也没有,她、她还能说啥呢? 只是可怜满腔相思意,暂时和心上人不得相逢了。 第406章 被南锦恶心了 这一等,便是足足三日之久。 孟天枢的车驾,只在原地逗留,甚至为了抵挡晨起山雾露水,还命人搭起了厚实油布,将马车周遭遮挡的严严实实。 厨房班子就地挖了土灶,连简易的厨房都搭建起来了—— 除了一路带上车的鲞咸,时蔬菜果,野味山镇,一日不断,变着花样往里头送。 被留下的侍从全成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世子奉皇命来次修建仙宫,怎得开始游山玩水,闲适休养了? 最后一日,柳晚晚实在忍不了了。 她寻了一个借口,端着自己煨煮的参汤,到了孟天枢的马车外。 说是马车,实际已叫油布毡子围了一大块隔帐出来。 “琅嬛求见,还望通传。” 南锦挑开帘子,细长眸子睇了她一眼,盈盈笑道: “原是郡主呀,你身上的伤,可养好了?” “不劳忧心,已经大好了。” 柳晚晚态度坚决,往帘子口一堵,大有‘今天一定要见到孟天枢’的架势。 南锦没有阻拦她的意思,腰身婀娜,轻飘着往边上一让,肃手引客: “闲来也无事,郡主来陪伴说说话,也是好的~” “……” 柳晚晚心中作疑,对南锦这种笑容,心里十分抵触,却又拿她毫无办法。 …… 入了围隔之中,才知空间宽敞,足足有一进正殿大小。左右迂回,道隔下狭小,倒像是一座迷宫一般。 看着柳晚晚一脸狐疑,南锦耸肩摊手: “往左边走,是如厕的茅坑,若不隔起来,岂不是要把自己臭死了?往右边走是吃饭的凉棚,夜里还能观星晒月,极为有限,马车停在了南边儿,晌午出了日头,照得暖暖的,睡个午觉极为舒服。” “恩。” 柳晚晚轻轻恩了一声,提裙要往南边走—— 这时,一阵风过,是又干又燥的西北风,她与南锦裙袂翻飞,青丝乱舞。 南锦扣起鬓边散落的发丝,不禁埋怨道: “这里还是风太大了,我心想着,不如请人移栽几棵树来?” “世子不过休养几日,难不成,还真把这里当家了不成?” 柳晚晚等风过,抚去胳膊上的寒意,正要提裙抬步,突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不对劲! 这儿一直刮的是西北风,怎得就将茅厕挖在了些左边?! 甚至右下边还是赏月观星的凉棚,这风势一来,满鼻满口全是臭味,哪有赏月的兴致? 低头再看,草地已行踏半枯,露出褐黄色的沙泥地,可走几步,总能见到湿润的黑泥——一看就是才从地下挖出来的。 既然不是挖茅坑,那挖的是什么? “稍等一等,我去方便一下。” “诶——世子不喜欢与别人公用一个茅坑,不然,他费这个功夫干嘛?” 南锦手一拦,将柳晚晚拦了下来。 “到底是世子用,还是你?”柳晚晚哂笑一声。 这三日各种奢靡用度,一茬茬往这里送,别人都说是孟天枢养尊处优,柳晚晚却知道,到底是谁过不得糙日子,事事要讲究。 南锦菱唇微扬,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她示意柳晚晚深吸一口气,去闻闻风里的气味。 “郡主,可闻到了?” “什么?” 柳晚晚眉心一拧,不知道南锦到底想要干什么?这般遮遮掩掩的,西北边到底挖了什么? 南锦跟着深吸一口气,略微陶醉开口: “若是本小姐出恭用的恭房,岂会是这个味道,一定是芬芳四溢,沁人心脾的呀~” 柳晚晚眼皮一跳,显然被南锦恶心到了。 脚步畏葸,变得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握在食盒上的手不由紧了紧。 南锦‘好心’从她手中接过食盒,劝了一句道: “郡主身体有集齐,还是回去解决好了再来,强行忍着,在世子地方出了虚恭,那可如何是好?这一碗参汤,还是由奴婢代为转送?” 话音落,南锦便挽着食盒,自顾自的往马车处走去。 “南锦!” 柳晚晚在背后,直呼她的本名。 南锦回头,媚而一笑:“我念你也是可怜人,虽言语不让,也从未害过你……只这是最后一次,你若还是执迷不悟,接下去发生任何事,我可便不念半分情了~” 利落转身,身姿亭亭: “你,好自为之。” …… 知道南锦彻底消失在视线之内,柳晚晚才攥紧了拳头。 不等她回身去西北边查勘一番,人已经叫侍从请出了围栏—— 在门口踱步几息之后,她抛犹豫,眸露坚决色: “来人,替我拿笔墨来!” 这一场博弈中,她总是要选择站队的,南锦虽然从未害过自己,可如今情势下,她和孟天枢根本没有胜算。 纵然姬应寒是一切恶果的始作俑者,可要活命,要自由,只能选择他! 第509章 吃醋了 “不是人血——这瓶身是特制的,掌心摩挲的温度,会让夹层的血浆融化,沾粘一手,看起来是新鲜的人血,但血腥味儿,做不到十成逼真。” 荆禾跟在三叔身边,见过不少稀罕物件了,已不是从前什么都不懂的马厩养马奴才。 他吓了一跳,但很快冷静下来,窥破了香水瓶的秘密—— 铜渡金架是中空的,从细密不可见的小孔渗出,才会沾染满手。 “这设计,原先是为了香水设计的,人体温暖,香精更容易挥发,不用拧开瓶口,只是佩戴香水瓶,便可体身方向,触碰后,手有余香。设计精妙,香水瓶倒比香水更加金贵,只是落了无聊之人手中,成了吓人的玩意儿。” 能偷天换日,这一位方公子,很懂西洋货。 南锦眼中幽火暗挑,十分不理解,若真是他,为何向南家复仇的第一刀,是落在她的身上?是不是觉得最近她被吓多了,神经衰弱,随意一点血水,就能去了半条命? 嘴角一撇,神色厌弃。 南锦将香水瓶一丢,径自拿起帕子,擦拭掌心血水。 瓶子咕噜噜滚到了床底,小翠宝弯腰欲捡,南锦声线温凉,淡淡开口: “捡来做甚么?” “不、不要了么?”小翠宝转念一想,变了脸道:“哼,那就不要了,我去捡出来,丢到外头冰碴池子里去!” “那不是糟践了么——”南锦面露不忍之色。 小翠宝啊了一声,和荆禾面面相觑,不明白小姐到底想干嘛。 南锦瞅了一眼墙上的九九岁寒图,一朵朵殷红斜绽枝头,熬过千里冰封、寒风凛冽的九九八十一日,春意渐暖,夏昼将伏。 “改一改,装一些驱蚊的草药水,将来送人也好。” “……” “这主意不好么?我总听说,心中晦暗心机深沉的人,总容易招惹蚊虫,这东西防蚊,送去人家一定欢喜。” 不知为什么,小翠宝第一时间想到的人,就是孟天枢。 小姐想要捉弄的人,除了世子之外,还能有谁呢?不过小姐从来都是玩笑的,不曾这样评价过世子……心中晦暗,心计深沉?听着不像好话。 “小姐,世子这几日,待你挺好的……知道你被吓到了,闭门礼佛抄经,已经派人送来好几样东西了,你最喜欢的金刚经古籍手抄本,还是他费心寻来的呢。” “是呢……怕我看不明白,自个儿拿笔标这人,注那儿,大谈佛法,我实在感激。” “那不然呢?” “那就不值钱了呀!” “小姐,你要那本古籍,是为了卖钱哇!” “那可不么,只知花销不知开源,我岂不是成败家子了?” “……” 小翠宝看了一眼荆禾,荆禾低头,小心翼翼的摸了摸鼻子。 俩人心声是一致的:小姐,表里如一好么,说的咱好像不是败家子似得。 *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南锦要送礼这件事,晌午往下,孟天枢便知道了。 “听说,大小姐要送我一样珍贵难寻之物?听说,是为我量身定做的?” 孟天枢站在支摘窗外,半遮半掩着颀长身子,他略弯腰,清俊脸庞,已入南锦眼帘。 南锦坐在书案之前,听见他来了,便放下手中‘经书’—— 左手边的支摘窗一共两层,灯笼锦的窗芯夹层,夹着不透风的东昌纸。 光影偷进来,将某人的身影拉得更加纤长。 端详他的面容,见他气色比除夕夜好了不少,虽然一张薄唇还是寡淡无色,但苍色皮肤下,总算开始有一些血色气了。 “看来这几日,世子在家伙食不错呀~” “世伯心疼我,送来不少老参,为我进补,再怎么虚不受补,总也好一些了?可惜,没有吃到那时名动青州城的血人参。” 谁人不知,血人参被南锦拿来羞辱裴克昌了。珍贵是珍贵,可在任性的南家大小姐眼中,完全不值一提,她在乎的,是裴克昌像狗一样的求她。 莫说血人参,就是太上老君的仙丹,也是比它不过。 南锦失笑一声,用一种很复杂的目光,似笑非笑的看向孟天枢。 “你……这是在吃醋?” 孟天枢眉心微不可查一蹙,随即冷笑道: “大小姐好大的脸。” 这种调侃儿,孟天枢从前应该经常说才对,他的中心思想,难道不是讽刺南锦任性纨绔? 怎么今时今日到了她嘴里,竟成自己吃醋了?吃哪门子醋,奇怪。 南锦菱唇微扬,染着丹蔻的指尖,拂过经书泛黄的封侧。 她目不斜视,落于经书之上,可说得话,却被凌厉的眼神,更加撩乱心扉。 “是么——世子不妨好好品一品?是我变了,还是你变了?” 第510章 竟是个太监 心意投注,不能释怀。 孟天枢因着南锦的话,心绪一阵飘摇,许久才落停下来。 他无奈自叹,只怪自己这几日,与她走得太近,意乱情迷谈不上,风月沾染总少不了,该好好整理一下了,否则,如何应对接下来的暗潮涌动? 驱走了心中不合时宜的情致意趣,他只是曲起手指,敲了敲窗棂。 转移话题: “不是有东西送我么?久久不见送来,怕是要反悔,所以本世子只好亲自来一趟。” “多嘴的丫头。” 南锦扬了扬声儿。 非常确定,猫在廊下一角的小翠宝一定能够听到。 言落,南锦拉开楠木书案的抽屉,拿出一只精巧绝伦的铜渡金架珐琅香水瓶。 “这个?” “驱蚊用的。” 南锦大方伸手,让孟天枢接过端详,不过很快,她笑意寥寥:“不是送你的~” “……” “送你,怎么着里头也装不了驱蚊香草?不装一些桃花粉,我还是南锦么?” 明眸孕春水,她俏皮朝着孟天枢眨了眨眼,睫毛扑闪,笑靥从容。 不等孟天枢细问,南锦自己说了出来。 “荆禾查过了,新任织造府总管大人,已经从京城出发,正赶往金陵呢~要送他上任礼,我还要去金陵,不过呢,听说他还监理市舶司,早晚是要来青州的……我正发愁呢,是请你转交金陵,还是我就地等他呢?” 托腮,好困扰哦。 孟天枢眸色沉沉,浮着点点幽光,笑得意味: “什么时候,大小姐与那宫里人,都有了三分五钱的交情?” “交情谈不上,不过来而不往非礼也,他送来的东西不适用,我改良一下,赠还与他,他一定欢喜。一来二去,三分五钱的关系,怎么也该酬酢对饮,当面结交了?” “既然如此,大小姐该亲手交给他,交给我,东西就不一定是谁的了。” 孟天枢想起一桩事儿。 思忖一番,金陵一趟,南锦该亲自去,才是最妥当的。 恰好,南锦也是这么想的。 宁哥儿早晚要回南家报仇,但他喜欢摆架子。 本尊还在官道上日夜颠簸,触手已伸至几百里之外,在深宅内苑搅弄风云,血字也好,香水瓶也罢,都是玩弄人心的诡魅伎俩。 趁着他还要去一趟金陵接掌官事,她便要化被动为主动,亲自迎上去。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嘛~ 俩人嘴上不说,心里是一拍即合,无奈还要端持架子,逞口舌之快。 南锦:“世子就这么喜欢这东西?我送给别的男人,你吃味了?”轻叹一声,装模作样的撩拨发丝:“你知道的,我出门,向来大张旗鼓,不会轻车简行,怕又要劳民伤财了呢。” 孟天枢呵呵一笑: “大小姐多虑了,南孟两家婚事未决,你能大张旗鼓的出门,我便上门入赘,决不食言——哦,还有一事,那织造府总管,历来都是由宫中太监担任,算不得别的男人,我就算是吃味,也不该和一个无根阉人计较,可对?” 南锦眼皮一跳,心想也是。 婚事未决,她能出门已是要费一番口舌,撒娇撒腻,三十六计总要使上几伎。 低调出门还行,再大张旗鼓,等于告诉所有人—— 她一个闺阁小姐,跟着准婚约对象回老家了,快来看呀,快来议论呀~ 她多恬不知耻,多么的轻浮恨嫁呀! 爹爹不算,苏真真老母亲能让她出门,孟天枢可能真的会来入赘的……哎。 诶——等一下,刚才孟天枢说什么来着? 织造府的总管,向来是宫中的太监出身?! 宁哥儿,竟是个太监? 第511章 离开前的筹备 初五开市后,南稷山和苏真真便陆续忙碌了起来—— 绸缎庄、布庄要下板儿迎客做生意,染坊要上工试色,一刻耽误不得。 最令他们忙碌的,还是南家安身立命的根儿,御贡龙纹丝作坊,要重新招募工人,十几家织坊要开工,几百架织机也连轴转起来,今年上供给内廷的丝绸匹数,可是比去年翻了一番的。 做的好,金银不愁,做不好,那是要掉脑袋的。 所以年节里,亲眷来访,都由三叔接待,女眷则交给了侧夫人乔氏。 乔氏拖拖拉拉的,还是被放了出来,从一开始禁足院中,到现在的禁足府中。她手抄佛经都烧了三本,下人们见了纷纷议论,同情心切。他们皆是不明就里的,觉得夫人随意找茬禁足了侧夫人,连守岁家宴都没有让她出席,确实过分了一些。 现在放出来,许是因为大少爷快回来了,左右,要赶回来过十五元宵的。 乔氏一直端庄淡泊,这一次禁足后,行事更加低调,除了一双眸,变得阴冷凉薄。 …… 元宵将至,天朗气清,南府早三天,已开始着手布置了起来。 春寒料峭,南锦并未减衣,更是添了一件雀金裘氅衣。她手里揣着貂绒毛筒子,脚上厚厚一双毛窝,压身的月牙凤尾罗裙也镶着毛边,倒是比腊月寒冬更加御寒。 饶是这般,她还是喷嚏连天,鼻涕不断。 “小姐,小姐,你倒是吃了药再去呀!” 小翠宝端着莲花漆盘,里头一碗黑乎乎的药汁,还有三五碟蜜饯甜糕,她捯饬小碎步,跟随在南锦的身后。 南锦充耳不闻,只快步往正苑走去。 “大小姐……” 三叔领着三个伙计,正站在廊下候着,见南锦来了,忙不迭躬身问好。 “我娘呢?” “夫人在呢——开市有几日了,新年新象,夫人把几个绸缎庄和布行的掌柜都叫来了,正问话呢。” “噢……”南锦拖长了音,又看了三叔一眼:“那您是?” “今年庄子、铺子的各项开支,还要夫人过目准批呢。” 三叔讪笑一声,掸了掸肩上的露水,示意自己等了很久了,都是正事儿,大小姐的任性脾气,该收一收。 南锦明白,回身拿起小翠宝手中的漆盘,往三叔怀中一塞: “三叔辛苦,茶水房有热水,您稍坐坐,吃些果脯蜜饯,让嘴巴甜一些——” “这,这是为何?” “因为我要先进去,惹那位苏夫人生气,完事儿了呢,还是要靠您设言宽慰,您嘴甜一些,也算我的一片孝心了!” “……” 说完,南锦勾唇一笑,解开身上氅衣,推门入了正苑书房。 “娘~~~~~” 拿出最最甜腻轻软的声音,南锦依身在房柱后,可怜兮兮的探头唤道。 站在书案前的某掌柜,不免后脊发凉,头皮发麻,但又很庆幸,有人来拯救他脱离苦海了。 苏真真一脸无奈,对某掌柜摆了摆手: “你先回去,账目出入之处,明天再找我核对……还有,我方才与你说的,你可记下了?今年不同往年,都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听明白了么?” “是是是,东家放心,我记下了,记下了——那么,我先告辞了?” “回去,让下人提个灯笼给你,夜黑路滑,不好走。” “谢谢东家。” 某掌柜提溜着衣袍,头也不回的溜了。 槅扇门从外头被重新关上,书房里头没人了,南锦才撅嘴,往苏真真身上扑。 苏真真伸出一根手指,将她脑袋戳开,冷着脸好笑道: “这招与我无用……你爹爹去北城了,你没有救兵可搬,这件事,无需再议。” “娘呀……你就不能可怜可怜女儿,你看,为了这事儿,我都愁瘦了,胳膊都系了一圈儿,再瘦,我就不好看了~像那病秧子一样。” “你不是喜欢孟家世子么?他药罐子,你病秧子,也是良配。” 南锦眼皮一阵跳,心道:自己这魂穿的人,与苏真真女士没有血缘关系呀。 怎得,一张嘴遗传基因,竟是如此的淋漓尽致? “哼。” 冷哼一声,南锦坐到椅子上,目露哀色: “我说再多理由,你也不信,总觉得我贪玩是假,情意缠缠是真……那我实话说了,我就是舍不得天枢,想去金陵玩一玩。你要说,女子名节要紧,可我若在乎这个,我也不会找那裴克昌了……哎呀,那个药罐子,人虽然浮夸了些,嘴坏了些,品性还是端正的,又不会对我做甚么。” “我说过,是担心天枢么?” 苏真真斜了南锦一眼,字字诛心: “人家规矩的很,倒是你,眼神轻浮,不像是正经人……我是担心你欺了人家!” “……” 靠。 知女莫若母呀。 第512章 她的怕 有了理由就好办了,至少意味着,还有争取的希望。 现在不同意,只是因为,南锦举出的若干理由,还不足以打动苏真真而已。 七分真,三分假,南锦幽声一记长叹,陷入犹豫之中: “娘……其实,我也是怕的。” 苏真真听到了了不得的话,柳眉一挑,好笑问: “你怕什么?天塌下来,都有你爹为你撑着,你若知道怕,还能有现在的声名?” “我一个女孩子家家,当然怕,我怕离开爹娘,离开南府,我怕夫家不喜欢我,公婆刁难,小姑闲话……我怕还怕讨要他们,怕不能和现在一样出手阔绰,要为王府的颜面考虑,怕吃不好,怕穿不靓,怕出不了门。” 句句肺腑之言,全是精准打击。 南锦的每一个字,都叩在了苏真真的心软之处,叫她愁容满面,心疼不已。 “哎,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若非如此,娘何曾舍得你,放心你?” 叫南稷山惯养成了这样,去了婆家,那定然是要吃苦的。 原先真选了大公子山策,入赘为婿,就算不住一块儿,那也总是留在青州城的。现在她喜欢世子天枢,左右是要嫁去金陵王府的,就算青州城有别院,一年又能回门几次? 孟家门风严谨,武将门第,锦儿算不上吃苦,可想要跟娘家一般花销,怕是不能的。 她这几个‘怕’字,真是说到老母亲心坎儿里去了。 南锦双眸似星,唇角浅笑: “所以,女儿这一次去,也是想认真、仔细的逛一逛金陵城,日常缺不得的,干脆自己做生意——金陵一直是繁华地,可有一点却比不得青州,青州有内河埠头,外有海事码头,舶来货总是不缺的,若想在金陵谋一些生意,可由此入手。” 这段话已经有违人设了,南锦只能画蛇添足,多添一句: “这样,自己用自家的货品,美名曰试用一下,婆家总不会再说我闲话了?这样,我便不怕了,不必吃苦了~” 苏真真被她逗笑了。 “你呀——”她伸出手指,轻刮南锦的鼻尖,无奈又欢喜:“聪明的脑瓜子,用劲儿的方向总不对,偏又总让你歪打正着,你爹疼爱你,说你这是,……赐的运气,是我南家的聚宝盆、生意经!” 南锦装傻娇笑,上去搂住了苏真真的手臂: “娘亲,是同意了么?我乔装去!轻装简行,只住小客栈,就带……就带一个翠宝去!不会叫人发现的,娘呀……你就同意了~我会三天给你一封书信,报平安。” “不行。” 老母亲还是拒绝了她。 “娘……” “出门在外,别人又不是傻子,哪有这么俊俏的男子?多带一个荆禾,有些场合,少不了男人。他跟着老三学本事,如今我看他,也有些出息了,让他去,我放心。” 苏真真松了口,开始认真为南锦谋算起来。 这些都是明面上的,暗地里,无需南锦知道,金陵那边的关系,该招呼的招呼,该打点的打点——生意难做,有些苦不想让女人吃,她一起顺遂,运气好是一码事,父母该担去的风险,她心甘情愿。 “谢谢娘亲,你最好了……真是羡慕你,有这么美丽聪慧的女儿,你也该羡慕我,有这么通情达理,举世无双的娘亲~” “臭丫头。” 苏真真忍俊不禁,拍下她胡乱缠腻的手,催促她回房去: “苦肉计用过了头,方才听你声音,带着鼻音,是不是伤风了?赶紧回去把药吃了,病好全了,才可以出发,明白了?” “是~” 屋内暖意融融,窗外亦是风扫云开,月亮涌出云海。 树梢上的旧雪,悄然落下,埋不住枝头新长的尖尖绿芽,春意开始盎然。 第513章 海事局 南锦和苏真真商议之后,初定三日后出发,刚好第二天南稷山回府,总要与他吃一顿饭再走,不然这位宠女狂魔老父亲,指不定就哭着寻去金陵了。 还有三日时间,足够南锦善后。 这一次去金陵,耽搁不了太久,毕竟她身上还有和戍南王府的婚约。 但也不会玩上几日就归了,宁可儿来势汹汹,不好对付,除此之外,南锦还有好些事儿要做,不全部安排妥当,她也不甘心匆匆回来。 让小翠宝留在府中,整理东西,她换了一身男装,叫上荆禾,准备去一趟海事局。 “小姐……咱们第一次出远门,我都没注意了,一辆马车,叫我可怎么收拾?” 一辆马车最多拉上两口楠木箱子,不算干粮吃食,水囊路菜,光是衣服,两个楠木箱子怎么够呀! 荆禾等着门外廊下,耳朵灵光,听到了翠宝的抱怨,笑着道: “你呀,一个箱子放银子,一个箱子放金子,再把银票带上,除此外,啥也不需要准备了,金陵全是现成的,买就是了!” “呸——也不怕路上遇到惦记的贼盗!” 小翠宝隔窗啐了他一口,眼珠子绕了绕,双手叉腰,一副‘好为难、没人懂我、都是傻子’的委屈模样儿。 南锦已经换好了男装,迈步出门—— 眉若墨裁,眸若点漆,顾盼之间,风姿特秀。 一身白袍箭袖,玉冠革带,腰际悬下的玉佩,天青色穗子微微摆动着,风流无二。 沉着嗓子,她抖开折扇,想要学着男人说话,到了嘴边却只有一句: “嘶……尼玛好冷!” 收起折扇,往后一抛,还是决定不装逼了。 小翠宝在身后,用高难度的动作,接住了南锦的折扇,心疼抱怨: “小姐!这可是老爷送你的,扇子上的君子墨兰,可是忆翁题画的真迹!你弄坏了,老爷可是要心疼死了。” 小翠宝这么一说,南锦想起来了。 这折扇,是她五岁生辰时候,死乞白赖,硬要南稷山送给她的。 她不懂,只是觉得爹爹很宝贝,很喜欢、很心疼,于是她便吃醋,明明她自己才是爹爹最心疼的宝贝,谁也抢不走,扇子也不行。 要过来了,就放在库房吃灰,翠宝年年盘库,总是比她清楚一些的。 她已全然浑忘了~ 思忖片刻,南锦重新伸手:“拿来,我带着。” “不冷了?” “我又不指望它送风解暑——翠宝,你知道爹爹为何宝贝它么?” 小翠宝迟疑小声:“不是因为,上面有大家题画么……?”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扇面是君子墨兰不假,扇骨也是值钱的,所谓半两黄金一两石,这是精石铸成的,打起人来,格外的痛呢~防身用!” “小姐……” 小翠宝一脸寡淡,嘴角笑意抽搐。 * 就这样,南锦一身男装,革带揣着一柄折扇,大摇大摆的出门了。 出门之前,她已经遣了小厮,去青州别院和夏家送信—— 分别请大公子山策还有夏家少爷夏容山,同往往海事局一聚。 海事局成立匆匆,不过为了应漕运之急,在改道重启漕运之后,就再无人问津了。现在海事局的房契、五艘海船、机器、工人名册全在南锦手里。 海事局的院子在东城偏远一隅,出了东城门,再行三十里地,就是海运码头了。 它位置远远避开了市舶司,不如市舶司门庭轩宇,可离海运码头,是真的近。 两顶轿子,一前一后,亦步亦趋,叫人抬到了海事局门口。 荆禾率先下轿,再把南锦请了出来,面有局促: “我一个奴才,还专门坐轿子,实在浑身不舒服。” “你是我爹的奴才,可不是我的,我当你是我的伙计,你不要妄自菲薄了。” 荆禾有些惊讶,一开始理不清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可转念一想,便心中通透。 衣冠整肃,他弯身抱拳—— 南锦笑了笑,拿折扇挑起了他的礼儿: “不用客气了,我请的客人还没到,你先去取下封条,咱们里面等。” “是,小姐。” 封条本是雪白的,时日久了些,洇晕风霜,如今看去有些发黄。 可封条上没有一个字,也没有加官府的大印,海运取消之后,官府低价拍卖了海事局,因南锦和夏容山私下里有合约,只要借了粮,助夏家挺过难关,这海事局的一切,都转手卖给南锦。 所以现在海事局真正的主人,是南锦。 第514章 你是朋友呀 荆禾取下了封条,拿出钥匙开锁,重重推开了院门。 三进的大院子,花厅、仪门、叩阍门房,坐班值房一应俱全。 第一进堂屋,是待客的厅堂,又有左右两进议事厅,第二进堂屋是待客的饭厅,还有供客人休息的东西厢房,第三进是窗明几净的卧房,主事留守办差,便宿在这里。还有下人庑房,柴房、灶房、茅房该有的全有。 虽比不得正紧办差的衙门,但也绝算不得寒酸。 当时朝廷邸报一下,夏家便从官府手中,接过了这门差事。夏家并不差钱,只是那时的第一要务,就是启动海运,把粮食运往京城。因为修葺院子这种事,导致海运愆期,就是因小失大,神志昏聩。 所以夏家只是临近选了一个院子,简单布置,挂上海事局的牌匾,就匆匆办差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后来官府拍卖的时候,南锦才能尽数买下—— 私下和夏家的协议归协议,要是价格太低廉,官府也不会点头的。 荆禾掸了掸灰尘,整理出一块干净座位,请南锦坐下: “还好,不是太脏,叫几个奴才整理一下,半点就够了。” “你去忙,烧一壶好茶来。” “是。” 荆禾从后堂穿去了茶水房,南锦一个人等着,桌案上,摊着一摞账本、册子、还有上工伙计、船丁的花名册。 南锦简单翻了几本,见不少伙计还拖欠着工钱,不免骂了一句: “夏容山这也太抠了?” “大小姐教训的是,可若非如此,这些伙计,如今是一个都叫不回来了。” 夏容山和山策,结伴而至。 俩人并不熟稔,虽是一同来的,可彼此之间的生疏客套,分外明显。 夏容山对着南锦很是客气,撩袍坐下后,才道: “大小姐当时要买海事局,除了院落、船只这些死物之外,还有工人也要一并留着。我没有把工钱结算清楚,如今大小姐要再度启用,恩威并济,才是立威做善的好机会。” 拖欠工人工资,也能说得如此舌灿莲花,用心良苦,南锦也是佩服他的。 皮笑肉不笑,她呵呵道: “那我倒要谢谢夏公子成全了?” “不敢当。” 夏容山笑笑,看不出的心计深沉。 山策依旧是一身墨青色锦袍,萧萧肃肃,温润如玉。 他对南锦的邀约不明就里,只是礼貌性的过来——其实,他心中对这里是抵触的,并不是抵触这个院子,或者说是海事局,他只是抵触那一片涛涛的东海罢了。 “你来啦?” 南锦眉眼弯弯,坦然大方与他招呼,请他坐下。 “荆禾去煮茶了,一会儿就回来,这里恐怕没什么好茶叶,就不要计较了?” “大小姐过谦了,你觉得寻常茶叶,对我来说,已是极品难寻了。” 南锦平板着脸,虽笑着,可眉宇间难掩轻蹙,眼底更是藏着一丝不悦。 夏容山是吃错东西了?今日说话,夹枪带棒,对她很是不满么? 再怎么说,她南锦也是夏家的恩人? ‘好姐妹’夏如薰把她当傻子,桂香楼年年捧杀,背后说了多少闲话?他夏容山更不是好东西,得意时目中无人,登高跌重时心计深重,联合粮食会,想要算计她名下南古岭的地皮。 她不计前嫌,帮他从漕帮买粮——当然,她不是搞慈善的,也是看中了海事局。 可明面上,到底是恩人呀。 …… 荆禾端来茶叶,根本不是南锦从府中带来,就是海事局留下的陈年旧茶叶。 茶楼一碗十文钱,不能再多了。 夏容山呷了一口,就嫌弃皱眉,南锦笑笑不说话,山策温言开口: “夏兄弟不曾品过好茶,也是可惜了,我地方还有一些好茶叶,改日送去府上,夏兄尝一尝,比夏兄认定的极品,还是要好的。” 山策的声音轻慢,举止有礼,不细品其中深意,和拂面春风一般熏人。 可细品了,再配上他这一副温润纯良的面容,也不好发作,实在难受极了! 夏容山脸色变化,硬生生忍了。 不需要自己收拾,有人默契帮忙,这种感觉,南锦觉得很是受用。 她抛了一记眼神给山策,谢意自表。 “好啦,茶喝完了,咱们商榷正事,夏公子,海事局我打算改动一番,也不叫海事局了,就叫……‘北冥鲲’听着就很霸气~” 山策品鉴一番,竟觉这个名字,有不同于一般的魄力。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锦儿之意,是要组建自己的海商船队,远洋出海,似鲲似鹏?” 南锦颇有江湖气的搓了一个榧子: “正是如此,今日邀二位前来,也是为了请教一番~” 夏容山心思沉沉,不知想什么,脸上线条绷得很紧,心思活络。 山策有些意外,南锦有这个想法,他已是意外,来请教自己,更是不明所以。 “我……?” “你怎么了,你是我朋友,又经商这么多年,各行各道,比我熟悉,我不想被人骗,也少走些弯路,自然想到你了。” “朋友?”夏容山阴阳怪气,一双眼珠,不断在南锦和山策身上绕。 “是的,夏公子人缘浅薄,无法理解,也是正常。” “你——凭何如此——”面对南锦突然正面开团,夏容山震惊了。 “凭长相。人说相由心生,夏公子的容貌刻薄不好亲近,不太能有朋友。” 南锦一本正经的人身攻击,完全没有丝毫羞愧之情。 山策失笑偏首,嘴角溢出的笑意,与他一惯的温润浅笑并不一样。 第515章 翻旧账 山策的回护,令夏容山十分不解,加上南锦火上浇油,越发嚣张。俩人一唱一和,气得他好生无语。 皮笑肉不笑,夏容山唇间一抹刻薄冷笑: “大小姐今日唤我来,难不成,就是为了羞辱在下?” “怎么会?”南锦吃惊反问:“我不过玩笑之语,你怎么当真了?夏公子哪怕算不得无俦之姿,那风流倜傥还是有的~否则与你一母同胞的妹妹,如何腆着脸,与我争艳比肩?” 朝着夏容山眨眼,南锦更是从容道了一句: “再说,羞辱之事,做过一次就好了,三番两次,我也没有这个兴趣~” “……” 夏容山噌得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 右手边的茶盏倾斜,咕噜一滚,溅了他一袖子的茶叶水。 声线阴冷着,夏容山极力隐藏自己的怒意。 从前只知这个南家大小姐,任性乖张,说话是不怎么好听,可像今日这样,指桑骂槐,皮里阳秋,还是令他大开眼界的! “大小姐嘴皮子上的兴趣,恕在下无法奉陪了——” “诶,别走呀!”南锦换了一副表情,口吻也软了不少,赔笑靥容:“是我不好,我只是怕夏公子心中还为了从前的事,怨恨着我,这可不利于我们商榷的事儿呢。” 夏容山眉心一蹙,重新看向南锦,耐着性子问了一句: “哦?我以为大小姐叫我来此,不过为了消遣一二。” “我要消遣,去秦楼楚馆不好,听说那里的小倌儿,各个皮相俊美,柔声细语呢。” “咳、咳。” 夏容山到底是大族子弟,拿他与小倌儿作比,伤害不大,侮辱极大。 所以这话儿,就连山策也听不下去了,他不由咳嗽提醒南锦。 南锦睫毛扑闪,螓首微偏,一副生怕自己露馅的样子: “秦楼楚馆没有小倌儿?” “那倒不是。”山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压低了声音,劝了一句: “那也是供给男人狎欢的,女子怎可去那种地方!” 南锦面容一臊,心道:自己怕是青州城最奔放的女子了,咳!需时刻牢记,大环境还是比较含蓄的…… 当然,这是心里所思,表面上,她还是需要‘口不择言’才不误人设—— 菱唇微掀,南锦口吻充满了遗憾: “寻常和女子争风吃醋便罢了……现在,连男人都要防着,这世道是怎么了?” “……” “你们——说完了?在下可以告辞了?” 夏容山的眼皮狂跳,克制他留下的,完全是从小圣人书、父母诫下养成的修养,这与心计善恶无关,只是他高门阔府出来子弟,骨子里的教养和尊严。 “走,该干的活儿,我会你个本子送去夏府,夏公子照办就是了。” 南锦眉目含笑,心思一看就还在小倌儿身上,只扫了夏容山一眼,立刻转头和山策说话,悄咪咪凑近,想问的东西,一看就不怎么能见人。 夏容山一头雾水,并未抬脚离开: “什么活儿?这海事局早就是你的了,一并凭契,也是官府与你交割的,与我何干?” “想知道?” “自然!” “想知道你急着走干什么,我说了不告诉你么?坐下!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夏家差点因你一败涂地,怎么还学着这么急躁?乖,坐下说话。” 南锦负手,教训他的口气,完全没有一丝羞愧之心。 夏容山已经说不清,自己心口处郁结的,到底是什么情绪。 生气,好像太不值当了,难过,又不至于……大概,是一种后悔? 后悔妹妹如薰,招惹了这个人,后悔自己曾想算计她,最最后悔,是为什么他与她,还有那么三分五钱的寡淡交情? 夏容山还是和一根蜡烛一样站着。 南锦仰着头,五官精致,眉眼含笑: “夏家欠我一个人情,大人情,可是?” “大小姐尽管开口,刀山火海,我夏家义不容辞。” “那好……坐下。” “……” “所以,你屁股下面,是刀山火海?” 南锦的调侃儿,声声入耳,夏容山深吸一口气,重新撩袍入座,再坐下时,连眼神都变得不同了。 他已做好了成为南锦侮辱、做贱的玩意儿。 若是她觉得这样高兴,这样就能还了那一笔人情债,这种屈辱,夏容山他受得! 第516章 她赐的一线生机 在南锦眼中,夏容山这种忍辱负重、准备受胯下之辱的壮士心态,完全就是傻缺。 作弄是她个人的一点恶趣味,但论及生意,她还是很‘大公无私’的。 嘴唇渐渐松弛,笑容勾起。 南锦的声音,弃了做作软腻,换了一副清脆柔润的语气。 “方才说到哪儿了?噢~是北冥鲲,我的远航商船队……我的意思,是请夏公子,替我的商船掌舵,毕竟海航之事,青州城,在寻不出第二个比你熟稔的人来了。” “我?” 夏容山大吃一惊。 甚至第一反应,他觉得是南锦羞辱的另外一种手段,比较新颖? “很意外?我觉得这事儿,稀松平常,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仇人,你算计过我,我羞辱过你,你恳求过我,我帮扶过你,皆因一个利字。如今,我希望你掌舵北冥鲲,一来是因为你在行,二来你也欠我一桩人情,三来除了人品,我也认可你的能力,既然如此,为何不试一试呢?” “大小姐,粮食那件事——” “诶,不要提了~”南锦伸手,打住了夏容山接下去的话。 她眼波长伺,喟然一叹道: “生意人,趁火打劫是不地道,可少了一份谋野心,也成不了气候,换成是我,我一定也会这么选择。不仅借到了粮,度过难关,还得到了南古岭地皮,为将来夏家东山再起谋得底气,何乐不为?只是我会做得更细致一些,也比你更聪明一些。” 不仅夏容山,连边上一直安静的山策,也向她投来了不一般的注视目光。 南锦端持了须臾,咯咯娇笑起来,女儿家媚态出来,她托腮问: “我娘教我的,我学得好不好?” “……” 夏容山嘴角抽抽,窘笑着说:“苏夫人商海沉浮多年,她的魄力,在下从来都是拜服的。” “女儿随母,我也不会太差的。”南锦眼底,满是自信狡黠。 这件事,既是苏真真背后授意,那夏容山就不可轻慢了。 他捧手细问了一句:“夫人,真的让在下协管北冥鲲么?” “这还有假?我娘说了,夏家经此一事,元气大伤,负债累累。名下产业早已卖的差不多了,早两天,我家四姨娘还说了,她和别府几个姨娘太太打了一圈儿马吊儿,人夏家夫人一身素净来的,从前云锦蜀缎,珠翠琳琅,可见捉襟见肘,过得艰难。” 南锦说者无心,夏容山一脸铁青汗颜。 他心中深知夏家如今情况,若再不寻一契机翻身,不必朝廷来封,自己便倒了。 “不过嘛~”南锦把夏容山脸上每一寸表情,都看得真切。 她的语调,也因此铿锵变化,时而嘲谑不自知,时而大方释然不怜悯。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夏公子,还是有能力的人,缺一阵东风罢了。我不说,我的北冥鲲一定是东风,但至少,也能拨弄拨弄春天绿叶,吹拂河岸堤柳,总归,是一线生机。” 南锦调查过。 夏家卖光了产业,但名下还有不少茶叶作坊,也从湖广处贩卖新茶。可夏家出事后,茶叶商怕惹事,不喜欢收他们家的茶叶,如今生意惨淡。 然后,夏家在海涂边的渔村,本有一个盐场,失势之后,官府就收回了经营权,渔村指望这门活计的人,基本都没饭吃了。好在,这些人都是海边长大的,一艘海船出去捕鱼,靠贩鱼为生。但这不是长久之计,他们还直往着盐场重开,继续吃这一碗饭。 如果夏容山掌舵北冥鲲,大可以招募渔村的百姓上工,他们熟悉海路,耐得住海风海浪,夏家也可以暗藏私货,把茶叶作坊的茶叶,卖去西洋。如此一来,便算是盘活了! 南锦的这一番打算,夏容山不会想不到。 他脸上晦暗不明,眸光却锐利发亮,显然,是看到了希望。 “如何,夏公子,我娘说,你很难拒绝我哦~” 南锦意态闲豫的问,说是问,其实也就走个过场。 她知道夏容山拒绝不了,他一定会同意的。 第549章 一两之差 “你……不是箬丹姑娘带来的长随么?” 琴姨弄糊涂了,怎得箬丹姑娘的人,掺和到撷红榜之争了? 南锦狭长眸子一眯,不阴不阳笑着,颇为惊喜道: “呀,方才不觉得,这位小哥儿,长得好像晚晚姑娘呀?不过听说晚晚自幼没了父母,家中也无同胞兄弟,否则,我还以为,你是晚晚姑娘失散多年的亲弟弟呢~” 琴姨是个聪明人,一直以为她不过是个女公子,既是箬丹姑娘带来的,或许是个丫鬟。 经南锦这一番提醒,突然醍醐灌顶,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 柳家的人! 真是丧心病狂,多少年过去了,还不肯放过晚晚,要亲眼见她入地狱才爽快? 看这丫头年纪倒是比晚晚还小一些,无仇无怨的,何必这般憎恨,赶尽杀绝? 琴姨看了一眼南锦,心中觉得,这个人,或许是晚晚最后的希望。为了红袖楼,她不可以跟解语花身后的男人对着干,可要是有人顶在前头,自己不过是遵循规矩办事儿,偷偷使点小伎俩,这把火,烧不到红袖楼就好! 心中做了决定,琴姨摆了摆手,重新笑着开口: “箬丹姑娘一介女流,如何为晚晚添妆,这五百两,还是请姑娘拿回去。” 这一言,等于把柳如丝的身份彻底捅破了。 好在柳如丝早有准备,她不气不恼,反而是扬眉,让开了一条道,指着身后鬼鬼祟祟、一脸不情愿的魏八斤道: “我是为他来说,他是谁,琴姨总认得?” 琴姨定睛一看,见是孟天枢身边的八斤,眉心颦蹙,心道:世子从不掺和撷红榜,今日是怎么了? “世子,人呢?” “他醉了,柳家公子在三楼为他接风,现下睡下了,只遣了奴才来送钱。他说与琴姨的关系,不必他亲自出面了,不过五百添妆银子,直接给就是了!” 柳如丝伸手,用力把魏八斤扯到了身前,往琴姨地方一送,阴测测开口: “是,魏八斤?” 魏八斤低着头,口中含糊道: “是是,是我家少爷叫我来的。” “这么大的事……我还是亲自去问问世子才好。” 琴姨笑笑,一边提着裙子,一边往楼梯去。 柳如丝横眉冷目,往中间一挡,冷笑着道: “都是红袖楼的姑娘,琴姨这心,莫要偏的太厉害了?您也不想想,花魁是谁?又是谁捧起来的,为了一个贱蹄子,要葬送红袖楼好不容易得来的生意?都说戏子无义婊子无情,吃你们这一碗饭的,能有什么真心情意?谁能赚钱,就捧谁,谁赚不得钱,便卖了皮肉,有什么好犹豫的?费了这几年功夫,早早让她当雏妓,琴姨说不定还多赚一些——” 柳如丝顿了顿,眼中泛起刻薄的恶毒: “这贱人天生一股臊味,勾引男人在行,琴姨错看了她真正的本事了!” 这话不仅将晚晚骂了个底朝天,也将红袖楼包括琴姨在内的其它姑娘,统统骂了一遍。 南锦在边上无奈摇头—— 无论在哪一边,哪一世,柳如丝还是这样的没脑子。 她的嘴巴似刀子,戳人家个鲜血淋漓的同时,却从未想过自己要如何善终?说穿了,她只图自己的嘴上的痛快,论害人的本事,比孩童还不如。 “你别废话,琴姨,我这就派人去钱庄取银子,子时之前一定赶回来!” 琴姨摇了摇头: “门外轿夫一个都不在了,纵然是在,你子时前也赶不回的。” 南锦面色落寞,又气又急。 “老弟……我来祝你!” 肥四几乎是滚下楼的,手里攥着一张五百两的银票,银票上还残留着女子身上幽淡的香粉,显然,是刚从箬丹地方借来的。 柳如丝咬牙切齿,可逼上了梁山,也没有办法了。 她把自己最后剩下的五百两拿了出来,齐齐拍在桌上。 这样一千抵消一千,柳晚晚还是差解语花一百二十两。 “还差一点!”南锦大叫:“哥,你身上还有么?” 肥四有些汗颜:“就一条大裤衩啦,这五百还是问箬丹姑娘借的呢。” 这时候,大厅中未散的姑娘聚集了起来,纷纷掏出自己鼓鼓荷包。 你一两我一两的凑着,总也凑了一百两给南锦。 她们道:“锦公子,这是咱们姐妹晚上的缠头,如她所言,是无情无义的婊子卖肉得来的钱,我们愿意借给你,为晚晚添妆——也不知是谁错看了晚晚的本事,勾引男人还不是一等一的,能叫我们这帮姐妹真心相帮,才是她的本事哩!” 在这之前,谁也不愿得罪花解语,还有她背后的人。 但兔子急了还咬人,指着鼻子骂别人,别人是要还击的—— 即便是最无情、低贱的娼女! 南锦一边道谢,一边数着银子,刚好一百两整,算来算去,还差二十两银! 柳如丝一双眼睛,紧盯着大厅墙边的滴漏,尖声道: “子时马上就到了!柳晚晚,她翻不了身的!” …… 琴姨失望的别过眸子去—— 这是命,是永远改变不了的么?既然是命定,又何苦给予希望呢? 晚晚不曾下楼,可琴姨知道,她一定躲在二楼的某个雅间,紧张又期冀的等待着。可惜,没有人能救她,哪怕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区区二十两,谁也无能为力了。 “等一下,我还有一处可以借。” 南锦一改方才醉醺醺的样子,黑睛奕奕有光,不掩狡黠。 柳如丝看了一眼琴姨,怒道: “你不可问琴姨借,借了也不算,她若偏这个心,我砸了红袖楼!” 琴姨摇头:“问我借我也没有,一身薄衣,未藏分文。” 南锦气定神闲: “我几时说过,要问琴姨借?那个谁——把你身上的银钱借我。” 扬手一指,指得人赫然是角落惴惴不安的魏八斤。 柳如丝气得笑了:“你是疯了么?他是我的人。” “你是醉了么?他是孟天枢的人。” 南锦又在心里补了一句:“但孟天枢是我的人呀,所以——” 魏八斤看了一眼柳如丝,没得噗嗤一笑,再也演不下去了,从袖笼中掏出一些碎银,七拼八凑总有二十几两,全是柳如丝之前给他的、命他瞒着孟天枢作假的赏钱。 拿出二十一两借给南锦,魏八斤殷勤笑道: “剩下的,我拿去吃酒了?” “去,这是柳家大小姐请你吃的酒,该不醉不归的~” 南锦在柳如丝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拿走了那二十一两。 然后从容又缓慢的放在了案桌上,与两张五百两银票一起,一共一千零二十一两。 刚刚好,红袖楼外响起了三更天的梆子声。 撷红榜结束了,花魁不再是解语花,而是柳晚晚。 以一两银子之差,这片天换了。 第550章 太欺负人 柳如丝气得手脚发麻,紧迫盯住了南锦,字字切齿: “为什么,为什么与我做对,你可知我是谁?” “你?” 南锦讥讽一笑:“善妒,任性,一副昳丽美艳的皮囊,可惜,这是青州城的南锦~你没什么脑子,运气也不怎么样,又借着箬丹姑娘的名义来,左右掰算,也只能是柳家大小姐,柳如丝了~” 柳如丝真真气死了。 人家这么说,她还不能接茬一句:“亏你还有双眼睛,认得本小姐我”! 不然,不是妥妥承认,自己如他所言的一般,是个连南锦都比不上的废物了? 跺脚,叫骂: “你、你休要拿我与那个贱人作比!” 南锦大为诧异! 自己与她无冤无仇,起码是这一世,连见都没见过,怎么也变成小贱人了? 哦,是了,柳如丝腹内苍莽,措辞也就那么几个,耳濡目染之下,唯有贱人一词,她用的最为得心应手。 “呔!你骂谁呢?”魏八斤一改萎靡不振的怏怏模样,挺直腰板,横眉立睛:“南家大小姐,岂是你能肆意辱骂的,她未来可是要入戍南王府门庭的,与你云泥之别!方才锦公子还有一点说得不对,聪明、运气她不如南大小姐,我看貌美一说,也不过如此?” “你、你……你们……太欺负人了!” 柳如丝眼泪汪汪,几乎快气哭了。 魏八斤嘿嘿一笑,挑着眉毛,向南锦请功。 南锦藏在宽袖下,暗戳戳给他比了一个大拇哥儿,魏八斤如愿,更加得意了。 这时,坐在二楼雅间‘看戏’的人,一个个下楼。 箬丹最先下来,她披上了丝绸披风,脸颊酒意已散,一双眸子乌溜晶莹。 看向南锦时,多了几分隐晦的赞许。 南锦施礼作揖,致谢:“多谢箬丹姑娘康概相帮~这一笔钱,我大哥会尽快还上的~” 肥四一听,讪笑道:“是我们兄弟,是我们兄弟!” 箬丹笑而不语: “不必了,若是借的,便有违了撷红榜的规矩,这五百两,本就是锦公子的钱。” “啊?这是何意?” “锦公子不是要谋一门生意么?这是我的诚意,敬请公子笑纳……日后,还需公子多多指教了。”箬丹裣衽还礼。 南锦哈哈一笑,并不推辞: “好说好说,能和箬丹姑娘一起发财,是我的荣幸呀!” 肥四长舒一口气:只要不让他还钱,那就是阿弥陀佛的事儿。 箬丹颔首,转眸看向柳如丝,口吻平静,目光却寡淡: “大小姐,闹也闹了,顽也顽了,该归家,否则夫人会怪罪我的。” “可是——”柳如丝不甘心,将怒意发泄在了箬丹身上:“都是你,你什么时候给银子不好,偏那个时候给!你是不是故意与我最对?” 箬丹平静回击:“来时,大小姐只说是仰慕世子,为了世子而来,从未与我说过,是为了羞辱晚晚姑娘而来。大小姐若早些与我说,这五百两,我是决计不会借的,助你一臂之力,亲手将晚晚推下火坑去。” “你牙尖嘴利,也只有母亲看重你!” 柳如丝用力掀下了脑袋上的瓜皮小帽,如墨青丝披散而下。 她春眸含恨,对着箬丹道:“你等着,总有一日,我会将你打回原形,莫要忘了,你从一开始就是我从府门外捡回来的粗使丫头,若没有我,你早就饿死街头了!” “大小姐恩情,箬丹终生不忘。” 眼皮未抬,箬丹浅浅一弯身,不卑不亢的样子,令柳如丝的怒火变得格外可笑。 她用力一跺脚,气呼呼离开了红袖楼。 箬丹向众人一一施礼,最后朝着琴姨点了点头,也缓步走了。 琴姨看着箬丹离开的背影,嘴角弯弯,略感叹道: “她命途多舛,还好,终是熬出来了,只是……” “只是什么?”肥四傻乎乎问了一句。 琴姨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确定:“只是,她应该可以更好。” 南锦凝向琴姨,对于琴姨识人目光,表示由衷的钦佩。 ‘是呀,真正凌飞与碧空的箬丹,该如那鲲鹏一般,有千里之远才是。’ …… 紧接着下楼的,是柳晚晚和解语花。 俩人一左一右,凑巧又十分不巧的在楼梯口碰面了。 俩人四目相对,谁也没有迈步下楼,只是彼此凝视,一个劫后余生,表情复杂,一个平板着脸,眉目间轻微的颤栗,竟不知是解脱,还是痛苦。 “解语姐姐……” 柳晚晚薄唇翕动。 今夜这一场意外,是她从未意料过的意外。 对于命运,她不是没有违抗过,否则,也不会在红袖楼有这样好的人缘,也不会有那么多恩客,为她添妆银,直至榜首解语花之下。 只是那一重遮天蔽月的云,她闯不破,也无人肯帮她,今日初见的锦公子,拉着她的手写下那几个字,为她一掷千金的豪气,一字一句,反反复复告诉她,不要认命,这绝不是她的命。 锦公子做到了,无论出于什么私心或者原因,她不管,也管不到。 她只知道,有人替她破了那一重云,那接下来的雷霆雨露,她绝不会逃,也绝不辜负。 “你很得意?” 解语花露出一抹讥讽笑容。 柳晚晚不曾低眉,也不曾勾唇,只是淡淡回应: “如果得意是姐姐之前的态度,那么现在,我也只能不懂事了。” “其实——”解语花挪开了目光,落在萦落月光的窗牖门户:“论起来,我与你也有些渊源,出身不差,运气却不怎么好,总是被抛弃的一个,除了靠自己,连老天爷都靠不出,你看,手到擒来的花魁,就这么飞了~” 花解语抬步,缓缓走下楼梯,头也不回的落下一句: “我也曾当过花魁……你我不必沦落风尘,一双玉臂千人枕,可何曾就是随心由己的奖励了?妹妹总听过,禁脔一词?” 说完,深深看了南锦一眼。 她走到琴姨身边,漠视她琴姨演出来的愧疚,只是淡淡道: “劳烦琴姨,替我安排撷红宴,我这般无用,宁爷大抵也是不要我的……琴姨大可放出风声去:解语,是自由身了。” 琴姨讪笑应下:“那……那我也要问过宁爷才好呀?这样,明日我该请的都请,若是宁爷真放手了,他自然不会出价的。” “谢谢琴姨。” 解语花颔首后,身姿款款,穿过大堂往后院厢房去了。 第551章 弑仙 最后下楼的人,是传说中被灌醉、喝多的孟天枢。 他一步三缓,抖着宽袖懒怠下楼,看着闲散,实际很是从容,半点不像醉了的样子。 对上南锦投来的目光,他笑着拊掌—— “厉害,我不在这一会儿,锦公子竟空手套白狼,赢了两个姑娘的心~” “世子话莫要说一半,除此之外,我还惹了两个姑娘伤心,算起来,一共是四颗真心呢。” 南锦眉眼弯弯,颇为得意。 孟天枢喜欢见她这一副沾了腥,洋洋得意的小狐狸样子。 他并着剑指点了点脑门,为她泼上一盆冷水: “可最是重要的一份诚心,将来怕是不好得了?” 南锦稍一愣,便明白了孟天枢的意思。 锦公子今日得罪了解语花身后的宁爷,将来曲线救国,打入敌人内部的计划,可就不好用了。这个宁爷,明摆着,就是金陵如今的新贵,织造府总管兼理市舶司,方宁,宁爷儿。 可笑,金陵人的都以为他姓方,其实不然—— 他姓南,婉姨娘生的宁哥儿,南方宁。 这本来就不是秘密,红袖楼中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解语花背后的大腿是谁。 只是南锦不怕得罪他,她其实,巴不得得罪他,水火不容才好呢。 只因她坚信,这个宁哥儿,身有残缺,心有暗疾,他的儿女情长只是占有欲,是弥补自己内心恐惧和空虚的一种手段罢了。面对真正想做的事,任何女人都可以牺牲,何况区区一个伶人? 这件事,南锦无比笃定:报仇!向南家、向爹爹和娘亲复仇。 所以,她根本不怕他,心中,也早有算计…… 心澜难平,南锦复而抬眸,一副懊恼模样,做戏给孟天枢看: “对哦,真是太不谨慎了,谁叫我难过美人关呢?见不得晚晚难过,也就不怕得罪谁了,登云弑仙时的爽快,一时,什么都顾不上了?” 柳晚晚在边上轻笑一声,目色流转: “锦公子,弑仙不在今日,而在明日。” 南锦伸出一根手指,点着她,连连哀叹: “你个没良心,没良心呀,我为你一掷千金,你竟让我去别人的撷红宴厮杀……还嫌我今日得罪的不够么?” 柳晚晚笑而不语,转身问琴姨,拿了撷红榜的添妆银: “照着规矩,花魁可以取走所有添妆银,还有格外五百两奖励,这一千六百两都给你,你替我还了姐妹的情意,总还有一千五百两,只有五百两是锦公子自己的,剩下的一千,便是公子你赚的,得罪一个人,还有银子赚,明日撷红宴,公子甘心错过么?” 南锦看着桌上银票,眉毛一扬: “空手套白狼已经很过分了,怎么现在竟还赚了一千两?” 柳晚晚不答,只是目色清隽,透着一股聪慧的坚持之色。 她相信自己的眼光,相信这个锦公子,不单单是一个运气好、财大气粗的大肥羊。自己说的话,想做的事,他能听得明白,想的透彻。 南锦莞尔一笑,手指间玩弄着银票,听着纸张悉索声音,问道: “你不必入风尘了,怎么还掺和解语姑娘那一趟浑水,不怕得罪宁爷?他可是宫里的人呀。” “怕,可既然得罪了,就别想着独善其身——晚晚和公子是一条船上的,要想渡这漫漫江河,不过这雷霆风雨,如何一帆远航?” 说得简单一点。 既然得罪了,就干脆得罪到底,不是他怂了,就是她付出更加惨痛的代价。 不过柳晚晚到底是聪明人,这一条踽踽独行的小船,她拉上了南锦。 “哈哈,晚晚这么说,我照办就是了~谁叫晚晚是我的小宝贝呢~” 南锦摇了摇手里的银票,冲着柳晚晚飞去一记撩人媚眼。 柳晚晚没有半点被冒犯的不适,反而眉眼含笑,心中豁然。 倒是一边的孟天枢,着实翻涌着一阵阵恶心,他上去一把勾住了南锦的脖子,看似没什么力气,确实南锦根本无法挣脱的坚决: “天色这么晚了,该休息了,你也不必回碎影了,就住这里。” “那不行,我还要去取钱呢。” “取什么钱?这一千五百两还不够?” “你开什么玩笑?” “不开玩笑,你不够,我借你。” “喂……喂!孟天枢,你放开我,我要回家!我才不住红袖楼呢,你以为我是你啊,在这里还有常住的窝——” 臭不要脸还没骂出口,南锦的嘴被孟天枢捂住了。 他语重心长,笑意从容的点头: “是了是了,知道你好生羡慕,明日,我去和琴姨说,叫她为你安排一间……好了,今日,你便与我对付一下。” 南锦突然停止了挣扎,她用一种探寻的目光看向孟天枢。 孟天枢一愣,心道:不会这种玩笑,她都会当真? 可是众目睽睽之下,他已经没办法退却了,只能硬着头皮调笑到底。 “八斤,守住楼梯口,不许任何人打扰,今夜,我要和这一位一见如故的小兄弟,好好谈天说地!” “……少爷,这样不好?” 魏八斤弱弱。荆禾就在门外等着,小翠宝一定会杀了他的。 “你自己掂量……包括那二十两贿赂的事。” “好的少爷,我一定会守好门的,您放心和锦公子谈心~” “呜呜呜呜——” 南锦抗议无效。 手舞足蹈之下,她看起来异常的兴奋。 第552章 护她一护 门砰得一声关上。 南锦拉下孟天枢的手,扬眉质问: “你早知解语花身后之人是谁?” “不然?” 孟天枢回了房间,意态愈发闲适,他打了一个哈欠,解开身上外衣,挂在了紫檀玉屏架上,走去一边的铜盆架,拿干净帕子擦手、洗脸。 水声入耳,他阖目弯腰,轻笑一声道 “你不会真以为,我是这里的常客,连家都不回,先来这红袖楼?” 他眯着眼睛,回头看向南锦—— 清俊眉宇沾染水汽,水珠顺着无可挑剔的脸庞下落,苍色唇瓣上,另有光泽盈动。 南锦挪开目光,鼻下轻哼。表面是不服输的,可心里的醋意却莫名其妙的消失了。也不知是为了他的这一番话,还是方才他净脸惑人的俊美样子? 不管为了哪一桩,都很丢人,不是傻白甜就是花痴鬼。 环抱着胸,南锦坐到一边的绣凳上,幽幽一句: “哎,你不早说……这下好了,我算彻底得罪他了~” 顿了顿,南锦坦诚相告:“不怕告诉你,我家有个婉姨娘,难产死了,母子俱亡。但我却在庄子后山亲眼看见了,听说她生下的孩子也没有死,不仅活着,还在七八岁的时候被送进京城,阉割成太监遴选入宫。这些年熬出了头,他放了江南织造府总管——这处处巧合对上,那就不是巧合了,我家的宁哥儿,就是金陵城的宁爷。” 孟天枢安静听着,临了恩了一声: “所以呢?” “所以?”南锦好笑道:“所以你不该远着我些么?等过了明日,我便成了金陵宁爷的眼中钉、肉中刺,人人敬而远之,与世子牵扯上,他虽不敢再太岁头上动土,但也连累戍南王府,何必呢?” 孟天枢一边听,一边似有若无的点头。 他擦了擦手中水珠,将帕子挂了回去,随意坐到软塌上,架着脚开始脱鞋。 南锦柳眉一挑: “当然啦,世子若真要与我春风一度,我也只能留下了~明日我成了过街老鼠,你我乌龟串王八,只剩一条心,也要共同进退。” 孟天枢赤着脚,踩着温润发凉的玉踏,手肘撑在膝上,凝笑看她: “这么怕他,明日不去就是了,借口今日吃多酒,错过了。” “那不成,我可是答应晚晚了~” “非亲非故,非情非义,你也是女儿身,怎么了,方才不是还说喜欢的人是我么?南大小姐叫我伤透了心,如今荤素不忌,男女通吃了?” “……” 南锦懒得再解释了,反正说什么,孟天枢都一口咬定是狡辩。 虽然~她真的在狡辩。 哪怕是可怜晚晚,做到撷红榜这一步,俨然是够了。只要她拍拍屁股离开红袖楼,但凡南方宁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就不会拿她怎么样。 井水不犯河水,何必处处树敌?她完全不用听柳晚晚的话,再拿着银子去解语花的卖身宴上捣乱。 可她既然应了,当然是有自己的打算。 “好了好了,不为其他,我就是为了惹眼厌烦去的,最好从此和宁爷水火不相容,老死不往来,一天二地恨,三江四海仇,这才是我的目的。” 挥手之间,她狡黠一笑,轻轻补了一句: “只要他够聪明,也是希望我这么做的~” 孟天枢看破不说破,只是抄起身边叠好的被子,从容又安稳的躺下了。 “在下就率先预祝南大小姐,马到成功,称心如意了。” “……” 南锦像看傻子一样看他: “你睡了,我怎么办?” 孟天枢一个侧身,以拳支颐:“从后门走,有人会送你回去的,小声些走,避着些人~” 南锦默默翻了一个白眼,嫌弃道: “就为了从我口里套这些话,有必要这样掳我来一趟么?” “不仅如此——”孟天枢欲言又止,看起来有些懊恼。 南锦眉心一蹙,等着他后半句话。 孟天枢眼底漆黑如墨,泛起的心澜,浓郁得快要低落。 他似乎不用说一句话,就足够撩拨南锦心扉了,更何况,他亲口说了一句。 “我想再见一见你……” “……”南锦不经意的慌乱,小心翼翼的欢喜,还来不及说话,又见孟天枢恢复了嬉笑促狭的样子,大为得逞的笑道:“再见一见你一字眉的憨厚模样,平时可难得一见呀~” “呵呵。” 南锦皮笑肉不笑,几乎气得头顶冒烟。 她气呼呼转身,推门离开,咣当一声摔上了门,踏着步子往后门去了。 …… 南锦离开不久,秦城从窗户外钻了进来,禀报道: “主子,南小姐已经安全离开了,跟踪她的人,也回去复命了。” “是八斤护送的轿子?” “是。” “恩,知道了。” 孟天枢眸色沉沉,南锦离开后,他有些失神——为了方才一记玩笑,也为那个玩笑后,她气愤离开的后果感到歉疚和无措。 “主子,您大可以借地下城的身份,去敲打一下方宁。” “罢了,他是宫里的人,我有我的忌讳,他有他的顾忌——锦公子毕竟是从我的房中离开的,不管明日她在撷红宴上做了什么,我与她的这一层说不清的关系,总能护她一护。” “是……” 秦城不再多言,心中是有怨言的。 主子身份特殊,明里暗里,他都不该趟这趟浑水,和方宁纠葛。 可为了南锦,主子还是一头扎了进来,哎。 第553章 一手遮天 南锦回到碎影小院,天已蒙蒙亮了,东方既白,浮光若影。 她在轿中支颐小憩,听到轿身落地的声音后,这才钻出了轿子,双眼涩重,看向一路送自己回来的魏八斤。 一夜未睡,他也是神思倦怠,眼下发青,哈欠连天。 南锦打发他去睡,岂料魏八斤笑着道: “都这个时辰了,还睡什么,不吝歇几个时辰,少爷又要使唤我了,索性就撑一撑,反正在金陵昼夜颠倒,习惯啦~” 觑着南锦的脸色,见眼底一丝厌烦之光,他忙摆手道: “哈哈,可不是眠花宿柳的缘故,是少爷养病,奴才哪敢合眼?大小姐莫要多想,少爷看着风流不羁,戏耍花丛,可从来都是片叶不沾身的,他与其它纨绔公子不同,最重情义,不会乱来哒~” “我何曾说过我生气了?” 南锦淡淡,语中不屑,其实是她累了,吃不动醋了…… 魏八斤可不管这个,自己赏了自己一个耳光子,脆生生的,不像是讨嫌作假的: “都怪小的这一张嘴~要是翠宝在——” “说我什么呢!”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小翠宝单手叉腰,一根油光水滑的麻花辫子,扎着一寸长的红绒绳,留着桃色穗子,穗子在她胸前一晃一摆的,衬得她元宝领下的肌肤,更加嫩白滑腻。 魏八斤痴痴一笑:“你家小姐送回来了,我走啦?” “想得美,去买早餐去!八珍粥、鸡丝粥、麻酱烧饼……啊,对了,还要配上一碟素什锦,一碟卤鸡脯!至于我呢,简单一点,杂面粥,一个马蹄烧饼,最好来两个大肉馅的包子!” “你猪投胎啊?” “你说什么!” 小翠宝杏眸圆睁:“以后衣服破了,休要叫我再缝补!再说了,大肉馅包子,我说我吃了么?你不是爱吃么,我何时叫你白出力气了!” 说这话,生气把银子丢在了魏八斤身上。 “好了好了,我这就去买……姑奶奶。” 魏八斤忍着笑,他用余光偷瞄了南锦一眼,碰上南锦冷厉目光,他一个激灵,立刻转身,灰溜溜的走了。 小翠宝得意扬起下巴,挽起南锦的手臂,温声暖腻: “小姐,你可算回来了,我可担心死了,本就到时辰为你准备早膳,想着你快回来了,就一等再等,还好魏八斤脚程快,不然城东周记的八珍粥,一准卖个精光了。” 南锦挑眉问了一句: “你方才说了一堆,八斤可记住了?” “他自然是知道的,周记还是他带我去的呢~” 南锦拖长了音,浅浅应了一声,不再言语。 魏八斤一通废话,早就可以走了,无非是为了等小翠宝。 他知道她什么时辰出门,也知道她喜欢吃哪家的粥米,嘴上插科打诨,没个正形儿,可细腻处的心思,不仔细找,压根发现不了。 小翠宝对南锦,亦如家人一般,知道魏八斤是谁的人,她心中总是犹豫的。 她费心费力,想要改变山策的剧本,难道为了小翠宝,再去动一个魏八斤么? 知道自己有心无力,南锦只能叹道: “昨个风月场还逞英雄,现在来你地方显眼,真是混小子一个!宝儿,你可千万离他远一些。” “……是,他来惹我,我将他打回去,小姐放心~” 小翠宝不明所以,应下时的懵懂,反倒像一颗石子坠入心澜,波纹不止。 * 回书房,荆禾已经等着了。 昨天一夜,荆禾在红袖楼,一样没有闲着,左右逢源,推杯换盏,探听查访到了不少有用处的消息,有时候知己知彼,才是从容以待的关键。 否则,那不叫作壁上观,从容不迫,而是原地等死,坐以待毙。 “这个宁爷,名唤方宁,是朝廷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干儿子,长得俊美,人也很机灵聪慧,皇上也格外喜欢,否则不会这个年纪,就派他独担大任,让他出任江南制造总管,还监理市舶司,与外商谈生意——听说他一到金陵,就为市舶司谈了一笔大单子。具体情况,没个准数,有人说是一万斤的茶叶,有人说是十万匹丝绸,有人说是二十万匹葛布。” “再过两个月,就要入夏了,不太可能是茶叶。十万匹丝绸,南家不可能完全没消息,想来,是葛布的消息可靠一些——月底装船,此去南洋三月有余,刚好是盛夏时节,葛布脱手就能卖钱,手头本金,便可以再买当地攒了一个冬春的洋货,这样,就不会空船而归了。” 南锦分析在理,荆禾眼中光芒一亮,恍然颔首。 “大约是这样的!” 宁爷新官上任,就烧了一把大火,摆了一次台面。他的能力是有的,后台也硬实,商人自然愿意卖他这个面子。 “可就算是这样,也没有到谈及色变,不敢与之争辉的地步?”南锦存疑。 “这是关键之处!” 荆禾压低了声音:“朝廷有王皇之争,朋党林立,脱不开也是效忠两个人。宦海沉浮,总要背靠大树好乘凉,朝廷京官也好,州府官吏也罢,都是脱不开的关系,哪有独善其身,一手遮天的?就算是巡抚部堂级的高官,也是处处掣肘,唯有这个方宁,非常得意,因两派势力皆对他礼敬有加,大开方便之门。” 南锦眉心一拧,心中泛起不好的念头。 能让姬应寒和姬雍一统阵线的人,往往和他们的利益切实相关—— 这个人很重要,重要到可以暂时放下明争暗斗,联起手来一起簇拥着他,大刀阔斧,搅弄风云,干掉彼此相同的敌人。 而这个敌人显而易见,竟是南家。 南锦不寒而栗,再度回忆起藏书楼,独独留下的天玺三年的账目,还有那些怎么都对不上的银两窟窿。 竟不知是谁,想借着方宁对南家的仇恨,借刀杀人。 “所以……” 荆禾沉声,给出自己的结论:“官商两界,方宁现在叱咤风云,谁也不敢招惹。” 南锦苦笑一声: “除了我?” 荆禾也苦巴巴道:“只有你。”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没办法,这是唯一的活路。 第554章 把自己绿了 一番安排之后,她没有匆匆收拾自己,倒头就睡—— 该讲究的,一分不差。 沐浴敷脸,洗过的头发,要用加了香饼子的银骨炭烤干,天气渐热,又怕身上再度沁出热汗,所以小翠宝手里拿起团扇,不遗余力的为南锦摇送凉风。 忙完这一些,天际浮白,青光大盛,南锦才沉沉睡去。 这一觉无梦,等再度苏醒过来,已是傍晚时光,还有一个时辰,撷红宴就要开始了。 熬夜的下场,就是神思困倦,双眼涩重。 她如游魂一般擦牙洗脸,换上小翠宝准备的男装,束胸束发。 “好了?” “好了!特别俊俏呢。” 南锦趁着小翠宝束发的功夫,偷偷又打了一个盹儿,压根连镜子都没看。 只等自己坐上前往红袖楼的轿子后,才回忆起那一句话‘特别俊俏’? 不能,都乔装成那样了,忠善老实的一字眉,难不成还与俊俏沾边? 不对! 她忘记乔装了!最最关键的眉毛没有画。 “荆禾,快停轿,回家一趟。” “这……这来不及了?”轿外的荆禾一脸疑怪。 正在这时,肥四的轿子也到了,他认识荆禾,自然知道轿中人是谁。肥厚的手掌打着轿帘子,他呵呵笑着招呼: “锦老弟,你怎么还回家呀?这个时辰,怕是来不及!哎,都怪我,劝酒没个分寸,、害你昨天喝多了,竟是凑合在世子房中的。” 南锦细细一想:昨日是从后门走的,除了魏八斤之外,似乎没人知道。肥四当然以为,她是一直住在红袖楼的。 机灵一动,她声线温柔道: “是东方公子么?我家公子还歇在红袖楼呢,彻夜未归,荆禾才带我过去伺候我家公子洗漱穿衣……那些庸脂俗粉,还是少沾我家公子为好。” 呖呖莺声,如假包换的女身。 虽隔着帘子,肥四也知轿中之人,不是他的锦老弟。 啊了一声,他试探着问道:“请问姑娘是——” 莫非是锦老弟的榻上人?这才为晚晚一掷千金,在金陵传一曲郎情妾意的假话,这么快就要原配大闹红袖楼了? 南锦低声一笑: “东方公子多虑了,我只是一介奴婢,承蒙公子疼爱,从未将我看做奴婢。我随公子千里迢迢来金陵,自然要伺候他的衣食起居,换了别人,我不放心。” “哦,原是如此,原是如此。” 肥四笑笑,心里想的龌龊:什么奴婢可以做轿子,长随还在边上跟着。大约是个暖床丫鬟?锦老弟还未娶妻,等妻子进门,她也顺势抬成了妾室,说穿了,不过一个通房。 “荆禾大哥,咱们走去,去红袖楼。”南锦道。 荆禾忍着别扭之色,低眉顺目,挥手示意轿夫快走,不必回去了。 南锦没法回家了,与肥四的轿子,一起到了红袖楼下—— 肥四在外调侃儿,声音轻轻的,只够南锦一个人听见。 “小嫂子,咱们到了~” 南锦没理他,只听轿子里一阵悉索声音,半响后,她才轻声道: “劳烦东方公子,扶我一下?” 娇音酥软入骨,细听之下,并非江南女子的吴侬软语,而是有一股异域风情。 肥四欣然伸出了手,然后,又一只白嫩纤长的手,从轿帘子内伸出来,搭在了他的胳膊上。紧接着,清脆的铃铛声入耳,一双系着铃铛赤足,跟着探出帘子,踩在他的鞋面儿上。 肥四吃痛,抬头对上了一双含情妩媚的眼睛。 南锦轻纱遮面,只露出两个眼睛,头发齐腰披散而下,似有若无遮挡着裸露的肩膀。 她的衣装很是奇怪,白色抹胸,却无褙子,裙裾花纹繁复,剪裁又十分不规则,东长西短,纤细小腿盈盈,若有若无引人窥探。 肥四心中好不羡慕:锦老弟的丫鬟,似乎不是中原人呀!虽轻纱遮面,却是一等一的绝色女子!真是艳福不浅。 只是,绝色女子,也不能一直踩着他的鞋面? …… 南锦笑意逐渐尴尬。 她不是愿意踩着,是因为不能穿男人的鞋子,只能赤足,可偏没有踩过这沙尘满地的石板路,简直如刀尖跳舞,怎么神态自若的走进去呢? 脏死了啦! 对上肥四越来越迷茫的目光,南锦只好魅惑一笑: “踩着东方公子……比我家乡的奥洛斯莫地毯,还要舒服~” 奥洛斯莫是什么,没人知道,反正南锦自己也不知道,但地毯之物,还是有人知道的。西域传过来的东西,很贵,色泽亮丽很柔软。 肥四不好意思的脸红了: “我娘说,我长得不好看,身段也不好,就一双脚长得好,厚实宽阔,能脚踏实地,是一双行万里路,登云梯的千金贵足。” 南锦险些被这‘千金贵足’的谐音梗恶心吐了。 正在忍耐之际,某人低沉声音从后传来: “这种脚,我建议你种地,不妨试试?” 南锦没敢回头,甚至莫名心虚的缩起了脖子,直到整个身子腾空,落入孟天枢的怀中,她才以手遮脸,轻叹一句: “哎,好惨,我把自己给绿了,简直丧心病狂~” 第555章 水到渠成的喜欢 红袖楼还未入夜,已是哜哜嘈嘈,喧阗非常了。 姑娘们衣香鬓影,在大厅的每一处翩跹似蝶,或栖在红柱后,或依偎在男人臂弯。 纵是稍有露骨的,也不过轻搂腰肢,耳边厮磨——像孟天枢这样,直接横抱着女人,大大方方迈步进来,当属第一人。 窃笑、私语似有若无入耳,埋在孟天枢怀中的南锦,脸如火烧。 她扯了扯孟天枢的衣襟,小声道: “快点回房去,小心叫人认出来!” “快些回房?” 孟天枢扬声,眼中促狭不止,口吻越发放肆:“有这么迫切么?” “你……给我等着!” 南锦咬牙切齿,原本扯着他衣襟的手,也非常熟练的探入了孟天枢的衣襟中。 果然,这家伙还是一样。 衣襟总是松垮着,单靠外袍遮掩,平日看着风流,冬日却冷风直灌,冷得手脚冰冷。不知被她嫌弃过多少次了,还调侃儿过一句‘是不是方便我调戏你,所以才衣襟大敞’的。 没想到换了一世,他旧如旧,便怪不得她驾轻就熟了~ 南锦拇指一挑,食指一按,轻而易举的长驱而入,熨帖在他温热的胸膛上。 孟天枢一个激灵,险些将怀中的女人丢出去! 可他没有,只是惊诧低下头,对上了南锦略带挑衅的含笑眼眸—— 她的眼,妖诡充满魅惑。她的手搅乱一池心澜。 隔着一腔胸膛,是证明自己活着的心跳声——那触之温柔,将孟天枢自以为是的心墙击碎,从执念的冰,化作温柔的洋,只等嵌入南锦的灵魂,从此结出最坚不可摧的茧房。 他从未这样抱过一个女子,南锦是第一个,相信,将来也是唯一一个。 那茧看似困了她,其实作茧自缚的人,只有他自己。 “快些回房~”南锦娇滴滴的一声:“我家公子还等着我梳洗,这地儿脏,多谢世子怜爱,还请将我放下?” 入了大厅,青玉砖,红绒毯,赤足也无妨了。 孟天枢没有说话,只是沉着脸,抱着她快步入了自己厢房。 大厅众人不明所以,纷纷仰着脖子,往楼上看消息—— 只等听到一声怒叱声,似乎是撞见刚走出房间的锦公子了? “你为何抱着我的婢女!她可是我花了大价钱,从西域商队买来的舞姬!” “公子~我不碍事的~” “哦——原来是一场误会,我说呢,凭世子的家世、容貌,怎么会看上我的丫鬟。是我错怪你了,来来,我自罚一杯。” “还喝呀!公子,你喝多了彻夜未归,奴家多担心,让奴家服侍你沐浴更衣?” “好,晚一些还有撷红宴,正事要紧。” 俩人对话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看来,是回房间去了? 不是大家期望的‘绿油油’的剧情,那股兴趣立刻就淡了。 只有肥四,还恋恋不舍的站在楼梯口,感概着西域舞姬的昳丽容貌:光是一双眼睛,就令人难忘了。 不过说来奇怪,西域舞姬的眼睛,不应该都是湖蓝色的? 还有,这眼睛,似乎……在哪里见过? * 孟天枢生着闷气,生自己的气。 撩袍坐在凳子上,提起紫砂茶壶,缓缓续上一杯茶水。 出去时茶水还是滚烫的,替南锦解围之后回来,竟已经凉意横生了?可偏是这茶水还会凉透,只是自己难宁的心澜,竟越发滚烫了起来。 “公子~你快这里坐下~” “先洗脸。” “不不,还是先为您梳头。” 孟天枢觑了一眼,在门边一人分饰两角,卖力表演的南锦,眼皮跳得更加欢实。 口吻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奈: “无人会再探听的,再者,三楼厢房,不是谁都能靠近的。” 南锦双手掐着喉咙,一听这话,心头一宽,展颜道: “对呀——”还有秦城在呢。 只是这话,她可不敢说,只能笑笑应道: “是了,一般等闲之人,琴姨早在楼梯口,就将人拦下来了。” 安全了,南锦便掀开面纱,解开脚上铃铃铛铛的小银坠,笑道: “香轿都快我拆秃噜了,这铃铛,是从帘帐上取下来的……这块面纱,料子这般粗糙,平日与我洗脚都不配,哎,也是从轿子里拆下来的。还有我这裙子,你可猜到是什么?” 孟天枢一言不发,只是安静看着她。 她盈盈笑着,为自己灵机应变的小聪明,沾沾自喜,他缄默不言,已无需刻意回避,放任心绪纠缠情丝,轻而易举被她感染情绪。 他嘴角亦跟着上扬: “是什么?” “是——”南锦正要宣布答案,余光处看到孟天枢着深邃眸光,她一瞬怔然,心头酸涩又欣然,压下眼底涩然,她莞尔狡黠:“不告诉你。” 孟天枢一笑置之,并没有追问,也没有与她抬杠。 彼此之间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暧昧不可言。 原来水到渠成的感情,是不解释,不追逐,是心照不宣,是四目相对,是灵犀感应下的默契。他不必说,她已经知道了。 孟天枢,喜欢她,他明白自己的心思,更是坦然接受了。 否则,他断然不会放任自己,流露出那样的目光来的…… 南锦一开始,得意想笑:‘看,说了是刻在三生石上的缘分,无论在哪个时空,你会爱上我,或早或晚,但一定会的。’ 可那一股得意劲儿,不过须臾就散了,取而代之是等候太久的失而复得。 幸好幸好,你喜欢我。 从此,她偶尔恣意的感情,不会再被他视作洪水猛兽,是不自矜的放肆。 隔了一个时空的爱情,她爱了好久好久,索性,他没有放弃她。 “孟天枢……”她唤他。 “恩。” “为我描眉?” “什、什么?” “怕什么,凡事都有第一次,工多艺熟嘛。” 南锦拉着孟天枢走到妆奁镜前,她径自坐好,也拉着孟天枢迎面坐下。 将眉石交到了孟天枢手中,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面容姣色,樱唇一点,她鼻息呵出难得的温柔,可内心却在咆哮、在大叫: ‘老娘都给你机会了,你倒是亲,亲上来呀!’ 第556章 乔装障眼法 眼皮因微微颤栗,光影开始斑驳…… 放弃了视觉,南锦的听觉,嗅觉变得更加的敏感。 入耳是孟天枢平缓的呼吸声,鼻尖萦绕的,是独属于他身上的幽谷冷香。 下巴被他微凉的指尖,轻轻攥住,抬手描眉间,宁绸衣料,不经意摩挲过她发烫的脸颊。 明明是爱了许多的人,此时此刻,南锦仿佛再度成为情窦初开时无措紧张的样子。 她不再渴求‘欲望入骨’的深吻,这样似有若无,情意绵绵的静谧,亦是很好。 “为何……寻我画眉?”孟天枢声音低浅,玉碎温凉。 “我喜欢。” 南锦未曾睁眼,只是眉梢轻轻一挑,红唇微掀。 “眉目传情,你可知这背后之意?” “双眉如许,能载闲愁,山若欲语,眉亦应语……” 眉目既能传情,女子尚能矜持,何须做声?只一双明眸含笑睇去,便是布下温柔陷阱,叫多少男人视死如归,心动意动。 这远远比说出来的情爱,更加赤忱、热烈。 玩笑也好,认真也罢,南锦说过无数句‘喜欢’可没有一句,抵得上今日眉目间的温柔欢愉。她不说,孟天枢知道,那一句‘喜欢’从来不仅仅是喜欢。 “好了。” 孟天枢放下手指眉石,把镜子拿到了南锦面前。 该是桃花面,柳叶眉,半羞还喜,欲拒还依依——咦? 南锦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额头上横桥一样的浓重剑眉,差点没昏厥过去。 方才美好的气氛,被破坏的一干二净。 “这是啥!” 端着镜子,她噌得一下站了起来,整个人都不好了。 孟天枢从容淡定,好整以暇的站起来,嘴角半分邪笑: “为了乔装赴会,才被迫编造出西域舞姬的身份……你不想着补救,怎么,还想叫我给你画一道远山黛眉?真要问我一句‘深浅入时无’等到洞府花烛夜再问不迟~” 当不回避自己的感情时,孟天枢脸皮立刻就厚了。 南锦老脸一红,脑海中玛丽苏般的画面,像一张窗纸被他戳破,毫无情面,十分尴尬。 她不接话,只嘴硬反驳: “那你画的也太丑了,昨天,我哪有这样的?” “是,昨日画的不好,所以琴姨认出来了,今日换我为你乔装,你放心。” “……” 南锦咕咚一声吞咽口水,见孟天枢贼兮兮笑着,下意识护胸,往后退了一步: “你、你还想干什么?” “……” “啊……~!孟天枢,我不要画那个,丑死啦,啊啊啊,你放开我!我要当美男子,你就是嫉妒我,你、你放开我!” …… 在南锦的反抗声中,孟天枢的乔装大法终于结束了。 看着镜中改头换面的自己,南锦惊异不止,连声问道: “你还会捏骨易容之术?” “略知皮毛,不过一时应付,算不得什么。” 孟天枢一边谦虚,一边洗手,洗去掌心褐色粉质。 南锦左右揽镜自顾,暗自称奇:古代已有了阴影、高光一般的粉质,可以通过乔装术改变一个人的脸型、鼻头、鼻梁的宽度大小,眉毛粗细,唇瓣厚度。 昨日的自己还是有些粗糙的,今日被孟天枢收拾过,俨然一个宽脸憨厚,再看不出半点女相的瘦小男子模样儿。 眉毛加粗了不算,下巴上也画了青色的胡渣。 耳洞不见了,喉结用高领盘扣遮掩,玲珑玉子从盘扣坠下,将众人注意力,全吸引到坠子上,从而忽略了她没有喉结这件事。 算起来,全是障眼法,小心谨慎,该考虑的地方全考虑了。 “今日与昨天不一样,昨天与你酬酢的人物,你心里清楚。半夜添妆银时,大堂灯火熄了一半,也无人再计较。不过今日不同,方宁、一定会来。” “我会小心的。” 南锦整理着衣领,敛了笑,点了点头。 后想起什么,多问了一句:“这一门乔装术,世子哪里学来的?教一教我?” 孟天枢摇了摇头: “一个朋友教我一些皮毛,我方才说了,只是应急之用,一场大雨,你就原形毕露了。不过江湖上确实有捏骨换皮的易容术,只是方法凶残,痛苦煎熬,除了鬼谷敢行这残忍之事,天下再无人会了。” 听孟天枢这么说,南锦恍然—— 原来,是清觞教给他的! 清觞在鬼谷学艺,拜了鬼医为师,耳濡目染之下,他多少知道一些。 南锦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对这件事很敏感? 她静下心分析了一下,发现没有好奇的必要,唯一说能牵扯关系的,就是当年柳晚晚被迫捏骨换皮,变成了琅嬛郡主。除此之外,好像与她没有任何牵扯、关系。 但为何,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悸动? “时辰快到了,我陪你下去。” 孟天枢在内室换上了月华锦衣,银丝穿梭织就着繁复的花纹,玉带束腰,分外潇洒。 南锦心绪不宁,总觉得有不好的预感。 于是美男俊朗,她都顾不上看了,只浅浅应了一声,径自推门出去。 肥四在楼下等他,见她出来,忙招呼: “老弟,快下来……呀,你身边的大美人呢?” 南锦后知后觉,应付一声: “上不了台面,屋里呆着呢。” 正要提步走,拐角处一个人影飞快冲了过来,掩面低头,将南锦冲撞了个满怀。 “抱歉。” 解语花神色慌乱,见是南锦,只低声说了一句,然后噔噔跑去了三楼。 南锦目光追着她,眉心一蹙。 她视线越过廊柱,俯瞰整个大厅众人—— 霎时,她明白何解语花掩面奔逃,慌不择路的原因! 第565章 江湖客和长衫先生 “那……你将来如何打算?” 月如玉兰皎洁,洋洋洒洒的银灰,浮积在一方小院落的飞檐黛瓦上。 南锦淡淡问了一句,将目光投向了刘曦。 刘曦眼睫低垂,只是抬手抚过自己陌生的脸庞,逃脱欢欣之后,便是无尽的迷惘、落寞。她只有一个名字、一个作假的籍贯册子,何去何从,依旧浮萍般无根。 柳晚晚见刘曦不言语,便设言宽慰: “将来的事,慢慢想就好了,或择一处繁华州府,买一处宅子,嫁一个郎君谋生计,或是寻个依山傍水的村子住下,养蚕织布,浣纱务农,都是一种过法。” 转了口风,柳晚晚规劝:“姐姐当务之急,还是要等风平浪静之后,再者,长溪先生说过,这捏骨易容之术,不是一蹴而就的,姐姐还需吃几次苦头,将来才不会落了病根。” 刘曦思忖后,点了点头。 失踪案还未有定谳,汪解忧亦在牢中,她如今的身份,只是锦公子身边的暖床丫鬟,西域舞姬。除了好好扮演这个身份,等到风头过去再择出路外,她别无他法。 况且,南锦是恩人,她的这份恩情,自己尚未报答—— “今日起,我便是刘曦,公子身边的丫鬟,任凭公子差遣。” 从石凳上起身,刘曦裣衽作礼,仪态万千,花容娴雅。 南锦拿眼珠子,在她身上绕了绕,摇头叹道: “汪解语死了,解语花更是化作一缕香烟,在红袖楼中消弭无踪。你是刘曦,这名字,也该是我赐给你的,户籍簿子是假的,咱们不骗人,那就是假的,为了给你这个西域舞姬一个汉人的身份,将来也好正大光明的抬房做妾。” 柳晚晚眸色一亮,心中琢磨了会儿,便觉得这个主意是好的。 户籍迟早查得出来,干脆就承认是假的,刘曦这个名字,也是假的。 何故作假?只因刘曦是西域舞姬,‘好色’的锦公子,想着为她谋一个清白家世,然后从暖床的丫头,抬做姨太太。 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了。 柳晚晚捻杯,目光流转,檀口嘤声全是醋味:“那过了今日,我与姐姐便做不成好姐妹了,为了抢一个男人,总该有些龃龉,互相使绊子的好~” 南锦一听,柳晚晚已经上道了,心中很是欣慰。 论脑瓜子转得快,还属柳家的这一位小姐。否则上一世,她也不会像打不死的小强,化作琅嬛郡主的样子,也要为自己的活路争一争呢。 说起琅嬛,南锦又想起了那个长溪先生。 低头抿了一口杯中酒,她看似不经意的问了一句: “长溪先生这样厉害的人,竟也沾染了风月场,与你结识……这世道,没有好男人啦~” 柳晚晚掩唇娇笑: “大小姐说笑了,长溪先生不喜酬酢,从不许人近身碰触,怎会沾染风月场?与我结识……那说来话长。” 南锦笑笑不打岔,只是为柳晚晚添酒,意思很明确。 说来话长? 没关系,月色迷离,清风作伴,咱们有的是时间~ * 一场预谋下的温柔心事,趁着月色,柳晚晚娓娓道来。 她从不是认命之人,纵然老天爷从未眷顾过她,甚至怜爱过她一分。 及笄的那年深秋,席卷西风,新酒初上,柳家人的鞭子抽到了红袖楼。她一辈子记得柳如丝手中的那一根马鞭——红如烈火,那样凶悍,那样夺目。 它沾了上好的酒,她却不着寸缕,像最卑贱的奴婢,在柳如丝鹿皮宝靴下痛得打滚。 一地狼藉。 那样可口的饭菜,那样精美的碗盘筷箸,在仇恨的唾骂中变成了一地腐臭。 ‘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痛极的时候,她这样喊道。 ‘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会让你尝过世上最贱、最痛的苦楚……如果你有能力杀掉我,为什么现在趴在我的脚边求我高抬贵手?柳晚晚,清醒一点,你娘就不该生下你,没有人喜欢你,老天爷都不会帮你!你的皮囊,你的命,全是我柳家的东西,我不高兴了,我就要毁去你……下辈子投胎,你再求一个好人家,千万不要犯贱!’ 是呀……这一辈子,用尽全力也只是活下去而已。 报仇?又要等到何年何月? 这一顿鞭子,打醒了柳晚晚——活下去才能报仇,这条路难走,便换一条走。她柳家给的皮囊,自己不要也罢。 恰好,她遇上了一位江湖客,满脸烧伤的疤,无人敢亲近。他说,他喜欢她身上那一股凄婉楚楚的气质,一月之内,几乎日日都来。 醉酒时,他说出了自己一个秘密。他本是穷人家孩子,自幼习武想着投军报效朝廷,可乡绅鱼肉百姓,官员层层包庇,将他当做江洋大盗关了起来。越狱之后,他心寒无比,索性开山立寨,做起了劫富济贫的勾当。山寨养了一批吃不起饭的人,收容朝廷缉捕的犯人。这些犯人大多曾经也是农户汉子,官逼民反,才铤而走险,干起了不好的营生。 山寨得天独厚,易守难攻,他俨然成了山大王。 有活的时候出去干一票,没活的时候也不闲着,大家开荒种地,挖塘养鱼,自给自足,颇为闲适。 直至一次打劫过往富商队时,他遇见了一个女子。 女子坐在马车中,杏眸含泪,端得便是那一副凄婉楚楚的表情,仿佛她便是天地凝结的一滴泪珠,倾颓哀绝,有股动人心魄之美。 男人救了她,带她去了山寨,她也顺理成章变成了压寨夫人,不久后,她为男人生下一个儿子。 本以为此生圆满,却不想女子身份特殊,招惹上了青州城一位厉害的人物。 官府迫于压力再度剿匪,这一次是下了决心的,巡防营不算,还动用了江南大营的兵,几万士兵剿匪,山寨不堪一击,所有心血毁于一旦。 娘子和孩子被抢走了不说,整个山寨几乎被屠,遍地哀嚎。 整个山寨陷入一片火海,所有人都死了,男人是唯一活下的一个。他皮肤尽毁,奄奄一息,生死之间,他人救走了,待转醒之后人在一处世外桃源。有一位身穿泛白长衫的先生,不停为他医治,却从不说话。几日后,这位先生终于开口说话了。 第一句话,便是问他‘过去的自己,你还要么?’ 男人大声回道:“要!我连自己都不要,更头换脸,妻儿如何认得我!天地间,再没我存在过的痕迹,这样的人生,活下来有什么用处?” 长衫先生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之中。 男人说,他从未见过那样的神色—— 眼前这位长衫先生,仿佛深藏四海,令人窥探不透。他身上有一股寂寥落寞,是任何繁花锦簇,鸟语花香都遮不住的。 第566章 步步谋 三天后,长衫先生还是应允了他的要求,并未为其捏骨易容,只是治好了他脸上的伤。 休养了快半年,他终于离开了那个世外桃源—— 离开后,他才知道,那个地方的名字,与它的环境半点不同。 它叫鬼谷,是鬼医一脉隐居之处。 就这样,江湖客羁旅漂泊,寻找妻儿,一路到了金陵城,为柳晚晚的一抹倾颓驻留。 …… 故事哀婉动人,刘曦唇线紧抿着,开口: “这个世道,好人无善终,恶人祸千年,多少人凶神恶煞,只是为了三餐一宿,妻儿安康有个遮风挡雨的住处……为富不仁的太多,逼得落草为寇,也逃不过妻离子散的下场。” 这是个故事,既是故事总有真假。 南锦并未全然相信,因为这个故事,柳晚晚从未说过这个江湖客叫什么,他的妻儿又叫什么,还有他落草为寇的地方,又在何处?这样被朝廷缉捕,火海逃生之人,只是因为醉酒,就将心中秘密说出?他这醉话,未免也太详实了一些。 再来,等他酒醒之后,不会懊恼失言,杀人灭口么?能开山立寨的,只有这点警惕心和魄力不成? 或许是上一世的恩怨,南锦总对柳晚晚有着一层防备。 不过,她没有追问江湖客的去处,这个故事,不过前缘而已,接下来的才是正题。 念及长溪先生,柳晚晚眉眼处,洇起一抹柔色。 石桌上,烛影摇摇,灯火昏昏。 那一处梦中魂牵梦绕的鬼谷,却在崇山清俊,湖光温柔处。 “得知世上还有捏骨易容之术,且术从鬼谷出,我便翻阅了所有医术典籍,寻找鬼谷所在之处。后来,还是在柳家书阁中,寻到一二踪迹。原来柳家少爷,清觞公子,浪荡在外时竟曾师从鬼谷神医,他暗自开拟的方子,与一般大夫完全不同。且药方上总有一股淡淡的鸢尾草的味道——我曾偷过一张去金陵最大的药材铺问过,这是鬼谷方,有见识的掌柜都明白这个规矩,收到鬼谷方,不收寸银,尽最大的努力,为客人凑齐药材。凭这一鬼谷方,也算和鬼谷有了三分五钱的交情,将来有事相求,这便是凭证。” 南锦心中好笑:原来清觞的马甲已经掉了。 不过为了掩盖自己早知的事实,她还是掩唇作惊状,扬声: “那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孟天枢身后的跟班少爷,还是个神医呢?” 柳晚晚淡去笑意,口吻认真: “大小姐,清觞公子,心善存仁,是个好人。” 南锦抱歉一笑。 论起来,柳清觞还是晚晚的哥哥,大概是这个世上,她唯一不怨恨的亲人了? 她双手一抬,示意柳晚晚继续。 柳晚晚落目与酒盏上——手心的白玉杯,玉液碧光,清风流霞。 “柳家大小姐,见不得我有一日安生日子,江湖客走了之后,她便私下授意,让东城药铺掌柜来‘照顾’我生意……我花了半年时间,在他酒水中掺兑毒素,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中毒无医,时日无多。” 柳晚晚眼中闪过一丝寒芒,她嘴角笑意深深,说起自己的杰作,颇为满意。 “我告诉他,鬼谷有医,又不经意提及了那一张鬼谷方——掌柜如获至宝,拖着病体,举家寻找鬼谷,恳求神医救命。而我在那张鬼谷方后,用特殊的药水写上我的恳求:无论什么代价,我愿意捏骨换皮,重塑血肉,再世为人。” 步步谋算,耐心隐忍,堪称精彩。 刘曦自愧不如,被汪解忧追杀,又被方宁这个阉人折磨,她除了忍气吞声,从未为自己谋划过生路,这一点,万万比不上晚晚。 “后来呢?长溪先生便来了?”刘曦追问。 南锦和柳晚晚同时嗤笑—— “哪有这么容易。” 这一张鬼谷方石沉大海,再无消息。 念及那时焦心等待的时光,柳晚晚很是感慨。 她会觉得自己是不是过于卖弄,隐藏字迹的药水,味道会不会在路途中散光?然后神医没有发现蹊跷之处,根本没有看到她的请求? 还是掌柜的中毒太深,还没等他走到鬼谷,人已经翘了辫子? 忧思忐忑,彷徨期待。 那种感觉,好像苍穹之下,除了老天爷之外,还有一个人,他虽然肉体凡胎,却可以为她逆天改命,拯救水火之中。 她渴望、期盼,他却如寒潭之冰,从未给过她任何消息。 …… 南锦试想过,如果换成自己,她还有什么招数可以使? 一旦钱不好使的时候,就只剩下情意、情谊、情义这三者,一字之差,意义完全不同。 可无论是哪一种,柳晚晚都不满足呀! 想到这里,连南锦心中都有些痒痒的,晚晚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让长溪先生答应了她的请求,还亲自出山,来了金陵城? 第567章 一根绳上的蚂蚱 酒过三巡,饶是酒量很好的柳晚晚和刘曦,皆云鬓香腮,绯红双颊,眉目泛起波澜。 南锦不必说,她是醉了的—— 往常灵动的眼睛,变得迷离缥缈,美眸斜睨,发如垂柳随风摇动。 她一把按住了柳晚晚提筷的手,嗔道: “卖关子这么久,你还不老实交代了?到底,长溪先生是如何从了你的!” 刘曦娇笑一声: “那般清清冷冷的男子,如何用了相从二字,显得晚晚成了母老虎,随时要吃人哩~” 柳晚晚亦支颐含笑,嘴角漾出半分困惑之意。 不是她卖关子,而是这件事,她着实不知如何说,因为连她自己也弄不明白。 世外高人,心思不定,也许不是凡尘污泥中挣扎的小儿女,能够猜度明白的。 摇了摇头,她措辞一番后,才娓娓道来: “等了许久,我实在无计可施了,便想了最后一个法子。只是这法子粗糙,我根本不抱着念想,谁曾想——” 她的声音变得悠远,回忆浮动。 柳晚晚行事谨慎,喜欢留一手后路,一开始药铺掌柜的拿着鬼谷方去寻找鬼谷,她便花钱雇了一个人,一路尾随跟去。等找到了鬼谷之后,把捎带去的信鸽放飞回来。如此一来,即便没有鬼谷方,她也能送一封亲笔书信,给那长溪先生。 鬼谷方之计失败后,她将自己锁在房中一夜,翌日晨起,终是拟好了书信。 信中道,她是江湖客失散多年的妻子,孩子已夭亡,那时她虽离开山寨,但因得罪了家主,所以被发卖到了金陵风月场。几番波折,人海茫茫竟与夫君团聚,彼此问及这些年的经历,才知道鬼谷有一位长溪先生,是家中恩人,是位鬼手神医。本该是夫妻团圆的喜事,却因夫君常年忧思,跋山涉水牵连旧疾,已是风中残烛,沉疴不起。妾被囿于风月之地,无法带着丈夫前来求医,盼先生慈悲出山,救一救可怜夫妻。 信是字字斟酌的—— 现在回忆起来,柳晚晚还是一字不差的背诵了出来。 刘曦好奇,停杯问她: “你就不怕,他看过鬼谷方后的字,莫说字迹差不多,单是时间凑巧,也是不信的。” 柳晚晚苦笑一声:“何尝不是呢?笔迹倒是好说,可那江湖客未曾留下姓名,便是留下了,也未必是真名,我更不知他如何唤妻之名,孩子又叫什么。这一封信写来,要不经意避开这些,假装自己腹中苍莽,才失了文墨上的礼数,不叫长溪先生起疑,最最是难。” 南锦恍然点头。 怪不得,这一份信十分的白话,更像是邻里传话的小纸条。完全不是谦恭礼敬,求人帮忙的态度——哪有人写这种信,连自报家门都做不到? 南锦和刘曦对视了一眼,心中认知是相同的。 别说长溪先生,换任何一个普通人都不一定会相信,还贸然出山,长路迢迢赶来金陵。 “可偏偏——他来了?” “是。” 柳晚晚正色点头,重复了一句:“他来了。” 来得悄无声息,连招呼都没有打一声,撷红榜后,托南锦的福,柳晚晚幸免于难,又为她争取了三年的时间。她甚至都打算好了,那时不知南锦是女儿生,想着伴她回家时,计划逃去鬼谷,死也要死在长溪先生门前,请他捏骨换皮,赐予新生。 没有料到,第二日解语花的撷红宴,长溪先生出现了! 他领着一个小哑童,敲开了柳晚晚的阁门,一句话便如雷霆,将她慑在原地。 “应尔之求,赴尔之约。” …… 柳晚晚咯咯笑了起来:“那时,我真是愣怔住了,竟不知说什么才好,甚至我都不知道,他是因为谁来的,是鬼谷方子上的我,还是杜撰出来的我?后来的事情——南大小姐,你是知道的了,我与长溪先生的故事,也不过寥寥,疑云未消。” 南锦颔首,对着刘曦道: “我在大厅中遇到了他,猜测出了他的身份,一问竟是晚晚的客人,便心生金蝉脱壳之计。以为这种人,都是油盐不进的硬骨头,为了说服他,我准备了好些银子,好些话语,没想到,他即刻就同意了。” 摩挲着下巴,南锦眯着狭长眸子,像极了一只思索中的狐狸。 “不得不说……这个鬼谷神医,行事个性,的确难以捉摸。” …… 夜已深,露水渐浓,酒盏也空。 该歇息了—— 南锦打了个哈欠,神思困倦,她笑着对两个女子道: “我算是交了底了,你们呢,也各自有把柄在我手中,当然,你们也可以称它为……恩情?无所谓怎么叫啦,反正在金陵,我们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我有我自己要做的事,南家小姐的身份,还请两位口风严实些,该演的戏……还是要认真一些,这方面,我还是对你们很有信心的~” 酒醒了三分,南锦下巴微扬,目色炯炯。 她不会因为一顿酒,就和这两个人,结成了朋友。 朋友二字,没有这么轻贱,更没有这么简单,身上牵绊了这么多利益纠葛,还是离朋友二字,远一些。这样三个人,都自在一些。 刘曦和柳晚晚都没有说话,神色复杂。 南锦正要回房去,突然,后院紧锁的门,被人又快又急的敲着。 那力气大的,竟像是在擂鼓一般。 南锦眉心一皱:神经,知道现在几点了? 第568章 认儿子 荆禾一直守在值房,他听见了响声,手里提着灯笼,黑着脸赶过来。 “是一个疯子,大小姐不必理睬。” “疯子?疯子知道大门不通,走后门么?” 南锦柳眉一挑,目露不悦之色。 不怪她言语刻薄—— 才得罪了方宁,这就有疯子上门闹事。 深更半夜这般吵闹,荆禾若没有这点本事儿,她着实要考虑请一些护院来了。 荆禾愧色,身子微微前躬,小声道: “来人说,是为了寻晚晚姑娘的。” “寻我……?”柳晚晚杏眸圆睁。 这倒是奇怪了,在红袖楼,名花无主的时候,也不见有人这般放肆。 现在全金陵皆知,锦公子是柳晚晚的恩客,你情我愿之下,搬进了碎影小院。偏是有主的花特别香,放着被官府缉拿的风险,也要半夜来砸门? “我去看看。” 不是反问句,而是陈述句。 柳晚晚有一种感觉,这个人不是疯子,更不是来闹事的。 小翠宝匆匆赶来,在南锦身上披了一件绒毛氅衣,兜头盖脸,将她藏了个严实。 南锦心中有怨;这都什么天儿了,还拿这种氅衣给她? 小翠宝委屈:大半夜急匆匆的,寻不出薄披风嘛,还是早早打发了疯子! 啷当,门栓落地声。 后门掩着一道缝,柳晚晚小心往外看去,等看清了人,她大惊: “你……” 半响后,她有些语迟,她认识他,却不知道他叫什么。 柳晚晚回头,犹豫一番后,对着南锦道: “那个江湖客……我以为,他早就离开金陵了。” 南锦也很惊讶。 照理说,一场露水情缘,雁过无痕,风月场上做不得真,怎得还追到了碎影小院? 心中咯噔一声,念头不由自主的浮了出来:难道,是因为长溪先生来了金陵? “请他进来,晚晚,你招待他——” 看了一眼刘曦,南锦与她非常默契,躲进了石桌边的一处紫竹林。 月色朦胧掩盖,风过竹叶沙沙作响,遮掩住了两人投在青石地砖上的窈窕身影。 柳晚晚请了江湖客进来,小声道: “大哥怎么来了这里?你不是已经离开金陵了么?” 江湖客非常焦急,甚至有些手足无措,这与他往日一寨之主的气质,非常不符。 “晚儿,我见到他了,我敢肯定,一定是他!” “谁——?” 柳晚晚眉心微不可查一蹙。 江湖客咧着嘴:“我儿子!我失散多年的孩子……我本是要离开金陵的,实在是因为,我囊中羞涩,帮不了你。但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我有了些钱,我想着来撷红宴,至少不能叫你被人欺负了去,谁曾想,我见到了我的孩子!” 一叶障目。 南锦藏在竹影之中,她身子不敢动,错过了江湖客一脸欣喜焦灼的模样。 她只能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时而握拳,时而纠缠衣角,甚至微微颤抖—— 那种狂喜、欢心的情绪中,夹杂着彷徨失措,还有紧张畏惧。 南锦大胆猜测:他这个失散多年的儿子,应该很难认得回来。并且今夜前来,他也不单单是和柳晚晚分享喜悦的。 “大哥……那些醉话,不是说,不准再提么?” 柳晚晚以退为进,把自己摘出去。 江湖客摆了摆手: “有些事儿,我藏了一辈子,本是要带进棺材里去的。可我找到我儿子了,我就找回我自己。我、我真的太开心了!晚儿,那日吃多了酒,我错将你认成了妻子,才说了那些——若说得是我,承受的是你,那我也太不是个人了!” 话远远入耳,南锦心道:是一条老实汉子,若是狠辣一些,早杀人灭口了。 柳晚晚不方便留他太久,便道: “大哥,我为你开心……只是,这是锦公子的院子,他早歇下了,我也只是一个雅妓陪客,无法做主留你小坐,否则定要与你痛饮几杯,好好庆贺一番。” 江湖客满不在乎一挥手: “这有啥,我等一下就走,只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大哥请讲,晚晚定当勉力而为。” 江湖客踌躇了一番后道: “其实那日,我在红袖楼还见到了长溪先生……后来解语花姑娘失踪,我想,应该与先生有关。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你一个人,我想,先生一定是你请来红袖楼的,那么解语花的失踪,也应当与你有关系——” 柳晚晚的笑容,已经很勉强了。 “大哥,说得什么长溪先生,晚晚不知道。” “就是鬼谷神医,我醉梦中与你说的,旧衫先生。” “呀,竟是他……他来了红袖楼?” 柳晚晚的作戏,令江湖客有些无奈,但他不怨怪,只是非常坦诚道: “晚儿,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苦衷,但这件事牵扯了解语姑娘,令我费解……无论如何,我请你帮我这个忙,我不会害你,我只想找到解语姑娘!” 江湖客掷地有声,双手握拳。 竹影中的刘曦面露轻讽之色,不明所以之下,只能用这种方式,抵御和排斥。 南锦不明白,解语花和这个江湖客,又有什么关系? 他不是为了失散多年的儿子来的么? 像是为了解答南锦和刘曦的疑惑,江湖客踯躅了一番后,还是决定坦诚告诉柳晚晚。 “晚儿,不瞒你——我的孩子,正是那日在红袖楼的方宁!” “……” 南锦目色一凛,颦眉紧紧蹙在了一起。 柳晚晚亦是夸张掩唇:“怎会?方宁可是宫里来的……你可会错认?” “不会,绝对不会!” 江湖客摇头。 那日虽然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可孩子的音容样貌,早是刻在骨子里的。不知为何,他就是笃定——金陵城新贵宁爷,就是自己出生不久便失散于火海的亲生孩子! “我见不到他,他亦不肯见我……除非我找到解语花,知道她的下落!晚儿,我只求你,帮一帮我,你定然知道她在何处,改头换面之后的她!” 南锦尚在震惊之中—— 不过很快,身侧刘曦眼底漫过的杀机,如深夜一袭冷风,吹醒了心绪不宁的她。 第569章 套话 南锦按住了刘曦的肩膀—— 刘曦阴沉的眸子,肩膀微颤,这个世上,多了一个人知道她的身份,她重生后的日子便多一分危险。况且,还是一个随时打算将她出卖,去换取‘见孩子’机会的陌生人。 只是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下意识的反应,竟是浓浓的杀机。 对上南锦沉静的眸子,刘曦垂下目光,竹影随风动,斑驳光影,落在了她阴鸷的脸上。 刘曦的暂时隐忍,换不回江湖客的见好就收。 他毕竟曾是一寨之主,杀人越货没少干,见柳晚晚还装糊涂,便冷了声: “若非长溪先生对我有救命之恩,今夜,我大可不必敲你柳晚晚的门——反正官府还未定谳结案,他们一定很苦恼,这时若有人告诉他们这件事,你猜,顺藤摸瓜之下,能不能找到解语花?” 为了见到孩子,江湖客心如铁石,长溪先生亦不可阻挡! 柳晚晚陷入了两难之地—— 一来,这件事与她并无干系,害怕身份暴露的人,是刘曦。 可如南家大小姐所言,现在三人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算上长溪先生,总要帮衬一二。 再者她已经得罪了方宁,倒戈南锦,若再惹恼了江湖客,好不容筹谋的安稳日子,便要即刻化为泡影了。 正在犹豫之际,一声轻咳从竹林间传来。 江湖客耳朵一动,目光敏锐直射竹林,沉声:“谁!” “客官不是要寻我么……现在,还问我是谁?” 南锦穿着氅衣,缓步走出了竹林。 柳晚晚双唇翕动,不曾言语,只是心中对这一位南家大小姐再度改观。 果敢机勇,随机应变,可见青州城对南家大小姐的传言,句句不实。 江湖客盯住了南锦,拧眉问: “你是解语花?” “解语花已经死了,你若实在要寻她,那我便是她好了~”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听得江湖客头晕。 可见这个女人行事神秘,方才一直躲在竹林中偷听,定然是心虚的。再看她古怪打扮,穿着不合时宜的氅衣,遮头盖脸的,可能……真的是易容之后的解语花! “你都听见了?” “听见了,客官将我当做了钥匙,要拿奴家去开江南织造府的大门呢~” 她莞尔一笑,笑声阴恻恻的,寡淡无味。 江湖客心中还嘀咕:自己孩子怎会喜欢这样一个娼妓?! “别的我不论,你易容换脸,多是为了逃离火坑,逃离方宁身边,我不知他如何对你的,也不会强拉着你去见他,只一样——你要给我一件信物,然后我只要进了织造府的大门,我便胡编一处叫他们找去,只当你逃之夭夭就是了!” 南锦苦笑一声: “那我费尽心机要这皮囊何用?世人皆知解语花没死,逃之夭夭了~若宁爷打定主意要拿我,定会携你在身边,毕竟,你是唯一见过我的人呀~客官这算盘打的,我都佩服。” “哼!我现在已经见过你了!” 江湖客横眉立睛,负手在后,似握在了刀柄上。 南锦并无半分畏惧之色,只是讽笑开口: “你是见过我了,可没有信物,你的话,也要有人信呀——你说你是方宁的生父,你猜,他会不会信?” “……” 江湖客咬牙,登时泄了气,重新垂手道: “我是没主意了,只要能叫我认回孩子,做什么都可以!” “客官早这么说,咱们何必如此剑拔弩张,他又不是我的娃,我又不会与你争抢,咱们之间,有什么仇有什么怨,何必呢?” 南锦斜睨了小翠宝一眼,小声道: “再去热些饭菜来,这位客人急匆匆了一路,想必还什么都没吃呢——锦公子虽然歇下了,但碎影不能如此待客,晚晚,你说呢?” 柳晚晚不想惹事,但听南锦似乎自有打算,便只好颔首赔笑: “是,大哥,坐下慢慢想办法,要见方宁,不止这一个法子。” 江湖客颓然,他点了点头,把藏在腰后的两把双刀拿了出来,咣当一声放在石桌上。 撩袍坐下,提起空荡荡的酒壶欲饮,发现壶中没酒,便更加气恼了~ * 简单几个饭菜,另烫了壶酒。 江湖客心绪不宁,没什么胃口,他道: “我姓胡,名双刀,曾在越岭岗落草,后来朝廷剿匪,我九死一生,浪迹天涯。你们叫我老胡就好了。” 南锦险些一口酒水喷出去。 隔壁一世的胡双刀,辗转到了这里,也是晚晚的恩客,只是背后故事精彩的多。 南锦不动神色的为他斟酒,问道: “不知胡大哥的妻子叫什么?这些年,竟毫无消息?” “她不肯说娘家姓氏,只叫我唤她婉儿——倒也不是毫无消息,她去了青州城,但我找遍了青州,也不见她,怕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说到感慨之处,竟要猛男落泪,眼眶通红: “若非如此,怎得孩子被人欺凌如此,需得骨肉分家,入宫给人当奴才使唤!” 南锦有些同情他,大悲大喜,难以抑制。 人海茫茫,好不容易找到了儿子,家门有后,可儿子叫人阉成了太监,香火还是断了。 不过婉姨娘、青州城算是对上了,证明胡双刀生得一双厉眼。 宁哥儿离散时不过一个婴孩,长大后还能一眼就认出来,也是一桩奇事。 不过—— 南锦陷入了沉思。 宁哥儿不是爹爹的孩子,娘亲难不成因为这个缘故,将婉姨娘软禁起来,再把孽障送去京城阉割?可明知道,从南家送出去的孩子,大概率将来会接管织造府,算是宫里给南家的恩典,官商不分家,才能安稳为宗亲贵族搂银子——所以,这个人非常重要,南家不可能交给一个野种。 看来,宁哥儿也许恨错了人。 而这一手黑白对弈的棋局,早在十几年前,就暗戳戳的布下了。 第570章 恐惧 本是听来的一段江湖故事—— 阡陌桑田、鸡鸣狗吠,到后来的豪气纵横、娇妻稚儿,到最后的挥之一炬,浪迹天涯。 江湖客、为富不仁的富商、凄婉女子……那故事中的名字不曾提,州府更是语焉不详,不必在意,可偏偏忽视的这些,才是最关键之处。 南锦实在惊异,偶然间遇上的人,听来的故事,竟与自家有千丝万缕的纠葛? “胡大哥,论说青州城有名些的朱门蓬户,也就那么寥寥几家,其中叫婉儿的,不巧,我是听说过一些闲言碎语的,若大哥信我,暂且寻个客栈住下,认亲之事我们从长计议。你如今贸然去织造府,就算方宁肯见你,也未必信你。” 胡双刀摇头,一脸戚色: “婉儿已经死了!再寻根究底,还有什么用处?” “她死了,为人所害,你的儿子怎么就进宫成了太监,这些仇怨,你难道不想报么?” “……” 胡双刀咬牙切齿,拳头攥得咯吱作响。 “胡大哥,你娶了富家美妾,知道的明白你们情投意合,鹣鲽情深,不知道的,定以为是你强占了别人,还生下孽畜来……富贵门第,心高气傲,如何容得下这种污秽之事?婉儿如何惨死,孩子无辜,却也难逃此难,生不如死……” 看着胡又双沉默,南锦明白自己成功掌控了他的情绪,便拖长了音,颤着音继续: “我侍奉过宁爷,晓得他心中苦痛,一双腿常年有疾,风雪天痛得难以自抑,他说,宫里头见谁都要跪下,主子来,甭管膝下是雪水地,还是石子地,刀尖火海不许任何犹豫……还有出恭如厕,他总要兜着厚厚的腰襟,龙骨断了,总呲到鞋面儿上,裤腿处,心中恼恨,身子更是苦痛难当——虽是孽障,可稚子无辜,把人赶出府就是了。什么仇怨,要将这般小的孩子送去阉割,泯灭良心!” 南锦话音未落,胡又双早已涕泗横流,一拳头砸在地上,粗喘着气。 “儿啊,是爹不好,全是爹的过错!儿呀……” 南锦眸光一沉,她轻叹着上前,将人从地上搀起,设言宽慰: “宁爷心中有缺,若是知道世上还有至亲之人,必定欢喜,不复往日喜怒无常,阴鸷厌世……只是仇人若知,恐对胡大哥不利,为了宁爷好,胡大哥定要忍耐!人已经找到了,相认有期,等手刃仇人,为婉儿报仇,也算对孩子有所补偿。那时再相认,感动天地,厄运宵小谁敢拦阻?”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南锦字字入心,将胡双刀的心肠拧在了一处。 不是轻信别人的话,实在是南锦的身份不一般—— 在胡双刀眼中,她是解语花,是伺候过方宁的女人,她口中描绘的苦痛,仿佛刀锥一般,狠狠刮刺着胡双刀的心。 言语有力,堪比杀人诛心的刀。 所以,他不得不恨,不得不忍! “胡大哥,宁爷待我好,我易容脱逃,并不是因为他,实在是仇人寻上了门,不逃不行。若是胡大哥信得过我,便先找个客栈住下。你我先弄清楚当年情况,再做打算!” “直接去问方宁?” “胡大哥痴傻了不成,当年之事,宁爷也只是一介孩童,如何还记事?依我之见,要想弄清楚来龙去脉,还需往青州城一趟。” “可是,我早几年去过,什么都没有查到哇!” “今时不同往日,宁爷已任织造府总管,风声而动,当年心狠手辣的仇人,一定会露出马脚来的,再去青州城,定有迹可查!而且——”南锦眼珠子在他身上绕了绕,尽量委婉:“胡大哥羁旅天涯,身无牵挂,凭着一张嘴,如何称心如意?这一次银两充足,大行方便之门,甚至当年剿匪的官府案卷,也可偷偷调阅,何愁没有线索?” 胡双刀听明白了,暗自感叹:自己在江湖上混了这几十年,双鬓微白,还是如草莽般冲动,不如一介风尘女子,思虑周全,沉稳冷静。 他双手一捧,认真作礼: “姑娘真心帮我,是我不识好歹,自私自利,差点出卖了姑娘,是我老胡错了!姑娘大人大量,还请原谅!” 南锦虚扶一把,笑笑道: “天色实在不早,胡大哥不必言谢了,还请寻个客栈休息——曦儿,你陪胡大哥去,定要好生照拂,我等公子醒了,另行禀报,看他如何安排。” 刘曦在林中一惊,心中暗自思忖:这是将她一并拉下了水。 若是不看好这个胡双刀,他反悔了,或者逃脱了,解语花未死的秘密照样大白于天下,她还是摆脱不了汪解忧的追杀! 无可奈何之下,刘曦只好缓步而出,扭捏作态,嗔怪道: “我是伺候公子的,如何叫我伺候他?” 胡双刀看了她一眼,记起她锦公子身边的西域舞姬,忙推辞: “我自己去就好了!” “蠢笨丫头,不知公子为了晚晚姑娘,已经开罪了宁爷?胡大爷是宁爷的亲人,伺候好了他,也是为公子做事,公子还要在金陵立足谋业的,能挽回一分,便是一份!” 解语花害怕身份暴露,那是一层关系,修复与方宁的关系,这也是一层。 无功不受禄,胡双刀不相信没因由的帮助。 现下有了这两层,他倒是心中舒服了些,也从容了些。 刘曦低头,浅浅应了声,眼中划过的一丝琢磨不定,并未逃过南锦的目光。 南锦心中叹了一声—— 也不知自己的做法对或是不对?汪解语也好,柳晚晚也罢,从来都是薄情之人。薄情之人必定寡恩,今日她救了她们两个,为其逆天改命,将来会不会上演农夫与蛇,她便不知道了。 只是有一点是肯定的。 等事情结束之后,知道刘曦秘密的胡双刀,定然是要死在刘曦手里的。 …… 等刘曦送胡双刀离开,柳晚晚仰头看了看发白的夜色,感叹道: “今夜怕是不必睡了。” 南锦也瞥了一眼微曦的天光,风声簌簌,老树落叶,斑驳了一地。 “既不必睡了,那你与我……再谈一谈长溪先生。” 柳晚晚诧异看向南锦,而后方始惊觉: “大小姐的意思,长溪先生出山,是为了南家而来?” “……” 南锦眉心紧蹙,心中忐忑难安。 方宁怨恨冲天,来势汹汹,她没有怕过——可对于这个横空出世,意料之外无法掌握的男子,她有着近乎无措的恐惧。 是了,鬼谷方他无动于衷,柳晚晚编造的故事,亦是一个借口罢了。 当年救胡双刀,已是意外之举,如今怎会为了一个婉儿,离开隐居的鬼谷涉足红尘? 现在想想,所有的一切线索,皆指南家! 第571章 弦断落吻 回了房间,南锦心思繁乱,无法入眠。 铜制莲花香炉中燃了一遍又一遍的安息香,她双眼涩重,一躺下,却又格外精神。 折腾往复,菱花格窗外的天色已经大亮,她索性合衣坐起,靠在床柱边愣愣发呆。 床帏帐幔,随风微动,抚过脸颊,牵起一阵又一阵的细痒——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小翠宝抱着铜盆入内室。 “呀,小姐!” 她的大嗓门,把南锦惊醒,她这才发现自己靠在柱子边睡着了。 揉着惺忪的眼儿,她连责怪小翠宝的力气也没有,哑着声问: “几时了?” “辰时三刻啦!” “哦,那还早,我再眯一会儿。” “小姐,恐怕不成了,箬丹小姐的请帖已经送到门房了,她请您中午在醉仙楼吃饭呢!说是……有要事,要找锦公子商量。” 南锦眉心一蹙,愈发觉得脑壳疼。 身边虎狼环伺,昨夜叫胡双刀一闹,险些忘了自己来金陵的目的。 这一次红袖楼大展手脚,想来已经取得了箬丹的信任,今日酬酢,总有些真货色了。 抿了抿干涩的唇,南锦一手托着床沿儿,一手扶着木柱,吃力站起道: “替我更衣乔装罢……” 而后转念一想:不对呀,上一次乔装出色,皆因孟天枢的功劳。那一次急匆匆的,他也有心留了一手,自己一知半解,今日亲自上阵,未必不会露出马脚。 这般一想,突然觉得天旋地转,头昏脑涨,竟往后一倒,重重坐到了床上。 “小姐,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我方才见你,就觉得你脸色不好!” “……” 南锦索性躺下,掀了被子盖在身上,对着小翠宝道: “是有些病了,听说戍南王府上,有不少稀世珍药,不求什么延年益寿的神丹妙药,只要些补肾益气的补药就好……” “是……”小翠宝嘴角抽搐。 心中腹诽:明明就是昨夜贪凉,在院中熬至深更半夜,染了风寒。 非说要吃补肾益气的药,还偏问世子要,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世人,锦公子金屋藏娇,一屋子绝色美眷无福消受么!最重要的一点,问孟天枢求药,这…… 原来世子羸弱,是因为肾虚啊? “这世子,不得气得跳脚?” “那最好,他来得快一些,不耽误我醉仙楼之宴。” “……” 小翠宝听闻,只有默泪了。 * 果不其然,不过半个时辰,孟天枢就偷偷来了。 说是偷偷,实在是不敢光明正大的探视——碎影小院登门求药,王府严辞拒绝,说世子体弱乃喘疾之症,与肾虚毫无关系,无药可赠! 前门还在洗刷‘男人耻辱’后院某人已火急火燎出门了。 心中断然咒骂不停:该死的女人,这是求人帮忙的态度么? 拿刀威胁,也比这等阴损招数好的多! 用力推开碎影院的大门,孟天枢大步流星,锦袍飒飒如风,卷入内室之中。 “不就是易容之术,我何曾说过,不肯教你?” 他一边说话,一边穿堂过户,绕过屏风往内室走。 心中算定,这只小狐狸一定好整以暇坐在屏风后的软塌上,或是烹茶或是执着一卷书,总归少不了那几分洋洋得意的狡黠精怪。 可没想到,入目处,竟是一脸苍色,侧卧躺在床上的南锦。 ‘果真病了……?’ 孟天枢心中的气,霎时消散无踪,他迅速走到床榻边,撩袍挨着床沿儿坐下,伸手便探上了南锦的额头。 “好烫!” 正准备唤小翠宝,去请大夫医治,这样烧下去怎么得了? 南锦迷糊中,嘤咛一声,从被子中伸手攥住了他的手骨,不肯叫他离去。 额头是滚烫的,手掌全是冰冷。 “不能请大夫,不能……露馅。” “命重要,还是身份重要?”孟天枢沉声,质问中,有一丝不自觉的隐怒。 本以为她能处理得极好,这一路下来,她亦是这么做的。 红袖楼千金一掷赎晚晚,金蝉脱壳救解语,箬丹的邀帖如他所知,也已经送到碎影小院了。 可他不知道的,是她也会辛劳、生病,这般虚荣不堪的,病倒在自己面前。 南锦拉了拉被子,闷声赌气: “有人要害我爹娘,我南家,我若败露了……早晚都是一死,还劳烦什么大夫?” 这一言入耳,孟天枢气得笑了:说来说去,就是为了易容之术。 其实说来古怪,他并不是吝啬之人,小小易容之术教她又何妨? 一次两次为她遮掩,他还嫌累呢,实在是因为……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想要再见她小心讨好,蜜语相求的模样儿,便是不再有了。 这么点小心思,倒是惹这个丫头,生了一场病。 还用这种啼笑皆非的手段,激得他赶过来,替她遮掩易容,实在好气又好笑。 “好了……易容术,等你病好了,我便尽数教给你,你且安心就是。” 反手回握南锦的手骨,一边往被褥中藏去,一边柔声开口: “中午醉仙楼之筵,我替你回绝,等病好了再去不迟——咦,这是何物?” 从被子下,摸出一只滚烫的汤婆子,还有一盒敷脸的白粉。 对上南锦局促的目光,孟天枢一愣怔,倏得明白过来:竟又是她的伎俩! 不等孟天枢发作,南锦一个仰身,用力圈住了他的胳膊,半是好笑,半是求饶: “好了好了,世子爷一言九鼎,答应人家事,不可抵赖!” “你……松开!” 孟天枢一脸愠色,耳根通红一边。 南锦还以为他是气得,却忘了自己只着一身单薄亵衣,这番搂抱姿势,胸前柔软欺身而去,是他躲之不及的心悸不已。 “你应是不应?” “你先松开……再说!” “你不应,我便不松。”南锦顺势,缠得更紧了,身子悬空,像是挂在他身上一般。 孟天枢一手撑在床上,一手拉扯着她攀上的藕臂,衣料摩挲,耳鬓厮磨在一处。 她身上的香味猝不及防入鼻,孟天枢手腕酸软,没有支持住,将人重重压回了床榻之上—— 鼻梁撞在了一块儿,那是真的痛。 南锦泪眼婆娑,红唇一倔,想着这是反客为主的好机会,便睁眼控诉: “好了,你报复过了,我装病捉弄你的事,大可消气了?” “没有。” 他声音低低的,压抑又克制,深邃无波的目光,煽动着如潮一般不断涌来的情愫。 南锦有些失神,却还是愣愣,又傻乎乎问了一句: “那……你想怎么样?” 她的声音极轻极痒,如一片羽毛,落在孟天枢心中,没有什么分量,却有金石之音。 铮然一声,谁得理智弦断,放任自己沉溺情潮之中? 他的吻落下,她的眸子也随之阖上—— 润湿的睫毛,挡不住眼角落下的泪,南锦心道: 幸好方才鼻子被撞疼了,这是疼哭了的泪水,否则丢尽了老脸,被男人亲哭的自己,是有多么的卑微呀~ 第572章 世子肾虚 口齿缠绵,他的吻技,是意料之外的拙劣、青涩。 南锦也不敢太放肆,毕竟她学来的,是上一世一遍遍纠缠后的‘宝贵经验’呀。 唇齿紧闭,她没有给孟天枢长驱直入,放肆纠缠的机会—— 好在,他如今也没这个胆儿。 唇上轻啄,辗转旖旎,许是怕自己太过郑重,一会儿唇齿两分不好解释,一记长吻之后,他颇为轻佻的伸出舌尖,在她薄唇上逗弄了一下。 仅仅一下,便分开了。 气息紊乱,眼神都是迷离的,不过他嘴还硬着: “为了一点易容术,勾引魅惑,招招使来……罢了,我定力寥寥,从你了。” 明明是占了人家便宜,还说得一副委屈从权的样子。 南锦心中也是佩服他的厚颜无耻。 若非本就爱他,这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一记耳光总是赏给他吃的。 “世子这般说,为了易容术,我也只好认了……只盼着与世子是一锤子买卖,别今日教一半,明日再教一半,今日是强吻了我,明日要再如何,我是决计不肯的。还未娶我过门……你也,休想~” 南锦反调戏的功夫,实属一流。 孟天枢欲言又止,聪明的他,选择不说话,反正论及嘴上功夫,他是稍逊一筹的。 不过男子总有一些好处,生得这样俊秀,主动撩拨叫多情风流,是挑不出错的。 轻挑起南锦的下巴,鼻尖厮磨着,他呵出的气,纠缠着冷香,令她脑子晕乎乎的: “既是强吻,明日作那瓜瓞绵绵之举,难不成由得了你?” 南锦知其是调侃之语,可偏怎样的女子,都吃‘霸道多情’那一套儿。 嘴里骂咧咧,心中美滋滋,不知觉得,脸便红霞一片。 孟天枢笑得好看,本着逗弄之心,行那真心实意之举—— 他低头,在她唇上落下轻柔一吻,快得如蜻蜓点水,转瞬即逝。 等南锦反应过来之时,他已经从她身上离开,反手一拉,将人从被窝中拽起。 “好了,易容术虽简单,到底也要些时辰,再耽搁,你是赶不上了的。” 南锦还在晕乎乎中,任由他摆布着。 等神魂稍稍归位,人已经坐在妆奁镜前,孟天枢长身在后,替她乔装易容。 觉得脸上有些发烫,她伸手要摸,却遭他轻声斥道: “别摸。” “……这乔装术,与鬼谷的捏骨易容之术,孰强孰弱?” 南锦莫名有此一问。 若是旁人一听,一定觉得她多此一问,这不是明摆着的。一个只是暂时的,雨水冲刷便花了妆,一个长久的,如何能比? 偏孟天枢不这么想,笑笑道: “自然是我的乔装术——今日这般,明日那般,千人千面,画皮不画骨,不必那一刀刀凌刻出来的好一些?自然,也不必受那份苦楚。” 清觞师承鬼谷,捏骨易容学了个皮毛,教给天枢时又变了许多。 孟天枢自行改创了手法,弃其糟粕,留其精华,如今的乔装术足够他用的,已然十分满意。但碰上这门诡术的真正主人长溪先生,他心中还是有些复杂的。 “人若不能做自己,活着又枉然?” 在孟天枢看来,乔装不过是捉弄人的玩意,为了活下去,将父母给的皮囊毁去,他不能接受,也万万不能理解。 对于这个长溪先生,总有些偏见和提防,那种说不清的感觉。 南锦心中附和,嘴上却不会承认: “那是因为世子生得花容月貌,有仙人之姿,若一开始就是驴脸狮鼻,膻腥未脱的糙老汉子,看你还会不会这般说~” 孟天枢嘴角一勾,不可置否的笑了起来。 南锦亦抿了抿唇,誓要将嘴角处漏下的笑意藏起——她是高岭之花,不可透露小女儿恋爱的痴傻模样! 只是笑容藏住了,眼眸中灿然如星辰一样的光,还是止不住倾泻而出。 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 她心中感怀:金陵情势不明,虎狼环伺,疑云重重。 幸好有他一直伴着自己,风月一阵如夏风微甜,不算很甜腻,但能生津止渴~ * 这一次乔装慢了许多,一来俩人暧昧着打情骂俏,着实耽误了些时间。 二来孟天枢倾囊相授,南锦学得认真,没有十成,总也有七八了。 换上衣服出门,荆禾备下轿子,南锦颇为大气挥了挥手: “多谢世子赐药,我亦听从世子金玉良缘,爱重身体,不重蹈覆辙……放心,我这就去了,我与箬丹姑娘,只有生意上的互相欣赏,绝不会再存非分之想,徒增负累。” 这中气十足的声音,怕是隔了一条街的街坊,也是听得见的! 荆禾默默低头,擦拭汗水。 本以为世子又要炸毛,没想到今日他心情不错? 抖着宽袖从碎影小院出来,步伐颇为懒怠,笑得随性。 走过南锦身边,附耳一句,声线喑哑撩拨: “哎,可惜我已经亏损了身子,美妾成群不敢肖想,眠花宿柳也难办,唯有在夫人身上,苦苦耕耘,再寻男子雄风了~” “……” 南锦对上他的眼睛,压抑的情欲,快要从眼中滴落下来。 这一番话,说的她口干舌燥,心中噗噗直跳。 又来了,调戏不成反被草。现在彼此心事坦诚,就差捅破一层窗户纸来确定关系。 南锦心想:以后不能恣意玩火了,一不小心就被吃了个精光,好不划算。 虽然自己也挺饥渴的,但总想着报复,最好令他也尝一尝那种望眼欲穿,看得见,吃不到的苦楚才好! 第581章 送信的小叔 孟天枢追了出来,脸色是平静的,眉宇间,却隐匿着一丝不可察的愠色。 他不是生南锦的气,而是生自己的—— 已经到了这一步,每一次的意外、诧异、惊喜,是他一点点靠近、了解南锦的时候。 她如一副美妙绝伦的画,用色绚丽,富丽堂皇,可细细鉴赏下,构图布局全然是心思,细节之处,满是惊喜,令他欲罢不能,为之动情。 可偏是这一幅画,赏之又赏,总有他看不明白的地方—— 悄然而至的悲伤,触之不及的恐惧,更如方才那样,不知所起的失态。 全是他不知道的。 他……该如何?帮她? 南锦睫毛微颤,把自己发颤的指尖收拢回袖中,片刻后,她重新抬目,对上了孟天枢深邃复杂的瞳孔。 知道敷衍、糊弄无济于事,解释无用,便淡淡一笑,不作解释。 孟天枢没有追问,只是口吻浅淡着问: “茶已无味,饿了,我做东,请你吃饭。” “好~” 目光柔和感激,眼底灿然若笑。 * 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南锦吃吃喝喝,心思再度放到买丝生意上。 这几日,明面上,她一直在非常辛苦的筹本钱,包括搬去和孟天枢一起住,入金陵四公子这种纨绔圈子,也是为了钱。 借有借的说法,筹有筹的算计,还有一招,最是其它,那便是赌。 一战三日,她赌运亨通,大小通吃,竟赢了十几万两银子,变成江湖传奇。 一边与孟天枢吃饭,一边拿出自己的金玉算盘,啪嗒啪嗒拨弄算盘珠子: “这统共加起来,我手里一共四十七万两银子,按照现在市面上的丝价儿,还远远不够。” 南锦这话不是乱说的。 既然要买丝,和赌桌上的规矩一样,快、准、狠。多犹豫一日,便多一分不确定。 试想,这风声放了出去,生意人唯利是图,什么脸面都不好使,坐地起价,她没有办法按照现在的丝价收丝。今天拿五十万收东城,明日,六十万都吃不下一个西城。 人心便是如此,不能一口吃下,便受其累。 所以南锦现在很小心,筹钱闭口不谈收丝之事,反正是与箬丹的生意,大家都以为,他要做的,是药材的生意。反是药材铺闻风而动,莫名其妙涨了一波。 这更加坐实了南锦的担忧,不敢轻易出手。 孟天枢端碗舀汤,碧玉翡翠羹,做得极为鲜美。 钱之一字,他从不吝啬,只是以戍南王府世子的身份,他所做的,已到极致。以和锦公子这三千五分的交情,能出借十万两,还在麻将桌上‘输’给她七八万两,仁至义尽。若再多,怕是是非缠身,也会惊动母妃阮红玉。 毕竟前线缺军饷,他没有办法,动用府中太多的银子。 当然,他不缺银子,地下城中有的是,只是没有白给的道理,不到最后一刻,他不会出手援助,心中还想着:小狐狸尚有计策? 南锦斜睨了他一眼,见这人老僧入定,事不关己一般,就知他小子装腔作势。 凭你地下城主‘苍桦’的身份,还借不了我五十万两银子? 哎,算了,靠人不如靠己,幸好一开始就没指望他,留着兜底就行了。 “我还有四个舅舅,打断骨头连着筋,他们一定会帮我的。” “那是南家大小姐的舅舅,不是你的。” “这个自然……只差一个幌子~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我去,确实不怎么方便,且不说容易被认出来,就是我这样纵浪的纨绔身份,以我大舅的脾气,是决计看不上我的——不如你去?反正你我现在好的像穿了一条裤子的兄弟,一同泡妞,一同吃酒赌钱,一同去打秋风,也说得过去呀~” 孟天枢冷笑一声:“论纵浪纨绔,我名声在外,胜你百倍,你觉得你大舅会愿意见我?” 苏家老爷前几年去了,长房承祧祖业,拿着官家盐引,做官盐的生意。 二房帮衬着,老三、老四还未成婚,一个在读书考功名,老幺脾气倒是对他胃口,风流俱全,闲暇时也一道吃过酒。也正是因为这个,老大家的越发不喜他,若非敬戍南王府三分,早就冷脸相待了。 知道了苏老大的脾气,孟天枢自然不愿意去碰他的冷屁股。 南锦舔了舔唇,亲昵缠了过去,指尖在他袖子上攀附,甜腻着声儿: “从前,他是不大喜欢你,可如今却大大不同了呀~” “为何?” “婚约呀!戍南王府与南家的婚约,都是一家人,娘家舅舅,何苦为难外甥女婿?打个秋风怎么了,都是做长辈的,不该封个大红包么?” 这话,是斩钉截铁要嫁他了。 孟天枢老脸一红,脑海中翻涌着龙凤喜蜡,大红大紫的鸳鸯锦被,还有长辈笑容可掬,一口一声的‘外甥女婿’…… 勺子一抖,翡翠白玉羹洒出不少,他这才惊觉回神。 南锦嘿嘿一笑:“想得这么美,口水都流下了?” “胡扯什么。” 一面轻斥,一面鬼使神差的抬手,准备擦拭嘴角。 待发现自己莫名动作之后,孟天枢眉眼处,俱是懊恼之色,非常不自然、做作的抖了抖袖子,放下了手。 咳嗽一声,后道:“你不是写了书信,且有苏夫人的印信?算了,我替你跑一趟腿,其它的事情,以后再议。” 南锦一听,喜笑颜开,一边替他斟酒布菜,一边道谢。 “世子待我真好~是除了我爹爹之外,待我最好的男子了~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要与你一起才好~” 迷魂汤灌来,孟天枢只余一声长叹: “说什么下辈子,过好今生足矣,下辈子,饮过孟婆汤,你都不一定认得我。” “遇见就好了,何必认得?” “我却不这么想,今生一世,你我经历过的一切,我若是忘了,下一世我便不是我了,再谈风月,又有什么意义?” “……” 南锦欲言又止,想到了什么,心口一记绞痛,颦眉蹙在了一起。 好在孟天枢正仰头,饮下杯中酒,错过了她难以自抑的苦涩。 不必等到下一世了,今生今世一世,天枢,你早就不记得我了…… 第583章 外甥女婿 这一嗓子,差点没把边上苏老四送走—— 他屁股一挪,倾身凑近了苏兆华,目光斜落,一字不差看完了信。 大叹一声,好生失望:“真是没意思呀,我的大外甥女,你这就不像你小舅舅了哇~” 哪壶不开提哪壶,苏兆华收了笑,对他更是一顿数落: “你看看你,连大外甥女都知道收心,凑本钱,做生意!你再看看你,哎,不成器!和那一堆狐朋狗友,那一堆什么金陵公子?你当个纨绔公子还要凑帮派么?你究竟吃喝玩闹到什么时候呀你!” “咳。”孟天枢委婉提醒。 苏兆华手一挥:“世子,我没有说你,孟家忠孝满门,守疆土,征外邦,你什么都不用做,吃吃喝喝,都是该你的!再说了,你身子不好,这样已是很好。”立刻转了话锋,继续骂苏老四:“你就不同了,家业艰难,你大姐外嫁,我与你大哥勉力维持着。老三读书也就算了,你除了花销,你还会干嘛!” 骂道尽情之处,他几乎上手就拽老四的耳朵,一脸恨铁不成钢。 南锦忍笑痛苦,暗戳戳拉了拉孟天枢的袖子,小声调侃儿: “听见了?舅舅让你该吃吃该喝喝,身子不好,过一天算一天。” “……” 孟天枢也算是服了。 早听说苏家父母走得早,一开始是苏真真拉扯四个弟弟,嫁人之后,老大掌家为父,老二操心为母,把两个年幼的弟弟拉扯大。 今日一看,这二舅似母,也不算空穴来风? 好在苏家老大今日不在,苏兆华虽唠叨,却是感性之人。 南锦要求之事,实在经不起推敲,只能赶趟着定下来,等要反悔的时候,却是无人拉得下这个脸的。 “哇哇,二哥,二哥,你外人面前,给我一点面子好不好?” 孟天枢淡淡开口: “四舅,孟南两家婚事早定,八字都快写到九了,咱们早晚是一家人~” 南锦默默翻了一个白眼,心道:真是记仇呀~ 总算,苏兆华还念着锦公子在,终于放过了老四,老四红着一只耳朵,满脸委屈。 他重新坐了回去,一边揉搓着,一边叨叨着: “二哥你是老糊涂了,有大姐的信物在,大外甥女的请托有几分她的意思在?咱们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不帮她,大姐生气,帮了她,大外甥女心里还埋怨咱们多管闲事呢。” “你放屁!” 苏兆华挥了挥手,实在不想跟他废话了。 他重新拿起信纸,眯着眼睛,仔细又看了一遍,啧声道: “辞藻粗糙,行文错处,字迹蹩脚,一定是大外甥女亲手所书不假,不过我看刀头燕尾的笔锋,不像敷衍委屈之态,很是主动恳切呀!不过,她要借三十万两的本钱做生意……” “这么多?”老四惊道:“我还以为,大姐只为叫她来金陵开个脂粉店呢——不过,这才是我大外甥女的手笔,与我一样,要赌就坐庄,押满筹,小打小闹,不如回家睡觉!” 苏兆华冷冷的目光,阴恻恻飘了过来。 老四这才噤声,缩着脖子,比划了一个‘我再说话,就引咎自裁’的动作。 到了孟天枢该说话的时候了。 他风轻云淡一笑,不经意提及了南锦之前的‘辉煌战绩’: “锦儿曾与我提过,当初收了青州城的茶叶,是为了煮茶叶蛋吃,未曾想当年茶商遇了风浪,一年无新茶上市,她转手卖了茶叶,为南家转了个钵满彭满……后又有南古岭地皮的事儿,为了筹钱买地,她与我说,她差点把家中姨娘给发卖了~” 老四没忍住,一拍大腿,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些事,苏兆华也有耳闻,偏是这样,心中多少有点不踏实的。哪有次次运气这么好,三十万两,不是小数目呀。名义上虽是借,赚了是最好的,若是赔了,总不能向大外甥女要回蚀本的本钱去? “就是不知,这一次她要做什么买卖呀?”苏兆华问道。 孟天枢与南锦对视一眼,将两人讨好的词,缓缓道来。 “来时锦儿说了,金陵已有金缕阁,药材、木材、石材这些有柳家,她擅长的脂粉钗环,有碧君夫人坐镇,算来算去,还是做本家的生意为好。” “本家生意,你是说……丝绸?” 孟天枢颔首,笑道:“是,因是问舅舅借钱,她说不敢胡闹,好好谨慎些做。” 这话,苏兆华听得很是舒服,心中的忐忑消除了一大半。 “不过……”他还是不解:“现下才刚出蚕月不久,养蚕户门上的红封尚未掀下,现在就要收丝实在为时过早,再者,南家是大头生意,茧行每年从官府领了牙帖出来,总要亲自请你爹娘过去议价,到时候,缫出来最好的丝,总是先紧着南家的。” 他把情况摊看来,也是为了个意思:“现在南锦要收丝,无非是去年囤下的旧丝,摆着现成好货不要,收那旧得,总是没有道理的。” 孟天枢不可置否一笑:“我也这般劝她,二老爷,你猜锦儿如何说的?” “但闻其详——” 孟天枢模仿着南锦的样子,几分狡黠自满,几分嚣张自得: “我当年要收南古岭时,它还是蛤蟆一泡尿,就发大水的坑洼破村呢~” 惟妙惟肖,老四乐不可支,喜欢这个大外甥女不得了,苏兆华也忍俊不禁,频频摇头。 罢了,总归有苏真真的信物在,就算是苏家拿出三十万两给姑娘玩了! “二哥,大哥不在,你就这么做主了?”老四贱兮兮的,偏要刺激他。 本来就八九不离十了,让老四烧了一把火,事直接就成了。 “他一个劲不着家,我是又当爹又当妈,区区三十万两我还要问他?世子请等一等,我这就开具开泰钱庄的折子给你,你尽管去支取!” “不可不可,我只是送信之人,代为生意操持的,锦儿另有挡手安排。” “这我便不管了,苏家的钱,是交到我外甥女婿手中的!” “……” 苏兆华要留孟天枢便饭,只是从方才开始,南锦就不说话了。 她‘阴沉’着脸若有所思,好像一直在盘算什么,最后兜头一揖,道歉道: “晚辈实在还有事,这就不叨扰了,先告辞了。” 不等苏兆华再留,她扭身就走,袖子随风摆着,看上去,好像又气又急? 苏兆华一脸疑惑,孟天枢却心知肚明。 他当然只能配合演戏,对着苏兆华道:“不知我这位小兄弟怎么了?昨个听他说,他最近也有一笔大生意要谋划,还在凑头寸,许是见到二老爷鼎力相助,想起自己孤立无援,触景伤情,这便走了。” “哎,他一人孤身在外闯荡,也是不容易,也罢,不留你了!” “告辞。” 孟天枢辞别苏家两位,追着南锦的脚步出去了。 见她迅速钻进了自己轿子,便也上轿,差遣轿夫追了过去。 心中道:下一场,又去哪里演呀?这一天天的陪你玩着,既欢心也是疲累呀。 第584章 策反 醉仙楼。 自从见过一次天枢世子之后,蓝琉璃惊为天人,日思夜想,念念不忘。 她不是汉女,不懂矜持为何物,既喜欢了,便想着亲近——所有与她亲近的男子,不都口口声说喜欢她么? 索性,怎么勾男人上套,她颇有些经验,上一次在金缕阁拿走锦公子三样首饰,不日邀约的请帖,便送到了王府别居。 信上不加润色,赤裸裸表达着爱慕欲望。 她请的是锦公子,可真正盼的人,却是孟天枢。 来时苦恼与装扮,汉人的满头珠翠,锦衣罗裙,她买了一堆又一堆却没一件喜欢的。翻箱倒柜,找出陪伴自己多年的银铃饰、红纱裙,浓妆昳丽,像极了一团明艳燃烧的火。 她骨子里想要征服这个男人,而不是讨好。 早早到了至少半个时辰,她在雅间焦急踱步,等候着锦公子的赴约—— 突然,锦公子的声音由远及近…… 他刚刚上楼,似乎在和人说话,这证明,他与人结伴而来?果真应了信中请求,他把世子一起带过来了? 蓝琉璃心里一热,噌得一下站起来,猫身在门边,贴耳听着外头的动静。 “这不行,这万万不行,你不如回信直接婉拒了南家大小姐,就说事情没有办妥,苏家没有同意!” “这怎么叫说谎呢?闺阁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青州城和金陵还有三四日路程,难不成,她会亲自来金陵求证,若她能自己出面,也不至于央你转托书信了!” “啊……我险些忘了,这事儿苏夫人是知道——那也不能坐以待毙呀!你明明知道,我宁爷之托筹钱收丝,现在好了,南家大小姐一根筋搭错了,莫名其妙跟着收丝,我要花更大的代价收丝这还是轻的,若是南家发现了我们的如意算盘,这下就好了!” 孟天枢一句话没有,倒是锦公子一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蓝琉璃心思机敏,虽听不明白,但知道‘宁爷’说得就是那个太监方宁。 锦公子与宁爷在谋划什么生意么?他们竟然是一伙的?这与外头传的可不一样。 若是拿住了他的把柄,那么逼迫他为自己牵红线,岂不是日日能见到了世子了? 这么想着,蓝琉璃越发用心,往门缝处靠去—— 孟天枢终于说话了: “不可瞒、不可骗,否则打草惊蛇之下,你再想收丝,便难了。” “是这话呀!那该怎么办呀!” “嘘——隔墙有耳。” 在这之后,寂声一片,再过了须臾传来推门的声音! 蓝琉璃忙退后几步,站到窗子边去,雪白胳膊支颐,装作困倦打着盹儿。 门开了,南锦率先步入,见到蓝琉璃在,露出了一脸紧张之色,忙道: “你在呀?我看门外丫鬟不在,还当你没来呢。” 蓝琉璃打了一个哈欠,回头懒道:“睡得正酣,若非有人太吵,我还不见得醒呢。” 南锦听后,更加尴尬,语气好了不少,小心询问: “是在下唐突了,以为雅间无人,才高声说话,姑娘莫要见怪……姑娘邀约,我赴约了,不知金缕阁那三样首饰,可否割爱?” “什么割爱?爱怎么割,你们中原人说话好奇怪,就不能直接说么?” 蓝琉璃嗔了他一眼,一双蓝宝石般漂亮眸子,勾魂似得在孟天枢身上绕。 孟天枢目光并未躲避,淡淡与她对视,从容的很。 南锦不着痕迹一挡,笑着道: “我的意思,就是请姑娘转卖给我,我好买回家哄夫人去。” “可以,你拿走三样我喜欢的东西,总要还我一样,我喜欢你身边的男人,请他日日陪我游历金陵城,一个月后,等我腻了,放他自由。” 南锦想笑,唯有忍住了。 试问九州天下,谁人敢拿孟天枢这般开涮?也只有这样性情的外邦女人敢如此了。 果然,房间中的气氛突然冷冽起来,莫名一股杀气,弥散开来。 “姑娘,你是外邦来的,有时候词不达意,都能理解……哈哈,方你说的话,可不要对外说去,不然,宁爷也保不住你了。你的意思,大概是举得世子博学多才,风流跌宕,想请他陪你游离金陵,更加赏心悦目?”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要他陪我。” 蓝琉璃一脸骄傲,头颅微扬起,耳边银铃耳环,叮当作响。 见这俩人不说话,蓝琉璃只好咬牙低声,威胁了一句: “你们方才说的,我虽不懂,但宁爷一定是懂的……我知道锦公子要做生意,要赚白花花的银子,要是宁爷知道你如此无能,恐怕也很后悔,找了你!” “别——”南锦垮了脸,摆手道:“有话好商量,好商量!” “正是商量,否则,我何必请你来这里!” 门外传来脚步声,丫鬟们开始上菜了,蓝琉璃往席面前一坐,淡定道: “一边吃饭一边商量。” …… 这一顿饭,孟天枢优雅从容,他既然来了,就不会憋着一口气委屈自己。 谁让他得帮着南锦,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呢? 席上,南锦思忖良久,一点点拉扯着鱼线,准备收网,收蓝琉璃为己所用。 “蓝姑娘,事情呢,就是这么一个事情,确实有人请我筹钱收丝,但幕后之人是不是宁爷,我不敢说,全是猜得。但这个事儿,瞒不住宁爷,我也没想着要瞒。承蒙宁爷和箬丹姑娘看得起,除了收丝,其中困难我也得妥善解决,做一件漂亮事——” “锦公子,打算怎么做呀?” “按兵不动,各自归各自的收,最后,我再卖给南大小姐就好了~” 南锦莞尔一笑,计策成竹在胸。 蓝琉璃不解道:“那算什么囤货居奇?南家手里至少有一半的丝,你再怎么出高价,人家也不一定买账,就算被逼无奈,只要有丝,多出点钱怎么了?你们不是说,南家有的是钱,是最有钱的人家么?” “是,只要买到了丝,多出钱不碍事,可要是多出了钱,还买不到丝呢?” 南锦夹了一筷子菜,阴恻恻一笑,眉目处的自信,让蓝琉璃将信将疑。 “你预备怎么做?” “这不能说,说了倒不可信了——若是宁爷知道派蓝姑娘去,能知道我是如何办事的,那不是天天让你出门,与我、与世子在一道游离金陵城了?不仅允许,说不定还多给你点银子,咱们也好抬一抬席面,吃那更好的山珍海味去呀~” 这一招反间计,南锦不动神色的说来,捏住了蓝琉璃想要时刻见到孟天枢的心思。 她琢磨了一番,果然没有发现自己正在被人利用,欣然同意! “好,我同意。” “那真正太好了……只是一点,蓝姑娘千万记住了,今日买丝之事,全是一门之隔你偷听到的。不必说其它的,若是宁爷多给了姑娘银子,叫姑娘多买多逛,莫要委屈了自己,便是暗示姑娘,继续为他探听消息,姑娘可明白了?” “这个我知道!” 被卖来卖去,生意场上的花瓶,尔虞我诈的事她见过不少。 很多人也拿银子,从她地方探听消息,她有些倦了,这一次,亲自参与其中,而奖励正是与世子朝夕相处,共游金陵。 她太喜欢了! 不再多想,便一口答应下来。 第585章 自相残杀 孟天枢不便代南锦收丝,便在苏家的举荐之下,知道一个能力出众的档手,为南锦收丝。折子的支取账目,也在他手中,只是进项每三日,都要向苏家、孟天枢汇报一次。私下互相掣肘着,明面上又不打着任何一家的招牌,苏家钱到位了,紧赶着收丝。 自家人打自己人,擂台搭起来,全是给外人看个热闹。 两方对垒,一方是与箬丹合作生意的锦公子,一个是背靠苏、孟两家的不知名势力。 两家出手皆阔绰,为了一点生丝,甚至还有手下伙计大打出手的时候—— 为此,南锦还上了一次衙门,自己赔自己钱,着实有些意思。 她一个人演得辛苦,可外人看起来,这收丝大战热火朝天,丝价也是一天一个价钱。 去年留下的陈丝,卖得比往年新缫出的丝更加贵了。 …… 又是一日昏黄,南锦浑身疲累,坐着轿子,到了秦淮河上的花船上。 她略微打了个盹儿,等到了,荆禾在轿子外唤她: “公子,到了,世子和蓝姑娘已经等候多时了。” “恩,知道了。” 南锦揉了揉困倦的眼睛,但她也不敢太用力,只怕坏了脸上的乔装。 哈欠连天,她撩开轿帘子,脚下略微一绊—— 幸好荆禾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小声叮嘱: “小姐,小心呀!” 南锦落目在他衣袖处,白绸里衬的边缘,用金丝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翠鸟。 直起身,她不在意的拂开了手,似笑非笑感慨道: “搬去王府这主意不坏,跟着云湄、梦璃两姐妹,有些人的绣活儿是越发的细致了。只是一颗春心飞了,竟不知落在谁袖衣上了?” 荆禾老脸通红,拿袖子往身后藏去。 南锦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些日子,辛苦你了,等回青州,我来为你做主~” “……” 荆禾嘴里想要客套一句,可脑海中浮现翠宝的嬉笑娇嗔,生生忍住了。 最后兜头一揖:“谢公子!” 南锦为小翠宝高兴,哼着小曲儿便入了花船,这花船是红袖楼芸娘的花船。芸娘与柳晚晚关系不差,听说锦公子要来,亲自迎出,靥容如花: “怎么才来,酒菜都要冷了~” “太忙啦!久等久等……”一边告罪,南锦一边疾步往里头去。 甫一进船舱,花香弥散,一缕缕沁人心脾。 蓝琉璃正在点香薰蜡烛,这是外洋的东西,她珍藏了统共也没几只,现下为了孟天枢,全拿出来了。换了汉人女子的罗裙,她素雅朱钗,略施粉黛,除了深邃五官和幽蓝眸眼外,举止与九州女子并无差别。 南锦感慨:女为悦己者容的驱动力,真是不可小视呀。 见锦公子来了,蓝琉璃招呼道:“你来得恰恰好,这香味正是刚好的时候~知道你近来操劳,这花香味可以宁神的。” “太好了,我是真正累死了。” 南锦此言不虚,自己跟自己打擂台,为了不恶性竞争,一家从东城开始收,一家开始从西城收,但两相无事也要引人怀疑,所以大体和平的情况下,还要制造局部争端。 事事上心用脑,不累才怪。 幸儿去年大部分生丝都已经收来了,银钱所剩无几,丝价也一高再高。甚至有些农户,已经打算明年改稻为桑,不种粮食,改养桑树了。 蓝琉璃已经食髓知味—— 她走近南锦,大大方方问:“今日,我回去要如何说?” 南锦自暴自弃:“还能怎么说,就说钱花完了,该收也收了,箬丹姑娘一点消息也没有,累死个人,也见不到啥时候能挣钱。” “这……”蓝琉璃有点吃惊。 这是纯粹抱怨的话,怎么回去说? 孟天枢懒怠往榻上一靠,闭目养神道: “今年茧行什么时候议价?” “总要三五日之后,要等南家掌事到了金陵,才能与同行一道开出新茧价钱来。” “那就是了,箬丹那边的信儿,总也要四五日。” 南锦哈哈一笑:“那我与世人无有不同,大家一起知道呗~” 方宁的如意算盘,无非要等到茧行议价的那一天,公布出和洋人谈下那一笔大订单的消息,逼着茧行抬价——旧年生丝被收了一干而尽,新茧又尚未定价。大家都知道南家要为洋人的订单负责,没道理有钱不赚的。 蓝琉璃双手环胸:“与他谈生意的洋人我认识,他叫安德烈,是一个赌徒,他在家乡欠了很多钱,这一次远航来中原,就是为了赚一笔钱,回去偿还赌债的。” 南锦点头,又不经意的问她:“那以琉璃知道的,这个安德烈,有多少本钱与织造府谈生意?他到底能吃多少丝绸?” “这……我不知道!”蓝琉璃摇头,表情是坦诚的。 安德烈和方宁谈生意的时候,她总是被遣出去,听不到关键之处,不过—— 蓝琉璃开口:“不过他们有合约书,白纸黑纸,不会骗人的!我知道方宁放在哪里,我可以去偷出来” 南锦摆手:“不用偷出来……只要琉璃想办法看一眼数儿就好,数字,你总认识!” 点了点头,蓝琉璃眼中有光:“洋人的数字,我认得,汉字我就不认得了。” “无妨,就看那个数字……最好,再细细打探一下,这个安德烈,到底欠了多少赌银子,这一艘远航来的船,是他自己的,还是租借别人的,这都很要紧。” “打探这些我很在行的,安德烈很喜欢我,一杯酒,他什么都说了。” 言语中满是不屑,对于这种男人,蓝琉璃很在行。 偏是孟天枢,至今还令她捉摸不透。他几乎天天带着她玩,言语温柔,距离却恰当好处,不生疏拘谨,但从没有冒犯的意思。 一开始,她只想着证明自己的魅力,想着征服,现在她心态变化,连自己都说不清。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喜欢,只是觉得,这样子很舒服,享受与他待在一块儿的时光。 “哦,对了——”蓝琉璃想起了一件事。“昨天,方宁问我,锦公子可有想到办法了?上次你不是说,叫南家又出高价,又拿不到生丝么?” “有了,今日,你也要回去说这一件事。” 南锦招了招手,示意蓝琉璃附耳过来。 听到南锦的主意之后,蓝琉璃不明所以,一头雾水。 可南锦却成竹在胸:“不必太清楚,就这么原话传回去,他会懂我的意思的。” 狡黠勾唇,交代完毕,南锦更觉得饥肠辘辘,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孟天枢无奈一叹—— 他抖了抖宽袖,从凉菜碟中捻起蜜饯一枚,精准塞进了南锦的口中。 第586章 箬丹的嫌隙 六月光景,室内炎热若熏蒸,院中一株老树,郁郁葱茏,绿阴落在窗子上,连人影都是绿色的。 蓝琉璃耐不住热,这几日出去的少了,一直窝在屋中休息。 直到小婢女来唤她,说宁爷要招待客人,请她一并过去伺候—— 蓝琉璃身子疲倦,心中是不愿意去的,可她不得不去,不是因为惧怕方宁,而是她明白,去了,才能窥听到关于生意上的消息。 无论这消息,是不是方宁故意透给锦公子晓得的。 叹了一声,她还是梳理鬓发,穿衣穿袜,往茶厅伺候去了。 …… 来访的客人是一位妇人,这炎炎夏日,她还戴着帷帽,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夫人身边的女子,倒是熟悉面孔,她的名字蓝琉璃时常听锦公子提起——箬丹姑娘。 学着汉人礼仪,匆匆行过礼后,方宁眼神示意,叫她去添茶倒水去。 蓝琉璃腰身盈盈一束,娇嗔道: “明知我做不大来,还叫我来伺候……” 一开口,就是搔首弄姿,对着男人惯用的风尘味儿。 碧君夫人眉心一蹙,端起茶水,示意自己的不满。 方宁笑笑而过,没有呵斥蓝琉璃,反而替她转圜了一句道: “夫人不必介怀,洋邦卖来的贱婢,实在不懂礼仪——去,添茶倒水,既来了九州,总要学着做。” “是……” 箬丹在边上眉目含笑,敛着寒芒,问向她: “一直听说琉璃喜爱游山玩水,不安于室,最近夏季炎炎,还是要当心身子为好。我这儿有金陵城最好的防暑药方,你闲来,抓两剂吃一吃,去去溽暑之气。” “箬丹小姐,还关注奴家?”蓝琉璃大大方方接话。 “实在是琉璃结伴游玩之人,太过特殊,金陵城的姑娘谁不仰慕?若非琉璃姑娘是宁爷的枕边人,不然,总要传出一些闲言碎语来的。” 这话厉害,不着痕迹给方宁戴了一顶绿帽子,算是逼他一逼。 方宁并不生气,反而笑笑道:“她喜欢玩,喜欢与俊美男子一块儿玩,也不算辱没了我!不过琉璃呀,近来郊外府县都不太平,你可暂且收一收心,不要出去玩了。” “什么不太平?” 箬丹接话:“琉璃不曾听说么?青州府与金陵城必经之处的蛇山,养了一窝土匪,最近猖狂更胜,杀人放火,无所不为。我倒是听说,山寨头子当年是养蚕的农户,因蚕瘟家破人亡,落草为寇——马上就到了蚕行议价的时候,说不定会有动作报复。真正危险,小心才好。” 果然与丝有关! 蓝琉璃暗戳戳记下了,嘴上道: “听着骇人~是该少出门为好!” 这一句罢,再无其它。 等蓝琉璃走了,箬丹才沉声道: “也不知这话传回去,锦公子可听得明白?” 方宁端起茶盖中,一脸阴鸷沉色,嘴角的笑却愈发肆意: “听得懂最好,听不懂,总也要劳烦夫人亲自动手了——” 碧君夫人不可置否一笑,淡定开口:“一把火烧了去,一了百了。” 箬丹一听,脸色微变: “宁爷,咱们一开始不是这样打算的!不过是借山寨头子早年是蚕户的关系,放出谣言,助长声势,吓那些蚕户一吓,让他们一路小心押送,或者就近卖茧,扰乱蚕行定价,让南家讨不了好而已呀!” 一把火烧了,这样伤天害理,南家是讨不得好,可那些一年收成全指望着蚕丝的农户该如何是好? 箬丹不同意。生意归生意,打压对手不可心软,可总也有良心的底线! 碧君夫人站起了身,压在箬丹的肩上: “丹儿,我看重你,从烧火端茶的丫头,拔擢你为半个柳家的女挡手,我知道你心气高,也有些见识手段,可我还是担心你一点……不够心狠、果决!机会来时,若不好好把握,再求已是无用。这一次,你要好好跟着宁爷学,将来,我才好将金陵全部生意交给你,京城那一摊,我分不了神的。” “……是。” 嘴服心不服,箬丹垂下眼帘,手指绞在了衣服上。 * 傍晚下了一场雨,又湿又凉,方宁腿疾又犯了,在屋中疼得打颤儿。 进去伺候的丫头,无一不被打骂,他又是摔东西,又是发狂,蓝琉璃吓得要命,不敢待在府中。罩着披风拿着一盏风灯从后门出去,坐轿子去往云来客栈。 半个时辰后,南锦和孟天枢到了,她立刻脱去披风道: “今天有消息了!” 南锦知道憋了这么多天,方宁和碧君夫人,也该有消息了。 她不急,也示意蓝琉璃不要着急,一边斟茶递水,让她慢慢说来—— “说了,什么蛇山的山寨土匪?” “噢……然后呢?” “没有了,我也听不太明白,只是叫我小心出门,山贼凶险,当初好像是因为茧瘟,家破人亡,被迫落草为寇的。” 孟天枢摇头:“这一场蚕瘟,过去已有三五年,短短半月功夫,把当年这些刁民以这个借口重新召集起来,占山为王,柳家真是好手笔。” 南锦忙着收丝,当然也注意到了这一伙山贼,叫荆禾打听一番,也心知肚明。 南家不是苛待人家,与蚕户、蚕行的关系一向很好。若急景凋年,或是发生蚕瘟天灾人祸,是绝对不会叫良苦百姓血本无亏,无钱安身的。更遑论什么家破人亡? 寻常安分守己的,一定会有安抚金,足够撑过不景气的那一年。 第二年桑叶丰收,生丝产量比往年高了一倍不止,加上南家体恤,多了定了一成丝价,蚕户都能弥补去年亏空,还有富足。 只有那些投机取巧的刁民,自己不种桑养蚕,喜欢借印子钱去外村贩低价的蚕茧,以次充好,赚昧良心的钱。 一旦蚕瘟发作,南家不认外乡丝,自然是血本无归,还因挪借印子钱,赔得倾家荡产,家破人亡也不足奇了。 如今碧君夫人找来的那些蚕户,大多就是当年投机倒把的那些人—— 说是与南家有仇,其实归根究底,还是自作孽不可活。 “锦公子,我来的时候,认真想了一下,方宁的意思,是不是叫我们联合这些山贼,去吓唬那些蚕户,让他们不敢卖茧,这样茧行收不到今年的新茧,以为今年年景不好,东西少了,价格就卖的贵,从而让南家高价收丝?” 南锦拊掌而笑,不吝夸赞: “琉璃越发的聪明了,看来跟在世子身边久了,不仅人更漂亮了,脑子也聪明起来了~” 琉璃露齿一笑,很是开心。 “是,世子教会我许多。” 她抬眸看向世子,少了轻浮的占有,多了几分尊重的爱慕。 孟天枢若有所思,对于人心,他向来抱以最坏的打算—— “若是我,这算是一个好主意,却不是最好的。” 南锦看向孟天枢,思绪一沉,冷冷一笑,接话道: “狠心一些,就不顾别人的死活了,她真做的出来?” “南家府中多少人丁,青州城靠南家糊口,又有多少织户、蚕户、粮户?对付南家,斩草除根,她何曾顾了这些人死活?” 一言醍醐灌顶,南锦明白了。 非常时期,非常手段,箬丹不一定干得出来,碧君夫人一定下得了狠手。 “如何应对?”南锦拧眉。 孟天枢还算从容,他斜靠在屋中红柱上,邪气一笑: “你不是一直想要箬丹么?机会到了。” 南锦心道:是了,对付箬丹,她还有一张底牌未出手,一直在等机会。现在可能真的是一个机会。 睫毛扑闪,她眨巴眼睛,与孟天枢四目相对,菱唇一扬,口中却不认: “你少替我拉郎配,小心晚晚和曦曦生气~” 蓝琉璃表示同意: “锦公子很怕老婆,应付两位夫人已经艰难,比世子瘦矮得多,我看差不多了。” 孟天枢好笑道: “那琉璃这么说,我比他壮硕一些,总可以娶三房妻妾了?” “等南家垮了,你便不用娶南家大小姐,那时候你爱娶几个,便娶几个!” “也是——与你们厮混在一起对付南家,将来负心郎的名声,我是逃不过的了。” 南锦尴尬一笑,只好摸了摸鼻子,装作听不懂了。 第587章 绝好一计 蓝琉璃走后,机关门开启,胡双刀在隔壁房间久等了。 隔墙有耳,他听了七七八八,心中的一些计较,全部写在了脸上。 “胡爷都听见了?”南锦踱步走了过去。 胡双刀点头,负手在后,略作沉吟才道: “这主意好是好,但……但有一个问题!” “请胡爷赐教——” 胡双刀抬眼,口吻认真沉缓:“矛头尽管冲着南家去,不要真正难为了养蚕的百姓,不瞒锦公子、世子爷,蛇山上的山寨头子,我胡某,是认得的!” 这一点,倒是出乎南锦的意料之外! 她惊讶一眼,转念想来,又释怀笑道:“胡爷走南闯北这些年,江湖无不敬仰,有些绿林好汉的义气朋友,也是正常~” “不算朋友!” “那……是认识?” “说来惭愧,是未出五服的堂亲兄弟!” “啊?”这一次,南锦是真正惊讶了,忙追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胡双刀不忍回首往事,他是死过两次的人了,第一次,险些死于饥荒,被逼无奈落草为寇,截掳商队,第二次死于围剿山寨的大火,若非长溪先生救命,他已不在人世。 细数过往,恍若隔世。 那蛇山上的山贼头子,原是家乡同宗兄弟,姓胡,名三足,家中排行老三,父亲早就没了,只有老母在堂,村子里生计皆是一样的,大家一并种桑养蚕,糊口谋生。不过这个胡三足为人投机,喜欢钻营,又好赌好嫖,本是三足鼎立的兄弟,最后全捏着鼻子与他分家。他为了占父亲留下的祖屋,主动说要娶妻生子,赡养老母。 守着一亩三分地和高堂老母,他连媳妇都娶不上,瓶粟空了后,他拿走家中最后一点钱,跑了个无影无踪。那半瞎的老母,还是靠着村中人时常接济,勉强过活。 村里早就改稻为桑了,胡双刀还记蚕丝从出生到成茧,一共要经过三眠,总要三、四十天,喂养有定时,门窗紧闭,密不透风。蚕月的时候还要在柴门上贴红纸,夫妻不能同房,只因蚕宝宝喜欢干净,厌脏。 他记得,五月初的时候,胡三足回来了,他拿来十吊钱来找自己,说青州府城今年桑种不好,上等茧子一定没有往常多,他和一位二道贩子接了头,拿上本金来隔壁府县收茧子。真金白眼显眼,又穿着一身绸缎袍子,簇新双梁鞋,齐头整脸,看起来确实发迹了。 那时年轻经不得人撺掇,又想着帮这位堂兄弟一把,便代为奔走,替他收拢村里茧子,让他拉去青州城卖个好价钱。茧子齐全了,说好的定金又有难处! 胡双刀质问,老三支支吾吾,说钱是有的,只是给了一位勾栏里的红姑娘,醉时应承了她,要替她赎身从良。一边说着一边哭,赌是早戒了的!老大不小只想为自己讨门婚事,苦于名声不好没有良家愿意,也只能娶个娼门中人,好好过日子了。本事想拿赚来银子给她赎身,可无奈经不住缠,就把收茧子的定钱拿出去了! 胡双刀心又软了,答应为他想办法筹钱垫付订金,叫他赶紧拉去青州城卖钱,千万不要拆烂泥,赚来的银钱,再拿来还给自己。等做成了这笔生意,算是洗白了,把姑娘接回家好好过活,赡养老母,养育子嗣,安稳一生,也算自己最后帮他一次。 可没有想到,这老三脑瓜子聪明,运气是真的不好。 没有什么人赏识他,给他做生意的本钱,收茧子的钱是借印子钱得来的。若是这一次好生卖了,倒也有一点添头,可惜他改不掉嫖赌恶习,把钱给了娼妓,那倒是真话。只是人家要不要与他从良,又不一定是真的了。 运气也是差极,好不容易把茧子送到了青州府,万没想到,那年并不是桑叶不继,产量不高的急景凋年,而是天灾横祸,大发蚕瘟,将他手里的茧子毁了个血本无归。 胡双刀为他垫钱亏成了家徒四壁不说,还被人告上了衙门—— 人家说他们沆瀣一气,勾结祸害乡里,要他吃官司,把牢底坐穿。 胡三足跑了个无影无踪,胡双刀坐了三年牢,再出来的时候,妻子改嫁,父母不认,连同宗的祠堂都将他名字挖去,家乡再无容身之处。而村子里三年前也大伤元气,至此后成了商人鱼肉的案上肉,辛勤养蚕种桑,可一年收成连温饱都困难。 后来,机缘巧合他便落草为寇了,再后来的故事,南锦也都知道了。 “你就这么确定,蛇山上的山贼头子,就是那个胡三足?” “必然是他——对外他说他深受蚕瘟所害,可那年官府救济免税,寻常桑户不会太惨,只有他这种投机之人,才会如此。再说家破人亡,他那半瞎老母,是被他气死的。听说他落魄了,答应从良的娼女反悔了,这也算家破人亡么?” 胡双刀越说越气,攥着拳头道:“我倒是深受他所害,追究根本,全是他害得!” 孟天枢在边上小声提醒了一句: “佘山隐蔽湿冷,夜里常年无月,这位寨主自称古三爷——胡若无月便是古,我猜也是他~” 胡双刀:“叫我去会会他,当年的帐,要与他算!” “等一等——” 南锦心中生出一计,是绝好的一计,她嘴角忍不住微微勾起。 “胡爷等等,你赤手空拳,人家如今有一寨子弟兄,不似当年。你曾经对他有恩,是他对你不住,你若放低了姿态去,他定会歉疚愧然,好好补偿你。若是你发狠报仇去,你哪里走得上上?” “我还要放低了姿态?!”胡双刀瞪大了双眼。 南锦一言诛心: “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方宁。” 方宁到底是江南制造府的总管,万一南家破罐子破摔,黄了与洋人谈得单子,他也吃不了兜着走。所以吓唬归吓唬,不可乱来祸害了蚕户,弄到不能收场的地步。 这是其一。 其二,也是南锦对胡双刀灌下的迷魂汤: “以胡爷您的威望、手段,若能说服胡三足遣散山寨众人,归附朝廷,将来把功劳记在方宁大人身上,他回宫叙职,皇上必定嘉奖,来日青云直上,胡爷与有荣焉呀~” 胡双刀眼中晶亮,只要为孩子谋事,他心甘情愿。 “这就想法子,去一趟蛇山。” “那……青州收丝之事?” “无妨,我会找一个可信之人,替我收丝,过两天叫他来见公子,供公子驱使。” “如此,那便辛苦胡爷了。” “应当的,应当的!” 胡双刀做事爽利,性子又急,等不到明日了,他即刻收拾包袱,天不亮就离开了云来客栈,赶往青州府境外五十里地的蛇山。 第588章 竹马青梅 胡双刀的蛇山之行,十分顺利,古老三热情接待了他,还大摆筵席为他接风洗尘。 ‘当年落魄时,兄弟不计后果为我兜底,最后是我对你不住,害你如此!本以为兄弟今生再无见面的机会,没想到,上天待我不薄,你来投靠我,给我一个偿还的机会。你我本是同宗兄弟,胜似亲兄弟,这山寨从此便有你的一份,你说的话,便是我说的话!” 这一番话,算是奠定了胡双刀的地位,算是在山寨落脚了。 他给南锦写了一封书信,告知情况,也写明了—— 会按计划行事,‘劝阻’蚕户惜售蚕茧,但绝不行暴戾欺压之事。 不过蚕茧有时,若不尽早缫丝出来,压在手里亦是无用的。到了最后,蚕户只会更加低价卖茧,到时候还是便宜了南家。 南锦回了一封密信,附上银票三万两,道:我有一个法子,你照办就是。 …… 处理好了胡双刀,南锦又把注意力,放到了箬丹身上。 茧行定价之日很快就要到了,这几日吃喝玩乐,她总邀请箬丹一并前来,只是箬丹三番两次推辞,不是称病就是太忙,惹得不少玩伴兴趣全无。 肥四就是其中之一。 自从搭上南锦这条船之后,他也青云直上,再不是污泥里打滚的纨绔子弟了。 他不是做生意的料,南锦直接给他点名了,叫他卖了家当,还清了外债,然后走了箬丹的路子,为他在市舶司寻了一个文笔闲差——专门抽缴舶货税赋的。 明面上俸禄微薄,可私底下肥水大有可劳,也总有人奉承宴请,十分合他口味。 这一日,南锦故意让他去请箬丹,还立了军令状,无论如何,要把人请过来。 肥四也是卯足了劲,请教了女儿家的喜好,在南锦陪同下,选了不少新鲜玩意,一起送去了箬丹地方。 碧君夫人大方,为箬丹办置了一方三合小院,磨砖对缝,干净非常。 青白墙皮外,是一株绿荫大树,墙内红花杏色,关不住的满园春色。 笃笃——丫头应门,见是肥四,直接婉拒。 “东方公子请回把,我家姑娘病了,不见客。” “怎么就病了?我这就去请大夫——” “哎呀,不用了,请过了,吃过了药,已经歇下了!” 拒客态度坚决,肥四除了挠脑门,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退一步道: “那好,这样,我经手了一些外洋小物件,市面上很少见过,知道箬丹姑娘喜欢,就偷偷留下了,你务必拿进去,也算是我的一份心意。” 丫头跟着箬丹身边久了,学了一些眼识,见舶来货精致漂亮,市面难买,动了心: “这姑娘一定喜爱,对了,哪里弄来的?” “青州驿的小弟弄来的……北冥鲲,你晓得不,夏家少爷夏容山,这人时运不大好,但脑子聪明,也懂世故人际,将来要想税务过关,阎王未见,小鬼尽数打点了一番,我也是沾沾光而已。” “噢,好。” 小丫头不明所以,只是问了个出处,就掩门回去了。 肥四正苦恼怎么回去交差,怎么面对一纸军令状,小丫头再度开门了,一脸古怪: “姑娘请你进去。” “啊……?” “啊什么,你不去算了!”一边说着, 一边又要关门。 “我去!我去!”肥四双手擎天,大为欣慰,心中直道怪哉:之前送什么都不好使,怎今日锦老弟选得这些,样样入了箬丹的眼儿? 就这样,肥四进去吃了杯茶的功夫,箬丹已经打扮妥帖,收拾病容,亭亭走了出来。 “你……没事?” “无妨,一并走。”她目中浮沉着复杂之色,心有郁结。 “怎么好端端的就病了?” 进了院子,肥四才知病死不是托词,而是真的。箬丹果真病了,一院子煎药的气味,再看她苍白的唇,无一点樱色,声音亦是轻哑。 “早起贪恋,不碍事的。” 箬丹没有解释,只是手里捏着一只外洋玩意——一只紫檀木雕画的人偶娃娃。 她拢了宽袖,坐到轿子里去,等肥四一起上轿了,才从袖中拿出娃娃仔细端详。 脑海中思绪飘得悠远,那年那月,烟草满堤,少年骑马观花,少女秋千娇嬉。 用过了饭,避着师傅、长辈,携手奔至月色长街,一起去看街头百戏,街市杂耍,对着古董摊上的赝货品头论足,直至惹恼了店家,被伙计拿着扫帚满街打。 笑声银铃,竹马绕青梅,少年脉脉轻语: ‘你我识遍九州的物华天宝,可大洋之外,另有繁华之地,总有一日,我要带你一同去见识一番。’ ‘好,我等你。’ …… “箬丹姑娘,到了。” 轿外的一声轻唤,拉回了她的思绪。 箬丹心悸酸楚,滋味难辨,一时泪水盈盈,难以自持。 过了许久才收拾好心情,撩开帘子步入红袖楼之中——肥四做东,总离不开这里。 “我来迟了。” 箬丹裣衽为礼,盈盈拜下。 南锦忙上去搀扶,戏谑笑道:“不知是来迟,还是来吃?” “锦公子,惯会取笑我的……”箬丹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不似寻常伉爽机敏。 “听肥四说,你病了?碧君夫人不知心疼人,肩上担子太重了。” 南锦假意心疼,提及‘碧君夫人’果见箬丹神色微变,笑容勉强。 孟天枢万年陪客,顾着吃酒闲话,说出来的话,总是气人的。 他觑了南锦一眼,似笑非笑:“担子重,还不是有些差事所托非人?” 南锦那手指点了点自己,询问肥四:“他说得是我不成?” 肥四哈哈一笑,忙摆手“不是不是,锦老弟是实心办事,日夜勤勉,收来的丝都快堆满货栈了,怎么叫所托非人?” “半壁江山,聊以自慰。” 肥四这下接不了话了,一直给南锦使眼色,腹中腹诽:世子嘴毒,怎么老拆你台? 南锦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习惯了,并且十分犯贱,就爱他这一口呢~ 箬丹敛裙入席,知道是南家大小姐一并收丝,丝价节节攀升,并不像最初设想的那样好,能将全部现丝一口吃下,总有一小半落到了南家手中。 她设言宽慰: “意料之外的事,若真是这样,只能说天不绝南家,不必逆天而行。” 南锦眨巴眼睛,心中已品出其中深意——生意而已,不必将路走绝了。 这和她一开始果决的态度完全不同,只能说明一件事,在收丝斗法南家这件事上,她和碧君夫人有了嫌隙,有了自己的小心思。 肥四听箬丹松口,替南锦大大松了一口气,欣然开口: “正是这话呢!南家岂是一朝就能斗倒的?本来嘛,锦老弟就想说谋个生意,挣点钱回家为父母长脸,逼长姐交出掌家之权,犯不着在金陵跟南家死磕呀!再说了,咱们就算收光了生丝,那今年新茧呐?茧行马上就要定价缫丝了——咱们手头可没钱了,如何再跟南家争抢新丝?” 顿了顿,他鼓起勇气,试探道:“我看,不如趁着现在新丝未缫,把手里的旧丝卖给南家好了,咱们多少挣一些,生意人嘛,不亏就是赚呀。” 箬丹若有所思,停杯罢盏,思忖后才道: “不急……再等等。” 南锦也是如此道:“是,现在就算卖丝,也卖不出一个好价钱,不如等市舶司坐实了和安德烈商船的丝绸生意,南家大大缺丝,届时再出手,价钱便不同了。多赚一些,我也好孝敬碧君夫人……还有宁爷呀!” 肥四挠头:“为了这事……那干脆直接透给南家,为了这点面子,也该给我们一个好价钱呀!否则等市舶司明发告示,那茧行第一个涨价,蚕户手中另有生丝,也一定价格翻番,再卖与南家。要做这个好人,不如我们来做!” 生丝不如消息值钱。 南锦不说话,抿着薄唇,低头嗅着杯中酒香。 她余光处一直瞥向箬丹,想看她如何反应—— 只见箬丹陷入沉默之中,葱段般手指摩挲着杯壁,一脸踯躅之色。最后,她还是摇了摇头:“不可违了夫人的令,这个主意,我是万万不能同意的。” 肥四一脸失落之色。 箬丹端起酒杯,悠悠一声叹,画蛇添足了一句:“只怕南家耳目众多,或许现在已经知晓了也未必,不然,为何南家大小姐派人来金陵收丝,只是为了玩闹么?” “说不准。” 这话到此为止,南锦心中已全然明白了箬丹的态度。 她还是顾忌碧君夫人的知遇之恩的,这个主意,她是不能同意的,可别人泄露出去,她便不知道了。如她所言:南家耳目众多,说不定,早就知道了。 换而言之,她支持肥四方才的主意,卖了消息! 明白这个态度,南锦便有了底气,锅子已经烧热,就差谁再添一把柴了。 第589章 茧行定价 六月初五的这天,是茧行定价的日子—— 周边府县的茧子,会有专门照着每年桑户、蚕户的定例,下乡里头去检点,统计出一个大概的数目来。然后,根据成色、数目付清订钱,开具期票,等行里定的价钱最终下来了,再转手卖与商户,以行里作保,补足蚕户剩下的余款。 不过今年蛇山起了一票山贼,山贼头子古老三曾经吃过丝商的亏,弄得家破人亡,流离逃窜十数个年头。现在占山为王,截掳最胜的,就是丝绸商人。 而且,他们还不断吓唬山下的桑户、蚕户、谁要是敢把茧子卖给茧行,一定不叫他们运到金陵城去。青州往金陵,蛇山算是必经之处,只因蛇山树荫林丛,遮天蔽日,山谷中盘着一条小溪,山风微送,不至于让骄阳烤坏了茧子。 山贼的刁难、恐吓,难煞了桑户—— 可茧子不能不卖,茧行也不能不收,无奈之法,只好请了青州城镖师押送! 这一来一去,收茧的价钱就高了,全部摊在成本里,等着茧行定价呢。 幸好这一路算是平安无事,镖局晌午战战兢兢押镖入蛇山,傍晚从从容容出来,连脚步都迈得利索了许多。 茧行设了一桌席面,请镖头吃酒,镖头大快朵颐,言谈举止很是粗俗。 醉酒后,甚至还冒出了一二忌讳之语: “我看那蛇山挺好的,都是英雄好汉,我细想过了,要是这一次被截了镖,我干脆不回去了,留下做贼,劫富济贫,乐得逍遥自在!” “好汉慎言,好汉慎言!” 茧行主事姓廖,是管家三叔的小叔子,受了南家的命,来伺候镖头。 但见他这般话语,心中也着实奇怪,正要劝酒一杯,便听他催促: “诶,不是说,南家来了人,要当面酬谢我么?趁着我还没醉,快去请来。” 说什么酬谢,他就是等不及,想要拿南家备下的红封。 这一次丝茧平安抵达金陵茧行,最该谢的人,就是南家的人,镖头一听说还有酬谢,心里早就饥渴难耐,借着酒精,也不顾脸皮了。 “这个……” “恩?”武人的鼻音浓重,大马金刀的样子,叫廖主事小身板一颤。 也正是这个时候,南家来人了,穿着一身玄色丝缎披风,观音兜罩着脸,只露出一双眉眼来,秋月风范,从容娴静。 镖头微微一愣,没有认出人来: “南家派了一个女人来?莫非,这就是对我的酬谢、褒奖?” 孟浪轻纵,下流非常。 苏真真一听这话,对这个镖头更加起了疑心。 威风镖局与南家有世交,和戍南王府也有交情,时日艰难之际,临危受命,不知押送了多少镖去南境前线、亦或是距离这里有千里路途的陇西。 这一次山贼作乱,苏真真并没有放在眼中,只是为了让桑户安心,还是请了威风镖局。当家的有言,一定会找靠得住的镖头,为其押镖。 走镖在外,不能真正交货,绝不可饮酒、狎妓、滥赌、抱烟筒。 这是威风镖局立下的规矩! 怎得这个镖头举止粗鲁,吃酒算了,还喝了个酩酊大醉,口出狂言? 眉头一锁,苏真真留下一包银子,只淡淡说: “镖头喜欢艳色,我人老珠黄,怕是服侍不好,你且等等,我去安排。” 镖头明白了——原是个花妈妈,欣然接受,坐回了位置,嚷着“等你!” 苏真真掩门出去,边上的廖主事一副想死的模样儿。 俩人亦步亦趋下楼,才出酒楼,苏真真便遮掩起了自己的容貌,道: “货在哪里?” “全部押在行里的仓库。” “可有如数清点?” “未曾,咱们一直等着夫人呢,威武镖局的牌子,加上南家的颜面,谁也不敢与他较真为难,多少东西尽数收了,哪里拆开验过货?” “你随我一同去,我琢磨,这镖头是假的,茧子恐怕也遭了殃!” “这……” 廖主事脸色变化,吓得魂不附体,这是大事,真出了差错,他饭碗不保! 提着下摆,正要喊门外的轿班掌灯,抬着苏真真前往茧行。 “留步!” 这时,有人从漆黑的巷子蹿步出来,靠到了轿子边上,低声道: “夫人且等等,一封书信,您看过再做决定?” 轿中苏真真立刻掀开了轿帘子,她认出了,那是荆禾的声音。 为了茧行定价,她这一次亲自来了金陵,也是为了见一见女儿是否安好。虽总有收到她的家书,可不痛不痒,尽是一些闲话,真正过的如何,不亲眼见了,她是不放心的。 眸眼沉色,她不动声色接过了荆禾递来的信纸—— 匆匆两眼,露出了惊异之色。 荆禾颔首低声:“小的先回去了,小姐说,现下不方便见面,她亦是很想念夫人的……哦对了,她买了许多土仪,请夫人回去时,代为送给二小姐和四小姐。至于三小姐……嫡亲的兄长还在,她就不安排了。” 没有错过苏真真惊讶又疑惑的目光,荆禾捧手见礼,迅速消失在了巷子中。 好似从未来过一般。 …… 廖主事一直等着边上,良久才上前询问: “夫人,咱们还去验货么?” “你对旁人说,我何时入的金陵?” “还未说过,大家只当夫人明日才入金陵呢——” “那就好,我已经到了的事,谁也不要说……等明日我真正到了茧行,再开仓验货,与同行一起商议定价。” 苏真真接过轿夫手上的纸糊的灯笼,把信纸一点点烧了。 “那现在……?” “去,叫几个姑娘过来,醉时三分话,你再遣一个人去衙门口守着,今晚若任何风吹草动,叫人回来,拿下这个冒牌的镖头!” “是。” 第573章 赴宴 醉仙楼赴宴,南锦先到了。 一进包间,南锦就知道,这东西,不一般—— 沉香木大理石大案圆桌,一应桌椅,皆是雅致沉香,左边紫檀架上摆着官窑青瓷大盘,盘中佛手香橼,娇黄欲滴。右边洋漆案上挂着白玉磬,这是古之风雅,算是有些讲究富贵,但不算什么。 倒是整个房间内,挂满了色彩艳丽的深色织锦,墙上悬着一把西域来的宝剑,剑鞘镀金,剑柄上镶嵌着一颗颗色泽通透的宝石,灯架上不再照着纱笼,而是盏盏琉璃,半透半砂,是可以被称作玻璃的舶来货,市面难买,千金一求。 而圆桌之下的,是一张几乎能将房间填满的波斯猩红洋毯。 洋毯容易,可这么大的不是拼接的洋毯难得,一个小小醉仙楼,能摆出这样的陈设,着实令南锦吃惊。 思忖片刻,倒也明白,这是箬丹设下的门面儿—— 有些话,有些好处不必言明,聪明人,看一看这些东西,心中便明白了。 所以箬丹不曾来,也不曾开口,南锦已然晓得,她今日要谈的生意,是何相关了。 …… 婢女奉茶,一盏茶后,箬丹姗姗来迟。 这一次,她没有通知肥四,既单线联系了,中间人便弃之无用。本来嘛,她就看不上肥四,这等机要的生意,与他是无关的。 看着箬丹只身前来,南锦也不必装了,只是拱手见礼,寒暄落座: “若非方才轿子抬我的时候,我撩开帘子看了两眼,确信自己就在金陵街头走着呢,否则呀……一见这里的摆设,我只当自己去错了地方,竟到了外洋了!” 箬丹掩唇轻笑,落落大方: “锦公子说笑了,这些算不得什么,说一句实在话,放在金陵才值钱,真摆在外洋,与寻常酒楼并无差别。毕竟呀……物以稀为贵,来的少了,才金贵。” 肃手引客,两人同坐,婢子布菜斟酒,举止有度。 “昨夜吹了风,今日有些伤寒,便不饮酒了,换一些冷饮甜汤来?” 箬丹不喜酒味,求之不得,再看锦公子哪有伤寒的模样,心中一暖,更是客气几分: “如此甚好,醉仙楼有一味荔枝甜汁,寻常难得,不过是女儿家爱吃的东西,不知锦公子意下如何?” “便这个,珍馐雨露分什么男女,有时不过男子脸面作祟,偏好一口浊酒!让我来说,遇什么人吃什么酒,箬丹姑娘,清淡雅致,笑起来又不失一分甜趣,荔枝水很是衬你~” 女人知道女人喜欢听什么话。 再雷厉风行,手段果敢的女强人,也喜欢别人夸一句貌美性娇,远胜夸她巾帼不让须眉。 果然,箬丹脸色闪过一抹红。 不过,很快镇定自若,含笑道谢:“锦公子谬赞了,箬丹愧不敢当。” 一边寒暄一边吃菜。 南锦夸得细水长流,绵绵不绝,就算没有酒精烘托,也将气氛笼络亲近。 终于,婢子们都退出去了,房门掩上,该谈正事了。 箬丹放下筷子,拿起手绢擦拭嘴角,她不急不缓,南锦自然也不心急,只等她开口。 终于,措辞完毕后,箬丹只问了她一个问题: “锦公子,可知青丝北瓷不过江南……这一句话?” “倒是听过,说得是青州城的御贡龙纹丝,还有北城的青瓷御贡,两家本是一家,兄弟两个拆分了家业,几乎垄断了江南全部的丝绸、瓷器,两家皆是姓南,又处在江南之地,所以才有了青丝北瓷不过江南的说法。” 南锦款款道来,说的时候,没有什么仰慕之情,反而还有一丝不甘轻谑。 这轻谑是留给箬丹的,她若机灵,一定会抓住这份情绪做文章。 果不其然,南锦听她笑问: “锦公子怎么听起来,有些不服气呀?” 第574章 一手遮不住天 南锦身子往后一靠,小臂搭在木扶手上,长长舒了一口气,平板着眉道: “有谁喜欢一手可遮的天?” 箬丹笑了: “不喜归不喜,有能力踏南天,刺寰宇之人,却是少数。” 南锦抿了抿唇,一副颓然失落的样子,跟着叹道: “罢了,谁让人家是御贡之家?人说官商勾结,一路亨通,可生意做到顶天,也不过御贡内廷四个字,有天家的伞幄罩着,可不就一手遮天,为所欲为了么?” 箬丹摇头,双手交叠在膝上,目中光泽流转着: “一手遮不住天,总也有改天换日的时候——锦公子这句话,却是千古不变的箴言,官商勾结,一路亨通。只是勾结二字有些不堪,换成相辅、共济,岂不妙哉?” 南锦也不装傻充愣,眼珠子滴溜一转儿,牢牢抓住了中心思想,反问道: “是哪位官老爷家中的饭?承蒙不弃,落了这样的好事与我!” “你不问问,是做什么生意?” “哈哈。”南锦朗笑一声:“我不傻,你方才问我是否服气,左右是要我与南家掰掰手腕的,不是丝绸便是瓷器呀!” 箬丹含笑点头,抬手扶住了桌上的杯盏,指腹婆娑着,发出细微声响。 “锦公子是聪明人,一点就透,那我也把话说明白些,接下来的生意,是一笔大生意,你现在手头上的本钱,可是远远不够的。” “本钱可以筹,再不济我回家一趟去!不过箬丹姑娘,你总得透点腥给我,到底是怎么样的买卖,到时候又多少利可图,上家老爷是拿些节敬,还是要借名字掺股分红利,这些可都要商谈清楚呀!” 南锦一副猴急做生意的样子,商人自利算计的样子,显露无虞。 偏是这样的锦公子,倒是叫箬丹放心—— 她嘴角笑意淡淡的,眼中却没什么温度,只轻声道了一句: “时候到了,你自己会知晓,这笔买卖只赚不亏,且是长远买卖!能赚多少,谁也不能给你个保证,唯有一句话你记住,熬过了腊月春雪,这片天儿去岁迎新,无人敢遮了。” 南锦双唇翕动,眼底中划过一丝寒意。 好大的口气! 她倒是要看看,方宁联合碧君夫人,要使什么花招,能使南家一朝倾颓衰败? 笑着低垂眉眼,复而抬手,掩去了其中寒意,只余一片讨好之意: “箬丹姑娘,您是碧君夫人的人,也是柳家的人,不做药材买卖,竟想着去争南家的生意,这……不容于四大家族?” 箬丹笑意淡去几分,别开目光,冷淡一句: “这不需要你过问,否则,你以为为何找上了你?” “是是,小的哪有这个本事,得碧君夫人和箬丹姑娘青睐,实在三生有幸。倒不是小的信不过,实在是既然是大买卖,我要去筹银子攒本钱,总要有个说法,对自己有些信心,对债主们也好有个交代呀?” 箬丹扫了她一眼,犹豫片刻后道: “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事,但你自己心中清楚就好,不可外传,否则,我随时可以换掉你!在金陵城,柳家有这个本事。” “是是,不敢不敢,还请箬丹姑娘赐教~!” “你先去筹钱,然后,把金陵、青州、北城、周边州府能买到的生丝,全部买下来!” “……” 南锦很吃惊,不是装得,是真的无比惊讶。 想干嘛,买断南家的所有生丝,然后逼南家破产?这么直接粗暴? 南家是傻子,买不到生丝,一定要硬着头皮买?然后买了高价原材料,丝绸价格还不涨,逼着自己亏着卖,最后在一年时间内导致破产? 笑容苦涩,南锦有种心寒,自己小心谨慎铺垫了这么久,竟然对手是这个脑子? 不像啊——箬丹还是那个箬丹,不至于如此呀! 看着南锦一脸复杂缤纷,吃了屎一样难受的表情,箬丹终于漏了一句话下来: “你放手大胆的去做,不管你买多少丝,有人一定会花高价问你收!这一句承诺,是上头应你,官商相佐,各有所长,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其它的,有人会帮你搞定。” 听到此处,南锦冷静下来,眉目间闪过微不可查的冷意。 官商相佐,这一把铡刀,是架在南家头上的,谁在其位,不言而喻。 箬丹背后之人,不是碧君夫人,而是方宁——织造府总管。哦,对了,他还兼着市舶司,是官府出面与洋人谈生意之人。 细细一琢磨,南锦醍醐灌顶,整个人不由后脊发凉,头皮发麻! 她知道了! 第575章 轮到她破局 这话,还要从天玺三年的账开始谈起—— 若非那一本多出来的账目,南锦不会发现家中与朝廷真实的关系。 御贡内廷四个字虽然很荣耀,也给了南家地位、金钱、权势、名声,但它也像一道符咒、一条锁链,紧紧禁锢住了南家。 除了御贡龙纹丝之外,南府大头收支,几乎全是自己的丝绸生意。 那一句青丝北瓷不过江南不是虚言,发展至今,江南大部分丝绸产业,几乎全是南家的,家里的作坊、织工、织机比织造府多出十倍不止。 凭织造府那一点织机,只够补上内廷一年上贡的用度,可在皇亲宗室、达官显贵的层层盘剥下,哪里够数? 所以织造府和南家早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年年内廷贡丝,南家作坊也是主力军,民办官营几乎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还有一点,也是南锦从天玺三年的账目中窥见的事——市舶司接来的洋单,利润可观,招标不过一个形式,几乎全由南家吃下,两家勾结账目,多出来的钱不入国库,全是暗自流向京城的,至于内廷分到多少,权贵分到多少,宗亲又分到多少,便是天家自己的账了。 说了这些,其中关节处,每一处都要有自己人。 纵然不是自己人,也不能是仇人,否则,处处压制之下,南家简直掣肘难行。 南锦换位思考,若她是方宁,又想着报复南家,该怎么办? 呵,最简单的方式,就是以市舶司的名义与洋人谈一笔超级大单,然后织造司无法完成,定然是交给南家去补足的。 为了朝廷的脸面,为了上头那些吸血虫的利益,南家不得不应! 然后,在消息公布之前,找一个身家清白的外商买下市面上所有生丝,逼得南家举债高价购入,织一匹亏一匹却无可奈何,只因洋人的价钱是谈好的,留给上头的利润也是不能少的。 打碎了牙,也要往肚子里咽! 最后……南家举债艰难,只能将织机、作坊全抵出去。 看似一手遮天的南家倒了,商家并起,百花齐放,实则上面如何会允许竞争的存在?没了南家,还有东西北甲乙丙丁家。 不过,南锦心中明白,南家纵然倒了,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能将它一口吃下的,放眼整个江南,唯有孟、柳两家! 孟家不必说了,一门心思为国守边疆,柳家……更是不必说了—— 看箬丹和碧君夫人早就勾结其中,便知他们布下的局,根本不是要抢几分丝绸生意而已,而是存着一口吃掉南家的野心! …… “宁爷,不是南家的人么?” 南锦已了然在心,看向箬丹的目光中,敛起光芒,深邃无波。 箬丹暗自惊讶,脸上不自觉流露出一丝欣赏之色,不过她矢口否认了: “什么宁爷?锦公子与宁爷结了仇怨,这是金陵众人皆知的——切莫为了私怨,往宁爷身上泼脏水呀~” 语到最后,箬丹尾音微微上挑,意味深长。 南锦无声一笑,低头喝起了茶。 不得不说,方宁挑人的本事不错,也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红袖楼的梁子一结,锦公子意图挟私报复,动机便有了。 故事也许是这样的。 锦公子从花解语口中得知了‘生意’一事,所以才早早囤聚生丝,就是为了陷市舶司和南家于水火之中! 这便说得通了——解语花一直不甘当太监禁脔,在锦公子为柳晚晚一掷千金后便攀上了他,她想要离开方宁,才售卖了这个消息给他,以此交换撷红宴时锦公子与方宁的争锋相对。后来解语花消失了,说不定就是被锦公子灭口了,藏匿尸身,以此保守‘生意’的秘密。 如此一来,南家倒了,坏人是锦公子。 解语花失踪也可以定谳了,嫌疑人也是锦公子,至少他有杀人的动机—— 要是南锦知道,那日她回碎影小院的事,方宁是知道的,便会对这个少年更加佩服。 因为大变活人的把戏,在方宁眼中是不作数的,他知道解语花是如何消失的!所以锦公子不仅有动机,也是唯一拥有作案手法机会的嫌疑人。 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南家倒了,柳家取而代之,知道内情的锦公子锒铛入狱。 一步一谋,偌大的棋局,方宁是执棋之人。 现在,该轮到南锦破局了…… 第576章 全部拖下水 离开那一间摆满了舶来货的醉仙楼雅间,南锦坐上了轿子。 轿帘子落下,荆禾在外头问: “少爷,咱们是回家么?” “不,去云来客栈。” 荆禾在门外一听,霎时就明白了:小姐是要去见胡双刀。 “是,明白了。” 荆禾摆了摆手,示意轿夫调转轿身,不往回走,径自往东城的云来客栈去。 到了客栈后门,刘曦步子翩跹,娇笑着迎了出来,南锦也是一脸色鬼的拥了上去: “哎哟,一日不见,想死我了~” 说罢挑起她的下巴,撅起嘴巴要亲上去。 刘曦雪颈往后一缩,小拳拳捶在南锦胸口,嗔道: “你个没良心的,有了那个柳晚晚,便遣我到这客栈来~你要是今天不来,我、我就碰死算了,反正……反正人家也是无根浮萍,举目无亲了。” 南锦胸脯挨了一捶,纵然是花拳绣腿,也架不住胸脯子很柔软脆弱哇! 心中腹诽:这个汪解语,该不会羡慕本小姐胸大?挟私报复! “人家初来乍到,醋性大着呢,你先避避风头,等本少爷驯服她了,这就接你回去嘛~来来,一日不见,想死少爷了,咱们回房说话!” 一边搂着一边簇着入了房间。 门咚得一声关上,刘曦这才恢复了正常,掸了掸身上的脂粉,叹道: “大小姐未免太过小心些了?” 南锦贴耳在门边,确定门外无人偷听之后,才回身,耸肩笑笑: “一步步都在刀尖上走,不敢不小心,我才从醉仙楼出来,直奔云来客栈,胡双刀是藏不住的,若是为了与你偷情,那到说得过去。” 南锦一边说一边掐了刘曦一把,惹得她惊叫连连,嗔问: “这是做什么?” 南锦总不能说,是为了报复你刚才捶老娘咪咪的那一下? 只好笑笑,宽慰解释了一句:“戏要做足,万一还有人偷听呢?” “……” 刘曦脸色一阵青白,揉着柳腰,一扭一摆往内室走去。 南锦挑眉,自得一笑,亦步亦趋的跟了去,内室仕女屏风后,有一道暗门是通往隔壁房间的。只见刘曦敲了三声,那头的胡双刀应道: “可是锦公子来了?” 刘曦:“是,请胡爷开门。” 门应声儿而开,胡双刀穿着粗布短打,一脸神色倦怠,迎了出来。 看起来,他一夜未眠,坐等着锦公子来寻自己。 “胡爷,您的事儿,解语都与我说了!我方才见过宁爷,这就赶来见你了。” “你……你见宁爷了!?” “是,说来话长,知道您心急,我们还是坐下慢慢说?” “好好,你坐,我来添茶。” 粗糙老爷们一把抓住了南锦的胳膊,生拉硬拽,拖进了屋中。 肩膀承着千钧力道,南锦一屁股坐在木凳上。 很快,一碗滚烫的茶也送入掌心,完全没有任何讲究,胡双刀横着膀子,坐到了南锦面前,他睁着一双铜铃般的大眼,渴望看向她,只等着她开口。 南锦这下,连水都不敢喝了。 只怕自己说渴,要喝口水先润润喉,这糙汉会掰开她的嘴,拿茶碗整个往里填。 抿了抿唇,她开门见山,直接开始瞎掰: “其实,整一件事,都是我与解语花、宁爷做得一个局儿——为了报复当年欺负他的富贵门第,他尚不知道您还活着,以为自己无依无靠,发誓要为父亲、娘妾报那血海深仇!” “啊!”胡双刀大叹一声,眼眶立刻红了,咬着牙问:“谁,哪家?!” “青州,南家。” 南锦压低了声儿,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胡双刀这暴脾气,抽出自己腰后的双刀,低声吼道:“我这就去劈了他们!” “劈谁?南老爷,还是掌家的苏夫人,南家大小姐?不是我看不起胡爷的本事,实在是南家守卫森严,您这贸然砍上门,能砍到的,大概只有守门的刘老头了~” 胡双刀气呼呼的重新坐下: “你们既有计策,那我不能坏了孩子的事儿,公子你说,只要用得上我的,我搭上这条命,也要帮忙!” “好,要的就是您这一句话!” 南锦勾出一笑,随即道: “我与宁爷已有妙计,定能置南府于死地……只是我一人在外,势单力薄,差使上又信不过其它人,只能劳烦胡爷为我左膀右臂,替我办事。” “你尽管交代,我一定办好!这些年狼藉江湖,黑白两道,我总也有说得上话的朋友,什么差事?” “哈哈,小事小事,辛苦差事,劳烦不到黑白两道!我出钱,请胡爷奔波周边州府县镇,把市面上能买到的生丝,全部买回来,就这一件事,不难?” 南锦露出狡黠一笑。 心中自道:你方宁想把自己瞥的赶紧,我偏拉你下水! 你唯一的老父亲,掺和其中,锦公子不过一个虚假身份,最后,到底是谁掣肘了谁呢? 胡双刀一口应下,十分豪爽: “这等小事,大可交给我!我本就要去青州城。” “恩,不过宁爷交代了,不可打草惊蛇,胡爷有万般怨恨,也得忍着才好。等一切尘埃落定,便是父子团圆之时呀!” “这个公子放心,轻重缓急,我知道!不过……我儿不是与公子交恶么?” “哈哈,这便是掩人耳目最好的法子,由我出面,便牵连不到宁爷,两相交恶,人尽皆知,又怎么会联起手来对付南家呢?” “是是,我糊涂了,竟没想到这一层……那么,撷红之事,也是故意为之?” 南锦笑而不语,不再作答了。 她不喝那一杯茶,那‘不可说’的高深模样儿,更加坐实了胡双刀的猜测。 他一拳头砸在掌心,喃喃自语:“那就对了,那就对了!” 刘曦还在,南锦总要为她宽心一些,莫要刘曦起了狠心,在胡双刀饭菜里下药,那就坏自己事了。 想着这层,她起身对胡双刀言明: “那解语花的事儿——” “放心,她伺候我儿子这么久,也算我半个儿媳妇,甭管是有人要害她,还是为了大局如此,我这张嘴一定牢牢管住,把这个秘密,带到棺材里去!” 南锦深深看了刘曦一眼,见她脸上云消雨霁,便知可以安分一阵子了。 …… 茶水已冷,刘曦多嘴问了一句: “公子还不走么?” 南锦瞪了她一眼: “这才一盏茶时间,本公子有这么虚么?大战三百回合,怎么着也得半个时辰才走人?不然传出去,世子如何自处?” 刘曦诧异:这又跟世子有何关系? 南锦耸肩:“证明他赠来的药,十分管用呀!” 刘曦皮笑肉不笑,心中是佩服绝倒的——明明是闺中小姐,开起黄腔来,脸不红心不跳,是厮混于风尘中的自己远远比不上的。 世子待她很好,拿她当嫂子万不至于,喜欢倒是有几分的。 不得不说,世子口味清奇,眼光却不俗,这位南家大小姐,着实有些手段、本事。 “那个——” 胡双刀踯躅着开口,搓着手,有些犹豫。 “怎么了胡爷,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 胡双刀介意看了刘曦一眼,然后才压低了声,贼兮兮道来: “不知道世子送来的宝药,还有多余的么?” 南锦愣了半天,忍笑道: “我地方是没有了,不过,我可以拟一张条子,您上王府去取,若效用好,你照着方子配着,多拿一些去青州城卖,您收生丝的时候,也有个由头遮掩~” “哈哈,这主意好,就这么办!” 打着卖伟哥的幌子,行暗度陈仓的收丝大计,再把孟家一并牵扯下水。 绝了~ 第577章 市舶司 市舶司,隶属于江南布政司,设金陵驿,检查船舶藩货、征榷、贸易诸事。 青州城也有一处司驿,主要是抽检进出藩货,并没有贸易的权力,说到底,能跟洋人谈生意的,只有金陵城的市舶司。 方宁新官上任,便和洋人谈拢了一笔大生意,他名声大噪,洋人对他很是认可。 红袖楼的解语花失踪之后,洋人还特意送去一位异域美人,希望能宽解他一二。 这美人名唤蓝琉璃,果真拥有一双琉璃般纯净的蓝色眼睛,雪肤纤腰,人间尤物。大家艳羡不已的同时,心中又忿忿不平:可惜了美人!宁爷终是无福消受的。 南锦在家里琢磨了很久—— 市舶司的口风很紧,洋人下榻之处,更是重重扈从守护,很难探听到什么消息。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虽然已经猜了七八,可南锦向来谨慎。若没有十全十的把握,许多事情上,她并不能做到杀伐决断,自信满满。 思前想后,觉得那个蓝琉璃,或许正是敲门砖。 西域女子性子开放,贪财喜色,慕强逐权,贪婪的明明白白,从不扭捏含蓄。这样的女子很容易攻破,也很容易倒戈,只要利用的好,南锦有这个信心,她一定会为自己所用的。 只是该如何不着痕迹的接近她,这倒是个难题。 …… 笃笃。 小翠宝推开门,笑嘻嘻道: “小姐,你今日不出门?” 南锦放下手中一字未读的书卷,懒怠开口:“怎么了,你要去哪里纵浪去?” “岂是纵浪……小姐,翠宝是去学习的!之前便觉得云湄的手巧,她研磨出来的玫瑰口脂,就是比我做的好,色艳味香,点唇还滋润长久,叫我好生自卑。终于她应承要教我,我正要去王府呢。” 南锦拖长了音,浅浅应了一声: “噢……知道了。” 她放下手中书卷,揉着眉心,略有困意。 想着傍晚时候,还要乔装去一趟金陵苏家,拿‘大小姐’手信与四个舅舅,周转些银子来。吃下市面上的所有生丝,南锦身边的银子是远远不够的。 好在来时娘亲是支持的,不仅给了信物,还交代了:若有难事,差人回家反倒不好,直接奔了苏家去,四个舅舅全是疼你的。 这才是南锦来金陵最踏实的底气。 “对了,翠宝,等用过了晚膳,你随我去一趟苏家。” “……小姐,苏家在城东呢,王府在城北,我从王府回来,咱们再去苏家,是不是太耽搁了呀?” 这话说得已经够直白了! 可惜,南锦一门心思在筹钱和蓝琉璃身上,并没有听出端倪,不耐烦一句: “行了,我找荆禾一道去。” “小姐!那个不仅云湄手巧,梦璃绣工也是一绝,你不总嫌我手笨么?我去好好向她取经,若是痴迷了,半夜难归,便宿在那了……?” 南锦听出一些味儿来了,冷笑道: “你要夜不归宿,那谁来伺候本小姐?” “这不是有晚晚姑娘么……” “放屁!” “小姐,不如,你随我一道去王府?用了晚上,我伺候您去苏家!就算夜里迟了,归不得家,有世子在,还怕少了一处厢房,没处落脚么?” 小翠宝终于把自己的‘阴谋’说出来了。 小嘴巴巴的,跟倒豆子似得说得又快又急。 南锦气得笑了,反问:“说什么云湄、梦璃愿意教你,你这抠唆模样,送去的心意人家也看不上,你无非是答应了别人,今日要将我拐了去,三个人再一并向世子讨赏!” 噗通一下,小翠宝跪下,神色仓惶: “小姐,我……我……我不会独吞的,多少好处,我全上缴给你!” “……” 南锦眼皮一抽: “说,世子开了多少价码?” 见小翠宝弱弱伸出一根手指,南锦嗤笑一声:“一百两?” 翠宝摇头:“一千两……” 眉梢一扬,眼中颇有惊讶之色,南锦半抱着胸道:“真是大手笔呀。” 翠宝双唇翕动,低下了头:“小姐,是一千两,一天呀!……要是小姐直接搬过去住,跟着奴婢一起学,世子说伙食费他全包了,一个月共计五万两银!” 南锦不傻,哪里不知道孟天枢的意思。 并非无聊捉弄,只是找个由头,用轻松诙谐的方式,借她买丝的本钱罢了。 睫毛颤了颤,南锦斜欠着身子坐起,顺手从大案上,抄起一张宣纸,洋洋落笔几个字。檀口吹了吹,待墨干—— “你先去,问那世子一问……金银馔玉不足贵,我尚有一件东西,到处都借不到,他若是愿意借,我这就搬过去,悉心学那女红脂粉,为他洗手羹汤也无不可呀~” 这下轮到小翠宝吃惊了。 自家小姐要问世子借什么,竟愿意学习女红,还愿意为他洗手作羹汤! “借、借什么?” “美色呀~” 金陵城独一份的谪仙之姿。 这姿色无关老幼,无关地域,九州女子为他倾慕,西域来的,难道就不是女人了? 第578章 琉璃琉璃 女人嘛,有几个能拒绝逛街扫荡时内心充裕的满足感? 西域女人也是女人,蓝琉璃最喜欢的,就是坐上一顶香暖小轿,轿帘子高高卷子,露出自己雪白光洁的胳膊、大腿,招摇过市。一双蓝莹莹的眼珠子,在男人们身上绕,勾走男人的魂魄,痴一个是一个,迷一双是一双。 自从跟了方宁之后,她身上的梯己银子更加多了。 银子来得容易,花销的便愈发恣意,像是为了发泄什么,她下手又快又狠。 只要是一眼喜欢的,就让掌柜的包起来。 多少银子,叫身边丫鬟付了,不够的挂账,请铺子去市舶司的宁爷府上清账。 轿子抬了一路,丫鬟长随怀中抱满了东西,这还不算,轿子后头还跟了不少人,绸缎庄的、成衣铺的、脂粉店的,全是等着去府上结清银子的。 洋洋洒洒,颇为壮观,有人说:和青州南家那一位大小姐,有得一比啦~ 说得人多了,就入了蓝琉璃耳中,她扬手停轿,用蹩脚的九州话问道: “谁、是、南家小姐?我要、见她!” 太好了,原来这么欲壑难填,有着变态花钱欲望的人,不止自己一个。 蓝琉璃有种相见恨晚,他乡遇知音的感觉。 被询问的男人吓了一跳,一双老眼痴迷流连,嘴巴支吾着: “姑娘……我说着玩的!有的一比,不代表就比得过呀,南家大小姐的架势,我也是听说的,听说她出来扫街,搬东西的小厮,能从城东排到了城西呢!不过,她也不乱买,鉴赏甄别,俱是讲究,且有个难得的本事,花出去的钱,还能挣回来,她是南老爷的心头宝,是江南首富家的聚宝盆呀!你……如何与她比。” 说到最后,男人眼睛冒出了精光,快慰神爽。 蓝琉璃第一反应,当然是生气的!但她是如此的与众不同,须臾过后,立刻也陷入了崇拜和痴狂之中。 ‘天呐,还有这样幸福的女人,她太厉害,太耀眼了!’ …… 南锦拉着孟天枢站在围观的队伍中,等蓝琉璃的暖轿过去,忍笑辛苦,小声道: “人人骂我,人人羡我,有人诋毁,有人赞美……你看,金陵城还是有很多我的忠实粉丝的~” 孟天枢不懂什么叫粉丝,反正从南锦口中,总蹦出奇奇怪怪的词儿,他已经习惯了。 他只是伸手,按住了南锦的脑袋,示意她低头: “别叫人认出来,我丢不起这个人。” “呸——!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见我的字,又见了我的面,我自然当你是同意了的,你且看那个蓝琉璃,长得妖娆妩媚,不会委屈了你的。” 说来说去,某人还在为了出卖色相的美男计而犹豫生气。 南锦用手肘,在他心口处轻轻一戳,言语轻飘飘的: “再说,又不让你干嘛,真要你曲线救国,我还不肯呢~” 孟天枢眯着眼,懒懒扫了她一眼,只当她在放屁。 谁料南锦这一次很认真,拿手挽住了他的胳膊,趁着边上没人注意,拿唇贴上了他的耳廓:“第一次见面,我为你度气,肌肤之亲你抵赖了……那日你吻我,我总没有逼你?放心,我的男人,不许别的女人沾,演戏而已,你且放宽了心。” 明明是越来越过分的调戏,偏撩得孟天枢心中陶然飘忽,快活的不行。 他绷着一张脸,佯装生气: “算了,下不为例!” 南锦送了一记飞吻出去:“遵命,世子爷~” 这一记,倒是被边上一位七旬大爷看见了,他嶙峋瘦弱的身子,忍不住一个打颤。 浑浊的眼底,透着深深的困惑—— 年纪大了,以为自己什么都经历了,看破了,谁想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还能见到两个貌美男子打情骂俏,暧昧依偎。 老了,老了,老天开眼啦~! * 蓝琉璃的最后一站,是金陵城大名鼎鼎的金缕阁,京城是总店,金陵是分铺。 传说中一年只为民间打造三样首饰的,就是这个金缕阁了。 当然这只是噱头,若真如传说中的一样,碧君夫人何苦开店,只要弄个作坊,一年请师傅接三个单子便足够了。噱头之下,物稀为贵,金缕阁的牌子响亮,这才是她的目的。 称心如意,精雕细琢的只有三样。 但样式简单,工艺不复杂的现货,却是源源不断—— 蓝琉璃迈步而入,南锦亦步亦趋,拉着孟天枢两个人,齐齐进去了。 一进门,不等伙计迎上来,她便率先开口,摇着折扇抱怨道: “不成了,艳福难消,家中没有一个是好惹的,西域来的女人美则美矣,却是太凶悍了。我好说歹说,将她藏在运来客栈,每一次去见她,总要被折磨秃噜!世子兄,你眼光卓著,替我选一样,我也好回家交差。” 这话里开了地图炮,蓝琉璃很是敏感,耳朵一动,锐利眸光射了过来。 说话的男人长相平庸,没什么特色,倒是他边上的男子,鹤身玉立,芝兰玉树。当然这些辞藻全是她来九州后学会的,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漂亮,这个男人太漂亮了,是天神下凡,他的眉宇、鼻梁上,晕染着圣洁的光辉,耀目逼人。 “只选一样?”孟天枢玩味一笑:“不患寡而患不均,红颜美妾在院,锦公子越来越糊涂了。” 他从妆匣中挑出两支琉璃钗,细细端详: “琉璃琉璃,一世流离,女子渴望被珍视、被爱护,一生有依。风流无错,薄情才错,好好回去赔罪,真心相待,嫂嫂们会理解的。” 金石之音,温柔流泻。 对上了蓝琉璃望来的目光,孟天枢微微颔首,风轻云淡的一笑掠过。 他早已习惯女人对自己倾慕的目光,虽高高在上,却不会鄙夷,不曾骄傲。 少年时的他,曾经以为皮囊带给他的荣光,真的举世无双,足矣抵抗一切命运。可后来才发现,一次次臣子蛊发作时的狰狞容颜,撕毁了他的骄傲。 容貌在痛苦之前,不值一提。 便是这种不在意的潇洒,举止从容,更令人心生爱慕之心。 蓝琉璃一下子被他迷住了,耳中一直萦绕着他说的话,似懂非懂,却深深扎在了心坎儿里。 ‘琉璃琉璃,一生流离。’ 是呀,她一生颠簸流离,从西域到南洋,从南洋到九州,从贵族手中被卖到南洋人手中,从洋人手里被转送给方宁大人。她像一件珍贵的物件,被人卖来卖去,送来送去。 她想,这才是她喜欢花钱买东西的原因…… 她有钱,她买买买,她只是想证明,她是个人,她拥有支配金银的权力。只有这样才能短暂忘却了,她也是金银可估的商品,这件可悲的事情。 想不明白的事情,被那个男人一语道破。 她心墙坍圮,藩篱碎了一地,只是嘴角边的笑容,却越发明艳。 第579章 母老虎 西域女子,不知矜持为何物,她喜欢这个男人,便想着靠近。 南锦眼疾手快,一个健步,挡在了孟天枢面前,背对着琉璃,苦恼问道: “天枢兄,这琉璃钗易碎,若是不小心碰了,曦曦岂不是要伤心?” “那你送她一个铁铸的,心就不碎了?” 琉璃双手叉腰,伫在原地泠泠开口,话是应南锦的,眼珠子却恣意在孟天枢身上绕。 南锦‘诧异’回头,装作不知她是谁,只叹道: “姑娘,可是西域人?” “我是西域人,不是九州人,我不能进这里么?” 泼辣起来,她拗口的口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南锦憨憨一笑,拱手见礼:“不是这个意思,在下有一爱婢,她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肤白如雪。不过今日见了姑娘的眼睛,才知真正西域人的样子,人间尤物,当如是。” 蓝琉璃听不懂,不过大概知道,这个人在夸赞自己。 不过夸赞自己的人多了,他算老几? 欣赏、赞叹、贪婪的目光背后,不过是金银可攀的价钱而已。 “谢谢你的夸奖,不过请你让一下,我不和你说话。” “……”南锦有些窘迫。 蓝琉璃厌恶看了她一眼,伸手,将她推到了一边,径自站到了孟天枢面前。 “你叫什么,我很喜欢你,你好漂亮。” “多谢。” 孟天枢淡淡一句,人已旋身离开,往里头柜台而去,只问掌柜可有新的首饰样式。 蓝琉璃吃了瘪,起先也不气馁,只是觉得好玩——从来没有人可以抵抗她的魅力。纵然没有人真心爱怜过她,但没有人可以拒绝她。 她跟了进去。 南锦斜欠着身,往右手边的柜台一靠,曲着手指敲了敲,闲适从容道: “掌柜的,这个,这个,那个,都拿出来我挑一挑。” “得嘞……我说锦公子呀,不是小的多嘴,您不认识这位姑奶奶呀?红袖楼您从老虎嘴里抢食,解语花至今下落不明,好不容易宁爷移情别恋,玩起洋妞儿,您怎么又沾上来了?新仇旧恨,您不怕宁爷与你一并算账?” “诶,掌柜,您这话说得怪哉,我说什么了?人姑娘对我不屑一顾,倒是紧缠着世子爷去了。倒不知金陵城中,世子和宁爷,谁的脸面更大一些?” “这……这小的可不敢说。” 掌柜何等的人精,该提点的到了,还能多说哪一句? 解语花的事儿,宁爷算是放过锦公子了,且听箬丹姑娘的意思,三个人还有生意要做。表面上的水火不容,算是掩人耳目的幌子。可再撬了人家墙角,是可忍孰不可忍啦! 生意黄了,箬丹姑娘交不了差,碧君夫人怪罪,大家都没有好果子吃。 南锦不但不听,还反过来安慰掌柜的: “男子好色,女子慕强,这是人之常情……我听说外邦的姑娘,不似中原女子矜持内敛,她们热烈直接,喜欢从不隐藏。这很有意思,她吃着宁爷的饭,瞧上了世子的锅?我觉得论地位来说,俩人伯仲之间,掌柜你说,琉璃姑娘慕得强,许是其它呢?” 掌柜的脸色一阵复杂变化,想笑又忍下了。 摸了摸鼻子,掌柜的扫了一眼里头,小声嘀咕: “世子体弱,似有肾虚之症……孰强孰弱,还不一定呢。” “掌柜。” 孟天枢冷冷的声音,从里间传来,吓得掌柜一个激灵,应声都破音了。 提着下摆匆匆往里赶,却与蓝琉璃撞了个满怀—— “滚!”蓝琉璃怒叱,一脸娇红。 因为挫败,所以气急败坏! 见到南锦似笑非笑,她银牙紧咬,最后还是仰着头颅走过去了: “我现在要与你说话了!” “好呀,别人不吃的饭菜,我虽然没什么胃口,但也勉为其难。” “你不要说这些,我听不懂的话,你是他的朋友?帮我,我要他理我!” 蓝琉璃一跺脚,红晕两颊,宝蓝色的眼睛炯然有神,波澜四起。 “这个……我就帮不上忙啦~” “你——” 蓝琉璃一看南锦挑来的三样首饰,统统揽入自己怀中,对着掌柜的道: “我全要了!” “诶,你怎么这样呀,这是我看中的。” “哼,你来我家拿,我等你。你要带上他,要让他与我说话,不然,你的婢女会生气、会心碎,女人生气是母老虎,她会一口把你吃掉,你不要后悔!” 蓝琉璃显然觉得自己主意不错,包上首饰,气呼呼的走了。 临走之际,还恋恋不舍回头看孟天枢。 胜负欲也好,真的喜欢也罢,总之这个漂亮男人,已在她心里牢牢烙下印记了。 …… 蓝琉璃离开后,孟天枢抖着宽袖,一步一懒怠,摇着头从里间出来。 “你招惹的,你善后。” “这怎么能赖我呢?还不是你冷若冰霜,以退为进,人家什么男人没见过,全是扑上来的,偏是你不理她,哇塞,那个叫心动,牢牢爱住……妙哉,高啊~” “……” 孟天枢无语凝噎,只是一抬手—— 南锦瑟缩肩膀,还以为他要动手抽自己了,心中大骂:好你个病秧子,学会动手了? 束发处一阵松动微凉,南锦下意识伸手,抚上了一只成色极好的翡翠玉簪。 “送你了。” “送、送我?” 南锦小心看了一眼掌柜的,现在她还是男子呀! 孟天枢回眸一眼,似笑非笑: “家中既已养虎成患,就不要挑金选银了,这翡翠易碎,扎不死人的。” “……多、谢。” 两个字从牙缝中挤出来。 妈卖批,以为她听不出来么?现在狐狸不骂了,骂她母老虎了?! 第580章 锦家发迹史 随着锦公子搬入戍南王府之后,金陵四公子,新旧更替,榜上有名更是板上钉钉。 大家口口相传,原本神秘的锦家门第,也渐渐浮出了水面—— 锦家发迹与燕回山边上的樊城,离陇西一江山川之隔,什么生意都涉及一点,什么都做不精,偏是这家私满当,金银不计,也不知从哪里赚来的钱。 ‘这种门庭,我早些时间,听我爷爷的爷爷说起过,祖上发家,一定都是见不得人的勾当。或是山贼强盗,或是掘金盗墓的土夫子,借着生意的壳儿,一代又一代的洗钱,三五代之后,便成了无可追溯、身家清白的商贾人家了。’ 茶馆里,小甲摇着折扇,有理有据的娓娓道来。 小乙立刻应承,不住颔首: “听说锦家与官府的交情很好,祖上靠抢掠发家,可能性不大,早叫人剿了……我听我奶奶的奶奶说,燕回山地界以西,不到陇西一片,有着一条极深的地下河,那里可是难得的风水宝地,说不定有皇陵大墓——所以哇,应该是挖人坟茔的土夫子!” 小甲表示同意: “这便说得通了,自古吃这一碗饭的,无比伤尽阴鸷,自损儿孙血脉!怪不得,锦家子嗣凋零,说起来,只有锦公子一个男丁,连姊妹也能掌家夺印,存着分家产的心。” 一通讨论,七嘴八舌,锦家神秘的面纱,就这样‘草率’地被掀开了。 南锦躲在雅间,与孟天枢一并饮茶,听到这一处,笑着点头: “有鼻子有眼,纵是我自己也要信了~” 来金陵有些时候了,自己越是高调,越是有人要查她家世门第。 微风细雨,润土无声,她让荆禾下足了功夫,将编好的故事一点点散布与街坊水井边。口口相传之下,版本不尽相同,时日久了,听起来煞有其事,如真的一样。可真仔细去樊城查,压根没有姓锦的人家。 偏是金陵离樊城千里之外,方宁也好、碧君夫人也罢,根本来不及验证她的身份。 不过呢,故事是假的,银子却是真的,世间熙熙皆为利往,只要银子是真的,故事如何,便不算太重要了。 孟天枢见南锦小狐狸般得意表情,只能摇头一笑: “亏你编得出。” 眼风一动,南锦玩味端着茶盏,轻叩盖子: “你怎知我是编的?樊城地方志,三百年前大旱三年,亏得挖出了地下河的水井,才救了几个村镇百姓的命,这都有处可考证的,说不定,那里真的有一处藏金纳宝的古墓呢?” 俩人正说这话,突然场下有人争吵了起来—— 南锦抬目一看,正是方才侃侃而谈的小甲,与一个小童争执起来。 小童垂髫年纪,咯嘣豆子正是少年意气的时候,仰头竖脑不服道: “你瞎说,燕回山边上全是孤坟,哪有做生意的人家!” “你个小娃娃知道个屁,道听途说来的,走走,一边玩去。” “哼,你是自己看见的么?你也是听别人说的,大傻子!” “嗨,小兔崽子……” 男人作势要打,小童一蹦半丈远,颠着屁股跑了,一边跑一边扮鬼脸,嚷着:“青山埋骨,坟茔遍燕回,樊城是鬼城,世上就没有锦公子这个人,他是鬼,是鬼!” 童言无忌,大家嘴里长长去了他几声,将小童赶走了。 没有人当真,唯有南锦,连端着杯子的手都有些颤抖。 她噌得一下站了起来,顾不上疑惑不解的孟天枢,噔噔噔奔下了楼,追了出去。 堂下众人不知锦公子就在雅间吃茶,方才话尽数被她听去,面有臊意—— 不过又见她铁青脸上,一副魂魄不在的仓惶模样,想起小童的顽劣之语,不觉后脊背阵阵发凉,头皮发麻。 怎、怎么回事? 南锦追了出去,心念一息百转,情绪纷杂。 这怎么可能?她早就命人查过,燕回山上根本没有鬼军坟茔,自然也不存在什么鬼军。地下河是有的,地方志上有载,且风水宝穴也是真,但浮屠塔根本是无稽之谈。荆禾找到过几个土夫子,他们说那一带的墓地,最高规格不过将侯,早已被人盗穿了。 地宫浮屠,那全是子虚乌有,连传说都不曾有。 正是因为如此,南锦才更加确信,这个时空中没有天孽,没有浮屠。 可是小童怎么会说这样的话?难道他也是从那里来的?还是……有人教他的? …… “少爷,怎么了?” 荆禾方才饿了,在茶馆对面的饭铺子捧着朱漆大碗,吃门板饭呢。 看着南锦一脸焦容追出来,他连忙放下碗筷,遽步迎上来,关切问道。 “荆禾,我问你,关于锦家生意祖业,你全是照着我说的,散出去的?” “自然,全是照着小姐吩咐办的!” “那么,你可有听见不一样的话,比如燕回山有不见人烟的一山坟茔?” “这……不曾听过!小姐哪里听来的?许是人云亦云,谣传得过头了?或许是听岔了,燕回山下有皇陵大墓,给听成了燕回山中坟茔?鬼怪之说,最易发挥,小姐不要放在心上。” 荆禾尽可能去宽解,他甚至不明白:故事怎么编都没事,南锦为何这般在意? 南锦沉默不说话,也只能借荆禾的话,宽慰自己。 近来自己还有许多要紧事做,实在担不住这一遭疑心病。 但无论怎么自我解释,小童方才的话,确实在南锦心中留下了阴影。 第590章 烧了个干净 夜深,乌云遮月,天干物燥,连风都是热的。 六月蚊虫多了些,南锦守在窗边,只是支起碧纱窗透一透气,就叫凶恶蚊子叮咬了一个大包,又痒又疼,心烦意燥。 这一路走来,她不说神机妙算,总也一帆风顺,事事得料。 这都已经半夜了,茧行还没有消息,莫非是自己算错了,碧君夫人总算有些良心,做到如此地步,就愿意放手了? 山贼施压,镖局押送,卖茧的人少了,成本摊得多了,今年茧价已经远远超过去年。 缫出的丝价格不菲,加上自己也确实收了半城的生丝,明日只要市舶司宣布与安德烈的订单消息,丝价会更加离谱——压在南家身上的担子,立即沉重不堪。 钝刀慢磨,总有办法对付—— 可是! 南锦眉心一蹙,五指哒哒敲落在木窗台上,心思谋算。 碧君夫人果决善谋,野心颇大,一柄钝刀,一把快剑,她没道理这会儿存了良心。南锦若是不管不顾,泯灭良心起来,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的。 东西都送到眼前了,这把火,终究是要放的! ‘再等等……再等等’ 给娘亲的书信,荆禾已经送到,渔网全撒出去了,就等碧君夫人出手了。 “小姐!茧行仓库,起火了!” 终于,南锦等到了这个消息,立刻旋身离开内室。 她抄起床栏上的夹衣,披在肩头,脸上乔装描画的妆容,并未卸下,只等消息一来,稍微归整一下,就能出发茧行,探听消息。 “火势如何?” “很大,险些祸及四邻,仓库是烧没了,这是可怜了后院那一株三人合围的古树,活了几百年,兵灾连年不曾祸害,终与倒在今夜这场大火之中!” 荆禾一脸遗憾。 南锦从未去过茧行,却也听过这一株古树,暗叹自己筹谋不善,忘了这茬。 “客栈那边呢?” “夫人都部署好了,镖头已经被拿下!这一把火烧得不对劲,官府已经派人勘查现场,原先定价的时辰延后了,估计要换一个地方商量。如今情形,总要两三天后了!” “我去现场看看——” 看看都烧干净没有。 南锦才出府门,肥四衣衫凌乱,好像才从被窝里爬起,仓惶跑了过来。 南锦与他没有二话,只是一道骑着快马,往茧行赶去。 人还未至,空气中难闻的焦味刺鼻无比,烟尘眯眼,原本阒无人声的街道,充斥着来往奔走、叫喊声。 火扑灭了,丝也毁灭了。 “都烧没了?” “都烧没了?” 南锦和肥四几乎是异口同声,逮住茧行一个灰头土脸,从后院救火出来的伙计。 伙计一副要哭的样子:“没了、没了,一根毛都没了!” 肥四身子震动,仿佛受到了打击,欲言又止,表情古怪极了。 他转头看向南锦,见她一脸淡定,甚至还有松懈的轻松感,心中更加起疑: “锦老弟……莫非这事儿……?” 当时说的话还历历在目,难不成他的锦老弟果真为了点钱,丧尽天良,一把火烧了所有今年新茧? 南锦回过神来,荒唐呵道: “箬丹姑娘不许,我怎么敢擅自行事?你别猜了,方才来的时候,我听荆禾说,押镖的镖头有问题,已经被押去官府,真相到底如何,你我等等才知道。” 肥四噢了一声,半响后才道: “烧光了,这下好了,明天市舶司消息一出,南家是要完蛋了,可不知道有多少桑户跟着它一起完蛋,也不知有多少人要跟着一并饿死。” 南锦目光沉沉,心不在焉恩了一声。 …… 柳府。 箬丹一夜未眠,听到风声之后,她立刻到了柳府,面见碧君夫人。从半夜等到了清晨,她一直笔直站在廊下,脸上紧绷着,水泼不进。 终于廊下金丝笼中的雀鸟叽喳叫了起来,天光始盛,东方既白。 丫鬟在门外端着铜盆、手巾等着,里头甫一叫起,箬丹没有丝毫犹豫,迈着僵直麻木的腿,径直闯了进去! 吓得外头一干丫鬟面面相觑,不敢多言,更不敢进去。 “放肆。” 枕在床上的碧君夫人,墨发如泄,一双狭长凤眸微眯,看向箬丹的目光十分不悦。 “为何这么做?桑户何辜?” “没头没脑,你在说些什么?”碧君夫人扶额,揉着眉心,口吻寡淡。 箬丹深吸一口气,开门见山: “夫人,若没有你,断没有奴婢今日,奴婢愿效车马之劳,为夫人办差做事。只是——” “只是,当人当久了,忘了奴婢的秉性,不听话了。”碧君夫人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她从床上坐起,一道冷厉目光射来,淡淡道: “凭你,也配图良心这种东西?” 箬丹薄唇开阖,一时之间,心口梗着巨大震动,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碧君夫人懒懒觑了她一眼,挥手道: “好了,不必说了,你出去。我到底是疼你的,知道你骨子里还有清高的劲儿,那种脏事,我也没有勉强你……” “……” “不过,我总要提点你两句——我赏识你,那是我用你的打算。你永远是我柳家的奴婢——端茶送水的是贱婢,掌一家生意谋算的?也莫要太过错觉!这样对你也是一件好事,记着了?” “是,奴婢,记下了。” 一声奴婢,只叫箬丹心中真正苦楚,鼻头酸涩,几乎是强忍着屈辱应下的。 她旋身就走,脚才迈出门槛儿,眼泪就落下了。 箬丹用力揩去了眼泪,心中暗道: 世上亏欠,情意最难辜负,恩遇最难偿还。 可你视我为奴,只是奴,那一切都简单了,太简单了。 第591章 座上之宾 翌日,市舶司如约公布了与洋商安德烈谈成的丝绸订单—— 足足有五十万匹!并且,十月前如数交货,否则要吃一大笔赔款违约金。 茧行会长一早,匆匆去了一趟方宁府上,几乎是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说明情况,新茧烧光了,今年如何缫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丝哪里的缎,如何交差? 方宁端茶送客,直接把人赶了出来,只说: “这生意半月前就谈妥了,呈给宫里的信,也早早递上去了……现在反悔,莫不是欺君之罪?九州泱泱大国,从未失信与蛮邦,区区五十万匹丝绸,想办法就是了!” 一锤定音,再无转圜之地。 一时间,南家、丝绸、市舶司、茧行被抬到了风口浪尖,成了茶余饭后人人议论之事。 生意无可改,那只能拼了性命去做。 茧行烧得不成样子,是不能用了,可所有桑户还抬头等着,这定价之议,不能再拖。 于是,茧行会长廖冬,把醉仙楼一整层全包了下来,堂中议事,二楼雅间设宴款待所有以南家为首的所有丝绸商户,还有桑户、蚕户派出的代表。 这一次,茧行要想过关,需得万分谨慎,算是要求人办事,不得不委屈姿态。 本来嘛,南锦根本没有资格一起参与定价,但是这一场大火,使得市场完全变化,锦公子手中的生丝,竟成了金陵、乃至青州城最大的货存,地位变更下,她自然被奉成了座上之宾。 烫金的簪花请柬,纸笺墨香,柳骨颜肉,尊她为客。 除了她之外,孟天枢、苏家、东方靖宇,也都收到了请柬,看来茧行的意思非常明确——新茧付之一炬,唯一能指望的,就是陈年生丝。 凡事一直相关的,统统请过来商谈. 它明面上打着为新茧定价的幌子,实际谈不谈意义不大,最要紧之处,是现成的生丝呀! 南锦心中有数,自然从容敷衍—— 这一次娘亲也在,荆禾和翠宝皆是熟人,她不便带去,思来想去,带上了柳晚晚。 俩人各乘着一顶青布小轿,由轿班一道抬到醉仙楼。 南锦挑开帘子,醉仙楼门外车马络绎不绝,轿夫、长随穿着短打,高高撸起裤腿,沿着墙根边坐着。穿着厚底靴的,是从青州来的南家奴役,穿着双梁鞋的,是金陵丝绸商,还有苏家派来的人,孟天枢的轿子,肥四的四个人才抬得动的大宽轿…… 南锦姗姗来迟。 …… 甫一进醉仙楼大堂,南锦就觉得耳朵一阵瓮声,满脸全是唾沫星子。 哜哜嘈嘈,简直一个菜市口嘛? 安排在大堂的,只有一张八仙方桌,多是一些二道贩子,手里还有些生丝,没有尽数卖给锦公子或者南家大小姐,一听这个消息,也想来分一杯羹。 或是桑户代表,过来探听消息的,他们的目的最坦荡、也最直接,就想知道走水的责任谁来承担,是镖局还是茧行?当然,他们也想高抬新茧的价格,不至于血本无归。 这两帮人利益相冲,唇枪舌剑好不热闹。 但见南锦来了,脸色各异,稍有调停,更有人阴阳怪气,酸了一句: “谈生意,还不忘带勾栏妓女……呵呵,做人还是风流些好也,连老天爷都这样青睐眷顾,手中收的这点丝,怕是要发一笔横财了!” 南锦不与争辩,憨笑着兜头一揖,嘿嘿笑道: “借您吉言~” 伸手不打笑脸人,气得那人只好咽下口中的话语。 柳晚晚当然认得这个酸不拉几的男人,抠唆不算,还下作龌龊,她还在红袖楼时,经常不安好心,做贱女子,不过他倒是有一个弱点,家中有个悍妒的母老虎,他是怕的不行的。 这样想着,柳晚晚唤来了醉仙楼小厮,打点了他一点银子,请他跑腿传话。 没过一会儿,那只母老虎就杀来了,大声吼着; “好呀,我说呢,家里囤那些生丝做什么,锦家也好,南家也好,出得价钱这样的公道,你还舍不得买,原来都是为狐狸精攒银子赎身?那个女的叫什么,我砸了她的淫窝!” 第592章 手段 猛虎下山,性命要紧,钱立刻变成了身外之物。 男人又气又恼,一边躲着菜刀,一边努力捍卫自己男子之尊: “你糊涂了,新茧子全烧没了,亏得我那时没有卖,现在能卖多少钱,你知道么你!”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卖了得来的钱,你也是为狐狸精赎身,怎得,就你这癞蛤蟆,还想在老娘的眼皮子底下,置养外室?呸,茧行的大火,我看就差没烧你了!” “哎哟,哎哟……轻一点轻一点,别打脸!” “丝呢!现在立刻就给我卖了,拿钱与我!赎身之事,你想也别想!” “再等等,再等等,多卖的,全给你!” “不要等了,这个人情,我卖给锦公子了,若非晚晚姑娘与我说的,我还被你个大猪蹄子蒙在鼓里呢……货驿的票子呢,拿出来!” 母老虎发威了,男人不得不从,委屈万分的从怀里掏出票子,递给了晚晚。 柳晚晚嫣然一笑,福身道:“该多少,一会儿如数送来府上。等定了新茧价,旧丝也得跟着涨价,其中差价我存入折子,一并送来。” 话说得漂亮,事儿也漂亮。母老虎笑得满脸褶子,忙摆手: “不敢多要,不敢多要,这怎么好意思?” 柳晚晚看了一眼南锦,在她目光授意之下,她干脆借这件事,扬声开口: “市舶司谈下的五十万匹丝绸,大家皆有耳闻,无丝无缎,难以交差,织造司为难、市舶司为难,最最为难的当属南家……困难之际,大家当齐心协力,你占着一些,我占着一些,想着囤积居奇,良心何安?如何面对南家?” 众人面面相觑,窃语纷纷。 柳晚晚表情认真,大有劝说之意: “年景不好,运道不好,总是有的……难道过了今年,来年都改行换夜,不碰丝行了么?若以此为家业谋生的,今年赚得这些昧良心钱,怎知将来会有什么孽报?” 南锦听到这一句,几乎要给柳晚晚鼓起掌来。 要么不说,要说,就是是一针见血,揪着那些看涨之人心中最芥蒂之处戳去。 这些散客,无非是想凑着浪,赚一点是一点,他们根本没想过斗倒南家。 既然没想过这一场,今时今日与南家为难,来年南家是否会报复?毕竟凭他们自己的力量,对付南家,无异以卵击石! 其实最好的法子,就是现在把手里的丝,全部脱手卖给锦公子。 要得罪,也是锦公子得罪南家,要谈,他们自己去谈—— 再加上方才柳晚晚对母老虎的手笔,是很大方的,不仅按照之前丝价收,看涨的一部分差价也会补上,最不至于狠狠赚一笔,已然是比往年赚得多的多了! 这样一来,很多散户早已心动不已。 当然,也有剌戾的刺头不甘心,在边上叫嚣: “说得比唱的还好听,你要帮南家渡过难关,何不将自己手中的生丝送给南家!偏来买我们的,不就是想加大手中资本,再去和南家抬价么?” 柳晚晚一道冷厉光射去: “这话问得好,那便一道上去恳谈,请茧行会长廖冬做个鉴证,所有商户手中生丝,借给南家,等五十万匹订单交货,南家、织造司渡过难关,来年新茧上市,再按照今日借送份额,计息返还各位——我锦家既占了市面上最大份额,义不容辞,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这个建议,南锦可不同意,也没有事先与晚晚说过。 她完全就是激将法—— 别的商户一听,立刻就跳脚了!这怎么行,绝对不行。 现在借出去,明年才有的还,就算是计利息,那押的货款就不要利息了?怎么算都是亏的,明年又不知道收成好不好,万一再来一个茧瘟或者大火,岂不是血本无归? 什么鸟主意,大家都是生意人,不是开慈善堂的。 动了大部分人的利益,就注定被孤立。 母老虎第一个带头叫骂:“人家锦公子为我们着想,你这不开眼的狼心狗肺,还要说那些话叽歪,我看你也是皮痒,欠收拾,你要送,你自己送去,我们都是要糊口的人,我家反正是卖了,锦公子给我这个价,公道!” 她一开腔,附和的人多了,偶尔几个‘说实话’的,立刻被无情镇压。 不想掺和在内的,一看价钱不错,道理也是那个道理,便纷纷表示,愿意把手中剩下的生丝,全部卖给锦公子。 …… 南锦回头,深深看了柳晚晚一眼,露出了赞许的目光。 第593章 做人留一线 南锦将柳晚晚留下了。 她是久阅风尘的门户中人,八面玲珑,风雨不透,手段应付那些散户小商足矣。 掸了掸身上袍子,南锦扶梯而上,来到二楼雅间。 婢女支起湘妃竹帘,里头凉意款款,四角摆放着冰盆,驱逐着六月暑意。 “对不住,我来迟了。” “不迟,不迟!锦公子贵人多忙,刚刚好,来来,我们人齐了,开席。” 茧行会长廖冬坐主位,请客人入席,第一个请的,便是南家夫人,苏真真。 南锦对上了苏真真审视的目光,果然……从她眼中窥见三分嫌弃,似乎听到了母亲大人心中的吐槽:‘这都是什么打扮?女扮男装姑且算了,怎得描画成这般?好好美人坯子,纵然是男子,也该是如孟家世子一般的美男子呀!’ 南锦摸了摸鼻子,低眉笑笑,赶紧躲开了母亲大人的目光: “这位,一定是南家苏夫人?早闻苏家女子,伉爽多谋,掌家得法,今日终于得见,晚辈这厢见礼了!” 苏真真习惯了女儿膝下娇纵嗔娇的样子,如今场面上这般寒暄见礼,心中复杂。 既有宽慰,又是心疼。 这一次五十万匹生意,若非女儿早早探听了消息,送回南家,她或许现在才知道,正焦头烂额,心急如焚赶来金陵。好在知道的早,总有一些计策手段应付。 再来那一场半夜大火,烧了南府半条性命,若非女儿那一份书信宽慰,她恐怕是要一病不起,手足无措了。 ‘秫梗而已,烧就烧了’ 八个字,令她心头一宽,耳目清明。 深知女儿在金陵周旋,与敌人似明似暗,一人分饰两角,为得就是南家。 女儿,终于长大了…… 寒暄过后,各人各自入席,丫鬟布菜斟酒,伺候膳食。 一开始谈生意,总是不合时宜的,推杯换盏下,先拉拉关系,热络一下气氛。 一桌子吃饭,明里暗里,总能凑成一些情分关系,硬凑的都行,不要说本来就是一家子。 苏老四习惯酬酢,家里又全怕这个大姐,抓阄抽签终于是派来他吃席,陪着一定定价。一来是给廖冬一个面子,二来苏家确实借了钱给南家小姐收丝。 端起酒杯,他尬笑着: “大姐许久没有回娘家省亲了,也只能在生意场上见着一面~” 苏真真睇了他一眼,喝下杯中酒: “我纵是来了,老大借口生意应酬,老三总有同窗游历,你就更不必提了,眠花宿柳,谁知宿在哪里?迎我的就老二一人,絮絮叨叨个没完,我听着都烦,不如不来,少管几分,长命几分。” 不顾有外人在场,苏真真一句话,苏老四脸色变化,小媳妇似得低下了头。 南锦太想笑了,只能辛苦忍着。 廖冬出来打圆场,接着话茬道: “都是一家人嘛,这一次南大小姐来金陵收丝,实在是神来之笔,若非舅家鼎力相助,也没有这么顺利,现在看来,南大小姐如有神助一般,看来南老爷那话没错,大小姐果真是聚宝盆,南家兴旺与否,全系她一人身上呀!” 南锦抿了抿唇,心中是美滋滋的,可是现在扮演的角色是锦公子—— 与南家对着收丝的坏人,只能板着脸,自己嘲讽自己,也是无奈。 “大小姐能掐会算,我也是很佩服的……自问我的运气很好,误打误撞收了丝,现在总算派了大用场,有资格坐在这里见苏夫人、廖会长一面,倒是不如南大小姐,高瞻远瞩,如廖会长所言,真是神来之笔~” 把自己身价抬一抬,告诉众人,她现在的身份,是足够和南家对垒的。 廖冬偏心南家,对着锦公子道: “不仅如此,大小姐还说了亲事,将来是戍南王府的人,旺了娘家旺夫家,这是生下来,就是享一世富贵的~” 莫名牵扯到了孟天枢,他本是懒懒靠坐在一边的,听到这话,眉梢一挑,故意问道: “这种热闹时候,怎么不见她?” 苏真真咳了一声: “锦儿梦魇缠身,身子不大好,一直住在佛堂小院,日夜抄写佛经,修身养性。” 孟天枢拖长音,似笑非笑应了一声,一双眼睛绕在南锦身上,淡淡开口: “礼佛好啊……” 苏老四没听出话中的波涛诡谲,哈哈笑着,来上一句: “说不定是佛祖感召,托梦与她,叫她早点来收丝,帮南家渡过危机~” 苏真真瞪了他一眼,冷言:“是何危机?你这话,仔细着说。” 苏老四自知失言,匆忙闭嘴。 谈判桌上,怎么好自贬身份,承认陷入危机之中,不是直截了当任由对方乱开价么? 南锦抓住这个几乎,从容开口: “许是心不诚,不然再早几个月,全金陵的生丝都让她收了,我哪里还有今日一叙?” “好啦!”廖冬放下杯子,踌躇片刻后,开门见山道: “情况呢,大家都是知道的,各有各的难处,都要体谅!锦公子,你是外乡人来金陵头一年做生意,我不拿架子压你,可少年轻狂有些道理还是要说的。钱该赚!生意也要做的漂亮,留下三分五钱的情谊,大家少不得记你的好,将来若有什么难关,绝无二话!” 廖冬大手一挥,一双眼睛紧紧盯住了南锦。 他的意思也明白,该你挣钱的,不会少你。 但别想狮子大开口,留下一线,日后好相见! 第594章 冤大头 酒杯里盛的,是满城风雨,是人心猜度。 南锦一口饮下,不改神色,勾起唇畔一抹笑,目光回敬向廖冬: “会长,你这话说得奇怪,我的生丝要不要卖,怎么卖,卖与谁……与你茧行无甚关系?今日醉仙楼定价,难道不是为了新茧么?我一个陪客,怎么成了众矢之的,要劳烦会长耳提面命,谆谆教诲?” 廖冬见惯了风浪,什么脾性的人都见过。 方才压一压,见南锦不吃这一套,便软了口风,笑着道: “公子这不是明知故问么,一把大火,新茧烧了个干净,南家累赔桑户,又是一笔款子,还有市舶司的单子,那是宫里的脸面,谁都不敢拆烂泥,要是年底交不上货,那是掉脑袋、抄家的罪名呀……” 南锦眼皮一跳,看了一眼娘亲,态度突然就变了,反而道: “怎得,茧子烧了,要南家来累赔,我记得夫人不是第二天才到的金陵,连货都还没验呢?你说烧了,我怎么仓库里,是有东西的?” “诶——”廖冬一听这话不对呀! 立刻看向苏真真,苏真真面不改色,端起酒杯,一言不发,好像默认了锦公子的话。 廖冬心中一凛,口气冷夏道:“这话好笑,茧子由威武镖局押送,一箱箱搬入仓库,又是一把火烧得近光,那么多人看着,怎么抵赖?” “那就找镖局累赔,雇主不曾验货点数,责任在身,如何逃脱?” “可问题是,这个镖头是假冒的呀!说不定经过蛇山的时候,早就被人掉包了!” “那就更好办了,剿匪呀!搜出多少银钱,赔给桑户,拿了贼人也算有个交代——不过苏夫人人美心善,也不会置之不理,桑户安抚费用,多少会给一点的。” 这一番诡辩,立刻把南家的责任,推到了山贼身上。 原来累赔金,也偷梁换柱,变成了另外的说法,抚恤金,意思完全不同了。 “可是!剿匪哪有这么容易?桑户可都是抬着头等着钱的呀!” “茧行垫付,等剿匪成功,搜来金银,再与官府结算就是了?” 南锦好心为廖冬出谋划策,简直没气死他。 官府什么办事效率?剿匪成功不知何年马月!寨里可有金银,老天才知道。就算有也全进了官差腰包里,要想让官差吐出来,还不如他自己剿匪算了! 廖冬胸膛起伏,想说的话一句说不出来,说出来就是把柄,传到官府耳中,他更没有好果子吃。 南锦见廖冬沉默,立刻承受追击: “会长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廖冬当即哭穷,说怎么怎么没钱呀,茧行怎么怎么穷困呀,年景不好,那么多人要养,桑户一个比一个奸诈,全是刁民啦,一把火烧掉了仓库修葺也要钱啦,哪来的钱垫付啦。 “钱的事情好办,凭会长的声名,还怕别人不借你么?” 廖冬一愣,心中狂叫:借,我不要借呀,借了要还啊! 可南锦偏偏要借他: “钱的事情,我来替您想办法——您呢,先去和桑户交个底,今年茧价定得再高也是无用,不如先把明年的茧价定下,无论明年收成如何,都按往年三成上涨。今年先兑付一半的赔偿金,剩下的一半,与明年茧价一同付清。一年时间,够官府剿匪,够会长修葺茧行了么?” “这……这……钱……” “钱好办,算我借给茧行的——真金白银,我身上是没有了,可由南家交付,我再拿手头生丝去抵换,茧行给我的利息,按照市面上的来……最后由苏家当个三方鉴证,如此一来,事情就解决了。” 南家有丝了,茧行有钱垫付,锦公子赚了钱,得了名声。除了茧行亏成傻逼外,大家似乎都能接受? “不行不行,茧行绝不能这样出面!”廖冬不同意。 南锦也不与他废话,直接开口: “那么,此事与我无关——总归桑户泼刁,今日不给他们一个说法,打砸的又不是我的疏影小院。” “……” 廖冬真正急怒攻心,一口气上不来,差点被气死过去。 思虑来思虑去,他好像只能同意,否则下面那些等消息的桑户、蚕户,非将他生吞活剥了不可! “那……你能借茧行多少钱?” “这个嘛~”南锦一脸憨厚的脸上,露出了违和的狡黠之色:“那就是我和苏夫人的生意了,买卖自愿,她多少收,我便拿多少钱借给你咯~” 苏真真放下筷子,不动神色擦了擦嘴,一开口,就是一锤定音: “锦公子,隔壁吃茶,你我详谈。” “是,夫人~” 第595章 母女密事 这下是真正的密会,决不许隔墙有耳的情况出现。 甫一进门,南锦就关窗掩门,甚至用准备好的布条,把门缝全部塞了一遍,一戳即破的走廊窗纸,另用一层油纸,细细糊了两遍。 炎热夏日,屋中闷热难受,唯一指望的,便是角落放着的冰盆,透出丝丝凉意。 “呼……真正好热。” 取来铜盆,南锦打水净脸,胡乱抹了一把,露出原本清丽的容颜来。 许久未见,对上苏真真充满怜爱的目光时,南锦亦是心肠柔软,濡湿了睫毛,哽咽轻唤: “娘……” “你清瘦了不少,吃苦了?” 苏真真是护短爱女,可由于南稷山宠溺女儿太甚,与之对比,她算得上严厉了。 今日见了,本想冷着脸,呵斥几句‘胡闹’‘不知体统’‘擅作主张’—— 可真正见了宝贝心肝,怎么舍得说一句重话? 苏真真眼中,只有南锦愈发清瘦的肩骨、下颚,还有她因为长时间乔装而一点点泛红的脸颊。 “娘亲,我怎么会吃苦?实在是天热了,没有胃口,吃不下东西~你晓得的,在外不比在家,精食细脍,烹调讲究,凡事以我为先,总是委屈了些,但也不至于吃苦啦。” 牵上苏真真的手,拉她坐在冰盆边的绣凳上,俩人面面相对,彼此打量,眸光诉说着关切和温柔。 苏真真怜爱女儿,南锦也何尝不关心父母? 南家如今虎狼环伺,成了案板上人人紧盯的肉糜,若没有可行的计策,这一次凶多吉少,一家之主的爹爹,还有同心同德,勉励扶持的娘亲,身上不知有多少重责! 不掩关切,南锦开门见山问道: “娘,时间不多,嘘寒问暖大可不必,女儿一切都好!倒是青州城,还有府中如今怎么样了?那个方宁,还有婉姨娘,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 “冤孽!” 苏真真敛眉垂眼,陷入深思。 这桩旧事本不必再提,可当年本就遗患无穷,为了些许颜面私心,还是弄成了这般局面。 看着南锦沉静询问的目光,苏真真想隐瞒,却心生愧疚。 女儿俨然不是曾经只知任性的纨绔小姐了,她在金陵周旋筹谋,甚至想出了自己都未必想的出来的办法,为来为去,无非南府一家老小的性命,还有好不容易积攒下的家业。 若自己现在还要隐瞒,那就太对不起锦儿的付出了。 思忖了半响后,苏真真几次欲语还休,终是一声喟叹,将当年之事,和盘托出。 …… 原来,再恩爱的夫妻,也会有感情危机,也会因为嫉妒、私心、做出错误的选择。 南稷山娶到苏真真,人生已无憾,不过到底是世族大家,只娶一妻,人皆道夫人悍妒,家主无用,出去酬酢被人取笑,还谈什么生意,做甚么买卖? 而且,苏真真只生下南锦这一个女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没有儿子的痛,逼得她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就是为丈夫选妾纳小。 本来,凭苏真真在家中的地位,借着纳妾之名,抬几房样貌丑陋,但有宜男之相的烧火丫头,能生下儿子就行了。 坏就坏在,苏真真对自己、对南稷山很有信心。 反正要纳小,都已经受了这份委屈,何必弄些赏心悦目,对家中生意有益的女子呢? 于是,她不要丑笨的烧火丫头,反而纳了柳家旁亲,生性温婉的乔氏——当然,知人知面不知心,那就是后话了,一开始,人家还是装得很像的。 乔氏如愿生下一个儿子——苏真真为了防着这个孩子,甚至派人大师,改了他的生辰八字,硬生生抬了他的年岁,让他成为长子,并且送往外地请人抚养。 这样一番操作,这孩子命中主协主弼,没有掌权之才,她便安心了许多。 但这个口子一开,给了有心之人一个很好的机会。 南稷山每年为御贡龙纹丝,都会去一趟京城,酬酢谒见必不可少,带回来的土仪也是满当一车。只是这一年很特殊,除了土仪他还带回一个女人,这人就是婉儿。表面上看,不过是一位内务府主事送的妾婢,实际她真正背后的主子是谁,南稷山不敢问,也不敢乱猜。 他只能收下,像请一座菩萨一样请回青州府。 一路他都忧心忡忡,想着如何跟妻子交代,谁料在回青州的半途,竟遇到了一帮山贼截掳,抢了钱货,还把婉儿一并抢上了山! 那……真是太好了! 兴高采烈回了家,将这件事告诉了夫人,苏真真高兴之余,还是有些提心吊胆的。 南稷山一方面修书一封,将实情禀报给主事,只说‘有缘无分,五福消受美人恩,就此作罢’一方面找了几支冒牌的商队,带着大量金银财宝,安全的路不走,偏走那一条山寨截掳的官道。等山贼下山,口号还没喊完,他们放下东西就跑路。 可以说,胡双刀那一年做大做强,不是他很有当山贼的本事,实在是南稷山暗戳戳的投喂,直接把肉切好、煮熟了送他嘴边。 目标也很简单,希望他过的好一点,婉儿乐不思蜀,不要想着当细作这个事了。 好心办坏事,终于有一天,这山寨养肥了,官府不顾南稷山打点,硬要剿匪。 这时候再拦阻,就要给南家扣上一个‘私通贼人’的罪名,南稷山束手无策,只能看着山贼毁于一旦,死得死抓得抓,唯一完好无损送回来的,偏是那个婉儿。 哦,还多了一个孩子。 官府的口径非常统一,闭口不谈这个孩子是谁的,连婉儿也反咬一口。 哭着说这个孩子是南稷山的:‘妾终不负君恩,带着孩子,活着回来了~’ 南稷山喜当爹,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郁结难抒,不顾妻子反对,硬是又娶了几房姨太太,四姨娘薛宝珠就是那个时候入的府。 南锦听到这里,心中默默感受: ‘要是爹爹知道,他随便娶的一个四姨娘,最最宠爱的四姨娘,也是一个细作间谍,不知会不会很忧伤?’ 奉上一碗茶,南锦想让苏真真润一润嗓子,歇一歇再说。 苏真真摇头,婉拒了茶水,继续道: “锦儿,你可知,我南家每三年,都要从族里挑选几个孩子送去京城——” 她似乎不忍心,故而停顿了一秒,咬牙道: “净身入宫,为奴!” 第596章 放下 这个规矩,残忍至极,若不是真的吃不上饭了,谁家肯让孩子遭这个罪? 南家旁宗,何来什么穷苦孩子,无非是花钱买来的,要不是家生的奴才,父母贪财,狠狠敲上一笔,然后才肯割爱,放了孩子去京城,阉割为奴,将来熬出头,再反哺族里。 “因都是买来的孩子,心不在一处,又不识字,不聪颖,几乎从没有熬出头的,何谈反哺孩子?”苏真真声音平缓,可眼中,俱是对这种恶习的厌恶申讨。 一族荣耀,生意兴旺,靠子孙是没有错。 但为了讨好宫里,想出这种伤阴鸷的法子,简直太过分了。 “以娘亲的个性,一定想要废了这个规矩。” “没错,你爹爹也不反对,那个时候,咱们南家家业发达,是历数祖上也未有过的鼎盛,在很多事上,说话有了底气……但树大招风,说话有了底气,也招惹了上头的猜忌。” 苏真真叹了一声。 南锦心中明白,通过天玺三年的账目,她已经知道,四大家族的一些产业,无非是门阀宗亲不断吮血的餐盘,盘子做大做强,开始不听话了,自然该得一番敲打。 原来买来的孩子尚可以过关,那一年,上头下了死命—— 非族中亲生孩子不可!不可过继,不可收养,当入宗谱玉牒,父系一脉。 北城南家二房直接闭门谢客,南稷山算来算去,唯有长子和孽子,选谁一目了然。 “娘亲那时候,一定很为难?” 南锦面露不忍,看似没得选,其实,选谁都是一种过错。 苏真真很诧异,南锦还这般小,就能体会当时自己的为难和苦衷,动容道: “我与你爹爹关系一直很好,就是为了那一件事,他与我生气,足足半年,未有进我的房门……” “娘亲,你是直接说了?” “是,我一心为了南家,无有不可说的,一片赤忱之心,纵然有些私心,却也比不上大局——若是我选,定是长子浩亭,怎么也轮不到宁哥儿去!” 现在说起来,苏真真还是瞳孔一缩,面色沉沉。 宁哥儿非南家血脉,背负这样的命运、痛苦,将来必定是要回来报复的!再说,若有心人操控,更是欺君之罪,失了宫中信任,南家以后的日子,更加难过。 “孩子心中皆是怨恨,但骨子里的血缘亲情,是割舍不掉的,将来懂事了,也能明白父母苦心,为了家族,为了父母,怨念终会放下的,这是不幸中的唯一希望。可若这个孩子,连最后一点血缘亲情都不需要顾忌,那么,他心中唯一留存的,只有仇恨。” 南锦摇了摇头: “这基本不可能,南浩亭是爹爹唯一的儿子——” 娘亲再强势,再得爹爹信任,也不能拿他唯一的子嗣去妥协,反而放着一个孽种在家。再多的道理,那个时候,爹爹也不会听从的。 “其实,还有最后一个机会:你爹爹与我生疏时,入了婉儿的房,她再度有孕,你爹答应过她,若是生下男孩儿,便与浩亭抓阄决定……可惜邺水是个女儿家。一出生,婉儿就昏厥了,我顺势说她难产死了,一直养在庄子的后山中。” “娘亲您也是想着,若有报复的一日,手中还有婉姨娘这一张底牌。” “可惜,这孩子满心仇恨,一心为了复仇,纵然我现在告诉他,他娘亲还活着,告诉他真正的身世,也未必能叫他信服,还以为我苏真真怕了他,弄一出故事,来祈求讨饶,求他放过……” 听了苏真真的话,南锦欲言又止。 娘亲性格如此,也大难将改了,有些事情,还是不告诉她为好。 “娘,那你预备怎么做?我以锦公子的名义,收了大部分的生丝,以南家大小姐的身份,也收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瞒天过海偷出来的新茧,如何筹划,才是关键。” 苏真真听后,缓缓点头,心思计较后,她伸出三根手指来。 其一:“生意之上,是国之颜面,生意可以不做,朝廷颜面,不得不顾——无论市舶司是不是狮子大开口,这个烂摊子,南家一定要扛下去。” 其二:“现在市面上大部分生丝都在锦儿你的手上,你想出茧行赔付借款的法子,让南家名正言顺问你买丝,且多少价钱,无关丝价,是你我私下里的关系。或许狠狠宰了我一笔,或许半卖半送,无需说明,让大家猜去。” 其三:“生意这一关,勉强撑过去,可方宁要如何是好?是拿婉儿劝化他,消解他的仇恨,还是一不做二不休,与他视为敌人,至死方休。” 这三点,其实南锦早就在心里想过一万遍,且有了对她来说,最好的解决办法。 但是必须经过娘亲的同意和理解,所以她迟迟未提,直到苏真真开口,把最关键的三个问题,摆在了桌上,开诚布公的详谈。 南锦温柔且坚定的回握住苏真真的手,半蹲下身,俯在她的膝上。 她仰头凝望着苏真真的眼睛,纤长白皙的脖颈,从未因任何人屈过半寸,只有在母亲膝上,弧度柔软又无害—— “娘,锦儿爱你,爱爹爹,爱这个家……有你们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无论她嫁与谁,无论南家将来如何,鼎盛也好,颓败也罢。 那只是一个府邸而已,只要家人在的地方,便是她南锦一生留恋、依赖的地方。 表面了自己最真心的态度后,南锦才娓娓开口: “娘……听你说的,纵然南家这一次撑过去了,不上生丝囤货居奇的陷阱,也是元气大伤,没有好几年,一定是缓不过来的。再说方宁,杀了一个方宁,还会有下一个市舶司总管。根本的毛病不医,这样的风波,南家又能抵抗几次呢?” 南锦的话,一下子戳到苏真真心窝里去了。 她性子倔强,忍着泪,却忍不住心中憋屈,声音自然哽咽三分: “士农工商,商人最末,呕心沥血数十载,不过为他人嫁衣……别人不知这份苦楚,还盼着望一望九重天上的风景,殊不知踩着我南家登云而上,不过一片阴诡不明的云絮苍茫。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碧君夫人小动作频出,苏真真早有感觉,南家真的倒了,能踩着它上位的,也只有柳家。 可局外人,永远不知一池菡萏深处污泥下的盘根错杂,只当水佩风裳,红荷涛涛,锦绣富贵第一家。 “娘……勉力维持,不如就放下。” 南锦踌躇后,终于说出了心里话:“茶水太烫手,放下,是最简单的办法。” 苏真真愣住了,不知道南锦说得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叫她放弃南家,任由南家一败涂地,家产抵遍,见它高楼起,亲手再送葬了它么? 可对上女儿真诚的眸子,耳中突然响起她刚才说的一句: ‘娘,锦儿爱你,爱爹爹,爱这个家……有你们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家? 是了,她为之困惑,坚持的家,仅仅只是南府而已,并不是真正的家。 那么放下的,不过只是功名利禄,过眼云烟而已,只要家人安好,三餐无虞,又有什么关系? 这样想通了,她反而觉得心头一宽,耳目清凉,多日来的郁结消散的无影无踪。 说的对呀——放下,是最简单的法子。 第597章 南家要砸锅卖铁了 在外人看来,这一场密谈,耗时良久,足足快有半个时辰。 终于,帘子被人挑起,挂帐的银钩,锒铛作响,示意有人从屋里出来了。 苏真真率先步出,步履沉缓,每一步,都思绪良多—— 她眼眶红红的,面容阴云不散,看起来,这并不是一场愉快的密谈。 换做锦公子,面容焕然一新,冠发梳得一丝不苟,袖口领缘甚至有水渍——怎得?是在里头哭了一顿,还是闲情逸致到了,优哉游哉洗了一把脸? 众说纷纭,窃语纷纷。 苏真真寻到了外面就等的廖冬,说明南家的态度: “多少生丝折多少钱,我已与锦公子商榷好了,不方便公之于众,与茧行也无甚关系,你与锦公子另行书拟,借据记息多少,再行商量。” “诶——可不敢休息啦~” 南锦摆手笑道:“南家做事漂亮,我开了一口价,从容应了,我辈分轻,自然也要把事情做漂亮些!这一笔钱,茧行尽管借去,等剿匪成功一日,如数归还就好了。共度时艰,为了桑户百姓,大家都吃些亏,担些责,事情才算真的漂亮呀。” 廖冬一听,实在是两眼发黑。 本以为锦公子必定狮子大开口,南家拂袖而去,绝不会硬买生丝。 万万没想到,倾家荡产,砸锅卖铁,南家也要从锦公子手中买丝?! 这下好了,他倒是给了人情,自己不顺水推舟,不仅事情交代不过去,名声还臭烘一团。赔了夫人又折兵! 逼上梁山没了法子,廖冬只有硬着头皮,咬牙点了点头。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剿匪,剿匪,立刻剿匪! …… 这事儿,算是给出了一个交代,大厅仰着脖子等消息的众人,无比笑颜逐开,欢呼雀跃。 大呼锦公子仁义,南家仁义,茧行有良心有担当,廖会长大大的好人呀!~ 好人卡着实不值钱,但声名挣到了,廖冬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 * 南锦甫一出楼,箬丹身边的长随,便匆匆赶过来,附耳几句。 南锦抖开折扇,笑意从容: “去回了你家主子,这个价格,卖的。” 拿折扇遮住了自己的手,只由得长随一个人看见,她比划着一个数字。 长随万万没有想到是这个价钱!这不是要了南家的性命么? 对上南锦志得意满的样子,就不像是说谎的—— 长随心悦诚服,由衷赞了一句:“锦公子真是了不起,这下南家算是砸锅卖铁了,夫人逞心如意了!” 南锦诶了一声,似懂非懂的问了一句: “怎得是夫人逞心如意,你不是箬丹姑娘身边的长随么?” 长随眨巴眼睛,说漏了嘴,倒也不顾及了,便道: “哦,夫人觉得箬丹姑娘这阵子太辛苦了,这桩买卖,姑娘不做了,夫人另派了一件差事与她,我呢,跟着时间久了,就留下继续掺和着,只是不对姑娘禀报,直接为夫人做事而已。” “哦……”南锦拖长了音:“原来是拔擢高升了,恭喜恭喜。” 说完,一锭银子塞了过去。 长随受宠若惊,笑得合不拢嘴,以为南锦也是反复攀越的小人,收了银子,他不忘踩上箬丹一脚,小声道: “其实不瞒公子,实在是箬丹与夫人有了嫌隙,不知好歹,竟顶撞质疑了夫人……啧啧,她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出身,若没有夫人赏识,她有如今的脸面么?她呀,得罪了夫人,一朝打回原形了!” 南锦故作沉吟: “那倒是有些可惜了——” 长随以为锦公子可惜的,是箬丹的相貌,便挤眉弄眼,讨好笑道: “夫人不喜她了,她还有什么心气可言,本来就是一个端茶送水的丫头。公子这次立了大功,等我回去与夫人请功,直接拨了箬丹来伺候你,又有什么不可?” 南锦心中想笑:我还犯难,怎么把箬丹弄出来,这就送上门了? 她故意惊喜瞪大了眼睛,似笑非笑: “夫人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的!贱婢而已,公子如今是南家的债主,这个卖丝的价钱,南家必定是要倒了,夫人有什么赏不了的?这样……你等我消息,我这就回去报信!” “好好!” 南锦佯装露出得意之色,长长吐了一口气:“在她手中,我可是卖好讨乖,低伏做小了好一阵,她这一次失势了,我可要好好讨回来!叫她尝一尝我的洗脚水!” “哈哈哈,别说洗脚水了,就是那什么——也……嘻嘻嘻。” 男人之间龌龊的心照不宣,长随一记手肘过来,险些没撞在南锦胸上。 她歪身一避,刚好撞进了身后才来的孟天枢怀里。 南锦如芒在背,恶心翻涌。 他立刻整理衣衫,勉强冲着长随一笑,打发他走,等人影走远,旋踵间,南锦立即从孟天枢怀中起来。 把方才恶心之气,尽数撒在了孟天枢身上,嗔骂道: “风流客,下流贼!” 然后亟亟转身,踏着步子就走了。 孟天枢眼皮一跳,被骂了个莫名其妙,秦城在边上牵马,见主子伫立不动,疑惑着过来问上一句: “主子,青州还去么?” “去。” 孟天枢回神,方寸之间浮起无可言喻,亦无可捉摸的异样感觉。 去,为何不去,小狐狸的烂摊子,总有出错的地方。 山贼偷天换日扣下的新茧,若非地下城有耳目在,那些新茧,早就被古老三偷偷卖给了别人。还能由南锦吩咐的那般,好端端押送至青州滩涂村,由那起子盐场的人藏匿,最后缫成新丝么? 胡双刀没这个本事。 还有南家筹钱买丝,与其落入别人手中,卖一个烂白菜的价儿,不如他来从中斡旋,替南锦留下这一份份家业,也算是个念想。 青州城的商贾,欠地下城人情的,大有人在。 总而言之,南锦聪慧机敏,行事果决,他是欣赏的,但留下的后手还是不够谨慎。 不过,这些后顾之忧,便由他来料理。 “可是——”秦城欲言又止。 主子似乎惹南大小姐生气了? 孟天枢也这么觉得,但他回忆了一番,这几日,明明什么也没做呀。 哪怕入骨相思,知道她忙于茧行丝价之事,便忍着没有叨扰,方才定价,也不过从容作陪而已。何时得罪了她? 只这件事,他来不及问了,只好等去了青州之后,再来问她! “算了,回来再说。” 唏律律一声马嘶后,孟天枢滚鞍上马,黄昏此时落下,很快人马具杳。 第600章 三节清账 前厅,乔氏召集了所有女眷、子女、丫鬟仆随挤满了一院子。 南稷山和苏真真不在,便是侧夫人掌家,长子又在,所有人都仰仗着他们开口定夺。 薛宝珠满身珠翠,依旧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先声夺人: “老爷夫人不在,家中全靠姐姐做主了……我看茶厅那一帮人,不是好打发的,再者,中秋将近,一年端午、中秋、年关三节清账,本是个道理,家族铺开的银款子,总要与人结一结的~” 三小姐南邺水嫌她多嘴,冷言回敬: “家中银钱,买丝都不够,你不能为爹爹分忧,就闭上你这张破落嘴!为了生意银钱,大家连吃饭的心都没了,就你一味知道打扮,怕是早早预备下家,想要再谋高枝了?” 南飘絮性子还是依旧的软,只不过在南锦的教导下,多了些底气,回护亲娘: “三妹,夫人还在,自有决断,无需你我置喙。” 南邺水冷觑了一眼飘絮: “你如今是厉害了,学着与我还嘴,到底是大姐手把手教出来的人!” 飘絮还未还击,南锦的声音,从北窗外飘了进来—— 她意兴阑珊叹了一口气,似有恨铁不成钢的失望感: “真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三妹妹,你现在已经吃耳光子了~” 话音落,人也出现在堂屋门外,淡妆素服,天然风韵,一点樱唇染上朱红口脂,妩媚之中,另有不可逼视的冶艳色态。 以往上战场,总要着一袭红裙,艳光夺人,气势上先下一城。 可乔氏云云,南锦并未放在眼中,且名义上自己久居佛堂小院,总该染了几分素雅气质?否则总有些违和之感。 所以,这一次,她只点了点朱唇,衣袂飘飘,这就来了。 许久没有见南锦,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南邺水不自觉身子瑟缩,轻步往后退了退,转念一想,又挺起胸膛,仰着脸: “大姐吃斋念佛这么久,原以为性子改了……现在看来,是要辜负菩萨了!” “礼佛修身,我修得是自身,不是普度众生——三妹妹耍贱,我见了,心中起恶念,摒弃恶念的唯一办法,就是惩恶,又有什么不能做的?” “你!你在胡言乱语!” 南邺水气得双颊通红。 “好了!”乔氏打断了这一些无谓的废话。 对上南锦似笑非笑的悠哉目光,她收敛神色,肃容开口: “锦儿禁足已久,此番出来,也是因为家中有了难以为继的难关,都是一家人,彼此要商量,老爷夫人不在,我便要当起这个家,若是连外面那些宵小都应付不了,是我辜负了老爷夫人这些年对我的信任。” 南锦完全屏蔽了“禁足”二字,左耳进右耳出,只是拊掌笑: “姨娘辛苦,爹爹回来,定然褒奖您,以身作则,堪称后帷贤良的典范……姨娘之才,只为妾室,实在是委屈了~” 一个要贬低南锦禁足,是自己放她出来,从而抬高自己在家中的地位。 为等一下提出‘不合理’的处事方法打下铺垫。 南锦从容应对,不提禁足之事,明着夸,实际为贬。 逐字逐句,推敲细致,无非一个中心思想—— 你再贤惠也只是一个妾室,你当不了整个南家的主! 明夸暗贬,别人不知道,反正四姨娘是听出来,她恣意一笑,附和道: “乔姐姐贤惠之名,谁人不知?说是菩萨心肠,连夫人都时时夸奖,说乔姐姐盘的那串佛珠,包浆光亮,颗颗圆润饱满呐。” 四丫头南霜儿,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南浩亭脸色很差,坐在主位上,五根手指哒哒落在茶几,听到这里,落掌道: “女人就喜欢扯闲篇么?叫你们来这里,是为了凑银子,打发了茶厅的客人,不是来开茶话会的!” 薛宝珠翻了一个白眼: “堂堂首富之家,竟沦落至此,要女子凑脂粉银子,去偿还三节清账的银子,真正是好笑……随便遣个人,去钱庄调些银子来,多少利息,记着就算了。那些老小子们,成天想与我南家攀附关系,还不巴巴赶着送钱?” “若有这么简单,我还与你废话!” 南浩亭大手一挥,径直站了起来,将现在情况讲给大家听。 他添油加醋,唯一的目标,就是亭亭立在门外,连坐都懒得坐的南锦。 “爹不在,去走了官面上的路子,若是生意不成,不至于我南家负罪,满门杀头——大夫人不在,奔走各个府县,就是为了筹款去的。家中酒楼铺子已经挂卖出去了,可有人问津?大家只当我南家要倒了,等着用钱,一日便宜过一日,都等着落井下石,乘火打劫呢!” 顿了顿,他中气十足,眸子中是不甘受辱的怒意: “现在去钱庄,不是加息借款,就是借口要那个铺、那个店抵押!狗眼看人低……再者,大夫人好歹是为了买丝的调度,我们倒好,家中干干净净,连年节挂账的款子,都要外借?这传出去,大家都别活了!” 薛宝珠继续笑怼: “那用脂粉银子凑来的钱,传出去,就能活了?反正都是个死,我还是漂漂亮亮的死好了~” 南锦颔首,笑着迎合道: “是了,四姨娘留着脂粉银子,珠翠满身,当值一个好价钱——哥哥还记得我当年买南古岭地皮之时,手中银钱不够,当了爹爹的古董,还想着卖了四姨娘呢。” 薛宝珠身子一僵,亟亟转脸,小声龃龉: “臭丫头!” 南锦这话,算是给了乔氏机会,她立刻抓住了关键字,借题发挥: “脂粉银子就不要提了,南家还没有到这一步!至于钱庄借款,没有抵押,利息自然随人开口。可铺子、作坊都是南家命脉,酒楼已经抵出去了,祖上传来的家业万万不能典当了——依我看,锦儿,你将南古岭的地皮拿出来,让浩亭去钱庄恳谈,南家与孔方钱庄素有交情,以此为抵,按市价计息,应该能度过这关。” 说到底,还是要打南锦的主意。 第602章 转移资产 壶老九来了,三叔陪着,去见了南锦一面,不过寥寥几句,便回避了。 三叔说明原委,壶老九哪有不肯的道理? 在南锦的帮助下,嵩江帮除了运漕之外,还另外谋了不少生意,光是南古岭新埠头周边铺子的收益,就足够改变它原来是一大疲帮的困境了。 有钱了,底气就足,南家有求,多少银子也是要借的。 “不过,除了南古岭之外,我还要城东的三家丝行和一家丝绸作坊。” “这……恐怕不行!” “那就没得谈了,当时与大小姐签约文书时,我嵩江帮是入了股的,利益牵扯下,想要避过嵩江帮,再将地契抵给别家,嵩江帮绝不会同意!” “九爷,你这是趁火打劫?” “三叔,不要说得这么难听,现在情势如此,心比我壶老九更狠的,海了去。南古岭我嵩江帮倾注心血,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也请三叔体谅。” “这……我做不了主,我去回禀大小姐——” “大小姐与此事无关,谁应了债主,三叔就去回禀谁,毕竟三日之期,是他应承出去的,他同意,三日后,我立刻将银子奉上!” 留下这一句,壶老九喝尽了杯中茶水,踱着大步走了。 三叔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转脸,看了一眼南锦所在的佛堂小院,心中滋味复杂。 一方面有欣慰,一方面又有些舍不得。 大小姐对嵩江帮有恩,壶老九又是极讲义气的江湖人,他绝不是趁火打劫的卑鄙小人,能开出这样的条件,一定是得到大小姐授意的。大小姐的本意,也无非是暗度陈仓,尽力保下南家的产业而已。看似抵给了嵩江帮,可背后的主人,一定是大小姐。 加上牙行挂出去的铺子无人敢买—— 他私下里打探了一下,并非是所有人联合起来,等着压价贱收,而是有一家笃定要收南家的铺子,已打点了其它几家,大家三缄其口,围而不攻,做做样子而已。 三叔也是费了老劲儿,才知道坚决要收的那一家,和世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样一想,他便笑笑释然了。 提步去找大少爷,南浩亭,把壶老九的意思原原本本告诉了他。 意料之中,南浩亭大发雷霆,几乎把茶厅的桌椅摆件,都砸了个稀巴烂,怒骂: “怎么,全抵了出去,叫我掌家,掌个破落空壳子?!欺人太甚!叫他滚,叫他滚!” “少爷……昨日,你可是拍着胸脯向大家保证的呀,要是三日后没有钱偿还,你便拿出龙纹丝的方子来——若非这一句话,大家也断不会信你。” 南浩亭愣住了。 是啊,什么都可以抵了卖了,龙纹丝的方子绝不能动!再说,他也拿不到呀。 龙纹丝御贡之物,除了南家,没人能织得出来,只要龙纹丝还在,南家就不会是空壳子,等他接手之后,还能东山再起! 这样想着,南浩亭咬牙道: “把丝行和作坊抵出去,爹恐怕不会同意,我要写信问一问……要不,我再去找他们,请他们宽限两日?” 关键时候,三叔已经明白了南锦想要干什么,也明白大小姐的心思,就是老爷夫人的心思,所以他当机立断,直接说了一句: “老爷不在,少爷掌家,家里的东西都是少爷做主,老爷回来,不会责怪少爷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再说写信请示这种事,让他们知道了,岂不是要嗤笑少爷,空有掌家之名?” 一句话,扎在南浩亭心坎儿上,他突然畅快了: “你说的没错,那就……快去找壶老九,把文书签了,立刻筹银办事!等等……这一件事,不要告诉侧夫人了,妇道人家,还是管好内院!” 三叔颔首应下,心中庆幸。 是不能告诉乔氏,以侧夫人心智,不一定看不穿这一层设计。 就这样,以南古岭地契所抵,加上东城的丝行和作坊,壶老九同意借款,三天后,将谈好的银子,如数送到了南家府上。 南浩亭有了脸面,清掉了南家所有的挂账,还给府中仆人、丫头发了赏银。 意思很明显——不要慌,问题不大,南家不会倒,大家要有信心。 这件事,传到乔氏耳中,气得两眼发黑,险些一病不起! 她立刻唤来丫头,给南稷山写信。 废话一堆不去说,中心思想只有一个: 家中混乱,难以操持,请老爷速速回归,否则家产定然不保,南家大厦将倾! 南稷山给的回信,也十分简洁,只有寥寥几个字: ‘夫人辛苦,请勉力操持,金银乃身外之物,一家和睦要紧。’ 言下之意,就是: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自己看着办。 乔氏收到回信,苦思了一夜,最后下定决心—— 既然如此,那就趁早分家! 第601章 不认命 “好呀。” 出乎意料之外,南锦痛快的答应了。 乔氏平静无波的脸上,似瓷器迸裂,露出一抹诧异惊讶之色——万万没想到,南锦会同意? 太快的同意,便是有鬼! 对上乔氏的脸色,南锦好笑问道:“我不同意,姨娘要生气,同意得太快了,姨娘怀疑有诈,真正叫我如何是好?” 南浩亭剑眉一挑,朗声: “你同意最好!地契拿出来,我这就去钱庄!” “哥哥别急,我同意拿南古岭做抵,只因为身为南家长女,理应为南家谋划出力,但我不同意抵给孔方钱庄,它是我的,该我来拿主意。” 这话没办法辩驳,南浩亭理亏一寸,只是强辩了一句: “除了孔方钱庄,别处根本借不到头寸,今时不同往日,原来最大的金字招牌,现在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烫手山芋,筹款艰难,大妹妹恐怕不甚了解!” “凭脸面筹借,自然艰难,可有南古岭做抵,又谁会拒绝?那孔方钱庄,在青州城根本排不上号,倒是听说东家新续弦的妻子,与姨娘是一个娘家的表姐妹?家里都这样了,姨娘还不忘关照母家,提携亲族,真是叫我感动呀~” 不管不顾,直接撕了乔氏的脸皮,南浩亭的如意算盘,哗啦落了一地珠子。 家族遇到百年一遇的危机,家中之人,不思齐心协力,共渡难关,都已经盘算后路了。 乔氏如此,其它的人,更是如此。 “那你说,抵去哪里?” 只要是钱庄,南浩亭觉得自己有操纵的空间,最多比孔方钱庄少赚一些。 为了自己和母亲的打算,趁着南家还未倒,一定要多捞一些!否则留给他的,只有一个拆烂污的空壳南家,还不如不要。 “嵩江帮,你去找壶老九,将地皮抵给他。” “……” 嵩江帮三字,算是绝了南浩亭的各种痴心妄想! 谁不知道,南锦对嵩江帮有帮扶的大恩?而且嵩江帮还与她签了文书,嵩江帮替南古岭筹划建设,以此入股吃红利。若再将地皮抵过去,他哪有吃回扣的机会? 更别提将来耍弄手段,把地皮全部吃下,占为己有呢! “怎么了?哥哥不愿意跑这一趟?” “你自己的地契,为何叫我去跑?不得闲——” 南浩亭撩袍,重新坐到太师椅上,气定神闲的皮囊下,烧着一簇窝囊的火气。 无利不起早,赚不到钱的活计,谁爱去谁去~ 南锦拖长了音,哦了一声,继而道:“我是女子,抛头露面像什么样子?再者,我不日便要嫁入戍南王府,由我出面,也不太合适——这样,爹爹不在,哥哥便是一家之主,由你去茶厅招待客人,说明原委,请再等三日,文书抵办,银钱送往总要几日时间,三日后,请他们上门来取,清理赊账,如何?” 一家之主四字,南浩亭心中还是很舒服的。 他鼻下轻哼,掸着袖子上莫须有的灰尘,沉声道: “只要大妹妹拿出钱来,这等场面上的事,就交给为兄。” “是,如此,就拜托兄长了~” 南锦裣衽为礼,盈盈下拜,十分大方得礼。 她的改变,令家中众人都很吃惊侧目,飘絮投去温柔欣慰之色,薛宝珠似笑非笑,她深知南锦脾性,只是佩服她的演技,一日精湛过一日,已是炉火纯青的地步了。 南锦越是乖巧,事情越是顺利,乔氏便心中仓惶。 抵给嵩江帮,明面上的好处,一时半会指望不上,但总能解决了南家如今的燃眉之急。且南锦自己不出面,由得浩亭去办,办成了,也是一桩脸面。 至少说明南稷山不在,家中有人扛大梁了,将来由他继承南家,苏真真也不好说什么。 多说几句场面话,无非勤俭一些,共度时艰,安分一些,莫要再为南家负累。 大家齐刷刷应下后,四散回屋。 南浩亭身负重任,不过至少解决了这件事,脚步轻松愉快,往前厅待客去了。 …… 荆禾去请壶老九了,秋老虎发威,晌午后依旧燥热难熬。 南锦枕着凉竹,歪在榻上打盹儿,小翠宝在边上打着团扇,一边瞌睡,一边东倒西歪。 她的动静不小,南锦醒来了,就不想睡了。 她伸手,逗弄着小翠宝的鼻尖——翠宝以为是什么蚊虫叮咬,鼻子一皱,凶巴巴的咧嘴,然后流下一坨晶莹,落在了衣襟上。 忍着笑,南锦心情舒畅了不少。 这些日子,从未歇过这样安稳的一觉。 漂泊在外,怎么说呢,还是家里好呀。 她闻着后花园渠塘,开败了荷花的隐隐香气,抵得过金陵春天花团锦簇的四溢芬芳。 ‘娘……这一次熬过去了,下一次又该如何是好?’ ‘金银名利身外之物,爹娘拼下这一世家业,在自己手中散尽,也好过叫不肖子孙葬送的好……娘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嫁去王府,衣食无忧,南家的事总是与你无关的,你安稳无虞,娘就放心了。’ ‘哈哈,原来我这个性,是娘亲给的……我自己的东西,怎么摔怎么舍了,我都不心疼,可若别人弄坏了一点,定是连本带利讨回来的!娘亲护短,打我骂我,你舍得,偏别人背后说我一句,你也不高兴~’ ‘傻丫头,这天下,爹娘不护你,还有谁真心护你?’ ‘总还会有一个人?’ ‘是,大公子待我极好。’ ‘故意的?你喜欢谁,我会看不出来?罢了罢了,总算不愁银子,好好将养着,身子弱一些便弱一些,至少脸生得俊俏,每日瞧着也欢喜。’ ‘哈哈哈哈。’ 南锦想起那日,自己与苏真真在房中‘密谈’时说得话,嘴角便不自觉上扬。 不过——闺中戏言,也总有认真时分。 ‘娘,一辈子为人做嫁衣,荣辱皆由别人说了算,南家倒了,你可甘心?’ ‘不甘心又能如何?南家倒了,家还在……与我是够了的。’ ‘覆巢之下无完卵,就怕他们……不肯放过爹娘!’ ‘那样,便是命中之劫,渡不过,就从容应劫罢。’ 这一谈,戛然而止,南锦胸口处耿耿然,郁结不畅:命,又是命。 偏她,不是认命之人! 柳晚晚、汪解语的命,她都一手改了,何况自己最亲的爹娘? 南家可以倒,但这个命,绝不能认。 第603章 迎归 秋意瑟瑟,荷塘开败,一城风雨斜斜潇潇,遍地是枯黄的落叶。 入秋第三日,南稷山和苏真真,几乎是前后脚回到了金陵,南家。 乔氏翘首以盼许久,携着后院女眷,掌着灯在前厅候着老爷归家——南锦一个人,站在最末尾,站得久了,她让翠宝拿了凳子过来,靠在石灯台,掌心还捧着几粒瓜子。 “老爷!” 薛宝珠眼尖儿,一眼瞅见了南稷山,柳腰款摆儿,颠颠捯饬小碎步迎了上去。 南稷山一身风尘,疲容满面,怀里这又撞上来一个,悲喜交加,只是叹道: “这是作甚么,胡乱让孩子们看笑话……我身上脏,别沾了你的衣裳。” 说起衣裳,南稷山打眼一看,一院子女眷、丫鬟、奴才全穿得旧讷讷的,颜色也以素色为主,从前花团锦簇,环佩伶咚的美好场面,完全不见了! “这……这又怎么了?!谁许穿成这样的?” 一眼觑去,终于找到众人身后的南锦,见心肝宝贝,也从绸缎锦衣,换成了一袭青杭绢布袄衣,罗裙变成绸裙,乌黑云鬓只簪了一朵绒花,寒门丫头的作扮,大为心疼。 当即发火: “我在外为这个家奔走,天塌下来,也有我顶着!南家还没倒呢!这是谁的主意?” 薛宝珠有人撑腰,立刻抛了一记眼风给边上的乔氏,小声埋怨: “老爷~还有谁呀,侧夫人素有贤名,夫人不在,少爷也听她的,自然是她一人掌家了!只说家中银钱匮乏,南家也在风口浪尖上,要勤俭低调,从前的衣裳,是不配再穿了!吃穿用度,竟比不上一个小富之家呢!” 南稷山盯住了乔氏—— 薛宝珠见机行事,立刻火上浇油道: “奴家身份微贱,委屈一些也无妨,只是苦了大小姐,与我一起自降用度……粗茶淡饭不说,从小喝惯了的燕窝,也因耗费太多,侧夫人做主给停了呢~” 果然,拿南锦添油加醋的说,最是能令南稷山心疼。 心肝宝贝,以往一桌十几个菜,每个菜不过几筷子,道道珍馐百味,现在粗茶淡饭委屈着,这谁受得了? 南稷山袖子一挥,指着乔氏的鼻子,怒道: “糊涂,僭越,无耻!” 乔氏不动声色,不卑不亢的站着。 这些日子,她不是没有准备,也做好了心里建设,要分了这个家。 之前的贤惠声名,自然也顾不上了,撕开伪善的面具,只剩利益二字。 目光清冷嘲谑,乔氏抬头,对上了南稷山愤怒的视线,淡淡一笑: “妾身是糊涂了,烦请老爷教我……巧妇尚且难为无米之炊,库房银子亏空,债主上门,妾身该如何治家?一两银子掰成两半用,尚且不够,维持局面已是不易,难道,还要继续供着家中最大的蠹虫,由她荣华富贵,奢靡无度么?” 南邺水一直站在乔氏身边,有了乔氏告诉的一桩“辛秘”她现在可以挺起腰杆说话。 “爹,你看你最心疼的人,大家都站在迎你,她躲在最后,坐着嗑瓜子躲懒,你不心寒么?” 被冠以‘家中最大蠹虫’之名的南锦,只好出来应话了。 她拍了拍手中的瓜子壳,好整以暇的站起来,从最末缓步走上前,对着南稷山盈盈笑道: “爹爹,辛苦了~” 说罢,把掌心剥好的瓜子仁,亲昵又殷切的喂进他的嘴里。 南稷山受宠若惊,想要用手接,南锦却不让,一边絮叨着,一边温声软腻的撒娇: “手洗了么?我喂爹爹,啊——张嘴~” 小翠宝早就准备好了,和枝溪一起端着水、帕子过来伺候。 南稷山洗了手,拿帕子擦了脸,整个人一洗征程,登时耳目清凉,心头一宽。 疼女儿是有道理的,关键时候,还是女儿贴心,知道先关心老爹,不是谈什么家业,数什么库银! “娘呢?也回来了?” “回来了,不过先去货栈了,这么多生丝在货栈,万万不能再出一点差错了。咱们回屋说话,晚饭席上,她会回来的。” “好~” 南锦挽住南稷山的手臂,也不追着问他,京城那边的口风如何? 是敲打一番还是下定决心要更弦易张,不过看他面色,情况恐怕不是太好。 南浩亭是一个没眼力见的,心中焦急万分,见南稷山总说不到重点,追问道: “父亲,此去京城,到底怎么样了?咱们南家忠心耿耿,御贡龙纹丝,从来不曾愆期出错,三节土仪年关馈礼,也都是尽心尽力的——五十万匹丝绸订单,这根本没法交货,金银损失不说,织造府违约,天家颜面受损,我南家恐怕还要吃官司呀!” 南稷山亟亟回头,瞪了他一眼: “你母亲不正是为了这件事奔走么?事情还没做,就开始畏首畏尾,惧怕责任,你这个怂包样子,能挑得起南家未来掌家人的担子么?!” 五十万匹丝绸,年前交付,就算舍家撇业,买下了市面上所有生丝,但作坊就这么几个,织机、织工有限,连轴转也织不出来呀! 如果京城态度暧昧不明,没人会为南家说话,到头来还是要吃官司,甚至严重一些,杀头抄家! 南浩亭心中计较,终于偏过头,小声嘀咕: “家都没了,还掌哪门子家……” “你说什么?!” “哎呀,爹爹,你身上臭死了,赶紧去洗个澡,我让枝溪准备好了浴房,你快去,快去,熏死我了,我就不理你了!” 南锦在他身边推搡着,一边哄,一边劝,将人推去了堂屋正苑。 留下院子中的女眷众人,面面相觑,各怀心思。 第604章 她的打算 甫一进门,南稷山将婢女们全撵了出去,旋踵间,屋中只剩他和南锦两个人。 深吸一口气,南稷山已经是眼角通红,执起南锦的双手,哽咽开口: “锦儿,所有事……我已听你母亲说了,还有你的打算——” “爹爹,以为如何?” 南锦微笑以对,可心头难免有些酸楚。 凭她现在的本事,还没办法为爹娘与遮天蔽日的那只手所抗衡。 纵然是保全性命,过着衣食无忧的后半生,也是需要牺牲家业为代价,是他们为之奋斗半辈子的家业呀。 南稷山却不这么认为—— 家人安康,全身而退,已是不敢奢想的幸福,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这种想法。但一想起女儿的吃穿用度,生怕一点委屈,只要打消了退隐的念头,继续在污泥漩涡中斡旋。 万万没有想到,第一个提出“放下”的人,竟是他的锦儿。 女儿真的长大了。 “锦儿大胆放手去做,爹绝无二话,这一世家业,爹是为你挣的,你说散了听个响,爹也愿意!” 这话是哄人的,可南锦还是鼻头酸涩,噗嗤笑出了泪。 “爹爹惯会哄人,幸而只当了一个商人,若是寻觅封侯路,拿国家和政务讨女娃开心,那真正是要青史留名了!” “哈哈,爹才不要入仕当官儿——此番入京,才真正见识到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烈火烹油的人有,锦上添花的人有,偏是这雪中送炭的,实在寥寥……哎,幸好身边还有些银钱傍身,总算是托付出去了!多年利益交织,他们也怕纠葛自身,真正到了那一日,想必会护我南家满门性命的。” 南稷山反手回握,拍了拍南锦的手背,示意她宽心些。 南锦眼睫低垂: “爹,求人不如求己,你去走门路是对的,南府御贡这些年,京城的宗亲世族捞了不知多少好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去了,青州局面尚能支持,大家总顾忌三分,你不去,那才真正洪水漫天,我南府孤立难支。” “是,你母亲也是这般说的——我问过你母亲,现下货栈中的生丝,足够应付第一批丝绸交付之期,可藏在滩涂村盐场的新茧,还要缫成新丝,那边气咸潮湿,也不是久留之地,来回折腾费事费力,要想凑足十万匹丝绸年底交割,是绝对完成不了的。” 南稷山同南锦说了一句实情。 南锦沉吟不言,事情比她想的要棘手. 她一直争抢的是生丝,是生产资料,可忽略了生产时间。愆期而过,十万匹未至,照样需承担过责。 思忖良久后,她才问: “爹爹,像愆期这种情况,若是真的发生,我南家从前,是如何应对的?” “愆期之事,总是常见的,年景气候,天灾人祸谁能预料?以我南家的声名,货家总会体谅一二,商量一个合情合理的赔偿金来。一般来说,总是互相给的脸面,不会太过计较。不过你母亲嫌麻烦,七八年前,我南家织造的丝绸,除了御贡织造司之外,不再供给其它民间货商,总是自己织,放到自己的丝绸行典卖的。” 听南稷山这般说,南锦缓缓点了点头,总结道: “所以,归根究底,还是一个钱字——五十万交割不上,织造府首当其罪,其次才是我南家。爹爹既然走了门路,避免杀头大罪,死罪总以钱资相抵。到时候织造府一定会和洋人磋商出一个赔偿金,叫我南家凑款累赔!” 南稷山苦笑一声,似乎已经预见了结局,唯有不断摇头。 “倾家荡产呀……” “赔偿金,总不能张口就来,爹爹,寻常,以什么为凭据?” 见南锦还在认真对待,南稷山心中感动,也沉下心,慢慢替她解答。 “丝绸生意不似卖米卖盐,立块牌子,沿街叫卖。生丝有价,成本不低,一般来说,丝家收丝织匹,是对着货单来的,不会多收也不会少收。若是愆期,那货家兑付出去的头寸利息是一笔,赔偿客人的钱又是一笔,信誉又是一笔,车马路费是一笔,有些成衣铺的商人,早早请好了绣娘,若只绣了半副,后头丝绸供应不上,每日的工钱也是一笔……其中账目多了去。” 南锦一笔笔记下:“这些都有例可循,有证可查,偏是洋人不行,船队从外邦远航来我九州,耽搁一日的费用,无迹可寻,他们说多少,就是多少。” 南稷山用拳击掌: “对了,就是这个!” “所以,不能让他们滞留一日,愆期之过,必须避免。” “这——这不是又绕回去了么?” “爹,这我来想办法!” 南锦大包大揽,心中已有了大致方向。 她对着南稷山郑重道: “爹娘只需尽心督促作坊,立刻全力织布,先将第一批丝绸交割——盐场的新茧,也当迅速滚水缫丝,藏匿在那里,也有我的道理。一来盐场现在是苏家的产业了,有二舅舅在,一切好说。二来毕竟是今年新丝,新丝是烧光了的不能暴露,这一批新丝被盐风浸润,色泽有改,与旧丝无异,才可以蒙混过关。” “好好,我知道了,我和你母亲,会尽力督办的,家中该典该卖,你和三叔一起商量着来。能留下的便留下,留不下,散了也无妨。” 南稷山知道女儿的打算,是借着变卖家产的名义,转过一手,将来再行赎买。 南家即便银钱散尽,可这个家,不会散。 南锦嘴角微微上扬,宽慰南稷山一句: “爹爹,总还要为哥哥留一些家舍,到底,他也是爹爹的血脉……龙纹丝,女儿一定为他保全,他还是未来的南家家主。” 南稷山有些诧异,下一瞬,又百感交集在心头。 第605章 打出底牌 有了南稷山的授权,南锦开始大刀阔斧,对家产进行处理。 若有人阻拦,她大可抛出一句: “家主为了阖府上下性命,日夜在织坊督公,后方银钱不继,只能典卖。不让抵不让卖的?行,你们拿钱出来!” 这一句话,几乎能把所有人堵的哑口无言。 嵩江帮的壶老九,替南锦转了不少产业,东厂大部分织行,已全部抵给了嵩江帮。 南锦并没有主动要求,壶老九已主动写好了文书,抵来的织坊幕后东家,归属人是南锦。嵩江帮的好处,无非是延长南古岭的经营权期限,还有年末分红上的处理。 既不会亏待了帮中兄弟,也替南锦解决了心头大事。 还有酒楼、古董铺这些边外的生意,全权由世子孟天枢,收入囊中。 乔氏查到之后,气得卧床不起,偏又拿南锦没有办法! 有男人愿意真金白银捧来南家,纵然知道这些家产,最后还是要入了南锦之手,她完全没有办法阻止,只能憋在心中,大骂她一句‘狐狸精’。 这种高傲蛮横的女子,竟也能将男人迷得团团转? 至于南稷山搜罗珍藏的古董,南锦没有典当给任何一家当铺,而是谴人秘密送去了地下城云来会,定下一年之期,一年期后,她来赎当,若是没有来,这些古董的处置权,尽数归地下城。 一般来说,死当的周期不止一年,南锦敢开出一年之期,所典的金额自然不小。远远高出同行给的参考价——以至于后来金三寿哭着去找苍桦,说南家大小姐这些东西,要价太高,还不准计高息,自己的账要尬不平了。苍桦摆了摆手,只说了一句‘她不会来赎当了’金三寿眼睛一亮,还来没说话,又听苍桦道‘给本座打包起来,日后见岳父时,要如数归还的’于是,金三寿哭得更加用力了。 这样折腾了一番,除了田地庄园,家中值钱的铺面儿、物件儿,都已经卖得差不多了。 田地南锦不会卖,这是祖宗传下的家业。 就算是最穷苦人家,卖遍了家什,不到山穷水尽,也不敢卖祖宗父母留下的田地,还有家中耕种的器具和老黄牛。 不动田宅,不动龙纹丝,乔氏这病,总算还有好起来的一天。 …… 日子一天天过去,南锦忙得脚不沾地,人也渐渐消瘦。 秋意瑟然,初冬已至。 府中婢女遣散了大半,寂寥颓唐,不复往日富贵颜色。 堂屋里的银骨炭,也因这一场风波,被迫换成了寻常人家用的黑炭,一烧起来气味刺鼻。 南锦躲着冷风回来,身后跟着牙行的一溜牙子,要她签文书,作抵押行事。 三叔恰好在院中,见到了,忙道: “老爷的印信在我地方,你们随我来,不要缠着我家大小姐!” 南锦亟亟转脸,对三叔颔首一笑。 这一场风波,多亏了三叔信任和支持,在不了解内情的情况下,他对南稷山的决定没有任何怀疑,忠心耿耿至此,南锦心中是感激的。 清洗家产的时候,私底下,偷偷替三叔打点了一份—— 为报上一世三叔的照拂,也是他这一世半生辛劳,该得的报酬。 牙子们跟着三叔去了,南锦步入大堂,对嗅觉灵敏的她,立刻闻到了炭火味,眉梢一拧,不加掩饰的嫌弃口吻: “这是要熏死人了,还不速速换了?” 堂中能使唤的丫头,如今只剩下莲心一人,她还伺候着乔氏。 莲心本就不喜欢大小姐,现在看来,更是恨到了骨子里: “无炭可换!”直接回绝。 南锦一面解下身上氅衣,一面寻声望去,登时笑了。 好嘛,癞蛤蟆开会,全到齐了。 八面折角屏风后,乔氏端坐罗汉床上,莲心伺候在侧。 南邺水坐在下首,脸上神色复杂,甚至还有欣然的红桃色。 四姨娘赖坐在邺水对面,至于飘絮,霜儿,还有其它几个姨娘,连座处都没有,皆垂丧着脸,远远站着。 “姨娘这是做甚么?南府纵然落败,小富即安,不必集体寻死?” 南锦掩着口鼻,远远站着,笑语中难掩冷屑。 南邺水第一个反呛: “大姐是忙昏了头,谁要寻死了?” “好端端的烧什么黑炭,门窗掩着,一群人哭丧着脸,不是寻死,难道是寻欢?” “你!总有一日,会有人撕烂你这张刻薄的嘴!” “我想也是……”南锦叹笑点头,复而抬首:“不过,你是看不见那一日了。” 低头看了一眼炭盆,她抬了抬手,示意她们继续。 莲心胸膛一挺,要为南邺水出头,阴阳怪气的话,一下子飘了过来: “奴婢不曾读过书,却也听侧夫人说过一句,何不食肉糜?家中已经如此,夫人勤勉行事,遣散奴婢,只是为了老爷、大夫人在前线无忧,不必为了银钱困扰,这般委曲求全,竟还得人如此冷言讥讽,实在丧了良心!” 南锦哈得一声笑。 原本踱出去的步子,原地折返,旋踵间已翩跹折返,入屏风之内。 她一把抄起衣架上的那袭狐肷褶子大氅,想也未想,就丢进了黑炭火盆中! “啊,我的氅衣!”南邺水惨叫起来。 她噌得一下,从座位上弹起,去火盆出捞氅衣,可惜动作再快,那金贵的东西,哪里经得住火烧炭烤,雪白的毛领子,当即黑了一大片,散着淡淡的皮毛焦味儿。 南锦深吸一口气,冷笑道: “烧皮裘取暖,这才叫何不食肉糜。” “南锦!!!” 南邺水几乎快疯了。 南锦长眉一挑,冷眼觑向她: “三妹妹,这么激动做什么?姐姐记得,昨个你身上不还有一件雀金裘氅么?不过那件更加金贵,还是不要直接烧了……拿去典卖换些银两,买些银骨炭来烧,也算是全了爹妈给你的这一身血肉,莫要辜负了!” “……” 南邺水气得双目通红,大吼道: “南锦,你如今还有理了!家中被你典得典,卖得卖了,你还想怎么样!不妨告诉你,今日我们聚在这里,就是为了护住最后一点家产,若你还要继续作孽,我们全部去跪请爹爹,让我们分家求去!总比将来,露宿街头,衣不蔽体的好!” 飘絮眼睛也红红的,小声回护道: “二姐,大姐也是无奈之法,虽典卖了不少,可那些都是身外之物,只要南家熬过了这关,将来再赎回来就是了。至少田地庄子还在,如何会露宿街头,衣不蔽体呀。” 四姨娘拧了女儿一把,哼哼唧唧道: “你少管闲事,她们有法子,有靠山,如今要分就分,逼逼赖赖的,我听着都烦。” 南锦听到了四姨娘言语中的提醒之意。 “靠山?什么靠山?” 一直沉默不言的乔氏,眼皮微掀,打出了手中的王牌。 “锦儿,有一个人,你也该见见,有她在,我南家才能真正得以保全——邺水,去把你娘请出来。” “是。” 南邺水对着南锦哼了一声,小脸微扬,一副心中得意的样子。 她已深刻明白,将来南家谁做主,真正能救南家的人,到底是谁。 莲心支起帘子,南邺水扶着一位温婉绰约的女子,俩人并肩缓步而出。 南锦自然是认得她的—— 婉儿,婉姨娘。 第606章 庶女分家 婉姨娘穿着一袭青灰色皮袄子,罗裙轻盈,覆与天足之上。 花信之年,风韵婉约,一双眸子沉静如水,比起乔氏装出来的温婉贤惠,婉姨娘看上去,更加恬静温柔一些。 南锦与她目光交汇,面面相视,彼此都是一番打量。 “十数年未见大小姐,出落绝色,是名副其实的。” 她双手交叠着,藏在袖子中,看起来有些不自在。 原先从不离手的那一串佛珠,自乔氏探望之后,便四散落地后,她自知心魔未消,欲念犹存,便主动封了佛龛,不再礼佛,用自己不甘的欲念,玷污佛门。 南锦故作诧异,惊恐往后退了一步: “婉姨娘?婉姨娘不是早就故去了么?一朝难产,母子俱亡,族谱有载呀!” 妾室病故,不一定会载入族本,可生下子嗣后亡故,孩子入谱,生母自然也留下了名字。 见到南锦诧异之色,南邺水是最得意的一个—— 她亲昵挽起了生母的手臂,眼风骄傲又凌厉,哂笑一声道: “所有一切,都是阴谋!当年我亲娘生下弟弟宁哥儿,母子平安,可母亲嫉妒我娘,为了报复她,将弟弟送去了京城,阉割入宫,顺势宣布我亲娘难产而死,这些年,一直将她囚禁在庄子后山的破屋中!要不是我娘告诉我,我亲娘还活着,我现在还蒙在鼓里呢!” 南锦嗤笑,眉目冷屑: “三妹妹,说了一通话,我全没听懂,数来数去,竟有三个娘。待我好好梳理一番,对号入座,才能听懂三妹妹再说什么。” “南锦,你少与我掰扯这些,好,我此生只认我亲娘,我养母——我只告诉你,今日南家灾祸,全是当年大夫人,也就是你娘弄出来的报应孽果!你可知道,现任江南织造府总管,监理市舶司的方大人,真正的身份是谁?” 南邺水完全不顾乔氏递去的眼神,依旧沾沾自喜,引以为傲。 南锦摇头轻叹,拖长音了,一句话叫她说不出话来: “三妹妹的意思,是方大人就是当年被陷害入宫的宁哥儿?宁哥儿为了报复我娘,南家,明知道五十万匹丝绸是不可能交付的,不顾朝廷颜面,不顾天国信义,非要与那洋人签下订单,好最后治南家一个贻误愆期的大罪?” “我、我可没有这么说——!” 南邺水不至于傻到那个份上。 乔氏咳嗽了一声:“好了,锦儿说得太过了,纵然方大人就是当年的宁哥儿,也万万不会存在害人之心——索幸,婉儿还在,丝绸之事她能为我南家,与方大人好好说情一番,都是自家人,纵有些心结未解,也当同心协力,共渡难关。” 南锦啊了一声,由心开口: “那可太好了……原来,婉姨娘是母亲藏下的一张底牌,这些年好生奉养,原是为了今日。看在婉姨娘的面子上,方大人也该帮我们一帮才是。我这就领着婉姨娘,去金陵见方大人!” 不着痕迹,把功劳从乔氏手中偷了来,挂在了苏真真身上。 软禁变成了好生奉养,乔氏意图攀附的心,也被南锦扭成了‘投鼠忌器’。 南邺水跳了起来,杏眸圆睁,大声: “不行!这是我亲娘,与你何干,与大夫人何干!我方才说了,我此生只有两位母亲,一位是生我的亲娘,一位是抚育我的养母,与你南锦无关——我要带着我娘离开青州,投奔弟弟,南府这摊子破烂事,我不管。” 乔氏见戏唱起来了,便跟着搭腔道: “邺水,不许胡闹,我知道你心中有怨,这件事不该瞒你,更是心疼亲娘这十数年的遭遇,但老爷毕竟是你爹爹,你不能弃之不顾……家中困险,也当尽力维持,你与婉儿一走了之,托付兄弟,岂非坐实了南家有负你们?” 南邺水气呼呼的,到底听进一句,重新坐了回去。 乔氏绕过南锦,拍了拍南邺水的肩,继续道: “这样子一来,方大人本是为了朝廷尽忠,为了丰盈国库,促成这一笔天大的订单,结果授人以口实,岂非冤枉?” “爹爹赐我血肉,南家养我成人,我认了——只是苏真真算计宁哥儿,囚禁我亲娘,这笔账不可抵消!要不她走,要不我走!爹爹总要选一个!” “邺水……”乔氏还想劝说什么,眼风扫到门外,风尘仆仆赶来的南稷山、苏真真,亟亟转脸,立刻唤道:“老爷,夫人……邺水还小!她口不择言,千万不要当真呀!” 南稷山被三叔请了回来,没想到堂屋中立的女子,是他此生最难堪的污点。 加上南邺水说的那一番话,他的怒火到达顶峰,顷刻爆发。 “好!好,我还未死,儿子还在,竟由个庶出的女儿,替我南家张罗分家事宜,真正了不起、了不起!亲娘包藏祸心,目的不纯,养母竟也如此无用,这么多年,替我教养出这等白眼狼——!” 他一脚踹开半掩的堂屋槅扇门,气势汹汹,横着肚上赘肉,大步冲了进去! 第607章 和离求去 苏真真跟着步入—— 枝溪、小葵双手捧着一摞账目、文书,另有仆人合力搬着一只锼凤点漆的楠木箱子,跟着一并进了堂屋。 乔氏眼尖儿,心中盘算:这些……莫不是老爷同意分家了? 苏真真能轻易松口?她将信将疑,充满了怀疑,脸上不动如山的表情,变得复杂晦暗。 “娘……爹爹!” 南锦迎了上去,泪眼婆娑,十分委屈的控诉: “三妹妹想要分家,领着婉姨娘去金陵投奔方大人!” 苏真真回握南锦柔夷,轻捏了捏,示意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这场戏,现在轮到她来接场,直至落幕。 面容戚色,大有无可奈何之感,她叹声道: “老爷……大难临头各自飞,事到如今,府中人心不在,你我不必强求了。” 南稷山双目赤红,看了一眼爱妻,只余重重一叹。 虽心中明白,众人求去,是巴不得的结局,可人心不古冷暖他已经尝尽,枕边人、亲生女儿也都这般势利自私,着实令他心碎不已。 别过头,只无力挥了挥手,颓然坐下,由得苏真真主持大局。 “婉儿,当年之事,其中隐情,我不说你也心中明白,宁哥儿心中怨恨,追根溯源,谁之过,你隐居这些年,难道还未思之明白么?” 婉姨娘澄净无波的眼中,闪过一丝涟漪。 藏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觉的抽动,本想拨弄佛珠,让自己心安,可佛珠早已碎裂。她此刻的不安无处寄托,也无处躲藏。 南锦一直暗中观察着婉姨娘,心知:这个女人,她有怨恨,也有期冀和在乎,只要还有七情六欲,就不会滴水不漏,无可撼动。 南邺水不解,对着苏真真挑眉质问: “什么隐情,当年的事,还有什么隐情?你不敢动侧夫人,是因为她母族与金陵柳家沾亲带故,你只能欺负我娘,只因她是父亲入京时,主事随便赐的一个妾室丫鬟,无权无势,无所依靠。所以浩亭哥哥未去,去的就是宁哥儿!” 婉姨娘看了一眼女儿,知道她对当年之事,一无所知。 心中是挣扎的,但看着女儿,念着宁哥儿,有些事,她只能昧着良心去做。 “小水,算了,无需争辩,大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娘!你就是这般老实软弱,才叫人欺负了这些年!女儿一直以为您死了,无亲生娘亲照拂,又是庶出,多年被这个跋扈的大姐欺负!” 南邺水狠狠瞪了南锦一眼—— 指名道姓了,南锦觉得不回应是不是太猖狂了,于是耸了耸肩,挤出一丝勉强的笑。 她笑得真心实意,可在南邺水看来:不得了,不得了,这种时候,南锦还在嚣张! 自己在骂,她还笑?! “娘!现在南家有求与弟弟,我与娘亲,弟弟,才是真正的一家人,骨血相连的亲人!今日父亲也在,侧夫人养我长大,定会为我们做主的!今日咱们母女求去,该我们的,一分不许少,至于南家危机如何,弟弟愿不愿意相帮,就看父亲和大夫人的态度了!” 苏真真听至此,冷笑一声,不愿多言,只道: “妾室而已,没有资格和离求去,唯有休弃一条路!” “苏真真,这就是你给我娘的态度!你现在焦头烂额,为了丝绸忙碌,不如我弟弟与洋人的一句话管用!人都说你精明世故,权衡利弊,这点利害关系,你看不透?” 不等苏真真应话,南锦已经磕起了瓜子,端着茶碗道: “态度不好么?若是三妹妹能够说服方大人,说服安德烈大人,修改合约上的交割匹数……哦,或者推迟交割期限也可,别说态度了,就是让我跪地磕头也行也~” “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签订下的文书,早已禀明天子,方宁一人,可朝令夕改,这是欺君大罪。再者,市舶司与外邦的生意,他与安德烈玩笑对待,那这市舶司到底是姓姬,还是跟着他姓方?还有,他一个无根阉人,何来姓氏,骨肉还家的阉人,便是死了,也入不得祖坟哟~” 咔嗒一声,南锦檀口微动,熟练嗑出一粒瓜子仁来。 逐字逐句,生动浅显的告诉南邺水,纵然是方宁,也改变不了时局,帮不了南府。 既是如此,要什么态度?要什么家产?——想滚就滚,姿态要低。 “废话不要多说了!” 南邺水一掌拍在桌案,对着苏真真道: “说法而已,我不在乎,反正我娘对外早就死了,我只要真金白银!方大人哪怕帮不得南家,但南家也不想在火上浇油,雪上加霜?” 赤裸裸的威胁~ 南锦放下茶盏,冷着一张脸,似有话要说,她走到南邺水身边,启唇道: “麻烦让一下——” “???” 南邺水瞪大了眼,下一瞬,就被南锦掀到一边去了! 南锦径自走到婉姨娘身边,附耳过去,轻轻说了一个人的名字,果然见婉姨娘神色一阵慌乱,眸中情绪沉浮,连肩膀都颤抖起来。 南锦淡淡一笑,继续低声咬了几句—— 等她支起腰之后,婉姨娘像是浑身被抽走了力气,颓然坐下,摆手道: “我们什么都不要,只求一去。” “娘——!”南邺水震惊了! 不仅是南邺水,还有乔氏,也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第608章 按计行事 婉姨娘身份低贱,不过棋子罢了。 可她身后的执棋之人,身份贵重,实力不凡,若想护女儿、儿子周全,她不得不完成当年主人下达的命令——监视南府,在必要时候,里应外合,斗倒南家! 这么多年过去,京城虽没有消息给她,可她明白自己的身份,一日为间,终身不得自由。她本意牺牲自己,完成命令,从未想过真的和南稷山生育孩子。 她明白,一旦有了孩子,就有了软肋,就会在乎、软弱。 可胡双刀的出现,是她生命中横生枝节的意外,她被宠爱,被怜惜,被当做一个活生生的人尊重。爱意冲昏了理智,她一度以为,自己可以永远离开权力斗争,不会时刻担惊受怕,可以享受一家三口的天伦之乐。 爱上胡双刀,她错了,生下宁哥儿,她错的一塌糊涂—— 甚至在南府,为了宁哥避免被选中入宫,她听信了乔氏的建议,与南稷山又生下了女儿邺水,她一错再错,大错特错。 十数年过去,上面终于要对南家动手了。 而且那一柄锋利的钢刀,恰恰就是她的孩子,宁哥儿。 她明白一切来龙去脉,怨恨的人,从来不是南家,不是南稷山,也不是苏真真。 她苦海自渡,却一直放不下仇恨,只因真正憎恨的命运,从来不曾消失,背后操纵她的人,时刻扼住她的咽喉——偏偏,她有了软肋,有了两个孩子。 原以为胡双刀死了,山寨被付之一炬,没有人能证明方宁是野种,方宁对南家的恨意,会一如既往,至死方休。 她本不打算开口,告诉孩子一切真相。 因为她选择了向命运妥协,只有南家倒了,方宁才可以活下去,而她,不负主人所托,求个善终,和孩子离开是非之地,终得自由身。 可偏偏,南锦告诉了她,胡双刀还活着,且认出了宁哥儿! ‘婉姨娘,陪伴佛祖十数年,生死总该看淡一些……我知晓,你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可也该念及一下胡爷这一腔真情痴念。你不认他,不认与他生下的孩子,他该会多痛心?我若阻拦不及,他去找方大人讨要说法,方大人以为他是我南家找来混淆事实的托儿,一刀杀了,这弑父的人间惨剧,可是你愿看到的?’ 便是这一番话,让婉姨娘心慌意乱,阵脚大乱,什么都不敢争了。 …… 家产是没有的,程仪是不会少的。 乔氏早早去信函发往金陵,方宁接人的马车,再有俩人,便可抵达青州城。南邺水不肯住在南府,便与婉姨娘一起搬了出去,苏真真颇为大方,封了五千两银子的路费,还有一箱绸缎锦衣,一匣金钗玉环,算作这些年对婉姨娘的补偿。 南锦另送了一封书信给婉姨娘,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叫她明白,寄希望于别人大发慈悲,是最最蠢笨的法子。卸磨杀驴,杀人灭口,自古以来还少么?方宁被恨意冲昏了头脑,一门心思只为报仇,不知父母还在人世,完全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南府因愆期获罪,身为织造司总管的方宁,难道就可以独善其身? 这个时候,还想着京城多年前的承诺,便是愚蠢至极。 三日后,方宁派出的马车,停在了客栈外,可婉姨娘却凭空消失了。 没有留下任何贴身物件,好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 南邺水跟着车把式回了金陵,恳求方宁去南家要人,方宁觉得自己被戏耍了,他本来就对亲娘还活着这件事,半信半疑。 眼见南邺水带了五千两银子,和一箱金银珠宝回来,就更加不信了。 断言道:“娘若还活着,南家会放她离开,还赠与这么多财物么?这些银钱珠宝,不过是打发你走,给我一些薄面罢了!” 南邺水气得郁闷不已,执着要去寻找婉姨娘,最终被方宁借口关了起来。 这个时候,谁也不许他对南家施展抱负! …… 而南锦安顿好了婉姨娘,一头瞒着胡双刀,一头瞒着方宁,南家稳定住了局面。 事态发展至此,乔氏忍了下来—— 南邺水可以嚷着分家,她不行,时机未到,只能再等。 这一等,就等到了南家交割第一批丝绸的时候。 一大箱一大箱的丝绸布匹,运送到了货栈封箱,为了防止上一次新茧的悲剧,这一次由南稷山亲自护送丝绸过蛇山,前往金陵市舶司交货。 而南锦也换回了一身男装,准备快马加鞭,返回金陵。 她临行之前,写了一封书信给蛇山上的胡双刀,说明下一步计划。然后,她又问北冥鲲的夏容山,要了一封手书信物,一并带着去金陵。 日夜兼程,总算在第三日傍晚,看到了金陵城外,日落斜阳,在巍峨的城墙上镀上了一层余晖。 肥四接到信函,知道她要来,早早立在长亭等候。 听到唏律律一声马蹄,肥四迎了出去,表情复杂: “锦老弟,你可算回来了,你不在,金陵发生了好多事,我一人快要支持不住了!” “箬丹如何了?” 南锦第一问,问得便是箬丹。 肥四有些诧异,不过还是如实道来: “实在不好,那起子不是人,虽不至于害她性命,可箬丹姑娘心高气傲,羞辱她,比杀了她更难受……她与碧君夫人想来是寸恩皆无了!” “带我去见她。” “好好,我设了接风宴,我们一边吃一边说,我派人去把箬丹接过来。” “好,多日不见,我也想琉璃了,你去方府递一个口信,请蓝琉璃姑娘赏雪泛舟,一并吃酒来。” “哈哈哈,锦老弟,这一路辛劳,唯有美人可以宽慰呀。” 肥四哈哈一笑,搂住了南锦的脖子。 南锦一个踉跄,身子紧绷着,身上汗毛倒竖,令她十分不舒服。 这个时候,一粒小石子从不远处飞来,打在了肥四的膝上,他吃痛摔了一个狗吃屎。 地上寒露凝霜,本就很滑,所以肥四并未怀疑。 倒是南锦耳朵辨出了方才那一道疾风—— 她目中露出冷厉之色,四下逡巡,往两边看去。 倏得,她捕捉到了长亭边,一株桐树下的玄色身影,戚戚玄色,仿佛天地间的一道影子,没有存在感,却又透着令人好奇的神秘之感。 长溪先生……? 第609章 花船筵 冷风卷着风沙,略有眯眼。 南锦狭长眸子一眯,须臾之间,那人影消失无踪,好似从未出现一般。 心头再度泛起异样的感觉—— “锦老弟,怎么了?” 肥四从地上爬起来,泄愤似得,踢飞了沿路几块小石子,笃定方才是被它们绊倒的。 见南锦一个人傻愣着,便一瘸一拐,缓步走了过来。 南锦这才回神,后知后觉道: “哦!没事……外头风沙大,冷死我了。” “这几日妖风大作,意头不吉,来来,我们管我们寻欢作乐,痛饮三百杯,邪祟不近体,厄运不靠身!” “好。” 南锦勉强牵起一道笑意,挪开步子走了,只是依旧不停回顾—— 长亭隐匿在山影疏林处,沉色一片,一点点渗着倦怠的寂寥之意。 …… 暮色四合,窗内已需点灯,花船停泊在岸边,舱门虚掩着,楼头灯火荧然。 姑娘笑声铃铃,簇着肥四和南锦俩人,到了饭厅雅间,房中暖意融融,香雾蔼蔼。 箬丹已经在了,本就瘦不露骨的她,当下更是清矍哀绝,似风一吹,便倒了。 她穿着一袭桃粉水袖长裙,珠翠一身,鬓边轻动,就有环佩声响,如此庸俗又热烈,完全抹杀了她曾经清丽伉爽的气质。 对上南锦的目光,她目中空洞,表情麻木,嘴角边只剩一抹自嘲的苦屑。 南锦抿着唇,忍声见礼,没有半点轻浮: “箬丹姑娘。” “……锦公子,不必多礼,奴婢低贱之身,配不上公子这一礼。” 箬丹嘴里干巴巴的说着,身子却岿然不动,完全没有‘自甘堕落’的卑贱样子。 “我既问夫人讨了姑娘,心中待姑娘为客,尊之敬之,绝没有半点轻薄之意。” 像是听说了极大的笑话,箬丹挪转目光,撇了她一记: “公子厚爱,奴婢实不解……奴婢色衰体弱,性子剌戾古怪,不善迎奉,更不善温柔体贴,公子已有了晚晚姑娘为知己,又有刘曦姑娘,以昳丽姿容相伴。奴婢何德何能,能入公子法眼?” 肥四在边上说了一句‘大实话’: “诶,箬丹姑娘,你还真别说,锦老弟初到金陵城时,就与我表达了对姑娘的倾慕之意!姑娘生意场上的杀伐果断,聪慧机敏,有时我也着实心动呀!不过嘛,我只敢看看,娶回家当老婆,是万万不敢的,哈哈。” 越欺压男人,越高高在上,不靠男人的优秀女子,男人总有觊觎之心。 他想通过征服这个女人的身体,来证明自己强过她,证明女人终归是女人,永远不可能超越男子。 箬丹冷冷看了一眼肥四,毫不客气的反击道: “犹记当年东方公子败光了家业,债主上门,祖业难保时,跪着求我赏一口饭吃,给一条活路,那时口口声声称之恩同再造,如师似母——没料到,不孝子竟对恩遇之母,也起了龌龊的肖想之心?” 肥四一愣,出手就是一个耳光,用力甩在了箬丹脸上。 箬丹不躲不避,甚至笑着受了——她笑得格外得意,皮肉上的痛不算什么,心中痛快,嘴皮子上的恣意,比什么都重要。 南锦拧眉,挡在了肥四身前,沉声道: “你别坏我事,领着她们出去——” “锦老弟,这个女人,敬酒不吃吃罚酒,碧君夫人这般磋磨她,都没灭了她骨子里的烈性,这等女子怕是我等收服不了的,你又何苦执着与她?!” “我说了,出去!” 南锦扬声,连看都不想看肥四一眼。 她只怕自己一个没忍住,替箬丹报了那一巴掌的仇。 肥四气呼呼的,嘴里嘀咕着“重色轻友”踏着大步,领着姑娘丫鬟摔门走了。 门重重关上,屋中烛光猛得摇曳,冷气灌入,南锦和箬丹皆是身子一颤。 …… 等了许久,南锦都没有率先说话,只是安静坐着,眉目低垂。 她五指搭在桌子上,轻轻敲击着桌面,间疾间徐,看起来闲适万分,实际却是有一分心事的。 箬丹沉得住气,南锦不言,她亦不语。 俩人用沉默对抗着,终于箬丹忍不住了,双唇翕动,率先开口: “有些事,我知道——碧君夫人视我如弃子,以她的个性,弃了就好,不至于那般折辱我。” “恩,从前的那个长随,大概是嫉恨你的。” “他好色重利,若要报复我,不会只用言语折辱、囚禁我,我大概早如风尘中的娼妓一般,任人宰割……但我没有,我好端端的,他不敢碰我。” “你想说什么?” “是你安排的。” 箬丹睁开了眼,一道锐利的目光,直射南锦。 南锦哈得笑了一声:“我想收了你,当然不许别人碰~” “这里只有我和公子两个人,事到如今,你还不与我坦诚相对么?言语可以骗人,可眼神骗不了人!锦公子眼中,对我没有半点儿女之情,甚至连一丝暧昧的旖旎也没有,何谈要纳了我?” “……” 南锦哑然,无言以对。 “公子为我这般大费周章,想让我与碧君夫人一刀两断,想来,我总是值得的——既是如此,为何要不来锦公子对我的一句实话?” 手指最后一声落下,南锦笑了。 时机到了。 “我想问姑娘一个人——” “何人?” “青州夏家,公子容山。” “……” 第610章 神女赋 箬丹眸光大盛,诧异过后,隐动着复杂的水光,情绪渲染,无处躲藏。 “什、什么意思?”她追问。 “请姑娘先回答在下的问题,否则后面,也无需说下去了。” 箬丹不知该如何说,半响后,才低声飞快掠了一句: “夏公子少年英才,当年任职海事局时,是何等的威风,奴婢在金陵,总有耳闻。” 只要她自称奴婢,这一番话,总是言不由衷的很呀。 南锦淡淡一笑,从怀中掏出夏容山的信物来,遗憾开口: “如此,我怕是要辜负容山所托了——他青梅竹马的少时玩伴,早已抛忘了他,他有何必苦苦挂怀,放心不下?” 箬丹手指轻颤,极力克制,也抵挡不住自己内心的欲望。 她触上了夏容山送来的信物,一枚玉石刻的印章,玉石晶莹剔透,只是篆刻手法很是生涩,甚至左边一角还篆坏了,是一枚可惜的残次品。 嘴角抑不住的温柔,箬丹眼底恬静,潺潺趟过回忆的溪流—— ‘师哥,你怎么把这枚玉拿来了?这可是爹爹的宝贝,他一定会生气的。’ ‘你喜欢,我便拿来送你,师父责罚,我一人承担!’ ‘……上面写着什么?’ ‘神女赋有一言,眉联娟以蛾扬兮,朱唇地其若丹——楚襄王梦寻缥缈,忽略了身边之人,我不愿作他,我的神女,我已经寻到了,只是……’ ‘只是什么?’ ‘情独私怀,谁能语者,寄篆玉之上罢了——这个送你,企盼珍藏。’ ‘师哥的心意,丹儿定好好护之’ 一转眼,物是人非事事休,云泥之别,千里之隔。 从京城辗转南下,爹爹获罪,家府查抄,这枚方玉是全身最值钱的家当。可视若珍宝的篆玉,也抵不过饥荒流浪时,一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 换回银子的刹那,箬丹便明白了,她亦是神女,南柯一梦的缥缈罢了。 …… “这东西,公子是如何得到的?” “能送到你面前的,箬丹姑娘,何须多此一问?” 南锦更是把夏容山的信笺拿了出来,轻轻推到了箬丹面前,温声道: “听说夏公子掌舵北冥鲲,组建了一只远航的船队,等明年开春,便要开拔第一次远航,不去南洋,而是直至西洋外邦,去从未有人去过的遥远海际。” 箬丹目眩神迷,仿佛置一望无际的蔚蓝海域,鲜咸海风迎面而来。 “他说过,他喜欢星辰和大海,我喜欢玉石青瓷……玉石似星,青瓷似海,他要带着我,去一趟天涯海角,追到星辰大海的另一端……” “明年开春才走,有力气长吁短叹,不如收拾行李,一起去。” “我……?” “不然呢?与你说这么多,我到底为了什么?” “可我与他,缘分已尽……” 南锦摇了摇头:“看了信,再给我回复,若不想去,也不必回复了——莫要与我说,你与他身份已是云泥之别,他夏家也就一般般的,你爹犯了过错,与你何干?我和你说,缘分已尽这种话,凡是用嘴巴说的,都是不作数的。他能找回篆玉,又机缘巧合让我认识了你,说明这缘分,全是刻在三生石上的~” “……” 箬丹身子轻颤,眼底流溢的泪光,已经告诉南锦答案了。 南锦笑笑: “去内室好好看信,神女,要想护着北冥鲲一帆风顺,你与容山兄,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箬丹点了点头,握在信函上的手指,因用力泛起了青白色。 良久的岁月,她第一次,这般欢心的笑了起来。 * 箬丹心意落停,这一次,功德圆满。 南锦了却了心头一桩大事,舒畅了不少,也多贪了几杯。 等蓝琉璃兴冲冲来的时候,她眼神迷离,差点娇声唤她,忘记掩藏自己是一个女子。 “世子呢?怎么不见人。” “唔——” 南锦长眉一扬,伸手指着蓝琉璃,声中有愠色: “你,差不多就行了……他陪你时,我心中不爽,可为了大局,我一句话都没说,嗝……” “什么意思?”蓝琉璃愣住了,久经风月场的她,第一反应自然是争风吃醋之言。 但谁吃谁的醋,还需要仔细分辨。 肥四在边上听不下去了,话语中,多了几分阴阳怪气: “锦老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晚晚和曦曦姑娘,都是人间一等一的尤物,你说倾慕箬丹姑娘,以她为红颜知己,我也就算了!现在,你连小琉璃也不放过,你看着老实忠厚,风流本事,一点也不比我差啊!” 南锦被一顿排揎,酒意醒了大半,不过呢,她觉得这样子也不错。 毕竟——酒后吐真言。 用嘴轻轻嘘了两声,南锦压低了声,醉眼惺忪: “我,风流,你,下流!” 蓝琉璃噗嗤一笑,扭头将方才的醋味抛忘了,虽然还是为了世子没有来感到失落,但能见到南锦,就说明她之前答应自己的,不是随意说的,将来见世子的机会,总还是有的。 “锦公子喝多了,东方公子,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睡一觉,就好了啊!” “那不成,我才刚到,他醉醺醺的,我有话也问不出来呀!” 小琉璃能有什么心思,有心思,也是偷汉子的小心思。 肥四尴尬一笑:“女人都是蛇蝎心肠,方大人待你那样好,你每日想着红杏出墙!” 南锦花式护短:“红杏攀附的世子门庭,才不辱没方大人呢~” “拉倒——花船尽是醉汉,哪有什么解酒的药茶,你等着,我上岸去买一些来。琉璃,你照拂一下他。” “好,我会的,你快去。” 才把肥四撵走,蓝琉璃遽步上前,搂住了南锦的脖子,亲昵的附耳道: “我知你没醉,不过,你可以装醉~” 另外一只手,在南锦的手心,写下一个方字,然后努了努嘴,示意花船北侧的一只小窗子外有耳目——方宁疑心重,已经不是很信任蓝琉璃了。 南锦眨了眨眼,笑着与蓝琉璃耳鬓厮磨: “世子不在,琉璃退而求其次,凑合一下,与我欢好?” “呸,你想得美。” 琉璃从南锦身边旋身离开,架着腿,翩然入座,媚眼如丝。 “你也不怕,方大人杀了你?” 南锦装醉,一边踉跄跌撞,一边上去拉她,含糊道: “我是方大人的大功臣,他赏我还来不及,怎么会杀我?青州南家,卖铺面,典家什,这都是我的功劳……嗝,凭这个功劳,我一亲芳泽怎么了?” “我听不懂,我就问你,那南家倒了没有?” “还没……不过快了!” “那就是还没有,嘁,我还以为锦公子,有多大的能耐呢~” “呀?” 南锦似乎被激将成功了,双手一摊,没顾着嗓子大不大,直接扬声道: “不怕告诉你,对付南家,就差一棍子了,我已经有主意了!我的人早就入蛇山山寨了,只要南稷山押送的丝绸一入蛇山官道,就将其截杀!第一批丝绸不能如数上缴,南稷山必定获罪,那时,就不是赔偿银子这么简单的事了!” “茧行欠了公子银子,一心想着要剿匪,蛇山上的山贼,蹦跶不了多久了。万一牵扯出公子来,公子不是一样要吃罪?” 南锦瞪了她一眼:“我找的人,口风很严的,大不了——”用尽可能狰狞的表情,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大不了,杀人灭口。 蓝琉璃捂着心口处:“哟,那还真是心狠呢。” 一边说着, 一边看向窗子外的漆黑水面,听着咕咚一声轻响,她嘴角晕开一丝笑意。推开黏在自己身边的南锦。 “好啦,人走了。” 耳目走了,南锦也不愿意再装,揉着眉心,躺倒一边的美人榻上去了。 蓝琉璃踱步过来,踢了踢她: “诶,你真的能扳倒南家?然后,还能保全自己?” “自然,不保全自己,我怎么履行对琉璃姑娘的承诺?” “承诺?” 蓝琉璃一时想不起来,锦公子对她有何承诺?难不成—— 她红着脸:“你会帮我嫁给天枢世子么?” “那你就别做梦了。” “哼!只要我在九州一天,他就是我的猎物!”这是气话,蓝琉璃心中,其实早将天枢当做了好朋友。 “那我答应你,送你离开九州,回归故里。” “……” 蓝琉璃双唇开阖,活泼爱笑的她,突然安静无比。 在意识到锦公子不是玩笑话后,她手指微微颤抖,斟满了杯中酒,敬向南锦。 不必多说什么,她一饮而尽,仰头阖目,泪水溢出。 第611章 推得一干二净 南锦回到了碎影小院,一切如常。 离交割第一批丝绸的日子还有三天,她一直默默等候着消息—— 终于,她想要的消息传回了金陵。 第一批交割给市舶司的丝绸,在蛇山被截了,家主南稷山下落不明,队伍死伤惨重。 方宁大发雷霆,第一个要拿南家问罪,苏真真从容不迫,以戴罪之身再抵金陵,在金陵府衙门,与方宁当面对质。 南锦早早挑好了衙门对门的茶楼靠窗位置,一碗热茶,四碟果子,静心等着。 “苏氏,你还有什么话说?” 府尹老爷落下惊堂木,指向苏真真。 苏真真虽跪着,但脊背无躬,平板着纤眉,不动声色道: “府尹大人不去追剿山贼,追回丝绸,救出民妇的丈夫,竟在这里审讯,问她有何话说,这便是大人身为一城父母官的职责所在么?” “堂下之囚,不思悔过,还敢质问本官,简直反了!” 府尹许大人吹胡子瞪眼睛,面子上难以挂住,余光处,便往下首座位上的方宁瞥去——见他悠哉端着茶碗,轻叩茶盖中,一副‘大人做的很好,继续’的态度,便心定了。 上头两路都交代下,以方大人马首是瞻,这种明确性,令他毫不犹豫。 “上一次新茧烧毁之事,完全没有让南家长记性,这一次丝绸被截,就是南家的责任!说一次,是茧行累赔,说罢,这一次,又该如何赔偿!” 苏真真冷笑一声,直视许大人: “许大人既提了新茧之事,民妇也想问问,既知威武镖局的押镖镖头被山贼易容替换,且贼子就在府衙大牢中,为何不严加刑讯?问出山寨具体所在之处?从何外上山,寨中守备力量如何?匪患再犯,该累赔之人,恐怕是许大人!” “你……” “许大人,从青州城入金陵的官道,必经蛇山,为了不延误交割期限,民妇别无选择,只能走那一条官道——只是民妇错了,原以为许大人英明神武,早就除去了匪患,换百姓一个安稳青平的行路之道,万万没想到,民妇还有跪在这里听审的一日。” 话落,门外看热闹的金陵城百姓,无一不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许大人再落惊堂木: “妇人巧舌如簧,不用大刑,看来是不是老实的——来呀!” “老爷!容禀容禀!” 师爷在边上看不下去了,忙上去附耳,巴拉巴拉说了几句,许大人脸色好了很多。咳嗽一声,又道: “算了,看在你是女人,又是为朝廷做事的份上,就不用刑了。” 听得这句,茶楼中的南锦,这才长舒了一口气,缓缓放下手中杯子。 别的不怕,只怕委屈了娘亲,早就一番打点,确保娘亲不会受那皮肉之苦。 许大人的改口,令方宁不是很开心。 他阴鸷的眼睛抬起,阴柔眉宇,敛着明显的不悦: “许大人,衙门之上,也是你怜香惜玉的地方?” “哈,方大人稍安勿躁,一切也是为了补上丝绸,不要延误了与安德烈大人的丝绸生意,丢了咱们上朝天国的颜面呀。” “许大人。”苏真真打断了他的话,反问一句:“依照合约文书,我南家只需如期织出足量的丝绸交割,其余事情,与我南府何干?大人不信,我将文书呈上,您一看便知。” 说完,从袖子中拿出一张折叠好的文书—— 白纸黑字,还有南稷山的指印、章迹,还有织造府衙门大印。 ‘……如数押送丝绸至金陵织造府,禀请金陵府委派人员,同市舶司协同勘验,验得样式、数量相符,即交割清楚、完毕……天灾人祸,与人无涉。’ 是了!大家总以为,市舶司签出去的单子,是由南家生产的,却把织造府给忘了! 市舶司签了单子,名义上是由织造府生产的,但因为织造府的作坊,几乎全部被南家承包去了,加上江南一片,南家是最大的织造商人,所以大家忽略了织造府,以为南家才是第一责任人。 苏真真认真沉色,将责任分辨明白: “若是样式、数量有差,或是愆期之过,我南府难辞其咎,可半道被截,属天灾人祸,与我南府无涉——怎样与安德烈大人交代,许大人不如为方大人沏一壶好茶,助他好好想一想,天意垂怜,总会有好主意的。” “这这这……” 看着手中签下的文书,许大人进退两难,一边没法胁迫苏真真累赔,一边又不能让织造府去承担罪责。着实为难。 方宁在边上脸色铁青,心里明白:一定是南家买通了织造府的书办,拟了这样一份晦涩不明的文书合同,好一个天灾人祸,与人无涉。 可是……南家怎么知道,蛇山上的贼人,会再度下山劫掳他们? 纵然官道是必经之路,可以省时省力,可明知匪患之忧,大可以提前几日,绕道而行。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倏得,方宁想到一种可怕的可能性! 莫不是那个锦公子,出了问题? 第612章 剿匪去 南府无责,无奈退堂。 南锦留下一锭银子,亦笑着离开了茶楼。 方宁气势汹汹,迈着阴沉的步子,从后院离开衙门,他踩着奴才的后背,上了马车。蓝琉璃正在马车里等他,见他来了,笑盈盈问候道: “爷,一切顺利么?” 啪的一巴掌,方宁把怒气全部发泄在了蓝琉璃身上。 蓝琉璃是外邦女子,身世虽然不好,可从不自怨自艾,任人欺辱。 挨了打,她杏眸圆睁,鼓着腮帮子,嗔怒不已: “这是做什么?自己没办事,只会欺负女人?用你们九州的话,算什么英雄好汉?哦,错了,宁爷连男人都算不上,不能拿英雄好汉来要求您……算了,女人生气,是要打人的!宁爷赏我一口吃的,我挨了就挨了!” “贱人!” 方宁被触了逆鳞,双目赤血,扬手就要再打—— 蓝琉璃立刻拔下了发髻上的簪子,先是对准了方宁,再来对准了自己的脖子: “要不宁爷就打死我,不然,我就杀了我自己,也绝对不受辱……我是低贱女人,但也是安德烈大人送给你的,你打死了我,也没有办法与大人交代!” “……” 方宁气呼呼的,咬牙忍下。 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嘶哑吼了一句: “滚!” 蓝琉璃说滚就滚,毫不犹豫掀开帘子,一把推开瑟瑟发抖的车把式,跳下了车。 车把式亟亟回头,掀开了帘子: “爷,您还好么?” “去……把箬丹给我找来!”方宁喘着粗气,满脸怒色。 “是!” * 私下里安顿好母亲苏真真以后,南锦一个人,前往衙门递帖子,要拜见府尹许大人。 门房才去通报,荆禾疾步而来,小声道: “方宁请了箬丹姑娘前去——” “哦。”南锦浅浅应了一声,并不是太意外。 “大小姐……”荆禾欲言又止,看着南锦并不着急的样子,他很是忐忑。 南锦偏头看了他一眼,有些蹄笑: “能从宫里熬出来,他也是聪明人,事到如今,还觉察不出我有问题,那真是白混了……放心,箬丹会护我周全的。” “大小姐,就这般信她?” 荆禾一直放心不下,箬丹深受碧君夫人知遇之恩,即便南锦用了种种办法拉拢她的心,但总觉得不放心。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放心,箬丹值得我花得那些气力。” 南锦从容自得,见门房回来,推了推荆禾,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锦公子!”门房拱手见礼,又道:“我家老爷有请,不过有言在先,我家老爷现在烦着呢,若有怠慢之处,锦公子无比宽谅!” “啊,不敢不敢,是我有求于大人……多谢小哥儿。” 客客气气封了银子过去,南锦撩起下摆,迈过了衙门后堂门槛儿。 …… “什么?你要一起去剿匪!” 许大人穿着便服,正抱着暖手火炉,在书房里踱步,听南锦这般说,面露诧异之色。 锦公子是碧君夫人的人,可授意碧君夫人的幕后之人,一直都是方宁。 官商相护,这一层人脉关系,许大人心知肚明,所以南锦以‘锦公子’名帖拜见,府尹许大人自当接见。 “这是,方大人的意思?”许大人小声询问。 南锦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叹声道: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法子么?难不成,真要织造府去累赔?方大人这个织造府总管,还当得长久么?宫中知道了,是一定要降罪召回的。” 许大人不住点头: “哎,只怪书办太草率,给南家钻了这么大一个空子,现在除了剿匪,确实无计可施!不过贸然去剿,恐会损兵折将,若是剿匪不成,本官这个乌纱帽……” “许大人!一荣共荣,一损俱损,匪患不除,织造府累赔,您这个乌纱帽似乎也保不太住呀!我听说,南稷山去京城走了门路,到时候,总有人保他,要想南家一人担下全部责任,已经不可能了……” 南锦上前一步,压低声:“方大人兴许与南家有私怨,不仅仅授上意这么简单,他要玉石俱焚,不怕事后牵连,难道大人也不管不顾,要陪着他和南家一起下地狱么?” 一针见血,戳到了许大人担心之处。 他讳莫如深的点头: “小兄弟说得是,你虽然替方大人、碧君夫人办事,但也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是,许大人,剿匪是唯一的路,你有了此番功绩,来日朝廷问责,你就一推四五六,明哲保身,有何不可?南家能不能交差,圆了五十万匹订单,都与你再无干系。” “是是是,我这就下令剿匪!不知你去干什么?”许大人还是不解。 南锦勾起一抹狡黠笑意: “听说南稷山下落不明,大概就是落在山贼手中,山寨中我早安插了眼线……剿匪之时,刀兵混乱,我可以借山贼之名挟持南稷山,再狠狠敲苏真真一笔,至此收手,带着两位美娇娘回家去~金陵乱不乱,我也不管了!” 投机、重利、自私,好像很容易与人共鸣,快速赢得信任和亲近。 许大人哈哈笑道,觉得大家都是一类人,很有相逢恨晚之感: “有小兄弟帮忙,剿匪势在必得!” “大人放心,该您的一份,绝少不了大人的!” “哈哈哈,好,好,就这么说定了。” 第613章 该收网了 从箬丹口中,得不到任何想要的线索,方宁无法验证自己的猜测—— 一切都那样滴水不漏,无懈可击。 从撷红榜初现峥嵘,到逼着南家步步危机,大厦倾覆朝夕之间,这个锦公子看似一直尽在掌握,可他却越来越心慌忐忑。 究竟,谁是执棋人,谁是那局中黑白棋子? …… 折磨了箬丹一整夜,方宁也一夜未眠,等他推开房门,倦怠走出时,织造府的管事已在门外等候多时。 见方宁出来,扑腾一声跪下,回禀道: “宁爷!锦公子昨夜拜访许大人府上,已经说服大人清除匪患,今早天未亮,许大人已落印传信,命城中巡防营拨五千人马,前往蛇山剿匪——锦公子也跟着去了!” “什么?” 方宁面色如戚,双眸透着阴诡怒色。 假冒威武镖局镖头的山贼,为何迟迟没有提审,茧行借钱累赔,全指望着剿匪分赃,挽回损失,是谁压下了剿匪之事,是他!方宁! 斩草要除根,南家还有一口喘气的机会,就暂时动不了蛇山古老三。 这个锦公子怎么回事?这点计较,难道没有么? “快去拦截回来!许大人呢?” 方宁振袖,丫鬟们匆匆替他披上氅衣,捧来热毛巾,却被他甩袖推开。 “来不及了,听了锦公子的话,许大人或许为了将来好跟抚台大人请功,是亲自压阵的……兵贵神速,这会儿,怕是已经离开金陵城几十里地了。” “备、马!” 方宁咬牙切齿。 他断定这个锦公子一定有鬼,且手段诡谲,竟将箬丹收服了,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若真是如此,要切断一切来往证据才好: “你,用你自己的办法,让蓝琉璃意外暴毙,还有再派一个人,去碧君夫人处传信,烧掉一切与锦公子来往的书信。” “是!” 管事满头是冷汗,琉璃姑娘好处置,随便想个办法,做掉就是了。 可是锦公子与箬丹姑娘做生意,是金陵城人尽皆知的,就算抹掉来往书信,万一她还有账簿留下,反咬一口,那可就糟糕了。 “把贱人关去柴房,好生看管,等我回来处置。” “是!” …… 比起方宁那边的阵脚大乱,南锦倒是优哉游哉。 她和府尹许大人,坐在一辆宽敞的马车中,一边吃着酒,一边聊天,好不逍遥。 柳晚晚作陪,另寻了两个花楼姑娘,打扮成小厮模样,等到了马车中,才摘取帽子,放下如墨长发,娇笑依偎,殷勤劝酒。 “锦公子博古通今,为人仗义有趣,本官与你相见恨晚,来来,当浮一大白。” “多亏大人高瞻远瞩,运筹帷幄,否则小人哪有机会,与大人在此饮酒?” “哈哈,场面话不必说了,喝酒喝酒。” “我祝大人旗开得胜,剿匪成功~” “借你吉言。” 俩人觥筹交错,不问车外之事。 一直喝到晌午过半,雪花飘下,扑簌簌落满了一车顶,寒意逼近,才觉酒意消散,已过去了两个时辰。 “报——大人!蛇山已经顺利攻下,杀人者三十七,俘者三百,古老三畏罪自裁,但我们生擒了古老三身边的军师,名叫胡双刀,是他早年的表亲兄弟。军师没少给古老三出主意,替身镖头,烧掉茧行新茧,还有截掳南稷山的丝绸商队,全是他建议的。” 南锦眼皮一跳,不动声色放下了酒杯。 许大人大喜,挑开车帘子:“这么容易就打下来了?” “全靠锦公子提供的上山捷径,避开了山贼的重重护卫,兵不血刃,直捣黄龙!” “那丝绸呢?财宝呢?” “大人放心,丝绸追缴回来了,钱财也不少,茧行的廖行长正在帮忙清点——” “哼,他倒是积极,你赶紧去,赃款要先缴到官府,再由官府分配茧行,这点规矩都不懂么?” “是……” 南锦适时插话,追问道:“南稷山呢,可有找到?” “听说,早就死了?寨里人知道他是江南首富,想要些南家拿钱来赎,可能不想在这个当口连累家人,所以寻了短见,不过倒是留下了遗书。” 南锦明白,这一切是早就安排好的,爹爹已被人护送,去往安全的地方。 只有南稷山‘死’了,乔氏和南浩亭才能无所顾忌,逼贼出手。 南锦此刻是锦公子,脸上只能露出失望之色,以拳捶手,叹道: “可惜,到手的鸭子飞了!” 许大人安慰他: “算了算了,他也是可怜人,江南首富沦落至此,你也算是半个害他之人,就此收手,我遣人把遗书送去南家。” “遗体呢?遗书呢?这遗书上,一定涉及怎么分家产,利用的好,还能捞一笔银子。” 南锦大声说着这个话,为了钱,连死人的主意都打。 马车外的下属,还有许大人嘴上没说什么,心中俱是鄙夷之意。 唏律律一声马蹄。 南锦和许大人纷纷望了出去—— 方宁领着三五扈从,一路追击而来,横眉立目,浑身散着阴鸷气息。 南锦懒得再装,对他扬起了一抹‘胜利者’的笑意。 ‘蛰伏至今,我该收网了,宁哥儿。’ 第614章 最后一子落下 “大人——!” 扈从传报声由远及近,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声:“大人,贼军师说,要见大人!还说……还说……” 扈从有些紧张,一直拿眼睛撇着高高骑在马背上的方宁。 “死到临头,还有什么可说的,速速押解回去,等候审讯!” “许大人~” 南锦温笑道:“大人不妨听一听他是怎么说的,等审讯再问,难免有串供分辩的可能,供词便大大不可信了。” “也好——你明白回禀,他说什么了?” 扈从万分为难,再三犹豫之后,只好咬牙道: “那贼军师说,他乃方大人生身之父,奉命来此卧底,助方大人剿匪之事!” “胡言乱语!” 方宁第一个发飙:“贼人胡乱攀咬,这等混账话,还用的着禀告么?” 许大人也不可置否,哈哈大笑:“还什么军师,竟是馊主意,哈哈哈,拿下拿下。” “可是大人……” 扈从只怕真的抓错了人,小声道: “那人振振有词,说方大人生母,名叫婉儿……而且,他还说了,大人左便臀处,有一方红色胎记,如此详尽不像是编的,属下一人无法定夺,这才来向大人禀报!正巧……方大人也在。” 许大人看向了方宁,见其眉头紧锁,喉结因为不安而滑动,眼神飘忽。 他将信将疑,寻找一切线索,去推翻这个荒谬的结论。 知道红色胎记的不少,解语花、蓝琉璃,甚至是侍候沐浴的奴婢,都有可能知道。但婉儿这个名字,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知道的人,唯有南府之人。 而这一切交织的唯一的人,便是锦公子。 从头到尾,他都在演戏,步步落子,只为今日收网。 …… “杀。” 方宁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不是与许大人说的,而是跟自己身后长随说的。 杀了这个胡双刀,否则,他一定会有麻烦。 南锦眼皮一跳,诧异看向了方宁—— 见他把下唇咬出了血,也要下令杀了胡双刀! 这个人,已完全被仇恨所操控,哪怕有一丝可能,他恨错了人,可他还是决定逃避这一丝可能。开弓没有回头箭,他绝不回头。 “孩儿!” 胡双刀不敢置信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 方宁亟亟转头,四目交接,只一眼,他心头犹如雷霆一击,耿耿然,呼吸不畅。 父子血脉相连,颇为相似的面貌,没有被脏污的血迹所掩盖。还有胡双刀眼中,悲喜交加的复杂情绪,也是寻常人演不出的真情。 父子身份,板上钉钉。 ‘不可能……这不可能!’ 方宁从马背上跌了下来,许大人上前搀扶,设言宽慰: “一切回去再说,一切回去再说?!” “……” 方宁痛苦别过了脸,心中乱成一团麻,再无力思考什么。 他看向边上一脸平静,双唇开阖,无声质问: “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方大人 借碧君夫人的口,指派了小人干了这许多事,如今竟不认得小人了?还有胡爷,他可是您的亲生父亲,为了您才孤身犯险,一个人深入贼寨,为您铲除南家,付出辛劳,怎得现在,您全都不认了?” 最后一字落下,整盘棋局便明了了。 关键之处的杀子,方宁万万没有想到,竟然锦公子自己! 不等方宁开口,南锦跪下,当着众衙差、士卒的面儿,高举自己手: “我替宁爷不值,替南家老爷不值,南老爷遇难,我亦难辞其咎——许大人,请将我锁拿了,我愿意认罪,供出这一场丝绸暗战的全部真相。” “你以为这样,就能扳倒我么?”方宁怒吼。 南锦低眉垂目: “箬丹姑娘手中,誊录了所有书信、账簿,还有方大人贿赂安德烈大人的证据,人证、物证俱在,许大人依法办事,有什么不能扳倒的?” “呵呵,箬丹?” 方宁庆幸自己离开府中时,就已经派人控制了箬丹。 不料此时,府中管家一骑飞马而来,附耳一句: ‘爷,箬丹姑娘……被人截跑了!’ 听罢,方宁再也忍不住,呕吐出一口鲜血,整个人便昏厥不知了。 第615章 母子团聚 兹事体大,许大人不敢擅自做决定。 回去后,他没急着请功,而是先把所有证据、口供誊录一份,连夜书写奏折,六百里加急送去内阁,请内廷定夺。 雪下了一夜,翌日晨起,整个金陵城白蔼一片。 关于方宁身世、复仇南家的故事,也随着雪花,飘入了窗牖门户,茶楼酒馆,成了人人茶余饭后的一桩谈资。 …… 朝廷旨意没有下达前,方宁依旧是织造府总管,手握市舶司大权。 只是这桩事,涉及到与安德烈大人的五十万匹丝绸订单,必须避嫌,于是对外宣称,方宁大人剿匪时受到了惊吓,又怕余孽借机报复,所以派官兵保护一下。 金陵官府,特意派了一支官兵,将方府整个围了起来。 说是保护,实为软禁。 再过几日,便是腊月天,年节的气氛渐重,一场波谲云诡的较量,就这样被白雪掩盖于地下。 暮色四合,府中已需点灯,两顶香轿停在了方府门外。 官兵上前拦阻,荆禾拿出了府尹许大人手信,准许放行。 “轿中是南府大小姐,为了丝绸生意而来,朝廷旨意未到,方大人还是织造府总管,丝绸生意何去何从,该他拿个主意。” 官兵看了一眼手信,摆了摆手,劝道: “进去,不过不要待太久,方大人……性子有些焦躁,只怕惊扰了,又是一夜的不太平。” “多谢提醒。” 南锦温软的声音从轿中传出,柔夷挑开帘,雪肤细颈,瘦不露骨,顾盼之间娇韵流转。 官兵不敢直视,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南家大小姐,久违大名,果然是一等一的美人。 随她一并下轿的,是一位素色衣裙,略上了些年纪的妇人。她手中重新持上了佛珠,目色透着平静之意,对上官兵打量的目光,她颔首而笑,温柔浅淡。 两人亦步亦趋,从后门迈入方府。 “大小姐、婉夫人,请进——”婢女打开了堂屋的房门,引客而入。 甫一进屋,南锦就掩住了鼻子,一屋子酒气熏天,窗户未开,火盆未燃,屋中昏暗无比。 “滚。” 方宁嗅到了女子身上的香粉,以为是家中婢女,直接呵斥。 南锦轻笑一声: “宁爷好大的脾气。” 这一句,是用‘锦公子’的声音,坦坦荡荡说出来的。 果然,方宁一个激灵,睁开了醉眼惺忪的眼皮,直勾勾盯住了眼前之人。 南锦背光而立,一身银鼠大氅,朱红穗裙,她眉眼上挑,妖娆蛊惑—— 纵然无心,那一股得意傲然,还是如此夺目逼人。 “呵、原来是你……亏我在宫中长大,女子扮作男子,毫无痕迹之人,也唯有南大小姐一人了。这一次败了,是我不如你。” ‘锦公子’认罪,入狱听审,交代完证词,只要有钱,就能保释出狱。 这时,真正的南锦便可以金蝉脱壳,恢复大小姐之身,收拾残局。 南锦撇了撇嘴,淡道: “我从未想要与宁爷争个输赢高低,宁爷一来,就要我南家的命,反击也是无奈,还望宁爷谅解。” 身子让了一步,让婉姨娘略往前走一走,又道: “宁爷,可还认得她?” 方宁少时离家,自然认得亲娘,乍一看,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乔氏来信,自己将信将疑派人去接,可下人回禀,这不过是南家黔驴技穷下的一场作戏,他们根本交不出人来。 如此,他也放弃了娘亲还活着的希望,可今日,竟亲眼见到了! 噌得一下,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可无奈膝盖发颤,整个人无力虚浮,要往桌子底下钻去。 “宁哥儿!” 婉姨娘声音哽咽,放下佛珠,上去搀扶方宁,想要将他扶到床榻上去。 方宁反手紧紧扼住了婉姨娘的手腕:“娘……娘?您还活着?” “孩儿,都是为娘不好,都是为娘不好……” 见到方宁这般痛苦,折磨自己,婉姨娘自责万分,是她没有照顾好孩子,是她害得方宁满心都是仇恨,是她害他走到了这一步。 “想必你们母子,现在一定有很多话要说,我便不打扰了,我就在门外候着。” 南锦看了一眼婉姨娘,轻轻颔首后,旋身离开—— ‘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孩儿的父亲,难道真的是那个山贼么?’ ‘娘,孩儿怨恨这十数载,只想为您报仇,为我自己报仇,若没有这个念头,孩儿早就活不下去了……我这一双腿,这一具骨肉还家的残躯,人人笑我,辱我,就连那些低贱的娼女,都是表面迎奉,背地耻笑……娘,孩儿真的好痛苦。’ …… 南锦听了两句,心中略有些酸楚。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掩上了门扉。 第616章 方宁倒下 婉姨娘主动要求留下来,照顾方宁的生活起居。 南锦同意了,表示衙门那边,由她去说,又给门外官兵封赏了些银子,希望有些事,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好。 婉姨娘送南锦离开方府,一路上,寥寥几句话,说了许多担忧之事。 “方宁即便放下了怨恨,生意上的事,已无转圜的可能,南家是否能支撑过去?” “有劳姨娘担心,生意上的事,南家已有应对之法。” “还有……宁哥儿他的父亲——” “胡爷么?好吃好喝招待在牢中……姨娘放心,现在衙门大牢还有官兵戍守的方府,才是整个金陵最安全的地方。姨娘,我答应过你,护你们三人性命周全,可我爹爹的死,定要有人负责。我问过许大人,功过相抵,胡爷可免一死,充军流放后,我会安排你和方宁一起离开金陵城,日后隐姓埋名,做一点小生意,再也不要回来。” “南老爷……死了?!”婉姨娘瞪大了眼睛。 南锦浅浅恩了一声,转言道: “姨娘也是死了的人……若非如此,怎有太平日子可过?” 这一言,婉姨娘当即明白过来,她收敛神色,略有些不甘道: “可惜,除了这种法子,我们皆无能为力……纵然南家躲过此劫,也难保不会有下一次!他们能算计我、算计宁哥儿,还会有千千万万受起蛊惑、胁迫之人,变成他们牺牲无畏的棋子……” “哪有不变的天?姨娘养好身子,总有一天,你能见到晴朗的那一片靛蓝天。” 南锦不再多言,请婉姨娘止步,荆禾在门外撑伞等候。 雪下得越发大了。 …… 醉仙楼做东,南锦以南家之名,请蓝琉璃牵线搭桥,宴请安德烈大人。 安德烈如约赴会—— 一进来,拽得二五八万,不像是个商人,好似外邦的一国之主,气度不凡。 “为什么,派一个女人来和我谈生意?” 南锦肃手引客: “安德烈大人,之前一直和太监谈生意,我还以为,大人很喜欢呢。” “算了,我不跟你说,我中文不好,说不过你”安德烈冷冷一笑,入席坐下后才道:“毕竟南老爷死了,儿子没有用处,也只能女人做主了!” 他明明是羞辱之意,结果,南锦却很开心的表示赞同: “大人英明,我哥哥确实是无能之辈——不提他了,来,我先敬大人一杯。” “不必。”安德烈软硬不吃,拒绝喝酒:“我不是来喝酒的,我是来听一听南家的办法,五十万匹丝绸的合同既然签下,一匹都不能收,等你们春节一过,我就要载着丝绸回去了。如果交割不上,也要拿出一个赔偿的办法来。我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南锦悻悻然放下酒杯,心中将这个装逼的洋人,骂了个臭头。 表面上,还要不动声色,继续保持得体的微笑: “大人是知道的,山贼截掳了第一批丝绸,虽追回了一些,但波折颠簸,损坏了一部分。加上时间紧迫,又逢腊月年节,实在没有办法如数如期交割,只能行赔偿之法——敢问大人,多少银子,才能弥补大人的损失?” 安德烈点了点头,对南锦的开门见山很满意。 没有推诿责任,没有东扯西扯,直接问赔偿金,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毕竟以他对这件事的了解,明白南家已经竭尽全力,山穷水尽,根本拿不出多少钱来赔偿。之前,他和方宁联手,想在赔偿金上大做文章。方宁为了彻底弄垮南家,而他,不过为了钱。 这是早就说好的。 但是安德烈没有想到,方宁先吃了官司,倒下了。 这样自己也陷入被动之地——本来,五十万匹丝绸,就是方宁的主意,真的逼急了南家,鱼死网破,拉着他陷在九州,那租来的船队,做生意的本钱,一日日的利息,会像地狱一样慢慢吞噬掉他。 他必须尽快回程,不管有没有收到五十万匹丝绸。 骑虎难下,这是他现在的处境。 第617章 搞定商人 关于这个安德烈,南锦多少了解一些—— 有些是从蓝琉璃口中得知,有些是箬丹说的,还有一些,是她上上辈子作为一个现代人,对洋人的文化了解,慢慢推测得来的。 这个时候的大洋外邦,对远航生意还没有太过了解,更没有养成习惯。 九州现在能见到的舶来品,俱是南洋货,鲜少有西洋来的,纵然是有,一年也等不到一船。这个安德烈,并不是什么西洋贵族、王公大臣,他只是一个不学无术,喜欢投机的商人而已。因为看中远洋生意的暴利,所以筹借了一笔钱,临时组建了一支船队,一路跨洋至南洋,得到了很好的经验后,吹嘘自己的身份,又在南洋扩充势力,这才到了九州,以贵族身份与市舶司洽谈生意。 把一个商人自己的利益,拔擢成了国家之间的生意往来。 这是安德烈的本事。 但南锦明白,商人逐利,对付安德烈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就是钱。 有利可图,他就跟谁合作,方宁办得到的事情,她也可以。 “大人,奉贵国陛下之命,来我九州天朝购买丝绸,不能耽搁大人回程之期,只是困难如此,实在非人力可以做到,当时这五十万匹的数量,究竟如何得来,大人应当心中清楚——” “哼。” 安德烈冷哼一声:“方大人是总管,不能代表你们么?现在完不成,是你们的问题,应该要赔偿我!” “好,大人,你说,多少钱?” 安德烈想了想,伸出一个手掌: “五十万两白银!” 南锦长吁一口气,脸上顿时轻松了不少。 安德烈傻眼了,心中不爽:什么?难道要得太少了?还能不能改口? 南锦看起来很高兴,举起酒杯道: “好,五十万两,我答应大人了……大人体恤,小女子感激不尽!原来以为很多呢,还特意想了个办法应付——嗨,不提了。” “什么办法?为什么不说说?难道,可以比五十万更多么?”安德烈追问。 南锦见他上钩了,笑笑开口: “这法子虽一定比五十万两白银多,但有些麻烦,大人急着回程,还是算了。” 没有商人会嫌赚得钱少,也没有商人会嫌赚钱太麻烦,唯利是图,商人耳。 “不麻烦,来……喝酒,慢慢说。” 安德烈终于露出了笑容,亲自倒酒,递给了南锦。 原来高高在上的他,身子微微前倾,势头对调,南锦后来居上,局面已是不同。 “大人,为何只做丝绸生意,从未想过瓷器呢?” “瓷器?九州的瓷器,确实很漂亮,特别是北城的青瓷,听说也是御贡给九州皇帝的……但是它很容易碎,并不实用。” “哈哈,那大人为何千里迢迢而来,只为了买丝绸?买一些更结实耐穿的麻布,不是更加好么?丝绸金贵,难打理,却能卖出高价钱,是因为有钱的人,只在乎衣服是否颜色绚丽,是否触之如缎,越金贵越好,这才是身份的象征——瓷器与丝绸,有什么区别?它好与不好,还不是安德烈大人说了算?” 南锦一言点醒梦中人。 安德烈回忆故土贵族家中的器皿,再与穷苦人家的陶碗对比。 一个是观赏的,一个是盛水的,若能带青瓷回去,说不定比丝绸还要赚钱。 可是……他也有顾虑。 “可是,瓷器很贵,我带来的钱,只够买这一次的丝绸,没有多余的钱再买瓷器了!” “不要钱。” “什么,不要钱?!”安德烈挤眉弄眼,完全不信。 南锦反手推开杯子,手指沾了些杯中酒,在桌上写写画画,试图让安德烈理解自己的意思。 北城南家,司瓷器,御贡青瓷,一家人。 南家可以提供一部分瓷器,以抵短缺的丝绸,这一部分定金,可延后再付。 “延后再付,还是要付,钱从哪里来?” “大人不必忧心,既然定了五十万匹丝绸,那就一匹都不会少。现有的丝绸和瓷器,大人先装走,不要延误了回程的期限……不瞒大人,我另有一支船队,名唤北冥鲲,我将剩余生丝和织机一同搬上船队,一边跟随大人远航,一边织就丝绸。等船队靠岸,我必定如数交割剩下的丝绸!大人卖掉丝绸,再将买瓷器的银子给我,岂不是一举两得?” 南锦的办法,听得安德烈傻了——没有想到,还能这样来。 商人的嗅觉,令他一下子就想明白了,恍然道: “拿了我的银子,你也不会空船回来,可以买更多的舶来货,回九州高价卖出,把远航的费用挣回来!” “多谢大人教我,这一点,我是没有想到的。” 南锦含笑谦虚,与他的酒杯碰在了一处。 “不成不成,我还是觉得不对,海上风浪大,一般的人都会晕船呕吐,怎么可以在船上织成丝绸布匹?” “大人也说了,那是一般人~” 南锦冲他眨了眨眼,一派从容闲适。 第618章 拐了小舅舅 合作谈成。 南锦答应安德烈,替他办妥青瓷之事,在不愆期的情况之下,满载而归。 而安德烈,也需为南锦提供几样东西——一张西洋带过来的白纸和鹅毛笔。 离开的时候,南锦表示很喜欢安德烈身上的一块琉璃臂章,言语中透露着恳切: “这琉璃好生透亮,倒像是冰玉一般纯净……是不是西洋的琉璃,都这般漂亮?” 这琉璃一语双关,安德烈愣怔一下,立刻就听懂了。 他暧昧一笑: “琉璃衬美人,南大小姐喜欢,我都送给你。” “送给我,无论是物件,还是人,可都是我九州的了,安德烈大人不会舍不得?” “哈哈哈,不会不会,和你做生意,我很开心——你们有一句话,叫做柳暗花明,我现在就是这个心情,为了表达我的感谢,都送给你了。” 一边说着,一边摘下了自己的琉璃臂章,递到了南锦面前: “另外一个琉璃,也留在这里,见证我和大小姐的友谊长存!” “如此~便多谢了~” 南锦没有裣衽为礼,盈盈下拜,而是大方坦荡伸出自己的手—— 安德烈目光透着一道精光,顷刻后哈哈笑了起来,与南锦的手交握在一块。 “我等候大小姐的好消息,请务必不要令我失望!” “大人静候佳音便是。” 掌心握着琉璃臂章,南锦旋身,离开了房间。 趁着夜色,她离开醉仙楼,荆禾驾着一辆马车,就在拐角处等她。 见人来了,他立刻跨下车辕儿,迎了上去,问道: “大小姐一定要亲往?这些日子,来往金陵和青州,太辛苦了!不如,我来为大小姐跑一趟。” “关键时候,不得一丝怠慢,人死了有的是时间休息……我是想做一条咸鱼,却不是死鱼,风起浪涌,身不由己。” “啊……哦。”荆禾不懂什么是咸鱼,只能不懂装懂。 南锦斜了他一眼,一边扶着他手臂上马车,一边问道: “我要的人呢?” “哦——就在马车里!” “好,连夜启程,出发北城。” “是。” 南锦掀开马帘子,头也不回钻了进去,荆禾坐直了身子,振袖拉紧马辔头,架着马车郭答郭答,连夜离开了金陵城。 …… “呜呜呜。” 苏老四被五花大绑着,嘴巴里塞着绸布,一脸惊骇的看向南锦。 等认出了她,惊骇变成愤怒,他呜呜叫着,反抗的更加激烈。 南锦叹笑一声,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小声道: “小舅舅,你这般瞪我,我可不敢与你松绑啦。” 苏老四胸膛起伏,好不容易冷静了情绪,鼻下轻哼一声,周身松懈下来。 他不断用眼神示意着南锦,要她替自己松绑。 南锦却不着急,在他对面坐下,一派从容闲适,面色稍有疲倦,一边揉着眉心,一边摊开掌心,端详安德烈送她的那一枚琉璃臂章。 “小舅舅可知道,如今我们去哪儿?” “呜呜……(臭丫头,你还不给我松绑?)” “对了,小舅舅,你一把年纪了,为何还未娶妻生子?学着纨绔模样,酒肆勾栏,却也不见你夜夜流莺,风流无度,当真叫我奇怪。” “呜呜呜……(这就是你拐走你舅舅的原因?因为好奇?)” “是这样的,二舅不是一直嫌您纨绔无度么,听说您一直拿我当借口,说纨绔风流,养尊处优,是一门血脉相承的。可若真是如此,您与我一样,应当是痴情之人呀!于是呢,我派人走访了些陈年旧事,原来原来,小舅竟是有心上人的——为了治您的纨绔之疾,我受二舅所托,带您去一趟北城呀。” “……” 苏老四不呜呜了,只是用一双沉色眸子,死死盯住了南锦。 南锦这才伸手,从他嘴里取下了绸布,等着他发飙。 “小丫头,不要玩的过火了!” “小舅舅,南家现在什么情况,您不是不知道,父亲罹难,母亲一人独木难支,我身为南家长女,真的还有心情,与舅舅玩笑么?” “这与北城南家有什么关系!?”他怒了。 “咦,我说去北城,但我有说去南家么?”南锦目光,轻瞥即避,甚是意味深长。 “……” 苏老四欲言又止,心里无端窝火,阴郁难过,却无处发泄。 这涉及到他的一桩隐事,也是一生难以放下的丑事。 第619章 报复回来 北城南家,算是二房,御贡青瓷,平日做一些瓷器生意。 风头虽不及丝绸长房风光,由于南侯水为人很低调,守着一亩三分地,小富即安,没有大肆涉猎其它的生意,所以名气方面不如南稷山。大家提及南家,总会想到青州南府,那个江南首富,从未想过在北城还有一户南家。 夏侯水的原配夫人,夏氏,是夏如薰和夏容山的小姑姑。 过去也因为这一层关系,南锦不喜欢与北城二房走动,所以对这个二伯母,知知甚少。 这一次,若非二舅舅亲口吐露,她或许也抓不住这一个机会。 做两手准备,从不孤注一掷,这是南锦一贯的风格。 夏氏这个人,年轻时天真烂漫,与苏老四感情很好,大人们一度以为,这俩人是要结为夫妻的,私下里也心知肚明,只等夏氏及笄后,谈婚论嫁。 可元宵一场灯谜,夏氏认识了南侯水,比起苏老四的古灵精怪,花样百般,他更加沉稳老实,无怨无悔的跟着她身后,默默陪伴、付出。 女人贪婪,离不开新鲜刺激,却也喜欢安稳如山—— 就这样,夏氏隐瞒着苏老四,和南侯水也偷偷在一起了,一次酒后颠鸾倒凤,甚至怀上了孩子。 就在苏家提亲之日,南家的聘礼同时到了,夏氏不愿意见苏老四。 夏家没有办法,只好挑了夏侯水当女婿。 苏老四穿着红衣锦袍,从未觉得自己的脑瓜子这么绿过。 他年少气盛,当然气不过,当场和夏家长辈争吵了起来,夏老爷一句话,让苏老四终身难忘:“好好,你气不过,那你娶她,只要你承认孩子是你的,我夏家就选你当女婿,不要你一分聘礼,你说如何?” 苏老四一辈子记得那时的感觉,他感受不到生气,只觉得羞辱、想死。 他呵护备至,连手都不敢拉的女孩子,与别人纠缠生子;他欢天喜地挑选礼物,盼着与意中人白头到老,意中人却大着肚子,上了别人的花轿。 最气最气,便是隐瞒和背叛—— 为何对他如此残忍,她可以不选他,为何要让他一个人面对这一切狼狈和羞辱? 她躲在南家的花轿里,自始至终,对他没有任何一句交代。 身为苏家幺子,苏老四从小众星捧月,恣意潇洒,突然一下面对男人最耻辱的时候,他整个人挫败无比,想死的心也有了。 到底是夏家、南家对不起苏家—— 这件事,两家花了无数的银子压了下来,夏家和南家低调完婚,从此闭口不提,苏家也与这两家再无来往,连累着苏真真也讨厌北城二房,长房与二房的关系也不如从前。 苏老四在家躺了几个月,再后来更加纨绔无度,不服管束。 南锦求助二舅苏兆华的时候,他便说了,北城南家欠老四一个人情,也欠他一个交代。 苏兆华希望南锦带老四一起去,不管能不能在生意上帮上忙,至少,他是希望老四面对曾经的伤痛的。 放下了,才能真正开始自己的生活。 …… “二舅说了,你不愿意来,我只能绑着你,小舅舅,我可是奉命行事~” 马车已经离开金陵城,飞驰在官道上。 见远离人烟之后,南锦拿掉了他口中绸布,但却没有给他松绑。 她端来茶水,送到了苏老四的嘴边,一脸委屈,小心翼翼陪着不是。 知道是苏兆华的授意,苏老四不敢生气了,只是心中还别扭,央求着南锦: “好外甥女,你放过舅舅,你要拿捏南侯水,有的是法子,舅舅与你一起想办法,千万不要拿我去收人情,这不如让我死了!” 南锦哀怨低头,望着杯盏,视死如归道: “只要能救南家,小舅舅叫我气死了,锦儿这条命,赔你就是了!” 苏老四瞪大了眼,见南锦不是开玩笑的,便叫道: “都是生意人,难道为了当年的破事,南侯水愿意把瓷器白白送给你?!” “当然不是!生意来往,利字为先,可若有感情相佐,才能事半功倍。” 同样是生意,给谁做不是做,利益相同的情况下,当然还要看感情啦。 应酬应酬,维系的,不就是那三分五钱,脆弱又坚固的‘场面人情’,这人情是牵绊,亦是掣肘呀。 “小舅舅你放心,你什么都不用说,只要陪着我去就好了,我自然有令二伯心动的条件……只要他犹豫不决,关键时候,你稍稍委屈一下,便可救我南家!” “开玩笑,你们一脉同根,他们不思救你,那我这破烂事出来,还能管用?” 苏老四觉得太荒谬了。 南锦叹了一声,语重心长道: “一脉同根,若旁边的根烂了,只想拿刀切了,剜肉补疮……越是这个时候,他们就越重自己的声名,我爹死了,哥哥为家中独子,可遗书在我手中,怎么分理家业,当由长辈伯父主理,可摊子大了,难保二房下面的人不会心思活络!别看现在二房父慈子孝的,可一旦青州家权交了过来,他们如何能不争不抢?” 苏老四一脸别扭,感觉自己上了南锦的套儿: “你……想说什么?” 南锦嘿嘿一笑: “二伯母当年怀着的孩子,你说是你的,你猜大家信不信?——小舅舅,你当年被人恶心了,这么多年无法释怀,不过揣着一肚子恶气,你就不想报复回来?” “……” 苏老四一愣,对上了南锦狡黠泛着冷意的眸子。 他承认自己非常心动,当年的自己太傻,结果狗男女活得比他更加潇洒,他却半辈子放不下,郁结在心。 但是…… 嘴唇翕动,苏老四拧着眉头,问了南锦一个问题。 “我有一个问题问你。” “恩,你问。” “你确定,你是刚死了爹的人么?” “……” 南锦眼皮一跳,竟无言以对,半响后才挤出一丝难过: “我爹泉下有知,也会无条件支持我的……悲恸解决不了事情,我该坚强~” …… 某处青山绿水的村子里,南稷山正在喷嚏乱打,浑身发冷。 他裹紧了氅衣,手里把着一把紫砂壶,优哉游哉嘬着热茶,吸着鼻涕道: ‘死了也不放过我,哎。’ 第620章 不乱认爹 “对了,小丫头,你之前说不会让南侯水把青瓷白白送你,你的条件是什么?” 马车到了北城,停在了南府门外。 南锦和苏老四纷纷下车,站在了一片雪白的台阶上。 连夜赶来,门房还不曾扫雪,只站了一会儿,鞋袜俱湿。 南锦哆嗦了一下,裹紧身上皮袄,笑吟吟开口: “一会儿就知道了。” “哎哟,堂小姐怎么来了,这大清早的,怎么站在雪地里!” 管家听说门房禀告,提着袍子下摆,匆匆奔了出来。 一见门外就停了辆马车,一个车把式,一个长随,真不像是传说中的那一位大小姐。可转念一想,如今南家深陷泥潭,长房老爷也死在了蛇山,再养尊处优的也不至于那样没心没肺。 见南锦眉眼如画,生得美丽,更是信了几分—— 自家夫人说了,长房出了大事,这钱,总是要来借的,不必推搪,大方请进来就是了。 “二伯,二伯母可在家?” “在在,老爷夫人才起呢,听说堂小姐来了,很是关切,请堂小姐偏厅用茶,他们这就出来见你……车马交给我,奴才去后院自有茶饭招待!” 管家肃手引客,眼风看了一眼荆禾,又看了看纹丝不动的苏老四,疑惑不解。 南锦哈得一声: “管家误会了,这一位不是什么长随奴才,是我的小舅,苏家四老爷,苏秉之!” “哦,原来是苏家——苏家?!哪个苏家?!” 管家显然是老人了,知道当年的事,他默念苏秉之三个字,眼珠子一直在苏老四的身上绕,诧异不已,心道:这冤家怎么上门了?事情过去这些年,两家从无往来,他来干嘛? “管家,苏老爷是陪我来的……是有什么难处?” “不不,怎么会有难处,苏老爷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蓬荜生辉!我这就去禀告老爷和夫人!堂小姐,苏老爷,里面请!” 南锦与苏老四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的迈过门槛儿,往里走去。 …… 经过后花园,乳娘正领着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娃子,在雪地里玩雪, “少爷,你小心着脚滑,这一大早起来,不添件衣裳,夫人见了又要责骂了。” “好吵,嬷嬷,看打!” 男娃子从假山后探出头,手里一记雪球,砸向罗里嗦的乳娘。 乳娘避开了,雪球准确无误,砸到了苏老苏的身上—— 南锦掩唇忍笑,轻拐了苏老四一手肘,小声道: “小舅舅,机会来咯,孽缘也是缘,绑你来没错?” 苏老四充耳不闻,只死死盯住了那个小鬼头,七八岁的男孩子,已有了少年气概,又是调皮玩闹,不服管教的时候。 他仰头竖恼:“你是何人,为何盯着我看?” 苏老四勾起一抹斜笑,登时放松了下来:“我是在看你,打雪仗的技法太差,一看就是没有朋友,只能与老妪一同耍玩,没有像样子的伙伴,出不了门。” 字字如针,气得男娃子哇哇直叫。 “你说得好,那你与我来比一比,你若输了,给我当马骑!” “那你若输了呢?” 回答之前,苏老苏看了一眼南锦,见她笑得贼兮兮的,自然也跟着一并笑了。 回望小男娃,他扬眉道: “叫我一声好爹爹,我便传授你,什么叫真正的打雪仗。” “哼,谁是谁爹,还不一定呢!” 小娃娃这就上钩了~真是好骗呢。 南锦一边摇头,一边抱着胸,冷眼旁观自己的小舅舅,在雪地‘欺负’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 一盏茶后,等南侯水和夏氏闻声寻来时,一声声不太情愿的“爹爹”从雪地里传来。 夏氏差点魂飞魄散,一把拉回自己儿子,斥责道: “你唤何人爹爹?!” 儿子回头,指了指苏老四:“孩子输了,说话算话,他是我爹爹。” 孩子的意思,其实只是说,在打雪仗方面,这个人很厉害,这个人是我爹。 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南侯水气得脸色铁青,上去就给了孩子一个耳光。小少爷哪有吃过这种苦痛,当即嗷的一下哭了。 夏氏又心疼又尴尬,怒道: “当着客人的面,你只会打孩子?” “你也知还有客人在,还不带着他滚出去?还要在这里丢人现眼!” 夫妻吵架多了,有些话是脱口而出的。 夏氏怒急攻心,不假思索道:“当年怎就看上了你!” 这话不得了,平时说都没事,偏当着苏老四的面儿,简直如平地惊雷,炸得南侯水脸面全无,羞辱不已。 他冷哼一声,甩袖便走。 夏氏拉着儿子往后院走了,走出三步 ,回头看了一眼苏老四,那哀怨的目光中,情愫种种,分辨不清。 男人有白月光和红玫瑰,在女人心中,何尝没有过后悔? 再说,这个夏氏,从来都是贪婪的女人,优柔寡断又拎不清…… 当年的她,会为了南侯水的稳重、老实而选择他,夫妻七八年,一地鸡毛的日子过久了,说不定又怀念苏老四的潇洒与冲动。 回头那哀怨一望,是恨还是悔,唯有她自己知道。 第621借章 不借钱,借东风 茶厅落座,已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夏氏坐在内堂中,说是为客人操持茶饭,一张屏风之隔,各怀心思。 南侯水与南锦寒暄了一阵,说到南稷山死讯时,他长叹一声,甚至掩面流下了泪水。 “大哥……大哥哇。” “大伯不要难过了,爹爹去了,长房分崩离析,各怀鬼胎,到时候还要大伯主持公道,安定局势,帮助大房熬过难关呀。” 南锦睫毛低垂,脸上也露出悲伤之意,。 南侯水设言宽慰:“你爹不在了,我理当主持公道,放心,由伯父在,南家还乱不了……对了,你说你身上带着你爹的遗书?” “是,不过我未曾随身携带,而是留在了金陵——爹爹虽然去了,但当务之急,不是分家产,而是撑过五十万匹订单的难关。山贼虽然剿灭了,坑害我南家的始作俑者也已认罪卸职,但朝廷的脸面不能丢,我南家也赔不起违约金……可订单上的五十万匹丝绸是远远不够的,走投无路之下,只能来寻大伯了!” 南锦字字泣血,掩面哽咽。 南侯水露出了同情之色,心中却计较着。 原以为南锦这一次来,是为了分家产。 她在手握遗书,明显占据了主动权,拉拢家族中唯一的长辈,为争夺家产提前准备。万没有想到,这丫头一点不聪明,这个时候,不想着自己,还想着去救那个病入膏肓,完全没得救的‘青州南家’? 南侯水摇了摇头: “孩子,这件事,我实在有心无力,若能相帮,怎会坐视不理?你有所不知,几个月前,你娘就已经来过北城一次了,我应诺她的十万两白银,也已经兑现,再多,实在是没有了。二伯家中,虽也有点家资,但府中一百多号人,都是要吃饭的,儿孙众多,不得不为他们考量……” 上一段哭穷,下一段难处: “再有一件事,青瓷虽是御贡,可不比你家的龙纹丝,这般独一无二。京城境外一处官窑,已经烧出了与青瓷差不多的品相,若非这些年,在京城多有打点,朝中利益错杂,我北城青瓷,早就被官窑所取代了,哪有什么御贡皇商的头衔?家家都有难处,请你谅解。” 这一段,七分真,三分假。 南锦是知道的,真是真在,这一处官窑真的烧出了品貌不错的青瓷。 假就假在,秘方是南侯水主动卖出去的,一来省掉了从北城运送入京的路费,二来,两处供瓷,京城那一帮大佬,会有更多的好处能分,对他来说,也是一种保护。 但南侯水总是要担心的,平分秋色,一起赚钱固然是好的,但如果有一日,京城官窑发展壮大,一脚将他南侯水踢开,那就没地方去哭了。 所以他对未来犯愁,困境中求变,不能光靠青瓷一样养家糊口,也是真的。 …… “这么说来,京城的官窑,影响到了二伯的生意?” 南锦开始撒鱼饵。 南侯水痛心疾首的点头: “是啊,原本定下的瓷器,现在一大半都搁置在了北城……都是一等一的青瓷,贱卖舍不得,手中现在实没有现银可借了。” 到现在,他还觉得南锦就是来借钱的,真金白银。 南锦勾唇一笑,欢喜收网: “二伯,我不要钱,只要你的瓷器,太好了,本来还犯愁呢,一时之间,让您上哪里去烧那一船的青瓷,如今是现成的,真是谢天谢地了~” 南锦的欢呼雀跃,让南侯水看傻了眼。 什么? 南锦把自己在金陵,与安德烈谈好的条件,明明白白说了出来。 “所以二伯,您只要点一点头,就能救南家于水火之中啦!我不借钱,只管您借一阵东风,有了这阵风,安德烈大人的船,就能如期远航,南家之困,自然迎刃而解!” “……” 南侯水像吃了苍蝇一下难受! 第622章 小6住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嫡女纨绔 1说网()”查找最新章节!</p> 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谈成的——</p> 就算南侯水想要拒绝,也得装出一副万分为难的样子。</p> 一脉同宗,只有实在无能为力的时候,才能婉拒南锦。</p> 于是,南侯水请南锦暂且住下,等吃罢了两席,好好歇息一觉,翌日晨起,定然给与一个答复。</p> 南锦却推辞道:</p> “家中十万火急,无心饮食,再说出门在外,床褥之事不甚习惯,还是不耽搁这一夜了,盼着二伯日落时分,就能给侄女儿一个答复,应或者不应,我也当速速回青州城去。”</p> “这……”</p> 南侯水尴尬一笑,正愁没有借口拖延几日。</p> 这时,夫人夏氏盈盈步出,看得出来,已是安排好了儿子,装扮了一番的。</p> 她以主之身,留客茶饭,自然语出热情:</p> “锦儿,听二伯母一句话,你万万要住下,姑娘家家的,风餐露宿像什么样子?再怎么十万火急,都要保重自身……伯母这就为你安排厢房床褥,一定让你满意,你索性呀,就小住几日!等你伯父忙完了手头事物,一块儿送你回去……”</p> 顿了顿,她面露惋惜悲恸之色:“你爹的丧事,家中长辈总要主持帮衬的。”</p> 南侯水一听,眉宇舒展:</p> “是,青州城,我也是要去的……只是恰逢青瓷御贡的几日,手头还有许多要紧事做,左右不过几日,锦儿且等等。再说,你要我借出那么多的青瓷,我总也要合计一下,先紧着御贡珍品来,若有剩下的,我再与几个窑厂、订货的瓷商磋商。”</p> 南稷山的死讯,官府瞒而未报,只是一些道听途说,传回了青州城。</p> 只要南锦手中的遗书,未曾真正抵达南府,家中谁也不敢挂白幛,挽素帘,只能以南稷山失踪来论——</p> 南锦睫毛一垂,心中计较:烧一窑的瓷器,至多需要一昼夜的时间。算上残次品,她得给自己留下两昼夜时间。如此留下三天,也是情理之中。</p> 这样想着,她便道:</p> “好吧,我便留下三日,三日后,伯父务必给我一个答复!”眼风一转儿,南锦又道:“除此之外,也请伯父辛苦一趟,与我小舅舅一并回青州,为我南家主持大局。”</p> 提及苏老四,南侯水脸色不太自然,他笑容隐去了一下,徒留尴尬:</p> “自然,自然。”</p> ……</p> 话至此,算是留下了。</p> 夏氏眉开眼笑,上去拉南锦的手,目光逡巡,言语温柔:</p> “来,叫我好好看看,都长这么大了……从小就是美人坯子,亭亭之年,越发漂亮了,你的名气呀,北城都是人尽皆知的……现在看看,你生得像极了你母亲,这眉眼,这嘴巴——”</p> 南锦抿着唇,哀婉落目,语中悲伤:</p> “我爹常说,娶了我娘,他真正好福气……苏家男子俊美,女子清丽,攀嫁求娶的人,多得快将门槛儿踏破了。也不知这一份好福气,是不是折了他的寿数,令他早早丢下我和娘亲,就这么去了……”</p> 夏氏听得一句‘男子俊美,女子清丽’不可置否,想起当年自己的这一桩孽缘,也是无端唏嘘,无福消受。</p> “你爹是惜福之人,这一世,他过得快活,得妻女如此,该是无悔的。”</p> 声音随着目光,渐渐飘远,落于窗外雪景下,那一抹长身玉立的身影之上。</p> 南锦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言语。</p> “好了!快去准备茶饭,领锦儿去厢房安置,少说些话,多做些事罢!”</p> 南侯水没来得厌烦,袖子一挥,催赶着妻子离开。</p> 夏氏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话到了嘴里,突然变得索然无味,只余一抹苦笑,笑笑,便再没什么了。</p> “走吧,锦儿。”</p> 夏氏扭头,依旧热络的拉着南锦的手,与她一同步出偏厅,往后院厢房走去。</p> 嫡女纨绔最新章节地址:</p> 嫡女纨绔全文地址:</p> 嫡女纨绔txt下载地址:</p> 嫡女纨绔手机:</p> 为了方便下次,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第622章 小住)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p> 喜欢《嫡女纨绔》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p> 第6323章 突破口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嫡女纨绔 1说网()”查找最新章节!</p> 很明显,夏氏就是突破口。</p> 她一路携着南锦的手,热络亲切,可对于苏老四,就生疏客套得多,显得更加刻意。</p> 苏老四也不在乎,一个人抖着宽袖,在后面闲庭信步,时不时自言自语,赏雪景,嗅梅香。</p> 倒是夏氏,后脊背挺得直直的,与南锦一边说话,注意力全放在身后苏老四身上。</p> “伯母似乎很怕大伯父?”</p> “这……是怎么说的?”夏氏诧异,看向南锦。</p> 南锦耸肩,笑笑道:“我也不知,只知换作我家中,我爹敢这般与我娘说话,早就挨骂了~纵然赌气吵架,也过不了半个时辰,他总说,千辛万苦求娶来的,不好好疼宠,就是对不起自个儿。”</p> 夏氏苦笑道:</p> “你爹娘是神仙眷侣,旁人如何比得?”</p> “可我娘说,当年大伯父为了求娶您,费得折腾事儿,比我爹爹多得多,指天盟誓,得罪亲友,真正是一曲鹣鲽情深,这样深刻的感情,怎也耐不住时日磋磨?”</p> 南锦的话,不轻不重,传进了夏氏耳中,亦叫苏老四听见了。</p> 他立在一株腊梅边,撷花一朵,捻于指腹间,轻笑道:</p> “艰难险阻,寒冬大雪,衬得这梅花灼灼入目,天地间,只此一朵,哪里还记得三月春色?给多了,就不值钱了——”</p> 夏氏和南锦纷纷回头。</p> 苏老四松手,一朵残败的梅花瓣,零落在地。</p> “不信,三月春暖之时,你再问问赏花的男男女女,可还记得这一朵傲雪寒梅?”</p> “啊,我明白小舅舅的意思了,平淡如水时,总忘了暗藏平静下的例例深情……稍稍有些风吹草动,心就动了。”</p> 苏老苏给了她一个奖赏的目光:</p> “是了,男人偷腥,女人偷情,无非如此……天地反对,众人诋毁,反倒成全了一对苦命鸳鸯,热火烧灼,自以为真心一颗,也是荒谬无比。”</p> 夏氏脸色苍白,藏在袖笼中的手,不断轻颤着。</p> 南锦回握了夏氏的手,故作安慰道:</p> “伯母不要计较,他说话就是这般,毫无顾忌……我想伯母和伯父,不过是成亲久了,感情平淡了,真心一定是在的。”</p> 将话圆了过来,夏氏也只好骑驴下坡,恩了一声,点了点头。</p> 厢房到了,她安置了南锦,见苏老四还在门外等着,犹豫挣扎一下,挡开了迎上去的婢女,亲自走到了他的面前。</p> “我沏了一壶茶——这些年,你过得可还好?”</p> 苏老四回望与她:</p> “托你的福,孑然一身,除了一桩心结未了,无牵无挂。”</p> “……”</p> 夏氏愣在了原地,眼底情绪翻滚,不知如何接话。</p> 苏老四却抬步先走,推开自己厢房的门,侧身让开一条道,笑道:</p> “夫人沏得茶,一定很好,今日,我有福气了。”</p> ……</p> 吱呀一声,房门轻轻掩上,贴身的丫头守在门外,隐隐有茶香传来。</p> 南锦在自己的厢房中坐下,从包袱里,拿出了安德烈给她的西洋纸和鹅毛笔——</p> 她蘸取墨水,用鹅毛笔书写,将西洋玻璃胎的技法,详尽的写了上去。</p> 等她写完,隔壁厢房也有了动静。</p> 夏氏走了,扶着丫鬟的手,眼角红红的,神思恍惚……</p> 没多久,苏老四敲开了南锦的房门。</p> 南锦依在门边儿,长眉微微一挑,似笑非笑。</p> 苏老四脸上表情很平静,没有恨意,也没有嘲弄,更没有怨恨了。</p> 他从未觉得如此轻松过,薄唇轻抿着,半响勾起一抹弧度,释然道:</p> “小丫头,我放下了~如今想来,竟没什么了不起的——当年她选了我,走至今日,未必不会相看两生厌,说不定,再遇到南侯水,她也是一样充满了后悔,隔着茶盏说上一句,对不起,当年是我错了……”</p> 哪有什么对错。</p> 选择从不会错,错得,永远是那个人。</p> 她不是对的人,苏老四今时今日才明白,明白了,也放下了。</p> 谁也不会执着一个错的人,也不会怨恨她,心中清明,便什么都懒得计较了。</p> 南锦心中安慰,玩笑道:</p> “总算,我对二舅也有个交代啦?”</p> “嘁——还有呀,你叫我办的事儿,我办好了,晚上二更,后门有人会接你去窑厂,要怎么烧制瓷器,你尽管吩咐。”</p> “咦,你不去么?”</p> “你还要使唤我?”</p> “那当然,我这一门技艺,珍贵异常,价值千金,只有小舅舅你一个人知道呢~”</p> “……”</p> 苏老四一头黑线,心中腹诽不断:使唤就使唤,还非得谢恩怎么得?</p> 嫡女纨绔最新章节地址:</p> 嫡女纨绔全文地址:</p> 嫡女纨绔txt下载地址:</p> 嫡女纨绔手机:</p> 为了方便下次,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第623章 突破口)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p> 喜欢《嫡女纨绔》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