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造反吗》 正文 1.投错胎了 景元十四年正月初七,定边将军府沸腾了。 晚宴正酣时将军夫人突然临盆,生下了一位小郡主,母女平安。 消息传出来,不光将军府,半个京城都沸腾了。吃晚饭的时候生了个小孩本不是什么稀罕事,但稀罕就稀罕在这事发生在将军府上。 举国皆知,定边将军冷朝天今年三十有六,至今膝下无子。将军夫人怀了三胎,可惜都与夫妻无缘,半路上流掉了。算命先生说冷将军驰骋沙场,杀伐之气太重,胎儿经不住血气,故而夭折,五行八字批了一堆,最后卜了一卦,说他命中华盖,是个独命,此生注定子女无一。 说白了,意思就是冷家没后了。 冷将军听了沉默半晌,也未发作,铁牙一咬掷下一句:“此身托付社稷矣!” 因此将军夫人又有身孕的消息传出来时,将军府上下没人当真,就连夫妻俩也没把这孩子当回事,反正不出几个月就流掉了。 说来也怪,千呵万护的胎总是留也留不住,不抱希望的反而怀的异常牢固,一直到了正月头上临盆在即,还是安安稳稳的,最后果不负众望,生下一位粉雕玉琢的小郡主。 冷将军早已过了而立之年,半辈子没掉过一滴英雄泪,此刻看着夫人怀里肥嘟嘟的一团粉肉,忽然两颊一热,老泪纵横。 小郡主降世的消息甫一传出,当初给冷将军算命的老道立马改了口,说他初七那日夜观天象见将军府上空祥云翻涌,彩光乍现,必有天人降福,小郡主应运而生,能压制住将军府的煞气的定不是一般人物,将来定会有大造化。 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他给冷将军算了个天生独命,眼下看着风头不对就迎风摇舌,这番言论一出来,顿时成了大众笑柄。 却说小郡主出生时确实有那么几分异象,不像一般小孩哇哇大哭,她反而异常安静,不发一声,葡萄一样的眼珠淡漠地将床边接生的婆子丫头扫了一遍,撇了撇嘴,似乎颇为不满,好像刚落地就有了情绪,随时准备着发作一通。 然而欣喜若狂的众人并没有注意到这点不满,刚出生的小孩子脸皮本来就皱,小猴子一样,这一撇也不怎么明显,接生婆子把这团有情绪的肉洗干净,肉团低头看了一眼,似乎发现自己少了什么东西,突然“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婆子丫鬟都笑:“可算哭了!小郡主哭声可真响!身子骨结实呢!” 冷将军请了京城最负盛名的大学士,给小郡主拟了个名,单一个玥字,取其珍贵之意。 却说那算命的道士从此沦为了京城的笑柄,但其实那老道的话也不全是胡扯的,冷将军是不是命中华盖谁也不知,将军府的小郡主出生时天降异兆,并非凡人,倒是有几分根据的。 小郡主姓冷,无字,单名一个玥。 严格意义上来说,小郡主不能说是小郡主,虽然出生在侯府,侯爷夫妇却不能算是她的亲生爹娘。 只有小郡主自己知道,她在成为“冷玥”之前,其实还有个名字,她叫乐岚。 乐岚下凡投胎时,觉得自己很冤枉。 只因她恰巧生在天庭上,恰巧她的爹娘都是大罗金仙,而她被罚的原因也很简单:她生下来就有了仙身,却无功无德地在天庭白吃白喝了七百年。 天庭有规定,但凡想要位列仙班的,必须得有功德,旁人攒了千百年的功德才修来一个小小仙位,不能因为某些人生在天庭就能无功无德不劳而获。 她在天上无忧无虑的过了七百年,好日子终于到了头,天帝一纸诏令过来,命她下凡思过。 乐岚自觉并没有什么过错可思,天帝的意思其实是让她到凡间走个过场,回来好顺理成章的给个仙衔。 天帝的心意乐岚很感激,她的爹娘也很感激,她娘怀胎五百年,心心念念想要一个玉树临风的儿子,却不想天有不测风云生了个丫头,因此一直耿耿于怀。 在此之后的七百年里,母女俩就不大瞧得对眼。 她自认在一干仙童里已经很争气,丝毫不比同龄的男仙童差,但母亲还是时常忧愁地叹气,那双永远淡漠无波的秋水眸子偶尔落到她身上,如西风过古井,看不见波澜,也没什么温度。 乐岚很无奈,因为她已经生下来并且化了形,就算塞到太上老君的炉子里熔了也不能再化第二次了,生成一个女儿并不是她的错,不争气的明明是她那个脚不进家门心总往外飞的爹,但从她娘的眼里,似乎所有的错都是她的。 这次下凡给了乐岚希望,也给了他们老人家希望。 她的爹娘找到了司命,想让她在凡间投成个男儿身,圆了她娘的儿孙梦。司命欣然答应,迅速起草了命格,乐岚看了看,命格上是一个骁勇善战的将军之子,年少时同她一样无忧无虑的长大,后来家国动荡,他力挽狂澜,伐无道杀暴君,一柄长|枪撑起了整个天下,是个不折不扣的好汉,当之无愧的英雄,她娘心目中的完美儿子。 乐岚其实也想要一个这样的哥哥,或者弟弟,但她这一族向来一脉单传,爹娘注定不会有第二个孩子,她注定不会有兄弟姐妹。 下凡时她满怀希冀,无比憧憬凡间这个丰神俊朗英明神武的肉身,直到被从一盆水里面拎出来,这希冀被浇了个透心凉。 她是生在了将军府里,但她仍然没能生成个带把的儿子。 四岁以前她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到底问题是出在司命身上还是她身上,是他手误写错了还是她眼神不好投错了? 但是胎已经投了,人也落地了,不可能爬回去重投一次,将军夫人见宝贝女儿一直忧心忡忡愁眉不展,便带着她出了趟门。 那天是元宵,花灯彩火沿着护城河铺展而开,整个京城自内而外灯火煌煌,沿途街道张灯结彩,摊铺上琳琅满目,她们在最有名的虹桥上逛街游玩,满载而归,乐岚忽然就豁然开朗了:人生在世,行乐须及时,凡间如此热闹,糖糕如此美味,她的将军爹娘如此疼她爱她,大好风光在前,何必沉湎于往事,自讨苦吃呢? 冷将军夫妻待她如同掌上明珠,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掉了,偌大的将军府上下自己说了算,这种宠爱是她在天庭七百年来从没有享受过的,就算是个郡主又怎样? 和其他的大家闺秀一样,她从小就学琴棋书画刺绣女红,但因为出身将门,同时也习武练剑,乐岚天资聪颖,何况这些刀兵剑术都是在天庭学惯了的,迅速博得了各位老师的赞赏。 冷将军为了悉心培育自己的宝贝女儿,给她请了许多老师,每位老师分别传授不同的课业,甚至还专门在府里辟出来一座院子,以便供养这些先生。 诸位先生中,有一位先生十分特殊,这位先生姓温,是冷将军以前的帐前参谋,一次战役里断了双腿,无法再随军督战,便搬到了将军府,加入了老师之一。 连自己的参谋都搬了出来,看得出来,冷将军并不打算把自己的女儿养成个娇生惯养的纯真郡主,他是拿她当冷家的独苗栽培。对此,乐岚又是感动,又是感慨。 感动的是他待自己这份真情实在不菲,未转世之前,她也是家里的独苗,可是她的母亲不喜欢她,别说每天哄她读书睡觉,帮她梳头裁衣,亲自下厨给她变着花样做糖羹点心,哪怕多看她几眼,多喊几句她的名字,都是可想不可得的。 上南天门时,来送她的只有她爹一个人,叮嘱了几句到天庭之后要注意行为举止,不要惹是生非丢了洞府的脸面,便踏云而去了。 她在天庭过的挺好,天帝也很照顾自己,但天庭到底不是她的家,来了天庭七百年,没收到一封关于问候的家书,说心不凉是假的。 到了将军府之后,有生之年这才头一次体会到被人疼着宠着是什么感觉。 感慨的是她有着过去七百年的记忆,心里清楚她真正的爹娘正站在九霄之上冷眼旁观,即便再庆幸再感动,也始终无法把他真正的看成父亲。 乐岚在将军府里无忧无虑的长到了十七岁,觉得即便是以往做神仙的时候,论快活也不过如此了。 她在京中朋友不多,闺阁小姐们都不愿意抛头露面,她不怎么跟她们打交道。听侍女檀书说,她们暗地里说她不娴静,不优雅,整日舞刀弄剑像个粗人,但其实乐岚心里明白,她们只是看不惯自己做的了一手好女红的同时还耍得了一手好刀枪。 至于青年才俊们,她也听说过不少,但他们似乎都不怎么乐意跟自己打交道,乐岚心里也明白,这些人心高气傲,眼里只看得见功与名,大多数都是俗不可耐之人,没什么好值得结交的。 同她相交最好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大学士谢章的千金谢颜,“冷玥”这个名字就是她爹取的;一个是当朝首辅李相家的公子李未阳。 初识这两人时,乐岚的心情是有些复杂的,因为按照那个不着调的命格来说,冷将军的世子长大以后,娶了大学士的女儿为妻,夫妻协力肃清朝堂,平了奸相李甫成的乱。 这简直是一派胡言了,她一个姑娘家,当然不可能娶了谢颜,就算谢颜同意,谢大学士也不会同意;而李相是出了名的厚德载物,当今陛下是个不管事的甩手掌柜,朝政上幸亏有他上下打理,事无巨细一应承包,这十几年才能太太平平的过了,没出什么乱子。 说他是奸相,那这相也奸得太冤,当了十几年的首辅,李家没见添了一砖一瓦,倒是把一头好好的头发给愁白了。 谢颜从不嫌她粗枝大叶,别的小姐认为舞刀弄剑研读兵法是不务正业,她说国事即家事,家事即人事,女儿家理应不让须眉。 她符合乐岚对凡间女子一切美好的认识,气质与文采俱在,智慧与美貌并存,温良里带着大气,娴雅里有着傲骨,谢颜视她为至交,她视谢颜为知己。 而李未阳则不同,他很狂,简直狂得没边。 明明自己身为一个纨绔子弟,却当街叫板另一个纨绔子弟,把那纨绔骂的七窍生烟,派手下去堵他,他就跑到衙门擂鼓叫冤。看在他爹首辅大人的面子上,京兆尹不能不管,可若是管了就得罪了另一家大人物。 管也不是放也不是,因此每逢有人击鼓就装头疼,如若是寻常百姓就一口凉茶药到病除,见是这尊瘟神直接两眼一翻不省人事。 而李未阳为首辅之子,却丝毫不自知,一点也没顾忌他爹在朝野上的面子,整日里惹是生非。可圈可点的是,这人虽然有诸多毛病,也得罪了不少仇家,但他向来一人做事一人当,在外边惹了麻烦从不往家里带。 李相见他这么爱管闲事,有意给他个一官半职让他过过瘾,可李公子却拒而不受,他爱管闲事,也爱自由,更爱惜自己的青春好相貌,不想跟他爹一样早早就操心过度未老先衰。 有一日在茶馆里他们联手收拾了一个纨绔混混,纨绔放狠话说让他们等着瞧,乐岚脾气上来,就等着他回去搬救兵。 原地喝茶坐等时,李未阳对她拱手说“幸会幸会”,乐岚回道“久仰久仰”,结果直到日落那纨绔也没敢回来让他们瞧瞧,她和李未阳倒是从此熟络起来。 后来乐岚才知道,那纨绔不认识她,却认识大名鼎鼎的瘟神李,便把她的帐一并算到了他头上,长安西市鸡飞狗跳了好几天,京兆尹带人过去了一趟才算平息。 那一次李未阳足足有半个月没出门,听说李相给他下了禁足令,要他好好闭门思过。 乐岚心中十分过意不去,托人给他带了包跌打损伤的药,他还了她一只木刻的小奶猫。刀工十分粗糙,不像猫,倒像只发芽的葫芦,她还惊讶于葫芦竟然会长尾巴。 倘若日子一天天就这么走马观花似的过去,她当真要感谢天帝送的这番造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小赌怡情 二月初二这日,先生们恩宥了一天的假放她出去过节,她与谢颜约好了一起去踏青,早早地清完了功课等着谢颜来。 冷夫人一边陪着她等,一边剪着彩纸,花朝这日有“赏红”的习俗,将五色纸裁成花朵的形状,再把纸花贴在花枝上,又叫“护花”,将军府院前的几棵玉兰树枝上已经披红挂绿,都是府里的小丫鬟们挂上去的。 冷夫人一边剪着,一边说道:“这几棵花树,是你出生那年你爹种下来的,这些丫头倒是机灵,一个个专捡着长了苞的枝挂。” 乐岚笑道:“哪有,你看最高的那条枝不是给我留着呢。” 花样剪好了,照福忙搬着梯子凑了过来,被冷夫人笑着呵住:“你也在府里几十年了,你家郡主什么时候摘朵花也要踩脚梯了?” 照福乐呵呵道:“夫人只想着小姐的身手好,能用轻功挂红,等下谢小姐来了,难不成让谢小姐也用轻功不成?” 冷夫人说了声“就你机灵”,把裁好的纸花递过来,她提气纵身一跃,挂在了最高处那条一枝独秀的空枝上,落地时不偏不倚踩到了一块苔藓,险些滑了一跤。 不多时,门口传来轱轱的车轮声,一猜就是谢颜到了。 谢颜穿着一身粉底绣红的衣裙,发髻上别了朵妃色的海棠花,整个人远看过去像朵开在白云里的西府海棠。先向冷夫人福了福身,问候一声“夫人好”,照福的梯子总算派上了用场,谢颜在满树的五彩缤纷里挑了块空地,把纸花挂了上去,正好在乐岚的旁边。 乐岚正要出门时,冷夫人叫住了她,将一朵玉兰别在她头上,这才笑说:“去吧。” 花朝节的另一个习俗叫做点春,古时外出赏红踏青的青年男女会在头上插一朵莳花,以此表示迎春之意,慢慢往后发展,“迎春”里面便多了一些意思,点春的人也从普遍意义上的“青年男女”变成了“还未婚嫁的青年男女”,点春的意义也不仅仅只是为了迎春。 未曾婚嫁的年轻女子会在发上别一朵莳花,男子则别在衣襟上,倘若两人在郊外踏青之时偶然相遇,这两朵花又恰好是同一种花,那么这场邂逅便是花神赐予的缘分,若再合了眼缘,便成了一段良缘佳话。 可惜开在二月里的花品种一共就那么多,常见易寻的更少,来来去去就是那么几种,为了让这段缘分靠谱些,便有人用彩锦缝制成的绢花代替莳花,渐渐形成风俗,用绢花的多了起来,真正用来迎接花神的莳花反而少了。 乐岚和谢颜都是单纯的出来看花踏青,没指望过什么天赐良缘,便随意的摘朵花戴上了,谢颜神秘兮兮地拉着她上了车,像是有什么秘密,待坐稳了,附耳说道:“昨天,宋御史来向我爹提亲了。” 谢颜打小桃花不断,还是个娃娃时便有许多小少爷小公子给她写情诗,有格调的还把情诗写在风筝上往谢府上空放,年纪大了些之后,谢府的门槛都快被求亲的踏破了,单据她所知,宋御史已经是第四家了,也不知道谢大学士到底着意花落谁家。 较之谢颜,乐岚从小到大,没有收到过一首情诗,不管是写在红叶上的,还是写在风筝上的,没人敢往将军府里漂树叶,也没人敢在将军府上面放风筝。 冷将军大名冷朝天,人称冷面朝天,在战场叱咤久了,养了一身的杀伐果绝,走路都带着杀气,兼之他平时不苟言笑,往那一站简直就是一尊冷铁凶神。 受他的影响,旁人都以为她是个小凶神,乐岚上学堂时,有个小男孩经常隔着窗子往她这边望,结果她一回头,他就跟见了鬼似的往墙根一缩,不露头了,好像她的目光里有刀子。 眼看着,她也到了该要订亲成家的年纪,虽然没有人向将军府提亲,但她并不着急,凡人成婚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只需要继续做她的郡主,她的将军爹娘自会选一个如意郎君出来。何况还有份胡扯八咧的荒诞命格,未来命运的走向还不清楚,她这辈子娶大学士的女儿是无望了,能不能嫁的出去还不一定呢。 马车穿过花市,到了郊外最大的踏青邂逅场所,乐游原。 她和谢颜来的算早了,郊原上已经人来人往,公子王孙出双入对,才子佳人络绎不绝,她们下了车,往河堤那边去,堤上垂柳刚刚发了嫩黄的芽,绕着河岸开了一溜金黄灿烂的迎春花,往东走时,老远就能闻见香气。 河堤上站了几对人,隔着柳帘,有一人的背影分外眼熟。 她们一路走来,谢颜吸引了不少目光,小厮在岸边布置好茶水竹凳,她和谢颜甫一坐下,周围便不着痕迹的聚了不少人过来。 乐岚环视了圈周遭,发现这些自诩风流的青年才俊襟上没一个别的是西府海棠的,这才稍稍放心,也暗赞了声谢颜的聪明,西府海棠不是什么名贵的花,但它的花期却开在四月,倘若不是悉心培育照养,这个时节最多别根海棠树芽。 那些年轻的才俊既是为了佳人而来,不免要吟哦几句,以彰文采,但他们既不能吟哦得太过直接有失礼数,又要凸显不凡博得佳人青睐,便开始旁敲侧击,不吟雪月,只谈风花,恰好谢颜发上戴了朵西府海棠,便纷纷以春风为题,作起海棠的诗来。 乐岚啐着茶,啐了一肚子的酸水。 茶是好茶,但那文章实在不忍卒听,她放下杯子,百无聊赖地拿脚尖拨地上的草,草叶一下一下地点着地面,心里盘算着,倘若把这堆醋溜白菜一脚一个全送到护城河里喂鱼,到时候一捞一条酸菜鱼,开家酒馆岂不省事? 又觉得如此一来对河里的鱼太不公平,无端要喝那么多酸水,想法只得作罢。 她看了眼谢颜,那些才俊做完文章之后还要微笑着请她点评一番,谢颜是个知书达理、温文尔雅的好姑娘,一一评点过了,那些人得陇望蜀,便要做更多的诗作来,她救不了谢颜,只能自救,便寻了个由头走了出来。 小厮看见,忙带了把伞过来给她遮阳,乐岚把他劝了回去,一个人沿着柳堤散步。煦风和畅,她走着走着有些出神,忽然眼前人影一晃,李未阳朝她笑道:“赵姑娘,再往前走就掉河里去啦。” 初次见面时,乐岚随口化了一个姓,后来他知道了她的身份,也并未改口,乐岚看见他有些惊讶,问:“你也出来看花?” “主要是看人,顺便看看花。”他道,忽然目光越到了她头上,诧异道:“好白的玉兰!” “”白玉兰能不白么。 他白衣蓝衫,襟前坦坦荡荡,不像是出来点春的,她正想着,头上忽然一动,这货竟然把她的花给拔了! 李未阳道:“我方才遇到一位姑娘,头上也戴了朵白玉兰,正愁着没地方找,可巧就遇见你了!” 她正要发怒,他一抬手,她头上又是一动,李未阳道:“有借有还,拿你一朵白玉兰,还你一朵绿阳春。” 说罢,便抹脚溜了。 乐岚不知道绿阳春长什么样子,听名字应该是种清丽脱俗的小花,往头上摸了摸,只摸出来一朵花的形状。 她沿着河堤又溜达了一会儿,听见背后有人叫她,一看竟是谢颜。她终于不堪重负,从那群书生里逃出来了。 谢颜一路小跑过来,有些微微的喘,双颊浮起一层极美的红云,春光嫩柳下,愈发显得人比花娇。 她忽然理解了李未阳的那句“看人,顺便看花”。 谢颜平复了呼吸,眼光却奇怪地盯着她头顶,问道:“你头上那是什么?” 乐岚答道:“绿阳春。” 谢颜的神情顿时古怪起来,让她有些惴惴:“有什么不妥么?” 她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她的这份迟疑让乐岚更加惴惴,把那花取下来一看,哪里是花,分明是一团柳叶,揉成了花的形状,鹅黄里带点绿,看上去还十分新鲜。 扯淡的绿阳春! 她没听说过这名字,还道是自己孤陋寡闻,没想到根本就是李未阳胡诌出来的,她堂堂定边大将军的掌上明珠,三十三重天上的那个、那个未来的什么神仙,竟然被个小人诓得顶团树叶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了这么远! 怪不得自打李未阳走了之后看她的人就多了,看着无辜地躺在掌心的“绿阳春”,她觉得这口气不能就这么了了。 李未阳拿了她的玉兰之后就不知道跑到哪去了,乐岚四处留意头上别着玉兰花的女子,发现这样的女子不在少数,然而到处却找不到李未阳那个引人瞩目的背影。 她赌着一口气,一直找到了中午,终于在一座小亭子下面看见了他。 亭子下围了不少人,里面似乎有什么热闹,李未阳也在人群里看热闹,他个高背直,在一干参差不齐的背影里很是显眼,乐岚冲过去揪住他,要跟他算账,他却连连摆手,顾左右而言其他:“莫急莫急,有什么事等下再说。你看——” 亭子里有人搭了一架竹台,竹台上摆着一方棋盘,黑白棋子纵横交错,如布星罗,两个人分坐左右,正手谈正酣。 左手处是一名老者,双眸半闭,沉稳得如同一尊磐石;右手处是一个年轻人,锦衣玉冠,那棋子是白玉和乌玉所制,他执起一枚棋子,手指比白玉还要白上三分。 饶是她见过天上地下许许多多的神仙才俊,也忍不住在心里暗道一声:“好俊的公子!” 然而人也好,棋也罢,她并不是过来看人对弈的。 乐岚深呼吸一口气,再次揪起李未阳的衣领,他喊道:“冷静!冷静!” 她道:“好啊,我送你去河里好好冷静!” 李未阳一边争扯他的领子,一边转移话题:“这样,我同你打个赌,你赢了我任你处置!” 乐岚松开手:“说话算数?” 李未阳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她冷笑一声,抬手朝他领子伸过去,他急道:“谁要是反悔就绕着长安城后跳一圈!” 这还差不多。 她问:“什么赌?” 李未阳朝亭内示意了一下:“赌他们两个谁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边关闻捷 围观的人里有不少已经下了注的,棋盘上的局势风云变幻,目前看来黑棋将白棋吃得死死的,下在右边的注便多了些,李未阳十分有风度地让她先挑,乐岚心里却清楚,她若是选了黑棋这方,就显得故意占他的便宜,即便赢了,也胜之不武。 李未阳目光打趣地瞧着她,她心一横,把注押在了白子上。 李未阳有些不可置信:“你选白棋,你确定?你莫不是看人家长的好看?” 乐岚哼了一声,没理会这个庸俗的人。 谁知那白子像是得到了鼓励一般,竟神奇的绝处逢生,在木盘刻线里游刃有余之下,隐隐还有反扑之势,正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局势顿时柳暗花明起来。 白棋的形势越来越好,黑棋渐渐有些吃力,对弈的两人虽然一派风雨不动的平静,但胜负已经隐约可见了。她想象着李未阳绕城后跳的场面,心中忍不住狂喜起来。 观棋不语,她便朝他递了个眼神,李未阳意识到大势已去,开始沉吟起来。 乐岚得意的有些忘了形,注意力重新投入到棋局上时,竟没有留意到李未阳的小动作,他沉吟了片刻,突然伸手把她往前一推—— 乐岚完全没有防备,被他这么一推,登时立足不稳往前扑了过去,不偏不倚,正扑在那架单薄的竹子台上。 她在心里哀嚎一声,眼睁睁看着脆弱的竹板在这一摔之下分崩离析,棋盘砸在地上,棋子如同飞珠溅玉,噼里啪啦摔了一地。她跌倒在地,一块竹片硌在肋骨下,疼得她险些一口气没跟上来。 那朵已经不太新鲜的“绿阳春”在地上滚了几圈,碰到一只云纹缎靴,在鞋尖上一撞现了原形,分崩成一摊有些凌乱的变形柳叶。 围观的人群先是安静了片刻,接着“噫”声四起,乐岚从地上挣扎起来,在惊怒羞愤交加里瞥见一截袖子,袖口绣着玉兰纹路,还带着些许玉兰花香。 是那个下棋的年轻公子,将她扶了起来,关切问道:“没事吧?” 乐岚恨得牙根直痒,摇了摇头,道了声谢,目光开始在围观人群里搜寻,没想到李未阳这次竟没有跑路也没有躲避,他自知玩笑开过了头,没想到会带来这么严重的后果,四目相对,站在人群外悲戚地望着她。 那公子将她扶起来之后,朝老者一辑道:“此局仍未决出胜负,晚辈改日再来请教。” 老者忙还了一礼,道:“老朽败局已定,万万受不得公子如此大礼。” 棋局被搅了,下棋的人也不想下了,围观众人唏嘘了一阵便散了,乐岚颜面无存,向那公子和老者道了歉,恨不得就地遁了。 路过李未阳时她没理他,他倒乖觉,灰溜溜地跟在她后面,他腿长步子快,几次想捞她的袖子,都被乐岚避了开,便在后面哄道:“消消气消消气,我愿赌服输,你只说怎么罚。” 转眼就回到了河堤,谢颜正在那里等着,小厮已经收拾好了桌凳,备好车马准备回府,她看了看乐岚,又看了看李未阳,蹙眉道:“这是怎么了?” 乐岚没吭声,拍掉袖子上的土,谢颜一脸莫名其妙,李未阳讪笑一声,变戏法似的拿出来一朵玉兰,说:“不理我就算了,花别丢了。” 她冷着脸把他的手打掉:“李公子留着点春去吧。” 坐到了车上,整理衣服时,从褶皱里忽然吧嗒掉下来一个东西,谢颜捡了起来,是枚黑玉棋子,奇道:“你还随身带了棋子?” 这事糗得开不了口,乐岚随便扯道:“刚刚遇见两个人下棋,下着下着打了起来,我站在旁边看了会热闹,应该是不小心掉在袖子里的。” 还好谢颜没有接着追问,一同回将军府用了午膳,送走了谢颜,她先去洗了个澡,换好衣服时,檀书过来说道:“小姐,李公子来了,说是来请罪的。” 乐岚的气还没消,不想一时冲动犯下什么错来,不大想见他,慢条斯理地系好外衫的带子,对檀书道:“就说我睡了,不见。” 檀书去回了话,如此三日,李未阳每天早上必到将军府门口请罪,比点卯还准,她的气慢慢也消了,门房又来通报时,她让檀书去请他进来,一连几天在大门口徘徊张望,旁人还以为冷府欠了他多大债似的。 谁知檀书回来却支支吾吾回道:“李公子他说小姐不亲自开口,他就不敢进来” 说他胖还喘上了。 乐岚只得纡尊降贵,亲自去迎接李公子的大驾,到了门口,却见他穿了布衣,双手拄着一根拐棍,老远便卖了个笑:“郡主亲自来迎,小的实在不胜荣幸。” 她往门柱上一倚,看着他这身差个豁口碗就能上街乞讨的扮相,挖苦道:“来就来了,还带根打狗棒,我定边侯府是龙潭虎穴不成?” 李未阳却神色庄重地把那棍子往背上一背,正色道:“非也,在下是来负荆请罪的。” 他两手一本正经地搭着拐杖,诚恳道:“我猜郡主大人有大量,既然肯移金步到大门口听我一介草民大放厥词,心里肯定跟明镜儿似的,在下的来意您一清二楚,在下的诚意也不消多说,您肯定也是一清二楚。”说着,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有些忧心忡忡道:“日头高了,郡主还在这里站着,不怕晒着?” 乐岚懒得跟这厮搭话,看了檀书一眼,檀书十分有眼色,马上接道:“茶点已经备好了,郡主有请公子进府一叙。” 李大少爷终于肯放下“负荆”,跟着她们进了府,顺手把拐杖搭在了玉兰树上。茶过半巡,她同李未阳的这点睚眦便在一杯雪顶含翠里前嫌尽释了,李未阳看着庭前的花树,忽然说道:“其实我今日来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的。” 乐岚把茶杯斟满,问:“什么好消息?” 李未阳道:“定边侯关西大捷,马上就要班师回朝了。” 她闻讯激动得手一抖,险些把茶弄洒了,喜道:“真的?” 李未阳点点头:“昨夜里刚得的军报,当然是真的。我还打算你今天再不理我,就只能拿这消息当敲门砖了。” 乐岚喜出望外,让他先坐着喝茶,等不及把这消息通知到东院去。她的将军夫人娘正在东院给一株梨树浇水,见她奔来,把水壶放到一边,牵过她的手笑道:“怎么了?风风火火的,有什么事让檀书先说一声不就好了。” 乐岚把冷将军凯旋的消息告诉了她,她听罢却拿起水壶,仍然不紧不慢地给梨树浇着水,一边云淡风轻地笑道:“这也值得大惊小怪的,你爹在沙场纵横这么多年,哪一次打过败仗了?” 定边将军冷朝天的英勇剽悍举世皆知,他战功累累,冷夫人虽然口头上从不夸耀什么,对丈夫每一次的大获全胜也都处之淡然,可是听到捷报时,她波澜不惊的眉梢仿佛栖了一只蝴蝶,忽然活泛开来,整个人的神色焕然一新。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她怎么可能不牵挂丈夫的安危? 每次出征,都是把命暂交给上天保管,凯旋时再取回来,说不定哪一次老天爷打了个瞌睡,人就有去无回了。 幸而多亏了将士们将生死置之度外,边境这几年年总算慢慢太平了下来,不那么战火连天了,这次回朝,应该能在家里多待些时日。 欢喜过后,冷夫人问:“李相家的那位公子还在府里?” 乐岚点了点头,想着李未阳的茶应该喝得差不多了。 冷夫人道:“我常听闻他的一些事迹,也听李夫人提起过,却一直没有见过这孩子,今天可算是有缘了。” 她闻言语塞,想起来李未阳今天负荆请罪的打扮,怕是冷夫人见了之后,从此就难免对李相家刮目相看了。 同冷夫人一起过去时,他果然还在廊下喝茶,一边喝还一边跟檀书讨论她们家的几棵玉兰树上挂的剪纸花样,虽然花朝已过,这些五色纸还贴着,有风时满树飞舞,看起来琳琅满目。 李未阳见冷夫人过来,站起身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冷夫人笑道:“李相果然生了个好儿子,好样貌,好气度,我总是听你姨娘谈起你,今日蹭了玥丫头的光,可算见到本尊了。” 李未阳拂了拂袖子,谦虚道:“夫人说的哪里话,街访间关于晚辈的流言但凡听了只言片语,不免要侧目而待,可见姨母在夫人面前对晚辈是多多美言了。晚辈来的仓促,这般模样见了夫人实在有失体统,还望夫人就当晚辈是个无知的平头百姓,不要计较失礼之罪。” 乐岚在冷夫人身边时通常乖巧安静,此时此刻也只能任由李未阳舌灿莲花装乖卖巧,冷夫人性直,喜欢快人快语,他这性子恰好投了她的胃口,便邀他坐下多说了会话。 雪顶含翠又泡了一壶,李未阳卖弄完风骚,终于起身告辞:“多谢夫人和郡主的好茶,消息也带到了,晚辈叨扰许久,也该告辞了。” 他转身时,乐岚叫住了他:“公子留步,你有东西落下了。” 李未阳不解地看着她,乐岚转转眼神,示意了一下玉兰树旁他带来负荆请罪的拐杖,他狠狠地瞪了一眼,提起走了。 乐岚来到凡间之后爱好不多,看李未阳吃瘪是其中之一,当下一口恶气撒了出来,心情登时大好。 第二日,果然有侍人前来通报,大将军关西大捷,班师在即,皇帝设宴延请百官,府里也要准备给冷将军接风洗尘,一时间皇宫和将军府都忙碌起来。 清早,乐岚照常做完了早课,要向温先生告辞时,却看见了檀书。南院是冷将军专门辟出来供养各位教习先生的,平时她练功读书都在这里,为了不打扰先生们的清净,府里的下人平白无事是不能进入南院的。 檀书是奉了冷夫人的话,说将军先回朝见过了陛下,现在已经往家回了,夫人让她快些准备准备,顺便请温先生一同到席上去。 温先生双腿残疾,平时坐着一辆小轮车,他生活多有不便,又坚持拒绝别人的照料,府里派来照顾他的人都被原封不动的请了回去,单靠着一双空手赤膊,竟然也能一个人过的丰衣足食稳稳当当。 这样一位先生,乐岚一向对他很是敬佩。 温先生闻言笑道:“那就请郡主先行一步,我稍作整理,随后就到。” 她回去换了衣裳,重梳了头发,陪着冷夫人一起,终于在辰时将过时等来了旷别许久的冷大将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宫中传宴 冷将军自朝上归来,战甲还未卸,神采奕奕得不像个年过半百的中老年人,他先行策马回府,把一干护卫随从都甩在后面,马鞭往照福手里一扔,翻身下马,大笑道:“这才半年,丫头又长高了!” 乐岚较半年前大概长高了半个拇指的长度,小时每逢生辰冷将军都抱着她到庭中的树下,比比她的身高较去年长了多少,再指着某一根枝条道:“等到玥儿长到这么高,就长大了。” 她长大了,他也就老了。 属下们刚刚赶到,纷纷下马行礼向夫人和郡主问好,温先生也同她们一齐等候将军回府,冷将军又同旧友寒暄了会,到了席上,便问:“这半年功课可有什么进展?” 乐岚道:“刚看了周子集成。” 其实压根就没这本书,书名是她胡诌的,孙先生放下杯子瞧了她一眼,又端起来继续喝茶,冷将军满意地点点头,嘱咐道:“有不懂的地方要记得问温先生。” 她点头答应着,之所以撒这个小小的慌,是因为这半年她基本把功夫都下在了不务正业上,没怎么钻研书本,冷将军虽然开明,也让她习武练剑,但归根结底女孩子还是要本分些。 乐岚的底细温先生其实一清二楚,但是却没有揭穿,她感激地望向温先生,先生赏了她一个白眼。 三日后,宫里忽然派人来传话,说皇后娘娘设了小宴,请冷夫人和郡主入宫小饮。 上一次进宫的时候,乐岚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小娃娃,被冷夫人抱在怀里,只透过她的臂弯看见皇宫里的只房片瓦,装潢倒是富丽堂皇,就是没什么灵气,还不如她在天界寄人篱下时住的小阁楼。 那时皇后还年轻,正是芳龄美貌,乐岚不大记得她的模样了,只记得冷夫人抱着她跪拜下去时瞥见的一片衣角,上面绣着几片栩栩如生的华丽雀羽,金丝织成,褶褶生辉。 此次皇后传召,想来是因为边境的大捷,当朝陛下沉迷修仙,认为打仗是件不吉利、有损功德的事,关外有几个小国屡次骚扰边境,他都坐视不理,觉得这些小打小闹不过损失几根汗毛,于修仙大业无伤大雅。 不但不理,还禁止官兵还击,但凡上谏请求出兵的折子一概驳了回去,后来这几个小国越来越猖狂,结成了盟还推选了一个盟主。原来试探性的小打小闹动成了真刀真枪,边境死伤惨重。 朝廷象征性地派过去一个节度使前往调和,结果还没走到关外,就被凉骑一刀砍成了两截。 等到玉门被破之后,坐在丹房潜心修行的皇帝陛下不得不睁开他的天眼,正视这个血淋淋的现实:玉门关没了,万里国疆在凶悍的凉人铁骑之下宛如一块待割的肥肉。 那时她还小,冷将军一直赋闲在家,陛下觉得他煞气太重不吉利,不让他进朝,此刻不得不重新启用这个落了灰的大将军。 重新启用冷将军的主意是李相提的,那时他还不是首辅,才刚刚当上了左相,屁股还没暖热,于朝野上下一派寻仙问道的讲和派中力排众议,恢复了他的帅印。作为代价,他在御前立誓,若是大将军一战失利,他即刻解绶充军,自愿发往边疆,永不返朝。 也就是冷将军出征那日,皇后在宫里设宴践行,只是冷将军并没有到,只有冷夫人带着小郡主去谢了恩。 眼下边关已定,那几个小国结盟之后统一了国号,称作凉国,终于被打乖了,带着人马长刀蹲在关外瞪眼,却不敢轻易越雷池一步,这场牵扯了十几年的仗总算告了尾声。 冷将军这些年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拼杀,反而越打越年轻,越打越朝气,而李相端坐朝堂,却已经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他原本小了冷将军好几岁,现在看来却像是冷将军的外堂大哥,可见百感劳形所言不虚,实在令人叹息。 随使者进了宫,皇后设宴在御花园,先是说了些大将军是国之栋梁,万民之幸云云,又体恤了冷夫人这些年独守空房的苦楚,顺带关怀乐岚道:“所幸有郡主陪伴着,女儿在身边,总不至太过孤单。” 冷夫人颔首道:“是啊,还好有了玥儿,我便多了个牵挂,也多了个盼头。” 皇后看向了乐岚,微笑道:“郡主今年十七了罢?” 乐岚心里微微一跳,回道“娘娘慧眼”,生怕皇后下一句来个“可曾婚配”。 她虽然对婚姻大事不上心,是因为知道有将军夫妇在,他们总会给她选一个称心如意的小郎君,绝对不会委屈了自己。可是指婚的人若要换成皇后,这些人为了分配政权指不定把她填到什么地方,才不会管她的死活。 果不其然,皇后接着问道:“可曾许字人家?” 乐岚低头扣着自己的衣服,佯作害羞,只听将军夫人迟疑了一下,回道:“尚且不曾。” 皇后又问:“夫人心里可有属意的哪位公子王孙?” 她心里又是一跳,生怕冷夫人回一句“李未阳”出来,那她可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求神告佛也无力回天了。 乐岚竖起耳朵,心里摇成了一面拨浪鼓,所幸,冷夫人只缓缓摇了摇头,说道:“玥儿还小,将军和我想再留她一两年,倒是还未留心过各位公子们。” 皇后笑了笑,说:“这心思与本宫想到一块去了,连懿今年才十六,陛下就要给她张罗驸马,让本宫给拦了下来,女儿都是娘的心头肉,恨不得留在身边一辈子,哪里舍得这么早就放她们走?” 她和冷夫人说着连懿公主,乐岚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头也不敢抬,生怕话题又转移到自己身上来。 皇后看出了她的紧张,遂笑道:“我们老人家说话你们姑娘家听着也没意思,郡主许久没有来过宫里,许多地方都不记得了罢,眼下景色正好,倒不如去看看花,御花园前几年刚刚改修过,你看看和小时候有什么不一样了?” 乐岚心道就算小时候的事情她记得一清二楚,可当时冷夫人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压根就没去过御花园,她连朵花香都没闻着,如何能知道当时的御花园长什么样呢? 懿旨已下,她只得遵旨去御花园看花。皇后娘娘所言不差,这倒是进皇宫以来见到的第一样有灵气的,倒不是布局有多么精巧,大约是沾了春|色的缘故,二月里的御花园犹如美人晨妆,薄脂淡粉,清丽宜人,园里种了大片大片的辛夷花,紫云一样开的正好。 乐岚四处转了几圈,转到了一片小池塘,塘边用青石铺了块不大不小的空地,想来是给在此游憩的人玩耍嬉闹用的。 旁边还竖了几架秋千,池水里养了一群小鱼苗,她在秋千上坐下,慢悠悠的荡,一边荡一边看水里的小鲤鱼打欢,檀书兴致勃勃,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包小枣,捏碎了往水里喂。 她在秋千上坐了一会,便起了身,站在池塘边看鱼。正聚精会神时,冷不防从斜刺里横冲过来一只飞毛毽子,眼看着就要一猛子扎进小鱼群里,她急忙伸脚一拦,把那毛毽踢飞出去。 毽子在空中高高飞起,划了个微笑的弧度,安安稳稳地落在了一双小手里。 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个小女娃,穿着一身淡粉色的繁复纱裙,似乎是刚从花丛里钻出来,粉扑扑的小脸上蹭了一脸五颜六色的花粉,头上还别着两朵海棠花,活似春天里出来采花粉的蝴蝶精。 乐岚一边打量,一边推敲这女娃娃的身份,却见小蝴蝶精抬起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她,展颜笑道:“你的毽子踢的真好。” 她还没见过这么水灵可爱的小妖精,心下甚是喜欢,小蝴蝶精捧着毽子往前走了两步,细细地打量着她,问:“你看起来好面生,你是宫外的人吗?” 她的个子不及乐岚的腿长,望着她的时候就要把整个头都仰起来,乐岚心疼她的小脖子受累,于是便半蹲下身子,让两个人的视线保持在同一高度:“我是宫外来的人,你是哪里来的小仙子?” 大约以前从未有人叫过她“小仙子”这个称呼,小女娃愣了愣,有些不好意思,扭捏道:“我不是仙子啦我是” 她的话还没说完,突然跑过来几个宫女,喊着:“殿下,殿下不要乱跑了!” 原来是个小公主。 宫里的情况乐岚不怎么了解,皇子公主也认不了几个,不知道这是哪个宫里的小公主。 一名宫女看了乐岚一眼,附在那小公主的耳边说了句话,小公主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她的眼睛本来就十分大,瞪起来更像两颗琉璃珠,流光溢彩地看着乐岚:“你就是定边侯家的小郡主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暗潮初生 被一个还没有自己腿长的小娃娃喊“小郡主”,乐岚有些好笑,回道:“公主慧眼如炬。” 小公主可能没太听懂四字成语,但听懂了她的意思,十分高兴地搭住乐岚的手,顺便把毽子一并硌在她手心里,说道:“定边侯是大宣的大英雄!我早就听说过你啦。” 她道:“母后和重明哥哥经常说起你,我早就想见见你啦,可是听说定边侯一直不让你进宫。” 乐岚心道冷将军并没有不让她进宫,又听她说起“重明哥哥”,脑门不禁大了一圈,“重明”这个名字,伴随着那本薄薄的司命簿子突然跳出了她的脑海,上面白纸黑字列得明明白白,太子重明,卒于宫变,享年方二十五岁。 大概是个不太重要的配角,这个英年早逝的太子身上没有太多笔墨,只几个字潦潦带过。 小丫头口中唤皇后为母后,想是宫里最小的那名公主,名字叫连连什么来着? 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小公主并没有给乐岚太多的考虑时间,问“你现在忙吗?” 乐岚道:“不忙的。” 她兴冲冲地把乐岚拉起来:“那我们去踢毽子吧!” 乐岚被迫回到了她那漫长的童年时期,她没有踢过凡间的毽子,只是在天庭的时候玩过类似的游戏,踢的也不是毽子,而是麒麟兽尾巴上的小火球。 小火球在几个调皮捣蛋的仙童里你踢来我抛去的来回穿梭,痛失火球的麒麟兽就在中间愤怒地追赶扑腾,踢毽子的同时还能斗牛,十分刺激。 那毽子扎着大红色的羽毛,飞起时有那么一丝火焰腾空的感觉,一直到了半晌,小公主终于口渴了,要喝果茶,拉着乐岚同去。小孩子心性,只要玩得开心,不到半天,便把她当成了可以推心置腹的好朋友。 出于好奇,乐岚还是想知道皇后和太子都说了她些什么,又不好当着这么多宫人的面发问,凡间规矩森严,随随便便说错句话都能被株连九族,她不想无端给将军府招祸。 小公主脸上蹭上的花粉都融在了新出的汗里,乐岚怕她着凉,用帕子把她满脸香汗擦了,二月里天还有些凉意,又吩咐宫女去取件外披来。 小公主捧着茶杯哈里面的热气,大眼睛仍然越过杯沿把她望着,好像坐在她跟前的不是侯府的郡主,而是个什么稀奇物种一样。 乐岚吓她:“再看,眼睛掉茶里去了。” 她把大眼睛弯了弯,说道:“玥姐姐,我觉得你跟我见过的其他人都不一样。” 乐岚笑问:“公主为什么这样说?” 小公主道:“你不要叫我公主了,我叫连笙,重明哥哥叫我笙儿,你也叫我笙儿就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你跟他们都不一样。” 至于到底不一样在哪里,她认真地想了想,说:“对了,感觉就像其他人都是草,你是吃草的兔子!” 乐岚险些一口茶喷了出来,吃草的兔子是什么东西! 旁边一个看起来像是领事的宫女说道:“公主又乱说话,仔细娘娘回去罚你。” 听到管教嬷嬷又把皇后搬出来镇她,小丫头脸上顿时露出一丝愤色,却又敢怒不敢言,忿忿地把嘴一瘪,茶杯往旁边一推,不喝了。 乐岚笑道:“童言无忌,娘娘不会较真的。” 正说着,一个宫女走了过来,禀道:“郡主,夫人马上要启程回府了,让奴婢问您一声,花看完了没有?” 乐岚道:“看完了,你先去回了夫人,我这就来。” 小公主依依不舍地望着她:“玥姐姐,改天我能去侯府找你玩吗?” 她长了一张肉鼓鼓的包子脸,让人不禁想捏捏两颊上嘟出来的肉,乐岚忍住了手痒,笑道:“公主驾到,臣女家里要蓬荜生辉呢。” 她仍没听懂四个字的词语是什么意思,顶着一脸懵懂,强行不懂装懂:“那好,我给你带上好多棚、棚闭生灰!” 乐岚忍俊:“一言为定,臣女恭候着小殿下的大驾。” 在御花园里消遣了这么久,乐岚心情明快了许多,连带着皇后的脸也显得和颜悦色起来。 皇后亲切地执过她的手,道:“本想留你们吃罢晚膳,可惜将军来催,本宫也不好强留,日后一定记得多来宫里走动走动。” 乐岚谢恩,皇后派了辆辇车,送她和冷夫人出宫,一直到出了宫门口,冷夫人的神色都是淡淡的,她问:“皇后都同娘亲说了什么?” 冷夫人道:“不过是些后宫的闲谈。” 乐岚想起那小公主的话,便道:“皇后特意把我支开,怕是说了些关于我的话吧。” 冷夫人轻叹一声,牵过她的手,合掌覆住放在膝上,说道:“你放心,只要我和你爹还在一日,谁也别想勉强你做什么事。” 乐岚哑然:“勉强我?” 她不过随口一问,乐岚自觉自己并没有那么大的能耐,能引起皇后娘娘的注意,但听冷夫人话里的意思,似乎没这么简单? 她眉头一皱,问:“勉强我做什么?” 冷夫人只是稍一出神,已然意识到说多了话,微微一笑,说:“她能勉强你做什么?为娘只是怕你在宫中不习惯,日后皇后难免还要再有传召,你若觉得不自在,下次不用进宫便可。” 冷夫人脸上一片云淡风轻,仿佛刚刚那一瞬间的失神是乐岚会错了意,到府用罢晚饭,她照常回房看书,心神却总是不定,半卷书看了快一个时辰,索性放下书本往东院里去。 乐岚作为一个转世的神仙,虽然没有法力,无法探查别人的神识,但直觉还是十分可靠的,她直觉认为,冷夫人今天心事重重,皇后同她说的那番话绝不是拉拉家常那么简单。 这个时辰将军夫妇还未就寝,窗纸下透出荧荧的烛光,她刚在门外站定,准备敲门时,却听见里面的谈话声: “那些话都只是他们的猜测,这些人风言风语惯了,一些胡话听听就算了,你先不要同玥儿说。”这话是冷将军说的。 接着便听冷夫人道:“我并没有告诉她,玥儿还小,跟这些事也沾不上关系。倒是皇后,一天天催得越发紧了,我们就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 冷将军道:“皇后惦记的,无非是我手里那点兵权,再过几个月,等到边境太平了,那时我才能放心解散义军,把帅印和虎符都还给皇上,到时候一身轻,也不用累着你们受这些流言。” 冷夫人幽幽地叹了一声,说道:“你总是说过段时间,再过段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十几年,这十几年里,朝野的事你知道多少?” 冷将军哈哈笑了两声,道:“朝廷的事我向来不上心,你是知道的,何况朝里有稚章在,能出什么乱子?” 稚章是李相的字,他们所谈之事乐岚全然不知,这些事又跟李相有什么关系? 不管是什么事,涉及到了军情肯定不是小事,她迫切地想再多听几句,里面却又没有声音了。等了一会儿,灯也熄了,窗上的淡光黯了下去,整个东院笼在一片安静的月色里,她站了站,想起那读了半卷的书,有些莫名。 第二日一切如常,晨练时冷将军在一旁看她练剑,乐岚把一套招式耍完,他鼓掌道:“好!丫头越发长进了。” 冷将军接过她的剑,比了个招架势,一边讲解,一边给她演示:“这一招你要注意,往右出剑的时候重心在右脚上,但是左边不能松懈,下盘一定要稳,这样你下一剑发挥的余地才更大——” 乐岚看着他持剑时英明神武的模样,想着他昨夜里不让冷夫人告诉自己的事情,心里不大舒畅,忍不住喊了一声:“爹,” 冷将军演示的动作一停:“怎么了?” 一句“爹”喊出口,她心里又有些犹豫了,他们既然有意瞒着,显然是不想让她知道,这么贸然一问,是不是有些唐突? 她在将军府中长到这么大,对府里的事却从来没上过心,因为不管外界风雨如何,将军府内总是一派祥和,她没心没肺地活了十几年,从来没想过要为他们老人家分过忧,她一想便觉得汗颜,于是把心一横,说道:“我昨天晚上想去看看我娘,到了门口听见你们在说话。” 冷将军默默地把剑一收,问:“都听见什么了?” 她半实半虚道:“一大半都没听清楚,只是听你们说,将军府在外面有什么流言吗?” 她平日闲来无事在茶馆闲坐,并没有听到过关于将军府的风言风语,府里的人一向安守本分,从未仗势欺人过,并没有什么话柄可落于人口,他们口中的谣言不知从何而起,也不知指的是什么。 冷将军闻言“哼”了一声,不屑一顾道:“一群鸟人,全身上下就长了张嘴,逮着谁咬谁,除了叫唤啥也不会,这些事你不用理会。” 冷将军虽然平时说话处事粗糙了些,但他绝不是个粗人,老侯爷在世时,他也风风光光的当过几年的世子,平白说不出骂谁是“鸟人”这样的话,可见这些人于道德风化上无良到了极点。 乐岚心下里明白了个大概,她对朝堂里的事情不大清楚,但也知道眼下能在朝廷里聒噪的只有两拨人。 一拨是御史台的诸位御史,他们的主要职责是观摩百官的言行举止,对其中不当之处加以不同程度的指点及批评,简而言之就是看谁不对就弹劾,并且不怎么讲道理。 这些言官虽然聒噪,但他们是奉命聒噪,即便有时候根本就是无理取闹,也是出于身为一个言官的基本素养。 何况在眼下皇帝闭目塞听之时,御史台俨然成了冷风台,御史的奏折和上谏都上到了李相那里,就算聒噪也是聒噪他老人家。 还有一拨就比较特殊了,当今圣上一心致力于长生不老得道飞升,建了一座天师府,广罗天下得道高人,并按修为深浅给他们一一颁了名号,什么上清天师、玉清真人、太清黄冠等等。 这些人不事生产,也不用上朝,每日在天师府研究如何参悟,如何得道,如何长生,陛下虽然不理朝政,但于修仙一事上十分勤勉,每隔三日就要驾临天师府,同天师们促膝论道,对这些人可谓推崇备至,言听计从。 修仙论道本不是什么大逆不道之事,但逆就逆在这些道士并不安守本分,坐在炼丹炉下还妄图染指朝政。 天师的名号原本只是虚称,并无实际的权力,天师府建成之后,渐渐有了实权,动辄便是天命这般天命那般,天命难违,天师府俨然成了内朝,同外朝分庭抗礼。 只一句天降煞星,就让冷将军在朝野之外流放了七年之久。 冷将军对这些人可谓恨之入骨,比起这群祸国殃民的妖孽,御史台上还在口诛笔伐的诸位简直是纯洁无瑕的小百灵了。 她心下把意思捉摸了个大概,便不再多问,心里已经暗暗有了打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凶星魔星 天师府位于朱雀街,陛下新建了一座天命司,不少有头衔的都住到了天命司里,剩些不怎么包揽杂务、没什么名号的真人在府。 乐岚到了朱雀街口,有辆马车从对面街口驶过来,停在了天师府门口,从车上下来一位穿着法衣的道士,下了车却不进门,张头望望天色,又掐指算了一通,口中念念有词。 乐岚走近了,听见他说的是:“今日路破,你回家之后按我说的更换轴条,路破可解,不然此后三日是再上不得街了。” 那车夫听得连连点头,唯唯诺诺地去了。 道士目送马车离开,这才满意地捋了捋胡子,踱步往天师府去,乐岚忙叫住他:“天师请留步。” 那道士扭头打量着她,问:“姑娘有何事?” 她递上一早就准备好的荷包,荷包里塞满了金叶子,道:“早就听闻天师府的真人都是神仙下凡,上知天命下晓地祗,观星占卜无一不准,我想请天师替我算一卦,不知天师是否得空?” 道士接过荷包,打开看了一眼,面色顿时和缓,抬手请道:“无妨,姑娘随贫道这边来。” 乐岚跟着进了府门,这才见到天师府的真容,只见偌大庭院里楼阁耸立,厢房并排而落,路旁院前皆种松树,中央一片假山池泉,泉边还养着几只仙鹤,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池水上仙雾萦绕,看起来颇有化外仙境的遗世之感。 想那宫里的装点也不过如此,可见当今陛下对修真一道是多么推崇。 那道士引着乐岚到了一处偏僻的小院里,看起来像是他的住所,拿出蓍草卦盘让她占卜,乐岚问:“天师不问我要占卜什么?” 道士道:“你先占,占完再问也不迟。” 她净了手,把蓍草随便一撒,那道士伸头看了看,然后沉思了片刻,又伸头看了看,有些捉摸不准,问:“姑娘要算的是什么?” 乐岚道:“算命。” 算命是算什么命?她这话听起来有些胡搅蛮缠,道士摸了摸胡子,忖了片刻,道:“既然如此,便可从大处和小处来观。若从大处看,姑娘你这一生,可谓命途多舛风浪难平啊!” 乐岚有些吃惊,因为她的命格上也是这样说的,便问:“若是从小处看呢?” 道士道:“若从小处看,上至婚丧嫁娶,下至衣行饮食,你所行之事必然有诸多艰难险阻,但是卦象难而不险,因你命里有三位贵人,每逢凶险之处,都能化险为夷。” 他感慨完这一句,又道:“姑娘的命格大难大贵,卦象不是一般的卦象,姑娘也并非一般的人,天道无常,未来之事也不是一张卦盘就能预测。姑娘在占卜之前,心里就已经知道结果,却还明知故问,此番来到天师府,恐怕并非是只为了看个卦象罢?” 乐岚惊叹,没想到这道士竟真有些道行,日后若是能得道飞升,到了天庭说不定还有机会成为她的同僚,她笑道:“天师果然是高人,我到此,其实只是听闻外界传言,“皇城照凶星,天下必难平”,不知此言意欲何指,特来请教。” 道士半阖起双目,顿了片刻,吐出来高深莫测的一句:“传言归是传言,天机自有天机。” 乐岚无奈,从又取出一个荷包奉上:“不瞒天师,小女子在定边侯府当差,隐约觉得这流言意有所指,将军府乃是我安身立命之地,不得不上心一些,天机如何,还望天师指点迷津。” 道士把荷包拿在手里,一边掂一边道:“流言并非空穴来风,定边侯乃是白虎星转世,是一大凶星,先侯爷就是如此被克故的;白虎星过于凶煞,上克父母下克子嗣,本应没有后嗣继承,十七年前正月初七乃是月破之日,郡主那时应运而生,便可知此人也并非寻常之人。” 乐岚问:“如此说来,郡主也是个转世的凶星?” 他晃了晃头,意味深长道:“非也,贫道与众位师弟夜观星象,她乃是西方一颗魔星降世,是福是祸还未可知啊。” 乐岚:“” 她虽然无功无德,七百年来也没什么建树,但好歹是个根正苗红的神仙,冷将军戎马半生混了个凶星的名号,而她竟连个凶星都没混上,成了个不伦不类的魔星。 道士自我介绍说他姓张,还说可以帮她去灾避祸,临走前十分热心的送了好几张镇邪符,乐岚皮笑肉不笑的把符收了,辞别了张天师,打道回府。 到了府门时,却见有辆翠辇停在将军府门口,这是来客人了? 刚一进门,突然飞过来一团粉红,一头扑到她腿上,叫道:“玥姐姐!” 这丫头!昨天刚走今天就上门了! 乐岚揉着她的头把她从腿上扒下来,这时,前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笙儿,不许胡闹。” 她闻声抬头,见一人长身玉立于堂前檐下,穿过层叠的玉兰花,笑得温文尔雅。她愣了一愣,觉得这位公子哥有些眼熟,待目光往下一滑,落在他腰间一枚九龙抱月玄玉佩上。 这是宫中皇子才有的装束,又听他同连笙说话时的口吻,,她脑袋里没来由地浮现四个黑白大字:短命太子。 乐岚笑问一声:“这位是?” 冷夫人从厅后站起,朝她道:“玥儿,还不快见过太子殿下。” 还真是短命太子。 重明一笑:“上次见面有些仓促,还没来得及介绍,在下重明,这是幼妹连笙,想来郡主与幼妹已经相熟了。” 连笙抬起一双大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乐岚:“玥姐姐,你要的东西我给你带过来了,你现在忙吗?” 她连忙道:“忙,很忙。” 闻言,连笙顿时委屈道:“我一早就赶过来找你的,早饭都没有吃好,结果你又不在,我等了好久,你又说忙。” 她把小嘴一包,小脚一跺,眼里竟然硬生生盈出一眶泪来。当着她皇兄的面,小殿下一滴眼泪掉下来,乐岚十张嘴都不够割,急忙哄道:“是有点事情,但是可以往后推一推,公主想玩什么?不如我们去郊外散散心?这个时节放风筝最好了。” 连笙拿眼觑了觑她,瓮声瓮气地说:“你不忙了?” 乐岚道:“不忙,真的不忙。” 她喊檀书拿风筝来,檀书呆了呆,呐呐道:“风筝还没扎好呢。” 生怕小公主又不依,乐岚正要哄她去踢毽子,重明道:“笙儿,你不是一直想自己编风筝么,来了府上,正好让檀书姑娘教教你。” 连笙回望着她:“玥姐姐,你会编风筝吗?” 乐岚道:“不会。” 连笙兴冲冲道:“那等我学会了,我教你!” 说罢,便要檀书带着她去拿材料了。 连笙走后,重明歉道:“小妹顽劣,一向任性,让郡主受累了。” 乐岚口上说着“哪里哪里”,冷夫人又请重明到厅堂里坐,她回房更衣,完毕到堂上向重明见了礼,在一旁陪坐下。 这厢连笙找来了竹篾和纸张,却嫌白纸太素,要用彩锦,刚好冷将军回朝时有人送来两匹蝉翼般的薄锦,冷夫人带着连笙去剪薄锦,堂上只剩她和重明两人,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重明先开口道:“昨日郡主走后,笙儿跑来问我棚闭生灰是个什么东西,我思来想去,能生辉的只有这一样。” 昨天出宫之后,乐岚回来就把御花园里开的那番玩笑话给忘了,“蓬荜生辉”只是她随口一说,此时经他一提才想起来。只见重明一抬袖,却递给她一只锦盒,乐岚好奇打开,里面竟是一颗光彩流溢的夜明珠,荔枝大小,莹莹生辉。 乐岚怔了怔,没想到蓬荜生辉也能当真。 她忍不住在心里暗叹,宫里的人果然非比寻常,这一大一小,开个玩笑都这么较真,重明怎么可能听不出来所谓“蓬荜生辉”只是个玩笑?这般郑重其事,分明是在向她暗示,跟公主开玩笑是不对的,是无礼的,是藐视皇家尊严的,这哪里是颗夜明珠,分明是个下马威! 收敛了一下心思,她把盖子合上,恭敬地将盒子递还回去:“原本只是一句戏言,小公主年幼误会也就罢了,殿下万万不该当真的。” 重明道:“礼物虽薄,也是幼妹的一点心意,还望郡主笑纳,万勿推辞。” 乐岚但将盒子递了出去,他却不接,伸着胳膊未免尴尬,只得讪讪地收了回来,干笑道:“那时不知道小殿下的身份,出言无状,并非有意冒犯,还望殿下不要怪罪。” 乐岚向来不善揣摩人意,尤其这些一个个活的跟人精似的宫里人,重明似乎没听明白她的意思,微蹙了蹙眉,神色有些不解,她面对不熟悉的人一向语拙,说完这句就没了词,坐在位置上抱着杯子喝茶。 她这边无话可说,重明也就不再开口,两人都默不作声地喝着茶,两相沉默,一室尴尬。乐岚等的心焦,坐下犹如火炕,眼巴巴望着门口,快要望眼欲穿之时,连笙终于蹦蹦跳跳地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只五彩斑斓的纸鸢,一进来便兴高采烈问:“玥姐姐,好看不好看?” 乐岚连连称赞:“好看极了!” 连笙道:“那我们出去玩吧!” 乐岚如获大赦:“好呀,公主想去哪里玩?” 连笙点着腮帮想了半天,苦恼道:“我没出过宫,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好。” “乐游原上风光正好,是个好去处。”说话的人是重明,他站起身,说道:“中书令送来的折子还没有批,我得先回宫去了,笙儿好好陪着郡主,晚些时候皇兄再来接你。” 一府的人俱送了驾,重明走后,连笙朝乐岚招招手,示意她附耳过去,然后趴在她的肩头问:“玥姐姐,我的礼物你喜欢吗?” 乐岚想起了那个下马威,道:“喜欢,又圆又亮,好看的很,公主的眼光真不错!” 连笙跺脚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乐岚奇道:“那是什么?” 她急着道:“我问了宫人们,什么东西会让房子发光,她们说只有天子的龙光,我不敢找父皇,这才找了重明哥哥来的!” 乐岚恍然大悟,这丫头瞪眼的样子实在可爱的紧,没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小脸蛋,吩咐道:“准备车马,去乐游原。” 平原上没有了花朝那日的热闹,倒更显出初春时别致的疏静之美,柳梢已然点翠,迎春花依旧开满一堤,小桥之上香花拂面,她透过柳帘,望见了一个眼熟的背影。 李未阳在桥栏上铺了张纸,对着满阳,似乎是在画画,乐岚鲜少见他做这些文人墨客才做的雅事,正暗叹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时,他转过了身来,这才看清他手上拿着的东西,一只白纸叠成的小白鹅。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她咳嗽一声,李未阳看见了她,朝她招了招手里的小白鹅。乐岚正打算把他当成栏杆忽略了,连笙却被纸鹅吸引住了,她目光粘在李未阳手上,扯了扯乐岚的袖子:“玥姐姐,那是你的朋友吗?” 乐岚不过去,李未阳却过来了,先是问道:“怎么谢小姐没跟你在一起?” 待目光往下看到了连笙,又惊叹道:“这是打哪里下凡的小仙娥?” 连笙一手扯着她的袖子,脚尖拨拉着草地,扭捏道:“我不是仙娥啦我是” 乐岚截道:“这是个小贵人,我陪她出来放风筝。” 李未阳瞧了瞧连笙,那丫头眼睛长在他手上了,他把纸鹅往她跟前一送,说道:“原来是个小贵人啊,我正要放鹅,小贵人要不要一起?” 连笙满怀期待,想要伸手去接,却首先看向了乐岚,目光里带着问询之意,乐岚点了点头,她马上喜笑颜开,双手捧过纸鹅,爱不释手,问道:“你要去哪里放小鹅?” 李未阳朝着青青河面抬了抬下巴:“当然是水里。” 连笙担忧道:“放进去不会沉吗?” 李未阳笑道:“不会沉的,这是小仙鹅,不信你放放试试?” 连笙仍有些不信,拨开河边的青草,小心翼翼地把纸鹅漂在水面上,像放一盏窗户纸糊成的莲灯,生怕略湿一湿就报废了。 她放上去之后,纸鹅稳稳地浮在水面上打旋,她吹了口气,那纸鹅便打了帆似的朝前游了出去,一直漂到河心,同一片萍叶碰到一起,卡在叶间不动了。这时,水面下忽然游来一尾小鱼,像有意识似的,往纸鹅身上轻轻一碰,那纸鹅便又悠悠地往前游去。 连笙激动地出口背诵:“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李未阳接道:“白毛煮绿水,红掌炖清波。” 连笙问:“是这样背的吗?” 李未阳笑道:“这样熬汤可以,背书可不行。” 经此一鹅,连笙迅速与李未阳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新扎的风筝还没亮相就失了宠,乐岚不忍看它寥落,只能放起风筝自娱自乐。 李未阳那纸鹅上并没有什么仙术,他只是在纸上涂了一层油,那纸鹅便有了防水的效果。正常人都会对这种小把戏嗤之以鼻,但偏偏小孩子特别吃这一套,直到告别时连笙还恋恋不舍。 她问李未阳:“别人叠船你叠鸟,别人放灯你放鹅,是不甘于同大众凡夫俗子为伍么?” 李未阳道:“船也游鹅也游,都是一样的游法,反正最后都是送给河神了,无差。你同我计较这些,是嫉妒我会叠纸鹅而你只会叠纸船么?” 乐岚:“” 想打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江山易改 带着小公主回去时,宫里来接的人已经等了一会儿,送走了连笙,她回到房间,看见张天师送的镇邪符还在桌子上躺着。 真如天师府所说,将军府里镇着冷将军这个大凶星和她这个小魔星,肯定群邪避易,妖魔鬼怪见了都得绕着道走,哪还需要画什么符? 这符若是被冷将军瞧见,肯定又要闹心,她点上灯,把符烧了,拍掉手上的纸灰,眼光却落到一只小小的锦盒上。 这是太子给她的下马威,提醒她要安守本分。皇后说来也是奇怪,明明提防着将军府,恨不得削权除之而后快,一面却还把小公主往府里送,好像巴不得两家关系亲近一些,这些当权者的心思真不好捉摸。 冷将军这几日不怎么回过府,每回问起时,家将们口风都把得紧紧的,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连笙回宫之后消停了几天,再来时,已经不满足于只在将军府的几亩院子里蹦跳了,她还惦记着李未阳的各种千奇百怪的小玩意,央着乐岚带她去找李未阳。 乐岚好言好语地劝导她:身为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整日往相府跑是不对的,如果李相生的不是个儿子,是个小姐的话,就算一天去三趟也没问题,但是李未阳既然是个公子,宗制礼法在那里放着,就得避着嫌。 连笙听了虽怏怏不乐,却也没再纠缠着要去找了,李未阳听说了这件事,乐道:“想不到我一介草民有一天也能得到公主青睐,只是这嫌倒没有什么好避的,难道见个朋友还败坏了体统不成?” 转眼到了三月上,连笙来得多了,将军府的人都认识了她,脱离了宫中的约束,越发无法无天起来,非要腻着在将军府里住一晚上,宫女丫鬟劝阻一概不听,派人回宫报与了皇后,皇后竟然允了。 乐岚被她闹得书也看不好觉也睡不成,温先生给她留了两篇文章,抄完后给他过目,她顶着滔天困意强抄到半夜,胡乱睡了一觉,早晨醒时头昏脑涨,趁连笙还没醒,乌青着眼睛去南院交功课。 南院素来清静,院子中央长着一棵上百岁的老槐,枝叶葱茏,鸟语婉啭,温先生在树下搭了一张藤桌,闲来无事时便坐在院子里看书,她推门进去,却见那藤桌旁坐了两个人,李未阳竟然也在。 乐岚十分惊讶,问:“你怎么在这里?” 他扬了扬手里的卷宗,说道:“我是有正经事来请教温先生的。”他打趣地看了她一眼:“听说昭乐公主在府,我不敢惊扰了玉驾,故而没有通报,看郡主气色,昨夜过得可安生?” 安不安生全写脸上了,他明知故问,分明睁着眼装瞎。 乐岚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把抄好的文章交给温先生,温先生翻了翻,点头道:“郡主的字有长进了。” 桌子上放了厚厚一摞文案,她瞟了一眼,见都是些陈年旧事的卷宗,李未阳手里拿了一副,正在跟温先生讨论,她好奇问:“这些都是什么?” 李未阳道:“陛下派了个差事,命我去江淮一带查个旧案,我对江淮这些地方不怎么了解,温先生曾做过江宁府的知府,我便来向他请教请教。” 陛下莫不是炼丹时候把眼睛熏瞎了,让他去翻查旧案? 乐岚嘴角抽了抽,李未阳似乎知道她的想法,装模作样地把卷宗一敲,说道:“好歹我现在也是个御敕的钦差,你的事情办完了就快去,别妨碍我和先生办公。” 他只管拿着鸡毛当令箭,乐岚原本也没打算多留,听到这话,反而不急了,拉了张竹凳坐下,说道:“我左右无事,在这里坐一会也不打紧,公主一直念叨着你,李大人看完了案情,不去向殿下请个安?” 她同李未阳闲来无事喜欢斗嘴,温先生是个喜静的人,眼睛不离书卷,手指在桌子上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提醒年轻人不要打扰了他的清静,李未阳还想反驳,识相地闭了嘴,专心看书。 如此安静维持了不到半刻,院墙外突然炸起一声尖叫:“你别碰我!” 乐岚一惊,听出来这是连笙的声音,将军府上除了她再没有别的小孩子敢搁这么高的腔,她的住处就在温先生的隔壁,怎么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李未阳搁下了手里的卷子,目光带着问询之意,乐岚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便听墙外又有个带着些薄怒的女声:“殿下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这个声音有些陌生,又有许多人声在一旁规劝,乱哄哄的闹作一团,在一片乱七八糟的杂声里,连笙的尖叫声直冲云霄:“嬷嬷打人啦!救命啊!夫人!玥姐姐!” 乐岚再淡定也坐不住了,急忙赶过去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李未阳也跟了出来,只见给连笙收拾出来的小院里站了一院子的人,半院是宫里过来的太监宫女,半院是凑过来瞧热闹的府里人。 连笙头发梳了一半,抱着门前的柱子,一脸怒色,宫娥太监畏缩在阶下,不敢上前,一面瞟着自家暴怒的公主,一面偷偷瞟着为首的一位掌事女官。府里伺候的丫鬟分成了两拨,一拨好言好语哄着连笙,一拨低声下气地给那领事的宫女赔礼道歉。 一名侍女将事情同乐岚说了大概,原来是今天一早宫里来了人接公主回宫,连笙刚刚起床,不愿意回去,那领头的女官说了她几句,连笙便不依了,这才闹了起来。她们已经禀报了夫人,夫人还没赶过来。 连笙看见了乐岚,仿佛抓住了根救命稻草,叫道:“玥姐姐!你快救救我!嬷嬷要把我凶死啦!” 领事女官气得脸色一半铁青一半涨紫,乐岚正欲开口,她丝毫没给自己这个郡主一点面子,怒道:“殿下在宫里任性就罢了,出了宫也这样胡闹,尽让外人看笑话,哪里有一点皇家的体统?娘娘纵容你惯了,你连陛下的话也不听了是不是?”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拉连笙,连笙一面叫,一面松开柱子往后躲,往身后一摸,竟然摸出来一把短剑,拔掉剑鞘,亮出了寒光闪闪的剑身。 乐岚看清了那剑,心里又是一惊,因为这短剑不是旁人的,更不是连笙的,而是自己及笈那年冷将军送给她的。这是把宝剑,吹毛断发削铁如泥,她平时不用,都收在床头的柜子里,如何就到连笙手上了? 乐岚的太阳穴突突的跳,这丫头不知道利害,拿在手里乱比划,眼看着就要挥舞着把那女官的半截手掌给削掉,急喝道:“笙儿住手!” 连笙不知道利害,那女官也不知道利害,把这凶|器同他们家殿下一起当成个虚张声势的花架子,不知死活地往刀口上凑。 乐岚顾不上得罪不得罪,抓住那领事女官的腰带往后一带,就来夺连笙手里的短剑。 不知是她情急之下力气用的大了些,还是那女官太过柔弱不胜冲撞了些,乐岚将她拉开之后就松了手,余光看见这女官往后趔趄了几步摔倒在地,滚了几滚,以一个十分不雅的姿势滚到了太监宫女堆里,被人七手八脚掺了起来。 连笙乐了,她大大出了一口恶气,登时心花怒放,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两声,把剑鞘合上,递到乐岚手里,眨巴着大眼睛问:“玥姐姐,笙儿不得已之下用了你的剑,你不会生气吧?” 乐岚被她噎得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僵硬地把剑收了回去,却见那女官爬起来之后愈发气急败坏,以为她是故意找茬,一张俏脸气得煞白,颤抖地指着她:“好大的胆子” “好大的胆子!” 人群里忽然喊出一声,正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李未阳,他打断了那女官的话茬,向众人道:“没看见公主受惊了么?一个个都愣着干什么呢,赶紧护驾啊!!” 他这一句话犹如醍醐灌顶,还处在事变之中没反应过来的众人纷纷报急的报急,压惊的压惊,找太医的找太医,把连笙团团簇拥起来。 而那被乐岚摔了一身土的女官就这样被众人忽略,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把好端端一张俏脸气成了变形的猪肝。可惜满院都是忙着照顾小公主的,她看不见的始作俑者早蹿到了另一个院墙里。 连笙经此一番心情大好,由着众人忙碌,却问乐岚:“我刚刚好像看见李未阳了,他人呢?” 她在李未阳跟前没大没小,经常直呼他的姓名,乐岚不敢说李未阳就在隔壁听墙,哄道:“你看错了,刚刚说话那个是我们府一个侍卫。” 连笙不疑有他,失落地“哦”了一声,抬头道:“这个侍卫一定要好好地嘉奖他!” 乐岚点头称是,稍后冷夫人过来料理了这边的残局,好说歹说将连笙劝回了皇宫,府里终于清净了下来,李未阳才敢露了头,问她:“小公主走了?” 乐岚道:“走了。” 李未阳“啧”了一声,叹道:“小殿下年纪小小,竟然能如此折腾,换成是我家的丫头” 乐岚问:“你就怎样?” 他瞟了她一眼,说:“我就把她宠上天去。” 方才被那么一闹,她倒忘了问连笙是怎么拿到自己的剑的,既然事情已经平息,也就作罢了。又想及李未阳即将南下往江南去,而她长这么大除了在京畿周遭转过之外,还没出过远门,也未见识过凡间的名胜景致。 乐岚在天庭时时常羡慕那些天上地下自由来去的散仙,在天上觉得冷清了,就下凡喝两口红尘水,找处山头或是城郡归隐;不想受人间的烟火气了,就乘朵祥云回天庭当个高高在上的神仙,说起凡间的山川河流一草一木如数家珍。 可是她在天庭修为尚浅,没那个本事天上地下来回跑,此番下凡机不可失,不好好把握肯定要后悔。 乐岚状似不经意问:“你此番南下江淮,都要去哪些地方访查?” 李未阳请教完温先生,正在收拾满桌的卷宗,闻言道:“陛下只说让我查,没说具体要去哪些地方查,到时候看情况。” 她问:“去庐山吗?” 在她听说过的名山大川里,庐山是其中一列,李未阳耳朵比嘴尖,迅速捕捉到了弦外之音:“啊,庐山啊,当然去了,北临长江南傍鄱阳,正所谓‘庐山秀出南斗傍,屏风九叠云锦张’,下江淮当然要去看看庐山。 “但是去庐山之前,我们首先会沿淮水到扬州,这时节瘦西湖上正是草长莺飞,到了扬州顺路还要去趟金陵,然后顺长江而下到苏州,游罢太湖再去往杭州游西湖,你知道西湖与瘦西湖的区别么?瘦西湖有四桥烟雨,五亭轻岚,西湖则有九溪十八涧,夕照雷锋,十顷波平,斜阳夕照,美不胜收。” 又道:“而且在查访过程中,难免要同一些江湖上的朋友打交道,去一些寻常人去不了的地方,说不定还会遇上武林至尊、江洋大盗,还能顺路研究一下各地方的风味习俗,想想西湖莼菜、塘栖枇杷、绍兴腐乳” 李未阳一脸沉醉,似乎已经身临其境,乐岚被他三言两语勾的心痒难耐,跃跃欲试地问:“那你们什么时候出发?” 跟聪明人说话的好处之一,就是许多话你不必讲出口,他便明白了你的意思。 跟聪明人说话的不好之处之一,就是许多话你本不打算讲出口,他就明白了你的意思,而且后者往往不怎么有眼色,譬如李未阳。 他道:“怎么,你也想去?这还不简单,跟侯爷说一声,带上侍卫雇条船直接南下到扬州,还能捎上小公主和谢小姐一起,有说有笑多热闹。你要是想跟我们一路,那可是万万不行的,我们是暗访,不走官路,走的都是小道,万一遇上强盗劫匪什么的,侯爷回来不得活剥了我。” 乐岚想起方才在连笙面前替他打的掩护,感觉便宜这条白眼狼了,于是轻描淡写道:“江南虽好,也不是非开春去不可。我爹刚从营里回来,说边关已定,边军正在屯田修整,现下边塞风光正好,在京中左右无聊,不如出去开开眼界。大漠长河,落日孤烟,兼有胡笳吹夜,十里连营,还可以顺道去趟凉国,看看天似穹庐,水如玉龙,无边翠绿,一马飞歌,别有一番风趣。” 乐岚一边说,一边高深地瞥了李未阳一眼,李未阳果然是个聪明人,沉吟片刻,拍案道:“其实我们此去江淮有随行暗卫,出访大约只须一个月的时间,化装成寻常商队遇刺的可能也不大,商队里多带一两个人也无妨。” 她点点头:“我爹的部下一个月之后才会陆续回到云内,这一次并非行军,只是抽调人马,行伍里多留一两顶帐篷也没有多大关系。” 李未阳欣然道:“郡主果然快人快语,那我们一言为定,三日之后我与随从在城门北整装,我会让他们多备份行状。” 乐岚道:“那我就同周统领打个招呼,让他多备副鞍鞯。” 目标既然达成了一致,她又忍不住好奇问:“陛下要你查的,是个什么样的旧案?” 李未阳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桌上的卷宗,复又抬头看了看枝繁叶茂的老槐树,神秘兮兮地一笑:“你去了不就知道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本性难移 那个侥幸从连笙刀下捡了只手掌,还狗咬吕洞宾的领事女官,原来是皇后的娘家表侄女,怪不得气焰嚣张得三尺高。 连笙被带回去不久,就有人胆战心惊地向乐岚禀报,建议她进宫去赔个不是,毕竟打了一个宫女事小,伤了皇后的脸面事大,怕宫里怪罪下来她消不住。 乐岚觉得这些话很莫名其妙,且不说早上分明是她大公无私救了那女官,当时情况虽然混乱,可究竟谁是谁非满府的人都看得清楚,这人在将军府里又吵又闹,还对公主如此无礼,不治她的罪都是轻的,不过就是拉扯了一下,还能翻了天不成? 她并没有上心,心安理得睡了午觉,因为昨夜熬过了头,这一觉睡得绵沉且长,醒来未时已过,一张眼生的小圆脸在她上方笑道:“郡主可算醒了。” 乐岚一惊坐了起来,那个圆脸姑娘又道:“奴婢奉皇后娘娘的懿旨,请郡主入宫一叙,娘娘许久不见郡主,想和您说说话儿。” 这是动真格了? 她刚睡醒,神色还有些懵,圆脸宫女掩口笑道:“郡主先梳洗吧,奴婢在门外侯着。” 洗漱完毕踏上马车踏板时,乐岚忽然意识到,领事的女官告她的状是轻的,昭乐公主年仅七岁,她就敢让小公主接触利器,还险些伤人,这条才是最要命的! 她试探着问:“不知娘娘有什么旨意?” 宫女道:“娘娘只是派奴婢传话,旨意如何,却不晓得了。” 一路提心吊胆到了玉坤宫,她随着内侍官进门,却见重明正从殿中出来,擦肩而过时,他微微一笑,朝她点头致意。乐岚一怔,因为那笑容里,分明带着些警醒的意味,可知接下来她是活罪难逃了。 谁知进了殿门,迎面而来的却是一张春风和煦,暖意洋洋的笑脸,皇后免了她的礼,赐了座,宫女送上来一盏白瓷茶杯。这番又是赐座又是赐茶的,让乐岚有些受宠若惊,皇后大概是准备先礼后兵,定罪之前先客气一番。 闲话说过了一巡又一巡,皇后始终不见要发落她的意思,这时宫人来报,说天命司送了新的嘉瑞符来。 皇后命人收了,眉梢浮起一层淡淡的不耐,送符的人退下之后,向乐岚道:“你也看到了,皇上自从建了天命司,什么事都由着这些天师来,福瑞哪里是朱砂黄纸能求来的?前朝清明,后宫安和,为上勤爱,为民熙祥,这才是万民福祉之道。” 皇帝,不幸是个昏庸无道的皇帝;皇后,幸而是个深明大义的皇后。 乐岚附和了一句,皇后又道:“本宫知道,这些年侯府受了不少流言,侯爷征战在外,耳中倒是清净,只是委屈了你们母女,平白招惹一身是非。” 皇后口中的“是非”,大约是指天师府所断言的她是个魔星,她爹是个凶星之说。许是在外人听来,这些说法可怕可畏,但于将军府来说,其实倒也算不得什么。 冷将军驰骋沙场杀敌无数,说他凶,他也确实凶;而乐岚身为一个没有仙位的神仙,又是带着元神投的胎,非仙非人的,说她是个邪魔外道也不为过。 流言归流言,当事人都不在意,这些旁听者倒替他们操了不少心。 皇后大约觉得乐岚年轻,正是义愤填膺的年纪,须不知她已经活了七百岁,即便修为低微得令人发指,但就洗心悟性来说,乐岚已经颇有造诣,一些小风小浪,还难以在她的心里激起半丝涟漪。 皇后抚慰了她一番,又赏赐了许多东西,送她出了宫,而有关连笙的事却半个字也未提起,她不但没领罚,反而带着一车的赏赐满载而归。 乐岚对皇后的行为啧啧称奇,但没有受罚,总归是件好事,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她没高兴多久,就又发生了件丧气事。 冷夫人病了。 冷夫人的病情并不打紧,太医说只是偶感风寒,但这一病,她跟着李未阳前往江淮的计划就泡了汤。偌大的京城就像锅泡泛的炖菜,繁华热闹却无甚新意,而她就像漂在菜汤上的一粒葱花,马上也快泡泛了。 乐岚约李未阳到那座二人常去的茶楼里,告诉他自己去不了了,他听罢虽然遗憾,却也无奈,只是抱憾道:“这次南下,你若不去,怕是要错过好多精彩。” 她道:“精彩不精彩的,你回来再同我说罢。” 乐岚一个人独处时,喜欢热闹些的地方,有人陪伴时,便喜欢安静些的地方,这座茶楼里有不少独立的小隔间,专为喜静的客人所设,说话时方便许多。说到连笙在将军府的那场闹剧时,她将皇后召她入宫的事说了,末了笑道:“到底是我疑神疑鬼了,太子的那个眼神,我还以为皇后有什么雷霆手段。” 李未阳搅着茶叶,道:“太子提醒得没错,你独自一人进宫,确实是要谨慎些。你以为皇后召你入宫,真的只是因为昭乐公主之事,或者是天师府的流言么?” 他话里有话,乐岚没听明白,便问:“皇后莫非还有其他的意思?” 李未阳道:“天师府的流言不是一日两日才有的,为何这些年都不见皇后在意过,偏偏侯爷回了京,她便在意了呢?” 乐岚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爹是个军侯,手里握着重兵,皇后此时对我们如此上心,无非是想拉拢定边侯府,将来扶持太子继位。” 她没说命格上白纸黑字的写着,太子卒于三年后的宫变里,眼下宫中看起来一派太平,想必太平之下早已暗潮汹涌,宫变是从何而起的,乐岚并不知道,在此之前,还是离宫里越远越好。 李未阳听罢,却笑了一笑,伸出一根手指在她面前画了个半勾,说:“你想的没错,但还是差了一点。” 乐岚最见不得他故弄玄虚的样子,忍住了动手的冲动,问:“差了哪点?” “太子,”李未阳道,“并不需要任何人的扶持。” 他将煮沸的茶水倒了两杯,看着碧翠的茶叶在水中起浮游动,说道:“他执掌东宫这些年,在朝中的根基并非如你所想的那般单薄,满朝文武十个中有九个都是他的心腹,即便是如日中天的天命司,想把手伸到朝廷上,也得提前做好断腕的准备。这些年受到天师府诋毁的并非只有几位王公大臣,太子位居储君,每次风波都首当其冲,之所以能安安稳稳走到现在,你以为靠的是陛下对他的宠信么?” 乐岚默了一会儿,还是不解,“既然如此,皇后又为何多此一举?” “皇后所做的不一定是为了太子。”他道,“太子虽然自小在她膝下抚养长大,唤她一声母后,可到底不是她的亲骨肉。他当年饱受排挤,东宫之位岌岌可危时,皇后的兄长身为内阁首辅,也没见她动用外戚的势力帮扶过一把。” 乐岚听呆了,她一直以为皇后的所作所为是为了重明这个太子,李未阳对她的想法十分不以为然,问:“你可知连懿公主内定的驸马是谁?” 乐岚摇了摇头。 “是安国侯府的世子萧锐。”他道,又问:“你可知皇后为何会选定萧小侯?” 乐岚闷闷道:“女婿是皇后挑的,我怎么会知道。” 李未阳没有在意她的牢骚,喝口茶润了润嗓子,继续慢条斯理地耐心分析道:“自当年那场叛乱之后,定边侯府独揽重兵,陛下不放心军中势力一家独大,故而提拔了安国侯,让安国侯坐镇东南,而将老侯爷调往西北。这么多年过去,安国侯在军中的势力不可小觑,北有定边,南有安国,她一边拉拢将军府,一边将连懿公主许配给安国侯世子,王公卿相,六部尚书,皇后哪个都没看上,偏偏看中一个军侯之子,意思还不明显?” 皇后的意思明不明显乐岚不知道,但是李未阳的意思已是十分明显,简直就要昭然若揭,他话里话外都在暗示一个意思:皇后有问题。 皇后不过是给连懿公主选了一个驸马,只是这驸马恰好选在了安国侯府,兴许是萧小侯一表人材,十分出类拔萃呢? 李未阳对太子的维护她能理解,李相曾做过太子太傅,太子算是他的门生,李未阳少时与他同在太学,有同门之谊。可他仅仅从一个驸马身上,就推测出皇后有不臣之心,未免太过武断。 乐岚没有说话,李未阳明白她的意思,却未多作解释,喝了口茶,又道:“倘若你不是女儿身,而是生成了个世子的话,没准这驸马就不是萧锐,而是你了呢。” 他只是无意间调侃了一句,不料正好戳到了乐岚的痛脚上,这些年来她虽然接受了投错胎这个事实,却一直耿耿于怀,说者无意,听者闹心,她凉凉地瞥了李未阳一眼,幽幽道:“凭你和太子的交情,倘若你生成了个女儿身,说不定现在已经是太子妃了呢。” 李未阳一口茶水险些喷了出来,他好心好意给她分析局势,怕她着了皇后的道,不料好心全被当成驴肝肺不说,还反咬他一口! 他叹了声气,恨铁不成钢道:“本来我还要同你说一说那旧案,现在看来倒省了我一番口舌。” 听到旧案,乐岚顿时来了精神,但凡旧案必定有故事,而过了经年还能被重新翻起的旧案,那就不仅仅是故事了,其中必定有一番惊世骇俗的传奇。她将方才的戳痛脚之仇暂时放下,亟不可待问:“什么旧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赵二公子 李未阳端起茶杯,慢悠悠道:“这个旧案么” 这段陈年旧事似乎过于错综复杂,他沉吟了片刻,想挑一个简洁明了的开头,正思忖着,耳畔突然炸起一阵闹哄哄的纷乱声,将他的话头给打断了。 他们在二楼靠窗而坐,茶楼临街,窗下便是熙熙攘攘的街市,乐岚喜欢空气明畅的位置,因此窗户一向都是开着的,李未阳端着杯子出神时,她便往窗外看了看,结果这一看可不得了。 她在林立的门坊和熙攘的人群里,遥遥看见一片晃眼的人形,先是被从那人形衣料上反射出的红光闪耀得眼花了片刻,待定睛一看,顿时眼前大亮——这不是四大纨绔之二的赵家二公子么? 赵二公子说来与她和李未阳是老相识了,此人是谢颜的众多追求者之一,曾几度到谢家上门求亲,被谢大学士回绝之后就开始死磨烂打。赵二公子虽然身子板很薄,可是好在脸皮极厚,闹将起来颇有几分“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情绵绵无绝期”的不屈不挠。 谢颜曾多次受扰于此人,直愁得春山不展,秋水难开,乐岚身为谢颜的好友,也曾敲打过这个纨绔,警告他不许再来纠缠。但赵二公子摆明是个记吃不记打的货色,屡教不改,后来有次在茶楼里被她和李未阳打了一顿,从此才放下了谢颜,转而骚扰李未阳。 赵家并不经官,却是京城第一大富户,据说他们家垒墙的砖都是空心的,里面灌满了钱,从赵家房顶上抠一片瓦,放在炼金炉里熔了,都能熔出二两黄金来,不提其他,单是每年为国库上缴的税金都是笔大大可观的数目。 赵家人不仅精于经商,更善于上下笼络打点,尤其对于皇室宗亲十分慷慨,说是当朝放在朝廷外的钱袋子也不为过,陛下念于其对国库的功劳,遂敕封赵氏商行为国商,并在京中给赵家子弟赐了些诸如贵族之类的特权,其嫡系身份与男爵等同待之。 赵家蒙受着皇恩浩荡,五湖四海哪家不妒羡,偏生赵氏一族传到赵老太爷这一代时,香火渐趋凋零,长子早亡,长孙也幼年夭折,只剩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孙子,老太爷捧星星捞月亮似的把小孙子抚养长大,结果长出来赵二公子这么一个不成器的。 同样是娇生惯养,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乐岚闲来无事时,难免会将赵二公子拎出来对比一番,而后便不禁感叹,虽然自己不学无术,但较赵二这个不肖的败家子,还是出息了很多。 旋即她又觉得,自己竟然会无聊到同一个凡人对比谁更有出息,单从这一点来看,她便不怎么算是个有出息的神仙了。莫非在凡间待得久了,连超凡脱俗的神仙也会入乡随俗,变成个尘心訾垢的凡人不成? 赵二公子除了有钱之外一无是处,和穷酸的李未阳形成了鲜明对比,两人矛盾上升到顶峰时,有次李未阳出来买板栗,消息走漏到了赵二公子那里,他便派人将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条大街上的所有板栗都买空了,再高价兜售,彼时城里无论是炒板栗蒸板栗烧板栗乃至板栗糕,都成了奇货可居的宝贝。 但是此举并未见效,反而因为哄抬物价,违反了大宣律法,不仅没饿着李未阳,自己倒被请去了京兆尹府喝茶,又罚了几千金。 她认出了这片五彩斑斓的织锦袍子就是赵二公子,只见他带了一干随从,拿着把明晃晃的折扇在一家花店门口指指点点,而后几个随从上前,把店里他点过的花全搬了出来,赵二公子俯身在那些花里细细挑选一番,又从中挑出来几盆格外出挑的,命人搬到一旁。 而后,他继续埋头在花叶里,突然大叫一声,捂着脸一跳半丈高:“你这花里怎么有虫!” 李未阳正斟酌着那桩传奇旧案,思绪骤然被这声惊喝打断,见乐岚一脸兴味地往窗外看,他跟着瞟了一眼,此时随从已经跟店家争吵起来,眼看着就要砸人牌坊。 赵二公子挑出来的花堆在一旁,盆盆都开着淡红浅白的瓣,正是谢颜喜欢的颜色,看来他又准备讨美人的欢心,乐岚捧着茶杯,“啧”了一声:“有好戏看了。” 旁边陆续聚起了围观的人,有劝店家向赵二公子赔不是息事宁人的,也有替店家说话的,吵得急了,店主人的娘子也闻讯赶了出来,柔声顺气地给赵二公子赔罪行礼,说了许多好话,又赔了许多笑,赵二公子再孟浪也不好对着一个妇人发脾气,冷哼一声拂袖去了。 随从们已经把花砸了许多,店主人气不过,在后面叫道:“兔崽子把钱赔了再走!”女主人忙拉住他,可惜晚了一步。 赵二公子登时怒了:“兔崽子骂谁呢!” 剽悍的随从马上拨开围观的人群,将柔弱的女主人推到一边,揪住了店主人,赵二公子背着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说道:“小爷我大人不记小人过,看在你娘子的面上,你乖乖喊几声爷爷,喊得小爷高兴了,小爷就放你一马。不然这家店,你以后就别想开下去!” 店主是个有脾气的硬汉,宁死不肯服软,眼看着就要酿成一场人间惨剧,乐岚摩拳擦掌,随时准备见义勇为,李未阳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窗户,问:“你莫非打算就这么直接跳下去?” 乐岚点了点头。 他道:“敌动我不动,与其我们下去,不如让他自己上来。” 桌上放着几盘茶点并小菜,他从盛点心的小碟子里随意拾了一粒,屈指一弹,那点心出了窗,飞鸟投林般往人群中去了,不偏不倚,正好砸在赵二公子的后脑壳上。 赵二公子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忽觉后脑被什么东西啄了一下,抬手一摸,从头发里抠出来一颗圆溜溜的东西,咸香扑鼻,是颗炒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三杯两盏 赵二公子姓赵名瑞,在家中向来呼风唤雨,在外面惯于作威作福,京城中的名门望族都对他客气有加,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连手指头都用不着数,无非就是某个姓李的瘟神和某个姓冷的煞星。 他看见那粒豆子,几乎一瞬间就确认了凶手是谁,转身抬头一望,李未阳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赵瑞想起被他从中作梗坏掉的好事,顿时涌起滔天怒火,抬脚就要去找他算账。可在下一刻,他看见李未阳的身边还有一个人,正从窗外往下看。 他认出来,这是冷家那位煞星,一时之间,竟拿不准主意,方才袭击他的豆子究竟是谁打出来的,若是李家那个瘟神还则罢了,若是旁边那位 赵二公子神色变了一变,像有些忌讳似的,往茶楼上望了一眼,而后犹豫了片刻,竟按捺住了复仇之心,连被那花店店主冲撞之事也忘了计较,如同见到了什么洪水猛兽,逃灾一般往相反方向溜了。 乐岚正兴致勃勃准备看热闹,却见方才还张扬跋扈如同斗鸡一样的赵二公子,忽然收敛了一身炸毛,不但没有反击,反而对他们退避三舍,顿时起了疑心。 来来回回打了这么多交道,她可不觉得赵瑞是个甘于吃瘪的货色,也不觉得自己这个郡主的身份对于此人来说有什么威慑力,他行为如此反常,其中必定有鬼。 李未阳也察觉出了不对,道:“他今天莫非是吃错了药?” 乐岚摇了摇头:“或许吧。” 她端起茶杯,杯沿方送到唇边,耳畔忽然炸起一片振聋发聩的鼓乐之音,震得她胸口一阵发紧,杯子没拿稳,半杯茶都倾了出去,衣服上顿时湿了一大片。 李未阳看她手忙脚乱,及时雨般递过来一张帕子,乐岚一边擦拭着衣襟,那翁翁铮铮的鼓乐声仍不绝于耳,她心中无端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初九。”李未阳见她神情有恙,便问:“怎么了?” 乐声响了一阵,渐渐平息下去,她胸口闷得发胀,那鼓乐的余音在耳室内仍然翁翁作鸣,她揉了揉额角,叹道:“没什么,只是方才那声音震得耳疼,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怎么奏起这样大声的音乐来?” 话音甫落,便见李未阳古怪地地瞧着她,神情有些莫测,“什么音乐?” “就是刚刚那阵。”乐岚说着,顿时意识到有些地方不对,“你没听见?” 李未阳眉头微微一跳,摇了摇头,道:“没有。” 她看向窗外,街上店铺林立,人潮鼎沸,来来往往的客人一如往常,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再看李未阳,他面上疑惑的神情也不像是假的,似乎真的不曾听到刚才那阵喧天动地的鼓乐。莫非是她近日来疑神疑鬼,产生幻听了不成? 这么一想,她的脑壳就有些疼,须知神仙的耳目与凡人不同,向来没有“幻听”这一说法,除非是有什么寻常人听不见的声音,刚刚给她听到了。 只可惜她现在的肉身也是个凡人,神识在其中受缚,无法感应出方才那声音的来源在何处,奏乐的是精怪还是大能,还是说,是某位仙友下凡路过? 她一激动,便将那旧案传奇暂时抛诸脑后了,起身道:“我得回去一趟,今天便算是给你践了行,此去江淮一路顺风!” 李未阳张了张口,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欲言又止,看了一眼她被茶水糟蹋得乱七八糟的衣衫,好心提醒道:“你就这般模样出去?” 乐岚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衣裳还没干,出来时她穿了件淡水青的衫子,被茶水一浇,便印了一圈浅褐的茶渍。她倒没什么洁癖,只是如此招摇过市确实不大好看,尴尬一笑,道:“这下可没法见人了。” 李未阳说了一声“你且稍等”,便推门走出了隔间。 乐岚透过窗户,看见他过了街,身影消失了片刻,再出现时,手上多了一个小小的包袱。待回到隔间,将包袱交给她,乐岚带着些许小期待,把包袱展开,果然看见一件崭新的外衫,颜色样式同自己身上的这件十分相似。 她捧着包袱感动道:“多少钱?” 李未阳道:“这是我的心意,不要钱。” 乐岚听见这话,顿时受宠若惊,还未来得及进一步感动,便听他又道:“你若知恩图报,不如记我一个小小的人情。” 乐岚:“” 方才她还感激他雪中送炭的无私情谊,转眼就见到了这人的真实嘴脸,果然看人不能看表面,拾来的馒头不值钱,那点感动顿时荡然无存。 她谦虚道:“那怎么行,与其欠你人情,还不如欠你的钱呢。” 李未阳望了她一眼,幽幽道:“我觉得,我的人情在你这里并不值什么钱。” 这话听起来有点抱怨的意思,除此之外,乐岚竟觉得有些似曾相识。仔细回想了一番,自己以前似乎没欠过他什么人情,不知道这抱怨从何而来,便道:“我并非是贬低你的人情,只是不想让你吃亏。虽然只是区区一件衣服,若我因此便占你的便宜,非是朋友所为。” 她自觉她的意思表达得十分清晰明了,李未阳即便是只猫头鹰,也该听懂了,可他听罢却愈发沉默,半晌才道:“不过三杯茶钱,算你我两清了。” 乐岚换上了新的外衫,讶然发现这衣服的尺寸正好合身。 成衣店里买回来的衣装,剪裁上难免有些大大小小的偏差,由此可见,李未阳还是用了心的。想到这里,她心里有些小小的欢喜,瞧了一眼李未阳,却见他仍旧闷闷不乐的样子。 她不明白他到底在郁闷些什么,将军府和丞相府分立两街,出了茶楼,二人只同行了一小段路,便彼此道别,各回各府了。 翌日,李未阳整装备马,南下江淮,乐岚留在家中侍疾,冷夫人的病症不是什么大病症,服了两帖药也就好了,何况有冷将军在身边,老夫老妻体贴非常,用不着她费心照顾。 她左右无事,便溜达去了谢府。 不料谢颜并不在家,丫鬟说她往城西的晚籁亭去了。谢颜去晚籁亭多半是去作画或者寻些诗兴,她辞了谢府,便往晚籁亭去寻。 晚籁亭在城西金枫林里,取其枫上听琴之意,是个为骚人墨客所喜,极文艺风雅的所在,这个时节的枫叶刚刚长成,是一种鲜嫩的浅绿色,亭上铺着琉璃瓦,成了万碧丛中一点金,风景极为鲜活明丽。 谢颜果然在亭下,执笔对着树林发呆,身边只跟着一个侍墨的丫鬟,两人都背对着乐岚,乐岚蹑手蹑脚走上前去,想吓她一吓,不想刚刚走近,谢颜幽幽地轻叹一声,转过了身来。 她甫一看见乐岚吓了一跳,丫鬟转身一看也吓了大跳,谢颜板起脸,轻叱道:“哪里来的小贼,鬼鬼祟祟意欲何为?” 乐岚笑道:“我见佳人在此,故来窃玉偷香。” 说罢凑上前去看看她在画些什么,谢颜将画卷展开,只见上面画着寥寥几座山峰,中间云雾缥缈,峰下林木葱茏,旁边题了两句小诗:晓月暂飞高树里,秋河隔在数峰西。 题不对时,情不对景,谢颜的眉间含着淡淡的忧伤,数日未见,乐岚不知忧伤从何而来,莫非是暮春将至,伤春了? 谢颜道:“宋公子送了一些新的徽墨,我今日便是来试一试笔。” 宋公子便是宋御史的公子,花朝之前刚来提过亲,据说是个很斯文儒雅的人,谢大学士虽没有承下,却也并未回绝,可见宋公子的待遇较其他几位与众不同,谢颜苦恼的,莫非便是此人? 乐岚问:“你可见过宋公子?他为人如何?” 谢颜道:“他是个青年才俊,为人也文雅大方,可我至多当他是朋友,但要谈及婚嫁,我是不愿的。” 乐岚宽慰她道:“你不愿意,宋御史还能勉强不成?婚姻之事虽说是父母之命,但为人父母总不会强迫子女心不甘情不愿地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何况是你这样的门第?” 大不了找几个人把宋公子敲昏了抬出京城,在深山老林里藏个三年五载,等谢颜终身大事已成,再放他回来。 可是敲昏了第一个宋公子,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更多了深山老林也藏不住。 被人喜欢无疑是件幸福的事,但被太多人喜欢,却变成了一件让人苦恼的事,感情这玩意儿真是难以捉摸。 乐岚对于儿女之情没有什么经验,既没喜欢过别人,也没被别人喜欢过,没办法替谢颜排忧解难。二人在林间散步,忽然听见有人在背后喊了一声“谢小姐留步”,回头一看,竟然是赵二公子。 花已经给他砸光了,故而赵二公子并未带花过来,他打听到谢颜来了金枫林,故而特来寻访。 他不知乐岚也过来了此处,远远看见谢颜三人同行,只道是她带着两个侍女,此时乍一看见乐岚,先是愣了一愣,旋即跟见了鬼似的,掉头就跑。 可惜他跑得还是慢了些,乐岚在轻功上高了他不止一截两截,没跑出两步就被堵住了去路,乐岚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问:“从昨天到现在,见了我就跑,你跑什么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皮鼓成精 赵二公子猛地被堵住了去路,吓得脸都煞白了一层,问:“你、你做什么?” 乐岚见他忐忑不安的模样,愈发觉得莫名其妙,道:“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你为什么一看见我就跑?” 赵二公子反驳道:“胡说,我哪里跑了?” 闻言,乐岚也未作声,不动声色地往旁边让了一让,给他留出一小块逃跑的空隙来,赵二公子见状夺路就逃,左脚刚迈出,右脚还没跟上,就被一把揪住了后领。 乐岚笑眯眯道:“还说没跑?” 若论单打独斗,十个赵瑞摞起来也比不上乐岚的身手,而他因为追美人追得太过心急,将一干手下都甩在了后面,当随从赶到时,自家少爷已经成了待宰的羊羔,护卫们投鼠忌器,也不敢轻举妄动。 谢颜问:“你们又有什么过节?” 乐岚道:“这得问他。” 赵二公子已经吓瘫成了一摊烂泥,倘若不是乐岚提着他的领子,估计早就腿软蹲到地上去了,谢颜的出现让他的三魂七魄勉强归了窍,慌张道:“谢小姐阿颜,阿颜救我!” 谢颜还未吭声,乐岚先给他脑袋上来了一巴掌,“叫谁阿颜呢!” 赵二公子怒发冲冠道:“你少欺人太甚!” 说着,他愤怒地用力挣扎了一下,没挣开。 乐岚又问:“说说看,你最近又吃错什么药了?” 赵瑞知道她要问的还是自己为何一见她就跑,现在人为刀俎他为鱼肉,本着大丈夫能屈能伸的原则,在尊严和小命中间,他选择了认怂。 “我告诉你,你莫要以为我避着你就是怕了你,本公子自打出娘胎开始,就没怕过谁,你若觉得我是因为害怕才躲” 乐岚把他拎起来晃了晃,“说重点。” 赵二公子险些被自己的领子勒断了气,难受得连连挥手:“我说,我说!” 乐岚松了手,他像个面人似的掉到了地上,捂着脆弱的脖子天昏地暗地咳嗽了一阵,这才道:“你是个灾星,我躲你是为了辟邪” 乐岚与谢颜异口同声问:“什么灾星?” 赵二公子一面揉着脖子,一面道:“我去天命司找人的时候看到的,他们给你做了一本小册子,说要离你远一些,跟你走得太近,轻则倒霉透顶,重则家破人亡,比扫把星还厉害。”顿了顿,他又道:“我要是知道你和阿颜在一起,早就该提醒她多加防范,别受了你和那瘟神的牵连。” 天命司,又是这群天杀的臭道士,他们天天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乐岚沉着脸问:“除了这些,你还看到什么了?” 赵二公子见她脸色不佳,隐隐有发作的趋势,急忙道:“上面乱七八糟不知道写了什么,我还是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才抽空瞄了一眼,就看懂了这一句。” 谢颜是了解乐岚的,知道天师府是长在她心头上的一根倒刺,也知道她的性子容易冲动,遂柔声道:“赵公子许是故意说些胡言乱语来气你,你若当真,就遂了他的心愿了。” 可惜赵二公子的榆木脑袋并没能体会到谢颜的苦心,他生怕乐岚不当真,以为自己在诓她,火上浇油道:“我没有胡说!不信你去天命司看看,白纸黑字都写着呢!” 谢颜道:“你别说话!” 赵二公子乖乖闭了嘴,不敢再言语了。 乐岚没有为难赵二公子,也未发作,她虽然冲动,可也只是偶尔在理智的范围内小小地冲动一下,断不会做出什么影响大局的冒失之举。她将赵二公子放了回去,回到将军府,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 以前她好奇心起,心血来潮让人做了一件夜行斗篷,每天踩着将军府的屋脊学书上的人飞檐走壁,那时只是作玩耍之用,此番正好派上了用场。 到了夜间,她将头发束起,扯了块蒙面巾,全身扎束停当后,便往朱雀街去了。 说来有些尴尬,她只进过一次天师府,至于天命司,乐岚连里面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管他呢,她想,摸到哪是哪,就当试水了。 天命司中有一座观星台,彻夜灯火长明,足足有百尺之高,在满都的楼阁中格外出挑,远远望去,仿佛是天边高悬的一颗明星,与月轮交相辉映。有这样一座引人瞩目的路标,天命司的位置并不难找,不多时,她就摸到了天命司的墙根。 墙上装饰着镂空的花雕,十分好爬,外加天公作美,今夜风高且天阴,月亮埋在云层后,只能瞧见一点模模糊糊的淡影,乐岚潜伏在夜色里,悄无声息地翻过了墙。 她的运气十分好,落脚处恰巧是片人迹罕至的偏僻地区,附近种着许多树,四周悄无人声,只有几幢黑压压的房屋,大门紧锁着,看起来像是仓库。 她估摸了一下来时的方位,在脑里构建了一个大概的布局,躲在墙角的阴影里,一边推测一边潜行,顺利避开了几处巡夜的道童和岗哨,来到了天命司的腹心位置。 潜伏的体验紧张而又刺激,她静悄悄地藏在墙缝里,呼吸都似乎与夜风融为一体,等到巡查的人走远了,才谨慎地探出头来。 乐岚觉得自己很有些做贼的天赋,她挪了挪步子,眼角处忽然闪过两点灯光,只见两个道童怀抱着什么东西,有说有笑地往这边走了过来。她躲回墙缝,等这两人走近了,借着灯笼的一点微光,看见他们怀中抱着的是一摞案牍。 两个道童似乎要把这些书简送到什么地方,乐岚想起自己此番来的目的,悄声跟了上去,尾随着他们到了一座小楼前。 一名道童上前开了锁,向同伴提醒道:“小心些,里面的东西不要碰坏了。” 另一名道童点了点头,将书简送了进去,片刻后,二人结伴离开,乐岚从树后悄悄现出身来,环顾周遭,见没什么巡卫,便大着胆子来到门前,撬开了锁,溜了进去。 她带了一颗夜明珠,以作照明之用,谁知刚一进房门,她便被这楼内的景象震撼住了。 从外面看,这座小楼充其量不过三丈之高,可一进门,眼前所见却绝非是外面的景象。只见房间四壁都嵌着硕大的夜明珠,照得室内如同白昼一般,地板足足有数丈方圆,靠墙立着一圈巨大的书柜,不计其数的卷轴书籍并法器玉匣堆放其上,尽头处一架木梯盘旋而上,直延伸至高不可见的房顶。 若不是深知这里是天命司,乐岚简直怀疑自己回到了天庭,此时正身处某位神君的书房之内。 看来凡间的术法也是不可小觑的,乐岚自认,凭她现在的法力,没这个本事构造出如此宏伟的结界,天命司中果真有如此大能,为何迟迟还不飞升,反而在人间流连不去呢? 无声地惊叹了一番后,她的目光被房间里一样东西吸引住了。 这是一面黝黑的小鼓,其貌不扬,在诸多宝物的衬托之下甚至显得有些丑里丑气。然而,这个房间的主人,却并未将其和其他物事一起收到储物柜中,而是将它单独放置在地板上,还放置在最显眼的正中央,像是在有意昭示着这面丑鼓的与众不同。 乐岚围绕着这面其貌不扬的小鼓转了一圈,想起昨日听到的那阵振聋发聩的鼓声,不禁将二者联系起来,眼前的鼓除了鼓面漆黑,其余地方与寻常的鼓并无二样,如何能奏出别人都听不到,单她能听到的声音呢? 鼓槌就放在小鼓的边上,与鼓面不同,鼓槌是一种极为剔透无暇的白色,泛着淡淡的玉光,让人觉得二者简直不是一套。 可是房间里只放了一架鼓,也只放了一对鼓槌,黑鼓白槌,二者确实是一体的。 乐岚的目光停在鼓上,而这面鼓似乎与她起了什么共鸣一般,鼓面竟然开始微微颤栗起来,隔着两尺的空气,乐岚感觉到从这面丑丑的小鼓上,慢慢发散出一股情绪,一股细微的,但却极其强烈的情绪,似乎是喜悦? 这张鼓见了她竟然感到十分喜悦?! 乐岚震撼地看着这面丑鼓,越发明显地感觉到从中发出的情绪,在强烈的喜悦之下,似乎还有一丝哀怨? 她有些无法冷静,从下凡到现在这么多年,头一次见到活的妖精,成精的还是一张丑不拉几的皮鼓,她后退了几步,战战兢兢地问:“这位鼓兄,我们以前莫非见过么?” 鼓没有回答她的问话,空中流淌着的情绪似乎已经是它所能表达的极限,乐岚心想,约摸这是一张即将成精,但还未能成精的鼓,说不定连人话都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只是单纯对生人的造访感到欢喜。 她觉得这面鼓挺有意思,但她心里还惦记着正事,此番潜进天命司,可不是为了看什么成精的乐器,她要看看,这群成了精的天师到底对将军府有什么偏见,散播流言不够,还编排成册诽谤她! 乐岚抬头望了一眼四周浩如烟海的书册,有些发愁,该从哪找起才好? 凭赵二公子的个子,他能一眼瞄见的地方肯定不高,约摸也就是书柜的最底下两层,她走到靠东而立的书柜前,准备从此处开始翻找。 她的手刚刚伸向书架,背后突然响起一个陌生的低沉声音:“姑娘夜访天命司,不知所为何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绝处逢生 声音陌生而又阴沉,还透着一丝说不出的诡异,乐岚背上的汗毛险些炸起来,回头看见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白衣的道士。 道士站在夜明珠的珠光下,周身泛着淡淡的流光,大有飘然若仙之感,他长了一双微微斜挑的丹凤眼,这本是双极美的眼睛,可其中流露出的目光却太过阴冷。乐岚被他一盯,顿时寒意彻骨,有种浑身上下毕露无遗,连元神都被看穿的强烈不适感。 这不像是一个方外之人所应有的眼神,她的头皮不禁发麻,趁那道士还未反应过来,将手里的夜明珠打了出去。 道士未能看清,以为是什么暗器,下意识侧身躲避,乐岚抓住这一瞬间的空隙,飞身朝门口奔去。 道士在她身后喝了一声:“留住!” 乐岚顿觉背后骤然升起一股强力,将她往回拉扯,她一脚刚跨出门槛,眼看着就要被这股怪力给拉回去,急忙抛出飞爪钩,勾住了门外的树枝,拼全力一拽,将自己从蛛网一般的怪力中拉了出来。 树枝禁不住如此重力,“吱呀”一声险些崩断,惊飞了满树乌鹊,她在空中一荡,灵猴一样敏捷地攀上了树干。迅速翻过围墙,背上才后知后觉地涔了一片冷汗,幸亏自己天生神力,不然今天就得栽在这儿了。 人有失足,马有失蹄,这道士的妖法一看就道行不浅,给他抓住了准没什么好果子吃。一想起那如同跗骨之蛆的一般的眼神,她就忍不住起一身的鸡皮疙瘩,被凉风一激,扑簌簌掉一地。 天命司的巡卫已经被惊动了,乐岚不敢停歇,恨不得多长两条腿,马不停蹄地往前狂奔,也顾不上惊动不惊动其他守卫,往往等巡夜的人察觉到动静时,她已经奔到了更前方。 天命司真他娘的大啊 等乐岚跳上最后一道围墙,捂着几乎颠岔了位的五脏六腑缓气时,如是想道。 她回头望了一眼,天命司中火把乱窜,满地都是来往呼喊奔号着“贼人入窃”的巡卫,热闹非凡,颇有趣味。 许是掌管天命司的人觉得里面住的都是法力高深的高人,本身就是道固若金汤的可靠屏障,因此并未在此地安插什么高手,护卫的武功都稀松平常,要甩掉这些人并不困难。 夜风飒飒,她立于高墙之上,心中忽然升起一股酣畅的豪情: 她单挑了一整个天命司! 即便明日就会被满京城通缉,乐岚也觉得无所谓了,这些人连自己的影子都没摸着,通缉能通缉出个什么名堂来? 就在她沉浸在捉弄天命司的快感中时,墙下走来一队巡防的禁卫军。 为首的禁军统领眼神极好,隔老远就看见前面的围墙上站着一个人影,又听见天命司中人声喧哗,高喊“捉贼!”,便命令部下放轻行动,包围过去,势要将着目无王法乱闯宵禁的贼子拿下。 乐岚有一个毛病,就是一旦得意起来,往往就疏忽大意,她看见巡卫的火把开始朝围墙靠拢过来,便不再逗留,准备溜之大吉。 她脚底一转,刚刚转过身来,便看见了墙下明火执仗的禁卫军,一惊之下险些从瓦上滑下去。 须知禁军可不同于天命司的那些乌合之众,一旦罪名落实了,她和将军府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左边是天命司,右边是禁卫军,她脑里飞快地转了一转,迅速改变方向,掉头朝着西市就跑,西市的岔路和小巷极多,其中店铺林立,禁军即便追来也摸不准她的具体方位。 谁料刚跑过了两排屋顶,便迎面撞上一列人马,角灯高照,中央缓缓驶着一辆华车,人前人后皆是军卫。 乐岚长叹:她这运气若是放到科举上,可真够连中三甲! 她来势过猛,步子已经刹不住了,索性把心一横,要从那辆车顶上踩过去。 护卫中忽然有两人飞跃而起,一举将她的去路封死,两人身手皆是不俗,乐岚身在空中无处借力,其中一人手中寒光一闪,亮出了腰刀,她强行扭转腰身,险而又险地与刀风擦肩而过。 被长刀一逼,她落下地来,迅速被周围的军卫团团包围,这时,华车中有个声音问道:“出了何事?” 乐岚耳朵一动,听出来这声音不同寻常。 方才拿刀将她逼下来的武卫答道:“启禀殿下,方才有人闯驾,现已被拿下,但看此人似乎不是刺客,倒像个毛贼。” 车中的声音淡淡“嗯”了一声,朱轮缓缓而动,看来并没有将她这个毛贼放在眼里,准备起行了。 乐岚身在卫队包围之中,焦急得像只快被烤熟的蚂蚱,禁军马上就要追上来,天命司的人估计也不远了,她甚至能隐隐听到行动时的甲胄声。 眼下别无他法,她干脆死马当成活马医,扯下蒙面大喊一声:“太子殿下!!” 她这孤注一掷的一声呐喊,华车停住了,车门推开,现出其中白玉般的人物,乐岚屏住呼吸,等着重明往这边看过来,惊讶地问:“郡主?” 她急切地瞪着他,身后的甲胄声越来越近,重明显然也发觉出了异常,对上乐岚的眼神,又见她这身装扮,心下已明白三分,先是向属下道:“不得无礼。” 而后他看向乐岚,道:“请郡主上车一叙。” 乐岚顿时如释重负,一股绝处逢生的侥幸油然而生,她道了声“多谢”,迅速躲进马车。 车内十分宽畅,她和重明各坐在一端,中间还能再摆张矮榻,重明的目光在她身上溜过,问:“郡主为何这般打扮?” 乐岚腼腆一笑,知他肯定要问事情的缘由经过,便道:“我闲来无事,便想试试新做的夜行衣合不合身,不想惊扰了金吾卫,还冲撞了太子的大驾。” 这时,禁军已经追到了街口,却见眼前是东宫的车驾,不敢唐突,统领下马请了安,顺便问道:“适才末将追拿一毛贼至此,到此处便断了踪迹,不知秦统领可曾见到可疑人等?” 乐岚悄悄拉开一点窗缝,从缝里窥探外面的情况,只见前方金甲闪矍,金吾卫的火把直延伸到街道拐角处,怕是一队的人都追了过来,不禁暗自庆幸:幸而自己遇见了重明,才有了这片藏身之处,没被禁军给活捉回去。 那姓秦的统领便是方才与她交手的其中一人,听到如此问话,答道:“我等护持殿下左右,并未见到什么可疑的贼人。” 太子跟前,统领不敢造次,吩咐部下分头搜查,便带着人告退了。 乐岚阖上窗子,心中松了口气,只要把禁军糊弄过去,接下来天命司便无须挂心了,料想他们也不敢阻拦太子的车驾。 她向重明报以感激的一笑,他则同样以微笑表示回应,而后两人均无言语,气氛再次陷在诡异的沉默之中。 不知为何,乐岚一向是个话多且外向的大胆姑娘,向来没有怕过生,也鲜少会觉得尴尬,但在重明身边,这人却总是给她一股若有若无的强大压力,让她时不时就忍不住自我检查,是否有哪些地方不合规矩。 他的性格又沉静寡言,似乎一切尽融在不言之中,让乐岚觉得自己一开口就是唐突,一讲话就是冒昧,举手投足都显得粗鲁无比,强行拿捏姿态又难免矫揉造作。 她真不知道该如何同这样的人打交道。 她不禁看了重明一眼,心下嘀咕:怎么长得这样好看的人,偏生养出来这般寡淡的性子呢? 她这一眼挑的时机十分不好,因为恰巧重明同时也看向了她。 四目相对,气氛顿时更加诡异了。 乐岚咳嗽一声,决定还是主动打破沉默,暖一暖场,便问:“殿下这么晚还要出行,不知是要往哪里去?” 重明道:“自然是回东宫去。” 乐岚:“” 顿了一顿,她干笑道:“东宫啊,说起东宫” 她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 重明又道:“回宫之前,自然先将郡主送回府上。” 乐岚愣了一愣,旋即意识到自己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她是傻了才会觉得太子会一路把她捎回宫里,对于今夜之事详加盘查,她还为此担忧了那么一瞬间。 她哑了片刻,顿时为自己的多疑感到无比羞耻。 太子是太子,皇后是皇后,皇后有野心不假,但怎能将太子也一概而论? 好歹人家还救了自己一命呢! 车厢转了一个弯,果然掉头朝着来时的方向去了,不多时,将军府门前惹人瞩目的两盏大灯笼已然在望。 乐岚向重明道过了谢,下车同他挥了挥手,瞬间意识到自己的举止又出了格: 哪有大家闺秀跟人挥手告别的? 但转念又想,也没哪个大家闺秀会三更半夜穿着夜行衣到处跑,近墨者黑,她的这些举止无端,都是受到了李未阳的荼毒! 把过错一股脑地都推在李未阳头上,她便给自己找到了下去的台阶,假装若无其事地收回胳膊,目送重明的马车辚辚走远了,这才转身回了府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心声我声 不过两日,天命司的通缉令便飞满了大街小巷。 乐岚的桌前摊着张纸,是刚刚从街上揭下来的通缉画像,纸背胶浆都还没干透。 她这两日一直老老实实待在府里,不时派人出去打探消息,得知天命司开始大张旗鼓追查贼人之时,她在心中暗暗发笑,接着便得知天命司之所以如此兴师动众,是因为被那贼人盗走了一样重要的宝物。 乐岚不禁疑惑:她那天似乎没动天命司的什么东西啊? 她命人去找来一张通缉令,只扫了一眼,便陷入了深深的思虑之中。 擒捕令上白纸黑字,盖着官府并天命司的两枚大红印信,其上画着一个半身人像,却是黑衣蒙面,剑眉星目,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怎么看怎么是个男子模样。 最醒目的,是这人右眼下有一点小小的桃心形状的胎记,也不知是哪位画师所作,人像栩栩如生,简直就要从纸上呼之欲出。 盗宝的不是她。 天命司追拿的也不是她。 莫非那晚闯进天命司的,除了她之外还有别人? 不知是哪位盗友有如此胆量,敢在老虎嘴巴上拔毛? 怪不得那夜天命司的守卫如此不济,原来真正的盗贼另有其人。 此时乐岚后知后觉,原来自己只是个凑凑热闹、顺便给人家活络活络筋骨的小角色,在对方眼里连提都不值得一提。 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当时还意气风发,不知天高地厚地以为区区天命司也不过如此,其实风头早被别人占去,而自己还毫不知情地沾沾自喜。 丢人,太丢人了。 她看着那画像,越看越气,揉成一团扔进纸篓里,心里仍然憋得慌。 她走出房间,却见管家照福正从拱门下过来,手里明光闪闪,提着一只金丝鸟笼,见到了乐岚,顿时一喜,叫了一声:“小姐!” 乐岚向他回了招呼,看着他手里的鸟笼,笑道:“福伯,你拿的这是什么?” 照福一笑,满面的褶子都往脸中间挤去,宛如一朵西风秋菊,他宝贝似的把手中的鸟笼捧了上来,乐呵呵道:“小姐你看,刚刚才在鸟市上淘回来的,这毛色、这爪、这喙,都是难得的极品!” 那笼子里,其实就是只绿毛红嘴金爪子的鹦鹉。 乐岚不大懂得鉴赏扁毛畜生,但看那羽毛绿油油的,绿得很是纯粹;爪子金灿灿的,金得十分夺目;一双鸟眼虽然略小了些,但其中精光十足;观其外表,应该是只品相不错的鹦鹉,便赞道:“确实不错。” 照福道:“我一眼就相中了这只,和店家好说歹说才买了回来,想着咱们府里除了花草树木也没什么其他玩意儿,不像别人府里猫啊、兔啊什么都有,光是听着叫声也热闹。索性把这鹦鹉带了过来,送给小姐消消闷。” 那鹦鹉睁开一双圆溜溜的小眼,歪着头打量着乐岚,然后仿着人语,惟妙惟肖地唱了一句“姑娘好”,语调宛转,模样十分有趣。 她此时正好也闷得慌,便将鸟笼笑纳了,谢过热心的管家,提溜着鸟笼出了门。 谢颜正为了宋三公子提亲的事闷闷不乐,借此让她也解解闷才好。 乐岚到时,她正在后花园里侍弄花草。谢府有一片海棠园,其中品种繁多,诸如西府、垂丝、四季秋、东洋锦等等数不胜数。 这些种类里,谢颜最喜欢的是西府海棠,她将剪下来的花枝装在白瓷瓶内,精心插放,往厅堂上一摆便是件雅而不凡的装饰。 她见乐岚提着鸟笼过来,眉梢不禁波动了一动,问:“你什么时候,也喜欢上遛鸟了?” “这你可是错怪我了,”乐岚道,“我可不干那游手好闲的勾当,只是瞧这鹦鹉长得水灵,牵出来给你看看。它还会唱歌呢,小绿,来哼两句给美人姐姐听听。” 谁知那鹦鹉却并不配合,阖着眼睛假寐,乐岚把笼子抖了抖,它挪了挪爪子,换成一个舒服的站姿继续睡觉,既不肯睁眼,也不肯出声。 乐岚奇道:“怎么哑巴了?” 谢颜问:“是不是你把它关太久了?” 她便将笼子打开,见绿毛还是不动,又抖了抖鸟笼,这鸟也是只奇葩,笼门开了它也不飞,仍然站在那里装傻充愣。 她索性把笼子倒了过来,见那鹦鹉仿佛是粘在笼底上了,同笼子一起,以一种倒挂金钩的方式坚守在自己的领地上,还在装睡。 乐岚:“” 这是什么鸟脾气? 谢颜忍俊不禁:“这鹦鹉倒真有意思。” 带来的飞禽如此不识时务,乐岚身为主人顿觉脸上无光,把这冥顽不灵的扁毛畜生放到一边不管,跟谢颜聊起了天。 自那日枫林一晤,她的心情一直郁郁寡欢,聊了几句,乐岚便发现自己还是无能为力,因为无论婚事还是情|事,谢颜心中其实看的十分透彻,无须别人指点迷津。 想到这里,她叹了一声:“说来,感情上的事,我也不大懂得,但还是想劝你宽心一些,宋三公子既然品行不错,他若知道你的心事,便该主动放弃这门亲事才对。” 谢颜笑了一笑,却问:“阿玥可有喜欢的人?” 乐岚一怔,下意识反问:“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谢颜道:“若是喜欢一个人,你所做所想的一切,只是为了能同那人靠得近一些,喜他所喜,悲他所悲,一心都牵挂在他的身上。你会忍不住想要见他,接近他,他多看你一眼,你便开心,忽略你时,你便难过,即便明知求而不得,却还是不可休思。” 乐岚听罢沉默了片刻,认真想了一想,而后斩钉截铁道:“没有。” 喜人所喜,悲人所悲,牵肠挂肚,如此卑微,如果这便是喜欢,那她还真没有过。 谢颜转过了头,饶有兴趣地瞄着她,揶揄笑道:“我倒是十分好奇,你以后若有了心上人,这人该是什么样子的?” 乐岚没听出来谢颜话里的玩笑,她认真地思忖片刻,道:“我也不知道我喜欢什么样子的,倘若世上果真有这么一个人,我又侥幸能够遇到,当他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便知道,我喜欢他。” 谢颜被这个玄之又玄的回答绕懵了片刻,旁边放在海棠花下的鸟笼里,那只直如老僧入定一般、闭目假寐到现在的翡翠鹦鹉,闻言却忽然睁开了眼,眼珠往乐岚身上转了一转。 而后仿佛若有所思般,点了点鸟头,表示赞同。 可惜乐岚和谢颜谁也没注意到鸟笼里的小动作,经过了方才的几句交流,两人都陷入了一种心事重重的沉默之中。 又坐了一会儿,乐岚便同谢颜告别,准备打道回府,她提起鸟笼,见里面的扁毛畜生还在装模作样地睡觉,恨铁不成钢地往笼子上重重一敲:“回去没你的饭吃!” 回到将军府里,她把鹦鹉交给丫鬟照顾,叮嘱中午不许给它添食,要驯它一驯,丫鬟点头答应。 这时房门轻轻一动,檀书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牛皮纸,说道:“小姐,你的信到了。” 信?谁会给她写信? 乐岚接过来,见信封上龙飞凤舞的写着自己的名字,如此张牙舞爪的笔画,一看就是李未阳的手笔。 他不是南下到江淮查案,眼下寄信过来,莫非案子提前结了? 她将封泥剥下,甫一拆开,登时芬芳扑面,从信封里骨碌滚下一枝干花,薄薄的花瓣颤如蝶翅,弱质纤纤地掉在了她手心里。 乐岚:“” 这货什么意思?学古人驿寄梅花,鱼传尺素? 信封里果然还有一张白纸,打开纸条,上面写道: 余至徐州,不敢忘贵人所托,然遍寻内外,不见踪迹,幸得江畔晚梅一枝,犹可聊赠一枝春。 又附:江淮名景,风物俱佳,惜贵人远在上都,天各一方,不能秉烛赏夜,憾哉憾哉! 原来他到了徐州,偶然江畔独步,竟遇见一枝暮春晚梅,觉得甚为稀罕,便把那枝梅花折了下来,晾成一枝风雅的干花,千里迢迢给她寄了回来。 可信上说什么“不敢忘贵人所托,然遍寻内外,不见踪迹”,她拜托他什么了?什么遍寻内外不见踪迹? 乐岚一时被这驴头不对马嘴的话意给弄糊涂了,把那张信又看了一遍,确认是李未阳的笔迹,信中也并无错字。 他为什么要寄一封莫名其妙的信呢? 对于一时想不通的事,她通常会选择先放一放,过一会儿再想,于是她将干花交给檀书,吩咐找个瓶子插起来。 午后有些犯困,乐岚在枕头上辗转反侧,却始终无法入睡,谢颜的话在她脑际萦绕不去: “若是喜欢一个人,你所做所想的一切,只是为了能同那人靠得近一些,喜他所喜,悲他所悲,一心都牵挂在他的身上。你会忍不住想要见他,接近他,他多看你一眼,你便开心,忽略你时,你便难过,即便明知求而不得,却还是不可休思。” 谢颜对于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体会得如此深刻,一定有自己喜欢的人吧,同她相处这么久,她竟一点也没发觉。 想起自己回答谢颜的那番话,又觉得可笑,神仙的本性向来淡泊,且不说她以后会不会有心上人,就算有,她又怎能如此笃定,初见的第一眼就能定了终身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不速之客 一见钟情固然是好,可山高岁远,细水长流,又何尝不令人心驰神往? 她迷迷糊糊想了一阵,一会觉得一见钟情的爱法比较浪漫,一会儿又觉得细水长流来得更加踏实,七荤八素想了一堆,李未阳的干花和纸条却强行挤开许多绮思妙想,忽然跃出了脑海。 些许只言片语,个中深意却顿时清晰起来,乐岚瞬间清醒—— 他在徐州,怕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坐起身来,定了定神,心头的不安感越发笃定:是了,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 李未阳想要报信,却碍于某些原因消息传递不出来,因此才写了一封疑点重重的“家书”,却又不敢直接送到相府或者衙门,故而送到了她这个看似毫不相干的人手中,以掩人耳目。 如此假设之下,他没准是被人给挟持了。挟持他的人既怕他传信回去搬救兵,又不敢全然切断他的音讯,走漏了风声,因此便将这信放了出来,伪造一个“钦差大人好好的,正兴致勃勃前往赴任”的平静假象。 李未阳的这封信足以以假乱真,好似他真的只是在前往江南的途中,于某一日夕阳西下的斜晖江畔,折下一枝暮春晚梅,寄给长安故友,以“聊赠一枝春”。 乐岚立即让人备车,动身去了丞相府。 此事须要告知李相,让他拿个主意才好。 她来时心情太过急迫,一时间忘了李相正在内阁,他是个大忙人,朝中大大小小的事务都要经他的手,归纳处理完毕再交由皇帝过目,每每都要忙到三更五鼓才得脱身。 乐岚到时,相府的管家便告诉她李相一早上朝,到现在还未归,而要等他回来,约莫得等到亥时。 她叹了声气,将李未阳的信条交给了管家,叮嘱道:“大人回来时,务必要将此事上报,事关你家公子的身家性命,万万马虎不得。” 管家连声诺诺,忙命人奉茶,请乐岚入内稍坐片刻。 乐岚是无论如何也坐不住的,消息既然已经通知到了相府,她多留也无益,便告辞离开。 回去之后,她心神总也不宁,胡乱翻了两卷书,上面勾勾划划的看得眼疼,她烦躁地把书“啪”的一合,窗台上忽然蹦过来一个尖尖的影子。 那只被她关了一中午禁闭的绿毛鹦鹉不知何时越了狱。 绿毛在夕阳下展了展翅膀,浑身翠羽流金,朱红的鸟喙好似打了蜡,一双碧眼滴溜溜的把乐岚看着,而后讨好似的“嘤嘤”鸣了一声。 乐岚没心情答理它,料想这鹦鹉定是饿极了,过来讨食吃,便抓了把花生米放在手里,招呼道:“小绿,过来。” 绿毛歪着脑袋看了她一眼,却并不过来觅食,而是伸了伸脖子,一展歌喉,唱道:“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 乐岚:“” “纵芭蕉不语” 下一刻,一把花生粒劈天盖地地朝它砸了过来,绿毛一拍双翅,优雅而敏捷地躲了过去,飞出窗外,嘹亮的嗓音从屋顶上飘了下来: “有明月,怕登楼——” 乐岚简直要被这气死人的鸟折磨得没脾气,倘若不是侍女及时过来传膳,她定要上房把这多嘴鹦鹉的舌头拔之而后快! 绿毛见她走远了,这才敢从房顶上下来,飞到桌案上捡乐岚扔的花生吃。刚吃了两粒,它忽然留意到放在案上的白陶花瓶,花瓶里空落落的,只插了一枝干瘦的梅花。 它展开双翼,朝着那陶瓶撞了过去,瓶子被撞得歪了歪,岌岌可危地晃了一晃,紧接着又是一下,瓶底终于立足不稳,“啪”的一声掉下桌去,碎成了渣。 那枝干花也未能幸免于难,摔掉了许多花瓣,同满地的白陶碎片混在一起,看起来好不凄惨。 绿羽的鹦鹉走到了花瓶残骸前,小心翼翼地避开锋利的碎片,将中间的干花咬住拖了出来。 它将花枝拖到一边,便开始用力啄花枝的根部,不一会儿,木枝上便给它啄出来一个洞,洞里隐隐约约有什么东西。 这枝梅花中央竟是空的。 它用一只爪子踩住花枝,想将藏在洞里的东西拉扯出来,无奈树枝太细,而它的鸟嘴太粗,怎么也探不进去,正焦急着,廊下忽然响起了脚步声,是乐岚吃罢晚饭回来了。 乐岚推开房门,看见眼前的惨烈场景,差点没一口气背过去,绿毛见她回来,急忙逃跑,却因慌不择路,逃窜时没看清楚,一头扎在窗棱上,撞掉了几片羽毛。 它来不及心疼自己的毛,因为乐岚已经找到了她的弹弓,再不跑它的小命就得交代在这了。 乐岚追出门去,她到今天算是信了,不光皮鼓能成精,鸟市上随随便便买回来的一只鸟都能成精! 凡间如此妖孽横行,她今天务必替天行道,宰了这扁毛畜生! 将军府是按朝廷的规格制度造的,审美依照老侯爷的眼光,建造得十分磅礴且宽阔。 府里有两个颇为广袤的园子,前园是冷夫人照顾的,是个花园;后园是冷将军跑马练箭的地方,他出征以后,就交给了管家照福打理,现在瓜果累累,是个菜园。 乐岚追着这只杀千刀的罪魁祸首,一直追到了后院。 这里除了菜园,还有几栋经年无人看管,杂草丛生的小楼,因地段偏僻,府里人丁又少,便闲置在了这里。 冷将军曾言,等她出阁了,这里就单独辟出来给她和新姑爷住,只是这些年战事频仍,便将修葺的事忘了。她当时看着杂草丛生、巢鹊住燕,扳块门把手都能放到黑市上冒充文物的几座“雕梁画栋”,想到这里便是自己日后的新房,心下实在堪忧。 绿毛飞到了后院,往草窠子里一钻,饶是乐岚再好的眼力,也找不着它了。 时夜幕已落,天心月圆,她把弹弓藏在身后,放缓了声音,向四周温声慢语地呼唤道:“小绿,别躲啦,我原谅你了,出来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留意草丛中的动静,只要那个绿毛畜生敢露头,她就一弹丸崩了它的脑袋。 草丛中并不见有什么动静,乐岚正有些遗憾,余光里黑压压的几栋旧楼上,忽然有道光亮一闪而过。 她抬头一看,只见其中一座旧楼上,有扇窗户幽幽地亮了起来,里面似乎有灯光。 灯光? 乐岚眉头一皱,这附近荒废已久,蚊虫又多,府里的下人都有自己的住处,平时谁也不会闲着无聊往这边跑,何时住进了人? 她收起弹弓,往那灯光所在的地方走了过去,这些建筑虽然年久失修,但至今仍十分坚固,她在楼下摸到一只烛台,抖掉上面的积尘,好在还能点亮,便擎着烛光上了楼。 楼梯上积着足足半寸高的灰尘,也不知多少年没打理过了,乐岚看着楼梯,神情缓缓却凝重下来。 楼梯上的积尘完好无损,并无脚印。 也就是说,楼上那点灯的住客,并不是走楼梯上去的。 什么样的人会上楼却不走楼梯? 答案只有一个字,贼! 果然万法皆空,因果不空,前些天她刚去造访了天命司,今天就有同道中人来造访将军府了。 不过既然来都来了,为何不去前院大宅,而是偷偷摸摸躲在这鸟不拉屎的犄角旮旯呢? 这贼也是十分有想法了。 灯光所在的房间位于三楼,乐岚几乎不需要怎么放轻脚步,厚厚的灰尘已经帮她消了声音。她悄无声息地上了楼,到了走廊拐角处,便将蜡烛吹熄,朝着那扇透着光的房间潜行过去。 到了房门前,乐岚想着是直接一脚把门踹开,大刀阔斧地杀进去;还是采取迂回之策,先试探一下对方虚实再做打算,正犹豫不决时,房间里忽然有了动静,她侧耳一听,听到一声压抑而痛苦的喘息。 这个贼十分粗心大意,前来行窃,却连房门也不知道关好,漏出一道窄窄的门缝,乐岚透过门缝,朝里面望了一眼,顿时惊住了: 她、她竟然看到一个男人! 一个光着上身背对着她坐在地上的男人! 世上竟有裸奔行窃的贼!! 她和那人中间隔了一道桌子,因此只看见了一张光溜溜的脊背,却看不清这人到底在干些什么,她顿时忍不住了,面对变态还迂回什么! 她一脚将房门踢开,喝道:“哪里来的贼子!” 那人正在地上全神贯注地做着什么,突然房门被人一脚踹开,灰尘弥漫如同起雾,他瞬间从地上弹了起来,捂住鼻子咳嗽一声,而后看向门口突然而至的不速之客。 乐岚见他只是光着上身,腰腹处鲜血淋漓,便知自己可能会错了意。 这人也许不是什么盗贼,哪里有浑身淌血上门行窃的贼? 他的伤口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冒出一个尖尖的头,在烛光下泛着冷冷的寒光。 那人一手捂着伤口,想要去捞地上的佩剑,无奈有伤在身,行动不大利索,乐岚先他一步,一脚将那剑远远踢开,他没了武器,退到墙边,警惕地瞪着乐岚。 乐岚与他互瞪,忽然发现,这人的右眼眼角下,有一颗小小的朱砂胎记,形状十分奇特,是个桃心形。 她恍然想起早晨被她扔进废纸篓的那张通缉令,画像上也有这样一颗胎记,与眼前这人如出一辙。 莫非 她细细打量了眼前这人一眼,不可思议地问:“盗友,是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因缘际会 那人扶着伤口,艰难地换了口气,说道:“不,你认错人了,我不修道” 他把“盗友”听成了“道友”,乐岚并未纠正他,又问:“那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人沉默了片刻,道:“我不能告诉你我是谁,但我能告诉你,我是个好人。” 他稍微一动,便会牵扯到伤口,仅仅是对话的这一会儿功夫,地上已经积了一小滩鲜血,乐岚怕他失血过多,便道:“这位壮士,你要不要先躺下止止血?” 许是因为他是天命司的对头,许多年来,鲜少有人敢正面叫板天命司,而眼前这人竟敢在老虎尾巴上拔毛,即便不是义士,也定是个勇士,乐岚对他不禁有些惺惺相惜。 那人又重复了一句:“我不是歹人,只是被仇人追杀,负伤难行,不得已才借贵府一避,姑娘放心,待伤口止住了血,我便会自行离开,不会给贵府增添一丝麻烦。” 对方说话客气,乐岚也不好直言拒绝,正所谓犹解倒悬、济弱扶倾,让他在此疗个伤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颔了颔首,道:“你放心,我没有要赶你走的意思,你安心疗伤便可,只是” 那人又道:“我来到此处时并无人发觉,不会引来追兵。” 乐岚放了心,想要问他从天命司里盗得了什么宝物,却觉得直接发问不大合适,想找个委婉些的问法。 那人见她欲言又止,以为她到底不相信自己,扯了扯嘴角,语气便有些刻薄起来,说道:“姑娘若还是不放心,大可以把这剑拿走,我没了兵器,断然害不了人。” 乐岚本来心情好好的,觉得收留他一晚上无可厚非,谁料这人竟是个小心眼,好像不收留他,不相信他,就是多大的罪过似的。她张了张口,发现话不投机半句多,与此人无法交流,便也没要他的破剑,冷哼一声拂袖去了。 回去之后,她找来一些止血的伤药,为了避免引人猜疑,她不敢劳烦侍女和仆人,自己亲自把药包了,又去了趟后院。 她到底心软,这人已经身负重伤,她平白干不出落井下石的事情,罢了,就当她今天没来过后院。 乐岚觉得自己真是心宽似海慈悲有怀,玉帝若有眼,命格薄上少不了记她一笔功德分。 那人在她走后,开始动手清理伤口,乐岚到时,他嘴里衔着自己的剑鞘,正把一根细细的银丝从自己的皮肉里拉出来。 那银丝足足有三尺长,因为埋得太深,取出时必须将伤口切开,银丝上寒光闪烁,沾满血珠,在一片血肉模糊里冒出一点尖锐的银光,像是一条吐露着獠牙的毒蛇,狰狞无比。 过程实在触目惊心,看得乐岚头皮一阵阵发紧。 过了许久,那咬牙忍痛割肉,堪比三国时刮骨疗伤的关二爷的壮士,终于闷哼一声,将最后一寸银丝从腹间拔了出来,带起一串飞溅的血珠,他吐掉剑鞘,骂了一声,这才留意到在门口僵立的乐岚。 乐岚把药放下,揉了揉自己僵硬的头皮,看着地上虬曲蜿蜒的银丝问:“这这是什么?” 那人显然没料到她会去而复返,还给他带了疗伤药过来,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愣了愣,才道:“一样暗器而已。”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刚刚破了个洞的不是自己的肚子,而是别人的。 把止血的药敷了上去,这人似乎对方才的无礼有些不好意思,犹豫了片刻,说道:“我叫重钧,天命司的缉拿令上通缉的就是我。我不是故意来到你们府里,只是看见这里没人,以为是个荒废了的宅院,才进来躲躲风头。” 乐岚点了点头,道:“我在通缉令上见过你的画像。” 两人互报了姓名,气氛顿时和缓许多,乐岚问:“你那日去天命司盗了什么宝物?被他们这样大张旗鼓地通缉。” 重钧道:“实不相瞒,我原是徐州一处山寨的小头领,从小没爹没娘,被恩人收养长大,前段时间,我打听到母亲以前曾是京城人氏,便想着来京城看看,没准能找到以前的身世。可来了之后始终没什么头绪,听说天命司里有一面能根据信物找到主人的镜子,我便想借来用一用,谁知他们不借,我只得自己动手去取了。” 他三言两语间,将自己的身份家世抖落了个干净,可见此人要么是个没心眼的,要么是个缺心眼的。他所谓的信物,是把断了齿的玉梳,样式十分普通,大街小巷随处可见,乐岚又是佩服他,又是可怜他,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嘱咐他早些休息。 接下来几日,她每天避开府里的下人,去给重钧送些药食和补品,他的伤口止住了血,渐渐能动弹了,便向乐岚道谢作别。 即便顶着风头,他还是惦记着寻母,稍一能活动,就往别处找人去了。 那只绿毛鹦鹉在外面躲了几天,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它的鹦鹉架上,这回倒安静了许多,也许是知道了教训,不再多嘴吵闹了。 乐岚近日一直在等着相府的消息,没心思跟一只鸟翻旧账,便默许了它待在窗台上,权当是件摆设。 自接到李未阳的求救信开始,至今已过了四天,李相对自己的儿子十分放心,接到消息的第一瞬间不是派人前往徐州救援,而是向驿站发了公文,确认李未阳是否真的走丢了,待消息核实后再做计较。 公文一来一往约莫需要四五天,她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去相府打听消息。 马车刚刚上路,她便看见一匹马往将军府的方向奔了过来,骑马的是相府的一个小厮,乐岚曾多次在李未阳的跟班里看见过他,料想是相府的人过来报信了,忙叫停车夫。 小厮看见了乐岚,急忙赶上前来,行了个礼,乐岚问:“李相是怎么说的?” 那小厮笑道:“郡主无须担心,徐州的回信已经到了,公子没事,那封信许是手误写错了。” “他没事?” “是啊,前几天看见公子的信,可把小的们给吓坏了!刚刚驿站发来消息,说公子没事,几天前就已经离开了徐州,约莫现在都到了金陵了。” 小厮走后,乐岚却久久不能平静了。 徐州的消息说李未阳没事,那么,是她的直觉出了错? 她虽然没了神识,无法一目千里,可身为半个神仙,元神的直觉向来准确无误,倘若她的直觉没出问题,出了问题的怕就是徐州驿站了。 她马上向车夫道:“掉头,去谢府。” 谢颜正在秋千上看书,日长风静,照着花影错落地洒在她衣上、发上,她翻过了一页书,余光却看见一道影子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带动一路落花飞舞,她合上书,蹙了眉,问:“阿玥?” 乐岚脸色不佳,谢颜给她斟了一杯茶,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你慢慢讲。” 她三言两语将来意说了一遍,待听完了乐岚的话,谢颜手里的紫砂壶险些没端稳,愕然问:“你要去徐州寻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斧师山上(灌水可跳) 不光谢颜觉得她疯了,乐岚自己也觉得自己疯了。 她道:“我知道你明天要陪夫人去大名寺还愿,我回去便同我娘说,我跟着你们一起去,到时我们一起出发,等出了京城,我再去徐州。你只需替我遮掩个口风,只说我和你们同在大名寺便好。” 谢颜惊道:“你要一个人去?” 乐岚道:“我有武功防身,我还有钱,不过就是去一趟徐州,等找到线索了,我一定先通知官府,不会轻举妄动的。” 当晚,她便按照白天的计划,向冷夫人和冷将军说自己要和谢颜一起去大名寺进香,来回要在寺里住上十天半个月。 而后她收拾好了包袱,带上短匕和长剑,想了想,又将护身符也戴上了。 她的护身符是一枚玉刻的小老虎,在天界时,她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护身符,下凡时没能带下来,一直念念不忘,后来找玉器师仿制了一枚,聊作怀念。 她总觉得玉虎上还带着她在天庭做神仙时的祥瑞之气,便一同收在了行囊里。 翌日清早,小绿在鹦鹉架上荡着秋千,目送乐岚出了门。待她走后,它从鹦鹉架上飞了下来,只见碧光一闪,绿毛的鹦鹉“啪”一声掉在地上,房间里却多了一个青衫的年轻男子。 男子的身影有些虚浮,不大像个真人,倒像是个影子,他把鹦鹉从地上捡起来,叹了一声:“鹦鹉兄,劳烦借您老人家的眼睛用了这么长时间,日后你若有机缘渡劫成仙,天庭上我一定替你多多美言。” 可怜那鹦鹉躺在他手里人事不省,也不知听到这句承诺了没有。 青衫男子往乐岚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喃喃了一句:“照这样的势头发展下去,可不大妙啊” 同谢颜一起出了京城,乐岚找了一匹快马,马不停蹄赶往徐州。 说来也怪,出门前她心急如焚,生怕这边耽搁一刻那边就等着收尸,可当她赶在路上,却忽然平静了下来,甚至觉得这种感觉非常好。 为了某个人奔赴过千山万水,漫漫长路就好似在两个人中间连起的一道线,他们各在线的一端,而两端终将会相遇,到那时这条线就变成一个圆圆满满的圈,真是妙不可言。 她在奔波时想,会不会有一个人,愿意为了她也这样毫无顾忌地出奔一次呢? 这个人可能是谢颜,但转念她又否定了,先不说谢颜并不会骑马,即便她会,她也舍不得看着那样如花似玉的人颠簸受累。 也有可能是天界上对她最好的瑶风上神,但神仙出门一般都是御风或者御剑,不管去往何处,也只是画一道结界的事,何况上神根本不爱出门。 把天上地下的人想了一圈,乐岚发现能够实现这个愿望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现在下落不明,正等着她解救的李未阳。 而这人眼下还不知身在何处。 不消两日,她便赶到了徐州,按照李未阳的提示,找遍了徐州附近大大小小的江流河道,最后在距离徐州城郊十分偏远的野外,找到了一道名叫梅花溪的小河。 梅花溪上没有梅花,溪边只有一株老树虬枝的梅树,花已落尽,碧叶青青。 她在溪边饮马,前面是一座巍峨高山,风过时层林如同浪涌,她摸了摸腰里的玉虎,心想:莫非是在前方? 饮完了马,她往山上走去,却在山下的林道上遇见了一位采樵回来的樵夫,那樵夫见她一个年轻姑娘单身匹马而来,好心出言提醒道:“姑娘,你一个人可是要上山去?” 乐岚点了点头,樵夫道:“快别去了,这斧师山是个有名的山贼寨子,我看你是富贵人家的小姐,跟着家人到此采风的吧?不要在此处贪玩,快些回去吧,天色马上就要黑了,山上可不太平。” 徐州附近无论何人,但凡听到斧师山的名号无不闻风丧胆,樵夫说完了这番话,却发现眼前这位少女并不见有丝毫畏惧的神色,相反,在听到“山贼寨子”四个字时,双目甚至放出光来。 他大为诧异,这时一阵山风刮过,日头又往西沉了沉,他挑起柴担,说了一声“姑娘保重”,便急急溜下山去了。 乐岚没想到此行会如此顺利,但听到山上是个山贼寨子,心里又没了把握。 她平时只是闷着头一味练功,实践经验甚少,书上没有说过如何潜入贼寨,如何探查敌营,她摸着玉老虎,心想,走一步算一步吧。 她没有走大路,而是沿着小道攀上了山,沿途除了放倒了几个巡山的喽啰,一切倒还顺利,她爬上山顶,伏在岩石间往下探视,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山上似乎在举行什么宴会,夜里她看不清人,只看见漫山遍野的篝火,比禁军的两个巡防营还多,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想: 万一李未阳不在这里呢? 退堂鼓一旦打了起来,便一发不可收拾,她来时的义气干云立马被怕死之心浇灭了一大半,这时,有个喝醉的小兵摇摇晃晃走了过来,说道:“去、去,该换防了” 乐岚心里一窒,旋即意识到这人喝醉了,把石头当成了人,对着一块山石撒酒疯,她心里又有了些底气,想道:万一他在这里呢? 来都来了,不打探清楚怎么行? 她捏着鼻子,怪声怪气地问:“知道了,那些俘虏在哪边看守来着?” 喽啰道:“东边萝卜坑里。” 乐岚又问:“萝卜坑在哪来着?” 那喽啰不耐烦道:“后边山上!你怎么”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掌打晕了过去,乐岚把人拖到石头后面藏起来,往后山上摸去。 萝卜坑顾名思义,应该有许多坑才对,后山只是一座普通山头,甚至不及前山的一半巍峨,乐岚没看见有什么坑洞,心想是不是那醉鬼说错话了,她往后慢慢倒退着走,后背猛地撞上了一棵树。 她扶着树干站稳了,忽然发现,脚底的树根似乎有些奇怪,树根附近的地面不像其他地方那样坚实,相反,有些松软。 她拿脚踩了踩,发现的确松软,俯身将树根上浮着的一层土壤拨开,顿时大喜: 树根下是空的,萝卜坑的入口竟在这里! 她的运气实在太好了些,乐岚在心中默默祈祷:倘若李未阳真的在这里,那便让她的运气再好一些,就在这个树洞下找到他吧。 她迅速将泥土拨开,现出一个两尺宽的石砌洞口,不知往下通往多深。 她扯了条树藤,慢慢下进洞里,谁知下到了一半,树藤不够用了,她摸出一粒夜明珠扔了下去,见那一点微光转瞬即逝,眨眼间便消失在黑暗深处。 没有听到珠子落地的回音,这是个无底洞。 乐岚吊在半空里,胳膊快要僵化,她暗叫一声:这下完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萝卜坑里(灌水可跳) 这要是掉下去,她连劫都不用度,直接就能立地升仙了。 她抓紧了树藤,却感觉到藤条似乎在向上移动,而她跟着藤条一起,正在被人往上拉。 得救了?还是被发现了? 很快,她连人带藤就被拔出了萝卜坑,不大丁点的洞口附近,围着三四个人,其中一人瞧了一眼,冷笑道:“瞧瞧,又抓了一条鱼,今天的庆功宴上,少不了弟兄几个的赏!” 不待乐岚有所反应,后颈上突然一痛,眼前便黑了过去。 意识渐渐苏醒时,她的头下枕着一个软软的东西,有只手在她后颈上轻轻按摩,方才她被那山贼的一手刀打晕了过去,脖子后疼得厉害,经过了几下推拿,疼痛舒缓许多,她十分受用地动了一动,听见有个沙哑的声音在上方问道:“醒了?” 乐岚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一面点着壁灯的石墙,石墙下,是一张鬼样似的人脸。 她盯着那张人脸看了半天,卡壳的意识才反应了过来,大惊失色道:“是你!” 那鬼样的人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李未阳,他往后一站,无奈地摊了摊手,道:“任谁被关上个十天半个月,都好看不到哪去。姑奶奶,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显然没有预料到见到的头一个熟人竟会是乐岚,当门卫提着一个人扔进来时,他只道是哪个跟他一样遭遇的倒霉蛋,待看清了人时,险些当场急疯。 乐岚之所以会找过来,多半是因为他的信,她被送进来时还在昏着,掐了几次人中都不见起色,李未阳简直悔青了肠子,不该贸然把信送到她手上,将她也带进这趟浑水里。 果不其然,乐岚道:“我看了你的信,就意识到事情不对,说与了相府的人,可从徐州发来的驿报却说你没事,已经安全离开了徐州。管家劝我不要多想,可我总归放心不下,索性便来徐州看一看。” 她从干草铺上坐起来,揉了揉仍在发酸的脖子,笑道:“可见我的运气是极好的,一来就找到了。” 被抓到贼窝里还运气极好? 李未阳语塞了片刻,而后叹道:“你只看到了我给你的一封信,却没看到另外一封。” “还有另外一封?” 他点了点头,“我在那枝梅花里放了一封密信,嘱咐你将此间事宜告知相府和东宫,并请你无须担忧,更不要在情急之下有什么冲动之举,可惜唉。” 叹了一声,又醉翁之意不在酒地问:“那花你可还留着么?” 乐岚:“扔了。” 李未阳:“”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发,讪笑道:“不小心摔坏了,回去赔你根新的。话说,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招惹上山贼了?” 李未阳道:“非是我惹麻烦,而是麻烦上赶着惹我。” 那日,乔装改扮过的商队路过徐州,其余人等去寻找客店安歇,他带着侍卫出去采光,走到一处溪流上,见溪边开着半树白梅,花开半面,颇有清丽怡人之姿,他忽然起了雅兴,想效仿古人风流做件韵事,便折了一枝梅花,准备寄回长安。 谁知刚刚把花折下,四野里忽然便涌出许多强人,二话不说就将他劫持到了山寨中,押着他去见了山寨的大寨主。 那寨主竟像是认识他似的,一见面便笑眯眯道:“李公子,你可知有人愿意花三万两黄金,买你这颗项上人头?” 李未阳自然不知道自己的小命原来这么值钱,笑道:“若果真有人愿意出三万金的天价,不消贵寨动手,晚辈自己就把脖子洗干净送上门去。只是不知这位金主姓甚名谁,宝邸何处,有生之年能得到如此赏识,不能一晤实在可惜。” 那山贼匪首纵横江湖许多年,头一次见到死到临头还这么乐观的俘虏,当下对这年轻人多了两分好感,浑身散发的凶神恶煞之气也收敛了一些,心平气和地问:“这位金主怕是无缘见到了,但金主还有几个问题想问一问公子,故此,本寨才将公子请上山来,求教一番。” 从一个草莽山贼口中说出如此文绉绉的客套话,李未阳也对此人起了些兴趣,便道:“不知阁下想问什么问题,晚辈定当知无不答。” 寨主说了一声“好”,问:“李公子此番奉圣谕南下江淮一带,不知是要翻查哪桩旧案?” 李未阳奇道:“南下江淮的圣谕有那么多,贵金主是如何笃定,我是去查案的呢?” 他这句话其实是句废话,人家都把自己押到了寨门口,自然事先已经把他的行踪底细都摸得一清二楚,此次出行原本是保密的,不用想也知道定是随行的人里出了奸细。 他从怀里摸出来那枝半开的梅花,叹道:“方才,我其实是想把这花送给京中的一位友人,眼下怕是要空负良辰了。” 寨主问:“公子是想送给什么样的友人呢?” 他微微一笑,道:“自然是非同一般的友人。” 寨主十分通情达理,道:“既然非同一般,公子的心意便耽搁不得,我这便命属下准备纸砚,公子写好之后,派人送往京城便可。” 李未阳一笑,道:“寨主也知非同一般,哪有被人看着写情书的道理?” 寨主也是年轻风流过的人,心领神会,把他带到一个单独的房间里,说道:“在这里公子但写无妨。” 喽啰们关上房门,守在门外,让李大公子一个人在里面安安静静地写情书。李未阳状似随意地向四周环视了一眼,确认无险后,从他的指间滑下来一柄小小的刻刀,手法极其娴熟地在花枝底端一勾一挑,便将木心掏空了一段。接着,他割下一截衣角,迅速写上了几行字,卷成细细的一条填进花枝中,将底端封好,从外表看,仍是一枝冰姿玉骨的白梅。 而后,他提笔写信,将信封并梅花一起交到那寨主的手中,寨主端详着信封,笑了笑,道:“我这边着人送去。” 李未阳提心吊胆等了一宿,不见有什么动静发生,便知这偷梁换柱之计成了。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伪装做得太好,不但将敌人蒙混了过去,连自己人也未能幸免。乐岚压根就没发现那枝梅花里的端倪,单凭着敏锐的直觉,就这么单刀匹马一头栽陷坑里了。 乐岚听完他的讲述,越发好奇其中的来龙去脉,先前几次三番谈起那桩旧案,每每都被各种各样的突发情况打破,现在二人牢中对坐,身边只有石墙与烛火,她按捺不住好奇,问:“那桩旧” 李未阳食指压在唇上,另一只手往耳侧比了比,然后摇了摇头。 隔墙有耳。 乐岚顿了一顿,旋即改口道:“那这就太晚了,后悔也没用了,知道你出事的只有我,想想怎么自救吧。” 李未阳道:“他们没弄清你的身份之前,不会轻举妄动;在套出那位金主所要的消息之前,也不会拿我怎样,所以眼下不必太过担心。” 闻言,乐岚却沉默了下来,半晌道:“那个,他们搜走了我的短匕和佩剑,剑鞘上刻有我们家的族徽。” 云内冷氏的族徽,整个大宣只此一家,非嫡亲之系不传,她的身份瞒不住。 李未阳脑门涨疼,问:“你出来时,身边有没有带着家将或者护卫?” 乐岚张了张口,正要说话,牢门却忽然响动了一声。 他们身处在一个石窟之中,四周不见外光,只有一扇玄铁铸成的铁门,是唯一的出口,此时牢门被缓缓推开,她透过门缝往外看了一眼。 石窟之外还是石窟,只不过他们所处的这间略显逼仄,而外面的石窟十分宽阔,壁上挂满火把,不见天日,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 一个三大五粗的魁梧大汉从门外探进一颗长满毛刺的硕大脑袋来,外貌十分凶恶,恶狠狠地喊了一声: “那个姓李的滑头,大当家的找你问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山中暗室(灌水可跳) 被那狱卒喊了一声,李未阳迅速将一样东西塞进了乐岚手中,说了句“一切小心”,便起身向外走去。 乐岚在他身后急问:“他们要带你去哪儿?” 李未阳背对着她摆了摆手,跟着狱卒走了出去。 他走后,铁门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又关上了,一个把守牢门的狱卒透过铁门上的小窗朝乐岚望了一眼,没发现什么异状,便将眼睛收了回去。 乐岚悄悄展开手心,李未阳方才塞给她的,是一柄小小的、纤细的刻刀,发簪般大小,贴身藏着十分不易发觉。 刀虽小,却很锋利。她的防身兵器都被绑匪给拿走了,有了这枚小刀,心里便有了些底气。 只是没想到,就凭李未阳那能把小猫活活刻成葫芦的刀功,出门竟然还随身带着刻刀,她腹诽了句:“虽然平时废物,紧要关头还有点用。” 李未阳跟着狱卒走出了洞窟,此时外面正是中午,艳阳高照,他在暗处待得久了,乍一见到太阳有些不能适应,正目眩着,忽然打了个喷嚏。 到了山贼大寨之中,寨主正在虎皮首座上坐着。 见到来人进来,他抬了抬眼皮,“李公子的手书果然非同凡响,前脚刚送到京,后脚便有人前来搭救。”他冷笑一声,道:“只可惜没能送到该送的人手中,倒连累了公子的朋友。” 老寨主英明一世,起初并没有想到李未阳会将密信藏在梅花枝中,待听了他和那姑娘的谈话,这才意识到自己被摆了一道,幸而没有引来其他救兵。 李未阳被抓进山寨的这些日子,简直成了无赖般的存在,此人能说会道,软硬不吃,掐准了只要自己手上握着消息,他们就不敢对他有什么动作,把一张嘴封得严严紧紧,半丝风声也不透出。 他故意将乐岚同李未阳关在一起,就是为了让他们多叙叙旧,顺便抖落出一星半点的消息来,不料两人把漫无边际的闲话扯了一堆,就是不谈正事,他等得心焦,索性传过来审。 “这次你可不要再耍那些油嘴滑舌。”寨主说着,拍了拍手掌,便见两个属下带着乐岚到了帐内,“你的朋友也在这里,你要是再敢记错一句话,遭殃的可不止你一个人了。” 他这话里带着威胁的意思,乐岚看了李未阳一眼,见他并未显出什么忧虑,神态反倒十分轻松,道:“寨主想来已经知道了这位姑娘的身份吧?” 那寨主扫了乐岚一眼,淡淡道:“那又如何?” 李未阳道:“郡主乃是侯爷的掌上明珠,金枝玉叶,身份尊贵;寨主怎么处置我这平头草民都不打紧,可若不小心伤及郡主一分一毫,得罪了定边侯府,其中利害还望寨主仔细权衡。” 寨主还未说话,旁边的二当家却发言道:“我们抓到她的时候,她是单身一人,料想定边侯府也不知道。” 乐岚适时接道:“我带着两名家将一起来的,他们在城中安置行李时,我先行上了山,若寻不到我,必定会向家中报信。” 李未阳紧跟着道:“正好侯爷带着北廷重军返京回朝,此时在家中赋闲无事,寻女时顺便剿个匪也是举手之劳。” 大当家的仍旧未语,似乎有些犹豫,二当家的朝李未阳猛喝了一声,转头朝大当家道:“大哥,不用听这小子油嘴滑舌,左右我们不动这丫头,冷朝天还能翻天不成?至于这小子,他一天不说,就把他的胳膊剁下来喂狗;两天不说,就把腿也剁下来喂狗;三天不说” 李未阳悠悠道:“三天不说,二当家的直接把在下的脑袋摘下来,拿盒子装好了送到贵金主那里,换他个几万两黄金回来逍遥度日,岂不美哉?” 他怅然地叹了一声,道:“二当家每次都拿这话恐吓在下,二当家还没说腻,在下已经听腻了,不如下次莫要喂狗,直接把在下火葬了吧。” 二当家的被他这么一噎,登时怒发冲冠,撸起袖子就准备动手,寨主站起身来,双手虚按了一按,示意堂下安静,“二弟,莫要冲动。” 接着,他看向李未阳,道:“李公子,已经过了这么久,我们可没时间再陪你熬下去。今天的话,你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 乐岚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听着这些绑匪说了许多废话,刻刀在她指间藏了许久,早已按捺不住,蓄势待发。 寨主离开座椅,走了两步,只听身后忽然有人惊叫了一声,他还未能回头,脖颈上忽然一凉,冰凉的刀尖紧贴着皮肤,同时后腰的脊椎上被人按住,那是练武之人的死穴之一,他一惊之下,瞬间便反手朝身后擒去,谁知却扑了个空。 乐岚拿刀压着他的脖子,灵巧地躲过了擒拿手,左手仍然掐住他的死穴,向他耳边道:“寨主莫慌,你猜猜看,是我的刀快呢,还是你的手快呢?”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李未阳也不例外,他万万没想到,他给她防身用的小刀,竟让她拿来挟持了土匪头子! 他只愣了瞬间,飞快地往乐岚身边一钻,险而又险地躲过了二当家的一记擒龙手,乐岚一边劫持着人质,一边道:“都让开!不然我要了他的命!” 刺激,太刺激了,闯天命司都没这么刺激。 因她是一介女流,虽然出身在将门,这群绑匪也没怎么把她放在眼里,来之前又被搜走了武器,故此在方才的争辩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李未阳和二当家的闹剧上,并没有人注意到一直悄悄站在人后的乐岚,包括那两名负责看押她的守卫。 她不露痕迹地挪了挪位置,向大当家靠近了些,只等着他站起身来,往下走两步,最好直接走到她跟前。 寨主站起了身,迈下了台阶,走到了乐岚身前,并且一心一意想从李未阳嘴里套出话来,并未留意到身后潜伏的危险。 乐岚一举得手,连自己都有些意外,众人投鼠忌器,二当家叫了一声“大哥”,虽然怀着满腔愤懑,却不得不给这两个胆大包天的狂徒让路。 乐岚挟持着寨主,顺利出了大帐,对着外面的空阔场地和四面围堵的山贼喽啰,却有些发蒙了,她不认路,不知道该往哪走。所幸李未阳被关了这些日子,对山寨的地形较为熟悉,二人拿匪首当作盾牌,慢慢退到了后山上。 一群山贼喽啰在他们身后寸步不离地跟着,不远处,弓箭手瞄准了弓箭,只等着把他们俩射成筛子,他们没得奈何,只能继续后退,退着退着,退进了后山的林子里。 林中古树参天,草木繁多,为他们遮掩了一些踪迹,李未阳忽然道:“往右出树林。” 乐岚不解:“一出树林不就被他们抓住了么?” 那土匪头子被她封了穴道,动弹不得,也叫不出声,闻言却虎目一睁,大惊失色地望向李未阳,李未阳见他神色,心下便猜对了三分,坚定道:“听我的,不会错。” 他们躲开追兵,曲折着一路向右行走,过了约莫两刻钟的时间,乐岚看见了一面石壁。 石壁几乎竖直而立,十分陡峭且光滑,其上寸草不生,光可鉴人,李未阳在山壁上四处摸了一摸,顿时面有喜色。 乐岚问:“这石头上莫非有什么古怪?” 李未阳走进树林,朝四下环顾打量,选定了几棵树,在树干上鼓捣了片刻,而后来到石壁跟前,在壁上轻轻一敲,说了声:“开。” 石头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整面山壁好像动了一动,乐岚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光滑无缝的石壁上,缓缓转开了一扇石门。 她喃喃道:“你怎么知道这里有扇门的?” 李未阳道:“初来之时我便好奇,这片树林里明明没有什么东西,我却总见这山寨里的几个当家来回出入此处,果然别有玄机。” 那寨主双眼一翻,似乎晕过去了。 事不宜迟,二人迅速躲进密道,顺便把昏迷的大当家也拖了进去,石门在他们身后合闭,幽暗的密道中缓缓亮起一片柔光。 荒山野岭的密道里,竟然穷奢极侈到以夜明珠用作照明灯! 乐岚不禁看了昏迷不醒的寨主一眼,这真的只是一群普通的山贼? 密道不长,往上走过一段阶梯,便到了尽头,尽头处是一间密室。 密室装修成祠堂模样,四处灯火通明,中央摆着一架神龛,里面供着一尊奇模怪样的神像,以乐岚的眼力,没认出来这是哪路神仙;她目光向下,在祭桌上看到了一座牌位。 牌位前燃着两支长明灯,将上面的字迹照得银亮,李未阳先她一步,轻声读了出来:“先王安阳君重七浚之灵位。” 重七浚,安阳君,听起来似乎有些耳熟。 乐岚回忆了片刻,突然白日活撞鬼一般,指着那灵牌颤颤巍巍道:“这、这是安阳王的灵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青林逢仙 “这就有意思了。”李未阳看着牌位说了一句,“贵寨盘踞斧师山,却供奉着二十多年前叛上作乱的逆臣,看来志存高远啊。” 大当家靠在墙边坐着,气急败坏地瞪着灵堂前的这两人,他被点了哑穴,骂不出口,只能怒目而视。 乐岚打开神龛下的暗匣,在夹层里找到了一叠信件,她翻了一翻,惊讶道:“原来你的行程是早就被人盯上了的,谁会这么关心你?” 李未阳道:“何止是我的行程,只怕京城中的一动一静,都有人整理过后传递过来了。诶,这封手书有点意思,问大当家现今治军如何,我说寨主,您身在强盗匪窝之中,既非元帅又非将领的,治的是哪门子的军啊?” 乐岚将这叠信纸翻了一遍,约莫有四十余张,观其字迹婉约清秀,均出自同一人手笔,右下角盖着一枚小小的红戳,她笑道:“看来你那金主老早就惦记上你了,从笔迹上看,怕还是个女老板呢。” 李未阳嘴角抽了一抽,把那密信从她手里夺过来,道:“此地不宜久留,剩下那几个头领在树林里找不到我们,肯定放心不下密室,要过来检查检查,把这人留在这,咱们快走。” 走?四面都是追兵,往哪走? 乐岚问了一句:“走哪儿?” “既然是暗道,这些人狡兔三窟,定然不会只留一个出口,找找其他的,等到黎明,救兵就过来了。” 乐岚觉得他被关了这段时间,脑子估计给关傻了,提醒道:“哪来的救兵?” “当然是相府的人。”李未阳抬手想敲她的脑门,又忍住了,说道:“你以为宰相大人真那么好糊弄,看不出其中的玄机么?几日前,便有密探同我联系,约定好时机成熟前来接应,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赶到接应的地方。” 李相同她说的那些话,一则是让她安心,二则是掩人耳目,原本天衣无缝的计划,不料其中却突然来了她这么个变数。 乐岚后知后觉地发现,得到消息最热血上头的是她,不顾一切出来找人的是她,被蒙在鼓里的也是她,辛苦奔波这一路,实则除了忙上添乱,再没有别的用处。 怎么就感觉这么憋屈呢? 她越想越难以平衡,脸上便带了些苦色,李未阳看她一眼,忽然伸手在她脑门上用力一揉。 乐岚:“别碰我!” 他笑眯眯道:“碰一下又不会发芽。” 两人在四周摸索暗道,李未阳忽然问:“你说你是带着家将一起来的,真的还是假的?” “假的,虚张声势而已。”乐岚道,又问:“那个要杀你的人,你知道是谁吗?” “暂时还不知道。”他道,手指在一盏壁灯上轻轻一叩,身后的侧墙上忽然一动,露出了一道小小的暗门。 乐岚叹为观止:“我怎么觉得这里的机关好像都认识你。” 进来之前,他也是这般看似随意地扭了几棵树,便打开了密道的开关,倘若上次还能说是机缘巧合误打误撞,这次可总归不是巧合了。 李未阳道:“这些机关有个奇妙的共性,都是由同一个阵法改换过来,万变不离其宗,打得开第一个,就能打开后面的。事不宜迟,我们快走。” 两人迅速把大当家抬进暗道,带这么大一个人逃跑十分不易,因此便将他敲昏了藏在暗道之中。 在漫山遍野中逃窜到了半夜,乐岚觉得自己已经形同野人了,李未阳则更惨,本就如同野人一般,此时更加形象全无,最后,他们来到了乐岚当初被抓的萝卜坑。 这里但凡是大一点的树,树根下都是挖空了的,也不知是谁想出来这么缺德的陷阱,两人藏在坑下躲过一波追兵,天色已蒙蒙亮了。 有一辆送酒的驴车缓缓驶了过来,李未阳深深地缓了口气,道:“救兵来了。” 乐岚从坑里探出头来,见一个贩夫模样的人正在往四周探头探脑,酒车停在一旁,约莫便是李未阳说的救兵。 她想象中的救兵,即便没有千军万马,也应该来数十个万夫莫当的武林高手,冲破重重包围,将她和李未阳风光无比地从山寨中救出去。 看着眼前的一人一驴一车,这救兵也太略微寒碜了些。 李未阳也没有想到相府派来的救兵会是如此规模,那人乍一看到两个人,愣了一愣,问:“这位姑娘是” 长话短说,将此处的情况讲了一遍,那人顿时为难道:“这、这可不好了” 他看了看李未阳,又看了看冷玥,哭丧着脸道:“公子,郡主,我这车里只能带一个人走” 他的车上放着一只巨大的酒桶,想来是昨夜晚宴给山贼送酒用的,只是这酒桶里想要装下两个人,却极为不易。 李未阳当机立断道:“阿玥,上车。” 乐岚道:“不,他们要抓的人是你,不会拿我怎么样。” 李未阳简直气结:“你以为这里是天子脚下?你劫持了他们的头领,又看见了密室,这些逆匪岂会手下留情?” 她道:“我武功比你好,轻功比你快,命也比你大,何况你们已经有了计划,是我坏了事情,要走你走,会有人来救我的。” 乐岚的想法很简单,她是个神仙,自有上天庇佑,何况她还有那么多大事没做,不可能栽在这么一个小地方,而李未阳则不一样,他凡人一个,若是现在走不了,以后怕是再也走不了了。 李未阳忽然冷静了下来,向那贩夫道:“把木桶打开。” 那人依言将酒桶打开,那桶沿钢箍一共分了三个隔层,上下两层盛放的均是美酒,中间隔开一个宽阔的夹层,刚好能藏一个人进去。 乐岚往后退了一步,目送他们起行,眼前却突然天旋地转了一瞬,她被李未阳给打横抱起来了! 李未阳毫无预兆地出了手,不由分说就把她往桶里塞,乐岚还未反应过来,半截腿已经进了去,她一手撑着桶沿,一手撑着李未阳的胳膊,喊道:“慢着,慢着!” 她的力气着实大,李未阳腾不出手来捂她的嘴,乐岚摸向腰间,取下那只小玉虎,按在他手上,说:“这是我的护身符,你拿好了,千万小心!” 李未阳将她彻头彻尾填进桶里,将上面的隔层盖上,说:“其实我现在一点也不后悔把信传给了你,你来救我,我高兴得快疯了。” 酒桶沉重地盖下,乐岚眼前黑暗一片,她想说话,李未阳却听不见了。 那贩夫问:“公子,你怎么办?” 李未阳道:“你把郡主平安送下山,回去之后再想法子救我。” 只要乐岚顺利离开,他自己怎么样倒无所谓了,左右不过是能拖延多长时间的问题。 他目送载着乐岚的驴车渐渐走远了,心底越发平静,手里的玉虎触感温凉滑腻,他摩挲片刻,转过了身来。 树下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这人的一身青袍如寒山苍翠,往那里一站,仿佛与山林天地融为一体,浑然不带一丝烟火气,他看着李未阳,笑了一笑,而后像审视什么新奇物种一样,绕着圈把他打量了一番。 这人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山贼,于是李未阳问:“不知阁下是何方高人?” 那人爽朗大笑道:“高人谈不上,也就比你高了那么一点吧!” 李未阳端正了站姿,两人的身高顿时持平,那人一声没能笑完,打了个不尴不尬的结,他咳嗽一声,粉饰道:“小友,我其实是来” 林子中忽然传来了动静,想必又是一波巡捕过来了,李未阳朝那青袍人抱了抱拳,道了声“不便久留”,转身要走,脚下却忽然一僵,动不了了。 那青袍怪人笑道:“初次幸会,别急着走啊。” 李未阳:“” 他挣了一挣,发现无济于事,不但脚下无法移动,连身子都被定住了。 这是什么妖法! 林中齐刷刷冲出来一批巡卫,他暗叫一声“完蛋”,却发现这群巡卫好似集体瞎了一般,全然没有留意这边的异常状况,径自路过他和那名青衣人,往前搜查去了。 青衣人笑道:“看来此时不是什么相晤的好时机,也罢,改日再叙吧。” 他一拂袖,四周清风忽起,眼前的景色一变,竟已到了山下。 李未阳还没从怪力乱神的震撼中缓过神来,发觉自己恢复了行动,惊疑不定地看向身边的青衣人,问:“这位大仙,何方神圣?” 那青衣人被这句“大仙”叫的十分受用,露出一抹世外高人的笑容,云淡风轻道:“时机未到,天机不可泄露,你只要记着我的这份人情,日后我们早晚还会再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风动 乐岚靠在酒车内,拉车的是城里沽酒的熟人,平安度过了五六道岗哨,桶里的空气逐渐稀薄,有些闷闷的难受。 昏昏欲睡间,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桶壁上忽然被人重重拍了一下,乐岚瞬间惊醒。 “老张,又往城里送酒啊?”有个粗嗓门如是问道。 接着便听那被叫做“老张”的贩夫点头哈腰道:“是是,二位爷这是刚下山回来?” 那个粗嗓门道:“那可不,白跑了一趟,把人累个半死。”他喘了口气,说:“把你这酒桶打开,让我们哥俩解解渴。” 乐岚警惕地坐直身子,握紧了刻刀,听见头顶夹层的盖子被打开,有人舀了一瓢酒。 粗嗓门又说笑了几句,不远处传来两句人声:“你们俩,老爷子让你们去找少主,你们却跑回来偷懒,人找着了吗?” 粗嗓门道:“要是找着了,我们俩会打小路上山?就是没找着,这才回来报信。谁晓得少主跑哪去了,一个多月了,连个屁都没摸着!” 另一个声音问:“山上这是出了什么事,怎么防备突然这么严密了?” 方才问话的人答道:“走丢了两个牢犯,寨主下令围山搜查,你们从山下过来,有没有看见什么可疑的一男一女?” 粗嗓门说了声“没有”,喝完了酒,把瓢往桶里一扔,酒浅而瓢重,只听清脆的“咯嗒”一声,那瓢撞到了夹板上。 那人瞬间意识到了不对劲,道:“老张,你这桶有问题啊!” 乐岚在心里默默地从“阿弥陀佛”到“无量天尊”念了个遍,可惜哪个神灵都没保佑她,她攥紧了手里的刀,闭上眼睛开始念叨:我命大,我命大 大不了豁出去了! 她一手撑在头顶的隔板上,准备随时掀盖而起,紧接着听到了这么一句: “你这桶底裂了道缝,酒都漏出来了,赶紧下山去,不然等会漏干了!” 她的一颗即将蹦出嗓子眼的心,重重地摔了回去,直摔得她眼冒金星,本来就不多的空气,被这一呼一吸,顿时愈发稀薄,老张急忙道了谢,赶着驴车忙不迭溜了。 李未阳在山下等了许久,他找了条小溪洗干净了脸,看起来又有些人模人样了,那赶车的贩夫见他竟先他们一步下山,吓得差点没从板车上滚下来,问:“公子,您是如何、如何” “说来话长。”李未阳道,将乐岚从车里扶出来,见她脸色青白,嘴唇发紫,整个人混混沌沌的,以为她是怎么了,唤了两声不见反应,他握着她的肩膀摇了一摇:“阿玥,阿玥!” 乐岚在车里呼吸不畅,正头晕恶心着,被他摇了两下,五脏六腑如同翻江倒海,登时没忍住,张口吐了从来。 李未阳猝不及防,首当其冲被她吐了一身。 一口吐出,她的胸闷顿时缓解了许多,太阳穴还是突突的疼,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让我缓口气”,便坐在了地上。 她一向生龙活虎,鲜少如此虚弱过,李未阳好心想扶她一扶,被乐岚瞥了一眼衣服,将他往外一推:“太恶心了你离我远点” 李未阳:“” 良心呢? 是谁吐在他身上的? 老张正往这边探头探脑地张望,被李未阳一眼瞪了回去,急忙转过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在附近的草丛里找到事先准备的酒桶,将车上的空桶换了下来。而后小心翼翼地上前请示道:“公子,郡主,小的得先回城了,再晚怕东家那边起疑心。” 这人原本是相府安插在徐州的暗桩之一,负责来往打探徐州各部的消息,李未阳点了点头,道:“稳妥起见,你和我们分开走各走各的,我和郡主稍作休整,随后就到。” 老张走后,李未阳扔掉自己的脏袍子,在河里好好洗干净了手和脸,这里是片颇为隐蔽的小林子,暂时不用担心追兵会突然而至,乐岚把头埋在膝盖上,坐在树下缓解。 乐岚的裙子在一整夜的上蹿下跳中挂破了几块,靴尖上的小珠子踢掉了两颗,指甲里还残留着干泥,看起来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她的头发平时不怎么认真打理过,现在微微蓬乱,发梢上沾着几片草叶,看起来倒更显得有种蓬勃的活力。 这种活力在乐岚身上并不常见,自从相识以来,她的身上一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觉。 明明是个正值二八年华的少女,话语间却总是流露着一股沉沉的暮气。她活泼,但却压抑;大方,但却拘谨;作为定边侯府唯一的掌上明珠,明明有的是煊赫的家世和父母的宠溺可以放任娇纵,但他却从未见她任性过一次。 她的性子冲动跳跃,绝对跟安分沾不上边,对于一个并不安分的人而言,她未免循规蹈矩得有点过分了。 李未阳在她身边坐下,发现这丫头竟然坐在这里睡着了。 能在土匪山脚下就地睡着,这心也是大得离谱。 他也心疼她累极,想让她好好休息,可眼下并不是什么睡觉的好时机,等了一会儿,他往她的耳边吹了口气。 乐岚只当是起了阵风,把头往胳膊里缩了一缩,继续睡了。 李未阳在地上揪了根狗尾巴草,拿草叶轻轻搔她的鬓角,说着:“小郡主,该回家了,醒醒。” 还是没反应。 不得已之时,只好祭出杀招,他清了清嗓子,端着正腔喊道:“温先生好——” “温先生”三个字魔音入耳,仿佛兜头一棒,乐岚瞬间惊醒,便见李未阳挂着一脸恶作剧成功的得意坏笑,目光闪闪地把她看着。 扰人美梦就算了,竟然还装成温先生吓唬她! 她佯怒地抬起手掌,作势朝这缺德的天灵盖拍过去,却半途被他捉住了手,掌心一动,他在她手里放了一样东西。 细细凉凉的,有点扎手。 乐岚翻过来一看,见是一只用草叶编成的蜻蜓,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仿佛吹一口生气,就会振翅飞走似的。 日长且静,风轻且宁,晨光透过枝叶错落遍洒一地,乐岚捧着这只草叶蜻蜓,手心却忽然像被烫了一下,没能拿稳,掉在了地上。 李未阳一挑眉,问:“怎么,这还嫌丑?” 她目光有些躲闪,沉默了片刻,道:“扎手。” 李未阳不以为意地把蜻蜓从地上捡起来,放在手心端详了片刻,斟酌道:“唔草茎确实是长了点,也硬了点,下次换种软些的试一试。” 乐岚没有理会他,兀自盯着草地发呆,在他还在认真研究编织所用的草叶品种时,她站起了身来,说道:“回去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岂不是贼 此间事已了,乐岚准备回京,李未阳却仍然坚持要南下。 她震惊道:“你疯了?有人想杀你,你还往江南跑,上赶着往人家刀口上送?” 李未阳满不在乎地一笑,道:“怕死归怕死,差事还是要完成的,何况还有个假钦差在前面,我这个真钦差怎能落于人后?” 他上赶着找死,她也无可奈何,所幸经此一番波折,京城里又调过来三名高手,路上只保护他一个人,应该不至于再出什么意外。 李未阳坚持让其中两人护送她回京,乐岚果断拒绝,她自己就顶的上一排护卫,带多了也只是累赘,反观他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才是最需要保护的人。 休整了一夜,她备马上路,李未阳打点好了行李,正在客栈外等着,乐岚以为他要去江淮,同行了一段路程,她才发觉不对劲: “你不应该往南走么,怎么跟着我一路往北?” “我仔细想了想,还是放心不下你一个人回京,何况你不远万里从京城奔过来找我,我怎么也该送你回去才是。” 他边说边笑得灿烂,乐岚别过眼,忽略了他,只当马背上长了朵八仙花。 无端受了个白眼,仍然没能影响李未阳的好心情,他一个人仿佛长了三张嘴,上谈天,下说地,中间讲讲风土人情。 乐岚抬头往晴空上瞅了一眼,回头道:“你猜我刚刚在天上看见了什么?” 李未阳兴致勃勃问:“看见了什么?燕子,还是白云?” 乐岚:“看见了某人的尾巴。” 李未阳:“” 一路走马观花,不知不觉已经临到京城,城楼遥遥可望时,乐岚道:“不必送了,我要去大名寺一趟,谢颜正在寺中等我。” 李未阳沉吟道:“既如此,我陪你进去好了,顺道烧个香。” 寺中来往香客甚多,乐岚是来找人的,不用去正殿参拜,和李未阳不同路。走过了大门,她往禅房去时,李未阳却忽然叫住了她,悄声叮嘱道:“等下见到谢小姐,若有人问起徐州的事,万不可向外人说出我们在斧师山的所见所闻,切记切记。至于这故事究竟怎么说法,你随意发挥就好。” 徐州密室中的那些东西关系重大,乐岚分的出轻重,让他放宽心,便往禅院后山去了。 待见到了谢颜,谢颜果然问起事情的经过,她按照李未阳的嘱咐,开始随意发挥起来。 李未阳被抓上山的过程,是她在石窟里听他叙述的,同谢颜讲起时,她便添了些油、加了点醋,先是从李未阳如何粗心大意与侍卫走散,又是如何倒霉遇上了下山巡逻的土匪,被捉回匪寨后是如何胆战心惊写信求助;而她又是如何过五关斩六将,单刀匹马横挑斧师山寨,救出了被折磨得不人不鬼的李未阳。 故事讲完,谢颜的神色难以名状,乐岚意识到,是不是编得有点过头了? “后来呢?”谢颜问,“你们是怎么离开那里的?” “后来啊,”乐岚道,她本想说他们劫持了山贼寨主为人质,借此才全身而退,话编出口,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一个被她忽略了许久,却无比难解的问题: 李未阳当时是怎么下的山?? 她躲在山下的送酒车中才得以蒙混过去,李未阳单凭一双腿脚,如何躲得过漫山遍野的搜捕和重重严密的岗哨,竟然先他们一步到了山下? 乐岚缓缓在蒲团上盘膝坐下,在袅袅檀香中陷入了沉思。 莫非是她的护身符显灵了? 在大名寺中停留数日,她跟着谢府的人马一起回了京,一切依照计划好的一般,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冷将军和几名副将正在练武场较量身手,场中几人都不是什么年轻人了,比起武来还如少年一般虎虎生威。 这些副将追随冷将军浴血奋战了数十年,早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待乐岚比待自己的亲闺女还亲,按照辈分来排,乐岚要叫他们一声叔伯。 冷夫人坐在回廊上的凉亭里,膝前放着绣筐,低头做针线时,间或抬头望一眼练武场中的状况。 冷将军回来时,除了军勋和战功,还带回来了一堆穿破磨烂的战袍,他为人十分节俭,衣服破了旧了从来不扔,缝缝补补还能继续穿,但是他又嫌军中的匠人针线粗糙,穿着不妥贴,因此都积攒着,等到班师回家时一股交给冷夫人。 冷将军不拘小节,冷夫人却很有讲究,丝线布料都亲自挑选,细细缝绣,在需要补丁的地方绣上各式各样的纹章,哪些地方是刀割破的,哪些地方是剑划破的,哪些地方是骑马时不小心挂破的,一针一线,补完比原来还漂亮。 冷将军在外面都去了哪些地方,做了些什么,受过什么伤,在衣服上都有体现。 他平生只有一件衣服没敢经冷夫人的手,那是他同敌军交锋时,胸口被凉人的弓刀狠狠地剜了一道,凶险万分,险些没救回来。凯旋时,他把衣服偷偷埋在了营帐后面的沙堆里,没敢往家带。 结果没瞒多久,那件战袍就被当地的老百姓从土里扒了出来,做成了一面迎风招展的锦旗,一路感恩戴德地从边关送到京城,光辉万丈,好不风光。 血衣送到了大殿前,陛下持御笔在上书了四个大字:定军护国。 那时,定边侯府风光无两。 那时,全京城都知道了威风凛凛的冷面将军,他惧内。 乐岚在冷夫人身边坐下,眯了一个乖巧的笑,这厢,练武场中的彭副将忽然把剑一扔,说道:“不打了!当着夫人和郡主的面,输了实在丢人!” 周将军哈哈笑道:“这老小子输不起就耍赖,明天的酒钱是你出了!” 彭副将气道:“我出就我出,喝不死你!” 一行人说说笑笑,在凉亭上休息,乐岚向长辈们挨个问了好,彭副将笑道:“咱们侯府的千金,就是跟别人家的不一样,秀外慧中,多大方!” 乐岚十分经夸,闻言只是笑,冷将军问:“玥儿,你周叔给你的那柄匕首可还留着么?” 乐岚一愣,旋即想起那匕首丢在了斧师山上,窘迫道:“我不小心弄丢了。” 周将军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笑道:“丢了就丢了,原本是从鞑子那里缴上来的,这次回去,叔再给你缴一个回来!” 乐岚急忙谢过了周将军,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很快就要回云内去,问:“周叔,你们是要回边境去了?” 周将军点了点头,道:“这两天就该动身了,不过郡主不用担心,侯爷还要过几天才走。你那位朋友要和我们一起出发么?” 她“噢”了一声,想到李未阳是铁定赶不回来的了,便歉然笑了一笑,道:“他最近事务缠身,去不了云内了,周叔和将士们不必等他。” 冷夫人一直在旁边静静坐着,闻言抬头看了乐岚一眼,却没有说什么,垂眸继续绣着领口,亭下又闹了一会儿,天色渐晚,几位将军便打算告辞。 冷将军送完了人回来,冷夫人忽然道:“咱们后府的几处院落,荒废了这么多年,是时候修一修了。” 冷将军一拍脑门,笑道:“夫人说的对,这些年一直说修,老是忘事,明天就派工匠过去,这次走之前一定给它修好!” 乐岚听在耳里,默默扒完了饭,悄无声息去了趟后院。 上次重钧来时,地板上淌了不少血,他走之前似乎也没收拾,不知道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窗户上不见灯光,她举着灯上了楼,发现房间里出乎意料的,竟然十分干净。 不仅干净,而且整洁,一应生活用品摆放得妥妥当当,被褥铺得整整齐齐,一柄铁剑在床头上放着,看来主人没走出多远。 乐岚端着烛台,简直气得手抖,这家伙还把将军府当成自己的家了! 不多时,墙上忽然响了一声,重钧从窗户上跳了进来,手里还揣着一只荷叶鸡。 房间里竟然有人,重钧吓了一跳,见是乐岚,顿时一怔,露出一个不尴不尬的笑容,问候道:“原来是你呀,好久不见!” 乐岚才看清楚,他左手抱着荷叶鸡,右手里还拎着一壶酒,幽幽道:“看来少侠的日子过得挺滋润的,你在这里住了多久了?” 重钧把酒菜往桌上一放,道:“你不用担心,没人发现我在这里。你们家空房这么多,反正又没人住,借我住一间怎么了?” 他竟能如此理直气壮地说出这样的要求来,并且丝毫不觉得无礼,乐岚活了这么久,也是头一次见到如此奇葩的人物,不悦道:“你受伤的时候我收留你,是不想让你带伤落到天命司手里。你的伤既然好了,就应该自寻去处,不请自来,岂不是贼?” 重钧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无赖道:“我本来就是个贼,上次不就说了?” 跟这人果然是讲不出道理的,乐岚干脆道:“明天这里就会有人过来,你若还是不走,到时别怪有人揪你报官。” “报官?”重钧仿佛听了个笑话,把酒壶的塞子一拔,悠然自得地倒了一碗,举到鼻尖一闻,狡黠地看了乐岚一眼,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天一起闯天命司的还有你。” 乐岚一惊:“你什么意思?” “那天要不是你惊动了巡卫,我怎么可能会被发现?”重钧喝了口酒,不无余忿道:“你倒是跑了,留在后面被追杀的人是我,你要是敢报官,我就去天命司自首,顺便跟他们说,定边侯府的郡主是个小女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银麟丹渚 “你到底想怎样?”乐岚问,强忍着没有发作。 重钧摊了摊手,道:“你也看到了,我现在根本无处可去,你赶我走,就等于把我往死路上逼,你忍心看我死么?” “我” “我就知道你不忍心,你放心,我不会白住。” 乐岚以为他要算房钱的总帐,谁知他下一句道:“这段时间我发现,你们府的护院都是一群饭桶,还不如我们山寨养的猴子机灵,要这样的侍卫有什么用?而只要我在这里,哪怕飞进来一只麻雀,都瞒不过我的眼睛,反正这里也是我的容身之处,你收留我,我帮你们看家,这买卖不亏吧?” 让一个飞贼看家?恐怕是引狼入室吧。 她正要拒绝,重钧生怕自己的条件还加得不够,又道:“其实我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们寨子在徐州是鼎鼎有名的,今天你帮了我,等我改日回了徐州,加倍报答你就是了。” 乐岚听他说起徐州,心头一动,问:“你既然在徐州,有没有听说过斧师山?” 重钧闻言一惊,顿时激动道:“斧师山七星寨!这就是我们的寨子,怎么,你听说过?” 他竟是斧师山的人! 重钧曾言,他是山寨中的一个小头领,这话他肯定是谦虚着说的了。 一个极有可能包藏祸心的叛贼山寨,山寨中一个多月前走丢的少主,以及几乎在同一时间出现在天命司的重钧,三者之间的联系让人不得不留心揣摩。 乐岚觉得,自己可能撞见大鱼了。 她瞬间下了决心,说了声“略有耳闻”,态度大变,和蔼笑道:“既然如此,那你便留下来当个侍卫吧。” 留下大喜的重钧,她回到房间,迅速起草了封书信,要李未阳回京之后速来见她。 其实即便没有这封书信,李未阳回京之后也是少不得要来找她的。 端午将近时,乐岚接到宫里的消息,说昭乐公主病了,想见她一见。 榴花如火,碧叶如织,西园上一座飞角亭里,隔着花木隐约可望见两片身影。 “你此去江南,情况如何?”重明负手而立,眼睛停在花上,话却问向身旁的另一人。 “还算顺利,也就来来回回遇了十五六次的刺杀,幸而有你派来的几名护卫,总归有惊无险。” 他又问:“幕后的主使是谁,你可有推测?” 李未阳却笑了,“你已经看过了那些密信,心中的答案自然比我清楚,却怎么反倒问我的推测?” 重明默了一默,道:“许多事情,我看得并不如你透彻。” 李未阳道:“你身在宫中,难免诸多束缚,不如我在宫外行事自由,这其中的来龙去脉,我会尽力调查清楚,你要留心中宫的动静。” 重明略略颔首,隔着花影,园外的石径上走过一排宫娥,领着什么人正往玉藻宫的方向去。 李未阳认出了被宫娥簇拥着的那人,微皱了皱眉,问:“郡主何时进宫来了?” 重明道:“笙妹近日抱恙,病中想念郡主,便传了郡主入宫探望。” 李未阳向着乐岚离开的方向望了一会儿,忽然问:“定边侯已经离京了?” “十日前出的京,此时约已抵达云内了。” 乐岚跟着宫女进了玉藻宫的偏殿,连笙正在暖橱中歇息。 身为昭乐公主,连笙是有自己的寝宫的,但在病中,皇后为了方便照料,便将她接到自己身边养病。 她来时,皇后去别的妃嫔宫中串门去了,并不在玉藻宫里,这让她自在了不少,进了殿门,见连笙只着了寝衣,光着脚在地上坐着,身上连件外套都没披。 “笙儿。”乐岚唤了她一声,连笙惊喜地转过身来,叫了一声“玥姐姐”,又有些失落地垂下眼睛,说道:“我好久都没有见过你了。” 乐岚摸了摸她的额头,没发觉出有什么异样,看她的气色,又确确实实是副病态,问:“太医是怎么说的?” 连笙长长的叹了声气,道:“我得的是心病,太医也治不了的。” 心病? 这么一个小不点的丫头能得什么心病? 她小心翼翼地探究道:“发生什么事了?” 连笙抱着膝盖,小脸写满忧郁:“父皇给我找了个师父,要我以后跟着师父,不能在宫里胡闹了。” “有人管教不是坏事,别的皇子公主想请教先生,还要去太学呢,笙儿有自己的老师,难道还不高兴?” “可是,”连笙说着,改用小手托住腮帮,苦恼道,“父皇给我找的师父,是天命司的丹渚真人,我要是跟着他,就得出家,我不想当道姑!” “丹渚真人?” 乐岚又一次发现了自己的孤陋寡闻,天命司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她或多或少听说过一些,可这位丹渚真人却十分耳生。 能被皇帝提名为公主的师父,想必不是籍籍无名之辈,她正想着这位真人是谁,连笙又问:“玥姐姐,你说世上真的有神仙吗?” “神仙啊,有的。”乐岚道。 自己不正是个神仙么? “那天命司的天师们以后会成仙么?” “这个” 这个还真不好说。 天师府中邪魔外道很多,真正的高人也不少,难免有那么一个两个机缘之人,要么一念之差走火入魔,要么一念参悟得道飞升,这种全听天意的事情,还真说不准。 她琢磨了片刻,道:“凡人成仙不是那么容易的,首先要心诚,心诚则灵。可是光有诚心还远远不够,要有高人指点,才能不入歧途,还要有足够的机缘,才能堪破天机,最后斩断人间的所有尘缘,身无羁绊,心无挂碍,才能渡劫飞升。而真正能成功飞升的概率,约摸是千分之二三吧。” “那要是渡劫失败怎么办?” “渡劫失败,运气好的修为大减,性命无忧;运气差的恐怕直接被天雷打得灰飞烟灭,轮回路上重头再来。” 听见这么恐怖的下场,连笙迅速变了脸色,转忧为怒,气道:“那个真人净是一派胡言!说什么我骨子极好,适合修炼,分明是想害死我!” 连笙气鼓鼓的模样活像只小河豚,她在这厢发着脾气,那厢却有宫娥前来通报,丹渚真人到了,请公主前去一见。 那宫娥年纪小小,还是个大不了连笙几岁的小孩子,宫里年长懂事的宫女都不敢触犯公主殿下的逆鳞,便推她出来当这招打的出头鸟。 连笙听罢,气得将枕头一摔半丈高,险些砸在那小宫娥的脸上,小宫娥畏畏缩缩跪在一旁,不敢出声,乐岚安抚住连笙,向她道:“去回禀真人,公主正在病中,不便授学,请他改日再来。” 小宫娥给吓坏了,带着颤颤的哭腔道:“真人说,他是来探望公主病情的。” 连笙道:“我不想见他!” 乐岚拍了拍她的头,道:“我去帮你回了。” 正殿上,立着一位银袍玉冠的年轻道人,背光站着,背影极为挺拔修长,乐岚问候了一声:“真人好。” 丹渚真人转过身来,微微一笑,回道:“郡主好。” 苍白如雪的肤色,略微上挑的眼尾,以及一双寒光流转的丹凤眼,乐岚心中一窒,这人是她在天命司藏书楼里遇见的那个道士! 一种似曾相识的不适感从她的脚底攀附至全身,她忍住了元神被牢牢盯住的头皮发麻,笑道:“公主身体不适,刚刚已经歇下了,真人若有教诲,不妨先说给宫人,待公主醒来后再行转告。” 丹渚微微笑道:“殿下既然已经歇下,臣改时再来觐见便是。” 乐岚点头致意,回身向连笙的寝殿走去,她背上没长眼睛,却能感觉到两道目光如剑,一直盯着她转过屏风。 道士眸光微沉,有所思索,拂袖出了玉藻宫,却并未离宫,而是往御书房的方向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灵鼓魔音 今年的端午与往年格外不同。 除了边关的大捷,同时还有连懿公主与安国侯世子的新婚谢恩宴,满朝文武皆要入宫庆贺。皇后又在中宫设下百福宴,请了各位在京的官员妻小共度端阳,是当朝十几年来难得的一大盛事。 只是 乐岚看着朱笔鎏金的请帖,心想,凭现在的国力,这样铺张浪费真的好么? 小绿近日来有些无精打采,乐岚逗它也不理,跟之前那只雄姿英发的鹦鹉简直判若两鸟,连羽毛也黯淡了许多,淡金色的爪子像风干的陈皮。乐岚有些担忧,它是不是大限将至了? 她急着要和李未阳说重钧的事情,可那货自打从江南回来之后,就变得神出鬼没起来,既不回相府,也不来找她,整日里不见人影。 好在重钧并未对她的忽然示好起什么疑心,她请他在将军府住下,他当真安安稳稳地在这里扎根了,只是每隔几天总要凭空消失一回,也不知是去干了些什么。 转眼五月初五,是入宫参赴百福宴的日子了。 东华门内,入目云袖织锦,罗裳铺绣,正值芳龄的闺秀们一个顶一个漂亮,乐岚在锦绣堆里一眼看见了谢颜,不管盛装也好,素妆也罢,她总是最出挑的。 到了青鸾殿内,夫人们自有夫人们的家常要谈,乐岚与谢颜坐在一席,却忽然跑过来一团粉嫩的纱球,挤在了她们中间,正是连笙。 连笙弯起大眼睛,盯着谢颜看了好一会儿,花痴笑道:“这位姐姐,你真好看,比重明哥哥还好看!” 谢颜忍俊不禁,笑道:“多谢公主谬赞,怎敢与太子殿下相提并论?” 乐岚笑道:“谢颜姐姐是姑娘,太子殿下是男子,这怎么能比?” 连笙道:“玥姐姐也好看,但是玥姐姐的好看和李未阳的好看是一种好看,谢颜姐姐和重明哥哥的好看是另一种好看,两种好看都好看,就是” “就是”下面的,她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的措辞,道:“就是给人的感觉不一样。” 大抵小孩子眼里所看到的和大人是不一样的,乐岚自认自己长得不差,虽然比不上谢颜倾国倾城,但也不至于沦落到和李未阳相提并论,童言无状,乐岚揉了揉她的头,没说什么。 见面会开过之后,接下来便是祈福,女眷们随着皇后前往涟心池,池中小荷初绽,碧水清涟,湖心的亭子上,几名皇子和公子们正在亭上游玩。 隔着一池碧波,乐岚看见李未阳也在其中,倚在廊柱上说笑着什么。 女眷们在这边认真祈福,他们在那边扎堆玩乐,乐岚觉得不大公平,但凡间的规矩向来如此,纵有满腹牢骚,她也发不出来,只能从善如流,跟着大众往水里洒福米做祈祷。 祈什么福呀,最后还不都便宜给水里的鱼了? 祈福完毕,通往涟心湖的小径上忽然喧闹起来,浩浩荡荡过来一大列人,皇后笑道:“陛下下朝了。” 自打建立天命司以来,皇帝陛下已经许久没有临过朝,朝政上由太子监国,宰相辅政,他这个皇帝当的聊胜于无,今日若不是几样大事都赶在了一起,恐怕他还守着丹炉,做有朝一日得道飞升的白日梦。 丹渚真人跟在御驾之后,穿着法衣越发显得仙风道骨,乐岚不大愿意和这人打照面,便往人群里缩了一缩,借前方的人做了个屏障。 御驾到了,湖心亭上的公子王孙们俱下来参见,陛下面色红润,精神抖擞,看起来十分康健,寒暄了几句,便让众人入席。 连懿公主和新驸马是一同来的,本是新婚燕尔的小夫妻,却因男宾女眷之别,不得不分坐两端席上,连懿公主一眨不眨地望着驸马爷,驸马爷一眨不眨地望着连懿公主,四目交接,初夏的太阳还未升高,周围的空气便有些灼热了。 乐岚看了看连懿公主,又看了看萧锐,连笙挤到了她腿边,小声说道:“玥姐姐,丹渚真人正在看你呢。” 她往首座处侧了侧视线,果不其然,丹渚的目光正在自己这边牢牢锁着。 乐岚浑不在意地倒了杯果酒,若无其事道:“真人可能觉得我的根骨很适合修仙。” 看就看吧,难道他还能看出来自己的真身不成? 连笙瘪了瘪嘴,道:“你可千万不要受他的蛊惑!父皇就是听了他的话,才一心扑在修仙上,唉,他到时候万一渡劫渡不过去,那可怎么办啊” 她在心里偷笑了一声,心道陛下炼丹炼到现在,估计连基都没筑,离渡劫飞升还差了十万九千里呢,但嘴上却不好明说,便笑道:“陛下真龙天子,得天独佑,和寻常的道士自然不一样,他若成仙,是用不着渡劫的。” 连笙恍然大悟,顿时开心起来,这时,高台上的皇帝陛下却站起身来,说道:“今日端午佳节,承天佑荫,适逢北廷大捷,麟儿新婚,昔日天命预言皆已应验,此后我大宣外无敌峙,内享安乐,天运昌济,四海升平!” 台下群臣离席跪拜,山呼“万岁”,丹渚真人上前一步,出列请道:“吾皇在上,臣愿为此太平盛世鼓音相庆,以悦天听。” 陛下命群臣免礼,乐岚起了身,抬头见两名道童抬着一架矮鼓走上前来。 鼓面漆黑,鼓槌玉白,本是一面其貌不扬的小皮鼓,经过了精心装点,原本略显陈旧的破败外表,竟透出几分沧桑的厚朴。 这是那架与她有过一面之缘,还对她表露过欢喜心意的灵鼓,乐岚注视着黝黑黯淡的鼓面,这一次却没能从上面感受到任何情绪。 她心里忽然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识破真身 鼓声自筵席中央传开,有如惊雷炸落,乐岚几乎是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酒杯,一股难言的烦闷自胸腔蔓延开来。 这次离得近了,乐岚听出惊雷之音里,夹杂着一声声沉痛的低吟。那痛入骨髓的哀唤仿佛发自亘古的时空深处,穿越悠久漫长的光阴,在她耳边呐喊呼救,徘徊不去。 她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鼓点催得越发紧密,谢颜看她一眼,发觉出不对劲,轻轻握住了她放在桌下的手,担忧道:“阿玥,你没事吧?” 乐岚紧绷的情绪被谢颜这一声问候忽然打断,她猝然惊醒,背上渗出一片冷汗,方才被丹渚的乐声牵引,竟然险些走火入魔! 她松开了紧攥成拳的手,手里握着的裙子已经成了皱巴巴的一片,再一看,裙带也在她一激之下拽断了。 谢颜:“” 她到底放心不下,追问道:“你怎么了?” 乐岚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道:“我没事,刚刚走神了。” 连笙抬起小脸,惴惴不安道:“玥姐姐,你刚才的脸色好吓人啊简直想要吃人似的。” 乐岚苦笑,这个丹渚真人以法力注入鼓声之内,用乐声干扰她的心神,在座这么多人他哪个都不针对,偏偏针对自己,分明来者不善。 她默念了几遍清静经,凝神屏气,稳定心神,将那宛如魔音的鼓声隔绝在外,纷乱的情绪慢慢平复,虽然一口闷气仍团在胸口挥散不去,神色倒是无恙了。 丹渚的目光似有若无地飘过来,眸底掠过一丝诧异,手中鼓槌一停,一曲完毕,余音如潮,向四面八方流散而去,乐岚抬头看他一眼,笑了一笑。 这个道士,究竟想试探些什么呢? 李未阳一直留意着对面席上的状况,自奏乐开始,乐岚神色忽变,如临大敌一般盯着御前擂鼓的天师,而后与谢颜低语了几句,神色又慢慢恢复正常,他发觉出了古怪,却不知这古怪来源何处。 他正观察着,这厢萧锐过来敬酒,笑饮了一杯,重又看向席上时,却见乐岚同谢颜说了些什么,而后便带着连笙离了席。 谢颜抬头,目光正与他相对,她微微颔首,向他致了一点笑意。 乐岚是去更衣的,当然实际上是借着更衣的名号出去躲风头的,正好连笙也不想在席上多留,一大一小故意磨蹭到了宴会结束,这才从寝殿中出来。 可惜连笙的风头并没能成功躲过,她刚一露面,便被宫女逮到陛下身边训话去了,乐岚只能一个人去御花园找谢颜。 她从白石铺成的小径后穿过去,隔着花篱,却看见了李未阳。 谢颜在秋千上坐着,他立在一旁,两人正在谈笑。谈到脾性时,李未阳说了句“谢小姐的性子就很好”,谢颜笑问:“那李公子觉得阿玥的性子如何?” 话题谈到了自己的身上,乐岚放慢了步子,想听一听李未阳的回答。 李未阳道:“她的性子当然也好。” 谢颜又问:“只有一个好字么?” 他顿了一顿,却未作答。 谢颜道:“我觉得阿玥对你很好。” 李未阳笑道:“她待朋友都是一样的好。” 谢颜轻叹了一声,“总有不一样的地方,你难道就没有想过?” 乐岚等待了片刻,听见他似乎笑了一笑,低声说了句:“我哪儿敢啊” 他哪儿敢啊。 不知为何,乐岚听见这话,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 她的手往下一垂,发现更完了衣后,自己的玉佩竟忘在了连笙的寝殿里。 近来的记性真是越来越差了,她是来找谢颜的,此时却不怎么想看见李未阳。索性回去拿东西,但愿自己回来的时候,这个不识相还碍人眼的家伙已经离开了。 拿回了玉佩,她往御花园去,转过回廊的一角,迎面却走过来一个人。 殿后这一截走廊偏僻且窄,她为了绕近路,不得已才路过这里,在此相逢真是冤家路窄,乐岚硬着头皮问候了一声,“丹渚真人。” 狭路相逢,丹渚却并没有让路的意思,她说了声“借过”,他往一旁侧了侧,就在将要擦肩而过时,突然出了手—— 掌风贴着乐岚的肩颈斜斜擦过,倘若她的动作再慢一些,肩胛骨都得给他拍碎了,她向后一撤,拧眉问:“天师这是何意?” 丹渚冷冷地看着她,口中发问:“这个问题应该是我问你才对,你是什么人?” 乐岚一挑眉梢,道:“丹渚真人贵人多忘事,上次玉藻宫一遇,真人还知道称我一声郡主,不料几日不见,竟不记得了不成?” 丹渚并未理会她这句带着暗嘲的讥讽,却一步一步向她逼近过来。 他的目光仿佛刀锋,欲将乐岚的这副壳子由外到内劈开,看看里面到底是个什么。 “你不是凡人,你的身上也没有妖气。”他一步一审视,一步一逼问,“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到这里,是谁把你的魂魄放进了这个凡人女子的体内?” 他的话每问出来一句,乐岚的心就往上吊高一分,问到最后一句时,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眼前这个道士,竟看穿了她的元神! 她若是只猫,此时约已炸成一团毛球,五月的艳阳天气,四周的空气却骤然冷凝,几欲结霜,其中隐隐约约在酝酿着什么。 乐岚后背上硬生生激出来一身冷汗,丹渚散发出来的威压太强,这人的修为远远高出了她的预估。 但她也只是提心吊胆了那么一瞬,旋即放下了心来。 这里是皇宫大内,凭他有通天彻地之能,又能拿自己怎么样? 元神被看穿了又如何? 她照样是定边侯府的郡主,谁也拿不出来证据证明,堂堂郡主不是凡人而是个怪物。 她敢打赌,就算这人是丹渚,他也拿不出证据来。 想到这里,她便有恃无恐了。 乐岚朝他笑了一笑,轻轻佻佻道:“我还以为,真人拦住了我,是想说我的灵根极好,要劝我入天师府好好修炼呢。却不成想竟然猜错了,前几天下了场雨,真人莫不是着了凉?” “此话何意?” 她道:“没别的意思,只是担忧真人染了风寒,发起烧来眼神不好使,脑子也不大清楚,难免看错东西,才说了这么些个胡言乱语。” 丹渚冷冷哼了一声,却又向前逼近一步,道:“你和灵鼓的渊源不浅,我有办法” 话未落音,他布在周围的结界却忽然被闯开,从中走进一个人来,冷着声音问候了一句:“丹渚真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长月微澜 宴席散罢,李未阳原本和谢颜一起等着乐岚回来,可左等右等总也见不到人,他等得急了,便往寝殿的方向找了过去。 却不料正撞见这剑拔弩张的一幕。 丹渚转过身来,冷冽的气息几乎在一瞬间尽数收敛而去,眉目间又恢复成一派祥和,他敛了敛衣袖,彬彬有礼道:“李公子。” 李未阳看向站在丹渚身后的乐岚,她看了他一眼,旋即又瞟向了别处,模样看起来不大愉悦。 他道:“我有些事情要同郡主商议,天师在此,不知有何要事?” “无甚要事。”丹渚状若无意地动了动眸子,道:“公子既有话与郡主相商,贫道便先告辞。” 李未阳说了声“真人慢走”,回头去看乐岚,只见她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似乎没吃到什么亏。 他上前问道:“刚刚那人有没有为难你?” 乐岚道:“没有。” 他又问:“他在这里拦住了你?” 她想了一想,丹渚的模样不像是事先便埋伏好的,方才的相遇纯属巧合,便摇了摇头,“不是。” 不是有意针对便好。 他稍稍放下了心,笑道:“你在信上火急火燎地要我快些回来,说有急事要同我商量,是什么急事啊?” 乐岚抬头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没什么。” 这态度不对劲啊。 他莫名其妙地摸了摸鼻子,旋即想到她与天命司素来不大对头,方才和丹渚打了个照面,难免心情低沉,便想逗她一逗,故作神秘道:“你猜我过来时见到了谁?” 乐岚把目光转到廊外的竹子上,没搭理他。 一时冷场,李未阳只能自问自答,说道:“是宋三公子。他与萧锐一起,正在向连懿公主请教如何博得美人芳心,公主问,若是他的意中人和他的儒经手抄孤本同时掉进了湖里,他会先捞哪一个,你猜那呆子是怎么答的?” 他大笑道:“他说他要先向圣贤请罪,再去翻翻书,看看圣贤书里是怎么说的,这呆子哈哈哈” 乐岚忽然开口了:“把你腰上的东西还给我。” 李未阳笑声一顿,“什么?” 他的腰上只挂了一枚佩饰,是那日斧师山上乐岚给他的护身符,小小的玉虎玲珑可爱,他回去让人编了绦子,在上面缀了流苏,每日随身带着,爱不释手。 他取下玉虎,在手中把玩片刻,说:“你要这个?” 乐岚朝他一伸手,意思不言而喻。 他带着玉虎后退一步,道:“这可不行,送出去的东西就是泼出去的水,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她道:“你还不还?” 李未阳不依不饶:“不还。” “确定不还?” “当真不还。” 乐岚劈手就过来夺,他脚步向后一撤,把玉虎高举过头顶,仗着自己身高,她够不着。 正洋洋得意着,乐岚照他腿上踢了一脚,没使多大的力度,但足以让李未阳吃痛弯腰,她伸手去捞自己的护身符,冷不防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撒手。” “不撒。” “你撒不撒?” “就是不撒。” “你信不信”她正要威胁,抬头却撞进了他的眼里,仿佛撞进了一池的潋滟湖光,李未阳轻笑道:“你生什么气呢?” 她一时失了言。 他把她上下观摩了片刻,见乐岚的耳珠渐渐红了,他握着她的手,却仿佛握了一块炭,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鲁莽。 几乎是畏罪一般地松开了手,他向后退了一步,咳嗽一声,遮掩道:“我见你信上言辞恳切,一定是有什么急事,我回来那两天有些急事需要处理,一时没顾得上问你,是我的失误。” 一面说,一面不着痕迹地把那小玉虎又戴回了自己腰上。 乐岚把手收在身后,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往哪放,目光在四下胡乱瞟了一会,才找着了自己的舌头。 “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我们家新来了一个人,和斧师山有些关联,兴许你会想见见他。” 李未阳恍然“噢”了一声,笑道:“等回去吧,回去我一定登门拜访。” 气氛莫名尴尬着,附近传来几句叫喊声,是连笙挨完了训,过来找她了。 所幸谢颜并未问起她换个衣服怎么换了一个多时辰,冷夫人也没问起她这好半天都跑哪去了,逗留到了日暮,各家打道回府。 重钧正在后院削木箭。 侍卫本是个清闲的活计,何况他只是顶了一个侍卫的名头,实际上是个白吃白喝的闲人。 几栋旧楼开始动工修葺,院里积攒了许多结实耐用的上等木料,他闲来无事,便做了许多刀弓箭簇之类的兵器。 用木头做出来的武器,其实用程度可想而知,府里又没有什么正在学艺的小孩子,可以用这些木质武器演武练功,他做的这些东西,纯属糟蹋木材。 但考虑到此人身份的特殊性,让他安安静静坐着浪费资源,也好过出门惹是生非,乐岚便默许了他的这一行为。 她到了后院,重钧正埋首在木匠活里,乐岚在旁边坐下,忽然问:“你觉得,我的脾气很差么?” 重钧被她这一句话问得猝不及防,手下刀锋一滑,险些削掉了半截手掌,差点酿成人间惨祸。 “你怎么突然问这样的问题?” “没什么,就是问问。”乐岚道,“你觉得我的脾气好还是不好?” “挺好的啊。”重钧吹了吹箭杆上的木屑,上下端详了一眼,开始修理箭锋。 乐岚默了一默,却问:“这是你的真心话么?” 他手一抖,刻刀差点从指头上切过去,暗骂了声娘,心有余悸地把刀放在了一边,闷声道:“是我的真心话。” 她听罢,久久不再言语了,支着头对满天夕阳发呆,重钧看了她一眼,简直怀疑乐岚被人掉了包。 “那啥,你要看就回去看,别坐在这里。” 乐岚莫名其妙道:“这里是我家,我为什么不能坐?” 重钧语塞了片刻,意识过来,似乎确实是这个道理。 他提着箭壶站起身来,道:“这边蚊子多,你要坐的话就自个喂蚊子去吧。” 说罢径直走了。 乐岚:“” 一个比一个没意思。 回去后,她辗转反侧了半夜,人生在世十七年,头一回失了眠。左右睡不着觉,她干脆起了身。 星月皎洁,明河在天。 她坐在房顶上,对着满天繁星,深深地怅惘了。 在耳畔徘徊不去的,是白日里的那一声: “我哪儿敢啊。” 为什么不敢呢? 乐岚从小养成的习惯,出了问题就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把自己从元神到皮肉由内而外检查了一遍,却没能找到答案。 她不凶,脾气也不坏,更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那为什么不敢呢? 她怅惘着,却见月光下,后院的檐角上忽然掠过了一个人影,看其身形,依稀像是重钧。 乐岚坐在房顶上,高高的屋脊将她的身影遮去了大半,故而重钧未能发现,他四下环顾了一眼,没有发现异状,便展身向府外去了。 他这么晚出去干什么? 想及重钧近来隔三差五的凭空消失,乐岚瞬间断定: 这小子有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奇人怪羽 重钧的轻功身法甚好,宛如一只悄无声息的乌鹊,只在房顶闪现了一瞬,便匿在了无边夜色里。 他果然是个属贼的,一时半刻也消停不下来。 只是这深更半夜的,他避开众人耳目,是要往哪儿去? 乐岚越想越觉得可疑,跃下房顶,向客房的方向而去。 那时她为了留住重钧,特意收拾出一间上好的客房,府中的其他人也都知道,新来的这位名义上是个侍卫,其实身份与门客相等,因此也不敢有什么微词。 重钧在将军府里住得很是受用,毕竟这里比他以前住的土匪窝要优越得多,这个时间,府里伺候的下人都去歇息了,值夜的守卫并不往这边巡查。 怀着某种揣测,乐岚打开了房门。 房间里整洁如初,被褥掀开了一半,看来他是先睡了半夜,后半夜才起来办正事。 靠近墙角处放着一只杂物箱,里面扔着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多是重钧从四处搜罗来、又没什么用处的小玩意,一不留神就容易把这杂物箱当成垃圾箱给扔了。 乐岚在房间四壁环视了一周,忽然留意到那杂物箱里露出一点莹莹的光泽,似乎有什么东西。 走近一看,只见那东西被压在杂物堆里,只露出了一截小小的断角,她将断角拔了出来,却是一枚断了齿的玉梳。 玉梳的模样极为普通,就连那断角看起来也有点眼熟。 再一想,这不是重钧他娘临走前留给他的信物么! 他就是这么保管的? 乐岚惊呆了,试问天下有哪个不肖的儿子,会将自己母亲留下来的唯一信物同杂物废料扔在一起? 再一看,箱子里除了这把梳子,并没有其他贵重的物事,旋即就意识到了不对。 一个人就算再缺心眼,也不会将如此贵重的东西随意摆放,重钧肯定有别的藏私之处。 至于这玉梳为何会孤零零地扔在这里,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东西对于他来说并不重要,其分量大概与杂物箱中的其他废料相等。 他果真是来京寻母的? 乐岚在房间里翻找了一通,最后在床榻上发现了一些端倪,掀开被褥,床板下赫然压着几张纸,她手指一动,将这一叠纸从中抽了出来。 纸面在烛光下微微泛黄,上面用朱笔绘着不知名的纹路,每张纸上的纹路都残缺不全,几张纸拼在一起,隐隐约约像是个符文。 这绝不可能是将军府里的东西。 纸张边缘略有磨损,似乎经常被人拿出来反复拼凑,图案上的纹路繁重诡秘,像符文,又像是幅迷宫,乐岚坐在桌前拼了一会儿,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个头绪来。 不管如何排列,几幅纹路始终无法拼接上,可将它们拆分开来,却又奇异地融合成一个整体。 乐岚于符咒上钻研不深,直觉这几张纸上定有古怪,却没有更多的时间研究。重钧随时可能会回来,怕他起疑,她又将图纸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确认房间里一切摆设都与自己来时别无二致,乐岚准备回去,视线扫过墙角时,她心头忽然一动,将那枚断梳取了出来。 . 第二日,李未阳如约登门了。 他将造访的时间掐得十分准,乐岚和冷夫人这厢刚吃罢了早饭,那厢客人便登门了,刚好赶得上饭后的茶点。 乐岚离老远就看见自己的小玉虎还可怜兮兮地挂在他腰上,他换了身衣服,连带着流苏也换了种颜色,一进门便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晚辈这一到,还能讨杯茶来。” 喝茶就喝茶,哪儿这么多废话? 她将杯盖一扣,使了个眼色,示意李未阳跟她过来。 别苑一大早就设下了一席酒,邀请了重钧一起来饮。 重钧不觉有差,痛快地答应下来,他对这席酒没起什么疑心,倒是对摆酒的人十分好奇。 乐岚向来是个铁公鸡,轻易不浪费一分一文,此时忽然拔毛,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断定乐岚最近一定受了什么刺激,精神不大正常。 待看到与她同行而来的还有另外一人时,他几乎是本能地警觉了起来。 李未阳见这人尚是个年纪不大的年轻人,心下的猜测先落实了三分,酝酿了片刻,端出来一张如沐春风的笑容,笑道:“这位少侠,幸会幸会。” 重钧神色凉凉的,淡漠道:“你是?” 乐岚道:“你不是要找你娘么?这是我的一位朋友,他在京里颇有些人脉,或许能帮到你一二。” 李未阳斟上三杯酒,重钧别别扭扭地拿起杯子,先向他敬了一杯,说声“有劳足下”,待问起他母亲的样貌特征时,他愣了一愣,胡乱答了几句,便说经久不见,记不清了。 李未阳沉吟道:“记不清样貌倒也无妨,过去这么多年,便是当年佳人,如今应也难辨,可有其他线索?” 重钧支吾了一会儿,说了几样泛泛的特征,却总是词不达意,问来问去浓缩成一句话:时间太长,记不清了。 乐岚忽然插了一句:“你在斧师山上时,山上的前辈们没有告诉过你的身世么?” 她不着痕迹地把“斧师山”引了出来,重钧顺口答道:“兄长们将我抚养成人,这些年并没有”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个套,再一看席前的两人,一个持杯微笑,一个目光炯炯,都在专心致志等他的回答,他目光一凛,把杯子一放,怒道:“我不喝了!” 不待乐岚拦下,他起身离席走了。 余下二人对视一眼,饶是他们这草打的已经足够小心谨慎,不料却还是惊了蛇。 李未阳一挑眉毛,“他并不像你说的那么傻啊。” 乐岚摇摇头,不置可否。 “虽然没问出来什么,他的身份好歹有了数,能称斧师山几位当家的为兄长,料是你说的那位少主无疑,只是不知他到底为何来京。” 李未阳站起身来,向乐岚道:“此番这人有了戒心,怕是日后不好相与,他在你们府里,你要多加小心,多派些侍卫在身边。” 乐岚道:“这个倒是无妨,出了将军府他无处可去,料想不敢在这里胡来。” 她的眼光在他腰带上溜过,瘪了瘪嘴,却没有多说什么。 李未阳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以后多来几趟,等到熟悉了,日后就方便了。” 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送他出了侯府。 第二日,乐岚便发现了一个严峻的问题: 重钧不见了。 不知是她把事情想得太乐观,还是重钧将这件事情想得太严重,下人一如既往去收拾客房时,发现重钧的房间空了。 乐岚的脑门整整大了一圈。 她抬手扶额,脑海里却浮现出了丹渚的银袍身影,倘若重钧一个冲动向天命司投案去了,连带着自己也得玩完。 近来怎么诸事都不顺呢? 谁料到了日暮,她练剑回来,一进拱门却看见了一个黑衣负剑的眼熟背影。 乐岚惊呼出声:“重钧!” 重钧去而复返,脸色十分不佳,乐岚以为是他发现玉梳不见了,故而回来讨要,便酝酿好了言辞,等他开口。 谁知他只是阴沉着脸,从她身边走了过去,擦肩时还重重地“哼”了一声,观其方向,是往客房去了。 乐岚:“” 这人是不是有病? 有病也好,无病也罢,总归人回来了便好。 只是接下来一连几日,重钧都生着她的气,冷冰冰地拒人于千里之外,直到第四日上,乐岚终于找着了机会。 这日入夜,重钧却未回房,乐岚在后院找到他时,他背着弓箭,正在靶场试弓。 对于缺心眼的人,通常须采用怀柔的办法,于是她先笑了一声,寒暄道:“这么晚了,靶子都看不见,你练盲射呢?” 重钧却似没听见,从箭壶里挑了支箭,搭在了弦上。 箭非铁箭,而是木制。 乐岚惊讶道:“这不是你前几天削的木箭么?” 重钧的脸上仍然无波无澜,没有回答。 问了两句都没人搭理,乐岚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便不再开口,静静地看着他拉弓试弦,重钧却忽然道:“你冒犯了我。“ 乐岚:“什么?” 他把长弓一收,道:“我拿你当朋友才将身份告诉了你,你有什么问题大可以直接问我,我又不会瞒你什么。可是你却找了别人试探我,说到底,你压根就没相信过我。” 乐岚有口难言,重钧为人如何暂且另说,她又该怎么说起自己在斧师山的所见所闻呢? 她顿了顿,试探地问:“不管什么问题,只要我问,你都会说?” 重钧看她一眼,正要开口,却猛然一凛,长弓瞬间拉满,只听一声尖锐的破空之音,有样东西应声而落。 乐岚回头,看见银月天辉之下,几片白羽正缓缓飘落,遇风化成了几点荧光,消散在半空里。 重钧长长出了口气,重新挑了一支木箭搭在弦上,沉声说道:“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天方夜谭 光点转瞬即逝,乐岚甚至来不及看清是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院墙的老树之后扑簌簌飞出了两三只白鸟,还未飞到屋顶,便被一箭射落,而后在空中化作一团光点,萤火一般飘散熄灭。 “这是什么东西?” 重钧急着拉弓,百忙之中回了一句:“那群道士施的妖法!” 射落了那几只白鸟,却仿佛捅了马蜂窝一般,越来越多的白鸟从树后飞涌出来,鬼魅一般的白影连成一片,遮天蔽月,来势汹汹。 他一箭六发,飞矢如虹,夜幕上好似炸起了烟花,光点落如雨下,饶是如此,怪鸟的势头却仍然不减,她在一旁看得焦急,朝他道:“把剑给我!” 重钧抽出佩剑扔了过去,说了一声:“当心!” 两人只顾着应付天上的战局,谁也没注意到这时的地上,一条小蛇悄无声息地钻了进来,纤细的身子快速一滑,旋即没入了草丛里,消失不见。 乐岚接过佩剑,腾身跳上院墙,白鸟遇刃即散,她挥剑挡开扑面而来的鸟群,狠狠地砍下一剑,将那棵老槐树连枝带冠劈了下来。 树干落地,砸起一声巨响,那没完没了的怪鸟终于消停了。 重钧连发数箭,将余下四散逃窜的白鸟纷纷射下,再一捞箭壶,没箭了。 还剩下一只漏网之鱼,眼看着就要冲出包围,他将长弓一掷,把那怪鸟钉了下来。 总算结束了。 乐岚和重钧对视了一眼,通往前院的大路上却嘈杂起来,只见火把通明,大批侍卫赶了过来。 她一剑将树砍倒,砸出了不小的动静,前院的卫兵闻讯赶来,却见自家郡主站在房顶上,脚下倒着一棵硕大的树冠,新来的门客面无表情站在下面,四周插满了木箭。 两人都好端端的,并没有看见什么刺客。 侍卫长是将军府的家将,上前一步行了个礼,问道:“郡主,刚刚这里” 乐岚咳嗽一声,道:“没出什么事,我和重钧少侠正在比试武艺,不想惊扰了你们。” 这大半夜的比试武艺 侍卫长不敢违拗,说了声“郡主请早些歇息”,带着侍卫回去了。 乐岚看着侍卫的火把慢慢走远,心下不禁泛忧。 这些侍卫在府多年,都是血肉之躯的凡人,倘若天命司铁了心要对付将军府,那些道士有层出不穷的法术,凭这些人又如何抵挡得住? 他们竟堂而皇之地往将军府里放这些邪门歪道的东西,这是打算把梁子挑到明面上来了? 重钧收了剑后正要离开,刚刚转过身,乐岚叫住了他,“站住。” 他回头问:“怎么了?” “这些怪鸟是怎么回事?” “天命司的把戏,估计是为了试探什么东西。” “是冲你来的,还是冲着侯府来的?” 重钧却没有即刻回答,乐岚见他有些躲闪,心下狐疑更甚,问:“这段时间你是不是一直往天命司跑?” 他道:“我是去找我娘。” 他又把寻母的借口搬了出来,乐岚简直要气笑了,“这几天,你有没有发现自己少了什么东西?” 重钧一时没听明白,“我少了什么?” 她将玉梳往他怀里一抛,重钧接住看了一眼,脸色登时一变,过了一会儿,他慢吞吞地说:“我说怎么找不着了,原来是你捡去了。” 乐岚道:“编,你继续编。” 刚刚才被她将了一军,他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到底是怎么暴露的,哪里还编的出来? 慢腾腾地把视线挪到一边,重钧有点心虚,要他就地编是不可能的,装疯卖傻又糊弄不过去,只好哑巴了。 乐岚并不给他装聋作哑的机会,紧追着又问:“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别拿寻亲当幌子!” “你真的想听?”重钧道,“就怕你听了之后不信。” 他越是这样说,她越觉得其中有古怪,奇道:“我为什么不信?” “那好,”他道,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我告诉你,但你不能告诉别人,谁都不能说。” “好,我答应你,你只管说。” 月过中天时。 “你确定?”乐岚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问。 重钧点了点头,道:“我没骗你,我确实看到了,天命司里有一面镜子,可以照出来一个人的前世今生。” 他冒着小命不要的危险接连出入天命司,竟是为了看一眼传说中的前世今生 乐岚觉得要么是重钧疯了,才说出来如此荒谬绝伦的话来;要么是自己疯了,竟听信了这样的天方夜谭。 “你连自己这辈子的身世都没搞清楚,去看什么前世?” “你不懂。”重钧罕见的耐心十足,极认真道:“我这辈子之所以会变成这样,肯定和我的前世有关系。” 她无奈地摆了摆手,问:“那你觉得你的前世应该是什么人?” 重钧道:“我目前还不知道,但很有可能不是人。” 乐岚:“” 她以为这人是个傻的,没想到压根是个疯的。 重钧看她一副“我不相信你说的疯话但我相信你是个疯子”的神态,眉头一敛,道:“你若不信,跟我去看一眼就知道。” 跟着他再闯一次天命司? << 夜已深了,丞相府的书房里却还亮着灯。 桌案上铺了一张白纸,李未阳坐在案前,沉思了片刻,提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圆圈。 而后他拿起小山形状的彩瓷笔搁,放在了圆圈里,又在白纸的另一端画了只一模一样的圆圈。 “斧师山” 斧师山上供奉着安阳王的牌位,想到此处,他在圆圈底部添了一道长线。 “中宫” 太子派过来保护他的三人,都是东宫的贴身近卫,在那些前来行刺的刺客中,有两名是大内高手,经指认其中一人出自中宫,也就是说,在想要他命的人里,中宫占了一份。 皇后为什么急着要他的命呢? 此处不解。 他在另一个圆圈上画了一笔。 再回到斧师山,安阳王当年意图谋逆,可惜谋逆未遂,最后落得个满门抄斩,其人于二十年前便已伏诛。 倘若斧师山上乃是安阳王府的旧人,供奉着安阳王的灵位倒也说得过去,可他们在山中招兵买马,养精蓄锐,莫非是对当年之事心有不甘,准备举兵揭竿不成? 他在安阳王那一笔上,向一侧添了道分岔。 可是安阳王当年出师未捷身先死,连个后嗣都未曾留下,他们这竿揭给谁看? 总不会是给九泉之下含笑了二十年的安阳王看。 除非 有某个能继承先王遗志的人,激励着这些旧部将基业发扬光大,而此人羽翼尚未丰满,不堪折损,故而他们才在深山之中韬光养晦了二十年。 如此一来,斧师山这一条线便通顺了,李未阳提笔在放着笔搁的小圆圈之外,又画了一个大圆。 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 这个继承了安阳王遗志的人是谁? 视线再次回到代表中宫的圆圈上,皇后为什么要杀他? 扪心自问,他绝对不曾招惹过宫里的人,唯一的可能只会是在东宫,而他只是一条被殃及了的池鱼。 斧师山祠堂中的密信还未调查清楚,背后的金主是谁也未可知,目前只能顺着线索继续追查下去。 李未阳在纸上审视了一眼,忽然发现自己无意间描出来的图形很有趣,在中宫的小圆圈上再圈个大圆,两个大圆就像两只圆溜溜的大眼。 他搁下笔,将画纸拿起来端详片刻,却情不自禁浮起笑来; “像阿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再入虎穴 “不可能,”乐岚当机立断道,“我不去。” 重钧一挑眉,“为什么不去,难道你不敢?” 她瞥了他一眼,“找死很好玩么?” “你身为堂堂定边侯府的郡主,一个小小的天命司就吓成这样?” 他变着法子拿激将法激她,可乐岚生来属土的,偏偏不吃这套,上一次去天命司险些栽在丹渚手上,虽然不至于到一朝蛇咬,十年怕绳的程度,也足以让她记住教训了。 天命司就是一道深不可测的妖魔窟,里面牛头马面什么都有,一不小心陷了进去,骨头渣子估计都得啃没了。 她看了重钧一眼,这人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难道忘了当时是如何肚破肠流,在地上躺了三天才能动弹的么? “那面镜子不光能看到一个人的过去,还能看到未来,你难道就不想看看,自己日后的郡马是谁么?” “我的郡马是谁,关你什么事?” 重钧抱着胳膊,突然挤出来一抹不怀好意的笑,“不关我的事,那你还问我觉着你的脾气怎么样,还一个人坐着发呆,你那时候的模样我见得多了,我们寨子里的姑娘,怀春的时候都那样!” 乐岚:“” 她忍无可忍道:“你说什么?!” 重钧道:“我说你明明有喜欢的人,难道就不想看看,你们俩日后会走到哪一步?万一他以后要是娶了别人,你现在悬崖勒马还来得及。” “不用了,”乐岚道,“我没有喜欢谁,我的事情也用不着你管。天命司我是不会去的,要去你自己去,别再把祸害带回来就行了。” 言讫,她不愿再跟他多费唇舌,转身回了房间。 这一晚上在波折中消磨得差不多了,重钧看着她的背影走远,耸一耸肩,也回房去了。 . 翌日入夜,更鼓敲过二更时,却有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穿过街巷,来到了朱雀街前。 来者正是乐岚。 虽然说了自己绝不会再进天命司这龙潭虎穴里,但睡了一觉后她便改变了主意。 那日端午宫宴的鼓声,鼓声里若隐若现、古老而沧桑的痛楚悲鸣,始终在她耳际萦绕不去。 丹渚说,自己同那鼓渊源不浅,他们之间有什么渊源? 上回走的匆忙没能看仔细,这一次她要好好看清楚,那张丑鼓里究竟有什么玄机。 自然,若是能顺路看一眼那传说中能观过去,能晓未来的神奇镜子,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今日天公依然作美,月光蒙蒙,不甚清晰,她轻车熟路地翻过围墙,轻捷落地,刚刚站稳,却突然被人拽了一把。 拽她的那人藏身在树后,脸上带着一张不伦不类的蒙面,只遮住了鼻梁往上的小半张脸,不用揣摩面貌,单看这面具乐岚也知道这人是谁。 重钧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来。” 语气里满满的得意与自负,仿佛他早就算好了似的。 乐岚道:“我是来办正事的,不像某人一样闲着无聊在老虎脸上照镜子。” 重钧嘿然一笑,她又问:“丹渚在什么地方?” 这个道士实在恐怖,她一想起便觉得毛骨悚然,这一次须得小心行事,千万别再被他抓了现行才好。 重钧道:“晚上皇帝老儿过来听道,天命司的长老都去大殿论道去了,他应该也在其中。今晚是我们最好的行动时间,绝不能浪费时机。” 乐岚“嗯”了一声,两人都不是新手,对于天命司的轮廓有大致的印象,摸索起来并不困难。只是因为御驾到此,防备严密许多,潜行十分不易,到了藏书楼前,倒比平时多费了许多时间。 楼前新增派了四名守卫,她正盘算着怎么把守卫放倒,却见重钧攀着树枝上了树,而后活鱼一般,一溜身从二楼的窗户里进去了。 敢情他走窗户的功夫都是这样练出来的! 乐岚跟着他上了树,论灵活她比不上泥鳅一样的重钧,好在身为一个姑娘家,骨骼纤细,透气窗虽只有尺余宽,钻起来并不困难。 再次进到藏书楼中,她依然被这里的宏伟堂皇所震撼,重钧在她眼前挥了挥,说道:“发什么呆?快走了。” 他对这里显然十分熟悉,乐岚跟着他上了三楼,走过十一座隔间,重钧停在了一扇门前,翻出事先配好的钥匙开了门。 他一脚跨进门里,乐岚却站在门外迟迟不动。 “怎么了?” “不对劲。”她道,向四周打量一圈,皱眉问:“你之前进来的时候,一直都这么顺利吗?” 重钧不以为然道:“难道应该有什么不顺么?” 见她还在门外踟蹰,便催促道:“天命司本来就是外严内松,你不要多虑,我来这里许多回了,没出过什么问题。快来快来,东西就在里面。” 乐岚又朝四下里环顾了一周,许是被丹渚吓怕了,总觉得会凭空钻出来一个人来,重钧一直在催,她深吸口气,跨进了门去。 房间里堆满杂物,一面硕大的铜镜贴墙立着,与人等高,镜面落满灰尘。 重钧在镜前盘膝坐下,情绪高涨,十分兴奋。可等了许久,镜中的影像却没有丝毫变化,她问:“你有看到么?我怎么什么都没看到。” “再等等,”他道,“每个人的影像只有自己能看到,别人是看不见的。” 他这一派专注的模样把乐岚逗笑了,道:“你确定看见的是前世,而不是心魔?” “什么心魔?” “没什么,”她道,“开个玩笑。” 心魔是修仙界常说的词,与这镜像一样,都是只有自己看见,不为外人所知之物。 但凡一心向道者,在修成正果之前免不得先历一通心魔的磨难,不知多少惊才绝艳的修士渡过了重重劫难,临了却折在了这一关头,功败垂成。 重钧身为凡人,没听懂她的话意,乐岚也未作解释,脚步一转,站在了镜前。 这面镜子果真有他说的那么神奇? 那就让她看看,它和司命的不着调命格比起来,哪个准一些。 她在镜前站定,开始纠结看什么好。 是先看自己成仙时的恢弘场面呢? 还是先看自己将来如何力挽狂澜,翻云覆雨呢? 抑或 她沉浸在思索之中,却见一动不动的镜面忽然发生了变化。 镜上的积尘好似被一口气吹拂开,模糊的影像逐渐清晰。 是她,又不像是她;镜子里的她头发长了,眉眼清明了,好像个子也高了点,整个人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朝气。 这似乎是几年后的自己,而身旁却影影绰绰站着另外一个人。 镜子的一半仍然蒙着厚厚的灰尘,只能透过身形看出来是个长身玉立的年轻男子。 她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生怕一个气息不稳,会吹乱了镜中脆弱的虚影。 随着灰尘拂落,镜中人的面庞慢慢明晰起来,乐岚呆住了。 不是李未阳。 镜子里的人很好看,好看过乐岚从天上到地下见过的所有神仙凡人,他微微笑着,眼中敛尽千秋万代的雪照云光。 明明是张无可挑剔的脸,她却无端觉得有些面目可憎。 这人是谁? 为什么会跟她在一起? 李未阳呢? 许是感受到了乐岚的情绪波动,镜中的人像晃了一晃,消失不见了,积尘重新覆满镜面,好似刚刚的一幕只是她自己的幻觉。 重钧还在镜前坐着,维持着方才的姿态,她在房间里踱了一圈,胸口涨疼,说道:“我要去楼下看一眼,你在这里慢慢看,看完了来找我。” 他点了点头,乐岚便下楼去了。 那架小鼓仍在原地放着,鼓槌摆在一旁;漆黑的鼓面,玉白的柄槌,怎么看怎么怪异。 她的手轻轻触碰上鼓面,有一股细微的颤栗从指腹传来,极轻极弱,却又夹带着极浓烈的兴奋和欢喜。 指肤相接,她几乎在一瞬间便洞悉了这面鼓的真正身份。 一种熟悉而又带有强烈依赖的亲切油然而生,她摸了摸黑黢黢的鼓皮,轻声问:“你在等我么” 黑鼓没有说话,却有一个声音替它回答了,“它在等你。” 一样的地点,一样的时间,一样的场景,一样冰冷的声音。 简直是噩梦重现! “丹渚!”乐岚后退一步,却发现周围已经布下结界,这一次她是插翅也难逃了。 重钧还在楼上,她抬首欲呼,被丹渚挥手打断,“你的朋友在结界之外,听不到提醒,就让他再多看片刻吧。” “你一直都在?” 他对他们的动静掌握得一清二楚,显然不是初来乍到。 乐岚此时并未蒙面,身份坦露无遗,丹渚看她一眼,道:“上次来时,我便注意到了你,但那时尚且不能确认。” 他的目光阴冷而锐利,盯得乐岚头皮发麻。 “确认什么?” 丹渚绕着皮鼓走了两步,抬手抚上,唇边勾起一点淡淡的笑意,他回过头来看向乐岚,眼底却仍然冰封千里; “你知道这张鼓的来历么?” 乐岚冷冷地回视着他,丹渚继续道:“这是我当年游历之时,在一片荒海上遇到的一条妖龙。” “我与它死战了七天七夜,终于斩下了它的首级,可肉身虽死,妖魂不灭,我便剥其皮为鼓,削其骨为槌,做成了这面龙鼓。每逢奏鼓之时,以龙骨击其魂魄,使其永世不得超生。” “陛下每赞此鼓奏起之时,常闻得龙吟之声,不知端阳宴上,郡主可曾听到?” 乐岚死咬着下唇,口中弥漫的锈味愈发浓重,她的手在盛怒之下颤抖着,几乎握不住剑鞘。 她死死地盯住丹渚,一字一顿道:“我听到了。” “那天,它是在向你哭诉对么?” 他抬起左手,指间银芒闪动,乐岚不知道他又在酝酿什么妖法,手中剑倏忽出鞘,一剑朝他面门削了过去。 丹渚淡然地看着剑锋到来,却躲也未躲,她的后颈上忽然一痛,有什么东西咬了她一口,剑风忽然失了准头,贴着丹渚的下巴划了过去。 再接着,她的眼前便混沌起来,通目只剩下一片亮眼的白光,丹渚好像朝她申了一下手,后颈的伤处又痛又麻。 最后一丝意识,她听到了一声低沉而悲怆的龙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荒海龙吟 世上的龙分为很多种。 有象征凡间帝王的正龙,化云为雨的蛟龙,织造幻境的蜃龙,避灾降福的螭龙,等等不胜枚举。 这些龙同属龙族,虽然形态相差万里,根源却是一致,彼此间勉强能拉一个亲戚的关系。 乐岚有幸生为这一庞大族系中的其中一员,并且十分好运地投在了身为一族之长的她娘肚子里,还未化形就有了神格。 只是这神格似乎没多大用,因为天庭上的人个个都有神格,而且个个神格都比她高。在洞府时,她还能跟溟海里的鱼虾们嘚瑟一下,上了南天门后,就只能夹起尾巴乖乖做人。 到今算来,她已有七百年不曾回过南溟了。 乐岚站在一座礁石上,周围是一望无际的滚滚波涛,让她不禁回想起了自己那遥远的家乡。 她记得在天命司里遭了丹渚的暗算,只是不知为何,元神却被卷进了这片荒海里。 想起昏厥前听到的那一声龙吟,莫非她正身处在那条罹难龙魂的记忆之中? 思索之时,脚下的海水忽然汹涌起来,掀起了层层巨浪,浪涛之中似乎有条游龙的身影,不断地翻腾搅弄。 巨浪不断拔高,眼看着就要拍到她立足的礁石上,乐岚向巨浪里喊了一声,风浪平静了些许,少顷,一条庞大的黑龙从波涛下浮出身来,碧蓝碧蓝的眼悲戚地把她望着。 这是一条刚刚成年不久的蛟龙,正是五湖四海吹风鼓浪的年纪,却因无意间撞见一名游历修行的道士,千年修为断送在了这里。 “你是我的族人,”乐岚道,向着蛟龙的龙魂伸出手来,“我答应你,定会还你一个公道,妖邪当诛,血债必偿!” 蛟龙闻言,垂下首来,龙角在她掌心温驯而谦恭地轻轻一蹭,只听一声长啸,周围的海水骤然澎湃起来,黑蛟飞跃出水,以腾天潜渊之姿在半空中一摆蛟尾,扎进了海水之中。 乐岚睁开双眼,入目是一片浅翠的帐顶,有点眼熟,偏头一看,看见了一只碧毛红嘴的鹦鹉,不是自己的房间又是哪里? 她揉了揉太阳穴,因为枕得太久,头脑有些昏昏沉沉的。 她之前明明和重钧在天命司里,还冤家路窄撞见了丹渚,如何就回家来了? 莫非在她遭了暗算之后,重钧力挽狂澜打败了丹渚,将自己救了出来不成? 脖子后被咬的那一口仍然历历在目,她摸了摸伤处,却讶然发现脖子后面好好的,并没有什么伤口。 难不成闯天命司的那一晚,是她做的白日梦不成? 这时,房门响了一声,檀书端着药碗走了进来,见她已经起了身,又惊又喜,道:“小姐,你可算醒了!” 乐岚看了一眼她手里的汤药,问:“这是什么?” “张太医开的药,你从天命司回来之后一直昏迷不醒,夫人都快急疯了!” “等等,”她打断了檀书的话,“我从天命司回来?” “是啊,”檀书点了点头,道,“那时候你正昏着,是太子送你回来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0.有风在前 她在床上昏迷了两天,在这两天里,京城已经翻天覆地了。 起因是皇帝陛下正在论道坛上听道,却忽然急火攻心,一大口血喷出来,人事不省了。 御医火诏赶来,查色勘脉,最后得出结论,是中了毒。 陛下用罢晚膳出宫,一路上未曾进过饮食,只在到达天命司之后服了一枚金丹,太子立即将传药的人收了监,命禁军包围了天命司,在搜捕刺客时,于藏书楼里发现了昏倒在地的乐岚。 定边侯府的郡主为何会偷偷潜进天命司里,个中恩怨着实可以好好发挥一通。 幸而重明不动声色将此事压了下来,如若传了出去,她恐怕就取代安国侯世子和连懿公主,成为另一个街头巷尾的饭后谈资。 乐岚在心里感激了片刻,却见靠窗的桌子上放着一个赧黑光亮的东西。 她走过去一看,见是一只紫檀木雕的小老虎,不大不小,用作镇纸刚刚好,周身泛着黑玉光泽,拿在手里柔腻而沉实,以一种安然的睡姿卧在她掌上,十分憨态可掬。 檀书适时解释道:“这是李公子送来的,他和谢小姐来探望过,还带了一篮荔枝,我爹怕小姐醒来后不新鲜,在后院的井里吊着呢。” 乐岚“嗯”了一声,把玩了一会儿木雕,忽然想起什么,问:“重钧呢?太子送我回来的时候,你可曾看见了他?” 檀书一怔,却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吞吞吐吐着说不出来,这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是冷夫人带着丫鬟来看她了。 乐岚还没有想好该怎么解释她深更半夜跑到天命司,还险些遭了丹渚的毒手,下意识觉得自己应该继续昏迷,可还没来得及躺回床上装死,冷夫人已经走过了屏风,来到内室。 冷夫人见她醒了,重重地缓了口气,在床前坐下,又是心疼又是怨道:“你这丫头,怎能如此冲动,好端端跑去天命司里做什么?” 乐岚天生不擅长撒谎,即便绞尽脑汁编了出来,编出来的也是个漏洞百出的拙劣瞎话,她顿了一顿,说道:“我就是闲着无聊,到处走走。” 她到底放心不下重钧,一面觑着冷夫人的脸色,小心翼翼问道:“那个跟我一块出去的人,他怎么样了?” 乐岚担心的,是在她昏迷之后,重钧难免会和丹渚碰头,他在丹渚手里肯定讨不了好,下场恐怕较上次中暗器时更糟。 再者,太子率人在天命司中搜查刺客,万一把他搜了出来,肯定会将这个来路不明的飞贼拿下,关到天牢里去。 稍有不慎,刺客没抓到,弑君的罪名他就背定了。 冷夫人听她提起重钧,神情一敛,问:“你是说那个来历不明的门客侍卫么?” 乐岚点了点头,冷夫人道:“他教唆你以身试险,居心叵测,我已将他逐了出去,日后你不许再同此人来往。” 从她的话里,乐岚听出来了三个意思。 第一是个好消息,重钧并未落在丹渚或者太子手里,他安全出了天命司,甚至还回了将军府,这才有了被逐出去这一说。 第二个不好不坏,他被逐了出去,为了不流落街头,不免要另寻去处。他当时既然能找到将军府,现在也能找到下一个藏身之处,她总算不用再当这个苦主,日日担心招惹来什么祸端。 第三个就不大好了,冷夫人发现她结交了个身份不明的不速之客,定然会派人查重钧的身份,万一查出来个蛛丝马迹来,恐怕又是一番风波。 乐岚刚刚醒来,冷夫人叮嘱她多多休息,看着她喝完了药,便带着侍女离开了。 她在枕头上躺了一会儿,翻身跳下床来,铺开一张白纸,蘸墨勾画起来。 下界时,瑶风上神担心她初涉人世,日后遇见什么棘手的劫难,一个人难以解决,于是给了她一道灵符,必要时在纸上画好点燃,她在天界看到,便帮她一臂之力。 这才是她真正的护身符。 乐岚一直以为自己是无论如何也用不着这道符的,她在凡间过的顺风顺水,这一辈子转瞬即逝,能遇见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 前期这十几年她确实过的顺风顺水,直到遇见了丹渚。 起初她以为这人只是个修仙修魔怔了的道士,见到与寻常人不同的东西便划为妖邪,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与那些不分青红皂白的除妖师并无二异。 及至看到那条被他剥皮拆骨的蛟龙,这才意识到,此人绝非仅仅是一个走火入魔的修士那么简单。 戏水为蛟,掌管一方风雨,蛟龙虽然非仙非神,却也是神兽之一,那条黑蛟修为已近千年,距离渡劫登仙只有一步之遥,丹渚却能凭一己之力将其诛杀,他的修为已经远非一个凡人所能修炼的极致。 而拥有如此实力的人,又怎甘屈居于小小的天命司里,向一个微不足道的凡人帝王俯首称臣? 丹渚看她的眼神十分不善,乐岚丝毫不怀疑,若是给他一把刀,他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这副皮囊劈开,将元神取出,然后再做一张皮鼓,把她封在里面天天没事捶着玩。 这下场也太惨淡了。 血淋淋的前车之鉴摆在眼前,她可不想修仙没修成,反而把小命给修丢了。 她点上灯,符纸在灯焰上迅速燃烧起来,袅袅青烟中,缓缓出现了一道影像。 这是一个男子的虚影,浮在半空中,只露了半身淡青的长衫,在烟雾缭绕里显得无比仙气飘飘,朝她和蔼一笑:“小乐岚,好久不见呀!” 看见了这人,乐岚先是一怔,然后问:“怎么是你?上神呢?” 那人听出了她语气里浓浓的失望,却也不恼,笑道:“瑶风有事出门了,我替她看家,你在人间享福享得好好的,怎么突然想起来往天庭传信了?” 乐岚道:“我遇到了点麻烦,想让上神帮我出个主意。” 那人问:“什么麻烦?” 她想将丹渚的事情说出来,却又有些犹豫,丹渚于她而言虽是大敌,在天上的天神们看来却不值得一提,她下凡前被寄予了厚望,此番为了一个不值一提的小角色向天庭求助,日后回去免不了被拿出来调笑,尤其这人还是向来舌长嘴碎的玄商。 她顿了一顿,说:“事关重大,我不能告诉你,等上神回来了我再同她说。” 玄商悠悠道:“天上一天,地下一年,等瑶风回来,你在地上大半辈子都过了。既然事关重大,不愿意告诉我这个外人,你不如等回天庭了再跟她说,那时候也不迟。” 乐岚:“” 玄商知道她是个嘴硬又脸薄的,不再逗她取乐,稍微收了收笑容,道:“你不说我也清楚,你在凡间的情况我在通尘镜里都看到了。何况瑶风有言在先,若是你有难处,要我务必相帮,所以你大可不必遮遮掩掩,直言便是。” 她问:“不管什么难处,你都会帮?” 玄商道:“你但讲无妨。” 乐岚深呼吸了一口气,道:“我想把元神取出来。” 玄商:“” 他几乎是想也未想,斩钉截铁道:“不行。” “为什么?” “把你的元神解了封,你就恢复了真身,也就不再是个凡人,玉帝给你的试炼就完不成,你爹娘要是知道因为我的一时心软而耽误了你的成仙大业,不得把我绑了沉到南溟底下去。” 她急道:“可是我现在需要法力啊!” 玄商道:“放心,你命大,那道士伤不了你。” 乐岚:“” 符纸的效力时间已到,玄商的青衣身影随着轻烟慢慢散去,临走前,他说了句:“在凡间好好表现,许多人都等着你回去呢。” 玄商走了,乐岚对着一地纸灰,有生之年头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人心易变,世态炎凉。 就为了不得罪她爹娘,他竟忍心看着她被人抽出魂魄! 她走到窗前,窗下的桌案上,木雕的小虎安静地趴着,李未阳两年前送给她的葫芦她还收着,拉开木屉,乐岚讶然发现,那枝摔残后被她扔掉的梅花,竟然在里面躺着。 她怎么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把这花捡回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波涛在后 被玄商拒绝之后,乐岚在家里卧了几天床,彻底打消了拿回法力的这个念头。 只是没有法力,她要如何应付深不可测的丹渚呢? 难道要她一辈子躲在将军府里,用这个纸糊的郡主封号护身不成? 重钧走后,她来到了他曾经留宿的客房,掀开床铺一看,那几张图纸果不其然不翼而飞了。 所幸她十分有先见之明,一早便摹了一份,这人浑身上下都是谜,此番走了倒也是个好事,只是有许多问题还没来得及问清楚,日后想再查究,不知要费多少力气。 最近这段时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先是斧师山,而后是重钧,接着又是丹渚,她是真折腾累了,往床上一躺,浑身的骨头都在抗议。 她在枕头上发闷,却有侍女过来传话,说李未阳前来探望了。 乐岚一想起他,跟着就想起了在天命司看到的镜影,心头越发堵得慌,说了声“不见”,埋头在枕上趴了一会儿,又觉得见他一见也无妨,一边让侍女去通报,一边起身下床。 刚刚穿好衣服,侍女却匆匆走了进来,说道:“奴婢到时,李公子已经回府去了。” 她怔了怔,“噢”了一声,道:“回去就回去吧。” 又过了两天,谢颜也来探望她了。 她到时,乐岚正在研究那几张图纸上的玄机,这些日子她似乎摸索出了一些门道,却总是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屏障,始终无法再向下探究。 听见进门的声音,她将图纸往书本下一夹,向谢颜道:“怎么今天突然过来了?” 谢颜在美人靠上坐下,笑道:“有人大病初愈,怎能不过来道喜。” 她扫了一眼堆积着书山文海的桌案,道:“过两日太华庙有庙会,你这段时间一直闷在府里,不如出去走走?” 乐岚道:“还是不了,懒得走动。” 她往窗前一坐,整个人从头到脚就是一张大写的“颓”字,神色也懒懒的,不复以往的神采,谢颜又道:“你素日是最爱凑热闹的,怎么忽然转了性?我倒想去瞧这个热闹,只是我若一个人出门,爹娘定不放心,你就当发发好心,陪我走走嘛。” 谢颜一开口,绵言细语的嗓音,加上如花似玉的容貌,乐岚是无论如何说不出一个“不”字来的,她略一犹豫,道:“既然如此,那我陪你去便是。” 到了庙会上,她才发现此行绝非仅仅是陪谢颜散散步那么简单。 因为好巧不巧的,李未阳也在。 谢颜说了声她往前面看看,便带着丫鬟悄无声息地走了,留下她和李未阳两人大眼瞪小眼。 李未阳道:“现在想见你一面越发不容易了,这段日子休养得怎么样?我瞧着你似乎圆润了些。” 乐岚这大半个月来,既不练功也不起早,整日窝在房间里养膘,肚子上确实添了两片肉,没想到脸上也显露了出来,她摸了摸脸颊,问:“你跟谢颜说好了,在这里等我?” 李未阳点了点头,“这里不方便说话,我们另寻个去处。” 在一处隐蔽的小茶庐里坐下,她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未阳道:“我想说的话有很多” 她截了一句:“别问我为什么去天命司。” 他话音一顿,道:“好,那就不问。我找你来,是有样更重要的事情要同你说。” 乐岚不解地看着他,李未阳道:“你们家那个门客的身份查清楚了。他姓重名钧,确实是斧师山的少主无疑,关键在于,此人还有另外一个身份。” 她一惊,问:“什么身份?” “先安阳王的遗腹子,”他道,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当然,此事还未能证实,毕竟他的母亲失散已久,谁也不知道当年的事情经过究竟如何。” 乐岚震惊了片刻,仍然不能置信,“你是说,斧师山上那些人” “是安阳王的旧部无误了。”李未阳道:“他们盘踞在徐州,势力想必已根深蒂固,同他们密信往来的那个幕后神秘人,料想与安阳王府也脱不了干系,只是不知这些人谋划许久,卧薪尝胆了这么多年,会在何时举事。重钧既然来了京城,决不能放任他在京中胡来,不然身份一旦泄露,局势就难以估料了。” 闻言,乐岚的面上浮起了一层忧色,“可是他上个月就离开了将军府,谁也不知他现在的去向。” 李未阳蹙眉道:“事关重大,我会派人在京城四处留意,但让我最担心的,是他会继续回来找你。” “找我?” “他的身份早晚是瞒不住的。”他的语气缓缓凝重,道:“怕就怕有些人会拿你曾收留他在侯府为据,随便做些文章,将定边侯府同安阳王的叛军打为一类,到时定边侯府可是有口也难辨。” 乐岚傻在座位上,一股寒意从她脚下慢慢透骨而入,一直透过头顶,整个人如置冰窟。 将定边侯府同叛军扯上关联? 她只是随手救了一个人,恰好脾胃相投结交成朋友,收留重钧在府时,谁能想到这人有这么一个如此惊世骇俗的身份?他刚从天命司手里逃出,身上又带着伤,她总不能看着他流落街头。 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后患竟会如此无穷。 冷夫人只道重钧是个心术不正的街头混混,而冷将军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存在,在所有人都无知无觉的情况下,她平白给将军府招来这么大一个祸端。 她握着杯子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指节泛白,李未阳看着,终于不忍,他的手在桌面上迟疑再三,终于向乐岚探了过去,轻轻地捏住了她手中的杯沿。 乐岚一怔,手上蓦的一松,杯子便被李未阳拿了过去,将里面的冷水倒掉,换了杯热茶,又重新塞回她手里。 那只可怜的茶杯在濒临粉身碎骨的边缘溜达了一圈,乐岚捧着杯子,却无论如何也攥不紧拳了。 “我”她艰难地说了一句,却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像结了冰似的,干涩之极,“我没想这么多,也没想过会给侯府带来什么祸害,我只是” 后面的她说不下去了,因为从头到尾,整件事情都是她自己做的选择,似乎每当她自作主张做了什么事时,往往就会弄巧成拙,七百年来毫无例外。 她甚至觉得天师府说她是个灾星,这话还真说对了。 “你无须多虑,更不用自责,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跟你提个醒,以免到时真相突然揭露,你一时难以接受;但倘若因此却让你提前忧虑了,我可是万死难辞其咎。” 李未阳见她如此,一时也有些懊丧,道:“重钧的事情我会解决,你不要过虑。你对人总是没什么防备之心,这样不好,以后要小心一些。” 乐岚应了一声,仍然失神,他试图转移个话题,便笑了笑说:“暑气越来越重了,今年避暑准备去哪儿?” 可惜乐岚此时正在失神中,没注意他说了什么,以为他问的是等下准备去哪,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噢,回家。” 李未阳正要说些什么,茶庐的门帘忽然掀了开,谢颜走进门来。 她在外面转了一圈,料想他们的事情说的差不多了,便带着丫鬟回来碰面,谁知刚一进门,却见两人神色怪异地坐在桌前,气氛说不出的压抑,她怔了一怔,问:“这是怎么了,你们吵架了?” 谢颜是不知道重钧的事的,只知道乐岚府里逐出去了一个侍卫,而她似乎和李未阳起了什么矛盾,俩人不怎么说话,因此当李未阳过来请她帮忙时,她未加多想便答应了。 乐岚此时已经回过神来,朝谢颜报了一个相安无事的笑,而后向李未阳道:“这件事情不能让你一个人做,我跟你一起找,如果你这边有了什么消息,第一时间务必告诉我一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水落石出 接下来的事情乏善可陈,乐岚没什么兴致瞧热闹,便回了家。 当晚,她又失了眠。 压在心头上的积虑太多,总也找不到个发泄的出口,她起身坐在黑暗里发呆,却听见屋顶的房瓦上轻微响动了一声。 动静极轻,乐岚立即警觉起来,下床摸出佩剑,静悄悄地拉开房门,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腾身跃上了房檐。 那人见房间里的人被惊动,掉头便跑。 她紧跟而上,追到后院的新楼楼顶时,那人却停住了步子,朝她转过身来。 在追赶时,她便瞧着这人的身法有些眼熟,回身一看,果然便是重钧。 李未阳所料不差,他还真回来找她了。 两人站在房顶上,相对无言了片刻,乐岚问:“大半夜的,你怎么又回来了?” 重钧道:“我听说你病了,过来探望探望。” 说到了近况,她又问:“这段时间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还能去什么地方,无非是找找哪家能钻空子,就在那里躲躲追兵。” 他重钧在屋脊上挑了块地方坐下,说道:“你不用担心,我现在安全得很。” 他是安全得很,祸患都带到别人家里去了,乐岚眉头一锁,沉下了脸问:“那天你说,只要我有问题,你一定知无不言,对么?” 她语气不善,脸色也不大好看,重钧瞧了一眼,说:“你要问什么?” “你的身份,”她道,“斧师山的少主,安阳王的世子,王府旧部拥戴的小主人,我说的对么?” 重钧神色一变,他原本以一个十分散漫的姿势坐着,闻言骤然坐直了身子,“谁告诉你的?” 乐岚道:“你别管谁我告诉我的,只说对还是不对?” 他低头摩挲了一会儿手中的面具,而后道:“不对。” “我是斧师山的人不假,可我不是什么安阳王的世子,他们要拥戴的人也不是我。这话不管是谁告诉你的,那人肯定没安好心。” 那他究竟是什么身份? 重钧却道:“我的身份,说出来怕你不信。” “你不妨说说看。” 他把面具在手里把玩了片刻,却忽然一笑,“我若说,我就是重七浚,你信还是不信?” 乐岚:“” 重七浚是谁? 是死了二十多年的安阳王! 她道:“你怎么不说你是天蓬元帅转世呢?” 重钧看了她一眼,眉毛高高一扬,“瞧我说的没错吧,你果然不信。” 他把手一伸,说:“不信的话,你看我的手。” 月光下,乐岚凑近一看,没发现什么异样,便问:“你的手怎么了?” 重钧将五指一握一抻,提示了一句:“看手心。” 她这才注意到,他手心的掌纹只有浅浅的两道,呈十字交错,更像是两道刀疤。 正常人谁也不会有这样怪异的掌纹,乐岚看着这两道纹路,脑海里突然有什么东西被点醒,一道灵光一闪而过,却只电光火石般出现了短短一瞬,不待她捕捉到,便消失不见了。 她想要进一步深究,重钧却收回了手,道:“其实别说你不信,我自己也不信,只是二十年前我就是这么大的年纪,二十年后还是这么大,若说其中没有古怪,除非是我中了邪。” 一个人怎么可能二十年来毫无变化? 近来的平地惊雷太多,乐岚以为自己早已处变不惊,却还是狠狠地吓了一跳,“这就是你来京城的目的?去天命司里一探究竟?” “我来京城已经快三个月了,天命司也去过不少回,只是”他看着自己的手心,语气有些迟疑:“我经常做一个梦,梦见有一个人穿着盔甲,领着雄兵,却万箭穿心而死,我不认识那个人,直觉却觉得那就是我自己。后来我到了天命司,找到了溯心镜,镜子里却没有我的过去,也看不见将来。” 夜风簌簌,乐岚站久了,也不知是天凉还是其他,竟觉得有点发冷,搓了搓胳膊,她问:“那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重钧道:“我准备回徐州了。京城反正查不到什么线索,留在这里徒增危险,说不定还会连累到其他人。” 说到这里,他看向乐岚,问:“我的身份都告诉你了,你会说给那个正在追查我的人么?” 他所指的无疑是李未阳,乐岚闻言一怔,一时竟没有想好如何作答。 此事非同小可,倘若不告诉李未阳,他之前的追查就等于白费力气,此后也将在歧途越走越远,斧师山的秘密永远不会揭开,隐患也除之不去。 倘若告诉了他,有个疑似安阳王的人存活在世,朝廷定然不会坐视不理,这场乱子怕是不会仅仅限于徐州和京城之间。 重钧同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无疑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一并交在了她的手上,她又岂能置若罔闻,弃信义于不顾? 重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乐岚,等她的回答,她默了一默,问:“斧师山上既然是安阳王的旧部,你们日后会举事吗?” 重钧道:“他们会不会说不准,我只能向你保证,我不会。” “你若安分守己,难道你的部下胆敢违命不成?” “他们可不是我的部下。”重钧有些好笑,“谁能说得准我到底是谁,没准连人都不是。我虽然醒来后便在山上,可这么多年来,寨中的事务从来不让我插手。” 乐岚想起来后山上那间密室,密室中那些烙着红章的密信,以及李未阳说起的“金主”,便问:“你可知道斧师山一直同京城中一人有消息来往?” 重钧摇了摇头。 料想其中机密他也是不知情的了。 乐岚心下有些遗憾,重钧追着方才的问题,不依不饶地又问:“你会把我们今天的话告诉给别人吗?” 他语气随便,没听出来一丝提心吊胆,倒像是随口问了个诸如“我买了斤葡萄,很甜,你要不要尝一尝”这样普普通通的问题。 乐岚觉得十分新奇,便道:“有一样问题我一直没有明白。” “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这么信任我?” 他们满打满算认识了两个月不到,他怎么就能推心置腹,笃定她不会把秘密泄露出去? 重钧古怪地瞧了她一眼,却反问:“你会吗?” 乐岚道:“只要你乖乖回徐州,不在京城惹麻烦,我就当今夜没见过你。” 她的回答似乎在他预料之中,而且十分好笑的样子,重钧闻言笑出了声来,“这就是我为什么信任你,因为我知道,不管我是什么人,你都不会存心害我。你的心地太好,不适合当郡主,适合出家当菩萨。” 乐岚:“” 不待她一怒而起,重钧已经远远跳出一丈开外,抛下一句“后会有期”,身形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街巷中了。 . 李未阳每个月总有几天要去太学拜访一下曾经的老师,乐岚算好了他回程的时间,在路上守株待兔。 夕阳西下时,街尾来了一乘青帷小轿,李未阳坐在轿中,远远瞧见路旁有一人等着,走近了些,见是乐岚,忙停下轿子,快步迎了上去。 她低着头,影子在黄昏里拉得细长,心事重重地踱着步子,竟然连他走过来也没看见。 他走到跟前,叫了一声:“阿玥。” 看见李未阳的时候,乐岚是有些心虚的,寒暄了两句,她问:“你找人找的怎么样了,可有什么进展?” 李未阳叹道:“这人狡兔三窟,每次追到线索,结果都扑了空,偌大的京城,大海捞针谈何容易。” 她又问:“若是他的身份落实了,你们会有什么行动?” 李未阳一笑,“能有什么行动,我们不过是替陛下跑腿的,具体怎么处置,是招安还是剿匪,是处斩还是流放,全看他老人家的意思。” 乐岚闻言却沉默了,她一有心事,脸上就仿佛罩了一层霜,他端详着,问:“你是不是找到他了?” 她立刻道:“没有。” 李未阳顿时就心领神会了。 他心下有了答案,面上摆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来,宽慰她道:“你放心,陛下即使有了决断,那也得等抓到了人之后,不然空口无凭,处置不了。” 而这人能不能抓到,定论还不好下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山雨欲来 许是神仙做久了,总忍不住普度众生。 人生不过百年,红尘不过泛泛,再大的罪过放在一颗小小的凡心里,也就觉得没那么罪大恶极、不可饶恕了。 何况她觉得,重钧并没有什么罪过。 毕竟清平安乐实是妄想,波澜诡谲才是常态。 乐岚站在窗前,对着窗外的溶溶月色感悟良多。 可惜她的超然没能维持半刻,耳边突然乍起一声鸟叫。 原本正在鹦鹉架上打瞌睡的小绿突然惊醒,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扯着嗓子“呱呱”叫喊了起来。 说来也怪,这鹦鹉以前能说会道,舌灿莲花,自打她从斧师山回来之后,便像换了只鸟似的,痴痴呆呆的,不复以往的机灵劲。别说唱歌,偶尔叫两声都呕哑嘲哳、如敲破锣。 原来不止人的世道会变,鸟的也会,幸而乐岚不是什么喜新厌旧的人,它以前机灵,但却聒噪;现在痴呆了,反而安静讨喜,挂在窗户上当个挂件也不错。 不知它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躁动了起来,乐岚抬手想顺一顺它的毛,视野里忽然闯进了一片白影。 白影幽灵一般飞来,无声无息地停在了对面的房檐上。 倘若不是她的眼力极好,很有可能就将它当成一片落叶忽略过去了,她将小绿放下,来到收纳兵器的柜前,找出了弓箭。 天命司又放这些怪鸟出来了。 只是这次却只来了一只,她拉开弓箭,瞄准了白鸟,却又犹豫了一瞬,将弓箭缓缓放了下来。 她想看看,天命司究竟在搞些什么名堂。 白鸟在屋檐上停留片刻,拍翅飞了下来,在半空盘旋不去,过了一会儿,忽然朝楼角疾飞过去。 乐岚紧随其后,那白鸟在前面不停绕弯,转瞬便消失在拐角之中,她追到一个转角,迎面撞上了正走过来的檀书。 檀书端着一盘荔枝,叫了一声“小姐!”,猝不及防被她撞了个满怀,盘里的荔枝险些滚落一地。 乐岚把她扶住了,问:“你有没有看见一只白色的鸟飞过去?” 檀书摇头道:“没有。” 她说了一声“那好,没事了”,便让檀书过去,转瞬却忽然想起什么,问:“慢着,你刚刚不是去夫人房里了么?怎么在这里?” “檀书”闻言,扔了盘子便跑,被乐岚一脚踢倒在地,她的身体仿若无物,触地便散作了一片荧荧的光点。 那盘荔枝滚落在地,旋即化成尘埃。 乐岚愣在原地,攥着长弓,攥了一手心的汗。 这都是些什么鬼东西? . 此时此刻,将军府后门的墙根处。 李未阳打了个哈欠,懒懒地倚在墙上,身旁一个小厮道:“公子,你确定咱们今天晚上能遇见那人?” 他闭着目,点了点头,“能。” 小厮仗着他闭着眼看不见,暗地里把嘴角一撇三寸高,因为三天前,他家公子也是这么说的。 城门四处都加了人手严加勘查,种种迹象表明重钧眼下还留在京城里,只是不知躲在什么地方。 李未阳心下隐隐约约有一种感觉,觉得重钧既然没有出京,肯定还要再来一趟定边侯府。 至于他来将军府的目的,他生平头一次没敢乱猜,只怕猜对或者猜错,他都是夹在中间最难受的那个。 乐岚否认自己见过重钧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她同重钧还是有来往的,只是她却隐瞒了这一事实,没跟他说真话。 之前说好的一起搜查,为何她就临时改了主意? 其中原因他也没敢深究,只怕究来究去,难受的还是自己。 乐岚帮着重钧隐瞒行迹,他既不想拂她的心意,又不能真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么放走了重钧,故而带着人马做贼似的埋伏在将军府门口。 这场行动注定是他一个人走到黑了。 他在将军府外分布了眼线,尤其是与后院相连的几道大街,要格外注意,可在这里守株待兔了三天,别说人影,鬼影都没看见半个。 一主一仆在墙外站成了雕像,空中忽然飞过来一只黑影,蹲在了墙头上,在头顶“呱呱”叫了两声。 小厮一脸晦气地把那黑影赶了开,“去,去!哪来的乌鸦,真丧气。” 李未阳举头望月,月华满天,如此良夜,如果他等的是某位姗姗来迟的佳人,而不是个爬墙的贼该有多好。 他望着月亮,心下升出了一丝怅惘,把这怅惘慢慢咂摸透了,其中有一股滋味格外苦涩。 名字叫作单相思。 子时已过,料想重钧是不会来了,小厮要劝他收工,李未阳道:“再等等。” 他的这句“再等等”,不料还真起效了。 从另一边的高楼上,有一道鬼魅似的人影贴着墙溜了过来,轻车熟路地跳上了将军府的房顶。 李未阳一抬手,示意不要轻举妄动,重钧正在打探四周的情况,他踏出一步,站在了月光之下,身形显露无疑。 重钧一眼瞅见了这个不速之客,李未阳朝他拱了拱手,“这位侠士,不如下房顶一叙?” . 乐岚一夜未眠,她折腾了一夜,将府里的下人挨个查清,确认没有混入什么可疑人等后,让他们回房安歇,不许走动,又让赵统领将府里的家兵并侍卫全部调了出来,列队盘查。 全府上下都不知道自家郡主吃错了哪门子的药,由着她折腾,冷夫人本已歇下,不得已只能起了身。 只剩下一处没有盘查,便是南院。 南院住着各位西席先生,乐岚身为弟子,不好以下犯上,便委婉地向冷夫人请示道:“娘亲” “出了何事?”冷夫人紧锁着眉问。 “一言难尽。”乐岚遮掩了一句,转身向赵统领道,“劳烦赵统领去一趟先生处,先生们料想已经安歇,动作无须过大,搜查清楚即可。事关重大,只能得罪一下老师们,我明日便去请罪。” “玥儿!” 冷夫人的脾气素日里最和缓不过,鲜少有什么剧烈情绪,今夜她是真动了气,“究竟出了何事,你连为娘也不告诉么?” 自冷将军去往云内之后,将军府里住着母女两人,两人都是脾气软好说话的,平日里就像所其乐融融的大宅子,虽然有府兵家将,也都是各尽其责,没什么人发号施令。 乐岚一反往常的变化,令她十分不安,兵士们都是精心挑选演练过的,命令一下,雷厉风行,府中气氛少有的肃穆,其中隐隐有什么东西正蓄势待发。 她上前一步握住了冷夫人的手,道:“娘亲放心,只是有惊无险。至于发生了什么,等到事情过去了,我慢慢告诉你。” 卫兵很快回来,先生们都安然无恙,南院没发现什么异常,乐岚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半,说了声“好”,却听赵统领道: “温先生说,他有些话要同郡主面谈,请郡主移驾,前往南院一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假人假戏 她到了南院时, 温先生还未就寝,披着外衣在书房里坐着, 桌前燃了一盏油灯, 桌上摊着几张桑皮纸, 他正在灯下端详着纸上的图案。 乐岚咳嗽一声,问候了一句“先生好”, 温先生的目光从纸上移开, 看向了她,回了一句:“郡主请坐。” 她在桌子上扫了一眼,问:“先生找我来, 可是这上面的图纹有了线索?” 温先生略一颔首, 道:“本欲明日再同你说起此事, 可我听着外面的动静, 料想你此时还精神得很,不如早说了罢。” 乐岚一赧,温先生的言外之意就是说她左来右去地折腾,笑了一笑, 道:“愿听先生指教。” 温先生推过一张图纸来,指尖点着上面羚羊图腾似的神秘纹路道:“你拿来的四张图纸里, 其余三张的来源失落已久, 都已无迹可寻,只这一张, 我在一本古籍残页之中找到了些记载。” “可有说明这是什么?” “这是两千年前南越古国流传的一种巫术, 当时南越王子病重, 族中有一位术士创造了此术,以图复活王子,可做法之时,法事却出了纰漏,王子不但未能死而复生,反而被术士炼成了行尸走肉。南越国王见爱子竟成了傀儡,盛怒之下将术士投入火笼烧死,此法也被视作禁忌,一并投入了火中,从此绝迹于世。” 能将人炼成行尸走肉的巫术,是不是也算死而复生的一种? 重钧收藏这些东西,看来是为了查清自己的来历无误。 他同她说的那番自己死而复生又失忆了二十年之云,乐岚听见的时候心下过于震撼,以至于昏头晕脑的就相信了,事后冷静下来,才发觉实在荒谬得紧。 人死之后,自会有鬼差过来将魂魄引至地府,即便世上真有奇人能生死人肉白骨,魂魄若想重返阳世,也得经过十阎罗的首肯,哪有那么简单说召回人世就召回? 溯心镜里既然没有他的过去,也没有他的未来,要么是这镜子有毛病,测出来的东西不准;要么是他的魂魄压根就没有前世和未来。 可是正常的魂魄都是走过黄泉路,上过奈何桥,跳进轮回井里再进入轮回,怎么可能会没有前世呢? 即便他的前世是条黄鼠狼,那镜子里也得照出来皮毛和尾巴才对。 乐岚按了按太阳穴,有些头疼。 不过既然弄清楚了其中一张,剩下的大抵也是关于他的身世。 在此纠结重钧的身份并没有什么意义,左右他回了徐州,与定边侯府再无瓜葛,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把天命司这个麻烦给解决掉。 她将图纸收拢好,向温先生道了谢,便请他早些安歇,正要告辞时,温先生忽然道:“天命司可是有什么举动了?” 乐岚一怔,却没料到他双腿有疾,足不出户,竟能洞悉外界的风吹草动。 温先生道:“我虽则是个残废,可这双耳朵却不聋,老眼也不瞎,府里许久未曾动过甲兵,一旦发动定非小事,便知侯府是遇到威胁了。” 她道:“是天命司动的手脚,可眼下还未能查清他们的来意究竟是什么,我明日便让赵统领抽调些人马来,加强守卫,先生虽在南院之中,也要小心才是。” 温先生转了转椅子,从书桌旁离开了尺许,他看向乐岚,语重心长道:“年轻人血气方刚,过刚却易折,郡主有如此心性,已属难得。定边侯府与天命司罅隙已深,侯爷远在云内,鞭长莫及,此时天命司寻衅不过趁虚作乱,万望郡主能沉得下气来,切莫冲动行事,一切等侯爷回京之后再做决断。” 闻言,乐岚在心里苦笑了一声。 天命司和定边侯府积怨已久,但彼此却都忌惮着对方的势力,因此二者之间的关系虽然紧张,平时略有摩擦,十几年来也就这样不瘟不火地过去了。 只是天命司近日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忽然变本加厉起来,旁人都以为最近突如其来的寻衅是源自天命司和侯府的积年旧怨,但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这其中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不在冷将军,不在重钧,更不在府中众人,怪只怪她的身份泄露了。 丹渚知道了她的原身,定然不会轻易放过,对手已经把自己的身家底细摸了个一清二白,而她还对对方一无所知;处处被动、招招挨打,自己却毫无还手之力,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实在是太憋屈了。 乐岚沉默了良久,心里千声讨伐万句骂,到嘴边化成了一声幽幽的长叹,“先生,这里面的个中缘由,你们都不懂。” . 重钧站在房顶上,与李未阳遥遥对视。 更深夜半,两人一个站在房顶,一个立在墙外,怎么看都觉得有种无端的诡异。 李未阳招呼他下楼一叙,重钧听见了,但是没动。 他在“下去回回”和“走为上策”之间徘徊了一会儿,目光往四下里一扫,见街道里影影绰绰有些蠕动的阴影,心中一凛,这才后知后觉明白了李未阳的来意。 这哪里是什么偶遇,分明是撒好了网,专等着他往里面撞。 走是走不了了,他十分干脆地一跃而下,问:“你找我?” 李未阳点头道:“久候多时了。” 重钧向周围环顾了一圈,冷笑一声,“你派了这么多人,就为了抓我一个?我已经来了,让他们都现身吧。” 李未阳却道:“他们的目标另有其人,来找小侠的只有在下一个。何况在下也不是来抓人的,抓人是捕快的活计,莫非小侠觉得,在下像是衙门的人?” 他左一口“小侠”,又一句“在下”,称呼倒是客气,语气却无比熟络,重钧鼻子里“哼”了一声,摆明了不信,道:“你想抓我回去论功行赏。” 李未阳笑了一笑,倒是没有遮掩,道:“那得看我会不会把你交给陛下。” 他反问:“难道你不会?” 李未阳往左右看了看,却说:“这里是定边侯府的后门,站在人家门口,总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我来时特意备了车,车里备好了茶酒,不如咱们边喝边说?” 重钧没心思理会他的话,他此刻想的是,倘若把眼前这小白脸和他的小厮快速解决了,自己逃走的成功几率有多大。 李未阳看起来就是个软手面脚的草包公子,身边跟着的小厮浑身上下也没二两肉,他不动声色地把这两人打量了一通,觉得计划可行,半眯起了眼睛。 李未阳对于危险的嗅觉十分敏锐,紧接着便道:“你可千万不要想打我的主意,这附近埋伏着十八个大内高手,侯府里还有六百多精兵强将,单凭哪一个都不是你能拿的住的。我若是你,此时此地与其两相对峙,倒不如去喝一杯酒,顺便探听探听我是个什么来意,万一事情不是你所想的那般,岂不是白白错过一个摆脱追兵的良机?” 他前面说的一大串其实都是废话,唯一的重点只落在最后的四个字上。 摆脱追兵。 “你要帮我摆脱追兵?” 车厢内果然放着杯盘菜碟,银杯银著一应俱全,李未阳倒了两杯酒,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我知道你与斧师山关联不浅,也知道前几次盗了天命司的人是你,我可以帮你摆脱天命司的追兵,前提是你要答应我三个条件。” 言讫,他又怕重钧起疑,补充了一句,“当然,是三个对你有益无害的条件。” 重钧拿着酒杯,看见银杯没有变色,问:“什么条件?” “第一个条件,从今以后留在京城,哪儿别去。” 李未阳不待他发作,接着道:“首先,你被天命司盯上已久,无论是在京城还是在徐州,他们都不会放过你。你以为单凭狡兔三窟、四处躲避,天命司就真的找不到你?之所以现在还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听我的条件,是因为身在帝京,天子脚下,就算天命司的手再长,再神通广大,也不敢造次。可一旦你出了京城,就等于乌龟没了壳子啊不对,是老虎没了爪牙,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何况你既然没有反心,回徐州去又有什么意思呢?跟一群叛军待在一起,志不同道不合,到时他们揭竿举事,你要如何自处?跟着一块造反,还是与他们分道扬镳?” 李未阳对天命司的分析没有错,甚至可谓洞若观烛,他的话如软刀,字字都戳在重钧的软肋上。 重钧端着那杯酒,胸肺里像梗了一块东西,再好的酒兴也喝不下去,直到听见李未阳对于徐州的分析,他猛地把头一抬,直勾勾地盯住了他,问:“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反心?” 李未阳拨弄着杯子,方才还是一副胸有成竹的强大自信样,忽然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莫名情绪。 “我信的不是你,是定边侯府的冷玥郡主,我相信以郡主的眼光,你若有反心,她断然不会帮你隐瞒。” “哦,”重钧若有所思,而后想起来什么,道,“她并不是有意帮我隐瞒,是我拜托她这样做的,她其实并不知道我是谁,跟天命司的事情更没什么瓜葛。” 他的这句苍白无力的辩护刚刚说完,便见李未阳以一种难言的目光看着他:“她除了窝藏你这个通缉犯之外,还招惹了天命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不当百罹 重钧后知后觉, 自己无意间泄露了什么东西。 他立马闭了嘴,不再多说话了, 又怕李未阳刨根究底, 便先发制人, 催道:“第二个条件是什么?” 李未阳的脸上来回阴晴了几次,走了片刻的神, 这才找回了自己的舌头, 说道:“第二个条件,等到天命司的事情尘埃落定之后,你要跟我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 “现在别问这么多, 到时候再跟你说。”他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 又倒了杯酒, 顿了顿, 说起最后一个条件:“第三个条件,从今以后你不许再靠近定边侯府,尤其不许再私下里去找郡主。” 前两个条件重钧答应的很干脆,到了第三个, 他却听不明白了,疑惑道:“为什么?” 李未阳看他一眼, 觉得这人缺的心眼估计都长到了脑子上, 是以心上没洞,脑里有坑。 他拾起银筷, 在盘子上敲了一下, 提点道:“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身份特殊, 屁股后面追着一屁股追兵,你往哪逃,追兵就往哪跟,这就好比自己身上着了火,还偏偏要去点别人家的房。” “京城里对定边侯府虎视眈眈的人可不在少数,多少人等着一个把柄,恨不得将冷侯爷拉下马,瓜分军中重权而后快,何况还有素来就没安过好心的天命司。你每往定边侯府去一次,都是在给那些人可乘之机,你觉得勾结叛军这个罪名,落在头上滋味怎么样?” 他这话说的一点儿也不客气,重钧还迟钝着没什么感觉,倒把自己说了一肚子的气,缓了缓,又道:“郡主年幼不懂事,分不清其中利害,她救了你便对你有恩,不求你知恩图报,但求别火上浇油还有你刚刚说,她同天命司之间有什么牵扯?” 重钧被他这一顿劈头盖脸的教训说得有些懵,迟疑了片刻,才道:“我也不大清楚,她似乎跟那个叫丹渚的天师之间有什么恩怨,我们上次去天命司时,她跟丹渚交了手,险些吃了大亏,幸好皇帝老儿及时遇刺,被赶来搜查刺客的禁军救了回去。我趁乱逃出了天命司,后来便被冷家的主母赶出了侯府。” “丹渚” 李未阳念了一句,想起端午宴上,他在玉藻宫后找到乐岚时,她正同丹渚在一起,两人之间气氛十分紧张,可那时他未作多想,只以为是天命司和将军府之间的一贯看不对眼。 现在回想起来,乐岚似乎从未跟他说起过她同天命司之间的纠葛,自从斧师山一行,两人之间的交流就止于安阳王的旧部和斧师山密室中的神秘信件,即便每次遇见,也只是探讨案情的进展如何,除此之外,再无多话。 甚至于听说她突然病倒,自己登门探望却又遭拒,好不容易请谢颜带她出来,谈及发生了何事时,他的话还没问出口,便被她一句“别问我为什么去天命司”堵了回去。 也是他的疏忽大意,一心只扑在那旧案的线索上,却未发觉细微之中,已经发生了这么多的变化。 重钧那日既然同她一起,理应知道事情的经过,他便问了一句:“你可知那日她为什么要去天命司?” 乐岚去天命司是为了一探蛟龙鼓的秘密,可这一点重钧并不知情,他所能想起来的,只有那天自己同她开了一个有关于溯心镜的玩笑。 于是他道:“我跟她说天命司里有一面镜子,能看见一个人的过去和未来,也能看见她以后的郡马是谁,她许是去照镜子的吧。” 李未阳:“” 过了一会儿,他问:“她的郡马是谁?” “这我怎么知道,”重钧说了一句,同李未阳聊了这么久,他的性子里那点开朗的自来熟发挥了效力,言语间放松了许多,“自己的镜子只有自己能看见,她看见了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 李未阳默了须臾,挑开窗帘一看,天色竟已大亮,笑道:“我们可算促膝长谈了半个晚上,竟不觉已是这个时辰了。” 重钧道:“你还没有说到底用什么办法帮我摆脱天命司。” 李未阳微微一笑:“办法总是有的,至于用什么办法,这就是我分内的事了。” “你也没问我现在在哪里藏身。” “你的藏身之处不必告诉我,小心行事,别被发现就行。”李未阳道:“不问你的所在,这是我的诚意,等到事情了结之时,你只要按照约定,随我去见一个人便可。” . 将军府喧闹了整整两个多时辰,到了后半夜才慢慢平息下去,未过多时,天色便拂晓了。 乐岚不在房间里,传早膳的丫鬟没有寻见人影,便知她在后花园练功未回,待寻了过去,却见她持着剑站在花池前发呆。 她昨夜未更衣,剑上凝结了一层露水,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衣衫和发上也有些微湿。她素日里和下人十分亲近,丫鬟对她没有什么敬畏之心,担忧她在露中站的久了着凉,便问道:“小姐,早膳备好了,夫人正等着呢,快别在这里站着了,仔细受凉。” 乐岚慢慢地转过了身来,丫鬟被她的脸色吓了一跳,她伸出手揉了揉在夜风里凉了一夜的脸,把冷峻的神色揉散了些,说道:“你和夫人说一声,今天的早膳我不用了,等下收拾车马,我要出一趟府。” 丫鬟惴惴道:“小姐要去哪儿” 她动了一动,剑身的露珠随之滑落,剑尖点地,露水顺着剑锋在地上淌成一片小小的水渍,她百无聊赖地看着水迹向外扩散,直到露水流淌干净了,把剑一收,语气里多了几分坚定:“天命司。” 从温先生的小院里回来,乐岚开始认真思考起自己的真身被识破后,如何在不影响到将军府的前提下,将此事大事化了。 温先生嘱咐她要克制冲动,小不忍则乱大谋,可是他不知道,现在的形势并非是将军府和天命司的历史罅隙,而是她和丹渚之间的私人恩怨。 照此前的情形来看,丹渚是非要除掉她不可的,而对于这个胆敢逆天弑神的妖道,她也恨不得杀之而后快,怎奈她现在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靠着手里的三尺铁剑,如何破得了他的千年道行? 即便在京城之中他不敢贸然下手,可日后将军府岂有宁日? 都说下界一旦有妖孽作祟,神界都会降下一个法力通天的神仙来降妖除魔,可丹渚在凡间肆虐了这么久,怎么不见有什么高人来收了他? 她下凡这么久,别说活的神仙,就连土地都没见显过灵! 将军府是她的家,府里的人于她而言亦亲亦友,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便是他们因自己而受了牵连。 她同丹渚的恩怨一码归一码,这些人有何辜,要受这池鱼之灾呢? 悲天悯人了片刻,她回去换了一身行头,左脚刚踏出房门,便被冷夫人堵在了门口。 “你这是要去哪儿?” 乐岚愣了一愣,扯谎道:“我出去走走,找谢颜。” 话一落音,她就想给自己一个嘴巴,拿谢颜当借口说顺嘴了,哪有全身扎缚停当找谢颜的?找谢玄还差不多! 冷夫人把柳眉一竖,道:“你哪里也不许去,待在家里看看书,绣绣花,做什么都行,就是不许再出去胡闹了。” 她昨夜一点也没休息好,眼下隐隐一抹乌青,上了年纪的人,哪里经得起昼夜颠倒的折腾,乐岚把剑握了一握,终又放下,只得道:“娘亲不愿意,那我就不去了。” 冷夫人放了心,眉头才一松下来,疲态便席卷而上,她叹息了一声,带着浓浓的倦意道:“娘这两日不大舒畅,你且留在家中陪我一陪,好么?” 乐岚依言点了点头,“好。” 冷夫人的病是心病,病因是忧思过虑,积郁成结,太医请了脉,开了两帖安神固元的药,并叮嘱不可劳心伤神。 乐岚心叹,这病来得可真是时候,天命司的事情不放也得放了。 冷夫人在病中,日日都要看见她在身边才能安心,她只得将自己的计划暂时搁置,命府兵加强巡卫,留在家中专心侍疾。 但她到底闲不下来,侍疾的这些日子里,她围着将军府画了一圈法阵。 法阵十分低端,是她幼时拿来开蒙用的,其程度大约等同于给刚学会拿笔的小孩子练习用的“大”字。 高级的法阵她没有法力,画出来也没用;低端的法阵不需要法力,但因其太过低端,防不住东西,画出来也没什么用,只是权当作个警报,再有异物闯入时,好歹能及时发觉,早做准备。 冷夫人的心病逐渐好时,半个月又已蹉跎过去了,乐岚这次谁也没告诉,挑了个天朗气清的日子,收拾妥当,便出了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茶炉竹简 她做了万全的准备, 到了天命司门口,却一眼看见了某个人。 李未阳站在门首, 同一个白衣的年轻道士正在说话, 两人似乎相谈甚欢, 那白衣的年轻道士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交在了他手中, 李未阳朝他拱了拱手, 便笑纳了。 两人又谈笑了一会儿,道士进了门,李未阳在门口站了片刻, 转身离开。 他来天命司干什么? 鉴于他最近一直神出鬼没, 她已经习以为常, 谁知是不是又在查什么案子的线索, 便没多管他,径直朝天命司的大门走去。 走了两步,忽然有人在她身后咳嗽了两声,乐岚回身一看, 竟是李未阳。 他前脚走,她后脚到, 原想着刚好能错开, 却不料他又半路折了回来。 李未阳看着她,目光里却似喜又似忧, 问了一句:“怎么到这里来了?” 乐岚张张口, 意识到自己没那个临阵编瞎话的本事, 但又不好跟他多说,便笑了一笑,反问道:“我刚刚看见你从天命司里出来,你何时同天命司的人有交情了?” 他一挑眉梢,带了点恍然的神色,却敛了敛左手的袖子,方才那年轻道士给他的东西便在那里放着,乐岚盯着他袖子里鼓鼓囊囊的一团,表情渐渐狐疑,李未阳却笑道:“你随我来。” 乐岚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此行本来是要找丹渚摊牌的,鬼神神差地就跟着他到了常来光顾的老茶楼,在常坐的隔间里坐下,他从袖袋里将那样东西取了出来,却是一卷竹简。 竹色尚青,显然是新刻不久的,他把竹简在手里轻巧地转了一圈,眼角挂了两分笑,“你想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 喜欢卖关子的人有很多,乐岚觉得无可厚非,但她唯独看不惯李未阳卖关子,他想勾她的好奇心,她偏不逞他的愿,于是只淡淡地扫了一眼,冷漠道:“不想。” 李未阳仍不死心,道:“当真不想?” 乐岚道:“不想。” 他故作遗憾地长叹了一声,把竹简展开了半寸长的一片,唏嘘道:“那可真是太可惜了,费了那么大力气,好不容易讨来的消息,可是人家一点都不稀罕。” 他说着把竹简拿起来抖了一抖,似乎在欣赏青竹的色泽,“可惜了这么漂亮的竹子,生而无用,比之柴薪还不如!” 他拿起来的这个角度,乐岚刚好扫见那半寸长的空白上,有两个极其眼熟的小字: 渚、丹。 不对,是丹渚! 他说这是“好不容易讨来的消息”,莫非这封竹简上,竟有丹渚的信息不成? 乐岚大喜过望,激动道:“快给我!” 她说着伸手去接,李未阳却轻飘飘地把竹简移到了另一边,道:“想看可以,咱们先开诚布公,把之前的事情说清楚了。” 乐岚一头雾水:“什么事情?” 李未阳忽然正色了下来,叫了她一声:“阿玥。” 他鲜少如此一本正经过,正经到甚至于有些严肃,乐岚被他这说变脸就变脸的态度给弄懵了,后脑突然萌生出一种不大好的预感。 他怎么知道她一心想要得到丹渚的底细? 方才还热闹活跃的气氛顿时一沉,四周弥漫着说不出的凝重,两人四目相对,就这么僵了下去。 李未阳的眼底仿佛凝了一股深潭,乐岚慢慢屏住了呼吸,脑里开始疯狂猜测,他下一句要说什么。 问她和丹渚的恩怨因何而起? 问她的身份到底是什么? 若是问了,她答还是不答? 若是答了,从今以后两人的关系还能一如往常么? 仿佛如此僵持了许久,又仿佛只是短短一瞬,她的鼻尖几乎要渗出汗时,李未阳说了一句:“坐好。” 他若无其事地把竹简在掌中收拢好,又抻了开,抻开后又拢好,说道:“这一次你可没法再搪塞我了,我的问题你要如实回答,不然” 她问:“不然怎样?” “不然以后我就不问了。”他看了她一眼,道:“我只是想知道,你和天命司究竟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会招惹上他们?你想说多少便说多少,不说也没关系,我只是不放心,才来问一问。” 乐岚垂着眼,默了一默,张口欲言,却又沉默下来。 她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两人谁也未言,如此寂静了良久,李未阳率先开口道:“我猜,你现在是不是正在想着故事该怎么编?” 乐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编得慢,你见谅见谅。” 他斟了杯茶,幽幽道:“不急,你慢慢想。” 满室重又回归寂静,只有茶炉杯盖的轻微碰撞声,乐岚忽然问:“如果我编的这个故事有些曲折离奇,你会不会觉得太荒诞不经?” 李未阳道:“故事就要离奇些才好,正儿八经的反而没人相信。” 乐岚赞同地点了点头,心跳犹如擂鼓,几乎快将她的耳膜敲破,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却发现连自己的手都是颤抖的,茶叶颤颤巍巍地在杯中沉浮,连忙又将杯子放下。 她看了李未阳一眼,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如此纠结往复了数次,心里忽然又萌出了一个念头—— 还是不要告诉他好了。 不管未来如何,这些旧人是不会变的,天命司之外,仍是一方大好的山河乐土,她有父母,有知己,有友人,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有受不尽的柔情疼爱,她已经拥有了这么多,其实早就满足了。 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天命司,还能左右她的轮回不成?她可不愿为了一个丹渚,搭上自己现有的太平日子。 退堂鼓一旦打起来,她先前鼓起的“开诚布公”的勇气,顷刻间散得一干二净。 李未阳已经把茶炉中的水换了三四遍,乐岚的故事却还没编好,他望了望窗外的天色,遗憾道:“空喝了一肚子的茶水,却连个评书也未等上。” 他将竹简往乐岚的方向一推,道:“今天编不出来就算了,你哪天编好了,哪天再告诉我也不迟,左右我听着都是新鲜的。” 他如此说话,乐岚倒不知该怎么答了,看着桌上的竹简,强行没话找话,问:“你是怎么拿到的?我记得你同天命司,以前似乎没打过什么交道。” “这个啊,”李未阳笑了一笑,道,“东西虽不好讨要,交道却是好打的。我前段时间认识了天命司中一个新来的小道士,恰好是丹渚的师侄,他见我十分关心他的师叔,不时打听问候,以为我一心向道,想要拜入他门下修炼,便热心向我引荐。只可惜丹渚真人孤标峻节,从不纳徒,那小道士十分过意不去,我便问他讨要一副丹渚真人以往修炼的生平经历,带回去以此为鉴好好观摩,他便刻了这卷竹简给我。”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沉吟道:“只是此人的来历实在深藏不露,这上面只记载了从他四十年前拜入山门,到闻诏赴京加入了天命司,这短短数十年的事情。而据那小道士所言,他入门之时,修为便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距离道家说的渡劫飞升只隔了半层窗户纸,只是不知为何,他的天劫却迟迟未至。修仙上的事情,我不大懂,不敢妄加揣测,此人既然难以对付,你以后遇上了他,还是多多提防些。” “他的修为怕不止登峰造极那么简单。”乐岚道,想了想,还是将那黑蛟龙鼓的来历咽了下去,只道:“我在藏书楼里发现了不少法器,不是一般的修士能驾驭得了的,少说也要有半个神仙的法力,只是不知道如此这般不显山不露水的高人,因何愿意自降身份,加入什么劳什子的天师府。” 李未阳听她说话,却好似忽然发现了什么有趣的地方,“我之前怎么没觉得,原来你对修仙一道钻研颇深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南渡桥头 “我”她言辞闪烁了一瞬, 旋即道:“我在家中听先生们说起过,耳濡目染, 自然也略懂些皮毛。” 冷将军生平最大的忌讳就是这些怪力乱神, 他府上的哪位先生有这么大的胆子, 敢同郡主讲起这些修道上的事? 摆明了是在胡扯。 他发现,越是谈及天命司和丹渚, 乐岚就越发让人捉摸不透。 她似乎总是在遮掩些什么, 自从端午之后,每日除了在家中深居简出,便是在天命司附近转悠, 谢颜身为她最好的朋友, 对此竟一无所知, 全然被蒙在鼓里, 可见这个秘密非同小可。 李未阳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念头按下,没说什么。 这段时间他查完斧师山查国舅府,查完了国舅府,紧接着得到重钧的消息, 顺藤摸瓜查到了安阳王府,简直快要忙成一只陀螺。 从中倒是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然而还没能腾出时间静静心, 把三者中丝丝密密的关联捋清楚,又碰上乐岚这一番节外生枝, 在他这个陀螺的身上狠狠地加了一鞭。 乐岚把竹简拿在手里, 摩挲着上面的牍片, 面上却带了些期待的颜色,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和丹渚之间有过节的?” 她心中想的,约莫是他见自己近日来忧心忡忡愁眉不展,便留了心注意,加上之前的种种迹象,推断出了结果,并且十分周到地替她排忧解难,她为这种不告而宣的默契感到十分愉悦。 她所料的其实不差,李未阳确实发觉出了她的不对劲,暗中留意,这才发现了重钧。 只是那时他只以为她的反常是由重钧而起,却未曾往天命司这一面怀疑,直到重钧无意间说漏了嘴,他才发现这丫头背后还有这么多不为人知的小动作。 他道:“你还记得那个斧师山的少主么?” 重钧? 乐岚一怔,问:“他怎么了?” 李未阳将那夜同重钧的谈判说了,这些事情对于乐岚而言并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相反,还能提醒她早作提防。 说到重钧竟然答应了他的三个要求时,乐岚心中一震,暗叫了声“不好”。 李未阳只当他是安阳王的遗腹子,还是个没什么头脑的愣头青,因地制宜做了计划,这计划从源头上便是错的。 而重钧分明不是,却还顺着他将错就错,其中必定有鬼! 她问了一句:“你要带他见什么人?” “不是我要带他见什么人,而是有人想见他,所以我才带他去见。”李未阳道:“太子知道了斧师山的事,觉得这场陈年旧账能翻则翻,边境好不容易才太平了下来,正是休养生息的紧要关头,倘若能够招安,化干戈为玉帛总比再起内乱来得好。” 乐岚闻言默了一默,李未阳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道:“时候不早了,你若回去晚了,夫人怕会担忧。” “我这便回去了。”她说着将竹简收起来,笑道:“这个,多谢你了。” “举手之劳。”李未阳道,乐岚站起身时,他顿了一顿,终于还是不肯放心,叮嘱了句:“不管你现在有什么打算,丹渚也好,天命司也罢,暂时先放他一放,千万不可像上次那样轻举妄动,倘若有什么三差五错,你即便不为自己,也该为侯爷和夫人着想,不要让他们老人家担忧才是。” “那你呢?”乐岚忽然问了一句,似乎有些不大笃定,“我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你担不担心?” “我?”他被这一句突如其来的试探砸晕了头,愣了一下,旋即迅速反应了过来,七窍生烟道:“我要是不担心,还巴巴地跑天命司里打听什么消息!” 这翻眼就不认人的白眼狼! 他一气,乐岚就乐了,面如春风,笑嘻嘻道:“我就这么一问,别较真啊你放心,就算是为了你们,我也一定把自己的小命看得牢牢的,不会贸然行事。” . 出了茶楼,她的脚下轻快得仿佛生风,一溜跑回了家,时间踩得极好,晚膳刚刚摆上。 冷夫人见她风风火火地从门外进来,以为她老实了这么久,终于还是趁机摸到天命司去了,正要蹙眉,却见乐岚的神色不对。 如若是从天命司回来,不应该这么高兴的。 面上虽然强作平静,笑意能绷得住,喜悦却绷不住,从眉梢眼角无一不散发着欢喜,这些日子以来,她还是头一次有这样明快的神采。 冷夫人的心不禁跟着一块明快了起来,只要女儿开心,怎样都是好的,也不计较她为何晚归,温声问道:“这是从哪里回来?怎么这样高兴?” 乐岚背着手,攥紧了手里的竹简,笑道:“跟一个朋友出去转了转,一不留神天色就过去了,回来得晚了些,娘亲勿怪。” 冷夫人并没有怪她,反而道:“你是该多出去走走,散一散心。” 自从天命司的事情初发之时,乐岚就仿佛换了个人,以往话多爱笑,此后却一直抑抑,眉间仿佛压了千钧,始终未展开过。 此时乐岚的心情好了许多,连带着对天命司的报复之心也淡了不少。 李未阳说得没错,在没有把握的前提下冲动行事无疑是自找麻烦,连累亲人徒增担忧,还是先缓一缓,等摸清楚丹渚的底细,知己知彼之时再作计划。 第二日她照常溜达到了街上,只是这回没往天命司的方向去,将以往爱走的地方踩了一遍之后,她准备去城郊看一看。 乐岚平时在外偏爱步行,不喜乘轿,倒不是说她的四体有多勤快,而是觉得轿内的风光不如轿外好,泱泱京都多好的繁华,都给一张轿帘遮住了,实在不值。 正走着,背后突然被人撞了一下,力度还不小,撞完之后也没个道歉,她今天心情尚佳,便没同那不长眼的计较。 刚走出两步,又被那人撞了一下,手心一动,有什么东西塞到了她手里。 乐岚一惊,忙向四周环顾,只见游人来往不绝,却不见撞她那人。 她的手里刚刚被塞了一卷纸条,展开一看,上面写了几个姑且算得上端正的小字: 亥时三刻,南渡桥见,有要事相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南桥夜话 当夜, 乐岚避开宵禁,悄悄出了城门。 南渡桥位在城郊, 以前曾是一座小有名气的吊桥, 后来桥断, 官府未修,慢慢便荒废了, 成了艄公们摆完渡泊船休憩的地方。 这一段的护城河水平缓且静, 一只乌篷小船在月明下泊着,朝她慢慢摇了过来,即将摇到岸边时, 却停下不动了。 乐岚纵身一跃, 跳上了船头, 问那艄公:“是你找我?” 艄公抬起斗笠, 月色里露出一张眼熟的笑脸,道:“是我。” 她一眼认出来人,语结了半晌,无奈道:“找我就找我, 你来一趟将军府不就得了,还费这么多周章做什么?” 重钧不以为然道:“李未阳和我约法三章, 不准我靠近你们家, 我才把地点定在了城外,这里距离定边侯府够远了吧?” “他还说过不许你再找我呢, 怎么没见你遵守约定?” “他是说过, ”重钧道, “但他只说不许我找你,没说不许你来找我,所以我不算违约。” 论强词夺理,乐岚甘拜下风,在船舱里坐下,问起了正事:“你找我来究竟有什么要紧的事?” 重钧在小桌的另一边盘膝坐下,倒了一杯烧酒,说:“没什么事就不能找你叙叙旧吗?” 她在船舱里看了一眼,问:“你近来都在什么地方落脚?在这艘小船上?” “肯定不是在这个船上。”重钧道:“就算是躲命,我肯定也会挑个舒坦些的地方躲。” 舱里放着一架小火炉,炉上烧着竹叶青,酒香四溢,重钧丝毫不懂得待客之道,只给自己倒了一杯便不管不顾了,乐岚起了些酒兴,拿了杯子自给自足,顺便问:“你不是说准备回徐州了么,怎么又决定留在京城了?” “因为我想了想,即便回了徐州,似乎也没什么线索可找,空手而来空手而归,没意思。”重钧说了一句,见她去拿杯子,鄙夷道:“你一个姑娘家,还喝酒。” “姑娘家怎么就不能喝酒了?”乐岚觉得这话问得十分莫名其妙,“洞房的时候不是还要喝喜酒么?” 重钧硬生生被她呛了一句,一口酒呛进了嗓子眼,辣的眼泪差点出来,咳嗽了好半晌,总算平复下来,穷艰极难道:“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徐州吧。” 她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什么?” 重钧咳破了嗓子,哑着声音说:“我说,反正你留在京城也是个四面受敌的命,不如走得远远的,徐州是我的地盘,强龙不压地头蛇,你到了徐州,就不用害怕什么丹渚。” “我可不害怕他。”乐岚道:“我若是害怕天命司的追查,一早就跟着我爹去云内了,云内驻着十三万北廷军,他们能拿我怎么样?之所以留在京城,是担心他们会向将军府的其他人下手。” 说到了徐州,她问:“李未阳把你当成了安阳王世子,你既然一不想留在京城,二不想受他们的招安,又为什么要骗他呢?” 重钧道:“这话又不是我说的,他自己理解错了,难道我还要纠正过来?” 他嗤笑了一声,转而意识到什么,瞪大了眼,惊奇问道:“你是在替他鸣不平?” “呃”乐岚心里确实有些同情李未阳的意思,她有难时,他不辞辛劳四处奔走相帮,可在重钧一事上,自己明知他入了歧途,却袖手旁观而不作声,任由他一头奔着南墙撞过去,心中委实煎熬。 说了,她就是背信弃义;不说,她就是忘恩负义,说与不说,里外都不是人。 她幽幽地叹了一声:“你当初还不如不告诉我。” 人生在世,最难得的无外乎信义二字,对于旁人的信任,正常人都应该为此感到庆幸还来不及,她反倒抱怨起来了。 重钧看她一眼,道:“你就说实话吧,你这么护着他,是不是喜欢他?” 乐岚:“” 下一刻,她就像只被人踩了尾巴的猫,顿时炸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们之间的事情爱骗谁骗谁,我不管了还不成么!” 说着把杯子一摔,起身走了。 重钧在原地愣了半晌,没反应过来这飙怎么说发就发了,他急忙追出去,乐岚已经走没影了。 他不过随口说了一句,至于这么大气性么? . 等他趁着夜色再次潜进了内城,跳上定边侯府的楼顶,一眼瞄见了乐岚。 她没有回房间,而是在房顶上托腮坐着,望着茫茫夜色发呆。 重钧几个起落朝她跃了过去,过处如风拂落叶,落脚只带起一丝细微的瓦片响声。 乐岚听见了动静,却没回过身来,似乎早预料到他会跟过来,待他站定了,忽然说道:“那天在天命司,我从镜子里看到了一些东西来着。” 重钧问:“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自己的未来,许是在三年后吧。” 方才因他说错了一句话,就惹得乐岚大发雷霆,此时他更不敢胡言了,把自己为数不多的脑汁揣摩了个干净,极尽婉约地试探道:“看见你以后的郡马了?” 乐岚破天荒地没发脾气,也没冷他的场,她托着下巴,无比落寞地说了一句:“我看到了,只是那人不是李未阳。” 重钧震惊了。 他没想到乐岚真的回答了他的问题,还一次回答了俩—— 她去天命司真的是奔着看终身大事去的; 她的意中人真的是那软手面脚还单纯好骗的草包小白脸! 重钧顿觉刚刚在船上那句话问错了,好端端的提什么李未阳! 他直觉接下来的事情不能再听了,可是乐岚的感情阀子一旦打开,便如长河入海,滚滚不绝,并没有丝毫要住口的意思。 冒着隔日就有可能被灭口的危险,他听她道:“其实我也没想过那么多,只是自己心里想的是一码,眼里看见的是另一码,难免堵得慌。” 重钧也不知道关于这方面的事情,自己能发表什么意见,她突如其来的敞开心扉让他有些受宠若惊,只得安慰她道:“那镜子不一定准。” “准的,”乐岚道,“我虽然不知道镜子里的人是谁,但那人肯定不会是李未阳,这一点我是相信的。” “为什么不会?” 她幽幽地叹了一声,“我们的身份不一样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重钧顿时不满了,“我凭什么就不懂了?” 他负手立在屋檐上,举目望着月亮,乐岚看不见他的神色,只听他长长地叹了一声,连带着背影也感伤了起来; “二十年前,我喜欢过一个姑娘,可是碍于自己的身体和常人不一样,我只能看着她做媒,订亲,出嫁,现在儿子都跟我一样大了。可是我有什么办法?最后还不是只能看着她和别人终老,你们的身份相差再大,能大过我们么?” 他鲜少提及自己的往事,不料其中还有这样一段情伤,乐岚同情地望了他一眼,却道: “我们之间相差的身份说来还真比你的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君子于役(三合一) 她轻描淡写地开了口:“我和你一样, 都与常人不同,说出来怕你不信, 我其实是个神仙, 只是下凡投胎走个过场, 过完这辈子,我就修成正果了。” 说罢, 她没有理会呆若木鸡的重钧, 笑了一笑,道:“我是神仙,他是凡人, 且不说溯心镜里的影像是不是真的, 仙凡有别, 我们注定没什么结果。” 尾音散在夜风里, 她把玩着腰带上的流苏坠子,心中忽然如释重负。 越是熟悉的人,遇事时反而诸多顾忌,她能把自己的秘密剖给重钧, 却丝毫不敢说与李未阳和谢颜知。 若是他们得知,其实也不过如重钧一般惊诧片刻, 李未阳或许会寻根究底地刨问一番, 问完一切也就如常了。 可她到底还是不敢冒这个风险。 对于重钧而言,两人都不是什么正常人, 她反倒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 当一个人向你推心置腹时, 往往很难对这人起什么疑心,反而会忍不住互相倾诉。 乐岚这个秘密在心里憋了十七年,一朝吐出,大为畅快,至于听者信与不信,都不重要了。 重钧呆立了半晌,仍然不能置信。 他刚刚讲的那个故事,实则是编出来唬她的,二十年前他刚醒过来时,混混沌沌像个傻子,寨子里的人把他看得牢牢的,怕他情绪受刺激,压根不敢让他看见外人。一水儿的精兵看护,别说姑娘,母猪都瞧不见一头,怎么可能喜欢上一个女子,甚至还为了她肝肠寸断? 他的直觉告诉他,乐岚此时估摸着听了出来,礼尚往来也编了个瞎话唬他,可瞧她神色落寞之至,又不像作假,迟疑了片刻,他问:“你说的都是真的?” 乐岚甩了他一个“无聊”的眼神,起身道:“故事讲完了,睡觉去。” 重钧追问:“你说的是不是真的?你真是神仙转世?” “真的,你不信就算了。”她丢下这么一句,便下了房檐。 这就等于是逐客了,重钧一个人站了会儿,没多大意思,只能离开。 . 阖上房门时,乐岚却忽然想起了自己投胎前的事。 她临下凡前,玄商上仙将她拉到一边,悄悄叮嘱说:“你这是头一次下凡,不知道凡间的日子是怎么个过法,以后难免吃亏。我告诉你一个小窍门,等会下井的时候,你把眼睛睁着,千万不可阖眼。如此一来神识虽封,元神却是醒着的,到了投胎时,你仍记得自己是谁,日后就算遇到了什么难处,处理起来也简单些。” 玄商是出于好意才告诉了她这些,乐岚照做了,降仙井中有光剑万仞,她硬生生忍住了刀剑穿身的惊悚画面,瞪着眼睛落了凡。 上仙诚不欺她,投胎后果然记忆未失,从出生伊始,她就是个七百岁的小婴儿了。 在遇到丹渚之前,日子无波无澜,风调雨顺过了十七年,天宫上的记忆除了让她显得少年老成之外,并没有多大用处。 她的元神百无聊赖地醒着,不但没什么用武之地,反而因此被丹渚一眼看穿了身份,此后惹来无数祸患。 旁门左道果然不可取,那时她若是循规蹈矩地闭眼,老老实实地投胎,将天庭上一干记忆忘诸云外,只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郡主,而今说不定也就没这么多糟心事了。 倘若她的元神没被发现,此时她就不用紧防着丹渚,担心他不知何时会突然出手; 倘若她只知自己是个凡人,此时就不用忧心什么仙凡有别,百年之期俯仰便至。 玄商一句好言相劝,倒真是害她不轻。 房顶轻微响动了一声,是重钧离开了。 乐岚走到桌前,却并未就寝,而是抽了张白纸铺在桌案上,提笔描起了符。 画好之后,她找来灯台,点上一支鱼脂蜡,将符纸放在烛上烧了,青烟袅袅而起,薄烟之中,青衣的仙人渐渐在空里现了身形。 “我刚刚才把通灵的法器收起来,这就又来信了,出什么了不得的事了?” 她问:“我上次说的事情,你转告给上神了吗?” 玄商道:“祖宗,你从上次说完到现在,统共才过去了一个时辰,就算是律令,这么点时间也追不到瑶风身边去。” 乐岚“噢”了一声,有些小小的失落,玄商透明的身子绕着烛烟,将她打量了一圈,见她犹犹疑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沉吟道:“你莫不是又惹了什么麻烦了?” “差不多。”她道,“我把下凡的事情泄露出去了,好像犯了天条,就想问你一下,这种过错一般要受多大的罚?” 玄商:“” 他恨铁不成钢道:“你怎么不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一块抖露出去?明知道是天条还犯,到时玉帝追究起来,你拿不了仙衔,我看你怎么回南溟跟你爹娘交代!” 玄商有一个特点,就是凡事喜欢反其道而行之,越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他越能守口如瓶,谈笑风生仿若无事一般;而对于那些无关轻重、鸡皮蒜毛的小事,反而大惊小怪危言耸听。 他将后果说的越是严重,乐岚反而明白,这其实只是个无伤大雅的小过错,于她的成仙大业并无丝毫影响。 于是她就顺坡下驴道:“既然天条已经犯了,犯一次也是犯,犯两次也是犯,不如就把我的法力给我,我还能除两个妖怪,将功补过折折罪。” 说来说去,她的目的到底还是绕回了拿回法力上。 玄商的回答干脆而果断:“没门。” 乐岚仍不死心:“你都答应上神照料我了,难道眼睁睁地看着我被人捉去剥皮削骨?若是上神在这里,她定不会见死不救。” 她动不动就把瑶风上神搬出来镇他,非是故意如此,而是玄商这人软硬不吃,只吃这一套。 他之前大概欠了瑶风上神一整个天宫那么大的人情,是以不管遇到什么问题,但凡和瑶风上神扯上关系,玄商必定服软。 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个法子她以前百试百灵,此时故技重施,不料却失了灵。 玄商的态度并没有丝毫松动的意思,他正了正色,道:“一码归一码,再一不可再二,别人下界都是历劫,只有你是下凡享福,玉帝已是厚赐,你不好好安守本分,还想作什么妖呢?” 享福? 他管如此提心吊胆的日子叫享福? 乐岚道:“命格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莫要管命格怎么样,”玄商微微一笑,道;“你娘找过司命之后,你父君又去找了他一次,要他不许听你娘的话胡来,司命他老人家也不容易,哪个都得罪不起,不敢左右你的命局,于是只好拿一份假命格糊弄过了你娘。你在下界,所行所取皆凭你自己心意,是福是祸,也都由你自己修行,无拘无束,难道这样的日子还不好?” 乐岚懵了,她一直耿耿于怀的命格,竟是份假的? “一切皆无定数,你能修成什么样的果,全在你自己,故此就不要想着投机取巧了,违犯天条的后果可不是你能承担得起的。” 玄商说罢,顿了一顿,心还是软了三分,不着痕迹地提点了一句:“眼下有些事情或许确是难了些,动动你的小脑袋瓜,除了凭蛮力解决之外,有其他更好的法子也说不定。” 她没精打采地问:“什么法子?” 他用手指在脑侧比了个“动动脑筋”的手势,道:“好好想想。” 真没意思。 符纸燃尽,玄商的身形随着青烟渐渐散去,乐岚对着满桌纸灰叹了声气。 要她智取,那也得说一声怎么个智取法啊? 果然求人不如求己,他这天神当的还不如李未阳靠谱。 说到李未阳她的头不禁隐隐作痛,重钧的事情究竟要不要提醒他一下呢? 虽说重钧本人没什么恶意,可他和太子既然有所计划,计划里万一出了纰漏,结果岂不是功亏一篑? 他们想要兵不血刃地将这场隐患终结在发动叛乱之前,可招安了重钧,不代表就能招安斧师山。 斧师山后的主使既然另有其人,找到这个真正的幕后“主人”才是关键。 重钧在斧师山上待了二十年,以他的身份和资历,竟连这些秘密的边都摸不着,可见这些人的防备之心有多重。 倘若他真的是死而复生的安阳王,那些旧部和下属又怎么会抛弃自己的旧主,转而拥立新主? 诚如李未阳所言,他们即便真的计划谋逆,其中的主导既然不是重钧,安阳王的旧部又会听命于什么人? 乐岚苦思冥想,思路却如同一团乱棉,理不出个头绪来。李未阳的忧,她这辈子怕是都分担不了,因自己并没有这个头脑。 一个丹渚她尚且应付不过来,领悟不到玄商说的“智取”是怎么个智取法,还妄想分析更为复杂扑朔的朝中局势,简直是异想天开。 她死了心,拿不到法力,也理不清线索,只得安分守己在府中度日,琢磨着玄商话里的意思。 某一日,李未阳却匆匆找上了门来,似有什么急事,一来便道:“阿玥,我要请你帮一个忙。” <<< 李未阳闲来无事时,溜达去了西市。 端午虽一早就过去了,河口却还停着几艘花红柳绿的龙舟,此时龙舟未发,几个小孩子在舟上拿桨划水玩。 一条蜈蚣风筝正在蓝天之上遨游,颜色灰不溜秋的,庞大且丑陋,尾巴上还风骚的挂了一串铃铛,随风摇动时哗啦作响。 那几个坐在龙舟上玩水的小孩子有眼无珠,指着大蜈蚣兴奋喊道:“快看!龙!” 谁家在放这么丑的风筝? 他正鄙夷着,天上那条大蜈蚣忽然“咯吱咯吱”响了两声,接着浑身抽搐几下,一猛子扎了下来,掉进了河里。 几个小孩叫道:“掉下来了!”纷纷放下划船桨,也不下地,直接跳下水里,朝大蜈蚣陨落的地方游了过去。 从小长在河边的小孩子就像成了精的鲤鱼,护城河自城内开了一条分支,支流的水流并不很急,那几个小孩水性绝佳,活鱼一样在水里踊跃几下,便游到了风筝残骸处,几人齐心协力,要把那奇丑无比的大蜈蚣拖到岸上去。 岸上有一人跳着脚叫道:“那几个小鬼!快把风筝放下!” 他隔着河往对岸看了看,那人打扮像个小厮,模样有些眼熟,他没在意,继续往前走过了一道街口,前面忽然驶来一辆庞然大物,挡住了他的去路。 抬头一看,只见一辆华盖大车,赵二公子端坐在上,洋洋得意地俯视着他。 显然,成功堵了李未阳的路让他觉得意气风发,为了表示目中无人,他把下巴卯足了劲往后仰,让人不禁怀疑他是在用鼻孔说话,“那个谁,你挡了本少爷的路了。” 这人是来找茬的。 说他横着走,他还真把自己当螃蟹。那么宽的街他哪边不走,非要同他争一块小小的拐角,也是闲人多事。 李未阳道:“二公子这话说的就不对了,我人走得好好的,怎么会挡了螃蟹的路呢?” 赵瑞被他骂成是螃蟹,顿时暴跳如雷,从车上一跃而起,气道:“你不过就会耍几句嘴皮子,有什么真本事!” 李未阳笑道:“有道君子动口不动手,我当然只能耍耍嘴上的功夫,哪像二公子本领高强,说出手时就出手,干脆利落不含糊,在下望尘莫及,甘拜下风。” 赵瑞被他拐弯抹角损了一圈,待要骂回去,又骂不过他,气得一挥手,家丁齐齐而上,虎视眈眈把李未阳围了起来。 这厢气氛正剑拔弩张,长街另一头却走来一队人马,为首的一人道:“哟,这是有什么热闹?” 赵瑞听见这声音,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白袍劲装的年轻小将策马而来,顿时一愣,惊讶叫了一声:“萧小侯?” 萧锐向场中瞄了一圈,向李未阳打趣道:“你约我到西市来,是提前预料到了会遇见麻烦,特意找我过来解围的?” 李未阳笑道:“哪里哪里,只是节外生枝而已。” 赵瑞看着二人熟稔的模样,脸色渐渐窘迫了下来。他是和李未阳看不对眼,可萧锐身为安国侯府的世子,向来是京城各大家族的拉拢对象,赵家也不例外。 何况他生性胆小,也就只敢和李未阳叫叫板,遇见手腕硬些的便立即怂成一团毛球。 萧锐人如其名,他出身军旅,气如斧钺,锐气逼人,和李未阳打着招呼,话锋还未转到自己身上,赵瑞心下已经生出了几分怯意,忙朝家丁使眼色,示意他们把人放过去。 有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仆人,家丁们个个榆木脑袋,只当自家少爷的眼睛抽了筋,不但未放行,见有外人插手,反而把人包围得更紧了。 萧锐驱马走近,看了赵瑞一眼,赵瑞背上顿时起了一层毛,不待他出口,忙招呼了手下,溜之大吉了。 两人到了万钟楼,萧锐命随从在楼下坐等,与李未阳上了二楼,落座便问:“说吧,找我什么事?” 李未阳道:“你马上就要带兵去徐州剿匪了,我当然是给你践行的。” 萧锐把玩着杯子,不以为然:“你的消息倒灵通,陛下的圣旨还没下,你就知道我什么时候动身了。” 李未阳道:“我的消息再灵通,也都是从朝上打听来的,中间弯弯绕绕不免耽搁了些,自然有人消息比我更灵通。” 他顿了顿,问:“我听闻,此次剿匪是你主动请缨?” 这话一出口,萧锐便知这席践行酒绝非仅仅是践行那么简单了。 他道:“是我主动向陛下提起的,徐州的匪患猖獗已久,到现在朝廷都没派人收拾收拾,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找点事做,有什么问题么?” “没什么问题,只是怕你这一趟要扑了个空了。” 扑空? 贼寨建在山上,又不会长脚跑了,怎么会扑空,萧锐没听大懂,问:“何出此言?” “你在请缨之后,有没有人向你打听过此次行军的动向?” 萧锐身为军中翘楚,又兼新驸马的尊贵身份,一举一动自然备受瞩目,从他上报开始,前来问候关怀的人络绎不绝,其中不乏有关心军情的,他说了声“有”,李未阳又问:“那你可记得向你打听的都有什么人?” 萧锐把剑眉一挑,“有点多,记不住。” 与斧师山密信往来的那人,定不会放过京中的一举一动,朝廷出兵剿匪这样的大事,不可能坐视不管,事先必定会摸清楚了萧锐的行军部署,再飞信通知斧师山早做防备。 他原想着,只要弄清楚了打探消息的都有谁,顺藤摸瓜总能找到些蛛丝马迹,可萧锐既说没能记住,这条线索便作废了。 他不在这个问题上多做计较,转而跳到下一个话题:“其实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请你相帮。” 萧锐笑道:“我便知天下没有免费的酒筵,便是践行酒也不例外。” 李未阳跟着笑道:“这话说的倒令我汗颜了。” 萧锐道:“你既知错,有话就快说,别误了酒兴。” 他沉吟了片刻,谨慎地开了口:“我想请你放一放水,到了徐州时,且饶过斧师山,恐吓恐吓他们就算了,不要真与山寨起了冲突。” 萧锐此次出兵本就是奔着剿匪去的,身为官兵,不和山匪起冲突,难道还要和他们同修联谊不成? 这要求提得忒荒唐。 他若有所思地把杯子放下,深深地看了李未阳一眼,道:“说来也怪,加上你,一共有三个人同我提过这个意见,我很好奇,你们都是怎么想的。” 李未阳闻言一振,问:“都有谁问起过?” “除了你,昨天太子也跟我说起了这事,”萧锐摇着杯子回想道,“噢,对了,还有皇后。” 太子意在招安,不想动什么兵戈,与萧锐说起此事无可厚非,可皇后身为后宫之主,怎的忽然关心起前朝的事了? 萧锐并不知道斧师山中藏着的不仅仅是一窝悍匪,更是安阳王府的残兵旧部,因此才觉得招安悍匪的想法荒诞不经,他便问了一句:“不知皇后娘娘为何会问起此事?” 萧锐道:“娘娘觉得,我与公主新婚未久,不宜分居,何况剿匪之时难免身陷险境,若有差池,岂不让连懿徒增担忧。” 李未阳附和了一句:“娘娘心思周道。” 萧锐却嗤笑一声,语气有些莫名,听不出是赞成还是暗讽,“皇后娘娘的心思确实周道无遗。” 他已有了些酒意,口中也渐渐无遮无拦起来,话过一循,忽然没头没脑扔下一句:“你和太子是一路的人。” 李未阳笑道:“我同你也是一路的人。” 萧锐摇了摇头,反驳道:“你是太子的人,我可不是。” 他倒了杯酒,戏言道:“我只是帮了重明一把,你便说我是东宫的人,照如此算,你娶了连懿公主,岂不是就是中宫的人了?” 他这话里别有所指,萧锐闻言却只一笑,“我生平最厌的,便是朝中趋炎附会,只图权利富贵,却忘了自己的本分。比如那什么天命司,一群道士在那里胡说八道,下面就人奉为圭臬,太子有意铲除天命司是好事,可他之所以这么做,无外乎是为了给将来继位铲平道路。遍观朝野,能不涉权争勤恳护国的,只有定边侯一位,而冷侯爷不久也要挂印请辞,致仕山野,朝中再无纯臣了。” 他的这番高谈,将朝野上下,连同自己的老爹安国侯在内,一齐踩了个遍,独独捧了定边侯一家,李未阳笑道:“这不还有你弘明祖志,发扬光大么?” 萧锐酒意上了头,便有些熏熏然了,笑道:“我定当全力以赴。” 言讫,他道:“你和太子的意见我会考虑,但要我只是驻扎徐州,不作不为,我还不如不去,也省了这趟气力。” “你心中把握好度便可,要你手下留情,并非真的无所作为。” 李未阳叹了一声:“这座匪寨不是你想得那样简单,背后的水可是不浅,我同你说起这些,也是想提醒你,这趟浑水能别趟就别趟,湿了鞋不打紧,就怕卷了进去,从此再难脱身。” 萧锐说了声“我会留心”,两人把酒喝过一循,便散了场。 萧锐回去练兵,他则直奔定边侯府而来。 <<< . “你要我入宫试探皇后?” 待听李未阳说完了来意,乐岚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失了聪,“你怀疑皇后和斧师山有关系?” “还不确定,”李未阳道,“我观萧锐的神色,皇后与他说的恐怕绝非是劝他注意安全那么简单。她以为联姻之后,安国侯府的势力自然而然收归翼下,却没料到萧锐是个这么出格的。我在国舅府安排的眼线上报说,国舅爷近日来没少往安国侯府走动,却不是找安国侯,而是找世子说话,其中颇多反常之处。” 他按了按眉心,愁叹一声:“倘若没有关系则罢,若是有这局面就乱得有点大了。” 李未阳在发愁,乐岚也在犹豫,她翻来覆去斟酌了良久,觉得重钧的事情还是跟他提点一下,于是递了个黄桃过去。 李未阳接到手里,说声“谢了”,刚咬了一口,听见她说:“我有些事情要告诉你,有些曲折,你先做好心理准备。” 她心里向来揣着一兜不为人知的小秘密,他顿时来了兴致,问:“什么事情?” 乐岚看他一眼,鼓足了勇气,道:“先是重钧,他并非是安阳王的遗腹子,他就是安阳王。” 李未阳好笑道:“安阳王已经伏诛二十年了,阿玥,你就算是编故事,也朝实际些的方向编。” “我没有编故事。”乐岚道,这种死而复生的天方夜谭听来确实虚幻,可她也只能如实转述。 “这是重钧亲口告诉我的,他二十年前曾经死过一次,后来在徐州醒来,却记忆全失,被看管在斧师山上。此后廿载,他的容貌丝毫未变,期间记起了一些零星的往事,件件都指向他的生前,确是安阳王无疑。” “他给我看过他的手,手心没有掌纹,只有两条十字刀疤,他说他的胸口也有道一模一样的伤口,我没有亲眼所见,不知是真是假。他来京城也并非寻亲,而是想借天命司的法器查明自己的身世。” 乐岚长纾了口气,道:“我所知晓的就这么多,听起来确实匪夷所思,如何取证全在于你,但我总觉得和天命司脱不了干系。” 李未阳擎着半只黄桃,早忘了下口,半晌,他把黄桃放下,“倘若你说的都是真的” “还有,”乐岚今日不吐不快,既然说了,她便打算把事情吐个彻底,“那日你问起我和天命司之间的过节,我怕说了只会让你多想,便没有告诉你。” “其实我同天命司并没有什么过节,只跟丹渚之间有些恩怨,他总以为我和常人不同,外表是个凡人,内里是只妖怪,几次三番想把我捉回去剥皮拆骨。” 她一气说完,垂了双眸,笑道:“这些事情我谁都不曾告诉,就连我爹娘也不知情,眼下说与了你,算是开诚布公了吧?” 李未阳倒吸了一口凉气。 重钧的身份倘若只是给了他当头一棒,打得他措手不及,乐岚接下来的话,便直如泰山压顶,一口将他拍扁在了地底。 “你”他张了张口,思绪太多太纷杂,竟如茶壶倒饺子一般,什么话也说不来了。 他僵坐在原地,连自己的来意都忘了。 乐岚观他面色不佳,也知一时间要他消化掉这些信息有些困难,遂笑了笑,问:“这些事情先暂时搁下,你方才说,除了试探皇后和斧师山之间的关系,还有其他的么?” “不了。”李未阳道,他的三魂七魄总算找回了本体,慢慢归窍,“皇后那边我会另想法子,你好好留在府中,哪里都别去,余下事情等我回来再说。” 乐岚:“” 为什么但凡谈起丹渚和天命司,所有人都要她蹲在家里,不要出门惹是生非? 似乎只要她不轻举妄动,是非就不会自己长脚找过来似的。 她骨子里就是个坐不住的,连血脉里流的都是倒刺儿,想要她安分下来,除非盘古重新开天辟地,把他们这族的秉性打回去重造。 李未阳走后不久,她便按捺不住,同冷夫人知会了一声,进宫去了。 因是进宫,不是去往其他险地,冷夫人倒也未拦,遣了侍女跟着,便放她出门了。 连笙自从病好之后,便搬回了自己的寝宫,陛下将丹渚指给她当师父,她始终赌着口气,宁可自己在寝殿之中禁足,也不愿看见丹渚。 陛下自上次遇刺之后,觉得是自己德行有怠之古,故而上天降下刺客警示,一直闭关潜心修炼,无心管教于她,丹渚也未勉强,除了例行问安,便没怎么出现过,看来也没把这个金枝玉叶的小徒弟当过真。 如此,两人的相处倒太平无事了。 乐岚若想名正言顺地参见皇后,不免要先去见一见连笙,便先去了连笙所居的朝阳殿。 宫中空闲地方多栽绿植,她在宫娥的引路下,从花鲜柳妍的小园里穿过,却在园中瞧见了三个人。 太子同连懿公主以及驸马爷正在谈笑,乐岚停住步子,遥遥向他见了礼。 重明微微一笑,点头示意,连懿扬起了一双与连笙如出一辙的大眼,好奇地把她望着,萧锐却微微蹙起了眉,似乎不理解她为何会出现在宫里。 待到了朝阳殿,宫人前去通报,连笙喜出望外,小跑出了殿门,一把拥住了她,可怜兮兮道:“父皇不许我出宫了,我好久都没有见到你们了呀。” 她所指的“你们”,约莫还包括了李未阳,乐岚揉着她的头,将自己的腿从她怀抱里解救出来,笑道:“我有事要求见皇后殿下,顺道过来看看你。” 听见她说“顺道”二字,却不是专程过来探望自己的,连笙顿时有了情绪,闷闷地踢了踢鞋尖,乐岚摸了摸她的头发,哄道:“这次我是有正事要办,下次看你的时候,我带谢颜姐姐一块来好不好?” 谢颜的美貌想来已经在连笙心里扎了根,她闻言顿时露了喜色,展了眉头,道:“母后正在午睡呢,我陪你慢慢走过去,稍坐一会儿就好啦。” 乐岚点点头,同连笙一起往玉藻宫去,快到宫门时,她忽然一拍腰包,大惊失色道:“坏了!母后要我抄的字帖忘带了,她肯定又要训我!” 她急急地就要回去拿,此时玉藻宫已经近在咫尺,乐岚在等候时闲来无聊,便四处散着步,一面思考接下来的对策。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后偏殿的廊下,竹木郁郁葱葱,场景有些眼熟,她才想起这是那日和丹渚对峙的所在,一时间头皮发麻,转步便要离开。 刚踏出两步,她忽然听见从竹林里隐约传来一句人声,声音极浅极轻,亏得她耳力甚好,勉强听出了内容: “二十年前的事情,我们不早就两清了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暗潮 玉藻宫后的小花园并不大, 竹林也算不上有多茂密,可她拼了力气往里瞧, 却什么也看不见, 只有细若蚊子的只言片语从竹中漏出来: “你打算作壁上观?”嗓音压得极低, 只能分辨出是个女子声音。 方才说话那人不徐不疾道:“当年之事已结,你们如何计划与我无关。” 那女声不甘道:“是我劝陛下宠信于你, 你才能走上现在这个位置, 是我劝陛下修建天命司,豢养修士助你修炼,你才有了现在的修为, 你欠我的远远不够!如果你想要龙神, 就答应我的条件。” 乐岚静静地听着, 心中翻涌起惊涛骇浪。 天命司中竟有人豢养修士, 以吞噬他人修为来助自身修炼,如此所为已经超越寻常妖邪,分明是专修魔道。 那人几不可闻地嗤了一声,“我已找到更合适的魂魄, 这个皇帝的龙神于我而言无甚用处。区区一个天命司,你若觉有亏, 劝陛下收回成命便是。” 话到这里, 她已听出这人是谁。 天命司中的翘楚,又深得皇帝宠信, 同时还打着龙魂的主意, 普天之下, 除了丹渚还能是谁? 只是说话的声音实在太低,她能从话意中分辨出丹渚,却分不出另一位,丹渚的话音一落,那女声哑然了片刻,而后问:“你找到的,是谁的魂魄?” 丹渚却未言,只是道:“你要找的人现在京城不假,我已救过他一次,不会再救第二次。太子也好,重七浚也罢,你们之间的事情我不会插手,至于萧锐” 他冷冷笑了一声:“你连自己的女婿都管束不住,还谈何后话?” 竟是皇后! 乐岚心中一惊,脚下踩到一根细竹,那竹子被她踩了一脚,却似飞萤一般散作星星光点,她暗叫一声糟糕,方才竟没留意这里的结界。 结界被动,里面的人立即有所反应,丹渚喝一声:“谁在外面?” 她拔脚便溜,刚刚回到廊上,迎面却撞来一个矮影。 连笙拿了字帖,回来却不见她的人影,问了宫女,说她正在这一片散心,于是过来寻找,两人迎面相撞,见乐岚急惶惶的模样,便问:“玥姐姐,你怎么了?” 乐岚来不及解释,向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飞快地跨过两步躲进墙后。 连笙有些困惑,但她素来灵光,虽不明白发生了何事,也知乐岚在躲避什么坏人,这时,丹渚从林径上走来,见到廊下站着小公主,稍稍一愣,行了个礼:“殿下。” 连笙万万没想到乐岚后面跟着的竟是丹渚这个冰山师父,当下戳在了原地,愣了半晌,不情不愿地喊了一声:“弟子见过师父。” 丹渚问:“殿下在这里做什么?” 连笙道:“找我母后。”顿了顿,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笑了一笑,道:“听闻娘娘凤体有恙,贫道领陛下之命,过来送些丹药。” 连笙抬头,从下往上把他扫了一眼,“那你现在送完了吗?” 丹渚道:“送完了,这便告辞。” 乐岚躲在墙后,听着两人对话,有些发奇,丹渚对外人向来寡淡至极,对自己的小徒弟倒友善许多,甚至称得上和蔼。 连笙在这里,他未敢露出多疑,说了“告辞”之后,当真告了辞,连笙悄悄来到她藏身的墙缝,小声说:“他走啦。” 丹渚是走了,皇后还在后面呢。 她向外看了看,料想众目睽睽之下皇后不会堂而皇之暴露自己,只是她虽避开了丹渚,却避不开众多宫人的耳目,今天的事情她兜不住。 既然兜不住,皇后该见还是要见的,反正丹渚已经走远了,左右没什么威胁,应对她总比应对那魔头来得安全多了。 门人照旧通报进去,停了一会儿,却匆匆走出一位女官,福了福身,回道:“娘娘服了药,刚刚睡下了,暂时不便接见,望公主和郡主恕罪。” 连笙忧道:“母后怎么突然病了?她染了什么病?重不重?” 女官道:“只是受了些风,犯了头痛,殿下不必担忧。” 乐岚按了按她的小肩,道:“娘娘既然歇下,我们就不叨扰了。” 皇后自然是不便接见的,她眼下还不晓得回寝宫了没呢,连笙知道她有正事求见,只担心误了,便道:“玥姐姐,你找母后有什么事情?我帮你转告呀。” 她笑道:“其实没什么事,娘娘前几天赏了两串南珠,我是来谢恩的。” 出宫时,忽然有人在背后叫了她一声,“冷玥。” 她转身看,见是萧锐。 方才听丹渚的话,说什么皇后管束不住自己的女婿,想来他和皇后之间什么牵扯,李未阳曾言,国舅爷最近没少往安国侯府走动,若皇后果真与安阳王的旧部有什么联系,萧锐此番请缨,岂不正把矛头对准了自家人?皇后又岂安心放任他出兵? 她在疑惑里一挑眉,“驸马爷?” 萧锐快步走来,神色带了几分郑重,开门便问:“定边侯何时回京?” 乐岚一怔,不知他怎么忽然问起这样的问题,冷将军出征未久,虽说只是去边境视察收尾,来回至少也要四五个月,便道:“约莫要等到中秋。” 萧锐闻言,目光顿时沉了两分,她觑着他的神色,试探道:“怎么问起这个?” 他道:“没什么,就是问问。” 到了府,她写了张条子,命小厮送到相府,因天色晚了,要李未阳过来听她说明情况肯定不妥,便将大概在纸上写明了,择日再细细商量。 二十年前,丹渚与皇后似乎有过什么约定,皇后在陛下面前举荐了丹渚,以至于有了现在的天命司。 乐岚依稀记得,她头一次见到皇后时,皇后对天命司表示深恶痛绝,可天命司分明是在她的推波助澜之下建立的,却还故作局外之人,把自己摘得干净。 至于丹渚的交换是什么,倒难以考证,她只听到皇后似乎拜托他找什么人,却遭了拒,丹渚言他曾救过那人一次,此后不会再参与他们之间的纠葛。 他救过谁? 倘若皇后与斧师山有所关联,她要找的人极有可能是出走已久的重钧,这么说,丹渚救的人是重钧? 越往后推测,结果就越发骇人听闻,乐岚不敢再往下想,却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根据李未阳搜来的信息上,丹渚二十年前还在深山老林里修炼,压根就没进宫,又是怎么认识皇后,与她有了这番旧账? 她又将皇后入宫的年份细细推敲了一番,皇后膝下除了重明这个养子,只有连懿与连笙两位公主,连懿公主年方十六,具体是在她为后还是为妃时所生,她记不清楚了,只是约莫记得,冷夫人带她入宫谢恩那年,皇后初掌中宫,只听宫人言,她是以前位很得宠的妃子,一路平步青云登上后位。 如此算来,二十年前皇后尚未进宫也不是不可能,她和丹渚在宫外遇见便在情理之中。 从皇宫,到天命司,再到斧师山,中间似乎隐隐约约构成一张大网,中间网罗无数,各方有各方的目的,各方有各方的算计。 乐岚有幸得以窥见这张巨网的冰山一角,暗自替太子和李未阳捏了把汗。 四周虎狼窥测,上有皇后居心叵测,下有叛臣旧部虎视眈眈,唯一的掌权者还被丹渚控制在得道登仙的黄粱梦里,夹在这些牛鬼蛇神中,太子能不能顺利登基都是个问题。 遍观局势,怎一个乌烟瘴气了得? 翌日,李未阳早早便来赴约,只是他并未如约到二人常至的老茶楼,马车直接驶到了将军府门口,他下车整整衣冠,便叩门了。 乐岚对于他这说登门就登门的来势颇觉不爽,虽说是打着拜访温先生的幌子,两人晤面也在南院,可冷夫人到底在府,上下这么多人瞧着,隔三差五便来拜访,他就算是牵挂温先生,也牵挂得忒频繁了些。 她刻意多等了半个时辰,这才过去见他。 温先生正在槐树下看书,见她来了,转着椅子回了书房,把院子给他们腾了出来。 李未阳站起身来,乐岚正要训他为何不打声招呼就来,当头却被李未阳先训了一句:“昨天刚让你在家里好好待着,你怎么转眼就进宫去了?你的腿上又没有长陀螺,怎么就闲不下来?” 她好心帮他打探消息,反倒成了她的错了? 乐岚觉得他十分莫名其妙,张口顶了回去:“腿长在我身上,我想去哪就去哪,我不让你来将军府,你不照样来了,到底是谁属陀螺的?” 李未阳被她一句话顶得没脾气,说了声“我属陀螺的”,给她拉了张竹凳,道:“你的信我看了,想法倒是没错,但漏了一点。” 乐岚觉得自己的推敲已经算是完善,何况她还在信中隐去了丹渚和龙魂这一线索,便问:“漏了哪点?” “皇后的目的。她位居中宫,地位尊贵,为什么要放着好端端的皇后不做,去和斧师山上的叛臣旧部联手,自寻死路呢?” 乐岚闻言一怔,忖了片刻,道:“没错,这也是我一直想要问你的,你为什么就一口咬定她和斧师山有关系,明明没道理啊。” 李未阳按了按眉心,“这些暂且另说,我且问你,你和丹渚之间,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善诱 这话甫一问出口, 乐岚下意识惊了一跳,是她无意间说漏什么话了, 还是他发现什么端倪了? 她道:“没什么事情瞒着你啊” 李未阳狐疑道:“当真没有?” 他的眼光里带着两分揣测, 三分试探, 似乎已有了些想法,却又不敢确认, 是以方才如此发问, 只为了听一听她的回答。 李未阳这人心思比针尖还细,稍有不慎就落了他的套,乐岚虽不明白他这疑心是从何而起, 可在没料准他的想法之前, 怕露了马脚, 不敢贸然多嘴发问。 她答了句“当真没有”, 语气坚定无比,说罢悄悄瞄了眼他的神色,见没什么异样,放了些心, 忖了一忖,谨而慎之地问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你又得到什么消息了?” 李未阳拨弄着一片槐叶, 眼光停在指尖上,道:“昨日我去找重钧时, 他说了些胡话原也没有多想, 只是近来形势紧张, 非同小可,但凡和你有关系的,总不免多留心一些。” 乐岚险些没从椅子上栽下去,她还总以为是自己粗心大意露了马脚,万万没想到是重钧掀了她的老底。 前些日子她触景生情一时感伤,向他倒了倒苦水,他转眼就拿出去到处宣扬了? 她稳了稳心神,问:“他都说些什么了?” “荒诞之谈,不提也罢。”李未阳说了一句,又道:“你说他是安阳王,可安阳王生前可不是这么个没头没脑又不着四六的人物,至于那古南越国的巫术,我去查了查,那法子根本是个假的,世上不存在起死回生之术,传言中那个被炼成了傀儡的王子,实则是中了一种虫毒,毒发后浑身僵硬而死,后人便以讹传讹,弄了个子虚乌有的鬼怪传说。” “术法上的事情,也不能一概而论。”乐岚道,“许多人都说鬼神之论是无稽之谈,说什么世上本没有鬼神,可鬼神的的确确是存在的,只是他们没有亲眼见过而已。我倒觉得重钧的身份没有错,他是没了以前的记忆,秉性也与之前大不相同,可一个人重活了一次,难免较生前有些变化,兴许他上辈子活的太闷,觉得没什么意思,这辈子换副性子活跃一下。” 李未阳听她说完,若有所思地一挑长眉:“以前怎么没发觉,你竟如此笃信鬼神之论?” 乐岚丝毫未觉对面的变化,只是就事论事,继续道:“非是我笃信鬼神,而是事实本就如此,倘若世上没有鬼神这一说,世上那么多的修士苦苦修炼数百年,所求为何?不正是一个得道飞升,永登极乐?” 李未阳道:“话虽如此,却也没见哪个真的飞升过。” 她不禁笑了,这个问题她之前还曾开导过连笙,索性再开导一遍李未阳,“凡人想要成仙哪有那么容易?且不说这一辈子的寿元够不够修炼到化神之期,即便化了神,凡人与神仙之间的天堑也不是那么简单便跨过去的。 “想从黄埃之下,一步登到九霄之巅,中间所隔的,岂止是九道天雷那么简单?修道之人盈千累万,可得道之人却寥寥无几,大多数不过殉道而已,成仙真那么容易,天庭不得早被挤塌下来。” 李未阳只道:“我还是不信。” 乐岚深深地无奈了,天命司里有那么多道士,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下,这样他都不信,她以往在清谈会上听各大天尊向顽石论道,直把石头都能说出花来,也不似这般对牛弹琴。 他显是圣贤书读得多了,圣人言语常不语怪,语人不语神,在心里已经根深蒂固,要他相信神仙之论,恐怕比让他接受重钧的身份还要难上加难。 她也不与他争,只道:“到时候你就见分晓。” 李未阳却问:“我见什么分晓?” “见”话到嘴边,她及时悬崖勒住了马,“没什么。” 李未阳笑了一笑,递来一杯凉茶,“口若悬河说了这么多,舌头干了吧?” 何止是干,简直快要冒火,她接过来润了一口,缓了一缓,问起正事:“重钧知道朝廷准备往斧师山发兵的事么?” “暂时不知。他毕竟是斧师山的人,若是知道了消息,还不知会惹出什么事端,但这消息早晚是瞒不住的,在此之前,须得把该办的事情都办好才行。” 乐岚默了一默,忽然道:“我想见见重钧。” 李未阳的目光顿时抬了上来,“见他做什么?” 丹渚曾言他之前救过一个人,倘若这个人果真是皇后要找的人,极有可能就是重钧,这样说来,他的身世成谜,谜底定和丹渚有关。 她道:“有些事情要同他商量。”怕他掂不出轻重,又补充道:“我知道你不让他到侯府来,可有些话在纸上说不清楚,我得跟他当面说才行。” 李未阳的目光又垂了下去,吹了吹那片槐叶,道:“我可以代为转告。” 乐岚:“” 她想和重钧说明了丹渚的事后,再算一下泄她身份的帐,他能转告什么? 李未阳自然是分得出轻重缓急的,但凭乐岚怎么说,左右她心里的那兜小秘密,不愿意让他知道就是了。 两人相识这么多年,即便算不上青梅竹马,好歹也能算个莫逆之交,可事到临头,她对他敞开的心扉,竟还比不上重钧一个初来乍到的,难免心下有些不衡。 他在心里暗叹了一声,起身道:“刚刚那话是逗你的,我回去会通知他,皇后既然也在留意这边的状况,你要更小心些才是。 “时候不早,我就不在这里鸠占鹊巢,占温先生的地方了,有什么情况记得派人告诉我。” 乐岚道:“你放心,我有分寸。” 李未阳起步向外走去,她在后面追问了一句:“对了,重钧和天命司之间的事情,现在进展怎么样了,摆平了吗?” “有太子出面,天命司那里也不敢多声,这两天浪头已差不多平了。”他道,话音一顿,神色又缓缓凝重,叹了一声: “所谓息事宁人,事情倒是息了,人何时才能宁下来呢?” . 李未阳果然守信,她在府里坐等消息,料想他不会放心重钧一人前来,便早早睡了,不想到了半夜,正是美梦正酣之际,忽然有人拿石子敲她的窗。 檀书睡在外间,听到动静披衣起身,开了窗却什么也不见,乐岚问了一声:“怎么了?” 檀书道:“我听见有什么东西敲窗,瞧了瞧,却没看见什么东西。” 她道:“许是什么鸟雀,不用理,你且回去睡吧。” 檀书应了一声,又向窗外看了看,这才将窗子放下,拉好帘子,回外间去了。 她走后,乐岚在枕头上翻了个身,还是坐了起来,揉了揉两鬓清醒一下脑子,轻手轻脚下了床。 她没有惊动檀书,跳窗出去,来者果然是重钧,这人估计是属夜猫的,白天从来没见他露过脸,每次出现必定是半夜,李未阳还真能放心他一个人过来。 他在屋檐上坐着,手里抛着几粒碎石,碎石的材质有些特殊,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乐岚十分眼尖,一眼认出那是她房顶上的琉璃瓦,便问了一句:“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重钧看了看手心,“你说这个?等你无聊,随手揭的。” 乐岚问:“你就是来揭瓦的?” 他道:“房顶上瓦这么多,揭一片怎么了?” 这个言论十分耳熟,强词夺理还能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她忽然理解了李未阳打死也不相信这人就是安阳王的心情了。 重七浚要是这么不着道,不用皇帝下令诛杀,他自己就能把自己挖坑埋了,哪里还会惹来后面那一串的麻烦? 她打了个哈欠,言归正传,“我找到有关你身份的线索了。” 重钧道:“我听李未阳说了,丹渚是么?” 乐岚颔首,“只是猜测,你再仔细回想一下,醒来后对于之前的事,真的一点记忆也没有么?” “之前没有,但是听你们这么一说,倒是想起了一些东西。”重钧道,“只是不大确定,得证实一下才行。” “怎么证实?”乐岚问,忽然觉得这话有些不大对劲,这才注意到重钧的不同寻常。 他往常来时,着装都十分随意,反正衣服都是黑的,不怎么显眼,可今日却特意换了一身夜行衣,背了剑,腰上还挂着暗器。 这身行头,绝非仅仅是过来听她说话这么简单,她瞬间意识到了什么,惊道:“你打算再去一趟天命司?” 重钧站起身来,对于乐岚的反应速度颇为赞赏,抱臂道:“别这么大惊小怪,我有些问题要找丹渚核实一下,怎么样,要不要一起?” 他一个人活腻了想找死就罢了,还想拉她一起垫背? 乐岚想也未想,道:“别想拖我下水。” 重钧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找个陪他一起送死的,循循善诱道:“你跟丹渚之间不是也有恩怨在?刚好一次算清了,以后再也不用受累。” “我跟丹渚之间的恩怨,不劳你费心,你这条小命好不容易捡了回来,还是悠着些,再丢一次可没人救你了。” “我有把握,丹渚不会杀我。”他道,“我很好奇,你真是神仙转世,怎么会忌惮一个小小的道士?莫非他比神仙还厉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2.迷潭 说到神仙转世, 乐岚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把丹渚的事情抛开一边, 问:“那天我和你说起我的身份, 你回去之后都跟李未阳胡扯了些什么?” 重钧也不知是真的没听出她的意思, 还是故意装聋,摊手道:“我没胡扯啊, 我胡扯什么了?” 乐岚道:“你既没说什么, 他怎么会忽然起了疑心,问起我来?” 他眼光一闪,“哦, 他向我问起你和丹渚的纠葛, 我瞧着他挺担心的, 就跟他说你的身份特殊, 和常人不一样,让他不用担心。至于你的身份到底是什么,我可没有多说半个字,只是好心相劝, 这也有错?” 乐岚仍不肯信,“你果真只说了这么多?” 重钧轻轻哼了一声, 把胳膊抱在胸前, 眯着眼打量着她,目光里满是鄙夷, “我可不像某人见色忘义卖友求荣, 嘴上说着守口如瓶, 转身就向旁人告了密。” 他的身份是如何被李未阳知晓的,真当他心里没数? 乐岚被他反将了一军,顿时哑口了。 那时她不忍看李未阳在一个错误的计划上空耗心力,才将事实说了出来,虽是迫于无奈,到底是她负约在先。如今你兜底来我泄密,双方倒是扯平了,她确实没什么立场来找重钧的茬。 语结了半晌,她道:“这不能一概而论。” 重钧心中倒没什么扯平不扯平,他仍旧惦记着要把乐岚拉上他的贼船,继续方才的话题,劝道:“我听说那些道士说你是个魔星,你爹是个凶星,你们家也算是受够了天命司的气了,难道你就没想过报这个仇?” “想过。”乐岚道,“可是能怎么报仇?我是能一把火烧了天命司,还是能让陛下主持公道,把那些散播谣言的人收进大狱?” 倘若她真的跑去天命司放火,能不能烧着另说,冷将军戎马半生攒下的耿耿忠名先是晚节不保,而自己这个“魔星”的名号也就落了实,正逞了那些天师的心意。 重钧仍不死心,“那丹渚呢?你没法对付天命司,对付一个丹渚总不至于束手无策吧?” 乐岚幽幽道:“你若是束手有策,还至于在这里同我苦口婆心当说客么?” 被她一语戳破小算盘,重钧顿时哑口无言了。 今晚的贼船注定是拉不上了,他转身咕哝了一句:“神仙转世还这么怂。” 乐岚:“” 她嘴上说着不会陪他一块送死,可重钧真要单枪匹马杀进天命司,她到底不能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他送了小命,见他转身欲走,便问:“你要去哪?” “回去睡觉。” 他兴致缺缺地说了一句,显然对于此行的结果颇为失望。 乐岚叫住了他:“你想找丹渚,不一定非要冒险去天命司里找他。” “七月十五,地官赦罪,天师府和天命司会一同举行祈福道会,丹渚肯定到场。当着全京城的面,他肯定有所顾忌,不会做出什么过分之举,到时你再去找他,岂不更好?” 她的话初初落音,便见重钧转过了身,以一种奇异的目光将她打量着。 乐岚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道:“我说的哪里不对么?” “不,你说的没错。”重钧道:“我只是觉得,这段时间你好像变聪明了,换成以前,肯定早就跟我一块去天命司了,哪像现在这样瞻前顾后考虑这么多?” 乐岚一怔,想起以前不知天高地厚做下的傻事,似乎还真是如此。 以前总是风风势势,不知何时忽然就学会了谨慎,许是这两个月来听进了温先生的规劝,遇事冷静了许多,也许是前后在天命司试探了几次,吃足了教训,不敢再轻易以身犯险。 抑或,因为某些原因,她比以前更爱命了。 重钧嘴里难得吐出一两句褒赞之词,乐岚欣然受用了,他又问:“中元那日,你会一起去参加道会么?” 她笑道:“天命司难得的盛况,一年只此一次,当然是要去瞧瞧热闹的。” 重钧颔首,“那好,十五那天我再来找你。” 约定既已达成,他转身踏月而去了,不消片刻,便消失在夜色里。 . 翌日用罢早膳,辰时方过,她陪冷夫人在书房描花枝,侍女匆匆走了进来,禀报了一声,说宫里的人已到了门外,皇后在病中想见乐岚一见。 她持笔的动作一停,看向了冷夫人,冷夫人道:“你且回房准备准备。” 乐岚将笔放下,迅速溜回了房间,玉藻宫后的事情到底纸包不住火,皇后这便反应了过来,要请她去喝茶了。 那日到家后,她同冷夫人简略提了一提,只言自己似乎撞见了什么不该撞见的,怕皇后找她问话,隐去了所听谈话的具体内容不提。 冷夫人深谙宫廷之道,安抚了她一番,要她无须担心,皇后果真追究起来,从容应对便是。 她也设想过在家称病,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回避传诏反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做贼心虚似的,不如应了诏去。 毕竟皇后只知她到过玉藻宫,却不能断定她是否真听到了什么,只要在对答中留些神,仔细别露了马脚,倒是没什么大的风险。 她揣着一颗四平八稳的平常心上了轿,到宫入了朱明门,前面领行的宫娥却并未往玉藻宫的方向去,兜兜转转,绕了几道门,却越走越偏僻,她晕了路,走着走着便不知身在何处了。 绕过几道殿门,前方有一座小小的凉亭,亭子不大,建得却极高,四周笼了防蚊的纱幔,薄纱迎风而动,好似飘在空中。 乐岚被领到了亭下,为首的女官向亭上通报一声,侯立在旁。 这是要她自己上去? 她向左右瞧了一眼,见宫人都不为所动,便抬步上了台阶,在纱幔外停住步子,行了礼,道一声:“臣女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帐内轻轻飘来一句“郡主免礼”,纱幔揭开,皇后带着两分病容,正斜倚在阑干上。 赐了座,她挥一挥手,屏退了随侍的女官,亭中只留下了她与乐岚二人,乐岚忽然意识到,皇后的目的恐怕不仅仅是试探这么简单。 “前日郡主来时,本宫抱恙未能接见,让郡主白走了一趟,实是过意不去。” 她道:“臣女愧不敢受,娘娘凤体可还安康?” 皇后道:“病去如抽丝,这两日好了一些。” 来往寒暄了两句,皇后转着手中的白玉扇柄,忽然问:“郡主与丹渚真人此前可是旧识?” 乐岚微微一震,好端端怎么说到了丹渚? 她说了声“不是”,皇后闻言,神色缓和了两分,道:“有一样事情,同郡主有些关系,只是不知郡主是否知情。” 她问:“不知娘娘指的是什么?” 她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不论皇后如何发问,都能应答自如,等了片刻,皇后缓缓启了唇: “许久之前,曾有些人在京散布谣言,诋毁侯府,只可惜陛下不问政事,这些年来竟未还侯爷一个公道。”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此时重提意欲在何? 乐岚道:“京中早有流言,娘娘曾有教诲,对此无须耿耿于怀,臣女一直谨记在心。” 皇后笑道:“郡主聪慧,自然不需要本宫教导些什么。” 稍停一停,却敛了眉,忧道:“只是,本宫后来又耳闻,有人竟擅将郡主及侯爷诋作妖邪一流,欲除之而后快,其居心不可谓不险恶。可偏偏这人身居高位,极得陛下宠信,寻常人难以撼动他分毫,如此妖言,若当真蛊惑了圣听,岂非无妄之灾?” 话到这里,饶是反应再迟钝的人,也该明白皇后的意思了。 妖言惑众,用心险恶,身居高位,极得隆宠,就差没把丹渚两个字安上去,昭告天下此人是个没安好心的大奸贼了。 丹渚用心险恶不假,想除她而后快也是真的,只是他针对的分明只有自己一人,如何到了皇后口中,将冷将军也一并捎带了上去? 她一时出神,没有言语,皇后便将她的走神当成了畏惧,温言安抚道:“本宫虽在后宫之中,无权过问前朝之事,但事关重大,本宫定不会坐视忠良蒙此诟病,郡主还且放心。” 乐岚一直以为,丹渚与皇后之间关系匪浅,即便不是同一个立场,中间也有些藕断丝连的牵扯在内,可听她现在的这番言论,字字句句都把丹渚往风口浪尖上推,分明是起了内讧了。 她方才把冷将军一并说上,不过是想让丹渚罪加一等,最好让整个定边侯府全记恨上他才好,而后在千钧一发之际,轻飘飘地抛出一根橄榄枝,推了一把丹渚的同时,还能顺带拉拢人心,这招偷梁换柱借刀杀人用的不可谓不妙。 只是,她因何忽然忌惮了丹渚呢? 每有旧帝驾崩,新帝继位之时,守护帝脉的正龙便会现身,丹渚接近皇帝,无外乎是打着龙神的主意。 皇后此前既然能助他一臂,代表也不是多在意丈夫的性命,二人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权益上的矛盾,如何相安无事了二十年,此时却起了冲突? 她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左右皇后和天命司不是一心,这是件好事,而今只待七月十五,若计划无误,一切便能水落石出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3.中元(一) 晨露初晞, 日照林梢时,李未阳到了怀贞坊, 拾步上阶, 轻轻叩了叩安国侯府的朱漆大门。 门开了道缝, 从缝里探出一张泡钉似的肿圆脸,有些眼生, 估摸是个新来的家仆, 不认得他是谁,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眼,道:“侯爷今天不见客。” 李未阳道:“我要见的不是侯爷, 我是来找你们世子的。” 那家仆道:“世子也不见客。” “那便劳烦帮忙通报一下管家, 就说萧世子的朋友前来探望, 侯爷和世子都不得空, 管家总见得到吧?” 达官显贵的门外,时常有心怀壮志但前路不通的年轻士子前来拜谒,或作冯谖弹剑奏歌,或作毛遂自引自荐, 总为求个仕途,安国侯身为一品武侯, 盛名显赫, 自然无法例外。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家仆虽然位份低微, 对此却也司空见惯, 显然将他也当成了其中一类, 又看他一眼,说声“你且等着”,便向门内通传去了。 少顷,管家迎出门外,忙笑道:“是李公子到了,公子莫怪,奴才不懂事,多有怠慢,快请进府。” 进了门,李未阳便问:“世子现在何处,怎么忽然闭了门?” 管家苦笑一声,道:“我们世子他唉,老奴也不敢多言,公子随老奴一看便知。” 李未阳来找萧锐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大事。 只是萧锐一早便作好计划,七月动身率兵发往徐州,可一直拖了半个月,转眼已到了十五施孤之日,却迟迟不见行动,这两日甚至连人影也不见了,也不知究竟出了何事。 他手头上的事刚刚告一段落,爱管闲事的毛病就犯了,左右闲不下来,便去了趟驸马府,谁知萧锐人却不在,连同连懿公主也不在府,问了掌事,道驸马与公主几日前动了气,夫妻俩一个回了宫,一个回了侯府,现在两人谁也不理谁。 见到萧锐时,他正坐在石阶上喝酒,院里摆着一排竹矛,是平日里练功所用,他喝完了酒,就将空壶向竹矛上一掷,准头正好,二者恰同归于尽。 李未阳在门前站定,那排竹矛已经被毁得七七八八,地上满是碎陶,一片狼藉,他咳了一声,笑道:“别人玩投壶都是拿箭往壶里掷,偏你不一样,要反其道而行之。” 萧锐没搭理他这玩笑,将手里的酒壶一扔,再一捞,阶下却已空了。 他没什么表情地拍了拍手,这才问:“你怎么来了?” 李未阳道:“听说你回侯府了,正好今天中元,便过来访一下旧友。” 萧锐却道:“你是过来问我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出兵吧?” 院中四处酒气熏腾,他的话里却没什么醉意。 李未阳首先给自己抱了声屈,喊冤道:“天大的冤枉!我好心过来看看你,顺便讨个吉祥,你却以黄鼠狼之心度老实人之腹,不分青红便将我棒打一顿,屈杀我也!” “黄鼠狼?我看你才没安好心。”萧锐翻给他一个白眼,问:“祖都祭完了?” “不祭完哪敢出门啊。”李未阳答了一句,环视四周,偌大的院子里却找不见一把椅子,只得学着萧锐的样子,捡层台阶坐了,顺口问道:“你同连懿公主是怎么回事?” “这世上有你不打听的事么?” “有啊,”他道,“别人不愿意说的事情,我肯定不打听,不然白费力气还落不了好,多尴尬。” “那你怕是要尴尬一次了。”萧锐道,有什么话想说,却欲言又止,只是攒眉道:“家事而已,跟其他的没关系。” 旁人的话还没问出口,他便未卜先知抢前答了,李未阳的话头被他掐断,只得把问题咽下。 只是萧锐虽不言,他也知他是在维护公主,不愿将她同朝堂那些勾心斗角牵涉到一起,便道:“既是家事,我就不讨人嫌了,只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哪里有隔夜的气,公主早晚还是要回来的,你不如现在就收拾收拾,及早回府准备着。” 萧锐是个明白人,自然听得懂他的意思,垂了眼帘不再言语,沉默了片刻,李未阳站起身来,准备告辞,“其余也无多事,我便不打扰你喝酒的雅兴了。” 他向外走了两步,临出拱门前,却忽然被萧锐叫住,“慢着——” 李未阳回身问:“怎么了?” 萧锐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犹豫再三,终于下定了决心,道:“中元节照例是要放河灯渡魂的,你可知道京城那处河水最适宜?” 李未阳心领神会,“最适宜的,那便是虹桥附近了,那里河道广,水也静,放灯最好不过。” 萧锐颔首,道:“酉时风静,那时倒不失一个好时机。” . 辞了安国侯府,李未阳沿着街头慢慢散步。 他心里惦记着同萧锐的约定,一边走路,一边沉思,这时家家户户都在忙着祭祖送羊,市鼓未敲,街道上不大有行人,行到一处河边,他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索里,前方冷不丁挥来一片寒芒,他急忙刹住步子,向后一躲,刀光堪堪擦身而过。 定睛一看,只见一名黑衣人手持一把金柄银光大刀,横刀拦在路前,面上罩着一张漆黑的无常面具,獠牙森森,他顿时一惊,万万没有料到竟有如此大胆的刺客,敢在青天白日下行刺! 第一刀被他躲了过去,那黑衣人愣了片刻,旋即第二刀紧接着削了过来,李未阳刚喊出一声“光天化日”,余下的呼救还未出口,便被紧密的刀风逼成了只哑声的麻雀。 狼狈地躲过了几刀,正是应接不暇之际,他的余光忽然瞥见身后,竟还有一只青面獠牙的白无常! 料想今日在劫难逃,他稍一出神,脚下一个失措,整个人顿时失了控,一跤跌进了河里。 见他落水,那黑无常急忙收住了刀,站在河岸上与那白无常面面相觑。 白无常手里拿了张白纸糊成的招魂幡,愣怔了片刻,勃然大怒,把那幡照黑无常身上一拍,把他一推推开了半丈远,气道:“不是说好吓吓他就算了,你那么当真干什么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4.中元(二) 话一出口, 只听嗓音清悦,竟是个少女声音。 黑无常也愣了, 半晌, 讪讪道:“我也想到他这么不经吓啊。” 岸上的黑白无常不是别人, 正是约定好七月十五这日出来秘密行动的乐岚和重钧。 他们一早出门,却发现天命司的法会要到午时才开始, 闲来无聊, 路上遇见一个挑了中元节祈舞面具赶往东市摆摊的卖货郎,便一人买了一张拿着玩。 走到半路,远远看见李未阳一人在河边踱步, 不知在沉思什么, 想得十分出神, 连二人走近也未发觉。 重钧肚子里装了一肚坏水, 当下就想了一个恶点子,准备捉弄他一番。 他手里那把看似削铁如泥的大刀其实并非真正的刀,而是祈舞所用的杂耍刀,用银箔贴成, 外表寒芒闪闪,其实脆如蝉翼。 幸亏是没碰着李未阳, 真要砍到了他身上, 人倒不见得有事,首先崩溃变形的就是他手里的“凶|器”。 乐岚摘了面具, 怒气冲冲地问:“你是不是故意的?” 重钧闻言顿时不悦, 也摘了面具, 反驳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故意了!” 两人在上面争吵,李未阳在水里扑腾了一会儿,岸上的声音听在他耳里,认出了刺客的本来面目,心中哭笑不得。 这俩人居然长日无聊拿他取乐,取乐也就罢了,眼见他落了水,竟不管不顾,却还只忙着斗嘴,谁也没往水里看一眼自己这个受害人的状况。 这时,早有船家摇了橹过来,将他打捞上船,他伏在船头咳了半天的水,缓得差不多了,朝岸上喊了一声:“阿玥,重、重那个钩!” 七月十五有个不成文的习俗,这一日喊人时不能喊对方的全名,怕被好兄弟听去沾了晦气,他一个“钧”字到了口边又咽下去,随口诹出个名字来。 好心的船家将他送上了岸,乐岚忙奔过来,见他浑身上下除了泡成落汤鸡之外,没什么别的伤处,这才稍稍放心,问道:“你怎么样了?” 李未阳道一声:“不用担心,我没事”,扶着地站起身来。他倒没受到什么惊吓,只是形象太过狼狈,在乐岚面前未免难堪,她伸手想扶他一把,他只觉着尴尬,轻轻避了开。 乐岚的手刚刚伸出去,被这一避唬得有些讪讪,她心知玩笑开过了头,只道李未阳还在计较,干笑一声:“那什么对不住啊,我们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还这般凶神恶煞,若是故意的那还得了? 李未阳无语望天,问:“你们怎么在外面?” 按照正常情况,乐岚此时应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老老实实待在自己的小绣闺里躲避天命司的风头;而重钧的麻烦虽暂时解决了,但他这人本身就是个麻烦,各路追兵紧跟其后,小心躲着都还躲不掉,他怎么就敢如此明目张胆的招摇过市? 乐岚是万万不敢让他知道计划的,李未阳若得知她和重钧准备在法会上找丹渚正面摊牌,说什么也不会由着她涉险,假话在他这里又搪塞不过去,她便向重钧使了个眼色,示意重钧接话。 重钧刚刚被他叫了一声“重钩”,还没从那不伦不类的“钩”字里缓过神来,没留心他们都说了什么,随口答了一句:“天气正好,我们散步呢。” 他们确实是在散步不假,李未阳看了看两人,没说什么,只道:“既如此,我先回去换身衣服,你们在外小心一些。” 乐岚答应一声,看着他去了,心下才松了口气,再一看时辰,距离午时还有些时间,便向重钧道:“稍等见到丹渚,你可想好都要问些什么了?” 重钧道:“我的问题二十年前就烂熟在心了,只是你真的能确定,他会如实回答?” “丹渚没必要帮着皇后,”乐岚道,“他瞒着你的身份又有什么意义呢?” 何况她手里也有丹渚想要的答案,两相交换,他没道理不接受。 重钧点了点下巴,转头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忽然道:“其实你不跟我一起去也没关系,你没必要冒这危险。如果只是为了朋友间的义气,觉得帮我是仁至义尽,不帮心里过意不去的话,那倒不必,我又不是计较这些的人。” 想跟丹渚面对面谈判,确实要冒不小的风险,且不说他会不会不顾一切当众出手,乐岚的这身功夫放在凡人间尚算佼佼,但倘若跟丹渚动起手来,无异于螳臂当车,而即便丹渚顾忌众人在场,一时没同他们计较,身份揭开之后,她也该好好考虑日后当如何自处。 重钧这番话是掏着心窝子说的,他一面暗暗希望乐岚能陪他一起赴汤蹈火,一面却也担心中间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毕竟天命司不是什么小打小闹的地方,丹渚也并非什么善类,自己的命反正是捡来的,不值钱,一条贱命送就送了;可若真要连累上乐岚一块遭殃,那这计划还是三思而后行的好。 乐岚倒没料到,临到紧要关头,重钧竟忽然泄了气,说出这番深情厚谊的消极话来,倒忘了来之前他是怎么费尽心机变着法激她上船的。 她瞟了他一眼,道:“少自作多情,我可不单单是为了帮你。我跟丹渚之间有笔旧账,早晚有一天要算清楚,只是恰好和你的事情碰在了一块,赶早不赶晚,索性一次解决把你的丧气收一收,输什么也不能输气势。” 重钧把那黑无常的面具又戴上了,从面具里透出两点漆黑的眼瞳,看着她道:“你要真是神仙转世,我能不能先向你求个愿望?” 乐岚稀奇道:“你要向我求愿?你确定么?我目前还不算是个正宗的神仙,要等封了仙衔后才能受人香火,你的愿望怕是要延后许多年才能实现。” “那倒没关系。”他道,“等你成仙了再帮我完成也不迟。” 若重钧的话是当真说的,而非戏言,那就代表着她还未成仙,就已经拥有了第一份香火,重钧就是她的第一个信众,乐岚兴高采烈问:“你想要什么愿望,只要我力所能及的,保证给你完成!” 重钧道:“愿望么我现在还没想好,等想好了再告诉你。” 乐岚笑道:“那好,我把位子给你留着,等你什么时候想好了再说。那时要是我还没修成正果,就先帮你记着,要是我已经成仙了,你就烧根香告诉我就行。” 两人谈笑着,鼓楼忽响,更鼓敲了过巳时,她向钟楼看了一眼,道:“时候差不多,道场应该筹备好了,咱们这便过去。” 因天师府的占地较挤,中元道场有祈舞、驱魔、弘普、施孤等等活动,在天师府内施展不开,天命司的地方倒是宽裕,可天命司作为朝廷的重要机构,寻常百姓不得入内,道场设在天命司中,城中百姓便不得见。 以往的法会均设在城中爻坛之上,可近来爻坛翻修,原定中元之前定能竣工,可惜天公不肯作美,连着下了数日暴雨,把好好的工期拖到了月末。 法会的场地既要空旷宽裕,又要通行无阻,一时间竟无处可设,这才是最让人头疼的,幸有城南赵家慷慨解囊,愿将自家的一所宅院贡献出来,以作铺设道场之用。 宅院的地段极好,通行便利无碍,倒是处不错的场所,是以他们要去的不是龙潭虎穴的天命司,而是城南的赵家。 此时法会还未开始,已经聚了不少的百姓过来,宅院门前有道士打扮的家丁正在路上铺冥钱,另有人执灯在前,是为鬼魂“压路”、“引路”之意。 这里人多眼杂,乐岚早把面具收了起来,招魂幡也扔了,重钧却仍把那凶神恶煞的黑无常面具挂在脸上,一路走来吸引了不少目光。 乐岚实在无法忍受,戳了戳他的肩膀,道:“把面具摘下来行不?” 重钧摇头道:“摘下来他们不就认出我了?” 他还真是做贼做多了,干什么事都仿佛见不得光似的,她无奈道:“不摘他们更能认出来你是谁,你瞧瞧这里除了祈舞的人和三岁小毛孩,哪有戴着面具装神弄鬼的?” 放眼望去,他是人群里唯一一个黑头黑脸的二百五,所到之处备受瞩目,哪还有一点“秘密”的样子? 重钧十分不情愿,却还是把面具取了下来,偏头问:“这样就好了?” 许是乐岚的错觉,从侧面的角度看,他右眼尾下那枚红心胎记显得无比鲜活,竟不像是颗胎记,倒像是用什么特殊笔法画上的图章一般。 重钧嫌脸上这枚胎记显得太过女气,不符合他的大男子气度,几次三番想把那块皮给削了,宁可添道疤,也比带着这样一颗朱砂记好得多,可不知因何原因迟迟没有动手,到现在还好端端长在脸上。 他们混在人群里,从偏门溜进宅子,里面的人倒不似外面那么多了。 赵家的老家主为了迎合天命司费了不少心思,院里四处摆着祭台牲礼,游客到时,有侍女随时指点道路,可谓处处周备,样样齐全。 其实并不需要侍女的指点,人群自然而然就知道祭坛设在哪边,乐岚和重钧顺着人流,到了道场处,却见场中一人正倚在祭台上,同两个道士谈笑风生。 她头皮顿时一紧,急忙躲进了人群里,不敢露面。 好死不死,李未阳怎么会来这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5.中元(三) 他回去换了衣服, 和那两个道士正交谈甚欢,乐岚缩在人群里, 悄悄拽了拽重钧的衣角。 重钧也发现了李未阳, 怕他认出, 急忙将面具戴上,旋即又想到他见过这副面具, 又急忙将面具取下, 背过身去。 他没动面具的时候还好,李未阳只留心着面前的几个道士,并未留意人群, 可当面具摘下时, 阳光在漆制的面具上一照, 一道亮光正好反射到他眼睛上, 他向闪光处看了一眼,正看见重钧摘下了面具,背过身去。 他没瞧见乐岚,但重钧既然在这里, 料想她也在不远处,想及两人上午神神秘秘的样子, 中间不知有什么猫腻, 又说了两句话,便见重钧绕过人群, 往祭坛的后面去了。 祭坛后是一排厢房, 没什么人住, 此时打扫出来当做了歇息处,他向那两位道友告了辞,跟着过去了。 到了厢房前,房门皆开着,却不见重钧的身影,他沿着走廊找过去,待走得远了,方才走过之处,一扇门板忽然动了一下,从门后钻出来一个人影。 重钧见他走远,又绕回了祭坛,乐岚还在人群中藏着,见他回来,忙问:“引开了?” 重钧回一声:“引开了。” 这时祭典开始,第一场先是祈舞,几个浓妆重彩的乐师先鼓了一通乐,乐岚的眼光在祭坛上搜寻,天命司几个有名的天师都在坛上站着,半年前给她算命的那名张天师也在其中,只是却不见丹渚。 如此重要的法会,难道他会缺席不成? 仪式继续往下进行,乔装的舞者扮作各路神明登了场,直到祈舞完毕,开始驱魔时,丹渚终于从祭坛后缓缓登了上来。 他今日的装束十分郑重,同样的黑白道袍在其他修士身上皆能衬托出几分仙风道骨的风姿,只在他身上却无端多出了些凌厉,他淡淡往道场上扫了一眼,向身边的天师交代两句,便拂袖下了祭坛。 乐岚紧跟其后,在他离开道场前赶了上去,道一声:“真人留步。” 丹渚并不意外,她的出现倒像在他预料之中,问:“郡主有何事?” 她道:“有些问题想同真人探讨一下,不知真人可否得空?” 丹渚道:“无妨。” 他将手向右一伸,礼道:“郡主请移步别居。” 乐岚却没动,重钧不知在后面发什么呆,竟没有跟过来,她在原地焦虑地站了片刻,他才跟了上来,定定地看向丹渚,问侯一身:“丹渚真人。” 周围人来人往,见堂堂天命司的首席长老竟向一个年轻姑娘见礼,十分惊奇,不少人向这边围望过来,也有人认出了乐岚的,便向旁人指点道:“这是定边侯府的冷玥郡主,她旁边的这个是定边侯府的冷杨将军。” 冷杨是将军府的家将之一,自小投在冷将军麾下,平时没怎么露过面,认识他的人不多,重钧与冷杨年纪相仿,又跟在乐岚身边,这人便将他当做了冷杨。 听他说话那人也不知事情的底细,便信以为真了,道:“天命司的法会,没想到定边侯府也会来捧场。” 定边侯府与天命司之间势同水火,是举城皆知的,周围的人越是议论纷纷,乐岚就越是放心,放平心态,随丹渚到了议事的书房。 重钧将剑挂在了腰间,从踏出步子开始,他手上紧攥着剑柄,一刻未曾松懈过,到了书房,乐岚先请入内,丹渚在后,他垫在最末。 两名小道童过来侍了茶,便退了出去,守在门外,两人的杯子放在手边,却谁也未动。 丹渚先道:“不知二位有何指教?” 重钧道:“向你打听一样东西。” 他解开缠在手上的绑带,将掌心十字形的纹路亮了出来,“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丹渚连看也未看,只垂眸吹了一口茶杯,“知道。” 乐岚问:“是什么?” 丹渚看她一眼,却道:“贫道也有一个问题想问郡主。” 他抬起左手,手上升起一团淡淡的柔光,柔光之中,浮现出一片繁复的图纹,“贫道想要请教郡主,这是何物?” 乐岚初时以为那图纹是重钧带出来的四张之一,可定睛细看,纹路却十分眼生,没有丝毫印象,便道:“我并未见过这样的图案。” 丹渚没有言语,将光团一收,道:“那贫道也无可奉告。” 重钧按剑而起,“二十年前我见过你!” “那又如何?” 乐岚还未反应过来,只见寒芒一闪,她几乎没看清重钧的剑是怎么出鞘的,便见剑光已朝丹渚飞了过去,从他肋下而入,贯穿左肩而出,连同座椅也未能幸免,被这一剑削过,应声断成两截。 丹渚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连同唇角一丝冷淡笑意,在剑光过后,整个人却忽然分崩离析,散作一团碎光,随即消逝不见。 光点飞逝,乐岚忽然想起,那日在将军府中遇见的假“檀书”,被她打倒在地之后,也是这般化作荧光消匿。 他根本就不是丹渚。 她从心底生出一股冰冷的凉意,通身寒彻,三魂七魄几乎都要被冻住。 书房之中忽然变化,只一瞬间的扭曲,所有的光仿佛全被吞噬,四周俱寂,乐岚被这突如其来的黑暗恍了神,就在她以为是自己瞎了的时候,前方却微微亮起了光。 这是一面镜子。 一面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绝无仅有的巨镜。 镜子足足有城墙般大小,矗立在前,宛如一面光壁,镜面通透明亮,纤尘未染,只是人照在上面却不见镜像,仿佛空若无物。 与天命司那面观影不观人的溯心镜倒有些异曲同工之处。 四周除了这面发光的镜子,再无其他光亮,也不见其他东西,乐岚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反正肯定不是赵家宅院的书房,她叫了一声:“重钧?” 从近及远一派寂静,没有回答,甚至连回音也听不见。 她心里有些发毛,握紧了腰上的短剑,沿着镜子向前摸索,手刚刚触上镜面,镜中的景象忽然一变,一匹高高跃起的火红骏马骤然闪进眼帘。 乐岚骇得三魂七魄差点出窍,以为自己撞了鬼,抱着剑疾退出三丈开外,这才看清只是镜中的虚影。 那马一跃而起,落地溅起一片尘埃,马背上的人猛勒缰索,显出了本尊。 乌金轻甲,未带战盔,顾盼间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她不认识。 丹渚把她弄到这里来,就是让她照镜子的? 镜中那人勒马站定,背后是茫茫大漠,只是那大漠里却并非是黄沙,入目银沙入雪,一片皎洁。 景观十分奇异,乍一看仿佛不是人间之境,乐岚却知道,这片地方是真实存在的,就在距离云内不远处,有一个颇为诗意的名字,叫做梨沙关。 乐岚生长俱在京城,除了徐州再没去过别的远处,更没到过梨沙关,之所以觉得眼熟,是曾在画上见过,兼之经常听将士们口耳相传,大吹其妙,故而印象十分深刻。 她继续看向镜中,只见马上那乌甲小将停了马后,身后又追过来几骑,待她看清其中一人时,顿时惊愕了。 那人剑眉大目,虎背熊腰,红袍猎猎,不是冷将军是谁? 只是镜中的冷将军较现在年轻了许多,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那时她还未出生,冷将军也还未被冷落闲置,北廷军仍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虎狼之师,这镜子里为何会出现他的影像? 她又看向同骑而来的另一人,这人更加年轻,眉目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之感,她怔怔地对着镜子发了会呆,忽然灵光一现,萧锐! 这人跟萧锐长得十分相似,却绝不是萧锐,又与冷将军同在行伍,除了安国侯萧戚还能有谁? 这时的萧戚十分年轻,年纪与现在萧锐相仿,这镜子里显出的,莫非是二十年前之事不成? 若果真如此,她看向为首那名身着乌甲的年轻将领,不禁震撼出声:“这是安阳王?” 像是为了应证她的猜测,一个冰湖般不带什么感情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答道:“不错。” 乐岚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向后一闪,警惕地盯着来人,磨着牙叫了一声:“丹渚。” 丹渚不知何时来到的,抑或从一开始就在这里,她问:“你把重钧弄到哪里去了?” 他走到镜前,道:“他在镜中。” 乐岚回头看向镜子,镜中的重七浚正在同冷将军和萧戚谈笑,画面寂静无声,不知所谈的是什么,三人神色俱是一派欢愉,她不可置信地问了一句:“他果真就是安阳王?” 丹渚没有回答,镜像却替他回答了。 画面一转,变成了安阳王入殡之时,他因谋逆被诛,但陛下仁慈,念及手足之情,准他厚葬故土,只是将他从宗谱纸上划去,不许后人拜祭。 再一变,却是一片莽莽苍苍的山野,风过林梢犹如层叠绿浪,山顶一块石头上坐着一个人,对着无边的山林发呆。 过了片刻,他忽然站起身来,转头看向镜外,这次他的模样变了,不再是重七浚,而是她所熟悉的重钧。 “这就是他所能想起的记忆。”丹渚道,“只是碎片而已,追究起来无甚意义。” “你给我看这些,是代表你承认,二十年前是你救了他?” “我承认与否无关紧要。”他淡淡道,眼风扫过乐岚,“这里是无间幻境,只有你我二人,你何不现出你的真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6.幻界 “我的真身?” 乐岚一怔, 反笑了,“我的真身就是如此, 你要我现出什么来?” 许是物极必反, 之前面对丹渚时, 她提心吊胆怕得要死,生怕他拿自己开刀, 可眼下二人对峙, 到了退无可退之地,反倒没那么多忌惮了。 此情此境,她倒希望自己能变回真身去, 有千年修为加持在身, 甩甩尾巴就能打破现在所困的幻境, 又怎么会处处受制于一个魔修? 丹渚冰山一般立在原地, 不动也不言,只是冷冷地瞧着她,乐岚问了一句:“这是你的本尊,还是法术化出来的分|身?” 他道:“分|身。” 乐岚道:“你之所以要我自己现出真身, 其实是因为你没那个能力逼我显形,对不对?” 她试探了一句, 见丹渚不回答, 便继续揣摩道:“我们之前打交道的时候,你可没这么先礼后兵过, 你不是一直想把我的魂魄取出来, 看看我究竟是个什么来头么?大可以不必费这么多周章, 我告诉你就是了” “你不过是一只还未成年的羲龙。”不待她说完,丹渚便淡淡替她把剩下的话说了。 乐岚摸了一下刀柄,提醒他道:“你既然知道我是上古龙神后裔,那也应当知道我此番到凡间只是历劫试炼,终有一日会返回天庭。” 丹渚却似没听到后半句,仿佛能令妖魔两界闻风丧胆的羲龙一族,不过是什么不值一提的小鱼小虾,连带着她话末的威胁也只是虚张声势一般,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之中,“所以你的身上才会有神界的封印。” 封印? 乐岚惑了一瞬,旋即想起:“哦,好像是有个封印来着,不许我的元神离窍,这样到了历劫的时候就不能投机取巧。” 说到了封印,她心里真正困惑的是,丹渚一介凡人,是怎么认得出神界的封印的? 她挑起眼角,用尾光瞄了丹渚一眼,疑道:“你今天让我看的那符咒,莫非就是天界的封印不成?” 丹渚仍然未答,似乎他想问的问题此时都已知晓了答案,乐岚始终猜不透这人究竟揣着什么目的,把自己弄到这幻境里来,难不成只是让她看看重钧的回忆? 若真的动起手来,自己肯定讨不了什么好,没准还会吃不了兜着走,可丹渚瞧着似乎并没有什么动手的意思,她大着胆子往前踏了一步,道:“你之所以问我那封印是什么东西,是不是因为你想打开封印取我的元神,结果发现凭你一己之力打不开?” 这句话一落音,丹渚终于见了些反应,他动了动视线,目光落到她脸上,乐岚这时发现,他的瞳孔似乎变了色,其中流转着淡淡的银光。 他看了她一眼,一字未发,身形忽然消失不见,连同那面载着重钧记忆影像的大镜子也黯淡了下去,整片天地重归于黑暗,不见一丝光亮。 乐岚傻在了原地。 丹渚说走就走了,她怎么出去? 重钧还困在镜子里,她又该怎么把他拔拉出来? 她在黑暗里探出手,循着印象中镜子的位置摸了过去,不料触手却是空空一片,哪里有什么镜子? 愣怔了良久,乐岚认命地叹了口气,在地上盘膝而坐,闭目思考破解幻境的对策。 幻境者,顾名思义即虚无之境,等于在外界之中又构建了一个小世界,通常有两种破解方式。 一种是温和的破解方式,即由编造幻境者自行解开,放里面的人出来,丹渚费尽心机把她装进来,肯定不会轻易放她出去,该法子可以暂且不用考虑。 另一种办法较为粗暴,即以外力强行打破幻境,或从内部或从外部,只要法力在丹渚之上,打破他造出来的幻境易如反掌。 可且不说会不会有人得知消息赶来救她,即便有人来救,京城里修为能高过丹渚的能有几个? 至于要她凭自己的本事从内打破,那可谓是痴人说梦了。 丹渚倘若把她关在什么地窖水牢里,靠着身边的这点兵器,没准她还能自己掏个洞爬出去,可在法术构成的幻境里,即便是把地心挖穿,也难以逃出生天。 所幸虚无之境内时空停滞,无饥无倦,她有的是时间慢慢焦虑,只是却担心外面的人发现她失踪,回去报知了将军府,府里不得闹翻天? . 李未阳在得知乐岚胆大包天请了丹渚一同洽谈时,急得差点冒烟,心里犹如滚了一锅沸水,火急火燎赶到书房,守在门口的小道童拦道:“公子留步。” 李未阳差点骂人,碍于对方是两个不及自己腿长的小毛孩,忍住脾气道:“让开。” 一名道童道:“郡主有令,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这个小娃倒极聪明,不说是丹渚之命,却说是乐岚之令,李未阳再怎么不服天命司,也不好直接违抗乐岚的意思。 他不禁多瞧了这个小童一眼,后者面不改色端立在门侧,他也不多费唇舌,捋了袖子就要锤门。 手刚抬起,门却开了,乐岚全须全尾地站在他面前,面上不见什么情绪,道:“你怎么过来了?” 见她好端端的,他总算卸了心中重石,道:“许久不见你出来,不知道你和丹渚真人的话谈完了没有?” 乐岚道:“谈完了,该回府了。” 李未阳正求之不得,她在外面多留一分,便多一分的危险,当下便道:“我这便准备车马,送你回去。” 她却道:“不用你送,我自己回去。” 让她自己回去,半路走着走着又不知跑到什么地方爬刀山去了,他断然道:“不行,我得看着你回去。” 乐岚自然不肯答应,两人僵持着,就这么站在门口也不是办法,他只得搬出了冷夫人,唬道:“我同你一起回去,这样到府夫人问起你去了哪里时,我还能在旁帮你打个圆场,不然你一个人怎么应付得过去?” 他这话说得甚有道理,她想了片刻,点头道:“那好,你送我。” 临上车前,他忽然想起她同重钧一起出发,此时却不见另一人的踪影,便问:“怎么不见重钧?” 乐岚道:“我没有看见他,许是自己回去了。” 李未阳略一颔首,扶她上了马车,路上又问:“你同丹渚都说了些什么?” 她道:“没什么,一些闲话而已。”面上神色仍然寡淡。 他笑道:“怎么瞧着不大高兴的样子?” 乐岚正看着窗外,闻言转头微微一笑,道:“有么?” 这个笑容端是明丽大方,他却无故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下了车,乐岚向将军府走去,李未阳在身后叫住了她,伸出右手,张开了五指,笑问:“阿玥,这是几?” 乐岚愣了愣,道:“五。” 李未阳收回了手,笑道:“眼神不错,快回去吧。” 乐岚点点头,转身进了门,他在门口稍站了一站,目送她的背影离开,立即向车夫道:“回赵府道场。” 法会尚在尾声,观众仍然未减,他一路直奔书房而去,那两名守门的道童已不见了踪影,房间内只有一把被砍成两截的太师椅,未见丹渚,也未见乐岚和重钧。 椅子的截断处光滑整齐,显然是被人以极快极利的手法一招劈开。 乐岚出门时是没有带长刀或是长剑的,她嫌长剑累赘,素来喜用短匕,丹渚更不可能随身携带武器,只有重钧背了把剑,在此地动手的人必是他无疑。 重钧既然在这里拔过剑,乐岚为何要说不曾见过他呢? 以及她说的那句“五”字,他不禁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心中的想法瞬息千变——当真是五么? . 外力行不通,自救又无能,乐岚在原地打了半天禅,所能想到的办法中,除了等着丹渚放她出来,便只能赌一把,能不能化险为夷了。 她站起身来,挑了一个方向,便朝那方向走了过去,据说人在黑暗中走路,所走的路线并不是直线,而是一个大圈,俗称鬼打墙。 乐岚并不想在这个黑咕隆咚的地方遇见什么鬼打墙,她身上有一支松明,吹开松明,将其贴着地面向前远远一掷,借着那点幽幽的亮光,算是长夜里一点微不足道的指引,她向这幻境的边界摸索了过去。 倘若能在松明燃尽之前摸到边界最好,尚有一线生机;倘若摸不到她长叹一声,那只能算是英雄气短,天要亡她,怨不得她没有尽力而为。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掷,最后一点松明燃尽时,她的脚步停在火光熄灭处,幻境仍不见尽头。 难不成真是老天爷看她不顺眼,准备让她的历练就此告吹,终结在这个不见天日的秘境中? 本着骨子里那点不见棺材不掉泪的祖传执拗,她既不肯死心,也不愿认命,索性豁出去了,向着前方的黑暗迈了过去。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走出一个圈,只知又一步跨出时,她的鞋尖碰上了一个东西,发出了轻轻的“嘭”的一声响。 皇天不负有心人,总算不是一无所有的虚空了。 她伸手向前摸了一摸,盲人摸象一般,也不知够着的是象腿还是象肚,只摸出来一面墙壁样的东西,手抚上去有些微微粗糙,触手阴凉,似乎便是这幻境的边界了。 她按捺住心中的狂喜,拔出短剑,管他是边界还是其他,先挖开再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7.隐患 幸亏丹渚造的是个有界的幻境, 所谓边界,其实不过是用法力所凝成的屏障而已, 抽丝剥茧地慢慢刨, 总有刨开的时候。 幻境中的时间通常要较现实流逝得快上许多, 她在这里约莫待了一天一夜,也不知外界过了几个时辰, 她潜下心, 连人带剑就地化身成穿山甲,一剑一剑勤勤恳恳地往前剜,终于看到了些光怪陆离的光影。 老天爷果然还是向着她的。 乐岚举起了剑, 深吸口气, 使尽平生的力气狠狠一刺, 那层光壁如同蚕茧, 顿时被刺破了一个小小的缺口,幻境应声而碎。 丹渚估计也想不到她会用这种原始而古老的笨法子钻出来,是以并未在结界上多操心,倒给她留了个空子。 李未阳观察完椅子的断面, 确认了是重钧的杰作,起身去查看其他地方时, 房间里忽然响动一声, 从一隅凭空掉下一个人来,他只道是自己眼花了, 揉了揉眼, 却见乐岚龇牙咧嘴从地上爬了起来。 李未阳:“” 他刚刚才把她送回去, 怎么转眼就过来了?且门窗都关的好好的,她是如何进来的,穿墙? 乐岚猝不及防从半空摔到地上,还没能揉揉筋骨舒缓一下疼痛,一抬眼却看见了李未阳。 他正以一种见了鬼似的眼光打量着她,想过来扶她一把,又犹疑不定,磨蹭了片刻,问:“你是阿玥?” 乐岚偏头看了看窗纸上的天光,天色尚大亮着,外面嘈杂喧闹的人声并乐声不绝于耳,看来法会还未结束,时辰尚早。 她古怪地看了李未阳一眼,道:“不就几炷香的时间没见,你是掉河里后脑子泡失忆了?” 李未阳的神色难以名状:“我送你回府,刚刚才分了别,哪里来的几炷香时间?” “送我回府?” 乐岚也懵了,她一直被关在丹渚的虚境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出来,落地连脚都没站稳,回哪门子的府? 四目相对,视线交接,乐岚登时便意识到了不对。 “你刚刚送的是谁?” “你一直不曾出去?” 两人同时发问,又十分默契地闭了嘴,等对方先说,乐岚在房间拉了把椅子坐下,忖了片刻,将自己同重钧受了丹渚所困的事情说了。 因这次行动是瞒着李未阳的,她不敢添油加醋,一切从简,将事情的始末说了一遍。 本是抱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心思来的,谁知不但没能偷着虎子,反而倒蚀了把米,自己虽说侥幸逃了出来,可重钧却不知被困在何处。他对法术结界之类又一窍不通,若被困在幻境中,单凭一己之力想逃出来恐怕难如登天。 她心中记挂着重钧,又想起李未阳方才所说“送她回府”,话里十分蹊跷,便问:“你方才说送我回家是什么意思?” 李未阳正在出神,游离的思绪被一句话拉回,神色凝重了几分,说她如何出现,如何回府,回府后他又放不下心,故而折回来调查,却在此撞见了本该坐在家里的乐岚。 乐岚摩挲着下巴,将时刻比对一番,他在门口遇见“自己”时,她应该正在那黑咕隆咚的幻境中同丹渚扯皮,他送回去的不管是人是鬼,肯定不是本尊。 当时她和重钧皆被卷入幻境之中,房中别无二人,从哪儿冒出来的假人,竟敢顶替她的身份? 不,不会是人。 她的脑海里忽然现出一团怪异的白色荧光,其中光点浮掠,变幻出许多模样,将军府院后怪模怪样的檀书,道场之上以假乱真的丹渚,现在又多了一个意图不明的自己乐岚背后激灵灵打了一个寒战。 李未阳把右手展在眼前,伸出五指道:“当时我问这个是几,听到你说是‘五’的时候,便十分惊奇,心道你几时换了性子了?” 闻言,乐岚不禁嘴角一抽。 这个典故可谓来历悠久,大概能追溯到两人初次打交道。 那时谢颜总被赵瑞欺负,有次欺负得过头了,乐岚决意要给这小子一点颜色瞧瞧,教教他规矩两个字怎么写,她在赵瑞上下学必经的路上踩了两天的点,终于在赵瑞领着一群狐朋狗友进茶楼听戏时,带人堵住了他。 一群人称兄道弟,包了雅间叫了乐伶,正准备好好消遣一回,包间的门突然被人一脚踢开。 赵瑞尚没意识到出了什么情况,他的那些八拜之交们听说定边侯府来了人,当即吓得屁滚尿流,脚不沾地跑了。 李未阳那时正在隔壁,听到动静出来观望,赵瑞没能跑掉,明明怕得要死,却死拧着嘴不肯认错,被逼得无处可躲,他便往桌子底下爬,爬出两步又被乐岚拔萝卜一样揪了出来,可谓惨淡无比。 隔岸观火乃人生一大乐事,他乐得瞧热闹,便想看看这个彪悍非常的小姑娘怎么整治赵瑞这张鸭嘴。 只见她不气也不恼,轻飘飘地抬起一只纤纤细手,问:“你猜这是几?猜对了我就放你走。” 赵瑞急得大叫:“五!是五!” 李未阳瞧见她嘴角勾起的一丝不怀好意的笑时,就知道答案不会这么简单。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正是调皮爱闹的时候,她只需要收回一根手指,耍个俏皮的小赖,只说答案是一二三四,赵瑞今天就在劫难逃了。 不料事情并非他预想一般,乐岚没有耍赖的意思,她的神情认真且专注,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有些遗憾道: “其实,我原本只想给你一巴掌来着,但是你既然都说是五了,不给你五巴掌倒显得辜负了你的盛情,你说是吧,赵二公子?” 李未阳:“” 那日赵瑞的惨叫声压过了满楼的丝竹管弦,甚至连茶座上讲书的说书先生也不禁放下手中的抚尺,抬头往楼上瞧了几眼。 从此他就将这个定边侯府的小郡主划分到了“不可招惹”的一类,此后二人互相打趣开玩笑时,乐岚有时故作佯怒,便比出手势问他是几,他知道她是故意恐吓,便顺坡下驴道:“不管是几,肯定不是巴掌。” 这是两人之间秘而不宣的小玩笑,是以当他在将军府门前再次问起时,听她竟然正儿八经的答了一句“五”,当时便十分讶异,只道是她改邪归正了,却未想到竟还有替身这一说。 乐岚十分焦虑,当下便道:“我这就回府,看看我何时多了个同名同姓的姐妹。” 李未阳颔首道:“此事不能久拖,侯府那边皆不知情,你得尽快赶回去才行。” 短短小半天的时间,自家郡主竟从外面回来了两趟,门卫十分惊奇,但见她行色匆匆,似有急事,也不敢多问。 李未阳放心不下,随她一同进了府,乐岚唤来丫鬟,问:“你可知道我方才回来之后去了哪里?” 她人便在这里,却问自己去了哪里,丫鬟被问得一头雾水,李未阳解释道:“郡主的意思是说,她在把你喊住问话之前去了哪里,在什么地方?” 丫鬟这时方才听懂,道:“小姐之前一直在房间歇息,不曾出门。” 这样的问题才像样,他得意地瞟了乐岚一眼,乐岚礼尚往来回他一个白眼,道:“我的房间你就不用跟了。” 李未阳笑道:“这是自然”,对方毕竟不是善类,他又叮嘱一句:“这些妖邪之物非一般人所能抵挡,让侍女随侍左右,一切小心为上。” 乐岚进了房间,他在不远处的亭子里侯着,留意这边的动静,不过片刻,却见乐岚一脸古怪地走了出来,到了亭上,向他道:“没什么事了,你不用担心。” “那人”他一时暂且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那所谓的“幻术假人”,只能说了句代称,问道:“你见到她了?” “没有,”她道,“我一进去,她就望风而逃了。” “此时走了,日后会否再来也未可知,”李未阳道,他看起来倒比乐岚这个当事人还要提心吊胆,忧道:“你怕是被什么人盯上了,现下局势杂乱,却不知是哪方的势力。” 乐岚笑道:“你有这个杞人忧天的心,不如放到忧国忧民上,徒劳你挂心,我这里的确无甚大碍。” 她笑的云淡风轻,仿佛真的无甚大碍,他把眉头一蹙,正要反驳,被她抢先一步道:“你既然来了,不妨稍坐一坐,怎么说你今天也算是送了我两趟,留下用个晚膳,也算让我聊尽地主之谊。” 李未阳“啧”了一声,道:“这晚饭怕不是摆在南院的罢?” 乐岚接下来正要说放在正厅不大合适,不如去南院来的自在,茶余饭后还能顺便同温先生探讨探讨学术,不料被他一句抢了白,当下脸上便有点挂不住,“爱吃不吃,不吃拉倒。” 他自然不是真的计较自己每次到侯府来,乐岚都想方设法把他往南院搪塞,她难得一开金口,留他稍坐,哪怕这晚饭摆在墙根下,他也觉得幸甚至哉了。 只是遗憾这个邀请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赶在他和萧锐有约的时候说,眼看酉时将至,稍有拖延便赶不到虹桥了。 乐岚殷殷地看着他,目光里满是期待,李未阳心里一抽,把满腔的哀怨咽下了肚,苦笑道:“我能不能请求把这份地主之谊向后延上一延,今日与人有约在先,再迟便要耽搁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8.雀灵 李未阳走后, 乐岚回了房间。 房间里静悄悄的,侍女皆屏退了下去, 屏风后坐着一人, 见她回来, 问:“人走了?” 乐岚闷闷地“嗯”了一声,道:“走了。” 坐着的那人正是玄商, 他的手中捧着一只乳鸽大小的白鸟, 瑟瑟地蜷作一团,乐岚看了一眼,问:“你是怎么发现这东西的?” 玄商露出一个心怀鬼胎的笑, 道:“我偶然向凡间瞧了一眼, 发现你这边的情况不大对劲, 便下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接着就看见了这只雀灵,变作你的模样,还妄图从我这里骗过去。” 他用拇指在那只白鸟的头顶蹭了一蹭,白鸟抖得越发厉害。 这只白鸟与之前曾偷偷飞进将军府, 被她和重钧赶出去的那群怪鸟殊无二异,她此前以为是天命司搞出来的什么术法, 却不想竟是个精怪, 乐岚问:“什么雀灵?” “即翼山上的一种异鸟,擅长幻变, 以人的记忆为食, 因此又有个名字叫做噬梦鸟, 这种小雀生命短暂,存活不易,近千年来已经几近绝迹,却不想在这凡世里竟能瞧见。” 怪道这鸟吓成这般模样,玄商的本体是只青凤,他不需动用什么法力,单单凭血统上的压制,就能把它逼回原形,她瞧了那战栗成一团的雀灵一眼,道:“你有办法让这鸟变回人形么?我有些话要问它。” 玄商将手一松,说了声:“现!” 只见白光一闪,他手中的雀灵不见了踪影,地上却多了个身着羽衣的楚楚动人的小姑娘。 即便化作人形,她仍然十分胆怯,惊慌失措地看了乐岚一眼,而后一头扑在玄商面前,“神君饶命!” 玄商向乐岚道:“你要问什么话,现在便问吧,料想这小雀不敢隐瞒。” 说罢,他将屏风后的这片空地留给乐岚细细盘问,自己到外间游览去了。 乐岚倒没想到当初来势汹汹的怪鸟竟是个柔弱的小姑娘,眼见着她在玄商面前吓得不成人样,自己也不好凶神恶煞地逼问,便放缓了声音,温和问道:“三个月前闯进将军府的是不是你?” 雀灵怯怯问道:“我此前闯了两次不知神女问的是哪一次?” 听她竟称呼自己为“神女”,乐岚十分惊奇,问:“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雀灵道:“您既然同神君在一起,定然不会是普通凡人。” 玄商到了外间,她脸上胆战心惊的神色淡去了些,说话间也没那么畏惧了,乐岚又问:“你同天命司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冒充我?” “我同天命司没有关系,”她道,又仿佛涉及了什么隐私似的,把视线别到一边,垂下眼睫,小声说道:“我追随主人才来到这里,斗胆冒充神女也只是为了替主人分忧。” 乐岚将信将疑:“你的主人可是丹渚?” 雀灵一怔,点了点头。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丹渚这人身份成谜,她处心积虑挖他的底细,始终探寻不到一二,此时忽然撞来一个知根究底的小妖,简直天赐良机,如何能不惊喜? 她按下心中的激动,面上仍然维持平静,问:“你是从几时开始追随他的?” 雀灵回想了须臾,道:“两百四十九年前。” 她的修为也不过两百多年,看来是打小就跟在丹渚身边的,乐岚又问:“你的主人究竟是什么人?” 谈及丹渚,雀灵显得异常激动,迫不及待道:“主人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能徒手弑掉一条千年蛟龙,的确很了不起,这一点乐岚无可否认,但她想要并非是这样的答案,叹了一声,道:“我的意思是,他的身份是什么?” 雀灵抬头望了她一眼,却摇了摇头,道:“我不能说。” “为何不能?” 她只是摇头,拒绝回答的态度十分坚定,不管乐岚怎样追问,都不再开口了。 乐岚无奈,只得去找鸟族的老祖宗玄商。 玄商正站在窗前逗鹦鹉,闻言却道:“她既不想说,那你就别问了。” 她不解:“为什么?” “因为鸟嘴普遍较硬。” 乐岚:“” 能不能着点调了? 玄商笑道:“左右这是你的事,怎么做与我无关。” 他走到屏风后,问那雀灵:“我看你灵根挺好,心地也不坏,又是我羽族中人,愿不愿意跟我回天宫修炼?” 他想收徒什么时候收不好,偏偏选在此时,这雀灵于乐岚而言大有用处,若被他带回了天宫,她上哪儿再找一个丹渚的亲信来? 她正要开口阻拦,雀灵咬唇道:“多谢神君赏识,小妖只愿追随主人,此生无意成仙。” 说罢,她将身子一缩,变回了白鹊,伏在地上不动了。 玄商略表遗憾,他下界的时间也差不多了,向乐岚道:“我只能帮到这里了,你可再不能昧着良心说我不向着你。” 乐岚试探道:“那我的法力” “没门。”他一口回绝,手中却忽然拿出一只黑檀木雕的小虎,把玩了一会儿,道:“这个镇纸很合我的手,我拿回去用了。” 乐岚断然道:“不行!” 玄商故作惊讶:“一块木头而已,值得这么宝贝?” “就算是块抹布,那也是我的东西,你”她说到了一半,看着玄商一脸意味深长的笑,顿时恍然大悟,窘道:“你竟偷窥!” “到底还是小丫头片子,”他笑道,“感情的事藏着掖着有什么意思,又不是酿醋,时间长了还能闷出花来?” 乐岚恨不得挖道地缝钻进去,抑或来道天雷把玄商劈飞,她涨红了脸,磨着牙不作声了,谁知玄商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她,又道:“你要记得你是个神仙,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凡人那套矜持含蓄对你而言并不适用,主动一点那便是你的人,再拖下去,煮熟的鸭子早晚也得飞。” 乐岚忍无可忍:“别说了!” “难得下次凡,想做什么就趁机去做,凡事不要太拘着自己,放纵一些也无可厚非。” 她抄起茶杯朝这个长舌精砸了过去,玄商就地化作一股轻烟,临走前飘下来一句:“走了,南天门上再见。” 镇纸掉在地上,乐岚捡起来擦了一擦,见没摔坏,这才放心,暗自咒了一声玄商,将镇纸放回桌案上。 转头看见静卧在地的白鸟,她心下忽然有了主意。 . 十六这日,乐岚提着鸟笼去了天命司。 天命司中的众道士都未料到定边侯府的人会明目张胆地登门来访,乐岚心里也清楚,此事若被冷夫人和冷将军知道了,她少不了要挨顿严训,但她仗着宠爱,有恃无恐,带上随从毅然决然起了行。 为了安全起见,她叫上了冷杨陪同,有冷杨照看着,总不会出多大的乱子。 丹渚今日未进宫面圣,道童将她领到丹房前,进去通报一声,出来禀道:“真人正在照看丹炉,不便接驾,请郡主进去说话。” 她吩咐冷杨守在门外,带上雀灵进了门。 丹房内热烘烘的,丹渚盘膝坐在铜炉前,还真在炼丹。 她将笼子往桌上一放,道:“真人可否将火先停一停?” 丹渚看她一眼,道:“我倒低估了你。” 乐岚不知他指的是她挖开幻境逃了出来,还是她捉了雀灵,就敢大摇大摆往他这里来了,便道:“你低估我的地方多了去了。” 雀灵原本沉睡着,听到丹渚的声音顿时醒来,发出两声清啼,开始在笼中四处飞撞。 笼子被她撞得左右摇晃,差点掉下桌子,乐岚伸手按住,将雀灵提了起来,道:“这只鸽子真人想必眼熟,我想同真人做个交易。” “他并不在我这里。”丹渚道,目光淡淡地扫了一眼雀灵,“别闹。” 笼子里顿时安静了。 乐岚此行来,是想以雀灵为质,向丹渚要人的。 重钧被他锁在那不知道是什么古怪的镜子里,镜子消失之后,他的人也不见了踪影,她想方设法挖开边界时,只道幻境一破便万事大吉,可出了幻境却发现自己的想法错了,重钧和她压根就不在同一个幻界里。 “那他现在何处?” “你今日谈判,目的只是为此?”他把目光重新投回丹炉上,丝毫没拿她的威胁当回事,乐岚抱着鸟笼被晾在一旁,正要发作,丹渚却道:“他比你安全得多,时机到时自会现身,你若想找大可以去找,不用问我所在。” 他话里的意思,摆明是谈判告吹了,乐岚低头看了眼手里,觉得自己白白往狼嘴里送了口肥肉。 她最多带着笼子离开,里面的雀灵却是无论如何带不回去了。 这时,她听见冷杨忽然在门口咳嗽了一声,来时他们约定好若有意外便互相报信,丹渚还未作出什么举动,外面会出什么意外? 她看了眼丹渚,见他没什么动作,便推开了门,见外面齐刷刷列了一排仪仗,不知有什么贵人大驾光临。 冷杨见她露头,飞快道:“好像出了什么事情,连御林军都调了过来,此地不宜久留,得赶在这里被包围前离开。” 乐岚咬了咬牙,抬脚就要跨出门槛,一个声音在她背后冷冷道:“把你手里的东西放下。” 果不其然,肉包子还是免不了打狗。 甲胄声自不远处渐渐响近,看来禁军调动的人马还不小,冷杨见她面有不甘,催了一声:“躲祸要紧,此时就别顾着玩鸟了!” 再不甘心,时间却拖延不起,她只得将雀灵放下,感觉背后的冷意淡了,随着冷杨迅速出了天命司。 因走得匆忙,未看清是谁的仪仗,走出了十几步,她才忽然意识到不对劲,怎么总觉得这么眼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9.双签 她站住步子, 回头看向镂金垂云的瞻帷,倒像是东宫的驾辇, 便问:“这是出了什么事?” 冷杨同禁军统领交情不差, 去打听了一下, 回来道:“宫里似乎出了什么事,具体曹大统领也不大清楚。” 御林军已经列好了队, 整装待毕, 冷杨到底比她谨慎,向天命司扫了一眼,道:“宫中的事情与我们无关, 还是不要管了, 免得引火烧身。” 乐岚点点头, 她不像李未阳那么爱管闲事, 便不再多问,一行人打道回府。 她虽不打听,京城的居民们却闲不住,茶楼酒肆间小道消息最为发达, 天命司遭查后不出两日,便传出了许多风声, 或言太子终于按捺不住要着手收拾天命司了, 或言时势变化,陛下准备着手收拾天命司了。流言虽多, 终究不可考, 冷杨倒是从御林军内打听到了些始末。 陛下自上次遇刺之后, 身子一直没能康复过来,病情每况愈下,太医院始终找不到症因所在,天师府送了不少灵汤金丹,双管齐下,却仍不见什么起色,阖宫上下对此只能干焦急,苦于束手无策。 景元的年号到此差不多算是大寿将至了,太子这边早做了万全的准备,以防发生什么不测之变,天命司这块毒瘤早晚要割,却没料到他会下手这么早。 “其实,太子之前倒也没有拿天命司开刀的端倪,”冷杨道,“只是听闻安国侯府的萧锐世子进了趟宫,太子殿下见过他之后,才突然有了前天的举动。” 这怎么又和萧锐扯上关系了? 她此前只知安国侯和皇后之间有些猫腻,萧锐是夹在两人中间的一个异端,他为人有种执拗的清高,坚决不参与任何党派之争,怎么会忽然主动去找太子? 朝堂之争乐岚不懂,也不想掺和,她现在最头疼的是重钧的下落。 丹渚若要藏人,大抵会把人藏在他的老巢天命司里,她盘算着什么时候得找个机会再潜进去一次,还没等到合适的时机,府里却有样喜事临了门。 离京三个多月,原本计划在中秋返军的冷大将军,提前回京了。 这日乐岚照常去天命司附近踩点回来,晚间到家,刚一进门便发觉府里的气氛不同往常,上至管家下至杂役,众人皆喜形于色,来回忙碌。 她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照福快步朝她走了过来,喜道:“小姐是到哪里去了,怎么现在才回来,侯爷刚刚到了家,正问起你呢!” 话在乐岚耳里过了一遍,她自动掐头去尾忽略了前半句和后半句,只听见“侯爷刚刚到了家”,一时间竟未反应过来,愣愣地问:“我爹回来了?” 照福领着她到了正厅,堂上赫然坐着冷将军,身上的骑装还未更换,显然回来不久,周将军也在座上,只是却不见其他几位副将。 她跨进门,叫了声“爹”,她这些日子没少胡闹,此番冷将军回来,想必有的是教训要同她好好说讲,乐岚心知逃不过去,硬着头皮坐在一旁等着挨训。 小主人既回来了,这厢管家便忙着张罗洗尘宴,冷将军却叫住了他,道:“随意收拾些饭菜就好,不可太过张扬。” 乐岚道:“爹去云内那么久,在那里风吹日晒的,到家肯定要好好接风洗尘,怎么能随意收拾呢?” 周将军笑道:“郡主有所不知,侯爷这次是奉诏带着轻骑暗中返京的,除了府中人和心腹亲信,谁也不知我们回了京,还是低调些好,不要惹人注意。” 乐岚不解道:“为何要暗中返京?” 冷将军道:“你不要多问,我先问你,你为何要去招惹那些天师?” 乐岚顿时哑巴了,支吾了半晌,捡着无关紧要的理由答道:“我就是看不惯那些人,想出口气罢了。” 冷将军道:“要出气也不用你一个小孩子出头,天命司是什么地方,那里面净是些邪魔外道,是凭着你身上那点功夫就能乱闯的么?我出征在外,只留你们母女二人在府,你以前向来懂事,长大了更不能给你娘添堵。” 冷将军全然还把她当成小时候的黄毛丫头训,他说一声,乐岚就配合地应一声,周将军在一旁笑得乐不可支,直到晚宴摆上,她才以回房更衣为借口,总算逃了出去。 用罢晚膳,乐岚怕冷将军饭后再找她的麻烦,急急告了辞回房去了,冷将军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笑了一声“这丫头”,却也未拦,由着她溜了。 待侍女掩上了门,他回头向冷夫人道:“丫头在家中可有胡闹?” 冷夫人微微一笑,道:“她素来乖巧,哪里胡闹过?” “她和天命司的事情我都知晓,你不用替她藏着掖着,这丫头不知道利害,你又舍不得管束她。”他饮一口酒,叹道:“说来也怪我们,她打小在京城就没什么要好的朋友,长日无聊,难免出去寻些祸闯。” “这倒不见得,”冷夫人道,“朋友贵好不贵多,谢颜小姐与玥儿情谊甚笃,还有李相家的公子,时不时也常来府里看望,玥儿与他们相交,我倒放心。” 冷将军倒像听到了什么稀罕事,“稚章的儿子?我怎么不知丫头何时和他如此亲近了?” 冷夫人抿唇一笑,给他斟上了酒,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 乐岚还不知在院墙的另一边,将军夫妇已经从她的人际关系分析到了其他方面,她坐在书桌前,将现在的情势捋了一遍。 冷将军回来得十分蹊跷,陛下正在病中,每日昏昏沉沉,半醒半梦间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怎么会下旨召他回京,还细心叮嘱要轻装简行,避免惹人注意? 周将军说他们奉旨回京,奉的是谁的旨?皇后,还是太子? 谈话时冷将军与周将军目光偶尔交接,两人显然都知道现在宫中的情况,却彼此都不发一声,加之萧锐之前曾问过她冷将军的归期,神情急迫,似有什么要事,当时她觉得奇怪,现在想来越发难解。 至于太子忽然向天命司伸了手,又与冷将军的返京恰好撞在同一时间上,不知是巧合还是其他,她总觉这两件事之间没怎么简单。 一个人的思维若陷入了怪圈,短时间内是绕不出来的,她左思右想也想不透,只恨自己的脑子不争气,若是有人能同她一起分析,来龙去脉说不定就明朗了。 她拿起案上的黑檀镇纸,在手里把玩了片刻,终于还是忧郁地叹了口气,把镇纸放回原处,回去歇息了。 也不知是冷夫人的话应了验,还是老天爷看她最近太苦了,需要点其他事情调节调节,翌日清晨,谢颜忽然来了。 这时候露水还未干,她一来便笑道:“阿玥,你猜我这几日都去做什么了?” 中元那几日她随母亲去大名寺参加盂兰盆会,自天师府兴起以来,佛寺的香火减了不少,连官府每年拨给寺院的供额也削得七七八八,许多寺庙连维持自己的生计都是个头疼的问题,哪里还有过节办会的开支? 京城众寺里,只有大名寺的香火尚且称得上鼎盛,盂兰盆会乃是一大会,住持便邀了其他各寺的长老一同主持,谢颜一去数日,一直待到来京的香客都散了,这才携母回了家。 乐岚笑道:“你不是去大名寺了么,跟佛祖相处得可还好?” 谢颜佯嗔道:“你敢拿佛祖调笑,仔细下次抱佛脚时,菩萨不理会你。”说罢,她从袖中取出一支木签,递了过来,“你看这个。” 乐岚接过看了看,没看懂,问:“这是什么?” “是我向观音求的签。”谢颜从她手里将木签拿起,指点道:“上面的签词说,我这辈子的良人还迟迟未到呢,才不是宋三公子。” 敢情她还是没能放下宋公子这根心头刺,求到这个签,便求了个心安,她宝贝似的把那签捧在怀里,又道:“我替你和李公子也求了一个。” 乐岚:“什么?” 她又自袖中取出两根象牙白的玉签来,递给乐岚道:“说来你不信,你们的签恰好是一对,你是上句,他是下句,都是极好的上上签。” 乐岚抓着那两支签,仿佛抓了两根烧红的铁钎,连上面的签词也未看,胡乱塞回给谢颜,“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又不信佛,你怎么可能会求到我的签?” 谢颜莫名其妙道:“那你脸红什么?” 她看不见自己的脸,只能从双颊不断攀升的温度来判断脸红到了那种程度,乐岚忽然很希望自己是只鸟,顶着一脸毛,谁也瞧不见脸色。 她张口欲辩,又不知道辩解些什么,憋了片刻,道:“这不天热么” 谢颜扬了扬眉,道:“你不信就算了,我去拿给他看看。” 说着,她转身就走,乐岚急忙扯住,趁她不注意,劈手将那两支签夺了回来,谢颜急道:“你干什么!” 乐岚把手背在腰后,一边躲着谢颜,一边道:“我之前找道士算过命,你这签不准。” 谢颜争不过她,抢了一会儿倒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便道:“你既说不准,还抢它做什么,左右你不信,又何必在意我拿给谁看?” 乐岚被她一口噎得无言,只能强词夺理:“不管我信不信,就是不能给别人看!” 谢颜停下动作,反倒笑了,“早就料到你会耍赖,我来之前,已经让李公子看过了。” 乐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0.第 50 章 谢颜说完, 便在一旁的石凳上悠然坐下,旁边开着一从姹紫嫣红的月季花, 她装作不去注意僵在原地的乐岚, 便欣赏起花色来。 乐岚假人一般僵硬地戳在原地, 只觉得天下之大都无处放她这张滚烫的面皮了。 从玄商到重钧再到谢颜,甚至连冷夫人都旁敲侧击地问过她的心思, 她的表现难道就这么明显, 到了是个人都看得出来的地步? 她不敢出声,怕开口会觉得尴尬,可就这么沉默站着不声不响, 倒更显得自己心虚, 一来二去, 内心十分煎熬。 谢颜几时变得这么会折磨人了?她坐在那里, 竟还有心情赏花,这一趟哪里是来看望她的,摆明了是来逼供的啊! 饶是心中煎熬,好奇心却更胜一分, 她强压下窘迫之感,还是忍不住问:“他什么反应?” 谢颜托腮道:“唔, 他的反应和你差不多。” 乐岚心中也不知是如释重负, 还是雪上加霜,她拧出一个笑来, 道:“都说了是无稽之谈, 也就只有你相信这些。” 谢颜不以为然, 却也不同她争辩,拂了拂膝上的裙摆,轻描淡写道:“他只是说,若有机会,一定要见一见你,有些话他想当面和你说。” 乐岚再能装傻,此时也惊住了,刚刚才冷静下去的一颗心马上有死灰复燃的趋势,她顿时警醒,问:“他想说什么?” “这我便不知了。”谢颜摇了摇头,道:“我只是一个传话的,具体你得问他。” 乐岚攥着两支玉签,又不知该怎么接她的话了,在花丛旁踱了两步,檀书忽然小跑过来,先向谢颜见了礼,有些小小的激动,而后向乐岚道:“小姐,夫人有事情要找你商谈。” 她正在这里受活罪,闻言如获大赦,正要向谢颜抱声歉,谢颜笑道:“你去吧,我让檀书带我到花园里随便转转。” 乐岚去后,她招招手示意檀书附耳过来,檀书会意,悄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谢颜险些“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急忙掩住了嘴,忍笑道:“夫人果真是这样说的?天下竟有如此凑巧之事!” 檀书也笑:“夫人其实一早就提过这事,但那时只不过闲来无事说说而已,这一回大抵是当真了。” 两人窃窃了半晌,忽然见当事人从小径另一端过来了,急忙收住了笑,装作看花的模样。 乐岚从冷夫人的房里出来后,走在地上,总觉得天也是飘的,路也是飘的,连带着满府满园的花草树木都是飘飘荡荡的。 她记得自己下凡之后的伟大理想,多行好事,多积善德,珍惜将军夫妇这份来之不易的深恩厚爱,要当一个听话懂事的好女儿,再找一个温柔体贴的如意郎君,从此一家四口和和美美,好好享受凡间的荣华富贵。 除了最后一样,现下还没能找到心目中的如意郎君之外,前三样她在前半生都圆满无憾地完成了。 而从刚刚冷夫人同她说的那番话来看,她的最后一个心愿,离实现也不远了。 冷夫人说,她的年纪不小了; 冷夫人说,不能再把她留在身边耽误光阴,是时候商量商量她的终身大事了; 冷夫人说,冷将军也是这个意思。 乐岚依稀记得,二月头上她们进宫,皇后问起自己的婚事时,冷夫人说她还小,想再留她一两年,这才过了半年不到,话风怎么说变就变了? 她一脸复杂地回了花园,谢颜关切问:“夫人和你说什么了?” 她遮掩道:“一点家事,没什么。” 谢颜没有揭穿她,坐了一会儿便告了辞。 转眼七月二十一,乐岚忽然发觉,这天是她和李未阳约定好互报消息的时间,她在房间里呆坐到下午,直到檀书来催,才懒懒地一伸腰,道:“我不想去了,你带上纸笔替我过去一趟,让他有什么想说的写在纸上给我好了。” 檀书替她焦急,又不能违命,沤了半晌,自家主子死活不动,只得领命去了,她的速度很快,回来时黄昏未至,只带回一封薄薄的信封。 乐岚躺在院子的躺椅上,先捏了捏信封,心下便犯嘀咕,这么薄的纸上能写出来什么情报? 信封上干干净净,什么字也没署,只烙了一点火漆,她的手指划过纸上的漆封,心中忽然升起一个荒谬的想法: 万一,这上面写的不是情报呢? 她之所以派檀书过去,一是不敢直面李未阳,怕两人见面尴尬,可同时却又难以自抑,想知道他对那签有什么看法。 她觉得签词是胡诌八扯,就跟司命的命格一样可信度不高,他也这样觉得? 她用指甲一划,将信封划开,里面只夹着一片薄纸,上面写了寥寥几个小字:申时乐游原上见。 一点逃避的机会都没给她留。 乐岚:“” 还能这么玩? 这下她不去也得去了,不情不愿地换了衣服,备马出城。 李未阳人在河边,正对着河水发呆,乐岚将马系在河堤边的柳树上,向四周顾了顾,朝他走过去,道:“看这么出神,水里有河神不成?” 他笑道:“水里没河神,却有个仙子。” 乐岚:“你说的是你自己吗?” 李未阳无语:“我说的是你。” 她一阵无言,别开了眼,问:“找我什么事?” 他道:“有些话纸上说不清楚,我想了想,还是当面说给你听。” 乐岚低头看岸边的莎草,那两句签词在她心头起起浮浮,她用鞋尖拨拉着一根草,看着草茎不断压弯弹起,一边等着李未阳接下来的话。 她等了半晌,身边仿佛站了尊石像,就在她忍不住问出口之时,李未阳长长吐了口气,道:“我找你来,是想和你说说近日来宫里的情况。” 乐岚脚下的那根草“咔”的一声,给她踩成了几截,她扭头看向李未阳,不可置信道:“你找我来,就为了说这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1.螽斯 李未阳有些赧然, 却又像是遮掩些什么, 笑了一笑, 道:“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事, 只是想着毕竟几日不通消息,宫中和天命司也不见动静,怕你心中惦念, 思来想去,还是和你说一声,让你安心。” 乐岚静静听他把话说完,眼光由始至终都直勾勾地盯在他脸上。 她的眼光里仿佛长了钩子, 一眼就能把他的心肝肠肺钩出来,在光天化日下晒个清清楚楚,李未阳被她看得心虚,脚下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 笑道:“怎么了,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有,”她道,“谢颜给我看了两支签,签词挺有意思的,你看过了么?” 她明知道他早就看过了, 却还故出此言,分明是在逼他的话。 该来的迟早要来, 李未阳的眼皮重重跳了一下, 却没料到这话会首先从她口中问出来。 乐岚面上不见什么情绪, 眼底黑幽幽的一潭,看不出来其中的想法,他也不敢妄加揣摩。 这个问题不管如何作答,结果都难免尴尬,他想如平日一样,打个哈哈说两句玩笑,大家就心照不宣地把问题搁到一边,假装万事大吉。 可被她目光里的那只钩子牢牢盯着,他的舌头连同脑子一块打了结,半晌道:“看过了,我也觉得挺有意思。” 乐岚垂眸往地上扫了一眼,道:“谢颜说你有话要跟我讲,我还以为” 以为两字后面,却没了下词。 李未阳忍不住问:“以为什么?” “以为”她碾着鞋尖,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以为你喜欢我来着。” 本是轻若鸿毛的一句话,耳边却如撞巨钟,李未阳瞬间哑巴了。 他初看见那签词时,惊喜过望,只道天时地利皆遂人美意,唯一欠的便是自己身上这番人和。 可等到信送出去了,他站在岸边酝酿接下来该如何措辞时,那冲了满腔满头的热血在晚风里渐渐吹凉,看着水中潋滟的波光,他开始为自己的鲁莽隐隐感到后悔了。 乐岚在树上系了缰,长长的细柳垂在水上,拨起一片涟漪,她踩着莎草走过来,脚步声渐渐在他身后响近,每往前响近一步,他好不容易攒起来的胆气就往后败退一分,待她在身边站定,他的勇气如退潮,纷纷丢盔弃甲鼠窜而去,一瞬间溃不成军。 喜欢一个人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到他身上怎么就跟做贼似的? 她的这句话甫一出口,方才在凉风里冷却下去的一腔热血登时争先恐后涌回脑门,在他脑壳里沸沸扬扬地激荡了几个来回,最后轰的一声,炸了。 乐岚说罢,倒像松了口气似的,李未阳避而不谈签词之事,摆明了他对此事讳莫如深,可既然讳莫如深,又为什么兴致冲冲地约她出来说话,完了还遮遮掩掩欲言又止? 她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人,只是李未阳这壶闷水不温不火太久,她只想看看,到底是壶里装的压根就不是水,还是壶底少了把柴,才迟迟没有烧开。 若是后者,那她十分乐意给他添把柴火。 李未阳的三魂七魄终于缓缓归了窍。 他就像是个胆小如鼠的贼,在行赃之时被拿了个正着,他定了定神,耳畔嗡嗡作鸣,他暗叹了声自己的不争气,紧接着就发现了一件更可悲的事情——他不但耳鸣,他还脚软。 乐岚还在等他的回答,他张口欲道“你猜对了”,可话到嘴边,又觉得这样的回答太过寒碜,不能恰如其分地表达出自己的心意,就在犹豫的当眼,对方却似乎不耐烦了。 “我明白了。”乐岚道,她换了口气,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我先回去了。” 说罢转身欲走。 他还什么话都没说,她明白什么了? 他生怕乐岚误会,急忙伸手去拉,她背后却像长了眼睛,步子一侧便避了过去,李未阳捞了个空,抬步要追,却忘了自己的腿还软着,脚下一滑,一跤滑进了河里。 他这辈子五行大概跟水犯冲,好在这里是片小河滩,水清且浅,河底多是淤泥,他向岸上叫了声“阿玥!”,乐岚回头看了他一眼,而后解开缰绳,上马走了。 李未阳回去之后,连夜写了长信,着人送去定边侯府。 说出口的,没说出口的;敢言的,不敢言的,都一并剖白在纸上,写成厚厚的一叠,唯恐看起来不够诚挚,就差把自己的心肝肚肺一并贴在纸上寄过去。 接着,他提心吊胆等了两天,一封衷肠却犹如石沉大海,迟迟不见回音。 她到底看信了没有?看了之后作何感想?他全然不知,更不敢贸然打听,只能自己慢慢煎熬着。 就在他以为乐岚打算跟他割席绝义,从此老死不相往来的时候,却忽然接到了将军府的请帖。 檀书神神秘秘地拿着信封进来时,乐岚正百无聊赖地给那只紫檀木雕的老虎剃毛。 木雕的老虎自然是光洁无毛的,她在木虎身上缠了一圈绒布,手起刀落,布条被削的一干二净,刀下的木雕却仍完好如初,若是李未阳在场,定要惊叹她的刀功又有长进了。 檀书进门时,她恰好落下最后一刀,吹了吹到处沾落的绒毛,问了句:“这是什么?” 檀书将信送上,嘻嘻笑道:“新姑爷送来的。” 乐岚:“” 自那日冷夫人同她说了她和冷将军的打算,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全府的人都知道侯爷和夫人准备给她安排亲事了,对象还是那个孜孜好学c经常到府拜访温先生的相府公子。 底下人的谈笑议论自然是少不了的,可檀书这丫头实在过分,八字都还没一撇呢,竟敢明目张胆打趣到她跟前来了。 她一把夺过信封,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檀书见好就收,急忙告了退,给自家郡主留下独自看信的空间。 乐岚把这封分量十足的信在手中掂量了一会儿,划开封条,她一反常态,从最后一张开始倒着往前读,越往前看,心情越发微妙起来。 李未阳这壶闷水,果然还是烧的开的,只是差了一把柴禾的助力而已。 他平日处事干脆利落,颇有几分李相的风采,怎么在感情之事上就变成了和赵瑞一样的货色,畏手畏脚优柔寡断,生怕稍有不慎就会掉块肉似的。 于是她将这封信压了下来,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选了个黄道吉日,派人去相府递了请帖,请他到老地方的那座茶楼一叙。 她准备再给他加把火。 李未阳早早便到了,两人见面,谁也未言,一个静静煮茶,一个静静地看着对方煮茶,他往炉子里添了些炭,乐岚道:“别煮了,天怪热的。” 李未阳道:“已经过了第一沸,半途而止怪可惜的。” 话虽如此,他手上的动作却十分听话,一面说着,一面熄了炉火。 乐岚道:“我只有两句话,说完就走,不用费时间折腾这些。” 他由始至终不敢正视乐岚,慢吞吞地把钳子放下,“想说什么?” “我要订亲了。” 李未阳手里一个失衡,钳子“咣啷”一声摔落在地,其中一头正砸在他脚上,却只觉得钝钝的麻,没什么痛感。 “恭喜”二字,却要如何说得出口。 他失声半晌,才找回来自己的舌头,扯出一个中气不足的笑,问道:“是吗是哪家的公子,有如此殊遇” 乐岚道:“你不妨猜猜看?” 李未阳苦笑:“京城里有这么多的公子王孙,却要我怎么猜” 他就好比是条潜在水底多年的鱼,终于有朝一日,下定了决心,铆足了力气,要跃过河滩,到另一边的河道上去,结果没等到他落地,半空中突如其来一张渔网,把他兜了进去。 只是这条濒死的鱼到底不肯甘心,即便身在网里,临死前也想再挣扎一把,于是他问:“我给你的信” “我还没看,”乐岚故意道,“怎么了?” 她还没看,这几天的提心吊胆原是庸人自扰,他心下忽然生出一丝可怜可悲的侥幸,“没看那就不必看了,里面也没什么东西,都是些废话。” 她点了点头,又道:“以后还是不要这么频繁见面了,得避着些嫌。” 李未阳道:“也是,你既定了亲其他事情自然也该放到一边,倒不用担心你日后再以身涉险夜探天命司什么的” 乐岚笑道:“这个自然。话说完了,府里还有些余项需要筹备,我先回去了。” 李未阳站起身,下意识送她回府,却想起方才的话,在门前收住了步子,道:“我就不送你了,路上小心。” 乐岚平静地点了点头,一个人出了茶楼,她忍住了回头的冲动,一直走过街角,回想着李未阳那张愁云惨淡的脸,终于绷不住,扶墙狂笑起来。 闷,让你继续闷! 与另一边志得意满的幸灾乐祸比起来,李未阳这边可谓凄风苦雨,要多惨淡有多惨淡,乐岚走后,他回到座位上,坐了一会,又下了楼,向掌柜退了雅间。 乐岚喜欢在二楼临窗的拐角处喝茶,茶楼里人来人往茶客众多,有时难免没有空席,他便将那隔间常年包着,是以她每次到时,二楼的位置总是空的。 她还为此啧啧称奇过,称完奇却也没动脑子想一想,茶楼老板哪会那么好心时时给她留着位子,难道还真是这地方的风水不好不成? 他这一举动一反往常,掌柜的试探道:“李公子,真的要退么?” 李未阳道:“退了吧,日后应当不会再来了。” 蓦然失了个金主,掌柜的有些怅然,欲劝他收回心意,却见对方比自己更加怅然,于是小心翼翼道:“那我先给您留着,等您什么时候回心转意了,再光临小店也不迟。” 出了茶楼,他沿街漫无目的地浪荡了两个时辰,却发现自己始终绕着这片坊区兜圈子,这里他和乐岚走过太多次,寸土皆烂熟于心,寸土皆不堪追忆。 他头一次感觉到了颓唐。 七月流火,日色渐渐晚了,黄昏里有了些凉意,他慢慢地走回相府,刚一开门,门里冲出来一个小厮,一把拽住他的袖子,指着门内结结巴巴道:“少爷,侯c侯c侯” 李未阳眉头一蹙:“猴什么猴,猴脑还没吃够?” 小厮缓过了气,将他往门里扯,便扯便道:“定边侯府来人了,等你好久了,大人正在陪着” 他此时最听不得就是“定边侯府”四个字,打断道:“来什么人了?” “媒人啊!他们是来跟你说媒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2.风前 定边侯府与丞相府是世交, 两家十分相熟,因此流程便简便了许多, 只待送定纳征,而后选期送聘, 商定婚期,这喜事便算成了。 直到媒人走了, 身为当事人之一的李未阳仍在发懵,此身疑在云里雾里,总觉得像在做梦。 这一天里他的心情实在太过波澜起伏,从早上满怀期待,到乐岚狠狠的给他当头一棒,他还没从那一棒的后劲里缓过来, 紧接着又是一场劈里啪啦的峰回路转。 跟过九曲十八弯似的, 短短十二个时辰里, 几乎快把这一年的情绪都透支了个干净。 他一想起早间乐岚说话时一脸平静的淡定样, 顿时觉得自己被结结实实当猴耍了一回。 她来找他的时候, 早就知道订亲的事, 还故意犹抱琵琶,拿这话刺激他, 就为了看他的失态? 心黑, 这姑娘实在太心黑。 乐岚这几日难得这样愉悦, 上天诚待她不薄, 不须她自己费什么力气, 日子自然而然就圆满了起来。 她早将先前在天命司里看见的那闹心的溯心镜忘到了九霄云外, 只是重钧迟迟不见下落,心里难免抑抑。 重钧失踪后,李未阳这边也在派人寻他的下落,至今没见什么进展,冷将军在家里镇着,她不敢过分张扬着找人,唯一知道内情的丹渚,她又拿他无计可施。 经两家商议,请期的日子定在年后,距离现在还早,她倒不用提前紧张,只是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怎么也得在年前解决了,方不误日后的生活。 冷将军决定此番回朝便向朝廷交回帅印,从今往后在家认真养老,待小辈的婚事了了,在京城安居几年,便举家搬往云内,离这片重争的是非之地远远的,眼不见心为净。 中秋将至,今年的八月十五却不同凡响。 一是冷将军难得在家,一家团圆;二是乐岚刚刚订下亲事,十八年一壶女儿酿,怎么能不好好庆祝一番? 于是两方亲家一拍额头,这个中秋干脆放在一块过。 有如意的,自然也有不如意的,早先叫嚷着要剿匪平乱的驸马爷,在京磨蹭了将近一个月迟迟不动身,却偏偏选在中秋这个节骨眼上,准备带兵南下了。 军士们都盼着八月十五这天能回家跟老婆孩子一起吃碗团圆饭,万万不料晴天突然霹雳,好梦忽被人搅,只因主将一个心血来潮,好好的团圆饭说泡汤便泡了汤。 直到离京前,萧锐和连懿公主的气还是没消,他们两人冷战已有一月有余,至今仍然处于冰冻三尺的状态,从这一层面上,他比起手底下的军士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中秋乃是一家团圆的日子,萧锐摆明了是藉此故意气连懿公主,他一个人赌气还则罢了,却非要拉上这么多人陪他一块受罪,军士们纷纷打抱:何苦呢! 行伍里任劳任怨者有之,哀声哉道者有之,最后也都不得不认命,扛起武装朝着土匪窝挺进。 因之前约定好,十五这天在将军府过节,府里提前便将一应所需打点齐全,只待时间一到,在门口专侯着相府的轿子。 却不料十三这日,宫里忽然降了诏,陛下在病中仍不忘与民同乐,准备了一席丰盛的中秋宴,请朝臣京官当日入宫赴宴。 如此一来,李相是肯定到不了了,冷将军也少不得进宫一趟,好好的家宴忽然少了两个人,顿时冷清了许多。 冷清归冷清,好歹还有李夫人和李未阳,但当相府的马车到时,从车上下来的却只有李夫人一人,并不见李未阳的踪影。 李夫人道,李相一早进宫后,李未阳随后不久也跟着进宫去了,说是晚些时候再回来,请冷夫人和乐岚见谅。 乐岚起初并未多想,李夫人忙忙碌碌的,她早习惯了,便陪着两位夫人安心坐等。可直等到傍晚,还是不见人归,正纳闷时,宫里却捎来了口信,说他临时遇到了些急事,今天怕是赶不及回来了。 李夫人气道:“他怎么这样不懂事!便是有事,也该分个轻重缓急,今天是什么日子,莫非要夫人和郡主就这样等着不成?” 冷夫人温言劝了几句,笑道:“左右只是个家宴,不必较真,既然派人来报,看来是迫在眉睫,这才不得不留在宫里。” 晚饭准备得很丰盛,但一半的人都缺了席,不免显得有些萧条,赏月也没什么意思,冷夫人留李夫人多坐了会儿,乐岚在一旁陪坐,身边两人话着家常,她兀自出神,直到被冷夫人一声叫醒,才下意识回了一声:“嗯?” 冷夫人责备道:“夫人要回府了,你还发什么呆。” 乐岚这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 她安静的时候笑起来颇有些羞涩的腼腆,正是十分讨长辈们喜欢的模样,李夫人只觉得她性子柔顺,心下欢喜还来不及,自然不会和她计较这些。 她送李夫人到了丹墀下,临别李夫人握着她的手说了几句体己话,忽然手腕一翻,褪下一只镯子套在她手上,“这是家姊也就是阳儿的母亲,临走之前交给我的,要我好好照顾他长大现在它是你的了,连同阳儿一起,日后多多劳你看照。” 乐岚发觉手上的动作时,忙要推辞,听见这话顿时一怔,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李夫人并不是李未阳的生母,而是李相在亡妻病故之后的续弦,若从血缘上算起,眼前这位实则是他的姨母。 这份人情是不能拒的,她停住举动,垂眸笑道:“多谢夫人。” 李夫人登车去了,她目送马车走远,摸了摸手腕上的镯子,心里不禁泛起些微妙的奇异感。 一枚小小的玉镯,从一代人交到另一代人的手上,其中所寄托的感情却从未变过——这便算是凡间的定情信物吧? 她捂着手回了房间,将镯子摘下,放在匣子里妥善收好,免得磕碰碎了,再出门时,忽然在通往校武场的路上看见了冷杨。 乐岚正要同他打个招呼,却见他行色匆匆,似有什么急事,她留心多看了一眼,顿时发觉出了异常。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连侍卫都放了休,练武场那边荒凉得鬼影都没一个,他这么着急是要干什么去? 冷杨身上所穿并非是平日的便服,而是层薄薄的细甲,事出反常必有妖,她两步赶上前,喊了一声:“小杨!” 冷杨惊了大跳,急忙转过身来,仓促答道:“是郡主啊” 乐岚好奇道:“装备得这么整齐,你这是要干什么去?” 冷杨愣了一愣,闪烁道:“噢我闲来无聊,去校武场练练身手。” 他不敢跟她多耗,说完这句,便急急地劝她回房间去。 他说话间言辞闪烁,眼神飘忽,右手不自然地扣上腰间的剑柄,乐岚假装听信,“哦”了一声,转身往回走。 走了几步,她回头一看,冷杨已不见了踪影。 她的心里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揪了起来,立即派人去寻周将军,得到的结果却是,周将军也不在府。 竟有如此巧合,所有人就像是提前约好了似的,在这一天同时失踪。 反常的节日,反常的行踪,以及宫里那席反常的中秋宴,其中定有猫腻。 她得进宫看看。 皇宫大内不能与天命司一概而论,不是穿件夜行衣带两件爬墙暗器就能畅行无阻的,不想被抓到后被当成刺客关进天牢,就只能老老实实地走大门进。 幸而皇后之前为了方便,赏了她能够通行宫门的令牌,她能大大方方地进宫,不用当个缩头缩脑的贼。 她在夜行衣外另罩了裙衫,罗带一系,活脱脱是个有模有样的大家闺秀,谁也看不出锦衣华服之下披着的是另外一张皮。 就是穿的太多了,有点闷 保险起见,她还是带上了几枚暗器,以备不时之需,想了一想,还是向冷夫人知会一声,留了书信,告诉她自己出门了。 这次她厚颜无耻地拿李未阳做了挡箭牌,只向人说她是进宫找他去的,冷夫人即便知道了,到时候最多也不过责怪她几句,要她以后不许再任性,整日里说风就是雨,而不会发现更多纰漏。 酉时一过,城门本应戒严,别说是人,阿猫阿狗都不能放进去一只,何况正当中秋时节,鱼龙混杂,即便手握中宫凤诏,也没那么容易随意进出宫门。 也是她运气好,守城的禁卫恰巧是个脸熟的,知道她和娘娘的关系好,便卖了个人情给她,放她进了宫。 乐岚头一次发现,原来一个人的排面还可以起到这样神奇的作用。 尽管皇后之前对她的关照都是出于一只黄鼠狼对于鸡的关照,但关键时刻却顶上了用,仗着皇后的“宠爱”以及定边侯府的威望,她就这么顺利混过了关。 在她的计划中,最理想的结果,便是在不惊动任何人的前提下找到李未阳,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然后找到冷将军,确认一切无事后,就出宫回家。 动作快的话,说不定还能赶在中秋的后半夜将尽之前,一起吃块月饼。 李未阳白衣一个,无官无职,中秋宴上肯定没有他的份,自然不会在宴会上,而他若在宫里,最有可能去的地方只有一个,那边是东宫。 弄清了方向,她便向东宫摸了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3.夜宴 李未阳果然在景止宫。 宫人进去通报之后, 他匆匆赶出宫门, 便见乐岚在外面站着, 手里提了把银箔灯笼,看见他出来,微微一笑。 他没有猜到乐岚到这里来的目的,只道是皇后又宣了她进宫, 急忙问道:“怎么回事, 你怎么进宫来了?” 乐岚被他问得一怔,一头雾水道:“我正想问你呢, 你无缘无故派人捎回来个口信,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李未阳愣了愣,旋即笑了,他道她为什么不在家里待着, 却出现在这里, 敢情是来寻自己的。 他在心里喜滋滋地乐了一会儿,想牵过她的手一同说话, 碍于东宫门前人多眼杂,只得规规矩矩地把手揣好, 笑道:“今天十五, 你不该出来乱跑的。” “乱跑的可不止我一个。”乐岚道:“你在宫里做什么呢?” 他向四周看了一眼, 口中沉吟一声, 眼神摇摆不定, 打了这么多年交道, 她早摸透了他这人的脾性, 深谙这是他准备忽悠人的前奏,急忙喝止道:“不许顾左右言其他。” 李未阳顺从地收回了眼睛,只把目光放在她身上,眼里仍然含笑,道:“我可没打算忽悠你,话不当院,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先跟我来。” 乐岚以为他会带着她去景止宫的某间厢房中,却不料兜兜转转,两人来到了一座高阁之上,李未阳指着一片灯火辉映之处,道:“你可知那亮灯的是什么地方?”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说了一声:“那里不是中秋晚宴么?” 李未阳点了点头,“没错,你觉不觉得,有哪些地方不对劲?” “不对劲?”乐岚一时不大明白,又向那花灯彩火蔓延处看了看,还是没看出来什么端倪,目光再往下一扫,顿时凛然。 中秋的晚宴设在御锦宫,宫外有一大片开阔的空地,正好搭台铺戏,布置彩灯烟火供人赏乐,可出了这笙乐繁华的设宴之处,御锦宫的周遭却是黑寂一片,不见一丝灯光。 即便是在平时,宫里也断不会出现这样大片的黑暗,何况是中秋这样的日子? 御锦宫就仿佛是一盏高高执照的华丽宫灯,衬在周围黑暗的夜幕之下,显得格外扎眼。 她眉头不禁蹙了起来,“那是?” “今夜怕是要变天了。”李未阳抬头望了一眼,道:“此地不宜久留,我等下就派人送你出宫。” 乐岚忽然想起出来之前遇见的冷杨,他急步匆匆地往练武场去,练武场里有什么? 冷将军存放军械的兵械库! 当时她没想到这一层,此时幡然大悟,心下重重一惊——既然连冷杨都知道今夜宫中会生变,冷将军想必也是早就有所预料的,他提前返京本就蹊跷,再加上今天这场迷雾重重的夜宴,乐岚顿觉其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计划,而自己被隔阂在外了。 其实也不能说是隔阂,因为她从一开始就被蒙在鼓里,压根就没发现过异常。 她到底涉世未深,大人之间的游戏,没人打算带她这么个少不更事的黄毛丫头玩。她除了自己摸爬滚打找到一些蛛丝马迹,窥得其间的冰山一角,其余的便一概不知了。 李未阳即便同她谈起这样那样的情况,其中的信息也都是经他精挑细选再过滤后才讲给她,到她耳中早变了番模样,哪还有一丝动魄惊心? 要变天了,谁要变天了? 天命司,还是皇后? 乐岚张口要问,却被李未阳拉下了楼梯,她一边下楼一边追问:“是不是天命司准备谋反了?还是皇后和安国侯有什么动静了?还是陛下要驾”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李未阳一把捂住了嘴,“祖宗,这里可是皇宫大内,你能不能把胆子往小里放一放?” 她里面穿着夜行衣,外面又罩了件裙子,行动间本来就不顺畅,被他半拖半拉拽出了景止宫,送到出宫的车驾上。 这里是皇宫,乐岚不好胡来,李未阳怕她担心,又道:“你放心,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这里不会出什么大的乱子,侯爷也遇不到什么危险,回去早点休息,别胡思乱想啊。” 顿了顿,又道:“当然,想想我还是可以的。” 乐岚抬脚想踢他,被他闪到了一边,宫车走远了,李未阳才舒了口气,转身回了景止宫。 重明在庭中立着,问:“送走了?” “送走了,”他笑了一笑,有些赧然,“姑娘家,心思总是难免细一些。” “细心是好事,你莫要卖乖,”重明笑道,“我还怕郡主万一要人未果,会把罪过怪到我头上来。” 李未阳也笑:“这怎么会?郡主是明理的人,再豁达不过,即便是怪,左右也是怪在我身上,与你无干。” 重明略一颔首,视线投向更远的黑暗处,沉吟道:“时候应该差不多了,怎么迟迟不见动静?” 李未阳揣着袖子,笑道:“此时宴会刚刚结束,众人余兴仍在,正是酒酣之时,他们许是打算等前戏演得差不多了,再上压轴的大戏,效果岂不更显著?” “萧锐那边情况如何?” “已经在城外埋伏下了。”他半眯起眼睛,一道暗波自眼底一闪而过,“所有人都以为他去徐州剿匪了,只怕神仙也料不到,他会半路突然折回,带兵埋伏在京郊吧。” “若是他和安国侯正面相遇” 计划固然不错,可凡事总没有十足十的把握,筹谋千日,成败只在一朝,重明的语气中不无担忧,李未阳知道他所忧的是什么,便道:“我相信萧锐的为人,即便是亲生父亲,他也不会就此舍义倒戈。只是父子之间兵戎相对我倒更担心此战结束,他日后当何去何从。” 重明心中所想与他无差,只是李未阳放心不下的是萧锐,他放心不下的是连懿,涩然道:“此事一出,也苦了阿妹” “他们二人之间的事,你我也好,皇后和安国侯也罢,谁都插不上手,只能看公主自己的选择。”说到这里,他幽幽地叹了一声:“一方是生母,一方是丈夫,必须舍弃一方的话,谈何容易啊” 车辇辚辚出了宫门,在行至定边侯府之前,却被车中人挥停在了路边。 这里离侯府已经不远了,按照乐岚的意思是说,她想一个人散步回去,沿途顺道欣赏一下宁静的长安月色,众人无言,却也违拗不得,只能遵了命。 乐岚慢慢散步,散到某个僻静处,迅速脱掉了外裙和簪环,把衣服藏好,束了头发,打点好暗器抓钩,转身潜在了街巷的阴影之中。 她若真的听李未阳的话乖乖回府,那她就枉活了七百多年,白下了这一趟凡。 潜进宫中的风险极大,但再大的风险,也大不过她对冷将军安危的担忧之心,方才进宫之时,她留意发现了几道看守松散的侧门,宫墙虽高,要拦住她却还有些不足。 也不知她是天生就有做贼的料,还是后期近墨者黑,被重钧给带坏了,乐岚顺利潜进了宫墙,避开巡视的岗哨与禁军,悄悄向御锦宫接近。 踏入那片沉寂无声的黑暗区域之时,她屏住呼吸,全身戒备到了顶点,落脚悄无声息,黑猫一般贴着墙根慢慢潜进。 她做了最全的准备和最坏的打算,足以应对各种突发状况,可当她溜过一道墙角,背着光看见眼前的人时,还是忍不住倒抽了口冷气,心中狂叫了一声: “苍天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4.事变 乐岚一动不动地缩在墙角的阴影里, 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丹渚仿佛是老天爷派下来专门克她的, 不管何时何地,只要此人出现, 她必定讨不了好,不管怎么挣扎, 结果都是碰一鼻子灰。 倒也是她的失误,她早该想到,端午玲珑宴上陛下尚且让丹渚随行在侧,何况是较端午更为隆重的中秋宴?其中自然少不了天命司的主场。 丹渚正在同一名卫兵说话,此地灯火全熄,月光透过宫廊檐角斜斜漏下, 他的一袭银纹暗绣的袍子显得异常瞩目。 向那卫兵吩咐完毕, 他似乎没有发现背后的悄悄潜进来的不速之客, 负了手立在原地, 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乐岚悄悄松了口气, 准备换个方向避开他, 她紧贴着墙壁往前摸索,整个人几乎成了附在墙上的一张影子, 刚动了一步, 便骇然发现方才还好端端站在远处的丹渚, 忽然不见了踪影。 他的身形只是一闪, 瞬间来到了她面前, 乐岚强笑了一声:“好久不见啊, 丹渚真人。” 丹渚眼中没有丝毫惊诧,她的出现倒像在他意料之中。 乐岚在心里转了几个弯,按照丹渚的行事风格,他不大会兴师动众惊动御林军,更有可能直接把她抓回天命司。 这里没有旁人,谁也不知她自出宫之后又到哪里去了,倘若这个念头成了真,她一个人孤立无援,再被他关在什么秘境里,到时可真是求天不应告地不灵,前路未卜生死难测了。 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准备稍有风吹草动,就放开嗓子大喊救命,哪怕引来御林军被关进天牢,也好过落在丹渚手里,被这来路不明的修士抽筋扒皮强。 丹渚微微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一眼,乐岚被他看得头皮险些炸起,喉咙紧绷过度,有些隐隐的干疼,对视了片刻,丹渚忽然朝她伸出了手。 事实证明,在法力面前,身为一个卑微的凡人,她连叫都叫不出声来。 发觉自己喉咙哑了的瞬间,她下意识去拔袖剑,浑身骨骼却仿佛冻结,袖剑刚刚拔出一半,便再也动不了,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丹渚一手将她拎了起来,轻而易举得像拎只兔子一般,乐岚哑着嗓子,既喊不出声又挣扎不动,面朝下被他带着往前走,绝望地看着一块又一块地砖在眼前滑过,也不知是什么方向。 不知是不是他施了什么障眼法,今夜的皇宫着实不同寻常,他们一路走来,竟连一个宫人抑或侍卫都没有看见,不知走了多远,丹渚拎着她上了段楼梯,将她往地上一扔。 乐岚心下万般不甘心,一路上狠狠地憋着一口气,临死前也要反扑一把,恢复行动的瞬间,她奋力朝丹渚扑了过去,在后者还没反应过来之前,迅速转向一旁冲下了楼梯。 危急关头,逃命要紧! 可惜她没能跑出两步,就又被抓了回去,这次扔得狠了,她重重地摔在地上,直疼得眼冒金星。 她扶着膝盖站起来,趔趄了两步,这才发现他们此时身处在另一座高阁之上,栏杆下遥遥可以望见御锦宫的辉煌灯火,以及四周那片死沉死沉的黑暗。 “你若觉得自己能逃得出去,大可以多跑几次。”丹渚道。 乐岚咳了一声,发觉自己能出声了,冷笑一声,鄙夷道:“你无非就是仗着自己有几分法力,才敢这么胡作非为,早晚有一天会有人收了你。” 丹渚对她这句话不置可否,却道:“你到这里来,不就是想看看今夜宫里会发生什么?” 话音甫落,乐岚的心事被他说了个正着,顿时一愣,她忽然看不透丹渚的目的,“所以呢?” 丹渚转身朝某个方向望去,道:“那是景止宫的方向,太子和李未阳就在那里。” 接着,他视线一动,看向御锦宫,“那是皇帝设宴款待群臣之处,丞相和定边侯正在宴会之上。” 乐岚浑身戒备,警惕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丹渚淡淡扫了她一眼,道:“这些人的生死如何,同你有什么关系呢?” 这话简直荒谬绝伦,他们的生死同她有什么关系? 冷将军是她的父亲,李未阳是她的未婚夫婿,在他看来,如果连血肉相依的骨肉之情都算不上关系,那什么才算得上关系? 乐岚以一种打量疯子的眼光看着他,气道:“他们是我的朋友和亲人,这些人的生死怎么可能和我没关系?” “是么?”丹渚缓缓一笑,那笑意里却怎么看都带着些嘲讽的意味,“你只不过借宿在这个凡人的躯壳里,在凡间活过了十几年,就真的以为自己也是凡人不成?你顶着冷玥的身份陪在这些人的身边,可他们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么?” “他们知不知道我的身份,不用你来操心。”乐岚道:“这世上只有一个冷玥,那就是我,我既然身在凡间,这里的一切便是我的一切,用不着你来指点江山。” 她始终摸不透丹渚的来意究竟是什么,他把她带到这里,就是为了指摘她隐瞒自己的真身? 丹渚点了点头,似乎赞同了她的回答,却道:“今夜皇后联合萧戚,借皇帝的旨意,以中秋宴会之名,将文武百官留在御锦宫中,京城各处无人看管,正是发动兵变的最好时机。” 乐岚早先便预料到今夜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却万万没想到皇后竟计划在此时举事。 此时宫里掌握在皇后手中,宫外有安国侯的数万精兵埋伏在侧,皇帝又是个不顶用的,冷将军和李相被困在御锦宫内,岂有活路? 还有太子和李未阳 除了病秧子皇帝,皇后真正要对付的,恐怕是重明这个羽翼渐丰的储君。 怪不得李未阳跟在这里一起搅乱,她对宫中的军防不甚清楚,能数的过来的,除了两万禁军,能为太子所用的便只有东宫那点少得可怜的护卫队,而禁军的兵权在不在他手上还说不准,万一皇后连禁军也一并控制了,要除掉太子,真真如瓮中捉鳖一般。 她在过度的震撼中有些目眩,目眩之余,听见丹渚说道:“这些人的生死全在局势如何变化,凭你一人之力,又能改变什么?正如你一直想杀我而后快,可凭你一个凡人的力量,又岂能伤得了我分毫?” 这些话一字一句戳到她心窝里,乐岚口中有些发苦。 她握了握拳,四肢僵硬得几乎麻木,半晌,咬牙道:“我未必改变不了这一切,我也未必不是你的对手。” 丹渚冷冷道:“只要你一天是个凡人,你就一天翻不了身。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只能在一旁看着,却始终无能为力。” 四周一派寂静,耳畔只有几缕细微的风声,乐岚站在原地未动,丹渚也未动,天地却骤然变了色,原本晴朗的月空乌云翻滚,中间夹带着阵阵闷雷,大有暴雨倾盆之势。 丹渚笑了一声:“这样的日子,当配上一个应景的天气。” 一 李未阳正在景止宫里等着外面的消息,窗外忽然狂风大作,好好的月亮仿佛一瞬间被吹灭了,庭中顿时黑暗下来,他奇道:“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下雨了?” 重明全神贯注地看着奏章,风雨在前,他依然安稳如山,李未阳吩咐一声:“快给你们太子多掌几盏灯,别让他把眼睛看坏了。” 宫娥应了声,掌上灯,房间里明亮了许多,他四处走动了一番,总觉得心里有些没来由的烦躁,在椅子上坐了,不消片刻又站起身来,在房中来回走动。 重明道:“萧锐那边还没有动静,安心坐等便是。” “不是萧锐”李未阳道,“我心里不大安稳,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而且不是小事。” 重明放下折子,蹙眉问:“什么事情?” “说不上来,只是个隐约的念头。”他揉了揉眉心,忽然叹道:“这雨下得可真不吉利。” 重明无言,这也能怪到雨身上? 一 乐岚对着满城风雨发了会呆,丹渚在一旁等着她的回应。 城外即便已经起了兵戈,在皇城之中也是听不见的,她看向御锦宫的方向,大雨中,宴会上的灯火黯淡了些,却依然辉煌,凭冷将军的身手,若真发生了什么事情,自保应当无虞,怕就怕他的忠君之心一旦起了,拼死也要和这些反贼玉石俱焚。 丹渚说的没错,她除了站在这里傻等,其余的什么也干不了。要她冲进千军万马之中救人于难,恐怕还没等到她接近,就被乱箭射成了筛子;要她战胜丹渚,替那头惨死的蛟龙报仇,顺便为自己搏回自由之身,她也没这个本事。 重钧失踪她束手无策,李未阳身陷险境她也无能为力,对法力的渴望在她心中不断升腾,倘若她有法力,便不会处处受制于人;倘若她有法力,便不会对眼下即将发生的一切无可奈何,倘若她有法力 可有法力的前提是,她得完成这趟历练,才能顺理成章回到天庭,恢复自己的真身。 有法力才能完成历练,完成历练才能有法力,这似乎是一个悖论。 她丧然望着栏杆外的雨帘,头一次觉得活着真难。 正出神时,阁外突然飞来一支铁箭,一箭射在柱子上,炸起一片白雾,楼阁上顿时云腾雾绕,视野里除了白雾什么也看不见。 在一旁白茫茫的混沌里,忽然有人拉了她的手,奋力将她往楼外带:“快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5.浪静 浓烟太重, 她看不清这个突然闯进来的人是谁, 直觉上知道是来搭救自己的, 又担心丹渚会突然出手,提醒了一声:“小心!” 两人并没有走楼梯,那人带着她直接从楼上一跃而下,半空中一个起落, 稳稳地落在一处房檐上。 大雨倾盆, 浇得人睁不开眼,乐岚凭借着方才施展轻功时的熟悉之感, 心中惊疑不定,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这才看清身边的人,不出意料, 果然是消失已久的重钧! 重钧望着高楼之上, 丹渚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们一眼,神色有些捉摸不定。 他没有追下来, 一抬袖子,有样东西飞落下来, 正摔在乐岚脚下, 在琉璃瓦上发出一声清越的碰撞声响。 乐岚低头一看, 是一把银柄带鞘的小剑。 再一抬头, 丹渚已不见了身影。 她俯身去拾那柄小剑, 重钧却像看见什么毒蛇似的, 急急向后退开好几步, 剑鞘入手冰凉,抽开一看,只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剑,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她将银剑拿在手里,心中越发困惑, 丹渚这是什么意思? 当下时间紧迫,她无暇多想,重钧的突然出现几乎是个奇迹,急问道:“这段时间你都到哪里去了?怎么会在宫里?” 重钧一脸的“小孩没娘,说来话长”,雨里总不是个说话的地方,他腾身一跃,跳到檐下避雨,乐岚跟着他下了屋顶,仍然急切地等他的答案,他苦笑了一声,道:“那天我们在道场上遇见那狗道士之后,我在一面大镜子里看见了你,你跟那个道士在一起,我怎么叫你都不答应后来我昏了过去,再醒来就莫名其妙的在一座宫殿里,还有人好吃好喝地照顾着,这一个月以来,我一直在这里,只是看守太严,逃不出去。” “是谁把你接到这里来的?” 他的脸色变幻了一瞬,诡异道:“是个女人。” 她追问道:“什么女人?你一次说清” 重钧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这里马上要出大乱子了,是趁乱逃出去的好时机,我们得抓紧时间离开。” 他要抓紧机会逃出宫去,乐岚却必须留下来照应冷将军和李未阳,她看了重钧一眼,叹道:“你走吧,我不能走。” 重钧眉头一拧:“你留在这里干什么?送死吗?” 大敌当前,她却显得异常镇静,“我爹在这里,还有李未阳在确认他们脱险之前,我哪里也不去。” “有臣子联合后妃谋反,叛军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攻城了,你担心他们,怎么不担心担心你自己,凭你一人能扛住多少叛军?自保都难,能救得了谁?” 这话简直和丹渚所说如出一辙,乐岚顿时不悦道:“就算谁也救不了,那也比袖手旁观,一个人苟且偷生,逃之夭夭强!” 她的这句话只是冲动之言,却不知哪个地方戳中了重钧的痛处,他怔了片刻,有那么一瞬间的迷茫和挣扎自他眉心一闪而过,待回过了神,轻声扔下了一句:“不自量力。” 不自量力也好,以卵击石也罢,乐岚抹了抹额前被雨打湿的碎发,摆出一个大无畏的笑脸:“你不要低估了我,我可是神仙转世,遇事逢凶化吉,就算是老天爷也会给我几分面子。” 重钧显然对她这个“转世的神仙”不怎么感冒,哼了一声,没有搭腔,乐岚一个人站着蛮尴尬,便问:“你在宫里混了怎么久,想必地方已经很熟了,我要去御锦宫,有没有什么捷径?” “御锦宫,老皇帝设宴那个地方?” 乐岚点头,他把肩膀一耸,摊手道:“死心吧,那周围到处都是暗卫,这两天又加派了许多高手,连我都避不开,何况是你?” 此时已是亥时,御锦宫中灯火还未熄,但想必其中已经闹得天翻地覆了。 借宴饮之名囚禁朝官,这得有多胆大包天,才能犯下如此欺君罔上大逆不道之罪? 皇后的算盘打得十分响亮,文武百官都被她留在宫里,宫外的一切变故无人处理,整个京城的防御首先便瘫痪了大半,此时安国侯率兵进京,里应外合之下,改天换日只在一夜之间。 即便计划有失,太子尚有余力还击,她手里控制着这些朝臣,等于握着整个朝廷的命脉,也不怕他翻起多大的浪来。 御锦宫过不去,她又不敢接近东宫,怕被李未阳发现自己又折了回来,沉默了良久,无力叹道:“有没有什么地方,既不会被人发现,又能看到宫中情况的?” 重钧说了声“这个简单”,带她来到距离那黑暗边缘较近的一处宫殿之上,特殊时刻,宫里早被下了门禁,入夜后哪座宫殿都不许随意出入,他们在瓦上站定,顶层的飞檐刚好遮在头顶,留下一块避雨之处。 乐岚在房顶坐下,却问重钧:“你不是要趁乱离开,怎么还不走?” 重钧白了她一眼,“你当我是什么人,为人朋友,义字当先,你要确保你爹平安无事后才愿意回家,那我只能确保你平安无事,而后才能安心离开。” 乐岚慨然道:“好兄弟!” 坐了一会儿,她又有些担忧:“我们在这里当真不会被发现么?” 重钧满不在乎道:“被发现了就跑呗,反正他们又追不上。” 她无语了片刻,李未阳说她胆肥,实在是过于谬赞了,真正艺高人胆大的,分明是眼前这位敢上刀山能下火海的壮士才对。 她留心观察着御锦宫中的状况,坐着坐着忍不住出了神。 丹渚的话始终在她耳边不断敲响,提醒她此时身在何地,身为何人,身为一个凡人的力量有多菲薄,遇事有多乏力。 无能为力的感觉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那柄小剑在她掌中微微颤动,银铸的剑身泛着神秘的麟光,像是有生命一般。 她唯一的兵器便是那把袖剑,先前遇到丹渚时不知掉到哪里去了,便将这把小剑留了下来,她抚着剑鞘,却觉得这把剑隐隐在昭示着什么。 等了许久,御锦宫里的灯火依然平静,莫非皇后不打算动里面的人? 又过了半晌,远处忽然一声响箭的尖鸣,重钧瞬间跳了起来。 他之前一动不动,乐岚还以为他睡着了,响箭发起之处正是御锦宫中,看来要动手的时刻终于到了。 她和重钧对视一眼,迅速赶去,雨仍在下着,却没有先前那般大了,重钧忽然抛给她一把剑,“你那剑太短了,顶不上什么用,用我这把。” 她问:“那你呢?” 话音未落,重钧已经远远越到前方,在将要接近宫墙时,忽然跃出十数名暗卫,不由分说缠斗了上去。 乐岚紧跟在他身后赶到,这些暗卫身手不俗,一时难以脱身,她一剑逼开几人,向重钧道:“你快走!” 重钧自不须她提醒,纵身脱开战局,围斗乐岚的暗卫里分出了一半人前去追他,乐岚压力骤减,刷刷连刺几剑,将剩下几人逼退一步,自己也趁机跳了出去。 刚一落地,她便听见一声金刚怒目的吼声:“玥儿!” 是冷将军的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看来无甚大碍,她飞快地往前赶了几步,叫了一声:“爹!” “你胡闹什么!”冷将军怒道:“谁让你来这里的!!” 他这辈子还没发过这么大的火气,乐岚顿时被吼得一愣,委屈道:“我” 她刚说出一个“我”字,剩下的抱怨还未出口,便听外面忽然兵甲之声大作,声势之大,甚至盖过了雨势,冷将军一把将她拉到殿内,她这才发现,殿中除了冷将军并周将军几名武将之外,连同李相在内,其余大臣竟一个也不见。 她没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周将军苦笑了一声:“小郡主啊可怎么说你才好” 重钧也一脸懵然,跟着她进了大殿,问:“怎么回事?” 冷将军冷着张脸,乐岚不敢发言,只有周将军打了圆场,道:“太子此前已经设法将其他大人一一接走,侯爷同我们是奉命留下殿后的,现在宫外想必已经打了起来,这里可是凶险万分,你们怎么会来到此处?” 乐岚偷偷瞟了眼冷将军,道:“你们进宫之后一直没有回去,我不放心,这才过来看看。” 说着,她才想起来介绍重钧:“这是我的朋友,听说诸位大臣有难,十分义气,一马当先前来支援,我们便一同来了。” 在座的将军们都是为国疆抛过头颅洒过热血的耿耿忠骨,最喜欢的便是赤胆丹心之人,对重钧的态度顿时缓和许多。 周将军见他身上没有兵刃,将自己的佩剑解下给他,重钧道了声谢,行了个端端正正的军中之礼,乐岚在一旁看着,忽然发觉他身上较之前有了些不同之处。 具体是哪里不同,她一时又说不上来,来都来了,冷将军再急再气也无可奈何,叮嘱了她几句多加小心,众人守在殿中,静候敌人到来。 谁都心知肚明,围墙之外便包围着不少人马,只是碍于殿中的几位大将太过强悍,不敢随意招惹,如此一来,他们在殿中倒也安然无恙。 一直守到黎明时分,天色刚刚破晓,紧闭的宫门忽然一响,接着被缓缓推开,一名小卒跌跌撞撞跑了进来,激动禀道:“禀侯爷,前方战事已c已了叛军已经归降,其余残部流窜在外,将军算无遗策,我们胜了!” 乐岚在混混沌沌中眯开眼,她打了个盹,还未清醒过来,恍惚记得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便结束了? 她走出宫门,却在门外看见了萧锐。 她忽然意识到,不是没有发生变故,只是变故没有发生在他们这里。 萧锐应是厮杀了一夜未眠,盔甲上血迹未干,经过了一夜的动乱,众人纷纷探出头来围观,他谁也未看,径直驱马走了过去。 重钧问:“这是谁?” 乐岚道:“萧锐,安国侯萧戚的儿子。” 听罢,他久久没有言语。 重钧的些微变化,乐岚并没有放在心上,冷将军平安无事,李相也平安无事,李未阳和太子那里自然也不会什么意外,她高兴还来不及。 出宫之前,她叫住了重钧,问:“下面你准备去哪?” 重钧道:“随意啊,我反正又没什么事做。” 她深呼了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道:“既如此,我想请你帮一个忙,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6.归冥 度过了这有惊无险的一夜, 其余大臣各自回府,定边侯留在宫中护驾, 李未阳出了宫,却见乐岚正在路上等着他。 昨夜的事情他自然听说了, 对于乐岚的胆大妄为,他早已不是第一次领教, 回回却仍然胆战心惊,事后想起都万分后怕。 从夜探天命司到单挑丹渚,再到临危之际搅进皇宫这场血雨腥风里,所做的事情一次比一次凶险,可当事人显然并不把自己的小命当成回事,若问她知不知悔改, 她反倒顶着一脸无辜问她何错之有。 他前脚把她送到出宫的车上, 她后脚就偷跑了回来, 回来就回来, 还瞒着不让他知道, 若不是黎明时御锦宫的侍卫前来禀报, 他还一直被蒙在鼓里,以为她早早就到家了。 他窝了一肚子的气, 在看见乐岚远远朝他招手笑时, 却忽然像被拿捏住了七寸, 顿时哑了火。 乐岚将那身半湿不干的夜行衣换了下来, 看起来总算不那么狼狈了, 她知道李未阳肯定要跟她算昨夜的账, 于是先发制人,在他露出不悦之前,首先卖了个讨好的笑。 认错的态度倒是十分好,可惜是个屡教不改的。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把一腔说教咽了回去,手指轻轻按了按她眼下的一小块乌青,道:“下不为例。” 乐岚的人生态度是:积极搞事,积极认错,成功逃避责任后,再接再厉,死不悔改。 她见好就收,忙笑道:“你放心,事情都平息了,不会再有下次了。” “那可未必,”李未阳道,说完发觉自己这话不大吉利,又道,“昨晚只是扛住了叛军的第一波围攻,但安国侯真正的精兵强将还未发动,皇后昨夜也只是试探了一番,没有真的下杀手,何况” “何况什么?” 他怅然道:“何况眼下太子只是太子,只要陛下一天不发令,皇后党羽朝内朝外尽可肆意妄为,而太子却得恪守宫规,尊她为母,没办法处置上位之人。” “徐州还有八万安阳王的旧部,这些年他们招兵买马,养精蓄锐,若能顺利收降当然是好,若是不能”他捋了捋她垂在肩上的一缕头发,眉间带着一层忧色:“那可就是场硬仗了。” “徐州的事情,倒不用太担心。”乐岚道:“我找到重钧了。” “重钧的身份还不好说,徐州那些旧部未必肯听他的话。”他道:“边军回调需要时间,各地勤王军队都在观望形势,凡事保险起见,我们还是先顾全自身比较好。” 说着,他指间绕着那绺头发,忽然笑道:“我只怕这些杂事拖得太久,到头来会误了正事。” 他指的正事,自然是年后二人的婚期。 虽然此前别扭了许久,可当婚约敲定之后,一切仿佛水到渠成,并没有乐岚想象中的克制与羞赧,除了彼此间脾气都较以往温和了许多,再没有打闹过之外,两人的相处模式似乎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她提醒了他一句:“现在才刚过中秋,距离二月还早着呢。” 他笑道:“不过百十来天,打个盹的功夫,倚马可待。” 两人在这里墨迹了许久,日头渐渐高了,侍卫们奉命护送李未阳回府,眼巴巴地守在车队旁等着,众目睽睽之下怪不好意思的,乐岚催道:“快回去吧。” 告别之际,她想起来什么,又补充道:“我之后要去趟大名寺,过段时间才能回来,你不用往侯府送信,有什么事情等我回来再说吧。” 李未阳问了声:“同谢小姐一起么?” “这次不了,”乐岚道,“我一个人去。” 一 重钧倚在城墙另一边等着,见她回来,挑眉问:“什么时候订的亲?” 乐岚正高兴着,笑嘻嘻道:“上辈子就订了。” 重钧无言,把头别到一边,问:“你要我帮什么忙?” 她敛了笑,神色郑重起来,“你记不记得我之前说过,我是转世来的?” 他不以为然地“嗯”了一声,她复道:“现在我准备回一趟天庭,回去取个东西,之后再下凡来。” 重钧嗤了一声:“你要飞回去吗?” “我自有我的法子,但需要有人帮我护法。”乐岚顿了一顿,沉吟道:“兹事体大,我思来想去,唯一能托付的人就是你了,你我出生入死这么多次,也算生死之交,有你帮我,我才放心。” 她的一句“生死之交”,听得重钧有些动容,目光终于转回了她身上,“你想让我怎么帮?” 去大名寺静静心的主意是乐岚主动提的,反正她闲着无事,留在京城也是惹是生非,冷将军每每想起她擅闯禁宫,后脖子就一阵发凉,当下便应允了。 得到了冷将军的首肯,冷夫人那里自然更好说话,只是她近来身体总是不大康健,不能远行,没法陪着女儿一起去,便多打点了几名侍女,路上以便照料。 大名寺乃佛门清净之地,乐岚一想起自己的来意,便觉于心有愧,对不起佛祖的关照之情。 她翻来覆去考虑了许久,才下定了这个决心。 玄商暗示她对付丹渚需要智取,可她实在想不出在实力差距如此悬殊的情况下,除了凭自身的力量正面交锋之外,还有什么智取的法子。 即便她能逃能躲,可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么?她可不想等日后成家立业,两鬓华发了,还在时不时受着丹渚的威胁。 不争气就不争气,负重望便负重望,反正她之前在天庭上也没怎么扬眉吐气过。 法力是要拿回的,丹渚是要搞定的,幸福生活是要努力争取的。 她的心里空落落了七百年,难得有了想要守护的东西,要她乖乖放手,不可能。 她将侍女安排在寺院里,带着重钧来到了大名寺的后山上,寻了个隐蔽的山洞,在进入山洞之前,她仍不放心,又问了一遍:“我之前跟你说的,你都记住了么?” 重钧点头,“记住了。” 说罢背经似的念道:“等下你进去闭关,一个时辰后我去找你,那时你的魂魄已经回到了天上,我在这里守上三天,不让其他人接近这个山洞,三天之后等你回来。” 重钧对于她总是抱着毫无保留的信任,乐岚心下有些恻恻,为了让他安心,笑了笑,又补充了一句:“你放心,三天之内我一定回来。” 她其实并没有多大把握,凡间的三天,在天庭上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至于中间会不会再遇见什么岔子,谁也说不准。 这句话也是为了让自己安心,她在心里念了句“阿弥陀佛,大吉大利”,便钻进了山洞里。 山林间处处是鸟语虫鸣,远处隐隐可闻瀑布的水声,丰山峻岭层峦叠翠,与斧师山颇有异曲同工之妙,重钧坐了一会儿,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起身向山洞走去。 乐岚面壁坐着,身边干干净净的,地上放了只小瓷瓶。 神仙作法都不需要画法阵的么? 神仙的世界他不懂,便没有多想,他在乐岚身边打坐,坐了一会儿,觉得有些饿了,便问:“你饿不饿?” 乐岚当然是不会回答他的,他问完了,也觉得自己有点傻,偏头静静地望了她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了不对。 他不是没见过天师府的那些道士闭关时的模样,即便是打坐入定,人体也是需要呼吸的,可乐岚在这里坐了半天,却连一丝呼吸的起伏都不见。 他立即去探她的脉息,而后悚然大惊;她的手脸冰冷,分明早已气绝多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7.回天 乐岚再睁开眼时, 发现自己身在瑶风殿中。 玄商在她不远处的窗下坐着,正在给一只白玉鹤炉擦灰, 头也未抬,说了句:“下凡试炼的人这么多, 半途偷跑回天庭的你是头一个。” 话里的恨铁不成钢之意十分明显。 乐岚没有理会,绕过玄商的桌子, 径直走入内殿,开始翻腾起箱柜来。 玄商跟着她走了进去,问:“找什么呢?” “找我的剑。”她阖上储物的柜门,又在下面的小屉里翻了一遍,却始终寻不见,回头向他问道:“我的剑呢?” 玄商道:“瑶风临走前, 想起来你的剑还缺了一样材料, 故特意将你的剑一并带了过去, 顺道帮你重铸一下。” 乐岚双眼大亮:“上神要帮我铸剑!” 那剑本是她母亲给她的一把上古遗物, 传说威力无穷——只可惜是把残的, 剑锋处碎成了砂砾一般的残片, 平时只能用来切豆腐,连木头都削不动。 虽然是把破剑, 毕竟是母亲送给她为数不多的礼物之一, 她还是挺喜欢的, 一直当成宝贝珍藏着。但后来慢慢的她发现, 她爹似乎极其讨厌这把剑, 以至于每次看见她拿着剑时, 再好的脸色也能瞬间黑成秦广王。 于是她就学乖了,她爹在家的时候就绝对不碰那剑,直到后来被接去天庭,她把那剑一起带了过去,这才算守得云开见月明。 剑是好剑,轻轻弹下剑身,还可听见其中澎湃的风雷之音,只可惜残缺不全,再大的威力也发不出十分之一,她想法子补了补,可惜结果总是差强人意,天上地下竟找不到一味与之契合的材料,能把破碎的剑锋修补完整。 听见上神要帮她重铸剑锋,她又惊又喜,但在激动之余,发现自己高兴的有点早了。 剑被拿去铸了,那她现在该用什么好? 别的法器她用不顺手,也不大会用,时间紧迫等不得人,重钧还在下边守着她的凡躯,她不敢拖延,既找不到剑,转身就朝外走。 玄商问:“你去哪里?” “当然是回去。” 他把眉头一蹙:“站住,你可知现在下界意味着什么?” “知道啊,”乐岚回头道,“你又想说犯天条对不对?你放心,我来的时候没走南天门,没人看见我回来了,只要你不往外说,谁也不知道我悄悄下界去了。” “不是这个,”他以长辈关怀晚辈的标准目光看了她一眼,道,“你知不知道你此番回天庭来,实则是被人摆了一道。” 乐岚:“什么?” 玄商叹道:“你起初下界时,虽然肉体凡胎没有法力,可身上却有神魔井的封印,就好比护身符一般,有这道封印的加持,凡间妖物伤不了你分毫。封印单凭外力无法打破,除非你在凡间这一世结束,元神重返天宫之时,封印便自动消失,也就是说,那个名叫丹渚的咳,道士,以前奈何你不得,往后可就不一定了。” 乐岚记得,先前她第一次向天庭燃灯求助时,玄商让她放心,还说她命大有造化,丹渚伤不了她,却没有提及封印之事。 她在凡间每天提心吊胆度日之时,他守口如瓶一字不发,等到她回天庭了才说起,这马后炮放的可真及时! 她道:“所以呢?” “所以,真正的历练还在后头,”玄商道,“这一次,可是真的谁都帮不了你了。” 重钧对着眼前一言不发的尸体,凌乱了半晌之后,强行镇静下来。 无事,无事,大概神仙的灵魂出窍方式和凡人不一样,不是说要等过三天么?说不定三天一过她自己就醒了。 他在山洞里焦虑地绕了几圈,忽然留意到乐岚身边的小瓶子,瓶子里盛着些半透明的油脂样的液体,隐隐发散异香,不知道其中有什么古怪。 他是门外汉一个,不敢擅动,将乐岚的身体照原样摆好,瓶子也放回原处,开始煎熬苦等。 三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自乐岚出京后,京城中经此一乱暂时消停了,李未阳寻了个时间,抽空去了趟大名寺。 到了禅房,却听侍女道她去了后山深修,已有三日不曾回到寺里。 他循着僧人的指点到了后山,却不知偌大的山林里,乐岚在何处坐禅,那给他带路的僧人道:“小僧不知郡主尊驾在何方,只在达摩峰上见过郡主的侍卫下山取水,郡主想来应也在峰上。” 她出门还带了侍卫? 李未阳只觉得怪异,向僧人道了谢,便向达摩峰走去,大名寺里的和尚在此不知住了多少年,对山上的一草一木了如指掌,连兔子洞有几个都数的清楚,更遑论可供人打坐参禅的山洞。 当下便有人给他指点了去处,他爬到半山腰,前方有人提着什么东西飞快掠了过去,他没看清楚,陪他同行的僧人眼力却极佳,大喝一声:“何人在此打猎!” 李未阳看了一眼那人的背影,竟隐隐像是重钧。 重钧若在此处,那乐岚想必也在附近。 他本以为乐岚到大名寺是来散心的,可眼下看见了重钧,却有些惊疑不定了。 这人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与其相信他在这里礼佛,他宁可相信猫会游泳狗会爬树。 这两人好端端的在这里做什么? 那人直往前奔出了半里地,停在一棵大树下,心有余悸地往后望了一眼,见没人追上来,这才长舒了口气。 来者正是重钧,他刚打到一只兔子,眼看着午饭有望,不巧就撞见了寺里的和尚,与那和尚擦肩而过时,他才留意到和尚身边还有一人,好死不死,竟是李未阳! 他到这里肯定是找乐岚的,当下,顿时连午饭也顾不上了,急忙跑回山洞,扳着她的肩膀狠狠晃了晃:“冷玥,快醒醒!” 乐岚在洞中端坐了三天,还是不见醒转的迹象,她的身体冰凉依旧,除了仍然与活人一般柔软,没有变僵之外,其余各处与死人无甚差别。 这要是让李未阳看见了可怎么得了? 他可不想背上谋杀的罪名! 趁着还未被人发现这里,他说了声“对不住”,将她抱出了山洞。 可出了山洞,四周并无可藏尸之处,焦急地转了几圈,那厢人声已经越来越近,马上就到洞口了。 他躲在树后,背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转身一看,乐岚正在他身后。 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吓得险些原地蹦起来,狠狠撞到了树干上,扑簌簌掉了许多树叶。 低头一看,他怀里抱着的确实是乐岚无疑,再一抬头,眼前站着的人却也是乐岚无疑。 他警惕道:“你是谁?” 站着的乐岚向他一挑眉:“你把我带出来干什么?” “你是冷玥?” 乐岚笑了一笑,解释道:“这是我的真身,你带出来的是我的化身,还有,我的本名可不叫冷玥,我是乐岚,笙乐的乐,云岚的岚。” 说着,她摇身一变,已是另外一副模样,点漆的眼,翠羽的眉,不复先前清冷的俊秀,灿如春华,艳若骄阳。 “这是我本来的样子,怕你不认识,变出来给你看看。” 重钧不知如何形容现在的感受,臂弯里仿佛抱了尊石雕,乐岚伸指一点,凡间这张旧躯便化作了一片水光,被她收在袖间。 重钧怔怔地看着她毁尸灭迹,一丝痕迹也未留,半晌,哑着嗓子说了一句:“你走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肉身会死?” 闻言,乐岚讪讪,干笑道:“我这不是担心,万一你知道了真相,不帮我这个忙怎么办?无奈之下,只得先斩后奏了,若是吓到了你,我在这里赔不是了。” 说着,她有模有样地朝他抱了个拳。 何止是吓到,简直吓得不轻。 他猝不及防发现她悄无声息的断了气之后,心里炸了天大的惊雷,费了多少力气才勉强镇静下来,一边担忧着是不是真出了什么状况,一边又告诫自己忍耐过三天。 可万一三天过后该醒的没有醒来,天知道下一步他该怎么办。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李未阳来找你了。” 乐岚一惊:“他发现什么了?” “没有,”他道,“我出来的及时,他没发现什么。” 她松了口气,却听重钧又道:“我先下山去了,不然到时候问起来不好收拾。” 乐岚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收拾的,只是要面对李未阳事无巨细的盘问,确实让人头疼,重钧向来怕麻烦,她便没有阻拦,让他自行去了。 李未阳正拿着留在山洞的小瓷瓶仔细研究,那瓶里还剩下小半瓶琼脂,是乐岚用来保证肉身短时间不坏的。 琼脂本是天上之物,她用凡间的药料配了差不多的,效果差了些,好在勉强能用,不至于肉身半途腐坏吓到重钧。 她变回了原来的样子,装作刚刚在外采光回来,讶然道:“你怎么来了?” 李未阳道:“闲来无事,过来看看你怎么不见重钧?” 乐岚头皮一紧,笑道:“他一早就离开了,怎么,有什么要紧事吗?” 她估摸着他下一句就要问起她为何会和重钧一起到大名寺来,谁料,李未阳只是笑了笑,却揶揄问:“在这里静心静得怎么样了,可有参破些什么?” 他一开玩笑,乐岚顿时便觉得轻松了,“悟到——坐在这里静心参悟是无了益的,不如提剑斩尽不平事,才能得来真正的清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8.悄悄 轿子路过朱雀街时, 乐岚挑起帘子,向外看了一眼,暮色四垂,天命司的大门在夕照下气象庄严,几天前的宫变并未对这座盘踞多年的庞然大物造成什么影响。 丹渚照旧出入宫中, 皇帝一日不崩, 他就有恃无恐, 当然, 崩了也没多大关系, 他的心思并不在区区凡人的权柄争夺之上。 蛟龙鼓中永堕无间不得安息的龙魂, 对她的身份各式各样古怪的试探, 甚至暗示她自我了结重塑真身,她隐隐觉得,丹渚的想法应该不仅仅是把她做成一张皮鼓那么简单。 她有些懊恼,下界之前应该先查一查这人的来龙去脉,也不至于现在还在他的身份和目的。 到了晚间, 她坐在榻上,丰沛的灵力流淌在四肢百骸间, 说不出的舒畅, 她伸手掐了个诀,变出一只小飞蛾来, 附了一丝灵识在上, 便飞了出去。 街道上空旷无人, 她寻着方向, 飞到了相府的窗下,里面灯烛荧荧,李未阳还未就寝,正在案前写字。 他没有关窗,她便从窗缝里飞了进去,围着灯绕了一圈,而后落到他写字的宣纸上,伏在上面一动不动了。 李未阳写到一半,正要落笔,忽然看见纸上趴着只白蛾,他的笔停了一停,将那蛾子抖开,继续书写,那蛾子却展翅飞到了他手上,随着笔杆来回晃悠。 他无意涂炭生灵,只是手上趴着只蛾子,实在有碍观瞻,挥手赶开,谁知它却蹬鼻子上脸,在灯下盘旋几圈,轻飘飘地停在了他头上。 他心下正烦躁着,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小飞虫捉了下来,拿到灯下一看,竟神奇地从这只蛾子的脸上看出了几分眉清目秀。 他怀疑自己眼花了,笑了一声:“还没有豆子大的小东西,长得倒别致。” 乐岚安静地伏在他手心,闻言摇了摇触须,头顶却忽然一声低叹。 她抬头一望,李未阳垂眸对着掌心,目光却不知落在何处,他的眼底有千情万绪,压成一团浓浓的墨色,嘴角尚挂着一丝笑意,只是无端显得苦涩至极。 他这是在发愁? 愁什么呢? 不待她进一步看清,李未阳已经撒了手,她险些从半空掉下去,幸而飞蛾的身体够轻,急忙展翅飞起,堪堪稳住身形。 他站起身来,纸笔都摊在桌子上,他也不收,只将灯罩罩上,便向内室走去。 乐岚跟在他身后飞了过去,绕过屏风,见李未阳开始动手宽衣,顿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脸上大臊,急忙拍着翅膀飞了出去。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虽然活了七百多岁,她还是个彻头彻尾未经人事的单纯少女,平白干不出登徒子之事,哪怕这便宜是自己未来夫婿的。 李未阳刚刚解开腰带,忽觉背后有双眼睛盯着,回头一看,并没有什么异常,只道是自己多虑,换上寝衣自去睡了。 乐岚在外面的桌子上趴了一会儿,听见里面的动静渐渐消停了,忍不住又飞回室内,停在枕头前的床帐上。 吹了灯后,房间里黑暗无光,她听着耳边的呼吸渐渐平稳了,大着胆子飞了下去,在他的枕旁待了一会儿,流连片刻,这才离开。 慢悠悠飞出了相府,朗月当空,她兴致怡然,一时半刻不想这么早就回去歇息。 左右无事,她灵机一动,转身飞去了天命司。 以往都是丹渚变着法到将军府打探消息,而她要去趟天命司则难如登天,稍不留神就招一身的麻烦,此一时非彼一时,山水轮流转,她终于有这个能力随心所欲出入天命司了,不禁仰天叹一声:有法力的感觉真是好啊! 她按照记忆中的地形,向丹渚的丹房飞了过去,窗上亮着灯,只有一名道童守在炉前看火,却不见丹渚的身影。 莫非他睡下了? 她来到了藏书楼,那张小小的黝黑皮鼓仍在地板中央放着,鼓槌竖在一旁,宛如垂下的两道儿臂。 墙壁尽头的黑色木梯盘旋而上,不知通往多高,她此前来过两次,却没机会上去瞧一眼其中的乾坤,于是挥翅飞了上去。 二层是她当时与重钧一起夜闯天命司时见过的,她还记得里面有张能照见前世今生的镜子,只是准确与否有待商榷;三层的房门紧锁,黑寂一片,看不出里面有什么玄机;再往上到第四层,却是空的,第五层与第六层也都是这般,乐岚一鼓作气爬上第七层,眼前的景象忽然一变。 仿佛在一瞬间回到了地下,前方却是一潭碧波流霞的水泊,她在水岸旁瞥见一头银发,还未细看,四周光线忽转,她暗叫一声“不好!”,神识还未来得及逃逸出去,便被攥在了一只手里。 丹渚瞥了一眼掌心的飞蛾,微微眯起了眼,“是你。” 乐岚庆幸自己只是分了一小丝神识出来,即便被捉了也无甚大碍,她附在飞蛾上的灵力微薄,不足以开口发声,尝试着挣了挣,发现徒劳无功后便停下挣扎,等着丹渚接下来的话。 “你果然回过天庭了。” 他话里带着些意料之中的自傲,轻轻一碾,指间的飞蛾便化作了轻尘,只余下一缕无处可寄的神识,飞速逃了出去。 侯府内,乐岚猝然睁开眼睛,大喘了口气。 天命司里果然另有玄机! 她将方才所见到的景象提炼出来,在楼梯上时,藏书楼的第六层与第七层之间隔了层浅淡的结界,可惜她身为一只蛾子,眼睛还不如针尖大,视界难免受阻,没能看清楚便一头撞了进去,有所失误也在情理之中。 好端端的楼上怎么可能会有湖泊? 定然是丹渚化出来的幻境。 可看那水中景象却又十分真实,水泊周围霞光蒸腾,不大像是凡界之景,乐岚曾游遍五湖四海,六合之内并未见过这样一片水土,越往下想,丹渚身上的疑点就越发多,她甚至隐隐怀疑,他果真是个还未登仙的凡人修士? 翌日清晨,她一早便起了床,推开窗子,窗沿里却飘下一张纸条。 纸条被人从外塞进窗缝里,窗户一开便掉了下来,打开一看,上面是重钧的拙劣字迹,蚯蚓似的爬了满纸。 她扫了一眼,竟是封道别信。 信上述道,他长留在京城,许久不曾回过斧师山,怕寨中人挂念,派人来寻,所以提前回去,顺便修整一下山上的事务,此后若有机会,有朝一日再来拜会故友。 他向来是雷厉风行的性子,说走便走了,临走前竟还能想起她这位故友,前来送封道别信,乐岚心下感慨万千,喜忧参半。 重钧是唯一一个知道她身份底细的人,他这一走,她连个愁闷之时倒倒苦水的对象都没了。 他在信上说要回去修整事务,乐岚却隐约记得,斧师山的事务无论大小是从来不让他经手的,他回去修整哪门子的事务? 昨夜侥幸发现了天命司的玄机,她原计划着找个时间到南渡桥去,同重钧探讨探讨,商议下一步的行动,眼下人去船空,她连话都没处说了。 乐岚将信纸折好收起来,头一次尝到了寂寥的滋味。 当晚,她又化成飞蛾,悄悄飞进了相府。 这一次她分了一半的神识在上面,不会像上次那样只能旁观,除此之外做不了更多,她不但能看能说,必要时刻还可以化作人形,免去了许多麻烦。 她照旧飞过窗子,停在他面前的纸上,李未阳放下了笔,微微有些诧异。 飞蛾大多数寿命极短,活不过三朝两暮,这只蛾子格外长寿些。 他觉得有趣,拿笔尖在它身上戳了戳,把白蛾点成了黑蛾。 乐岚被他糊了一身的墨水,却也不恼,静静趴在一边,看着他铺纸研墨。 她挺喜欢李未阳安静的样子,可偏偏大多数时候他并不怎么安静,像现在这样静静练字的时刻不可多得,她一边望着他的侧颜,一边琢磨着自己的心事。 她不想对他隐瞒自己的身份,却怕他听了一时受不住,每每按捺不住想要说起时,最后都打了退堂鼓。可她现在既然恢复了真身,两人的婚礼就在年后,她总得让他知道自己娶的究竟是什么人。 他喜欢的是冷玥,能接受得了原本无比熟悉的人忽然变成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模样么? 简而言之,他能接受得了自己的真身么? 发愁。 她惆怅了一会儿,回过神时,抬头却见李未阳正盯着自己发呆。 一人一虫对视着,谁也不知对方在想些什么,沉默了片刻,乐岚振翅飞到了他脸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墨迹,以此发泄自己的不满。 李未阳伸手捞了个空,灵力化成的飞蛾敏捷非常,以他的身手根本抓摸不着。 乐岚飞累了,停在桌角上歇息,手伸过来时也未躲,李未阳将她捉了过去,看着躺在手心的小虫,忽然伤感失笑:“我竟沦落到同一只虫子相伴取乐的地步” 乐岚一怔,被他这说忧伤就忧伤的情绪吓着了。 她变成飞蛾只是觉得好玩,不知哪个地方触动到了他脆弱的神经,他感伤了片刻,便将她放回桌子上,起身回了内室。 她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跟了过去,等他入了眠,从帐上下来,摇身化作了人形。 想撬李未阳的话,比从石头缝里撬猴子还难,不过没关系,她有的是办法让他开口。 她默念了个口诀,榻上的人眉头不安地一蹙,又缓缓舒开,陷入了冗沉的梦乡。 清醒时问不出来的话,在梦里说也一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9.梦遗 这里是一道开满山花的小山坡, 夜色如水,星野四垂,李未阳尚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忽然便出现在了山顶,神色有些茫然。 乐岚悄无声息地现了身, 在他身边坐下, 问:“在想什么呢?” 梦中人往往是不知道自己在做梦的, 他此时还不大清醒, 没了平时巧言令色的掩饰, 微微笑道:“想你呢。” 做梦的好处之一便是, 再聪明谨慎的人, 在梦幻之中也会身不由己地忘记防备,甚至忘记身份,离开那些杂七杂八的纷扰事,只剩下心中最直白最真挚的感受,是探查秘密研究人心的不二之选。 引人入梦于常理而言是不合规矩的, 若是在梦里偷窥别人的隐私,那更是一件缺德事, 她特意编织造个梦境, 只是想借此机会打开各自的心扉,顺便试探一下李未阳的反应。 她托着腮, 半哄半骗地问:“白天在想什么呢?” 李未阳看着她, 眼光脉脉温情依旧, 道:“想你呢。” 果真是在想她, 至于这么愁眉苦脸的么? 她瘪了瘪嘴,问:“都想了我什么?” 他没有言语,轻轻按住了她的头,在脑门上一点,“想你这里都在想些什么。” 乐岚被他点得脑子里一懵,他的脸庞近在咫尺,目光炯炯仿若洞烛,她没来由的泄了气,声音低了下去:“我也在想你啊。” 李未阳凑近了些,手撑在她腰后的草地上,问:“想我什么?” “想你” 等等,话题怎么又带到她身上了? 她险些着了他的套,急得一挺背,后背却撞到了他胳膊上,李未阳顺势把人揽到了怀里。 他在梦里无疑大胆了许多,两人第一次离得这么近,乐岚一时间有些不大适应,浑身的骨头都在闹别扭,偏偏李未阳还不肯安分,把下巴抵在她肩上,呼吸清晰可闻。 她被那温热的气息一扫,顿时起了半边身子的鸡皮疙瘩,正要把他推远点,他忽然凑到耳边,低声叹了一句:“眼看着我们成婚在即,你的世界,我何时才进得去呢” 乐岚顿时一怔,情绪复杂起来,暂时忘却了别扭,迟疑道:“你想知道我的世界?” 李未阳兀自抱怨着苦水,又道:“你既然是去大名寺散心的,又为什么带上了重钧?” 他果然还是问起了这事,乐岚正要解释,他说着说着,竟然开始委屈起来:“许多事情,你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我想问,又怕问了也是徒然,只能自己一点一点的猜。有时我会想,我在你心里到底算是什么人,何以连最起码的信任都无法交付?” 天地良心!她什么时候没有信任过他? 她语结了半晌,仰头问:“你猜到了什么?” “我猜到的”他顿了顿,却道:“不说也罢。” 乐岚叹道:“你不要说这些没良心的话,我带你看一样东西,看完你就什么都懂了。” 刹那间天幕揭落,星月遁形,天地在一瞬间换了颜色,方才还是夜晚,转眼朗日当空,晴空万里,开满野花的小山丘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耸入云天的巍巍高峰。 她指着那山峰道:“这是锋岚山,我出生的地方。” 不待他诧异,云霭自眼前缓缓向两边拨开,山脚下有片苍翠的竹林,一个小不点抱膝坐在地上发呆,雪团似的,乐岚看了一眼那小娃娃,有些不好意思:“这是我小时候。” 李未阳笑道:“我还不曾见过你小时是什么模样,原来你从小就喜欢发呆。” 他显然将地上的小孩子当成了冷玥,乐岚纠正道:“你看清楚,这不是冷玥。” 他定睛看了看,果然眉宇间不大相似,便有些不解;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大姑娘,地上坐着一个小姑娘,小姑娘是大姑娘小时候,可长大了却不是大姑娘。 有点迷。 乐岚暂时并不急着向他解释,手一挥,周围另换了番景象,浮天沧海,乌浪涌波,极目可眺处,远处有座巍峨宫殿凌空而建,气势磅礴。 他们所站之处,隐约可以望见一片峥嵘的六角轮廓,她向那宫殿望了一望,道:“这片海域是南溟,那是碧霄宫,是我爹娘的住所。” 李未阳:“慢着,你爹娘” 眼前的影像忽而又是一变,这次祥云漫涌,霞光氤氲,疑似在九天之上,一望无际的白云堆里,悄然矗立着一座玉宫。 一名少女背对着他们立在殿门前,玉阶上栖着几只仙鹤,她俯身抱起其中一只,抚摸着那鹤细长的脖颈,转过了身来。 乐岚指点道:“这里是瑶风殿,门口抱着鹤就是我。” 那少女分明是另一般面容,李未阳只以为她在开玩笑,却见乐岚郑重其事地看着自己,正色问:“现在你再猜猜看,我究竟是什么人?” 他觉得好笑,遂叫了她一声:“阿玥。” “不是阿玥,”她摇头纠正,“乐岚才是我的本名,冷玥只是我在凡间的化身,我其实是个神仙。” 说罢,她恢复了自己的本来面貌,不料李未阳见了,却并未有丝毫惊讶,反而乐呵呵道:“这戏法变得挺有意思的。” 乐岚气结,她费了这么多周章,结果他就当自己在变戏法? 当下怒道:“别笑了!你看仔细,这不是戏法。” “好好好,我不笑了。”李未阳绷住了脸,问:“下面还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乐岚忍住把他掀下云头的冲动,道:“还有一个地方。” 最后一个地方是座小岛,碧海蓝天,遗世独立,她往白沙滩上一站,心情大大明快起来,张臂笑道:“这里是我的地盘,我的岛。” “你的岛?” 他向四周环顾了一圈,心中却泛起一丝奇异的熟悉之感,怪道:“我怎么觉得,这里有些眼熟?” “眼熟?”乐岚有些讶异,旋即笑道:“可能和其他岛有些像吧,这个岛虽然没什么特点,但风景还是不错的,以后我们搬过来住,你也算是半个岛主。” 李未阳笑道:“不敢沾冷岛主的光,随便封我个小小的杂役,允许我在这里四处走动,我便心满意足了。” 乐岚无奈:“都说过了,我不姓冷,本名也不叫冷玥,我是” 她的话还未说完,忽然被他捏住了下巴,四目相对,他眼里波光流动,忽然道:“阿玥,变回来。” 乐岚此时还是自己本来的模样,想起来方才的口角,顿时来气,长眉一竖:“不变!” “不变也行。”他微微一笑,并不介意,低头便吻了下去。 乐岚顿时傻了。 她的脑子里空白了一瞬,仿佛被人放了把火,瞬间从唇上席卷到头顶,将所有盘算与计划c连同理智一起烧得渣都不剩。 法力猝不及防便失了控,风和日丽的小岛骤然卷起狂风暴雨,梦境失去维持,顿时分崩离析。 梦境完全崩塌之前,李未阳终于止住了攻势,附在她脸颊旁笑道:“这个梦做得可真是荒唐,不过好在是个美梦,荒唐一点也不亏。” 乐岚几乎是逃也似的从他的梦里撞了出来,床上的人已经醒了,她慌慌张张跑下床踏板,沿途不慎撞翻了两张桌凳。 李未阳在黑灯瞎火里坐起身来,听见房间里的动静,心中一动,叫了一声:“阿玥?” 乐岚躲在屏风后装死。 他披衣下床,点上了灯,向地上倒着的桌椅茶杯看了一眼,朝屏风的方向走了过去。 他在屏风外站住步子,像是怕唐突到藏在后面的人,等了片刻,才慢慢过去,举灯一照,却空空如也。 衣架上挂着他的衣服,除此之外,什么也不见,若不是地上摔倒的家具历历在目,他简直要怀疑,醒来时从床前一窜而过的那道影子是他的幻觉。 他静默地伫立了一会儿,转身走开,在他走后,衣架上挂着的外衣微微一动,从衣襟下爬出来一只毫不起眼的蛾子,颤颤悠悠爬上屏风,飞出了窗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0.身份 事变发生在月初。 “废后?!”用罢晚膳, 乐岚正在席间听几位副将谈起近日的轶闻,听见这消息时险些把手里的杯子摔了。 “陛下现在正昏迷着,怎么会传出来这样的谣言?” “谣言并不是空穴来风, ”冷杨道, “宫里侍疾的医官曾言, 陛下近日来病情反复无常, 偶尔好转, 便嚷嚷些胡话,防人之口甚于防川, 因着这话, 宫里处置了不少宫女太监。” 待他说完,另一名副将接道:“若只是传出一两句风言风语还则罢了,关键在于此事落了实柄, 只是太子顾及大局,下令封锁消息严禁外传, 除了我们几个当值的, 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事。” 乐岚奇道:“什么实柄?” 那副将把身子往前探了探, 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中宫派了人往徐州的一座匪寨送密信,要那些强寇整军列阵, 做好准备以应事变。前段时间宫里刚刚变了一次,所幸太子早有准备, 又有萧世子大义舍亲, 这才能化险为夷。这边安国侯的罪名还没论完, 徐州那边又传出了官匪勾结的脏事,你说这次事变还能变到哪去?” 她听到“徐州”之时,下意识便想到了重钧,不由得留神仔细听那副将的话,追问道:“后来呢?” 副将见郡主如此上心,不禁有些得意,继续道:“说来也怪,那七星寨在徐州盘踞多年,徐州的知府都换了好几任,谁也不知那寨子里竟然藏了八万的精兵。更奇怪的是,这匪寨此前与官府对峙了这么久,摆明了和朝廷势不两立,可最近不知怎的,山上忽然换了新当家的。 “这新当家的一到任,寨子里的风向马上就变了,一面派了书信向官府议和,一面就把那从宫里过去送信的小太监押上了京,我们几个当时正在将军府的衙门里当值,见到人的时候个个都惊呆了!” 他口若悬河讲了这么许多,首座上的冷将军终于听不下去了,“这些事情在家里讲讲就算了,见到外人时,把你们的嘴一个个都缝好了,再像这样口无遮拦,直接拉到梨沙关去,以后再不用回京了。” 那副将挨了斥责,讪笑两声:“给小郡主讲起这些有什么干系?又不是外人,纸里包不住火,这事情早晚兜不住。” 冷将军是知道自家女儿同那小通缉犯的交情的,自然也知道重钧的身份在斧师山上的分量不轻,他虽然不知那匪寨的新当家是谁,谨慎起见,还是向乐岚提了个醒。 乐岚十分有眼色,不待冷将军开口,忙担保道:“我一定守口如瓶,绝不会说出去半个字!” 说罢,她又想起冷将军此前曾说要尽早解职还乡,眼下局势将定未定,四方军权都另有旁人接管,似乎也用不着他这戍边征凉的大将军,正是急流勇退之际,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但自冷将军回来之后,便没有再提起此事,她心下有些不安,便问:“爹,你不是说,这次回来是向陛下递辞呈的么,咱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京城啊?” 她本是真心实意关心冷将军的状况,不料话一出口,首先被周将军笑了一句:“郡主这便等不及,怕侯爷拖得久耽误了和新姑爷的婚事不曾?” 乐岚大赧:“我哪儿有这个意思!” 冷杨在一边偷偷笑得把脸埋了下去,她气得抓了把龙眼往他身上招呼,冷将军也被逗乐了,笑道:“丫头别闹,京城的事情再紧急,也急不过我们家千金的终身大事,你和阳儿的婚礼肯定风风光光地给你们操办了。” 乐岚认命地闭了嘴,任由众人俯仰了一会儿,索性回了房间,耳不听心为净。 冷夫人的身子不大利索,她偷偷使了个术法,将她的病连根祛除了;将军府以前布下的结界有几处疏漏,她用法术也补齐了。 自从那日在梦里被李未阳占了便宜,她就寻思着要不要施个法让他把那“美梦”给忘了,免得日后两人见面尴尬。 可转念一想,自己费了那么多心力才告诉他的真相,如此一来都打了水漂,一时间又有些犹豫不决。 就这么犹豫之时,废后的圣旨正式下了。 冷将军似乎打定了注意,朝廷一日不平定,他就一日不挂印,而朝廷若想风平浪静,除非新帝继位扫清太平。 在乐岚计算的日子里,从此多加了一项,那就是当朝皇帝陛下的寿命。 自她从大名寺回来之后,不慎被丹渚撞破了身份,可自打那时起,直到宫里忽然发生这些变化,天命司却显得异常的平静。 皇后身为天命司背后的一大助力,废后却似乎跟他们并没有多大关系; 皇帝身为天命司的隆恩圣主,眼下奄奄一息即将驾崩,似乎跟他们也没多大关系; 太子眼瞅着登基在即,继位之后的第一件事肯定是拔了天命司,可天命司却始终无动于衷,这些人似乎并未将自己的前途放在心上。 乐岚觉得十分奇妙,转而又想到,那些修士在丹渚的带领下,连自己的修为是否为他人作了嫁衣都未可知,哪能未雨绸缪考虑这么多呢? 真正知晓废后的确切消息,是在她偶然的一次进宫之时。 这日冷夫人奉命入宫觐见,皇家的车马来来回回仪仗太大,惊动民生,乐岚便带了府里的车驾去接她回家。 入宫之时,她想起已有两个多月没有见到连笙了,这丫头自从被禁了足,一开始还托人给她带信诉苦,后来渐渐书信也沉了,废后的消息若是真的,她此时的心情恐怕不怎么好过,在等待的空隙,她转步去了小公主的寝殿。 “父皇真的不要母后了么?” 朝阳殿后的小花园里开了满园金瓣招展的凤尾菊,几只暮秋的晚蝶在园间嬉戏,连笙坐在小池旁的藤花椅上,小脸写满愁色。 身边的人并没有回答,连笙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她托腮发了会愁,又问:“母后真的是凉国的人么?” 问罢,她没有指望旁边的人回答,自言自语道:“凉国的人都凶神恶煞,连女人和小孩也不例外,我见过他们的画像,长得可怕极了,母后明明那么美丽大方,那么温柔可亲,怎么可能是凉国的人?一定是朝中的大臣上谏书诋毁她,可惜父皇病糊涂了,竟然相信那些谗言!” 说着,她垂了眼,低声喃喃道:“可是母后为什么要承认呢她如果是凉国人,那我和姐姐也是凉国人,父皇那么痛恨凉国,会不会连我们也不要了?” 身旁伫立的冰雕终于有所触动,“陛下是否听信谗言尚未可知,你们是父母,血脉之情仍在,难道重不过小小国别的偏见么?” 连笙闻言沉默了下去,抱着腮不说话了,半晌,咬牙切齿道:“萧锐就是个混账!” 皇帝的决定再糊涂,毕竟是她的父皇,她恨不起来,只能将满腔的愤懑转移到同样糊涂c甚至更加过分的萧锐身上。 “连懿姐姐是他的妻子啊,他怎么能一直冷落她这么久?父皇是听了别人的谗言,他又是听了谁的谗言!” 她越说越气,狠狠地一踢脚,把脚下一盆养的好好的绣球花踢翻了出去,丹渚这次没再接话,袖手站在一旁,静静看着她发脾气。 乐岚到了朝阳殿时,隔着花篱,正听见这句“萧锐就是个混账!”,她一路上听宫女的讲述,把这里的事情弄清楚了个大概,心下先默默替萧锐抱了声冤。 小公主的气总要寻个不走运的撒出来,这锅既然无人可背,那便先让他背着吧。 宫人前来通传时,她并没有想到丹渚竟在连笙这里,虽然冤家路窄,但碍于此地是昭乐公主的寝宫,两人倒也没有表露出什么,她问了句好,便在连笙身边坐下。 连笙知道她素来不喜欢天命司的人,在这些人中尤其讨厌丹渚,为了照顾乐岚的心情,她眼睛在丹渚身上瞄了瞄,犹豫着要不要让他先行告退。 乐岚倒不介意,她面对丹渚已经不像先前那样百般忌讳了,只是好奇连笙以往对自己这个便宜师父厌之入骨,现如今师徒俩的关系看起来怎么融洽了许多? 她不禁看了丹渚一眼,莫非他也是听说了后宫的变故,特意赶过来安慰连笙的? 这个想法只维持了一瞬,旋即便被否决了,丹渚哪里像是这么有爱心的人? 连笙把脑袋枕在她的臂弯上,哀哀地把刚刚才向丹渚抱过的屈,又向乐岚抱了一遍,乐岚摸着她的头,心中五味杂陈。 这些变故的发生谁也未曾料想得到,谁能想到皇帝陛下十几年来的枕边人竟是个敌国的细作? 废后的旨意刚刚下达,也不知接下来内阁准备如何处置,她倒不怎么在意皇后的下场如何,只是担心此事闹得大了,弄不好就会连累到玉藻宫的两位公主。 连懿公主还则罢了,她好歹出了嫁,萧锐对她也是真心实意的好,离了皇宫起码有个归宿,可连笙现不过七岁,以往有过多大的隆宠,以后就有多大的冷待,她小小年纪,如何能经受得了这些? 眼下的境况她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说些宽慰的话暂时安抚住连笙,有心换一个轻快些的话题,便向丹渚问道:“听说真人一直在闭关潜修,不知进度如何,修为又精进了多少?” 丹渚的修为向来不曾在人前显露过,闻言也只是微微一笑,“不过寸许而已。” 在连笙面前,她和丹渚之间不约而同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然而表面看起来虽然平静,这平静却像结在水面上一层薄薄的浮冰,稍微激起一丝风浪,就会顷刻打碎。 连笙的注意力被她的这句问话带了过去,跟着问道:“寸许是多少?” “寸许便是不多。” “不多是多少?” “不多就是不多。” 连笙瘪了瘪嘴,没精打采道:“真不知道你们天天修炼这些有什么用,既不能飞,又不能七十二变,连呼风唤雨都做不到,修炼有什么用呢?” “修炼不是为了呼风唤雨。”丹渚道,声音忽然缓和了许多,“修炼是为了有实力去保护自己的家人和朋友。你若有力量,天下人的生死都在你的掌握之中,生杀予夺皆由你定,到那时再没有人敢拿你的家人如何,只有在自己的羽翼之下,才能给她们提供真正的庇护。” 乐岚听着他这话说的越来越不对劲,连笙显然一字不落地全听进去了,她的年纪尚不足以理解“生杀予夺”四个字中的分量,但是那话的后半句她听懂了,抬起小脸,呐呐地问:“我想救我母后,即便会违背好多好多人的意愿,那样也可以吗?” 丹渚点头,仿佛这只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当然可以。” 连笙的大眼瞬间亮了好几度,乐岚生怕她受了丹渚的蛊惑,被他灌输些“天下皆如草芥,随意生杀予夺”的戾气,急忙道:“救人的办法有很多种,不一定非要达到多高的修为,能救皇后娘娘的办法也有很多种,不一定非得冒天下之大不韪。” 连笙还未说话,丹渚先道:“敢问郡主,有何妙方?” 乐岚对于他没什么好脾气,“我有什么办法,似乎与真人无关。” “与贫道无关,却与公主有关。” “那也与你无关。” 连笙夹在两人中间,你一句我一句地拉扯来去,终于受不了,大叫一声,乐岚不得不止住了话头,不再同他争论。 这时有宫人来报冷夫人已经出了熙和殿,派人来传她回府,她不能久留,临走前看了眼丹渚,向连笙道:“笙儿莫急,皇后殿下暂时无恙,我回去之后会找人好好商量,你可千万不要一时冲动,就轻信了某些别有用心的人。” 连笙说了句“玥姐姐放心,笙儿明白”,送她出了朝阳殿,回头看向丹渚,“玥姐姐说不要相信你。” 丹渚微微一笑,不置一词。 连笙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试探道:“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 “你修炼到现在,有多少年了?二十年?” 丹渚摇了摇头。 “三十年?” 他复摇了摇头。 连笙有些犹豫了,听闻修道之人寿命会延长,人也会青春常驻,看了看丹渚的模样,大胆猜道:“嗯六十年?” 丹渚终于不打算让她再猜下去了,道:“两千年。” 连笙吓得一屁股跌到了地上,连疼痛都忘了喊,大惊失色道:“两c两千年?!那那你” 她后面的话是“那你还是人么”,想说却又不敢说,期期艾艾了半晌,道:“那你为什么还没成仙啊?” 丹渚不言,她转而想到,乐岚曾告诉过她,想要成仙必须渡劫,而渡劫十分凶险,一不小心就丧了命,心下自问自答,得出了答案。 是了,他一定是怕死,怕渡劫失败会损失掉这么多年的修为,这才一直拖延,迟迟不去渡劫。 她想清楚了答案,为了维护他的尊严,于是道:“虽然没有成仙,但是你能活两千年,真的很了不起啦我父皇养的天池龟都活不过两千年呢,你比它强多了!” 丹渚看了她一眼,没有接腔。 连笙又道:“虽然现在成不了,以后说不定就会成的嘛,原来世上真的有成仙这么一说啊,那天庭也是真的有咯?” 丹渚点头,“天庭是有的。” 小孩子的好奇心十分重,他这么一说,连笙奇道:“你怎么能确定,难道你去过?” 童言无忌,丹渚没有计较她的唐突,沉默了片刻,却像揭起一段尘封已久c不堪回顾的往事,眼神望向别处,目光幽深且绵长,“我曾去过。” 连笙再次震惊了。 原来她的师父竟然是个不显山不露水c活了两千岁c还去过天庭的高人!她顿时觉得,自己以前在他面前好像太过失礼了,心下又有些担忧:得罪了高人会不会遭报应啊? 丹渚半蹲下来,视线与小公主持平,问:“所以殿下愿不愿意相信我呢?” 连笙仍不敢放心,惴惴问:“你真的有办法救我母亲吗?” 他点了点头,“但此事是我们二人之间的秘密,不能让别人知晓,尤其是郡主,殿下能做到么?” 连笙紧紧地盯着他,良久,坚定地点了点头,“我能!” 乐岚送冷夫人到了家后,顾不上天色已晚,急急奔去了相府。 想起那夜在梦里的旖旎,她还是会忍不住脸红心慌,但连笙的事迫在眉睫,容不得她矜持,她若晚了一步,让丹渚给抢了先,那可真是谬以千里了。 甫一踏进宅院,还未看见李未阳的人,她便首先闻到了一股盐香的烤肉味,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竟然还有心思在家里烤肉吃? 李未阳正在给鸡翅涂上酱料,见她来了,又惊又喜,招呼道:“阿玥快过来,这块马上烤好了。” 他以前给太子筹划时,劳心劳力万事挂怀,眼下事情没有出在太子身上,就这么优哉游哉,乐岚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知不知道京城里都在传些什么消息?” “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当然知道。”他说着举起一串烤翅,朝她递了过来,不料被她一手拍开,攒着眉毛不悦道:“知道你还这么坐得住?多少人都快急翻天了,我派人送信你没理,原来就是忙着在这里烤鸡翅?” 李未阳莫名奇妙挨了一顿火,顿时愣了,下面的小厮见气氛不对,马上道:“郡主息怒,这件事情怪不得我们少爷,今天是少爷的寿辰,夫人吩咐过,其余闲谈杂事一律推到明日再说,小的们收到信的时候,见信上没有署名,不知道是郡主的信,就暂且扣下了,没有呈报上去。郡主要怪,小的们领罪就是,可万万不能怪我们少爷!” 乐岚一怔,忽然想起今天是九月初八,她一时忙乱了头,竟然忘了。 李未阳见她过来,初时还满怀期待,以为她是来道贺的,待挨了一顿不分青红皂白的凶之后,心下明白了大概,他没有说什么,左右她能到场,便是喜事了,笑道:“我还没看那信,待我看了,你再来找我算账。” 乐岚脸上红一阵绿一阵,也不知说什么好,她来得匆忙,除了满腔的焦急什么也没带,只得道:“你别看了,先烤翅吧,烤完再跟你说。” 李未阳已经命人取来了信,看罢叹了一声,向下人道:“你们先下去哎慢着慢着,烤摊不用撤。” 待周围的人都屏退了,他向乐岚道:“不用急,太子那边通过消息,陛下暂时还没有想好怎么处置皇后,也不一定会牵连到两位公主,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 乐岚只是站在一旁闷声不吭气,他存心想逗逗她,于是道:“怎么,来都来了,这满脸的不高兴,怕我问你要寿礼啊?” 乐岚瞪了他一眼,却道:“你在这里等着。” 说着转身离开了片刻,再回来时,抓过他的手,在他手里放了个东西,“这个给你。” 翻手一看,只见是块墨玉一般的鳞片,触感如玉,竟然还是温热的,放在光下一照,隐约还能看见其中流淌的金色脉络。 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稀奇的物事,问道:“这是什么?” 乐岚道:“我尾巴上的龙鳞。” 李未阳怀疑自己没听清楚:“什么东西?” 她又重复了一遍:“我,尾巴上的,龙鳞。” 李未阳:“” 趁着他发愣的空隙,乐岚小声且飞快道:“那天晚上,你其实不是做梦来着,我跟你说的事情都是真的,带你看的那些地方也都是真的,包括后面那什么也是真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1.泾州 那什么 李未阳自然明白她话里指的是什么, 表情微微一僵, 旋即把那扑面而来的窘迫压了下去, 不尴不尬地笑道:“你莫不是在编故事逗我?” 他始终不大能接受那梦里荒诞不经的内容,谈情说爱的那部分便罢了, 可好好的人说变就变,前一刻还是侯府小姐,下一刻就成了九天仙子, 她果真如梦中所言不是凡人, 那他们之间算是什么, 天仙配? 乐岚抿唇道:“我倒是想让你看看我的真身, 但可惜你这小院装不下。” 她说着伸指在他手上轻轻一画, 一条水墨般的游龙在他掌心游弋浮动, 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李未阳此时不信也得信了,将目光从那小龙身上收回, 语结了片刻,还是有些一言难尽:“你从一开始就隐瞒着自己的身份?” “也没有,”乐岚笑了笑, 心里有些小小的雀跃, “我之前没有法力,确确实实是个凡人,现在既然恢复了真身, 我想着应该让你知晓, 又怕冒然说出口来会吓着你, 这才编了梦境,在梦里试一试你的反应。” 他的反应 李未阳咳嗽一声,强行掩饰:“那时我只当是在做梦,这人在梦里,情动之时难免不能自禁,做出来什么唐突的举动,也算是” “也算是在情理之中。”下半句,乐岚帮他答了。 她目光盈盈地看着他,好似又回到了那夜的白沙浪屿之上,他胸口微微一窒,那时她变作另一番模样,虽然心知是她,但回想起来总是不那么圆满。 此时庭前树下,碧叶垂枝,他有那么一丝冲动,想把这小小的遗憾弥补回来。 他悄悄地凑近了身子,乐岚站在原地未动,却在他将要凑到跟前时,一把拍上了他的肩膀: “所以,那天晚上的事你完全不用放在心上,更不要因此而胡思乱想,揣些不该揣的念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快把连笙的问题解决了,这是凡人之间的事情,天庭有所规定,凡人之间的内务不许仙人以法力干预,我的法力没什么用武之地,还得劳你和太子多想想办法。” 末了,她蹙了眉,不无担忧道:“我总觉得丹渚没安什么好心,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打的什么算盘,这几天我会多进宫陪陪连笙,省的她着了丹渚的道。” 李未阳道:“我自然会尽力。” 待再要凑上前去,乐岚又想起了什么,一脸凝重地将他推开站好,“还有,我的身份这件事情,千万千万不能让我爹娘知道,也不要让谢颜知道,我只告诉了你,你千万得保好密!” 李未阳搭着她的手,幽幽叹了口气,“你即便不叮嘱我也会守口如瓶,只是阿玥,你能不能解一点儿风情?” 乐岚一派坦诚道:“解什么风情?” 李未阳:“没什么。” 乐岚狐疑地盯了他一眼,她是不解风情,但不代表她傻,这副失望里透着埋怨的眼神,摆明了此地无银三百两,想起他在梦里的大胆行为,警告道:“不许往多了想,我现在是神仙,你在想什么我都能知道。” 他笑吟吟道:“我在想什么,你都知道?” 她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 “那你说说看,我现在在想什么?” 乐岚不着痕迹地剜了他一眼,假笑一句:“你想找打,我说的对吗?” 李未阳摸了摸鼻子。 她哼了一声,正要开口训他,他忽然低头一笑,蹭的凑到了她面前,“说对了一半,还有一半没猜对。” 乐岚像只被人拿假鱼忽悠了的猫,没好气道:“你还想做什么?” “我想”他故意拖长了语调,却趁眼前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他后面的话上时,飞快地在她唇角亲了一下,得逞之后,满意笑道:“想一亲芳泽。” 乐岚:“” 光天化日之下,这样都能给他占了便宜! 要说上次在梦里是猝不及防,这回她早有防备,可即便如此,还是控制不住着了套,在他跟前,她的应变能力仿佛倒退了八百年,一直退回了娘胎里。 李未阳看着她一张俏脸慢慢涨红,这回他的胆子倒大了,不躲也不避,反笑呵呵地张开了怀抱:“来,我领罚。” 乐岚瞪着眼睛,照他腰上狠狠戳了一指头。 他吃痛捂住了腰,面上却笑容不减,即便遭了罪也不忘再逞两句舌:“戳到心坎里了,来,再戳一下。” 她没理这厚颜无耻的,撇下一个白眼,冷漠道:“爱戳你自己回去戳,我走了。” 说着就转身迈步,却被后面的人拽住了裙腰,“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这么着急着就走?” “不走留下来当墙灯么?”她说了这一声,忽然想起自己变成蛾子趴在他灯前时的情景,立即闭了嘴,不再提起这茬。 李未阳体贴道:“天色晚了,我派车送你回去。” “不用。”乐岚得意地一扬眉,原地化作一阵清风,转瞬不见了身影。 当神仙就是好啊,来去如风,说去哪里就去哪里,也不用担心半路会因为什么突发状况误了行程。 回去之后,她始终放心不下连笙,停了两天便又进了宫。 她的身份到底在那里放着,不得皇命而入宫,一次两次前去探望还说得过去,次数多了难免引人侧目,有矜功自骄之嫌。 她有意多陪陪这小丫头,可待到了朝阳殿,却得知小公主于昨日便被带出了宫,往九宫山去了。 九宫山乃当朝道宗的振兴之地,位在北境经年拥霜封雪的严寒之地,据说是领了皇命而去的——陛下早有此意,他深知凭自己的根基与寿命,此生是飞升无望了,便想从子女里挑一个有道缘又灵根绝佳的,以承继他的遗愿,代他完成这趟得道大业,九泉之下便也能瞑目了。 随之一同消失的还有丹渚。 这也不足为奇,他既是受了皇命带领小公主入道的领路人,连笙要离宫远行,他这个做师父的当然得跟着。 她不过迟到了一天,这便迟到了一大步。 寝宫中楼阁阑干还依旧,乐岚触景生情,失落地站了良久,回身却见重明不知何时到了这里。 他立在圆门的入口处,似乎已经站了有些时间,向四下里望了一眼,歉然道:“笙妹临行前,特意嘱咐此事不要告知郡主,以防郡主挂忧,故此未让宫人及时通报,还请郡主见谅。” 乐岚说了声“哪里”,又道:“是我的疏漏,未能及时察觉倘若早到一天,也不至于连句道别都赶不上说。” 她这句话本是自责,并没有丝毫抱怨他隐瞒消息的意思,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重明听罢倒更显歉然,默了一默,又补了句不是。 乐岚哪敢让一国储君赔不是,慌忙往自己身上揽错,两人互相推辞了片刻,她忽然问道:“敢问太子,若有朝一日践了祚,可会接公主殿下回京?” 她这话问得委实胆大包天,当朝的皇帝还没驾崩,便先关心起了下任国君的朝政,即便论句大逆不道也不为过。 好在这里没有外人,也不怕隔墙有耳,重明只是微微一怔,便道:“这是自然。” “那就好。”她悬着的心落了一半,不再同他寒暄,请了退离宫去了。 连笙出京不久,按照车程最多走到了泾州,她以神识定了位,果然在泾州的驿馆里,她随之化身到了泾州驿,望着驿站的门牌,却犹豫了。 她全然还没想好找到连笙之后应该怎么做; 带她回京?这是公然抗旨,她和连笙都吃不了兜着走。 亲自送她去九宫山?有这么多护卫在,路上随行的似乎也不差她这一个。 叮嘱她好好照顾自己?这话说出口来,未免也太寒酸。 正当乐岚迟疑之时,有一人步到了她的身后,“既然到了,为何不进去?” 她漠然地瞥过去一眼,果不其然正是丹渚,她挑了挑眉,有些讶异,“你在这里等我?” 丹渚道:“久候多时。” 乐岚把目光收了回去,她心中正兴致阑珊着,没什么心思同他绕口,“我是来看望连笙的,不是来找你的。” “你来迟了一步,”他道,“公主已经现已到了九宫山,并不在泾州驿站。” 他摊开了手,只见掌心躺着一块小巧玲珑的如意锁,正是连笙平日里常戴的那一块,也是她沿踪追过来的媒介。 看见这如意锁时,乐岚心头隐隐跳出些不大吉利的预感,静悄悄地用神识将整座驿站一扫,心顿时沉了半截。 连笙果然不在驿站。 丹渚似乎早已预料到她会动用什么咒法,微微一笑,“你是循着这个东西追过来的?” 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了,乐岚顿时觉得,自己又被人当猴耍了一回。 她缓缓出了口气,按捺住心头的躁动,问:“你特意留在泾州,就是设好了埋伏,专门等着我往里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2.试探(一更) 丹渚却道:“是你自己找错了地方, 我并没有打算引你来这里。” 他们两人站在驿站的门口说话,引来了不少驿站的差吏和路人的注意, 这里刚刚迎接过昭乐公主的玉驾,对于丹渚这个帝子之师敬畏有加, 乐岚不过是稍微同他站了那么一会儿, 楼上便探出了不少观望的脑袋。 丹渚之所以会对她的动向未卜先知, 想来是她施法之时,被他察觉到了那如意锁上的动静。 乐岚站在一旁, 有些不大自在,连笙既然已经被丹渚送到了九宫山,她留在这里也无甚意思,楼上的人由他们看去, 她步子一转, 就要离开泾州驿站。 丹渚在她身后道:“对于公主来说, 较之留在京城,九宫山是个更适合她的去处。” “你用了什么法子, 才让连笙答应去那个地方?” “郡主似乎弄错了,下旨的人是陛下, 并非天命司。” 乐岚有许多问题想当面向丹渚问清,他来到天命司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会和皇后一党搅在一起;他和龙族究竟有什么过不去的深仇大恨, 甚至于杀了那黑蛟的性命之后, 连它的魂魄也不放过, 以那样残忍的方式置它于无间地狱, 永世不得超生。 以及,丹渚其人的真正面目。 她试图用神识探查过,可每当神识扫到他周围时,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了回来,就像只密不透风的蛋壳,无论如何也窥测不到其中的玄机。 丹渚的气息与常人无异,可他若真是寻常的修士,做什么要隐藏自己的灵识? 她撑起一道结界,隔绝了外界的视听,看向丹渚道:“我们之间还有一笔旧账没算,但我现在没心思同你计较,不管你打的是什么算盘,离我身边的人最好远一些。” 顿了一顿,她放开了几分威压,掷地有声道:“否则到时新仇旧账一起算,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丹渚此前全然是一副漠然的神色,可这番话落了音,他却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头一次有所反应,偏头嗤笑了一声,讽道:“你的修为不怎么样,虚张声势的腔调倒跟天上那些神官学了十成有九。” “我的修为是不算高,”乐岚心头压着火,丝毫不肯示弱,“但对付你足够了。” 谁说一个人的实力只凭修为论高低?倘若都照如此算法,那活了两万年的王八岂不是比活了两千岁的战神还厉害? 苍龙辉耀,向战而生;她自小到大,下过最刻苦的功夫从来不在法术的修行之上。 虽然绝大部分的神仙都以术法为主,可惜她从小的家教告诉她,法术都是虚的,拳头才是真的;及至上了南天门,受教于瑶风上神座下,上神告诉她,法术都是虚的,手里的剑才是真的。 若论斗法,她确实修为不足,别说是丹渚,随便揪个土地都比她强;可若是论起打架斗殴来,她还真没怕过谁。 丹渚不知道她的真实情况,难免错估她的实力,乐岚巴不得他把自己往轻了看,最好把她当成不值一提的菜头小仙,这样到时候打起来,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她扔下这句带着些挑衅意味的话,便撤下了结界,丹渚没有言语,只是回了一个不置可否的眼神,看着她出了泾州驿。 九宫山,四象峰,九华洞,乐岚确认这一次所找的地方正确无误后,踩了阵风便到了北域。 在四象峰上甫一落脚,她先重重打了两个喷嚏,险些就地冻成鹌鹑。 高处真是不胜寒啊不胜寒,她来得匆忙,身上还穿着略显单薄的秋装,掐了个御寒的法诀,这才觉得自己又复苏了过来,打量了四周的地形,便往九华洞的方向去。 走了两步,她意识到若被连笙看见自己凭空出现在九宫山上,难免引起误会,便化成了个小道姑的模样,匿了身形避开守门弟子,悄悄进了九华洞。 九华洞说是个山洞,但其内部装潢精致,即便比之王公贵族的府邸也不遑多让,每个洞穴皆修建成私宅式样,处处皆安着金灯红炉,因小公主刚刚住了进来,洞中又新添了许多暖炉,以作保暖之用。 连笙在这里的待遇,倒比朝阳殿里更胜一筹了。 乐岚找到她时,她正窝在玉床上睡觉,怀里抱着只芳香馥郁的暖炉,溢得满室都是暖融的香气。 她一进门,就嗅到了混杂在其中的安神香的气味,到了床前,她摘了一片龙鳞,在掌心一摩,化成一张薄薄的贴纸,而后她撩开连笙背后的长发,将那张鳞纸小心地贴在了她的颈后。 连笙睡得很沉,丝毫未发觉脖子后的变化,将头往云被更深处埋了埋,便继续睡了。 做完这些,乐岚才放了心,将被子给她盖好,隐身出了九华洞。 她的鳞片虽然没什么招福的作用,但好在辟邪的效果还不错,充当个护身符还是绰绰有余的。况且又与她息息相连,若连笙遇到了什么危险,她首先便能感应得到,再不会闹出类似于如意锁这般的岔子了。 到京时已是傍晚,天上忽然下起了蒙蒙的小雨,走了一会儿,雨势渐渐大了起来,一时半刻是走不到家了,乐岚索性到一家店里避雨。 她低头盯着地上的雨涡出神,未留意时,有双靴子步到了她面前,随之一张伞面跟着撑了过来,她微微诧异,抬头一看,见李未阳正笑看着她。 他一手撑伞,一手抱着一摞旧书,乐岚揶揄道:“你这公子当的也忒寒酸了,下雨天还要自己出来买书。” “我要是不自己出来买书,怎么会在这旧街上捡到你呢?”他笑了一句,乐岚已经十分自觉地钻到了他伞下。 李未阳的伞不大,两人拥着一把伞有些促狭,好在她骨骼纤细,不怎么占地儿,稍微挤一挤也能站的下,他们一边向前走着,他问:“今天一整日都没看见你,进宫去了?” 乐岚点了点头,“连笙已经到九宫山去了。” 李未阳垂了眼,有些叹息,“她离开京城也好,九宫山虽偏远,地方上也寒冷了些,但到底是个清净的所在,等殿下长大了些再回来时,心性也会有所不同。” 她轻轻“嗯”了一声,雨天的石板路滑,不大好走,较平时散步时便慢了许多,不觉天色已经黯淡了下来,街上的人家陆续挑起了灯,到了侯府前的那座小拱桥上时,雨下停了,乐岚怕再往前走会被家人看见,到时候回去难免又被他们调笑,便道:“就送到这里吧,相府还远着呢,你快些回去。” 李未阳道:“我看着你回去,等你进门我就走。” 她走两步回头看了一看,见他果然还在桥上朝这边望着,到了门口时,她又回头看了看,李未阳遥遥朝她摆了摆手。 乐岚揣着十分愉悦的心情准备回府,转身时,余光里忽然瞥见一道白影。 这是一只白鸽,从对面街上的檐角上一飞而下,展翅却向李未阳离开的方向飞了过去。 乐岚只凭着记忆中那一面之缘的印象,一眼便认出了这是当初那只曾冒充她潜进将军府的雀灵。 倘若换成回到天宫之前,她单凭一双肉眼凡胎,认不出雀灵的真身,说不定还真把这白鸟当成了普通的鸽子。 雀灵自那次被玄商抓了现行之后,一只小小的雀胆就给吓破了,之后许久都不曾看见她出现过,今日忽然现了身,她想做什么? 她的一只脚都已跨进了门槛,心中一动,又收了回来,向那雀灵追着李未阳飞去的方向跟了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3.怪哉(二更) 李未阳送走了乐岚, 一个人抱着书往相府走,他的兴致颇好, 一边走着,一边哼着小调, 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被人盯了稍, 而盯梢的还是一只鸟。 有一本旧书装订不牢, 里面的纸页散了出来,不小心掉下去两张, 地上全是雨水,那纸一触地便吸饱了水,等到再揭起来时,上面的字迹已经没法看了。 李未阳惋惜地叹了一声, 就在他俯身从地上揭纸的时间, 雀灵已经追到了他的身后, 落地化作人形,就要赶上前去。 只可惜她刚刚迈出去了一只脚, 就被一只手从背后轻轻捏住了天柱穴,雀灵顿时浑身一激灵, 不敢再乱动了。 乐岚掐住了她的后脖子,转了转方向,把人提到自己的面前, 问:“好端端的, 你跟踪他做什么呢?” 雀灵本就胆小, 一见是她, 登时便联想起了那日见到的青凤仙尊,倘若不是被乐岚拿着命穴,一早便缩回了小小白雀的原形,惊惶道:“我没有想要加害他!” 李未阳听见背后的动静,回身一看,见乐岚不知何时跟了过来,手里挟持着一个楚楚可怜的白衣少女,那少女泪眼惶惶地向他望了一眼,似乎在企盼自己替她开口说句话。 方才乐岚同这白衣少女之间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愣了一愣,蹙眉道:“出了什么事?” 乐岚道:“这是丹渚养的一只小雀,稍微通了点灵性,我们分别的时候我见她暗中跟踪着你,心里放心不下就跟了过来,没想到,她还真想图谋不轨。” 雀灵马上争辩道:“我没有!我只是只是想跟这位公子说说话。” 李未阳被乐岚的这句“放心不下”说的心里绽开了花,一面乐滋滋着,一面听说此事与丹渚有些联系,心下又有些担忧,便问那雀灵:“你想跟我说什么话?” 雀灵却嗫嚅着说不出来了。 乐岚发现了一个怪异的问题,奇道:“你家主人陪公主殿下一同去了九宫山,你一向忠心耿耿,怎么这次没有追随在他身边?” 雀灵垂了眼没有说话,乐岚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定睛一看,只见她眼里憋了一眶泪,委委屈屈道:“主人他不让我跟着他说我的修为不够,到了山上会被逼出原形” 李未阳揣摩了良久,试探着发声:“这是妖?” “算是妖,也不算是妖,”乐岚回答了一声,想了想,怕他理解起来困难,又详加解释道:“这是噬梦鸟,灵兽的一种,以人的梦境和记忆为食,却不吸取活人精元,也没做出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与寻常妖物还是有些不同的。” 小雀灵在她手里瑟瑟发抖的模样着实可怜,她被丹渚抛下,孤身一鸟留在京城也着实惹人同情,她见这小妖也没什么反抗之力,便松开了她的死穴,雀灵身子一软,便倒在了地上。 离开了乐岚的钳制,她的神色放松了许多,一面揉着膝盖,一面小声解释道:“我真的没有加害这位公子的意思,我只是听说,神女和我家主人多有不睦,日后还要找他寻仇,我虽然修为低微,帮不上主人什么,但还是想为他分一些忧” “要找丹渚报仇的是我,你想为主人分忧,也应该找我才对,却为什么要去找这个凡人?” 雀灵红了脸,“我怕说服不了神女,可如果换成别人来说,说不定就能说服了” 乐岚瞬间明白了。 敢情这只小雀灵是想控制了李未阳的心神,然后由他来开口,劝她和丹渚冰释前嫌。 她有些哭笑不得,“你若是知道我和丹渚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的话,或许就不会抱这么天真的想法了。” 且不说丹渚在心里给她安排了多少种死法,两人之间早就势同水火之外,他以那样残忍的手段屠戮她的族人,单凭这一点,就算是九十九个李未阳摞一块,也休想改变她的打算。 她这样想着,不禁转头看向杵在一旁冒充柱子的李未阳。 她和雀灵的对话他插不上口,只能在旁边默默地听着,顺便在心里记上几个关键的问题。 乐岚见他一脸茫茫然的神色,心里有些幸灾乐祸,又有几分同情,伸手想要去拉他,地上的雀灵突然一动, 她一抬臂,从袖间射出几枚铁箭出来,乐岚十分眼疾,一道掌风将几枚暗器劈了下来。 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却见那被她劈成了两截的铁箭忽然爆裂开,从中又飞出数十根小针,朝着四面八方爆射而去! 乐岚几乎是下意识去喊李未阳让他躲避,紧接着便见他竟然朝着自己扑了过来,只在这一愣神的功夫,她被他护在怀里,术法都还没能使出来,无数飞针疾风暴雨般与他们擦身而过。 只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乐岚清晰地看见,有道飞针直直地朝着李未阳的太阳穴射了过来; 她甚至连惊呼都忘了喊,胸口血气翻涌几近窒息,眼睁睁地看着那根暗器越来越近,近在咫尺,近在毫厘,而后—— 拐了个弯, 贴着从他的头顶飞了过去。 两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李未阳的腿上和背上挨了不少针,乐岚被他护在身下,不知道情况如何,他顾不上疼痛,急急去查看她受伤了没有,却被一把揪住衣领,狠狠地掼在了地上。 他背上还扎着许多针,被这大力的一掼,本来没扎多深的针尖顿时齐整整全扎进了肉里,疼得差点成仁: “阿玥!你轻嘶轻点” 乐岚不知道着了什么魔怔,死死的把他摁在地上,眼神里的光冷得骇人,她丝毫没有理会身下人的呼痛,冷冷问:“你是谁?” 李未阳好不容易缓过来一口气,尽力挤出来一抹笑,“我当然是,你未来的夫” 她把他拎起来几分,再次狠狠掼在了地上,语气中的冷意几乎到了森然的地步:“你不是李未阳,你是谁?” 他被这一提一掼,疼痛却没那么深刻了,周身冷热交加麻木一片,隐约是归西的前兆,撑着最后一口气,辩解道:“我是。” 乐岚摁在他胸前的手并没有松开,显然,她并不相信。 他奋力挣扎了一下,结果连动也未能动半分,难道天要亡他,让他没有死在暗器下,反倒死在自己的未婚妻手里么? 他攒了攒力气,拼着最后一丝希望,颤巍巍举起了右手。 乐岚循着眼光看过去,只见那手里握着一枚墨玉般的龙鳞。 她倒吸了口凉气,视线慢慢挪到他身上,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你真的是李未阳?” 李未阳已经没力气说话了,只微微点了点头。 乐岚瞬间撒了手。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你” 她慌忙辩白,恍然意识到自己还压在他身上,急忙将人扶起来,看着他白里透青的脸色,担忧道:“你怎么样?” 李未阳气若游丝:“还好我需要大夫” “我先帮你把伤口愈合,”她说了一声,就要给他疗伤,却被他按住了手:“不用了,带我去医馆” 他实在是有阴影,不敢让她再碰了。 医馆离这里足足有两条街,现在这个时间如何能赶得过去? 万般无计,乐岚只得道:“医馆太远了,我带你回将军府,府里有军医,一样能替你疗伤。” 她带着半死不活的李未阳回了将军府,冷将军大惊,急忙去请了医,将伤患安置好后,看着滚了一身泥水的乐岚,眉头大皱:“这是怎么回事?” 乐岚无从解释,便道:“不小心遇见了刺客。” 说是刺客也不算虚言,毕竟那雀灵放了暗器之后便逃之夭夭了。 天子脚下竟有亡命之徒胆敢行刺,此事非同小可,冷将军急急便去了幕府,乐岚沐浴更衣,而后焦急地等着李未阳的消息。 约莫过了一炷香,大夫提着药箱出了房间,向她道:“伤势已经处理好了,公子想请郡主一叙。” 她道了谢,忐忑不安地推开房门,见李未阳只披了件外衣,正在矮榻上趴着。 他背上的针总算都拔了出来,过程及其惨烈,透过衣服都能隐约看见缠了满背的绷带轮廓。 乐岚又是心疼,又是心虚,拉了张矮椅坐到他跟前,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罪魁祸首明明是她,平白让他遭了这么大罪,这要她怎么过意的去? “阿玥,”李未阳声音有些发虚,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你告诉我,刚刚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 乐岚有苦难言,总不能说她看见有根暗器在他跟前拐了弯,所以就怀疑他不是人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4.殇音 李未阳伏在榻上瞧着她, 乐岚一时片刻说不上来, 他也不催, 静静等着她的回答。 她和李未阳相识这么多年,他到底是人是鬼她再清楚不过, 若说他不是人这个臆测有些过分了, 可若非如此, 那枚暗器究竟为什么会半途掉了头, 便无从解释。 总不至于是冥冥中有哪位神仙途中路过,顺手搭救了他一把。 乐岚翻来覆去考量了半晌,终于开了口:“当时情况特殊, 你平时都慢手慢脚的, 身手也不怎么样, 忽然变得那么敏捷,任谁都难免起疑我不也是担心你嘛,万一你被人掉了包,留在京城的其实是个假人, 那可怎生是好?“ 李未阳:“那你看我现在真不真?” 她瞥了一眼他伤痕累累的脊背, “真。” 他无言了片刻, 问:“你和丹渚之间, 还有什么恩怨?” 乐岚此前同他说过丹渚对她处处针对,但彼时她的身份还未被戳破,丹渚的针对也只是停留在试探的层面上, 后来身份暴露, 她被他算计回了天庭, 本以为再回来肯定有场恶战要打,谁知丹渚却仿佛忽然改邪归正了似的,不但没有进一步动作,反而较之前收敛了许多。 她也有些捉摸不透,这人到底想做什么。 她将那黑蛟的受戮惨案简略地叙述了一遍,李未阳听罢默了一默,聊表哀悼,却问:“所以你才要找他报仇?” 他的语气隐隐透着担忧,乐岚知道他在牵挂什么,报以一个胜券在握的笑:“你放心,仇自然是要报的,但也不急在这一时,左右他跑不到哪里去。你好好养伤,我和丹渚之间的事情就不用操心了,我堂堂天神,还会怕他不成?” “倒不是说你怕不怕”李未阳道,他这样的姿势说起话来十分吃力,艰难地撑起身来,翻成侧躺,乐岚见状拿了靠枕给他垫在脖子下面,不慎牵动了脖颈的伤处,他顿时倒吸了口凉气。 他从后脖子一直到肩胛骨,因着那两次大力的一提一掼,把筋骨给拉伤了,稍稍一转头,伤处就仿佛有一万只铜拨在拨拉他的皮肉,乐岚皱眉道:“你这也太不弱不禁风了,哪有摔两次就摔成这样半身不遂的?” 半身不遂 他磨了磨牙,没计较她的断章取义,接着方才的话道:“他既然知道你的身份,却还一而再的挑衅,定然是有十足的把握料定你奈何他不得。对方的虚实尚且不知,你可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乐岚没有告诉他自己的修为高低,倘若他要是知道她和丹渚之间的差距,恐怕现在就不止是提醒她不要掉以轻心,而要直接爬起来把她远远地送出京城了。 为了让李未阳安心,他每叮嘱一句话,她都附和着应了,末了,嘱咐他好好休息,道了晚安便准备离开。 转身时,李未阳忽然叫住了她。 乐岚问:“怎么了?” 灯烛下,他的眼上笼着层淡光,透着股说不出的倦态,“你这一次下界,大概会在凡间停留多久?” 她本想说“到完成试炼为止”,话在舌尖转了转,转口道:“留到我想走为止——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李未阳道:“我们的婚约” “婚约怎么了”乐岚一怔,立即察觉到了反常,一激灵道:“你想悔婚?!”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急忙辩解,生怕她起了误会,稍顿了一顿,又道:“我是想说,你是仙人,我是凡夫俗子,毕竟天人有别” “天人有别怎么了?”她一口顶了回去,“天条又没规定神仙不许娶妻生子,我不过就是命比你长了一点,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你想活多久,我就给你续多久,除此之外不许胡思乱想!” 他想活多久,她就给他续多久,那地府那里可怎么交代? 李未阳闻言莞尔,忽又想起了什么,问:“你在天界应该另有父母的吧?” 这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父母兄弟,人之天伦,便是神仙也不例外,乐岚却像被射了支哑箭,忽然噤了声。 她哑了片刻,强行扯了个满不在乎的笑,“他们不管这些的,我们早就分了家,分家之后各过各的,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虽然强作轻松,他还是一眼看出了那笑里所包含的满满的心虚,幽幽叹道:“即便是出阁这样的大事,也不管么?” 乐岚默了一默,“管不管的到时候再说,反正现在他们是不会管的。” 她显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随便推脱了两句,便让他早些歇息,回房去了。 李未阳的伤势虽然看起来十分骇人,但其实并不是很严重,刺伤痊愈得快,也不会留下什么疤痕,倒是他被乐岚扯坏的那两根筋以及后脑壳上的撞伤须得好好将养。 她谎报遇刺,将军府及禁军巡防派了不少人手四处搜查,结果自然而然一无所获,雀灵躲在天命司中不敢露面,乐岚也不好直接冲进去拿人,只得把这个仇先记到丹渚头上,到时新仇旧账一块算。 临近年关时,李未阳的伤差不多好利索了,她为了让他尽快痊愈,往药里悄悄加了不少东西,助他强筋健骨。只可惜喝下去总不见什么疗效,他的伤势还是以正常的缓慢速度,足足过了两个多月才康复。 相府里,乐岚把配好的药贴敷在他后颈下,清凉的触感由肩颈缓缓蔓延至整个背部,李未阳躺在扶椅上,满足地吁了声气。 自他受伤以来,她时常隐了身形前来探望,他的伤势起初有府里的医官照料,用不着她亲自动手,可这货偏偏耍起了赖。 每逢她来,他一定竭力喊痛,而且要大喊特喊,喊得乐岚过意不去,兼之心中愧疚,便帮着照顾了两天他的起居。 此后,他就得寸进尺,越发矫情起来,连医官也不再请了,只等着乐岚帮他上药。 因他时常独自关了门料理伤口,府里的下人们起先还好奇,他们家公子一个人是怎么往背上上药的,胳膊够得着么? 时间长了,见他不但没有什么不适,气色反而越来越好,效果比医官在时还管用,也就慢慢习惯了这一怪异举动。 反正他怪异的地方近来越发多了,也不在乎多这一样两样。 比如时常一个人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完了还乐呵呵的傻笑; 又如一个人喝茶的时候,偏偏要摆上两只茶杯,还不时给两只杯子续茶; 再比如他以前最不喜欢甜食蜜饯,却命人在房间里摆了许多奶白杏仁c栗子糕c鸳鸯卷等果点,甚至还多设了一张软塌。 仆人们纷纷感慨,以前多灵光的一张脑子,偏偏就遇了刺,成了现在这番神神叨叨的样子。 乐岚洗净手,走到桌边倒了杯茶,李未阳偏头笑看着她,道:“若每日都能如此,我情愿再多受几次伤。” “再来几次,你的小命就没了。”她咽了口茶,白了他一眼,脑海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狐疑地盯着他:“你是不是每次都在我走之后,悄悄把膏药给揭了?” “哪有的事!”李未阳顿时叫冤:“我巴望着快些恢复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自戕自毁?” “是吗?”乐岚眼里满是怀疑,似是不信,“那为什么我给你的药都没有起过疗效?” 他苦恼地叹了声气,神色也颇为不解,“许是因为体质不同,神界的药对于我这个凡人来说起不到什么作用吧。” 说着,他又想到了某处,嘴角慢慢晕开笑来,“现在痊愈不是刚刚好么?既不会误了过年,也不会误了婚期。” 乐岚嘴里噙了口茶,不方便讲话,便没有理他,这时,自远处忽然传来数声沉重的钟罄之音,接连敲了九下,响过之后,停了片刻,又敲了九下。 如此接连往复,足足敲够了二十七响,钟声才带着悠远的余音缓缓平息。 她听出来这是皇城上用来昭告万民的广陵钟,非遇重大国事不响,上一次鸣钟,还是冷将军当年北伐收复玉门关,凯旋回京时。 乐岚自小到大也只听过那一次,因其钟声沉响而刺耳,十分具有辨识度,方才一响,她迅速便发应了过来:都城里出大事了。 她回头看向李未阳,只见他的神色也凝重了下来,目光落在钟声传来的方向,不知在沉思什么。 她问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李未阳缓缓舒了口气,眉间的思绪却并未放松一分,“二十七响,这是殇音陛下,驾崩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5.赠剑 皇帝驾崩了。 同一个消息, 听在两人耳中, 却是不一样的心思。 乐岚先是震惊了须臾, 诚然在这举国哀悼的情况下, 对殇音感到欢欣于逝者而言不大庄重,但听到这钟声时,却还是有一股喜悦难以自抑地攀上心头,这积年冗败的国家, 总算要改天换日了。 新帝即位,以前那些纷杂错乱的势力和关系便如同蛛网一般迎风而落, 那些见得人的, 见不得人的,到此也该偃旗息鼓,消停消停自谋去路了。 重明此前答应过,若他登基, 首要的事情便是将连笙从九宫山那天寒地冻寸草不生的冰窟窿里解救出来,待举罢小敛及大殓,斋期一过,便有使臣领了手诏前往九宫山迎接公主回都。 先皇后此前早被遣返回原国,已经久不闻近况, 性命倒是没什么大碍,只是今生怕是再也踏不入国疆半步,小公主此番回来, 是个彻彻底底没爹没娘的苦命孩子了。 乐岚高兴了一会儿, 又忧虑了一会儿, 觉得有什么东西附在了身上,偏头一看,只见李未阳正以一种喜忧参半的目光望着她。 按照宣朝皇帝的丧仪,驾崩后文武百官须斋戒三天,二十七天内在京百姓摘冠缟素,一月之内不准祭祀,三月之内不准嫁娶。 皇帝陛下死的也太不是时候,此时临近年关,这个新年却得在青烟袅袅满城缟素中过了。 不单单是新年,乐岚的生日宴便在年后几天,一并排在了服丧期内,连带着正月十五的秦晋之期,也推迟到了百天之后。 乐岚小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婚期放在春后也好,那时候天暖和,出去游玩也方便。” 李未阳去捉她的手,被她轻轻一躲,敏捷地闪开了,她调皮一笑:“笙儿马上要回来了,我先回去准备准备。” 他站起身来,张开双臂:“临走前来抱一下。” 乐岚并未如他的愿,只是学着他的样子,隔空做了个拥抱的姿势,嘿嘿一笑,在李未阳无奈的目光下消匿了身形。 她早先便给连笙提前备下了礼物,都是这段时间四处搜罗来千奇百怪的小玩意儿,回去检点了一番,没有什么遗漏,便照常吃罢晚饭,上床就寝。 混混沌沌c似眠未眠之间,眼前却忽然有成片逐团的云雾蒸腾起来,仿佛她睡在蒸锅之上。 她从未遇见过这种异状,似乎是在做梦,心下却十分明白并非如此,仙人无梦,神仙是不会做梦的,莫非是闯进来了什么妖物? 坐起身来,周围云烟缠绕,视野中看不见其他东西,她向床前放剑的位置摸了摸,却摸了个空,这时云烟散开,从中走出一个轻衫飘飘的仙人,手里持着一柄玉鞘长剑,向她笑道:“许久不见呀,小岚儿。” 乐岚讶然:“玄商?你怎么在这里不对,我现在在哪里?” 玄商笑道:“不用惊讶,这里是梦墟,你现在只是个元神,身体正在你自己的绣房里好端端的睡着呢。我怕白天会打扰到你和小姑爷,所以选在晚上过来见你。” 他垂眸看了一眼手中的剑鞘,却向她递了过来,“我此番是来给你送剑的。” “上神把我的剑修好了?” 乐岚惊喜地接过来,迫不及待拔剑出鞘,这是一把简约而美观的剑,剑身光洁银亮,如铁如玉,锋刃之上还可见隐约流动的淡光,出鞘时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铮鸣,剑锋还未开,便已能感觉到其中的澎湃剑气。 她却顿时泄了气:“这不是我的剑。” 她的那把断锋剑又破又丑,剑柄上还有豁牙,就算是重新铸了个剑锋,那也是把半新不旧的丑剑,哪会像眼前这般干净漂亮? “这当然不是你的剑。”玄商无言道,“你那剑一时半会修不好,拿不回来,这是瑶风的剑,暂时借你使使,使完了是要还的。” 乐岚一个激灵,手中的剑“咣”一声入鞘,她捧着剑鞘,仿佛捧了张圣谕,“上神的剑借给我用?” “你早晚是用得着的。”他微微一笑,又叮嘱道:“这剑我放在了你的元神里,用时召出来即可,此剑一出,不饮血誓不归鞘,你用时可得谨慎着些,不要误伤性命。” 她抱着剑鞘,感激地答应了一声,玄商点了点头,正准备离开时,乐岚忽然问道:“我爹娘近来怎么样了?” 玄商收住步子,十分讶异地看着她,仿佛听到了什么惊天动地的问题,“他们好着呢,你怎么忽然关怀起他们老人家了?” “没什么,就是想起来问一下罢了,”她笑了笑,打了个哈哈,又问:“他们还在南溟么?” “你娘在南溟,至于你爹,我也不知他现在什么地方,上次见他是在南极仙翁那里,说要下界找味药材,眼下许在华山附近吧。” “华山?”乐岚瞬间震惊,“他下界了?” 玄商似笑非笑地瞟了她一眼,好整以暇道:“他下界与否,你半途回了天庭的事情他又不知道,左右耽误不了你的试炼,你着急什么呢?” “我”她被噎得语结,半晌不吭声了。 她担心的哪里是试炼不试炼的问题,就算偷跑回天庭的事情被抓了马脚,再严重也不过是在祖祠里跪个一两百年,跪完照旧活蹦乱跳。 她放不下心的,实则是怕他们知道了自己的胡作非为,一时动气,会牵连到其他不相干的人。 玄商瞧着她的神色,心下已经心知肚明,但秉承着一惯沉默是金的良好修养,便未点破她那点小心思,只安慰了两句“事无大碍,莫要忧心”,留她一个人慢慢纠结,腾云而去了。 乐岚自梦中醒来,窗上已有些蒙蒙的天光,她不恋枕被,便起了身,试着在神识中探索了一下,其中果然有一把亮荧荧的窄剑,召唤出来拿在手里,那冰凉而沉重的分量让人心中无比踏实。 这可是上神的宝剑啊乐岚想,虽然从来不曾见上神用过剑,也没见她带过佩剑,但既然能够留在上神身边,没被当成废铜烂铁扔了,这剑肯定必非凡品。 她爱不释手地摸了一会儿,将剑收好,走到窗前一看,只见一片银装素裹,昨夜竟下了雪。 遗憾的是下得不大,庭中只铺了薄薄的一层细雪,玉兰树的秃枝仍然秃着,距离堆琼砌玉还差得远,几株腊梅倒是开了,隔老远就能闻见绕鼻的幽香。 深吸一口夹着冷香的清晨空气,心旷神怡,这时晨钟敲响,守丧的时间到了。 可叹良辰美景,没有绿蚁酒,没有红泥炉,有的只是缞服和孝衣,还有长达二十七天的斋食素饭。 大年初三这日,连笙到京了。 她较去时没什么变化,裹着兔毛小袄,外罩孝衣,脸颊埋在厚厚的绒巾里,只露出一双桃核似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沾了片雪花,眨动间便融化掉了。 车驾路过将军府时,连笙在门前下了车,乐岚将她接到了自己房间,将那些小玩意儿拿出来给她看。 连笙翻检了一会儿,抬头望向窗台,问:“玥姐姐,你那只碧毛的鹦鹉呢?” 窗台上原本挂着鸟笼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座空荡荡的鹦鹉架,她跟着朝那鹦鹉架望了一眼,唏嘘道:“那只鹦鹉啊,年前有几天特别冷,老掉了。” 连笙惆怅地叹息一声,这番回来,她的话少了许多,不如以前那般叽叽喳喳活泼好动了,或许因为是双亲的离开,也或许是被那九宫山上的冰风寒雪消磨了性子,明明才过去两个多月,倒像是已经荏苒了两年似的。 乐岚有心想逗她多笑一笑,在背后悄悄变出一只蝴蝶,翩翩飞舞着到了她跟前,连笙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伸手抓了一把,小心翼翼地凑近到跟前,却发现手里的蝴蝶不见了,掌心躺着一朵重瓣的海棠花。 连笙惊呼:“这是什么?” 乐岚笑道:“一个小小的障眼法。” 她在门派里受了两个月的教习,对于一些基本的修行常识已经了如指掌,听到障眼法,顿时来了兴致,兴冲冲地盘腿坐到榻上,摆好姿势,向乐岚道:“看我看我,我也会变!” 她双手交握,把那海棠花封在手心,低头认真念了几行咒语,然后不伦不类地说了句“唵嘛呢嘛呢吽”,听得乐岚眉头大皱,嘛呢嘛呢哄是什么东西? 下一刻,她看见连笙手中振翅欲飞的彩蝶之时,连惊讶都说不出口了,不过短短两个月,她竟然学会了施法! 连笙飞了个得意的眼神,喜滋滋道:“这是师兄们教我的,他们还说等我筑了基,不但能变蝴蝶,还能变出大象来!” “变大象啊那挺好的,”乐岚的心情有些难言,丹渚竟然说对了,这丫头在四象峰过的不错,看着她把玩手里的蝴蝶,她问:“等到陛下的丧期过去之后,笙儿是愿意留在京城呢,还是回到四象峰呢?” “当然是留在京城啦。”连笙抬头道,眼底一派天真,“四象峰太冷了,我才不要待在那里,我要和皇兄皇姐们在一起,重明哥哥做了皇帝,再也没人敢欺负我了,何况有师父在,我不用回九宫山也能照样修炼。” 乐岚耳朵一竖,“丹渚也回来了?” 连笙点了点头,“他比我先走,已经回来好久了,你们之前没有见过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6.重逢 乐岚微微一怔, 面上的神色已经表露了心中所想,她和丹渚确实没有打过交道。 连笙心下悄悄松了口气,把蝴蝶放飞出去, 一面小声喁喁道:“没见到就好,省得你们见了面还要打架。” 乐岚只作没有听见, 继续收拾毯子上散落的东西,连笙挪了挪身子,向她凑近了些,问:“玥姐姐,你和我师父之间,有没有可能和好啊?” 乐岚缓缓挑起一侧的眉:“我同他之间又没有发生过什么罅隙,何来和好之说?” 她和丹渚之间的确没有什么嫌隙,只不过隔了道血海深仇, 迟早要拼个你死我或而已。 连笙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嘟了嘟嘴,不说话了。 过了晌午,銮驾回宫,送走了连笙,乐岚觉得有些气闷, 沿路慢慢散着步子。 走到一座牌楼下时, 头顶忽然吹起一声口哨声, 她向身边环顾了一圈, 周围不见其他游人, 这句口哨叫的是她无误, 往上一看,只见楼上吊儿郎当地坐了一个黑衣的年轻人,见她抬头,弯了弯眼睛,一步跃了下来。 乐岚看着这人,却迟疑道:“你” 那人古怪地挑眉看了她一眼,“怎么,这就不认识我了?” “当然不是,”她摇了摇头,目光停在他的右眼下,又仔细地端详了片刻,奇道:“你脸上的那颗桃心红记怎的没了?” 重钧摩了摩脸颊上空白下来的那一小片皮肤,若有所思道:“回徐州的时候中途遇到了些事情,差点脱层皮,后来那痣就没了,许是吓掉色了吧。“ 乐岚:“” 她出乎意料的收获了一个路伴,一面向前走着,一面问:“你怎么忽然来京了?连声招呼也不打。” 重钧瞥了她一眼:“我原本在徐州等着某些人的喜帖,可是左等右等总等不到,怕贵人多忘事,只好自己上京来拿。” 乐岚笑道:“那你来的可真不巧,先帝刚刚龙驭上宾,不管什么典礼,最早也得推迟到开春后了。” 他点了点下巴,眼神却散漫着四处漂移,似乎对婚期的日子并不怎么关心。 她看着他漫不经心的模样,扁了扁嘴,换了个话题,“据说前段时间斧师山换了山大王,这事应该跟你逃不了关系吧?” 重钧此时方显出一点称心如意的满足神态,说道:“没错,现在的寨主是我。” 说罢,他又带了些邀功的小得意,沾沾自喜道:“我抓回来那个送信的探子,帮了你们不小的忙吧?” 之前在京时,他在李未阳的威逼利诱外兼软磨硬泡之下答应了他三个条件,以作为摆脱天命司纠缠的交换。 那时,他还当乐岚是可以推心置腹两肋插刀的好朋友,可后来慢慢的便发现,她其实与东宫那伙人是一道的,不管发生什么,事事都向着李未阳,从来没跟自己一心过。 对此,他倒没有多愁善感的感慨些什么,只是在心里将她从“同道中人”默默划分成了“半个同道中人”。 乐岚并不知道重钧这些幽微的小心思,只是单纯的以为他终于改邪归正弃暗投明了,感激道:“何止帮上了忙,简直是雪中送炭,我代某个李姓人氏先在此谢过了。” 重钧嗤笑:“神仙也会道谢?” “怎么不会?”她道,旋即诡秘一笑,“神仙不仅会道谢,还知恩图报,说吧,你想要什么?我现在就能满足你的愿望。” “算了吧,我的愿望你满足不了。”他轻飘飘扔下了一句,头也未回,只留给她一个潇然不羁的后脑勺,一步跨到前面去了。 乐岚不死心地追了上去:“你不说出来怎么知道我兑现不了?” 重钧猝然收住了步子,直直地盯着她:“我想要天上的月亮,你能摘下来给我吗?” “这个”乐岚犯了难,就算她有那个本事摘,月神和嫦娥仙子也不会同意让她摘,他这个愿望未免太不切实际了些。 重钧冷笑一声,就要迈步走开,她在后面叫住了他,斟酌片刻,玩笑道:“摘月亮的话有点难度,不如我给你变一个月亮那么大的月饼,不但能吃,掏空了还能住进去,在里面当一个‘月饼仙子’你看怎么样?” “我不吃月饼。” 话到此处,他有些隐隐的不耐,乐岚正在重逢故人的兴头上,丝毫不觉得气氛僵硬,又问了他许多话,忽然将神情一敛,正色道:“丹渚近日来就在城中,但不知为何一直隐藏着行踪,你在京城处处小心一些,不要再去南渡桥了,若是客栈也不够保险的话,不如暂住到侯府或者相府来。” 她这番郑重其事,重钧倒不以为然,“你都是神仙了,还收拾不了他?” 乐岚忍不住翻给他一个白眼,“丹渚要是这么好收拾,我还至于提醒你提防他么?” 然则事实上是,她连丹渚在哪儿都不知道,连笙说他在京城,可她用神识将城中里里外外搜了一遍,连根头发丝都没发现。 好在重钧虽然对她这个神仙的实际能力持以怀疑态度,但对于她的忠言逆耳还是愿意听信的,向她指明了自己落脚的寓处,二人便道了别,各往各处去了。 过罢二十七天的国丧之期,便是新帝的登基大典,然而直到大典这日,身为天命司主祭的丹渚却仍未到场。 丹渚一日不现身,她总是不得安生,每日派出数道分神在城中四处逡巡,大典这日,她分了一道神识入宫探查,站在宫门顶上,俯瞰着大典的全貌。 殿前的广场右侧撑了一排罗帷玉盖,玉盖下乃是皇族亲眷,她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溜过,一眼瞧见了夹在其中毫不起眼的连笙。 连笙神采奕奕地望着场中,尽管她个矮什么都瞧不见,却还是踮起了鞋尖努力往前瞅,模样活像只长脖子的百灵鸟,让人忍俊不禁。 真正吸引了乐岚注意的,是她腰间一样小小的挂件。 那是一只精致小巧的白玉雕瓶,玲珑袖珍,约莫半截手掌大小,上缀着水晶流苏,瓶身不断萦绕着如丝如缕的淡淡灵光。 若是有修为根基之人,一眼便可观出这小玉瓶来历非凡,乃是不可多得的法器。 乐岚曾经见过这种雕瓶,在九重天之上,她尚是个蒙昧无知的小孩子时,身边的小仙童们大多数都带着这样的法器,有的是仙瓶,有的是灵坠,还有其他形形色色的样式。 这些仙器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戴在身上时,它会自动吸收天地精华,进而转化为纯净的灵力,可直接纳入仙元之中,对修为的提升大有裨益。 她也是上了天庭才知道原来修炼还有这么多的窍门,以前从来没见过这样稀罕的小饰件,因此每逢切磋练习时,时常用艳羡的眼光看着其他仙童。 倒不是她没出息,只是小孩子心性,看见稀罕物事便忍不住多看几眼,后来带她上天庭的玄商上仙看不下去了,便找了个类似的小玩意儿给她解馋,这才有了之后的小玉虎。 可惜那只玉老虎是个实心的,并不通灵力,也就顶多起个解解眼馋的作用,连笙腰间的雕瓶则不然,灵气在其中溢满,嘶嘶的直往外冒,一看便知是其中的上上之品。 她无端被一只小瓶子勾起了回忆,慨然了一会儿,忽然察觉到不对。 这种法器乃是天界独有的,因其铸造时必须要以昆仑虚上的万年铁玉为芯,以瑶池中最清最透的一股水为引,凡人万万不可能制得出来,称之为仙器倒更合适些。 连笙自九宫山回来时,身上空空如也,回宫之后才多了这么一样法器,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丹渚给她的了。 至于丹渚手里为什么会有天界的法器,却十分让人难解。 乐岚望着门下拥拥麻麻的人潮,缓缓眯缝起了眼睛。 她留了个心眼,将细细的一缕灵识附在连笙身上,便撤回了本体。 现在,她只需守株待兔,等着丹渚找上门来就好。 三日后,她留在连笙身上的那丝灵识果然发出了嗡嗡的异动,乐岚迅速移神过去,在一个隐蔽的位置潜伏下来,等着正主的出现。 这里是连笙的寝殿,因她睡前要打坐静修,殿中的一应侍人都退了下去,她一人坐在大床中央,端正坐姿潜心修炼。 上次变成蛾子被丹渚识破之后,乐岚这回吸取了教训,不敢张扬,变作连笙头上的一颗小珠子,静静藏在她发间。 因离得近,能够清晰的感觉到连笙的经脉中并无一丝灵力流动,这丫头虽然表面在打坐修炼,其实是在闭目养神。 稍过了片刻,寝殿内忽然凭空响起一句声音: “近日修为进展如何?” 连笙瞬间睁开了眼,板着嗓子道:“挺好的。” 那声音“嗯”了一声,便安静了下去。 乐岚悄悄向外探了一眼,只见寝殿中空荡荡的,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似乎在隔空传话,这时,连笙按捺不住了,期冀道:“我想去凉国看我母后。” 声音道:“等你修为足够时,自然就能去凉国了。” 连笙顿时不悦了:“可是我修炼还要很久!” 声音顿了顿,仍旧不平不淡,“所以你要认真修炼。” 连笙泄了气,连坐姿也不愿意摆了,松开手脚随意一倒,在床上趴了一会儿,没人跟她说话,又觉得没什么意思,坐起身道:“你都在那什么地方闭关好久了,到底在找什么东西啊?” “一个法阵。” “什么法阵?” “与你无关,潜心修炼。” 连笙瘪了瘪嘴,不肯打坐,慢悠悠地晃着两只脚,一面无聊地乱猜一气:“你要法阵做什么?用来修炼吗?” 无人回应,她继续聒噪: “传送吗?” “捉妖吗?” “送人吗?” “养生吗?” “捉一样东西。” 那潜在无名深处的声音终于有了回应,连笙又雀跃起来:“捉什么东西?妖吗?” 那声音道:“捉一条龙。” 乐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7.裁尘 转眼又是一年花朝时, 谢颜来找她出去踏春,乐岚却辞道:“前段时间受了点寒, 还没好利索, 今年就不出去玩了。” 谢颜无奈,只得带着侍女自行去了, 她前脚刚走,李未阳后脚便至,一见她便笑道:“我怎么不知前段时间有人受了风寒?” 庭中的玉兰树下设了张长椅, 乐岚正在椅子上晒太阳, 慵懒地往旁边挪了挪, 给他腾出来一个空位。 他在她身边坐了, 说了几句话, 见她仍是恹恹的,提不起什么兴致,便问:“真的不想出去玩了?” 乐岚点了点头, “嗯。” 他怅然叹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之所以婉拒了谢小姐的邀,是在等着我来请你, 不成想竟猜错了。” 她给了他一个白眼, 意思不要想太多。 李未阳笑纳了这个白眼, 本是过来请人的,人没有请动, 他反而不打算走了, 闭目往椅背一靠, 与她一同享受这温暖静谧的上午时光。 乐岚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有些着急,“都这个时间了,你还不到原上看看?” 李未阳笑道:“这里不就有春风满园,全天下的好风光都在我身边了,我还往其他什么地方去寻?” 她被他这话腻歪得浑身上下像被糊了层胶,想了想,道:“我想摘些乐游原上的细柳枝回来插瓶,但是又懒得跑那么远,这可怎生是好?” 李未阳挑眉:“派两个小使儿去不就行了?” 乐岚一双眸子滴溜溜地看着他,“下人摘的不好看。” 她的小算盘在心里打得叮当响,隔着一尺的距离,他几乎都能听见声音。 不就是想下逐客令么,这还没成亲呢,就嫌他坐着碍事了,他恨铁不成钢地屈指想在她脑门上弹一下,又忍住了,长叹起身,幽幽道:“我去给你摘。” 乐岚笑逐颜开:“我们之间就不跟你说谢了,有劳你辛苦一趟。” 李未阳走后,她从后门出去,沿后街走了半里之地,来到一座客栈楼下。 重钧正在楼下的门口等着她。 “你确定是今天?” “我亲耳听到的,不会有错。” 两人一面往城南走着,乐岚一面同他解释,“虽然不知道那法阵有什么古怪,但以防万一,我得赶在他把阵法布好之前,先下手为强把这个麻烦解决了。” 重钧“噢”了一声,又问:“李未阳知道这件事么?” “他当然不知道,”她笑了一笑,带了些莫名的意味,“我哪敢跟他说这些啊。” “真不觉得你们这样有什么意思。”他诽了一句,“这也瞒着那也瞒着,他知道你的身份了么?” “这个倒是知道的,毕竟就要成亲了,我总不能瞒他到地老天荒,不然等到几十年过去,他发现自己既不会变老也不会死去,不得吓死。” 她说完这句,忽然意识到重钧正属于那种“既不会老也不会死”的变异人种,这话有含沙射影之嫌,忙解释道:“我不是说你奇怪的意思,我只是说李未阳他没见识过这些神神怪怪的东西,乍一接触,怕吓着他。” 重钧本来没觉得这句话有什么问题,经此一提点,顿时反应过来,脸上瞬间阴了一层,乐岚见状讪笑道:“你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呀,武艺高强,永葆青春,在斧师山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当个土大王,余生尽可逍遥自在,畅意而为,那些归隐的仙人也不过如此了。” 说话间,桃园已然在望,这两年来桃园里的名花都陆陆续续迁到了东南的芙蓉园里,游人减了许多,此时桃花未放,只有寥寥几株杏树举着白花,更显冷清。 她在桃树林外站住,向重钧道:“等下我们如果打起来,你千万不要插手,我会用结界把这附近罩住,免得祸害了其他人,你守在结界外,看着些不要出什么意外就好。” 所谓的结界,其实就是将战局分隔到另一个位面上,修仙之人斗法时常用此法,以免法力外泄殃及无辜。 她抬头看一眼笼了整片天空的淡淡光幕,微微吐了口气,从元神中抽出了剑。 重钧只见她手掌一阖一开,手中已多了把寒光闪烁的长剑,有些惊讶,乐岚向他递了个眼神,将剑一提,便走进了结界之中。 桃园的中央有一座小小的八角亭,亭外长了一株高大而稀疏的杏树,杏花碎琼一般自檐上招展而下,垂在檐下一长一矮两道影子上。 “以前每年二月,母后都会带我来这里看花这座亭子还是当年父皇给她建的呢。”连笙吸了吸鼻子,拾起一朵残花,吹掉花瓣上沾的尘土,放进了手帕里。 她的手帕里包了一兜碎花,几乎快要溢出来了,她哀伤地倚着栏杆坐下,又吸了吸鼻子,“谢谢师父今天陪我出来。” 她当着丹渚的面时,甚少称他一声“师父”。 在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祸国殃民的大奸人时,她在私底下叫他“丹顶鹤”c“假阎王”c“鼻子真人”,只有在少数情况下,不得不搬出尊称时,才极不情愿地喊声“师父”。 后来即便印象慢慢改了,她的习惯却跟不上来,这两个字仍然喊不出口,说话的时候只管“你”来“你”去,或者干脆把称呼直接带过,“师父”这个称呼,在她口中简直快要变成一种难得的嘉奖了。 乐岚携剑走过来时,看见连笙,顿时一愣。 她在潜伏时只听见丹渚说初二这日会暂时出关一天,到桃园走一走,却没想到他这“走一走”,竟是带着连笙一块的。 丹渚侧了侧头,目光正与她交接。 结界在桃园升起的那一刻,他便有所察觉,看见乐岚时,未有丝毫惊讶。 选在这个日子赶到桃园,周身还带着一股腾腾的杀气,不用想也知道她的来意,对视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他将视线收回,重落到连笙身上,唤了声:“殿下。” 连笙还沉浸在悲戚之中,没有发觉附近多了一个人,也没有发觉身边气氛的变化,直到丹渚低头叫了她一声,慌忙去擦眼泪,再抬头看时,这才看见亭外的乐岚。 乐岚的脸色不佳,甚至可以说十分难看,缓缓扫了丹渚一眼,目光往下落去,“笙儿。” 连笙又惊又喜,小跑出了亭子,笑道:“玥姐姐,你也来这里踏青啊。” 乐岚看着她红的兔子样的一双眼,僵硬地点了点头,立即又摇首否定:“不是,我有些事情要找丹渚真人谈一谈。” 连笙奇怪地回头看了眼丹渚,又看了眼乐岚,总觉得这俩人都怪怪的,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谈什么啊?”她问。 乐岚道:“谈一些大人之间的事情,不适合小孩子听,笙儿先在外面玩一会儿好不好?” 连笙不禁又回头看了眼丹渚,丹渚的神色不见波动,向她微微点了下头。 她又扭头看向乐岚,磨道:“我可以假装听不到,人家不想去外面嘛。” 乐岚不由分说,牵了她的手就往外带,出了桃园,将人交给重钧,嘱咐道:“这是个小祖宗,好生照顾着。” 重钧没料到她会这么快出来,还捎了个战利品,惊讶道:“打完了?” 连笙的耳朵极尖,瞬间捕捉到了重点:“打什么?跟谁打?” 乐岚头疼,只向重钧道:“你仔细些,不要让她闯进去了,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拿你是问。” 说着,她脱开连笙的纠缠,转步跨进了结界之中。 连笙正要追进去时,忽然脚下一紧,被什么东西绊住了,十分着恼地回头一看,只见是树下坐着的那个黑衣的年轻人,手里拿着根小木棍,木棍的一端戳在她裙子上。 那小木棍连带着缎料一直戳进了地面,整片裙摆仿佛被钉子钉住,动也动不了,她刚刚就是被自己的裙子绊住了脚。 连笙急得大叫:“放开我!” 重钧扮了个鬼脸,笑嘻嘻道:“我听阿玥叫你小祖宗,你是姓小还是姓祖?” 连笙怒道:“我姓重!” 重钧眉头一挑:“姓重的可没有你这样泼赖的丫头。” 连笙正要跳脚,忽然意识到话里的意思不大对,安静了下来,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问:“你是谁?” 一 乐岚送走了连笙,再回到八角亭下时,丹渚立在原地,手中多了把长剑。 她将袖一抖,也亮了剑,丹渚的眼光停在她剑上,忽然问:“裁尘?” 乐岚:“裁什么尘? “此剑何名?” “这把剑?”她将剑柄拿在手里端详了一眼,“叫劫生。” 劫生劫生,顾名思义,应劫而生。 她一直觉得这个名字煞气太重不大吉利,与优雅温和的外貌格格不入,可是剑主人并不觉得有什么,别人也就不好发表什么意见。 丹渚却将这名字念了一遍,垂眸若有所思,乐岚道:“有什么问题么?” 他收回思绪,淡淡扫了她一眼,伴随长剑一声清鸣,他周身的气场在一瞬间释放出来,四周骤然卷起飓风,树木飞花殆尽,在澎湃滚涌的灵力间,乐岚惊讶地发现,他的一头黑发竟逐渐褪成了银色。 “我本想等到浮屠阵开启之后再来找你,此时阵眼未开,也无妨了,便让我来试试,羲龙一族的后人深浅如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8.交锋 连笙和重钧斗鸡似的大眼瞪小眼, 正在彼此僵持时,忽然听见头顶一声轰响, 仿佛自云端滚下来一道巨雷,重钧抬头看了看晴得正好的太阳,诧异道:“打雷了?” 他不是修仙界之人,一双凡眼没有法力加持, 只能听见声音,却看不见周围的异象,桃林仍是桃林, 晴空仍是晴空,可这些风物落在连笙眼里, 却是另一番景象。 乐岚进去时, 在周围支起了一圈淡淡的光幕, 像个碗盖一样倒扣在林子上,此时不知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光幕上剧烈地抖了一抖, 几乎承受不住那重击, 几欲崩溃。 连笙喃喃道:“他们在里面干什么啊?” 重钧往林子里扫了一眼,没发现什么异样,便道:“那个邪修为害人间,你阿玥姐姐正在替天行道呢。” “他们果然在自相残杀!”她急躁地在原地转了两圈, 一头就往林子里扎, “我要去阻止他们!” 重钧一只手把她拎了起来, 往路边的杨树下一按, “你一个腿还没萝卜长的小娃娃,过去凑什么热闹?老实待着,不然我就把你栓树上。” “你敢!”连笙尖叫,害怕他真把自己绑起来,铆足了劲挣扎,奈何腿短,再挣扎也只不过是在空中乱蹬,连重钧的衣边都沾不到。 重钧轻轻哼了一声,头顶突然又滚下来一声震响,这次的响声较上次更加振聋发聩,连笙扭头一看,惊叫:“塌了!要塌了!” 只见那单薄的光幕自顶部猛地崩碎开,一道耀目的金光裹挟着火浪喷薄而出,呼啸着直奔高空而去,将一片云头都染成了夕阳般的瑰丽颜色。 那金光直冲上了云霄,却还嫌不够,在空中展而化成一道巨龙的虚影,张开血盆大口,一声长啸,万雷震落,那气势仿佛要把太阳都吞吃入腹。 连笙被这声龙啸震得耳朵聋了片刻,回过神时,侧脑嗡嗡作响,再抬脚要踢重钧时,才发现自己的腿不知道什么时候软成了面条,软嗒嗒的使不上一丝气力,她也不知怎的,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 重钧没有看到那苍龙啸日的壮观景象,也没有看到结界正在噼里啪啦的往下崩碎,只听见了那突然而至的接连几道惊雷,震得他心惊肉跳。 回头一看,连笙已鼻涕眼泪流了一脸,呜呜咽咽地哭着。 “怎么了这是?” “呜呜呜你欺负我”连笙哭道:“我要告诉我哥把你满门抄斩!” “我的满门,你老子二十年前就抄过一次了。”重钧怕她乱蹬,仍把她挂在树上,回头向桃林看去。 方才的几声异动动静不小,他心下也开始担忧起战局来。 连笙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只见那巨龙的虚影缓缓消散,四面八方还回荡着啸声的余音,就在结界即将完全碎裂时,忽然又有一道银光打了过来,正打在光幕的破口上。 她尖叫一声,以为这结界终于支撑不住,要寿终正寝了,却见那银光仿佛有灵识一般,竟然没有冲破结界,反而膏药一般补在了缺口处,并向四周蔓延开来。不多时,银光便蔓延了整片结界,原来那支离破碎的光幕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崭新的光幕。 新光幕较原先的厚实了许多,或者说,更像个碗盖了,将其中的情形笼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到。 重钧忽然把她放了下来,连笙没留神他什么时候松的手,一屁股蹲在地上,疼得差点又掉下泪来,还没骂出口,却见他脱了外衣,三两下将衣服撕成条状,打了个结,做成一条长长的绳子。 连笙瞬间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惊恐道:“你干什么!!” 重钧一字不发,不由分说便把她结结实实捆在了树上,动作十分迅速,而后道:“我去里面看一眼,你就在这里先乖乖的待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说罢,他不理会在身后大喊大叫的连笙,提剑进了桃林。 一 战局正在胶着之中。 起初还美名其曰斗法,斗着斗着就成了剑式上的较量,乐岚占着神兵的便宜,一时半刻落不了下风,可越往后打,她渐渐觉出了吃力。 吃力的原因很简单,劫生身为神器,对持剑者的道行要求不可说不高。 有道是道深一分,刃利三寸,她起先还能操纵自如,慢慢的便发现,随着法力一点点的消耗下去,劫生剑开始不受她的控制了。 玄商把剑交给她的时候曾言,此剑一旦出鞘,不见鲜血誓不归,与丹渚缠斗久了,她便察觉出一种难以压制的躁动,不是来自于她,而是来自于她手里的剑。 每一次交锋,劫生剑的躁动便加剧一分,甚至反客为主,开始吸取她身上的功力,凝聚在剑锋之上,转而催动下一次更猛烈的进攻。 等乐岚意识到这个严峻的问题时,却骇然发现一个更严峻的情况:只要剑在手中,她便无法控制自己的法力,只能任由这剑一次比一次变本加厉地吞噬下去,有如一个永不知餍足的黑洞,照这样下去,她还没能把丹渚杀掉,自己就先被剑给抽干了。 她一个“白鹤唳”招呼过去时,不料出手竟成了“苍龙啸日”,乐岚自己都被那呼啸而出的磅礴力量震惊了片刻——这剑还他娘的会自己变招! 丹渚一敛剑气避了开来,那光柱呼啸着从他身边掠过,而后狠狠地撞在了结界之上。 “咔嚓”一声脆响,有什么东西应声而裂。 她抬头一看,暗叫了声“不好”,只见结界上多了个圆圆的破洞,裂痕蛛网一般四散蔓延,这孽造大了。 又是一剑交锋,两人各退了十余步,丹渚向上看了一眼,挥手一道银芒,在千钧一发之际,将那破了洞的结界补上了。 随后他看向不远处持剑而立的乐岚,两人中间的位置原本隔了一个小亭子,在方才的打斗中早碎成了渣渣,地上铺了层厚厚的粉末,颜色混杂不明,也不知是木屑还是砖屑。 乐岚拄着剑,有些微微的喘息,劫生剑犹自嗡嗡作鸣,似乎对突如其来的歇战十分不满,不停催着她再战,乐岚动了气,一剑刺进地里,低声喝道:“不许躁进!” 丹渚长剑点地,静静地看着她跟自己的剑较劲,道:“凭你现在的功力,还驾驭不了这把剑。” 乐岚立即不甘示弱地顶了回去:“不劳你费心。” 她的气息还紊乱着,劫生剑在手中蠢蠢欲动,几乎按捺不住,她望了一眼气定神闲的丹渚,暗暗咬紧了牙关,心道,能突破的,一定有办法突破的。 问题只在于,如何突破? 她垂眸看着不停抗议的劫生剑,默了一默,问:“你想竭尽全力拼力而为么?” 剑不会说话,却发出了一声嗡鸣,意思似乎是赞同。 乐岚的眼神沉沉的坚定下来,“我若把毕生修为都托付给你,你觉得我们有胜算么?” 剑身又是一声嗡鸣,音调比上一声激越了些,剑与人共情,也会感觉到亢奋。 她颇为可惜地叹了一声:“可惜这剑里竟然没个剑灵,否则我们沟通起来也不至于这么困难。” “那便竭力而战吧。” 一 连笙被五花大绑捆在树上,重钧走后,她放开嗓子就要大哭,哭了两声,又闭了嘴。 她怕哭声会惹人注意,万一引来坏人,自己又无法抵抗,万一被拐卖了,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小孩子,可要怎么逃回来? 她不哭了,便坐在树下理清了思路,冤有头债有主,开始诅咒起杀千刀的重钧来。 晌午的日头渐渐热了,她浑身都快被绳子勒僵,又饿又渴,嗓子里快要冒出烟来,可重钧还是不见回来。 “救命啊——” 她哑着嗓子小声叫了两声,其实并不指望会有传说中的白衣大侠路见不平,只是叫两声聊抒寂寞,不想话音一落,身后竟真的响起了脚步声来。 连笙又是惊喜又是害怕,因为不知道来的是好人还是坏人,提心吊胆了片刻,那人走到了她跟前,却是一角蓝衣,以一种十分熟悉的语调,惊讶道:“小公主?” 连笙窝了半日的委屈,顿时在这一声问候里干嚎出声来,“呜呜呜我被坏蛋绑架了,快救救我!” 李未阳急忙给她解了身上的绳子,问:“怎么回事?” 连笙扯过他的袖子,把风干在脸上的鼻涕和眼泪擦干净了,见他怀里抱着一捧青翠欲滴的嫩柳枝,问:“这是什么啊?” “这是某人的交代,”他道,又遗憾这丫头的重点老是找不对,急问:“究竟出了什么事,是谁胆大包天把你带到这里?” 连笙便将她和丹渚到这里来散心,偶遇乐岚和重钧,结果乐岚去找丹渚打架,重钧想去观战,就把自己绑在树上径自走了的事情说了。 每说一件,李未阳的脸色就黑上一分,说到最后时,他的脸简直与锅底有的一拼。 连笙还不忘再火上浇油来一句:“那个重钧好过分的!他们所以会打架,都是他怂恿的!” 李未阳左右乱走了一会儿,忽然将手里的柳枝往连笙怀里一塞:“拿上这个往北走,你皇兄就在那里,快去找他诉冤。” 说着,他自己却往桃林中去,连笙叫了一声:“你干什么去?” “我找他们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9.战罢 重钧进了桃园之后, 在满园子的树丛里转了好几圈, 却怎么也找不见乐岚和丹渚的人影,甚至连打斗的痕迹也看不见一丝一毫。 难不成他们打着打着蒸发了? 他不信这个邪, 在林子里到处乱转,看见一片茂密的金腰儿,长势十分旺盛,足足有半人多高, 花丛里簌簌而动,里面似乎有什么活物。 重钧一把将那花丛拨开,还真有对活物,只见一男一女,那女子尖叫一声缩到了男子后面, 男的大怒道:“哪里来的混账!” 他急忙把花丛掩上,抹脚溜了。 围着林子又绕了一圈, 确认这里没有乐岚的踪迹, 真是奇也怪哉,明明看着她进了桃林,怎么却不见人影? 桃园中央有一座小小的八角亭, 亭外开了一树洁白如玉的杏花,他坐在亭上一面歇脚, 一面回想起方才撞见的尴尬场面,忍不住摸了摸鼻子。 春天啊真是一个百花齐放的季节。 他背倚在柱子上, 静静出起了神, 不觉间, 鼻尖忽然绕起一缕淡香,转头一看,亭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黛裙女子。 她容貌殊丽,眉梢眼尾透着淡淡的凌厉,长发如瀑只松松挽了个发髻,素雅而别致之间,却有股无声无形的威仪。 仿佛一树开在六月里的寒梅,与周遭格格不入,却疏离得让人移不开眼。 重钧愣了片刻,终于意识到这股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来于何方——那日大名寺的后山上,乐岚在毁尸灭迹之时曾让他看过一眼真身,那眉目与眼前这女子起码有七分相似! 女子一双凤眸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眼,忽然问:“你就是李未阳?” 重钧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禁发问,他跟李未阳长得很像么?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李未阳。”他道,又看了她一眼,那与乐岚如出一辙的长相让他越发惊疑不定,“你是?” 一 李未阳揣着一肚子的怨气,不顾连笙的喊叫,一头撞进了碗盖。 刚踏进桃林一步,却被扑面而来的炽浪飓风险些刮飞,他在漫天卷起的暴尘中艰难地睁开眼,愕然发现,方才还是佳木葱茏的茂林,眨眼间就变成了一地废墟,在暴虐的摧残下,别说树木,连地皮都差点掀飞。 李未阳还没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眼前的黄尘忽然破开,一道足有丈余粗细的雪亮剑芒,以万夫莫当之势朝着他的天灵盖砸了下来。 李未阳:“” 剑芒背后,乐岚猝不及防看见剑锋下的人是他,无暇思及他为什么会出现在结界里,骇得大叫:“滚啊!!” 李未阳想滚,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他的双足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牢牢锁在地上,寸步难移,那剑势仿佛认定了他,势要将他拍得灰飞烟灭才罢休。 乐岚握剑的手在颤抖,她和劫生剑之间,早就不是她控制剑,而是剑意引导着她,连番的缠斗之下,劫生剑的剑意越发暴虐起来。 在被剑意反噬之前,她狠了狠心,将仙元中余下所有法力尽数灌注于上,干涸的经脉隐隐作痛,剑芒却在瞬间暴涨数丈! 这是自损一千伤敌八百的路数,经脉一旦受损,非是三两日便能养得过来的,枯竭的仙元也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慢慢恢复,可眼下她顾不得其他。 丹渚在生受了几道剑气之后,隐隐有些不济,这是最好的机会,她看准了时机,将这孤注一掷的最后一击抛了出去。 然而万万没想到—— 那剑招携着吞鲸撼月之势腾空而去时,竟会在半途拐了弯,朝着地面奔了过去。 她这才看见,李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摸了进来,劫生剑饥渴太久,丹渚又是块不好啃的硬骨头,于是剑势便本能地奔着弱势的一方去了。 李未阳傻了,同时意识到自己这辈子算是交代了。 一切变故只在转瞬之间,丹渚收了剑,御风站在不远处隔岸观火,冷眼瞧着这场人间惨祸该如何收场。 乐岚几乎把牙咬出血来,喉咙涌上一阵阵腥甜,可劫生剑的去势已非她所能掌控,她瞳孔一缩,突然松开了剑柄,任由剑势劈落下去,摇身化作原形。 风沙漫卷中,只见金光大射,其中可见一道虬龙身影,以玉石俱焚的架势,狠狠地朝那剑芒撞了过去。 饶是劫生,被这不要命似的大力一击也有些吃不消,剑锋剧烈一抖,给她撞歪了方向,笔直地朝一旁看热闹的丹渚飞了过去。 丹渚御剑向下,那剑芒却追着他飞过来,大有紧追不放之势。 这一剑神佛莫当,避无可避,可若要硬接,势必遭受重创,他将长剑一抛,却并未阻挡住剑芒的攻势,那剑如同飞蛾扑火一般,转瞬便消融在劫生剑的剑芒之中。 乐岚化形之后,连最后一丝气力也消磨殆尽,那气象威武的龙身只维持了不到半刻,便变回了人形,从半空掉了下来。 李未阳的行动恢复了自由,忙扑过去接住了她,却忽然一愣:“阿玥” 乐岚面如金纸,却是另一副面庞,那是他曾在梦里见过的她所谓的“本相”。 他小心地把她抱在怀中,又唤了两声,怀里的人才有了一丝反应。 她“哇”的吐出一大口血来,紧闭的双目才慢慢睁开,视线移向空中的战局。 她的视线不大清楚,模糊中看见劫生剑冲着一道身影而去,那身影却蓦的消失不见,空中多了道巨大的长影,似龙非龙,似蟒非蟒,背生银翼。 随着一声锐啸,剑芒狠狠地砍在那长影背上的鳞甲上,二者相抗,溅起无数剑气残刃,李未阳俯身将她护在怀里。 乐岚险些没喘上气来,有气无力地咳了一声:“这要是被刮到了,可就不像上次挨针那么简单了你傻不傻” 他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吉人自有天相。” 刃风刮过时,丹渚恢复了人形,经历了方才那一剑,唇边已然见血,向地上那两人看了一眼,眼风中忽然掠过一道银光,他的瞳孔骤然一缩—— 劫生剑初尝血气,竟不管地上主人的死活,直冲着他刺了过来! 乐岚附在劫生剑上的灵力早已消耗殆尽,剑刃的锋芒消减了许多,却不减那一往无匹的攻势。 即便无人操纵,它也是一把天上地下首屈一指的神剑,自然不会甘心到手的猎物又飞了,察觉到丹渚内府中翻涌不平的血气,便如跗骨之蛆一般,紧咬着他不放。 四周的风暴渐渐平息了,乐岚从李未阳的怀里探出头来,远远看见丹渚向远处去了,背后隐约追着什么东西,她哑着嗓子唤了两声“劫生”,却无剑回应,料想经此一战,即便是剑也该累极,便没有在意,心下一松,晕了过去。 李未阳抱着人急急赶回了相府,立即命人去传太医。 下人们见他带着一个陌生的少女回来,情势又似十分紧急,不敢多问,急忙端水的端水,扫榻的扫榻,迅速拾出一间客房来,他直接却将人抱回了自己的院子。 他将乐岚安置好了,又传来两个跑腿的小厮,吩咐道:“你们去向定边侯府里通知一声” 那两个小厮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胆大心细的急忙劝道:“公子,万万使不得啊,这事可不能让郡主和老侯爷知道!” 李未阳勃然大怒:“想什么呢,往哪儿想呢!” 小厮垂手站在一旁,喏喏不敢吭气儿。 他平了平火气,又道:“去向老侯爷说一声,就说郡主一时兴起,和谢小姐一起出京游春去了,这两日暂回不了府,请他和夫人不要挂心。” 那胆大心细的小厮应了一声,又犹豫道:“可是这么说的话,郡主和谢小姐一块出去,过去回话的也自然应是谢府的人,轮不着咱们相府去凑热闹啊” 李未阳:“” 小厮怕他发作,忙道:“小的这就去说!” 说罢扯着同伴急急告退了。 派去将军府的人走后,他又唤来一个丫头,将方才吩咐的话又吩咐了一遍,命她带往谢府,确保谢颜那边的口风没有疏漏。 丫鬟领命去了,他拉了张椅子坐在床前,看着病榻上昏迷不醒的乐岚,头疼地叹了一声气。 每次他觉得风波过去时,总有更大的浪头接踵而至,乐岚此前都安安分分的——起码表面上是这样,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让他产生了一种万事都平息下来的错觉。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敢情之前的风平浪静都是她在粉饰太平,内里其实没一刻消停过,好好的去找丹渚决什么斗? 太医过来看了脉,差点把胡子给吓掉,乐岚本体毕竟不是人,脉象自然与常人不同,他断来断去诊了半晌,怎么诊都不像是活人的脉,可偏偏这姑娘还有呼吸,于是胡乱填了脉案,开了副固本培元的万金药方,卷上药箱急忙溜了。 李未阳一边让人抓药,谢府传来回话,谢颜已知道了消息,这两日正准备出京,到时只向外道乐岚和她一起便罢,只是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需要她来帮忙打掩护。 他总不能告诉谢颜,某人因为打架出了意外,现下正昏迷不醒呢,便找了两个借口混淆过去,谢颜并未起疑,此事才算落定。 乐岚至此便在相府歇了下来,她这一昏便昏迷了整整三日,太医开的药方也不见什么疗效,正在焦急时,忽然有人通报,门外有客到了。 他开门一看,顿时愣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0.风头 门外站着一脸莫测的重钧。 李未阳有些始料不及, 他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重钧道:“我听说冷玥受了伤,正在你府上休养, 所以特意给你带个大夫过来。” 他露了一个怎么看都心怀鬼胎的笑, 向旁边一让,让出了身后一位年轻女子。 李未阳道:“她没有受伤,也不在我府上,多谢你的美意, 慢走不送。” 他说着就要关门,被那“女大夫”淡淡扫了一眼, 背上陡然升起一阵寒意。 她的身形只是忽的一闪,甚至都来不及看清楚动作,人已经穿过阻拦,站在了房内。 他想再拦已经为时已晚,重钧向他打了个“你们慢慢玩, 不奉陪了”的手势, 脚底抹油似的迅速溜之大吉,仿佛此地即将爆发什么洪水猛兽。 乐岚正在榻上昏睡,那“女大夫”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伸手在她脉上一探, 脸色又沉了两分, 李未阳不知究竟,便问:“她的伤势如何?” 女医瞥了他一眼, 淡道:“一点内伤而已, 睡两天就好了。” 乐岚当时吐了那么大一口血出来, 岂止是受了一点内伤? 他当即便有些不大相信:“可有药方可医?” “不需要,静养着就好。” 说着不需要,却取出一枚红红的药丸来,作势就要给她喂进去。 “且慢,”李未阳出言制止住这来路不明的女医,看了看乐岚,道:“她的身体与常人有异,用药时须谨慎些。” “这是助她快些清醒的丹药。”她将药丸喂了下去,余光斜斜地挑了他一眼,“这里我看着就好,你不必留下。” 李未阳觉得这个要求提得实在太过无理,床上躺着的是他的未婚妻,却要他退避到三丈开外。 但碍于此时的乐岚并非是冷玥的模样,说她是他的未婚妻也不见得有人相信,他想不出什么义正言辞的话来拒绝,又见那女医成竹在胸的模样,说不定还真能把她调理过来,只得暂且妥协,留在房外。 乐岚的意识缓缓复苏时,只觉得双鬓的太阳穴仿佛刀凿般嚯嚯的疼,吃力地张开眼来,帐顶都变成了重影,她转过脖子看了看,房间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却又带着令人安心的熟悉气息。 昏迷的这段时间,她虽然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事,但最基本的意识还是有的,她不记得那胆大包天的无良太医开错的药方,却记得李未阳衣不解带地守了她许久。 有多久来着? 她的目光移到窗下,窗下的美人椅上坐着一人,见她醒了,起身款款走了过来。 乐岚看清了那人是谁,顿时吓得差点没从床上滚下去。 她的母亲,她在九重天上怀胎五百年才生了她的亲生母亲,即便此时易了容貌,她也能一眼认出来。 别说只是简单的易了个形,就算化成了灰她也认得! 她像只受了惊的海胆,瞬间从床上弹了起来,被经脉拉扯的剧痛疼得吸了口冷气,“嘶——” 她不是在南溟么,为什么突然下了界? 乐岚的第一反应就是:完了,偷跑回天庭的事情到底露馅了 母上大人怕是过来兴师问罪的。 她急中生智,赶在母亲开口之前,抢先道:“我爹在华山!” “我不是来找他的。” “他在华山认识了一个狐妖!” “他爱认识就去认识,”平舒道,谈起丈夫时,她的眉梢始终无波无澜,仿佛乐岚说的只是个不相干的旁人,“我还什么都没有说,你慌什么?” “我没慌,”乐岚十分懂事地笑了一笑,“我认错。” “你认什么错?” 她认起错来丝毫不含糊,恳切道:“我不该不告诉你们就自己了结试炼,半途而废回到天庭,您老人家放心,我回去就向天帝认罪,请他再给我次机会,我一定洗心革面,踏踏实实完成试炼。” 平舒却冷笑:“你拿这个当作试炼?” 乐岚一怔,一时没弄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是嫌她不争气,把这么一场外人看来简单得可以说是消遣的下凡当作九死一生的试炼? 还是嫌她不争气,明知这是试炼,却还任性而为? 她摸不准意思,便没有接腔,靠在床栏上等着下一波的教训,反正不管母亲说什么,她只管认错就是。 平舒却久久不发声了,瞪了她半晌,冷哼一声拂袖离开。 乐岚跟在她后面下了榻,急忙追出去时,已经不见了母上大人的身影。 她遇上了自打遇见丹渚以来的最大难题——能用武力解决的问题都不算真正的问题,打打杀杀就过去了,她娘可比丹渚难对付多了。 相府是决计不能再留了,免得她迁怒到别人身上,侯府是她在凡间的家,可她现在身上丁点儿法力没有,变不回冷玥的模样,只能望家兴叹,却混不进去。 思来想去,她只拿出来一个主意。 李未阳进入房间时,乐岚已经穿戴好,正在收拾包袱。 他看着她把银钱字画等物事一样样装起来,仍觉得不大妥帖,问:“够不够?” 乐岚拍了拍又沉又实的包袱,笑道:“够我花到下辈子了。” “你下辈子有我呢。”他坐在椅子上,促狭笑:“不如把我一块捎走,省的时时惦念。” “你放心,我早晚回来捎你。”她转身朝他挤了挤眼睛,“是我的东西,一样都不能落。” 当然,前提是她得把他呵护好,免得城门失火,池鱼遭殃。 她出了相府,便往鼓鼓闹闹的长兴坊去了。 循着门牌找到长兴栈,向掌柜的打听了人,上了楼梯,找到房间,确认无误后,一脚踹开了房门。 重钧正在擦一把小而强力的弩箭,听见门销断裂的声音,弩箭立即指向门口,看见来人时顿时愣住了,将弩一收,垂头继续擦箭。 乐岚竖着眼瞪他,“是你把人带过去的?” “我有什么办法,你娘是神仙,我还敢违抗神仙的命令么?”他瞄了她一眼,“何况就算我不带,她循着你的气息也能找过去,我已经尽力拖延了,三天时间还不够么?” 他的话像片软软的蒲团,没有顶撞,甚至还有点委屈,她一肚子的气顿时没处可撒,活塞一般顶在胸口,好不难受。 气氛尴尬地沉默了一瞬,重钧问:“你的伤还没好,怎么出来了?” “不走,难道等着把李未阳也牵扯进来么?”她叹了声气,有些发愁,“我也担心丹渚会伺机报复,上次一击未成,他肯定记恨住了,我现在法力还没恢复,得找个安全又隐蔽的地方躲一阵子。” 重钧从怀里摸出一只小盒子,打开盒盖,里面是一粒月白的丹药,晶莹剔透宛若明珠。 他把那小珠子似的丹药捏起来,仔细看了看,向乐岚凑过来,“这是你母亲为了答谢给我的报酬,似乎是你们神界的东西,吃了这个会不会对你的伤势有些帮助?” 乐岚凑近嗅了一嗅,心中暗暗吃惊。 这是用来修魂补魄的玄阴丹,倘若一个人魂魄不全,或有所缺,服下之后不足的地方会逐渐滋养弥补;而倘若是一个正常人服了此丹,三魂七魄顷刻间会膨胀数倍,爆体而亡。 她怎么会给重钧这种东西? 乐岚一面用近乎挑剔的眼光打量着他,一面道:“这东西治不了我的伤,没准倒能治你的伤。” 她的视线让他浑身不自在,去摸那擦了一半的弩箭,边擦边道:“我有什么伤可治的?” 乐岚笑了笑,把那盛药的小盒子接过来,让重钧仔细地看那丹药,“这个药名叫‘心眼丹’,专门补治缺心眼,你缺了那么多,趁还没重症不治,得赶紧多补补。” 重钧:“” “逗你的,这是玄阴丹,难得一见的好东西。”她正色下来,将玄阴丹的用途和他说了,他听罢更加沉默,一言不发的继续擦弩。 她当然不肯就此放过,又问:“你的魂魄是怎么回事?” “我的魂魄好得很。” 乐岚急了:“到底怎么回事?” 他终于肯把手里的活放下,望着她道:“我之前有没有和你说过,丹渚曾经救过我一命?” “你说过,”乐岚点头,“他救了你之后你就变成了傻子,花了二十年才恢复过来一半。” “这不是重点,”重钧道,“重点是,他救我的时候似乎把魂魄给算错了,给我算丢了一个魂,多算了一个魄。” 正常人都有三魂七魄,二十年前的重七浚自然也不例外,可经历了一次莫名其妙的起死回生之后,却变成了二魂八魄。 少了的那个魂不知道少到哪里去了,多的那个魄也不知道从哪里多来的,不相干的魂魄杂糅在一起,难怪他会痴癫了二十年。 重钧本人倒十分乐观:“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少一个魂没什么大不了,多一个魄的作用就不一样了,我的骨头之所以比平常人结实,受伤后痊愈得也快,多亏了这个魄的功劳。” 乐岚:“” 耐打抗操有什么好值得高兴的,受了伤还喜滋滋的以为自己恢复快,难道这就是少了一个魂的功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1.第 71 章 乐岚告别了重钧, 回到自己的下处,开始做算完账之后的第二件要事。 她点起纸烟, 袅袅青雾中渐渐显现出玄商的身形来,他怀中抱着一只玉炉, 正在细心擦拭着。 乐岚记得,这炉子从她下界就开始擦,擦到现在还没擦完。 她叫了他一声, 玄商不厌其烦地问:“又怎么了?” “那什么我不小心闯了个祸。” “说来听听。” 乐岚咽了口唾沫, “我把上神的剑给弄丢了。” 玄商擦炉子的动作顿时一停,慢腾腾地把玉炉放下,走到她跟前,看着她的眼问:“你怎么不把你的心眼一块儿丢了?” 乐岚急着道:“那天情况特殊,我仙元耗尽,以为那剑就在身边,谁知去找时已经找不到了。” 顿了顿, 她皱了眉,“我怀疑那剑很有可能追丹渚去了, 可我眼下并不知道他在哪里,单凭一把剑也难以和他抗衡,我担心劫生会凶多吉少。” “你先紧着自己的伤势, 不用担心剑的安危,我看那道士还活的好好的, 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找你寻仇去了。”玄商安慰了她一句, 接着又道:“你在下界也没个依靠, 实在打不过就回来,努力修炼个百八十年的再去找他算账,何必拘泥于这一时?” 乐岚别过了头,顽固道:“我不回去,起码现在不能回去。” 玄商似乎笑了笑,无奈道:“当年我带你上天庭时,你才那么大一点儿,你娘说什么就是什么,让你跳火坑你也照跳不误,这才过了几百年,转眼为了情郎连家都不要了。” 乐岚:“” 这哪儿跟哪儿啊! 她忽然想起来什么,“对了,还有件事。” “还有什么?” 乐岚的神情变得复杂起来,“我娘来了。” 玄商:“” 上仙的神情也复杂起来了。 “你不是说她不知道我的事么?” 玄商哑口无言,半晌道:“她也许是下界找你爹的,顺道过去看看你。”顿了顿,问:“她又难为你了?” “这倒没有。”她垂下眼帘,盯着某块地砖,古怪道:“我总觉得她怪怪的,又说不上是哪里怪。” 一 送走了乐岚,那间给她养伤用的屋子还留着,李未阳推开门,却看见了先前那女医。 不,准确来说,是南溟平舒仙帝。 论起乐岚的关系,她应当算是他名义上的未来岳母,可面对着一张看起来与自己同龄,甚至还要再小上两岁的青春面庞,“丈母娘”这三个字,实在难以喊出口来。 他不敢越矩,躬身施了个礼,“谨见仙帝。” 平舒独对着满室空旷,背影显得有些寂寥,她慢慢地转过身来,看着眼前所谓的“准女婿”,淡淡道:“不必多礼。” “阿玥她”他正想说她的宝贝女儿已经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悄摸溜了,名字说出了口,才意识到这个称呼已经过了时,旋又转口道:“乐岚她不在这里,您许是来错地方了?” 平舒却道:“我是来找你的。” 李未阳心里“咯噔”一下,暗道声不妙,面上仍旧保持着微笑,“仙尊找晚辈做什么?” “我知道你和岚儿的事,你放心,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她在房间里走了两步,不见一丝风动,那推开的房门却自动关上了。 听见不是兴师问罪时,他松了口气,又乐观了起来,然而平舒接下来的话却让他顿时如置冰窟。 “你不过是个凡人,再好的青春也只区区十数年而已,她一时贪玩,时间过了自然会把心收回来。”她道,目光轻轻落在这年轻人的身上,语气淡如秋波,“我来找你,是想告诉你不要抱太多的痴心妄想,在此期间教唆她做出什么错事来。她的路还有很长,不应该为儿女情长所耽,她需要的是成全和助力,而不是牵绊和累赘,你若真的在乎她,便明白我的意思。” “痴心妄想”四个字打下来,分量丝毫不比鼎镬刀锯更轻,李未阳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竭力维持住平和,勉强笑道:“自然明白只是这些道理,仙尊为何不说与令爱知呢?” “她不会听我的。”平舒目光微微一垂,再抬起时又恢复了那摄人的凌厉,“我言尽于此,你若遵守承诺,我可保你后嗣百代无忧。” “我的后嗣”他自嘲一笑,“多谢仙尊美意,但此事就不劳您费心了。我分得出轻重,阿玥也分得出;我不会让她拿自己的前程作戏,她自然也不会;您既然信得过我一介凡夫俗子,也该信得过自己的女儿。” 平舒不言,越过他走了出去。 李未阳在原地立了半晌,有微风卷起片片飞花吹进门内,早春二月的天,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仙尊大人离开之后便没有再回来过,当晚他坐在灯下,无心看书,无心写字,抽了张白宣摹起画像来,直到夜深人静时,窗户突然“笃笃”响了两声。 李未阳不为所动,来贼就来贼吧,他懒得放笔,也懒得喊抓贼。 那声音又响了几下,忽然“吱呀”一声,窗户被撬了开,从窗缝里溜下一道影子来。 那“贼”猝不及防,和他打了个照面。 李未阳笔一抖,在画上按了个大墨点子出来,“你这半夜上门的习惯都是跟谁学的?” “白天人多眼杂,想混进来不太容易。”乐岚在他对面坐下,看他在描些什么,却只看见一团墨水,她犹豫了片刻,迟迟疑疑地问:“那个,我母亲走了吗?” 他点了点头,“走了。” “我走之后,她有没有问起我去哪儿了?” 李未阳忽的一僵,旋即笑:“没有。” “我就知道,”她幽幽道,“她压根就不会关心我在哪里,在做什么。” 她的母亲连重钧都能想起来送枚玄阴丹,可到她身受重伤时,连一句聊表关心的问候都没有。 她顿了顿,仿佛不够发泄似的,又补充了句:“反正这么多年都习惯了,不问正好,也省的费心思瞒。” 李未阳默默地把那张被墨水弄污的画纸折起来,道:“你不要抱怨,她老人家还是记挂着你的。” 乐岚撇了撇嘴,伏在案上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等我们成亲了,我要是想把你带到其他地方去,你愿意抛下京城的一切跟我走么?” “走去哪里?” “随便哪里,比如之前让你看过的那个岛上。” 李未阳笑了笑,却反问:“你只问我,你却舍得下老侯爷和夫人么?” 乐岚一怔,刚刚鼓起来的精神劲又颓了下去,半晌道:“大不了把他们也带过去,还有李相和李夫人,要是他们不愿意走,那我们就给他们养老送终,等到老人家们都有了归处,咱们再离开。” 想象总是美好的。 他把桌案收拾好了,看着她道:“你是准备再潜伏回去,还是在我这里委屈一晚?” 乐岚白了他一眼,起身道:“这就回去。” 她的法力虽然尚未恢复,所幸底子扎得好,功夫还在,悄悄回到了藏身的衙门,距离天亮还有段时间,她不费一分一刻,开始打坐调息。 闭关之中不知时日,转眼七天过去,她的仙元里终于有了点灵力。 乐岚尝试着动用神识,唤了两声劫生剑,识海中一片浩浩茫茫里,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她欣喜若狂地睁开眼来,劫生剑还在! 虽然这一点反应十分微弱,微弱到甚至不足以确定它的位置,但只要有所反应,就说明这剑正在某处等着她找回来。 她站起身来,活络活络筋骨,发现地上有一封小小的信,为了防止被风刮走,被一块石子压着。 知道这地方的除了李未阳就只有重钧,她捡起来看了一眼,字迹像是重钧的,只有寥寥六个字: 见信速回,速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2.又一个 她到了客栈, 便问他:“有什么急事?” 重钧眼珠转了转,却老神在在道:“你回家看一眼就知道了。” 乐岚一脸莫名其妙的回了将军府, 府中一切如故,不知道重钧所谓的“急事”从何而来。 她放松身心往枕头上一倒, 舒服得直想唱歌。 之前没有法力,化不了容貌的时候, 她在京兆衙门的柴房里蹲了七天, 受够了那里的灰尘和耗子,现在回到自己香融融暖绵绵的绣房里, 浑身舒畅, 连灵力都恢复得快了许多。 她睡了个久违的好觉, 醒时已经是下午,窗外流云长舒, 端是一个好天气。 她走到廊下, 伸了个懒腰,身后忽然有个声音叫她:“乐岚殿下!” 乐岚吓了一大跳,转身一看, 只见缠满蔷薇花的墙边下站着一个人, 躬身向她行了礼, 抬起一张熟悉面庞。 她惊骇道:“行朔?!” 她急忙向四周看了看,见左右无人, 才稍稍放下了心, 急问:“你不是跟着我爹去华山了么?怎么会在这里?” 连他都找了过来, 那她爹岂不是 果不其然, 行朔道:“帝君先前是在华山无疑,几日前我们在寻药的时候感受到这里的法力波动,帝君放心不下,便想过来看一看。可谁知我们到了之后,却听这座府上的人说您不在京城,所幸我们遇到了您的朋友,他让我们稍等些时日,属下便在此等候,总算把您给等回来了。” 乐岚松了口气,原来他们只是察觉出了那次战斗的不同寻常,并不知道打架的人究竟是谁,也就是说,她悄悄下界的事情还没露馅。 遂笑道:“我这里没什么大碍,你们不用挂心,稍等你离开的时候,顺便替我问一声我爹他老人家安好。” 她话里已经带了“这里不需要你,你看完了请快快离开”的意思,可行朔的直头直脑并没有听得出来,反而道:“既然来了,殿下不妨随属下去见见帝君。” 乐岚沉默,去见她爹?那不就全露馅了? 可若不见,情理上又说不过去,正在发愁找不到合适的借口时,行朔又道:“帝君知道您在和别人斗法时受了伤,我们正好带了疗伤药来。” 乐岚:“” 行朔在前方领路,到了一处空旷的郊林所在。 乐昀帝君对于住所很有一番要求,他嫌凡间的房屋土气太重住不习惯,每次下界都要自己另辟一方空间出来,只见行朔的手在空中一拨,眼前便凭空显出一道华贵的朱门来。 待她进了门,迎面却走来一位袅袅婷婷的红衣女子,款款福身:“见过帝姬。” 乐岚:“这是?” 行朔介绍道:“这位是九婳仙子,与帝君在华山相识,此番随我们一同过来的。” 她瞧了那妩媚动人的女子一眼,幽幽道:“噢,还是个狐仙。” 她先前跟她娘胡扯过什么来着? 说她爹在华山认识了一个狐妖,当时说这话的时候她心中还有些不安,不料转眼间他就带回来一个。 九婳但笑不语,将她引至后殿,乐昀帝君倚着一张小几,正在看一卷骨简。 羲龙一族与其他神族相较而言格外不同,上百个古今远近的神族里,降妖除魔最多的是他们,堕入魔道最多的也是他们;最团结一心众志成城的是他们,最内讧不断经常分家的也是他们。 当然最奇葩的还是要数他们同时拥立了两个族长。羲龙这一族因血脉传承不易,流传到现在已经没剩几个后裔了,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人丁稀少的族群,守着一块荒芜的南溟,竟然还分了两个当家的出来。 名义上的族长是上任族长的女儿司胧,也就是乐岚的母亲平舒女帝;可司胧接任时太过年轻,不知道怎么当家,处理起事来十分生疏,族里出了几次乱子都是她的丈夫平下去的,后来族人便默默认可了这个后起之秀,南溟的事务实际上是乐昀在掌管;如此风平浪静过了一千年,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他忽然放弃一切离开了南溟,族长的位置又回到了平舒女帝这里。 再往后过了几百年,南溟的小帝姬出生了,族人们都企盼着两位族长能够就此和好,可只有乐岚自己知道,她的出生不但没能让爹娘重修于好,反而更激发了他们之间的矛盾。 矛盾激化的后果就是,一家三口坐在饭桌上,她爹嘴角挂着冷笑,她娘眼里带着不屑,乐岚紧张地坐在中间,趁他们还没有打起来之前赶紧扒饭。 乐岚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心下有些庆幸,还好他晚来了几天,赶在母亲离开之后到了,不然又是一场难。 她叫了一声“爹”,乐昀把视线从骨简上移开,看了她一会儿,问:“在这里过的怎么样?” “挺好的。”她笑了笑,又问:“什么风把您给吹过来了?” 这时九婳拿药回来,闻言笑道:“还不是放心不下帝姬,正巧听说平舒元君也在下界,帝君便想过来看看你们母女。” 她抬起一双纤如白玉的素手,送来一杯仙露,“这是新酿的枫露酒,对补气修元最是有益。” 乐岚对这个如花似玉的狐仙没有什么好感,接过仙露一饮而尽,将杯子放回原处。 她不想和九婳交谈,这狐仙却偏偏要找她说话,“不知是何人有这样大的本领,连帝姬都吃了他的亏?” 乐岚心道“你未免太抬举我”,一边琢磨着那黑蛟的事情要不要和乐昀说一声。 一面她希望自己能亲手收拾了丹渚,一面又不想让他们因此而在这里多耽搁片刻,斟酌了片刻,决定把这事咽下去,只是道:“寻常斗法较量而已。” 行朔忽然开口:“这件事情的真相我知道。” 乐岚甩过去一个眼刀:“你知道什么?” 行朔道:“有一个名叫丹渚的修士,行恶多端,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寻衅过了,在帝姬还未恢复身份之前,他便几次三番置帝姬于险地,帝姬此次受伤,也全是因此人而起,哪里是什么寻常斗法,根本就是不怀好意,存心想置帝姬于死地!” 其他人还没有发表态度,乐岚先问:“这话谁教你的?” 行朔道:“是您的朋友告诉我的。” 她没有问是姓重还是姓李,只是问:“是穿黑衣的,还是蓝衣的?” 他道:“黑衣。” 乐岚了然,道:“那人姓重,就是个心智不全的半傻子,他的话信不得真。” 乐昀敲着骨简,一言未发,九婳走到他身边,一边添香一边笑:“三界中与羲龙一族有罅隙的,并没有丹渚这样一个人物,何况还只是一个凡人修士?” 行朔道:“许是化名也未必,他修为高深,绝不可能是个凡人,肯定非妖即魔!” 他们二人你猜测来我推敲,乐岚实在听不下去了,向乐昀道:“我娘之前是来过,几日前已经回南溟去了,你要是现在启程去赶,说不定还能在路上遇见她。” 乐昀默然,起身道:“也罢,她既走了” 九婳忽然道:“不然,小仙曾借用宝鉴,照出来这城中共有七道仙气,除了我们在座的四人外,另有三道身份未明,想来其中定有一道是平舒元君。”稍停了停,又望着乐岚笑道:“何况帝姬的伤势还痊愈,元君怎么会舍得留下她回南溟呢?” 乐岚对这狐仙不仅仅只是没好感了,除了反感,她的手心甚至有些痒痒。 乐昀略一颔首,似乎改变了主意,向行朔道:“送帝姬回去吧。” 乐岚恨得牙根痒痒,被行朔领出门去,临走前,行朔又塞给她许多药丸,“这是大力通神丹,加法力用的;这是金耳弥茸丸,修炼时候巩固修为用的;这是迎辟团子,可以召唤神将;这是” 她一一收下,向行朔道了别,却不想回将军府。 河畔有几位老人在钓鱼,身边竖着鱼篓,里面都是些三寸长的小鱼苗,她在岸边坐下,一边看鱼,一边摸出通神丹来,往嘴里嚼了两粒。 丹药入口即化,四肢百骸中缓缓流动起一股热流,醇酒一般流淌过破损的经脉,经脉间的疼意消减了许多,温温暖暖十分舒适。 她舒服得叹出一声气,却见有道青光落在了河的对岸。 岸上没见有什么变化,乐岚以为自己看花了眼,醒醒脑子定睛细看,肩上忽然被拍了一下。 回头一看,见是李未阳。 “好几日没看见你了,”他笑道,“什么时候出的关?” 他应当是刚刚去探望老师回来,袖边还沾了点墨,乐岚道:“问的不对,不应该问什么时候出的关,而要问什么时候能出关。” 他眉一挑:“还要继续闭关?” 乐岚点点头。 李未阳见她兴致缺缺,遂道:“新颁布的诏令你听说了没?” “什么诏令?” “天命司一共设了七个司,陛下拟诏准备裁掉其中四个。” “所以呢?” “所以就是说,”他顿了顿,故意卖个关子,“某人要回来了。” 乐岚没听懂,“谁要回来了?” 李未阳无奈:“天命司的掌司还能有谁?” “哦,是丹渚啊。”她不咸不淡地扔下一句,又回到兴致缺缺的状态中了。 李未阳奇了,“到底出了什么事,连丹渚都吸引不了你的注意了?” 乐岚长长地叹了一声:“我告诉你,你听完不要太惊讶。” “你说。” “我爹来这里了。” 李未阳:“” 他也长长地叹了一声:“我也告诉你一个消息,你听罢不要太吃惊。” “什么?” “你娘其实没走。” 乐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3.乱糟糟 “我本来也以为她离开了的, 直到几日前偶然出门, 发现她在城北的一家客栈住了下来。”李未阳道,又叹一声:“现在, 除了要应付丈母娘之外,我是不是还要再应付一下老丈人?” 乐岚默默盯着河面,幽幽说了一句:“很为难吧, 我也知道很为难, 可是没有办法,现在只能盼着他们赶快离开。” “不为难,”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笑道:“哪怕你还有七姑八姨,该见也是要见的, 左右我们在京城挪不了窝,多见些亲朋也算是喜事。” 乐岚被他逗笑了,道:“七姑八姨肯定不会有,我剩下的亲人里, 除了我爹和我娘, 就只有两个表哥。” 李未阳讶然:“你还有表哥?” “一对孪生的表哥。”她挤了挤眼, “你放心, 他们的脾气可比我父母好多了,而且他们两个都是大忙人, 抽不开身来管我的闲事。” 他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在河畔坐着, 夕阳入水, 水面浮起一层瑰丽的流金,对岸上垂钓的老叟走了两位,还剩两位正在整理鱼竿和纶线,乐岚忽然往他身边挪了挪。 他偏头看了她一眼,以为她有什么话想说,于是很配合地附耳过去,乐岚却不发一言,只是就这么坐着,见他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目光渐渐不满起来。 李未阳被她瞪着,越发莫名其妙,愣了片刻,忽然领会到了她这种沉默而固执的暗示方式。 他莞尔,伸手将她轻轻揽住,乐岚顺势把头贴在他肩上,满足地轻叹一声:“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你想这样坐多久,只要不嫌腿麻,我就陪你坐多久。”李未阳如是道。 “神仙才不会腿麻。”她诽了一句,默了默,又问:“你觉得我是现在的模样的好看,还是以前的模样好看?” 他想也未想,“都好看。” “那你喜欢哪一个?” “都喜欢。” “不分彼此?” “不分彼此。” “那我变出两个头来,两个模样一起用?” “那还是算了吧。” 行朔给乐岚送完了药,忽然想起有一味药粉放在纳石里忘了拿给她了,急急回去取来,准备给她送过去,刚走到河边,便看见前方柳树下的一对儿人影。 他顿时呆若木鸡,手足无措,把药瓶揣了回去,趁乐岚还没发现,转身溜了。 黄昏将过时,李未阳送乐岚回了侯府,到了门前,二人话别,乐岚回了房,一眼看见窗台的鹦鹉架上多了个东西。 一只碧羽金爪的鹦鹉。 她险些脱口而出:“小绿!” 先前那只翡翠鹦鹉早入土为安了,乐岚亲手把它埋在了后院的菜地里,她才不相信鹦鹉也有还阳这一说,走到窗前拿笔戳了戳,看是只真鹦鹉还是个鬼魂。 谁知那鹦鹉躲过了毛笔,竟口吐人言:“住手,不得放肆!” 声音十分耳熟,乐岚一怔,大惊道:“玄商!!” 翡翠鹦鹉理了理毛,优雅挺胸:“嗯,是我。” 青光一转,窗台的鹦鹉架上空了,椅子上多了个人。 这一次,他不仅仅是个飘在青烟上的虚影了,而是个实打实的活人。 乐岚一言难尽:“你怎么也下界了?还变成只鹦鹉。” 玄商瞪她,“你不把瑶风的剑弄丢,我至于亲自下来找么?” 说着,他瞟了一眼窗台,感伤道:“我上次来的时候,还借这只鹦鹉的躯壳暂住,不料这才一日不见,它竟已寿终正寝了。” 他说的一日,自然是指天界上的一日,于下界而言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斗转星移,物是人非乃是常有之事,乐岚跟着他感慨了片刻,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你以前来过?!” 玄商点点头,又道:“莫慌,我没有做什么事情,只是借那只鹦鹉的眼,看看你在下界过的怎么样。” 乐岚:“” 下一刻,她爆炸道:“可这里是我的卧房!你” “慌什么,上仙我是那种不入流的人么?何况”他慢条斯理地剥了个橘子,口气稀松平常道:“你那身板有什么好看的,看你还不如去看荷包蛋。” 乐岚忍无可忍了。 就在濒临爆发之际,玄商神秘一笑,道:“我方才过来时,见你父君身边的行朔领了一个人,正匆匆往城郊那边赶,你能猜到他领的那人是谁么?” 乐岚一愣,顿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是李未阳?” 一 两人分开后,在回相府的路上,李未阳看见一个人高马大的陌生男子。 那男子将他拦下,拱了拱手,问:“阁下是李未阳李公子?” 他回了声“是”,那男子又道:“公子请随我来。” 走到一处空旷的郊林外,那男子伸手一挥,前方凭空现出一道门来,回身请道:“公子请进。” 在看到这变戏法似的超凡情景时,对于此间主人的身份,李未阳心下已经了然。 该来的迟早都是要来的,他深呼吸一口气,踏进门内。 门内的景象却与外界不同,富丽堂皇仿若宫室,华贵中却又不带奢丽,殿中立着一位素锦衣着的年轻公子,身旁有位红衣的美人,那美人盈盈一笑,轻轻招臂,他的脚下便多了张坐席。 李未阳并未入座,行朔跟在他身后进来,伸手介绍:“这位是乐昀帝君,乐岚帝姬的父亲;那位是九婳仙子。” 他向乐昀见了礼,不知道这位九婳仙子是什么人物,便只向她点头致了意,正要自报家门时,乐昀却道:“不必说了,我知道你的家世。” 李未阳点了点头,想起平舒曾教训他的那些话,估摸着又要再听一遍,谁知这位乐昀帝君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眼,却道:“本座有一件事情想要同你商议。” 李未阳客气道:“仙君但讲无妨。” 乐昀在殿中来回踱了两步,道:“本座知道岚儿很喜欢你,但碍于你们身份不同,相处起来恐怕不易。” 李未阳点头道:“仙君言之有理。” 乐昀又道:“岚儿在凡界时,有劳你多加照顾,本座看得出来,她不想回南溟。这样,本座暂且给你加六百年的阳寿,她愿意留在凡间便留在这里,你好好陪着她,不回南溟也可以。” 李未阳怀疑自己耳鸣了,“仙君此话当真?” 九婳笑道:“帝君的话怎会当不得真?” 同一对父母,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态度,他脸上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却未多言,拱手向乐昀道了谢,心中掂量他与平舒之间哪个人的话更算得上数。 这里的气氛正当融洽时,门口忽然一声大响,刮风似的冲进来一道人影,他定睛一看,顿时一惊:“阿玥?” 乐岚马不停蹄地赶过来,呼吸尚未平复,她看了看李未阳,又看了看乐昀,皱眉问:“爹,你们做什么呢!” 在她身后跟进来一个满脸苦笑的青衫男子,向厅中环视了一眼,无奈道:“乐昀兄,这么巧你也下界散心啊?” 乐昀木着张脸,“玄商?” 九婳立即福身见礼,“上仙。” 行朔跟着叫了一声:“玄商上仙。” 李未阳杵在一旁发怔。 这人进来之时,他便觉得有些面善,却又不记得自己何时见过天界的上仙,拧眉思忖了半晌,忆起去年斧师山上曾救他下山的那位“高人”,恍然道:“是你!” 乐岚奇道:“你认识他?” 玄商笑道:“以前有缘见过一面,是吧李公子?” 李未阳也笑:“还未谢过高人救命之恩。” 叙过了旧,九婳将经过细细讲了一遍,末了向乐岚笑:“你看,还是帝君最疼你。” 乐岚有些受宠若惊,她的父亲鲜少直接表露过对她的关心,她听说李未阳被行朔带了过来,还以为有什么麻烦,急忙赶来,却不料竟是 她感激地望着乐昀,道:“多谢父君。” 门口处忽然响起簌簌的衣料声,玄商面朝着门站着,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乐岚发觉出异常,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顿时一呆,呐呐叫了声:“娘?” 平舒一身黛衣立在墀下,除了一张白玉般的面庞,几与夜色融为一体。 她的声音也仿佛染上了层夜色,透着入骨的寒意: “什么六百年的阳寿,他哪怕多活十年,我都觉得碍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4.潜龙 众人顿时鸦雀无声, 大殿中只有烛光燎燎,被涌进的夜风一激,满室明晦不定。 如此静默了须臾,九婳先笑:“小仙便说平舒女帝不曾离开,果然如此,元君请进来坐。” 不须她招呼, 平舒已经步入殿内, 缓缓扫视了一周,目光落在乐岚身上,“她是南溟的后裔,除了南溟哪里也不会去。” 乐岚就要争辩, 玄商一把拉住了她, 小声道:“你别掺和。” 她忍住了没有吭声, 却另有人接了话。 乐昀道:“腿长在她身上, 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用不着听谁的约束;外界无拘无束有何不好, 做什么要回到以前的牢笼中去。” 平舒直直地盯着他,问:“南溟于你而言是牢笼么?” 他道:“对谁而言不是呢?” 平舒不再言语了,殿中又恢复了一派寂静。 两个俱有覆海移山之力的大能彼此针锋相对着,其余五人谁都不敢多发一声,气氛紧绷成了一道线,只怕稍微一丝风吹草动就会把僵持打破。 极高极远的穹顶之上, 隐约传来闷雷之声。 李未阳原本与行朔站在一块, 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两步, 挪到乐昀的后面。 他向殿中的各人看去,玄商正低头与乐岚交待些什么,乐岚全神贯注地听着;九婳倚在窗旁,脸上带着些捉摸不透的妩媚笑意;行朔则呆呆地傻立在中间,一面望望自家主人,一面望望自家主母,复又把目光急切地投向玄商。 行朔十分焦急,他生怕乐昀和平舒再起争端,上一次二人打架的时候把南溟的山拆了个干净,以至于后来重修宫殿时,无地可筑,只能悬浮着建在空中。 南溟尚且如此,凡界的一草一木十分娇弱,到时涂炭生灵,真打起来谁能拉得住? 这里能说的上话的只有玄商一人,可他又不知在同乐岚絮叨些什么话,对于其他事情充耳不闻。 求助得不到回应,行朔幽怨地望过去,却见乐岚忽然抬起头来,向他传了一句密语:“带他离开这里。”说着,眼神在李未阳身上转了一转。 行朔会意,过去一把扯住了他,低声说道:“你随我来。” 李未阳不明就里,随他悄悄从后门出去,问:“有什么事?” 行朔道:“没什么事,你在里面不大方便,我带你出来走走。” 他一挑眉,“莫非有什么话是我听不得的?” 行朔笑了,“你既知道,还问什么?” “我知道我们仙凡有别,也知道你们都觉得我配不上你们的小帝姬,”他笑了笑,径自走了两步,背对着行朔道,“可痴人也会做梦,凡人也有妄想。” 行朔觉得很有意思,便问:“你有什么妄想?” “我知她是九天神女,与凡世有云泥之别,”他顿了顿,转身笑道,“可我偏偏想把神女拉下凡来。” 行朔被他这毫不要脸的猖狂劲震惊住了,“你凭什么啊?!” 凭你活的短,还是凭你死的早? “我也不知道凭什么,可就是莫名觉得,事态不应该发展成这个样子,”他道,“甚至隐约觉得,我应该活得比你们都久才对。” 行朔:“” 他再也不相信乐岚挑人的眼光了。 行朔带着李未阳出去后,乐岚心下总算松了口气,玄商给她一个鼓励的眼光,无声道:“去吧。” 她看了看一身寒气的母亲,又看了看同样阴沉的父亲,道:“我有话要说。” 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投了过来,她停了停,酝酿足了情绪,开口道:“ 你们各有各的想法,我也有我的想法,以前你们不管说什么我都听,让我练功我练了,让我去天庭我去了,让我下界我也下了,这一次是我自己的事情,你们的话我谁也不会听。至于李未阳,既不需要我爹给他加寿,也不需要娘你来威胁,我暂时不想回南溟,就算以后非回去不可,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现在我只想好好留在这里,给我凡间的爹娘养老送终。” 话音甫落,原本凝重的气氛更加沉默了。 九婳原本站得远远的瞧热闹,闻言诧异道:“帝姬莫要糊涂了,凡人的性命譬如朝露,即便个中有些感情在,也不过是梦幻泡影,怎可当真?” 她这一语双关,不但暗指了冷将军夫妇,顺带把李未阳甚至连同谢颜并连笙等人一并捎带了进去,乐岚凉凉地瞥了她一眼,道:“我个人私事,似乎与九婳仙子无关吧?” 九婳摊手一笑:“瞧我,又多管闲事了不是?” 乐昀看了她一眼,道:“婳儿莫怪,岚儿生就这副性子,非是恶意。” 乐岚的手心疯狂痒了起来。 玄商咳嗽一声,默默站到中间,把平舒与乐昀二人隔开,笑道:“既然丫头自己心里有数,咱们这些做长辈的就不要管了,我此趟下界是为了找瑶风的劫生剑,你们先我下界,有没有感受到那剑的动静?” 九婳奇道:“瑶风上仙的剑怎会落到凡间?” 他无奈道:“借给人使,不小心使丢了。” 九婳忍俊不禁,却又叹道:“借来的剑也能丢,这人的心也是忒粗了,只是辛苦上仙,还要亲自来寻。” 乐岚凉凉道:“谁也没喊他下来找,借剑的心粗脑不粗,难道自己就找不回来么。” 他们这厢斗着嘴,乐昀与平舒的僵持终于僵不下去了,二人中不知是谁先让的步,只听乐昀向她道:“你既然有自己的打算,便不消我多管了。”又向九婳道:“婳儿,叫上行朔,我们走。” 九婳答应一声,回头向乐岚笑:“凡界虽一时热闹,看久了也无甚意思,帝姬若觉得腻了,可千万要来青丘走一走,赤桑树下埋了两千年的瑶池酿,随时给您留着。” 乐岚说声“谢仙子美意”,看向烛影里明暗不定的母亲。 殿中人已经去了一半,便显得有些寂寥的萧条,她看了平舒一会儿,心头有些难过,叫了声:“娘。” 平舒缓过神来,紧锁的眉头松下来,透着浓浓的倦意,看了她一眼,轻道:“你爱如何便如何罢。” 乐岚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有些懊悔,方才的话是不是说的太重? 越是表面上无波无澜的人,一概情绪都埋在内心深处,看似无情无欲,喜怒哀乐仿佛都与自己无关,可真到了待人接物时,对喜怒哀乐的体会却总是比别人更深刻更敏感。 她的母亲大概就属于这样的人,一面固执己见,一面渴望别人理解并顺从她的固执,可哪能人人都理解c人人都顺应,即便她身为南溟的女帝,凭通天彻地之能,掌无数生灵生死,也未必事事都能顺心如意。 正如玄商说过的那句老话:“心门窄的人,凡事卡在心头过不去,难免要多吃些苦头,只有等他吃伤了吃痛了,才能明白什么东西该计较,什么东西该放下。” 长大后的乐岚于她,变心后的乐昀于她,或许是早就该放下的。 乐岚对着满室烛火,幽幽叹了口气,玄商拍了拍她的肩膀,叹道:“别留在这里了,出去吧。” 初春时分的夜里余寒犹在,她与玄商隐了身形在街上走着,玄商忽问:“你为何要拒绝乐昀的好意,让那个凡人多活六百年不好么?” “我爹的人情哪是那么好赚的?”她碾碎地上的一片落叶,语气凛冽且清醒,“就怕现在借的是六百年,将来要还的是六千年。你忘了五百年前找他求药的那只九头鸟?他答应了给人家做药,结果药引却是那九头鸟的九首之一。” 玄商后知后觉回想起这番陈年旧事,为那只悲惨的九头鸟唏嘘了一声,又问:“那你就准备看着他生老病死,百年之后再去地府找阎王要人?” 乐岚摇了摇头,道:“我打算把他带回天庭。” 玄商惊了:“你打算让他在现在学修仙?是不是晚了点?” 乐岚无语望天:“你想什么呢?” 她看了看四周无人,觉得告诉他也无妨,便道:“我把自己的仙元分他一半儿不就好了?” 玄商:“” “你等等,”他急忙拦住步子,得把她这危险念头趁早打消了,急道:“这可不行!我告诉你,其实” 他的话未说完,前方出现一道白色身影,乐岚在一瞬间警觉起来,下意识就去抽剑,可识海中空空如也,她的剑还没找回来。 丹渚看了一眼乐岚,复又看向玄商,忽然把手一挥,一道银光自袖间飞出,钉在玄商脚下的地上。 一把银芒长剑,犹在翁翁颤鸣。 “物归原主。”他道,随之便不见了身形。 玄商把那剑拔起来,正是苦寻不得的劫生。 丹渚的出现太过突然,乐岚还未反应过来他都做了什么,人便已消失无踪了,而玄商犹在对着剑出神。 她一时语结:“你就这么让他走了?” 玄商收了剑,剜了她一眼:“那你怎么不追上去呢?” 他对着丹渚离开的方向遥遥望了一眼,喃喃道:“怪不得呢,原来是他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5.聊斋 听这语气, 他竟然认识丹渚不成? 丹渚出现得莫名其妙, 加上玄商这句更加莫名其妙的感叹, 乐岚极快反应过来, 问:“是谁?” 玄商慨然道:“是一位旧人了, 准确说来,应该是于你们龙族而言。” 她有些没听明白, “什么意思?” “此人与你们龙族有过一段十分久远的恩怨,远到已经被许多人遗忘,连我都差点忘了,却不料竟在这里看见他。”他低叹一声,语气里透出一股悠远的沧桑, “你们能在下界相会,也是天意如此” 说罢,不待乐岚发问,他紧接着又道:“不要问我是怎么回事, 过了这么多年我也记不大清楚, 至于个中情由, 你回家后可以慢慢问族里的老人们。” 乐岚的问题已经到了舌头尖上, 被他一句话截下,也不好再说什么,她见玄商收了剑之后没有还给她的意思, 便按捺不住问他要剑, 玄商想也未想便拒绝道:“不行!” “为什么?”她眉头大蹙, 不解道:“之前不是还给我用的么?” 玄商抱着胳膊, 语重心长道:“这剑的凶性太大,不是现在的你所能驾驭得了的,一不小心就被这剑反噬了心智,之前是我低估了劫生,高估了你,才把这剑拿来给你,结果险些酿成大祸。” 乐岚笃定了他是舍不得,可直接说出来又不免小家子气,为了搪塞她才找了这些借口,便问:“我酿什么大祸了?” “与你交手的那个道士,可不仅仅是表面看上去这么简单。”玄商道:“他虽然在下界做了不少出格的事情,戕害了不少生灵,看似是个作恶多端的魔修,实则不然;我前不久为了找那几个新飞升的小仙,刚刚去看过天禄柱,无意发现,这人的名字竟还在柱上。” 天禄柱,乃是九重天上记录在册大小神将仙官的一根九丈粗细的大柱,有仙籍者才可纂名于上,换而言之,能在天禄柱上名列在内的,都是经玉皇大帝亲笔点过,东华帝君亲手封过的正式神仙。 就连乐岚,在天帝正式给她颁了仙衔之前,天禄柱上也没她的名字。 而丹渚是什么身份,竟能先她一步名列在天禄柱上? 乐岚惊呆了,“他怎么可能是个仙?!” 玄商也颇觉疑惑,“他自戕仙格,照理说应该早被革名了才对,可天禄柱上的名字一日不销,他便是登记在籍的神仙,你们在凡界私相斗殴,是违反天条规定的。” 他看了一眼手中劫生光洁明亮的剑鞘,不无后怕道:“你若是一个不慎把他杀了,那可就犯了重中之重的罪,要被剥夺一身修为,发配到极北蛮荒之地,在那里受三千年的梦魇c荆刺c风割c火炙,以作杀戮同道之惩。” 乐岚:“” 她只觉一瞬间天地忽然翻了个儿,为非作歹的改头换面一步登仙,为民除恶的反倒处处受制,这里不许那里不能,稍微一个动作就触犯了天条,那刻着丹渚名字的天禄柱子怕不是东海龙王的定海神针冒名顶替的,不然何至有眼无珠? 她猛地抬头盯着玄商:“你是不是信口雌黄,故意编的这话?” 玄商:“我信口雌黄?” 她鼓着气:“之前说丹渚伤不了我的也是你。” 玄商瞪眼:“是你非要硬抗劫生的剑势,这才受了重伤,你扪心自问,师伯骗过你么?” 乐岚:“你又不是我师伯!” 玄商好脾气地笑了笑,又温言细语的劝:“丹渚与龙族之间早有因果,天盘转到此处,这场因果是时候该了结了。因未竟,果成劫,关键就看这劫应在谁的身上。 “虽然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十有八九是应在你身上了,可也不是非要承受不可,你听师伯一句劝,趁现在时机未晚,带上你的小郎君找个离凡界和天界都远远的地方,在那里避避风头,等到天盘转过,三百年一场的大轮回结束,这个劫便算躲过去了。” 离凡界和天界都远远的地方有很多,诸如妖界的青丘,幽冥界的若水,以及羲龙一族世代所居的南溟,都是好风好水好灵气的去处。 乐岚转了转手指,象牙白的双签在指间旋过,凉夜如水,薄月如霜。 她不打算拖家带口去找这些地方,一来在凡间的一切都过的好好的,仓促间说搬迁就搬迁,糊弄不过去;二来这么一个陈芝麻烂谷子的陈年旧劫,甚至连劫数是什么都还不知道,她也不想当个临阵脱逃的懦夫。 不就是若干若干年前一个未能遂了的因果,她从小到大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么一桩恩怨,真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何以在龙族历史上连个记载都没有? 玄商那般郑重其事,怕又是唯恐天下不乱,故意夸大了说的。 她花了两天时间,终于拟定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保全家人亲眷,又能不误自己的修行,反复推敲过后,觉得无甚问题,只消看看李未阳的想法如何。 一 自乐昀和平舒走后,李未阳才算是过了两天太平日子。 周旋在各位神仙大能里,随便哪个不消动动手指头就能轻而易举把他碾成渣渣,表面上的镇定自若都是强装出来的,顶撞平舒的时候他何尝不惶恐,被行朔叫去谈话时又何尝不胆战心惊? 只是心头总存着那么一丝痴心妄想,那么一点点几不可察的微薄希望。 悬崖勒马诚可恨,飞蛾扑火也甘然。 他摸出那片墨玉龙鳞,其上金纹游曳,温存犹在,仍似那日乐岚放到他手中一般,是他的护身符,也是他的诛心咒。 他取过一旁的丝帕,将上面沾的水珠擦干净,而后起身披上浴袍。 泡完澡后浑身舒畅,他泡了壶茶,一边吹着杯子,一边取来近日传来的京告,坐在摇椅上边喝边看。 新帝颁下的几个决策都十分英明果断,一面着重加固边防,一面减税修养民生,未来的十几年眼望着是片四海升平c国泰民安的泱泱乐景。 他一壁看,一壁走神,神思全然不知道跑到哪里去时,房间里忽然溢满了淡而幽馥的香气。 背后有极轻极细的脚步声响了过来。 他放下文宗,正要起身,已被一只纤纤素手按住了肩,耳畔有人吐气如兰:“深夜叨扰,公子勿怪。” 嗓音娇而柔媚,绝不是乐岚的声音。 李未阳浑身一凛,“九婳仙子?” 九婳一袭朱红纱衣,闻言轻笑出声,款步走到他的身前,掩面笑道:“仙子这个称呼,自公子口中说出来,怎么倒像是变了味似的?” 他不知道九婳的来意,先前见她与乐昀和行朔在一块,显然三人同行,眼下她突然出现在这里,想必乐昀也离得不远,便问:“仙子与帝君半途而返,不知所为何事?” 嘴上虽这么问,心下却明了能挑在半夜三更找上门来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九婳轻轻一挑蛾眉,摇头道:“我非是同帝君一起来的,帝君与行朔仙君已经回了华山,只是我心下总放心不下公子,故而特特前来探望。” 李未阳奇道:“仙子放心不下鄙人?” 九婳忽然贴近前来,骇得他把椅子猛地往后一摇,幸亏这椅子做工上乘,才没给掀翻过去。 九婳紧紧地望着他,十分热切道:“我知公子并非凡夫俗子,何以在此红尘中眷恋不去?” 她离得太近,呼吸几乎近在咫尺,李未阳无所适从,便没有发声,只听耳畔又道:“那日我在知微镜里照见这皇城共有七道仙气,起先还心下发奇,究竟都是哪些仙君闲来无事下尘一走,直到见了公子,才知此间原来别有真君。” 他仿佛在听活色生香版的聊斋志异,偏生九婳还能把天方夜谭讲得如此认真,仿佛确有其事似的,僵笑一声:“如何见得?” “公子身上有种特别的气息,即便掩在这副凡人壳子底下,也能让人嗅之忘,忍不住想要更亲近一分。”九婳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一遍,笑意更深了,“九重天上诸多神君之中,九婳若是无缘遇见公子,此生怕是再也难以得见如此仙力;而公子若非遇见九婳,此生便要被误作鱼目,受人褒贬。两番巧合,岂非妙哉?” 李未阳:“” 九婳只把他的沉默当做赞许,又向前靠近了一分,殷殷道:“小仙能助神君重归天位,只盼神君回天之后,能记得小仙些许微薄之力,他日天禄封神之时,若能提携一二” 她的话未说完,李未阳拿起文宗,点在她肩上,将她向外推开了几分,“我观仙子似在梦呓。” 九婳一急,亟待辩解,房中忽然一道金光闪过,凭空多了道人影。 乐岚:“” 九婳:“” 李未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6.疑云 谁也不料乐岚会在这时忽然过来, 他急忙推开九婳站起身来。 乐岚也不料自己会来得这么凑巧, 正撞见这场瓜田李下的, 她眼神一暗, 倏的射向李未阳:“过来!” 李未阳忙不迭的过去了。 九婳面上闪过一丝惊愕, 转眼又恢复平常,她好整以暇地整整纱袖, 点头礼一声:“帝姬好。” 乐岚心里好像升了座大火炉,炉盖没盖严,呼呼的往外冒黑烟,一概客套礼仪都抛诸云外,冷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九婳神态自若, 既不羞也不臊,好似浑没发觉眼前越涨越高的怒气,反而笑了起来。 眼刀若能成形,这里大概已经是片烽火狼藉的硝烟屠场, 乐岚越发动气, “你笑什么?” “我笑帝姬身在福中不知福。”她抬袖掩了笑, 眼光悠悠然落在李未阳身上, “这位公子非是凡人,可叹帝君和女帝慧眼有失,竟没能认得出来。” 乐岚回头看了他一眼, 李未阳立马乖怂摇头。 她转向九婳, “我爹娘没看出来, 你看出来了?” 九婳作怅然若失状, “若非如此,小仙又怎会惫夜赶来,只为相助李公子一臂之力呢?” 她耳不红心不跳,不慌不忙间三言两语将自己择了个干净,惫夜赶来?一臂之力? 乐岚冷笑:“是不是帮忙我没看清,动手动脚我倒瞧了个真切。” 九婳嗤笑一声,扬眉道:“我是否有所不检,您身边这位再清楚不过,也罢,好心肠总给当成驴肝肺,你们这些神族的人,总是乱爱猜忌人心,却不肯正眼事实如何。” 她在神界时潜心修行,没听过这么多层出不穷的花言巧语,一时竟说不出气话了,“呵”了一声,嗤之以鼻道:“你一路紧随着我父君不放,不就是想借他的身份给自己捞个神位么?你在他身边的时候,连我母亲都不放在眼里,现在好端端的又折回来,是终于发现他靠不住,帮不了你,所以回来另找个靠山?” 九婳脸色一变,乐岚道:“仙子怎么不说话了,莫非我又猜错了不成?” 满室熏香缭绕,闻得让人腻烦,她望着九婳明暗不定的神色,心中狠狠泄了口气。 她的母亲贵为南溟女帝,不同她计较这些是不愿失了自己的身份,何况夫妻俩现形同陌路,乐昀的事她不想管,也不会管。 然而这口气她咽不下。 说她年轻气盛也好,睚眦必报也罢,忍气吞声是只有圣人和傻子才做得出来的,她算不上圣人,也不是傻子,当然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玄商上仙此时还未回天,恰好他耳根软,喜欢听好听话,你想名列天禄应该找他才对,来这里磋磨一个凡人有什么意思?” 九婳被一语说穿心事时,着实恼了一阵,慢慢平复下来,也不与她争辩,扬首一勾朱唇,“帝姬指教的是,小仙唐突无礼,在此向您同平舒女帝陪不是了,劳帝姬转述一声,望她老人家大业千秋,心舒体泰。” 言讫,她化作一阵红烟,烟中有道七尾红狐的虚影,一跃不见了。 乐岚紧绷的面部总算能放松下来,不用费力维持凶神恶煞的模样了,但她心中的气还只消了一半—— 她虎视眈眈看向李未阳:“她什么时候来的?” 他掐指一算:“你来之前约三分之二刻。” “她动手的时候你怎么不躲?” “她来得突然,我也懵了,当时哪里躲得掉?” 乐岚竖眉:“躲不掉你为什么不喊?” 他要是喊了,家人听到肯定会进来查看发生了何事,至于落得那样一副不堪入目的场面么? 李未阳向她抛了个无可奈何的眼神,“我不喊是因为原本便没有发生什么事,可一旦真喊出来,那就代表真有什么了。” 乐岚仍旧瞪他,他向后退了一步,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道:“这世上有哪条河能洗冤的,你告诉我,我这就去跳。” 乐岚:“你跳黄河也洗不清!” “黄河就不必了。”他展颜一笑,手指虚虚地指向她的心口,道:“我听见这里就有条小河,干净美丽豁达漂亮得很,不如让我跳进去试试?” 乐岚迷惑了须臾,一时没听出来他的弦外之音,愣了一愣,顿时大臊,从脖颈到耳根烧成一片。 她红着脸也不忘争强:“我心宽似海,你一个连游泳都不会的,跳下去找死啊?” 李未阳上前一步将她抱进怀里,嗅着鼻端的发香,笑道:“那正好淹死在里面,一辈子不用出来了。” 李未阳的身上暖暖的,乐岚埋在他怀里,脸上慢慢蒸腾起来,偏偏这人还不肯安分,低头凑到她耳边,呵着气小声说:“阿玥吃山楂的时候,可爱极了。” 山楂? 乐岚耳朵一竖,十分敏觉地听出了这次的弦外之音,这货在讽刺她吃醋! 她照着他脚上一踩:“你才酸!” 酸透房顶了! 李未阳“哎呦”叫了声痛,却仍不撒手,抽着冷气说:“打是亲骂是爱,你踩我说明你心里有我。” 乐岚笑:“那再来一脚?” 房外忽然有人快步走来的声音,她急忙收敛声息,一个人声自门外问道:“公子,可是出什么事了?” 原来方才那声叫痛,惊动了守夜的家丁,以为自家公子遇上了什么意外,赶忙过来查看。 李未阳清了清嗓子,说声“没事”,待家丁下去了,轻轻拍了拍怀中人儿因紧张而略微发僵的脊背,道:“人走了。” 再这样下去没法好好说话了! 乐岚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从他怀里挣出来,走到窗前借夜风平复心情。 李未阳看着她的背影,怎么看都觉得不够。 乐岚脸薄,他的甜头已经赚足了,便不再拿话逗弄她,咳嗽一声,道:“方才闹哄哄的,都还没问你今夜过这边来,是为了什么事?” 他也知闹哄哄的,却还在那里火上浇油,乐岚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道:“本来有话想跟你商量商量,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她把胳膊垫在窗台上,以手支颐,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眼,好奇问:“我在想,方才九婳的话是什么意思?” 年前被雀灵偷袭时,那根在他头顶拐弯的针仍历历在目,她一惊之下还以为他被人掉了包。 后来事实虽然证明并非如此,李未阳仍是那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李未阳,也没有什么妖法傍在他身边,至于那根无故拐弯的暗器,始终是个难解之谜,让她耿耿于怀至今。 直到今夜,九婳的话给了她新的启发。 她以前只是把原因往来自其他方面想,最后只落得个百思不得其解,却未想过万一这力量来自于他自己? 若说是上界仙人投胎转世并非不可能,可李未阳年长于她,即便是转世也应当先她下界才是,可乐岚在下界之前并未听说还有其他仙君也一并下了界的,这假设到此处便行不通了。 因果劫的降临只在早晚之间,她心中已有了对策,倒不急于这一时说与李未阳知,眼下查明他的身份才是当务之急。 “我有样问题不大清楚,”李未阳摩挲着下巴道,“九婳能被称作仙子,照例是成了仙的,为何还要筹谋神位?” 乐岚负着手在窗边慢慢踱步,边踱边道:“这你就不懂了,神仙也分三六九等,所谓神位又名仙籍,乃是上界之仙经天帝及东华帝君点过之后才会授与的,有仙籍的神仙其名号刻于中天天禄柱之上,从此与天同寿。 “也就是说,有了仙籍才能算是正式登仙,没有仙籍的,任你修为多高本事再大,也不过是个外仙,除非天帝宣见,平常不可随意进出天界,有许多外仙,直到寿元耗尽羽化之际,也没那个机缘能一睹南天门上的风光。” 那些一心向道,一生都扑在修炼上的凡人修士,所谓得道飞升,修到最后其实也不过是个外仙,也便是所谓“人仙”c“地仙”。 真正的仙凡之别何止云泥之异,那是一道跨越三界六道轮回的天堑,修仙本是逆天之举,真正能逆得过天的又有几个? 说到此处,她才想起自己也没有仙籍,却仍在天界四处蹦跶了几百年,又觉得这话不够严谨,补充道:“当然也有例外,比如许多大罗金仙之子,出生时虽无仙籍,但生来便是仙胎,仍属仙界中人,等到成年之后,会另行封籍。” 李未阳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九婳虽是个仙子,但却是个外仙。” 乐岚点头,“她出身于青丘狐族,只要一心向善,修满一千年时,便算是修成了妖仙。妖族前期的修炼简单,后期便十分困难,想要从妖仙渡化到真仙,非是区区几千年的修为就能成功的,中间要历无数劫难,且修为越高劫数越险,稍有不慎就灰飞烟灭。她想登仙,又怕历劫,所以才会找上我爹,目的不过想借此投机而已。” 她越想越觉得疑惑,九婳如此急功,应当不会毫无凭据就跑来找李未阳讨要人情,莫非她知道什么底细? 方才九婳走时,她给气昏了头,竟由着她走了,若早想到此处,当时便该拦住她才对! 乐岚捂住额头,懊恼地长叹一声,忍不住看了李未阳一眼,他仍是一脸无知的样子。 她无奈叹:“算了,你休息吧,我找别人问问清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7.苏醒 是夜, 乐岚正准备去找玄商时,他却仿佛提前得知了消息似的, 不问自来了。 且一来便问:“你是不是还没打消把仙元分给那凡人,助他长生的念头?” 乐岚点点头,道:“正好我也有些事情想” 玄商从袖袋里取出一粒白晃晃的丹药,她看见那鱼目似的药丸时, 下面的话顿时说不出口了。 他把丹药放到她手中, 道:“你把这药丸给李未阳吃了,用不着折你那千八百年的仙元, 他的寿命问题自然而然迎刃而解。” 乐岚把手托到眼前, 仔细地看了看,好奇问:“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长生不老药?” “只要管用, 你管它是长生还是短生?” 送罢了药,玄商心头总算了却一样大事,又总觉得小孩子行事冒失, 无法完全放心, 反复叮嘱:“一定要看着他把这药吃了, 切记莫动你的修为——你要是敢胡来, 不消你爹娘动手,我亲自下来提你。” 乐岚收了药, 闻言诧异道:“你要走了?” 她有些怆然,算来他不过在凡界留了五天, 而自她下界到如今, 已经分别了整整十八年。 玄商于她是半个恩师兼半个损友, 这才短短相聚数日便要话别,她竟起了依依不舍的惜别之情,心下总浮着一种不大吉祥的预感:此次话别,日后怕是难以再见了。 她黯然的情绪被玄商收在眼底,哑然失笑:“不过暂别几日,怎么这样多愁善感起来了?” 乐岚摇了摇头,“在凡界待久了,难免入乡随俗。” “这可不是个好习惯。”他道,说罢转过了身,哄小孩似的回头说道:“我走了啊。” 乐岚不耐烦地催他:“快走快走!” 玄商“嘿”了一声,抬步欲走,忽然又想起什么,只见他手臂一动,手中便多了把寒光闪烁的窄剑。 他将剑鞘递到她跟前,看了看人,又看了看剑,叹息一声:“左右拿回去也是落灰,这剑还是给你留着防身,以备不测之须吧。” 她被玄商的突然大方吓了一跳,惊喜之余有些不可置信,小心翼翼地指着剑鞘问:“真的?” “只有一点,握剑之时须定气凝神,切不可被剑气影响神智,”因兹事体大,一不小心就是人命关天,玄商一字一字地叮嘱,恨不得把教训镶进她脑子里,“像上次那样被劫生操纵心智,只有一次不可再二,记住了么?” 乐岚捧着剑,忙不迭地点头,玄商这才放心去了。 第二日一早,她便动身去了相府,见到李未阳时,她将玄商的话重述了一遍,把装着丹药的小瓶子推到他面前,“你放心,我用指甲刮下来一点尝了尝,没有什么异常。” 李未阳打开瓶塞,丹药是小小的一粒,在他手心滴溜溜滚动着,“这就是传说中的长生药?” 乐岚道:“玄商给的,不会有错。” 她托腮看着他,眼光不时在他脸上和那粒丹药上流连,见他面上有些迟疑,便道:“吃了这药,就算跳脱轮回了,从此不死不老,除了没有法力外,和神仙也没什么差别。我们在一起,既不用承我爹的人情,也不用受我娘的束缚,不好么?” “不是不好,只是”他对上乐岚殷切的目光,下面的话欲言又止,末了,无奈地叹声气,将满腹的疑问与隐忧咽下肚,道:“我吃就是。” 一口温水送下,两人静静等待药效的发作。 乐岚不敢有丝毫分神,紧张地观察着李未阳的反应,问:“你感觉怎么样?” 李未阳如实回答:“唔,头有些疼。”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吃罢这药的后遗症,为了让他安心,只能胡乱解释道:“头疼应该是快要起效了,你忍一忍,接下来应该就见效果” 她的话尚未说完,李未阳突然毫无预兆地地栽了下去。 乐岚抢上前去,只见他双目紧闭面如金纸,俨然危在旦夕的样子,她将手贴在他的后背心处,渡了几次灵力,灵力在他体内却犹如石沉大海,不见一丝一毫的反应。 莫非这药的药性过于霸道,他的魂魄受不住? 她慌了神,大喊两声“来人!”,家人听到呼救声赶来查看,纷纷吓得半死,急忙派人往太医署延医,在一片兵荒马乱里,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把李未阳安置好,乐岚心下犹如火煎一般,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得赶紧找到玄商,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玄商自昨日别后,若无拖延,此时应已回到上界去了,她只盼他的脚程别走那么快,若能赶上他,李未阳兴许还有可救之机。 她急急地往玄商的寓所赶,可赶到之时却被房主人告知,前几日借宿的客人已经告了辞,今天一大早就离开了。 乐岚的心倏地沉了下去,向主人家勉强道了谢,慢吞吞地往外走。 从楼梯上款款步下一道红衣倩影,倚在栏杆上打量了她一会儿,笑道:“玄商先生并未走远,现正在城西的金枫林里,姑娘不妨到那里去寻他。” 乐岚回头望去,顿时吃了一惊:那张春风和煦c皎若丹桂的笑靥,不是九婳是谁? 上次的口角之后,她以为两人再次见面肯定僵冷无比,即便谈不上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也和善不到哪里去,但从九婳的面上,却丝毫看不出置气的痕迹,她不但没记仇,甚至还热心地向她指点玄商的去向。 乐岚有些捉摸不透,她是真不计较,还是假装宽宏大量? 不管九婳心中是怎么想的,既然出言帮了她的难处,她也不好唐突无礼,面子上的客气还是要装一装,向九婳道了谢,便赶往城西的枫林。 她牵挂着李未阳的安危,关心则乱,行事太过焦急,一心只想着尽快找到玄商让他救人,却没有仔细推敲九婳话里的疏漏。 玄商一个天界上仙,久居在钟灵毓秀的昆山之上,什么样的奇景逸致没见过,何故要在赶着启程之前,去看什么凡间的树林? 乐岚匆匆赶到时,找了一圈却始终不见玄商的影子,直到这时,她还只以为是自己来迟了一步,没来得及赶上玄商的行程,失落之余正要走出枫林时,却一头撞着了什么东西。 她捂着脑门,惊骇地看向前方,金枫林外是片丰草绿缛的空地,她此时就站在树林与草地交界的边缘,一眼看去一切如常,可空气中却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将二者隔绝了开。 不,准确的说,是将这片枫林与外界隔绝了开。 她来时疏忽大意,竟然没有发觉这里早布下了结界,还一头撞了进去! 乐岚伸出手来,盲人摸象般在这道无形的屏障上摸索,用指节叩击两下,坚硬如同磐石,不知有多高,亦不知有多厚,法力渗透不出去,外力也传递不进来。 正在苦恼之际,背后忽然悄然响起一大片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琉璃正在慢慢皲裂,与此同时,她骇然发现周围的树木全都变了样。 原本绿意盎然的树林顷刻间分崩不见,无数道光柱自地下一冲而起,在光秃秃的地面上交汇成一面庞大繁复的暗红图纹,游蛇一般的红光沿着纹路不断游动穿梭,逐渐向外围扩大。 乐岚后背紧紧贴在屏障上,已经到了退无可退之境,眼睁睁看着那光纹蔓延到自己脚下,心中“咯噔”一声,大感不妙—— 这根本不是结界,这是个法阵! 一 周身像是漂浮在广袤无垠的海面上,他在昏沉中看见一道散着金光的门。 推门进去,是一座古朴雅致的大殿,只是殿中无人,也没有什么陈设,朝窗的位置摆着一尊铜炉,铜炉左边立着一只金鹤,右边立着一只银鹤,双鹤守着一炉,雕刻得栩栩如生。 大殿中空荡荡的,地毯坐席一概皆无,中央悬着一团光怪陆离的光,其中似乎蕴着东西,光芒吞吐变换不定,他想凑近一些看仔细,周围却忽然一黑。 那守着铜炉的两只鹤突然活了,金鹤和银鹤同时振翅长唳,在他头顶上盘旋飞舞,那团怪光毫无预兆的大炽起来,光中有一道隐隐若现的颀长身影,缓缓向他走了过来。 李未阳一派茫然,不知道自己此时身在何处,不认得光中那人是谁,甚至连白日里发生的意外都不大能想得起来,只记得乐岚给他吃了什么东西,随后就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 他下意识想回去找她,身体却不听使唤,随着那人向他走近,在那幽微的记忆深处,却有一簇跳跃的光焰逐渐腾起,将所有的浑浑噩噩一照而空。 他是谁,他身在何处,他因何到此,又是因何离开,仿佛一面埋于地下数千上万年的镜子被人挖了出来,尘光一鉴,依然明亮如昔。 双鹤飞回原地,又重新变成一金一银两座雕像,依旧守在铜炉旁,黑暗如同潮水般褪去,周围光线大亮之时,殿门口不知何时倚着一个人,不声不响地看着殿内。 他回身看见了那人,依旧是一身无甚装饰的青袍,只是面容较少年时略有变化,少了几分稚嫩与明快,多了一丝忧郁和沧桑。 久别重逢见故人,他不禁笑了,“好久不见,灵圳。” “我果真没有认错人,竟真的是你”玄商深深地望他一眼,慨然长叹:“好久好久不见啊,璩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8.湮海 法阵上灵力的波动越来越大, 不多时便会发动起来,乐岚以前从未见过这种阵图, 直觉这绝不是什么无害的阵法, 一旦开启难以预料会是什么情况。 眼看着阵上的光纹越来越强盛,一时半刻又打不破结界,她心急如焚,唤出劫生便飞进红光阵里。 但凡是法阵,必然有阵眼, 作为阵中最坚固也是最薄弱的部分, 只要打破阵眼,谅你是天罡地煞水火方圆,再无懈可击的阵法也能不攻自破。 她御剑飞到空中向下俯瞰,见整座阵法以圆盘状缓缓转动, 边缘蔓延出无数细微法线, 犹如一只布满血丝的巨人眼珠, 恶狠狠地瞪着半空中持剑凌风而立的少女,那架势直似要将她一口吞掉似的。 乐岚把这只巨眼自上而下仔仔细细的观察一遍,渐渐苦恼起来,她竟然看不出阵眼的所在。 其实就算她把天上地下所有的阵法都背会学透,也看不出地上这阵法的玄机,但若是换成她的父亲乐昀在这里,眼前的所见定会让他大吃一惊: 因为这阵法的创作者不是旁人, 正是他两千多年前亲手所画, 亲手所封, 藏于一个极幽微玄秘的所在,永不为世人知。 她缓缓吐了口气,剑锋瞄准巨眼的瞳孔,也就是法阵的中心位置,而后提起剑来,用力一掷—— 既然找不出来,那就死马当作活马医,姑且撞个运气,反正她的运气一直不差,说不定就中了呢? 劫生剑带着一尾流光直冲而下,与法阵重重交击,迸溅出无比激烈的碰撞,漫天火浪仿佛要将这一方天地吞噬,乐岚只觉得眼底一红,抬手挡了一下眼睛,耳畔却忽然寂静了下来。 没有风声,没有火浪声,甚至于连阵法运转时轻微的法力流动声也消失了,周遭只有一片沉沉的死寂,她放下手,看见一片焦黑的荒漠。 这是刚刚被烧成这样的? 乐岚向前迈了一步,立即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 她的脚下是十分坚硬的乌砂,而非松软肥沃的林间土壤;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一片焦黑,像是火燎之后的痕迹,但却没有火烧后余烬的温度,用手摸上一摸,地是冷的。 这里绝不是她以前待过的地方。 她心中一凛,唤道:“劫生!” 前方有堆黑土动了一动,一道雪亮的银光自土包内破土而出,眨眼间掠到了她面前,乐岚顿时如释重负,松了口气,笑道:“还好这次没丢。” 手里握着剑,她心中便有了底气,方才的阵眼约莫是找失败了,弄巧成拙被传送到了这荒乡僻壤。 一想到自己听信九婳那狐狸精的话进了金枫林,结果落到如此境地,乐岚就气不打一处来;宽宏大度是假,心存报复是真,她哪里是好心帮她,分明是把存了心她往龙潭虎穴里骗! 李未阳此时生死难卜,而她糊里糊涂地被弄到这个地方,能不能找到回去的法子都难说,就算她耽搁得起,他能挨到她回去搬救兵吗? 她咬紧了下唇,觉得嗓子有点干,附近皆是焦土,看不见什么水源,向东走了一段路,前方忽然多了一个人影。 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看见同伴,如何不让人激动,她向前紧赶两步,正要问这里是什么地方,那背影转过身来,银衣银冠,袍袖猎猎,落在乐岚眼里,却仿佛见了活鬼一般,收步的同时手按上剑鞘,随时准备拔剑而出。 在这个地方竟然会遇见丹渚,她在警戒的瞬间心下已经有六分了然,“原来是你一手策划的?” 从她出门遇见九婳,九婳给她指路城西,直到误闯进法阵里,来到这不知道是什么鬼的地方,最后所有的冤冤相报还是回归到了最原本的那一点: 她和丹渚之间不知道隔了几辈子的恩怨上。 此地无人,他脱去了那身凡人的伪装,从发梢到瞳孔都像褪了色一般,似仙非仙,似妖非妖,乐岚想起天禄柱上还有他的名字,可横看竖看,除了这张脸还像个神仙模样,其他地方哪里有一丁点儿天庭的体统? “这个地方叫做湮海,”丹渚道,“只有通过浮屠阵才能进来。” “湮海”她攥紧了剑,眼光向四周瞄去,却丝毫不敢放松来自前方的警戒,“这里还有其他人么?” 丹渚缓缓摇了摇头。 没有其他人,也就代表没有他的帮手,乐岚稍稍放了些心,问:“你打算就在这里做个了断?” 论单打独斗她尚有两分把握,虽然修为远不及丹渚,但有劫生助力,他在剑下也讨不了多大的好,至多不过像上次那样两败俱伤,不了了之。 丹渚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道:“你凭什么觉得你有资格与我做了断?” “我凭什么?”乐岚不怒反笑,觉得这话说的可真有意思,“入京以来,屡次挑衅的是你,寸寸相逼的是你,屠我族人的是你,一个十恶不赦的凶徒,你凭什么觉得你有资格说出这句话来,不怕笑掉大牙么?” 只可惜丹渚并未为她的这番话所触犯,仍旧以那副令人火大的平淡腔调不徐不疾地问:“我扰你历练,屠你族人,还捉你到此,你能奈我何?” 乐岚一剑劈过去,被他侧身避开,“打不准的剑,就是废剑,就算是一把神剑,在你手里也发挥不出十分之一的效力。” 乐岚打架时从不和人饶舌,以免分心,丹渚越是气她,她越是一声不发,憋着气把手里的招式使得更快更狠,直到一连挥出了十余剑,丹渚向后远远一撤,声音随着剑风飘过来: “打到现在,你都没有发现一丝不妥之处么?” 打到现在,乐岚确实并没未发现什么不妥之处。 她对湮海这地方闻所未闻,自然不知道此地都有什么蹊跷,经此一提醒,顿时不敢冒进,谨慎地收剑回身,防备着周围随时可能发生的突变。 丹渚顿了顿,道:“不是外界,是你自己。” 她自己? 乐岚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突然一个激灵,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先前那十几招所耗掉的灵力,竟然没有恢复过来。 法力但凡有所损耗,便会自然而然汲取附近的天地灵气自行弥补,如此循环往复,源源不断而来,法术才能得以施展,仙元才不至于枯竭。 可她从交手到现在所损耗的法力,竟连一丝一毫都未恢复,换而言之,此时的她就像一只盛满了沙的沙漏,里面的沙子漏多少就少多少,若非丹渚出言提醒,只怕她到法力耗尽也不会发觉此处的玄机。 她伸出手来,在空中感受了一刻,湮海的空气轻薄而温和,却感受不到一丝生气,这里的焦土只是焦土,是一无所有的死物,其中唯二灵气充沛的,一个是她,另一个就是丹渚。 乐岚想通了这一层,便抱着剑再也不肯动手了,她得保存实力。 可丹渚并不打算给她这个保存实力的机会,他远远地看着她站在原地不动了,忽然将手一抬。 乐岚只觉得一道细风刮过,手背忽然一痛,上面赫然多了道口子,正在滋滋地往外冒血。 她急忙按住伤口止血,却悚然发现血虽然止住了,可体内的灵力却顺着伤口不断外泄,无论如何也停止不住,乐岚登时急了,大怒道:“我上辈子到底跟你有什么仇!” “你放心,我不会在这里和你动手。”丹渚道:“我会等着你的法力慢慢流干,到那时你自然知道,我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仇。” 说罢,便转身走远了。 乐岚抱着受伤的手发了会儿呆,终于意识到这个鬼地方不能久留,在灵力泄干之前,哪怕掘地三尺也得爬出去,丹渚说话时的语气让她后脊发冷,难以想象,到时候真落在他手里是什么下场。 仙元里剩下的灵力还有九成不到,她将其中的三成注入劫生之内,余下六成用来防身,以免到时有什么三长两短,好歹有一击之力。 封完灵力,她撕下一片衣角,将伤口胡乱缠了,便在这片叫做“湮海”的焦土上开始摸索起来。 所幸湮海并不是无边无际的,她朝着一个方向走了小半天,便看见一座石殿的殿顶,加紧步子赶过去,却发现是片废墟,殿房早已坍塌了一半,剩下两间较为完整的房里也没有什么可用的东西。 她渴得厉害,只想找口水喝,用术法变了两杯水,可不知道是不是地理的原因,喝下去总像饮沙,不但不解缓,反而变本加厉的渴。 湮海没有黑夜,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如同正午一般,烤的人几乎冒烟,她在石殿废墟的阴凉处歇了一会儿,无意间踢开一块碎砖,却见那砖面上凹凸不平,似是雕刻着什么图案。 她拿起来看了看,那图案并不完整,一只残缺不全的角上雕着一道曲折的线条并几个奇模怪样的标记,旁边附了行字,但缺损得只剩为首的几个字。 乐岚对着那字仔细辨认了一番,突然一个激灵坐直了,激动得几乎拿不住砖头:这上面刻的是湮海地图! 她迅速把其他碎砖挨个拨开,终于凑了一幅完整的地图来,上面标注得清清楚楚,湮海地长三百里,四面环海,这座石殿的前身是湮海神的宫殿。 湮海神早不知道在几千万年前就幻灭了,留下只有这座孤岛并狼藉废墟,乐岚还是怀着满心诚意,对着冥冥中早已不存在的湮海神拜了又拜,感谢他老人家的救济之恩。 拜毕,她拍拍身上的土准备出发,湮海神殿的位置就在岛中央,只要继续往前再走一百五十里,她就能走到海边,变成原形游回去。 神殿前有一片颇为开阔的空地,建着一座庞大古朴的祭坛,神殿虽塌了,祭坛还未倒,高高的祭台笔直矗立,立万年风吹雨打而不倒。 她走到祭坛下时,有道声音叫住了她,声音从地下传来,嘶哑且虚弱,“上面那位姑娘,请留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9.疯子 这鬼地方还有其他人在?! 此前丹渚说过这里没有别的人, 她自己也用灵识感应过, 的确没有其他活物,可这说话声听得真真切切, 难不成撞鬼了? 声音是从祭坛下传上来的, 她凑近祭台, 跺了跺石砖,问:“下面有人在么?” 那声音答:“有人。” 离得近了, 乐岚较方才听得更加真切,说话这人嗓音浑厚有力,略有些中气不足, 听其音色约莫是个正值壮年的魁梧大汉。 她与那人中间隔了厚厚一层祭台,又不知还有多深的砂土,说话声竟能透到地面上来,中间却不掺杂一丝法力, 其功力可见一斑。 她贴近地砖, 向着地下的鬼魂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地下?” 那鬼魂道:“在上面说话不方便, 姑娘,能劳烦你下来一趟么?” 在这一无所知的湮海里遇见一只身份不明的鬼魂,她心下先存了三分小心,谨而慎之地问:“你找我有事么?” 这龙女年纪小小戒心却重,不肯轻易信他, 那鬼魂见三言两语间骗她不倒, 便幽幽叹了一声, 道:“吾并无恶意,只是见姑娘孤身一人走在殿上,心中骇然,有一言要告知姑娘。” 乐岚拄着剑,对着地砖道:“你说。” 鬼魂道:“此处说话不甚方便,窃恐为他人听去,吾知姑娘为何到此,只请姑娘下来一看便知。” 她耳朵一动,听见“他人”二字,便问:“这里除了你,莫非还有其他人?” 她没有贸然用诸如“妖”c“鬼”c“魔”等字眼,一来不清楚地下这人的真实身份,二来不知道他所说的“他人”里是不是还包含了丹渚在内,便用了一个模棱两可的“人”字。 地下的鬼魂道:“与你一同来的,不是还有一个修士么?” 果然是丹渚无疑了。 她向脚下看了一眼,地砖合缝得严严实实,无一丝缝隙可钻,便问:“我要怎么下去?” “祭台北柱下有一道暗门,寻常人无法入内,无须术法,只要打开机关便可。” “寻常人无法入内,我又怎么进得去?” 那鬼低低笑了,“把你手上的血涂一点在柱子上便可。” 乐岚一惊,他连她手上有伤都一清二楚,这下面关着的究竟是个什么人? 她按照那人的提示,在祭台北侧找到一根白石雕栏,象脚粗细,上面雕着面貌狰狞的腾龙云纹,她手背的伤口已经止住了血,用力按了一下,挤出两滴血涂在浮雕上,脚下“轰隆”一声,打开了一道通往地下的入口。 祭坛地下幽暗深邃,乐岚在指尖升起一点灵光照明,顿时被眼前的景象吓了大跳。 这里像是一片溶洞,獠牙般奇形异状的怪石从四面八方伸长出来,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黑蚁一般遍布整根石头,她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如同蚂蚁噬骨一般,浑身难受,立即转开了眼。 溶洞不大也不小,但其中森罗景象竟比阎罗殿还要更甚三分,不远的黑暗处有水声滴滴答答的落下,她催亮灵光,光线霎时间照明一片,无数尖石暴露无遗,仿佛一张血盆大口,獠牙下紧紧咬着一座铁牢。 水滴声便是自铁牢中发出的。 乐岚看了看那簇拥成一片的黑蚂蚁石头,只觉得越看越心惊肉跳,脚底涌上一阵比一阵强烈的不安感,只想掉头就走,离这里越远越好。 不待她的退堂鼓打响,先前说话的幽魂开了声:“吾在此牢中。” 这下想走也走不掉了。 她深吸一口气,尽力控制着身体的颤栗,不让声音有所波动,压着嗓子问:“你是什么人?” 那幽魂叹息道:“吾同姑娘一般,乃龙族之裔,误遭奸人所害,关押在此,方才嗅到我龙族气息,一时激奋,故出声相认。” 又道:“姑娘身上的气息是羲龙一脉,不知是哪位龙君之后?” “我”乐岚有些难以启齿,堂堂南溟的帝姬,在凡间混到这种地步,说出来只怕丢人现眼,顿了顿,含糊其辞道:“我姓乐” “姓乐,”他念了一遍,略带些阴沉地低声笑道,“是玄天帝君乐昀的掌上明珠?” 乐岚咳嗽一声,也不知这话当接不当接,停了片刻,转而问道:“你既然也是被抓到这里,可知道外面那个修士到底目的何在?” “吾不知他是何人,但其来势汹汹,必非善类,况与我族宿有仇怨,只怕是想屠龙以祭天。” “果然如此”她揉了揉眉心,得尽快离开这个死地,牢里关着一个半死不活的族人,她不能视之不理,可这座铁牢宛如金汤浇铸,既找不到牢门也找不到牢锁,没得奈何,她问:“有什么办法能救你出来么?” 牢中的人道:“这里镇着一大一小两道封印,前者须从地上的祭台,由结印之人打开,其他人无能为力。” 结印之人 乐岚只以为里面这头龙也是被丹渚抓进来的,去找丹渚解封是万万不可能的,她摇了摇头,叹道:“这个办法行不通。” “自然是行不通的,不过还有另外一种办法。”他道:“吾在此处法力散尽,经脉枯竭,姑娘若能借我三分灵力,凭我龙族之能,自然而然便可冲破封印。” 渡他三分灵力倒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中间隔着道重门,法力渡不过去,她左右看了看,犹豫道:“怎么渡给你?” 话刚落音,便见那铁牢上熔开了旋涡般的一个小洞,那人的声音蛊惑般响起:“把手伸过来。” 乐岚攥紧了剑,警惕地盯着那只小洞,好像里面会突然钻出来什么毒蛇怪物似的——他不是说自己法力尽失,这门又是怎么熔开的? 那人见她迟疑,又哄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即便你我素不相识,且看在同族之谊,求帝姬救吾一命。” 乐岚被他说动,心中起了一丝恻然,犹豫再三,还是将左手小心翼翼探了进去,铁门之内响起几声锁链声,那人挣了挣,似乎够不着,急迫道:“再靠近些!” 她无奈只得将手臂也一起探了进去,毫无防备下,手臂上骤然一阵剧痛,有什么东西狠狠咬住了她的胳膊,其力道之大几乎将她的腕骨咬碎。 乐岚惊叫一声:“你做什么!快放开我!” 那人不言,只是咬紧牙关吮她的血,她很快发现了不对,他吸走的根本不是她的灵力,而是她的血液! 她用尽全力照那人的牙上打了一掌,他吃痛松了口,含糊不清地冷笑一声:“乐昀的女儿” 乐岚抱着血流不止的左臂,迅速从铁牢远远退开,在石洞的另一端靠墙坐下,眼前直冒金星,她剧烈地喘着气,怒气冲冲骂道:“疯子!” 铁牢内,那人低沉笑了两声,仿佛压抑得太久,转而猖狂大笑起来,魔音般的笑声在整座洞窟里盘旋不去,簇拥在铁牢前的尖牙符石不堪其重,有几块竟然崩裂开来,上面的符文旋即化作一股黑烟消散不见。 她头一次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身上的一半血都被这疯子抽了过去,若非有灵力支撑,她现在几乎连剑都握不稳。 乐岚恶狠狠地盯着那座煞气攀附的铁牢,上面那旋涡似的小洞消失不见了,里面的人还在桀桀冷笑: “小殿下,快些逃命去吧,那道士马上就回来找你了。” 她失血过多,连站都站不稳,撕了半条裙子才把左臂的血止住,歇了片刻,恢复几成力气,撑着剑爬了上去。 涂在柱子上的血迹已经消失不见,地道的入口还半开着,她一剑毁掉入口,辨别了方向,继续往湮海的边缘赶去。 朝着一个方向神志恍惚的不知走了多久,脚下的焦土忽然换了颜色,前方不远处张目可望见一片暗沉的海滩,黑色的海浪如同美人长发,徐徐涨潮过来,又缓缓退潮回去。 她紧绷的神经总算放松下来,腿脚一酸,在沙滩上坐下,解开手臂的绷带查看伤势。 那疯子不知道长了一张什么样的嘴,小臂上有足足一道碗口那么大的咬伤,她一直用灵力温养着伤处,血流的不如之前多了,可伤口却不见丝毫愈合的迹象,灼痛依旧,有些牙印边缘甚至隐约泛起了焦色。 焦了? 她举起胳膊闻了闻,还好,没熟。 可再拖下去,说不定就真熟了。 湮海就在不远处,她起身向着海岸走去,腾身一跃而起,可就在变形前的那一刻,却突然被人揪住后背,一把拽了下去。 眼看着就要得到自由,乐岚:“” 她在那电光火石的瞬间堪堪瞥见一截银白袖子,便被抛回到沙滩上,袖子的主人虚立在半空中,看向一望无垠的幽暗海面,道:“湮海里尽是腐朽万年的毒水,一旦沾上,顷刻间便会腐蚀得皮肉无存。” 乐岚从地上挣扎起来,忍着头晕和疼得直颤的左臂,拔出剑来指着他,丹渚望她一眼,瞥见她左臂上火灼的伤痕时,神色终于见了一丝波动。 他的眼底像被突然点亮一般,问:“你方才去过什么地方?” 她把受伤的左手往背后一藏,单手持剑,漠然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0.因果 丹渚微微眯起眼, 观察她周身的灵力波动,自两人打过照面,乐岚的法力在打斗中耗掉一层, 又在劫生剑里封印了三层, 余下六层被一路上的惊吓和流血耗费得七七八八,她脸色苍白,气血不济, 显然是强弩之末。 她的还手之力,大约也就剩下劫生剑和剑里的三层灵力,不到生死关头, 这最后一搏决不能轻易发出去。 全身上下仿佛拴着一根拉紧的弦,她拿出十二分警惕紧防着对手, 可丹渚看穿了她残存不多零零碎碎的法力,并不把她的警备看在眼里, 反而蹙眉道: “太慢了。” 乐岚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把袖子一挥,周围顿时刮起飓风, 她被沙子迷了眼, 再张开视野时,发现两人已到了湮海神殿的祭坛之上。 高高的祭柱朝着穹顶笔直矗立, 柱身用雄浑大气的工法雕刻满了凶神恶煞的妖魔鬼怪, 祭坛四周另矗着苍龙、朱雀、玄武、白虎四座石柱, 象征以四神之力镇压万方妖邪。 丹渚站在柱子下, 向上空遥遥望了一眼, 视线突然一转, 落在乐岚身上。 乐岚本能向后退了一步,抬剑护在身前。 她始终无法理解丹渚的所作所为,他想杀她,方才在湮海边就可以动手,犯不着多费周章转移到神殿这边来,难道是觉得在这里屠龙祭天显得比较郑重?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他问。 “湮海神殿。”她答。 丹渚却缓缓摇首,道:“这里是两千七百年前神界炎龙神殉难之地。” “炎龙神?” 这个名字乐岚并不陌生,自她出生伊始,大名鼎鼎的炎龙神的故事早在族中广为流传,耳熟能详。 那是在她的母亲成年不久,刚刚接任族长之位时,彼时距离上一任族长殒灭已经隔了数百年的空期,在这几百年里群龙无首,族中几股势力彼此争夺不休,炎龙神便是其中最强势霸道的一位。 龙族尚战,自古以来崇拜强者,她的母亲继任之时年纪尚小,修为不高,资历也平平,除了族中几位长老的支持,实在很难服众,有几个刺头便不怎么听她的管教,其中最为甚者便是炎龙神。 平舒女帝继任大典那日,炎龙神没有出席,甚至还让属下带话:“吾乃六界伏魔战神,不受一个乳臭未干的女娃管束。” 使者言,炎龙神在私下里常说,与其尊一个既无资历又无战功的黄毛丫头为族帝,他宁可反下南溟去。 长老们听罢面面相觑,但都未当真,典礼依旧举行,结果不日便接到消息,炎龙神真反出南溟去了。 他在下界集合了一干魔物异兽,扬言要把司胧从族长的位置上赶下去,谁要是敢阻拦他,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但可惜没能猖狂多久,新任的玄天神君乐昀从西天游历回来,听说了这件事情之后,不声不响下了界,诛杀炎龙神于娑罗山,并砍下了他的一双龙角,当成定情信物送给了平舒女帝。 乐岚小时候跑到地宫里玩,在地宫里见过那对火红的巨大龙角,在地板上竖着,地上就好像长了两株大珊瑚树。 丹渚不会平白无故提起炎龙神来,她想起祭坛地下关押着的那头疯龙,总觉得二者之间有些关联。 她恍然想起什么,问:“那你呢,你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方来?” 丹渚定定地看着她,不答反问:“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她翻了个白眼,不屑道:“一个堕仙。” 对于丹渚的真正身份,她其实是十分好奇的。 玄商还在京城时,她有几次都想向他打听丹渚的身份,但屡屡被层出不穷的麻烦事所耽搁,就把丹渚的事情忘在了脑后,等到事后想起准备问的时候,玄商却已回了天庭。 刻名于天禄柱上,是多少人千万年来修也修不到的福运,他费了那么大力气修成正果,却在成仙之后如此不争,放着好端端的神仙不做,跑去自毁仙格,视天道如无物,做出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来。 丹渚曾说过,等她的法力漏干净的时候便告诉她他与龙族之间到底有何恩怨,此时此刻两人在这荒芜空寂的湮海神殿前对峙,一切再也没有什么遮掩的必要。 她点了点剑锋,道:“都到这个地步了,有什么前情旧怨一并说清楚吧。我自认以前从未见过你,更不会跟你结下什么仇来,至于被你杀害的那只黑蛟,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纠葛,你屠我族人,这个仇我迟早是要报的。” 她下一句本想说“你若杀不了我,总有一日我会杀了你”,可掂量了一下目前的形势,丹渚杀她易如反掌,她想杀丹渚难如登天,这句逞强说出来也没什么意思,只会显得不知天高地厚,便咽了下去。 丹渚向着祭柱走了两步,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他以与往常无二,却少了几分笃定的平淡腔调说道:“三千年前神魔大战,三界中生灵涂炭,有些族群甚至从此灭绝于世,其中有一个部族名叫泰泽。” 他回头看向乐岚,想知道她听见“泰泽”二字时的反应,可后者只是如临大敌地握着剑,脸上的神色除了警惕,只有三分不知所云的茫然。 她从未听说过这样一个名字,挑眉问:“泰泽是什么东西?” 隔过三千年的光阴,过去的事情早已过去,高高在上的化作图腾受众生敬仰,默默无声的则被碾作尘埃,连尸骸都不会为后人所记起。 “那个部族,亡于炎龙讨伐燧凤一族时放出的一场大火里。”丹渚顿了顿,深深地望着她,道:“泰泽一族与世无争,只是因为位于神界与魔界行兵交战的途经之路上,便遭灭族之祸,炎龙回去之后,非但没有因涂炭生灵受罚,反而降魔有功,受了擢奖。可那些无辜死去的亡灵,又有谁来给他们一个交代?” 乐岚问:“所以你便是为此才背弃天道?” “天道有私,留之何用。” 他的语气如平时一般平稳无波,可其中却压抑着太多仇恨,仿佛暴风雨来临前沉郁无声的海面,平静的假象之下便是惊涛骇浪,乐岚心里微微一跳,莫非他与这个泰泽族有旧? 若果真如此,他对龙族的仇恨倒在情理之中,可当年之事全是炎龙神一人所为,他生性暴戾,残忍嗜杀,与其他龙族并没有分毫干系。 她吐了口气,道:“战火之下,难免牵连无辜,如你所言,当年受到牵连的并非只有泰泽一族,炎龙神业已殒灭,你即便想为泰泽族报仇雪恨,也不该拿其他无辜的人开刀。” 丹渚的目光瞬间凌厉起来,“普天之下,谁是无辜?” 他周身的气势骤然暴涨,一把夺过乐岚手里的剑,远远的扔到一边,乐岚劈手要夺回来,却被他先发制人冻住了经脉。 “我不是来和你说这些故事的,”丹渚把她丢在祭柱下面,道,“炎龙并没有死,我追查了两千年,发现他被封印在这座荒岛之上,我找到了他的所在,但却无法解开封印。” 两千年来,他尝试过很多方法,甚至不惜杀龙取血,以龙血破坏封印,但碍于当时布下封印的人实力太过强大,普通的龙血撼动不了分毫。 他之所以来到下界与那些凡人为伍,所为的便是守护人皇的紫薇正龙,原想正龙乃神官之一,龙血定会产生效果,却不料还没等到正龙现身,他便发现了更为合适的人选——一只下凡渡劫尚未成年的羲龙。 他扫了一眼乐岚胳膊上的咬伤,此时伤口上的焦黑较先前又加重了两分,在这座荒无人烟的湮海岛上,她总不可能是自己把自己咬成这个样子,除非她到过什么地方,接触过什么人。 只须一眼便能笃定,她已经见过炎龙了。 他问:“你方才是否进去过这座祭坛之下?” 乐岚靠在祭台的石栏上,仿佛没听见丹渚的话,怔怔地发起了呆。 炎龙神,湮海,封印,祭台,四样东西串在一起,在她心里搅起了惊涛骇浪,她原本以为祭台下关着的那人是和她一样被丹渚抓来准备祭天的倒霉鬼,甚至被不明不白地咬了一口之后,她也只觉得那人是个疯子,却从未把他的身份往更深处想过。 谁又能想到,外界传言里早已伏诛了三千年的炎龙神竟然没死,而是被关押在一座神不知鬼不觉的荒岛之上? 炎龙在说出“乐昀”这个名字的时候,应当是咬牙切齿恨之入骨的,但她竟然粗心到没有听出他话中的情绪,还以为他的声音之所以低沉沙哑,是因为体力不济的缘故。 现在想来,若不是炎龙身上有封印压制,恐怕她就不仅仅只是被抽掉一半的血那么简单了。 丹渚又道:“你方才是怎么进去的,把封印打开。” 乐岚摇了摇头,“没用的,我出来的时候把入口毁掉了。” 她毁掉入口,一是怕那疯子追出来,二是害怕丹渚找进去,谁料中间竟牵扯着这么多的事端? 她抱着膝盖沉默了片刻,突然想起来什么,猛的抬头问:“你方才说,龙血可以解开封印?” 丹渚点头,她的脸色倏的苍白了下去,“完了” “炎龙神,恐怕已经逃脱封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1.小满 她来到那根雕着苍龙图腾的白石柱前, 把血涂上去,等了许久祭台之上也不见动静,丹渚脸色一变, 道:“他还没有走远。”说着就要去追。 乐岚见他要走, 急忙叫道:“慢着!你好歹告诉我怎么离开这里?” 回应她的是一声清越的剑啸, 一道锐利白光落在她脚下, 剑锋如雪, “叮叮”响了两声。 乐岚:“” 她在心里把丹渚骂了个来回, 把剑拔起来, 恨恨地在袖子上擦了擦,转而开始发愁。 她现在法力耗尽,还带着伤,且不说能不能走出湮海, 万一炎龙神找到了她, 该如何自卫? 难道唯一的指望, 就只能等着外面的人发现她不见了, 带着救兵赶来救她么? 当下还是保全自己的小命要紧, 乐岚用尽最后一丝法力,变成了一只毫不起眼的小小贝壳, 躲在那堆废墟的石缝里。 贝壳一关,能够隔绝外界的神识感应, 除非肉眼辨认, 不然就算掘地三尺也找不着她的真身。 她累极, 也倦极, 沉沉睡了过去,恍惚间还惦记着李未阳的病情,不知道他醒了没有,玄商的丹药管不管用,要是醒后发现她不见了,会不会以为她离开京城回南溟去了? 就这样在贝壳里不知蜷缩了多久,朦朦胧胧里,她似乎被挪动了一下,身下不再是冰冷坚硬的地板,而是一片温暖柔软,仿佛躺在云朵之上。 乐岚悄悄把贝壳打开一丝缝隙,透过缝里向外窥了一眼,便被周围的景象惊呆了。 高空之上,云烟缥缈,她被托在一只手心里,一缕祥云与她擦肩而过,托着她的那人一言不发,腾云驾雾不知道要去往什么地方。 那人专注地平视着前方,乐岚抬头只能望见他下巴的轮廓,有一丝莫名的眼熟,却又不像她见过的任何一个人。 她应该已经出了湮海,体内的灵力正在缓缓恢复,乐岚撑着贝壳的边沿,竭力想多看两眼,瞧个仔细。 那人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拇指轻轻一按,便把贝壳关住了。 乐岚眼前一黑,顿时什么也看不见了,有温暖丰沛的灵力透过贝壳源源不断地传进她的四肢百骸里,轻柔而绵长,不用她自己调转,体内的灵力便随着这股灵力自行流动起来,她躺在贝壳里,眼皮渐渐困懒。 他的手心仿佛下了催眠咒,她在无意识里便睡了过去,再睁开眼时,碧落和白云不见了,视线上方是一片普普通通的木制房顶。 她动了一动,发觉体内灵力异常充沛,之前在湮海被炎龙咬的那一口咬伤也痊愈了,手臂上白白净净,连一丝疤痕也没留下。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看见她醒了,大喜道,“阿玥,你可算醒了!” 乐岚伸头往门口看了一眼,只见李未阳端着药碗,全须全尾的在房间里站着,她顿时一愣,迟疑了一瞬,不可置信地问:“你没事了?” “什么有事没事的?”他把药碗放下,快步赶到床前,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关切问:“感觉怎么样了?” 乐岚反抓过他的手,仔细地看了看掌纹,没看出什么异样,这才放心道:“看来丹药的影响已经过去了。” 她从湮海回来时一身都是伤,此时醒来,不问自己的情况,却先关心他的后遗症过了没有,李未阳心中热热的,握住了她的手,叹道:“那天好端端的,你怎么会去城西的金枫林?” 他怎么知道她去过金枫林? 乐岚这才想起来过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还有,我睡过去多久了?” 他摩挲着她的手指,轻叹道:“那天你走后不久,太医院来了许多太医,一帖药剂就把我治好了,我派下人去找你,却发现你没有回侯府,过了两天还是不见你回来,侯爷和夫人也在着急,正辗转时,我遇见了玄商上仙,他说你在枫林遇了险,我们急忙赶过去,在阵法中发现了昏迷的你。” 他向窗外看了一眼,又笑道:“至于你睡了多久,等下起来看一看就知道了。” 乐岚有些出神,照李未阳的说法,那个把她从湮海里带出来的人,是玄商? 她仔细地回忆当时看到的那片轮廓,可怎么瞧都觉得不像,难道是她那时神智不清楚,看花眼了不成? 她靠着枕头陷入了沉思之中,李未阳端来药碗,吹了一吹,送到她跟前,“先把药吃了,你失血过多,身子还虚着,得好好调理。” 乐岚笑了笑,接过一饮而尽,递碗时顺便问道:“我们这是在哪儿,相府么?” 李未阳摇了摇头,示意她起身去看。 乐岚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就一个地名,神神秘秘的做什么呢? 她披上外衣,正要下床穿鞋时,却被他一把抱了起来,“我带你去看。” 乐岚一惊,立即挣扎着要下来,“我自己能走。” 李未阳道:“你脚软,走不动。” 她急道:“我脚不软!” 李未阳却不理会了,抱着她走出了门,“你看——” 门外是一座苍翠的碧山,房屋便建在接近山顶的位置,出门便可俯瞰山下的全貌,他抱着她登上山顶,四周的景色一览无遗。 这是一座孤矗在海洋中的小岛,面积虽然不大,但岛上佳木葱茏,花草繁盛,可谓钟灵毓秀,宛如一颗漂在海中的碧珠。 岛上只有这么一座山,站在山顶便能眺见远处的波涛,以及绵延成片的茂林和草地,山脚下还有一片琉璃般的小湖,亮晶晶的十分漂亮。 李未阳问:“这个地方,同你梦里带我来的那座岛是不是很像?” 乐岚目瞪口呆,哪里是像,分明一模一样,连她刻在山壁上的题名都如出一辙 不对,这本来就是她的岛!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他笑道:“玄商告诉我的。” 山顶上不时有海风吹过,带着微微的咸湿,站了一会儿,乐岚问:“你的手酸不酸?” 李未阳道:“不酸,还甜的很。” 不远处有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树下有一块历经沧桑的石头,石头下的阴影里,有一个矮矮的影子正鬼鬼祟祟地朝山顶上探头探脑。 乐岚眼尖地发现了那条影子,转头抱怨道:“你手不酸,可是我的腿酸了,让我下来歇一歇。” 李未阳只得把她放下,道:“我回去拿鞋。” 她赤着脚站在地上,说声“快去快回”,待他走了,朝树下的那块石头招了招手。 石头下立即滚出来一个球状的红色身影,到了她脚下,先恭敬地行了礼,接着便哭告道:“殿下,臣不中用,我们的岛让人给占了!” 乐岚看着它用两只蟹钳抹眼泪,急忙劝道:“先别哭,到底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红蟹擦了擦眼睛,说道:“前几天有两个人到了这里,我按照您的嘱咐不准放生人进岛,就不让他们进去,里面有个穿青袍子的会使术法,就把我冻起来扔到了海里” 说着说着,又呜咽了起来,“我刚刚才解了冻,马上就回来禀报,还好您回来了,一定要把那两个外人赶走啊!” 这只红蟹是她当年发现这座岛时一并带过来的,后来她回天庭,便把它留在岛上看家。 红蟹虽然修为低微,但十分恪尽职守,几百年来没有擅自越岗过一次,本本分分地守护着这座小岛,不让外人闯入。 它碰见的那两人,一个是玄商,一个是李未阳,一个小小的海妖自然不可能认识神界的上仙,更不用提连面都没露过一次的李未阳。 乐岚忍俊不禁,挠了挠它的蟹钳,笑道:“蟹将辛苦,以后再看见那两个人,不必阻拦,让他们自由来去就好。” 红蟹不解:“为什么?” “那个欺负你的是天界的玄商上仙,他是长辈,不是外人,我们不能无礼。” “那另一个呢?” “另一个啊,”她向李未阳下山的方向看了一眼,回头笑道,“那个是家里人,更不是外人了。” 家里人? 红蟹傻傻的,没有听懂,“谁家里的人啊?” 乐岚刮了刮它背上的蟹壳,“当然是我家里的人!” 红蟹恍然大悟,这时李未阳走了过来,它迅速缩成一个球,飞快地滚回到树下的石头里,露出两只小眼睛觑着这边的情况。 乐岚站起身来,背着手笑看着他,李未阳看了看她,笑:“不穿鞋更好看些。” 他俯身帮她提鞋,乐岚扶着他的肩膀,回想起方才向红蟹说的话,被“家里人”这三个字逗笑了,又不敢笑出声来,憋得直发抖。 李未阳感觉到她扶在肩上的手不住颤抖,问:“笑什么呢?” 她摇摇头,忍笑道:“没笑什么。” 他只觉得莫名其妙,把绑带系上,说:“好了。” 乐岚看着他似懂非懂的样子,心里美滋滋的。 气氛正融时,旁边忽然有人咳嗽了一声,转头一看,只见玄商不知何时上山来了。 他意识到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咳嗽一声,道:“那什么,我找李公子说些事情。” 乐岚问:“什么事情?” 玄商道:“等我同他说完了,你回头再问他。” 她扬了扬眉,不以为然地“噢”了一声,打旁边的小路下山去了,路过树下时,她打了个手势,一道红影飞快地跟了上来,一人一蟹走远了。 玄商目送着乐岚下山,待她的背影远的看不见了,才缓缓转过视线,看着若有所思的李未阳,问:“你真的准备就这样瞒着她?” 李未阳揣着袖子,安然道:“现在还不是时机,说了只会添乱,不如不说。” 玄商又问:“那你觉得到什么时候才是恰当的时机?” 他道:“到实在瞒不住,不说会死人,说了能活命的时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2.因果 玄商托乐岚捎给他的药, 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增寿丹,而是打破灵台强行催醒他的魂魄的醒魂剂。他在那虚无缥缈的灵府里游荡来去,等到记忆复苏, 再醒来时已是两日之后, 接着便得知了乐岚失踪的消息。 所幸玄商为了善后还未离开, 两人沿着她留下的气息一路追过去,却在城西的枫林里断了踪迹。 树林中还留有残余的法阵之力,他当即就变了脸色, “不好,是浮屠阵!” 六界中有许多被隔离开的“不可到之处”, 与外界毫不相通, 彼此之间也毫无联系,要去往这些被封印之处, 唯一的办法便是通过浮屠阵来传送,但这阵法失传已久, 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凡界? 李未阳在那阵法边缘扫了一眼,问:“能修复么?” 玄商估测了一下阵法的损坏程度,道:“修倒是能修,就是要费些时间。” 乐岚下落不明, 现在最浪费不起的就是时间, 他沉吟了片刻, 道:“等不及了, 我先进去, 你在外面维持浮屠阵的稳定, 我去带她出来。” 说罢一步就要踏进法阵时,玄商叫住了他,问:“你的法力” 他看了看自己的左手,“还没有完全恢复,但也足够用了。” 每一道浮屠阵都通往一个特定的“不可到”,这道法阵所通往的便是湮海。 他到了湮海,神识在岛上扫过一遍,却并未发现任何生灵存在的迹象,他的心头有如被一柄重锤狠狠敲了一记,顿时沉了下去。 正在惶然之时,袖子里的龙鳞忽然有了反应,鳞片与本体遥遥呼应,他顺着龙鳞的指示,在一片废墟之下发现了一枚毫不起眼的灰白贝壳。 乐岚似乎格外偏爱变成一些不显眼的小东西,她以前还曾变成飞蛾的模样,趁他不备时悄悄捉弄他,他把贝壳放在掌上,感受到里面熟悉的安静气息,紧紧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 把人带出来后,他却并未回京,而是径直向着岛上来了,她失血过多,一直昏睡着,这一睡便是整整七天。 他不知道乐岚在湮海上都遇见了什么,她的手上缠着一圈绷带,揭开绷带,手臂上赫然是一道触目惊心的狰狞伤口。 玄商瞥了一眼伤口上肆意蔓延的火毒,深深蹙起了眉,“这炎毒倒像是炎龙神的。” “炎龙神?” 玄商叹了一声,“你久不在天庭,许多人事都不知晓,炎龙神是南溟的护法之一,上任玄天神君岚空的手下,岚空死后,他接任守护南溟的重任,后来却率领魔部叛出南溟,被乐昀关在了湮海之下。”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尚在昏睡中的乐岚,道:“我总算明白,那天盘上的因果劫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李未阳敛眉:“因果劫?” 玄商摇头叹,“一言难尽,我慢慢说与你知。” 乐岚在下山的路上等着,看见玄商走过来,故意咳嗽了一声。 玄商看见一人一蟹不伦不类地站在路边,不觉好笑道:“你在这里等我?” 她点点头,“我有些话想问问你。” 玄商会意,“正好,我也有些事情要同你说。” 两人一蟹沿着下山的路边走边谈,乐岚要问的,无非是她到底怎么从湮海回来的,他此前早就和李未阳串好了口供,回答自然天衣无缝,问来问去始终一句话:“当然是我救你出来的。” 她有些失望,默了一默,又道:“我把炎龙放出来了,结果会怎么样?” 玄商不忍看她如此颓丧,温言安慰道:“不会怎么样,炎龙越狱纯属意外,与你无干,即便到时天帝追究起来,你只管如实回答,把过错都推到丹渚身上就是了。” 乐岚低头看地,也不知这安慰的话听进去了没有,“是我犯傻,轻信了他,跟丹渚没有关系。” 玄商好笑道:“即便你没有上炎龙的当,那个丹渚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迟早也会利用你打开炎龙神的封印。” 她不解问:“这是为何?” “这也便是我下面要同你说的事了。”玄商顿了顿,正色道:“你既然知道泰泽一族与炎龙之间的恩怨,可知那个丹渚究竟是什么人?” 乐岚想了想,“听他话里的意思,应该是泰泽一族的亲邻或者故友?” 玄商摇了摇头,“他本名奚尘,是当年新令初辟,天条允许凡人与妖族也能破格升仙时,从妖界擢选的十三位妖仙中的其中一位,也正是泰泽一族商定的下一任族长。” “换而言之,当年炎龙神故意纵火烧了泰泽时,他已经立了仙籍,飞升上界,故此逃过了一劫;只怕炎龙自己也想不到会有一条漏网之鱼,于他而言,可算得上是斩草不除根,祸害遗千年了。” 乐岚猛地收住了步子,抬头问:“你是说,那因果劫的源头就在这里?” 玄商露出一个“孺子可教”的满意眼神,点头道:“炎龙纵火灭族是因,丹渚堕入魔道是劫,我起先一直担心你会受到劫数的影响,现在看来倒是有惊无险了。” 乐岚明白他的意思,这场因果源自炎龙与泰泽的恩怨,她只不过是夹在其中受了波及的那一个,因劫纷争,总有一方会自食其“果”,但无论这“果”落到谁的头上,也都与她无关了。 她无声的笑了笑,喃喃自语道:“纠缠了这么久,我白受了这么多的折腾,到头来原不过是城门失火所殃及的那条池鱼也罢,没我的事就好,收拾收拾可以回家去了。” “你先别高兴得太早。”他道:“因果劫的源头虽然不在你身上,可并不代表就跟你没关系。” 乐岚:“什么意思?” “当年你父君把炎龙神关在湮海,原本应该切断这其中的因果,可是不知为何,他竟留了炎龙一命。” 玄商说着,抱臂沉思,道:“我也觉得不解,按照他的性子,怎么也不该就这么轻易放过炎龙才对。” “劫数不断,其中牵扯的人就无法脱身,何况你和炎龙神之间还隔着你父君那一剑之仇,他此番要是真的逃逸了去,日后定不会善罢甘休。” 她苦恼地捂住额头,仰天道:“可是这些都跟我没关系啊!” 丹渚也好,炎龙神也罢,当年那些事情发生的时候,她压根都没出生,有道是冤有头债有主,谁是始作俑者就找谁报仇去,凭什么事事都要牵扯到她这么个不相干的人身上来? 玄商就着她的话想了一想,好像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但是命数之间的纷扰错杂哪里是三言两语间便能解释得清楚的,无端受累,搁在谁身上都会忍不住暴躁,叹息一声,和蔼道:“我倒是有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 他摸着下巴,似是认真地思忖了一番,笑眯眯道:“你去帮丹渚解决了炎龙,或者去帮炎龙解决了丹渚,抑或同时解决他们两个人,正主都没了,这劫数不就不攻自破了么?” 乐岚:“” 就知道玄商是个表面上再和气不过,内里实则坏透了顶的老怪物,披着一张人模人样的神仙皮,皮底下却是个邪魔外道。 对于丹渚和炎龙的这趟浑水,她避之还唯恐不及,他反倒劝她往火坑里跳,当下气道:“什么馊主意!” “这可不是馊主意,”玄商道,“他们两人,一个是走火入魔的堕仙,一个是弃明投暗的魔龙,即便你不插手,丹渚和炎龙也没有什么回寰的余地,迟早都是诛仙台上九道天雷,打得灰飞烟灭的下场。倒不如让他们自行了结,既免去雷火加身之苦,也能消了自己的罪业。” 他言尽于此,剩下的须要她自己慢慢领会,便也不再多留,说声“不必送了”,转身腾云而去。 玄商走后,乐岚久久无法平静。 方才的话她都明白,她知道他是想让她借此机会立下功劳,为以后的天禄授名做个铺垫。 丹渚和炎龙,无论除掉哪一个,论起功来都是极大的功劳,反正都是注定要灰飞烟灭的人,何不藉此全了自己的仙路? 只是依靠这样的方式得来的神籍,即便一时省心得力,日后回想起来,也会为自己所不齿。 她想要的,是一条由自己踏出来,光明正大的成仙之路,投机取巧之为,她不想做,也不屑做。 至于丹渚和炎龙,他们之间的恩怨,就让他们自己折腾去,她此前已经吃够了多管闲事的苦头,这趟浑水她连沾都不想沾。 红蟹见她在树下坐了半天也不动,以为她遇到了什么困境,试图替她排忧解难,举着蟹钳问:“殿下在想什么呢?” 乐岚托着腮,喃喃道:“我在想,什么时候才能拿到自己的仙位啊” “为什么要苦恼这个?”红蟹不解,“等到殿下成年了,仙位不是自然而然就有了的么?” “我要的不是那样的仙位。” 她看着蜿蜒向下的窄窄山径,目光随着路向投进铺青叠翠的层林深处,“母亲便是成年之后顺理成章封授仙位,因为无功无劳,当年接任的时候受了多少质疑?后面还闹出炎龙叛族这样的乱子。” “我要成仙的话,就要像瑶风上神那样,凭自己的本事,从凡间一个修仙门派的掌门一路封神,斩妖除魔无数,一跃成为瑶风宫的主人,天上地下,谁也不敢在她面前放肆一句。” 红蟹不知道瑶风上神是哪位神仙,只能跟着附和:“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 这边说着话,李未阳从山上走了下来,看见乐岚在路边坐着,便问:“你们两个,在这里嘀咕什么呢?” 乐岚心思忽然一动,顺口接道:“哦,没什么,刚刚玄商临走前跟我讲了个故事,我正和蟹将说呢。” 他来了兴趣,兴致勃勃问:“什么故事?” 乐岚眨了眨眼睛,道:“他说把我带出湮海的人不是他,只是受人委托,不得已才谎称是他把我带出来的。” 李未阳身子一僵。 她又问:“你想不想知道,那个委托他骗我的人是谁?” 李未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3.起疑 乐岚以一种近乎逼视的眼神把他望着, 目光灼灼,好像早已把他的那些拙劣伎俩看了个透彻。 他不大有底,话还未说出口,心里已经先虚了三分, 斟酌了片刻,方小心翼翼问:“是谁?” 乐岚支着下巴,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故作神秘道:“你猜。” 李未阳干笑:“这让我怎么猜的着?” 他一面说,一面察言观色,留意着她面上表情的细微变化, 以便确认究竟是玄商兜了他的底,还是这丫头自己起了疑心,故意借玄商的说辞来套他的话。 从他方才微不可察的那一下僵硬里, 乐岚便断定了此事有鬼。 那个带她出湮海的人绝不是玄商, 虽然不认得那人是谁,但她料定, 这件事情和李未阳脱不了干系。 他做什么要瞒着她呢? 见李未阳始终是一副死鸭子嘴硬的模样,她有点气不打一处来,拉着脸说:“巧了, 我也猜不着。” 说罢, 带上红蟹沿着山路上去了。 她这脾气说来就来, 李未阳傻在原地, 红蟹路过他身边时, 谨而慎之地绕开他周围三尺, 远远的走了,惹得殿下不高兴的人,它也要离远点才好。 “阿玥?” 他在后面叫了一声,盼望着能得到点回应,乐岚的步子稍顿了顿,而后头也不回,继续走了。 他心里刚刚冒出一点可以盼见的喜意,顿时又给掐灭了下去。 山上的小木楼里,乐岚靠窗坐着,把一根树条反复折来折去,对着空旷的云天发呆。 李未阳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先试探性地咳嗽了一声,见她不理,只得走上前去,讨好地笑了笑:“看风景呢?” 没有得到回应,他掇了条板凳,在她身边坐下,瞧了她一会儿,问:“生我气呢?” 乐岚把头别到一边,不理他。 李未阳叹了一声,寻思着该怎么哄她这小脾气。 带她离开湮海时,途中乐岚醒过来了一次,也许就是那时给她发现了端倪,气的无非是自己的猜测得不到证实,从他这里又探不出口风。 他如何不想告诉她自己的原身,从此再也不须为神族与凡人之间的身份之差而担忧,可他的身份眼下实在不便说出来,姑且能瞒一时是一时,即便因此要受些委屈,他也只能将就着。 他捏住乐岚垂在腰间的长头发,轻轻拽了一拽,柔声劝道:“事情已经过去了,只要人没事,能安安稳稳地出来便好,何必计较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乐岚的头发被他拉扯着,又酥又痒,她终于肯赏他一个正脸,板着脸道:“我觉得有关紧要。” 他只得妥协道:“那好,等到时间空下来了,你想查我就陪你去查,不查到真相大白就不算罢,怎么样?” 乐岚仍不肯罢休,继续逼问:“现在不就有时间么?” “现在还有一堆事情没有处理完呢,哪里有时间?”李未阳掰着手指头,一样一样的给她数: “一则,你昏过去了这么久,侯府里我托谢小姐照应着,暂时无事,可你总得回去露个面,侯爷和夫人才能放心; “二则,我听玄商上仙所言,你与丹渚还有那个什么炎龙神之间的因缘纠葛还未了结,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尽快从中脱身,免得越陷越深。” “三则”他视线一转,故意把这句的中间停顿得久了些,等到乐岚忍不住要发问时,才弯了弯眼睛,笑道:“三则,马上就是三月底了。” 他与乐岚的婚期,便定在四月。 乐岚一怔,这才想起来,还有婚期这一茬。 李未阳垂眸把玩着手里光亮如绸的柔软长发,嘴边的笑意止不住的漾出来,她看着他笑,胸口的气愤顿时被羞赧堵了下去。 她以前是心心念念记挂着成亲的那一天的,可当这一天眼看着就要到了时,她怎么觉得时间过得这么不真实呢? 李未阳玩了一会儿她的头发,见她面上的颜色和缓些了,又温声哄道:“阿玥,你的原身是什么样子的?让我看看罢。” “我的原身”乐岚仿佛想起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默默垂下了眼睛,道:“不好看,是黑的。” 小时候她刚被带回南溟时,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听说族里的小帝姬回来了,纷纷赶来围观,有人看着她眼睛的颜色,猜测她的本体: “小帝姬这么漂亮,肯定有晶莹剔透如玉的鳞,璀璨明亮淡金的角,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样,温柔皎洁。” 后来,乐岚禁不住他们的央求,变回了本体,她有深沉漆黑如墨的鳞,绚烂夺目灿金的角,威猛有力钢铸的爪,行动间带起滚滚雷电盘旋在她周围,如同天上的开阳星一般,气势雄浑。 一群小孩子在下面看傻眼了。 方才夸过她的那条小龙咳嗽一声,试图弥补方才的童言无忌,又说道:“哈哈哈,帝姬这么霸气威武,一看就是乐昀帝君的亲女儿!” 乐岚默默地化回了人形,没有说话,心中却想:那你们可猜错了。 她的父亲是一条金龙,母亲是一条墨龙,生下她是一条黑金混淆的双色龙,比金龙少了些俊逸,多了些刚猛;比墨龙少了些温婉,多了些霸道,总的来说,就是放在一个娇娇俏俏的小姑娘身上,不怎么好看就是了。 她以前在锋岚山的时候,想变成什么样就变成什么样,没人对她的外形指手画脚,虽然从小被平舒以散养的方式放养长大,但身为一个女孩子,基本的爱美之心还是有的。 然而她的爱美之心,在来到南溟的第一天就受到了沉重的打击,自此之后,乐岚再也没有在人前变成原形过。 关于她的本体,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在人形上,他们都不如她长得好看。 李未阳要看她的本体,她慎重地斟酌一番后,出于日后幸福生活不能留下任何阴影的考虑,果断拒绝了。 “黑色怎么了?”当事人之一却表示不以为然,“我就觉得黑色挺好看的,放在好看的人身上,那就更好看了。” “好了好了,你不要再缠着看我本体了!”乐岚抗拒的决心十分坚定,道:“你说的对,我们是时候回一趟京城了,走了这么久,也该回去看看。” 李未阳还要纠缠,被她一把攘开,“快去收拾东西!” 红蟹在她脚边问:“殿下,你这次走了之后,什么时候再回来啊?” 上一次她离开之后,到今足足过了五百年才回来看一眼,等待的光阴实在太过漫长,乐岚摸了摸它的壳,怜惜道:“一个人很孤单吧,难为你在这里守了这么久,你放心,我去去就回,回来时一定给你捎个做伴的。” 红蟹兴高采烈地点了点头。 她和李未阳回到京城时,天色正是清晨,东西刚刚开市,明明才分隔不久,对着熟悉的街道,她竟生出一股阔别已久的物是人非感。 李未阳陪着她往将军府走,临到大门前时,却忽然说道:“别走大门,从后门进。” 乐岚有些疑惑,为什么不能走大门? 待跟着他从小门进去,她顿时明白了。 进了小门是一片花池,旁边紧挨着一道游廊,有两道人影正在廊上站着,其中一个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檀书,而另一个—— 乐岚头皮一紧,这分明是她自己! 李未阳道:“你不在时,我委托雀灵扮作你的模样,姑且在府里混人耳目,她之前变成过你的样子,伪装的时候倒也得心应手。” 不待她责怪的话说出口来,他又道:“你放心,我之所以能去找她,自然有把握她不会伤害到府中的人。” 乐岚向廊上望去,只见雀灵同檀书在一起,举止动作与她平时一般无差,只是细微之处比她更文静,檀书的神色一如往常,看来没有发生什么异况。 她的心安定了些,问:“你是怎么说服雀灵帮这个忙的?” 李未阳笑了笑,“她被丹渚留在京城,天命司被撤之后,许多修士无处可去,便在京城四处游荡,以替人驱魔降妖谋生。她一个小小的雀妖,想从中自保谈何容易,只要给她一个得救的契机,她自然而然便会答应。” 说着,他向廊上看了一眼,“我倒觉得,这个郡主她当得挺开心的。” 乐岚长舒了口气,“既然如此,这里暂时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李未阳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不大对劲,皱眉问:“你不打算回来?” 她这个正主回来了,雀灵的任务便算圆满完成,可以交差了,可听乐岚的语气,她似乎没什么想要回来接手的意思。 乐岚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觉得这问题问得很是愚蠢,“因果劫的麻烦还没处理完,我怎么能安心住回来?何况炎龙被放出来的事情,我也得回南溟做个交代。” 她叹了一声,有些苦恼,“不久前才说再也不回南溟了,这才过了几天,我那些话就当做耳边风了,还是带着罪过去请罪的。” 李未阳抚着她的肩膀,安慰道:“你要是觉着心中惶恐,我陪你一起去。” 乐岚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刚刚说要陪她一起去南溟? 她到现在还记得李未阳初见她的母亲时,表面上强作镇定,私底下惴惴不安的情形,对于乐昀和玄商一干人等更是惶恐外加敬畏,恨不得离他们八丈远,又碍于乐岚的关系不能后退,只能硬着头皮强撑着。 这才几日不见,他就敢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去南溟”这样的话来? 她看了一眼神色如常的李未阳,深深地怀疑起来—— 在她昏迷不醒的那些日子里,他肯定被人掉过包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4.南溟 她有些不可思议, 重申了一遍:“你确定要和我一起回南溟?” 李未阳轻飘飘道:“此趟回去,要见的人不外乎是平舒女帝和乐昀帝君,我和他们此前已经打过照面,再见一次又有何妨?” 她点了点头, “那好,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就动身。” 此前, 他只在乐岚给他绘的梦里远远地看过碧霄宫一眼, 然而真正的南溟却从未去过,传说中上古四大神族之一所栖之地,想想不禁有些期待。 南溟虽然带了个“南”字,但其位置并不在南方, 所谓的“南”只是相较于北斗而言, 实则位于天界紫薇垣下方偏北处。 南溟自成一界, 正如凡界之中并不只有人族,其中居住的也并非只有羲龙一族,出了溟海, 还有不计其数的万类生灵生长于南溟界中, 只是如臣属一般依附于龙族。 他们出了城,乐岚拿出一颗晶莹剔透的小珠子来,向李未阳道:“闭上眼睛。” 李未阳顺从地闭上了眼,耳旁有风声呼呼吹过, 却感觉不到任何风势, 他觉得奇怪, 便睁开了眼睛,愕然发现四周漆黑一片。 他下意识往身边去捞乐岚的手,却捞了个空。 张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看不见她的身影,便问:“阿玥,你在哪里?” 乐岚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过来:“你别说话,我在你附近,马上就到了。” 他突然有一丝不大对劲的感觉,伸手往前探了探,摸到一面光滑的球壁,沿着球壁往四周摸索过去,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圆形。 他被乐岚放在了一个球里。 若是换成记忆还未觉醒时,李未阳此时肯定已经乱了手脚,眼下他心中明白自己身处在何处,却仍装作不知道,故意惊慌地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乐岚“嗯哼”了一声,却未回答,倘若此时虚空之中有人行路,便会惊讶地看见一条墨金小龙,嘴里鼓囊囊的不知道衔了什么东西,正在畅快地往前赶路。 夹着风声的黑暗又持续了片刻,他身处的琉璃球忽然滚动了一下,他无法控制平衡,随着球一起滚了出去,摔在外面一片丰草绿缛的空地上。 琉璃球在光线亮起的那一瞬间消失不见,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若不是事先有知,恐怕里面的人还以为自己只是穿梭了一段黑暗,睁眼便到了目的地。 乐岚恢复了人形,好心的把李未阳从地上扶起来,环视一圈周围的景色,笑笑说:“这里就是南溟了。” 他们落地时,惊动了草丛中的一只灵兔,抖着长耳朵向外探了一眼,马上远远地跳开了,李未阳看见兔子,十分讶异道:“南溟竟然还有兔子?” 乐岚颇为得意地瞟了他一眼,带着少见多怪的语气说:“不光有兔子,还有人呢。” 李未阳更惊讶了。 “上古时六界未分,神界与人界还未分开,有人族寻到了南溟这里,就在此地定居了下来。” 她向某座山头的方向望了一眼,又解释道:“不过现在也算不上是人族了,上万年来居住在这里,受南溟灵气的影响,早就变成了半人半妖的灵族,他们的身上也有法力,只是较为微薄,不能像寻常兽族那样自由化形。” 李未阳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笑道:“有趣。” 他们很快赶到了溟海,一望无垠的广袤海面上,六棱的碧霄宫殿气势磅礴地悬浮其上。 临行之前,乐岚仍觉不大放心,又问他:“我要上去了,你真的要和我一起么?” 他道:“来都来了,不上去岂非太过无礼?” 她点点头,后退两步,仔仔细细地把他打量了一番,忽然伸手掐了个诀,把他从头到尾换了副模样。 李未阳:“?” “碧霄宫人多眼杂,别让他们认出了你,到时候净是麻烦。”她解释道,又上下端详了一眼,确认没什么差错了,才道:“走吧。” 到了碧霄宫上,她讶然发现乐昀的护卫竟在殿前守着。 她爹五百年不进家门,怎么突然回来了? 行朔远远地看见了乐岚,急忙迎下玉阶,叫道:“殿下,你怎么回来了?” 视线一转,他看见了她身边灰里灰气的陌生男子,愣了一下,问:“这是李公子?” 李未阳咳嗽一声,聊作回答,乐岚问道:“我爹什么时候回来的?” 行朔道:“那日从凡界离开后,帝君原本计划回华山去,半途改了主意,决定回南溟和女帝把事情说清楚。” 乐岚怔怔问:“他们要和离了?” 行朔瞪大了眼:“您说的这是什么话!” 其实不能怪乐岚想歪,乐昀和平舒毕竟冷淡了这么多年,两人能吵的架都吵了,能闹的仗都闹了,彼此间剩下的只有对对方的失望与厌烦。 倘若其中尚有一丝回旋的余地,乐昀当时怎会抛下一切,五百年来不踏进南溟一步;平舒又怎会将所有和他有关的东西全扔进地宫,不许旁人提起一个字,就差把乐岚改姓成司岚,她的生活从此就与乐昀再也无关。 乐岚摸了摸脸颊,似乎她的名字已经成了这两人之间最后一点关联了。 行朔急得在原地转了两圈,恨不得立刻把这念头从乐岚脑子里洗掉,“帝君是觉得过去了这么久,以前的事情没什么僵持下去的必要了,他有心想和女帝说清楚,毕竟当年两人都有错在身,但更多的是误会,只要把误会解释清楚,重修于好只是时间问题。” 乐岚问:“那他解释清楚了吗?” 行朔哑了片刻:“暂时还没有。” 李未阳在一旁听着,小小地打了个岔:“那个,我想冒昧问一句,帝君和女帝当年是因何发生了误会?” 话刚落音,便见乐岚与行朔同时哑了,默了一默,乐岚道:“说来话长了,回去之后我慢慢告诉你。” 说罢,她转向行朔:“我回来是有要事要见我母君,她在哪里?” 行朔道:“司彦公子来了,女帝正在和他叙旧。”顿了顿,又道:“殿下有什么事情,和帝君说也是一样的。” 乐岚听见“司彦”这个名字,顿时一喜,“我哥来了?” 李未阳诧异:“你哥?” 她正开心着,一时片刻来不及和他解释,只向他道:“你和行朔先过去,我去见过我爹,马上就回来找你。” 说着,她向行朔使了个眼色,行朔马上会意,微微点了点头。 她这才放了心,留下一头雾水的李未阳,向碧霄殿去了。 殿中只有乐昀一人,他素来不喜喧闹,但让乐岚出奇的是,他身边竟然没有跟着年轻美貌的仙子或者玉女。 乐昀的气色看起来不大好,她还未开口,他便知晓她的来意,“炎龙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乐岚一怔,旋即想起把炎龙封印在湮海地下的正是她父亲本尊,炎龙打破结界逃出时,他身为结界的主人,自然是有所感应的。 她垂眸认错:“是我疏忽大意,误放了他出来,我领罚。” 乐昀扫了她一眼,却问:“伤势如何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左臂,那里先前被炎龙咬了道碗口那么大的疤,现在已经痊愈了,摇了摇头,说:“无恙。” 乐昀无声地叹了口气,向她伸手,“让我看看伤口。” 乐岚又是一怔,被这突如其来的关心整得措手不及。 自小到大,乐昀对她的关心鲜少流于表面,她有些受宠若惊,迟疑了片刻,把胳膊递了过去。 乐昀轻轻把她的袖子挽上去,但见手臂上的肌肤雪白柔嫩,并无一丝疤痕,微微有些惊讶,“炎龙的火毒极为霸道难祛,你的伤是如何医好的?” 乐岚看了看自己的胳膊,不知道怎么回答。 离开湮海时,她尚带着伤,可等到一觉睡醒,身上的伤已经全部好了,她也曾为此感到奇怪,当时玄商在场,她只以为是他出手相救,可此时听乐昀所言,似乎并非如此? 她困惑道:“我也不知,从那里离开后,伤口不知不觉就好了。” 乐昀沉默着把她的袖子放下来,道:“炎龙的事情你不必多管,我会派行朔带人下界一趟,把他拿回来,你好好准备下界的试炼便可。” 乐岚点头,觑了觑他的神色,试探着问:“司彦表哥来了,你不去见一见他么?” 父女俩难得融洽地说了几句话,乐昀眼中方稍稍化开几分和蔼的柔色,转瞬间又凝成一片寒潭。 乐岚见状,便知道他的心结还未解开,悄悄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言。 “去见你母亲吧。”他收回目光,神情寡淡。 乐岚应了一声,脚底抹油般溜了。 却说李未阳跟着行朔在碧霄宫转来转去,溜达了大半个来回,始终见不到一个正儿八经的人,不由起了疑:“你真的是要带我去见平舒女帝?” 行朔道:“当然是真的。” 他悠悠然:“可我记得,这条路我们已经走了两遍了。” 行朔停住步子,看了看来时的路,“是你记错了,碧霄宫很多路都是一样的,我们其实只走了一小半不到。” 他默默地点了点头,不再发声了。 行朔走着,按捺不住好奇心,问道:“你和帝姬,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两家是世交,从小便认识的。” 行朔点了点头,又走了一会儿,他忽然刹住步子,转头望着李未阳,一副满腹牢骚憋着说不出来的难受样。 李未阳默:“你有话但讲无妨。” 行朔松了口气,道:“多谢公子谅解,实不相瞒,小神有一事相求。” 他问:“什么事?” 行朔以一种极为诚恳的目光注视着他,恳切道:“公子,请您劝劝帝姬,不要再同帝君和女帝置气了,让她回南溟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5.勘破 李未阳失笑:“她本就是南溟的人, 这话却从何说起?” 仿佛触及什么难言之隐,行朔想要同他解释, 却欲言又止,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神情复杂而无奈。 他同李未阳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即便乐岚心系于他,他也始终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神界的恩怨纠葛错综而又复杂,稍有不慎惹怒其中一方神明,其后果都不是他一介凡人所承担得起的。 行朔把一腔倾诉的欲望咽回肚里,勉强扯出一个笑来, 说声:“没什么。” 绕着这道院墙,他们已经走了两个来回, 行朔还是一脸平静地带着他继续往前走, 他是不是真的以为凡人都很好骗? 又走了一圈,李未阳终于忍不下去了, “行朔真君。” 行朔疑惑地回头看他, “怎么了?” 他想问是不是乐岚使的主意, 故意在这里耗他的时间,话临出口,却改了主意, 道:“左右我们在路上走着也无事,不如同我说一说, 天庭上的故事。” 行朔还以为他要问什么, 一听是向他打听神界, 忍不住笑了笑,随口道:“神界自建立伊始,从太玄始尊到伏霄大帝,再到如今灵昌天帝,历经三代变换,每代变换都历经上万年,中间更有数不胜数的神话传奇,不知公子想从哪里听起?” 李未阳道:“便从当今灵昌天帝说起吧。” 谈到讲故事时,行朔显然放松了不少,言语间也轻快许多,先从整个神界的演变更迭讲起: “伏霄大帝在位时,神魔动荡,六界纷争,大帝先平妖界,后扫魔族,足足鏖战了千余年,才算平定六界,一统大荒,因此传到灵昌天帝时,天祥地和,万物复生。” 说到这里时,他顿了一顿,忽然意识到自己准备提名的那几位鼎鼎大名的神将仙君,其功勋事迹都是发生在伏霄大帝在位时,到了灵昌天帝这里,没有战乱,便也难出英雄,细数九重星天,能够算得上传奇级别的竟然寥寥无几。 他尴尬地停了一会儿,道:“我同你说一说这几千年来新升上来的几位神官和仙君吧。” 李未阳想起在下界时,乐岚时不时挂在嘴边的“瑶风上神”,他离开天庭时,天上还没有这么一位人物,想是后来升上去的,便问:“是否有一位瑶风上神?” 行朔点了点头,恍然道:“您是听帝姬说起的吧?是有这么一位上仙,三千年前刚飞升的。” 他问:“不知这位上仙如何?” “瑶风上仙么”行朔挠了挠头,苦着脸说:“非是我不愿意说,而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瑶风上仙脾气古怪,整个天界都对她知之甚少,我也只知道她在凡界时是个什么门派的掌门人,凭除魔之功飞升到上界,因为住在瑶风殿里,所以大家都叫她瑶风上仙,但连她的本名是什么,这些年来也没几个人知道。” “既然如此,你们帝姬又是怎么和瑶风殿有了关系?” 行朔笑了,“这个您得问玄商上仙了,当年女帝和帝君闹脾气,觉得殿下小小年纪留在南溟,难免疏于管教,便拜托玄商上仙替殿下寻个师父,谁也不知他怎么就寻着了瑶风上仙。” “好在瑶风上仙虽然脾气古怪,对殿下却很关爱,她在天宫上,过得比在南溟还逍遥自在。” 甚至于久而久之,她把瑶风殿当成了自己的家,而对真正的家——南溟,却不顾不问起来。 说罢了瑶风,李未阳不经意地又问:“我曾听闻,上界中共有四大祥瑞神兽,乃羲龙c燧凤c青丘狐和水玉麒麟,那日在帝京有幸一睹九婳仙子的芳姿,可她却似乎是个妖仙?” “这个,公子就有所不知了,”行朔淡淡地笑了一声,视线垂到青灰色的地砖之上,道: “上古四大神族,现今除了龙族与麒麟一族尚在,凤族和狐族因犯下天条,早已被打下神界,贬为妖族。帝君当时也只是感念南溟与青丘之间的旧情,才留九婳仙子同行,可谁知偏巧又被女帝撞见,生出后面这场误会来。” 行朔跟在乐昀身边少说也有数千年,不管旁人想法如何,他是巴不得乐昀和平舒赶快和好的。 他们怄气归怄气,可犯不着带着南溟这么大一个世界跟着他们一块分家,原本以为有了乐岚之后,他们看在女儿的面上,好歹会将彼此之间的矛盾稍微收敛一下,起码也要在表面上营造出夫妻和睦的气氛来。 谁知平舒倒好,直接将乐岚远远的送了出去,眼不见心为净,丝毫不影响她和乐昀继续翻旧账,旧账翻完了,乐昀一气之下索性出走,转眼间就是五百年。 这些家丑宣扬出去不怎么光彩,每次谈起南溟时,乐岚的态度始终回避,其中的原因便在这里。 李未阳身为一个旁听的外来者,不好对此发表什么看法,行朔说完了,他略略表露出一丝遗憾,顺便劝道:“既然是误会,总有冰消雪释的一天,帝君与女帝会和好如初的。” 行朔涩然一笑,摇头道:“但愿如公子所言。” 背后有一行脚步声轻快地响了过来,他回头一看,见乐岚换了身衣服,长发在后面挽了个干净利落的髻,面上带笑走了过来。 行朔见她到来,后退一步躬身见礼,随后便悄然离开了。 行朔走后,她问:“你们在说什么呢?” 李未阳微微一笑,没有提及乐昀与平舒的事,只道:“我问他一些关于天庭的轶事,你之前说住在瑶风殿中,顺便问了问瑶风上神。” 乐岚牵过他的手,把他拉往另一个方向走,边走边回头笑:“你要打听瑶风上神,找其他人可是没用的,神界中最熟悉她的就是我了。” 他问:“那我能冒昧请问一下,上神的名讳么?” 她转了转眼睛,语调一抬:“不能。” 说着不能,她脚步一转,却凑到了他耳边,小声念了两个字。 念完了,又认真说道:“上神叮嘱过我,要是有闲人向我打听起她来,叫我不要理会。” 她说的一本正经,李未阳“啧”了一声,打趣道:“既然不能说,怎么又告诉了我?” 乐岚道:“你问归你问,我说归我说,你问的时候我拒绝了,就不能算违背上神的话。” 他忍着笑,却发现两人似乎在往来时的方向走。 “我们这是要回去?” 乐岚点了点头,“炎龙的事情汇报完了,我爹说不用我管,让我放心回去。” 他脚下猛地一停,这才意识到她早就给他挖好了一个大坑,望着眼前清俏可人的乐岚,一言难尽地问:“所以我这趟到南溟来,只是跟着行朔在碧霄宫里散了半天步?” 乐岚闻言大惊,把眼睛瞪得圆圆的,不可思议道:“什么?这么好半天,你和行朔就只在碧霄宫里散步?!” 李未阳:“” “这个行朔,真是太不靠谱了!”她怒气冲冲道:“我让他带你去见我母亲,他怎么能就带着你在碧霄宫里溜圈子呢!” 李未阳:“” 怒罢,她感慨了一声,故作遗憾道:“没见着就没见着吧,以后还有机会的,这次是行朔的失误,下次再见到他,我让他替你赔罪。” 他幽幽叹:“算了,也不能怪他,我只是遗憾,好不容易来一趟南溟,竟连一个正主也没见着。” 乐岚斜瞅着他,忽然露出一个极富心机的笑,道:“谁说一个没见到,你不是见着我表哥了么?” 他越发摸不准头脑了:“你表哥??” 她迎着日光打量着他,眼底明光闪耀,李未阳被她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目光怎么瞧都不像怀着好意。 他总觉得乐岚此行别有目的。 方才在碧霄宫时,他身边明明只有行朔一人,一路走来,也并未见到其他人影,那所谓的“司彦公子”又是从何而来? 他这么想着,忽然想起了什么,暗叫一声“不好”—— 来到南溟时,他为了隐藏身份,特意收敛了自己的气息,在碧霄宫上时,更加谨慎小心,丝毫不敢动用法力以及神识,他只顾着不让乐昀和平舒发现端倪,却忽略了最关键也是最要命的一点。 上碧霄宫之前,乐岚特意给他换了形貌,并且叮嘱:“碧霄宫人多眼杂,不要让他们认出你的身份。” 倘若碧霄宫上果真空无一人,所谓的“人多眼杂”又是从何而来? 也就是说,方才散步之时,其实并非只有他和行朔二人,在他们周围,恐怕还包围着许多隐了身形的“隐形人”。 李未阳活生生的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乐岚看着他的脸色诡异莫测地变幻来去,正中了她的下怀,遂笑道:“我的二哥司彦,最擅长观魂察息,推算真身,世间万物,没有哪一种伪装能瞒过他的眼。你和行朔散步时,我和他打了赌,说他肯定看不破我的变幻术,他不服气,就过去找你看了看。” 她把话音一顿,不继续往下说了,只把洞穿一切的眼光牢牢逼视着他。 此时无声胜有声。 他背上刚刚才冒出来的冷汗,还没能顺着毛孔流下来,顿时又吓得缩回去了。 乐岚想起他在岛上编的那篇鬼话,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是不是当我们神族都好唬的很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6.镜台(二更合一) 李未阳看着乐岚,却久久没有说话。 他静静等她发泄完了, 才慢慢地说:“我没有打算骗你的意思, 起初在普陀岛上, 是为了让你安心,才想了那副说辞。” 撒谎就是撒谎, 还能找到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 乐岚一脸的“我不买账”,狠狠地瞪了他一会儿,问:“你骗我多久了?是从下凡开始, 还是从那次遇见雀灵开始?” 准确来说,李未阳的变化是从他们自普陀岛回来之后开始的。 相较于之前他对神界的看法, 他随后突然大相径庭的态度让乐岚起了疑心, 加上此前遇险时,确确实实看到的那些异象,她不得不怀疑, 他的身份有太多值得推敲之处。 李未阳握着手,十分无辜道:“没多久, 从你被丹渚带进湮海后,我昏迷醒来,慢慢就想起了以前的记忆。”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把玄商拿丹药强行催开他魂魄的事说出来, 玄商替他隐瞒了身份,他自然也应当替他隐瞒那些暗地里的小动作, 对于朋友, 他向来很讲义气。 李未阳认错的态度算得上是非常端正了, 乐岚还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 她在恢复身份的第一时间,就想着如何委婉而明了地向他坦白自己的原身,怕他误会,怕他惶恐,怕他在不知情时动了心,等知道真相后却又懊悔。 可他呢? 身份转换的第一时间,不是告诉她真相,也不是暗示她有哪些地方不一样了,反而在她主动提出问题后,想方设法隐藏身份,不让她得知。 她越想越难以平衡,恨不得按着他的头,把所有瞒着她的话一字不落全抖落下来。 李未阳正在飞快琢磨着怎么赔罪才能让她的气消下去,脑海突然灵光一闪,道:“其实,我原本是想等到我们成亲那日,当成惊喜告诉你的,谁想竟会被你未卜先知。” 他如沐春风般笑了一笑,又道:“有些事情,我不说,你却知道了,这就叫心有灵犀。” 乐岚冷笑:“有些事情,我问了,你却不肯从实说,这就叫虚与委蛇。” “阿玥” “别叫我阿玥,我又不是冷玥。” 他无奈,只得叫道:“阿岚,岚岚?我当时没有向你说明,实在是有苦难言,不得已才瞒着你。” 乐岚问:“你有什么苦衷?” 李未阳却又哑巴了。 她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身化作一道流光向远处的一座山峰去了,他不敢怠慢,急忙跟了上去,到了峰顶,讶然发现这里竟是一座盛满灵泉的高台。 乐岚留给他一张冷漠的背影,说:“我去找我母亲了,你随意吧。” 李未阳苦笑,他哪能随意啊,除了跟着去见平舒,还有什么办法? 灵泉上霞光氤氲,汇聚成一条窄窄的小道,通往另一处不可见的空间之中,她抬步迈了上去,他尾随在后,眼前景象突然一换,竟来到了一座宫殿之前。 脚下是翻涌不止的南溟之海,那座宫殿悬浮在海面上空,六角基盘缓缓旋转,同碧霄宫极为相似。 一路走来,李未阳怕犯她的逆鳞,一直没敢轻易出声,他虽然安静了一路,但存在感却只增不减。 乐岚知道,他肯定好奇此处怎么会另有一座碧霄宫,但她还是懒得回头,背对着解释道:“这是镜台宫,在碧霄宫的背面,是碧霄宫在溟海中的倒影。” 李未阳了然地点了点头,到了镜台宫上,这一次他不敢马虎,小心地用神识探查一遍,确认这里没有碧霄宫上的那些“隐形护卫”,这才松了口气,放心打量起眼前这座琉璃宫殿来。 乐岚默默地等着他看,这时,琉璃阶上走下一个人来,见下面站着两个人,他收住步子,问了一声:“阿岚?” 李未阳循声看去,见台阶上站着一位薄缥衣色的年轻男子,仪容朗朗,天人之姿。 乐岚喊了一声“哥”,迅速小跑上去,在司彦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 他离得远,听不清都说了些什么,只见兄妹俩窃窃私语了一会儿,司彦点了点头,乐岚回头看他一眼,而后果断地上了台阶。 没有丝毫要等他一起进去的意思。 司彦站在台阶上静静地望着他。 对于乐岚的决绝无情,李未阳并未感到沮丧,他视线一转看向司彦,却惊讶地发现,这个年轻人身上的气息,竟然与他有几分相似。 他略一挑眉,有点意思。 司彦步下台阶,走到他身边,略微问候了一声:“李公子。” 李未阳笑:“都看穿我的真身了,还叫什么李公子呢。” 司彦笑道:“那我是否应该叫一声怀阳神君呢?” 他看着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还笑得一脸无邪的司彦,心中其实有些着恼。 他的身份原本天衣无缝,哪想中间会突然杀出来一个开了天眼的司彦? 至于他的身份,之所以没有告诉乐岚,除了不想在炎龙的事情之上再给她添乱之外,他的确也有不小的苦衷。 他在神界历来是个敏感人物,好不容易下界这么多年,渐渐淡出了众神的视线,要是突然诈尸露了面,后面可要如何收场? 能够体会他的苦衷的,恐怕也就剩下玄商一人,至于这些不明就里的小辈们,若是贪一时新鲜,把这事宣扬出去,恐怕好不容易太平了这么些年的天界,又该鸡飞狗跳一阵子了。 司彦似乎看得出他的隐忧,也看出了他的闷闷不乐,道:“我只是告诉她,你其实也是个转世的仙人,现在的模样只不过是一副凡间躯壳,至于多余的” 他低声笑了笑,语意深长道:“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敢相信,已经魂消身陨了三千多年的怀阳神君竟还在世。” 李未阳自动忽略了他的后半句,只抓着前面的话问:“这么说,你没有告诉她我的确切身份?” 司彦抻抻袖子:“兹事体大,怎会贸然声张?至于阿岚知情与否,毕竟这是你们之间的私事,外人插手不太妥当,我觉得还是由神君自己决定,要不要告诉她。” 一句轻描淡写的“私事”,顿时将他心头的积虑打消,司彦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他既不会在乐岚身上煽风点火,也不会把自己的身份透露出去,他只做个袖手旁观的局外人,不掺和他和乐岚之间的事。 他欣慰地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道:“羲龙一族的后裔,果然都是懂事明理的。” 司彦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这时,乐岚从殿里出来,见二人相谈甚是融洽,十分惊奇,她走到身边,向李未阳道:“我母亲想见一见你,她有话要和你说。” 他往阶上望了一眼,小心翼翼问:“什么话?” 乐岚一脸鄙夷:“你怕什么,又不会吃了你,她想说什么话,你过去听了不就知道了?” 鉴于平舒此前几次找他谈话的内容,可见这一次也不会是什么好事,他不敢抱多大的乐观,摊了摊手,视死如归地往前去了。 李未阳走后,她看向司彦,问:“你和他都说了些什么?” 司彦道:“没什么。” 他抬起右手,掌间浮现出一枚小小的玉镜,拇指大小,玲珑可爱,但观其大小,这玉镜肯定不是用来照人的。 他把袖珍的小玉镜放在乐岚手里,道:“你上次问我要一件能鉴别真伪的法器,这是真假鉴,把它带在身上,要是有人向你隐瞒事实的话,镜子就会发光,而要是有人对你心怀不轨的话,镜子就会鸣叫——没什么大用,但留着当个小玩意儿消遣解闷还不错,审讯逼供什么的,最好用不过了。” 乐岚一脸新奇地接过来,前后翻看了看,觉得挺有意思,便收了起来,说声:“谢谢哥!” 司彦微笑道:“跟我客气什么。” 一面善意满满地往李未阳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心道:不怕你不说。 司彦此行到南溟来,是向平舒女帝祝寿的,但因小时与乐昀多有磋磨,舅甥之间不怎么和睦,便没有去碧霄宫自找不快,只向平舒女帝道了辞。 乐岚送他出了镜台宫,临别前依依不舍道:“回去之后,替我向大哥问好。” 司彦道:“记得了。” 说罢便腾云而去。 李未阳还在听平舒的训话,乐岚百无聊赖,坐在镜台宫外的栏杆上,把那枚真假鉴拿出来把玩。 基盘周围漂浮着许多浮石,碎星一般洒落在镜台宫附近,起起沉沉,明灭不定。这些曾经都是悬浮在溟海之上的山峦,后来惨遭两位族长打架斗殴的毒手,被打碎成了现在这般零零散散的惨状。 过不多时,李未阳从台阶上下来了,她把镜子收好,起身向他道:“都说完了?” 他点头道:“该说的都说完了。” 向左右看了看,不见司彦,便问:“你二哥走了?” “他不是南溟的人,这趟来是向我母亲贺寿的,贺完寿就离开了。” 李未阳讶异道:“他分明是羲龙后裔,怎么却不是南溟的人?” “这个么”乐岚揉了揉额角,对于这怎么翻也翻不完的旧账感到头疼,“说来话长,一时半刻解释不清。” 他望向四周漂浮不定的碎石,沉默了一会儿,感慨道:“你们家的情况,还真是” 一言难尽啊。 离开南溟的时候,李未阳站在溟海边,等着乐岚把那小珠子拿出来,再化成原形带他回去。 海风飕飕的吹,乐岚在空中稳定住了身形,衣衫猎猎,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见李未阳迟迟未动,蹙眉往下看了一眼,问:“你做什么呢?” 他满怀期冀地把她望着,道:“不是要走么?” 乐岚点头,“是要走没错,所以你在下面磨蹭什么?” 对方丝毫没有捎他一程的意思,他在海岸上站了半晌,欲言又止。 半空中的乐岚忽然明白了他的暗示,“呵呵”冷笑一声,漠然道:“你不是自己会飞么?” 李未阳讪笑:“以前会飞,后来时间太久忘了。” 乐岚正要开口,怀里突然射出一片亮光,她把真假鉴取出来,只见不到半个巴掌大小的小玉镜正在咻咻的散着光。 她语气顿时一寒:“你撒谎。” 李未阳:“” 一路不通,他又改换其他方法:“说错了,其实以前就不怎么会。” 那小镜子爆射的光顿时更耀眼了。 “这是什么东西?” 乐岚把镜子挂在手上,朝他晃了一晃,“这叫真假鉴,听见假话就会发光。” 他瞥了一眼那小镜子,叹道:“只知真假,不分好歹,这法器也忒缺德了些。” 他慢腾腾地移到乐岚身边,跟在她身后,道:“不逗你了,走吧。” 因赶路的方式与上次不同,兼之某人一直在后面磨磨蹭蹭拖后腿,这一回他们走得慢了许多,乐岚一边驱着灵力往前行进,一边问:“你转世之前,是个什么神仙?” 李未阳看了看她腰间的真假鉴,道:“算不上什么神仙,只是一个在下界游荡的散仙。” 散仙,也就是外仙了。 她又想起出湮海时看见的那张陌生面庞,偏头瞧了他一眼,问:“你原本的模样,和现在不一样罢?” 他点点头,“你想看看么?” 乐岚把眼睛别了回去,“现在不怎么想。” 他笑:“那等回去之后再说。” 真假鉴平平静静的,没有冒光。 落地之后,李未阳问:“先回侯府?” 乐岚摇了摇头,道:“雀灵那边暂时不急,我得先找到一个人。” 他好奇问:“是谁?” 她磨了磨牙,“九婳。” 她之所以会误入湮海,碰见炎龙,甚至还被他抽掉一半的血破坏封印,除了丹渚为报一己私仇而从中作梗外,还少不了九婳这个故意指路金枫林,把她骗到浮屠阵的始作俑者。 她起先想不明白,九婳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既然一心想要得道成仙,与人交好还来不及,平白竖下羲龙一族这个大敌,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难道仅凭一个丹渚或者炎龙,就能助她突破天劫,飞升神座么? 在向乐昀讲述炎龙逃逸的缘由始末时,她无意间漏了九婳这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现在细细想来,这背后的一切,竟觉得毛骨悚然。 九婳那日出现在玄商的客栈中,绝非巧合。 丹渚在金枫林设下浮屠阵,她替他把自己引了过去,看似是在帮着丹渚,助他进入湮海斩杀炎龙,其实不然。 丹渚一个自暴自弃,拿神位当笑话的堕仙,又自视甚高,宁可在凡界沦落成不伦不类的邪修,也不愿和魔界中人为伍。 这样一个满心仇恨而又憎恶神界的人,要他在如何成神的问题上带携九婳,摆明了是天方夜谭,他所能帮的上九婳的,至多不过在如何逃避天劫上指点她一二,除此之外,别无仅有。 九婳犯不着冒这么大的风险,去帮一个结局已经注定了的人。 她帮的既然不是丹渚,那就只能是困在湮海祭坛中的炎龙神。 如此一来,又有了可疑之处。 炎龙被封印在湮海时,是在遥远的两千多年前,九婳的修为满打满算也不过一千多岁。 她出生时,世间已无炎龙神,在此后的一千多年里,又是从哪里得知炎龙未死,被封印在湮海中的消息,甚至还不惜以身犯险去救他呢? 也便是说,这世上除了乐昀和丹渚,还另有其他人知道炎龙的境况,并且不同于乐昀让他永不见天日的封印和丹渚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复仇,这一方人,却是想将炎龙释放出来。 炎龙早已堕入魔道,是一条不折不扣的魔龙,放他自由,只会祸乱六界,这些人究竟目的何在? 她越往下深思,越觉得后脊骨发凉,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背上一暖,被圈进一个温实的怀抱里。 李未阳抱着她,下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温声道:“会不会只是你想太多了呢?” 他的声音让乐岚稍稍安了些心,但那股森冷的危机之感却始终徘徊不去,把头倚在他胸前,小声说:“我有些害怕。” 乐岚秉性好强,鲜少流露出可怜兮兮的柔弱之态,此时如同雏鸟一般依偎在他怀里,即便那柔弱只是似有若无的一点两点,也足以激起他的怜爱之心。 他一只手抚摸着她的长发,极尽温柔道:“不怕,天塌下来有我呢。” 乐岚偎在他怀里,馕着鼻子说:“你顶什么用啊。” “我的用处可大着呢。”他道,“再者,就算我顶不上什么用,你还有你的爹娘,你的族人,你的瑶风上神师父,还有你那两个前途无量的兄长,这么多人在你身后,你怕什么呢?” 这一席话给了乐岚极大的安慰,她默了一默,道:“你说的对,这么多人都在我前面,我不能畏缩,落于人后。” 李未阳点头称是,将怀抱圈得更紧了些,“这才是我的好阿玥不,好阿岚。” 乐岚想起先前同他置的气,莫名其妙便消解在三言两语间,不禁觉得幼稚又好笑,轻轻踢了踢他的脚背,说:“你既然恢复了以前的记忆,以后准备怎么做?” 他捏了捏她的鼻子,“还能怎么做?这一世的因缘未完,当然还是我做我的李未阳,你做你的冷玥,下个月完婚,然后幸幸福福的过完这一百年。” “百年之后呢?” “百年之后,你做回你的南溟公主,我做回我的逍遥散仙,凡尘的事情再也与我们无关。” 乐岚猛地抬起头来,警醒地盯着他,“你说什么?” “当然,”他笑眯眯地接着道,“还得问问乐昀帝君和平舒女帝都有什么要求,是要我摘星星,还是要我捞月亮,才肯把宝贝女儿下嫁给我。” 乐岚被他逗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你要是这么说,万一到时候真的让你去捞月亮,我看你怎么捞。” 李未阳也笑了,笑着笑着,在她耳边说:“等到我们完婚了,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不能现在看么?” 他缓缓摇首:“现在还不到时候。” 两人相拥了半晌,乐岚觉得有些热了,从他怀里轻轻挣开,看了看日头,说:“时候不早了,你也出来了这么长时间,要不要回趟相府?” 李未阳却不急着回家,他从小到大闲散惯了,时常出游在外,李相也不管他,乐岚既然打算去找九婳,把事情探查个水落石出,他便道:“我陪你一起去找九婳。” 乐岚有些苦恼:“只是现在还不知道她和炎龙在哪里。” “她未必和炎龙在一起。”他道,见她苦巴巴的,无奈道:“不用忧心,我有办法找的到她。” 至于什么办法,他却神神秘秘的不肯说,乐岚跟着他回到他相府的房间里,见他拉开书桌下的暗匣,从匣里抽出来一方薄薄的丝帕。 丝帕是水纱织成,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女子馨香。 乐岚狐疑地盯着他,你一个好端端的相府公子,为什么会收藏着姑娘家的贴身手帕? 李未阳道:“这是上次九婳临走前,匆忙之中落在这里的,我随手收了起来,没想到现在竟派上了用场。” 她幽幽道:“保管得这么周到,真是随手收起来的?” 他“啧”了一声,道:“如果是你落下来的,我肯定不会把它放在冷冰冰的书房里。” 乐岚“哼”了一声,知道他接下来肯定要耍一番油嘴滑舌,催促道:“少说这些有的没的,快点看看她在哪儿。” 李未阳笑了笑,他喜欢她的小脾气,但乐岚往往不给他喜欢的机会,只能说一声“遵命”,伸手在那帕子上画了几下,闭目感受着其上的信息。 乐岚屏住呼吸,静静等他睁开眼,迫不及待问:“她在哪儿?” 李未阳一手摊着帕子,神色却古怪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7.弃子 40订阅比,谢谢支持正版么么哒~  原本正在鹦鹉架上打瞌睡的小绿突然惊醒, 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扯着嗓子“呱呱”叫喊了起来。 说来也怪, 这鹦鹉以前能说会道, 舌灿莲花,自打她从斧师山回来之后,便像换了只鸟似的,痴痴呆呆的,不复以往的机灵劲。别说唱歌, 偶尔叫两声都呕哑嘲哳c如敲破锣。 原来不止人的世道会变, 鸟的也会, 幸而乐岚不是什么喜新厌旧的人, 它以前机灵,但却聒噪;现在痴呆了,反而安静讨喜, 挂在窗户上当个挂件也不错。 不知它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躁动了起来,乐岚抬手想顺一顺它的毛, 视野里忽然闯进了一片白影。 白影幽灵一般飞来,无声无息地停在了对面的房檐上。 倘若不是她的眼力极好, 很有可能就将它当成一片落叶忽略过去了,她将小绿放下, 来到收纳兵器的柜前, 找出了弓箭。 天命司又放这些怪鸟出来了。 只是这次却只来了一只, 她拉开弓箭, 瞄准了白鸟,却又犹豫了一瞬,将弓箭缓缓放了下来。 她想看看,天命司究竟在搞些什么名堂。 白鸟在屋檐上停留片刻,拍翅飞了下来,在半空盘旋不去,过了一会儿,忽然朝楼角疾飞过去。 乐岚紧随其后,那白鸟在前面不停绕弯,转瞬便消失在拐角之中,她追到一个转角,迎面撞上了正走过来的檀书。 檀书端着一盘荔枝,叫了一声“小姐!”,猝不及防被她撞了个满怀,盘里的荔枝险些滚落一地。 乐岚把她扶住了,问:“你有没有看见一只白色的鸟飞过去?” 檀书摇头道:“没有。” 她说了一声“那好,没事了”,便让檀书过去,转瞬却忽然想起什么,问:“慢着,你刚刚不是去夫人房里了么?怎么在这里?” “檀书”闻言,扔了盘子便跑,被乐岚一脚踢倒在地,她的身体仿若无物,触地便散作了一片荧荧的光点。 那盘荔枝滚落在地,旋即化成尘埃。 乐岚愣在原地,攥着长弓,攥了一手心的汗。 这都是些什么鬼东西? 此时此刻,将军府后门的墙根处。 李未阳打了个哈欠,懒懒地倚在墙上,身旁一个小厮道:“公子,你确定咱们今天晚上能遇见那人?” 他闭着目,点了点头,“能。” 小厮仗着他闭着眼看不见,暗地里把嘴角一撇三寸高,因为三天前,他家公子也是这么说的。 城门四处都加了人手严加勘查,种种迹象表明重钧眼下还留在京城里,只是不知躲在什么地方。 李未阳心下隐隐约约有一种感觉,觉得重钧既然没有出京,肯定还要再来一趟定边侯府。 至于他来将军府的目的,他生平头一次没敢乱猜,只怕猜对或者猜错,他都是夹在中间最难受的那个。 乐岚否认自己见过重钧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她同重钧还是有来往的,只是她却隐瞒了这一事实,没跟他说真话。 之前说好的一起搜查,为何她就临时改了主意? 其中原因他也没敢深究,只怕究来究去,难受的还是自己。 乐岚帮着重钧隐瞒行迹,他既不想拂她的心意,又不能真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么放走了重钧,故而带着人马做贼似的埋伏在将军府门口。 这场行动注定是他一个人走到黑了。 他在将军府外分布了眼线,尤其是与后院相连的几道大街,要格外注意,可在这里守株待兔了三天,别说人影,鬼影都没看见半个。 一主一仆在墙外站成了雕像,空中忽然飞过来一只黑影,蹲在了墙头上,在头顶“呱呱”叫了两声。 小厮一脸晦气地把那黑影赶了开,“去,去!哪来的乌鸦,真丧气。” 李未阳举头望月,月华满天,如此良夜,如果他等的是某位姗姗来迟的佳人,而不是个爬墙的贼该有多好。 他望着月亮,心下升出了一丝怅惘,把这怅惘慢慢咂摸透了,其中有一股滋味格外苦涩。 名字叫作单相思。 子时已过,料想重钧是不会来了,小厮要劝他收工,李未阳道:“再等等。” 他的这句“再等等”,不料还真起效了。 从另一边的高楼上,有一道鬼魅似的人影贴着墙溜了过来,轻车熟路地跳上了将军府的房顶。 李未阳一抬手,示意不要轻举妄动,重钧正在打探四周的情况,他踏出一步,站在了月光之下,身形显露无疑。 重钧一眼瞅见了这个不速之客,李未阳朝他拱了拱手,“这位侠士,不如下房顶一叙?” 乐岚一夜未眠,她折腾了一夜,将府里的下人挨个查清,确认没有混入什么可疑人等后,让他们回房安歇,不许走动,又让赵统领将府里的家兵并侍卫全部调了出来,列队盘查。 全府上下都不知道自家郡主吃错了哪门子的药,由着她折腾,冷夫人本已歇下,不得已只能起了身。 只剩下一处没有盘查,便是南院。 南院住着各位西席先生,乐岚身为弟子,不好以下犯上,便委婉地向冷夫人请示道:“娘亲” “出了何事?”冷夫人紧锁着眉问。 “一言难尽。”乐岚遮掩了一句,转身向赵统领道,“劳烦赵统领去一趟先生处,先生们料想已经安歇,动作无须过大,搜查清楚即可。事关重大,只能得罪一下老师们,我明日便去请罪。” “玥儿!” 冷夫人的脾气素日里最和缓不过,鲜少有什么剧烈情绪,今夜她是真动了气,“究竟出了何事,你连为娘也不告诉么?” 自冷将军去往云内之后,将军府里住着母女两人,两人都是脾气软好说话的,平日里就像所其乐融融的大宅子,虽然有府兵家将,也都是各尽其责,没什么人发号施令。 乐岚一反往常的变化,令她十分不安,兵士们都是精心挑选演练过的,命令一下,雷厉风行,府中气氛少有的肃穆,其中隐隐有什么东西正蓄势待发。 她上前一步握住了冷夫人的手,道:“娘亲放心,只是有惊无险。至于发生了什么,等到事情过去了,我慢慢告诉你。” 卫兵很快回来,先生们都安然无恙,南院没发现什么异常,乐岚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半,说了声“好”,却听赵统领道: “温先生说,他有些话要同郡主面谈,请郡主移驾,前往南院一叙。” 她瞥了他一眼,“找死很好玩么?” “你身为堂堂定边侯府的郡主,一个小小的天命司就吓成这样?” 他变着法子拿激将法激她,可乐岚偏偏不吃这套,上一次去天命司险些栽在丹渚手上,虽然不至于到一朝蛇咬,十年怕绳的程度,也足以让她记住教训了。 天命司就是一道深不可测的妖魔窟,里面牛头马面什么都有,一不小心陷了进去,骨头渣子估计都得啃没了。 她看了重钧一眼,这人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难道忘了当时是如何肚破肠流,在地上躺了三天才能动弹的么? “那面镜子不光能看到一个人的过去,还能看到未来,你难道就不想看看,自己日后的郡马是谁么?” “我的郡马是谁,关你什么事?” 重钧抱着胳膊,突然挤出来一抹不怀好意的笑,“不关我的事,那你还问我觉着你的脾气怎么样,还一个人坐着发呆,你那时候的模样我见得多了,我们寨子里的姑娘,怀春的时候都那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8.解谜 乐岚随着他的话往上看去, 上面空荡荡的,什么也瞧不见,“上面怎么了?” 李未阳又一挥手, 灯笼的明光瞬间大增,连山壁都染上一层淡淡的光辉,在那光辉里, 只见原本空无一物的栈道上,浮现出一道颀长的站立人影。 乐岚仔细地辨认了一番, 因离得太远,看不清那影子的细节, 但是好端端的山壁上凭空立着一片影子, 怎么瞧都觉得诡异无比。 “这是什么东西?” “方才在我们来之前,有人曾站在那里。”他操纵着灯笼,光辉缓缓旋转着洒了一壁一墙, 山崖上的影子随着光线的移动, 竟开始慢慢变化起来。 一切仿佛倒叙,先是栈道上持剑而立的影子,以一个十分奇妙的姿势从栈道上跃下,在城门口的狐狸尸体前停留片刻,然后倒退到吊桥上。 接着,那狐狸尸体仿佛走了魂似的,从地面向上飞升, 半空中幻化成一道女子身影, 摇摇欲坠地站在栈道边上。 再接着, 便是炎龙夺取妖丹时,一掌将九婳打得魂飞魄散。 看完事情的经过,李未阳沉吟道:“你猜的没错,炎龙果然和九婳在一起。” 乐岚还沉浸在刚刚那奇异的画面中没有缓过神来,喃喃地问:“这是什么法术?” “这个?”他失笑道:“只是很简单的一个小法子,任何地方所发生的事情经过,都会记录在周围的光里,我只不过是把光稍微调了一调,把经过再重现一遍而已。” 乐岚有所领悟:“也就是说,无论在什么地方,你都能看到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不管过了多久?” 李未阳点了点头。 她震惊道:“那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是瞒得过你的?” 他忖了片刻,道:“理论上似乎没有。” 但事实上,谁有那个闲工夫把发生在各地的事情挨个看一遍,即便是寿与天齐的神仙,生命也不是这个浪费法。 乐岚无语了片刻,看向地上的狐狸尸体,问:“没了内丹,她的尸身很快就会腐化,我们要怎么做?” 李未阳道:“我们什么也不用做,九婳出了事情,青丘那边应该已经有所感应,不多久便会派人前来查探死因。” “那这座城呢?”她的视线投向更前方,“九婳为什么要带炎龙到这里来?” “城门里阴气很重,连光都透不过去。” 说着,他好似真被那阴气给冻着了似的,急忙往乐岚身边凑了凑,道:“没弄清楚情况前,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以身犯险。” 乐岚望着紧闭的城门,有些不甘心。 放着眼前一座极有可能藏着邪物的可疑城池,却不能入内一探究竟,难道特意赶来这一趟,除了得知九婳的死因,便算白来了不成? 李未阳看穿了她的心思,无奈叹了一声,好言好语地劝道:“我们这次来,起码知道了九婳的下落,不管她背后的势力是什么,炎龙并未加入,这便能了却你的心头大患了。” “至于炎龙的去向,以及这扇门后究竟有什么秘密,就留给行朔和其他负责治平的天神吧。” 乐岚被他这一通道理说的没脾气,她在修为上的造诣不高,李未阳又是个没什么用的散仙,两个人就这样毫无准备地冲进去打探,的确不是什么万全之策。 只能忍住了遗憾,问:“死去的那个是九婳,逃走的那个是炎龙,刚刚站在上面拿剑的又是谁?” “此人要么是追着九婳过来的,要么是追着炎龙过来的,约莫是丹渚无疑。” 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他在地上站了那么久,却连个尸都不愿意收。 回到京城,碧空上依然艳阳高照,乐岚只怕那座夜城在地图上找不到,忙问:“刚刚那地方,你做标记了没?” 李未阳自信满满:“用不着标记,但凡去过的地方,下次再想去时,我直接带你过去便可。” 这么厉害? 她不禁越发好奇了,“你以前都修炼的什么功法?凡界的修炼是根据灵根来区分的,还是说,你有什么特殊的灵根?” “我的灵根?”他诧异了一瞬,旋即半阖上眼,老神在在地掐指算道:“让我算算啊,一c二c三c五c七c八c九哎呀太多了数不过来” 乐岚听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翻了个白眼,“你怎么不说金银铜铁铅,风雷水火土呢?” 李未阳讶然道:“还有属铅的?” 胡闹了一回,两人冷静下来,开始准备以后的打算。 九婳的事情到此算留了个未解的小尾巴,但这条尾巴已经超越了乐岚所能掌控的极限,不是他们的分内之事,只能向天庭递上文书,等着天帝裁决。 立书之时,乐岚有心想把李未阳一块捎上去,给他挣份功劳,却遭到了他的严词拒绝。 “你只说九婳的事情就好,至于是如何发现的,就说司彦给了法宝,可以照见她的去向,不要提及我的名字,也不要提及你曾亲眼见过那所谓的巽城。” 乐岚十分不解,可看着他眼底少见的坚决之色,把涌到舌尖的疑问默默咽了下去,按照他的指点写好了文书,闷闷地问:“这样没问题了吧?” 李未阳这才算舒了心,微笑点头。 得到李大少爷的首肯,她才把信书托给青鸟带往天庭,正当李未阳要劝她回侯府时,乐岚忽然问:“那座巽城,你其实是知道究竟的吧?” 她把真假鉴拿在手边,他回答“是”也不成,“不是”也不成,反问道:“怎么这样说?” “在城门的时候,我明明没有感觉到里面有阴气,你却说有,还说光照不进去;刚刚写信时,又特意叮嘱不让我提及巽城,倘若不是知道里面有什么,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李未阳一怔,却不禁笑了出来,“你这脑袋,总在不该灵光的时候灵光。” “你只说是还是不是?” 他稍稍敛了神色,道:“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我也只是推测而已。” 乐岚把镜子对着太阳光,照妖似的直往他脸上照,晃得他睁不开眼,急道:“别闹,别闹!” “你说不说?” 他抓住她作乱的手,把那镜子按了下去,揉揉几乎晃得散光的眼睛,道:“当然会说,这么重要的事情,我怎么会瞒着你。” 那镜子顿时抗议般光芒大射。 乐岚冷笑。 李未阳无奈,只得哄道:“你先回去,晚上我来告诉你,就像上次你在梦里找我一样,好不好?” 这次他的心意足够真诚了,真假鉴没再发光,乐岚把镜子收回去,“说好的啊,你要是再敢食言,我就” 想了想,她道:“我就把你的名字报上天庭去。” 李未阳这回真被她唬住了,答应不迭,待到了府,见着雀灵,把身份交接了回来,乐岚回房睡下,只等着晚上说好的交待。 神仙无梦,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托梦过来,在枕头上听着外间的动静,入夜深了,却只听见檀书静静的呼吸声。 这货莫不是临时反悔? 正当她打算把真假鉴摸出来照一照时,耳畔响起一句低醇声音: “原本想着过段时间再告诉你,为免夜长梦多,还是现在让你知道罢。” 说完,在她脸颊上轻轻吹了口气,乐岚听到声音,知道是他来,连问都还没来得及问出声,意识一沉,便陷入梦乡之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9.怀阳 这里是一条澄净明澈的河水, 河道不宽不窄, 没有源头,也看不见尽处, 水中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光点,好像河底沉了许多夜明珠, 忽闪忽闪的, 煞是好看。 她往四周看了看, 没有见到李未阳, 难道他想让她自己看完这些回忆不成? 河水中有一个少年,正在弯腰从水里捞东西,捞出来后, 就塞在怀里。 乐岚觉得这少年有点眼熟,走近了看, 愕然发现,这不是年轻时候的玄商么? 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玄商的本体是昆山上一块成了精的美玉所化成的青凤,故而喜欢收集各种各样漂亮的玉石, 那少年捞的就是河底那闪闪发光的石头,他捞了两块,抬头说道:“璩光, 换个地方照!” 河岸立着一方高石, 石头上坐着另一个少年,五官煞是端正好看, 仿佛纂笔雕刻出来的一般, 他手中托着一块鹅黄色的圆石头, 源源不断地放出光来,听到喊声,他把手里的石头放下,又拿起另一块椭圆石头。 河底那些闪闪的亮光熄灭下去,与此同时,另一批光点又亮了起来,原来那些发光的石头是受了他的激发。 不多时,远空突然冲刺过来两道飞芒,一道苍青一道火红,青影贴着水面飞来,后面那道红影穷追不舍,张口一道烈焰喷出,半条河都给烤沸腾了。 还在河里捞石头的少年顿时一声怪叫跳上了岸,冲着那两道影子叫道:“喂!” 那放火的红影化作人形,看向地上的两个人,问:“马上要封九天神君了,你们怎么还在这里闲逛?” 少年玄商闷闷不乐道:“反正又没我的份。” 红影挑眉,看向石头上坐着的另一位:“璩光呢?” 前方的青影见状也停住了身形,替他回道:“璩光封了阳天,以后要叫怀阳神君了。” 说罢,他望着抑郁不平的玄商,笑道:“灵圳虽然没有分上,也不用不开心,我们南溟正好缺一个镇海的吉祥物,不如你到南溟来吧,我封你当个土地。” 乐岚听到“灵圳”二字时,微微一愣,这是玄商的本名,自他封了上仙之后,旁人皆称呼仙号,已经少有人敢这么直呼他的本名了。 至于他们所说的“九天神君”,神界有史以来只封过两次。 一次是伏霄大帝即位之前,太玄天尊为天分野之时,册封了第一代九天神君;一次是伏霄大帝幻灭之后,初代九天神君大多凋敝,于是灵昌天帝——也就是九天之一的钧天神君,又重新封了一次新九天。 此时的玄商还是初出茅庐时的稚嫩模样,加上他们口中的“怀阳神君”,不难断定,这是太玄时期,第一次册封九天之时了。 乐岚倒吸了口凉气,万万没想到,李未阳的这个回忆,竟能追溯得这么久远。 她仔细地辨认这四个人的样貌,除了已经认出来的灵圳,那个苍青袍子的疑似她的老祖宗岚空,至于石头上坐着的那位和半空中浑身冒红光的那位,却没什么印象。 但从这几人的关系来看,倒是不难猜出这两人是谁。 半空中的这个,冒红光,会喷火,还跟岚空走得这么近,按其年龄推算,约莫是当时燧凤一族的小王子,后来触怒伏霄大帝,连人带族给剥了神籍打下天界的那位。 至于石头上的这位,来头可就大了。 璩光这个名字她没听说过,但怀阳神君这个称号却如雷贯耳。 乐岚出生时,他已经殒灭了不知道有多少纪了,从其他人的碎嘴之下,多少听说过这位传奇人物的传奇经历。 相传,他是混沌里化出来的一点灵光,受宇宙星天所滋,慢慢生出灵性,化为灵胎,太玄天尊将其列为九天之一。 后来,伏霄大帝继位时,他追随伏霄征讨魔界,立下汗马功劳——这个传说估计不太真,他有没有立过功劳不知道,但在打仗途中,他劝伏霄止戈息兵,回天庭好好养生倒是真的。 伏霄大帝一没受伤,二没亏损,三没损兵折将,眼看魔族节节败退,旗开得胜的节骨眼上怎能休兵? 于是没有理他,继续乘胜追击,他一次劝不成,便两次劝,两次不成,便三次劝,劝的多了,便有人怀疑其居心了。 再后来,他的居心得到证实,伏霄一怒罚他去往下界思过,一思就是好多个千年。 怀阳神君乃神界创立以来第一位被打下界的堕仙,无声无息殒灭在下界,连什么时候死的都无人知晓,怎一个惨淡了得。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想法走漏了声音,眼前的河道忽然一变,到了灵虚宫的后殿上,一身织金皂袍的伏霄大帝闭目养神,方才还是少年的怀阳神君已然长大,在背后静静地望着他。 “帝尊,”他平静开口,“伤势如何?” 伏霄忽的睁开眼来,暴戾之气几乎喷薄出眶,“本尊何伤之有?” 他道:“有些伤,不一定是看得见的。” “您的状况究竟如何,帝尊自己再清楚不过。”对方却没把他的怒气放在眼里,斩声道:“你已入魔。” 伏霄大帝的气势在一瞬间拔高起来,殿中犹如鼓风,帷幔狂动不止,怀阳向前一步,又道:“悬崖勒马,为时未晚。” 乐岚一惊,天帝乃是天禄之主,众神之率,万物生灵之表,怎能同魔物论之? 这人怎么敢说出入魔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每逢她的情绪激变时,梦中的场景就会随之变化,转眼又是一座空荡荡的荒岛,孤立在四海之间,脱了神袍法衣的怀阳神君站在海上,望着空中半开的天门,道:“不必送了。” 天门内,玄商挤出来半边身子,身边还跟着一个长相极为俊美的白衣神君,叫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天帝好端端的怎么会罚你下界,你倒是说啊!” 他只是笑:“没什么事情,我道心不坚,天帝命我思过。” 那位白衣神君道:“璩光,事到如今,没有什么好隐瞒的,趁天禄柱上神名未销,你说了,我们才能帮你。” 怀阳仰头定定看着那白衣的神君,片刻,道:“钧天,有劳你挂怀,我这里确实无事。” 玄商急了,就要从天门里下去跟他好好谈谈,被钧天神君拦在门内,道:“你现在下去,只会跟他一个下场。” 他下望着,向怀阳道:“你既如此,我们也别无他法,只能向天帝祈请,望他早日放你回天。” 怀阳点头道谢,天门缓缓合上,他在岛上走了两步,观摩了一下新家的地形,讶然道:“这个地方,似乎从外界是看不到的。” “的确。”不远处忽然现出一道身形,却是那被他说成“走火入魔”的伏霄大帝。 “这个地方,是单独给你建的无间之狱,你是非不分,神魔不辨,等你什么时候分得清了,这里的咒印会自动解开。” “是非不分,神魔不辨。”他在嘴里念了一遍,反而笑了,“那就等辨得清的那一日,我在这里恭候帝尊大驾。” 乐岚眉头一皱,觉得这个怀阳神君简直就是吃饱了撑的找打。 伏霄的意思明明是说,等他想明白的那一日放他回天庭,这个决定已经算得上是宽宏大量——可到了他嘴里,却成了伏霄早晚会就神魔一事,亲自下界来见他。 只见天帝冷笑一声,回天去了,留下一个孤零零的怀阳神君,并一座孤零零的荒岛。 乐岚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她不想看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神界往事,也不关心怀阳神君被打下界的起因经过,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往事重现有什么意义? 然而李未阳到了现在,还是迟迟没有露面,她叫了一声,也无人答应,四周的景色也不见变化了。 景物未动,可细微之处却能发现,时间正在飞速流逝而过,怀阳神君身上的单袍很快就被风化了,他又变了一条新的;新的很快也风化了,他索性织了一件网袍,一披就是荏苒千年。 千年里,这座荒岛仍然寸草不生,四周的海水未涨也未退,偶尔会有过路的船帆,或是水族的旌旗,也都视若无物,径直离开了。 伏霄大帝竟然来了。 乐岚惊呆在原地,丝毫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神情恍惚c气息错乱的男人,是曾经睥睨无双c叱咤六界,在神话传说中永不褪色的伏霄大帝。 他周身的气息已经凌乱一片,再强大的神力也压制不住四处纵横弥漫的魔气。 他自继位,扫妖恶,诛邪魔,一统六界之后,自己却走火入魔。 若说怀阳神君是破天荒第一位入了堕道的神仙,那伏霄便是第一位入了魔道的神仙。 不,不仅仅是神仙,他是天帝,是众神之首,是六界之尊。 怀阳眺着一望无际的海天相接处,他的眼睛似乎千年来一直睁着,直到此时,才久久阖上双目,道:“神魔已辨。” 伏霄良久未言,缓慢而沉重道:“本尊空负一身神力,终前功尽弃矣。” 他看向怀阳这些年来几乎凝固成雕像的背影,“当年我应该听你所言,正面心魔,固守元神。” “可惜帝尊总觉得,但有神力盖世,便能百毒不侵。” 伏霄异常好脾气地点了点头,叹道:“怀阳,回来吧。” “回来接任我的位置,九天神君之中,能窥见天机的,只有你。” 他笑了笑,摇头道:“这哪里是什么天机修为越高,受到心魔反噬之时便会越重,帝尊杀伐千年,煞气与戾气较常人更重,是否以为,一旦心魔反噬,便再无可救之机?” 他手中轻飘飘地浮起一只玉盘,盘中盛着九滴清露,盘子连同露水轻轻一转,便转到了伏霄面前。 “这是藉日灵月精,煮四海之水,慢煎千年得凝露九滴,魔由心生,虽无根治之法,但若只作暂时平复,百年之内倒是无虞。这百年里,帝尊潜心静修,不愁心魔不破。” 他顿了顿,又道:“六界中只会有一位尊主,那便是天帝您,除了帝尊,这泱泱众生,谁都莫能驾驭。” 伏霄收下那九滴露水,深深望了他一眼,转身准备离开。 怀阳忙道:“且慢!这岛上的结界” 伏霄走了。 乐岚看着那怀阳神君百无聊赖坐会原地,自嘲地笑了一笑,喃喃道:“我就不信,你还能关我到地老天荒” 梦境之中不计时日,于她而言只过了须臾,荒岛之上不知过去多少春秋,倒在沙滩上假寐的怀阳神君忽然睁开了眼,说声:“不好!” 抬目上望,那封印在岛上的法印竟自己消失了。 封印消失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被解开了,一种则是封印的主人已经亡去。 伏霄临走前,并没有给他解开封印,唯一的可能只剩下第二种。 乐岚刚刚理清楚自己时间线,便见怀阳急急慌慌地往外奔去了,临走之前,还不忘把自己留下的痕迹清理干净。 一行人出现在荒岛尽头。 其中为首的是一位白衣神君,他向岛上望了一眼,道:“这里,并没有怀阳神君的气息。” 玄商跟在队末,脸色十分不好看,其中一位仙者道:“莫不是这么多年过去他羽化在下界了罢?” 其他神仙纷纷跟着猜测:“天禄柱上神名一销,他的寿命与常人无异,此时约莫,连尸骸都化了吧?” 为首的钧天神君显然不大相信这套说辞,目光倏地转到玄商脸上,玄商摸了摸鼻子,道:“便是人死了,魂魄也该有点气息的,现在连魂魄的气息也无,看来是死绝了。” 乐岚心道:胡扯,跑的时候还生龙活虎得很呢。 钧天目光幽深,近乎叹息道:“果真羽化了么” 显然,相较于跑路而言,他更愿意相信羽化这个说法。 一面象征性给他竖了面衣冠冢,一面又道:“还是再找找,说不定是往地府投胎去了。” 乐岚云里雾里看了半晌,有点不太明白。 初时看来,她以为这些神仙是来接怀阳神君回天庭的,可看其神态又不大对劲,倒更像是下来看看他过的怎么样,死了没有,死得够不够透。 立完衣冠冢,众神默默吊唁了一会儿,便回天去了,玄商临走前回头望了一眼,看了看这片寸草不生的荒岛,终于没说什么,一起离开了。 岛上只剩下乐岚一个人,可梦境还在继续。 她有些忐忑,李未阳该不会是想让她从创神纪一直看到大宣建朝,再慢慢地追溯他的过往吧? 乐岚脚下的秃地皮上开始冒出细细嫩嫩的草尖,封印解除之后,这里不再是与外界隔绝的孤岛,有草种被风吹来,便在这里落地生了根。 她急了,喊道:“李未阳!出来!” 没动静。 “再不出来我就醒了!” 一道无奈的熟悉声音从墓碑后面响起:“你怎么就不肯多点耐心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0.置气 乐岚在枕上悠悠醒转, 脑海中的记忆仿佛被驴啃过似的,混乱不堪。 她好像看了很多东西, 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唯一清晰明了的,是结尾处李未阳带她看的那场烟花, 还有那个城破人亡的鬼故事。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一声鸡啼,已是四更将尽了, 她坐起身来,小声唤了一句:“李未阳?” 刚刚从梦境中出来, 他应该还未走远才对。 一声无人答应, 她又叫了一声,没想却惊动了睡在外间的檀书。 檀书揉着眼睛走进来, 问:“小姐, 你做梦呢?” 呃 她连忙道:“没事, 我喊着玩的。” 一面缩回被子里, 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心里到底安稳不下来,天亮后,她去找了雀灵。 雀灵至今仍对她心存忌惮,用戒备的目光打量这她, 道:“你马上就要成亲了, 婚礼的时候,也要我顶替吗?” 乐岚道:“这个不用。” “我只是回家看看, 用不了多少时日, 婚礼前肯定能赶回来, 你只要小心些,别露了馅就行。” 说完这些,她笑了笑,又道:“我知道,你因为丹渚的事情很不喜欢我,但是你主人现在下落不明,京城里又不太平,你想安安全全地在这里过下去,等着他回来找你,不妨试着摈弃前嫌,将军府里,我给你留下一席之地,你看如何?” 雀灵抿唇瞧了她一眼,不说答应,也不说拒绝,摇身变作她的模样,道:“你去罢。” 乐岚道了谢,便抓紧时间赶往南溟。 到了碧霄宫口,她却犹豫了,不知道是该先去见乐昀,还是去见她的母亲。 虽然李未阳叮嘱过不能让天帝知晓,可炎龙和巽城的事□□关重大,必须告知族长才行,何况父母与外人不同,乐昀与平舒断然不会害她。 南溟现在当家的是平舒,照理她应该去找她娘报告消息;可就办事能力和决策水平上来说,显然是乐昀更靠谱些。 她若找了她娘,平舒肯定不会让乐昀插手,一切就只能按照平舒的意思来办。 可若找了她爹,乐昀虽然会把事情处理妥当,可平舒要是得知她胳膊肘往外拐,情绪一旦泛滥起来,整个南溟都要遭殃。 真是难办。 她在镜台宫和碧霄宫之间踟蹰了会儿,狠了狠心,往碧霄宫走了过去。 大事上,还是相信她爹靠谱些,至于之后的事情,就交给乐昀去摆平吧。 “巽城?” “这座城里有些古怪,我一个人,不敢贸然进去,但连炎龙都那样小心忌惮,可见其中不知道藏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乐岚把经过阐述了一遍,从头到尾把李未阳隐去不提,又道:“在探得真相之前,为了不起乱子,这件事情还是不要透露出去为好。” 乐昀颔首,道:“我自有分寸。” “那个”乐岚吞吞吐吐的。 乐昀看她一眼,“怎么了?” 她鼓起勇气,道:“我在凡界就要成婚了,到时候,你和我娘会到场么?” “凡界的婚礼,”他低头继续看书,语气无波无澜,“我和你母亲就不去了,该说的话,你母亲都已和那个凡人说过,不消我再多说什么了。” 乐岚一怔:“我娘和他说什么了?” 乐昀却不说话了,行朔在旁边接道:“只是叮嘱李公子,以后要好好照顾殿下而已。” 乐岚“噢”了一声,复又抬眼看了看不动如山的乐昀,心中略有些惨淡。 婚礼虽然开在凡间,可身为亲生父母,只有他们到场,才能算是圆满。 她本来是想知会乐昀和平舒,毕竟是她的终身大事,就算得不到他们的祝福,起码也能搏一个认可。 却万万没有想到,连认可都如此艰难。 出了碧霄宫,她仍有些不服气,又不肯死心地往镜台宫走去。 乐昀不答应,她就去问问平舒。 谁知话还未开口,平舒淡淡道:“既然凡事都有你父亲为你撑腰,又来找我做什么?” 她转过身,殿门在她身后合上。 乐岚对着一扇漆门呆呆站着,半晌后,转身就走。 行朔在她身后追上来,可惜没能追上,乐岚走得比风还快,转眼就不见了身影。 她这次改御剑赶路,因为气到了极点,把劫生剑催到最快,流星一般往回赶。 心中暗地发恨:“不去就不去,谁稀罕你们去!” 一落地,她先匿了身形,火一般往家里走,却见雀灵正红着脸送冷夫人从房间出来。 冷夫人笑着在她脸上捏了捏,悄声叮嘱了几番话,雀灵脸红更甚,送出几步便回了房间。 乐岚现了身,随口问道:“刚刚我娘说了什么?” 雀灵支支吾吾道:“没没什么。” 两人换回身份,雀灵化回原形,到府里的树上找自在去了,她余气未消,胸口仍然堵得慌,一边打坐清心静气,一边又怄气地想: 一百年内,她要是再回南溟一趟,下辈子投胎,就投成只记吃不记打的猪,看她还长不长记性。 为什么每次都明知道会挨冷眼,她还乐呵呵地赶着去碰灰,大概是因为她始终相信,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家人始终是家人,世上再没有比爹娘更亲的人了。 可事实明明是,即便是一家人,也不是谁离了谁就不行的。 乐昀和平舒带给她的只有南溟帝姬的身份,可这个身份除了逼迫她要比旁人更刻苦更用功,免得落了家族的脸面之外,并没有体现出其他用处。 她哪怕生成东边水沟里的一条草鱼,也比在南溟饱受这么多年的折磨来的幸福得多。 乐岚气,气得想爬回去重新投一次胎。 这件事情梗在她心里,一直到婚期将近,她始终耿耿于怀,人前和亲朋好友笑得开怀,人后想起乐昀和平舒的冷落,经常一坐就发小半天的呆。 李未阳不知道她回过南溟,还以为是姑娘家愁嫁,夜间悄悄溜到将军府,学她之前到相府的样子,敲了敲她的窗户。 敲窗声响起时,乐岚第一时间想起了重钧。 许久不见,不知道他是否还在京城,她怀着一丝期待打开窗子,却看见了鬼鬼祟祟的李未阳。 乐岚当时就懵了:“怎么是你?” 对方则登时发觉出异样:“你以为是谁?” “没什么,我以为是鸟。” 她把他让进房间,这还是李未阳第一次明目张胆地进乐岚的闺房,四壁的灯都亮着,妆匣摆设皆历历在目,他控制住目光,不到处乱瞟,问:“檀书呢?” “去厨房照看宵夜去了。”她道,又问:“你来这里,有什么事情吗?” “没事难道就不能来看看你?” 他听说檀书不在,便放了心,捡了张椅子坐下,悠闲自在地倒了杯茶。,笑道:“等到完婚,像这样单独见你的机会就不可多得了。” 乐岚“哦”了一声,鸡蛋里挑骨头道:“感情是来寻刺激的,我要不要再喊声救命配合你一下?” 李未阳给她一个“不识风趣”的眼光,拿杯盖浮着茶水,直奔主题:“近来,你总是不怎么开心,新嫁娘哭丧着脸可不好看。” 乐岚道:“我哪有哭丧着脸” “你看你看,现在不就是个小丧包脸?” 他放下杯子,走到她身边,缓声问:“出什么事情了?” 他离得很近,说话时,呼吸吹拂在她头顶,痒痒绵绵,乐岚很不争气地心软了。 犹豫了片刻,说:“我爹娘不愿意参加我们的婚宴。” 李未阳明知她说的是乐昀和平舒,为了逗她多说两句话,纾解一下心情,故意曲解道:“侯爷和夫人明明都在场,岂有不到之理?” “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乐岚抬头,正对上他垂下来的眼光,那眼里满是浓浓的柔情,仿佛融化开的琥珀。 她就像是被琥珀所吸引住的蜂虫,深深沦陷进去,气势顿时软了下来。 “我只是想让他们看一看,我中意的人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凡间的婚礼也有凡间的风味,不像他们所想的那般不堪。” 李未阳把她轻轻揽到他身上,一面安抚,一面劝道:“你有没有想过,倘若那日他们真的到了,你我是要拜侯爷和夫人呢,还是拜帝君和女帝呢?” 他另辟蹊径,这个问题问得刁钻十足,乐岚一怔,当时她兴兴头头地去南溟报喜时,却没有想过这一茬。 她默了默,道:“两方当然都要拜的。” 李未阳笑道:“这便是帝君和女帝的好意了。他们不愿让你为难,所以宁可不下这趟尘,再则,你的身份摆在这里,真正的大婚自然举办在南溟,他们身为南溟之主,宝贝女儿的婚礼岂有不好好操持之礼?” 乐岚乍一听时,觉得这话说的很有道理,可仔细一想,却又觉得不通:“婚礼这种仪式,成一次就够了,一生还要办几回?” 李未阳正要说话,前厅的门响动了一声,是檀书从外回来了,叫道:“小姐,羹调好了。” 他透过帘幕向外间看了一眼,失望溢于言表:“护花的人来了,我这个偷香的得赶紧溜了。” 乐岚善解人意地帮他开了窗,他走到窗前,忽然把脸向她凑了过来,同时还暗示意味十足地闭上了眼睛。 这都马上成亲了,还耍什么赖? 乐岚没好气道:“你走不走?” 对方毫不害臊,誓把无赖进行到底:“亲一下再走。” 檀书在外间安置桌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进来,她可不想让别人撞见他们深夜在房间私会,飞快地在他脸上啄了一下,催促道:“快走快走!” 李未阳心满意足,这才翻窗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