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戏》 《如梦戏》正文 第一章 “那王家欺人太甚!”一巴掌拍在楠木桌上,新上任的一等将军谢知端怒火冲天,气得浑身都在颤抖,指着身穿华服的妇人唾骂道:“那王家儿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纨绔,当初若不是看在他祖父与我家有旧的面子上,如何能同意这门亲事?你这愚妇倒好,舍去一个女儿还不够,如今竟纵容瑶儿做出这等丑事,让我如何对得起谢家的先祖,又有何颜面再提亲事?” 谢夫人用锦帕拭泪,哭得凄凄切切:“妾身愚钝,但此事又如何是我们家的错处?瑶儿年纪,正是爱玩闹的时候,平日里我将她拘在家中,一向是循规蹈矩从不出半分差错的,旁人不知,难道老爷还不知吗?” 谢知端双眼一瞪,冷哼一声:“若是懂得规矩,又如何会落人口实?” 谢夫人垂首泣道:“都是我的不是,本想着寺中清净,便是放开性子玩乐也不会出事,却忘了前些日子下过雨,湖石生了青苔,谁料瑶儿一不心掉下去,竟被王公子救了上来,我听闻瑶儿出事,吓得六神无主,只惦记着她捡回一条命,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呢?” 听闻爱女出事,纵有天大的怒火,谢知端心里也压了下去,他沉吟半晌,疑心道:“平日里也不见你有这等敬佛的诚心,为何偏偏挑选了王家祈福的日子去庙里?” 谢夫人心中咯噔一声,面上不露半点端倪,稳稳道:“老爷这话是什么意思?妤儿虽不是我亲生的,但素日里我待她却比待瑶儿还要好上几分,前些日子妤儿着了凉,时常夜里咳嗽,妾身打听到慈恩寺的妙慧师太最是擅长调理女子的身体,又念着她如今年纪稍长,过两年也该到了成亲的年纪,便想乘机将她的身子好好调理一番,往后过了门,也能早些替王家开枝散叶。” 谢知端面上不显,但语气却降低了几分:“你这份慈母之心我自明白,但瑶儿之事却是你的不是!” 谢夫人理了理鬓发,手指紧攥着绣帕,凄声道:“妾身如今也是又痛又悔,人言可畏,三人成虎,只可怜我的瑶儿,什么都没做错,却要白白背负世人的污蔑……” 谢知端叹了口气,恨恨道:“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人作祟,故意散播谣言,挑拨咱们谢王两家的结亲。”他越说越觉得其中有些猫腻,倒一时忘记了追究谢夫人的错处。 谢夫人试探道:“老爷,那如今这婚事可如何是好?” “休要再提!”谢知端气哼哼道,然而随即转念一想,若亲事就此作罢,倒随了那暗中挑拨之人的意,一时犹豫不决。 谢夫人素来知他性情,心翼翼道:“老爷说得是,只不过通家之好本就讲究个你情我愿,恩恩爱爱相敬如宾才是正理,若心中不愿徒生怨侣,结亲变成结仇,倒是辜负了一番拳拳美意。那王家公子虽与妤儿有婚约在身,两人却从见过面,又如何称得上彼此有情?不若……让瑶儿替了妤儿……” 谢知端斜睨她一眼,讥讽道:“王家儿与妤儿无情,与瑶儿难道便有了?”他两眼微眯,审视着谢夫人。 谢夫人镇定道:“瑶儿那日吓得晕了过去,王家公子一路上倒是心翼翼,颇有几分呵护关切之意,这两日又遣人送了上好的药材过来问候,怕是襄王有心……” 谢知端心中恼怒,想他膝下不过两女,向来疼爱有加,视作掌珠,如今却偏偏和同一个男子有了纠葛,那王家儿也不是个好的,既与长女有了婚约,如何又能做出唐突次女的事情来,简直不知所谓! 一挥手将如玉的白瓷盏砸到地上,谢夫人心惊肉跳的哀嚎一声:“老爷!”随即跪在谢知端面前,哀泣道:“我知老爷对我生了疑心,我纵有千言万语,也是百口莫辩。事情到了如今,便是妤儿嫁过去,两姐妹又岂能不心生芥蒂?手心手背都是肉,我的心痛并不必老爷少半分,我知此事是我对不住妤儿,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瑶儿被逼死……求老爷念在我为家中操持多年的份上,成全我这片慈母之心吧!” 谢知端狠狠闭上眼睛,良久叹了一声:“容我再想想。” 谢夫人又落了几滴泪,这才蹒跚起身,理了理衣角的尘土:“那妾身先去探探瑶儿。” 待出了门,等候在外的心腹丫鬟连忙上前伸手扶着她,两人眼神交汇了一番,金雀不动声色的扬了扬嘴角,声道:“奴婢已让人给王家那边传了话,想来明日王公子便会上门请罪。” 谢夫人脸上还带着泪痕,伸手拍了拍金雀的手背,神色却放松了许多。 两人一路无言,走过九曲的门廊,来到一处绿树成荫错落有致的院子,一进门,就将几个丫鬟婆子都打发到外面去了,只留金雀和另一个穿着青衣的丫鬟守在廊下。 谢夫人走到壁影后,拍了拍装睡的女儿,温声道:“瑶儿,起来吧。” 谢珺瑶睁开眼,握住谢夫人的手,红着双眼道:“阿娘,父亲可同意了婚事?” 谢夫人抚摸着她的脸庞,柔声道:“只要是你想要的,阿娘都会为你取来,只是这婚事事关王谢两家,并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我已说动了你父亲,待明日王公子亲自上门承认对你有意,便已成了八九分,过几日,我安排人送你姐姐回南陵郡养病,对外只说她身子孱弱……到时候便是为了两家的面子,便是不行也定要行了。” 谢珺瑶将头靠在她肩上,如同幼时那般撒娇道:“我就知道阿娘疼我!” 谢夫人笑道:“也不知前些日子是谁同我闹脾气,非说我偏心。” 那一日谢珺瑶带着侍女出门,正遇见城中公子哥们打马游街匆匆而过,其中王家三郎白衣如雪眉目清朗英俊无双,让街道两旁的女子看得羞红了脸颊,谢珺瑶娉婷玉立站在人群中,与之遥遥相望,似是有情又生无情,王家三郎倏忽留下一笑,仿若春日桃花重叠绽放,又似河畔杨柳缱绻多情,谢珺瑶心中一时欢喜一时委屈,回到家中怒而生怨,砸了一地的碎瓷。 伺候的丫鬟不知缘由,慌忙将谢夫人找来,谢珺瑶见着母亲,心中委屈蔓生,抱着谢夫人痛哭了一场。谢夫人所出只有这一女,爱若心头肉,怎受得了她如此委屈,合计一番,便许诺定想办法成全她与王家三郎。 谢珺瑶笑了笑,复又皱眉愧疚道:“终是对不住姐姐。” 谢夫人拍拍她的肩膀,劝慰道:“你姐姐身体孱弱,我本也不欲让她早嫁,往日还担心王家等不得,如今倒是错有错着,我儿不必太自责。” 谢珺瑶想起长姐常年病恹恹的样子,心中信了七八分,恢复了笑颜,低声道:“阿娘,王家公子说心悦于我,我甚欢喜。” “我儿生得这般貌美,纵使那王家三郎铁石心肠,也要化作绕指柔。” 谢夫人神色中带着骄傲,想她出生不高,父亲不过是七品的官,为了攀上高枝不得不做了谢知端的续弦,这十多年来她谨慎微,做事处处拿捏得极为妥帖,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这才一步步将谢家后院掌握在手中。 长女谢珺妤清冷孤僻,在她的纵容下生了副不讨喜的性子,但对她这个母亲还算是恭敬有加,想来这次她开口说情,对方哪怕不愿意也并不会拒绝。 故而哄完了女儿,谢夫人回到院中便遣走了金雀,将心腹刘妈妈唤到身边,接过茶盏浅饮了一口,问道:“今日大夫可来看过了?” 刘妈妈顿了顿,心中如明镜一般,细细说道:“大姐儿今日早起只用了些清粥,看起来还是昏昏沉沉的没什么精神,大夫诊过脉,说身体并无大碍,本就是胎中带来的病弱之气,好好将养着便是。” 她蹲下身,从雕花的盒子里挖出香脂,在手心处揉匀了,轻轻抹在谢夫人手背上,继续道:“院中的丫头婆子奴婢都已经敲打过了,这些日子半点风声也没漏到大姐儿耳朵里,明日……”她扬首看了眼谢夫人,声音放得更轻了:“咱们安排好的人会不经意的把事情讲给大姐儿听,到时候还需要夫人劳心劝慰几句才是。” 谢夫人将手放到眼前,看着有些发黄的肤色,面容端庄如菩萨:“我这个做继母的自然也是心疼她的,只要她懂事些,我将来自然愿意给她找一门好亲事。” 刘妈妈低眉顺眼道:“夫人慈爱,大姐儿定能体恤您的一片慈母之心。” 谢夫人扬起嘴角笑了笑,看她一眼:“有什么话你直说便是。”又给了颗定心丸:“你的忠心我自是知道的,不会多想。” 刘妈妈疑惑道:“老奴愚蠢,心里有些不明白,大姐儿虽然素来敬重您,可事关婚姻大事,怕是不会轻易同意夫人的安排,为何不先瞒着将她送回南陵郡,待姐儿和王家成了亲,依着老爷爱面子的性子,她纵使要闹,也无处可说了。” “妈妈呀,你糊涂!”谢夫人点了点她:“老爷本就起了疑心,猜测我使了手段硬夺了大姐儿的姻缘,若我悄悄将她送走,岂不是落实了老爷的猜想。” 到时候只怕还要落个夫妻离心的下场,谢夫人能走到今日,自然不是那等蠢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如梦戏》正文 第二章 谢夫人起身,任由刘妈妈扶着她在屋中慢走:“咱们老爷虽然有一副慈父心肠,却是个顶顶爱面子之人,如今闹出这样的事情,他不过是气丢了谢家的面子,有些迁怒瑶儿罢了,待事情一过,瑶儿再向他陪个不是,他纵然心里再不舒坦,也会将事情轻轻掀过去。” “那为何夫人要安排人将事情散播出去?这样做岂不是污了姐儿的名声?” 谢夫人叹了口气:“若不闹出来,只怕老爷要私下将事情抹去,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可惜我生了个孽障,偏偏看上与她姐姐有婚约的王家三郎,我能如何?只要她快活,便是要摘天上的星星,我也只能在下面给她架梯子罢了。” 刘妈妈只能道:“夫人爱女之心切切,奴婢多有不如。” 谢夫人想起当年她嫁入谢家,也不过是花信之年,还有少女的天真烂漫,可惜谢家的上一位夫人同为裴氏,却出身不凡,乃是清河裴家,实实在在的名门闺秀,两人相比,差距犹如云泥。 她往日里接触的不过是同等品级的人家,甚至还有些许的商贾,于是入了谢府,行为规矩稍有不妥之处,便只能惹人发笑,甚至将她与先夫人比较,言她多有不足之处,她也只能咬牙忍耐。 但若让谢夫人再选一次,她仍会毫不犹豫的进谢家,往昔里那些与她交好的姐妹,有些如今连上门送拜帖的资格都没有,她吃过的苦受过的煎熬,自然不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再去承受世人的轻蔑和白眼。 王家虽然只是旁支出身,但毕竟还带了个伯爵的爵位,且王老太爷曾为先帝之师,王老太太身上也有诰命,又岂是一般人家可比的。 她轻笑道:“大姐儿的婚事乃是当年太爷还在时便定下,虽说王家三郎上头还有两位哥哥,但毕竟只是庶出,他即为嫡子,将来这伯爵府的爵位不还是得落到他头上?” 刘妈妈点头:“只是老爷并不喜欢王家公子的品行……” 谢夫人道:“老爷是个清贵人,自然看不上王家三郎不求上进的心思,可既有现成的爵位,何必去争那几品的官?何况……” 谢夫人驻足,反手握住刘妈妈的手:“老爷嘴上虽说看不上王家三郎,可将来等人继承了爵位,你当他不去摆做岳父的款?如今咱们什么都不用做,等消息便是,免得打草惊蛇。” 刘妈妈垂首应了是。 过了片刻,金雀自外院进来,行完礼,道了两件事:一是安排泄露消息给大姑娘的事情已经安排妥当;二是老爷果然私下安排人去调查事情始末。但谢夫人早做了准备,许多环节更是未曾直接插手,如今便是查也只查出她想让老爷看的结果。 谢夫人面露笑容,奖赏了金雀,一旁的刘妈妈心中咂舌,佩服自家夫人将老爷的心思摸得这般透彻,一时心中又生出几分畏惧之意。 此时紫鸢阁中,谢珺妤穿着单衣躺在软塌上,闭着眼睛,仿佛睡了过去,忽然一阵惊呼将她朦胧的意识唤醒,还来不及细想就听到个略带尖锐的声音道:“你这人走路怎的不看脚下,摔坏了你事,摔坏了果子,拿什么赔给咱们姑娘!” “是是,都是老婆子的错!”回话的人声音粗哑难听,带着几分谄媚:“常姑娘教训得是,我老眼昏花看不清路,冲撞了您这样的贵人,真是该死、该死!” 常钏儿听到贵人二字颜色稍霁,摸了摸头上的玉簪子,轻哼一声道:“赶快将地上收拾干净,让范妈妈回来看到,仔细你的皮!” 赵婆子垂下眼,心里呸了一声,面上却赔笑道:“谁不知道这院子里您常姑娘才是顶顶得用的人,范妈妈不过只仗着年岁稍长才压您一头罢了,若说到真本事,那种粗鄙的妇人如何能与您相比?便是常日里夫人提起您,也是赞不绝口,这紫鸢阁上下可不都靠着您呢。” 常钏儿眼中泛起得意,笑骂道:“你一个外院的婆子,哪里来的消息途径,竟能知道夫人说什么?” “许是从内院里传出来的,让老婆子有幸听了一耳朵。”赵婆子陪着笑,状似无意的提起:“说起来今个儿怎的不见范妈妈?平日里她可将院子把持得紧,到了这要紧的关头,怎的反而是她不见了?莫不是听见了什么消息,跑去攀高枝了吧?” 常钏儿面色变了变,狠狠瞪了赵婆子一眼:“胡说八道些什么!还不赶快将东西清理干净!” 谁料赵婆子是个胆子大的,不但没有压低声音,反而嚷嚷道:“如今全府上下谁人不知王家公子和二姐的事情?外面早就传遍了,又不是老婆子胡乱编排!” 常钏儿走上前推了她一把,恼怒道:“你一个做下人的,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非议主家的事情!” 赵婆子顺势倒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嚎:“欺负人了,老婆子一心为了大姑娘好,却被你们这些刁妇冤枉,老婆子不活了!” “要死没人拦着你!别脏了咱们紫鸢阁的地!”常钏儿望了一眼厢房,心里急得上火,偏偏今日也不知为何,闹了半天一个丫鬟婆子的影子都没见到,她走上前,想将人给拖出去,谁料赵婆子身形肥圆,竟如顽石般沉重。 “老奴冤枉啊,如今谁不知道二姑娘落水被王家公子救了,俗话说救命之恩以身相报,外面的人都说两人是天作之合,大姑娘才是那个、那个横插一脚的拦路石……” 常钏儿一时又气又恼,顾不得其他,脱口骂道:“黑心烂肺的东西,看咱家大姑娘好性,什么脏的臭的都敢乱说,竟来这里撒泼,今日你非与我去夫人面前细说,看谁还能保你!” 赵婆子瑟缩了一下,她虽然被人撺掇着来紫鸢阁闹事,却也惧怕事情闹到夫人面前,她这双招子可不瞎,如今这局面若没有人在背后使力,又为何让她这样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婆子出面打大姑娘的脸,若说看不到背后有没有夫人的影子,也枉费她赵婆子活了这么多年。 想想得的那足金的锭子,往后便是离了这儿她下半辈子也不愁了。 眼见常钏儿真要出去叫人来,她利索的从地上爬起来,一抹脸:“这府上如今是连句真话也说不得了,罢了罢了,我老婆子如今手脚不利索遭人嫌弃,若不是看在老爷夫人宽厚的份上,早该回家去享子孙福,怎会留下来受你们这些丫头的气!我自己走,免得碍你们的眼!” 两人撕扯着,一转头,却见镂空雕花的窗棂旁,一个身着雪色衣裳的身影面无表情的站立着,寂静无声,犹如鬼魅。 常钏儿吓白了脸色,当即便跪在地上请罪:“惊扰了姑娘,是奴婢的不是。” 赵婆子心中也懊悔,本以为这事情丢了颜面,按照大姑娘清冷孤傲的性子,就是关上门把苦水往肚子里咽,也不会出面让旁人看自己的笑话,谁料那常钏儿是个麻烦的,不肯放自己走,这一拉扯耽误了时间不说,大姑娘不仅听见了,还亲眼看了,追究起来,莫说放自己走,怕是少不了一顿毒打。 赵婆子顿时吓得手脚发软,半天没办法从地上爬起来行礼。 谢珺妤盯着她看了半晌,在赵婆子正犹豫开口辩解的时候,轻声询问道:“你想做什么?” 赵婆子一时间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胆量,鼓着勇气回话:“大、大姑娘,老奴也是为您着想,这如今外面穿得难听,这满院子里的人还将您瞒在鼓里,也不知怀了什么心思……” 谢珺妤闻言没有说话,她将视线转到一旁的常钏儿身上,她从前是不喜欢常钏儿的,觉得这人心思浅薄,又极为虚荣,如今转眼一看,却发现满院子里人,平日里看起来忠心的、善言的竟都没了踪迹。 她扯了扯嘴角,也不知为何发笑,声音越发了轻浅了:“我方才模糊听了一耳朵,不清不楚的倒是更糊涂了,你仔细说说到底是想如何为我好?” 她这般不怒而威的姿态,反而让人心中畏惧,赵婆子唯唯诺诺:“姑娘,老奴就是随口一说。” 谢珺妤伸手摸了摸窗棂上的灰尘,漫不经心道:“赵嬷嬷方才口齿伶俐,说得有板有眼,怎的,如今倒想糊弄我了?” 常钏儿斜睨着赵婆子,垂首道:“姑娘,这老货满肚子腌臜,能说什么好话,仔细污了您的耳朵。” 谢珺妤看她一眼,又将视线轻飘飘的落到院子里的梨花树上,淡淡道:“既然嬷嬷没什么可说的,那你就将她带去母亲面前,仔仔细细将她先前在院子里的话给母亲重复一遍,务必要让母亲知道,这院子里有人利用母亲的慈善,想将我往死里逼!” 常钏儿得了话,赶忙起身去拉扯赵婆子。 “大姑娘,老奴、老奴有话说!”赵婆子抱着石凳不肯走,若真闹到夫人面前,她今日这条命必定交代出去,还没地方喊冤:“如今木已成舟,姑娘何不成全了王家公子的念想,一来能保留你们两人往昔的情分,二来也全了你与夫人一场母慈子孝的佳话,老奴都是为了姑娘着想啊!” 赵婆子自以为这话说得妥帖,却见谢珺妤面色青白如鬼魅,冷笑道:“我与王家公子素未谋面,何来情分?母亲更是太过慈和,才容得下你们这些刁奴在背后赤口毒舌搬弄是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如梦戏》正文 第三章 谢珺妤坐在软榻上,从前她最喜欢在这儿观赏满院子里的春桃秋景,但在梦中她却因气急攻心在这绣着金丝寒梅的软塌上吐血而亡。 谢珺妤以为自己不过是做了一场噩梦,然而梦中的内容太过真实,醒来后与梦境中同样的场景在院落中上演,她在梦中伤心过哭泣过,如今大梦一场醒来,反而觉得一切都变得不真实。 屋里的摆设都是她平日用惯了的,这么一瞧又觉得陌生了,仿佛隔了长久的岁月,只保留在记忆中,再看到宛若故人相遇。 许是她突然静下来的神态有些诡异,常钏儿不敢大声说话,怕惊了魂,心翼翼的将她扶回床上,轻声劝道:“姑娘病一场,身体如今还虚着,沈大夫开了调理的方子,奴婢这就去给你煎药。” 谢珺妤闭着眼睛,她睡不着,梦里的景象一幕幕自脑海中交替出现,她仿佛喝醉了的酒鬼,沉迷在醉生梦死中,如今倏然醒来,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她记得很清楚,在梦中赵婆子这一闹,却是她悲凉一生的开端,最终她丢了婚约,坏了名声,以养病的名义被送入庵堂中度过了花信年华,待二妹为王家诞下嫡子,她才被接回家中,继母裴氏担忧她心有不甘徒惹事端,又怕被人提起前尘往事,做主将她嫁给娘家的远房子侄。 可惜却没人知道,那位裴家公子早已有心仪之人,迫于族中压力娶了谢珺妤,然而夫妻之间到底生了芥蒂,又无甚情分做底,加上谢珺妤本就是个不爱解释的孤傲性子,两人成婚六载,谢珺妤无子无宠,硬生生被逼成了心如死水的木头人,眼睁睁看着夫君妻妾成群,先后诞下七位庶出的儿女。 待裴家老夫人去世,她那位名义上的夫君便再无顾忌,迅速将自己心仪的女子接回家中聘为平妻,谢珺妤这才知道当年因成亲之事,那女子也匆匆嫁了人,偏偏第二年便守了寡,这些年来两人暗中一直有往来,只是裴老夫人不喜那女子,强压着不让对方出头。 在那女子入府后不久,谢珺妤却大病了一场,且久病不愈,吃多少药都没用,还是伺候的丫鬟觉得她这病有些蹊跷,暗中点醒了她,谢珺妤虽然厌倦后院妻妾之争,却并不愚钝,当即安排几个得力的下人抓了下药的人,如此又牵扯出一连串的纠葛,更是查出了那女子下药的铁证。 她名义上的夫君裴耘原先对她不冷不热,却为了保住那女子的性命,痛哭流涕的跪在她面前恳求她放过那女子一命,自古以来,平妻如同继室,本就地位稍逊一等,毒害主母这一条罪名,若告到官府,便是砍头也不冤。 谢珺妤对裴耘并没有恋慕之心,但见他如此全心全意的真情也心生感慨,因此只求了一纸和离书,便带着仆役嫁妆回了谢家。 后来谢珺妤细想,便明白她其实嫁入裴家后便已无处可去,父亲虽疼爱子女,但为人迂腐古板,认为女子和离乃是大逆不道的行为,与被人休弃无异,当初瑜嬷嬷曾劝过她,偏偏她一意孤行回了谢家,结果不仅葬送了岚清的性命,连自己也落个香消玉殒的下场。 她心中有怨,死后不见鬼差不入轮回,眼睁睁看着继母裴氏装模作样的哄骗了父亲,收了她带回来的嫁妆,又将曾伺候过她的人都远远的打发了。二妹谢珺瑶回府祭拜,假惺惺的在她灵柩前扶棺落泪,惹得众人连连称赞她们花萼相辉手足情深。 谢珺妤大吼大叫,想拆穿这对母女虚伪的面孔,但无论她如何挣扎嘶吼、绝望痛哭,都无法插手现实中的一切,她这一抹幽魂已与人世间斩断了羁绊,只能孤零零的看着送葬的队伍一路远去。 然而当她心思如灰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睡在卧榻上,恍惚中记起自己仿佛已经病了些时日,如今还是太和十三年,令她生不如死的种种场景都不过是午后的南柯一梦。 谢珺妤心烦意乱,不知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上天可怜自己给的一场预示,她皱紧了眉头,翻身向里侧卧,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听门口传来一声颤巍巍的问候:“夫人安好。” 谢夫人面上带着急色,口吻严厉:“范妈妈,我往日里念着你是伺候大姑娘的老人了,事事也妥帖,因此并未插手你们紫鸢阁的事,如今你怎的越来越糊涂,连院子里的事情都管不好。” 范妈妈躬身喏喏道:“老奴的孙儿病了,老奴不过是想着回去看一眼,哪里想得到这些懒骨头竟会乘我不在时偷奸耍滑,若是早知道,老奴绝不会离开大姑娘半步啊。” 谢夫人冷哼一声,也不与她多做口舌之争,转头斥责常钏儿:“范妈妈总说你是个爽利人,我看就是太过了,竟把外面那副泼皮耍赖的德性带到主子的院子里了!” 常钏儿不服气道:“夫人这话也太偏颇,今日若非我拦着,那撒泼腌臜的婆子不定要做什么!” 谢夫人身旁的刘妈妈上前两步,一巴掌扇过去,狠厉道:“主子教训人,哪轮得到你这样犟嘴!都是素日夫人太和善,念着你们伺候主子辛苦,倒把一个个的心都养大了!” 常钏儿捂住脸,大声抽泣了两声,再不敢出头接话。 谢珺妤在屋内听到外面吵吵闹闹的声音,闭上眼睛,回想起梦中满院子的人皆是倾向了谢夫人,范妈妈原本只是个二等的仆妇,却在谢珺妤独立出院子后,被谢夫人升为一等,并做了紫鸢阁的管事,她既无手段本事,又是个贪婪懒惰的,下面的丫鬟们有样学样,不仅眼皮子浅薄,还爱偷奸耍滑。 后来谢珺妤出嫁,她舍不得这样舒坦的好日子,打着念旧情的名义跟着她去了裴家,后来眼见谢珺妤更看重瑜妈妈,她心里生了怨恨,竟帮着别人给谢珺妤下药。 回想起梦中的重重,谢珺妤眼中闪过一丝冷冽。 刘妈妈环视了院子里一圈,见镇住了院子里的下人,这才抬首扬声道:“大姑娘性子清贵,不爱在事上计较,惯得有些人忘了尊卑,更有人仗着自己伺候过主子几年的情分,忘记了府上的规矩,我今日就在此告诉你们,不管你们有什么心思,最好早早的都给我放回肚子里,若让我再听到谁乱嚼舌根,少不了就得连同今日的帐一起好好算算!” 连敲带打的威吓了一番,连素日里最爱倚老卖老的范妈妈也不敢有二话,赔笑道:“刘姐姐说得是,奴才们定将夫人的话记在心里,用心伺候。” 站在门口的丫鬟连忙卷起帘子,越发低眉顺眼道:“夫人请。” 这份服帖恭敬的态度让人心里舒坦,谢夫人睨她一眼,嘴角微扬,款款走了进去。 谢珺妤听到脚步声,这才装作有些惶恐的起身,低声道:“母亲安好。” 谢夫人几步上前,压住她的肩膀制止了她行礼的动作,半真半假的试探道:“我儿不必多礼,你我母女之间何必如此生分,莫不是听了外面的闲言闲语,心中对我生了芥蒂?” 若是以往的谢珺妤听闻这话必定要急着辩解,但此刻她却柔声反问道:“母亲何出此言?您一向对我疼爱有加,便是比妹妹还要好上几分,又怎会做出让我伤心的事?不过都是些下人们不知内情,胡言乱语罢了,女儿又怎会放在心里呢?” 谢夫人嘴角的笑意微僵,用帕子捂面叹气道:“你向来比你那不懂事的妹妹贴心,叫我如何不多疼爱你几分?她就是个让人不省心的孽障!” 谢珺妤闻言一笑,劝慰道:“二妹虽然天真烂漫,却是最最机敏聪慧的一个人,我记得上次刘侍郎家的夫人还赞她知书识礼,举止有度。” 谢夫人顿了顿,眼珠子一转,抬首时已红了双眼,眉头紧锁未语先泣。 谢珺妤恍惚间仿佛看到梦中那张谢夫人的脸,同样的面容与神态,让她一时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见她久久不语,谢夫人心口一紧,垂首抹泪。 刘妈妈上前道:“大姑娘不知,这些日子夫人为了您的事情,吃不香睡不好,夜里翻来覆去总休息不安稳,心中着实担忧得紧。” 谢珺妤似是听不明白,嘴上赔罪道:“令母亲担忧,倒是我的不孝,还望刘妈妈多看顾着些,我自是念着你的好。” 刘妈妈看了眼不言不语的谢夫人,脸上带笑道:“我就知道大姑娘是最心疼夫人不过的,便是有王家公子的事情,也自是能体谅夫人的难处,绝不会心生怨念。” 谢珺妤脸上的神色淡淡:“刘妈妈说这话我倒是不明白了,这些天我在家中养病,恍惚听了一耳朵,说是王家公子救了二妹,不提别的,以王谢两家的交情,咱们家自当是要道谢的,说什么难处……我倒是不明白了,莫不是其中有何不妥当的地方?” 谢夫人瞪了刘妈妈一眼,转过身来,似是要掩饰什么,强笑着解释:“不过是外面的人胡乱嚼舌根罢了,你好好养身体,外面的事情不要操心,自有我与你父亲做主。” 谢珺妤垂眸,掩饰眼中的讥讽,温顺道:“女儿明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如梦戏》正文 第四章 回到院中,谢夫人扶着刘妈妈的手坐下来,微眯着眼睛道:“我当她是个性子清高冷傲的,如今看来倒是走了眼。” 刘妈妈挥退了丫鬟,拎起茶壶,心翼翼道:“毕竟这婚事是当年太爷在时便定下的,如今……大姑娘心里不乐意,一时想不通也是应该的,但她一向是个有孝心的,只要老爷和您都同意了,想来她也不会继续钻牛角尖。” 谢夫人接过茶盏,叹了口气:“这丫头也不是真傻,你都让人把事情透露出去了,她还在我面前装傻充愣,我虽养了她这些年,却没想到会因此事离了心。” 刘妈妈想了想,也是没想出门道,只道:“今日大姑娘的样子确实有些奇怪……莫不是赵婆子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谢夫人有些厌恶的撇了嘴:“莫要再提她了,那样不知所谓的东西,快快给我远远打发了才是。” 刘妈妈俯首应是,心道,正是这样不打眼的人才最得用,完事后连威待吓的恐吓一番,再给些蝇头利,便是追究起来也找不到人影。 见谢夫人脸上还带着深思的神色,她道:“夫人何必忧愁,只要那王家公子对咱们二姑娘有意,按照大姑娘的性子,还不得自己嚷着退婚。” 谢夫人扶着胸口,眉头紧锁:“我本也觉得这事情应是十拿九稳,可今日见了妤丫头的样子,心里头总有些不安稳。” 刘妈妈跪下身替她脱去鞋袜,又不轻不重的捏着腿,一时无言。 谢夫人斜靠着,心里将事情重新理了一遍,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但她这些年来将谢家后院都掌握在手心中,早已没了当初的步步谨慎微的警惕。 刘妈妈缓声道:“咱们把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都交给王家吧。” 谢夫人闭着眼扬了扬嘴角,神色却不像是高兴:“你可是觉得我有些过分看重王家了?” 刘妈妈低声道:“那王家虽有爵位,但也算不上数一数二的人家……”这就是没有否认的意思。 谢夫人睁开眼,看着盈盈烛火,她当初嫁入谢家在旁人看来都是高攀了,但却没人想过,无论过去如何显赫,如今的谢家却实实在在的一日不如一日,谢知端文不成武不就,靠着祖上的余荫得了没有实权的五品官职。 府上的爵位落到如今也不过是个不入流的一等将军,她这些年冷眼旁观,也算是看明白了,靠谁都不如靠自己,只可恨她膝下没有子嗣,将来免不了得过继一个,若不乘现在给瑶儿找个可靠的夫家,将来难道还要看那嗣子的眼色过日子吗? 谢夫人拍了拍刘妈妈的手背,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是为瑶儿着想,可千好万好比不上瑶儿自己喜欢。” 王家再怎么落魄,如今也比谢家更得势,且王家大夫人本就不喜两个年长的庶子,有两个兄嫂挡在前面,谢珺瑶嫁过去也吃不了两年的苦,只要熬到王家三郎继承了爵位,她就是正正经经的当家太太。 第二日是个大晴天,谢夫人正在房中查账,就见刘妈妈满脸喜色的走进来,见屋内站着七八位管事婆子,便道:“夫人,老爷正在前厅见客人,让您也一同去见见。” “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刘妈妈欢喜道:“一大早奴婢就见院子里的梅枝上有一双喜鹊叽叽喳喳的叫唤,还纳闷哪儿来的喜事,没料着竟是王家人上门了。” 一个戴着雕花金钗的管事妈妈一挑眉,问道:“可是住在东市梓潼长街的王家?” 刘妈妈点头应道:“正是那一家。” 另一个面色和善的管事妈妈道:“那便是了,老太爷当初替大姑娘定下一门婚事,便寻的是这王家。” 然而这话说完,却没人附和,几个管事婆子低下头暗中交换了眼色,如今谁没听过外面的流言,都说王家公子救了二姑娘,这婚事倒还不好说了。 谢夫人合上账本,面色不改的道:“今日便到这儿,我有空再找你们过来看。” 几人诺诺应了,将院子里的事放在心里,免不得出去又要暗中议论一番。 谢夫人带着人走进花厅的时候,正听到谢老爷与王家公子说到高兴处,王家公子道:“往日里也听过伯父的事情,家父赞您身怀先贤之风,又曾拜师于白鹿书院,熟读礼教之书,是个最明事理不过的人,便是比起许多在礼部当值的人也不差什么……” 刘妈妈听了几句,暗道这王家三郎倒是个懂得投其所好的人,不像寻常的纨绔子弟,说话不着四六,老爷原先对他本是看不上眼的,如今态度也变了。 果然,谢知端闻言笑了笑,一派君子之风,谦虚道:“王大人谬赞了,我听闻贤侄如今也拜了张侍郎为师,可是有意走科举之路?” 王成显惭愧道:“侄儿从前只知道游手好闲,不思进取,白白浪费了许多光阴,如今幡然悔悟,后悔莫及,想我堂堂大男儿,若无建树,如何能照顾家。” 谢知端闻言,眼中又增添了几分满意之色,拂须淡笑:“如今你懂得求上进,就是浪子回头,能自省努力已比许多人强上许多,何必妄自菲薄,往后若有什么不明白的,老夫自认还读过几本书,贤侄可上门与我一同探讨几句。” 听到这话谢夫人走了进去,笑道:“好久没见老爷如此高兴了。” 王成显见到来人,连忙行礼:“谢夫人安好,侄有礼了。” 几人相互见过礼,谢夫人爽利笑道:“不必多礼,我早就听闻王家三郎面若潘安,人品贵重,今日一见果然不俗,好孩子,你伯父最喜欢的就是你这样上进的孩子,日后有空多来咱们府上走动。” “承蒙两位长辈不弃,成显自当遵从,只是……”王成显抿了抿嘴:“晚辈今日上门却是为了当日唐突府上二姑娘赔罪。” 谢知端嘴角的笑意淡了下去,但谢夫人却并没有显出异样,反而道:“前些日子多赖贤侄救了我家瑶儿,救命之恩,何来赔罪之说呢?” 王成显面露愧色:“当时情急之下未曾细想,谁料外面流言竟变得不堪入耳,三人成虎,倒是污了谢二姑娘的名声,都是成显的过错。” 谢夫人再没说话,只恳求的看着谢老爷。 谢知端垂下眼眸,半晌才道:“既如此,你打算如何堵这悠悠众口?” 王成显撩开袍子下跪:“若两位长辈不弃,成显自当愿意迎娶二姐为妻。” “住口!”谢知端将茶盏挥到地上,茶水溅湿了王成显的衣袍,他面色铁青的开口:“你可知你府上与我谢家本就有婚约之事?如今你竟、竟……” 王成显受了惊,心中也有些不悦,他为嫡出,哪怕是上头两个兄长都不敢给他脸色看,王夫人更是对他要星星不给月亮的宠溺着,几时受过这样的闲气,他抬起头,脑海中忽然闪过谢珺瑶含泪欲泣的双眼,以及那句‘我虽心悦公子,奈何情深缘浅’,一口气便咽了下去。 “老爷!”谢夫人忽然泣道:“您若有气,往我身上撒便是,何苦为难王家公子,是我这个做母亲的管教不严,错都在我,往后我就在院子里立个佛堂,带着瑶儿一辈子吃斋念佛,赎这罪孽……” 谢知端喘了口气,明白这是谢夫人点醒自己,王家的公子纵然有错,也自有王家做主,轮不到谢府动手。 一旁的刘妈妈站出来替谢夫人开口:“老奴这儿倒是有个法子,既可成全了王谢两家的旧情谊,又能将外面的流言蜚语给摸了去。” 谢知端闭上眼睛,心底已是明白了八九分。 王成显闻言,连忙道:“这位妈妈若有法子不妨说出来。” “老奴这法子其实人人都能想到,只是老爷夫人爱女之心深重,手心手背都是肉,便是想到了也不忍心提出来,老奴眼看着主子为难,心里也不得劲,只能托大将事情说给王公子听。”刘妈妈眼神闪了闪:“当年两位老太爷是念着彼此的交情,这才许诺立下婚约之事,而当时大姑娘年长,众人自然当这件事情是落到她身上,可无论是哪位姑娘,不都是谢家的女儿么?” 王成显深深望了这老奴一眼,见谢家两位长辈不动声色,料想私下已是有了决断,他当即笑道:“确实如此。” 更妙的是,王谢两家虽有婚约,但只交换了信物,并未立下婚书,如此将婚事便可顺理成章的落到谢珺瑶身上。 众人眼巴巴的望着谢老爷,半晌,谢知端终是松了口:“罢了。” 谢夫人得偿所愿,尚能压抑着心底的欢喜,不在谢老爷面前露出端倪,但这样的消息又哪是能瞒得住的,自然有下面的奔相走告。 “姑娘……”丫鬟冬儿略带心的将谢珺妤刚画好的兰草给卷起来,一边道:“刚才范妈妈去了趟夫人的院子,说是为了二姑娘的喜事,怕近来人手有些不够用,要调些跑腿的丫头过去帮忙。” 谢珺妤将笔头上多余的墨汁抹去,随口道:“你让范妈妈看着安排便是。” 谢珺妤回想起在梦中时,并没有王家公子上门请罪却变成求亲的事情,其中的区别大概是这一次她没有因为听了赵婆子的闲言碎语生闷气,后来自然不会冲动得听到王家人上门,便怒气冲冲的赶到前院,当着众人的面说出退婚的话。 既然没有她在前面开路,想要成全女儿心思的谢夫人自然着急,免不了要在王三郎身上另辟蹊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如梦戏》正文 第五章 谢知端看着面前的少女,穿一件蔓藤缠枝花色的水袖青衣,衬托得一双眼睛越发澄澈清明,仿佛一汪碧波清泉,将世间万事都照应得清楚明白,却不显波澜。 他有些恍然,感慨岁月如梭一晃而过,竟不记得上一次与长女好好说话是何时,一时间心中又弥漫起愧疚之情,声音不自觉温和了几分:“你这阵子身体可好些了?前些日子细雨绵绵,你母亲说你身体一直不爽利,担忧你病情加重,所幸大夫看过后,说无大碍。” 谢珺妤抬起头,面容因清减而显得起色苍白,她专注的看着谢知端,仿佛在看一个许久未见的故人,带了几分怀念和感慨,却偏偏少了些许对于父母的孺慕之情。 她垂首浅浅一笑:“不过是看天色阴霾,心里有些不得劲,倒劳烦父亲挂念了。” 她表现得越是云淡风轻,越让谢知端有些手足无措,对长女他了解得并不多,妻子早逝,继室裴氏入府后,他秉持将后院交给夫人打理的念头,多年来未曾对两个女儿的教养指手画脚,只偶尔从裴氏口中的只言片语听到大致的情况。 自然次女的消息总是要多些,一来裴氏并非妤姐儿生母,做多了怕被人挑剔;二来长女性情似她生母,偏冷淡自持,总不如次女那般活泼娇俏得让人觉得可怜可爱。 “身体康健,也是你的孝心。”谢知端略不自在的咳了一声:“你今日来可是为了何事?” 谢珺妤微微笑起来,梦中她曾因为裴氏的劝说,心有不满,强闯进书房向谢知端哭诉,期望他能给自己一个公道,但她这位向来自诩端方君子的父亲,却在她一再纠缠下,不仅没有替她出头,反而怒斥她不顾全大局,心胸狭隘,令人将她关入祠堂中自省。 她整个人仿佛被劈成了两半,一半任由粗手粗脚的婆子捂住她的嘴巴,将她强硬的拖进阴冷幽静的祠堂,另一半冷眼旁观,嘲讽她自己的无力挣扎,和看不清现实的愚钝。 哪怕到了此时此刻,她仍然能体会到心中那份不甘和怨恨,她试探着开口:“女儿听说了王家的事情……” 话音未落,谢知端脸上便落了笑,沉声反问:“你想说什么?” 谢珺妤恍若漂浮在半空的心,沉甸甸的往下落,她笑意不变,声音平稳:“……觉得妹妹既与那王家公子有情,又有救命的情谊在,倒是难得的缘分。” 谢老爷闻言一挑眉:“你果真如此觉得?” 他顿了顿,又直言道:“难道你心里竟没有一点记恨你妹妹的意思?” 谢珺妤听了这话,思绪又定了几分,果然梦中的情景又帮了她一回,若非她早知吵闹的后果,定然想不到裴氏早就不动声色的在谢老爷面前上过眼药了,甚至连对方说了什么她都能料到几分,无非是怕谢珺瑶夺了婚事,她心中生出怨气,两姐妹之间从此有了龌龊,再不念手足之情。 她这位父亲,自己对兄长不怎么恭敬,却又想要两个女儿表现得手足情深,最是心口不一的典范。 谢珺妤垂下眼掩盖住眼中的讽刺之情,半嗔半笑的感慨:“若说女儿心中没有一点不舒服,父亲不信,女儿也骗不了自己,但我与妹妹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总要两个都好,才是长久之道。” 谢知端欣慰的点头:“为父一直盼望你们二人能够互相扶持,莫要闹出笑话,让旁人看轻。” 谢珺妤顺从道:“父亲教训得是,女儿受教了。” “你一向比瑶儿更懂事。”谢知端叹了口气,似是突然想起来:“你母亲前日提起,说想让长风庵的师太帮忙算算你妹妹与王家的八字,不若你也跟着去散散心?” 谢珺妤怔怔的看着谢知端,她这位父亲不仅迂腐,对人情练达更是一窍不通,常常拿着书上的圣贤之言作为立身处世的准则,偏偏真遇到事情了,又是个立不起来的。 若没有那一场警醒之梦,她此刻怕也要多心,既然知道她因为谢珺瑶和王家的婚事会郁结在心,又为何非要一再提出来点明,说到底,不过是不在意她的感受罢了。 梦中的一切虚虚实实,谢珺妤静默着想了想,仿佛在梦中也有这样一件事,那时她怀着对谢老爷的失望,在阴冷的祠堂里渡过了最难熬的几日,正要绝望之时,谢夫人却带着被子和热腾腾的食物来探望她。 谢珺妤被关了几日,险些发疯,乍然收到一份关怀,心中不自觉的倾向了谢夫人,心中既因父亲的冷漠无情伤心,又因嫉妒王家公子对谢珺瑶的感情,对先前迁怒了谢夫人感到愧疚,一时五味陈杂,竟是满腔愤恨无处可放,生生忍得憋屈。 出了祠堂后,她不愿见人,整日关在家中,又忍不住打探谢珺瑶的婚事,正是这之后,谢夫人提议,说担忧她关在家中,不与人来往,会熬出心病,带她外出散心,选的就是这座长风庵。 因高祖信佛,上行下效,世人也跟着推崇,到太宗皇帝时,对出家之人多有宽宥,可免去徭役和赋税,一时间抛却红尘者众多,庙宇庵堂犹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仅是城外就有大大的庙宇二十来座,长风庵的规模算不上大,但因为地势清幽宁净,不少官家女子都喜爱去那儿。 而谢珺妤去了长风庵之后,却是一留便是三年,她甚至清楚记得那一日她跪在佛像前,谢夫人突然遣走了左右的人,对她又跪又求,哭诉谢珺瑶的不易,哭世人对她的诋毁,求谢珺妤看到两人以往姐妹之情的份上,躲上一阵子,待风波流言平息后再归家。 谢珺妤又惊又怒,突然就清醒了,谢夫人这分明是以退为进,逼她要么背个不孝长辈的名声,要么成全谢珺瑶和王三郎。 这个她一向敬重的长辈突然变得面目可憎起来,谢珺妤抬头,迎着谢夫人逼迫的目光,又伤心又决绝:“不可能!” 就算她并非非要嫁入王家,但这是她自幼便定下的婚约,怎能随意更改,她堂堂谢家嫡出长女,岂能被人作践至此? 谢夫人见她软硬不吃,收了脸上的泪痕,再不装作和善慈爱的样子,冷笑看她:“好叫你知道,此事我已与老爷商量好了,王谢两家做亲,自是要办得圆满才不负秦晋之好,若你愿意成全你妹妹便罢了,若非要让大家都不痛快,也只能暂时委屈你留在庵里好好养病了。” 头顶上菩萨面容慈悲安详,不染俗世喜悲。 自此谢珺妤被禁足在长风庵,谢夫人托词她因为身体孱弱不得不寄托在佛门,派遣了几个心腹嬷嬷将她看住,让她日日跪在佛堂前抄写经文,以平心中怨气。 那几个看管她的婆子也不是心慈手软之辈,又得了刘妈妈的暗示,时常磋磨她,若一日不抄够经书,便只能得些一眼见底的清粥,或是整夜将燃着烛火,在她恹恹欲睡时轮流将她唤醒。 有一日,她正在抄写《清心决》,心中却半分也无法平静下来,抬头看见窗户外的落叶枯枝,听见两个沙门女尼从墙外路过。 一人问道:“师姐,住在这儿的女檀越好生虔诚,这些日子竟一日也不从出门,日日都在佛堂中抄写佛经。” 另一人叹道:“也不过是个可怜的人罢了。” 沙门道:“师姐何故如此说?我看那檀越衣食无忧,连伺候的婆子出手撒钱,都比寻常人家要阔绰些,若非胎里带来的病气,哪里会来咱们这儿静养呢?” “若是父母爱惜视作掌珠,哪里舍得她来吃这份苦,咱们这儿是静,却也太清净了些,寻常富贵人家哪个不是愿意多花点钱买个替身,真正能被送到庙宇里来的,要么是犯了大错家中容不下的,要么就是不受长辈待见,无人可依罢了。” 沙门似懂非懂:“那这檀越许是跟咱们一样,也是个无家可归母的可怜人。” 仿佛眼前迷障被揭开,谢珺妤伏案痛哭,她虽然被囚禁在庵堂后的院落中,心中未必对谢老爷谢夫人没有半点期冀,前者是谢家之主,在她心中既是谢家的天,也是她可以依靠的父亲。而谢夫人对她虽然算不上热络,但也将后院之事安排得井井有条,自幼替代了她亲身母亲的存在,纵然谢珺妤不是个热络的性子,但内心里也对谢夫人存有孺慕之情。 如今二人联手给她沉痛一击,谢珺妤心中既悲又痛,甚至生出轻生的念头,若非后来遇见她命中的贵人,只怕到了黄泉,也只是个令亲者痛仇者快的糊涂鬼。 见久久得不到回答,谢知端甚是不悦:“你可是不愿?” 见谢老爷若有所思的盯着自己,谢珺妤回神,淡淡笑道:“女儿正想同父亲说,琳琅山一带山清水秀春和景明,正适合养病,因此女儿想带着范妈妈等人去庄子上住些时日。” 琳琅山的庄子不大,位置却极好,本是当年大裴氏的陪嫁庄子,可惜谢珺妤却从未接手过,在她被禁足在长风庵的那几年,被裴氏清点做了谢珺瑶的嫁妆。 谢珺妤有太多想做的事,首先就是为自己找个相对自由的环境,总不能当真如梦中那般,被人缚住手脚。 见谢知端犹豫不决,谢珺妤略眼中带了几分愁绪叹道:“只怕过些日子,王家便会遣人上门来谈与瑶妹的婚事,我留下来怕是有些不妥。” 谢知端闻言,神色中多了几分愧疚,应道:“既如此,你多带些东西过去,不要委屈了自己。” 谢珺妤道:“女儿这里还有一件事,想求父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如梦戏》正文 第六章 “那王家公子也是个有担当的,那日你父亲见过之后,虽然口头上没说什么,但私下里却是极为满意。”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谢夫人这些天走路都带风,提起那日的事情来,也是喜上眉梢,如今王家公子亲自上门求娶的事情都传遍了,先前那些诋毁之言也跟着变了,都只道两家早就私下有口头之约,王三郎与谢二姑娘郎才女貌最是般配。 “爹爹果真如此?”谢珺瑶长得娇俏可爱,笑起来两眼如弯月,宜嗔宜喜。 谢夫人点头,傲然道:“依我儿的品格,哪怕是选入宫做娘娘也是当得起的,何况只是配那王家儿……” “在阿娘眼中,女儿自然是千好万好。”谢珺瑶想了想,忽然有些落寞:“女儿不孝,承蒙父亲阿娘疼爱,没孝顺你们便罢了,还总让你们操心,这次险些累及家中名声,还令姐姐……” “好了,别说了,做父母的哪有不替儿女费心操劳的?”谢夫人打断她,拍了拍的后背,慈爱道:“阿娘只你一个女儿,自然要替你将事情打算好,至于你姐姐……”她沉吟道:“你也不必内疚,她自然另有缘法。” “母亲是何意?” “这些话本是不该说给你听的,但有些事你也得知道,纵然没有你,王家大夫人自己也不愿意有个身体孱弱的儿媳妇。”谢夫人想起王家那个面容和蔼得像一尊菩萨的大夫人,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王三郎是嫡子,将来要承接爵位,若当家的主母身体有碍,如何能尽快诞下子嗣呢?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谢家庶出的子孙都长成了,嫡枝却撑不起来吗?” 谢珺瑶抿了抿唇:“阿娘,我对三郎的心意,并非因他是王家嫡子。” “阿娘自然明白。”谢夫人看着她,眼中的情绪又是无奈又是疼爱:“只是若你想成为王家主母,自己也得立得起来,你父亲虽然疼爱你们,可终究不能涉足到后院里,将来你嫁入王家还得尽早诞下嫡子,才能站稳脚跟。” 谢珺瑶似懂非懂的点头,一心只想着王三郎温润如玉的风流之姿,却没瞧见谢夫人眼中的忧色。 只是谢夫人觉得女儿还年轻,可以慢慢教,有些事情却拖不得。 “刚才老爷让长随传了话,说留大姑娘在前院里用了膳食。”刘妈妈进屋伺候谢夫人用膳,往日里这些事情也不必她亲自做,但手艺却没落下,都不用谢夫人递眼色,她就能准确的挑出几道谢夫人喜爱的菜肴。 用完膳,又伺候着谢夫人漱口:“听顺儿说,两人有说有笑,老爷提了让大姑娘去上香的事情,大姑娘那边竟是半点也没有不高兴的意思,反而自己提出说想出去住一阵子,依老奴看,老爷还是偏心咱们家二姑娘的,大姑娘想来也是没法子了。” “妤姐儿也算是咱们看着长大的,她什么性子你还不清楚吗?如今竟然也忍得住这口气,倒让我有些摸不透了。”谢夫人宁愿谢珺妤忍不住闹出来,才能惹怒了谢知端,让谢家厌弃她,但这般隐忍,反而让谢知端心生愧疚,纵然没明说,但谢夫人心里也明白,谢珺瑶与王家三郎这件事能成,原因众多。 一是因谢珺妤自身的问题,在她刻意的纵容下,但凡是彼此有来往的人家,谁不知道谢家大姐是个天生体弱的,加上性子清高,除非低嫁,靠着谢家撑腰,否则如何能讨夫家喜欢? 二是王家自身情况复杂,若非王家大夫人在上面压着,不让谢家两位庶子早就出人头地,只怕早就乱了嫡庶,若大裴氏还在,与谢珺妤的婚事自然没有问题,但此刻谢家当家的却是她裴氏。 第三则是王家大夫人与她私下有了约定,若能将婚事落在身健康泰的谢珺瑶身上,便在京中给谢老爷谋个五品的官职。 依照谢老爷的性子,若放到台面上明说,他反倒是要义正言辞的拒绝,不愿背上个卖女求荣的污点,但若只是稍微暗示一下王家的权势,与如今京中缺人的官职,谢老爷便知道如何选择了。 如今的谢知端虽然身上有个一等将军的名头,可到底没有实职,纵然仗着祖上的余荫表面上看起来风光,却已经落入三流世家的行列里。 早些年还世家故交之间逢年过节还有些往来,但眼见着谢家没有撑得起来的人,关系渐渐就淡了,纵然早就明白世人不过是见风使舵,谢夫人心底也难免意难平。 她盘算着等谢知端领了五品的官职,他们家也可以重新融入京里的世家之中,今日他们暂且要看王家的脸色,他日说不得有机会反过来,至于谢珺妤,既然是个身体病弱不堪大用的,她也不亏待了她,将来从娘家子侄中选个老实的嫁过去便是。 刘妈妈伺候谢夫人多年,从姑娘那会儿就见识过谢夫人收拾人的手段,哪里不明白她心里的多疑,就道:“夫人当家多年,这里里外外谁不说您最是菩萨心肠,通情达理,大姑娘又是个不爱沾染俗事的性子,怕是见着您与老爷都做了决定,心里不得劲,不愿留在家里,依老奴看,大姑娘若不声不响反而不好,如今发了脾气,过阵子这事也就过去了。” “这放出去的家雀,可是长了翅膀的,谁知道会飞去哪儿呢?” 刘妈妈道:“夫人怕是多虑了,大姑娘纵然不高兴,在家里就闹起来了,哪会去外面丢人呢?” 谢夫人在脑海中转了一圈,懒洋洋的扬了扬嘴角:“许是我多想了吧。”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有人传话,说谢老爷请夫人带着钥匙,去开库房,谢夫人倏然撑起身,对着刘妈妈冷笑道:“我倒是瞧了她。” 刘妈妈低头不语,这时候多说多错,原本谢夫人以为将谢大姑娘捏在手心里,任由她搓圆搓扁,哪知道一个不注意,竟被里面的软刺给刺伤了呢。 倒是进来传话的金雀自以为贴心的道:“姑娘自请去庄子上,老爷自然愿意多补贴她几分,收了东西,大姑娘纵是不想走,也不好留下了。” 谢夫人捂着胸口喘了口大气:“罢了,留长了容易生出事端,权当破财消灾罢了。” 被视作‘灾祸’的谢珺妤却在想,以前的她为何觉得金银钱财都是俗物,不堪入目呢? 谢老爷是个不管家事的,最爱的是清风明月细行律身,他出身世家,躺在富贵金银窝中,却觉得钱财乃是污眼的浊物,而谢夫人最爱对谢珺妤说的便是,咱们这样的人家,若一味贪图俗物,倒是落了下乘。 因此谢珺妤自诩高洁,不通世务,才落到任人拿捏磋磨的下场。 若非有庄周梦蝶般的一场大梦,她许是会按照梦中演绎的那样,一步步沦落到万劫不复的地步。 在谢老爷面前,谢夫人展现出一副慈母的神态,不仅亲自开了库门,还充满怜惜的说道:“还是老爷想得周到,虽然我早命人备好了东西,可到底也该让妤儿亲自来挑选些喜爱的。” 被女儿求到头上,又念着几分愧疚才勉强点头的谢老爷顺势点了点头,仿佛真是个心疼女儿的慈父。 谢珺妤从未亲自来过库房,以往有什么东西都是刘妈妈列了单子给谢夫人过目,再直接让丫鬟送到院子里,她长到如今甚至连生母的嫁妆都没曾清点过,如今看着堆得无处下脚的地方,眼里却闪过一丝嘲讽。 梦境中,她出嫁时也算十里红妆,可里面的东西大部分并不实用,不过是为了充场面的样子货,谢夫人当时跟谢老爷哭诉,说家中开销颇多,这些年入不敷出,又是嫁给她娘家侄儿,嫁妆无需太过。 谢老爷何时烦恼过赚取钱财的事情,听谢夫人暗指家中只能依靠祖上财产过日子,面子上不好看,便没有多计较嫁妆之事。 谢珺妤后来也是管过家的,又有她那位贵人教过她计算的方法,在脑海中细细衡量了一番,心里也有些明悟,只怕连同她母亲的嫁妆,后来都给了谢珺瑶带去王家。 所以就算后来谢老爷过继了一个儿子,留下的财产也并不算多。 谢珺妤压下心口的一口气,转身笑道:“都是两位长辈疼爱我,否则哪有姑娘家自己上库房挑东西的呢?”说出去惹人笑话。 将谢夫人口中那句‘拿着单子挑选便是’给堵在了嘴里。 谢老爷点头应道:“你明白就好,若真有什么喜欢的,你开口同你母亲说便是,何必要亲自过来挑选。” 谢珺妤道:“隔着单子来看,不过看个名头,哪里看得透其中的妙处。”她指着个花瓶道:“父亲您看,这白玉瓶,瓶身光洁无暇,瓶口如荷瓣端是雅致,可单子上不过是个冷冰冰的‘荷素白瓶’四字罢了,哪能体会其中的妙处呢?” 谢夫人脸色有些难看,不愿让两人多留,便道:“咱们这样的人家,养女儿最讲究清贵,财物之事交给下人去做便是,莫让人笑话大家姑娘倒染了一身铜臭。” 谢珺妤正色道:“母亲教训得是,咱们这些人自然不该沾染这些俗物,可下人却得依靠赚取银钱养家糊口,他们既有他们的忠心,咱们做主子的也该多体谅才是。” 不等谢夫人开口,她又道:“女儿也不知要在庄子上休养多久,想来时日不会太短,金银自有母亲替我准备,女儿只想着挑选些字画放在房间里欣赏,打发时间。” 谢老爷闻言,面上的不愉才稍微退却了几分,点头道:“如此倒是应该的。” 谢夫人暗道,若只是字画倒也损失不了多少,且今日在老爷面前也不好将人强行赶出去,强笑道:“那你自行挑选便是。” 她料想着字画这样的东西放在库房中也是积灰,何况除了清贵人家,谁不更爱金银玉器呢? 却不知,谢珺妤在梦中遇到的贵人曾教授过她分辨字画之术,让她明白有时候这种旁人眼中看不出价值的东西,才是最值钱的。 她挑挑拣拣,选了五副字画,又挑了些不起眼的东西,和一株浑身通红有些年份的灵芝草,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如梦戏》正文 第七章 谢珺妤坐在椅子上清点她的金库,半晌才打开装着灵芝草的盒子。 乌黑的盒子并没有什么打眼的地方,只是内里用丝绸垫着灵芝,衬托得草药越发贵气奢华,她看也没看灵芝,反而将垫灵芝的内衬给拿出来,翻个面放在手心,灵芝根部的地方显露出来。 果然如她记忆中那般,有一块红褐色树皮状的木头,凑近了,还能闻到散发着淡淡的香味。 灵芝、人参这类的药材对于寻常百姓是极为珍贵的东西,但对于宦官侯爵之家却只是寻常,谢珺妤身体不好,时不时也会在药方里添两片,因此见她拿灵芝,其他人并没觉得有什么。 但谢珺妤当时会选择它,也是因为盒子太过眼熟,等看到里面装的东西,她心里一时又泛起古怪的感觉,仿佛冥冥之中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在不停的改变。 纵然谢珺妤并不会医术,但她梦中的贵人却将这个盒子给她看过,其中还牵涉到一段与她有些许关系的往事。 当今圣上子嗣不丰,做太子时东宫只有一子一女,因此继位后曾广招绣女,一时间后宫佳丽三千,环肥燕瘦各有春秋,可惜十年时间却只有贵妃和淑妃先后诞下一子两女,更加雪上加霜的是,二皇子天生体弱,曾被御医诊断难以活到成年之时,除非找到当年因救下高宗皇帝而名满天下的神医杜景苏。 二皇子的生母淑妃出身世族谢家,算起来与谢珺妤是刚出五服的远亲,不过淑妃所在的王家乃是河东嫡枝,与庶出旁支一向少有往来。 然而为救二皇子的性命,谢家与王家却倾尽全族之力,不仅寻到了杜景苏的传人,还献上了传闻中的龙血藤。 谢珺妤后来才知道谢家祖上跟随高祖皇帝打天下,意外得到了据说是能够延年增寿的龙血藤,可这东西太过珍贵,只在传闻里出现过,若大张旗鼓的拿出来反而容易引起猜忌,谢家先祖留了个心眼,悄悄将东西放在库房中,以便给后人多留一条后路。 可惜的是,谢家后人一代不如一代,到了谢老爷之时,娶的裴氏出身见识都有限,反而更喜爱金银之类的俗物,连字画都只能勉强入眼,何况只是区区几株药材。 直到后来圣上挂出悬赏,满天下为二皇子求药,也不知为何,最后却是王家将神药献了上去,此后王家三郎不仅继承了爵位,还因功升了侯爵,反而是谢家并没有什么改变,谢珺妤的贵人曾笑言,只怕谢老爷从托到尾都被瞒在鼓里,并不知道这株珍贵的龙血藤原本属于谢家。 谢珺妤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大度的,相反她其实挺记仇的,心眼儿跟针尖差不多大,否则后来怎么会气得吐血而亡,谢知端纵然有些贪恋权势,但到底对两个女儿也算真心,她甚至不明白为何看起对谢父充满孺慕之情的谢珺瑶,后来却一心只向着夫家。 谢珺妤又想起王三郎因功升了爵位的事情,若谢知端知道真相,只怕要气得吐血。 “姑娘,范妈妈带了好几个人等在外面,想要见您一面。”常钏儿满脸不高兴的神色走进来,连行礼都忘了。 谢珺妤将东西放进箱子里,这些事情本该由下人来做,但她自梦中醒来,对满院子的人都生了几分防备,不得不事事亲力亲为,见常钏儿的神色,她一时还有些不明白,询问的望过去,就听那丫头气哄哄的道:“一个个都是势利眼!眼瞧着姑娘要走,各个都恨不得弯着腰爬到二姑娘的院子里去,往日里姑娘对下人多体贴宽宥,却换不来半分的真心,真是一片好意喂了狗!” 若是从前的谢珺妤怕也会觉得伤心气愤,但她经过对梦境的一一验证,心态上已经大有不同,正如她梦中那位贵人所说,若不得用的下人何苦留着给自己找不痛快呢?这世间命苦的人多了去了,纵有忘恩负义之辈,也有仗义忠义之人。 谢珺妤淡淡一笑,反而坦然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本就是世间常情,如果他们能找到好出路,何必跟着我吃苦?若是你也想留下来,看在咱们主仆一场的情分上,我也会将你安排好。” 常钏儿望了谢珺妤一眼,咬着唇,却摇头道:“奴婢跟着姑娘,奴婢不是家生子,府上也没有可依靠的人,若非姑娘心善,怕是只能当个外院洒扫的丫鬟。”她飒然一笑:“也不瞒姑娘,范妈妈他们也游说过奴婢,可奴婢也知道自己的性子不讨喜。” 常钏儿想起多年前入府时负责教导她的大丫鬟娇杏,那可是老夫人跟前得用的人,却因生了攀附老爷的心思,被架在院子里毒打了一顿,夫人是个面善心狠的,还叮嘱让院子里当值的人都去观看,娇杏虽然只伤了皮肉,却没了活路,夜里自己跳了井,被救起来时人都泡得看不清模样了。 老夫人让人将井填了,不许旁人议论,那时常钏儿虽然才九岁,却被吓得噩梦连连,哪里还敢生出其他心思。 “范妈妈,快进来,夜里风大,仔细着凉。”谢珺妤端坐在椅子上,面含浅笑的看着一行人。 粗略一算,她院子里总共就十来个下人,如今站在这里的就有七八人之多。 范妈妈神色有些不自在,她不是谢珺妤的奶母,本就是裴氏故意提拔上来,用来顶替大裴氏留下来的人,说到底与谢珺妤并没有多少情分,在院子里她背了个管事嬷嬷的头衔,但并不怎么尽心,只当大姑娘是个好糊弄的,如今自然也不愿陪她去庄上吃苦。 她咳嗽了一声,笑道:“打扰姑娘休息,奴婢也是受人所托,有件事想跟大姑娘求个恩典。” “妈妈是院子的老人,平日里也尽心尽力。”谢珺妤笑看着她:“若有什么事,妈妈但说无妨。” “姑娘是知道的,咱们这些人要么从就卖身进府上伺候,要么就是祖上跟过太爷太夫人的,都在府上当差好些年了。”她伸手摸了摸头上故意显露出来的几根白发,感慨道:“谁家没有个有骨肉亲戚在府上当值的呢?如今若是跟着姑娘去了庄子上,还不知何时回来,造成一家子的亲人分离,到底不美。” 她指着其中一个面容有些刻薄的妇人道:“姑娘怕也不熟悉,这是院子里的秦妈妈,以前还伺候过老夫人。” 她使了个眼色,那妇人就站出来低头抹泪道:“奴婢也想一直伺候姑娘,可我是个不得用的,觉得留在府上当值,一花一草都还有老夫人在时的影子,心里也踏实。”她搓着手道:“因此想求个恩典,姑娘就让我留下来吧,也好帮您看着院子。” 谢珺妤扯了扯嘴角,往日里倒不知道这些婆子如此能说会道,跟唱大戏似的,她心平气和的看着面前的人:“如此说来,若我不将你们都留下,成全你们的忠义拳拳之心,倒是我的不是了?” 梦中却是没发生过这种事,许是她那时被关在长风庵,纵然范妈妈想走,也没办法,如今她换了个决定,倒是给了范妈妈离去的机会。 范妈妈皮笑肉不笑的回道:“姑娘言重了。”心道:你在家里本就毫无根基,如今已然是步废棋,还不如得脸的丫鬟婆子,谁还愿意跟你去荒山野林里吃苦头呢? 谢珺妤的目光在众人面上一一扫过,还看到几个略有些印象的,在梦中她是被裴氏诓骗去了长风庵,自然不会主动带人过去,几年后她回到谢家,发现紫鸢阁早就败落了,只有几个找不到其他出路,或者得罪人被打发过来的下人。 之后她出嫁,裴氏为表贤惠,做主将这些人都当做了她的陪嫁,后来她落魄时,急需用财物,才发现陪嫁中的东西不知不觉都被人变卖得七七八八。 被谢珺妤这么盯着,众人略有些不安,若她发疯吵闹还好,此刻不动声色才让人把心提了起来。 范妈妈冲众人看了一圈,但一个个只低头装鹌鹑,她心里恨恨,无奈只能自己站出来:“姑娘,老奴说句不中听的,这强扭的瓜——不甜。” 半晌,谢珺妤叹了口气,竟同意道:“说得也是,既然诸位妈妈去意已决,我自然也不该做出强拆了一家子骨肉亲情的事情,想来各位妈妈也另找了好出路,我便不多说了,只愿你们往后前程似锦,如愿以偿。” 常钏儿噗嗤一声笑出来,随即捂住嘴,上挑着眼讽刺的看向范妈妈等人,若能有一星半点的关系,当初又如何能分到紫鸢阁当差呢? 范妈妈闻言,悻悻然道:“谢姑娘吉言。” 谢珺妤坐在椅子上,转瞬间院落里的人就走了大半,剩下的要么心中另有打算,要么无处可去,但她心里却一下子松快了起来,仿佛心头上的大石被挪走了。 常钏儿关了门,瞪着双眼,提高声量道:“若有想攀高枝的,就赶紧走!少了整日只知道偷奸耍滑、好吃懒做的东西,咱们往后还清净些!” 吓得窝在墙角的冬儿浑身抖了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如梦戏》正文 第八章 作为谢家大姑娘,谢珺妤的院子里少了一半的人,消息自然瞒不住谢知端。裴氏是早就知道范妈妈等人的打算,却按捺不动,想等谢珺妤自己闹个没脸,整个京都的世家里怕都找不出这么丢脸的事情,若传扬出去,不管是说主子性子太软拿捏不起来,反而被下人钳制住还是猜测这主子太不慈,留不住下人的好,都能让谢珺妤背上不好的名声。 想到谢珺妤没脸,裴氏早膳都多用了一碗粥,还是心腹刘妈妈从旁提了个醒,只道二姑娘的婚事本就坎坷,若再闹出大姑娘的事情,不拘好坏,总是一家的姐妹,便是离得再远也要被牵连,何况都在一府里住着。 裴氏辗转反侧,心里稍微有些遗憾,却也明白事情轻重,第二日就到谢知端面前请了罪,只说自己看走了眼,又没料到这么多年了,当初看起来老实的人竟变成这样。 刘妈妈在一旁垂着头,心里却想夫人如今说话越是懂得四两拨千斤的道理了,请了罪,老爷纵使心里有气,也不好再多责难,又提了伺候的人变了,是说当初选人时也是经过考验的,并不是故意怠慢,但十来年的光景,姑娘自己不仅没把人调教好,反而原本还不错的人如今都变了,这能怪到当初选人的裴氏身上吗? 怪不到! 但谢知端心里越想越不得劲,干脆连门都不出了,怕遇到同僚笑话自己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想来想去,还是让人把谢珺妤找过来。 传话的长随是伺候夫人的刘妈妈的亲侄儿曲顺,因着这层关系,他才能在一竿子下人里爬出头,到清竹院里做了个跑腿的,说出来不好听,但能在一家之主面前当差,就是份了不得的体面。 他心里知道夫人那边还等着给大姑娘见缝下蛆呢,又见老爷面色不愉,眼珠子一转就趾高气昂的去了紫鸢阁传话,先说了:“老爷因着大姑娘的事情,心情不畅快,今日连喜欢的鱼都没碰几筷子。”又指着常钏儿道:“没点眼力劲儿,还不帮着姑娘收拾一番,动作快些,不让老爷等得茶都凉了,便是姑娘的孝心了。” 若往日里常钏儿哪里能忍得下这口气,但这院子里一日不如一日,以前日子过得不痛快至少衣食无忧,到了如今厨房那边也开始刁难起来,做得东西也就勉强能入口,要么就是洗衣服时不尽心,今天破了个袖口,明日留个墨迹,左右也没法穿出去。 常钏儿见姑娘不在意,便暂时隐忍没发作出来,如今见曲顺这般态度,心里越发忐忑,偷偷问谢珺妤:“老爷该不会罚姐吧?” 谢珺妤安她的心:“父亲最是通情达理,此事又并非是咱们的过错,纵然面子上不好看了些,但到底也怪不到咱们身上。” 只是怪道不怪道的,难道老子发火难道还需要找理由? 谢珺妤一进门就听谢知端道:“我只当你平日里性子孤高了些,却没想到你连下人都拿捏不住……” 谢珺妤干脆连行礼都免了,坐到一旁,打断话道:“父亲消消气,我正想跟您说说这事,我院子里那些原本伺候的人年纪都大了,我正想着找个机会换些年轻些手脚利落些的面孔,仔细一查,发现这里面竟还有不少是当初伺候过祖父祖母的老人,自然就不能当做普通的下人,随意的发卖了,该给的体面还是要给的。” 见谢知端仔细聆听的样子,谢珺妤又道:“父亲可知,我院子里大丫鬟只有两个,可管事的妈妈就有四位,其余的年纪偏大也做不了太劳累的活,只能供起来,当是在我院子里荣养着,若要再进些干活的人手,免不了这人数就有些超过了,女儿虽不爱打理俗事,可也知万没有伺候的人数超过父母的道理。” 谢知端面色稍霁,拂须点头:“既是伺候过太爷太夫人的老人,自然也该多照顾些。” 谢珺妤却觉得讽刺,如今府上都没落了,还顾着往日的体面,连仆人都不该苛待半分,就怕传出去不好听,却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她做梦时总疑惑这偌大的谢府,为何一日不如一日,后来细想,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谢父是个撑不起家的,老太爷在时还与世家之间能说得上话,到了谢父这儿,与兄长不睦,虽然承袭了个一等将军的爵位,但后娶的又是个出身不高的妇人,只一味的贪财揽权,下面的奴仆嚣张跋扈,仗的也不过是主子的势,在旁人看来这一家子都是拎不清楚的,真正上进的人家如何肯与他们往来。 谢珺妤继续道:“范妈妈是我院里的大管事,又在府上当差了好些年,只有她领头出面,我才好顺势将事情答应下来,说到底,我本也不打算拆散人家一家子,还不如就带几个无依无靠的丫鬟过去,若缺了人手,后面让人牙子领着上门挑选便是,如此一来,既不伤了他们对咱们府上的旧情,也全了女儿的打算。” 这事是真是假,不好细究,但谢知端心里却舒坦了几分,至少长女不是懦弱无能到被一帮子奴才踩了脸面,心里那口气顺了,他说话语气也软和下来:“这事你做得不算大错,只是话传出去终究不美。”他沉吟了片刻,手指点着桌面:“选下人的事情就交给你母亲……让她替你掌眼。” 谢珺妤就笑了:“当年院子里的人可都是她挑的。”又堵了谢知端想开口劝说的话:“再说,女儿也想乘机练练自己的眼力,早晚都得学起来的,如今便是看错了,也有父亲为我撑腰不是?” 等出了清竹院,常钏儿不解道:“姑娘为何替范妈妈说话?要我说,你就该告诉老爷,范妈妈往日里有多跋扈,全然不将主子放在眼里,让老爷狠狠罚他们才是!” 谢珺妤道:“得饶人处且饶人。” 心里却道,她自认不是圣人,范妈妈给了她这么大一个没脸,心里自然是记恨的,可她更懂得谢老爷的心思,体面对他而言才是大事,若坐实了自己被范妈妈等人辖制住,后面还想自己掌管嫁妆就更难了。 换个角度,范妈妈作为旧仆,能这般嚣张的底气不就是为了讨好裴氏吗?可若裴氏从谢老爷嘴里听到全然不同的‘真相’,心里又会作何感想呢?至少范妈妈原本的门路是走不通了,等处处碰了壁,她才能明白离开紫鸢阁,才真真是走投无路。 既然跟谢知端说了是放旧仆归家,谢珺妤也不打算将剩下的几个老嬷嬷带走,除了先前自己申请走的,还有厨房里烧火的,做洒扫的几个老嬷嬷,谢珺妤也唤到面前仔细问了,其中三个本就是无依无靠的,出去了也找不到落脚处,只求留在院子里做事,能有口饱饭,将来至少不会落个尸身发臭了也没人收殓的地步。 只有一个粗使的婆子走到谢珺妤跟前,有些忐忑道:“大姑娘,老奴家中有个孙女儿,今年刚满九岁,手脚勤快,家中的活都会做。她是个苦命的孩子,她爹去得早,娘又病歪歪的,十天有七八天都得躺在床上养病,里里外外全靠这孩子打理……” 谢珺妤就明白了,也不多问,只道:“明日你把人带进来,将来去了庄子上,正好跟在常钏儿身边跑跑腿。” 老婆子脸上带笑,忙不迭道:“谢谢姑娘,姑娘大恩大德。” “嬷嬷不用着急,先将家里安顿好,我还要过几日才走。”又拉着常钏儿道:“往后可有人帮你了。” 谢珺妤也想过,庄子上到底不比在府上,她那些年被关在长风庵里着实吃了些苦头,后来又随着梦中的贵人见识过人间百态,有了这些记忆,她便不再是原本那个不知民间疾苦的娇娇儿,因此明白府上的人去了庄子上未必得用,不仅得防着下面的人蒙骗,还得有自己的人手。 有这么个不打眼的孩子不容易引起人的戒心,也方便跑腿办事。 夜里谢知端果然将那番话告诉裴氏,裴氏听了不管心里如何想,面子上倒是没露出半分怒气,反而附和着谢知端的意思,笑道:“大姑娘长大了,心里也有成算。” 谢知端道:“她既然愿意就让她自己去挑,总要受点教训,才能醒悟,去庄子的东西你可备好了?” 裴氏伺候着谢知端更衣,一边道:“庄子是自家的,吃的东西倒是不缺,可大姑娘自在家里娇生惯养着,穿的用的也不比平常,到底还是得从家里带些东西出去。” 谢知端听了,就感慨道:“那孩子敏感,想得也多,倒是辛苦你了。” 裴氏红着眼,低头道:“只要老爷懂得我这份心,我便知足了。” 转眼到了出发的日子,谢珺妤带着四个仆从到了门口,却见人来人往手里都抬着东西,很是忙碌。 见着谢珺妤等人,刘妈妈上前笑道:“夫人想着姐去庄子上,怕缺东西,因此用的穿的都准备了不少,就怕耽误了你养病。”她顺手拉住提着筐子的子,指着里面的炭火道:“这是今年新进上来的上等银丝碳,往年姑娘血气不足手脚冰凉,夫人也记挂在心里。”又叮嘱一旁的常钏儿:“你们是伺候姑娘的,就该知道姑娘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体弱,平日里半点都马虎不得,往后伺候更要多用心。” 谢珺妤看了眼后面装行李的马车,笑了笑,这么大张旗鼓的架势,往后谁还会猜疑她是被逼的呢,只会当她当正的天生体弱,断了她往后嫁入高门的机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如梦戏》正文 第九章 这年头有权有钱的人出趟门是件辛苦事,哪怕只是去别人府上坐坐,也得准备几套备用的衣裳,以便更衣之用,何况是谢珺妤这样直接搬去庄子上住的,因此早早的门口的街道上就挤满了好几辆装货的马车,极为显眼。 早先刘妈妈叮嘱下人大张旗鼓的搬东西,就没有避讳的意思,如今周围都是看热闹的人,你一言我一语。 “这谢家可真是疼爱女儿,出趟门备下这么多东西,样样都精致无比。” “没听人说吗,这谢大姑娘要走好些日子,要用上好几年,东西自然得多备些。” “人的命可真是难说,你说还好这谢大姐是生在富贵窝里,否则寻常人家哪有钱这般精细的养个病秧子?” “不过我倒是听说谢大姐是为了出门避事,王家已经准备向谢二姐下定了,你说她留在谢家看着得多闹心!” …… 谢珺妤耳充不闻,正准备上马车,突然听到一声呼唤,悲悲切切,令人动容,回头一看却是谢珺瑶。 谢珺瑶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裙装,发髻上别一只碧绿色金钗,鲜嫩得像枝条上刚长出来的柳芽,俏生生。 等走近了,谢珺瑶抓着她的手,眼中含泪道:“姐姐……” 谢珺妤在她说话前先开口:“母亲说你着了风寒,因此这几天闭门养病,我本来不想同你道别的。” 谢珺瑶抿了抿唇:“姐姐可是怪我?” 这让人怎么回答?不管谢珺妤对王成显是否有感情,两人的婚约做不得假,就这么被人横插一脚谁能说不怨呢?何况谢珺妤记得在梦里那份被算计后的心痛后悔绝望。 谢珺妤静静的看着谢珺瑤,她时候是很喜欢这个妹妹的,对方会软糯糯的叫自己姐姐,会把手里的糕点分给自己吃,她一直以为这个妹妹待自己十分真心,所以纵然梦中被背叛过,她也仍是存了三分侥幸的心思。 可惜她醒来七八天,从王家上门商量婚事到今日她出府,谢珺瑶才姗姗来迟,又在大庭广众下想与她表演姐妹情深的戏码,对方多说一个字,她的心里就多冷一分。 谢珺瑶本以为自己示弱后,这个姐姐会同以往那般安慰自己,等了半天却见谢珺妤眼神越来越奇怪,她心里无端生出一股怯意,紧张道:“姐姐为何这么看我?我知道婚约之事让姐姐难过,可我也不知为何王公子竟会上门求娶……我就算想推却,但婚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能由闺阁里的女儿家做主,阿爹阿娘已经答应了王家……只望姐姐不要怨妹妹,在我心里姐姐才是最亲之人……” 谢珺妤看着她,垂首一笑,她突然发觉自己看走了眼,她或许从来没看透过自己这个妹妹,过去的她到底眼睛有多瞎,才会觉得这样的谢珺瑶天真烂漫胸无城府? 她拿开谢珺瑶抓着自己手臂的手掌,轻声道:“你既然得偿所愿,往后好自为之。” 没了龙血藤,也不知将来王三郎还能不能如愿升爵,谢珺瑶不会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她也无意多言。 谢珺瑶却觉得对方这是讽刺自己,心里一阵错愕,但紧接而来的就是恼怒,大概是没想到谢珺妤会在外面这么下她的脸面, 她咬咬嘴唇,突然眼圈又红了,眼角含泪,怯怯的望着谢珺妤:“姐姐如何才愿意原谅我?” 谢珺妤脑海里却多出一段记忆,梦里仿佛也有这么一幕,她在谢家的园子里遇到了归家的谢珺瑶,她那时心中恼怒裴氏,但也不愿意迁怒这个妹妹,便打算眼不见为净,可谢珺瑶却不知为何到了她院子里,站在紫鸢阁门口向她谢罪,刚一跪下就被匆匆赶来的谢父等人瞧个正着。 那时谢珺妤头疼欲裂,全然无法思考,只听见谢珺瑶把一切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说是自愿请罪,如此委曲求全更让谢父愤怒,加上王家人在一旁,让谢父深觉丢脸,因此不管不顾,当着众人的面将谢珺妤骂得体无完肤。 后来谢珺妤曾无数次回想,若当初谢父未曾当着谢珺瑶夫妇的面,骂那句‘幸好那日是你妹妹嫁入王家,否则换作你这般心胸狭窄又狠毒之人,岂非要让王家以为我谢家故意将女儿教的天性败坏,不知教养!’,她后来还会不会同意裴氏的提意,嫁给早已心中另有所爱的裴耘。 许是心态不同,如今再看谢珺瑶,她心里不觉得怜惜心疼,反倒觉得荒谬,若谢珺瑶真心后悔,又何必当着众人的面表现得如此委屈,像是被人欺负了一样?在外人看来,两姐妹私下里肯定是有口角的,追溯起来妹妹夺婚的事情确实不光彩,但这姐姐也不是个善茬子,看谢二姑娘畏惧的样子,说不得私下吃了多少苦头。 谢珺瑶此时还年轻,若她再过几年,定不会如此急躁,她从顺风顺水惯了,见谢珺妤眼中的轻慢,心中一急,上前抓住对方的衣袖,作势便要跪下:“姐姐恨我便是,切勿怨恨他人,今日妹妹跪下向姐姐赔罪……” 若真要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跪下去了,大姑娘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常钏儿心中一急,正欲上前,就见谢珺妤后退两步将身体错开,半点没受这份赔礼,反而是二姑娘自己脚步太急,一个踉跄摔倒在地,若不是旁边反应机敏的丫鬟用手背垫了一下,险些伤到脸。 这变故来得猝不及防,莫说一旁满眼幸灾乐祸的刘妈妈,连谢珺瑶自己都吓出了一身冷汗。 前者惶惶然,若二姑娘今日在她面前出了事,回头夫人还不得撕了自己。 谢珺瑶不可置信的抬起头,连身后匆忙赶来扶她的丫鬟都没在意,掌心的灰土和疼痛骗不得人,她万万没想到,谢珺妤竟会让开。 不等她说话,谢珺妤高声道:“刘妈妈,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我让常钏儿盯着便是,你还不赶紧扶妹妹回去上药,姑娘家的手若留下疤痕,到底不美。” 刘妈妈哪里顾得上瞪她,一连声唤人找大夫来,这位可是府上的宝贝疙瘩,若真在身上留道疤,莫说自己,在场谁都逃不过责罚。 常钏儿心急的望着自家姑娘,不知那老货又要在老爷夫人面前如何胡乱编排,一转身就见谢珺妤招呼冬儿和新来的丫鬟,自顾自的上了马车。 她恨恨跺脚,罢了罢了,姑娘本就不受宠,如今不过是身上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这一连串的举动落在了有心人的眼里,自然又是一番谈资。 停在不起眼位置的青蓬马车内,手持折扇的男子放下帘子,回过身摇头叹道:“想当初谢家太爷是何等人杰,没想到子孙不肖,如今府上没落成这般光景,出尔反尔,姐妹反目……这谢知端连家里的事情都弄不清楚,竟还敢肖想进礼部做侍郎?可笑!” 车内端坐着,拿一本《南邵山水志》的男子生得青峰琼鼻,极为俊美。 望他一眼,淡淡道:“你若有看热闹的闲暇,不如帮我去礼部走一趟,反正你既看不惯谢知端,正好将他放在手下管教一番。” “我才没那份闲心!”关闻月义正言辞的拒绝,将手中的扇子合上,挽了个花样,故作神秘道:“云先生给我算了一卦,说我暂且不利仕途,还得再等等,反正不着急,无事一身轻。”又笑道:“倒是你如今一回来就拿着山水志不离手,昨日我记得你看的那本好像是东篱先生的《溪山游记》,貌似还有那谁谁写的县志,莫不是还想着外放之事?” 晋玄眸色沉了沉,放下书卷,垂眸思量。 见他如此神态,关闻月收起了脸上漫不经心的神色:“你该知道,上面那些人不会愿意放你出京的,就算皇上肯点头,丞相一派也不会答应,何况后宫里还有个文妃在吹枕头风。” 晋玄淡淡道:“事在人为。”却不欲再多说。 关闻月知他性情,移开话题,先是叫了外面的马夫继续前行,转头又笑道:“我听说北定伯有意与你家做亲?” 北定伯出身洛水,祖上是在地里刨食的,后来拖家带口随高祖起兵,一路跟随到大周朝建立,新君念着他们家出生入死,又以身挡过刀剑的情谊,封了一个可世袭三代后降袭的爵位,如今已经沿袭到了第五代,等北定伯柴亮死后,儿子则只能做个子爵,虽也有爵位,却要落到三流世家中,因此便打上了攀附皇族的主意。 也不知是否因为杀戮太过,大周的皇帝向来子嗣不丰,到了现在的周文帝,膝下不过一子一女,长女慧敏公主如今不过六岁,皇长子更为年幼,柴亮纵使有心,现实也不允许。只能退而求其次,将目光落到了宗室身上。 且柴亮心气颇高,一般宗室还难以入他的眼,关闻月想到此处,忍不住用扇子捂鼻,遮住上扬的嘴角:“子玠的家世人品都是上上之选,怪不得能从众多好男儿中脱颖而出。” 晋玄整理了袖口,慢条斯理道:“若遇到北定伯,我定将闻月之名告之。”一字一句道:“免得你、羡、慕。” 两人一路说笑,忽听一阵凌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听起来有十来匹,来势汹汹。两人收起笑容,不动声色的交换了个眼神,那马夫也是个机敏的,挥着鞭子一甩,迅速赶上了前面的车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如梦戏》正文 第十章 谢珺妤带人先走一步,让家丁看着后面的行礼慢慢跟上来,一路上冬儿和常钏儿时不时偷偷打开帘子往外面看,后来见她没有反对,两人大着胆子掀开了车帘,街上车水马龙熙来攘往,街道两旁店铺林立,还有走街串巷的艺人,吐火的、踩高跷的,看得人眼花缭乱,就连刚来时唯唯诺诺的兰草也忍不住偷偷伏在窗沿口看。 常钏儿虽然年长,但自就被卖进谢府,没什么根基,出门采买这样有油水的事情自然轮不上她,已经快十年没出过府了,如今就像只打开了笼子的鸟,一双眼好奇的东张西望,三个丫头像是第一次接触外界的兽,心翼翼又充满渴望。 谢珺妤伸手将放在马车上的零钱木盒拿出来,里面放的都是些零碎的钱,平日里用来打赏,也不拘铜钱、银瓜子,七七八八凑在一起,看起来多,实则连根像样的金钗都买不了。 但用来买街边的零嘴,就是吃撑了也花不完。 以往在谢府上,因着不便利,谢珺妤鲜少开口提出想吃点心,倒是谢珺瑶爱吃,院子里荷花酥百香糕的从来都不缺,底下的丫鬟婆子争着讨好裴氏,在膳食上自然极为用心,谢珺妤说不上喜欢不喜欢,但也用得少。 不过她那位贵人倒是送过她不少点心,什么栗子糕,酥泡萝都是外面不曾见过的。 见三人满眼的渴望,谢珺妤抓了一把散钱放到常钏儿手上,让她带着人一路采买,不拘什么东西,粗糙也无妨,重要的是买个新鲜。 常钏儿刚准备下马车,就听到后面有家丁来报,说今日城内人多,来往不便利,马车更是挤不进来,运送行礼的队伍干脆从西市外面走,绕个通畅些的远路。 于是几人更不急了,马车走得慢,常钏儿带着冬儿兰草手脚利索的进了店铺,片刻就抱着东西赶上来,一点都不耽误路程。 好不容易熬过了人最多的地段,果然见行李车队正在城门口等候,见谢珺妤的马车走来,领头的管事机灵,从袖子里摸了角银子出来塞给看门的守卫,一行人稳稳当当的出了城。 结果出城走了半日,就听到后面跟上来凌乱的马蹄声,冬儿和兰草脸色瞬间就吓白了,两人惶惶不安的靠在一起。 常钏儿手里还抓着糖人,瞪两人一眼,强作镇定道:“这里又不是内城,有人办急事走得匆忙些有什么可怕的?少作出这幅模样,让姑娘也跟着挂心!” 但显然这般气势汹汹病不寻常。 谢珺妤倒并不如何担忧,她这次出行带了太多东西,打着看护的名义也向谢知端要了些人手,也不必是多机敏聪慧的,能用便行,在谢府上有些不打眼的人,既没背景人又老实,这些人在哪个府里都有,是专门买进来做最脏最累的活,且因为买断了身契,每个月月钱也就两三百文。 谢珺妤去庄子上,也得防着看管庄子的管事奴大欺主,带着这些人过去,或是做个跑腿的,或是将来做个护院,在这些人看来也比留在谢府无法出头的好,因此她一提出来,不少人都巴望着跟她走,谢知端自然也不在意这点儿事,利索的让管事找了身契出来,全部交给谢珺妤。 这会儿谢珺妤却是想,到底还是大意了,她往日里住在天子脚下,哪里想过出门时危机四伏的环境呢?可出了城,一路上难免会遇上山匪路匪,端看对方贪不贪心,他们押着这么多东西,若要动起手来,也是不便。 其实若非她梦中比别人多过了一世,怕也是懵懵懂懂,不知疾苦。 京城倒还好些,若是偏远些的城池内也未必万无一失,甚至闹出过外城里面藏贼窝的大案,如今遇上了,之前想得再多,此刻也有些慌乱。 带头的管事连忙让人靠过来,众人拿着棍棒做武器,在马车外围城一团,紧张得手脚发麻。 却见阵阵尘土飞扬,一两青蓬马车在前,身后跟着十来个骑在马上面色不善的人。见到谢珺妤一行人,那驾车的马夫神情坚毅的直奔过来。 谢珺妤低头对管事道:“将东西挪开,给各位壮士让让路。”便是要袖手旁观的意思。 倒并非她冷血,而是不能贸贸然的插手,她既然带了这些人出门,就不能逞一时之快让他们去流血搏命。 管事一呆,随即回神,赶忙指挥着几人把放东西的马车给赶到路边。 马夫本想着就算不能祸水东引,也能让对方分担一些麻烦,不料被谢珺妤太过干脆的行为弄得手里的鞭子都忘了挥下去,本就是紧要关头,这一愣神,后面的凶人就追上来了。 晋玄和关闻月坐在马车里,叮嘱那驾车的马夫:“若被追上了,你就直接逃进树林里,他们应该无法分出人手去追你,自行逃生去吧。” 马夫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面容平凡无奇,习惯佝偻着身子,加上风吹日晒的操劳,看起来仿佛已过而立之年,他本就是临时被顾来驾马车的,见来人气势汹汹,手中握刀,虽不知车上的客人是什么来历,此刻也不敢逞凶斗狠,连滚带爬的下了马车,手脚麻利的钻进树丛中一溜烟不见了身影。 一个凶狠充满戾气的声音喝到:“狗东西,今天就要了你们的命!” 钢刀在阳光中反射出冷冽的银光,几刀劈下去,原本就不结实的马车瞬间变得残破,连带着车内的人也无法继续安稳坐下去。 关闻月拿起炭炉上的茶具,叹息道:“如此着急,还想与你好好品一品这江南新茶的滋味,可惜啊——”他眼神一暗:“总有些不长眼的玩意儿,非要出来找死。” 茶杯应声而破,离得最近的匪人被砸了一脸,后面的人还未反应过来,却见两人齐齐出手,动作利落干脆,竟也半点没落下风。 最先出手的匪人一边打一边骂:“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今日就送你们上黄泉路!” 晋玄神色冷峻,这帮人显然是有备而来,又不是一般的江湖路子,出手简洁有效,招招毒辣,进退配合得极好,训练有素,倒有几分死士的影子,看来背后的人当真是恨毒了他,连这样的底牌都肯拿出来用。 关闻月冷笑一声,长袖一拂,也不知做了什么,他面前的大汉便如同被风吹过的纸片般缓缓往后倒,胸口处赫然凹陷下去,挣扎了两下就没了动静。 黑衣匪人看两人的眼神越发怨毒,冷声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晋玄解决了纠缠在眼前的人,冷冷道:“搜刮民脂民膏,养出你们这样的败类,无论是什么酒,晋某都不会喝。” 黑衣匪人恨声道:“既不喝今日便不能走了,这儿就是你们的葬身之地。” 说完吹了声口哨,伴随着尖锐刺耳的哨声,草丛里又窜出来一群人,穿着灰褐色衣裳,与周围的枯草融为一体,是以先前没人发觉。 关闻月皱了皱眉头,原来先前听他叮嘱已经遁走的车夫竟被人抓在手里,脸上还有淤痕,显然已经受了伤,他此刻心里有几分自责,面上浮现怒火:“他与此事无关,不过我雇来驾车的,你们既是奉命杀人,何必对无辜之人下手。” 黑衣匪人举起刀虚落在马夫肩头,眼里闪过残忍的红光:“他今日落到这个地步,也是被你们所害,可惜了一条人命。”下手却没有半分犹豫:“我最恨人骗我!” 那马夫本是装晕,不知哪里露出了破绽,如今被这么一刀砍下去,霎时就疼得晕厥了过去。 黑衣匪人哈哈大笑:“晋王爷,你不是一向自诩为青天老爷,今日竟害得无辜之人殒命,往后还有何面目装出这幅刚直不阿的样子!” 晋玄捏紧了拳头。 关闻月满腔怒火,忽的想起什么,目光落到不远处的车队上,朗声道:“你下手如此残忍,想来也不会放过路过的无辜之人?” 黑衣匪人盯着他,眼神阴鸷,却不肯回答。 谢珺妤见周围的护卫家丁不安的望过来,当即吩咐管事:“你去开箱子,将之前备好的东西,不拘是柴刀还是棍子,只要是能用的都拿出来分给大家,再带几个功夫好的护卫去帮他们。” 管事的低声劝道:“姑娘,这事情怕不简单,咱们还是乘机先走吧?” 谢珺妤却知道出手这样干脆利落,又狠辣的人怕也不一般,他们走的虽是道,距离管道也不远,直接选在这种地方下手的人,若后面真要杀人灭口,他们这一帮子没见过血的家丁妇孺,又有什么用呢? 便回道:“我见对方气度不凡,也算结个善缘。” 管事的无法,当即带了人去查箱子,只盼着能找把趁手的武器。 谢珺妤也是在那一句‘晋王爷’的称呼后,才恍惚记起什么。 当年她被裴氏关在长风庵,自然错过了震动京都的贪污大案,后来还是听她命中贵人提过那么一两句,说谨王长子当年因为查案,牵连甚广,得罪了不少人,其中甚至不乏有实权的宗室。 后来王爷回京,正赶在风头上,受到连续不断的追杀,据说身边的挚友为保护他丢了性命,而王爷也在一次刺杀中被砍断了手臂,从此销声匿迹了下去。 更重要的是,她还记得贵人曾说过,若朝堂上像晋王爷这样嫉恶如仇的人多一些,大周后来的吏治也能清明些,不会落到边城被屠杀,反而要向异族纳贡的凄凉境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如梦戏》正文 第十一章 谢珺妤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 在梦中,异族最终践踏了大周的每一寸土地,在两国交战之前,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也是因为那件事,谢珺妤的贵人送了性命。 谢珺妤得到消息的时候,边塞城池早就成了荒芜的死城,而京中诸权贵仍然沉溺在大周繁荣万年不息的美梦中,直到苏喇亮的铁骑大军压境,直奔京都,一路上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京中忠义之士以命相搏,为了争取给百姓逃生的时机,众人抱着必死的决心坚守城门,然而战况太过惨烈,迟迟等不到支援的军队,本该坐镇的皇帝却带着大臣和宗室悄悄出逃,将京中的百姓留给了凶狠的饿狼。 谢珺妤当时和裴耘和离之事离开京都,反而因此逃过了一劫,后来才知道,异族将染病死去的牛羊扔到了漠北城中的饮水井中,瘟疫爆发,守城的将领为防止疫病蔓延,只能封锁城门,在求救无门的情况下,焚烧了全城,令异族灭国之计落空。 纵然是谢珺妤这样并不关心朝廷之事的人也明白,其中必定有奸细作祟,否则为何城中求救的消息放不出去,又为何能让异族奸细轻易在井中下毒? 最令人心寒的是,大周后来为了求和,平息异族的愤怒,把焚城将领的家眷当街斩首,又从宗室中挑选了十多名女子,以和亲的名义送往苏喇亮,同时还从民间征集了数百名少女,作为宗室女的陪嫁。 那日正是瑞详九年二月初八,一路上伴随令人心酸的嚎哭,谢珺妤虽未曾亲眼见过,也知道那是怎样凄凉惨烈的情景,如今她若能救下这个为了百姓刚直不阿的晋王爷,不知来日事情可否有些许的改变。 领头的管事姓胡,生得体型壮硕,哪怕手下不会拳脚功夫,看起来力气也不。 这一行人真正会拳脚的人没几个,若身上功夫好,早就出头了,能自愿提出来跟到庄子上另求出路的,就知道以前定是没办法出头,对于高门里的下人而言,离开了府邸,不拘是去哪儿,必定是不得用,才会被远远发配了。 胡管事以往在谢府上,就是个边缘人物,虽挂了个管事的名头,但管的都是些零碎散活,能露脸的好事情轮不上他,俗话说‘宁做鸡头不做凤尾’,与其留在谢府不如另谋他路,这才主动请缨跟着去庄子上,正愁找不到机会显露自己的本事,帮主子办事,此刻心里再紧张,面上都不显露半分,还叮嘱身边的人:“等会你们先别动手,看看情况再说,若动手时也不必客气,总要先保住自己。” 剩下的人连忙点头:“都听胡管事的,您怎么说,我们怎么做。” 一副都由胡管事做主的样子,原本众人心里都不得劲,对于这个从没听过的胡管事也并不信服,竟是没想到会因此事立起来了。 见几人拿着武器过来支援,关闻月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原本三分的胜算起码提升到了六分,他举举手,冲胡管事做了个道谢的动作。 黑衣匪人却完全没将来人看在眼里,半是鄙夷半是嘲讽的道:“乌合之众。” 关闻月一笑,眼神扫过黑衣匪人的身上,乌通黑,意思不言而喻。 黑衣匪人面容一阵痉挛,道:“不知死活……”说罢猛扑过去,双手齐出,一刀落在关闻月门面上,乘他躲闪的时候,左手掌心滑出一把乌黑的刀,直接从肋下刺入。 谢珺妤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大喝一声:“动手。” 胡管事不敢再犹豫领着其他人,不管不顾的往前冲,劈头盖脸的打下去,凶徒猝不及防惨叫一声,也不知打伤了哪儿,领头的黑衣匪人越发恼怒,回首吼道:“都给我杀了!” 原本还有几分惧怕的众人,心中倒是生出了火气:“光天化日,随意滥杀,今日我等就为民除害!” 也就在这时一个面容憨厚的大块头从胡管事背后窜出来,站到他面前,一把将冲上来的凶人推开,他力气极大,不仅将人推飞,还连着撞倒了好几个,一时众人都惊讶的看过来。 胡管事急忙道:“石生,当心!” 被唤作石生的大块头笑了笑,他手脚未必灵活,但天生力气大,一力降十会,倒也半点没落下风。 关闻月朗声道:“这位兄弟,力气好生厉害!” 石生冲他憨憨一笑,露出了几分不习惯被夸奖的羞涩。 有这么一个出其不意的帮手,原本十拿九稳的黑衣匪人面色暗了暗,一时半刻,竟是半点也没找到突破口。 一边要对付武功高强的两人,一边又要应付一帮子拿着棍棒的家丁,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黑衣人恨得心头一口血欲出。 他对身旁的下属递了个眼色,对方赶忙过来帮忙牵制住晋玄,黑衣人乘机从怀里掏出一个不起眼的机括,那是个巴掌大的盒子,造型怪异,仿佛身上长满了尖刺。 黑衣人暗笑一声,按下机括开关,霎时千针如絮,四散开来,又似万箭齐发,避无可避,竟是连替他抵挡在前面的下属也顾不得了。 关闻月反应极快,一个箭步,窜到晋玄面前用力抱住他,以身作盾,两人齐齐摔倒在地。 “关闻月!”晋玄厉声道:“你做什么!让开!” 不过片刻间,关闻月的背后就浸出一朵朵艳红,晋玄再不敢胡乱动,怒急攻心,竟打算赤手空拳接下白刃。 石生呆了呆,以迅猛之势冲撞到黑衣人身上,将人撞开,打斗间,又出现了十几骑,领头的人吼道:“住手!”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来的一群人形容狼狈,但浑身充满杀伐之气,手持利刃,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 然而关闻月却松了口气,低声道:“总算来了。” 这本是为了引出背后之人的一个局,却差点把两人都陷进去,晋玄神色冷厉,知道按照计划不应该出现这样的纰漏,可今日关闻月受伤,常觐来迟,说明他这边出了叛徒。 后面的事情顺理成章,一群匪人跑的跑死的死,两个活口都没留下,常觐顾不得包扎,单膝跪在晋玄面前,正欲请罪,却被晋玄抬手打断,晋玄心翼翼的扶着关闻月,那些尖针还有部分扎在皮肉里,不敢随意碰触。 胡管事壮着胆子走上前,行礼道:“这位大人,您的朋友伤在背后不便骑马,我家姐愿意将马车借出来,让你们安置伤患。” 常觐不放心,如今他看谁都带着怀疑,若非被人半路暗算,今日他也不会如此狼狈。 晋玄也皱起眉,关闻月先一步低声道:“那就谢过你家姐了。” 晋玄松开眉头,此时也顾不得是否唐突了。 谢珺妤的目光越过冬儿投注到她身后那两个男子身上,关闻月道:“多谢刚才姐仗义出手。” 他容貌生得极好,眉眼如画,风度翩翩,纵是满身狼狈也不显落魄,唇角微微上扬,未语先笑,说不出的神仙风流。 谢珺妤看不出哪位是谨王之子,自然不敢受他的谢,稍微退了一步,任由常觐带人将关闻月扶上马车。 车厢内原本可容纳下四五个人,但关闻月一躺下便占据了一方,常钏儿得了令,带着冬儿和兰草跑到放行李的马车上坐着,一双眼却盯着前面不肯挪开,心里隐隐担忧。 谢珺妤将视线落到坐在对面那个高大的男人身上,大约二十五六的年纪,剑眉英挺,轮廓分明,宛如天生上的雄鹰,便是满身狼狈依旧气势逼人。 谢珺妤的视线落到他的手臂处,心里几乎可以肯定这位就是传闻中的王爷,好在他没像她梦中那样断了手臂。 他闭着眼,神情十分疲惫,似乎感觉到窥视,忽然睁开,定定的望过来。 谢珺妤愣了愣,一时竟忘了开口。 晋玄问:“姑娘有话要说?” 谢珺妤作势仔细打量了一下他,转头道:“我身边有些常备的伤药,可暂时止血,只是这位公子受伤太重,怕是要吃些苦头。” 晋玄道:“这点苦头对他而言倒不算什么。” 关闻月用手撑着身体,竟是笑起来:“子玠好狠的心肠,我这可是为你挡的伤,竟半点都不心疼我。”突然他皱起眉头,疑惑道:“仿佛……并不疼。”那钢针密密麻麻的射到身上,哪怕没打中穴位,也容易让人失血过多。 不疼? 晋玄变了脸色,这样的伤口若是不疼才是麻烦,他用力撕开衣裳,却见伤口处的红艳慢慢变深了:“有毒?” 谢珺妤此刻又想起这位王爷的好友似乎便是在一次刺杀中殒命,她抿了抿唇,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京都城破后,从大周至苏喇亮沿途中半掩埋在黄土中的周人尸体,这些人本是大周的子民,也是奋力对抗敌人的士兵,在大周战败后,他们被当做牛羊牲畜一般绑住手脚,一路被鞭笞往北,因为伤痛与饥饿,许多人都死在半途中。 开始谢珺妤还会心怀不忍,让身边的奴仆帮忙将尸体焚烧收殓,但一路走来,见得越多越是麻木,她那时又急着回谢家,担忧家中遭受异族抢掠,不知回去还能否见到亲人,只能学会视而不见。 也就是在那时,她才明白为何贵人会叹息:“医者,可治病,却无力挽救天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如梦戏》正文 第十二章 京都灯火阑珊,某处繁华的宅子里的,忽然传出来一阵笑声。 “千机楼果然不愧盛名,楼中诸位不仅功夫了得,机括用得更是绝妙,想那关闻月一向自认身手了得,世间难有敌手,如今只怕连命都保不住了。”说话的男人身着华服,连袖口都绣上金色云纹,腰间佩戴了一枚冰透青白玉佩,端是贵气逼人。 “侯爷说得极是。”一旁留着长须的中年男人笑道:“这次多亏了盛楼主出手,才能将关家儿制服,替侯爷除去一道心头大患。” 侯爷杜昂回身,笑着道:“不仅如此,还得感谢崔先生使出的妙计,有关闻月在身边,便可抵一支精锐,平常人也难以伤到晋玄,先生竟能说动余长东反水,还愿意出手帮忙牵制常觐,实在功不可没。”他对二人拱手道:“两位先生就是我的云长、孔明。” 听他所言,盛飞和崔竹脸上都露出了一抹心照不宣的笑容。 “不过是投其所好,攻心之术罢了,能帮得上侯爷的忙,是崔某之幸。”崔竹谦虚道。 “只可惜没能亲眼看到关闻月断气。”盛飞一掌拍在桌子上,恨恨道:“若不是那些半途中多管闲事的人,莫说关闻月,就连晋玄儿也早就上了黄泉路!” “人算不如天算。”杜昂叹了口气:“晋玄果然命大,只是没得到确切的消息,我倒不好把这事拿到晋琮面前卖个好了。” “我倒觉得侯爷该把事情告诉晋琮公子才是,不管那关闻月到底如何,至少短时间内怕是只能躺在床上任人宰割,晋王爷身边暂时可就漏了一块破绽,若现在面临接连不断的刺杀,怕是有些分身乏术吧?” 盛飞道:“若侯爷想,只需一声令下,千机楼众人都随侯爷差遣。” “此事往后倒不必麻烦盛楼主了。”崔竹眼中透出一丝狡诈:“如今想动他的人太多,只要消息放出去,还愁没人动手吗?咱们既然开了道,也该好好休息一番,不若在一旁坐山观虎斗便是。” 杜昂早先累积在胸口的怨气一扫而光,想到两人如今狼狈的情势,忍不住笑出声来,反身坐回椅子上,饮了一口茶,许是太过得意,竟对往日的敌人生出一抹怜悯之情,叹息道:“晋玄虽挂着个王爷的名头,可谁不知道从他入京为质起,谨王府就已经放弃他了,一心培养晋琮为继承人,若他好好的在京城不惹事,倒还能再安稳几年,可偏偏他非要蹚浑水,装什么刚直不阿嫉恶如仇,想抓几个贪官污吏来讨好皇上,显得自己多有本事似的,怕是他自己都没想过,有些东西太烫手,会落到如今的下场吧。” 崔竹道:“他既然敢动别人的利益,自然要有承担后果的准备,何况就算没有这件事,怕晋琮公子也不会放心他在京城里好好的。” 毕竟王位只有一个,为了牵制谨王府,当年皇上下令让晋玄入京,同皇子们一起同吃同住,也表明了皇族所承认的继承人只有晋玄这一位。 但谨王本身就是个有野心的人,丢了一个儿子,转头便将心血都付诸到另一个儿子身上,不可谓不狠心。 杜昂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笑,淡淡道:“他们凤家的人向来心狠,手足相残又算得了什么。” 崔竹拂须道:“怕是这位谨王也一心觉得,皇位该有他们家一份。” 这话并非无的放矢,而是牵涉到了前朝一段往事。 高宗皇帝凤诀幼时并不受宫中诸人待见,他的母亲刘氏乃是地位卑微的更衣,曾受过太宗皇帝一夜雨露,之后却并没有受到赏赐,反而被当时善妒的妃嫔陷害,落入了冷宫。 刘氏许久之后才发觉自己有了身孕,然而冷宫中生存艰难,刘氏常常挨饿,又染上寒病,洗衣桨的老嬷嬷见她可怜,拿了些剩饭给她吃,也没用药,以为她熬不了太久,偏偏刘氏命大,竟咬牙活了下来,还生下皇长子——这便是后来的高宗皇帝。 冷宫的日子艰苦,母子二人靠着残羹冷炙过活,直到刘氏病故,前来收殓尸体的宦官这才发现冷宫中竟藏有一位皇子。宦官不敢隐瞒,将此事一层层报了上去,年满八岁的高宗这才第一次见到了生父,有了名字。 然而生活并不如他想的那般美好,母亲口中那个伟大受人尊崇的父亲,对他并没有丝毫怜惜和愧疚,相反,太宗对他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长子视而不见,下面的宫人有样学样,也并不善待高宗。 若一直这样下去,高宗会同其他皇子一样,成年之后接受安排,封王就藩。 偏偏有一年,与贵妃一向不睦的惠妃诞下了一个健康乖巧的皇子,她原本出身平洲王家,与同为世族出身的贵妃,背景不相伯仲,两人为争后位,一向明里暗里的较劲,可惜贵妃多年吃汤喝药求神拜佛也未曾有过身孕。 为了能多添一份筹码,又或者别的原因,贵妃便向太宗皇帝请求将高宗记到名下,当做亲子抚养。本来这事并不符合规矩,贵妃年纪不大,并不是不能生育,但太宗皇帝在贵妃的请求下,还是同意了此事。 后来贵妃果然不负当初所言,虽存了利用之心,对高宗的养育却尽心尽力,不仅替其延请当世大儒为师,且衣食住行面面俱到,两人倒当真犹如亲生母子一般相处融洽,甚至在贵妃诞下皇子后,也未曾产生隔阂。 长平二十三年,太宗皇帝突发疾病,在秋猎途中猝死,未曾留下只言片语,而当时已经成年加冠的皇子只有高宗一人,同时其余皇子也过了懵懂之龄开始接触政事,朝廷内外各自为营,眼瞧着就是一场腥风血雨。 贵妃此时却站出来,拿出了太宗皇帝留下的密旨,推着高宗坐上了帝位。 当时贵妃所出的七皇子虽然年幼,但也容易被有心之人做文章,未免出现手足相残的事情,成为太后的贵妃便向高宗求旨,希望将七皇子过继给早夭的谨王,且将命中的一字,改为姓氏,从此自认为异姓王。 无论是为了安稳天下的大义,还是断尾求生的计谋,高宗在太后再三请求之下,终于点头同意,但对于这个弟弟,他表现得极为大方,不仅亲自挑选了最宽广最肥沃的封地赐下,且同意谨王之位可沿袭九代而降。 在旁人看来是无上的恩宠,但与整个大周朝相比,却也不算什么。想来高宗能轻易答应过继之事,怕也是心中存了疑虑,对贵妃和贵妃背后的世家都并不放心。 这便是当年留下的隐患,如今谨王一脉觉得祖上原本也是有机会继承皇位,而皇帝这边却觉得大周朝最赚钱的地方被其他人控制住,国库竟还比不上谨王府的内库丰盈,心中自然也有芥蒂。 若非如此,周文帝又怎么会将贪污军饷一案,交给身份尴尬的晋玄来办呢。 这事并不好办,谁都明白,能在这里面插得进手的,必定有很强的背景,层层剥削向来是当官的心照不宣的事情,晋王爷若要细查下去,只怕从六部官员到押送银两的吏,就找不出几个清白的人。 可谁都没料到,晋玄竟是个愣头青,接了圣旨,转头便先直接去了户部,六部一圈转下来没查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一转身就请旨出京查案,一通折腾,倒真给他倒腾出了证据。 这时原本对他看不上眼的官员才开始着急,没料到这人当真敢做,还做成了,若等他将手里的证据交上去,谁还有活路? 因此一路上历经了好几拨人追杀的晋玄刚回来,还来不及喘口气,就又迎来了一场刺杀,但受伤的却并非众人期盼的晋玄,而是文昌伯家的庶子关闻月。 谢珺妤见关闻月的病情耽误不得,干脆把马车给了他们,自己也同常钏儿他们一起坐到了放行李的马车上,见车轮滚滚马蹄踏踏迅速离去,只留下一地尘土。她心道:也不知这一次关闻月能不能躲过这场死劫。 路上耽搁了好半天,将将擦着天黑,一行人才走到了庄子上,一入庄,等候了许久的庄头便带着人迎了上来,先是恭恭敬敬的对着谢珺妤磕了头,这才起身将人领进去。 每个屋檐下都挂着只灯笼,远远看去就成了一条火龙,庄头见她有些好奇,便解释道:“见姑娘你们这么晚了还没到,怕天黑了看不清楚,我便做主将库房里的灯笼都拿出来点上。”意思是,这东西虽然浪费,但平日里我们也没这么奢侈,都是为了迎接你们,这才点了这么多的蜡烛。 谢珺妤先前受了惊吓,如今一放松便觉得有些睁不开眼,叮嘱完了事情,转身就歇下了。 这是她来到庄子上的第一晚,也许是不习惯,整完都是在做梦,重复着她在谢家时做过的那个梦境,背叛囚禁走入绝路,眼睁睁看着仇人在自己棺木前以胜利者的姿态微笑,大周国破后的满目苍夷,看不到希望的百姓…… 周而复始,睡了一晚,竟比熬夜还没精神,她醒来后坐在床边,还在思量梦里那个方子,就见一个面容慈和的老嬷嬷端着洗面用的铜盆走了进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如梦戏》正文 第十三章 “姑娘可是换了地方睡不惯?”老嬷嬷笑得很和蔼,满头银丝梳理得整整齐齐,也不像寻常老迈的妇人那般佝偻着身子,反而挺直了背脊,显出一副气度来。 谢珺妤疑惑的却是,此人有些面善,只是一时半刻想不起来,便道:“嬷嬷是……” 那人笑了笑,一边拧了帕子,一边回答:“姑娘兴许已经不记得了,往年我还去府上送过年礼,老婆子夫家是从前看管庄子的余兴,您唤我一声余嬷嬷的便是。” 谢珺妤道:“怪不得我觉得嬷嬷有些面善,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谢家不复祖上的风光,但仍有些家底,往年年底不论是管庄子的庄户还是店铺里的掌柜,都会亲自上门谢家送礼,不管能不能见到主子,也得表现出亲厚的样子。 余嬷嬷也不多言,服侍完梳洗,又挑了些浅碧色的脂膏出来摸手,闻着味道清淡雅致,这些东西必定是提前就准备好的,知道她要来,不仅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连女孩儿家常用的香脂也备好了,可见用心。 用完了膳,谢珺妤也不急着清理东西,先带着常钏儿等人在庄子里转了一圈,总得先熟悉熟悉地方才是。 这回带路的又换了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名唤巧枝,杏眼圆脸,看起来有些憨厚,可嘴巴却灵巧,一路上看到什么都能说得有声有色,讲得头头是道,毕竟是在庄子上长大的,哪怕一花一木都熟悉。 琳琅山以前谢珺妤从未来过,不过几里外的长风庵却无比熟悉,也不知她那位贵人此事有没有在长风庵挂单呢? 巧枝原本还有些紧张,见姑娘和善,身边的几个丫鬟岁数不大,真是爱玩闹的年纪,便笑着提到:“若姑娘待得久些,还能看到长起来的麦子,用手一搓就能吃了。” 谢珺妤自就在府中关着,也去过外城的庄子,但那种庄子是为了给家里的主人避暑玩乐的,一块石头都得有来头,让人看了便能吟出两句‘奇石、有意境’感叹来。 这座庄子却又不一样,内里太过朴实无华,就连谢珺妤住的地方也只是打理得整洁罢了,倒是设计得精巧,半亩的地方,除了屋子和花圃,还挖了个几步宽的池塘,月牙般的桥梁落在池塘上,大约就是最大的意趣。 巧枝说庄子外便是农田,那地方地不平整,不便行走,若姑娘想去看,得让下人先准备抬轿。 谢珺妤虽然对种植有几分兴趣,但让人抬着在田间走一圈,到底做不出来,只能带着几人往回走。 去了库房那边,就见胡管事正领着几个人装箱造册,一会儿指挥这个,一会儿又比划一番,显然并不熟练,这种细致活原本该是由范妈妈来做的,说到底还是手里的人太少。 谢珺妤看了半天,对巧枝道:“你去给我找几个人来。” 然后,不知道这丫头是如何办的,谢珺妤等了片刻,就见昨夜见过的管事带着一帮人浩浩荡荡的走来。 余粟听了传唤,原本心里还有些忐忑,以为是哪儿做得不好,让姑娘不满意,心里咯噔一下,也不敢耽误,连忙找人把庄子里的人都唤了过来。 他听他娘说过,谢家如今当家的是后进门的二夫人,他们这个庄子却是大夫人嫁过来后才备下的,算不得谢家的产业,不过也因此,庄子上有事谢家也并不出手。 说起来那还是十年前的事,那一年大旱,庄子上收成不好,粮食交上去之后,剩下的部分就不够人吃了,他娘带着他去了谢府,却见主子的面都没见上,只派了一个说话阴阳怪气的管事三言两语将他们打发了。 庆幸的是,那一年虽然难熬,但第二年又是个风调雨顺的丰收年,只是后来他听他娘的,将庄子上的出息隐瞒了部分,交出去的那部分只少不多。 开始谢府那边的二夫人不满意,还派了管事下来,那管事连刨土都不会,哪里知道每亩田能收多少粮食,又被他们哄了回去,谢府那边看这边的庄子上没什么油水,渐渐的也就不怎么往来了。 可瞒下来的那部分却不是他们家给偷偷昩了,而是放在库房里,还用账本记得清清楚楚,他娘说过,大夫人是个心善的,本就许诺他们自己留下一部分,是后来的夫人太贪,石头都能榨出两滴油来,他们只好先自保,但欠了主家的粮却得记下来,往后给大姑娘看。 谢珺妤翻看了账本,她也不全信了,说到底此事可大可,往大了说你作为庄户昧下了主家的粮食,行的是偷窃之举,就算报官也说得过去,但裴氏吃相难看,插手大裴氏的庄子不说,还不给别人留下分毫,余嬷嬷一行人也不过求个温饱。 只是倒是明白了为何余粟一家对自己态度恭敬,说到底这些人与谢府没什么关系,念的是她阿娘大裴氏的旧情。 余粟弯着腰道:“这事说来都是我私自做的决定,与其他人无关,若主子要罚便罚我一人吧。” 谢珺妤也不看他,盯着账本上的记录:“当年果然那么艰难?” 余粟苦笑了两声:“不是的贪心,实在是怕了,没想着那一年突然要将粮食都交上去,家家户户都没留余粮,只能花钱去买,若是碰上个头疼发热的,连请大夫的钱都没有。” 要说裴氏不肯给庄子上的人留一点活路倒也未必,粮食收上去,必定也给了工钱的,只是一层层发下来,原本的十两银子,到了佃户们手里能剩下二两就算不错了。 二两银子,省吃俭用上一个月可以,但用上一个冬天却是不可能的,除了吃食还得买身上穿的棉袄,烧的炭火等等,算下来十两也不过刚刚不那么窘迫罢了。 谢珺妤脸上露出几分恍然,将账本还给余粟:“以后这庄子还是按照阿娘在时定下的规矩行事,另外再分出一部分,寒冬腊月的时候送去寺庙里施粥,替阿娘积阴福。” 余粟闻言,越发的恭谦:“姑娘和夫人都是菩萨心肠,咱们都记得您的大恩大德。”说罢冲后面的人招招手,一时层次不齐的道谢声响起,还有人激动得给谢珺妤磕头。 谢珺妤心里觉得怪怪的,有些不自在,连忙让庄头将人打发了,又道:“你带人将庄子里的花圃给清理了,再给我找几个手脚利落的妇人来,我想种点别的东西。” 余粟问道:“不知姑娘想种点什么?”他只当那花圃的东西太平常,大户人家的姐看不上眼,想换点儿名贵的品种,一时心里有些犯难:“不瞒姑娘,咱们庄子上的都是粗人,种地的好把式,可若是侍弄花花草草却不大合适,那些东西太娇贵了,乡下婆娘粗手粗脚,就怕给您养坏了。” 谢珺妤就道:“我不养花草,你可知道庄子上谁会种药材?我想买点回来种。” 这可就出乎余粟的预料了,药草可不是谁都能种的,说到底贵点的药材就不好种,不像寻常的种田,能翻土撒种就行,这里面的门道太多,因此才有专门的药庄。 他委婉的提醒了一句:“这药材的种子可不便宜。”若是种坏了田,顶多影响收成,若种坏了药材,就亏得太多了。 谢珺妤也没为难他:“我不种多名贵的药材,太好的也种不出来,我就想试试寻常的,如婆婆丁、鬼针草、鸭跖草……” 别看都是常见的东西,重要的是她手里有药方子,再普通的药材对症下药也能见效。 余粟就笑道:“如果是这些东西倒是常见得很,都不用去买种子,到附近的山上逛一趟,就能碰见不少,谁身上不舒服,就上山采些回来熬水喝,若姑娘想要这个,我安排人明日就去山上帮您挖回来。” 在梦中,谢珺妤吃了让身体虚弱的药,一日日衰败下去,若非贵人送给她的丫鬟机敏看出不对,她哪怕命丧黄泉也是个糊涂鬼。 所以,如今有机会,她也想慢慢将这些学起来,若将来真能遇到她那位贵人,说不定还能帮上忙。 剩下的就交给余粟去办了,谢珺妤带着常钏儿清点册子。 裴氏给她准备的东西倒是齐全,可经不住细查,裁衣用的料子,表面上看不出什么问题,但拉开整体一看,却多少能找出瑕疵,若真要做衣服可就得好好用心,得极为手巧才能把不好的地方缝补盖住。 谢珺妤离开时向谢知端要了不少东西,也不计较这些,让常钏儿收拾起来,往后用来赏给庄子上的人倒也合适,顺道也让跟在身边的几个丫鬟挑了几匹。 常钏儿往日在院子就是大丫鬟,见过的东西不少,但见到姑娘这么糟蹋东西,心里也疼,从中挑选了几匹出来,分别扔给冬儿和兰草。 “你平日干活,哪需要穿那样艳色的衣裳,何况你如今也压不住。”见冬儿艳羡的盯着红色的绸缎,她取笑道:“等以后你出嫁的时候再穿,让姑娘给你留着!”羞得冬儿抱着布转身就跑。 几人正在说笑,就见余粟家的妇人走进来,神色有些怪异:“姑娘,外面来了两人,说是来还咱们家的马车,顺便给姑娘道声谢。”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谢珺妤稍微收拾了一下就带着人出去见客,可奇怪的是带路的人不往屋里的正厅走,反而带着一路走到了门口。 谢珺妤这才知道为何余粟家会露出那样的神色。 两人骑在马上,其中一人体型高大,满脸的胡须,腰间别了长刀,更像是匪类,而另一人身材修长,穿一身白裳,容貌清朗,仿佛出游的翩翩公子。 见了谢珺妤,走在前面的白衣公子起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拱手道:“的苏叶,是奉主子之命特来感谢当日谢姑娘出手相帮。”他解开包袱,举到谢珺妤面前:“谢礼,还望笑纳。” 谢珺妤打开盒子,两只血玉玲珑佩映入双眼。她愣了愣,接着就把盒子还回去:“当时不过是举手之劳,当不得这么贵重的血玉。” 苏叶后退一步:“关公子乃是我家主子的挚友,莫说是血玉,便是再珍贵的东西也值得,何况的只是依令办事,姑娘可别为难我。” 骑在马上的大汉也道:“就是,主子说了,若不是姑娘您出手帮忙,主子他们万不能撑这么久,早就被那帮匪人得手,到时候我老常可真就成了罪人了。” 说到这份上谢珺妤也不好多言,也许别人给了重礼是为了堵她的嘴,也是补清欠下的人情,她收下自当两清。 可谢珺妤还是觉得烫手,她想了想问道:“昨日受伤的那位公子,身上的毒可解了?” 苏叶闻言,神色僵硬了一瞬,他看着眼前豆蔻年华的姑娘,眉目轻浅,犹如山间缭绕的云雾,犹豫片刻只道:“主子已经快马加鞭让人去长息谷请梁神医了。” 若只是寻常毒药,哪里用得着费这样的功夫,长息谷本只是座不起眼的山谷,后来救过高宗的神医杜景苏晚年在此建庐而居,长息谷才慢慢被世人所知,再后来不少学医的人慕名而来,渐渐发展成了一处奇妙之地,此地莫约有百来人,各个都会些医术,不说妙手回春,但背后都有传承。 到如今也成了气候,可说到长息谷人们想到的仍然是杜景苏的传人。 这位梁神医既能被唤作神医,自然医术不俗,从辈分上算,他母亲本是杜景苏的外侄孙女,又嫁给了另一位杏林世家的子弟,因此梁神医自接触的便是两门医术,再结合两家之长,手段很是了得。 能请动这样的人,要么背景不俗,要么就得给他一个特殊到旁人治不好的病例。 谢珺妤想了想,就跟苏叶说了自己的主意:“我从前在一本古籍上看过一道解毒的方子,那本古籍虽是残本,但记录的东西却是极好的,想来就算不能解毒,也能多给关公子争取些时间。” 她让人端来纸笔,当着苏叶的面将方子默写出来,然后用锦囊给装好,递过去:“你回去让人好好试一试,若派不上用场,你便将方子自行处理了吧。” 苏叶眼睛一亮,郑重道:“多谢。” 谢珺妤本想再叮嘱几句,想想还是罢了,别人未必比她懂得少,何必卖弄。 倒是苏叶二人拿了锦囊就往回赶,路上马不停蹄,常觐问道:“你当真相信那方子有用?”反正他是觉得悬乎。 苏叶看他一眼,等两人下了马,才匆匆扔下一句:“试试总无妨,何况谢姑娘总归是一番好意。” 屋子里烧着炭盆很是闷热,但关闻月赤身趟在床上,只腰间盖着一块被子,他面朝下,背后插着密密麻麻的银针,皮肤上不断浸出血水,背脊微微起伏,仿佛随时就会断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如梦戏》正文 第十四章 晋玄从锦囊里拿出方子,落入眼眸的是一页清隽秀丽的字迹,他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张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容颜,微微透露着瘦枝上初生桃花的青涩,让人看着心里发软。 见他不语,苏叶解释道:“谢姑娘一番好意,属下不敢擅自做主,可里面写的克木肉、苦藤绞等药材,属下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却从未听说过,便是药方子有用,只怕东西也难凑齐。” “无妨,算算时间,石湖怕是还未到长息谷。”晋玄将纸叠起来:“你带回去交给云先生看看,他说不定有法子。” 苏叶接过锦囊却未走,躬身道:“昨日接到云先生的传书,说寒生公子已经往咱们这儿赶过来了……” 晋玄沉吟道:“也好,他既然来了,后面的事情交给他去查便是,你只在旁边盯着,别闹得太出格。” 苏叶连忙应了是,心里却苦笑一声。 他多多少少也知道这寒生公子的底细,据说是文昌伯晚年带回来的外室子,一个没了母亲庇护的懵懂儿,进了伯爵府那样的虎狼之地能得什么好? 好好的孩子出现在人前的时候已经是个半大的少年,却是个跛脚,虽说平常走路不大看得出来,但实际上还是有影响。 他曾听云先生私下提起过,说是当初受伤时骨头就已经断了,且下手之人极其狠毒,在未愈的伤口上又添了新伤,如此反复,又没好好疗养,错过了治疗的时机,纵然华佗在世也没办法治好了。 许是因为幼年时吃过的苦,寒生公子性子有些偏激,在苏叶看来,做事的手段实在有些过了,虽然颇有成效,但往往会牵连无辜之人。 何况这次受伤的还是关先生,往日里寒生公子还有他这位兄长可束缚一二,如今只怕是心里恨毒了背后之人,不知多少人又要遭殃。 谢珺妤带着丫鬟出了门,这几天她一有空就去种药的地方看看,余粟打发了几个婆子专门替她看药圃,这些人大约觉得大户人家的姑娘有些奇怪,不喜欢牡丹芍药,偏偏要种这些野草。 见婆婆丁长势喜人,谢珺妤满意的点点头,心情正好,便同意了带几个人出去逛一圈,说起来这庄子地势比她所想的更好,正在从京都去南州的官道旁,附近的农人在道路旁用蕉叶搭了凉棚子专门卖粗茶,不拘一文两文,总能补贴家用。 一辆灰蓬骡车自远处缓缓而来,拉车的骡子吐着舌头,懒洋洋的踱着步子,走两步停一会儿,驾车的把式见实在使唤不动,转身隔着帘子道:“公子,咱们走了半日了,这骡子怕是要歇息会儿才能继续走……” “没用的畜生,浪费了本公子二两银子!”车里的人骂了一声,也不知道是说人还是说拉车的骡子。 车把式心里唾了一口,没钱又要充面子,当初买的时候这骡子连嚼草料都费劲,偏偏贪便宜买了回来,如今还想当成千里驹来使唤呢? 面上还得陪着笑:“要不您下来松松腿脚?虽然还没进城,这乡下也有乡下的野趣。”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就道:“穷乡僻壤的地方,能有什么好看的?哥,你想下去就自己去,反正我不下去,免得弄脏鞋。” 车帘子掀开,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探出头瞧了瞧,目光四下转了一圈,落在一旁的茶棚子里,这一望就没挪开眼,摊位前站着一名少女,体态婀娜,浑然天成,长长的乌发垂在身侧,只一个侧面就令人生出无限遐想。 少女正同身旁的人说着话,另外几名女子围在她周围,隐隐形成一个保护的圆圈。 但青年没在意,他盯着茶寮的方向,少女回过身与另一名女童说话,她美丽的容貌在阳光下下透出柔和的莹白,与玉色的衣裳交相辉映。 乖乖,青年在心底里叹息了一声,没想到这山野中还有这样的绝色。 他的目光在少女的发间流连,除了一根简单的玉簪,再没有其他的饰品了,心里衡量了一瞬,对着车里的妹妹留下一句:“我去给你打碗茶来吃。” 冯秀秀心道,这山野粗茶有什么好喝的?不若赶快上路,去了京城再好好休息。 她素来知道这个兄长内里有些不着调,不放心的叮嘱车夫:“你跟着去看看,莫要让我哥磨蹭。” 车夫正巧也想喝碗茶,忙不迭的应了。 冯瑞整了整衣裳,走到茶寮前,提声道:“老翁,你这儿的茶我都包了。” 对着谢珺妤一行人行了一礼,故作潇洒的笑道:“包括姑娘这一碗。” “谁稀罕?”常钏儿瞪了一眼,将姑娘挡在身后,嗤笑一声:“茶钱已经付过了,姑娘咱们还是回去吧?” 谢珺妤却愣了愣神,她看着对方,这人她倒是记得,乃是裴氏的侄儿,裴氏的妹妹嫁给了一位姓冯的秀才,往年裴氏在府上也曾提过一两句这家人的消息。 裴氏对她这位妹妹向来看不上眼,加上南州离京城太远,冯家还未曾来过谢府,按道理说谢珺妤应该没见过冯瑞才是,可在她的梦中,与裴耘和离后的她回到谢家,却是见过这一位的。 那时的冯瑞与一位苏喇亮的守军都尉交好,两人皆是贪财好色之徒,臭味相投,不知祸害了多少京都的人家,连带着谢府都遭人唾弃。 见谢珺妤盯着自己,冯瑞会错了意,他伸手挡住了走在前面的常钏儿,笑道:“在下冯瑞,不知姐姓名?” 目光在几人脸上流连了一圈,放肆又下流。 常钏儿又气又羞又恼,呵斥道:“狗东西!不要脸!再看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这丫鬟长得娇俏,若平日里冯瑞遇上也要调笑两句,如今面前有更好的,自然不放在眼里,大声喝道:“蹄子,滚一边去。” 又对谢珺妤笑道:“好妹妹,爷疼你……” 没料谢珺妤没有半点惊慌,反而冷笑道:“不知你是谁家的爷?” 冯瑞盯着她,眼睛都冒着光,嘴上道:“爷的姨父可是京城里的贵人,跟了爷往后保证让你做个诰命夫人……” 谢珺妤只问常钏儿:“人呢?” 原来先前冯瑞探望时,谢珺妤就觉得不对劲,吩咐了兰草回庄子上喊人来,这一来一回也没多远的路,话音刚落,就见好几个护院拎着手腕粗的棒子奔过来。 冯瑞惊了一瞬,还在叫嚣:“你们敢!知道爷的姨父是什么吗?就敢动手!” “给我动手!”谢珺妤看他的眼神,犹如看死人,冷冷道:“打死了算我的。” 胡管事等人哪还用吩咐,他也是个机敏的,不等冯瑞自报家门,先动了手,一棍棒打下去,将人打得抱头鼠窜。 冯瑞还想开口,胡管事提高了声音:“哪里来的登徒子,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茶寮的老翁见人挨揍,连声道:“我的茶——哎!茶钱还没付呢!” 胡管事连忙接口道:“竟还是个吃霸王餐的!呸——不要脸!” 冯瑞的车夫赶紧过去帮忙,可他双拳难敌四手,生生挨了两棍,再不敢逞强,瞧着缝隙闷头往外跑,还不忘一手扯着冯瑞的衣裳,将人硬拉出来往停骡子车的地方跑。 冯秀秀吓得在车里一声不吭,怕一说话那些粗鲁蛮横的人就会冲自己挥过来,见冯瑞期期艾艾的爬上车,她吓得声音都变了,哆哆嗦嗦道:“快、快走——” 见骡子车狼狈的逃走,常钏儿笑得前俯后仰,夸赞道:“胡管事,果然好身手!” 谢珺妤却知道,事情还没完。 马车夫顶着一脸青紫敲开谢府的门,看门的家丁用防贼的眼神的盯着他看了半晌,挥手赶他走:“哪里来的骗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冯秀秀等了半天,不见车夫过来回话,只能不情不愿的下车,将一支青玉镯子交给家丁:“谢夫人乃是我的姨母,你把东西交给她就是。” 家丁半信半疑的接过来,留下一句:“等着。”又将侧门给关上。 但冯秀秀半点不气恼,反而觉得这就是大户人家的气势,将来她若能觅得这样一户人家…… 半晌后,侧门重新被打开,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妇人笑眯眯的走过来,对着冯秀秀行了一礼:“不知是表姐大驾光临,看门的不懂礼数,倒是让您见笑了,夫人昨儿还念叨着你们,的这就带您进去。” 冯秀秀回了个礼:“不知妈妈如何称呼?” 中年妇人捂嘴笑道:“我夫家名钱德,您唤我一声钱德家的便是。”态度也没多热络,本来还想着以往怎么没见对方上过门,如今一看就是门穷亲戚,但这话只能在心里过一遍,她做了个手势:“莫让夫人就等了,姑娘先请……” 冯秀秀揉了揉帕子,踟蹰道:“钱妈妈稍等,我哥哥还在车里……” 钱德家的惊讶了一瞬,随即笑道:“失礼了,失礼了,今日是我老婆子眼拙了。”又指着一旁的厮:“还不赶紧帮忙,请表少爷下车。” 心里不是不疑惑,怎么是表姑娘来敲门,表少爷坐在车里等候。 等车帘子掀开,一个身影下来,钱德家的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哎哟,她捂住胸口:“这、这是怎的了?” 羞得冯瑞用袖子捂住脸,心里却恨毒了动手的人。 刘妈妈将金钗在裴氏的发间比了比,见对方点头,她嘴角微微上扬,赞叹道:“夫人的头发可真好,油光水滑,黑得像染了墨,配上这只簪子简直犹如天上的仙女下凡,能伺候夫人真是奴婢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裴氏哈哈一笑,指着她道:“你如今嘴巴是越发厉害了,我可再不敢使唤你了。” 就见金雀手里握着东西进来,摊开道:“夫人,门外有人求见,说是咱们家的亲戚。” 裴氏觉得那镯子眼熟得很,还是刘妈妈眼睛尖,连忙道:“这不是二姐的镯子吗?来的人可说他姓什么?” 她记性好,当年这镯子是一对,还是大姐的夫人想要,二姐也想要,两人起了争执,老爷也是个混不吝的,见状干脆一人给了一只,可手镯成双成对本就是取个好意头,这么单独一只更不好戴出去了。 后来夫人嫁进了谢家,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留着也不过是心里咽不下一口气,这镯子就成了压箱底的东西,再没有拿出来过。 金雀见果然有门路,就回道:“看门的没细问,只说那人把镯子给他,说夫人定是认识的,奴婢瞧着也不似寻常物件,这才斗胆请示夫人。” 刘妈妈拿过镯子细细观察:“那应是没错了,这碧水纹生得独特,与夫人那只模样差不离,老奴一直记得。” 既是亲戚,就没有把人晾在外面的道理,见金雀出去吩咐事情,裴氏转头瞧了瞧,问道:“你说这不年不节的,突然找上门来是什么意思?”她跟这个妹妹关系可算不上亲厚,以往没出嫁的时候,两人之间没少起争执,因而这些年两家并无往来。 何况:“也不曾提前写信说一声,教老爷知道了,岂不觉得不懂礼数?” 听出裴氏的不渝,刘妈妈道:“许是有什么事要求咱们,这才厚着脸皮上门。” 裴氏脸色松快了些,随即一股得意冒上心头。当年她被人嘲笑做了续弦,她妹妹裴冯氏嫁的却是刚及弱冠就中第的秀才公,那些日子裴冯氏压在她头上作威作福,如今想起来仍然恨得牙痒痒。 谁料到风水轮流转,谢府到底是不同于一般门第,细说起来也是她高嫁了,可她妹妹裴冯氏的相公却仍是个穷酸的秀才,没混到一官半职。 她对着镜子瞧了瞧,对刘妈妈道:“将我那件金丝缠枝纹的衣裳找出来,我要换上。” 冯瑞和冯秀秀以前生活在南州,家中虽有资产,但哪里比得过谢府这样精雕细镂,气势恢宏的院子,两人一路走来看得眼花缭乱,冯秀秀念着姑娘家的矜持还能忍耐三分,冯瑞却看得脸遮脸的袖子都顾不上了。 两人各自打着心里的算盘,一个想着谢家果然是权贵高门,他定要让姨母姨夫找人帮他教训今日那帮凶人,若能将那娘子绑来更好…… 一个低头红着脸,想着能与谢府往来的,必定也是同样的门第,她若住下来,往后岂非有机会认识贵人家的公子爷…… 裴氏身着华服端坐着,戴着红玉金缠丝的头面,贵气逼人,冯瑞膝盖一软,跪在地上便扑过去抱住裴氏的腿,哭嚎道:“姨母,侄儿可算是见着您了,您可要替侄儿做主啊——” 把裴氏唬得吓了一跳,刘妈妈赶忙将人拉起来,气急败坏的劝道:“哥儿有话慢慢说,你这般模样忒是吓人,有什么话好好的说给夫人听便是,若受了委屈,夫人定会替哥儿出头。” 金雀见情势不对,赶忙转身出去,放下帘子,吩咐丫鬟赶紧烧了净头面的热水端上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如梦戏》正文 第十五章 砰—— 谢知端一掌重重拍在桌上,气得胡须颤抖:“岂有此理!朗朗乾坤还有没有王法了!” 冯秀秀用帕子擦着泪珠儿,低声抽泣,分外可怜:“姨父,您可要为哥哥做主啊……那山野的乡民也不知何故,手段竟这般毒辣,实在教人害怕。” 裴氏柔声道:“秀儿莫要担忧,此事交予你姨父便是,你好好的留在府上照顾瑞儿,总得先让他把身子调养好,才不耽误科举之事。” 说罢,叹了口气,却是说给谢知端听:“我这侄儿是他们冯家的独苗,自聪慧机灵,还是个读书的料子,年纪虽然不大,却已经过了县试,因而他母亲才有意让他上京,先熟悉熟悉环境,也可顺便交些良师益友,免得整日在家中读死书,养成不知世事的性子。” “他母亲将他兄妹两人托付给我,可怜两个孩子还没到京城就遇到如此蛮横不讲道理的事情,怕是已经吓坏了……最可恨的是,若他们伤了瑞儿的手、脸,岂不是生生断了瑞儿的青云路……老爷,不说为了瑞儿兄妹,咱们京城周边竟出现这样的凶人,也不该姑息啊……” 谢知端自己虽然继承了爵位,但心底却最是爱惜读书人,否则府上也不会养了一帮子陪着他吟诗作对的清客,眼见冯瑞年纪轻轻考中秀才,本就生出爱惜之情,如今听闻山野匪人竟连读书人也敢打,实在太过胆大妄为。 他发了一顿脾气,正欲叫管事拿着他的名帖去府衙告状,无论如何也得将这帮子对他谢家亲戚动手的暴民绳之以法! 就见冯瑞顶着那张紫青的脸,挤出一个略带扭曲的笑意道:“多谢姨父出手相助,替侄儿出了这口恶气,只可惜我双拳难敌四手,没能亲自将一帮凶人逮住,不知他们祸害了多少无辜的路人。” 裴氏道:“你一个读书人,哪里是他们的对手,便是遇到了也不该逞一时之能,应多替你父母想想,总不能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凡是以自保为上才是。” 谢知端点头道:“你姨母说得是,瑞儿你有侠义之心是好事,但凡事也要量力而为。” 冯瑞拱手道:“姨父、姨母教训得是,侄儿领训。” 见管事进来,谢知端递过名帖,交代道:“你将帖子交给知府大人,将事情详细说与他听……”他对着冯瑞问了一句:“你可还记得那地方叫什么?” 冯瑞连忙道:“听马夫说那片地叫琳琅山,动手的是云容庄的佃户……也不知对方是何来历……” 云容庄? 裴氏对这庄子倒是记忆犹新耳,只因当初谢珺瑶竟选中这地方搬出去,她也想着这农庄进益平平,没怎么留意,谁料到会引出这样的事情。 只能无奈道:“老爷您看……这实在是……” 双手都伸出去了的管事连忙把手缩回衣袖中,埋下头,一片老实本分的姿态。 谢知端愣了愣,见裴氏的模样,才恍然明白过来,重重哼了一声,将帖子扔到桌上,将嘴边的话转了几圈道:“你派人去将大姑娘唤回来,我看她出去心就野了,竟纵容底下的人对自家亲戚动手,也不知是如何管理下人的……” 裴氏略带尴尬道:“老爷莫要生气,许是里面有什么误会,且大姑娘去庄子上不过几日,哪里就管得了下面的人呢?” 谢知端想了想,心中也赞同这样的说话,他家大姑娘性子如何,他也知道,别看走的时候说的头头是道,却是第一次接手管理事情,何况是那么大一个庄子,稍微压不住也不算什么。 他叹息了一声:“早先我想着她态度坚决,便纵容着她自己练练手,现在看来还是多有不足,等她回来还是将庄子交给你管着吧。” 裴氏压了压快要上扬的嘴角,低眉顺眼的应了。 冯秀秀与冯瑞并不痴傻,三言两语就听明白了大半,冯瑞心道,这莫不是天上落下来的缘分,那绝色的少女竟是姨父家的大姐,若他能娶了对方,不仅美人有了,往后有岳父撑腰,岂不是还能在京城里混个一官半职。 冯秀秀扭了扭帕子,原先她觉得那姑娘虽长了一副好皮囊,却生在乡间,身份上是比不得自己的,没想到对方竟是将军府的大姐,心中一时觉得不平,一时又想着对方不若干脆嫁给她哥哥,如此一来,管她是何身份,都要替她冯秀秀多做打算,哪一家的嫂嫂进门,不都要讨好姑子呢。 冯秀秀怯怯道:“姨母,莫不是我与哥哥怪错了人?” 裴氏有些不满意冯秀秀不会说话,觉得这个之女就像她母亲冯裴氏一样不讨喜,脸上却带着笑:“说来也是巧了,那云容庄乃是咱们谢府的产业,前些日子你大姐姐身子不爽利,吃药也不见好,我拿着她的八字去庙里找了人看,说是与府上有些冲撞了,不利她养病,我与你姨父心疼她,只得将她寄养到庄子上,只求她平平安安,无病无痛。” 这不过是信口开河的说辞,冯瑞听了对着谢知端连连赔礼:“该死,该死……唐突了表妹,倒是我的不是……” 谢知端见他的样子,仿佛里面另有内情,但他刚才才落了面子,如何肯细问,只道:“你莫要自责,我看都是你表妹做得不妥当。” 倒是裴氏眼神闪了闪,若有所思的瞧着冯瑞,试探性的开口:“瑞儿,你可是已经见过妤姐儿了?” 冯瑞留了个心眼,若老实说出实情,怕是他们兄妹连谢府都留不下来,因此只道:“原先并不知是表妹,我与妹妹初来京城,拉车的人也并不识路,路过琳琅山时,好不容易见到人影,上前想问问路,许是侄儿急切了些,惹了表妹不快……说来全是侄儿一人之过,若有机会能再见到表妹,定要向表妹好好赔罪。” “倒是不巧,你妤表妹身子弱,因此前些日子去了庄子上养病,哪想着你们之间偏巧有这样的缘分!”裴氏笑着解释道:“既是自家亲戚,若有误会说开便是,哪还说得上赔罪不赔罪的。”她看了看沉默不语的谢老爷,柔声道:“家里来了亲戚,大姑娘也该见见才是,以免再像这般闹出笑话来,老爷觉得如何?” 谢知端瞧了她一眼,哼了一声,对管事道:“你让大姑娘回来瞧瞧,也不必带多少东西,见完回庄子上,以免耽误她调养身体。” 裴氏带着冯秀秀往后院走,刘妈妈上前来请示,盯着瞧了瞧,先是夸赞:“先前没注意看,如今再仔细一瞧,这眉眼气度端是不俗,倒不似别家的姑娘,仿佛是太太亲生一般。” 冯秀秀闻言羞得红着脸,低头声道:“我哪里有这样的好福气。” 裴氏与刘妈妈交换了个眼色,虽然不知道为何夫人会暗示自己将人好好哄着,刘妈妈仍是依言照办,先是奉承了一番,又道:“只是姑娘来得急,院子也没备好,不知您喜欢什么样的?是光照足些的,还是宽敞些的?老奴好让下人赶紧收拾出来。” 冯秀秀望了一眼姨母,笑得伶俐可人:“不拘什么院子,只要能离姨母近些,让我每日能在姨母跟前请个安,便是抱厦也住得。” 裴氏拉着冯秀秀不松手,对刘妈妈道:“你说让我如何不疼她,她那两个表妹加起来也不如她一个贴心。” 刘妈妈便笑着打趣道:“往后表姐留在府上,可不就遂了您的愿,老奴只怕自己笨嘴拙舌的,跟表姐一比,夫人更看不上眼了。” 她只是个下人,却拿自己跟表姐相提并论,自然是故意的。偏偏冯秀秀毫无所觉,反而偷偷高兴自己一来就讨了姨母的喜欢,颇有几分得意。 冯秀秀虽没见过什么世面,但对奉承信手拈来:“昔日在家里也听母亲提过几句,说刘妈妈是姨母身边的可心人,秀秀不过刚来府上,却也知无人比您更懂得姨母的心意,往后还望刘妈妈多为提点才是。” 这么一夸,刘妈妈便笑了,赶忙道当不得,心里却道,可惜无论表姐如何机灵,却都是将媚眼抛给了瞎子,想来冯裴氏是没把出嫁前与夫人之间的龌龊说给表姐听,若她知道了,哪里还敢凑到夫人跟前卖弄呢? 昔日他们裴家虽说与清河裴氏沾亲带故,可到底是远了八百里的旁支,连逢年祭祀的祖宗都单独另立了一支,说到底,也不过是名头好听罢了。 偏偏裴老爷不过是个七品知县,却喜欢以大家子出身自居,还学别人附庸风雅的纳了不少妾室,而正室夫人又是个万事不理的性子,因此在家中时,两位夫人都没受过刁难,虽然都没福气托生到正室夫人的肚子里,但姨娘受宠时,两位姑娘也是在万般疼爱中长大的。 只是既然都是妾室所出,少不了会被后院之争影响,早先自家夫人可不如冯裴氏懂得在裴老爷面前卖乖讨巧,吃了不少暗亏,好在样貌出色,更得裴老爷看中。 可惜自家夫人命不好,早些年定亲的那户人家怕耽误家中公子科举,将婚事往后延了两年,好不容易要出嫁了,那公子偏又是个短命的,竟在途中落水身亡,可怜夫人耗费了年华还背了个克夫的名头,生生在家又拖了三年。 只是人的命到底说不准,冯裴氏虽出嫁早,原本人人都当她是个有福气的,如今瞧着,还是得靠着夫人才行。 想到这儿,刘妈妈脸上的笑意加深了几许:“说来也是巧了,那金莲阁修好了这么多年,却鲜少有人住进去,说起来也是有典故的,据说当年池塘挖好,里长出过一株金色的莲花,乃是难得一见的祥瑞之照,换成寻常人怕是压不住这样的大气运,若是表姐这样的贵人倒不必担忧了。”将金莲阁夸成了这京中难得一见的琅嬛福地。 冯秀秀望着那一池碧水,只恨不得能能亲眼见到这样的盛景,甚至期待自己入住后也能再次出现这样惊人的祥瑞。 裴氏却是知道的,金莲阁算什么好地方?早些年住过一位谢家的姑奶奶,那位姑奶奶却是个福薄的,本来攀高枝,却被人截了胡,成了当时的笑柄,一辈子也没嫁出去。只是院子的位置极好,与正院相邻,后来有人嫌晦气,就在中间加了一道墙,看着是近,想从金莲阁去正院却得绕好大一圈路程。 若是真的好,怎么会放着这么一块宽敞的地方没人住? 后来裴氏管家后,又将金莲阁修整了,当做客房,想借外人的气运和阳气将金莲阁的晦气给压制住,只是若家里来了贵客却是不会带到这样的地方的,说到底,不过是不重视才怠慢罢了。 可冯秀秀不觉有异,跟着转了一圈,只觉得院子里种的花草看起来都比家中的名贵,反而极为满意。 特别是见了厨房,心里就更高兴了,在她家中,这样的待遇只有父亲院子里才有,因此回身笑道:“这地方好,我还会几手做点心的手艺,父亲和母亲都说做得好,他日也请姨母帮忙尝尝,看他们是不是在哄着我玩儿,若姨母吃着不嫌弃,我日后每天都给姨母做。” 刘妈妈就说:“这地方是给表姐烧水梳洗用的,免得进进出出的太麻烦,若您想吃什么点心,吩咐下去便是,哪里能让您累着。” 裴氏道:“姨母怎么舍得你这么辛苦,在这儿你只管好好享福才是。” 将冯秀秀留在金莲阁收拾东西,背着人,裴氏嘱咐刘妈妈:“你让人好好盯着,若大姑娘回来了,也该让冯家兄妹知道才是,毕竟有什么误会早早的解决了,免得日久生变。” 刘妈妈点头应道:“老奴吩咐人去门房那儿等着,保管大姑娘一回来,夫人立刻就能知道。” 裴氏见她没懂干脆说得直白些:“我瞧着冯瑞对妤姐儿有些上心,说不得两人真有些缘分,另外你再安排两个丫鬟给冯秀秀那丫头,再送两个厮给表少爷,我瞧着韩铜家的儿子就不错,咱们这样的人家,身边哪能没两个伺候的人?” 刘妈妈低头琢磨了片刻,才有些回过味来,夫人竟是有意将大姑娘配给表少爷? 韩铜是外院的管事,但娶的却是内院里伺候的,无论是内院还是外院传消息是极为方便的,若韩铜的儿子做了表少爷的管事,倒像似引诱两人私下往来。 要知道,冯家这样的门户,对谢家而言可算不上什么好人家,何况她眼瞧着,一路上这位表少爷的眼神可在不少丫鬟身上流连,绝非良配。 只是她一个做奴才的,哪有权利置喙,接过夫人给的赏赐,笑道:“都按照夫人安排的吩咐下去,老奴保管给您办得妥妥帖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如梦戏》正文 第十六章 谢珺妤带着巧枝在山上逛了一圈,巧枝已经定了人家,过些日子便要出嫁了,余嬷嬷将她安排在谢珺妤身边,一来是因为她熟悉这周围的环境,二来在主子跟前侍候过,抬高三分身价。 谢珺妤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悠闲自在,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可惜谢府就像纠缠不休的阴魂,时不时的冒出来,惹得人心烦。 内院管事的郑妈妈走进花厅,对着谢珺妤行礼:“大姑娘,老爷交代了,让您务必赶快回去一趟,家里来了亲戚,您可得见一面。” 谢珺妤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那天遇到的冯瑞兄妹,她手里把玩着橘子,很随意的问道:“什么亲戚这么紧要,竟非得让我回去才成?莫不是南陵郡那边来的老亲?” 郑妈妈硬是在严肃的老脸上扯出一个笑:“是夫人娘家的子侄,说起来与姑娘还有一面之缘,姑娘回去见到了便知。” 谢珺妤哪能这么容易被糊弄,她盯着郑妈妈,目光如炬:“妈妈莫不是看我年纪,好诓骗不成?母亲娘家的子侄……我如何能见过?谁不知……母亲可不怎么待见她那帮娘家人。”她嘴角含笑,眼神却越发冷。 这话郑妈妈哪里能接,她装作没听到似的,低着脑袋回话:“老奴听人说了一耳朵,仿佛是姑娘庄子上的人惹了祸事。” 谢珺妤抓了她话里的把柄:“如此说来,妈妈不是来请我回府,而是抓我回去问罪的?” 郑妈妈见她油盐不进,心中不耐烦,又想起出门前刘妈妈的暗示,有些得意道:“老奴在谢府多年,从未听说过下人打主子的道理,要我说,姑娘也是太过了,哪有一见面就让人将自家亲戚打得卧床不起的道理,还是随老奴回府,去老爷跟前请罪吧。” 这么一说,不仅常钏儿,另外几人也听明白了,那日的事情分明是那个登徒子出言调戏在线,如今怎变成了他们的错处? 巧枝心道,这谢府的几个老货果然如祖母所言都不是好东西,她自在庄子上长大,说话没那么多顾忌,当即讽刺了回去:“这位妈妈好厉害的嘴巴,是非曲直到了您嘴里,竟是黑白颠倒了,若不知道的,还当您是衙门里的县官老爷,不用看就会断案呢。” 常钏儿冷笑的瞪着郑妈妈,就听谢珺妤道:“收拾好东西,我们回去住两日。” 她想想,这次回去说不得还能再得到点补偿? 谢知端一回府,就接到谢珺妤请罪的消息,他挥退了守在书房门口的下人,穿着官服就进去了,果然见谢珺妤跪在书房中,背脊挺直,犹如风雨吹打宁折不弯的老松,看在谢知端眼里,却觉得这是对自己有怨呢。 他心口一股怒气,不吐不快,想他谢知端自诩端方君子,怎会教养出这般蠢钝不知礼数的女儿! 正想发话,就听门口有人来报,说夫人欲求见,谢知端忍了忍,沉声道:“让夫人进来!”终究还是觉得,教养女儿家的事情应该交给内院的妇人才是。 谢夫人将扶着她的刘妈妈留在门口,一进门,就见谢知端面色铁青的坐在椅子上,而谢珺妤笔直跪着,好似已有了冲突。 她微微皱眉,随即面露心疼道:“这是怎么了,妤姐儿才回家,老爷如何就让她跪下受罚,女儿家身体娇弱……” 见谢知端面色深沉,转头责道:“妤姐儿,这些日子,老爷为你之事忧思劳神,夜不成寐,具是对你的拳拳爱护之情,我知你心中对我颇有怨言,可也不应当把怒气发在瑞哥儿身上,他乃是参加科举的举子,若受伤了,便是对天家的不敬,是要牵连到阖府上下的……” 谢知端冷着脸道:“你与她说这些做什么?若她懂事,就不会做出今日之举!” 谢夫人面带忧色,劝道:“妤姐儿,快与你父亲认个错。” 谢知端冷笑一声:“不必,我看她若是当真知错,哪会一直不声不响,还要府上三请四请才愿意回来!” 谢珺妤面露疑惑,看着谢夫人道:“母亲当日对我说,婚事改由妹妹嫁入王家,对两府都是好事,既是好事,我又有何理由怨怼母亲?莫不是,您一直都在骗我?” 谢夫人猝不及防有此一问,抿了抿唇道:“当日出了那样的事情,我恨不得让瑶姐儿缴了头发去做姑子,可偏偏王家上门求娶,为了两府的交情,也不能驳了王家的面子,可我也知道妤姐儿你心中定生了怨恨,你是老爷的长女,这么多年,他对你无微不至,耗费的心里一点也不比对瑶姐儿少……若你因此事与府上生分……倒不如让你将满腔不平发泄到我身上来……” 三言两语谢夫人就将事情转了个方向,她捏着帕子落下泪来:“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将怨气撒到你瑞表兄身上,你可知他身上背负着功名,若非看在两家是亲戚的份上,岂能轻轻翻过?如今只求你向你表兄认个错,将事情抹平便是。” 谢知端听到这里,恨不得唤人进来打谢珺妤一顿板子,他怒得胡须颤抖,指着谢珺妤骂道:“我素来知道你性情顽劣,往日里不敬重你母亲,今日又敢指使人打你表兄,我看你说不得哪日连我这个父亲都不放在眼里,今日不好好教训你,就是我教女不善之过!” 谢夫人连忙劝道:“妤姐儿,还不快向你父亲认个错。”又道:“怎么说瑞哥儿也是我娘家的侄子,由我好好劝说一番,再让妤姐儿去同他道个歉,将事情揭过便是。” 谢珺妤担忧的看了谢知端一眼,见他偏过头,丝毫不愿多听解释,心中不由一冷。 她抬头对谢夫人道:“母亲说错了,那日之前我从未见过什么表兄,如何知道他是谁?” 谢知端捂着胸口喘气道:“若不知他是谁,你何故使唤人对他动手?” 谢珺妤道:“女儿斗胆请问父亲,若家中女子被登徒子当众调戏,该不该打回去?” “这话如何说的?”谢夫人不等谢知端发话,就道:“瑞哥儿虽不是在我跟前长大的,但也是个端方知礼的性子,哪会做出这等荒唐事!” “母亲定然是更爱重自家的亲戚。”谢珺妤冷笑一声:“那日受了欺辱,女儿为了家中的面子,也不欲将事情闹大,谁料今日内院的管事妈妈一到庄子上,口口声声指责女儿犯了错,倒把女儿闹得糊涂了。” “细问之下,才知道那天当街闹个没脸的人,竟是母亲娘家的亲戚,也不知如何将事情颠倒黑白告与父亲,若女儿当真心生怨恨,又如何愿意亲自回府,当父亲的面将事情来龙去脉解释清楚,不过是不愿意让中间传话的人得利,挑拨了我们的父亲之情。” 谢夫人连忙道:“老爷,你是见过瑞哥儿的,他哪里是那样不知轻重之人?”她虽不是多喜欢那两个孩子,但若冯瑞真能凭借功名,得个一官半职,对瑶姐儿嫁入王家也多添一份脸面,故而她万万不愿将人得罪死了。 “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母亲往日里也不常见这位表兄,怎的辩解起来倒像是极为了解似的。”谢珺妤冷笑道:“罢了罢了,今日就当女儿不孝,望父亲成全女儿,让女儿缴了头发做姑子去吧,免得他日又受自家人的欺辱。” 谢知端如何能应,他心里虽有些疑惑,但也知谢珺妤并非信口开河的性子,何况随意编出个借口,也没必要拿这等事情来做筏子,他心中信了五成,但到底考虑到冯瑞乃是举子,一时不由犹豫了。 谢夫人心中也生了退意,若事情闹到王家人耳朵里,岂不是给瑶姐儿添堵? 她叹口气:“妤姐儿何苦对老爷说这样的锥心直言,若你不愿去见瑞哥儿便罢了。”又转而向谢知端道:“瑞哥儿那边,我送些东西过去补贴一二,我瞧着他与秀姐儿都是知进退的好孩子,又寄住在咱们府上,往后多看顾些便是。” 谢珺妤冷冷看了谢夫人一眼,她今日回来若不将事情闹个明明白白,他日就纵使有千张嘴也说不清了,何况,冯瑞本就是自己送上门来的,正好用她给谢夫人添堵。 她望着谢知端淡淡道:“若父亲也想将此事就此掩盖下去,女儿自当听从父亲的。”不等谢夫人松口气,她话音一转:“只是往后我却是不敢回府上了,往日里父亲说是为女儿好,母亲也说是为女儿好,女儿都信了,哪怕是将婚事让与妹妹,女儿也无二话,如今看来,倒似笑话,女儿在外受了委屈,父亲母亲可曾体贴问候一句?倒是句句都在指责!滚滚红尘竟是没有一处安身之所,罢了,如今只求父亲全了女儿出家的念想。” 谢珺妤叩首道:“今日一别,后会无期,女儿在佛灯前必定祈求父亲,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妤姐儿!”谢夫人大惊,哪里敢真应下,若今日谢珺妤出去后便落发出家,不知外面会如何编排!不提瑶姐儿嫁入王家之事,只怕谢府都会遭人唾弃。 她急忙上前拉住谢珺妤,柔声道:“妤姐儿别冲动,老爷最是心疼你,怎会不给你交代?”她哪里不知道谢珺妤是在以退为进,逼迫她选择谢家还是裴家,但她还不得不选! 心中念头急转,谢夫人不慌不忙的将谢珺妤拉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劝道:“你却是误会了你父亲,此事若闹开了,对你与谢府的名声都有碍,到落个两败俱伤的结果,老爷当家作主,自有他的思量,妤姐儿也该体谅才是。” 见谢珺妤顺势坐下,这才推开房门,对着门口的刘妈妈使眼色:“去将瑞哥儿唤来,告诉他,唐突了他妤表妹,也该亲自前来说清楚才是。” 冯瑞虽然贪花好色,却也识时务,听说谢老爷唤他过去分辨是非,心中一时焦急,没料到当日是看走了眼,调戏的竟是谢府的大姐,但刘妈妈一路劝说,又暗示谢老爷对他略有好感,他想了想,竟一时有些心神不宁。 惴惴不安的进了书房,见谢珺妤满脸寒霜的坐在谢老爷下首,冯瑞反而在焦灼中生出几丝异样,他眼珠子一转,端端正正的对着谢老爷施了一礼,问安过后,又对着谢珺妤道:“那日是冯瑞鬼迷心窍,唐突了妤表妹,却并非有什么下流心思,倒让表妹误会,思来想去,皆是冯瑞之过,还望妤表妹见谅。” 若他躲躲藏藏支支吾吾,倒让人心生恶感,但他坦坦荡荡的自省了错处,谢老爷脸上的不渝稍微淡了几分,他沉声责备道:“你既然入京准备科举之事,就应将心思放在读书上面,免得分了心神,耽误大事。” 冯瑞诺诺的听了训。 谢夫人赶紧道:“你这孩子,我还当你是个稳重的,怎料当真是你惹恼了你妤表妹,幸好咱们关上门也是一家人,说开了误会,以免伤了亲戚间的情分。”见冯瑞用眼角偷瞄过来,她颇有几分幸灾乐祸,佯装生气的拍在冯瑞背后:“你这孩子看什么呢……我是苦命的,没替你表妹生个撑腰的兄弟,往后你可要多看顾着些才是。” 冯瑞顺势应下:“侄儿自当好好照顾妤表妹。” 谢珺妤气得浑身发抖,胸口一阵恶心,但也知道今日再闹下去,反倒要变成她的过失,瞧着谢知端息事宁人的态度,她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 她原本对这位父亲是又敬畏又惧怕,觉得他就像是谢府的天,可大梦一场,她重新审视家中的每一个人,仿佛全都褪去了表面的伪装,露出里面最丑陋的真实。 她起身对着冯瑞那张令人作呕的脸道:“我这般心胸狭隘的女子,怕是不懂得见谅为何物。” 见谢夫人见鬼一般的眼神,她心里说不出的痛快,冷冷道:“我不如冯公子巧言令色,但也奉劝一句,当日冯公子行事张狂,依仗的却是谢府和父亲的脸面,张口闭嘴便是‘京中的贵人’‘诰命夫人’,你又知道这偌大的京城贵人星罗密布,便是最低等的衙役说不得都是皇亲,若真惹上麻烦,最后岂不是让谢府替你受责罚?” 谢夫人急急道:“妤姐儿,这话说得过了——” 谢珺妤不理会她,看向谢知端:“父亲一向爱惜名声,可也架不住后面有人拆台,冯公子想必是自诩有状元之才,否则哪能随口就许出个‘诰命夫人’的话来,不过便是考上状元,也与咱们府上没什么关系!” 她冷冷哼了一声,顾不得身后鸡飞狗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如梦戏》正文 第十七章 谢珺妤疾步走出了谢府,站在门口的石狮子前有些迷惘,一时不知该去何处。 “娘,娘等等红儿,红儿走得慢……” 一个走得跌跌撞撞的童自拐角处出来,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直直的看着前方的妇人,黑白分明的瞳色中满是依赖与濡慕。 提着篮子的妇人走的极快,许是有什么要紧事,但那童一呼唤,她赶忙回过身掉头走回去,脸上满是关切:“娘不是叫你在家等着吗?你个头这么,往人堆里一扎就看不到了,万一遇到拐子可怎么办?” 童一字一句的说:“红儿长大了,可以帮娘了。” 妇人闻言笑了笑,从篮子里摸出个巴掌大的饼子,哄着童:“红姐儿听话,赶快回家去,娘把饼子卖完就回来,给咱们红姐儿割肉吃,乖啊。” …… 谢珺妤不由低下头,竟觉得眼睛隐隐发热。 她对母亲大裴氏没什么印象,幼时还有身边的丫鬟麽麽提几句,于是一个美丽聪慧却多愁善感的女子跃然在她幼时的脑海中。 只可惜后来继母裴氏逐渐掌握了谢家,更不喜欢旁人将谢府前后两位夫人拿来做比较,将留在谢府的下人换了个七七八八,里里外外全换上自己的人,这些人自然会看眼色,懂得该提什么,不该提什么,这么些年,谢府里大裴氏的痕迹几乎找不到了。 谢珺妤也不知为何心里酸酸的疼,她跟在那妇人身后,漫无目的的走着,仿佛能得到几分安慰。 突然她被人撞倒,来不及反应,一辆马车行驶而来停在她面前,一个白衣男子跳下马,蹲下来,有些焦急的询问:“谢姑娘,你还好吗?” 正是苏叶。 她刚想问你怎么在这儿,就见苏叶伸手将她扶起来,对着车里人道:“主子,谢姑娘受伤了,咱们还是先带她去看大夫吧。” 说罢,不等拒绝,就将她扶上了车。 谢珺妤又见到了那日在林子里被追杀的人,低下头略微收拾了心情。 见她双目通红,似是哭过,晋玄无端端有些烦闷,他声音有些僵硬的询问道:“可是哪儿伤着了?” 苏叶将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了一圈,附和道:“谢姑娘要是哪儿不舒服可别忍着,待会儿让大夫好好替你看看。” 谢珺妤心里有些尴尬,她本不是容易情绪外露的人,更不会讲心事说给外人听,因此马车不过走了几步,她已将心绪收敛起来,淡淡道:“无碍,只是不知公子想带我去哪儿?” 刚上马车她就察觉出几分不对,苏叶态度太过热切,然而当日在庄上已先露出过两清的意思,前后不一,略有几分怪异。 苏叶愣了愣,低下头摸摸鼻子,不好意思道:“谢姑娘如何知道不是去看大夫?” 谢珺妤沉默片刻,才道:“若真急着看大夫,应去最近的慈心堂,可方向不对,路也不对。” 她掀开帘子看着外面,人影渐渐稀少,竟是往内城东市里走去。 京城里的格局贵贱分明,东市里皇宫不远,且是进出必经之路,因此达官贵人多住在附近,不过贵人也分一等和二等的,谢家如今虽也挂了个将军府的名头,却是住在东市之外的宅子里。 苏叶也不解释,但又觉得气氛有些不对,他想了想道:“谢姑娘,我家主子名唤晋玄。”见主子没露出反对的意思,又道:“乃是当朝的谨王爷。” 谢珺妤心道果然,面上略微露出几分吃惊,但在马车上不便行礼,只能道:“不知是王爷,多有冒犯,还请王爷见谅。” 对这位传闻中的王爷,谢珺妤略带几分好奇,但也不好多打听。 晋玄看着她,表情略有些怔忪,转瞬恢复如常,询问道:“谢姑娘问也不问,就不担心晋某别有用心?” 谢珺妤不禁自嘲一笑:“愿意为王爷所用之人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我身无所长,便是在谢家……哪能入得了王爷的眼,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谢珺妤对于这位晋王爷了解不多,但身为大周朝人,对谨王却是如雷贯耳,据说如今的谨王是个行事荒诞的,不仅侧妃的名额满了,还从民间征集了不少女子入府,与皇宫内院三千佳丽也不遑多让。 然而周文帝不仅从不斥责,还对谨王颇为厚待,将朝堂上那些控诉谨王的折子留中不发。 似是没料到谢珺妤会如此说,晋玄愣了愣,他以前见过不少自谦的人,但大多表面谦虚,实则内里极为骄傲,可他看得出来,谢家姑娘说这话,有一番苦中作乐的味道。 晋玄没说话,从马车上的木匣子中拿出一个锦囊,将里面的宣纸打开:“谢姑娘未免太过妄自菲薄,知道这种药方的世间只怕没几人,愿意拿出来的恐怕也只有姑娘一人,姑娘的胸襟气度着实令人钦佩。” 原本晋玄也没抱多大的希望,没想到云先生看过后却说,这副古方奇特,若能凑齐上面的药材,确实有奇效,替关闻月诊断的大夫也道,有了方子,原本三成的把握能提升到九成,只是其中几味药材已经失传,怕是得询问拿出药方的人才是。 苏叶看着谢珺妤,恳求道:“希望谢姑娘出手相救。” 谢珺妤落在身侧的手指点了点,却不敢轻易点头,若让人追寻起来,她能解释自己为何能拿得出这样的方子,却无法解释自己为何知道失传的神秘药材,庄周梦蝶的理由无论谁听起来都荒谬至极,一时不忍却埋下隐患。 看出她的犹豫,晋玄问道:“若谢姑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 却不是要求不要求的问题…… 谢珺妤看着他,神色有些沉重,心道梦境已经改变,至少挽回了王爷的一条胳膊,再救一条命又何妨呢? “我确实有两个要求,还望王爷能通融。” 晋玄看着她,没有回答。 谢珺妤道:“第一,我希望你们不要追问,我如何知道这些的,有些事情我不愿意说,若你们能查出来算你们的本事;第二,若要离家数日,怕是还要借用王爷的名头,派人上谢府告知我父亲一声。” 苏叶觉得这些要求合情合理,便笑道:“谢姑娘放心,我们只想让你帮忙,对其他事情并不感兴趣。” 晋玄没有顺势答应,反而问道:“为何?”他倒是有些好奇,这么一个闺阁中长大的娇娇女,哪里来那么多秘密。 谢珺妤嘴角噙着笑,回望着王爷,两人对视良久,终究是谢珺妤先挪开了视线,只道:“若王爷不愿意,也可就此作罢,将马车停在路边,我自可回去。” 这次不等晋玄表态,苏叶就连声道:“谢姑娘,稍等,我这就安排人去谢府。”又提醒晋玄:“主子,救人要紧。”心中却道,依照主子的性子哪会对这些感兴趣,莫不是故意刁难? 三人一路沉默,马车停在谨王府门口,谢珺妤看着鎏金的三个字,心中不知作何感想。若按照她梦中的情景,此时谨王府因为刺杀之事,将整个京城变得风声鹤唳,不少贵胄家的夫人都不敢留在京里,寻了个由头,去城外的寺庙中长住,那时候谢珺妤被关在长风庵中,也因此听了不少传闻。 比如,文昌伯庶子关闻月的死讯,之后另一名外室子关寒生却突然冒了出来,将府上的几位长兄送入了大狱,这个原本就摇摇欲坠的世家,在狂风暴雨的打击中,很快从京城里消失了。 比如,晋王爷被毁去一臂,而谨王利用为子报仇的借口,带着家将来到京城,却不入城,反而带着几千人驻扎在城外,气焰嚣张的让周文帝给他一个解释。 若说谨王想要谋反,但只带几千人就想攻打京城,听起来就像个笑话,但若不想谋反,却私自离开就藩之地,且带着私军入京,行为实在张狂。 有些嗅觉灵敏的人感到风向不对,连忙带着家中老出了京,在周围的庄子或寺庙中观望局势,但无论结果如何,一场腥风血雨是免不了。 而如今关闻月虽然受伤,但也并非无法可救,晋玄更是只受了皮肉之苦,若梦境可改变,那么……京都被苏喇亮损毁是否也可避免呢? 谢珺妤最后走出马车,发现周围没有脚蹬子,平日里出行都有常钏儿她们准备好,如今人不在身边,走在前面的两位身形颀长,腿也不短,一个跨步就能下车,莫不是要让狼狈的爬下去? 所幸晋王爷走了两步,回过身看到谢珺妤的窘态,又走回来,伸出手将她牵下马车。 一个下人打扮的男人匆匆跑来,满头的汗,躬身道:“主子,你们可回来了,刚才寒生公子出去了一趟,带了一位姓云的先生回来,正让人去找您呢。” 苏叶惊讶道:“云先生也来京城了?” 晋玄松开手,对两人道:“你们先去看看闻月,我去见过云先生之后再过去。”说罢,率先去了另一边。 谢珺妤想过关闻月情况应该不好,却没想到比预料的还要糟,他躺在床上,面色如金纸,皮肤上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灰白,脸颊凹陷,眼下带着黑青,哪里还有那日见过的半点清隽公子的风姿。 苏叶对着守在床边的男子道:“这位就是谢姑娘,有她和梁神医在,想必关先生定能无恙!” 又回首对谢珺妤道:“这位是关先生的弟弟,关寒生。” 此时这位文昌伯的外室子完全没有传闻中心狠手辣的模样,反而脸色苍白,是个看起来带着三分病弱之气的淡雅公子,谢珺妤不敢大意,能将自己的亲兄长送入刑狱的绝非什么良善之辈,她后退屈膝行了一礼。 关寒生往前走了一步,巧妙的避开了,又对谢珺妤回了一礼,神情中带了三分感激:“还要多谢谢姑娘出手相助,虽说大恩不言谢,但往后但凡需要用得着我的地方,请姑娘尽管开口。” 举手投足都带着翩翩公子的风度,若不是行走时比旁人稍微迟缓,显出几分不便,哪里看得出这是个身上有残缺的人呢。 若是别的谢珺妤倒可有可无,但若能让这么一个有勇有谋,还下手杀伐决断的人欠自己一个人情,却是极重的分量了。 心思转动,面上却不显,还是得先将事情办好,否则哪有以后。 “古方的药材也许如今也不叫原本的名字了。”她对着苏叶道:“还要劳烦你再给我找些纸墨来,我将药材的图案画出来,其他的还得你们自己去搜寻。” 谢珺妤之所以能将东西记得这么清楚,也是因为她那位贵人不善笔墨,脑海中有诸多的东西都需要靠她来记录,药方是那位贵人给的,图画也是经过贵人的口述,哪怕是在梦中,她对这位贵人所言也充满了怀疑。 后来她也曾自责过,是否正是因为她表露出来的不信任,才让贵人下定决心去了边城,促成那场有去无归的路途。 想到这儿,谢珺妤心中一痛,一团墨迹将图画毁了,她深吸口气,将纸团揉起来丢到一旁,重新落笔。 冯秀秀带着新得的两个丫鬟到正院去请安,顺道还想见见她那素未谋面的表妹。 此时谢珺瑶正在房中与谢夫人说体己话,见下人传了话,说表姐来向夫人请安,她有些好奇的望向谢夫人,却见谢夫人脸上带着几分冷意,对她道:“虽是一家子,不过性情不同,也不必硬凑到一起玩耍。” 谢珺瑶从前就听谢夫人说过,她那个姨母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人,连带着对冯家兄妹也没什么好感,自然也不准备出去迎她。 冯秀秀见门口打帘的丫鬟对她讨好一笑,她心中生出一抹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抬起头,略带矜持的看了她一眼,走进室内。 人有亲疏远近,比起谢家大姑娘,冯秀秀自认与姨母所出的谢珺瑶关系更亲近,因此进了屋子也不见外,走上前拉住谢珺瑶的手笑道:“这便是瑶表妹吧?果然生得花容月貌,倾国倾城。” 谢珺瑶客气的笑了笑:“秀表姐抬举,只是珺瑶蒲柳之姿,当不得这般夸赞。” 冯秀秀目光落在她身上,金线薄纱的衣料、光滑润洁的珍珠耳环以及头上秀雅别致的头面——将她这位表妹衬托得浑身华贵无比。 冯秀秀眼中的贪婪实在太露骨,谢珺瑶面色僵硬,好不容易忍住了胸口的气闷,对谢夫人道:“昨日伯爵府的二姐给我下了帖子,约了午后去园子里找她,女儿这就回去收拾一番。” 谢夫人叮嘱道:“顺便将庄子上送来的新果子都装一份带过去,还有南边送来的料子,也拿上两匹,有来有往,方是长久相处之道。” “女儿明白。”谢珺瑶屈膝一礼,正要离去,就听冯秀秀道:“瑶表妹,可否带我一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如梦戏》正文 第十八章 谢夫人自然不能让冯秀秀一身素淡的跟着去伯爵府,哪怕让她跟着谢珺瑶出门都不乐意,但又怕冯秀秀这样的人会纠缠不休,反倒落了下乘,只好转身叮嘱刘妈妈:“把上次收来的那套金簪头面给秀姐儿。”又叮嘱了丫鬟给梳妆打扮了一番,这才稍微能拿得出手了。 经过丫鬟一番巧手摆弄,冯秀秀对着镜子,见到一个鲜活的美人儿,她垂下头,含羞带怯的笑道:“多谢姨母。” 谢夫人不动声色的笑了笑,语气温和道:“你这孩子就是太客气,姨母拿你当亲生的看待,你与瑶姐儿在我眼中并无不同,不过你既然住在谢家,我免不了得替你母亲,多教你些规矩。” 冯秀秀不解抬起头,就听谢夫人道:“这伯爵府与咱们家虽是旧交,但也没有不请自去的道理,这次便罢了,往后却不能这般失礼。” 冯秀秀笑道:“我明白了,姨母,这次我定会多结交些贵人家的姐,往后也可帮衬表妹。” 谢夫人呼吸一窒,险些撑不住笑容。 将两人送出院子,刘妈妈这才倾身询问道:“夫人,让表姐跟着二姑娘出门,怕是不妥,我瞧着表姐仪态上还需学着点。” 谢夫人冷冷一笑,抚摸着平滑的袖口:“她既然自己愿意去,便去吧,若不亲身体会一番,又怎会明白贵人的门第不是那么容易进去的,她想要自取其辱,难道还能拦着不成?我这个做姨母的送她一阵好风,至于是上了青云还是从云头上跌下来摔死,都要看她自己的造化。” 到了伯爵府,谢珺瑶径直下车,正好与另一名穿着贵气的官家姐相遇,两人乃是旧识,自然先彼此问了安,再带着各自的丫鬟轻移莲步的往内院走去。 跟着带路的丫鬟进了园子,就见伯爵府家的二姐徐芝莲迎了出来,穿一身碧青素纱衣,脚踏珍珠云锦鞋,打扮得素雅又别致,与她以往喜欢的艳丽截然不同。 三人见了礼,谢珺瑶笑道:“徐姐姐,你今日打扮得格外雅致不素,妹妹险些没认出来,只当是哪副画上的仙女变成了大活人。” “几日不见,咱们谢二姑娘的嘴巴是越发会说话了,让我瞧瞧是不是抹了蜜?” 另一女子道:“二位仙姝都是国色天香,快别贫嘴了,等会要错过开席了。” 徐芝莲看她一眼,对谢珺瑶笑道:“瞧瞧,咱们李姐可是等的不耐烦了,就是不知道是急着要吃品尝糕点,还是急着要见某位公子。” 谢珺瑶一面走一面问:“今日不是咱们几位聚,怎的还有其他人?” 徐芝莲用扇子指了指前面道:“你自己瞧。” 这次宴席设在流云园,这院子地势宽敞,中间被挖开,修了个种满荷花的池子,一面是两层的阁楼,一面是宽敞的平地,因着徐芝莲先前的安排,许多姐便家中的兄弟也带了过来,实则是为几家相看。 既是为了相看,自然不能坐到一起,却也不能阁得太远,便将女眷安排在池水另一边的阁楼上,剩下的一边自然是留给几位公子的。 徐芝莲道:“等会咱们去阁楼上用膳,透过窗子就能看到对面,今日你家王三公子也来了,你可得请我一杯。” 谢珺瑶盈盈一笑:“只要姐姐愿意,三杯也请得。” 各自落了座,先前正同旁人说话的女子回过身来,用团扇遮挡着半张脸悄声问道:“你带来的人是谁家的姐?性子颇为活泼了些。” 谢珺瑶座的这桌,周围都是出身比她还高一等的高门贵女,自然不能带着冯秀秀一同落座。 只是冯秀秀并不是个斯文安静的性子,她偷偷打量了一圈,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心道反正都是京中高门世家的姐,又能得到侯府姐的邀请,不拘是谁,能结交都是底蕴,当即主动同左右攀谈起来。 见冯秀秀脸上的做作和谄媚,谢珺瑶耳朵发热,强装镇定道:“不过是一门远房亲戚,她兄长参加会试,她跟着上京照顾,暂时住在我家,家父向来爱重读书人……今日我出门时遇到她,她求着我想来长长见识,毕竟是自家亲戚,我还能驳了她不成?这才勉为其难的带上她,私下我还得另寻徐姐姐赔罪,擅自带了人过来到底是我的不是。” 问话的女子心领神会,反过来安慰她:“徐妹妹又不是那等气之人,哪会同你计较这个。” 谢珺瑶却有些恼怒,瞪了冯秀秀一眼,可惜对方毫无所觉,正与一名戴着满身金饰的姑娘说着话。 “……这珍珠不算什么,极品的东珠都拿进宫献给贵妃娘娘了,我家的东西都是最好的,去年宫里的贵人还赏了我父亲一柄白玉镶金的玉如意,如今正放在祠堂立呢。” 说话的姑娘神色间都是得意,瞧了冯秀秀一身偏素净的装扮,眼里闪过一丝傲慢。 她出身静州鲍家,祖上三代都是皇商,家中并不缺钱财,缺的乃是权势,因此她父亲便想着在京中替她找一个如意郎君,不拘是庶子还是家道中落,只要有些背景便成。 只是真正的高门公子哪里是那么好结识的,正巧与他们有往来的一户人家,先前倒是极为显赫,祖上还出过三个朝廷大员,可惜子孙不肖,如今家中没落,还得靠着他们家的供应扩充门面。 因此鲍家提出要求,那家的夫人哪里敢拒绝,走了从前的关系,才拿到伯爵府上的请帖。 鲍茹惠打扮的光鲜亮丽一身金玉,可到了侯府却没人愿意跟她说话,并非狗眼看人低,而是平生所学,衣食住行讲究的都是个雅致精巧,便是心中爱金盼玉,也绝不会赤裸裸的将之穿戴在身上。 这便是世家出来的高门女子的底蕴。 鲍茹惠在家里也是万千宠爱于一身,哪里受过这样的冷落,好在有冯秀秀这样不知内情的人,上赶着巴结。 她心气稍微平息了些,忍不住的显摆,得来这位新友的一声声艳羡和赞叹,心中着实美得不行。 用过膳,几位姑娘要做连诗,鲍茹惠肚子里那点墨水,如何敢留下来被人笑话,便询问道:“我吃得有些撑了,想出去走走消食,这位姐可否愿意一起?” 冯秀秀的父亲当年是秀才,后来又成了教书先生,对待儿女一视同仁,因此冯秀秀倒是读过不少诗词,她想留下来展露才华,吸引众人主意,但又不好拒绝这位鲍姑娘,正左右两难,就见对方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去。 冯秀秀哪还顾得上卖弄,赶忙跟着走了出去。 见她出来,鲍茹惠脸色好看了些,问道:“我与姐一见如故,谈了这么久,却还不知道姐姓名?” 冯秀秀咬了咬嘴唇。 鲍茹惠出身商人世家,自然看得懂脸色:“莫不是……不愿与我相交?”她叹道:“也是,你们这样的高门贵女如何愿意同我这样的皇商之女结交呢?” 冯秀秀哪里懂得那么多,只是一听与皇家沾了关系,二来又见鲍茹惠浑身一副‘家中钱多’的样子,鬼使神差的隐去姓氏,连忙道:“姐姐误会了,妹妹闺名秀秀,谢家二姑娘是我妹妹,只是往日里我不大喜欢参加这样的聚,怕你见着我难免面生了些。” 鲍茹惠心中一动,笑道:“原来是谢家的大姐,若不嫌弃,你唤我一声惠姐姐,我称呼你秀妹妹如何?” 她见冯秀秀说话支支吾吾,想要遮掩些什么,只当对方是谢家庶出的姐,因此有些不好开口。 两人各怀心思,却又殊途同归。 杜昂将妹妹杜妍送到园子内就要离开,不想袖口被人拉住,杜妍道:“哥哥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不若留下来休息片刻,今日徐姐姐可是请了最近颇有有名的班子到府上,哥哥若有喜欢的,不妨点上一出。” 杜昂扯了扯袖子,没扯动,他似笑非笑的望过来:“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杜妍满眼无辜:“此事可与我没什么干系,还不是母亲让我想办法让你留下来,今日徐姐姐做东,请了不少京中快到出嫁年龄的女子……什么目的,哥哥还不明白么?” 杜昂退后一步道:“你一个姑娘操心这些事做什么。” 杜妍转了转眼珠子,古灵精怪道:“哥哥今日要走我也拦不住,只是母亲那儿不好交代,我倒是无所谓,就怕往后哥哥日子不得清净,不是在家中的园子里遇到个赏花的女子,就是走到路上恰好遇到个美娇娘。” 杜昂服气了,脚尖一转,拉住个路过的厮道:“吃宴席的地方在哪儿呢?带我过去!” 今日宴请的人不多,但个个都是京中颇有脸面的世家子,见了杜昂也没有普通人那般媚态,谈笑自如的打着招呼,不过自然也有看杜昂不顺眼的人。 他刚坐下,就听人扯着嗓子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今日竟能见着侯爷,陈某还当侯爷整日忙得不见人影,没想到也会来参加这样的聚。” 与杜昂关系好的人就混稀泥道:“杜侯爷是皇上面前的红人,身上的差事多,如今也是忙里偷闲呢。” “这么说来倒是给咱们面子了。”那人换了个大杯来,将杯子倒满,递到杜昂面前道:“今日难得能来,就看侯爷赏不赏脸了。” 有人连忙拦了:“陈明峰!这是十年的梨儿酿,你当是白水呢?” 陈明峰一把将人推开,其他人畏惧南安侯府,但他陈家有宰相,有皇妃,哪里惧怕一个的侯府。 “如何?杜侯爷该不会是怕了吧?” 杜昂转着手里的酒杯,嗤笑道:“我也想整日吃喝玩乐,可惜没有那份当废人的命。”说罢,将酒杯一掷,起身大步离开。 经过梅林时,听到两个脚步声,带着女子的轻盈,他连忙调转了方向,将身形隐在一片葱茏的绿叶后,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传入耳朵: “……妹妹竟是谢家的大姑娘,世家所出,果然是个不俗的……” 杜昂目光暗了暗,谢家——莫不是那个救了晋玄的谢家大姐? 那日的刺杀虽然失败了,但杜昂也不可能真的丢开手不管,后来自然派了人去查事情的始末,毕竟盛飞的千机楼是他手中最重要的一张牌,他也担心救晋玄等人的事情有猫腻,有人在后面等着截胡。 结果查来查去,得出来的结论是,事情完全是个意外,那天是谢家大姐退婚后,离开谢家去庄子上的日子,而救下晋玄和关闻月完全是个意外。 谢府……杜昂并不放在眼里,在知道谢家大姐没什么威胁后,他就丢到一旁去了,反而将精力都留在算计晋玄身上,故意将两人受伤的消息放出去,加上之前其中一个下属被他们策反了,晋玄等人也着实过了一阵子提心吊胆的日子。 等关闻月的伤势稍微稳定了,晋玄就将人带回了京城内,大大方方的回了谨王府养伤,那些想下手的反而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如今晋玄将手里的证据都交了上去,眼瞧了京城里又要飘起一波腥风血雨,杜昂快刀斩乱麻,将牵扯进去的几条暗线给处理了,只等着看别人的热闹。 盯着他的目光越多,他越是要表现出一派清风淡然的姿态。 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谢府的大姐…… 在他凝神思考的时候,先前在宴席上帮他说话的人追了上来,高声道:“侯爷,等等!” 杜昂转身,笑得温文尔雅:“文茂可还有事?” 徐文茂见他不想是生气的样子,心里松了口气:“我替陈兄道个歉,他喝醉了,便有些忍耐不住……” 见杜昂笑眯眯的看着他,徐文茂声道:“陈兄定亲的那位姑娘,似乎另有心仪之人。”说话这话,他耳朵有些发红,似乎因为透露了这样的秘密而羞愧。 “还望侯爷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杜昂扯了扯嘴角:“我在园子里逛逛,醒醒酒,文茂不必多心。” 一转身,却见两道倩影拦住了去路,竟是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冯秀秀和鲍茹惠,两人听到‘侯爷’三个字,心中生出一股愉悦,只觉得是上天安排的缘分,顾不得其他,当即走了出来,行礼道:“见过侯爷。” 杜昂的目光从鲍茹惠有些艳俗的装扮上划过,落到另一位长相秀丽的女子身上。 冯秀秀感受到落在身上的视线,心中猛然一跳,咬着嘴唇,犹如雨后沾着露水的花瓣般,颤巍巍的抬起眼帘,脸颊绯红。 杜昂见对方眼中流露的倾慕、羞涩和热情,心中生出一股失望。 这样虚荣的女子他见得多了,哪里是盛飞口中那个临危不乱,面对刀光剑影,还能冷静得将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条的姑娘。 他轻笑一声,转身离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如梦戏》正文 第十九章 谢珺瑶玩了两轮连诗,便借着不胜酒力的借口出去了,她来这儿是为了见王公子一面,自那日闹出事来,两人已是大半个月都未曾见着了,虽说有身边的丫鬟厮帮着传话,但如何解得了相思意。 她在阁楼外的林子里转了一圈,岂料没遇到王公子,反而见着了一出好戏。 回到屋里,徐府的姐连忙上前来牵她:“好妹妹,刚才躲哪儿去了,快过来,今日既遂了你的愿,自然要让你多喝几杯。”还当她刚才出去是为了见王公子。 谢珺瑶接过杯子,嗔笑道:“哪有你这般做姐姐的,非要将我灌醉了不可。” 这满屋子的姐多少带了点旖旎的心思,随即打趣道:“‘醉酒佳人桃红面,不忘嫣语娇态羞温柔’,今日你若不喝醉了,咱们定不放你出去见你家王三郎!” 谢珺瑶无法,只是一来一回当真有了醉意。 散席时,下人将马车牵到了院子门口,贴身的丫鬟扶着谢珺瑶上了马车,心中微微有些遗憾,竟没见着王公子。 马车走得很慢,怕颠着了车里的贵人,谢珺瑶半是无力的靠着,眼角的余光却落在冯秀秀身上。 对这个表姐她虽说不上厌恶,但也谈不上喜欢,今日做的事情更是将谢府的脸面都丢到了地上。 对于安南侯的侯爷她知道得不多,一向只觉得对方是个粗鲁的武人,不若京中的公子爷们风流倜傥风度翩翩,只是她万万没想到,这个身份不高的表姐,倒是长了副心比天高的心眼。 安南侯府是什么门第?大周朝流传至今,只剩下四个异姓侯,其中东平侯府与西镇侯府因为牵扯进前朝的阴私中,如今成了边缘人物,早已不被人放在眼里,而北定侯年纪老迈,膝下无子,一旦老侯爷去了,朝廷要么另指派人接替,要么直接收回爵位。 如今南安侯府倒是权势滔天,却没多少人家愿意同他们家结亲,这上京中谁不知道侯爷杜昂是个不好惹的性子。 南边那几个大周的附属国,连年内战不断,自然也波及到了大周的边疆,朝廷需要南安侯稳定局面,对待侯府一向宽宥,先帝爷当年也是因此将刚及笄的德瑞公主赐婚给了南安侯。 杜昂及冠那年,一向低调的德瑞公主举办春宴,将京中适龄少女都请了过来,也是打着替儿子相看的主意。 其中有位贵女,出身显赫,相貌出众,也不知是被人撺掇,还是看多了话本子,竟然偷偷独自一人潜入侯爷的院子,企图来一场‘绝色少女迷路,英俊少年搭救’的戏码。 若换成京中其他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大家公子,说不定这事情还真能变成一段佳话。 可惜杜侯爷性子不同寻常,着实狠厉了些,见着少女,不仅不心动怜惜,反而将人当做物品一般,让下属拎着丢回到了宴席中央,且用尖酸刻薄的讽刺一通,将少女羞辱得一文不值。 那少女虽然出身世家,但与公主和侯爷的儿子相比,也算不得什么,且本就是她行为出错在先,家中连为她出头的借口都没有,只能灰溜溜的回了家,大病一场,后来无奈在家庙中与青灯常伴。 这事换谁来说,都要公道的讲一句,杜侯爷做事太狠,丝毫不留情面,但效果却极为明显,此后京中但凡有些头脸的人家都不愿与侯府说亲,那些娇滴滴的贵女们见着侯爷,犹如老鼠遇见猫儿,不是怕得心惊胆颤两腿发软,就是下意识的避了开去。 也只有自静州来的皇商之女鲍茹惠,与南州秀才家的冯秀秀不知内情,反而以为捡了天大的便宜。 谢珺瑶看着冯秀秀,心中冷冷一笑,真是不知死活,今日她在一旁看着,侯爷没为难人,但也根本没把这两个姑娘放在眼里,不过瞧着她这位表姐的情态,怕是已经入了情思。 冯秀秀红着脸,好不容易将脸上的热度散去,好奇的望着谢珺瑶:“瑶表妹,你瞧我做什么?” 谢珺瑶不胜酒力的半眯着猫儿眼,一片慵懒之姿:“妹妹瞧着,秀表姐容貌秀丽端庄,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不知姨父姨母可替表姐相看人家了?” 冯秀秀刚从脸上退却下去的红色又蔓延开来:“瑶妹妹说笑了,这等事……母亲从未提过,如今我只想着哥哥能通过会试。” 冯裴氏一片慈母心,为儿女长远计,这才厚着脸皮,不顾往日与谢夫人的旧日恩怨,将一双儿女送入京中,想的也不过是凭借谢府的门面,让儿子高中,女儿也能觅得如意郎君。 可惜对于冯瑞而言,会试是最末的选择,他心里知道自己的斤两,不过既然已有功名在身,若此次不中,他正好有理由留在谢府准备下次会试,到时候日日住在同一个屋檐下,闺阁中的女孩儿,哪见过几个风流倜傥的男儿,多念几句诗词,不信不能打动谢家大姐。 谢珺妤丝毫不知冯瑞的想法,她此刻正在屋外等着,屋子里有许多人,梁神医正在给关闻月疗伤,她望着头顶的树枝,此刻叶片招展绿意盎然,显示出一片生机勃勃的朝气。 丫鬟琼砂瞧了瞧天色,说:“姑娘,不如去院子走走吧。” 谢珺妤心道,也好,留在这儿只能心烦意乱,不如乘机逛逛这个京城里人人都想窥探的谨王府。 只是心中挂念着病房里的人,只能东聊一句西说一句,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琼砂,你入王府多久了?”琼砂是谢珺妤来到谨王府后,派来伺候她的丫鬟,她瞧着行为举止仿佛与一般的丫鬟不同,见着谢珺妤没有陌生和讨好,反而态度自然的见了礼,又道:“奴婢往后就是姑娘的丫鬟,还请姑娘赐名。” 她不知怎的,心中冒出一句‘碧流清浅见琼砂’的词来:“往后你就叫琼砂吧。” 琼砂大大方方道:“琼砂谢姑娘赐名。” 自此她身边便多了一个丫鬟,只是她带琼砂到底多了几分客气,总想着这是王府的人,她自认不过是个过客。 两人漫步在院子中,谢珺妤问一句,琼砂回答一句,且句句都回答得很巧妙,仿佛用尺子量过,能说出的信息不多不少,谢珺妤心中更对她的身份产生了疑惑。 不过这种想法一闪而逝,便是追究也没什么意思,她此刻更挂念的还是其他事。 不知是不是这些日子她脑海中总是想着这些事,一些遗忘的梦境又断断续续的展现在眼前,她知道自己在做梦,却无法说话无法动弹,仿佛只是天地间一片无所归处的树叶,任由风将她吹往何处。 梦境中,大周的山河已经摇摇欲坠,纵然只是一抹幽魂,她也能感觉到京中紧绷到随时会断裂般的氛围。 不同于以往做梦的时候,这次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梦,不知何时她来到谢府门口,看着两盏燃烧着微弱烛火的白灯笼,她朦朦胧胧的想着,谁……去世了?脚步不由的便进了门。 她看到冷清的灵堂,看到父亲顶着苟延残喘的躯壳,佝偻着身子坐在书房,门口守夜的下人面满惊慌,不住的声呢喃着:“大姑娘、不是老奴害的您、您可别来找老奴哇……” 原来阖府上下都悄悄流传着,谢家大姑娘死得冤屈,去世那夜有九只黑猫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自此府上夜里就有些不太平。 哪怕是做梦,谢珺妤也有些想笑,她竟不知自己何时成了别人口中的厉鬼,若旁人知道他们惧怕的,是个身不由己,连话都说不出的幽魂,怕是也觉得,没什么令人畏惧的。 何况,这世间鬼有什么好怕的?人心比厉鬼要可怕得多。 她这般想着,再睁眼,不知何时竟来到了谢珺瑶的院子里,这里也变了许多,记忆中那些名贵又娇弱的花草都不见了,一只硕大的黑猫懒洋洋的趴在假山石上,模样有些高傲冷峻。 谢珺妤一时起了玩心,对着黑猫吐了吐舌头,结果对方丝毫不惧,张牙舞爪的拱起身子,叫声凄凉尖锐:“喵——” 比猫叫更刺耳的却是女子惊慌失措的叫声,谢珺瑶吓得瑟瑟发抖,抱着身体半跪坐在床上,守夜的丫鬟叫了她几声,见她整个人失了神魂,心中也是发憷,掉头便往正院跑去。 片刻后,谢夫人疾步走了进来,面色在皎洁的月光下有些发白,她一进门就见着谢珺瑶失魂落魄的样子,连忙心疼的叫道:“瑶儿,可是做噩梦了?放心,母亲在这儿,莫怕。” 谢珺瑶抓着谢夫人的衣袖,惶然道:“母亲,我害怕,是不是姐姐回来了?她是不是回来找我讨命来了……” 谢夫人凌厉的对着丫鬟道:“你下去吧,今夜的事情莫要同其他人说,若是流传出去一星半点,就将你老子娘和兄弟一起发卖到山窑里。” 那丫鬟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乍然听到内宅阴私,早就吓得六神无主,听了谢夫人的威胁,浑身发颤的退到门廊下,勉强靠着柱子,守住门口,不敢让其他人靠近。 谢珺妤站在阴影中,听着屋内女子的啼哭声:“阿娘,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害怕,怕她胡言乱语,告诉王公子当年庙中算计他的事情……” 谢珺妤没料到,她的存在,让谢珺瑶如此恐惧。 王家三郎为人心高气傲,虽然爱重这个妻子,但若是知道,当年那些所谓的英雄救美、一见公子误终身的戏码都是谢家在背后计划的,岂能不与谢珺瑶离心? 且这些年来,侯爵府上不断有年轻貌美的女子入府,谢珺瑶能牢牢把持住后院,皆是因为在王家三郎心中,她是个极为端正和善之人,若撕破了这层伪装,她哪里留得住王成显,守得住她侯爵府当家主母的风光? 谢夫人拍着她的后背,低声道:“瑶姐儿别怕,阿娘在这里,你姐姐已经死了,当年知道真相的人都没留活口。”她眼中闪过一丝阴毒:“阿娘怎么会让人抓住把柄威胁你,凡是对你不好的,都不必留着。” 她口吻淡淡,说出的却是让人后背发凉的话。 谢珺妤怔怔的听着,突然就有些明白了,自己气急攻心大概只是个表象,真正的死因怕是另有内情,怪不得她一日日的消瘦,总是缠绵病榻,她一直以为是因为漠北城破,贵人身死,她心中哀毁过甚。 谢珺瑶握住谢夫人的手,喃喃道:“阿娘……” 谢夫人道:“不是阿娘心狠,而是她做得太过,竟想染指漠北城的案子,如今大周本就局势不稳,若将事情闹出来,这天下只会更乱!何况……当初朝廷支援漠北城,派出的是德敬公主的长子,这事情如何追究?” 谢珺妤忍不住感慨,想不到后面竟有这么多人想让她死,用她的鲜血掩盖住山河支离破碎的真相——她死的不冤! 醒来后她将梦中的细节一点点梳理开,首先,谢夫人会对她下手,是因为背后有人不想她追查漠北城的事情;其次朝廷当年是派过支援给漠北城的,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半点消息都没露出来。 漠北城当年的惨事震惊了整个大周,苏喇亮用瘟疫染指城池的举动简直丧心病狂,而守城的将军自焚殉国的举动也令人钦佩,全城中,无论男女老幼,没有一人因惧怕而试图逃走,只因人人都明白,若将瘟疫带出去,染指的将会是整个大周。 一时间天下百姓都恨不得将闯入大周的野狼苏喇亮给消灭殆尽,可后来却是苏喇亮一路挥军压境,将大周砍得分崩离析,哀哭声直达云霄。 谢珺妤那时听到的不过是只言片语,人心惶惶,照顾她的丫鬟总担心苏喇亮再一次踏破京城的大门,反而时时给她带些消息回来。 也因此,她最后的时光中,还隐隐记得许多事。比如京城大门被破之前,周文帝为了不当亡国之君,将帝位传给了太子,改年号太平。 便是在太平元年,大周被迫迁都,将北边大片的土地都划给了苏喇亮。 谢珺妤抬头瞧着头上日光明媚,只觉得仿佛有重重迷雾笼罩着,看不清前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如梦戏》正文 第二十章 待在谨王府这些日子,谢珺妤过得倒也清闲,要么与梁神医背几个古方,要么与埋头研究如何将药材融入到香脂中,她如今离开了谢府,总要有个谋生的手段,只靠卖药材,怕是养不活一庄子的人。 或许是她在这方面颇有天赋,竟也真的琢磨出了几分门道来。梁神医是个脾气有些古怪的人,原本见她有些天赋,还挺愿意与她讨论药方,可后来见她竟是用来制作药膏,又嫌弃她满身铜臭,将她赶了出来。 晌午下了一场雨,散去了空气中的暑气,谢珺妤拿着新的成品去了关闻月养伤的院子,一进门就见他靠在床边,手中握一本书,正低头认真读着。 旁边的架子上摆放着一盆兰草,不是开花的季节,却立着一支含苞待放的花苞,馥郁的幽香冲淡了满室的药味,更衬得青年有一股说不出的雅致。 见到谢珺妤,关闻月下意识的扬了扬嘴角,客气道:“谢姑娘,关某失礼了。” 谢珺妤走上前:“关先生看起来恢复得极好,想来过不了多少日子就能自己下地行走了。” “借你吉言。”关闻月轻轻一笑,他披着一件淡青色的衣裳,头发随意披散着,显得随意又洒脱不羁。 谢珺妤将药瓶放在床边:“这是我新研制出来的药膏,可以淡化身上的伤痕。” 关闻月用指尖捻起瓶子,扬着唇角:“关某虽然不如女儿家那般在意身上的伤痕……不过多谢姑娘的好意。”他打开盖子,闻了闻:“有股药香,不浓郁,擦在身上也不会显得古怪,这倒是好东西。” “不愧是关先生,果然是识货之人。”谢珺妤笑起来,有些不好意思道:“若先生觉得不错,也不妨告诉其他人,往后云容庄上的药材都会用来做药膏,也是一项重要的进项。” 关闻月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后笑着点头道:“关某明白了,往后定会好好宣扬一番云容庄的药膏,想来不会太差。” 谢珺妤第一次做生意,难免有些羞于启齿,但说完心中却觉得松了口气,仿佛跨过了一座很高的山,见到不一样的风景,从此便不再觉得爬山是件困难的事。 关闻月看着她,眼神中有淡淡的笑意,许是察觉她隐隐的不自在,他把药瓶放到一边,道:“说起来,关某还未感谢姑娘那日出手相救,若非姑娘,关某这条命早就交代出去了。”他不等客气拒绝的话说出口,又道:“我听寒生说,多亏了姑娘拿出的药方子,替梁神医减去了不少的麻烦,也捡回了关某的性命。” 这阵子无论是晋王爷还是关寒生等人都轮流感谢了一番,谢珺妤当日不过是想着能改变些什么,避免往后那场悲惨的战事,并不求报答,可是得救的人却将这件事放在了心上,无论是苏叶还是常觐,按说是连谢老爷见着都要恭敬三分的人,面对她的时候却没有半点架子,反而十分有礼。 不过关闻月的感激仍然是最重的,他比了比:“两次,关某可欠着姑娘两条命。” 谢珺妤望着他,却落入一片潋滟的湖水中,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心中觉得,比起传闻中的某某公子,关闻月身上的气质,才当得起君子如玉四个字,心中再次庆幸,自己那日没有坚持袖手旁观,否则世上岂不是就少了这样一个风姿雅致的翩翩公子。 “关先生,言重了。” “纵然姑娘不求回报,但关某心中难安,只是这世上怕是没什么东西能比得上两次性命相救。”他似是极为在意。 谢珺妤想了想,正巧看着窗外绿叶稀疏的枝条,顿时一笑:“若能得关先生亲手折的梅枝,便足以。” 关闻月抬头,看着她,唇角含着丝笑意。 屋檐下的雨水滴落下来,犹如水晶帘,一时间静谧无声,颇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 突然匆匆而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人影未至声音先到:“阿兄,你猜我今日做了什么?关闻赟那家伙被我教训了一顿……” 见到谢珺妤,关寒生像被人掐住了嗓子,瞪大了双眼,此时的他还带着几分少年的稚气,哪里有后来那般让人避之不及的阴狠毒辣。 关闻月斥道:“怎么没个正行?进来也不让人通报一声。” 关寒生心道,以前我进来哪里还需要打招呼?一双眼睛在两人身上溜达了一圈,笑道:“杜姑娘听说你受伤了,非要过来探病,只是这谨王府旁的人进不来,若阿兄你想见她,我明日就带她进来。” 关闻月道:“你当这儿是什么地方?”语气温和了些:“你帮我转告杜姑娘,关某如今需要静养,待改日再谢谢她的一番好意。” 关寒生觉得他这位阿兄突然不解风情起来,人家姑娘难道稀罕他一句道谢么?表面却乖巧的点头:“我明白了。”也不知明白了什么。 谢珺妤瞧出两兄弟有话要将,起身告辞道:“我就不多打扰关先生疗养了。” 出了院子,慢慢在花园里走,这谨王府着实有些大,当年高宗为显示亲厚,将王府修得超出了规制,因此谨王府不仅占地广阔,内里也修得极为繁华,阁楼台谢无一不缺,仅仅是闲庭信步的园子就有好几个。 刚走了几步,就听到一阵悦耳的琴声,犹如山涧泉水叮当流出,汇成一汪厚重的碧波深潭。 谢珺妤站在树下听了一会儿,她在琴技方面的造诣实在有限,倒是能听出弹琴者技艺不俗,然而更为吸引她的,是演奏的曲子。 她顺着琴声走到一处院落,见庭院中有个头发略带花白的中年男子,指尖滑动在琴弦间,旁边的香炉飘着缭缭轻烟。 见人进来,中年男子收了尾音,抬起头,对着她温和的笑了笑,道:“谢姑娘。” 谢珺妤见状行了一礼:“云先生。” 纵然只见过两面,但谢珺妤也看出来这位云先生在谨王府的身份有些特殊,说是王爷的清客,但与谢府上那些整日念酸诗的清客又有不同,平日里也不见他对王爷的身份有多畏惧,就像超脱世俗之外。 云先生道:“姑娘擅琴?” “不擅长。”她直白道:“我是个俗人。” 她往日里喜爱读诗词,读史记,读得越多,越觉得自己浅薄,弹琴她不是不会,而是每次都觉得自己弹不出曲中真意,所谓画虎画皮难画骨,纵然依样画葫芦的弹完一曲,也不过是让真正懂琴的人贻笑大方罢了。 云先生闻言不仅没露出不悦,反而开怀大笑,道:“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附庸风雅之人,可真正敢承认自己是俗人的却没几个。” 他这么一笑,没了往日里那种温文尔雅的气质,反而显出几分洒脱,只是这样的笑容稍纵即逝,很快就收敛了起来。 谢珺妤瞧了一眼琴,初看只觉得模样并不起眼,但细看又觉得古朴中透出一份雅致,她想了想,问道:“这把琴……可是绕梁?” “谢姑娘也知道绕梁?”竟是想要考验的意思。 谢珺妤指着琴身断裂的地方道:“当年楚庄王喜获名琴,连续七日不上朝,王妃樊姬心急如焚,冒着杀头的危险,以夏桀爱妹喜之瑟,纣王误听靡靡之音进行规劝,楚庄王为避免亡国之祸,忍痛命人将琴身砸成数段,此后绕梁之音成为绝响。” 云先生走到放琴的桌前,手指落在琴木上:“纵然碎裂,楚庄王仍然不舍丢弃,命人放置在房中,用以时时警醒自己,后来绕梁被人偷走,又在战乱中失去踪迹,千百年来不知流转了多少地方,我也是意外才得到的。” “许是上天不忍一代名琴落得个明珠蒙尘的下场。” “留在我手上,或许也是蒙尘。”他轻轻一笑,眼中浮现出一种历经沧桑的幽暗沉寂。 谢珺妤不懂那样的郁悒,但她想起梦境中大周的惨景也是心中凄凄,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安慰,但云先生似乎也没有与生人谈心的兴趣,上前用锦绣布帛将琴盖了起来。 谢珺妤问:“云先生的曲谱,可是自己写的?” 云先生见她好奇,笑道:“不过闲来随手之作,登不得大雅之堂。” 谢珺妤心跳如鼓,耳朵里仿佛有什么呼啸而过,她记得梦中那位贵人也喜爱弹奏这首曲子,还曾试图将曲谱教给她,可惜她自来无心在这上面,学了也谈不好,最后贵人不得不放弃,叹息道:可惜他留下来的东西不多,我还以为若是你……罢了,万事不可强求。 她不知内情,但也隐隐察觉出有些事情与自己有关,如今想来更觉迷雾重重。 谢珺妤带了几分急切道:“云先生,冒昧问一句,你可将这首曲子教给过其他人?” 云先生眼中闪过一抹奇怪的神色:“未曾,这首曲子还未谱完,怎可将残缺的东西教给他人?”见她神色中的失望,云先生笑了笑:“若你喜欢,他日我谱完曲谱,让人送一份给你。” 可是她想要的,不是曲谱,而是会弹曲谱的贵人……她没有按照梦中那样去长风庵,自然也错过了途径琳琅山,借宿的贵人……罢了,或许是实际未到,再等等也无妨。 谢珺妤心神不宁,所以没看到云先生眼中快要溢出的慈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如梦戏》正文 第二十一章 等关闻月能下地慢慢行走的时候,第一场大雪来临。 谢珺妤抱着琼砂拿来的暖手炉坐在温暖的房间内,透过嵌着天青纱的窗子,看到外面的景色变成了白雪皑皑堆银彻玉。 她望着一片银装素裹,竟想不起往年这个时候自己会做些什么,但绝对不会像现在这般,脑海放空,脸上不知不觉会露出笑意。 外间伺候的丫鬟名叫环,年纪偏,眼睛里带着股天真劲儿,见到下雪便有些挪不开眼睛,兴冲冲的蹦进积雪中,留下一连串脚印。 谢珺妤瞧着若有所思,京城的冬季总是免不了下雪,若是穷苦的人家看到这样的天气只会满心愁苦,怕刺骨的风寒,怕食不果腹衣不保暖。 在长风庵的第一个冬季,谢珺妤的屋内没有暖暖的地热,只有烧红的炭盆,不知是裴氏给的银钱不够,还是守在门口的下人将碳换成了劣等品,她在屋子里一边抄写佛经,一边止不住的咳嗽,只觉得日子难熬。 第二年春天,窗户外的树枝发了新芽,冰雪正在消融,她展开经文的时候听到过路的女尼感慨说山下棚子里上个冬天又冻死了多少人,从无依的老人,到年幼的孩童,这世道,穷人总是命贱如泥。 一时间有些担忧庄子上的人,虽然相处的时间不多,但每个人都对她透露出了善意,比起谢府,云容庄反而让她觉得更安心。 可再安心云容庄也不是她的归宿,或许她命中注定一生飘零,无论嫁人或不嫁人,兜兜转转依然会落得孤苦伶仃的结果。 这般想着,脸上不自觉带出了愁苦,琼砂见了,将环唤进来,想让这个活泼又爱热闹的丫鬟能逗笑姑娘,环认真道:“姑娘,咱们出去走走吧?我听说报恩寺正在施粥,那一片如今都热闹着呢。” 琼砂瞪她一眼:“我看是你想出去玩儿吧?那地方鱼龙混杂的,要是冲撞了姑娘怎么办?而且施粥有什么看的,京中做善事的人家还少么?” 京中权贵繁多,许多大户人家的夫人们都喜欢用施粥发米,救济贫穷之人,来积累功德,如此一来可缓解京中粮食的压力,又能多救几条性命,便是一向低调如谨王府,也会有积善的时候,倒不是故意收买人心,而是人人都做了,若关门闭户特立独行,反而打眼。 谢珺妤打量了一眼天气,如今还不到最冷的时候,夜晚大雪无声覆盖了整座京城,白日里倒是大晴天,显得风和日丽,谢珺妤也愿意出去走走,谨王府虽然宽敞,但门第太高,她在这里总觉得被一种无形的东西压得喘不过气。 琼砂闷不吭声的退了出去,招来廊下站着的厮,低声叮嘱了两句,那厮听完话转身离开院子,过了没多久就回来了,谢珺妤隐约听到两句:王爷已经让人去安排了……不要受了寒,多注意些…… 这才想到,她如今若要出府,还得先跟王府的主人请示。说起来当初将她带回来,不过是为了药方上的几味药材,后来她惦记着将脑子里那几幅方子给梁神医,不知不觉就留了下来,许是觉得她还有些用处,王爷也没有赶人,她便厚着脸皮装作不知,细细回想,仿佛是她赖在别人的府邸上不肯走。 她素来是个不爱给人添麻烦的人,幼时裴氏对她好一份,她时时刻刻都念在心里,谨王府虽最开始不是她自愿来的,但下人处处妥帖,比她在谢府还自在些,心中早就没了那一点点怨怒。 如今关先生身体已经好了大半,她也没什么理由留下,心道,明日便同王爷辞行吧。 得了应允,琼砂拿了件白狐领红色素缎面的披风出来给她披上,又叮嘱满脸兴奋之色的环:“等会多看顾着姑娘,可别玩得忘了其他。” 环忙不迭的应了,看神色,心思已然不知飞到何处去了。 到了门口,正欲上马车,一道身影从旁边窜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上踏板,稳定了身影,转过来笑道:“我正巧要出门办事,若谢姑娘不嫌弃,倒是可以同行。” 琼砂和环面面相觑,人都上了马车了,还能赶下来不成? 关寒生搭了把手,将人带上马车,这才装作文质彬彬的道:“谢姑娘先请。” 谢珺妤自然不会客气,率先走进去,找了个看起来舒服的位置,这王府的马车果然要奢侈得多,从外面看不出来,顶多觉得要大些,进来了才明白其中的好处,用绸缎制成的坐垫,坐上去软乎乎的,还有专制的炭炉,下人早就点上火,一进来只觉得暖呼呼的。 两侧的窗户只留了一条缝,既能感受到凉风,又不觉得寒冷。 环好奇的往外看,两旁的店铺都大门紧闭,街上更没有走动的人影,偶尔能听到脚落在雪上的声音,也只闻说话声,不见有人走过。 环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关寒生笑道:“你这丫头叹什么气?不是你想出来逛的吗?” 环不服气:“你怎么是我想出来?也许是姑娘觉得屋里太闷,想出来散散心呢?” 关寒生嗤笑道:“谢姑娘又不像你,琼砂更不是贪玩的性子,满院子就你就最跳脱,还不承认?” 环义正言辞:“我这不是贪玩,而是想替姑娘分忧,怕姑娘在屋里憋出毛病。”又老气横秋道:“这人啊若没有事情做,总是容易胡思乱想,若能多出来走走,渐渐更广阔的天地,心胸也更能开阔。” 关寒生眉头跳了跳:“你别用这种语气重复师父的话,简直——”略有几分一言难尽的意味。 环咯咯笑道:“师父最喜欢我,才不介意我学他说话。” 两人竟是师兄妹,转念一想,若真是寻常的丫鬟,环也不会这么行事洒脱,没有半点唯唯诺诺之气。 马车行到一处,关寒生用手指敲了敲车壁,赶车的人也不知做了什么,悄无声息的停了下来。 环望着窗外,喃喃道:“师兄,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关寒生屈起手指落在她头上:“怎么说师兄呢?没大没。” 却听着外面声音渐渐热闹起来,仿佛有敲打声、吹乐器之声,混杂在一起,回响在寂静的雪天,异常清晰。 琼砂将窗子缝推开得大了些,从谢珺妤的角度正好一抬头就能看到谢府的门第,应是有什么喜事,不少腰间套着红绳的下人进进出出,还有人端着贺礼上门——不是婚宴,却极为热闹。 只听有人扯着嗓子高声道:“王府聘礼到——”声音响亮,直窜云霄。 谢珺妤瞧着,渐渐有些走神。 虽然当日苏叶就让人传了话给谢府,但隔了这么久,谢府却没半点表示,连差遣个下人上门询问一声的意思都没有,倒是大张旗鼓的准备着与王家联姻的事情。 谢珺妤想想也对,对于依然没落的谢家而言,有什么比重新攀上个有爵位的亲家更为重要的事情呢? 环略带兴奋的语气道:“这是有人成亲吗?” 冬日里成亲的人家颇多,特别是农家,毕竟下雪天,再是勤奋的农人也无法下地耕田,纵然使出浑身解数,这样的天气他不发芽。 琼砂道:“不是成亲,若是成亲,怎会不发帖请客?你仔细瞧瞧,门口进出的大部分都是厮和苦力,不像是要招待贵客的样子。” 两人不知谢珺妤的身份,津津有味的看着热闹,这热闹果然是越看越大,等抬聘礼的队伍走近,那绑着杆子的绳子竟然齐齐断裂,接连不断的东西跌落在地上,若是大件的物件还能平安落地,若是陶瓷之类的东西却有些悬了。 哗啦作响的声音,想必不是每件都还能捡起来。 这样高兴的事情,纵使只是下聘,也有不少人守在门口看热闹,没料到见了这么一场意外,当即有人叹道:“断绳……这事不太吉利啊。” “可不是?也不知后人做了什么,这样喜庆的事情,祖先都不肯保佑。” “还能是什么?这婚事是怎么成的,谁不知道啊……” 门口的管事听着议论,变了脸色,又看不出谁在口出恶言,恨恨道:“说什么呢?谁在胡说八道!兔崽子给我站出来!” 周围的下人手上可都拿着棍子呢,看戏的百姓见主家这般凶恶,当即一哄而散,只怕不出一日,这消息就要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消遣。 谢珺妤目光落在关寒生身上,他望着谢府的方向,唇边扬着一抹运筹帷幄的笑容,见谢珺妤望过来,他丝毫不避讳的问道:“这出戏,谢姑娘可还满意?” 谢珺妤并不好奇王府上的这些人打探过自己的事情,她只是好奇为何关寒生这幅要替自己出头的样子,随即想了想,莫不是他将这件事当做自己对关闻月施以援手的报答? 有些明了的点点头,却偏头笑着反问:“弃我去者不可留,不必留,不留在脑海中,也不放在心上,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做无关紧要的事,与我何干?既无关,又何谈满意不满意?” 关寒生看她良久,眼睛中渐渐有光彩,笑道:“还以为谢姑娘是个顾影自怜的人,没想到却是个君若无情我便休的性子,令寒生刮目相看!” 仿佛第一次将人看进了眼里。 谢珺妤有些哭笑不得,她自认一向对关寒生客气有礼,只是不想得罪了这个传闻中手段阴狠的人,却没想到一番直白之言,反而得到对方将自己视作同道中人的认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如梦戏》正文 第二十二章 来到报恩寺,马车在半路上就再也没办法往前了,关寒生让车夫寄放到马厩去,带着谢珺妤一行人上了酒楼。 跑堂的子见到关寒生眼睛一亮,两三步上前来,躬身询问道:“二爷,今日有新送来的鹿肉和蛇,还有没开封的松醪酒,可要来点?”态度中有说不出的恭敬。 “蛇免了,上一份鹿肉,再来一条鱼,温一壶流香酒。”他掀开帘子,进屋坐下:“其余的你看着送上来吧。” 跑堂忙不迭的应了,从头至尾没有将眼神多停留在同行的几人身上,连一丝好奇的神色都没露出来,很是规矩。 关寒生显然对这儿很熟悉,选的位置虽不是最高的,视野却是最好的,而且因为角度的不同,外面的人看不清里面,但从里面却能将大厅内的景色一览无余。 谢珺妤好奇的四处打量,细看起来,又觉得这屋子与其他的有些不同,虽然同样雅致,但一方是附庸风雅,另一边是名士风流,屋内的桌椅用的是上好的鸡翅木,博物架上摆放的也是真东西。 琼砂上前替谢珺妤解开披风,环跳到桌子上,伸手就拿起桌上的食扔进嘴里,道:“师兄,我想吃胭脂鹅肝。” 关寒生瞧她一眼:“好,来一份。”又问谢珺妤道:“可有什么想吃的?” 墙上一块地方挂着十几块巴掌大的木牌,上面写着菜名,谢珺妤笑道:“好巧妙的心思,既可让没想好的客人慢慢寻思,也免去了店里因为客人胡乱点菜而拿不出来的麻烦。” 关寒生得意一笑:“若没点巧思,怎敢在京城里开酒楼。” 谢珺妤一想,也是这般道理,不过只有巧思却是不够,京城里权贵多,人活着,衣食住行都需要花费银子,若只靠朝廷发的俸禄,日子定会过得苦巴巴的,只得私下另谋生财的路子,因此哪怕是个不起眼的店子,说不定都与某某权贵子弟有杂七杂八的关系。 不大一会儿,就有厮端着盘子送东西进来,四色的冷盘,四色的糕点,分量也不多,便是全吃了也不耽误后面的用膳,且摆放也花费了心思,看得人食指大动。 环吃得最香,半饱后拿着一根卤鸭掌趴在窗口,看街上人来人往,还有摆了摊子的杂耍,她瞧得眼神发直,拉着琼砂的袖口不住惊叹。 琼砂略有些嫌弃她将油抹在自己衣服上,但很快也被外面的表演吸引了注意力。 谢珺妤吃了一口菜,不由得在心里赞叹一声,也不知是不是这里的环境让人心情放松了许多,竟让她生出了许久未曾有过的好胃口。 吃了七八分饱,谢珺妤这才面前停下筷子,她看着对面几乎没怎么动筷子的关寒生,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你得给大厨加银子了,否则我定会忍不住挖墙脚。” 关寒生飒然一笑:“若谢姑娘喜欢,改日我将人送到府上,又不是大不了的事情。”他倒了一杯酒,举到面前,神色认真道:“今日借薄酒一杯,谢谢姑娘当日对阿兄和王爷的救命之恩。” 谢珺妤回敬了一杯,一面想,此人做事虽然略有些不择手段,但并不是个无底线的人,至少从关闻月的事情上看,此人也算是有情有义,比那些嘴上念着感恩,实则有事躲得远远的伪君子好多了,一边说道:“当日我救下的是一个朋友,既是朋友何来大恩之说?” 他放下酒杯,玩味一笑:“是寒生失礼了,不过谢姑娘与传闻中倒是一点儿也不像。” 谢珺妤眨眨眼:“旁人能看到的不过是你想让旁人看的,我有位朋友曾说过,人有很多副面孔,也许连自己也不清楚哪一张是最真实的。” 此时她倒生出几分同命相怜的情绪,她虽不了解关寒生,但看到的却是个对兄长有情,对王爷有义的人,可世人对他的评价却是诋毁多过称赞;而旁人说起她时,又有多少是带着善意的评价?无论是体弱多病、性子怯懦,还是冷清孤傲,不过都是一副表象罢了。 关寒生笑道:“这话倒有几分深远之意。” 酒足饭饱,谢珺妤有了几分倦意,但瞧着环还未尽兴,琼砂虽然看起来稳重许多,眼底也隐隐藏着想要上街看看的心思,便装作好奇的东张西望。 关寒生道:“谢姑娘可想上街去走走?” 谢珺妤瞧了一眼窗外,街道上的雪扫得很干净,只是地上略有些潮湿,她一直以为冬季出门的人不多,却没想到因为报恩寺的施粥,街上挤满了人,不过大多穿着简陋,衣衫单薄,根本无法抵御风寒,于是几个人拥挤着坐在一起,挨着肩抵着背的取暖。 谢珺妤想不起来,在梦中的时候京城是否也有这么多人,但隐隐觉得不对劲,她皱着眉头问道:“街上这么多流民,官府也没派人管理吗?” 关寒生略有几分不以为意:“报恩寺这一片本就荒凉,胜在地广,历来逃难入京的人都喜欢在这儿扎堆,还有些家中贫穷的学子,若赴京赶考给不出房租,也喜欢到寺里挂单,明年便是大考之年,所以这些日子,京城里的人才多起来了。” 谢珺妤慢慢往外走,一边道:“往日里看书上说,亡百姓苦、兴亦百姓苦,还有些不明白,天下兴盛百姓为何会苦呢?如今瞧着,大周这般繁荣昌盛,竟然还是会有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 这话便有些大逆不道了,所幸琼砂和环都好奇的望着左右,并不认真听,倒是关寒生脸上也无异色,反而道:“不过是因为蛀虫太多,若能抓出来一一铲除,相信便能恢复清明之景。” 谢珺妤抬头笑道:“若能如此,自然最好。” 若真能恢复盛世景明,那么苏喇亮的铁骑又如何能踏破大周的城门! 街上的人不少,除了表现杂耍的,还有不少人提着篮子沿街卖东西,大部分都是上了年纪的妇人,将自家织的粗布,或者鸡蛋售卖出来,补贴家用,一时街上喧嚣热闹,笑声不绝。 琼砂在卖首饰的摊子上流连,环盯着吹糖人的不眨眼,谢珺妤干脆站在屋檐下,同关寒生闲聊,说了几句,正在兴头,忽然听一个声音插了进来:“瞧瞧,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咱们家的狗娃——寒生弟弟吗?” 只见一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带着几人走过来,为首那个先是皮笑肉不笑的盯着关寒生,又将目光落到谢珺妤脸上,露出一抹惊艳,心思也浮动起来,他这个弟弟平日里阴气沉沉,说话不中听,做事更不留情面,居然会认得这般貌美的娘子。 关寒生上前一步,挡住关闻詹,冷声道:“今日我有事在身,就不跟二哥寒暄了,想来你也不愿跟我好好说话。” 关闻詹觉得,他讨厌这个弟弟是有理由的,就算没有外室子的身份,也是个不讨喜的人。 被这么落了面子,关闻詹更不会放人走,给身后的人递了个眼色,一行人将路给堵住,关闻詹笑道:“好几日不见,咱们兄弟可好久都没能好好说话了,今日正巧遇见了,哥哥给你介绍几个人。”他脸上带着嘲讽,对身后的众人道:“我这个弟弟,时候被带回府上,连吃饭都是用手抓起来往嘴里塞,还有个特殊的癖好,喜欢钻狗洞,所以得了个名——狗娃,叫起来是不是亲切得很?” 离他最近的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道:“关公子说得极是,我听家里的下人说过,贱名好养活。” “这话说得没错!”关闻詹接到:“名字贱了,命就硬了,瞧瞧,我这四弟如今长得人高马大的,不就是名贱的功劳么?” 两人一唱一和说得起劲,关寒生落在身侧的双手捏了松,松了捏,谢珺妤都担心他忍不住跟这些人起冲突,倒不是怕事,而是明显对方人多势众,忍一时之气,他日总有报仇之时。 许是顾虑着身边带着女子,关寒生纵然咬紧了牙根,也将一口闷气压了下去,只道:“二哥的朋友,我可没福气认识,毕竟怎么学都学不会溜猫逗狗不学无术。” 关闻詹脸色落下,呵斥道:“你说什么?狗崽子如今长牙,想咬人了不是?” 谢珺妤感慨,有些人就是爱自取其辱,对着关寒生淡淡一笑:“本以为天冷了无聊,没想到还有人唱戏,虽技艺拙劣了些,但没其他可看的,也只好将就了。” 话落,她不等关闻詹变脸,便一脚将人踹开,关寒生反应更快,将旁边的货架给推倒,抓着她的手腕便跑。 谢珺妤不敢回头,听到身后的叫嚣声,还有打斗的声音,也不知情况如何,只能一声不响跟在关寒生身后,在巷中七扭八拐的跑了不知多远,才渐渐没了声息。 她略有些喘,冷冷的寒风窜进嗓子眼,让她咳得仿佛喘不上气,她活了十几年,从来没做过这么出格的事情,竟然当街踢人,仪态全无。 等气息渐渐平稳,她抬起头看着关寒生,后者对她一笑,仿若春风拂面,将冬日的冰雪都融化,只觉温暖。 两人相视大笑,许是因为对方的狼狈,许是做完这件事,连日来压抑在心头的郁闷竟然不翼而飞,等笑过,谢珺妤才想起,她似乎将琼砂和环给遗忘在了街上。 关寒生随她站起身,道:“不用担心她们,我先送你回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如梦戏》正文 第二十三章 回到王府,却得知两人都已经回来了,见到谢珺妤,琼砂连忙上前打量了一番,替她拍去衣上的雪水,关切道:“姑娘可还好?”塞过来一个汤婆子:“奴婢做了暖汤,正放在炉子上热着,先喝一碗去去寒气。” 谢珺妤四下瞧了瞧,问道:“环人呢?” 琼砂蹲下身,替她脱去已经打湿的鞋袜,一边回答:“云先生将她唤过去了,说是有话交代,若姑娘有事,我这就让人唤她回来。” 谢珺妤又想起了关寒生,想不到他那样的人竟然会拜云先生为师,又想起今日遇到的那几个纨绔对关寒生的嘲讽,想来幼年在文昌伯爵府定是吃了不少苦头,怪不得后来下手那般不理情面。 琼砂用干燥的布帛将脚擦干,瞧着脸上的神情,似乎欲言又止。 谢珺妤看她一眼,笑道:“有什么事吗?” 琼砂垂下眼眸,声道:“姑娘,今日和寒生公子一起,竟是难得的开怀。” 谢珺妤点头,肯定道:“确实如此。”她见着了关寒生不同传闻的一面,又觉得两人有些相像,都被世人所误解,在梦中,她遭遇那么多流言蜚语,自是明白被人误解的滋味,如今瞧着关寒生还有几分顽皮的样子,便觉得自己改变了些什么,至少关闻月活着,关寒生不会对世间太过绝望。 琼砂瞧了瞧,声音又低了些:“那……姑娘可是对寒生公子……” 谢珺妤看着她,见她脸上带了几分羞涩和难以启齿的模样就知道她想歪了,生出几分想逗弄她的心思,转念一想,若真的误会了,可不好收场,因此正颜道:“我喜欢关公子,但不是男女之情,而是惺惺相惜的知己。” 当然,说知己有些过了,但若说是同命相怜也有些奇怪。 琼砂闻言,似是松了口气,抿嘴一笑,不再多言。 关寒生走了两步,见厮寸步不离的跟着,回头问:“还有事?” 厮忙回道:“云先生嘱咐了,若公子回来,请您立刻去书房见他。” 关寒生边走边想,京中流民增多的事情也该告诉师父,进了书房,却见不止云先生,他兄长关闻月和师妹云环也在。 他上前对着云先生行了礼,又对着关闻月带着关切道:“阿兄如今身体刚好,还是应该多静养。” 关闻月垂首一笑,将手掌翻来覆去的看着,并未作答。 关寒生瞧着气氛有些不对劲,视线从兄长和师父脸上滑过,云先生正气定神闲的泡茶,最终只能对一旁的环道:“平日里不该说的时候,话不停,今日怎的扮起鹌鹑来了?” 他这位师妹还在襁褓时被师父捡回来的,当做女儿般养在身边,两人之间差了六七岁,感情却很好。 云环睨他一眼,道:“师兄,你出去办事干嘛带累了谢姑娘?” 云先生手上的动作未停,看了云环一眼,后者机灵道:“师父,谢姑娘回来定要找我,我先回去看看她,也不知她今日是否被吓着了,我得给她煎两幅安神药。” 说完便利索的出去,顺道关上门,怕等会师父教训师兄的话被其他人听到,总要给师兄留点面子,她真是个体贴的师妹! 关寒生自顾自找了个位置坐下,解释道:“本来想私下把事情解决了,没料到半路上跳出个关闻詹,不过那傻子也没讨到好。”哼笑了一声:“挨了谢姑娘一脚,可惜没废了他。” 云先生哼了一声:“胡闹!你顽劣就算了,还想带坏人家好好的姑娘,若今日的事情传出去,你打算怎么办?人言可畏的苦头你还没吃够?” 关寒生神色一凌,眼里闪过一丝阴霾,嘴上硬气道:“那王八蛋若有胆子出去胡说,我就让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云先生简直气笑了:“等轮到你出手,满城都是流言蜚语了,到时候做什么都晚了,我平日里就是这么教你的?” 关闻月淡淡一笑,道:“这事说好解决也好解决,说麻烦也麻烦,不过要看谢姑娘愿意不愿意了。” 关寒生几乎下意识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连忙摆手道:“阿兄莫胡说,我与谢姑娘虽一见如故,但万万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不过是较为谈得来罢了。” 云先生神色莫名:“难道谢丫头配给你,你还委屈了?” 关寒生正色道:“谢姑娘人品贵重,才貌双绝,便是太好了,我才不敢乱想。”他看着云先生笑了一下,心里松了口气:“何况我瞧着谢姑娘也不是迂腐之人,若因此决定她的终身大事倒是折辱了她。” 关闻月看了他一会儿,笑得很有几分欣慰之色:“你如今也会替别人着想了。”说完,他看着关寒生,略有些出神。 云先生轻咳了一声,将关寒生的目光引过来:“后面的事情好好处理,不要让人留下话柄。”浑然不觉自己过分关切了。 关寒生忙作了个揖:“是,徒儿立刻让人去办。” 关闻詹觉得关家最近不知道撞了哪门子的煞,先是三弟关闻月受了重伤,而后他长兄关闻赟不知惹上了什么是非,整日惶惶不安食不知味,不过半月有余就瘦得两颊无肉,走路若飘,仿佛随时要羽化登仙一般。 关闻詹原先并不觉得如何,他那位三弟本就是庶出,娘也不是什么受宠的人物,非要说有什么本事,不过是靠着拍马屁攀附上了谨王长子晋玄,谁不知道,那晋玄不过是个留在京城的质子,还当成什么了不得的靠山。 自从巴上了晋玄,关闻月那子看到自己,也没了往日那副唯唯诺诺低头不语的样子,关闻詹拿他没办法,就等着哪日谨王府与朝廷翻了脸,到时候别说他关闻月,怕是晋王爷也得先被祭旗。 而长兄关闻赟虽与他是一母所出的同胞兄弟,却是个心眼繁多满口诗书圣贤的伪君子,仗着兄长的身份,没少当着众人的面斥责他,旁人都道长兄如父,让他忍下一口气,可纵然是再不计较,心里能没一点怨气? 作为文昌伯家的二爷,关闻詹走到哪里不是被人给捧着,偏偏是自家兄弟不肯给他留脸面,这份不甘日积月累,怕是他自己都没察觉不妥,直到关闻赟惹上是非,他现在虽不知道内情,但看关闻赟的样子也知道事情不,若操作得当,说不得这关家的继承人就得改改名字了。 关闻詹带着几分好奇,打着关心的名义想从长兄口里套出点消息,谁料关闻赟如今如惊弓之鸟,刚闻到味儿,就大声斥责了起来,将关闻詹骂得狗血淋头,一句话也无法回,只能掩面逃走。 他这时才发现院子里不知何时站满了人,除了下人,还有府上的女眷,他的妻子刘关氏上前来,眼中带着痛惜怜悯的神色,大约也知道自己的丈夫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她站出来对着关闻赟充满歉意的领训,任谁都要说一声是个贤妻。 但关闻詹爱面子,他觉得这个妻子不仅看不起自己,还偏帮着无理取闹的兄长,带着一肚子的气出了门,呼朋唤友的打算去雅风楼喝酒。 结果遇到了一向看不顺眼的关寒生,这个他不想承认的四弟,时候在家中活得犹如一条狗,他至今都记得对方刚被带回文昌伯府的时候,眼神犹如一只凶狠的狼崽子,那时候关闻詹以欺负关寒生为乐,将糕点扔在地上,看他趴着用双手抓起来吃,看的关闻詹乐得哈哈大笑。 下人都是欺软怕硬的,见能讨好二少爷,免不了也有样学样,给他吃馊掉的饭菜,但这崽子命硬,哪怕吃了肚子疼也没死,后来送饭的人干脆隔三差五才送一回,反正饿不死活不好的,而且又没人替这个四少爷出头。 就这样,关寒生仍然如同野生的杂草般活了下来,后来关闻詹才知道,在饿到极致后,关寒生从狗洞里悄悄爬出去,靠着偷吃下人的剩饭活了下来。 那日他看到关寒生,还有跟随在关寒生身边的貌美女子,心中极为不忿,这个弟弟,是文昌伯府的耻辱,也是他的耻辱,怎么配得上这样的美人。 他想从关寒生身上将丢掉的脸面给找回来,没料到对方两个人都不是善茬子,连那个看起来姿容不凡的美人,竟也全然不顾旁人的眼光踢出一脚,反倒让他成了一群人里的笑柄。 关闻詹发誓,若关寒生和那女子出现在他面前,他定要让对方好看。 可惜他很快就自顾不暇,也不知谁将他在柳树胡同包养外室的事情捅到了妻子刘关氏面前,他这位妻子出身清贵,平日里最爱在人前扮作一副知书达理的贤惠模样,但私下颇有些喜欢金银之物。 所以当她得知自己在外包养外室的时候,竟然不在意的说愿意让他把外室接回家中为妾,不过得让外室将手里的银钱都交出来,不能留一点儿私产。 那外室本就是个青楼出身的女子,比起其他,自然也更看重傍身的钱财,何况关闻詹买了一个独立的院子给她,不入文昌伯爵府,她就是这儿的当家娘子,入了府,她身份就低人一等,还得受正室的磋磨,哪里愿意去做妾? 但她在欢场见多了男子,自然知道硬碰硬对自己没好处,温声软玉的对着关闻詹娇嗔了一番,关闻詹自然也觉得养着外室更刺激,只是刘关氏不如意,便生了恼怒和怨怼,整日在家里犹如泼妇般吵闹不休。 偏偏这个时候,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流言,说他与关寒生因为玉姬楼的雅伎花如锦,争风吃醋,在大街上带着人殴打关寒生。 关闻詹听后简直一口淤血卡在胸口,吐不出来咽不下。 权贵门第也要脸面,处理事情讲究方式,又不是市井泼皮,动不动就聚众斗殴,有身份的人更喜欢私下用手段,哪怕正是要动手脚,也不该亲自出面,否则如何还能继续装作文质彬彬仪态万千。 何况明明吃亏的他! 关闻詹觉得,这后面胡乱嚼舌根的人,心思实在歹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如梦戏》正文 第二十四章 不过心思活动的也不止一位,天凉了,谢珺妤就不爱出门,没料着谢府的人却找上门来。 半夜里,角门上传来一阵阵的敲门声儿,守门的厮赶紧点了灯笼出来查看,心里嘀咕着,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否则谁敢晚上来敲谨王府的门? 一边询问道:“来了、来了——谁呀?大半夜不睡觉,这时候上门。” 厮没敢开锁,提高了灯笼从门缝里往外瞧,就见着两个腰粗体壮的婆子和一个收拾得稍微体面些的妇人。 那妇人上前一步,带着笑道:“这位哥,咱们是一等将军谢知端府上的,听闻我家大姑娘暂住在谨王府,家里老爷父母心里挂念,特遣了奴婢几人上门送点东西。” 门房瞧了瞧三人,谁家送东西会挑这样的时间,但他一个看门的,也轮不到他发问,于是利索的请了人去谢珺妤住的院子里报信。 此时谢珺妤已经睡下了,得到消息的是琼砂,院子里丫鬟多,但能凑到姑娘面前的却只有她和环,而且她也知道府上这么安排是有原因的,因此守夜的事情多半都落在她身上,今夜也是如此,她听着门口有人声的唤她,赶忙起身披了件披风就出来了。 神情不见半点疲倦:“出什么事了?” “外头有人上门探望姑娘,说是谢府派来的下人,给谢姑娘送东西。” 琼砂皱了皱眉,她倒是知道谢府这样的门第,怕是将帖子送上门,也被筛完丢开了,压根没往上送,这谢家选这个时候上门,怕是以为谨王府故意为难,挑这样的时间,门房多半是来不及跟府上的主子说的,又点名了是来找谢姑娘,多半是怕被人阻挠了。 琼砂瞧了眼屋内,压低了声音:“糊涂!这时候上门的能安什么好心,不将人打发了,还留着作甚?” 传话的厮露出几分诚惶诚恐的模样,点头道:“是的没睡醒,这脑子也不好使了,这就关门闭户,绝不放人进来。” 厮回身走了两步,想想又调头回来问道:“琼砂姐姐,若那几个人不肯走,非要大吵大闹可怎么办?可不敢惊动了王爷。” 琼砂一时犯难,就听到帘子后谢珺妤道:“让她们进来。” 刘妈妈略有些忐忑的进了屋,见谢珺妤披着暗纹绣花的褂子,有些慵懒的斜靠着,当即陪着笑脸道:“姑娘好些日子没见,越发出落得好了。” 瞧着娇美动人的样子,刘妈妈暗中咂舌,竟是有些记不起来在谢府时,这位姑娘是何模样,若说以前与二姑娘还不相伯仲,如今却是力压一头,也不知是怎么长成这样的。 谢珺妤淡淡一笑,饮了一口温水,将杯子递还给琼砂:“妈妈今日上门非要见我,怕不是为了寒暄而来的吧?” 刘妈妈面不改色道:“大姑娘这些日子没回去,老爷夫人可一直惦念着您。”半句不提去庄子上的事:“只是知道贵人有事托姑娘办,这才不敢随意来打扰,不过您也是知道的,王家前些日子下了聘,夫人舍不得二姑娘太早出阁,本想多留两年,可架不住王家想求娶的心思,隔三差五的遣了人来说和,磨了好些日子,老爷夫人没办法,这才松了口。” 她瞧了谢珺妤一眼,见她脸上毫无异色,心里松了口气,笑道:“家里如今正在筹备婚事,日子也定下来了,虽说您在王府上有事做,可是既然同在京城里,哪有不回家的道理……”她试探着道:“若您得闲,明日奴婢就将请帖给送到府上来?”这是怕帖子送不进来。 谢珺妤低垂着眼眸,若真心请她回去,哪里需要什么请帖,怕这帖子请的另有其人,只是她做不了别人的主,也不想为了谢家去求人,淡淡道:“若愿意送,就送来吧。”能不能请的动,又是另一回事了。 刘妈妈闻言笑得更开怀,温声道:“我就说大姑娘心里还是惦念着家里的,到时候老奴让遣了马车来接您。” 见谢珺妤没有迁怒的意思,刘妈妈却觉得大姑娘果然如夫人所说,是飞出去的鸟儿,如今变成什么样子,都不再受人控制,想起往日的恩怨,她态度越发恭敬,将备好的单子放到茶几上:“虽说姑娘在王府这样的富贵之地,怕是什么也不缺,但这些玩意是夫人的心意,都是得用的东西。” 琼砂见谢珺妤没有拒绝,这才将单子收下。 之前她被派来伺候谢姑娘,心里虽不抗拒,但也并不十分用心,然而时日久了自然就知道,谢姑娘的身份也有些特殊,便不自觉的换了态度,之前的事情她并不知晓,但寒生公子所为却是她亲眼看见的,谢家的事情稍微打听就能知道个七七八八。 她如今是姑娘身边的丫鬟,万事自然以主子的喜恶为主,见姑娘对谢家的态度不温不火,但也并非恼怒怨恨,她也就是收起了原先排斥的姿态,不温不火的对待刘妈妈等人。 见单子被收下,刘妈妈也不纠缠,带着两个婆子起身辞行。 琼砂将单子放到谢珺妤面前,看得出来准备的人花了心思,谨王府没有女主子,谢珺妤住在王府上难免有些时候会有疏漏,如今这些东西算是补全了一些贴身之物。 只是……谢珺妤垂了垂眼帘,谢珺瑶还未到应该成婚的年纪,王家这般急于求娶,倒是有些奇怪了。 刘妈妈带着喜讯回了谢家,此时万籁俱寂,只有谢夫人院子里的灯笼还点着。 谢夫人早早的就将下人打发走了,只留下两个守夜的丫鬟坐在外间的墩子上,时不时说着悄悄话,打发不断冒出来的睡意。 如今谢老爷已不大回来这边休息了,自从王家的事情闹出来之后,谢老爷终究还是觉得有些对不起长女,心中有气,对着谢夫人颇有几分看不顺眼的意思,谢夫人原本还想着温柔意的将人哄回来,结果转身,谢老爷就让管事买了两个年轻貌美的丫鬟回来,放在书房里红袖添香。 谢夫人也是看出来了,这哪里是恼了自己,不过是把她当做出气的借口,好显得他谢知端不是那么没良心罢了。 如今谢珺瑶出嫁的事情已经让她忙得焦头烂额,自然也无暇顾及谢老爷新收的两个狐媚子。 见刘妈妈满脸笑容的进来,谢夫人提着的心顿时放下了,缓缓舒了口气,她拍着刘妈妈的手:“委屈你了。” 刘妈妈亦是一副感动的神色:“夫人说哪里的话,老奴这张脸算什么,纵然被扒下来踩烂了,也是物尽其用,若没有夫人,谁认得老奴是谁?” 谢夫人道:“我知道你的忠心。”她撑着手坐下来:“只要能让谨王府的人出面,那无论其他人私下怎么嚼舌根,往后瑶儿进了王家,都不会受委屈。” 一想到下聘时,红绳竟然齐齐断裂的事情,谢夫人就一阵头疼。 她自然不相信这是个意外,但查来查去都没找出结果,心里便有些发虚,怕是看不得谢王两家联姻的人在背后使坏。 至于谢珺妤——她若有这般的能耐,当日就不会乖乖听话去了庄子上。 刘妈妈跪在谢夫人脚边,伸手替她轻捶腿:“只是……夫人,大姑娘当真能将人请过来?” 谢夫人半眯着眼,缓缓道:“今日你去谨王府可还顺利?” 刘妈妈道:“很是顺利,那门房原本不想放咱们进去,后来知道是找大姑娘的,不过通传了一声就让奴婢等人进去了。” 她说完也觉得有些不对,细想片刻,谨王府的规矩定然是极为严格的,却能因为大姑娘破例……她记得,那厮当时说的是,通报给谢姑娘? 刘妈妈睁大眼睛,这么说来,大姑娘在谨王府不仅有脸面,定是还颇为被看重。 谢夫人道:“别说是王府那样的门第,就是咱们家里,若半夜找上门来,哪有随随便便就放进门的道理?” 刘妈妈点头应道:“夫人说的极是。”若非谢家的帖子三番两次的递进去却没个音讯,也不会初次下册,到底是失礼了些,若让人看到,说不得还以为他们谢家嫌弃谨王府照顾不好姑娘,又惧怕权贵,这才偷偷摸摸半夜上门探望。 只是想明白了,心中的不安却更甚,她犹豫道:“也不知大姑娘被王爷如此看重,是好是坏……” 谢夫人明白她的未尽之意,当日王家三郎的事情,是她们母女做得不地道,夺人姻缘,不过若是将来谢珺妤正的有机会攀高枝,谁还在在乎王家三郎是谁呢?何况有谢知端这个父亲在,谢珺妤做事总是要顾虑几分的。 她轻笑一声:“怕是老爷也以为王爷看上了妤姐儿,只是你想想,若真是上了心,怎么会让一个女儿家无名无分的住在王府上?” 那日传话之人,将事情说与他们听,虽然觉得大姑娘认识药材有些奇怪,不过提到什么古方秘药,她记得以前谢珺妤也喜欢看书,许是性子沉浸,几岁时就已经能在书房里安静的坐上许久。 因此瑶儿还在识字的时候,妤儿已经开始读《幼学琼林》,谢知端也因这个缘故,更偏爱着长女一些。 于是谢夫人不动声色的让伺候谢珺妤的下人,在她房间里摆放许多杂书,免得她太出彩,将瑶儿衬托得越发不好。 如今想来,一饮一啄皆有定数,兴许谢珺妤便是从中读到过什么旁人不知道的东西。 第二日一早,谢府就将帖子送上门,这次门房没有筛选,直接送到了谢珺妤手中,而谢珺妤拿到帖子就放到一旁,简单的收拾了一番,去了晋玄的书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如梦戏》正文 第二十五章 其实谢家送请帖来的意图,谢珺妤已经想明白了,联想到之前关寒生让人做的事情,她几乎可以肯定,谢家是想借谨王府的势,让众人无话可说。 毕竟聘礼红绳断裂这事可大可,若王家觉得不吉利,谢珺瑶嫁过去之后,肯定会受委屈,且还有王家两房庶子少不了说些闲话。 但如果谨王府能出面,那往后谁也不敢再随意胡说这婚事不好,否则岂不是明晃晃的得罪皇家。 但谢珺妤却不愿意让谢家利用,走到书房外,守在门口的明英赶忙上前笑道:“谢姑娘安。” 谢珺妤瞧了眼书房,见门关着,问道:“王爷可是不在?” 明英为难道:“王爷正在里面忙,要不,您晚点再来?” 谢珺妤也知道自己来得突然,无意刁难下人,正准备点头,就听见里面传来晋玄的声音:“请谢姑娘进来。” 到了门口,明英将门推开了一半,恭敬请了谢珺妤进去,他自己留在门口,又将门给关上了。 谢珺妤匆匆扫了一眼,书房设计得很是隐蔽,只留下一扇窗户敞开了,窗外便是湖水,任谁有通天的本领,也不可能漂浮在水面上偷听。 晋玄今日穿着一身竹青色常服,正坐在乌木椅上低头写着什么,他手边已经积累了好些纸张,只是看不清楚写了些什么,听见谢珺妤进来,他匆匆抬头,说了声:“谢姑娘请随意。”手上的笔却未停。 谢珺妤不敢打扰他,安静坐在一旁,心思却飞远了。 想来想去,她竟记不起自己梦中,有什么关于这位王爷的传闻,只记得后来都城南迁,谨王府变得极为活跃,先是谨王一脉又被皇帝写回了族谱中,正式回归皇族,而后谨王世子成为了禁军统领,能随意出入宫闱,不少嗅觉敏锐之人都察觉到了谨王府的野心,但那时苏喇亮才是大周的心腹大患,因此并没有人跳出来斥责谨王。 不过这些事情与晋玄都没什么关系,关闻月因刺杀而死,他也失去了一臂,不久后谨王就以残缺之人无法继承王位为由,向朝廷请立第二子为世子。 谢珺妤想不到,这样一个人在身体残缺、挚友惨死后,又遭受众叛亲离会落到什么下场,此时阳光透过窗棂落在桌上,像在他身上披了一层轻烟云雾,岁月静好得有些不真实。 晋玄落下最后一个字,将纸张放到一旁晾干,这才开口询问道:“可是有人伺候得不尽心?” 谢珺妤忙到:“怎会?王府里的人心思细腻,做事无一不体贴,岂是谢府可比的……只是,到底叨扰了太久,关先生已经无大碍,有梁神医在,我留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所以想与王爷辞行。” 听完谢珺妤的话,晋玄没有什么反应,他似在思考,片刻后才认真道:“也好,近日京中怕是有些不太平,谢姑娘回庄子上,倒能避过麻烦。” 谢珺妤有些茫然,不知他所谓的麻烦是什么事,但听着能走了,心里又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两人紧紧对视半晌,晋玄目光深幽,谢珺妤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霎时只觉得一股热气从指间蔓延至头顶,蒸得双颊通红,她暗暗吐了口气,等心神稍微稳定几分,这才起身道:“这些时日仰赖王爷收留,多谢了。” 虽说当初是为了关闻月治疗的事情,被请进了谨王府,得到的好处却是极大的。 从谢家离开去庄子上,京中谁还不知王家弃她而选谢珺瑶,若有人见高踩低的想对她下手,她连个可依靠的人都没有。 但如今,只怕外面的人都知道她背后有谨王爷,纵然想不开来惹她,也要先掂量是否能承受得起后果,她也算是借用了谨王府的招牌,给自己换来暂时的平静。 晋玄轻笑一声,道:“谢姑娘,保重。” 谢珺妤回了院子,见环正坐在屋檐下,一双腿摇摇摆摆,指挥着众人:“把这个也带上,那盆花姑娘喜欢,一并带走。” 见满院子下人来来往往,好不热闹,谢珺妤心中情绪有些复杂,她当初来谨王府时什么都没带,连丫鬟也留在了谢府,如今要走也该是两袖清风才是。 等她看到环帮她装的东西之后,心中更是一言难尽,偏偏环还以邀功的姿态,对她道:“姑娘,你喜欢的东西我都装好了,吃的穿的玩的……纵然咱们离开王府也不必惦记。” 这份连吃带拿的本事,也算独树一帜了。 谢珺妤道:“多余的东西就算了,只把随身物件带上就行。” 环摇头,一脸惊讶之色,仿佛在说:姑娘,你又不是被赶出去的,怎么能走得如此寒酸。 琼砂上前来,行礼道:“姑娘,不必客气,这些东西是云先生叮嘱过的,便是咱们不带走,转头也会送到庄子上。” 谢珺妤忽然想问问晋玄,知道自己的清客先生,想要将他的府上搬空么? 谢珺妤瞧了眼谨王府的牌匾,放下车帘子,琼砂提声道:“走吧。” 马车缓缓离开,谁都没注意到不远处站着的几人,一人走到云先生背后,忽然开口询问道:“先生不打算告诉她?” 云先生摇头:“她这样就很好,没有仇恨,没有负担,能开开心心的过一辈子。” 不过一阵子没回云容庄,竟觉得好像隔了好久,见到四周的田野,庄子的屋檐,竟有种归家来的安稳。 环是个静不下来的性子,一会儿爬出马车瞧周围的风景,一会儿又将路上摘的野花送给谢珺妤,快活得像只无忧无虑的鸟儿。 她这幅样子,倒让谢珺妤想起了常钏儿等人,她原本还有些顾虑,如今有了琼砂在身边,她也可以将常钏儿等人送走了。 不多时,马车停在庄子门口,门房心谨慎的向外探了一眼,见着谢珺妤的身影,这才脸上露出笑容,冲背后喊道:“是姑娘回来了!” 霎时一帮子人从四面涌来,许多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冲上来,对着谢珺妤关切道:“姑娘,府上可是有为难你?” 一人道:“胡诌什么?姑娘是家里的长女,谁能为难她?” “那可说不准,除了仙逝的夫人,我瞧着只有姑娘是好人,可惜姑娘性子软,怎么赢得了那府上的人?” “越说越不像话了!姑娘,我家柿子吊霜了,这时节的柿子最甜,我这就去给你拿些过来!” …… “我没事。”谢珺妤不知怎的,就想起幼时的事情。 大约是七八岁的时候,她那时常常喜欢寻一处清净的地方看书,因为院子里的管事嬷嬷三天打鱼两天晒,下面的丫鬟伺候得也不尽心,明知道她在房里看书,却在院子里打打闹闹,嬉笑玩耍。 谢珺妤说了几次,但那些丫鬟表面上答应得好好的,一转身依旧我行我素。 那时谢夫人并不太搭理谢珺妤,自然也不会去管她院子里的规矩,谢珺妤没法,只能每次自己另找个安静的地方看书。 有一次,不知怎的碰到了谢珺瑶,六七岁的谢珺瑶在谢夫人的疼爱下,性子很是活泼,见着谢珺妤非要拉她去玩捉迷藏。 谢珺妤对这个妹妹自然是亲近的,虽然想看书,也没拒绝对方的要求。结果玩耍了没一会儿,天公不作美,竟然下起了大雨,两个女孩儿来不及躲藏,淋成了落汤鸡。 湿淋淋的衣裳贴在身上极为不舒服,两人赶忙去了最近的正院,一进去,谢夫人赶忙上来,拉着谢珺瑶往里间走,不住心疼道:“你这丫头,怎的这么贪玩?下雨都不知道找个地方避避?” 又一连声的吩咐人煮姜茶去寒,下面的丫鬟也是吓白了脸,赶忙去烧热水给谢珺瑶浣洗,她打个喷嚏伺候的丫鬟都紧张得呼吸一窒。 谢珺妤孤零零的站在院子门口,还是一个老嬷嬷留意到她,将她带回了院子。 哪怕是许多年后,她都记得那时自己心底的羡慕。 环和琼砂被人群挤到一旁,愣愣的看了半天,环轻声说:“我……挺喜欢这个地方。” 她是师父捡回去的孤儿,认识师父之前,她过的都是四处漂泊的日子,做乞儿,年纪越越吃香,因为许多妇人都会对幼儿生出怜悯之情,愿意给他们吃食,甚至是银子,但最终落到他们手里的,不过是一天半个馒头。 领头的乞丐怕他们吃饱后长得太快,失去一个财源,因此纵然是在繁华的京城中,她有记忆以来也从没品尝过吃饱的滋味。 稍微大一些,她跟着另外几个乞丐学着偷东西,吃过各种苦头,被人打骂过,当时觉得苦不堪言,如今想来,若不是有这一手的本事,也不会遇到师父,甚至能留在师父身边。 琼砂看着站在人群里浅浅含笑的姑娘,也点了点头。 与环不同,她是王府的家生子,若她愿意自然能过得很好,但她仍是求了王爷,自愿留在姑娘身边。 因她的决定,王爷特意将她换过去敲打了一番,许是怕她伺候得不尽心,但她所求实则极为简单,她不过是觉得姑娘是个好人,想要姑娘能得个好的结果。 庄子另一处,几匹马不急不快的走在官道上。 走在前面的青年道:“少爷,你带我们来这儿做什么?四处都是田土,连个喝酒的地方都没有,有什么好玩儿的?” “少爷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你若是想你那些温香软玉,就赶紧回去,别跟着咱们。” “可别,算我说错话了,行吧?少爷无论做什么,我都支持。” 走在最前面的青年抬眉看向四周,忽然像是发现了要寻找的东西,眼睛一亮,牵扯绳子调转马头就跑下了官道。 后面的几人一愣,顾不上拌嘴,连忙跟了上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如梦戏》正文 第二十六章 还未靠近,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药材味,只是与平常煎药的气味又有些不同,仿佛苦涩中带着一抹清香,让人不觉得反胃,多闻两次仿佛还能有提神的感觉。 杜昂顿时一愣,他瞧了瞧走在前面的几个人,原本懒洋洋不感兴趣的样子都收了起来,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他旁边的少年也一脸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但他性子活泼,笑了笑,跳下马:“去问问不就知道。” 却说被称作少爷的年轻人,乃是当朝皇长子凤霖,当今圣上膝下只有两子,二子出生时因遇到意外,身体一直孱弱,自能吃东西后汤药就没断过,还不知能不能活到成年,因此凤霖也被人视作隐形太子。 能够跟在他身边的自然也并非普通人,最起码家世都能拿得出手,只是这样的公子哥们,都有些目下无尘的坏毛病。 先前说话的少年就是承恩侯府的侯爷卓景行,他走上前,见门虚掩着,径直推门而入,怪的是,这么个说大不大,说不的庄子,竟然连个看门的人都没有。 等走进去了才发现,这庄子修整得有些意思,别人家是恨不得种满奇花异草、奇山怪石,但这儿乍一看光秃秃的,仔细分辨才能认出来,院子里的花草都被拔光了,换上了新苗,若非要形容,更像是将多余的空间都变成了可种植的田。 要说多有意趣倒未必,但看得出来庄子的主人不是一个浮躁奢华的人,能在家中种田,起码得是个务实的。 于是杜昂等人脑海中出现了一个老实的中年男子的形象。 顺着路往里走,过了一道影壁,就听到少女清澈明媚的声音:“你们,快过来!” 凤霖等人愣了愣,瞧了瞧周围,左右并没有其他人,确定是在唤他们,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心道,这女子大庭广众之下唤他们过去……举止颇有些轻浮。 一时犹豫着没动,这时从旁边跑出来一个家丁打扮的人,站在不远处,冲他们招了招手,一脸严肃的吼道:“你们站那儿干嘛呢?赶快离开那儿!” 还是杜昂先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拉着凤霖往旁边跑了几步,卓景行见他们跑了,自然立马跟了上去,随后几人也赶紧挪开,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哗啦的声音,却见几个样式奇怪的篮子从屋顶上落下,若刚才没有走开,只怕他们此刻已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余粟见几人没事,连忙把其他人叫来,叮嘱道:“赶紧的,把东西收拾起来,放到库房里,等姑娘选好了,再送去药房那边。” 听令的几个厮年纪不大,但手脚利落灵活,几人对着凤霖几人吃吃笑了几声,仿佛见着几个傻子。 余粟瞪他们一眼,赶紧将人打发走,这才转身拱手道:“实在对不住,刚才我们正将药篓从房上打下来,上面的人看不到下面的情景,实在是怕误伤了各位。” 他作为庄子的管事,眼力还是有的,见几人穿着虽然朴素,但衣料绝非普通人家能有的,自然不敢怠慢,将先前失礼之处解释了一番,又道:“只是今日咱们为收药材,早早就闭了庄门,不知各位是如何进来的?” 虽不是问罪,但也反将一军,若凤霖几人想要追究,此刻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是他们失礼乱闯在先。 “老先生,是我们打扰了。”杜昂上前一步,先行赔了礼。 几人之中,杜昂身份仅次于凤霖,见他表态,其余几人也就放软了态度,卓景行询问道:“老先生,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 余粟笑道:“看几位客人浑身贵气,怕是没见过晒药收药的场景,这些都是自家种的草药,经过晒干之后才能进行炮制。” “如此说来,这儿还是座药庄?”卓景行抬头望了望,略感兴趣道:“先前咱们进来看到遍地都种了东西,难道都种的是药材?” “这倒不是。”余粟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这庄子本是种粮食的,不过庄子的主家会些医术,因此将空闲的土地都用起来了。” 他指了指不远处干活的人:“咱们庄子上老弱妇孺多,种田没什么优势,但照料药材却并不需要多大的力气,便是几岁的儿,也可帮把手。” 杜昂眼中闪过一抹异色,温和笑道:“如此说来,人人皆可养活自己。” 卓景行从旁边的药框子里拿起一根藤蔓放在鼻子下,随即嫌恶的皱眉:“好臭!这也能做药?” 余粟暗中瞥了被扔回去的药材,笑道:“这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有时越是不起眼的东西,越是有意想不到的用处。” “老先生说得极是。”杜昂笑而不语。 倒是凤霖敏锐些,听出了余粟言语中的意思,若有所思道:“若我大周朝人人能像这庄子上一般,何愁有弃婴?何惧老无所依?” 杜昂瞧了凤霖一眼,神色莫名,随即唇角微扬,恭维道:“少爷说的是,能见微知著,也是因为少爷您聪慧英明。” 先前唤他们的少女站在凉亭后,远远对着他们行了一礼,她的身形纤瘦,穿着素纱衣,背脊挺直,不娇不媚,阳光照在她身上,仿佛裹上一层淡淡柔光,美得像梦境幻想,尽管面目看不太清楚,也不影响众人的欣赏。 谢珺妤并不知道这几人是何来头,但看余粟的态度和几人身上的气质,就知道并非普通人,不过她并没有结交的意思,只叮嘱人传话好好招待便是。 余粟得了话,拱手道:“几位贵人,这是京城一等将军府谢家的庄子,如今庄子上只有府上的大姑娘在这儿疗养,实在不方便招待客人,您看……” 杜昂惊愕了一瞬,随即定了定神,忍住开口询问的欲望,这么说来,刚才见过的那位女子,才是那日救下晋玄和关闻月的人。 凤霖神色自若的开口道:“实不相瞒,我今日来其实正是有事想让谢姑娘帮忙。” 这倒是出乎众人的意料。 卓景行挑了挑眉:“少爷,你认识刚才那人?” 余粟目光转悠了一圈,用已经见怪不怪的语气道:“这位公子,可是来求药的?”他语气太过笃定,实在是自打姑娘跟着那位神医研制出不少药膏,用过的人口口相传,如今求上门的人并不少。 卓景行瞧了余粟一眼,抢先回道:“老先生,你可不知,我家这位少爷,家中富有四海,要什么东西找不到?” 余粟笑道:“那我可就不知几位贵人到咱们庄子上,到底是为了何事了。” 凤霖道:“虽富有四海,但何必舍近求远,我今日来,确实是为了求一味药。” 卓景行惊讶道:“这话若是别人说的,我倒不觉奇怪,可少爷你想要什么说一声便是,下面等着巴结的人还不得赶紧给您送到手上,难得出来一趟,何苦就为了这事?” 凤霖睨他一眼:“这事本就是我有所求,便是亲自上门,也只为心诚,哪能劳烦别人之手呢?” 杜昂在后面没出声,心里却已经知道了太子辞行的目的。 隔着一层屏风,几人见了礼,下面的伺候人将茶水送上来,琼砂站在谢珺妤身后,不动声色的打量几人。 为首的自然是那个看起来年纪稍长的青年,面色苍白,显出几分病弱,但举手投足间贵气浑然天成,那是上位者才有的气质。 另外几人或活泼或沉稳,具能瞧出不俗,这一行人倒是有些来头。 她心里估摸了一番,表面上却没显露半分,只是在送完茶水后,精神紧绷了起来。 “谢姑娘,冒昧打扰了。”凤霖拿着茶具,却半点没有饮用的意思,他吹着热腾腾茶水,往日里这样滚烫的水是不会送到他面前的,只是在外却没办法挑剔。 谢珺妤总觉得说话的人有几分熟悉的感觉,但她知道,从到大身边若出现过这样的人,她是绝不会忘记的,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这人曾在她梦境中出现过。 心中隐隐有几分不安,但她仍道:“这位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好在凤霖也不是个爱兜圈子的人,他放下茶盏,笑了起来:“既然谢姑娘如此痛快,那我也不拘泥那些繁文缛节了,此番前来其实是想从谢姑娘手里求一味药。” 他顿了顿,才道:“听闻姑娘手中有一道药方,可祛除身上的疤痕,不知姑娘可否割爱?” 谢珺妤愣了愣,万万没想到,竟会是为了此事,她记得当初曾做过一盒送给关闻月,但这样的药膏其实用的并不多。 若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出门都是一脚出八脚迈,受伤的机会极;若是普通人家,制作药膏的材料又太昂贵,能买得起的寥寥可数,因此谢珺妤并不打算将其作为主要的货物,做得也极少,说到底,男儿虽然容易手上,但有几个会专门花心思祛除身上的伤疤呢?还有不少人将此当做功勋,以此为傲。 但今日求上门来的,却是个男子。 似是察觉周围的人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凤霖连忙解释道:“家中有一位长辈,素来疼爱我,只是她年轻时为了救我,被蜡烛烫伤,自此身上落下了疤痕,虽然也找了不少太、大夫看过,但始终未能祛除,多年来都快成为心病了。” 凤霖叹道:“梁神医虽然医术了得,可终究是外男,不宜替女子……既然他能教姑娘做出这样的药膏,想来也是不差的。” 谢珺妤警惕道:“能帮人固然好,可我担心公子冀望太高,万一无效……” “若是无效,那便是命中注定,我往后也可放下,不再强求。”凤霖语气铿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如梦戏》正文 第二十七章 凤霖贵为皇长子,能被他称作长辈之人自然不寻常。 卓景行年轻些,并不知宫闱内事,但杜昂本就对皇家之事颇为上心,一听便知道凤霖口中所说的人是谁,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该说些什么。 京城中,世家之间彼此多有联姻,若细究起来,便没有哪家不是亲戚,而他还得唤凤霖口中的那位长辈一声‘姑姑’,当年这位姑姑也是个惊才绝艳,容貌出众的女子,否则也不会一朝选中得以入宫伴驾。 十六年前,圣上登基,宫中举办宴会,还是总角之年的皇长子第一次以主人家的身份站立在大殿中,更加紧张不安。 每一次帝位更迭都免不了流血和牺牲,那一年京都风声鹤唳,空气都仿佛紧绷着,随时会因为轻轻的拨动断裂。 宴会进行到三分之一时,就出现了一波刺杀,所幸陛下早有安排,众人有惊无险,就在这时,皇长子不知何时站到了殿内的烛架下,且因为退得太快,竟撞翻了架子,顿时火烛滚滚落下,眼瞧着已是避无可避。 而一直将他心翼翼护在身后的丽妃,条件反射的用双手将他拥在怀中,那燃烧的蜡烛落在她背后,滚烫的溶蜡浸透纱衣,将她雪白无暇的背,烫出了一片水泡。 女子肌肤娇弱,纵然细心调养,仍然不可避免的落下了疤痕,自此丽妃再无得宠的可能。 不少人都说丽妃太傻,她自己那么年轻,加上当时正当盛宠,若想自己生个皇子也不是难事;但也有人暗中嘀咕,说丽妃本是想利用救下凤霖的功劳争宠,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落了个梦碎身毁的下场。 真真假假已无从考究,但自此后,圣上虽然不再招丽妃侍寝,但她始终占据了一个妃位,又因为知道她已无宠,后宫妃嫔都只对其暗中拉拢中,没人再明晃晃的针对她,将她视为对手。 凤霖道:“君子一诺重于千金,若谢姑娘还不放心,我愿以自己的名誉起誓,只念施药之恩,无论结果如何绝不会找姑娘的麻烦。” 谢珺妤闻言,看着凤霖,她虽然不知对方的身份,但隐隐察觉出什么,心中浮现不安,皱了皱眉,又想起梁神医教习她时,曾说过‘医者仁心’四个字,她虽然并非大夫,但若能帮助一位因救晚辈而受伤的人,自然也愿意尽力而为。 好在当日未关闻月配药时,她以防万一留了不少,如今匀一些出来也不打紧。 她将药放在凤霖面前,柔声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而女子对容貌的执着更甚于旁人,外药不过是能化解表面的伤,可心里的伤却并非普通的药物可治疗的。” 虽然这位公子说得信誓旦旦,可万一他那位长辈期望太高,最后又因为失望迁怒,谁能说得准呢? 梁神医曾走遍大江南北,替许多人义诊过,见过的人情世故也多,就曾给她讲过不少今日恩明日仇的事情,人心古怪,谁能料到一个举动究竟会种下的果会结出善还是恶。 凤霖神情微微一动,他自然知道那位长辈对容貌的在乎,正因如此,这么多年来,眼瞧着对方时不时因身上的疤痕伤心,他也跟着心里愧疚,恨不得好好补偿对方。 凤霖见谢珺妤神情严肃,也正色道:“林某明白,若无效,今日我们便没有来过,药膏更是与姑娘无关。” 谢珺妤微扬唇角,孺子可教。 比起其他的虚名,她自然更愿意做个默默做好事的人。 何况今日这位林公子样貌不俗,身边跟着的几个也非富即贵,可众人皆以他为中心,说明此人地位最高,能得这样一个人的人情,比其他都要划算。 凤霖未曾问价钱,谢珺妤也只肯以相赠的名义送出,两人都明白,若提俗物反倒落了下乘。 倒是琼砂从头到位垂首不语,等凤霖等人走了才道:“姑娘,我看这几人怕是有些来历,不是寻常人。” 谢珺妤瞧她一眼,淡笑道:“又不是咱们招惹来的,不过是一个求药的寻常人罢了,追究其他做什么呢?” 琼砂若有所悟,娇笑道:“是奴婢想左了。” 是啊,不过是个路过求药的,是富是贵,是好是歹,与他们有何想干呢? “母妃,瞧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凤霖大步流星的走进芳华殿,跟在身后的侍人顺安险些跟不上他的步子,只能心里暗暗叫苦,掩面提着袍子,顾不得周围其他人的眼光,跑了起来。 刚走进中庭,就见丽妃身边的大嬷嬷疾步走来,脸上带着笑行礼道:“大殿下安好,奴婢听着声音就知道是您来了,赶紧出来迎您。” 对于丽妃身边得用的人,凤霖也愿意给几分面子,做了个虚扶的动作,问道:“安嬷嬷不必多礼,母妃进来可安好?上次我让人送来的青竹露她可用了?” 安嬷嬷笑眯眯的回话:“丽主子饮过殿下送来的青竹露,说比以往她用的兰香露还要好些,主子本就是喜爱清雅的东西,青竹露的味道透着一股子竹叶的香气,我瞧着,往日里那些兰香露怕是都没用处了。” 凤霖道:“若母妃喜欢,我让下面再送些过来,安嬷嬷你是伺候母妃的老人,母妃有什么想吃想用的,你尽管派人来告诉我一声,纵然是宫里没有的,我也能让人去外面寻摸出来。” 安嬷嬷赶紧道:“正是知道殿下您的孝心,主子才不肯让奴婢多嘴,她说了,您是贵人,若喜欢一样东西,大肆宣扬,下面必定跟风效仿,如此一来,便是寻常的东西也被抬高了身价,五钱的东西也能卖出一两的价格,不值当。” 凤霖无所谓道:“这有什么,只要母妃想要,便是十两百两也物有所值。” 安嬷嬷笑道:“奴婢觉得也是这个理,可您也知道,主子的想法不同于一般人,她一心只为您着想,就怕多吃一口,下面的御史又要谏言,给您添麻烦。” 凤霖闻言,神色有几分动容:“倒让母妃因我受委屈了。” 安嬷嬷佯装惶恐道:“都是奴婢多嘴,殿下勿怪,只是可千万别让主子听到委屈二字,她对您,与亲生一般,哪有母亲为了孩子会觉得委屈的呢?” 她后退了两步:“瞧我,只顾着拉您说话,快进去吧,主子该等急了。” 在凤霖献药的时候,谢珺妤收到一封信,信是琼砂从鸽子腿上的信筒里拿出来的。 谢珺妤有些好奇,琼砂道:“王爷担心姑娘,让奴婢有事就用信鸽传讯。” 晋玄? 谢珺妤心中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觉,她觉得晋玄不像是这样的人,但若不是他,谁又会做这样的事呢? 何况琼砂是谨王府的侍女,没道理帮人外人骗自己,将心里的疑惑放到一旁,她展开信看了看,信里将最近发生的事情原委说得很详细。 原先她退婚的事,王家并没有放在心上,一来王三郎自己也更愿意让谢珺瑶嫁过去,王夫人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了姐妹交换的事情,二来就是谢夫人当初猜测的缘故,王夫人担忧谢珺妤的身体病弱,难以诞下嫡子,影响王家嫡枝的传承。 看到此,谢珺妤淡淡一笑,并不觉得恼怒,倒是写信的人颇有些愤愤不平,在信中将王谢两家的夫人都骂了一通。 后面又写道,因为谢珺妤住进了谨王府,王家这才有些惶恐,怕谢珺妤攀上高枝后,报复当初对她冷漠无情的谢王两家,之后王家的两位庶子心思也浮动了起来,暗中使了些手段,可两人再如何也没敌过拥有内宅斗争多年经验的王夫人,最终的结果便是两个庶子将被遣送回老家,而王家也要求谢珺瑶提前入府,安稳人心。 谢珺妤记得,这与她梦中的场景又不同了,不知是什么在其中引起了变化。 若她没有记错,谢珺瑶嫁入王家是两年后的事情,那时的谢珺瑶正好是二八年华的少女,容貌最为娇美可人,一入王家便与王三郎琴瑟和谐伉俪情深,不过几月就怀上了身孕。 而王夫人也因此格外看重谢珺瑶,将她视作王家的福星。 可如今……她皱起了眉,她跟在梁神医身边虽然时日不长,但也耳濡目染学了些东西,知道女子若太年幼成婚,身体便犹如青涩的瓜果,不易怀孕,便是怀孕了,产下的婴儿也多有不足。 但若她开口提醒,只怕无论是谁都会怀疑她的动机,只会觉得她还不甘心王家的婚事,想从中挑拨离间。 默默注视了信上每一个字,心中暗自叹了口气,罢了,就当她铁石心肠,不近人情,她是真的怕了谢、王两个字,不想与这些人多做纠缠。 回想梦中的场景,那些日子仿佛格外清晰,她被关在长风庵的厢房里,能接触到的世界,只有窗外的景色,那种从骨子里溢出来的寒凉和孤寂,她那时正是女子最美好的年纪,却被逼成了一个苦行僧。 唇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她没那么善良,哪能真的一点都不恨呢? “姑娘,喝茶。”琼砂将茶盏递过来,打断了她的思绪,她仰头柔和一笑,又埋头看起来。 剩下的倒没再提王家的事,而是告诉她,谢家这次如此执着请她回府有三个原因,一是为了让外人看看,谢珺妤与谢家本是一体;二来借谨王府的势,让原先那些想看笑话的人,失望而归;第三,则是谢夫人娘家侄儿常住在府上,只是肚中那几滴墨水怕是难以中榜,因此打起了娶个权贵之女,锦上添花的主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如梦戏》正文 第二十八章 在谢珺妤读信的时候,谨王府内,云先生正冷笑着将一团纸捏碎了扔进火盆里,在火光中舒卷的白纸上,隐约露出几个名字,其中冯瑞二字歪歪扭扭,却极为清楚。 一个面容端正,五官平凡的男子站在房内,回话道:“这只是其中一部名单,暂时没往深里挖,但窥一角见全局,怕是里面牵涉的人数颇广,从寻常贩夫走卒到皇室中人,大约没几个人手里是干净的。” 晋玄怒道:“简直无法无天!科举之道乃是为我大周选拔人才,若考上之人皆是用了不光彩的手段,那择取之人岂不是个个人品都有瑕!” 关闻月不紧不慢道:“我倒觉得此事有些蹊跷,但凡是密事,哪能让这么多人知道?难道就不怕走漏了消息?” 科举题泄密乃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涉案官员无一幸免,哪怕只是不心被牵扯到其中,不死也要掉层皮,能让他们这么轻易的查出来,倒像是故意给了他们线索,好捏着他们的鼻子揍。 面对关闻月的怀疑,云先生微眯着眼:“法不责众……怕是根本有恃无恐,只要将消息压着,会试过后哪怕再被人都出来,也无济于事,你们别忘了,明年便是圣上天命之年的整寿,得了好处的人不会说,想说的人——只怕也没机会说出来!” 关闻月一向微扬的唇角也落了下来,面带沉思:“依先生来看,背后之人究竟有些什么人?” 云先生用手指在茶杯里沾了点水,以手指为笔桌子为纸,落下几个字,晋玄走上前,见了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如常。 关闻月瞧了他一眼,对着云先生道:“先生,若说这个,我与先生想到一处去了。”他指了指其中一个名字,又将手指落到另一处:“可这个便有些出乎意料了,二皇子体弱多病,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成年,他们家此时掺和进去,能得到什么呢?” 云先生从火炉上将温着的茶壶提起来,冲满一杯,又从一旁的陶罐里舀了一勺水倒进去,他似乎极为喜欢煮茶,有时也不为饮,只是为了让心思静下来。 将两杯茶水递过去,他慢悠悠道:“有些时候,不是他们想不想,而是其他人也会在后面赶着他们往前走。” 二皇子的身体是真的不好,但却是圣上登基后才出生,并且唯一活到现在还上了序齿的皇子,身份尊贵,仅次于大皇子,这样的人代表的是皇室和权利,纵然没有继承大位的可能,也足够让人借用身份,做不少的手脚了。 “别忘了,圣上已有两子,并不是不能生,若想有更多子嗣也不过是多花费些时日罢了,那些人心浮躁的后宫嫔妃和他们背后的势力,能稳得住吗?财帛动人心,权势更可怕。” 云先生伸手向前,仿佛抓起一盘散沙,他的唇角扬起,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轻唱道:“七路军马勤王驾,各怀心思生鬼胎,铁马金戈打花腔,建功立业把名扬啊——” 就听门外有人提着嗓子道:“师父,破音了!” 这个兔崽子! 关寒生笑嘻嘻的进来,也没避讳着旁人,走到云先生身边,态度亲近的道:“师父,我刚才出门听了个消息,圣上钦点了清河裴家的嫡女入京,只是还没明着下圣旨,但裴家已经匆匆把人给送出门了,如今正往京城赶呢。” 清河裴家四个字,在场的众人无人不晓,先前回话的男子见气氛不对,躬身行礼:“属下再去查详细些。”便干脆的转身而出。 关闻月心知云先生背景不凡,手下有不少能人,见此也有些感叹,只是如今他弟弟拜了先生为师,他也当云先生为半个长辈,自然不会多想。 他转身坐下:“圣上这旨意来得突然,宫里也没传出半点风声,不知是为了什么?” 清河裴家虽然是世族,但族中子弟在朝为官的人数并不多,且多是五六品的官,莫不是打算以后改走后妃的路子了? 关寒生笑道:“难道这裴家嫡女长得貌若天仙?” 周文帝什么女子没见过,如今到了天命之年却来这么一出,只怕此时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即将入京的裴家嫡女身上,想看看这女子有何不凡,毕竟这还是周文帝第一次下这样的圣旨。 云先生沉思片刻,却提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们觉得贪污案牵扯到了两位皇子及朝中诸位众臣,圣上打算怎么解决眼前的局面?” “先生的意思?”晋玄若有所思:“召裴家女入京不过是个幌子?” 关闻月道:“如此也说得通,贪污案牵涉人员甚广,不处理惹怒天下人,处理却千头万绪无从下手,何况里面还有不少他的心腹,圣上能舍得?想来后面不过是轻轻敲打一番罢了。” 只差没直言,圣上昏聩。 但这话却并非无的放矢,圣上刚登基那会儿确实励精图治,曾想做个盛世明君,但也架不住朝中多奸佞,加上年纪越大心越软,对待朝中老臣态度纵容,近些年,朝上再也见不到直言的铮臣,反而都是异口同声的赞誉。 说到底,圣上想要明君的好名声,却做着昏君该做的事情,听不得半点不好的苗头,能在朝堂拥有一席之位的,谁不是人精,既然上面愿意被糊弄,下面就用尽心思糊弄着呗。 但关闻月如何甘心?当初为了搜集证据,他这条命都差点交出去,千辛万苦弄回来的东西,却被人重拿轻放。 关寒生也替他哥感到不值,随即一想,也是这么个理:“若是想让裴家女入宫,怎的不直接写明?而是让人入京等着?定是另有打算!” 一字之差,造成的结果却是天然之别,若直接入宫,那裴家这个妃位定是没跑了,但入京做准备又是什么意思?不明不白的,弄得众人暗自揣测。 晋玄点了点桌面:“我让宫里的人去打听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常钏儿三人被送回庄子上,还带了几车东西,与上次那些表面光鲜,内在破烂的玩意儿不同,这次用的炭火也换成了上品,冬儿笑眯眯道:“姑娘这碳比咱们以前用的还好,烧起来半点味道都没有,不像上次带来的呛得人嗓子不舒服。” 常钏儿有些紧张的跟在管事身后,见了谢珺妤规规矩矩的行礼,面容略带几分忐忑。 谢珺妤让琼砂带着冬儿去清点东西,自己进了屋内,常钏儿紧跟其后,与琼砂擦身而过,她停下脚步看着琼砂,就是这个人,是谨王府来的,如今跟在姑娘身边,哪里还有自己的位置呢? 一想到自己回来时,夫人拉着自己说的那些话,她心里原本的坚定急剧动摇,是啊,她只是个丫鬟,出身寒微,若不多为自己打算,将来也没什么人可以依靠。 想到这儿,她走进屋内,面上挤出笑容:“好些日子没见姑娘了,瞧着仿佛瘦了些,定是天冷了提不起精神吧?姑娘从前也这样,奴婢等会就去多烧一个火盆,总能让姑娘的屋子更暖和些。” 谢珺妤见她一副忙碌的样子,也未出声,等常钏儿自己收拾不下去了,这才开口:“不用忙了,先坐下吧,我有几句话想问你。” “姑娘,您说。”常钏儿放下手里的帕子,勉强笑道,她不明白,以前谢珺妤对她虽然冷淡,但也不让曾让她这么害怕。 谢珺妤没管她如何想,自顾自道:“你伺候我也有好些年了,以前在谢府的时候,我自顾不暇,也没有替你们打算过,如今你也看到了,琼砂和环定是要留下来的,只是她们做了一等丫鬟,你却不能跟她们一样。” 常钏儿诺诺道:“我明白,琼砂姐姐是贵人府邸上出来的,自然应该高人一等……” 谢珺妤瞧着她:“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你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人,被人生生压一头,今日念在琼砂是王府出来的份上,能忍一时,难道还能忍一世?何况,当初你为何跟我一起来庄子上,不也是因为心中另有打算吗?” 常钏儿心里微颤,她没想到姑娘什么都知道,甚至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 谢珺妤仿佛没看见她疏忽变得青白的脸色:“如今乘着机会,正好可以给你找户好人家,总比当一辈子奴才的好,如此一来,也全了你曾护过我的一场情分。”她将目光落在常钏儿脸上:“这些日子你们留在谢府,也该明白,这里面有些事情你们掺和不起,不论旁人对你们说了什么,许了什么承诺,可到底也不如这么清清白白的嫁人的好。” 常钏儿心头一惊,身子一软跪在谢珺妤面前,两人紧紧对峙良久,常钏儿俯下身:“都听从姑娘的安排。” 夫人再厉害,也不过是仗着谢家罢了,而姑娘身边跟随的却是谨王府出来的丫鬟,心中思量一番,她闭着眼睛咬牙给自己选了一条道。 或许没有那么富贵,但至少不用再提心吊胆。 “这才对,回去好好的过日子。”谢珺妤拿了一个首饰盒子,里面都是没什么标记的金银首饰:“这是我给你的添妆。” 常钏儿被连番连敲带打给镇得心神不稳,如今见着手里的东西,一时鼻子发酸,她也说不上来自己到底是委屈还是松了口气,低头声道:“姑娘,夫人怕是对您的婚事另有打算。” 说完又提高了声音:“谢姑娘赏赐。” 冬儿不知何时回来,听到常钏儿的话,径自走进来,脸上笑道:“姑娘又给了常姐姐什么好东西呢?” 谢珺妤似是极为疑惑:“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东西都清点好了?” 冬儿笑容一窒,不自在道:“琼砂姐姐手脚快,我瞧着帮不上什么忙,就先回来了。” 谢珺妤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又撇开了视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如梦戏》正文 第二十九章 谢珺妤将自己曾梦见的事情一条条列在纸上,理顺之后又点燃烧了个干净,有些事情埋在心里,她自己知道就好。 盆里烧得只剩一点灰烬,就见琼砂带着琼杏进来了,琼砂道:“姑娘,外面的炉子上热着燕窝,奴婢给你盛一碗过来。”这是知道琼杏有话要回禀,在门口守着防止人偷听。 谢珺妤头也没抬,嗯了一声,又问道:“可打听到什么?” 琼杏点点头,低声把打听到的消息说了:“京城都传遍了,圣上下旨让清河裴家嫡女入京,只是裴家退居清河多年,京中没有宅院,因此裴家姑娘上京后,会从京中故交中挑选一家暂住,谢家也与裴家有亲,怕是有意夺下这份结交未来贵人的机会。” 又将她从谢家下人口里打探到的所见所闻细细交代了一遍。 谢珺妤写字的手顿了顿,抬起头:“你说冯瑞怎么了?” 琼杏肯定道:“鲍家姑娘来谢府找冯姑娘玩耍,也不知怎么的,竟然落到水池子里,幸亏冯公子正在家中闭门读书,听到呼救声,这才救了她一命,如今鲍姑娘想着救命之恩以身相报,但鲍家似乎并不乐意,送了谢礼到府上,却没有提两人的亲事。” 谢珺妤回想起金莲池的水,她记得那池子里的荷花长得好,藕也格外香甜,有一年裴氏还专门让人放了水清理池子,将里面的藕节都挖出来,因此她是见过那池水有多深的,不过到她腰间而已,纵然是冯秀秀自己掉下去,也不会出事,更何况是来府上做客的姐,难道身边都没个跟着的丫鬟? 谢珺妤想了想,又问道:“这事老爷和夫人怎么说?” 说到底这事发生在谢家之内,无论如何作为主人,谢老爷和谢夫人都不能装聋作哑,还得帮忙把事情给圆回来。 而且在梦里……是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的,至少冯瑞兄妹不该这么早就上京,何况她与那两人的关系一向平平淡淡,若不是这辈子冯瑞做的事情恶心了她,她也不会记得这个人。 只是她怎么觉得这情节有一丝熟悉? 当初谢珺瑶就是这么‘不心掉入’水中,被王三郎救下,成就一段姻缘,如今不知哪儿冒出来的鲍家姑娘落水,又被冯瑞救了起来——莫不是今年京城的年轻姑娘都与水八字犯冲? 鲍家府邸。 “老爷回来了!”站在门口打帘的丫鬟通报了一声,随即俯身将帘子掀起来。 鲍老爷一进屋就闻到一股子发酸的药味,冲的鼻子不舒服,他道:“好好的怎么喝起药来了?” 躺在贵妃椅上的鲍夫人推开丫鬟打扇的手,豁然起身,厉声道:“好什么好!我看我这口气咽不下去,生生要憋死我了!” 鲍老爷在外面威风凛凛,在家却是个惧内的,连忙走过去,寻了张椅子坐下:“好好,有什么事说出来才能解决,你这副模样不是咒自己不好吗?” 鲍夫人哭嚎道:“我哪里还能好?生了那么个孽障,生生要把我气得减寿才罢休!” 鲍老爷面色有些不好,心里不是没有气,但他忍耐住不发作,而是先打发了屋里伺候的人,这才道:“这事本没什么,就算那人救了惠儿,咱们用重金酬谢便是,你偏偏要闹出来,得了,现在谁还不知道这事,惠儿的名声难道好听吗?” 鲍夫人抽抽噎噎道:“我就是气不过,你说那池子,我叫人看过了,不过十几寸深,便是个孩子掉下去也淹不过头顶,咱们家惠儿又是识水性的,哪里还需要旁人去救?” “气死我了!”她捂着胸口气喘如牛:“我看就是他们谢家做的局!可恨那孽子还口口声声替那个姓冯的子说话,竟也是愿意嫁过去,我看她是蒙汗药迷了心,疯了不成!” 鲍老爷心里也不乐意,他沉默着,倒是比鲍夫人想得更多,如今事已成定局,那冯瑞好歹也是谢夫人的子侄,若鲍茹惠不嫁过去,往后也只能在其他地方找个家世普通,能被鲍家压着的人家。 只是他素来鲜少明着反驳鲍夫人,于是开口道:“那你说怎么办?你素来偏爱惠儿,我是半点都插不上手,后院里一向是你说一不二,内宅之事我也从不过问,想着你是当家主母,交给你总该是能让人放心的,可现在你瞧瞧,惠儿被你养得天真不谙世事,一个纨绔子就将她撩花了眼,哪里有女子该有的贞静淑德?” 鲍夫人忽然冷笑道:“老爷这是怪我一碗水没端平?委屈了你后院里的那些妖精了?” 听鲍夫人这么说,鲍老爷心里就有些不得劲,两人是指腹为婚,从青梅竹马的长大,知根知底,感情也和谐,只是成婚六年都没有诞下子嗣,后来鲍夫人顶不住压力,替丈夫纳了两位出身寒微的妾。 妾也是极为争气,入府第一年,一人产下一子,一人诞下一女,鲍老爷一朝儿女双全自然喜不自胜。 但鲍夫人却心中泛酸,半点也撑不起笑脸。 好在鲍老爷心中也更爱重她这位夫人,并不因两位侍妾诞下子嗣就做出宠妾灭妻的恶事,而鲍夫人许是因为少了压力,次年也跟着诞下一女,只是有了其他人,两人终究难以恢复到从前那般恩爱。 “我去看看文丛。”鲍老爷丢下一句,起身就出了屋子。 鲍文丛是鲍家的长子,虽是庶出,但家中唯有一子,与嫡出也并无分别,只是生母蕊姨娘爱子如命,就算鲍文丛已经搬去前院了,也顿顿准备了膳食让儿子过来用膳,仿佛生怕鲍文丛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受了怠慢。 这么多年来,鲍夫人也明白了,鲍老爷说着是去瞧鲍文丛,实则是去蕊姨娘处。 守在外面的马嬷嬷埋下头,等老爷走远了,这才进屋,见主子一脸怒色,忙劝道:“夫人何必跟老爷起冲突?若是能说两句软化,何愁老爷会去看后院那两个贱人?” 鲍夫人用帕子捂住脸,哽咽了两声:“我看他早就被那两个妖精迷得不知四六,哪里是说两句好话就能留得住的?我才不会搅了别人的好事,免得他心里埋怨我。” 马嬷嬷摇摇头,她从看着鲍夫人长大,自然明白主子是个嘴硬心软的人,可这男人喜欢的却是温柔似水的女子,你若要强硬他比你还要硬,两个人,针尖对锋芒的,谁都不肯服软。 老爷面上看着软和,实则心里是个有大主意的,这么多年来,看似夫人压他一头,可结果呢?若他想办的事情就没有办不成的,而夫人的要强不过是表面,实则更为吃亏。 心中这般想着,她走到软塌前,有些怜惜的拍了拍姑娘的背,安抚道:“老爷是二姑娘的父亲,怎么也不会不管……如今,奴婢瞧着,倒是二姑娘那边要难办些。” 鲍夫人吸了两口气,抹去脸上的泪痕,起身恨恨道:“都是孽障!”嘴上骂了一句,却唤人将衣服鞋袜拿来换上,撩开帘子去了百灵院。 “姑娘,不要啊——”春露在下面拉着鲍茹惠的手,使劲对着站在一旁的丫鬟使眼色,那丫鬟年纪不大,却是个机敏的,一把跪下来,抱着鲍茹惠的双腿,大声嚎道:“姑娘,夫人如珠似宝的将你养大,你可不能这样伤她的心啊!若你有什么要求,只要好好求求夫人,夫人定不会不同意,你何苦这般自伤呢?” 丫鬟嚎得真心实意,她虽然入府不久,也见过鲍家三位公子姐,比起大姑娘有些懦弱的性子,这位嫡出的二姑娘当真是万千宠爱于一身,要星星不给月亮那种,因此性子也养得略有些娇蛮。 如今觉得娇蛮些也没什么不好,总比像现在这般,闹到最后,少不了夫人得罚她们这些下人。 鲍夫人带着人刚走进院子就听到一阵阵的哭闹,她做母亲的哪里不了解自己生的女儿是什么性子,若真是气急了,砸东西是有的,正要寻死觅活却不会去做,只能说明她这是做戏给旁人看呢。 “放开她,让她闹,我看她要闹到什么时候!”鲍夫人走进去,坐在凳子上,一双眼睛凌厉的瞪着。 两个丫鬟如何还敢跟着自家姑娘做戏,手劲一松,鲍茹惠险些真的剪下去,到时候便是后悔也晚了。 她心里也惊出了一身汗,下意识丢开剪子,气闷的坐在床边:“您就别管了,等女儿出了门,往后你也管不着了!” 鲍夫人气得头疼:“你若不是从我肚子里掉下来的,我也懒得管你,你说说你是怎么想的?难道还要让你爹为你做主?找那么一个穷酸的子,咱们鲍家可丢不起那个人!” “鲍家有什么了不得,挂了个皇字,不也是行商的吗?” “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让你爹听见,不抽你一顿!”鲍夫人简直拿这个祖宗没办法:“我早就让人查过了,那冯家不过是门户,别说是与谢家的继室夫人有亲,便是谢家的亲侄子,我也不稀罕!” “您倒是想攀高枝,可你想过别人愿意吗?不都是爹说的文人清贵,冯公子好歹也是秀才出身,冯家也算是书香门第了,哪里委屈得了女儿?” 鲍夫人气笑了:“你以为清贵人家就算好了?那不过是说着好听罢了,你试试家里三天吃一次肉的日子,只怕不过一个月你就得哭着喊着要回来!” 鲍茹惠咬牙:“绝不!” 鲍夫人见她坚决,心里狐疑道:“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心掉水的,还是故意的!” “大冷的天谁愿意掉下去!”她说着差点委屈得掉泪:“天冷穿得多,衣服汲了水,沉甸甸的,让人手脚都使不上力,若不是冯公子,女儿还不知会怎样呢。” 鲍夫人又心疼又无奈,哄道:“我得再帮你看看,若真的好,再定下不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如梦戏》正文 第三十章 林安匆匆忙忙的走进院子,见刘福守在门口,走上前压低了嗓子问道:“主子书房里来了客人?” 刘福摇头,也跟着声回道:“没呢,上次云先来过之后,不知说了什么,这几天主子都关在屋里,也不大见人。” 林安皱眉想了想:“你进去给主子通报一声,说我有事要回禀。” 刘福正想点头,就听到一声冷冷的“进来”,两人对视一眼,看到彼此眼里的惊慌,连忙埋下头,林安微微躬着身走了进去。 见晋玄端坐在书案后面,正翻着一本书,他回身将门关上,走到距离书案两步远的地方停下,这才出声回禀道:“主子交代的事情都办妥了,那冯家的姑娘下帖子邀请鲍姑娘来府上玩耍,是冯姑娘身边的丫鬟,一个名唤知羽的提议去池子边走走,谁料这冬日下了雨雪,地上又潮又滑,两人过桥的时候没站稳,不心跌下去,也是丫鬟张口就唤鲍姑娘的闺名把人给引来的,那池水冰凉刺骨,冯公子最是怜香惜玉,自然见不得姑娘家吃这份苦头。” 他顿了顿,偷偷瞧了坐在上面不动如山的主子一眼,见对方没有开口询问的意思,这才继续道:“丫鬟知羽是谢夫人拨到冯姑娘身边的,当时急匆匆跑来,抓了个现行的,也是谢夫人,鲍家纵使有什么怀疑,也定是以为谢夫人与娘家人合谋,万万想不到其他的。” 晋玄像是看入了迷,久久才翻了一页纸,问道:“冯瑞呢?” 林安一愣,这什么意思?冯公子救了人,自然有人照顾,何况他是谢府上做客的人,不会太被怠慢至于其他的…… 林安捉摸不透主子的心思,只好挑了自己知道的说:“冯公子闭门读书,只是日子太枯燥,偶尔会从后院的门里偷偷溜出去逛街。” 这哪里是个正经想要参加会试的人做得事情,林安心里也不大看得上眼,又说了件事:“前几日敏舒郡主在城里惊了马,差点踩到路边的商贩,那商贩不服气,跟郡主闹了起来,冯公子见着了本想站出来说和,却不知敏舒郡主的脾气,他这边刚起个头,郡主就一鞭子打了过来,险些抽在他脸上毁了容貌。” 敏舒郡主在京城里也是个名人,先太后是她的祖姑母。 先帝孝顺又大方,先太后在世时经常赏赐娘家,先帝也跟着送了不少东西,将那一家子喂养得贪婪又自大,如今已是当今圣上的朝代,可惜敏舒郡主一家子还沉浸在往日的荣光中,搞不清楚状况。 若先太后在时,她骄纵些也没什么,如今众人都躲着她,不是怕惹事,而是觉得她晦气,不愿与她多结交,没想到反而助长了她的气焰。 京中有规定,城内不能纵马,若要细究起来,敏舒郡主少不了得吃些苦头。 更可笑的是那冯瑞,莫不是以为自己能得到皇家郡主的青睐,没瞧见周围的人唯恐躲闪不及被牵连,他竟然还敢往前凑。 他在心里腹诽完,抬眼等着主子问话,却见对方脸上隐隐带了笑意。 莫不是也觉得冯瑞可笑? 晋玄想的是,这样的蠢货,谢姑娘定然是看不上眼的。 早先从云先生那里听到谢夫人的打算,他心里还颇为担忧,就算知道谢姑娘与谢家不睦,可婚姻之事终究需要父母点头,就怕那面善心恶的谢夫人打着见不得光的主意,暗中害人,若她要是说动了谢老爷,悄悄做主将谢姑娘许配出去,到时候才真的麻烦。 晋玄从来不看女子,无论是他亲生的母亲,还是后宫的妃嫔,一个女人可以如水般柔弱温柔,然而狠毒起来简直令人胆战心惊。 “还有一件事……”林安不知该不该回禀,但想到当初主子说的无论大事,只要关于谢姑娘的都要多留,因此多提了一嘴:“金莲阁里洒扫的丫鬟说,谢夫人将谢姑娘之前留在家中的书借给冯公子看了。” 这事做得不打眼,若不是那丫鬟刚好听到人说:“……若姑娘回来,要找东西问起来怎么办?”怕是没人知道谢夫人的动作。 只是事情闹出来不好听,若被人传个私相授受什么的,对谢姑娘而言简直是雪上加霜。 紫鸢阁如今人去楼空,不过因谢珺妤当初是用着休养身体的借口离开的,大部分不常用的东西也留了下来,院子里就两三个不顶事的老婆子守着,若谢夫人要做什么手脚容易至极。 晋玄蹭的一下坐直了身体,隐忍着怒火,吩咐:“不管冯瑞那里有多少谢姑娘看过用过的东西,都让人偷偷换出来,做仔细些,别让人发现了。” 林安猛的想明白了什么,点头道:“奴才明白,保证不将谢姑娘牵扯进去。” 他隐隐约约醒悟了,怪不得主子要让他给冯瑞和鲍家姑娘暗中制造机会。 晋玄又想起那日云先生的话,心中有些憋闷,他走到窗前,见碧波粼粼,白雪皑皑,一片下雪时晴的好天气,只是光线透过窗棂落在他脸上,斑驳的阴影隐藏了他的表情。 云先生对他而言,如父,如兄,如知己,这么多年来若没有云先生暗中的护持,他这样不被待见的质子,实在很难活到长大。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他没料到,救下他的那个姑娘,会与云先生关系匪浅。 按照云先生的意思,不愿意自己接近她的,因为自己身边的事情太复杂,就是来个心机深沉的人也未必都能兜得住,何况是那样一个有些娇有些软的姑娘。 云先生和他手里都不干净,许多想让他们死的人,最后都成了他们脚下的垫脚石,他自问,能让自己喜欢的女子也陷入这趟浑水吗? 他想,却不敢,怕弄脏了她。 “主子,谢府婚宴,请了谢姑娘回府,您看……”刘福略显胖的脸上带着几分笑,他看起来憨厚老实,但林安却暗自嘀咕:这子眼睛比自己还尖。 他也是刚才才醒悟过来主子的心思,可刘福这子,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竟然将主子的心思给摸准了,这么一件事巴巴的上来禀告,可就是说到了王爷心里。 晋玄抿了抿唇,不在意的坐了回去。 半晌‘嗯’了一声,刘福和林安都没听懂,这到底是想去还是不去呀? 琼冉和琼砂托着盛装衣裳和首饰的盘子走进来。 琼砂将衣裳松开抖了抖,霎时一片霞光晃得人眼花,她有些得意的瞧了琼冉一眼,后者眼观鼻,并不理会她的挑衅。 “姑娘,谢府送来的衣裳料子太素,奴婢瞧着今日穿怕是不太合适,便将从王府带来的料子重新裁剪了,做了这件广绣流光裙。” 琼砂的手巧,加上衣料本来的底子也好,一眼看去竟是极为夺人眼目。 “这匹流光纱今年就进了两匹,圣上将其中一匹赐给了王爷,奴婢原先还以为王爷会让人将衣料给送回去给王妃呢,没料到检查的时候发现被带回来了,定是王爷授意让人装进去的。” 谢珺妤看着手指薄如蝉翼,软弱细沙的衣裳,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意。 试问这世间哪个女子不爱美呢? 若真如梦中那般,最美好的年华被禁足,嫁去的人家又没人疼爱,便是天生好颜色,又有何用? 谢珺妤以前更喜欢素雅的衣裳,也喜静喜雅,但这些日子反而更偏爱华丽的东西。 仿佛她当真死过一场,看淡了许多东西。 琼砂拿出干劲满满的样子:“今日定要将姑娘打扮得国色天香,将新娘子给比下去。” 琼冉瞧她一眼,无奈的摇摇头。 绞面扑粉涂抹胭脂……琼冉虽不大爱说话,手下的功夫却熟练又利落,不多时,镜中便倒映出一个女子娇俏妩媚的身影。 谢珺妤眨眨眼,她没想到自己还会有这般模样,从前裴氏总爱说,女子若容貌太娇媚,便是天生的狐媚子,不正经。 她那时心中畏惧,更怕别人说自己不端庄,因此事事只求雅致清淡,哪怕是成亲后,也总是一副清汤寡水的打扮。 如今回想起来,竟如水中看花,隐隐约约记不太清楚了,只觉得自己傻,那人又不是真心为你好,你却把句句话都当成箴言,恪守己身。 那时她应该也是羡慕过那些宜嗔宜娇,如鲜花般多情婀娜的女子,于是就算记忆淡化了,仍然清楚记得当时自己略遗憾的心情。 “主子,到了谢府,我和琼砂都不熟悉,到时候您有什么事都别离开咱们的视线。”琼冉整理着桌上的胭脂盒,一边叮嘱:“晚些时候怕是要下雪的,最好早些回来。” 谢珺妤看着她,觉得这般叮嘱有些奇怪了。 但她本来也不打算久留,不说谢夫人,便是冯瑞也让她避之不及。 几人上了马车。 琼冉就将府里最近发生的事情一一交代了:“……总归是闹得有些不成样子,如今靠着谢二姑娘出嫁的事情,才算压下去,鲍家也不想真的翻脸,加上如今京里也在说,清河裴家的嫡女怕是要入住到谢家的,鲍家心中先忌惮了三分,只是冯家公子和鲍姑娘的婚事怕是要一波三折了。” 若谢家真能给将来的后妃扯上关系,鲍家哪还会不愿意这门亲事,如何还会有波折呢? 似是看出谢珺妤的疑问,琼冉眼中带了笑意:“与裴家女有亲的,乃是姑娘您的亲身母亲,先前的谢夫人呀。” 所以与裴氏有何关系呢? 这谢家跳上跳下的,不过是自个唱戏唱得高兴,若裴家女不愿意认这门亲戚,谢老爷还当真不敢上门自称姑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如梦戏》正文 第三十一章 丫鬟替王三郎理了理衣袖,原本风度翩翩的公子身着红色,更显得丰神俊朗,看得丫鬟暗自羞红了脸。 王夫人坐在椅子上,见王三郎走进来便要行礼,连忙伸手扶住,眼中隐隐含泪,多有感慨:“我儿长大了。” 王三郎道:“以往孩儿不懂事,劳烦母亲为我费心操持。” 一旁穿着金线素色衣裳,发上别了红宝石簪子的妇人搭话道:“三郎如今长大了,早些替王家开枝散叶才是,夫人如今只盼着含饴弄孙了。” 她是王三郎的乳母,又一直在王夫人身边伺候,当得了王三郎半个长辈样,便是这般打趣也并不失礼。 王三郎也不知怎的,明明这婚事是自己求来的,又与谢二姑娘情投意合,心中却生不出多少喜悦。 仿佛见着枝头上开得最璀璨的花,千辛万苦攀爬上去采了下来,却发现原来与下面的花朵并无多大区别。 但谢王两家的婚事并不是儿戏。 王三郎将飘远的心思收回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母亲放心,孩儿定无不从。” 艳红的灯笼和锦绸将门面打理得喜气洋洋,白雪映衬之下,不觉得俗气,反而生出大俗大雅之感。 今日天晴,是个雪后风和日丽的好天气,谢珺妤将目光落在人潮涌动的长街上,谢家门楣不低,周围住的也是富贵豪奢之家,如今一来,整条街上都热热闹闹,喜不自胜。 谢珺妤一时有些恍惚,梦中她没机会见到谢珺瑶出嫁,不知是否也是这般欢天喜地,热闹非凡,但她知道,因为这阵子变故太多,梦里许多事情发生了改变。 她站在马车旁看这西洋景,有人却在看她,初晴天暖,柔和的阳光落在她身上,在她脸上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让那原本就楚楚可人的容貌,更多出几分倾国倾城的勾魂之美。 “公子,那位好像就是谢家的大姑娘。”牵马的长随见公子愣愣的望着一人,回过身后对王三郎道:“许是从庄子上回来替谢二姑娘送嫁的吧?” 王家为了显示对这场亲事的重视,让王三郎带着王家其他子弟,亲自上谢府迎亲,于是众人便见着了这个传闻中被王三郎‘抛弃’的谢大姑娘。 见自己的出现引起了众人的主意,谢珺妤走上前两步,客气一笑,也认不出哪些是谢家的旧识,哪些是王家亲朋。 天地白净,女子穿着一袭裹着白狐皮的大氅披风,掀开遮挡风雪的兜帽,显露出一张美到惊人的面容,宛如二月绽放的桃花,霜雪融化成白露,一双盈盈秀目蕴含多情。 不知谁叫了声:“这不是谢家大姑娘吗?她不是去庄子上疗养,怎的回来了?” 王家大郎感慨道:乖乖,湘妃绝色,这便是三弟不要的‘弃妇’?那谢家二姑娘又该是何种天姿国色,倾世佳人? 与王大郎所想差不离的众人偷偷用眼角去瞄王三郎,更有甚者,见过谢珺瑶的,当初觉得确实是位娇俏可人的清秀佳人,如今与这位长姐相比,倒显得黯然失色了不少。 一时竟有些佩服王三郎的选择——对谢二姑娘定是真心所爱! 否则哪里会舍得丢了西瓜捡芝麻,换成他们这些肤浅得更注重外貌的男人,定是万万下不了这个决心的。 王三郎愣愣的看着雪地里的佳人,脑子里不知为何闪过谢珺瑶说过的话: 姐姐定是万分伤心,可我心中也同她一般仰慕三公子…… 他那时觉得,这场婚约是束缚,心里多少有些不服气,加上谢珺瑶娇美可爱,哪里还顾得上这个从未谋面的未婚妻呢? 蓦然回首,他竟然觉得有些迷惘了起来。 等回过神,他已经下马,正准备走向谢珺妤,所幸身边的长随眼明手快,拉住他,低声道:“公子,送嫁的队伍快出来了,你还得等着迎未来的三少夫人呢。” 仿佛当头棒喝,将他从朦胧的梦境里拉回现实,一时间面对满堂喜庆,竟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浑浑噩噩的站在人群里,王三郎的眼角余光却留意着一旁。 又一辆马车自远处而来,不急不缓的穿过人群,马车并不奢华,但规制却不是普通人能用的,眼尖的人连忙退避开来,怕冲撞了贵人。 关寒生从帘缝里见到众人的反应,又瞧见一旁静静站立的谢珺妤,唇角带着一抹玩味的笑:“琼冉做得好,该赏才是。” 等晋玄下了车马,见到人,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在琼冉的巧手下,谢珺妤七分的颜色生生变成了九分,九已是极数,这样的容貌对于寻常人家而言是祸非福,对于已经逐渐落寞的谢府门第而言,也未必保得住这样一株仙姝。 晋玄眼神暗了暗,心中发酸的猜测,莫非她是想让王三郎后悔,才特意精心打扮。 等两人走进,谢珺妤行了一礼:“王爷安,关公子安。” “不必多礼。”他虚虚一扶,注意到谢珺妤眼角下有一颗巧的红痣,并不显眼,但凑近了却觉得分外妖娆。 晋玄不知从哪儿听说过,若女子眼下有泪痣,必定是要为心仪的男子流干眼泪,偿还所欠的情债。 如此想着,心里莫名觉得不太舒服。 见他脸色淡淡,关寒生也没了说笑的心情,邀请谢珺妤:“既然碰见了,就是缘分,不若一起走?” 说完他率先迈开步伐,谢珺妤退后半步,等着晋玄先走,谁料他侧过身,却是做了个先请的手势,两人并肩往谢府走去。 门口闹的那一出,早就有瞧见的下人偷偷回来禀告谢夫人。 谢夫人脸色有些扭曲,她一下子就想起了当年自己刚入谢府做续弦的日子,先夫人大裴氏她没见过,但也从旁人嘴里听说过不少,什么清河才女、才貌双绝。 更可气的那些人说完,看她的眼神,仿佛在说:谢家选继室竟也是不挑剔的么,这一位与之前那位不可同日而语。 任谁被打压了这么久,心里都要不舒服。 所以见谢珺妤幼时样貌冰雪可爱,她便时时刻刻灌输女子应娴静淑德,以容貌换取名声的是不入流的女伎和妾室,果然将那丫头给吓得半点不敢张扬。 她捂住胸口,气得直喘气,这样大喜的日子,纵然有千般恼怒也只能压下。 可瑶儿还未露面,就被谢珺妤那丫头下了面子,她几乎可以想得出今日过后,众人的流言蜚语和王家的态度,就怕王三郎心里生了芥蒂。 万万不敢让那丫头继续在外面晃荡,给谢家丢人,她招招手,叮嘱刘妈妈:“你派人去将妤姐儿请回紫鸢阁,对外就说她身体不舒服,既然已经露过脸了,也不必跟着送嫁……” 话还未说完,就听金雀在门口,慌忙道:“夫人,谨王府的王爷来了。” 谢夫人脸上扬起一抹笑,这位才是今日身份最高的人,只要来了,他们谢家的脸面也撑起来了。 金雀继续道:“……与大姑娘一同进来的,还有文昌伯家的四公子,老爷已经出去迎了,让您赶快过去。” 谢夫人一挥手,将桌面上的茶盏都推到了地上。 刘妈妈不好让人进来收拾,一脸焦急的劝道:“今日是姑娘大喜的日子,夫人可千万不要逞一时之气!待日后……” 谢夫人眼神阴狠:“是啊,待日后!” “恭喜谢伯父,锦绣良缘,喜获佳婿。”晋玄对着谢知端行了晚辈礼,后者不敢受,连忙扶住晋玄双臂:“今日女出嫁,王爷能来已是蓬荜生辉,怎敢受这份大礼。” “谢伯父言重了,今日不谈身份,您只当我是家中子侄来对待便是。”晋玄笑得清风霁月,一派风度翩翩。 谢珺妤上前道:“父亲。” 谢知端这才将目光落在她身上,这一看不由怔住了,他的目光幽深,仿佛透过谢珺妤看到了另一个人——十几年前亡故的大裴氏。 能娶到清河裴家之女,裴家虽是世族,对于谢家而言也不算高攀,可谢知端文武皆不出彩,能娶大裴氏,就像是走了狗屎运,所以成亲之后,他心中虽然欢喜,却也有几分隐秘的失落和自卑。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他没想到一向性子冷傲孤僻的长女,竟然长得与亡妻如此相似。 想到长女离开府上的缘故,他憋了半天,只勉强笑道:“你住在庄子上,起色倒看起来好些了。” “要不怎么说庄子上的水土养人呢。”谢夫人不知何时出来了,笑盈盈的望着。 见谢知端几人站着说话,她走过来对着晋玄行了一礼,从身份上来说,晋玄受得起。 关寒生在她低下头的瞬间拉住晋玄,两人对视一眼,不过眨眼的功夫,晋玄生生受了谢夫人的全礼。 晋玄淡淡道:“怎么了?” 关寒生唇角带笑:“没什么,就是想问问几时走?” 流水席办在王家,但无论是晋玄还是关寒生都不打算再走一趟,来谢府已是给足了脸面。 谢夫人险些撑不住脸上的笑容,见两人不将她放在眼里的态度,自不会自取其辱的继续搭话,拉住刘妈妈的手,指甲都掐进了肉里。 刘妈妈疼得皱眉,却不敢开口喊,顶着满脸的汗水,低声问道:“时辰快到了,夫人,该送二姑娘出门了。” 对,今日要送瑶儿出门! 谢夫人慌慌张张的带着刘妈妈去了后院。 谢知端带了几分心翼翼道:“你的院子平日里都让人打扫着,今日可要留下来?” 不带谢珺妤回答,晋玄就道:“云先生给你留了些果子,这季节鲜果难得,是从南边特意寻来的,知道你喜欢,云先生都不让别人动了,正好让人给你一起送回庄子上。” 谢珺妤瞧了谢老爷一眼,低声道:“我亲自上门谢谢云先生。” 谢知端不知二人在打什么哑谜,但‘云’字让他心跳得有点快,他想了想,这世间名字中有云字的何其多,不必杯弓蛇影。 眼瞧着几人的背影,谢知端心里生出说不清的失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如梦戏》正文 第三十二章 出了谢府的人,下人将马车牵来,关寒生道:“一起走,你那马车让琼冉他们坐便是。” 谢珺妤瞧他一眼,叮嘱了琼砂两句,也没拒绝,晋玄上了马车,很自然的伸过手来。 车夫埋着头,仿佛忘记拿脚凳,谢珺妤无法,只能借了力爬上马车,她穿得厚,动作略显笨重,一上车就听到关寒生的笑声。 谢珺妤睨他一眼,转过头瞧着谢府门口挂着的灯笼,觉得梦中的场景就像披上一层细沙,有些不真切了。 一路默默,走了一会儿,关寒生带着笑道:“今日天气倒好,可惜城外的湖水上冰还不够厚,否则还能玩一场冰嬉。” 见无人接话,他又道:“难得你今日打扮了一番,可把新娘子的风头都给抢了,换成我,可真要气死。” 晋玄睁开眼:“不想说话就闭嘴,别胡言乱语。” 关寒生委屈道:“我就觉得气氛太安静了,浑身不自在,想找个话头而已。” 他对着谢珺妤叹道:“我满肚子的话,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要是不中听你就骂我两句好了。” 谢珺妤眉眼都溢出了笑意,她柔柔道:“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她身上发生的事,这两人都知道,也没什么好丢脸的。在梦里,她还记得王公子用厌恶的眼神看自己时,那种委屈慌张的心情,可如今再见到他骑着高头大马来迎娶谢珺瑶,她心里没有半点波动,仿佛是个看戏人,戏里唱的悲欢喜怒都跟自己没关系。 倒是王爷会来,出乎她的意料,她以为这样的事情他不会感兴趣,更不会卖谢家这个面子。 关寒生问道:“你可知道为何我们会过来吗?”他身体前倾,手肘支撑在腿上,声道:“我师父怕你在谢家受委屈,让我们过来接你。” 他一脸邀功的表情:“要我说,谢家难道是龙潭虎穴不成?他们做的那些缺德事谁还不知道,你就算不回去旁人又能说什么?” 后面再说什么,谢珺妤已经听不真切了,只是好奇为何云先生会让晋玄做这样的事。 她早就觉得云先生有些深不可测,但从他身上却感受不到半点恶意,反而处处维护自己帮助自己,像对待家中的辈一般。 但她与云先生素不相识,而且无论是过去,还是她那个宛如海市蜃楼的梦境里,都不曾出现云先生的身影。 三人顺着回廊路过花园,沿着湖边种了一排腊梅,鹅黄色的花朵鲜嫩可爱,浮动的暗香将冬日冰冷的天气也衬托得多了几分生机。 越过九曲桥到达对岸,就听到一阵如泉水般细腻流畅的琴音,节奏时快时慢,却不显得杂乱,反而犹如雕栏玉砌般错落有致,令人胸口生出一股畅快之情,仿佛所有忧虑烦恼都尽去。 谢珺妤停下脚步,她琴技平平,却也有鉴赏能力:“王府上竟还有这样的高人。” 晋玄瞧她一眼,脸色有些古怪,就听关寒生笑道:“我师父这样破琴绝弦的人竟然也有知音,若能听到你如此盛赞,只怕高兴得要再弹奏两曲!” 谢珺妤瞪他一眼,成语也是能乱用的吗? 晋玄态度温和,解释道:“云先生喜调音,却鲜少谱曲,又嫌弃别人的曲子不入眼,因此连我也少有听见。” 谢珺妤却已经是第二次听到云先生弹奏,说不得是段奇妙的缘分。 走进院落,云先生手指压住琴弦,抬头紧紧望着她,眉头微蹙:“可有受欺负?”说完又冷哼了一声:“别人成亲,你去凑什么热闹?是嫌不够堵心还是心里仍然有所留恋?” 关寒生毫不留情的拆穿他道:“你不在,师父担心你受欺负,眼巴巴让我们去给你撑腰,怎么人来了,倒嫌弃起来了?” 云先生面子挂不住,粗声粗气道:“还不快把东西给拿出来?” 随即一个清脆的声音“哎!”了一声,谢珺妤才发现,对方竟然是云环。 前些日子她遣走了常钏儿,第二日就有人送了新的丫鬟到庄子上,谢珺妤依照琼砂的名字,分别取名琼冉、琼杏、琼汐,几人伺候得好,云环又不是正经的丫鬟,而是云先生的弟子,谢珺妤也不拘着她,有时一整天不见人影,原来竟是回来看望师父了。 云环捧了鲜果上来,数量不多,胜在品种繁多,云环道:“几框子鲜果,路上就坏了大半,这些已经是剩下的里面品相最好的。” 谢珺妤挑了个鲜红的捧在手心里,闻着瓜果的清香,心情也舒畅了许多。 晋玄饮了一口热茶,云先生问:“今日你们过去,谢家那个假端方没找你说情?” 嗯?谢珺妤抬眼来回往着两人,不知道云先生跟父亲有什么新仇旧怨,提起来便是满脸的不屑,更诡异的是,他对自己又疼爱如晚辈,实在矛盾。 晋玄道:“没说上两句,门口人多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何况我们又不是真去走礼的,见了一面就回来了。” 云先生扶桌大笑:“活该,让他憋一肚子话没地方说去,还以为他们谢家跟从前一样,谁都能卖两分面子呢?” 他笑完又有些感慨:“当年的谢家可不是这幅样子,若让谢老太爷看到,只怕会气得棺材板都压不住。”语气充满惆怅。 片刻怅然后,他指了指关寒生:“来,咱们手谈一局。” 关寒生不知从哪里搬出一张棋盘来,放在桌子上,云先生执白棋,落子较慢,仿佛心不在焉,又似每一步都细细思量过。 “状纸递上去了吗?” “早就打过招呼了,府衙那边也不敢不收,只是刘子韬是个胆子的,表面上虽然收了状纸,怕后面也会私下让人分别给两府上送个口信。”关寒生几乎没怎么想的就落下一字,口气也有些漫不经心。 他口中的两府正是牵涉到科举舞弊案中的承恩侯府和郑国公府,前者是皇后的娘家,而郑国公是三朝老臣,无论哪个都是会引起朝堂动荡的人物。 云先生缓缓道:“谁料到,一个贪污案后面能引出这么多事情。”他将棋子落在方格间,仰头看着窗外春和景明:“冥冥中自有安排。” 晋玄道:“有些事情本就是压不住的。” 当初因为洪水引发决堤牵扯出贪污案,数目巨大,人员众多,民间怨声载道,而朝堂上真正敢站出来说话的人却没几个,最先发声的反而被斥责了一通。 而后圣上将这件烫手的案子交给晋玄等人查证处理,本以为上隐下瞒,拿不出什么证据,谁知道晋玄和关闻月都是硬骨头,生生扯下一块带血的皮。 圣上拿着证据比没证据时还头疼,而朝堂上那些原本吵得最凶的人,忽然就变成了哑巴,想来按照圣上的意思,这事牵连太广,宜缓不宜急,要慢慢来,甚至有意放出风声,若能将吞下去的钱吐出来,此事便轻轻放过。 谁料那些瞧着证据交上去的人,却被逼急了,铤而走险,打起了靠卖科举题赚钱的馊主意。 “这些蠢货,贪污案受影响的只有河北一系的官员,可科举是我大周的重中之重,若人员选拔都靠舞弊,那干脆直接卖官算,谁出的钱多就让谁当宰相,以此类推,还能充盈国库,岂不一举两得?” 云先生瞧了晋玄一眼,都气得说糊涂话了。 他问关寒生:“那举子怎么样了?” 状告两府的举子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纵然告赢了,将来也难以有出路,寒门晋升本就比旁人困难,何况你还得罪了权贵。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往后谁愿意冒着得罪当朝贵人的危险来亲近你?纵然其他寒门举子会感激这位的牺牲,却也不敢沾染上半分。 晋玄沉声道:“如今这些人倒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告状的举子也是被逼无奈,他被人换了卷子,自认满腔才华无处施展,喝醉后抱怨了两句,谁料落入有心人的耳朵里,惹来了杀身之祸。 一家五口都烧死在屋中,只得了个意外失火的结论,族中怕被牵连,也与他划清界限,如此光棍一条,干脆拼一把。 幸运的是,晋玄一直让人关注贪污案的后续适宜,关闻月那边先得到了舞弊案的消息,正派人下去搜查证据,刚巧救下了被追杀的举子。 谢珺妤稀里糊涂的听了一耳朵,心里却知道上辈子应该是没发生过什么舞弊案的,如果真有,她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又听晋玄道:“承恩侯府的老夫人已经递了牌子进宫,就是不知道太子有没有牵涉到其中。” “这话难说,你瞧瞧连冯瑞那样的人都能考中秀才,一路平平稳稳的参加会试,其他人还能看吗?”关寒生眼中闪过一抹嘲讽:“至于太子……说不得是仔卖爷田不心疼。” 谢珺妤不由得想到按照梦中所见,冯瑞兄妹还要几年才会上京,若她没有救下晋玄和关闻月,那么贪污案也必定查不出证据,或者证据早就被人毁了,到头来根本没人会站出来要求严惩这件事。 环环相扣,到底与梦中不同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如梦戏》正文 第三十三章 谢珺妤以为谢家此后就没自己什么事了,谁料到还没出城就听到了风言风语,能传得这么快,自然是因为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 说的是什么呢? 当日冯瑞来谢家读书,带的书本不多,被谢知端问到,诺诺的应了几句,稍微深奥点的东西便答不上来了,又推说进京的时候带的书本没够,京中物价又贵等等。 可他与冯秀秀住在谢家,吃穿用度皆不用自己掏钱,又能穷到哪儿去。 谢知端身在侯府,家事有人打理,出去吃饭也不会去街边嚼蜡,又常听人言京中物价高,北边一个一文钱的馒头,到了京城也要翻几倍,理所当然的以为冯瑞身上的钱不够了。 对这个有功名在身的侄儿,谢知端还是有些惜才的,让谢夫人从账房里支一笔书本费给冯瑞。 若谢夫人对侄子侄女上心,又何须等到谢知端提醒呢,她从未提过与娘家姐妹关系如何,但不代表她心里不记仇。 金雀提议道:“大姑娘院子里不是有许多书吗?不若先借给冯少爷看着,总归放在那儿也是蒙灰。” 这样荒唐的提议谢夫人竟觉得极有道理,后来不知从哪儿传出来的流言,便有些不清不楚的意思。 谢珺妤去庄子上时,也带了不少东西,但紫鸢阁里的书她早就看过,就是闭上眼也能默出来,便也没想着带走。 可谁料到谢夫人会做出这样的事! 书本上还有她偶尔写的心得注解,文稿上都是她的字迹,若落到男子手里,就算是两人私相授受。 谢珺妤是真没想到,东西留在紫鸢阁也会出这样的纰漏。 弄清楚了流言的根结,谢珺妤望着来回话的后院管事:“陈妈妈,这事父亲可知道了?” 陈妈妈在管事里并不显然,这样不讨好的事情才落到她身上,她低头回道:“这事一传出来,老爷就让人关门,说要整顿家里下人,这会儿正在府上呢。” 谢知端总算也聪明了一回,知道前脚送了二女儿出门,紧接着就传出大女儿与人私相授受的事情,总归不好听,何况外人哪里对府上的事情了解得这么清楚。 当机立断,让人守住门,又拿了传话的婆子,正好敲打一番。 “妈妈稍等,我收拾一番就跟你回去。”谢珺妤并不想带云环,谢府上的糟心事没必要将外人牵扯进来。 晋玄走到她身边,仿佛不经意的开口,声音缥缈低沉:“放心,无事。” 她不知晋玄做了什么,但奇异的原本忐忑的心突然就静了下来。 她带着琼砂琼冉:“走吧。” “丫头。”云先生丢开手里的棋子:“有时候该狠的弱了,别人只当你软弱可欺,草原上的狼才令人害怕,什么时候兔子会让人瑟瑟发抖过?” “荒唐!”谢知端瞪着谢夫人:“女儿家的东西怎可随意拿出来交予男子?这道理难道还要我来教你不成?” “这事是我做得欠考虑。”谢夫人眼角还有些发红:“但那不是想着瑞哥儿和妤姐儿怎么也算是表亲,把书借过去看看又如何呢?谁料到那起子人会在中间乱嚼舌头!” “况且老爷。”谢夫人坐到谢老爷身旁:“咱们家的妤姐儿你也是知道的,从身子就弱,便是将来成婚了,怕也是子嗣有碍,少不了得看婆家的脸色过日子,若能嫁去我娘家,便是看我这个姨妈,看在咱们谢府的面子上,也不会为难她。” “我那位妹妹,在家时虽然性子跳脱了些,可也不是个刻板的人,定也不会刁难妤姐儿。”她用手指捻着帕子,轻轻擦了擦脸上的粉:“再说瑞哥儿,心善,又爱读书,不是正好与妤姐儿意趣相投吗?” 谢知端哼了一声:“你可别忘了,前些时候咱们府上发生的事情,那个鲍家的姑娘与瑞哥儿还有些不清不楚的。” 谢夫人笑道:“老爷说到哪儿去了?那不是正好说明瑞哥儿心善吗,眼瞧着姑娘落水里,难道只袖手旁观?何况鲍家也送来了谢礼,两家人之间只当做此事没发生过,往后各自嫁娶也无碍的,只要妤姐儿愿意,其余的皆是事。” 谢知端收回目光:“家中下人随意编排主子,这也是事?” 正说着话呢,就听外面传来声音:“父亲说得是,若此事也算事,还有什么算大事?” 谢珺妤双手藏在火红色的皮草袖笼中,款款走了进来,行完一礼,看着谢知端:“依女儿看,母亲管理家事,一向对待下人颇为宽宥,纵容得有些人心都大了,不仅不好好干活,反而闲得将主子的事情当做茶余饭后的消遣。” “妤姐儿,这话有些过了吧?”谢夫人脸色有些不自在,她竟不知谢珺妤何时有这样的气势了:“不过是聊了几句闲话,让人罚些月钱便是。” “不行。”谢珺妤瞧她一眼:“没了月钱,不过是一时手中稍微不便,却难以记住这个教训。”她望着谢知端:“若父亲觉得麻烦,就将此事交给我处理,说来我也算是深受其害,让我出口气,如何?” 谢知端瞧着她这幅模样,简直越来越像大裴氏,心中生出几分心虚,不愉快的挥挥手:“既然你愿意,便你自行处理。” 谢珺妤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母亲可要一同去看看?” 谢夫人哪里敢应,头疼似的捂住脑袋,挥了挥手,谢珺妤自顾自的带着人走了。 谢珺妤回了院子,先让后院和前院的几个管事将手下的人都叫到一起。 粗粗一看,约有三四十人,好在紫鸢阁的路修得宽敞,这么一来有些拥挤,但也不是站不下。 琼砂搬了把椅子放在廊下,又给手炉里换了热滚滚的新碳,这才退到一旁。 这么冷的天,站在院子里吹冷风,不少人心里都不服气,心里气不平,脸色自然难看,外院的郑管事上前道:“姑娘,府里的下人都在这儿了。” 谢珺妤不紧不慢的饮了一口热茶,琼冉低头给她擦擦嘴角,收拾妥当了,她这才将目光落到人群里。 许是被她漫不经心的态度激怒,人群里有人提声道:“姑娘,咱们大伙手里都有事情,要是一直待在这儿可干不完活儿。” “刚才是谁在说话?” 人群里你瞧我我瞧你,都默不作声。 谢珺妤也没揪着不放,轻声细语道:“我没当过家,也不知府上赏罚的规矩,可俗话说得好:无规矩不成方圆,做对了做好了,应当奖赏,做错了也必定要罚!” 见没人啃声,谢珺妤道:“刚才那人说得好,诸位手里都有事情要做,若做不完也要受罚,可如今却不是我要让你们站在这儿吃冷风的。” 她视线扫了一圈,见有人面色麻木,有人偷瞄她,而有人眼睛里闪着浑然不在意的神态。 她抿了抿唇,想起了些不好的回忆,也没心思纠缠:“你们今日被叫到这里,想来也应该知道原因,我也不多说了,万事只追究首恶,当日传话的人自己站出来吧。” 这时候谁会站出来?都是下人,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便是惹怒了这个不怎么得宠的大姑娘,也比得罪了不知道何时会在背后给你下蛆的人来得好。 刘妈妈抬眼看了一眼谢珺妤,心里冷笑,夫人在府上十几年的经营,里里外外早就换上自己的人手,哪里是被人三言两语就能挑拨开的。 谢珺妤也不怒,认同的点点头:“这府上的谣言究竟是从哪儿传出去的,怕是也难以追究到头了,我也明白,这里里外外的,亲朋旧友的,彼此都连着亲,自然不愿意出头做人。” 这话说得就有些诛心了,对主子说实话那叫尽忠,可如今尽忠为何变成了人之举,不都是因为府上下人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为了保住亲戚的情分,联起手来对抗主子么? 郑管事不敢接这话,刘妈妈也赶紧埋下头,两个管事做出这幅模样,下面敢闹事的人就歇了火。 谢珺妤道:“既然你们念着亲戚朋友的情分,我也成全你们,郑管事。” 她点了名,郑管事没办法继续装聋作哑,拱了拱手:“姑娘您吩咐。” “府上对随意传播主子的流言,可有什么惩罚的章程?”这还真没有,郑管事嘴里发苦,又不敢不答话,他是看明白了,大姑娘今日算是来者不善,定要将怒气给发泄出来。 谢珺妤点头:“咱们府上没有,京城其他府上的事咱们也不清楚,不过眼前倒有个可以借鉴的,琼砂。”她道:“不知谨王府可有类似的章程?” 琼砂字正腔圆的答道:“自然是有的,凡是造谣者杖三十,传播流言者杖四十,不服者刑罚加倍。” 不过谢府上有些是家生子,有些是写了契书的,只卖身多少年,而王府里却都是卖了身的奴才,生死都掌握在主家手里。 这么重的惩罚,别说一帮上了年纪的婆子,就是年轻力壮的汉子也受不住。 就有人不服气了,喊道:“姑娘,咱们就听了一耳朵,可没跟着一起传。” 一时不少附和的声音此起彼伏,有说咱们只埋头干活也没留意是谁说的,也有说自己人老实没掺和进去,做主子的也不能随意打罚下人。 但谢珺妤今日来这里,又不是来讲理的,她点点头,瞧了眼刘妈妈,又盯着郑管事,指着下人道:“瞧瞧,不服管教的刺头还挺多。” 刘妈妈埋头,遮住快要扬起的嘴角,心道,这下大姑娘也该知道这里面水深,不是谁都能随意插手的道理。 就听谢珺妤柔柔和和的说:“既然不服,就打到服好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如梦戏》正文 第三十四章 刘妈妈在谢府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样一言不合就动武的,眼瞧着谢珺妤话音一落,就有几个膀粗腰圆人高马大的婆子走进来,每人手上都拿着个六尺长的板子,气势颇有些吓人。 再一看,个个面生得很,心里就明白今日大姑娘是有备而来,他们还等着看笑话呢,殊不知别人就等着有人站出来闹事。 刘妈妈有心想给夫人报个信,可整个院子里的下人都在这儿,谁突然离开都显眼得很。 谢珺妤也没打算全都处置了,伸手点了几个刚才出声带头闹事的,特别是梗着脖子不肯服软的妇人。 谢珺妤就等着杀鸡儆猴呢,谁跳出来谁死,那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显然都得了令,见谢珺妤指着谁,立刻就将人从人群里拉了出来。 刘妈妈一瞧,这人还有些眼熟,赶忙站出来劝道:“大姑娘,咱们家向来宽厚,从老太太那一辈起就没有因这事惩处下人的规矩……” 谢珺妤打断她,满眼惊讶:“妈妈是说,祖母放任下人随意编排主家?还是说自母亲接手管理后院起,下人才如此放肆不知规矩?” 这话没法接,她一个下人,再有脸面还能当着主家的面,说老太太、太太不好的话? 刘妈妈觉得,这以前真是打了眼,还以为这位大姑娘被养得性子尖锐,往后都扶不起来,可狼崽子就是狼崽子,纵然吃了多年素,也不会真成了羊羔。 刘妈妈回答不出来,郑管事更是缩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说到底,他是个外院管事,听从的是谢老爷的话,夫人是该敬着,但夫人也管不到前院来。 先前嚣张的妇人吓得跌倒在地,嘴上还不住叫嚷道:“大姑娘,我可是夫人院子里的人,哪家有做女儿的教训母亲院里人的规矩!” “规矩?”谢珺妤冷笑道:“那你倒说说,哪个府上有让下人编排主家的规矩?都是母亲为人和善,平日里太纵容你们了,一个个不知天高地厚,若说的只是我便罢了,竟然还敢编排府上的客人,今日若不罚你们,怕我谢家在京中也要沦为没规矩的人家。” 谢珺妤话一说完,琼砂就站出来,对着那几个拿着板子的婆子道:“还不堵了嘴?磨磨蹭蹭的做什么,等着主子先摆席面给你们吃呢?” 几个婆子手脚利落的分别站开,一人横着板子将人牢牢压在地上,另一人抡起手就打,板子结结实实的落在肉上,那声音听得人牙酸。 挨打的妇人虽然被堵了嘴,但呜呜咽咽的声音还是传出来,比直接扯着嗓子嚎还让人胆战心惊。 三十板子打完,也不等那妇人开口,下一个接着上,谢珺妤越是硬气,先前还抱着几分侥幸心理的人就先怯了。 他们敢闹一是仗着夫人不喜欢大姑娘,若要追究未必站在大姑娘那边,二来也因为大姑娘从前在府上是个没什么威信的,如今二姑娘可是嫁去了侯府,又是嫡子的正头娘子,将来夫人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可大姑娘呢,被人退婚,家中不喜,一个没靠山的姑娘,谁会怕? 但谁又能顶得住几十板子,就为了给夫人卖个好,那也得先试试自己的身板换来的银子,有没有命可以花。 何况里面也并非个个都牵涉过深,大部分不过是冷眼旁观,看个笑话。 于是第二个刚打了两板子,就听到有人说:“大姑娘,我是听横溪院洒扫的香荷说的,这事跟我可没关系!” 有了开头就好办了,开了闸的水是拦不住的,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互相指责。 有说:好像是洗衣裳的夏嬷嬷说的,说得有鼻子有眼,跟亲眼看到似的。 有说:侍弄花草的秋燕儿私下跟云芝传了一耳朵,这云芝是个大嘴巴,她知道了第二天便整个院子都知道了。 也有说:余妈妈好像你也传过,你家的看琴也私下说过,你就算不想认,其他人也可以作证! …… 刘妈妈心焦如焚,她是怎么都没想到,谢夫人把持了这么多年的后院,会被大姑娘用这样的办法硬生生的敲开一道口子,这口子一旦裂开了,再缝上也有痕迹。 好几个被点到名字的都是后院里稍微有些脸面的,能出头自然因谢夫人提拔起来的,传出去,指不定会将夫人的名声给糟蹋成什么样子。 难道人家会说夫人节俭,才将继女的手稿给娘家侄子看吗? 只会说,夫人心思歹毒,乘着大姑娘不在,在背后耍手段污了大姑娘的名声,更甚者,先夫人的嫁妆还放在府上的库房里,这继室打得一手好算盘,能名正言顺的贪了前头那位的钱,还将那位的女儿捏在手心里。 无论是那种猜测都不好听。 谢珺妤抬眼看着刘妈妈,一脸的为难:“妈妈,你是府上的老人,也该知道事情传出去不好听,就怕有心人胡言乱语,让外人都觉得我与母亲之间有了龃龉。” 刘妈妈唯唯诺诺的应了是。 郑管事抬起眼皮子瞧了一眼,他在谢家这么多年,何时见过刘妈妈这幅像只被打焉了的鹌鹑样。 谢珺妤不急不慢的跟刘妈妈商量:“我知道母亲为难,如今恶人我做了,该下板子也下了,后面的我倒是不方便出手。” 刘妈妈都想呵呵了,得脸的婆子管事打完了,还‘不方便出手’?要方便了,府上还不得闹翻天。 “谢家的后院终究还是得交给母亲才是。”谢珺妤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怕是夜里还会下雪,我也要早些回城外的庄子上。” 竟是不打算留下来过夜。 刘妈妈意思意思的挽留了两句,可当初紫鸢阁被谢夫人带着人翻了一通,剩下的东西不多,谢珺妤让人将有标记的东西拿走,其余的也不打算动了。 琼砂心里还有些不甘,问道:“姑娘,咱们就这么走了?岂不是便宜那帮人?” 流言能传得这么快,少不了有人在背后推动,只打罚几个奴才又如何。 谢珺妤瞧着正院的方向,笑了笑:“用不着咱们出手。”自然会有人将后面料理好。 郑管事来回了话,谢知端坐在堂上,良久才开口道:“你觉得瑞哥儿如何?” 郑管事莫不准老爷的心思,不敢随意说,只含糊道:“冯少爷是个风雅人,心肠也软。” 心肠软才懂得怜香惜玉,风雅了更懂得红袖添香,这些在谢知端眼中并不是大毛病,但他住在府上,如今满府的流言蜚语,进进出出的,难道他当真半点都不知情? 知道了却不站出来制止,既不告诉管理后院的谢夫人,也不告之谢老爷,任由流言扩大,若不是谢老爷今日恰巧听了一耳朵,日后怕不是得摸着鼻子认下这个女婿。 上一次在谢家出的闹剧,让谢珺妤连面子都不留的离开了谢府,谢知端也看出来了,大女儿骨子里的傲和坚韧,若她不喜谁都勉强不了,硬要勉强只会落得两败俱伤。 谢知端叹了口气,他原本是真心惜才,可夫人有自己的打算,如今住到府上的客人心眼瞧着也不少。 郑管事道:“老爷,冯少爷在外面等着,说是要给您和大姑娘赔罪。” 于情于理,冯瑞都不能关上门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反应得太快了,仿佛一直都在后面盯着事情的发展呢。 谢知端顿了顿,点点头:“让他进来。” 冯瑞的相貌虽然比不得王家三公子,但也算端正,瞧着也是个相貌堂堂的书生模样。 一进门,他率先走到谢知端面前,拱手道:“侄儿给姨父赔礼了。” 谢知端笑呵呵道:“你何错只有,是姨父向你赔礼才是,你本是要参加会试的举子,该好好的闭门读书,不想你姨母管家出了纰漏,竟然让下人乱嚼舌根,引得满院子乌烟瘴气,如今虽已整顿了一番,但到底不美。” 冯瑞心生不妙,就听谢知端道:“我已吩咐人在外城给你租了个院子,那地方虽然偏僻了些,但胜在安静,是个清净读书的地方,周围也都是准备参加科举的考生,与你正好有话可说,你明日就带着人过去吧。” 冯瑞急急道:“姨父、您这……可是怪罪侄儿了?” 谢知端收了笑:“胡说!我怎会怪你?都是我没管教好家里的下人,你就放心去院子上住着,改日考上了,我再上门喝你的状元酒。” 冯瑞见谢知端主意已决,只能咽下满嘴的苦涩,脸上还露出感动的神情:“多谢姨父替我打算,侄儿改日再登门感谢。” 出了院子,他的脸就落了下来,看了眼身边战战兢兢的厮,气道:“还不滚去帮忙收拾东西,咱们明天就得搬出去!” “明天?”冯秀秀惊叫一声,急忙忙的拉住冯瑞的袖子:“哥,你不是说要逼得谢家认下你这个女婿么?怎么还让咱们搬出去!” 冯瑞眼神有些阴鸷,他也没料到后续会这样,姨母不是说过大姑娘性子孤傲,却是个遵守理法又最顾忌他人的眼光么? 事到如今,冯瑞自然不会从自己身上找理由,他想的是,莫不是姨母一开始就在骗自己? 是了,早就听闻母亲与姨母的关系不睦,亏他还以为姨母不喜欢大姑娘,想将大姑娘许配给自己,好拿捏在手里,如今想来,倒像是找个理由名正言顺的将他们兄妹二人给赶出谢府。 冯秀秀一想到自己离开谢府,与杜侯爷之间更无可能,心中越发悲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如梦戏》正文 第三十五章 冯秀秀瞧着正在收拾东西的丫鬟,将冯瑞拉到一旁,吞吞吐吐道:“哥,我不能离开谢府,上次、上次在徐家我见过杜侯爷了……” 冯瑞摸不着头脑:“妹妹,哥也不想离开这儿,可谢家如今是容不下咱们了。” 冯秀秀瞧了瞧周围,声道:“若离开谢家,就算他日哥哥高中,也不过是个六七品的官,如何能与谢府这样的人家相提并论?哥哥难道忘了,这次上京母亲千叮万嘱让我在京城里找一户人家。” 冯瑞无言看着她:“妹妹,人得有自知之明,那可是南安侯府的侯爷,咱们高攀不上。” 冯瑞虽然也贪图富贵,但也没被权势给撩花了眼,他图谋谢珺妤一是因为谢夫人是他的姨母,两人算是表亲,二是因为知道谢大姑娘不受宠,若能打动谢老爷,这事还有六七分可能。 可恨的是,计划半途夭折,还险些将他们兄妹赔了进去。 南安侯府是怎样的门第,哪是寻常人能巴得上的,别说是他们冯家,就是谢家,他瞧着也是远远比不上的。 冯秀秀见她哥不为所动,心中恼怒,图谋他自己的婚姻大事时说得头头是道,什么谢姑娘生母早亡,不知俗事,又有两份嫁妆,将来嫁入冯家,还不得对着公婆尽孝,看姑子的脸色等等,到了自己这儿怎么就畏首畏尾了。 她心里一急,忙开口道:“我没骗你,我真见过侯爷!”她将那日的事情说了一遍,脸颊微微泛红:“侯爷还冲我笑了,你说若不是上了心,为何要对我笑?” 冯瑞心里一动,以己度人,若他看到寻常女子别说笑,就是多看一眼都懒,更何况留下一笑。 他细细观察着冯秀秀,樱唇秀鼻,可怜可爱,越瞧越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道理,他这个妹妹在南州乡下时,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早两年就有媒婆上门说项,但母亲觉得既然有这样的样貌,何苦要在乡下找个普普通通的人家,同她一样一辈子过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日子。 “妹妹,哥哥明白了。”冯瑞一时间觉得浑身舒畅,原先被人赶走的憋屈统统没有了,反而幻想着哪一日谢老爷谢夫人因看轻了他们兄妹,后悔不跌的样子。 “我自己离开,读书本就要静,何况你一个姑娘家陪我住在外面总归不好,正好二妹妹出嫁了,你留下来给姨母做个伴,也是咱们的孝心。”他指着进进出出的丫鬟,连声道:“把妹妹的东西放下,她不走……” 第二日,谢珺妤让人从庄子上大张旗鼓的送了东西上门。 贵重的给谢老爷谢夫人,府上其他人也没忘,特别是挨了板子的下人,送了炭火还有药材,炭火是之前谢夫人准备让她带去庄子上的,入冬前云先生让人给她送了几车上好的炭过来,庄子上并不缺这玩意,因此一转手玩了出借花献佛。 药材更是自己种的,都不费钱,琼砂嘴巴伶俐,说了:“大姑娘回去之后想了想,也反省自己做得是否过了些,这府上一向是夫人当家,自然该按照夫人的规矩来,夫人说了要体恤下人,宽厚待人,便不能留下苛待的名声,姑娘说既然已经罚过了,便该既往不咎。” 她指着院子里放置的两车东西:“炭火是夫人准备的上好银丝碳,药材也是让大夫看过,开了药方选出来的好药材,保证服下后不出两日就能下地干活。” 便是府上一等的大丫鬟,待遇也不过如此了。 院子里的东西放得显眼,来来往往的下人都能看见,有人心里就羡慕,冬天寒冷,风往缝隙里钻,若能在屋里烧着炭火,日子便是极美了,一时间竟有人觉得挨些板子也不算什么。 谢夫人心里呕血,面上还笑得和气,对着谢知端道:“你瞧瞧,妤姐儿也忒多心了些。” 这么做,难道是怕自己在后面做手脚,让下人编排什么性子严苛的流言吗? 谢知端也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明白,点头道:“既然是大丫头的一点心意,就让下面的人收下吧,你说得对,咱们府上从没有苛待下人的惯例。” 谢知端发了话,大管事叫来人,将院子里的东西搬下去,让人给分了,琼砂冷眼瞧着,众人面上喜气洋洋,原先那半点心翼翼和怨怼都没了。 冬日炭火贵如金,就是寻常烧火用的炭花费也不,如今白捡了一回,谁会不高兴。 谢珺妤素来是知道谢府这些下人的嘴脸,那是有奶便是娘,先前震慑了一番知道怕了,如今再给些甜头,这些人才会动摇,不跟谢夫人一条心。 谢知端想了想,问道:“妤姐儿身体可好?” 琼砂笑眯眯的应了声:“好,只是天气冷了呆在屋子不爱动,不过姑娘心里惦记着老爷,特意做了些药膏。” 她说着便让人将准备好的盒子拿过来,一打开,里面放置着几个白净的瓶子,不过巴掌大,很是精巧。 琼砂拿起瓶子将贴了纸签的一面露出来:“这里面有提神的香膏、防止手和脸被风吹裂的香脂,姑娘说,老爷您爱在书房看书,这些东西最是合用。” 谢知端脸上有些动容,心里竟觉得有些酸涩,对着一旁的管事道:“将我上次收到的那几件皮子给整理出来,等会让人带回去给妤姐儿。” 谢夫人忍了半天,此时不得不出声,提醒道:“老爷怕是忘了,那几件皮子毛色新亮,瑶儿见着喜欢,老爷便让她放进嫁妆里了,如今……”上哪儿去给你找新的来? 谢老爷顿时有些下不来台,梗着脖子道:“那就把库房里那件火狐皮子找出来,那东西难得,也正好配得起妤姐儿。” 谢夫人暗自咬碎了牙,那火狐皮子是谢老爷极为喜爱之物,连谢珺瑶都没舍得给,如今却要给谢珺妤,早知道还不如从库房里随意找两件皮子给充数呢。 琼砂在谢府送完了礼,出了门又带着人去了谨王府。 谢珺妤先前那会儿跟着梁神医研究药膏子,没事又弄了些药酒,有内服的也有外用的,这些东西不打眼,但做得好了却很实用。 云先生早些年在冰凉的河水里泡过,被人救了上来,却落下了顽疾,天寒湿冷浑身的骨头就疼,不是一般的疼,而是凉意从骨头缝里浸出来的生疼。 那滋味不好受,全身都不舒服,却没办法揭开皮肉进去挠几下。 谢珺妤做的药酒正好对了这个病症,两杯下去,先是嗓子有些热辣辣的不舒服,但温热的药酒滑进胃里,仿佛从内到外的散发出一股暖热,擦完外服的药酒,浑身能热得出汗。 替云先生擦药的是关闻月,关寒生在一旁眼巴巴的看着,本来应该是师父有事自然弟子服其劳,但他腿脚不好,自己都还得擦药,正巧关闻月有事找云先生,两人聊着天。 等那股阴冷过去,云先生就想起一件事:“那冯瑞还在谢家?” 关闻月将药酒倒在手心里擦热:“如今谢知端知道引狼入室,哪里还能继续让狼占着窝。”传话的人里有他安排的人,自然将事情办得妥帖。 他沉吟了一下,道:“王爷也是好心……” 云先生嗯了一声:“还欠缺些历练。” 晋玄让人将谢珺妤的手稿给换了出来,若是要对峙,自然能真相大白,可传流言的人本就是抱着恶心人的心态,哪会在意其中的真假,只要有个由头就足够了。 若不让谢珺妤自己立起来,快刀斩乱麻,往后才是后患无穷。 云先生道:“冯瑞那边可让人盯紧了?” 关闻月就笑:“早让人盯着,只怕如今都已经跳进去了。” 他语焉不详,云先生露出满意的神色:“若不让他脱层皮,他便不知道有多疼。” 只是关闻月有些担忧:“这冯瑞可是牵扯进了科举案里的人,如今动了他,怕是容易打草惊蛇。” 云先生嗤笑:“怕什么?” …… 冯瑞搬进院子里,也觉察出了好处,这儿没人盯着他,他反而更自在些,也不用像在谢府时那般,时时刻刻提心吊胆,要在谢老爷面前装出一副沉迷四书五经的书呆子模样。 他真翻着最新的话本,就见厮进来回道:“少爷,打听到了,鲍府明日要去城外的万安寺上香,说是为了给府上的老夫人做阴寿,家里的女眷都是要去的。” 冯瑞眼里就显出精光来,正嘀咕着明日要穿什么衣裳,要如何打扮,就听那厮道:“人也打听过了,这鲍家真真是巨富,每月给佛寺添的香油就有这个数!” 他伸手比了比,便是这数目的一个零头,也够寻常人家吃喝一年了。 冯瑞心跳得很快,他一把握住厮的手,将那几根手指压下去,似不敢相信:“你确定?” 厮跺脚道:“少爷,我可打听得真真的,若骗你就让我、让我烂舌头!” “你烂不烂舌头关本少爷什么事?”他从袖里摸出个银花生扔给厮,这还是他在谢府上得来的:“再去寺里打听,鲍家的夫人姐喜欢去寺里什么地方。” 等厮离开,书房里,冯瑞甩了甩袖子,尖着嗓子唱了一段:“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此诚心所念,夙夜梦寐,若不可得姐青睐,唯愿以身化蝶,常伴左右……” 他对着白墙躬身一礼,再抬头时,眸色幽幽,仿佛蕴含无限情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