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妃重生上位史》 正文 第1章 郑梦境死了。死在那个关了她十四年的仁寿宫。是她亲手挂上去的白绫——这条白绫跟了她二十一年,拿出来的时候已经泛了黄。 然后,毅然决然地踢翻脚下的绣墩。 惴惴不安了二十一年,于郑梦境而言,死不啻为是一个解脱。战战兢兢地过了这许多年,终于得以安宁。 只没料到自己死后魂魄不散,也没有活着时所听说的黑白无常来领人。睁开眼的郑梦境发现四周只有看不到自己的宫人们,正一脸或真或假的悲戚,将她的尸体抬进棺材里。 魂魄还是死的时候那般老态龙钟,只没了蹒跚的步履。轻飘飘地,宛如年轻时候的妖娆姿态。 郑梦境觉得有些新鲜,她亦步亦趋地跟着那些宫人出了仁寿宫。 踏出宫门那一刹,郑梦境摸了摸有些发凉的脸,手上有些水迹。抬头去看,天还飘着雪,却是落不到她的身上。 自己竟是哭了么。 郑梦境跟着发丧的队伍一路出了紫禁城的大门,望着眼前萧索的景象,深深吸了一口气。 从十七岁入宫为妃,郑梦境再没有亲自走出过这个地方。没想到死后竟还了她一个自由身。 去哪儿呢?回大兴?别说父兄早已过世多年,便是回乡的路也已是不记得了。 郑梦境正这么恍惚想着的时候,一道凄厉的哭声从远处传来。 郑梦境的身体不断被人穿过,这些人遮住了她焦急的视线。可这声音却听得越来越分明。 “母妃!母妃!我的阿娘啊!”寿宁大长公主形容憔悴一身素缟,扑在棺材不让宫人们走。两鬓斑白的驸马冉兴让不断掩面而泣,一边又拉着寿宁,手上却不敢使劲。 郑梦境慌忙冲到几乎哭晕过去的寿宁身边,双目含泪上下打量着。自打听了梁盈女那老贼婆谗言后,她与寿宁便怄着气不见面。彼时只当是母女赌气,谁知风云一变,再想见面却是不能够了。 如今天人相隔,可到底终得一见, 郑梦境伸出手去想触碰寿宁,又不敢,都说鬼魂会坏人阳气。只虚虚地在女儿脸边一遍遍地轻抚。 寿宁双颊深陷,脸上两个大大的黑圈,皮肤黑黄气色很不好。宽大的孝服就像挂在她身上般,寒风吹过依稀显出衣下的样子,腰极细,腿同筷子一般,仿佛只剩下了一身的骨头。 郑梦境鼓起勇气,想去摸一摸寿宁那双形同白骨般的手,却直接穿了过去。她直愣愣地望着哭死过去的女儿,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这孩子,怎么就不懂事儿呢?上月看她托人送来的信就知道病得不轻,怎么还顶着风出门,不好好在府里将身子养好了可怎么行。 寿宁丝毫不知自己与母亲相顾垂泪,只在心里想着这些年郑梦境的境遇,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寿宁的哭声被咳嗽打断,几声咳嗽之后,棺材上多了一滩血迹。她仿佛叫咳嗽带走了全身的力气,却又怕人带走了郑梦境。寿宁再顾不上仪态,整个人都扒在棺材上。落在棺材上的眼泪堆积,而后顺着棺身滑落,在红漆的棺材上划出一道水痕来,艳如血色。 冉兴让忍着悲痛,劝道:“殿下,咱们回府去吧。叫母妃见着了,必是要心疼你的。” 寿宁正欲说话,却听到了脚步声。她抬头去看,见是崇祯沉着脸朝自己走来。也不知是哪里生出的力气,寿宁颤颤巍巍地走过去,在崇祯跟前站定后缓了缓神,用尽所有的气力,打了崇祯一个耳光。 响亮的掌掴声压住了所有的声音。 没能拉住寿宁的冉兴让连滚带爬地上前,跪下请罪。 寿宁纵是长辈,打的却是当今天子。 崇祯的脸色越发难看,却也知道现在不是该发作的时候。他深吸了一口气,低声唤道:“寿宁姑姑。” 披头散发的寿宁宛如恶鬼,双目赤红。她抖着手指向崇祯,“如今你满意了吧?关了我母妃十四年不够,还将我皇兄逼上了绝路。” 寿宁的眼泪顺着脸颊一路而下,直直地砸在地上,“可怜皇兄他为了妻儿不得不留下殉城。这,也就罢了。”她恶狠狠地盯着崇祯,“你是不是叫人把皇兄的事儿告诉我母妃了?!否则母妃好端端的怎就会病重不愈?!朱由检你给我说清楚!” 崇祯一脸淡淡的,没有丝毫辩解。他的反应正坐实了寿宁心中的猜想。 “我要开棺验尸。”寿宁高高扬起下巴,仿佛笃定了是崇祯对自己生母下的毒手。她眼中的蔑视与愤恨让崇祯觉得分外刺痛,这位姑姑的性子,真是像极了她的生母。 崇祯却按捺下了胸口涌动的怒意,铁青着脸,吩咐左右宫人,“寿宁大长公主因郑太贵妃薨逝而疯,将她送回公主府去,叫个太医好生瞧瞧。” 几个宫人上前,将挣扎不断的寿宁拉开,送丧的队伍又缓缓动了。 郑梦境一直立于一旁,愣愣地看着。她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脸上的泪早已被风吹干,脚如戴了千斤锁铐,寸步不能移。 寿宁却在此时动作了起来。 “你既不想叫我们娘仨好过,索性今日我也同母妃一道去了!见了祖宗c父皇,好生说道说道!” 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寿宁已经挣脱了太监,一头撞在了灵柩上。失去了意识的她缓缓落下,棺身上的血痕衬得红漆越发刺眼。 寿宁是郑梦境在这世上唯一的孩子了。 郑梦境木着脸看着宫人们的慌乱,看着冉兴从公主府让扶棺而出。 若说先前踢倒凳子,心里还有一丝牵挂。如今的郑梦境已是真正的心如死灰。 她犹如望夫石,站在紫禁城的宫门前,任日升月落不知岁月。眼前的事物与过去的记忆混在一起,仿若弹指间的虚妄,又好似每一个人都在慢慢动作着,叫人分不清虚虚实实。 直到一大批兵马向她冲过来,郑梦境才清醒了一些。 黄色的旗帜越来越清晰,郑梦境是认得的,那是北边蛮子们所谓的正黄旗。 一匹马将本应是虚魂的郑梦境撞到在地。忘了思考为何马匹能撞到自己的郑梦境望着从层层乌云中探出来的太阳,躺在泥地上大明的日月旗堆中缓缓闭上眼。 鼻端难闻的火焦味在瞬间换成了安神香,郑梦境猛地一下睁开眼。 猩红的百子帐高高挂着,算上放下的纱帐便是隔了四层,亦能依稀看到外面的景象。 这里好熟悉。 郑梦境的手抓着身下的锦缎,将它捏成了一团。眼泪夺眶而出,顺着眼角落进发髻。 是梦吗? 郑梦境缓缓坐起身,带着一丝疑惑伸手撩开了纱帐。 滴漏合着窗外的鸟鸣蝉声,真实地令人不敢置信。 郑梦境小心翼翼地从床上下来,并不敢穿榻边簇新的吴罗软鞋。从自己熟悉而又陌生的摆设旁走过,伸出一只手沿途轻轻地抚弄。 小小的,白嫩嫩的一双手,没有层叠的皱纹,亦没有难看的斑点。这不是她自缢时候的模样。 鼓起勇气走到铜镜前,郑梦境愣住了。 镜中的少女称不上绝色,娇媚的脸上满是诧异。郑梦境伸手,镜中人也伸手,郑梦境低头,镜中人也低头。 郑梦境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得她直抽气。 不是梦。 所以她现在是重新回到了显皇帝的万历时候? 脚步声从外殿响起,渐渐靠近。 郑梦境屏气凝神,等着那个人出现。 刘带金看见郑梦境赤脚站在地上不由倒抽一口气,“娘娘怎得也不穿鞋?”她赶忙上前取了软鞋给郑梦境穿上。 郑梦境不发一声,微微低头看着刘带金的动作。这是她的贴身大宫女。不过在自己被禁锢于仁寿宫时,便被崇祯下令处死了。 郑梦境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发着抖,她已是分不清虚实。 梦耶,非梦耶。 郑梦境把手藏进罗制的中衣袖子里,藏在背后死死地绞住,迫使自己因疼痛而镇定下来。 重生?! 这两个字映入了郑梦境的脑海之中。她有些不敢置信地再次把目光放在眼前垂着头的刘带金身上。这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了,郑梦境过去只在话本子上见过类似的怪谈。 可旋即,郑梦境激动了起来。倘若菩萨真个儿见自己可怜,而将那等奇事相赐,岂非给了她一个重来的机会?自己知道未来所有会发生的事,可以改变爱子的殉城,寿宁的枉死。 乃至,大明的国运。 想到这里,郑梦境有些站不稳,腿一软,差点就撞上桌子。刘带金忙上前扶着,“娘娘?” 该不会是病了?刘带金细细地去看郑梦境的脸色,白皙红润,丝毫不见一点病气,只是瞧着有些慌乱。 郑梦境定了定神,呼吸还有些喘,将那些胡思乱想抛诸脑后,此时方想起刘带金这般不等召唤便进来,必是有事,便问道:“方才听你脚步匆匆,出了何事?” 刘带金有些奇怪地轻瞟了眼郑梦境,她在宫中为奴数年,早已练就一身的察言观色。不知方才这位新晋的淑嫔是不是在歇觉的时候靥着了,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对。 郑梦境只一味顾着掩藏自己的不妥,丝毫没有留意刘带金的样子——她还在等着刘带金的回答。 刘带金抬起眼去看郑梦境也不过一瞬,旋即垂下眼帘,回道:“娘娘可还记得前几日咱们翊坤宫里死了个小太监?” 郑梦境怎会记得?宫里日日都有太监宫女死,不是被主子打死,便是受不了苦自缢。眼下容不得她再去细思,只点头应道:“有些印象,怎么了?可是送丧太监那儿出了岔子?” 随着刘带金的低头,她的声音也跟着低了下来,“张明有事禀报娘娘,是关于那个小太监的。兹事体大,还望娘娘谨慎应对才是。” 在听到张明这个名字的时候,郑梦境忘却了一切的不安,甚至忽略了刘带金后面的那句话。她无法不对这个名字不起任何的心情波动。郑梦境眯了眯眼,嘴角带出一丝冷笑。 菩萨真真儿是好心肠,竟叫她一重生了,便遇上这个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章 前世的时候,郑梦境最喜欢看话本子里那些或是死后重生,或冤魂索命报复那些贼子的戏。如今轮到自己身上,她颇有些庆幸自己能有这个运气。 张明本不过是这紫禁城中无数的太监之一,只因他分派到了翊坤宫,随着郑梦境的盛宠而一路水涨船高。郑梦境见他服侍尽心,也极力提拔他。只没料到自己竟是搬起石头砸脚,一时错信了张明谗言的怂恿,插手李敬妃难产之事。 宫妃难产而亡,宫中多见。可有了郑梦境在其中插手,事情就变了。郑梦境原是想借着襄助李敬妃生产,而挫一挫王皇后在显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和后宫中的威势。谁知道胆大包天的张明在李敬妃的药膳之中动了手脚,被查出来后将所有的一切都推在郑梦境的身上。 李敬妃在当时,是仅次于郑梦境这位皇贵妃的宠妃。又新生了皇子,岂不是企图染指大位的郑梦境的强有力的对手吗? 可郑梦境从未想过要谋害李敬妃,更遑论是她所出的皇子了。都是做母亲的,郑梦境又怎能对孩子下得去手。何况皇子能否长成还是两说,自己何苦去行那损阴德之事。 朝野上下无一人信郑梦境,显皇帝也因此和郑梦境大吵一架。这不是两个人第一次吵架,却是显皇帝第一次怀疑郑梦境。谋害皇嗣,多大的罪名。再有后头的梃击案,显皇帝自认之前饶过郑梦境一遭,可这次却又 两人的关系就此陷入冷战。直到显皇帝驾崩都没缓和过来。 张明作为导|火|索,郑梦境又岂能在重生后饶过他。 郑梦境举步走到皇历前,上头写着今日是万历十年六月十三日。她是于今年三月正式封的淑嫔,此时距离李敬妃入宫尚且早着。 她不知道张明受何人指使,眼下亦无从查起,可早早地把这源头给掐了,好过之后许多年的提心吊胆。 异心之人岂能留于身边。 刘带金领着张明进来,一踏入殿门,就看到郑梦境面色不虞地看着皇历,心里“咯噔”一下。她按了按怀里的银子,那是张明方才在殿外给她的好处,让她到时候说些好话。 收人好处,总得做些事才行。 刘带金的脚步慢了几分,趁着郑梦境还看过来之前,朝后头的张明使了个眼色,“留心些,今儿娘娘似乎不太高兴。” 再过三日,便是那位的大日子。自个儿主子甫进宫,肚子还没鼓起来呢,如今被人抢了先,心里岂能好受。 张明会意地点点头,朝刘带金感激一笑,垂下眸子,面色阴沉。他有些忐忑起来,选择现在过来见郑淑嫔,似乎并不是个正确的选择。 不过容不得张明退缩,郑梦境已然转过了身。 刘带金赶忙上前几步,朝郑梦境福身,“娘娘,张明带到。” 郑梦境点点头,在上首坐下,打量了下此时不过是个小太监的张明。贼眉鼠眼,看着就心虚的模样,能有什么好事!她朝张明扬了扬下巴,“说吧,什么事。” 张明额上一颗豆大的汗珠顺着额际滑下,他并不敢擦,而是任由汗水落于青砖之上。“娘娘,奴才今日替同屋的王保收拾遗物之时,发现了这个。”他从袖中将一枚金饰取出,双手奉上。 刘带金将那金饰从张明手上取来,交给郑梦境。 乃是一枚女子所用的金钗,平淡无常。若真要说有哪儿不对,那便是此物是皇家所造,不该由一个小太监收着。 郑梦境反复翻看,簪身上的一行小字吸引了她的目光。 辽王府 郑梦境眯起眼睛,将自己所有能回忆起来的统统梳理了一遍。 万历十年并没有辽王府一说,前辽王朱宪早已在隆庆二年被诏夺真人号及印,废为庶人,于凤阳圈禁。直到万历三十四年,才由长阳王的嫡长子袭封。如今大家都称其为前辽王府。 不对。郑梦境微微皱眉,前辽王府的东西,怎会从江陵,或者是千里之外的凤阳传至京城?还出现在自己的翊坤宫中?自己究竟是遗漏了什么地方? 在郑梦境死前,《明神宗实录》已经修撰完毕。她虽然被关在仁寿宫不得出入,但却还是通过关系将实录拿到手并翻了一遍。无法记得住全部,但大半都是有些印象的。 万历十年六月 郑梦境捏着金钗的手忽然用力,死死地将金钗掐进自己的手心之中。 《明神宗实录》载:万历十年六月丙午,太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卒。 这是整个万历十年六月所发生的最大的事。 前辽王府与张居正可谓是死敌。朱宪当年害死了张居正的大父,而张居正在多年入阁后便将朱宪送去了凤阳。 前辽王府是知道张居正眼下病危,而想要报仇复辟吗?莫非张家之后的清算与他们有关系? 郑梦境的心怦怦跳着。她发现自己似乎触碰到了不该后妃触碰的东西。 大明祖训,后宫不得干政。而郑梦境现在所推测的一切,都与前朝相干。 在发现刘带金和张明疑惑地看着自己后,郑梦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仍旧不敢轻易说话。皇历上的日子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如今自己不过是个淑嫔,而并非日后宠冠后宫能翻云覆雨的皇贵妃。 张明是异心人,会不会除了他之外,还有其他人对自己也并不那么忠心耿耿呢?这个认知让郑梦境惶恐起来。倘若眼下说错了一句,乃至一个字,她会不会就将堕入万劫不复之地。 见郑梦境捏着金钗迟迟不语的样子,令刘带金误以为这位新入宫的郑淑嫔尚不知其中的规矩,不晓得该如何处置,便好意提醒道:“娘娘,此乃前辽王府次妃所配之物。” 次妃?郑梦境狐疑地看着张明。如果她没记错,张明似乎有个亲妹子是在凤阳做事的?当年还求过自己将妹妹从凤阳调回京里来。那时候她一心软也就应了。仿佛记得,他那个妹子,就是在凤阳侍奉朱宪的王次妃。 这里头要说没什么,郑梦境定是不信的。 张明发现郑梦境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对,赶忙低下头,让汗水全都滴在青砖上,生怕被看出些什么来。他的心跳越来越快,几乎要蹦出嗓子了。 郑梦境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可以更舒服一些。仅仅是换了下姿势,刘带金和张明就心中一凛——这上位者的气势并不像一个刚入宫的小宫妃所能拥有的, “这是王保私藏的东西?你搜出来的?”郑梦境终于开了口。 张明连连点头,他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便不为了洗脱自己而自找上门了。还以为新入宫的淑嫔娘娘软和好说话,怕也是个精明人。希望她不会看出自己的那点子小心思才是。 郑梦境轻笑一声,“那可真是巧。” 张明不敢说话,只低着头。刘带金敏锐地发现殿内的气氛不对,一口气提着都不敢喘。 张明只听见织金裙摆动的声音,他的牙齿开始不住打战,脸上的汗越来越多。 郑梦境走到张明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会儿。然后慢慢地,绕着张明走了一圈。突然说道:“带金,把他的靴子给我脱下来,拆了!” 张明大惊失色,抬头想喊冤,但郑梦境已经背过身去。刘带金已经绕到他的背后要脱下张明的靴子。张明无声地求着,却换来刘带金的摇头拒绝。 颓然倒地的张明不再试图阻止刘带金,他知道自己今天必死无疑。 刘带金拆了靴子后,果真发现了两封信,她表情复杂地看了眼张明,将书信放在了郑梦境的手中。 郑梦境看了眼张明,她就知道张明爱把东西藏在靴子夹层的这个习惯还在。她翻看书信的背后,封口的火漆完好无损。写信的人大约是因为谨慎,上面并没有写明是给谁的。 拿着信,郑梦境想了一会儿,并没有拆了看信中的内容。她朝张明扬了扬手中的信,“现在,那东西还是王保的不是?” 张明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一下头,将额头给磕破了。“东西的确是王保的,是奴才给他的。”他咬牙却忍不住泪从眼眶中流出。自打入宫后,家人个个都将他看重,原先都说好日后会过继个侄子于他继承香火,可现下他却被自家妹子给坑惨了。 张明想起远在凤阳的妹妹,心头一股不甘心。“这些都是奴才妹妹交给奴才的。道是凤阳的前辽王次妃王氏让她送入京中,转交给慈圣太后娘娘。王保那日瞧见奴才在藏金饰,威胁奴才要禀报娘娘,奴才就。” 郑梦境一脸淡淡,“是你杀了王保?”张明今日能做出这等杀人之事,日后有了权势,自然恶向胆边生,对宫妃下手。她吩咐道:“把信和人一起送去坤宁宫,让皇后娘娘做主。” 张明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进了坤宁宫,自己就别想活着出来了。 “一命抵一命,这很公平。”郑梦境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张明,“至于你的家人,且要看娘娘是不是肯高抬贵手了。” 张明呆若木鸡地被外殿的太监们架起,拖出宫去,他听见一句轻飘飘的“虽然我觉得这绝无可能。” 望着被架走张明,郑梦境在心中默默地将未来张家的清算与眼下的王次妃联系起来。 难道菩萨叫她重生,便是为了解张家之困? 郑梦境有些不甘心起来。蹊跷得来的重生机会,难不成竟是为了他人做嫁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章 当日夜里刚用过晚膳,乾清宫就来人了。 今晚圣上要歇在翊坤宫。 口谕一出,翊坤宫上下就忙活开了。个个都忙地脚不沾地。 郑梦境是看似不忙却最忙的那个。焚香沐浴更衣梳妆,样样都不能落下。好几次都已经梳好了头,吴赞女左右看看,觉得不满意,又给拆了重梳。 等终于拾掇停当,吴赞女舒了口气。轻松了之后才反应过来,今天她可把淑嫔娘娘给折腾惨了。刚想跪下请罪,就见郑梦境一脸平心静气的样子,心道还好。 郑梦境此时根本顾不上旁的,脑子里整个儿地都在晃悠一句话。 朱翊钧,她的三郎今晚要来了。 可是自己根本还没有做好任!何!准!备! 郑梦境捏着的手心里全是汗,在心里疯狂地重复着不要紧张不要紧张,不!要!紧!张! 她前世侍寝过无数次,驾轻就熟的事情,根本用不着怕。 不,问题根本不在这里! 郑梦境现在根本理不清自己的心情,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如何来面对朱翊钧。她怀念朱翊钧,那个把自己宠上天,甚至在驾崩前也想尽办法希望让自己以后的日子顺遂的男人,是真的将她放在心上。为了能偿她夙愿,与朝臣相争二十余年,只为能叫他们二人的爱子继承大统,连驾崩前都要叮嘱泰昌帝将自己封为皇后。 对于这样的男人,郑梦境怎能不倾慕呢。桩桩件件都为着她想,纵然无一事有成,心意却实实在在地摆在那儿。 可如今再相见,非他们垂垂老矣之时,两人可以挨着头有说不尽的话。年轻时候的朱翊钧在郑梦境的回忆中,是一个虽然手握大权却贪玩爱享乐的男子,而且极精明。 换言之,郑梦境可以毫不在意地与朱翊钧在病痛缠身,五十知天命的年纪侃家常。却只能在几十年后弱冠之龄意气风发的朱翊钧面前手足无措。 万一自己失态,被怀疑了怎么办? 郑梦境艰难地咽着口水,双手捏成拳又松开,腿上那块料子都给捏得皱皱的,还略有些潮。 刘带金刚出去倒了水,端着盆进来就看见郑梦境一副呆呆的样子,身上的衣服被捏得皱巴巴的。她赶紧把盆一放,将郑梦境拉起来,上下一打量,差点没厥过去。“我的娘娘哟,也不是第一回了,怎么就慌成这样?昨儿夜里陛下不也宿在咱们翊坤宫的吗?”说着就赶紧招呼小宫女过来给郑梦境重新换衣服。 吴赞女在一旁蹙眉抱怨:“我方想好的发式,这回换了衣裳又得换了。” 刘带金横了她一眼,没说话。 郑梦境像个木傀儡般任由她们摆弄,其实急得快哭了。昨夜的她可不是今夜的她,于她而言,这可是头一回,可不得紧张吗? 刘带金小心翼翼地把打扮好的郑梦境搀到床上,让她挨着边儿坐下,千叮咛万嘱咐,“我的好娘娘,这回可别出什么岔子了啊?陛下可快到了。” 快到了?! 郑梦境刚缓和些,又开始紧张了。 万一今晚自己一时不察触怒龙颜可怎生是好? 刘带金深深地叹了口气,问道:“娘娘到底在怕什么?” 郑梦境眼泪都快出来了,自己怕什么也没法儿同刘带金说啊。 刘带金又问:“娘娘且想想,自己最怕的是什么。” 郑梦境顺着刘带金的话去想,她的脑海中浮现的是朱翊钧安静地躺在龙榻之上再无声息,是爱子福王殉城后传来的书信,是亲见寿宁街前横死的模样。 不过一息的功夫,郑梦境平静了下来,不再慌张。 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前世所经历的这些生离死别。 就在郑梦境愣神的这会儿功夫,朱翊钧已经到了翊坤宫。他近来心情很不好,张居正病危,太医直言只有这几日的功夫了。 对这位先皇细心为自己挑选的先生,朱翊钧不是没抱怨,可相处十几年后,突然得知对方即将撒手人寰,心里就跟被什么堵着一样。 乾清宫里堆积如山的奏折也无心去看,朱翊钧此刻只想找一个能让自己情绪平静下来的地方。 在冯保问今夜歇在哪儿的时候,朱翊钧脱口而出的翊坤宫,让自己会心一笑。的确,只有在郑淑嫔的身边,自己是最放松和开心的。 早守在宫门口的小太监正要往里头传,就被朱翊钧喝止了。“淑嫔在做什么?” 小太监看了眼朱翊钧身后两鬓斑白,目露精光的冯保,缩了缩脖子,摇头道:“奴才一直守在这儿,并未进里头去。” 朱翊钧微微一笑,玩心大起,“谁都不许往里头通报,朕自己进去瞧瞧。” 圣上金口一开,莫敢不从。朱翊钧就这么一路悄没声息地往里走,沿途的宫人们正欲行礼的,都被冯保冷眼制止了。 在床边坐着的郑梦境一直沉浸在前世的那些离别悲意之中,等视线所及之处有龙袍的边儿才发现朱翊钧已站在了自己的跟前。她慌忙抬起头,两行泪毫无预兆地顺着脸颊滑落。 朱翊钧是个惜花人,郑梦境又是他如今心尖子上的那一个,哪里能能看她哭了。 “这是怎么了?谁给你气受了?”朱翊钧坐在郑梦境的身边,将人拦在怀里,没等郑梦境说话,自己就先把宫里能数得上的挨个儿想了遍。不会是仁圣太后,陈太后素来吃斋念佛不理事。亦不会是自己的生母,她如今全副心思都放在已怀了孕的王宫嫱的身上。 莫非是皇后? 朱翊钧的眉头皱了起来。今日午后皇后就打坤宁宫过去见他,并将两封书信并一个犯了事的小太监推出来,言明是翊坤宫送来的。朱翊钧只草草看了信,并没有想太多就交给了冯大伴去处置。 难道皇后因翊坤宫与凤阳圈禁的前辽王府有所牵扯而责怪于淑嫔? 朱翊钧对王喜姐并不怎么喜欢,只因少年夫妻,又是元后,便一直敬着她。可王喜姐多番打死宫人之行,颇让朱翊钧不满,可在这宫里并非什么大事,至多是不慈罢了。若真是王喜姐给郑梦境委屈受,朱翊钧可是忍不了的。 “奴家有陛下看顾,哪里就有人会给奴家气受了。”郑梦境缓缓握紧了朱翊钧宽厚的手,温暖的感觉从手直达心口。这暖流叫郑梦境先前的那些纷乱思绪一扫而空,自嘲是庸人自扰。想的再多,也不如这真实的温暖来得叫人安心。 这是她重生后第一次,也是暌违十几年后第一次再见朱翊钧。眼前的朱翊钧与郑梦境印象中的朱翊钧的模样重叠在了一起,让郑梦境心里生出感慨来。无论重生前后,三郎是最舍不得自己受委屈的。 朱翊钧却不信这话,“可是皇后因那太监和书信的事数落你了?她素日就不慈不和,朕早就” 郑梦境用手轻轻掩了朱翊钧的嘴,一双翦水瞳波光婉转,“哪里就能怪得了娘娘?是奴家的不是。” 朱翊钧挑眉,握着郑梦境的手加重了些力道,似乎想给她一些勇气,让她能够说出来。 “奴家是想起了张先生。”郑梦境眨了下眼,眼睫上沾着的细小泪珠被眨地四散开,她压低了声音,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更柔婉些,“听闻张先生病得很厉害,不知如今可好?” 一提起张居正,朱翊钧就再没了调笑的心思。他沉沉道:“先生的病却是很不好。”说着,想起往日张居正与自己的相处,带上了哭音,“不管朕换多少个太医,都无济于事。许就这几日了。” 朱翊钧抬起头,吸了一口气,想把眼眶中的湿意给憋回去,“朕今日朝会后去了张府,先生不顾病体仍在处理政事。我大明有先生这样的人,幸也!” 郑梦境握紧朱翊钧的手,朝他点点头。 朱翊钧抽出手,轻轻在郑梦境的发上抚过,不无伤感地道:“朕,答应了先生。先生功大,朕无以为酬,只c只看顾先生子孙罢了。” 想起张居正听了此话之后的老泪纵横,再也压抑不住情绪的朱翊钧转身抱着郑梦境大哭。 冯保朝宫人们使了个眼色,领着众人鱼贯而出,并将殿门关了起来。 “小梦,朕好怕。父皇英年早逝,如今又轮到先生。看着一个个对朕好的人这般早地就离开朕小梦,你会不会也先朕而去?” 郑梦境的心被揪地生疼,她反手将朱翊钧抱在怀里,一下下轻轻摸着他的背,安慰道:“哪会呢,陛下难道不要同奴家一起生同寝,死同穴吗?先生工于谋国,鞠躬尽瘁,也算是死得其所。” 朱翊钧的声音闷闷的,“倘或不是为国忧心,先生哪里就会罔顾病疾,劳心焦虑至斯。是朕无用,累先生这样的年纪便要早早去了。” “陛下说哪儿的话。”郑梦境想起死后所见的大明国破,也起了悲意,她将眼角的泪偷偷擦在龙袍上,“奴家以为陛下做的很好。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陛下要做的是明君,而非圣人,哪里就不会有错呢。” 这话还是没能让朱翊钧高兴起来,他抱着郑梦境不肯撒手,许也是不想令郑梦境看见自己的哭脸,声音里透着孩子般的委屈,“朕儿时顽皮,慈圣太后便常训我,还说过要让潞王取而代之。”朱翊钧的声音渐渐带上了一丝狠厉,“朕就那样不如潞王?!” 郑梦境没有答话,她垂下眼,只一遍遍轻轻拍着朱翊钧的背,让他慢慢被安抚下来。 当年李太后说的这句话,永远都是朱翊钧心中的那根刺。无论他用至孝来掩饰多少次,都无法抹去。 “幸而彼时先生在。”朱翊钧有些后怕,他不知道如果当时没有张居正,自己的帝位是不是就真的会被皇帝所替代。 郑梦境轻轻拍着朱翊钧,应和道:“是啊,幸好有先生。” 兴许为他人做嫁衣也不是坏事,张居正对三郎有恩,自己既知日后张家之苦,理当替三郎报恩才是。 就算是报答这么多年来朱翊钧对自己的眷顾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章 一夜好眠。 第二日起来,朱翊钧觉得自己心情好了许多,果然来翊坤宫是正确的选择。他一脸轻松地在宫人的服侍下更衣。在看到睡眼惺忪还在强撑着要起来的郑梦境后,蹙眉说道:“还困着就歇会儿,宫里伺候的人多呢,哪里就要你来服侍朕更衣洗漱了。” 嘴上虽这么说,可心里却甜滋滋地觉着郑梦境把自己放在心上。他困的时候可不管跟前是谁,统不愿理会,只想躺在香软的床榻上酣睡。 郑梦境揉着睡眼,在肚子里腹诽,那王淑蓉可不就在伺候洗漱的时候被你看上了呀。现下不知多少宫女等着呢。一朝珠胎暗结,便飞上枝头,多划算的事儿。 朱翊钧朝面前宫女捧着的镜子里飞快瞟了一眼,没见哪儿不对,就把心思放在还坐在床上呆呆看着自己的郑梦境上头。他走到床边,揉了揉郑梦境有些乱的头发,看着她湿漉漉的双眼,问道:“怎么?舍不得朕?等朝会结束了,朕就宣你去乾清宫伴驾。你乖乖再睡会儿,睡饱了就去给两宫太后请个安,回来在翊坤宫等着大伴过来带你去。” 顿了顿,朱翊钧带着些歉意,低声道:“别把王宫嫱放在心上,朕”他也不知道如何解释,便转了话头,“三日后的封妃大典,你走个过场就行,别太往心里去。” 郑梦境还没消化完朱翊钧的话,又听他说道:“等小梦有了皇嗣,位份必是要提一提的。届时同她平起平坐,便不用行礼了。” 朱翊钧还想说些什么,外面冯保已是在催了。他不耐烦地应道:“朕知道了!”嘴里嘟囔,“冯伴伴真是老了,也不知道看看眼色。朕可真走了啊,等会儿早些回宫等着宣召。” 郑梦境到底还是下了床,来不及洗漱,披了件外衣就将朱翊钧送出翊坤宫门,这是从前世起就有的习惯了。转过身的时候,郑梦境终于把一直憋着的哈欠给打了出来。 郑梦境身后的一大串宫女太监,跟着淑嫔主子慢慢往回走。 郑梦境走到半路,才突然回过味儿来。感情啊自己刚才被三郎给安慰了?因为王淑蓉要封妃了? 郑梦境在盛夏的清晨里打了个寒战,脚步慢了下来,最后停在了院中。她记得王淑蓉是因为怀了皇长子才从慈宁宫的都人一跃而起,成了日后的王恭妃的。 三日后封妃,莫非王淑蓉已经怀上了? 郑梦境掰着指头算,她记得朱常洛的生辰是八月二十八。倘若王淑蓉果真是因孕封妃,如今方六月,再过两个多月,朱常洛就要出世了?! 王淑蓉,朱常洛。 郑梦境眯着眼睛,额际生出密密的汗珠子来,胸脯起伏剧烈,有些觉着喘不过气来,像有人掐住了她的脖子一样。 这对母子,无论哪个都是前世和她斗得不可开交的人物。 刘带金见郑梦境站在院子中间迟迟不动,犹豫着是不是要问。从昨日午觉起来后,她就觉得郑淑嫔有些不对劲。张明刚被坤宁宫给处置了,自己也得小心才是。 没曾想她不说话,郑梦境却扭过头先问道:“三日后,便是慈宁宫那位王都人的封妃大典?” 刘带金还没醒过神来,有些发懵地点点头,“正是。” 郑梦境得了答案,周身起了一股清冷之气。既是确定要封妃,那就是朱常洛即将出世了。 郑梦境本能地冒出一个念头来:王淑蓉和朱常洛的性命是否就该停在这万历十年的六月。 但很快,她自己否定了这个想法。 郑梦境是信佛之人,她笃定了自己此番重生奇遇是菩萨可怜自己降下的。佛家看重不杀生,她岂能做出违背佛心之事。 何况此时的朱常洛还未出世,对现在的她并未有任何威胁。一个尚在腹中的胎儿,郑梦境下不去手。 郑梦境深呼了一口气,直到胸口发疼了才缓缓吐出来。她决定做些什么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赞女呢?去把封妃大典上要穿的大礼服取来与我试试。” 吴赞女是专管着郑梦境的服饰,此刻听了当下应了吩咐去拿衣服。 郑梦境换上礼服,端详着镜中明艳的自己。 头上戴着九翟冠,身上外头罩着胸背各有鸾凤云纹补子的青色鞠衣,鞠衣上头露出里头四袄子的浅色护领,领子用金丝绣了团凤纹。腰间系了大带和革带,又挂了两组白玉云祥玎珰和玉花彩结绶。 郑梦境轻轻摸着鞠衣,泪意又涌了上来。多少年了,她再不曾穿过这大礼服。从三郎驾崩后就没了这样的机会。 不过一想起自己要穿着大礼服去恭贺王淑蓉封妃,郑梦境又被怄到了。她有些烦躁地让宫人们将方才还爱惜不已的礼服给换下。 面对主子的反常,宫人们静默无语。自家的主子极少在宫里责罚人,能分配到她身边服侍,已是烧了高香。这些小性子,却是无伤大雅的。 无论郑梦境再不愿意,还是到了王淑蓉封妃的那日。身为淑嫔的郑梦境,自然是要前往景阳宫贺喜的。 郑梦境特地晚一刻才去的,到时候往人堆里一扎,荣华加身的王淑蓉才记不得自己这么个小淑嫔。省了面上的那些客套,也少怄些气。 一进景阳宫,里头早已坐满了人。妃嫔那处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并没安排郑梦境的位置,早就坐得满满当当的。郑梦境站在门边儿眼睛左右一扫,挑了个清冷的角落,挨着一个眼熟的外命妇坐下。 坐下后,郑梦境才有心思打量自己身边这位面露悲戚强颜欢笑的外命妇。她扫了眼对方霞帔上的蹙金绣云霞翟纹,这夫人的头面看来不是公侯家的,那便是内阁中某位大学士的内眷。能穿翟纹的诰命,非一品不可。 当朝一品的大员除了张居正,还能有谁。 郑梦境立即打起精神,她朝身边的刘带金使了个眼色。刘带金会意地在她耳边轻声提醒:“这位乃是中极殿大学士的夫人王氏。” 郑梦境几不可见地点点头,收起脸上的百无聊赖,换上得体的浅笑,“王夫人好。” 王氏有些恍惚地看向郑梦境,半晌才意识到人家同自己问好,只她入宫不多,并不认得这位是哪宫的娘娘。在儿媳的提醒下,方知是翊坤宫正得宠的那位,正欲起身行礼。 郑梦境将王氏按下,“本宫哪里当得起大礼。昨儿陛下还与本宫提起张先生,说先生功高,无以为酬。本宫见不得先生,能见夫人一遭,回头家里人进来说与他们听,准是个个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郑梦境称先生,而非官职,为的是能显得亲近。既能叫人知道她与朱翊钧的亲近,也能让张家人知道张居正在朱翊钧心目中的地位。 所谓恩师如父,张居正教了朱翊钧十余年,甚至亲自编撰了课本,乃真正的帝师。 王氏是张居正的继妻,嫁娶之时,张居正已在朝中多年,他看中的人,自当不同寻常。打张居正病危后,王氏便开始担心,历数明朝各代首辅,就没一个有好下场的。就连今日入宫贺喜,王氏心中都记挂这件事。没曾想,倒是叫人给自己吃了颗定心丸。 见王氏略略开颜,郑梦境的谈兴就更浓了,“夫人不晓得。本宫是大兴人,那年大兴灾荒,村里不知饿死凡几,得亏了张先生,老天爷又开了眼,这后头几年才缓过来。否则还不知道会不会空村。” 这又勾起了郑梦境的伤心事,她的母亲便是死在那次的饥荒之中。 王氏见郑梦境眼圈泛红,便知并非作假。 近年来张居正的风评在学子间很是不好,王氏自己也听过海瑞对自己夫婿的评价:工于谋国而拙于谋身。可为官者的名声却顶是要紧,张居正越是不顾恶评执意而行,日后张家想走的顺畅,便越是难上加难。 不过有个心怀善念的枕边人在宫里,王氏就宽慰许多。她心怀希冀地想,兴许到了张家落难之时,这位宫中贵人会出手相助吧。 郑梦境察言观色的本事自是一流,王氏脸上微微露出一些来,便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她眼下倒是能安慰,可日后那场风暴自己是不是真能阻止,却是两说。半晌,她叹道:“古来不如意事十之,夫人很不必介怀。我想,于先生,能实现自己心中抱负,无憾矣。” 待几十年后,天启年间尚有张居正得罪过又复起的官员为他平反。真真假假,好好坏坏,谁又能说得清呢。 这头郑梦境和王氏言谈甚欢,上首扶着肚子的王淑蓉在张四维儿媳姚氏的指点下看了过来。 王淑蓉望着远处的郑梦境,心道,这位便是近来得宠的郑淑嫔了?她的视线往周端嫔那儿飘了飘,论姿容,这位才是真拔尖儿的。 不靠容貌便能夺得头筹,想来必是有过人之处了。 王淑蓉这般想着,便朝身边的宫女示意,让人请郑梦境过去说话。 “恭妃娘娘果真是宽厚。”姚氏见了王淑蓉对宫人的恭敬,不由赞道。 王淑蓉但笑不语。那可是李太后特地从慈宁宫拨出来的人,明着看是伺候,可谁都知道是眼线。王淑蓉哪敢不恭敬?就不怕人上慈宁宫去说小话吗? 郑梦境一挑眉,见上首的王淑蓉朝自己浅笑致意,朝王氏告了声罪,起身理理衣服,便过去了。 她就知道,不管什么事,摊上了王淑蓉,自己就别想好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5章 王淑蓉坐在上首,看着一身大礼服朝自己毕恭毕敬见礼问好的郑梦境,心里别提多舒坦了。 李太后还未替王淑蓉与朱翊钧争位份的时候,她曾作为慈宁宫中的都人,夹在宫女之中见过郑梦境几面。距离有些远,二人也并不曾交谈过。 当初需要自己行礼,高高在上的贵人,如今却得不得不对着自己弯下腰,屈了膝。 王淑蓉朝身边面色又僵又冷,巴不得早些回去的嫡母瞥了一眼,脸上的笑意越发大了。她不由摸上已经鼓起来的肚子,多亏了这孩子,自己才能扬眉吐气。 得宠又如何?还不是得被她踩在脚底下。 “早就听慈圣太后娘娘说,郑淑嫔姿容端庄,仪态万方。如今见着,果真就同太后娘娘口里说的一般,谪仙儿似的人物。”王淑蓉掩口轻笑,眼带羡慕,“本宫自叹不如。难怪那么受陛下宠爱。” “恭妃娘娘谬赞。”郑梦境脸上笑容不改,心里吐槽疯了。自己可不止现在受宠,以后的几十年里,还会让三郎对自己宠到气得你吐血。 王淑蓉把郑梦境对自己的冷淡记在心里,等着日后再算账。现下景阳宫中皆是宾客,并不是一个好作夭的时机。“本宫还在太后娘娘身边的时候,就常听她哀叹陛下兄弟太少,淑嫔日后可也得担起开枝散叶的重担才是。” 郑梦境一副谦逊有礼的受教模样,“奴家谨遵娘娘教诲。”你放一百个心,我可生的比你多多了。就你那短命鬼儿子,有什么可得意的?! 几个软钉子碰下来,王淑蓉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若不是有所顾忌,怕是早就叫这小小淑嫔去院中跪着了。便是圣上来了又如何?随便寻个以下犯上的名头,宫规当前自该处罚。 到底发作不得,王淑蓉又说了几句,就放郑梦境回去了。见人往王氏那处走,眉毛一挑,“淑嫔怎得自降身份,去那外命妇处呆着。”扭头问身边的宫人,“内命妇那处没安排郑淑嫔的位置吗?” 王淑蓉倒没觉得自己的话哪儿不妥,几个心思敏感又崩不住的外命妇听了,脸色就有些不大好。 张莲花不亢不卑地垂首回道:“是奴婢的疏漏,这就安排下去。” “不用了。”郑梦境笑道,“我同王夫人相谈甚欢,方才还说起石青色袄子配什么色的络子来着。说了一半,就被恭妃娘娘唤来了。还请娘娘容我同王夫人问明了,改日打一个络子来孝敬娘娘。” “倒是个贴心的,便依你了。”王淑蓉本就不是真心让郑梦境换位子,她是看不起这等品级不同却坐一处的做派。可人要往低处走,你有甚法子呢。 郑梦境边往回走,边嗤笑。王淑蓉还当自己多能耐呢。刚才一句“自降身份”,没发现在场的外命妇脸都青了吗?能坐进景阳宫来恭贺的哪个是省油的灯了?不是有品级的大员家眷,便是公侯伯家的女眷,别说一个恭妃,就是朱翊钧也不敢轻易得罪的。 怀孕了了不起?自己重生过,可知未来,知道里头的那个是皇子,可人家知道什么?还不当你都人飞枝头成凤凰了,就眼高手低贪慕虚荣。 第一次亮相就叫人看轻了,日后可再难改了这印象。 退一万步,皇长子了不起?再不得了也是庶出,王皇后可还年轻着呢。 郑梦境垂下眼,在王氏边上照旧坐定。 可惜前世王皇后除了皇长女之外,再无所出。 王氏有些担心,不由多了嘴,向郑梦境提醒:“恭妃娘娘似乎来者不善。淑嫔日后在宫里可得小心了。” 郑梦境甜甜一笑,“多谢王夫人惦记奴家,奴家自当谨慎。” 本是平淡无奇的一句话,王氏却听了一愣。而后莞尔一笑。 先前自称本宫,如今却又换成奴家。虽只是称谓的改变,但其中所含的未尽之言,实在耐人寻味。 郑梦境在坐下后同王氏顺着方才的话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络子,只是一心二用,不断地观察在座之人的言行。 内外命妇之间的交际,极能体现外朝的动态。 比如王氏虽是难得的一品诰命,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嫡妻。可朝野皆知张居正病危,不日即将驾鹤仙去,是以她这里最是冷清。除了旧日交好的几位外命妇,旁的人连坐的位置都要拉远一些,生怕让旁人疑心自己。 而张四维那边却不一样了。今日他的嫡妻告病,来的却是嫡媳姚氏。张四维的嫡妻究竟是真病还是假病,这个不得而知。郑梦境更倾向于张四维是借推出儿媳来探探王淑蓉的口风的,便出了错,也能说小辈儿不知礼。 姚氏出身山西蒲州富商之家,与同城盐商世家的张四维家倒是门当户对——两家都是经商的,乃当地有名的富户。到底不是书香门第出来的闺秀,只这一条便落了下乘。 再有姚氏打进了景阳宫后,一直围着王淑蓉打转。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张四维想押宝在王恭妃的肚子上,姚氏偏还要别扭着,叫人觉着她既想讨好新晋的恭妃,又想体现出下任首辅家的清高姿态。结果学了个两不像,里外面子全丢了个精光,瞧着就小家子气。 郑梦境打量着王淑蓉身边姚氏的谄媚,再对比身边王氏和她儿媳的荣辱不惊,不禁感慨家教的确是个重要的东西。怪不得世人将商户排在最后头,的确是差那么点眼力价。 张居正祖上,看着虽不显,却的确是有从龙之功的。始祖张福累功授湖广归州长宁所世袭千户,只他这一脉是旁支,所以并不承袭。 不过姚氏再令人心里瞧不起,身边围着的人还是最多的。郑梦境联系前世,叹了口气。 新任首辅果然是张四维。 首辅是谁,与后宫的郑梦境其实并无干系。但她既然下了决心要帮一把张居正的后人,这里面的道道可就多了。 张四维乃高拱的高徒。而坊间传言,当年是张居正讨好了两宫太后,将高拱一撸到底,把高拱头上那顶首辅帽子挪到了自己头上。 听说高拱临死前都在对张居正的所为愤恨不已。作为受高拱恩惠最多的人,张四维会不会替老师出这一口气呢? 王氏拉了拉郑梦境的袖子,示意她同自己一起起身。 郑梦境从思绪中醒过来,环顾四周才发现内外命妇都一一从座上起来。 大约是怀着孕的王淑蓉乏了,贺喜的人也该告退了。 与王氏分开之后,郑梦境在回翊坤宫的路上一直想着王次妃的事和张四维会有多大的关系。 郑梦境心思一转,问跟着步辇的刘带金,“我父兄先前何时入宫过?” 刘带金侧头想了想,“回娘娘的话,约是三月前了。” 郑梦境点点头,心里有了主意。她的父兄虽称不上是什么人才,对自己到底是好的。自己身处宫中,根本就无从查起,身边无人可依,只有将希望放在他们身上了。 当夜,王淑蓉精心打扮了,坐在景阳宫中等着朱翊钧来过夜。 这也是宫里默认的,晋封妃嫔的当夜,天子是会过来留宿的。 可王淑蓉左等右等,就是没把盼着的人等来。 张莲花去外面打探了一番,蹙眉进来,“娘娘歇了吧。陛下一个时辰前就在翊坤宫歇下了。” 王淑蓉恨得把手里的帕子都快给绞烂了。 郑淑嫔,郑淑嫔,又是郑淑嫔!从她入宫起,就没见圣上去过别的宫里。如今圣上竟还为她破例。 王淑蓉在张莲花的服侍下睡下,静默无言的夜里,她死死咬着唇,两行泪从眼角滑落。朱翊钧不喜欢自己,她知道,没有李太后自己根本成不了恭妃,她也知道。可她没想到朱翊钧连这点面子都不愿给她。 明日一早,自己被冷待的消息就会传遍整个后宫。做过都人的王淑蓉再清楚不过那些宫人会在背后如何对自己说三道四。 不许哭! 王淑蓉用力地擦掉脸上的泪。这是自己选择的路,弓一开,就再没有回头之路了。她按了按鼓起的肚子,你可千万要给娘争一口气才是! 另一边儿的翊坤宫里,郑梦境早就猜到朱翊钧会来自己宫里。只她谁都没告诉,自己一个人洗漱了之后就捧了卷书坐在窗边出神。 朱翊钧悄没声息地走过来,一下抽掉她手里的书,仔细看后不由发笑,“小梦在想什么呢?还看书,书都是倒着的。” 郑梦境微微噘了嘴,把身子扭到一边,没好气地道:“陛下来奴家这儿做什么,不上景阳宫去,明儿宫里都得传遍了奴家半路如何如何使诈,将陛下骗到奴家宫里来,故意给恭妃娘娘没脸。” 一提到王淑蓉,朱翊钧的眉头就皱得死死的,“别跟朕提她。要不是慈圣太后,朕压根就不想封她做妃。”他阴着一张脸,“都人的身份,也配” 郑梦境翻了个白眼,打断了朱翊钧的话,“陛下可别这么说,慈圣太后娘娘不也说了,您也是都人之子。”又小声埋怨,“还不都是您自己干出来的事儿,如今倒怪上了别人,真真是好没道理。” 朱翊钧最喜欢看郑梦境这样的小女儿态,见她眼波一转,心里就痒痒,“是是是,朕没道理。”将人抱在自己腿上坐下,搂在怀里香了一口,“朕只对小梦讲道理好不好?” 郑梦境狡黠地一笑,“那奴家问陛下,不夺人伦正耶,非正耶?” 朱翊钧被问得一脸莫名,“上不变天性,下不夺人伦。自然为正。” 郑梦境双手揽住朱翊钧的脖子,在他腿上不断蹭着,两条腿一前一后地晃悠,脸上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奴家与父兄已三月未见,可是陛下夺了奴家的人伦?” “想家里人了?”朱翊钧点了点郑梦境的鼻尖,“还跟朕绕圈子,应了你便是。回头叫人同大伴说一声,将郑家人宣进宫来。” “奴家谢过陛下。”郑梦境把头往朱翊钧的怀里一钻,笑得格外高兴。 朱翊钧抓住郑梦境踢掉了软鞋的脚,在赤|裸脚心挠着痒痒。郑梦境家境贫寒,出身不如王皇后和王淑蓉,并未缠过脚。朱翊钧倒也不嫌弃,只觉得三寸金莲与这大脚各有风趣。 孝慈高皇后也是大脚,有谁敢妄言?本朝虽缠脚成风,却也有极少部分并不缠脚的。 怀里娇媚的郑梦境叫朱翊钧有些把持不住,他将手伸进郑梦境的纱衣之中,气喘得有些急,“明日,明日就宣你父兄入宫可好?” 郑梦境笑眯了眼,“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6章 冯保虽然上了年纪,办事却是个麻利的人。这边朱翊钧刚提,他转头就亲自跑了一趟翊坤宫。 冯保身穿赤色喜相逢蟒纹直身,手提拂尘,真青绉纱三山帽下两鬓斑白,光洁无须的脸上已生了不少皱纹。明明是个内监,却有股文士的气质。他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内心的喜怒,“淑嫔娘娘,咱家已经安排下去了,明儿郑千户便携子入宫。” “有劳大伴特地跑一趟了。”郑梦境行了个半礼,冯保避到一旁,并不受礼。 “娘娘倘没别的吩咐,咱家就先回乾清宫了。小子们盯着,到底不放心。”说罢,冯保也不等郑梦境的回话,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这显是怠慢了。不过郑梦境并不放心上。前世的经历告诉她,做人太过张扬并不是什么好事。冯保如今有多风光,日后就会跌得越惨。没了张居正保驾护航,冯保这自认高人一等的性子,会叫他吃大苦头。 刘带金却觉得冯保对郑梦境态度可温和多了,大抵是看在她能得朱翊钧欢心的份上。这位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在宫人们的心目中,比之帝王并无差别。一言可让他们死,也可让他们生。 刘带金见郑梦境这几日似总有愁绪在心上,便提议道:“奴婢差人去打探过,现下御花园不曾有人,倒是清静之地。娘娘要不要去赏花?” 这个建议倒正中下怀,前几日被王淑蓉气得够呛,郑梦境也觉得自己是该找个地方散散心。“那便走吧。” 坐上步辇,沿着红色宫墙的宫道一路过去。道上的宫人们远远听见郑淑嫔的警跸便避让开了,一时避不开的就在一侧跪下,等步辇走了方起来。 经过乐志斋的时候,正同刘带金说话的郑梦境仿佛听到了有什么声音。她朝刘带金打了个手势,令她别说话。 刘带金示意请轿长将步辇在乐志斋的宫墙外停住。这头一没了声响,皮鞭击打的声音和呜咽和着风,隐隐约约透过宫墙传出来。 郑梦境阴着脸,搀着刘带金的手下辇,直往乐志斋里头去。 乐志斋内的一角,个太监正围着地上一个衣衫不整的小太监肆意殴打。边上一个穿着狮子补圆领袍,束角带,腰间拖着牙牌的老太监在他们后头袖手冷笑。 郑梦境几步走过去,一脚踹翻边上的红漆木桶。里头的浓盐水混着几条浸泡着的皮鞭洒地一地都是。 那老太监心道哪个不长眼的敢扰自己的好事,却见一个头戴尖顶髻,上着黛色织金云肩通袖襴纹窄袖袄子,下穿冬绿双膝襴马面裙,通身贵气的年轻妇人满面怒容。心知必是这撞上了宫里哪位贵人。赶忙收了那点子火气,堆了满脸的笑意上前请安。 老太监在一脸不耐烦的郑梦境跟前打了个千,“请娘娘安,娘娘万福。”一双鼠眼望向刘带金,“奴才眼拙,不知这位是哪宫的娘娘?” 刘带金冷着脸,语气颇有几分不耐,“见了翊坤宫的淑嫔娘娘,还不行大礼?瞧你的穿戴,都知监的吧?” “竟是淑嫔娘娘。”老太监跪下磕了个头,“老奴都知监刘福。给淑嫔娘娘道声万福。” 刘福眼珠一转,还没想好寻哪个由头把郑梦境给劝离了这乐志斋。就被郑梦境一脚踢翻在地,他上了年纪,这一脚踹得胸腹直发疼,还不敢出声,一叠声唤“谢娘娘”。 郑梦境也不搭理他,径直朝那人堆走去。 那几个小太监在发现有人来的时候就罢了手,如今正跪了一地。最里头被修理的那个似乎伤得不轻,连着几次想起来行礼都做不到,回回都摔在地上,要不是后头还有堵墙倚着,怕是直接就躺地上了。 郑梦境皱了皱眉,让刘带金将人扶起来。上下粗粗一打量,觉着有些眼熟,见实在伤得不轻,也就歇了去御花园玩耍的心思,直接将人带着,打道回了翊坤宫。 那小太监浑身无力,只得叫两个太监给他架着。他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一路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步辇上倩影。 回了宫,令新的医官太监于那人上了药,郑梦境亲自拈香在佛前拜了三拜。 今儿撞见这事,将人救下也算是功德一件。自己既重生,便多做几件好事也是积攒阴德。 郑梦境正默默祷告,听得身后的动静,插了香,转身去看。 那小太监已收拾妥当,只步履还蹒跚。虽鼻青脸肿,却依稀可见其清秀之姿。 郑梦境暗道,怪不得被人盯上,这姿容便是放在外头穷苦人家,怕也是叫那等好男风之人瞧上。 刘带金忐忑道:“娘娘,奴婢劝不住” “无妨,”郑梦境在宫人搬来的绣墩上坐定,“拿个杌子于他,瞧着也不像是能站的模样。” 小太监强撑着跪下磕了个头,才敢坐下。他望着一脸温和的郑梦境,眼里有些湿意,偏咬着唇不愿哭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可也是都知监里伺候的?”郑梦境极温柔地问道。既然将人救下来,总得知道救的是谁。 小太监不知是疼,还是不好意思,过了一会儿,方回话:“奴才史宾确为都知监内侍,专责陛下前道警跸之事。” 史宾?! 郑梦境的身子往前倾了倾,旋即又坐正了,她双唇不住轻轻抖动,目不转睛地看着史宾。十几岁的年纪,脸还没完全长开,与郑梦境记忆中的史宾还有些差别。 这究竟是不是天意? 郑梦境的前世,在最得志之时,想助史宾做那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却遭朱翊钧疑心,将史宾远调去了南直隶。而在她最落魄的时候,史宾千方百计从南直隶调回京城,只为了被关在仁寿宫的郑梦境。 寿宁的家书和福王决意殉城的绝命信,是史宾亲手交给郑梦境的。在郑梦境自缢之后,是史宾第一个发现,将她从梁上抱下,放进棺柩之中。 郑梦境前世遇上史宾的时候,他早已是都知监的掌印太监。谈不上权势滔天,可绝非如今这般潦倒至极的光景。 郑梦境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盯着史宾,死死咬紧了牙根才不致失态。 能再相遇,真是太好了。能出现在对方最需要最近的时候,真是太好了。 “你c你你叫史宾是吗?”郑梦境把藏在袖子里的手捏得死死的,小心翼翼地问,“你愿不愿意留在翊坤宫?” 郑梦境希望史宾能留下来。前世有史宾护着自己,现在就换自己来护着他。 史宾想了想,还是谢绝了郑梦境的提议。“谢娘娘的美意,奴才还是希望可以回都知监去。” 吴赞女在人看不见的地方朝史宾翻了个白眼。这个蠢才!多少人想进翊坤宫都进不来,这小子倒好,竟把这大好的机会往外推。 郑梦境有些失望,但还是想再争取一把,“我看你回都知监去必是会再被欺凌的。翊坤宫虽庙小,却不至有那等事。” 史宾艰难地从杌子上站起来,朝郑梦境拱手,“承蒙娘娘看得起奴才。奴才还是想回都知监去。” 人各有志,郑梦境也不好再强求什么。她嘴上虽应允了,肚子里却想着过些时日再寻个由头将史宾调去旁的地方。她相信以史宾之才,这次便是没有自己,也必能坐上那内监顶峰之位。 史宾虽然推却了郑梦境让他就此留下的好意,但还是接受了在翊坤宫养伤的建议。回到为他安排的屋子后,史宾躺在床上,脑子里全是方才郑梦境的一颦一笑。 这是他入宫后,第一次感受到来自旁人的关心与温暖。就像还在家时,阿娘总是替他操心,心疼他身上被大哥抽打出来的伤一样。 史宾用袖子擦去了脸上不知何时落下的泪,捏紧了拳头。宫里的人情冷暖,史宾见得多了。他不觉得换做其他人会把自己从刘福手里救下来——谁愿意多惹麻烦呢。 早在被带出乐志斋的时候,史宾就下定了决心,定要向郑梦境报恩。这也是他为何不选择留下的原因。 留在翊坤宫,自己只会在郑淑嫔的羽翼之下,一直受她的恩惠,并不能报答分毫。只有回都知监去,一步步脚踏实地地爬到最顶峰,才能真的助这位善心女子一臂之力。 这日夜里,郑梦境等到半夜,直到宫门上了锁,朱翊钧都没有过来。她没有叫人去打探朱翊钧的行踪,只吩咐宫人各自歇息。 第二日起来,郑梦境就叫人把前殿给理出来。她的父兄今日要进宫来了。 郑梦境的母亲早逝,真正的亲人也只父兄二人罢了。三人相依为命过了几年,没曾想郑梦境一朝入宫选秀成为帝王枕边之人,郑家也跟着水涨船高,成了大兴当地的贵人。 郑梦境有些没把握,不知道封授了正五品官职的父亲会不会同意自己的想法。 是安于现状,做个正千户锦衣卫带俸,还是冒险去救一个千夫所指的失势前首辅家人。不过是一念之间罢了。 郑梦境看着太监们抬过来的大屏风,心里正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刘带金匆匆忙跑进来。 “娘娘!娘娘,刚刚前朝传进来的消息。首辅他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7章 张居正的死讯,就像滚油之中滴了一滴水,在朝野上下炸开了。 虽然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刘带金说话都不大利索了,“圣上震悼,缀朝一日。已是遣了司礼监的张诚带着赏赐前往张府,经纪丧事。两宫太后和中宫也各有赐。” 说话间,郑承宪已是带着儿子郑国泰请见。 郑梦境咬牙,便是父兄不同意,也得同意! “将郑千户父子请过来吧。”郑梦境坐在屏风后面,手心里全是汗。她实在没有把握可以说服父亲。若此时她已贵为皇贵妃,兴许父亲还会听自己的话,可眼下有宠无子,不过一介淑嫔。 经见了世面的父亲,果真能答应了自己? 太悬了。 郑承宪领着独子,跟着带路的小太监,从茶房进了殿内。 郑国泰这是第一次入宫,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只觉得宫里果真如传言那般金碧辉煌,不是郑家新造的那三进宅子可比的。只他入宫前后都被父亲耳提面命教训,并不敢造次。乖乖垂首跟在父亲的身后。 郑承宪行了礼,听得屏风后熟悉的声音唤起身。百种滋味在心头盘旋。本是自己绕膝尽孝,伶俐听话的爱女,如今却是想见一面都不得。 想起女儿与亡妻相似的面容,郑承宪的眼眶红了。 家人相见,本是极开心的事。殿内却静寂无言,好一会儿,才郑梦境才问:“父兄在宫外可还好?” “哪儿能不好呢。”郑承宪并不提外间所受的委屈,只报喜,“郑家能有淑嫔娘娘,实是祖宗积德,烧了高香。” 郑国泰也应和道:“家里新造了三进的大宅子,仆从侍女一应齐全。父亲又新添了十六石的月俸,如今吃得好住得好,你嫂子身子又重了。只怀相不好,故而今日不得入宫,你娘娘可莫怪她。” 郑梦境垂下眼,知道这是父兄对自己的宽慰。否则何以素来呱噪的兄长并不多说话,想来是受了谁的委屈。只父亲不欲给宫内帮不上忙的自己增添烦恼,责令兄长绝口不提。 两厢寒暄一番后,郑梦境就叫殿内的宫人都退出门外去,让刘带金在门口守着把风。 见此阵仗,郑承宪心中了然。今日入宫并不简单,女儿必是有事要叫自己去办。 果然听得郑梦境道:“父兄入宫有时限约束,女儿就长话短说了。” 郑承宪屏气凝神,等着郑梦境接下来的话。郑承恩亦竖起了耳朵,想仔细听清楚吩咐。 郑梦境压低了嗓子,“我想让父亲放弃正五品的正千户带俸,以皇商的名义前往江陵。” 郑承宪还没什么表示,郑国泰就先跳了起来。“妹妹这是说的什么话?!十六石虽不多,可对咱家来说可是几月嚼用了。如今父亲有了这五品官职,就连族长村长都对咱们家另眼相看。好端端地就叫人辞官,这c这” 郑承宪一瞪眼,“你以为是在家里?!宫里人多嘴杂,就不怕叫人治你一个大不敬。坐下!闭嘴!”他抬眼去看屏风后那若隐若现的身影,沉声道,“说说你的想法。何故让我辞官,又为什么要去江陵。” 郑国泰被父亲斥责得面红耳赤,自觉占理,心中不服气,把身子扭到一边朝着宫门。但注意力还是放在郑梦境的身上。 “父亲难道不担心吗?”郑梦境见郑承宪似乎没那么抗拒,略松了一口气,将自己先前想好的理由说出来,“女儿身居宫中,所倚仗的无非是陛下的欢心。如今眼见着景阳宫即将产子,心中甚至焦急,不得不另辟蹊径。” 郑梦境接着道:“女儿知道父兄并不曾出过直隶,此事却是为难你们了。可郑家荣华系女儿一身,为了固宠,女儿不得不做下这等打算。还望父亲和兄长可以体谅我的不易之处。” 郑承宪同意女儿的看法,“你说的不错。”不过话锋一转,“但何故非得去江陵,要真领了皇商一职,怕是江南富庶一带更容易些。” 郑梦境笑道,“父亲可就想岔了。江南固然富饶,可那些赚钱的营生大都把持在江南大族手里。咱们贸贸然地前去分一杯羹,岂不与本意背道而驰?” 郑承宪皱眉,“可江陵县怕也不是没有乡绅。” “是有,却比不得江南势大。”郑梦境分析道,“父亲可曾想过,如今朝上多少官员是出自江南一带的?动了他们本家的根本,还不豁出老命来。咱们三人回头就给言官唾沫星子给淹死了。” 郑承宪没有立刻答应下来,“且容我想想,且容我想想。”他朝边上嘟嘟囔囔个没完的儿子斜睨一眼,心里长叹。若这儿子能有女儿这般能耐,他就不愁郑家的将来了。 思量再三后,郑承宪还是答应了下来。他调笑道:“不过话可说在前头,我这辈子就没做过营生,到时候赚了亏了,可不管。” 郑梦境也在屏风的那头站起来,“都是女儿的体己钱,陛下也没得说嘴。”又道,“横竖都是去江陵,父兄不妨上张家问问,看能不能同去,路上也好有个伴。到了江陵地界,他们也称得上是当地的大族,兴许可以帮上一帮。” 郑承宪似笑非笑地道:“你这是让我去倒冷灶?现下人巴不得同张家赶紧撇清干系,你倒叫我上赶着。” “便是落魄之时才最见人心。”郑梦境笑道,“物极必反。张居正还在的时候权倾朝野,如今人走茶凉,众人都不待见,却也是我们最好的时机——谁能保证日后张家没子弟有能耐再复起呢。雪中送炭才最是难得,张家人我见过,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辈,与他们交好,日后必有回报。” “你呀,活似你娘。一个性儿。”郑承宪不无怀念地叹道,“你放心,我心中自有数。” 郑梦境隔着屏风向父亲行礼,“有劳父亲为女儿奔波了。” 郑承宪摆摆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虽是粗人,却也知道这些个。你在宫中且小心,用心服侍陛下,旁的事,自有我替你操心。” 父女二人又絮叨了一会儿,郑承宪方才辞行。 郑国泰从始至终都没再说过话,跟着父亲出宫后,坐在马车里,赌气一般把头撇过去。 奔驰的马车经过武清伯府,郑国泰的眼睛亮了一下。没过多久,又驶过永年伯府。郑国泰再忍不住,扭过头羡慕地对父亲说道:“什么时候,咱们郑家也能在这外城有个御赐的宅子才好。让妹妹去同陛下说说,也封咱们个什么伯啊侯啊的做做。” 郑国泰在心里打起了小算盘。若是能得个世袭的什么爵位,先是父亲,之后再是自己,然后他那三岁的儿子。到时候出入都有人相迎,被人巴结,啧啧,想想都觉得美。 假寐的郑承宪睁开眼睛,冷笑道:“怎么?现下是记起你妹妹来了?方才她求着咱们办事的时候,怎么推得个干净?” 一句话熄灭了郑国泰的兴奋劲。他蜷了蜷身子,嘟囔道:“咱家和张居正家里无亲无故的,凭什么千里迢迢去帮人家。妹妹也真是”若依着他,还是上江南那处好,江陵能有什么好的?又非省府治所,要不是出了个张居正,谁会记着那么个破地方。 郑国宪闭上眼,吩咐道:“回去同你媳妇好生说道,别叫她一个产妇娘替你担心。咱们收拾收拾,估摸着过些时日就得上路了。” “这么快?!”郑国泰见父亲不再搭理自己,把自己缩到一边儿,想着武清伯和永年伯两个府高高的大红门,在马车的一摇一晃中睡了过去。 郑承宪睁开眼,看着做梦都笑着的儿子,无声地叹气。 郑国泰的这副模样,是郑承宪会答应女儿请求的原因。居于一隅,倒不如四处走走看看,兴许郑国泰会因此而长些见识,成熟起来。将他独自一个放出去,却是又怕他染上恶习回来。此行有自己盯着,当是无碍的。 只盼着儿子真能经此一遭长大便是了。 想起宫中的女儿,郑承宪又是心酸,深觉对不起亡妻。而今唯有替女儿办好了差事,才是正经的。 郑梦境送走了父兄,见天色已晚,独自用过晚膳后,就令人上乾清宫,将《帝鉴图说》拿来。 这书便是张居正在百忙之中,抽空亲自替幼年的朱翊钧撰写的课本。 郑梦境翻着《帝鉴图说》,望着上面的画,莞尔一笑。张先生的画可真够差的,难怪三郎都能同自己吹嘘他的画艺如何了得。有这位在前头顶着,朱翊钧哪里能不好。 还没翻几页,刘带金便进来禀报,“娘娘,陛下正在过来的路上。还请娘娘梳洗。” 郑梦境将书摊平了放在几桌上,拿镇纸压住,叮嘱宫人不许动,方去洗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8章 朱翊钧是临时起意要过来的,原是打算在宫里替张居正守夜。师恩如父恩,从成为太子到现在掌权的十几年时间,张居正与他的相处时间甚至比他的生父隆庆帝还要久。 但不知为何,朱翊钧就是特别想见郑梦境。也许是乾清宫的空旷让人有些孤独。又也许,只是因为想见郑梦境。 宫中不乏知书识墨的女子,比起她们,郑梦境并非翘楚。论起唱《西厢》,郑梦境亦不如伶人的歌喉婉转。就连姿容,也不称不上是最好的。但朱翊钧就是喜欢她,打心眼里的依恋。 在朱翊钧都未曾意识到自己当前脆弱的时候,他只想让郑梦境在自己身边陪伴。让对方所散发出来的,能令自己舒服的气息环绕在自己的周围。哪怕只是坐着不说话,都是好的。 朱翊钧到翊坤宫的时候,郑梦境还在焚香沐浴,并不见人。他心里觉得有些空空的,只有鼻端隐隐的香气让他意识到在不久之前,佳人还在此处逗留过。 殿内的清远香还未散去,朱翊钧识得这香,是郑梦境看书时爱点的。香方简单易得,极寻常的香。桌上一盏烛灯,烛火静幽幽地随风微微摆动,正中间一本书摊着。大约是怕忘己看到哪儿,所以特地用镇纸压了。 朱翊钧有些好奇是什么书,信步走去,只见桌上摆着两本书。一本巴掌大小的书是合着的,乃是《婉约词集》,泛黄的封皮上写着郑门张氏。朱翊钧知道这是郑梦境母亲留给她的遗物,平日里她最是爱惜。又将视线转到正中打开的那本,上头一副谏鼓谤木的画儿让他怔住了。 郑梦境洗浴出来,披了件白色纱衣,身上还带着些水汽。她从刘带金的手里抽过手巾,自己擦着半干的头发,见朱翊钧正在桌前看着《帝鉴图说》发呆。她放轻了脚步,慢慢走到朱翊钧的身旁。 衣料悉悉索索的声音叫朱翊钧回过神,他吸了吸鼻子,状若无事地转过来。还不待说些什么,便觉得自己撞进了郑梦境的一双盈盈水眸之中,好似不用自己说话,对方便能全懂。 两人对视了许久,郑梦境先收回了目光,她放下手巾,默不作声地将书合上。朱翊钧有些舍不得,却又觉得不想再看见这叫他心酸之物,便把头扭到一边去,抿着嘴不说话。 “那日恭妃娘娘晋封,奴家与王夫人在景阳宫见了面。听她提起张先生曾为陛下修撰此书。今日好奇,便差人去取来看。”郑梦境的眼眶有些红,但脸上仍旧带着极淡的笑,“陛下不会恼我吧?” 朱翊钧的心像被人打了一拳,不知是因为郑梦境的强自欢颜,还是因为她提到了王氏。他想起郑梦境的生母,是在万历五年时过世的。 卿失慈母,吾失良师。在这偌大的紫禁城里,还有谁能比郑梦境更明白自己呢。 朱翊钧心头的涩意渐渐消寂下去,他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将眼角沁出的泪花眨去,轻轻地笑了,“怎么会,小梦想看只管叫人去拿。”想起恩师的音容,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想看,便看就是了。” 大概此时,也只有这个女子会同自己一起缅怀先生了。 “陛下没生气就好。”郑梦境绝口不提欲让父兄辞官去做皇商之事,“夜深露重,陛下早些歇息吧。明儿还有朝会。” “嗯,嗯,小梦说得对,朕是觉得困了。”朱翊钧掩饰般地打了一个哈欠,“咱们歇下吧。” 二人和衣躺下。殿内的滴漏声和外头的蝉鸣,令本没有什么睡意的朱翊钧,渐渐睡沉了。 郑梦境躺在床上,听见朱翊钧的呼吸声变重之后,睁开了眼。她把身子从偎在自己怀里,同个八爪鱼一样搂着自己的朱翊钧慢慢抽出来,下了床,随手取了件粉色百蝶穿花披风披在身上,踩着软鞋轻手轻脚地出了殿。 边上的茶房里,值夜的宫人都在假寐歇息。听见开门声后,他们立刻惊醒。在见到本该在内殿就寝的郑梦境出现在门口,不由面面相觑。 郑梦境挥挥手,让跪了一地的宫人们都起来。“本宫有话要同冯大伴讲,你们都去耳房坐一会儿吧。”还不忘叮嘱,“动作小些,别惊扰了圣上。” 宫人们如数退出。冯保在炉边微微弓着身子站着,两只手拢在袖子里,面上看不出喜怒。 “大伴。”郑梦境并没有行半礼,而是在冯保对面的圈椅上坐下,“张先生走了。” 冯保垂眼,仿佛在打瞌睡。郑梦境以为对方已经睡过去的时候,才听到他沙哑着嗓子道:“咱家在外朝中唯一的好友撒手归西了,而咱家连去他府上上香的机会都没有。” 郑梦境静静地看着冯保,没有张居正,冯保亦能成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但未必能做得了那么久。如今张居正驾鹤西归,对冯保的影响不仅仅是心理上的。 “大伴怕不怕?”郑梦境轻声道,“大伴扪心自问,自己比之李芳如何?比之陈洪c孟冲又如何?比之刘瑾呢?” 郑梦境的一连串问题,终于让冯保平静无波的脸上有了变化。他略抬了抬眼皮子,仔细端详着对面这位在这宫中看似平淡无奇的宫妃。 “淑嫔娘娘,容咱家多一句嘴。”冯保淡淡道,“娘娘多虑了,也说得太多了。在这宫里,话多的人从来不会有好下场。” 郑梦境低头慢慢地理着披风上的衣褶,似并不将冯保的警告放在心上。“陛下是什么性子,大伴比本宫更了解,本宫自不必多言。大伴身居内廷高位多年,经的见的,比刚入宫的本宫多得多。只有些事,本宫怕大伴因悲伤过度,一时忘了。” 冯保耷拉着眼皮子,只回了一句,“陛下是厚德念情之人。” “的确,否则本宫怎会圣眷加身。”郑梦境站起来,走到茶房门口,在离开之前侧头扔下一句,“还请大伴日后留心江西c云南c山东c山西四道监察御史。” 冯保身子一凛,据他所知郑梦境不过是大兴的农户女,入宫不过几月,怎会对外朝如此熟识。他的声音一改先前的慵懒,变得尖利了起来,“娘娘。后宫不得干政!” 郑梦境并未再说话,脚步不停地离开了茶房,只留下一个背影,让冯保去揣测。 回到内殿,郑梦境躺回床上,将自己复又塞进了朱翊钧的怀里。大约是动作大了些,将朱翊钧给吵醒了,他半梦半醒地嘟囔:“小梦没睡着?” 郑梦境提起十二分的警惕,柔声道:“陛下压着奴家的手了,都麻了。” 朱翊钧换了个姿势,将人往怀里搂的更紧。“睡吧。” 郑梦境把头靠在朱翊钧的肩头,安心地闭上眼。 第二日醒来时,身侧是冷的,朱翊钧早就被冯保催着起来去上朝了。郑梦境在刘带金的服侍下洗漱完了就上两宫太后那处去请安。回来时,经过乾清宫门口,见几个小太监抱着一摞摞的折子正来回奔波。她微微一笑,并不停留,径直回了翊坤宫。 乾清宫内,冯保一脸阴沉地问道:“四道监察御史上的折子都在这儿了?” 小太监头低得不能再低,“回爷爷的话,都在这儿了。” “下去吧。”冯保抿了口茶,将茶杯推到一边,开始一封封地将这些陈年奏折拆开翻阅。 江西道监察御史李植,云南道监察御史羊可立,山东道监察御史江东之,陕西道监察御史杨四知。这几人皆是万历五年的进士,乃是同窗。而那一年的主考官,则是张四维。依科举之制,这几人便是拜了张四维为座师,也成了他的学生。 看完所有的奏折,冯保右脸不断抽搐着,而后将桌上所有的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伺候的小太监们一个个缩着脖子,安静如鸡,呼吸声都不敢放大一分。 冯保一脸狰狞地望着地上散乱的奏折,师生之谊可真真是感天动地。他张四维莫非以为自己可以凭着这几个小喽罗就把自己从掌印大太监的位置上给拉下去吗?! 还没成首辅呢! 心情烦躁的冯保在殿内转了一圈又一圈,步子越来越急,脸上的表情也从急躁换成了凝重。 没了张居正在外朝的扶持,冯保在外朝的影响力就会小很多。身为内廷第一太监,冯保拥有批红这一无上权力。但批红过的奏折,却是要发到内阁再让首辅进行审核批准,才能颁发实施的。 冯保的脚步停下了,他眯起眼。张四维这是要替高拱报仇?当年可是他颁了两宫太后的旨意,把高拱给赶出京城的。 山雨欲来,之后的内外朝将风波四起。冯保甚至已经嗅到了那无形的硝烟味。 不过更令冯保感到奇怪的是,郑淑嫔是怎么知道的这一切的呢? 不过一个小小的农户女,莫非想要牝鸡司晨? 冯保很快推翻了这个想法。他年岁已大,最近时常能从朱翊钧的脸上察觉到对自己的不耐烦。郑梦境讨好一个渐失圣心的老太监,并没有任何好处。 冯保背着手慢慢踱步,不断地拈着手指,在宫内多年的经历和在朝政中磨砺出的敏锐告诉他,这个女人绝不简单。 不过眼下更要紧的,是自己下一步如何做。昨夜郑梦境口中所说的每一个人,都曾做到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可下场无一不凄惨。 冯保在宫外,也是有家人的。无后的他比起能留下后代的家人更为看重几个侄子,甚至为了他们多次向张居正求官。退,不甘心,司礼监的几个太监对自己的位置虎视眈眈,轻易放手怎能咽得下这口气;不退,怕是全副身家都要赔进去了。 冯保又想起自己前几日向张四维提及想要进伯爵却被对方以无先例而驳回,心里便有了计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9章 做完头七之后,一身素缟的王氏看着家丁们收拾行装。 明日就要扶棺回乡,让张居正落叶归根,在江陵祖坟中下葬。 形容憔悴的王氏丝毫提不起任何劲儿来。纵然宫里赐下了无数赏,也无法补平她心里的那个窟窿。 张居正的谥号已经下来了,定的是文忠。日后再要提起这位劳瘁而亡的前首辅,便该称其为张文忠公了。 文忠,是仅次于文正的褒谥。能得此谥号,算是极高的待遇了。 王氏捏紧了拳头,心里的不甘心叫她忘却了多年来的礼节与当家主母的隐忍,在人来人往的正房就红了眼眶,无声地哭了出来。偏生这股子难受,还不能同任何人去说。 是,谥号乃礼部所定,可难道那位走马上任的新首辅没动任何手脚? 在王氏的心里,张居正得个文正,才是真正的实至名归。如今不得不被压一头。 张四维啊张四维,你c你! 高氏见婆母伤心不已,知是为了谥号之故。她将手上的琐事交予婆子丫鬟。上前安慰道:“阿娘莫要再哭了。要是哭坏了眼睛,倒要叫阿爹在菩萨那处都心不安。” 王氏赌气道:“他只管着他的天下事c国家事,哪会挂念我呢。”面上却缓和下来,忆起夫妻二人相处时的欢颜笑语。 高氏微蹙了眉,心中也叹气。这位新首辅的吃相可真真是难看到家了。 张家这处正忙乱着,那边儿守门的家人子来报,道是有一对郑姓父子上门。 有客来访,王氏赶忙擦干了泪,将人请进来。这节骨眼还能来倒冷灶的,可不多。却不知是哪家受过老爷恩惠的人,还能惦念着,实是不容易了。 等人进了门,王氏与高氏对视一眼,似乎并不曾见过。 郑承宪今日穿了一身烟栗色直身,腋下夹着大帽。跟在父亲身后的郑国泰则是深烟色直身,大帽也是取了下来,并不戴在头上。 “冒味叨扰了。”郑承宪朝王氏行礼道,“下官乃锦衣卫千户郑承宪,与文忠公倒是不曾有缘相见。” 王氏越发疑惑,既不曾见,怎得此时上得门来寻人。 郑承宪又道:“小女有幸蒙获圣眷,如今在宫里封了淑嫔。前些时日与王夫人曾有过一面之缘,只不知夫人还记得不曾。” 这么一提,王氏因悲伤而混沌的脑子倒是有些清醒起来。她对那位宫里的贵人还有些印象和好感的,脸上的表情便柔和了几分,“不知郑千户今日到府所为何事?” 郑承宪道:“我如今身负皇令,需前往江陵替圣上做些营生。想着府上也是往江陵那处去,不知方不方便结伴而行。” 王氏思量了一番,并未立刻应下,“我乃妇道人家,这事儿还需同犬子商量才行。不知千户大人现居何处?” 郑承宪本来也不觉得张家会立刻答应自己,早就做了准备。“下官现居外城的福来客栈,府上若有事,只管往那处寻我便是。”他拱手道,“府上现忙着,我便不多叨扰了,告辞。” 王氏起身送了几步,便让家人子将人送出府去。 长子张敬修在外料理了事务后,回来便听母亲和妻子说了郑家人来访的事。待明了其意图后,张敬修皱着眉,一口拒绝,“这事我看不大妥当。外戚素来叫士人看不上眼,我们家若是与他们结伴而行,不知在旁人嘴里会生出多少是非来。” 张敬修说的,也是王氏心里所担心的。这也是为什么她当时没有立刻答应的缘故。 高氏却劝道:“那郑千户虽是粗鄙出身,言谈举止倒不落下乘。其子也不曾对府内的丫鬟有什么轻薄之举,倒像是个正派人家出来的。依奴家看,倒不妨应下。如今我们家都这般情形了,还能再坏到哪儿去呢?” 王氏思忖后,也道:“我在宫里与那郑淑嫔见过一面,言谈之间倒有些落魄士人家中女儿的味道。不过结伴而行,并非有何裙带关系。便是没有这桩事,旁人难道还不会说嘴了?” 张敬修皱眉想了许久,终是松了口,令人去客栈通知郑承宪父子何日出发。 京城离江陵并不近,路上多个人也好照应。 郑承宪得了张家的口信,便写了封家书令人送进宫里去给郑梦境。 郑梦境看完家书,就递给了一旁正在逗猫的朱翊钧。 朱翊钧将怀里雪团似的狸奴放下,接过信就折好随手放在桌上,并不看。他调笑道:“对小梦,朕哪里还有不放心的。叫郑家父子只管放手去做便是了。” 张居正生前攒下了偌大的钱财,如今国库充盈,丝毫不必担心银钱的问题。倒是朱翊钧自己的小金库,钱并不多。他心里自有小九九,想着郑家父子没做过商户,给的那些私帑便是赔了,比起内库里的也不过是九牛一毛。权当是哄郑梦境高兴了。若真能赚了银钱,那自己以后再想修建宫室别苑,倒是方便许多。一举两得的事儿。 郑梦境笑盈盈地一福,“承蒙陛下看得起家父家兄。”起身的时候假装自己没站稳,跌进朱翊钧的怀里。 夕阳的余晖映在郑梦境扬起的脸上,仿佛镀了一层金光,真个儿的谪仙般模样看得朱翊钧的心直跳个不停。 郑梦境噘着嘴,“便是父兄赔了银钱,奴家自有私房赔给陛下。” 朱翊钧笑出了声,一脸不以为意,“你能有多少私房?” 郑梦境“哼”了一声,嗒嗒嗒地趿拉着软鞋到内殿,不多时捧了个小箱子来。 狸奴在一旁滴溜了半天眼睛,一跃跳上了朱翊钧的膝盖,同他一起看郑梦境用贴身的小钥匙打开那樟木箱。 箱子里大都是碎银和一些小额银票,已有了半个箱子。朱翊钧估摸着应该不多,大抵几百两——他给了郑家父子五千两的银票。 郑梦境把箱子往朱翊钧那儿推了推,“奴家听闻今岁大同似收成会不好,还请陛下将这些收进国库作赈灾之用。银钱是不多啦,但不是积少成多嘛。陛下可万不能嫌弃才是。” 郑梦境又掰着指头道:“一两银子就够一户普通人家一月的嚼用啦,这里的钱,约是能用来救济一百来户人家。”她嘟着嘴,把玩着钥匙,“少是有点少啦” 朱翊钧看了看箱子,又看了看郑梦境一脸不好意思,可怜巴巴望着自己盼着自己收下的模样。他把人揽过来搂进怀里,半晌都不知说什么。 郑梦境从朱翊钧的怀里脱出来,将箱子合上,往边上随侍的冯保怀里一塞,“大伴可收好了啊,回头放进库里去。”又转过来牵着朱翊钧的手,“奴家见今日玉簪开的好,陛下陪奴家去挑几枝好的搁在殿里的花瓶儿好不好?那个宝蓝釉的窄口瓶我早就想用了,偏想不好怎么去搭。” 朱翊钧任她牵着自己走,“依你。” 冯保抱着箱子,阴郁地望着院中和朱翊钧一起折花的郑梦境。 江西道监察御史李植的弹劾奏疏,正摆在他的案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0章 冯保看着面前的三封奏疏,深锁眉头,抿紧了嘴唇。 底下的小太监低着头,哆哆嗦嗦地提醒:“爷爷,这三封奏疏已经压了许久,若再不” 冯保挥手,示意他退下。 他岂会不明白?自己已经压不下去了。 这三封奏疏乃是李植,羊可立,江东之三位监察御史所上的奏疏,里面内容无一不是在弹劾冯保的。 “交结恣横”c“宝藏逾天府” 冯保捂着半侧脸,忿忿地望着这三封弹劾奏疏,恨不得立即烧了干净。在愤怒消失殆尽后,他的心里只余下无尽的惆怅。 冯保有些庆幸,张家人已经离京了。张居正的几个儿子因丁忧而辞了官,并不能那么快地知悉这些事情。 张居正快去的时候,冯保抽空乔装去了趟张府见他。病榻上的张居正握着冯保的手,两人相视无言,便想哭也哭不出来。在冯保起身要走的时候,张居正死死握住了他的手。冯保朝他点点头,心里知道张居正想对自己说什么。 眼泪从冯保的手指缝隙中流了出来。老友,是咱家连累了你。 深呼一口气,冯保抖着手从怀里掏出手帕擦干了脸上和手心里的泪。他收拾好情绪,将小太监唤了进来。 自己不能等杨四知的奏疏上来了,那封奏疏一上来,怕是就晚了。如今尚且来得及。 夜已很深了,但宫里还有许多人不曾入眠。 冯保拢着手,前头一个小太监替他掌灯,一路往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那处去。 张宏刚给佛龛上了香,便听随侍的小太监说冯保来了。他微蹙了眉头,心里猜不透冯保的来意。 两人见了礼,各自坐下。待小太监上茶后,张宏挥手让他们退下。冯保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物,今儿过来必是有要事商量。 “我打算退了。”冯保抿了口茶,脸上照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张宏心里有些惊诧,从来贪慕权势的冯保竟然也会心生退意。而这次深夜来访的直白,也让张宏疑惑。他知道冯保是打算把自己推上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可没有理由,冯保是这么好心的人?怕是必有所求。 张宏屏气凝神,并不做声,等着冯保的后话。 选择张宏是冯保考虑再三,权衡利弊之后所做出的决定。这个二把手虽然与自己政见不合,但为人却是没得说。 冯保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他知道自己贪财,正因为知道,才会对刚直不阿的张宏心生佩服。也会愿意将手中权柄交付于他。 “咱家在宫里也算时日不短,宦海多年,自认还是有几分识人的眼光。”冯保静静地望着烛光下惊疑不定的张宏,“你,算是个不错的人。要说咱家没有盘算,自然是诓骗人的。” 冯保起身,向张宏拱手鞠躬,行了个大礼。 张宏赶忙将人扶起来。 老泪纵横的冯保反抓住张宏的双臂,“咱家是无后之人,来日无多,死了也不足惜。只可怜冯家那几个糊不上墙的小子,还望秉笔日后多关照了。” 张宏听了,也不仅哭出来。他与冯保一样,都是阉人,哪里能有后代呢。便是过继,也非亲生子,心里到底有嫌隙。感同身受之下,不免兔死狐悲。 经此一遭,二人关系反倒融洽起来。冯保因要离开这权力中心,便对张宏敞开了心怀。“你虽是个好的,但你那两个徒弟却是心大的。” 张宏略一沉思,便知冯保说的是哪两个,“你指的,可是张鲸张诚?” “正是。”冯保取了手绢擦干泪,被洗刷过的眼中精光乍现,“你需得小心才是。” 提起那两个,张宏也是一肚子的气。偏生这两人却是有些能耐的,如今在朱翊钧的跟前正得眼,便是他也奈何不得。 冯保犹豫片刻,道:“你性子刚直,怕是日后路途艰辛。听我一句劝,万事休要太刚正,柔和些才是长久之计。若实在为难不妨与翊坤宫那位打好关系。” “翊坤宫?”张宏皱了眉,他是知道那位郑淑嫔的——怕是宫里也没人不知道,圣上白日里见着还不够,夜里还宿在那处。便是王恭妃晋封当夜也不例外。此等殊宠,实在不常见。 冯保知道张宏当是在心里有些看轻了郑梦境,他笑道:“你道我为何愿退?实乃那位的提醒。”他压低了嗓子,“李植的弹劾还没送上来呢,淑嫔便知道了。” 张宏狐疑地看着冯保,“有此等事?”怎么可能呢,身居后宫之中,便知外朝之事。倘非大奸大恶有所图谋,便是有神通了。 冯保知道张宏还是无法相信,也不再劝。这等事,非是自己遇着,怕也难以轻信。他把身子往圈椅上一靠,“明日咱家就同陛下提辞呈,陛下十有八|九是会应的。司礼监中论资排辈,也该轮到你了。但事有万一,咱家还是会推上一把。你心里当有计较才是。” “多谢。”张宏拱手称谢,心里盘算起来。 张宏再清心寡欲,要说对掌印大太监之位没有想法,那是不可能的。他亦是有抱负的人,只有站在内廷权力的顶峰,有些事才能顺畅地去做。 翊坤宫吗? 张宏将郑梦境在心里的小本子上记上一笔,与冯保又谈了一会儿,才将人送了出去。 第二日冯保果真向朱翊钧提出告老,“老奴侍奉陛下多年,如今年岁渐长,力不从心,还望陛下恩准。” 郑梦境今日被朱翊钧拉去乾清宫伴驾,此时正红袖添墨。她站在朱翊钧的身旁磨墨,眼睛朝下头跪着磕头的冯保瞥了一眼。 朱翊钧有些拿不定主意。他对冯保是有些厌烦了,但对方到底是跟着自己多年的老人。朱翊钧刚出生的时候,冯保就在朱翊钧的身旁服侍了,打小相处起来的感情。 郑梦境同朱翊钧咬耳朵,“奴家听说冯家新添了几个孩子,怕是大伴想着回去含饴弄孙。陛下何不就成人之美?到底服侍了这么多年,也叫人享享清福不是。” 朱翊钧点了下郑梦境的鼻尖,“什么含饴弄孙,尽胡扯。大伴哪来的孩子。”沉吟片刻后,却是应了,“大伴服侍朕多年,既然想回去,便回去吧。” 又令张诚去内库取了不少银钱,“大伴劳苦功高,这些赏赐你便留着傍身,往后在宫外过些清闲日子吧。” “老奴谢赏。”冯保接了赏赐,退到殿外,并不问朱翊钧打算让谁来接自己的班。他还未完全交出权柄,殿内有徒子徒孙做自己的耳目,私心里有些想知道,翊坤宫这位会做什么打算。 朱翊钧将朱笔搁在一旁,像是自言自语,“大伴一走,这掌印太监的位置可就空出来了。” 张诚的耳朵竖的老高,朝另一侧的张鲸投去一眼。二人会意地彼此点点头,垂首立着。 郑梦境有了前世推荐史宾,反倒叫人遭贬谪的经历,这次便不说话,只专心磨墨。 朱翊钧见她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便想逗逗她。将手覆上郑梦境正在磨墨的双手,牵过来包在掌心里。“小梦觉得叫谁来做?” 郑梦境噘嘴,“这等内廷大事,岂容奴家置喙。”却又道,“不过既然陛下问了,奴家便大着胆子说了。” 朱翊钧听她前头半句,心里还有些高兴,觉得郑梦境是个本分的,可后头这半句,就叫他脸色变了。 莫非司礼监果真有人与后宫妃嫔牵扯不清? 朱翊钧眯着眼,并不出声斥责。倘若真有这等事,他是绝不轻饶的。 郑梦境把朱翊钧的变化看在眼里,“奴家觉着吧,陛下不管选谁都是好的。只一条,万不能见哪个奴才好,就让哪个来做这大太监的位置。” 朱翊钧淡淡道:“哦?淑嫔何出此言?” “俗话说忠言逆耳益于行,可见老说好听话的定不是个好的。”郑梦境一口胡诌,偏又振振有词,“得选那种老说陛下不爱听的,叫陛下烦着他的。冬日早上陛下起不来,苦口婆心叫陛下起来去上朝。陛下想建别苑,就一把鼻涕一把泪让陛下收回成命。” 朱翊钧心中早有意让张宏来补了冯保的空缺,此时听了郑梦境一本正经地说话,脑子一转,想象张宏做出此番举动,憋不住地“噗嗤”一声笑出来。他把人拉到自己腿上坐着,故意板着脸问她:“那小梦总是同朕说些好听话,是不是也不是个好的?” 郑梦境绞着手,一脸不安,“那陛下是不是要把奴家这个坏人给关去天牢?” 这小女儿模样叫朱翊钧越看越喜欢,忍不住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天牢阴暗潮湿,小梦要是进去了定会坏了身子,朕哪里舍得。”他假模假样地严肃道,“此等恶人,朕只能勉为其难地收在身边看着,以天子威严镇压。免得放出去了危害旁人。” 拍了拍郑梦境的手,朱翊钧随意吩咐道:“拟旨,着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补司礼监掌印太监之位。” 张诚口中称“诺”,心里直把郑梦境给恨了个透顶。他可不就是郑梦境说的那种谄媚于上的人吗? 张诚方拟了旨,正欲给朱翊钧过目,一个小太监就匆匆忙忙跑进殿来。他打了个千,“陛下,景阳宫的恭妃娘娘发动了。” 郑梦境在朱翊钧的怀里身子一僵,王恭妃要生了。 朱翊钧以为郑梦境是难过自己还未生育,触景生情,哄着道:“小梦不怕,过些时日便有了。”他把人从怀里放下来,“随朕一道去景阳宫瞧瞧,沾沾喜气也好。” 郑梦境点点头,在朱翊钧的背后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1章 王淑蓉在产房内不断忍受着阵痛,她头一次知道生孩子是这般叫人生不欲死的。 稳婆也急得满头大汗。王恭妃先头养的太好了,腹中胎儿有些大,不好生。妇人生产从来是鬼门关前走一遭,只端看阎王爷要不要把你两只脚拽进去罢了。 因是生产,所以王家将王淑蓉的生母也给带进了宫。王淑蓉听见外头姨娘的哭声,却反倒生出力气来。 自己一定要生个皇子,一定要争气! 朱翊钧还未走进景阳宫,就听见王淑蓉在里头的呼痛声。他觉得这叫声有些刺得耳朵疼,转身就想走。 郑梦境拽了拽他的袖子,朝里头努了努嘴,“听说两宫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都到了。” 朱翊钧一听李太后也在,便有些发怵。在宫门口徘徊了一会儿,到底硬着头皮走了进去。见了两宫太后便行了礼。 陈太后是个面团儿似的软和人,所出的女儿早夭后便不曾有过生育了。隆庆帝还在的时候因不得宠,甚至被迁居去了冷宫。只她经见的生产宫妃多了,是以并不很受影响。她面带笑意地让朱翊钧和郑梦境起身,还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让朱翊钧坐过去。 李太后倒是生了二子四女,她知道王淑蓉这头胎没那么快生下来,但心里却急着知道是男是女。她朝乖顺地站在朱翊钧身后的郑梦境瞟了一眼,只同王皇后说话。 朱翊钧小坐一会儿,觉得自己被王淑蓉的呼痛声吵得头痛,借口要去乾清宫处理政务,便想开溜。 还没忘了把郑梦境也给提溜着和自己一块儿走。 李太后颇有些不满道:“皇帝去处理政事带个宫妃像什么样子?!你要去只管自己去便是。” 朱翊钧满心不乐意,心道便是将郑梦境留下,也帮不上什么忙。生孩子还不就是王淑蓉自己个儿的事嘛,旁人又不能替她疼。 郑梦境轻轻撞了一下朱翊钧,朝他使了个眼色,让他自己离开。在李太后眼刀飞过来之前,又赶忙垂下头假装什么事儿都发生。 朱翊钧却因为李太后的利眼而生了反骨之心,他反手牵了郑梦境,呛道:“朕近日头痛,淑嫔在侧随侍方好些。” 李太后冷笑,“这么说来,郑淑嫔倒成了灵丹妙药?正好,哀家近来患有眼疾,便是太医都束手无策,皇帝不妨就将淑嫔留在哀家身边。” 王淑蓉自封妃后,再没见过朱翊钧,同李太后私下哭诉多次。李太后也无法强迫儿子去景阳宫,只宽慰她如今身子重,不便服侍,待生育了再说。心里却认定了是郑梦境要争宠,将朱翊钧给绑在身边。 郑梦境选秀时,李太后也是有把关的。依着端庄的条件,绝不叫一个有狐媚之态的女子放进宫来。成化年间出了个万贵妃,足以叫李太后心生警惕。她对自己这个儿子是寄予极大的希望的,只盼着他做个名垂千古的圣君,岂能容朱翊钧在儿女情|事上放太多心思。 现在李太后却觉得怄得半死,早知这个郑淑嫔是个表面端庄内里狐媚的女子,当初便不该叫她入宫。 真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陈太后见他们母子怄气,便出来打圆场,“皇帝只管去吧,哀家枯坐此处等着心焦,便留淑嫔与我说说话,可好?” 陈太后虽不是朱翊钧的生母,在他心里却是与李太后一般看待的。嫡母都留人了,朱翊钧便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依依不舍地离了郑梦境,独个儿闷闷不乐地回乾清宫去。 郑梦境跟在陈太后身边,见她手边的茶碗盖子开着,顺手探了探,发现有些凉,便唤来宫人将茶给换了。 陈太后捧着热茶,笑眯了眼,“的确是个贴心的。” 李太后在朱翊钧跟前发作后,便不再搭理郑梦境。听着里头王淑蓉一声高过一声的痛叫,她心里揪在了一起,生怕自己这颗棋子出个好歹。就连王皇后对自己说话都没留心听。 朱翊钧不是蠢人,怕是早就猜出王淑蓉是自己刻意安排的,所以才特地冷落了她吧。李太后知道自己只有这一次的机会,倘若王淑蓉在生产时有什么不测,就再没有机会了。 一定,一定得是个皇子才行! 王喜姐见李太后不再搭理自己,便知她是在为里头的恭妃忧心。面上虽露出同样担心的模样,甚至还抓紧了李太后的手,可王喜姐心里却在滴血。 入宫四年有余,王喜姐只生了皇长女一个。她看着边上与郑梦境谈笑甚欢的陈太后发怔。皇长女还未长成,方一岁多的年纪,若不幸夭折,自己会不会就同陈太后一个样? 朱翊钧固然不是隆庆帝那等薄情之人,不会将自己打入冷宫。可不见帝王的坤宁宫,与冷宫何异? 王喜姐也觉得里头因阵痛的惨叫声刺耳起来,她捏了捏身边大宫女的手。大宫女会意,朝下头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女使了个眼色。 小宫女默不作声地福了福,便扭头出去,不多时慌张跑进来,“皇后娘娘,公主似有些不大好。醒了之后便不肯吃奶,一直在哭呢。” 王喜姐面露焦色,又不好主动说要走,只满眼的忧虑。 李太后道:“既然荣昌有事,你便去吧。这儿有我在呢,且放心。小孩子不比大人,一个不留神都容易生病。” “那儿媳便先回宫去瞧瞧,等会儿荣昌好些了再来。”王喜姐如获大赦,领着人忙不迭地赶回去。 李太后垂眼,微微蹙着眉头,觉得皇长女实在不会挑时候。该不会带了病气要过给里头的恭妃吧? 彭金花在一旁同李太后咬耳朵道:“太后娘娘安心,您可是九莲菩萨,哪儿镇不住呢?” 一句“九莲菩萨”叫李太后开了怀,放下了焦虑之心,只安心等着。 产房外一行人坐到未时,终于听到里头一声婴童的哭声。 李太后霍然而起,迭声问:“是皇子还是公主?!” 产婆笑吟吟地抱着还在襁褓中的婴孩出来,朝外头的内命妇们行了礼,“皇长子给两宫太后娘娘,淑嫔娘娘见礼了。” 李太后双腿一软,差点跌倒,彭金花一把将她搀住。她两眼涌泪,“好,好好好,是个皇子。” 李家总算是有希望了! 陈太后忙道:“速速派了人去乾清宫和坤宁宫报喜。”又看着王淑蓉的家人,“你们进去瞧瞧吧。”产婆既然是笑着出来的,应是母子均安。 王家人谢过陈太后和李太后,便匆匆忙忙地进去了。 产房内昏昏沉沉的王淑蓉刚被灌了一碗参汤,有些清醒过来。她忍着下腹的剧痛,不断地叫着:“我的孩子呢,把我的孩子抱来。” “我的儿啊!”王淑蓉看哭花了妆的姨娘扑向自己,“是个皇子,是个皇子!你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王淑蓉还不肯信,只叫人将孩子抱来。 因孩子见不得风,所以产婆只抱出去让李太后看了眼,便又抱回来。此时听王淑蓉喊着要见孩子,就抱了进来。“恭喜恭妃娘娘。” 王淑蓉颤着手接过孩子,鼓起了勇气揭开襁褓,往孩子的□□看去。 终于放心了。是个皇子,是个皇子。 王淑蓉喜极而泣。纵得宠又如何?纵使皇后又如何?如今她的儿子,以后才会继承大统,而你们,都将是这后宫繁华之下的尘泥,被自己踩在脚底下。 朱翊钧在听了景阳宫的喜报后,虽然高兴自己终于有儿子了,但心里还是有些落寞。比起皇子,他更希望王淑蓉生个公主。 大明朝已经很久没有嫡子继承大统了。在朱翊钧的心里,最挂念的便是皇后生产的时候,多希望可以是个皇子啊。可惜,菩萨并不给这个福分,皇后生了个公主。之后皇后虽多次怀孕,却都流产了。时间一长,朱翊钧也死心了。 大约自己,没有这个福气吧。 在有了郑梦境陪伴之后,朱翊钧就想着,倘若是惹人疼爱的小梦生的皇子,自己必将他封为太子,日日带在身旁悉心调|教。就好像父皇和张先生对自己那样。 可是,先生出皇子的是王淑蓉。那个为了荣华富贵,不惜毛遂自荐成为李家棋子的女人。 朱翊钧懒洋洋地道:“冯大伴,去写邸报吧。”见张宏到了跟前,才想起冯保已经告老了,不由惆怅地苦笑。 一个个的,都离朕而去。幸好,还有小梦陪着朕。 坤宁宫里,王喜姐抱着皇长女,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怎么偏偏就是个皇子呢!自己求之不得的东西,为什么旁的人就那么轻易能得到?莫非自己真的因为做了皇后就用掉了所有的福气? 坤宁宫上下谁都不敢也不想出岔子。皇后的性子不大好,坤宁宫里常常会有打死人的事情。今儿显见景阳宫生了皇子的事,会叫皇后心里不舒坦。 可事情就是这样,越不想做错,就越容易出错。 王喜姐红着眼眶,脸上的泪还没擦干呢,一脚踹在摔了茶碗的小宫女身上。她咬牙切齿地盯着那宫女,好似看着王恭妃一般,“拉下去,给我打死了!” 懵懵懂懂的小宫女知道大祸临了头,傻愣愣地并不知求饶,一双不可置信的大眼好似王喜姐怀里的荣昌公主,却也没能唤醒起了杀心的皇后。 腿粗的木棍一下下打在身上,叫那小宫女惨叫连连,但也没多久,再也听不见了。 王喜姐抱着荣昌,不住地喃喃哭道:“我的儿,日后我们娘俩可怎么办才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2章 宫里到处都洋溢着喜气,景阳宫人流如梭,差点没把门槛给踩塌了。 但关起门来,各人是个什么打算,那便说不好了。 郑梦境坐在殿内,怔怔地望着一处背阳的阴暗角落发呆。 是皇子。 郑梦境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好像一切都按照前世的轨迹慢慢走去。她不禁想,自己安排了父兄前往江陵,又劝冯保离宫保命,是不是也是于事无补。张家最后还是会被清算,张敬修还是会自缢,赵太夫人依然会受辱,张家那襁褓婴儿照旧会饥渴而亡。 再后来呢,国本之争再起,朱翊钧会死在自己前头,福王殉城,寿宁横死,大明国破。 这些都不会因自己的重生而改变丝毫。 那自己重生的意义在哪里?又是为了什么,在先前做下那么多的努力。 郑梦境觉得有些迷茫,找不到自己接下去的方向。 衣料轻微的摩擦声惊动了郑梦境,她收回目光望向门口。 外殿门口站着的是冯保。他已换下了平日里爱穿的赤色蟒袍,穿了一身青色细棉布圆领袍子。头上戴的亦非三山帽,而是一顶宫外极常见的小帽。不再权力加身的冯保如今看起来再没有先前的阴阳怪气,双颊红润,乐呵呵的模样。如果贴上假胡子,看起来与外头含饴弄孙年纪的男子一般无二。 “给淑嫔娘娘见礼了。”冯保打了个千,从殿外走进来。老习惯到底改不掉,进殿先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通。 郑梦境亦起身见礼,“大伴这就要出宫了?” 冯保点头,“前些日子,多谢娘娘点醒。” 郑梦境勉强一笑,并不作答。旁人只当她是介怀王恭妃产子之事,并不知她心中真正牵挂之事。 冯保也不在意,只提醒道:“陛下表面瞧着虽是念旧情之人,可身上到底留着老朱家的血。”他嘿嘿地笑了起来,“廷杖和锦衣卫可不就是那位老祖宗一手导演的么。” 这话叫郑梦境打了个寒战,令她想起前世一桩很久远的事来。 虽然心里觉得自己再做更多努力也于事无补,郑梦境还是抱着送佛送到西的念头,提醒冯保,“本宫在宫外时,便听得人说大伴家中万贯家财。如今怕不是得传到陛下耳中了。” 冯保是个机敏人,闻弦音便知其雅意。他拱拱手,“有劳娘娘提醒。老奴记下了。”却又惦念起张宏来,“娘娘在陛下身边见着过不少老人,里头有好有坏,娘娘慧眼自当认得清楚。张宏那老小子性子实在执拗,还望娘娘届时劝上一劝。” “本宫有数了。”郑梦境将这事儿记下,将冯保送出了宫门。 这日夜里,郑梦境睡在朱翊钧的边上一直不安宁。她发现自己身处白昼时的翊坤宫,面前站着怒不可遏的朱翊钧和敢怒不敢言的朱常洛。 郑梦境迷糊了,自己方才不是还睡在榻上吗?怎么一转眼就又到了天明?三郎又为何对自己这般生气?朱常洛刚刚出生的朱常洛怎么年纪这般大了?还身穿赤色太子常服? ”张差所为,必有主使!“朱常洛厌恶地看着郑梦境,希望自己的父皇可以发落眼前的这个女人,为自己讨个公道。 郑梦境的身体仿佛不受自己的控制,自动自发地跪下,干干的眼中也不断地涌出泪来。“奴家万死,倘是奴家所为,叫奴家举族横死!” 朱翊钧闻言越发盛怒,一脚踹在郑梦境的胸口,“此乃朕家大事,稀罕汝家赤族!” 郑梦境被那一脚踹得喘不过气来,一下睁开了眼睛,从床上猛地坐起来。 是梦,前世的梦。 郑梦境死死地按着自己在梦中,或者说是前世被朱翊钧踢到的地方。那处正生疼生疼。额上细密的汗慢慢汇聚在一起,成了豆大的汗珠,不断沿着郑梦境的脸庞往下落,最后从尖尖的下巴滴到了丝被上。 “小梦?”被吵醒的朱翊钧揉着眼睛坐起来,“靥着了?” 朱翊钧眨了两下眼睛,视线终于不再混沌。他借着昏暗的烛光去看郑梦境,皱了眉头,伸过手去,“怎得哭了?” 郑梦境丝毫没感觉到自己有哭,被朱翊钧提醒之后,用手背一抹,才发现竟真的哭了。在朱翊钧的手摸上脸颊的时候,她瑟缩了一下,旋即回避了朱翊钧探究的视线,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那只是梦而已,只是梦。 但无论郑梦境再怎么努力,她还是无法控制自己对朱翊钧的触碰感到恐惧。这种恐惧,就好像是前世自缢,被白绫掐住脖子的窒息感,深植于骨子里。她无法忘记正是朱翊钧那一脚,将自己对他的情谊消散无踪,看清自己在朱翊钧心目中的地位。 这不是梦,是前世直面过的,血淋淋的经历。 朱翊钧皱着眉,不断安抚着在自己怀里发抖的郑梦境,“不怕,万事都有朕在。”等郑梦境不再发抖,才柔声问她,“梦见什么了?同朕说说,说了便不怕了。” “奴家c奴家,”郑梦境咽了咽口水,让自己别再发抖,“奴家梦见自己无法生育,遭陛下厌弃,日日枯等在翊坤宫却无法得见天颜。” 朱翊钧笑了,将郑梦境压在自己的身下,“好端端的,怎么梦见这等荒诞事,”他拉开郑梦境捂着胸口的手,看着胸前发红的一大块皮肤,有些心疼地在上面落下细细密密的吻,“小梦别急,宫中也有入宫多年后才有生育的宫妃,对小梦,朕有的是耐心。” 轻缓的吻并未让郑梦境有落在实处的感觉。她睁着眼盯着顶上的百子帐,双腿缠在朱翊钧的身上,身体诚实地作出承欢的反应,但心里却空落落的。 其实,她只是一个专属于皇家的玩物罢了。 郑梦境闭上眼,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最后消失在发髻之中。 冯保回到自己花了大心思造的五进冯宅,转了一圈,看完富丽堂皇的宅子后,心满意足地回到正堂。他并不急着享乐,让侍从将宫里带出来的朱翊钧的厚赏放在一旁的柜子上,不再去看。他将所有能叫上名的冯家人都聚拢在一起。 冯佑对兄长突然告老离宫的选择深感奇怪。他靠着冯保才做上了五军都督,只这职位空有头衔并无实权,正想再借着兄长威势更进一步呢,这就没了下文,心里不免急躁。他的儿子冯邦宁虽然年轻,却比父亲沉得住气,往日在五军都督府中,也是对父亲多有帮衬,如今见父亲心绪不稳,忙拉了拉他的袖子,示意他稍安勿躁。 冯保扫了一眼堂内众人,清了清嗓子,“都在了?” 冯邦宁拱手道:“都在了。大伯有什么吩咐?” 冯保赞许地对冯邦宁点点头。这个侄子一直深得他心,如今并不因自己卸了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之位而看轻自己,调换态度,这般沉得住气,可见是个人才。 “把咱们家里所有的银钱账册都理一理,取来与我看。”冯保手里把玩着两颗文玩核桃,贴上的假胡子随着说话声音一动一动的,眯着眼吩咐,“往日里的赏赐,和搜刮来的银钱分作两份来做账。” 冯保朝快按捺不住的弟弟瞥去一眼,“别以为我人在宫里,就不知道你们在宫外做了些什么。自有耳报神来我这边同我说。” 冯佑再不顾儿子,一拍桌子霍地站起来,“兄长莫要太过分了!冯家虽是靠着兄长才起的家,可眼下这份家业却是大家伙儿一道打下来的。怎能兄长说要就要!” 冯保淡淡扫了一眼冯佑,将他看得浑身冰凉,结结巴巴地再说不出话来。 冯邦宁为了打破僵局,主动站出来,“家中银钱都是靠着大伯攒下的,大伯就是说要全拿走,小侄也无二话。只都是一家人,还望大伯能说个明白,叫我们这些糊涂人知道深浅。” 冯保把玩核桃的手停了,脸色凝重而又纠结,半晌才放松了身子,往后靠在圈椅上。“我本不欲叫你们知道,免得叫你们心里头怕。如今邦宁的话,却提醒了我,是我疏忽了。”他身子往前一耸,饱含精明的眼睛从堂中个人脸上一一扫过,“若我说,宫里有人想要对付我,你们信是不信。” “怎么可能!”冯佑不信,“兄长在陛下身边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难道不会看在多年情谊上,放兄长一马?!” 冯保苦笑,把目光转向了冯邦宁。 冯邦宁思忖片刻,把自己想的说了出来。“大伯在内廷必有相争,陛下兴许怜惜大伯多年服侍,可旁的人却不会。怕只怕小人谗言,蒙蔽圣听。” 冯保点头,“张诚张鲸两小子没坐上掌印大太监的位置,怕是心里记恨着我呢。我只怕到时候他们连张宏的面子都不给,径直就朝我来。眼下不赶紧把手里那点子东西撇干净咯,怕是整个冯家都得陷进去。”他指着冯佑和冯邦宁,“你们二人身上的都督,第一个就会给扒下来。” 事涉官身,冯佑的脑子便灵醒了。他是再不想过白丁的日子了,如今出门在外谁不奉承他呢。当下便道:“我这就叫家人做账。”又朝其他冯家人厉声道,“你们也一样!如有隐瞒,休怪咱们到时候翻脸无情。” 有冯佑的威慑,冯保便安下了心,继续慢慢把玩着核桃。 冯邦宁又问:“那多出来的银钱,大伯准备作何用?” 冯保不置可否地道:“或修路,或造桥。哪怕是上庙里给慈圣太后娘娘塑个金身的九莲菩萨像都行。记住,只能拿来做善事。这些日子也都给我紧紧身上的皮,别再搅和出什么事来。有什么想做的,等风头过去了再说。” 冯邦宁试探地问道:“风头什么时候会过去?” 冯保瞥了他一眼,“且等着吧。”说完,在下人的搀扶下一摇一晃地进里屋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3章 江陵张府 郑承宪父子同张家一路相处甚欢,到了江陵地界后受张家人的邀请在张府住了下来。 刚安顿下来,郑国泰就跑了趟湖广治所,去见了镇守太监。也不知他耍了什么花招,竟从镇守太监手里讨了个营生来,在湖广地方跑起了各行的对缝。 郑承宪并未出面,放手叫儿子去做,想瞧瞧自己这个儿子的能耐。他在张府中与张居正的母亲赵太夫人c王氏等人交际得不错,里头自然有自己的盘算。张家在江陵借着张居正的名头兴起后,也算作是当地的名门望族。郑承宪念着背靠大树好乘凉,既然与张敬修这等士人结交不得,讨好他们的长辈却是个不错的法子。 这日郑国泰匆匆忙忙赶过来,在门口觑了一会儿,待下人们都走了才溜进来。他在郑承宪的耳边道:“父亲,大事不好了!” 郑承宪正想斥责儿子没个正形叫人瞧见了跌份,听见这话不由皱眉道:“出什么事了?”心里猜测,难道儿子在外头得罪了什么人,要让自己出面去摆平?到底年轻,没经过事,扛不住。 却听郑国泰急道:“我今儿上武昌去,没曾想正好邸报到了。吕公公没避嫌,让我瞧了个角——潘公叫陛下致仕了!” “潘公?哪个潘公?”郑承宪不像儿子,喜欢钻研内廷外朝。兼之潘姓是个大姓,朝中内外潘姓者不计其数,一时竟想不起是哪个来。 郑国泰急得直跳脚,“就是嘉靖二十年的那位榜眼公,潘晟!” 这么一说,郑承宪就想起来了。潘晟在隆庆年间曾做过当今圣上的老师,万历八年因身体之故致仕。在郑家父子离开京城之前,便听闻他被宣召入京授予了武英殿大学士之职。这便是要入阁拜相了。 潘晟与张居正同为朱翊钧的老师,关系很是不错。据说张居正病逝前曾上密奏,举荐了潘晟入阁。 郑承宪心里还没转过弯来,又听儿子说道:“潘公还在路上呢,未至京中,这就叫致仕了。嗨呀,这都是什么事儿嘛!人家一把年纪,路途奔波。我这位妹夫惯会耍着人玩。” “噤声!”郑承宪瞪了一眼儿子,“那是你能叫妹夫的吗?!” 郑国泰挨了骂,便缩回了脖子,乖乖立在一旁。 郑承宪在屋里转了几圈,余光瞥到郑国泰的衣袖一角,指着问道:“这是什么?”上去撩了来细看,发现竟是半干的蛋清蛋黄和一些碎蛋壳。他沉着脸,“可是在外头惹了什么祸事?” 郑国泰连连摆手,“我还惦记着混个伯爷做做呢,哪儿能同以往那般做些鸡鸣狗盗之事。”他挠挠头,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方才叫父亲一唬,我竟忘了。我是来叫父亲同我一道离开张家,另寻住处去的。” “这又是为何?”郑承宪奇道,“张家有人对你不敬?” “倒也不是。人是书香门第,不像咱们这等人。”郑国泰道,“父亲不常在外头跑,所以不晓得,我却见得多了。前些日子就有人张家门口叫骂的,今儿我出门的时候这不就遭了殃。”他举了举自己脏了的袖子。 郑国泰试探地看着父亲,小心翼翼地说道:“张家怕是不行了” 郑承宪举起手,示意儿子别往下说了。潘晟致仕,看起来不过是正常的外朝人事变动。怕只怕,这后头真正目的,乃是要清算张家。 郑承宪不在京城,无法得知更多的消息,他不仅想起郑梦境当日劝说自己接受皇商之职时,特地让他们来江陵的话。莫非女儿早就知道圣上要清算张家?自己生的自己最清楚,郑承宪不认为郑梦境有那等大神通,可以未卜先知。可先前,圣上的言行,也不像是要清算的样子。 张文忠公是大明朝唯一生前就被授予太傅c太师的官员,真正意义上的官居一品。这等殊荣可是独一份。 郑承宪不仅猜测,莫非京里有大事发生?虽说后宫不得干政,可女儿常伴圣上左右,总能听得什么。若因此扯上了干系他不敢再想下去,当即写了一封家书,叫儿子找人送去京城。 郑国泰捏着信,又问:“那搬出张家的事?” 郑承宪搓着手,“先不忙走。看看情形再说。” 郑国泰“哎”了一声,自去找人送信不提。江陵至京城,信得走上些时日。且说京里却已是闹开了,郑梦境为着冯保被收监的事,急得嘴上起了一圈又红又肿的大火泡。 事情的源头还要从几个月前朱翊钧下的一道诏书说起。 随着张居正病逝,冯保告老离宫,生母李太后又专心含饴弄孙,全副心思扑在皇长子的身上。曾经压在朱翊钧头上的三座大山登时消失不见。没了压力的朱翊钧开始真正地大权独揽,一心想要做出功绩来的他就连后宫都去的少了,镇日在乾清宫看文案奏疏。 这日看到张居正条鞭法的耕地丈量后,朱翊钧就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这扩隐也扩得太多了,与隆庆年间的耕地相差数额太大。想起曾读过的历代史书笔记中,有官员欺上瞒下之行,朱翊钧便不由觉得这其中必有地方官为了考绩而将宅地c坟地一并充入,算作耕田的不法之行。 由此,他下了诏书,要求重新丈量耕田,废除先前的那一次。 虽然诏书中并未提起张居正半个字,却叫朝中的不少人嗅到了空子,开始参劾当年与张居正交好的官员。演变到了最后,就牵扯到了已故的张文忠公身上。从起先的接受贿赂,卖官鬻爵,到最后成了居心叵测谋权柄的阴险毒辣小人。 这些弹劾奏疏与舆论一一传进了朱翊钧的耳中,与他心目中的张先生高洁形象丝毫不符。但他相信世事从不空穴来风,兴许张先生果真做过某些事。虽然朱翊钧并未对张家下手,却还是让张居正举荐入阁的潘晟致仕。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朱翊钧对张居正的敬爱不见丝毫,但他内心明白,昔日那种毫不怀疑的信任已经开始崩塌。 看着南京刑科给事中阮子孝的弹劾张文忠公二子烂登科举奏疏,朱翊钧很是生气,“张敬修的才学朕是亲眼所见的,难道还是朕当年点错了人不成?”说着将那奏疏丢去一旁,不想再看见。 这些言官真是越来越没谱了!寻个由头就能上折。 张四维笑呵呵地道:“陛下何须动怒?不过以谏充直罢了。”他已上了替张居正代辩的奏疏,此时便不再多提,话锋一转,“寿宫已是开始建造,陛下近日心烦,倒不妨去寿宫看看,权作散心了。” 近来外朝的攻讦的确让朱翊钧心绪不宁,当下便应允了,叫张宏去安排各处。 这段日子唯一能叫朱翊钧高兴的事,就是郑梦境终于怀孕了,已是五月有余。刚发话要去寿宫巡视的朱翊钧有些后悔,自己不该那么早去的,这般一来,郑梦境就不能陪着一起去了。自己还想给她看特地为她选的地宫,紧挨着自己,就在右边。 朱翊钧安慰自己,下次再带着郑梦境去也是行的。可心里到底觉得愧疚,也没有与王皇后商量,便下了旨意,将郑梦境晋封为德妃。 希望自己回来就能看到小梦和皇子了。朱翊钧在心里喜滋滋地想着,让张四维告退后,带着张诚张鲸二人就去了翊坤宫。 途径御花园之时,张诚向张鲸使了个眼色。张鲸会意地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个夜明珠来,疾走几步,跪在朱翊钧的身前,举高了那颗夜明珠,“陛下,奴才有事禀报。” 朱翊钧看着那颗半个拳头大的夜明珠,心道张鲸这小子,可是要献宝?他笑道:“有何事,起来说话。” 张鲸一脸忧愁,不断抬眼去看朱翊钧,就是支吾着不敢说话。这叫朱翊钧不耐烦了,“快说!” 张鲸被吓得又跪下,“奴才c奴才前些日子在宫外,见到冯家人在售卖这颗夜明珠。奴才觉得内有蹊跷,便买下来。” 夜明珠虽然是稀罕物,宫里倒也有不少。先前冯保离宫时,朱翊钧也有赏了他几颗夜明珠,现下倒也不甚在意。“大伴服侍朕多年,朕亦有此等赏赐。你说说看,哪里蹊跷了?” “这是冯大伴从张家带出来的。”张鲸觑着朱翊钧陡变的脸色,心中窃喜,面上还是照旧惶恐的样子,“听说大伴曾在文忠公离世前去过张家,文忠公以五副珠帘c九颗夜明珠相赠。近来不知为何,冯家不断地将大批物品拿出来售卖,其中还有不少宫里都不曾见的无价之宝。” 朱翊钧脸色阴沉得滴的出水,他倒是知道内监贪财,盖因无后,便想着多些银钱傍身。这也是为什么冯保离宫时自己赠予他银钱的原因。 张诚与张鲸对视一眼,附和道:“没曾想冯保竟是这等人,往常奴才还觉着他清廉呢。不料家中竟私藏众多财宝。怕是要比私帑还要多吧。” 张鲸点头道,“奴才后来叫了锦衣卫的人去暗访,回报称冯府家财似有亿万计。”他痛心疾首地哭道,“陛下对冯保信任非常,予以重任。他竟以权谋私,想来卖官鬻爵之事断不会少。陛下!此国蠹,不除不足以平民心啊!” 张鲸举高了夜明珠,“此贼蒙蔽圣听,罔顾圣意。这些,全是民脂民膏!不诛此人,日后内廷外朝的贪墨之事何以为刑?” 张诚也跪在了张鲸边上,“陛下理当籍没其家,将冯保的罪状公布于天下。叫百官知道,贪墨受贿其罪当诛。让百姓知晓,陛下会为他们平冤。” 朱翊钧已经没了去翊坤宫看郑梦境告诉她封妃的事,他阴着一张脸,“回乾清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4章 朱翊钧回来的时候,正好撞见张四维带着寿宫账目来觐见。他抽过账目,看着上面的庞大数额蹙紧了眉。 潞王也到了成亲的时候,再过些日子就要下聘大婚。这又是一桩要用钱的地方。 朱翊钧想起自己并不丰厚的私库,再对比张诚张鲸所言的冯保家产,心动了。与此同时,他又想起先前江西c云南c山东的三位监察御史弹劾冯保的奏疏。莫非大伴果真有不法之事? 但冯保到底伺候了自己十几年,真要籍没,朱翊钧还是有些于心不忍。他问张鲸,“如果大伴入宫吵闹争辩,朕该当如何?” 这里头还有另一层未说明的缘由。冯保深得李太后的欢心,如果他去向李太后求情。李太后一发话,朱翊钧为着孝道,只有作罢的份。 朱翊钧还没得到消息,但张诚却早已得知,前些日子一直病着的武清伯李伟,昨日病情突然加重。李太后今早已宣了太医入宫问话,怕是药石无效了。李太后哪里还会在这当口管冯保的死活,自己的亲爹都快要没了。 张诚忙道:“如今冯贼已无任何职身,哪里能轻易便入得宫来?奴才如今掌管着东厂,不消那厮接近,当下就给捉拿了。陛下大可安心,宫禁自有奴才在。”他眼含热泪,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若那贼不惜以命相博,奴才也定会挡在陛下身前,便是拼了这条贱命,也要保全了陛下。” 犹豫不决的朱翊钧试探着道:“那朕就下旨了?” 一直静默不语的张四维此时说道:“臣在宫外,也有耳闻。冯保家财富可敌国,若当真来路不明,的确该籍没,以儆效尤。” 有了首辅和自己心腹的肯定,朱翊钧终于下定了决心,“且叫人去查一查吧,若真有不法事,朕自有决断。”心里却存着一分侥幸,希望这些不过是言官的妄言。 由于早先就从郑梦境的口中猜出一二,冯保对朱翊钧会下旨抄家的旨意一点都不意外。他已把自己能做的都给做了,后面就看菩萨愿不愿意叫他活命。 负责抄家的乃是张鲸所派的司礼监太监和张诚所管辖的锦衣卫。二人带兵将冯家团团围住,冲杀进去,将所有冯家人并下人都拘了起来。冯家账房中的所有账目都被堆在前院,以供彻查。 冯佑当初只当兄长是故意夸大事实,虽然嘴上说得好听,心里并不当一回事。所以他瞒着兄长和儿子将五千两藏在了冯家的祖坟里,等着风头过去之后再拿出来用。可眼前这阵仗让他知道自己的兄长并未诓骗自己。逃脱不得的他,只得祈祷自家账房有些能耐,将那五千两银子的账目给做平了,别叫人给看出来。 冯保在宫里干的就是察言观色的事儿,见冯佑冷汗直流,不停发抖的心虚样子,便知其中关节。他不由心中怒骂。这个自作聪明的蠢才! 司礼监和东厂原是冯保所管,他深知这些人的本事。看来这次果真是天要亡他。 果然不消一会儿功夫,那司礼监的小太监就皮笑肉不笑地捏着几本账目过来。“冯公公真是好善心,告老后竟用了这么多银钱去做造桥铺路之事。此等造福百姓之行,实当禀明陛下,也赐冯公公个一品当当才是。” 冯保双手背在身后,紧紧地绞在一起,手心里全是汗。他淡淡地道:“这些都是别人孝敬得来的。我自知取之民脂民膏,如今还之于民乃是情理之中,当不得陛下赏赐。” “哦,原来如此。”身着赤色曳撒的小太监轻蔑地看着一身布衣的冯保。昔日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如今即将成为阶下囚,跪趴在自己的脚下,这其中的滋味实在令人舒坦。小太监的面色陡然一变,“好你个冯保,竟然知法犯法,收受贿赂,给我抓起来!” 冯保挑眉,“难道你就不曾收过孝敬吗?” 一句话讲小太监问得噎住。太|祖奉行以俭养廉,是以大明官员的俸禄非常微薄,没有下面人的孝敬,家境窘迫些的人连饭都要吃不上。收受孝敬,也是官场之上不成文的默认惯例。 另一位锦衣卫千户蔑然一笑,很是看不上司礼监的那位太监。他质问道:“敢问公公,账目中有一笔五千两的款项去处不明,还望公公言明这银钱是上哪儿去了。” 冯佑腿软得差点就跌在地上,还是冯邦宁暗中将他扶住,在他耳边道:“父亲,稳住!” 这些小动作自然落在那千户眼中,只他们今日要捉拿的乃是冯保。冯家旁人若没有冯保顶着,想要扳倒实在太容易了。 “不知道。”冯保云淡风清地撇清关系,“许是家教不严,被底下人私拿了去花。还请千户替我查出此人,以正我冯家之风。” 小太监冷笑,“公公真是大手笔,五千两银子竟也不放在眼里。”他厉声道,“给我搜!墙缝里,床底下,全都不放过!” 冯保背手站在正堂门口,由得他们去。 昔日冯保得意的冯宅经过肆虐之后已形同废墟。筑起的高墙被砸烂倾塌,花园中的奇花异草被连根拔起,胡乱扔在地上任人踩踏。最可怜的莫过于那些冯家女子,往日于后宅不曾见人,如今却被拉到前院正堂,叫一干外人看了个清楚。里头几个性子烈的,当下就撞在柱子上,不知生死。 “公公。”一个锦衣卫百户将从冯保房中翻出的一副珠帘交予太监,耳语道:“上面有张字。” 冯保一看便知那是张居正送给自己的东西。当日他乔装去张府,的确收了老友的珠帘同夜明珠。他只留了一副珠帘作念想,旁的都叫家人拿去叫卖了。如今却正是这副珠帘,足以定了自己的罪。 太监握着珠帘,心头千思百转。他拿着珠帘的手,背在身后,喝道:“冯保勾结朝臣,结党营私收受贿赂,把持朝堂居心叵测!赃物在此,冯保还不束手就擒!”他朝千户使了个眼色,“抓起来!” 千户上前告了声得罪,将冯保双手缚住,从正堂门前推了下来。 冯保步伐不稳地下了台阶,站定后,施施然地随这些人离开。也不回头去看身后哭天喊地的冯家人。 冯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身上的冷汗还没干透,心里直道完了完了。 冯邦宁拽住父亲的衣服,“银子呢?!快些取来,将大伯救出来是不能够了。好歹能叫他在牢里舒坦些。他活着,咱们才能想法子啊!” “在c在祖坟,你娘墓碑底下埋着。”冯佑哆哆嗦嗦地说完话,两眼一翻晕厥过去。 冯邦宁招呼下人将父亲送去还能住人的房里,径自带了心腹,偷偷溜出门去拿钱。 张四维听说冯保被收监后,与内阁诸人感叹一番。下了朝,他便去了牢里探望。 轿子在天牢门口停下,张四维撩开帘子走出来四下张望了一番,才下轿。 狱卒并不认得张四维,却认出了他官服上的补子,赶忙跪下行礼。 张四维轻轻一抬手,示意他起来。“我来看收监在此的冯保。” 狱卒起身的时候踉跄了下,听说是来看冯保,立即在前面带路。 与外界传言的不同,狱中非常安静,并没有人喊冤,甚至说话声都不曾有。除了狱卒和张四维的脚步声,就只有蝇虫的飞翅声。越往监狱的里面走,湿气和臭气就越浓。张四维不得不取了丝帕掩住口鼻。 狱卒在最里面的一间牢房前停了下来。他正打算取下钥匙开门,被张四维拦住了。 张四维探头去看,里面躺着的人发丝敷面,手脚都被沉重的枷锁缚住,很难辨认究竟是谁。他躺在脏污的地上,牢内别说御寒的被褥,就连稻草都没有一根。 大约是躺着的姿势不太舒服,那人慢慢地翻动了下身体,口中溢出痛楚的呻|吟——这让张四维确认这人的身份,的确是冯保无误。 冯保已被上过重刑,身上原本的细棉布衣裳被鞭成一条条的血污布条,挂在身上,两条腿的股骨从皮肉的覆盖下破出,白惨惨地露在外面。 狱卒觑着张四维,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可叫他失望的是张四维从头至尾都面无表情。 张四维并没有同冯保说话,出了天牢,他对狱卒道:“冯保服侍陛下多年,你们理当好生照看才是。” 狱卒点头哈腰地应下,躬身送张四维离开后,他又回到内监将昏迷中的冯保拖出来,拿着沾了浓盐水的鞭子好一顿打。 回到家中,张四维钻进了书房,从暗格中抽出一本保存完好的书。可以看得出这本书被翻阅了许久,但主人很是爱惜,略有破损之处也小心地补好了。 张四维掂着书,思量了一会儿,将家人叫来。“将此书送去书肆刊印,能印多少便印多少。所以愿意刊发此书者,有重酬。” 几日后,张四维正于内阁处理政务,便见余有丁捧着一本书进来。他用余光瞥了一眼书皮,嘴角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来。 申时行恰好出来倒茶添水,撞见了捧着书看得津津有味的余有丁,不由笑道:“丙仲又寻了什么市井本子来看?里头讲了什么?” 这次余有丁却并未如往常一样,乐呵呵地上来推荐。他一脸凝重地将书合上,递给申时行。 申时行狐疑地接过书,却见封皮上写着书名《病榻遗言》。一个并不很稀奇的名字。可撰著之人却叫申时行抖落了茶杯中的茶水。 《病榻遗言·卷一》,高拱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5章 申时行“啪”地一下把书合上,拉着余有丁去了角落。他的声音有些急切,拉着余有丁衣袖的手指节泛白,低声喝问:“丙仲怎得将此书带进内阁里来?!”他警惕地朝四周看看,内阁中的大小官员都在专心办事,并没有特别注意他们,“你我皆为文忠公提拔进来的。高拱是何人?他与文忠公的纠葛,你我心知肚明。何苦要这般落井下石!” 余有丁面有沉色,“汝默也看过此书了?” “如今街巷书肆大都有售卖此书,便是我不曾看,”申时行咬着牙,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旁的人也会看。我略有耳闻,此书所载之事。” 余有丁沉默了许久,他朝张四维那处看了看,见里头没有什么动静,拉着申时行出了门。 二人在一处隐蔽角落站定,余有丁道:“我自承了文忠公的情,可如今朝上到底变了。子维现乃首辅,你我又如何能拿细胳膊去掰那粗腿。”他一改人前的混沌模样,目露精光,拍了拍申时行的胸,意味深长地道,“汝默,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可莫要行差步错。” 申时行压下心口怒火,质问道:“这就是你对文忠公的报答?!” 余有丁眼中闪过一丝不忍,旋即坚定道:“我亦有老父老母,妻儿侄孙,虽可不顾忌自己,却到底要为着他们谋划几分。本朝首辅历来的下场你是熟知的,我不想牵扯进去。汝默,我读圣贤书,却成不了圣人。” 申时行深吸了一口气,再将胸中的郁闷尽数吐出。他瞥了眼余有丁手里的《病榻遗言》,轻蔑地道:“这里头写了什么,我一点都不想知道。但丙仲可想知道,高拱被逐之时的情景?当日,我是在场的。” 因为身在现场,所以是非曲直心中自有明辨。 余有丁却笑道:“当日真假重要吗?”他把书在手心里轻轻拍了拍,“如今重要的,是这个,而非实情。” 申时行咬牙看着转身而去的余有丁,他知道余有丁接下来会将这书交由内廷,放在当今圣上的案头。 而那些已纷纷被罢免的官员,不过是这整件事的开始。腥风血雨,尚未到来。 申时行慢慢地走回内阁,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辛。 要忍住,万不可轻举妄动。一步步从徐家熬到及第归宗,由翰林撑到入阁,哪样不是靠着忍字。 当年文贞公不也是靠着忍字,才将奸相严嵩给扳倒的吗? 回到文渊阁,申时行抽过张纸,舔了舔墨汁,在纸上久久未能落笔。浓黑的墨汁在狼毫笔尖汇聚,最终滴落在白纸上。 申时行看着那滴渐渐干了的墨汁,有些发怔。他将纸丢进火盆,看着火舌迫不及待地将纸吞没。 “识时务者为俊杰”,余有丁的这句话在申时行的脑海中不断地回荡着。他定了定心神,复又抽过一张纸,这次却是心无旁骛地顺畅落笔。 写罢,申时行揉了揉手腕,将纸上的墨迹吹干,叠成一叠,去了武英殿见张四维。 张四维看着申时行拿过来的这叠纸,眯着眼睛很是满意地摸了摸两撇胡子,“汝默写得不错。文忠公的考成法虽好,但有不少不妥之处,确该废止。”他将那叠纸小心地摆在桌上,“等会儿面见圣上,我就交予圣上裁夺。” 申时行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有劳子维。” 内阁处各人的心思暂且按下不提,且说郑梦境前几日因听闻冯保收监急得上火。偏因嘴上的那一圈燎泡,令她见不得朱翊钧。待消下去一些,郑梦境细细地上了脂粉,对着镜子照了好几遍,确定再看不见后,便叫人抬了步辇过来。 刘带金忙劝道:“娘娘如今身子重,太医前日来还说要安神静养着。这是上哪儿去?” 郑梦境斜了她一眼,“我若一直这么静养,怕是明儿等皇儿生下来之后,陛下就不认得我是谁了。” 刘带金舒了一口气,原来是要去乾清宫。但她还是不支持郑梦境出门,苦口婆心道:“陛下将娘娘视作手中明珠,哪里就会忘了娘娘?前些时候不还下了旨晋娘娘做了德妃?还怜惜娘娘身子重,让生产后才行大典。这还不够将娘娘放在心里?”刘带金只差没跪下来磕头了,“我的好娘娘,您就听奴婢一句话,在咱们翊坤宫里好生养着。若是娘娘记挂陛下,奴婢这就亲去一趟乾清宫,同史宾说一声儿。” 史宾已从都知监调去了司礼监,如今也是在乾清宫当差,日日得见朱翊钧。只为了避嫌,不再同原先那般跑翊坤宫跑得那么勤了。 “史宾有什么用?”郑梦境叹道,“在陛下的心里,不仅你们,连同我,都是奴才。” 一番话堵住了刘带金的嘴。这道理宫里的人都懂,但从来没人敢像郑梦境这样说出来。 郑梦境扶着肚子,一手伸向刘带金让她搀着自己,“走吧。” 因郑梦境怀着孕,刘带金一路都提心吊胆的,让抬轿的请轿长务必走得慢一些,稳一些。郑梦境自被诊出喜脉后,日日拘在翊坤宫,此时也就当作是放风,并不催促。 步辇在乾清宫前的小道停了下来,再往后就得走路过去了。刘带金小心翼翼地搀着郑梦境,生怕自己一个还不够,又叫了吴赞女同自己一左一右地搀着。 郑梦境笑道:“整得我就像七老八十走不动路的老太太一样。” 吴赞女努努嘴,“娘娘现在可比老太太精贵多了。” 众人边是说笑,边往乾清宫去。却不想,正好撞见了张鲸。 张鲸一见郑梦境便蹙了眉,他记得郑德妃似乎与冯保的关系不错。他不由得压低了腰身,把头低得更低,将手中的东西往衣摆后头藏了藏,立在一边等着郑梦境进去。 偏郑梦境慢慢踱到他面前。嫣红色披风的下摆衬着枣红色织金双襴裙,裙下一双绣鞋露出尖尖的头来。张鲸死盯着鞋尖,三山帽的帽檐吸饱了冷汗。“奴才请德妃娘娘安,德妃娘娘万福。” 郑梦境偏了偏头,让自己的视线下移去看张鲸的脸,“是张公公啊。”她的余光瞥到了张鲸藏起来的书的一角,一伸手将书从张鲸手里抽了出来,“这是何物?” 书页上《病榻遗言》四个字刺痛了郑梦境的眼。她勾起唇角冷冷一笑,厉声喝问:“好你个张鲸,竟将庶人高拱的遗物带进宫来,你想做什么?”她慢慢地,一字一句地接着道,“还是说你与高贼有所勾结?” 张鲸登时跪下,“娘娘明鉴,奴才不过是见坊间此书卖得好,所以特地寻了一本来与圣上看。奴才之心天地可鉴,还望娘娘明辨。” 郑梦境信手翻了翻书,随口道:“你见书肆卖得好,就寻来与圣上?本宫在宫外的时候听说那等淫|邪之书卖得最好,你是不是也寻来给圣上看过?” “奴c奴才怎敢?!就是给奴才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将那等污秽之物脏了陛下的眼睛。”张鲸头杵着地,一口牙快被咬碎了。 郑梦境将书交给刘带金,居高临下地看着张鲸,“这书你看过?” “奴才不曾。”张鲸的双手死死握成拳,“奴才并不知其中写了什么,只当是消遣之物,是以带来与陛下排忧开怀。” “本宫近来也忧愁得很,且不妨先让本宫瞧瞧里头写了什么。”郑梦境说罢,进了乾清宫。 张鲸在她身后犹跪着,恶狠狠地盯着她,一双眼布满血丝。他的双手在地上慢慢握成拳头,手背上的皮肤被粗粝的地擦出一道道细小的血痕。 郑梦境一进乾清宫,就撞见王安嫔。她微微一笑,看着局促不安的王安嫔对自己行礼,“安嫔服侍陛下辛劳了。”扭头对面色不大好的刘带金笑道,“瞧我先前说的什么?可是叫我料中了?” 郑梦境跨过门槛,走进乾清宫去,在朱翊钧的跟前盈盈一拜,娇声道了万福。 朱翊钧讶然,“小梦怎么来了?”眼睛朝门口轻咬下唇眼泛波光,娇艳得滴的出水的王安嫔扫了一眼,顿时有些不自在,莫名有种丈夫偷腥,却叫妻子给抓了个正着的感觉。他挠挠头,解释道:“你近日身子不大好,所以朕” 郑梦境不等他说完话,就信步上前,亲手将吴赞女手里的一盅汤接过,摆在案桌上。“奴家几日不见陛下,担心陛下又日日惦念朝事,罔顾身子,特地亲自做了些甜汤送来。”她从盅里舀出一碗来,似笑非笑地看向朱翊钧,“不过现在看来,陛下自有人照顾,哪里用得着我操心。” 郑梦境进来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随侍在侧的史宾,她朝史宾招招手,“史公公荣升,本宫还不曾恭喜。且将这碗甜汤做了贺喜之礼,还望公公莫要嫌弃。” 史宾心中有所意动,却压抑着情绪站在原处垂首不语。 看着纹丝不动的史宾,郑梦境诱惑道,“此乃家母亲自所教,每每熬来喝时,奴家都会想起家母的拳拳慈母之情。公公久居宫中,不得与家人相见,希望公公也能借着这甜汤忆起家人之情来。” “别别,给朕,朕喝。”朱翊钧小心翼翼地接过那碗甜汤,有些心虚地不敢去看郑梦境的眼睛,仰头一下喝完。他腆着脸,带着讨好的意味,“小梦亲手做的果真同御膳房的不一样。” 张宏此时来报,“陛下,武英殿大学士张四维求见。” 外朝进来,宫妃是不得在场的。郑梦境上下打量了朱翊钧的笑脸一会儿,“哼”了一声,转身去了内殿歇息。 朱翊钧尴尬地收回笑,朝王安嫔摆摆手,朝史宾吩咐道:“将安嫔送回宫去。” 朱翊钧有些气闷,想把史宾从眼前给打发走。宫里这么多人,郑梦境怎得旁人都不叫,偏叫史宾,莫非 朱翊钧这次倒没往宫妃与内廷勾结上头去想,史宾刚入司礼监不久,接触不了太多的朝事。可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郁闷恼怒,只觉得胸中一口气堵着发作不出来。方才郑梦境对史宾的笑,叫朱翊钧实在难受。那样温和真心的笑,在朱翊钧的印象中自己从来没见过。 朱翊钧对着进来的张四维一通好骂,把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在不知所措的张四维身上后,他才觉得心里舒服些。 让张四维告退后,朱翊钧搓了搓手,有些忐忑和期盼地转进内殿去看郑梦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6章 内殿的窗子大开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味,和原本点的梅花香混在了一起。 朱翊钧细嗅了一下,却觉得并不讨厌这花香混着焦香的味道——倒是叫他脑中生出一副画面来。 一株老腊梅在雪中花开正盛,幽香扑鼻。又黄又小的花瓣随着风的吹拂,忽而落下几瓣花,又忽而落下几瓣花。树下的郑梦境站在一张画桌前,花瓣落在她身上正红云襴通袖四合如意纹袄子上,正红配黄,恰是最出彩的,下头那条翠绿双襴孔雀翎纹五谷丰登织金裙的裙摆处也粘了几瓣花,倒是成了真真的锦上添花。郑梦境拈着笔,眉头紧锁,又突然放松,落笔描画几下后,似是不满意,又将画纸给揉了,扔在一旁烧着的火盆里,未烧尽的纸上依稀描绘了朱翊钧的眉目。 朱翊钧舒心一笑,从自己所想的幻境中脱离出来。他瞥了眼朝自己行礼的刘带金,将目光投向正在榻上安睡的郑梦境。 郑梦境盖着的被子也无法掩住隆起的腹部,一眼就叫人看出怀了身子。她睡得似乎不是很安心,一直皱着眉,动了动,似乎想要翻身,却因为肚子太重而翻不得身。 朱翊钧有些心疼地走过去,轻轻地牵了郑梦境的手,落下一吻,又将手探进被下,慢慢地轻轻地摸着她的肚子。突然他觉得自己的手被什么东西给顶了一下,吓得把手给抬高了些,仔细看着郑梦境的神态,心提到嗓子口,差点就喊太医过来了。见郑梦境没有不适的样子,他又越发小心地将手放在那肚子上,又被顶了一下。 是肚子里的孩子在动吗?!朱翊钧对这不曾有过的感觉觉得有些新鲜。他的第一个孩子是王皇后生的,但却从未有过这般亲昵的举动。朱翊钧敬她,却不爱她,有些言行便是心里想着都只觉尴尬,更遑论是做了。而皇长子,朱翊钧从来都不希望这个孩子出生。 朱翊钧让宫人们将窗子关上,把火烧得再旺些。等殿里暖起来了,才轻轻掀了被子,将头靠在郑梦境的肚子上。腹中的孩子大约是感受到来自外面的挤压,不舒服地向外顶了一下,正是朱翊钧的脸上。 朱翊钧傻笑着摸了摸被顶到的脸,是个康健的孩子,真好。他对着腹中的婴儿轻道:“可要好生长大,莫要太折腾你母妃了。待你出世,你想要什么,父皇都与你。”心里猜测着是皇子还是皇女。虽然更期待是个皇子,但朱翊钧觉得如果是个皇女,自己也不觉得失望。他在郑梦境的身旁躺下,看着她因怀孕而丰腴起来的脸——也不过比原先的大了一圈,看起来还是小小的。 朱翊钧拿手比着郑梦境的脸,在温暖的内殿一同渐渐睡去。 两人一觉睡到自然醒。郑梦境看了看滴漏,有些不好意思,“都是奴家不好,耽误陛下正事儿了。” 朱翊钧凑过去调笑,“那小梦可就不生气了吧?以后朕日日都叫小梦过来,再不宣召旁的人了,好不好?” 郑梦境推了他一下,噘嘴道:“陛下就知道说些好听的与我。若真如此,怕是慈圣太后娘娘同皇后娘娘就得唤我过去跟前伺候。日日拿些雨露均沾的话说与我听。”她揉了揉睡眼,“奴家才不耐烦听那些。” “好好好,那就不听。”朱翊钧接过刘带金手里的外衣,“这次换朕来服侍小梦更衣。” 张鲸早就候在外头,听见里面的动静后,告了声罪进得内殿。他转了转眼珠子,道:“方才德妃娘娘拿了奴才给陛下寻的书说要看,不知看完不曾?” 郑梦境看也不看他,轻描淡写地道:“没看。我烧了。” 烧了?!张鲸瞪大了眼睛。 朱翊钧听他们二人交谈,也开始对那本书起了兴趣,“是什么书?”又问,“小梦为何要烧了?” 郑梦境从宫人手中接过玉带,替朱翊钧束上,“是高拱所著的,奴家以为此书陛下不能看,是以烧了。” 张鲸咬牙,“娘娘怎能烧了?那书可是” 郑梦境打断了他的话,“为何本宫不能烧。那书是庶人高拱所写,谁知是不是为了博个身后直名而刻意为之?张鲸,你莫要忘了,当年高拱被逐出京城,是两宫太后娘娘所下的懿旨。现在你这么巴结着人家,难道是要替高拱平反不成?” 她看了眼陷入沉思之中的朱翊钧,接着道:“高拱平反了,就意味着当年两宫太后娘娘都误会了他,错将良臣作奸臣。这么大的罪名,你张鲸倒是好大的胆子安在太后娘娘身上。你想说太后娘娘不该干政?还是想说陛下圣明,理当替高拱平反,而与太后娘娘起了间隙?” 朱翊钧对李太后纵有再多的不满,却依旧是个孝子,此时听闻张鲸兴许有这般离间母子的心思,二话不说便唤了廷杖。他看也不看被拖出去的张鲸,只冷冷丢了一句,“好好受着,清醒清醒。” 张鲸在殿外咬牙受着打,心里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朱翊钧仅仅因为郑梦境的一番话就能够轻易地将自己廷杖。 郑梦境早就猜到朱翊钧对张鲸心中有所不满。先前冯保抄家,除了宫中所赏赐的应得之物外,只有不知去向的五千两银子而已,这与张诚张鲸所奏的家财万贯相去甚远。朱翊钧未必就因为自己今日所说的话而对张鲸起疑,恐怕他是在心里惧怕内廷与外朝联手勾结。 朱翊钧不是个蠢笨之人,他知道冯大伴不可能那么干净,在事情没查得水落石出之前,冯保收监之事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在朱翊钧的心中,对于张诚和张鲸二人已不再信任非常。他已看清了此二人不过是利用自己徇私报仇,只是他们身上的才华正好是现下所急需的,轻易罢免不得。今日责打张鲸,是朱翊钧想给自己出一口恶气。 只是郑梦境和朱翊钧都没想到,冯保在狱中所受的重刑。 张鲸被打的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多月才下床。等他能起身的时候,朱翊钧正要前往定陵巡视。 因郑梦境临产在即,朱翊钧不放心将人带在身边,前一夜宿在翊坤宫将人好好哄了一番,又特地将史宾给带着一起去。他才不会承认自己是因为不想让史宾留在宫里与郑梦境有所接触才做下这样的安排。 朱翊钧看着车队,眉间隐隐发怒,“怎得多了一驾车?” 张宏淡淡回道:“是慈圣太后娘娘的意思,娘娘不放心陛下,是以特地安排了恭妃娘娘来服侍。” 朱翊钧这次出巡,本只点了王安嫔与李德嫔,并没有想过带着与郑梦境平起平坐的宫妃出行。却不曾料到李太后来了个先斩后奏,把人直接给塞过来,杀的他措手不及。 人只能留下,现下将人打发回去,那是驳了母亲的面子。朱翊钧咬牙生生受着气,登了车便吩咐出发。 王淑蓉坐在车驾中,将方才朱翊钧与张宏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她想起临走前,李太后对她说的话。 “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李太后有些头痛地揉着额际,“陛下不喜你,我也没办法拗着他来。你自己千万要争气,一路上寻些法子,最好能再生下个皇子来。” 王淑蓉捏紧了丝帕。她绝不会让这成为自己最后的机会。 只是接下来的一路,她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哪怕是与朱翊钧来个巧遇都不曾。不经宣召不得靠近御驾,王淑蓉只能每天看着王安嫔与李德嫔轮流去伴驾,自己独留在车上费尽心思想法子。 朱翊钧一行走的很慢,很平稳。他出巡并不意味着不需要处理政务,每日还是会有大量的奏疏送到他面前。 不过今日有些不一样。跟着奏疏一起来的还有张四维。 “张卿怎么来了?”朱翊钧搁下笔,好奇地问道。 张四维忧心忡忡,从怀里取出一本细心包裹好的书,“陛下,臣近日发现有人在京中大肆刊印此书。臣阅后,深感不妙,今日特来觐见陛下,是为将此书交予陛下过目。” 朱翊钧接过书,一看书名与著者,心道这不是前几日小梦与张鲸所说的那本书吗?他随意地翻阅着书,问道:“张卿觉得有何不妙之处?” 张四维沉默了一会儿,“陛下,高拱乃臣的座师,众人皆知,有些事臣理当避忌。可如今身为首辅,此书涉及到文忠公,朝之栋梁,实避无可避。如今街坊巷间,众人皆传阅此书,对文忠公的声誉影响很是大。” 张四维正欲慷慨激昂一番时,却见朱翊钧两眼死死地盯着书。他将嘴边的话咽下,坐在一旁屏气凝神,等着朱翊钧的决断。 胜败在此一举。 张四维向来干燥的手心里出了大量的手汗,浸湿了官袍的袖口。他掩了掩袖口,面上照旧是一副嘴角带笑胸有沟壑的坦然模样。 朱翊钧面无表情地合上书,对张四维道:“张卿回宫后,将王大臣案的所有文书都取出来,待朕回宫后要翻阅。” 张四维拱手垂首,道:“臣领旨。”心中大喜,却又多问一句,“陛下怎得忽然想起王大臣案来?” 朱翊钧不耐烦地把书挥到地上,“当年朕年幼,诸多事尚且不明,如今想再细审一遍。怎得?张卿觉得不妥?” 张四维忙道:“臣立即回宫处置此事。” 成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7章 张四维快马回到京城后,马不停蹄地赶往内阁。 此时夜已深,内阁中唯有余有丁还在值夜。他见张四维赶了回宫,不免惊诧,“子维不是去面见圣上了?怎得这般完了还回内阁?” 张四维到底上了年纪,赶了这么久的路,气息有些不平。他坐在余有丁的身旁,接过对方递过来的茶,轻轻吹散茶汤上的雾气,抿了一口。待缓过气来,张四维才道:“丙仲有所不知。我今日面圣,圣上责令将昔年王大臣案的文卷都取出来,陛下回宫后要重新审查。” 余有丁心里“咯噔”一下,并不敢去看张四维,生怕叫对方看出自己心虚来。 王大臣案乃是张居正和冯保二人联手审核的,当年冯保担心此案会影响到自己在内廷之中的地位,所以求了张居正代为隐瞒。而张居正也出于稳固内廷与外朝之间的关系,在审案时,高高抬起,轻轻放下,草草将案子结了。冯保得以逃脱一劫。 朱翊钧没道理突然之间想起要重申此案,定是张四维将《病榻遗言》上奉之故。如今重审王大臣案意味着什么,余有丁心里很明白。这是张四维在发起最后的攻击。 余有丁的眼神恢复了浑浊,掩盖掉自己内心的一切。他同张四维一道品着茶,谈着江南税务。望着张四维淡定自若的侧脸,余有丁在心里摇摇头。 张子维啊张子维,你可真够狠的。 中书舍人很快就将王大臣案的所有案卷都从库里取了出来,放在了张四维的案头。张四维放下手里的茶碗,朝余有丁点点头,进了武英殿去处理那些案卷。 王大臣案的卷宗并不多,张四维看得很快。他重复看了好几遍后,从书桌旁的青瓷坛子里抽出一张早就准备好的空白卷宗。这份空白卷宗是他特地精心从库里挑选的,无论是纸质,乃至略有泛黄的斑点,都看起来与王大臣案的卷宗一般无二。 张四维将所有的旧卷宗在案桌上铺开,拈笔在空白卷宗上誊抄起来。他刻意地用了自己最近练习的另一种笔锋,乍看上去并不像是他本身的字。 待写完之后,张四维从旧卷宗中抽出最后一份,丢进一旁的火坑,看着全部烧尽,又浇了一杯水上去。他唤来内阁中服侍的小太监,让人将火盆给换了,整了整卷宗,让人送去内廷,交由张宏摆在御案之上。 “是张大学士送来的?”张宏捧着卷宗问道。 冯保收监后,张宏曾想法援救,却因他掌管的西厂不及东厂势大而落于下风,屡屡遭遇东厂的拒绝。如今朝上的情形张宏已是看明白了,张四维显是要替座师高拱翻案,将文忠公及冯保一网打尽。张宏不相信张四维没在这些卷宗上做手脚。 小太监答道:“是张大学士亲自将卷宗交给奴才的。” 张宏点点头,“你下去吧。”当年王大臣案他也有所涉及,是以卷宗上一些细小的地方还记得很是清楚。 比如,最后一份案卷因誊抄时不慎,而在一处有个小小的墨点。 张宏信心满满地抽出最后一份卷宗,展开一看,双眉紧皱。 算无遗算,果真是老狐狸! 张宏捏紧了拳头,心中的恐惧与怒火越来越盛。 昔年文忠公虽势大,却是个公私分明之人。也因冯保之故,不曾插手内廷之事。可张四维显然是不一样的。 张宏点了点那份卷宗,墨迹被处理过,似乎是叫火烤出一些微黄来,与这份看起来经年的卷宗浑然一体。他相信张四维已将真正的卷宗销毁,自己再无可能找回。若真要将此事揭发,张四维也自有替罪之羊。 张四维恐怕不仅仅是要替高拱翻案,他更想借由这件事来增进自己手中的权力,并将内廷压住。事情若成,往后呼风唤雨不在话下。而在宫内的内廷也会与此同时失去唯一与外朝平起平坐的能力,往后帝王将再不看重内廷。而如他这等阉人,只能仰人鼻息,残喘度日。 自然是不能坐以待毙。但张宏却摸不透,圣上会在心中如何定夺。 张宏将卷宗收起来叠好,心里感慨,帝心难测。 在定陵的朱翊钧因为张四维的到访没了游玩的心思。他将手中的奏疏处理完后,抽出了那本《病榻遗言》,打算细看。 “安嫔,给朕倒杯茶。” 一双涂了蔻丹的手端着茶,摆上了案桌,略有羞涩又强自镇定的声音响起,“陛下请用。” 朱翊钧“嗯”了一声,旋即回过味来,厉声道:“未经宣召不得靠近御驾,难道恭妃不知道吗?!” 王淑蓉的双眼因他的吼声而盈满了泪,哽咽道:“今日安嫔身体不适,是以特地托了奴家来服侍陛下。” 朱翊钧冷着一张脸,“换德嫔过来。” “陛下!”王淑蓉的眼泪终是落了下来,“只此一夜,陛下都不愿与奴家相处吗?”她低下头,慢慢绞着丝帕,“若真如此,奴家这就去叫德嫔起来。” 朱翊钧刚想点头同意,突然想起王淑蓉能来是因李太后的吩咐,若自己贸然将人赶回去,难免回宫后遭李太后的责难。心思这般一转,虽然还是一肚子气,到底还是没让王淑蓉走,“罢了,留下吧。”他打开书,“明日便回宫了,恭妃你给朕安分些。” 王淑蓉咬着唇,从喉咙里憋出一句,“奴家知道了,谢陛下怜惜。”她微微抬起眼,见朱翊钧端起茶抿了一口,心里终于放了心。 朱翊钧捧着书越看心里越慌,他想保持清醒来分辨其中的真伪,却不知怎么回事眼皮子总是往下耷拉,身上也觉得燥热起来。最后撑不过去,一手拿着书,一手枕着头,就这么睡了过去。 王淑蓉见朱翊钧睡了,忙轻声唤道:“陛下?陛下若困了,便去榻上。陛下?”见朱翊钧没有反应,心下大喜。她上前将不断扭动的朱翊钧抱在怀里,轻声安抚,“奴家扶陛下去榻上。” 朱翊钧任由自己靠在王淑蓉的肩上,嘴里喃喃道:“小梦,朕好难受” 王淑蓉面目狰狞,咬牙回道:“奴家服侍陛下。” 史宾在外头听着里面的动静,垂着眼,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第二日一早,史宾如往常一样入内将朱翊钧唤起。因榻上有宫妃,所以他在五步开外停下。“陛下,该起了。” 朱翊钧揉着眼睛,胡乱应了一声。他昨晚梦见了小梦,真是个奇怪的梦。明明自己还没回宫,哪能见到小梦呢。他坐起来,将被子推开,正回味着昨夜与郑梦境的颠凤,身旁一具白晃晃的胴|体映入了视线。 王淑蓉将被子拉上,遮去自己不丝的身体,又娇又羞,“陛下先将人唤出去,奴家尚未更衣呢。” “给朕滚!”朱翊钧铁青着脸,一脚把王淑蓉从榻上踹下去。自己真真是蠢,竟然又着了这个贱妇的道! 史宾低着头,看也不看塌下那个哭哭啼啼的女子,照旧立在五步外,也并不上前替王淑蓉取衣覆体。 王淑蓉抱着床下的衣服掩住自己,哭道:“陛下好生无情,奴家自问尽心服侍,到底哪一点做错了?” “哪里都错了。”朱翊钧不想再看到王淑蓉,他只觉得自己直犯恶心,“史宾,朕要沐浴。” 王淑蓉默默穿衣服,不再说话,脸上未干的泪痕丝毫没能引起朱翊钧的丝毫同情。 “滚,别再出现在朕面前。”朱翊钧气得青筋直跳,“现在,马上!滚!” 王淑蓉抱着还没穿上的衣服,立刻从里头退出来。外面一直等着的宫女忙支起步幛,替她穿衣。为了能再次怀上,她将枕头垫在腰下一晚上,此时走路也分外小心。她回到车上,心里无比得意。纵再厌恶自己又如何?还不是喝了被自己下了药的茶。 这次一定要再争气一回。王淑蓉摸着自己的肚子,畅想着日后郑梦境看到自己双儿绕膝时的嫉恨模样。 朱翊钧泡在浴桶里,不耐烦地问:“昨夜谁放恭妃进来的,去领三十大板。” 正服侍朱翊钧沐浴的张诚面色一白,自退出去领罚。 史宾上前,接过了张诚的手巾,替朱翊钧擦背。 朱翊钧突然发问:“你和德妃是怎么认识的?” 史宾仔细地擦拭着朱翊钧的身体,“德妃娘娘曾救过奴才,那时奴才是都知监里负责警跸的小太监。” 提起郑梦境,朱翊钧的心也温暖了起来。“小梦就是这样,看着泼辣,却实是个善心人。”转念又想起那日郑梦境对史宾的那一笑,情绪又低落了下去。可他又觉得实在无法将心中的疑惑问出口,难道自己堂堂帝王,还比不过一个小太监在郑梦境心里的地位? 还纠结着,就听史宾说道:“奴才是阉人,怎会与德妃娘娘有男女之情。只是当日一面之缘结下的缘分。”他展开一旁干净的里衣,替朱翊钧穿上,“奴才如今虽在司礼监当差,可娘娘从未问过奴才任何朝堂之事。” 朱翊钧有些咋舌,不由问出了口,“你怎知”话说一半,就赶忙截住,觉得自己是不打自招。 史宾微微一笑,“奴才在宫里立足之根本,便是察言观色,知主子心中所思,为主子解忧。并无稀奇之处。” 朱翊钧觉得自己对这个并不谄媚的太监起了好感,他想了片刻,有些气虚地问他:“昨夜之事,内起居注必会记下,若德妃你可代朕替她解忧?” 史宾收起了脸上的笑意,垂首道:“陛下,娘娘是个本分人。” 朱翊钧被他的话噎到。是啊,他的小梦是个本分人,心里虽然在意却从不会为难自己。 两厢一对比,王淑蓉就显得越发可恶起来。 朱翊钧想起自己被计算,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那个贱妇!朕迟早c迟早” 史宾突然问:“陛下这么在意德妃娘娘吗?” 朱翊钧一怔,又听史宾接着道:“陛下临幸任何人,娘娘都无置喙之权,便是皇后娘娘也如此。这一点,陛下应该很清楚。” 朱翊钧自然很明白这点,他从来也是这么想的。身为大明朝的皇帝,他拥有一切生杀大权。也许总有例外,但这例外从来不会在后宫。 朱翊钧有些迷茫,他对郑梦境究竟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想见对方,在乎对方,害怕对方伤心难过这,究竟是什么? 朱翊钧迫不及待地想找寻心中疑惑的解答,“史宾” 史宾弓腰,淡淡道:“奴才不敢妄言。”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光芒,很快便消失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8章 朱翊钧与史宾的对话并没有继续下去,因为出巡的队伍开拔了。 京城得到圣上回宫的消息后,各自忙乱了起来。 偏这个时候,郑梦境发动了。 快马来报的时候,朱翊钧惊得出了一身汗。他是算好日子的,等到了宫里,没几日郑梦境就会生产。而他也能亲历自己与小梦第一个孩子的降生,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究竟是皇子还是皇女。当然更重要的,是郑梦境可以平安。 可偏偏怎么距离京城还有一日路程就生产了呢? 朱翊钧有些措手不及,他第一个念头,便是有人将王恭妃侍寝的事告诉了郑梦境,累她心寒。可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郑梦境不是会因为这种事而恼怒不顾大体的人。 无论如何,眼下要紧的是自己赶紧回宫。朱翊钧知道妇人生产多有亡故,郑梦境又是初次生产,怕是越发凶险。现下翊坤宫定有两宫太后和皇后坐镇,若她们在郑梦境危机之时下了令,要保皇子,怕是自己赶回宫去连小梦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绝不能把这个权利交到她们的手里。 朱翊钧咬牙,将史宾拉到一旁,压低了嗓音,“去替朕备匹快马,再从御马监挑几个嘴严又弓马娴熟的好手。” 史宾一听就知道朱翊钧打的什么主意,忙劝道:“陛下,此举万万不可!” 朱翊钧自幼比起武艺更爱读书一些,是以弓马并称得上好,只能勉强骑着马走,要疾奔怕是会出危险。 史宾跪倒在地,“奴才还请陛下顾念天下百姓,万不可以身试险!” 同样的话,朱翊钧在幼年时曾对他的父皇隆庆帝说过,没想到现在反成了自己的绊脚石。 朱翊钧松开了抓着史宾衣襟的手,在原地来回疾步走了几圈,心中的焦急与忧闷不减反增。他边踱步,边偷眼去觑着史宾,冷不丁地越过他冲了出去。 史宾当机立断,从地上爬起来,高喊:“拦住陛下!” 众人猛地听到喊声,尚不知发生了何事,就发现朱翊钧抢了一匹马,朝京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陛下!陛下!”张诚挨打的地方还没好,他被两个小太监扶着从车上探出头来,见朱翊钧跑了,一扭身甩开了小太监,跌跌撞撞下得车来,急得直跺脚。他指着东厂的几个锦衣卫千户,气急败坏地道:“废物!还愣着做什么?!追啊!” 那几个千户这才醒过来,再顾不得行礼,纷纷骑上马去追朱翊钧。 史宾疾步过来,朝张诚行礼,出巡队伍之中内廷属张诚是最大的,史宾作为他的属下,自当请他下令,“公公,如今我们该怎么做?” 张诚二话不说,抽手给史宾一个大耳刮子,把史宾的脸打得三指高,嘴角还被咬破流了血。“没用的蠢才!方才你离陛下最近,怎得不拦住陛下?!”他环顾左右,知道现在并不是处罚的时候,一跺脚,“叫人快马加鞭,立即追上去。你的罪,待回宫后再行处罚!” “诺。”史宾擦了擦嘴角的血,顶着半边肿起的脸一一吩咐下去。 朱翊钧已经很久不曾这样策马扬鞭了,他每年虽然会参加秋狝,但这样长途赶路的骑法从未有过。他全然不理会身后几个他常见千户呼喊声,心里只有赶紧回宫的念头。 一路的颠簸让朱翊钧感到苦不堪言,他几欲呕吐,却仍不放弃地死死抓住缰绳,不敢松开半分。粗粝的绳子磨破了他的掌心,几条淡淡的血丝被缰绳吸饱,有些发滑。朱翊钧将修得光滑的指甲深深掐紧掌心肉里头,心里担心郑梦境更甚对落马的恐慌。 小梦,小梦,你千万不能有事。 朱翊钧没有进过产房,但王皇后生产时他是在的。当时从房里不断端出的一盆盆血水,此时又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疾驰带起的狂风吹得他的脸凉飕飕的,不用伸手去摸,朱翊钧也知道自己哭了。 是因为小梦可能会死吗? 一想到这个可能,朱翊钧的心便绞痛起来,脸上的泪随风吹散。他想,自己终于明白史宾所说的“不能妄言”是什么意思了。 这就是人世间所说的情爱吗?那个女子不是自己的元后嫡妻,不过三千佳丽中的一个,但却牵动着自己的心,让自己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随着她。 朱翊钧幼年时,曾读过皇祖父的《明世宗实录》。纵然百官皆道严嵩为奸佞,可在朱翊钧小小的心里却有不为人道的,对严嵩有着特殊的憧憬与羡慕。严嵩终其一身,只娶了欧阳氏一位妻子,夫妻恩爱非常,朝野皆知。 朱翊钧记事的时候,他的父皇还只是父王。他亲耳听着皇祖父的端妃曹氏被剐,亲眼看到自己所尊敬的陈太后被强制迁居冷宫。 帝王需无情,可既有心焉能无情。朱翊钧自问自己做不到无情,如今想来,也许冲龄即位让自己不得不迅速早熟起来,在生母与先生c大伴的严苛教育下,自己的心里急切地在等待有一个人出现。当朱翊钧意识到那个人不是皇后的时候,他很失望,所以他无法让自己爱上皇后,像孝宗皇帝那样只有孝康敬皇后。 朱翊钧一路策马狂奔到宫门都不曾停下。宫门守卫看到一抹明黄色闪过,还来不及反应又见几个千户疾驰而来,赶忙拦下。 为首的千户知道这是规矩,不得不下了马,飞跑着入宫。 朱翊钧跑到乾清宫前,终于松了口气,从马上跌了下来。张宏听说有人骑马入宫,赶忙带着人出来,见朱翊钧跌在地上都爬不起来,赶紧跑上去将他扶起。 朱翊钧还没开口说话,先吐得一塌糊涂。他抖着手拉住张宏的衣襟,气都快喘不过来,“德妃c德妃c德妃” 张宏顾不得清理自己沾了污物的衣服,立即道:“快去备銮舆!”便将朱翊钧小心扶进宫,“陛下且歇一歇,快去端碗参茶来!” 又累又渴的朱翊钧抢过参茶一饮而尽,他扶着龙椅起身,“去,朕,去翊坤宫。” “是,是。”张宏将朱翊钧扶上銮舆,一面看着有气无力的朱翊钧瘫着,一面叫人赶紧往翊坤宫去。 到了翊坤宫门口,朱翊钧连滚带爬地从銮舆上下来,挥开张宏的搀扶冲进里头去。他刚才听见郑梦境的叫痛声了。 他的小梦,他的小梦朱翊钧有些情怯,踏上台阶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两宫太后和皇后看着狼狈的朱翊钧有些傻眼,又有些莫名的恐慌,仿佛是什么开关被打开了。 产房内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在这寂静的翊坤宫中显得尤为响亮。 产婆抱着一个襁褓,笑嘻嘻地出来,“恭喜太后娘娘,贺喜皇后娘娘,德妃娘娘母女均安。” 母女均安。朱翊钧两眼一翻,腿一软,倒在陈太后的怀里。 陈太后上上下下将朱翊钧摸了个遍,心疼地道:“这孩子,怎得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儿?” 李太后和皇后听说郑梦境生了个皇女,心下一松。 王皇后没察觉自己的语气有些酸溜溜的,“兴许是担心德妃吧。” 李太后笑而不语,从陈太后手里接过朱翊钧,“都这么大了,还这般没轻重的。” 朱翊钧强自清醒过来,他还没有亲眼看见小梦,旁人说的都算不得准。他从李太后的怀里挣扎起来,一步一拐地撞进产房去,看也不看产婆怀里那个自己曾经无比期待的小生命。 陈太后与李太后面面相觑,想喊住朱翊钧,却怎么都没张开口。李太后的面色逐渐转为阴沉。 产房内宫人们都在默不作声地做事,见朱翊钧进来也只行礼,房里除了脚步声和滴漏声什么都没有,静得好似能听见绣花针落地。 朱翊钧的心提到了嗓子口,难道小梦已经他加快了脚步,走到床前。 因为生产而乏力的郑梦境正躺在床上。虽然衣服已经被换了,但头发还是湿润的,她的气息很淡,几乎看不到起伏,却又很悠长而平静。 朱翊钧跌坐在床前,轻轻伸出手去,然后一把握住郑梦境的手。温热而柔软,这样美好的感触之后也会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 “小梦,太好了,太好了。”朱翊钧用力拭去脸上的泪水,明明心里有许多话想对郑梦境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王喜姐走进来,向把朱翊钧叫出去。他刚回宫,还不曾向两宫太后请安,这于理不合。可王喜姐进来后,却看到朱翊钧坐在床下,牵着郑梦境的手沉沉睡去。如鲠在喉的感觉,王喜姐木着脸又退了出去。 睡饱了的郑梦境刚一动,朱翊钧就先醒了,“小梦!你醒了?” 未施粉黛的郑梦境看上去憔悴又虚弱,她有些不好意思,“叫陛下见着奴家的丑模样了。” 朱翊钧捏紧了她的手,坚定地道:“不丑,朕的小梦不管什么时候都是最好看的。” 郑梦境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轻轻地抚上朱翊钧胡子拉碴的脸,“看陛下这副模样,就知道狂奔赶回来的,怎得不去歇着?是不是宫人们怠慢了?也怪我,平日里待她们太宽松了” 朱翊钧抓住抚摸自己的手,摇摇头,“没有,是朕自己舍不得离开小梦。”他起身将皇次女从摇篮中抱过来,“朕早就想好了名字了,静女其姝,就叫轩姝,好不好?” 姝者,美好;柔顺也。 郑梦境轻轻地抚着孩子的胎发,莞尔一笑,“好。” 她的云和,这次一定不会放开牵着你的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9章 今年翊坤宫的地龙烧的特别旺,不仅因为宫里添了小主子,还因为朱翊钧开始在这里处理公务了。虽然还是在乾清宫接见朝臣,但翻阅奏疏这些与内廷相关的事儿,就搬到了翊坤宫来。跟着朱翊钧一起来的,还有他日常所用所穿的服饰器物,这些东西把原本还有些空的翊坤宫给塞得满满当当的。 郑梦境歇完午觉,从乳母的手中将女儿接过来。朱轩姝吃饱了奶,刚睡熟了,嘴角吐着一个又一个的小泡泡,看着可怜可爱极了。郑梦境忍不住拿脸轻轻蹭了蹭女儿。 朱翊钧将手边的一份奏疏看完,摆在一旁伸了个懒腰,见郑梦境正在逗女儿,忍不住过来。他已经开始蓄须了,下巴上留着新鲜的泛青黑色胡茬,有点扎。先前有一次蹭着朱轩姝的时候,把那极嫩的小脸给蹭红了,气得郑梦境黑了一天的脸,再不许朱翊钧拿下巴去蹭。 朱翊钧把女儿从郑梦境的手里抱过来,用手压了压襁褓,非常熟练地晃着孩子,“朕的乖囡囡。”看着熟睡的朱轩姝,到底没忍住,下巴蹭了上去。 这一蹭,叫朱轩姝给疼醒了,“哇”地一声哭得惊天动地。 郑梦境没好气地从不知所措的朱翊钧手里把女儿抢过来,“看陛下干的好事!”她轻轻地晃着女儿,四处走动着哄她。朱轩姝却再哄不睡了,只睁着一双黑溜溜的鹿般的眼睛四处看着,不知瞧见了什么忽地“咯咯”笑起来,脸上的泪还没干呢。 朱翊钧腆着脸过来,“让朕也瞧瞧,瞧瞧。” 郑梦境“哼”了一声,背过身去,偏不让他看,“还再用胡子扎人不?” 朱翊钧在她身后伸长了脖子,才看到一个角,心里急吼吼的,“再不扎,再不扎了!” 郑梦境这才消了气,转过身来。 朱翊钧看着女儿天真纯稚的笑脸,爱不释手,“囡囡快些长大,到时候你想去哪儿,父皇都带着你。”他伸出的手指被朱轩姝含在了嘴里吸|吮,“唉,一想起姝儿迟早要嫁人,朕的心里就不好受。” 朱翊钧方才还满是笑意的脸,一下就转了阴,咬着牙道:“也不知会便宜哪家臭小子!” 郑梦境只笑笑,并没说话,又把脸蹭了上去,心里又苦又涩。前世朱轩姝上了七岁便突然病故,连几日后的生辰都没能过去。明明上午瞧着还好好的,到了晚上就突然没了。 这次,她能把那个活泼懂事的云和给留下来吗?既然菩萨给了自己重来的机会,那是不是也一并赐福给云和?即便c即便拿自己的寿数来换,也是愿意的。她想看着自己的姝儿长大,成婚,生子,和和美美地过完这一生。 朱翊钧以为郑梦境脸上的哀愁是因为自己提了女儿的婚事,想到日后的别离,心里不禁暗骂自己。他给乳娘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把朱轩姝给抱走,自己揽着郑梦境,“让姝儿再去睡会儿。朕这儿倒是有桩事,还要叫小梦来替朕拿个主意。” 随着女儿的离开,郑梦境果然转了心思,“陛下说的是什么事?奴家是个妇道人家,并不懂那么多,只别添了乱才好。” “怎会?朕的小梦最是机敏。”朱翊钧牵着郑梦境走到桌前,从奏疏中抽出最底下的一份,递给她,“虽是前朝国事,却也是皇家的家事。” 郑梦境好奇地打开,先看了落款——凤阳朱门王氏。她心里已是了然,却依旧问:“前辽王府的王氏?”见朱翊钧点头,把奏疏丢在桌上,“奴家不看。” 朱翊钧奇道:“朕都说是家事了,小梦怎得还怕?” 郑梦境正色道:“王氏求什么,告什么,奴家心里一清二楚。陛下难道忘了?去岁张明正是因为替她私传书信被奴家发现,才获的罪?”她冷笑,“她说文忠公公私不分,以权相迫之时,怎得不想想当年庶人朱氏忿忿文忠公高中,而害了文忠公的大父呢?他们不义在先,天公有眼叫人家后人报了仇,如今却还念着反咬一口,真真是没道理!” 张居正的爷爷是叫前辽王给灌酒醉死之事,朱翊钧也有所耳闻,也正是因此让他现下有所犹豫。“可她上奏,弹劾先生贪了前辽王府的宅所钱财那些都是皇家之物,若先生当真下了手,倒要叫朕两难,怕是非得办了不可。” “可是陛下同奴家都不曾到过江陵,焉能知晓事情果如王氏所说?”郑梦境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父兄,“陛下可还记得我父兄先前领了皇商之差,此时正在江陵。倒不妨令我父兄查探一番?” 朱翊钧微微蹙眉,对这个提议有些犹豫。他不想叫外朝觉得自己太过看中外戚,不仅是怕事后雪花般的弹劾奏疏,也是怕自己步上前朝那些轻信外戚而亡国的后主后尘。 郑梦境小心翼翼地道:“陛下也说是家事,奴家既入了宫,便是朱家人,奴家的父兄也是皇亲国戚。亲戚查亲戚,里外面子都有了。若王氏是诬告,陛下暗地里发落了便是,也不至叫人笑话了去。若是真的”她一咬牙,“陛下再拿了确凿的物证去前朝摊开了照章办事便好。” 又道:“奴家是中间人,不同张家有干系,也不与前辽王府有所牵连,恰不是顶好的人选?若陛下顾虑奴家日后借功要挟,皇后娘娘的娘家倒也是个选择。” 最后一句话打消了朱翊钧的顾虑,他觉得郑梦境既然能把王喜姐给推出来,足以证明她并没有私心,当下拍板道:“不用劳动皇后了,小梦你立即写一封信送去江陵,让你父兄瞧瞧那边儿究竟是什么状况。” 朱翊钧有些紧张,他担心如果先生果真贪墨了皇家钱财不,不,如先生那般一心为国的人,岂会在意这些身外物。 先生,可一直是自己的楷模才是。 郑梦境飞快地写好了信,交给朱翊钧过目。 朱翊钧只扫了一眼,点点头,“就这么着。”他刚想让郑梦境去找人送信,转念想到张鲸如今管着御马监和东厂,让他去办,怕是会更好些,“朕让张鲸差了锦衣卫的人快马送去。” 郑梦境赶紧拦下,“陛下!”她压低了嗓子,“这是奴家的‘家书’,岂可劳动内廷?要叫人知道了,怕不是得说陛下宠爱奴家太过,言官必得上疏了。” 笑话,信交到张鲸手里,他会不看?锦衣卫有的是法子不拆信就知道里头写了什么。回头把自己的信给销毁了,私刻一个章来,作假那是轻而易举的事。 “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奴家差人送去大兴,让我那嫂子去办就是。她嘴严,办事也是个妥帖的,虽时日是耽搁了些,却安全。” 朱翊钧一听,也觉得有道理。本来叫郑家父子去查探,便是为了皇家的脸面,若知道的人多了,宣扬开来,岂不是违背了初衷。“还是小梦想的周到。就依你。” 朱翊钧看着郑梦境把刘带金叫进来,嘱咐她送信回大兴娘家,搓搓手,有些忐忑地坐立不安。他还是觉得交给张鲸去办是个不错的选择,但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听郑梦境的才是正确的。如今也只有等着郑家父子的消息了。 郑梦境转回来,看着朱翊钧心神不宁的急切模样,觉得还是应该给他提个醒。 “陛下也知道,这天下人就没有不爱财的。百官虽读遍圣人所著之书,可身而为人,终究逃不过吃穿住行。此四字看似简单,却一个都离不开个钱字。” 郑梦境觉得照实而说:“奴家入宫,陛下赏赐了父亲正五品的千户之职,月俸足有十六石。可这不过是寻常殷实人家的一月口粮,想再裁布做衣,置办田产,便不能够了。父亲他也是有收受孝敬的。” 郑梦境越说越小声,说罢最后一句,跪在朱翊钧的面前,“奴家拦不住父亲,明知此为贪墨大罪,却无可奈何。父亲年高,经不得重刑,奴家愿替父受过,全凭陛下处置。” 朱翊钧不发一言,将郑梦境扶起来,“郑承宪拿了孝敬之后,用那些钱做了什么?” 郑梦境小声道:“还能做什么?不过是让家里顿顿吃得上肉,菜里能见得着油星。嫂子去岁刚生了二侄子,小孩子穿衣服正是几月一做的时节。家里盖了新的三进宅子,再有多的,便是与族里旁的贫户做资助。父亲尚且如此,何况那些八品九品的芝麻官呢?更有乡间小吏,怕是薪俸连叫家人吃饱饭都不行。” 朱翊钧喃喃道:“十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他勃然大怒,“大明朝就是被这些贪官污吏给整得这般乌烟瘴气!” “所以文忠公才采用了考成法。”郑梦境已经听说申时行上奏要取缔考成法,“可惜” 这些事朱翊钧并不欲同郑梦境谈,他淡淡道:“考成法确有不妥之处,此事再议吧。” 终有一天,他要将这些人统统清出朝去! 郑梦境此时还不知道,自己的提醒成了反作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0章 自那日后,朱翊钧连着几天都不曾再到过翊坤宫。恰好朱轩姝又病了,郑梦境忙着照顾女儿,一时并不曾把心思放在朱翊钧的身上。 所以当郑梦境听说文忠公被撤销了生前所得的太师头衔时,觉得匪夷所思。随即而来,对于张敬修c张嗣修c张懋修三人官职的褫夺,更是令她一头雾水。 郑梦境替摇篮中的女儿压了压襁褓的边角,眉头皱得死死的。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刘带金还当她是担心朱轩姝,劝道:“娘娘不必替二公主忧心,殿下的病已有好转,太医这几日都说可以停药了。转到明日,必是会好的。” 郑梦境哪里是为了女儿的病情担忧呢。起码在朱轩姝七岁以前,郑梦境是完全不担心的。但此时刘带金这么一说,她又觉得,会不会是幼时这一场病埋下日后无端亡故的祸根。她摸了摸女儿有些高热的小脸,想了想,“派个人去趟乾清宫,将陛下叫来,就说姝儿病了,兴许陛下降下福泽,姝儿就会好起来了。” 刘带金当即点了个机灵的小太监,让他速去乾清宫。那小太监跑得快,不多时就领着人来了。 只不过来的不是朱翊钧,而是史宾。 小太监在史宾进殿前,瞅着空拉着刘带金的袖子,“好姐姐,可安心吧。我上乾清宫的时候瞧了,陛下今日没叫哪宫娘娘伴驾。” 刘带金点了一下他的额头,笑骂道:“就你机灵。”从荷包里取了几颗银瓜子,“替娘娘赏你的,拿去吃酒吧。”又虎着脸叮嘱,“可不许去赌,娘娘不喜见那些个,你心里有数儿。” 小太监一把抓了银瓜子,笑嘻嘻地道:“哪能呢。”转身一溜烟回屋子去藏钱。 郑梦境见了史宾,先是一愣,心里惦念着自己前几日说的话,脱口而出,“陛下是不想见我?” “娘娘多虑了。”史宾拱手一礼,“陛下近日政务繁忙,夜夜宿在乾清宫,连皇后娘娘也不见。” 连皇后也不见?这是怕人去求情?郑梦境蹙眉,难道陛下已经铁了心要清算文忠公?究竟是什么事导致了事态的急转直下,先前不还好好儿的么? 郑梦境不知不觉中,竟将自己的疑惑给说出了口。等意识过来的时候,她马上捂住了自己的嘴,惊恐而又警惕地望着史宾。 史宾的脸上没有任何的情绪变化,“掌印公公说,有人私下调包了王大臣案的卷宗,但他苦于没有证据,不得上报天听。如今陛下正因当年此案审理不当而大发雷霆,文忠公也是因此获罪的。” “王大臣案?”郑梦境努力回忆了一下,自己似乎并不记得前世有经历过这么一桩案子。 “那是万里元年的事儿了。娘娘不知道也是常理,便是陛下也记得不甚清楚,只知道有这么桩事。”史宾娓娓说道,“王贼于元年正月,伪着内侍服,潜入乾清宫,意图行刺,被冯公公当场拿下。事后经审理,移交法司判决问斩了案。” 郑梦境奇道:“那都十几年前的事儿了,况已结案,陛下何故突然想起要重新看此案的卷宗?” 史宾只说了四个字,“《病榻遗言》。” 郑梦境几欲咬碎一口银牙,暗骂一声:“高拱老贼!” 史宾却轻笑道:“娘娘,这次可真是冤枉了高公。” “此话怎讲?”郑梦境此时深恨自己不是男儿身,经年只能在后宫打转,对外朝的事只懂个皮毛。碍于后宫不得干政的祖训,便是问也不敢多问,生怕越了雷池一步。 “高公已然作古,又岂能从棺材里爬出来调换了卷宗呢。”史宾冷笑,“怕是那本《病榻遗言》是不是其本人所著,都可存疑。” 郑梦境从绣墩上半站了起来,倾身向前,心都提到了嗓子口,“你的意思是张” 史宾打断了郑梦境的话,垂首拱手,“娘娘,近日掌印因秉笔与御马监总管二人向陛下多进谗言而不思饮食,怕是要以死明志。” 郑梦境想起冯保离宫前特地向自己托付了张宏,希望自己能将他保住,没曾想张宏竟性子这般刚烈。 史宾又道:“冯公公于狱中受了重刑,如今怕是生死不知。娘娘,还请听奴才一句。”他第一次在郑梦境的面前把头抬起来,认认真真地看着她,“不要牵扯到文忠公的事情中去,做好娘娘的本分便是。” “冯保死了?!”郑梦境有些颓然,自己先前所做的竟全都付诸流水。 “那里属东厂所管,奴才插不进手去,不知里头什么情形。但看冯家人重贿狱卒探望后出来的样子,不像是好事。”史宾劝道,“如今坊间盛传文忠公生前有伊尹之象,若传入陛下耳中,必会遭致清算。张家一倒,冯公公也难逃此劫。娘娘若此时为他二人说情,怕是会遭陛下盛怒,还望娘娘三思。” 郑梦境整个人摇摇欲坠,不知怎的,眼角的泪就滑下来,糊了妆容。“本宫c本宫,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史宾地语气铿锵了起来,“娘娘!本分便是。”他压低了嗓子,“后宫不得干政。” 郑梦境咬牙,“本宫知道了。有劳史公公好意提醒。” “乾清宫那处还有事。奴才先回去了。” 望着史宾离开的背影,郑梦境擦干了脸上的泪。 本宫知道史宾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本宫好,但是就此袖手旁观,做不到。 史宾匆匆赶回乾清宫,向朱翊钧回禀自己已去过翊坤宫的事。 朱翊钧手上的朱笔停顿了下,“二公主的病怎么样了?” “殿下已转危为安,陛下大可安心。”史宾恭敬地回道。 “那就好。”朱翊钧吩咐道,“着司礼监秉笔太监张诚,锦衣卫都指挥使曹应魁,刑部侍郎丘橓,左给事中杨廷相即刻动身前往江陵,会同抚按官查照前辽王府一应财产,查清张家是否有藏纳财物。” 朱翊钧拿过刑部呈上来的关于张居正在京家产的清单。庄房值价一万六百七十两,原住宅内金有二千四百余两,银有十万七千七百余两;金器三千七百一十余两,金首饰九百余两;银器五千二百余两,银首饰一万余两;玉带一十六条,蟒衣叚纱罗珍珠玛瑙宝石玳瑁等等尚未算清。 这堪比私库的庞大财产,让朱翊钧终于生出对自己曾经的先生,张居正的不满来。曾经心目中圣人一般的先生,如今从高坛上跌落,在泥地上摔得粉碎。 朱翊钧拿着这份清单,双手止不住地发抖。你就是这么报答朕c父皇c母后对你多年来的信任吗?!张居正! 当年伊挚放逐太甲于桐供,涉政三年后方才迎回太甲。你张居正是贤相伊尹,难不成朕就是无道太甲不成?!小人谄媚,固叫人心生怒意,可张居正你不加辩驳,泰然若素地接受,莫非心里不曾有过这种想法?! 朱翊钧还是守住了自己心里最后的底线,并不相信张居正意图谋反篡位。可如今细想,张居正还在世的时候,以帝师至尊与首辅地位对自己施加的严苛,不顾场合的怒骂,难道不正是伊尹的翻版吗?在他的心目中,是不是觉得自己做不了这个皇帝,是不是曾想过要效法伊尹,把自己发配去凤阳? 朱翊钧又想起李太后对他说过的那句话。你要不行,帝位就让给潞王来做! 原来你们,在你们心目中,朕都是一样的,是个可以取代的。 你们!朱翊钧红着眼,牙齿死死地咬住,手慢慢地捏成拳将手中那份清单的边际给捏皱了,怨恨遍布了整颗心。昔年那些师生情谊,就仿佛从来不曾发生过一样,消散无踪。 史宾拱手慢慢退了出去。丘橓与文忠公素来交恶,如今派了他前往江陵,岂非给了一个公报私仇的机会?陛下果真是对文忠公恨之入骨吗? 出了乾清宫,史宾脚下一转,去了张宏的居所。 张宏端坐在窗前,桌上摆着早已没了热气的饭菜。他两眼开始陷下去,抿紧了干枯起皮的嘴唇,身子微微发着抖,却愣是不肯去吃一口。 史宾默不作声地将桌上的饭菜收回提盒中,“奴才去给掌印再去换新的来。” 张宏沙哑着声音拒绝,“不必了。我不会吃的。” 史宾脚下一顿,“掌印何苦为了小人而磋磨自己呢。” 张宏的眼神一暗,不再答话。 史宾重新提了新的热饭菜回到张宏处,却不曾料到正好撞上了前来探访的郑梦境。他心中叹了口气,自己的话果真是白说了。也是,德妃娘娘若是那般硬心肠的人,又岂会在当日救下毫无关系的自己。 郑梦境推开门,“张公公。” 张宏强撑着窗楞起来,却因乏力,一跤跌在地上。郑梦境赶忙上前,亲自将人扶起来,“公公这是何苦?” 张宏张了张嘴,没有说话。他觉得不管自己说什么,郑梦境都不会理解的。 郑梦境微微一笑,“张公公倒下,谁会来接任掌印太监,张公公心里不明白吗?” 张宏的眼里露出一丝不甘与无奈。 “公公,且听我一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1章 湖广行省治所武昌府 任养心在湖广巡抚的位置上已经呆了有些年头了,为了能回京,他甚至不惜抛却了与士人的清贵,不惜折节下交讨好内监。这其中也包含了湖广镇守太监吕安。 不过现在,公文邸报和丘橓即将到来的消息让任养心的腰杆子直了起来。他仿佛看到了自己重回京城的曙光。 任养心招来个小吏,“跑一趟荆州府,让知府郝如松派人将张家守住,万不可跑漏了一人。丘侍郎正与司礼监秉笔c锦衣卫曹指挥赶往此处,约莫半月余便到。若届时出了纰漏,以同党论罪!” 小吏点头哈腰,重复了一遍任养心的吩咐,即刻跑去马房挑了匹快马往荆州府去。 任养心摸着自己颇是得意的长须,满意地点点头。 此时的张家已经从京城留守的下人处得了要籍没的口信。王氏登时便没了主意,“这可怎生是好?!” 赵氏已满头银发,也哭道:“真真是祸从天降。白圭一生为国殚精竭虑,可曾想过这等下场?” 张敬修身上的孝衣还没除,他如今是家里的主心骨,可此时也没了主意,只在宅子里急切地踱着步。 倒是张懋修道:“怕是公文已到了武昌府,按任巡抚的性子,见了公文即刻就会派人去荆州府。大兄,不若我们即刻回去老宅,怕是郝知府会派人上门问话。” 张敬修拿食指点了点桌子,立即道:“便这么办,物什一应不带,横竖咱们家也就那么点家底子,人在就是了。” 高氏犹豫道:“那郑家父子?” 张敬修皱紧了眉,“叫个人去知会一声,就由得他们去吧,此时他们二人怕是压根儿不想与咱们家扯上关系。” 走得亲密些,便会以同党论罪,谁会想白担下这么个罪名呢。 却不料郑承宪听了之后,当下便说要一道走。张敬修想叫他们离开,却叫郑承宪给说服了。“我与犬子虽是粗鄙出身,却也知道点道理。贵府眼下正乱着,本不该添乱,但就此拂袖而去,实在挂心。且叫我们父子将你们送回老宅,再做打算也不晚。” 张敬修推辞不过,便允了。回来与长辈兄弟一说,不由感慨,“怪道人言,仗义每多屠狗辈。” 众人分头行动,忙活了一晚上,第二日起来准备动身时,发现已有十几个下人挟了银钱跑了。此时也管不了这许多,只匆匆赶回老宅。 前脚刚进宅门,尚未安顿,后脚郝如松就领着人过来了。他大手一挥,“把张家团团围住!断不许叫一个人出门!” 因先前没多做打算,老宅之中并无太多存粮,而这锢家亦不知到何时才结束,张敬修便问:“大人要锢家,不该有半分他言。只家中存粮不多,望大人能网开一面,或许人每日送些米粮,或许小吏陪着家人出门买些,都可。” 郝如松上下打量了一番一身缟素的张敬修,冷笑着转身走了。 张家的大门被缓缓关上,不甚齐整的脚步声从门口一路沿着围墙散开。墙内气氛肃然,竟无人敢说一句话。 王氏死死捏着帕子,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想当日,这位郝知府陪着满脸笑,差点踩破了自家的门槛,如今只是想稍许行个方面,给人留条活路都不行。 世态炎凉,大抵不过如此了。 郑承宪走到怒气冲冲的张敬修面前,“倒不妨先查看家中还有多少米粮,尽量节省着些吧。” 张敬修苦笑,叹道:“累你们跟着吃苦了。” 郑国泰拍拍有些鼓起的肚子,“我那妹子原就嫌我胖,出入宫闱有碍观瞻。现下正好吃些素粥,清清肠子。” 待张家人去处理家务,郑国泰拉过父亲,“爹,咱们真不走了?” 郑承宪横了他一眼,“当然要走。”顿了顿,“却不能眼下就走。”内心的直觉告诉他,现在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一个可以让他,让宫中的女儿往前跨出很大一步的机会。虽然只是一种模糊的意识,郑承宪甚至不知道这个机会到底是什么,会在以后什么时候有所回报,但他还是做出了留下的决定。 “且看看再说。” 吕安见任养心转了性子,不再拜自己的庙门,心知他打的什么主意。他“嘿嘿”笑着,领着武昌镇守备军,半日功夫就到了张家,强硬地将所有荆州府的人给换成了自己的。 你任养心想吃肉?也得看咱家给不给你留口汤! 郑国泰扒着门缝,看到了门外趾高气扬地和面红耳赤的郝如松争辩的吕安,眼睛一亮。张家的米粮昨日早上就吃完了,如今众人已是饿了一天。郑国泰觉得自己从昨日起向菩萨的祈告有了结果,他飞奔着去见父亲。“爹!吕公公来了!”自郑梦境入宫后,他就再没尝到挨饿的滋味了,几年的养尊处优下来,如今只觉片刻都熬不下了,“我去同吕公公说,咱们铁定能出得去!” 郑承宪还不待说话,张敬修叫高氏扶着进门,他步履不比平时稳健,声音依旧清朗,“你们快些走吧。” 郑承宪赶忙将他扶过来坐下,“张郑二家虽非通家之好,但我自问到底是个有良心的人。此时我若逃脱而去,张家待如何应对?” 张敬修捏着郑承宪的手,定定地看着他,“我已算是看出来了,陛下是要灭了张家满门。郑兄毋须再计较那些,快走。”他缓了缓气,“镇守太监虽好听,却不过是个养老的闲职。吕安早就想回宫了,只不得法。你们是身负皇令的外戚,郑娘娘在宫中又正得宠,既与他交好,此时露面,他必会放行。” 郑承宪还在犹豫,郑国泰却急得跺脚,“爹!此时不走,怕是等那个姓丘的来了,真按了咱们一个同党的罪名。” 高氏擦了擦眼角沁出的泪,“快些儿走吧,若你们真因此受牵连,九泉之下,怕是先考也会责怪我们。” 郑承宪一咬牙,拱手施礼,拉着儿子冲到大门前。他定了定神,将门打开。 门外的郝如松正和吕安争辩不休,此时见里面有人出来,赶忙上前查问:“你们二人是谁?” 吕安施施然走上前,把郝如松往边上挤开,尖着嗓子道:“这二位乃是圣上钦点的皇商,德妃郑娘娘的父兄。”他朝郑家父子一笑,“二位怎得没离开张家?怕是叫人诬陷了吧?” 郝如松一听是外戚,脸上的表情就变得很不好看,又听吕安妄图将诬陷天使之罪安在自己身上,再不顾旁的,当下与他理论起来。 郑国泰在父亲的耳边轻道:“爹,原来知府吵起架来也同咱们村里的汉子一般。” 郑承宪暗暗踩了他一脚,心里憋笑得厉害。 一旁一个锦衣卫百户上前行礼,“得罪了。”他朝底下两个小兵使了个眼色,二人当即上前来搜身。 郑家父子身无长物,郑承宪的荷包里只有几十两的碎银同小额银票,郑国泰的多一些有一百两。 那百户看着搜出来的钱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其封存了起来。他压低了声音,对郑家父子道:“非常时期,还望海涵。” “无妨。”郑承宪拦住要去把钱抢回来的儿子。他们的钱大都在钱庄上,没了钱,自去取一些出来用便是。 吕安无意与郝如松多说什么,只为了避开当面开口搜身,此时见郑家父子搜身完毕,便留下郝如松走过来,“二位还没住的地方吧?咱家租用了对面的小院,若不嫌弃,不妨在那处落脚。”他指了指张家对门的那所宅子。这本是为了能监督张家所用,他今日刚到,宅子倒还有一处空房。 “恭敬不如从命,有劳公公抬举了。” 吕安当下就叫人领着郑家父子去屋子,自己继续守在张家门口,寸步不让。气得郝如松直跳脚,“你个阉人!谄媚外戚,勾结小人!” 吕安只当是狗吠,并不当作一回事。 郑家父子安顿后,就立刻去了钱庄取钱上附近的饭馆饱食一顿。吃饱喝足后,又买了几大车的米面粮油并猪羊鸡肉回来,自己留了一部分外,其余的都给吕安,说是用作劳军。 他们回来的时候还出了一档子事。高氏见府中众人皆饿着肚子,不忍之下大着胆子带了个丫鬟想出门去买些东西。吕安倒是好性地应了,只搜身的时候将高氏给惊着了,她含着眼泪怒道:“你们你们c你们怎可如此?!” 搜身的还是那个百户,对高氏,他就没有先前对郑家父子那么有耐心了。“要出门,必得搜身,谨防尔等带了金银出去。” 高氏忿忿地关上了门,一路哭着回去正屋。 赵氏瞪大了眼睛,狠狠地用拐杖敲了几下青砖地,“我便不信了!我去!” 王氏赶忙拦住,赵氏已是高龄,若有个闪失可如何是好。“不如换我去。” 赵氏用拐杖把王氏挡开,朝自己身边的陪嫁嬷嬷吩咐道:“走!” 嬷嬷赶紧将她扶着,小心翼翼地一路到了门前。赵氏喝道:“开门!” 大门被打开,外头站着如林如森般的锢家军队。 赵氏环视一圈,沉声道:“我要出门去。” 吕安上前拱手行礼,脸上的笑显得特别假,“上头有令,赵太夫人想出门不难,须得搜身方可放行。咱家也是听命于上,还请赵太夫人莫要为难。” 赵氏“哼”了一声,“搜便搜。”她两手打开,浑浊的眼睛此刻明亮异常。 搜身的百户自赵氏的头发c肩膀而下,到胸前时,赵氏已是隐隐发怒,却死咬住牙根,不顾边上嬷嬷的哭喊,强自按捺住。待百户的手往脐下去的时候,嬷嬷再也忍不住,扑上前将那百户格挡开,抱住浑身发抖的赵氏哭喊不止。 郑承宪远望着赵氏被嬷嬷拉进门去,扭头进了对门的宅子里头。 夜间,郑国泰拎着一袋子东西,从宅子里头晃悠晃悠地出来。他因常去镇守太监处,手又松,好结交人,所以泰半守军都与他混了个面熟,原先尚不清楚他的身份,如今当众摊开,倒也愿意给他几分薄面。 郑国泰同不算熟识的守军点头哈腰地打招呼,一面接着火把的光认着人,一路摸到了张家的后墙墙根边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2章 白日里人来人往,围守张府的人就多一些,怕的是有人浑水摸鱼。夜里头动静小,举凡有人接近,都能听见声响,是以人并不多,只在出入口守着,其余的稀稀拉拉地围着墙,成群地正在赌钱。 郑国泰摸到张府后门,定睛一看,便笑了。为首的那个不正是前月同自己做木材生意的程大地主家的小舅子吗?!既然是认识的,郑国泰的胆子就大了些,他走上前去,朝那个百户拱手笑道:“夏百户。” 夏百户眯着眼,借着火光打量着眼前的男子,想了一会儿,“啊”了一声,“郑兄!”他抱拳还礼,拉着郑国泰朝边上走了几步,压低声音问,“我姐夫那桩生意能成不?” 郑国泰拍着胸,当下打了包票,“有我在呢,哪儿能有成不了的事。”他朝后门那处看了看,从袋子里摸出张银票并几个锭,塞到夏百户的手里,“现下却有一桩事,不得不麻烦百户高抬贵手,给行个方便。” 夏百户只觉得手里的钱有些刺眼,再去看,却见是几个金锭,赶忙将银票打开。好家伙!加起来足有五百两银子!不过很快,他就从发了横财的惊喜中冷静了下来,那么大数额的钱,所求怕是也不小。夏百户把钱推回去,“郑兄的事儿,怕是有心无力。” “诶诶,别啊!”郑国泰忙又抓了一把钱出来,朝后门几个正赌钱的小兵努了努嘴,“同弟兄们一道分分。夏百户是知道我的,绝不会叫你为难。” 夏百户心里清楚,郑国泰怕是要给张家做些什么,只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便道:“从里头偷人出来,或夹带银钱出门,这却是小弟万万不能应下的了。” 郑国泰连连摆手,“哪能呢!”他打了个响指,隐藏在不远处的脚夫就推着车过来了。车轮都用稻草密密地包裹好,在路上没发出一点声响。 郑国泰指了指那几大车的东西,“里头人没吃没喝的,万一有个好歹便是吕公公也担不起。如今正是你们锦衣卫围守,我方有此担忧,换做郝知府。”他轻蔑一笑,“老子才没那么好心肠呢。” 只是送些吃食进去,的确无妨。不过谨慎起见,夏百户还是又问道:“只有这些?” 郑国泰唆使守门的小兵将门给打开,让那些脚夫将米面菜油搬进门旁的角落。搬完之后,就叫脚夫们把车推走了。“夏百户也瞧见了,只有这些。这节骨眼,只有把钱偷出来的,哪有送进去的?”他拍了拍夏百户的胸口,“还请百户再担待下,我进去同他们捎个话,免得东西送到了,人却不知道。” 夏百户横了边上一个要说话的小子,给郑国泰大开方便之门。关上门后,夏百户将钱分给了那些小兵,每人一百两。领了钱的人一个个都眼红地直咋舌。“这郑家还真是有钱啊。” 夏百户拍了一下说话人的脑袋,“给老子收起你那些歪主意。人家是外戚,身上还领着皇差呢。想死的就去!”鹰眼扫了一圈,“收了人家的钱,就给我灵醒着点。” 众人点头如捣蒜般,“今夜无事,无事。” 张家正屋还亮着灯,孩子们都被叫去睡下了。大一点的已是懂事了,强忍着饿,将弟弟妹妹各自领回去安顿下。小一些的,特别是张嗣修一岁多的幺子却不理会这许多了,他已断了奶,如今正是吃流食的年纪。起先还有肉粥,后来只余下清清的米汤,根本填不了肚子,饿了便只哭,已是哭了两天一夜,嗓子都哭哑了,声音也越来越小。宋氏抱着孩子,心里急得跟他一起哭。 王氏瞧着心里也难受,叫宋氏带着孩子回屋了。大人们还留在正屋,想着法子。赵氏因白日里受了辱,被气得在里屋歪着,他们就在外屋,一边是守着她,一边却也是想商量出个法子来。可又能有什么法子呢,现下即便有人想帮,怕也无能为力。谁会和圣意过不去呢,张家眼瞧着就是不行的样子,雪中送炭也无法在事后许人好处。 正一筹莫展,郑国泰却匆匆赶了来。他一路跑到正屋,实在气急得没法儿说话,扶着门框拿袖子不断地扇风。 张敬修颤巍巍地站起来,又喜又惊,“你怎么来了?!” 郑国泰喘了一口气,感觉好些了,朝后门挥了挥手,“叫几个人,同我一道去后门那处搬些东西。”说罢,往后门又走了回去。 张家人狐疑地对视一眼,领着几个还能搬能走的家人子跟着一起去了后门。在看见挨着后门的墙根处堆了满满的东西时,他们惊呆了。不等郑国泰说话,赶紧就把东西往厨房拿,有几个抱着东西还没站稳,一个跟头连人带米跌在地上,也不喊疼脸上光是笑。 张敬修看着兄弟和下人搬东西,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为什么要这么帮我们?”张郑两家素无来往,仅凭这段时候的相处就能叫人剖心掏肺地相待?张敬修觉得自己还没那么蠢。 郑国泰的脸被隐在阴暗的墙下,看不真切,张敬修正想往前走一步,却听他说道:“我家大兴的新宅子里还放着文忠公的长生牌位。” 张敬修不知道郑国泰为何突然说出这么句话。 “是我娘亲手写的字,我爹找人去刻的。”郑国泰用袖子擦了擦脸,“虽然妹妹嘴上不提,但我知道她叫我们来江陵就是为了瞧瞧能不能帮上一把。爹虽然半个字不说,但迟迟不走是为了什么,我也清楚。我虽没读过几本书,却不是个拎不清的蠢人。” 郑国泰说罢,朝张敬修拱手弯腰行了个大礼,径自出了门。留张敬修在门的那边细细琢磨着自己说的那番话。 夏百户第二日换了班之后,就去吕安门前候着了。等了大概半个多时辰,屋里有了动静。夏百户知道这是吕安起来了,赶忙屏气凝神,整理衣冠,等着里头的召唤。 一个小太监开了门,将夏百户迎了进来。吕安瞥了一眼他,将嘴里的漱口水吐了,取过丝帕擦了擦,“大清早的,什么事?” 夏百户犹豫了下,等人都出去了,才把昨夜郑国泰给他的那五百两银子拿出来,“公公,这是昨夜郑家儿子给我的。” 吕安看也不看,晒然道:“你收着吧。” 夏百户心里七上八下的,这是要治自己的罪,还是 “昨晚郑国泰就送了五百两来,金子。”夏百户咽了咽口水,这郑家到底有多少钱?吕公公摸着下巴,“要说这郑家父子倒也能算个人物。前前后后花了这么多钱,还不一定能将人保下来。且看吧,现下交好倒是无碍的。” 夏百户对京里的情形不比吕安了解,便主动问道:“公公的意思是?” 吕公公斜了他一眼,“要说你怎么是个百户呢。”昨夜刚发了一笔小财,今日心情不错,吕安就替他分解,“德妃正得宠,生个皇子那是迟早的事儿。皇长子虽出生,也占了长,可恭妃却并不得圣心。届时陛下寻个由头,将德妃晋作皇贵妃,岂非后来的占了个贵字?立嫡立长,子以母贵”吕安嘿嘿笑了,“且有的争呢。” 吕安打的算盘好,他知道郑梦境坐上皇贵妃那是迟早的事,而眼下他不过行些许的方便,日后保不准就能换来郑家更大的回报——端看郑家对张家的所为,并不是那等忘恩之辈。 夏百户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感激涕零道:“多谢公公解惑。” “没事儿了?那就下去吧,夜里头还得守着呢。”吕安嘟囔着,“也不知道京里的人什么时候来。” 吕安这话才说了没多久,不过五日后,京中一行便到了江陵。丘橓来的这么快,是大家所没想到的。这样更让张敬修感到担忧,来者不善。 丘橓站在张家门前,冷冷一笑,对郝如松道:“做得好。”他觑了一眼张诚,心里暗暗咬牙,竟又叫内廷的人占了上风,“开门吧。” 禁闭许久的张家大门被缓缓打开,丘橓撩袍登上台阶,在院中站定。 “所有人,统统羁押收监!不许拘在一处,以防串供。”他看着挣扎不休的张敬修,嘴角微微勾起,转身离开。 张文忠公的嫡长子?便先拿你开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3章 张敬修自出生起就没受过什么苦。彼时他的父亲张居正虽非首辅,张家却本就是个殷实人家。而后,随着张居正的步步高升,张家也过得越来越好。可以说张敬修一直都是个公子哥儿,为官时,眼见着疾苦与自己亲历那是两回事。 如今张敬修被绑在木柱上,身上各处都是烙铁烫过的血疤,没有经过治疗的伤处已是出脓溃烂,更严重的地方甚至开始生出了蛆虫。酷暑的炎日之下,难闻的臭味越发四散开来,丘橓甚至不愿将审讯的案桌近前,而是摆在了廊下凉爽的地方。 张敬修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还强撑着,究竟靠的是多年来父亲的严苛教诲,还是自己一身的文人傲骨。昏昏沉沉间,他听到丘橓又一次问他,“其余钱财究竟被藏于何处?还有多少被藏匿起来的?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烙铁在火盆中烧着,不时地发出“滋滋”的声响。张敬修绷紧了身体,本听不见的声音听清楚了,本昏沉的脑子也清醒了过来。锦衣卫的千户拿着火红的烙铁慢慢靠近,被烙铁靠近的那处皮肤开始不断地流出汗,咸浓的汗水滑下,所经的伤处再一次受到了重创。 张敬修终于低头了,低哑的声音几乎让人听不见。“三十万两。还有,三十万两。”眼中已经无泪可流,血水代替了眼泪,从眼角沁了出来。张家哪里还有钱呢?这三十万两,不过是张敬修崩溃之下的谎言。 一旁督管的张诚笑了,昨日他已收到宫里徒弟寄来的密信,掌印太监张宏这几日就会因绝食而亡。等料理妥当了张家的事,回京之后,掌印之位于他犹如囊中取物。 同样正在受刑的张嗣修听清了兄长的话,他不可置信地喊道:“大兄!”你c你怎可? 丘橓满意地摸着胡子,让人将张敬修从柱子上放下来,抬回到住处。 弟弟们受刑的呼声越来越远,张敬修脸上的血泪糊住了视线。他已经没有勇气再看了。 这日夜里,丘橓正欲睡下,却听外头大呼小叫。他随手披了件外衣开门出来,却有一个小吏上前,“大人,张敬修他自缢了。”双手奉上张敬修留下的《绝命书》。 丘橓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嗡”地一声。 大祸将至。 虽然丘橓严令不许将张敬修的死讯外传,但郑家父子还是知道了,是从欲投井自缢,追随兄长而去的张懋修口中得知的。 郑承宪在锢家之后从张家出来,就即刻写了信回京。他未曾料到此次的清算会这般残酷。如今再写信回京,却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了。 自己怕是,只能坐看张家覆灭,而束手无策。 翊坤宫中的郑梦境摸着皇历上的日子,算算日子,江陵的公文应快到了。不知道父兄在江陵,可有帮上忙。 殿里静悄悄的,就连朱轩姝都睁着眼不发出声音,仿佛是感受到了这股肃穆。 刘带金从殿外进来,“娘娘,乾清宫那头派人过来,陛下今夜要宿在翊坤宫。” “知道了。”郑梦境将皇历上的那张纸狠狠撕下。 夜幕降临,郑梦境在朱翊钧没到前,先让乳娘抱着朱轩姝去别的宫室。自己独个儿呆在内殿,将身上的华服宝饰一一换下,独坐在窗前。 朱翊钧觉得今晚翊坤宫上下很是奇怪,打他进了宫门,宫人们就一个个跪在地下磕头,叫起也不敢起。他狐疑地走入殿内,一眼便看见了郑梦境,心里升起的怒意压过了疑惑与相见的喜悦。 难怪那些宫人跪而不言! “德妃这是做什么!”朱翊钧死死地盯着一身素缟的郑梦境,“宫内不得私下服丧,德妃莫非不知道?!” 郑梦境不仅身上穿了素衣,鬓边也戴了一朵白绢花。她手下不停照旧折着白纸花,脚边的箩筐内已是满满的。 “下月二十,便是张先生的祭日,奴家出不得宫,只好在宫里祭奠先生。” 朱翊钧大步走过,一脚踢翻箩筐,框中的白花散落四周,让他觉得刺眼,又在脚边的白花上狠狠踩了几脚。“他不是朕的先生!” 郑梦境抬起眼,看了怒气冲冲的朱翊钧一眼,起身将箩筐重新放好。 朱翊钧咬着牙,一字一顿,“朕说,不许你再做了!” 箩筐被彻底踩坏了。 殿中静默了许久,除了朱翊钧的粗喘,滴漏的声音,就连风吹动竹叶,虫鸣鸟叫声也没有。 “《帝鉴图说》已是刊印,在各地售卖。陛下何必这般自欺欺人呢。”郑梦境淡淡地道,“陛下究竟要一叶障目到何时?张先生就这般罪大恶极?不过是听凭了小人的几句怂恿,陛下堂堂天子,就愿授人以权柄,做他人手上的棋子吗?” 朱翊钧的双手不住地发颤,他的心里大喊着,你懂什么! 张居正死后的这两年里,是朱翊钧觉得最爽快的时候,没有人再会对着他指手画脚,大呼小叫。曾经压在肩上的那座大山陡然消失无踪,而他轻松之后再转过头去,却发现原先以为的那座巍巍高山,本不过是满目苍痍的无名土坡。心中的崇敬感登时倾塌。 朱翊钧要的,是抹杀掉自己的过去。 郑梦境清亮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朱翊钧,不加丝毫的逃避。“王氏说张家贪墨前辽王府的宅地钱财,可陛下可知,前辽王府于江陵何处?而张宅又在江陵何处?” 这话把朱翊钧给问住了,他的确从未叫人去拿江陵的舆图仔细查证过。但这样一问,更是火上浇油,令他恼羞成怒。“此乃国事!德妃你逾越了。” 郑梦境不怕死地继续反驳,“丘橓c张诚查获张家万两家财,陛下可知他二人又有多少家财?” 朱翊钧高高举起手,但看着郑梦境的脸,怎么也打不下去。 两人就这么僵持住了,宫人们全都躲在外头,谁都不敢说话。远远的,传来朱轩姝的哭声。 朱翊钧冷着脸,将手放下,背过身去,“德妃干政,废去妃位,迁居冷宫。” “陛下!”郑梦境从地上站起来,“‘先生功大,无以为报,唯看顾子孙’此话难道不是陛下说的吗?!而今陛下就是这般看顾先生的子孙吗?!” 朱翊钧额际青筋直跳,“都反了不成?来人!把德妃带下去!” 郑梦境从怀里抽出父亲寄来的家书,放在桌子上。她走到朱翊钧的面前,下巴高高扬起,“陛下毋须唤人,奴家有脚,自会去冷宫。愿奴家能赶在张家子孙前先见着张先生。”语毕,行了一礼,头也不回地朝殿门走去。 朱翊钧伸出手去想拦,最后还是握成了拳,背在身后,转过身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去看郑梦境离开的背影。 “陛下!陛下!”张宏的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响。 朱翊钧看着面色红润的张宏,奇道:“张大伴不是?”他边说着,边拿眼去看脚步不停快要走出宫门的郑梦境。 张宏会意地扭头喊道:“娘娘且慢!” 郑梦境在宫门站定,一身素缟的她立在皎月之下,如梦似幻,叫朱翊钧看得极不真切。 张宏见郑梦境停下步子,赶忙将急报送上,“陛下,江陵急报。张敬修自缢身亡。”又拿出《绝命书》,“此为张敬修所留的《绝命书》。” 朱翊钧在急报与《绝命书》之间犹豫了下,最后还是伸向了那封血迹斑斑的《绝命书》。展开一看,他愣在原地。 不,不是的。这不是自己要的! 他从未想过要张家那个人的命,他只是他只是 “丘橓c张诚二人又有多少家财?”郑梦境说过的话再一次回响在朱翊钧的脑海中。 朱翊钧将《绝命书》收好,交到张宏的手中,轻轻地道:“让丘橓和张诚回京吧。” 张宏问:“那张家?” “放了。”朱翊钧略有犹疑,而后道,“明日朝会,朕再与诸卿商议。” 郑梦境看着朱翊钧越走越近,把头撇向一边。“陛下还有何吩咐,奴家还得去冷宫呢。” 朱翊钧拉过她的手,冰凉冰凉的,心里有些泛疼,忍不住收在掌心里给她暖暖。他低声道:“还跟朕怄气呢?夜里冷,随朕进里头去。”不曾想,却没拉动郑梦境。 郑梦境的眼睛在月光的洗礼下分外明亮,“金口一开,哪有转寰之地。陛下的一言一行,皆可叫人生亦可叫人死。” 朱翊钧沉默了一会儿,“进去再说。”牵着郑梦境进去殿内,皱着鼻子在她身上闻了闻,“一股子的香烛味。” 郑梦境飞了他一眼,“奴家这就去洗洗。” 等出来之后,就见朱翊钧正抱着朱轩姝玩闹。郑梦境没好气地过去,“又拿胡子扎姝儿。” 朱翊钧淡淡一笑,“你早就料到今日之局?你父兄前往江陵,张宏假称绝食,都是你安排的?你竟连朕也算计进去了?” 郑梦境从背后环住他的脖子,“本朝首辅,从来没个好下场的。奴家只不过想防患于未然。” 半晌,朱翊钧问:“为何要这么帮着张家?” 为什么?因为你的庙号定了神宗。何谓神?民无能名曰神;壹民无为曰神;阴阳不测曰神;治民无为曰神。 郑梦境把头靠在朱翊钧的脸上蹭了蹭。我不想自己的三郎在日后,在史书中,被万人所指。 朱翊钧拍了拍她的手,“不想说,就算了。” 郑梦境凑在他的耳边,“今日午后太医来过,奴家”她拉过朱翊钧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朱翊钧瞪大了眼睛,“真的?!”旋即又板着脸,“你就仗着这点才说要去冷宫的是不是?就知道朕会看在皇子的份上心软。” 郑梦境把朱轩姝交回给乳娘,自己滚进朱翊钧的怀里,“就算没有身孕,陛下难道不会心软?” 朱翊钧蹭着她,“希望这次是个皇子才好。” 郑梦境微微一笑,“还得看陛下愿不愿福泽苍生才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4章 翌日朝会,朱翊钧将张敬修所留下的《绝命书》与张诚送来的公文一并交由朝臣们传看。 张四维作为首辅,第一个看。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跳得厉害。将东西传给余有丁后,张四维站定,沉默不语,等着朱翊钧的风暴。 朱翊钧敲着龙椅,看诸官看得差不多了,冷笑道:“刑部就是这么办事的?屈打成招?严刑逼供?”他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案桌上的文房四宝并奏疏全都弹了一下,“往年如这般逼供之事,怕是不会少了吧?把所有的案子都拿出来,重新审理!” 申时行忙上前,劝道:“陛下,此举万万不可。” 朱翊钧对申时行的感官不错,至今还是叫一声“先生”的,他缓和了神情,“申先生,为何不可?” 申时行只说了四个字,“牵连甚广。” 朱翊钧沉默了。他明白申时行的意思。 如今朝上趋于平和,党争虽有,却并不严重。可一旦旧案重审,这就给了那些蠢蠢欲动的党争之徒一个很好的机会。谁能保证审理后的案子就真的清白如实?难道不会掀起新一轮的朝堂风波?期间难道不会有借此倾轧? 不仅如此,被翻案后,原先断案审理之人便是有罪责在身。或许还会累及内阁——谁敢说自己在断案时定无错?千百年来,怕也只得包拯那么一个。当朝的海瑞恐也难以担起这个重担。 难得平静的朝堂又会迎来新的风暴,这对岌岌可危的大明朝并非是一个好的现象。 朱翊钧压抑着心里的怒意,他此时此刻才体会到帝王之苦。看似坐拥整个帝国,而实际上一言一行都受到了来自各方面的压制。他小的时候,被李太后压着早起上朝c上课;被冯保盯着时时向李太后汇报自己的言谈举止;被张居正摁着不许享乐玩闹。脱离了之后,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为所欲为了,但更大的压力涌向了他。 朱翊钧登时觉得有些百无聊赖。半晌,他望着朝臣们灼灼的目光,无力地道:“就依申先生所言。”又道,“即刻召回刑部侍郎丘橓c司礼监秉笔太监张诚。” 朱翊钧狰狞着脸,这两个,他绝不会轻饶! 召回的旨意是用八百里加急送达江陵的。张家人在期间因张敬修的自缢而好过了许多,起码不再像先前那般受尽百般折磨。更兼有了郑家父子暗中重贿,不说与原先比,却也吃得饱穿得暖,不用受人白眼和欺辱。 高氏娘家人曾暗中来过,劝高氏上衙门单方面递交和离书,将命保下,回了娘家后,他们自会替她另寻一门亲事。高氏闻后,又气又怒,当下把娘家人给赶走,挂了绳子把凳子踢翻,打算去地府见自己的夫君。因有张敬修的前例,刚踢翻了凳子就被人发现,从梁上救了下来。 王氏抱着张敬修唯一的儿子,朝正翻着白眼不断喘气的高氏哭道:“便是不看敬修的面,也瞧瞧重辉啊!他才几岁?你怎得就忍心将他抛下?” 张重辉看着母亲,眼里含着一泡泪,弱弱地喊着“母亲”。 高氏将独子紧紧地抱进怀里,再也不顾仪态地嚎啕大哭。哭毕,高氏一抹眼泪,拿起边上篮子里的绣剪,在脸上狠狠花下两道来。鲜血一下子纷纷涌了出来,染满了高氏的整张侧脸,看起来可怖极了。 高氏扬起下巴,“奴家此生断不会再嫁!” 王氏上前牵了她的手,哽咽道:“是我张家负了你,是我张家” “娘!”高氏泪眼相望,不许旁人上前替她诊治伤处。她便不信,谁还会要个毁了容的二嫁媳妇! 郑国泰瞧了,心里觉得酸酸的。同父亲回了住处,他闷闷地道:“若我换做张敬修,倒宁愿阿钰再嫁旁人。夫妻一场,看她后头过得好,我死了心里也舒服。” 郑承宪没说话,但看着儿子的眼神比过去柔和多了。 果然多出来是好事,儿子到底长进了些。 而丘橓和张诚接了旨意后,皆知大难临头。他们将张家人全都交付给了湖广巡抚任养心和荆州知府郝如松,匆匆带着人北上回京。 张诚不比丘橓,他原就是内监,回了宫即刻就能上乾清宫去。丘橓还在宫门口大剌剌地跪着示众,请求接见。他已忐忑地站在朱翊钧的面前。 张诚特地行了个大礼,跪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奴才有负陛下所托,竟将差事给办岔了!”他抬起头,却见传言快死了的张宏正似笑非笑地捧着拂尘立在朱翊钧的边上,他犹如见了鬼怪般,瞪大了眼睛,指着张宏,“你c你你” 张宏冷笑,“我怎会没死?你这等小人尚未绳之以法,我张宏岂能走在前头替尔等开路?!” 张诚转向朱翊钧,发现圣上的表情不再和煦,冷冰冰的,不带任何表情。 “司礼监秉笔张诚,御马监监知张鲸,此二人卖官鬻爵,收受贿赂,证据确凿。本该处死,念及多年服侍辛劳,即刻废除一切内廷之职,发配南直隶孝陵行农事。” 行农事?! 张诚瘫在了地上。若只是前往南直隶,那还好说,留的命在,总会有陛下记得起自己的一天,还会再回来。行农事,便是去孝陵种菜,大明朝就没有哪个太监能活着再回京城的。 朱翊钧又道:“刑部侍郎丘橓,勾结内廷,滥用重刑,免除一切官职,贬为庶人,终其一身,再不得为官。” 张宏亲自领着人,将张诚从地上拖起来,当着朱翊钧的面,扒光了张诚身上的三山帽和蟒服。 张诚咬着牙,“你这个老匹夫!竟然使奸计陷害我等!是你趁我不在的时候去抄的家?!” 张宏“嘿嘿”笑着,“钢易折,且不若柔婉些。只要能扳倒你这等渣滓,偶尔阴险一把又何妨?” 张诚纵再不甘心,却也无法在朱翊钧面前造次。他知道自己这次能免了死罪已是朱翊钧开恩,只不知去了孝陵还会有什么等着他。 南直隶的守备太监与镇守太监,可是当年自己亲手送去的对手。 丘橓被贬的旨意经过内廷的掌印朱批后,再发到内阁又几位大学士审核无误后颁布执行。 自然,也就落入了张四维的手里。 张四维是断不能拦的,再确认无错后,便吩咐下去执行了。而他,从抽屉中将那份几日前写好的奏疏丢进了火盆里。 五日前,蒲州老家送来了家书。张四维的父亲张云允龄病故。丁忧还是夺情,摆在了张四维的面前。张四维在犹豫之后,选择了夺情。他才刚坐热乎首辅的位置,不想那么快就拱手让人。希望夺情的密疏也是早就写好了的,就等着张家的案子告一段落,便即刻呈上。 可眼下的情形,由不得自己了。 郑梦境有史宾这个耳报神,对前朝的事总算不会两眼一抹黑了。她冷笑,张鲸张诚怕是没想到吧,原想将冯保摁在泥地里,自己落得个前世冯保的下场。而张四维,便是他上了夺情折子,舆情也断不会容他就此步上文忠公的后尘。 张居正的名声从何处败坏的?正是夺情一事。读圣贤书长大的学子士人们,最是看重孝道。生父亡故竟欲不守孝?此等不孝之人怎能担当首辅之重任?! 而此时丁忧的张四维,怕是不会想到。他刚到家,继母胡氏便过世了,而后两个弟弟先后驾鹤西去。而张四维,再也不会有回到京城的时候。 顺利地解决了张家的事,郑梦境的心里舒畅多了。虽然不算顺利,但起码最后还是成功了。这令她的信心大增。 也许以后,自己也可以一点点地,改变其他的许多许多事。 郑梦境的手摸上微微隆起的腹部,眼神极尽温柔。只要皇儿你这次平安出世,为娘的就心满意足了。 清算文忠公的案子,虽然起先声势浩大,但最后被朱翊钧以外朝内廷勾结臧害良臣,蒙骗圣听为由不了了之。高氏被赐了贞节牌坊,在江陵高高地立起。张家的几个儿子们皆官复原职,只等丁忧之后再另行委派官职。 张家以往的旧友又重新走动了起来,郑家父子的丰功伟绩被一而再,再而三地传播着。 恰逢朱翊钧正式对外宣布郑梦境再次怀孕的消息。朝上的目光都落在了郑德妃的肚子上,文忠公不少重新启用的旧派开始在暗中希冀着这位郑氏可以生下朱翊钧的第二位皇子。 从龙之功,唾手可及。 但恰在此时,王皇后所出的唯一子嗣,皇长女朱轩媖却病了。病得很是厉害,宫中的太医轮番上阵,竟没一个有法子。眼瞧着女儿几日高热不退,王喜姐心如刀绞,日日守在女儿的床前,向菩萨祈求以己寿,换得女儿康健。 而一条传言开始不胫而走,从宫中开始,蔓延到了宫外。 皇长女之疾,乃有人故意所为。 留言传得惟妙惟肖,就差点破那层窗户纸,说是郑梦境干得了。 不少人的立场开始动摇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5章 流言从来都是自己就长了腿的,只消人上下两张嘴皮子一碰,便一传十,十传百,过不了多久,所有人都知道了。 乾清宫有张宏拦着,他既承了郑梦境的情,自不动声色地替她做些事,将那些不利谣言全都挡在外头。 可宫中女子千千万,除了极个别的几个,哪有不爱说嘴的呢。眼红郑德妃再次承宠受孕的大有人在,甚至都不用她们出手,自有人将这流言传入朱翊钧的耳中。 便是拉不下来郑梦境,叫她失了帝心也是好的。 张宏双拳难敌四手,便是有心想防,哪能全防得住呢。今日不过是去了趟内阁,就叫两个碎嘴的宫女当着朱翊钧的面将谣言给说了出来。 朱翊钧笑得分外温和,叫那两名都人如沐春风,“你们是从何处听来的?” 都人极尽娇妍之姿,一双眼里如含了春池中的水,盈盈欲滴,点了唇脂的朱唇轻启,“如今宫里宫外都这么说呢,奴婢也不晓得从何处传出来的。” 另一个不甘落后,向朱翊钧盈盈一拜,宽大袄子下的柳腰纤纤,一双小脚只在裙下露个尖尖,说不出的旖旎,“到处都传的有鼻子有眼,陛下可得留心呢。” 朱翊钧笑着走到她的身旁,撩起她腰间配着的荷包,不经意地看着,“朕要留心什么?” 那都人的心“砰砰”跳着,脸上的红晕衬得雪肤越发剔透。她两只手轻轻地绞着,都不敢看朱翊钧一眼,“口蜜腹剑之辈,从来不乏” 话尚未说完,就叫朱翊钧一脚踹在胸口,当即倒地,捂着胸口却不敢喊疼。 朱翊钧的脸色登时抹了一层冰霜,“以下犯上,妄议宫妃。拉下去,打死了事。”他看也不看哭喊着的都人,朝另一个吓得两股战战,面色苍白的都人道,“两个一起,拖下去。” 乾清宫的内监当下立刻上前拉了人下去,不多时棍棒挥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和两个宫女的呼痛声在殿外响起。 张宏还在内阁与新上任的首辅申时行讨论直隶蝗灾的事,听说乾清宫出了岔子,赶忙往回跑。他向史宾问明了缘由后,怒骂道:“这起子小蹄子,平日里当着我的面一个个做应声虫,只稍不看管就出幺蛾子。便是打死了也活该。” 真以为自己能做第二个王恭妃不成! 张宏知道朱翊钧必不会善罢甘休,他是信佛之人,本性亦不欲多事。当下就吩咐了史宾去翊坤宫搬救兵,自己径自入殿去见朱翊钧。 朱翊钧的脸色并未因都人渐渐消寂的呼痛声而稍霁。他手里捏着一个粉彩茶碗,不知道在想什么,余光瞥到张宏回来了,便道:“把乾清宫上下全都拉出来,一个个问!朕倒要看看,这种无稽之谈是从何处传来的。” 张宏忙道:“陛下且安心,奴才这就去办。” 朱翊钧冷笑,“朕知道张大伴是个软心肠的,此事宁可错杀不可错放,大伴知道了吗?” “奴才知道了。”张宏的额际冒出密密的汗,看来朱翊钧的怒意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大。 史宾领着郑梦境匆匆赶到的时候,乾清宫前正闹成一团。喊冤的,挨打的,行刑的,互相攀咬的,吵嚷的声音犹如市井般。 郑梦境揉着发疼的额际,扶着肚子走到上首监督的张宏面前,“陛下在里头?” 张宏拱手施礼,“德妃娘娘安,陛下独个儿在殿内生闷气呢。” 郑梦境点点头,朝下面扫了一眼,“先叫他们罢手,吵得本宫脑门儿生疼。” 张宏连声称是,“莫要惊扰了娘娘腹中的小皇子才是。”嘴角露出一丝浅笑。 郑梦境失笑,“别拿本宫当救命菩萨,成不成还得看陛下怎么想。” 张宏笑道:“有娘娘和小皇子在,陛下哪儿能舍得不降下宽厚福泽来。” 郑梦境一边叫刘带金扶着自己,一边同前头领路的史宾道:“打张诚那事儿后,张大伴的嘴倒是甜了不少。” 史宾在前面笑道:“也是娘娘的功劳,竟能说动掌印那等铁石。” 郑梦境只笑着摇摇头,看来喝了蜜水的可不止张宏一人。她进去内殿,就看见朱翊钧背对着自己正生着闷气。 朱翊钧听到脚步声,还当是张宏来了,“怎得外头没了声响?可都查探清楚了?” “陛下——”郑梦境一声陛下声音转了十八弯,听得朱翊钧骨头都快酥了。她松开刘带金,朝宫人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都退下。 朱翊钧有些紧张地疾步走到郑梦境的身旁,将她小心扶着,“怎么过来了?不是叫你好生歇着?”他眉头一皱,“定是张宏这不省心的把你叫过来的。此事小梦莫要劝朕,这等妖风不止,何以正宫中规矩。” 郑梦境摸着肚子,一双媚眼眨巴了几下,“陛下要正规矩,奴家当然是一万个赞同。可陛下怎能叫咱们的皇儿失了福气呢。”她低下头,可怜兮兮地对腹中胎儿道,“皇儿人小福薄,经此一遭,怕是越发受不住了。” 朱翊钧浓眉一竖,“朕的皇子,便是龙子,哪里有他受不起的福气!”又放柔了声音,劝慰,“小梦莫担心,那些都是小人邪气,正好叫压一压。” 郑梦境不说话,只拉过朱翊钧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皇儿动了。” 感受着手下胎儿的动作,朱翊钧的神情柔和了许多,“嗯,定会是个活泼聪颖的皇子。”望着郑梦境的眼神,他叹了口气,“罢,以为朕当真不晓得你的心思。你呀,就是太心善了。这样的事,若传成真了,岂不以后都成了身上的污渍。” 郑梦境当然知道,她前世不知道因为这点吃了多少亏。可嘴上却道:“说长道短,诽谤阴私,这些都是人之本性,怕是菩萨也没法子。”她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前日去拜财神,人说求菩萨显灵。今日去拜观音,又道求菩萨赐子。后日再去烧药师菩萨的香,盼着家中病患早些好。若一个心愿都没达成,岂非又要怪起菩萨来?” 朱翊钧被她说的笑出声来,点了点她的眉心,“就知道胡沁。”转身朗声道,“罢了,叫张宏去收拾下,进来伺候吧。” 张宏大喜,知道这是朱翊钧就此罢手了。却听里面又道:“记住,都是德妃替你们求的情。” 下首还灵醒着的,赶忙高声喊“谢陛下,谢德妃娘娘”。 郑梦境听着外头的呼声,在朱翊钧的手上轻轻捏了一把,没好气地道:“好端端的,拉上我做什么。” 朱翊钧嫌她坐在绣墩上会不舒服,把人拉起来去榻上靠着坐,不以为意道:“本就是小梦求的情,朕才放的人。”见郑梦境还要说,赶忙打住,将话头给换了,“小梦打算就此罢休?朕可不依。” 就此罢休? 才怪! 郑梦境早就气得牙痒痒了,她得宠怀孕招谁惹谁啦?有本事来抢啊,抢不过就耍阴招,没用。 有本事来正面杠啊!谁怕谁! 郑梦境眼睛一转,“此事陛下就莫要管了,悉数交由奴家去处置便是。”她压低了嗓子,声音听起来柔柔的,“这等后宫之事,陛下插手多了,到时候那起子言官又要上疏弹劾。慈圣太后娘娘那边,恐是也得过问。这岂不是奴家的过错了?引得陛下与太后母子不和。” 朱翊钧替郑梦境将耳边的小碎发掩到耳后去,“小梦总是那么善心,为着旁人想。”又好奇地问,“想怎么处置?” “这个嘛”郑梦境心里明镜似的,却在朱翊钧跟前买了个关子,“待真相大白,陛下自当明白。” 朱翊钧的好奇没被满足,有些不爽,“这么神神秘秘的,连朕都不能说。” 郑梦境只朝他一笑,不再说起此事,只同他聊朱轩姝近来趣事,引得朱翊钧开怀大笑。 而离乾清宫不远的坤宁宫,此时却是愁云惨雾一片。 王喜姐因为女儿的病,连着几夜没好好休息了,脸上挂着两个大大的黑圈,嘴唇也干裂地起了皮。平日保养得当的白皙皮肤泛了黄,看起来气色非常差。 永年伯夫人放心不下女儿和皇长女,特地入宫探望,见了女儿的憔悴模样,一下儿就哭了出来。“人都说皇后娘娘是享福的,哪有你这般吃苦的。都是娘不好,没挑个好些的生辰八字将你生下来。”又咬牙朝着翊坤宫的方向呸了一口,“那个狐狸精,整日里就知道霸占着陛下,如今竟还要大公主的命!” “娘!噤声!”王喜姐不赞同地皱眉道,但心里却又觉得母亲说的没错。 这些日子她没少听身边的心腹提起谣言,起先忙着女儿的病,并未太过关注。如今皇长女病情缓和了一会儿,静下心来细细想想,莫非真的是郑德妃干的?没了皇长女,她的女儿就成了大公主,是陛下心里的头一份。再后头呢?是不是就要以无嗣之名废了自己的后位。 王喜姐想起郑梦境正怀着一个,眼角突突地跳了起来。 难不成真是个皇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6章 想起仁寿宫里的那个摆设陈太后,王喜姐的心就绞痛起来。 人都道她能做皇后,母仪天下,可里头的心酸又有谁能晓得?自封后来,王喜姐自认勤勤恳恳,服侍两宫太后辛劳,向圣上屡进善言,唯一的缺憾便是没有一个皇子。但恰恰这唯一的缺憾是最大的软肋。没有嫡子,纵是元后也得不来圣宠,更不提给娘家带去什么好处了。 王喜姐方入宫时,尚不明内情,见朱翊钧嫡母生母一般对待,自己也看样学样。日子一长,培养出的心腹宫人就婉言相劝,王喜姐并非蠢人,一点就透,渐渐地也开始转了风向,与李太后更亲一些。 到底那位才是真格儿的母亲。 入宫几年来,王喜姐一旁冷眼瞧着,联系起隆庆朝的事,心里不觉酸涩不已。再联想到己身,越发警惕起来。 自她与朱翊钧大婚,便不得宠。帝后相见,过夜都是麻烦事,先得禀明李太后,再行诸般礼仪,朱翊钧才能在坤宁宫歇下。能留在自己宫里自然是叫王喜姐高兴的事,只为了端庄并不提及。可在朱翊钧的眼里,就觉得这是件大大的麻烦。 宫中美人千姿百态,任君采撷,何必非得挑着麻烦上呢。 渐渐地,朱翊钧来的就少了。等郑梦境入宫,正式册封淑嫔,朱翊钧几乎就没再踏进过坤宁宫。 听得母亲的话,虽是偏颇不忿,却到底说进王喜姐的心里去了。她是皇后,不能同宫妃一般争宠。没有皇嗣,更是大罪。李太后面上待自己好似亲女,实则更偏着景阳宫那头。 自己,自己竟是什么都落不着了吗? 王喜姐再想平日陈太后不喜不怒的模样,干干的眼里突然有了湿意。 她想做个人,而非一个摆设! 王喜姐死死捏着手里的丝帕,咬着下唇不说话,只顾心里所虑所忧。这倒叫身边的心腹都人同永年伯夫人急坏了。 “我的儿!你倒是说句话呀!”永年伯夫人一时情急,也忘了礼仪。 王喜姐刚想开口说母亲此举不妥,却一口气没上来。连日来的疲累与眼下的前途无望彻底击垮了她的身体。她两眼一翻,整个人从凤座上滑下。 殿内上下大惊,宫人忙做一团。 永年伯夫人拭着泪,自己生的女儿自己心疼。眼见王喜姐人事不省,她心里又怨上了郑梦境,心里暗骂了几句贱蹄子c狐狸精c搅屎棍一类的话。只暗恨不能径直去翊坤宫压了郑梦境过来给王喜姐赔礼。 王喜姐这边不安宁,慈宁宫那处也不平静。王淑蓉正抱着满月的皇四女朱轩嫄,带着懵懂的皇长子朱常洛,拖家带口地在李太后跟前哭。 “娘娘若是再不管管,怕是翊坤宫就要翻了天了!”王淑蓉将朱常洛往前一推,“今日她有胆谋害大公主,翌日是不是就要朝洛儿下手了?娘娘万不可坐视此等恶妇行凶。” 见李太后只是微微动容,并不夸口说要惩治郑梦境。王淑蓉又加了一把火,“偏生陛下还信她,为着郑氏将整个乾清宫都搅得乱七八糟。” 如果说朱常洛是李彩凤的那根软肋,那朱翊钧便是她心尖尖上的那颗朱砂痣。王淑蓉左一个“洛儿”右一个“陛下”,几乎是正中李彩凤的靶心,让她不怒也难。 不过李彩凤到底是历经三朝的人,她为了维持李家的富贵,可以谋划算计亲儿,却不会真的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时候与朱翊钧发生冲突。 作为一个宫妃,郑梦境的殊宠便是李彩凤自己也羡慕的。可她不能轻易开口降下责罚,没有证据仅凭谣言,堵得住谁的嘴? 何况朱翊钧正为着此事龙颜大怒,显见是站在郑梦境那边的,若是轻易降罪,便是和亲儿当众打擂台。若郑梦境真的有谋害皇嗣,扫了朱翊钧的面子。可若是小人胡乱编排出来的,那自己届时又如何下台? 自有了王淑蓉的事后,朱翊钧虽然面上还恭顺孝敬,但内里到底不如从前了。 思虑再三,李彩凤方开口,“此事哀家会命人去查一查。” 王淑蓉不甘心,这么好的一个机会,怎能轻易放过郑梦境。 如果朱翊钧是雨露均沾,也许王淑蓉还能咽下这口气,安心将朱常洛养大。但偏偏有个现成的靶子在,什么都是头一份! 王淑蓉重金收买了几个乾清宫的内监,听说朱翊钧已有再晋封郑梦境的意思,只等这胎生下,便晋皇贵妃。 皇贵妃!王淑蓉知悉这个消息的时候,几夜都没睡好觉。 如今还与自己平起平坐的郑梦境,只等生下孩子就要高过一头了? 只要一想到日后自己见了郑梦境就要行礼,王淑蓉心里就恨之入骨。 凭什么! 王淑蓉琢磨着李太后的心思,小心翼翼地道:“就怕宫人见风使舵,通风报信叫郑氏提前有所准备。” 李太后扫了王淑蓉一眼,心里总算明白自己的儿子为什么不喜欢她了。 小心思太多,况且还年轻不知遮掩。她真当自己不知道谣言是从哪儿传出来的吗?想拿自己当棋子,也不掂量掂量。 “此时哀家自有定夺。”李太后堵住了王淑蓉剩下的进言,转而道,“你今日这般将嫄儿带来,也不过不小心了。若是见了风,得了风寒,可怎生是好?” 皇家子嗣单薄,婴孩易患病夭折。李太后心里虽然可惜朱轩嫄不是皇子,却照旧是有几分疼惜之意的。 但王淑蓉并不这么想。孩子虽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但她宁愿这个孩子从未出生过。不仅是个女孩儿,还白白担上了算计朱翊钧得来的后果。 朱轩媖出生c洗三c满月,这么重大的时刻,朱翊钧全部缺席。比起朱常洛,他对这个女儿更加厌恶。 王淑蓉心里知道,自己以后再不会有承宠了,越是这样,就越是不甘心。有的时候看着女儿,心里甚至有种想要干脆将她掐死算了的念头。起码朱翊钧一心软,还会来一次景阳宫。这个念头一出现,王淑蓉就吓得不行。什么时候,她也成了和嫡母一般的性子了? 王淑蓉在心里不断地和自己挣扎纠结,另一方面却也不会落下任何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 比如今天。 李太后对王淑蓉的心思并不明了。但她知道,王淑蓉应当明白,当初毛遂自荐,让自己选中了她,踏上这条船之后,就没有了回头路。前面再苦,也只能咬牙挺下去。 “你今日先回去吧,此事我心里自有章程。”李彩凤看了眼襁褓中熟睡的朱轩嫄,“以后对嫄儿多上心些。” 王淑蓉低低地应了一个“诺”,带着儿女一同回了景阳宫。 且说皇后在坤宁宫晕厥的事一经传开,宫内各处就收到了消息,宫妃们纷纷带着礼物上门探望。 与此同时,谣言也变本加厉,越发喧嚣尘上。 郑梦境端坐翊坤宫,嘴角微微一挑。她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带着亲自挑选的礼物,郑梦境无视身边宫人们苦口婆心的劝阻,大无畏地上了坤宁宫。 永年伯夫人正坐在王喜姐的榻前守着女儿,心里还忧心外孙女的病。听说郑梦境前来,描画得细细的柳眉一挑,冷笑道:“来的正好!我今日倒要领教领教郑氏的手段!” 郑梦境在殿内坐定,茶喝了三杯,才见永年伯夫人压抑着怒气出来。她站起身,平静地望着永年伯夫人。 永年伯夫人等了片刻,还不见郑梦境向自己行礼,正要发怒,却被身边的都人提醒。 是了,论品级算,合该自己先行礼才是。 永年伯夫人不甘心地蹲下身,连万福都懒得说。 郑梦境避开,还了半礼。 两人围着圆桌落座。 永年伯夫人扫了一眼郑梦境带来的礼物,硬邦邦地道:“有劳德妃娘娘了。只是大礼不敢当,还请娘娘带回去。” “夫人言重,坤宁宫的库房里什么没有呢?本宫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郑梦境话锋一转,“不知大公主的病情如何?本宫想前往看看,不知可否?” 永年伯夫人冷言道:“劳动不了娘娘大驾,殿下人小福薄,经不起娘娘的福气。” 郑梦境也不以为意,又道:“皇后娘娘病重,本宫为妃,理当服侍。只如今身子重,多有不便。但看一看娘娘,同娘娘说几句话,倒是做得的。” 永年伯夫人再也忍不下去了,拍案而起,“郑氏你够了!光是谋害殿下难道还不足你那蛇蝎心肠吗?竟将主意打到娘娘头上来了!真当王家没人了不成?!” “夫人何出此言?”郑梦境还是那副平静的模样,“坊间谣传,夫人也当真了不曾?” 永年伯夫人冷笑,“谣传?你的司马昭之心,如今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刘带金再也忍不住,上前道:“伯夫人还请慎言!” 正怒火上头的永年伯夫人哪里管得了这许多,“婢子也敢大放厥词!”说罢扬手就要打去。 郑梦境早就防着她,此时见她动手,一把拉过刘带金,自己却是没站稳,叫永年伯夫人一掌打在身下。本就没站稳,再加外力一推,人便朝地上倒去。 事情只在短短一息间发生,众人还来不及反应,就见郑梦境倒在地上,扶着肚子发出呻|吟。 永年伯夫人这下清醒了,自知闯下大祸,还不及细思如何妥善处置,却听不知哪个嘴巴快地高喊了一声,“伯夫人打了郑娘娘!” 永年伯夫人脸色登时煞白。 郑梦境谋害皇嗣是谣传,并未见人证物证。可她打了郑梦境,并将人推倒,却是几十双眼睛亲眼所见。 郑梦境还怀着身孕。 板上钉钉的谋害皇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7章 不到一天的时间里,流言又换了新的版本。从“皇长女病疾,乃有人刻意谋害”成了“皇后不满德妃独宠,不惜以子之身犯险”。都不用说的有鼻有眼,现场几十双眼睛瞧着,言之凿凿。 郑梦境身子重,不易搬动,又是在坤宁宫被推倒的,当下就留在了坤宁宫治疗。 永年伯夫人再来不及去想“竟招得虎狼入宫”,只吓得脸色苍白,不知所措。她再不灵醒,此刻也知道犯了大错,又因年事已高,一惊一吓之间也病倒了。 坤宁宫一下又多了两个病患。 乾清宫与坤宁宫离得近,嗓子大的在靠近的那边墙吼一声,乾清宫那头洒扫的就能听见。郑梦境又是朱翊钧的眼珠子,洒扫的小太监一听见坤宁宫里的动静,赶紧上报。史宾赶忙叫了个机灵的跑了趟坤宁宫,不过片刻就知悉了所有事。 这等事不能瞒,也瞒不住。史宾不加思考就回禀了朱翊钧。 朱翊钧当下将内阁四位大学士觐见之事一推,不等张宏准备銮驾,跑着就去了坤宁宫。 王喜姐方悠悠转醒,就听说朱翊钧快到坤宁宫的事。再一听心腹都人转述,她不禁悲从中来,“母亲害我!”当下也顾不得旁的事,披散着头发,穿着中衣就跑去院前跪着请罪。 刚跪好,朱翊钧就跑进宫来。以他的性子,很想就此不管王喜姐,但想着皇后到底不易,兼皇长女的病多日不见好,事儿由并非皇后所为,还是软了心肠,没有直接擦身走过。他走到王喜姐的跟前,不情不愿地梗着脖子,把头扭到一边,“皇后起来吧,此事与你无关,朕心里自有分寸。” 王喜姐差点没当场吐口血出来。怎能与她无关呢?事情发生在坤宁宫,是她的地盘。动手的是永年伯夫人,她的亲生母亲。说不是她私下授意,一百个人一百个不信。 就能这么巧?前脚刚晕过去,后脚人好心带着礼物来探望就挨了打。 自己这回真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何况王喜姐还得把自个儿的娘从里头给摘出来。 王喜姐在张宏的搀扶下起身,面有菜色地望着朱翊钧匆匆前去探望郑梦境的背景。她心里也明白,今日之事责罚定是少不了的。只端看朱翊钧是什么意思了。 谋害皇嗣,多大的罪名! 王喜姐想起冲动的母亲,心里又气又悲。真个儿的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朱翊钧见到郑梦境的时候,太医还没来——没乾清宫和坤宁宫离得那么近。朱翊钧本就不高兴,心里憋着一肚子气,当下便怒道:“太医呢?!快快领来!”又心疼郑梦境抱着肚子蜷缩成一团地在角落里唉唉叫着,“小梦?小梦,别担心,朕来了。” 郑梦境微微睁开眼,咬着下唇朝朱翊钧一笑,又皱起了眉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像极了朱翊钧秋狝时看到的护崽子的母鹿,心里好不心疼。他撩了下摆,坐上榻边,拉过郑梦境的手,冰凉冰凉的,“小梦,小梦。” 王喜姐拉了脱袍卸环的母亲,与太医一同进来。她望着太医们忙碌的身影,咬着下唇,寻了个角落和母亲一同跪下。 太医们轮番摸了郑梦境的脉,没诊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将责任都往永年伯夫人身上推,除煎了副安神汤外,旁的都不敢用药。 朱翊钧年少时,在张居正和冯保的严苛教育下也算是饱览群书。安神汤是寻常药方,他一闻味道便知道,乾清宫里常备这个。眼见着郑梦境疼地满头汗,心里的焦急转为大怒,“德妃受难,皇嗣危急,尔等便拿这等寻常汤药敷衍了事?!” 最为年长的太医赶忙上前分辩道:“陛下息怒,非是臣等有意敷衍,实乃郑娘娘如今身子重,不能轻易服药,恐对腹中皇嗣有害无益。” 朱翊钧不通医理,只得当太医们是尽心治疗,可心里到底怒气无处发泄。他余光瞥到一旁跪着的王喜姐和永年伯夫人,当下沉声道:“永年伯夫人居心叵测,谋害” 刚服下安神汤的郑梦境拉了拉朱翊钧的袖子,打断了他的话。朱翊钧赶忙将全副心思放在她身上,“小梦可是哪里不舒服了?” 郑梦境摇摇头,开口便是求情,“是奴家自己个儿没站稳,不赖伯夫人。若伯夫人真有罪,也当是出言不逊。” 永年伯夫人恨得牙痒痒,心中暗骂,要你个狐媚子假好心求情,呸! 朱翊钧也颇有不满,“你就是心太善,才被人欺负。此事断不能就这么轻易了了。” 王喜姐闻言,脸上越发苍白,整个人都微微发抖,不知如何是好。 “陛下!”郑梦境把头往朱翊钧那处探了探,朱翊钧会意地取了丝帕替她擦汗。她轻轻地柔声道:“陛下不看僧面看佛面,且替咱们的皇儿积福才是。” 这话只有他们二人听见,旁人离得远些,都不知郑梦境说了什么。朱翊钧拗不过爱妃,心下一软,叹道:“便依德妃言。”又横了眼永年伯夫人,“总要小惩大诫,永年伯府三月内不得入宫,闭门思过。” 王喜姐拉着不情不愿的母亲连连谢恩。 永年伯夫人一面磕头,心里一面酸涩。自己的女儿竟还抵不过宠妃的微言,可知素日自己瞧不见的时候是何等悲戚。 心下又给郑梦境记上了一笔。 郑梦境服下安神汤,觉得好受些了,便赶忙要求回翊坤宫去。 坤宁宫到底是皇后的居所,她一个妃子在此处长住又算什么呢? 朱翊钧小心翼翼地将人从床上扶下,同怀抱着个易碎琉璃瓶似的对待。他坐在銮驾上还频频回头,看着后面的郑梦境。看郑梦境朝自己不断地报以安慰的笑容,又暗暗咬牙。他原先想着要给永年伯加恩,权当宽慰忧心皇长女的王喜姐。 如今,呵呵。 郑梦境坐在肩舆上,手抚上肚子,低垂着眉眼。前世并没有这桩事,皇长女的确大病过,但事后又好了,只身子不若先前康健。打那之后王皇后就一直与自己不甚和睦,处处防备自己。本还不知是为何,现下却是明白了。 谣言乃有心人推动,这是很明显的事。郑梦境甚至不用想,就知道从何处流出。她不欲与景阳宫相争,没有本钱,也没有必要。与景阳宫抗衡,就意味着要对上李太后。郑梦境自认没有把握让朱翊钧在自己与生母之中做出有利于自己的选择。既然事情与坤宁宫相关,那从坤宁宫入手便是了。 只苦了腹中的皇儿。郑梦境感受着腹中的胎动,心里有些苦涩。前世的时候,因她不留心,这个孩子甫生便亡。这是她的第一个皇子,却连看一眼自己都不曾。 虽然自己在跌跤的时候早有准备,先扶了一把桌子,又以双手撑地,没叫肚子碰着,可到底还是受了惊。她之所以疼痛不止,乃是腹中胎儿受此惊吓不住地胎动。 郑梦境双手紧紧握成拳,只要皇儿你平安诞下,为娘一定尽心尽力地抚育你长大成人。 有前世之痛,今生郑梦境再也不想失去自己任何一个孩子了。六个孩子,到最后只余下福王与寿宁两个。 銮驾刚一落地,朱翊钧立即下来往后头去,亲自搀着郑梦境进殿歇着。 看着又湿了一块丝帕,朱翊钧死死皱着眉。到底自己该怎么做,才能叫小梦好受些呢。 郑梦境已是好受许多,方才在回来路上,她脑中已想到了一个人。 一个不仅可以替自己保住皇儿,还能叫朱翊钧一尝夙愿的人。 郑梦境拉住朱翊钧的手,示意他在身边坐下,“都是奴家不好,竟叫陛下罔顾政事,心忧奴家。” 朱翊钧心疼地捏紧了她的手,“不妨事。外朝内廷那么多人,难道就整日等着朕件件下旨去处理?那还要他们做什么。” 大明朝的官制有所不同,便是没有皇帝督朝,亦能运转。否则嘉靖帝醉心养生,不理政事的时候,大明朝早就垮了。 “陛下岂可这般说。”郑梦境蹙眉,对他的话很是不满,“陛下身系万民,本就不该于后宫之事上太过操心。” 朱翊钧赶紧拦住郑梦境的话头,“好了好了,朕知道了,朕等会儿就回乾清宫去,好不好?”虽然话听着不耐,可心里甜滋滋的。朱翊钧还是分得清佞言善辞的,见郑梦境明明身子不适,心里必定极想自己留下,却还是赶他回去做正事,桩桩件件都是向着自己。 如果小梦是皇后,便好了。 朱翊钧把人抱进怀里,忍不住这么想着,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她隆起的肚子。 这样自己就不必与朝臣争辩,非得立景阳宫的那位做太子。皇后所出的元子,顺理成章合该是太子。 郑梦境揣度着朱翊钧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道:“奴家想为陛下举荐一人,或能替陛下分忧。” 朱翊钧轻轻拍着郑梦境,不甚在意地道:“哦?小梦想举荐谁?不妨说来听听。” 事不关外朝内廷,朱翊钧还是愿意给郑梦境一个面子,提拔她所看好的人。 “奴家听闻肇庆有一意大利亚人,名唤利玛窦。此人似乎于药理之事颇有些研究。”郑梦境看着朱翊钧陷入思考的神情,再加把力,继续说服,“皇后娘娘不是身子不适?多年不曾诞育皇嗣了,兴许其有法子,也说不定。” 虽然郑梦境说的隐晦,但朱翊钧还是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他不确定地看了眼郑梦境,“小梦这是替皇后说项?” 朱翊钧不信,人家母亲刚打了她,这边儿就为人家着想?就是心善也不至于此。 郑梦境摇摇头,“奴家嫁于陛下,便理当替朱家着想。有些话,虽大不敬,奴家也不得不说。”她认真地看着朱翊钧,“我泱泱大明已数年不曾有嫡子继承大统,此非国祚之象。” 朱翊钧果然冷了脸,“德妃慎言。” 郑梦境拉紧了他的衣服,急切地道:“陛下!奴家所言虽僭越,但陛下心知并未妄言。” 朱翊钧沉默了许久,他能疾言厉色地驳斥郑梦境,却骗不了自己。 这的确是实情。 同时也是朱翊钧那么希望有个嫡子的原因。南边倭寇的侵扰,北边地察哈尔c土默特等部一直虎视眈眈,更有开始壮大的海西女真隐隐有与科尔沁部联手的迹象。每每想起这些,朱翊钧就心生对正德帝的羡慕。正德帝再荒诞,却也御驾亲征,大败蒙古小王子。 朱翊钧知道自己身子弱,也不好武,真要御驾亲征,怕只能落得土木堡之变的羞辱。也正因此,他转而希望自己可以有一个嫡子,来证明在自己的手中,大明的国祚会继续绵延下去。 没有嫡子,一直是朱翊钧心中的一根刺。 半晌,朱翊钧道:“小梦难道不希望自己生下皇儿,让他坐上太子之位么?你知朕不喜皇长子,若是你所出,朕必会令他坐上太子之位。” 郑梦境心中苦笑。 你想,但你却做不到。 朱翊钧等了许久,都不见郑梦境说话,自以为说中她的心事。先前为皇后所言,皆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目的而为,心下有些不喜,面上也淡了下来。 却听郑梦境说道:“陛下,奴家岂会不想呢?为娘的,恨不得将天下最好的东西给了他。但比起太子之位,奴家更不想皇儿日后成为党争的靶子。” 朱翊钧一怔,这是他不曾想到的。 “奴家不希望陛下日后因群臣党争而烦恼忧心,更不愿皇儿与皇长子为了太子之位兄弟相残。”郑梦境看着朱翊钧,“奴家只求陛下日后许皇儿一个离京城近些的藩地,便是家书来往也快些。” 朱翊钧早就发现朝上党派林立,党争迭起。不少外朝臣子以地域区分,齐楚浙党泾渭分明。他本欲开放言路,谁料却成了党派相争,自嘉靖朝以来,党争便愈演愈烈,时至今日已是拦不住了。清算张文忠公之事,也让朱翊钧发现自己对朝臣c内监的约束实在很小,甚至无法做到旨意的顺利实施。 如今皇子还小,且只有朱常洛一人,是以朱翊钧并未想到日后会遇到的麻烦。郑梦境的话,刚好点醒了他。 皇明祖训有言:凡朝廷无皇子,必兄终弟及,须立嫡母所生者。庶母所生,虽长不得立。 但这一条早就不知道被扔哪儿去了。 朱翊钧的手捏成拳又即刻松开,□□开国,定下此训确有缘由。 他并未立刻答应郑梦境,只道:“且容朕想想。” 郑梦境知道朱翊钧并未完全信任自己,但这不打紧,眼下要紧之事,是先将利玛窦召来京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8章 本为团圆之意的圆月挂在天际,却因洒下一片清冷光辉而叫人心生清寂之感。 在这宫里尤是。 翊坤宫的殿内因郑梦境怀孕已不用香了,只用大量的瓜果堆积在缸内,以果蔬的香甜气息来替代熏香。 郑梦境歪在榻上,闻着香甜舒暖的味道,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午后朱翊钧就回了乾清宫,已是快到宫门落锁时分,也不见人来,更不见人传话。郑梦境无法,心里惴惴是不是自己的那番话引起三郎的不满来,纵刘带金劝了多次,她还是执意要等着。 脚步声匆匆,夹杂着滴漏的声音,由远及近,继而盖过滴漏。 郑梦境被脚步声惊醒,用力眨了眨眼睛,又揉了揉,困意还是未曾离开。她使劲地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背,方才好些。 来的是老熟人,史宾。 郑梦境见来人乃史宾,先是怅然,旋即又窃笑。史宾单独前往翊坤宫,便是意味着朱翊钧今夜并不会宿在此处,郑梦境吃不准朱翊钧的心思究竟如何。可再看史宾胸口的补子,便知他又是高升。 三郎到底面皮薄,总使唤人做坏事,心里终究过意不去。 果然,史宾拱手道:“陛下今夜宿在乾清宫,娘娘可早些安歇。”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今日政事繁忙,东北李家送来了奏疏,陛下分不开身,正与内阁诸位大学士协商。乾清宫未曾宣召别宫的娘娘。” 郑梦境微微一笑,“有劳公公跑这一趟。”说着,就让刘带金取了金瓜子赏人。 史宾接了赏赐,却不急着即刻回去。午时郑梦境与朱翊钧说话并未摒退宫人,是以在场的史宾将他们的话全须全尾地听入耳中。他心有疑虑,肇庆离京城何止千里,郑娘娘是如何得知利玛窦此人的?又有,既知人,又何以举荐?莫非此人果真医术超群? 如同朱翊钧并不完全相信郑梦境对太子之位不想沾染一般,史宾也觉得她现下咬定不要太子之位实在言之过早。翊坤宫还未有皇子降生,兴许有了皇子后,郑娘娘就换了心思也不说不准。 不过既然是郑梦境想要举荐,史宾还是留了份心思。他想的是弄清楚郑梦境的想法之后,再差人去肇庆好好盘查一番那意大利亚人的底细,若言过其实,不妨寻个由头将人就地斩杀,或是直接遣回番国去。总比日后露出马脚,惹来朱翊钧对郑梦境的不满好。 史宾在心内踌躇一番后,问道:“奴才午时听娘娘说,想请意大利亚的奇人入宫?此人果真医术不凡,胜于宫中太医?” 这个问题的确把郑梦境问倒了。 自朱翊钧驾崩后,郑梦境又历泰昌c天启c崇祯四朝。若说她在万历年间,尚且看不破外朝内廷的波谲云诡,一心只为争夺国本c后位而费尽心思,那此后失去最大倚仗,不得不为活命而奋力相搏的二十几年让她从局中人转变为局外人,清晰地看到了整个朝堂动荡。 崇祯年间各地叛贼举旗叛乱且按下不论,天启时候魏忠贤与东林党将整个大明朝拉下水,在万里国土之上争得你死我活。泰昌帝走的早,但郑梦境在短短的三十天内为了保命做出的愚蠢举动,成了已经成势的东林党手中把柄,被搅得声名狼藉。再往前推,朱翊钧二十余年不曾临朝,给了东林党极大的空间运转起势。 而追根溯源,乃是国本之争。 郑梦境不想再让自己牵扯其中,死过一次的经历让她能越发看清自己想要什么。她对朱翊钧说的那番话是实情。党争由来已久,并非万历一朝才兴起。她身居后宫,亦是凡人,无法阻止党争,但她起码可以尽己所能地不成为这些人手中棋子。 在文忠公清算之事尘埃落定之后,郑梦境想了很久。最终,她觉得最好的办法,便是让王喜姐再次怀孕,并生下嫡子。 皇长子纵有李太后撑腰,却抵不过礼法。慈圣太后的存在,本就是不合礼法之事。 李太后自有软肋,闹到极致,只怕保不住朱常洛。 郑梦境对利玛窦的医术如何完全没有把握,但以她对这位泰西儒士的了解,兴许此人真能有法子。 有一丝希望,也比等待未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来得好。且将死马当作活马医。 郑梦境在心里几番盘算,不知该如何与史宾解释。最终她选择把自己的目的告诉这位屡次相助自己的人,出于前世两人相交的经历,再有重生后的本能告诉她,史宾不是个背信弃义之辈。 郑梦境摒退宫人,说道:“我欲让利玛窦入宫为皇后娘娘诊治,以期嫡子出世。” 史宾心中一凛,向来平静的脸上终于被打破。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郑梦境,莫非她真的不曾图谋太子之位? 又听郑梦境道:“娘娘乃万金之躯,利玛窦为男子,非阉人岂可入后宫,更妄论诊治。我却不打紧,且让陛下看看他能为我和皇儿做到几分。” “既然公公有此一问,恰好,我无法出宫,也不知其人能耐几何。有劳公公代为探查。”郑梦境没有用本宫这个自称,她是有心让史宾去摸一摸底。 史宾没有回答,他躬身施礼,挽着拂尘离开。 乾清宫里朱翊钧刚与大学士们商量妥当,有些脱力地捏了捏眉心,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陛下,奴才回来了。” 听出事史宾的声音,朱翊钧没有睁开眼,“德妃可安好?” “德妃娘娘一切妥当,腹中皇嗣经太医几番诊断安然无恙,陛下大可放心。” “德妃可有与你提起利玛窦?” 有些空旷的乾清宫里,朱翊钧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回音。 史宾不敢掉以轻心,他知道这状似不经意的背后,是圣上对德妃和自己的试探。额际的汗密密生出,史宾斟字酌句地打着腹稿。 “娘娘确有提及,不过并未说明是从何得知此人。只说此意大利亚人许不过是言过其实,令奴才想法去肇庆查探。” 朱翊钧轻笑,“午时还同朕言之凿凿说此人必有几分能耐,现下里倒是自己先慌了神。”他对史宾道,“不用遣人去了。朕已下了旨意,叫利玛窦即刻进京。” 史宾大为不解。 朱翊钧睁开眼,离开椅背上直起身子,目光灼灼地望着桌上摆着的《山海舆地图》。“此人便是医术不精,却也的确是个能人。不见上一见,朕心有憾。” 张宏自一边出来,几步上前,拱手贺道:“奴才恭喜陛下。” “尚未一见,也不知其人品几许。”朱翊钧微蹙眉。倘若是沽名钓誉之辈,当是即刻赶出大明,不许其再踏上大明国土。这样的人,哪怕是寻了由头弄死,也断不能叫旁的几个番国抢了去。 勘测舆图之人不论是哪朝哪代,都是受到重视的。将领带兵出征,没有精细准确的地图,恐将放跑敌军,乃至全军覆没。便是寻常民生庶务,也是有很大的帮助。兴水利,造桥铺路,都需要准确的舆图。 张宏扫了眼一旁的史宾,淡淡道:“奴才偶有出宫,听过市井对此人的几句言谈。” 朱翊钧来了兴趣,“哦?大伴不妨说说。” “听说此远夷乃意大利亚人,自来了大明后,换了咱们大明朝的衣服,整日戴巾冠,着直身,形如学子。又因其好孔孟圣人之学,人称泰西儒士。” 朱翊钧摸着下巴,“听起来,似乎是个挺有趣的人。” 张宏躬身,面上带着浅笑,却不再说话。 朱翊钧起身伸了个懒腰,“罢,且召来瞧瞧是何人物。”竟能声名自肇庆远传入京,甚至抵达后宫之中。 虽然朱翊钧对郑梦境的话持有保留态度,但这姿态却是很叫朱翊钧高兴的。他的身体有些孱弱,这也是为什么急着开建定陵的原因。若他朝陵墓尚未建成,自己却驾崩身故,如何下葬? 越是这样,朱翊钧就越惜命,也就越不喜欢王淑蓉那般为着个国本而一心争破头的难堪模样。郑梦境身为宫妃,无心国本后位,堪称是无欲无求,岂非恰好证明一心只为他着想吗? 既然小梦想见,那便见见也无妨。 对于一心为自己的人,朱翊钧向来不吝于赏赐。替她完成心里的小小愿望,也在此间。 郑家父子因郑梦境的妃位,是无法再行赐爵的。自来只有皇后的娘家才能赐以伯。李家能有武清伯世袭,也是看在慈圣太后的面上。 朱翊钧边想着郑梦境在看到利玛窦的惊喜模样,边在宫人的服侍下洗漱。长夜漫漫,他独个儿觉得有些寂寞。正想召个妃嫔前来侍寝,却又想起当日郑梦境在乾清宫撞见王安嫔的吃醋样来。 他微微勾起唇,罢了,且好生歇一晚,今晚晾着小梦,她必定心里不安,若再召人服侍,怕是不好。她那性子,真恼了可不好哄。 还得顾及腹中的皇儿。 朱翊钧躺在床上,慢慢地合上眼,忽地想起明日还要徒步前往天坛祭祀,登时瞪大眼出了一脑门的冷汗。幸好没糊涂叫来宫妃,否则明日还不叫百官看了自己的笑话。 弃銮驾而步行前往以显诚心,可是自己提出来的。 幸好幸好。 朱翊钧长出一口气,忽而想想祭祀之事,忽而想想郑梦境与她腹中的皇嗣,忽而又担心皇长女的病情,渐渐地睡沉了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9章 翌日清晨,天刚拂晓。 乾清宫内,都人们服侍朱翊钧穿上皁缘白纱内单,外头罩了通裁绛纱袍。绛纱质地的蔽膝与白假带c玉佩c大绶一同在腰间系妥,外头再束以革带。最后再领部扣上方心曲领,戴上通体黑纱珠玉饰之的通天冠。 张宏一边举着镜子,让朱翊钧看着穿戴,自己又分出十二分心思来,小心留意细处可有出错。 最后无误,方才点头。 今日祭祀所用的法驾都早已准备好,停在宫门外。朱翊钧出殿见法驾,眉头一皱,背着手朝大明门的方向而去。 “今日祭祀,为表诚心,不用法驾。” 同样的话,张宏昨日已经听过一遍了。他本以为是朱翊钧兴致而来随口一提,法驾照旧还是叮嘱备好。 毕竟从乾清宫至南郊天坛,往返几近二十里,平日里不爱活动的朱翊钧怎生吃得消。 烈日当头,昭示着直隶极有可能今秋颗粒无收。 朱翊钧在半途的时候,就略感吃力。可想想直隶所治的百姓,再想起郑梦境提过的党争,到底咬牙撑着走到天坛去。 这点苦都吃不了,又如何压下党争。 行至天坛之时,朱翊钧两股战战,双腿快要不听使唤了。他体型有些偏胖,夏日里最爱出汗。现下酷热时分走一遭,所流的汗早就浸透了内单和绛纱袍,看得身后张宏心忧不已。 要是圣上在祭祀时中暑晕倒,可怎生是好。 朱翊钧丝毫没有考虑到这些,比平日里大出许多的运动量,反而令他的思绪沉静了许多,俨然若思,穆然若深省。 申时行作为元辅,领着百官至坛位。看着朱翊钧从自己身前走过,作为曾经的帝师,申时行在心中不住地点头。 陛下亦非孩童,确是有担当的样子了。 这不是朱翊钧第一次祭祀,一切的礼仪他早已熟记于心,不用旁人提醒自己该怎么做。甚至当官员想要提醒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慢了半拍,该做的早叫朱翊钧完美地完成了。 礼毕,朱翊钧在围起的帷帐中宣召了内阁诸位大学士及九卿。 “天时亢旱,虽有朕不德,亦因天下有司贪赃坏法,剥害小民,不肯爱护百姓,以致上干天和。今后还著该部慎加选用。” 申时行起身道:“陛下为民祈祷,不惮辛劳,一念精神天心必然感格。此皆臣等奉职无状所致,其天下有司官诚不能仰体皇上德意,臣等即与该部商量申饬。” “当行文与天下知之。” 既有天灾,便是天神对身为天子的朱翊钧有所不满方降下的灾祸。朱翊钧首当其冲,先承认自己的“不德”之罪。百官助天子治理天下,天子有过,他们亦责无旁贷。 这是祭祀素来之行。 过后,便是天子赐宴。因天灾,所赐之物皆是素食。时人崇佛,笃信佛教。佛家不喜杀生,此时便食素斋,以祷告上苍己之诚心。 稍事歇息后,朱翊钧便起驾回宫。他虽是步行而至,但张宏还是备着法驾。此时见要回宫,赶忙让法驾移至前面,请朱翊钧上去。 朱翊钧赶忙挥手,“不坐!” 面对任性的天子,张宏无法,只得让法驾空着来又跟在后头空着回去。 从拂晓出宫,再到回宫,已至西斜之时。 朱翊钧停在皇极门前,将行礼的申时行扶起,“先生辛劳。” 申时行领着百官,再次顿首谢恩。 朱翊钧回了宫并未先休息,而是转去了奉先殿,亲自给列祖列宗上了香。而后又转去了慈宁宫和仁寿宫,探望两宫太后。 归家必告尊长,是为孝。 李太后心疼地看着儿子,“陛下辛苦。” 朱翊钧出了一身大汗,精神却很好,“为百姓计,理当如此。” 李太后点点头,又道:“皇后近来身体不适,儿不妨去景阳宫看看。哀家听说嫄儿的身子也不大好。” 朱翊钧方才还兴高采烈的脸,登时就变了色,语气也冷淡了许多,“儿自有分寸。” 李太后知道不能强求,脸上的笑容也勉强许多,朝他点点头,让他自去休息。 朱翊钧从慈宁宫出来,上了銮驾就让人往翊坤宫去。 郑梦境得了信,令人即刻烧上热水,备好药材,亲自抱着朱轩姝在翊坤宫院前跪待。 有了銮驾代步,轻松下来的朱翊钧就觉得浑身酸痛。从銮驾下来都得叫两个小太监扶着。他进来宫中,见郑梦境跪着,赶忙唤她起来,“德妃身子重,万不可如此。” 郑梦境笑着谢恩起身,将朱轩姝抱着过去又见了一次礼。 朱翊钧苦笑,“朕的乖姝儿,父皇今日可没气力抱你了。” 郑梦境将女儿拽着的龙袍扯出,把孩子交给乳娘,亲自搀着朱翊钧入殿。说是搀,也没用多大力气,全靠边上的小太监。 谁敢叫怀着身子的宠妃使劲呢。 入得殿中,朱翊钧坐在榻上舒服地呼出一口气,而后便好奇地望着郑梦境忙碌。见她挽起袖子,一会儿兑水,一会热又往里加药材,不由好奇问道:“小梦这是在做什么?” 郑梦境朝他一笑,示意刘带金将木盆放在朱翊钧的脚边。她自己蹲下身,跪在榻边,亲手替朱翊钧脱去鞋袜。 朱翊钧想把脚抽出来,又怕动作大了踢到她,赶忙道:“这些事,自有都人们做,小梦你快些起来,跪着膝头要疼的。” 郑梦境不依,执意自己替他洗脚。 脱了鞋袜之后,脚汗的酸臭味在翊坤宫散开。有些鼻子灵敏些的都人都摒住了呼吸,还有些忍不住的,就将头撇到一边去。 朱翊钧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偏就是抽不出脚来。 郑梦境面不改色,不断地撩水打湿他的小腿,洁白如玉的手在紧绷酸涩的小腿上不断轻轻拍打着。 “奴家是大兴农户女,陛下理当知晓。奴家母亲体弱,做不了农耕重活儿,家中担子便由父亲一肩挑了。比起旁的人家,奴家家中却是要辛苦上几分。母亲自知帮不上忙,除了料理家务,便只日日替干完农活归家的父亲洗脚。” 郑梦境朝边上放着未用完药材的竹篮扬了扬下巴,“这乃是母亲想出来的方子,于消除腿脚疲劳甚是有效。奴家那时年纪小,记不清许多,只问太医署要了还记得的。” 朱翊钧不知其中还有这么桩事,听得有些怔愣,心下又对郑氏夫妇的感情有些羡慕。 郑梦境压低了声音,听起来很是寂寥,“奴家自知比不得元后,真论起来,不过是宫外的妾侍。但心里还是有所乞求,盼着与陛下如寻常人家的夫妻般。”她取了干净的布巾将朱翊钧的双脚擦净,又取来舒适的软鞋和新袜于他穿上,叫都人们将水倒了,径自上了榻,在朱翊钧的两肩一下一下地捏起来。 泡过脚解了乏的朱翊钧再舍不得郑梦境辛苦服侍,将人从身后拉过来身边坐下,取了丝帕替她拭干额际的汗。 “小梦。”他低哑着嗓子,轻轻唤着。 “嗯?” “小梦。” 朱翊钧一遍又一遍,不断地轻声唤着郑梦境的名字。郑梦境也不厌其烦地一次次给予回应。 张宏和刘带金领着都人们退出,将殿门轻轻掩住。 朱翊钧把郑梦境抱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头,不无遗憾地道:“如果先入宫的是你,而不是皇后,该有多好。” 王喜姐永远给不了自己这份一直在内心渴求着的感情。甚至连呼应一下都不行。她是皇后,必须时时刻刻保持着母仪天下的端庄模样。 这在朱翊钧的眼中,显得乏味又无趣。他不是无法接受一个端庄的女子,只是希望对方可以用炽烈的果断来影响优柔寡断的自己,而非以冷冰冰的端庄相待。 朱翊钧努力过,最后还是失败地绝望了。 他把郑梦境抱得更紧了。 幸好有你。 郑梦境低垂了眉眼,脸上只有淡淡的笑。“陛下莫要再说这样的话了。皇后娘娘殊为不易。” 朱翊钧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她有什么不易的?前几日永年伯还上折要求再赐一所官邸以做儿子成婚所用。他们家里何来那么多的人口,难道还住不下人了不成?!” “难道这不正是娘娘不易之处吗?”郑梦境轻轻道,“娘娘无子,所以才处处如履薄冰。永年伯也因此而担心日后式微,如今能多拿些赏赐,便多拿一些。” 想起永年伯夫人推倒郑梦境的事,朱翊钧还是对永年伯府无甚好感。 郑梦境又劝:“陛下以为仁圣太后娘娘在先帝时如何?” 自然不如何,堂堂嫡后被迫迁居偏宫,不知受尽多少白眼。朱翊钧那时虽年幼,却聪慧得很,从都人口中得知母后娘娘的苦处后,便日日去见她,以太子之威,迫使那些散漫都人不敢再怠慢陈太后。 “娘娘无子,与仁圣太后娘娘何其相似。”郑梦境叹道,“若我是娘娘,眼瞧着先头的例子,再念及己身,怕是想活的念头都没了。” “不许你有这样的念头!”朱翊钧厉声道,“无论小梦做了什么,朕都会护着你的。你所出的皇子,朕会封他做太子,会给他挑最好的藩地。所出的公主,驸马必得千挑万选才行,十里红妆,风光出嫁。” 郑梦境从他的怀中起身,一如原先般坚定,“陛下,奴家非是以退为进,实是不愿掺和国本之事。皇儿们只消平平安安便好,旁的不再多求。” 朱翊钧逗她,“果真如此?” 郑梦境答得铿锵有力,“果真如此!” 朱翊钧心里又爱又怜,再她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朕的乖乖儿。待你诞下皇子,朕必晋贵妃之位。” 郑梦境但笑不语,因久坐而有些乏力,便塞了几个隐囊在腰后撑着。 朱翊钧故作神秘地凑上去,“小梦可知朕已下令,让利玛窦不日进京?” 这消息倒让郑梦境吓了一跳。什么时候优柔寡断,常犹豫不决的三郎这般快就做出定夺来。 “果真?” 朱翊钧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自然是真的。”他舒展着身子,和郑梦境一同歪在榻上,“小梦可是给朕举荐了位能人。” 又有些犯愁,“只怕他不愿为朕所用。” 郑梦境倒觉得这疑窦实在是庸人自扰,以她对利玛窦的了解,人是巴不得整日杵在朱翊钧跟前,叫自己派得上用。“等人入京觐见陛下后,一切不言自明。” “也是。”放松过后,睡意便袭了上来,朱翊钧只觉得今夜累的连饭都不想吃,迷迷糊糊地道,“先容朕歇会儿,今日实在累极了。” 郑梦境也不去吵着他,将人往怀里一搂,同哄婴孩般,有节奏地拍着他的背,轻轻哼唱着摇篮曲。 两人在殿内情意绵绵,靠在一处睡去,外头却是被张宏死压着动静。 盖因李德嫔派了人过来,想请朱翊钧过去。她所出的皇五女怕是要不好了。 张宏看着眼前急得都快哭出来的小太监,虽有心想给他行个方便,但终究还是硬下了心肠。倒不是因为李德嫔有孕也不得晋位,显见是不得帝心之人,而是张宏心里比旁的人更明白,他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是当今圣上的大伴。自己可以为国绝食而亡,却不能为了旁人而背叛朱翊钧丝毫。 李德嫔派来的小太监被两个五大三粗的健壮太监死死压得远远的,他们还因担心叫喊声会惊扰了里面二位,把人嘴给捂得严严实实。 张宏走到那太监身旁,压低了声音道:“非是咱家不愿于你通报。你也该想想,今日陛下方去南郊祭祀,步行二十多里地,疲乏辛劳你心中自明白。此时陛下去了倒不妨事,可若叫德嫔娘娘无状之行冲撞了陛下。你自己想想,德嫔娘娘和你能有好果子吃吗?” 人在觉得疲劳的时候,也是最易怒的时候。 张宏有些奇怪,究竟是谁给李德嫔出的点子,让她这时候叫陛下过去。举凡聪明点灵醒点的,都不会这么上赶着才是。 何况陛下今日方为了天旱祭祀,俱是妥当,此乃天旱将过之意,很是吉利。贸然出一个皇女病危将逝的插曲,难保陛下心里怎么想的。万一将皇女过世的事与祭祀不利联系起来,事情就会变得可大可小。 触怒天威,并非小事。届时不仅李德嫔与其一家或惹祸,旁的人有一个算一个,统统跑不掉。 张宏是看着朱翊钧长大的,他清晰地记得朱翊钧当年因喝得酩酊大醉与内监嘻戏打闹,被冯保捅到慈圣太后那处,惹得太后大怒。愤怒之下的李太后,甚至说出由潞王为帝的话来,并让张居正代笔,写下罪己诏。 由着这一层缘故,朱翊钧最讨厌的便是下罪己诏,除非必要,断不会写。 可民生当前,天旱又是发生在直隶,由不得朱翊钧任性。今日祭祀时,朱翊钧已亲口说出自己德行有亏,才导致的天灾。若有心人将皇女病逝与天灾有所联系,那是必要下罪己诏的。心有不满的皇上,拿朝臣没法子,难道还能拿后宫的妃嫔c外戚c内监没法子?总要找几个人当替罪羊出气。 张宏越想越觉得事情蹊跷。他朝制住人的两名太监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放开那听了张宏的话已然冷静下来的小太监。 “你可知,是谁叫你们娘娘来翊坤宫求陛下过去的?” 这事儿小太监却是知道的,忙道:“是景阳宫的王娘娘。” 张宏皱眉,王恭妃?他赶忙问道:“当时她二人是如何情形?你说与我听。” 得知自己兴许会没命,小太监自然一五一十地全都说出来。 王淑蓉虽然从不来翊坤宫,但却是其余几位妃嫔宫里的常客。朱翊钧的后宫妃嫔并不多,除了王喜姐和早年册封的九嫔外,就只王淑蓉和常氏两个因孕而册封为宫妃的都人。满打满算,总共十二个,刚好一轮。 王淑蓉因与王安嫔和李德嫔一同前往定陵服侍,回宫后三人又同时被诊出孕身,关系倒是比先前好了许多。王淑蓉也就跑得越发勤快了。 可事情偏偏就出在三人同时怀孕上头。 朱翊钧对宫妃向来赏罚分明,心中自有一套标准。非身怀有孕,便是他再疼爱郑梦境,也不会轻易许以皇贵妃之位。 王恭妃不得帝心,又有皇长子在前,不被晋封还说的过去。可一同服侍怀孕的王安嫔都被封为荣妃了,李德嫔还是在老位置上面坐着。以前见面时,她与安嫔相互见礼,而今人成了荣妃,竟是要受礼了。李德嫔心里自然有气。可又偏生不能往朱翊钧那处去哭诉,同郑梦境也不熟悉,越发不可能求上门去。 正想不通的时候,皇五女突然发起了高热,一直不退,整夜啼哭不止。 这是李德嫔的第一个女儿,可能也会是自己唯一的孩子,她自然担忧万分。 可皇五女怕也是八字生得不好。坤宁宫的皇长女病还没好全,所有最好的小儿太医全在坤宁宫杵着,她也只能由次一等的太医来诊治。李德嫔岂能信得过?有心向上坤宁宫去求个人吧,王喜姐偏病了,娘家永年伯又得罪了朱翊钧,自己又病又气地整日躺在床上,着急上火地想替娘家人开罪。这时候过去,人是会给,但也是给人心里添堵。李德嫔自认这点眼力价自己还是有的,就也没去要人。 想来想去,竟然真的没法儿了。眼瞧着女儿在年轻太医的手里一日不如一日,李德嫔也憔悴得形同枯槁,半分没有想活的念头了。 今日王淑蓉上门探望时,皇五女的病越发不好了。听太医话里话外,都指皇女即将病逝。李德嫔知悉后哭得死去活来。 王淑蓉与李德嫔一同哭了一遭,劝道:“德嫔妹妹莫要伤心了,何妨叫人往翊坤宫跑一趟?我听闻今日陛下祭祀归来后,连皇后娘娘那处也没去。见了两宫太后就上翊坤宫了。陛下乃天子,福泽广厚,兴许陛下一来,公主的病就好了呢?” 李德嫔此时已经失了理智,病急乱投医地当下就觉得此言有理,派了小太监即刻前往翊坤宫。 王淑蓉起身去摇篮看皇五女,涂着丹蔻的指甲从婴孩的脸上擦过,伸入她的襁褓之中,“可怜的孩子” 王淑蓉压根就没想过要在此处等朱翊钧到,又安慰了李德嫔几句后,抽身离开回宫去了。 李德嫔坐在摇篮边,一会儿摸摸孩子滚烫的额头,一会儿望穿秋水地看着殿门,期盼着朱翊钧的身影可以出现在那里。 可是半晌都不见那小太监回来,李德嫔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莫非是郑氏拦着陛下不让见? 李德嫔飞快地否定了这个念头,她本性不是恶毒之辈,素日与郑梦境也无怨无仇。只看德妃平日言行,不像是会拦着朱翊钧不过来的性子。 可万一 李德嫔又想起王淑蓉曾对自己说的话。 “德妃真真儿是不晓得雨露均沾,整日占着陛下。便是身子重,眼里也容不得旁人去乾清宫服侍。” 王荣妃是亲身经历的,闻言当下便点头附和此话。 “可惜我等身居后宫,竟能几月不见陛下一面。连坤宁宫如今也得给德妃几分薄面。皇后娘娘身为国母,端庄得体,自是不稀罕与宠妃相争。只可怜了我们。” 说到悲中,王淑蓉用丝帕擦了擦眼角沁出的泪,“洛儿自出生,到如今已是三岁上了,见过父皇的面一个巴掌都数的过来。还是远远瞧着,都不许靠近。若非郑氏阻挠,父子之情岂会如此淡薄?” 王淑蓉说的有理有据,由不得王荣妃和李德嫔不信。只当时不过是小聚闲谈,李德嫔并不往心里去,如今再一想,却觉得桩桩件件的确皆为郑德妃霸宠所为。 思及此,李德嫔不由恨恨地死咬住下唇。 郑梦境,我自认与你无仇无怨,你竟想要亡我儿性命!若我儿安好,也就罢了,若是不好,我要你腹中孩儿赔命! 为母则强,李德嫔将所有的顾忌统统抛之脑后,如今只想着女儿的病快些好起来。 只是她在殿内枯坐至天明,也不见朱翊钧前来。而皇五女的身体已从滚热成了冰凉透骨。 “我的皇儿,我的皇儿”李德嫔的泪早在子时便哭干了。 那小太监在子时前就被张宏给放了回来,因宫门落锁,还特特地以掌印之权行了方便。小太监回了宫后,不敢有所隐瞒,将张宏的忧虑全盘托出,满以为自己就算没有请来圣上的功劳,德嫔也会看在自己辛苦跑这一趟,又带回消息的份上不予责罚。 但痛失皇女的李德嫔已然失了全部的理智。她不由分说,让人将小太监拖去院中棍棒打死,一双美目赤红,死死盯着地上那具尸体。 “既然胳膊肘往外拐,那就去与人陪葬吧!我这儿,断容不下背主之人!” 天拂晓,宫门已是大开。 李德嫔抹干脸上的泪痕,木着脸地吩咐宫人去报皇五女的死讯。心思百转,想着如何替女儿报仇。 朱翊钧自昨日回宫后,在翊坤宫一觉睡到天亮。醒来时,便觉得腹中饥饿,偏今日是有朝会的。 张宏一夜没睡,着人在翊坤宫的小厨房备下饭菜,一个时辰就重新做,怕的就是朱翊钧半夜醒来腹中饥饿想要吃食。见朱翊钧起身,赶忙让宫人将膳食摆上。 朱翊钧因前夜睡得早,所以醒来也早,只是全身肌肉酸疼,两条腿又酸又疼,轻轻一碰都觉得难耐。他小心翼翼地在绣墩上坐下,一碗热粥下肚,舒服得长呼出一口气。 郑梦境只做简单梳洗,就坐下来一同进膳。见他又添了一碗粥,便着人去将自己亲手腌制的小菜取一点过来。 “小梦做的?”朱翊钧看着小碟中不甚起眼的酱菜,用筷子轻轻夹了一些,鲜咸微酸的口感刺激了整个口腔,不仅胃口大开,连人都清醒不少,“好吃!张宏,等会儿从翊坤宫带一些回乾清宫去。往后朕早膳就要配这个喝粥。” “诺。” 郑梦境替朱翊钧夹了一块熏制鹿肉,笑道:“陛下喜欢就好。奴家明日再多做些。” “不了。”朱翊钧咽下嘴里最后一口粥,示意都人再给自己盛一碗,“你如今身子重,不要干这些。待皇儿诞育再做,也是一样的。” 郑梦境摇摇头,“非得如今做才好。现下的绿叶菜新鲜,做起来方有这等滋味。待我产下皇儿,哪里还来得及。” 朱翊钧在饱口腹之欲和郑梦境的身体之中摇摆不定,想了想,试探地问:“果真无碍?” “无碍。”郑梦境只用了一碗粥,便推开了碗筷,坐着陪朱翊钧说话,“陛下欢喜,奴家高兴还来不及。” “那就辛苦小梦了。”朱翊钧有些不好意思。但想想以后能日日吃到爱妃亲手所制的饭菜,心里又觉得欣喜高兴。 正其乐融融时,张宏出了殿,又回来。 “陛下,皇五女殿下昨夜病殁。” 朱翊钧对着满桌的膳食,登时没了再吃的兴致。他最后夹了一筷酱菜放入嘴中,咽下后起身。 “朕朝会后去德嫔那儿看看。” 郑梦境跟着一同站起来,取了都人手里的袍子替朱翊钧穿上,“晨间风大露重,陛下当心风寒。奴家歇息片刻后,也去看看。” “小梦别去了,差人送了东西就行。”朱翊钧叮嘱,“你如今身子重,非要事休要出殿。万一上那处冲撞了腹中的皇儿,如何是好。” 朱翊钧又对张宏道:“上坤宁宫叫个小儿太医过来,时时看着皇次女,莫要叫她也生了病。” 吩咐完诸事,朱翊钧不由深思。先是皇长女,再是皇后,如今皇五女也病殁。宫中有鬼祟为伥?是不是去差人去五台山和武当山请高僧祈福为妙? 心思一转,又将皇五女病殁之事与天旱联系起来。 难道真要下罪己诏? 朱翊钧心里一阵恶心。 张宏观其色,便猜到他的想法,心道幸好昨夜拦了那小太监,自己又将皇五女病殁的时间往后推到了今日。应是无大碍了。 皇五女出生五月便殁逝的消息传出后,同样诞育皇女的王荣妃便没再上门了,整日闭门不出,生怕女儿也病了。 倒是王淑蓉不忌讳,照旧上门前来探望。得知朱翊钧当夜并未过来后,叹道:“必是德妃将人拦住了。妹妹可别忘了,她如今正怀着身子呢,既是怕了冲撞,恐也担忧陛下因此留宿。” 李德嫔咬紧了银牙,手中的丝帕被绞得快破了。 王淑蓉见目的达到,便不再多言,只宽慰她莫要太过伤心,再努力生下皇嗣才是正途。 也不知李德嫔听进去多少。 且说郑梦境先前听说利玛窦不日进京的消息后,算了算自己的产期,恰好在利玛窦入京后。 如此甚好,届时再说动三郎让利玛窦为自己诊治。若事情顺利,再荐于三郎同皇后。 只要嫡子出生,大明就会稳当许多。 但事事从来不遂人愿。郑梦境的算盘打得好,却挡不住前世所发生的事换了个头面,照旧找上门。 这日朱翊钧经过自乾清宫经过御花园,看着满园鲜花争奇斗艳,不由想着挑着折几朵带上去看郑梦境。 行至园中,却见火光隐隐。他皱眉走了过去,“何人再次生火,若是走水可是必会受责罚的。” 蹲在地上的李德嫔慌忙转过头,脸上盈眶泪水顺着下巴滴落,手中的纸钱随风散了一地。 “是德嫔啊。”朱翊钧面色稍霁,看着地上的纸钱,他沉声道,“是替姞儿烧的?” 李德嫔缓缓点头,“姞儿尚未下葬,奴家念着母女情分一场,总归放不下。” 朱翊钧看着眼前面容憔悴的李德嫔,比照当日随仪仗而行如花女子,心里一软。“朕以选了金山为姞儿的灵地。你莫要太过伤心,伤了身子便不好了。” 李德嫔低低应了一声,起身行礼,“谢陛下。” 朱翊钧点点头,手里拿着折下的花正欲离开,却被叫住。 “陛下,可否陪奴家饮几杯薄酒。”李德嫔慢慢走上前,盈满了泪水的双眼楚楚可怜,“姞儿与我们有缘无分,且饮几杯,权作全了这情谊。” “好。”这是朱翊钧第一次经历孩子的殁逝,心里知道这是常事,可难免怅然,当下应允。 两人于不远处的凉亭坐下,李德嫔早就备好了酒菜。她一面替朱翊钧斟酒,一面说着女儿生前的趣事。 几杯下肚,朱翊钧便有了醉意。 李德嫔又替他满斟一杯,“陛下且用了这一杯。” 朱翊钧仰头喝下,“此处风大,德嫔快些回宫歇着吧。” “诺。”李德嫔远望着朱翊钧离开的踉跄背影,眼中闪过阴狠之色。 “小梦!小梦!”朱翊钧在内监的搀扶下,踉跄地走到翊坤宫前。他瞪大眼好不容易认清了宫门上的匾额,便大声喊了出来。 郑梦境正在殿内缝制婴孩的襁褓,听见朱翊钧的叫声,心里“咯噔”一下。 三郎极少在人前这般亲昵地叫她。 事有反常必为妖。 郑梦境还不待细想,就出了殿去迎朱翊钧进来。 朱翊钧在院中看到郑梦境,高兴地几下挣开内监,跑上去献宝,“小梦小梦,你看,这是朕特地给你折的,好不好看?” 郑梦境看着酒后犹如半大孩子般嬉闹的天子,眼皮子剧烈地跳动。 “好看,奴家多谢陛下。”她接过花枝,让刘带金去找个瓶子装起来。 朱翊钧往前一扑,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郑梦境的身上,将人压得差点摔了。“嘿嘿,朕就知道小梦会喜欢。” 郑梦境勉强站稳身子,朝刘带金吩咐,“速速去取醒酒汤来给陛下服用。” 刘带金福身称诺,不顾形象地提着裙裾就跑去小厨房。 “奴家扶陛下进去。外头风大,等会儿着凉了。”郑梦境吃力地调整了下姿势,扶着朱翊钧慢慢往里走,一面留心脚下,让自己别摔着了。 朱翊钧贴着她的耳朵,喷出的酒气浓的呛人,“小梦对朕真好,什么都替朕想。” “陛下醉了。”郑梦境在上台阶的时候被绊了一下,差点摔了,赶紧喘着粗气站定。 张宏看不过去,上前劝道:“陛下,娘娘身子重着,老奴扶陛下进殿。” 朱翊钧赶忙挥开他,“走,走开!朕要小梦,你们都走开!” 张宏不敢违令,只得带着几个内监前前后后地虚张开手将他二人围住,以防不测。 朱翊钧把头搁在郑梦境的肩上,“咦,小梦怎么出了这么多汗?”他手忙脚乱地开始在怀里翻找丝帕,“朕寻丝帕给你擦擦。” 郑梦境只觉自己快要撑不住了,两只脚原就浮肿受不住力,朱翊钧乖乖跟着走还好,现下倚着自己乱动,根本走不了路。她脚下一滑,往边上走了半步,惊起满园的惊呼声。 “找到了!”朱翊钧嘿嘿笑着,拿了帕子把郑梦境往后面压,“朕给小梦擦擦。” 郑梦境再也挺不住,整个人都往后仰去。纵内监及时,可肚子的一侧还是重重地碰到了门槛上。 刘带金捧着洒了一半的醒酒汤过来,“哐当”一下就掉在地上。 “啊——” 不省人事的郑梦境裙下一片血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0章 郑氏不慎早产的消息飞快地传到了两宫太后的耳中。 李太后当下就遣人去趟坤宁宫,让王喜姐别不顾病体前往翊坤宫,另又派人去景阳宫叫王淑蓉前去。 一番安排下来再动身,李太后就到的有些晚了。 陈太后所居的仁寿宫比慈宁宫要远得多,但她一得到消息后,立马就唤来肩舆,赶着过来。她到时,翊坤宫上下正忙作一团,醉酒的朱翊钧已被抬进内殿,郑梦境叫都人们送进了产房。因是早产,本以为还早的稳婆还没挑好,现下也不知道去请谁来接生。太医倒是有人领了牌子去叫,却还没来。 按说郑梦境已有过一次生产,翊坤宫早有经验。但这次不同上次,乃是朱翊钧不慎将人推倒而引起的。宫人们心里慌得不行,怕事了之后被宫里主子们拿来发泄而丢了命。心里一怕,就是平日最冷静的刘带金都开始语无伦次,拿不定主意,乃至见了陈太后竟连行礼都忘了。 陈太后在宫里当摆设惯了,并不拘这些,当下也没责怪她。不过她到底是曾为裕王妃,也是嫡后,掌管宫务不在话下。有了她在,翊坤宫才有了主心骨,一声令下,立即便有人去做事。 陈太后见翊坤宫开始井井有条,不由暗中点头。还算是调教有方。现下唯一值得担心的,便是郑梦境能否平安。 她甚至已经对皇嗣能够平安诞下不抱任何希望。 早产最伤母身。妇人生产借不了旁力,仅能靠自己。若己身提不上一口气,不仅孩子会闷死在腹中,便是自己也会血流不止,气竭身亡。 陈太后对郑梦境的感观很不错。这是宫里为数不少的,不跟红顶白之人。她二人在王淑蓉生产前关系并不深,但经那一次后,郑梦境晨昏定省从未落下,哪怕大腹便便,在生朱轩姝的前一天还顶着风雨前往仁寿宫探望着凉的自己。吓得陈太后差点病情加重,却也更觉得郑梦境心意难得。 陈太后这次赶着过来,就是怕李太后先行而至,对太医说保小不保大。她不比诞育皇上和潞王的李太后风光,手中并无甚权力,二人多年面上貌合,也不过是因陈太后的退让。此事她不欲明着相争,为日后惹来麻烦。 但人,却是要救的。 陈太后到底在宫中多年,自有一套法子。先下手为强,便是其中之一。她以自己对李太后的了解,知晓她必会安排一番后才到翊坤宫,是以提前赶了来。 李太后到了之后,见陈太后诸事安排妥当,心下有些不喜,觉得自己被越过去了。多年以她意见为主已是习惯成自然,一朝改了,便浑身不自在。 “是我来晚了,幸好有姐姐在,将事儿都安排妥当。”李太后笑吟吟地过来,王淑蓉在一旁搀着她。 陈太后听出话中的机锋,并不硬碰硬地对上,只当自己没明白。“事急从权,我担心德妃有恙,是以稍作安排。” 李太后点点头,看着陈太后退居一旁,在侧首坐下,心中满意了。她扬声问道:“张宏何在?!” 张宏立于一旁,闻言几步站了出来,弓着身子听慈圣太后娘娘的训。 李太后对张宏非常不满,无比怀念昔日冯保还在的日子。冯保与张宏不同,他自进了裕王府后便紧紧抱着李太后的大腿,入宫之后举凡朱翊钧有任何异举,皆会禀告。张宏是派了人前去说明,但说了个囫囵,并未细表究竟发生何事。 对李太后而言,这种无法掌握全局的感觉非常难受。 “陛下呢?究竟发生了何事?你速速说来。”李太后并不坐下,立在廊下居高临下地盯着张宏,试图以威势压得张宏不得不说实话。 张宏并未受此影响,将事情据实以报,只不过把缘由往李德嫔御花园邀朱翊钧饮酒上面推了推。 李太后闻言大怒,当即进里殿去找朱翊钧。见穿着明黄色常服的长子正醉醺醺地睡着,当下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去拿醒酒汤来,给哀家灌下去!” 夫人彭金花立即便领命,叫了翊坤宫不当事的小太监带自己去小厨房,亲自煮醒酒汤。 李太后粗喘了几口气,把心定了一定。料理完亲儿后,便将方才扔到角落里的李德嫔给拎了出来。 “德嫔有违贤淑之道,禁足一月。” “诺。”张宏领了命,当下叫人上李德嫔那儿去关宫门。 诸事料理妥当,就等郑梦境生产了。 与陈太后不同,李太后虽然也担心郑梦境,却是心思更多地放在了皇嗣的身上。她倒不甚担心郑梦境所生的会是皇子还是皇女,哪怕事后朱翊钧心怀愧疚而晋封皇贵妃,王淑蓉所出的朱常洛还是占着个长字。只要王喜姐生不出嫡子,立嫡立长一句话就能压死郑梦境。 朱翊钧被灌下了两大碗醒酒汤,一阵干呕之后彻底清醒过来。他整理好仪容,去外头见了两宫太后。 李太后脸上的冷颜与陈太后眉间的忧虑,令朱翊钧想起自己酒醉之时的放浪形骸来。 李太后扫了一眼儿子,不冷不热地道:“皇上酒醒了?” 朱翊钧赶忙跪下请罪,“是皇儿的错。” 李太后把头撇向一边,冷哼一声。陈太后温言道:“皇上知错便好,日后万不能再多饮酒了。误事。”她不着痕迹地看了眼李太后,又把目光投向产房,“德妃尚不知如何。此次你真是犯下了大错。” 朱翊钧的冷汗从脊背处生出,一股冷风似是透过衣袍吹过。他心中无比地痛恨起御花园中对李德嫔心软的自己。他不是个蠢人,此时已是醒过味来了。 李德嫔是故意的。八成早就买通了内监,令人知会自己的去向。而后在御花园中设下一局,只为祸害郑梦境与其腹中皇嗣。 朱翊钧慢慢地磨着牙,脸色渐沉,帝王的威严之色在面上浮现。 身为帝王,却叫一个妃嫔玩弄于股掌之上,真真是叫他恨之入骨! 蛇蝎心肠的妇人,莫非她的皇女病殁,就要叫旁的皇嗣赔命?真是好大的胆子! 朱翊钧暂且将此事在心中按下,朝张宏投去一眼。 张宏望着朱翊钧眼中的狠厉之色,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如今在两宫太后的眼皮子底下,并非是个好时机。 陈太后看着朱翊钧一直跪着,赶忙叫张宏扶他起来。李太后固然觉得儿子不争气,心里到底心疼——翊坤宫院中的石板跪着可是真疼。 朱翊钧低声道了谢,立在陈太后的身旁,心思和目光都投向了产房。 产房中没有妇人的呼痛声,只有都人们不断进出的脚步声。她们手中端着一盆盆冒着热气的清水进去,不多时又换了一盆已然冷却的血水出来。 朱翊钧的心跳得很快,也很剧烈,几乎要从胸膛剖开跃出。他头一次知道,原来安静是比喧闹更加令人慌神的事情。 陈太后的眉心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越皱越紧。 按理说,不是头次生产的郑梦境本不该花这么多的时间。 正当众人忧心之际,身上带着血色的产婆期期艾艾地从产房出来。她在两宫太后和皇上面前站定,战战兢兢地道:“奴c奴家给仁圣太后娘娘,慈圣太后娘娘,圣上见礼” “行了行了。”朱翊钧不耐烦地挥挥手,“德妃现下如何。” 产婆的话被打断后,越发小心翼翼起来,看都不都看上头一眼,支支吾吾地就是不说话,也不知是在打腹稿,还是不愿说。 “快说!”朱翊钧往前走了几步,“德妃究竟如何了?!” 产婆飞快地扫了眼上首三人,磕磕绊绊地说道:“德c德妃,德妃娘娘尚未醒来小c小皇子胎位不正此次是为难产,恐是恐是” 陈太后当下就觉得脑子一空,旋即有些晕。她强撑着,问道:“不说皇嗣如何,德妃是否有碍?” 产婆支吾着不敢再说,三人却皆明她的未尽之言。 小的恐怕保不住了,大的也难说。 这是最坏的情形。 陈太后两眼一翻,当下就彻底晕了过去。李太后令人将她扶进内殿去歪着,自己沉下心,吩咐道:“令人快马去趟大兴郑千户家,让他家女眷入宫一趟。” 这是叫家里人得见最后一面的意思。 朱翊钧红着眼,大声地喝止领命而去的内监,“不许去!”他转身盯着李太后,“母亲就这般笃定德妃必死无疑?” 李太后平静地道:“有备无患。” 不管最后人会不会就此没了,叫家人入宫都是常理。 朱轩姝的哭声不知从何处传了来,在寂静的翊坤宫中显得凄凉。 朱翊钧双手紧握成拳,垂在身侧。 他不需要这样的常理!他要小梦活下来。皇儿甫生便亡,确是惋惜之事,但只要小梦活着,他们总会有其他的孩子。 朱翊钧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什么是死。 死,就是那个总令他害怕,但却会常遣人探望的皇祖父再也不会因他顽皮而瞪他。就是笑得慈和,总爱抱着自己的父皇再也醒不过来。就是冲龄的自己不得不龙袍加身,在母亲先生大伴的严苛督导下迅速成长起来。 他不要他的小梦死。 朱翊钧再不顾及李太后,飞快地从台阶上跳下,往产房的后墙去。他知道那处是连着床榻的,自己说话小梦必会听得见。 李太后见他狂奔而去,大惊,“快去拦住陛下!” 宫人们纷纷跟在朱翊钧的身后,跟着他跑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1章 产房后墙有一处梅花窗。沿着墙根,种了一片竹林。 朱翊钧不顾身后都人们的呼喊声,一直跑到墙边才停下。他喘着粗气,愣愣地望着那梅花窗。 “陛下看,纵非冬月,却能暗香皎月相伴。再备些小食,烹茶饮酒,岂不美哉?” 娇俏的模样在脑海中浮现挥之不去。 朱翊钧突然有些怯意,不敢上前,只站在那儿。 都人们趁着这时候赶上,为首一人跪下劝道:“产房不祥,还请陛下珍重。” 后头的人齐齐跟着又重复了一遍。 朱翊钧直直立着,有些怔忡地望着那些都人们的发髻。 这其中的人,有几个是真心为了自己想的呢?有几个替他做下种种,非因富贵荣华,仅赤心相待的? 产房不祥?小梦身处其中,岂非陷入不祥之地? 明黄色的衣料划过竹林,春时长出的新竹已有三尺高,笋尖锋利,竟划破了重工织出的锦缎。被竹叶轻轻拂过的指节拉出一道极细的口子,初时尚不觉,片刻后隐隐的血丝从伤口中溢出。 朱翊钧把手搭在梅花窗上,并不敢探头进去看。嘉靖帝和隆庆帝亡故时的面容,记忆犹新,他不想在郑梦境的脸上也看同相似的苍白。 “小梦?小梦。”声音轻轻地,好似怕惊扰了里面的人。只有朱翊钧知道,他是因愧疚。 是朕错了,小梦你不要怪朕好不好? 脑中晃过酒醉时瞥见郑梦境不省人事,脸色苍白的模样,如同软泥般瘫在都人的怀中。 “小梦!” 搭在梅花窗上的手握成拳,泥地上落下一滴清泪,旋即浸润在土中。 “陛下?”一只素白玉手慢慢地在窗前抬起,还未搭上窗台,就要落下,朱翊钧赶忙一把抓住。 冰凉,干燥。没有一丝力气。 房内方才还未声响的众人,因郑梦境的苏醒而开始忙乱起来,声音渐渐嘈杂。 郑德妃醒了,这就意味着彼此的项上人头可以保住。稳婆不待与天子见礼,守在床前急道:“快拿参汤来与娘娘服下。”又对郑梦境急切地温言,“娘娘已是耽误了许久,若再不生产,小皇子怕是要闷死在腹中了。娘娘快些使力才是。” 产婆不提还罢,一说生产,郑梦境就觉得自己从已经习惯的剧痛之中生出清醒来,下腹似有物体往下坠。她腹痛如绞,咬破了下唇再忍不得,叫了出来。 在正殿内歇息的陈太后听到呼痛声,不由心下大喜。 殿外的李太后面不改色地坐镇,身侧的王淑蓉低头垂目,脸上晦暗不明,不知在想些什么。 朱翊钧在梅花窗前紧紧握住郑梦境的手,他保养得宜的手非常嫩,稍微重些就落下红痕,如今让郑梦境下了死力捏住,整只手都泛了红。 原来妇人产子是这般疼痛。 朱翊钧虽觉手痛,却知不及郑梦境半分,心里虽想进房去,到底没敢。他于墙外立着已是招来李太后的不满,若执意进屋,还不知会惹来什么样的训斥。 时间流逝,仿佛眨眼之间,又好似过了几年。 郑梦境的手一下子失了力气,惊得朱翊钧以为不好。 “小梦?小梦?!人呢!德妃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在朱翊钧的反复催促下,产婆终于说了话。 “禀陛下,娘娘诞育一子。” 是皇子! 朱翊钧心下大喜。他小心翼翼地将郑梦境的手放了回去,从竹林中抽身出来,绕过后墙跑来正门。 两宫太后也已得信,几人在正门撞上。 李太后看也不看朱翊钧,径自在前头站定。陈太后嗔望着朱翊钧,对他方才的举动也有所不满,见朱翊钧满脸愧色,也就没再说话,把人牵着一道往前走。 几人在正门等了许久,却未听见婴孩的啼哭声,不由皱起了眉头。 产婆抱着一个襁褓,出现在门前。她见了几位贵人后,当即跪下,抖着手将襁褓举起。 李太后朝身边的彭夫人扫了眼。彭金花会意地上前将襁褓接住,抱来与李太后看。 襁褓中的婴孩脸色青紫,一动不动。 李太后凝神伸出一指,试探婴儿的鼻息。 没有呼吸。 陈太后观李太后之色,心下便知,暗叹郑梦境没有福气。 产婆全身抖如筛糠,颤着嗓子道:“小殿下双腿有疾,甫c甫生即亡。”说罢伏地而跪。 朱翊钧不信邪地上前,从李太后手里夺过襁褓掀开。 婴孩的双腿果真一高一低,胸腹没有起伏,身子也渐渐冰凉。 陈太后叹了口气,问道:“德妃可好?” “回仁圣太后娘娘的话,德妃娘娘力竭,已是昏睡过去。” 话音刚落,刘带金从里面出来,福身道:“德妃娘娘方转醒,说是想看看小殿下。”她是知道皇子已故的事的,现下不好向郑梦境说出实情,很是为难。恰好此事由不得自己做主,便交给两宫太后和圣上定夺。 朱翊钧还来不及从哀痛中走出来,心思又转向了如何向郑梦境说出孩子夭折上头去。 众人皆不发话。 对一个刚生产的妇人说,她的孩子已然夭折,是一件太过残酷的事情。 可瞒也是瞒不住的。 李太后犹豫了一会儿,“据实以告吧。” 刘带金低声应诺,起身要从朱翊钧的手中接过襁褓。 “皇儿呢?怎得不见皇儿?”郑梦境在屋中等不住,便出声相询。 “朕抱着皇儿进去。”朱翊钧红着双眼,“朕去同小梦说。” 刘带金让出路,让朱翊钧抱着孩子进屋去。 两宫太后并未跟着进去,也没拦着朱翊钧。 李太后长叹了一口气,“回慈宁宫吧。” 王淑蓉搀着李太后,默默地跟在身后,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 只是不知为何,她的眼皮跳个不停。 朱翊钧抱着孩子,脚同缀了千斤铁,每一步都走得沉重。好不容易挨到床边,他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小c小梦” 郑梦境躺在床上,两行泪从眼角滑入发际。 “陛下不用说,奴家知道。” 前世,她就没能保住自己的第一个儿子。自以为重生一次,万分小心总能保下。谁知还是 “皇儿与奴家没有缘分”郑梦境话说到一半,已是哽咽不成声。 朱翊钧靠近她,将孩子放在枕边,同样语不成声,“是菩萨见皇儿可爱,舍不得到凡间走一遭,接去西方极乐地享福了。” “嗯。” 屋内上下哭声一片。 “咳咳c咳咳。” 婴儿的咳嗽声打断了朱翊钧和郑梦境的哀伤。 “太医!快叫太医!”朱翊钧第一个反应过来,他迭声叫人去找太医,又弯下身将婴儿抱起。 婴孩的双眼还是紧紧闭着,嘴边咳出一摊污物,没有起伏的胸腹有了动作。他似是不满襁褓裹得有些紧,还动了动。 李太后已经坐上了肩舆,陈太后落后她一步,却也是在翊坤宫外的宫道上。二人突闻身后的喧闹声,扭头去看,见太医提着行医箱,跟在刘带金的身后匆匆往产房赶。 陈太后大惊,以为郑梦境知晓孩子夭折崩溃,便遣了宫人去问。 都人片刻即回。 “小殿下似乎回转了,陛下让太医去替小殿下诊治。” 李太后闻言,赶紧下了肩舆,同陈太后匆匆再往里赶。脚步匆匆,心思也转了几转。 莫不是回光返照?只别是空欢喜一场才好。 她们赶到时,产房中喜气一片。朱翊钧抱着襁褓不断地走动,哄着孩子。太医连声道贺,称赞朱翊钧福泽宽厚。 “皇子可是无碍?”李太后上前夺过襁褓,细细查看,发现孩子呼吸平稳,襁褓中脚踢手动很有力气,半点不像方才夭折的样子,更遑论是回光返照。 “恭喜太后娘娘,恭喜陛下,恭喜德妃娘娘。” 一屋子的宫人跪下,嘴里吉祥话不要钱得往外说。 有此大喜,事后必有赏赐。 王淑蓉寸长的指甲陷进肉里,出声打断了贺喜声。“小皇子怎得不出声?” 恭贺声戛然而止。 郑德妃新生的小皇子,先是有腿疾,继而夭折。好不容易活下来,难不成还是个哑巴? 说也奇怪,那孩子似乎是听见了王淑蓉的话,“哇哇”地哭了两声,而后又没了声响。 朱翊钧全身卸力地往后倒退了几步,在张宏的搀扶下站稳,长出一口气。 郑梦境的眼角的泪花涌出。 她的皇儿活下来了!老天恩赐,菩萨赐福! 陈太后见皇子与郑梦境无恙,双手合十连连道:“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此次生产虽几经波折,但从整体来看,结局还是好的。 母子均安。 朱翊钧闲下心来,就又想起了整件事的源头。他暗暗磨了磨牙。 德嫔李氏! 孩子在陈太后和李太后手上抱过一圈,就被放在郑梦境的枕边。她拼拼抬起头,伸长了脖子去看那孩子。 朱翊钧早就替这个孩子取好了名字,不过郑梦境也早知道此子的名讳。 朱常溆。 郑梦境此时还不知道,张家清算的中止,皇次子的存活对日后的整个局面造成的影响。她的心里,就只有护着这个本不会存于世的孩子平安活下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2章 殿外的宫墙上不知何时飞来几只乌鸦,鸦声嘶鸣,搅得人心乱。 但却无人去驱赶。 李德嫔面无表情地枯坐在屋内,寸长的指甲早已尽数绞断,参差不齐。她身上穿着的已不再是华服锦衣,而是换成了一件单薄的白色苎麻衣裙。 朱常溆回转当日,朱翊钧就空出手来收拾她了。李太后前脚刚下了懿旨,执刑的人还未在宫门上落锁,后脚司礼监就来了人,二话不说,推开宫门就将李德嫔强行拉出,一路送去偏宫。 德嫔李氏意图谋害皇嗣,废去嫔位。李氏一族受此牵连,万历十年所封赏的锦衣卫正千户之职被剥夺。 李德嫔被关在偏宫,消息不通。但在到了这处时,便知道宫外的家人必得不到善了。 是自己太过愚蠢了。 李德嫔咬牙,锋利的断甲陷入掌心。 她恨郑梦境,未能在危急时刻伸出援手。但更恨挑唆自己发难的王淑蓉。 事过之后,她愤怒,不甘,绝望,最后冷静了下来。 将所有的事情前因后果细思一遍,李德嫔总算明白过来了。她非是蠢人,不然也不会抢到定陵近前服侍帝皇的机会。当日她们九名女子,同被册封为嫔。郑梦境为第二的淑嫔,恩宠自不消说。排第一的周端嫔,其后的邵敬嫔c梁和嫔c李荣嫔c张顺嫔c魏慎嫔,不说无所出,早就被朱翊钧不知扔到哪个角落去了。注定在宫中孤独终老。 李德嫔从未想过和郑梦境争宠,她只想要有个盼头,有个孩子,能让自己在孤寂的深宫之中,有活下去的勇气。 可惜,全都被自己搞砸了。如今还牵连到家人。 悔不当初四个字,不足以体现李德嫔当下的心情。 偏宫的宫门被打开,一行穿着蟒服的内监进来。 终于来了。 李德嫔的脸上滑落两行泪。她清醒之后,便知道朱翊钧容不得她。 朱常溆固然活了下来,但却双腿残疾。朱翊钧原本答应郑梦境晋封皇贵妃的事,也因李太后的反对而未能成功。 心心念念的皇子出生了,但却与皇位无缘。宠妃的晋封又受到了阻拦。朱翊钧势必要找个发泄的口子。 除了自己,不做他想。 李德嫔抖着手,端起红漆托盘上的鸩酒,闭上眼,一口饮尽。 史宾立于一旁,冷眼看着李德嫔疼地在地上不住翻滚,直至气绝身亡。他上前探了探,淡淡道:“庶人李氏病殁。” 身后的太监用一张草席将李德嫔裹住,一前一后抬着离开偏宫。 史宾再次将偏宫落锁,去翊坤宫见朱翊钧禀报此行。 朱翊钧正抱着皇次子,在屋内来回走动,哄着。闻言,嘴角冷笑一声,“知道了。” 郑梦境还在月子里,虽不能落地,却能在床上倚坐着。她心里叹了口气。 在前世,李德嫔此后于万历二十一年,万历二十六年,先后诞育了泰顺c香山两名公主。不过也都夭折了。 郑梦境不知道,李德嫔的提前过世,会带来什么影响。虽然不过是蝶翅微振,可带来的后果难以计算。 不过也兴许,什么都不会发生。李氏从头到尾,都仅是万历年间,后宫中一个不起眼的小小浪花。 郑梦境浅笑着靠在隐囊上,端看朱翊钧的慈父之情。 比起朱轩姝,朱翊钧在这个儿子身上放了更多的心思。不仅陪着的时间更久,甚至连皇子身边的乳娘c宫人都一一查过,确定都是老实嘴严之人,方才罢手。因出生不顺,特地从太医署挑了最好的小儿太医拨过来,要求每日三诊,诊断必须回报自己。 朱翊钧见儿子逐渐睡去,才将他小心翼翼地放进摇篮,不舍地在睡脸上留恋片刻,才走到郑梦境的榻边坐下。 “朕近日翻看舆图,已替溆儿择定了藩地。小梦觉得洛阳如何?”朱翊钧不等郑梦境回答,掰着手指说起洛阳的好处来,“洛阳离京城很近,气候也相似,溆儿体弱,不良于行,这样一来路上也不会耽搁许久,或到了藩地水土不服。那处自来又为古都,至今尚是繁华之地,比京城也不差,溆儿去了也不会觉得烦闷” 郑梦境打住了他的话头,“陛下,溆儿尚小,如今说这些,为时过早了。” 为时过早。 朱翊钧的手捏紧了锦被,眼中满是不甘。 都说三岁看老,孩子在极小的时候便能看出日后几十年来。朱常溆虽还不过是襁褓婴孩,但却不似寻常孩童那般爱哭闹,是个非常沉稳的性子。出生后第二日便能睁眼视物,说来也怪,他从不喝郑梦境的乳汁,也对她非常排斥,一抱上手,就闹腾。是个爱憎分明的。 这些都是和朱翊钧截然相反的性格。却也正是朱翊钧喜欢的性子。 人便是如此,己身缺什么,便更爱什么。 可饶是朱翊钧心里再觉得朱常溆有为人君的资质,双腿之疾总是绕不过去。纵然能以仁宗为例,堵住悠悠之口,但朱常洛却是占着长字。 且康健。 思及这些,朱翊钧对李德嫔的恨意又添上了几分,只觉得让她这样全身而亡,太过便宜行事了。 摇篮中的朱常溆睡了不过片刻,又“哇哇”叫了两声。 乳娘正欲抱起喂|奶,郑梦境却叫她将孩子抱来。她想再试试看。 可解开衣襟,朱常溆就是不喝,头撇去一旁,看也不看,双眼只盯着乳母。 郑梦境无法,只得把孩子复又交给乳娘,心里酸涩不已。 大约是孩子知道为娘的没能护住他,害得他险些丧命。 朱翊钧趁着乳娘去屏风后喂|奶,双眼放光地盯着郑梦境雪白的胸|脯。 “皇儿不喝,乃是谦让。小梦不如” 郑梦境娇俏的脸涨得通红,扭过身去系好衣带。“陛下想什么呢!” 没了“好风光”,朱翊钧心生遗憾,嘟囔道:“人|乳本就是养生之法,有何不可。” “陛下!”郑梦境的脸红得能滴血,“若是再说,奴家可要恼了。” “好好好,朕不说了。”朱翊钧看着乳娘喂完抱着孩子出来,奇道,“都说母子连心,怎得溆儿这般与小梦不亲近。” “怕是还在怪奴家。”郑梦境咬了咬唇,眼泪没能忍住。她用手背拭去泪水,“都怪奴家不好,没能护住他,竟叫他落下此疾。” 朱翊钧面容有些扭曲,“不怪你,都是那庶人李氏行事不端。”见郑梦境伤心,宽慰道,“小梦不担心,待孩子长大些,咱们教教便好了。” 郑梦境点点头,心知孩子能活下来便是自己的大造化了,母子缘分兴许就到此为止,自己也不该多求什么。 贪心不足,非是善事。 朱翊钧见她愁容不展,便想着说些趣事引她高兴。他朝张宏看了眼,后者会意地从袖中取出一份礼单,交到他手里。 “小梦你先前不一直惦念着利玛窦吗?你看,这是那远夷递上来的礼单。”朱翊钧展开礼单,和郑梦境一同靠在隐囊上,指着上头的几个,“西琴因是乐器,只不知是何样。圣母像,到时候送去慈宁宫。自鸣钟一大一小,正好小的给你把玩。《圣经》不知是何物,许是为意大利亚那处的经书。” 郑梦境的目光随着朱翊钧的指尖在纸上移动,她手指上《万国图志》,“这个先前听闻已送入宫中,怎得还列在单上?” 朱翊钧笑道:“朕得的那个不过是局部。此番进贡的,当是全图。”说起舆图,他有些慨然起来,“不曾想这世上除了大明还有这许多国家。这利玛窦所至之地实在是不少,显见是个腹中有物之人。朕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见他了。” 张宏前行两步,拱手道:“利玛窦以至南直隶,想来不日即可到京城。” 朱翊钧满意地点点头,“小梦也想见他不是?到时候让皇后召见他入宫好了,心有善意的远夷倒不妨一见,也能增长些见识。” “谢陛下。”郑梦境笑着谢了恩。 两只猫儿一前一后从宫道跑进来,惊起不少都人的轻呼。它们熟门熟路地跑到内殿,一跃跳上郑梦境的床尾,在红色的百子被上依偎在一起,互相舔着毛。 郑梦境动了动被猫儿压到的脚,“阿狸又重了。” 朱翊钧爱猫,宫中养了数十只,最为疼爱的便是其中一只狸花猫,取名为阿狸。内监知晓此狸奴为圣上心爱,饲养得很是精心,只观油光发亮的皮毛便可知。若是阿狸心情好,愿让人摸几下肚皮,上头那堆积的肚子肉那是层层复层层。 郑梦境曾捏着朱翊钧的小肚子肉,笑称他同阿狸一般,贪嘴好吃,还不爱动,摸起来肉乎乎的。朱翊钧也不恼,由得她在自己肚上恣意捏个痛快。 去岁阿狸生了一胎,其中有一只与旁的不同,通体雪白,双眼一蓝一金。朱翊钧见之也非常宠爱。 只可惜,这只名唤阿雪的狸奴天生耳聋。许是通了灵性,知晓独自难活,整日更在母亲阿狸身后,寸步不离。 郑梦境见了阿雪,再思及己身,不免心生怜意。她拍了拍自己面前的锦被,“阿雪,来。” 阿雪听不见,双眼却明亮。它看了看正在舔爪子的母亲,犹豫了会儿,试探性地慢慢靠近。等走近了,叫郑梦境一把拎住,拢在怀里摸。被摸得极舒服,阿雪的喉咙里发出了“呼噜”声,而后团成一团,在她怀里睡觉。 朱翊钧拦郑梦境入怀,轻声道:“终有一日,溆儿也会如阿雪这般亲你的。” 郑梦境从喉咙里“嗯”了一声,虽失望,心里还是怀抱一丝希冀。 翊坤宫新出的皇子与母不亲的消息流出后,王淑蓉关上景阳宫的大门,笑得肚子发疼。 拭去眼角沁出的泪花,她将一旁还懵懂着的朱常洛拉进怀中,“洛儿要记得,你我母子一体,在这宫里,没有人比咱们娘俩更亲了。便是出了宫外,王家人也不可信。”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母妃会将你推上太子之位的,那本就该是你的。” 皇贵妃又算得了什么?子以母贵?只要中宫一日生不出嫡子,这后宫所有的皇子皇女加起来也越不过自己的孩子。 而王喜姐,是不可能生下嫡子的。别说嫡子,怕是再次怀孕都不可能。 王淑蓉艳红色的唇咧得更开,脸上的笑意越盛。 门外一个都人道:“娘娘,四殿下似是不大妥。” 王淑蓉的好心情登时没了。 真是生了个讨债鬼!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有鬼神看不过眼,皇五女病殁那夜,王淑蓉所出的皇四女突然发起了低烧。李太后很是重视,派了太医常驻景阳宫。但不知为何,药一碗碗地灌下去,病却反反复复,时好时坏。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孩子病久了,做母亲的心情也是一样的。 何况皇四女的出生,本就是不受期待的。 “知道了,去叫太医看看。”王淑蓉没好气地道,低下头望着朱常洛,又换上慈母的模样,“洛儿,母妃身边就只有你了。你万万要听母妃的话,母妃是不会害了你的。” 朱常洛尚不懂王淑蓉说的是什么意思,只点点头。 “唉,希望我儿快快长大,这样我们娘儿俩在这宫里就不会受欺负了。”王淑蓉将朱常洛抱进怀里,感叹道。 朱常洛不知道自己的母妃到底在为何忧愁。但他知道这个女人夜夜哄着自己入睡,将他看得极重,便是吃食都是自己先尝一口,确定无误,才需自己入口。日常起居,能自己做的,从不假他人之手,凡事亲力亲为。 这个世上不会有比母妃对他更好的人了。 朱常洛奶声奶气地道:“母妃不怕,洛儿会快快长大,为母妃撑腰。” 一句话说的王淑蓉喜笑颜开,重重地在他脸上亲了两口,“真是母妃的乖儿。” 望着朱常洛,王淑蓉突然想到,古有武曌借女谋害后妃为何自己不效仿一二呢? 细细思索,王淑蓉觉得的确可行。只待一个时机。 说不定还能借此让圣上心软,再次眷顾一夜,生下自己的第二个皇子。 失去亲女固然可惜,但若能借此换来第二个皇子,作为保险之举,便是牺牲了也有价值。 王淑蓉仿佛看到了日后自己穿着大衫,接受着文武百官的跪拜,后宫众妃,就连郑梦境也不得不忍气吞声地奉承自己。 殿外的都人听见里头王淑蓉的笑声,不由毛骨悚然。 这日,朝会后,朱翊钧照常去两宫太后处见礼。嫡庶有别,先去的是较远的仁寿宫。叫陈太后拉住叮嘱了好一会儿,才放朱翊钧去慈宁宫。 朱翊钧坐在銮驾上,脸色微红,有些别扭,却很是高兴。 母后还是那个母后,半点不曾变。 慈宁宫里,王淑蓉听说朱翊钧正过来,便先提出回宫。倒不是她不想留下,而是留下也是徒增朱翊钧的厌恶,倒不如在大计事成前少见面,留在最要紧的时候。 李太后端坐于上,等朱翊钧行完礼,便道:“我儿辛劳,快快起来。” 朱翊钧前一夜在翊坤宫睡得不错,早上起来见还早,将朱常溆弄醒了玩闹一番后才上的朝。朝会结束后,心里还记挂着小儿子,想着见过两宫太后,就上翊坤宫去逗儿子玩儿。 想着儿子小小一张脸,被自己逗得郁闷,还不哭,只忍着,心情十分之好! “哀家听闻今日朝会之时,东阁大学士提出册封太子,叫皇儿回拒了?” 朱翊钧脸上笑容微滞,他知道李太后提起此事是为了什么。 “确有此事。”朱翊钧还是恭敬对道,“皇后尚年轻,日后若有嫡子出世,恐朝局有变。” 李太后差点冲口说出“皇后不会再孕”,话到嘴边又赶紧咽下。 “皇后多次流产,太医也说恐无法再生育。依哀家之见,倒是早早立下太子,以免出现国朝不稳。洛儿年幼聪慧,观之确有人君之象。陛下以为如何?” 朱翊钧差点甩袖离开。 朕觉得不如何!就凭他是都人之子,朕便不会将他立为太子。 多年母子情深,相携走过数十载,虽偶有间隙,朱翊钧到底不愿与生母撕破了脸。 “且长大些再看。”大明朝皇嗣单薄,常有皇子未长成而夭折的事发生。前脚刚立为太子,没过几年人就病殁夭折,也是常有的事。 李太后并未再说话,但面有寒霜,足见心里对朱翊钧的话很不满。 朱翊钧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做出了妥协,“朕今晨已下了旨意,舅舅可承袭武清伯,世袭。” 外戚世袭爵位,这在大明朝极其少见。张居正还在世的时候,李太后曾有意,却被挡了回来,心中终是遗憾。朱翊钧其实根本未曾下过此令,不过若李太后愿意退一步,离开慈宁宫后,这道旨意很快就会被送到李家。 李太后斟酌了片刻,终是点头,嘴上说得很是客气,“你舅家毋须殊荣太过。” 朱翊钧知道这是母亲的退让,无奈道:“朕心中知晓分寸。” 母子二人就此再没了话。李太后对朱常溆不感兴趣,朱翊钧也无意听她讲太多朱常洛的事。坐不到一刻钟,朱翊钧便起身离开。 皇帝离开后,慈宁宫便有些寂寥。 李太后还是坐在原处,只心中想着,自己是不是太过头了些。 可忆起昔年先父带着一家刚入京时的窘迫,哥哥为了生计不得不入宫为内监,自己在裕王府为仆被欺凌的艰辛。李彩凤还是再次坚定了自己的立场。 她要保住李家的荣华,不再回去过苦日子。李家于朱翊钧,是舅家,有血缘之连。可李家总要生子,这一点血脉到了最后只会稀薄得不能看。外戚荣耀靠的是帝宠,无法简在帝心,便会一代代消亡下去。 窗外夕阳如残血,鲜艳无比。 李太后摸了摸自己的脸,想起当年那个面秀眉目,美髯当胸,意气风发的男子在自己千秋节当日所相赠的《白燕诗》。 “白燕飞,两两玉交辉。生商传帝命,送喜傍慈闱。有时红药阶前过,带得清香拂绣闱。” 李太后喃喃地念着熟记于心的诗句,声音越来越低。脸上一凉,手抚过,满是湿意。 他的确当得文正之谥。 李太后闭上双眼,心中有否悔意,只有自己知晓。 宫外,身着蓝色直身,头戴方巾的利玛窦站在京城,不由感慨北地与南方的不同。他与身旁的罗明坚神父对视一眼,发现对方与自己同样激动。 他们不远万里而来,便是为了传教。正愁不知如何开头,偏接到了大明朝皇帝的接见旨意。 真是天主保佑! 利玛窦与肇庆当地的不少学子名士交好,从他们的口中探听得知正是自己所做的《万国图志》引起了皇帝的兴趣。这次他特地带着自己重新绘制的新版《万国图志》前来当作贡品,希望可以就此在京城留下。 说来也巧,这日史宾休沐。出宫的他正在市集上闲逛,恰好与利玛窦二人撞见。史宾见过利玛窦的画像,一眼就认出来。他不动声色地跟在二人身后,听着他们不时用流利的汉话与摊主小贩们交流,偶尔又用自己听不懂的远夷话彼此沟通。言谈举止并未有出格之处,甚至远胜于不少纨绔。 史宾暗中点点头。又见礼部官员前来,不愿叫他们看见自己,多生出是非来,便提前回了自己在宫外的宅邸。 史宾在京中的宅邸不比冯保,地方有些偏远,不过一进的小宅子,布置得却是雅致。他坐在摇椅上,慢慢晃着,望着院中那颗参天大树,心中不由想,此二人果真能有法子叫皇后娘娘再次怀上? 想了片刻,他摇摇头。 前几年王喜姐再次滑胎时,太医曾对两宫太后和朱翊钧私下提过,皇后不太可能再次怀孕。 生下嫡子,更是难上加难。 史宾手中的蒲扇从手上滑落,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梦中,他看到了郑梦境,手里拿着一枝折下的栀子花,朝自己笑着。 似远又近,似真亦幻。 史宾的嘴角不自觉地上翘着。 院中微风起,吹动大树上的枝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3章 进贡的礼单和物品先利玛窦一步被送进宫。朱翊钧对着礼单,和郑梦境一件件地翻看着。 郑梦境信手取出一尊圣母像和耶稣受难十字架来,“陛下。” 朱翊钧看了看礼单上的名字,再看了看她手中的耶稣十字架,倒吸一口气,“活神仙!” 如此逼真,真真不可想象。 郑梦境将圣母像单独取出来,令摆在一旁。早前听闻有此物时,朱翊钧便说过要送去慈宁宫的。 前世也有此事,这本想让李太后高兴的事,却马屁拍在马腿上。他们年纪轻的,觉得此物制作精巧,李太后却觉得太过邪魅,想扔吧,却因是进贡之物,又是朱翊钧孝敬的,不好就此扔了。李太后索性锁在库房内,偶尔才取出来给人瞧。 “自鸣钟”朱翊钧指着一大一小两个自鸣钟,“应是此物了。哎,小梦,上面还有童子!” 大自鸣钟上有几个短发小童,不知何故竟长了翅膀。朱翊钧本欲将自鸣钟送给郑梦境,取其多子之意,又一想觉得不妥——这些童子身上用裹了一块布,腿和胳膊都露在外头,要叫朱轩姝瞧了可不大好。 “叮咚。”郑梦境伸手抚过西琴,动听悦耳的声音令她不由翘起了嘴角。 朱翊钧放下自鸣钟,走过来新奇地看着西琴,“这乐器好生有趣,抚之便能出声。”他皱起眉,“只不知如何弹奏。” “自鸣钟似乎也有些不准。”郑梦境笑道,“陛下不妨待利玛窦入宫觐见后再问问他。” “善!”朱翊钧当下吩咐道,“明日便让利玛窦与罗明坚入宫来。” 张宏拱手称诺,又问:“那先前天津缴获来的那些书陛下预备如何处置?” 那些书乃利玛窦随行所带的历算之书,依律本不能流于民间,恐叫小人拿去改了天命。 朱翊钧想了想,“还给利玛窦吧。”书是用拉丁文写的,于朱翊钧无异于鬼画符,在大明朝恐也没几个人识得,不足为惧。无妨还给了人家,体现一把自己的大度,以彰显大明朝泱泱大国之风。 张宏略一蹙眉,倒也没有多说什么。 郑梦境只装不知,把玩着西琴。 朱轩姝在内殿听见琴声,拉着都人,踩着还不太稳的步子“哒哒哒”地出来。她跑到郑梦境的面前,松开都人,双手高举着,“啊啊抱抱” 郑梦境弯下腰,将她抱起,牵着她的手去按琴键。一按一个音,再一按又一个音。朱轩姝好似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玩具,笑得格外开心。 清脆如铃音的笑声引起朱翊钧的注意,他放下礼单,从郑梦境的怀里将朱轩姝抱过来,“姝儿喜欢?”见爱女点点头,刮了下她嫩的几乎透明的鼻尖,笑道,“等姝儿再大些,父皇就把这个给你。” 朱轩姝在朱翊钧的怀里并不安分,她拉着朱翊钧的手去按琴键,按一个就“咯咯”笑着。又好奇地拉过郑梦境的手,两个一起按,不同的声音同时响起。 朱轩姝笑得口水都流出来了。郑梦境赶紧取了一块干净的细棉巾帕给她擦。她偏不干,把头往朱翊钧怀里一塞,在龙袍上蹭蹭,再抬起头,半边脸都给蹭红了,瞅着朱翊钧“嘿嘿”笑。 郑梦境又好气又好笑,“也不嫌疼。” 玩了一会儿,她似乎觉得有些累,扭着身子从朱翊钧的怀里下来,一手一个牵了父皇和母妃的手,让他们跟着自己来。 朱翊钧和郑梦境对视一眼,都没猜着女儿想做什么,便一路跟着她去内殿。 朱轩姝走得急,小小腿抬起迈过门槛的时候给摔了,两个人一时都没拉住。郑梦境登时愣住,背上惊出一身冷汗来。朱翊钧赶忙要取抱,却见女儿双手撑地,自己爬了起来,转过小脸,满是严肃地用食指在唇边竖起,“嘘——” 郑梦境用丝帕掩住翘起的嘴,双眼弯成一轮皎月,点点头。朱翊钧死死抿着嘴,让自己不笑出来。 小小孩童,作大人模样,总是特别可爱。 朱轩姝带着父母,蹑手蹑脚地靠近摇篮,指着里面睡着的朱常溆,声音很轻很轻,“弟c弟睡。”她双手合在一起,放在侧脸,歪着头闭上眼。 郑梦境同样极轻地道:“弟弟睡着啦?” 朱轩姝点点头,两只小手扶着摇篮,轻轻晃动,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弟弟,睡!” 摇篮中的朱常溆打了个哈欠,睁开了眼睛,愣愣地看着三人,好似还未睡醒。 朱轩姝咧开嘴笑了,把手伸向弟弟,“弟c弟,弟弟。” 朱常溆动了动,一只比朱轩姝更小的手从被子底下伸出来,抓住了她的食指。 郑梦境弯下腰,手顺着朱常溆的脸轻轻摸着。 朱常溆眨眨眼睛,动了动,把脸往郑梦境手上蹭。 “母妃只盼着你们姐弟日后能如今日般和睦,莫要打架置气。” “怎会呢。”朱翊钧将郑梦境拥入怀里,贴着她的耳朵,热气喷得侧耳泛红,“有小梦教导,他们必会手足情深。” 朱轩姝抬起头,脸上的笑容纯真。朱常溆静静地望着他们,不多时又打了个哈欠,睡熟了。 史宾不经意地抬起眼,望着其乐融融的一家子,看了片刻,又垂目。 他犹如一尊泥塑,一动不动的。 翌日,朱翊钧便召见了利玛窦和罗明坚。利玛窦的直身打扮,和垂至胸口浓密卷曲的胡须,令朱翊钧觉得哪看哪维和,说不出的好笑,又觉得他一心想融入大明朝,却是个有心之人。 从他们的口中,听说了许多先前未曾听过的泰西之事,自风俗c建筑c服饰,乃至泰西的各国帝王,皆与大明朝有所不同,觉得很是有趣。 谈至兴起,还赐下宴,让他们一同进膳。 利玛窦与罗明坚受宠若惊,当下便答应教授钦天监的内监自鸣钟之事,同时由罗明坚指导钟鼓司之人学习西琴的演奏方法。 膳毕,朱翊钧便让内监领着利玛窦和罗明坚去后宫觐见王皇后。这本于理不合,但这二人是神父,相当于大明朝的僧侣,有侍卫内监和都人看守,倒也无妨。 当然,要紧的不是王皇后,而是一直想见他们的郑梦境。对这种小小要求,朱翊钧并不吝啬。 王皇后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这次接见也是在坤宁宫。各宫妃嫔也都到齐,正殿之中立起数架屏风,隔绝外男的窥探。 王皇后不明白为什么朱翊钧非得让自己见这两个泰西之人,原想走个过场便将人送回去,谁料郑梦境突然发问。 “本宫闻泰西之地与大明朝很是不同,不知于医术上,是否也是如此?” 利玛窦不知道郑梦境想做什么,他犹豫了一下,回答:“确有不少异处,不过我本人却是不精于此。” 郑梦境点点头,不再多问。王喜姐瞥了她一眼,心道,莫非是想借泰西人之手,治疗皇次子的腿疾? 后宫女眷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后,便放利玛窦和罗明坚回去。 二人一走,众妃也纷纷告退。 郑梦境特地落后旁人一步,在宫门口见走得差不多了,便回转去见王喜姐。 王喜姐刚换上燕居常服,发髻上还没来得及带上簪钗,听闻郑梦境又回来了,不由奇道:“她还有什么事?” 都人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王喜姐坐在镜前,想了想,“让德妃稍等片刻。”说罢,便催促宫人替自己梳妆。 郑梦境刚喝了一口茶,王喜姐就出来了。 “德妃有何事?”王喜姐不欲同她寒暄,开门见山地问道。 其中的厌恶之情,便是不说都跃然可见。 “明人不说暗话,娘娘既问了,奴家便照直了说。”郑梦境道:“娘娘,宫中太医诊治皇长女多日,尚不见不好转,不妨让泰西人来试试,兴许能有法子。” 王喜姐心中冷笑,利玛窦是郑梦境举荐的,方才又当着大家的面特地询问泰西医术,恐怕就是见自己心切,内中必有蹊跷。 心腹都人日前的进言尚在王喜姐的耳边徘徊不去。 “娘娘,如今中宫势弱,景阳宫有慈圣太后娘娘压着,唯虑翊坤宫。娘娘撞上,可要三思而行。” 王喜姐浅笑,“有劳德妃替媖儿担忧,方才利玛窦也说了,他并不精于医术。” “奴家观方才其言其行,恐是谦词,不敢担上人命。”茶碗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郑梦境起身,“娘娘所虑,奴家心知。稚子何辜?” 要说王喜姐真的不心动,那是不可能。但比起不知底细的泰西人,她更相信宫中太医的能耐。 “娘娘,奴家自入宫来,可有害过何人?” 王喜姐细细思索,“不曾。” “可有举止不端,冒犯两宫太后和中宫?” 这个可以确定,“不曾。” 郑梦境笑了,“那娘娘为何担忧。”她顿了顿,“民间请不起大夫,多用偏方。虽许多并不管用,可确有几个方子很是灵验。” 朱轩媖的病是怎么来的,郑梦境不知道。她也无法插手坤宁宫,但她很清楚自己接下去要走的路是什么。 获得王喜姐的信任,就犹为重要。 而眼下,就是个最好的机会。 治好皇长女,证明自己并无旁意,甚至愿意帮她坐稳后位。 王喜姐犹豫着说道:“你的意思是用泰西人的法子,权作是偏方之用?”她不由提醒道,“德妃可知,若其中出现差池,纵然你身负恩宠,亦不能逃过刑责。” “奴家知道。” 面对郑梦境的坦然,王喜姐踌躇了。 “你先回宫吧,此事容本宫想一想。” 郑梦境福身告辞,裙裾扫过坤宁宫的门槛。 望着她的背影,王喜姐心动了。但此事并非她点头就行的,还需两宫太后答应。 不过在此之前,王喜姐更想知道,朱翊钧是个什么意思。 她重新换上外袍,带着人去了乾清宫。 听完王喜姐的来意,朱翊钧挑眉,“德妃真是这样说的?” “奴家不敢妄言,确是德妃提议。” 朱翊钧敲了敲桌子,也有些犹豫。他前不久刚刚失去了一个孩子。朱轩媖是嫡长女,在朱翊钧的心中有着非凡的意义。如果能治得好,自然好。 丧子之痛,能免责免。朱轩媖的病再拖下去,可就不好说了。 朱翊钧道:“明日朕再传利玛窦二人入宫,你与德妃一同在旁,看看他们的说法。” 王喜姐对于朱翊钧的谨慎还是挺满意的,起码证明在圣上心里,自己尚有一席之地。 “奴家这便吩咐下去。” 第二日,利玛窦入宫还未至钦天监,就先被史宾给请走了。他和一同来的罗明坚相望,猜不透为何只找了他一人。 不过这是大明皇帝的旨意,也唯有照办。 乾清宫中,王喜姐和郑梦境隐蔽处,前面挡着的屏风遮去了她二人的身影。 王喜姐微微侧过头,探究地看着自己身后半步的郑梦境。郑梦境发现了她的目光,微微颔首,权作施礼。 收回视线,王喜姐不由想,自己是不是太过急切了?仅凭三言两语,就信了德妃的话。 但能治好亲女的诱惑实在太大了。 宽大袖中的手绞在一起。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郑梦境没去留意王喜姐的想法,她全副注意力都放在殿中朱翊钧与利玛窦的对话上。 “泰西与大明朝的医术,在何处不同?你可仔细说来听听?” 利玛窦有些为难,他是真的不懂医术。但既然有此一问,显然必有贵人受疾病侵扰。 眼下是个很好的机会!若是应对得好,怕是可以长居京城。 利玛窦苦苦思索,眼下可有什么办法。 朱翊钧并不催促,但手指敲击桌面的速度不断加快。 利玛窦突然眼睛一亮,“皇帝陛下,虽然我对医术不精,但大明朝却是有个人,兴许可以替陛下解燃眉之急。” “哦?”朱翊钧挑眉,“是何人?” “李东璧。” 王喜姐呼吸一滞,自己怎么没想起这位来! 李东璧便是李时珍,东璧是他的字。 李时珍曾在嘉靖三十年治愈富顺王之子的痼疾,并与三十五年叫楚王举荐入京,于太医署授院判一职。可不知何故,任职不过一年,便挂冠而去。 王喜姐在心中盘算,若是能请来他,想必媖儿的病便能得救。她急切的目光透过屏风,万分希望朱翊钧可以答应下来。 却听利玛窦又道:“不过李东璧近年来醉心于撰著医书,镇日于山林之间收集药物。现在不知道在哪里。” 王喜姐再顾不得,声音从屏风后响起,“你最后得到他消息的地方是在何处?” 利玛窦此时方知殿中有女眷,不得见,想来是后宫中的妃嫔。他赶忙向屏风行了一礼。 “不必多礼。李东璧如今最有可能出现在何处?”王喜姐紧咬着下唇,追问道。 利玛窦看了看朱翊钧,见他没有阻止,便道:“先前肇庆一见,说是回去故乡,将所有的手稿都整理修改。” “陛下!还请陛下速速派人去趟湖北行省,将李东璧请来!” 朱翊钧对王喜姐点点头,对利玛窦道:“今日有劳教授钦天监自鸣钟。” 利玛窦当下以天主的名义立誓,必会竭尽心力。 挥退利玛窦后,王喜姐和郑梦境从屏风后出来。 “陛下。” 朱翊钧看着焦躁的王喜姐,安抚道:“皇后不必忧心,朕自会处置此事。等李东璧不日入宫,媖儿的病自然迎刃而解。” 王喜姐再着急上火,也知道不能触怒了朱翊钧,让他心中不喜。是以暗暗咬着唇,强按捺着腹中之言。 郑梦境却问:“陛下可知当年李东璧为何辞官?” 朱翊钧摇摇头,“不知。” 李时珍辞官的时候,朱翊钧还未出生。此后也未曾有人提起过他。所以虽然久仰大名,知道其在民间被誉为神医,却丝毫不知旁的事。 “只怕李东璧辞官后,不愿再入宫替媖儿诊治。” 郑梦境看着快哭出来的王喜姐,安慰道:“娘娘不必担心,都说医者父母心,李东璧悬壶济世,在民间颇有民望,想来是个心慈之人。”说到这儿,郑梦境又想到一点,“陛下派去的人,需得是谦逊之人方可。万不能惹恼了李东璧。”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难道李东璧还敢抗旨不成? 朱翊钧正欲反驳,又听郑梦境提醒,“若李东璧得以入宫,慈圣太后娘娘的眼疾,想来也有几分治愈的希望。” 人食五谷,必有生老病死。即便是太后之尊,也不例外。李太后苦于眼疾久矣,太医百般医治,总不见效。朱翊钧为人子,自然担忧。 经郑梦境一提,朱翊钧便对所派之人谨慎起来。 “张大伴,你居司礼监久矣,哪个可堪担此重任?” 张宏想了想,信步上前,“陛下,老奴以为,陈矩可。” 陈矩?朱翊钧知道此人,的确是个刚正不阿的,若非阉人,放在宫外也是个仁义之士。 “便让陈矩跑一趟吧。”朱翊钧难得给王喜姐一个笑脸,“皇后且安心,你的病尚且没好呢。” “谢陛下关心。”王喜姐福身,心中燃起了希望。 派人去湖广的事瞒不过旁人,李太后得了信后,思索半晌,最终还是差人去宫外的冯宅,将这事交予冯保。 目的只有一个,拦住李时珍入宫。 李太后怕的不是朱轩媖康健,而是怕李时珍替王喜姐调理身子,令她产下嫡子。 郑梦境所出的皇子,在李太后看来并不足为惧。但元子却另当别论了。 立嫡立长,先嫡后长。 此事都不用王淑蓉去慈宁宫哭诉,李太后就会妥妥地将事儿给办了。 不过让李太后没想到的是,她派去的都人,在冯宅碰了一鼻子灰。 冯保自被关入牢中后,受尽酷刑,好不容易留了条命下来,双腿却是废了。如今镇日躺在榻上,身边亦离不得人。 听完来人的话后,冯保一笑,“且看我今日还能替慈圣太后娘娘效劳否?”他指了指自己被下的双腿,“先前能苟活,留下一命,已是侥幸。娘娘之托,怕是不能应下了。” 那小太监不甘心就此回去,劝道:“公公于宫中有的是徒子徒孙,与掌印私交也甚好,不过是递个话的事。” 冯保将手中的茶碗往哪太监脚边一砸,白瓷盖碗顷刻摔了个粉碎。他冷笑一声,“递个话的事儿?”不等那小太监说话,便吩咐家人将他赶出去,“在宫里多练练吧,竟是连规矩都没学会!” 将人赶出去后,冯保舒服地喝了口郑家新送来的泰西茶。略一皱眉,泰西茶到底比不上大明朝的。不过尝个鲜倒是不错。 冯邦宁在门口盯着小太监离开,才回来见他。“大伯。” 冯保闭目养神,“人呢?” “我瞧着是往宫里去的方向。” 冯保嘴角轻勾,“蠢。” 他在宫里还留着眼线不假,前日张宏休沐出宫,就曾上门拜访。李时珍一事的来龙去脉,冯保一清二楚。他不知道郑梦境在想什么,但绝不会给人添堵。 不过一个医者,能带来什么麻烦呢? 冯保睁开眼,目露精光。 “起风了。” 冯邦宁恭敬道:“是,大伯。” 小太监被赶出冯宅,气得即刻回宫报于李太后。 李太后并未听信他添油加醋的谗言,数着佛珠的手停了下来,长叹一声。 冯保是怪她,当日没能将他给捞出来。若彼时无刑罚加身,尚能就此作罢,如今落得残疾之身,怎能不怨。 不过冯保的话,倒是提醒了李太后。冯保已然离宫,无论当年宫里再多再好的关系,都是不能用的了。这不仅有先祖定下的规矩,更会引起朝臣们莫大的反弹。 一个告老离宫的宦官都能指使宫中内监,难保他日不会有居心叵测之人钻了空子,给整个大明朝引起偌大的隐患。 但她身边无人可用,已经插不进乾清宫去了。李家是什么性子,李太后心里清楚,不然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为家里人谋算。若是派了他们出马,不将事情搞砸已是烧了高香。 又不能以太后之尊,勒令朱翊钧收回成命。 毕竟此行,为的还是朱轩媖的病。 李太后摒退了小太监,又开始默默数着佛珠。 难不成真没法子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时珍进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4章 将两个孩子哄下睡着,郑梦境已是一身的汗。待洗漱完,便见朱翊钧枕着一手,靠在榻上,手里捧着一卷书。 郑梦境窃笑着,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趁朱翊钧看得聚精会神之际,将书一把抽了。 “顽皮!”朱翊钧正欲起身将郑梦境压在身下,不曾想阿雪过来“相救”。它跳在朱翊钧的肚子上,任怎么抖都不下去,脚下踩着软软的肚皮肉,眯着眼很是享受的样子。不多时,两只前爪一松一紧地开始踩|奶,喉咙里也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朱翊钧目瞪口呆地指着雪白一团的狸奴,哭笑不得,“这是把朕当阿狸了?” 郑梦境趴在朱翊钧的腿上,同阿雪一起戳朱翊钧的肚皮肉。 软~乎~乎~的。 朱翊钧痒得要命,为了维持住帝皇的庄重,死命地憋住笑,“别c别别,别弄了。快把阿雪抱开!” 郑梦境哈哈大笑,不再为难朱翊钧,将阿雪抱在怀里恣意抚弄。 “小东西!”朱翊钧笑骂道。他的目光随着阿雪的爪子,渐渐上移,不输阿雪皮毛的雪白胸脯在薄纱的遮掩下分外旖旎。 他不由坐起身来,好整以暇地欣赏着眼前的美人逗猫图,嘴里喃喃道:“若能画下来便好了。” 郑梦境白了他一眼,“得了吧,要叫慈圣太后娘娘瞧见,还不得把奴家叫过去说上一通,然后再禁足。回头外朝言官再上一道《酒色财气四箴疏》,奴家还要不要名声了。” “《酒色财气四箴疏》?”朱翊钧狐疑地看着郑梦境,“小梦从哪儿见到的?朕怎么从来没听过?” 能被史书所记载的奏疏并不多,朱翊钧自幼饱读诸子圣典,各朝史籍,若是真被记下,他相信自己当是会有些印象。可郑梦境说的这道奏疏,却半点都记不起来。 郑梦境一骇。完了,最近随着两个皇儿的出生顺遂,自己太过放松了,一时竟得意忘了形。 《酒色财气四箴疏》乃是万历十七年,时任大理寺评事雒于仁所写的上疏。奏疏中把朱翊钧骂得狗血淋头,直指他是酒鬼c色鬼c财迷c小气鬼,就差没指着鼻子说“圣上无恶不作,乃当朝第一大恶人”。当时就把朱翊钧气得够呛,要不是岁末所上,当下就发作了。最后是申时行的劝说,才让雒于仁免于一死。 朱翊钧心里也知道,言官搏名。拼得一死,于青史之上留得美名,死亦荣焉,巴不得被廷杖。申时行既给了台阶,他就下了。 可之后多年,被迫以病致仕的雒于仁都未曾再被启用,官途就此中止。 面对朱翊钧的疑惑,郑梦境登时有些不知所措。她绞尽脑汁地想着该如何回答,要是几年后雒于仁果真上了这么道奏疏,朱翊钧再一想起来 郑梦境飞快地眨着眼睛,长睫扑闪扑闪的,心里飞快地想着主意。 “喵。”阿雪直起身子,用爪子拍了拍郑梦境,“喵——”它眯着眼睛,用鼻子轻轻碰了碰郑梦境的鼻尖,一脸陶醉的样子。 朱翊钧不高兴了,倾身上前将阿雪硬生生地从郑梦境怀里拽出来,扔在被上,“自己玩去。”他顺手取了一颗都人做的布球,扔向阿雪。 布球在被上滚了滚,果真引起阿雪的注意。它瞪大了眼睛,两只耳朵往后贴着,小屁股一扭一扭的,随后往前一扑,将布球叼在嘴里,顺势打了个滚,白肚皮朝天,整个身子都弯成一轮月。 郑梦境点了点它的小鼻子,“眼睛都眯得看不见了。” 阿雪丢了布球,两只前爪抓住郑梦境的指头,放进嘴里轻轻咬了咬,见郑梦境并不反抗,便放松了牙齿,换成了粗糙的舌头。眯着眼睛,舔几下,睁眼瞧瞧,再眯上眼,舔舔。 朱翊钧见状满腹的不高兴,将郑梦境的手指从猫口夺了出来。 不给你舔,母的也不行! 阿雪舔了个空,睁开眼,愣在那儿,鸳鸯眼圆睁,好似受了大惊般。瞥见朱翊钧的不善面色,它伸长了前爪,“啪嗒啪嗒”舔起爪子来。 不舔就不舔,谁稀罕!我舔自己。 郑梦境看在眼里,当即捧腹大笑,在榻上滚作一团,险些压着了阿雪。朱翊钧趁势压上去,挠着她的痒痒,顺带把阿雪给挤到塌下去。 《酒色财气四箴疏》?早不知道忘哪儿去了。 湖北蕲州 这是陈矩第三次敲开李家的门了。 第一次,领路太监因李时珍婉拒圣旨而出言不逊,二人被赶出李家。 第二次,李时珍不在家,其子李建元告诉陈矩,父亲前往城北的龙峰山寻找蕲蛇,不知何时归来。 陈矩也没说什么,直接租了李家附近的一所宅子,直接等着。 这日,李时珍终于外出多日后归来。花白的头发有些蓬蓬的,人晒得黝黑,却极有精神,身上穿的短打遍是干涸的泥巴,双腿的裤脚卷起,斗笠挂在背后,草鞋的鞋底几乎被磨穿,手里拎着一个竹篓子。 陈矩站在窗后看得分明,沉吟了一下,还是推开门,前去李家打搅。 李时珍的心情很不错,他将坐在院中,打开竹篓,细细观察篓中的蕲蛇。片刻后,取了墨笔和粗纸,字迹潦草地快速写下东西。 笔方停,粗黄的纸上便投下一片阴影。 李时珍抬起头,眯着眼睛认清来者。 “陈公公。”李时珍朝他笑笑,态度谈不上坏。他行走民间为医多年,见过不少内监拿着皇令当令箭,处处为害百姓。自己无官无权,管不了,但心里到底不忿。 陈矩几番上门,给识人不少的李时珍留下不错的印象。但他知道对方多次打搅的缘由是什么,态度可以好,但口却不能松。 “李公。”陈矩拱手,也不顾院中黄土灰尘,就在李时珍身旁坐下,“看来李公出门一趟,颇有斩获。” 李时珍捋着胡子,呵呵笑道:“不求甚解,非行医之道。”他望着满院晒着的药材,“行医数十载,疑难杂症举不胜举,许多尚无法医治。我到底上了年纪,终有一日故去。只望能替子孙留下点东西,盼着后来人能解百姓之苦。” 陈矩听出李时珍话中之意,心中略有猜测,越发仔细起来,“李公德高,咱家佩服。” 李时珍摆摆手,将竹篓仔细收好,摆在墙根下,“陈公公几番上门,我都不曾好好招待,今日不妨留下吃个便饭。” “善。”陈矩眼尖地看到李时珍手中纸张一角露出的字来,轻声念道,“本草” 李时珍见陈矩留心到,大方地拿给他看,“我欲著书,取名为本草纲目。” 陈矩皱眉,“李公本意大善,只书商重利,此书怕是难以刊发。” 李时珍长叹,他何尝不知道呢。“罢,不提这些,陈公公随我一同进屋吧。” 李家今日的午膳吃得尤为畅快。李时珍与陈矩二人性格相合,一人走南闯北,见识非凡,一人有心奉承,真心钦佩。兴浓时,李时珍叫儿子拿出存了多年的药酒,与陈矩饮。 膳罢,陈矩归家。 药酒有些冲头,连陈矩这个千杯不醉之人都有些上头。但他神智还是清醒的。想起临出京前,张宏对他说的话,不禁暗下决心,定要请得李时珍进京。 张宏近来觉得自己年岁渐长,该是要退了。后继之人倒叫他有些犯难。以他的脾性,断容不得奸佞小人身居高位,留在圣上身旁。多年观察下来,只有史宾和陈矩二人可堪大任。史宾与翊坤宫关系不错,张宏原是更偏向他,可到底在司礼监的年份不长,岁数也小,恐压不住人。 最后,选定的乃是陈矩。 此次让他出京请李时珍出山,也是有意让人在朱翊钧跟前露脸。 烦乱思绪搅得一时睡不着,陈矩索性起来去院中的贵妃榻上躺着。 晴空碧朗,白云飘浮而过,繁茂的枝叶挡去大部分的阳光,在树叶间隙洒下细碎的光芒。 微风习习,吹散了陈矩身上的几分酒意。 本草纲目。 陈矩沉吟几分,最终决定写书一封,叫人快马送回京城。若可行,自己说服李时珍的把握就大多了。 京城与湖北两地迢迢,书信往来甚久,过了月余,陈矩才收到张宏的回信。信上只有一个字。 可。 陈矩信心大增,推开门就上李家去。 这一个月里,他和李家上下打成一片。原本最反对父亲上京的李建元,最后竟也成了陈矩的说客。只李时珍还犹豫不定。 “李公若愿进京替殿下诊治,咱家可帮李公刊行《本草纲目》。”陈矩目光灼灼,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李时珍狐疑地看着他,“陈公公何出此言?” 陈矩笑道:“我月前修书入京,已得陛下首肯。待李公整改完后,便由翰林院与李公一同纂修《本草纲目》,而后由宫中内府刊行。李公,意下如何?” 极大的诱惑,从天而降,就摆在李时珍的面前。 日思夜想的美梦触手可及。 李时珍大喘了一口气,摆摆手,喃喃道:“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陈矩又道:“即便李公对殿下之疾束手无策,书还是照样刊发的。”再加一把火,“李公,医者父母心,中宫为着殿下的病日日以泪洗面,李公于心何忍。” 李时珍一咬牙,“待我收拾好书稿,即日启程。” 陈矩大喜,朝李时珍行一大礼,“多谢李公!” 李时珍摇摇头,将人搀起来,“担不起此礼,担不起。”他整了整仪容,肃然道,“有劳陈公公为某费心。” “李公行医,心系百姓。咱家不过举手之劳,当不得。” 二人商议了出发日期,李时珍就着手整理行囊,将所有书稿小心翼翼地装在香樟木箱中。 李建元在窗边看了会儿,推开门进来,“爹,你真的要去京城?” 李时珍点点头,既然已经答应了陈矩,那这趟是必去无疑。 先前父亲咬死不点头的时候,李建元一直当着说客。但如今见父亲真的即将踏上行程,李建元又有些希望父亲可以留下来。他对自己没有自信,无法管好父亲留下的医馆。 再者,李建元细思后,觉得父亲北上入宫,难免会卷入纷争之中。 李时珍一边收拾,一边道:“为父总是入宫做过太医的人,你无须过多担心。”他直起身子,走到李建元的身边,语重心长地道,“你自幼随我学医,至今已有数十载,要对自己有信心,凡事依凭本心而为便好。” 李建元眼眶微红,“父亲。” “此次上京,如能顺利刊行《本草纲目》,我的心愿便了了。”为了自己的心愿,李时珍愿意做出一些妥协。 “儿会努力,不辱父亲之名。” 李时珍摸了摸李建元的头,“为父想听旁人说,此乃李建元之父,而非李东璧之子。” 望儿日后成就在为父之上。 李建元重重地点头。 王喜姐自知李时珍北上入京后,便日日数着日子,盼着他早些入宫。 郑梦境没在踏入坤宁宫,多说无益,反而会招致王喜姐的疑心。 一儿一女已足够她忙的了。 朱常溆对郑梦境慢慢开始亲了起来,抱着也不会闹腾,还愿意接受生母的哺乳。 郑梦境抱着喝完奶的朱常溆,亲了一口,“多喝一点才是,这样才能长得高高。”她将儿子交给乳母,系好衣带,问道,“带金,李东璧何日入宫可有消息了?” 刘带金回道:“昨日听闻李东璧已到直隶,想来再过几日便能见着了。” 郑梦境呼出一口气,将父兄寄来的书信打开。看完上面的内容,不由笑出声。 不曾想,父亲和兄长竟还有商贾之才。 只是这事儿自己还得安抚下三郎。 朱翊钧近来沉迷于自鸣钟和西琴,甚至命工部按照利玛窦的图纸在宫中建一处专门用来放置大自鸣钟的地方。利玛窦为了博得帝心,仿造赞歌的形式,谱写了8首曲子,并填上简短的歌词,谓之《西琴八曲》。西琴已成了宫中宴席必不可少的乐器。 郑梦境将信合上,收在梳妆台的抽屉里,锁上。 父兄领的是皇商之职,得来的银两应是已交由内监放进私帑之中。看信中所写,当是十分丰厚了。 夜间,朱翊钧哼着《牧童游山》,抱着儿子哄。 朱常溆起先还听着,后来挡不住睡意,张大了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朱翊钧将即将睡着的儿子放进摇篮,“睡吧。” 郑梦境上前服侍他更衣,“陛下,奴家父兄的财物都收进私帑了吧?” “嗯。”朱翊钧伸直了双手,让郑梦境替自己脱下常服,“看不出郑承宪和郑国泰二人颇有些能耐,收获不小。” 郑梦境一笑,“陛下想不想让私帑再丰厚些?” 朱翊钧挑眉,“哦?说来听听。”谁会嫌钱多呢。 “奴家父兄听闻利玛窦进贡了自鸣钟,颇有些心动。现二人前往肇庆,与泰西商贾打探了自鸣钟的价钱,觉得倒是可以运往京城售卖。” 如郑梦境所想,朱翊钧有些不高兴,“难道旁的生意就不好做了?非得要自鸣钟?” 朱翊钧自己都还没玩腻呢,要是等京中买得起的富户都有自鸣钟,那他还用什么来显摆。更何况自鸣钟乃是贡品,岂可流入民间。 “陛下,”郑梦境将手里的外袍交给刘带金,“陛下以为,自鸣钟还能新鲜多久?他们不下手,总有机灵人会下手。” 她一撇嘴,“旁人可不会拿赚来的银钱分与陛下。有了银钱,陛下想做什么不行?想要什么不能?” 私帑不丰,始终都是朱翊钧心中的痛。想要建个别苑,私库没钱,伸手问国库要吧。刚开口,就被言官的唾沫星子给淹了。 虽然想想还是有些舍不得,朱翊钧还是点头答应了,“就依了你父兄吧。”到底还是不开心,“但自鸣钟得来的银钱,得于朕七成才行。” 郑梦境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戳了一下朱翊钧的额头,“财迷!” 朱翊钧半点都不生气,把人抱在怀里,亲了几下,“朕的私库丰裕,给小梦的赏赐也就更多了。” “得了吧。”郑梦境撇嘴,“奴家才不稀得赏赐呢。库里堆着的东西陛下见奴家用过不曾?大都转手便赏于别人。” 朱翊钧笑道:“你倒是个散财童子。罢,朕替你收着,以后给姝儿和溆儿婚嫁之用。” 郑梦境媚眼一飞,“看来奴家还得多生几个皇儿才行,争取搬空陛下的私帑。” “生十个八个朕才高兴。”朱翊钧把人掰过来,抵着她的额头,“多子乃是福气。” 郑梦境一把抓住自己腰间不断往下的手,“陛下快些歇了,明日还有经筵呢。” 朱翊钧苦着脸,“朕不想听,小时候都叫先生教过了。” 郑梦境板着脸,“陛下,溆儿可还在呢。难道陛下要叫他日后大了有样学样,不习经书吗?” 朱翊钧连连摆手,“没没,是朕错了。权作方才不曾提过。” 郑梦境满意地点点头,“早些歇了。” 朱翊钧满肚子腹诽,只觉得郑梦境越来越像当年的李太后。莫非女子做了母亲之后都会这样? 但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朱翊钧在心里喜滋滋地想着。朕就喜欢这么叫小梦管着。 把睡熟了的郑梦境往怀里带了带,轻轻地偷个香,安心地睡下。 翌日郑梦境醒来的时候,身侧已经凉了。她在被中打了个滚,懒懒地掀开被子。 刘带金听见里头的动静,便让宫人们去准备洗漱之物。她进去内殿,将床帐挂起,服侍郑梦境穿鞋。 洗漱后,郑梦境抱着朱常溆,身边带着朱轩姝,坐着肩舆上仁寿宫去。 陈太后正于仁寿宫的正殿同前朝的太妃们聊天,听守门的小太监进来报说郑德妃来了,脸上不由笑开了。 太妃们识趣地提前告辞,纷纷离开。 陈太后身旁的老都人奉承道:“德妃娘娘心善孝顺,蕙质兰心,怪道能得陛下喜欢。” 陈太后笑着点点头,忽而想起昨日娘家人入宫新送来一对小童戴的龙凤金镯,忙让都人去取来,预备着等下相赠。 这是她昨日见了镯子后,便想好的。 郑梦境亲自带着儿女进来,向陈太后行了个万福,“仁圣太后娘娘万福,姝儿溆儿给娘娘见礼了。” 陈太后脸上笑开了花,连连招手,“快些起来,我这里不拘这些。”等孩子近前,她并不先抱朱常溆,将朱轩姝搂进怀里,“哀家的乖囡囡哟。”信手拿起桌上托盘内的一只金凤镯,亲自给朱轩姝套进手里,“姝儿喜不喜欢?” 朱轩姝高举着戴着镯子的手,摇了摇,点点头,“喜欢。”拉下陈太后,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谢c皇祖母。”又转过身,朝郑梦境摇了摇手臂,一脸的显摆。 “就知道臭美,这孩子。”郑梦境福身谢礼,“长辈赐,不敢辞。奴家替姝儿谢过娘娘。” 陈太后摆手,“不忙。”拿过金龙镯,“溆儿还小,儿郎戴着镯子也不像样,且用来压惊挡煞吧。”见郑梦境收下镯子,打趣道,“哀家送来大礼,德妃如何相谢?” 郑梦境促狭道:“做长辈的还同奴家这小辈要礼。”见陈太后掩嘴笑,便让刘带金将东西呈上来,“这是奴家昨日调的七宝莲花香。奴家知道娘娘礼佛虔诚,此香用来敬佛,最是妥帖。” 刘带金奉上的托盘□□有七个拳头大的小瓷盒,打开后,里面各为七枚香丸。 陈太后拿了一个瓷盒,凑近后细闻干香,点点头,“不错,费了不少心思吧?神宫监虽也进过此香,却比不得你手作的香味精妙。” “得娘娘谬赞,奴家等会儿就叫陛下晓得。”郑梦境一脸得意,“陛下昨日闻了,还说娘娘必不爱此香。” 陈太后笑道:“陛下偏爱的不是这种,自然不爱。”她望着郑梦境的笑眼,思及日前宫中所传之言,只觉看不透她。 “小梦。” 郑梦境笑意微敛。陈太后很少这么叫她。 陈太后顿了顿,“你们都下去,殿前守着。” “诺。” 郑梦境正襟危坐,双目清澄地望着陈太后。 陈太后双手拢在袖中默默数着佛珠,“小梦,你能告诉哀家,为什么要帮着中宫请来名医吗?” 郑梦境垂目,轻咬着唇,犹豫该不该说实话。 “当年诏封喜姐为后,是两宫一同下的懿旨。”陈太后面上淡淡的,“但喜姐是我看中的,也是我一力要求封后的。” 郑梦境摸不透陈太后是不是在威胁自己,提防她向皇后下手,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陈太后望着她的目光照旧是慈善温和的,“我知你是为了中宫好,但中宫无子背后牵扯到你不能碰的人。你可知自己已深陷泥沼之中?若有不测,便是陛下也保不住你。” 自己处境危险? 郑梦境被她的话说得有些糊涂了。她张口欲细问,被陈太后一个手势制止了。 “有些话我说得不能太明白,你是个聪明人,回去好好想想,自然能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郑梦境摸着朱常溆的胎发,陷入沉思之中。不消片刻,眼神一暗。“多谢娘娘提点。” 陈太后点点头,“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宫去吧。” 郑梦境朝陈太后福身告辞。 前世许多不明之事,开始隐隐浮现。 郑梦境不由觉得下手之人实在厉害,一箭双雕。既害了王喜姐,也让自己给绕了进去。 几日之后,李时珍随陈矩入宫。 朱翊钧并未召见他,直接让李时珍去后宫见王喜姐。 坤宁宫一早得了消息后,王喜姐就坐立不宁,不知派了多少人去守着乾清宫,好不容易总算将人给盼来了。 李时珍是个办事利索的人,到了坤宁宫,见过中宫,就提出立即为朱轩媖诊治。 王喜姐连忙迭声称好,特特派了心腹将李时珍带去朱轩媖所住的偏殿。自己则在正殿等着消息。她一会儿想着待李时珍治好朱轩媖后给予何种赏赐,一时又想兴许就连李时珍也治不好女儿,心里七上八下,脸上的表情也忽笑忽悲。 不过让她觉得奇怪的是,李时珍没过多久就回到了正殿。 莫非媖儿的病并不难治?王喜姐激动地两眼放光,等着李时珍开方子。 李时珍道:“殿下的病不难治。” 王喜姐忙道:“只要医好皇长女,李公有什么要求,本宫全都应下。” 李时珍不急不忙地道:“在草民医治前,还请娘娘将自殿下发病以来所有近身服侍的人都宣召此处。” “李公这是何意?”王喜姐的神经开始紧绷,她敏锐地想到女儿的病是有人刻意为之。 但眼下显然不是一个细问的好时机。既然李时珍都说将人全找来,自己依言而为便是。 王喜姐御下严苛,不多时所有曾经服侍过朱轩媖的都人都被宣召到了内殿。几十人的阵仗,在殿中站得满满当当的。 李时珍令这些都人伸出双手,一个个细看过去。待看完后,指着其中一人,道:“你留下。” 若说先前王喜姐还有几分犹疑,如今却是十成把握有人谋害亲女。她识得被李时珍指出的人,是李太后在朱轩媖出生后特地从慈宁宫派来的服侍的,道是一个经年的老夫人,于育儿之事颇有能耐。自己见她确有几分本事,也就一直留在朱轩媖的身边。 王喜姐磨着牙,“全都给本宫出去!”按捺下胸口的怒气,“李公留下。” 都人们鱼贯而出,立于院中。因李时珍是外男,所以殿门大开,殿外还是有人守着的。 殿中只余王喜姐和她的心腹,以及立着的田夫人c李时珍。 兹事体大,王喜姐不能随意发落李太后所赠之人。她强忍住想将田夫人拖至院中乱棍打死的想法,问李时珍,“皇长女究竟是什么病?与此人有何关系?李公速速说来!” 李时珍道:“皇长女之疾无他,乃是日日服食重盐所至。诊治完殿下后,我向宫人问过,娘娘饮食清淡,但按人算,宫中的调料却是用得极快。” 王喜姐不爱吃腌菜,也不重口。李时珍问明后,在心中大致估算过,消耗不该那么快。谨慎起见,李时珍提出要见见服侍之人,结果在田夫人的手上找到了自己的证据。 干盐具有摩擦力,经常拿盐的指尖会被磨掉一些纹路。而重盐水又有一定的腐蚀,接触的地方也会有皮肤磨损的迹象。 “殿下服食重盐日久,又是年幼,正虚弱的时候,日后需好好调理。”李时珍斟酌着用词,“长成后,也会有些影响,易患病。” “来c来人!”王喜姐气得哭出来,话都说不利索,“拖下去,给我打,重重地打!” 王喜姐觉得自己甚至不用猜田夫人是受何人指使的,明摆着的事实。 多年孝敬侍奉,竟换来这么个结局! 王喜姐猛地站起身,眼前一片黑,登时眩晕过去。 “李公!”都人忙道,“娘娘厥过去了!” 李时珍绕过屏风,探手搭脉,心里“咦”了一下。 奇怪。 李时珍已经明确地知道自己此次恐怕是要被卷入宫闱斗争中了,如何保住一条命,却要小心行事。他并未立即说出自己的诊断,让都人将王喜姐抬入内殿歇息。自己去了趟乾清宫,向朱翊钧回禀朱轩媖的病况。 郑梦境今日在乾清宫伴驾,躲在内殿听完后,扬声问道:“娘娘晕厥?可有大碍?” “一时气血上不来,调补即可。” 郑梦境疾步走到朱翊钧的身边,附耳说了一番话。 朱翊钧皱眉,“这样不大妥当吧?” 郑梦境推了推他,“哪里不妥当了,陛下不想?” 当然想了。但真的有希望? “总归试一试。” 朱翊钧犹豫着点点头,让郑梦境出面。 郑梦境清了清嗓子,“李公,娘娘若想再次怀上身子,你有几分把握?” 李时珍垂目不敢往上看,心里有几分警醒。莫非陛下和德妃知道几分? 他捉摸不透旁人到底知道多少,有心想要有所保留。但还不等说话,却听郑梦境说道:“李公,事关国本,还请李公如实相告。” 朱翊钧侧头看着郑梦境,这话令他有些诧异。 谁心里都有数,但三缄其口,并不说破。 这是真的对太子之位没有任何的非分之想?还是太过想要,而希望确定中宫无法再生育? 朱翊钧习惯性地敲了敲桌子,不动声色地一旁看着。 李时珍再三思量,“皇后娘娘常年服用寒凉之物,便是怀上也易因气血之故而滑胎。” 郑梦境与朱翊钧对视一眼。 王喜姐的确多次滑胎,也确有气血不足之症。这些太医早有诊断,只吃了药也无用。 郑梦境试探着问道:“所谓寒凉之物,是什么?” “草民不知。”李时珍拱手回道,“但改善饮食后,再经调理,应当无碍。” 朱翊钧道:“朕现封李公为御医,便由李公为皇后调理好身子。” 李时珍当下便跪叩,“臣领旨。” 王喜姐在坤宁宫醒过来后,直直地盯着帐子,“人呢?打死了不曾?” 都人低声应道:“已叫送丧太监领出去了。” 王喜姐犹不解恨,“叫扔去城外的乱葬岗!我要她死无全尸!” “诺。” 两行泪从王喜姐的眼角滑入发髻。 为什么?为什么! 既然不喜欢她,何苦当年选她为后?!又何苦要装着疼如亲女的模样? 为了自己的名声,就不顾她的幸福了吗? 王喜姐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她自认封后以来,侍奉两宫太后孝顺,待宫妃和善,从未做错过什么。 苍天不公! “娘娘,德妃来了。”都人从殿外进来,“说是听李御医说娘娘病了,前来探望。” “李御医?”王喜姐皱眉,“这是何人?” “方才李公叫陛下封为太医。”都人在王喜姐的耳边轻道,“乾清宫那头说,德妃问他,可有法子叫娘娘再怀上皇嗣。” “果真?” “果真。” 王喜姐自床榻上起来,“扶我起来洗漱。” 都人上前服侍,待收拾妥当后,搀着她去外殿。 王喜姐在上首坐定,脸色还是有些苍白,“有劳德妃费心,本宫无碍。” 郑梦境一福,“闻娘娘有恙,陛下甚为担心,特让奴家过来看看。” 王喜姐心中一暖,“你回禀陛下,说本宫无事便可。陛下身系万民,岂能因本宫费神。” “娘娘,”郑梦境深呼一口气,“李御医说,能助娘娘产下嫡子。” 王喜姐点头,“此事本宫已知。” 郑梦境静默,起身告退。 有些事,不能由她来说。 王喜姐脸色转冷,“去将李御医请来,本宫有话要问。” “诺。” 李时珍还未出宫,就又被坤宁宫的都人给请了回去。 他到的时候,王喜姐刚清理了一遍坤宁宫,完全不给李太后面子地将所有慈宁宫送来的人都还了回去。她亲自盯着都人煎药,自己哄着朱轩媖服下。 朱轩媖服了药后,难得脸色红润了一些。王喜姐见状,舒了一口气,心中不觉钦佩其李时珍的医术来。 的确是有几分本事的。 她双手抚上自己的肚子,有些期待。 真的能生下嫡子? 不仅朱翊钧想,郑梦境想,王喜姐自己也想得紧。她一直以贤后的标准来要求自己,看着朱翊钧专宠翊坤宫,心里再酸涩,也忍着。明知李太后的心里更偏向景阳宫,也照样体贴服侍。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身为皇后,一国之母,最为要紧的,是能够生育嫡子。 自好不容易生下朱轩媖后,多次滑胎,导致无法再次怀孕,便是王喜姐的心病。 “娘娘,李御医在殿外求见。” “宣进来。”王喜姐抱着朱轩媖不撒手,她差点就要失去这个唯一的孩子了,如今能救过来,便当眼珠子一般看着。 李时珍一日两入坤宁宫的消息不胫而走。宫中传言纷纷。 李太后打那日坤宁宫将人送回来后,便知早年自己安排下的钉子全都给拔了个干净。 王喜姐不是蠢人,看来已是知道了。 只盼她莫要将此事禀于朱翊钧。 李太后知道自己与儿子的母子之情,日渐淡薄,再经不得什么打击了。 不过她能从裕王府的都人爬到今日之位,靠的便是察言观色。 王喜姐是个识大体的,以她的性子,并不会说与朱翊钧。 不过怕的便是事有万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5章 李时珍所制定的调理,并不仅仅从膳食药物入手,他还要求王喜姐脱离原本的生活习惯,多走动。 “农户女因常劳作,是以身体康健。臣行走民间,多见农妇方生产完,便下地劳作。娘娘毋须同她们那般辛劳,却也得多走动,每日务必要走上五千步才好。” 王喜姐听了直咋舌,“方生产便下地?那坐月子呢?就不做了?” 李时珍摇摇头,“若赶上农忙,幼童尚需一同劳作。” 条鞭法被废止,课税陡然加重,田地又是看老天爷吃饭的,真个儿的手停口停。秋收时,若天气不好,家家户户都赶着收割稻谷,哪里来的时间坐月子。 李时珍见多了民间疾苦,便越发觉得达官贵人奢靡成性,太过娇贵。 王喜姐在心里暗暗算着,五千步,不知要走上多少才行。于她而言,真的是一个莫大的挑战。转念一想,为着能生下嫡子,什么样的苦不能吃?一咬牙,便应下,“本宫会谨遵李御医之言。” 自那日起,宫里就出现一道奇观。中宫摒弃凤驾肩舆,每日步行往返仁寿慈宁两宫请安。有的时候撞上宫妃的肩舆,坐在上头的宫妃不得不下来行礼,同皇后一起步行至分开。 受苦的不仅仅是王喜姐,连带着全宫都一起受累。 郑梦境倒不觉得累,她冷眼看着,皇后每每行走不过千余步,出的汗就能湿透一身衣服。 王喜姐是小脚,只巴掌大的三寸金莲。素日里走路的模样,瞧着弱柳扶风,可真要走那么多路,是真的受罪。坤宁宫开始时时都备着热水,王喜姐请安回来一趟,就开始解了裹脚布泡脚。一日起码泡三回才算。都人瞧着又红又肿的畸形双脚,边哭边替她擦干净。 谁都开不了口劝王喜姐就此罢休。人人眼前都有一个瞧得见的胡萝卜。 嫡子。 只要中宫能生下嫡子,现在受的所有苦楚都有了意义。 永年伯夫人期间也进了一次宫,正好撞见女儿在泡脚。看着她自脚踝往上,腿全都浮肿酸涩,当下哭成个泪人。疲累不堪的王喜姐还得劝她,劝至一半时,竟累得就这么睡了过去。 郑梦境在翊坤宫的佛龛前亲手上了三炷清香,跪在蒲团上,闭上双眼双手合十,向菩萨祈祷。 菩萨保佑,皇后娘娘能一举得男,诞下嫡子。 吴赞女捧着香炉立在一旁,垂下眼,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德妃要这样帮坤宁宫。 由翊坤宫的小殿下为国本难道不好吗? 郑梦境睁开眼,望着佛龛中手捻莲花,慈眉善目的如来佛镀金塑像。透过菩萨的金身,她回忆起前世来。 万历十八年,定陵方修建完毕。还不等朱翊钧高兴,百官就开始杜门请辞,朝中几日不见大臣,连朝会都没什么人。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要求册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 对朱翊钧而言,这就是赤|裸|裸的逼宫。 但他心中再恼怒,也毫无办法。他不是武宗正德帝,可以肆无忌惮地自京城奔赴边疆对抗瓦剌,也做不到恣意妄为地册封自己为镇国公。他除了一个皇帝头衔之外,什么都没有。 那几日,宫里的东西不知被砸了多少。堆积如山的奏疏,清一色全是请封太子的。 朱翊钧将奏疏全部扫到地上,喝得酩酊大醉。醉了,便倒进郑梦境的怀里,哭喊着叫“小梦”。 郑梦境又能有什么办法。外戚能捞好处,却干不得政,她和郑家都帮不了皇帝。比起朱翊钧,她心里更不甘心。她的洵儿哪点比不上朱常洛了?! 可她知道,朱翊钧拿朝臣半点法子也没有。 杜门请辞之后,朱翊钧借口等朱常洛十五岁再册封,就这么拖了下去。可人却日渐消沉了,对朝政再没有以往的热情,一门心思在宫中设宴享乐,奏疏都留中不发,朝臣请辞归家,便应下,也不再补官。 到了后来,请封的人越来越多,事情越来越不可收拾。就效仿嘉靖帝,多年不上朝。经筵日讲也停了。 郑梦境不懂朝政上的事,但有一个道理还是明白的。一个帝皇如果多年不处理政务,所有的事情都无法决断,那整个国家就会渐渐地衰弱下去,走至灭国的终点。她死得早,没能看到那一天。但朱常洵在洛阳被李贼擒获烹食,已然向她提前揭示了结局。 从蒲团上起身,郑梦境定定地望着照旧面容和善的菩萨。 前途艰辛,她只望能保住自己的儿女,莫叫洵儿再次重蹈覆辙。 南直隶 张懋修已经结束了为父丁忧,重新起复。朱翊钧授了他南直隶都察院经历一职,正六品。 看起来不错,比他丁忧前的品级要高,实则是明升暗降。 南直隶是个什么情形?那些被直隶排挤之人才会到这儿,养老之用。整日清闲并无大事。 不过这已经是原来老印象了。 万历十三年,朱翊钧重新召回海瑞,授了他南直隶都察院佥都御使之职后,这位年已七十二岁,刚正不阿的老臣请辞无果,便慨然赴任。赴任途中不想又有旨意,由正四品的佥都御使升为正三品的吏部右侍郎。 海瑞蒙获皇恩,感激于心,已经做好了死于任上的准备。一到南直隶,就开始大刀阔斧地进行整治,搅得南直隶大小官员苦不堪言。 张懋修到任上的时候,正好提学御史房寰担忧自己的小辫子被海瑞抓了,捅上京城去,先下手为强朝京里递上弹劾奏疏,先告海瑞一状。 京里收了奏疏,叫朱翊钧留中,并未听信。 没有得到回应的房寰只觉得自己日日都两手捧着摇摇欲坠的官帽,吓得自己日不思食夜不眠,整个人气色极差,双眼下青黑一片。 作为张懋修的上司之一,人来了,自是要见的。房寰草草嘱咐了张懋修几句,尤其告诫他行事小心,千万别刚赴任就被海瑞给抓了个正着。 “有劳房御史提点。”张懋修拱手施礼,口中道谢。 见了旨意后,张懋修心里就明白,圣上对张家还是有所芥蒂。而他此生都将与内阁无缘。 说恨谈不上,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谈怨,也只是为先父不值。 张懋修在南直隶拜了一圈人,反而对海瑞敬佩之心越加。他自认自己行得正,坐得端,根本没什么好怕的。再者说,海瑞对文忠公的评价也算是中肯,在当日一片要求清算声中,不啻为清流。念着这一点,张懋修就不会对海瑞有何提防之心。 这是个君子,自己岂能以小人之心度之。 回到居所,下人正在打扫收拾。张懋修打开不许下人动的樟木箱,将里面的书籍拿出来。其中有几本,用布包着,裹得很是仔细。这是郑家父子所赠。他们听张懋修提过有一古籍,一直想要却求而不得。这次前往肇庆后便留了心,一次竟送来好几本。随书附赠的信上写明,他们父子不懂好坏,只能将所能找到的全部版本都取来给他,若不是所寻之书,可寄信过去,他们会另想法子的。 这次张懋修赴任,便将这几本都带了过来。 思及当日郑氏子为抱张家,不惜重金贿赂,运来救命粮,张家上下无一不对他们心存感激的。王氏更是发话,日后张家子见郑承宪必以长辈之礼相待。 张懋修对冷情的当今圣上心存不满,但对郑家人却是持相反的态度。基于郑氏父子的救命之恩,他对宫中的郑德妃也爱屋及乌了起来。 因朱翊钧独宠郑妃,民间有不少非议,直言郑妃误国。张懋修并不当面驳斥,却于那些人渐行渐远。 张家早已想好,若他日郑妃有意国本,能帮的,必是要帮一把。但忠君为上,嫡庶不可不分。只看这次中宫是否能再次怀上。 圆月挂在夜空之上,几片淡而薄的云彩慢慢飘过,好似给皎月挂了一层轻纱。遮不住它的光芒,反倒为它添彩。 朱轩姝正是刚学会走路,喜欢到处跑的年纪。都人和乳母跟着她身后,处处小心。偏年纪小,胆子还大,摔了也不叫疼,半点不显娇气。 她拉着身后的乳母,走到里殿,看着郑梦境在窗前发呆。松开乳母,跌跌撞撞走过去,举高双手,“抱。” 郑梦境莞尔一笑,将孩子抱起来,“今夜月色很好,姝儿是要陪母妃一起赏月吗?” 朱轩姝指着月亮,“漂亮!”又歪着头,面露疑惑,“父皇?” 那个每晚都会陪自己玩耍的父皇为什么不在? 郑梦境擦去朱轩姝说话时带出的口水,浅笑道:“父皇去了你母后那儿歇着,今夜母妃陪你玩,好不好?” 朱轩姝有些不高兴地摇摇头。 郑梦境轻轻抵着她的额头,目光有些涩意,“乖,姝儿听话。” 朱轩姝垂下眼,玩着自己的指头,小嘴微微噘起,“父皇,玩。” 郑梦境把女儿拢在怀里,有些发怔。身边摇篮里的朱常溆醒了,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有些落寞的母亲,蹬了蹬腿,好似伸懒腰般。 “溆儿醒了?”郑梦境探过去,伸手压了压被子,“今夜父皇不在。” 明晚朱翊钧也不会在。这几日是王喜姐最易受孕的时候,连着五天,都会宿在坤宁宫。 郑梦境轻轻推着摇篮,一手慢慢地,有节奏地拍着女儿的背,嘴里哼着小调,心思却并不在此。 她不愿说出后悔,但的确很难以接受朱翊钧宿在别处。 明明是自己的决定,为什么心里会这么难受呢。 朱常溆看着郑梦境,发现她哭了,却还不自觉地怔怔望着一处角落发呆。 夜风自窗外吹进来,拂过郑梦境的脸,感受到凉意后,她赶忙拭去泪痕。 “放心,即便父皇不在,你们还有母妃。母妃会陪着你们的。” 小调的声音自内殿传出,越往外,就越轻。 史宾领着人在各宫查看宫门可有落锁,经过翊坤宫的时候,听见里面隐隐传出的歌声。他驻足片刻,在声音没了之后才离开。 身后的小太监一直低着头,没有催促,也没有说话。等史宾行步往前,才跟着走。 圆月当空,洒落一片月光。但这光芒太过微弱,照不进某些人的心里去。 翊坤宫的烛火点到了天明,烛泪顺着烛台落于桌上凝结。 郑梦境抱了一夜的孩子,手发麻酸疼。朱轩姝在她的怀中睡得极熟。为了不吵醒女儿,她一点点,小心翼翼地起来,将女儿交给乳母。 摇篮中的朱常溆与姐姐一样,都还睡着。郑梦境弯腰看了片刻,就去了殿外。她站在台阶上,望着朝阳一点点地露脸。红中带橙的阳光带着温暖落在她脸上和身上。 又是新的一天。 李太后在宫里眼见着王喜姐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好,身子也逐渐康健起来,心里越发忐忑。她踌躇了半日,最后还是将朱翊钧叫来。 “太子之事,陛下作何想?” 怎么又是太子?朱翊钧强压住心中的不耐,“此事儿自有主张。” “一日不立太子,哀家便一日睡不下。这几日梦见先帝,责斥哀家未能以国为重,当督促陛下早日立下太子。”李太后蹙眉,“此既乃先帝之意,哀家看,还是早早地册封洛儿为太子。日后便是我去见先帝,也能有所回话,不至令先帝伤心。” “母亲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些并不能当真。”朱翊钧道,“皇长子年幼,喜姐尚年轻。朕还想等等看。” 李太后急了,“哪里还能等得下去?你身子自来弱,若是”她见朱翊钧面有薄怒,赶忙打住话头,“早日立下国本,群臣也有主心骨。” 朱翊钧讥讽道:“难道朕就不是他们的主心骨了?他们莫非是太子的臣子,而非朕的臣子?” 李太后自知失言,“哀家不是这个意思。” “母亲就是这个意思!”朱翊钧忍住发火的怒气,站起身来,“朕给武清伯府的恩荣赏赐还不够吗?他们还想要什么?!” “陛下” 朱翊钧深吸一口气,“朕就照实对母亲说吧,喜姐已诊出喜脉。” 李太后哑然,许久后颓唐地问道:“何时的事?” “十日前。”朱翊钧淡淡地看了生母一眼,眼中尽是讽刺,“因月份还小,所以并未声张。母亲如今知道,且安心等着嫡子出生吧。” 说罢,他也不再行礼告辞,径自就离开了慈宁宫。 李太后怔忡地望着儿子离开的方向。 中宫又怀上了? 手中的串珠断了线,檀木香珠散落一地。 李太后双目视去,眼前一片白茫茫的迷雾,殿中所有的东西都仿佛盖着一层厚纱。 她的眼疾更严重了。 这么多年来,自己做了那么多,究竟是为了什么! 借由王喜姐的信任,安插钉子放在坤宁宫,让她的身体慢慢虚弱至无法怀孕。又利用郑梦境的盛宠,挑拨坤宁宫与翊坤宫的关系。扶持身为都人的王淑蓉,一力保皇长子。 桩桩件件,到头来竟都成了空? 都人们聚集在殿外,没人敢进来收拾。却又怕李太后踩着珠子滑倒,届时获罪。 李太后扶着桌子起身,摸索着往前走。脚碰到地上的珠子,将它踹开。 就连菩萨都要责怪于她吗?! 李太后木着脸,眼前的雾霭更浓了。 “来人!来人!!” 彭夫人小心翼翼地进来,偷偷觑着李太后,“娘娘有何吩咐?” 李太后想冲口而出,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咽下了。 “把这里都收拾了。”她身子往前倾,差点摔了,亏得彭夫人将她搀住,“扶我去内殿歇息。” 都人鱼贯而入,将地上散落的佛珠捡起。 “扔了。另拿一串水晶珠子于我。” 彭夫人有些犹豫,“娘娘,这串佛珠还是陛下在千秋节上孝敬的。”李太后一直很喜欢,常常随身携带,佛珠早就被她摸得包了一层浆。 李太后静默了一会儿,叹道:“收起来吧,别再让我瞧见了。”旋即苦笑,想来日后她就是想见,也见不着了。 王淑蓉得知中宫怀孕后,将自己关在殿里,狠狠地在一块写有王喜姐名字的绢帕上用针不断地扎着。扎了几下,觉得犹不过瘾,又取来剪子,狠狠戳着。 你以为怀了孕,就能扳回一局?想得美!诸天神佛保佑我儿早日登上太子之位,叫中宫滑胎才好! 双目赤红,面容狰狞,犹如恶鬼。涂着蔻丹的指甲死死抓着剪子,一下又一下地戳在绢帕上。用力之大,甚至透过了帕子后面的木桌。平滑的红木桌面上,留下斑斑驳驳的痕迹。 我让你得意!我让你高兴!手下败将,不值一提! 王淑蓉狞笑着看着不成样子的绢帕,将它投进火盆,烧得一干二净。 当年我能赢过你,现在也能! 自宫中各处传开皇后时隔多年后再次怀孕的消息,佛龛前的香烛就不曾断过。两宫太后分别派了内监去武当山和五台山祈福,但心里究竟存了什么念头,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不过这样的情况很快被打断了。 郑梦境也怀孕了。算算日子,竟和皇后差不多的时日生产,差不了几天。 香烛气味在宫里渐渐淡了下来。 皇后与德妃同时怀孕,本是喜事。但王荣妃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为了怕自己的愁容叫旁人看了不喜,连宫门都很少出。 皇三女病了。 王荣妃没李德嫔那么拧巴,腆着脸去请了李时珍过来瞧了瞧。李时珍对小儿病症并不专精,搭了脉后与小儿太医探讨一番,倒是留了方子。 大约是阎王爷想要将皇三女收了去,在跟前服侍。药倒是好歹灌下去了,人却没大好。 王荣妃倒是个明理的人,知道大夫也是凡人,药材也非仙草神丹,哪里能吃了就百病全消呢。眼见着能治好皇长女,调理好王皇后的李时珍都没法子,她也就死了心。 自李德嫔死后,王荣妃就一直远着王恭妃。朱翊钧后宫里就那么几个人,好些个还病歪歪的,能说话的就不多。女儿身子还好的时候,她就在窗下缝制给孩子的新衣,一边陪着女儿。待亲女病了之后,新衣也不做了,时时抱着孩子在里殿发呆,生怕少看一眼,女儿就这么没了。 她变得越来越沉默,人也消瘦了不少。但脑子却很清醒,知道眼下唯一能做的,便是陪着女儿等死。 日子一天只有十二个时辰,过去总觉得少,现在只有觉得多。但又觉得这般多的日子也好,起码女儿能多活一刻,自己能多见一时。 皇三女醒着的时候越来越少,一睁开眼,就开始咳个不停,伴随着嘶哑的哭声,揪得王荣妃的心像被人一拳一拳不断地痛击着。 最后,在闰九月的下旬,皇三女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过。 王荣妃出奇地冷静,一声都没哭。大约是早就在心里想过,若这一日真的来了,自己能做什么,该做什么。 派去报丧的太监很快就回来了。他推开门,发现王荣妃还以原来的姿势坐在榻边,一手牵着已经冰凉的小手,两眼瞪得铜铃大,好似都不会眨眼了。 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娘娘?” 王荣妃转过身来,举止形同鬼魅。宽大的衣袍越发显出她如今的纤弱来,风一吹,轻薄的衣料就往后飘起,手臂枯瘦如柴,腰也同竹竿儿一般。 太监胆小,屋中昏暗又未点灯,吓得退后数步,绊倒在门槛上,整个人往后仰,脑袋磕在石阶上,登时口吐白沫,人事不省。 王荣妃的宫里,一日出了两件丧事。死了太监事小,宫里日日不知被抬出多少死了的宫人。皇三女的病殁却是大事。 朱翊钧下了旨,将皇三女与皇五女一起葬在金山,人却没出现。 宫里对王荣妃讳莫如深,总有些忌讳,她也开始过起了深居简出,独来独往的日子。这样憋闷的日子没多久,人就病倒了,日日与药汤为伴,整个宫里都漫着药味,隔着宫墙都能闻到。 得知她病了,来探望的人也没有。宫里服侍的人越来越怠慢,洒扫时连杂草也懒得除。 王荣妃偶尔推开窗,看着外面腿高的野草,想起己身,便觉得野草也有几分可怜。人要拔了,她也不许,由着它们长。 等十月里,野草开始枯黄,树上的叶子掉落,将倒下的枯草厚厚盖住,再看不见半点影子。 而王荣妃的窗子,也再没开过。 就如当年郑梦境料想的那样,远在蒲州的张四维没能等来自己丁忧期满,就走了。 张子维病卒的消息传来京城,朱翊钧很给面子地追赠了太师。谥号是申时行带头商议出来的,他素来厚道,不会在这种身后名的事上卡着,最终定的是文毅。 诸般事情尘埃落定后,王喜姐和郑梦境已是临近产期——恰好是在年节时分。 这次年节,宫里就又多了一份忙碌。不仅要各处扫尘装饰,更严令两宫备下的乳母宫人们万万小心。 尤其是王喜姐,她的怀相不大好,期间甚至有滑胎小产的迹象,都是靠着太医署的太医和李时珍一同稳下来的。 之后王喜姐就越发少得出门,整日躺在榻上。吃食也小心翼翼,王家暗中送了个刚怀上的孕妇进来近身服侍,自茶水乃至糕点饭菜,都需那个孕妇先尝上一口,一刻钟后无事,王喜姐才能安心吃下。却也不敢吃多了,怕到时候生产不易。 王淑蓉倒是想下手,却怎奈插不进手去,只得一旁看着王喜姐的肚子一日大过一日。 神经一直紧绷到年节守夜当晚,她才略略放松一会儿。夜里吃饺子的时候,都人做了手脚,特地将一个包了红枣的饺子放在王喜姐的碗里。她一口咬开,甜得眯了眼,浓郁的枣味在口腔中弥漫开。 只盼着这个好兆头,真能给自己带来福气才是。 因王喜姐怀孕不能动弹,为了迁就她,守夜是在坤宁宫过的。两宫太后和朱翊钧都守在那处。身边宫妃们领着皇子皇女,吉祥话一个接一个地说出口,都不带重样儿的。王喜姐只觉得打入宫后,再没有过得这样快活过。坤宁宫里的笑声从进膳时,就不曾断过,一直到了守完夜,孩子们都睡去了,大人却还说着话儿。 反观翊坤宫就冷清多了。同样怀孕的郑梦境去不了坤宁宫,同那些患病无法出席的妃嫔们一样,独自留在自己的宫中。 朱翊钧倒是有赐宴,两宫太后和皇后也各有赏了菜。可终究是冷清清的。 朱轩姝被抱去坤宁宫一同守夜,还未回来。朱常溆因年纪小,也就没走,在翊坤宫与郑梦境作伴。可一个尚在牙牙学语的婴孩又非是说话的对象,说是作伴,倒不如说是看着他更为贴切。 比起都人们的紧张,郑梦境自己倒是镇定得很。朱常洵的生辰她记得很清楚,生产还不到时候呢。平日里该做什么,如今还做什么。 刘带金一直守在她身边,提心吊胆地注意着郑梦境的一举一动。小厨房的热水就没断过,炉子有专人盯着,就怕等要用了,却熄了火。 正殿的地龙烧得好,殿内搁着的花瓶里插的几枝花儿在刚放进去的时候还不过是花苞,如今开得正艳。 一觉睡醒的朱轩姝拉着都人跑来郑梦境这儿,她昨日跟着朱翊钧学了不少话,“年c拜。” 只还说不太利索。 “是拜年。”郑梦境拿出早就预备好的小荷包放到女儿的手里,“可收好了啊。” 小荷包是郑梦境自己做的,她并不专精女红,却也费了许多神。荷包用的是红色妆花缎,饰以略粗的金绳,沿着荷包绕了一圈,垂下的流苏用的是五彩丝线,两头抽绳的地方缝了小小的银铃铛,一动就“铃铃”响。荷包里塞了一些金叶子和金子打的生肖,活灵活现的。 朱轩姝对里面的东西不是特别感兴趣,倒是尤为喜欢荷包上会响的小银铃,一直摇个不停。 细碎的铃铛声将朱常溆吵醒了,他蹬蹬脚,张嘴想打哈欠,嘴张到一半,发现有点不对,赶紧合上。 郑梦境正好看了个正着,笑道:“溆儿也有的。”又取了个一样大小的荷包来。用料和朱轩姝一样都是妆花缎,只这个是蓝的,镶嵌的是银线。里头装着的东西也与女儿一般无二,并无多出什么来。 郑梦境将荷包压在朱常溆的枕头底下,轻轻晃了晃摇篮,柔声道:“待你大了,母妃再送你旁的。” 朱常溆似乎对荷包不是特别感兴趣,他前日已学会了翻身,此时似乎想练习,一下一下地把上半身抬起来,左右扭动着小身子,好不容易爬起来,整个人都气喘吁吁的。 郑梦境把他抱进怀里,亲了一下,“母妃的乖溆儿,真厉害!” 虽然没有坤宁宫的热闹,但冷清的翊坤宫中也别有乐趣。 时间说快,过得也快,眨眼,正月已过了五日。 不得不说郑梦境挑了个好时候,不早不晚,偏在朱翊钧过来的时候,开始发作了。 两人刚用过午膳,正是吃饱喝足有力气的光景。 大冬天里,稳婆怕郑梦境在院子里走动不好,便扶着她在烧着地龙的屋里来回走圈。走一段,歇一歇,疼得厉害了,再歇一歇。 朱翊钧在一旁瞧着她们转圈,只觉得自己头快晕了。但郑梦境先前两次的生产经历给他留下太深的印象,现下再次遇上,还不待郑梦境有什么反应,他就开始两腿发软了。 郑梦境擦了擦额上不知是疼出来的汗,还是地龙烧得太好热出来的汗,朝朱翊钧瞥去一眼,发现他正忐忑不安,一脸“怎么办”的模样,好笑地道:“陛下怕什么?是奴家生产,又不是陛下。” 朱翊钧结结巴巴地,还不忘说好听话,“小梦疼,朕也觉得疼。” 郑梦境正要嘲笑他,却见坤宁宫的太监跑了过来。 “陛下万岁,德妃娘娘万福。” 郑梦境见朱翊钧已经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便替他问道:“可是坤宁宫出了事?” “皇后娘娘方才发动了。”太监飞快地朝朱翊钧和郑梦境扫过一眼,“两宫太后娘娘已经到了,请陛下过去。” 朱翊钧当下就不高兴了,嫡子重要,难道旁的皇嗣就不要紧了?怎得都上坤宁宫去了。“你回去禀报,就说朕在这儿守着德妃。” 太监踌躇着不敢从地上起来,嘴上也支吾着不敢应,朝郑梦境投去求助的眼神。 郑梦境忍下一波痛,劝道:“陛下快去坤宁宫,奴家还得一会儿才生呢。许娘娘生完,奴家这儿还没动静呢。到时候再过来也不晚。” 朱翊钧看着她不断低落的汗,替她擦拭干净,不无担忧地道:“那小梦要是先生产了呢?” 生育之事,谁都说不准。就是神仙怕是难以断定究竟谁先谁后。 “那岂不正好?陛下能见到两个康健的皇儿。”郑梦境把朱翊钧不断地往外推,“快些去,回头太后娘娘可要怪陛下去晚了。” 朱翊钧跟她确定地问道:“那朕真去了?” “去吧。” 郑梦境扶着门槛,将不断回头看自己的朱翊钧送出宫门,便下令将宫门落锁。 不去通知两宫太后,是郑梦境的主意。她就想等着看看,坤宁宫今日会不会发动。若是没声响,那她也无法,根本瞒不住,只得先将孩子生下来。 索性碰得巧,两个竟是同日生产。 虽然王喜姐身为元后,生下的皇子天生便高旁的皇子一等。但郑梦境却觉得,既然下了决心要送佛,索性送到西方极乐世界。将朱常洵的排序往后挪一挪,也能少掉一些麻烦。 疼得实在受不住了,郑梦境在刘带金和稳婆的搀扶下躺在床上,腹中胎儿开始逐渐往下坠。她趁着自己现在还清醒,有力气的时候,叮嘱道:“在坤宁宫传来产子的消息前,谁都不许开门。” 刘带金点点头,亲自去门边守着。 朱翊钧到了坤宁宫,就听见里面王喜姐在呼痛。他上前向两宫太后行礼,“喜姐如何了?” 李太后道:“胎儿有些大,似是有些难了。” 朱翊钧心里一个“咯噔”。 陈太后又问:“陛下怎得来的这般晚?” “德妃也发动了,此时想必正在生产之中。” 陈太后小小惊呼一声,“怎得不曾派了人来与哀家说?她那处现今没人镇着,若是出了好歹,可怎生是好。”说着便想过去。 王喜姐的呼痛声一声响过一声,将陈太后迈出去的步子生生收回来。 永年伯夫人自三日前就搬入宫中,她在一旁帮不上忙,便坐在门边守着,盯着进出的宫人们,防止她们徒然生出什么恶心,要动手脚。却听宫外朱翊钧的声音,她心头一跳,赶忙冲回女儿身边去,紧紧握住她的手。 “娘娘,娘娘,你且醒醒。”永年伯夫人见王喜姐已经陷入了半昏迷,从一盘的几桌上拿来一碗温热的参汤,因有些急,半碗都洒在了身上。她撬开王喜姐的嘴,硬生生给灌进去,不断地掐着她的人中。 “娘娘,娘娘!” 王喜姐自半昏中悠悠转醒,下腹又是一阵剧痛撕裂着她的神经。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看清面前急切呼唤自己的是生母。 “母亲” 永年伯夫人擦了一把泪,“娘娘,陛下来了,陛下自翊坤宫特特赶过来。娘娘,可得撑下去,生个皇子,将元子生下来!” 陛下特地从翊坤宫过来的? 王喜姐觉得自己眼前的光又亮了几分,心中的暖流渐渐汇聚,如火一般地迸发。 “啊——” 力气不知从哪里又回来了,王喜姐努力地趁着还清醒的时候,不断听着稳婆的话使劲。 一定要争气,一定要争气! 陛下,陛下可就在外头。 胎儿的头渐渐露了出来,永年伯夫人的心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元子,元子,一定得是元子才成! 王喜姐双手握成拳,手上青筋毕露。痛到极致,她竟拽下一把自己的头发尚不自知。 永年伯夫人顾不得擦泪,按着她的手,防止她再自残。 女儿实在是太苦了。 一声婴儿的啼哭,自坤宁宫中传出。 殿中内外的人刹时静了下来。 随着第二声,第三声,接连不断的响亮啼哭声传出。 朱翊钧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此生所有的力气都耗尽了。旋即,他又紧张起来。 皇后如何了?是皇子?还是皇女? 两宫太后和皇上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产房门口,屏气凝神地等着稳婆将孩子抱出来。 将孩子抱出来的,是永年伯夫人。 “恭喜太后娘娘,恭喜陛下!是元子!” 李太后双眼一闭,歪倒在彭夫人的怀里。 “快,请李御医来!慈圣太后娘娘厥过去了!” 万历十四年,正月初五。中宫王皇后产下嫡子,普天同庆。皇上特下旨意,天下大赦。 翊坤宫中,已经缓过来的郑梦境抱着刚喝了奶就睡熟了的皇子,吩咐道:“打开宫门,差人跑一趟坤宁宫,就说本宫方产下皇四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6章 同日得两位皇子,让朱翊钧连着高兴了好些日子,不仅朝会时面带笑容,就连日讲经筵时,对朝臣的态度都温柔了许多。 王喜姐所出的皇三子身体很是康健,不像有夭折的迹象。朱翊钧觉得自己终于一破多年来大明朝无嫡子继承大统,仿佛受了诅咒般的历史。 国祚得以延续,朱翊钧觉得这是上苍对他最好的恩赐。 王喜姐打生下嫡子后,整个人都感觉活过来了。坤宁宫以往那种死气沉沉的气氛一扫而空,服侍的都人们也松了一口气。 一日之间,往日叫人闻之色变的坤宁宫成了趋之若鹜的对象。若能挑中了被分到嫡子身旁,日后可是天大的好处。 端看正德帝时候的刘瑾,还有告老离宫的冯保便知。下场虽凄惨,却到底享过了旁人想都不敢想的福气。 永年伯夫人在宫里一直留到了洗三,觉得如今走路都是带着风的,见了皇三子就心肝肉地叫不停。她闲了就坐在摇篮边上,看着睡着的婴孩,只觉得自己多看一眼,嫡子便会多长一寸。 “乖乖儿,早些长大,便能替你母后撑腰。”永年伯夫人环顾左右,见没人注意自己,她压低了声音,“到时候就给景阳宫和翊坤宫点颜色瞧瞧,让他们知道这宫里究竟是谁当家的。” 说完才觉得舒服,觉得自己总算将这些时日来的心中怨气发泄一空。 因皇三子与皇四子是同日出生,是以洗三也在同一天,吉时都一样。道贺的外命妇分身乏术,顾不得两头。虽都是皇嗣,可地位到底不同。众人都以坤宁宫为重,待坤宁宫结束后,才前往翊坤宫略坐坐。 朱翊钧虽然高兴自己终于有了嫡子,但对王喜姐终究喜欢不起来,心里更为偏疼郑梦境和皇四子。洗三时候的冷清,他看在眼里,虽无奈,倒也知道没法子。 自王喜姐有孕,再到生下皇子。朱翊钧至多抽空过去看看嫡子,从未留宿。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照旧夜夜歇在翊坤宫。 朱翊钧轻轻摸着郑梦境散开的发,看着她略带青黑色的眼眶,眼里很是心疼,“委屈你了。” “哪里委屈了?”郑梦境笑道,“奴家身受皇恩,替陛下诞下两儿一女,宫里可有哪一位是有奴家这般的殊荣?” 朱翊钧轻叹,“你知道朕不是说这个。”他从袖中抽出张纸,“朕已经替麟儿取好名字了,洵。” 郑梦境接过那张纸,问道:“嫡子呢?” “汐。”朱翊钧皱眉,“藩王子嗣多,好些字都已用了。朕也不能叫他们将名字给改了,好不容易才挑了这两个。” “奴家觉得不错。”郑梦境抱着皇四子,轻轻唤道,“以后便唤你洵儿。” 朱翊钧凑过来,用手指点了点朱常溆的额头,见他闭着眼打了个哈欠,不由笑道:“洵儿同溆儿真真是两个性子。” 郑梦境白了他一眼,“这才几天呢,就看得出来?” 朱翊钧振振有词道:“哪里看不出来了?溆儿好静,洵儿好动。溆儿不爱同你我多接触,洵儿却粘你粘得紧。日后一文一武,一个有主意,一个承欢膝下逗你开心。正好一对儿!” 郑梦境听他越说越没谱,推了推他,“陛下都好几日不曾同姝儿玩耍,她正在屋里使性子呢。溆儿也是,我瞧他日日惦念着你来的样子。哦,说起来,溆儿会翻身了。” “真的?!”朱翊钧搓了搓手,“那你和洵儿好好歇着,朕去看看姝儿同溆儿。” 郑梦境点点头,“去吧。” 朱翊钧走后,郑梦境将朱常洵放在枕畔,闭目修神。 一点一点被改变了,前世的经历。 接下来,她该怎么做?又能做些什么呢? 郑梦境有些跃跃欲试。如今嫡子降生,国本之争应该就不会再出现,朱翊钧也不会因此而缀朝数十年。 自己的洵儿,当能安然做个藩王。 不过叫她有些好奇,朱翊钧似乎已经决定了要将洛阳作为朱常溆的藩地,那朱常洵又会去哪儿呢? 西北偏远,又事多,应当不会。江浙虽繁荣,却也早就藩王林立,插不进去手。 想来想去,最大的可能就是继承前辽王,成为新的辽王。 若是如此,郑梦境还是有几分高兴的。辽王府在江陵,连宅子都是现成的。文忠公家久居江陵,熟悉当地人事。张郑两家现下的交情与通家之好无异,届时应会提点协助朱常洵,免得他做错什么。 有人在身边帮扶,总归能少走些弯路。 不过她心底想的更多的,是让朱常洵远离洛阳。越远越好,免得重演历史。 郑梦境想罢,便决定等朱翊钧提起时,想法子让朱常洵前往江陵。 却又想,朱常溆并未同前世那般夭折,若是他去了洛阳,会不会代替了弟弟,成了替罪之羊? 郑梦境的心又揪了起来。她的目光投向了身边襁褓中的朱常洵。 不过倒也无妨,现下还小,离就藩早得很。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徐徐谋划,总要想个妥帖的方法,让他们都平安。 朱翊钧与精力旺盛的女儿玩到自己精疲力尽才告饶,让爱女大发慈悲地放过自己。泡了澡,除去一身疲惫后,他慢慢走回里殿。 郑梦境倚着隐囊,已是睡着了。未施粉黛的郑梦境,看起来面容安详,一手放在襁褓边,一手搭在腹部。夜风吹过散发,几缕青丝贴在她的脸上。 朱翊钧将朱常洵抱起来,看着儿子边睡边吐泡泡的睡脸,不由轻轻笑出声来。他将孩子交给乳母,自己抽出郑梦境身后的隐囊,让她躺平。而后蹑手蹑脚地掀开被子的一角,慢慢挪进去。 仿佛感受到朱翊钧身上的热气,睡熟的郑梦境不自觉地钻进朱翊钧的怀里。 朱翊钧嘴角微微勾起,把人搂进怀里。心里想着两个皇子的满月宴。 下一次,他再不要洵儿受这般的委屈了。 洗三后,宫里就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满月宴。 “什么?你要将皇四子的满月宴与皇三子的一起办?”李太后想都没想就一口否定,“不可能。哀家不同意。” “有何不可?他们同日出生,一起办了便不用两处费事。” 李太后真想看看朱翊钧脑子里到底怎么长的,“皇三子是嫡子!皇四子身为庶子能同嫡子一般?你莫非要嫡庶不分?” 朱翊钧并不赞同母亲的看法,“不过一处举宴,哪里就嫡庶不分了?洵儿虽为德妃所生,可仍是皇嗣。” “是不是德妃的意思?皇上,你太偏向翊坤宫了。”李太后不满地道,“哀家知晓你心悦德妃,但你这般行事,就不怕皇后心里有芥蒂?” “奴家倒觉得无妨。”王喜姐的身影在门口出现,“给娘娘请安。” 李太后奇道:“你不是正月子里吗?怎么出来了?要是见风了落下病根可如何是好?快些回去!”又道,“坤宁宫里服侍的人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怎么就没把你给劝住。不若我这里再拨几个懂事能干的过去。” 王喜姐淡淡道:“是奴家有事相商,特地过来的。都人们哪里拦得住主子呢。坤宁宫的人够多了,就不用娘娘费心调人过去,且留下将娘娘服侍好了,奴家同陛下心里才安生。” 李太后知道她这是恼怒自己先前在坤宁宫安插钉子,这次虽然的确是好意,但自知的确有些过头,便没有计较王喜姐语气中的不善。心中暗叹,日后再想如之前那样,怕是不能够了。 王喜姐看着朱翊钧,“两处办宴,需得花同样的银两,论起来比一起办要多出许多。国库与私帑不丰,实在无需如此耗费。” 李太后把头撇向一边。她在听到王喜姐的声音时,就知道对方一定会和自己唱反调。这事儿帝后都已下了决定,她再怎么说也没用。 王喜姐见李太后不再说话,便知道此事就此定下。 “奴家今日过来,是为着另一桩事。”她转向朱翊钧,“正好陛下也在,不妨一起听听。” “好。”朱翊钧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心里却七上八下地打鼓。 难道皇后又要进言 朱翊钧最怵这个。整日听言官的弹劾奏疏还不够,回来后宫还得听王喜姐一次次的“忠言逆耳”。 不过今日他得失望了,王喜姐要说的是另一件事。 “德妃连诞两子,奴家有意晋封她为皇贵妃。”王喜姐顿了顿,“不知娘娘和陛下,以为如何?” 李太后没什么好说的,自然是不觉得如何。郑梦境原就有宠,再升皇贵妃,那么现在与她平起平坐的王淑蓉就没有任何的优势了。嫡子尚小,且不知道日后如何。兴许会夭折也说不准。但皇长子和皇次子仅差了两岁,如今看来,两个都非常的康健。 朱常溆是有腿疾不假,但明仁宗的腿也有残疾。若郑梦境真成了皇贵妃,他们二人一个占长,一个占贵,届时端看哪个天资更好,更能获得朝臣的欢心。 听说皇次子已经开始有早慧的名声传出来了。李太后不知道这是郑梦境有意为之,还是朱常溆确实天资聪颖,总而言之都不是自己所想见到的。 但诞育皇嗣乃是大功,压着不让人晋封,的确有失偏颇。若强行不允,便与李太后一直以来维持的形象有所相悖。 李太后朝王喜姐的方向望着,暗暗咬牙。她就知道,让王喜姐生下嫡子之后,自己的处境会变成什么样。正因为了解王喜姐的性格,李太后才会另挑了王淑蓉来扶持。 可惜菩萨不帮她,事与愿违。 比起李太后的心不甘情不愿,朱翊钧确是极其惊喜。他早就想提出晋封郑梦境的事儿,只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虽然郑梦境生育得多,但比起旁的宫妃而言,的确有些快了。现下王喜姐主动提出来,也给了他一个顺水推舟的机会。 “就依皇后所言。”朱翊钧望着生下嫡子后,明显与过去有所不同的王喜姐。她眼中的戾气没了,原先消沉的模样则以朝气代替,消瘦的脸上因怀孕生产而丰腴起来,黑黄的皮肤也保养得白皙红润。 这让朱翊钧想起万历六年刚进宫的王喜姐。不过现在的她比起那时,要多了几分成熟的韵致。 可这样的改变,并未叫朱翊钧的心起了一丝涟漪。当一个人心有所属之时,旁的再好再美,都不过云烟而已。 王喜姐比朱翊钧更早就看穿了这一点。生产嫡子时,心里还有几分念想,怀有希冀。生完之后不曾留宿,来了也只是为了嫡子,这样的残酷事实,令王喜姐不得不直面正视。 朱翊钧心中没有她,就连那次生产守着坤宁宫不曾离开,也不过是因翊坤宫所劝。 自然,更多的是看在嫡子的份上。 王喜姐让自己死心,只要教养好嫡子便好了。除此之外,不对郑梦境相谢,她心里终究过意不去。 晋封皇贵妃意味着什么,王喜姐很清楚。 距离后位一步之遥,伸手可触。 她知道一旦这个念头被心腹都人和母亲知晓后,必会招致反对,所以一直瞒着她们,直接向能拍板的李太后和朱翊钧提出。待她们知道的时候,早已就此定下,再无更改的余地。 “既如此,就请陛下降内旨。”王喜姐微微一笑,好人做到底,“满月宴那日宣旨,叫德妃喜上加喜。” 朱翊钧摸着下巴,“这个主意不错。难为皇后想的好。” 王喜姐一福身,“奴家不敢担陛下谬赞。” 郑梦境是个聪明人,王喜姐相信自己抛出的这个橄榄枝,必定会被对方接住。翊坤宫为自己请名医,让序位,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就此交出,未尝不可。 王喜姐既生了嫡子,便一力要将孩子捧上帝位。挡在前头最大的敌人,就是李太后和王淑蓉。李太后不会轻易让嫡子继承大统的,王淑蓉更是一直别有用心。且不知还有什么后招,多一个人总归多一份力。为了孩子,王喜姐愿意做任何事。何况对方还抱有善意。 郑梦境得知朱常洵将和嫡子一同举办满月宴,笑着轻点了点朱常洵的鼻尖,“倒是便宜了你个小东西。” 朱常洵咧开嘴,给母亲一个大大的笑脸。笑声清脆,引来了朱轩姝。她站在郑梦境身旁,把头仰得高高的,嘴里念着,“给我,我要看。” “好好好。”郑梦境蹲下来,将朱常洵抱过去,“给你看。” 朱轩姝目不转睛地盯着襁褓中的朱常洵,扭头朝另一边坐着的朱常溆看看。 又一个弟弟。 她转过去,再看一眼面无表情,不搭理她的朱常溆。 新弟弟好像更好玩一点。 朱常洵笑了半晌,身子开始在襁褓中一扭一扭的不安分起来,嘴巴一吮一吮地。 郑梦境让都人把朱轩姝带出去,自己去屏风后面解开衣带,给孩子喂|奶。朱常洵咂巴咂巴喝着奶,眼睛都眯成一道缝,脚蹬地越发有力气。 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来,将蹬得厉害的小脚抓住。 “莫要伤了你母妃。”朱翊钧坐下,探头去看朱常洵喝|奶,觉得有些新奇。生朱轩姝的时候,郑梦境的母乳并不多,喂不了多久就交给乳母了。朱常溆比起母亲更喜欢乳母,也没喂上多久。再看朱常洵这副凶狠的模样,好似少喝一点都亏大发了。 朱翊钧的手渐渐从背后摸到肩膀,挑开另一边的衣襟,慢慢往下探。郑梦境动了动身子,“陛下,莫要闹。” “朕哪里闹了。”朱翊钧凑在郑梦境的耳边,语气中带了几分情|色的味道,“幸好小梦这次奶水足,否则还不知道怎么喂得饱洵儿。” 郑梦境的脸一路红到耳根,虚张声势地瞪了一眼朱翊钧,心里大窘,巴不得朱常洵快些喝完,自己好把衣服穿上。偏儿子喝得打了嗝,还叼着不放,似乎想歇一歇,等会儿再吃。她没好气地强硬把儿子塞进朱翊钧的怀里,背过身用巾帕擦拭干净身体,将衣带系好。 朱常洵见喝不到了,小嘴一瘪,“哇”地一下哭开了。 朱翊钧熟练地抱着孩子哄,嘴上还不饶人,“小梦你瞧,洵儿不高兴了,真真是严母。啧啧,以后要是授课了,你还不天天打板子。” “学得不好,自然要挨板子。”郑梦境翻了个白眼,“难不成任由他随着性子来?做个只知玩乐的藩王不成?” “怎么会呢。”朱翊钧自信满满,“朕是天子,小梦又蕙质兰心,溆儿和洵儿必定不比旁人差。” “我不指望他们能有状元之才,能把字认全了,不做个睁眼瞎就行。要紧的是明白做人的道理,他日长大就藩后,莫要仗着皇嗣的身份为害百姓,整日奢靡铺张。”郑梦境从朱翊钧的怀里接过孩子,哄地不哭了,放在摇篮里,又用帕子擦去他脸上的眼泪。 “有小梦教着,必不会的。”朱翊钧对陈矩道,“将东西拿进来吧。” 陈矩领命出去,不多时带着两个抬着箱子的小太监进来。 朱翊钧牵着郑梦境过去,将箱子打开。 郑梦境好奇地将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抖开,“这是什么?”好像是衣服,但这种款式她从未见过,“竟然还有个木头做的?做什么用的?”她拿衣服在身上比了比,有些小了,特别是腰那儿。 朱翊钧笑道:“是你父兄寄回京里的,说是在肇庆看见的泰西女子的衣服,觉得新鲜有趣,便买下送来。”他从箱子里翻出一双鞋来,比划着,“衣服许是穿不了,鞋子似乎也大了。” 这鞋也与大明朝女子所穿的平底绣花鞋很是不同。前低后高,脚跟下面多出一块来。 郑梦境放下衣服,将鞋子拿来穿上。“是有些大了。”不过能让自己看起来高一些,她试着走了几步,差点摔倒,幸好有朱翊钧扶着。“鞋子脱下来,朕让匠人依着你的尺寸重新做一双。” 郑梦境把鞋子交给陈矩,重新摆弄起衣服来,怎么都想不明白怎么穿上身。 “不忙,改日问问利玛窦,他们应会知道穿法。”朱翊钧有些可惜,暂时看不到郑梦境穿上,“若是不合身,再让针线局去照着做一件便是。” 郑梦境点点头,“不过这衣服怕是穿不出去。”袖子短了,露出一大截手臂来,脖子到胸那块儿好像还袒露着,胸和腰到时候会显出来。虽然她是很感兴趣,但实在太过于挑战礼法了。 “无妨。”朱翊钧含着她的耳垂,朝陈矩摆摆手,示意他带着人下去,“小梦只在朕面前穿便是了。”他将手搂上郑梦境的腰,捏了捏因生产而多出来的肉,嘿嘿笑着,“现在你可没法儿说朕像阿雪了,你同阿雪也一样。” 郑梦境毫不示弱地捏了一把朱翊钧的双下巴,得意地笑,“奴家可没这个。”说完,又捏了一把。手感不错,再捏一下。 “说起来,最近都没看到阿雪。它上哪儿去了?” 朱翊钧拉开郑梦境不断捏着双下巴的手,禁锢在背后,“阿雪找了个郎君,要生小猫崽了。你说,会生几个?” 郑梦境抛了个媚眼,“三个。要是奴家赢了,可有赏赐?” 朱翊钧捏了捏她的鼻子,“财迷。说吧,想要什么?” 郑梦境转转眼珠子,“陛下先欠着,以后奴家有了想要的再说。” “罢,随你。”朱翊钧觉得腿上一疼,低头去看,见是阿狸站起身来,正抓着自己的腿想要上来。他弯下腰,将阿狸抱起来,“阿狸可晓得自己要做外祖母了?” 阿狸“喵——”了一声,好似回答他的问题。它从朱翊钧的怀里跳下来,朝门口走了几步,回头看着他们,喵喵叫了几声。 “是想带咱们去什么地方吧?”郑梦境猜着,“陛下跟去看看?”她还没做完月子,在屋子里走走倒是无妨,出不得门见风。 朱翊钧点点头,跟着阿狸出去。 郑梦境脱了软鞋,和衣在榻上歇着。不知过了多久,听见一阵嘈杂声醒来。 朱翊钧一脸兴奋地回来,“阿雪生了!” 郑梦境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在哪儿?” “就在翊坤宫。”朱翊钧故作神秘道,“你猜在哪儿?准想不着。” 郑梦境觉得自己的确猜不着。狸奴生产喜欢在僻静的地方,躲着人生,轻易不会叫人瞧见。翊坤宫每日人来人往的,实在想不出哪处能让猫儿满意。 “就在姝儿住的偏殿外头的墙根角落。你原不是说那处的野花好看,有意趣,枯了也不准叫拔了吗?如今那处挨着殿,热烘烘的,又有枯草枯花遮掩,平日没什么人过去,阿雪自是满意。” 朱翊钧原想将阿雪一家子抱进来,叫陈矩给拦住了,不觉有些可惜。“陈矩说,那处是阿雪自己挑的,就算抱进来,也待不了多久,指不定明日就带着孩子搬去旁的地方,就再也找不着了。”朱翊钧望着外面,“那么冷的天,也不知阿雪和它的孩儿行不行。” “陛下若真担心,给它们做个棚子也成了。到时候猫儿们大了,再拆了。”郑梦境想起方才二人的赌约,“阿雪生了几只?陛下快说!” 朱翊钧脸拉得老长,跑上榻来,双手一左一右地捏着郑梦境的脸,“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阿雪生了三个狸奴?”哎呀,捏起来软软的,像团棉花似的。 郑梦境口齿不清地道:“奴家哪里知道。阿雪何日生的?” “看小猫儿的模样,好似日前吧。”朱翊钧有些心疼地松开手,见郑梦境的脸都被自己拉红了,不觉有些后悔下手太重。 郑梦境两手揉着被拉得发红的脸颊肉,“奴家可半点儿不知道,也没人来告诉奴家。” 朱翊钧不无感慨地叹道:“当年阿雪出生的时候才那么点大。”他用手比划着,“阿狸可比它会藏,拳头大了才带来朕跟前。一眨眼,竟然也做娘了。日子过得真快。” “可不是,算算看,奴家入宫都四年了。”地龙烧得热乎,郑梦境两眼一睁一闭,就要睡过去。朱翊钧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身子,“睡吧。” 他又想起满月宴上要颁布的晋封内旨,附耳轻声道:“今年你的千秋节,可得好好操办才是。” 郑梦境迷糊糊地道:“又不是正寿,大操大办就不必了”话说一半,就又睡过去了。 朱翊钧看着她的侧脸睡颜,只觉得分外可爱。又想起方才在外头看到阿雪侧着身子给小猫们喂|奶,和先前给朱常洵喂|奶的郑梦境颇有相似之处。他拉过薄被,给郑梦境盖上,枕着手看着她。 今年的千秋节必定得好好办才行。毕竟是晋封皇贵妃后的第一个千秋节。 几日后,便是满月宴。王喜姐和郑梦境都出了月子。 郑梦境穿着大礼服,带着两儿一女,坐着肩舆去坤宁宫参宴。因带着孩子,琐事繁多,到的就比旁人略晚些。 走进殿内一看,两宫太后已是到了,正坐在上首,王喜姐带着朱轩媖紧挨着她们。外命妇们都围着说吉祥话。 叫人觉得奇怪的是,王淑蓉并未到场,就连皇长子也没出现。 看来前几日听说皇四女病了是真的。 说来也不是什么大病,不过是一场风寒。但好巧不巧,将病气过给了朱常洛。王淑蓉这下便急了,越发觉得女儿是个扫把星,恨不得她即刻便死了,让儿子好起来。太医倒是开了方子,但有没有给皇四女服下,且要存疑。倒是朱常洛叫王淑蓉紧紧盯着,一碗药不落地吞进肚子里去。 李太后早就和王淑蓉说过,今日郑梦境会收到晋封的内旨。她心里气闷,所以来个眼不见为净,借口朱常洛生病而将儿子拘着不参宴,自己也说要照顾儿女不得过来。 “德妃娘娘来了!”坐在门口的外命妇第一个发现郑梦境到了,赶忙站起来行礼。 今日宫人忙的不行,来的贵客又多,一下子竟漏过了郑梦境,没来报信。 王喜姐将这事暗暗记在心里,只觉得自己最近只顾着嫡子之事,对宫里太过宽容。待宴后,需得像以前那样重新狠狠□□起来。 一群几日不打,就皮痒的东西! 郑梦境领着孩子一路到前头行礼。陈太后让她近身来坐,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 朱轩姝左右四顾,觉得这里热闹归热闹,就是吵得她有些脑门儿疼。一扭头,看见李太后独坐在那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便赖了过去。 “皇祖母。”朱轩姝趴在李太后的膝头,“皇祖母,抱。”她伸长手,等着李太后将她抱上腿。 李太后看了她一眼,“姝儿乖。”从手上脱下个金镯,“拿去玩吧。” 这些金镯玉器朱轩姝在翊坤宫看得多了,并不觉多稀罕。朱翊钧宠着郑梦境,赏赐流水般往翊坤宫库里搬。郑梦境也由得孩子玩儿,只不许他们弄坏了。她把李太后的镯子推开,在原地跳了几跳,“皇祖母抱。” 李太后几不可见地皱了眉,伸手要去抱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彭夫人。彭夫人以为李太后是厌烦朱轩姝的闹腾,让自己暗中“教训”一下,便先李太后一步,将朱轩姝搂过去,手伸入袄子侧开的衣摆中,在她腰上狠狠捏了一把。 一直叫朱翊钧和郑梦境捧在掌心宠爱的朱轩姝哪里受过这样的疼,当下就哭开了。偏嗓门还高,一个人竟盖过了所有的人的声音。殿中刹那间齐刷刷地不说话,用探究的眼神望着上面,看发生了什么。 王喜姐当时顾着同身边的外命妇说话,并未瞧见彭夫人的小动作,并不知道为什么孩子突然哭了。以她对朱轩姝的印象,觉得她不像是个娇气不懂事的孩子——若真是如此,郑梦境也不会将她带出来。在这种场合闹起来,分明就是不给自己面子,连带她也下不来台。 她犹疑地看着彭夫人,怀疑是她做了什么。 彭夫人没想到自己的举动会带来这么大的阵仗,半搂着朱轩姝愣在那儿,一时忘了言语,也忘了松开。 李太后知道彭夫人会错意,心下暗叹不够机灵,根本拎不清眼前到底是什么情况。虽然觉得人不够能干,却也觉得她对自己颇为忠心,便想开口将人保下来。 不料还没等李太后说话,朱轩姝一把推开彭夫人。措手不及的彭夫人被推得倒退了几步,正好撞上身后的桌子。桌上的摆设掉在地上,全都摔了个粉碎。 王喜姐的脸沉了下来。 朱轩姝跑回郑梦境的身边,一头扎进母亲的怀里,抽泣道:“母妃,这个奴才拧我。”说话声音不轻,坐得近的几个外命妇都听到了,接下来一个传一个,全场哗然。 李太后身边的一个夫人,竟能对皇女下手?! 郑梦境知道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低声安慰着女儿,“姝儿乖,咱们等会儿再说。”小孩子忘性大,等下不疼了也就没这回事了。 朱轩姝抽噎着,用手背不断抹着泪,“母妃不欢喜我了。”她拉过郑梦境的手,摸着自己被拧到的地方,“姝儿疼。” 女儿受了委屈,郑梦境心里当然难受。但今日实在不能当众发落彭夫人。且不说李太后愿不愿意将这个为了治疗眼疾而特地从宫外请来的民间妇人施以责罚,便是素日对下人严厉的王喜姐都不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发落人。 郑梦境轻轻揉着女儿被拧到的腰部,柔声道:“母妃哪儿不欢喜姝儿了?母妃给你揉揉好不好?揉揉就不疼了。” 朱轩姝的睫毛上还挂着泪,擦泪的手背上湿漉漉的,但心情已经好很多了。她把头靠在郑梦境的肩头,由着母亲给她擦干手,又轻揉着疼处。 李太后知道众人都在等自己发落了彭夫人,但这时候责罚自己的人,便是落了面子,可又不得不出声。她最怕郑梦境借着女儿不依不饶的,如今见她把朱轩姝安抚下来,心里不由松了一口气。但该做的还是得做。 “彭氏!”李太后双目一瞪,还没说如何处置,就听王喜姐凉凉地道:“彭金花的事稍后再议不迟,娘娘莫要坏了今日的好心情。” 李太后咬牙,等宴后朱翊钧知道了,怕是彭氏不仅会被赶出宫,命还有没有都不知道。 王喜姐明白郑梦境不欲生事,便对女儿道:“姞儿带妹妹去里头玩儿吧。你先前不一直说想和妹妹玩吗?如今病好了,也不怕给过了病气。” 朱轩姞长朱轩姝三岁,过了年便八岁了,比起还懵懂不知事的皇妹更明白事理些。她朝王喜姐点点头,跳下凳子,过去拉朱轩姝的手,细声细气地道:“妹妹同我一道去玩吧?我有好多好玩儿的。” 朱轩姝对这位皇姐有些陌生,但不妨碍心生好感。她同母的两个弟弟还小,且都是皇子,便是玩也玩不到一处去。边上又有郑梦境哄着,便点点头,从母亲腿上跳下来。 两个粉雕玉琢的皇女同长辈们见了礼后才走。朱轩姞落落大方,又是个细心人,见朱轩姝从腿上跳下来还叮嘱她仔细别崴了脚。朱轩姝哭得打嗝还没好,说话声儿带着略哑的哭音,听上去可怜又可爱。 陈太后等两个皇女走了之后,朝身边的嬷嬷使了个眼色。嬷嬷会意地跟了上去。 殿内的谈话声又起,好似刚才不曾发生过一般。 李太后让彭夫人退到殿外守着,另换了田夫人进来服侍。 陈太后的嬷嬷跟着皇女到了偏殿,趁朱轩姞去拿东西的时候,哄着朱轩姝脱了衣服。“殿下衣衫脏啦,等会儿出去见人就不美了。老奴与殿下更衣。” 朱轩姝有些扭捏,毕竟没见过,但到底还是点了头。 嬷嬷一件件将衣服脱去,最后脱到只剩里衣,状若不经意地掀开了衣摆,看到腰间的乌青倒吸一口气,心里骂道,下手不知死活的贱蹄子,金枝玉叶是能这么虐待的吗?! 朱轩姞正好抱着玩具过来,不防看了个正着,也是对彭氏不满。起先还当朱轩姝小题大做,是个娇气的女孩儿。现在看来真真是错怪她了,若换成自己,怕是早就疼晕过去。她放下手里的玩具,很是心疼地摸着伤处,“妹妹疼不疼呀?” 朱轩姝点点头,“疼的,刚被拧的时候可疼了。”她歪着头,感受了一下,“比方才不疼了一点。” “不疼了就好。”朱轩姞摸摸她的头,“我同你一起玩。” 朱轩姝大力地点头,不断催促着嬷嬷赶紧给自己把衣服穿上。 嬷嬷替她穿好衣服,在一旁坐着看着姐妹两个玩得不亦乐乎,就起身离开了。她回到正殿,在陈太后耳边轻语一番,手上还不断比划着。陈太后越听,脸色就越阴沉。 郑梦境心知她们必是在说女儿的伤处,方才碍着人多,她没敢看,如今倒是知道了大概,想来伤得不轻,眼泪差点掉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累成狗地从魔都回来了一tz 圣诞节发红包包庆祝一下,嘿嘿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7章 陈太后拍了拍郑梦境的手,让她别在人前显露出情绪来。 郑梦境知道人是好意,深呼了一口气再慢慢吐出来,又是那个仪态万方的郑德妃了。 看似将事情掩盖过去了,其实在座的每个人心里都打着小九九。 那彭氏是无意呢,还是李太后事前有意为之?这可说不好。 看来慈圣太后娘娘对郑德妃受宠很看不过去。 相熟的外命妇彼此打着眼色,等着宴席散了之后出宫去再聊。 众人正欲入宴,就见张宏亲自捧着一封明黄色的圣旨过来。 “德妃娘娘,是陛下的旨意。”张宏笑吟吟地指明是给郑梦境的。 郑梦境跪下领旨,听着张宏将内旨上的册文徐徐念来。 一同跪着的外命妇彼此交换眼神。 宫中晋封,太后应是早就得了消息的。莫非先头那场,是要显示自己心中的不满之意?观郑氏今日言行,进退有度并无不妥之处,况又生了二子一女,便是放在寻常人家,也断挑不出错来。 果真如民间所言,李太后有意提拔王恭妃,由皇长子继位。郑氏在宫里上跳下窜地相助坤宁宫,帮着皇后产下嫡子,如今王恭妃和李太后都如意算盘都落了空。 皇长子的身份,也显得尴尬起来。 若嫡子长成,得封太子。一直站在坤宁宫这头,与皇后嫡子抱成团的郑氏想来必会过得比王恭妃好许多。 “皇贵妃娘娘。”张宏将圣旨交到郑梦境的手里,“老奴向皇贵妃娘娘道喜了。”说着,打了个千。 殿内的贺喜声此起彼伏。 王喜姐上前牵了郑梦境的手,笑道:“恭喜妹妹了。” 便是她不说,郑梦境也能猜到一二,自己这次晋封皇贵妃,中宫在后头多少有出力,“多谢娘娘。” “你我二人日后还得好生辅佐陛下,教导皇嗣,约束好宫人,莫要借势胡闹。” 郑梦境福身道:“谨记娘娘教诲。” 说的是你我二人,其中含义不言自明。 皇后向自己递了一根橄榄枝,茂盛,且粗壮。 郑梦境让刘带金献上自己带给朱常汐的礼物,乃是一尊小小玉佛。寻常满月之礼,皆为金银之物,替婴孩祛邪用,玉器固然金贵,却与礼俗略有出入。 王喜姐略一想,便明白郑梦境的意思。她对身旁的宫人说道:“将去岁陛下送来的那枚小金锁取来。”她转向郑梦境,“那金锁精巧,我一直舍不得用。今日观玉佛剔透玲珑,必非凡物,想来是叫妹妹割爱了。我也不白拿你的,且用金锁与你换。” 都人取来金锁,她亲自给朱常洵戴上。 金玉成约,不相负。 坤宁宫与翊坤宫正式结为一体。 李太后看不见,只能从她们的谈话中猜测一二。陈太后确是看得分明,知道其中的弯弯绕。她嘴角上扬,脸上越发柔和了。 这样的情形,却是她乐见其成的。 陈太后用余光去看面露几分焦躁的李太后,笑意加深了几分。 在偏殿玩耍的两位皇女经都人提醒,也过来凑热闹。 朱轩姞朝郑梦境盈盈一福,“恭喜皇贵妃娘娘。” 郑梦境连忙让她起来,从腰间的荷包中取了个金子打的小手钏,显见是早就预备着的。金钏上缀着的精巧吊坠,一下子就吸引了朱轩姞的目光。她亲自给朱轩姞带在手上,“这是家父在肇庆见到的,手艺比不得宫里,胜在新奇。殿下且带着玩儿吧。” 朱轩姝就直白多了,一头撞进母妃的怀里,“恭喜母妃。”她眼巴巴地看着长姐的手腕,眼里有几分渴望,但没说出想要的话来。 朱轩姞见妹妹一直盯着自己,防止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便将袖子盖下来,想着等会儿私下转增给她。 “小气鬼。”郑梦境轻轻道,又取了一个出来,比给朱轩姞的要小上一些,坠子也从五个减到了三个。但朱轩姝一点都不嫌弃,这个会响,比皇姐那个好玩多了。 郑梦境分完东西,唤来宫人,将她们带去偏殿,“好了,一人一个,都满意了吧?去偏殿玩吧。” 朱轩姝点点头,还不忘和母亲炫耀,“皇姐可厉害了,都会做女红了。”她从小小的荷包里拿出个似模似样的小鸭子手绢来来,“皇姐说这个是她自己做的,送我啦!” 朱轩姞面有赧色,“皇妹”她小声道,“不过学着做的,还不成样呢。” “本宫觉着很好,在你这般年纪时候,尚不会女红呢。”郑梦境让女儿将绢帕收好,“既是殿下相赠,姝儿可得好好收着,莫要弄坏了。” 朱轩姝点点头,“以后等我会做了,也做一个送给皇姐。”说罢,乐呵呵地牵着朱轩姞的手往偏殿跑。 李太后抿紧了唇,对郑梦境的行为不以为然。 这是想当众显示自己的慈爱之情,博得众人好感罢了。刚封了皇贵妃,自然要做一番表示。 无论她怎么想,郑梦境的言行都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好感,尤其是王喜姐。她已经感受到郑梦境释放出来的,足够多的诚意。 虽然中途有不少小插曲,但这次的满月宴总算还不错,起码宾客尽欢了。 不过风波远远没有结束。 首当其冲的就是朱翊钧的兴师问罪。 李太后在之前表现出太多对郑梦境的不满,朱翊钧根本不相信自己的母亲在宴席上的举动是无意的。 他的要求也很明确,把彭氏交出来,由他处置。 这听上去并不过分,但李太后并不愿把人给出去。不说彭金花的按摩手法对她的眼疾有益,更重要的是,今日舍了一个忠心于自己的人,难保旁人寒心,以后开始对自己阳奉阴违起来。她心虽明,眼却不明,看不到许多东西。 再者,李太后年岁已是不小了。上了年纪,人就似乎变得特别脆弱起来,一有风吹草动,就在心里翻来覆去想半天。她觉得儿子上门来要人,是对自己不再孝顺,是把一个宠妃放在自己前面。 “彭氏纵有错,哀家自会处置,陛下不必费心。”李太后地道。 朱翊钧冷笑,“母亲还要将人护多久?一个小小奴婢就值当母亲这般,若今日她将姝儿害死,是不是母亲也觉得无碍?” “陛下!”李太后大怒,“难道哀家在陛下眼中,就是个不分轻重,不知善恶之人吗?!” “当众给皇贵妃难堪,殴打皇嗣,难道在母亲眼里就只是小事?”朱翊钧觉得齿寒。他不否认自己对朱轩姝有相处多了,爱屋及乌的感情,但今日换成任何一个孩子,哪怕是最不受他喜欢的朱常洛,他也绝不会善罢甘休。彭氏是在打整个皇室的脸面,而不仅仅是照着郑梦境的脸抽。 朱翊钧不敢想象,若是当时朱轩姝就此大闹,或者郑梦境没能将女儿哄住,场面会是什么样儿。前脚刚闹开,自己后脚就差了张宏送来晋封的内旨,外命妇会怎么想?只会觉得自己太过看重郑氏,是一个色迷心窍的后主。 一心想要励精图治的朱翊钧根本不愿意接受旁人对他这样的评价。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太后知道不把人处置了是不可能的。她叹道:“哀家来处置彭氏吧。陛下从慈宁宫拿了人,传出去到底不好听。” 朱翊钧很大方地也退了一步,“母亲有所决断便好。”他将手背在身后,显是等着李太后现在就当着面发话。 李太后暗暗咬着牙,喊道:“将彭氏拖去院里。”一字一顿地说出自己的决定,“打死。” 朱翊钧走到廊下,冷眼看着彭氏被打得没气,才回转向李太后告辞离去。 李太后听着儿子离去的声音,只觉得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堵着,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田夫人看着内监将院中的尸体和血迹清理干净,艰难地咽下口水。她双手冰凉地走进殿里去,迈过门槛的时候差点绊住了。 “何事?”李太后不耐烦地问道,声音低沉沙哑。 田夫人一愣,这是她头一次听见李太后这样说话。 “娘娘,武清伯府来人了。” 李太后有些无力地往后面的椅背上靠。娘家每次入宫,都是来求赏的,他们根本就不顾及自己在宫里的处境,只一味索取。 难道自己和朱翊钧给他们的还不够吗?! 田夫人立了许久,都不见李太后说话。她偷偷地往上头看了一眼,旋即又觉得自己毋须这般小心——李太后根本看不清自己的这些小动作,胆子便大了起来,原本弓着的身子挺直了,直勾勾地盯着李太后。 李太后果然无所觉,“去把他们叫进来吧。” 这次,又想要什么了?还是犯了什么事,叫言官抓住了小尾巴? 李彩凤不知道自己还能给李家做多久的□□,精疲力尽的她此刻根本就不想见人。 武清伯府,到底是自己的娘家人。父亲临终的时候,最担心的就是李家日后怎么办。 李太后正想着李伟临终时的模样,心里正悲凉,就听见自己的嫂子一声响过一声的哭喊。 人还没到,说的话却声声入耳。 “娘娘,娘娘,您可得替我们做主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连更三天1被掏空了,今天先来一发短小的,明天继续6000更 昨天放了防盗,很抱歉。作为补偿,明天会在作者有话说里赠1000更新,大家不要漏看了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8章 李彩凤听见声音就皱了眉头,自己这个嫂子自从做了武清伯夫人后,真是做事越来越没谱了。在宫里这般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人还没见,心就先凉了三分。 武清伯夫人哭着从外头一路奔进来,直接拜在李彩凤的脚下,抱着她的腿哭个不停。不过脸上一点泪都见着。 李彩凤不耐烦见她这副做作样儿,“行了行了,有什么事,说吧。是不是又有言官弹劾了?” 武清伯夫人惊呼一声,“娘娘怎么这样说咱们?出去外头问问,谁人不知道咱们武清伯府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就是怕叫人觉着咱们仗着外戚的身份,仗着太后娘娘和陛下的威名胡作非为。” 她从地上霍地站起来,双手叉腰,环顾整个殿中,利眼朝着服侍的都人们一个个盯过去,丝毫没有方才的的可怜模样。“谁?!是哪个不要脸的小蹄子在娘娘跟前挑拨是非的?是你?你?还是你?咱们武清伯府也是你们能说三道四的?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 李太后长叹一声,“行了!别咋咋呼呼的,你当慈宁宫是你为所欲为的武清伯府吗?” 武清伯夫人立刻就摆出伏低做小的模样,脸上满是委屈,“娘娘怎么这样说奴家?奴家还不都是为着武清伯府好” “够了!”李彩凤觉得自己只要和这嫂子说话,再好的心情都会变得无比糟糕,“说正事。” 武清伯夫人见李太后动了怒,便收起方才的做派,挨到她的身边咬耳朵,“娘娘可还记得老伯爷在时建的那处园子?” 李太后一思量,“清华园?” 武清伯夫人一拍手,“可不就是。”她絮叨道,“老伯爷生前不知花了多少银钱造清华园,好不容造成了,谁曾想没享几年福就走了。你哥哥打老伯爷去了后,心里一直惦念着,想起来就抹眼泪。后来想到老伯爷生前最爱念叨清华园,最后几年也住那儿,就带着咱一家子都住进去了。” 她小心观察着李太后的表情,说话用词语也越来越谨慎,“前些日子,你哥不过是想小小地办个赏花宴,谁晓得就被言官知道了,一封奏疏捅到了陛下面前。” 李太后冷哼一声,“小小花宴?” 武清伯夫人点头如捣蒜,“请的人不多,连女眷也就二十来个人。真的办的并不大。”又骂道,“那起子小人整日就晓得盯着咱们家,陛下虽然留中了,他还不依不饶地上疏。娘娘,这可不仅仅是骂咱们家,也是打娘娘的脸面啊。” “花了多少银子。”李太后淡淡问。 “额”武清伯夫人支支吾吾地,不太敢说。 “多少!” 武清伯夫人极小声地回道:“一千两” 李太后勃然大怒,将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扫到地上,“一千两银子?!你跟我说只是‘小小地办了场花宴’,你哄不知事的孩子呢!” “娘娘,”武清伯夫人赶忙道,“并不独是宴席花的钱。你哥特特地搜集了不少奇花异草,一部分留着宴席用,剩下的等着陛下千秋节的时候送进宫来呢。” 李太后侧过身子,背对着武清伯夫人,“少拿这些话来搪塞我!真当我不知道你们在宫外的行当?当年爹不满苏木折俸,竟同武清伯一同闹到内阁去,将朝廷官员打的头破血流。最后是谁出面的?是我!又有以次充好,私吞十五万两白银,冻死边疆十九名将士的事。是谁摆平的?还是我!” 李太后越说越觉得悲从中来,自己在宫里为了娘家费心费力多年,不知道替他们挡下多少祸水,背了多少黑锅。他们倒好,丝毫不吃教训,照样我行我素。想想李家的子孙,个个都如草包般,只知享乐,不知进取。 也不怪圣上宠爱郑贵妃。人家不仅送了闺女入宫服侍,自己还亲领了皇商之职,替私帑挣了不少钱。家里清清爽爽,从未听过有仗势欺人的事儿。 两厢一对比,李太后只觉得眼前发黑。 “娘娘,那些都是陈年旧事了,还提它做什么?!”武清伯夫人也叫小姑子说得生了一肚子气,“都是老伯爷手里的事儿了,武清伯可没做过什么。老子说要走,儿子还敢不从嘛。再说了,这两年武清伯上下已经够夹着尾巴做人的了,办个宴席怎么啦?就这么不招人待见吗?” 前几年清算文忠公的时候,不还搜出来了几万两吗?元辅都是个不干净的,其余朝臣八成也好不到哪儿去。这年头谁还不贪个墨呀,也就海瑞那个大傻子,又傻又穷,见不得别人好,整日就四处抓人的小辫子。 李太后悲愤道:“你知道一千两银子在民间是几户人家的一年的嚼用吗?你还一副没什么的模样。你要知道,现在武清伯用的每一两银子,都是当年贪墨的那十五万两银子里头的!” 全都是沾着血的人命。 武清伯夫人被这般指着鼻子骂,火爆性子就忍不了了。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道:“李彩凤,你可弄弄明白,当年要不是你大哥入宫做太监,哪里还能容你去裕王府做奴婢,早就不知道叫爹卖去哪个地主家做小妾了。是,你对李家是有恩,可你也想想李家这么多年来替你做了什么!你嫁给朱家不假,可你身上流的到底是李家的血。怎么,一朝成了凤凰就不认人了?要将咱们这些不富贵的穷亲戚都给撇去一旁,撒手不管了?” 她抱着胳膊冷笑,“爹在天有灵,见着你这模样,怕不是得气得活过来。” 李太后被气得双唇发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指着武清伯夫人,慢慢地抖着身子站起来。 “哟,被我说的没话说了吧?踩中你的痛脚了吧?人活一世,谁还能没点错处?武清伯府有钱,花几个钱办个宴怎么啦?又不是勒紧裤腰带,打肿脸充胖子。你自己想要做脸,假节俭不要紧,别拖着咱们大家伙儿一起下水啊,要遭报应的你知道不知道。” “来人!来人!”李太后气得拔下头上的金钗就往武清伯夫人身上丢。 都人匆匆忙忙地过来,搀住李太后。李太后气得直发抖,指着武清伯夫人,“把她,把她给我轰出去!以后再不许她入宫来!” 武清伯夫人冷哼一声,“你当我愿意来?日后就是请我都不来!稀罕。”说罢,“呸”地一声吐在地上,径自离开。 田夫人等武清伯夫人离开之后,才敢入殿。她见李太后气得着实不轻,赶忙从随身带着的荷包里取了个小瓷瓶来,倒出两粒来给李太后合水服下,又拼命地摸着她的胸口顺气。 “娘娘,娘娘,太医先前就说了,您现在可不能置气。同那种浑人没什么可气的。” 李太后服了药,情绪平静了许多。她粗喘了几口气,挥挥手,示意都人们都退下。 华灯初上,慈宁宫的主殿内还不曾点灯。 李太后不让人进去。她独自一人呆在里面已经很久了。 天空有些灰蒙蒙的,很快又驱赶走了一丝日光,成了彻底的夜晚。殿外的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都人们都守在原处一动不动的。 好似无人的宫殿一般。 殿中的李太后独坐在上首,自武清伯夫人走后,她就没动过了。她闭了闭眼,用衣袖擦干脸颊上的两行泪痕。 刚擦干,眼泪就又落下。 李太后觉得衣襟有些凉飕飕的,伸手一摸,发现竟是叫眼泪给浸湿了。她站起身,想去里殿换身衣服,却忘了自己眼前的黑暗不仅仅是因为天黑,更是因为她的眼疾。方站起来,就跌了一跤。 桌椅被撞得七倒八歪。 李太后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挥开赶来的宫人们的搀扶。 “哀家自己来!”她摸索着青砖地,慢慢儿地一点点起身。 都人们围在四周,手都虚虚张开着,生怕慈圣太后再出个好歹——方才那一跤不知道有没有摔坏了。 李太后凭着记忆,朝里殿走去。她两只手在前面探着路,脚小心翼翼地往前一小步一小步地走着。 “哐当”一声,架子上的花瓶被碰倒在地,摔了个粉碎。 都人赶紧过去,将瓷碎片捡起来,生怕让李太后踩着了。她脚上穿的软鞋,要是踩到锋利的碎瓷极易受伤。 李太后没看到她们的动作,也没顾及到这一点。她继续往前殿走,一脚踩在都人的手上。都人轻轻的呼痛声惹怒了她,狠狠地在手上又碾了几下,“叫什么!” 都人红着眼圈,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死咬着下唇让自己别再出声,被踩住的手钻心地疼。 李太后又碾了一下,伸脚过去将人踢翻。 这一脚正好踹在都人的脑门上,她往后一倒,撞在柱子上,就此人事不省。 无人敢救。 随着李太后走入里殿,各式各样被打翻东西的声音传了出来。 但再无人敢进去触霉头了。 皇贵妃册封大典之后,郑梦境在都人的服侍下脱下沉重繁复的大礼服。 想起方才王淑蓉从头到尾的那一张臭脸,郑梦境就笑到肚子疼。前世她们两人斗了一辈子,这次重生后,自己总算是把场子给找回来了。 大典之后的宴席,王喜姐特地将郑梦境的嫂子宋氏叫过去说了几句话。宋氏受宠若惊,但言行总算不出大错。王喜姐见她有些拘谨,也没多说,就放她回去位置上坐着了。 郑梦境看了这幕,心里暖暖的,跪拜皇后的时候,心里也多了几分诚心。 皇后是真的有心与自己交好。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郑梦境的目的都算达成了。 接下来的,就是如何将嫡子扶上太子之位了。 虽然已有元子降生,但朝上不少人还是坚定地站在皇长子这边。 无他,盖因两者差了四岁。朱常洛眼见着无病无灾,蒙学教授看来虽非天资聪颖,却也谈不上愚笨。但嫡子尚在襁褓之中,婴孩柔弱,说不准哪天就一命呜呼,大家空欢喜一场。 朱翊钧一开始不过觉得上疏要求册封朱常洛的言官是小人佞臣,看过奏疏后便丢在一旁,并不理会。有些言辞激烈,或特别些的,还当作笑话来说与郑梦境听。 可后来事情开始渐渐发酵,牵扯到了郑梦境的身上。 有人认为,王恭妃生育了皇长子,比起郑梦境而言,更有资格先成为皇贵妃。大明朝对嫔妃的名额并没有特定,便是皇贵妃也可以想立几个就立几个,全凭圣上裁夺。既然郑氏可为皇贵妃,缘何王氏不行? 朱翊钧一看那封奏疏,就勃然大怒。“朕家事,也需旁人指点?”说着就要将上疏的言官寻来廷杖,还是申时行给拦住了。 “陛下此举,岂非坐实了小人心中猜度?认为陛下专宠皇贵妃,而冷落了恭妃。届时谣言越传越广,于皇贵妃却是有碍。” 朱翊钧气得一拍桌子,茶碗中的茶汤都溅了出来。“皇贵妃侍奉朕之勤劳,便是皇后都不能比。你们c你们知道什么!”他原想将郑梦境对自己的一言一行当成事实举例子说出来,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这等闺房秘事,岂可四处宣扬。 想想,还是不满,光说空话不足以叫人信。朱翊钧便说了些无伤大雅的事,掰着手指说与申时行,“朕每至一宫,皇贵妃必贴身服侍,端茶斟水,不假他人之手。淑敏贤德,教导育儿自然大度,且看翊坤宫的三位皇嗣便知一二。事两宫太后与中宫,也从来恭敬顺从。皇贵妃究竟哪里不好了?就因为她没生下皇长子?!” 申时行抹了一把脸上被朱翊钧喷到的口水,心里不免生出些许腹诽来。这些就是同他讲也没什么用,言官该弹劾还是弹劾,他自己前些日子还叫人给参了呢。 “先生你说,朕用什么理由给恭妃晋封?她原为都人,因孕得封恭妃。为妃四年来,不见其有殊处。”朱翊钧冷笑,“若因产子,就该封皇贵妃。那产下元子的皇后呢?朕又该给永年伯府什么赏赐?” 申时行静默了一会儿,“圣上,臣以为其源还是在于国本,不若早日下旨册封元子为太子,一切当会迎刃而解。” 提到国本,朱翊钧便沉默了。他与大多数人想的一样,想看看朱常汐能不能长成。王喜姐的身子不是非常康健,之前所出的皇长女也一直病歪歪的,好不容易才长成,依李时珍的诊断而言,以后是要日日以汤药相伴的。 朱翊钧并不想要一个身体不是非常健康的太子,他自己的身体就谈不上好,所以才提前建造了定陵,同时也十分关注继承人的身体状况。 在嫡子出生之前,他心里属意的是朱常溆。虽然皇次子有腿疾,但身体却很健康,打出生后到现在,连风寒都不曾得过。比起每个月都得生场小病的朱常洛要好多了。 将郑梦境晋为皇贵妃,他也是有考量在其中的。万一,万一嫡子果真无法长成,那么届时便以子以母贵为由,册封朱常溆。 朱翊钧自以为这样的安排万事妥当,日后能杀个措手不及。却没料到李太后c王恭妃,还有不少朝臣早就看穿了他的想法。 李王二人自不必说,支持朱常洛的外朝臣子则认为,一旦元子夭折,还是必须以次序来定夺国本之位。为了防止日后朝上因国本起争论,最好的办法就是现在刚出现苗头就给掐了。既然圣上想要因爱而立,行啊,那就将王恭妃也捧上皇贵妃之位,日后两个皇贵妃,何谈什么子以母贵。 再者,支持皇长子,可比支持皇次子更有可能有赢面,搏个从龙之功。 申时行作为首辅,并没有当众表明自己在两位皇子中更偏向哪一个。他的心里也在犹豫,这一次,自己应该站在哪一边更为合适。最后的选择,是保守起见,另择元子。 既然皇长子和皇次子都争论不休,无妨,有元子在最前面杵着,谁都别争。只要这位能平平安安长成,那就是板上钉钉的太子。 申时行心里唯一担忧的,就是嫡子是否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皇。 大明朝可受不起再来一个正德帝。 不过观中宫的言行,倒不像是会教出正德帝的人。 “太子之事再议吧。”朱翊钧有些颓丧地靠在椅背上,“嫡子还小,再过几年看看。等蒙学授课了,朕再做决断。” 申时行拱手道:“圣上英明。” 朝中有人对自己晋封皇贵妃不满的消息很快就传进郑梦境的耳中。她全然无所谓,这种事重生前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正因此,她也特别好奇,那些知道朱常洛登基后,二十九天就一命呜呼的臣子,心里是怎么想的。 频繁的帝王更替,并不有利于国朝的平稳。纵观青史,凡国之将亡,无不更替频繁。有的甚至立个娃娃做傀儡,继续自己的夺|权之路。 这些郑梦境明白,那些研读史书的内廷外朝之人更明白。 郑梦境走进内殿,见阿狸正立在摇篮边的绣墩上,轻轻地推着摇篮。它见郑梦境进来,“喵”地叫了一声,好似在说它正哄着朱常洵。 郑梦境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道:“有劳阿狸。”摸了摸阿狸的下巴,就将视线转向了摇篮中正傻乎乎乐呵的朱常洵。她轻轻地摸着朱常洵的脸,眼中的慈爱之情几欲溢出。 她的洵儿,这次娘必要改了你的命格,免得你再命丧贼人之手。 作者有话要说:  鹅尔浑城 尼堪外兰正焦灼地在屋中来回走着。 前方的探子回报,穆尔哈齐已经率兵打下了之前截杀他的哲陈部托漠河城,俘获无数人畜而归后,如今正与努|尔哈赤一同挥师朝鹅尔浑城来。 自与努|尔哈赤对上后,尼堪外兰就连连大败。这次从嘉班城逃脱敌手,还是有诺米纳提前通风报信,否则此时早已身首异处,命丧黄泉。 怎么办,怎么办! 尼堪外兰想起自己昔日作为图伦城主的风光,在对比今日几番仓皇逃离,深感恨意。 而就在他犹豫如何再次逃离之时,穆尔哈齐和努|尔哈赤已经兵临城下。兄弟二人赤红着双眼眺望着不远处的鹅尔浑城。 尼堪外兰就在那里。 他们不同戴天的杀害父祖的仇人。 努|尔哈赤咳嗽了几声,前几日他偶感风寒,对于常年在马背上征战的他而言,这不过不足为道。但到底有些影响。 穆尔哈齐主动请缨,“就由我先去打头阵,兄长压后。”他握紧了手中的长刀,“这次!我必要将尼堪外兰的首级砍下,献于玛法和阿玛。” “去吧。”努|尔哈赤的目光透过鹅尔浑城,望向更远的抚顺。 他的志向并不于此。近年来天寒地冻,草原上的生活越来越艰难了。牧民不仅受到明军的驱赶,还有来自各部贵族的压迫,人畜大批地死亡。 尼堪外兰只是自己前进道路上的一小步。 努|尔哈赤要的是重走当年蒙古人打进中原的那条路,在京城挂上女真族人的旗帜。 穆尔哈齐点兵后,即刻一马当先冲向鹅尔浑城。一路之上,皆为仇敌。他犹如入无人之境,长刀在手,左右挥动,砍下无数人的首级。 这些,全是该给自己的玛法和阿玛陪葬的。 不多时,努|尔哈赤也领兵一路杀过来。 鹅尔浑城的弓箭手借着城墙的遮掩,不断朝城外射着飞箭。 穆尔哈齐和努|尔哈赤非常好认,他们身上穿着的盔甲是与旁人所不一样的。擒贼先擒王,二人便成为了弓箭手的目标。 “嗖”,一支流箭对准了努|尔哈赤的咽喉飞来。正专注于眼前敌人的努|尔哈赤并未留意。 也许是天不亡他,努|尔哈赤挥刀砍下右边的敌人后,一个转身躲过身后袭来的长|枪。飞箭失了准头,射中他的肩头。 “兄长!”穆尔哈齐见努|尔哈赤受伤,不顾一切地策马奔来,一刀劈断第二至飞箭。 努|尔哈赤捂着肩头的伤处,朝城上怒目而视。 尼堪外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9章 穆尔哈齐打了个呼哨翻身下马,周围的女真族人聚拢了过来。他把落马的努|尔哈赤往人群中一推,让族人护住兄长。 “保护好大帅!其余人随我来。”穆尔哈齐用布条将手和长刀裹在一起,一刀横去,砍落三个敌兵的首级。 努|尔哈赤按着伤处,看着弟弟边砍杀边往落单的战马奔去,速度奇慢,围着的敌军也越来越多。他挣扎着想要离开族人的包围,上前支援。但还未走出三步,肩部剧痛袭来,一阵头晕目眩,将长|枪杵在地上,稳住身形,眼中满是不甘。 “大帅!回帐要紧!”族人不顾努|尔哈赤的反抗,将他抱上马,往回一路狂奔。 穆尔哈齐领着人,一路冲向鹅尔浑城的城门。先头的女真族将士已用巨大的木柱将城门冲破。穆尔哈齐策马而入,凡有阻拦者,一路杀无赦。 可他翻遍整个鹅尔浑城,也没能找到尼堪外兰的踪影。 穆尔哈齐不由一拳砸在墙上,“竟又叫贼子逃了!” 愤怒过后,他静下心来,派出斥候四处查探,自己留在城中清扫战场。 努|尔哈赤在收到捷报后,将伤口做了简单的包扎,从大帐赶来。 “如何?” 穆尔哈齐咬牙道:“并不在城里。” 努|尔哈赤眯着眼,“尼堪外兰已是无处可逃,若我所料不错,他应在明军手里。” “明军?”穆尔哈齐的心沉了下来。如果大明执意要保尼堪外兰,以他们兄弟目前的实力,根本不可能夺回尼堪外兰。 难道就这么算了?! “拿纸笔来。”努|尔哈赤在上首坐下,“我这就写信,你派人送往大明边境,交由边吏。” “兄长的意思是?让明军把尼堪外兰交给我们?”穆尔哈齐皱眉,“这可能吗?” 努|尔哈赤冷笑,“怎么不可能?对于大明而言,尼堪外兰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他们留着这颗棋子,不过白养着吃饭罢了。”说罢,他提笔蘸墨,飞快地写好了信,递给穆尔哈齐,“别给尼堪外兰任何的时间考虑逃脱的机会和方向,我们要快,趁着他还没有彻底离开明军控制。” “我知道了。”穆尔哈齐将信收下,马上安排人送往大明边境。 努|尔哈赤的信很快送到了大明边吏的手中,边吏一时做不得主意,便把信由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放,是不放。朝堂之上一下子争论不休。朱翊钧连着几天都被各种臣子的言论淹没。这种永无止尽的纷争令他开始逐渐对朝政有所厌倦。 但眼前这件事,却不能就此放着不管。尼堪外兰还在边境住着。努|尔哈赤率军远远驻扎,对边境而言是个极大的不稳定因素。虽然女真部人并不多,但北夷向来彪悍,若真打起来,怕是十死一伤,击退努|尔哈赤的代价太大了。 “小梦,你说朕该怎么办呢?”朱翊钧一手枕着脑后,望着顶上枝叶繁茂的大树,眉心紧皱。 郑梦境正替他剥荔枝,素手纤纤,剥出来的荔枝晶莹剔透,只一幕便是一幅画。 “陛下所忧为何?”郑梦境把手边满满一碟子荔枝肉都堆成了座小山,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点点头,取了丝帕擦净手,专心致志地听朱翊钧的话。 朱翊钧扭过头,“你说尼堪外兰,是放,还是不放?” “不放会如何?放又如何?”郑梦境心思转得飞快,迅速将前世关于尼堪外兰和努|尔哈赤的纠葛给记起来个七八分。 万历二年,努|尔哈赤的父祖觉昌安和塔克世背叛亲家,替李成梁率领的明军做向导,将王杲擒获。后王杲被磔于京城。 万历十一年,王杲之子阿台在古勒寨以图东山再起,李成梁以“阿台未擒,终为祸本”为由,再次兴兵攻打,觉昌安与塔克世也再一次背叛亲家,与尼堪外兰联手将明军带至古勒寨。战乱之中,觉昌安不放心自己嫁于阿台的孙女,想进城将人救出来,自此不回。塔克世心忧父亲,也随后入城。 不想明军与尼堪外兰入城后,纵火烧房,觉昌安被火焚而死。塔克世也被明军误杀。 努|尔哈赤在悲愤之下,质问归还祖c父尸体的明吏“我祖c我父何故被害?汝等乃我不共戴天之仇也!汝何为辞?”明吏只能无奈道:“非有意也,误耳!” 这件事明军也觉得很委屈,觉昌安和塔克世与常在大明边境掳掠的王杲阿台不同,有意与大明朝交好。虽心里看不起,却不会故意将人杀了,这与儒家典籍中教导的并不一样。大明素来以教化为己任,并不认同杀戮。更何况留着此二人,于稳定北境有极大的作用。 可人已经死了,再怎么解释人也不相信。毕竟,的确是明军所为。 自此,努|尔哈赤的心里就留下了对大明之恨的种子。日后他举兵伐明时的七大恨中的头一恨,便是这个。 但他眼下很明白,自己的实力尚不足以与大明对上。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努|尔哈赤以祖父留下的十三副甲胄遗兵起家,重新收整旧部,开始攻打尼堪外兰。 兴许真的时也,命也。尼堪外兰对上努|尔哈赤后,屡战屡败,几乎就没赢过,一直溃败而逃,一路到了鹅尔浑城。不曾想又被打得逃入了大明北境。 这个烫手山芋现在落入大明手中,放与不放都是个很大的问题。不放,尼堪外兰于努|尔哈赤有杀祖父之仇,不共戴天,谁都不能说这不对。放了,大明对于北境以后的控制就会弱化很多。 尼堪外兰是坚定的拥明派,唯大明辽东总兵官李成梁马首是瞻。将他交给努|尔哈赤,此人必死无疑,对许多北地拥明派而言,是一个极为寒心的举措。 郑梦境微微一笑,心里虽有了主意,却并不说破,“陛下,此等政事,奴家岂可妄言。”她将荔枝肉中的核挖出来,喂给一旁听得目不转睛的朱常溆,“别一口吞下去,小心噎着。” 朱常溆吃东西向来都很仔细,鲜有普通孩子那样汁水淋漓的样子。不过这次却是例外,一滴荔枝汁顺着嘴角滴落。 郑梦境看得哈哈大笑,用帕子给他擦净,一脸“总算见着了”的模样。 朱常溆脸上一红,双眼仍盯着他的父皇看。 朱翊钧注意到了儿子的目光,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小子懂什么,想知道这些还早着呢。”心里却有几分遗憾。 这个儿子似乎对政事非常敏感,每次自己在他面前提起的时候,都目不转睛地仔细听着。 可惜不是嫡子,也非长子。 也许以后可以以立长立贤的名头? 朱翊钧摇摇头,嫡子还在呢,自己怎么就冒出这种念头了。可想想起先盼望许久的嫡子,他的心里就生出遗憾来。朱常汐并不如朱常溆这般伶俐,虽年岁尚小,可朱常溆在这般年纪就表现出非一般的模样来。 长叹一声,朱翊钧心里摇头,且看日后如何吧。 朱翊钧在院中的贵妃榻上打盹睡了过去。郑梦境见状,牵着蹒跚学步的朱常溆去了殿中,让刘带金把张宏叫来。 “你们都退下。”郑梦境轻轻拍了拍朱常溆,安抚着儿子。她望着张宏,“张大伴对尼堪外兰之事有何见解?” 张宏是个秉直人,与他说正事,只要是与国有利的,郑梦境都并不担心。 张宏没想到皇贵妃会问自己这个问题。他摸不准对方的意思,看方才院中的应对,当不是想掺和政事,落下把柄来。 莫非仅仅是好奇? 张宏斟酌片刻,还是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老奴觉得该放。交予努|尔哈赤。若是不将人给放了,恐朝廷会引来天下学子的争议,与国有碍。”他略显浑浊的双眼往上窥探着郑梦境的表情,猜度地问道,“娘娘怎有何妙计?” 张宏猜的没错,郑梦境是想通过他,将自己的意思传达给朱翊钧。由她直接说出口,朱翊钧不仅不会采纳,还会引来震怒。 “我与大伴想的一样。人自然是要放的。”郑梦境笑道,“但怎么放,却是得有个章程。” “娘娘的意思是?” 郑梦境斩钉截铁地道:“不能交给努|尔哈赤。” 前世尼堪外兰交由努|尔哈赤之后,不过两年就征服建州,此后又经多年征战,统一女真诸部,并于万历四十四年定国号大金,开始攻打大明。 崇祯十七年,努|尔哈赤的后人攻入京城。 郑梦境死后的魂魄亲眼目睹清军入京的狼藉。 她要将努|尔哈赤的开国之梦扼杀在摇篮里。 没了尼堪外兰,北境日后再不会平静。大明朝只会有片刻的安宁,之后便是暴风雨般的侵袭。 张宏思忖片刻,小心翼翼地问:“娘娘的意思是,将尼堪外兰”他做了个放跑的手势。 “不仅如此,派人暗中支援,助他东山再起。”郑梦境微微扬起下巴,望着门外屋檐上的朗朗晴空,丝毫没有注意到怀中的朱常溆若有所思的样子,“尼堪外兰到了努|尔哈赤的手里,必死无疑,他一死,北边儿就再没有能拦住努|尔哈赤的人了。” 这话让张宏不是很赞同,“辽东总兵官李成梁却是多年镇压女真诸部,自有应对之法。况努|尔哈赤对我朝自来恭顺,并无错处。” 郑梦境冷笑,“大伴可是忘了,当年努|尔哈赤可是言称明军杀了他的父祖。他拿大明没法子,自然柿子挑软的捏,将枪口对准了尼堪外兰。再有,大伴可去寻人来问,万历十一年,可是李成梁的妾侍将抓捕的努|尔哈赤放走的。”她微微倾身向前,表情莫测,“大伴你猜,这是他妾侍见努|尔哈赤英俊不凡,于心不忍,还是李氏子授意而为的呢?” 张宏心中一凛,细细思索起来。纵观□□哈赤遗兵起家,一路顺遂,没有李成梁的暗中支援,真能那么顺利? 他不由心中警铃大作,李氏已不可信! 张宏拱手施礼,“娘娘的意思,老奴明白了。” 郑梦境又道:“本宫还有一事,且需大伴行个方便。” “娘娘但讲无妨。” “本宫欲修书一封,送往大兴我伯父处。还望大伴行个方便。”郑梦境顿了顿,索性把自己的想法都说清楚,“现在不比当年文忠公和冯大伴的时候,大伴纵有意,申先生却是个软和性子,不会轻易点头。外朝还需有几个推波助澜的。” 张宏闻弦声而知雅意,郑梦境这是打算重金贿赂朝臣上疏。先前的确有几个品级低下的臣子上疏提出这样的建议,但毕竟人微言轻,并未引起重视。若能拉拢几个说话有分量的,自然就不一般的。 “娘娘只管将写了,差人送往乾清宫便是。老奴自有法子瞒过人。” 郑梦境笑了。她怀里的朱常溆还未回过神来,直愣愣地望着张宏。 “有劳公公。”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下大家关于昨天那章作者有话说的评论,这里说明一下哈。 作者有话说是之前答应送给大家的一千字,是正文无误23333。但可能因为我大纲剧情的安排有点衔接不上,所以大家一时不大懂。今天这章应该就说得很明白了,如果还有不明白的留评论给我,我会在评论里给小天使解说哒。 因为昨天那章似乎写的效果不大好,我又回顾了一下大纲,决定重新再梳理一遍。时间和精力不大够,所以今天开始到月底只有3000更,大家如果觉得不够看,可以养肥下,没关系哒。1月1号开始9000更,我也会在1号之前重新梳理完整个后续大纲,争取不再出现昨天那样的问题。 最后的最后,谢谢小天使们给我提出的意见,我都有认真看,也非常珍惜你们给我提的宝贵意见。提前预告1号元旦会发红包,大家不要养肥过头哈,记得来拿。 爱你们,么么哒~祝看文愉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WwW.lwxs520.Com第40章 送走张宏,郑梦境亲自翻了一条薄被出来,去外面给还在歇觉的朱翊钧盖上。转过头,看见朱常溆正扶着门框,迈着小短腿想要跨过门槛出来。她笑着走过去,牵了儿子的手。 “慢些儿走。”目光触及朱常溆长短不一的腿,心里一疼,“母妃带你去看弟弟好不好?” 朱常溆抿着嘴,考虑了半天,最后还是点点头。他其实对弟弟并不多喜欢,但每次去看时,弟弟总会咧着嘴朝他笑个不停。 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些暖意。 郑梦境牵着朱常溆走了一段,就放开了手。长子早慧,早就发现自己的腿脚与旁人的不一样,性子偏又执拗,不爱让人帮着。跌着了便自己个儿挣着起来。郑梦境心里再心疼,也知道这是儿子的必经之路。她能护他一时,却护不了一辈子,不妨早些松开手,再紧要关头的时候推一把更有用。 即便郑梦境放慢了脚步,朱常溆还是落在了后头。郑梦境双手握拳,强撑着不让自己回头去看。但在听到后面重物撞地的时候,便再忍不住转过身。 穿成一个球一样的朱常溆摔了个五体投体,他舞动着双手不许宫人上前相扶,自己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 郑梦境走过去,替他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向他伸出自己的手。 朱常溆把嘴抿成一条细线,倔强地拒绝了母亲的帮助,继续独自一人跌跌撞撞地走在前面。 郑梦境在他身后小步小步地跟着,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刘带金凑近了,轻声问道:“娘娘,要不要让宫里的匠人给殿下做根称手的杖子?” 郑梦境摇摇头。儿子虽小,但已能看出他有极高的自尊。不说拄着拐杖走路,与旁的孩子不同的模样会给敏感的朱常溆带来多大的伤害。最大的可能是,就算有,他也会弃之不用。 原本短短的一段路,因为朱常溆的坚持,而显得漫长。但郑梦境对这种漫长乐见其成,因为她看出来朱常溆正在慢慢地进步。 殿中摇篮里的朱常洵本在熟睡,兴许是听到了脚步声醒了过来,“啊啊”地叫了两声。 宫人们搬了个绣墩放在摇篮前,郑梦境将朱常溆抱在绣墩上,自己小心翼翼地护着孩子不让他掉下来。 朱常洵看见哥哥和母亲,就开始笑了起来。也不知他哪里来的力气,竟从襁褓中挣开来,伸出小小的手,想要去抓扶着摇篮边的哥哥。 朱常溆没有拒绝。他任由自己的手被弟弟抓着,然后含在嘴里。 口水! 他皱着眉,想要把手抽出来。没曾想只是一动,朱常洵就有要哭的样子。无奈之下,他只得让弟弟这么含着。 郑梦境轻轻在朱常溆的发上亲了一下,挨着他看着摇篮中玩着哥哥手指的朱常洵。 朱常洵玩着玩着,就含着手指睡着了。 郑梦境替长子把手抽出来,“走吧,咱们去瞧瞧父皇醒了没有。”冷不丁听见背后传来一声,“朕早就醒了。” 郑梦境吓得差点尖叫,赶紧拿手把嘴给捂上,双眼怒瞪着朱翊钧。她把人拉到殿外,粉拳在他身上打了两下才觉得解恨,“要吓死人的!” 朱翊钧挡下一记拳头,笑道:“朕知道了,下不为例。”摩挲着郑梦境嫩嫩的手心,“你父兄从肇庆送东西过来了,同朕一起去看看?” 郑梦境点点头,扭头吩咐都人们将朱常溆看好,自己跟着朱翊钧回了主殿。 殿内各式箱子被打开,外头还有源源不断往里运的。郑梦境见了吓一跳,“怎得有这么多?!” 朱翊钧倒是乐呵呵的,“朕也不知道。看来这次他们收获颇丰。”他翻拣着箱子里的东西,心里度量着如何分派。从里面挑了一个窄窄的长木盒装着的东西打开,将里面用丝绢包裹的项链取出来放在郑梦境身上比划,“这个配着上次送来的衣服似乎挺合适的。” 女人就没有不爱首饰的,郑梦境也不例外,看着那与大明朝风格完全不一样的项链,眼睛登时发亮。 不过就像朱翊钧说的那样,这条款式复杂缀满各种宝石的项链并不适合郑梦境日常的衣服上。 “到时候让匠人改成项圈吧。”郑梦境比划着,“我自己再添一个鸽血红,一分为二,给姞儿和姝儿各做一个。正好年节的时候戴。” 越想越觉得合适,“就这么办!”她将这条项链重新收好,交给吴赞女另外收起来。 “你这散财童子就不怕哪日库房给搬空了?皇后那儿也有,不需你自己添的。”朱翊钧边笑边翻着郑家父子随贡品一同递进来的单子,看着上面的数额,他不由咋舌,“这次竟有这么多?!” 看着被箱子堆满,几乎无处下脚的主殿。朱翊钧又重新看了遍单子,不可置信地摇摇头。 这次郑承宪和郑国泰父子送了六十余箱贡品,以及近万两的黄金。贡品是白送,给宫里的贵人们把玩赏赐的,金子是先前说好给朱翊钧私人小金库的分红。 朱翊钧看看一地的箱子,再看看单子上所记录的数字,有感而发,“肇庆可真是个宝地!”又想起自己先前与郑氏父子说好的分红,看在郑梦境的份上,当时没多要,说好是五五开,现下却是有些后悔了。他喃喃道:“这么多的钱,郑氏父子想来也是赚的盆满钵满。” 郑梦境还在兴致勃勃地翻着各式的新鲜玩意,冷不防听了这话,当下脸就冷了。她对朱翊钧太了解了,知道这是又起了贪财之心。 还真是流着武清伯的血。 她冷笑道:“陛下要不要也上郑家去清算清算?” 朱翊钧自知失言,面上有些挂不住,“朕不过就那么信口一说。” 郑梦境不理这个茬,“这样吧,奴家现在就修书一封,让父兄回京卸了皇商一职,再将所有的钱财都交予陛下。陛下想派何人去都无妨,郑家再不沾这等事。”她吩咐刘带金,“把箱子都收起来,统统送回乾清宫去。翊坤宫庙小。搁不下。” 说罢,就往里殿去,把朱翊钧晾在那儿。 朱翊钧追在后面解释,“小梦,小梦朕不是这个意思。” 郑梦境理也不理。 偏张宏进来,“陛下,内阁五位大学士都在乾清宫等着,想与陛下商讨尼堪外兰一事。” “小梦!”朱翊钧朝郑梦境的背影喊了一声,见人不搭理,内阁大学士又不能叫人干等着,急得一跺脚,带着张宏先回了乾清宫。 郑梦境在内殿枯坐,直觉得朱翊钧不争气。想着想着,眼泪就下来了。 一双小小的手抚上她的膝头。 郑梦境擦干眼泪去看,是朱常溆。她将孩子抱上腿,轻轻拍着他的背,“无事,母妃”话说一半,就有些哽咽,“罢,这些事你还小,也不懂。” 又觉得朱常溆聪颖,兴许能明白自己说的话,便是不明白也无妨,权作找个人说说心里话。 “母妃不是气恼你父皇心动。你外祖领的职,本就是替你父皇分忧之举。雷霆雨露皆为皇恩,就是收回了,母妃也不会生气。但母妃恼你父皇见钱眼开,全然不顾旁的。”郑梦境摸了摸朱常溆的脸,看着他明亮清澈的眼神,气渐渐消了下去,“他不曾想过,如果将这事交由旁人去做,最后会不会变了味。只图眼前一时之利,非善。” 郑承宪和郑国泰不一样,郑梦境在宫里就是最好的质子。举凡他们轻举妄动,第一个受难的便是郑梦境,还有她的孩子们。 “今日你父皇会因此利动心,那以后呢?大明朝地广物博,能赚来钱财的行当多了去了,并不仅仅只有行商这么一条。” 话说一半,郑梦境想起前世一桩事来。 万历二十四年,朱翊钧下旨,召开各处矿治。此举本为扩充国库和私帑,怎奈派去的内监最终搅得民不聊生,荼毒各地。朱翊钧最终于万历三十三年下诏中止。 “母妃没想过要让郑家过得多好,现在已经足够了。够吃c够穿,还有富余可以去接济旁人。比母妃小时候要好许多了。”郑梦境说起这个,不由笑了,点了点朱常溆的鼻子,“你在宫里出生长大,不知道宫外的人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母妃没去过其他地方,一直在直隶长大,小时候还饿过肚子呢。你是没吃过这个苦头。”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希望溆儿以后,永远都不要吃这样的苦。” 朱常溆的眼睛亮亮的,小手摸上郑梦境的脸,好似在安慰她。郑梦境亲亲他的小脸,“天下是你父皇的天下,任何东西都是他信手可取的。你外祖既然能在肇庆通过与泰西人行商获利,旁的人也能。只是” 只是其他人做买卖,并不需要上交太多税,国库也不会太过丰厚。 郑梦境眼睛一亮,“若是海禁能开,怕是行得通。”不过旋即苦笑,“但海禁是祖宗定的,哪里说开就能开呢。” 朱常溆垂下眼,把头靠在郑梦境的肩头,小手轻轻地拍了她两下。郑梦境被他逗笑了,“还知道安慰母妃?真真是长大了。” 母子二人在翊坤宫逗趣自不提,且说朱翊钧正在乾清宫被吵得欲哭无泪。 乾清宫里,几位大学士当着朱翊钧的面吵得不可开交,人人都有自己的理由去同意放不放尼堪外兰。朱翊钧被吵得脑仁儿疼,但自己也拿不定主意。 张宏在一旁看着,听着,心里越来越觉得郑梦境的方法是可行的。 北境绝不能风平浪静,大明朝亟需有一个搅屎棍,将整个满蒙搅成一锅粥,以此来稳定大明朝的边境。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lililic星星炸毛c累觉不爱/c20306400给蠢作者砸的地雷 破费啦~ua~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1章 尼堪外兰的事之所以让大明朝觉得棘手,是因为他们心里很清楚,现在大明对上女真和蒙古人,丝毫没有胜算。 经过文忠公的条鞭法改革后,国库确有提升,太仓库积栗可支用十年,国库存银达四百余万两。 但这仅仅是国泰民安时,可以应对天灾之用。并不包括战乱。 这个时候整个大明,除了郑梦境外,都不知道未来的几十年播州c宁夏c朝鲜皆会陆续开战。这著名的万历三大征的所有费用都由私帑和太仓库足额拨发,战后太仓库直接赤字。 再者,大明的卫所兵制也由太祖的“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米”,日渐腐烂。嘉靖年间,屯田收入甚至不及永乐年间的一半。再加上各卫因生活困苦不断增加的逃兵,军官吃空晌等等的因素,卫所之兵越来越少,朝廷不得不额外增设了募兵一制。募兵越多,国库的支出也就越多。 大明的兵士,以屯田为主,一日训练不过两个时辰。因军费大部分落入上级军官的手中,军费不足而导致每日仅食一餐或两餐,一个个壮汉都饿得头晕眼花。这样的军队去到一望无际的草原,怕是还不等到战场,就得先死一拨人。 再乐观的人,也无法忽视现在的问题,不得不承认当年将蒙古人赶回草原c大败瓦剌的那个国富兵强的大明日益衰败。 避免与草原上的部落开战,是所有人的底线。谁都知道,一旦开战,后果无法预料。 朱翊钧看着眼前的五位内阁大学士唇枪舌剑地争辩,心里分外怀念文忠公还在的时候。 张居正从来都是个独断之人,对于自己觉得正确的决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坚守,并最终达到自己的目的。那时候的朝堂之上,百官拿他没法子,只能利用学子的舆论来攻讦他的操守。 那时候的朱翊钧不需要对朝政花太多的心思,一切交给张先生就行了。 朱翊钧的一声叹气打断了大学士们之间的争辩。乾清宫内顿时静了下来。 申时行作为首辅,带头向朱翊钧行礼。“臣等无能。” 朱翊钧忙摆摆手,“兹事体大,非先生之过也。”他与几位大学士面面相觑,“要不先生再回去商讨?” 在圣上面前吵吵嚷嚷的确不成体统,申时行点头应允。 朱翊钧把大学士赶回去,心里还惦记着自己离开时还在生气的郑梦境,急着想回翊坤宫去瞧瞧。 也不知道小梦消气了没有。 朱翊钧是真的对自己的那番无心之言懊恼了。当时说出口还不觉什么,现在冷静之后再自省,觉得的确颇有不妥之处。 郑承宪与郑国泰在肇庆能赚来那么大一笔钱,想来是吃了不少苦的。再者,二人背井离乡,尤其是郑承宪,一辈子都没怎么离开过大兴的人,突然天南海北地跑。听说郑国泰连新出生的幺儿满月酒都没喝上。 “去翊坤宫。”朱翊钧吩咐史宾将銮驾备好。 张宏上前道:“陛下,皇贵妃娘娘将东西悉数送至乾清宫。陛下看哪些东西该如何安排?” 朱翊钧心里“咯噔”一下,知道郑梦境这是还没消气呢。他心里有些发怵,想要打消去翊坤宫的念头,但又觉得事情总得解决。 一日不见,难道还日日不见了? 纵使郑梦境忍得住,朱翊钧也忍不了。他硬着头皮道:“先放着,等朕从翊坤宫回来了再说。”又沉吟一番,“大伴看看单子上,度量着把一些东西收库里去就好。” 东西太多,摆的殿里都是,也不好看。 张宏拱手称诺,目送着史宾服侍着朱翊钧出殿。 方才他已收到了郑梦境交给自己的信,趁着宫门还没落锁,得赶紧把信送出去才是。最好是能在今日就送到大兴郑梦境的伯父郑承恩手里。 朱翊钧到的时候,郑梦境正在画项圈儿的图纸。她将将画完,墨迹都未干。朱翊钧走过去,念贴着她,讨好地拖长了音,“小梦——” 郑梦境只当他不存在,朝图纸吹了吹,折好交给刘带金,“带着那串项链和鸽血红,连着图纸一并给匠人。让他们务必做的用心,要是做得好,本宫有赏。” 朱翊钧赶忙道:“赏钱朕来出。” 郑梦境斜睨了他一眼,轻轻冷哼一声,扭过身,牵着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和朱翊钧的朱常溆。“溆儿乖,母妃带你去院子里折花。你屋子里的那个白瓷敞口花瓶还空着呢,你想折什么花儿放?” 朱翊钧像跟屁虫一样贴在他们身后,“朕觉得把那瓶子装满了水,插上几支荷花最好看。” 郑梦境听了这话,转过身来,“荷花好看?” 朱翊钧点点头,又觉得郑梦境似乎话中另有别意,赶忙摇摇头,“小梦说什么好看,就插什么。” 郑梦境没理他,带着朱常溆去御花园的荷花池折了十几支荷花。荷花容易脱水,回来的路上赶得急。到了殿中,早就有宫人将花瓶注满了水。郑梦境亲自带着长子,将花儿一支支地放进去,摆了个好看的模样,才点点头,很是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 一路都没能搭上话的朱翊钧见缝插针地炫耀,“朕说的没错吧?荷花好看。”他对上郑梦境转过来冷若冰霜的表情,登时心虚了一半,话都说不全了。 郑梦境站起身,放儿子自己去玩。朱翊钧上前贴得紧紧的,就差没挂在她身上,低沉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求饶的意味,“小梦还气呢?朕真的知道说错了。” 郑梦境叹了口气,转过身,“陛下觉得自己错在哪儿?”不等朱翊钧说话,她摇摇头,“陛下是九五之尊,金口玉言,是不会错的。错的只能是奴家。” “不不不!”朱翊钧赶忙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好似一松手人就会消失不见,“若朕一直没错,上苍又岂会降下天灾为害百姓。朕虽是天子,也会犯错。只是旁的人都忍着朕,容着朕,不告诉朕。只有小梦会,只有小梦。” 郑梦境在心里叹了一声。这已经是朱翊钧所能摆出的最低的姿态。 “奴家知道了,奴家不气了。” 朱翊钧把怀抱略略松开一些,抬起郑梦境的下巴,仔细地观察着她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真的不气了?” 郑梦境摇摇头,浅浅一笑,“真的不气了。” 朱翊钧看了她半晌,很笃定地道:“不,你还是在生气。”心里也恼火起来,自己都这样哄着了,竟还拿捏着姿态不肯给自己个台阶。难道真是近来太宠着她了? 郑梦境没好气地伸手把他的脸往里挤成一个嘟嘟嘴,“都说没气了!”说着在朱翊钧的嘴上如蜻蜓点水般亲了一下。 亲亲从来都很管用。只一吻,朱翊钧的脸就同山花般烂漫起来,一扫先前的抑郁之气。他尚觉不够的揽过郑梦境,重重地亲了一口。 殿内的都人们都很自觉地把头低下。一直仰头望着他们的朱常溆面无表情地一瘸一拐走到书桌前,将自己今日刚得的蒙学课本翻开,小嫩手似模似样地捏着笔蘸墨,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对照着练习。 朱翊钧得逞地笑了,像个大爷似的把人揽着,凑在她耳边,“溆儿这么早就开始识字了?” 郑梦境摇摇头,怕打扰专注的朱常溆,同样小声地回答,“书还是今日他硬磨着我要的。我原不想让他那么早就识字念书,等开了蒙,哪里还有松快日子好过。趁着现在玩够了,日后才好收心。” 对郑梦境的话,朱翊钧非常赞同。他是受过三座大山联手镇压的,心有戚戚焉。 但儿子想读书,爱读书,也不会拦着。顺其自然便好。 “走吧,咱们不打搅溆儿了。”朱翊钧带着郑梦境出门,“洵儿今日还好吧?” 提到朱常洵,郑梦境就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他那日不好了?不是吃,就是睡。人倒是长得飞快,越来越重。一个乳娘的都不够他吃的。” 朱翊钧笑道:“这有何妨,朕再叫大伴他们去寻几个乳娘来便是。”总不能叫自己儿子饿着。 朱轩姝在这个时候举着个风筝哒哒地跑过来,“父皇母妃,你们看,是皇姐教我做的!”献宝似的把风筝举起来,“只能看看,可不能摸啊。” 她噘着小嘴,“我方才摸了摸,第一个就给摸坏了。破了个大洞。这是第二个” 没第一个好看,不高兴! 朱翊钧把女儿抱起来举高,“过几天风大的时候,父皇带着姝儿一起去放纸鸢好不好?” 朱轩姝点点头,“带皇姐一起去!” 朱翊钧笑眯了眼,“一起去一起去。” 朱轩姝这才彻底高兴起来,扭着身子从父亲身上下来,一路奔回自己屋子,“把纸鸢收好了啊,过些天父皇要带我去放的。” 都人笑嘻嘻地应了,特地将墙上挂着的米芾的字取下来,将风筝挂上去。 朱轩姝歪着头欣赏了一番,长长地“嗯——”了一声,特别满足。 日暮渐至,朱翊钧照例留在翊坤宫用饭。 而宫外,一个不起眼的男子趁着城门关闭之前离开了京城,一路往大兴的方向去。 郑承恩是在快睡下的时候,才被下人叫起来的。他的侄女入宫为妃,连带着一族的人都过上了好日子。如今他已从贫农成了富户,不再下地耕种了。 “老爷,外头有人自称从京城来的,说是替宫里的娘娘送信。” 郑承恩赶忙将外袍披上,随着下人出去。 正堂点起了灯,史宾在郑承恩摒退下人后卸去了脸上粘着的胡子,从怀里将信拿出来,交给郑承恩。 郑承恩不知史宾的身份,只当是翊坤宫里服侍的一个小太监,草草行过礼后,就展开信纸细细看了起来。越看,他的眉头越聚拢在一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2章 郑承宪在离开大兴前,曾经叮嘱过自家兄长。举凡宫中郑梦境来信,皆由他决定处置。 不过信上这个要求,倒是有些把郑承恩给难住了。 武清伯府向来眼高于顶,认自家是当今圣上的嫡亲舅家,竟不把陈太后的母家固安伯放在眼里。身后又有李太后撑腰,不说在百官面前横着走,外戚中确是从来都坐上首的。 郑家根本就入不了李家的法眼。 而郑梦境却要求郑承恩去让武清伯上疏,提出放走尼堪外兰并暗中支援的建议。 不说郑承恩心里愿不愿意,只怕提着礼物上门,就会被门房给轰出来。 史宾见郑承恩面有难色,便道:“郑公毋须担忧。只管带着银钱上门便是。” 郑承恩心思一转,觉得侄女不会派个不知事的人前来送信。这封信若是传出去,郑梦境的名声可就毁了。后妃与朝臣外戚勾结,参与政事。这么个罪名压下来,不知多少唾沫会把郑梦境往死路上逼。他收回先前的些许轻视之意,郑重向史宾请教起来。 “史公公,朝中的事,我不大懂。还望公公指点一二。” 史宾轻轻放下茶碗,面容温和地替郑承恩解惑,“武清伯府先前因奢靡被言官弹劾,正缺一个可以从困境中出来的机会。朝中支持将尼堪外兰交予努|尔哈赤的并非少数,只是此举有些欠妥,所以陛下才一直犹豫不决。” 史宾的话说得很婉转,所谓的“欠妥”,不过是因为大明无法从这个举动中获得最大利益。把人交给努|尔哈赤,于大明能有什么好处?努|尔哈赤并不会因此朝贡称臣,最怕的就是他会因此觉得大明朝对臣服的部落并不重视,借此机会游说诸部离开大明朝,转投于他。 更甚者,努|尔哈赤会看出大明朝此时的外强中干,等待一个可以一举攻打的机会。 郑承恩没有参与过政事,听不出史宾的言外之意。但他在乡间多年,见惯了家长里短的阴私之事,通过方才一番话,他敏锐地听出点东西来。 “武清伯府受弹劾,为何慈圣太后娘娘不曾出手相助?”李太后不是向来护短的吗?先前闹得再大,多少次都被她压下来了。怎么这次偏就不出手了? 史宾有所掩饰地道:“太后娘娘不满武清伯府不知悔改,所以置之不理。” 先前武清伯夫人在慈宁宫大闹的事早就传遍了整个宫闱,只是这事并不能叫外人知晓。 郑承恩脸带着笑,朝史宾凑近了几分,压低了声音,“依公公之见,我该如何向武清伯提出呢?” “照直说便是,若是遮遮掩掩,反倒会叫武清伯心有疑窦。”史宾顿了顿,“带上五千两银票过去,不仅说动武清伯之用,也是拿来封口的。” 郑承恩贸然上门,一见面就提出让自己上疏。武清伯也并非无脑之人,略加猜测就能想到背后推动的人是郑梦境。看在钱的份上,从来大嘴巴的武清伯断不会供出郑梦境来。 “五千两会不会太少了?”郑承恩有些摸不准,万一钱没给足,武清伯心下不满,最后事儿没成不算,还牵连上宫里的侄女,自己岂不是成了郑家的罪人。既然要给倒不如一次性给足了。郑承宪父子在外行商,赚了很大一笔钱,足够贿赂武清伯了。 史宾摇摇头,“太过露富,反会让武清伯贪心不足。” 几番话下来,郑承恩心里已有底了七八分,知道行事的分寸。除了武清伯外,郑梦境还提到了几位朝臣,不过比起武清伯而言都不算什么。 郑承恩朝史宾连连拱手,“有劳公公提点。”又唤来望风的下人,“领公公去厢房歇息。一定要小心服侍!” 史宾躬身称谢,“明日一早咱家就得回宫去了,叨扰一晚。” 郑承恩亲自将人送到厢房安歇,回房后将信小心放在枕头底下,确定不会被人拿去,才安心睡下。 史宾翌日天还未亮就起来,匆匆赶回宫里。他是临时调了休沐出宫的,要去销假。 郑梦境将朱翊钧送去上朝后,并未如以往那样,先去领着孩子请安,而是坐在书桌前陷入沉思。 有一就有二,朱翊钧这次没达到目的,再有下次,自己不知道挡不挡得住。 眼下大明的经济缺口太大,没有足够的钱就没法稳定住整个局势。越往后,各地流民打着起义的名号纷纷搅起内乱,大明纵有再多的兵力也是疲于奔命。再有几十年后努|尔哈赤立国,内外夹击,内损过多的大明王朝根本撑不了太久。 大明越安宁,朱常洵的命也就越安稳。 郑梦境咬着指甲,不断思索着法子。 又要不犯祖训,又得解决眼前以及日后数十年的危机。太难了。 钱钱钱,怎么才能有钱呢。 郑梦境这时候佩服起文忠公来,在他执政期间,为整个大明朝打下了一个无比夯实的基础。转念又想起自己,从未涉及过任何政事她,真的能办得到吗?即便真有法子,外朝没有人,怕也是举步维艰吧? 朱常溆今日在屋内等了许久,都不见母妃过来带他去给两宫太后请安,疑惑之下就到了主殿来。他见郑梦境正坐在书桌前,皱眉不展。走过去,两只小手攀上她的膝头,目光灼灼地望着母妃。 “抱。” 郑梦境莞尔一笑,将孩子抱上来,在腿上坐着,“且等等,母妃还犯着愁呢。歇会儿就带你去请安。” 朱常溆小手抚过郑梦境紧皱的眉间,抿了抿嘴,轻声问:“母妃在担心什么?” 郑梦境亲亲他,“钱啊,没钱。” 朱常溆微微诧异,看翊坤宫的摆设,不像是没钱的样子啊。父皇还整日流水似的往这里搬各种物品,借着各式名头赏赐银钱。 怎么就缺钱了呢。 郑梦境看着长子狐疑的眼神,微微一笑,叹了口气,让他靠在自己的肩上。“不是母妃没钱,是大明没钱。” 朱常溆的双手环住她的脖子,在母妃看不到的地方紧紧握成了拳头。 “如果,母妃是说如果,大明一旦开战,处处都是要钱的地方。”郑梦境的声音越来越低,“若有朝一日,蒙古人再打过来了,你父皇不仅手无强兵,更无粮草。万里江山” 即将不保! 郑梦境咽下后面半句话,眼露哀戚,仿佛又看到了死后所见的那些清兵在京城大肆屠戮。 “母妃不哭。”朱常溆感受到自己颈间的湿意,喃喃道,“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 郑梦境擦干眼泪,有了长子的安慰心里觉得分外开心,“嗯,母妃一定会有办法的。”她把孩子放在地上,“母妃的妆都花了,得重新再上。溆儿等一等,母妃上完妆就带你走。” 朱常溆趁着郑梦境离开,在纸上想写些什么,但歪七扭八的字实在不堪入目。他将纸揉成一团,扔进火盆里烧了。 随着纸团烧为灰烬,朱常溆也冷静下来。自己方才的举动非常不妥,眼下他尚且不能轻举妄动,不能露出马脚。 正当他想着如何做的时候,郑梦境已经上完妆出来了。她牵起长子的手,“去将姝儿叫过来,要去向仁圣太后娘娘和慈圣太后娘娘请安了。” 朱轩姝昨晚瞧着风筝新鲜了一晚上,好不容易被都人叫醒,虽然穿戴整齐,但不停打着哈欠。“母妃皇弟” “瞧你,昨晚儿一定没睡好吧。”郑梦境过去整了整她的衣襟,“待会儿同母妃一起在肩舆上再睡一会儿。到了太后娘娘跟前可不能这个样儿啊。” 朱轩姝懵懵懂懂地点点头,牵着郑梦境的手还不忘回头把另一只手伸向朱常溆,“皇弟,牵手。走路要小心哦。” 朱常溆乖乖把手给她,跟在她们母女俩的身后。 为了迁就朱常溆行走不便,他们走得很慢。朱常溆面上不显,但暗地里却狠狠打了两下自己的腿。 不争气!不争气! 郑梦境领着他们两个一左一右坐在自己身边,“走吧。” 朱轩姝一上肩舆就靠着郑梦境的手上睡着了。朱常溆倒是精神十足,还把郑梦境给他的那本薄薄的蒙学课本翻出来看。郑梦境从他手里把书给抽了,“用功也不急在这一时,小心看坏了眼睛。” 朱常溆点点头,正襟危坐地坐在一旁。 郑梦境见他的小大人模样心里好笑,揉了两把儿子的脑袋,将忧虑用笑容盖住。 夜里,朱翊钧来翊坤宫。他与郑梦境正洗漱好要歇下,却见朱常溆抱着个枕头,穿着里衣站在门口,身后的乳母和都人一脸尴尬。 “殿下执意要过来,奴婢劝不住。” 朱常溆走过来,拉着朱翊钧的手,仰起小脸,“我要跟父皇母后一起睡。” “好,一起睡。”朱翊钧把孩子抱起来,放在床上,“睡最里面,免得到时候跌下床。” 朱常溆往里面滚了滚,把枕头并排放好。他拉好被子,眼睛亮亮地望着朱翊钧。 郑梦境擦干了头发,穿着纱衣走过来,“今儿真是稀奇。” 朱常溆从未这么粘着他们。 一家三口在床上闹腾了会儿,朱常溆趴在朱翊钧的身上,瞪着小腿问:“父皇,我素日里吃穿用度都是怎么来的呀?” 朱翊钧点了点他的小鼻子,很高兴自己的儿子会提出这样涉及到民生的问题。“皇室用度,皆由万民贡纳税务得来的财物支撑。” 朱常溆歪着头,接着问:“税务是什么?” 朱翊钧见儿子有心问,也来了兴致,从床上坐起来,把他放在怀里,准备给他细细解答。 郑梦境倚在朱翊钧的身上,竖起耳朵也准备仔细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3章 朱翊钧摊开朱常溆的小手,在他的手心写了个一个“税”字。 “溆儿可认识这个字?” 朱常溆头刚往下点了一半,瞬间觉得不对劲,赶紧摇摇头,小声道:“蒙学课本里没有这个字,孩儿不认得。” 朱翊钧笑着揉揉他的脑袋,“这是个税字。《说文》中提到:税,租也。《急就篇》中有注:敛财曰赋,敛谷曰税,田税曰租。税这个字呢,左边是个禾苗的禾,右边是一个兑现兑。”他又在儿子的掌心中慢慢地写了一遍税字,“现在可认得了?” 朱常溆点点头,在自己的掌心重新写了一遍,“父皇,我可写对了?” 朱翊钧目露喜悦之意,“没错。”又继续为儿子分解,“税既由禾,便是以田租为重。百姓耕种一年,缴纳一定的麦米,或将麦米折银,上交到官府。这交的便是田租。” “大明朝除了田租外,还有各式的税课,如盐课c茶税c酒税c矿税c商税等等。”朱翊钧摸了摸求知若渴的朱常溆,“再往下分的,可就细致多了,待你长大了,父皇再说与你听。” “溆儿当知,尔吃穿用度皆为百姓辛苦缴纳的税赋而来,日后可万万莫要浪费,务必要节俭。” 朱常溆缠着父亲不让他睡,“那国库和私帑,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啊,每年税赋缴纳每地会因情况不一。譬如某地今年遭灾,那田租便收不上来,父皇呢,就会下旨免租。这样一来,此地的税赋就会比往年少。税赋从地方运至朝廷,这便是进了国库,受军队开支,官员薪俸,赈灾修路之用。若今年的税赋好一些,岁租之外有多的,那多的这一份就会放进私帑。” 郑梦境在一旁“吃吃”地笑,“私帑就是你父皇自己的小金库,举凡宫室修缮,建造别苑等等,都都是要从私帑中拨出来的。” 朱翊钧揉了两把她的头发,惹来一句娇嗔,“头发都叫陛下弄乱了。”趁着郑梦境理顺青丝,他对朱常溆正色道,“溆儿要记得,天子断不能将国库作私帑用。国库之中的银钱麦米,当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朱常溆点点头,又问道:“那赋税是如何定的呢?”他掰着手指算数,“若一户人家有田五亩,当缴纳多少田租?又有商税盐税,如何取的税?” 朱翊钧略有诧异地看着怀里的儿子许久,神色渐渐严肃起来。与此同时,心里又深觉遗憾,他轻轻摸着朱常溆的发。 为何不是嫡子。 朱常溆明年才到蒙学授课的年纪,他是怎么会想到税务上去的呢? 朱翊钧的目光渐渐转向了理顺了发丝依偎在自己肩头的郑梦境。 莫非是小梦有意教导的?也不太可能,小梦平日从来不与自己讨论这些。 大概,真的就是天纵英才了吧。只可惜空有这份才气,却没这个命。 朱翊钧心中渐生悔意。自己虽然想要一个嫡子,但肩负着整个大明,若皇子中有更合适的,自然应挑选一个更合适的继承人。 难道真的要立贤? 朱翊钧心中苦笑地摇摇头。百官是不会点头的,自己在慈宁宫的母亲也不会。 朱常溆拉了拉父亲的衣角,轻唤了一声,“父皇?” 朱翊钧回过神来,“哦?你说的是抽税。几年前文忠公推行了条鞭法,现在税法已由原本的一年两税,改为一年一税。大致是田租三十税一,商税五十税一。旁的等你再大了去问问先生就知道了。” 朱常溆点点头,却又一次提出了困惑,“为何田租要比商税高那么多?” “这是□□定下的规矩。”朱翊钧把儿子从自己身上抱到一边,让他睡在中间,“好了,今日已是晚了,早些睡。你若想知道更多的东西,待转过年,父皇亲自给你挑几个好的先生,到时候你就跟着先生们学。你的先生们都是大明朝的肱骨,你届时可莫要怠慢了先生。” 朱常溆乖乖点头,“父皇放心,孩儿会的。” 郑梦境替他们两父子将被子盖好,斜睨着朱常溆,冷冷一笑,“他倒是敢怠慢试试。” 朱常溆觉得一阵莫名的冷气从脊椎开始冒上来,一路到了头顶。他往朱翊钧怀里缩了缩,有些惊恐地望着母妃。 要要要c要做什么?! 朱翊钧快速地眨了几下眼,郑梦境的气场太大,连他都有些吃不住,说话也开始有些结巴。“小c小梦,你打算做什么?”他小心翼翼地问道,还不忘把朱常溆往自己怀里带一带,很有一副护着小鸡崽的母鸡模样。 郑梦境不理他们父子,扭进温暖的被窝中,舒服地喟叹一声。 早从今年年初的时候,郑梦境就着手准备了。儿子要蒙学,这是大事。郑梦境一点都不想把儿子给教废了。朱常溆日后是个藩王,会有偌大的田庄宅铺,更会有数不清的人想和他攀关系。 一着不慎,成了小人的棋子,被言官集体上疏弹劾,朱翊钧就是再宠他,自己就是再疼他,照样挡不住舆情,把朱常溆给贬为庶人。过惯了富贵日子的朱常溆哪里吃得了这苦头,不用多久怕就得一命呜呼了。 从小就得狠狠抓起! “奴家上月让银作局替我做了一百根戒尺,明日就可送来了。”郑梦境转过脸去,似笑非笑的脸在父子二人的眼中犹如鬼魅一般,两人齐齐咽下一口口水,“木料是奴家亲自挑的,不拘名贵,什么硬用什么。等明年溆儿开蒙,奴家就带着戒尺领他去见先生。” “戒尺交给先生,若有错处,直管下手打。打断了不妨事,还有九十九根呢。若先生心疼,下不去手,由奴家亲自来。”朝神情紧张的朱常溆看一眼,“打左手,不打右手。右手还得用来罚抄写字儿呢。” 朱翊钧紧紧抱着儿子,两个人一起发抖。“不c不如明日起,溆儿随朕去乾清宫歇息吧?” 小梦太可怕,就是自己当年都没这么惨的。 李太后当年教育冲龄登基的朱翊钧上课,只会起得比他更早,带着冯保大清早地过来把人从被窝里硬生生拎起来,亲自揪着还在打哈欠的朱翊钧去听张居正上课。 但可从来没打过朱翊钧。 要不是朱常溆是朱翊钧亲眼见着从郑梦境肚子里爬出来的,他甚至怀疑这个儿子是郑梦境从宫外掉包进来的。 根本不像是亲生的好不好! 你也下得去那个手?!想想也就罢了,竟然还真叫人去做了?! 郑梦境冷冷地朝父子俩瞥去一眼,无比温柔地轻飘飘一句,“带去试试?”说罢,转过身拉好被子闭眼睡觉。 紧紧抱住对方的两父子打了个冷战。 两人对视一眼,朱翊钧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对儿子叮嘱:“若日后母妃要打你,你就往父皇那儿跑,听到没?父皇护着你。” 朱常溆深深陷入对自己未来生活的担忧之中,“要是父皇不在宫里呢?” 朱翊钧愣了一下。的确,自己的确有时会因操办祭祀c秋狝等事不在宫里。 “那你就往仁寿宫跑,找仁圣太后娘娘护着你。” 父子俩正商量对策呢,冷不防郑梦境又飘过来一句,“就他那小短腿?还跑?奴家一把就拎住了。” 朱常溆听了这话差点没呕出一口血来。 有你这么当娘的吗?! “溆儿不怕。”朱翊钧更小的声音吩咐,“明日父皇就叫张大伴给你挑几个身强力壮跑得快的内监,到时候让他们抱着你一路逃就是了。” 这才是亲爹啊! 朱常溆握紧小拳头,郑重地点点头。几板子下去手还不得肿得老高,十指连心,他可半点儿都不想受疼。 朱翊钧果然言出必行,第二天张宏亲自领着几个膀大腰粗,看起来就手脚有劲的内监过来,说是朱翊钧指明了要给朱常溆的。 郑梦境心里一阵好笑。照单全收下后,全都划拉给了朱常溆。“这是你父皇说好要给你的宫人。” 朱常溆有些受宠若惊,“孩儿这就去乾清宫谢赏。” 郑梦境点了点他的额头,“谢什么赏。你平日里乖乖听先生们的话,好好做功课,母妃平白无故地打你做什么。” 朱常溆卡壳了。昨日只顾着想怎么不挨打,完全没想到挨打的前提是什么。 银作局这时候来了两个太监,抬着个箱子过来。“娘娘,上旬让做的戒尺都已经做好了。”说着就打开了箱子,里面全是一根根未上清漆的原木色戒尺。每一个戒尺有一个小臂那么长,两指阔,五个铜钱那般厚。 郑梦境满意地点点头,随便从箱子里抽出一根来,轻轻一挥便呼呼作响。 打在手上一定很疼! 刚以为郑梦境不过信口说说,自己可以逃过一劫的朱常洵彻底歇菜了。他仰起脸,可怜巴巴地望着郑梦境,希望母妃可以赶紧把这一箱子的东西都哪里来回哪里去。 郑梦境把戒尺丢进箱子,弯下腰捏了捏他的小脸,“别作这种可怜样儿,当母妃不知道你心里那些小心思。母妃是为着你好,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朱常溆面无表情地盯着往库房搬去的那箱子戒尺。不用长大,现在他就知道这玩意儿打在手心得去了自己半条命。 今日朝会,照旧是在吵吵尼堪外兰那事儿。已经数月过去了,到现在朝上都没拿出个章程来。 努|尔哈赤为了逼大明及早做出决断,不仅将大军又靠近了大明北境几里,甚至将鹅尔浑城俘虏的十九名汉人全都杀得一干二净。穆尔哈齐原想铸成了京观,不过遭到了努|尔哈赤的反对。 现在他们还没有实力与大明朝对抗。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还不足以和李成梁对抗。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将十九个汉人的首级丢出大营,让抚顺的官兵看得见就好了。 另有六名受了箭伤的汉人,也皆没能逃过一死。 努|尔哈赤再次修书,让人送去抚顺。这封信即刻就被快马加鞭送到了京城。 事态已容不得继续拖延下去,必须做出决断。 申时行昨夜就已得了消息,当下就做出了判断。必须得将尼堪外兰给放了。今日朝会上,他就想寻个时机,让朱翊钧拍板放人。只是一直没能插上嘴,言官们都还在来回打机锋,从尼堪外兰c女真蒙古之事,变成了各自的攻讦。 武清伯贼眉鼠眼地来回觑着四周,见没人关注自己,赶紧用牙板遮着,用袖子草草擦了额上的汗。虽然心里对郑承恩的话并不尽信,但有六千两银子的诱惑,他还是动了心。 况且若此举成功,武清伯府不仅能和李太后重修旧好,还能提高在朱翊钧心目中的地位。一石三鸟,何乐不为。 和申时行一样,武清伯也在等待一个机会。甚至比申时行更加急切。 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朱翊钧对朝会上的党争已经显出了不耐,却无可奈何。嘉靖帝年间,因嘉靖帝的“无为而治”使得大权旁落,内阁的权利空前之大简直难以想象,甚至违背了祖训,将吏部的铨权紧握在手中。而这,本是规定内阁大学士完全不能沾染的。 “行了。”朱翊钧疲惫地道,“若是还决议不定,就散了吧。” 天子的话打断了攻讦,朝上一时静了下来。 武清伯抓住机会,赶在所有朝臣前走了出来。“陛下!臣c臣有一奏。” 申时行装作不经意地收回迈出去的半步,好整以暇地淡淡朝武清伯瞥了一眼。这个平日里都不上朝的武清伯怎么今日这么勤快,大清早地赶着来朝会不提,竟还要上奏? 他的嘴角不经意地流露出极轻极淡的嘲讽之意。该不会是想报上次被人弹劾之仇吧。可惜慈圣太后已经不站在他们这边了,倒要看看这次是仗着什么。 朱翊钧和申时行想的差不多,本想将武清伯赶回队伍中去,但那到底是自己的舅舅,还是要给几分面子的。李太后虽然现在不说,但若朱翊钧真的薄待了武清伯府,怕是下了朝立刻就被叫去慈宁宫受训了。 咽下嘴边的话,朱翊钧把目光从武清伯的身上转向别处,“武清伯有何事上奏?” 百官的队列中有轻轻的嘲笑声传入了武清伯的耳中,他恨得牙痒痒,心道,且看着待会儿谁笑谁。 武清伯清清嗓子,一开口就打了个拌,“昂c方才诸诸官都说的没错。” 哄笑声一片。 武清伯的脸红得和猪肝似的,偏越急越说不好,“臣c臣有一法,或能c或能替陛下分忧。” 笑声越发响了。 朱翊钧重重地闭了闭眼睛,强忍住斥退武清伯的话。 “佟佳布库录对我大明朝向来忠心,就此将人交出去,确有寒心之举。但努|尔哈赤为父报仇,实为人子至孝之举” 佟佳布库录是尼堪外兰的名字。 武清伯的开场白让朱翊钧的不耐烦压抑到了极点。这种话他已经翻来覆去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了。朱翊钧按捺住情绪,好声好气地打断了武清伯的话,“武清伯的法子是什么?” 武清伯骤然被打断,突然有些不知道怎么继续说下去。他见朱翊钧隐隐要发怒的模样,一串话顺溜地从嘴里跳了出来,“臣以为,不妨暗中放走尼堪外兰,让抚顺做出其潜逃之相,再大肆搜寻一番。而后告知努|尔哈赤,人已不在抚顺,我大明就是想交人也交不出来” 朱翊钧的眼睛一亮。 队列中不知何人讥讽了一句,“小人行径!” 武器轻薄的脸越发红了,怒道:“你有解决之道,不妨说来听听!我自洗耳恭听高见!” 那人不再出声,也并未走出队伍。 申时行面色凝重,与身旁的武英殿大学士许国对视一眼。 确是个可行的法子。将皮球踢出去,让二人在草原上争斗,大明朝自当安稳。 只是这个方法由武清伯提出,怕是最后并不能行。到底是外戚,叫人瞧不起。 不料武清伯话音刚落,又有几个臣官出列。 “陛下,臣附议武清伯之言。” 申时行想了想,也出列了。他拱手道:“陛下,武清伯之法大有可为。暗中放走佟佳布库录,再让辽东总兵官李成梁暗中出资相助是为上策。李成梁盘踞辽东多年,熟悉北境各部,必能从中寻到最利于我大明之策。” 许国和王锡爵同时出列,“臣以为然。” 五个内阁大学士,三个投了赞成票。这事儿基本就这么定下来了。 朱翊钧赞许地看了眼武清伯,叫后者高兴得差点跳了起来。 多少年了,陛下不曾这么正眼瞧过自己了?好像大婚后就没有了? 武清伯从来不是个会遮掩的人,现在更是抖了起来。 一些极端厌恶外戚的朝臣,看着他这副德性,也越发讨厌。离得近的,甚至往边上挪了两步,生怕那股子小人得志的气味沾染到了自己。 “此事就交由先生和内阁诸位大学士再行商议出个详细章程来。”朱翊钧难得给朝臣们一个笑脸,“此计甚妙!” 申时行拱手施礼,“臣领旨。” 朝会就此圆满结尾。这已经是许久不曾有的事情。 朝会散后,百官三三两两地离开宫殿。这个时候,通常都是最能看出一个人的人缘好坏来。有些人是别人从不稀罕搭理的,有些则恰恰相反。比如申时行,他在当上首辅之前,就一直是个人缘还不错的,每每上下朝与他打招呼,彼此交换信息的人也是最多的。 但武清伯就不一样了。起先能有资格上朝,他心里还挺乐呵的。谁知道来了之后,无论是等候朝会时间的茶房,还是散朝之后的众人各自离开去衙门。他是从来无人问津的。不过今日不同,圣上破天荒地给了武清伯一个好脸,加上他所提出的建议竟被首辅采纳,三位大学士都附议。武清伯一下子就炙手可热了起来。 武清伯不断跟自己打招呼的人点头,觉得自己现在就好像走在厚厚的棉花堆上,脚底下又软和又舒服,轻飘飘的。他打算回去之后,就让自己的媳妇再进次宫,和李太后好好说道说道。这次万万不能再让李太后不高兴了。 都是一家人,哪儿来的隔夜仇? 再者,自己今日可是为了侄子分忧了呢。 武清伯走路越发得瑟起来。 朱翊钧一下朝就往翊坤宫去,还未进门就笑声就先传了进来。 郑梦境在殿内听见声音,笑吟吟地出来迎接,“今儿朝会上有什么喜事?竟让陛下这般高兴?” 朱翊钧长长地“嗯——”了一下,故作神秘道:“叫你猜,你越猜不着。” “哦?”郑梦境眉毛一挑,“可是武清伯想出了个法子来应对尼堪外兰一事?” 朱翊钧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郑梦境,好似第一次见到她似的。这还不算,一边绕着她转圈,一边“啧啧”地摇头。“谁告诉你的?还是朕的小梦真的这么聪明?”他眯着眼,“史宾提前来说的?” 郑梦境绷着脸,往朱翊钧身上戳了一下,“陛下为何总爱提史公公?他是哪点儿没入陛下的法眼?好事儿没他,坏事儿全是他。” 朱翊钧想了想,似乎今日是史宾服侍自己去朝会的,下朝之后也一直跟在身边,并没有什么机会来翊坤宫当耳报神。 “那是小梦自己猜的?”朱翊钧狐疑地望着郑梦境,怎么都不肯信。 郑梦境笑得得意,“山人自有妙计。”不等朱翊钧细问,就抱住他的胳膊往殿里走,“今日溆儿开始写字儿啦!” 听见儿子用功,朱翊钧自然高兴,“是吗?那朕去瞧瞧。”又问,“姝儿和洵儿呢?” 郑梦境撇撇嘴,装作不高兴的模样,“打姝儿和姞儿好上之后,她就差没跟奴家说要搬去坤宁宫住了。每日早早地睁开眼,跟着去请安后,就带着人马不停蹄地往皇后娘娘那处跑。早膳也在坤宁宫用,到了晚上宫门要落锁了才依依不舍地回来。我真是生怕哪日皇后娘娘跟我说,‘哎呀,你家姝儿其实就是本宫生的呀,干脆就在坤宁宫住着吧’。” 她学着王喜姐说话的模样,脸上浅浅地笑着,下巴微微扬起,双手交叠放着腹部,说话的时候双目正视前方。 朱翊钧笑得直打跌,手一抖一抖地指着郑梦境,“对对对,皇后就是这般说话的。” 郑梦境还端着那样子,朝朱翊钧的方向将身子微微转过来,双眼微微一瞪,眉心蹙起,“陛下怎可如此没有天子威仪,要叫人瞧了去可不好。” 朱翊钧笑得直拍大腿,“小梦c小梦” 郑梦境把脸撇开,自己也憋笑得厉害,“奴家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朱翊钧看得心里欢喜,扑上来一个熊抱朝着侧面就亲,“是是是,谁都没瞧见。” 笑够了,他又问:“洵儿呢?洵儿如何了?” 朱常洵是朱翊钧的第四个儿子,新鲜感早就没了。但虎头虎脑的朱常洵看上去的健康,确是朱翊钧在心中对自己的一份缺憾。因着这一点,对这个幺儿也是很喜欢的。 郑梦境翻了个大白眼,一甩帕子,“可别提了!” 朱翊钧奇道:“怎么了?”他想了想,还未足岁的孩子,也做不了什么啊,能闯什么祸。 郑梦境冷笑一声,“是啊,翻身还没学会了,就知道打人了。” “诶?” 郑梦境没好气地道:“乳娘给他喂|奶的时候,把乳娘的脸给打了。”她指了指自己右边的侧脸,“力气还大,把乳娘半张脸都给打红了。羞得乳娘躲屋里都不敢出来见人,脂粉涂了不知道多少层都遮不住。”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小时候就这样,等长大了可怎生是好。只怕他日后整日惹是生非,不知收敛。” 偏又是皇嗣,人人哄着捧着,更没边儿了。 朱翊钧将人拦着进殿,安慰道:“孩子还小呢,懂什么?你当人人都和溆儿一样早慧?慢慢教就是了,有小梦在,朕放心得很。看看姝儿,听话懂事,友爱手足。” 说到这里,朱翊钧几不可见地皱起了眉头。 他想起了自己的皇长子,朱常洛。 因为自己不喜欢,所以从来没有主动去见过这个儿子。偶尔去慈宁宫请安,或者在御花园里,倒是能见上几眼。但那副唯唯诺诺,总是躲在王恭妃身后的模样,让朱翊钧更加没有什么好感。 朱翊钧冷笑,真是什么样的女人教出什么样的孩子来。王喜姐先前还与郑梦境不对付,可两个皇女打了次照面,现在就好得和一母同胞似的。偶尔自己去坤宁宫,都能在朱轩姞的屋子里见到自己赏给翊坤宫的东西——不用问,肯定是朱轩姝见着觉得好看,特特拿去送给皇姐的。 再对比从来没有主动过来看看几个弟弟的朱常洛。实在是令人寒心。若说不喜欢翊坤宫的两位皇子,朱翊钧还能理解。可坤宁宫的嫡子也从未听说有去探望,这就是于人情世故上太过欠缺了。 不知礼。 朱翊钧此时又觉得有个嫡子还是有好处的,起码不会再有人逼迫自己非得立朱常洛为太子。 二人说话间,已经到了朱常溆的屋子门口。郑梦境竖起食指,在嘴边“嘘——”了一声,踮着脚轻轻走进去。 朱常溆踩在防止他跌落的有靠背的椅子上,手里捏着一支狼毫笔,手势非常熟练的模样。他的脸和手很干净,没有沾上一点墨迹。他不时地看着放在桌子上方的书,一面对照着一笔一划地练习。每每写完一张,就和之前写好的叠在一起。 郑梦境朝一直服侍朱常溆的都人点点头,朝书桌的方向使了个眼色。都人会意地福身,悄没声儿地走过去,将那些叠好的纸放在一旁,又给朱常溆换上了一叠新纸。随后便拿着那叠写好的纸过来,交给郑梦境。 郑梦境拿着纸,并不马上看,而是拉着朱翊钧退开,到离门远一些的廊下,两人头碰头一起看。 朱翊钧小时候是在习字上是下过狠功夫的。李太后和冯保都是书法的爱好者,尤其是冯保,一手好字常常获得李太后的赞赏。张居正科举出身,字不好也考不了一甲进士。何况他身为首辅,自有书生的一股子清高傲气在,自然不会小看书法,所谓字如其人嘛。 当年为了能得李太后一句夸,朱翊钧是日也练,昼也练。总算在冯保和张居正的帮助下给写得有模有样了。他兴高采烈地拿去给李太后看,也得了夸奖。 只是第二日,张居正就对朱翊钧说,习字可以作为兴趣,却不能拿来当正事。朱翊钧自觉张先生说得对,便就此放下,不再发奋练习。可眼力价还是在的。 现在再看儿子的字,朱翊钧一眼就看出了不少写得好的。虽然笔力还稚嫩,但其中一笔一划,很是用心。他以手作笔,在纸上画着圈,“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写得不错。若是日后有个好些的先生教着,会更好。” 郑梦境掩嘴笑个不停,“一张纸上也没几个字,陛下一直圈啊圈,都快给圈完了。真的不是爱屋及乌,因为喜欢溆儿才觉得写得好?” 朱翊钧非常不满郑梦境对自己能力的质疑,“你若不信,我明日拿去给申先生看。申先生是大才,可是教过朕的,由他来圈字足够公平,小梦可放心了吧?” 郑梦境把那些纸都收起来,预备留着以后拿去让朱常洵出丑。前世的时候,福王的字就不怎么好看,这次非得让他好好练练才行。都是一母同胞,一个娘生的,怎么也不能差那么多。 “陛下可千万别拿去烦扰了申先生。申先生如今是首辅,镇日忙于政事,万不可为了这些许小事而叨扰了。”郑梦境牵着朱翊钧的手,带着他去看打了人的小儿子,“回头让皇后娘娘知道了,可该说我不懂事了。” 王喜姐和郑梦境的关系好了是不假,但她做错了事,该说的还是说。 “朕说的你不信,申先生又不让看。那你想如何?”朱翊钧想起了冯保,若是冯大伴这个时候还在宫里就好了。 冯保自从双腿残废后,就一直在家里深居简出。冯家人经那次险些被籍没后,一个个都夹起了尾巴做人,乖得跟鹌鹑似的,再不敢做那出头鸟。朱翊钧也就此没了冯保的消息,虽然每旬还有书信往来,可到底见不着人。 “也不知冯大伴是否安好。”朱翊钧不无感慨,他之后也有给冯保赏了许多财物去弥补,但再多的财物也没法儿让冯保的腿好起来了。 “冯大伴啊?他好着呢。”郑梦境推开门,听见里面朱常溆咿咿呀呀的声音就笑开了花。心里暖暖的,“他上旬还写信给奴家父兄,让他们寄个小自鸣钟去。说是见了这自鸣钟,就想起了陛下。” 郑梦境媚眼如丝地朝朱翊钧看去,“陛下,既然这般想念冯大伴,到时候叫人入宫来不就行了?” 朱翊钧走至朱常洵的摇篮边,将孩子抱起,“朕,误信小人谗言,愧对大伴。” “冯大伴不会计较这些事的。奴家可不觉着大伴瞧着像个小气人。”郑梦境怂恿道,“难道陛下真舍得大伴离宫之后再不见了?” 朱翊钧犹豫了一下,定了决心,“好,就听小梦的。”做出了决定,心情也畅快许多。他故技重施地又拿胡子去扎朱常洵,“朕的小洵儿哟。” 朱常洵被扎得有些疼,却一声儿都没哭,反倒“咯咯”笑着。郑梦境阻拦不及,又见朱常洵好似没被扎够,捧着朱翊钧的脸,自己凑上去。 算了,让他们爷儿俩玩儿去。 郑梦境取了个小绣绷,坐在摇篮前绣起先前绣了一半儿的丝帕。每每换线的时候抬头看一眼他们。 所谓岁月静好,大抵就是这样了吧。 张宏看了看要送往辽东的旨意,面上不显,心里却觉得有些不妥。那次郑梦境是和他婉转地提过,李氏一族已不可信。 他当时只觉得确有可能,回来细细一想,的确如此。李氏盘踞辽东已久,几乎都是子传父业,手握兵权,祖上又是朝鲜陇西李氏的后人。要说没有什么心思,还真是哄小孩儿。 但眼下大明朝缺兵少将,没几个真能带兵打仗的。当年在东南沿海大败倭寇的戚继光,如今病重在床,怕是就要不好了。若他一走,大明朝就又少了个良将。 大明朝现在还得靠李氏啊。 张宏一边想着,一边在圣旨上用印。 但也不得不防。 张宏并不像冯保那样跋扈,心思细腻深沉。他早就看出朱翊钧对李成梁赞赏有加,并未想过李氏或有叛明的时候。 若是有人能够在一旁提个醒,就好了。 张宏将用完印的圣旨交给小太监,让他们送去内阁。心里还念着李氏日后或为祸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说好的9000更来啦~ 真不喜欢节假日,家人在家里都不能好好码字,心塞 发红包包祝大家新年快乐!ua~新的一年希望也有你们的陪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4章 武清伯回府后,歇了一日,就让自己嫡妻赶紧入宫去。这次他千叮咛万嘱咐,让嫡妻万万不可再惹恼了李太后。 武清伯夫人胸脯拍得响极了,“还用得着你说,我都知道了。你呀,就安心在家等着吧。”她把武清伯拉近来,压抑着激动的声音,“郑家送来的那六千两银票我都给兑成了银子,就搁你床头呢。” 武清伯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唯一喜欢的就是数钱。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堆在眼前,两只眼睛都放光了。他捏了捏武清伯夫人有些松弛的脸,“还是夫人懂我。” “那是。”武清伯夫人一伸手把武清伯的手从自己脸上挥开,揉了揉有些泛红的脸颊,“知道我好就少收些小妾,家里屋子是多,也不是这么个装法。” 武清伯打着哈哈,“等你回来我就都给利索收拾了。” 武清伯夫人斜睨了他一眼,两人做了不知多少年的夫妻了,对方心里那点小九九她岂会不知。只不过顺水推舟权作窝心的好听话,让自己心里舒坦罢了。 “那我可走了啊。”武清伯夫人拢了拢头发,将耳边的发丝拨到后头去。 武清伯亲自把人送到马车上,“夫人走好咯。”等马车走出二道门,再看不见了。他立刻转回,一头扎进新纳的小妾房里去,将软作一团的身子搂进怀里,啪啪地在人脸上亲了两口,“我的小乖乖哟。” 小妾半推半就地顺势叫武清伯压在榻上,衣衫渐渐凌乱,里衣被踢到了床下。 武清伯夫人的陪嫁在门口转了一圈,听见里面的声音后默默记在心上,准备等武清伯夫人回来后就告状。 武清伯夫人这次入宫还是挺顺利的,虽然之前李太后曾经放过狠话,说以后不准武清伯夫人入宫。总归只是说说。 只是见了人,没给人好脸。 武清伯夫人只作没瞧见,皮肤松弛的脸上层层叠叠都堆成了一朵菊花样子,“奴家给太后娘娘请安了。”她咧着嘴,调门儿高高的,生怕李太后没听见,“娘娘听说了没?今儿个你家兄弟可是给你长了脸了!” 李太后硬邦邦地吐出一句,“听说了。”她的双眼里有一层白色的半透明膜一样的东西覆盖着眼珠子,看人视物极不清楚。武清伯夫人仔细打量,发现又比自己上一次来严重多了。 这次武清伯能提出解决尼堪外兰之事的建议,李太后心里很是宽慰。难得兄弟聪明一回。但这样的方法,绝不是武清伯能想出来的。李太后便打探道:“这些日子武清伯在和哪些人相处?你可知道?” 武清伯夫人撇撇嘴,“他的性子娘娘还不知道?整日不是抱着这个,就是搂着那个。正经事儿是不做的。”她腆着脸对李太后笑道,“多亏了有娘娘,否则就他那性子,怕是现在子承父业在做泥瓦匠呢。” 李太后微微皱眉,没有人替武清伯出谋划策?自己兄弟性子自己清楚,她是打死都不会信武清伯一拍脑袋就有个主意。她朝武清伯夫人的方向看了看,既然不愿说,就罢了。心里却有些怅然,这样的人可万万得留住了,以后还能继续辅佐武清伯府。 当然,如果能为己所用,自是更好。 李太后现在还没能彻底放弃将朱常洛推上太子之位的念头。有了嫡子是不假,但拿同日出生的朱常洵和朱常汐比,那就是一个天一个地。朱常汐的身体算不得好,出生至今已是几个月了,每月都有个小病小痛要喝药的。反观朱常洵,一个乳娘还不够,一日得有两三个乳娘才刚饱,打出生就没听说得过什么病。前几日听说力气大得还将近身服侍的乳娘给打了。 前有早慧的朱常溆,后有康健的朱常洵。朱常汐这个嫡子将会很不好做。尤其是朱常洵在后面立着,一个风吹草动就会被拿来比较。 李太后默不出声地理了理衣服上的褶子,垂目细思。只要朱常汐不显,自己大可以提出立贤而非立嫡。朱常溆纵早慧,却是个瘸子,一母同胞的朱常洵虽康健,但次序太靠后,根本挨不着。 只要占了长的朱常洛能比嫡子好些,自己就有足够的借口提出来。 为着江山社稷着想,难道百官想要一个庸君不成?那样的未来天子,真能够资格坐上九五至尊的位置? 朱常洛还是有机会的。自己得再督促督促王淑蓉好生教导才是。 这般一想,李太后的心情就了许多,对武清伯夫人的脸色也不像一开始那么冷淡,有些热络起来。甚至还给了个笑脸,唬得武清伯夫人心里吓了一跳。 “你回府之后仔细查查,若兄弟身边有什么能人异士,将人带进宫来,哀家瞧瞧。”李太后笑道,“你们有些事不知道,总有那么些人想着借外戚之名作威作福,行小人之事。哀家得见过,考较考较此人的人品,才能放心让他辅佐武清伯。” 武清伯夫人忙应道:“娘娘说的是。奴家一回去就查,务必将这个人给揪出来,带给娘娘见见。” 李太后怕她行事太过火,赶忙补充道:“若真个是奇才,可万万莫要冲撞了人家。” “娘娘放心,奴家自省的。”武清伯夫人一拍手,“说起来今日不见皇长子?”她环顾四周,侧耳细听也没能听见小孩子的动静。 为了能让朱常洛在登基后能帮着李家,李太后常让他们见面,打个感情基础。武清伯夫人在这上头倒是个灵醒的,见了朱常洛就知道李太后的意思,自然对这个有些懦弱的皇长子非常热络。 李太后摆摆手,“今儿他在恭妃那处,哀家现在眼睛不好,怕到时候撞着孩子,倒叫他受伤。” 而实际上,是朱常洛又病了。王淑蓉怕儿子的病气过给了李太后,才拘着他不许来。她很明白自己现在手里什么都没有,唯有依靠李太后。若李太后去得早,那她就只有被别人嘲笑的份儿了。人瞧着她日日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李太后长命安泰,只觉着王淑蓉有孝心,可背后的缘由,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 武清伯夫人没能见着皇长子,觉得有些遗憾。本要给孩子的东西也就藏着没拿出来。让李太后转交,和自己亲自给,这可就是两码事儿了。 姑嫂二人说了一会儿家常,武清伯夫人就回府去了。一个是李太后脸上有了乏意,另一个,武清伯夫人并不放心武清伯。她等着回府之后就拿着木棍子打上门去找那个小妾的麻烦。 武清伯夫人的想法很简单。你要纳妾,行。但庶子庶女一个都不许留。庶子要同自己生的儿子争家产,庶女还得花费家里的银钱置办嫁妆。武清伯府的产业再大,她也一点都不想分出去。那些家产全都留给儿子不好吗?那些额外的嫁妆一并给了女儿不好吗? 想靠着肚子上位?武清伯夫人心里冷哼,也得先过她这一关。 李太后对这些并不十分留心,三妻四妾本就是寻常事。人两夫妻的房中事,自己并不适合插手。只兄弟别太过分,让言官给弹劾了就行。 前几日,郑梦境还和朱翊钧商量着要不要请冯保入宫。郑梦境想起自己要问的事,心里痒痒得很,没憋过几日就缠着朱翊钧要他把冯保叫进宫来。 “陛下将大伴叫到翊坤宫来就好啦,到时候处理完了政事,就上这儿来。咱们三个人乐呵呵地吃一顿饭。”郑梦境抱着朱翊钧的胳膊摇个不停,“啊,奴家到时候亲自下厨给陛下做饭好不好?” 朱翊钧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冯大伴的面子还真大,朕都没尝过小梦的手艺。” 郑梦境噘着嘴,“不是送了好些腌菜去乾清宫了嘛,哪里就没尝过了。” “冷冰冰的腌菜怎能和热乎乎的饭菜相比。罢罢,就听你的。”朱翊钧忍俊不止地笑道,吩咐张宏,“张大伴,这事儿就交给你吧。你和冯大伴是老相识的,若是他还心存怨望,就劝劝他。”他斜了抱着自己撒娇的郑梦境一眼,“就是看在皇贵妃娘娘的份上,好赖也进来一趟才是。” 张宏掩嘴笑道:“老奴领旨,这就去办。” 张宏临时调了休沐,乔装一番,就出宫去了冯府。 冯保正在榻上逗一只冯邦宁新送来的鹩哥,听说老朋友来了,不禁喜上眉梢,叫下人赶紧将人迎进来。自己还特特地招来家人子,将身上这件半新不旧的青布长袍给换了新制的袍子。 双腿废了之后,冯保整日枯坐家中。虽也不是完全没有乐趣,总归要比过去清闲许多。当年常常串门子的那些人,如今走的走,死的死,剩下的也不再来烧冷灶了。难得有人上门和自己说说外头的新鲜事,冯保自然高兴。 冯佑是个混子,当时身为都督也没能做出什么成绩。经上次之事后,冯佑的官职就被一撸到底,到了后来也没给还回来,一直在家混吃等死。倒是冯邦宁算是个争气的,在任上就和上峰下属打好了关系,被夺官后,没几日就又被叫了回去。 只冯邦宁年轻,经历有限,和冯保不大谈得拢。 没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冯保心里还是挺抑郁的。 张宏在正堂端起手边的迎客茶,揭了盖子,朝茶汤上轻轻一吹,茶香扑鼻而来。 好茶! 张宏抿了一口,心里一时猜不出是哪处的。也无妨,等会儿向冯保要个几两,他应是不会在意的。 冯保是叫下人们抬着出来的。他一出现,张宏就笑上了,“这是去见姑娘家呀?还新衣裳新鞋子的。” 冯保的嘴也不落人后,“你不就是那个姑娘嘛。” 二人相视一笑,爽朗的笑声传至堂外。 冯邦宁打边上路过,不禁笑了。 大伯已经许久不曾这么开怀了。 他也知道冯保在家里其实待得并不是极舒服,今日见大伯高兴,自己心里也舒坦多了。 堂内两人各自落座后,冯保便道:“今儿张大贵人上门来是做什么的?”他对张宏熟知得很,指了指对方手边的茶,“该不会是鼻子太灵,在宫里就闻到了我这儿的新茶香吧。” “哎,还真叫你说着了。”张宏招呼冯家下人过去,“上你家大爷茶房,把这茶给我包个三斤带回去。” “三斤?!”冯保瞪大了眼睛,竖起三根手指,“你这是狮子大开口啊。” 张宏“嘿嘿”笑着,“三斤茶叶算什么,回头我拿五斤来还你。” 冯保笑眯了眼,“三斤就三斤。”他让下人去包茶,“你素来是识货的,这茶不错吧?京里可还买不着呢。” “哦?”张宏挑高了眉毛,“是谁孝敬的?” “郑娘娘的娘家人。”冯保往后舒服地靠在椅背上,“送的也不多,统共二十来斤。我自己都一直没舍得喝,等心痒痒终于憋不住了才叫人去拆。谁晓得大半都让邦宁那小子拿了去送人,真真气煞我了。” 张宏大笑不止。 冯保两条眉毛倒竖,“你晓得那混小子怎么同我说的?”他眉毛一挂,作一副委屈样儿,“我当大伯你嫌那茶不好,所以就想着摆着也是浪费了,索性拿去做了人情。” 他拍着自己的两条腿,“要不是现在走不了,我一准拿着棍子追得那小子满院子跑。” 听冯保提起自己的腿,张宏笑意微敛,“还记恨陛下不?” 冯保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权当是还了陛下这些年来给我的恩荣。” 下人抱着包好的茶叶过来,摆在张宏的手边。 张宏摸了摸用笋壳包好的茶叶,淡淡道:“陛下说想要见见你。怕你不愿进宫,所以特地让我来当说客。” “呵。”冯保笑了,“那我可真是好大的脸面,竟要劳动上张大伴。” 张宏微微一笑,“要说是陛下请你入宫,倒不妨说是郑娘娘想见你。” 冯保略一思索,“郑娘娘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你可知她为何要宣我入宫?” 张宏摇摇头,“这个倒是不曾,不过想来不会是小事。”他端过茶碗,抿了一口,两只手抱着温热的茶碗取暖,“郑娘娘是个心善人,于你我的恩情实是不小。” 他望着冯保,“我这条命可以说是郑娘娘给救下来的。”他又指了指冯保,“你的命,也差不多。当日郑娘娘可没少想法子。” 冯保笑道:“你这番话说出去可使不得。”他促狭地看着张宏,“你这是来给陛下当说客的,还是替郑娘娘当说客的?” “你觉得,我冯保是那种人不成?” 张宏指了指桌上的茶叶,笑道:“就是冲着这茶,你也断不可能回绝了不是?” 冯保大笑,“是这个理。” 因冯保腿脚不便,需要准备的东西有些多,所以二人商定,后日便入宫。 两日后,冯保坐着轿子到了宫门口。那儿早就有郑梦境提前派去的人抬着肩舆等着,冯保乐呵呵地坐上去。 这还是自己头一回在宫里不用走路的呢。 肩舆一路从宫门口抬到了翊坤宫。内监将冯保从肩舆上抬下来,扶着他进了正殿。 今日冯保入宫,朱翊钧和郑梦境没告诉旁人。一来冯保腿脚不便,便是入宫后也无法挨个儿地去给贵人们见礼;二则郑梦境叫人入宫,是为了私心。 “冯大伴。”郑梦境牵着朱常溆起身,她指着冯保对朱常溆道,“这是自你父皇还在襁褓时就贴身服侍的冯大伴。” 朱常溆微微歪头,打量着冯保,“冯大伴。” 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老人家,除了面上无须外,并没什么特别的。 冯保拱手施礼,“这是二皇子殿下吧?老奴给殿下请安了。还请殿下恕老奴不能行跪拜之礼。” “冯大伴身有不便,毋须多礼。”朱常溆看了眼郑梦境,随着母妃乖乖坐好。 郑梦境心里七上八下地直打鼓,她不确定今天冯保会给自己一个怎样的回答。但人都请来了,总要说的。 “大伴入宫一趟不容易,也是本宫心血来潮,想见见大伴,虽有书信往来,到底不比瞧见了人安心。”郑梦境略有歉意,“还请大伴别气恼。今日就留在宫里用膳吧,本宫亲自下厨。陛下正在乾清宫接见内阁大学士,等会儿就来。” 冯保点点头,“老奴有幸,竟还能尝到娘娘的手艺。” 郑梦境深呼一口气,把朱常溆往前推了推,“今日叫大伴来,本是为了溆儿。大伴服侍陛下已久,对朝政之事了如指掌。本宫不熟悉,也只得请大伴来解惑了。” “哦?”冯保看着朱常溆,“不知殿下有何困惑?老奴若能解答,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朱常溆有些尴尬,先前母妃没和自己串通好,现在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乃是税法之事。”郑梦境道,“前几日溆儿一时好奇,也不知哪儿看来的,缠着陛下追问为何田税与商税抽取差额那么大。” 冯保闻弦音而知雅意,心中了然这次请自己入宫是为了什么。他顿了顿,“还请娘娘摒退左右。” 郑梦境会意地让刘带金领着朱常溆下去,殿内都人一概站在殿外廊下。殿门却是大开着的。 “大伴有话,不妨直说。” 冯保将手中的茶碗往手边的桌上一放,“明人不说暗话,老奴只问娘娘,是否想提高商税?” 郑梦境点点头,“本宫确有此意,不知道大伴如何想?” 冯保来了兴趣,“娘娘为何会想到要提高商税的呢?” “田赋固然要紧,但山田产物总归比不上丝绢绸缎,金银珠宝。”郑梦境指着衣带上系着的小自鸣钟,“只这个,一件便能卖出几十石的麦米。” 如果能够提高商税的抽取比例,整个大明朝的国库立刻就能富得流油。不同本朝比,只说宋朝年间,国库岁入四千万两,而本朝岁入四百万两。 整整差了十倍! 郑梦境这几日越回忆起万历后期的诸多战事,心里就越焦急。实在是缺钱缺的没法子了。 “娘娘说的没错。商税的确并不合理。”冯保望着郑梦境,“可娘娘知道,为什么文忠公当年的条鞭法并未将商税纳入其中吗?” 郑梦境一时答不上话。她因为一直跟在朱翊钧的身边,所以大体的朝事还是懂一些的。但真要涉及到一些细微的东西,就知之不详了。她摇摇头,“愿闻其详。” 提起自己已然故去的老友,冯保便来了兴致,“商税利大,文忠公岂会不知。之所以条鞭法中并未将匠人c商人囊括进去,不仅仅是因为祖训。” 祖训实在是当不得什么,几百年的变迁之中,太多的事情已然有了改变。旁的不说,只李太后的“慈圣”徽号,便是有违礼制,不遵祖训。太后的徽号只有皇后才能加,而李太后作为贵妃,其实只能被称为太后。 当年张居正为了博得李太后对自己的信任,不做自己实现政治抱负上的绊脚石,同冯保私下商量,特地给李太后加了徽号。虽然当时也遭到了不少人的反对,但彼时朱翊钧尚在冲龄,两宫太后辅佐——先帝大行至新帝正式执掌大权这段时候,是太后或者说是一个女人此生最荣耀的时候,什么事都需要过问和请示她的意见。 索性陈太后是个宽厚人,并未多说什么。加了,也就加了。 “文忠公是为了整个大明朝能够维|稳,才特地并未将此加进去。”冯保掰着手指,一个个给郑梦境举例,“文毅公,家中乃山西盐商世家。他官至元辅,明知盐商逃税严重,为何不下令阻止?又有江浙沿海一带,多少私船为了逃避关税而铤而走险的?再有钞关,每年可是有不少人借着举人公的优免名头,就此逃了的?” 郑梦境轻轻咬着下唇,她知道冯保的意思了。 什么祖训,什么税法都是假的。真正重要的是朝中百官来自民间,他们本身就与商税息息相关。谁能说自己做举人公的时候,没有让人借着自己的优免而给人家行个方便的?若是家境坏些的,借一次,就有了进京赶考的路费。甚至有不少人,家中就是行商的。让他们纳税,多交钱进国库,岂不是在割他们自己的肉? 大明朝的官吏薪俸十分之低,家境好的不是商户就是拥有大批良田的地主之家。家境不好的,很难考得好些的成绩。虽然读书考科举,是靠的天分,但各自请的先生水平就不一样。这些人不稀罕俸禄,对自己家的一亩三分地看得极紧。家里的那些,才是自己的立身之本。 张居正当年颁布并实施条鞭法的时候,就得罪了整个大明朝的地主乡绅。后来清算之际,这些人没少往里面掺沙子,四处造谣传播。 死者为大,到了这个时候,谁都没放在心里头了。 有张居正这个先例在前,后面估计也不会有人再想着什么改革之法了。身后名最为要紧,谁都想博个好名声流传青史。 想明白了这些,郑梦境死死捏着帕子,身体开始微微发抖。冯保以为她这是病了,脸上也严肃了起来,几乎要叫人了。 “大伴,明知不可为,也要去做。不正是文忠公可贵之处吗?”郑梦境有些绝望地道,“本宫欲效法文忠公,心意已决。” 冯保狐疑地望着郑梦境,“娘娘,后宫不得干政。” 郑梦境闭上双眼,“本宫知道。” “娘娘外朝无人,怕是举步维艰。” “本宫明白。” 冯保嘶哑着声音,双目微含水光,“娘娘这是为何?” 郑梦境睁开眼,坚定无比,“为母则强。” 前世,郑梦境送册封为福王的朱常洵就藩时,曾对他说过一番话。只要一日姓朱,便是不坐在那皇位之上,也得时时刻刻记得自己身上的担的是什么。 朱常洵做到了。自封闯王的李贼攻破洛阳之时,朱常洵让继妃姚氏带着世子朱由崧逃出洛阳,自己却挂出五百金悬赏,招得勇士,最后殉城而亡。 郑梦境眼中的泪顺着脸颊落下。她无法决定历史最后会变成什么样,但起码,她现在可以做到尽量偏离原来的轨迹。她要让自己的孩子活下来,不再为民变起义而担心受怕。也不用因为乱党兵临城下而舍身殉城。 她要自己的孩子好好活着,平平安安地活着。 冯保久久没有说话。他比郑梦境更明白选择了这条路之后,会面临着什么样的危险。文忠公的一路,是他亲眼所见。 死后哀荣由他人去说,这句话不过是个空话。生前都过得不舒心,死后叫人说成一朵花儿都再没有用了。更何况,还有后人。人总是有挂念的。 张家的后人,因张居正而遭了大难。不知道文忠公泉下有知,会不会后悔自己当初的固执。 “娘娘有此志向,保深感钦佩。”冯保眼眶微红,“不知有何事,是老奴可以做的。” 烂船还有三斤铁,冯保自认即便离开了权力中心,却还是有些门路可以走的。 郑梦境擦净脸上的泪,笑了起来,“本宫欲写信于我父兄,让他们看看商税之法怎么改更为合适。公公”她轻咬下唇,有些不好意思,“书信来往频繁,在宫中难免打眼,还望公公能到时候给行个方便。” 冯保点点头,“这不过是小事。” 二人又详细谈了一番如何传达信息,谈妥了后,便撂了开去,只说些孩子的趣事。 被郑梦境赶出来的朱常溆支开身边的都人后,悄悄儿地又翻窗进了内殿,一直在偷听他们二人的交谈。等话题从税法谈到了趣事,朱常溆就又翻了出去。 一直找不到朱常溆的都人急得团团转,边担心郑梦境是否会将二皇子叫进去,边担心自己是否会因看管不力而责罚。好不容易撞见朱常溆若有所思地从拐角处出现,赶忙跑过去,“哎哟喂,奴的小祖宗,可省点心啊。”见朱常溆身上的衣服都给划破了好几个小口子,皱眉道,“殿下这是上哪儿去?怎得这副模样。” 朱常溆横了她一眼,“更衣。” 都人被他凌厉的眼神看得心里有些发毛,喏喏地点点头,带着朱常溆去屋子换衣服。 朱常溆待换好了衣服,就回到书桌前习字。今日他的心情格外烦躁,第一个字写了几十遍都没能写好。他将纸揉成一团,丢在地上,心里有些闷闷的。 朱翊钧将一些重要的事儿全都给处理完了后,赶忙上翊坤宫。他到的时候,并没看见郑梦境,倒是冯保正手把手地教朱常溆写字。他往前跨了一步,又收了回来,竟是有些情怯。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走了进去,“大伴。” 冯保笑眯了眼,仿佛看到了十几年前的朱翊钧做错了事,便过来找他,希望他可以去向李太后和张居正说情,免去对自己的责罚。 “陛下。” 郑梦境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一串端着菜的都人们。她边擦着汗,边指挥都人将菜摆在桌上。“呼,许久没有下厨了,真真是累出一身汗来。”她朝朱翊钧嫣然一笑,“陛下同大伴先入座,奴家去换身衣服就来。”走之前,还特地朝朱翊钧眨了下眼睛。 朱翊钧会意地点点头,“大伴快入座。” “那老奴就却之不恭了。”冯保入座后,习惯性地先起筷,再每个菜夹了一小块后,一一放进嘴里咀嚼。 朱翊钧并未责怪,反倒眼睛有些湿。 冯保这是在给他试菜。宫里本有专门的试菜之人,但在冯保当值服侍朱翊钧的时候,从来都是自己上阵,并不假他人之手。 大伴,果然是大伴,一点都没变。 郑梦境换完衣服,一同入座。她主动夹了一筷子绿叶菜在朱翊钧的碗里,“陛下尝尝看,奴家做的可合心意。” 朱翊钧借着吃菜,赶紧把水光给眨掉,“嗯,好吃。” 郑梦境凑过去,“好吃是吧?那今天多吃些。以后可就再没了。” 朱翊钧愣了一下,“这是为何?” 郑梦境翻了个白眼,“奴家要是日日都做,那御膳房的人可怎么办?陛下要把人都给赶出宫不成?”她语重心长地道,“尝个鲜,记在心里就成。下回奴家心情好了,再给陛下做。” 冯保在一旁瞧了觉得有趣,郑娘娘可是越来越对陛下的脾胃了。 朱翊钧有些郁卒地扒了几筷子饭,一抬头,有些阴恻恻地盯着冯保,“大伴记得,以后每旬都要入宫来。” 冯保憋笑,“老奴领旨。” 朱常溆拼命往嘴里扒饭,希望自己可以快些儿长大。 翊坤宫内其乐融融,一片祥和之意。 而此时,远处的抚顺却是火海一片。 穆尔哈齐眺望着抚顺方向,望着火光皱紧了眉头。他的眼皮直跳,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发生。 “去,回报大帅。”穆尔哈齐领着人,走进了兄长努|尔哈赤的大帐,“兄长,抚顺怕是有变。” 努|尔哈赤一滞,抓起手边的长|枪就冲出了大帐。 抚顺城上方,半边天都被染得通红,在夜间分外明显。 努|尔哈赤咬紧了牙,“拔营!” 女真族的营地往抚顺靠近了几里。到第二日清早,努|尔哈赤就派人去抚顺。 得来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尼堪外兰跑了。 不仅跑了,还烧了一把火。抚顺昨夜一整晚都忙于救火,根本分不出人手去抓落跑的尼堪外兰。 努|尔哈赤在听闻消息之后,手中紧握的长|枪的杆子差点被捏碎了。 穆尔哈齐奇道:“大明朝竟还看不住一个落魄的逃兵?兄长,这太奇怪了。布库录是怎么逃得?抚顺夜间城门紧闭,他怎么拿得到路引,叫开城门逃出去的。” 努|尔哈赤冷笑,“你还没明白过来吗?这是大明不想交人,又不想得罪我们,所以特地想出来的法子。” 人跑了,自己自然不能再向大明朝施压。 穆尔哈齐一愣,旋即明白了过来,怒道:“想不到向来自诩为礼教治国的大明朝竟也会有这样的小人奸计!” 努|尔哈赤举手示意弟弟别再说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在我们和大明较劲的时候,布库录早就不知道逃往哪个方向去。” 尼堪外兰不仅仅自己跑了,还带着自己的妻儿一同跑。茫茫草原,要找几个人并不容易。 努|尔哈赤沉吟了半晌,“我先去见一见李大人。” 穆尔哈齐压低了声音,“兄长是要去见李成梁?” “不错。”努|尔哈赤道,“他是最有可能知道布库录逃往何处的人。” 也是最有可能放跑尼堪外兰,并在人逃了之后,自导自演地在抚顺城中烧了一把火,蒙蔽视听的人。 穆尔哈齐不无担心,“李成梁虽然与兄长交好,但他到底是大明朝的官员。兄长此去可万万小心。” “我知道。”努|尔哈赤在弟弟的肩上一拍,“放心。” 穆尔哈齐点点头,“那我就点兵整装之后,回去佟家堡。” 努|尔哈赤顿了顿,点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有小天使说我文名取的烂,一怒之下我就开了新坑,让你们知道没有最烂,只有更烂qq 新坑在这篇写完之后发,这次绝对不!跳!票! 不仅不跳票,我还要挑战自我,写轻松向的! 新文是古穿,文名《锦绣不良缘》,跟小天使们求个预收,么么哒~ 文案 魂穿小康之家,不愁吃穿住行,很好。 便宜父母一夫一妻,自己还是独生女,不错。 一见钟情的男神主动上门提亲,非常棒! 诶?等等,男神说我杀他全家,所以要报仇?! 相公公听我说,误会一场,刀下留情qaq 穿越女x重生男 轻松不虐 真·不虐 真!的!不!虐! 小剧场 徐锦绣自带闪光飘花背景转圈圈:相公公,人家换了新衣裳,好不好看呀~ 林静脩面无表情:整日花枝招展,不守妇道,去祠堂跪着 徐锦绣qaq:好好好,我去跪 徐锦绣苦逼跪祠堂g 林静脩躲在角落擦了把口水:艾玛,我媳妇儿穿新衣裳真好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5章 努|尔哈赤是乔装去的李府,这个节骨眼上实在不适合太打眼了。到了李府,他才把自己的乔装给卸下来。 李家盘踞辽东多年,早就有了自己的坞堡。大明朝的军费不多,他们便自掏腰包补足军费缺额。辽东一带,天高皇帝远,众人只差不知天子,而知李氏了。靠着李氏一族在此多年的经营,根本不用担心会有人向朝廷通风报信。 几个不满李氏,想要将此地端倪上报朝廷的官员也早就被李成梁以各种理由从辽东的地上给赶了回去。 朝中且不提,内阁之中,申时行c王锡爵等人一直都是李成梁的铁杆靠山。 李府占地极大,府中亭台楼阁颇有几分江南的风情,却又不失辽东当地的粗犷之风。 李成梁在书房待的时候最多,这个地方也被布置地美轮美奂。窗子外面就是奇花异草,处处都间隔种着常绿的树木。屋内的火龙将整个屋子都烧得暖融融的,犹如夏季,外边的冷气一丝都进不来。虽然书房够大,但屋内摆设不多,反倒是各式书籍占了大半个屋子。墙上也不曾挂字画,皆用舆图和兵器替代。 李成梁穿着吴罗制成的道袍,手里握着一杆烟杆,正在书房中仔细端详着舆图。舆图很大,占据了一面墙的大半,上面详细绘制了山川地形,从城镇到村落,乃至溪流,应有尽有十分详尽。 这舆图并非是大明朝的整个版图,仅仅只有辽东一带,还包括了朝鲜。 “老爷,佟家的努|尔哈赤来了。” 努|尔哈赤于万历五年,和佟佳·哈哈纳扎青成婚,成为佟家的赘婿。因此弃了自己的姓氏爱新觉罗,而改为妻家的佟佳氏。 李成梁的目光流连在舆图之上,在看到朝鲜的时候,眼中露出了一丝贪婪。片刻后,他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让他进来吧。” 家人子退了下去,不多久,将努|尔哈赤带了进来。 “大人。” 李成梁点点头,“坐。”他看着努|尔哈赤,“这次来,是为了佟佳布库录吧?” 努|尔哈赤一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叔父。” 李成梁嘴角微微一勾,似笑非笑。他今年刚过了四十岁的整寿,正当壮年,心中的野望也已非区区辽东能装得下的了。 尼堪外兰是李成梁放出去的钩子,专门等着努|尔哈赤上门。 努|尔哈赤一进门就看到了墙上挂着的舆图。李成梁有意侵占朝鲜自立一事,也许大明的京城还无人知晓。但李成梁几个亲近之人,却是心中都有数的。 “尼堪外兰往哲陈部去了。五日前就动的身。”李成梁敲了敲烟管,从烟袋中装了一些烟叶进去,点上火,深深吸一口。整个书房内登时如仙界一般,处处皆是云海雾绕。“你若此时想要追,怕是追不上了。” 努|尔哈赤忍下心中的那一丝愤恨,脸上丝毫不显,点点头,“此事乃是大明朝朝堂所定,与大人无关。这点小人明白。” 李成梁慈和地看了眼努|尔哈赤,“孺子可教。你替祖父报仇,我岂能拦着你?可惜不遂人愿啊。” 努|尔哈赤心中只冷笑。大明朝让李成梁演戏,难道李成梁就不能在自己的地盘上也演戏吗? 明明心有反意,偏要装作忠心的模样。 李成梁抽了一口烟,忽而想起什么似的。他拿烟管在舆图上指了指,“这副舆图不错吧?” “想必是请了高人绘制的?” 李成梁略有得色地点头,“不错。”他突然发问,“奴儿觉得,朝鲜如何?” 这是个很棘手的问题。努|尔哈赤心里清楚,这是李成梁想拉自己入伙,助他攻下朝鲜自立。 当然,好处也是少不了的。 不过努|尔哈赤并不想与李成梁合作。他如今手里没什么兵,铁蹄还未在建州的每一处踏过,女真族人也未曾统一。 再有,他的抱负是南下进入中原。 努|尔哈赤轻笑,“朝鲜固然好,却天寒地冻,怎比中原富饶。” 李成梁眼色一暗,“你说的不错。”他又把目光投向了舆图,“的确如此。” 努|尔哈赤恐留下有变,得了尼堪外兰的去向后,就起身告辞。 “去吧。”李成梁并未起身,还坐在铺着白虎皮的太师椅上,“望你能早日将佟佳布库录擒获,以他的首级告慰你祖父二人的在天之灵。” 努|尔哈赤策马狂奔回佟家堡的路上,心中的不甘令他几欲发狂。 攻占古勒寨的是你李成梁,下令屠城c纵兵烧城的也是你李成梁!没有你,我祖父二人岂会被明军误杀! 努|尔哈赤冲进佟家堡的大门,从飞驰的马上一跃而下,稳稳地站在地上。哈哈纳扎青早就在城墙上看见努|尔哈赤的身影,此时已带着二子一女下来。 “大帅,你回来了。” 努|尔哈赤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嗯。” 他对这个嫡妻已经没有了小别胜新婚的感觉了。太多的娇妾簇拥在身边,努|尔哈赤已经忘了自己当初见到哈哈纳扎青时的怦然心动。 哈哈纳扎青似乎并未感觉到,从始至终都对努|尔哈赤一如既往。无论他要娶多少个女子都不曾阻拦,无论他什么时候回来,自己永远都会第一时间出现在他面前,欢迎他的归来。 只是他们两个人心里都清楚,已经回不到过去了。 努|尔哈赤和妻子打了个照面后,就去找穆尔哈齐,商讨出兵攻打哲陈部的事。 穆尔哈齐听说尼堪外兰逃往哲陈部后,一下跳了起来。“兄长确定消息无误?!” 努|尔哈赤点头,“是李成梁亲口所说,应是不会错的。”顿了顿,“他原还想让我助他攻打朝鲜,但我没答应。” “没答应就对了。”穆尔哈齐冷笑,“当年杀了祖父的,他也有一份!” 努|尔哈赤捏了捏鼻梁,“好了,不提他。我们来商量攻打哲陈部的事儿。” 哲陈部亲近大明,与尼堪外兰的关系也不错。在□□哈赤和穆尔哈齐一路追逐尼堪外兰时,哲陈部也是曾经派兵阻拦的。两方交战,各自伤亡都不少。 努|尔哈赤在羊皮舆图上顺着地形一路指着,与身边的众将领确定最终的攻打路线。最后和穆尔哈齐谈得兴起,他从腰间拔出贴身带着的匕首,重重地插在舆图上哲陈部的主城。 匕首锋利,不仅穿透了羊皮,还扎入了桌子三分。 这次,绝不能再让尼堪外兰逃了。 更何况,吃下哲陈部,对他一统建州,也是大有好处。 平静了没有几天的草原上再起风波。 这次鹿死谁手,尚不得而知。努|尔哈赤固然亦非当日吴下阿蒙,但哲陈部也不容小觑。否则尼堪外兰也不会带着妻儿逃往哲陈部。 不过几月,又是一年年节时分。 从年末起至今,整个万历十四年到万历十五年的年初,都是风平浪静的,再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情。 郑梦境穿戴一新,领着朱轩姝和朱常溆去赴宴守夜。朱常洵不甘寂寞,在母妃穿着新衣服过去的时候,就咿咿呀呀个不停,怎么都不肯老实呆在摇篮里。他是正月初五生的,快是一岁的年纪了,翻个身完全不在话下。 郑梦境看他都快从摇篮里翻出来掉到地上,无奈之下,只好叫乳母抱着朱常洵同自己一起过去。 朱常洵见乳母给自己换了从来不曾见过的新衣裳,就知道母妃妥协了。他咧嘴笑得开心,嘴巴张得里头有几颗牙都看得清清楚楚。一点皇子的形象都没有。 朱常溆嫌弃地耸了耸鼻子,不过一走神,就叫皇姐给牵住了手。 朱轩姝微微弯下腰,凑在朱常溆的耳边轻声道:“二皇弟别笑四皇弟,你小时候不也这样。大家都这么过来的。”说罢,她直起腰来,一副“皇姐当年全都看见了”的模样。 朱常溆面无表情,心里只觉得好无奈。他怎么不记得自己也有和朱常洵一样这么没形象过。 郑梦境在上肩舆前,都把每个孩子细细看了一遍。她的目光扫过朱轩姝脖子上戴的项圈时,满意地点点头。那是她今年看中的那条泰西项链拆了改的,自己果然好眼光,姝儿戴上十分可爱。 “走吧。” 郑梦境一边一个坐着稍大的朱常溆和朱轩姝,手里抱着朱常洵。吩咐请轿长可以走了。 肩舆抬到宫殿门口就停下了,郑梦境抱着朱常洵一路,只觉得手酸。这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重的?平日里都没什么感觉。 她实在吃不消,怕半路上就把孩子给摔了,便交给乳母,顺带投去同情的一眼。 乳母有些受宠若惊,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看好小主子。 说是宫宴,其实也算是家宴。宫里举凡能出动的都来齐了。 陈太后看着几个皇嗣活蹦乱跳的,心里尤为高兴,不大的眼睛都眯成了细细的一条,想着待会儿得在包的红包里头再多加几个才是。 王喜姐今日之带了朱轩姞来,朱常汐身体有些不大好,她怕过了病气给几位老人家,所以没给带过来。 不过只带着女儿来,也是有惊喜的。她一看见朱轩姝脖子上和女儿身上几乎是一对儿的项圈,就知道定是郑梦境费了心思的。 郑梦境本是想做一对,可到底嫡庶有别。所以朱轩姞的那一个更大更华丽些,用的珠宝也更多。朱轩姝比起珠宝来,更爱会有声响的东西,所以多数给缀了小铃铛,只一动,铃铛声就作响,配着她一张爱笑的甜嘴,更加叫人喜欢。朱轩姞长得端庄,仪态大方,带上雍容款的项圈,越发衬托了皇长女的气势来。 王淑蓉的眼睛在两个皇女身上转来转去,嘴角几不可见地微微勾起一抹冷笑,端起面前的果酒抿了一口。 就知道讨好中宫,还真以为人不知道?哼,谄媚小人。 皇四女的身体也不是特别好,王淑蓉懒得带她。朱常洛虽然也不见得多好,但这种时候就是在众人面前多露露面,对本就木讷不善言谈的朱常洛总有好处。 木讷不善言谈,不就是沉稳之象么。 朱常溆不是第一次见到王淑蓉和朱常洛,但先前总是离得远远的。朱翊钧因为不耐烦见他们母子,所以从未让他们近前来。这次终于有了个极近的机会,他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这对母子。 王淑蓉感受到了他的视线,撇过去一眼,见是朱常溆,就又收回了目光。 大的就知道怕马屁,小的也没礼数。 “溆儿,过来。”朱翊钧将朱常溆叫过去,把他抱在自己腿上,指着桌上琳琅满目的各种佳肴,“想吃哪个?今儿不忌嘴,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郑梦境捏了一把刚想开口的朱常溆,略带警告意味地道:“若是胡乱开口,小心母妃给你塞一嘴的麦芽糖。”把你的嘴都给黏住,看你还能吃什么。 陈太后掩嘴笑道:“大过年的,就让孩子也松快松快吧。” “一天不管,他就敢上房揭瓦。”郑梦境狠狠瞪了一眼朱常溆,“自己留心着些。” 朱常洵见大家都坐着,只有自己在乳母怀里,一下子就急了,不安分地在乳母怀里颠来扭去,死活都要下来。 陈太后见乳母都快要抱不住了,便朝朱常洵张开手,“来,上皇祖母这儿。” 乳母小心翼翼地将不断往前扑的朱常洵抱过去,交到陈太后的手中。 陈太后看着穿了一身红的朱常洵,越看越觉得像画上的送福娃娃,爱得在他两边脸上“啪啪”亲了两下。“哀家的小乖乖,想吃什么?”她转过脸,吩咐自己身边的都人,“去,给皇四子拿一碗肉粥来。” 香喷喷的肉粥还没端上来,朱常洵就开始在陈太后的腿上跳来跳去的,嘴里迫不及待地“啊啊”叫着。 “哎哟,乖囡囡,别急哈,这就给你吃了。”陈太后舀了一勺,并不立刻喂给朱常洵,而是先尝了一口,试试冷热。她抿了抿嘴,“不错。”这才又重新舀了一勺给一只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朱常洵,“乖囡囡,可别噎着了,慢些儿吃。” 有郑梦境的几个孩子在,朱常洛更加不显了。他扭吧着衣服,可怜兮兮地不停朝王淑蓉看。 王淑蓉的鼻子都差点没给气歪了,下筷的力气都用了十分,一夹东西,一片青菜就飞到了朱翊钧的脸上。 原本还热热闹闹的殿中,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李太后看不清,还不知道为什么会冷场。但她心里确是有数的,知道必是发生了。都人微微弯腰,在她耳边轻语王淑蓉方才的举止,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手里的筷子也放下了。 陈太后一心给朱常洵喂粥,假装自己方才什么都没看见。只是哄孩子的声音变小了许多。 朱轩姞和朱轩姝早就跑出殿外去玩雪了,两个人在廊下玩儿得兴起,互相比着谁扔的雪球远,根本就没留心殿内的事。王喜姐在她们身边面带微笑地看着,发现殿内安静后,她朝里面瞥了一眼,看见朱翊钧脸上那片菜叶子,转过头忍俊不止地憋着笑。 殿里谁都不敢说话,互相度量着自己该做什么姿态出来,既能不惹恼了圣上,也能不得罪王恭妃。 唯有郑梦境一人,扭头见到朱翊钧脸上粘着的菜叶子,捧着肚子就开始哈哈大笑。坐在朱翊钧怀里的朱常溆也抬起头,伸长了手将父皇脸上的东西给拿下来。 陈太后腿上的朱常洵见母妃笑了,也不甘示弱,顾不上吃粥,拍着手也跟着一起笑。 朱翊钧脸有赧色,“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看起来凶得很,实际上也就吓唬吓唬人。 郑梦境才不理他呢,年节时候不能说倒霉话,不能给人难堪。再说了,朱翊钧才舍不得罚自己。她叉着腰,反瞪回去,“笑笑怎么啦,年节还不让人笑了不曾。” 朱常溆难得和母妃心有灵犀一次,他抬起头,一脸的疑惑,“父皇,难道过年不能笑吗?那溆儿方才也笑了,是不是做错了?”他扭着朱翊钧的衣角,语气可怜极了,“溆儿错了,父皇不气。母妃说过年不能气的,等过了年,父皇再责罚溆儿就是了。” 朱翊钧摸了摸儿子的头,脸上扯出一个极难看的笑,“没,父皇没说不能笑,也不会责罚溆儿。”说着,眼睛又狠狠地瞪着郑梦境。 郑梦境夹了一筷子菜,方才朱翊钧的碗里。“就当奴家给陛下赔罪了。” 有个台阶下,朱翊钧心里自然舒坦。正打算给郑梦境个面子,将方才夹过来的菜给吃了,低头一看,却是刚刚粘自己脸上的那碟菜叶子里头的。 “哈哈哈哈哈。”郑梦境领头第一个笑。这次连陈太后也没能忍住,抱着朱常洵笑得前仰后合。 殿里又恢复了欢声笑语,彼此说着自己小时候过年出的糗事,气氛甚至比一开始的还要好。 而王淑蓉和朱常洛,也彻底沦为了配角,只能做壁上花看着人笑。偶尔,还得强撑着跟大家伙儿一道乐呵。 对于王淑蓉而言,这个年真是过得一点味道都没有! 转过年,朱常洛和朱常溆就开始蒙学了。 朱翊钧本不想让朱常洛那么早就蒙学授课,不然先生日日向自己回报皇子的学习情况,自己每天还得听他的名字呕血受罪。但他舍不得天资聪颖的朱常溆被拖累,所以索性两个都一起上学去。 郑梦境果然言出必行,在开馆当日带着早就做好的戒尺过去,当面交给先生。她看了看殿中的先生们,“也是本宫疏忽,竟只带了一把。”转头吩咐刘带金,“回趟宫,多拿几把过来,务必要让每个先生手里都有。” 一直很期待上学的朱常溆有些想落跑的心情。 郑梦境蹲下来,和朱常溆平视,认认真真地道:“溆儿,上学可得乖乖儿的,莫要与先生顶嘴,莫要让先生生气。记得没?” 朱常溆抿着小嘴,点点头,眼睛不住地往不远处正在走过来的朱常洛飘过去。 郑梦境不欲和王淑蓉打照面,趁着人还远,就把孩子留下自己先走了。 王淑蓉乐得高兴,郑梦境走了自己就不用憋屈着向她行礼了。 殿内的桌椅原是并排放着的,不过几位先生商量一番后,还是决定把朱常溆的桌椅往后放一点,让朱常洛坐在更靠前一些的位置上。这样倒是方便了朱常溆观察自己的这位皇长兄。 放课后,朱常溆支开了自己身边的内监,鬼使神差地跟在朱常洛的身后,一路到了景阳宫。他人小,身子矮,景阳宫的宫人们又怠慢,竟叫他贴着墙根就溜了进来。 朱常溆环顾左右,确定没什么人,便趴在窗台上,看着王淑蓉和朱常洛在殿里说话。 “洛儿,今日上学,先生待你如何?” 朱常洛想了想,“先生教的有些难,很多我都不大会。不过二皇弟什么都会,好厉害的样子。”他的眼中露出对强者的一丝羡慕来。 王淑蓉板着脸,“以前母妃就让你用功,你偏不爱读书。现在可好了吧?竟叫人给比下去了。”她戳了戳朱常洛的额头,“人家还小你两岁呢。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她把身子扭向一边,背对着朱常洛不与他说话。 朱常洛心里发急,绕到王淑蓉的面前,“扑通”一下跪在青砖地上,“母妃别气,我知道错了。” 王淑蓉冷冷看了他一眼,把身子扭到另一边去,还是说话。 朱常洛膝行到另一边,“母妃,我这就去读书。”他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就要进内殿去。 王淑蓉一把将他抱住,搂在怀里轻轻地摸着他的脑袋,爱怜地道:“这才是母妃的乖洛儿。以后啊,你一定要用功,十二分地用功。先生说抄书三遍,你就抄十遍,三十遍,一百遍。一定要把人家给比下去才行。” 朱常洛抹着眼泪,“孩儿知道了。”他不确定王淑蓉的态度,又小心翼翼地问,“母妃真的不生气了吧?” 王淑蓉笑着摇摇头,“你若是一直乖乖的,母妃一定不生气。” 朱常洛点点头,回到内殿去铺开宣纸,提笔蘸了都人提前磨好的墨汁,翻开今日学的东西,就开始抄书。 朱常溆看了一会儿,见没动静了,就再故技重施,慢慢地溜出去了。 他回到翊坤宫的时候,郑梦境正站在院子里焦急地让内监都人们赶紧出去找人。冷不防见着朱常溆出现在门口,双腿一软,差点就跌在地上。 刘带金上前将朱常溆给带去郑梦境的面前,小声地提点他,“娘娘方才因殿下不见了,差点厥过去。” 朱常溆点点头,抬头看着郑梦境眼里的泪,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他主动走过去,拉了拉郑梦境的手,“母妃,是我错了。” 郑梦境没有问他上哪儿去了,只把人搂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下回要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就和母妃或者你身边的内监说。这宫里没有你不能去的地方,想去哪里,就大大方方地直接去。但万万不能再这样吓母妃了啊。” 朱常溆双手环住郑梦境的脖子,在她的怀里点点头。 有了这件事后,跟着朱常溆去上课的内监越发盯得紧,朱常溆怎么都赶不走。 不过郑梦境虽然不常来,王淑蓉却是这里的常客,时不时就来瞧瞧朱常洛上课时的模样。 顺带再见见朱常溆。 朱常溆自以为上次偷窥神不知鬼不觉,但他前脚刚走,后头就有人报给了王淑蓉。 王淑蓉起先是冷笑,觉得翊坤宫出了个小细作。旋即却觉得这是个机会,老天爷给自己的机会。 和朱常溆打好关系,并不是什么坏事。不是么。 课间休息的时候,王淑蓉破天荒地上来和朱常溆打招呼。“二皇子。” 朱常溆有些惊诧,旋即就朝王淑蓉一拜,“恭妃娘娘。” 王淑蓉笑着点点头,柔声细语地让朱常溆日后多提点提点朱常洛,“洛儿不比你聪明,有些地方做的很不好。虽然你是弟弟,但兄弟互助,手足互亲乃是伦常。你可千万别嫌弃他不开窍。” 朱常溆看了一眼有些失望的朱常洛,朝王淑蓉点点头。 “回头啊,你空了就上景阳宫来玩儿。”王淑蓉见目的达到,就回宫去了。 有了王恭妃的话,朱常溆这次终于正大光明地去了景阳宫。不过王淑蓉对他突然的殷勤,倒是令他吃惊不小。 但也让他觉得很舒服,一种与郑梦境完全不一样的舒服。 似乎是他心里一直渴求着的东西。 有一就有二,自此朱常溆成了景阳宫的常客。 贴身服侍的内监将此事告知郑梦境的时候,她第一反应是将朱常溆叫来,叮嘱他再也不许去景阳宫。可转念一想,若是如此简单粗暴,怕会惹来朱常溆的反感。是以就此按捺下心情,希望朱常溆可以自己渐渐减少去景阳宫的次数。 朱常溆将今日做好的功课给郑梦境看,发现对方面色有些疲惫,眉间有几条细细的皱纹。“母妃近来是否忧虑过度?” 郑梦境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摇摇头,“不曾,母妃见溆儿如此长进,高兴还来不及。” 朱常溆在上课时经常受到先生们的夸赞。他们不仅当面夸赞,甚至还将此事报于朱翊钧。喜得朱翊钧连连赏了他们,到了翊坤宫后还把朱常溆抱起来举高高。郑梦境心里自然也是高兴的,没有人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受到表扬。 “若说担忧,那就是怕你那不争气的弟弟。”说起朱常洵,郑梦境倒真有一肚子的气。她记得前世的时候,朱常洵并不是那么跳脱的性子啊。怎么重生之后,这个儿子就变成了个淘气鬼。 朱常溆安慰道:“皇弟还小,等他大了就好。”这话说得他自己都牙酸。 朱常洵近来在学走路,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跟在朱常溆的屁|股后头。每天朱常溆去上课,朱常洵就含着一泡泪,在宫殿门口和皇兄挥小手。等朱常溆回来,他早就在门口守着。 比他吃点心还准时。 光是多个跟屁虫,朱常溆还不至于觉得难受。偏生朱常洵好动,经常在他写作业或练字的时候,从地上爬到绣墩,再从绣墩爬到桌上。不仅将写好的纸撕得粉碎,还把墨汁弄得自己身上到处都是,黑乎乎的一个就坐在雪白的新裁的宣纸上。 朱常溆也是服了。宫人们也不敢管,郑梦境并非时时都在宫里。朱常洵淘归淘,却是个聪明的孩子。每每听见郑梦境的脚步声或说话声,就一溜烟地从桌子上下来,装着无辜挨着哥哥的腿。他还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浑身上下都是未干的墨水,蹭得朱常溆的衣服上到处都是。 一换衣服,就得两个都给换了。 浣衣局的人都奇怪,怎么翊坤宫两位殿下的衣服上总有墨汁,难道现在宫里流行在衣服上画画儿不成? 若朱常洵是个乖巧懂事些的,朱常溆还乐意手把手地教他。但这么个人憎鬼厌的弟弟,朱常溆只想逃得远远的。 郑梦境笑了笑,还想说什么,只觉得一阵头晕,恶心感从胃里一直窜到了喉咙口。她赶紧跑出去,扶着廊下的柱子一阵干呕,偏又吐不出什么来。 刘带金联系起最近的月事,心里一阵暗喜,面上却不显,忙着招呼都人去请太医过来。 郑梦境又怀孕了。 朱翊钧在听到消息的时候愣了愣。旋即从龙椅上大跳起来。 从上一年正月生下朱常洵后,到现在刚好一年多,小梦竟然又怀上了。 朱翊钧搓着手,想着这一次会是皇子还是皇女。他甚至开始向内阁大学士们打听取什么样的名字更好。 申时行听了简直无语。这不是在打听名字,明显是在显摆。 不过皇嗣多,是件好事。他也就没计较那么多,翻着《说文》给取了好些个字送来。 朱翊钧一个个字看过去,却觉得哪个都不满意。 郑梦境把他手上的纸压下,“陛下,孩子还没出生呢,急什么。”她的肚子都还没鼓起来。 虽然她已经知道这一次会是个皇子。 朱翊钧坐立不安,不停地在屋子里转圈圈,目光一直流连在郑梦境的肚子上。 明明已经不是第一次当爹了,为什么每次小梦生孩子,自己总是那么激动呢。 朱常溆看着父皇不停地走圈子,只觉得自己两眼发黑。他摇了摇头,想要让自己清醒一点,没想到就这么把自己给摇晕了过去。 “溆儿!”郑梦境第一个发现朱常溆晕倒在了地上。她忘了自己身怀有孕,跑过去把孩子抱在怀里,不断地叫着朱常溆的名字。“太医呢,快去宣太医!” 朱翊钧围在一旁,看着朱常溆这个自己最得意的儿子,心里也是急得不行。“快!把李御医宣进宫来!” 今夜的翊坤宫通宵都没有灭灯,甚至连宫门都未曾关闭。 一直发着高热的朱常溆陷入昏迷之中,他不停地打着冷战,觉得自己一下子掉进了油锅里,一下子又穿着单衣在冰窖里。 都人已经在他身上盖了三层被子了,但一点都不见效。朱常溆还是忽而紧紧裹着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忽而又踹开被子,撕扯着自己身上的单衣。 朱翊钧和郑梦境此时在外殿等着太医们和李时珍讨论之后的决断。 其实医者早已有了判断,只是不敢触霉头。谁都知道陛下对皇次子的重视和真爱程度,这话要是从自己口中说出来,怕是不仅自己性命不保,一家老小也得全都搭进去。 最后还是李时珍站了出来。为医者,并不能报喜不报忧,他们不是神仙,治不了所有的病。到了这时候,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 “陛下,娘娘,”李时珍面色凝重,“殿下,得的是天花。” 郑梦境一听,登时就晕了过去。 朱翊钧抱着郑梦境,眼睛一眨都不眨,眼泪迅速地在眼中聚集,而后滴落。 天花,在这个时候是绝症。能挺过来的人,少之又少。 老天爷何其不公!朕不是天子吗?不是天子吗?普天之下最有福泽的人。为什么为什么要让他最疼爱的次子受这样的折磨。 郑梦境被死掐着人中后悠悠转醒。想起晕厥前听到的消息,眼泪也止不住了。她一边哭着,一边吩咐刘带金,“把溆儿的衣服都拿去烧了,这几日服侍的内监都人统统带去屋子关起来,不许他们在与旁人接触。” 天花的传染性很高,一旦沾上,几乎是必死无疑。 郑梦境后知后觉地望着朱翊钧,随后迅猛地把他推开,“方才奴家抱过溆儿了。” 张宏从门口进来,表情不再带笑,严肃而郑重地道:“请陛下保重龙体,速回乾清宫。” 朱常溆平日在翊坤宫生活,所有人都有可能传染上天花,整个翊坤宫都要被围起来,不许人进出。 朱翊钧呆愣地走出宫门,不过几步,就猛地回头,望着趴在地上不住哭泣的郑梦境,“朕不走。” “陛下,此病非不能治!”李时珍在斟酌再三后说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6章 朱翊钧闻言,眼睛一亮,就要往回走。不过被张宏拦住了。 “陛下!”张宏厉声喊道。 朱翊钧被盖在袖子下的手紧紧捏成了拳头,望着张宏黑少白多的头发,终究没有再往前一步。 同在殿内的太医们狐疑地望着面色凝重的李时珍。一位老态龙钟,走路都不太利索的老太医因爱才心切,想要制止李时珍为了出风头而惹上麻烦,低声道:“东璧,莫要逞能!” 李时珍朝老太医点点头,示意他稍安勿躁。虽不是百分百有把握,但李时珍心里还是有几分肯定的。 为医者,治病救人,乃是天职。但凡有一线希望,他都愿意去尝试。即便是最后失败,自己因此获罪,也无妨。 郑梦境狼狈地在地上爬了几步,抓住李时珍的衣摆,“李公但讲无妨!” 李时珍低头去看,这位一直雍容华贵,体态端方的皇贵妃已是完全失了分寸。妆容精致的脸上已被泪水洗刷,脂粉糊作一团,眼神一改先前的绝望,虽然还混着泪水,却是泛着希望的光芒。 他把郑梦境扶起来,“娘娘,丑话需得说在前头。此法虽然能医治天花,却不能完全保证无误。”郑梦境反手抓住李时珍的胳膊,咬牙道,“只要有一丝希望,本宫都允你去做。若最后真的溆儿命该归天,本宫也绝不怪你。”她的腰板挺直了起来,“本宫保你无恙,保你家人无恙!” 这是一句非常重的承诺。 李时珍道:“我早年游历,至宁国府太平县时,曾发现当地人用种痘一法,来抵抗天花。” 郑梦境忙问:“痘是何物?要如何种?” “种痘有四法,最为安全的乃是水苗法,需用痘痂研磨成细粉”不等李时珍说完另一位比较年轻的太医打断了他的话,“如今殿下病情危急,哪里去寻来痘痂。” 老太医敲了敲拐杖,“晋朝的葛洪曾在《肘后方》中提到应对之法,在寻找痘痂之时,且用来试试。”他看了看急切的郑梦境,“不过此法会让殿下疼痛难忍,但为了救治殿下,还请娘娘忍一忍。” 哪个做娘的会忍心看着孩子受痛呢。 郑梦境点点头,“太医只管做便是。”咬咬牙,“只要溆儿能好起来,一切都听你们的。” 《肘后方》中提到的天花防治法,几位太医都是知道的,当下就着人去取了蜂蜜和升麻,还要了好酒。 宫人们登时忙开了。她们先用蜂蜜涂抹在朱常溆的全身,再将升麻分作两份,一份加在蜜中用大火煮着,另一份则泡在酒中。宫里已是多年不曾有过天花之疾,一时之间都不能泡好。幸好煮升麻很快就能得来。 老太医频频催促着宫人将大量的升麻蜜给朱常溆灌下去。 蜜是好蜜,并不是特别甜。升麻甘辛,味道并不怎么好。 朱常溆在昏睡中,只觉得甜辣味的粘稠之物不断地灌入自己的嘴中。他实在不喜此物,又因宫人求快,灌得太多,反射性地呕出来了许多。 郑梦境一直站在一旁,也顾不上洗去脸上的脂粉团,揪心地看着朱常溆。儿啊,乖乖的,全喝下去才好。 另一边,李时珍还太医们还在讨论如何获取痘痂。 朱翊钧已经被张宏拉着离开了,万金之躯不能在此处久留。郑梦境这个时候再想要朱翊钧留下来,也开不了这个口。她望着朱翊钧被强拉着上了銮驾的身影,泪水扑簌簌地掉下来。 没有能在这个时候陪在自己的身边,给予她一个温暖的怀抱。 不过有心,就足够了。 郑梦境打起精神来,唤人将一盆水放在门口,自己去拿进来洗漱。洗完了再放在门口,自有人去取。 如果溆儿逃不过,那就是他的命。这个本会甫生夭折的孩子能长到三岁,已是老天爷给自己的福气。 郑梦境站在朱常溆的床头,吩咐道:“你们都出去吧。”宫人们停下手边的活计,扭头望着她,“都去另外隔开的屋子里呆着,看看有没有染上。这里,交由本宫就好。” 宫人们也是人,在宫外亦有父母兄弟,他们死了,家人一样会和自己难过。何况待他们染上天花,恐没有朱常溆那么好的命,还能叫太医来诊治。 宫人们鱼贯而出,屋内就留下郑梦境和朱常溆。医者都于殿外廊下商讨着诊治之法,泰半的都人都在隔离开的小屋子里呆着,他们还要时时等候太医给他们的诊治,一个个都双手合十,希望自己没能染上。 郑梦境脱去外袍,亲自挽起袖子,扶着浑身涂满了粘腻蜂蜜的朱常溆喝着升麻蜜。她倒的速度很慢,见朱常溆咽下后才继续倒下去。 升麻蜜必须频繁地大量服用,朱常溆喝到最后直想吐。郑梦境放开碗,将孩子抱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头,强忍住泪水,“溆儿不怕,母妃在这里。乖乖的,喝药,病了就要乖乖喝药,喝了就好了。” 朱常溆听见郑梦境带着哭音的话语,微微有些转醒。他撑开一丝眼皮,看了眼郑梦境,想要伸手去摸母妃,却发现自己的手根本抬不起来。喉咙里黏黏的,想要开口说话也做不到。 郑梦境没有发现长子已经醒了,安抚了一阵后,又拿起升麻蜜要灌下去。她的眼睛对上了孩子没有一丝的精神的双眼,强笑道:“溆儿你醒了?”她捏了捏朱常溆温度极高的手,轻声细语,“你病了。” 朱常溆点点头,又摇摇头,很快就又昏睡过去。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朱常溆觉得身上有了点力气,他环顾左右,发现郑梦境并不在身旁。外屋传来轻微的碗筷碰撞声。他仰起头的渐渐放了下去,心里觉得平静了很多。 自己并没有被放弃,母妃还陪在自己身边。 笃笃笃。手边的墙传来奇怪的敲打声。 笃笃笃。 “哥,阿哥,哥。” 笃笃笃。笃笃笃。 是朱常洵的声音。 笃笃笃。“哥,好,起来。”笃笃笃,“洵儿,想。” 墙的那一侧,朱常洵不停敲着墙。敲着敲着,他“哇”地一下哭出来。 震天般响。 乳母告诉他,皇兄生病了,很严重的病,也许再也不会好起来了。不会好起来的意思,就是自己以后再也见不到皇兄了。 他不想见不到皇兄。 朱常洵拼命地敲打着墙壁,哭得打嗝。“好起来,好起来。” 乳母和都人不停看着四周,生怕有人在此时过来。一边蹲下身哄着朱常洵,“小殿下,咱们快些儿回去吧。二殿下一定已经听见了。” 朱常洵不为所动,执意地不断敲打着墙壁。 “好起来,好起来。” 稚嫩的声音伴随着间歇的哭泣。 朱常溆的眼泪从眼角滑落。他默默地闭上眼,身上原本粘腻的厌恶感好似也没那么难受了。腻得想吐的升麻蜜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下咽了。 他要好起来。 郑梦境听见敲墙的声音,赶紧放下碗筷擦了擦嘴,就又回来了。她轻声哄着墙那边的朱常洵,让他去找被关在屋子里的朱轩姝玩儿。“等你们一觉睡醒,母妃和皇兄就都出来啦。” 朱常洵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他瘪着嘴点点头,乖乖让乳母牵着自己的手去找皇姐。 郑梦境低头看了看朱常溆,这孩子又睡了过去。伸手探探额头的温度,似乎没有那么高了。她的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 叫朱常溆难受的还在后头。第二日升麻酒泡好了,郑梦境忍着泪,不断地沾着酒液在朱常溆的身上涂抹。 疼,火辣辣的疼。 朱常溆咬着牙,忍受住想要挥开郑梦境的念头。他默默地闭上眼,死死咬住为了防止咬伤自己而特地塞在嘴中的布巾。 好起来,哥哥要好起来。 郑梦境每一次用酒液涂抹在孩子身上的时候,手都忍不住发抖。尽管她的动作已经不能再轻了,可每一次碰触到朱常溆的皮肤时,他还是忍不住地发抖。 “小梦,小梦!你怎么在里面!快出来!”朱翊钧下了朝会,就直奔翊坤宫,在听说郑梦境将所有宫人都赶出来,亲自在里面照顾孩子时,急得想冲进去把人给拽出来,“你忘了自己现在还是双身子吗?!” 郑梦境的手一抖,下手就重了几分,惹来朱常溆的一丝□□。 “陛下,若奴家与溆儿有恙。还请陛下念及奴家服侍辛勤的份上,替奴家好生看顾了姝儿和洵儿。” 朱翊钧在外头直跳脚,“你快给朕出来!” 郑梦境横下心,“就算奴家出来,也有可能已经染上天花,出不出来都一样。” 这话说得很在理。就是朱翊钧也无法反驳。没能如愿以偿的天子将这几天来所有压抑着的担忧和郁卒全部转化为怒气,“张宏!去,给朕查,究竟是何人暗中作祟,叫二皇子染上天花的!给朕查得水落石出!” 张宏拱手领命。 朱翊钧喘着粗气,双眼赤红,面目狰狞,恶狠狠的模样瞧着人胆战心惊。他说话的语气好似掺了冰渣子一般,“举凡有所牵连的,有一个算一个,统统给朕揪出来。” 张宏知道兹事体大,很快就带着人四散开,各自去问话。 被关着的宫人们一个一个纷纷开始狗咬狗。一则为了保命,二来也恨透了他们之中的奸细。 “奴才上旬见到王保有鬼祟之举!” “奴也见到了!” “李荣似有对娘娘不满之意,月初还在那儿挑唆是非,数落娘娘的不是。” “宋和认了个干妹妹,就在许德妃的宫里服侍。” “田荣女常去景阳宫。” “吴赞女前日还说娘娘吝啬,不如刘昭妃大方。” 吴赞女柳眉一竖,她是郑梦境的贴身宫婢之一,专管着服饰梳头。陡然听见有人污蔑自己,性子暴烈的她登时就跳起来,要去掐那人的脖子。“你红口白牙地胡沁什么呢!我什么时候去过刘娘娘那儿,什么时候说娘娘不大方了。你给我说清楚。” 另一都人也不甘示弱,反手就打了吴赞女一个耳光,抓着她的头发就往墙上撞。吴赞女一脚踹在她肚子上,将人踹开后骑了上去,左右开弓扇耳光。 屋子里顿时乱成了一片。拉架的,起哄的,哭天喊地抹眼泪的。 张宏抓起桌上的砚台就砸过去,砚中墨汁飞散一片,人人都给沾上了。 “够了!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情形,是闹的时候吗?!”张宏脸上挂下来的两只腮帮上的肉被气得一抖一抖,“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说出来就完了。真不怕被打是吗?”他让开身子,外面立着一排手握粗棍的内监,个个膀大腰圆,“不怕挨打的,就同我说一声,现在就拉了出去,好好受着!” 屋内再没有声响,一个个安静如鸡。 朱翊钧冷笑,他倒要看看是谁那么不长眼睛,敢在翊坤宫作妖。举凡查出来,证据确凿的,不独他一个人,宫外全家老小,有一个算一个统统拢在一块儿算账! 一扭头,朱翊钧就看到拐角处正在抹着眼泪的朱常洵。他心里一软,鼻子有些发酸。 “洵儿。”朱翊钧蹲下身,示意朱常洵过来自己这儿。 朱常洵一边抹泪一边小步走着,越走越快,最后跑着过去,跌在朱翊钧的怀里。他双手环着朱翊钧的脖子,把头紧紧地挨着,“父皇。” “父皇在。”朱翊钧把眼泪擦在朱常洵的衣服上,不想让儿子看见自己哭。 “哥哥,好起来。” 朱翊钧再也止不住泪,哽咽地道:“嗯,哥哥会好起来的。” “好起来。”朱常洵死死抓住朱翊钧肩头的衣服,“好起来。” “嗯。”朱翊钧慢慢地来回走动着,轻拍朱常洵的背,将儿子哄睡了,才交给乳母。 乳母怀里的朱常洵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睫毛上沾着点点泪珠。 夜色渐至,翊坤宫依旧灯火通明。 深秋的夜里比白日要冷得多,朱翊钧身上不过一件道袍,有些单薄了。史宾放下手里的口供,亲自取了厚重的外衣给他披上,“陛下,龙体要紧。”朱翊钧低哑地应了一声,目光却从未离开过紧闭着的大门。 小梦还在里头,不知道她饿不饿,渴不渴。溆儿的身子好些没,温度降下来了没有。 留守的太医在廊下煎着药,倒不是给朱常溆喝的,而是叫郑梦境服用——用来安胎的。 太医只留守了一人,其余的都出宫去找痘痂。朱翊钧只希望这一夜过去后,明日会有好的消息。 不,最好是今夜就有消息。 屋内的朱常溆发了一场汗,睁开眼,扭头看着床边倚着柱子在打瞌睡的郑梦境。不过几日光景,她原本圆润的脸就凹陷了下去,眼圈下带着浓浓的青黑色,甚至连鬓边都有了几根银丝。 自己的母妃,今年才二十七岁。从来都是注重保养,平日里哪怕脸上多了一丝小小的皱纹,都要呼天唤地地让太医进宫来给自己瞧瞧。如果她发现自己生了白发,心里一定会很难过的吧。 下午的动静太大,朱常溆醒过来几次后,已是略有猜测。 宫内很少见天花。便是京城,也不多见。上一次天花大爆发,已是几十年前的嘉靖年间了。那时候十人之中便有□□人是死的。之后就一直风平浪静。 自己是被人陷害的,这点已是毋庸置疑。甚至连加害之人,朱常溆也能猜得出一二来。他不想去计较自己是如何被害的,害他的缘由是什么。 他已经心死了。 朱常溆慢慢地坐起来,小心翼翼地挪到郑梦境的身边去。他盯着郑梦境很久,而后翻出郑梦境腰间荷包里的一把精致小绣剪,动作轻柔地挑出白发,再一一剪去。 做完这一切后,朱常溆原模原样地把绣剪放好,躺平在床上。他不住地望着郑梦境,拉高了被子掩去上扬的嘴角。 这样,等母妃再照镜子的时候就不会难过了吧? 天降拂晓,李时珍就带着碾磨好的痘痂粉末入了宫。他与几位太医趁夜在京中各大医馆挨家敲门求助,许下重诺,给予重金,终于将这几家医馆养着的患了天花的孩子给交了出来。这些孩子大都是孤儿,无父无母,被医馆买来就是为了种痘之用。待大了,便留在医馆当个药童。 不过有些可惜的是,这十几个孩子中,只有四个是符合要求的,痘痂并不够用。最后还是其中一个医馆卖了老太医的面子,将藏了许久的痘痂粉末拿出来。这才凑够了给朱常溆用的份。 痘痂粉末只有一份,若是不成功,也再无他法。 李时珍准备好东西后,就匆匆入宫,准备开始给朱常溆种痘。 说来也巧,昨日深夜之时,朱常溆就开始发作了,但痘还未能发出来,只是全身都出现了红斑。他痒痛难耐,顾着郑梦境还在睡,硬生生忍了一个时辰,抓着褥子的双手指甲都因为用力过度而渗出了血。身下的褥子更是血迹斑斑。 郑梦境边替他换褥子,心里边懊恼,觉得自己不该因为困就睡过去的。朱常溆强撑着难受,低声安慰母妃自己没事,好不容易将郑梦境哄下,又一波痒意袭来。 郑梦境忙按下朱常溆的手,“溆儿乖,千万莫要挠,会留疤的。” 朱常溆点点头,声音从牙缝中挤出来,“母妃安心,我忍得住。”他身上的汗将涂抹上去的蜂蜜冲刷了个干净,刚换上的褥子又脏了。 李时珍推门进来,“娘娘稍事片刻,痘痂粉已是有了。”郑梦境点点头,让开位置,自己立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李时珍操作。 痘痂粉早就已经被李时珍用人乳调和,捏成了枣核大小,尾端牵有一条棉线。李时珍将这丸子塞入朱常溆的鼻间。 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就听天由命了。 不过除了朱常溆外,李时珍还主张给整个翊坤宫的人都进行天花的防治。 朱翊钧看着太医们忙活的身影,突然想到了一点,拉过李时珍问道:“李公,此法若奏效,可否推行?” 李时珍先是一愣,旋即狂喜。他当下拜倒在朱翊钧的面前,“草民替天下百姓谢恩。” 朱翊钧并不仅仅想着整个皇室,而是希望将这种危害于民的疾病能够治好。他不愿在自己执政期间再次爆发诸如嘉靖年间的那场天花疫病。 国库的主要岁收来源于田租,而田租是要靠人力去耕种的。大量的人口因疾病死亡,带来的后果极其可怕。良田荒废无人耕种,田赋大大减少,随之而来,国库的收入也会减少许多。若国泰民安,尚且不怕。一旦有个天灾,国库空虚无钱,对于整个大明而言都是浩大的灾难。 朱翊钧将李时珍扶起来,“且看溆儿能不能挺过来。” 李时珍擦了擦脸上的汗,“殿下福泽深厚,自然会好的。”他方才在殿内给朱常溆诊治时,见他神智尚且清醒,甚至还有非一般的忍耐力,求生意志非常强。李时珍笃定了朱常溆一定会好起来的。 接下来的时间过得很是漫长,又似乎眨眼就过去了。 李时珍当时所提出的水苗法非常管用,朱常溆顺利地发出了痘,几天后退了脓就结痂了。 这意味着朱常溆挺过去了。 而在这些天里,郑梦境没有丝毫染上天花的痕迹。经李时珍和太医们轮番交叉诊断,确定并未感染,且腹中胎儿也很健康。 朱翊钧长出一口气。他扫了眼血迹斑斑的院中,让人打扫干净,别留下痕迹。 景阳宫的一个小太监在宫门口张望了许久,最后还是踌躇着进来。他看也不敢看面沉如水的朱翊钧,“陛,陛下,四皇女病殁。” 朱翊钧垂目俯视这个一直发抖的小太监,半晌才冷然道:“走吧。” 张宏紧随身后,寸步不离。 王淑蓉派去宫门口守着的人远远看到朱翊钧的銮驾过来,提着裙子就往里跑,“娘娘,娘娘,陛下来了。” 王淑蓉赶忙拿辣椒粉在眼角擦了擦,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整个眼眶都是红通通的,好似哭了一夜。 朱翊钧面无表情地走进殿中,看着在哭倒在地上的王淑蓉,二话不说,把人拎起来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王淑蓉被打懵了,头上的分心被打飞到,在撞到桌脚后摔到了地上,上头嵌着的宝石被摔了出来,跌了个粉碎。她感觉到嘴里有一股咸腥的味道,嘴唇钝钝开始后知后觉地疼痛起来,用手去擦,竟是出了血。 朱翊钧冷眼看着这个上一刻还在装哭的女人,在此刻旋即成了市井中的邋遢疯婆子。 “你居然打我?”醒过神来的王淑蓉癫狂起来,甚至忘了对朱翊钧的尊称,“我是谕旨册封的恭妃,册封大典受百官朝拜。陛下竟然半分面子都不给我?!”她指着榻上已经没了声息的皇四女,“嫄儿前脚才刚没了,陛下这样当着她的面辱没于我!” “嫄儿没了,是你的报应。”朱翊钧掐住王淑蓉的脖子,听着她不断地咳嗽声,手上的劲道越来越大,“你以为没有证据,朕就想不到是你动的手脚吗?王淑蓉,你好天真啊。”他卸了力道,冷冷地看王淑蓉跌坐在地上。 王淑蓉不断地咳嗽,脸上露出一抹得逞的笑意,嘶哑的声音难听极了,“陛下,没有证据,仅靠猜测又能奈我何?”她狂笑了起来,“难不成二殿下死了?陛下是上我这儿来泄怒的?” 朱翊钧笑了,“恰恰相反,是嫄儿,给溆儿抵了一命。” 王淑蓉愣住了。 “把整个景阳宫都给朕封起来,恭妃王氏忤逆圣意,降为嫔。”朱翊钧看了看蜷缩在门边不敢进来的朱常洛,又把目光放在呆愣的王淑蓉身上,轻轻吐出对她最为残忍的话,“皇长子洛,送往坤宁宫,即日起就由中宫抚育。” “不,不不不,陛下你万万不能把洛儿从奴家身边带走。”王淑蓉爬上前,紧紧抓住朱翊钧的衣摆,被他一下甩开,“陛下!你怎能将洛儿带走,交给皇后!” 朱常洛被内监强拉着离开,他边回头望着王淑蓉,边喊着“母妃。” 朱翊钧坐上銮驾,斜睨了哭泣不止的朱常洛一眼,“以后,你就没有母妃了。该叫的,是母后。”他吩咐张宏,“走,回翊坤宫去。” 王淑蓉愣愣地看着宫门渐渐闭上,直至再也见不到朱常洛的身影。 洛儿,她的洛儿。 滴漏还在不停地响着,景阳宫的宫人们早就不知去处。王淑蓉枯坐在地上,一直没有起来。她看上去蓬头散发地,在黑夜之中好似一个游魂,衣襟上沾了一点血,娇贵的织金马面裙已经在地上磨破了好几处。 好似突然意识到什么,王淑蓉挣扎着已经发木的腿,冲到宫门边,大力地拍打着宫门。“洛儿,洛儿你回来!洛儿!陛下,奴家知错了,奴家不该顶撞,求求你,把洛儿还给我好不好。”她的双手拍打出了鲜血,失力地渐渐从门边滑落,“奴家错了,奴家什么都做错了。求求你,求求你。” 王淑蓉跌坐在门边,掩面而泣,口中一直叫着朱常洛的名字。 朱常溆病愈之后,就亲自前往银作局,从繁多的木料之中选了一小块边角料。剩下的日子,除了上课外,多出来的空余时间,他都泡在了银作局,借用木匠的工具,一点点地在那块自己选好的木料上刻着。 郑梦境每每晚上见了他手上的划痕,总是心疼不已,小心翼翼地给上了药。但第二天总会有新的伤痕出现。朱常溆不说自己在干什么,郑梦境也不问,她想着,也许是朱常溆在等着要送一个大大的惊喜给自己呢。 郑梦境倒是猜着了,惊喜是惊喜。只是这个惊喜不是给她的。 朱常溆这日放课后,并没有再去银作局。他抱着一个木质雕花的盒子,一路走回翊坤宫。朱常洵早就在宫门口翘首企盼,看到朱常洵的身影出现,嘴巴咧得老大,甩着两条小短腿就冲过去。 “哥哥,哥哥。” 朱常溆一把将人拎住,防止他跑得太急把自己也给撞倒了。“今日有没有乖乖的?” 朱常洵幸福地抱着皇兄的大腿,扬起小脸,奶声奶气地说道:“有,洵儿今天乖乖的。” “洵儿今日很听话,所以皇兄要送你个小玩意儿。”朱常溆的耳尖微微发红,有些不好意思地将那个盒子塞进朱常洵的怀里,“喏。” 朱常洵抱着盒子,抬头看了看皇兄,再低头看看盒子,有些受宠若惊,“给洵儿的?” “嗯。”朱常溆的脸越来越红,声音也越来越低,“皇兄只会做这个,你别嫌弃。” 朱常洵“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嫌弃还是不嫌弃。他拉着朱常溆的手往回走,一直低头看着怀里的盒子。朱常溆不免提醒道:“等会儿回了屋子再看也来得及。” “哦。”朱常洵点点头,把拿着盒子的手藏到背后,示意自己保证不看。身边的小太监立即道,“奴才给主子拿着。”朱常洵浓眉一竖,把盒子紧紧抱在怀里,“走开!”小太监赶忙低头认错,“是奴才不是。” 回了翊坤宫,朱常洵破天荒地没去骚扰他皇兄写功课,而是先冲回自己的屋子,鼓捣起那个盒子来。 盒子并不难打开,朱常洵稍微摆弄了一会儿,就打开了。里头摆着一个用绒布包着的花梨木雕的小兔子,称不上唯妙唯俏,却别有意趣。朱常洵如获至宝,抱着木兔子就去找郑梦境显摆,“母妃,看,哥哥给的。”他挺起胸脯,点点自己,“我的,洵儿的。兔兔,洵儿。” 朱常洵的生肖就是属兔的。 郑梦境这才知道,原来这几日朱常溆这几日去银作局是为了做这个。虽然心里有一点小小的遗憾,但看到他们手足相亲,还是很高兴。“既然是你皇兄送给你的,你就要好好保管,知道吗?这还是你皇兄亲手做的。” 朱常洵大力地点点头,抱着兔子“噔噔噔”地回去自己屋子。他倒是挺想把兔子随身带着,但怕自己粗心不小心给碰坏了,还是找个地方放起来比较好。 多宝格?不好不好,东西太多了,万一碰到了。抽屉了?也不好,万一不小心抽屉坏了打不开。 朱常洵抱着小兔子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最后小心翼翼地把兔子放在自己的枕边。他满意地抚摸着那个兔子,这样自己每天醒过来就都能看到啦。 乳母走过来,拿起那个兔子道:“奴婢给殿下收进盒子里去。” 朱常洵赶忙上前去抢,急道:“我的,我的!兔兔我的!”还没说两句,就哭开了,一下一下打在乳母身上,“不许动,洵儿的!” 他人小,力气却大,打在乳母身上生疼。乳母忙将兔子放回枕边,跪下请罪,“是奴婢不是,请殿下责罚。” 朱常洵不理她,甩掉脚上的两只鞋子,背对着一屋子跪下的宫人们,轻轻摸着那个小兔子。 哥哥真好,送我小兔兔,嘿嘿嘿。他偷偷把小兔子放在嘴里轻轻咬了咬,硬的。 可惜不能吃。 因李时珍不愿接受太医院的职位,所以朱翊钧特地许他在宫里走动。正在怀孕的郑梦境,就日日让李时珍去搭脉。 这日李时珍诊后,让郑梦境停了安胎药,“小殿下身子很康健,娘娘的身体也不错,毋须再服药了。是药三分毒,多用无益。” 郑梦境点点头,却提起了另一件事,“本宫听说,李公的《本草纲目》已经修撰完毕,准备刊发了?” 提起这本凝结了自己毕生心血的著作,李时珍就越发温和了许多,“回娘娘的话,下月初二就刊发于市。” “李公救治溆儿有功,本宫一直想着要如何报答。”郑梦境微微一笑,“近来总算是想到了个法子。” 李时珍连连摆手,“治病救人乃医者职责所在,赏赐实在不敢当。” 郑梦境脸上的笑意更甚,“李公不妨先听本宫说完这赏赐是什么,才考虑要不要答应。” “娘娘请讲。” “不知李公可否愿意在京城开馆授学。” 开馆,不是开医馆,而是正儿八经地授人医术的地方。 李时珍有些震惊,没想到郑梦境会想到这个。他斟酌几分后,问道:“不知陛下是什么意思?” 郑梦境笑了,促狭地道:“此等好事,陛下也不会拦着的,李公大可放心。” 李时珍想了想,又问道:“不知娘娘,为何想到要让草民授学?” “是因为溆儿的病。”郑梦境想起朱常溆患天花时的那段惊心动魄,“我为母,孩子有病有痛,便心如刀绞。天下父母都是一样的,谁也不想看见自己的孩子夭折。” 此时的婴孩,甚至半大的孩子,夭折率是很高的。郑梦境前世的时候,自己的头一个女儿,朱轩姝就是在七岁无端夭折。 “起先本宫也没能想到,不过后来听说陛下让李公和太医署一起想法攻克天花之病,造福万民,这才想到的。我大明朝的真正能精通医术之人实在少之又少,有太多借行医而招摇撞骗败坏医者名声之人,不知累及多少百姓。” 郑梦境望着李时珍,“不知李公意下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20306400和光影相生的地雷,破费啦~ua 还有我的老天使23333从旧坑一直追到现在的青纤引君的营养液,做医生很辛苦,请千万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不要累到了。向投生医学的你致敬,谢谢你为人民服务,么么哒。 我再也不想叫自己蠢作者了,真的越叫越蠢。今天翻时间线的时候发现,我竟然把李德嫔生的皇五女和王喜姐生的皇长女名字弄混了一tz,请你们不要打我,嘤嘤嘤,这几天就去重翻旧章改bug,哦,还有上次你们说的母后。 汪地一下哭出来,我真的不要做蠢作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7章 对于郑梦境的这个提议,李时珍说不心动,那便是假的。可他到底有几分犹豫。 从古至今,学医大都为父子相承,或开个医馆挑几个有资质的人继承衣钵。真要像这种如办学院一般的,闻所未闻。且不说李时珍年岁已大,届时必要请了人来一起授课。要是有心藏私,这样的办学倒不如不办。 李时珍谨慎地问道:“娘娘,恕我直言。此等办学几乎有进无出,开支甚为庞大,不知这笔钱由谁来出?”他为郑梦境一一举例,“办学的场地,若是路途遥远,少不得另建宿舍。又有需备厨房等地,做杂活儿的又是一笔钱。另还有需账房先生一个,好的账房没有高价钱却是请不来的。再者学生习得医术后,如何谋生?”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按李时珍所想,不会有太多人愿意去学医。就算天分有限,只落个童生,也能有一些小小的优免,为家中谋求利益。而学医呢?没有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根本就学不来什么。大把的时间耗费在里头,却极有可能最终什么都得不到,就连混一口饭吃也许都很难。 李时珍虽然心动,但却并不赞同,觉得有些把钱扔在水里头,连个响声都听不到的那种。 不过郑梦境提出这个建议,自有她自己的盘算。“场地c所需之人和费用,皆有本宫一力承担。馆内学生的所有待遇比照书院。至于谋生”她微微一笑,“不知李公觉得,军医如何?” 郑梦境想的不仅仅是降低目前人口的死亡率,还有降低兵士的死亡率。大明朝的将领很少,不受重视,被文官们排挤是一点,更重要的是行军打仗那是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随时随刻都有可能没命的。无论是募兵,还是屯兵,一场仗下来,将士的死亡率非常之高。他们平时得不到良好的膳食,在受伤的时候也得不到好的医者照顾和良药。有些本是轻伤之人,可能转眼没几天就一命呜呼了。 而这些为国捐躯之人,每一个人的家中都会收到一份抚恤金。这笔银钱同样由国库支出。死的人越多,国库的支出也就越多。 所以在郑梦境看来,开馆授医从眼下来看,兴许是个奇特的事情,可从长远来讲,非常划得来。一年的抚恤金积攒下来,说不好就足够支撑馆中十年的开支。 “李公兴许觉得,本宫是在异想天开。可什么事都是从无到有。在蔡公造纸前,谁人可知还有如此轻便的东西能拿来书写呢?不是神农试百草,恐怕至今世人都不知道竟有那么多药物可供驱疾之用。”郑梦境努力说服着还有疑虑的李时珍,“若李公实在做不了决断,倒不妨等等看陛下的旨意。” 李时珍挑眉,“旨意?” 郑梦境点头,“不错,此事本宫定会与陛下商议。若有了陛下的保证,李公可否忧虑全消?” 李时珍想了片刻,拱手道:“那草民就静候佳音了。” 郑梦境点点头,唤来刘带金,“送李公出宫吧。” 刘带金点点头,“李公这边请。”她走在李时珍的前面,替他引路。 李时珍施礼道:“那草民就先告辞了。” 郑梦境却又喊住了他,“李公,本宫尚有一言。”李时珍停下脚步,“娘娘,还有何事?” “李公出宫后,不妨先去趟冯府。”郑梦境见李时珍脸上迷惑的表情,点头道,“没错,就是冯保府上。” 李时珍对冯保的感观谈不上好坏,只是觉得郑梦境突然让他去一趟有些奇怪,“不知娘娘有什么需要草民代为传话的?” 郑梦境摆摆手,“非是传话。李公将今日你我二人的商谈与冯大伴大致说一声,同他借一个账房先生便好。”她相信冯保必会叫一个妥帖之人,而并不仅仅是一个账房。 李时珍点点头,“草民知道了。”他等了几息时间,见郑梦境再没有旁的话要交代的了,便告辞。 这次是真的走了,郑梦境也没有留人。她心里猜度着,凭冯保的脑子,应该想得到,自己还希望能够通过他,找几块合适的地方用来建造学馆。地方务必要大,学馆不仅要有授学的地方,还因为是授医的,需要有很大的院子晒草药。更有学生的住所。这样的地方,在城里头必是不能的,只能往外找。可京城附近的田庄早就被外戚和皇室瓜分一空,很难再有人愿意空出来的。 郑梦境不是没打过自己家乡大兴的主意,只是大兴距离京城遥远,地处偏僻,并不是一个招募学生的好地方。学馆最好还是距离京城不远的,半日功夫就能到。这样举凡赈灾c施粥时,就都能调度得动。 如果有朝一日女真人与大明爆发一战,各地所调度的军队也会经过京城附近,馆中学生可以在原地待命,等军队经过再加入其中,不用在路上来回奔波,浪费时间。 只是计划是想得很好,不知道真做起来会怎么样。 郑梦境一点都不担心朱翊钧是否会答应。凭她对朱翊钧几十年的了解,对方并非没有雄心壮志,只不过手中无人,最后索性放弃了一部分权利获得自己所追求的安宁。 朱翊钧也需要一个机会,证明自己,并做出一番成绩来增添自己的自信心。 果然不出郑梦境所料,她不过大致一提,朱翊钧就满口答应。郑梦境原是想着这件事全部都交由郑家或几个外戚联手办建,不过朱翊钧却摇头否决了这一点。他笑着亲了亲郑梦境,“小梦虽然心善,但这事儿却不能这么做?” 郑梦境微微挑眉,好奇地望着朱翊钧,等着他为自己解答。 “你可曾想过,若由外戚出面,能招来几个学生?”朱翊钧摇摇头,“怕是不会超过五个。” 郑梦境咬唇,的确,外戚的名声太不好了。即便这的确是一件好事,恐怕也难以叫人相信。 人们只愿意相信自己脑海中的固有信息。 “况且你父兄好容易攒下那么一笔钱,都叫你霍霍光了,日后再想做些什么,可如何是好?”朱翊钧笑道,“钱呢,朕从私帑拨出一半来。办建的名义就由母后出面好了。她素来信佛,医者又是救济苍生,岂非菩萨下凡?她心里必是乐意的。” 何况这件事由太后出面,又是行善,遇到的阻力就会小很多。 至于场地嘛。“就让武清伯府出好了。”朱翊钧毫不在意地说道,反正自己舅家占的地够多了。“就这块好了。”朱翊钧随手一指,就把最好的一块地给划了出去。 郑梦境抿着嘴,生生把笑给憋住。不知道武清伯府听到这个消息后,会不会又哭天喊地地跑来宫里找李太后。 都不用等,武清伯夫人得了消息之后的下午就马上冲进宫来。她照旧还是老套路,还没见着人,就先嚎起来。 “娘娘,娘娘啊!您这次可千万得给我们做主才是。”武清伯夫人这次是真哭出来了。她一直以为仗着有慈圣太后,靠着当皇帝的外甥,武清伯府怎么都不会叫人欺负了去吧?往常确有言官上疏弹劾,可弹劾归弹劾,耍嘴皮子谁不会呀。只要朱翊钧不发话,谁也不敢真动武清伯府一根汗毛。 谁晓得,第一个欺负到他们头上来的,偏生就是就是他们的天子外甥。 多好的一块地啊,一大片连着的良田,都是顶顶好的,武清伯府每年靠着那块地的租息就有小一万两。当年老武清伯,就是慈圣太后的爹,看上了那块地之后,不知往宫里跑了多少趟,硬生生把那块本是皇庄的地给抢到自己家。 现在,一万两说没就没了。 武清伯夫妇在收到旨意的时候,差点没把眼睛给哭瞎了。白花花的银子哟!就要这么没了。事情绝不能这么了了,一定要入宫去,让慈圣太后娘娘阻止陛下这种剥削自家亲戚的无耻之行。 他们倒还没那么厚脸皮,心里究竟是发虚的。那块地原就是皇家的,按说人收回去也就收回去了,他们多不了什么嘴。可想象银子心就疼得像死了儿子一样。 “行了!嚎够了没有?嚎够了就给我把嘴闭上!”李太后不耐烦地道,“又出什么事了?” 武清伯夫人拿着丝帕擦了擦眼泪,“陛下他” 李太后打断了她的话,“如果是为了陛下收回良田一事,你就不必说了。” 武清伯夫人顿住了动作,不可置信地望着李太后,“娘娘” “此事哀家也是同意的,陛下此举并无逾矩之处。”李太后冷冷地朝武清伯夫人看了一眼,“从爹拿去那块地之后,到现在差不多十年了吧?十万两银子还不够填饱你们的肚子?心别太贪了,莫要忘了那块地原就是皇庄的。如今收回了也是应有之理。” 武清伯夫人当下就跳了起来,“娘娘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李家好了,难道娘娘脸上无光吗?陛下这是c这是,这是与民争利!” “哦?与民争利?”李太后气极反笑,“好个与民争利。你们身受伯爵之位,早已非普通百姓。何来的与民争利一说?再者,爵位本非世袭,陛下已是额外开恩,许了兄长世袭,你们还要如何?!” “为了这点蝇头小利,难道真要把我气死不成?!”李太后说到怒处,竟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恨铁不成钢地道,“你们瞧瞧人家,中宫一听要办建授医学馆,不仅自己捐了几千两,还让娘家永年伯府也给拿了一笔银子出来。还有皇贵妃,此事本就是她提议的,不仅自己和娘家都出了钱,还在老家大兴找人去帮忙,不仅出钱还出人。再看看你们!” 李太后气得直哆嗦,“真真是要气死哀家啊你们!”她虽然双目已近失明,但眼神依然凌厉,“我告诉你们,就连陛下都从私帑中拨了一笔钱出来,此事已成定局,你们别想着再从中获利。” 本来多好的机会啊,可以主动上疏将那块地附近的几个小田庄给让出来,拿其中的出息补贴学馆。不仅能在朱翊钧的心目中落个好印象,怕是就连寻常爱找武清伯府事的言官也会看在这件事上不再好意思计较,压下即将要弹劾的奏疏。 呵呵,他们倒好,不想着这些长远的东西,反倒仅顾着眼前利益。他们是朱翊钧的舅家,身上流的血有一部分都是一样。今日割了一点肉,明朝朱翊钧就立马会补偿给他们。他们怎么就看不到呢? 李太后翻了个白眼,手轻轻拍抚着胸脯平气,心里哀叹怎么才能让自己的兄嫂开窍。可听着武清伯夫人不断喘着粗气的声音,她就知道必是心里不服。 罢了,她也懒得再管! 虽然心里这么想,可念及过世的父亲,李彩凤还是软了几分,耐心劝说:“莫要想着这次吃了亏,哪次你们吃亏了之后陛下和哀家没补给你们的?就当是行了善事,讨个好名声吧。武清伯府的名声已经够坏的了!你还想不想我那侄女找个好人家给嫁了?这样的名声在,举凡你们想攀附哪家官员的孩子,都不会乐意的。” 想起自己尚未议婚的女儿,武清伯夫人踌躇了。她一直念着想把女儿嫁到内阁五位大学士某一位的家中,不拘哪个,也不拘嫡庶,只要是正妻就好。但无论自己怎么扩充女儿的嫁妆,如何把孩子吹成一朵花儿似的模样,人家就是不买账。连门都不让进,礼物也不肯收。真真是要将武清伯夫人给气死。 武清伯夫人一咬牙,“好!奴家就听娘娘一次,这次就作罢。” 见人总算是想通了。李太后长出一口气,还好没蠢到那份上。 说起蠢,李太后又想起了那个还被关着禁闭的王淑蓉,嘴角不由露出淡淡的嘲讽。她身子骨还好着呢,虽然眼睛不好,但走路吃饭,哪样不妥了?偏生那般心急,竟妄图谋害皇嗣?!这般大的罪,便是朱翊钧不罚,自己也不会轻饶。如今唯一的孩子和指望在坤宁宫住着,自己被降了妃位,成了嫔。朱翊钧甚至连封号都不愿意给她,大家现在只道王嫔王嫔。 这还是儿子看在自己的面上,特意饶了的。若真计较起来,有个嫌疑就该连带着全家一块儿死。 武清伯夫人没达成目的,期期艾艾地提出要走。李太后意兴阑珊地随她去,心里却想着是不是找个机会,看看能不能让朱翊钧把王淑蓉再给放出来,而朱常洛呢,也搬回生母身边去。一直呆在坤宁宫,谁知道最后会不会被中宫给教坏了。 随着郑梦境的肚子渐渐鼓起来,两个皇子也日渐长大。等转过年,朱常洵也要去上学了。 朱常溆现在再也不会在做功课的时候把弟弟赶出去了,只要不捣乱,由得他抱着自己的大腿玩儿。把口水粘在身上也不打紧,也就换个衣服的事。 日日粘着皇兄的朱常洵精力旺盛,不能打搅皇兄,自己独个儿玩儿又没劲。内监倒是愿意陪着小祖宗一起耍,但朱常洵不乐意。万一这些奴才声音太响,吵着了皇兄功课可怎么办。 所以他自己个儿想了个法子。 第二日,朱常溆的屋子里就到处都铺着厚厚的毯子,在上头跳也没多大声响。朱常洵在毯子上蹦来蹦去,觉得声音并不足以影响到皇兄,心里非常满足。 此后的每一天,朱常洵的日常变成了在宫门口等皇兄回来,一直抱着大腿去见母妃,然后继续抱着大腿上皇兄屋子。在皇兄的屋子里,抱着大腿丢沙包玩儿。沙包是郑梦境无聊的时候用零碎布料做来玩儿的,见朱常洵喜欢,就全都给了他,一共有几十个。内监们又做了五个小小的靶子,和朱常洵人差不多高,分别固定在远一些的地方。 朱常洵就这么抱着大腿,用沙包瞄准一个个靶子,扔着玩儿。 起初他十个沙包一个都扔不中靶子,心里有些难过。不过每每当他沮丧地低下头的时候,朱常溆就会伸手摸摸他。 瞬间又有了动力! 到了后来,从十个能扔中一个,再到十个能扔中□□个。砸中靶子中心红点的次数越来越高。 朱常溆一心二用,功课于他而言并不算难,有足够的精力去关注皇弟。在一次朱常洵将靶子整个都砸倒之后,他发现朱常洵似乎力气真的不小,由此,开始深刻考虑这个弟弟的方向。 过了些时候,他特特去了趟兵仗局,取了先前让他们做的一把小弓——这是他私下向朱翊钧提的。朱翊钧自己不好武艺,但是觉得习武之人的确大都健康长寿。先前他也曾提过以后朱常溆与朱常洵两个兄弟一文一武,不想如今竟好像真的成真,自然就应允了下来。他对朱常洵能坚持多久,还饶有兴趣地关注起来。 朱常洵得了小弓之后,心里特别高兴。沙包他已是有些玩腻了,不曾想皇兄竟还给他准备了新玩具。 为了防止弓箭伤人,每一个弓箭的箭头都从铁器换成了的蜡头。蜡头上沾了有颜色的粉末,射到靶子上虽然会掉落,但是只要看一看靶上的粉末,就知道射中了哪里。 这对朱常洵而言是一个新挑战。最开始他根本拉不开弓,凭他的力气倒不至于拉不开,只是找不到方法。后来朱翊钧“好心”地给他找了个师父过来,让他在院子里练。朱常洵这才渐渐上道。 郑梦境从此以后每天的乐趣就是坐在廊下,一边做着婴孩的新衣,一边看朱常洵射箭。内监报出射中靶心的时候,她就放下针线,领着宫人们带头叫好,惹得朱常洵自己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朱常溆的功课做得很快,等做完了之后,就搬了个小杌子,做在郑梦境的脚边,静静地看朱常洵射箭。 这日,朱常洵正射的起劲呢,郑梦境顿觉肚子一疼。她已是有了经验,赶忙叫宫人把自己扶进产房,叫来稳婆,把闻讯而来的三个孩子都赶去其他的殿中。 朱翊钧处理完手头的政事时,匆匆赶到翊坤宫。也是来得巧,郑梦境这次顺产,生得还快,他到时已经降下了皇五子。 这是他第五个儿子。也是眼角眉梢最像他的。朱常洵体型和自己有点像,朱常溆无论体型还是长相都偏向于郑梦境一些。朱翊钧一直暗暗感叹,幸好朱轩姝和自己并不像,否则一个胖乎乎的姑娘小时候还能说可爱,等长大了,就是胖了。脸还方,就更 姑娘家还是长得像小梦好,水灵灵的。 陈太后越看皇五子,心里越高兴,抱着走到朱翊钧的身旁比划,“陛下刚出生的时候也是这般模样。我记得清清楚楚,脸啊,眼睛啊,小鼻子小嘴,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那样。” 朱翊钧因这话脸上有了一些赧色。他看了一眼襁褓中的皇五子,心里有些痒痒,又看了一眼两眼三眼,怎么都觉着看不够,索性把孩子抱来自己怀里。 李太后心里叹出一口气,为什么皇贵妃的命就是这么好。自打生了朱常溆之后,就像开了和一样,一个个皇子接连往外蹦。反观王淑蓉真是人比人没法儿说。她淡淡地问道:“陛下,可有替五皇子取好名字?” 这个朱翊钧早就想好了,“名治。”他习惯性地用胡子去轻轻碰着怀里的皇五子,“治儿,抱着你的是父皇哦。” 治,本为水义,出自泰山。又有安宁,太平之意。 朱翊钧给这个孩子取了这个字,可谓是寓意深长。 李太后再转念想想朱常洛的名字——朱翊钧当时随手圈的,压根没想过什么意思。两位皇子之间的区别可见一端。 “是个好名字。”李太后起身,“哀家乏了,先回宫歇着了。” 陈太后浅笑道:“妹妹慢行,留意脚下。”她看孩子还没看够,想多留一会儿。 李太后点点头,让都人搀着先出了宫。 朱翊钧围着抱着孩子的陈太后直笑,心里暗戳戳地想着一定要给朱常治办个最盛大的洗三和满月酒,还有周岁宴。上回因为朱常洵与中宫所出的朱常汐是同月同日出生,两人都是一起办的,朱翊钧心里一直觉得有些对不起郑梦境。这次说什么都要弥补一下。 不过还不等朱翊钧高兴几日,就传来了消息。 当年抗倭名将戚继光病逝。 礼部最终给定的谥号为武毅,对一个武将而言,已是不错的谥号了。 但戚继光一死,朱翊钧的好心情就没了。他并非不知道大明朝能够带兵打仗的将领不多,而是实在无奈,拗不过朝上的文官。这时他有些怀念起已经被自己发配,并且病逝在南直隶的张诚和张鲸。这两人虽然大奸大恶,可却是有几分将才的。 可惜了。 这样的人,在看破了背后的真面目后,朱翊钧就再也不会有兴趣重新复用。 可若是战事又起,上哪儿去找人呢。 朱翊钧将目光投向了辽东。 那里是李氏的老巢。李成梁和他的几个儿子,在行军征战上都是有几分能耐的。 为了能笼络李成梁,朱翊钧再三考虑后,下旨加恩。 张宏对此并不意外,甚至觉得这加恩的旨意比他想象当中来的有些晚。在旨意上用了印后,他就让小太监送去内阁。 内阁粗略一看之后,就即刻发往了辽东。 与此同时,草原上也有一个大明朝众人所不知悉的事情发生。因为它无关紧要,所以也没有人去关心。便是李成梁,也不过是差人送了一份贺礼过去。 努|尔哈赤与叶赫部贝勒杨吉砮的女儿孟古哲哲成婚。这是一场努|尔哈赤期望已久的婚姻,对于年轻又符合自己喜好的孟古哲哲,他镇日流连于其住所,以示自己对她的欢喜和对叶赫部的信任。 而这位孟古哲哲,在日后会生下努|尔哈赤第八个儿子,皇太极。 他们的婚事就如同一滴水,融入水中,再不见踪迹。但其中所蕴含的那一点点与众不同,即将慢慢地侵袭整个水面。 转过一月,海瑞于南直隶任上去世。 朱翊钧闻此消息后,大怮。不过海瑞本就年事已高,倒称不上是突如其来,大家心里早有准备,知道会有这一天。虽然看着大家面上都哀戚不已,可不少人心里却是松了一口气。 总算菩萨收了这个海阎王。 南直隶的官员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今日贪了墨或收受贿赂能让海瑞知道,然后一竿子捅到直隶去,让自己的升官回京之路遥遥无期。 郑梦境知道这几日朱翊钧心情不好,也特地嘱咐了几个孩子不要去闹他。朱翊钧虽然身子有些弱,但病病歪歪地一撑也撑了四十余年。在往后的日子中,他还会遇到许许多多的爱臣亡故之事。 现在,不过是个开始。 已经入了冬,再过不久又将年节。 郑梦境上次一口气做了一百根戒尺,现在轮到朱常洵上学,就不用再做了。朱常溆的表现非常之好,从来都没挨过打。但是在郑梦境看来,朱常洵就不一定了。她也想不通,明明前世朱常洵的性子根本没这么跳脱,怎么重生之后,这孩子就变本加厉了起来? 莫非还是自己太宠着了?看看逐渐长大,开始收心的朱轩姝,再看看沉稳的朱常溆。似乎也没有啊?都是一母同胞的孩子,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郑梦境有预感,自己的那一百把戒尺就是替朱常洵量身打造的。 年节的宫宴上,不常出宫的朱常溆好奇地看着那个据说和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三皇兄。他看看身子有些弱,反应并不是很灵敏的朱常汐,再看看边上不动神色地往自己碗里夹菜的朱常溆,心里一万个肯定,还是他的哥哥长得更好,也更聪明。 朱常溆扭头看着正盯着朱常汐发呆的弟弟,“在瞧什么呢?”他朝朱常汐投去一眼,“如果是想和三皇弟玩儿,就去吧。”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一点点的酸味。 绝对不是对朱常洵这个笨蛋的弟弟舍不得! 绝对不是! 朱常洵摇摇头,“我才不想和他一起玩呢。”看上去连小弓都拉不动的人,有什么意思啊。他收回了目光,眼中有着不加掩饰的崇拜,“洵儿就和二皇兄玩儿。” 洵儿只和厉害的哥哥玩儿,不带别的人。 朱常溆只觉得自己心里好像寒冬之中跑进了地龙烧得正旺的屋子里,喝了一碗暖融融的羊肉汤。又好似盛夏时分,饮了一杯甜滋滋的冰镇玫瑰露。他脸上的表情还是没有变,只是眼睛一亮,从一碗红烧肉里头挑了一块最大的夹给朱常洵,“好好儿吃饭。吃完了我陪你去外边耍。” 朱常洵一听,眼睛都亮了,“真的?!”得到皇兄的回答之后,他不再左顾右盼,忙不迭地往嘴里扒饭,撑的两个腮帮子大大的,再也塞不下为止。 朱常溆一脸嫌弃地给他擦着掉到下巴上的饭粒,“慢些儿吃,看你吃成什么样了。”朱常洵含着满满一嘴巴的饭,朝哥哥咧着嘴笑,洁白晶莹的米粒合着他雪白的牙齿,混在一起都看不清哪个是哪个了。 朱常溆更嫌弃了。 陈太后年岁大,自己也不爱动,特别偏爱活泼的朱常洵。她感慨着,去岁还抱着朱常洵喂饭呢,转眼竟然都要蒙学了,不仅觉得时间走得太快,让她竟又老了一岁。 郑梦境笑道:“娘娘哪儿老了?”她瞪大了眼睛,环视左右,“奴家好似没瞧出来啊。陛下可看出来了?” 朱翊钧非常配合,“朕也没看出来。” 郑梦境笑眯了眼,“看吧,娘娘年轻着呢。可万万别把自己给说老了。” “你呀。”陈太后笑着指了指郑梦境,“洵儿就是像你。”郑梦境不好意思地笑,心里却腹诽,她才不会像这小兔崽子一样,一天不打就上房揭瓦。 看着朱常溆像个小大人一样,一直照顾着弟弟。陈太后不免感叹道:“兄弟有爱,手足情深,大抵不过如此了。只盼日后他们兄弟二人也会这般和睦。” 王喜姐笑道:“哪里是兄弟三人。”她朝边上乳母抱着,正打瞌睡的朱常治扬了扬下巴,“那儿还有一个小不点呢。” 陈太后哄笑,“是是是,皇后说的没错。是兄弟三人。”她慈爱地看着郑梦境的肚子,“只盼着以后还能有兄弟四人c五人才好。” 郑梦境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身子微微一侧,藏到朱翊钧的身后,“奴家一定再努力。” 殿内所有人都笑了。 不过朱常洵听不懂,他推了推皇兄,“哥哥,他们在说什么呀?” 完全听懂了的朱常溆把手上剥好的虾蘸了酱料,一把塞进朱常洵的嘴里,“没什么,你好好吃饭。” 朱常洵被虾的鲜甜给感动了,真是好好吃!“皇兄我还要!”他一脸期待地看着朱常溆的手,等着被投喂,早就忘了自己方才的问题。 朱常溆下手很有分寸,统共只剥了四个虾给朱常洵,就再不许他吃了。看着朱常洵失望的小脸,他恐吓道:“你要再吃,就让都人给你剥。但吃了之后,我可就再不理你了。” 对朱常洵而言,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具有威胁力的。顿时虾也不要了,肉也不要了,可怜巴巴地数着饭粒往下咽,眼里还含着一泡泪。 “不能哭。”朱常溆取了丝帕给他擦去嘴角的酱料,轻轻提醒,“今日是过年,万万不能哭。否则母妃恼了你,回去定要用板子打你手心的。” 朱常洵有些恐惧地把手往后一收。因为先前不听话,他已经被打过一次了,再也不想被打了。 朱常溆见自己的威胁起了效果,非常满意地把用过的脏帕子交给都人。“走吧,我带你去外头玩儿。”他笑得贼兮兮的,从廊下经过时藏了一堆雪,在手中捏了个雪球,看着朱轩媖和朱轩姝正玩儿得高兴,没往他们这处看,动作迅速地朝她们丢出去。 朱常洵在一旁看得哈哈大笑,“我也要玩儿,我也要玩儿!” 朱轩姝为了给身体不如自己的朱轩媖挡住,一连被丢中了好几次。她不甘示弱地从地上拢了两把雪,揉成雪球后,一手一个同时丢出去。朱常洵人小,动作又快,蹲下来就躲过了。朱常溆腿脚不便,就没那么好运气了,刚好被扔进了脖子里。朱常洵赶紧帮哥哥抖着脖子里的雪。 殿中的贵人们望着院中玩闹的孩子,脸上的笑意越发浓了。 过完年,再休息几日,便是上学的时候了。 郑梦境把朱常溆和朱常洵两个儿子同时叫到跟前来。 “溆儿,明日就要去上学了,娘有几句话要同你说,你万万要记住了。” 郑梦境鲜有的严肃模样,令朱常溆也郑重了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8章 虽然郑梦境觉得自己接下来的话很难以启齿,但还是必须得说。她爱怜地望着自己的两个儿子,摸了摸朱常溆的头,又亲了亲朱常洵的脸。 在心里做了多次斗争后,郑梦境含着泪把话说了出来,“溆儿,母妃知道你自幼聪慧,打蒙学后就一直是佼佼者,无论是授课的先生们,还是你父皇,都对你赞不绝口。”她哽咽了一下,强逼着自己把眼泪吞回去,“但母妃希望你,今日起,与四殿下一同时,莫要再出风头了。” 朱常洵懵懂地抬起头,疑惑地看看母妃,再看看身侧的皇兄,希望对方可以解释给自己听,什么叫做“出风头”。 可惜朱常溆并没有心灵相通地领悟到弟弟的意思。他脸上的表情,从困惑,到犹疑,不敢置信,最后定格在了不甘心。他明白郑梦境所谓的出风头,是指以后但凡朱常汐在的场合,他都只能故作平庸,将眼下自己一手打造的早慧名声亲自败个一干二净。 这对于朱常溆而言意味着什么,他们母子俩心里一清二楚。 郑梦境把头撇到一边,不敢去看儿子眼中的不甘心。“母妃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既然那么聪明,那母妃索性将话说明白了。” “只要我活着一日,你就别忘图大位。”郑梦境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她想起自己前世为了将朱常洵捧上太子之位的种种举措,想起前世册封朱常洛为太子,朱常洵为福王时,不甘的自己锁在翊坤宫中大哭。 这一世,她不要了。她不要自己的孩子为了一个皇位,打小就要学着如何揣摩人心,哄得先生高兴,博取有利的舆论。也不要朱翊钧为了册立谁为太子而心烦意乱,因朝臣相争而二十余年缀朝。 她不要了,统统都不要了。凌驾于皇后之上的名声,权倾后宫的势力,全都不要了。 可她不甘心!明明朱常溆是诸多皇子中,最为出挑的那一个,却偏偏必须注定于大位无缘。皇次子,与皇长子差着一个序位,与嫡子差着一个名分。若要争,拿什么去争?!即便硬生生拼着将他捧上去了,朝臣不会认,天下不会认。 自己必须死心。 朱常溆望着自己的母妃,看她只愿侧过头垂泪,却始终不敢看自己一眼。他眼中的那一丝希冀,消失在了幽深之中。他强迫自己跪下,磕了个头。“母妃,孩儿知道了。” 朱常洵见皇兄跪下,自己也跟着一起跪,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跪。 他只知道,皇兄做的事,一定是没错的。 朱常溆磕完头就起来了,牵着慢自己一拍起来的朱常洵的手,淡淡地道:“那孩儿就带皇弟去书房上课了。” 今天是朱常洵第一天上学,以郑梦境的性子,必会牵着他一起送过去。但今日没有,她不敢去看朱常溆的眼睛,心中烙下深深的愧疚。半晌,她带着哭音儿地说道:“去吧,路上仔细些,莫要磕了碰了。” 朱常溆点点头,也没顾得上郑梦境瞧没瞧见,自己紧紧牵着朱常洵的手出了宫。 路上,朱常洵一直抬头望着皇兄的侧脸。虽然皇兄的脸上很少有表情,但朱常洵就是知道,皇兄心里很失望,很难过。可他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让皇兄高兴起来。 三岁的朱常洵,头一次意识到,这个世上有那么多事情,是他所力所不能及的,无法称心如意的。 倒是朱常溆途中分了心,看朱常洵皱着眉头吃手指,便从怀中取了丝帕来,将人指头从嘴里拿出来擦干上面的口水。“到了书房可万万不能再吃手指了。”他板着脸恐吓道,“先生们凶得很,看见了就要叫你吃板子的。”说着,他手空挥了几下,脸上表情略带着狰狞,“就这么打你。” 朱常洵果然被吓到,赶紧把手背到身后去,乖乖道:“洵儿乖,洵儿不吃。”虽然他是个老油条,不知道已经被郑梦境给打了多少次屁股了,但还是会怕疼的。尤其听说皇兄一直在先生们跟前表现很好,自己要是丢了皇兄的脸,那可不成。 朱常溆满意地点点头,收回了心思。他并非不知道郑梦境让自己藏拙的意图究竟是什么,只是环顾四周,最有可能成为太子的两位兄弟都太不争气了。他不愿意将大明的未来交予此二人中任何一个的手里。 大明的太子,只能是他,朱常溆。在他决定抛弃自己的曾经时,他就已经下定了决心,甚至给自己的未来精心设计好了。 但老天爷,总是不遂人愿。 朱常溆的嘴角轻轻上钩,露出一抹嘲讽来。不过就是这样,才有趣。没有什么可以阻挡自己想要走的这条路。 这一天,郑梦境都在出神,想着自己的决定是否是正确的。但想到几十年的亡国,她再一次坚定了自己的内心。只有将嫡子扶上太子的位置,才是最有利于大明的未来的。没有了旷日持久的国本之争,大明朝的内耗就会减小很多,无论怎样,都能保证继续苟延残喘下去。 当然,苟延残喘并非郑梦境的目标。她认为,只有再来一个中兴,才能保证历史偏离原本的轨迹。起码在自己闭上眼之前,大明还是好好儿的。 做了一天的思想准备,郑梦境终于觉得自己调整好了心态,可以迎接兄弟俩的归来了。 在翘首企盼之下,朱常溆牵着朱常洵的手,慢慢地出现了宫道上。听见宫人的回报,郑梦境赶忙理了理衣裙,深呼吸了几次,打起精神来,让自己笑起来。 不管怎么说,今日可是朱常洵的第一天上课。不知道他有没有不听话,叫先生给打了板子。 三岁前每天都能看到母妃,突然这个习惯没打破了。朱常洵觉得自己不是非常习惯。头一次,他回到宫里松开了朱常溆的手,跑向了郑梦境。“母妃,洵儿好想你。”他赖在郑梦境的怀里撒娇,“母妃有没有想洵儿呀。” 郑梦境狠狠亲了一口儿子,“母妃当然想了。”她稍稍离开一些,故意板着脸,“今日上学,可曾好好听讲了?” 朱常洵扭扭捏捏地不肯说话,郑梦境眯着眼,一看就知道儿子今日必定是又皮痒想挨板子了。“先生课上没舍得打你吧?没关系,母妃来。”不等郑梦境唤来宫人送上板子,朱常洵就搂着她的脖子,把话题岔开,“母妃,三皇兄好笨哦。” 郑梦境一愣,“怎么了?” 朱常洵噘着嘴,“今日先生一到,就先问我和三皇兄,有没有把《笠翁对韵》给背下来。”朱常洵挺起了小胸脯,“洵儿早就会背了。”他心虚地看看边上的朱常溆,见皇兄没拆穿自己,心里直乐呵。 他能将书给背下来,还得亏是朱常溆坑蒙拐骗,硬生生逼着的。 但不管过程怎么样,起码自己会背了呀。 朱常洵把胸脯挺得更高,“但是三皇兄却背不下来呢。那么简单,他只能背出几篇,就不行了。后面磕磕绊绊的,全给背乱了。”他乐滋滋地向郑梦境求夸奖,“洵儿厉害吧,母妃快夸我。” 郑梦境心里“咯噔”一下,嘴上哄道:“洵儿真是厉害。”心里却想着,难道中宫不曾提前教授吗?可看中宫柔中带刚的好强脾性,并不像会做这种事的人。朱轩媖可是五岁就开始学女红了,反观朱轩姝都快六岁了,自己压根儿就动过这个念头。 莫非嫡子的资质真的差成这样? 郑梦境看了看一直闷声不响的朱常溆,在对上了他的眼睛后,心虚地飞快收回视线。 朱常洵还赖在母妃怀里撒着娇,“母妃母妃,你说洵儿都这么厉害了,是不是以后就可以不用去书房上课了呀?” 郑梦境脑子都没过,和朱常溆异口同声地回绝,“不行!” 语气之斩钉截铁,让朱常洵的眼里迅速积起了水汽。刚刚他在路上磨着皇兄说了好几次,皇兄也没松口。没想到母妃也 自己真是好惨! 朱常洵在郑梦境的怀里不断扭动着,“母妃,你就别让我去了吧。上学可闷了。”先生们就会照本宣科,让他们跟着一块儿读书,说什么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他读累了也不让休息,想偷偷和皇兄传个小纸条说说话儿吧,皇兄收了纸条,拧巴拧巴就给揉成小团扔边上去,看都不肯。一点都没有兄弟情谊!和以前那个允许自己每日抱大腿的皇兄完全不是同一个。 郑梦境冷眼瞥着朱常洵,“闷?你倒说说,什么不闷?”朱常洵两眼放光,“扔沙包呀,射箭呀。一点儿都不闷!”他生怕郑梦境不信,跳下膝头,就要拉着郑梦境去看,“母妃,我跟你说,可好玩儿了,洵儿不骗你。我玩给你看。” 郑梦境不为所动,狠狠在儿子的额上戳了一下,“玩玩玩,整日就知道玩!今日先生布置了功课不曾?做功课去!” 朱常洵被骂得脖子一缩,灰溜溜地含着一泡泪回去自己屋子里。不多时又见他抱着文房四宝冲向了朱常溆的屋子,“我要跟皇兄一起做功课。” 郑梦境懒得理这个皮孩子,只提高了嗓门,喊了一句,“别想着你皇兄会帮你做功课。别说我不答应,就是他也不肯。” 朱常洵觉得自己眼泪都快下来,梗着脖子硬声道:“我才不要皇兄帮我做呢。”他俩笔迹都不一样,先生一看就看出来了,他可以让皇兄口述,自己记录,嘿嘿嘿。“我自己个儿会做!” 他气鼓鼓地抱着东西走进朱常溆的屋子,让宫人们在书桌边上再搬一张来,自己把笔墨纸砚摆上去,然后就一心一意地等着朱常溆过来。 郑梦境冷笑。自己做?她倒要看看这个不开窍的孩子怎么个自己做法。 朱常溆向郑梦境施礼,“母妃,那我就先回屋去写功课了。” 郑梦境张嘴想对他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点点头,“去吧。”再三叮嘱,“别帮着你皇弟啊。” 朱常溆抿着嘴应了。他回到屋子,就看到朱常洵一脸放光地朝自己蹦过来,“皇兄皇兄,你教我怎么做好不好?”朱常溆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自己想。” 朱常洵不敢置信地摸着自己被点到的地方。 皇兄竟然真的见死不救?! 郑梦境在殿里等了一会儿,就轻手轻脚地往朱常溆的屋子里去。她贴在门边儿,偷偷往里看兄弟俩在做什么。 朱常溆倒是早就做完了功课,正在练字儿——是自己给自己额外加的作业。朱常洵捏着笔尖快干了墨汁的笔,不停地抓耳挠腮,衣服上脸上全是墨点,也不知道怎么沾上去的。 郑梦境在心里嘲笑了一下儿子后,让今日服侍朱常溆的两个小内监出来。 “今日二殿下在书房可有做什么?”郑梦境气势逼人,“嘴里敢扯一句谎,本宫就发落去浣衣局。” 两个小内监登时脸就白了。浣衣局是二十四衙门里头唯一一个不在宫内的地方,去了哪儿,可就再别想入宫了。听说浣衣局又累又苦,整日有洗不完的衣服。月俸还特别少,督工的老太监也是被发落过去的,整日都见不着一个好脸。 二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想清楚了之后,对视一眼,就如实汇报了朱常溆今日的一言一行。 郑梦境听得很仔细,确定儿子没干什么多余的事,这才放下了心。看来儿子是真的懂事,想明白了。她把两个小太监放走了,临了还不忘警告他们一下。“若是殿下有什么不妥之处,务必要回报于本宫,否则”未尽之言,令人胆战心惊。 内监连连点头,就差指天发誓了,这才总算消停。回到屋内,二人发现自己的背上冷飕飕的,全是方才出的冷汗,被风一吹,不禁又打了个冷战。 朱常溆一边练字,一边道:“若是累了病了,就赶紧去歇着。回头过了病气给主子,母妃不会饶过你们的。” 两人谢了恩,却并没有去休息,仍旧在屋内当差。 朱常溆用余光看了看他们,咬了一下唇,知道这是因为方才郑梦境的威胁。不过他也不担心,来日方长。收拢人心并不是一日即成的事。 一连几日都是风平浪静的,郑梦境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放下心来,和和气气地继续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只是她心里也明白,和朱常溆之间的相处已经和过去不一样了,裂缝不是那么容易补好的。 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皇儿长大后一定会明白自己的苦心。 郑梦境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但世上总是好的不灵坏的灵,老天爷就从来没叫人顺心过。 这日朱翊钧一脸兴奋地对在乾清宫伴驾的郑梦境道:“小梦你知道不知道?” 郑梦境奇道:“陛下什么都不说,奴家怎么知道自己知道不知道。” 朱翊钧“啧啧”了几声,特别舒服地靠在椅背上,“咱们的溆儿呀,又让先生给称赞了。” 郑梦境不动声色,“哦?怎么个称赞法?” “他竟然将先生给问倒了!”朱翊钧“嘿嘿嘿”地笑个不停,没想到自己还能生个文曲星下凡的皇子来,“朕给他选的先生,可都是一甲进士,个个都是国之肱骨。没想到啊没想到。”他越想越激动,“溆儿真是太争气了。” “的确争气。”郑梦境微微一笑,心里的怒意升到了顶点。她还以为朱常溆已经放弃了,谁知道前几日不过是扰乱视听,特地蒙蔽自己。她心中冷笑,对自己的母妃竟然还用上兵法了?果真是人才一个! 郑梦境借着身子不舒服的理由,提前从乾清宫回来。朱翊钧望着她略显粗的腰身,陷入了沉思。他记得小梦的腰没那么粗啊。想了半晌,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他索性让张宏找个太医上翊坤宫去,给郑梦境看看。 郑梦境回翊坤宫后,专门就等着朱常溆和朱常洵两兄弟回来。她这次真是气到了极点,特地让刘带金去库房里把早几年做好的戒尺拿过来。刘带金劝不住,只得去拿了。只取了东西回来后,还不愿交给郑梦境,替朱常溆苦苦哀求,“娘娘,二殿下年纪还小,哪里懂什么藏拙不藏拙的呀。再者说,人聪明,怎么都拦不住。” 就好像人蠢,也拦不住一样。 朱常汐真的是没边儿了。一起上学的四个兄弟之中,他是垫底的,连排他前头的朱常洵都比他高上一大截。王喜姐心里那个气,郑梦境心里那个急,都在一旁转着圈圈干着急,回回两人一见面,就是问朱常汐在书房的情况。但每每对上一回彼此知道的情况,就都陷入了无语之中。 朝臣们绝对接受不了这么个太子。 王喜姐不知道夜里头哭了多少次,枕巾都给哭湿了不知多少条。凭她再如何逼着朱常汐,人就是不开窍。逼到最后,朱常汐和王喜姐就一起哭,一个用帕子抹眼泪,还不忘盯着儿子写功课,一个悄没声儿地用手背擦着眼泪,拿着笔的手都是发抖的。 但不管再做多少努力,朱常汐还是老方一帖,怎么都聪明不起来。最后连先生们都放弃他了,将所有的怒火都对准了极爱在课堂上捣乱的朱常洵,累得朱常洵日日都苦逼到了极点,差点产生了厌学的情绪。 不过朱常洵最后还是忍住了。不上学,母妃就会打板子,而且还失去了很多看着皇兄的机会。得不偿失。 郑梦境不管朱常汐有多不开窍,她还是坚定着自己的立场。朱常溆越耀眼,就会反衬着嫡子越黯淡,这样在日后太子之位相争时,就会越不利。为了大局着想,她不得不对朱常溆做一些特殊措施,让儿子好好清醒清醒。 有些事不该做的,就不能做。 俩兄弟一回宫,就感受到了整个翊坤宫上下的肃穆氛围。朱常洵有些害怕地依偎在皇兄身边,咽了咽口水,“皇兄,我们是不是走错了?” 朱常溆抬起眼,看着殿内坐在正上首的郑梦境,还有她手里的板子,心里顿时门儿清。 他的母妃什么都知道了。看来今日是少不了一顿打。 郑梦境板着脸,一直坐在那儿,等两兄弟见完礼,就吩咐道:“把四殿下带去屋子。” 朱常洵起先还以为母妃是要因为自己今日在书房又受了先生的批评而要打他,精神一直紧绷着,这时候才回过味来。 原来不是要打他啊。 心下一松,朱常洵就笑了起来。但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不打他,那就是要打皇兄了。想明白了这一点,朱常洵怎么都不肯走。 “母妃不能打皇兄。皇兄哪里做错了?为何要责罚于他。”他的小身板往朱常溆身前一打,痛心疾首地道,“如果母妃真的要打,就打洵儿好了。皇兄身子弱,经不住打,洵儿肉多,扛得住。” 郑梦境差点破功被他给气乐了,她指着刘带金,“带金,把四殿下送回去。”而后两眼死死地盯着朱常溆。 朱常溆看似轻松平静,实际心里紧张得不得了。他从出生起,郑梦境就一直特别偏宠于他,甚至因为他的腿疾,而心怀愧疚,觉得自己没能给他一个康健的身体。素日里,只要自己轻轻磕着碰着,她嘴里不说,背后却悄悄地抹泪。 今日竟是要对自己动板子了吗? 朱常溆死死地抿住唇,将手抬了起来,手心朝上,摊开。 朱常洵死扒着门,大喊着:“不许打!不许打皇兄!” 郑梦境见朱常溆识趣,也不多说废话,起身上前,高高地举起板子,重重地落下。 “啪”,一记响亮的声音在殿内响起,声音之大,连听见的人都觉得疼。 朱常溆的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红肿了起来,在第二记板子落下前,手已肿得有半指高了。 郑梦境咬牙,含着泪,打下第二记,第三记。 朱常洵还在扒着门死死喊着“不许打”,殿内的宫人们都把头侧过去,不愿看这一幕。 朱常溆咬着牙,倔强地挨着打,任凭郑梦境下手,再狠一声不吭。 郑梦境打完二十下板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望着捧着手几乎要站不稳的朱常溆道:“把二殿下送回屋子,关起来,今日不许吃饭。” 吴赞女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明日殿下还要去书房上学呢。” 郑梦境横了她一眼,“同先生说,二殿下病了,什么时候好什么时候去。”她转过脸,看着眼中闪过一丝不服的朱常溆,“谁也不许给二殿下送吃的,谁也不许近身伺候。就让他一个人呆在屋子里,什么时候手好了,什么时候去书房。” 郑梦境把板子一扔,转身回了内殿。 刘带金见她一走,赶紧松开了对朱常洵的钳制。“我的小祖宗哟,让奴婢瞧瞧殿下的手有事儿没事。”她心里担心方才朱常洵那么大的力气扣着门板,手里会不会扎进木刺什么的。 朱常洵理也不理他,冲到朱常溆的身边,替他捧着被打伤的那只手,噘着小嘴不断地吹,眼泪不要钱地往下掉。“痛痛飞飞,皇兄不疼。” 朱常溆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摸了摸朱常洵的头,温柔地嘱咐他好好做功课,而后自己回了屋子。他听着外面落了门锁的声音,气一松,跌坐在地上。 这时候朱常溆心里无比感谢皇弟先前的折腾,地上铺着的厚地毯还没收,摔在地上也没动静。他用衣袖擦了擦满头的汗,粗喘了几口气,强撑着从地上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床的方向走去。走到床边,脚下一绊,整个人都跌在床上。 恰好碰着了伤了的那只手,疼得朱常溆不断地发出“嘶嘶”声。 郑梦境打的是左手,而非朱常溆常用的右手。朱常溆从床上翻了个身,故意忽略腹中发出的鸣叫,想着其中的深意。忽然,他笑了。笑声越来越大。 朱常溆用手臂遮住自己的眼睛,边笑,眼泪边往下落。 这是让自己人前藏拙,人后无论怎么聪慧都无妨的意思吗? 算是放过自己一马?不让自己彻底变得平庸吗? 他是不是还要感谢一下他的母妃手下留情,没有两只手都给打废了? 朱常溆笑够了,把手从眼睛上拿开。脸上的表情渐渐狰狞起来。 夜幕渐深,朱常溆有些昏昏欲睡起来。他现在不仅饿,还觉得身上的体温有些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确是比平日要高上一些。 朱常溆的眼神渐渐黯淡下来,没送吃的来,也不送药,这是真的铁了心要让自己受苦吗?母妃还真是狠得下心啊。 墙边响起了似曾相识的声音,笃笃笃,笃笃笃。 朱常溆强忍着起来,推开窗户,探出头去。看清来人后,他叹了一口气,声音无比温柔。 “要是母妃知道皇弟偷偷过来,必会责罚你的。” 朱常洵噘着嘴,拉住衣袖抹了一下眼睛。“我才不会管母妃怎么想呢。”他狠狠地说道,“我再也不要理母妃了!” 朱常溆浅笑着,伸出手去摸了摸弟弟的头,“快些回去吧。” 朱常洵摇摇头,把手里的一个小包裹往上举,“我从小厨房拿了一点干点心,还偷偷问来过的太医要了伤药,皇兄快接过去,我手酸呢。”朱常溆挡不住他撒娇,无奈地拿了进来,再次催促他,“快点回去,莫要叫人瞧见了。” 朱常洵得意地笑,“才不会呢。今日母妃没空搭理我。” “哦?”朱常溆从包裹里翻出个糖糕来,轻轻咬着,“父皇过来了?” 朱常洵点点头,“是啊,而且母妃又有身子了。” 朱常溆停下了咀嚼,有些诧异。 又怀上了? 他“啧啧”地摇摇头,自己的父皇真是厉害。母妃才刚生下小五没多久吧?算算时间,刚坐完月子就又怀上的? 不远处有人走动的声音传来,朱常洵赶紧把身子往下一蹲,“那皇兄,我就先回去啦。明儿我再来看你。” “去吧。”朱常溆目送着弟弟的身影从拐角处消失,谨慎地左右张望了一番,确定没有人,才将窗子关上。他嘴里叼着吃了一半的糖糕,翻出伤药,小心地给自己上药。偶尔下手略重,疼着了,他“嘶”地一声,皱眉等痛楚过去了,再继续上。 第二日,朱常洵特地起了个大早——往日都是睡到实在不能接着睡的时候才起来的。为了能去看看朱常溆好些没有,他把所有的宫人都支开,取了个干净的布巾,趁着没人,赶忙把桌上的一叠玫瑰金丝饼给装好,偷偷摸到了朱常溆的墙根。 兄弟俩就这么暗渡陈仓,做得极为隐蔽,连宫人们都没发现。郑梦境也无从得知,所以她在当天晚上看到面色红润的朱常溆的时候,有些怀疑他是不是早知道自己会做出这样的处罚,所以特地藏好了吃食和药物。 “想明白了没有?”郑梦境朝宫人们使了个眼色,数碟喷香佳肴摆在桌子上。 朱常溆从善如流,“想清楚了。以后溆儿定不会再惹母妃生气。”他朝郑梦境的肚子瞥了一眼,“母妃如今双身子,经不得气。昨日是溆儿的不是,惹恼了母妃,不知母妃身体可否有恙。” 郑梦境奇道:“谁告诉你母妃又的?” 朱常溆面不改色,“昨夜父皇动静太大了。” 郑梦境脸一红,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她清了清嗓子,“既然明白了,那日后怎么做,心里就清楚了。母妃也不愿多管你什么。书房里,先生跟前,你该藏拙就藏拙,若能提点一下嫡子就更好了。不乐意,母妃也不逼你。回翊坤宫,咱们关上大门,你想怎么折腾都随你,可好?” 朱常溆点点头,两只眼睛紧盯着桌上冒着热气的饭菜咽口水。 郑梦境恢复到了以往的温柔慈母模样,“行了,吃饭吧。饿坏了吧?慢些儿吃啊。” 朱常溆点点头,下筷的速度越来越快。 几日后,朱常溆的手好了,郑梦境就替他销了病假,照常去上课。但是书房的先生们却觉得奇怪,他们并不知道朱常溆究竟是哪儿病了。不过现在看来,似乎这个病和神智有关系。原本在他们心目中很是被看好的二皇子,竟然几日之间变得平庸无比。往日才思敏捷,现在却是一个题都答不上来。 唯一能叫先生们觉得欣慰的,那就是朱常溆的字是写得越来越好了。习字是需要下功夫和时间去练的,这样看来朱常溆到底还是个勤奋之人。先生们觉得老怀大慰,抵消了几分失望。 快到年节的时候,平静的朝堂却被一封奏疏给炸开了锅。 奏疏不长,所奏之事也只有一样。请封太子。 朱翊钧在这个时候,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这封奏疏。自打朱常溆“病愈”之后,先生们对他的夸赞也没了,在自己面前,孩子也不如以往聪敏。朱翊钧想不明白,究竟儿子是哪儿病着了?他原想请李东璧来给朱常溆看看,却被郑梦境给拦住了。 “都是皇儿的命,陛下就莫要强求了。”郑梦境的肚子已经开始微微鼓起来了,“也许奴家不好,竟叫他天生带了腿疾,身子还弱。”说着就要哭,朱翊钧哪里能见到自己的小梦掉金豆豆,何况听说孕中的妇人轻易不能落泪,日后是要落下眼疾的。赶忙就哄着,请李东璧的事,也就放在了脑后,不再提起。 看到这封奏疏,朱翊钧就想骂人。快过年节了,都还不让人消停!他也并不是完全不想立太子,只是若要立,只能从皇长子和嫡子两个中间挑。朱常洛,他是绝对不考虑的,可朱常汐着实太不争气了。 可那封奏疏,字字句句,都是站在朱常洛的角度考虑。以立长立贤的名义,要求朱翊钧最好在年前就定下太子。册封礼年后再办也没事,但旨意得在年前下了。 这种□□裸的,带有逼宫含义的奏疏,彻底惹恼了朱翊钧。 而不等他喘口气,雪花般的要求请封朱常洛的奏疏全都挤到了他的案头。 朱翊钧拿朝臣没办法,只好借口时近年关,已是封印为由,将这件事往后压。心里希望到了年后,大家都能忘了这件事。起码不会这样一窝蜂地全都挤上来。 郑梦境靠在榻上,一边与朱翊钧下棋,一边听着他的抱怨。 “这些人,整日就知道拿着朝廷的俸禄,不干正事!北地灾荒,又遭逢蒙古人劫掠,他们不管管。南边儿水灾,百姓过不好年,他们不管管。整日就知道把眼睛盯着国本,到底怎么想的?!” 郑梦境笑而不语,她也很想知道,这些朝臣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朱翊钧将手中的白子放在棋盘之上,“要是等开了年,他们还这样,朕可饶不了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22038076和游手好闲妞扔的霸王票,么么哒,爱你们 看文愉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9章 事实证明,朱翊钧一语成箴。一 年后开印,奏疏还是源源不断地送上来。这不过这次不仅仅是提议册封朱常洛,还有坚决占据礼法,要求册封嫡子朱常汐的奏疏。 内阁五位大学士,以首辅申时行为首,在朝会时,都不曾说话。唯有言官为了国本,争的你死我活。 “皇长子以孝闻名,每日必亲临两宫太后处晨昏定省,事陛下与中宫辛劳。蒙学授课亦得诸臣夸赞,可见天资聪颖,当承大任。”时任翰林院编修的方从哲脸色微红,两撇八字胡随着嘴巴的张合而一动一动的。他不着痕迹地朝文渊阁大学士王锡爵望了一眼,见对方风轻云淡,丝毫没有出来站台的样子,“立长立贤,皇长子何不能任太子?” 吏部主事顾宪成冷笑,“太|祖有训,立嫡立长。皇三子乃中宫所出,既嫡且长。倒想请教方编修,皇长子生母行之不端,已降为嫔,有母如此,子又如何?中宫端庄贤丽,教子有方。皇三子身体康健,未有大病大疾之象。三殿下时不过四岁,虽蒙学不显聪慧之征,何人知岂非天公欲降大任,先磨其心智?” “方编修身为二甲进士,入翰林院供职,莫非不曾读过《孟子》?”顾宪成看着方从哲白皙的脸越来越红,心里得意十分,“都言南直隶学子出江南,江南学子出浙江,看来方编修”顾宪成上下打量了一番方从哲,“啧啧”道,“不过尔尔。” 方从哲一下就跳将起来,不顾眼下乃朝会之上,忘记了君前不能失仪,撸着袖子就想冲上去找顾宪成拼命,“顾叔时,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什么叫尔尔?你是不是还想说我科举舞弊?殿前尚敢如此血口喷人,难保没有贪墨徇私。此等小人,岂能为君分忧,为民请命?!”他双手一抖,撸上去的袖子就落了下来盖住双手,当下跪在朱翊钧的面前,“陛下还请严查顾主事,臣曾有耳闻,文忠公当年清丈之时,顾家有贿赂当地小吏,意图蒙混之举!” 顾宪成脸色一白,也跪在已经不烦烦到了极点的朱翊钧的面前,“陛下,臣自幼辛苦研读孔孟之学,早已将天下万民之忧记于心间。自侥幸蒙获圣恩,获赐进士出身后,从未趋炎附势,贪赃舞弊。不想一片赤子拳拳之心,今日竟遭污蔑。还望陛下明鉴!”说罢,他将手中的牙板一丢,大有朱翊钧不答应自己,就要血洒三尺之势。 朱翊钧按着青筋直跳的额头,“朕今日身子不适,暂且退朝。诸位卿家若有要务,就将奏疏呈上来,朕自会批阅。”他朝张宏使了个眼色。张宏会意地上前,面上一副哀戚的模样,搀着朱翊钧从龙椅上离开,“陛下,可要小心些啊。” 申时行领着百官跪下,“望陛下保重龙体。” 朱翊钧头疼欲裂地挥挥手,赶忙脚底抹油地溜了。 方才占了上风的顾宪成收起在朱翊钧面前的激愤模样,讥讽地朝手下败将方从哲扫了一眼,施施然地离开。 方从哲从地上慢慢起来,两眼死盯着顾宪成的背影,恨不得就此将人给吞了下|腹,啖其肉,啃其骨。王锡爵特地落后一步,没上去和已经离开的申时行说话,而是慢慢地走着。在与方从哲擦肩而过的时候,轻轻地说了一句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清的话。方从哲的表情立刻变了,脸上不再带有先前的狂躁,而是恢复成了翩翩君子,清高翰林的模样。 大明朝的翰林院,亦是未来大学士待的地方。 顾宪成考中二甲第二名,却一开始就被分配去了户部,做个主事。这意味着他与翰林院无缘,也意味着他此生都与内阁无缘。 而已经身处翰林院的方从哲,日后的成就可要比顾宪成高的多,何必于眼前的计较徒劳分神呢。 顾方二人的殿前争辩,就好像是一条导|火|索。上呈于朱翊钧的奏疏不再言辞温和,撕下了一直伪装着的面皮,怎么激烈怎么来。支持立长立贤之人,以顾宪成当日殿前之言偏于荒谬,谁也不能猜度嫡子日后如何,让朱翊钧仔细审度,莫要被小人蒙骗。站在礼法这边,强烈要求立嫡的,则抨击方从哲不谙后宫之事,与皇长子从未见面,凡事皆为猜测,不足为信,请天子明察秋毫。 几番下来,惹得朱翊钧连看奏疏的心情都没有了。 但不仅如此。朱常洛与朱常汐的国本相争,蔓延到了后宫之中。 今日授课的,乃是翰林院侍读学士于慎行。他扫了一眼四个皇子学生,拈了拈一口美髯,并不打开自己带来的书,“今日,我们接着将上一次的《庄子》。” 皇子们齐刷刷地开始翻书。朱常洵早就忘了上一次讲到了哪儿,他身子往朱常溆那儿偏了偏,想看看是第几页。正因为瞧不见而抓耳挠腮呢,就听见朱常溆几不可闻的一句,“《庄子》卷五下,<外篇·天地>。”朱常洵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是哥哥在提醒自己,赶忙开始哗啦啦地翻书,边翻边偷眼觑着上面微微敛目的于慎行。 “都翻好了吧?”于慎行听着翻书声停下,点点头。他书也不看,信口便道:“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 下面几个皇子跟着一起念,“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 “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 朱常洵还不能完全认识书上的字,于慎行只念一遍的时候,也难以记住整句话。索性他也有笨法子,念到记不住认不得的地方,就含糊着过去,反正大家一起念,于先生未必听得出来。 不过很快,朱常洵发现有人比自己更厉害更高招的。 四位皇子的位序分为前后两排,朱常溆和朱常洵两兄弟,是坐在后边儿的。朱常溆的前面坐着朱常洛,朱常洵的前头是朱常汐。所要朱常汐一说话,声音再小,朱常洵也听得见。但是在念书的时候,朱常洵压根儿就没听见前头的三皇兄的声音。 朱常汐一直愣愣地盯着于慎行,张着嘴空念,并不发出声音。他双眼放空,也不知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屁股一直在凳子上扭来扭去,双手在桌下一动一动的,不知在做些什么。 于慎行于堂上看得清楚,心里叹了一口气。虽然嫡子确非聪慧之人,可到底是嫡子啊。 不能越过礼法去。 他在心里一顿,停下了领着皇子们念书的声音,点了朱常洛的名,“大殿下,请问其中的‘机心’一词,是何意?” 朱常洛茫然地站起来,支支吾吾地答不出来。其实原本于慎行在前几日就要求过他们预习这一篇,但朱常洛没放在心上。他现在住在坤宁宫,日日与朱常汐上下学,见不到往日朝夕相伴的母妃,夜里都在独个儿躲在被窝里哭,哪里还想着功课这回事。朱常汐是个不灵醒的人,他不记得,但是内监会记得,报于王喜姐后,中宫就一直督着自己儿子背。 王喜姐倒也不是把庶长子给抛到脑后去了,只是心里总有个亲疏之分。朱常汐在读书上实在没天分,为了监督儿子,她已是耗了十二万分的心力,等陪读下来,一身淋漓的汗,早就忘了问朱常洛到底做没做功课。 于慎行早就从朱常洛方才磕磕绊绊的声音中听出他并未做预习,所以特地点了他的名起来回答。见朱常洛答不出,摇摇头,“下回好好做功课。” 朱常洛面色微红地点点头,坐下后神思又开始恍惚了起来。 宫中不乏耳报神,朱常洛今日在学上的表现不过一日就传遍了宫里宫外,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生生打了那些不断夸赞朱常洛聪慧勤奋的立贤派的脸。 朱翊钧刚叹了一口气,觉得消停了。另一边要求以礼法为重的奏疏似乎觉得这是个敌弱我强的好机会,疯一样地不断写长篇大论,引经据典地提出册立嫡子才为正道,企图将朱翊钧的心拉往自己这边。 其中最为激动的就是顾宪成,恨不得拉着同窗好友弹冠相庆。没错,他是没进翰林院,可哪有怎么样?大明朝又不是没出过不是翰林院出身的大学士。 第二日,国子监祭酒黄凤翔抱着《学庸》进门。“今日臣要抽查,看看殿下们上月已经背过的《学庸》可否牢记于心。”他板着脸,“一个个背,谁也不许侥幸。《学庸》乃是《四书》之二,诸位殿下务必要倒背如流。” 黄凤翔是按照皇子们的位序点的,从朱常洛再到朱常溆。头两个都背得极为顺畅,下一个就轮到朱常汐了。他站起来,起头两句就是,“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 黄凤翔摇摇头,一脸温和地提点,“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朱常汐知道自己背错了,顿时脸涨成了猪肝色,跟着黄凤翔起的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物有本末” 黄凤翔再次提醒,“知止而后有定。” 朱常汐挠挠头,跟着往下背,“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 后面倒是有些顺溜了起来,黄凤翔很是满意地点点头。不过还没顺溜几句,朱常汐就从“知所先后”直接跳到了“先致其知”,中间一大段全都没了。黄凤翔丝毫没有不耐,一字一句地纠正,连着下一个要背的朱常洵都复习了一遍。 等这篇《大学》背完,朱常汐已经快哭出来了。他虽然不聪明,但也知道今天自己丢了大脸。黄凤翔也是出了一身的汗,还安慰朱常汐,“殿下无事,莫要苦恼。往后每日背一遍,就能熟记于心了。” 朱常汐激动地点点头,觉得黄先生待自己真好,一心为了自己着想。 午后,皇子们课间休息用午膳。贴身服侍朱常汐的两个小太监就没了一个。朱常溆耷拉着眼皮,装作没瞧见,自己领着弟弟在一旁吃饭,不时将自己不爱吃的东西挑出来放进朱常洵的碗里。朱常洵是照单全收,一口不落地全吃了。 内监是借着午休时候,赶着回了坤宁宫,将上午黄凤翔的做派统统回报于王喜姐。 王喜姐听罢,一拍桌子,怒道:“老贼!竟拿我儿作妖!”如果她没猜错,此时朱常汐的愚笨早已传了开去,而黄凤翔手不沾血,还能博个宽和耐性的好名声。她一口气没上来,差点背过去。朱轩媖赶忙过来轻拍母亲的背,细声细语地道:“母后莫要气恼。”她已快九岁了,作为朱翊钧所有子女中最年长的一个,也是最明事的一个。 朱轩媖早就通过王喜姐近来对弟弟狠抓,以及乳母的只言片语中猜到几分。每日王喜姐督学的时候,朱轩媖也是在一旁的,心里明白弟弟背不好,读不出,也急。《学庸》是上月学过的不假,可谁也没料到祭酒杀了个回马枪,朱常汐根本没有半分准备,自然原形毕露。 王喜姐按着额头,吩咐宫人,“去给本宫拿一碗安神汤来。”见宫人脚步慢了几步,就一脚踹过去,“快些!” 宫人连滚带爬地跑去了小厨房,生怕晚一刻就叫王喜姐拉出去打死。 坤宁宫因嫡子的出生,已经许久不曾死过人了。但以后,却难说了。 朱常汐和朱常洛一同下学,回到宫里。王喜姐早就等着他们了,受了礼后,朱常汐就扑在王喜姐的膝头,“母后,今日黄先生夸我了!”王喜姐心如刀绞,想骂儿子笨,没看出来对方动的手脚,又舍不得,只怪自己将他生成了这副模样。几番话在肚子里滚了滚,到底还是没说出口。她强笑道:“是吗?汐儿真是越来越懂事了。” 朱常汐重重地点头,“孩儿去背一遍《学庸》,再做功课。”说完就乐颠颠地被内监都人们围拱着回屋子。 朱常洛一直立在一旁,看着他们母子相处,不曾说话。待朱常汐走后,他对王喜姐低声说道:“母后,我想先去给太后娘娘请安。” 王喜姐心里纵恼怒,却也知道这并非朱常洛一个稚童之错。脸色还是好不起来,“去吧,早些回来。”她吩咐几个内监都人过来,“仔细叫大殿下看着路,早些儿回来,还得做功课。” 朱常洛赶紧拒绝了,“不用了,我只带着阮和便好。” 阮和是王淑蓉千挑万选的内监,从朱常洛还在襁褓的时候就服侍他了。 王喜姐知道这孩子对自己心里有芥蒂,也觉得自己近日只顾着嫡子而没有将心思放在庶子身上有些愧疚,便没有否决了朱常洛的提议。“好,去吧。” 朱常洛带着一个阮和,先去仁寿宫见了陈太后请安,很快就出来,上慈宁宫去了。 李太后早就等着朱常洛,一听守门的宫人回报,就让朱常洛赶紧进来。“哀家的囡囡,今日黄先生可没有为难你吧?”朱常洛在她怀里摇摇头,“黄先生很好。”李太后点点头,“这也是你素日刻苦的缘故。” 朱常洛把话在舌尖卷了卷,说了出来,“皇祖母,孙儿不想做太子。” 李太后抱着朱常洛的手一滞,脸上的笑凝住了。她平静了几息,淡淡地吩咐宫人们都退下。听见殿内的脚步声渐渐变小,她凑在朱常洛的耳边,低声问道:“是不是你母后对你说了什么?” 朱常洛摇摇头,“母后一直对我很好,也从未提起太子之事。”他怕李太后不相信他,急道,“皇祖母,不是母后让我说的。是孙儿自己,孙儿真的不想做太子。” 李太后脸上的表情极淡极淡,“哦?你说说,为什么不想做太子?” 朱常洛低下头,想起自己许久未见的生母,眼泪就掉下来,“皇祖母,孙儿不想做太子。孙儿想回到母妃身边去。” 李太后笑了,布满了褶皱的脸上皱地越发密,越发深。“傻孩子。”她轻轻摸着朱常洛还未蓄发的头,“只有你做了太子,你的母妃才有可能与你团聚。” 朱常洛不解,“为什么?” “因为呀,你成了太子,你父皇就会不再生你母妃的气。你母妃不就能和你见面了吗?”李太后诱惑地道,“保不准啊,到时候你父皇心里一高兴,不仅将你母妃升为原来的恭妃,还会晋封她皇贵妃。” 皇贵妃 朱常洛的脑子里浮现出郑梦境的身影。郑母妃永远都会出现在父皇的身边,脸上总是那么高兴。做了皇贵妃真的就有那么好吗?自己和母妃就可以时时见到父皇了吗?是不是总是生气的母妃,见了父皇之后,就也会那样笑得很开心? 朱常洛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自己看到母妃笑是什么时候了。母妃似乎总是在生气,生自己的气,生母后的气,生郑母妃的气,生父皇的气。 “那我要做太子!”朱常洛望着李太后,眼里充满了希冀,“母妃做了皇贵妃是不是就能高兴起来?” 李太后笑得极灿烂,爱怜地抚摸朱常洛的小脸,“你要是做了太子,你母妃会比当上皇贵妃更高兴。” 朱常洛点点头,笃定地道:“我一定要做太子。”他朝李太后行礼,“皇祖母,我先回去读书了。” 李太后点点头,“去吧。”望着朱常洛的背影,她欣慰地喃喃道,“孺子可教。” 朱常洛离开不过片刻,就有都人来报。“娘娘,文渊阁大学士求见。” 李太后笑开了,“快让大学士进来。” 王锡爵刚从文渊阁出来,宽大的袖子遮去了他的双手。“慈圣太后娘娘安。” “快起来吧。”李太后舒展着眉眼,“方编修做得很好。” 王锡爵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方中涵的学问很好,人也并不务虚,同榜进士之中,微臣最为看好他。只可惜勤于学问之人,并不一定伶俐。” 李太后知道他这是在为方从哲与顾宪成在殿前相争中落于下风说情。“这些都无妨,哀家想,有你在旁协助,他日定有成就。” 一时的得失并不重要,李彩凤要的是最终结果。只要朱常洛最后能成为太子,方从哲就是个哑巴都没关系。 王锡爵现任文渊阁大学士,在内阁五位大学士中,行序为三。前面分别是首辅申时行,次辅许国。他与申时行乃是同榜,皆为嘉靖四十一年榜。只不过申时行为状元,王锡爵被点了榜眼。自王锡爵入阁后,他事事都以申时行为首,一同上疏将李植等人排挤出京。但无论两人再怎么投机,王锡爵心里的政治抱负,到底还是和申时行有不同的地方。 有些事情,不坐上首辅,就无法推行。 李太后的要求并不高,她只要王锡爵能把朱常洛推上太子就行。而王锡爵能得到的回报,便是心里一直觊觎的首辅之位。作为一个曾在朱翊钧冲龄之年就临朝辅佐的太后,李彩凤认为自己完全有能力在朱翊钧还未老练起来前,用自己所有能调动的资源捧王锡爵上去。 王锡爵犹豫过,他不像李彩凤那么笃定。倒不是在意外戚c后宫不得干政,而是觉得李彩凤已经退居幕后,早已不如当年对朝政那么了如指掌。但在看到一直被自己珍藏着,早就写好的那封《定国论一政体疏》,他终于心动了。 这封奏疏,王锡爵不知重写了多少次,每每放到纸都泛了黄,还是没能呈上去,摆在朱翊钧的面前。 在月余之后,王锡爵给了李彩凤一个想要答复,并且指使自己的同乡上疏,请立太子。 后面的事情,就如同李彩凤和王锡爵所料定的那般,朝中因册立国本而陷入了胶着之中。在往后,就看谁先绷得住了。 在嫡子刚出生的时候,李彩凤曾经犹豫过,是不是要将王恭妃和朱常洛作为弃子,转而与中宫c嫡子打好关系。但眼看着朱常汐越来越不争气,而武清伯府越来越显出颓势,李彩凤的心又痒痒了。 中宫c嫡子,天然带着礼法权威,有太|祖之训摆着,历朝各代的例子放着,不用李彩凤插手,朱常汐也会是太子。等朱翊钧一朝驾崩,自己两腿一伸,朱常汐即位后,武清伯府早就成了旁人脚下的垫脚石,如今所有的恩荣都会以各种借口被慢慢收回。 那段时候,李彩凤每天都想着这件事,嘴边起了一圈的燎泡,夜里常常被噩梦惊醒。她时时梦见自己的兄嫂被朱常汐从武清伯府赶出来,流落街头,而她的几个侄子侄女,也纷纷遭遇退婚。李家从无限恩宠的武清伯,又变回了昔年为了一口饭而忧心劳碌的泥瓦匠。 不能容忍,绝对不能忍! 李彩凤逐个想着内阁的五位大学士,最后的两名次辅忽略不计,目光放在了前三位。申时行已是官居最高,自己再也无法带给他什么了,并不会卖自己的帐。许国性子油滑,是个极会审时度势之人,在没有看清形势之前,断不会做出任何判断。唯有王锡爵,虽面上油滑,心里却是个有主意的,骨子里还有几分文人的血性,还有一分与昔日状元申时行一较高下的心。 此人可堪一用。 果然,李彩凤以利相诱后,王锡爵挣扎再挣扎,还是应了。 送走王锡爵之后,李彩凤起身在佛龛前跪下。她闭上眼,默默地数着佛珠,念着《金刚经》。 佛龛上供着的是九莲菩萨,李彩凤自己的化身。 三日后,例行的朝会,朱翊钧破天荒地没去。他以头痛难忍的借口,逃了。 郑梦境一听这消息,心里就觉得不对劲。她想起前世,该不会 思来想去,最后郑梦境还是决定先按捺下性子,等几天再说。 又过三日,朱翊钧还是没能上朝。这一次,他的借口是腿疾。 “十三年步行求雨,朕双腿落下病根,如今连日下雨,疼痛不堪。” 朝臣中已经有人开始觉得奇怪了。而这对郑梦境而言,是一个几乎能把她给砸晕的消息。 今日的开始,就是日后数十年的辍朝。 郑梦境又气又急,心里知道朱翊钧是不想面对朝上由两位皇子的国本相争,而心生倦意,但有一就有二,人的惰性一生,往后就再难回来了。 她亲自跑了一趟乾清宫,想见朱翊钧。 不过张宏将她给拦住了。“娘娘,陛下如今病着,不能见人。”他眼皮子一抬,“娘娘身子重,可万万莫要过了病气。” 郑梦境深呼一口气,只觉得胸口发疼,才缓缓再吐出来。她木着脸,“劳烦公公替我禀报一声。” 张宏面对郑梦境的表情,不再如以往般温和,“娘娘,陛下说了,不想任何人打搅。” 乾清宫内传来了乐声,还有女子娇柔的歌声。 这像是病了的样子? 但张宏拦着不让进,郑梦境也没法子,只得转回了翊坤宫。 夜里头,吴赞女替她将发髻散开。望着镜中的自己,郑梦境给自己鼓气。没关系,一次不成就两次,两次不成就三次。不见自己,那她就带着两个儿子一起去。三郎平日不是最欢喜姝儿吗?那就带着姝儿一起去,难不成他还能硬下心肠来不见姝儿? 第二日一早,郑梦境领着三个孩子请过安,把儿子们赶去上课,亲领着朱轩姝去乾清宫。 路上,郑梦境不断地提醒女儿,“姝儿可记住了?母妃同你说的,一会儿要对父皇说的话?” 朱轩姝点点头,拍着胸脯保证,“母妃安心,姝儿全给记住了。” 郑梦境点点头,皱着的眉头稍稍松了几分。 朱轩姝目不转睛地望着母妃,突然道:“母妃,生孩子是不是很辛苦呀?” 郑梦境“嗯?”地一下,有些讶异女儿为什么会这么问。 朱轩姝不疑其他,心直口快地道:“母妃的鬓边有了白发呢。”又举高了手,去摸郑梦境的眉间,“近日母妃总是在皱眉,这里多了好几条皱纹。” 郑梦境愣了一下,突然醒悟过来。她摸了摸自己的鬓边,笑道:“母妃是担心你四皇弟不好好念书。” 朱轩姝忙道:“那姝儿等会儿就督着弟弟念书。” 郑梦境亲了亲女儿的小脸,“好。” 母女一行到了乾清宫,张宏还是拦着不让进。 “陛下有言” 朱轩姝甩开郑梦境的手,往前走了一步,厉声道:“我为大明朝皇女,难道见父皇也得经尔传报?!”说着就一把推开张宏,径直去拍乾清宫的大门,“父皇,是姝儿!父皇,你的病好了没有呀?姝儿好担心。” 里头的喧闹声登时停了,不再发出声响。 郑梦境有些目瞪口呆,女儿说的话根本就不是自己刚才教的。她明明是让朱轩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朱翊钧听见她的哭声,于心不忍将门打开,放她们进去。 怎么和说好的不一样呢? 不过效果似乎还不错。 “父皇!姝儿要见你!” 张宏站稳后,就上去把贴在门上的朱轩姝给扒拉下来,“殿下,万万使不得。陛下还在休养呢,殿下若是扰了陛下清净,病会加重的。” 朱轩姝根本不买账,横眉道:“父皇又不是得了重病,有何需要清净的?父皇那么喜欢姝儿,姝儿就是父皇的灵丹妙药。张大伴且安心,父皇见了姝儿,什么病都好了。”她扭开张宏对自己的钳制,锲而不舍地上去“砰砰砰”地敲着大门。 “父皇!”朱轩姝被里面持续的沉默给搅得失去了耐心,她的声音非常尖利,甚至盖过了里面又响起来的丝竹之声。 朱翊钧坐在上首,面色有些复杂。他挥退了给自己捶腿的小太监,让奏乐和跳舞唱歌的伶人们都从后门退出去。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上首,听着女儿在门外的尖叫声。 许久,他说道:“张宏,让皇次女进来。” 朱轩姝一愣,这是朱翊钧第一次这么正式地叫她。 乾清宫的大门被缓缓打开,郑梦境站在朱轩姝的身后,与最里面的朱翊钧见了一面。 朱轩姝抬脚就跨过门槛走进去。郑梦境也想跟进去,叫张宏挡在了前面。 张宏不敢看郑梦境,“娘娘,陛下只让殿下一个人进去。” 郑梦境停住了脚步,看着大门又缓缓关上,朱翊钧的面容也随即消失。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鬓边,有些发愣。 一直在拐角偷窥的史宾,此时走了过来。张宏看了他一眼,走开了。 史宾走到郑梦境的面前,躬身道:“娘娘,请回吧。等会儿奴才会将殿下送回翊坤宫的。” 郑梦境不想走,她想见一见朱翊钧。 史宾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娘娘,请回宫。” 郑梦境望着史宾,觉得自己好像有些不认识他了。 两个人就这样在乾清宫的大门前对峙着。许久,郑梦境转身,离开了。 朱轩姝是在傍晚的时候回来的,朱翊钧留了爱女用过晚膳才放她回来。她见了郑梦境,闷闷地说了一句,“父皇说他现在不想见母妃。也让姝儿以后再也不要去乾清宫了。”说完,她就哇哇大哭起来,一路哭着跑回了自己屋子。 郑梦境枯坐在太师椅上,直愣愣地发着呆。泪水无所觉地从脸颊上滑过。 已经没有办法了吗?都走到这一步了,她能有什么法子呢。 郑梦境的手摸上自己的肚子,感受着腹中孩子强力的动作。 朱翊钧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上过朝,也不愿见所有人,只说怕过了病气,让他们谁也别来他跟前晃悠。 李太后被气得不行,站在乾清宫门口,令人从早上敲门到晚上,还是没能将门给敲开。 所有妄图让朱翊钧妥协的人,全都铩羽而归。 郑梦境觉得自己的日子好像是在一场梦境之中过的,就好像自己的名字一样。她有健健康康的孩子们,有穿不完的绫罗绸缎,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一切好像都不需要自己去操心了。 因为一切都回到了原来的。 只是这一场梦境之中,少了朱翊钧,她的三郎。 王喜姐难得上翊坤宫来,望着坐在自己对面,好似失了魂的郑梦境,心中摇摇头。 这就是帝王之爱。宠的时候,巴不得将这世上所有的最好的东西都捧在你面前,任你挑选,恨不得成日腻在你的身边,与你朝夕相处。可当不要你的时候,你就是想见,也见不着。曾经好似最疼爱的孩子,也都可以不要。 郑梦境怔怔地看着王喜姐,眼睛里干干的。这几日她已经哭干了自己所有的眼泪。她忽地站起来,拉着王喜姐就朝外头冲。 王喜姐是小脚,一时跑不了那么快,踉跄了几次,才勉强跟上了。 皇贵妃到底是要带自己上哪儿去? 作者有话要说:  友情提示,方从哲是浙党,顾宪成是日后创立了东林党的领|导|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50章 王喜姐喘着粗气,拉了拉郑梦境,示意她先停下来,“妹妹,妹妹究竟是要带我上哪儿去?” 郑梦境停住了,方才拉着王喜姐出来,是一时冲动。脑子一片浑沌的她将两辈子所有的事情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混不吝地就一把拉着王喜姐出来了。现在她必须要为这个冲动做出一个解释。 “娘娘,陛下不理朝政,非善。”郑梦境平静地看向中宫,“奴家想要去劝一劝陛下。娘娘身为国母,若此时不加以劝阻,待秋后算起账来,又是一番心累。” 王喜姐面色一沉,不得不承认郑梦境说的没错。 自来帝后一体,天子做对了事,皇后有辅佐之功。不过那也只是兴许,史官们会不会把这功劳放在皇后头上,两说。可天子荒诞,做错了事,那错就有皇后的一份,还是一大份。天子有过,皇后理当劝诫。若是劝了不听,更该死谏,便是拼了废后,也得把天子从歪路上给拽回来。 这时候,什么后宫不得干政,什么夫为妻纲,统统被所有人有意无意地忘了。 王喜姐心里明白,眼下正是朱常汐的要紧关头,自己万不能拉了儿子的后腿。朱翊钧的气性刚上头,还没见消,现在过去定是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可在朱翊钧的跟前吃亏,总好过被朝臣们的口水给淹死。回头要是朱常汐因此事而与太子之位失之交臂,王喜姐一辈子都恨自己。 皇后与皇贵妃各自坐上肩舆。王喜姐看郑梦境脸色苍白,心下一动,目光移到了她的肚子上。“妹妹若是身子有恙,不妨我们明日再去。” 一滴冷汗从郑梦境的发际滑下,自脖子滑落于衣衫之中reads;。她镇定地拒绝了王喜姐的好意,“不了。娘娘事不宜迟,我们得赶紧。奴家的身子奴家自己晓得,无碍的。” 王喜姐点点头,示意请轿长抬起肩舆,速速往乾清宫去。她不住地侧头,用余光留心着错自己一步的郑梦境,心提到了嗓子口,生怕皇贵妃腹中的皇嗣会因此出了什么岔子。不过一路上见郑梦境都面色自持,似乎真的并无不妥,心里才稍稍安下心。 张宏远远地就看见皇后的凤驾与皇贵妃的肩舆一前一后往这处来。他心里“啧”了一下,领着后头两个守门的小太监,照旧站在前头。 待凤驾一落地,张宏就迎上前去,“老奴给皇后娘娘请安,皇贵妃请安。” 乾清宫前几个言官正跪着哭天抹地指责天子的荒诞,妄图以“逼宫”的形式,让朱翊钧可以重回朝堂。他们低着头,看见余光里擦过的华丽裙裾,纷纷转过身子跪拜,将路让开。 “免礼。”王喜姐抬眼看了看依旧如前些日子一般紧闭着的乾清宫大门,“陛下还在休养吗?” 张宏道了声“是”,眼睛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郑梦境。他比王喜姐更能识人,看得出郑梦境的情况很是不好。“郑娘娘,既然身子不妥当,就且先回去歇着吧。”他躬身道,“娘娘与皇嗣若是出个好歹,陛下于病中也担忧。” 郑梦境理也不理他这番好听话,只道:“将门打开,娘娘与本宫要见陛下。” 张宏一滞,轻声道:“陛下尚病着呢,到时候过了病气给娘娘,反倒不美了。娘娘不若待陛下龙体康健后再来见,也是一样的。” 郑梦境理也不理张宏,绕开他,就走到乾清宫的门前。 里头还是老样子,丝竹与笑闹声从门缝中一点点地往外传着。 郑梦境抬脚就往门上踢。 乾清宫的大门被踢得略动了一动,惊得里头的声音也没了。 再踢第二脚。门闩被撞的发出响声。 张宏看得心惊肉跳,小步跑着过来,拦下郑梦境的第三脚,“好娘娘,仔细腹中的小皇子,莫要惊了他。” “把门打开。”郑梦境终于舍得看一眼张宏了。不过张宏脸上的犹豫,出卖了他此时心里的决定。 郑梦境抬脚又踢。 王喜姐身后的几位言官大着胆子抬眼去看,见郑皇贵妃行事大胆,心里不由咋舌。 女子理当柔顺温驯,怎得皇贵妃这般泼辣?犹如市井妇人,丝毫没有皇家礼仪可言。 他们心里摇摇头,又将目光放在静默不语的王喜姐身上。 果然皇后就是端庄大方。 郑梦境至始至终都没有求过里面的朱翊钧一个字,等踢得出了汗,她就歇一歇,擦把汗。 一个小太监从后门出来,跑到张宏的耳边一番言语。张宏点点头,上去拉住郑梦境,“娘娘,太医都说了,陛下需静养,娘娘这番行事,岂不是让朝臣们看笑话了?”他的眼睛朝远处跪着的几个言官瞟去,“娘娘听老奴一句劝,名声想坏,容易得很,要好起来,却不易。” 身旁的王喜姐也劝,“妹妹,不若我们明日再来。” 郑梦境笑了,她摸着自己的肚子,漫不经心地望着张宏,“告诉陛下,若他再不开门,本宫就不是用脚踢,是用肚子撞了reads;。” 张宏脸色登时煞白,忙叫小太监回去禀报。 乾清宫里头安静了许久后,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不久,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王喜姐几步上前,同郑梦境一起进去。与她们想的不一样,朱翊钧并没有让伶人们离开。抱着琵琶,握着竹笛的伶人自绣墩上滑落,跪在地上,向两位后宫的贵人行礼。朱翊钧坐在上首,怀中抱着一个女子,脸色酡红,似是因肌肤外露而羞涩,又好像蒙获天子青睐而激动。 郑梦境慢慢地走近朱翊钧,终于看清了他怀中所抱着的,那名衣衫不整的女子容貌。就算化成灰,她也能认得出来那是谁。 李敬妃,不,此时的李氏还不过是个都人,未曾生育。 这是朱翊钧与郑梦境时隔多日后,第一次见面。朱翊钧心里有一丝慌乱,有一丝愧疚。在看清郑梦境脸上的表情后,不知为什么又有些高兴。 但很快,这一点点莫名的喜悦,就被王喜姐的声音给打散地无影无踪。 “陛下!陛下怎可白日宣淫!”王喜姐按着自己发疼的胸口,双眉紧皱,死死盯着那个在天子怀中眼含春水的都人,“臣妾要上表!” 朱翊钧撇过头,不愿与呆愣着的郑梦境对视。他淡淡地道:“皇后要上表,直管回你的坤宁宫去便是,到时候呈上来,朕自会看的。” 王喜姐被气得倒仰,指着李氏,“将那狐媚之人给本宫拉出去!” 朱翊钧抱紧了怀里的都人,眼睛一眨都不眨地望着慢慢朝自己走过来的郑梦境。“皇后,这里是乾清宫,不是能让你喊打喊杀的坤宁宫。” 郑梦境走到朱翊钧的跟前十步远,停下。她的目光一直放在那个不住在朱翊钧怀里发着抖的李氏。看了半晌,她摸了摸自己的鬓边,跪下朝朱翊钧行了大礼。不等朱翊钧说“起身”,她就抬起脸来,表情木木的。 朱翊钧伸手想要去把郑梦境抓回来。手伸长了,摸到了背影,握成拳再摊开于眼前,手心里还是空空的。 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东西。一个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东西。 郑梦境望着乾清宫大门外的天,碧蓝碧蓝的,一丝儿阴沉的模样都没有。她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深。 在跨过门槛的那一瞬,郑梦境倒在了乾清宫中,不省人事。 朱翊钧从龙椅上腾地站起来,仍由方才抱在怀里百般怜惜的都人从台阶上滚落。他提着道袍下摆,一路冲到郑梦境的身边,将人一把抱起,往内殿去。 “快去叫太医来!”朱翊钧抱着人,进入内殿后,又传来一句,“让李公即刻入宫!” 外殿的伶人一个个都蜷缩着身子,紧紧地贴着地,生怕自己不若尘埃般,太过挑眼入了皇后的法眼。跌下台阶的李氏在朱翊钧抱着皇贵妃冲进内殿的时候,就赶紧将衣襟拉好,雪白的肩头被衣衫遮去。 王喜姐慢慢地走近李氏,方才她看得不真切,心里只是隐隐有一个怀疑。待走近后,王喜姐笑了。 好一个眉眼同郑皇贵妃有五分像的女子,也不知是无意入宫的,还是被人有心挑进来的。 “拖出去,杖责五十。”王喜姐风轻云淡地道。而后,她的脚步朝内殿走去。 李氏爬过来,抓住王喜姐的裙摆,她不住地磕头,青砖地上渐渐有了血色。“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奴婢从未行过不断之举,还望娘娘明鉴。”李氏心里也很委屈,她在乾清宫从来都是个打杂的都人,天子也从未正眼瞧过自己reads;。只前几日陛下偶然撞见正在洒扫的自己,不知为何特地调去身边服侍。几日来只近身服侍更衣,从未逾矩,何来狐媚之行?!方才开门的时候,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就一把被拉进朱翊钧的怀里,扯乱了衣衫。 自己从来都不敢做一朝飞上枝头的美梦! “娘娘饶命。”李氏苦苦哀求着。 王喜姐将裙摆从李氏的手里抽走,继续方才停下的脚步。“把嘴堵了,拉出去,杖责。” 几个太监上前,往李氏的嘴里塞了一块帕子,将人架起抬到殿外。 王喜姐走到内殿门口,倚着门框,看着朱翊钧坐在榻上,一手牵了郑梦境不愿松开。 既然心里那么在意,为何又要做伤人心的事呢。见人难过,心里又舍不得。害人又害己。 王喜姐不懂,难道这就是情爱吗?如果这就是的话,那她此生都不想要。 只要自己的汐儿乖乖儿的,就好了。 王喜姐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在经过张宏身边的时候,她脚步不停,扔下一句,“不必同陛下说了。”等张宏反应过来的时候,皇后已经坐上凤驾,扬长而去。 朱翊钧一直贪恋地不断用目光在郑梦境的脸上来回梭巡着。他的小梦似乎过得很不好,脸瘦了,眉间的细纹也多了。伸手摸了摸郑梦境的手,冰凉冰凉。他忽然想起,先前郑梦境摸了摸自己的鬓边,低头去看,几根白发夹杂在青丝之中格外刺眼。 朱翊钧的心里有了很不好的预感,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完全克制不住。“朕没有嫌小梦老了。”他的声音极低极低,也不知道昏睡着的郑梦境听见没有。“小梦还是很好看,很好看,就像九年的冬月,和朕初见时候那么好看。” 郑梦境再次醒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回到翊坤宫了。望着床帐上的百蝶穿花,她有些怔愣,以为自己又重生了一回。 “母妃。”朱常溆担忧的声音响了起来,“母妃你总算醒了,肚子还疼不疼了?” 郑梦境坐起来,侧头看过去,自己的四个孩子都在。朱轩姝怀里抱着朱常治坐在床尾,朱常溆和朱常洵则一同挨着床头。她咧嘴,想笑一笑,干涸的嘴唇瞬间被鲜血滋润。 朱常洵眼疾手快地递过来一块丝帕,“母妃擦擦。”又从床上跳下来,“我去给母妃倒水。”他倒了水之后,尝了一口试试水温,才噔噔噔地捧着一杯水过来,“母妃,喝了水,润润喉咙。” 郑梦境把杯中之水一饮而尽,觉得舒服多了。 “母妃吓着你们了吧?”郑梦境很抱歉地摸了摸朱常洵。很少哭的朱轩姝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母妃,是不是父皇惹你不开心了?” 今天母妃在乾清宫病倒了,还是史公公将母妃送回来的,父皇根本就没有露面。 “没有。”郑梦境看不见自己脸上的笑有多苦,极力否定着。她没有留意到殿里特地树起的屏风,李时珍正坐在那里。“娘娘。”他有些疲惫地道,“娘娘进来思虑过多,今日已是见了红,日后保胎要紧。如非必要,莫要下床走动。” 郑梦境听见他的声音,略感诧异,“李公怎得入宫来了?郊外医学馆建造地如何了?” 李时珍想起朱翊钧对自己的叮嘱,并没有说是受召入宫,只道:“是太医署的人来找的我,说是娘娘情形危急。学馆建造快成了,娘娘毋须忧心。”他再一次重申,“今日起,娘娘万万莫要再伤神了。” 郑梦境有些心虚地应道:“本宫量力而行reads;。” 李时珍无声地叹了口气,开了方子就出宫去了。 四个孩子看着郑梦境服下药,方才心中的担忧总算是没了。朱常溆拿过空碗,“母妃,孩儿听说今日父皇在乾清宫临幸了一个都人?” 郑梦境沉默了半晌,“这是你们父皇的事,不是你们该过问的。” 她并没有明确地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就连她自己也不清楚。看朱翊钧的样子,似乎是临幸了。但这也很正常。郑梦境自己,也不过是三宫六院之中的一人罢了。 朱常洵已经知道些事情了,他寻常爱跑,常会去别的宫里转悠。离开了翊坤宫,他见到了许多过去未曾见过的妃嫔。哥哥告诉他,那些都是失宠了的妃子,再也见不到父皇的面。她们此后的人生,就是在宫中孤寂地活到终老。 “母妃。”朱常洵有些忐忑地问,“以后宫人们,会怠慢我们吗?” 郑梦境苍白地笑着,摸了摸朱常洵的头,“母妃是皇贵妃,怎么会让小小宫人欺负了?便是母妃不中用了,还有皇后娘娘在呢。娘娘素来宽和慈善,不会袖手不管的。” 朱常溆面色凝重,不过一直都没有再说话。 安胎药里有一些安神的药材,郑梦境服下之后,就觉得眼皮有些重。朱轩姝细心些,看出母妃是在强打着精神同他们说话,就招呼几个兄弟都离开,让郑梦境能够好好休息。 郑梦境这一觉睡得极安稳,甚至错过了晚膳。 深夜,宫门落锁前,刘带金推门进来。她掀开被子,摸了摸郑梦境身下的褥子,确定没有异样,又将被子重新盖好。转身离开前,她打开博山炉,在里面点了安神香。 刘带金刚跨出门槛,朱翊钧的身影就出现了。他走到郑梦境的榻边坐下,借着月光看了许久。在张宏三长两短的敲门催促下,他给郑梦境掖了掖被角,离开了。 第二日,神清气爽的郑梦境醒过来,正要下床,刘带金就冲过来,把她踩在软鞋上的双脚给放回床上。“我的好娘娘,昨儿李御医的话娘娘都当耳旁风了?今日起,娘娘不许再下床!”她赌气般看了眼郑梦境,指挥几个年纪略小些的都人过来服侍郑梦境洗漱,然后让内监合力把炕桌给摆在桌上。“娘娘用早膳了。” 刘带金把食盒里头的东西一一在炕桌上摆好,“都是二殿下亲自吩咐给娘娘做的,说是娘娘喜欢吃。娘娘,你说这是不是就是母子连心?奴婢伺候了娘娘那么多年,娘娘爱吃什么,奴婢都不知道。” 郑梦境往桌上扫了一眼。那些菜大都是她多夹了一筷子而已,从未特地吩咐小厨房做,竟然就让朱常溆给记住了。 这孩子真是 郑梦境摸了摸肚子,觉得腹中孩子的力气似乎小了一些。她心里担心,赶忙凑合着吃下东西。一碗热汤下肚,顿时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看着郑梦境脸上终于露出这段日子来第一个舒服的表情,刘带金心里也松快了许多。 整日躺在床上无所事事,郑梦境就央着刘带金将书拿来给自己看。 刘带金是一万个不同意,“娘娘,会看坏眼睛的!” 郑梦境委屈地道:“绣花伤眼,看书也伤眼。本宫又不能下床,还能做什么?等不到皇儿出生,本宫就得先在床上躺傻了。” 刘带金磨不过她,到底给带了几本书。不过这书也是由刘带金亲自挑选过的,费神的诸如史书c四书这等,根本送不到郑梦境面前reads;。能放在郑梦境手里的,都是坊间时下流行的一些戏本和话本。 为了排解郑梦境每日的无趣,朱轩姝也不往坤宁宫跑了,她日日起来领着弟弟们请过安,就往郑梦境跟前杵着,盯着母妃好好吃药用膳。后来母女俩实在闲着无聊,把话儿都给讲完了,郑梦境就督着女儿做女红——自然不是她自己教,就她的水平,铁定把女儿给教坏了。还是手巧些的吴赞女指点的。 朱常溆和朱常洵也把书桌搬到了内殿,一边看着母妃和皇姐,一边做功课。 儿女绕膝的幸福感让郑梦境忘了许多的不愉快。 但忘了,并不意味着不愉快就不会存在。 郑梦境这日午休醒来,听见外头有声响,就问一直在窗前低头做女红的朱轩姝,“外头发生什么事儿了?” 朱轩姝头也不抬,专心分着丝线,昨日吴赞女跟她锈了一手一根丝线分成二十四顾的绝活,她心痒痒也想试试。“母妃莫担心,大约是阿狸和阿雪又在闹腾呢。” 郑梦境笑道:“这两个狸奴,整日也不知乱跑到何处去?我都许久不曾见到它们了。” 朱轩姝又缠着郑梦境问了许多宫中狸奴的趣事,让郑梦境把先前的事儿给忘了。等哄着母妃喝下药,朱轩姝先前还笑着的脸马上转为阴沉。她放下手里的绣绷,走到殿外,望着两个嘴里塞着东西,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宫人。 “给我丢出去,把院子打扫干净了。” 说话间,朱常溆和朱常洵两兄弟下学回来,正好撞见送丧太监来拿人。朱常洵奇道:“宫里又出什么幺蛾子了?谁惹得皇姐不高兴?也不等我回来。” 朱轩姝冷笑,“母妃现病着,咱们自个儿宫里的倒先嘴碎了起来。” 朱常洵一听便懂。他昨日还发落了一个平日里很讨自己喜欢的小太监。“不过父皇几日不见母妃,就一个个地开始跟红顶白。没见着那个李氏已叫母后给打死了吗?尸首都不知扔到哪个乱葬岗喂狼了。” 朱常溆从那日郑梦境从乾清宫抬回来之后,就一直留心各处的举动。仁寿宫的陈太后难得出来理事,亲自教训了几个“不听话”的宫人,就连坤宁宫的皇后都打死了不下十个宫人。 “此事万万不能闹到母妃那儿去,要是她知道了,必会又劳心宫务。”朱常溆心里闪过个主意,“皇姐,不如你向母妃请示,让刘都人辅佐暂理公务。” 朱轩姝瞪大了眼睛,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朱常溆点点头,“反正皇姐日后嫁出宫去,总要学会理家。若一窍不通,难保叫下面的人给蒙蔽了。” 朱轩姝听弟弟说到嫁人,俏脸一红,又觉得自己已然长大,的确该为母妃分忧。她点头道:“成,我一会儿就去磨着母妃,你们可得一块儿帮我。” “好。”兄弟俩异口同声,跟在朱轩姝的后面进去。 朱常洵趁着没见到郑梦境,捅了捅皇兄,“哥哥,你说以后皇姐会嫁个什么样的驸马啊?” 朱常溆瞥了他一眼,“那得看父皇和母妃的意思。” 朱轩姝一见到郑梦境,果然就把刚才朱常溆说的话给提了。郑梦境倒是没想那么多,当下就应了。“倒是有个大姑娘的样子了,都知道为母妃分忧。” 朱轩姝笑得甜甜的,“母妃高兴就好。” 郑梦境看了会儿孩子打闹玩耍,就低头去翻刘带金新送来的几本书reads;。其中一本的名字刺痛了她的眼睛,将书往边上一推,示意刘带金拿走。 朱常溆早就做完了功课,只在教弟弟,一心二用的他见刘带金捧着书出去,就寻了个借口偷偷跟着。到了殿外,他道:“刘都人,母妃给你的是什么书?” 刘带金将书给他看,“是大儒吕坤方写了刊发的《闺范图说》。”她有些疑惑,“不知娘娘为什么不看。” “不如给我吧。”朱常溆道,“既为大儒,此书中定有独到之处。” 刘带金笑眯眯地把书放在朱常溆的手里,“娘娘方才说要拿去烧了。殿下可莫要让娘娘知道奴婢将书给了殿下。” 朱常溆点点头,把书藏在宽大的袖子里,“刘都人放心,我这就去把书放去自己屋子里。”他一路小跑着回到自己屋子,把书往枕头底下一塞,又去了趟小厨房,拿回一碟新做好的乌梅酥。郑梦境近日不开胃,这是特地给她做的。酸酸甜甜的味道,孩子们也很喜欢。 朱常洵正奇怪怎么皇兄出去了那么久,等见到点心,登时什么都忘了,冲上来就先抢了一块走。生怕挨骂,赶紧塞进嘴里。 朱常溆把点心放在郑梦境的炕桌上,望着皇弟一脸的嫌弃,“又没人跟你抢,瞧瞧那吃相。”他走过去戳了戳朱常洵鼓鼓的小肚子,“也不怕以后大了全身都是肉!” 朱常洵咽下嘴里的乌梅酥,反驳道:“母妃说了,吃多多,长高高。”他踮着脚,比划着比自己高一些的朱常溆,“我以后一定长得比皇兄还高。” 这样就可以保护皇兄了。 朱常洵正在心里窃喜和憧憬着未来,就被朱常溆一巴掌拍在头上给打飞了。朱常溆讥笑,“就你?还比我高?小心别横着长。”朱常洵两眼迅速含了一泡泪,拉着在边上笑得乐不可支的皇姐问,“我才不会横着长,是吧皇姐?”见朱轩姝只顾着笑,完全不理自己,又跑去问郑梦境,“母妃” 郑梦境擦去眼角笑出来的泪花儿,“是不会横着长。”她的眼睛往下瞄到儿子腰带上鼓出来的一小块,拍了拍,“不过再吃下去,可就不一定了。” 倍受打击的朱常洵决定从今天开始就忌嘴,防止自己有横着长的驱使。 但晚膳还是要吃的多多的,不然明天就饿死了。 坤宁宫里,王喜姐冷眼看着外头正在被杖刑的内监,心里焦躁万分。 明明是自己授意打死李氏的,怎么现在全都传成是皇贵妃了呢? 永年伯夫人前几日进了一趟宫,特地问自己女儿,郑皇贵妃是不是极其善妒之人?在得到王喜姐的否定后,她一拍大腿,“怎么可能呢?现在外头都说皇贵妃因陛下临幸都人而大闹乾清宫,还让陛下忍痛把那都人给打死了!”她眼泪汪汪地看着爱女,“皇后在宫里,一定没少受她欺负吧?可怜陛下叫她霸占了那么多年,娘娘才艰难生下嫡子。” 朱常汐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的。永年伯夫人见他这般不知事,更是悲从中来,将嫡子搂到怀里,“我的囡囡啊,你同你母后怎得就这般命苦。” 王喜姐按捺下心中的愤懑之意,不断在告诉自己这是她的亲母,耐心地道:“李氏是我让人打死的,与皇贵妃无关。她进了乾清宫就没说过一句话,刚见陛下就晕倒见红了。哪里能有那份力气差人去打?还大闹?那日我是同她一道去的,母亲信不信我的话?” “信信信。”永年伯夫人用帕子擦泪,“娘娘说的,我都信。”可她又奇怪,“那究竟是何人在传皇贵妃善妒?娘娘在宫里,不知道宫外的情形。外面现在传得是有鼻子有眼的。还说陛下当日龙颜大怒,与皇贵妃大吵了一架,甚至要把皇贵妃的位份都给撸了。到现在陛下都因此生皇贵妃的气,不曾去过翊坤宫见一见reads;。” 王喜姐叹气,道:“市井传言,母亲听过就算,不要往心里去,也别到处说。陛下根本就没和皇贵妃置气。”这时候她想起来朱翊钧多日不上朝的借口了,“陛下现今病了,都好几日不上朝了,哪里就有那份心思去临幸都人?” 永年伯夫人更奇怪了,“那娘娘为什么要将李氏给打死?”不等王喜姐给出答案,她就自己恍然大悟了,咬牙切齿地道,“一定是那个小贱蹄子自以为在陛下身边服侍,就能一朝冲天了,我呸!娘娘一定受了委屈,叫人给怠慢了。唉,都是娘不好” 王喜姐赶忙打断了母亲的话,“好了,不提这些。母亲近日在外边,可有听过什么人传出对汐儿不利的事儿?” 永年伯夫人成功地被转移了注意力,当下就跳了起来,“自然有!那起子小人,懂不懂什么叫尊卑?什么叫嫡庶有别?汐儿不开窍又怎么啦?贾南风嫁的还是白痴皇帝呢!白痴都能当皇帝,汐儿哪里有那般不堪?怎得就做不了太子了?我们汐儿看着就长着聪明相,现在不聪明,不表示日后都不聪明啊。”她向王喜姐征求对自己的赞同,“娘娘觉得我说的对也不对。” 王喜姐差点没被母亲的话给气出一口血。她扶着额头,“母亲,今日本宫累了,你先出宫吧,过几日再来。” “好好好,那你好好儿休息。”永年伯夫人依依不舍地站起来,抱着朱常汐道,“汐儿可要好好孝敬你母后,她为了你呀,真是操尽了心。” 朱常汐这点倒很拎得清,不用贴身的机灵内监提醒,头点得同捣蒜一般,“汐儿一定会好好孝顺母后的。” 永年伯夫人又爱又怜,摸了摸朱常汐才离开。走前她还不忘狠狠警告坤宁宫的宫人们,“仔细伺候娘娘,若娘娘有个好歹,你们一个个都逃不掉!” 王喜姐看着母亲,只觉得自己的头更疼了。 过了几日,永年伯夫人果然再次依言入宫。王喜姐拦不得,只得将母亲迎进来。这一次,永年伯夫人带来了一个消息,让王喜姐坐立不定。 “娘娘!我就早说那个郑氏不堪为盟,你可知道现在外头都是怎么在传的?”永年伯夫人气得胸口一起一伏,恨不得要杀上翊坤宫把郑梦境碎尸万段的样子,“他们现在都说,郑氏一直退居幕后,不声不响,面上瞧着是要帮嫡子和娘娘,实际上呀,就是想看娘娘与王嫔鹜蚌相争,好坐收渔翁之利!” 她见王喜姐一脸的不相信,急得把大腿都给拍红了,“哎哟喂,我的娘娘啊,你怎么就那么不开窍呢!人善被人欺啊,娘娘就是心善,才总是叫那郑氏抢了先锋,生了那许多的皇子皇女。娘娘你想想,皇长子与我们汐儿现在争太子争得天下人都知道,陛下又一直不松口,显然心里还犹豫着呢。到时候要是郑氏枕头风一吹,哎哟哟,那太子岂不是就成了那个瘸子的了?!” 王喜姐肃然道:“母亲慎言!二殿下乃陛下血脉,皇家子弟,岂容外人置喙!也就是母亲,也就是在我宫里这么说,若是在两宫太后娘娘跟前,在陛下跟前,母亲连着永年伯府早就获罪了!” 永年伯夫人喏喏地收了口,心里还不服气,“我也没说错啊。依我看,当日郑氏与陛下吵架,保不齐就是因为想立自己儿子当太子!娘娘,可长点心啊,万万不能叫小人得利。”她扭了扭身子,一脸的急切,“你爹让我问你呢,有什么是他能帮得上忙的不?要不要咱们家上个奏疏什么的,让陛下偏个心?” “母亲,国本非陛下一人可定。乃是有祖训的。”王喜姐耐心道,“立嫡立长立贤,朝臣们对礼法可比我们懂得多,就不要插手了。” 永年伯夫人气呼呼的,觉得女儿就是心善还不开窍。她眼睛一瞥,看见朱常汐愣愣地站在王喜姐身边,眼里的泪扑簌簌地又开始往下掉。 她的女儿同外孙怎得就这般命苦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51章 永年伯夫人在坤宁宫的两番言辞,王喜姐不过是当市井间茶余饭后的闲谈,并不放心上。但她不曾想过,这样的言论在宫外是什么样的情形。 言官们早永年伯夫人一步听了不知多少回,从来三人成虎,到了最后就是不信也信了。可看看宫里头的情形,听说天子已多月不曾踏入翊坤宫,而那位传言妄图黄雀在后的郑皇贵妃则一直卧榻保胎。心里的天平一会儿偏向这头,一会儿又倒往另一边。 最后终于按捺不住,决意上疏弹劾。 后妃干政是朝臣们心里最后的底线。纵观史书,多少基业是毁于女子手中的?东汉末年的王太后任用外戚王莽,唐玄宗宠幸杨氏,最后哪一个有好下场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算郑氏并无意,他们也必须给天子敲个警钟,给后宫妃嫔上个枷锁。 头一个上疏的乃是吕坤。他早先年就写成了《闺范图说》,自觉于这件事责无旁贷。只是吕坤还是颇有手法,并没有将事情的矛头直指郑皇贵妃,而是婉转地,呈上了《天下忧危疏》。奏疏中只提到望天子节省宫中开支,莫要放纵内廷之人横征暴敛。他的打算是,等朱翊钧接受了自己的奏疏后,再进一步地提出对后宫女子的约束。 但吕坤没想到的是,这封奏疏给自己惹来了莫大的麻烦。《忧危疏》直指内廷,惹来诸多内监掌权之人的不满。张宏虽为司礼监掌印,在内廷之中为首,但毕竟年纪老迈,眼瞧着就要退下了。这个时候不发力,还等什么时候?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的位置可就在眼前唾手可得。 能参与政事的内监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早就从先前的内监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首当其冲的,就不是不亲自上阵。于他们而言,身家性命悉数握于朱翊钧一人手里,主要朱翊钧不发话,言官就是把唾沫星子汇成海,也动不了他们一分。当今天子是个心软之人,性子又优柔,再好拿捏不过,此时不哭求卖惨,还等何时。 外朝的人,就让外朝自己去争斗。 吏部给事中戴士衡在吕坤呈上《忧危疏》的第二天就发难。吕坤是大儒,又新作一书,教导闺中女子以规范,民间的声望比之先前更盛。戴士衡早就看他不顺眼,这次正好有个机会,自然怎么让人难堪怎么来。 朝臣学子,最看不过眼的,便是依附后宫reads;。恰好最近在书肆新刊发的《闺范图说》不知何故,竟有郑皇贵妃署名的序。戴士衡不管其他,矛头对准这一点,咬死吕坤与后宫关系亲密。 “吕坤其心机城府之深,竟作书为皇贵妃作势。臣听闻坊间传言皇贵妃有意染指国本,吕坤结纳宫闱,其志深险,不堪大用!” 朱翊钧还没看完戴士衡的奏疏,就一把扔到地上去,差一点儿就被边上的火盆给烧了。 “荒谬!”朱翊钧恨不得在那封奏疏上踩两脚,“皇贵妃若有意国本,岂会特特求来李东璧,助中宫产子!”他在殿里走来走去,“小人,全是一起子小人!整日无心国事,就知道钻营,见谁不顺眼,就什么脏水往人身上泼!” 张宏领着殿内的宫人们跪下,“陛下息怒。” 朱翊钧大喘了两口气,“去,给朕查清楚,那什么什么序,是不是真的皇贵妃写的。还有,附序之书由哪个书肆刊印,是谁送过去的。给朕仔细查查!”他低头俯视着张宏的后脑勺,已经几乎见不到什么黑发了,“大伴若查不到,也就不用再回宫了。” 张宏眼神一暗,赶忙应诺。 自己主动请辞,和从宫里被赶出来,两者之间的待遇天差地别。 戴士衡的弹劾奏疏呈上来的第二天,吕坤就上疏申辩,自言其序乃旁人添加,如今在京城刊发的《闺范图说》并非完全由自己所写。他甚至将自己考中进士后所任职位一一列清,再三表示自己不可能也没有机会和郑皇贵妃有何干系。 “臣从未涉足大兴,与郑氏也未有结交,何来结纳一说?京城刊发之妖书,并非全由臣所撰,乃是旁人所写。恳请陛下以臣之原书同妖书对比,洞察缘由。” 在吕坤的自辩奏疏送上来的同时,张宏也把事情查了个大概。 郑梦境每天足不出户,躺在床上都下不来地,根本没有心思关注保胎以外的事情。张宏留心问过刘带金,将近日来所有郑梦境的手稿统统拿来,一一翻拣,并未见有丝毫痕迹。 “陛下,老奴有一事觉得奇怪。”张宏微微弓着身子,眼露疑惑,“翊坤宫之刘都人言,她曾为皇贵妃娘娘选了《闺范图说》一书呈上,但娘娘并未翻看。此书她已烧毁,翊坤宫也不见此书踪影。既然娘娘没看,就更不可能作序。此事怕是另有蹊跷,会不会是别有用心之人” “什么会不会,就是有小人假借皇贵妃的名头来写了此序!”朱翊钧的脑海中闪过一个个人。 王嫔?不可能,她已经被自己禁足了,根本做不了这件事。慈宁宫?李太后虽然一直不喜欢皇贵妃,但也不会想到要这么做。莫非是大兴郑家有意,故意寻人来写并刊发?这个倒是有可能。 不过张宏的回话又使整件事情扑朔迷离,“老奴亲往郑家,问过郑承恩。郑家虽有书肆,却从未印过《闺范图说》,就连书肆也不见此书踪影。” 不是郑家,那难道是朱翊钧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如果,是皇后 朱翊钧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他虽多日不出乾清宫,但有张宏在,外头所有的事都了如指掌。王喜姐已经狠狠严惩过在宫中嘴碎翊坤宫的宫人,立场和态度十分鲜明,绝对不会是皇后。他自认对元后还是有几分了解的,以她的性子,断做不出这种事。 那是谁,会是谁呢? 朱翊钧急得团团转,“把那书找来,朕再看一看序。”张宏很快把书呈上来,书页翻到序。朱翊钧越看越心惊,此序的确很像是郑梦境写的。笔调,用词,语境,风格,无论从哪一个看起来都很像reads;。 只是个别地方有些不同罢了。 难道真的是小梦有意国本?朱翊钧想起前几年朱常溆刚出生的时候,郑梦境那时再三对自己提过,无意让孩子参与其中。那时候所说的,是不是都是诓骗自己的话?并非她的真心?只是希望以进为退? 一个又一个疑团不断抛向朱翊钧,搅得他吃饭也不香了,睡觉也不踏实,再没心思听伶人歌舞。 “明日,朕要上朝。”朱翊钧在想了几天后,终于做出了自己第一个决定。无论这序是不是小梦写的,现在他都必须把这件事给压下去,不能让小梦牵扯其中。 天子在闭宫数月后,终于重新开了朝会,百官无不额手相庆。可等朱翊钧开口说出第一个字,他们的心就沉了下去。 竟是为了皇贵妃!天子当理国家事,岂能目光短浅,只顾后宫?数月不临朝,多少事等着陛下做决定,可陛下却将皇贵妃放在第一位?! 就像一个炮仗丢进人群里,言官登时就炸了。天子迟迟不立太子,是不是妖妃郑氏吹的枕边风?多日不临朝,闭门不理事,是不是那恶妇给出的主意?这种妇人竟还于后宫受到盛宠,必是九尾妲己转世。今日不除此人,大明危矣! 朱翊钧没料到自己竟然引起了更大的反弹,让吵了数月国本之争的百官在瞬间众志成城地一心把枪口对准郑梦境。 “皇贵妃郑氏妖言惑众,妄图干涉国本,废嫡立庶,理当废为庶人!” “陛下偏听妇人之言,非天子之道。郑氏蒙蔽圣听,罪大恶极。” “皇贵妃教子无方,其性善妒难以容人,陛下断不容让此等恶妇!” “此刁钻恶妇若留于世间,于国有碍,天网恢恢,陛下岂能违背天道。此妇当诛!” 朱翊钧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面对潮水一般的指责,高高在上的他显得如此无奈。他发现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自己,替皇贵妃说话。就连他一直器重的两位内阁先生——申时行和王锡爵,也手持牙板并不发话,这是默认朝臣的意思。 张宏见势不好,朝史宾使了个眼色。史宾赶忙偷偷溜了出去,一路狂奔到翊坤宫。 今日朝会,蒙学授课的先生都要上朝,皇子们也连带着给放了半天假。郑梦境此时正同几个孩子们说笑,见史宾煞白着脸,叫人搀着进来,不由大骇,“史公公?这是出了何事?” 史宾挥退两个扶着自己的小太监,一下跪在地上,还没开口说话,就被口水给呛住了。刘带金赶忙端了杯水拿过去,他一口饮尽,顾不上擦嘴角溢出的水滴,便道:“娘娘!今日朝会,百官以娘娘作序,妄图国本之由,让陛下发落娘娘。” 郑梦境一愣,“什么序?”她近来也没写什么字啊。 “《闺范图说》。” 郑梦境一下停了呼吸。 谁?究竟是谁!为了防止妖书案,她甚至连《闺范图说》都不敢看上一眼!更妄论是作序了。到底是哪个人假借了她的名头去犯下这等事的?!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他们也知道郑梦境并没有给什么书写序,日日在一处呆着,母妃做什么他们都知道。 朱常溆身为长子上前一步,细问道:“不知朝臣所谓的发落是怎么个发落法?” 史宾言简意赅,“废妃,诛杀。” 朱常溆的脸色变了reads;。朱常洵也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走过来拉了拉皇兄的衣服,“皇兄可有应对之法?”这几个月,没有了父皇,他们看清了很多事情。若是母妃一朝被废,或者身负重罪而亡,他们的日子会更不好过。 郑梦境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垂下双眼。她腹中的孩子似乎不大好了,从这月起,力气一天比一天轻。今日自醒来到现在,她都没感受到孩子的踢打。 不等朱常溆说话,郑梦境就让刘带金去准备草席。刘带金把席子抱来,望着外头的飞雪,“娘娘要席子做什么?” “本宫要去太庙。”郑梦境下床,赤脚踩在地上,“席藁待罪。” 一屋子的宫人们都跪下磕头,“还望娘娘保重玉体。” 郑梦境扫了一眼他们,“起来吧。” 刘带金趴在地上,头也不抬,“娘娘不答应,奴婢就不起来。” 朱常溆也劝道:“母妃就是不顾念自己,也得留心腹中的皇妹。此事便交由孩儿去做,可好?”他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孩儿同皇弟这就前往乾清宫面见父皇,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事情说清楚。”他拉着朱常洵的手,“孩儿与皇弟绝无登鼎之心,母妃也从未教唆过孩儿废嫡立庶。那序孩儿方才看了,也是能剖白解释的。” 一篇文章,并不是只有一个方面能说得通。光是一本《论语》,便有好几种注解。 郑梦境从刘带金的手里把草席接过来,“不用了。”她叮嘱朱轩姝,“姝儿就把弟弟们看好了,莫要出来裹乱。”朱轩姝拉着她的手,不愿放她走,“母妃此去何时归来?姝儿年幼,岂能管好弟弟们。母妃还是莫要去了。” 刘带金从地上爬起来,“那奴婢同娘娘一道去。”她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娘娘还需旁的什么?” 这倒是提醒了郑梦境。她走回榻边,从榻边的小屉里摸出一把匕首来。“备好文房四宝。” 史宾一直没有说话,他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已下决心的郑梦境都不会应。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只盼乾清宫里的天子能顶住。若真的乾清宫里撑不住,被逼着废妃杀人,就是太|祖在世也救不了皇贵妃。他的目光从三个皇子皇女的身上扫过,心里又急又恨。皇子们尚未长成,也无人能有什么大的担当。 不过很快,史宾就又想到,就是长成了,又能怎样?不是太子的皇子,就连日讲经筵都参与不了,过了蒙学,就同一个半瞎子,朝上的事一片灰蒙蒙的,哪里能和那些官油子们抗衡? 宫人们悉数跟在郑梦境的身后,一路朝太庙而去。史宾因品级靠前,是最靠近郑梦境的人。他抬眼望着郑梦境的背影,在寒冬之中,穿着单薄的中衣中裙,赤着双足的踩在薄冰上。从背后看去,身形纤弱的郑梦境是那样的无力,只有一头披散着的长发随冬风的吹拂不受拘束地肆意飘散。 史宾闻着飘到自己脸上的长发发香,低下头,不敢再看。 太庙前立起了步幛,草席就地一铺,一张小杌子摆在席前,文房四宝置于杌子边。 刘带金磨好墨,铺平了纸,退到草席后面,跟着郑梦境跪下。 郑梦境抬起头,望着遮顶的乌云和极远之处的蔚蓝天空,深呼一口气。她的目光定格在了太庙的匾上,而后挽起袖子,抽出匕首。 狂风夹裹着跪地宫人们低低的哭声。 腕上的血在寒风中很快就凝住了,郑梦境忍住疼,就着血墨飞快地在纸上写着。每写完一张,她就放在一旁,并不拿镇纸压了。血墨书写的纸张四处飞散,就好似发丧时,不断撒在空中的纸钱。 史宾望着一张纸被吹到自己跟前,偷偷抬起眼皮看前面还在奋笔疾书的郑梦境reads;。他飞快地拿起那张纸塞进怀里,慌慌忙忙地退出步幛。 步幛外头也有人跪着,是郑梦境的三个孩子。 史宾来不及行礼,赶着要上乾清宫。他经过的时候,听见朱常溆说道:“史公公还请速去速回。”他没有回话,一路在薄冰上踉跄着往乾清宫跑,几次差点跌跤。 乾清宫里,朝臣们全都跪在朱翊钧的面前,恳请他降旨废妃。朱翊钧的脸冰若寒霜,无论底下的臣子们如何哀求或语带威胁,都一言不发。 他甚至不曾廷杖。 朱翊钧很清楚他们就是在逼着自己,哪怕是廷杖也在所不惜,搏个直名,正好能青史垂名。自己绝不会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申时行虽然跟着跪下,但并未说话。他不想得罪满朝文武,也不愿让朱翊钧难做,随大流才是更好的做法。老油条许国坚定地跟着首辅走,首辅跪他也跪,首辅不说话,他也不会蹦一个字。 比起他们二人,王锡爵的心里更难受一些。他是教过朱翊钧的,当得起一句先生。他不愿相信自己一手教出来的皇帝,竟会是个没有主见听凭妇人之言的人。这种挫败令他怀疑自己是否曾经没有尽心教导朱翊钧,甚至想,如果当年自己再尽点力,用些心思,是不是天子就不会有今日这番举措。越想心里越难受,王锡爵的鼻子开始发酸。 史宾在乾清宫前的台阶上跌了一跤,下巴重重地磕在了石阶上,半颗带着血丝的牙从嘴里吐了出来。他连滚带爬地跌进乾清宫,从怀里掏出那张有些破损的纸,高高地举了起来。 不等朱翊钧使眼色,张宏就下去拿了。在交到朱翊钧手中之前,他装作不经意地扫了一眼,登时面色大骇。朱翊钧见他的模样,一把抢过。 上面的血墨映入眼中,还未看清写了什么,朱翊钧的眼眶就红了。他直着眼睛,把纸递回给张宏,“念念。” 皇天在上,祖宗有灵。妾郑氏,乃大明朝第十三帝之妃。妾自备九嫔之选,侍执巾栉,倚蒙圣恩,诞育皇嗣,兢兢夙夜,愧无图报微功。今储位空悬,奸佞当道,蔑妾以污名,脱簪待罪,命不可惜。祖宗在上,若妾实冤,他年六月飘雪。 跪着的朝臣听罢,面面相觑。 郑梦境的意思很简单,自己是冤枉的,什么都没做。哪怕拼了这条命不要,也要自证清白。 说得更直白点,你们能死谏,我也能。 朱翊钧把纸从张宏的手里夺过,扔向下面,“你们自己看!”他站起身,匆匆离开。史宾跟在后面,“娘娘此时在太庙前头跪着。” 纸落在申时行的面前,他是第一个看的。看完后,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渐行渐远的朱翊钧的背影,心情沉重起来。 不消片刻,短短一张纸就传遍了大半。 申时行第一个走出乾清宫,方才史宾说的清楚,大家都听见了。 天子是往太庙去的。 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朝臣们呼啦啦地从乾清宫纷纷走了出来,向太庙的方向前行。 他们到的时候,只看见太庙前围起了步幛,步幛外跪着三名皇嗣。 看到三位皇嗣也跪着,绝大部分朝臣就又收回了先前起的恻隐之心。还说郑氏无城府,她要自证不惜命也就算了,竟还连带上了皇嗣。这不是叫天子心软吗? 忽听步幛内朱翊钧的厉声高喊:“速速唤太医reads;!”而后,就见他怀抱一人从步幛内疾步走出来。 百官们低下头,纷纷给天子让路。 那怀中之人当就是郑氏了吧,申时行稍稍抬头去看。明黄色龙袍与血红色的裙交相辉映。他有些怔愣,甚至忘了要收回目光。 张宏没有立即跟着朱翊钧离开,他年纪大了,腿脚不便,跟着一道去的是史宾。他慢悠悠地经过百官跟前,声音不高不低,说不出悲喜,“皇贵妃娘娘滑胎了。” 鸦雀无声。 朱常溆被弟弟扶着站起来,他径直走到黄凤翔的面前,往前一步,拜了一拜。“先生,学生有一问。”黄凤翔赶忙还了一礼,“二殿下但讲无妨。” 朱常溆避开先生还礼,“先生曾教我,事无证,当三思。请教先生,今朝臣以性善妒,涉国本为由,诽我母亲,可有证据?” 谁也没有说话。当时大家闹得正厉害,根本没有想过这些。 黄凤翔却是不得不说话的拿一个。寒冬腊月,他发现自己在朱常溆的灼灼目光中出了汗,“无证。” 朱常溆得了答案,朝黄凤翔一拜。而后走到于慎行的面前,照样先拜,再问。“先生曾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并举汉高祖和本朝□□为例,以示只要心系万民,便为大德。学生请教先生,明德皇后仁乎?慈乎?德乎?” 于慎行道:“明德皇后开创《起居注》,教异母子精心,起居节俭,不以贵而奢。楚王案中,多次劝汉章帝宽宥。仁也,慈也,德也。” 朱常溆不像先前那样,得了答案就离开。他上前一步,拜谢于慎行对自己的指点,后退一步,再次上前一拜。“先生可知,明德皇后乃伏波将军马援之女,今石柱土司马千斛乃是其同宗后人。” 这句话的意味就深了许多。如果说之前问黄凤翔,是指责朝臣无证无据,空口诽谤郑梦境。那么这句话,就是指明《闺范图说》新增补之后所添加的第一位明德皇后不仅在过去来头不小,并且连着现在。指责郑梦境,就得捎带上明德皇后,而马千斛是马家族谱上有名有姓的马援之后。 土司是当地的土皇帝,说翻脸即刻就能挥兵开战。 于慎行没有回答,朱常溆也不在意,他要问的还有。 “申先生大才,乃嘉靖朝之状元,父皇之帝师。学生请教,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若父在,改也不改?孝也不孝?”朱常溆在朱常洵的搀扶下挺直腰,“母亲遭奸佞诽谤,身染污名。我等自愿请罪,望祖宗显灵,除奸佞,证清白。” 朱常溆说得很明白,他们和郑梦境一起跪在太庙前面,不是因为郑梦境的要求,而是他们几个孩子出于孝道,出于圣人言。 几番话说完,朱常溆也走了。虽然一瘸一拐,看上去很没有气势,但每一步都踩在在场所有人的心里。 可惜非嫡非长。不知道多少人心生这样的想法。 申时行回过神来,当下安排了几个人同自己一起回乾清宫去。 这事儿绝对还没完。申时行已经做好了准备,会龙颜震怒。几个官职低微的小吏倒是可以走,但身居高位的,诸如内阁的大学士,还有刚才跳得最起劲的,一个都不能跑。 乾清宫的地龙比他们刚刚离开的时候烧得还要旺,热得他们一进去就出了满头汗。 申时行他们在外殿站了很久,后来还是张宏看不过去,让小太监们搬来了绣墩让他们坐下。 朱翊钧很久之后才出来reads;。他不意外地看到了还有人在等着自己。 “皇贵妃方才生下一子,”朱翊钧笑得很神秘,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下面每一个人的表情,“是死胎。” 申时行赶忙跪下,“臣等死罪。” 朱翊钧开心地笑了起来,笑得特别大声,“朕骗你们的,是皇女,不是皇子。”他擦了擦笑出来的眼角泪花,望着好似舒了一口气的朝臣,“不过还是死胎。” 不等申时行等人变脸,朱翊钧收起了笑容,语气前所未有地冷,“拟旨。皇三子汐,中宫所出,依祖训,今立为皇太子。年后开印即行大典。” “诸位爱卿,可满意了?”朱翊钧的语气轻而又轻。 这个时候谁反驳不了,也无法反驳。争论数月的国本,就这么落下了帷幕。 内阁的速度很快,拟旨c加印c审核,当日就将这道旨意写作邸报发往各地。 几家欢喜几家忧。 不提王喜姐有多高兴,不说永年伯夫人听了之后走路说话都带风。乾清宫里,还一片愁云惨雾。 朱翊钧一直坐在昏迷不醒的郑梦境的榻边,一手轻轻握着。 就和上次郑梦境冲进乾清宫见红时一样冰凉。 好像每次朕都在做错事。朱翊钧握着郑梦境的手,贴上自己的脸庞,痴痴地望着消瘦了许多的郑梦境。朕保证这次最后一次,好不好? 所以小梦,快点醒过来。 张宏轻轻走过来,提醒他,“陛下,该更衣了。” 朱翊钧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熏香都掩不住他身上的汗臭味。起身离开前,他吩咐,“皇贵妃就留在乾清宫,外头风大,哪儿都不许去。” “诺。” 朱翊钧飞快地洗漱更衣,又回到了榻边。就好像以前的日子那样,政事都搬来内殿处理,三日一次的朝会也如期举行。朱翊钧再也没有逃避过日讲经筵。 针线局的人飞快地赶制着皇太子的衣服,雪下了一场又一场。 郑梦境还是没能睁开眼,每日就靠几碗药吊着。 朱翊钧开始变得浅眠,有的时候半夜醒来,以为到了天明,才发现自己不过睡了一刻钟。扭头去看榻上的郑梦境,还是闭着眼。 小梦你是不是还在怪朕? 几个皇子过了年,就结束了蒙学。以后除了被正式封为皇太子的朱常汐,其他人再也没有机会继续上学了。而朱常汐除了每天和朱翊钧定下的名师大儒上课,还需跟随朱翊钧一同参与日讲经筵,等再长大些,就要开始参与政务。 虽然册封大典因为礼服没能赶出来而推迟了,但朱翊钧还是将带着朱常汐,以诏示自己真的依照自己的心愿定下了国本。 今日经筵,为了能让年纪不大的朱常汐听得懂,讲的是朱翊钧听过不下数十遍的《晋书·惠帝纪》。为了能让朱常汐跟得上,几位讲师也是费尽心思,先从简单易懂的史书着手,把难懂的《春秋》这些都先抛开,等他大些了再说。 朱常汐懵懂地听着讲师滔滔不绝的背书,等周围安静下来后,他微微皱着眉,想着坤宁宫的母后对他说过,如果有不懂的,直管问先生就好。但心里还是不确定,他拉了拉快要睡过去的朱翊钧的衣服,怯生生地问:“父皇,皇儿有一事不明,可以问问先生吗?” 朱翊钧醒过神来,点点头,“问吧reads;。”他憋住打哈欠的那股子气,眨巴几下眼睛,把沁上来的那点眼泪都给眨没了。 有了父皇的肯定,朱常汐就大着胆子问了,“天下灾荒,乃是荒芜田地,与牲畜无碍。为何要说惠帝‘何不食肉糜’是错的呢?”他发现朱翊钧回身望着自己的目光越来越不可思议,声音也越来越小,“皇儿觉得惠帝并未说错。” 百官哗然。 朱翊钧先前只知道自己这个儿子不怎么聪明,但没想到能不开窍到这种地步。他抹了一把脸,给申时行使了个眼色,让他将朝臣安抚下来。自己在心里不断地说着孩子还小,得教,耐心地解释给朱常汐听,“牲畜的肉难得,谷物却是极好种活的,两者银钱也不一样。一亩地在江南,一年或能收两次麦米,三次麦米。但一亩地一年的收成,却不一定能养的了一头牲畜。汐儿当知,耕牛价之贵,依大明律,私自杀耕牛,是犯了法的。” 朱常汐又问:“既然耕牛价高,为何不多养耕牛而少种麦米呢?” “因为田赋乃国库税收之根本。若麦米种少了,田赋也就少了。”朱翊钧抹了把脸,按捺住想要发火的心情。朱常溆比他还小的时候,就开始对税收感兴趣了,甚至到了后面,能自己翻书能举一反三。两相一对比,朱翊钧心里失望到不可言说。 “那将少了的那部分田赋加到耕牛上不就行了?”朱常汐很高兴自己找到了一个好方法,“牲畜原就价高,养多了之后,岂不是就能收到更多的税赋了?父皇,汐儿觉得这个方法很好。” 朱翊钧现在只想把这个儿子塞回到王喜姐的肚子里重新再生一次,“嗯,这个事儿,等会儿父皇再同你仔细说说。现在就先散了,你回坤宁宫去吧。” 朱常汐不疑有他,乐滋滋地同诸位先生告了别,拜别了父皇,让小太监带着回去后宫。 皇太子走了,天子和朝臣还在。大家谁都没说话。 申时行想起当日太庙前,进退有度,言谈犀利的朱常溆,叹了一口气,第一个起来,“恭送陛下。” 朱翊钧被朱常汐给搅得心情不大好,挥挥手,没说什么就走了。 大学士们回到内阁,许国在屋子里处理了一会儿政务,就出来倒茶。倒完后,就捧着茶,晃晃悠悠地走进申时行的屋子。 申时行没在办公,他两眼放空地坐在位置上,整个人都瘫着。 “汝墨。”许国在申时行的对面坐下,“我记得陛下小的时候,好像并不是这个样子。” 申时行苦笑,“陛下冲龄即位,方登大顶,就撞上穆宗太妃偷取金瓶出宫被发现的事。陛下当时并未责怪太妃,只说金瓶乃帝赐不可出宫,太妃家贫,赐百金以解燃煤之急。” 许国静默了半晌,“陛下身子不算好,若一朝我怕是得在那一位登顶前,先走一步。”他望着申时行,“汝墨呢。” 申时行摇摇头,并不作答。 朱翊钧回到乾清宫,就发现一直躺在床上没有醒过来的郑梦境坐起来了。他欣喜地走上去,“小梦,你醒了?!” 郑梦境转过脸,“奴家久居乾清宫,大为不妥,恳请陛下恩准,返还翊坤宫。” 朱翊钧被她脸上木然的表情震到了,身子往后退了几步。 这是小梦第一次用这样冷冰冰的表情和冷冰冰的语气对自己说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52章 朱翊钧僵着脸,“小c小梦,现在你的身子不能吹风呢”他说话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先在乾清宫住下吧,这几日你住着这儿,太后和中宫都没说什么。就连言官也没上奏疏。” “娘娘怜惜奴家,奴家却不可不知礼。”她拉开被子就要下床行礼,被朱翊钧一把搀住。他心里有些恼火,“小梦这是做什么!” 郑梦境淡淡道:“陛下教奴家看清了自己的本分,奴家已是知错。既知错,便要改。” “小梦——”朱翊钧语气带上一丝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哀求,“先前是朕不是,你是不是还在怪朕。” 郑梦境甩开朱翊钧的手,下床跪伏在他的脚边,“奴家不敢当陛下此言。” 朱翊钧还想说什么却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人拉住了reads;。他扭过头,拉住人的张宏朝他摇摇头,又点点头。 朱翊钧俯身望着趴伏在地上的郑梦境,有些无奈,“小梦想回去,那就回去吧。”他吩咐宫人们去翊坤宫把皇贵妃的肩舆抬来。 郑梦境磕头谢了恩,转过身背对着朱翊钧,让刘带金服侍自己穿衣。在床上躺了许久,她的身体越发显得单薄,透过几近半透明的中衣,甚至能看出本就纤细的腰都小了一圈。 朱翊钧双手背在身后,脑海中不断响起李时珍当日替她的诊断。 “娘娘此次滑胎,气血大大亏损,日后,恐于生育有碍。再有,当日天寒地冻,娘娘的双膝怕是已经跪坏了,往后起居务必要留心身体。尤其是冬时,千万要仔细。” 郑梦境不断压抑着自己的咳嗽声一点点钻进朱翊钧的耳中,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背在后头的两只手捏成拳,又松开,低声吩咐:“给皇贵妃穿暖些,莫要冻着了。再去拿几个手炉来,一个叫捧着,其他的都放在脚边。”他想了想,又令都人去把自己的那件猩红色漳绒狐狸毛长斗篷拿来,亲自抖开,围在郑梦境的外衣上。 红色的漳绒,白色的狐狸毛,衬得郑梦境没有血色的脸越发透明可破,蓬松的狐狸毛沿着她的脸,绕了一圈,本就巴掌大小的脸越发小,看得叫人心疼。长斗篷是朱翊钧的,穿在郑梦境的身上就显得长了许多,多出来的一块就拖在地上,将她整个人都拢在斗篷里,看着就很暖和的样子。 但郑梦境还是在微微发着抖,即便乾清宫中的地龙一直没断过。 郑梦境从刘带金的手里捧过手炉,朝朱翊钧一拜,“谢陛下怜爱,奴家这就回宫去了。”她不带一丝留恋地转过身,在往前迈出一步的时候,崴了脚,身子往边上一倒。 朱翊钧伸长了手,想要扶着她,却被刘带金抢了先。他有些尴尬地收回手,有些木然地站在原地望着那一抹红色的身影渐行渐远。 路上,郑梦境问随行一侧的刘带金,“这些日子本宫不在翊坤宫,各处可都还好?” 刘带金笑道:“一应都有二皇女殿下撑着。平日只当殿下憨吃憨玩,不曾想殿下确挺有法子的。宫务虽繁乱,却叫一条条都列了清楚,哪件事分给哪个人,也都妥妥帖帖。赏罚分明得很,一点都不徇私。前日殿下的乳母偷懒耍奸,想倚着身份,让殿下放她一马,殿下压根儿就没有点头,当场就令人把那贼婆娘给丢出宫去了。” 郑梦境听了只笑,“没想到姝儿竟这般能干。”她咳嗽了几声,拢了拢斗篷,心里有些担心朱轩姝的责罚有些过头,便又细问,“景氏犯了何事?” 刘带金大部分时候都呆在乾清宫照料郑梦境,这事儿却是整日留在翊坤宫的吴赞女更清楚些。“回娘娘的话,那景夫人原就家贫,为了能多几个钱才抛了孩子入宫来参选乳娘的。她得了钱后,也不给家里,反倒去赌钱。前几年听说还赢了不少,今年不知为何,手气差到家,就没赢过一把。债主入不得宫,只得拿她孩子要挟。” 郑梦境猜测,“是不是景氏慈母情深,舍不得孩子,所以偷了宫里的东西想拿出去把孩子赎回来?” “嗐,哪能呢!娘娘真是心肠好,将这天底下的娘都当作是好的了。”吴赞女一挥手绢,脸上跃跃欲试的表情出卖了她急于想将窥探得来的八卦与人分享的心情,“那景氏若真有那么好的心,当年又岂会丢下嗷嗷待哺的亲儿,为了富贵进宫来呢?她呀,径自就同人讲,孩子她不要了,爱怎样就怎样,要杀要剐都随便,要是有本事就进宫里来找我呀。” 吴赞女一手叉腰,一手捏着帕子在前面指指点点,把景氏说话的那点模样学得个九成九。 “那债主们见要挟不成,还算是有些良心,没为难人,就把那孩子给放了。”刘带金叹道,“可怜那个男孩儿,才比二皇女殿下大了几个月。” 吴赞女眼刀一飞,“这算什么呀,当年奴婢亲娘还要把奴婢卖了得钱呢reads;。一家子八张口等着吃,奴婢家里最大,又是女孩儿,卖得出价嘛。”她冷笑一声,“要不是后头叫舅妈接走了,怕是奴婢现在不知在哪个窑子里,又或是哪个乱葬岗,死都不安生。” 刘带金横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敢往娘娘门前说,仔细你的舌头。保不齐哪天就叫人给剪了。” 吴赞女不好意思地用帕子捂着嘴,望着郑梦境的眼神有些求饶的意味。 郑梦境许久没听新鲜事儿了,倒也没计较,只兴致勃勃地问:“那后来呢?景氏又如何了?” “景氏的夫家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原本还念着夫妻之情,想着是孩子他娘,事儿不可做绝了。既然景氏不把孩子当亲生的看,他们也就二话不说,上衙门同景氏义绝。景氏当然高兴了,兴冲冲地出宫去了。她那夫家在上衙门义绝的前一天,就将景氏在宫外的姘夫跟债主们给供了出来。”吴赞女掩嘴笑个不停,“哎哟,当日听说衙门前可好看了,真可惜奴婢不在。” “债主把景氏和姘夫痛打了一顿,扒了景氏身上的东西就走了。景氏因这一遭,回宫就晚了。殿下说下不为例,原就想轻轻放过算了。景氏却因此觉得殿下好欺负,叫她看火的时候给睡着了,炉子都给烧干了不说,小厨房还差点起火了。殿下这次是真恼了,当下就要喊人来打。偏景氏不服气,说自己奶过殿下,殿下打她就是忘恩。” 吴赞女冷笑,“奴婢倒是头一回见到有乳母胆子这般大的,竟还敢挟恩求报。殿下是她能求得起的吗?殿下报了她倒是敢受着吗?” 郑梦境只笑不语,心里也和吴赞女一般冷笑。乳母胆子怎就不大了?人家抛家弃子,不就是为了能有朝一日跟着诸位皇嗣享富贵吗? 前世景氏如何,郑梦境没有什么大的印象了,盖因朱轩姝走的早,她殁了之后,郑梦境给了景氏一笔银子,就打发出宫了。倒是寿宁的乳母胆子大上了天,不仅拦着驸马同公主见面同房,还赶在寿宁前头先进宫来同自己哭诉,慌称寿宁在公主府对她不尊。 说起那个梁盈女,郑梦境就一肚子气。要不是这个老妖婆,自己哪里会和寿宁母女生隙。 这事儿倒提醒了郑梦境,她决定回去之后,就把几个孩子身边的乳母都给清理一遍,免得日后再生是非。 再有旁的近身服侍的太监都人,也要梳理一遍。万不能有个面憨心刁的小人留在翊坤宫里。 回到翊坤宫不久,下月的厨料单子就送了过来。 刘带金从跑腿的小太监手里接过单子,从荷包里拿了两片银叶子赏他,将人打发走了之后,就将单子递到了躺在床上的郑梦境手里。“娘娘,厨料单子到了。” 翊坤宫的地龙刚烧起来,还没完全热,郑梦境在被窝里冷飕飕的直发抖,两只手捂着,一点都不想拿出来。“反正照旧是那些个东西,你对着觉得没错就行了。不必叫本宫过目。” 刘带金应了诺,当下就细细看了起来。越看她脸上的笑意就越遮不住,“娘娘,奴婢还是念给你听吧。” “随你。”郑梦境笑道,“别忘了等会儿念完了去喝口水。”她望着刘带金越来越遮不住的笑意,嗔道:“究竟上头写了什么,倒叫你乐成这样,还白费了口水来念。” 刘带金俏皮地眨了眨眼,“娘娘听了就知道了。”她清了清嗓子,“猪肉五十斤八两,羊肉c羊肚c肝等折猪肉十八斤” 郑梦境听得只打哈欠,每旬都是这么些,从来也没翻过什么花样。 刘带金照着单子一一念完,惊讶地望着郑梦境,“娘娘难道没发现里头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郑梦境揉了揉惺忪的眼,“何处不一样了?” 吴赞女也笑了,“下旬的厨料,咱们翊坤宫要比坤宁宫还要多一份调料reads;。” 郑梦境勾了勾嘴角,附和地笑了下。 陛下还是老样子,哄不来人,只会笨拙地做这些事情。怕是他心里还不清楚小小的那么一个细微之处,就能叫她落下把柄来。 郑梦境打了个哈欠,慢慢滑进被子里,“从新送来的厨料里头拿出五十两银子还回去。” 吴赞女瞪大了眼睛,“娘娘,这是何故?”回过味来的刘带金点了点她的额头,“娘娘怎能与中宫比肩呢,更遑论高一头。回头又得叫人来说嘴了。” 揉了揉有些被戳痛的额头,吴赞女微微噘嘴,“那也用不着五十两啊,不过是多了一份调料。” 刘带金没好气地斜她一眼,“你呀,别整日就顾着跟内监打成一片,多想想。”说罢打了帘子就去取钥匙开箱子拿钱。 吴赞女想和郑梦境告状,却发现她已经蜷缩在被子里睡着了。转过身,撞见三个皇嗣正要过来请安,她赶忙轻轻“嘘——”了一声,将孩子们都带出去。 “娘娘歇下了,莫要吵她。”吴赞女想起现在郑梦境似乎特别怕冷,招来几个太监,令他们再去把地龙烧旺些,顺带抱几个暖炉来。 朱常洵身上肉多,进来没多久开始出汗。他拿帕子擦了额上的密汗,“怎得还不够热?” 吴赞女道:“先前李公说的,以后娘娘会格外怕冷,让咱们起居上头多留意。” 朱常洵诧异地望着外面发芽的苗木和含苞待开的娇艳桃花,奇道:“这都要三月里了,还冷?” 朱常溆的眼睛一暗,拦住弟弟后面的话,“母妃大病了一场,以后身子怕是会不如前。你就少说几句吧。” 朱常洵瘪瘪嘴,没再说话。他看着朱常洵的脸和脖子,不由咋舌。自己的汗都快要浸透里衣了,怎得皇兄看起来好像一滴汗都没出。再偷眼去看看和自己一样开始擦汗的皇姐,心道,大概皇兄和母妃都一样病了。 朱常溆问道:“母妃回来路上可有说什么?” 吴赞女摇摇头,“奴婢同刘都人讲了景氏的事儿给娘娘听了解闷,旁的娘娘都不曾说。” 朱常溆心里松了一口气,点点头,“仔细伺候母妃。”他牵着朱常洵,“皇姐,我同皇弟就先去做功课了。” 朱轩姝道:“难为你了,要不是有你逼着,我看洵儿根本就不想念书。没了先生日日督着,他镇日就知道玩儿。” 朱常洵赶紧往朱常溆身后一躲,探出头来朝朱轩姝吐了个舌头做鬼脸,“现在母妃回来了,我才不怕你呢。”反正有皇兄这个比先生还严厉的人在,即便母妃不信想要抽背,自己也能应付得来。 朱轩姝作势要打,朱常洵赶紧连拉带拖地拽着朱常溆走人。看着两个弟弟的背影,她摇摇头,心里觉得四皇弟也就罢了,二皇弟是真真儿地叫耽误了。 也不知道老祖宗当时是怎么想的。为何立了太子后,旁的皇子就不能一道听听日讲经筵了呢。没得把人给耽误了。二皇弟多好的苗子啊。即便当不了太子,就是日后就藩,在藩地有一番作为也好啊。 若郑梦境知道女儿这番心思定要笑话她不知事。藩王本就是太|祖为了防诸王相争而想出来的法子,说着是好听,就藩c藩王,实际上也不过是拿大笔银钱将人给白养着reads;。只要不犯事,不干涉当地官员执行公务,言官都懒得上折子管你。 郑梦境美美地睡了一觉,到了晚上就有些睡不着,腹中又有些饿,就让小厨房开火给自己熬点鸡汤粥来。喝下两碗粥,她才觉得肚子舒服点。 刘带金捧来一个托盘,上头搁着一个碗并一叠蜜饯。“娘娘,喝药了。” 郑梦境皱眉,拼命地往里头躲,“刚醒就叫喝药。我睡着的时候可没少喝吧?醒过来的时候嘴里一股子的药味。” “是李公吩咐的。”刘带金哄道,“每日只这一碗,可比先前一日三碗要好得多。” 郑梦境拗不过她,端过来药,捏着鼻子仰头一气喝了。然后赶紧把碗朝托盘上一丢,飞快地捏了个蜜饯塞进嘴里。 “娘娘再歇会儿,离天亮还有好些时候呢。”刘带金把床帐放下,收了碗筷托盘去了趟小厨房。 内殿里暗暗的,烛灯都给熄了。外头的月亮瞧着也没什么亮光,只偶尔透过云带出来一些月晕,叫人知道天上的月亮还挂着。 郑梦境躺在床上,一手枕在头下,侧着身子赏月。 这个时候最好就是来一壶暖酒并几个下酒菜。只可惜她既要喝药,便不能碰酒了。 值夜的都人传来轻轻的鼾声,许是抗不过长夜而睡了过去。郑梦境并未出声打破对方的美梦,而是静静地听着,数着打了个几个鼾。过不了多久,睡意又袭了上来。她在心里想着,明日一定要好好清理一遍宫人,又睡熟了。 第二日起来,郑梦境就觉得自己好多了。不说神清气爽,但殿里暖融融的温度让她觉得舒服许多。两处膝盖还是隐隐发疼,刘带金特地用粗盐炒了,装在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布包里,并几个小铜球缝在布包四角,然后给郑梦境绑在膝盖上。 郑梦境舒服地歪在榻上,让吴赞女和刘带金两个一同在自己跟前把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宫务都报了一遍。她们两个早就想到等皇贵妃身子好了必是要过问的,所以一早就列好了单子。何日何人曾出宫,何时归;何日何人油滑耍奸,如何责罚,诸如此类全都一一记录在册。她一边翻着册子,一边听二人的补充,不适地发问,或者点点头。 听完后,郑梦境就将三个孩子叫过来。朱常治现在年纪还小,离不开乳母,郑梦境觉得暂且先不管了。但朱轩姝他们早已长成,却是可以脱离,不再需要乳母的。她将孩子叫来,主要也是不希望他们觉得这件事是自己一人的主意,大家有商有量的,若是有更好的法子,人也不是非走不可。郑梦境的目的不过是不让乳母给孩子们于现在和未来带来太多的影响,并不想因为此事而同孩子们起不必要的争执。 朱轩姝听了是觉得没问题,景氏的事给她留了很深的阴影,以后都不想再和乳母有什么牵扯。她甚至主动提议,“以后等五皇弟大了,他的乳母也不能留着。”朱轩姝一脸的厌恶,“不过喝了她几口奶,就知道作威作福了,这要是日后出了宫,还不把自己当个人物似的成日给咱们惹麻烦啊。” 朱常溆也没有异议。只有朱常洵一个人,觉得有些舍不得。他的乳母田氏是个挺憨厚的人,倒是有些把朱常洵当自己儿子来看的模样。心也善,成日就念着自己在宫外的家人。 郑梦境朝儿子招招手,让他到自己的身边来,“你舍不得田氏,是因为同她一道玩耍高兴呢?还是因为习惯了,所以离不了?” 朱常洵想了想,“乳母成日管着我,我不喜欢同她一道玩。”他看了眼朱常溆,“现在孩儿时常同皇兄在一块儿,若是说玩,也是同皇兄玩得更高兴。” 郑梦境摸摸他的头,“母妃前些日子不在,你想不想母妃?有没有觉得见不着很难受?” 说起这个,朱常洵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reads;。他低头扳着手指,耳朵尖都红了,“自然是想母妃的。起初见不着是挺难受的,母妃又病着,心里着急,不知道到底好没好。后来有皇姐和皇兄陪着,倒没难受了。” 甚至有一次和皇姐皇兄闹疯了,压根儿就没想起来郑梦境。 朱常洵越想越觉得自己好丢人,从郑梦境的怀里挣出来,蹲着地上双手捂着脸,心里只想找个洞钻进去不让人瞧见才好。 “所以你看,这世上就没有谁离不了谁。”郑梦境不知道这话是在说给孩子们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你要是觉着亏待了田氏,母妃另拨一笔钱于她回家去用,若日后想了,再招来入宫见一见也是行的。既结下了这等缘分,就是菩萨的意思,哪里就说断就断的。” 朱常洵红着脸,两只眼睛从指缝中透出来,“哦,嘿嘿,谢谢母妃。” 郑梦境点点头,“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见几个孩子都点头,便道,“另有一事。母妃不在宫里太久了,有些宫务还是得过过手。先前听带金和赞女说翊坤宫有几个不懂事的,母妃得查一查。若是你们身边的人,你们自己知道就说与我,若是不知道,几日后见母妃责罚起来,可别心疼。” 朱轩姝点点头,“母妃从来赏罚分明,断不会弄错的。”她早就不耐烦宫务了,“有母妃在,我才有了清闲。” 郑梦境摸了摸她已经开始蓄起的头发,“也就这几天,以后可躲不了。既然上手了,就替母妃分忧呗。” 朱轩姝整张脸都绿了。 朱常溆倒是常态,并无什么特殊之处。朱常洵却一直偷偷看着他,似乎有些着急。因他蹲在地上,郑梦境一时也没留心他的异样。 姐弟三人从里殿出来,朱常洵就拉着朱常溆往他房里钻。 一到了朱常溆的屋子,朱常洵就开始翻箱倒柜没,弄得人莫名其妙。“皇弟可是将什么东西放在我这儿忘了取回去?要不要我叫几个人来帮你一起找?” 朱常洵面色煞白,连连摆手,“别,别别别。”他“啧”了一声,在屋子里转圈圈,不知转了多少个圈才停下,吩咐道:“你们都出去,我有话要同皇兄说。” 屋子里伺候的人面面相觑,见朱常溆只顾喝茶并未出声阻止,福了下身,鱼贯而出。 朱常洵等人全出去了之后,走到门边,左右看了看,见没有异常,便叮嘱:“我同皇兄要做功课,谁来都不许打搅,听到了没有?若是母妃或皇姐来寻,先通报一声,我们应了才能叫人进来。” 门外的宫人们齐声应诺。 朱常溆好笑地看着弟弟把门窗一个个全都仔细查了个遍,好似担心会不会有人偷听一般,搅得神神秘秘的下,心里不觉好笑。他装着专心喝茶的模样,并不点破,等着朱常洵的急性子按捺不住了自己来说。 没想到朱常洵冲过来,开门见山第一句话就让朱常溆给变了脸色。 “皇兄,你的手稿放哪儿去了?就是那个什么图,什么说的序。”朱常洵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就那日母妃滑胎前,我们瞧见的那个序。” 朱常溆尽量镇定住,装作不懂的样子望着弟弟,“那个序,咱们不是看完之后就给烧了吗?” 朱常洵拼命摇头,“我知道那个烧了。我说的是皇兄你写的!”他的手紧紧抓住朱常溆,“皇兄,当日我就晓得那序出自你手,我先前就在你的书房里见过,你亲手所写的手稿!上头还有你使惯了的修改痕迹。” 朱常溆把头撇开,心跳得飞快,“我给烧了reads;。” “烧了?”朱常洵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再次被朱常溆验证后,确信自己没听错,才长出一口气,“烧了就好。” 朱常溆一时没反应过来,直愣愣地望着弟弟。 朱常洵挠挠头,“皇兄安心,我没想过要把皇兄供出去。”他脸上的表情渐渐变了,虽然还是那么稚嫩的一张脸,但却看起来好似有了心机与城府,“哥哥,我虽念书不开窍,却并不蠢。” 朱常溆的声音有些低哑,“我知道。”他这个弟弟,对于喜欢的东西能够举一反三,撞上不喜欢的,就装傻充愣。 “当日皇兄主动请缨说要去辩驳,我就想起皇兄的手稿。这是皇兄设的局对不对?”他举手阻止朱常溆开口,“只是后来母妃做的事,咱们谁都没能想到。我知道皇兄不是有意要害母妃的,只是希望在朝臣跟前露脸。” 朱常洵日日都和朱常溆在一起,对方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他还能不知道? “我也看不上三皇兄。”朱常洵一屁股坐在朱常溆的脚边,就好像小时候那样抱着他的大腿,“前朝在吵的时候,我就想,除了哥哥,谁还能做得了这个太子呢。大皇兄天资平庸,三皇兄是个不开窍的,身子还弱,听说现在还在每天喝着药。我朱常洵的哥哥,比他们哪点差了?不就是”他咬牙不肯说下去,抱着朱常溆的腿更紧了。 朱常溆只知道这个弟弟粘自己粘得紧,却从未想到他心里竟然还有这样的心思。他带着一丝怀疑地问:“洵儿,我有腿疾,身子怕也不甚康健。你就没有想过你吗?” 朱常洵笑得开心,摇摇头,说得很坚定,“洵儿从未想过自己坐上皇位。自己的性子自己清楚,我不是那块料。母妃不是常对咱们说,人贵自知之明,方能成大事吗?我是朱家子弟,便要为大明考虑,而不是仅凭一己私利。储位该是能者来坐,而非什么立长立嫡。” 朱常溆的心乱的很,赶忙打断了他的话,“这些都是谁教的你?以后可不能乱说出去,要被骂的!”他更想说的是,如果不慎被言官弹劾,怕是送去凤阳圈起来都有可能。 “是我自己想的。”朱常洵仰高了头去看朱常溆,“我打小就喜欢哥哥,总是想陪着哥哥,把最好的东西给哥哥。大家不是都说,皇帝是天底下最好的吗?不然为什么那么多人想做?” 朱常溆轻轻摸着弟弟的头,笑容有些苦涩,“洵儿觉得父皇高兴吗?许多想做皇帝的人,只看到了皇帝好的一面,等他们真的当上了,才知道背后的辛酸。” 朱常洵挠挠头,“那皇兄想做吗?” “想!”朱常溆捏紧了拳头。 朱常洵笑成了一朵花,“洵儿一定替哥哥完成这个心愿。”他拉过朱常溆的手,放在自己的额头,眼睛亮亮的,“一言为定。” 朱常溆摇摇头,把手抽回来,“我不想洵儿犯险。” 朱常洵正欲说些什么,就听见外头的宫人通报,“二殿下,娘娘让你去一趟。”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神经紧绷起来。 朱常洵咽了口口水,几乎贴着朱常溆的耳朵说道:“皇兄,是不是母妃发现了?” 朱常溆摇摇头,“我当日改完让人去刊印后,就将原稿烧毁了。也只有你整日在我这里呆着,我不防着你,旁的人哪里那么容易就知道。” 朱常洵拍拍胸口,“那就好。”魂都要被吓出来了。 朱常溆拍拍他,“你先去回自己个儿屋子去,我等会儿去找你reads;。” “嗯!”朱常洵乐颠颠地跟在朱常溆的身后,二人在门口分道扬镳。 朱常溆一见郑梦境,就敏锐地感受到殿内气氛的不一般。他的眼皮开始不断地跳动,不由自主地抽动起来,自己根本无法控制。 郑梦境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儿子,许久,突然笑了一声,叫朱常溆的心给颤了一下。 “溆儿近来辛苦了。” 朱常溆小心应对着,“教育皇弟,是做兄长的份内之职。” 郑梦境看着他,没有说话。 紧闭着的殿门外,传出几个熟悉的声音,只是他们并不在说话,而是在呼痛。伴随着粗粗的木棍砸在肉上的声音。 朱常溆的脸越来越白。 郑梦境捧着手炉,从位置上站起来,经过朱常溆的时候,轻轻道:“随母妃来。” 朱常溆拧着双手,不敢去擦脸上滴落的汗。 殿门被打开,院中是四个正在受刑挨打的内监。每一个,朱常溆都十分熟悉。 郑梦境的脸上一直带着笑,“溆儿,母妃没想到你竟还不死心。”她并未转头,一把拉住要跪下的朱常溆,“何必要跪呢?你何错之有?” 朱常溆头一次觉得自己说不出话,任何的语言,在此时此刻都那么苍白无力。他张了张嘴,喏喏地吞|吐了一句,“母妃” 郑梦境微微扬起下巴,“今日你能设局,明日是不是就想‘清君侧’了?”她转过来,微微低下头,望着不知所措的儿子,“你知道你父皇顾虑你的腿疾,有意将你的藩地封在洛阳吧?” 朱常溆点点头,这件事朱翊钧提过好多次。 “洛阳只有一个,溆儿你说,是你去,还是洵儿去?”郑梦境笑得云淡风清,“母妃舍不得你,也舍不得洵儿。” 不知为何,这样的郑梦境,让朱常溆倍感压力,他张张嘴,几次都没能说出话来。 “溆儿觉得宁夏如何?听说宁夏副总兵,游击将军哱拜就在那儿。有他在,母妃一点都不担心你的安危。”郑梦境收回目光,重新望着院中几个快被打死的内监,“洛阳离北境那般远,如果蒙古人打过来,溆儿的腿不好,就是想逃也逃不了。” 朱常溆的只觉得三月的太阳怎么这般耀眼,竟好似要将他整个人都给晒晕过去。 “我再最后警告你一次。好好儿地呆着,别老想有的没的。再有下次,就不是打死几个内监那么简单的事情了。我会告诉你父皇,让他来看看一直疼爱骄傲的儿子,骨子里究竟是什么东西!” 郑梦境挥袖往回走,她的声音慢慢飘进还站在原地的朱常溆的耳中。 “等你翅膀硬了,不在翊坤宫里住着,你想做什么,母妃都不管你。要效仿成祖清君侧也罢,想安心做个藩王也好,我都不拦你。只要你一朝在我这翊坤宫住着,你就一日别再给我动歪脑子!” 朱常溆终于顶不住太阳,腿一软,跌在了廊下。他顺着台阶一路往下滚,最后滚进了院中的一摊血水之中。 郑梦境面无表情地听着刘带金胆战心惊的回报,心里的涟漪起了又起。最后还是按捺住,没去看看儿子。 昏迷中的朱常溆开始做噩梦,他在床上滚来滚去,不停地尖叫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53章 朱常溆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他发现自己的手又变得小小的,长短不一的腿也变得正常,只是短了许多。他迷茫地抬起头,看到院中一个女子正被内监们压着用刑。 “我儿,我儿陛下,奴家” 女人嘴很快被堵上了,她身下渐渐渗出血,越来越多。 朱常溆发现自己的视线被遮住了,他抬起头,却发现自己看不清那个人的模样——那名半大的男童用手盖住了他的眼睛。 “弟弟,莫看。”他一手盖着朱常溆的眼睛,一手牵着他,领他离开。 那只手是那样的温暖,让朱常溆忘记了心里的痛楚。 女人的声音不再响起,待二人转过拐角,越发听不见只余一点点的呜咽声。 一个熟悉的太监声音传入了朱常溆的耳朵,“殿下”后面的话他听不清,只记得手里被塞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再次恢复视线的时候,朱常溆发现自己长大了一些,也看清了手里捏着的那个东西。是一个不知被摸了多少次的小龙。 先前听到的那个太监也终于叫他看清了模样。“我的殿下,快些儿走吧!” 朱常溆动了动嘴,想问些什么,脱口而出的却是与心里想的完全不一样的话。“那皇兄呢?” “弟弟不必担心我。你只管听杨大人的话,乖乖儿地走便是了。”那个照旧看不清模样的男子将朱常溆推出门去,宽大的衣袖往后退下一点,露出的手臂上斑斑淤痕。 朱常溆被推出来后,门就被紧紧地关上了。他听见里面低低的哭泣声,往前走了几步,敲着门,半天也没见人理。 大门最后还是被朱常溆给敲开了,在跨过门槛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似乎又长大了一些。殿内明黄色的帐幔随风轻轻舞动,层层叠叠看不清里头的动静,声音却还是从最里面传了出来reads;。 “是皇弟来了吗?” 朱常溆的脚不由自主地动了。撩开一层又一层的纱幔,他看到床上的那个人浑身肿胀,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貌,身上有许多小坑,好像是被人按了,却再也弹不起来了。一个姿容并不出色的妇人跪在床脚不断擦着泪。朱常溆想努力看清那妇人的模样,但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皇弟。” 朱常溆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握住床上那人微微抬起的手。 “皇弟。” 那只手渐渐失了力道,不断往下落,从朱常溆的双手中滑落。 妇人的哭声登时拔尖。 朱常溆转过身,看见那名出现过两次的太监跪伏在他的脚边。 “你侍奉皇兄久矣,有功。但你不该动皇兄的子嗣!去凤阳吧,去了就别再回来了。” 那太监拜了拜,站起来。他的腰好像挺不直了,一路都弯着。 朱常溆望着他一路朝外走,走到消失不见。身周的风突然大了起来,刮痛了他的脸颊。他的手还握着那个木雕的小龙。远处狼烟四起,透过树木的茂密枝叶,隐隐可见明黄色的琉璃瓦。富有生气的盎然绿意,同远处被蒙上了一层灰的宫室一同入眼,朱常溆觉得心里有绝望,也有轻松,还有愧疚。 “皇弟。”那个声音又在耳边轻轻响起。朱常溆四处张望,却发现并没看到那个人。 两个小太监伏低跪着,似乎在哭喊着什么,朱常溆没能听清。他只觉得自己好似被那硝烟给熏着了,难以呼吸,又好似被火烧着,浑身都烫得想打滚。 一片清凉之意从额头,脖子,躯干,一路蔓延到脚心。他觉得自己舒服多了。 郑梦境替被靥着的朱常溆用清水擦了一遍身子,有些疲累地坐在榻边。 自己真的是老了吗?还不到三十的年纪。可往日做这些小事,自己一点都不会觉得累啊。 郑梦境微微倾身,给睡得不安稳的朱常溆掖了掖被子。她倚着床栏,一下下轻轻敲着有些冻得发木的膝盖。 “母妃。”朱常洵有些怯生生地站在门槛上,“我能进来吗?” 郑梦境掸了掸腿上马面裙,抚平裙子上面的褶子,朝朱常洵张开手,“过来吧。” 朱常洵慢慢地走进来,看了眼平静下来的朱常溆,在心里松了口气,才爬上郑梦境的膝头坐定。他双手环着母亲的脖子,头靠在对方的肩头,视线从未离开过朱常溆。 “母妃,孩儿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朱常洵轻轻地道,他搓了搓出了汗的手心,想要掩饰自己的紧张。 “什么事?问吧。” 朱常洵收回视线,松开环着的双手,直直地望着郑梦境,好像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一些端倪来。“为什么母妃那么不想让皇兄做太子?皇兄比大皇兄和三皇兄都好那么多,理应做太子才是。” 郑梦境一愣,没想到儿子会问自己这个问题。她借着月光,看着朱常洵不解的小脸,轻轻摸了摸他的发,“母妃在生下你皇姐之前,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没有你皇姐,也没有你皇兄,更没有治儿。你皇姐在七岁的时候就没了,你的皇兄和皇弟,也过了不久离开了母妃。娘娘没能生出你三皇兄,王嫔还是做着她的恭妃。” 朱常洵抓紧了郑梦境的衣襟,“那母妃一定很伤心reads;。”他虽然不喜欢老爱作弄自己的皇姐,但还是希望皇姐可以一直和自己在一起的。治儿还小小的,大家都说他和自己小时候不一样,安静得很。 如果没有皇兄,只有自己。朱常洵觉得自己现在光是想想就难受得要哭了。 “是啊,很伤心。”郑梦境把头埋在朱常洵的肩头,让儿子看不见自己眼中的泪光。“母妃只有你一个,所以想把什么最好的都给你。太子只有一个,皇位只有一个,必然是天底下最好的。母妃想替你争,你父皇也想替你争,可是没能争得过。” 朱常洵听出母亲的一丝哭音,他没有点破,只是紧紧抓着母亲的衣服。“为什么呢?”父皇难道不是这个天下最厉害的人吗? “因为朝臣们不答应,慈圣太后娘娘也不答应。他们觉得,有你大皇兄在,你就不能做太子。”郑梦境的声音低低的,“你父皇争啊,争啊。最后拗不过大家,立了你大皇兄做太子,之后许多许多年都没有再上朝。再往后,大明朝也一日不如一日。”郑梦境拍拍朱常洵的背,“洵儿知道一个皇帝若是常年不上朝,会怎么样吗?” 朱常洵摇摇头,“我知道,可是先祖父不也不上朝吗?大明并没有很坏啊。” 郑梦境被他问到了,苦思了许久,“这个母妃也不知道为什么。” 朱常洵板着小脸,给自己母亲上课,“母妃,洵儿觉得你这样想是不对的。梦就只是梦,并不能当作是真的。况且先生曾在课上说过,无为而治是最难的事。梦里的父皇兴许就是效仿先祖父呢。孩儿听闻三皇兄先前在经筵时曾有‘何不食肉糜’的说法,洵儿不认为这样的皇兄,日后能让大明越来越好。”他的眼睛里露出几分诱惑,“要是皇兄做太子,兴许就会变好了呢?” 郑梦境板着脸打了他一下脑袋,“要叫太子!还有,日后不要再提那件事,娘娘对你多好,听了心多疼。一点都不知道轻重的小子。”打了又心疼,伸手给他揉了揉,“梦虽然无法当真,可如果也不能当真啊。母妃知道你同皇兄感情好,站在他那边,可储位不能因爱而立。”她把额头贴着朱常洵,“洵儿你还小,这件事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甚至也许连母妃都做错了,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就是对的。你同皇兄都是母妃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母妃也想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给你们。但有些事,母妃做不到,连你父皇也做不到。母妃一直在宫里,也不知道外边儿到底怎么样,只能凭自己的感觉,再三思量对不对。如果是对的,那就去做。” 朱常洵微微嘟着嘴,“那如果母妃做错了呢。”他觉得母亲当日就不该特地找来李东璧,让嫡子出生。没了他,保不齐现在太子就是皇兄了。 郑梦境沉默了许久,说道:“如果是错的,天佑大明,菩萨自然会把错改成对的。” 如果错一直错下去,没有丝毫的转变,那就意味着大明已然被抛弃了。朝代的更迭,不是凭她一人之力就能抵挡得了的。 郑梦境拍拍儿子的背,“好了,咱们走吧,别吵你皇兄休息了。”她弯下腰,把儿子放在地上,又倾身去看看朱常溆的睡脸,轻轻摸了摸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如果文忠公还活着就好了,他一定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朱常洵牵着母亲的手往外走,他仰起脸,轻声问道:“母妃,你心里希望皇兄做太子吗?” “从礼法c规矩上来讲,母妃不希望。”郑梦境借着关门的机会,再往里头看了一眼,“从私心来讲,希望。” 照在青砖上的月光越来越小,最后随着门被紧紧关上而消失无踪。 听见脚步声再没了响动,朱常溆才睁开眼。他把手盖在眼睛上,身侧的那只手重重地砸在床板上。 清君侧是吗? 古往今来,纵观青史,真正藩王成了的,也只有本朝的成祖那么一个reads;。 自己,真的能和祖宗那样吗? 现在是万历二十年。郑梦境没有怀上皇七女。朱翊钧册封了太子,储位不再空悬。申时行没有致仕,王家屏没坐上首辅。对大明朝而言,最不起眼,却是对日后影响最大的事发生在遥远的女真族内。努|尔哈赤的原配哈哈纳扎青去世,而新娶的孟古哲哲在今年为他生下了第八子皇太极。 万历十二年出生的朱常溆今年九岁,距离祖训规定的皇子就藩年龄十五岁,还有六年。 六年里,朱常溆不能扳倒皇太子,就必须就藩,在藩地收到官员们的辖制,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建立起自己的势力,以备日后的清君侧。 这两件事,无论哪一件都不是轻易就能做到的。 郑梦境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让人去把朱翊钧请来。这是继郑梦境单方面冷战后,她第一次向朱翊钧低头,发出邀约。 朱翊钧欣然接受。 在见到郑梦境的时候,他还有些惴惴的。小梦的表情看起来并不好,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郑梦境摒退了宫人后,让他们关上大门,自己卸去了头上的钗环,跪在朱翊钧的跟前。 朱翊钧低声唤她:“小梦?” 郑梦境朝他磕了一个头,“陛下,奴家教子无方。前几日发现溆儿有不轨之举,意在国本。”她抬起脸,表情很平静,“此等不睦手足之举,实是愧对陛下与娘娘对他的疼爱。陛下若要责罚,奴家绝无二话。” 朱翊钧静静地望着她,“你希望朕给他什么样的惩罚?送去凤阳圈禁吗?还是早早地将他封了王,指了藩地,不日就藩?” “奴家悉听尊便。”郑梦境垂下双眼,并不敢看朱翊钧,心怦怦跳着。宽大的袖子遮住了她不断拧扭着的双手,让人看不出她的紧张。 朱翊钧叹了一口气,把她扶起来,“小梦,朕知道溆儿不甘心。”他想着近来朱常汐越来越不像样的言行,“太子已立,大典即成,朕也无可奈何。” 这句话似乎并非说给郑梦境听的。 国本不可轻易动摇。嫡子无大错,自己也不能轻易废立。 朱翊钧有些惆怅地叹了一口气,“此事莫要再提起了,连皇后那边也不许说一个字,知道了吗?”见郑梦境低着头,轻轻点点,牵了她的手,“这件事朕会处理的,你别担心。”他试探性地问道,“今夜,朕在翊坤宫宿下吧?” 郑梦境面色不改,“奴家这几日身子不舒坦,雨露均沾,陛下还是去其他娘娘那里吧。” 朱翊钧轻轻磨了磨后牙槽,“史宾,去坤宁宫!”史宾应诺,刚转身要去准备銮驾,朱翊钧就改了主意,“不了,还是回乾清宫吧。” 史宾重新转过身,等了一息时间,见朱翊钧没再说话,重复了一遍回乾清宫的旨意,就又出去了。 不想他双脚刚跨过门槛,朱翊钧又道:“不必了。朕还是留下吧。”他望着离自己一步之遥的郑梦境,“小梦身子不好,朕要守着才安心。” 郑梦境微微侧过身子,避开朱翊钧的目光,“李公说,奴家这段时候都不便服侍。” “无妨。”朱翊钧朝史宾挥挥手,“去《内起居注》上记下吧,今夜朕就宿在翊坤宫reads;。” 史宾应诺,确定朱翊钧真的不会再改主意,才跑出去。 只有两个人的屋子显得有些冷清,朱翊钧有些不自在地松开了牵着郑梦境的手,“溆儿呢?”郑梦境唤来新招来的都人,“德女,带陛下去二皇子殿下那儿。” 田德女福了福身,腰肢轻扭,水光光的眼朝朱翊钧怯生生忘了一眼,声音听起来甜丝丝的,“陛下,奴婢带您过去。” 朱翊钧朝她看了一眼,“让带金过来领朕去。你退下吧。” 田德女有些不知所措,慌张地朝郑梦境瞟去一眼,当下就跪着,“奴婢可是做错了事?” 朱翊钧不耐烦地一脚踢开她,自己走到外头,也不叫刘带金,径直去了朱常溆的屋子。 “娘娘。”田德女泪汪汪地跪在郑梦境的跟前。郑梦境将她扶起来,“不怪你,是我想岔了。原以为后宫空虚,陛下身边正缺个知心人。看来陛下近来政务繁忙,无心于此。以后还有机会的。” 田德女点点头,委委屈屈地去外头守着。 去岁王荣妃没能熬过来,死在了正月里。十六年,张顺嫔撑不到年节,也没了。当年封的九嫔,一下就去了三个。抛去郑梦境自己,统共留下了五个人。昔年与王喜姐一同留下“选三”,最后被册封为宜妃的杨氏,也早早病故了。 朱翊钧的后宫连上皇后,有名有分的女子一双手就够数了。 郑梦境对朱翊钧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先前想着的,所谓的效法自己父母,现在看看,无论前世今生,都是笑谈,自欺欺人罢了。可她对朱翊钧失望,并不表示自己不需要帝宠。后宫冷酷的滋味,郑梦境不是没尝过。她的身子大不如前,总得找个人固宠,也方便日后托孤。 她不是信不过皇后,而是皇后能做的有限,亦不能太过,否则被人说是偏心就不美了。 只是她想到了所有事,却忘了朱翊钧接不接受。 朱翊钧是憋着一口气出来的。当时见田德女的模样,再看郑梦境不若以往的醋劲,他心里就有数了。后宫靠提拔身边人固宠的做法,朱翊钧并非不知道。但他十分不高兴郑梦境这种把自己推出去的做法。他的脚步越来越慢,也渐渐想明白了。 小梦,大概是在害怕吧。他揉了揉自己的额际,从文忠公被清算的事情,再到前不久的储位之争,优柔寡断的自己面对朝臣的步步紧逼,一直都不断地逃避。也许当这种逃避落在旁人,或者说是郑梦境的眼中,就成了对未来的一个担忧。 如果朝臣不同意将朱常溆和朱常洵的藩地封在富饶之地,而是要求发往西南或宁夏这些地方。若是再来一次“废妃,诛杀”。倘或朝臣开始反对郑家作为外戚,不能继续行商。 又或者,朱常溆死不悔改,执意要做太子,却一朝惨败。 那时候,如果自己对郑梦境的宠爱不复如初,他还能听进去对方多少话。面对朝臣的逼宫,会不会亲自下诏,将自己最喜欢最聪明的儿子送去凤阳。 朱翊钧走到朱常溆的屋子门口,默默地望着里面两个儿子正在背书。他听了许久,才走进去,“怎么还是在背《四书》。” 朱常洵瘪瘪嘴,哼了一声,把头扭开,“都是父皇不好!”朱翊钧蹲下身,把他抱起来,“怎么个不好法?” “父皇封了三皇兄做太子,现在皇兄和我想去书房拿书都拿不着了。” 朱翊钧挑眉,失笑道:“谁敢对我大明朝的皇子说这等话?告诉父皇,父皇把他发落了reads;。” 朱常溆抿抿嘴,“是慈圣皇祖母说的。上旬我和皇弟给皇祖母请安,皇祖母说我俩以后不要再看《贞观政要》这等书了。她说这是皇太子才能看的。”朱常洵不服气地接话,“可我明明看到大皇兄衣袖里面露出来的书本封面就是《资治通鉴》!” 朱翊钧皱眉。他觉得手有些发沉发酸,就把朱常洵放了下来,“洵儿真是越来越重了。”他望着兄弟俩,“你们愿不愿意和太子一道去听日讲经筵。” 朱常洵偷偷看了面色微微诧异的哥哥,赶忙拍着手,“真的可以吗?父皇,那可是只有皇太子才能读的,祖宗定下的规矩。” 朱翊钧笑着摸摸他的脑袋,“有何不可,祖宗——也不是什么都对的。你们只说想或不想,父皇自会办妥此事。” 兄弟俩齐齐点头,“想!” “好。”朱翊钧直起身子,“过几日就让你们一道去听。” 是夜,郑梦境在床上辗转反侧,朱翊钧一直没合眼,等她憋不住了和自己谈。他在心里默默数着“一二三”,在数到“九”的时候,郑梦境转过来,手撑着头,望着他,“陛下,奴家听说晚膳前,您答应了溆儿和洵儿,往后他们可以一同去和皇太子一般参与日讲经筵?” 朱翊钧好整以暇地与她对视,“没错,小梦觉得有何不妥?” 当然不妥!大大的不妥! “日讲经筵只有皇太子才有的待遇。陛下此举,可不就叫娘娘心寒了?”郑梦境急道,“这岂非陛下不满太子之意?” 朱翊钧笑了笑,“朕早就觉着祖宗说的这一条不对。缘何立了太子后,皇子们就只有蒙学的资格?不能一同听日讲听经筵?知晓政务?其实这些到了藩地上也都用得上。” “祖宗分封藩王出京,为的是避免兄弟相残。可藩王多读读书,多听些东西,于他们自己也有益啊。到了地方上,亦能替天子做些实事。”想起自己的弟弟,朱翊钧就冷笑,“潞王自就藩后,朕的案头上就没停下过,日日都叫言官参他。不是今日占民良田,就是昨日强抢民女。难道朕给他的还不够多吗?镇日就那点眼力价。要不是朕给压下来,他的潞王头衔早就没了。” “难道陛下就不担心,一旦藩王眼界高了,一界藩地容不下他的心,有意大位再起兵祸。”郑梦境忧心忡忡,“就大明朝这点兵力,对抗蒙古c倭寇尚不及,哪里还能再分出兵来去平乱。” 朱翊钧揉了揉她的脑袋,觉得两个人就好像回到以前那样。“小梦别担心,此事朕心里有数。” 第二日一早,朱翊钧就早早起来去上朝。往年郑梦境这个时候也跟着醒了,但现在却还睡的很熟。刘带金替他整理衣饰,顺着他的眼睛往床上看,“娘娘打那日醒了之后,身子就一日不如一日了。如今渴睡得很,不过到了点还是让奴婢叫醒她——还得领着几位殿下去请安。” 朱翊钧听了没说什么。穿戴完毕后,他走到榻边,看了一会儿,在郑梦境的额上轻轻一吻。 “走吧。” 储位已定,其余诸位皇子也还没到就藩的时候,朝上就没什么特别大的纷争。现在的朝会不过打个照面,很快就散了。重要的事情,他们会上奏疏,通过内阁票拟,再送到司礼监批红加印,再行颁布。 就在众人打算混过今日朝会的时候,朱翊钧扔下了一个大|炸|弹。 “朕欲让三位已经蒙学过的皇子与皇太子一起每日听日讲并经筵。”朱翊钧笑意盈盈地望着阶下站着的诸位朝臣,“爱卿们可有异议?” 申时行眉头轻皱,旋即松开reads;。他微微侧头,与身后的王锡爵对视一眼,从后者的眼中看出和自己心里一样的想法。 天子这是对皇太子心生不满,想留个后招吧。 申时行老神在在地站着,没有说话。心里却闹腾开了,虽然皇太子的确荒诞,但国本不可轻动。今日朝会怕是不会善了了。 果不其然,顾宪成率先站出来,“陛下,此举不妥,与太|祖立下的规矩相悖。皇太子天然与众皇子地位不同,岂能与他们一同受同样的待遇。” “皇太子是朕的子嗣,旁的皇子就不是了吗?”朱翊钧冷笑,“一样的儿子,为何要两般对待?难道顾卿家中也是这般?” 顾宪成一脸正义凛然,“臣家乃书香门第,从来嫡庶有别,诸位兄弟自持身份,循规蹈矩,从不曾有不礼之处。” 朱翊钧轻轻笑了,“哦?看来顾卿家里,必是庶子给嫡子打扇倒水,见面伏地而拜的了?”不等顾宪成反驳,他接着道,“朕听闻魏晋世家林立,越是大的门第藏书也就越多,也越在意嫡庶礼节。彼时的妾侍庶子如同奴婢牲畜,可打可卖可杀。顾卿言家中乃书香世家,此类史书上记载颇多,想来也是看过不少。不知是否有所效仿?” 顾宪成脸涨得通红,“此乃前朝不礼之处,人岂能同牲畜相比?!” 朱翊钧冷然,“现在不也有不少人仗着势大,打死了奴婢只赔钱了事,当地官员并不理会吗?再者,顾卿以自家举例,是不是觉着,天家无道,比不过你家?” 顾宪成脸色煞白,当下伏地而跪。 申时行见势不妙,已经不能再容他继续和稀泥下去了,便站出来,“陛下,顾主事虽然举例有错,想的却没错。祖宗规矩,礼不可废。” 他似乎觉得,今日的天子与过去有些不一样了? “先生说的很有道理,礼不可废。既如此,”朱翊钧笑吟吟地道,“那就由先生主持,夺了朕生母的尊号吧。” 申时行此时才发现,的确不是自己的错觉,而是朱翊钧真的变得不一样了。他变得更加犀利,寸步不让,甚至不惜拿自己的母亲来做要挟。 李太后原是贵妃,无论是依循前例,还是按《皇明祖训》又或者是礼法,根本不能加“慈圣”这个尊号。太后能加尊号的,唯有皇后。当年张居正为了能让李太后支持自己的变法改|革,听了冯保的建议,给李太后加了尊号。彼时碍于张居正的权势,朱翊钧又还小,说是两宫辅佐,实际上陈太后根本就不管事,百官也为了讨好李太后,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给定下了。 现在,这一条再翻出来,就是大大地打了他们的脸。 要说按规矩来,是朝臣们不守规矩在先。 申时行顶着身后百官们的不安目光,硬着头皮道:“陛下事李娘娘至孝,当年特例加封尊号。如今再要夺,有违孝道,况列朝列代,从未有此先例。” “难道母亲没了尊号,朕就不孝顺她了吗?”朱翊钧笑得温柔,眼睛里波光闪闪,竟瞧着有几分委屈样,“母亲明年的千秋节,朕上旬就差了皇商在外头瞧,有没有什么新鲜东西能在母亲千秋节上孝敬的。” 申时行不敢看朱翊钧的目光,坚持道:“此举没有先例。” “加尊号时,也没有先例。”朱翊钧的语气有几分冷冰冰的意味,“是你们坏了规矩。” 那时候朱翊钧还未长成正式掌权,所谓的朱笔批红,都是张居正和冯保事先写好小纸条,偷偷夹在里面,让他原模原样地照抄到奏疏上去。这一点大家心照不宣,就是现在想拿来说嘴也不能够reads;。 申时行的腿慢慢跪下,他知道这个锅自己背定了,今日之后他的首辅怕是要坐不稳了。“臣恭请陛下,恩准两宫皇子与皇太子一并出阁讲学。” 朱翊钧点点头,“多谢先生体谅。”他抬眼看着另一边被冷落了许久的顾宪成,“顾主事家学渊博,朕自愧比不上,天家受不起此等规矩。” 顾宪成脸色一白,额头触地。这是让他致仕,还是留了几分面子,让他自己提出。 方从哲在人群里,冷眼看着顾宪成,随后敛目站定。 “就听先生的,拟旨吧。”朱翊钧脸上的笑容真诚了几分,“拟好了之后就送去司礼监。不,送来朕这儿,朕要仔细看看,万不能叫皇子们的待遇超过了皇太子才是。” 申时行心里松了一口气,好悬陛下还是退了一步。只是出阁讲学,并不是什么特别过分的要求。 将这事儿办成了,朱翊钧心里就舒服多了,只不过没见到奏疏前,他还是不会轻易放松的。 何况,方才他看到了武清伯也在朝臣之中,他必会将此事报于慈宁宫的。 朱翊钧想的不错,武清伯下朝之后,连家都没回,径自就上慈宁宫求见。这事儿他不放心自己的嫡妻处理,事关重大,陛下圣心难测,他还得给自己妹妹提个醒才是,万不能生了个白眼狼出来。 武清伯对于慈宁宫而言,是个稀客。李太后倒并未拒绝他的求见,当下就令人把屏风搬来遮挡。 “臣见过娘娘。” 李太后的声音里遮不住的喜悦,“武清伯起来吧。” “谢娘娘。”武清伯在绣墩上落座,试探着问,“娘娘可知今日朝上陛下有意收回尊号?” 李太后一愣,她明白要收回尊号,只能收回自己的,并不可能是对陈太后的。她并没有马上发火,而是细问道:“是为了什么?” “陛下想让三位皇子与皇太子一同出阁讲学,吏部主事顾宪成以不合规矩为由拒绝了。陛下就提出让申首辅来主持收回娘娘尊号一事。”武清伯战战兢兢地答道,然后卖了申时行一个好,“不过最后首辅退了一步,陛下就未再提起此事。” 李太后眼睛一亮,“这么说,皇子们日后也能出阁了?!”得到武清伯的肯定后,她闭上眼,双手合十夹着佛珠,嘴里不断地念“阿弥陀佛”。 武清伯不明白李太后这是何意,“娘娘难道不担心陛下?” 李太后笑道:“哀家有什么可担心的?陛下是哀家生的,难道还能孝敬别人去?放心,陛下不过是拿这个来说事,并不会真的将尊号给夺了。倒是咱们,该好好乐一乐。” 武清伯赶忙道:“娘娘指的是?” “洛儿也能出阁,岂不是就能再同太子一较高下了?”李太后微微一笑,“虽然国本不可轻易动摇,但不会有哪个人,真的就不在意自己必须忠于一个性类司马衷之人。你且看着吧,风浪且有的起来呢。” 外边的都人打起帘子,“娘娘,大殿下来了。” 朱常洛这几日一直为了没能争得国本而郁郁,距离见生母的日子又遥遥无期,心里烦躁得很。 “我的乖儿,你父皇替你争了出阁讲学的机会,这次你可要好好努力才是。” 朱常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54章 “千真万确!”李太后大力地拍着朱常洛的肩膀,将他推向武清伯,“还是武清伯来报的喜信呢。” 朱常洛转忧为喜,走到武清伯的身边,朝他拱手行了一个大礼,“有劳武清伯。” 武清伯赶忙站起来,连连摆手,“不敢不敢。”说着不敢,却还是受着朱常洛的礼,并不避让。 李太后笑道:“这下可高兴了吧?先前你一直不开颜,可叫皇祖母担心了。近些日子,竟连慈宁宫都不曾来了。” 朱常洛咳嗽了几声,“这几日不敢来,也是因风寒之故,不愿将病气过了给皇祖母。” 李太后眉头一挑,“是不是坤宁宫的宫人们没把你给伺候好?怠慢你了?冷落你了?皇后瞧见了没有?可有处罚他们?” 朱常洛摆摆手,“是孙儿自己夜里读书不慎吹了风,并不怪都人和母后。” 李太后气得不行,“这还叫没被怠慢和冷落?他们都是死人不成?不知道给你加件衣裳?”她想了想,又叹道,“到底不是亲生的娘,哪里就能那么仔细呢。太子就是个叫人操心的命,皇后且忙他一个尚来不及。这样吧,我让人去从库里给你挑些料子,回头你带回去,让皇后给你做成衣袍。” 朱常洛不疑有他,当下就谢了。 王喜姐见皇长子抱着布料回来,还都是秋冬用的,当下就气得个倒仰。 慈圣太后娘娘这不就是在当众打她的脸吗?!说她照看不好庶子,只顾念着太子。 王喜姐几乎要哭出来,她抖着声音,让宫人们将料子抱去针线局给朱常洛制成新衣reads;。望着下面站着还在不停吸鼻子的皇长子,她心里的一股子气没处发泄,偏又不能往孩子身上发作。 她已经听说了,陛下不惜以夺取李太后尊号,也要让其余几个皇子出阁讲学,参与日讲经筵。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对皇太子的不满,意味着国本之争将会再次掀起风波,意味着每一个皇子都有了参政的机会,这会对日后埋下多大的隐患。 偏王喜姐还不能进言,不能上表。显得她为了愚钝的亲子太过偏心,不惜踩在其他皇子的身上给儿子铺路。 王喜姐咽下心里的苦楚,强撑起笑脸来,对朱常洛道:“洛儿就先去屋子里好生休息吧,以后夜里再别看书看太晚了,伤身子的。” 朱常洛笑着应了,背过身又丝帕擦了擦鼻涕,回屋去了。 王喜姐等他的身影离开视线,就冷道:“去,把当日伺候大殿下的几个奴才找来,给本宫狠狠地打!”她凤眼一飞,“本宫倒要看看,日后还有谁能这么大的胆子,竟敢服侍殿下不尽心的。” 坤宁宫中,宫人们噤若寒蝉。 朱轩媖轻轻走到母亲身边,手一下下地轻拍着背,替她顺着气,“母后,不值当生这么大的气。” 女儿的温言安慰,令先前一直强撑着的王喜姐一下子哭了出来,“我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呀!你皇弟那个性子,怎么教都不开窍。现在你父皇又我c我真是恨不得没生了他才好!白白多操了这么多心。” 朱轩媖微微皱眉,旋即松开了眉头,“母后说的什么话,媖儿还记得,皇弟刚出生那会儿,母后多高兴呀。媖儿心里也替母后高兴,终于能挺直了腰板。父皇下了册封太子的旨意时,母后喜极而泣,还记得不记得?皇弟现在才几岁呀?还小着呢,咱们呐,且把目光放长远些,看着以后。” 王喜姐擦着泪,“你也别哄我了,你看看他,自打开始跟着他父皇听日讲听经筵,日日跟着那么多的大儒学着,他成什么样了?有点长进没有?”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又崩了,“就是那么一丁点也好啊!我也能有个盼头。可你瞧瞧他,连‘何不食肉糜’这等话都能说出来,还当着文武百官的面!” 王喜姐觉得自己要崩溃了,一想起当日慈庆宫的内监来回报,她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好似又回来了,“他还高兴,还得意,还觉得自己没错!真真是里子面子全给丢尽了!现在全天下都知道大明朝未来的太子是个什么样儿的了。” 朱轩媖死咬着唇,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母亲。当日这事儿一下子就传遍了,自己的外祖母永年伯夫人第二日就进宫抱着皇弟哭。皇太子册封典礼后,走路都带风的永年伯府,一下子就成了人人取笑的对象,恨不得足不出户。就是参加个宴席,也叫人奚落得只想找个洞钻进去。 院中棍棒击打皮肉的声音响起,和着受刑内监的呜咽声。 王喜姐听了犹不解气,“给本宫打!狠狠地打!打死算完!” 棍棒打下去的速度快了起来,越来越重,越来越重。直到那几个内监被打得断了气,屁股开了花,还是没有停。 朱轩媖不忍看院中的狼藉,扶着伤心不已的母亲回了内殿。 皇后一离开,执刑的内监就停了下来。他们熟练地收拾着院中的尸体,差人去将送丧太监叫来,把人给领走。 送丧太监过来,将尸体用草席包了,飞快地离开。路上,他们正好同前往翊坤宫送信的史宾遇着。 史宾匆匆扫了眼,心里就有数,这是从坤宁宫出来的。 随着皇太子出阁后,皇后的脾性越发大了起来。 他低着头,拐了个弯,就见到不远处翊坤宫的宫墙reads;。越靠近,他的步子就越慢,也越沉重。手里的那封信叫他死死念着,边上都皱了。 如果可以的话,史宾希望这封信永远都不要送到郑梦境的手里。 守门的小太监远远就瞧见史宾往这处来,他忙走进去,跟正殿门口立着的宫嫱说了一声,又赶紧回了宫门口。 都人一见史宾进来,就朗声道:“乾清宫史公公来了。” 郑梦境放下手里的书,“让他进来吧。” 史宾走进来,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将手里的信高举过头。 郑梦境奇怪地看着他,从刘带金的手里接过信。 这是一封家书,比较稀罕的是,不是父亲郑承宪写给她的,而是兄长郑国泰的字迹。 郑梦境掀了火印,将信打开。只看头一句,就差点从榻上跌下来。 其实自己早该想到的这一天的,只是一直不愿去想。 十四年的时候,父亲就逃了过去,可难道还能逃一辈子不成。 郑梦境愣愣地捏着信,两行泪毫无所觉地落下,她甚至都没有发现自己身周的光线暗了下来。 “是奴家不是,竟累老父客死异乡”郑梦境捂着脸,整个人几近崩溃,“是奴家不孝。” 朱翊钧原本不想来,所以才会让史宾来送信。但人走了,他却后悔了。 想起这几年郑承宪父子为了皇商一职,在全国东奔西走为朱翊钧赚来许多银钱,的确也算是殚精竭虑。他低声对郑梦境含着歉意道:“小梦,朕给不了郑公爵位。” 依律,只有皇后和太后的娘家才能封伯。郑梦境是皇贵妃,而郑承宪的功劳也不足以封伯,哪怕是个虚衔。朱翊钧不想拿这点小事再去和朝臣们争吵。 郑梦境从双膝抬起头,整张脸都哭得红彤彤的,妆花得一塌糊涂。她竭斯底里地喊道:“奴家不稀罕!郑家也不稀罕!” 爵位有什么用?冷冰冰的一封旨意,根本换不来她父亲那条活生生的命! 朱翊钧知道她现在难过,也不同她计较这些不敬之言。“你兄长已经扶棺北上,再过几月大概就到大兴了。朕已下诏,允他暂且卸了皇商的职,安心守孝。” 几个孩子被郑梦境方才的喊声给吸引了过来。不过他们都站在门口,并不敢进来,里面的情形有些吓人。他们从未见过母妃这般失态过。 朱常治已经稍微会跑几步了,他是到的最晚的。他仰头望着几个兄姐,“母妃这是怎么了?” 朱轩姝摸摸他,“我们大兴的那位外祖父没了。母妃正伤心呢,乖,莫要吵。” 朱常治还懵懂地不知道什么叫“没了”,但叫他乖,别吵闹,却是懂的。他把两只手都捂在嘴上,眼睛瞪得大大的往里看。 朱轩姝这个时候没心思去调侃弟弟,她是与郑梦境相处时间最长的一个孩子,又是女孩子,比起两个弟弟而言,感情自然不一般。她虽然不能体会母亲的丧父之痛,却知道现在对于母亲而言,是最难捱的时候。 郑梦境两只手背一起抹着泪,哭得就像个小孩子,“先父过世,奴家为人女,连守孝都不行,看最后一眼都做不到。奴家愧对先父多年养育之恩。”她一口气上不来,差点厥过去,幸好身后就是几个厚厚的隐囊垫着,没碰到磕到reads;。 “打十七岁入宫,就连多见几面都做不到,成日就只能在宫里盼着,念着,等着家书送进宫来。做人子女不能膝下尽孝,有女如此,尚不如当时就莫生了我!” 刘带金眼见着郑梦境的情绪好像逐渐开始失控,赶忙领着殿里的宫人们都出来,并将门给关上。她微微蹙眉,对站在殿外的四位殿下说道:“娘娘今儿” 朱轩姝牵着朱常治的手,打断了她的话,“刘都人不必多言,我们心里明白的。”她低下头,温言道,“治儿,同皇姐一道回屋子好不好?皇姐给你讲话本子听。” 朱常治兴奋地点点头。 朱常溆和朱常洵还有功课没做,他们现在不比结束蒙学之后的那段日子清闲,虽然不参与政务,但先生们所布置的功课与皇太子一般无二,都是要做的。兄弟俩对视一眼,也纷纷回了屋子。 空寂的殿内,郑梦境蜷缩在角落里抽噎着。朱翊钧身上明黄色的衣袍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抓过一个隐囊就往朱翊钧身上砸过去,迁怒道:“为什么要选九嫔?!为什么要将我留宫!为什么要封嫔!” 隐囊里头塞满了棉絮,软软的砸在身上并不疼。朱翊钧走过去,在榻边坐下,把人搂在怀里,轻轻地抚拍着,“是,是朕不对。”郑梦境将头埋在他的胸口,两只手握成拳,一下下地打在他的胸口c背上,“为什么!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 朱翊钧把她抱得更紧,“嗯,都是我不好。” 郑梦境伏在他的怀里大声嚎啕,在生母过世之后,她就再不曾这般哭过了。 等她稍微平静后,朱翊钧轻声道:“朕许你在翊坤宫守孝,好不好?人前不行,人后,在翊坤宫,关上门来,都可以。不过只能一月,再不能多了。” 郑梦境抹着泪,声音哭得哑哑的,“谢陛下。” 不过最后,郑梦境还是没这么做。就好像朱翊钧必须做出妥协一样,她也是。身在局中,站于最高处,他们谁都身不由己。 在翊坤宫等待的日子,便是一刻都好似过了一年那么久。郑梦境终于把兄长给等来了。 郑国泰是一个人来的,并没带自己的妻子。郑承宪已经叶落归根,入土为安,但家里还有些事需要处理。郑国泰不想面对,将所有的琐事都一股脑儿地抛给了宋氏。 郑梦境很想令人把屏风撤了,好好看看近十年未曾蒙面的兄长。她动了动嘴唇,还是没开口。 刘带金站得远一些,能从屏风边上看清郑国泰的模样。这个男人比几年前入宫的时候,要老了许多,鬓边甚至都开始有了白发。她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放在郑梦境的脸上。虽然皇贵妃的两鬓已经染了色,但假的到底是假的。 这两兄妹,倒都是操心的命。 郑国泰缓缓跪下,额头触地,“娘娘。” 郑梦境张嘴想说“起来”,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哑的根本就没法儿出声。刘带金赶紧取了一粒丸药放在她的手心,清凉的药丸入口即化,她的喉咙舒服了许多。 “起来吧。” 郑国泰听出妹妹的声音与记忆中的很是不一样,鼻子有些发酸。这几年,不独他们父子在外奔波辛苦,想来妹妹在宫里也不是过得很舒坦。他回京后,宋氏将一些与郑梦境有关的事都与他说了。郑国泰纵气,也无奈——他有什么能和那些官僚们争的呢。 想当年离京时,他还心心念念地想着要封个伯,如今走南闯北见得多了,却是不再想起了reads;。 郑梦境见兄长在绣墩上坐下,清了清干痒的嗓子,“如今家里,只剩下我们兄妹俩了。” 郑国泰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 多年不见,兄妹俩竟一时都无话。明明心里不知有多少事儿想和对方说的。 郑梦境在屏风这头低着头,拧着手指,红着眼圈,想和兄长道声歉。父亲死在外边儿,有一半儿的原因是在于她,可自己却不能为他们带去一星半点的好处。 不过郑国泰显然比他的妹妹要耐不住性子。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来,“娘娘,这是爹临终前让我亲自交给你的。他说不放心走驿站。原本要不是身子拖着,他早就想回京一趟了。” 郑梦境擦了擦眼角的泪,从刘带金的手里把信接过来。 信一入手,就沉沉的,厚厚的。郑梦境敏锐地察觉到,这不单单是一封家书那么简单。她并不急着拆了看,问郑国泰,“父亲可有什么话让你带给我的?” 郑国泰很难得地叹了口气,“父亲和我都猜到娘娘见了信之后会怎么想,怎么做。但我俩都觉得,不妥。”他大着胆子将绣墩挪近屏风,低声道,“利近万倍,树大根深。就是陛下,也轻易动不得。” 话说得并不算很隐晦,郑梦境听了就知道郑国泰指的是什么。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朱翊钧都撼动不了的呢。不是规矩,不是礼法,不是李太后。 是朝中的百官们。 郑梦境将信拆了,一张一张仔细看着。刘带金双目直视前方,丝毫不曾瞥上一眼。郑国泰捧着茶,小口小口地嘬着,并不催促。 信很长,将近三十页。郑承宪写得很详细,每至一地,必将当地的情况摸得透彻。本地最有势力的乡绅是谁,与朝中何人是什么关系,家中明面上经营的是什么,暗中又经营的是什么。信上一一列出。 他们俩父子打着皇商的名义,起先被那些人忌惮和排挤,以为是来掀底的。后来彼此做生意,相熟了之后,便有意介绍他们做一些“不法之事”。郑承宪和郑国泰很“上道”,言明只为利,大家彼此的合作都很愉快。那些乡绅也开始透露出了些许来。随着越来越深入的了解,他们也越来越清楚大明朝如今岌岌可危的情形。 明太|祖开国初期,大力支持荒田的开垦,并颁布了数条法令扶持民间对农桑的种植。民间有田五亩,必种桑c麻c棉各半亩,否则就要纳绢布c棉布或麻布各一匹。大明朝轻视商贾,商税偏低,大都三十取一,五十取一。 获得优免的士大夫家多以纺织求利。 当年文忠公清丈土地,得罪的便是诸多的同僚,和当地的乡绅。这些人有钱,有权,在当地有势。在其生前翻不出浪花,死了之后,难道还不能落井下石么。 整个大明的钱,就掌握在这些人的手里。穷人纳粮,富人纳凉。 文忠公清丈时,曾出过一件事。文忠公本家在江陵,田产约有七十余石,可在县衙登记的,却被优免了六百四十余石。这些多出来的田产,大都是张家的族人借其名号一体优免的,还有僮仆将私田混入其中,甚至还有一些张家根本不认识的人的——都是江陵当地的乡绅贿赂小吏后,蒙混其中,逃避赋税。 窥一而知十。朝中不乏富户之子为官的。 就像郑国泰和郑承宪说的那样,朱翊钧根本动不了他们,甚至都不能提出要改革商税。若是一起个头,便会即刻有人说这是与民争利,不可为。 可实际上呢,盐c酒c茶,这些民间真正日常用到的必需品,全部都是官营reads;。为了打击私盐,每年国库不知道要拨下去多少银子。 难道这些,就不是与民争利了吗? 郑梦境越想越气,将一叠纸砸在手边的桌上,“实是可笑!” “娘娘息怒。”郑国泰叹道,“彼时我方知这些,亦是这般想的。” 郑梦境咬着指甲,难道这事儿就没有旁的法子了吗?就这么c这么看着国蠹们吃空整个大明朝,然后跪迎后金入关? “兄长此次会在家里住多久?”郑梦境想知道郑国泰留在直隶住多久,这件事怕还是得经常让他进宫来多问问细节才行。 郑国泰苍白一笑,“我已向陛下辞了皇商一职,父亲的千户并非世袭,如今身上无官无职。我想着,正好给父亲守三年的孝。” “这样也好。”郑梦境叹道,“记得替我多烧些纸钱。” 郑国泰应下,又道:“娘娘可知道,陛下赐了郑家一所宅子,就在京城。” 郑梦境挑眉,“陛下不曾同我提起。”她又问,“是在何处的宅子?” 郑国泰笑道:“就在原文忠公家附近不远,宅子不大,也就三进,不过家里尽够住了。” 郑梦境点点头,“这也是兄长多年行商的辛苦,该得的。就是不给,我也要跟陛下讨。” 郑国泰连连摆手,“别别。”他的声音有些苦涩,“我知道你在宫里不容易,以后,别再为了家里头要什么赏了。家里现在有钱了,也不缺那些虚的。你在宫里过得好好儿的,我那几个好好儿的,就行。” “嗯。”郑梦境的手捏了下帕子。 郑国泰强笑道:“等爹的丧事了了,我就同你嫂子搬来京里,往后咱们走动也能多些。” “都听哥哥的。” “说来,”郑国泰四处望了望,“都不曾见过几位殿下。” 郑梦境笑道:“姝儿和治儿倒是在,溆儿c洵儿去文华阁听经筵了。今日哥哥想来是见不着了。下回再进宫来,我将他们留下,你们见一见。”她扭头对刘带金道,“带郑公去见见两位殿下。” 郑国泰起身告了罪,跟着刘带金去见朱轩姝和朱常治。 郑梦境平了平气,将手边的那叠纸又重新翻看起来。她眯着眼,吩咐道:“去趟乾清宫,同陛下说,若是今日有空了,往翊坤宫来一趟。” “诺。”小太监飞快地就出门去了乾清宫。不过去的不凑巧,刚好撞上乾清宫乱糟糟的时候。 张宏病倒了。就在朱翊钧结束经验,从文华阁往乾清宫回来的时候。他一路撑着,到了乾清宫门口,腿一软,两眼一翻就倒在了地上。 銮驾上的朱翊钧登时慌了神,赶忙让几个太监抬着张宏回去,又唤来太医,给张宏诊治。这是极大的荣宠,宫里的宫人是不能看医的,他们只能通过口述病症,让太医们诊断,而后开药服用。 太医过来,一搭脉,当下就开了一副方子。在张宏身边随侍的小太监赶忙煎了药,掰开张宏的嘴给灌下去。 张宏服药后不久,悠悠转醒。他一醒来,张嘴就道:“谢陛下。” 史宾替他将第二碗药取来,“陛下不在这儿。往皇贵妃娘娘那儿去了。” 张宏“嘿嘿”笑了笑,“咱家知道reads;。但有些话,本就不是说给陛下听的。” 史宾也笑了,“掌印,这是第二碗。太医说了,要连着喝了三碗才行。” 张宏二话没说,端过药,一气喝下。他抹了抹嘴角,望着史宾,“以后在陈公公手下,可得尽点心啊。” 史宾心里一动,知道张宏这是要退。他起身拱手称谢,“有劳掌印提点。” 张宏舒出一口气,靠在隐囊上闭目休息,“史公公去吧,咱家这把老骨头且死不了。倒是乾清宫里的那些小崽子们,没人督着,就一个个地开始作天作地了。” 史宾退了出来,在门口撞见前来探望张宏的陈矩。“陈公公。” 陈矩点头,还了一礼,“史公公。” 两人擦肩而过。 朱翊钧到了翊坤宫的时候,郑国泰已经走了。两人并未遇着。郑梦境谢过赐宅后,就将郑国宪的那封信交到了他的手里,“陛下看看。” 信纸一张张被翻阅着,越往后,朱翊钧就翻得越快,气也就越急。 “陛下,急,也没用。” 朱翊钧深吸一口气,“朕知道。”他有些诧异,信上所写之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查出来的,而他从来没听郑梦境提起过这事。是在什么时候,他的小梦也开始有了瞒着自己的时候呢。 朱翊钧捏着那些纸,坐在榻上,想着对策。郑梦境斟了一杯茶,放在他手里,“缓缓气吧。奴家刚看了的时候,也气得不行。” “国蠹。”朱翊钧咬牙切齿,“吸万民之血,食大明的骨肉。” 偏他还动不得! 随着内廷与外朝的逐渐崛起,历代明朝列祖列宗的放权,朱翊钧觉得现在的自己已经逐步被架空了。他手里没有多少可支配的钱,身边没有几个可以用的人。拿什么去和这些人争。 朝上现在看着,多党林立,各为其私利。可一旦触及他们共同的利益,就会拧成一股绳,大力地向皇权进行冲击。 争不过,就意味着这些钱永远都无法为己所用。朱翊钧也想将大明朝重新恢复到太|祖成祖时的辉煌,可没有钱。 无钱寸步难行,样样皆空。 郑梦境见他愁眉不展,面上一副极不甘心的样子,便走过来,从他手里拿过那叠纸,从里面抽出一张来,递给他。“陛下,看看这个。” 那张纸上写的是江浙一带私自出海的私船相关信息。 “奴家听说,先帝时曾开关,如今当是有六处?” 朱翊钧摇头,“只有一个月港,于漳州。”他点了点那张纸,“竟有这般大的利!” 郑梦境咬了咬嘴,“他们可以,为何陛下不可以。” 朱翊钧怔愣,“什么意思?” 郑梦境扭身坐在他身边,“民间私船多,其利之丰,乃是一,二来,我听兄长说,船由c商引十分繁琐,还有不少官员借机牟利。若是还同过去那样,找可靠的人,借皇商的名义呢?照旧从月港出海,该办的,那交的税赋,也统统一并交了。商税本就不高,不过是九牛一毛,而且还是进国库的。而除了商税外的银子,还是照我父兄那般分。” 一切都按照官方渠道走,百官也挑不出错来reads;。赚来的钱,大家一起分,大不了天家拿个大头,人跑腿的占小一点,也够吃喝的了。 郑梦境并不知道将近十年里,郑家父子给朱翊钧带来了多少钱。她试探性地说道:“奴家想,应当会比兄长他们前些年赚的来的多?” 朱翊钧笑了,扬扬手里那张纸,“出海三趟,就抵过这近十年来的了。” 郑梦境愣住了,惊呼,“竟有这般之多?!”朱翊钧拧了一下她的鼻尖,“否则为何私船冒着倭寇之险,也要出海呢。” “不过”朱翊钧有些发愁,“出海需有大船。可天家却不曾有。听闻造船需耗费银两上万不止,这么大一笔钱,又从何处来呢?再有,若船要出远海,恐是现在大多数的造船之人皆不得法。还有出海之人必为熟悉海上之事的,这样的人,上何处去寻?” 郑梦境眼睛一亮,“陛下莫非忘了,不是还有利玛窦吗?” “利玛窦?!”朱翊钧拍手,“不错,他是意大利亚人,原就是从海上过来的,这些事,想必他是清楚的。” “利玛窦虽然久离故国,但他在海上呆了那么久,行船的构造应当是清楚的?陛下不妨唤他来问问。再者。”郑梦境顿了顿,“置办船厂,并非只私帑出。陛下可去寻武清伯府,奴家兄长听闻此事,必会也出一笔银子的。” 朱翊钧皱眉,“武清伯府”他对外祖家不是很待见,除了上回出了个尼堪外兰的点子后,就再没动静了,好似昙花一现。时间久了,李家又是老方一帖,整日被言官弹劾,朱翊钧对他们的印象也回到了最开始。 “奴家听闻武清伯府家财万贯,现银必不会少。既然海商获利如此之丰厚,陛下何不从指头里漏一些给他们呢?大的都在手里捏着了,还计较小的?郑梦境微微一笑,”先前陛下为了能让几位皇嗣出阁讲学,用了慈圣太后娘娘的名头。娘娘嘴上不责怪,可陛下难道就不有所表示一下?可莫要寒了娘娘的心,坏了母子之情才是。“ ”是这个理。“朱翊钧心里对上次利用母亲的事丝毫不在意。最后尊号也没有夺,不是吗? 何况,对于李太后而言,她恐怕心里也高兴得很吧。三个蒙过学的皇子之中,还有一个可是她的心肝宝贝。 朱翊钧觉得,他对母亲没有丝毫怠慢,甚至还替她的梦想前进了一小步。 不过他是绝对不会容忍朱常洛的。 朱翊钧看得分明,朱常洛在上学之时不断地出风头,与皇太子相争,彼此别着苗头。坤宁宫那处不好说话,可他作为父亲,还是觉得朱常洛太没眼色了。 甚至有一次,朱常洛实在憋不住,找上朱翊钧,求他将王嫔的禁足给废了。 景阳宫已经沦为了一处冷宫,王嫔在里面的情形外人根本无法得知。要不是每日三餐送进去,还会空着碗碟送出来,外边的人都要王淑蓉死在了里面。 朱翊钧觉得把这个女人就这样关着挺好的,就好像自己的身边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个人。他在拒绝了朱常洛的哀求后,心中冷笑。他对王淑蓉的报复,可远不如此。 郑梦境和朱翊钧商定了一些关于开办船厂的细节,但因为他俩都没什么经验,所以一时只拟了大致的东西。朱翊钧想着,明日再将冷落了许久的利玛窦召进宫来,细细问明了,再做更细致的决定。朝上也有几个人,是可以用的。 越想,他心里就越笃定此事能成。 不过陈矩的到来,让他的脸色凝重了起来。 哱拜,反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55章 陈矩正欲详说,朱翊钧伸手制止了他,“路上说吧。”他朝郑梦境看了一眼,后者忙道,“出了这样的大事,乾清宫怕是已有大学士等着了。” 朱翊钧点点头,“朕想也是。”他匆匆往外走,行至一半又转了回来,将手里方才与郑梦境商讨好记下来的纸张放在她的手里,“仔细收好了,莫要透出风声去。” “奴家省的。”郑梦境福身恭送天子离宫,而后亲自将桌上的笔墨纸张一一仔细收藏妥帖。她把那些东西都和父亲寄给自己的家书放在一起,在梳妆台的小抽屉里一并放好,用贴身的钥匙锁上,仔细拉了拉,确定拉不开,才放心。 朱翊钧坐上銮驾,请轿长还未抬起,就问道:“仔细说说。” 陈矩知晓事态紧急,也不忙着行礼,边走边说:“宁夏副总兵官哱承恩与其父哱拜因与宁夏巡抚党馨生隙,唆使宁夏卫四营官兵讨要冬衣布c花月银未果后,趁势起兵叛变。宁夏巡抚党馨c副使石继芳皆被围杀。卫官李承恩c供应官陈汉也推至坊市被杀。” 朱翊钧慢慢咬紧了牙根,从牙缝中吐出一句话,“还有谁。” 陈矩顿了顿,“哱拜向宁夏总兵官张继忠索敕印,张继忠被逼无奈,交出敕印后自缢身亡。” 朱翊钧冷笑,“他倒是个聪明的,既不想投靠叛党,身败名裂,又不愿率兵反抗,搏条活路。索□□了印,再自缢,以为如此朕就奈何不了他了?!” 陈矩没有应声。他接着道:“哱拜与其子于二月十八日谋反,其后两日连续攻下玉泉营c中卫c广武。唯平虏在参将萧如薰的坚守下,至今不曾攻破。” “萧如薰?”朱翊钧微微皱眉,这个名字很熟悉,“其父可是京营副将c都督同知萧文奎?” “正是。”陈矩接着道,“萧氏一门四子,皆是虎将,萧如薰为幺子。”顿了顿,“萧如薰之妻杨氏,乃兵部尚书杨兆之女。” 朱翊钧点点头,“杨卿教女有方,朕早有耳闻。萧如薰守城有功,且记下,平乱后论功行赏。” “诺。” 朱翊钧在心里算了算日子,宁夏兵变发生在二月十八日,今日是三月四日,不知这十几日中宁夏情形如何。他记得时任三边总督的是魏学曾,“魏卿可有传信?” “尚不曾reads;。” 说话间已经到了乾清宫前,朱翊钧“啧”一声,心里烦躁不堪,没等銮驾停稳就先跳下来。大学士们并未在殿内等着,而是一齐立在宫门外焦急不安地眺望着天子的身影。见他一到,赶紧纷纷上前。 “陛下,臣刚收到宁夏急报。宁夏镇除北路平虏外,皆已攻破。三边总督魏学曾遣张云等人谕降未果。叛贼哱云c土文秀合叛卒击杀游击梁琦c守备马承光。”申时行便跟着朱翊钧疾步往殿内走,一边说着刚刚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战报,“叛军欲挟庆王代请贳罪。哱云c土文秀见平虏久攻不下,诱河套部落著力兔c宰僧犯平虏,花马池。” 朱翊钧听到这儿停下了脚步,“他们把宁夏的口子的撕开了?!还把河套的蒙古人给放了进来?!” 大学士们皆低头,沉默不语。 明初起,至今,大明朝陆续在北境设下九个重镇,与蒙古抗衡。九镇在大明朝的北境形成一条连锁防线,共同担负抵御北夷的重任。 宁夏镇就是这九大重镇之一,属陕西省,设宁夏卫,治所为银川。银川往东,可至有塞上江南之称的河套。成祖时,内迁东胜卫,大明朝开始对整个河套平原逐渐失去掌控。自此,大同c宣化成为第一前线,并间接导致了正统十四年的土木堡之变。 到了嘉靖二十五年,支持三边总督曾铣收复河套地区的首辅夏言在与反对“复套”的次辅严嵩的抗衡中落败。曾铣c夏言被杀,河套地区就此被彻底放弃。 失去了河套平原的庇护,大明朝西北边境门户大开,宁夏镇,特别是黄河以东地势较为开阔的盐池c灵武一带首当其冲,成为蒙古部南下的重要突破口。 所以无怪乎朱翊钧的震惊。宁夏地处咽喉,险固可守,若叫蒙古人占去,即可蚕食整个陕西行省,而后再步步南下进行抢掠,如若无人之境。 朱翊钧见大学士们默认,拂袖疾步入内。 诸人到了殿中,尚未坐定,一个小太监双手捧着一封信急急入内。 “宁夏急报!” 不等朱翊钧说话,陈矩就将信交到了他的手里。朱翊钧阅后大怒,“岂有此理!” 大学士们面面相觑,等陈矩将信递给他们后,见上面写着的乃是哱拜投降的要求。 “必欲我降,依我所自署,授官世守宁夏。不者,与套骑驰潼关也。” 信上只这短短两句话。 “朕不会答应的!”朱翊钧的胸口一起一伏,咬牙道,“传朕旨意,三边总督魏学曾即刻驰往宁夏征讨,升陕西副使朱正色为宁夏巡抚,协守洮岷副总兵董一奎升为宁夏镇总兵官。”他顿了顿,“平虏参将萧如薰守城有功,升为宁夏副总兵,暂管总兵事。” 申时行与许国c王锡爵交换了下眼神,他们在等朱翊钧的时候,已经有过商讨,基本和朱翊钧说的差不多。还有一些,确是朱翊钧不曾想到的。 “陛下,依臣之见,宁夏现今兵力恐无一战之力,当增调宣府c大同两镇之兵驰援宁夏,再令陕西巡抚沈思孝移驻下马关,声援宁夏。御史梅国桢善骑射,有奇谋,可赴前敌担任监军。” 朱翊钧点头,“就依先生所言。” 诸人又商定了一些其他的细节,大学士们就退下去拟旨了。 京城郊外,收到圣旨的李时珍正在医学馆内收拾行装。他的头发越发蓬乱,也越发白了,丝毫看不见有黑的地方。他时不时地需要停下来,好一顿咳嗽之后,才能继续整理东西reads;。 李建元听见父亲的咳嗽声,从屋外走了进来。他拦住父亲整理的动作,“爹,这次我去吧。” 李时珍摇摇头,“这是头一回上阵,我不放心。”李建元忙道,“莫非爹信不过孩儿?” 李时珍笑着叹了口气,在杌子上坐下,望着屋外忙碌的学徒们。他心里很高兴,也感激自己能有这个机会,将平生所学倾囊所授给那么多人。正因为这些感激,所以他在自知时日不久之时,执意前往宁夏。 “爹!”李建元蹲在他的脚边,努力劝道,“要是娘娘知道爹的病,定然不会让你去的。” 李时珍低下头,粗糙黝黑的手轻轻摸着儿子的脸,“医者不自医,为父总算是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他叹了口气,“罢,那你就替我去吧。不过你得答应我,万万尽心才是。所有事情无惧大小,统统都要记下来。回来之后拿给我看。” 李建元响亮地应了一声。 这次同去宁夏的学徒是李时珍早就想好的,都为学徒中的佼佼者。眼下还未启程,他们都各自忙着准备好药材。 李建元怕自己父亲临终反悔,赶紧将他已经收拾好的包裹给拆了,重新放回原位。李时珍见他这般模样,不由边咳边笑,“怕的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了?” 李建元憨憨地笑了一声,挠着头出了屋子去收拾东西。 李时珍坐在杌子上,大手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手边的那本《本草纲目》。那是初版初印的,如今此书早就加印了不知多少版。原先他还担心不会有人愿意前来学医,现在却是只担心有资质的人太多,他一个都舍不得拒绝,可医学馆中的宿舍早就住满了人。 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他敲了敲大腿,走到软和的榻上躺下,闭上眼,舒舒服服地小憩。光亮的屋里点着安神的香,虽有烟,却不熏人,是郑梦境特地差人送给李时珍的。 屋顶上飞过的鸟儿鸣叫着,展开双翅在天空中滑翔着,而后不断扑扇着翅膀,一路飞向远方。 翊坤宫中,郑梦境久久立于窗前。 “娘娘,起风了。”刘带金将一件斗篷披在她的身上。 郑梦境拢了拢披风,一直望着窗外宫檐上的天空。天不算晴朗,偶尔几朵厚云慢慢飘过,间或几只飞鸟轻掠而去。 宁夏之役没有那么快结束,起码要打到九月。 郑梦境收回了目光,回到温暖的内殿,脱去斗篷歪在榻上,将斗篷盖在冰冷的腿上。 此役前期大明军不利,盖魏学曾督军太过守成,不敢冒进。后来梅国桢与其相斗,争得督军的权利后,才开始转败为胜。 郑梦境知道这一切,但却不能告诉朱翊钧。事情没到那一步,朱翊钧不会听她的,反而还会疑心自己欲涉足朝政。她还知道,眼下不是最糟糕的。 到了四月,倭国的丰臣秀吉就会举兵攻打朝鲜,两月之后,大明即将挥师前往朝鲜救援。朝鲜之役前后陆陆续续打了六年之久,大明前后派去的援军共有几十万之多。各卫所派的屯兵皆为精英,还从民间招募了大量募兵,所需军费都是从朱翊钧的私帑和太仓库出的。 中间更有播州杨氏叛乱,需起兵征讨。 三次大战下来,可支十年栗的太仓库直接赤字。更别提朱翊钧的私帑了。 郑梦境摒退宫人们,坐到梳妆台前,用贴身的小钥匙打开了那个藏着秘密的抽屉reads;。她将那张密密麻麻记着她与朱翊钧对未来共同美好畅想的开办船厂,经营海商的纸抽出来,细细地看。 还能成功吗? 郑梦境怔怔地望着那张纸,想了很久很久。 “带金!”郑梦境将东西收好,锁上小抽屉。刘带金从殿外走进来,“娘娘有何吩咐。” 郑梦境微微扬起下巴,“派人出一趟宫,将我兄长叫进宫来,我有事儿要他办。” 刘带金福身应诺,当下就去准备。 郑梦境望了望天色,今日已是晚了,宫人一进一出,就快落锁,想来是见不到兄长了。 不过也无妨,趁着战事还未全面开启,她尚有时间可以运作。 这夜,朱翊钧并未回到翊坤宫,而是在乾清宫与诸位朝臣商议宁夏哱拜叛乱之事。郑梦境倒是睡得很早,她现在精神不济,比不上从前。明日需得细细同兄长说,没了精神可不行。 第二日一早,郑梦境领着孩子请安回来,用过早膳后小憩一会儿,郑国泰就进宫了。 照旧是屏风挡着兄妹二人。 “听宫人说,娘娘找我有事?”郑国泰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现在整日足不出户,每天在家守孝,也做不了什么啊。 郑梦境笑着点了点手边的桌子,“确有一事,需兄长替我代劳。”她身子微微前倾,“兄长,替我寻一个人。此人我只知其姓名c籍贯,却不知其如今身在何处。” 郑国泰沉吟半晌,“娘娘说来。” “沈惟敬,嘉兴人。” 郑国泰把自己所有的记忆都翻了个遍,并不记得有听说过这么一人,“娘娘寻他为何?莫非此人有大才,可堪一用?” 郑梦境摇摇头,“兄长先替我找着人就好。旁的,等找到了,我再同你说。”她想了想,“若是实在没有头绪,可多留意兵部尚书石大人。” 她再三叮嘱,“务必要找到此人。” 郑国泰猜不出缘由,不过既然是妹妹这么看重的人,想来必是有人。他细问了郑梦境此人长相后,一一记在心里。“行,我心中有数了。” 郑梦境舒了一口气,“有劳哥哥了。我出不得宫,总是得麻烦你。” “嗐,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见外话。”郑国泰摆摆手。他一扭头,看见门口一个矮矮的小人儿,手里拿着上次自己送的小玩具,正探出半张脸来从门口偷看他。见自己留意他,赶紧把头缩了回去,过了几息又耐不住好奇重新探出头来。 郑国泰“嘿嘿”笑了两声,坐在绣墩上,朝朱常治行了个小太监礼,“见过五殿下。” 朱常治也笑了,手里的玩具被举得高高的,迈着两条小短腿就跑进来,嘴里喊着“舅舅”。最后一步眼瞧着就要摔了,郑国泰赶紧往前一倾身子,将人往怀里一搂。“我的小殿下哟,可千万别摔了。”他捏了捏朱常治的小脸蛋,“瞧这嫩嫩的,伤了可不好。” 许是外甥像舅,又或许是郑国泰心里缘故。都说朱常治同朱翊钧长得像,可他心里倒觉着这个小外甥和自己也有几分相似,心里也多了几分疼爱之情。 郑国泰指了指自己上回送他的礼物,“好玩儿不?这个大飞鸟。” 朱常治狠狠地点头,“好玩!”他熟练地操作起木鸟,两只小手捧着,往天上一丢reads;。方才还静止的木鸟就开始在半空中盘旋飞翔。朱常治拍着小手,笑得口水都止不住。 木鸟飞了几圈,又重新回到了朱常治的手里。他的眼睛亮晶晶的,“谢谢舅舅。” 郑国泰偷瞄了周围,见宫人们都低着头,没留心,赶紧往朱常治的脸上飞快地亲了一下。“喜欢啊,舅舅下回再给你带旁的好不好?” “好!” 郑梦境在屏风后头轻咳几声,“今日不用蒙学吗?治儿?” 朱常治从郑国泰的膝头跳了下来,恭恭敬敬地朝屏风后的郑梦境行礼。“今日先生有事,只上半天学。治儿已经将功课都做完了。” “那也不可整日只顾着玩耍。还要预习功课才是。”郑梦境有些埋怨道,“哥哥也是,总那么宠着他,可莫要惯坏了才是。” 朱常治偷偷和郑国泰对了一眼,绕过屏风,冲向郑梦境,趴在她的膝头,“母妃疼我。” “疼你疼你。”郑梦境点了点他的小鼻子,“治儿要知道,这些玩具越是精妙,就越要费许多银子。先生可有教你,骄奢非善。有一个就行了,不能贪多。” 朱常治点点头,“治儿明白。”他想了想,从随身的小荷包里拿出一小撮的金叶子来,举得高高的,给郑梦境看,“那治儿同舅舅买,行不行?” 郑梦境又好气又好笑,点点他的额头,“是不是皇姐教的?” 朱常治有些心虚地移开目光,不接郑梦境的话。他一溜烟跑回郑国泰的面前,把手里的金叶子塞在他手里。两只小手拢在一起,贴在郑国泰的耳边,“舅舅替我买,下回进宫给我带进来,哈?” 郑国泰憋着笑,点点头,同样轻声地回道:“嗯,舅舅知道啦。” 甥舅两个说着自以为旁人都听不见的悄悄话儿,不防朱轩姝同两个弟弟也来了。 “母妃,舅舅。”朱轩姝落落大方地向郑国泰行了个礼。她已经蓄了几年的发了,如今刚好能戴发箍,整个人看起来也沉静了许多,不像小时候那样顽皮。 郑国泰不看直视,只稍稍看一眼,避过朱轩姝的礼,“二皇女殿下好。”朱轩姝一笑,往屏风后面走去。 刚走到郑梦境的身边,朱轩姝就被人给拉住两边脸颊,“说,是不是你教的好皇弟?他现在还知道买卖了?” 朱轩姝按着母妃的两只手,拼命往里面挤,“这不是很好吗?让治儿知道这些都不是天生就能有的,得花钱去买。”郑梦境松了手,没好气地翻白眼,“你就没想过,若他日无钱买卖,怎生是好?去偷去抢不成?” 朱轩姝有些怔愣,揉着微微发疼的两颊,“可治儿是天家子,哪会没钱买东西呢?” 郑梦境摇摇头,朝郑国泰扬了扬下巴,“你让舅舅说给你听。” 殿内的目光聚焦到了郑国泰的身上。 朱常溆和朱常洵同他行礼,“舅舅。”郑国泰亦避过。朱常溆对他倒是有了几分好感,觉得是个知礼的人。 “你们都坐吧,好好儿听你们舅舅是怎么说的。他不比咱们,整日都在宫里,走南闯北的,不知受了多少苦,见了多少事。” 几位皇嗣应了诺,各自坐下。 郑国泰挠挠头,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忽地,他灵光一闪,“请问诸位殿下,可知一石麦米,能吃多久吗?” 这个问题朱轩姝和朱常治是答不上来的,但已经出阁讲学的朱常溆和朱常洵却是知道的reads;。朱常溆道:“一石米为十斗,一斗有十升。若为壮年男子,胃口较大,一日估算为一升,约能吃上三月有余。” 朱常洵点点头,“若是胃口小的,一日只半升足矣,可以吃上半年多。” 郑国泰点点头,“那殿下可知诸王公主,岁禄几何?” 这回说话的却是朱常治。“太|祖有训,诸王公主岁禄,亲王岁支五万石,钞两万五千贯,锦四十匹,贮丝三百匹,纱罗各一百匹,绢五百匹,冬夏布各一千匹,绵两千两,盐两千引,茶一千斤,马匹草料月支五十匹。” 郑梦境很是惊讶,“你怎么知道的?先生教的?” 朱常治点头,“先生说,不能独学蒙学和《四书》,祖训也是要背的。” 朱常溆和朱常洵也点点头,当年他们也背过。 “那两位殿下可知,宗藩一年加起来的岁耗禄米是多少?”郑国泰不等他们回答,就自己说出了答案,“山西一省,岁耗禄米八十六万石;山东,十三万九千多余石;湖广,二十五万九千余石。粗略算来,总共一百二十五万八千余石。” 朱常溆沉默了许久,“去岁国库也只收了两千六百万石。” 此时在册的宗藩不下八万,大约每人每年能分到十五六石。而大明朝登记在册的人口,总共大约有六千万。这还不算不在册的流民。 宗藩富得流油。可大明朝的百姓却朝不保夕。 朱轩姝不解,“母妃,既然宗藩这般富裕,为何会买不起东西呢?” “殿下,正因为富裕,所以才不知今夕何夕,铺张浪费,最后闹得饿死家中。”郑国泰的声音低了下来,“粮食需看老天爷给不给好脸,若是一场天灾下来,百姓种不出麦米,行省何来的禄米给宗藩呢。宗藩家中没有存粮,若无处可借,又不改性子” 郑梦境拍了拍女儿,“兄长为何知道这些?” 郑国泰笑道:“我曾与潞王做过生意。他是爽快的大方人,见我好奇,便一一告知。且算算当地有多少宗藩,就能大致晓得岁耗禄米了。商贾嘛,算术却不能不好。” 郑梦境点点头,对朱轩姝道:“你让治儿明白买卖之事,的确是好。可万不能让他养成骄奢的性子,他现今还小,正是许多事情懵懵懂懂的时候,一旦养成了坏习性,日后就藩,可不就为祸了?” 朱轩姝还是没能完全消化这番话,不过她还是点点头,打算到时候问问自己的兄弟——她看他俩倒好像是已经明白过来的样子。 郑梦境叹了一口气,收拾好心情,浅笑道:“兄长今日留在宫里用膳吧?” 郑国泰欣然答应,“那就却之不恭了。”他朝朱常治眨眨眼,“走南行北,吃百家饭,尚未尝过宫里的膳食是什么味道的呢。” 朱常治从绣墩上跳下来,扳着手指一个个对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如数家珍,“等会儿让小厨房做给舅舅吃。” “好!”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用完午膳后,郑国泰就告辞出宫了。他心里挂念着郑梦境让自己找的人,一回家,就开始安排人手去做。 宁夏那头,哱拜的叛军和明军胶着着。就如同郑梦境的回忆那样,明军除了个别战役外,节节败退。梅国桢和魏学曾起了很大的冲突,双方各自上疏弹劾彼此和自辩,一来一往好不热闹,竟比战报还频繁reads;。 朱翊钧为了这件事,一直都很闹心。不过他没想到的是,比起这个,还有更闹心的。 陈矩已经正式接替张宏的职位,成为新的司礼监掌印。史宾还在原职上不曾动弹,他也不甚在意。这日,史宾回报说,皇太子朱常汐在上午日讲时用砚台砸了国子监祭酒曾朝节。 曾朝节是万历五年丁丑科沈懋学榜的探花。他出身微寒,性刚直,不好结交朋党,一直孤立于外,很受朱翊钧的倚重。 朱翊钧听说皇太子将人给砸了,差点气得厥过去,赶忙问道:“祭酒如何?” 史宾垂目,道:“恰好砸中左边的额角,登时血流如注。” 朱翊钧怒得身形不稳,他扶住桌子,咬牙切齿地道:“去把那个逆子给朕叫过来!” 史宾不动声色,“皇太子殿下已被皇后娘娘唤去了。” 知道王喜姐的性子,朱翊钧的心就稍微安定下来。他还得负责给给皇太子擦屁股,处理好这件事。“陈矩,你亲自跑一趟,上祭酒府上去。”朱翊钧赏了银两c金银器等等,又叮嘱,“带几个太医去给祭酒好好看看。” “诺。”陈矩立即就领着人去库房点东西出宫。 朱翊钧想了半晌,最后还是决定去一趟坤宁宫。他倒不是怕王喜姐下手太轻,舍不得责罚皇太子,而是想知道皇太子今日究竟是怎么想的。 是,大明朝是可以廷杖朝臣,但这是皇帝的权利。而且还仅仅针对犯了错的臣子,并非想打就打的。朱翊钧自认在对待先生这方面,给自己皇子们做出了典范。他对申时行和王锡爵这两位曾经教过自己的帝师从来都是恭敬有加,连称呼都是十几年不改的“先生”。怎么这个孩子c这个孩子 坤宁宫和乾清宫离得很近,朱翊钧没叫銮驾,自己走过去的。坤宁宫的守门太监早就瞧见天子的警跸,刚要转回禀报,就被史宾拉住了。他食指竖起,贴在唇上,“嘘——”。 小太监会意地点点头,朝里头做了个手势。 坤宁宫的宫人们见天子驾到,一个个都默不作声地跪下。 朱翊钧走到正殿门口,隔着禁闭的门,听里面的哭喊声和戒尺打在肉上的声音。 王喜姐觉得自己快被这个儿子气疯了。她听了内监回报后,当下就把朱常汐给叫去了坤宁宫,等人到了,二话不说,操起戒尺就打。起先朱常汐还逃,王喜姐见他这副模样,越发气不打一处来,当下就令都人将他抓住,把两只手掰开,手心朝上。 戒尺落下,一打就是连着两只手一并打。 朱轩媖也气这个弟弟,难得今日没拦住。只母后每打一下,她心里就好像也受了打一样疼。实在听不下去朱常汐的哭喊声,她就把头扭去一边,跟着默默拭泪。 这次皇弟实在是太过分了! 王喜姐噼里啪啦一顿打,也没数打了几下。她身子弱,打了一会儿就累了,见朱常汐的两只手肿的老高,心里又气又心疼。也不是不知道疼啊,怎么就这般不长记性呢?!她把戒尺交给都人,“给本宫狠狠地打!” 都人接过戒尺,有些不忍下手。她看看哭得几乎快背过气去的皇太子,跪下求情,“娘娘,太子已知道错了。这次c这次就算了吧。” “算了?”王喜姐抚着有些发疼的胸口,手颤抖着指着朱常汐,“你,给我说说,为什么要拿砚台砸先生?嗯?” 钳制着朱常汐的都人略略松开点力气,他就赶紧扭动着身子将人甩开reads;。十指连心,朱常汐只觉得痛到不行,就是拿手背抹泪也疼。他是拿王喜姐没法子,但对都人却是无上的权威。这股子疼痛令他心中怒火丛生,双手已经疼得发木了,几近失去知觉。 朱常汐抢过都人手里的戒尺,忍着手疼,劈头盖脸地就朝都人脸上c身上打去。 “反了!反了!”王喜姐狠狠一拍桌子,摸着更加疼痛的胸口,发着抖指向几个不知躲闪的都人们,“你们都是没手了还是没脚了?!把皇太子手里的戒尺给我夺下来!” 都人忍着疼,一把抢了戒尺。因她力气太大,朱常汐一时不察摔在了地上。这让他心中的怒气越发腾升起来,一口咬在那都人的脸上,两只脚不断地踢打着她。都人疼得尖叫不已,等挣开朱常汐的时候,脸上已被咬下一块肉来,侧脸鲜血淋漓,看着可怖极了。 这下就连朱轩媖都气得发抖,她走到朱常汐的面前,含着泪狠狠地打了他一耳光。 掌掴声清脆响亮,在寂静的殿内显得声音极大。就连王喜姐都怔住了,她还是头一回见自己女儿发这么大的火。 朱常汐不敢置信地摸了摸自己被打的右脸,刚才,是向来护着他,对他疼爱有加的皇姐打的? 朱轩媖脸上的泪不断地落下,大声呵斥:“你闹够了没有?!什么时候c什么时候你才能懂事些c听话些?!”她指着王喜姐,“你知不知道母后为了你,成日生气,已是气得落了病根?!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沦为整个后宫的笑柄?!多少人就等着在看你的笑话!” 朱常汐发出如野兽般的嚎叫声,狠狠推了皇姐一把。朱轩媖被他推倒在地,右脚刚好磕在台阶上,竟疼得叫都叫不出来,只惨白着脸不断出着冷汗。 王喜姐顾不上胸口越来越剧烈的闷痛,匆匆起身过来扶着女儿,“如何?伤着哪里了?”她想扶女儿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没有力气,而女儿也丝毫站不起来,“媖儿!你不要吓母后!”她赤红着双目,望着十步开外的太子,“逆子!逆子!!” 朱常汐手一挥,尖叫道:“是你们不对!都是你们不好!我是大明朝的皇太子,是储君,是国本!是以后的皇帝!你们都应该听我的!打我的,骂我的,说我不对的,统统都该死!诛你们九族!诛你们九族!” 朱翊钧再也听不下去,推开门,走到朱常汐身边,朝他另一边脸狠狠打了一拳。他比起留了力气的朱轩媖要狠多了,一拳就把嫡子给打翻在了地上。 “陛下,陛下!”王喜姐在看到朱翊钧的那一刻,终于忍不住哭成了泪人,“是臣妾教子无方,是臣妾对不起陛下,对不起太后娘娘的厚爱。臣妾对不起大明,竟c竟生出这么个逆子来!” 朱翊钧望着疼得厥过去的朱轩媖,对着门口的史宾沉声道:“叫太医!”他扶起王喜姐,“这不怪你。”又令都人们仔细将朱轩媖扶进内殿的榻上躺着。 朱常汐被父皇的一拳给打懵了,不再哭,也不再喊。他倒在地上,愣愣地望着哭着扑在父皇怀里的母妃。 自己做错了什么吗? 不,他没有做错任何事。他是大明的皇太子,永远都不会出错。错的只能是别人。 朱翊钧低头俯视着他,冷冷地问:“方才的话,是谁教你说的?” 宫人们低着头,在殿内来回穿梭着。他们避开这对天家父子,恨不得自己同尘埃般没有任何存在感。 朱常汐沉默着,没有说话。 “朕,再问你一遍,是谁教你说的?”朱翊钧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扶着王喜姐的手越来越用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56章 朱常汐一直呆愣着没有说话,他不知道为什么父皇会生这么大的气。自己不是大明的皇太子吗?不是应该,做什么都是对的吗?做什么,都会得到父皇的赞许吗? 不是说,父皇平时对自己的严厉,是怕自己太过骄傲,而特地不夸赞的吗? 朱翊钧见他不言不语,彻底失了耐心。他见太医到了之后,就扶着王喜姐往内殿走。 “把太子带去屋子,关起来。” 都人们都不敢靠近,那名被脸上被咬了的宫嫱也被人扶了下去。最后还是史宾过来,将木木的,发着呆的朱常汐给领走的。 朱常汐茫然地被领回了自己的屋子,他看着门被关上,而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他咽了咽口水,觉得嗓子有些干渴,“给我倒杯水来。”他嘶哑着说道。 没有人理他。 “倒水来!” 大门外落锁的声音传入朱常汐的耳中。 朱常汐的目光转向了桌子,上面摆着一个大茶壶并四个杯子。他被打的手在发木后开始火辣辣得疼痛起来。忍着这股疼,他走过去想自己倒一杯茶。手腕绕过壶把,颤颤巍巍地抬起茶壶,然后虚虚地对准了茶杯,倒下去的水大半都洒在了杯外。他见倒满了一杯,就放下了茶壶,抖着手去拿茶杯。 捧起的茶杯掉在了桌上倾倒,桌上铺着的锦缎被茶渍染了色。 朱常汐愤而一怒,将桌上的东西全都扫在了地上。上等的青瓷茶壶茶杯悉数落地,摔了个粉碎。 史宾在门外,听了一会儿皇太子在屋里的暴怒,面无表情地离开了。他默不作声地回到了朱翊钧的身边,太医正在替醒过来的朱轩媖诊治。 朱轩媖苍白着脸,太医每一动她的那条伤腿,咬着下唇的力道就会加重几分,渐渐地竟渗出了血丝来。王喜姐痛在心头,口难开。她已经竭力地在控制自己的情绪,别让自己晕过去。 朱翊钧双手放在膝头,两眼鹰一般利,细细地盯着太医的每一个动作。等太医停下来起身后,他忙问道:“皇长女如何了?” 太医拱手道:“回陛下,回娘娘,殿下的腿,折了。” 王喜姐身子一软,往后退了半步,恰靠在床栏上才稳住。尽管极力地想要维持住自己平时的端庄模样,但带着颤抖的哽咽声音出卖了她的心情,“往后行走可不利?” 太医摇摇头,“这倒不会。只是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三个月殿下却是不能下床了,得在床上好生将养着才是。” 王喜姐心里松了口气,抹干脸上的泪,强撑起笑来。“母后的乖囡囡,没事儿,别怕啊。”她含着泪将女儿抱进怀里,额头紧紧地贴着女儿的发髻,哪怕冰凉的发箍硌疼了自己也不在乎。 朱翊钧点点头,“什么好药都直管用,务必要让皇长女无碍。” “臣不该不尽心。”太医匆匆坐到桌前,开了方子,外敷内服一应俱全。 朱翊钧看着王喜姐和长女悄声说着体己话,也就没打搅她们,自己站起来,慢慢往外走reads;。 史宾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祭酒和皇太子,究竟怎么回事?”走出正殿,朱翊钧脚下一转,往朱常汐的屋子过去。 虽然朱常汐在被封为皇太子后,就一直住在慈庆宫,但王喜姐在坤宁宫一直留着他过去住的地方。当年她宝贝这个来之不易的嫡子,又为方便管教,所以特地选了最靠近自己所住的正殿的屋子。 朱翊钧没走几步路就到了。 “回陛下,奴才已经问了今日随侍皇太子殿下的太监。日讲之时,祭酒向太子和诸皇子们提问,大殿下头一个答了出来,太子殿下答错了,祭酒便说了太子几句。不想惹了殿下生气,拿了砚台砸过去。” 朱翊钧在门口停下来,“什么问题。” 史宾把头低得更低,“祭酒问的是,孝元皇后任用王巨君,善也,非善也。” 朱翊钧想了想,轻笑一声。“皇次子同皇四子没说话?” “不曾。” 朱翊钧点点头,“皇长子和太子是怎么说的?”他朝守门的太监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将锁打开。 屋内的朱常汐重新听见锁链碰撞的声音,他赶忙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满怀希冀地望着被打开的屋门。 “大殿下说,王巨君忠于汉室,善,不忠,非善。然外戚擅权,终酿大祸。”史宾搀着朱翊钧跨过门槛,“太子殿下说” 朱翊钧用脚扫开地上的碎瓷片,拉开绣墩坐下来,好整以暇地望着忐忑不安的朱常汐,“说什么?”他伸手示意史宾别继续往下说,而是朝朱常汐抬了抬下巴,“你说,当时是怎么回的先生。” 朱常汐起先还对自己的回答很有信心,可父皇的眼神却令他越来越心虚。他把眼神慢慢地,一点点地,从朱翊钧的身上挪向别处,脖子不由自主地缩了起来。 “说!”朱翊钧狠狠一拍桌子,表情不再轻松,略显狰狞的脸上带着煞气。 朱常汐嗫嚅了下嘴唇,用自己最轻最轻的声音回答道:“王巨君虽外戚,却贤。汉室无能,用之为善。”然后就紧闭着嘴,再也不肯说话了。 朱翊钧冷笑,“不是还有后半句吗?怎么不说了。”他甚至能想到这个儿子一贯而来的思路,后面会怎么说。可心里到底还是有几分期望。 这是他的嫡子啊。大明朝已经多少年,不曾有嫡子继承大统了。 朱常汐的头越来越低,脑子里同一团浆糊一样。他想起永年伯夫人私下拉着自己的手,细心叮咛,体贴入微,甚至比之母后还关心自己。母后整日只会问他上学听不听话,先生有没有夸赞,是不是又惹父皇生气了。 那样温和慈祥的外祖母,难道也说错了吗? 朱常汐抽动了一下嘴角,到底还是把后半句给说了出来。“太|祖立下外戚不得干政之训,非善。” 朱翊钧不断地点头,“好,好好好。”他现在恨不得手里就有一把戒尺,打死这个儿子了事,“长能耐了啊,连祖训都敢横加指责。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比打下整个天下,立下大明基业的祖宗厉害?嗯?” “你接下去是不是还想说,汉室孱弱,王巨君窜政善也?!”朱翊钧口气提上来,最后还是把嘴边的那句话给咽了下去。 朱常汐不着痕迹地慢慢往后退,直觉告诉他,父皇现在似乎非常,非常地生气reads;。 “传朕的旨意,永年伯府日后不得入宫。无论是千秋节,还是大典,一概不许入宫。”朱翊钧起身,最后看了朱常汐一眼。这个太子,现在废不了。“永年伯府,真是教的好太子啊。竟比朕的肱骨之臣,比皇后,比朕更能教!” 朱常汐看着即将被重新关上的门,赶紧冲了上去,双手撑着门,对朱翊钧的背影大吼:“父皇,皇儿不懂!皇儿外祖家为锦衣卫千户,封永年伯。缘何在宫外赐的宅子尚不如皇贵妃的外家!皇贵妃居心叵测,妄图废嫡立庶,为何父皇如此偏爱!” 朱翊钧因他的话停了下来,转过身,遥望着自己的册封的皇太子。 地上落叶残花被风夹裹着,低低地飞离了地面,滑过一段距离后,又落在地上,不住地翻动着。周围听见皇太子说话的宫人们,一个个都把头低得不能再低。 史宾在朱翊钧的身后,稍稍抬起眼皮子,打量了一下死死撑着门不让关上的朱常汐,又迅速地收回了目光,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 “父皇!因爱废立,乃国之大忌!父皇不觉得愧对母后吗?!”朱常汐大声地喊着。 “朕何时说过要废太子?” 望着父亲平静的样子,朱常汐安静了下来。“可是c可是,父皇,出阁讲学,不是只有皇太子才能有的吗?为什么其他几个兄弟也能” 朱翊钧没有再说话,任凭身后朱常汐喊着,再也没有回头停下脚步。 他们父子俩的对话全都叫坤宁宫的宫人转述给了王喜姐。 朱轩媖安慰母亲,“母后,皇弟一时”她该说什么?被小人蒙蔽?蒙蔽他的是他们的外祖家。说外祖家一时糊涂?可这显然不是一次两次的事儿! 王喜姐苦笑,眼泪成串地往下掉,“我本以为你外祖母是不甘心郑家受你父皇重视,所以心里起了比较之心。现下看来并非如此。他们知不知道,这样的言行,足以毁了整个王家,还有整个坤宁宫!” 她无力地往后靠在隐囊上,闭上双眼。她真的后悔了,不该生这个儿子的。 儿女生来都是债。只这个债,要压垮了她。 当日坤宁宫发生的事,被王喜姐死死瞒着,宫里只当是皇太子对祭酒不逊,所以受了责罚。不过宫外,却是传开了。当天日讲,在场的并不止曾朝节一人。王喜姐心里也知道这一点,权作掩耳盗铃罢了。 朱轩姝听说皇长姐病了,撇下了弟弟们就带着精心挑选的礼物去坤宁宫探病。她到了坤宁宫,就发现宫人们对自己的殷勤与过去不可语,边走边好奇地去了内殿。 王喜姐不在宫里,上仁寿宫去见病得厉害的陈太后了。 朱轩姝放下礼物,心疼地望着朱轩媖,“皇姐是怎么伤的?竟这般厉害?” 朱轩媖笑得勉强,“是我自己走路不小心,下台阶的时候没留意,正好撞上了。”她现在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这个妹妹。素日里关系越好,现在她心里就愧疚。 朱轩姝两道浓眉一竖,“这起子宫人,竟服侍这般不尽心,实在是该打!” 朱轩媖笑了笑,没接话。 朱轩姝同她说了几句后,发现今日皇姐特别奇怪,半分往日的亲热劲儿都没了。她将自己近来的言行想了一番,觉得似乎同以前也一般无二,并无有错之处。 两人到了最后,实在无话可说,只能枯坐着。朱轩姝觉得没味道,就起身告辞了reads;。 回去的路上,朱轩姝一直才想着朱轩媖的奇怪之处,不妨恰好撞上了从翊坤宫来报信的小太监。“殿下,宫外的郑家来人了。” 必是舅舅。朱轩姝笑道:“知道了,这就回宫去。”她令都人们加快了脚步,赶着回去见舅舅。 不过这一次,郑国泰带来的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朱常汐当日的言论在外面炸了锅,现在市井之中说什么都有。甚至还有人说永年伯府妄图借皇太子而效仿王莽窜政的,吓得永年伯王伟立马上疏自辩,就差找根绳子上吊自证清白了。 郑梦境听完兄长的话,心越来越沉。 真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她原以为有了嫡子,免了旷日持久的国本之争,省了这内耗之后,大明就会腾出手来喘口气。不过现在看来,自己未免想当然了。 朱常溆偷偷地看了母亲一眼,又收回了目光。身旁的朱常洵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自己方才看到了。 郑国泰走了之后,郑梦境把朱常洵和朱常溆一并留下。她有话要同两个儿子说。 兄弟俩乖乖坐着,等进去内殿拿东西的郑梦境出来。 郑梦境在梳妆台前坐了很久,最后还是打开了那个小抽屉,将里头那张不知看了多少遍的纸取了出来,攥着手心里。她感觉到自己的双手在发抖。 朱常溆见她一出来,就发现母亲的表情有些不对。他站了起来,想去扶着她,“母妃。” 郑梦境伸手阻止了他,“坐吧。”她朝两个儿子招招手,“离我近一些。”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齐齐搬动了绣墩,靠近郑梦境。 郑梦境摒退了宫人,抖着手,将那张纸给他们看。 “这是”朱常溆第一个反应过来,压低了声音,“父皇意欲造船?!” 郑梦境点点头,“我提议的,你们父皇也觉得可行。” “可办建船厂需大笔银两。”朱常溆皱着眉头,在心里算开了,“这么多钱,上哪儿去弄来?” 郑梦境摆摆手,“这个不是你操心的事。我今日将这个给你们看,并非是商议此事的。”她望着朱常溆,“溆儿,你可愿意去漳州就藩。” “漳州?”朱常洵看了看郑梦境,又看了看皇兄,“漳州在福建省,离京城很远啊。” 朱常溆摇摇头。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母妃,江浙一带从来都是赋税大省,从未有过藩王。” “这个你不必担心,只要你愿意,我自会同你父皇说的。”郑梦境顿了顿,“届时我就请旨,自愿降一半岁禄,甚至更低也行。只要能行得通。” 朱常溆微微抿唇,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不断地搓着。漳州,月港,船厂,就藩。他心里隐隐有些猜测,但还是摸不太准母亲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郑梦境叹口气,“那日你们也看见了吧,皇太子对祭酒的不礼之举。”见他们二人点头后,又道,“太子没那么轻易废,有皇后娘娘看着,他断不会举兵叛乱。不叛乱,你们父皇和朝臣就不会铁了心要废他。” “可是这样的一个太子,于大明无益。”郑梦境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中满是坚毅,“溆儿,我会及早劝你父皇让你就藩。届时你在漳州,手握船厂,行海商,若经营得当,只一年就可获十年岁禄之丰。” 郑梦境将目光转向了朱常洵,“至于洵儿,我便让他去荆州府就藩reads;。前辽王被废后,一直都是由广元王做辽府宗理。你们父皇迟迟不定辽王人选,心里必拿不好主意,我想着,此事不说十拿九稳,七成希望还是有的。” 她摸了摸朱常洵惊疑不定的脸,“湖广熟,天下足。你身在荆州,虽有旁的藩王在,可到底是当朝天子的皇子,不同他们。母妃于江陵张家且算有恩,他们必会相携。我知你与溆儿感情好,他若起事,你是不会坐视不理的。届时粮草,就靠洵儿了。” 朱常溆心惊,他不知道这个想法在郑梦境心里盘旋了多久。若此事能成,他与朱常洵相隔江西一省,两厢左右夹击攻下江西之后,便是连成一片,上可直攻入京,下可占据两广,若能蚕食紧邻的江苏浙江两地,更可与京城成南北割据之势。 而且能啃下来的都是国库税赋大省,一旦切断水路,京城无粮无钱,很难抵挡得住。 “那五皇弟呢?”朱常溆试探地问道,“母妃打算让他上何处就藩?” 朱常洵的心里有很不好的感觉,他压低了声音,“母妃是打算让治儿留在北边儿为质吗?如果三个皇子都在南边,难保有心人看出端倪来。” 郑梦境缓缓地说道,“你们父皇的意思是,建造的船厂就挂武清伯府的名头,也好讨慈圣太后娘娘高兴。到时溆儿就藩,我便请奏削岁禄,赐下船厂作为补偿,然后再请封洵儿的藩地。武清伯府未必乐意,但娘娘定会允准。你们两个定下来,娘娘就能明白皇长子在后宫已无对手,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她松松手就能换来更大的机会,何乐不为呢。” “治儿呢?”朱常溆追问。其实他更想问的是注定会留在京城的母亲和皇姐。 郑梦境低头拨弄着自己的指甲,“若事成,咱们都能活下来。若不成,你们割地为王也罢,坐船出海避祸也罢,不要再管我们了。”她直直地望着两个儿子,“上旬,尼堪外兰已被努|尔哈赤斩首。女真已起,我度此人心不小,他日难保举旗南下。” “你们看皇太子那模样,像是北夷的对手吗?”郑梦境苦笑,“不管我是因你们起事被杀,还是自缢,都一样的。” 郑梦境正色道:“只一条,我只对你们提一个要求。绝对不能在你们父皇还在的时候动手。父子相残有违人伦,你们也对不起这些年来他待你们的好。” 兄弟俩振袖,齐齐跪拜在郑梦境的脚边。 “去吧。我今日已将所有的盘算都同你们说了。后头的事,就看你们自己的了。趁着还没就藩,赶紧想清楚日后的路。” 朱常溆和朱常洵垂首告退,离开正殿。 郑梦境将那张纸重新放回抽屉锁好,枯坐在梳妆台前,久久不语。 每一步,她都细细想过,算过。但事态从最初,发展至今,已有了太多的变故,她已经不知道究竟是好,还是坏。 刘带金等两位皇子从屋里出来后,又在外头站了一会儿才进去。她进殿的时候,发现郑梦境已经在榻上歪着睡过去了。抱来薄被盖上,皇贵妃发髻中隐现的白发不容忽视。 娘娘老得越发快了。 两兄弟回到朱常溆的屋子,两两相对。许久,朱常洵轻轻问道:“哥哥,想好了吗?” 朱常溆点头,“许胜,不许败。” 朱常洵握紧了拳头,在腿上重重地砸了一下。 “若真决定起事,不可不通武艺。”朱常溆一边思索着,一边道,“我的腿不好,怕是难以上马行兵reads;。洵儿,我们明日一起奏请父皇,以习六艺为由,让父皇允你习武。” “善。” 朱常溆微微一笑,“我知你不爱读书,可行军打仗不可不通兵书。” “哥哥且安心,我明白的。”朱常洵正色道,“方才母妃提到了北夷的女真c蒙古,若哥哥登上大顶,且有的与他们一战。” “洵儿愿为哥哥手中利剑。” 朱常溆揽着他的脖子,额头贴额头,“洵儿,你我同为朱家子弟。起事非为一己私利,只为大明社稷。”朱常洵浅笑,“哥哥,我知道。” 兄弟俩相视一笑,笑声渐渐越来越响,从屋中传至屋外。 朱轩姝从外面经过,听见他们二人的笑声,奇道:“今日可是出了什么好事儿?怎么溆儿同洵儿这般高兴?” 都人垂首,“奴婢也不知道。” 朱轩姝驻足想了想,一笑,而后牵着朱常治离开此处。比起两个弟弟,她对母亲的身体越发担心。 与此同时,宁夏镇的战事正激烈展开。 哱拜倚仗宁夏的地理优势,获得河套蒙古诸部的支持,将明军压得死死的。 三月二十九日,哱拜之子哱云带著力兔对久攻不下的平虏展开更猛烈的攻击。萧如薰于南关设下伏兵,与其对战佯败后,退回南关。哱云趁势追击,被南关伏兵所围。萧如薰一箭将其射死于马下。著力兔见势不好,赶忙回转出塞,一路掠劫粮道,声称要进犯花马池。 四月二十一日,叛军李承恩与刘东阳自延渠掠大明粮车两百余。魏学曾急招众人商议后,决定从大同将麻贵调来宁夏。麻贵为回人,麾下之兵多为苍头军——与哱拜一样,都是养的私兵。这些私兵比起卫所之兵和募兵而言受到的待遇和训练要好得多,战斗力也更强。 哱拜为报子仇,向蒙古部族借河套五百骑兵,急行至平虏,将整个城都围了起来,铁了心要以萧如薰的人头为哱云祭奠。正好赶到的麻贵点三百精锐,操小路赶到,将哱拜击退,解了平虏之围。 因萧如薰和麻贵两次小胜,给了明军信心。平虏解围后,明军势起,一连收复四十七座城堡。只宁夏镇还与河套诸部遥遥相应,固若金汤,一时竟难以攻下。 三边总督魏学曾与诸人商议后,决定奏请萧如薰代替总兵董一奎,麻贵接替李贲的副总兵。旨意很快就下来了。麻贵即刻领兵攻打宁夏。 眼看兵败如山的哱拜不甘心就此罢手,于四月二十九日夜围住宁夏镇的庆王府,决意以庆王世子为质。庆王妃方氏见宁夏镇妇女受辱,生恐自己也遭不幸,将世子交给乳母后,拔剑自刎身亡。乳母将世子藏于土窖内,在府中的井边盖上世子的外袍痛哭不已,佯装世子跳井而亡。哱拜搜寻不见,信以为真,领兵劫掠王府金帛后离开。 自此,宁夏的战事陷入了胶着的状态。 而另一边,朝鲜王李昖从平壤逃到了与朝鲜与大明朝边境的义州,遣使向宗主国大明朝求援。 第一个收到消息的是内阁。大学士们看着手中的求援国书,怎么都不愿相信。 “朝鲜全国八道已尽入倭之手?”刚刚回乡探母病销假回来的王锡爵狐疑地反复看着国书。这封国书并不是寻常朝鲜国向大明上疏的特用纸,上面的字迹十分潦草,的确很像是非常之时的模样。 但朝鲜全国如今只余平安道以北的义州,几近被吃下全国,实在是难以置信。朝鲜国的兵力什么时候弱成了这样?!连一个月都撑不了?reads;! 王家屏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会不会朝鲜国与倭联手,假败真降,为诱我朝入国,而后助倭入境?” 王家屏想的并不是没有可能,江浙一带时常有倭寇犯境掠夺财物百姓,狼子野心可见一斑。 张位是个谨慎人,他没有说话,而是问面色凝重的申时行,“汝默,你怎么看?” 申时行想了片刻,“此事瞒是不能瞒的,先报于陛下,明日朝会再行定夺。” 五位大学士同时请见天子,朱翊钧正在为宁夏胶着了一月的战况焦头烂额,听闻朝鲜受倭侵掠,第一反应竟是和王家屏一样的念头。 大学士们相视苦笑,“臣等觉得,此事留待明日朝会再行定夺,陛下以为如何?” “可。” 身在义州的李昖心急如焚,不断地派出身边仅有的几个臣子,一次次地向大明朝求援。 使臣到了京城后,见求援的国书递交上去后迟迟没有反应,也是心焦。李昖最后实在无法,将丰臣秀吉威胁朝鲜借道的书信都送去了京城,还是没能彻底打消大明朝的疑虑。 事情就像宁夏的战况一样,也陷入了胶着之中。 史宾这日休沐归家,家中僮仆告知,有一外来口音极重的人已连续五天上门,今日正在屋内等着。他心中犹疑,并不立刻见人,而是绕道抄手游廊,从花窗去看是谁。 正堂中是一个朝鲜国打扮的男子,正在屋内坐立不安地翘首望着外面。随他一道来的,还有一名朝鲜少女。少女用外衣盖着头发和身子,看不大清容貌,时不时地和那男子用朝鲜国的语言交谈着。 史宾微微一笑,没想到竟然求到自己这头来了。 知道不是什么危险的人,史宾就重新回到门口,假装刚刚回到家中,径直去了正堂。 那男子见史宾终于回来了,赶忙从堂内走出,疾步走到院中向史宾拱手。“史公公。”他的汉语讲的不算十分流利,朝鲜口音很重。 史宾举手示意,“今日你来的目的,我知道。” 男子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那公公可愿向大明天子进言,出兵助我国君复国?”他见史宾面色淡然,似不心动,咬咬牙,将最后的底牌抛出来,“若大明出兵,我国君愿内附大明。” 史宾摇头,“此乃国之重事,岂是我一内监可以妄言的。阁下若有心,不妨前往几位尚书大人处求助。”说罢就挥了挥手,让僮仆送客。 男子望着史宾的背影,跺跺脚,用朝鲜话向廊下站着的少女喊了几声。少女应了一声,怯怯地走到史宾的面前,用非常不熟练的大明妇人礼仪向史宾行礼。“公公。” 史宾不经意地瞥了她一眼,收回了目光,心怦怦跳着。 太像了。 男子一直在旁观察着史宾的表情,见他稍动,心知有戏。他一把将少女推入史宾的怀中,腆着脸强笑道:“公公,此乃小人特意挑选的女子,完璧无瑕,还望公公笑纳。” 朝上已经为了是否出兵援助朝鲜复国吵成了一片。史宾心里其实并不愿趟这次的浑水。他又看了那少女一眼,“我尽力而为吧。你且回去等消息。” 男子欣喜若狂,连连称谢。又将少女拉至一旁用朝鲜话叮嘱一番。 史宾道:“将这女子也带回去吧reads;。我用不着。” 男子愣住了。少女听不懂大明的官话,连连拉着男子问史宾说的什么。男子拉着她,向史宾磕了个头,“那公公答应的事?” “回去等消息吧。”史宾不再逗留,信步走向内堂。 少女被拉出史家后,才反应过来,欣喜若狂,拉着男子不断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 史宾将身影藏在门后,透过门缝看他二人远去。 假的,他不稀罕要。 乾清宫中,朱翊钧看着摆在面前的那副据称是朝鲜国君李昖的画像,不确定地问兵部尚书石星,“画中之人,确是朝鲜国君无误?” 石星点头,指着身旁一人,“此人曾前往朝鲜,见过朝鲜国君,陛下可试问。”说完,退后一步。 朱翊钧打量着面前站着的人,身上穿着看起来并不差,好像是个商贾。只是有些贼眉鼠眼的,看着叫人信不过。“你真的见过李昖?” 那人突然听见朱翊钧问话,一下子腿软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回c回陛下,草民时常前往朝鲜经商,采办些人参等物,因量大,曾与朝鲜国君有过一面之缘。” 朱翊钧让陈矩把画交给那人,“你再仔细看看,上面那人,真的是李昖?” 那人接过已经看了无数次的画,再次一寸寸地细看,“草民确定是。” 朱翊钧点点头,“下去吧。” 等人退下,朱翊钧问石星,“石卿是怎么想的?” 石星拱手道:“臣以为,倭图朝鲜,实在大明。若此次不出兵,怕是等倭人在朝鲜站稳脚跟后,就能从义州直取辽东。陛下,不得不防。” 朱翊钧点了点桌子,“你为兵部尚书,掌兵事。如今若出兵援朝,有几分胜意?” 这个问题石星早就想过了,“陛下,倭人举全国之力,出兵十万,海陆同击。臣以为,此战可胜,只是非一年,难以攻下。” “如今宁夏尚陷于哱拜之乱,麻贵c李如松悉数前往宁夏。若出兵朝鲜,石卿以为何人能为帅?” 大明朝人多,却有兵无将,这是最头疼的事。 石星是主战的,他在面见朱翊钧之前,就将所有的事儿都想过。毕竟要出兵,不仅得说服朱翊钧,还得要内阁点头。 “陛下,臣以为可先遣宽甸堡副总兵都指挥佟养正渡江,于义州附近探听消息,摸清倭人确是发兵十万,还是虚报兵数。太仓库尚有余力,粮草一事倒是不甚急。为今之计,当速速结束宁夏之乱,调集诸兵前往。” 朱翊钧点点头,“陈矩,诏内阁大学士过来商议出兵朝鲜一事。” 陈矩拱手领谕而去。 片刻后,五位大学士至。赵志皋倒是主和的,并不赞同出兵朝鲜。但经商讨后,的确觉得朝鲜为大明篱笆,若拒绝出兵不仅失了泱泱大国的风范,也有失仁义。 商讨之后,最后还是定了下来。 大明决定出兵助朝鲜复国的消息顷刻间就在后宫传遍了。 郑梦境急急地派人出宫招郑国泰入宫来。郑国泰午膳都没用就跑了进来。见了兄长,她就问道:“哥哥,沈惟敬找着了没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57章 朱常溆带着今日上学的笔记,从文华阁出来后就信步走去了坤宁宫reads;。 王喜姐刚从仁寿宫回来,脸上的妆容再浓重也盖不住她疲累的表情。 “是二皇子来了啊。”王喜姐强撑着快合上的眼皮,笑道,“辛苦你了,日日都过来给太子补课。” 朱常溆行礼道:“太子肩负大明社稷,是为储君。溆为臣,不可不为太子着想。”他直起身,笑了笑,“洵儿是我弟弟,太子也是我弟弟。做兄长的为弟弟着想,乃份内事。” 王喜姐点点头,让宫人带他去见朱常汐。望着朱常溆的背影,她叹道:“皇贵妃教养出来的好儿子啊。” “娘娘何必如此想呢。”一直照顾王喜姐的都人道,“太子殿下总会明白过来的。” 王喜姐苦笑,“你还拿那逆子宽慰我什么呢。”她对这个儿子已经彻底失望了。 起身走回内殿,撩起帐幔,王喜姐在榻边坐下。朱轩媖刚服了药躺在床上休息。她伸手摸了摸女儿,若不是还有她在,自己怕是连一星半点的希望都没了。 本以为,有了嫡子,会比陈太后有些盼头。可如今看来,竟还不如缠绵病榻的仁圣太后。 王喜姐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脱了软鞋躺在女儿特意空出来的地方,与她一同睡去。她的双眉因为时常皱得紧紧的,即便展平了眉间,几道深深的皱纹也清晰可见。她比郑梦境本大不了几岁,但现在二人却好似在比着谁老得快一般。 守着屋门的太监见朱常溆过来,先行了礼,而后便将门锁打开。 朱常汐坐在桌前,听着门锁响动的声音,喉头动了动,心里有了一分希冀。他一直在等着父皇和母后可以松口将他从这个窄小的屋子里放出去。手上的伤早就好了,但无论哪个都好像将他遗忘了一般。 看到朱常溆从门口进来,朱常汐脸上的失望难以言表。父皇c母后还是没有原谅他。他抽了抽嘴角,权当自己笑了,“是二皇兄来了啊。” 朱常溆朝他行了一礼,“太子。” 朱常汐咬咬唇,到底被关着学乖了几分,“你我为兄弟,不必如此拘礼。”可到底没站起来避过,坐在那儿生受了兄长这一拜。 朱常溆正色反驳,“非也,太子这话错了。虽为兄弟,也是君臣。君臣之义为先,兄弟之情为后,若太子免了臣之礼,岂非有违天道人伦?”他收起严肃的表情,温和地浅笑道,“今日先生讲了《公羊传·宣公》,我已做了笔记,现就为太子讲讲。” 见桌上没有纸笔,朱常溆亲自走入里面,取来文房四宝,为朱常汐磨好墨。“太子,我们这就开始吧?” 朱常汐有些动容,“二皇兄,这些都是宫人做的事,你不必”朱常溆摇摇头,将笔递给他,“宫人亦来自宫外的百姓之家。唐太宗有言:‘水可载舟,亦能覆舟’。无百姓耕田劳作,国库便无田赋之收。宽待优容,亦能显我们天家大度。不过区区小事,太子不足挂心。” 见朱常汐提笔,一脸认真地望着自己,朱常溆微微一笑,翻开笔记。“宣公六年,春。晋赵盾c卫孙免侵陈” 朱常汐写得慢,朱常溆也不催他,一直站在他身边,等他写完后才继续念下去,时不时地还指出几个错字,让朱常汐改过来。 屋门被虚掩着,门外的宫人们垂首立着。 鸦雀无声。 朱翊钧拍了拍王喜姐,同她一起回转。等回到正殿后,朱翊钧道:“明日,就让太子去上学吧reads;。坤宁宫到底不是皇太子该久居之所,溆儿也已长成,常往这里来也不像样。日后去慈庆宫,还是一样能给太子补课的。” 王喜姐点头,福身道:“是臣妾想的不周到。”朱翊钧抬起手,“你也足够忙的了。母后缠绵病榻,你为皇后需常去服侍,宫里人不多,母亲又有眼疾,全靠你了。偏媖儿又伤了腿,你自己身子也不利索。太子的事,你莫要再操心了,就交给朕来办吧。” “都听陛下的。” 朱翊钧点点头,“那朕就先回乾清宫去了。你同媖儿仔细身子。” 王喜姐赶忙低声应诺,亲自将朱翊钧送上宫外銮驾才回转。 屋内,朱常汐在补完课后,长吁出一口气。“《公羊传》于我有些难,好些都不大懂。今日辛苦二皇兄了。”他目光有些闪烁,心里七上八下地望着朱常溆,“以后我若有不懂的地方,也能问二皇兄吗?” 朱常溆笑得温和,“为兄不敢不尽心。若有遇上我们都不懂的,就一同去问父皇,或先生。” 朱常汐脸色煞白,连连摆手,“不不,我c我还是别去了。”他面有赧色,声音小如蚊呐,“父皇一定还在生我的气,先生们一直觉得我愚钝,定不会教我的。” “师者,传业授道解惑也。”朱常溆鼓励他,“你素日一下学就不同先生打交道,怎得知道先生不欢喜你呢。兴许你去问,先生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先生一开心,父皇也会开颜。” 朱常汐不确定地问:“真的吗?” “自然。” 得了肯定的回答,朱常汐也笑了,大力地点头,“嗯,我听二皇兄的。”他想起自己先前被关的那天,对父亲大吼的那番话,心里生了愧疚之意。想来现在宫里都传遍了吧,二皇兄也一定早就知道了。“二皇兄,对不起我之前不该那样说的。” 朱常溆拱手道:“这不是太子的错。许是平日里溆粗心不知错,言行荒诞逾矩,才叫太子心中生气。日后为兄定会留心举止。”他直起腰来,“今日所授为兄皆已较于太子了,太子莫要忘了温习。” 朱常汐连连点头答应,还与他约好明日再一起探讨功课。 朱常溆从屋内退出来,趁内监将门还未关上时,朝里面忐忑的朱常汐报以鼓励的一笑。等门上落了锁,他才转身,脸上还挂着浅浅的笑意。 方才在屋内,他听见了落叶被踩碎的声音。能让宫人们不出声,还来去自如的,不是父皇,便是母后了。 朱常溆背在身后的手展开,又握住。 不知道洵儿那处如何了。 景阳宫附近的宫道已经没什么人会经过了,大都遇上也会绕路。不少嫔妃去请安的时候,也会刻意绕过这一段,怕被沾上晦气。不知谁人开始传的,说景阳宫里的王嫔早就化身成了厉鬼,到了夜间就嚎哭不止,诅咒天家。而那些送进去被吃了的饭食,也是化为厉鬼的王嫔刻意倒了的,只为不让人起疑。 久而久之,这样的无稽之谈竟传的有鼻子有眼,宫里人人都信以为真,不少人还在无人之时,趁着宫门尚未落锁,偷偷前来烧香。希望王嫔别从景阳宫出来,附身到自己身上去做那恶事,搅得自己一家落罪。 这样的谣言,朱常洛不知听过多少回了。起先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这都是假的,骗人的,是厌恶母妃的恶人在宫中随意编排出来的。可听得多了,他也开始怀疑,是不是久未出现的母妃真的成了鬼魂? 可若成了鬼魂,为何母妃不来寻自己?母妃不是说,她最疼最在乎的就是自己吗? 朱常洛按捺着想要去景阳宫一探究竟的心情,也没向谁提起自己的疑惑reads;。他知道这样的话,李太后那儿不能说,身边阮和也说不得。身处坤宁宫的他,身边没有一个知心人。 前些日子,又爆出太子忤逆父皇和母后的事,朱常洛的心就越慌了。会不会是母妃附身到了太子身上?他心里越来越害怕,一连几日都没睡好,出阁听学的时候,好几次都走了神,挨了先生的骂。 朱常洛病了,但是却没人在意。李太后的眼疾越来越重,全副心思都放在了仁寿宫时时病危的陈太后身上,无心念及他。坤宁宫上下愁云惨雾的一片,王喜姐和朱轩媖也没空搭理他。朱常洛觉得自己身处后宫之中,看着人声鼎沸,却没有一个人站在自己这边,可以对自己嘘寒问暖。 他无比怀念有母亲的那些日子。那时候,哪怕自己打了一个喷嚏,母亲也会很担心。夜里热得睁开眼,就能看见坐在床头的母亲眼圈青黑地守着他,问自己渴不渴,饿不饿。 朱常洛终于撑不下去了。病还没好利索,他就偷偷下床,连阮和都没带,就避开人去了景阳宫。对阮和,他已经不信了。在坤宁宫久了,阮和似乎也忘记了过去的景阳宫,那时母妃待他有多好。 景阳宫门前的宫道笔直一条,两侧都是仅容一人走过的小小宫门。 朱常洛贴在宫门后面,大口大口地喘气。他是一路跑着过来的,见着人就躲,到了这处,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才算稍稍松下。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望了望宫道。 没有人。 朱常洛大着胆子走过去,一路到了小时候自己不知道进出多少遍的景阳宫门口停了下来。他伸手轻轻摩挲着宫门上无人检修而导致的斑驳,好似此处是个被人所遗忘了不知几百年的地方。他试探着推了推门,没能推动,甚至也没发出多少声音。 一只纸鸢从宫道的那头高高飘起,而后悄没声息地落在朱常洛的身后。 朱常洛打算再试试看推门,或者叫一声,看里头的王嫔会不会答应自己,却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他一时慌了神,环顾着左右想找个能躲藏的地方。但空旷笔直的宫道,连一棵树都没有。 朱常洵到的时候,就看见皇长子呆呆地站在景阳宫门口,一手倚在门上。他走过去,将纸鸢捡起,低低地唤了声,“大皇兄。” “嗯。”朱常洛的声音就好似在喉咙里滚了滚,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来。 朱常洵望着景阳宫的宫门,拉着发木的朱常洛离开。走过宫门后,他扭头问道:“大皇兄是想王嫔了吗?”不等朱常洛回答,他就接着往下说道,“母妃当年躺在乾清宫昏迷不醒的时候,我也好想她。但父皇不叫我们常去看她,怕我们吵着母妃休息,母妃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朱常洛听他絮叨自己那时候的心情,竟有些同病相怜。不过很快,他苦笑道:“皇贵妃现在身子好了,恭喜皇弟,母子团圆。” “但母妃现在的身体越来越坏了。”朱常洵不无担心地道,“我同皇姐他们一直都很着急。可李公的身子也越来越坏,还忙着宫外医学馆授学的事,都不能入宫来了。小李公也远赴宁夏前线为军医。”他撇嘴,“反正宫里的太医们,现在我是一个都不信。也不晓得他们当年是怎么进的太医署。” 他的话让朱常洛对一直被关着的王嫔也担起了心。母妃在里面,会不会也冷了?病了?但是自己却不知道。他扭头望着那道宫门,好似这样就能穿过宫嫱看到里面王嫔如今的情形,鼻子有些发酸。 朱常洵细细望着朱常洛的侧脸,试探地问:“大皇兄有没有去向父皇求情?你在学上的时候那么用功,先生经常夸赞你。我听父皇提过好几次,说你好来着,比太子还好。如果大皇兄替王嫔向父皇求情的话,父皇准答应reads;。父皇心最软了。” 朱常洛摇摇头,不无落寞,“我同父皇提过,但父皇不肯。”他拉了拉朱常洵的衣服,“四皇弟,皇贵妃那么得父皇欢喜,能不能c能不能让皇贵妃向父皇求求情?让我母妃出来?”他想起自己在坤宁宫的无人问津,几欲落泪,“我真的不想再住在坤宁宫了。” 朱常洵打着包票,“皇兄放心,我等会儿回去就让母妃去同父皇说。”他又问,“皇兄在母后那儿住的不舒坦吗?我觉着母后的性子,不像是会薄待人的模样。还是底下的宫人有意怠慢,让你受了委屈?” 朱常洛张口欲言,又把话咽了回去,“没,母后对我很好。宫人们也很好。” “大皇兄就别骗我了。”朱常洵一脸不信,“瞧你这样。”他扯了扯朱常洛身上半新不旧的衣服,“待你好,皇兄能穿这样的衣服?自你去了坤宁宫,好像就常见你病着。” 朱常洛一口咬死自己没被欺负,“皇弟就别担心了,我没事儿。” 朱常洵见他不肯多言,也就没往下说。两人慢慢地往回走,说着今日学里的一些事。到了岔路口,该分道扬镳了。 “皇兄,日后若有什么难处,不妨来同我说说看。虽然我年岁不大,也不够聪明。但多一个人总归更有法子不是。”眼尖的朱常洵看到远处走过来的朱常溆。 朱常洛狐疑地望着他,“皇弟不怕吗?不记恨我母妃吗?当年大家都说是我母妃害得二皇弟得了天花的。” “那些谣言皇兄信吗?”朱常洵摇摇头,“我见王嫔的时候年纪还小,记不大清,可觉着那般慈和宽容之人,断不会做这等恶毒之事。皇兄觉着,王嫔会吗?” 朱常洛果断摇摇头。 “所以啊,都是底下那起子搅事精搞出来的事。无凭无据的事儿,都没影儿。皇兄别往心里去。”朱常洵抬起脸,一派天真,“我同皇兄相处这么多年,并不觉得皇兄是奸恶之人。所谓有其母必有其子,观皇兄之行,便知王嫔是什么性子了。” 朱常洛动容地感激道:“皇弟,你是头一个信我,和我母妃的。”他也看见了朱常溆的身影了,“我先走了。” 朱常洛一拱手,“明日学上见。” 朱常溆见二人分开后,脚步不着痕迹地渐渐加快。他与朱常洛擦肩而过时,停了下来,行礼道:“大皇兄。”朱常洛还礼,“二皇弟。”两人不再多言,各自分开。 “回宫去吧。”朱常溆牵着朱常洵的手,“听说母妃召舅舅入宫了,不知所为何事。” “嗯。”两人走了一段路后,朱常洵没能耐住性子,“顺利吗?” 朱常溆微微一笑,“父皇和母后似乎都在。”他反问,“你呢?” “来日方长。” 二人走到翊坤宫前,一同跨过门槛。正欲入殿向郑梦境请安,就听见母亲急切地问着“沈惟敬找着了没有?”。 朱常溆顿了顿脚步,让宫人进去禀报。片刻,就听郑梦境温言道:“溆儿c洵儿,进来吧。” 兄弟俩入内请过安,又与郑国泰见了礼,各自落座。 郑国泰和郑梦境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 “娘娘,我已派了人去嘉兴找,京城里好像并无此人消息。” 郑梦境不信,大明朝已出兵援助朝鲜,沈惟敬不可能在短短几月之间就获得石星的信任,并在之后的议和中对其委以重任reads;。沈惟敬必在京城无误。可这人究竟去了何处呢? 朱常溆心思一转,“母妃寻此人为何事?” 郑梦境不愿对他说出真相,只道:“先前听史公公谈起宫外之事,说这人曾对我出言不逊,我心有恨意,要找来出气。” 在座三人都不信,觉得只是托辞。可郑梦境不愿说实话,谁都不能逼她。 “此人是与兵部尚书石星有干系吗?”朱常溆见郑梦境点头后,说道,“石星有妾何氏,娘家为商贾。舅舅要找人,不妨先从何家入手。沈惟敬会不会懂倭语?” 郑梦境从座上微微起身,“果真?”旋即她想到这的确是可能的。如果沈惟敬不懂倭语,又岂能在议和之时欺上瞒下。“这么说来,莫非何家与倭人通商?”她惊呼,“这可是大罪!石星知不知道这些?” 郑国泰摇头,“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江浙一带确有不少人通倭语,当地乡绅需要这些人与倭人打交道,从而获取丰厚的海利。甚至有人会暗中去学,虽然与倭人经商风险极大,但能有一口饭吃也是好的。” “也就是说朝中官员有不少人对这些是睁一眼闭一眼的?”郑梦境的脸色沉了下来。 朱常溆劝道:“母妃,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找到人要紧。”他已经想到了为什么母亲执意要将沈惟敬找到了。“若是舅舅找到了人,先留下一条命来,别给弄死了。”他微微一笑,“日后有大用。” 郑梦境并不很想弄死人,她只是希望可以没有了沈惟敬,朝鲜之役可以及早结束,减轻太仓库的压力。要知道,往后播州还会起乱。“就依溆儿所言。”但她还是怕孩子不知轻重,惹下祸来,“你要人母妃不拦你,可得知晓分寸,不可过火。” “母妃放心,孩儿自有分寸。” 郑国泰有了方向,又见郑梦境心急,就赶着出宫去查查何家那头。 郑梦境念着两个儿子刚从学里回来,上了一日的课必是疲累,就让他们先去休息。不想二人将宫人摒退,显是有话要对自己说。她好奇地望着两个儿子,“出什么事了?” 朱常溆和朱常洵对视一眼,起身朝母亲拱手,“母妃当日好意,我们怕是得拒了。” 郑梦境急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是为何?溆儿你不是一直想要自己做太子吗?母妃事事都替你安排妥当了,怎得又不要了?”她的目光转向朱常洵,“还是洵儿起了退意?” “不是的母妃。”朱常溆道,“我与洵儿不想起战事。”朱常洵点点头,不过并未说话。朱常溆接着道:“今日宁夏之乱,源头在鞑靼哱拜身上。他为异族,自有异心。大明朝幅员广阔,养着苍头军的异族人太多,难保他日不会因哱拜之事而起异心。若边疆战事一起,国库的钱就会如流水般地出去,到时候北夷犯境,何来的银钱人马抗敌。” 这个郑梦境再相信不过了。所以朝臣们下了死力也要弹压住哱拜,不仅是为了宁夏这处险要之地,也是为了能让其他有此念头的人心生忌惮。 “母妃,孩儿虽希望可以如愿以偿。但不愿因此割据祖宗打下的江山,更不愿将黎民苍生为了一己之私而通拉下水。若战事一起,焉能保证事态能顺利发展?当年成祖前后花了几年功夫?这些时日,足以养肥了北夷,让他们趁虚而入。”朱常溆正色道,“母妃为了我殚精竭虑,孩儿铭记于心。但此事,不可为。” 郑梦境轻轻咬着唇,不得不承认儿子说的很有道理。她轻声问:“那你的意思是?” “宫里的事,就在宫里解决。”朱常溆与身旁的弟弟对视一眼,“这也是能将母妃与皇姐c治儿一同保下来最好的办法reads;。母妃生我育我,恩德自不敢忘。皇姐同治儿与我一母同胞,若舍手足之情而就私利,想来母妃也不会觉得我会成为一个好太子。” 朱常洵走到郑梦境的身边,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贴着,“其实早些年,我同皇兄就想着这事。只是母妃你一直不答应,所以做起来束手束脚的。我俩都不敢妄动,怕惹你不高兴。那日你终于松口,我同皇兄可高兴了。” 郑梦境叹了一口气,“那母妃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尽量让父皇拖延孩儿的就藩即可。”朱常溆笑道,“不过这事怕是母妃不必太过操心。没有弟弟都出去了的,哥哥却还留在宫里。只要慈圣皇祖母一日想扶着大皇兄,我就有足够的时间来做这件事。” 朱常洵赖在郑梦境的怀里,“母妃什么都不用怕,孩儿已经长大了,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郑梦境却依然愁眉不展,“瞧你说的,好似夺嫡就像过家家一般简单似的。”她亲了亲朱常洵,“在母妃的眼里,你们永远都是小孩子,得母妃搀着你们往前走。” “难道不是吗?”朱常溆淡淡道,“太子那个性子,就是我不出手,有朝一日也会跌下来。”只是他需要一次扳倒两个人而已。 “罢,随你们吧。”郑梦境摸了摸朱常洵,“别让你们父皇太难过。凡事都要谨慎c三思。” “孩儿明白。” 郑梦境实在不放心,还是问:“你们打算如何做?” “已经在做了。”朱常洵不打算告诉母亲,“母亲只要在宫里好好儿地调养身子就好。皇姐比我们都年长,你还得为她操心找个好婆家呢。再有明岁治儿也要和咱们一道出阁了,这些事可不能叫治儿晓得。治儿只要安心做个闲王就好。我们当哥哥的,自当为他遮风挡雨便是。” “竟是连我都要瞒着。”郑梦境拿他们没法子,“我还是那句老话,万事不可过了头。总要留一线才好。”当年王淑蓉那样对自己,她都没下手往死里弄她,不仅是为了积福,也是觉得没必要。对她而言,最大的惩罚就是与自己唯一的指望分开。 朱常溆上去把撒娇的弟弟拉下来,“李公当年说过,母妃那次病后就不可太过操心。往后这些事都不要管了。” 郑梦境起身掸了掸身上的衣服,“哪里能不管呢。船厂的事儿还烦着呢。仗打个没完,谁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钱往那处去寻都想不好。我都不敢再拿这事儿往你们父皇那处去说。” “钱?我那皇叔潞王不是有钱得很吗?”朱常溆好似漫不经心的模样,“孩儿听说,当年潞王就藩,父皇还拨了四万顷良田给他呢。干嘛不同他要。” 郑梦境没好气地戳他额头,“那可是你皇叔,你父皇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慈圣太后娘娘的心尖尖,怎么能把主意打到他身上呢?”就是朱翊钧的私帑再穷,也不能穷到他身上去。 朱常溆满不在乎,“反正都是宗藩,朱家的人。从太|祖开国到现在,这么多年养着他们,也够吃喝了,家里堆着金山银山不拿出来做什么?横竖他们都不能经商做买卖,也不能拿这些钱招兵买马自立为王。还不如同他们伸手,拿来做正经事。” “去去去,自立为王这等话都亏你说的出口。这要是叫人听见了,可不得参你一本。”郑梦境虎着脸,“这等话,以后再不能说了啊。” “孩儿知道了。”朱常溆见好就收,不再这件事上继续纠缠。 赶走两个儿子,郑梦境坐在桌前,一笔笔地算账。她不知道建造船厂要多少钱,且按十万两算。郑家大概能拿出个一万两吧,武清伯两万两银子应当是有的。如果船厂按在武清伯府的名下,李太后也会贴一笔体己银子,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有五千两reads;。自己这里还能勉勉强强凑个万把两银子出来。 郑梦境在纸上一笔笔地算着帐。东拼西凑地,最后还有五万两的差额。 朱翊钧的私帑不能轻易动,私帑虽说是皇帝的私人小金库,可同国库却是通的。若是国库拿不出钱来,还得私帑顶上。这次宁夏之乱,就是走的私帑。朝上虽然希望出兵援助的朝鲜可以解决粮草问题,但朝鲜现在已经失了全国八道,从哪里去调度粮草,最后还不是要私帑出。 难道真的要对宗藩下手?可这是老祖宗定下规矩,亏待谁,也不能亏待朱家人。哪里能有理由下得去这个手呢。况且不少藩王是从太|祖开国就在的,一代代传下来,财力与势力不容小觑。说翻脸,分分钟就能拿出大笔银子来招兵买马,就同朱常溆所说的那样,在藩地自立为王。 这会引起很大的朝堂动荡。到时候第一个提出来的人,就是整个大明朝的罪人。 郑梦境另外拿过一张纸,偷偷地算起藩王的账来。她用的是楚王的例子,从第一任楚昭王朱桢开始算起,到现在已是传了九代,共两百二十二年。若按祖训算,一年,两年,三年越往后算,郑梦境的冷汗就越多,手边算完的纸也越来越厚。 等全部算完的之后,郑梦境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如果她算的没错,仅仅按该分拨给楚王一脉的岁禄,到了现在,就比朱翊钧的私帑还要多得多。 这还不算旁的田庄出息,还有住宅和商铺的收入。再有各地的孝敬,等等等等。 如果说江浙一带的乡绅借着各项优免,谋私利,是为国蠹。那这些每年每月每日都在吸大明朝血的宗藩,就是悬在朱翊钧头上的一把利剑。他们有钱,却不能为国之用,坐拥庞大的财产,可整个大明朝却为钱无时无刻不在疲于奔命。 郑梦境望着最后算出来的结果,发了一会儿愣,然后就马上丢进了火盆,看着它们一张张地被烧毁。 这些东西,绝不能让人瞧见。 实在太危险了。 郑梦境边烧,边喘着气,心跳地越来越快。 刘带金走进来,奇怪地道:“怎么这么大的烟。”她打开窗子,往火盆看了一眼,“娘娘在烧什么呢?” 郑梦境打了个冷战,“没,没在烧什么。”她把最后一叠纸紧紧攥在手里,不让刘带金瞧见,踢了踢脚边已经满了的火盆,“带金,拿出去倒了。” 刘带金不疑有他,弯腰取了火盆拿出去,不多时又换了个新的来。 郑梦境让她出去,将手里一把纸全部都丢进去。 火一下子升得老高,甚至都烧着了郑梦境裙裾的一角。 郑梦境拿东西拍了拍冒出火星的裙子,看着上面被烧出的那个洞,心有余悸。 该怎么办,怎么办。她从不知道,原来宗藩竟有这么多的钱。 而这些人,还不知足,还在不停地往自己的怀里搂钱。年年都上疏哭穷,要求朱翊钧下拨银两绢帛。 宁夏在打仗,朝鲜也即将开战。随之而来的,还有播州杨氏之乱。 郑梦境现在无比庆幸,自己的儿子比她想得更远。大明朝的确再经不起任何的战乱了。清君侧,不是那么好干的。成祖当年能事成,不仅仅是因为他打过仗,精通军事。还因为那时候的大明朝百废俱兴,已经开始欣欣向荣起来。 而不是现在这样,什么都在往下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58章 七月里,正是一年最热的时候。蝉鸣声声,催人心烦。枝头绿叶让骄阳晒得打了卷,叶尖都泛了黄。 郑梦境手里不停摇着一把折扇,缩在摆了冰的殿里一点想出去的念头没有。也得亏早晚两头还凉快些,不然她连请安都想找借口免了。这个时候,她发凉的膝盖倒好像是随身带着的冰一样,虽然微微发着木地疼,却给身上带了一丝凉意。 刘带金指挥着两个小太监合力将一大块冰抬进殿中,将已经化了的冰水搬出去。她用袖口轻轻擦了擦脸上的汗,同郑梦境带着怨意地道:“年年冬天盼着夏时,到了夏时却又惦念起冬月的好来。”她往殿外探头,刺眼的阳光穿过繁茂的枝叶,叫人眼睛发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凉快下来。” 郑梦境因身子不比往年,并不敢贪凉,坐在离冰最远的地方。她笑道:“这都七月了,再熬一两个月就好了。等九月里,紫薇花儿都谢了,也差不多凉下来了。” 刘带金叹了口气,招呼着太监们将冰水抬到外面,将水洒在院中降温。 春困秋乏夏打盹,郑梦境借着扇子打了个哈欠,起身打算去榻上歪一会儿。不过得先擦个身,换身衣衫,即便殿里有冰搁着,但她还是出了一身的汗,黏糊糊的好不难受。 守门的小太监匆匆忙忙进来报说天子到了。郑梦境赶不及去擦身,先去了门口迎驾。 朱翊钧今天的心情很不好,但他看见特地顶着大太阳穿过整个院子走出来的郑梦境还是给了好脸色。“小梦快些进去,别晒着了。”他将人扶起来,重重地叹了口气,“进去说吧。” 郑梦境没问什么,跟着朱翊钧进了正殿。 一到了凉爽的殿内,朱翊钧就舒服地喟叹一声。他还嫌身边的太监打扇太慢,风不够大,抢过扇子自己拼命地扇着。 郑梦境从搁了冰的铜盆中绞了干净的帕子,给朱翊钧一点点擦去脸上的汗。她的手因碰过冰水,所以有些发凉,伸进朱翊钧的衣衫中,冷得人打了个哆嗦,旋即又觉得身上的燥热被赶去了不少。 朱翊钧拉过郑梦境的手,从她手里把帕子抽出来丢给一旁的宫人。“坐下,陪朕说说话。”他不断地摸着沁凉柔滑的双手,又是叹了一口气。 因天热,两个人都不想腻在一起,坐得距离有些远。郑梦境知道朱翊钧并不是想自己陪他说话,而是听他发牢骚,便主动问道:“又是哪个人叫陛下不高兴了?”她试着猜测,“可是言官又胡乱弹劾谁了?” 朱翊钧摇摇头,“小梦,朕在想,若今日李昖不来寻大明朝,他是不是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后主?朝鲜李家,此后就只留名于青史之上了。” 郑梦境没有出声打断他,从他手上接过扇子,静静地替他扇着。但朱翊钧说的话,让郑梦境心头一颤。 今日的李昖,何不就是日后的朱由检。今日的朝鲜,便为他朝大明的前车之鉴。可惜此时谁都没能想到,也猜不到大明能跌得那么惨,那么快,而努|尔哈赤的势头会那么强。 朱翊钧苦笑,“现在朝鲜竟然就连调集粮草都做不到。甚至从义州再次逃往爱州。亡国之君的凄惨模样,真真是”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往下说些什么,狠狠地咬紧了牙根,一拳打在桌上。茶碗因这一击,而从桌上稍稍飞离起来,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 “青史之中,朝代更迭乃常情。”朱翊钧的声音很低很低,甚至在发抖,“小梦,朕有些怕,会不会c会不会有一天” 郑梦境赶忙按住他发抖的胳膊,坚定地说着自己都存疑的话,“不会有那一天的陛下,不会的。” “你不知道reads;。”朱翊钧闭眼,咽下嘴中的苦涩,“派去朝鲜的游击将军史儒渡江之后,在平壤遭遇倭人重击,全军覆没,史儒战死。辽东副总兵祖承训,统兵三千余人,渡鸭绿江救援,除祖承训外,无一人生还。” “小梦,大明无将,无将!他日北境再起战事,朕拿什么去打?!”朱翊钧抹了把脸,“朕从未想过,大明朝的武备竟已废弛至斯。” 郑梦境动了动嘴唇,把话从嘴边咽下。 “这还是辽东的兵!是大明朝对上北夷的最重要的兵力,竟c竟”朱翊钧坐在太师椅上,眼里迅速起了水汽。他的声音一直抖着,“昨夜,朕做梦,梦见祖宗。他们在怪朕,说是朕败了朱家的天下,毁了大明的基业。” 恐惧,不安,种种都压得朱翊钧几欲崩溃。偏他的嫡子,大明朝的储君,又是一个那样的。 眼前一片漆黑,似乎看不见丝毫的光亮。全国八万之多的宗藩,在这个时候,竟没有一个能帮上忙的。庆王世子因在地窖耐不住饥饿,从地窖中逃了出来寻吃的,被哱拜的苍头军给发现了,当下绑了架上城墙。已经赶去救援的李如松和麻贵投鼠忌器,想攻城,又怕伤及宗藩,城里城外两厢胶着。 朱翊钧想起这事,就一肚子的火,信手操起桌上的茶碗往地上一掷。 “哐啷”一声,白瓷碎片飞溅开来。 宫人们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一声。 郑梦境拿扇子遮住脸,朝刘带金使了个眼色。宫人们在刘带金的带领下,从殿内一一退出。 大门上了油,关门时没发出丝毫声响。要不是殿内的光线暗了下来,朱翊钧都没发现门被关上了。 “方才,是朕失态了。”朱翊钧粗喘了几口气。 郑梦境垂眼,替他打扇,“天气热,心难免就急躁。陛下莫急,凡事总有法子的。” 朱翊钧点点头,抛开那些令他头痛的政事,转而同郑梦境讲起家事来。“昨日洵儿来寻朕,说是希望习六艺,加上骑射的课。你可知道?” 郑梦境摇摇头,“不曾听他在奴家跟前提过。”她弯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他们现在都大了,举凡有些事儿,都不愿同奴家这做母妃的说了。个个都觉着自己翅膀硬了,能飞了。” 朱翊钧摸摸她的头,无声地安慰她。“朕已经答应了。洵儿从小就好动,喜欢武艺也很正常。朕听说习武之人通常身子也比旁人要康健许多。”他顿了顿,“可惜溆儿腿脚不便。” “陛下就是太惯着c宠着他们了。”郑梦境嗔道,“溆儿哪里就柔弱地连拉弓都做不到了?再者,上了马,谁还能瞧得出来他腿脚不好?” 朱翊钧被她逗笑了,“这么说来,一视同仁,都该学?” “都该学。”郑梦境点点头,“要吃苦就一起吃点苦。哪里就能叫溆儿一个人在廊下乘风凉,看兄弟们大太阳底下去晒着受累?” 朱翊钧闷笑几声,“好,就听你的。”提起几个儿子,他脸上的笑意也多了几分,“太子近日在溆儿的指点下,好了许多。祭酒也破天荒地同朕夸了他。” 郑梦境心思一动,“太子不过是开窍晚,哪里就真的那般愚笨了?起先是咱们想着拔苗助长,才惹来那么多事。要奴家说呀,本就该听老天爷的,咱们且看着,莫要多责怪才是。”她大致已经猜到了两个儿子是什么盘算了。 朱翊钧浅笑着点点头。因为朱常汐开始有些样子了,连王喜姐脸上都多了几分笑影儿。自己这个皇后,真的是替孩子们操碎了心。 郑梦境小心仔细地留意着朱翊钧的表情,试探地问道:“陛下,皇长子已经年近十一岁了,你看,是不是该想着安排屋里人了?” 朱翊钧皱眉,“皇长子都十一岁了?reads;!”他不确定地望着郑梦境,“果真?” “皇长子是十年八月出生的,陛下莫不是忘了?那年的三月,奴家被陛下册封为淑嫔。所以日子断不会记错的。”郑梦境慢慢地挨近他,“陛下是十六同娘娘大婚的,奴家记得似乎文忠公那时还上疏说是年岁太小了。” “确有此事。”朱翊钧浅笑。不过想起朱常洛,他的心思就淡了几分。“皇太子年岁还小呢,等他成婚了再给皇长子安排也不急。” 郑梦境推了推他,“奴家哪里说的是择妃,是屋里人,屋——里——人!”她拿扇子轻轻打了一下朱翊钧,“择妃自是还早,奴家还念着让溆儿和洵儿在宫里多留几年呢。太子一经册封,旁的皇子到了十五,可不得全去就藩了?奴家可得先说好,舍不得他们两个早早地就离京了。” “朕也舍不得。可这不是祖宗定下的规矩吗?”朱翊钧劝道,“就是朕也没法子。” 郑梦境把身子扭开,背对着他。“反正奴家就是舍不得。要让他们十五就藩,还不如奴家早早儿地两腿一蹬就去了算了。免得日后离别之时难过伤心。” 朱翊钧想劝,又觉得无从开口,最后无奈道:“好,朕到时候再想办法吧。”他拉了拉郑梦境的衣袖,“没小梦给朕打扇,朕都快热晕了。”说着,他贴到郑梦境的身上去。 一个滚烫的身子贴上来,郑梦境登时就觉得受不了了,赶忙将人推开,气鼓鼓地打扇,“这下好了吧?”朱翊钧把脸凑近她,“以后,可再不许说方才那些话了,啊?你不知道,当年你跪太庙滑胎之后,那些日子朕是怎么过来的。” “怎么过来的?”郑梦境微微扬起下巴,“奴家那时可什么都瞧不见,听不见。”朱翊钧把她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上,“只觉得再没了颜色,这里空落落的,难受得紧。” 郑梦境红着脸,把手抽回来,嘀咕着,“就知道说好听话哄人。”说罢,还横了他一眼。说起恼怒,倒不如说是含了万般风情,如丝情意。 朱翊钧是难得偷了闲过来的,待不了多久。陈矩在外头敲门声响起,他就起身离开了。郑梦境要把他送到门口,被他拦下,“你现在身子不比从前,仔细将养着,莫要见太阳了。” 郑梦境站在廊下遮荫,远望着朱翊钧离开才转回来。她朝门边一个站得满头大汗两腿发软的太监扫了一眼,“进来吧。” 那太监赶忙转了转脚脖子,飞快地用袖子把脸上的汗给抹了,垂首弓腰,跟在后头进了殿内。殿里凉丝丝的,他刚进来一会儿,身上的汗就给全都收了。 “是郑家有事儿?”郑梦境坐在方才朱翊钧做过的位置上,“兄长要你进宫来托什么话?” 太监道:“郑公让奴才来同娘娘说一声儿,人给找着了。” 郑梦境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找着了?!”喜悦之情跃然于脸上,“真是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她双手合十,飞快地念了一遍《心经》,“兄长他还说旁的什么不曾?” 太监摇摇头,“只有这一条儿。” “本宫知道了,你下去吧。”郑梦境略歪了歪头,绕过太监,将刘带金唤进来,“庞保办事儿利索,给赏。再记下来,这月的薪俸加一倍,就从我的私库里走。” 刘带金低声应诺,将郑梦境的话重复了一遍,确定无误后,领庞保去取赏钱。 郑梦境扇了几下扇子,倾身探头出去,“若是二皇子和四皇子下学了,让他们上我这儿来一趟reads;。” “诺。” 朱翊钧一回乾清宫,就立即交代下去,让掌管御马监的史宾去挑几个好手教皇子们武艺。听到能学骑射,四位皇子都高兴了起来。 朱常洛微微侧过脸,同身后的朱常洵打了个眼色。朱常洵报以大大的一个笑脸。 朱常溆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下学后,朱常汐将二皇兄叫住,拉去一旁。他有些忐忑地问:“二皇兄,你看我能学好吗?”王喜姐从来不让他碰这种东西,说非君子该学的。但圣人不是说君子就该习六艺吗?现在是不用学驾车了,但骑射总归还是传下来了。难道真的不用学吗? 对于未知的事物,朱常汐的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他经史子集这些都搞不定,骑射会不会也一团糟? 自从朱常溆尽心尽力地指点他读书后,朱常汐觉得自己的确比过去大有长进,曾先生也不计前嫌地夸他了。就连父皇母后都对他有了好脸色。在这种最没有安全感的时候,朱常汐最希望听到来自二皇兄对自己的肯定。 朱常溆对他报以鼓励一笑,“殿下放心,世上无难事。殿下现在不是已经开始慢慢好起来了吗?骑射也是一样的,肯下功夫就行。” “会很苦吗?”朱常汐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 朱常溆拍了拍自己的腿,“父皇说了,我也是要学的。我都能说得好,何况是太子呢?” 听他这般一说,朱常汐信心大增。他由衷地道:“谢谢你,二皇兄。” 朱常溆还欲说些什么,一个翊坤宫的小太监就小步跑了过来,“太子,二皇子。”行礼后,他朝朱常溆道,“娘娘让二皇子一下学就回宫。”朱常汐忙道:“那皇兄就先去见皇贵妃吧。”他扬了扬手里的笔记,“多谢皇兄给我的笔记,我这就回去温习。” 朱常溆拱手施礼,朝朱常汐一拜,道了声罪,和早就在等自己的朱常洵一起离开了。 望着他们兄弟离开的背影,朱常汐紧紧地抿住嘴,自己一定行的。鼓完劲,他感觉有一道视线盯着自己,抬头去看,见是朱常洛。朱常洛很快就收回了自己有些瘆人的目光,如同平时那样朝朱常汐行了礼,也离开了文华阁。 朱常汐敏锐地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而这种不详来自于自己的大皇兄。他还没蠢到那份上,从朱常洛平日的言行中,朱常汐知道自己的太子之位一直受到来自于这位皇兄的觊觎。 想起坤宁宫对自己还抱有希望的母后,朱常汐在心里暗暗地告诫自己,一定不能放松。也许读书上,自己比不过大皇兄,但是骑射上头,谁都是第一次,总能赢过的。 两个兄弟分道扬镳。一个前往慈庆宫,一个回到了坤宁宫。 朱常溆和朱常洵回到翊坤宫,同郑梦境请了安后,就见母亲旁的都还没说话,就先让宫人们给他们打水洗脸擦身子。 “大热天的走了一路,必是出了一身汗。先弄清爽了再说事也一样的。” 朱常溆听了心里就有了底,知道这事儿并不是十分紧急。 等收拾停当,郑梦境摒退了宫人们。“今日你舅舅托人带话进来,沈惟敬找着了。”她望着朱常溆,“你先前不是说要将人留着吗?你舅舅把人留着呢,想你想做什么?” 朱常溆沉吟了一下,“孩儿想出宫一趟,上舅舅家里去见一见沈惟敬。” 这倒没什么不妥的,抛去天家这一点,朱常溆和郑国泰是甥舅reads;。外甥想见舅舅,有什么可拦的。 “倒是行,不过这事儿我作不得准。你得问过慈圣太后娘娘同你父皇。” 朱常溆点头,“孩儿明白了。”他扭头望着朱常洵,“洵儿就不要跟着一道去了,你留在宫里。” 朱常洵刚想开口说一起去,就想起一件事来,点点头,“好,我在宫里陪母妃。” 郑梦境冷笑,拿手里的折扇去打他,“我有什么好陪的,你整日在宫里,我都见不着几次。还陪呢,都不如阿狸和阿雪陪我来得多。” 朱常洵腆着脸,“哪里能啊,孩儿不过是功课繁忙,所以一时顾不上母妃吗?”他指着郑梦境手里那把折扇,“扇子还是我给母妃画的呢。” 郑梦境把扇子一拢,放在手边,冷哼一声,“谁稀罕用。”扇柄常摸着的地方已经泛光,包了一层厚厚的浆,“就你那画的鬼画符一样的画儿,我都不好意思拿出去显摆。” 朱常溆噘嘴,“可我前日明明听见你同皇后娘娘说,‘这可是洵儿给我特地画的呢,娘娘看上头这朵牡丹花,画的就跟真的似的’。”他捏着嗓子学郑梦境说话,“‘我看就是画圣在世,也不过如此了’。可不就是母妃你说的!” 郑梦境硬着嘴,“我才没说过这等话。”宫人吃吃的笑声传入耳中,她的脸有些红,羞恼地又要拿扇子去打儿子,“你现在是人大了,跟着胆子肥了啊,还敢学母妃说话。” 朱常洵抱头蹲下,“母妃就是要打也别拿这个打。我画废了十张纸才成了这么一把扇子,要是坏了可再没的了。” 郑梦境拿扇子挥了几下,到底没能舍得——心疼扇子,也心疼儿子。门外朱常治也下了学回来请安。郑梦境自觉有个台阶下了,“罢,看在你弟弟的份上,且饶了你这遭。” 朱常洵得了好还卖乖,“母妃,治儿可什么都没说呢。”他扭头得意地望着弟弟,“治儿,母妃要打我,你说皇兄该打不该打?” 朱常治脆脆地应道:“该打。” 朱常洵登时没了脾气。“你个小没良心的,我平时对你不好吗?什么好吃好喝的落下你了?一有什么好玩儿的就拿来寻你一起,你倒好。”他拿手指着朱常治,“一点都不知道向着我。” 朱常治爬上郑梦境的膝头,抱着她撒娇,望向朱常洵“嘿嘿”地坏笑。 “行行行,你们都欺负我得了。”朱常洵气鼓鼓地道,“等明儿我学了骑射,就来欺负你们,哼!” 朱常治的眼睛亮亮的,“出阁可以学骑射?”他扭头看着郑梦境,“母妃,明日我也出阁听学好不好?” 郑梦境点点他的鼻尖,“不好。你蒙学都还没学完呢。明岁就能同皇兄们一道了,别急。” 朱常治闷闷地应了一声。 朱常洵趁机得瑟,“骑射可好玩儿了,比念书好玩多了。”他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可惜啊,治儿没得玩。” 朱常治的泪水都在眼眶里打转,“坏皇兄。”他指着朱常洵对郑梦境道,“母妃,打他。” 殿里众人哄笑。 朱常溆起身,“那母妃,我上慈宁宫一趟。若是皇祖母和父皇都允了,等会儿就出宫。晚膳就在舅舅家用,宫门落锁前回来。” 郑梦境点点头,“你自己有安排就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59章 朱常溆出宫并没有特别摆仪仗。“不过是去舅家,毋须兴师动众。” 朱翊钧觉得有理,心里也有几分欣慰,当下就应了。不过做人父亲的,又是自己最喜欢的一个儿子,当下就令陈矩点了几个东厂的好手跟着。尚觉得不够,还想让史宾一并跟着去,到底叫朱常溆给拦了下来。 这是他头一次出宫,还想好好在宫外玩一会儿呢。人一多,尤其史宾这个在父皇母妃跟前都有头有脸的人跟着,还能做些什么。 东厂的锦衣卫却是好打发的。 朱常溆回了朱翊钧的好意,再去翊坤宫同母妃禀报一声,就出宫去了。 宫门那头,史宾正领着几个千户等着。 “二殿下。” 朱常溆点头,望着史宾身后的几个千户,“就是他们?” 史宾点点头,侧过身子,让身后的几名千户上前向朱常溆行礼。他难得收起脸上的浅笑,正色道:“务必要护得殿下周全!若殿下掉了根头发丝儿,统统提头来见。” “诺!” 史宾转过身,上下打量了一番朱常溆的行装,笑了reads;。“殿下出宫,这样的衣袍却是不妥。”不过这点他早有准备。因朱常溆是临时起意,一时没准备,史宾度量着他的身形,从一个年纪相仿的小太监手里借了一套衣服。 朱常溆被迎进边上的小屋更衣。史宾亲自替他换的衣服,脱下的锦衣都放在一边,只将荷包原样还给朱常溆。“殿下将这个收好了,莫要显露在人外。” 第一次出宫的朱常溆兴奋又新鲜,知道史宾是怕自己在宫外有事儿,也耐着性子由着他摆弄自己。 换完衣衫的朱常溆就同宫外的普通半大孩童看上去一般无二了。他望着镜中的自己,笑道:“果然人要衣装。” 史宾立在他身后,替他将头上的翼善冠取下来,换上六瓣合缝圆筒的黑色小帽。又将一个早就备好的普通细棉布做的荷包替他系在腰间。“内有一些铜钱并碎银,若殿下想买东西,可任取用。” 上下再细细打量,确是无误了。史宾将朱常溆引到那几个早就打扮好了,一直立在一旁的千户前,“陛下且跟着他们去吧。”他指着为首的一个,“这位是蒋千户,殿下认认脸,若是外头人多走散了,就跟着他。” 朱常溆点点头,“走吧。”他率先走了出去。 史宾朝蒋千户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地点头,领着众人跟在朱常溆的身后。 出了宫门后,蒋千户等人摸了摸腰间藏好的对牌,跟上朱常溆的脚步。 宫外的一切对于朱常溆而言都那么新鲜,但他心里有数,此次出宫为何。他想了想,问蒋千户,“我舅家在何处?” 蒋千户没行宫礼,微微低了头权作施礼,“公子随我来。” 其余四人作僮仆打扮,看似普通仆役,但一直将朱常溆围在其中。他们暗藏于布衣之下的肌肉紧绷着,时时都预备着不测。因为是跟着皇子微服出行,他们并未佩刀,如有不测,仅能靠衣中所藏的匕首和双拳。 蒋千户在前面领路,时不时转过头,轻声与朱常溆分说某是何物,某是何坊。朱常溆听得津津有味,也不觉得这一路枯燥乏味。 一对乞儿尾随着他们许久,见朱常溆虽然衣着不起眼,但身边的几个人却非凡物。他们日日在京中行乞,早已练就了一身识人本事。二人对视一眼后,上前往朱常溆扑过去。 “公子好心,赏个钱吧。” “公子c公子,家乡水灾,一家子就只留下了我同兄弟。公子赏个饭吧。” 他们没扑到朱常溆的身上,被一个千户给挡着,就势一推,将二人推倒在地。 朱常溆透过几个千户的身影,看着那两个乞儿。 兄弟俩身上挂着褴褛破衣,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赤着的脚已是溃烂,现下正是酷暑,血迹c污迹c脓水沾满了腿脚和破衣的下摆。 蒋千户一直站在朱常溆的身后,谨防有人行声东击西之为。他余光瞥到朱常溆的脸色,不动声色地踢了踢站在朱常溆身前的那名千户。千户会意,往边上挪了挪,遮去朱常溆的视线。 “管家,给他们几个钱,放走吧。”朱常溆从史宾给他的荷包里拿了一块碎银出来,递给蒋千户。 蒋千户摇摇头,低声道:“公子,不能露富。”朱常溆一愣,旋即收回碎银,抓了一把铜板出来。 蒋千户点点头,将铜板收了,拉过一个千户递给他。那千户往前走了几步,将钱洒在地上。 “公子赏你们的reads;。” 乞儿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一个个地捡着铜板,生怕看漏了,少捡了一个。 朱常溆只觉得心口一滞,被蒋千户拉着走了,还不断往后去看那俩兄弟。 “公子,别看了。”蒋千户道,“会被盯上的。” 朱常溆强迫自己收回视线,走了一段路后,按捺不住心思,抬头问道:“遭了灾的百姓,都是这样吗?” 他之前之从书上知道,每每天灾之后,必有大批流民。灾民之惨象,不足为纸笔所道。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 蒋千户叹了口气,“更惨的还有。”他看了一眼朱常溆,“不独他们兄弟俩。” 朱常溆一路闷不做声,再没了新鲜心思。 朱翊钧赏给郑家的宅子地段极好,朱常溆一行人走不多久,就到了。 郑家早就接了宫里皇贵妃所出的皇子要到家里来的消息,门口的小厮都不知道上街口看了多少回。他没见过朱常溆,跑到街口去张望的时候,刚好擦肩而过。在街头看了一番,见没皇子仪仗,有些失望地往回走。 一抬头,却见门口正立着六个人。当中一个被围着的是个半大的小孩儿,约莫九c十岁的光景。其余五个人身上带着煞气,一瞧就知道是不好惹的。 守门的小厮咽了咽口水,知道这是天子脚下,周围几户人家也都是朝臣,并不敢造次。他掂量了下,上前试探,“敢问几位上此处来,可有何事?” 蒋千户取了腰牌,在小厮眼前一晃,“是公子来舅家探望,还望禀报主人家一声。” 舅家?公子?小厮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看了看朱常溆,再看看蒋千户,“啊”地一声,跌在门口台阶上。 朱常溆正想让人把他扶起来,就见那小厮连滚带爬地跑了进去。 “公子来了!公子来了!” 穿着孝衣孝裙的郑氏夫妇一直在正堂等着,见小厮一路跑着进宅。一面跑,还一面喊“公子”。 郑国泰略一垂目,立即反应过来,领着嫡妻疾步走出去。 宋氏步子小,勉力跟着,她低声问道:“可是殿下来了?” “当是。”郑国泰应道,他只有一个妹妹,入宫为妃的那个。 出门一看,果真是朱常溆。郑国泰当下就要拜,朱常溆一把手将他撑住,朝他使了个眼色。他慢慢地弯下腰,“舅舅。” 郑国泰细细看了他的装扮,醒过神来,“许久不见外甥了,你母亲可好?”边说边将人迎了进来。 “托舅舅舅娘的福,母亲很好。”朱常溆笑道,“就是身子还是老样子,到底那年落了病根。” 跟在他们身后的宋氏叹了一声,道:“家中昨日刚得了一支老参,说是朝鲜那儿来的。回头你带回去。” “谢过舅娘。”朱常溆奇道,“不是说朝鲜现今叫倭人给占了吗?怎得还能做生意?” 宋氏招呼着立在廊下的几个孩子,让他们过来见人。“是你舅舅早几个月就开始差人去寻得,昨日方才送来。” 朱常溆点点头。与几个表兄弟见过礼。 宋氏笑道:“你另有一双表姐妹,不过今日并不在府中,上大兴外祖家去耍了reads;。” “男女有别,七岁便该分席。就是今日表姐表妹在,我也见不得。”朱常溆同他们一并进了正堂,让过上首的位置,在郑国泰夫妇的下手坐了。 蒋千户并没有进屋,和其余几个人一同在屋外守着。 家里人一通寒暄之后,郑国泰就让他们回去了。宋氏知道今日朱常溆出来是有事,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今日溆儿可是留下用晚膳?家里现下在守孝,吃不得肉食。” “无妨,我既不能给外祖父上香,吃顿素也全当是尽孝了。”朱常溆起身向宋氏行礼,“辛苦舅娘安排了。” 宋氏笑了笑,领着丫鬟仆妇去了厨房,预备亲自下厨。 郑国泰等人都不走了,就带朱常溆走出正堂,往后院去。 几个千户如影随形地跟着。 朱常溆在后院的二道门停下,“劳烦几位在此处稍等。” 蒋千户皱了皱眉,觉得有些难办。要按他说,就算是朱常溆如厕,他们都得跟着。史公公看着面慈,不过是个笑面虎,要真出个好歹,落在他手里可不是说笑的。 可郑家的后院乃是妇人居所。朱常溆能去,他们这些与郑家非亲非故的 郑国泰从怀里取出早就备好的银票,一人一张塞进他们手里。“甥舅说话,还请行个方便。” 蒋千户拿着钱,想了半晌,还是点头应了。 等郑国泰和朱常溆离开后,他们才打开手里的那张银票。 一人五十两,不是小数目。 “郑家可真是有钱。” 蒋千户横了说话的人一眼,笑着与二道门上的婆子寒暄,接了她好意送来的茶,在一旁的抄手游廊坐下。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被掩上的门,耳朵竖得高高的,听着里头的响动,准备一有声音就冲进去。 郑国泰领着朱常溆绕过两处院子,再走过花园。“到了。” 朱常溆探头看了看院墙,离着有些距离,要逃的话得先跑过一处院子才行。 二人并没有推门进去,郑国泰将墙下的一块小青砖慢慢挪开,露出一个洞来。“殿下。”他让开身子,让朱常溆上前。 朱常溆蹲下身,望着里头的动静。 屋里悄没声息,这么说也不全对。倒是有个人在床上躺得四仰八叉的,睡得正香,呼噜声倒是不大。 郑国泰挑的好地方,从这个角落正好能看清床上的沈惟敬容貌。沈惟敬长得并不差,净白的皮肤,一口美髯,若是忽略嘴角流下的口水,瞧着倒像是个仪态翩翩的落魄公子。还是读过书的那种。 倒是个能唬人的长相。朱常溆在心里嗤笑。转念一想,也对,要是长相唬不了人,这么个混子又岂能骗过兵部尚书。 沈惟敬翻了个身,把床上的棉被给踢了下来,两撇胡子被吹得一动一动的。 朱常溆扫了眼桌上被吃的精光的空碗空盘子,不出声地冷笑,站直了身子。 郑国泰将青砖放回原位,与朱常溆走远了一些,低声问他:“如何?” 朱常溆想了想,“舅舅怎么抓住他的?” “我编了个事儿,说他骗了我兄弟的钱,罩了麻袋拖进府中来的reads;。”郑国泰道,“他应当不知道身在何处,也不认识我。不过倒是个心大的,一到了府上,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半点心事都没有。丝毫不像是身陷险境之人该有的模样。” 可不是吗?朱常溆朝屋子瞟去一眼,没这份定力,哪能骗得过那些老油子。 “舅舅,可能想法子,让他去卫辉府?”朱常溆顿了顿,“若人不在府里关着,舅舅可有法子叫他听话?” 郑国泰笑了,“有钱可使鬼推磨。他不就是想要钱吗?”不过卫辉府,“为何是上卫辉府?” “有我皇叔在那处。”朱常溆问道,“舅舅可知道,建造船厂需耗费多少银子?” 郑国泰在心里估了估价,“大概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前前后后加起来,若要建能出海的,三十万银子打底跑不了。” “皇叔就藩的时候,父皇拨了四万顷良田。母妃想要办船厂,无钱可做不了事儿。” 郑国泰咋舌,“殿下这是打上了潞王的主意?!” 朱常溆狡黠一笑,“谁让皇叔有钱呢。”他与郑国泰一同慢慢回转,“让沈惟敬去卫辉府,找人盯着他,从我那皇叔手里骗些钱来。告诉他,若事成,许他一千两白银。” 郑国泰当时同郑梦境提起海商时,心里就猜到天家当会出手。不过他没想到的是竟要自己建船厂。如今宁夏和朝鲜都有战事,怕是私帑不丰,妹妹必会让自己出钱入股分红。 想到这里,郑国泰的心有些痒痒。三十万两,让他全拿是拿不出来的,但咬咬牙,凑个四五万两,还是能办得到。 没人比郑国泰更清楚出海行商能赚多少钱了。 “殿下放心,此事我会办妥。”郑国泰旁敲侧击,“殿下可知陛下同娘娘对于船厂是个什么打算?”他可以帮忙找人,甚至从南边挖几个造船好手来,有钱,总归好办事。 就是不知道天家会不会看在这个份上,让自己多分些钱。 朱常溆微微一笑,“这个母妃倒是不曾同我说过。舅舅倒不妨入宫去和母妃说说看。” 蒋千户将甥舅两个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赶忙放下手中的茶碗,站起来。 “郑夫人已经来过了,花厅已设下素宴。” 朱常溆道了声“有劳”,请郑国泰将这几个千户都安顿了。 宴席上,倒是宾主尽欢。只郑国泰一直愣神,宋氏不知道替他打了多少回圆场,气得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好几脚。 因朱常溆要回宫,所以今日郑家的饭吃得比平时早了些。等吃完,天色却也不早了。 郑国泰不放心朱常溆,安排了自家马车让他赶紧回去。宋氏早就备了好些礼物,让他一并带进宫去孝敬贵人。 朱常溆同舅家道了别,上车后撩起车帘,朝郑家看了一眼后放下。 “走吧。” 他闭目养神,藏在袖中的手慢慢地握了起来。 希望沈惟敬真能有点用才好。只要能啃的下潞王,莫说一千两白银,就是一千两黄金他都舍得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60章 史宾琢磨着时间,早早儿地就在宫门等着朱常溆回来。身旁的小太监替他打着灯笼,远远瞧见两辆马车从外头进来。 史宾松了一口气,他认出那是郑家的马车。 “殿下可回来了。”史宾将朱常溆从马车上搀了下来,“娘娘都不晓得差人过来问了多少次。” 朱常溆在屋内换回自己的衣裳,从怀里的荷包取了两片金叶子,放进史宾送的荷包里头,和脱下来的衣服一起还给他。“今日有劳公公费心了。” 史宾连称不敢,亲自将他送回翊坤宫。 郑梦境自儿子离宫后,心里就一直惦念着。此时见人完好无损地在面前站着,才放下心。“在舅家用过饭了吧?”见朱常溆点头,“早些儿休息吧。” 夜里,朱常溆独自躺在床上,服侍的宫人都叫他赶去了外间。里间的桌上留着一盏灯,因开着窗,不时被风吹拂着,烛火摇曳。 郑家的宅子,亲戚们的笑脸,乞儿的模样。朱常溆的脑海里犹如走马灯一般地反复回想着。他伸出手,想将碧纱窗外的月亮给抓住,伸开,握住,再伸开。 自己的努力是不是也像抓月亮一般,无稽而可笑的徒劳。 脖子被紧紧勒住的感觉又一次袭了上来。自从那次梦回前世后,朱常溆就时常会有这样的感觉。被无形的东西死死卡住脖子,无法呼吸,心也好似要停下跳动。 党争,宗藩,北夷。 他知道自己非旷世明君之质,执意成为太子,除了心里的执念外,还有浓重的不甘。他不知道,自己提前这么许多年,是不是还有机会。 朱常溆在床上翻了个身。这样的念头,是不是母妃心里也会有。 皎月下,夏蝉躲在繁茂的枝叶间叫个不停。夜里习习凉风,吹不散朱常溆心头的阴霾。 第二日一早,朱常溆就和朱常洵一同去文华阁听讲。路上,他问道:“昨日宫里什么情形?” 朱常洵笑得高兴,“母子相见,分外动情reads;。” “哦?王嫔还活着?”朱常溆脸上的表情并不像他语气中所显露出来的那般意外,“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吗?” 朱常洵看了哥哥一眼,“我在宫门望风,并不曾听见。不过大皇兄与王嫔分别后,说必要夺回太子之位,将王嫔救出来。” 朱常溆冷笑,“夺回?太子什么时候笃定就是他的了?可笑。” 说话间,二人已到了文华阁。朱常洛是四人中来得最早的。今日起就要多学一门骑射课,他心里没底,一夜都没睡好。见朱常洵来了后,他上前几步,有碍于朱常溆在场,不便说话,登时有些进退两难。 朱常溆向他行了礼,越过朱常洛去见正打着哈欠的朱常汐。“太子昨日没睡好?”朱常汐点点头,眼角有因为打哈欠而沁出的泪花,“昨日温习,有些晚了。” 朱常溆浅笑温言,“太子这般用功,父皇同母后心里一定很高兴。” “是c是吗?”朱常汐顿时没了困意,用力地抿了一下唇,暗自警醒自己一定要努力。他和朱常溆一起往阁内走,瞧见不远处大皇兄正同四皇弟不知在说些什么,脸上闪过一丝阴翳。 朱常溆看在眼里,笑容不减。“先生昨日说今晨父皇会来,太子可要好好表现才是。” “嗯。”朱常汐暗暗磨了磨后槽牙,下了决心今日一定要比过大皇兄。 另一头,朱常洛和朱常洵也慢慢往阁内来。“午后的骑射,四皇弟一定要提点我才是。我知你稚童时就很了不得了,我什么都不会。” “大皇兄只管安心,我必会想法子的。”朱常洵狡黠一笑,“届时先生必会让我们用不同颜色的箭头,咱们私下换几只,回头趁着练习,我朝皇兄的靶子射也就是了。” 朱常洛一拍脑袋,竟还有这种法子!“皇弟,等我将母妃救出来,一定好生相谢。” “都是兄弟,何必言谢。皇兄与王嫔母子分离,我心不忍。”朱常洵皱了皱眉头,“可惜父皇不愿听我和母妃的话” 朱常洛有些失望,“是么”父皇还是没对母妃消气,这都多少年过去了,再大的仇,也该淡了啊。 今日朱翊钧特地抽空过来旁听四个儿子的日讲学习。起先倒还不错,可往后他就不由皱了眉。什么时候起,太子和皇长子之间的硝烟味竟这般重了? 朱翊钧知道皇长子一直想和王淑蓉母子团聚,但这是不可能的。这么多年了,就连李太后都没开过这个口。 还是说他们在等一个机会,暗中觊觎着嫡子的皇太子? 朱常洛和朱常汐因为一个问题而争得面红耳赤,被先生喝止后一同落座。他们二人怒目相视,旋即扭开了头。 朱翊钧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离开。也许自己该去同母亲谈一谈。不过他将史宾留了下来,看着几个皇子,等会儿将学上发生的事都报于他。 趁着课间休息吃点心,朱常溆溜了出去,在茶房找到了歇脚的史宾。 “史公公。”朱常溆扭头望着几个出去的内监,“史公公可知昨日我在宫外发生的事。” 史宾从位置上站起来,将朱常溆迎到座上,“殿下说的,可是那两个乞儿?”朱常溆点头,“殿下想救他们?” 朱常溆咬咬牙,“我知道,流民多,救得两个,救不得全部reads;。既然老天叫我撞上,便是缘分。” 史宾的目光柔软了许多。这位殿下就同他母妃一样心善。“那殿下想如何安排呢?若奴才能寻来那兄弟俩的话。”史宾走近朱常溆,“殿下可知,流民会有什么样的遭遇?” “投奔,行乞或是就饿死在路上。”朱常溆低声回答。 史宾摇摇头,还有一种,“青楼,和南风馆。”他望了眼脸色煞白的朱常溆,觉得自己似乎不该将这些龌蹉事同贵人说。但既然开了这个口,也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蒋千户回来同我说,那二人身上虽脏污,但长相并不算差。” 朱常溆白着脸,牙齿微微打战,“所以,他们现在叫人骗去了南风馆吗?” “不,殿下,非是骗。而是自愿入的贱籍。” “是因为南风馆,不会挨饿受冻吗?”朱常溆脸色灰败,艰难地说道,眼睛里迅速蓄起了泪水。 史宾没有再说话,朝朱常溆拱了拱手。默认了他的话。 朱常溆动了动嘴唇,想再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没能开口。“谢史公公解惑。”他慢慢从椅子上滑落,往门外走的背影看起来孤独而无助,犹如一只离群走散而彷徨的小兽。 史宾在他身后垂目躬身。他还没进宫的时候,亲眼见过易子而食的。只这样的凄惨事,他无法启齿。 世上没那么多的好心人,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有一番奇遇。那些为人津津乐道的大团圆,永远只存在于话本之中。 朱常溆回到文华阁内,朱常洵凑过来,朝他一个大大的笑脸,“皇兄!”他勉强动了动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嗯。”朱常洵知他有心事,并不点破,只在心里记下,打算等会儿去问。 直直地望着朱常洵的笑脸,朱常溆的心里五味杂陈。那对兄弟,叫他惦念起了自己前世的皇兄,也让他想到了一心一意向着自己的朱常洵。 如果自己真的如愿以偿,成了皇太子,而并没能最后扭转整个局面。他与朱常洵是不是也会落得那对兄弟的际遇?还有皇姐,还有治儿。若北夷提前破关入境,大明朝会不会再现当年的靖康之耻?母妃是不是会还有父皇。 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朱常溆紧紧抓住胸口的衣服,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太子,皇位,好似有千钧之力压在他的身上。一瞬间,朱常溆起了退缩之心。他全身都止不住地发抖,打着寒战。眼前的薄雾散去,他好似又看到了当年的城破国灭,爱妻幼子殉国,自己亲手拔剑杀了爱女。 “皇兄,皇兄!你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坦?”朱常洵第一个发现朱常溆不对劲,大声喊来几个内监。正在角落喝茶的曾朝节也被惊动,令人速去太医署请来太医。 朱常溆只觉得自己眼前一片模糊,再看不清东西。他只能感受到朱常洵焦急地抱着自己,让自己靠在肩头。 “皇兄,哥哥!”朱常洵把脸贴上朱常溆,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他死死地保住朱常溆,不许任何人过来触碰。往日爱笑爱闹的四皇子在此时就好像是困兽一般,赤红的双目满是对任何人都不信任的目光。 好端端的,皇兄怎么会变成这样?!一定,一定是有人要害他。谁,是谁?!大皇兄?太子?还是后宫哪个妃嫔?! 众人将两位皇子围了起来。因为朱常洵不许任何人接近,所有人都不敢上前。 茶房的史宾听闻此事后,匆匆放下茶碗赶了过来。他拨开人群,跪在朱常洵的面前,沉静的目光让朱常洵的心有了几分安定。“四殿下,太医就要到了reads;。二殿下这般被抱着恐不舒坦,还是叫他去里间躺着更好些。” 朱常洵狐疑地朝史宾看了一眼,接受了他的提议,却拒绝帮忙。自己使出吃|奶的力气,以一人之力将朱常溆半抱半架地拖去里间。把人放在里间的榻上,朱常洵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皇兄你不能有事。 平复了一下心情,朱常洵转过身望着外面的一群人,“此事断不许报于翊坤宫。不能叫我母妃知道。”母亲身子一直不好,只能静养,断不能再着急了。 史宾会意,赶忙派人去拦下往后宫报信的人。 不过几息功夫,几名太医就匆匆赶来。朱常洵不愿离开,一直站在那儿探究地看太医诊断。他现在一点都放心不下,若是有人买通太医,眼下正是对皇兄出手最好的机会。 这时候朱常洵异常后悔过去没听哥哥的话,多读书,总归是有好处的。起码也要看几本医书,知道几个方子,认得寻常药材。不然此时,自己就不会枯站于旁而束手无策了。他扭着衣袖,一下一下地抠着布料。 朱常汐和朱常洛立在外头,眼带羡慕。这就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吗? 二人从里间收回了目光,彼此对视一眼,各自拂袖离开此处。 曾朝节却是懂一点医术的,所以在太医开了方子后,朱常洵一把抢过,递给他。“劳烦先生看看。”曾朝节有些尴尬,但这是天家皇子的要求,便是顶着太医们不善的眼神,还是接过来看了。 “如何?”朱常洵垫高了脚,探过头去看方子。 曾朝节草草看了一眼,心里松了口气。他蹲下身,指着方子上的药材,一个个同朱常洵仔细分说,“此方乃寻常所见,安神所用。”他知道朱常洵心里担忧什么,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殿下安心,无碍的。” 不仅方子问题不大,朱常溆的身体也没什么问题。 朱常洵这才安心让内监去煎药。 此事在史宾的弹压下,在宫人处死死地瞒着。不过他却差了人去回报朱翊钧,因不知道朱常溆是什么缘故犯得病,所以只说是叫鬼怪上身,靥着了。 这时的朱翊钧,正在李太后所住的慈宁宫中。听完内监的报信,他面色如沉水。 许久,他道:“母亲,你听到了吧。”他望着已经几乎不能视物的李太后,“储君已定,朕是不会轻易废立的。您先前说,有溆儿,可如今溆儿的身子,也不可能担得起重任。洵儿不是这块料,皇贵妃的心思也不在夺嫡上头。” 李太后手里绞着丝帕,不出声。 仁寿宫的陈太后自去岁就开始在床上歪着,病时好时坏,太医嘴里也没个准。一会儿说许过不了今年冬岁,一会儿又说病情无妨,只将养着便好。与陈太后差不多年岁的李彩凤,第一次觉得自己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 她的年纪的确已经不小了。虽然身子还算康健,但每天早上睁开眼醒来,李彩凤都有一种阎王爷在向自己招手的错觉。 若自己一朝故去,李家怎么办?武清伯府会不会被收回所有的家产荣耀?要知道,武清伯府至今还不断受着朝臣的弹劾,小辫子一抓一大把。如果不是同李家交好的朱常洛继位,李彩凤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太子向来与自己不亲。出阁听学后,大抵是朝臣说得多了,连原本淡淡的武清伯府也看不上眼了。 李彩凤停下了抠弄丝帕的动作,摸了摸才发现上头竟被自己抠出了个小洞来。 朱翊钧再次问道:“母亲,您作何打算?” 李彩凤动了动嘴唇,“放王嫔出来reads;。”她叹道,“母子分离,总归不像个事。” “不行。”朱翊钧难得强硬一回,“王淑蓉有谋害皇嗣之嫌,朕没将她同王家整个儿地处死已是格外开恩。” “哀家知道。”李彩凤揉了揉跳得发疼的额际,“洛儿心里有执念,他与汐儿不对付,还不是因为想借着成为太子,而后让你将王嫔给放出来吗?你索性如了他的愿,他也就消停了。” “果真?”朱翊钧冷笑,“母亲,朕已非冲龄刚继位的时候了。这等哄人的话,朕是不会信的。”他站起身,咄咄逼人地直视着面无表情的李太后,“母亲敢保证吗?王淑蓉出来之后,不会串掇着皇长子去夺嫡?” “更何况这些事,本就是母亲给了他们母子二人希望,才惹下今日的恶果!” 面对朱翊钧的指责,李彩凤闭上眼,默默地数着佛珠,嘴唇微动,念着“阿弥陀佛”。 “现下看来,皇长子已经不适合住在坤宁宫了。皇后是性情中人,他日若是出了什么事,头一个要怪自己的就是她。如今她身子也不好,还要忙于宫务,恐再难管着皇长子了。”朱翊钧叹了口气,“母亲,你就这么担心武清伯府?甚于担心整个大明朝?甚于朕?” 李彩凤没有出声,任由朱翊钧去说。 朱翊钧被母亲似默认又非默认的态度狠狠伤到了心,“在母亲眼里,我是不是还不如潞王?可你却从来不想想,潞王现在有的一切,都是祖宗——都是朕给他的!” 李彩凤猛地睁开眼,朝朱翊钧的方向看过去。 朱翊钧动了动唇,千言万语最后化作一声叹,“母亲,我欲在漳州建造船厂派人行海商之事。你去问问武清伯府,愿不愿意出钱吧。若愿意,待赚来了银钱,该给他们多少,朕一分都不会贪。” “果真?”李彩凤有几分不信。是自己真的对后宫失去了控制吗?为何先前没有听说过一丝消息。 朱翊钧讥笑道:“举凡能给李家什么好处,母亲就激动如斯?”他心里对生母再不满,对方也给予了自己这具肉身。朱翊钧拂袖而去,“就这样吧。” 李彩凤想将儿子叫住,再细问问船厂的事,但田夫人在她的耳边轻声道:“娘娘,陛下已经坐上銮驾走了。” “是吗?”李彩凤微微站起的身子又落在圈椅上。 朱常溆一时靥着的事到底没让郑梦境知道,所有近身人都瞒着她,包括皇后。郑梦境的处境王喜姐最是明白,她是做过夹缝人的。 遣退了来报信的宫人后,王喜姐对正在练习走路的朱轩媖道:“你郑母妃也是个可怜人。” 朱轩媖笑道:“母后何出此言?要媖儿说,没有比郑母妃更有福气的了。”乳娘搀着她坐下,将其手中的一双拐杖放在一旁,“诞育三子,我看几个皇弟皆聪明懂事,又有善解人意的皇妹,放眼满宫,谁能比郑母妃更有子孙福的?再者郑家在宫外也替父皇办了不少差事,风评甚佳,女儿未闻有言官弹劾其家。虽郑母妃父母皆亡,可生老病死,谁能逃得过?” 她叹了一声,“父皇还待她如珠似宝,宫里哪个母妃是有这般殊荣的?”就连自己的母后都不曾有。 王喜姐摇摇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将手上处理好的宫务搁在一旁,“当年太庙待罪,她失了一女,自此落下病根。而后册封太子,二皇子又在大皇子和太子之间难做,她为其母,一言一行都叫人盯着。举凡有什么不对的,言官能放过她?” 朱轩媖低下头,并不言语reads;。 王喜姐叹了声,“这宫里,谁都过得不是顶如意的。” 自己是,郑梦境是,就连看起来高高在上的李太后也是。 “只盼着媖儿日后找个称心如意的好婆家的。”王喜姐走到朱轩媖的身边,爱怜地摸着她的发髻,“旁的母后管不着,也不想管。只这一条,若是你父皇不应我” 王喜姐咬牙。只有女儿的幸福是自己心里最后的底线。 朱轩媖羞红着脸,“母后说什么呢,我还早着呢。”癸水也还没来,起码还有三四年呢。“女儿只盼着能在母后身边久一些。” “要太子有你这般懂事就好了。”王喜姐叹道,“不过现在有二皇子看着,他倒是有了不少长进。听说今日骑射课上,叫先生夸赞了。” 朱轩媖附和道:“父皇也说,太子越来越像样了。说是近来都会宣到身边,指点着看些简单的奏疏。” 王喜姐点点头,只盼着自己日后都能有这般顺遂才好。 这几日最能叫朱翊钧心里高兴的,就是宁夏那头占了镇北堡和李刚堡的著力兔被总兵李如松在黄硖口予以重击,又与麻贵c李如樟一同将其部从贺兰山逐至塞外。想来短期内,断不会再有侵犯边境的能力了。 宁夏这头暂且算是保住了。只宁夏镇还是胶着着,哱拜拒降,誓死抗争。但现在明军逐渐转败为胜,短期内当时会解决宁夏之乱。 为今所忧的,便是朝鲜那边儿。朝上已点了宋应昌为蓟辽经略,又按宋应昌的奏疏建议,定员外刘黄裳c主事袁黄赞画军前。 朱翊钧看过旨意后,就让陈矩拿去加印,令他速速送去前线。 只希望这番动作有用便是了。 只是随着宁夏之乱的渐渐平息,大量的钱财都源源不断地往朝鲜而去。兵马c粮草一项一项算下来全都是钱。国库不丰,朱翊钧只得从自己的私帑中拿出钱来填补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满溢的窟窿。 现在没有了郑家行皇商,朱翊钧的私帑并没有多少进项,只有不断地流出去。每每看着账册上迅速下滑的数额,他就着急上火。 就在朱翊钧为了银钱焦头烂额的时候,郑国泰亲自带着沈惟敬上河南卫辉府去了。先前朱常溆说让沈惟敬去卫辉府,其目的郑国泰能想明白一二。不过他是和潞王打过交道的,碰上钱财的时候,是个极谨慎的人,不知道能不能成。 一路上,郑国泰都看着不知愁模样的沈惟敬,心里直打鼓。这么个人,怎么自己的妹妹同侄子都这么看好他? 沈惟敬是被蒙着眼丢上马车的。上了马车,出了京,郑国泰才告知其此行的目的。沈惟敬在心中讥笑,没想到自己的“敛财”大名都传到了京中贵人的耳朵里。 不过也无妨,他从来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的。对方还许了自己一笔并不小的银钱。但这些贵人也真是太过天真,难道这点子钱,自己还会放在心上? 潞王多有钱,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李太后对这个儿子的溺爱,当今天子对其恶行的不闻不问,越发助长了他在藩地的行事。沈惟敬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潞王府里的金山银山堆得有多高。 嘿嘿嘿,到时候如果不分自己一半,那他就把这事儿给捅到天子面前去。看谁硬的过谁。他一个光脚的,难道还怕穿鞋的?简直笑话。 到了卫辉府,郑国泰左思右想,觉得自己不方便出面——潞王是认识他的。他让随行的管家在卫辉府不拘银钱,买了一所宅子,一行人速速搬了进去reads;。 “要让你做的事,可都知道了?”郑国泰问道,“若是出了岔子,你心里清楚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沈惟敬垂了眼,装作胆小的模样,“还请老爷放心,小子办事定稳妥。”心里却“呸”了一声。 九月十六日,孤立无援的乱党哱拜内部起了内讧。刘东阳斩杀土文秀,哱承恩杀许朝。而后周国柱又将刘东阳斩于马下。叛军军心涣散。明军趁此机会,大破宁夏城,将哱拜一家围住。哱拜自知再无回天之力,带着满门自尽。哱承恩等叛党被生擒。 至此,宁夏之乱终于平息了。 就在朱翊钧以为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一封卫辉府送来的家书让他差点厥过去。 潞王,他一母同胞的弟弟,同他伸手要钱。 朱翊钧当下就把那家书揉作一团扔在地上。“钱钱钱,朕给他的难道还不够多吗?当年景王除藩,他开口跟朕要了景王籍田,朕二话没说就给了。他足足有四万顷良田!看看整个河南,还有谁比他更有钱的?!” 朱翊钧气得恨不得在家书上补上几脚,“他这是剥削光了卫辉府,手伸不出去,所以找来朕的头上了?!” 伴驾的郑梦境忙劝道:“潞王兴许是遇上了难事?陛下先莫要置气,弄清楚了再说也不迟。” 朱翊钧冷笑,“他能有什么事?他知不知道现在大明朝是什么模样?朕的私帑还有多少钱?朝鲜那头才刚打起来不久!倭人举全国之力相抗,不是几天几个月就能打下去的!”他在殿内不断走着圈,“气死朕了!整天不知道帮帮忙,也就算了。他是幼弟,朕不同他计较。可人该知足!” 郑梦境弯腰将家书捡起来抚平,“慈圣太后娘娘还没看呢,陛下就这么丢了?”她扬了扬手里的信,“总得叫娘娘过目吧?她老人家整日就盼着卫辉府来的信呢。” “给她看做什么?叫她知道自己生的好儿子是什么样儿的?”朱翊钧回到龙椅上坐下,重重一拍桌子,“朕告诉你,给了母亲看,她第一句话就是问朕能给潞王多少钱!” 郑梦境没说话,把信交给陈矩,让他去找个能模仿笔迹的人来照抄一份。 陈矩有些为难,“娘娘,笔迹倒是好模仿,只是这私章”私自刻印藩王印章,可是死罪。 郑梦境一愣,“倒是我想岔了。”她无奈地望着那封家书,“就这么拿去给娘娘看吧。” 李太后收了信,自然高兴万分。她都盼了不知多久了,潞王这个小没良心的总算记起她这个做娘的了。 只是这信,怎么摸上去不大对?好像被人揉过了似的。 信是陈矩亲自送来的,同田夫人交代过,万万不能让李太后知道陛下因此信发了大火。是以李太后的问题,田夫人只做没听见。 李太后虽然看不大见,但脑子还是灵醒的。见田夫人没说话,她也不说什么了。只将信给田夫人,叫她念给自己听。 田夫人小心翼翼地捧过信,展开轻声读。她一边读,一边观察着李太后的脸色。 李太后果然变了颜色,她也想不明白,怎么自己儿子会写信来哭穷。往常潞王也有写信回京相求的,多是让母亲和做了天子的皇兄在言官朝臣面前替自己遮挡一二,可从来没哭过穷。 这到底是怎么了?李太后自己生的儿子自己明白,潞王是绝不可能去赌博的。好色却是有,但怎么挥金如土,强买良家女,也不至破落到哭穷。 何况李太后亲自挑的,安排在潞王身边的眼线——赵次妃近来可没什么消息传出来reads;。 难道是赵次妃被软禁了?所以传不出消息来?李太后不禁想到。 李太后不安起来。“让陛下来我这儿一趟,快!” 宫人们得令,纷纷行动起来。 奈何朱翊钧早就知道母亲找自己过去是为了什么,借口政务繁忙,并不去慈宁宫。 天子的表现让李太后的不安渐渐成了惶恐。 是不是潞王这次真的犯了什么事?而天子不知从何处得了信,所以执意不管?还是朝臣又上疏说潞王的不是了,惹得天子大怒? 李太后知道,最近朝鲜那边战事吃紧,朝廷已经几番增兵。偏朝鲜失去了对全国八道所有的控制,根本调不出粮草来,所有的压力全都在大明朝身上。 可总不能因为这个原因,就亏待了自家人吧?潞王可是天子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行,天子不来,她自己去见。李太后让人把凤驾备好,亲自跑了趟乾清宫。 李太后到的时候,朱翊钧正同户部尚书和内阁大学士们商讨朝鲜增兵一事。他们已商定了几个人,因无将,还是那几个,李家是必须上的,还有播州的杨氏,虽为土吏也可一用。 唯一能扯皮的,就是调用的粮草银钱从哪里出。户部尚书将所有的文书账册都搬了过来,摆明了国库没钱。可全让朱翊钧一人担了,他心里也滴血。唯一能替他减轻一点负担的,就是曾经能支粟十年的太仓库。 听闻李太后来了,朝臣们第一个反应就是避让。不过被朱翊钧拦了下来。他知道母亲是来逼宫的,让自己对潞王伸出援手,可他现在真没钱。战事紧张,国库空虚,哪怕说将钱平摊在百姓头上,让河南巡抚去操心,他也开不了这个口。 比起万历十年给潞王办婚礼的时候,朱翊钧现在更为成熟。他现在无比后悔自己当时的铺张之举,甚至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太过幼稚。 为了弟弟大婚,买空了整个京师的珠宝。这种事,在冷静成熟之后,自己想想都觉得只有昏聩之君才做得出来。 所以这次,他绝对不会让步。潞王十七年就藩的时候,自己已经给了他足够多的东西了。 朝臣们面面相觑,这分明是天家的家事,如今却是要连自己都给扯进去了。 朱翊钧让人将母亲叫进来,领着朝臣们在门口迎接。 “母亲。”朱翊钧一拜。他朝身后的臣子们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只行礼,并不开口。 李太后看不清,并不知道在座的还有旁人。她冷道:“原来你眼里还有哀家这个生母。哀家还道你现在翅膀硬了,就能不事生母,不举孝道了。” 王家屏想说话,被申时行拉了拉衣服,朝他摇摇头。他乖觉地闭上嘴,与同僚立于一旁,一声不发。 李太后落座后,张口就问:“这次潞王犯了何事?你怎得不帮着他?你还记不记得他是你亲弟弟!” 朱翊钧淡淡道:“朕记得。可母亲也知道,潞王就藩,朕给了潞王多少银钱。当年可是整整五百船的钱财珠宝,另支用天津仓一万七千石,临清仓一万一千石。” 两万八千石的米粮,换做银钱,就差不多有两万两。更别提斥巨资所建的潞王府,预算就在六十七万八千八百两白银,而后还不断增添。 “朕不知道潞王到底在卫辉府犯了什么事,惹了什么人reads;。只凭他这些年来在卫辉府的所作所为,削藩都是做得的。”朱翊钧沉声道,“母亲不要为难朕。” 李太后瞪大了眼睛,拿手指着自己,“哀家为难你?!”她别过头,眼睛里的泪珠成串地往下掉,“当年你犯下大错,就不该听文忠公的。合该废了你,让潞王来为帝。若是潞王,定不会如此忤逆于我,更不会置亲兄弟就此不管!” 此言一出,几位朝臣再不能站着,纷纷跪下。李太后听见衣衫响动的声音,心头一惊。殿内竟然还有旁人?! 申时行身为首辅,此时不得不开口,“娘娘,陛下不慈不孝,乃臣等未能尽心辅佐。是臣等之错。” 几个朝臣们叩首,纷纷称自己有错。 李太后心里越来越慌。竟c竟有这么多人?!内阁的大学士们都在?! 王锡爵曾经和李太后有过交易,算是有些交情,此时也觉得李太后的话太过头了。“娘娘,陛下已然亲政,废帝一说逾越了。” 这话说得极不客气,就像是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李太后的脸上。当年朱翊钧还小的时候,没能亲政,两宫太后的确是无上权威。可一旦新帝亲政,这份权威也就随即消散无踪。李太后已经没有这个权力,也不可能这么做。 当年朱翊钧刚继位的时候,两宫太后尚且没有这个能力,更何况现在。 这句话不能说,不该说,哪怕是天子的生母也不行。就是当气话说也不行。 李太后气得发抖,“这是陛下特地让我难堪的?” 朱翊钧拱手,“儿臣不敢。”他看了眼户部尚书,“将国库的情形同太后说说。” 户部尚书往前走了一步,抖着手翻开账册,将今岁国库所收一一说明。 李太后沉默了。旋即她不甘心地道:“那陛下的私帑呢?” 这下王家屏看不过去了,“娘娘,陛下私帑已尽为朝鲜增援而拨下数百万两。朝鲜之乱非几月可平,往后还需多少银子,尚不可计。” “真的没法子了吗?”李太后抹着眼泪,“就c就这么看着潞王去死?” 朱翊钧拿自己的母亲没办法,叹道:“死倒未必。朕看家书上的字迹,一如皇弟先前潇洒俊逸,不似慌乱之际。母亲大可放心。”他踢了踢申时行。申时行无奈道,“娘娘且安心,臣会让河南巡抚彻查此事。” “那就好,那就好。”李太后是知道申时行性子的,有他这句话在,自己就放心许多。 可实际上,在诸位朝臣的心里,他们早就对天子和李太后无限制地宠溺潞王反感了。 潞王就藩前一年,曾前往军马场挑选好马。这本就是违反了律令。而潞王在马场肆意胡为,甚至打死了一匹马。有李太后在身后弹压着,朱翊钧在明知并非马场兵士之错的情况下,还是下令让他们担下罪责。 那七人以“充军处身”的重刑定罪,还以大枷枷首一月示众。 有孝道这把明晃晃的刀子高举在头上,朱翊钧不敢妄动,只能将所有的骂声都一并担下。 “还请母亲回宫,此事申先生已经答应了。”朱翊钧亲自将李太后扶上凤驾。 望着李太后离去的背影,他的眸色暗了下来。这次,他倒要知道知道自己的好弟弟在卫辉府又干下了什么好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61章 “赵世卿到底查清楚了没有!到底是哪个混蛋敢冒大不韪,竟都欺到我的头上了?!”潞王气急败坏地在正堂内来回走着。 潞王妃李氏在一旁劝道:“殿下,查案需废些时日,哪里就有那么快的。” 朱翊镠将桌上那些重金买来的字画统统扫到地上,“快?难道还要越慢越好不成?这些,这些,”他指着地上那些从沈惟敬手里买来的字画,急速地走近李氏,“这里可是五十万两白银!是银子!不是地上随处可捡的枯叶子!” 李氏张嘴欲言,最后觑了眼朱翊镠的表情,还是垂目不语。她心里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定,心跳得极快,耳朵尖儿也泛了红。 “我c我,我一定要上疏向皇兄弹劾赵世卿。身为河南巡抚,办案不利!此等人,竟还能在朝为官,可笑之至!”朱翊镠余光瞥见那些假字画,气不打一处来,上去狠狠地踩上几脚,还觉得不解恨。 他一定要把沈惟敬那小人给抓回来,关在地牢里,处以剐刑。 若赵世卿敢不把人交给他,头上的乌纱帽就别想继续戴下去! 潞王次妃赵氏刚刚大病初愈,已是从几个仆妇口中得知潞王花了大笔银子买了一批作假的名家字画reads;。 “娘娘,您快去劝着些儿吧,潞王正同王妃闹着呢。” 赵氏咳了几声,苦笑道:“我去劝有什么用?殿下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那般执拗,恐怕也只有陛下同慈圣太后娘娘来了,才能叫他听进去几句。” 仆妇哭丧着脸,“都是那起子不长眼的小人,竟作弄起了殿下来。” “哪里是作弄。”赵氏撑着床栏勉强起身,嘴里虽然说着没用,可还是决定要去一趟正屋,“分明就是晓得殿下的性子。” 特地来找个冤大头骗钱。 仆妇见她起来,就知道是要取正堂,当下立马就给她梳妆更衣。 赵氏望着镜中的自己,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她拍了拍脸颊,在一排胭脂里头特地挑了个色重些的来用。“你倒说说看,若不是冲着殿下来的,怎么就专门对上殿下的胃口了呢?”朱翊镠别的都没什么特别喜好,唯受了李太后和冯保的影响,独爱字画。 赵氏妆点好了之后,再朝镜中仔细看了看。“可有往京中寄去书信?” 仆妇道:“听殿下随侍的小厮说,殿下已亲笔写了信叫人快马送往宫里去了。”她一边替赵氏挽着发,一边小声埋怨,“殿下也真是的。平日里也不是这般不精明的模样,怎得将家中所有的现银统掏了出来给人呢?这府里可还是要吃饭的呀。” 赵氏苦笑。现在可好,四万顷的田庄虽然还在,可正是夏时,未至农忙,根本收不上来租子。商铺都是同人签了契书的,倒是能提前开口跟人要租金,可潞王的风评怕是又要差上几分了。 若不是府里日日备着许多粮米菜油,怕是连口饭都要吃不上了。 唯一能解愁的,只有当年从京里带来卫辉府的那些珍宝。只这些年下来都不见踪影,也不知王妃收去了何处。 “走吧。”赵氏站起来的时候,眼前一黑,一阵眩晕。仆妇们赶紧将她扶住,“娘娘,可没事儿吧?要不就不去了。” 赵氏摇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们搀着我些。” 仆妇嘴上应下,小心翼翼地将赵氏一路从院子搀去正堂。 朱翊镠还在单方面地发着火。李氏在一旁喏喏地不敢答话,只垂头听着不是训自己的话,耳朵尖儿越来越红。 赵氏将所有的心力都放在朱翊镠的身上,丝毫没发现王妃的不妥之处。“殿下。” 若说朱翊镠对李氏这个十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王妃没话说,那他对这个母亲特地挑来放在自己身边每天“忠言逆耳”个不停的赵氏就尤为不顺眼。 “你不是病着吗?病了就别出来了!没得过了病气给我。”朱翊镠又在字画上补了几脚,将所有的字画都给踩扁了,心里才舒服些。 赵氏被他将了一军,面色还是不改。她已经被潞王说惯了。“殿下这般气恼倒是伤了身子,不若派人去趟衙门,让赵巡抚再努力找找。府中的人可有派出去?找着人了没有?” “要是找着了我还能发这么大火?!”朱翊镠拍了下桌子,“一个个的,都不长脑子是不是?!” 李氏照旧不说话,同个木头一般立在那处。赵氏倒是被说得鼻子有些发酸,低头拿帕子擦了擦眼角。不想被朱翊镠瞧见了,又是一通骂:“哭哭哭!成日就晓得哭!除了哭,你还能有点用没有?没有就给我早早地滚回京城去,哪儿来回哪儿去!” 赵氏赶忙跪下,“奴家错了,奴家万死reads;。” “万死个头!”朱翊镠下去狠狠踹了赵氏一脚,将人踢翻在地。赵氏被他一脚正踹在胸口,当下脸色煞白,上了浓妆也遮掩不住。仆妇一窝蜂地过去将她扶着,迭声叫着“大夫”。 朱翊镠看也不看赵氏一眼,只问李氏,“家中虽无银两,但我记着还有些京里带来的宝石c珍珠并珊瑚的。你拿些出来,叫人去当了,暂时应应急。” 李氏的脸竟一下子变得比赵氏更白。她磕磕绊绊地问:“殿c殿下要当多少?” 朱翊镠摆摆手,“有多少当多少。就那点子东西,怕还不够全府嚼用的。” 李氏无法,只得道:“奴家这就令人去当。”她抖着手将钥匙取出来,唤来仆妇去开库房拿东西。 朱翊镠叫住要去库房的仆妇,“拿了东西之后,上我这儿来一趟。我要瞧瞧。”本来好好的放在家里头,就是虫子蛀都蛀不坏,现在可好了,以后都瞧不见了。 无妨,等京里送了钱过来再赎回来就是了。 仆妇飞快地看了眼李氏,低头应诺,脚步匆匆地离开。到了库房门前,她立在门前很久,始终不敢去开门。守门的小厮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把身子让开。仆妇闭着眼,上去将门给打开。 库房的架子上一溜儿摆着无数的盒子。仆妇将那些积了灰尘的雕花木盒统统从架子上收下来,抱在怀里,而后匆匆地赶完正堂,连门都忘了关。小厮心里觉得越发奇怪了,他留了个心眼,进去瞄了眼库房,却觉着似乎没少什么东西,只得回到门前,将门虚虚掩上后寸步不离地守着。 “怎么还没来?是赶着去外头买啊?”朱翊镠等得有些不耐烦。一旁的李氏脸色越来越不好,脸上冒出密密的汗来。 这下赵氏终于发觉出王妃的不对来。她想起王妃在直隶的娘家常常会到卫辉府来做客,来的时候人脸上总哭丧着脸,等人走了,就喜笑颜开。起初她还当是娘家人心疼女儿,舍不得远嫁见不着,心里还觉得羡慕。可现在同眼下的情形联系起来,莫非王妃 赵氏的心都跳到了嗓子口,差点就要跳出来了。她余光瞥见仆妇抱着一摞盒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赶忙扭头去看仆妇,又将头转过来看抖如筛糠的王妃,反复几次,心里疑云越来越浓。 朱翊镠喊道:“转什么转,要是脖子抽着了就叫大夫来瞧。别回头写了信去同母亲抱怨我又怎么着你了。” 赵氏低下头,不敢再乱看,气却越来越急,几乎要赶上李氏一般地颤抖。 仆妇将盒子统统放在朱翊镠手边的桌上,没叠好的木盒噼里啪啦掉了下来,几个掉在了地上,几个掉在朱翊镠的身上。 “会不会做事!”朱翊镠骂了一句后,将掉在身上的一个盒子打开。 里头空空如也。 他瞪大了眼睛,将每一个盒子全都打开。但每一个都是空的。 不等朱翊镠问话,李氏就跌坐在了地上,一直讷讷的她终于变换了表情,哭了出来。“殿下,殿下,奴家错了,是奴家不对。” 朱翊镠一个耳光打在她脸上。而后迅速将目光对上一脸“果然如此”的赵氏。赵氏脸上的痛苦之意让朱翊镠误以为是她二人合谋而为。 “好好好。”朱翊镠气极反笑,“我还当外头人蒙骗于我,却不想家里头早就遭了贼!是我愚钝,竟叫你们两个合起来骗了我这么许久!”他抓起李氏的发髻,无视她脸上的因痛苦而扭曲的表情,“说!究竟这么回事,东西全去哪儿了?!” 李氏不住扭动着,可她越因痛而挣扎,朱翊镠的力气也就越大reads;。李氏哭道:“殿下,与妹妹没关系,是奴家的不是。殿下莫要责怪妹妹。” 朱翊镠冷笑,手下的力气越发大了,“呵,不曾想你二人竟还有磨镜之情,平日没少背着我干龌蹉事吧?”他将李氏一把推倒在地,指着伏在地上痛哭的李氏,“将王妃同次妃一并拉下去,给我打,就在院中狠狠地打!嘴里不说实话,今儿这事就没完!” 当时劝赵氏前来的仆妇此时只觉得自己犯了大错。本来好端端的,现在真真是受了无妄之灾。她跪下替赵氏求情道:“殿下明鉴,赵娘娘不是这样的性子,还请殿下查明了之后再行刑也不迟,若是打错了人,可不就犯下大错了吗?” “大错?我犯的错还不够多吗?”朱翊镠指着同赵氏哭作一团的李氏,“平日里我有没有管过家里事?有没有问过银钱去处?你们想用多少,就用多少,账上都随你们支用。不曾想人心不足蛇吞象,竟还觉得不够!” 赵氏叫朱翊镠的一番话给伤透了心,她挣开仆妇们的桎梏,站起来恨恨道:“殿下自然不曾问过。府中银钱多如国库,哪里就会不够用了?就是想坐吃山空都不能够!殿下素日是不问这些琐事,可府里的钱难道不全是叫殿下给支用了吗?”她指着府外前院账房的方向,“若不如此,怎会叫小人给骗了个精光!” “你,你你!”朱翊镠大步走到外头,抢过僮仆手中的木棍冲到赵氏跟前照头就打。赵氏躲也不躲,一棍下去,发髻中的金钗刺破了皮肤,一缕鲜血从发中沿着脸颊缓缓而下。 仆妇赶紧上去将赵氏护在怀里,“殿下,不能够啊,不能够!赵娘娘是慈圣太后娘娘特地赐给殿下的。” 就是打狗也得看主人家的面。 怒火中烧的朱翊镠根本管不了这许多,打不着赵氏就对着仆妇,几棍下去,仆妇痛的唉唉直叫。 门外一个小厮此时赶了过来,“殿下,赵巡抚派了人来,说事情有眉目了。” 朱翊镠喘着粗气,将棍子丢往一边,“人抓住了没有?” 小厮摇摇头,“说是人没抓住,但是发现了先前居住之处,只是如今人去楼空。赵巡抚说会接着往下查的,请殿下暂且安心。” “安心,安什么心!本王的家都快叫人给搬空了!”朱翊镠狠狠地瞪着李氏和赵氏,哼了一声,往后院新抢来的良妾院子走。 李氏等潞王一离开,赶忙上前搀着快厥过去的赵氏,“妹妹?妹妹,哪儿伤着了?”她摸了摸赵氏流了血的半张脸,“是我的错,竟叫你遭了无妄之灾。” 赵氏半睁着眼,心里对李氏也有几分恨意,只现下已没了说话的力气,头一歪,彻底厥了过去。 府内登时乱作一片,李氏顾不得自己被打得生疼高肿的侧脸,亲自跟着仆妇将赵氏送回院子去。 而骗了潞王手里所有现银的郑国泰和沈惟敬,早就离开了河南地境,正马不停蹄地往直隶而去。 沈惟敬嘴上叼着烟管,时不时地吸上一口。他摸了摸怀里的那张一万两银票,贼兮兮地笑得高兴。郑国泰已经答应了自己,等回到京城后,就将所有得来的银子都分给自己一半。不过傻子大概以为自己得了银子也不会去报官吧。 可惜,他没那么蠢。到时候将银子一藏。就上衙门去,同老大爷们说,统统都是郑国泰的错,自己乃是被逼无奈。什么?旁的银两,小人不知,兴许是都叫此人藏了去,并不曾得见。 保不准到时候自己还能因举报有功,而封个一官半职什么的。要知道,潞王可是天子的亲弟弟。自己帮潞王出了口恶气,难道还不值得被感谢一番? 郑国泰并没有同沈惟敬一起坐在车厢中,他在车辕上,不时地观察着地形,让车夫走那些并不好走乡野小道reads;。沈惟敬的心思,郑国泰心里有数。正因为有数,他是不会让这个人跟着自己回京的。山野之中最是能办事的地方。 车夫是郑国泰买来的,签了死契,不说对郑家忠心耿耿,却也是个谨慎嘴严的人。他略略侧过头,望着没什么动静的门帘,压低了声音对郑国泰道:“老爷,前方不远处就有个乱葬岗,咱们要不要在哪儿动手?” 郑国泰想了想,摇摇头,“不忙。”他前日见到一股流民也是朝这个方向而来的,只是他们双腿走路比不过马车行的快。流民从来不会是独个儿方向走,如果自己料得没错,前方必然还有一小股流民在探路。 马车又走了半个多时辰,就瞧见了不远处的炊烟,还有隐隐从林间传来的人声。 郑国泰冷笑,天助他也。 河南巡抚赵世卿顺着找到的宅子一路摸下去,最终发现了犯恶之人已是出了河南地境。这事儿一下就变得很是棘手。但苦主乃是潞王,便是硬着头皮也得上。他当下就写了一封公文,要求邻县同自己联手。 两下联手,查的速度也飞快,不久就发现了一个疑似潞王口述样貌之人。只是那人身着流民的衣服,已经死了多时。 赵世卿将沈惟敬的尸首带回衙门,让潞王前来辨认。 朱翊镠拿丝帕捂着鼻子,端详着地上的尸体半晌,登时跳脚,“就是他!就是这个贼子!”他狠狠地踢着沈惟敬的尸体,“这么就死了?老天爷也太便宜你了!” 赵世卿叹了口气,上前道:“殿下,此人想必是怀揣金银财宝,逃亡途中正好撞上流民。流民见财起意,与其冲突,这才一命呜呼。人已死了,可以结案了。” “结案?”朱翊镠不可思议地望着赵世卿,“本王的钱都还没追回来呢!”他伸出一个巴掌,“五十万两!雪花银!” 赵世卿微微皱眉,“可流民从来都难以寻觅踪迹,便是找着了人,想来银钱也都被花光了。” “所以这个亏本王必须吃了?”朱翊镠气得抽过侍卫的刀,在沈惟敬的尸体上狠狠戳了几刀。解了气后,他冷冷瞥了眼赵世卿,拂袖走人。 赵世卿,你等着,本王这就上疏,不,写家书。要你好看! 郑国泰一回京,就立刻让人将一包衣服拿去烧了。马车也暗中销毁。对于同路的车夫,他倒没有起杀心,毕竟奴告主也算重罪,需得先杖责方能递上状纸。 宋氏一边烧着衣服,一边问道:“怎么回事?”她已经看到了包袱布上干涸的血迹了,“同我说老实话。” “这事儿你知道了反倒不好。”郑国泰叹道,“且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吧。” 宋氏叹了一口气,没再说话。 第二日,郑国泰就以昔年行皇商时有一笔钱没能及时到帐为由,向宫里送了十几个箱子的东西。 朱翊钧直接让人把东西搬去翊坤宫,让郑梦境先开箱。在看到箱子里这么多金银的时候,郑梦境第一个反应就是将所有箱子都合上。 “带金,带宫人们都下去。”郑梦境捏着兄长的信,手里全是汗。这么多钱,少说也有几万两了吧?到底是什么生意,竟在几年之内就能攒下这一大笔钱? 郑国泰的信写得很短,只说这些只是一部分,还有更多的,不敢全都送进宫来,怕遭人惦记,以后会分批再送来。 郑梦境的手不住发抖,竟还没完?还要分几批?兄长该不会是做了什么恶事吧?一次几万两那几次不就她深吸一口气,赶忙稳住身子reads;。 禁闭的门口传来朱常溆的声音,“母妃?我听说舅舅送东西进宫了,这次有没有什么新鲜玩意儿?” “进来吧。”郑梦境唤道。 朱常溆推开门,同两个弟弟一同进来,向郑梦境请了安。 朱常治不等郑梦境说话,忙不迭地就开了一个箱子。里面满满的全是金子,他瞪大了眼睛。虽然身处深宫之中,坐拥无数财富,但朱常治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么多的钱。 “母妃”朱常治呆滞着扭过头,望着郑梦境,“舅舅为什么要送这么多钱进来?”他环视着周围满满当当摆着的箱子,咽了咽口水,“这些全是吗?” 朱轩姝教了朱常治不少东西,最要紧的,也是朱常治最能记得住的,就是金银能换物。这么多的钱,他能买多少东西啊。 朱常溆浅浅笑了,看来舅舅得手了。他瞥了眼朱常治没合上的箱子,“母妃,这些钱,是舅舅给父皇的吗?真是太好了,父皇本还愁着私帑和国库不丰,恐不能支朝鲜之乱。如今倒是解了燃眉之急。” “好什么呀。”郑梦境有些气恼地坐下。她望着两个已经出阁听学的儿子,“你们在外头念书,知道的事情要比母妃多。母妃问你们,什么营生能赚来这么多的钱?”她指了指满屋装着金银的箱子,“还是几万两之巨。” 朱常洵皱着眉,苦思一番,摇摇头“孩儿不知。”他望着朱常溆,“兄长可知道?” 朱常溆点头,又摇摇头,“知道,但不能说。” “果然!”郑梦境眉头紧皱,“我就知道叫我料着了。替你们父皇赚钱固然要紧,可也不能走邪门歪道啊?溆儿,会不会c会不会是你舅舅与人联手,搜刮民脂民膏?” 郑梦境开始瞎猜,“也不对,能收受贿赂,私下瞒下田赋的,只有做官的。他哪里有这个本事。还是将重要机密卖给了蛮夷?不不不,你舅舅哪里知道这些。何况这等通敌卖国之罪,一旦扯出来,咱们谁都跑不了。他断不会这么糊涂的。” 朱常溆安慰她,“母妃不要胡思乱想,舅舅虽说使了些手段,却还是做了好事的。” 郑梦境不解,“什么好事?”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你快说与母妃听听,也好叫我安安心。” 朱常溆见她实在急了,拗不过,只得在耳边轻道:“潞王。” 郑梦境呆若木鸡地坐在圈椅上,以为自己幻听了。 所以说,她哥哥这些日子不在京里,就是跑了趟卫辉府,把潞王所有的身价现银都给骗了来?然后拿来孝敬三郎? 这这这,这 郑梦境抖着手,端起手边已经冷了的茶碗,往嘴里送去。茶汤因为她的动作而洒出来一些,落在裙上。 “母妃,不要害怕。”朱常溆开口劝道。事儿都已经做下了,再怕也没用。 郑梦境将喝进去的水全都喷了出来,不断地拿帕子擦着。她能不怕吗?对藩王行骗,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若是叫人知道了,怕是郑家全都赔了进去。 究竟是哪个,同郑家哪来那么大的仇怨,非得置郑家于死地不可? 不过很快,郑梦境就反应过来了。她飞快地扭头去看朱常溆reads;。溆儿也知道这事,是不是意味着 一个猜想在她的心中升起。 没有幕后之人指使,她的兄长不会有这个胆子,也不会想到。必是自己的儿子出的馊主意。 郑梦境一把将儿子拽到自己身前,“说,是不是你给你舅舅出的点子?”朱常治叫了一声,“母妃,什么点子,我也想知道。”郑梦境不耐烦地朝他挥挥手,“没你的事。”她紧盯着朱常溆,压低了声音,“是不是你让他去卫辉府的?” 朱常溆大方地承认,“是孩儿。” 郑梦境只觉得自己要被这个儿子给气死了。好不容易消停了些时候,怎么又开始了。她扭了扭身子,靠近朱常溆,“你老实同母妃说,为什么要这么干?你同你皇叔也没见几面,他得罪你啦?这些日子你慈圣皇祖母因着潞王来信求钱的事,同你父皇闹得不可开交,你也知道这事。” 朱常溆用同样低的声音回答,“孩儿知道,孩儿还知道,父皇不会给的。” “为什么?”郑梦境不解地问。 朱常洵见他们一直窃窃私语,非常识趣地跑去朱常治身边,同他说话。朱常治本是满满的好奇,想要知道母亲和大哥在说些什么,被朱常洵一打岔,顿时就转了注意力,一门心思问着出阁后会学的骑射课是什么样的。 “我同你说,可好玩儿了。”朱常洵诱惑道,“父皇定了的几个锦衣千户,个个都是好手。一个能百步穿杨,还有一个刀法了然。梁先生的马上功夫更是值得一看,哎,治儿你不知道,他还能马上倒立。” 朱常治瞪大了眼睛,心里蠢蠢欲动,“皇兄,我的好皇兄,你能不能带我去看一眼啊?就一眼!我保证看完就回来。” 郑梦境瞥了眼哄着幺子的朱常洵,继续专注和朱常溆的对峙上。“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朱常溆道:“母妃,藩王多有钱,你也是知道的。如今父皇苦于囊中羞涩,可不正好让他们也拿出点东西来,大明朝又非父皇一人的大明朝,而是所有朱家子弟的。” “那你也可以向你父皇建议,让他下旨,叫藩王们拿些钱出来啊?”郑梦境拍了一下儿子的手臂,“怎么能这样呢,坑蒙拐骗,谁教的你?” 朱常溆急道:“父皇是能下旨,可我那些叔父们能送多少银子到京里来?几千两?还是几万两。他们手里再有钱,那也是只看着自家,而不会管父皇和整个大明的死活。”他按下郑梦境抓着自己手臂的手,“母妃,舅舅这次卫辉之行,起码不下二十万两。有了这些钱,就是建造船厂也使得了。” 郑梦境有些手足无措,“可,可也不能这样啊。” 母子正说这话,门外传来天子驾临的声音。 郑梦境赶忙带着三个儿子,令人大开正门迎接朱翊钧。 见过礼后,朱常治就冲上去保住父亲的大腿,他仰着脸,“父皇,孩儿也要出阁听学。不,先让孩儿去看看皇兄们的骑射课好不好?”他扭头泪汪汪地看着朱常洵,“四皇兄说可好玩儿了,但就是不许治儿去。” 朱翊钧蹲下身将儿子抱起来,“你皇兄说得对。骑射课的时候,虽然用的是不开刃的武器,可到底刀剑无眼,若是伤着咱们的小治儿,父皇可是要心疼的。”他在儿子脸上亲了一口,将人放了下来,望着郑梦境,“如何?” 郑梦境让开身子,将朱翊钧迎进里头去。 一箱金灿灿的金子在朱翊钧的眼前浮现。 “这么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62章 朱翊钧抖着音问:“这里有多少?” 郑梦境把信塞到朱翊钧的手里,“大概有五万两。” 朱翊钧不相信地看看她,仔细看了手里的信,又让陈矩去点。等陈矩数完,回来报了数,朱翊钧才确信郑梦境没骗自己。 “兄长说因这批货卖的时间太久,对不住陛下,所以所有的钱都交予陛下,他分毫不取。”郑梦境偷看朱翊钧的表情,“不过银两短期内分批拿进来是不是太扎眼了?” 朱翊钧点点头,“的确。”不过有了大笔银子入库,他的心情就好了许多,“无妨,慢慢来,反正也不会坏了。让你兄长仔细行事,莫要落人口实才是。” 郑梦境点头,“奴家知道。”她转过脸来,面无表情地盯了一眼朱常溆。 朱常溆作不明就里状,“父皇,这些钱打算拿来做朝鲜出兵之用吗?” 朱翊钧细想想,点头,“是有这个打算。”他笑道,“莫非皇儿有什么旁的好建议?如今战事吃紧,朝鲜又开始迎来冬季,大明将士兴许难以熬过冬日。父皇打算拿出十万两犒慰将士。” 朱常溆拱手道:“孩儿以为,这笔钱光是用来犒慰兵士,只有支而无收,非善。况父皇私帑,当是出得起十万两的犒慰金花银子。” “你的意思是拿这些钱去做些营生?”朱翊钧想起先前与郑梦境谈过的船厂一事,他喃喃道,“若为营生之用,钱复生钱,犹如田里庄稼,有人耕种,就会源源不断地有所收入。的确可以一试。” 当年他给了郑家的银子并不多,可带来的回报却十分丰厚。如此想来,却是可行。只船厂的建造并不同对缝这些营生来的简单,得好生盘算一番才行。 朱翊钧在心里将此事记下,并不欲同孩子们多提。若是朱常汐,可能朱翊钧还会多说些话,指点他。但这三个儿子注定是要就藩的,有些政事或要事,他们就不需要了解太多。 太子有太子的教法,藩王有藩王的教法。 潞王被骗的案子,很快就了结了。赵世卿将文书送往京城之时,恰好收到内阁的条子,令他好生彻查。赵世卿望着手里的文书,再看看申时行手书的条子,露出苦笑。 想来自己河南巡抚的位置,要动一动了。 潞王哭诉的家书先赵世卿的文书一步送抵京城。照例是朱翊钧看过了,再送往慈宁宫的。 朱翊钧让田义将信拿去慈宁宫,扭头对郑梦境道:“你瞧着吧,母亲定不会就此罢休。” “陛下安心,慈圣太后娘娘是明理的人,知道如今银钱不丰。”郑梦境安慰道,“何况娘娘先前不还答应了陛下,说是会说服武清伯府出资襄助陛下建造船厂吗?娘娘的心一如既往,都是向着大明,从没变过。” 朱翊钧叹了一声,没再多说。他将申时行招来,“先生,河南巡抚赵世卿要动一动了。” 申时行明白朱翊钧这是什么意思,“陛下想让赵世卿调往何处?”他是很看好赵世卿的,但事涉天家,不给予些惩罚,怕是难以叫慈圣太后息怒reads;。 巡抚算是边疆大吏,能有从二品了。不知道接下来赵世卿会被罚作什么官职。申时行心里打定了主意,若是天子太过分,自己得劝上一劝,不能叫人寒了心。 朱翊钧心思转了转,点了点桌子,“调入直隶,为户部右侍郎,如何?”申时行忙问,“那河南巡抚?” “就张一元吧。”朱翊钧很快松开了皱起的眉头,“他风评向来不错,先生也赞过的。” 申时行心下大喜。赵世卿这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明贬实升。户部右侍郎虽为正三品,品级上是掉了个档,但在京中而非南直隶,这就很是可喜了。张一元又是自己人。明年三月京察,届时又会刷掉一批人,申时行正犯愁,却不想天子给自己递了个枕头。 “陛下英明。”申时行道,“那臣这就去安排。” 朱翊钧点点头,“有劳先生了。” 申时行离开乾清宫的脚步异常轻快。王家屏与王锡爵一直对自己的首辅之位虎视眈眈,明年京察对于他们而言是个很好的机会,可以借此各自安插一批人进去,顶替了与自己交好的官员。赵世卿一直游离于党争之外,如今又得帝心,如能拉拢,于自己可谓如虎添翼。 这头刚安排妥当,另一边慈宁宫就来了人。有了上次的经验,李太后算是得了教训,再不随意前往乾清宫了。只是同潞王一样,她咽不下心里的这口气,必定要给自己的幺子讨个公道。 “陛下,太后娘娘差我来问一声。赵世卿处置潞王之案不当,陛下作何打算?” 朱翊钧冷眼望着那个垂首的太监,“朕已将他调离从二品巡抚之职,贬为正三品户部右侍郎。” 太监还欲张口问,陈矩淡淡道:“朝中之事,也是你该问的?还不快退下去娘娘那儿回话。” “诺。”太监拱手后退,出了乾清宫后,飞快地回到了李太后身边,一五一十地转告。顺带还给陈矩上了点眼药。 “陈矩当真如此说?”李太后微微侧头,面上不显。 “当真。”太监一脸的委屈,“娘娘不知道,现在乾清宫司礼监那起子人,个个都不把咱们慈宁宫的放在眼里。按说司礼监掌印是大太监,可也不能目中无人啊。” 李太后微微闭上眼,“此事儿哀家知道了,你下去吧。” 太监没再多说什么,就此退下。他在李太后身边服侍的时间长了,自然摸得清主子的秉性。李太后嘴上不说,也不发怒,心里却记得牢牢的,门儿清。 太监走后,李太后睁开眼,冷笑。当她真是个睁眼瞎也就罢了,横竖她现在却是眼疾厉害,看不清东西。可要觉着她这个做母亲的心里看不出儿子的心思,那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户部右侍郎?怕不是南直隶的,而是京里的。 和她玩儿这套阴奉阳违。 李太后暗暗磨牙,她突然问道:“今日伴驾的是谁?还是皇贵妃?”不等田夫人回答,她冷笑一声,“哀家想也是,现在宫里除了皇贵妃,陛下眼里还有哪个人?” 田夫人度量着李太后的意思,试探道:“娘娘的意思是要选秀吗?” 自然!李太后张口欲言,最后却还是咽下了这句话。若再招来一个郑氏,宫里越发乌烟瘴气了。她想了想,“从宫里挑几个样貌出挑的,叫皇后给陛下送去。就说是我的意思,天子理当雨露均沾,只叫那几个服侍,未免不够周到。” 田夫人低头应下,亲自跑了趟坤宁宫,将挑好的人交给王喜姐reads;。 “有劳田夫人服侍娘娘殷勤。”王喜姐扫了眼那几个都人,“人就留下吧,本宫自会处置。” 田夫人耳朵一竖,处置?怎么不是安排?冷汗一下子从她的背袭上来,恐怕慈圣太后娘娘的算盘要落空了。 王喜姐待下人素来严厉,田夫人不敢造次,只得回到慈宁宫将自己心中所虑告知李太后。 李太后有些怅然。“一个两个,都开始敷衍哀家了。这是嫌哀家活得太久,处处给人添麻烦是吧。” “娘娘快别这么说。”田夫人急道,“陛下待娘娘的心,谁都看得出来。” 李太后苦笑,“哄我做什么。我眼睛虽瞧不见了,心里清楚。”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老了,人一老,就不中用了。 郑国泰的事儿做得很隐蔽。随着他与妻子陆陆续续地入宫探望,借着送礼的名头,将不少金银带进宫去。每次都给了朱翊钧极大的惊喜。 有了这些钱,朱翊钧开始认真考量起造船一事。他对工部并不熟悉,也不知道有哪些人专精此事。虽然到时候可以问问工部尚书,但到底这算是天家的私船,不作为国用。任意调用官员,朱翊钧觉得自己这关都很难过。 为了研究建船技术,朱翊钧特地着人寻来《漕船志》c《南船纪》c《龙江船厂志》三本书。于他而言,读来未免有些枯燥乏味,看不多时就丢去一旁。他便转而想起直接叫人引荐几个善于此道之人。 只可惜此三本书都是于嘉靖年间所著,著书之人也都亡故,并不能为朱翊钧所用。 手里无人可用的无力感就像无将一样再次袭上朱翊钧的心头。越是接触自己先前不曾遇到过的东西,他就越有一种浓厚的无力感。 万历二十年来的两起战事加重了这种无力感,让这种感觉渐渐升为恐惧。对未知的害怕。 朱翊钧觉得自己似乎摸到了一个多年来他的父皇c皇祖父,乃至于多个大明朝的先帝都未曾触碰,又想解决的问题。 这个时候,他又想起了自己已经故去的先生——文忠公。朱翊钧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接受了曾经被自己崇拜的先生,并非一个完人。但这个非圣人,替自己打造了一个可支粟十年的太仓库。如果没有太仓库,仅凭私帑和现在的国库存银,他和内阁也未必下得了决心出兵援助朝鲜。 朱翊钧缓缓闭上眼,有些颓唐地靠在椅背上。 如果换做文忠公,他会怎么做? 张先生还有什么未尽之愿吗? “陛下。”陈矩的声音打断了朱翊钧的沉思,“犒慰朝鲜援军的十万两冏银已备好了,陛下打算何时发往前线?” 宫里已经开始烧地龙了。朱翊钧愣了愣,望着外面被大风刮着的树枝,道:“等李如松从宁夏归来献俘后,随他一并送去吧。” “诺。” 被陈矩一打岔,朱翊钧就忘了自己先前在想的是什么了。他揉了揉发疼的额际,很想再次捕捉回那个转瞬即逝的念头,却再也寻不着了。 慈宁宫中,李太后正打发着宫人们将自己的库房都给清一清。她知道天子这次必不会给潞王银钱了,但就藩的潞王到底是自己的心尖尖。倒不是说李太后就不在乎朱翊钧了,只是一个天天想见就能见着,另一个,就是想见也不能见,亲疏总归有别reads;。更何况还远香近臭呢。 “如何?哀家库房里还有多少钱?”李太后听着宫人收拾的声音,急切地问道,“几万两总有的吧?” 田夫人点了点账册,“回娘娘的话,大约有一万三千八百九十余两白银。”她翻了翻另一本账册,“令还有红宝石八十七颗,蓝宝石九十一颗,珍珠若干。” 李太后叹道:“库房全都点过了?”田夫人应道,“都点过了。就连药材也都点过了。”她点点头,“行吧,把东西全都收拾了,统统装箱,送去卫辉府。” 田夫人指挥着宫人将东西收起来,打包放好。她踌躇了一下,问道:“娘娘,这件事,要不要同陛下说一声儿?” 李太后讥笑道:“天子难道还能把哀家的东西给拦下来,不叫送去河南?” 田夫人忙道:“奴家并非这个意思。”她仔细用词,“奴家是说,要不要叫陛下另外派人护送?听说河南正遭天灾,不大太平。若是去的人不够多,怕是路上遇着流民,全都便宜了他们。” “却是这个理。”李太后沉了沉气,“行吧,差个人,往乾清宫跑一趟。”她冷笑道,“不过这件事,大约还是上翊坤宫同皇贵妃说一声更有用。如今郑家在天子面前可是出了名的红人。” 郑国泰行皇商给朱翊钧赚了大钱的事,到底没能瞒得下来。不知是哪个嘴快又没见过世面的,见瞧了一眼满箱子的金子,就扭头张嘴四处说去了。这下可好,不止宫里,郑财神的名声一下子就给传开了去。就是京中的孩童都知道郑家厉害。 户部听说了这个消息后,心里越发高兴,再不肯将国库的钱提出来了。举凡朱翊钧说要拨用的,统统一推四五六。反正私帑丰厚,国库哪里能比的,怕是再调出来东西,里头就只有老鼠了。 这事儿叫朱翊钧心里很不高兴,但也无法。谣言传得极快,他也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去查究竟是哪个人将事情给传出去的,只得以后用人的时候再小心谨慎些了。 不过这么一来,倒是方便了郑国泰。他见事情传了开去,就不再遮遮掩掩,索性将剩下的所有银钱一次性统统送到宫里。 翊坤宫根本摆不开,只得直接往乾清宫送,将偌大的宫里放得满满当当。 朱翊钧却看着根本高兴不起来,这些钱虽然是在自己的账上,但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早早地就叫户部和内阁给惦记上了。 没劲! 这下子,离他想在漳州建造船厂的念头越发远了。 朱常治见今日父皇和母妃都有些愁眉不展,不由问道:“出了何事?竟让父皇c母妃这般忧心?”他歪了头,“可是因为治儿念书不用心,先生偷偷同你们说了?” 郑梦境“啊——”地一声,抽过戒尺就要打,“原来你还知道自己上学不用心?母妃送你去学里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先生舍不得打,母妃我亲自来。” 朱常治抱头乱窜,“没,没没没。治儿一直很乖的。” 郑梦境膝盖发疼,一时追不上,只得在原地粗喘着气,将戒尺挥地呼呼作响。她也就不明白了,本来乖顺听话又安静的儿子,怎么长大了之后越来越皮了?莫非是因为一直让外向的长女带着他? 朱翊钧将戒尺从郑梦境的手里抽了出来,“没事,同治儿没关系的。” 朱常治不满道:“先生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父皇母妃不妨说说看,也许治儿有办法呢。” 朱翊钧和郑梦境对视一眼,苦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63章 郑梦境弯下腰,想把朱常治抱起来。蹲到一半的时候,膝盖生疼,登时僵在了那里。朱翊钧将她慢慢扶起来坐下,自己把儿子一把抱起来,让人坐在膝头。 朱常治怕郑梦境一巴掌拍过来,特地挪到离母亲远一些的地方。他紧抱着朱翊钧的脖子,“父皇在担心什么?” 朱翊钧见他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便逗道:“父皇没钱,治儿可能把银钱给变出来?” 朱常治咬着手指,摇摇头,“不过治儿有攒了好多金叶子reads;。本来是打算让舅舅在宫外给我多买些小玩意的,既然父皇要那就给父皇吧。” 儿子暖心的话让朱翊钧心头的阴翳散了不少。在孩子脸上香了一口,“你还知道拿钱差人买东西了?长能耐了。” “那是。”朱常治得意道,“大家都说,东西不是平白得来的。治儿寻常吃用的麦米绸缎,是百姓辛苦劳作得来。所以不能让舅舅出钱给治儿买东西。” 朱翊钧揉了揉儿子光光的头,“治儿说的很对。父皇想要建造船厂,没有钱,就买不来地,也用不起工匠,更没法儿寻来很多很多的木料建宅子和船。” 朱常治瞪大了眼,“父皇为什么要建船?”他把两只手张得老开,“船有多大?这么大吗?治儿还没见过船。” 朱翊钧也没亲眼见过,看书的时候倒是看过不少船舶的图纸,一时也答不上来。“父皇也说不清有多大。”他环顾着翊坤宫,心里估量着书上的尺寸,“大概比你母妃的翊坤宫还要大。” 朱常治张大了嘴,“那有整个皇宫那般大吗?” “那倒没有。”朱翊钧摸摸他,“不过船越大,就越能装东西,也能赚来更多的银钱。” 朱常治疑惑道:“父皇很缺银钱吗?不是说,整个大明朝都是父皇的?为什么还会没有钱用呢?”不等朱翊钧说话,他很快又反应了过来,问道,“父皇建造船厂是为了卖船?” 郑梦境不断揉着膝盖,温声道:“是为了有船可以行海商,同旁人去做营生买卖,换来银钱。” 朱常治不大懂,一头的雾水,“如果仅仅是为了做营生,为什么要造船?没有旁的人愿意卖船给父皇吗?有了船,直接出海去做买卖不就行了?” 朱翊钧和郑梦境面面相觑,同时大声地“啊——”了一下。 他们俩想岔了。本末倒置。 原本想的是,有了船厂,可以自行建船出海行海商。但船也可以同旁的人买呀,比起建造船厂,从零开始,买船可便宜太多了。多出来的钱,完全可以统统用在采办上面。 朱翊钧将儿子放下,不断地在殿内转圈。不错,不错。江浙一带的私船其实已经有能力建造出去远海的船了,与其花大价钱自己挖人来造,索性用同样的钱跟人买就是了。不仅省时还省力。 郑梦境也在想朱常治刚才说的这个事儿,“咱们本钱不多,确是没必要一步到位地建什么船厂。可以等赚来了再去建。若买不着能出远海的船,暂且在近海一带做买卖也是使得的。总比全都投进去建船厂来得好。” 虽然近海利润不比远海来得高,但积少成多,也是异常可观的。 近海一带,马六甲有佛郎机占着,听郑国泰说,他们对大明朝的茶叶c丝绸c瓷器非常感兴趣。虽然佛郎机人屡犯大明朝的海境,但这并不意味着不能同他们做生意。 更何况佛郎机的火器一直比大明朝要好上许多,若能打通了关节,向他们买些最新的火器拿来仿制,增进大明朝的军备,也是很有可为的一件事。 朱翊钧兴奋地大力拍着自己的腿,一把冲过去把还在懵懂之中的朱常治抱起,左边“啪啪”一下,右边“啪啪”一下,还嫌亲得不够。“父皇的乖治儿!” 朱常治不明就里,但父亲夸奖自己的话还是懂的。他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光头,“嘿嘿,多谢父皇夸赞。”还不忘转过脸,朝郑梦境得意地一笑。父皇都夸我乖来着,母妃可不能再打我了。 一直萦绕心头的烦心事总算有了眉目,郑梦境也心情好上许多,不同儿子计较reads;。 不过很快,新的问题接踵而至。买船的事,郑国泰应当能干得了。他在江浙一带做过营生,多少还有人愿意卖他面子。可由何人督办海商之事,朱翊钧犹豫不下。郑国泰还在孝期,帮忙买买船,问题不大,写一封信而已,人不用出京跑一趟。但要离开京城,远赴重洋,朱翊钧开不了这个口。 郑国泰不是朝臣,没有夺情之说。世人还是以孝道为先。朱翊钧还记得当年为着文忠公夺情,朝上不知起了多少事。 史宾在一旁默默听完了所有事,他是个机灵人,见朱翊钧沉默不语,就猜中几分天子的心思。此时他就站了出来,“陛下,奴才愿离宫,前往月港,为陛下督办海商一事。” “你?”朱翊钧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又下意识地转过去看郑梦境,见对方和自己一样都是觉得莫名。 史宾道:“奴才仰慕郑三宝久矣,如今正好有机会,可以效仿郑公公,求之不得。”他撩袍跪下,“奴才秉性如何,陛下圣心自明。奴才自认也担得起这份重任,还望陛下成全。” 郑梦境嘴唇微张,旋即又合上。 内廷现在正是风云变幻之际。陈矩领司礼监掌印,兼东厂。史宾屈居其下,为秉笔,掌御马监。本来史宾和督管西厂的田义都是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司礼监掌印之人,若此时抽身而退,兴许史宾此生都会与掌印无缘。 朱翊钧看着史宾良久,心里想了半晌,脑海中晃过无数人的模样,还是点头,“既如此,就交给你了。” 史宾额头触地,“奴才谢陛下。月港之行,奴才必不辱命。” 郑梦境忍不住道:“公公不善商贾事,怕是有些艰难。”她的言外之意,是希望史宾可以留下,争一争掌印之位。前世她就欠了史宾一个人情,这次一定要还上才是。 史宾垂首,不敢看郑梦境,浅笑道:“娘娘不必心忧。奴才确不善商贾之事,但万事都是可以从头学起的。只要愿意下功夫,总归是学得来。”顿了顿,“奴才虽无郑公公之才,却也心怀雄志。” 人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郑梦境也没法儿再说什么。她勉强点点头,心里无不担心,“那本宫就祝公公马到成功。” “多谢娘娘。”史宾道,“陛下可择一人代替奴才的秉笔之职,这几日奴才就收拾行装,动身去月港。” 朱翊钧点头,“那就田义吧。朕从私帑拨五万两白银给你,若是到了月港,觉得不够再写信回宫来。”郑梦境忙道,“本宫也有一万两,一并给了公公。”她扭头望着朱翊钧,“银钱只怕少,不怕多。奴家兄长应当也能凑出些来。” “好,此事就这么定了。”朱翊钧低头望着牵了自己手的朱常治,笑意温暖。“治儿这次替父皇想的法子很好。父皇允你想做的一件事,你可有所愿?” 朱常治脸上登时发了光,“治儿想去看皇兄们的骑射课。” “好!”朱翊钧应得很痛快,“明日就让你去。” 郑梦境望着高兴地拍手的儿子,叮嘱道:“只能看看,可不能亲自上去玩闹。刀剑不长眼,仔细伤着了。” “哎,知道啦。”朱常治心里偷偷想着,明日骑射课,一定要让总是欺负自己的四皇兄出个大丑才算完。 史宾回去之后,就着手安排几个可靠的心腹,问他们愿不愿意跟着自己一起去月港。有些人倒是应下了,另一些觉得月港路途遥远,何况日后常在海上,食宿颇为不便,婉拒了。史宾也不怨人,将几个愿意去的记下来,同朱翊钧知会一声,就收拾起东西带人去福建reads;。 这是史宾第一次离开直隶。坐在离京的马车上,史宾撩起门帘,回头望着皇宫金色的屋檐,看了很久,很久。 史宾一路并没有走官道,更没有住在驿站。朱翊钧心里一直惦记着先前郑国泰所说的月港船引办理麻烦的事,所以让史宾乔装,并不打着天家的名头出行。他想知道,在没有天子的威势下,月港的官员小吏,究竟能到一个什么地步。 途径无锡的时候,史宾正好撞见当地敲锣打鼓,不仅心生好奇。他特地拖了一日再上路,决意先去看看当地百姓究竟为何高兴。 跟着人群一路走,不曾想,瞧见了立在门前,正笑意吟吟,朝百姓们拱手相谢的顾宪成。 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上前,“此次有劳顾公决意修缮书院,此后无锡百姓又多了个念书的地方。”他让开身,后头几个年轻人一同抬着一个蒙着红布的牌匾,“这是大家凑钱做的,还望顾公莫要嫌弃。” 顾宪成连称不敢,让人将牌匾按上书院大门正中间。待放好后,他与无锡c常州知府互相谦让一番后,信步上前,一把将红布拉下。 东林书院。四个偌大的镀金字映入史宾的眼中。 “此后顾某便于此地讲学,若有人看得起,愿意来听的,直管前来便是。”顾宪成拱拱手,谢过簇拥过来的百姓,与两位知府并几个好友一同入内。 百姓还在外头聚着,并未散去。几个窃窃私语的声音传入史宾的耳中。 “顾公家学之渊源,可堪为相。当今天子究竟是怎么想的,竟叫有如此大才的顾公致仕。” 一个书生打扮的人赶忙捂了他的嘴,“妄议今上,也不怕叫人听了去。” 那人将书生的手从自己脸上拿开,满不在乎地道:“天子大开言路,并不责怪清议,有何说不得的?何况此事确是天家做错了。”他一脸兴奋地望着那个书生,“方兄听见没?先前顾公说了,日后都能来书院听讲。我是决意要日日来的,你呢?” 两人边说,边走远了。只言片语也没能从风里带过来叫史宾听见。 不过仅是方才的几句话,就足以让史宾这个刚离开内廷不久的人引起重视了。 回到马车上,史宾对同行的几个人道:“行程有变,我需在无锡多呆上几日。你等可先行前往月港,等事了,我自会前去。”说罢,他在车内的小桌上摊开了白纸,拿笔沾了还没磨好的墨,挥毫草草写了一封信。在信上加了火漆后,他递给当中一人,“此信务必尽快送入宫中,交予陛下。” 那人应下,并未细问缘由。他与史宾共事久矣,知他并不是个行事毫无章法之人。“既如此,史公子先留下。”他们虽然在马车上,并未下来,但方才经过的两个书生对话,里头的每一个人都听见了。“顾宪成野望颇大,于无锡当地很是有民望,你可要小心些。” 史宾点头,“我知。且安心,只是打探些消息,并不会做些什么。”此番出宫是为海商一事,遇上顾宪成建成东林书院,并决意讲学,不过是偶然撞见罢了。史宾心里很清楚,这事儿不该由自己来多管闲事。若宫里真觉得有什么不妥,自有后招。 两厢告辞后,史宾就在无锡城里找了个不起眼的客栈租下。他特地上了趟成衣店,买了一套士林学子所穿的衣裳,回来自行改成合身的模样,在顾宪成头一次讲学时,大摇大摆地进去了。 在位置上坐下后,旁边一人打量了他,问道:“兄台非无锡人吧?” 史宾特地操着一口直隶口音回道:“本为直隶人,屡次落第,无奈之下只好四处游学求访名师,望有些长进reads;。前几日听说顾公于今日讲学,特来一听。” 那人点点头,“难怪我不曾见过你。”他扫了眼史宾身上簇新的衣裳,抖了抖自己的衣服。“敢问兄台是哪一科的?可曾中过举人?”心里却笃定了史宾不过是个童生。 史宾正欲答话,却听周围人开始激动。他转过脸去看,见顾宪成正从边上走过来,于上首坐定,笑意晏晏地让诸位学子安静。他同身边那位按捺不住自己好奇心的举人道:“兄台的话,某稍后再答,听顾公讲学要紧。” “正是。”那人见顾宪成出来,登时改了颜色,身子坐得格外直,心里对史宾倒是有了几分好感。这人虽不过是个童生模样,不过倒是很有一番尊师重道的样子。 顾宪成等众人稍稍平静后,道:“今日并不讲学。”台下众人哗然,“所谓无规矩,而不成方圆。今日虽不讲学,说的也是极重要的东西。” 史宾凝神,专注听着顾宪成说的话。 顾宪成今日是与众人宣布定下的《东林会约》。书院广招学院,不分尊卑地域,不拘长少,学费全部优免。此后每年一大会,或春或秋临期酌定。每月一小会,除正月c六月c七月c十二月祁寒盛暑外,二月c八月以仲丁之日为始。会各三日。 每会推一人为主,说四书一章。有问则问,有商量则商量。会日久坐之后,歌诗一二章,涤荡凝滞,开发性灵之助。 此外还有饬四要c破二惑c崇九益c屏九损等等倡议。这些提议上承周敦颐c二程c朱熹等理学,摒弃王学这等末流的陋习。 史宾眼睛渐渐眯了起来,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竟还有几人是认得的——大都是在朝中不甚得志c或因故致仕的吴越学子。而这些学子都和顾宪成有同一个共同点,家境优越,是为吴越之地的乡绅。 不由心中暗道,怪道学费优免。一则主创之人几人合资,自负担得起;二来这也是增进民望的极有力的措施。 史宾本欲多留几日,听听顾宪成到底在捣鼓什么名堂。奈何皇职在身,不能多待。心里只能盼着希望自己送去的信可以引起重视。 几日后,史宾就匆匆离开无锡。那人与他交谈之人,问遍所有人,都没人认识或知道史宾的,心下不由奇怪。难道是他们对直隶的学子太过陌生了? 东林书院之事暂且按下不表。且说史宾到了月港后,即刻就同当日分离的几人聚首。在史宾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他们抽空将漳州看了个遍,最终择定了郊外的几处地方,希望能买下或租用,作日后的库房之途。 史宾拿着先前从宫里带来的漳州地图,细细将每一个地方都看了个遍,最终定下一个离月港最近,也是最大的田庄。此处虽合适,但要价也是最高的。一番讨价还价之后,东家最后忍痛割爱,卖与史宾。 而郑国泰寄去江浙相熟之人的信也起了作用。一家船厂已同意将一艘建好的船先行调卖给史宾,虽出不得远海,但也颇大,眼下倒是足够用了。 史宾又连番打听,选了几个销路不错的东西采办。等诸事妥当后,身上的银两已是去了一半。 同行人不免担忧,“公公,这可行得通?要是” 行船出海不是容易的事,就是内河漕运,也常常会发生船毁人亡之事。他们全都没出过海,半点经验也没有,沿海一带又是倭寇盛行,若是遇上,怕是会出师未捷身先死。 史宾望着不远处的月港,安慰道:“且不忙,都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他当初请命之时,就请身家性命全都放在脑后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64章 冰冷的海风扑打在史宾的脸上。他已经在月港等船引等了将近一个月,但月港的官吏还是没有丝毫要签发船引的动静。 这是在等自己送钱上门吗? 史宾转了转手上银质的扳指,望着不远处随着风浪而起伏的海面出神。到月港这些日子,他很少看见有船从月港拿了船引出海的。许多人都同他一般,苦苦等着船引下发。有一些等不了的,自行离开。 海利颇丰,他们做惯了的,是不会轻易放手的。想来,当是去旁的地方自行出海了。 每离开一个人,史宾就会在心里默默地计算着朝廷又失了多少的税赋。 随着天气转暖,离开的人越来越多,最后留在月港等待的人寥寥无几。就在众人失去信心的时候,月港的官吏将所有的船引一次性全都给发了下来。 一直等待着的海商又惊又喜,纷纷向彼此打听,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是有人门路通天,告到了漳州知府那处?可上漳州城里转一圈,他们并没有发现有什么特别的事。 不过有船引到手,总归是好事。海商们纷纷,离开月港,自行去做买卖。 史宾是第一个走的。比起不明就里的海商而言,他,和同行之人,心里比漳州知府更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六年一度的京察于三月开始了。京察,为京官考察,自弘治十七年起每六年一次,在巳c亥年举行。今年是癸巳年,所以也被称为癸巳京察。 京察亦被称为大计,为与考察外官的外计区别,又称为内计reads;。考察期间,在京四品以上官员需上疏自陈,由天子决定去留。五品以下,由吏部负责考察。大计之后,还有拾遗,由科道言官来合议纠核“居官有遗行者”,不少官员都是在拾遗上最终被扳下去的。 史宾是在内廷待过的人,没有人会比他更明白京察意味着什么。每次京察,京中朝臣都以匿名访单徇私毁誉,同时内阁也会包庇受到处分的官员,破坏考察。如嘉靖年间,在首辅严嵩的庇护下,因京察而降职处分的赵文华c彭泽等人最终复职。 六年来积累的各种恩怨,都会在京察时暴露出来,各人之间势如水火。为了自保,朝臣们不得不各自抱团取暖,到了最后,就结援成了同党。 不知道这一次,会不会上位新的首辅。 “那么,今岁的京察,就交由吏部尚书孙卿主持,左都御史李卿,吏部考功郎中赵卿襄助。”朱翊钧抬眼看了看底下心思各异的朝臣,“如何?” 申时行头一个投了赞成票。其余大学士们也纷纷附议。事儿就这么定下了。 万历二十一年,二月,惊蛰方过,春分将至。癸巳京察正式拉开序幕。 这次京察的始末,朱常溆心中一清二楚。他知道,这是日后无尽党争的开端。可作为一个皇子,无权无势,更无银钱打动人心,朱常溆不知道自己能在其中能做些什么,只能静待局面发展。 癸巳京察,明面上是京官言行和职责施行的考察,实际上是内阁与吏部之间的争斗。 自万历十八年,户部尚书宋纁接替年老归乡的杨巍执掌吏部后,一心想将吏部的铨选之权从内阁重新夺回。他有此心,一则,内阁在大明朝建立初期,太|祖皇帝本就定下的乃是票拟批答的权利,襄助天子,并没有铨选之权,而现状,内阁与前朝宰相无异,与太|祖皇帝定下的祖训相悖。二来,失了铨选权利的吏部尽数受内阁操控,沦落为跑腿的文书小吏。 但随后,因礼部郎中高桂弹劾阁臣王锡爵之子王衡,及首辅申时行的女婿李鸿顺于乡试舞弊,宋纁与内阁大学士们意见相左,最终被阁臣排挤出京。 此后,刑部尚书陆光祖调为吏部尚书后,继承宋纁之志。虽然他的手段要比宋纁柔婉一些,可最后还是爆发于申时行向朱翊钧私下递交的密揭上。 此时因许国入科场主持会试,王家屏有事归家,申时行与王锡爵因子婿科场舞弊案而上疏辞职闭门不出,内阁中竟无人处理政务,引来朱翊钧大怒。申时行的密揭上,极力推举了赵志皋及张位二人入阁,朱翊钧也点头应了。 这事引来了陆光祖的上疏,指明内阁辅臣的人选当由吏部九卿科道会推,申时行的密揭推荐乃是徇私结党,朱翊钧身为天子,理应公允,不该因申时行是自己的先生而大开方便之门。最终迫使朱翊钧下诏,说“下不为例”。 因宋纁和陆光祖二人的努力,最终到底从内阁的手里夺回了铨选。不过二人都没落得什么好下场。宋纁死于任上,而陆光祖则因给事中乔胤的弹劾不得不以老病请辞。 随后南直隶兵部尚书孙鑨升为新一任的吏部尚书。与前两任吏部尚书一样,甚至比自己的前两任同僚的境遇还要坏一些。因铨选已归吏部,阁臣正对此不满,他的到来,无异于拉响了新一次战役的号角。 在朱翊钧宣布京察开始后,孙鑨与李世达c星于朝会结束,就在吏部衙门里开了个小会。 先前因张位上疏,要求将原来的吏部推选大臣,改为九卿各选一位推奏,朱翊钧已是答应了。现今吏部铨选又逐步散落九卿,内阁在此次争斗中隐居上风。这次的京察是一个极好的机会,重新夺回吏部的铨选。 “如今士林皆言朝中党派林立,恐有宋末之危reads;。依我看,当先以士林之议为重。”星微微皱眉,提议道。文忠公当年差点被籍没,可不就是清誉因夺情一事被毁,为官者首重清誉。“文中,你的外甥,还有我的姻亲都应先斥黜,堵住悠悠众口。” 孙鑨的外甥吕胤昌现为吏部文选司员外郎,他待这个外甥向来亲热,心下难免有些不忍。但在思虑片刻后,还是点头应下。 毕竟大事要紧。现在首要的目的,是先以秉公之态,显于人前,掩盖住他们党派攻讦的心思。 众人商定后,便各自散去,将事情办妥。因都是五品以下的官员,并不需要上报天子,所以朱翊钧对此根本一无所知。但一直旁观的朱常溆见父亲这般模样,心里也就越发着急,连着几日都不曾用饭,夜里也睡不着,几天下来,人就瘦了老大一圈。 郑梦境见长子近来一直愁眉不展,不由奇道:“溆儿是遇上什么难事了?” 朱常溆眼下青黑一片,虽有困意,却一直强撑着睡不着,身上难受极了。可他现在心里想的事,又不能对任何人开口。他勉力笑道:“不过是近日先生讲学有些难,儿听不大懂,心里就急了起来,怕落下了功课。” 原来是为了这个。郑梦境将人揽过来,笑道:“若是为着这事,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书念的再好,难道还要去参加科举不成?读书,为的是知礼讲理,旁的虚头巴脑的东西,就不用多挂念了。”她摸了摸儿子的头,“你只要好好儿的,我同你父皇心里就开心了。” 朱常溆嘴上胡乱应下,心里还是没放下这事儿。过了几日,人越发瘦了,嘴唇一圈都起了大燎泡。这下可好,彻底同文华阁那头报了病,没去听学。 这几日京察,朱翊钧一直在乾清宫忙着。待陈矩来报,方才知道儿子病了。他赶忙问:“太医可有去瞧过?病情如何?” 李时珍已与去年过世,他的儿子还在朝鲜随军,医学馆大部分人也都各赴战场,留在馆中的人大都是初学者。现下能让朱翊钧放心些的,也就只有宫里几个老太医们了。 “陛下安心,太医说二皇子殿下乃思虑过多,身子本就不是大好。这几日又不曾好生歇息,这才上了火气。”陈矩道,“奴才已让服侍殿下的人仔细地龙别烧的太旺了,药也务必叫殿下按时服用。” 朱翊钧点点头,“那就好,没事儿就好。”这个儿子一直多灾多病,先是出生,再是天花,他心里真是怕极了。 面前的奏疏堆了几堆,朱翊钧翻了几本,就没心思继续看下去了。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自己亲自跑一趟翊坤宫,看一看儿子,才能安下心来。 “走吧,去翊坤宫。” 陈矩早就料到天子必放心不下,一早得了消息,就让銮驾备着,现下正好用上。 到了翊坤宫,朱翊钧就匆匆赶去看躺在床上的朱常溆。 因为药里放了安眠的药材,所以朱常溆服用之后不多时就睡过去了。这是他自得知京察后,头一次睡得这么香。 朱翊钧看了一眼,就同身后的郑梦境退了出去。两人在屋外廊下轻声说话。 “怎得溆儿会瘦成这样?”朱翊钧不禁埋怨道,“小梦你平日也没发现?” 郑梦境辩驳道:“怎么会呢。奴家都不知道说了溆儿多少次,可他就是不愿同奴家说心里话。”她想了想,“兴许是溆儿大了,觉得有些话不好同奴家这个母妃说?不如陛下在殿内歇息片刻,等溆儿醒了,问问他?” 朱翊钧想了想,点头应了。他让陈矩回了趟乾清宫,把一些亟需处理的重要奏疏带过来,就在翊坤宫暂时批复办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65章 朱常溆这一觉睡得极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华灯初上,再过一个时辰就该锁宫门了。 翊坤宫的小厨房一直温着鸡汤粥,防着朱常溆醒来之后饿了reads;。郑梦境听说儿子醒了,赶忙叫人去把温着的粥食端去他屋里摆开。 宫人们服侍朱常溆穿上外衣,稍稍洗漱后,他才在桌前坐下。一口温热的粥入口,冷热正好,熬粥用的是两只老母鸡炖了五个时辰的老火汤,一滴水都没搁。为了怕太油,老火汤前后用纱布撇了十次浮油。汤粥入口鲜美清淡,佐以郑梦境亲手腌制的小菜,更是别有滋味。 朱常溆连着几日都没好好吃饭,一场甜睡后,腹中正是□□,呼啦啦地就喝下一碗粥,犹嫌不足。 郑梦境在他身边看着,“只许喝两碗,万不可多了,过了头又该积食了。” 朱常溆夹了一筷子腌菜送进嘴里,点点头。他抽空把母亲替自己擦汗的手放回去,“母妃辛劳,这几日孩儿自毁身子,有负母妃。” “傻孩子。”郑梦境将手放在膝上,“你父皇听人说你病了,前朝的事儿也不管了,正在殿里看奏疏呢。我知你大了,有些话不愿同母妃讲,你父皇与你都是男子,若有什么心事,直管同他说去也是一样的。” 朱常溆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父皇也来了?”咽下最后一口粥,“孩儿这就去找父皇请罪。” “人食五谷,老病乃是常态,何罪之有?”朱翊钧正好看完最后一本奏疏,往朱常溆这处来,在门口听了个正着,“身子是你自己个儿的,父皇和母妃都没法儿替你受着,需自己珍重才是。”他在儿子的身边坐下,“再难的事,总会有法子的,自毁并非正道。” “儿知错。”朱常溆推开碗筷,正襟危坐。 郑梦境指挥着宫人们将桌上的东西都收拾了,同他们一起出去。临走前,她望着朱常溆,温言道:“为人父母,只盼着孩子康健,若能有出息,再好不过,若没有,也无妨。万事只对得起自己良心便好,依礼而行,总不会出大错。”她朝朱翊钧使了个眼色,将门虚虚掩上。 门外的脚步声响起,行远,又恢复寂静。 郑梦境放心不下儿子,让人在廊下搬了个椅子来,坐在门前侧耳听着。 屋内,朱翊钧看着直着腰的儿子,觉得分外好笑。小小的年纪,做什么大人的样子呢。就是天塌下来,还有他这个父亲顶着。何况他的父亲,就是天子。 一巴掌拍上朱常溆的腰,把人拍得弯了起来。朱翊钧笑道:“好了,父子间说话,何必这么严肃,又非朝会经筵,溆儿不必如此。” 朱常溆疵着牙,揉了揉被拍得生疼的腰,有些哀怨地望着朱翊钧。但心里,却是高兴的。他很珍惜现在这般的温情。无论是对郑梦境,对几个姐弟,还是对自己的父亲。近来,这样的想法越发强烈了起来。好几次,朱常溆都从浅眠中惊醒,以为自己还是那个躺在乾清宫,愁容满面的天子,亦或者那个吊死之后的孤魂野鬼。 幸好,那些都是臆想,并非真的。他还在喘气,心还在跳动。 望着朱翊钧慈和的笑脸,朱常溆不自觉地伸出手去。 “这般大了,还要父皇抱?”朱翊钧嘴上嫌弃,却还是将人抱了过来。他叹道,“溆儿果真大了,你小的时候可没这般重。” 朱常溆双手环住父亲的脖子,眼中的泪光一闪而过。“是父皇疏于锻炼,若同溆儿一样日日练习骑射,才不会觉得辛苦。” “哪来的空。”朱翊钧苦笑。北边儿朝鲜还在打,东南一带佛郎机人虎视眈眈,不知何时会卷土重来。有了哱拜之祸后,他就开始提心吊胆起各路的土吏。再有今岁的京察,外朝日日都在打官司。桩桩件件,都不叫人省心。“说说看,近来为何愁容不展?” 朱常溆把头靠在父亲的肩膀上reads;。自己可以说吗?会不会会不会引来父皇对自己的猜忌?若他无意国本,自有法子开脱。可他心系于此,装得再像,也难免有破绽叫人看穿了。 “父皇,溆儿近日读书。”朱常溆说了一半,还在踌躇。朱翊钧久等不见他说话,“嗯?看了什么?” 朱常溆低低地道:“两宋的史书。” 门外的郑梦境一怔,她眼珠子一转,朝身边的一个太监看过去。太监点头,默认了朱常溆的说法。郑梦境敛目低垂,呼吸有些急了起来。 宋亡于党争。 可大明朝又何尝不是? 这是郑梦境一直悬于心头,想说,却又不敢说的事。两辈子加起来活了快一百岁,可她除了前十七年是在宫外住着,此后一直禁锢于深宫之中,对外朝之事并不知悉太多。自己都是模模糊糊的,又怎么向朱翊钧开口呢。 何况朱翊钧虽然宠着自己,但唯有干政这一条,是他的逆鳞。郑梦境不敢去赌。她唯一觉得庆幸的,就是好歹躲开了当年的国本之争,也没让朱翊钧走上怠政之路。 脚边一个红泥炉子上煮着茶,郑梦境轻轻捏着壶柄提起来,慢慢地给自己倒了一杯,竖起耳朵听屋内的动静。 “哦?溆儿觉得两宋之事如何?”朱翊钧看似漫不经心地抱着儿子哄着,心里却慢慢蒙上了一层玄色的薄纱。 “党争,犹如洪水猛兽。”朱常溆抿了抿嘴,轻轻咬了下嘴唇,“孩儿惶恐,虽未曾学习政事,却觉得现今朝堂之上颇有宋风。” 朱翊钧笑了,“不错,确有。”他低头望着怀中儿子,“若是溆儿,会如何做?”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纷争,为了己身之利而抱团取暖,再正常不过。便是去异乡做活,还得寻几个同在一处的老乡处着,彼此好有个照应。这是天性本能,也是实际需求,避无可避。 朱常溆这几日苦思冥想的事,就是这个。他在当年没能阻止,现在也没什么好办法。唯一能得到安慰的,就是现在没有当初闹得那么厉害。拔高内廷的权势,让无儿无女只能依靠皇权的太监们去与朝臣们斗,并不是不行。只是风险太大,一着不慎,就会前功尽弃。这样的事,本朝比比皆是,并不是独一份。 朱常溆是见过魏氏掌权时的模样的,虽然有效,但未必治根。况且权利一旦发生倾斜,不可揣测的人心渐渐脱离控制,最终在野望下酿成大祸。这样的内耗,不是朱常溆想要再次看到的。 看到儿子在苦思之后摇头,朱翊钧道:“借力打力,兴许是眼下最好的法子。”见朱常溆抬起头来看自己,笑了一下,“你皇祖父去得早,外朝有文忠公,内廷有已经过世的冯大伴,他们二人是好友,亦是有相同利益之人,所以能走到一块儿去,共同扶持彼时年幼的父皇襄助协理朝堂。” “但现在不行了,是吗?”朱常溆闷闷地道,“文忠公固有大才,却只一个。申元辅的性子说好听是软和,说不好听就是圆滑。能登首辅之位,又为状元,其才必不用疑。但其心不正。” 申时行在朱翊钧心目中的地位极高,虽然的确受到不少言官的弹劾,但周围人从没这样对朱翊钧说起过申时行。这样的言论,对朱翊钧而言有些新鲜,却也感到诧异。不过他并不会因此而责怪朱常溆。不仅仅是因为这是他最喜爱的儿子,还因为经过文忠公一事后,朱翊钧清楚地明白了人非圣贤这个道理。 非圣贤,就会做错事。文忠公固然小事上有错,但对大明朝,对朱翊钧自己,却是一心一意。斯人已逝,现在想起的,就全是好事。 朱常溆仰起头,“父皇,我听说申元辅废了不少文忠公当年定下的条令reads;。他还是文忠公一手提拔上来的,这样做,真的好吗?文毅公当年利用舆情,想让文忠公后人被籍没,他也没替文忠公说话。” “这些是谁告诉你的?”朱翊钧淡淡道,“非亲眼所见,亲身所历,旁人之言大都不可信。” 朱常溆低头不说话,玩着自己的手指,周身萦绕着委屈的气息。 朱翊钧叹了一口气,把快滑下去的儿子抱紧了些。“当年的事,父皇也有些错。”心里到底有些不服气,拿手比划一下,“不过错就这么一丁点。” 朱常溆心里有几分鄙夷,环着父亲的腰却紧了几分。 “文忠公固为能人,却也有错,是也不是?”朱翊钧替儿子分解道,“条鞭法亦有不是特别合适的地方。就拿商税一事来说,当年祖宗定下之时,怕是谁都没想到,之后大明朝会因此少了这般多的税赋。如今父皇有心弥补,却也受人掣肘,处处为难。” 朱常溆点头,“虽然朝臣们总拿礼法c规矩来说事,但其实太|祖自己就是头一个破了规矩的。” 太|祖当年定下了有嫡立嫡,但建文帝是其庶孙,并非嫡孙,亦非长孙。 朱翊钧笑着戳了戳儿子的额头,“这等话,咱们关起门来说就好,可不许在外头说。”见朱常溆乖乖点头,心下稍安,“父皇并非大才——这还是你母妃点醒的我。自小,你皇祖母c冯大伴还有文忠公,就对朕说,要做明君c圣君。可若人人能做得,为何史书上只记了那么几个?虽说事在人为,可一念之差就会做下错事。” “所以父皇后悔当年籍没文忠公家吗?”朱常溆小声问道,眼睛亮亮的。 “嗯,后悔,很后悔。”这是朱翊钧心里永远的一根刺。是他亲口对临终前的文忠公说“唯看顾先生子孙”,可自己却未能言出必行地做到。张家此后都不会被重用,不仅仅是自己心里有几分膈应,愧疚自己害死了张敬修,也是因为一旦重用,舆情必不会放过自己和张家。 他注定要亏欠张家。 “父皇。”朱常溆蹭了蹭出神的朱翊钧,低低叫了一声,“你会办了申元辅吗?” 朱翊钧回过神来,苦笑着摇头,“不会。”他摸了摸儿子,“没了首辅,还会有旁人。党争不可挡,乃是人性。只能缓和。” 父子二人在屋内低声说话,陈矩捧着一封信,匆匆赶来。他见郑梦境在廊下自斟自饮,微微有些诧异,而后一拜。“娘娘。” 郑梦境点点头,“陈公公是有事吧,陛下在屋内同溆儿说话,并不是什么大事。”她起身,让开位置,叫陈矩好敲门。 陈矩敲了敲门,“陛下,史宾有信送来。” 屋内的说话声停了一下,就听朱翊钧说道:“拿进来。” 陈矩垂手躬腰,捧着信进去,而后立在朱翊钧身边,并不偷看信上的内容。 朱常溆坐在朱翊钧的怀里,一抬头就能看见透过信纸的墨迹。顾宪成c东林书院几个字映入眼中。他急道:“父皇,信里写了什么?” 朱翊钧并不搭理,只专心看信。看完后,冷笑一声,“顾宪成果真是有本事啊。”他随意摸了摸儿子的头,将他从膝头放下,“溆儿,你得记住,有些人,是不能放虎归山的。” 说罢,朱翊钧就趁着还没锁宫门,坐上銮驾回乾清宫去了。 朱常溆看着父亲的态度,心里大概能猜到几分史宾在信里写了什么。他原以为东林书院没那么快建成,但顾宪成提前被致仕,导致了东林书院被提前修缮reads;。这也意味着东林党会比原先早上十几年形成党派。 事情渐渐脱离了历史的轨迹,朱常溆不知道这究竟是好还是坏。他望着门外目送着朱翊钧离开的郑梦境,想起刚才父亲说的话,登时打了个机灵。 自己的母妃,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 朱常溆吃不准,当年文忠公籍没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只能从现在的只言片语中去猜测和揣度当年发生的事。他不知道母亲在当时的波涛汹涌之中,做了什么事,但扭转了张家整个局面是真的。 如果他们母子都是重活一世的,那就可以说明很多问题。比如,为什么自己的母亲不觊觎太子之位,执意让他藏拙。再比如,之前提及的就藩漳州和江陵。正因为她之后日后会发生什么,所以才将他们往南方安排。如果可能的话,也许母亲还会将治儿也放在南边。 朱翊钧回到乾清宫,就看见吏部尚书孙鑨和吏部考功郎中星拿着京察奏疏在等着自己。 真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他们二人刚到不久,听闻朱翊钧上翊坤宫探望生了病的二皇子,还想着要不要明日再来。正打算转回,就见远处有灯光,再等片刻,圣驾就在乾清宫停了下来。 “两位爱卿深夜入宫,所为何事?”朱翊钧在龙椅上坐下,朝他们手中厚厚的一叠奏疏扫了眼,对他们的来意一清二楚。 孙鑨将奏疏递上前,“陛下,这是此次京察的察疏。”陈矩在接过奏疏的时候,二人对视一眼,很快就彼此移开了视线。孙鑨的手一抖,松开了,奏疏掉了一地。 朱翊钧冷眼看着三人将奏疏一一捡起,方才陈矩和孙鑨之间的小动作也落入他的眼中。拿起陈矩呈上来的奏疏,朱翊钧一边翻看着,一边道:“京察旧制,不都是由吏部上交于内阁,再由阁臣交给朕的吗?这次怎么孙卿越过了内阁的大学士们?” 孙鑨汗如雨下,拱手道:“近来阁臣事多,臣不欲给辅臣们添加无谓的麻烦。” “哦。”朱翊钧不置可否,看了眼奏疏上被罢黜的名单,笑道,“两位爱卿果真是国之栋梁,连姻亲都不留情面。” 星慨然道:“臣食君之禄,自为君分忧。虽是姻亲,若不能为国效力,替陛下解忧,自是不必留于朝上。” 他们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朱翊钧心里也明白。将察疏快速扫了一遍后,合上,“就依此而行。” 孙鑨与星对视一眼,心中大喜。“陛下英明。” “退下吧。”朱翊钧脸上的浅笑在二人走出乾清宫后消失。他看了不看身边的陈矩,“掌印也退下吧,朕想好好休息。” 陈矩面上不显,躬身而退,离开乾清宫。殿门在他身后被缓缓合上。这时候陈矩才发现自己背上的衣服都叫汗给浸湿了。他在夜风中站了一会儿,收了身上的汗,就回屋子去了。 朱翊钧玩味地望着桌上的察疏,不知道这次阁臣们会如何应对。 第二日朝会上,被蒙在鼓里的内阁们此时才知道原来吏部竟然无视旧制,越过他们直接向天子递交察疏,而且天子全都应允了。虽然对于朱翊钧的决定面上并不表示出来,但心里却对此次主持京察的吏部恨得牙痒痒。 这次输了没关系,还有拾遗在后面等着。 张位在朝会散后,不着痕迹地向被众人簇拥着的吏部众人看了眼,跟着几位阁臣一同出了殿。 朱翊钧回到乾清宫的内殿,在榻上歪了一会儿。醒来之后,就看见朱常溆和朱常洵两兄弟带着朱常治在摆弄放在桌上的一杆火铳。这火铳与自己见过的有些区别reads;。莫非是新研制出来的? 朱常治在一旁眼红地盯着两个哥哥比着火铳,眼珠子一错不错,生怕自己看漏了什么。 朱常洵把枪放在胸前比了比,“皇兄,是这么用吗?”他一只眼微微眯了起来,嘴里发出“砰”地声响。火铳里没有火药,自然也打不出来。朱常洵玩了一会儿,就觉得有些无趣,把火铳放在桌上。 “给我玩,给我玩,我还没玩呢。”朱常治伸长了手去摸火铳,冰凉凉的铁器。这样的东西,竟然可以杀人?朱常洵把火铳从桌上递给他,“小心些,有些重。” 朱常治应了一声,抱着枪来回前后左右地看。他眯着眼,往枪口看进去,里面都是黑黝黝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朱常溆对火器兴趣不是特别大,一直在旁看着两个弟弟玩。见朱常治把枪口对准了脸,还不断地凑近自己的眼睛,赶忙上前一把夺过。“不能这么玩儿1会出事的!” 朱常治懵了一下,然后讷讷地道:“哦皇兄对不起。” 朱常溆叹了口气,把火铳放在桌上,将还没抽条的弟弟放在绣墩上站着,从身后环住他的腰,“这能杀人,也能伤己,犹如刀剑。治儿万万要小心才是。若是伤着了,父皇和母后都要伤心的。” “是我错了。”朱常治被训了一顿,觉得自己的确刚才太大意,一时也没了玩闹的心思。 朱翊钧看了好一会儿,见朱常治有些恹恹的才说话,“这是什么?火铳?” 三位皇子听见父亲的声音响起,齐齐转过头来行礼。 “都起来吧。”朱翊钧信手拿过一件外袍,披在自己身上,凑过来好奇地望着桌上的火器。 朱常溆道:“不是火铳,是鸟铳。”他观察着朱翊钧的表情,“方才朝鲜那边最新的战报送过来了,这杆鸟铳是和战报一起送来的。我同皇弟们过来见父皇,一时无聊,便玩了。” “无事,你们都是头一次见这个,觉得新鲜事难免的事。”就是朱翊钧也觉得有几分新鲜,将鸟铳拿起来看了看,“这与大明兵士们用的火铳有什么区别?” 朱常溆张口想回答,最后还是没说话。 陈矩见朱翊钧醒了,就把战报呈了上来。朱翊钧看完战报,面色一变,望着鸟铳的眼神也不如先前那般。“这是倭人用的?”战报上说,比大明朝现在用的要好上几分。 “父皇。”朱常洵见朱翊钧的面色不对,“可是朝鲜之战有了变故?”而且还是不利于大明朝的变故。 先前李如松送来捷报,言正月平壤大捷,朝中内外不无拍手庆贺。到处都在说大明国威横扫倭寇之辈。 朱翊钧面有沉色,却好似并不大怒,“碧蹄馆之战,我军败了。” 碧蹄馆之役是李如松指挥的。这个在大明朝一直受到重用的名将,如今竟然败在了倭寇的手里。随李如松一同前往朝鲜的,皆为大明朝精锐辽兵。辽兵尚且如此,那其他地方的呢。 朱翊钧不敢往下想。他一直受到先生们的叮嘱,治国需靠文士,武将虽能定国,如今却无大用。 武定邦,文安国。定国之后,就不再需要武将了。一直以来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可实际上大明朝内外时时都需要将士去平定内乱,抵御外寇。 “父皇?父皇!”朱常洵叫了几声,终于得到了朱翊钧的回应,“父皇,胜败乃兵家常事,父皇不必挂心。下一次李总兵一定能大胜而归。” 朱翊钧脸上笑得很勉强,“嗯,洵儿说得对reads;。”心里还是止不住地担心。 阁臣们比朱翊钧更早就收到了战报。所有人都觉得这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正月刚刚不是还打胜了?怎么转眼就输了? 作为首辅,实际意义上的一国之相,申时行的脸色尤为难看。不仅仅是他,所有大明的官员本都以为朝鲜之战大明朝势在必行,区区弹丸岛国,怎能比得上大明朝的幅员辽阔,精兵强将。 但事实是,输了。 纵然有朝鲜之地过于苦寒,将士水土不服等原因。但大明朝的火炮再坚利,到底不能人人都备上。 张位笼着袖子,“听说倭人的鸟铳,比我们将士所用的火铳要好上许多。所缴获的鸟铳已经送入宫里,呈于圣上了。” 赵志皋皱眉,“明成的意思是要仿制鸟铳?但国库每年税收不过勉强,怕是不充盈。”他没有提私帑,大家心里都有数,这次朝鲜出兵,天子的私帑出的是大头。没理由总是向天子张口要钱。 何况,赵志皋本身并不十分赞成开发新式火器。 张位笑了笑,没有接话。 王锡爵长长地叹了口气,望着申时行,“先看看陛下什么意思吧。我等虽有计策,也需陛下圣裁。” 申时行点头默认了王锡爵的说法。只是他想的要更长远一些。朝鲜之战看来并没有他们想的那么简单,也许在适当的时候,可以退回来。继续打下去,只会有消耗,源源不断的粮草c兵马往朝鲜调入,而助朝鲜复国后,大明朝除了好名声,并不会有太大的实质性回报。 努|尔哈赤已经统一了女真,妄图用大明国威来震慑的可能性实在太低。 几个儿子叫朱翊钧找了个由头给打发走了。他独自坐在外殿,案桌上摆着一张舆图。并不是大明朝自己画的,而是利玛窦画的那副《山海舆地图》。白嫩纤长的手指从舆图上慢慢掠过,最后定格在了大明朝。 永乐年间,三宝太监郑和就奉命出海远洋,朱翊钧并非不知道当今世上仅有大明一国。但知道是一回事,看着舆图,再仔细于心中记下,与旧有的轮廓一一相对应,是另一回事。 朱翊钧余光扫到一旁缴获的鸟铳,信手拿过,随意摆弄。十斤粗铁,才能制成能做火器的一斤精铁。无论是鸟铳c火铳c亦或是火炮,都是需要大量人力c物力投下去的。硬要仿制新式火器,私帑并非拿不出来,但值不值得呢。 朱翊钧心里拿不定主意。 翊坤宫的三位皇子离开乾清宫后,朱常洵戳了戳哥哥,“皇兄,你说那个鸟铳,能有多好?”他比了比手势,“比咱们现在学的箭,还要好吗?嗖地一下,就出去千步穿杨?” 朱常治也高高地仰着脸,满是希冀。真的有这么厉害的东西吗?他平时看四皇兄,十箭能有五箭射中靶心已是很得先生夸赞了。四皇兄平日里武艺就是兄弟几个之中最好的,他心里自然也烙下弓箭难以掌握的印象。如果鸟铳真的有那么厉害,岂不是嘿嘿,等自己学会了之后,马上就能赢过四皇兄。 朱常溆眼睛直视前方,目光有些飘忽。“是很厉害,比弓箭厉害多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怀念,“一次火药发出去,若能击中,便胜过十支箭。即便没有射中,火药触地四散而开,也能伤人。” “不死即伤?!”朱常洵想到了年节时自己玩儿的鞭炮,每次母妃都勒令他们不许靠近。而朱常洵也的确看到有个小太监因为点炮而炸没了一只手。 受伤的小太监后来去了哪里,谁都不知道。 朱常治歪着头,“火药真是个厉害的东西reads;。”他望着朱常溆,“皇兄,你知道是谁第一个做出来这些厉害的火器吗?” 朱常溆摇摇头,“不知道。不过我倒觉着,火器同刀剑一般,都不是顶好的东西。能伤人,就不好。” “治儿不这么想。”朱常治牵着朱常溆的手,朗声道,“母妃说言可伤人,俗话有恶语伤人六月寒之说。若同皇兄这般说来,咱们岂不是都不要讲话啦!物有两面,有好有坏。若火器同刀剑用来守护国家,保护乡邻,自然是好的。可若落在恶人之手,打家劫舍,杀人越货,自然不好。” 朱常溆轻轻侧头,细想了想,笑出了声,“治儿说的没错。是皇兄想岔了。” 受了夸奖的朱常治心里美滋滋的,脸上的笑一路上就没断过。倒是朱常洵噘着嘴,一路都不高兴。 朱常溆瞥了他一眼,“怎么了?” 朱常洵闷闷地道:“觉得哥哥被人抢了。”他探出头,去看走在朱常溆另一边的幺弟,“但我心里却很高兴。治儿是皇兄的弟弟,也是我的弟弟。弟弟被人夸奖,我这做哥哥的,与有荣焉。”只是如果夸人的是别人,而不是自己的哥哥就好了。 兄弟三人的话叫宫人们在郑梦境跟前学了个遍。听完之后,她笑得前仰后合的。 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花,郑梦境道:“只要他们兄弟几个好好儿的,和和睦睦的,我这心里就舒坦了。最怕的就是兄弟不睦,手足相残。” 刘带金哄道:“娘娘多虑了,哪儿有那等事?奴婢瞧着,殿下几人,哥哥有做哥哥的样子,弟弟也有弟弟的模样,哪个都是好好儿的。这要是在宫外呀,到了要说亲的年纪,一准儿叫人踏破了门槛还不算完。” “机灵鬼,就晓得说这些哄我高兴。”郑梦境心情好,手头也宽松,“去,自己个儿拿钥匙从我库里取赏钱。” 刘带金喜笑颜开,登时就谢了赏。 吴赞女撇嘴,装作不乐意道:“娘娘怎得也不与奴婢赏钱?定是觉得奴婢伺候得不够好了。” “哪能。”郑梦境打趣道,“别当我不晓得。你哄了宋保与你做对食,如今身子一转,找上了张进朝,扭头不要人家了。宋保都不知道私底下哭了多少回。你也是闲得发慌,没事儿找那等实诚人做什么?” 说起这个,吴赞女就哇哇叫,“娘娘,我的好娘娘哟,你可真是不知道。”她大吐苦水,“宋保那人是实诚啊,谁不知道他实诚?当初奴婢不也是瞧着他实诚,才答应同他对食的嘛。可谁晓得,这人实诚啊,就是说三棍子敲不出个屁来!” 刘带金瞪了她一眼,“混说些什么呢,污言秽词的,别尽往娘娘跟前说。” 吴赞女没好气地白了一眼,噘着嘴,“娘娘你瞧带金,奴婢心里正不舒坦呢,带金就来找奴婢的茬。” 郑梦境忍笑,朝刘带金挥挥手,“听她说完嘛。”她饶有兴趣地望着吴赞女,“然后呢?接着说。” 有人捧场,吴赞女心里就特别高兴,整个人都有些飘乎乎的,说话声音都响了几分。“奴婢同娘娘打个比方,说说宋保有多‘实诚’。”她扳着手指,“那日奴婢说,今儿月色可真好看。你说吧,这女儿家,不就好听个哄人话儿嘛,就算说不出哄人的话来,你摘朵路边的小野花送,姑娘心里也高兴啊。” “宋保啊,呵呵,他不!”吴赞女一拍手,撇撇嘴,“奴婢说,今儿月色可真好看。他‘嗯’。奴婢再说,今儿的云在天上飘飘袅袅,同仙人身上的衣服一样。他‘嗯’。奴婢接着说,今儿御花园里的桃花儿开得可真艳。他还是‘嗯’。” 吴赞女回忆起这段,直觉得自己越说越生气,最后也不顾是在皇贵妃的跟前,一跺脚,怒道:“奴婢就没见过这么没眼力价的人reads;!说句好话哄哄奴婢怎么啦,就能掉块肉啦?奴婢也不要他真的上御花园给奴婢摘桃花儿戴——那可是得挨打的,哪怕他说一句‘桃花儿再好看,也没你好看’,奴婢心里就觉得比吃了蜜水还甜。” 刘带金故作一脸无辜样,“可御花园的桃花就是开得艳啊,就是宋保不‘嗯’,我也得‘嗯’。” “你你你。”吴赞女叫她气得一下子说不上话来,提着裙子就要追上去打。刘带金脚下一转,见人跑来,就往反方向跑,打了个转,在殿里跑不开,就往院子冲。 郑梦境在殿里笑得腰都直不起来,揉着发疼的肚子,一边叫着“唉哟”,一边笑个不停。 等两个都人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红着脸在郑梦境的跟前请罪。郑梦境的肚子早就疼得犯抽抽了,朝两个人挥挥手,“去吧,一起上库里去拿赏钱。我都许久不曾这般高兴了。” 二人不好意思地对视一眼,又飞快地挪开目光,而后再一次对上。 郑梦境瞧她们这副样子,把刚喝进嘴里的茶一口喷了出来,“要是人不知道,还当是两个小娘子看对上眼了。快去快去,再留你们两个杵在跟前,我今儿的肚子疼就好不了了。” 吴赞女吐着舌头,第一个跑出去。刘带金红着脸,福了福身,也跟着一道出去了。 “两个活宝。”郑梦境笑着拂了拂茶汤,终于能喝上一口了。舒舒坦坦地饮完一杯茶,揉了揉泛疼的膝头,她站起身,想去看看几个儿子。 因郑梦境同朱常治处的时间最少,心里也最愧疚,所以头一个去的是他的屋子。 屋子里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只两个守门的在门前向郑梦境行礼。 郑梦境奇道:“殿下呢?今儿不是早就下了学?人上哪儿耍去了?” 小太监回道:“五殿下自下了学,就不曾回来过。” 郑梦境点点头,想着等会儿找个人去找找看,别跟上次那样,又不知道在哪个泥坑里同阿雪阿狸两只狸奴一同打滚去了。 路上经过朱常洵的屋子,郑梦境想都没想,就走了过去。对于朱常洵而言,他的屋子不过是用来堆放杂物和睡觉的,平时根本不在这处呆着,全在朱常溆的屋子里。偶尔还会找借口,抱着枕头上那处去睡。 不过郑梦境没想到的是,今日不仅老四在朱常溆这儿,老五也在。三个孩子一同挤在又长又大的桌子前,不知在捣鼓什么东西。她蹑手蹑脚地凑过去,探头去看。 桌上是一副长长的画纸,纸上是朱常溆的手笔,但郑梦境看不懂上头画的是什么。几个儿子们时不时交头接耳,说着什么,郑梦境仅能勉强听得懂一些。 按捺不住好奇,郑梦境冷不丁地问道:“这是在做什么呢?” 三个儿子都被吓了一跳,朱常溆手里的笔一抖,一滴墨就从笔尖落在纸上,晕开了一大片。 朱常洵拍着自己的胸脯,“我的好母妃,怎得同狸奴一般,动静也没有?可把我给吓死了。” 朱常治有样学样,摸着平平扁扁的胸口,“治儿也给吓死了。”然后头一歪,两眼朝上一翻,舌头挂在嘴外头——一副真真正正的死模样。 郑梦境上去一把抓住儿子露在外面的舌头。看着儿子想收回去又收不回去的样子,心里可得意了。 叫你得瑟。我可是你亲娘,还能治不住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66章 郑梦境捏了好一会儿,才松开。朱常治刺溜了一下快掉下来的口水,揉着脸颊,在嘴里活动着微微发木的舌头。 朱常溆看着纸上晕开的墨迹,微微皱眉,又迅速松开。他将笔搁在笔山上,“母妃,我们在商量着火器的事。” “火器?”郑梦境没见过,但到底还是听说过的,“我听说朝鲜那边儿缴获了倭人用的火器,送到你父皇那头去了。” 朱常治点头,“我们都瞧见了,还玩儿了呢。”他双手张开,比划着,“有这么长,这么大,摸起来冷冰冰的。皇兄说里头没装火药,所以打不着人,但见我玩,他还是担心。” 郑梦境扫了眼他,“你个没轻重的,当然得叫人操心。”她探头朝零碎画着些东西的纸上看了眼,“你们这是在画火器?” “是。”朱常洵朗声道,“倭人的鸟铳要比咱们大明的好,若能仿制后分发给兵士用,便是添了利器。” 郑梦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比起几个儿子,她对这个东西可以说是一窍不通reads;。“不过你们也没学过这个,就这么照葫芦画儿,能有用?”她挺直了腰,把目光从纸上移开,“还是得寻个先生来教吧?” 虽然自己不懂,但只要是对大明好的,做了也并无不可。儿子想学,那便学,技多不压身,指不定以后哪天用上了呢。 朱常溆倒是想过找人来教,但朝上对火器研究透彻的并没有几个人,而且职位低下,轮不到他们来教皇子。“工部兴许有几个人会懂,不过也只怕是知道皮毛,这样的人来教,倒不如不教。” “也是,免得误导了你们。”郑梦境将这事儿记在心上,想着让宫外的兄长替他们寻个好先生。 朱常溆原想让母亲去同父皇说和说和,将徐光启给叫进宫来。可转念一想,徐光启此时大抵还在忙活着科举,他在三十一年的时候才考中进士,现在却是不知道身在何处,就是要找也不容易。 朱常洵却有几分不明白,“母妃,你说火器既然是个好东西,为什么朝臣都不重视?”既然是打仗的利器,自当该人人都有一个,届时无论是对上北夷,还是倭寇,都能用得上。 郑梦境哑然,这些东西她并不懂。 回答他的,是朱常溆。“因为大明朝并非连年战事。”他顿了顿,“永乐八年,征交趾,大明习得神机枪炮法,祖宗特置神机营。正德c嘉靖年间,佛郎机人觊觎我朝,海境战事不绝,又得佛郎机炮。只有战事一起,且大败,才能叫人吃得教训。” 朱常洵若有所思,“宁夏之乱,大明胜了,所以大家就只想着赢,而不去想着输了的时候会怎样。现今碧蹄馆大败,所有人都知道了倭人手里的鸟铳要比咱们的好,所以才特地送来给父皇。” “是这个理。”朱常溆点头。他将目光重新放回到图纸上,背在身后的手捏成拳又松开。 因前世之故,他对火器并不十分了解,所以即便如今想要仿制红衣大炮也做不来。但鸟铳的确会在之后起了大用。只这次,万不能都放在库房里烂成废铁,得派上用场才是。 郑梦境有些糊涂,“你们说的鸟铳,虽然厉害。可先前的平壤不是大胜?那时候倭人手里也有鸟铳啊,怎得咱们就胜了?” 朱常溆摇摇头,替母亲分解道:“平壤咱们能赢,是因为有火炮。倭人越海渡洋,纵国内有火炮,也运输不及。但火炮威力虽大,却也笨重,不及鸟铳轻便,单人即可取用。一门火炮需几人同时协作才能发挥作用。” “所以这次,因火炮没能送到碧蹄馆,所以咱们输了?”郑梦境试探着问,竭力想让自己学更多的东西,弄清一些本身不知道的事。 “有一部分的缘由在里头,但不是全部。”朱常洵道,“儿观舆图,碧蹄馆的地形狭隘,听说又多泥泞水田,并不利于骑兵作战。火炮笨重,怕是也难以送至前线使用。”他扭头看着哥哥,“皇兄说得没错,这种时候,火炮固坚利,却也比不上火铳。” 朱常治仰着头,老神在在地道:“母妃,这些东西都是男人家该知道的。妇道人家就别管这些啦。” 郑梦境虎着脸,“谁同你说的?妇道人家怎么啦?你自己个儿还是妇道人家生的呢。我告诉你,小看了妇道人家,日后保不准自己就跌在妇道人家手里。” 朱常溆闷笑,“治儿却是想岔了。本朝石柱宣抚使家的秦贞素虽是女子,却也是善战的好手。其麾下的白杆兵,远近皆知威名。” “更有花木兰c梁红玉。”朱常洵附和道,“咱们身上穿的绸缎,还是妇人养蚕织布得来的。” 朱常治缩了缩脖子,硬着嘴,“可是先生说妇人无才便是德。就该安安心心地呆在家里,处理庶务reads;。” “哪个先生说的?”郑梦境眉毛一挑,“等会儿我就去见你们父皇,叫他给你将先生换了才是!有这等先生教人,还不把你给教坏了。”她心中冷笑,此等迂腐之人真真是读书读傻了。只可怜了他家的老母和妻女,受此等人的白眼。 朱常溆见弟弟的懵懂模样,耐心教导,“先生说的并不一定就是全对。治儿,人之所以同草木牲畜有区别,”他指指自己的心口,又点了点额头,“乃是因人能七情六欲,能思考。父皇虽是天子,却也有错的时候。唯有圣人之言,才是真正儿地没错。” 郑梦境冷哼一声,“我瞧着圣人也并非全对。说什么‘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女子哪里难养了?” 朱常洵歪头,瞄了眼画纸,有些遗憾,“若是能学怎么用火铳就好了。”可惜父皇和母妃绝不会应允。 郑梦境见不得儿子这模样,便道:“待你再大些,我就让你父皇请了先生来教。可好?”顿了顿,“但是你得先学会了骑射。现在十箭能中五箭,却是很了不得了。你若能十箭中个七八箭,母妃就去同你们父皇说和,好不好?” 朱常洵顿时开了颜,“果真?儿子知道火器不比弓箭,更能伤人,我会小心的。” “自然。”郑梦境笑弯了眼,“母妃什么时候骗过你?你有分寸就好。” 朱常溆目不转睛地望着画纸,冷不丁地道:“听说海境多海贼,不知道史公公会不会撞上。” 海贼?!郑梦境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她还欠着史宾的人情没还呢,若是就此阴阳相隔,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说不好。”朱常溆将画纸收了起来,“佛郎机人盘踞马六甲,既然他们能与大明朝做营生,将火炮这些东西货于咱们,那海贼也能同他们买。不过是钱多钱少罢了。” 郑梦境小心翼翼地道:“所以海贼也有火炮这些东西?” 朱常洵头一个回过味儿来,“可不止。兴许佛郎机人还能将他们的船直接给卖了给海贼。听说佛郎机的船,可比咱们建的要好上许多——都能出远海呢。” 郑梦境额际的青筋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心口也闷得发慌。但她还是不死心地问道:“应该不至于吧?” 不是说海境犯境大都是倭寇吗? “母妃,犯我大明海境的不仅仅只有倭寇,还有不少假倭。他们本为汉人,因故流亡于海上,不打家劫舍,又何来的银钱度日?过惯了这等不劳而获的日子,哪里还想着回来耕种。”朱常溆冷笑,“假倭可不用纳税,抢了多少都是自己的。” 郑梦境深吸了一口气,跌坐在绣墩上,只半个屁股靠上,一时没坐稳摔在地上。几个儿子赶忙将她扶起来,“母妃!” “我只知海商利丰,却上不知有这等险情。”郑梦境顾不上擦脸上的泪,“只盼着史宾能灵醒些,采办的货物都没了,也就罢了,咱们再凑些钱便是。命留着才是顶要紧的。” 朱常溆有些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自己的话竟然惹得母亲难过,忙劝道:“许运气没那么坏呢?我看史公公在宫里的时候,也是个有主意的人,凡事想的通透,断不会有性命之虞。母妃且安心。” 儿子的话丝毫没能安慰到郑梦境,之后一连几日都从噩梦中惊醒。不是史宾出海遇上海贼,首级被砍下挂于船头。就是货物被劫掠一空,史宾叫人从船上推到海里头,在茫茫无际的海上抱着浮木漂泊着也遇不着好心人来救,最后命丧鱼腹。 朱翊钧见她成日提心吊胆,也看不下去,便道:“你既这般担忧,朕差人去月港跑一趟探探消息。可好?” 郑梦境忙不迭地点头,手里的帕子都快被她给抠出洞来,心里只盼着传来的是好消息,史宾真个儿没事才好reads;。 派去月港的人第二日就启程离开京城,一路南下,路上并不耽搁。到了月港后,他才知道,史宾才离开了半个多月,便是按路程来算,离回来还早着。海上传输信件不如陆地上方便,留守在月港的人也得不到信。 来人无法,只得也一同留在月港,等着史宾回来。 不知是想什么来什么,还是史宾的运气真个儿就那么差。他头一次出海,就撞上了海贼,而且这名海贼来头还不算小。 一望无际的大海上,两艘船一前一后地朝大明海境的反方向而行。 史宾与同行的船工们被绑住了手脚,捆在桅杆上。 周围的海贼们露着膀子,不时地叫嚣着这次发了大财,成群地在甲板上摇着骰子,吆喝下定离手。几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正跪在甲板上擦洗着,他们的身上有被鞭打的痕迹,脸上的表情木然,机械地重复着擦洗的动作。 大概是同自己一样,被掠来的海商,最后成了奴隶。史宾心里想着。上了海贼的船后,他试过扭开绳索,但不知海贼们是怎么打的结,怎样都挣不开。 努力几次都无法后,史宾也歇了心思。空浪费力气并没有用,还不如留着之后寻找时机逃跑。他们被劫已经将近一天了,别说一口饭,就连水都没给喝。 甲板上的人突然开始骚动起来,史宾打起精神,努力忽视腹中难耐的饥饿和喉咙因缺水而火辣辣地疼痛。来人必然是这群海贼的头领。他想着。只不知道会如何处置他们。 一个穿着青色短打的年轻人渐渐出现,被人群簇拥着。他扫了眼被捆起来的史宾等人,声音有些奇怪的低哑。“干得不错。” “干下这一票,咱们起码一年都不用出海了。”年轻人身边五大三粗的壮年男子搓着手,说话声音有些偏高,心中的激动难掩。 这位壮年男子同船上其他人一样,都光着膀子,手臂和腹部肌肉隆起,一块块清晰可见。他的头发蓬乱着,草草用了个绳子一系,露出来的皮肤是被海风吹成的麦色。 与旁人不同的打扮,越发显得那个年轻人与众不同。坐实了史宾心中的猜想。 年轻人在奴隶搬来的杌子上坐下,好整以暇地望着史宾,“看样子,你是他们的头儿?写封信,让你家里人寄些银子来,钱到手了,就放人。” 史宾扫了一眼那人,垂目道:“我没有家里人。” “孤儿?”年轻人有些诧异。一个孤儿竟能置办下这么多的钱财?他早就看出史宾是头一次行海商,否则不会走与旁人不同的路而被劫。能拿出这么多钱行商,恐怕他在陆地上有更多的钱。 年轻人的眼里起了贪婪,心中对史宾与自己相同身世的怜悯一闪而过。他轻笑着,朝那些拼命擦洗甲板的努力扬了扬下巴,“要么,让人送钱过来。要么,就和他们一样。” 史宾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神中所包含的意思不言自明。 “如果两个都不选。”他从腰间拔出根鞭子在手里把玩,“那就只能不好意思,请你去海里游一游了。近来失事的海船少,海中之鱼腹内饥饿得很。想来公子定有菩萨心肠,愿意以身相侍。” 周围的海贼们慢慢靠近史宾和船工们,好些个脸上都带了疤,再露出狞笑,竟吓得几个船工出了尿,当下就晕了过去。 “想的如何了?”年轻人从杌子上起来,用鞭子拨开人群,走到史宾的面前,蹲下身来reads;。 史宾动了动嘴,发觉脸上有些不对,但双手被缚,没有任何的办法。 年轻人的眼睛尖,用手捏着史宾的下巴将他脸转过来。“我说呢。”他笑着伸手,将史宾脸上贴着的假胡子给撕了。不顾史宾越来越白的脸色,伸手往下一摸,“原来竟是个太监。” 身份被揭穿,史宾的脸色极不好看。 听说被绑着的人是太监,船上的海贼们登时群情激愤起来。 “就算有钱送来,这人也该杀了!”不知是谁起了个头,“俺家里人就是叫皇帝老儿给逼死的!” “该杀!该杀!若不是什么狗屁天子授意官府逼交税赋,我岂会背井离乡,飘亡海上。” 缺了口的刀剑乒乒乓乓地敲击着,每一声都好像是史宾的催命符。 年轻人一改方才的闲适,拉起史宾的衣襟,凑近他。“你可知道我是谁?”年轻人冷笑,“万历四年,奸贼吴慕康受狗皇帝的旨意,与佛郎机人联手,于吕宋海境杀我父林凤。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今日就是老天想留你,我也留不得你。” 史宾心中愕然,此人竟是林凤后人?! 年轻人站起身,想看蝼蚁一般俯视着史宾,冷声道:“将这些人统统捆起来,给我一个一个地推下船去!”他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史宾被推搡着起来,捆在桅杆上的绳子被松开,手上的绳子却被加固了。 “且慢。”史宾扬声道,“落入你手,要杀我,绝无二话,但还请让我做个明白鬼。敢问阁下姓甚名谁。” “林凤儿。”年轻人冷笑,“林凤之子,便是我。” 史宾淡淡道:“林凤儿?好个姑娘家的名字。”身后的海贼将他退了个趔趄,“狗皇帝的走狗,也敢嘲笑我们?!” 林凤儿却脸色一变,“把他给我带进来。”说罢,走回船舱。 海贼们面面相觑,不知究竟发生何故。但既然是头目开口,自然要把人给送进去。 保不齐,是他们那喜好男风的首领看中了细皮嫩肉的史宾,一下子有些舍不得下杀手了呢。 海贼们脸上笑得暧昧,将史宾推进了船舱中。长得好果真划算。 船舱内,二人默默对视着。没等史宾开口,林凤儿就一个耳光甩上他的脸。常年在海上为贼的他力气比陆上许多男儿还要大上几分,史宾挨了打的侧脸,登时就肿的老高。 吐出嘴里的一口血水,史宾舔了舔嘴里被咬破的地方,转过脸木然地盯着林凤儿。 林凤儿一把拎起他的衣襟,脸上的表情狰狞又惊奇。他的声音不再有奇怪的沙哑,而是恢复了原本的俏丽。“你是怎么看出我的身份的?” “不是嘴上贴了假胡子,用衣服遮住脖子,叫人看不出喉结,就能被当作男子的。”史宾淡淡道,“当年林凤逃离吕宋,听说是去西边儿了。你若是他的儿子,没道理不带上你。” “所以,你不仅是女儿,还是庶女。”便是海贼,也是重嫡庶的。听说当年林凤逃离,路上将嫡妻和几个嫡出的儿子都给带走了,没听说有带上妾侍和庶子女的。 林凤儿磨着后槽牙,“你知道的真是有点儿太多了。” “猜的reads;。”史宾苦笑,“我若真知道许多,就不会往这条路上走了。” 林凤儿松开史宾的衣襟,回到椅子上坐下。她现在不能放走史宾,若人在推下去前,将自己的身份暴露于众人面前,恐怕下一个被推出去的就是她自己。 海贼们以强为尊,她没有足够的武力值,每每比试都是讨巧。手下这些人,之所以还愿意听她的话,更多的是因为她够聪明,善计谋,会说佛郎机话,同马六甲的佛郎机人打交道,从而换来能安身立命的火器。 史宾的双手在被推进门的时候就解开了。他扭了扭手腕,“所以你现在作何打算?还要将我杀了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林凤儿铁青着脸,将头扭开。这艘船是她向佛郎机人买来的,是他们淘汰下来不要的船,隔音非常差。她自己都时常能在睡觉的时候听见外头的哄笑声,难保史宾死前不会一嗓子把真相给嚎出来。 史宾试探着问:“你们还在吕宋?” “怎么可能呢。”林凤儿苦笑,“吕宋现在满是佛郎机人,我就这么一条大船,怎可能与他们为敌。”父亲的基业,她注定抢不回来了。 史宾通过林凤儿的只言片语,估量着这批海贼的人数。方才在船上,目测越有三四十号人。他自己的那条船上还有一些,不过并不多。如果林凤儿手里所有的壮汉这次倾巢而出,那么她的大本营,算上老弱妇孺约有一百来号人。 果真是并不多。这么些人,根本不可能与佛郎机人相争。何况一旦兴兵,大明朝也不会坐以待毙,昔年联手围攻之事会重演于今日。 林凤儿从史宾闪烁的眼神中看出他心里想的事,讥讽道:“别想了,想再多,你也不可能只身一人从我手里逃出去的。岛上的人也不会帮你。” 史宾不置可否。“可容我写一封信回月港?”看来他是有负陛下和娘娘所托了,幸好当时没有全都一起出来,月港还留了几个人,库房所存的财物足以应付第二次出海——大都是瓷器c茶叶和丝绸,这些东西保存得当就坏不了,尽快出海售卖就能全部回本。 “写信回月港?!”林凤儿大笑,“你当我是傻吗?将你带回去之后,替你跑腿送信?让大明来围剿我?”她指着自己的鼻子,“你是不是因为我是女人,所以就觉得我看起来特别傻?” 史宾微微愕然,摇头道:“没有,你能撑下来,很是不易。寻常女子断做不来这等事。”也是自己想岔了,信中内容必会叫这些人知晓,到时候他们只要守在必经之途,岂不是羊入虎口? 林凤儿嗤笑,“傻子。”她一条腿高高抬起,踩在椅子上,半点没有寻常大明妇人循规守旧的模样,反倒充满了不羁与野性。 “在回岛之前,你就给我呆在这里,哪儿都不许去。”林凤儿沉吟,“我会让人把你的饭菜都送进来。你记住,一个字都不许多说。”她疵着牙,“要想活命,最好听我的话。” 史宾点点头,“林姑娘放心,我惜命的很。” “呵。”林凤儿起身往外走,半截儿,又转了回来,将史宾的双手给绑起来,“我还是不放心。” 史宾非常配合地伸出双手,等她绑完了,问道:“脚呢?要不要用东西把我的嘴也给堵了?” 林凤儿奇怪地看他一眼,“这是在海上,你即便有脚也逃不掉。绑住你是怕你吃不了苦自尽。”听见史宾肚子里的咕噜声,她弯了嘴角,“饿了?我找人给你送东西来。” “有劳。”史宾施施然地坐在榻上。忽而又站了起来,“这是你的屋子?抱歉,我唐突了。” 林凤儿到底是姑娘家,自己怎么能坐在人床上,实在太过逾越了reads;。 林凤儿倒是无所谓,“反正你是太监,我怕的什么。”说罢,开了门径直出去了。 门口几个贴着门偷听的海贼们因林凤儿突然开门,一个接一个地摔倒。他们跌跌撞撞地起来,红着脸,“大c大当家。” 林凤儿恢复了低哑的声音,“好听吗?” 海贼们头摇得都快掉下来了。 “再有下次,别怪我翻脸无情。”说罢,脚下一转,去了厨房。 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捅了捅最高的那个,“喂,二当家,该不会老大就喜欢那种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吧?” 高个儿的男子正是方才林凤儿第一次出现时跟在她身边的,他们两个打小就认识,其父原是林凤的手下。他也是所有人中唯一知道林凤儿是女子身的人。 方永丰铁青着脸,朝被关上的门呸了一口,掉头走了。 矮个的男子摸不着头脑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二当家这是怎么了?” 边上一个方蓄起胡须的半大小子笑得淫|荡,“大概就是岛上婆娘们说的吃醋吧。”他早就看出二当家对大当家有意思了。 “去去去,少胡沁。”矮个男子拍了下他的脑袋,“才多大点年纪,就知道这些玩意儿。有这功夫,还不多去看看舆图。” 小子摩挲着生疼的后脑勺,“哦——”了一声,心里念着等回了岛就同他婆娘告状去。 林凤儿端着一个玉米馍馍和一小叠腌菜,出现在他们身后。“有事儿?” 两个人赶忙摇头,在她的的瞪视下逃开。 林凤儿推开门,把吃食放在桌上,给史宾松开了手,“吃吧。”她自己从碗里拿了个腌鸡腿,转了个圈在椅上坐定,翘着脚美滋滋地啃了起来。 史宾也不嫌东西差,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拿起馍馍就着腌菜吃起来。 林凤儿拿着鸡腿啃得满嘴油,讥笑道:“不愧是宫里出来的,吃相真是文气。” 手里没有帕子,史宾只能用袖子擦了擦嘴,“习惯了。” “吃完了?”林凤儿把鸡骨头往空碗里一丢,端着就要出去。 史宾叫住她,踌躇了一下,“他们似乎过得很好。”从方才门口几人的对话中,他很确定。 林凤儿上下打量着他,“与你何干?走狗。”话虽难听,但语气中遮不住的骄傲。 史宾也不计较。他原本心里只想着如何逃回月港去,重新东山再起。现在却换了念头,如果能同林凤儿打好关系,摸清大明海境周围的海盗出没,日后出海就会容易许多,起码能逃得开。 也不知道林凤儿是有意还是无意,这次离开她并未将史宾的手再给绑起来。史宾在小小的舱内走动着,手摸过用新木补过的柱子。 想来起事后,林凤儿过得必不容易。 心思一转,史宾想起了另一位在他看来,也过得极不容易的人。离开京城数月,不知她如今在宫内过得可好。 娘娘。 此时的郑梦境,正在宫里和朱翊钧商量着要给儿子们找人来教火器的事儿。 “可以先不教他们怎么使,教会这是个什么东西就行reads;。”郑梦境竭力地说服着,“总不能真教出个不食五谷之人吧?现今天下不是特别太平。”她小心翼翼地斟酌着用词,“若哪日遇上了,认得那东西,自己还能逃一命。” 朱翊钧听了她说的“不怎么太平”的话,眉头皱起,“不过是北境和东南的海寇,能有什么不太平的。大不了届时就藩让他们上湖广去就是了。” 现在是这么个理,但日后呢!郑梦境不敢多说什么,只道:“有心向学本就是好事。兴许他们是这块料呢?保不准日后新制了火器,把那佛郎机人也给赶跑了,也不是不可能啊。” “罢罢。”朱翊钧叹了口气,“总说不过你。那朕就着人从工部寻个人来同他们分说一二吧。” 郑梦境忙道:“且不忙,奴家听溆儿说,工部的人不善此道,若只懂个皮毛,还不如他们自己个儿看书呢。” “书?什么书?”朱翊钧有些糊涂,“朕怎么不知道?”这种书市井上绝不可能售卖,天家的藏书阁里也没这等书。 郑梦境有些茫然,“奴家也不懂这些,不妨等溆儿回来了说说看?” “也好。”朱翊钧理了理衣服,长吁一口气,“近来朝上整日就顾着吵闹拾遗之事,朝鲜之战也顾不及了。他们c他们唉。” 郑梦境收好手里的绢帕,替有些头疼的朱翊钧轻轻揉着穴道,“他们又怎么了?哎,朝鲜那边儿,咱们可赢了?” 朱翊钧苦笑,“哪那么容易呢。朕看了战报,大明朝的水师,竟还比不上朝鲜的。”朝鲜庆尚右水使元均与全罗左水使于闲山岛会师后,遇倭船三十余艘,二人击沉二十六艘。朝鲜之战的海战,几乎都是朝鲜人自己打下来的。 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心有不甘的朱翊钧转念想到了史宾。 大明的水师尚且如此不济,更遑论史宾买的商用私船。上头应该没什么火器吧?没有火器的船只,若是遇着海贼倭寇,还有佛郎机人,岂非得束手就擒了?! 朱翊钧暗暗咬牙,心里有些不忿。正因水师不利,才叫海寇侵袭沿海。可阁臣们似乎都不太赞同火器的仿制,大明朝本就在这上头有些吃亏,若再不加把劲,恐怕沿海一带就要叫缓过气来的佛郎机人给占了! 大明朝的舆图,看着大,可实际上有不少都只是依附于大明而已。很多地方,并不能直接控制。实际能缴纳税赋,旨意送抵且实行的,只有舆图上将近一半的地方罢了。 朱翊钧近来看舆图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每每将目光投于周遭诸国,他的心就越来越往下沉。 步步蚕食,当年两宋就是这么被一举攻下的,直至亡国的。 大明绝不能亡在自己手上! “漳州还没信传过来吗?”朱翊钧问陈矩,“这都多久了?” 其实早就有信传送进京了,只是陈矩一直琢磨着,不敢将信给天子同皇贵妃看。见他们近来事多,也不提起,心里正放松,谁料今日天子一时竟想了起来。 陈矩跪伏在地,“奴才有罪。”他差人去乾清宫拿信,“史公公的信,其实早就到了。只是奴才不敢给陛下看。”他飞快地往上看了一眼,“怕陛下同娘娘,担心。” 此话一出,郑梦境立即就明白了。史宾怕是出事了。她身子微微往后倒,有些发软地靠在朱翊钧的身上。 “小梦别怕,不会有事的。”朱翊钧把人扶住,自己的心怦怦跳得飞快。史宾出事,就意味着自己给出去的几万两银子也全都打了水漂reads;。 信很快就送到了翊坤宫。朱翊钧展开信,细细看起来,郑梦境也不管不顾地凑过去看。 信上不过短短几句话。言明史宾已多日不曾有消息传来,但有回月港的海商说,远见到史宾的船叫海寇给劫了,他们怕惹事没敢上去搭救。现下怕是凶多吉少。 “凶多吉少?这是说,是说”郑梦境急得快哭了,扯了扯朱翊钧的衣服,“不会有大事的吧?人当是还活着?都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瞧不着史公公的尸首,奴家断不会信的!” 朱翊钧轻轻拍了拍她,面色沉如古井。若那些海商说的是真的,那么史宾现在怕是已经落入海寇之手,他能不能活下来,全靠海寇的一念之慈。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大明的水师太过孱弱,无法震慑住周遭海寇。史宾不过是众多被劫的海商之一,往前还有更多的人遭遇不幸。往后,若水师再不兴起,亦将有更多的人受难。 朱翊钧有心想要在大明全国搜罗懂火器之人,但他也明白此举之艰难。世人以士农工商排列,士林最为清贵。能接触到这些东西的人,家境绝不会太过穷困,相反,正因为是富贵人家才会有闲钱去买来这等书给孩子看。这些人,也是越发看重科举之人。 若自己真能招来人,如何安排官职?非科举晋身,他们再有才干,也只能游离于底下的小官小吏。若以武入朝,更加叫文官看不起。 恐怕更多的,知道火器和有心开发新式火器的人,还是将全副心思都放在科举之上,就是去招徕,也不会有太多人愿意以此晋身的。一着不慎,就是天子身边的近佞。 朱常溆听说父亲找自己过去,下了学后同兄弟们匆匆道了别,就先回了翊坤宫。“父皇,田公公说父皇唤儿过来。” “不错。”朱翊钧理了理方才有些混乱的思绪,“朕问你,你从何处听说有人会撰写火器这类书的?” 朱常溆看了眼郑梦境,发现母亲朝自己点点头,目光中满是鼓励。他微微低下头,又飞快地抬起,“父皇这是打算兴火器吗?” 朱翊钧不欲让儿子知道自己的盘算,打了个哈哈,“你母妃说你们想学火器,但工部的人不合适。若是有人能写得好此种书,必也精通此道。此等人才大可寻来京里,给你们讲课。” “孩儿听董先生提过,就是那个善书画的。”朱常溆绞尽脑汁,才想起这么个人来,“说是他一同去考乡试的一位同窗,似乎懂一些这个。” “你说的是董玄宰?”朱翊钧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还有认识懂火器的人?朕怎么没听他提过?” 朱常溆拱手,道:“董先生只善书画,而不善庶务,兴趣喜好不在于此,略提一提已是很了不得了。” “也是。”不过董其昌早就借病致仕了,当时作为讲师,也只教了皇子们一年罢了。“既如此,朕就差人去松江问问。哦,对了,他可有说那人是谁?” 朱常溆看也不敢看父亲,生怕自己的眼神透露出小心思,“好像也是松江那一带的人,似乎是出生在太卿坊的。溆儿只知道他姓徐,同董先生一起考的时候落了榜,旁的都不知道了。” 朱翊钧点点头,“好。你既有心想学,父皇替你将人寻来便是。”科举不是易事,既然落榜,想来科举上必是有些艰难,若家境不好,还可以利诱。 “谢父皇。”朱常溆拜了一拜,心里想着等徐光启入京后,自己该怎么说服父亲将一部分军费投到火器中去。 亡国之恨,他不想再尝一次。必要让努|尔哈赤吃个大亏,才能叫他心中再无怨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67章 郑梦境忙完一天的事,顿觉有些百无聊赖。殿外院中的春花开得烂漫,小宫女们活泼泼地打闹着,嬉笑声不断地传入殿中。明明翊坤宫这般热闹,她却在殿内枯坐着,心里空落落的,有些孤寂。 回忆起前几日朱翊钧和朱常溆的对话,郑梦境的心一下揪了起来。 自己是不是有些无知?这样的自己,竟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要扭转大明的局面。 郑梦境不自觉地掰弄着手指,后知后觉地发现指头叫她给弄得红彤彤的一片,轻轻一碰,竟有些肿胀,微微泛着疼。 朱常溆今天下午的骑射课上受了点小伤,提前被送回了翊坤宫。他入殿向母亲请安,却发现她正在发着呆,大颗大颗的眼泪不断往下掉。 “母妃,怎么了?谁惹你难过了。”朱常溆走过去,都忘了取怀里的帕子,用手将母亲脸上的泪擦掉,“母妃不哭,凡事都有溆儿担着。溆儿已经大了。” 郑梦境勉强笑了一下,吸了吸鼻子,“嗯。”她低下头,不再掰弄指头,指尖的疼痛渐渐明显了起来,“溆儿,母妃是不是很没用?” 朱常溆有些惊讶地望着她,“母妃怎会有这种念头?” 郑梦境咬了咬唇,“那日你同你父皇说的事,母妃在边上一个字都没听懂。” “这些都是外朝的事,母妃不懂才是常理。”朱常溆笑道,“就连母后都不一定能听得懂。” 问题并不在这里!郑梦境的心里叫嚣着reads;。“可是,”她的眼泪控制不住掉下来,哽咽道,“我知道现在外头的情形越来越不好。母妃看着你父皇里外忙着,看着你同几个兄弟操心外朝的事,自己却半点忙都帮不上。” 朱常溆深呼一口气,晶亮的眼睛望着她,“母妃一直说,希望溆儿能做个安心的闲王,是吗?只是溆儿志不在此,一意孤行,将母妃推上了最为难的一条路。母妃可曾想过,对溆儿来讲,母妃能平安喜乐,也是心中最大的愿景。” “母妃,这些你都不需再去想了。我同弟弟们都大了,虽然还不够高,不够壮,但足以替母妃遮风挡雨。母妃身子不好,只管将养着就行。” 朱常溆温热的双手敷上郑梦境的手心,有一些湿润,冰凉凉的,“我记得小时候,母妃的手不是这样的。”他记得自己得了天花的时候,母亲的手那么温暖而又柔软,看着好似娇弱,却硬生生地将自己从阎王爷手里抢过命来。 郑梦境拿手包住,轻笑,“人总归是要老的。母妃老了。” 朱常溆哑然,“母妃,今岁你才不到三十。”他记得前世郑梦境活到了七十多岁,身子还很康健。 郑梦境摸了摸自己的鬓角,她的白发已经越来越多,再下去快没法儿染黑了。“只盼着你们快些儿长成,我c我大约就不会有什么操心的了。” 几个孩子都算是挺康健的,这也是让郑梦境欣慰的事情之一。朱轩姝逃过了七岁那年的厄运,最终得以成活,她心里的一桩事,算是了了。 “来,陪我说会儿话吧。”郑梦境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让朱常溆脱了靴子坐在炕上,“上坤宁宫同娘娘请安了不曾?” 朱常溆点头,“请过了。娘娘还叫我好生歇着。” 郑梦境皱眉,“伤在哪儿了?”她撩起朱常溆的衣服,“是在手上?还是腿间?”心里有些自责,为人母,竟没能第一时候发现孩子受了伤。 朱常溆按下她的手,“母妃不忙活。”他指了指自己的腰间,“在这儿,有些淤青,已经贴了膏药。太医说这几日好生养着就行,不碍事。” 郑梦境将手从衣襟伸进去,摸到了膏药,“果真不碍事?虽说小孩子没有腰,但这伤的地方总归不大好。现下若是不留意,日后大了可得受罪。不若这几日先不忙着上课了?在宫里好好歇着。” “真的不妨事。”朱常溆被摸得有些痒,将郑梦境的手从衣服里抽出来,“那我就留在宫里,同母妃一道养病好不好?自我进学后,就再也没什么空闲同母妃好好处在一块儿了。” 朱轩姞明岁就到该出嫁的年纪了,这些日子都呆在坤宁宫做女红。朱轩姝怕她闷出病来,也不再顾忌坤宁宫的宫人奇怪的态度,日日过去陪皇姐一同做活儿。翊坤宫白日里就剩郑梦境一个,朱常溆自己想想,都觉得母亲确是太过孤单了。 郑梦境总算笑了出来,“只你别嫌母妃闷就行。”仔细想想,自打重生来,自己过去许多喜欢的东西都给丢了。往日最爱读的《西厢记》在柜上蒙了尘,不过朱翊钧也没空再听她婉转莺喉唱曲儿。 “不会。”朱常溆歪在母亲的怀里,枕着她的腿,看着她,“对溆儿来讲,母妃永远都不闷。” 郑梦境俯身亲了亲他。忽地又想起这几日一直车轱辘的火器来。她本还不太挂在心头,但见儿子和天子都非常在意,也不免关心起来。“溆儿,火器真有那般好?”见朱常溆点头,便笑道,“你既说好,那母妃定要说服你父皇仿制。” 朱常溆转了个身,把脸闷在母亲的腹上,许久,才瓮声瓮气地道:“如果有了火器,指不定史公公就不会叫海寇劫了去。” 母子二人默然。 郑梦境轻轻拍着儿子,脑子里不住地想,此时的史宾究竟在做些什么,他到底活没活下来? “若史公公果真命丧海寇reads;。母妃想要拿些银钱去犒赏他在宫外的家人,溆儿你说好不好?” 朱常溆叫她拍抚地有些昏昏欲睡,嘟囔地回道:“好,回头我也从自己个儿的私房里拿些银子出来,母妃一并送去。” “嗯。”郑梦境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还是希望史宾能够吉人天相,安全回来。 被京中人挂念的史宾,此时正和林凤儿站在甲板上。确切地说,是站在甲板上的史宾抬头望着爬上桅杆的林凤儿。 海风呼啸着刮过林凤儿的脸,粗棉布打在身上,一下下,竟也有些疼。她的脸上不再有恣意,而是满满的担心与凝重。 他们在海上已经行了好几日,透过林凤儿与手下的对话,史宾推测大概快到了他们的老巢。因林凤儿还是对他不放心,将人整日关在自己屋子里,所以史宾并不能看到海上是什么情形。但他想来,海上还是有诸多不为人知的岛屿,想要寻一处无人烟的落脚,当不是什么大事。 今晨,林凤儿还睡着,门就被“怦怦”敲得震天响。 “大当家!大当家!你快起来!出事儿了!” 林凤儿不满地披上了外衣,一时来不及贴胡子,只得拿外衣盖住了大半个自己。将门打开,口气不善,“何事?”自她横行于海,鲜少撞上有什么能称为“大事”的。 来报信的是那日在门口听壁角的半大小子,他指着东南的方向,“咱们家起了黑烟!” 林凤儿登时睡意全无,将门重重关上,飞快地给自己装扮。草草看一眼碎了一个角的镜子,确定妥当了之后,就将门重新打开,与门口守着的人擦肩而过,像个猴子一样地蹭蹭爬上桅杆眺望。 因门没关,被绑着手的史宾施施然地从里头走出来。那小子瞪了他一眼,“你出来做什么?进去!” 史宾看了他一眼,“凑凑热闹。看看是什么大事,会不会要我的命。” 小子五指并拢,作手刀状,“你要是不进去,信不信老子现在就要了你命!” 史宾语出惊人,“你竟敢对你们大当家的面首下手?”小子愣在原地,琢磨着“面首”是什么意思。一晃神,史宾就走到了桅杆底下。 林凤儿在桅杆上看了许久才下来。她面色很不好,“全速前进,赶紧回去。家里出事了。” 方永丰问道:“那后头那条船呢?还要不要了?”有一个累赘在,总归快不起来。 林凤儿飞快地看了眼史宾,想了一会儿,“留着。”说罢将史宾往船舱那处一推,“进去里头,别出来。” 方永丰一直瞪着史宾,直到他人消失在舱房里头。“大当家,会不会是这小子趁咱们不注意,偷偷报的信?” 林凤儿摇摇头,“我都将他的手给绑起来了,怎么捎的信?何况那个死太监并不知道咱们家到底在哪儿。” 史宾回到舱房内,在缺了条腿的桌前坐下,双手虽然被捆,但手指却还是灵活的。他给自己倒了杯茶。 林凤儿方才擦肩而过时,对他说了一句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话。 “安分点,否则我也保不了你。” 海上的距离很难用肉眼来衡量,看着近,船却一连行了三日的路程reads;。林凤儿他们赶到的时候,岛上已是一片狼藉,房屋全都被烧毁,沙滩上四处都是死尸。鲜血从沙滩上浸下去,渐渐竟透到了海面上,近海一片淡淡的血色,引来不少鱼。 林凤儿跪在沙滩上,呆愣地望着自己曾经的家园,脸上有些茫然。她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不,不是的。左边那个穿着蓝色夹缬衣衫的妇人是她的乳母,这次出海前还挎着篮子硬要将自己做的馍馍塞给她,让她在船上自己开小灶。乳母边上那个手握柴刀,头朝下的男子,是她的乳兄,若不是乳母身子不大好,这次出海也要跟着一起去的。 沙滩上还有很多人,每一个林凤儿都认识。出海的时候,他们都来送行,而她拍着胸脯打包票,说这次定会干上一大票,叫大家好好吃上一顿。 现在自己回来了,可这些人却永远倒在了这里,再也不会起来了。 海寇们一个个都没有说话,默默地走下船,往更深处走去。 辛苦盖的房屋全都被烧毁,虽然已经没了黑烟,却还能闻到刺鼻的焦味。众人开始慢慢搬开烧成一截一截的断木,看看底下还有没有人被埋着。 但是没有一个人活下来了。即便是方满月的婴孩也被闷死了。 林凤儿突然醒过味来,疯狂地往村子里跑去。她的脚步踉跄,在柔软的沙滩上摔了几次,最终消失在村子的深处。 一块粗糙木质墓碑被一刀砍成了两半,在地上随意地丢弃着,林凤儿捡起墓碑,拉直了袖子用力擦了擦上面蒙上的黑灰,林门贾氏几个字露了出来。她幼年时亲手堆的土包已经成了一个坑,里头所有的东西都被挖了出来。坑的周围散落着已成白骨的尸首。 林凤儿跪在地上,将那些白骨拢在一处,“娘,娘。”她眼里的泪飞快地往下滴落,指甲缝里全是黑黜黜的泥沙,“娘,娘,娘——!” 不知是谁第一个哭了出来,继而连成了一片。哭成渐渐震天般响起。 “谁!究竟是谁!”林凤儿提着用布包裹着的,自己所能找到的所有白骨。她双眼赤红着,面目狰狞,“我林凤儿定要叫他生不如死!” 海贼们将遇难者的尸首在沙滩上排好,夜□□临,提前燃起的火把照亮了整片沙滩。火星不时地爆出来,飞溅在人的衣服上,不多时,又灭了,只在布料上留下一个小小的,黑乎乎的洞。 林凤儿面无表情地站着,手里死死地握着火把。“是细作吗?” 方永丰将敌人不小心留在岛上被烧了一半的旗子交给她,“是陈三,领着佛郎机人上的岛。”他们清点了所有尸首,的确少了一个人。虽然许多人都被烧得面目全非,但谁会做这件事,众人心里门儿清。 那个半大的小子哭成了泪人,“不会的!不会是我爹!”死的人里头,有他的亲生母亲,他父亲唯一的妻子。他朝林凤儿飞扑过来,抓着她的衣摆,哭喊道:“大当家,一定是弄错了!一定是的!!” 林凤儿硬着心肠,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衣服上扯开。她慢慢走上前,点燃了尸首身下浇了酒的干木头。 方永丰拽着那个小子的手,一字一顿道:“你爹早就让我们投靠佛郎机人,大当家没答应。他,嫌这里过得太苦。” 海风吹过,摸了摸火焰,旋了个身,火一下子窜得老高,几乎要烧上林凤儿脸。史宾赶忙用手拉开她。 “节哀。” 林凤儿面无表情的脸上一下子皲裂开来,“节哀?”她好似听见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话,“当年明军与佛郎机联手攻打吕宋的时候,也是这般reads;。”她指着被火焰吞噬着的尸首,眼中干干的,“若不是我乳母抱着我躲进木桶里,藏于暗道的水中,怕是我早就死了!” 她的脸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温暖极了,但表情却好似寒冷地底钻出的恶鬼。“我娘为护着我,叫明军一刀当胸穿透。如今,那群蛮子竟连她的尸首都不肯放过!” “你叫我怎么节哀?”林凤儿抓着史宾的衣襟,怒吼道,“你叫我怎么节哀!你说啊!” 史宾一反常态地抓住了林凤儿的手腕,他的脸上一如既往地平静,说出的话却极为伤人。“你有能力去报仇吗?” 这是个很实际的问题。没有遇难之前,林凤儿没有同佛郎机的一战之力,更遑论现在。即便以命相博,她身为众人的首领,也不可能让大家去赴死。做海贼,是为了活命,有钱过日子,不是为了死。 林凤儿松开史宾,“你说的对,我甚至没法儿替他们报仇。”她的声音凄凉,哀婉,充斥着无尽的绝望。 明知杀人的是谁,但他们却没有任何力量和办法。 “你愿不愿意归顺大明。”史宾缓缓道,“我能保你,”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还有你们,都不会有事。” 方永丰死死地皱着眉头,“归顺大明?”他冷笑,“看来你在狗皇帝身边的地位还不低,竟能说出这等大话。我告诉你,归顺大明,绝无可能。”他的父亲就是死在明军手里的,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自己若降明,岂非不孝之辈。 林凤儿伸手阻止方永丰接下来的话。她死死地盯着史宾,“你什么意思?说来听听。” “护送我去马尼拉同佛郎机人交易,若能寻到细作再好不过,当下就能杀了。”史宾脸上淡淡的,“我船上有圣上盖有玺印的密函,在马尼拉,佛郎机人不会拿我怎么样。而你们,与我同去的人,也会无事。” 林凤儿狐疑地盯着他,“密函?为何我们搜船的时候没发现?” 史宾浅笑,“若能轻易叫人找着,我的项上人头就不保了。你若不信,大可上船进我的房内,从床头往后数第三块木板打开,密函就在里面。” 林凤儿朝方永丰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地点头,飞快地跑上史宾被劫的那艘船。不多时,果然捧了一封信回来。林凤儿是识得字的,她打开信,先看最后,上头果真有玺印的痕迹。 “我没骗你吧。” 林凤儿将信攥在手里,不动声色地紧盯着史宾。 “杀了陈三,只是其一。说到底,佛郎机人才是你们真正的仇人。在我售完货物后,你们便同我一起回到月港,届时我会向漳州知府表明身份,言明你们弃恶从善。之后若是顺利,便可留在漳州。”史宾的嘴角微微弯起,“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过去你们是大明与佛郎机人的心腹大患,可现在,佛郎机是你们与大明的共同敌人。” 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如何?” 林凤儿上前一步,仔细打量着史宾,“你究竟是何人?” 史宾垂了眼,“司礼监前任秉笔。也就是你们口里说的宫中第二大太监。” 矮个子的男人后退几步,喃喃道:“我滴个乖乖,竟是钓了条大鱼。” “成交。”林凤儿应得很痛快,史宾说的每个字都戳在了她的心上,“我只有一个要求,到了马尼拉,将陈三给杀了。不杀陈三,我就让你死在回去的路上。” 史宾将手伸向林凤儿,示意她给自己松绑reads;。解开之后,他揉了揉被粗麻绳磨破皮的手腕。“我向来言出必行。” “好。”林凤儿大手一挥,“大家伙儿都准备准备,明日启程。” 方永丰尚有疑虑,“大当家” “此事不必再说,我心意已决。”林凤儿转身望着还在啜泣的小子,“阿九,出了这样的事,这里留不得你了。” “不!不不!”陈九膝行到林凤儿的跟前,“大当家,我愿意做船奴,你们带上我吧。我c我要给阿娘报仇!” 方永丰逼自己硬起了心肠,冷声道:“咱们留不得背叛的人,阿九,我会给你留一条小船。”到时候是生是死,就看天命了。 陈九不断地磕着头,软软的沙滩上被磕出个小坑,“大当家,二当家,别留下我。” 林凤儿背过身,忍住眼里的泪。虽然心里舍不得,但她还是不得不这么做。心软立不了威,带不得人。 史宾走过去,将陈九扶起来,“你愿意跟着我吗?” “你?”陈九擦了擦眼泪,有些怯意,“是说我也要做太监吗?”他的头摇得飞快,“我答应过我阿娘,还要给她抱孙子的。”虽然阿娘再也抱不到了。 史宾摇摇头,“我对海上极不熟悉,身边需个熟悉的人,免得我下次再走岔了路。” 陈九没有立刻答应。他怀着希冀看看林凤儿,再看看方永丰,但他们都没有出声。身后曾经熟悉的温暖烛光成了一片黑暗,那里再没有他的家,没有他的阿娘。 陈九低下了头。“好,我以后跟着你。” 史宾知道在场的人不出声,其实是默认了自己的做法。都是朝夕相处下来的感情,谁能真的就这么抛下,何况陈九还是个孩子。 沙滩上的尸首被烧得差不多了。林凤儿从方永丰的手里接过三炷香,朝被烧成灰的尸首们拜了三拜,然后丢在骨灰之中。 海风呼啸而过,带走了骨灰,还有香灰。沙滩上只留下了黑黜黜被烧过的痕迹。 第二日一早,史宾就同林凤儿他们一起启程,前往马尼拉。 不过途中,史宾改了主意。“先往倭国去一趟。” 林凤儿奇道:“这是为何?” “你们的船很容易叫佛郎机人认出来,况且你们也需要换身打扮。陈三怕是一直提防着你们寻仇,不会离开港口太远,见你们过来,必会报于佛郎机人。”史宾笑了笑,“其实这样也好,免得咱们找人太累。” 林凤儿想了想,点头,“听你的。” 一行人到了倭国的萨摩后,林凤儿就低价卖了他们的船,另在萨摩买了一艘新的。新船比旧的小一些,仓库并不大,难以出远海。但速度快了许多,遇上什么事,大船绝对跟不上这些熟识船性c海况的人。买船的钱是史宾出的,林凤儿他们的积蓄在佛郎机人登岛时就被掠劫一空。 林凤儿还会说一些倭国话,到了萨摩后,替史宾做翻译,同倭人商定了买卖价格。然后她就撒丫子不见了人影。史宾也不忙去找她,只专心将东西卖出去,换来自己打算要买的珍珠和珊瑚。 史宾不会武,在以武为尊,路上随处可见佩刀武士的倭国很容易被欺负。方永丰便一直跟在史宾身边保护。他瞥了眼史宾,“不担心吗?大当家。” “担心什么reads;。”史宾点了点几箱子珍珠,让陈九收好。他转过来,看着方永丰,“大当家这样的称呼,以后不要再叫了。” “叫公子什么的不习惯。”方永丰的脸微微有些红。 “不习惯也要改。”史宾沾了沾墨,将今日的买卖一笔笔记下。 不多时,林凤儿涨红着脸,独个儿地抱着一个大大的箱子进来。“砰”地一下,箱子被丢在地上。她擦了擦脸上的汗,有些挑衅地望着史宾,“打开看看?” 史宾没有离开座位,只笑了笑,“鸟铳?” 林凤儿登时没了笑脸,“你怎么知道?!”一记眼刀飞在不知所措的方永丰身上,“你说的?” “不是他。我自己猜的。”史宾合上账簿,走了过去,将箱子打开。里面的鸟铳并不多,大抵有十来把的样子。 林凤儿翻了个白眼,“当你是神仙呐,猜猜猜,什么都靠猜。”她最不耐烦这种文绉绉又爱装神弄鬼的男人。扫了眼箱子里的东西,脸有些赧色,“别c别嫌弃,我就这么点家底。” 方永丰眼尖地看出不对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把李姑姑送你的金锁给卖了?!” 林凤儿抽回手,“有什么法子。”她压低了声音,“替咱们保管鸟铳的人大抵是听说咱们家里叫人抄了,硬叫我拿钱才肯给。” “那也不能!”方永丰的两只牛眼瞪得老大。 史宾趁他俩争执的时候,不着痕迹地从箱子里取了颗珍珠,塞到陈九的手里,朝他使了个眼色。陈九会意地点点头,一溜烟跑了没影。 夜里头是睡在船上的。林凤儿去厨房拿了盆热水回来,就看到桌上摆着一个木盒子。打开一看,里头正是她今日送出去的那枚金锁。金锁上夹着一个字条,上头写着:故人相赠,不敢轻弃。 想也知道是谁去赎回来的。林凤儿的脸上飞起两抹红霞,她伸手大力揉了揉脸,将脚放进木桶中泡着。 随意放在桌上的字条被风一吹,差些儿就要飘走了。林凤儿赶忙湿着脚踩出来,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微湿的手晕开了上面的墨迹,她心里不免有几分懊恼,手在衣服上用力擦了几遍,小心将字条收起来,放进空心的金锁里头。 萨摩之行,让史宾很满意。他开始期待起马尼拉会带给自己什么惊喜,每日向熟悉海况的陈九询问还有多久才到。 一日,史宾突然想起,“阿九,你没有名字吗?就只叫阿九?” 陈九点头,“我们不识什么字,所以这个就是我的大名。”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小的时候我阿娘唤我狗子,说是” “贱命好养活。”史宾收起舆图,晒然,“我娘也这么叫过我。”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陈九对史宾的印象大有改变。原来不是每个太监都同大人嘴里说的那么坏。起码史宾就不是。 现在的生活比过去要舒心许多,不用整日提心吊胆,看着是不是周围有明军和佛郎机的船。史宾待他们也都很好,虽做不到顿顿有肉,但白面馍馍还是管饱的。只是一直没有得到大家的原谅,是陈九心里的一根刺。 史宾见他神色怅然地望着窗外,忽道:“我替你取个名字好不好?大名。” 陈九微微愕然,旋即笑道:“好,有劳公子。” “陈恕,如何?”史宾蘸墨在纸上写下自己取的名字,“如心恕,望你日后事事如心顺遂reads;。” 恕,仁也,明也。 陈九如获至宝地捧着那张写着自己名字的纸,他其实根本认不得上面的字,但头一次,算是有了自己真正的名字。村子里原先有好些个叫阿九的,只是现在就剩下他一个了。 “谢谢公子赐名。”陈九跪下朝史宾磕了个头,“以后,我就跟着公子了。” 恍惚间,史宾想起了当年那个被人教训的小太监。也有那么一个人,出现在面前,就好像从天而降的仙女,是菩萨专门派来救人的。 京中,癸巳京察结束后,不甘心的内阁开始向吏部发起攻击。孙鑨的同乡,吏部稽勋司员外郎虞淳熙c兵部职方郎中杨于庭c主事袁黄因拾遗被言官上疏弹劾。袁黄此时正于朝鲜督战,颇有功劳。孙鑨笃定天子必不会将他免职,所以仅上疏力保虞淳熙和杨于庭。 他的小心思,朱翊钧自然看在眼中,对孙鑨有了几分不耐。朝会时,刑科给事中刘道隆的上疏弹劾吏部,给了阁臣针对孙鑨的机会。 文华阁的讲师为了锻炼朱常汐,就将这事单拎出来。不过并不是给所有皇子们说,乃单独给皇太子开的小灶。藩王不需要知道这些,只要安安分分地呆在藩地混吃等死就行了。皇太子却不一样,日后登基,全都是他要去处理的。 朱常汐哪里知道这些,搪塞了先生,让他给自己几日时间思考后,就私下去请教了朱常溆。“二皇兄,你觉得,我该怎么回答先生?” 朱常溆笑得温和,“太子以为,先生所问的事,症结在于何处?” 朱常汐犹豫了一下,“是孙尚书在京察时徇私了?”见朱常溆但笑不语,他就知道自己没说对,有些沮丧地道,“我c我真不懂这些。” “是因为阁臣们想要铨选。”朱常溆道,“但铨选本该由吏部所管。” 朱常汐有些糊涂,“不过是铨选,谁想要,给谁便是了。这有什么可争的?” 朱常溆想了想,“溆试着换一种说法。”他的余光扫过远处朱常洵和朱常洛经过的身影,“如果大皇兄要同太子相争,为的是国储之位。太子觉得要不要给大皇兄?” “当然不给!”朱常汐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太子可将铨选当作是国本,将阁臣与吏部当作是太子同大皇兄。”朱常溆笑得人畜无害,“正因为事关重大,所以才要争。” 说起朱常洛,朱常汐就没了心思再讨论问题。“二皇兄,你是不知道。大皇兄自从搬离了坤宁宫,见我都不像以前那样了。有的时候我俩同时在宫道上遇着,没有外人,他就不行礼。”他仰起头,“母后说,虽是兄弟,却也该分尊卑。二皇兄就从来不这样。我讨厌他。” 朱常溆按下他挥起的拳头,“太子,不可如此。手足生隙,父皇同母后会难过的。” “可他!”朱常汐满满一肚子的不乐意,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忍让。 “太子,再过几年,皇兄就要就藩了。之后咱们兄弟就再也见不着彼此。太子就念着这点情分,暂且忍一忍吧。”朱常溆有些伤感地望着朱常汐,“到时候,我同你,十年,二十年,也见不上一次了。” 朱常汐拉住他,“皇兄,你也要走了吗?去哪里?会不会很远?如果我叫你回来,你还能回来见我吗?”他心里一点都没底,现在能在人前露脸,全靠了朱常溆这个幕后智囊。若是人走了,他岂不是就全暴露了。 “这是祖训,太子,祖训难为。”朱常溆叹道,“只希望日后父皇别让我上太远的地方。我心里也挂记太子,离京师近一些,还能遥望太子,聊以慰藉reads;。” 朱常汐有些恹恹的,不再说话。 “罢了,不说这些以后的事。”朱常溆笑道,“左右还好些年。我同太子一起去坤宁宫向母后请安吧。” 朱常汐这才有些高兴起来。兄弟两个一前一后走着,时不时地讨论着先生给他们布置的功课。 坤宁宫守门的太监远远见着太子和二皇子过来,一路小跑着去见了王喜姐。 王喜姐正守着女儿和朱轩姝做女红,听儿子过来了,就赶忙领着两个皇女一同过去见礼。 “母后。”朱常汐请过安后,朗声道,“母后,可以让二皇兄在京里多呆些日子,别那么早就藩吗?” 王喜姐一愣,“太子怎得突然提起这个?”她心里也不希望朱常溆早一些就藩,有他在,太子长进了许多。 “母后,我皇叔潞王不也近二十了才就藩的吗?不一定非得十五。母后,你去同皇祖母和父皇说说,让二皇兄在京里待久一点,好不好?”朱常汐绞尽脑汁,想着可以说服王喜姐的话,“哦,还有皇贵妃。皇贵妃一向疼爱二皇兄,若是二皇兄走了,她心里一定很难过。” “好了好了。”王喜姐打断他的话,“这事儿由不得我们。但我答应你,会同你父皇说的,可好?成不成,得看你们父皇是什么意思。” 朱常汐这下才真正高兴起来,絮絮叨叨地说着今日朱常溆又帮了什么忙。“幸好有二皇兄在,没让孩儿在先生面前出丑。” 朱常溆等他说完,才慌忙道:“区区小事,兄弟相助才是正道。” 朱轩姝哼了一声,蠢弟弟,当她看不出来他是故意等太子说完了才说客套话的吗?虽然母亲没和她提过,但从几个兄弟态度上,朱轩姝一眼就看破了他们在打什么主意。 自己这个做姐姐的,旁的帮不上忙,但稳住坤宁宫却还是做的来。 朱轩姝跟着请过安的弟弟一起回去。路上,她丢给朱常溆一个绣好的荷包,“拿着,仔细别给丢了啊。” 朱常溆一头雾水,捏了捏荷包,发现里面装着东西,想打开瞧瞧。朱轩姝赶忙按下他的手,“别打开!”见弟弟狐疑地望着她,撇过脸,耳朵尖都红了,“里头嗐,以后你要是遇上什么不测,记得把荷包打开,朝人脸上丢过去就是了。” “是什么?”朱常溆一心想求个答案。 朱轩姝嗫嚅了半天,才憋出来,“你知道有的时候想哭却哭不出来,妇人家是怎么做的吗?里头的东西略闻一闻,就能叫人哭。我念着,若是丢人脸上,粉末散开,定无法行动。” “谢谢皇姐。”朱常溆低头遮去脸上的笑意,珍重地将荷包贴身收好。 朱轩姝叹了口气,“我们几个现在大抵都晓得你和洵儿想做什么——可能治儿还小,不懂这些。万万不能叫母妃担心,父皇难过,我这个做姐姐的就随你们去。”她瞥了眼朱常溆,“以后啊,记得在娘娘跟前别这么没眼色,娘娘看着宽厚,人可精着呢。” 朱常溆突然打了个机灵,“怎么说?” “这还用得着说?你待太子那般好,必有所求。”朱轩姝像看傻子一样地看着弟弟,就这样还想夺嫡?“娘娘嘴上不说,心里门儿清。你自己个儿小心着些。今日太子提出推迟就藩,于你而言倒是好事,娘娘心里不会太在意你们的小动作。” 朱常溆不善琢磨女子心思,皇姐对他的提醒,倒是给了他敲了警钟。他拱手施礼,正色道:“多谢皇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68章 案桌上放着孙鑨呈上来的辞官奏疏。这是他递交的第十封奏疏。在这封奏疏边上,放着的是申时行和王锡爵的奏疏——他们同样要求朱翊钧同意自己辞官归乡。 对朱翊钧而言,这三封奏疏并非单纯的致仕奏疏。尤其是两位阁臣的,赤|裸|裸的逼宫。他的先生们,正在逼迫自己做下决定,到底是站在吏部这边,还是内阁那头。 朱翊钧在龙椅上瘫着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无意识地绕着。不好办呐。一边是自己的先生,有师生之谊,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且算作半个爹。泰昌帝走得早,多年陪伴着朱翊钧的就是这几个先生,好些个都已经亡故了,比如文忠公,还有一些人因故离开了朝堂。他实在硬不下心肠来。 可铨选,本就是吏部的职责,内阁并不该沾染。 朱翊钧现在是两头为难,偏帮那边都不好。想得脑仁儿都有些发疼,他扭头去看今日守值的田义,“听说昨日翰林院的编修给太子安排了功课?讲的就是此次的京察?” “回陛下的话,确有此事。” “太子怎么说?”朱翊钧挠挠头,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些可笑。连他都毫无办法,朱常汐又能想出什么法子来reads;。真个儿是病急乱投医。 田义浅笑,“太子同蒋编修说,此事错在阁臣,非吏部。” “哦?”朱翊钧觉得有点意思,“还有呢?” 田义的腰弯得更低,“剩下的奴才不知道,当日的小太监学话学得不利索,只记了半截。不过奴才听说,这个说法儿,是二皇子殿下教的太子。” 朱翊钧一挑眉,“去把二皇子给朕叫来。” “诺。”田义弯着腰,一步步慢慢往后退,等退出门槛后才转过身往翊坤宫跑了一趟。 就像张宏承了冯保的情一样,田义也是记着史宾的退让。天子这段时候明显对陈矩有些不耐,虽不知道掌印究竟是哪里得罪了陛下,但这对于自己而言却是件好事。而这样天大的好处,原本是史宾的。那人将唾手可得的东西交给了自己,心里再不甘愿,也得认了。 何况史宾的要求并不过分,只叫田义多看顾些翊坤宫罢了。于田义而言,这件事还是容易的。 “娘娘。”田义的到来打断了正在对弈的郑梦境和朱常溆,“陛下让二皇子殿下去一趟乾清宫。” 郑梦境将自己手里的白子丢进棋罐里,“田公公可知道陛下让溆儿去是为了什么?” 田义本不想说,但想到生死不知的史宾,到底还是软了心肠。“陛下听说二皇子教了太子关于京察的事,奴才猜,大抵是问的这个。” 朱常溆站起来,整了整衣服,向郑梦境告辞,“那孩儿就先过去了。” “去吧。”郑梦境将他送出宫门,望着他的身影从宫道上消失才回转。前朝的事,她这个做母亲的一窍不通,只有靠儿子自己去走了。 到了乾清宫,朱常溆心思百转,站在宫门前脑子里想了许多次,迟迟不敢进去。田义也不催他,只拢着手在一旁等着。 朱常溆想妥了之后,才发现田义一直在边上候着,向他点点头,“有劳公公了。” 田义一笑,朝里面禀报,“陛下,二皇子殿下到了。” “让他进来吧。” 宫门被缓缓打开,朱翊钧高高坐在上面。朱常溆头一次觉得,自己不是在见父亲。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那个人不是自己的父亲,而是一个真正的天子,手握生杀大权,只要自己稍有不慎,就会牵连上周围所有的人。 “父皇。”朱常溆行了一礼,“不知父皇让溆儿过来所为何事?”因他掩饰得很好,所以朱翊钧并没有看出爱子有什么与平时不同。 朱翊钧向他招招手,“过来。” 机灵的小太监在朱常溆走到朱翊钧身边时,就先摆好了椅子,让他坐下。 “父皇问你,近来你教了太子,让他怎么回答蒋编修所提出的关于京察的功课?”朱翊钧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儿子,发现他的身体有些奇怪的僵直。 朱常溆谨慎地点头,“是孩儿教的。”旋即又道,“孩儿知道这样对太子其实并不好,但太子名为国储,实为皇弟。孩儿身为兄长,实在不忍心见太子因此受先生责罚而难过。” 朱翊钧摆摆手,“朕不是要问你这个。”他顿了顿,“你同太子说,这次京察之争,理在吏部?说说看,你是怎么想的。” 朱常溆越发小心起来,“这不过是孩儿一时的妄论,当不得准。”见朱翊钧一定要让自己说,就斟酌了下,将想法说了出来。“父皇,太|祖立国之初,废宰相,将六部尽归天子,总揽庶务,为的便是防朝臣独断专权reads;。但多年下来,历经三杨,此训已近乎被废。” 三杨指的是杨士奇c杨荣c杨溥。此三人均历经永乐c洪熙c宣德c正统四朝,皆为阁臣。因与洪熙帝c宣德帝关系密切,所以被授予了很大的权柄。此后阁权日重。 “接着说。”朱翊钧点点头,表示赞同儿子的说法。 朱常溆轻轻咬牙,声音放得极低,“到了文忠公的时候,更是说一不二。六曹形同属吏。孩儿以为,这本就有违太|祖定下的祖训。”他双目微敛,在心里给自己鼓足勇气,“所以,孩儿以为,现在是收回阁权最好的时候。” 将一切恢复到开国之初,国家欣欣向上的时候。 但是这可能吗? 朱翊钧拇指和食指不断搓着,他承认朱常汐说得没错。但要按他说的去做,却不是一件易事。且不说现今阁臣里有几位都是自己的先生,碍着面子,自己总得宽待一些。再有党争已现,不是轻易可以弹压的。 朱常汐见父亲有些被自己说动了,赶忙加把劲,“父皇,孩儿以为当以国为重。此次京察之争,不正是因为铨选旁落,引起吏部不满吗?令各司各行其职,才为正途。现下京察已沦为党同伐异,挟私报仇的工具,父皇,一切本不该是这样的。” “没错,本不该如此。”朱翊钧深吸一口气,他发现自己现在开始必须要和沉积了百余年的旧例相抗衡。 这很难。但如果他想要继续维持整个大明朝的运转,就必须这么做。 朱翊钧露出一抹苦笑,揉了揉眼怀希冀的儿子,“父皇知道了,你回去陪着你母妃吧。哦,对了,近来朕没空上翊坤宫去,你母妃的身子如何了?” “还是老样子,不好不坏,都是积年下来的病,轻易去不了根。”朱常溆如实道。郑梦境的膝头现在准得很,只要一疼,就知道天要冷了。 朱翊钧沉默了一会儿。他想起当年跑去太庙的时候,看见半身是血的郑梦境晕倒在太庙前。如果不是他的优柔寡断,小梦又怎么会遭这样的罪。当年的他压不住朝臣,差点失去了她。 朱常溆说要将铨选重归吏部,这只是表面上的说辞。更重要的,是要让所有的庶务都再次重归皇权,而并非旁落阁臣手中。 在皇权的积威下,天子就不会再被朝臣轻易弹压住,在政事上就会有更多的话语权与朝臣抗衡。 “罢了,朕同你一起去看看她吧。”朱翊钧吩咐田义去备好銮驾。 陈矩却在此时杀了出来,“陛下,漳州来信了。是史宾亲手写的。” 朱常溆和朱翊钧眼睛一亮,异口同声道:“他还活着?!”父子二人对视一眼,彼此的脸上满是喜意。 “不仅如此。”陈矩垂目道,“史宾还将此次出海所得的银钱连着信一并送上京城。奴才已点了数,约有一万余两白银。” 朱翊钧按捺住心里的喜悦之意,让陈矩赶紧把信呈上来。朱常溆也不忙着走了,他想着等会儿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回去告诉一直替史宾担心的郑梦境。 草草看完信,朱翊钧不仅抚掌大笑。“好,好个史宾!” 朱常溆忙问:“史公公此次出海必是有奇遇了?” “不错。”朱翊钧将信收好,并不给儿子看,“信上说,这次一共赚了两万两,不过他将一部分银两拿来买了货物,打算在国内售卖。不止如此,令朕高兴的是,他竟说服了海寇归顺,人数虽不多,约有五十来人reads;。但漳州的水师向来人少,恰好能做弥补。” 不过该给这些海寇们安排什么官职呢。朱翊钧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百户,有些低了。千户,又有些高。 朱翊钧刚想开口让陈矩将阁臣们叫来,同自己一起商定,转念想到刚才朱常溆说的话。“陈矩,让孙鑨过来下,朕有事相商。”他还没同意孙鑨的致仕奏疏,其还是在吏部尚书的位置上呆着。 不多时,孙鑨就到了。他原以为朱翊钧是要叫他过去数落一顿,要知道,他在致仕奏疏上的话并不是那么好听,甚至很有可能激起天子的怒意。谁料比喜爱竟是叫他过去商量如何安排那些归附大明的海寇。 这对于孙鑨而言,是个极大的惊喜。这意味着天子不再那么依赖朝臣,而是开始有所转变。而铨选很有可能会在之后归于吏部。 孙鑨打起十二分精神来,“陛下,臣以为,海寇可留在漳州,巡视月港附近的海域。就定为千户所镇抚一职,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镇抚有镇守c安抚之意,用在归顺的匪寇上再合适不过。 朱翊钧在心里琢磨着。千户所镇抚,从六品,也算是拿得出手了。“好,就依卿所言,定为漳州水师左所镇抚,从六品,允世袭。” 林凤儿手里只有五十余人,按人数算,本只能做个总旗。朱翊钧为了表示自己的优待,特地提了一提,让她做了能统领十个总旗,一千一百二十人的千户所镇抚。日后若是她有意招揽人马,也方便行事。 名头挺虚的,能唬得了人。这是朱翊钧登基以来第一个愿意归顺大明朝的海寇,他自然不吝于恩赐这些官职。明军在朝鲜之战中暴露出水军的薄弱,同时这正是朱翊钧在决心行海商之后心中挂念的事。这事正好起个头。 这本是一件极小的事,很正常的人事任命,朱翊钧的行事没有特别出格。但也正是这么件小事,令内阁震动。 第一次,天子没有过问阁臣,直接与吏部尚书商议后就下了旨,让内阁票拟。 票拟后的圣旨又被送回了司礼监,由陈矩加印。但大学士们心里都很不是滋味。 天子的心变了。他们以往靠着与天子的师生之谊,多年扶持的感情,不说一帆风顺,却也是大都能如愿顺遂的。如今天子越过阁臣,对于大学士们而言,不仅仅是他对吏部递出了橄榄枝,更意味着天子意识到了皇权旁落,想要收拢权力。 尝过了手掌天下之权的滋味,任谁都不愿意再交出来。 在内阁的指使下,言官们对吏部的弹劾越演越烈。最终,孙鑨成了这种斗争的牺牲品。朱翊钧终于允许他致仕。 但也仅此而已。除了孙鑨,其他吏部的人一个都没有受到波及,所有弹劾的奏疏都被留中。朝臣们问起,朱翊钧便以病痛搪塞,拖着不愿给答复。而空虚的吏部尚书一职,由吏部左侍郎陈有年担任。 天子这样的举动,让吏部的臣子们看见了扳倒阁臣的曙光。继阁臣的弹劾后,他们开始奋起反击,疯狂地以私事作为攻讦的证据,就像阁臣做的那样。 但他们的奏疏,还是被朱翊钧留中了。理由都不带改的,用的同一个。 朝臣们终于看清了天子的意图,不偏不倚,谁都不帮。没有天子点头,谁都不能轻易地就罢黜一个人。 京察之争在绵延数月后,总算消停了。众人不过暂时蛰伏,等待着下一次的机会。 还没等朱翊钧喘口气,朝鲜那头就送来了倭国丰臣秀吉的使节入京,面见天子,要求议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69章 “徐秀才,到了。”一个似男非男,似女非女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 车内正和耶稣会士郭居静对弈的徐光启停下了对棋局的思考,撩起门帘,望着自己从未来过的京城。 出身于意大利亚贵族的郭居静透过徐光启,好奇地望着街坊中来来往往的人。 这里就是大明朝的中枢。与意大利亚完全不同的风情。 郭居静是于去岁在韶州和徐光启相识的。当地一直流传着利玛窦被大明朝的皇帝宣召去京城,在宫内委以重任。与利玛窦同为意大利亚人的郭居静,心中羡慕不已。 这次徐光启被宫里来的内监找上后,郭居静就想法子说服了他,跟着一同北上入京。他心里算计着,到时候先去找上已经发达了的利玛窦,而后两人一同在京城传播教学。 两人一同上路后,相谈甚欢。徐光启本身就对郭居静所掌握的与大明朝完全不同的文化感兴趣,有了这一路的交流后,越发觉得西学比大明朝在某些地方要好上几分。他心中甚至有了想要接受洗礼入教的念头。 不过现在这个想法还很不成熟。徐光启只是暂时有这么个心思罢了。 宫里来接人的,是田义安排的一个司礼监内监。他将徐光启和郭居静安顿下后,道:“近日天子因朝鲜之战而不得空,徐秀才还需等上一些时日才能面见圣上。” 徐光启两股战战,有些惶恐,连连朝内监拱手称谢。 内监离开后,郭居静就提出自己先去找找利玛窦,与他打听打听现在京中的形势——他们两个初来乍到,千万别回头得罪了人而不自知才是。 “有劳。”徐光启笑道,“我也去寻我的同乡和同窗问问。” 二人商定,各自去找人reads;。 田义得了消息后,并没有马上告诉朱翊钧。这次内阁态度异常强硬,朱翊钧一直死撑着不肯松口。两方较劲,谁心里都不好受。 等朱翊钧将今日的奏疏都看完了,田义才瞅着将事儿给报上去。朱翊钧一皱眉,“徐光启”他最近事多,一下子没能记起来。 陈矩小声提醒道:“是二皇子殿下说要请来的。” “哦,对。”朱翊钧把手里的那本奏疏往桌上一丢,“跑一趟翊坤宫,去同二皇子说一声儿,他要的教火器的先生到京了。” “诺。”田义退出乾清宫,差了个小太监将话说了一遍后,就让人跑了一趟。 不说朱翊钧,就连朱常溆都差点忘了还有这事儿,“徐光启到京城了?!”他有些激动地从炕上跳下来。 “小心些。”郑梦境将人拉过来,替他理了理衣服,“你父皇现在瞧着是没什么功夫和心思在这上头,你得自己上点心。”她借着理衣服的动作,凑近儿子,“要不要出一趟宫,就说是上你舅家去。去瞧瞧你一直心心念念的人?” 朱常溆抿着嘴憋笑,脸涨得通红。他大力点头,“嗯!”整理了下表情,朱常溆便道,“我去一趟乾清宫见父皇,公公领路吧。” 小太监在前头一路领着,到了乾清宫,正要往里禀报的时候,却听见里头发出一声巨响。随后,几位阁臣都面色不善地从里面出来。 王家屏头一个瞧见朱常溆,“二皇子。” 朱常溆见了礼,“父皇因何事动了怒?”他伸长了头往里头看,“方才里面的那声巨响是怎么回事?” 申时行的面色越发不好了起来,“臣等还有要事相商。”他向朱常溆微微点头,第一个离开了。 朱常溆侧身让所有的阁臣们通过后,在门口等着朱翊钧的宣召。 “是溆儿吗?进来吧。”朱翊钧的声音透着疲惫。 朱常溆走进去,宫门在他身后被虚虚掩着。“父皇,阁臣们还是要求议和吗?”他伸手摸了摸朱翊钧桌上的茶碗,发现有些凉,提起桌上一直温着的茶壶,换了一杯新的。 “可不。”朱翊钧苦笑,“朕已经在朝鲜投下那么多的兵马和银钱,朝鲜能在事后还给我们多少,另当别论——朕都没指望过。可现今朝鲜只收回了四道,另一半的国土尚在平秀吉的手里捏着。若就此放弃,岂不太过可惜?” 更重要的是,现在退兵议和,朝鲜那边并不会领情,因为大明朝并没有帮助他们真正复国。当初大明朝决定出兵相助,一个是因为朝鲜乃属国,另一个也是因着朝鲜乃本朝的篱笆,轻易不可失国。 就此放弃,且不说朝鲜心里怎么想。倭人占了四道后,会不会再缓过气后重新兴兵攻打。朱翊钧觉得这是很有可能的。倭国的关白既然决定举全国之力攻下朝鲜,就意味着其心并不小。 朱常溆道:“孩儿听说这个平秀吉在倭国的一些事迹。能从一个赖子爬到关白之位,定是不容小觑的人物。孩儿也赞同父皇的想法,不接受议和。” 更何况倭国提出的议和条件很难令大明朝接受。 阁臣们决定议和,主因还是在于碧蹄馆之战的大败上。李如松的战败让他们心里对于武将,及辽宁精锐的信心跌到了低谷。李家尚且如此,大明朝还有谁能去和倭人们打呢。 见好就收,便行了。朝鲜到底只是个属国,即便失了四道,也伤不到大明朝分毫。而现今继续打下去,尚不知还要花费多少财力人力,实在划不来reads;。 朱翊钧不欲同儿子多说这些朝事,抱怨完了,心情好了些,就转了话头。“你过来乾清宫,是想出宫吧?”徐光启入京,他这个儿子必定想要去看一看。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父皇。”朱常溆笑道,“孩儿却是为此而来。” 朱翊钧从龙椅上起身,伸了个懒腰,“想去便去吧。也不是头一回出宫了,记得早些回来。” “谢父皇。” 郑梦境早就料到朱翊钧会点头,所以在朱常溆离开后,就开始准备他出宫的东西。这次倒不用那么急,有了准备,第二日再出的宫。 朱常洵和朱常治见兄长能出去,心里馋得要死。“母妃,我们也能同兄长一同去吗?保证不捣乱。” 郑梦境想了想,“洵儿可以,治儿还小了些,过几年再去,现在就在宫里好好儿待着。”见朱常治面露不满,她板着脸,“先生交代的功课做完了没有?你已经开始同兄长们一起上课了,虽然年纪是比他们小,但你总会长大。到时候还比不上,那可真真是丢了你兄长的脸面。” 朱常溆在学里因为表现出众,经常受到先生们的夸赞。不过他也一直留心,不曾盖过皇太子的风头。这一举动,让朱常汐心里万分感激。红花还需绿叶衬,何况朱常汐本就不出色。 朱常治耷拉着脸,满满的不高兴。 得了母亲点头的朱常洵一反常态地没捉弄弟弟。他拉着朱常治的手,“眨眼就能同我们一起出门啦,别这样哭丧着脸,难看。你上次不是说想要我房里的那张小弓吗?开心点,皇兄送给你了,好不好?” “真的?”朱常治在心里盘算开了。虽然不能出去,可一直以来的小小愿望还是得到了满足。反正母妃是不会松口的,还不如就此认下了呢,起码还能落个好。“那我就让太监去拿了?” “去吧。”朱常洵能出门,心情好得很,大手一挥,“我这就让人给你拿来。” 朱常治笑得眼睛都看不见,“谢谢皇兄。”二皇兄每次出门都会给自己带东西,这次肯定也少不了。四皇兄也出门,那他岂不是就能拿两份了?! 哎呀,想想看,其实也不错。自己若出宫,手里这点钱怕是还不够让皇姐祸祸的,谁知道她会不会异想天开地让自己带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这次要准备两个皇子出宫的行装,就比过去麻烦些。不过还好,朱常溆过去穿过的衣物都还在,连夜赶出来还是够时间的。翊坤宫的都人们一同出力,将衣物改成朱常洵能穿的大小。 第二日用过早膳,请过安。两个儿子就同郑梦境拜别,一同出了宫。 走出宫门后,朱常洵好奇地问道:“皇兄,你说徐光启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呀?”朱常溆微微一笑,“是个并不迂腐的人,不过念书不是特别好。”他揉了揉朱常洵的脑袋,“可能比你还差着些。” 朱常洵有些愕然,“这样的人还能懂西学?”本朝的东西都学不会,外来的新玩意儿就能学得好了? 他不由啧啧称奇。果真三千世界,无奇不有。 “等你见着了人,就知道了。挺有趣的一个人。”朱常溆眯着眼,回想起过去。 “那今日我们还去舅舅家吗?”朱常洵眼睛粘着周围小贩们的摊子。 朱常溆紧紧拉着他的手,“怕是没时间。”他望着客栈的招牌,“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70章 敲门声惊动了房内正在看书的徐光启。他微微皱眉,不知道是不是哪个同窗前来。起身开了门,却见立在门口的汉子自己从未见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兄台,敢问何事?” “徐秀才是吧?”见徐光启狐疑地点点头,男人面无表情地道,“我家公子要见你reads;。” 公子?徐光启更是摸不着头脑,他们家在京里并没有亲戚,更遑论是攀附上什么贵人了。 男子让开身子,两个身着普通细棉布衣袍,长得粉雕玉琢的孩子走了出来。徐光启觉得他们应当是两兄弟,眉眼间瞧着有几分相似。 朱常洵睁大了眼睛,不加掩饰地打量着徐光启。半新不旧的青色粗棉袍子,看着挺干净,只是有些洗得泛了白。面上的胡须瞧着有些乱蓬蓬的,头发用东坡巾包着,但不少碎发从帽子下面露出来。 长得不算好,还有些邋遢。朱常洵在心里先有了个最初的印象。 “徐秀才好。”朱常溆微微一笑。 徐光启草草还了一礼,“二位公子是?” 房门被随行的男子关了起来,他瞪了一眼徐光启。“见到二位皇子殿下,还不快快跪下见礼!” 皇c皇子?!徐光启愣在原处,不知所措。脑子里第一个念头,竟是这些人该不会是找上门来坑蒙拐骗的吧? 朱常洵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他走到桌边,看着桌上用镇纸压着的一本书。书上的字朱常洵一个都不认得,“这是什么?怎得上头的字跟鬼画符一样?”他扭头望着徐光启,“你该不会是个居士吧?” 朱常溆笑道:“四弟说笑了,那书是外夷写的,上头的字也是外夷的字。你没见过利玛窦从意大利亚带来的书,自然不认得。我记得,仿佛是叫拉丁文?” 利玛窦c拉丁文两个词入耳,徐光启立刻就回过神来。若仅是知道拉丁文,倒不足为奇。京城繁华,他到京后也有外出在街坊上游玩,不少西洋来的新鲜玩意儿。但利玛窦却是在宫中供职,非皇家人是不知道的。 再者,自己这次是被天子宣召才入京的。能准确地找上门来,还知道他是谁,前因后果一联系,就确定了。 “草民见过二位殿下。”想明白了后,徐光启纳头就拜。 “徐秀才请起。”朱常溆走到弟弟的身边,望着桌上的纸和书本,“徐秀才打算译著西学的书籍?这是何书?” 徐光启见皇子对自己在做的事感兴趣,也起了兴致,笑道:“此书尚未定名。草民同郭居静学士学了一些拉丁文,勉强能看懂此书。这本书是算学之类的书,草民读后觉得很有意思,想试着翻成咱们的文字,到时候若能刊印,自是最好不过啦。” 朱常溆眼睛微微眯起,这大概就是《几何原本》了。他在书上点了点,朝房内的那名男子使了个眼色。 男子有些为难,但最后还是朝朱常溆点点头,走了出去。 徐光启不明就里地看着重新被关上的门。 “徐秀才,你对火器,有几分了解?”朱常溆开门见山地问道,“父皇请你来,是想问问火器之事。如今大明朝所用的火器有些旧了,此次朝鲜之战发现倭人用的鸟铳,要比咱们用的火铳更好。徐秀才,你怎么看?” 徐光启当然知道这一点。韶州有很多外来的西洋人,他们随着带着不少书,偶尔有几本是与火器相关的,他也看过。只是制造火器非比寻常,需要极大的物力和财力。徐光启只是在心里想想。此时朱常溆问他,也不敢讲话说得太满。 “草民只知道些皮毛,不敢说行家。” 朱常溆点点头,“那这几日,趁着父皇忙着,你就多看些书,回头好应对上。”他微微一笑,“徐秀才大概还不晓得吧?父皇宣你进京,是为了让你教授我们火器。” 天上砸下来一个能压死徐光启的大饼reads;。他咽了咽口水,抖着音问:“是所有的皇子都要学吗?” 朱常溆点头,“没错。” 帝师帝师!徐光启身形不稳,往后退了几步。他屡次落第,乡试几次都未能中。帝师c帝师可是最差的也得翰林编修。自己真的能有这份殊荣? 徐光启正色道:“草民不敢有负皇恩。”他当即就决定等会儿出门去街坊上搜罗看看,或者再问问郭居静有没有关于火器相关的事。 临阵磨枪,不亮也光。 “既如此,我同四弟就不打搅徐秀才了。”朱常溆拉了拉一门心思在研究拉丁文的朱常洵,轻声道,“走吧。” 朱常洵点点头。 徐光启将二人送到客栈门口,见人走了后,飞快地跑到楼上,将自己的书箱倒个个,而后在里头翻拣着与火器相关的手札和笔记。 走南闯北这么些年,徐光启自认见识并不低。自称第一,实在是说不出口,但他觉得自己的水平在当今的大明朝,也能称为是佼佼者了。 掌高的东西摞在一起。徐光启深吸一口气,撸起了袖子,开始 兄弟俩从客栈出来,朱常溆见天色还早,问蒋千户,“今日是几号?” “正是十五。”蒋千户多问了一句,“公子要去看庙会?” 朱常溆笑着点头,望着弟弟,“宫外每逢初一十五,会有庙会。今日天色还早,我领你去看看。” “好啊。”朱常洵一听有的玩,别提多高兴了。“庙会是什么样的?” 蒋千户道:“只是人多些,小贩多些,与寻常市集并无太大区别。” 朱常洵听了,方才兴起的劲头顿时消了三分。 “庙会的东西虽然比咱们家里的要粗糙许多。不过很多东西也是个野趣。你不是还应了治儿要送他礼物?不妨去瞧瞧,许就有看中的。”朱常溆牵着他的手握紧了几分,“不过庙会人多,你万万不能离了我身边。” 朱常洵也用了几分力,“哥哥放心。” 一行人到了庙会,朱常洵目瞪口呆。他指着人山人海的庙会,不可思议地问蒋千户,“这就是千户说的,比寻常市集人多一些?” 这人多太多了好吗?! 蒋千户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他是住在宫外的,从小到大都见惯了庙会,觉得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对于宫里从未接触过这些的皇子而言,的确很不一样。 朱常洵张大了眼睛,四处看着,只觉得样样儿都新鲜。朱常溆死死地拉住他的手,生怕走散。 “这个好玩儿!哥哥,玩这个好不好?”朱常洵指着一个摊子道。 朱常溆顺着他的手看过去。摊子前面围着一圈人,不远的地方摆着好些个东西,摊主手上捏着几把弓。“是射中哪个?就能拿?” 蒋千户点头,“一个铜板一根箭。公子想要耍?”朱常洵点点头。他上前去和摊主交涉,回来手里就多了两把弓,朱常溆和朱常洵一人分了十根箭。 朱常洵在骑射课上就一直表现出众,射箭这个却是做不得假。中了便是中了,他也一直为此得意。“哥哥看着,我给你将那个最好的东西拿来。”他微微眯了眼,朝上头一个碎银稳稳射出一箭reads;。 “好!”周围的百姓拍手叫好。 朱常洵从不情愿的摊主手里取了银子,交给朱常溆,“给哥哥的。”温热的指尖擦过朱常溆的手心,碎银都带着些温度。 这是他们自己赚来的钱。朱常溆掂了掂碎银,小心地放进荷包里。等回宫了,就拿去同父皇和母妃炫耀。 朱常溆心里甜滋滋的。 朱常洵十箭十中,将自己看中的东西全都得了手。随行的千户c百户手里都提着东西,跟着两个小祖宗在庙会里头挤。 玩过这一遭,朱常洵的玩兴彻底起来了。也忘了要牵住兄长的手。“哥哥,我去那头瞧瞧。” 朱常溆眼皮子直跳,心也不知为何慌得很。“洵儿!四弟!” 朱常洵的身影很快被人群淹没了。 蒋千户将手里的东西塞给身边的百户,“属下这就去将四公子找回来。”说罢也跟着挤进了人群。 朱常溆怕等会儿他们回来找不到自己,就在边上一个馄饨摊子带人坐下。 夜色慢慢降临,蒋千户提溜着灰头土脸的朱常洵回来。 朱常洵挠挠头,“哥哥” “不可再有下一次。我快叫你给吓死了。”朱常溆招呼摊主再上一碗馄饨,“尝尝看,同家里的不一样的味道。” 朱常洵大力地点头,也顾不上烫,稀里呼噜地给吃了个精光。朱常溆替他擦着嘴角的残汤,“真是没半点样子,素日里教的礼节都上哪儿去了?要叫阿娘瞧见了,定要数落你一顿才是。” “好哥哥,可别同母阿娘说。”朱常洵腆着脸。 蒋千户微微有些皱眉。这在宫外头吃东西,要回头坏了肚子,不知道会不会怪他们这些人。 都是祖宗!不,比自己的祖宗还难伺候。唉! 回宫的半道上,朱常洵捂着肚子,“哥哥我想出恭。” 马车上没准备,朱常溆就令蒋千户停下,让朱常洵去附近找找茅房。 蒋千户将他领去茅房,朱常洵就被熏得跑了出来。 好臭!还脏! 蒋千户无奈地道:“公子,附近只有这处。” 朱常洵却是说什么都不愿再进去。他夹着腿,捂着肚子。有些忍不住了。“那我转到茅房后头去吧。”虽然还是臭,但起码干净些。 蒋千户点点头。 夜色越来越浓。蒋千户左等右等,就是没能等到朱常洵出来。他犹豫了下,轻轻地唤了一声,“公子?” 没有人应。 蒋千户大叫不好,再不顾旁的,转到茅房后去。那里已经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蒋千户仿佛看到了自己全家被抄家问斩,人头落地。 看丢了皇子,除了以死谢罪,他想不出第二个结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71章 兹事体大,蒋千户也不敢擅自做主。他硬着头皮回到车上,向朱常溆禀报。 弟弟丢了,朱常溆一时倒也顾不上责怪蒋千户。他立即从车上下来,叫人掌了灯,领他去茅房那处看。 朱常溆用帕子捂住了口鼻,遮去茅房的味儿,绕着那处前前后后转了几圈,细细看了一遍。“立刻进宫,将这事报于父皇和母妃。同母妃说一声,今儿我就不回宫了,就住在舅家。” 人在宫里消息不灵便,比不得外头。什么时候找到了洵儿,他再回去。 蒋千户咬咬牙,“是!” 入得宫,头一个报给了陈矩。蒋千户望着陈矩高高举起的那只手,闭着眼睛等挨打。等了片刻,也不见脸上泛疼,不由大着胆子睁开眼。 陈矩的手已经放下了,阴沉着脸,“你可知道这事儿叫陛下同娘娘知道了,你全家的项上人头读保不住?!” 蒋千户跪在那里,垂首不语,也不开口求饶reads;。这事儿,便是求到了陈矩心里,他也没那个胆子应允。 翊坤宫里,郑梦境等了许久,饭桌上的菜热了转凉,又上小厨房去温着,不知道热了多少遍,两个儿子却还是不见人影。 莫不是宫外出了事?郑梦境摸了摸自己今日午后一直跳着的眼皮子,心里总觉得不安。 “娘娘莫要担心,二皇子同四皇子福泽深厚,哪里就能出事。”刘带金劝道,“娘娘还没用膳呢,先进点儿东西,莫要坏了身子。” 郑梦境叹道:“我哪里吃得下。”她从炕上起来,经过院子,走到宫门那处往外探头看。深窄的宫道上只挂着几盏灯,隐隐能叫人看见路,但道上却一个人都没有。“差人去外头瞧了没?郑家可有找人去瞧过?是不是他们在那儿叫留了饭?” 刘带金搀着她往里头走,“叫去郑家的人还没回来,外头问了守门的侍卫们,都说没见两位皇子。” 郑梦境点点头,不停绞着手里的帕子。 吴赞女眼尖,见宫道上匆匆来了一个人,忙道:“娘娘,好似田公公过来了。” 郑梦境一愣,赶忙再往外走。 来人果然是田义。“娘娘。”田义的面色很不好看,方才朱翊钧在乾清宫发了一大通火,连他这个执掌西厂的人连带着陈矩一同骂了进去,“二皇子今夜留宿在郑家。” 郑梦境心下宽了宽,不由埋怨儿子怎得主意这般大,也不知道差人进宫来报一声。旋即心又提到了嗓子口,“那洵儿呢?他也宿在郑家了?” 田义不声不响,跪下就磕头,“娘娘,东厂千户侍奉不力。四皇子不见了。” “不见了?!”郑梦境双腿一软,就要跌到地上,“什么叫不见了?是是c是”她六神无主,脑子一片空白,千言万语都堵在嗓子眼,一时却说不出话来,只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刘带金搀着她,厉声道:“秉笔且将话说明白,四殿下究竟是怎么了?” “现下还不晓得究竟怎么回事。蒋千户只说他陪着四殿下去茅厕,但殿下久未出声,再去看的时候,殿下已经不见了。”田义垂目,心里急得很。此事若最后无法善了,不仅陈矩,连带着他都落不到什么好。好不容易到手的秉笔位置,怕是还没坐热,就得拱手让人了。 不行,必须得赶在东厂前将人给找着。田义暗暗磨着牙。得把自己从里面给摘出来。 郑梦境擦干了眼泪,帕子都湿得能拧出水,眼泪还是止不住。她带着哭音儿地问:“陛下怎么说?” “陛下已下令东西二厂全数参与,宵禁的旨意也下了。二殿下已找人上顺天府找了府尹,此时顺天府应当也在寻人。” 郑梦境点点头,“好,好好好。”她捏着刘带金的那只手不自觉地用了全身的力气。刘带金被捏得死疼,硬咬着牙不出声。“但凡有一丁点的消息,也立刻报于本宫!” “诺。”田义自地上起来,“娘娘,陛下说了,让娘娘莫要担心。四殿下不见的时候,城门已经关了,定是出不去的。只要人还在京里,就能找着。” 郑梦境动了动嘴,所有的话都成了一声叹息。“去吧。” 田义一走,郑梦境就憋不住了,哭成个泪人。“京里这般大,哪里就能轻易找着?说是出不去,可天一亮,难不成还将城门关了不叫人出去?”只一夜功夫,京里又这么大,真能找着人?她越想心里越慌,“带金,你说会不会是叫人贩子抓了去?还是让c让白莲教的” 郑梦境捂住了自己的嘴,泪水迷了视线reads;。若是叫人贩子抓了去,倒还好说。朱常洵不算不机灵,到时候不必表明身份,只抬了郑国泰的名声出来,人贩子见财起意,也有个七八分把握将人给放了。 郑国泰之富,全京皆知。其人又好善乐施,在直隶颇有好名声,又是皇亲国戚。能干人贩子的都精得很,孰轻孰重,心里自有掂量。 白莲教可就不一样了。那些人顶恨的就是富商和天家。朱常洵不论说什么,怕是都不会放人的。 刘带金赶紧安慰她,“娘娘,咱们先别自己吓自己。四殿下吉人天相,定无事的。” 朱常治和朱轩姝在角落将刚才的事儿听了个全头全尾。“皇姐,宫外真可怕。”朱常治抖了抖,以后他再也不要说出宫去玩了。 朱轩姝搂着他,大力地摸了摸,“别怕,没事儿的。”嘴上虽这般说着,心里也慌神,“四皇弟一定不会有事的。” 说着,朱轩姝自己的眼泪都出来了。这个死洵儿,平日里一副天不怕地不怕,万事都难不倒的模样。怎得c怎得遇上这等事,却讨不了好呢? 该打!等找回来了,自己一定得狠狠地打他才能解气。 朱常治伸手给姐姐擦泪,“皇姐,莫哭。四皇兄明日一定就回来了。” “死洵儿!坏洵儿!”朱轩姝边哭边跺着脚,“这个不省心的!回来,回来看我不打死他!” 朱常治忍不住道:“皇姐,你也追不上四皇兄。他跑得可快了。” 朱轩姝刚止了泪,瞪了一眼弟弟,“他倒是敢躲试试!” “娘娘!娘娘!” 二人被院中的声响给惊着了,抬眼去看,见郑梦境已然晕倒在刘带金的怀里。 “快去叫太医!”朱轩姝拉着朱常治赶了过去,手劲之大,生怕这个弟弟也没了人。 翊坤宫登时乱作一团。 宫外郑家,朱常溆和郑国泰正商量着法子。顺天府尹早就送来了宵禁行走的手令,但二人并没有立刻就出去找人。 “我的确听说近来京中多有幼童被拐的事儿,顺天府尹一直压着,生怕京察的时候坏了考绩。可没想到唉。”郑国泰在堂内不断地转着圈,心里暗悔。若是自己那时候能入宫同自家妹子说一声,指不定今日就没这事儿了。 到底还是事不关己,没到自己头上的时候,就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朱常溆忙劝:“舅舅,事儿也不是这么说的。”他心里给顺天府尹记上了一笔,等着回头再算账,“当务之急,是先将洵儿给找回来。舅舅觉得,若是人贩子,最可能藏匿之处是在哪儿?” 郑国泰沉吟一番,“说不得准。空宅c破庙,都是有可能的。京里这般大,要一家家地去找,怕是人手也不够,还会打草惊蛇。” 还有一番话,郑国泰没说出口。倘若此事牵扯了贵人或官宦身上,怕是会将朱常洵立即杀了,抛尸荒野。届时他们不仅找不回来人,就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 朱常洵身上虽有几分天家子的纨绔,但虎头虎脑,又有几分聪慧,对郑国泰向来有礼,并不自恃身份。郑国泰还是很喜欢这个侄子的。人没了,他心里也急。 “这样。”郑国泰手里扇着宵禁手令,“你先在家里住着,别回头洵儿没找着,你也给陷进去了。我出趟门,找几个熟识的人问问。” 朱常溆点头应了,“我还是不放心,想带着人再去洵儿没了的地方看一遍reads;。” 郑国泰知道他也呆不住,只得叹道:“行吧,多带几个人。记住,早去早回。”他犹不放心,让自己的长子陪着朱常溆一并去,“切记,无论遇上什么事,都要保证殿下全须全尾地回来。” 二人正要各自出门,却听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宋氏道:“哪里就能这么巧,在茅厕那儿蹲着抓人。老爷,我看,莫不是那起子人在庙会的时候就盯上了二位殿下。二殿下且去问问随行的几个东厂锦衣卫,看他们当时有没有留意。” 郑国泰与朱常溆对视一眼,拍了怕自己的额头,“啧,你说的没错。倒是我一时急了,竟没能想到。” 朱常溆阴沉着脸,“我这就去问。” 被各人惦记着的朱常洵正叫人绑住了手脚,堵了嘴在一处破宅子里关着。和他一起的还有几个孩子。 抓人的汉子在朱常洵被迷晕的时候,已将他身上所有的东西都给摸光了,什么都没给他留下。朱常洵就是想拿利器隔断绳子,也办不到。 朱常洵暗自警告自己,一定要静下心来,想法子逃了。他的目光转向了一旁和自己一样被抓来的孩子们,男的女的都有,都是面容姣好。只是他们个个脸上都带了泪痕,眼中满是恐慌,怕是帮不了自己什么。 脏污的桌上只点了一盏烛灯,蜡烛都只剩下一小截了。看着他们的男人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朱常洵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男人,慢慢地挪到了一个破柱子前面,想试试看,能不能用柱子上的缺口将绳子给磨断了。只是还没磨几下,木刺就扎进了他的手。 啧。朱常洵磨着后牙槽,眼中尽是狠意。他自出生,便是锦衣玉食,何曾吃过这等苦头。 门被打开,因上了油,所以没发出半点声响。 进来的男子朝朱常洵扫了一眼,走到桌前,一巴掌拍醒打瞌睡的人。“老三醒醒,嗐,快醒醒!别睡了。” 被唤作老三的男子揉了揉眼,“二哥,怎么了?有事?” “有事。”男子在坐下来,朝朱常洵扬了扬下巴,“你,出来。”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朱常洵拼命压着心里想咬死他们的念头,心不甘情不愿地挪了过去。 男子一把拉住朱常洵的头发,摘了他嘴里堵着的脏布,“小子,你是谁家的孩子?” 老三忙问:“怎么了?”他打量了几眼朱常洵,觉得他除了长得好看些,似乎也没别的不同。至多就是家里有些银钱,舍得待孩子好,将人给养胖了。他们从朱常洵身上摸出来的东西里头,都是寻常人家用的。 “现在顺天府到处都在找人,连锦衣卫都出宫了,快要把整个京城都翻个遍。”男子目露凶光。干他们这行的,就是刀尖上走路。若是今日果真一着不慎,抓错了官宦人家的孩子。为了自保,他们也只能不好意思了。 男子抓着朱常洵的头发摇了摇,“问你话呢,哑巴了不成?说,你父母姓甚名谁。” 老三听了男人的话,有些害怕,“二哥,能叫得动顺天府尹和锦衣卫的,一定不会是小户人家。要不咱们。”他五指并拢成手刀,做了个下劈的动作。 这动作朱常洵看得明白,教授骑射的千户同他们比划过。 这是要杀人灭口?!刚听说顺天府和锦衣卫在找自己还有几分高兴的朱常洵登时觉得不妙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72章 掐住朱常洵脖子的手犹如一个不断收紧的钳子。朱常洵从呼吸困难,渐渐脸色憋得变了红。他不断挣扎着,并不尖利的指甲在那只大手上不断地刮划着。但对方对这同挠痒痒般的动作,不为所动。 缩在角落里的孩子们不断往后退,生怕自己会是下一个遭了毒手的人。身后就是破败了的墙,他们退无可退,眼里的泪再也忍不住。 “砰砰砰”,寂静的深夜中,门板被敲得震天响。 “开门!”嘈杂的人声在门口叫嚣着。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掐着朱常洵的手也因此松开了。 朱常洵剧烈地咳嗽着,体力不支地倒在地上。他撑在地上的手慢慢握成拳头。 “快开门!” 老三吼了一声,“来了!叫魂呐!”他踢了一脚朱常洵,和二哥一起出去了。 朱常洵被一脚踢到了柱子上,额头正好撞着柱子底下的那块大圆石头。脸上有温热的液体滑下来,他知道自己受了伤。听着两个人贩与顺天府的交涉,朱常洵想要吼一嗓子,引起外头人的注意。却发现自己的喉咙根本发不出声音来,只能不断嘶哑地干咳。 烛光下,一柄被大意留在桌上的匕首泛着冷光,刺痛了朱常洵的眼睛。 这,大概是他最后的机会。 郑梦境叫人灌下了一大碗安神汤,那味儿难受得让她彻底清醒了。 宫门早已上了锁,本是该熄灯安寝的时候,翊坤宫还是灯火通明。朱常治缩在朱轩姝的怀里,止不住困意地打哈欠。朱轩姝拍了拍他,轻声道:“若是困了,就先去睡。” 朱常治摇摇头,又打了一个哈欠,赶忙拿手遮了。“皇姐,我不困。”嘴上这般说,眼皮子却直打架。 朱轩姝瞄了眼上首如坐定般的母亲,收回目光,不着痕迹地咬了一下唇。 朱常洵到现在都没有任何消息。 早先时候,冯邦宁偷偷跟着进来禀报的锦衣卫一同入宫,觑着空见了郑梦境一面。冯保虽然没了,但冯家还是愿意承郑梦境当年的情。这是其一。二来,冯邦宁也深恐冯家会因此事受到牵累,希望在皇贵妃跟前露个脸,知道他们尽心,届时能落个好,便是发落也从轻了算reads;。 郑梦境捏了捏帕子,突然从脑子一片空白的状态回过神来,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母妃?”朱轩姝赶忙轻声问道。已经在她怀里撑不住睡过去的朱常治翻了个身,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她轻轻拍了拍弟弟,目光一直不离开郑梦境。 郑梦境起身,从她手里小心接过朱常治,细细看了几眼,让都人将儿子送去房里。“莫再吵着洗漱了,今儿就先这样吧。” 都人不敢看她的有些死灰般的面色,福了福身,弯腰接过朱常治,从殿内退了出去。 朱轩姝走到母亲的身边,搀着她到榻上,“母妃也歇一歇吧。兴许睡了一觉起来,就能看到洵儿了呢?” “我哪里睡得着。”郑梦境苦笑,手拉着女儿,不愿放了。。 夜幕慢慢地褪去,屋檐上的琉璃瓦叫朝霞晒得金碧辉煌,金黄与霞红交相辉映。 “姝儿。”郑梦境望着一点点从屋檐上探出头来的朝日,喃喃道,“如果再有下辈子,记得,万万莫要生作女儿身。” 母亲莫名其妙的话让朱轩姝有些摸不着头脑,“嗯?莫要再作女儿身?” 郑梦境望着紧闭着的宫门,“生作女身,亲儿叫人拐走,也只能留于后宅之中枯坐,等着旁人来送消息。日后待你为了人母,你就能明白母妃的此刻的心思了。我恨不得冲出宫里,亲自去大街小巷将你弟弟给寻回来。” 朱轩姝宽慰道:“不是还有旁人吗?锦衣卫?还有顺天府也出动了。” “旁人?安知旁人就用心去找了?”郑梦境冷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此话于她看来不过是妄言,若真如此,岂会有这么多贪墨的官员。 郑梦境不甘心,只因自己是女子,所以必须呆在后宫,等着第二手的消息报于自己。冯邦宁进来说的一些事儿,同乾清宫那头送来的消息有一些是对不上的。郑梦境两下一对比,心里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冯邦宁不在殿前走动,与田义c陈矩也无甚交情,所以没人同他通气。该说的,不该说的,郑梦境全都从冯邦宁的口里知道了。 能指使得动司礼监秉笔和掌印的,只有朱翊钧。郑梦境谈不上恨,因为她更明白朱翊钧也并非事事都了然于心,没叫人瞒着。何况瞒着她,恐怕还是为着好,怕她太过担心。 “史公公来信里,说是此次归降大明朝的海贼头领是一个女子。”郑梦境摸了摸女儿,“讨生活不是件易事,她必定吃了许多的苦头。但有一点,她必是能做到的。亲人遇难,她能亲自手刃c能亲自追寻。可母妃” 郑梦境惆怅地张开手,怀里空落落的。“母妃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同个笼中鸟一样。该到点儿吃了,就吃了。该歇了,就歇了。都说男儿志在四方,可为何女子不能志在四方?” 朱轩姝对母亲说的这些并不很懂,但最后一句,她却是明白的。 男子不用缠脚,只有女子才必须忍受这样的痛楚。 朱轩姝同母亲一样,都是大脚。这是她们俩硬生生地挣来的。坤宁宫的皇长女朱轩媖却是随了皇后,缠了脚。朱轩姝当年去偷偷瞧过,隔着门,就听见皇姐在里头的哭喊,吓得她哆嗦着身子,赶忙逃回了翊坤宫,缠着母亲非得叫应了不叫自己缠脚。 能让向来温声细语,说话从不大声的皇姐发出那样凄厉的声音,这痛苦未免太可怕了。 宫门上的锁被取下,渐渐打开。郑梦境的眼下抽了抽,后槽牙狠狠磨过一遍,又一遍。她猛然牵起女儿的手,“走,咱们去乾清宫reads;。” 她至多,只能到乾清宫,再往外却是不能够了。但只要能离宫门近一点点,都是好的。 郑梦境不想再于后宫枯坐。是,她叫这牢笼给困住了,的确不能出宫去找儿子。但起码,自己可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离她的爱子近一些,再近一些。 为着找到儿子,朱翊钧今日的朝会都没去。朝臣们倒也没说什么,有几个拎不清的倒是上了奏疏,但还没送到司礼监,就让内阁给扣下了。 大学士们倒不是因着皇子走丢,能理解朱翊钧为人父的焦急之心。此事不仅仅是内监锦衣卫守护不利,事情到现在都没解决,届时顺天府上下都要有所牵连。 这些日子以来京中频频不见了孩童,顺天府尹一直压着暗访,并不明察,到时候头一个要办的就是他的怠职。到时候莫说是撸了官身,就连功名恐怕都保不住。 虽然现在吏部重夺回了铨选,但现任顺天府尹却是大学士们举荐的,那时候铨选还在内阁手中。这下捅了个大篓子,怕是他们五个都不能在天子手里落下好来。 申时行甚至已经提前写好了辞呈,就等着到时候递上去了。 朱翊钧此时的心思同郑梦境倒是有几分相似,他也恨不得能亲自出宫去找人。“一群一群的,都是饭桶!平日里各个都喊着穷,这个也同朕伸手,那个也跟朕张嘴。朕要什么给什么,结果呢?结果呢?!” 陈矩和田义跪在殿中,不断地磕头谢罪。 “朕要你们谢罪做什么!快些儿去把皇四子给朕找回来!不是都说是惯犯了吗?偷了不少孩子了?顺天府尹在做什么?这么久了,难道都没查到什么眉目来?!”朱翊钧气得一脚踹在陈矩的身上。 郑梦境到的时候,就看见乾清宫内一片狼藉,满地都是碎瓷片和书本。上好的端砚和湖笔就在地上,碎的碎,断的断。见朱翊钧在发火,她倒开始冷静了下来,不再有方才那般的戾气。 “陛下。” 朱翊钧皱眉,“小梦你怎么来了?”他瞪了一眼田义,“还不快起来将皇贵妃请回翊坤宫去?!废物,什么事都做不好!” “陛下,奴家想留在这儿,等洵儿回来。”郑梦境上前几步,轻轻牵了朱翊钧的手,“同陛下一起,等他回来。” 温暖干净的一双手,给了朱翊钧些许的力量。“你放心,洵儿一定会回来的。好,我们一起等着。”他暗暗磨着牙,“天子脚下,竟也敢犯事。朕倒要看看,他们背后究竟是何人,竟有这么大的能耐。” 宫外一行人步履匆匆,郑梦境和朱翊钧一夜未见的两个儿子正叫人簇拥着入了宫。 郑梦境一直站在乾清宫的门口远眺,待人走近了,她的心也瞬间跳得飞快。 是洵儿!还有溆儿! “回来了,回来了!”郑梦境扶着门,缓缓跌坐在青砖地上,泪水涌了出来。 朱翊钧闻言,大步走了出去,将两个儿子一同搂在怀里。“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他鼻子微酸,强忍住泪,上下打量着满身血污的朱常洵。没缺胳膊没少腿,囫囵地回来了。 郑梦境跑过来,挤开朱翊钧,抱着朱常洵看着,“哪儿伤了?带金,快去叫太医!” 朱常洵按住了她,“母妃,孩儿没伤着。”他低声道,“母妃,我杀人了。” 在场所有人,除了朱常溆外,都愣住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73章 鲜血喷溅在身上的感觉仿佛还留在皮肤上,温热,粘腻,无论擦洗多少次都挥之不去。 朱常洵靠在母亲的肩头,眼睛睁得大大的,身子禁不住地一抖,一抖。 这和他打猎时射杀动物并不一样。打猎的时候,一箭射去,自有侍卫去将猎物捡来,他的身上是干净的。可这次,他手里的匕首深深地插|入对方的身体中,血就像水枪那样喷出来,一头一脸全挨着了。 那是活生生的人。一个在不久前,还和自己一样,能呼吸,心会跳,能扯着嗓子喊,双腿能走会跑地来追逐着自己,手高举着握着长刀指向自己。 可当匕首捅进去之后,朱常洵只觉得世间万物都停止了。高举的手耷拉下来,连同匕首一起捂在伤处,他想拔都拔不动,愣在原地都忘了动,还是朱常溆拉着他不断往前跑。 郑梦境用力地抱住儿子,“走,母妃带你回宫去。”手下触碰到沾了血的衣料,已经不再柔软,变得硬邦邦的了。她用力地按住,死死地咬住牙。 洵儿这次一定吃了很多很多,她都无法想象的苦。 朱常洵被郑梦境带回去,朱常溆叫朱翊钧给留了下来。他也没好到哪儿去,只身上的血不如弟弟身上那么多。 朱翊钧皱眉,“先带二皇子去洗漱。” 陈矩抢在田义前头,先一步弓着身子令朱常溆离开。留下田义在后头暗暗磨牙。 在等着儿子洗漱更衣的空档,朱翊钧坐在龙椅上,靠着椅背,闭目休息。他已经一夜未曾合眼了,双眼全是血丝,红通通的,瞧着可怖极了。修长的手指一下下,有节奏地在桌上敲着,朱翊钧在心里盘算着,此次事情的后续。 如果他所料不错,关于铨选,吏部和内阁肯定还会有一次争斗。今年的京察已经结束了,年事已高的阁臣们可等不到下一次了。顺天府尹是笃定了要换人做了。陈矩的掌印大概也要动一动——不过这些都和外朝没有太多的关系。 朱翊钧对于内廷倒是不甚在意,太监们的生杀大权还是捏在他自己的手心里。唯一可虑的就是外朝。 还有,此次可有幕后黑手,是谁在背后给这些人贩子撑腰。 朱翊钧慢慢睁开眼,狠厉尽显。他绝不会放过这个有胆子伤害自己家人的人! 因昨夜之事涉及皇子,所以阁臣们审理的速度极快。寇匪总归有四人,一人在追杀朱常溆和朱常洵的时候叫朱常洵给杀了,剩下三个全都被捕reads;。为首之人在被捕后撞墙自尽,余下的两个,叫狱卒盯得死死的。 朱常溆刚拾掇完,阁臣就将初步审出的结果给送到了朱翊钧跟前。 审理的结果实在太过令人震惊,五位大学士是一起来见的天子。事涉天家,谁都不敢掉以轻心。 朱常溆刚站到父亲的身边,就被朱翊钧的大动作给吓到了。 “胡闹!”朱翊钧快速扫完审出的结果,将整本奏疏都往殿下丢去,“潞王在卫辉府,离京城远得很。若真是他干的,为何不就近于卫辉府犯事?左右他不是头一天这么无法无天了,反正身后有慈圣太后和朕撑着嘛。” 朱翊钧冷笑,不仅是对潞王的目无王法,也是对这在他看来十分滑稽的案犯口供,“一群市井无赖,随口攀扯出什么你们也都信了?世人皆知潞王乃朕一母同胞的亲弟,扯上他还能有什么大罪?你们怎么也不想想?!” 申时行挨了骂也不反驳,当时看到口供之时,他也心存疑虑。但再往后,就信了。他从地上将口供捡起来,重新放回朱翊钧的案桌上,“陛下,此四人,是白莲教的。” “白莲教?”朱翊钧狐疑地看了眼申时行,再将口供仔细给看了一遍,的确在最后看到了白莲教众几个字样。他深吸一口气,怎么都不愿相信自己的亲弟弟会和白莲教搅在一起。白莲教是什么样儿的,潞王能不知道?这一点都不像是潞王的性子。 申时行道:“陛下,恐怕连潞王都不知道这四人是白莲教的教众。只是审案的官员众多怕是此案与潞王相关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兹事体大,朝臣是能上的全都给上了。 这意味着,潞王是必须得办不可,哪怕有李太后出面保都保不住。 朱常溆却在此时开了口,“父皇,那几人,却是卫辉府的潞王府里出来的。”他回想起当时被追杀的情形,还有些后怕。自己腿脚不便,跑不快,将朱常洵也给一并拖累了。眼看就要被追上了,朱常洵反手将手里的匕首捅了过去。 “他们自己说的?”朱翊钧有些不信。 朱常溆低头,叫人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和目光。“孩儿从他们身上看见了皇叔给的路引了。不过可能在追我和洵儿的时候就丢了。父皇不妨差人去找找,兴许有人捡着也不一定。” 乾清宫鸦雀无声。 朱翊钧沉默了许久,最终做出了决定,“将潞王从卫辉府叫到京城来。让他和几个犯人见见,看到底认不认得。”他扭头望着朱常溆,“溆儿同朕一起去见见你皇祖母吧。昨日洵儿闹出的动静太大,就连她们也给惊动了。你们才回来,大约还没得消息,亲自看一眼总归能叫人放心些。” “是。” 阁臣们见状,纷纷告退,自去办事。 朱翊钧说是去见两宫太后,实际上要紧的是他的亲生母亲李彩凤。潞王朱翊镠是她的小儿子,又常年在藩地,多年不曾见上一面。比起日日能见到的朱翊钧,心里更偏疼那孩子几分。 到了慈宁宫,李太后不等朱翊钧将话说了,先站起来,“哀家不信!潞王是什么性子,旁人不知道,你这个做人哥哥的还能不知道?是,他的确平日里行事有几分嚣张,不懂事。可与白莲教扯上关系,他会不知轻重地去沾染?更遑论,遑论是做人牙子拐卖孩子。” “此事绝非潞王之为!就是说破天去,哀家也不信!”李太后朝朱翊钧的方向走了几步,田夫人立刻将她扶住。李太后一挥手,把田夫人给挥开,质问天子,“朝臣们说的时候,你就没帮着潞王说几句好话?由着叫人去诋毁你的亲弟弟?” 朱翊钧张了张嘴,心里一股子气堵着,脸色黑沉,扭头也不说话reads;。 朱常溆咬了一下唇,小声道:“大学士们说宫外怕是都已经传遍了。”倘若真是这个情形,便是朱翊钧说什么,也不会有人信。反而会觉得天家包庇潞王的恶行。要知道,被拐了的孩子不独是朱常洵,那些人事先并不知道朱常洵的真实身份,只当作是寻常好人家的孩子。 “就是都传遍了!你一句话,也能消了潞王的几分罪。”李太后敲着拐杖,视物不清的双目流出泪了,“你就是不肯帮!前回潞王来信同你伸手要钱,你心里就不痛快,别当哀家不知道!现在可好了,他落了难,你竟是连张嘴说句话都不愿。” 李太后拄着拐杖,口里直叫着“作孽”,“先帝有灵,若是知晓你是这般的性子,怕不得再气上一遭!” 话不投机半句多。朱翊钧再也忍不住心头的火气,领着朱常溆就此离开。 李太后跌坐在椅子上,抹着泪,“哀家的皇儿,潞王可怎么办啊!”她心里也知道潞王犯了众怒,轻易放过是不能够的了。但哪怕是削藩呢?也能继续好好过下去,等事儿消停了,再让朱翊钧重新恢复了身份便是。 可看这次天子的态度,怕是行不通的。 李太后心头也转起怪潞王去。好端端的,怎么掺和上这等事。还扯上了亲哥的孩子。又念叨起翊坤宫来,一个两个,都不学好,做娘的霸着天子,不懂雨露均沾,做孩子的也不安分,整日就知道往宫外跑。这下可好,吃了亏吧?得亏人是回来了,要没回来,呵,且有的哭! 就这样的人,皇帝竟然还哄着,捧着。李太后越想心里越不痛快。 踏出慈宁宫的大门,朱翊钧心情才觉得好一些。他低头道:“父皇送你回母妃那儿去吧。” 朱常溆点点头,牵着父亲的手,慢慢地往翊坤宫去。他们到的时候,郑梦境刚把朱常洵给哄睡下。 一番折腾,几个通宵没睡的人也都没什么睡意。 郑梦境见几个宫人都有些受不住,就让他们领着朱轩姝先去歇下。自己同朱翊钧一同坐在榻上,将朱常溆抱在怀里,亲了亲,“昨夜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同父皇和母妃细细说来。”说罢心里还有些后怕,“下次再遇着,心里可就得有谱了。这世上不独好人,也有坏透了的。” “怕是坏到骨头里都是黑的。”郑梦境恨恨地道。 “昨夜是洵儿自己先想法子逃出来的。”朱常溆沉寂了一会儿,道,“我是去寻他的半道上,才和他撞上。后头还有几个人在追他。同我一起去寻人的几个郑家小子先冲上去将人给制住,不防逃脱了一个,直往我扑过来。洵儿,洵儿怕人伤了我,才一刀子将人给捅了。” 朱常溆想起当时的情形,也开始发着抖。刀光距离自己那么近,朱常洵再慢上那么一些,怕是自己就成了刀下鬼。 “洵儿见死了人,怕得要命,都不知道动弹了。是我将人拉了往后跑,正好撞见东厂的蒋千户听见动静往这边来,见是我们俩,就给护了起来,将贼子给抓了。”朱常溆长吁一口气,抬头望着父皇,“以后,我和洵儿是不是就不能出宫了?” 经历过这次的危险,以后大概也都出不去了吧。朱常溆心里觉得有些可惜,在宫外可以看到人情百态,知道繁华如斯的京中尚有这么多的不法之事,更别提是直隶以外的百姓了。但想起这次差一点就永远见不到朱常洵了,他倒宁愿再不要出宫去。 郑梦境大力地揉了揉他的胳膊,“去,还是要去。”她看着有些犹豫的朱翊钧,“出去了,比关在宫里来得强。纵遇险,也是心里多存一遭事。因噎废食,奴家觉着不妥。” 朱翊钧没说话,只道:“你们也都一夜没歇了,先好好儿地睡上一觉再说reads;。朕回乾清宫去,朝鲜议和的事还卡着那儿呢。” 郑梦境点点头,起身同朱常溆一起将人送出宫。 母子回转的时候,郑梦境低声问:“果真是你卫辉府的皇叔干的?” 朱常溆点点头,“回宫的路上,洵儿也同我说,他听见了贼子们的对话。母妃,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什么机会?”郑梦境一时没回过味来,对儿子的话有些摸不着头脑。 朱常溆浅笑,“削藩。”他见母亲陷入沉思,“先头舅舅入宫,不是曾同我们提过藩王的岁供吗?这次只要父皇心狠一些,将潞王除国,送去凤阳养着,日后各国藩王便可慢慢地一点点削弱。” 从潞王下手,开始一点点地蚕食藩王。就好像他们逐步蚕食了整个大明朝的经济那样。 “是你自己想的?”郑梦境不动声色地问道,“是你想要这么做?还是想要替洵儿报仇?” 朱常溆应得很爽快,“于公于私,孩儿都想这么做。”他前世就想要削藩,但是不敢动。他自己压不住,而且也没个章程,更没有兵力和财力。那时朝上举目皆是东林党,大家都忙着弹压国内的叛党,北边的努|尔哈赤也不断地往南侵掠,他实在是有心无力。 出于对朱翊钧的了解,郑梦境现在就能给出儿子答案。“要办潞王,你父皇怕是愿意出手。他原就疼洵儿,此案必要大办——便是要草草放过,我都不会答应。若潞王够机灵,知道此四人已经同白莲教扯上干系,怕是会否认。” 朱常溆却道:“倒不一定,纸到底包不住火。就是慈圣皇祖母去找人通风报信,再从潞王府找几个人来认认,若真是卫辉府上的人,总有识得的。” “这倒是。”郑梦境目露狠意,“若此事确与潞王有关系,你父皇断不会轻易放过。送去凤阳是板上钉钉的事。” 敢伤她子?呵呵。即便届时三郎心软,她都不会点头。兄长就在宫外,满京皆知潞王之恶,叫几个赖子在茶馆等处宣扬一番,难道还不会有人上顺天府哭诉?这次叫人绑了的,可不独独是朱常洵一人。 违背了民情舆论,就是当年权倾朝野,力压天子的文忠公都没法子。更别提后宫的李太后,当朝的天子和朝臣。 让潞王进京的旨意很快就送到了卫辉府。传旨的太监受了李太后的重赏,便有意透出几分。“殿下此次入京可小心些,遇着有些人,全作不相识就好。” 朱翊镠还没听明白,赵次妃却是明白了。她叫人给了那太监赏,道一句“有劳公公了。”扭头拉着潞王进了内殿,“殿下,此次入京怕是凶险万分,殿下万万得小心行事。” 朱翊镠全不当一回事,“天子是我亲哥哥,便是他性子优柔,拗不过朝臣,还有母亲呢。她一出面,朝臣总得给她几分脸面吧?”他笑了一笑,全无所谓,“你就是整日在后宅院子里待久了,什么好的坏的都往你们女人家手段上面去想。没事。” 潞王妃李氏因前次叫潞王发现偷拿了钱财去周济娘家人,虽没休了却还是叫关了起来。潞王府里外的大小事都交给了深受李太后信赖的赵氏。朱翊镠虽然看赵氏不顺眼,但觉得她为人正派,处事也算周到,交给她比交给府里旁的莺莺燕燕来得放心。一段时日下来,二人的关系反倒比先前还融洽些。 赵氏见潞王当自己的话耳旁风,心下急得不行。藩王没有大事,岂会叫宣召入京?定是京里出了连慈圣太后都没法子的事。见潞王不愿听自己的,她就私下点了几个机灵的小子,让朱翊镠一并带上去京城。 “殿下不愿听奴家的话,人总带着吧?也费不了什么事,权当让奴家安心了。”赵氏有意摸上自己微微鼓起的小腹,希冀地望着朱翊镠。 朱翊镠最爱叫人顺毛捋,赵氏的软和话一说,耳根子就软了reads;。“罢了,带上就带上吧。”他子嗣向来稀少,便特地叮嘱,“你在府里要小心着,若有人气着你,直管大耳刮子打上去,就说是我允了的。凡事都以孩儿为主。” “奴家省的。”赵氏盈盈一拜,目送朱翊镠上了去京城的马车,心跳得厉害。她捂着心口,希望将躁动不安的心抚慰下来。 但愿真的是自己想多了。 朱翊钧这几天在朝上和朝臣们吵得不可开交。是关于倭国议和的事。阁臣们同户部的盘算了下,觉得国库已经难以支撑下去,太仓库再有钱,也得省着点用,防着哪日来了饥荒,国库就得大批银钱粮米送出去。 对此朱翊钧嗤之以鼻。支撑朝鲜之战的,大部分都是自己的私帑,他都不担心,国库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史宾刚从漳州送来的海商余利,自己尚且没动呢,看最近送来的信,他已经再次出海了,怕是这时候都已经在海上不知多久。有源源不断的银钱送进私帑,朱翊钧心里一点都不担心。 “若现在议和,不仅没能帮朝鲜复国,等平秀吉缓过气来,怕还得再来一趟。”朱翊钧冷笑,“众位卿家可想过这一点?在倭国见过平秀吉的海商都说他没有半点驾鹤西去的迹象。他既然有胆子攻打朝鲜,便是这次败了,也不会轻易死心。你们可知他本来不过是个仆役!给人暖草鞋的!” 一个能从暖草鞋的仆役,最终反过头来将曾经的主人给杀了,坐拥整个倭国。这样的人,你能轻视他吗? 朱翊钧笃定了丰臣秀吉还会卷土重来,说什么都要求继续打下去。何况就此放弃,就连朝鲜那头也落不着好。他现在手里有的是军费,根本不怕支不上。倒是倭国那头,因水战不利,运输粮草的船只接连被朝鲜截获,根本送不到手里。 吵嚷了几日,阁臣们也觉得累了。兵部尚书石星原是因阁臣们不同意,再加上军费消耗巨大,所以从主战转为主和。现在天子极力要求接着打,他也只能跪下接旨。 但朱翊钧这次的任性是有代价的。接下来所有的军费,国库都不再拨出,而是由私帑一力承担。这笔账朱翊钧已经算过了,觉得还是支撑得起。这次打了大半年,倭国现已现颓势,胜利的速度只会越来越快。他心里一划拉,点头就应了。 大明朝拒绝求和的旨意晌午刚送出去,午后潞王就到了京城。 多年未能再次入京,朱翊镠下了马车,很是感慨,不由在街巷上四处走动。 赵氏派去的那个小子见路边就有个茶馆,便觉得正好是个探听消息的地方,就道:“殿下,不妨现在这处歇歇脚,喝杯茶再走。” 朱翊镠欣然同意,在茶馆要了个雅间坐下,品了一杯香片。“倒是不错。记得我走的时候,京里尚没有这样的好茶呢。”朱翊镠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由道,“京里真是越来越好了。”卫辉府那破地方,根本和这处没法比,真是羡慕皇兄。 潞王府的小子伺候朱翊镠坐下,自己跑去楼下人多的地方,同几个脚夫一同坐着喝一铜板一碗的粗茶,听着他们说这几日京里的新鲜事。 听到一半,他面色大变,放下茶碗就往楼上跑。 那小子跑到雅间,叫门槛给绊住了,跌在朱翊镠脚下,顾不得起来,抬头便道:“殿下,京里现在到处都在传,说您同白莲教有干系,要谋反!” 朱翊镠大惊,“怎么可能?卫辉府不是叫那谁看得跟个铁桶一般,白莲教哪里还能进得去?更别提是进潞王府了。” 这时他方想起接旨时赵氏的话来。 怕真是来势汹汹,不得不小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74章 意识到事情不简单的朱翊镠缩在茶馆不敢出去。他不停地在雅间里转着圈,想着接下来的对策。 果真,如果外头传的话宫里头也信了。别说是他的皇兄,就连李太后都保不了他。为什么太|祖开国的时候,不让藩王掌兵权,不就怕的藩王起事,江山不稳吗? 朱翊镠先前敢恣意妄为,天子敢保他,李太后敢为他撑腰,就是因为知道他根本就没有谋反的心思。只要不谋反,整个京城c卫辉府,由得他玩闹。但现在事情有些不一样了,扯上了谋反,别说藩王的头衔,就是小命都难保。 这时候朱翊镠有些后悔,自己没能将赵氏一并带来京城。赵次妃还是有几分机敏的,也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入宫去见李太后,听听口风。他如今却是不能够。大街小巷都传成这样了,再去见李太后,谁人不晓得他是为了能逃脱罪责去求的情。 赵氏在卫辉府倒是想到了事情不好办,所以特地叫了几个能干的小子陪着朱翊镠出谋划策。若是她提前知道是怎么个情形,说什么都会挺着肚子赶过来。怀了子嗣的女子总能特别令人怜惜几分,靠着肚子,她都能有几分薄面。 可现今,只有朱翊镠一个人。既不能去见李太后,也不能驳了朱翊钧的旨意,就此回卫辉府去。 “宫里可有传话过来?”朱翊镠手心全是汗,想从皇兄的旨意中揣摩出几分圣意来。 侍从道:“尚不曾,陛下只说殿下若到了京,先去宫里见一见。” 朱翊镠大喘出一口气。还好,皇兄还没气到不愿见自己的份上。“那就去吧。”他无奈道,“咱们入宫去。” 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入宫的这一段路,对于朱翊镠而言都不算是特别好走。记忆中熟悉的路竟生出几分陌生,凡经过的每棵苍天大树,他的心都抖地不行,生怕上头跳下来一个人,就像话本子里那样,出来一个刺客,将自己给杀了。 但这一路都是平平安安的,什么事都没发生reads;。 到了乾清宫,朱翊镠规规矩矩的立着,等着皇兄出来见面。他一直打腹稿,想着要怎么向皇兄解释。不过可惜的是,朱翊钧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朱翊镠见到的是田义。 “潞王殿下。”田义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脸上似笑非笑,“殿下现在同朝臣在商讨要事,不便相见。不过另有几个人,想让殿下认认,看识得,识不得。” 朱翊镠并没有在意田义对自己的那一丝无礼。他现在自顾不暇,生怕田义下一句话就是要叫人将自己给拖出宫去关起来,只要他说的,一概都应下。“人在何处?我这就去认。” 田义直起身板,带朱翊镠去了偏殿。那里正关押着特地从天牢提过来的两个案犯,由东西二厂的锦衣卫牢牢看管着。 “殿下,到了。”田义朝守门的锦衣卫使了个眼色,让人将门打开。 朱翊镠一进去,里头两个犯人立刻激动起来。他们的嘴给堵了,发不出声,只激动地“呜呜”叫着。 “就是他们?”朱翊镠的脸色难看起来。他不过是田庄上缺人,自己又经过沈惟敬那一遭手头紧,让他们出来寻几个流民回去做庄上人。怎得人一出卫辉,就犯了事,还犯到了天子手里。 朱翊镠难得聪明一回。莫非外头在传的,所谓谋反,与这几人有关系?他们背着自己做了什么? 不等朱翊镠说话,一直留心他表情的田义就让人将犯人堵着嘴的布给取下。他朝朱翊镠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说吧,同殿下说说,你们在京里干了些什么事。” 两个犯人争先恐后地道:“殿下,都是误会一场!我等奉了殿下之命,出来寻人回去庄子上做活,一时不妨得罪了二皇子同四皇子,全是无心!” “无心?”田义冷笑,“不妨让咱家替你们说道说道,尔等在京里做下的恶事,也好让殿下替你们在陛下跟前求求情。” 田义冷眼瞥着朱翊镠,“潞王府的人,在京里当了拐子,将整个京城搅得乌烟瘴气。还将四皇子给绑了,四殿下说了,若是咱们晚去一刻钟,怕是小命就交代在这些人的手里了。”他慢慢走进朱翊镠,看着他脸上的冷汗从下巴滴落,“殿下,咱家觉着,当是误会。您是四皇子的皇叔,怎会对他下毒手呢。” 朱翊镠被惊得说不出话来。主意本是派出去的四人中为首那一个同他说的。大明朝月月都有流民,他们只图一口饭吃,只要将人招来卫辉府,就让他们在田庄做活,不用出钱,管饭就行。朱翊镠觉得划得来,就让他们去外头寻人。 怎么寻人寻成了拐子?还差点杀了皇子?! 朱翊镠瞪着那两人,双腿发软,两股战战。 田义尚嫌不够,加油添火道:“统共有四个人,其中两个都死了。”他朝那两个活下来的努努嘴,“不知道这两个是不是同死了的那两个一样,都是白莲教的教众。” 白莲教?! 朱翊镠只觉得自己完了。怪道外头都说自己要谋反,原来是和白莲教扯上了关系。这次恐怕他就是有嘴也说不清,谁会信他? “我c我我,我要见皇兄。”朱翊镠盯着那两个人,慢慢地往大门退过去。 田义追问:“殿下是认得这两个人的?” 朱翊镠的心思根本不在田义身上,也没留意,不自觉地点点头。田义全当默认,朗声道:“来人,将潞王殿下给‘请’下去reads;。” 一直在朱翊镠身后虎视眈眈的锦衣卫上来就把人给制住。 “你们要干什么!我是潞王,是天子的亲弟,慈圣太后的亲儿!”朱翊镠的双手被扭到了背后,疼得要命。他拼命地喊着,希望自己的声音可以让皇兄听见,赶来救他。 田义微微皱了眉,“把嘴给堵了,别打搅了陛下。” 锦衣卫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块帕子,往朱翊镠的嘴里塞进去。 “你们c你唔!”朱翊镠来回摇着头,试图将帕子给吐出来,但随即就叫人在嘴里给绑上一根绳子。 田义看着朱翊镠被拉下去,整了整衣服,去见内殿的天子。 朱翊钧独坐在榻上,面无表情,好似老僧坐定。 “陛下,潞王说,那两人他是认得的。”田义弓着身子道,“奴才已让人将殿下请出去了。” 朱翊钧动了动身子,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上下两张嘴皮子因为长时间没动而粘连在了一起。现在想要分开,便有一股撕裂般的痛楚。“潞王到底是朕的亲弟弟,没最终定案前,先好生服侍着。” “诺。” 李太后得了信,就闹着要去见被关起来的朱翊镠。可慈宁宫的人知道现在天子正在气头上,况且潞王都已经点头认了,自己是识得那几人的,算是有了谋反的嫌疑。李太后此时若是去看,指不定会传出什么来。 慈圣太后偏爱潞王是众所周知的事,她甚至在阁臣面前都放了话,若是当今天子不像样,就让就藩的潞王来继承大统。现在去看,保准会碎嘴的说那白莲教众就是李太后安排进去的,为的就是能让小儿子回京来登基——太后信佛得厉害,多次出资建造寺庙,就连已经过世的冯大伴家里都还供着慈圣太后的九莲菩萨金塑身像。 白莲教本为南宋昆山僧人在净土宗的基础上又新立的佛家教派,又被称为白莲宗。原不过是提倡信众居家修行持戒,以期往生西方极乐净土。但到了前朝,元代的时候,和谋反这些扯上干系。此后民间有野望之人,多次假借白莲教所信奉的弥勒佛之名,联合教众谋反。元朝的时候,他们反元,大明朝的时候,他们反明,一日都不曾消停过。只永乐年间,就发生过贼寇唐赛儿起兵之事。 大明朝的屡次严禁白莲教传播,但因其教派明目繁复,教众众多,因而屡禁不止。凡是天家,尤其是藩王,都对其进而远之,生怕自己沾惹上了,就干净不了,叫天子给一锅端了。 李彩凤心里自然晓得这一层。但关起来的那个,到底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哪里就能说不管就不管。可她双目失明,看不了路,只能依靠宫人们领着。现下他们一个个都劝着自己,不见动作,她的心就凉了半截。 大势已去,风光不再。 李彩凤终于意识到自己亦非当年摄政辅佐朱翊钧时候的慈圣太后了。若再作什么妖,怕是连这个特别赐了的徽号都要给摘了。 不去,就不去吧。李彩凤苦笑地坐下。 田夫人见李太后终于安分下来,心里松了一口气。 “叫人去同陛下说一声儿,那个好歹是他的亲弟弟。”李彩凤慢慢磨着后槽牙,心里的不甘心跃然于脸上。 田夫人道:“娘娘且安心,奴家听乾清宫的人说了,好酒好菜伺候着呢。潞王殿下不过是叫给拘了起来,没薄待人。是陛下特特嘱咐的。” 李彩凤冷笑,“亏得他还算有良心。”心思飞快地转动起来,想着如何替朱翊镠挡了这一次的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75章 潞王刚叫朱翊钧给关了,京里京外就叫传遍了,个个都说得有鼻子有眼儿。不仅如此,传的话还一日变三变。早起还听是潞王在十七年就藩前和皇贵妃眉来眼去,现在叫天子给抓住了把柄,要严惩他们两个。到了晌午就成了潞王妃与潞王不睦,向宫里面告了一状,说潞王在藩地为非作歹,天子护不住,特地将人叫来京里关着,给卫辉府的百姓一个交代。 传着传着,不知怎的,就同白莲教扯上了。说是潞王和白莲教合谋,想要篡了自己哥哥的位。 “这是真事儿?”一个瞧着老实巴交的富户揣着手,满脸的不相信。 说话的人顿时变了脸,指着那人道:“我亲家的表舅是天牢伙房的伙计,他亲口说的,这还能做得了假?那天晚上,满京城不都到处是顺天府的人同锦衣卫?举着火把在那儿寻人。为的什么?就为了找白莲教的!我告诉你,人都叫给抓进天牢里呆着了,不知道上了多少刑。听说都不成人样了。” 富户心中惊愕,面上却不带出半分,打了个哈哈就转回家去。 “老头子,怎么样了?”一个穿金戴银的妇人过来从富户的手里接过他取下的帽子,“外头咋说的?可有谱了?” 富户叹了口气,心里惊疑未定。 妇人急得跺了脚,也顾不上将帽子放好,顺手就摆在边上的桌子。“你倒是说话呀!咱们闺女可还在卫辉府那头关着呢,指不定就是潞王听说了咱们家所以才同天子告了状,现在这是使了计来害咱们呐!老头子,你总得拿出个法子来才是。” “我这不是在想着吗!”富户敲了敲烟杆,眉头紧紧地皱着。他装了点烟叶,点了火,一口一口慢慢抽着。 这对夫妇正是潞王妃李氏的父母。从他俩父母那一代,就在私下信了白莲教。临了送了闺女去选秀,不妨一朝竟选中了,二人心头真又悲又喜。悲的是此后就见不得要跟着潞王远赴藩地的女儿了。喜的却是无生老母果真赐下恩惠,让他们家飞黄腾达。 随着独生女儿去了卫辉,夫妻俩去拜无生老母的次数就越发多了起来。与一同的信众言谈间,就带出几分来,最后传到了教主王森的耳中。 藩王之富裕,大明朝人尽皆知。何况潞王就藩时买空了整个京城的珠宝,王森就起了贪财的念头,指使李氏的父母从潞王府取些银钱出来供奉无生老母。李氏禁不住父母的说和,就开始源源不断地从府内偷取了珠宝首饰相赠。 不过这事儿后来叫潞王给戳穿了,李氏被关,王森也就断了财路。不过他早就想到了这事必会暴露于人前,先前就让李氏的父母送了几个自己的心腹进潞王府去。那时候李氏还管事,塞几个人进去,不过一句话罢了。众人也没往白莲教身上去想,全当是王妃想要周济娘家,管事们也就听之任之,都没同潞王说一声儿。 现在却是惹了大祸。 潞王想要找几个不要钱的流民来做庄户是真,王森送过去的人想要拐几个孩子做些人牙子的买卖有些进账也是真。谁晓得无生老母没保佑住教众,亦或是打了个盹,没开眼,让人将皇子给绑了,捅了个大篓子。 朱翊镠和李氏被蒙在鼓里,但李氏的父母却是一清二楚。他们也没曾想,事情最后竟成了这般模样。当年有钱送去王教主那里的时候,人是好话不要钱地一筐筐送。后头女儿叫拘着了,王教主就冷淡了下来。现在出了事,更是见都不见,只道无生老母生了他俩的气,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以后都不佑护着了。 李氏夫妇又急又怕,没头苍蝇似的到处瞎转悠着,想要找个法子。可无权无势,又不是什么聪明人,哪里来好办法。今日听说潞王都叫天子给关了,是真慌了。 “要不,咱们给闺女送封信去?”李婆子想了半晌,觉得也只有这个法子了。闺女还没被休,到底是个王妃,懂的比他们多,兴许能有将这事儿给压下去的办法。 李老头不以为然,“老母都不护着咱们了。她一个凡夫俗子,还是个没把的,能有啥法子。” “总比咱们现在这样干坐着好呀!”李婆子一屁股坐在小杌子上,抓着老伴儿的衣服急吼吼地道,“不写信给闺女,你倒想想看有啥法子。” 李老头一敲烟杆,烦的不行,挥挥手,“行行行,你去写去。这事儿啊,我再不管了!” 李婆子在他背后啐了一口,“你不管。你管了这事儿也好不到哪儿去!有本事你给想个法子呀。”说罢一撩帘子,径自去磨墨给李氏写信。 潞王府里,赵氏刚料理完上午的庶务,歇了一会儿,准备用午膳。前院的管事连滚带爬地跑进来,“娘娘,娘娘!不好了!陈知府带着人上门,要来抄家!” 赵氏腾地一下站起来,因速度太快,两眼发黑,头也晕乎乎的。她强撑着暂时不能视物的痛苦,问道:“怎么回事?”心头密布疑云,难道潞王在京里顶撞了天子?气得陛下要抄家?也不能够啊,不是还有慈圣太后娘娘顶着吗? 正想着,卫辉知府陈澍就领着人进来。不仅知府的衙役,就连当地驻扎的锦衣卫也都悉数入了潞王府。 “赵娘娘。”陈澍将手里的信举起,“潞王及潞王妃串通白莲教,迫害百姓,意图谋反。陛下已下旨籍没,这是证据。” 赵氏的双目已近能视物了,她匆忙忙地赶下去,从陈澍的手中将信抢过。那是李氏的母亲寄给李氏的信,上面写明前次送来的人乃是闻香教的,大约在京里犯了事,希望做王妃的女儿能想想法子。 闻香教,不过是白莲教的异名。 信从赵氏松开的手里轻轻飘落。难怪潞王到了京里,都没送信回来。难怪王妃总是在拜什么自己从未见过的菩萨,还当是不知何处寻来的求子菩萨。 “下官得罪了。”陈澍微微躬身,手一挥,衙役和锦衣卫们一起冲向了府中。他们与面无表情的赵氏擦肩而过。 赵氏身边的嬷嬷死死护着她,见此处都是壮汉,已是不将赵氏放在眼里,不由跪扑在陈澍的脚下,“娘娘腹中尚有世子,还望陈知府网开一面,护着几分。” 陈澍微微睁眼,朝赵氏的小腹看了看,见她双手不自觉地护着肚子,心里了然并非诓骗。他沉吟几分,将嬷嬷拉起来,“此处人多,你且护着赵娘娘去一旁人少的地方呆着。”又转头叮嘱身旁人,看顾着些。 潞王到底是天子嫡亲的弟弟,现在将事做绝了,日后相见可就难看了。 嬷嬷朝陈澍拜了三拜,才搀着赵氏往边上立定,还不敢离陈澍太远,怕他一时没留意,将人冲撞了。 “真是不知何处造的孽。”嬷嬷低声咒骂着,“要让奴婢知道是谁惹来的祸事,必拔光了他的头发,叫做个癞子去!” 赵氏苦笑,“是王妃。” 嬷嬷狐疑地望着她,正想反驳,却见锦衣卫们将李氏从后院拖了出来。李氏的发髻全都散了,身上的衣裙在地上被磨得不像样,系着的衣带全都散了,一点点从身上脱落,露出里头穿着的衬裙。 “妹妹,妹妹救我!”李氏脸上的妆全都叫泪水糊作一团,她看见赵氏叫嬷嬷护着立在廊下,赶忙出声求救。 赵氏却连看都不想看她,将头撇去一旁,眼里都能滴出血来。 要不出家门不幸,出了李氏这样的人,潞王府哪里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李氏见她不肯来救,哭喊道:“你个小蹄子,杀千刀的!当年你叫殿下憎恶的时候,是谁一直护着你?现在见死不救,你小心有报应!你以为自己肚子大了就了不得了?!小心他根本见不得世!” 嬷嬷气得想上去打人,叫赵氏给拦住,“到底还是王妃。”她全当李氏的话做耳旁风,只护着肚子的手越发用力。 陈澍见李氏说话不像样,朝拘着她的锦衣卫使了个眼色。对方会意,立刻就把李氏还在叫骂的嘴给堵上了。 嘴不能说话,眼却还能看。李氏愤恨的目光一直如影随形地盯着赵氏,恨不得上去将赵氏打倒在地,打得滑胎了最好。 潞王府占地大,陈澍这一次从晌午起,到了深夜才收兵。赵氏一直立着,腹中隐隐作痛,她硬着嘴不说话,最后还是嬷嬷向陈澍求了情,讨了张杌子给坐下。 王府内所有与白莲教有关的东西悉数找了个干净,连带着王妃李氏,叫陈澍一并给带走了。 赵氏望着满目的狼藉,心慢慢地往下沉。李太后当年挑了她做潞王次妃时,该教的,都给教了。赵氏心里很清楚,接下来等着潞王府的是什么。 天家没有杀皇室宗亲的规矩,等待他们的大约就只有送去凤阳了吧。 赵氏站起来,搀着嬷嬷,接着点点烛光,混着眼里的泪水,将这个潞王府再细细看一遍。 以后,她大概再也见不到了。 因有了前次不欢而散的经验,这次朱翊钧压根就没踏进过慈宁宫。他叫人将事儿去同李太后说了声,自己定了潞王的罪。 除国,所有潞王府的宗亲全都送去凤阳圈禁。李氏被废,连带着娘家人全都下了大狱,等着秋后问斩。审理的官员顺着李氏这条线,摸上了在王森,将他也给一锅端了。 李太后木着脸,“全是李氏做的,同潞王有什么干系?为什么,为什么要连潞王都一并下罪!”她知道这样的呐喊不过是发泄,于事无补。 朱翊镠已然成了朱家宗室里的笑柄。 李彩凤想了许多办法,可当所有的人证物证摆在面前的时候,她闭上了自己的嘴。枕边人的事,潞王能不知道?李氏一家全是白莲教的,当时选秀就没发现? 谁信! 现在就连外头都开始传李彩凤和武清伯府事白莲教安插在宫里的眼线,整的李家里外不是。不少朝臣都已经开始用异样的眼光看武清伯府了。武清伯家几个孩子的婚事就更别提了,还没进门就叫人给轰了出来。 偏还拿人家没法子。 事成定局,无论李太后心里多不甘愿,朱翊钧又有多心软,挡不过舆论和世情。 潞王除国的旨意没多久就传遍了,各处都得了消息。包括翊坤宫。不过现在郑梦境没有多少心思去管潞王。 郑梦境坐在朱常洵的榻边,轻轻地拍抚着。自从遇上那一遭事后,朱常洵就常常被靥着,三更半夜,睡得好好的,都会突然惊醒。他倒不曾哭,只抱着被子蜷缩在角落里,背死死地抵着墙,直愣愣地往外看,好似一个活死人一般。 只有熟悉的人,诸如母亲,父亲,或是几个姐弟在身旁守着,朱常洵才能好好地睡上一觉。 朱常治倒是乐得高兴,日日抱着枕头去陪着他四哥。到了夜里要歇了,就冲到朱常洵的屋子里,把枕头往床上一丢,甩脱了鞋子就爬上去。 兄弟两个头碰头,睡在一处。 屋内就留了一盏烛灯,烛光摇摇曳曳,在桌上扭动着妖娆的身姿。朱常洵直愣愣地盯着那盏灯,脑子里又想起了当日被困在破宅里,被人为所欲为的事情。 “皇兄莫怕,以后治儿同你一起,治儿会保护你的。”朱常治凑过去,贴着兄长的耳朵说话。他喷出来的气热乎乎的,带着体温,扫在耳边,痒痒的。 朱常洵扭过头,不再看那烛光,“嗯。”他笑得很勉强。 朱常治将被子盖住他的脸,把自己也整个儿地藏进去,“不想了,咱们一起睡。” 朱常洵没说,把头抵在朱常治的胸口,整个人都蜷起来,就像刚出生的婴儿。朱常治也不嫌胸口闷得慌,将哥哥的头揽在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后脑勺,沉沉睡去。 后半夜的时候,睡得正熟的朱常洵突然猛地睁开眼,一头一脸的汗。他目光所及之处,都是黑漆漆的。拱起的背将被褥掀了小小一个角,透过一点点烛光,借着这烛光,朱常洵看着面朝自己的弟弟。长长的睫毛,微微上翘的眼尾,红艳艳的嘴嘟嘟往外噘着。 朱常洵有点害怕,这样的静好,是自己在做梦。他慢慢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弟弟。温暖,充满活力的皮肤,轻轻按下去,就会弹起来。朱常治鼻间的呼吸,在他的指上拂过一遍,又一遍。 自己面前的幺弟是活人,能睁开眼,醒了就和自己说话。 不像那个叫自己一刀子捅进身体的白莲教众。 朱常洵望着弟弟的睡脸,突然起了玩心。他把脸往朱常治的怀里蹭去,将汗水都擦在他的身上。 “皇兄不怕。”朱常治无意识地拍了拍朱常洵,将兄长搂地又紧了几分。 醒了?朱常洵摒住气息,等了许久,最后才发现是朱常治在睡梦中的言行。 朱常治还在嘟囔着,“别怕。” “嗯,我不怕。”朱常洵将脸深深埋在弟弟的怀里,咬牙不让眼里的泪掉出来。 朱常治是被胸口的凉意给冻醒的。他伸手揉了揉眼睛,低头去看,只能瞧见朱常洵的后脑勺。 皇兄是哭了吗? 胸口的湿意不断扩大。 朱常治想了想,还是没叫醒兄长。他假装自己还在睡着,小小的手尽可能地围拢,将兄长整个儿地包拢在怀里。 皇兄一定是遇着了很可怕,很可怕的事。他从来没见过天不怕地不怕的皇兄有过这副模样。 他将头贴在朱常洵的头发上,抱着他又睡了过去。 第二日兄弟几个起来后,去向郑梦境请安。郑梦境一眼就看出朱常洵的精神同前几日有明显的不同。 看来是缓过来了。 郑梦境心里松了一口气。那日刚回来的时候,就见朱常洵好似丢了魂,如今魂总算是又回到身上了。她向朱常洵招招手,“可好了?”见儿子点头,“既然人大安了,那明日起就得重新去阁里听学。” 朱常洵点点头,他靠在母亲的身上,望着笑吟吟的朱常治。 有个弟弟真好。 “我今日就去上学吧。”朱常洵道,“已经落下好些课了,要再耽搁,可就赶不上了。” 郑梦境原想让他再歇一日,不过儿子自己主动要求上进,她也乐见。“就依你的,不过你得答应了母妃,去了可就不能再借口身子不舒坦回来了啊。” 朱常洵大力地点头。想起去上课就得见朱常洛和朱常汐,心里却又生出一股子嫌弃来。打他停了学,在翊坤宫歇着,这两个皇兄人都没见着。礼倒是送了,一个是李太后差人安排的,另一个是朱轩媖过来看的时候,顺手给捎的——绝不是朱常汐自己主动提起的,不是坤宁宫的王喜姐授意,就是朱轩媖自己想到的。 朱常洵倒不觉得这是他们几个兄弟并非一母同胞才有的局面。纯粹是朱常洛和朱常汐两个人只顾着彼此斗法,根本想不到旁的事。 郑家的几个表亲也托了郑国泰送东西入宫。一色色的,打眼得很。倒并非是名贵之物,显见是花了心思自己选的。舅舅和舅母兴许会提点,但那些时兴的话本子却是朱常溆同他们聊天时候偶然提起自己喜欢的。还有表姊妹们特特求遍了京城附近的庵庙,送了他一堆的平安符。 听说表姐为着能求上皇恩寺的平安符,在菩萨跟前拜了一百零八拜。 心里有没有装着人,在关键的时候一眼就看出来了。 郑梦境将两个儿子送去上学,自己站在宫门口目送。她望着朱常洵,微微侧头,“带金,你看洵儿是不是好像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刘带金细想了想,“奴婢也觉着,似乎是有些不大一样。”她掰着指头,“过去的四殿下爱笑爱闹,总没个分寸。现在瞧着却沉稳了许多。也不再爱寻五殿下的开心,方才跨门槛的时候,特特回头牵了五殿下的手,生怕他给绊着了。” 郑梦境笑着点头,“其实哪里会绊到?又不是刚蹒跚学步的时候。那条门槛都不知道日日要经过多少次。不过见他知道同治儿亲,我心里也高兴几分。” 刘带金扶着她往里头走,“娘娘真是多虑了,都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哪有亲谁不亲谁的道理?都是亲的,只是面上没显出来罢了。” 走到院子里的时候,郑梦境的脚顿了顿,“说起来,皇长子也快到了封王纳妃的年纪吧?” “可不是。”吴赞女摇着手绢,从廊下经过,听见郑梦境的话,赶忙应了声,“前回奴婢出宫去,同父母见了一面。他们可都在问这事儿。” 郑梦境一见她就忍不住要笑,“说什么?” 吴赞女的性子跳脱,又喜欢四处寻些市井的新鲜事儿来哄郑梦境高兴,可称是皇贵妃的开心果儿了。“人人都想着,皇太子妃,大约是轮不上了。但好歹,能当个藩王妃吧?就算是个次妃都好啊,日日穿金戴银,吃香喝辣,顿顿都有肉食见着。” 吴赞女想着肉香,口水都快滴下来了,嘴里“啧啧”的。“要是奴婢晚生个几年,怕也能赶上这好事,现在却是不能够了。” 看着她唉声叹气,揉着肚子的模样,郑梦境就笑开了。“行,今儿我就让小厨房给你加菜。你想吃肉食啊?给你来个腊肉蒸鹅蛋好不好?若是还嫌不够,就再加个卤下水,里头搁几块肥肥的肉,保准你吃得嘴上滴油。” 只要是肉,吴赞女来者不拒,“那奴婢就谢娘娘赏了。”她捅了捅刘带金,“别眼红啊,回头我给你留一点儿。” 刘带金吸了吸口水,一本正经,“你自己个儿吃着就行,别给我留一口。”她摸了摸肚子,“最近宫里油水太足,我总闹肚子。” “没口福。”吴赞女噘着嘴摇头,一脸的可惜样儿,“看来只能我自己一个人享用了。” 郑梦境手下理着衣褶,眼睛却一错不错地盯着她们。刘带金虽然看似在笑闹,可显然是装着心事的。 莫非她家里头也有想法?希望可以争一争皇长子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76章 这是史宾第三次出海了。每一次出海,都带给他越来越多的新鲜感。茫茫无际的旷阔海域上,伴着船行驶的鱼群,自海面下潜上来,一跃而起,带出点点水花,日头好的时候,这些水花就在阳光的照耀下成了无数的斑斓彩虹。只一瞬,随后消失无踪。 史宾站在甲板上,一手扶着栏杆,一手伸长了去抓仿佛触手可及的飞跃鱼群——自然抓了个空。 抱着几个小箱子的陈恕从旁经过,不禁笑道:“公子的玩性可真重。”他脸上有几分骄傲,“我早就不玩这个了。” 恢复了女装的林凤儿,不,现在该叫她林海萍才是。林海萍穿着一身红色的戎装,好似火球,瞧着就仿佛同这无边的海域不对付,偏又衬得她娇美又英气,叫人转过不过眼。 林海萍是到了漳州之后,接了朱翊钧旨意的第二天,就将史宾早就备下的红装给换上身的。 “当初在海上为寇,那是没法子。现在你有官职在身,谁敢小瞧了你?”史宾轻笑,“何况方永丰还替你打着前锋,你怕的什么。” 上等的红色细棉麻布,自有一股子韧劲,料子的颜色极正,冲眼看去,好似一团火要往眼睛里烧来。锃亮的铁质盔甲算不得上等,却也非粗铁所制。都说硬铁如冰,可林海萍总觉得摸上去好像是有些温度的,并不是那般冷。她是知道快要被冻死是什么感觉的,在海上飘着,到了深夜时分,离天亮还早,既无厚衣暖身,又缺水少粮。放眼望去,白日里热得快要晒死人的大海,此时随着夜幕而翻了脸。 对林海萍而言,史宾相赠的这副盔甲,就好像是暗夜之中,将被冻僵溺死的她突然披上了一件暖入心的厚袍,瞬间就活了过来。她毫不犹豫地,就在第二天整顿军务的时候,穿着这一身出现在昔日的好弟兄面前。 “我滴个乖乖哟。大当家是个女的?!”几个看直了眼的男子直接跌在了地上。他们怎么都想不到这么多年吃住都在一起的老大,竟然是个女子。 方永丰打有记忆来,头一次见林海萍穿女装,脸蹭地一下就红了,再不敢正眼去看。 陈恕跟在史宾身边,一脸地鄙视这些人大惊小怪。可实际上,早先林海萍穿着女装去见史宾的时候,他就给惊着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私下同史宾道:“海上行走的规矩多,头一个就是女人上不得船,说是会出事。可大当家一直都是女子,可从来没见出什么事。可见有些规矩,就是人云亦云,作不得准。” 自家里出事后,陈恕发现许多的事都在挑战自己过去的认知。当时深信不疑的,现在却证明全都是错的不能再错。 史宾那书敲了敲他的脑袋,“怎么还叫大当家?陛下都下了旨意,以后啊,得唤人家林镇抚才是。” 林海萍不仅换回了女儿身,还将原本的名字也给换了回来。“林凤儿,不过是我心中的不甘。我一直在想,如果阿娘将我生作男子,当年阿爹远走的时候,会不会将我也一并带走。”她一直不喜欢自己的本名。海萍,海上飘着的浮萍,无根无家。 “非海,你我又怎能萍水相逢?”史宾却对她的那点自卑不以为意,“海之大,谁人都想不到。能在海上相遇,非是缘分,又是什么?” 也是。林海萍抛却了一直压在心底的多年芥蒂,高高兴兴地换作了本名。不过这一亮相,却是惊掉了不少人的眼睛。 林海萍全不管他们心中如何想,依旧我行我素,只是受了镇抚的官职后,多了几分正规军的味道。不过原有的习惯却还是没变,每日何时起,何时训练,何时登船熟悉船上的一应事务,都按既有的习惯去做。几日下来,他们的训练量之大,让旁的水师瞧得惊叹不已。 对那些千户c百户的套近乎,林海萍嗤之以鼻,“我哪里有藏什么私,不都摆在那里让你们来看了?有心想学,瞧上半日功夫也就学得了。说白了,还是不够钱,吃不饱,练的又少。等真对上了敌,还不是送命的份。” 林海萍也觉得人手有点少,于漳州当地另招募了些愿意出海行军,护着从月港领了船引出发的大明海商。所募之兵虽然觉得再林海萍手下辛苦,但每餐的油水饭食却是足够撑破了肚皮的,军费不够买米粮的,他们就自己下海去抓鱼,一人抓个几条,也够大家伙儿吃的。到手的饷银也比其他军队来得高,苦归苦,也算是有回报。 再有史宾这个财神爷在后头顶着。林海萍一点都不担心。 史宾早就往京里送了密报,希望从每次出海的海利当中拨出那么一点来,用作漳州一带水师的军费。他信上是说得委婉,但意思大家都明白,这笔军费就是特地给林海萍求的。史宾所求的不多,况且林海萍是真心实意归顺大明,若日后壮大,确能震慑周围海域的佛郎机人和倭寇。朝鲜之战大明朝的水师不比朝鲜,已经让朱翊钧很恼火了,这次见史宾有意,当下就准了。 有钱好办事,林海萍也不是眼皮子浅的人,看不上底下那些饷银。她小时候,亲爹林凤还在,那时候还是过过好日子的。林海萍这模样,看在底下的兵士眼中,就成了大义。区区女子,心胸却比其他水师千户们更大,民望之高,漳州远近闻名。只要她一开口招募,有意入伍谋生的人,就没有不来的。 因招来的人一下多了不少,林海萍跑不开,所以史宾第二次出海,她就没去。令方永丰领着原来的五十人亲自护送史宾一路回来。 等史宾第三次出海,训练的人也差不多了,林海萍将新来的募兵与旧部们打乱,留下方永丰继续操练,亲自领着两个总旗的人上了船,跟着史宾一路出去。 上船前,林海萍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等船一开,前前后后跟着不少商船,她就糊涂起来了。 途径一个无人小岛,商船们停泊歇脚时,林海萍跑去找了史宾,“公子先前叫我多带些人,就是因为这次有商船跟着一道走?” 史宾点头,笑道:“是不是头一次看到月港有这么多商船一同出海?” 林海萍慢慢摇着头,又飞快地点头。她记得,原先为了逃税,大明的私船异常猖獗,从月港出海的根本就没几个。这次出海的量,大约是平日里几个月加起来的。 陈恕老神在在地道:“大当家,这你就不知道了。”林海萍看都不看他,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叫镇抚!” 眼泪汪汪的陈恕揉着泛疼的后脑勺,一副可怜样儿。“上回出海,二当家”叫林海萍一眼瞪过来,赶紧改口,“方百户同公子离开倭国之后,在去马六甲的路上遇见了伪倭寇打劫旁的大明商船。他们就上去帮了忙。人倒是被打跑了,不过公子却同那些被救下来的海商说要收好处费。” 话说一半,陈恕吃吃地笑起来。林海萍点头,“这很合理啊。天上哪里会掉白面馍馍?公子救他们一命,他们事后花些钱当买命钱,再公道不过了。”她还有话没说呢,换做了自己,就在救人前将价码给定下来。那些人为了能活,比天还高的价都敢点头应,大不了就拿一船的货抵了,总好过没命。 “公子就坑在这儿。”陈恕捂着肚子,脸红扑扑的,看起来倒有几分像年画上的贺喜童子,“公子问那些人,有没有月港出海的船引?有船引的海商,大手一挥,分毫不取,让人离开。拿不出船引的,依照律法,该上缴多少税,公子就拿走了他们多少货物。此外还狠狠敲了他们一笔好处,说是水师出兵也要钱的。” 陈恕偷偷看着周围都在忙活着烧火煮饭的商人,小声道:“这么一折腾,谁还猜不透公子是什么意思?头次出海,公子因着咱们的事儿,暴露了身份,再做不得普通海商了。现在不少商贾巴不得同公子一路,就是领船引都快一些,又有水师一路护着,少了多少烦心事。” 听着陈恕绘声绘色的讲述,林海萍的脸在火光的照耀下遮去了赧色。“公子总是有鬼点子。”她犟着嘴道,一朵极小的花儿却从心底“嘭”地一下开出来。 陈恕不乐意,“这是公子主意多,够机灵。”他不通男女事,没看出来林海萍的那点小心思。不过常跟在史宾身边,他早就调转了方向,成了史公公的第一号狗腿子。 史宾早在陈恕讲起当日之事时就离开了,他走到林海萍的军船下,抬头去看桅杆上飘着的林字旗。鲜红的旗帜,与旁的黄色旗不同,混在一处也特别打眼。在夜幕火光下,反倒更显得张扬。海风吹拂,偌大的林字一下一下地飘动。 林海萍坐在火堆旁,听着陈恕絮叨着公子长,公子短,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抬头看林字旗的史宾。她下巴搁在屈起的腿上,双手圈住膝盖,想着史宾一直以来的夙愿。 所以,自己是不是应该把那个秘密告诉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77章 听着身边的呼吸渐渐绵长,朱翊钧睁开双眼。 “掌灯。” 帐外守着的都人将一盏烛灯取过来,替朱翊钧照着。他皱眉,“仔细着些,别将皇贵妃给照醒了。” 都人脸上露出惶恐的表情,身子越发弯了下来,将灯往下放了放。 朱翊钧小心地将纱帐掀起一个小角,从缝隙中钻了出来,转身将最外头一层不透光的锦帐放下,密密地盖住床。 “田义呢?让他将账册拿进来。”朱翊钧信手取了外袍披在身上,在桌前坐定,“磨墨。” 田义捧着几本账册进来,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举着烛灯的小太监,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小太监因没瞧着路,脚下一拐,烛泪从灯座上落下,滴在青砖上发出“滋滋”的声响。田义停下了脚步,眯缝着眼往后看,伸手在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太监头上打了一下。 “行了。”朱翊钧有些不耐烦,扭头叮嘱都人,“再烧几个火盆起来。” 有了先前的事儿,宫人们的动作越发仔细起来,轻手轻脚的,连呼吸都放慢了不少,生怕叫天子给听见了。 诸事妥当后,朱翊钧将最上头一本账册打开,从里面取出夹着的几张字纸。他揉了揉眼睛,提笔蘸墨,打开第二本账册。 田义将腰弯得更低,只不过比原本矮了那么一分,就觉得腰上隐隐作痛。他强咬着牙不吭声,硬生生地又弯下来几分,凑到朱翊钧的耳边,“陛下,这等小事,让奴才来做便是了。” 朱翊钧横了他一眼,“去,多事。” 田义敛目,用比原先更慢的速度挺直了几分,觉得腰越发疼。他身旁的小太监慢慢地凑过来,盯着朱翊钧的后背,不出声响地轻轻替田义揉着。揉了一会儿,田义觉得舒服了,微微侧头,朝那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地垂下头,退回到原先的位置上。 田义将注意力又放回到朱翊钧的身上,他发现陛下自提笔后,只草草写了几个字就停了下来——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出神。他也不出声,只朝都人看了看,嘴向天子脚边的火盆努了努。都人立即又退了出去,找了几个火盆烧上端来。 朱翊钧放下笔,搓了搓手,将身上的外袍拢得更紧。丝质的外袍滑得很,再怎么拢还是会往下掉。可他的眉头却与外袍相反,皱得死紧,一点都松不开。 朝鲜那头已经快接近尾声了,明军与朝军联手,收复了全国六道。倭国不过是苟延残喘,听说国内已有不少人反对,但丰臣秀吉还死撑着一口气,不愿退兵。 不过也快了。 接下来,就是明军班师回朝之后的犒赏。打了一年多的仗,金花银却是少不了的,不然朱翊钧心里也过意不去。这些大明子弟抛家弃子为国征战,到头来却得不到几个钱,温饱尚且不能够,还如何指望他们下次再出力。 朱翊钧捏了捏鼻梁,看着账册上记下的数字,划出一半来,预备做犒军的金花银。 剩下的一半,再划出一半。朱翊钧怎么看心里都觉得不够,不免叹了口气。 默不作声的宫人们将头低得更低了。 朱翊钧深感疲惫地闭上眼,将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一双带着几分凉意的手抚上他的额头,力道不轻不重地替他按着。 “怎么醒了?是不是朕动静太大?”朱翊钧并不睁开眼,伸手上去将郑梦境的手给捏住,“再去睡会儿,现下还早着,听话。” 郑梦境一双睡眼含着水雾,声音听起来娇娇嗲嗲,“奴家哪里睡得着。陛下一叹气,奴家这心里就颤三颤。”她往纸上扫了一眼,“陛下什么时候干起了户部的事儿?” 朱翊钧笑着睁开眼,拉着她在宫人搬来的绣墩上坐下。“朕想算算,私帑还有多少银钱,能不能拨出来去造新式火器。” 郑梦境动了动唇,没说话。 早前朱翊钧试探性地问了朝臣,阁臣领着头一个反对。他们的理由很充分,从近几年的哱拜之乱和朝鲜之战中可以看出,大明的军力还是足以应付现状的,并不需要花特别大的精力再去开发新式火器。在朝臣们看来,与其将钱花在这种不实用的地方上,还不如攒下来防着年后可能会到来的天灾。 从表面上看来,朝臣们想的是眼前,急迫的事;朱翊钧心里念着的是长远的事。分两头来看,谁都没错。可实际上,朱翊钧明白,这是朝臣们对自己的不满,和抗议。 自去月港的史宾暴露身份后,举国都知道天家开始染指海利。这倒不算什么,不偷不抢,还明明白白地交税领船引,倒也并未引起太多的舆论。但史宾靠着林海萍,将近海一带的假倭给予沉重打击的事,却成了沿海一带士林们和朝中之臣心中的一根刺。 这些人大都染指海利,以前都为了不交税而与假倭私下进行合作。假倭负责护送,每年从他们手中抽一笔钱,划拉下来,比每次从月港领船引出海要划算得多。现在假倭不敢轻易揽事,他们也惧怕海上的倭寇和佛郎机人,无奈之下,只得前往月港,同史宾结伴出行。 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就这么从自家手里落入天家的腰包,一个个都心疼得紧。也不能明面上指责朱翊钧,只得让清议散播些天家与民争利之类的无稽之谈。再有,便是于朝上同天子暗中作对。 虱多不痒,却也难受。朱翊钧烦不胜烦,可也无法弹压,只得死死忍了。 前日史宾来信,说是在佛郎机和倭国走了一遭,发现他们的火器要比大明朝的好上许多。他可以负责偷偷从他们手里搞到新式的火器,希望朱翊钧可以拨出一笔钱来仿制。 这也是林海萍提出的要求,现今大明朝的火炮并不利于海上作战,射程不够远,威力不够大。幸好遇上的几波都是零散的,若是开战,怕是只能夹着尾巴逃回月港。 朱翊钧从史宾的信中,看到了大明朝重新制霸周遭海域的曙光。可拖后腿的人实在太多了,没有阁臣点头,他的旨意根本无法施行。何况私帑已经没有钱了,纵有史宾源源不断地补充,但这一年多来私帑的钱就像流水一般地出去,收支严重不平衡。 所幸郑国泰今年就能出孝,到时候再赐个皇商的身份,又多了一笔进账。 可钱还是不够。 朱翊钧为着一个钱字,这些时日愁得头发一把把地掉。郑梦境在一旁看着也着急。她自己的小金库里也没多少钱,日日的花销都是宫里拨的,寻常穿戴的衣物根本没可能运出宫去,更何况是想法卖了。算一算没打了印能带出去用的银钱,统共也就万把两白银。 可郑梦境那日宫宴上,亲眼见着一个从四品官儿的嫡妻,露出来的贴身衣裳那质地比自己的还要好。 钱全在江南士族的手里。 有时候,郑梦境不禁想,虽说唐朝之后就没了世家,但现在的士族又与世家有什么区别?同样都是国蠹。整日只盯着礼法c规矩,结党营私倒是头一份,谁都不想落下。偶有几个清流,也给挤兑走了。 外头的天将将拂晓,霞光把夜色驱赶走。 朱翊钧打了个哈欠,“快去床上再歪一会儿,回头叫风吹了头,又该吃药了。”他起身,让田义将账册全都收好,“今日有朝会,朕得走了。你就去歪着眯一会儿,别送了。” 郑梦境哪里肯。她眼下一片青黑,与朱翊钧不遑多让,但看对方在眉间留下的细纹,心里就放不下。“不过几步路,奴家送一送吧。” 朱翊钧拗不过她,只得听了。两个人刚走到门口,朱常治就抱着枕头从朱常洵的屋子里出来。他揉着眼睛,“父皇,母妃。”打了个哈欠,“今儿怎么起的这么早?” 田义手上的账册叫风吹开了书页,里头夹着的字纸掉在地上。朱常治走过去,将东西捡起来。晨风扑面,带着寒意,驱散了他的那一点睡意。 朱常治看了一眼,随手放在账册上,田义赶忙收好。 “父皇,里头有一个算错了。”朱常治丢下一句,踩着软鞋踢踢踏踏地往自己屋里去。 朱翊钧挑眉,算错了?可他明明来回算了好几遍。不过现在却是没空再回头重新算了,他道:“田义,将账册都留下,等会儿五皇子清醒了,叫他照着上头打一遍算盘看看。” 田义低着头,应了。亲自将书送回内殿的书桌上,这次他特地用镇纸给压了,心道可万万别再叫风给吹了。 送走朱翊钧,郑梦境憋了个哈欠,再撑不住回内殿去歇着了。后来是叫清脆的拨算盘的声音给吵醒的。她躺在床上,懒懒的不想动,翻了个身,透过纱帐去看在书桌上算账的儿子。 朱常治算的很认真,左手打算盘,右手捏着笔,时不时地停下来翻页。 刘带金见郑梦境醒了,弯腰贴着耳边道:“娘娘。” 郑梦境点头,双眼半睁半闭,同样轻声回应,“治儿算了有多久了?” 刘带金在心里估摸了下,“大概半盏茶的功夫。”她朝朱常治那儿看了看,“已经算了大半了。奴婢方才替殿下换茶,看到陛下写的纸上许多地方叫墨迹给划了一道,边上给改了新的。” “治儿好像打小就对算术特别喜欢?”郑梦境沉吟着,她记得朱常治刚记事的时候,就跟着女儿学了商贾之道。那时候还小,虽然懵懵懂懂的,但瞧着倒是有几分样子。 算盘珠子的声音啪啪作响,极有节奏。郑梦境还没完全睡够,同刘带金略说了会儿话,眼睛一张一合,在这声音中又睡了过去。 朱常治算完之后,长舒一口气。他很是骄傲地弹了弹满是墨迹的字,想着等会儿要同皇姐炫耀番才行——因朱轩姝日后出嫁是要管家的,郑梦境怕她叫底下人给蒙骗了,管不住偌大的公主府,特地叫了有经验的几个夫人教她。朱轩姝旁的倒是一点就通,就是算盘打不好。弟弟在边上看都看会了,她还算不准。 “母妃还睡着?”朱常治踮着脚往床边看了一眼,心里有些失落。他原本还想同母亲显摆一番来着,既睡着,那便罢了。 刘带金轻轻掀了帐子一角,“方才殿下打算盘的时候,娘娘醒过一次,后头又睡了。” 朱常治点点头,回到桌前,重新誊抄了一份干净的。“送去乾清宫给父皇。”他扫了眼桌上胡乱摆着的几本账册,拢了拢,全都塞到内监的手里,“这个也带去,别丢了啊。不然就要丢脑袋了。” 内监连连点头,抱着账册就跑。 朱常治摸着下巴,微微噘着嘴。没想到父皇竟然这么穷,那以后自己就藩的时候,还能给得出多少银子啊? 看来还是得靠自己!朱常治右手握成拳打在左手掌心里,决定回去翻翻自己床头边的小箱子,等下次郑家舅舅来宫里的时候,同他商量着看看能做什么。 听说潞哦,不对,是皇叔就藩卫辉那时候,父皇给买空了整个京城的珠宝。啧啧,真是叫人羡慕。 朱常治心里打着小九九。他不喜欢朱翊镠那么张扬,反倒更喜欢闷声发大财。甚至都想好了,到时候就藩,他就坐一条船,叫大家都知道他两袖清风,穷得很,回头就不会打他主意说借钱。他听说底下不少宗亲过得不好,说好的岁禄都叫地方官给扣了,只能借钱度日。借给亲戚朱常治倒是无所谓,但这是有借无还,和白送没什么区别。 都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朱常治绝对不想做那个送鱼的。 不过现在都是还没影儿的事。连大皇兄都还没娶妻就藩呢,自己急得什么。朱常治伸了个懒腰,朝内监挥挥手。抱着书的内监点头哈腰地服侍着的他出门。 郑梦境没给他请假,今儿还是要去阁里听学的。 今日负责讲学的先生是破格提拔的徐光启。朱常治同一母同胞的两个兄长听得津津有味的。 朱翊钧为了能让徐光启入宫来授学,同阁臣们费了不少口舌。最后保证徐光启这个落魄秀才绝不会教授四书五经,只授西学,这才叫他们勉强点头。 徐光启倒也不在意,能混个帝师就挺不错了,可比他天南地北四处做西席要好得多。他在宫里教西学,但一点都不妨碍和一同授课的翰林编修请教学问。能进翰林的大都是一甲进士,个个做的一手好八股文。徐光启求学若渴,恨不得翰林上课的时候,自己也能跟着内监们旁听。 与此同时,徐光启一边努力向京城的几个传教士请教西学,一边努力备考。他还是不死心,想着要重回考场参加科举。背靠天子这棵大树是好乘凉,但为官重名声。徐光启还不想自己未踏入官场,就名誉尽毁。 朱翊钧也答应了他,只要等到下次乡试,就获准他在直隶就近参与考试。这对徐光启而言,就是天上先掉了一块大饼,后来又下了一场钱雨。京城虽繁华,但北直隶到底底蕴不济,比不得南直隶的江南学子才华横溢。俗话说笨鸟先飞,可也要底子扛得住。徐光启出生南方,天分平平,自然屡屡落榜。这次有了天子的金口,留在京城,倒是可以放手一搏再试试。 有了功名傍身,徐光启的腰杆子也就能挺直了,不会叫人在背后说是好弄小巧,魅惑圣听。 为了报答朱翊钧的好意,徐光启教的时候也越发尽心,恨不得将一身所学统统塞进几个皇子的脑子里。不过可惜的是,皇太子对西学并不感兴趣。徐光启的循循善诱,到了朱常汐这儿就成了“坏先生”故意让自己玩物丧志,偏离正道。几次下来,徐光启也就歇了这份心思,转而投向朱常溆三兄弟。 朱常治其实是听不太懂的,不过他见两个皇兄学的认真,心里便认为这是门极重要的学问,必得用心学了。况且徐光启走南闯北多了,有时候课上就会讲些自己的所见所闻,听起来并不比话本子差多少,他也就权当是听说书了。有些新奇事儿,学了回去在母亲跟前一说,亦能当是尽孝。 “好了。今日便讲到这里。”徐光启将案桌上的火铳和鸟铳零件收拢,熟练地装成一整个,看得朱常洵羡慕不已。他倒是一直想学,可惜徐先生不让,说这个比刀剑更威胁,轻易不让动。 打那次叫人给抓了后,朱常洵就意识到武力值的高低,有时候还意味着自己能不能活命。自回过神来后,他发奋地开始习武,现在已能同武学先生对上几招了,偶尔还能赢上一局。朱常洵心知赢的那一次八成是先生放水了,也不在意,日后总有法子叫先生不小觑了自己。 朱常治粘着怀抱了两杆火铳的徐光启,眼露羡慕。“徐先生,火铳一定很值钱吧?”徐光启微微一笑,“这是自然,听说在倭国,十斗米才能换一杆鸟铳。” 朱常治在心里飞快地换算着鸟铳折成银钱是多少一杆,越想越激动,嘴角的口水都快滴下来了。真是好多钱。 “擦擦。”朱常洵一脸嫌弃地将手绢丢在弟弟脸上,看起来没有半点手足之情。朱常治也不在意,接了帕子胡乱擦了一把脸,朝朱常洵挨了过去。他向闷不作响的朱常洛扬了扬下巴,“大皇兄怎么了?一副嗯,的样子?”他特别想说死了娘,但觉得不大好。 朱常洵撇撇嘴,“可不就是嘛。”作为兄弟,对朱常治的言外之意明白得很。他拉着朱常治去了角落里,“你知道大皇兄近来常去景阳宫见王嫔吧?”朱常治大力点头,这在宫里已经快传遍了,只还瞒着几个长辈。 “王嫔前几日病了。”朱常洵笑得意味深长,“大皇兄心里正急着呢。景阳宫只管着饭食和水,谁还管病不病啊。” 朱常治朝朱常洛的背影看了一眼,忍不住道:“没去求父皇?” “父皇怎么会肯?”朱常洛见人慢慢散了,才带着弟弟走出来,“先前就求过几次,父皇都不允。这次王嫔似乎是烧了好几日,一直不见好,所以大皇兄才那个样子。”心里却巴不得王淑蓉早点死了干净。 当年朱常洵还小,不知道朱常溆得天花的原委。等大了后,见身边的几个贴身人提起王嫔就嗤之以鼻,丝毫没有好感,好奇地追问之下,知道了当年的事。 合该叫父皇给拘了。换做是自己,真恨不得一刀砍死。还给留了嫔位呢,真真儿是看着大皇兄的面子上给留了情。 朱常治出生的时候,王淑蓉早就关在景阳宫了。他没见过王淑蓉,感触也就不深。郑梦境一直都是后宫之中最得宠的妃嫔,朱常治甚至都无法想象有一天自己的母亲会被关起来。所以问过一回,也就放一边儿了。 因朱常溆还要给皇太子课后开小灶,所以就让两个弟弟先回去。路上,朱常洵拿没开刃的小匕首比划着武学课上新教的招式,眼睛盯着刀尖,嘴里却问:“今儿怎么了?看你一直都不开颜的模样。有心事?同哥哥说说,一定不笑话你。” 朱常治不屑地撇嘴。还笑话自己?就冲那没心没肺的模样,就只能被他给笑话。父皇那么穷,肯定给不了四皇兄那么多银钱。等自己赚钱了,哼哼,一定不借给他。 朱常洵见他不说话,将匕首给收了。“怎么了?” 朱常治左右看看,朝跟着的内监挥挥手,让他们离得远些。他凑近朱常洵,有些期期艾艾,“皇兄知不知道父皇,他很穷啊?” “知道。”朱常洵丝毫不意外这个消息,嫌弃看了眼大惊小怪的弟弟,“父皇一直想仿制新火器,但阁臣们都不答应。嗐,关键还是私帑里头铜板叮当响,没钱。”他有些感慨,“有钱好啊。你看咱们舅舅,有钱,名头多响?满京城谁不知道郑大户,就连叫花子都爱上舅舅门口去讨吃的,比旁人家的油水足。” 朱常治酸溜溜的,“我也有钱。” “就你那小箱子?”朱常洵竖起五根指头,“五百两黄金有没有?没吧?就那点小钱,能干什么用,咱们宫里一旬的吃食就得十几两银子打底了。若是赶上母妃有了兴致,想办个宴,还得自己往外掏钱。你那点钱,还不够咱们一年的嚼用。” 朱常治受到了打击。“你你你,你等着,回头我就” “就什么?”朱常洵笑眯眯地看着他,搂了他的肩膀,“回头要是赚了钱,记得借哥哥些。我听二姐说,大皇姐年底就要封号出嫁了,父皇和母后正忙着给她挑驸马呢。我们做兄弟的,总得送个礼吧?我都看好了,就是还差着些。” 朱常治却是刚听见这消息的,“知道选了谁家不?”他心里有几分难过。皇长姐出嫁了,就意味着自己的亲姐姐也差不多到年纪了。他差不多是朱轩姝一手带大的,虽然男女性情有别,有些事谈不到一块儿去,但在心目中这个皇姐的地位却是比两个哥哥还要高几分。 “不知道。”朱常洵沉吟了几分。这事他听朱常溆提过一耳朵,“但我估摸着,朝上又有事可以闹了。” 朱常治挑眉,“怎么又闹?他们还消停不消停?” 兄弟俩拐了个弯,就到了翊坤宫前的那条宫道。朱常洵放慢了脚步,不欲叫他们的话让母亲听见。 “你知道祖宗定了规矩,皇女只能嫁于寻常百姓家的。但父皇和母后,似乎不大乐意。”朱常洵压低了声音,“他们这回想从五城兵马司里头挑人。” 朱常治沉默了一会儿,带着些嘲讽,“挺好的了,没直接找上文臣。事情没到自己头上,他们闹腾个什么劲!” “可不就是怕么。”朱常洵淡淡道,“父皇可不止一个女儿,后头还有咱们姐姐呢。再说了,若是开了先例,后面也就不好说了。规矩一坏,再想正起来却也难上天。保不准啊,那天就轮到他们自己身上,可不得急?” 朱常治眉头倒竖,喝道:“他们敢!”他还舍不得皇姐嫁到那些文绉绉的人家里头去,整日被管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想回宫一趟都不容易。把头一扭,“就是求上门了,我也不答应二皇姐嫁过去。” 朱常洵嗤笑,“那也得他们看得上才求。你看看二皇姐那样儿,啊,哪里能入得了朝臣们的眼。只怕也就芝麻绿豆大的官儿才乐意巴巴地来求——看上的也不是二皇姐这个人,而是她的嫁妆。父皇早就说了,那台在库房里搁地都积灰的西琴以后就是二姐姐的陪嫁。光那台琴,恐怕就值不少钱。” 他语带讽刺,听得朱常治心里好不痛快。“不说了!”朱常治手一挥,先哥哥一步跨过门槛。 “给母妃请安。”朱常治请过安,还带着气,脸扭到一边,谁也不看。 郑梦境看看他,再看看朱常洵。“谁惹咱们治儿不高兴了?来同母妃说说。” “没什么,”朱常治闷闷地道,“就是我心里不痛快。” 儿子不愿说,郑梦境也不逼着他。倒是朱常洵道:“母妃,治儿是想着二皇姐以后出嫁的事,心里才不高兴的。” “哦?”郑梦境失笑,“离姝儿出嫁还早得很,有哪门子的不高兴?” 朱常洵扫了一眼对着墙壁独自生闷气的弟弟,“我同他说了大皇姐在挑驸马了,他就老大不乐意。我也纳闷,他就是再不乐意,也没法儿给二皇姐挑啊,自己同自己置的什么气。” 郑梦境掩嘴笑了,“就为这事儿啊。”她牵了儿子的手,“母妃答应你,以后让你同我们一起挑人,好不好?” 朱常治听了这话才高兴一点,转念又想起了文臣的嘴脸,犹气鼓鼓地道:“必得我出宫去上人家里头看过,不仅驸马人要好,公婆妯娌都得好,一个不好就不嫁。”他嘟囔着,“二皇姐一定要嫁个顶顶好的!” “好好好。”郑梦境朝门口涨红了脸的女儿看了一眼,咬着唇死命憋住笑。 朱轩姝站在门口,跺着脚,冲了进来,朝朱常治身上就是一击打。“什么嫁,什么驸马,什么公婆。整日不知道好好做功课,就知道混说。”撂下话,自己先羞得逃得没了影。 朱常治揉了揉被打疼的背,嘶哑咧嘴地反倒笑得开心。 郑梦境歪在隐囊上,在心里估量着朱轩媖的婚事。朝鲜之战眼看着就要打完了,大约等班师回朝犒赏后,就会提上议程。 日子过得可真快,这一眨眼,连嫡长女都要嫁人了。只这次,她可舍不得让温顺乖巧的朱轩媖嫁给杨春元那个害她后半辈子都守了寡的混蛋。 这人么,还是得细细看。郑梦境眯着眼,心里做着盘算。五城兵马司里头的好儿郎可并不算少。即便没有,满京城的武官可多了去了,一个个看,一个个挑,总归会有一个是满意。 郑梦境还在想着,怎么才能把杨春元从驸马的人选中给踢出去,王喜姐就捏着名单找上门来让她帮自己一块儿参详。 女儿要出嫁,王喜姐这做娘的心里又高兴又难受。刚把名单放在桌上,就舍不得起来,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 郑梦境赶紧起身,坐到皇后边上替她擦眼泪。“这是哭的什么,又不是嫁得远远儿的,还是在京城里啊。什么时候想了,就叫进来见一见,哪怕是住几天也是使得的。” “陛下昨日里把名单给了我,我就一夜没睡好。”王喜姐拿手比划着,“媖儿刚出生的时候,才那么点大。我心里怕啊,急啊,就担心她娘胎里带出个病根来,一辈子都跟着。” 王喜姐从郑梦境手里接过帕子自己擦泪,“我身子不好,你也是知道的。就这么日日提心吊胆地,总算是见她长成了。偏又有那不肖子” 这说的却是朱轩媖断了腿的那回。 郑梦境安慰她,“这不都过去了吗?还想来做什么?快别哭了,回头叫人瞧见了,宫里又得传个没边儿了,说我这皇贵妃胆子越来越大,竟跋扈到把中宫给气哭了。” 王喜姐“噗嗤”一声笑了,将脸上泪痕擦干,打起了精神来看人。“来,你帮我瞧瞧,里头可有几个你知道的?” 郑梦境接过单子先扫了一遍,见杨春元的名字排在第一个。她在杨春元的名字上头用指甲划了一道,“这个不好。” 王喜姐忙问:“哪儿不好?竟都坏到传你耳朵里来?”事关女儿的一生幸福,不得不紧张。 “听说脾气不好,还有点愚孝。”郑梦境回忆着前世的记忆说道,“虽说夫妻总会拌个嘴,可要是脾气太大,将来闹到陛下跟前来,却是过了头了。还是得寻个脾气好的,拎得清的人。家世好坏倒不甚要紧。” “对。”王喜姐让都人捧来笔墨,将杨春元的名字给涂黑了。愚孝这个根本不用郑梦境多说,她自己都能明白。婆媳之间哪里还没点事儿?等年后过了门,夫君帮亲不帮理,自己的媖儿心里该有多难过。 郑梦境顺着名单往下看,有几个却是没听过的,便跳了过去。她的目光在倒数第三个名字上停了下来。“冯邦宁?”她扭头看了看王喜姐,有几分诧异,“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娘娘的意思?” 王喜姐有些不好意思,“都有。”她挨近郑梦境,指着冯邦宁的名字,“陛下的意思是,选不选上都没关系,得给冯家一个脸面。我呢,是听说人性子不错,也有几分见识,便心动了。” 对比王喜姐的几分赧色,郑梦境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一个做爹的,一个做娘的,竟全都这个样儿,能有点谱没有。 这可是事关嫡长女的大事! 冯邦宁是不错,郑梦境也不否认。当年冯保受文忠公牵连入狱的时候,他想尽了法子去救人,可见是个知恩图报的。这些年来虽说官职升的不快,却还是挺稳健的,与同僚相处也好,好些人都在郑梦境跟前夸赞。 上回朱常洵被人拐了,心里还记着偷偷跑来说一声。就凭这一点,郑梦境心里就对冯邦宁有几分好感。 可再多的好感,郑梦境也绝不会因此就断送了朱轩媖的婚事。 冯邦宁万历十年就已经娶过亲了,不过原配五年后没生育孩子就病殁了。之后他也没再续娶,听说是打算以后从族里头过继一个来承香火。 这人再好,也是个二婚的。朱轩媖可是头婚,还是元后所出的嫡长女。 郑梦境忍不住地朝王喜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得亏皇后还活得好好的。否则要真定了冯邦宁,不知道自己的脊梁骨要叫多少人给戳断了不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78章 看过了名单,郑梦境心里满满的都是无语。她默了半晌,“奴家让宫外的兄长去问问看?” 王喜姐点点头,“我也叫人出宫给家里头送信去,让他们帮着参详。”说到娘家,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因为永年伯夫人的缘故,永年伯府现在都还不能入宫来,“还盼着日后媖儿出了宫,能住在他们附近好有个照应。” “二殿下同四殿下在屋里不?”郑梦境问道,“若是在,就让他们来一趟。” 刘带金福了福身,“二殿下去了慈庆宫,还没回来。四殿下同五殿下在一处玩着,奴婢去将二位殿下叫来?” 郑梦境略思索了一会儿,点头,“行,就说我有事要吩咐他们去做。”朱常治早就想着出宫玩一趟,正好圆了他的愿。 俩兄弟到了殿里,向王喜姐行了礼。一听说是让他们出宫去,倒是不如先前那般高兴,有些拘谨。 “怕的什么。”郑梦境同王喜姐对视一眼,笑吟吟地道,“不过是叫你们上舅家去传个话儿。这次多带些人去,除了舅家哪儿都不许再去。带完话,用个饭就回来。可好?” 朱常治本就有事想要找郑国泰,现下一听,倒是几分心动。反是朱常洵,因先头那次经历还有些后怕。不过他念着自己现在武艺有了几分精进,也就勉强应了。 今日几个孩子都不用去阁里听学,郑梦境看了看日头,觉得还早着,就先让人往宫外郑家传个话,再让人去准备两个儿子出宫的事儿。 王喜姐看着翊坤宫的宫人们忙活,挨着郑梦境悄悄儿道:“你还真是胆子大,这要换做是我,遇着先头那事,可再不会应了他们出去。” “整日闷在宫里有什么好耍的。”郑梦境笑着拍了拍替两个孩子担心的王喜姐的手,“娘娘不必忧心。都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单是瞧瞧徐先生,奴家就佩服。连乡试都屡屡落第的人,偏因着走南闯北而知道了那么多大家都不知道事儿。只我看呐,有些地方阁臣尚不如他呢。” 朱常汐不爱同母亲说学里的事,所以王喜姐也不是特别了解徐光启,只偶尔同郑梦境聊天时了解一二。因皇贵妃的缘故,对徐光启颇有几分好感,此时提起,不免点头。“倒是这个理。” 可惜陛下怕是也不会允了皇太子出宫去舅家。再说了,朱常汐也从没流露出想要出去的念头。王喜姐虽有这个心思,却到底只是一个念头。 朱常洵和朱常治换好了衣裳,过来告辞。郑梦境略歪了歪头,朝朱常治手里的那个小箱子扬了扬下巴,“这不是你那心肝宝贝吗?怎得?要带出宫去送你舅舅?”这自然不会是朱常治这个小财迷会干的事。 郑梦境笑得意味深长,“看来我得替你父皇好好夸你几句了,有长进,知道孝敬长辈了。” 朱常治红着脸,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抱着自己攒了许久的银钱箱子喏喏地不说话。 “好了,小嘴都要挂油瓶了。”王喜姐打了个圆场,递了个台阶过去,“早去早回,别只顾着瞎玩,晚了回来的时辰。” 朱常洵应了一声,牵了弟弟的手出去。 郑家前脚刚得了皇子要来家里的消息,后脚就见翊坤宫的两兄弟来了。宋氏亲自上去迎了人,嘴里念叨着,“娘娘也真是心大,就让你们这么来了。”虽说后头跟着的人比之前要多上好些,但她心里就是觉得还不够。 郑国泰挥挥手,有些不耐地截了妻子后面的话头。“进去说吧。” 朱常洵在路上就将郑梦境让办的事儿给交代了。“是为着大皇姐的婚事,虽有几个人给挑着,但也不知道是谁给荐的。母妃心里安不下,就想让舅舅帮着在宫外打听打听。” 对郑国泰而言,这是个轻松的活儿。他当下就接了单子,草草扫了眼,一口应下,“打听事儿还得有些时日,殿下回去同娘娘说,我下旬入宫同她说。”心里念着,这也是个能同坤宁宫攀上的好机会。他快出孝了,正想着寻个由头再出来做事。 朱常治在他们后头,紧紧抱着自己那个小箱子,亦步亦趋地跟着。朱常洵交代完了事儿,想起弟弟来,扭头朝他看,“也不嫌重。” 郑国泰听了也转过身子,看着朱常治的模样,不免笑开了,“殿下这是做什么?”朱常治的财宝箱是出了名的,几个亲近些的都知道。 几人走到花厅坐定。下人们早已在厅内摆了茶点,并一壶温着的好茶。等主子们进去后,下人们却是一个都见不着了。唯有桌上不断冒着袅袅烟气的茶壶昭示着他们先前还来过。 “舅舅。”朱常治小心翼翼地打开箱子,朝里头的银钱不舍地瞄了一眼,“你说,这些钱能做什么?能不能赚来大钱?” 郑国泰望着满满大半箱子的碎银c金叶子,心里估摸了一个大概的数额,笑道:“殿下想要赚多大的钱?” “够我就藩就行。”朱常治的心也不大。他想了几夜,念着父皇的不易,觉着还是能靠自己就靠自己。 郑国泰眯了眼,“离殿下就藩且算还有十年吧。十年里想要靠这些赚来几十万两的白银。不容易。” 朱常治一听,眼睛就亮了。不容易,就意味着这事儿并不是行不通。他信得过舅舅,觉着是个有谱的,忙问道:“舅舅可能给个法子?” “这样。”郑国泰道,“这笔钱给舅舅,我替你去湖广买地。” 这就是法子?朱常治的脸都绿了。靠种庄稼能赚到什么钱,几十万两啊!自己这辈子呆在宫里不就藩都够不着。 郑国泰笑道:“舅舅还没说完呢,殿下着急什么。”他用手蘸了茶汤,在红木桌上比划着,“拿一半出来去买桑田,种些棉桑。另一半,就用来建房子,招人。从江南请熟手来做工,织布。” 朱常洵不通这些庶务,不由问道:“为何不直接在江南就买地建房?熟手怕还不愿离了老东家吧?若是要请的动,不知得多花多少钱。” 郑国泰嘿嘿笑了,“这殿下就不懂了。”他望着若有所思的朱常治,“江南织造的精妙,普天皆知,就连宫里贵人们身上穿的也都是江南织造进的贡。可咱们现在若想要挤进去,同当地的人抢营生,却是难。” 江南的纺织业大都在乡绅富户手里,这些人与朝中的浙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纵然朱常治是皇子,郑国泰是皇亲,也不能轻易撼动。贸然进入这个行当,赔本的可能性要比大赚的可能性来得高。 “湖广之地也算是富饶,并不比江南要差。”朱常治若有所思地道,“况且自江浙一带兴起种棉后,粮食却是不够了,都得靠着湖广。湖广有地种粮,却无人想到仿着江浙去种棉桑。” 当地没有大量地种棉花和桑树,那纺织业就发展不起来。 郑国泰又道:“湖广附近的蜀绣可是有名气得很。不少勋臣的礼服c吉服,就是用蜀绣缝制的。殿下,我虽未涉足过织造,但今日同你说的这番话,却是有几分底气的。” “那舅舅,咱们一起干吧。”朱常治把箱子往郑国泰那儿推了推,腆着脸笑得不怀好意。他也知道就靠自己这么点钱,大概是撑不起来太大的摊子,倒不如拉着家大业大的舅舅一起下水。到时候可就不怕了。 郑国泰早就有意,当下便应了。舅甥两个清点了朱常治带来的钱,将零头抹了,郑国泰自己又添了一笔进去。“这样大约就够了。”郑国泰l拢着手,“湖广那一带我早年去过,不知现今什么状况。等出了孝,我先往江浙去瞧瞧,摸个底,找些好的棉种和桑种。” 朱常洵一直在边上瞧着,没说话,现在却是憋不住了,“这些钱,想买成片的大约是不能够的吧?” 的确不能够。不过郑国泰本就没想着花大钱去买成片的良田。“不买良田,咱们一开始别铺那么大。”他沉吟道,“买中田就足够了。文忠公家也在湖广,我到了之后再问问他们。兴许还能有些旁的法子。” “旁的法子?”朱常治皱眉,“如果不是成片的田,派了人看守也不易吧?” “这倒无妨。”宋氏笑道,“殿下不必操心这个。不少人家手里的田不够好,或家里人不够,种不了地,急着脱手又舍不得。我们大可将他们手里的田都买下来,然后留他们下来守着田。有了事儿干,饿不到肚子,他们却是甘愿的。这样的事儿,在大兴也有。” 朱常治见有法子解决,就不再纠结。他搓了搓手,“那就依着舅舅啦。”小脸上满满的郑重,“舅舅,这可是我全部的家当,以后就藩是叫父皇给丢到荒芜之地,还是富饶之城,就看舅舅了。” 朱常洵一口茶喷出来,“我们舅舅还能亏着你了?德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79章 趁着还没出孝,郑国泰先将去湖广开办纺织的事儿暂且先搁下。趁着还在京里,将郑梦境交代的事儿给办了。如他所预估的时间,不过半月余的功夫,就将名单上的驸马人选都查了个底朝天。 郑梦境从刘带金的手里接过暗访后得出的几张纸,越看眉头皱得越紧。杨春元和冯邦宁是早早地就出了局,不过剩下的,在她看来也没好到哪儿去。 “就这德性也想娶公主?”郑梦境哑然失笑,“兄长不觉得可笑吗?” 郑国泰晒然,“皇家事,我怎能多议。”他将手拢在袖子里头,咂巴了一下嘴,“不过嘛,就咱们家,我是断不会点头让你侄女儿嫁过去的。” 郑梦境将纸拍在手边的桌上,力道大得连桌上茶碗里的茶汁都蹦了几滴出来。“做梦!” 不行,这事儿她必须上坤宁宫去同娘娘通个气。 当下郑梦境就让人将兄长送出宫去,自己叫了肩舆,让人抬着跑了趟坤宁宫。两人一碰面,她就把郑国泰带进来的消息一一告知,大家顿时都犯了难。 “娘娘,照奴家来看,上头的人一个都不行。”郑梦境皱眉,“陛下究竟是怎么定的人?还是底下那起子小子收了贿赂胡乱给塞进来的?” 王喜姐张了张嘴,低垂着头,没说话。半晌,她低低地道:“能有什么法子?我们都在宫里头,哪里知道那么多?寻常人家嫁女儿,哪个不是亲自上门去相看的,再不济也得问问几个交好的,打探打探。” 语气中颇有几分惆怅。 “可不是,我们素日里拘在后宫,同个睁眼瞎子有什么分别?”郑梦境苦笑。不过很快她就打起了精神,“娘娘,不妨事的。先前不知道,不打紧,现在晓得了,可断不能就这么轻易将媖儿送出去。” 王喜姐还有些担心,“那陛下那儿叫身边的人一串掇,怕是就应了吧?” 郑梦境怕朝臣,怕内监,最不怕的就是朱翊钧。她拍着胸脯打包票,“陛下那儿就由奴家来,娘娘只消再好好打听哪户人家有公子便是。”她歪着头,略想了想,“顶好是富户乡绅,即便是武官,也别寻那等家里穷的。仓禀实而知礼节,穷人家连吃饱肚子都顾不上,哪里还能再去知什么礼节。” “哎,你放心,我知道了。”对于女儿婚配的人选,王喜姐心里也有个期待。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嫁得好。朱轩媖可是她唯一的女儿,性子又好,模样又俊。在她心里,女儿值得最好的夫婿。 守在殿门口的都人朝里头递了个眼色,王喜姐身边的都人微微躬身,朝她点点头。 郑梦境不明就里地眨巴了眼睛,疑惑地望着中宫。王喜姐抿了口茶,笑道:“是媖儿。为着这事儿,不独我俩急,她那女儿心思,你也是懂的——都是过来人。却又不好意思提,见天儿地偷偷打听。” 将茶碗放回到桌上,王喜姐的面色微微严肃了起来。“现在媖儿不在了,有些话却是能说了。皇贵妃,原本我也不想那么急着让媖儿这么早嫁,只是仁寿宫那头,你知道的。仁圣太后娘娘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眼瞧着就不行了。” 郑梦境了然。若是病重在床的陈太后突然薨逝,怕是还未出嫁的朱轩媖就得守孝。等孝期过了,已经几年后,朱轩媖的年纪就显得稍微有些大了。 再者,孝期不议婚,得等过了重头再来。也就是现在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回头还得重新来一次。郑国泰方才已经提出他会在几月之后远赴湖广,郑梦境手里没什么旁的人能劳动,届时还能信谁? 内监却是不能够的,怕是现在单子上的这几个人就有内监塞进去的。郑梦境也厚不下脸皮来去求冯邦宁——这位刚叫自己给拒了。 两个人一时都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那就再瞧瞧吧。”郑梦境安慰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娘娘也别太过忧心了,伤神。” 王喜姐勉强笑着点点头,“如今呐,我也就两件大事。一则是媖儿的婚事,二来却是皇太子。眼瞧着几个皇子皇女都长成了,到了婚配的年纪。我是想着,太子妃必得是个灵醒人,能在他身边帮衬着。可这样儿的人,难找。” “太子可早着呢。”郑梦境笑着打趣儿,“他同洵儿同年同日生的,大皇子且还没着落呢,娘娘急得什么。”顿了顿,“不过在大皇子同溆儿挑人的时候,娘娘就能相看着了。将那等瞧得好的且留在宫里,在身边调|教着,过几年就同皇太子行了大礼也是使得。” 女子大几岁却也不妨事。何况朱常洛和朱常溆婚配挑人的时候,参加选秀的秀女都会比他们小一些。等长了几岁后,怕是和朱常汐年纪刚好。 王喜姐点头,将这事儿记在心里。忽地想起一件事来,“话说,我听二皇子来请安时,道教授西学的徐先生暂时要停课了?皇贵妃可知缘故?” “陛下允了徐先生留在京里头参加乡试。为着能考上,徐先生便奏请停了课,发奋用功读书去了。”这事儿郑梦境却是知道的,“奴家也盼着徐先生这次能高中。” 若是再落第,就连朱翊钧也说服不了阁臣,继续将徐光启留在宫里。所以这次听说他要考试,眼睛都不眨地就点头了。 原来是这样。王喜姐也道:“十年寒窗,便是为了一朝高中。希望徐先生此次能旗开得胜。” 徐光启这次的把握极大。他在请辞前分析过,京中考试的人虽多,但学子的才华不比南边儿好,自己应该能算是中上的水平。在宫里教书的这段时候,他也时常向翰林院的人请教八股文,受益匪浅,悟出了不少东西。 临上场考试前,徐光启做足了万全准备。他是考场上的老油条了,一应规则都熟练于心。这次的考官又与自己打过交道,不提放水,起码也是能摸透人几分喜好的。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徐光启很是有信心地上了。在考场刷刷地写完,查阅一遍后,就交了卷,于位置上闭目修神。 巡视考场的巡绰官在经过徐光启时,见他胸有成竹的样子,不免起了心思,驻足停下去看他的考卷。点点头,是不错,估计能上榜。 停下片刻后,巡绰官就离开了。 假寐的徐光启在巡绰官走后睁开了眼。方才他一直眯缝着眼细细观察巡绰官脸上的神情,如今九分的把握也成了十分。 开榜当日,徐光启并未亲自去看榜。落第多次,他心里也有了阴影,只叫了个新买的小子替自己跑了一趟。虽然前头是觉得此次必能高中,但徐光启还是有些发虚。若是考不上,他如今的帝师位置可就不保了。 “老爷,高中了!”去看榜的小子一蹦三尺高,连看了几次,确定徐光启的确考中了,才回来报喜。“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徐光启两条眉毛一抖一抖的,心里高兴,面上却还要训人。“混叫些什么!不过是中了举,不值当这般大呼小叫。”他从荷包里翻拣了遍,最后还是取了一块最大的碎银赏给那小子,“去吧,叫人往我家里头去送个信。” 小子收了碎银,朝徐光启拜了三拜才出门去找人报信。 徐光启搓弄着手,嘴角不住地往上翘。不行,得按捺住,后头还得接着考呢。等过了殿试,才算完。心里头虽这般想着,可脸上的笑意却压抑不住。他跑回书房,将脸往被子里一蒙,把笑声给盖住了大半。 考中了!自己终于考中了! 想起亡母和过世的嫡妻,徐光启又不由哭了出来,泪水浸润了被褥。 放榜的第二日,给事中叶继美就上疏弹劾本次典试顺天乡试的左春坊左庶子兼翰林侍读萧良有和司经局洗马兼翰林修撰刘应秋于科场舞弊,包庇上海县籍秀才徐光启中榜。 叶继美为了防止弹劾奏疏被天子留中,所以是特地连夜写了奏疏后,于第二日的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递上去的。 此疏一出,满朝哗然。内阁的五位大学士,面有沉色一个都没说话。 同样没说话的,还有朱翊钧。 谁都知道,徐光启是天子的近臣。靠着一身绝大多数人都不懂的西学,莫名其妙地成了帝师。看不惯的人自然有,能成为帝师,就意味着自己离内阁不远了。端看已经过世的文忠公,再看如今已经告老的申时行c还在阁中的王锡爵,没有一个是不受到朱翊钧的优待的。 旁人挤破了脑袋都上不了,区区一个秀才,凭些歪门邪道就成功跻身此列,谁心里会没气?满朝文武臣子,辛辛苦苦数十年,不就为了将全部学得之艺货于帝王家。读书人,哪个心里没点抱负,不希望自己能指点江山,名垂青史的。 可现在,原本的规矩被破坏了。一个籍籍无名的秀才成了帝师,并考中了举人。看他的考卷,度其文采,接下来的会试同殿试,八成也能中。 天子为了一个徐光启,可以破例将他召来提升为帝师。徐光启的才华并不足以令他列为一甲进士,入不了翰林。可谁知道之后天子会不会破格提拔,在徐光启熬够了资历后,让他进入内阁? 再者,徐光启即便不能于万历年入阁,他可是皇太子的先生,难道不能在新帝的时候入阁? 真正的平步青云。 规矩c礼法,是这时候最好说服人的理由。 吏部左给事中叶继美早就看恃才傲物的萧良有不顺眼。文忠公在的时候,因爱其才,希望能招揽至麾下,萧良有婉拒。后来文忠公遭逢清算,又是这个婉拒了的萧良有站出来,为文忠公说项。 墙头草,尽爱出风头!这次我让你出个够! 叶继美这次一箭三雕,剑指三家。背后有谁是主谋,这谁都说不好。不过给事中本就为朝上舆论之喉舌,更是阁臣们暗中的马前卒,不少机敏的已经猜到是谁授意的了。 大明朝前后有过几次舞弊案,添上一笔也不算多。只要科举考试沾上了舞弊二字,必有一番官司要打。朱翊钧知道自己保是保不住的,只得先下令彻查。后面的事,很难说会发展成什么样。 最有可能的,就是像弘治十二年的徐经c唐寅科场案。被押入天牢拷打一番后放出来,但一身的功名尽数被剥夺。 不过人没死在里头,就算好的了。 朱翊钧默默地磨着牙,利眼在百官身上来回巡视着。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徐光启还没捂热自己的举人头衔,正在家中做着入宫授学的准备,顺天府的衙役就上门了。 他们待徐光启还算客气,没一上来就吆五喝六地绑人。为首的一个也是灵醒人,上前恭恭敬敬地请了徐光启同他们走一趟。 徐光启暗道不好,想不出自己究竟是何事得罪了人。自闭关读书后,也就去了趟考场。莫非是家里的小子犯了事,推到了自己的头上?他不免细问。 衙役不好明说,只道是有事,不过他的手指朝上头举了举。 为了弄清楚事情,好想个对策出来。徐光启咬牙将为数不多的傍身银钱取出来,悉数给了衙役。“劳烦。” 衙役看看左右,低声吐出两个字,“舞弊。” 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徐光启再茫然自己被谁诬告,也只得乖乖跟人走一趟。 科场舞弊这个罪名一旦坐实,徐光启这辈子都无法再进考场了。 与官无缘。 朱常溆怎么都想不到,自己提前将徐光启找来京城,竟落得这么个下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徐光启的能耐,打定了主意非得将人给保下来不可。 但怎么保?不是太子,无法参政。也未婚配长成,一个小孩子的身份,说出来的话谁会当真? 自穿越以来,朱常溆头一次觉得这么艰难。就连先前母亲严令自己不许肖想太子之位时,他都不当回事,游刃有余地应对着。 无奈之下,朱常溆只得让舅舅好生贿赂牢里的小吏,让他们好好待徐光启,莫要胡乱用刑,将好好的一个人给打废了。徐光启日后可还有大用。 不舍得就此把徐光启办了的还有朱常溆的父亲,朱翊钧。他旁听过徐光启的几次讲课,不说比翰林c阁臣,但水平是有的。徐光启的天分原就不在书心上,与他们比,自当落败。可西学这一个,却是他们加起来都比不上的。 史宾的来信已经是第三次了,提起仿制火器的事。林海萍等不及,竟向史宾问了法子,用自己漳州水师镇抚的官身亲自上疏,要求开发新式火器。 朱翊钧急得火烧火燎的,晚上睡了不停地做梦。一会儿是徐光启被彻底定罪,连同萧良有c刘应秋二人剥夺功名。一会儿,又是徐光启力主开发火器,大明朝在海域上再也不怕倭寇和佛郎机,就连北境南下也轻而易举地被击退。 两个梦前后交叉着,忽而是徐光启一身是血地手握火铳,忽而又是离京回乡的凄凉背影。 朱翊钧每每被惊醒,都是一身的汗。还将睡在一旁的郑梦境给吵醒了。 望着气喘吁吁的朱翊钧,郑梦境不免道:“陛下,徐先生的案子虽要紧,可龙体也得留心。陛下要是留下奴家孤儿寡母,可不得叫人欺负?” 朱翊钧扯直了袖子擦汗,点头,努力平复着呼吸,“朕知道。”他拍了拍郑梦境敷在自己肩上的手,“小梦放心,朕不会的。” 实在不行,还是能有办法让徐光启继续留在京城授学的。 徐光启因朱常溆和郑国泰的照拂,倒是没受什么罪。可同他一道被关入大牢的萧良有和刘应秋运气就不那么好了。 萧良有为人清正,眼光毒辣。凡他主考的乡试c会试,皆是人才济济,众口夸赞。如今座师受难,不少受了他恩惠的人多方奔走,希望可以将人救出来。甚至最后都求到了现在的首辅王锡爵头上去了。 可即便是元辅出面,让叶继美卖个面子,也没成功。 “王元辅,现在并非是我一人揪着不放,而是”叶继美也觉得自己有苦衷,“而是萧以占平日里太过傲气,得罪的人太多。” 想要弄死萧良有的又何止他叶继美一人。王锡爵自持首辅之位,也无法堵住悠悠众口。 王锡爵知道叶继美说的是正理,即便被回绝,也没多纠缠。 这次的舞弊案本就是污蔑,但众人一起使绊子,硬来个无中生有。最后审官将案子一结,带着大量的所谓“证据”送到了朱翊钧的面前。 问题出在被连带上的刘应秋身上,有人看到他的妾侍偷偷将考题夹带出府,交给了重金买通自己的考生。 那个考生是谁,刘府上下的人都说不清楚。既抓不到人,又有这么回事。得,全给赖在徐光启的身上。 朱翊钧明知是审官们为了早日结案,向幕后主使有个交代,也不得不在“证据”前捏着鼻子给认了。他心知这次的案子,是无罪当作有罪论,把所有可能都算作一块儿,最后成了。 既然证据确凿,还能怎么办?萧良有被证明了无罪,刘应秋的官身一撸到底,和徐光启两个一起被夺了功名,成了白身。 徐光启从牢里被放了出来,漠然地回到了自己在京中租来的小院子。望着满屋的狼藉,他开始收拾杂物。倚墙放着的一个破旧竹书架上,有徐光启才译制了一半的《几何原本》。原本他想要等著书后,将此书呈于天子,允他教授给皇子们。 要想学好火器,算术不得不学,还必须精通。二皇子于此道虽不算有天赋,但勤奋。四皇子喜好火器,一直缠着自己想要玩一次。徐光启原打算在开授《几何原本》的那天,将自己一直珍藏的鸟铳给他耍一天。五皇子天资聪颖,好玩,于算术上颇有些天分,若能习得此书,必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可惜现在已经没有机会了。 身为秀才的时候,徐光启还能勉强让天子破个例,入宫授学。一介白身,又沾上了舞弊的污名,纵是天子不计较,群臣的弹劾也够让天子最后让步的了。 徐光启满大明朝跑着,心思玲珑,不愿叫人为难。索性自己孑然一身地走了。只是家中已得了他中举的消息,怕是正高兴着。这一次回去,竟是连秀才的功名都没了。不知老父要如何心伤。 还有他的独子,刚考了童试。自己这个做父亲的也 “请问,徐氏子可是住在此处?” 徐光启听到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抬起头往大门那处看。屋外的光线比屋内要亮堂许多,来人背着光,他一时看不清。不过嘴上却应:“我正是。” 反正不会有比现下更糟的情形了。 出声的那人退开半步,侧过身子,“老爷。” 似曾相似的模样,只身上穿着的不是明黄色的龙袍。 徐光启当即下跪,“臣草民叩见陛下。” “起来吧。”朱翊钧想要扯着嘴角笑一个,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徐光启站起身,忙将天子往里面请。进得屋中,他才觉得有些羞涩。这样满是灰尘的杂乱屋子,怎能让天子坐下。徐光启搬来唯一一张完好的杌子,用袖子擦了擦,“陛下” 田义皱眉,刚想出声阻止,朱翊钧就恍无所觉地坐下了。他只得把上前的半步退了回去。 朱翊钧面对徐光启探究的目光,不断地搓着大腿。他有些紧张地觑着徐光启。 “徐先生” 徐光启连忙摆手,“陛下,草民亦非功名身,当不得陛下这一声。” “是朕对不起先生。”朱翊钧微微低垂了头,道,“明知先生是受人污蔑,却还是拗不过小人。” 这一声歉意,令徐光启心里满不是滋味。他的确怨过朱翊钧,纵然知道这全非天子之错,可总得找一个发泄的宣口。如今朱翊钧屈尊降贵地向自己道歉,那点怨恨也随之消散。 朱翊钧环顾四周,“徐先生要走吗?回上海去?” 徐光启点头,将自己译注的《几何原本》抱来,给朱翊钧看。“草民原打算将这些编译好之后,教与几位殿下。不过可惜”他没有接着往下说,“但如今这些,却是仅够殿下们看了。归乡后,草民还会继续编译此书,若殿下欢喜,草民便托人送来京里。” 朱翊钧不动声色地翻着书,书页上涂改过不少次。有很多第一次用的词朱翊钧看不懂,不过边上一次又一次地进行修改,落到最后,倒是明白过来了——与大明朝现在用的算术书极为相近。 “徐先生可有意继续留在京中?替朕教导几个顽子?”朱翊钧将书合上,捏在手中,并不还给对方。 徐光启苦笑,“草民现今哪里还有什么脸去教书育人呢?”他摆手摇头,“罢了,罢了。” 朱翊钧不以为忤,“白身自然教不了。但驸马都尉却可以。”他倾身向前,“徐先生,你愿不愿意做朕的驸马?” 徐光启长大了嘴,驸马?!作为读书人,他从未想过这一点。甚至可以说,所有的读书人都唯恐避之不及。成为驸马就必须连同家人一起辞官,太|祖定下的规矩,大明朝的外戚不得担当任何实职。爵位可以给,岁禄也能给,但实职万万不可。 为着这一点,历来大明朝的公主都是下嫁给平民。 以前徐光启是秀才,他根本就没往这上头去想。他心心念念的,就是努力去考取举人的功名,进而博个官身,好报答朱翊钧的知遇之恩。但现在一介白身的他,却是正好符合了驸马的条件。 不过问题在于,徐光启并非父母双全,还成过亲,有个儿子。更重要的是,他的年纪比朱翊钧还大上一岁。朱翊钧于嘉靖四十三年出生,徐光启则是嘉靖四十二年生的。而他的儿子徐骥,出生于万历十年。 朱翊钧现在唯一可嫁的女儿,只有万历九年出生的嫡长女朱轩媖。这门亲事要真成了,大公主过门就多了个比自己小半岁多的儿子。 从年龄上看,这一对老夫少妻可谓是乱了常伦。 徐光启算术学得好,心头一算,就犹豫了。朱翊钧也不逼他,“徐先生大可不必忙于离开京城,先考虑考虑朕的提议。若是觉得不合适,再另想法子便是。”此时他终于能笑得出来了,“朕务必要留下徐先生。” “草民,有负皇恩。”徐光启躬身相拜,送走了微服出宫的朱翊钧。 回了宫,朱翊钧就马不停蹄地找来王喜姐和郑梦境,把自己的想法同她们说了。 郑梦境是头一个跳起来的,“陛下!媖儿可比徐先生小上那么多!这婚事c这婚事,怎么能成?若是传出去了,叫旁人怎么看天家?又叫旁人怎么看徐先生?” 她说的也正是王喜姐想说的。王喜姐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为着女儿的婚事不知愁白了多少根头发,可临了却要这么定下,心里的那股子委屈劲就别提了。 朱翊钧扭开脸,“朕也是没办法。你们倒说说看,要留下徐光启,还有什么旁的主意没有?” “让他进武职不行吗?”郑梦境急得一屁股在朱翊钧的边上坐下,见他将脸扭向另一边,用手给掰过来,“随便寻个由头,授个武职,让他去锦衣卫啊,东西厂啊什么的。难道行不通?这样,这样也太磋磨媖儿了!” 朱翊钧皱眉,“朕也不是没想过,可寻常武吏没那么大的权力,管不了事。徐光启要晋身也没那么容易,得从小官小吏往上爬。待朕能用他的时候,人在不在还两说。文官看不起武职,你们也不是不知道。” 王喜姐幽幽地道:“难道文臣就瞧得起外戚吗?陛下,武清伯同奴家的娘家不晓得在宫外受了多少白眼。陛下就能确定徐氏做了驸马后,不受人白眼吗?” 朱翊钧自然不能保证。但他这么做自有他的打算。他叹道:“你们心中所虑,朕也知道,也懂。媖儿是皇后的女儿,难道就不是朕的女儿了?莫非朕平日里有亏待了她?” “皇后,徐氏曾为秀才,退一步说,此人曾为学子。而大明朝的公主从未嫁给过学子的,此举能开先例。这是其一。” 王喜姐点点头,先前朱翊钧一心想将朱轩媖嫁于高阶武职官吏,也同她提过这事儿。这点王喜姐却是能同意的。 朱翊钧见王喜姐面色稍霁,心里松了一口气。“徐氏于火器c算术上颇有建树,还懂西洋文,这一点上日后就能为朕所用。仅仅是皇恩并不足以叫人肝脑涂地,唯有联姻才能让人不得不为朕倾尽全部。” 郑梦境张嘴想说什么,听到朱翊钧后头的话,还是咽了回去。眼泪不住地在眼中打着转,硬叫她咬牙不落下来。 “再说,人常言,老夫少妻更为恩爱。”朱翊钧浅浅一笑,“媖儿年纪比徐氏要小那么多,难道徐氏就不会见媖儿天真可爱而心生怜意?为着媖儿,朕也觉得是门说得过去的亲事。” 朱翊钧最后劝慰她们道:“人是朕亲自定的,徐氏子的为人你们在宫里多日也能品得出一二来。这样总比外头胡乱听人说谁谁好,就替媖儿定下来得更妥当些吧。” “可这也差的太多了。”郑梦境红着眼圈,脑海中不断浮现着朱轩媖的好来,左思右想都觉得徐光启配不上。不过她心里也明白,身为大明朝的公主,朱轩媖身不由己。 不提本朝,只看开国之初。难道下嫁于功臣的太|祖公主们就不委屈吗?人都没见过一次,更提不上什么感情,是好是歹,都闭着眼嫁了过去。之后还改不得嫁,只能孤老一生。 比起那些先帝公主们,朱轩媖已经好上太多了。她和徐光启因朱常汐而有过几面之缘,勉强能算作认识。徐光启的为人如何,几个长辈同兄弟们也清楚,多少能算得上知根知底。徐光启纵有种种不妥之处,只凭他一身本事,朱轩媖日后在京中就不会叫人小觑,况书香世家出来的徐氏一门也必不会欺侮了她。 政治与权力在这桩婚事上交织在一起,她们这些女子只能点头认了,而没有半点反驳的余地。 郑梦境压低了声音,“不是说徐光启还有儿子?都考过了童试,若是徐光启点为驸马,那他的儿子怎么办?”入科举是为了官身,而驸马一家子都成不了官,这岂不是为难了人家? 朱翊钧默了半晌,“媖儿还年轻,总归会和徐氏再有孩子。至于徐骥就令他明面上出了徐氏门,转投去他外祖家。户籍上分开了,总归还能再考。” 至于私底下人家是不是还住一块儿,相处地好不好,可就两说了。 “徐氏能答应?”王喜姐不由道,“那可是元配的嫡长子!” 朱翊钧闻言,沉着脸没有说话。 在殿外听了许久的朱轩媖此时进来。她向上首的长辈们盈盈一拜,妙目微微眯起,“女儿拜谢父皇c母后,替女儿择的好婿。”说罢再是一拜。 王喜姐登时眼泪就出来了,将人一把搂进怀里,死紧死紧地抱着。“我的媖儿,我的乖囡囡啊。” 郑梦境不忍闻中宫的哭声,出声再次确定,“媖儿,这可是你的心里话?若有半点不愿。”她朝将头撇开的朱翊钧瞪了一眼,“父皇同母妃也不会强逼了你去嫁自己不愿嫁的人。” 朱轩媖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温顺地摇摇头,“媖儿没有半点不愿。徐先生若未牵涉舞弊案,便是进士之才。能嫁得此人,媖儿还有什么不甘愿的呢?” 她脸上的笑意刺痛了朱翊钧的眼睛。“媖儿,父皇对不住你。”多少年来,每每望着自己这第一个孩子,朱翊钧总想着要给她寻一个什么样的人家,找一个什么样的郎君,心里计较了半晌,只觉着这个也不好,哪个也不妥。 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等临了头,最终给女儿挑的是这样一个驸马。 朱轩媖低垂了眼,“媖儿没有不愿,心中只怕徐家乃书香之家。听闻徐先生之父也是秀才。这样的人家,怕是瞧不起媖儿。” “他们哪里敢!”郑梦境哑着嗓子,“你虽为公主,天家不能仗势欺人。可到底那么多弟弟呢,到时候犯了事,谁不能给你出头?!皇太子还是你的嫡亲弟弟!” 坤宁宫里哭作一团,大家都忘了徐光启还没点头答应婚事呢。 另一头,徐光启好好想了几日,写了一封信寄回家中,让家中的老父与儿子一同参详一二,看看这门亲事到底能不能成。 因朱翊钧听说了是商量婚事的家书,特地让陈矩开了方便之门,让走的驿站,比旁的家书要更快地送到上海的徐家。 收到信后,徐光启的父亲徐思诚和他的孙子徐骥不由大吃一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80章 徐骥看着信,怔愣了半晌。他早就想过父亲会续弦,只万没想到,这对象的来头可是有点大过了头。 其次,才是问祖父,“若是阿爹成了驸马,岂非我就考不成秀才了?” “莫急。”徐思诚将儿子的信又仔细看了一遍,“你爹在信里说了,若我们同意,为着你日后考虑,先除籍,上你外祖父家去挂个名儿。等日后他亡故了,再由公主提出来和离,届时你再回来。” 徐骥满脸的不信,“大明朝的公主能和离吗?多少年了,也没见有这回事。” “即便不和离。”徐思诚因儿子的荒诞之举,心里有些烦躁,“公主死了之后,咱们家总能提出来吧?一不负皇恩,二你爹也能冒尖儿。” 祖父语气的不善令徐骥摔门而去。他是家中唯一的孩子,连个同龄的伴儿都没有。生母吴氏生下他后不久,就因产后疾而亡故。本还有父亲看顾,可祖母病逝后,父亲也远走肇庆,只留下他一人与祖父相伴。 平日里有多亲近,此时心里就越容易别扭上。 徐骥倒不反对父亲续弦,只觉得别扭,又觉得父亲有些攀皇恩。进门一个娘,年纪只比自己大半岁,而自己的父亲年纪比后娘的爹还大。 难道为了能出头冒尖儿,就可以什么都不顾了吗?徐骥不明白。他自父亲屡次不第后,全家就把希望都放在了他的身上。徐骥倒也争气,童试非常顺利。只因一门心思读书,而不知许多人情世故,想得就单纯些。 徐思诚在他走后,想要将人叫住,转念一想,还是没说话。孩子自有孩子的想法,暂且先不管,还是儿子这门“亲事”更要紧些。此乃家中大事,由不得徐思诚不好好思量。 涉入舞弊案后,徐光启以后都没有机会再去参加科举了。士农工商,第一条儿就给彻底废了,连去给人当教书先生都不能够。后面,一个农,家里无地可种,徐思诚也是读书人,心中自有傲气。难道白白供了这许多年的儿子,要叫人去下田种庄稼?工就更行不通了,在徐思诚看来,儿子并无一技之长,所学所知的,不过是些费钱的玩意儿,谁愿意学?谁愿意要?连养家糊口都做不到。而商贾就更别提了,徐家家境窘迫,否则徐光启也不会被逼的远走他乡为了点束脩去教书。 都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徐思诚一行行地看过来,竟是觉得自家的儿子眼下除了哪一个都做不来。 手里的家书让徐思诚捏得紧紧的,难道真的就只能去侍公主了? 却又不甘心。 若选择了天家的恩泽,好端端的家就要散了。唯一的嫡孙要拱手让给外家且不提。天家的公主必定娇生惯养,脾性没得好,自家能不能受得了这份罪?是不是要日日上公主府去晨昏定省?若是如此,徐思诚头一个不同意。自来唯有女子向公婆请安的,哪里有公婆反其道而行之。 可家里这般情状,哪里还供得起徐光启一个吃白饭的?要不是靠着富庶的外家,徐思诚自己就连白米粥都喝不上。 徐思诚左思右想,觉得这事儿还是得再和多年来给了徐家不少恩惠的吴家去商量商量。他走到徐骥的门前,敲了敲,“你出来,同我一道去你外祖家。” 里面起先没动静,过了会儿,徐骥才满脸不高兴地开门。徐思诚上下一打量,不由笑了。孙子脸上虽不好看,可衣裳却是换了干净的那一件。 “走吧。”徐思诚叹道,“早先儿走,咱们还能早些儿回来。” 徐骥长长地“哦”了一声,然后闷不做声地跟在祖父后面。 徐家与吴家隔了三里路,二人到门口的时候已是走得气喘吁吁。 徐思诚定了定神,将身上的灰掸了掸,又去替孙子掸衣。他叮嘱道:“进去后,莫要随便出声,我来说便是。” 徐骥老大不高兴地点点头。 “谁啊。”吴家里头远远地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 徐思诚堆了满脸的笑,“是我。” 门后的闩子被抽掉,一个灰发多黑发少的妇人探出头来。她看到徐骥就笑眯了眼,而后才将目光转到徐思诚的脸上,“是亲家老爷。”她朝徐思诚点点头,扭头往里喊了一声,“亲家老爷来了。” 而后领着他们两个进来。 一个身穿道袍,头戴东坡巾的男子飘然如仙,从正堂慢慢走了出来。他虽同徐思诚的年纪差不多,但看上去可比他要年轻,一口美髯随风飘逸,红光满面皮肤白皙,走路步履轻盈,全不见老态。 这位便是徐光启的老丈人,吴小溪,是位处士。所谓处士,便是考取了功名却并不出仕的文人。徐光启当年第一次乡试落第后,不知怎得,就入了吴小溪的法眼,令他另眼相看,将女儿相嫁,并指点徐光启的学问。后来徐家的家境越发破落,他也就时不时地接济着。 吴小溪抬起眼皮,一看徐思诚欲言又止的模样,就知道他们今日过来是有事。“随我进去里屋吧。”进屋后,将所有的人都唤出去,开门见山地问道,“亲家老爷是有事?” 徐思诚有些喏喏,不知该怎么说。他在路上就同自己说了,便是话说一半,吴小溪就开口骂,也认了。这事儿本就是徐家不占理。但见了人,徐思诚却觉得自己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吴小溪看出他的踌躇,浅笑,“无妨,直管开口便是。”他用慈和的目光望着一直闷闷不乐的外孙,“是不是家里又没米粮了?不打紧,外祖父派了下人去取来,再给你们半斤腌肉,可好?” 徐骥略抬抬头,咬了下唇,觉得疼了才松开。“不是为着这个。” “那是为了什么?”吴小溪摸了摸外孙,“还有什么事,能叫咱们骥儿不开颜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徐思诚不说话也得说话。“是光启。那孩子有意续弦。” 吴小溪脸上的笑意更盛,“我当是为着什么。”他摸了摸外孙的手,“若是为着这事儿不高兴,骥儿可是过了。男子大丈夫,不说续弦,就是纳妾都是常态。这没什么好不乐意的。你不是常说家中就你一人,没有兄弟姐妹吗?等新娘子进了门,你就又有了母亲,到时候就有弟弟妹妹陪着一道耍了。” 徐思诚咽了咽口水,“续弦的对象,是当今圣上的皇长女。就是中宫所出的那位。” 吴小溪的笑意凝固住了。“此事当真?” 徐思诚点头。 这下吴小溪明白了,为什么徐家会上门,也明白了为何外孙会不高兴。这的确是一件需要好好考量的事。他思索了一会儿,并不立刻出声,而是先问徐思诚,“子望兄怎么看?” 徐思诚苦笑,“我虽不愿,但为着光启想,不愿也得愿。”他望着吴小溪的眼神分外真诚,“我知道若是尚了公主,徐家就此对不住吴家了。可光启他实在是不争气啊!亲家公还不知道,他牵涉进了直隶的舞弊案中,功名都给夺了。” 原是如此,怪道会打起尚公主的主意。吴小溪并不意外,换做是自己怕也会这般去考虑。他们今日前来,大概是为着徐骥吧。当爹的已经没了指望,但徐骥却不能因此被耽误。 “骥儿,你怎么想?”两位长辈商量的时候,并没有特别避讳孩子,此时吴小溪便问道,“同外祖父说说看。你须知道,官场之事可不是闷头读书就能学来的。且莫怕,说说看,若有错处也无妨,都是自家人。” 有了外祖父的鼓励,徐骥的胆子就大了。“祖父c外祖父,我不想阿爹尚了公主,也不想一家子散了。现在这样不好吗?阿爹回来,还是可以同我一道读书的。” “可是你爹回来后,就是再怎么努力读书,也没用了。”吴小溪淡淡道,“他这辈子再也不能考取功名,博得官身。甚至都不能教书。骥儿,你可有想过,家里面多养一个人,就得花多少银子?你爹堂堂丈夫,还是念过书的,会愿意去给人去做长工养活一家子?” 外祖父未能言尽的话,徐骥心里明白。徐家总不能就靠着吴家吃饭。一家子三口男人,还能不能有点骨气了? 徐骥是想明白了,可心里也就越发堵了。 徐思诚在一旁听着,心里“嗯”地一下。亲家公这是松口了?是同意让儿子去尚公主? 吴小溪拍了拍外孙,朝徐思诚正色道:“光启想要尚公主,我看倒是可行。只怎么个尚法,却要好好商量。”他冷笑,“天家想要一个读书人做驸马,可总得出点血才行,咱们可断不能做赔本买卖。” 徐思诚呷摸着亲家公的意思,想了一会儿,将目光对上了徐骥,突然福至心灵地明白了过来。他站起身,朝吴小溪行了一个大礼,“有劳亲家公指点。” 吴小溪摸着长须,“阿元虽然没了,但有骥儿在,你我总归是亲家,断不了的。” “那是。”徐思诚正色道,“他日飞黄腾达,定不忘今日相助之功。” 吴小溪点点头,捋着胡须,嘴边的笑意有些意味深长。 徐思诚见事情了了,就准备带着徐骥回家。却不料吴小溪突然道:“骥儿且留下。”他笑呵呵地望着徐思诚,“子望应当不会舍不得吧?我留外孙子说会儿话。” 徐思诚哪里会反对,当下就应了,独个儿回的家。在家里用过饭,天色渐暗,他一直立在门前,远眺着徐骥的身影。 过了许久,才看见徐骥坐在驴车上,慢悠悠地回来。他从驴车上跳下来,徐思诚见他面色好了许多,脸上不由一松。 徐家无钱,徐思诚只得靠一张嘴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将赶车的人谢过了,才同徐骥回转到屋子里。 祖孙俩在一起泡脚,徐思诚有一搭没一搭地套着话。“你外祖父是叫你留下,说学业的事儿了吧?”他叹道,“要没这档子事,你明岁就能去考秀才了。” “才不是。”徐骥两只脚在水里搓了搓,“外祖父叫我歇几年,好好念了书,经些事儿,再入考场。”他歪着头看祖父,“外祖父还说,让我现在家里头,同公主好好相处几年,等要考了再除籍,挪去吴家。” 徐思诚一怔,旋即苦笑一声。亲家公果然没像他嘴上说的那么轻松,心里还是极在意的吧。 人都说继子同后娘的关系最为微妙,一个不好,就闹出一桩家务事。公主是金枝玉叶,能轻易退让?徐骥又是年纪小,不通世故,想来也只能被当枪使。到时候闹到天家跟前,徐光启更是得两头受怨。 待年限一过,徐骥该入科场了,拍拍屁股就走人。留下一大摊子家务事,有了缝隙的感情怎能再缝补起来? 徐思诚不得不感慨,吴小溪这一招实在是高明。就连他都反驳不得什么。 徐骥叫外祖父说服了之后,不过几日,就同徐思诚一同北上入京去见父亲。徐光启听说父亲同儿子一同前来,心里自然高兴,但也焦虑,生怕这一桩暂且还看不出好坏的亲事离间了他们一家人的感情。 徐光启那头久久没等来消息,朱轩媖却依旧开始准备嫁妆了。说是准备,其实大部分还是由王喜姐在操办。两宫太后听说了这场婚事,都没说什么话。陈太后是病入膏肓,又素来不理事。李太后是完全不想管——这可不是朱常洛的婚事。若是皇长子要叫配一个定过亲的丫头,她头一个就跳起来上乾清宫去大闹。 不过是个皇女,并不打紧。既然天子愿意舍了脸面,叫天下人嗤笑,那直管去做便是。 这些事朱轩媖心里都有数,只不过全都抛在脑后,通没有管。她一心一意地闷在宫里做着绣活儿,只偶尔同来串门的朱轩姝说说话。宫里倒是皇子多,皇女少,能说得上话的也就她们两个姐妹罢了。 朱轩姝为了排解姐姐的忧闷,倒是日日来坤宁宫,只看着朱轩媖的眼神再与以往不同,小心翼翼的,说话儿也不敢高声,用词也得斟酌再斟酌,才敢说出口。 向来敏感的朱轩媖自然察觉到对她态度的转变,不由笑了,“这般紧张做什么,又不是我出嫁了,就再回不得宫,同你做姐妹了。” 朱轩姝只笑笑,没答话,低头继续绣着手里头那个不成样子的帕子。她预备着等皇姐出嫁那天送的。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上一瞬还叫人觉得犹如白驹过隙,下一刻又好似只过了半日,待去看了黄历,才发觉日子早已飘然而逝。 这日,朱轩姝一早起来,就觉得眼皮子直跳。她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只如常般起来洗漱,随着母亲去向两宫太后请安。 郑梦境同她回来的时候,却听吴赞女红着眼圈来报,说是阿狸死了。 郑梦境叹道:“既如此,好生安葬了。”她牵着朱轩媖进殿,“可怜了阿雪,没了相依为命的母亲,日后可怎生是好?还能活得几日?” 朱轩姝心里当下就觉得不好,呼吸越来越急促,可她明白,这不是因为伴着自己长大的阿狸故去的缘故。 变故发生于后半日。 朱轩媖两手捧了陈矩送来的圣旨,呆呆地坐在床边。她只挨着一小半儿,险险就要跌下来的模样,周围瞧着的人都没出声提醒,只心里头吊着。 陈矩送来了圣旨就走了,没多待半刻,连茶都没抿上一口。朱轩媖知道他不是急着去向父皇交差,而是怕留下来,受了在正殿哭泣的母后迁怒。 一阵天坼地裂的哭声由远及近。 朱轩姝哭得直噎气,从门外跑进来,摔了好几次。她哭着扑倒在皇姐的脚边,双手死死抱着她的腿。泪水从下巴上滴落,浸湿了朱轩媖膝头的裙澜。 “不嫁!皇姐,我们不嫁成不成?”朱轩姝的嗓子都已经哭哑了。她是从翊坤宫跑过来的,这面圣旨刚下,那头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后宫。 中宫唯一的皇女,嫁于上海籍的徐氏子。 朱轩媖心里倒是松了口气。好像一直悬于头上的利剑,现在终于落了下来,一刀砍了干净。她将圣旨随手丢在床上,把妹妹从地上扶起来,用手背替她擦着泪,脸上还挂着笑,“哭得什么,父皇替我觅得良婿,难道你这做妹妹的,不替我高兴?” 哪里能高兴的起来?!朱轩姝这几日拜菩萨都拜地勤快,每次都念着菩萨开眼,莫要将这亲事成了。谁人不知朱轩媖不是嫁,而是送。她不是新嫁娘,而是穿着红衣红袍红绣鞋的人质。 朱轩姝打着嗝,恨恨道:“我便不许你嫁,这本就不是什么好亲事!” “姝儿,人不能任性。”朱轩媖淡淡道,“我知你性子,看着整日乐呵呵的,心里比谁都有主意,其实啊,你就是个犟脾气。”她点了点妹妹的鼻尖,“这个以后可得改改了。” 朱轩姝眼睫上犹挂着泪珠,“姐姐心里不怨吗?是父皇父皇他” 朱轩媖按住了她的唇,摇头,“我从未怨过任何人。姝儿,你我在宫里长大,享尽锦衣玉食。你可曾想过,普天之下,可有白得来的东西?”她再次摇头,泪盈于睫,“没有。所以我早就明白,终有一日,自己会为这份锦衣玉食而付出代价。” 姐妹俩的额头抵在一起,朱轩媖望着妹妹的眼中闪烁着不忍和彷徨,“也许有一日,你也会同我这般的遭遇。但我却希望,你永远都不会遇上。” 朱轩姝的牙齿不住地轻轻打着战,自己也会有朝一日同皇姐这般吗?嫁给一个自己完全不想嫁的人? “算起来,我同徐先生也不算没见过面。”朱轩媖笑笑,“比起旁的人,能在婚前同夫婿见一面,已是很了不得了。听说我那未来的公公也是秀才功名,继子年纪小小就有了功身。姝儿,往好处去想,难道还有人会嫁地比我更好吗?” “不会再有了。日后徐先生,”朱轩媖顿了顿,脸上丝毫不见一个待嫁女子的羞涩,“该叫驸马了。日后驸马会受到父皇的重用,再没有外戚有这份殊荣了。姝儿,菩萨待我不薄,我已是心满意足。” 朱轩姝的唇上下微微颤动着,最后摇着头,将脸埋进姐姐的怀中。她的手紧抓住对方妆花缎子制成的袄子,好似这样就能不让皇姐离去。 出于对徐家的担心,朱翊钧很快就定了女儿的册封礼和婚礼的日期。朱轩媖的封号是荣昌,此后她就是真真正正的大明公主了。 成亲前三日,朱翊钧宣了荣昌公主去乾清宫见面。朱轩媖欣然前往,与父亲对坐于榻上,中间隔着一张炕桌。 “媖儿,出嫁后,朕不会建造公主府。”朱翊钧不敢看她,“不过会另赐一所离宫里近一些的宅子,给你和徐家住。过门后,记得莫要仗着公主的身份,徐氏一门都是学子,心里傲气得很,受不得这等。你乖乖儿地” 不等朱翊钧后面的话说完,朱轩媖就温顺地点头,“父皇毋须多言,荣昌心里明白的。于先夫人,荣昌会执妾礼,每日于长辈前请安,视继子如己出。” 朱翊钧咬着牙,眼泪一下就盈满了眼眶。许久之后,炕上的茶都已经凉了,他才从重重地点头,从齿缝里蹦出一个字,“嗯!” 朱轩媖起身下榻,朝扭过头的父亲拜了三拜,离开。 裙裾擦过青砖,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远。朱翊钧甚至还来不及去细听,就再也听不见了。 出嫁的前一晚,王喜姐和郑梦境摒退了所有人,与穿戴着婚嫁衣饰的朱轩媖面面相觑。 “母后,母妃,你们来得却是正好。”朱轩媖点了红的绛唇微启,“媖儿心里也有些怕,正好同你们说说话儿。” 王喜姐重重咬了下唇,把头微微侧开。郑梦境牵过朱轩媖的手,叹道:“荣昌,今日我同,”她朝王喜姐看了看,“娘娘过来,是有些事要交代你。” 朱轩媖虽正色,脸上还是挂着以往的浅笑,“母妃有话,不妨直言。媖儿自当谨听教训。” “我听说徐家先头的那个亲家,姓吴,不是个好应付的。你那继子素来听他外祖父的话,似乎一直对你颇有微词。”郑梦境压低了声音,将兄长打探来的消息悉数告知,“你且要小心谨慎些。再有,男子,越是年长,便越是疼爱小女儿态的模样,你且要记在心上。” 若说前头,是让朱轩媖同徐家的下一代打好关系,凡事退让。那后边一句,就是郑梦境将自己这些年来霸宠的手段尽汇作一句,教与她。男子爱撒娇,略略使些小性的女子,若是能再惹人怜爱,懂事听话几分,就越发能得人心了。 朱轩媖微微低头,露出后头一截雪白的皓颈来,瞧着倒是有几分新嫁娘的羞意。“谢母妃教诲,媖儿谨记于心。” 王喜姐至始至终都没能再说出半个字。不是她不想开口,而是她怕自己未语泪先流。女儿已经够苦了,何必再添了她的愁意呢。一切婚前该说的话,都由郑梦境一人替她说了。 第二日出嫁,王喜姐坐在上首,看着女儿由都人搀着,朝自己行礼,她只觉得一口气上不来,就梗在了胸口。身侧坐着的郑梦境立马就发现她的异样,想出声喊太医,被王喜姐一手按住了。 王喜姐动了动嘴,极轻极轻地道:“今日,是媖儿的好日子。”她的眼泪早就哭干了,再也出不来什么,只干干的,睁着,望着女儿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就在朱轩媖出嫁的这一天,阿雪僵了的身子在它当年生小狸奴的草丛里找到了。朱轩姝抱着死去的阿雪,哭得撕心裂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81章 朱轩媖睁开眼,伸手探了探身边的被褥,已经凉了。 乐文移动网她起身撩开帘子,外头的嬷嬷赶紧取了软鞋过来替她穿上。 “驸马呢。”朱轩媖问道,“什么时辰了?是不是我起晚了?” 嬷嬷替她打了水来洗脸,“驸马早早就起了,正带着小公子在书房早读。殿下并未起晚,还有半个时辰才是给老太爷请安的时候。” 朱轩媖顿了顿,动作加快了几分,“半个时辰?已是晚了。以后只要驸马起来,就叫醒我。既嫁作人妇,自当尽心侍奉。” 嬷嬷没说话,只心里发酸。 长长的头发被挽起梳作妇人髻,朱轩媖望着镜中的自己,由嬷嬷们给自己穿上正红色的新衣。王喜姐为着女儿,备下了几十箱的衣料,另还有十数个箱子的缝制好的新衣。镜中的朱轩媖一身深深淡淡的红,明艳动人。 正堂内,徐思诚坐也不是,立也不是。他心绪不定地问道:“光启,等会儿殿下来了,我是不是别坐在上首比较好?免得怠慢了殿下。” 徐光启笑道:“殿下的性子在宫里也是一等一的好,爹等会儿见着人就明白了。您现在是长辈,只管在上头坐着便是,殿下定不会不快。”边说着,边将父亲扶上上首坐下。 徐骥抿着唇,双手缩在袖中微微发抖。虽然父亲说新进门的继母公主性子好,但他在上海的时候,没少听人说后娘的不是。但也无妨,一旦有隙,他大可回上海外祖家去。 外头传来纷沓的脚步声,徐光启丢下一句,“我去迎殿下。”就出了门。几息的功夫后,他与朱轩媖一同入了堂。 朱轩媖跨过门槛,未语先笑,带着几分新嫁娘的羞涩。 嬷嬷在徐思诚的前面摆了一个软垫,朱轩媖行至跟前,双膝一软就要跪下。身侧的嬷嬷看得眼酸,堂堂中宫所出的皇长女,什么时候受过这份罪! 徐思诚吓得跳起来,将人扶着。“万万使不得,使不得。” “有什么使不得的。”朱轩媖细声细气地道,“您是长辈。媖儿嫁了徐家,自当待公公如亲父。” 徐思诚咽了咽口水。公主的亲父是当今的天子,他哪里敢有这份念头。这一早上的心惊胆战到了此时却是升上了极点,莫不是荣昌公主一入家门就要立威吧? 因徐思诚不同意,朱轩媖到底没跪下,只福了身子将茶给敬了,另奉上一双鞋袜并自己绣的荷包——荷包里头是有钱的。“都是自家绣的,比不得针线上的绣娘功夫好。” 徐思诚笑着应了,接了东西指尖传来从未触及的光滑柔软。上等的缎子制成,即便不是如朱轩媖说的亲自绣的,也是下了功夫挑选料子的。当下他脸上的笑意越发盛了几分。 见徐骥的时候,朱轩媖倒不行礼的,没有娘给儿子行礼的道理。徐骥有些老大不情愿地拱手弯腰,却见朱轩媖避开了身子只受了半礼。他愣在原处。 朱轩媖笑吟吟地将一副早就备好的文房四宝从嬷嬷手里取过来,交给徐骥。“我闻骥儿有大才,不敢用金银的铜臭味污了你,只这个,大概你还会欢喜的。” 最夺眼的玫瑰紫澄泥砚上雕的是归去来辞图样,这还是从乾清宫朱翊钧手里漏出来的。正宗善琏镇出的湖笔,笔管用的是老梅鹿竹。墨是歙县制墨名人程君房的玄元灵气徽墨,此墨得董其昌的之盛誉。纸并三刀,富阳的竹纸c铅山连四纸c泾县的宣纸,厚厚的叠成一摞。 徐骥只觉得自己看花了眼,想伸手去摸又不敢。过去在上海,他只能见同窗得其之一。只一件儿,就够人炫耀上半年的,连教学的先生都眼热。最叫他欢喜的是程氏所制之墨。科场重字,过往有人因字不好而落选的,所以徐骥最佩服能写得一手好字的董其昌,如今自己却将拥有得其所赞的程墨,心里自然激动。 “可万莫要嫌弃了。”朱轩媖望着徐骥的表情从不情愿变成微愕,浅笑,“因父皇定的日子太匆忙,只寻到了这些。骥儿若有旁的想要,回头只说与我便是。” 徐光启见儿子只顾惊愕而不接过东西,皱了眉咳嗽一声。徐骥恍若初醒地赶紧接了,这是他头一次看见这么多的好东西。徐家贫困,哪里用得起那么好的东西,寻常习字,徐骥都是用完这面再翻一面接着用。就是外祖吴家也断舍不得将这上等的纸买来给自己用。 “还不谢过你娘。”徐光启温声道。自己的小妻子是真费心了。 凡是文人,心里自有一股傲然。徐光启也不例外。他自认在京中再找不出第二个同自己这样熟知西学和火器之人,天家必得要用自己。只他不曾想到天子会用联姻的方式来笼络他。若朱轩媖是跋扈的性子,怕是这门婚事并不能达到朱翊钧心目中的效果,偏这个女儿温婉心细。 徐光启嘴角带着笑,看来自己日后不上进,不将所学悉数报效天子,可是说不过去了。 只心中还是怅然,此生都与内阁无望。而独子徐骥也不得不为了功名从家中除籍。 朱轩媖将徐光启的表情尽收眼中,微微挑眉。 见过家里的一祖一孙,朱轩媖底正式成了徐氏妇,接过了徐家的管家大权。不过在那之前,朱轩媖还有事要做。 “驸马,媖儿想先去给婆婆和姐姐上柱香。”朱轩媖低垂了眉眼,“虽然婆婆同姐姐不在了,但礼不可废。” 徐光启连连点头,“不错。” 朱轩媖莞尔一笑,落在徐骥的眼里满不是一回事。该不会是想拿自己的生母来作妖吧? 为了上香,朱轩媖特地回房换了一身衣服。却不是起先敬茶的正红外袍了,而是妾侍所穿的浅粉色。 徐门一家三个男子在后面看着朱轩媖恭恭敬敬地给过世的钱氏和吴氏上香。徐骥轻轻“咦”了一声,扯了扯父亲,“为什么殿下是持妾礼的?” “因为殿下知礼。”徐光启异常温柔地望着妻子的一举一动。他顿了顿,“以后你就唤殿下娘亲吧,莫要生分了。” 对于称呼,徐骥心里还有几分纠结。他“哦”了一声,并未放心上。 朱轩媖从地上的软垫起身,舒了一口气。这样一来,算是见过家里头所有的人了。 徐光启给儿子布置了功课,与新妇送了父亲回房后,也同朱轩媖一起回了他们自己的新房。 “驸马。”朱轩媖重新换上一开始的那套正红色衣衫,“媖儿想着,能不能在骥儿除籍前,先不生?” 徐光启挑眉,“嗯?” 朱轩媖含羞一笑,事涉闺房之事,心里还是有道坎。“骥儿在家中兴许也就那么几年。我不想他觉得因为家里头多了小的,就冷落了他。左右我还年轻,就是再过几年生育子嗣,也是足够的。” “就依你吧。”徐光启望着妻子取物而露出的一截皓腕。腕上一只白玉镯子都没能比得过那莹白的肤色,金镯与玉镯轻轻相遇发出动听清脆的声响,一下下都敲在徐光启的心上。他将心里的那一点怅然都抛却了。娶妻娶贤,朱轩媖当得这一条。若自己再不好好爱惜,菩萨也看不过眼吧。 因受西学影响,徐光启一些想法与普通人倒有些不同。虽然从大明朝来看,被夺功名,不能入朝出仕很可惜。但自负学问,也能做出一番成就来。 朱轩媖见夫婿似乎扫去了心头的那一丝阴霾,又道:“我观骥儿在京中,并无先生教导,家里也无兄弟陪着一道念书。驸马看,要不要让他去国子监做监生?” 这个倒没让徐光启高兴,“如今国子监风气不够好,大都爱攀比。便是殿下大开后门,让骥儿入学,我还怕教坏了他。” 朱轩媖乖顺地点头,“是媖儿不是,只想着国子监的好,却不知这些细处。幸好没先斩后奏去同父皇说。看来以后得多问问驸马。”她倚着徐光启,“既入不得国子监,那索性让骥儿同我的弟弟们一道念书吧?授课的都是翰林高才,想来能教的好。我知骥儿同爹心里对这桩婚事不高兴,有心补偿。” “不过行得通吗?”徐光启对这个提议倒是很乐意,多和皇子们接触,就是日后科场不顺,也能随着去藩地做个幕僚。 朱轩媖笑道:“我是大明朝的公主,既入徐家,便是徐家妇,骥儿便是我的孩子。谁还能拦着公主的孩子?便是去同父皇说,想来也会应的。驸马也不是不知道,先前可没有除太子外的皇子出阁听学的,还不是让父皇给争来。骥儿怎么就不行了?” 徐光启想了想,还是颇为心动,“那就缓缓再说吧。”他怕现在就去提,到时候满京都说徐家贪慕荣华,攀附天家,靠着裙带关系往上爬。这对徐骥以后的仕途并不好。 朱轩媖点头,让嬷嬷们将嫁妆单子取来,在桌上摆开清点,半分没有要瞒着徐光启的意思。 徐光启觉着无聊,就说去书房同儿子一道看书。出了房,才看到源源不断往库房搬进去的嫁妆,不由咋舌。 天子嫁女,红妆十里。怪道入仕无望之人一心想攀上天家娶得公主。有这么几座金山银山在,怕是这辈子都吃用不完了。 朱轩媖同徐光启正是新婚,她又刻意伏低做小,同徐家人相处地还算融洽。但王喜姐却在坤宁宫里病着。 “媖儿。”王喜姐将转醒,还没睁眼,就唤出了女儿的名字。 没人回应,整个里殿都悄然无声。 “看我的记性。”眼泪从王喜姐的眼角落入青丝之中,“媖儿前日就出嫁了。” 都人没答话,将皇后从床上扶起来,喂她喝下一碗苦药。 “我自己来。”王喜姐从都人手里接过丝帕,擦了擦嘴,“明日媖儿就要回宫了吧?记得早些叫我起来梳妆。” 都人应了诺,将她腰后的隐囊抽出来,扶她躺下。 王喜姐躺在床上,两眼怔怔地望着床帐顶。她喝药之后并没吃蜜饯甜嘴,并不觉得苦,最苦的事情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算得上苦。 没了皇姐作伴,朱轩姝便不再去坤宁宫了。她整日呆在自己的屋子里,傻愣愣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吃饭都没了心思。朱常治同她是最亲的,见姐姐这样不免担心。可想来想去,他也不知道怎么将人给哄高兴了。 朱轩姝在绣绷前坐了许久,一针都没下,抬眼看到门口期期艾艾立着的幺弟,弯了弯嘴角,“我这儿什么时候不让你进来了?要来同我说话便来。” “哎——”朱常治大着胆子走进去,自己搬了绣墩在姐姐身边坐下,半晌憋出一句,“别担心。” 朱轩姝故作不知,“我有什么可担心?” 朱常治凑近她,“如果二皇姐也遇着这样的事,你就同我一起逃出宫去,咱们才不嫁。” “逃去哪里都是父皇的天下。”朱轩姝叹了口气,扫了一眼天真的弟弟,“怕是我们还没逃出直隶就叫逮回宫了。” 朱常治一脸严肃,“不会的,我已经想好了!我把自己所有的钱都给舅舅了,等过几年,皇姐挑人的时候就会有好多好多钱。到时候我买通了内监,咱们装成小太监逃出去。就往漳州跑,史公公不是在漳州吗?他还有船,咱们坐船,不管去哪儿都好。” 朱轩姝揉了揉弟弟,没说话。她一直在想当日朱轩媖对她说的话。她们是享尽富贵的皇女,便是用不着和亲,婚嫁之事也由不得自己。若是能摊上一户好人家,便烧了高香。 前路茫茫,朱轩姝不知道未来自己会遇上什么样的事,嫁给什么样的人。但经过姐姐的这一场婚事,她已然明白过来,便是地位再崇高,再得父皇欢心,也并没有用。 命由天定,不由己。 朱轩姝挨着弟弟的脑袋,愣愣地望着飞到宫檐上停下的鸟儿,看着它们彼此啄着身上的毛,过了一会儿又飞离。 真羡慕,想去哪里,想做什么,都可以。 朱常溆倚在门边的墙头,手里握着话本子,停了几息功夫,离开了此处。 守门的内监低头不语,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次日一早,王喜姐还没等都人来叫就醒过来了。都人搀着她坐在梳妆桌前,给她上了厚厚的脂粉去遮住满脸的病态。 朱轩媖与徐光启一道入宫,在见过朱翊钧之后就分道扬镳。一个留在乾清宫与朱翊钧说话,一个去后宫见母亲和弟妹。 王喜姐一冲眼看着女儿的妇人发髻,就止不住地要哭,强忍住了眼泪,将人搂过来。“我的儿,苦了你。” “驸马待我很好,公爹同骥儿待我也好。母后不必担心。”朱轩媖在母亲熟悉的温暖怀抱里笑眯了眼。 见过宫中诸人后,朱轩媖余光瞥见了一直坐在边上扭着指头的妹妹。“我同妹妹去说些体己话。” 王喜姐点头,“去吧。” 等姐妹俩走后,李太后在田夫人的搀扶下从位置上起身,“哀家年纪大了,久坐不得,先回宫了。” 众妃嫔起身相送,待太后走了,也纷纷告辞。 郑梦境倒是没走,留下与皇后说话。“媖儿看着并没有不高兴的,娘娘这下可以放心了吧?我起先还怕她笼络不了徐家那个小子,现在倒是觉得媖儿长大了不少。” 女儿不在,王喜姐强打起的精神一下子就垮了。她斜歪在隐囊上,有气无力地道:“起先咱们都担心,现在看来却是不必了。我这心呐,也放下了。” 郑梦境从都人手里端了药,递给王喜姐看她服下。“哪里就能放得下心?我同娘娘都是做母亲的,对上孩子,这心呐,永远都操不完。” “可不是。”王喜姐喝完药,将碗搁在桌上闭目养神。 偏殿里,朱轩姝小心翼翼地问着姐姐,“徐家还好吗?”朱轩媖离开皇宫的这几日里,她的心就一直悬着。 “人又不会吃了我,有什么可怕的?”朱轩媖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但不断绞动着手中的帕子,“起初我听皇贵妃的话,还当骥儿有多难应付。其实也不过是个孩子。” 朱轩姝默默地望着姐姐,酸涩地道:“皇姐不过比他大了半岁有余。” “可我现在是他的母亲。”朱轩媖咧了下嘴,“就是他的长辈。在我眼里,他不是孩子是什么。” 朱轩姝目不转睛地望着对方的脸,希望从上头看出一c些端倪来,不过最后还是以无奈的落败告终。 朱轩媖牵了她的手,包在掌心里搓着。“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先不提会不会遇上,”她的目光从妹妹的脸上移开,“就是遇上了,你记得万万莫要同父皇逆着来。软和着,才能争到最多的东西。” 朱轩姝一下子没听明白,摇着姐姐的手,希望她能说得更明白些。 “傻姝儿。”朱轩媖笑了笑,点着朱轩姝的眉心,“往日里觉得你聪明,怎么这上头这般不开窍呢。” 朱轩媖叹道:“你是争不过父皇的。既然横竖都要嫁,为何不多替自己想想?”她道,“你只看到父皇替我选了一个这样的人家,这样的驸马,甚至连公主府都没给我建。可实际上呢,因着父皇心里的愧疚,给我的嫁妆甚至能建三个公主府了。” 朱轩媖笑得意味深长,“父皇觉得亏欠于我,日后必对我有求必应。姝儿,这才是我想要的。”她的眼中迸发出一种光芒,朱轩姝从未见她露出这样的目光,说不清心里是种什么感觉,只觉得姐姐与出嫁前的样子完全不同了。 “我不会让徐骥除籍的,不仅如此,终有一日,我的孩子,也要能跻身朝堂之上。” 朱轩媖嫁出宫后,没了王喜姐的庇护,便听了不少闲言碎语,有的话直戳着她的心。她气,她恼,却拿那些人毫无办法。徐光启的舞弊案朱轩媖通过旁敲侧击,从公公的口中得出大致的轮廓。逼的自己下嫁于徐家的,不是父皇,而是那些别有用心的朝臣。 今日欺辱我者,毁我夫婿前程者,致我家散者,他日必叫你不得不臣服于我脚下! 朱轩姝抬头望着姐姐,那番铿锵之言犹在耳边回响。昔日觉着温顺软和的姐姐,现在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姝儿,你必会笑话我吧?这样的话不能对旁人言,我只同你说说罢了。”朱轩媖笑得自信,“我知此路艰辛,可世上没有容易走的路。无论是母后,还是皇贵妃,人人都在如履薄冰地行着脚下的路。荒芜之地亦能存活,我不惧。” 没有消沉,没有怨天尤人,和所有人想的都不一样。朱轩姝打心眼里地希望姐姐的心愿可以成真。 不过自己的路,又在哪里呢? 姐妹两个又说了会儿话,徐光启就来接人了。他在乾清宫和朱翊钧的相处令彼此都很不自在。 父皇二字,徐光启叫不出口,朱翊钧听着也觉得别扭。先前觉得让女儿嫁于徐氏是自己深思熟虑后的想法,现在看来还是想的太少了,没料到之后二人相对会有这番尴尬。 同样,徐光启在王喜姐的跟前,也说不出“母后”。 王喜姐笑道:“无妨的,不过是个称呼,本宫也不在意。只要驸马待荣昌好,本宫就心满意足了。” “那母后现在可真真儿是称心如意了。”朱轩媖笑着从偏殿过来,跨过了门槛,走到徐光启的面前很自然地挽了他的手,“天色不早,媖儿就先同驸马回去了。” 王喜姐点点头,“去吧。”还不忘叮嘱,“你们的宅子离宫里头近的很,以后记得多回宫。” 朱轩媖应了一声,和徐光启一起出了宫。 马车上,徐光启问她,“娘娘看起来,似乎病了?”妆容再浓,还是遮不住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病态。 朱轩媖点头,“我一见母后就看出来了。”顿了顿,“不过她不提,我就权作不知道吧。” 徐光启喟叹一声,透过窗纱看着飞快往后移动的街景。 随着荣昌公主的婚事尘埃落定,宫里头又开始忙活着陈太后的事。王喜姐和郑梦境轮番上阵,领着嫔妃们在榻前侍疾。往往一整日下来,个个都是腰酸背痛的。 “有的时候真想让你父皇再纳几个嫔算了。”郑梦境让吴赞女给自己揉着腰,略有些抱怨地道,“整个宫里头的人,一只手都数的过来,有些病得比仁圣太后还重,一点用都派不上。” 朱轩姝知道母亲这是说的气话,若真叫父皇再选次秀,纳了新妃嫔,她自己就头一个关起门来拈酸要哭。“母后的身子打皇姐出嫁后就不好,母妃就担当着些。” 郑梦境叹道:“我哪里不知道?多少次让娘娘回去歇着,她偏不愿,硬撑着,活生生将身子给一点点败了。” 其实大家心里都知道,陈太后已经差不多了,只熬日子罢了。在这最后的时间里,谁都不想让自己落下遗憾。陈太后虽不管事,在宫里看起来像是壁上花,可正因为诸事不管,才落得个比李太后好的名声,人人都觉得她和气人。如今这个和气人要走了,旁人想起来,心里就觉得酸涩不已。 太医几乎是在仁寿宫里扎了根,三四个太医整日围着陈太后转。开出来的方子每一副都给陈太后灌下去,可她仍旧不见起色。他们私底下已经给朱翊钧说过了,若是陈太后能熬过今岁冬天,就算是老天开眼,菩萨赐福,依着他们这些凡夫俗子的药,大抵过不了秋天。 朱翊钧在得了消息的时候,还在乾清宫里翻着奏疏,听了这话就看不进去了。他让田义备了銮驾上仁寿宫去探病。 陈太后这辈子生育并不多,唯一一个公主还早早地就夭折。她打心眼里就把朱翊钧当成了自己的孩子疼爱,偏这个孩子的娘还活得好好的,言行上不能逾了矩。 这般克制着的情感,落在朱翊钧的眼里就成了与生母的极大不同。母后绝不会像母亲那样说出让自己退位,潞王登基的话,也不会几次三番地让自己给舅家恩赐,更不会在国本上给自己添堵。 现在想起来的,样样儿都是好的。 朱翊钧坐在床前,望着陈太后枯槁的面容,手轻轻拂过她蓬乱如杂草的白发。小的时候,有一次他病了,被父皇勒令搬出坤宁宫的陈太后特地从冷宫偷偷跑出来看。自己睁开眼的时候,就看见连发髻都没顾得上梳的陈太后蓬乱着头发顶着一双哭成红枣样儿的眼睛在床边看自己。 现在这个人要走了,像皇祖父,像父皇,像文忠公一样。 朱翊钧没能等来陈太后清醒的时候,就先被陈矩给叫走了。武英殿大学士带着奏疏在乾清宫里等他。 銮驾刚离开仁寿宫,陈太后就若有所觉地睁开眼。空气中还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是朱翊钧惯常爱用的熏衣香。 “陛下,来过了啊。”陈太后很确定。她笑了笑,满是皱纹和斑点的脸皱成了一团。“皇贵妃啊,以后让陛下他,别来了。前朝事多,不必为哀家费神,多跑这一趟。” 郑梦境将她扶起来,小心翼翼地喂着药。“这是陛下的孝心,娘娘啊且受着才是。” 喂进去的药,吐的多,咽下去的少。郑梦境时不时就要放下了勺子,用丝帕给陈太后擦去嘴角漏下来的药汁。 陈太后艰难地喘着气,望着郑梦境眼下的青黑色,“你也别忙活了,只管照顾好自己就行,瞧你,都憔悴成什么样了?自己个儿的,身子,哀家心里,明白的。”她缓缓抬起手,推开了药碗,“不过,没几日活头了,再多的药,喝了也是无用。” 郑梦境死死抿着嘴,用力眨巴掉眼中的泪意,扶人躺下。她牵着陈太后的手,低低地挑着宫里的趣事儿说,将陈太后哄睡了,才无声地哭出来。 万历二十四年,七月戊寅,仁圣懿安康定皇太后崩。 王喜姐擦了脸上的泪,“差个人去宫外,知会荣昌一声。” 郑梦境捏着她的手,用了点力道,“娘娘万莫哀毁伤身。” “我自省的。”王喜姐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又让人跑了趟乾清宫,看看朱翊钧下了什么旨意不曾。 帝后一道道的手谕从两宫发出来,阁臣们率百官上奏恭慰。皇子皇女们换上了孝服,等着丧事的正式操办。 出人意料的是李太后是哭得最厉害的那个。与陈太后相伴多年,年纪相仿,如今斯人先一步去见了祖宗,再念及视不了物的自己。李太后觉得,自己兴许也离大限不远了。而自己一旦撒手人寰,不成样的李家又当如何?思及此,哭得越发厉害,劝都劝不住。 朱轩媖也入宫哭了一遭,之后就在宫里住下——王喜姐的状态实在是太差了些,不得不令她忧心。徐光启则以驸马的身份,一直伴驾。几位皇子免读百日,替仁圣皇太后守孝。 仁寿宫里的哭声不断,内外诰命,只要还能下床落地走路的,无不入宫哭丧。 偏也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坤宁宫出了事。小厨房里的一场火,酿成了大乱。因宫人们都忙着陈太后的丧事,所以一时救火不及,眼看着火势越来越凶猛,在烧毁了坤宁宫后,竟叫风一吹,往乾清宫那里蔓延过去。 徐光启护着朱翊钧到安全的地方,陈矩c田义呼喊着宫人们去将水缸里的水取出来灭火。 然而于事无补,乾清c坤宁两宫在这场大火中尽数被烧毁。 朱翊钧望着打扫宫人们,心里重重叹了口气。祸不单行啊。被烧毁的宫殿,怕是还得再从私帑里拨出钱来修缮,自己念兹在兹的火器怕是又要推后了。 真真是不甘心! 不过老天爷似乎还觉着不够,又再火上浇油了一把。 内监陈富领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前来面圣,“陛下,此人趁乱混入慈庆宫,以棍棒击伤守门内侍,至前殿檐下欲棒殴皇太子。奴才因于宝宁门见此人行迹鬼祟,所以特意留心尾随,终发现此人意图不轨,当即拿下。” 朱翊钧身后的诸臣面面相觑。这是意欲谋杀太子。死罪。 “奴才还从此人身上搜出来这个。”陈富将一块牌子双手奉上。 朱翊钧接过来一看,乃是一面内阁出入关防牌,当即面色铁青。王锡爵身为首辅,是大学士中距离天子最近的一个。他的目光从朱翊钧的肩头穿过,瞄到了那牌子,不由吓得后退三分,旋即跪倒在地。 王锡爵身后的张位c王家屏c赵志皋等人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发觉王锡爵正在拉他们的衣服。能入阁的都不是蠢人,立刻跟着一起跪下来。阁臣一跪,不明就里的朝臣也陆陆续续地跪下。 “让锦衣卫带去镇抚司,好好查查。”朱翊钧扫了眼跪了一地的朝臣,身子没动,只动了动嘴皮子,“众卿起来吧,事情没水落石出前,莫要私自胡乱猜测。” 王锡爵只觉得天子的目光穿透了自己,甚至觉得这目光里掺着对自己的怀疑。年事已高的他受不住这份罪,身子一歪晕了过去。 到底是自己的先生,朱翊钧收起心里的一丝怀疑,叫陈矩领着人把王锡爵抬去休息,又让田义去请太医来。 一阵忙乱中,内阁的大学士们就趁隙往朱翊钧手里的那块牌子偷偷觑了一眼。不看还好,看了之后就连他们都想着自己是不是也该假装晕一晕。上前认了一回人,彼此面面相觑,没人认识被抓住的那个人。既然不认识,又怎会有内阁的牌子? 奇了怪了真是。 张位是他们之中心机最深的一位,立刻就明白这是有人要陷害内阁。而且不是他们之中的某一位,是全部。谁最有可能?张位脑子里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吏部的那些抢走了内阁铨权的混蛋。转念一想,又觉着不对。吏部都已经要到了好处,怎么还死咬着内阁不放?没道理啊,吏部还是有几个聪明人的,知道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铨权虽然没有归还给了吏部,可到底是抢过去了一部分,比原来好多了。谁说日后就不会有求到阁臣身上的事呢? 究竟是谁? 张位绞尽了脑汁,一时之间竟也毫无头绪。赵志皋凑近他,趁着朱翊钧的心思没放在他们身上时,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如何?”张位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王家屏也慢一拍地反应过来。来势汹汹,他们需想好全身而退的应对之策,万不能临了快告老的时候身败名裂,留个臭名在青史之上。若是牵扯到意图谋杀皇太子的案子里头,叫人坐实了罪名,怕是下场比当年文忠公遭清算的时候还惨,全家老小都要问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82章 朱常汐虽然没有受到什么皮肉伤,但到底还是被吓着了。虽然朱翊钧已经下了旨意,增添了侍卫的人手,可他还是不敢再出宫门,连陈太后的丧事也没再露面。 虽然先前朱常汐遇危的事让不少人心里觉得可怜,可连皇祖母哭丧都不见人,却是极大地违背了孝道。碍于帝后的脸面,大家不敢在宫里头说嘴,可出了宫门,就是连菩萨都管不着这天下人的嘴。 朱常汐出阁听学这么些年,为了和朱常洛一较高下,还是用了心去读书的。兼之朱常溆常年在一旁细心督导,他已不再会有当年类“何不食肉糜”这样的言行。朱常汐并非不知自己如今的举措不妥当,可舆论没愈演愈烈,传到跟前来,他便全装不知,闭目塞耳。 小命要紧,哪里还顾得上这许多。 王喜姐忙活着丧礼,根本无心去管儿子。等她略空了一空,便想着宣儿子过来相见,却听皇太子的贴身内监回话说朱常汐现在连内殿都不敢出来。 当下不由大怒。 太子是国之储君,日后的帝皇。这样的胆子,这样的气量,日后怎能担起国之重任? 幸而朱轩媖一直在宫里陪着,见母亲气得眼角都快裂开了,赶忙替她拍抚着后背安慰。“既然太子不便前来,那不妨我们去见一见吧。”她低声同母亲道,“兴许太子真的是怕着了。听说连守门的侍卫同内监都着了道,受了伤。他虽学了武艺,却都是些唬人的花架子,到底不精,难免发虚。” 有了女儿给的台阶,王喜姐便顺着下了来,“既如此,那就去慈庆宫瞧瞧吧。” 这个儿子真是再不被敲打就不行了! 内监不敢多话,在皇后前头领路,只步子迈得极小。朱轩媖横了一眼,“做什么呢?若是病了就上屋子里去躺着,没来的将病气传给了主子。” 内监喏喏地点着头,再不敢耍什么鬼花招,迈开了步子将她们母女二人带去朱常汐的跟前。 此时已黄昏,余晖最后的一点黄不着痕迹地飞快藏在宫檐的下面,青色的夜幕却并不肯依,执意追赶着,要将那道晚霞揽入怀中。 慈庆宫的门口挂上了灯笼,可里面的正殿还是黑漆漆的一片。 王喜姐站在门口,皱着眉,“怎得也不点灯。”脚步不停顿地往里头走,也不在意宫人们到底有没有回应自己。 外殿没有朱常汐,这点王喜姐和朱轩媖早就已经想到了。 朱轩媖扫了一眼外殿,“点灯。”她的声音清脆,而又坚定。宫人们不敢造次,只得将烛灯一一点上。 一个不知什么的东西飞快地从内殿砸了出来。朱轩媖眼疾手快地拉过母亲避开。圆柱状的铜质的灯盏落在地上,顺着青砖地滚了几圈,最后停下,边缘被砸出一个凹进去的坑。 朱轩媖阴沉着脸,信手取了两盏烛灯,两只小脚频率飞快地往里殿走进去。王喜姐在她身后跟不上也叫不住。 烛灯微弱的光照不亮偌大的内殿,但却足以让朱轩媖看到缩在角落里的弟弟。她冷笑一声,吹灭了手上的一盏灯,借着另一盏的光走向他,而后飞快地将灯盏砸过去。 并没砸着人,朱轩媖本就没想伤着弟弟。她高高地扬起下巴,自上而下地俯视着朱常汐,“你闹够了没有。” 王喜姐在都人的搀扶下进来,一抬眼就看到女儿往儿子身上砸东西,吓得她一声尖叫,朝朱轩媖扑了过去。“媖儿,但有话,且好好说。莫要做这等事。”她恨铁不成钢地瞪着朱常汐,“到底是你的弟弟。” “如果太子想要永远都是现在这个模样,我宁愿不要这个弟弟。”朱轩媖的冷漠与绝然,就连王喜姐这个亲生母亲都是第一次看到。“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觉得我嫁去徐家很丢脸子。你觉着我很乐意是不是?如果不是你没用,我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 王喜姐不可置信地看看女儿,再看看抱着头将身子蜷缩地更紧的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无论哪一个她都舍不得打骂。 朱轩媖慢慢蹲下身,将手里的烛灯靠近弟弟。朱常汐从缝隙间望见姐姐的狰狞笑容,用手掌遮住了眼睛。除了指缝间透出来的极微弱的一点亮,都是黑漆漆的,看不清任何东西,但是朱常汐却觉得自己很安全,好像不会有任何人攻破自己筑起的这堡垒。 “父皇有意徐家的时候,你做过什么?”朱轩媖残忍地将弟弟的双手抓下来,强迫他直视自己。面对朱常汐恐慌的眼神,她逼着自己硬起心肠,“你什么都没做,甚至没有求一求父皇。反倒是皇贵妃,反倒是姝儿,不知道在父皇跟前替我说了多少好话。虽然事情最后没成,但我心里还是高兴的,愿意承这份情。” “你呢?!你是我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却只顾着想自己,丝毫没有顾念到我!” 朱轩媖的眼睛睁地大大的,一滴泪都没有落下。她将烛灯放在朱常汐的身边,站了起来,照旧用那种逼人的目光望着他。“你就这样做个废人吧。皇太子?呵。” “大明朝不需要一个废物来继承大统。你就等着洛儿把你给挤下去吧。” 声音随着朱轩媖袅袅的声音越渐飘渺,她也没有管朱常汐到底听进去几分,将自己想说的话都给说完后就走了。 王喜姐让人把烛灯从朱常汐的身边拿开——人已经叫吓得不会动了。宫人们鱼贯而入,将里殿所有的灯都给点亮。将儿子扶起来,王喜姐打量着儿子现在的模样。 的确是吓得不轻。王喜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傻呆呆的朱常汐。本来孝中就不得沾荤腥,人就会清减。已然瘦了的朱常汐现在更是越发没了人形,两颊凹陷了下去,两只眼倒是往外凸得厉害,面色青黑,身上的衣服皱皱的,还散发出一股臭味。 “准备热水,带太子去洗洗。”王喜姐想要掩鼻,又怕伤了儿子的心,还是忍住了,“这身衣服换下来就烧了。” 宫人们迅速地动作起来,将如木头人一般的朱常汐带去洗漱。 王喜姐揉着泛疼的额际,只觉得对这个儿子头痛不已。该教的,该打的,该骂的,她都试过了,可没有一样儿是成功的。孩子还小的时候,尚且能用以后长大了就能明白懂事的借口来放过自己的焦虑。可现在呢? 王喜姐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当初不该生下这个儿子的。兴许,当初生个女儿,虽然会有遗憾,但还能同媖儿做个伴,也不会有现在这样操不完的心。 中宫不在场,所有的事儿就全压在了郑梦境的身上。好不容易等王喜姐料理完了皇太子的事儿回来,她就忙不迭地告了假回宫去歇一会儿。 “溆儿呢?”郑梦境刚坐下,喝了一口水,看看殿中坐着的几个孩子里头唯独少了朱常溆,不免奇怪,“他上哪儿去了?可是累着了在屋子里歇着?” 朱常溆一身灰地从外头走进来,“没,我上父皇那儿去了。” 郑梦境一拍脑袋,“看我这记性,你先前同我提过。你父皇可好些了?如今宿在何处?” “在启祥宫里住着。”朱常溆从姐姐手里接过了杯子,一饮而尽,“还有吗?渴死我了,启祥宫里乱的很,都忙着审案子,我进去只转了一圈,连口水都没讨不着。” 朱轩姝赶紧又倒了一杯递过去。朱常溆连着牛饮了三杯才觉得火烧火燎的喉咙舒服了些。他一屁股坐下,从都人的手里抢过扇子使劲地扇着,“今儿天真是热的没边儿了。” “这会儿还好些呢,都夜里了,总比白日的大太阳晒着好。”郑梦境歇了一会儿,觉着自己身上也有了些力气,起身走到儿子身边替他打扇。她便用丝帕擦着儿子的汗,便道,“是跑着回来的?怎么汗出得这般多。” 朱常溆把折扇往母亲怀里一塞,从都人手里接过用冰水浸湿的手巾擦了一把脸。“我想知道究竟是谁有那么大的胆子,竟敢上慈庆宫要伤太子。”他将擦过的手巾往都人手里一丢,“今日去问,倒是知道了那人的名字。” 郑梦境的心开始躁动起来,打扇的手也停了下来,“叫什么?” “张差。” 哄地一声,郑梦境只觉得自己整个脑子都炸开了。 张差,张差。竟是梃击案吗?! 朱常溆看似不经意地望着母亲的表情,接着道:“这事儿同二皇姐还有点干系。”他笑着指了指朱轩姝,“二皇姐还记着当年母妃病着的时候,叫你管宫里头的庶务,那个叫你给赶出宫去的景氏吗?” “景氏?”朱轩姝皱着眉,想了半晌,点头,“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朱常溆的身子微微前倾,“这个张差,就是景氏在宫外的姘头。” “竟还和我有那么点子关系。”朱轩姝哑然失笑,旋即道,“父皇该不会要叫我过去问话吧?” “怎么可能。”朱常溆笑道,“二皇姐都同景氏多少年不来往了,哪里还有什么关系?莫不是还要攀咬说是咱们翊坤宫想法子从内阁偷了牌子去给人家的吗?” 朱轩姝点头,“倒也是,我瞧着呀,这事儿就是大学士们的不对。自家的东西不看好了,叫人取了去,险些酿成大祸。若是他们想要攀扯咱们,我可同他们没完。什么好的事都不往我们头上来,脏的臭的偏想着我们。” 郑梦境听着儿女们的笑谈,心里却极不安宁。她想着,会不会又和前世一样,自己宫里的庞保和刘成作了替罪羊,而自己要平白无故地背着这个莫须有的罪名一直到死都洗刷不掉。 越想越心惊c越后怕。郑梦境不由自主地腾地一下站起来。 “母妃?”几个孩子纷纷出声。 郑梦境勉强扯了扯嘴角,“无事。”又缓缓坐下。 “母妃,你出了好多汗。怎么了?”朱常溆替她一点点地擦了额际密密的汗。 郑梦境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只能摇头。 朱轩姝默不作声地斜了一眼弟弟,“母妃大约是累着了。刘都人,扶母妃去里殿歪着吧。等会儿要是仁寿宫来叫人,再让她起来。” 刘带金福了福身,上前将郑梦境搀扶进去。 朱常溆望着母亲的身影,心下有些犹疑。在重生之后,关于当年本就有诸多疑点的梃击案,他就心存疑虑。无他,不管怎么看,朱常溆都觉得自己母亲的性子不像是会干出这种事的人。 退一步讲,按照当时的情况而言,朱常洛已经成了皇太子,甚至连未经册封的皇太孙朱由校都出生了。即便朱常洛死了,很有可能这皇太子的位置也落不到皇贵妃所出的朱常洵身上。当初拥立朱常洛为国本的朝臣们,会依循前例,如太|祖一般,要求正式册立皇太孙。 无论当年的郑梦境怎么努力,都不大可能达成自己想要让朱常洵继承大统的目标。 何况现在,皇太子是中宫所出的嫡子,连皇长子朱常洛都没分。弄死了朱常汐,最能得利的人只有朱常洛,而非翊坤宫中的任何一个皇子。 郑梦境不蠢,不会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近段时候来,宫里的事一出接一出,她也不会有那份闲心去做。 可方才母亲的表现却让原本很坚定的朱常溆起了疑心。如果不是母亲做的,那为什么她要这样惊慌失措呢?莫非里面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朱常溆失笑。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发现朱轩姝走到了自己的身边。“溆儿。”朱常溆反应过来,“二皇姐,有事儿?”他眼睛瞄了瞄朱常洵,后者朝他摇摇头。 “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们?”朱轩姝上下打量着弟弟,面色有些不虞,“你知不知道母妃这般模样,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朱常溆自己也奇怪着呢,一问三不知,“我知道的全都说了,至于母妃,”他往里探了探头,见刘带金正给躺在榻上的郑梦境盖上薄被,“我也不知道母妃是怎么了。” 朱轩姝一挑眉,拎着弟弟就往外头走。他俩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个小尾巴。 “说。”朱轩姝把人丢进自己屋子,吩咐宫人们,“你们全都出去。”她在方坐好的朱常溆身边坐下,“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人潜入慈庆宫?是不是你同洵儿一同捣的鬼?” 朱常治一开始还没意会过来。他两眼怔怔地望着自己最信赖c崇敬和喜欢的姐姐,不曾想到这样谋逆的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旋即醒过神来,看看朱常溆,又往朱常洵身上扫了几眼。 朱常洵叫他探究的目光看得不耐烦,一巴掌拍上他的后脑勺,“有什么好看,敢情我们一同在翊坤宫住了那么些年,你连两个哥哥心里头在想什么都不知道?”他“啧啧”了两声,“就你这样还想着出宫去做生意?小心别叫人把骨头都给嚼碎了吞下去。商贾奸诈,可不是你能应付得了的。” 朱轩姝颇有些不耐地朝弟弟摆摆手,“这事儿我一会儿再同你细说。”她目光灼灼地盯着朱常溆,还嫌不够地拉过来朱常洵,一同给他们施加压力。 长姐如母,朱轩姝是翊坤宫几个孩子里头最大的。朱常溆纵是平日里觉得再有能耐,于姐姐跟前,心里还是觉着软了一头。 “不是我们干的。”朱常洵比哥哥更不能忍,叫姐姐盯了几眼就怂了,缩着脖子巴巴地望着不知为何威严十足的朱轩媖。“便是我们有这胆子,也进不去内阁啊。大学士们哪里会将出入牌那种东西给我们?别说给,怕是连看都不会叫看上一眼。” 朱常溆微微笑道:“可不是。上回赵大学士来讲学,不小心掉地上了。我想着他年事已高,腰不大好,欲帮着捡起来。谁知道他老人家的动作比我这小子还快,嗖地一下就给藏回去了。” “没骗我?”朱轩姝眯着眼。见二人点头,又问,“那你们觉着会是谁?” 兄弟两个面面相觑,一齐摇头。“这等事,怕是只有主谋才知道吧。” 朱轩姝挑眉,“难道连张差都不会知道?” “说不好。”朱常溆理了理衣褶子,“景氏已经死了——方才这消息我没敢同母妃讲。” 景氏在这个节骨眼上没了,不得不令人往毛骨悚然的方向去想。兴许就是怕她说漏嘴,所以才杀人灭口的。景氏那张嘴巴,朱轩姝可是领教过的。 朱轩姝默了片刻。虽然人是她赶出去的,可到底带过自己,还是有几分感情的。“凶手没抓着?” 朱常溆摇头,“怎么抓呢?景氏被发现的时候,就剩了半截身子,下半身都不知道上哪儿去。听说脸都烂了一半。要不是身上的胎记还在,怕是根本认不得。这样的案子,问谁去?总不能叫景氏自己开口,说是谁害了她吧。” 朱常治皱着脸,拼命搓着自己的双臂,一副嫌弃的模样。“别说了,好恶心。” 朱常溆头也不回,“这就叫恶心了?你不知道吧?咱们吃的米粮还都是人粪给沤出来的肥种的。”朱轩姝忙拦下,“你别吓治儿,他胆子小,不经吓的。” 朱常治脸色一白就往外冲,扶着门框大吐特吐起来。 “看吧。”朱轩姝瞪了一眼始作俑者,“你干的好事!”起身去安慰幺弟。 朱常溆脸上挂着恶作剧成功的表情,颇有些得意。没曾想身边的朱常洵也白着脸,抖着声音问他,“皇兄咱们吃的米啊,什么的,真的是叫粪给?” 朱常溆没有一丝犹豫,大力地点头,生怕弟弟给会错了意。 门框一左一右,都叫两个皇子给占了。朱轩姝哄这个也不是,哄那个也来不及,再也没心思去管朱常溆。 成功得以脱身的朱常溆慢悠悠地回到自己的屋子,亲自斟了一杯茶。其实他自己现在也有点犯恶心,不过比起当年刚知道这事儿时候,现在可是好多了。 不过也是奇怪,怎么反应最大的是两个弟弟,而不是唯一的女子呢?朱常溆百思不得其解。 不仅朱常溆觉得这事儿可能是朱常洛干的,就连不少审案的朝臣私底下也这么认为。甚至连朱翊钧也抱着这样的念头,可涉事的到底是自己的孩子,他无论如何都不想相信自己的儿子会干出这样泯灭手足亲情的事来。 即便这个儿子是自己最不喜欢的那个。 朱翊钧有的时候会怀疑,自己这样无端的信任会不会在最终收到结果的时候有了一个极大的反转,让他痛苦。可心中的天平,最后还是让他选择了相信朱常洛。 如果说朱轩媖是朱翊钧的第一个孩子,犹为看重的话。那作为第一个儿子的朱常洛,朱翊钧也没少怀抱希望。朱常洛小的时候,朱翊钧也想过,如果这个儿子的母亲不是王淑蓉,那该有多好。也许自己就能过接受他了,毕竟母亲那么喜欢他不是么。 只是凡事并没有如果。父子俩的感情在十几年中渐行渐远,再也无法回头。 张差可能是受了皇长子的指使而意图对皇太子不轨的消息不知怎的,传到了朱常汐的耳中。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自己这个大哥,从来就不曾对自己有过什么兄弟之情!往日里做出来的那副情深模样,统统都是假的!不过是做个父皇母后,做给朝臣先生们看的! 幸好自己命大,若是真的叫人殴伤,或是就此丢了性命。他的大哥是不是会笑着参加他的丧事?毕竟心心念念的皇太子位终于到手了不是? 朱常汐蜷缩着的身子一点点舒展开。他不能就此罢休,不给皇长子回敬点颜色看看,他眼里永远都不会有自己这个太子。 正当朱常汐默默地将对兄长的恨意埋在心里的时候,一个不知哪儿来的传言渐渐席卷了整个京城,进而由入宫哭灵的外命妇带进了宫里,叫宫里头的各位贵人们知道。 当然,这样的话却是不能当着皇贵妃说的。谁让这传言是同她有干系的呢。 王喜姐望着久久不曾见的母亲,失笑道:“这样的无稽之言母亲怎得也会信?”她将头扭开,快速地眨了几下眼。身侧的朱轩媖抚着母亲的手,给予鼓励地一笑。 朱轩媖平静地望着永年伯夫人,“外祖母,这等的话以后莫要再传了。如今因仁圣皇祖母崩逝,我们祖孙才能见着面,可万万别再叫父皇给恼了,日后都见不着人。”她望着母亲,“我倒还好,就住在宫外,想见面不过套个马车的事儿。可母后却是在宫里的,外祖母难道就忍心叫母后望眼欲穿吗?” 永年伯夫人是真正地吃过教训,自不能入宫后,宫外的不少宴席都不曾请过自己了。外戚的名声本就不大好,现在更是落了下乘,叫人笑话了去。“好好,就听公主的,我再不说,再不说了。”说着打了几下自己的嘴,“我呀,就是管不住!” “好了。”王喜姐也舍不得母亲自虐,拦下她的手,“别人传,就叫别人传去,母亲可莫要再提起了。旁人若是同你说,你只当没听见。” 永年伯夫人连连点头,“知道的,知道的。”她用手比着自己的耳朵,“这边儿进,这边儿出,再不当真。” 王喜姐点点头,要母亲真能做到如此,可是少了许多事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83章 “荒谬!”朱翊钧差点气笑了,“这事儿怎么和翊坤宫扯上了?是谁造的谣?!去,给朕查清楚了!” 陈矩垂着头,一个字都不敢说。这消息他也是从刚探亲回宫的小太监口里知道的,才听说,就立刻回来报给朱翊钧了。现下宫外是个什么情形,就连他也两眼一抹黑地全不清楚。 田义立在朱翊钧的身后,抬着眼皮子往掌印身上扫了一眼,又将目光收回。眼下倒是一个极好的落井下石的机会,只是田义不想将事儿给做的那么绝,事后留一线,做人不能太绝了。 陈矩却没将他的这份好意给记下。方才田义瞧的那一眼,已经落在他的眼睛里头了,此时心里正恨得牙痒痒。大家都是底下没了东西的残废,谁比谁高贵着了?田义他有什么资格讥讽自己? 再说了,这时候,若真有心相助,何不站出来替自己说几句好话?一个屁都不放,还想让自己承情?做梦去吧! 陈矩垂下脸,没叫人看出他脸上的怒气来,只喏喏回着朱翊钧的话,说是立刻就叫东厂的锦衣卫去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就在陈矩刚刚退出殿去想要亲自去东厂衙门找人的档口,王锡爵带着奏疏匆匆赶了过来。 “陛下,陛下!”王锡爵自上回在乾清宫殿前晕厥之后就老了许多,现下走路都是颤颤巍巍的,不得不叫人扶着。不过事情有了眉目,能够洗刷内阁的污名,他又有了劲头,来面圣的时候是独个儿来的。 朱翊钧听出王先生语气中的雀跃,不由得从位置上站了起来。见王锡爵在跨门槛的时候有些吃力,忙让立在门口的陈矩扶一把,“快些将先生搀进殿里头来,愣着做什么?快呀!”又嘟囔一句,“真是越来越没眼力价了。” 田义耳朵动了动,头垂得越发低了。 陈矩没听见天子后头的那句话,小心翼翼地将王锡爵扶了进来,甚至在人站定了之后还不松手。 田义朝殿中立着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地点头,搬了张绣墩过来。 朱翊钧对田义的识趣非常满意。虽然他没开口赐座,但以王锡爵年迈之身,又是帝师,自然该有这样的待遇。 “王先生,可是梃击案有了眉目?”朱翊钧眼睛发亮地望着王锡爵,希望自己能听到好消息。 王锡爵脸上带着笑,“正是。臣已查明,那块内阁边关出入牌乃是阁中一名江西籍的宋姓文吏窃取。现下此人已关押起来,等着大理寺的官员去审。”话锋一转,他面有惭色地向朱翊钧拱手,“出入牌子被窃,臣有看管不力之罪。” “此事吏部也有责任。”朱翊钧摆了摆手,“错并非尽在阁臣身上。若京察之时能发现此人言行不妥,早早地就叫致仕,哪里还会生出这档子事来。” 王锡爵心里有几分得意,吏部不是想同内阁争铨权吗?现在出了事儿,失职的吏部将在天子的心目中一落千丈,到时候铨权重归内阁指日可待。 正当王锡爵高兴的时候,陈矩眼尖地看见门口的一个百户朝自己使着眼色。他慢慢地退到门口,低声问道:“何事?” “方才王大学士抓着的那个文吏在牢中自缢了。”百户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陈矩惊怒,一把拎起了他的衣襟,“你们怎得不看好了人?!人死了,不仅东厂,连带着咱家都是要吃罪的!” 衣襟死死地卡着那个百户的脖子,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勉力地粗喘着,“那人将腰带挂在气窗的栏杆上,狱卒送饭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没气了。” 陈矩铁青着脸,松开了手上的力道。他立在殿外,整理着心绪,朝里面相谈甚欢的君臣看了眼,叹了口气走进去。“陛下,东厂来人说案犯死了。” “死了?!”朱翊钧一时有些糊涂,“哪个案犯?” 陈矩看都不敢看王锡爵,“是王大学士刚抓捕的文吏。” 王锡爵脸上的浅笑僵在了原处,慢慢地收了回来。他脸上的皮肤已经松弛了,嘴角不由自主地下挂,看起来很是威严,可表情却又与这威严极大地不相符。 这个消息来得太快,大喜大惊之下,朱翊钧都忘了王锡爵的存在。他抓起桌案上的一块端砚向陈矩砸过去,“你们怎么看的人!” 端砚沉重,恰恰敲在陈矩的额上,顷刻就见了血。陈矩不顾脸上的伤口和源源不断流下的血,只跪下谢罪。满殿的宫人们也都一同跪下,包括朱翊钧身后的田义。 王锡爵颤颤地站了起来,这次没有人扶。他离开了绣墩几步,在正中慢慢跪了下来。 朱翊钧望着王先生戴着官帽的后脑勺,只觉得他好似又老了几分。“先生起来吧。”他心中不忍,“来人,搀先生回阁里去。” 这次搀人的却是田义。他弓着腰将王锡爵从地上扶起来,手里略使了几分力。官服下松软的肉并不多,摸着可触骨头,田义不由心惊。 陈矩还跪在殿中,额上的血一路流下来,顺着下巴滴落在青砖地上。血色的一摊痕迹,看在他的眼中,慢慢地糊成了一个死字。 朱翊钧无力地闭上眼,“去吧。这段时候,不要于朕跟前伺候了。” 陈矩没有作声,透明的泪水从眼窝里涌出来。他向天子磕了个头,额头的伤处正好敲在青砖上,等抬起头,青色的地砖上就多了一抹湿润的血痕。 自己被天子厌弃了。一个被厌弃的内监是什么下场,陈矩在宫里见得多了。那些前人的遭遇就是自己以后的晚景。 朱翊钧背过身,并没有看到陈矩离开的模样。不是他不忍,而是有些恨铁不成钢。原本,他多看好陈矩,那是张大伴极力推荐的人,他相信此人必有大能,才叫张大伴这样推崇。 起初陈矩的确不错,朱翊钧也很仪仗于他。但随着田义顶替了史宾成了司礼监秉笔后,陈矩就开始不对劲起来。时至现在,朱翊钧已经对他完全失望了。 司礼监是时候该动一动了。 朱翊钧木然地转过身,在椅子上坐下,重新翻开奏疏批阅。方才王锡爵带来的那份奏疏并没有呈给他,而是又带了回去。朱翊钧看着眼前满是黑字的奏疏,只觉得一个字一个字全都糊作了一团黑,什么都看不清。 王锡爵那份没有给自己的奏疏里写着什么,朱翊钧大概能猜到。只是恐怕自己这辈子再也看不到里头的东西了。出了与内阁有干系的梃击案,自己的王先生作为首辅必须要付出代价。 原本文吏被抓归案,却是一个很好的洗清机会,将罪责推向旁人。但现在人死了,一切都成了空。 朱翊钧的百般思绪都化作了一声叹息。也许不久以后,自己就再也见不到王先生了。当年教导过他的人,一个个地全都离开了。 因乾清c坤宁两宫被烧毁,朱翊钧和王喜姐一起住在启祥宫里。正殿里的事很快就传至偏殿的王喜姐那儿。她却没有多管,甚至看都不曾去看,即便这件事与她有莫大的关系。 王喜姐看着面前一脸桀骜的儿子,有些苍白地笑着。“你同我说说,为甚要在慈庆宫里打杀了这许多人?你为皇太子,自当以仁为本,随性打杀了人却是残暴之举。你是觉着舒坦了,可这般恣意,惹来言官的弹劾如何是好?” 朱常汐心里还没消气,忿忿地道:“他们该死!”他望着王喜姐,“母后不知道,近来四处在传梃击一案是皇贵妃做的,说是为了二皇兄。母后可信这等谣言?” 王喜姐微怔,缓缓摇头,“我知道此事,是你外祖母入宫的时候同我说的。这些无稽之谈,我自然是不信的。”又道,“你便是为了这事儿打杀的人?那也有点太过了。” “哪里!我几次三番在宫里说了,不许再说这样的事。那些人就是不听。”朱常汐冷笑,“既然不听我的话,那只得杀几只鸡儆猴了。” 虽然朱常汐在这件事上做的没错,可王喜姐心里的担忧并没有减轻半分。如果朱常汐有个聪慧的底子,她兴许不会这样忧虑,但知子莫如母,对自己这个儿子她实在是太了解了。 聪慧且果断杀伐之人,如汉朝的武帝,约能开创一个盛世,纵被诟病穷兵黩武,却到底也能算成是明君。但一个不聪明的人,有了这样的性子,只会成为一个暴君。 这才是王喜姐最担心的事。她宁愿朱常汐做一个庸君,也不希望他最后成了暴君。若真如此,她百年之后也无颜去见朱家的列祖列宗。 一个暴君会彻底断送国运。 在与朱翊钧同居启祥宫的这段时间里,王喜姐比之过去更能了解朝堂上的举动。现今大明朝是个什么样,她心里有数得很。正因此,王喜姐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当年皇贵妃执意要找人让她生下嫡子。 纵然皇贵妃无意国本,可外朝内廷也会如现在这般将她架上去。身为宫妃,不由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争执国本内耗却没有丝毫办法。所以皇贵妃选择了现在的这条路,唯有自己生下嫡子才可破局。 只可惜自己不争气。王喜姐苦笑,对朱常汐挥了挥手,“你去吧。虽然陛下免读白日,可你还是得用功才是。” “母后安心,我叫了二皇兄过来一道读书。”朱常汐笑道,“幸好二皇兄没因这些谣言而疏远了我,若如此,我可真不知如何是好。二皇兄越是磊落,便越是显得这些不可信。” 王喜姐点头,“你知便好。” 虽然朱常汐没错,但到底还是打杀了十几个内监。王喜姐信佛,为着儿子的杀戮而在佛前求拜了许久,念了一通经才去正殿向朱翊钧赔罪。 朱翊钧满不在乎地道:“朕倒觉得太子这次做得好。那样的小人却是该杀。”他欣慰地望着王喜姐,“皇后教的好孩子,太子心系手足,有大仁也。” “是阁臣同翰林的先生们教的好。”王喜姐勉强扯了扯嘴角,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低垂了头不再说话。 只希望太子今日的杀孽不会叫菩萨生怒,毁了他日后的福泽。 王喜姐还是决定从正殿出来之后,再去佛龛前拜一拜,替朱常汐消去一些孽。 朱常溆到慈庆宫的时候,就发现多了不少生面孔。前几日看自己眼神不对劲的人,今日竟然一个都瞧不见了。虽然朱常汐打杀了宫人的事在王喜姐的强压下没传开,但朱常溆大致能想明白缘由。 “二皇兄你来了。”朱常汐笑吟吟地从殿中出来迎他。 朱常溆向他行了一礼,“太子。”他望着朱常汐自梃击案发后开朗许多的样子,由衷地道,“我观太子现在的样子,总算放心了。前几日你的模样,可真叫我这做兄长的不安。” “劳皇兄担忧了。”朱常汐有些不好意思地将他迎进殿中,“先前夏翰林说的漕运之事我尚有不明之处,烦皇兄指点一二。” 朱常溆一口应下,“好。” 兄弟俩进了屋,行至书桌前就翻开了书。朱常溆说的很认真,把书上的东西掰开揉碎地细细道来。朱常汐这个“学生”却听不了多久就活络起了心思,目不转睛地望着兄长。 随着年岁渐长,朱常汐也开始渐渐有了自己的想法,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如果说刚册立太子那时,他只是对朱常洛觊觎国本感到不满,认为兄长虽占长,却为庶,理当对自己这个嫡子恭敬,不应有旁的想法。颇有一种“这是我的东西,你不能抢了去占了去的”的想法。 不过现在这样的想法稍稍有了改变。朱常汐开始明白皇太子拥有的不仅仅是一个头衔,还有比其他人更多的权势。一种会令所有人都跪倒在自己脚下的权势。他开始暗自担心身边所有对自己好的人是不是都有所图,包括嫡亲的母亲和一母同胞的姐姐。 如果自己不是皇太子,以后母亲就不会有莫大的荣耀,就像现在的李太后那样。仁圣太后虽然是中宫,却不得不屈居人下,被逼得做个壁上花。而自己的姐姐如果没有一个做皇帝的兄弟,日后就不会有恩赐加身,只靠那点岁禄过活,便是出得门见人,人低了头心里却不一定愿意伏低了身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朱常汐怀疑起了兄弟之中对自己最好的朱常溆。都是父皇的儿子,对方比自己聪明,比自己年长,他的母亲比自己的母亲更得父皇的喜爱,是宫里最得宠爱的女人。在他的眼里,朱常溆什么都比自己强,除了一个身份。自己拥有的,会不会也是这位皇兄也想要的呢? 人心永远没有止尽。朱常汐以己度人,觉得如果自己是朱常溆,必定会想法设法地抢了太子之位。这样的念头一旦兴起,就再没有被压下去的时候了。仁圣太后丧期发生的梃击案在朱常汐的心头又一次重重压上,有人想要他的命,好让位。 打杀宫中传谣言的宫人不过是做样子。朱常汐不希望和朱常溆现在就撕开了脸皮,他要等,等着看梃击案最终的一个结果,看二皇兄和翊坤宫的皇贵妃是不是真的想要自己的位置。 “皇兄。”朱常汐小心地观察着朱常溆的表情。每每这个时候,他就懊丧自己的愚钝来,他并不擅长察言观色。 朱常溆早就发觉皇太子没将心思放在书上了,只人不提,他就照旧教下去。“嗯?”他笑道,“太子有什么事?” 朱常汐见对方的目光转过来,有些心虚地别开眼,视线落在了面前的书上。“今日二皇兄去启祥宫见父皇,有没有同父皇打听案子现在是什么状况了?我不敢去见父皇,你知道的。一见了面,父皇就考较我功课的事,若答不上来必是一通骂。” 他回忆起朱翊钧怒目而视的模样,缩了缩脖子,“皇兄应当去问过了吧?如何?” “王元辅抓住窃了牌子的文吏在狱中自缢而亡。”朱常溆没想过要瞒着他,反正总归所有人都会知道这些事。与其现在瞒住,倒不如敞开了说明白。“不过张差却是新招了一些话,说是他在京里一所不知街巷的宅子里叫两个太监养了一年。” 朱常溆望着惴惴的太子,笑了,“他说,那两个太监的名字叫做庞保c刘成。” “那不是翊坤宫郑母妃身边的人吗?”朱常汐惊呼。如果能看见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会发现此时他脸上奇怪而又难堪。想表现出来的惊讶十分生硬,太过造作。对于翊坤宫的忧心终于成了真,心头恼怒而又气愤却是露出了五分。 朱常溆没点破,“是母妃身边的人。我来的时候他俩就在母妃跟前哭诉,说不是他们干的,求着母妃上启祥宫去求情。因是常年伺候着自己尽心的人,母妃正烦着怎么处置。” 朱常汐动了动僵住的嘴角,凑近了几分,“那二皇兄看,郑母妃会替他们去求情吗?”话方出口,又觉得自己似乎不该这么说,忙补了一句,“会是他们瞒着郑母妃做下的事吗?” “母妃心软,当是会替他们求个情吧。至于太子说的后一句,我却不知道了。”朱常溆收起了书本,准备回去,“太子若无旁的事,我便先回宫去了。近来风声鹤唳,我还是少走动得好,免得琐事上身。” 朱常汐忙道:“正是。”想了想,还是决定把打杀了宫人的事拿出来说一说,好安对方的心。不过朱常溆听完只笑了笑劝道:“往后太子莫要再行此事了,传去外朝定有一番文章要做。” 朱常汐没落得好,只得沮丧地喏喏应了。 朱常溆刚跨过门槛,就见院中并排跪着两个太监,又是磕头又是哭,看起来很是狼狈。他擦身越过两人,直接进了里殿——郑梦境正坐在里面生着闷气。 “母妃。”朱常溆温声道,“还在同那两个不长眼的置气呢?” 郑梦境没好气地道:“我有什么好同他们置气的。人家一口咬定了就是他们两个干的,虽说无凭无据,可我们也找不到什么来自证清白。”没得拖累了整个宫的人都跟着下水。 不过幸好中宫还是信她的。想起今日去启祥宫请安时王喜姐的态度,郑梦境就感慨起来。“果真是日久见人心,我以诚相待娘娘,今日遭人污蔑,娘娘也愿意信我。” “只怕看着信罢了。”朱常溆撇撇嘴,满不当一回事。“满宫的人都说太子信我,还为此动了大怒。可实际上呢,今日我在慈庆宫里头,可没少受太子的试探。” 朱常洵赶忙问道:“是太子给了兄长气受?”说着捏了捏手,颇有一种若是朱常溆点头他就要杀去慈庆宫的模样。 朱轩姝放下手里的绣花针,翻了个白眼,“你少来,就你那身绣花拳脚,还想着去兴师问罪。别给自己找不自在,现下里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人家若是硬要找茬,想鸡蛋里挑骨头,我们又不是圣人,哪里能半点错都没有。”朱常治不满地道。虽然他年纪是最小的,可也不是傻子,身边服侍的人有那么一丝怠慢,心里就知道了。 郑梦境听着几个孩子的话,心里的气全消了个干净。“说得对,硬要找茬谁不会。他们能,我们也能。”她霍地站了起来,“庞保c刘成,赶紧起来把自己给拾掇干净了,随我去启祥宫见陛下。” 院中跪着的庞保和刘成以为皇贵妃这是要拿自己去启祥宫问罪,当下哭得声儿越发大了,头也磕得越发勤。 朱常溆细细品了一会儿,却明白过了来。不过面对周围几个手足的探究目光,他只笑笑,并没点破母亲。 郑梦境见那两人只知磕头求情的模样,心头的火又蹭蹭地起来了。“叫你们起来就起来!哪那么多的事。”她斜了一眼刘带金,“带金,去把他们两个给我拉起来,带去屋子里洗刷干净了再带出来。” 刘带金顾不上福身,赶忙领着人将那两个带走。在替两个洗梳的时候,她压低了声音同他们道:“两个没眼力价的小子!没发现娘娘这是想救你们吗?!真是蠢物,一点都看不懂娘娘的意思。得亏是伺候的娘娘,这要是在旁的宫里,早就不知道被赶出来多少回了。” 庞保要比刘成更机灵些,当下就明白过来了。他朝着刘带金千恩万谢,还从自己身上摸出两个极小的碎银来要塞过去,却是让刘带金给回了。“自己个儿留着吧,别当人不知道你家里头什么情形。以后少同那些浑人一块儿赌。” 此时庞保自然全都点头应下了。刘成拽了拽他的衣角,“刘都人是什么意思啊?” 庞保横了他一眼,“你倒是比我更蠢。且跟着娘娘走便是,别废话。” 刘成“哎”了一声,真的不要多说话了。 刘带金将两个收拾地干干净净的人带到郑梦境的面前,后者满意地点点头,“成了,肩舆备好了没有?走!” 朱常治叼着块白糖糕,两只眼睛贼溜溜地往外头看,等母亲上了肩舆后,才道:“我们要不也跟着一块儿去?要是母妃到时候叫父皇训了,还能挡一挡。父皇素日里最疼我了。” “想偷看就直说。”朱轩姝从他嘴里把白糖饼给掰下半块来,“还吃,等会儿晚膳就用不下了。” 被戳穿了心思的朱常治“嘿嘿”笑了笑,嚼完剩下的饼抹了一把嘴就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朱常溆笑眯眯地也跟在后头,还头也不回地对一姐一弟道:“跟上。” 朱轩姝早就没了心思放在女红上头。她对母亲的性子可是明白得很。父皇的性子,母妃早就摸了个透,哪里会没有对应之策。这次的事儿瞧着虽然大,可却还是得依着父皇的圣裁不是。 虽然朱轩姝心里笃定了,但只是看热闹嘛,谁都喜欢。听说大皇姐因着婚前那一晚听了母妃的话,现在家里头拿捏着驸马一家,可见母妃的那一套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自己多少要学着点才是。 几个孩子纷纷地往启祥宫赶,到了那儿,老远就听见郑梦境的声音。 “既然张差说是庞保和刘成养着他一年,行啊,就让他认认人呗。难道刑部连这个事儿都不肯吗?那可难办了,满宫里叫保啊成啊多了去了,指不定就是张差说话有蓟州口音,审讯的刑部主事给听错了呢?” 郑梦境冷笑,“胡乱着就想攀扯清白人,没那么容易!若是不愿认人,奴家少不得再去太庙前头跪一跪。不过这次没怀着孩子,怕是效果没那么好了。” 朱常治矮着身子,慢慢地摸着墙边儿往门口去。守着那处的内监和锦衣卫见是小皇子,正想行礼通报,却见后头还跟着二皇子c四皇子并二皇女。朱常治竖起食指在嘴边发出一声“嘘”。众人会意地点点头,一个个全当没瞧见。 几个孩子凑在门边儿往里偷看,皆是一愣。殿里不仅坐着他们的父皇,连大学士们也都在。彼此面面相觑,耳朵竖得越发长了,生怕漏听了一个字。 翊坤宫皇贵妃当年跪太庙的举动在每个经过事没经过事的朝臣心里都留下一个极深的印迹。一个女子发起狠来也是足够狠,累得当日的臣子通受了罪,背了不小的骂名。虽也有人觉得皇贵妃此举有武曌之嫌,但的确很管用。 果然最毒妇人心。 郑梦境可不管别人怎么想,要死大家一起死,可不能独独死自己一个。反正她也是死过一遭的人了,还怕的什么。努|尔哈赤是会带着清军打入京城,可朝臣们有再大的怨气也不敢杀进后宫砍杀了自己。 她怕的什么,哼。 此时旧事重提,王锡爵等一干阁臣面色就很不好看。他们知道皇贵妃是真的会这么去干的。第一次兴许害怕,有了经验之后,无论多少次都干的出来。 “既如此,”张位斟酌着道,“就不妨依皇贵妃所言,让张差认认吧。”他无奈地朝几位同僚看了眼,“若真是旁人冒充,总不好让清白人担了罪。” 王家屏也点头附议,“好,那么陛下,”他朝朱翊钧拱手,“这就让庞保和刘成二人出宫叫张差去见一见吧。” 朱翊钧刚想点头,却听郑梦境叫停,“且慢!” “皇贵妃?”朱翊钧奇怪地望着郑梦境,心里有些不耐烦。虽然他也能明白小梦可能受了委屈,可阁臣都已经让了步,总不能得寸进尺吧。 郑梦境微微扬起了下巴,望着一侧的阁臣们,“先叫人问问张差,当日养着他的那两个太监都长什么模样,有何特征。然后再找几个与庞刘二人年纪相仿的内监混于一处,叫张差认。” 王锡爵心思微动,不过没作声。 “只我宫里这两人去,不是也变成是。陛下,奴家没旁的意思,只是寻思着此案中人既能买通内阁文吏窃取出入牌,可见其必非常人。说得直白些,便是认人的时候动了手脚也不无可能。” 方才还毅然决然,咄咄逼人的郑梦境此时却换了一副泪眼盈盈的模样,“奴家旁的也不求,只求个清白。” 王锡爵和张位对视一眼,望着朱翊钧,“臣以为可。” 朱翊钧也没有异议,“便照此办。”他道,“先让张位将形貌特征供出来,然后再去认。”照现在这般看来,因就是诬告了,指不定供出形貌后,根本就和翊坤宫的两个对不上号。 “谢陛下。”郑梦境目的达成,就不再多留,“奴家先回宫去了。庞保c刘成便留下听命。” 门外的四个孩子一见母亲要出来,赶忙就要偷溜,却听朱翊钧在里头说:“真以为朕没瞧见你们?快些进来吧。” 姐弟几个面面相觑,挨个儿进去行礼。郑梦境等孩子们行过礼,请过安,正要领着一起回去的时候,却见刑部主事匆匆赶来。她想着到底还是避让着些为好,正欲往里殿去却见那人好似没瞧见自己,到了朱翊钧跟前便道:“陛下,张差已经指认当日的宅子所在之处了。” “在哪里?”朱翊钧突然有种不好的感觉。 “正是翊坤宫郑皇贵妃名下的内监刘成在宫外的住所。”刑部主事低着头,面无表情地朝停住身形的郑梦境看去一眼。 郑梦境心头一震,而后不自觉地飞快看了一眼刘成。后者已经吓得瘫在了地上,根本说不出话来。身边的几个孩子也发现事情开始变得更为复杂起来,担心地看着母亲。 郑梦境望向刘成的这一眼落于殿内其他人的眼里就变了味。 王锡爵本还以为皇贵妃是真的清白,所以才如此以理据争。可那一眼莫不是心虚?原该诸事妥当处理干净的,现在却叫人给戳破了。他拢着手,灰白的长须遮去了冷笑。 朱翊钧的面色也变得极为不好起来。“果真是张差所言?到底怎么回事?细细说来。” 那人道:“因张差说的是太监,所以便将人带着在京里各位内监置办的宅子一所所看过去,最后是在刘成的宅子前停下的,张差说确认无误,就是这间。”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起来,“陛下,皇贵妃纵名下内监图谋对皇太子行凶,此举” 朱翊钧喝道:“够了!”他紧张地都不敢去看郑梦境和几个孩子,“够了。” 王家屏冷冷地看了一眼郑梦境,“皇贵妃,现在还需要再让张差认人么?以老臣来看,却是没有这个必要了吧?” “认,为什么不认。”郑梦境仰着头,“若是张差说见过本宫,本宫也愿意出面叫他认一认。” 张位极不赞成地摇摇头。皇贵妃看来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了啊。不过也是,罪名一旦落实了,怕是之后都洗刷不干净,她所有的孩子都不会再被重视。果然为母则强,换做自己,也是要争一争的。 郑梦境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自认了解她性子的朱翊钧嘴上不说,心里却到底认定了她没做这事儿。当下他就拍了板,“将张差带到这儿来,朕要亲自审问。” 现在把这件事交给任何一个人,朱翊钧都不放心。如果小梦真的笃定了不是名下的内监做的,那就意味着有人在这件案子里面动了手脚。唯有他自己来,才能真正放心。 刑部主事偷偷往上看了一眼天子的脸色,一番话堵在心口,最后还是没说出口。“臣这就去办。” “不。”朱翊钧微微一笑,“你留下。”他环顾殿中的所有人,“大家都留下。田义,将庞保刘成带去偏殿看管。陈矩,你亲跑一趟,将人给朕带来。” 朱翊钧的身子微微后仰,目带冷光地盯着开始出汗的刑部主事。 恐怕眼前的人,也是参与者之一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84章 牢里的酸腐味道很是难闻,比起这味道,陈矩更无法忍受的是从四面八方不断传入耳中的□□。他能用帕子捂住了口鼻,却不能将耳朵给堵上。 “人呢?”陈矩紧皱了眉头问狱卒。 牢头弓着身子,用笑意将心里那份对太监的鄙视给遮掩住。“公公,这边儿。” 关着张差那间牢房的锁被打开,缩在角落里的他听见锁动的响声,抖了抖,旋即从膝盖中抬起头。他看不清背着光的陈矩面容,只能从对方穿着的服饰猜测来人身份。 能穿这般华丽繁复的衣裳,一定是个大人物吧?张差想着,是不是来救咱的? “里头腌臜,公公且停一停。”牢头走进去,踢了踢张差,很是不耐烦,“起来,陛下要见你。” 张差有些受宠若惊,答应自己会救他的人可真是手眼通天,竟能说动天子? 自入狱后,他就一直混里混沌的,审案的人没怎么对他用刑,怕一个不小心反倒叫他起了逆反的心思,也怕将人给打废了,审不了案。 张差缩在牢房的角落里,想想自己过世的老父,想想舅舅同外祖父,再想想景氏。他欢喜景氏,想要同她一起回蓟州去过生活,但景氏一直不答应,蓟州哪里有京里繁华。 京城是很繁华,但他们过不下去啊。张差为了能稳定两个人的生活,想了许多办法,甚至去烂赌,想要赚一大笔钱,买个大宅子,再买些田地,就在京郊,离京城也近,让景氏做上富太太。 谁晓得沾了赌就停不下来,最后的一点钱都给输光了。幸好这个时候有人找上了门,愿意将养着他们。 那个宅子好大,好漂亮。张差这辈子都没住过见过那么好的宅子。虽然景氏总是嗤鼻,说没宫里好,但他觉得足够了。 张差跟着陈矩,抬起头来打量。红墙上的琉璃瓦,叫日头一照璀璨生光,不由心生向往。 这就是宫里啊,果然要比那个宅子好上不知道多少倍。 “把头低下!”张差身后的太监打了一下他的后脑勺。张差喏喏地低了头,想着那些人允诺了自己的话,只要过了这一遭,他就能白得了宅子和田地,到时候和景氏一同做个富家翁和富家婆娘。 陈矩让张差先在门外候着,自己进去向朱翊钧禀报,“陛下,张差带到。” “叫进来吧。”朱翊钧用余光朝里殿瞄了瞄,郑梦境带着朱轩姝正在里头。殿中与阁臣们对坐的乃是三位皇子。 张差一进来,猥琐的模样就叫里面这些常年见惯了风流人的贵人们皱了眉。 竟是这样的人物。 朱翊钧打量着他,鼻间仿佛还能闻到对方身上的酸腐味。“你说是庞保和刘成养的你?给了你牌子让你入宫来的?” 张差脑海中响起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不知重复了多少次,都叫他有些糊涂了。庞保有痦子,刘成是六指儿,记得千万要这么说了。 “是是,他二人确是这么说的。”张差忙道,“草民记得,叫庞保的人这里有个痦子。”他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耳下,“叫刘成的是个六指儿。” 全都对得上。 大学士们彼此对视了一眼,继续等着天子发问。 “好,既如此,你现认认。”朱翊钧朝田义使了个眼色,“把人带上来。” 田义弯了弯腰,退下去,不多时领着一溜儿年岁差不多的太监进来。统共十来个人,悉数在殿前站定。 朱翊钧扫了眼朝臣,特地往刑部主事身上多看了两眼。他微微带着笑,“你看看,是不是他们。” 张差磕了个头,起来挨个儿地走过那些内监的面前。越看越迷糊,怎么这个脸上也有痦子,那个也是个六指儿? 十几人里头,倒有五个长了痦子的,三个是六指儿。 “刘成的六指儿是在左手,还是右手?”朱翊钧见他迟迟认不出来,不由倾身往前。 张差犹疑了下,“好像是左手,不对不对,是右手。也不对” 刑部主事忙道:“陛下,张差已然疯癫,根本不能认得了人。依臣之见,此番作不得准。” 还不等朱翊钧说话,张差却先恼了,“谁说俺认不得人。”他擦了一把额上豆大的汗,胡乱指着其中一个,“这个c这个就是刘成!”又指着末尾最后一个,“那个是庞保。” 殿中人顿时变了脸色。除了三位皇子和朱翊钧外,朝臣们都有些尴尬。 张差一个都没认对。 张位厉声道:“你再仔细认认,莫要认错了!” 张差梗着脖子,“既不信俺,怎得又叫俺来认,就是他们两个!”他走到自己指认的“庞保”和“刘成”跟前眯着眼,“你不是很能耐吗?说到时候会将咱家给保出来,还要送俺宅子和田呢,现在怎么不支声儿啦?” 那人冷冷瞪了一眼张差,“你认错了。” 张差一愣,这声音似乎同自己记忆中不大对。他踌躇着道:“好像的确不是这个。” 一场闹剧!刑部主事冷哼一声,转过头。 朱翊钧冷眼瞪了刑部主事,又问:“你还记得关你的那个宅子是什么样儿的吗?” “旁的记得不大清楚了,就记得外头有一颗老大老大的树,可高可高了。在屋里头都能看见那棵树。”张差比划着,“宅子里头还有水池,还有高楼。那宅子也大的很,一天都逛不过来。” 阁臣们的脸色越发不好看了。张差先前指认的刘成的宅子,院前院后都没那么高的树,更没有什么水池,也不大,就一个三进的宅子。 王锡爵怒道:“那你先前怎么指认的宅子?!” 张差缩着脑袋,“是有人同俺说,只要说是被关在那个宅子里头,俺就能不下狱,出来了。”他愤愤道,“结果还是骗俺。俺说了,也还是在大牢里关着。” “还记得是谁同你说的吗?”张位凝神细问,“现在可还能认得那人?” 张差摇头,“那人是夜里头来的,说是明朝会带俺去认宅子,旁的都摇头,到了第三所宅子点头就是了。隔着窗,俺也见不得人。” 目光全都聚焦在了唯一和刑部相关的刑部主事上。他挨不了,当下便跪了。 “把人带回去。”朱翊钧示意陈矩上前领人,扭头望着阁臣,“现在,可能说皇贵妃与此事无关了?” 郑国泰早在上个月就去了江浙,京里郑宅留下的妻儿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事情一发生的时候就打探过了,近日一家子全回大兴去了。宋氏的老父过世,去奔丧。 硬要攀扯是郑宅留守的下人干的,倒也说得通。只太过牵强了。何况郑家因郑梦境之故,并不与其他太监交往甚密,上哪儿去找太监来养着张差。 朱常溆望着离开的张差,心里默默念着。京里头,有水池有高树的大宅子并不多,若真是如他所想,这件事怕是最后只能不了了之了。他领着弟弟们起身向父亲和朝臣们行礼,转进了里头。 郑梦境也在里面苦思冥想,她觉得张差口中的宅子,倒是与武清伯府的清华园有几分相似。 但这话不能随意说出口,那可是慈圣皇太后的娘家。朱翊钧再不喜欢舅家,再对母亲有微词,面上却还是留了几分情的。 “母妃。”朱常溆向郑梦境拱手。 郑梦境望着他,“溆儿,洵儿,你们曾多次出宫。依你们看,这宅子像不像”她比着“清华园”的嘴形。 朱常溆点头,“我也这般想。” 朱常洵和朱常治一头雾水,不知道母亲和兄长在说什么。 “既如此,我心里就有了底。”郑梦境舒了一口气。前世的梃击案,她就觉着奇怪,现在虽提前了,但还是张差这个人,大抵就不会有错的。 朱常溆正欲说什么,就听外殿朱翊钧发了火,“此乃朕家之事!” 里殿的母子五个叫这震天响的声音给惊着了,抖了抖身子。 “父皇好大的火气啊。”朱常治往郑梦境怀里靠去,想着这样的无妄之灾可千万别朝自己身上招呼。反正都已经证实了不是翊坤宫的人干的,他们自然是清白。 郑梦境抱紧了孩子,心思转得飞快。事发至今,慈宁宫还没有动作,皇长子也好似没什么反应。大约他们二人都不知道,当是底下人干的。武清伯府是跑不了了,只不晓得王淑蓉的家里人有没有掺一脚。 朱常溆因接触了外朝,想的就要比她多几分。偷了牌子的文吏是江西人,如今外头立着听训的那个刑部主事也是吴地的。近来三吴士绅可是在朝中势起啊。 东林党三个字跳入他的脑海。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这是东林书院门前挂着的由顾宪成所撰的对联。 京中的风雨,自然要入耳,读书人不就为了货与帝王家么?不了解朝堂动态,又如何拜对了庙门。家国天下事,除了天家还能有哪一个是能全都沾上边的?自然要对着天家使劲。 朱常溆觉得自己应该去打听打听,看看是不是近来朝上除了齐楚浙党外,又多了一股势力。只百日免读,他也无法借请教先生的名义接触到朝臣。 母子俩对视一眼,各怀心思。 刑部这次是遭了大罪,不少人都叫朱翊钧给一撸到底,官身功名全都没了。叫徐光启瞧在眼里,不由冷笑。当日这些人可没对自己少落井下石进行污蔑,如今现世报到了自己头上。 朱轩媖白着脸从外头走进来,徐光启与她夫妻情分越浓,见这般不由细问:“这是怎么了?不是说今日去京郊庙里拜佛吗?还拜出事儿来了不成?” 朱轩媖说不出话,只喘着气,倒是她身后的嬷嬷道:“驸马,今日回程路上,因殿下想下车走走,便停了车。谁知道竟在小树林里头撞见了两具尸体。”她心疼地替朱轩媖拍着背,“可将殿下给吓着了。” “竟有此事?”徐光启走过去接了嬷嬷的班,轻轻拍抚着朱轩媖的后背,“殿下莫怕,如今是到了家里头,再没有此等污糟糟的事了。” 朱轩媖泪眼朦胧,“驸马不知,那二人穿着的可是宫里太监的衣裳,我原是瞧着衣裳眼熟才想去看看的。可他们脸叫划烂了,根本认不出来。” 她哭倒在徐光启的怀里,整个人都颤着。一路里都不敢哭,现今总算见着能依靠的人了,才觉得心头一松,敢放声哭出来。 徐光启不住地安慰着怀里的泪人儿,吩咐嬷嬷,“速速去顺天府将此事报于府尹。” “哎,奴这就去。” 第二日,那两个人的身份就查明了。顺天府尹抱着案卷匆匆入宫,呈于朱翊钧的跟前。 朱翊钧一翻开案卷,第一行字就写着,此二人便是曾与张差密切接触了一年的“庞保”和“刘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85章 刑部这一次动作之快,令人瞠目结舌。一不过人都知道,这是为了弥补先前的错举,有意在震怒的天子跟前提高好感。 顺天府衙门在接到徐府的报案后,立刻就派了人跟着去找尸体。为了防止仵作验不明尸首,还特地找来了刚从朝鲜战场归来不久的李建元。继承了父亲李时珍医术的他立刻就发现了其中一人脸上的痦子被人挖掉的痕迹,划烂脸不过是为了遮掩那颗被挖的痦子罢了。另一人的六指也被砍了,不知道落在何处。 顺天府尹将此事报于刑部后,他们很快就带着张差过来认人。张差见着尸体先是一惊,缩在角落里很久都没敢上前说话,然后才战战兢兢地上来翻拣着看。最后从其中一名太监手臂上的胎记认出来,的确是当初囚禁了自己的那人。 因张差在殿前曾经认错过人,现下刑部的人却是不大敢信他的话了。在张差指天咒骂之后,才勉强愿意相信。 正在一侧洗净双手整理袖子的李建元将他们的对话悉数听入耳中,手上的动作也渐渐慢了下来。他带来协助的那名医馆学生轻声问道:“李小先生,可有什么差池?” 李建元愣了愣,摇摇头,面色如常地整理好医具上前告辞,带着学生回了京郊的医馆。他站在医馆的门口,望着清华园的方向,久久不语。 先进门的学生见他许久不回,出来找人时,李建元方进去。 两名太监的身份也很快就查清楚了。宫中太监都是登记在册的,便是哪个病死了c叫主子给打死了,也都一一登录在案。所以刑部一得了张差的口供,就上内廷去翻簿子了。 这二人是浣衣局的,一个叫余成个叫章保。还就像郑梦境说的那样,宫里叫保啊成啊的太监,实在太多了。张差先前指认刘成c庞保,倒是对了一半儿。 余成与章保在月余前就不见了踪影。不过浣衣局在二十四衙门里是最为特殊的,所以并没有人发现。浣衣局是唯一一个在宫外的,寻常在那里的大都也是在宫里犯了小错,或得罪了某人,发配过去的。 因在宫外自由,所以上位者也常常有怠懒之举,一连数月不来局里,出了事由下头人担着,都是常事了。所以余成和章保没被人发现,也就不足为奇。浣衣局的人也没想着要上报。 到了人死了,锦衣卫查了过来,大家才想起此二人的确许久不曾来了。两下一对,有痦子和余成和六指儿的章保就是那么凑巧地样样都对得上,虽然位置和张差说的略有出入,但也足以引起刑部的重视。 因是兵分几路,内廷外朝一起使力,所以才能速度极快地在一天时间里就有了个大抵的轮廓出来。刑部的人再拿着文卷一润色,就飞快地交到了朱翊钧的手里。 朱翊钧虽还不足以完全信任,倒是因此对他们有了几分改观。只是因景氏c余成c章保这三人主要的关键人物都已命丧黄泉,余下的张差看起来猥琐又疯癫乱语,案子陷入了僵局之中。 唯一高兴的,就是翊坤宫的人了。余成和章保被发现,就证明翊坤宫和此事完全无关。郑梦境一高兴,给满宫上下都发了双倍的月俸,还额外给加了肉菜。宫人们就当是过年一般高兴。 可线索的中段,也意味着幕后的主使还无法真正地绳之以法。事涉天家,不能善了,朱常汐作为唯一的嫡子,和现今的皇太子,未来的帝王,无一不牵动着百官的心绪。 就连许久不曾上朝的永年伯,也破天荒地在朝会报道,时时都盯着人,看谁有意将此事作罢的。 事情总得有个宣泄口,被窃取了出入牌的内阁就成首当其冲成了众人攻讦的对象。 王锡爵作为首辅,便是头一个。虽然他一力主持了朝鲜之战的胜利,但对上国本,那点功劳就变得微不足道了。其余次辅,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被言官弹劾,有的不仅拿些陈年旧事出来,更用私事来挑拨。 面对这样的局势,朱翊钧有心无力。每天的奏疏,每隔三日一次的朝会,都再次沦为了言官们的天下。朝臣面前他纵发了怒也无甚大用,回了宫便吵着他们整日不想着如何将此案破了,一心念着彼此攻讦。 宫里的人个个都缩成了乌龟,再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成了主子们泄气的对象。与朱翊钧同住在启祥宫的王喜姐都已经不知道挨了多少次骂。累得嫁出宫的荣昌公主都入宫住着了。 而身为局中人的内阁众人为了破局,不知碰了多少次头,可都毫无办法。他们控制得了朝堂人事,却控制不了舆论。 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王锡爵决定上疏致仕,将所有的罪责都一人担了。断尾求生,虽然痛,却比全都陷进去来得好。“以后,就要靠你们了,尤其是忠伯。这次的事,实在是”他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唉!” 若王锡爵致仕,那么下一任的首辅,论资排位,该是轮到王家屏了。“元驭安心。” 王锡爵苦笑,“若真能安心,那可就好了。”他抬起浑浊的眼眸,一一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只怕我走了之后,你们每一个都会赴我之后尘。” 没有人说话,他们的心里都叫蒙上了一层黑纱,逐渐笼罩了整个身子。 王锡爵递上去的告老奏疏很快就被朱翊钧给批复了。 不允。 王锡爵再上,依旧是不允。 为了尽快脱身,王锡爵不得不在朝会上第三次提出致仕。 攻讦内阁的人纷纷表示赞同,在风口浪尖之上,朱翊钧虽舍不得先生,却也无奈,踌躇了许久,终于是答应了。 吏部的人冷笑一声,默默低下了头,暗自欢呼雀跃。一直以来,铁杆的王锡爵都想再次夺回铨选,现在人一走,内阁却是势弱了。反倒是吏部可以再次巩固手中的铨权。 王锡爵虽然致仕,但受到的待遇并不差。宫里连番赐下了诸多赏赐,还特许了王家离京归乡时可以走驿道,住驿站。这是极大的优容了,虽然出生名门望族,祖上为太原王氏的王锡爵并不在意这点小小的钱财,可心里还是感激天子对自己临走前的这一番照拂。 离京当日,王锡爵出了城门后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抬头望着城门上的几个字,老泪纵横。他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如何离开京城,如何离开内阁,但没有想过竟会落得这般下场。 “老爷。”马车旁的下人轻声催促他上车。王锡爵叹了一声,复上了车,在车中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痕。 这一路,得往太仓走上很长一段路。 行至第一个驿站时,王家人怕王锡爵年老受不得久坐,就停了车,让大家休整。 王锡爵下了车,北望京城,眼眶再一次湿润了。他尚有抱负未能实现,今日这般狼狈出京,实在是与心难平。专注着心事的他没有发现周围人都默不作声地跪了下来。 “王先生。” 熟悉的声音惊得王锡爵一愣,几息后他才不敢置信地转过头来。“陛下。”王锡爵望着微服出现于驿站的朱翊钧,泪涌而出,“陛下!” 朱翊钧含着泪,将先生扶起来,“先生今日要走,朕来送一送。”怕是此后他们师生再没有相见的一日了。 王锡爵和申时行是朱翊钧还留于世上的唯二教导过自己的先生,当年冲龄听学犹在眼前,一眨眼他们却都已白发苍苍,不得不离自己而去。 原以为,他还有许多的时间,有很多的事,还能和先生商量的。结果,显示申先生,再是王先生,全都受到了朝野的攻讦,转身离开。 “先生,此去多保重。”朱翊钧只说了一句,便哽咽得再说不出话来。 王锡爵泣不成声,只点着头。他双手反架住朱翊钧,用力,再用力。他教出来的学生很好,很好。纵有些许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可圣人,尚且有错。 二人哭了一场,心绪才稍稍平复些。 王锡爵语重心长地叮嘱道:“日后老臣不得辅佐于陛下左右,还望陛下近贤臣,远小人。”他吸了吸鼻子,“王忠伯虽刚直,不得陛下心意,愿陛下效仿明君,容他一二。” 朱翊钧含泪点头,“朕知道王次辅心忧国朝,乃朕有错,才会直言不讳。往后朕便听先生的,都改了。” 王锡爵应了一声,拿袖子抹了泪,絮絮叨叨地又说了许多话。最后还是田义催促说时候不早,才停住了。 “先生归家后,万万要给朕写信寄来。”朱翊钧回望王锡爵最后一眼,骑上马,一挥马鞭。 王锡爵弯着腰,作了一个长长的揖。“陛下亦当保重身体。”这句话已经走远的朱翊钧没有听到先生对自己的叮嘱。 夜色渐浓,王家人陆续进入驿站准备用膳休息。而清华园附近,一个瞧不清身影的人正在附近徘徊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86章 李建元在清华园附近徘徊着,不知在夜间躲过了多少次宵禁巡逻。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才看到不远处过来一队车马。 那是武清伯名下的田庄例行来送每日的庄上产出吃用。 李建元在拐角处笼着袖子,看着那些人从车上搬下来东西,只留了几个人看车,其余的都将东西搬进院子里面去。他朝手上哈了口气,搓了搓,再用更大的力气搓了搓脸,走过去。 “沈大,这么早就从庄子里赶过来了?”李建元装作晨起晃悠的模样,同留守的人攀谈。 “哟,是李大夫。”一个相貌白净,衣着干净的男子上前拱手作揖。此人虽然一身补丁,不过全无猥琐之气,吐词略快,看起来像个直性子。 李建元笑眯眯地寒暄,“你家婆娘同孩子可还好着?” 此言一出,其余人眼中的不善都收了起来,原来这位就是沈大口中的“恩公”。 沈大笑道:“都好,都好。得亏李大夫了,我那小子才能从我婆娘肚子里钻出来。”话说一半,他上下摸索着一番自己的身子,皱了眉,“不知今日会遇着李大夫,竟没带什么好东西。” 李建元摆摆手,“且不忙。你这几日可在家中?”等沈大点头后,又道,“既在家,那过几日我上你家去一趟,再替你媳妇搭个脉。” 沈大当下千恩万谢,不知作了多少个揖,望着李建元离开的身影,心下盘算着这几日得去寻摸些好东西来,等李大夫上了门好相谢。 边上一个细眼睛的捅了捅沈大,“哎,那个就是你同婆娘常挂嘴边的‘恩公’?”他眼露羡慕,这年头穷人想要娶妻都是难,更何况是有个能顺利出生长大的孩子了。 沈大笑眯了眼,“就是这位李大夫。听说是名医李时珍的儿子。”他啧啧赞道,“听说李老大夫还活着时候,就是菩萨心肠。穷人家上门求医,他是从来不收钱的。” “那倒是个好人。”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凑趣说道,面上却淡淡的,似乎并不像嘴上说的那么信。 沈大叹道:“可惜咱们是府里头的庄户,没个自由身。听说李小大夫在附近开了医学馆,有心学医的都能去,不收钱不提,还管吃管住的,若是学的好,更是有钱拿。就算不是这块当大夫的这块料,也多少认的字了,可不比咱们强?” 络腮胡子的男人笑了笑,没搭话,嘴里衔了一根草,眼睛盯着里头。他低骂了一句,“今儿怎得这么慢!” 倒是细眼睛的那个搀着沈大又问了许多关于医学馆的事,不过后来叫那络腮胡子的瞪了眼,也就闭上了嘴。 几日后,李建元果然上了沈大家里头去。 沈大的婆娘抱着孩子,一边将李建元迎进来,一边让边上的婆子去田里把当家的给喊回来:“就说是李大夫来家里了,你这么一说,他准跑回来。”转脸笑盈盈地望着李建元,“李大夫,快往里面来。家里穷,也没个好坐处,委屈大夫了。” 李建元摆摆手,眼睛在屋子里扫了一圈。沈家还是和他上次来的那样,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沈大夫妻虽年轻,却勤快爱整洁,里外都是井井有条的。 家中没茶招待贵客,沈大的婆娘特地寻了几颗枣子来,泡了碗红枣茶,“李大夫别嫌弃。” 李建元笑着喝了一口,“水好,枣子也好。” 一句话把沈大婆娘给逗乐了。听说李大夫和宫里头的贵人有干系,想来是什么好东西都见过吃过。这般过得好日子的人,还能对他们这些穷人温声细语,真真是个好人。 李建元刚把茶放下,沈大就气喘吁吁地从田间回来了,高高绑起的裤脚还没来得及放下,两只小腿上全是泥。沈大婆娘将人推出门去,嗔道:“瞧你,也不洗洗。这身模样见贵客,怎么使得。” “是是是。”沈大赶忙打了桶水,冲洗了干净了才进来。 李建元同他们夫妻两个说了一会儿话,替沈大婆娘把了脉说了日常注意的事后,就准备走了。 “看看您,整日忙着教学生呢,还特地跑一趟。”沈大有些不好意思。他原备着一只板鸭,想送给李建元,不过人没收,心里也就更过意不去了。 李建元笑道:“无妨,都是应该的。我心里头也挂记着。若不是那日在园子附近撞着你,我这几日也会不请自来。” “李大夫想来只管来。家里虽说没什么好东西,不过饭食还是管饱的。”沈大将他一路送出田庄。 路上,李建元不经意地问道:“前些日子,我经过李园的时候,好像看到庄子里送的东西要比平日里还多上几份?沈大你可知道缘故?是不是园子里多了人?” 沈大想了片刻,“是有这么回事,因那段时候东西多,所以都没留看车的人,我也进去过几趟。听说园子里伺候的人说过,具体的不大清楚。不过听我在里头伺候的姑姑说,有个宫里出来的嬷嬷性子不好,可难伺候了,总说园子里的东西不好。” 李建元心思微动,“那怎么现在送的东西同原先一样了?是人走了?” “好像是,李大夫留心脚下。”沈大眼尖地看到路上一个泥坑,出声提醒,“听我姑姑说,好像是叫府里的马车给拉走了,大约是请来给府中的小姐们教规矩的吧。” “哦,原是这样。”李建元笑眯眯的,“我还当是武清伯又金屋藏娇了呢。” 沈大乐开了,没想到李大夫还喜欢打听这些。“咱们伯爷哪里敢?伯夫人横着呢,府里的那些娇,进门一个磋磨一个,谁还敢将好姑娘送过去。”他将李建元送上驴车,“李大夫走好。” 李建元点点头,朝他挥了挥手。等驴车快到医学馆的时候,他拍了拍车夫,“进城一趟,上郑府去。” “哎,李大夫您可坐稳咯。”车夫一挥鞭子,驱动着黑驴悠悠地转了方向。 朱常溆和朱常洵昨日刚得了舅母宋氏领着表兄弟们回来的消息,当夜就闹着要出去。郑梦境虎着脸,“这都什么时候了?出宫一趟再回来,你们还进不进宫了?想睡在宫门口不成?” 朱翊钧在王锡爵离开后这几日里都没什么笑脸,这次难得笑了,“明日吧,明日早早儿地去。现下派个人上郑家跑一趟,通个气。免得明日去了,人家也没个准备。” “要什么准备?”郑梦境斜睨了他一眼,“都是自家人,何况也不是头一回了。”不过到底还是依着朱翊钧的意思,让人出了趟宫去报信。 兄弟俩得了信,就一同去准备了。 郑梦境问朱常治,“治儿怎么不提要跟着一道去?”先前不是还挺向往出宫的吗?两个兄长说要去,巴巴儿地盯着人看。怎么现在能出宫了,反倒没了起先的劲头。 朱常治打了个哈欠,揉了揉吃得胀鼓鼓的小肚子,“舅舅不在家,我同舅母和表兄弟们也没甚好说的。”他抱怨道,“他们倒是同二皇兄c四皇兄说得来。整日抱着什么经史子集c什么兵法的。我一张口问吃什么,他们就说君子远庖厨。我要是再问个舅家庄子上今年的收成,他们就说我小家子气,就知道管这些该女人家管的小事。” “小事?!没了收成,看他们吃什么。”朱常治忿忿地道,“朝上还有户部呢,可不就是管着这些事儿?这么说起来,这些朝臣都是女人家了,偏他们还要挤破了脑袋去当这女人家。” 郑梦境拿了扇子掩面,“你怎么不同他们去说道说道?这么一大番,平白了叫我同你父皇听着,好没道理。” 朱常治心里委屈啊,“那也得他们愿意听,说着说着就吟起了诗,再说着说着,就拿着院子里未开刃的兵器对练。我哪个都插不上,可不得只能坐在花厅里头吃点心嘛。为了这,二皇姐都说我胖了许多,以后走路都得叫人抬了。” 他才不要叫人抬!他要瘦下来! “你在宫里,也没见吃的少啊。”郑梦境的眼睛一转,流光万千,看在朱翊钧的眼中便是将将天幕时分最叫他心动的霞光。 朱翊钧偷偷伸去手,借着袖子的遮掩,压着郑梦境的手。手下的那只柔荑软嫩得很,微微一动,又叫他给按了下来。 朱常治没发现,犹在不满。先是姐姐,现在就连母妃都嫌弃自己了。今晚自己一定要发奋再吃下两碟点心不可! “治儿这点倒是像朕。”朱翊钧慢慢凑近郑梦境,喷出的热气在她耳边痒痒的,“朕小时候也是爱吃点心。不过治儿瞧着,似乎是比两个兄长要胖一些。”朱翊钧左看右看,最后点头确定自己的想法。 郑梦境撞了他一下,“可别,治儿要真像姝儿说的那样走路都要叫人抬,我可是不依的。”当下就拍板,“今日起,不许再给五殿下用点心了。” 宫人们躬身应了。徒留朱常治一个,脸上挂着如遭晴天霹雳般的表情。 自己一定不是母妃亲生的。 朱轩姝在一旁冷冷道:“就算没了点心,他还能一顿饭吃个三碗白饭呢。索性饭食也给他减了妥当。” “有理。”郑梦境目露赞许,等刚要说话的时候,就被朱常治可怜巴巴的眼神给看笑了。“行行行,暂时也不管饭,只点心,不许再多吃了啊。” 朱常治应得爽快,心里打着小九九,回头自己还能上启祥宫去蹭父皇和母后的。 郑梦境眼睛一眯就知道儿子肚子里在打什么主意。她用不善的眼光瞥着朱翊钧,后者立刻高举起了双手,“小梦放心,朕绝不会松口的。”郑梦境得了保证,满意地一笑。 父子俩在她没看见的时候,互相使了个眼色,彼此心照不宣。朱轩姝倒是看到了,只没点破。 华灯初上,各宫宫门都落了锁,守值的宫人们将烛灯都一一熄灭。 朱翊钧躺在郑梦境的身边,望着帐子的顶上,闭上眼,再睁开。“朕这心里老是挂念着先生。太仓与京城路途迢迢,先生年事已高,不知此去可安好。” “陛下既忧心,回头让奴家兄长转一趟苏州府,上门去瞧瞧不就好了?”郑梦境转过身,眼睛亮亮地望着朱翊钧的侧脸,“兄长现今在江浙,说是要打探织机的事。可惜他不去福建,不然还能见见在漳州的史公公。” 朱翊钧从被子底下伸出手,将人搂进怀里。“史宾也不一定在,指不定出海去了。即便郑国泰去了,怕是也难以见着面。” 这倒是说的在理。郑梦境把头往朱翊钧的怀里靠了靠,又想起另一桩事来。“陛下打算什么时候修缮烧毁的乾清c坤宁两宫?” “朕不想修缮了。”朱翊钧莞尔一笑,“私帑又没甚钱,便是朝臣上疏要求修缮,朕只管让陈矩c田义把账册给他们看便是了。当然,若是他们想要从国库拨钱出来,那朕也是乐意的。” 郑梦境戳了一下他的胸口,“怎么可能从国库里头拨钱出来呢。还是好好想法子怎么找些进账才是真的。” “近来播州一带,不是很安静。”朱翊钧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怕是还会有一场仗要打。可土吏不反,朝廷也不能先上去,反倒没了道理。国库近年收入并不丰,怕还是得靠着私帑撑着。” 郑梦境轻轻道:“又要打仗了?”有些抱怨,“朝鲜不是才刚打完?怎得又要打。” 朱翊钧不置可否,“说不准,且看播州那头是什么情形。若是不打自然最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从长远来看,还是打了的好,起码能压住几年,到时候太子登基了,也能少些事。” 郑梦境撑起了身子,“奴家可不爱听这等话。陛下是万岁,自然要万岁的。”语调婉转,声音凄艳,在这月夜听起来又带了几分惆怅。 “朕迟早会老,也迟早会死。天下终归还是要交到太子手里。”朱翊钧将人重新拦回自己怀里,调整了个姿势,好让郑梦境靠得更舒服些。“朕也不是没想过,暂时让人先稳着,等将来太子大了,再由他去平乱。这样于他也是有好处的。可是小梦,你看汐儿是那块料么?” 朱翊钧苦笑,“谁人都看得出来,汐儿只能做一个庸君,能不出大乱子已是祖宗保佑了。只能朕辛苦些,将一些刚收拾的,全都收拾了。” 郑梦境心思微动,三郎这是要对党争下手了?可旋即觉得不可能,多年来一直都没有法子的事,哪里就能一朝一夕解决了。党争由来已久,自嘉靖年间彻底势起,几十年下来的发展,想要连根拔起是极不容易的事。 “播州是一个,再有国库的税收。”朱翊钧拿空着的那只手枕在脑后,好似说给自己听,“到时候国库没钱,便是想做什么也没法子。” 郑梦境默默听着,没有说话。她心想,如果文忠公还在,会不会有办法?会不会和那些人同流合污,也成了党争的一员? 睡意向朱翊钧袭来,在彻底合上眼睛之前,他问:“明年皇长子就十六了吧?” 郑梦境埋下头,偷偷打了个哈欠,将眼角沁出的泪花给擦了。“可不是。先前娘娘就同我说该是准备给大皇子准备选秀了。” “记得明年同皇后一起提醒朕,若是秀女中有看中的,觉得合适溆儿的,你只管留在宫里。同溆儿多处处,也好□□规矩。”朱翊钧强撑着说完,眼皮子就粘在了一起,再睁不开。不多时,呼吸就变得沉重而悠长。 郑梦境靠在他胸口,听着心跳和呼吸声,渐渐也跟着一同睡去。 第二日一早,朱常溆和朱常洵就准备出宫去了。只是他们到了正殿的时候,朱翊钧和郑梦境还没起来。 今日没有朝会,朱翊钧就小小偷了个懒,没早起。昨晚两个人又说了半宿的话,到了天明时分,还睡得香极了。 殿外的兄弟两个等了半盏茶的时候,有些不耐烦起来。最后还是刘带金说是进去看看,过了片刻,就听见里头的动静。朱常溆和朱常洵起来整了整衣服,同后来的朱轩姝c朱常治一起准备着请早安。 郑梦境打着哈欠,吩咐道:“同他们说,请安就免了,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去。”她朝正在穿衣的朱翊钧道,“虽说晨昏定省是孝道,可这大清早地起来就为了见一面,可不是受罪吗?又不是一日只见这一面了,什么时候请不得了?” 朱翊钧舒展着双手,让田义替他穿上绛紫色道袍,跟着笑道:“看来小梦是十几年来都受多了罪。” “那可不是这么说的。”郑梦境从匣子里挑了一堆珍珠葫芦耳坠子戴上,“自家的孩子自家心疼,奴家心疼他们几个还不成?” “自然成。”朱翊钧便对田义道,“你出去一趟,同几个孩子说说,先去读会儿书,等下一道来用早膳便是。” 田义应下,低声叮嘱了几个服侍的内监,让他们仔细,又立在一旁盯了几息才出去。 听完田义的话,朱常洵眼睛一亮,“是不是用完早膳,我同皇兄就能出宫玩去了?” 田义想了半晌,天子没交代,自己也不好胡乱应了。不过既然昨日说了要让两位皇子出宫,又要早去早回,那大约就是四殿下说的这时辰出宫吧。这般一想,也就点了头。 八仙桌上围着六个人,不出声地用完早膳后,打头的两个儿子同父皇母妃拜别就看不见人影。 郑梦境木着脸,“幸好还有女儿同小的陪着。也不算是全生了整日往外跑的野猴子。” “那小梦去启祥宫伴驾?”朱翊钧提了个建议,“若是累了,还能同皇后说说话。朕看她整日忙于宫务,实在是累得够呛。你去了,兴许还能帮帮她。” 郑梦境连忙摆手,“说话解闷倒是行。宫务却是不能够搭把手的。”她叹道,“寻常人家里,就是妯娌间对家务都是有分派的,谁插了谁的手,大家心里都不高兴的。奴家要是帮了娘娘,指不定人以为奴家有心擅权。” “就你心思多,哪有那么多的无聊人这般想。”朱翊钧不以为然,“让姝儿同治儿也一块儿走吧。今日媖儿回宫来了,正好姐弟一同说说话。” 郑梦境在袄子外头又披了一件披风,仔细看过了两个孩子的衣裳,这才上了肩舆,同朱翊钧一前一后地往启祥宫去。 跑出宫耍的朱常溆和朱常洵一到郑家就被迎去花厅。那儿早摆好了茶点,新茶也在红泥炉子上,热腾腾地冒着气。 同舅母宋氏问过安后,兄弟俩再去看旁人的脸色,觉得有些不对劲。怎么大家都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莫非是去奔丧的时候被靥着了? “也非大父之故。”郑国泰的长子道,“好像是我们家似是沾上了一桩命案。” “命案?!”朱常溆和朱常洵对视一眼,不由郑重起来,“怎么说?” 说起这事,宋氏也觉得不安。“那日因得信晚了,所以咱们一家都是匆匆上路的。那时候算着时辰,也觉得到了大兴得第二天早上了。所以夜里头就是在野外过的。过夜的时候,大家都有听到外面小树林有什么声响,只不当一回事,第二日起来就走了。” 郑家长子补充道:“因无官无职的人都是走不得官道的,所以寻常人家都是在野路上走。先前也有遇见夜里还赶路的,所以当时就没多留心。等我们回了京城才知道,原来那里竟死了两个太监。” “只不知是不是咱们那夜遇上的。”宋氏双眉微蹙,“若真是那般,我心里可是要不安一辈子了。若那夜下了马车去瞧一瞧,兴许就能救下两条命呢?” 郑家长子道:“母亲为着这事,这几日没少拜菩萨。还请二位殿下劳动一趟,去顺天府问问,究竟是不是我们撞上的那夜,也好叫母亲安心。” 朱常洵点头,“这倒无妨,我这就叫人去一趟顺天府。”说着就要招来一旁的百户。 “殿下,夫人,少爷。”郑家的门房气吁吁地跑了过来,“李小大夫来了。” 宋氏一愣,“李小大夫?哪个李小大夫?”她看看自己的儿子,一时没明白过来。郑家是有自己养着大夫的,姓杨,不姓李。 “是名医李时珍的儿子,李建元,李大夫。”门房有些结巴,一拍大腿说一句话,“从医学馆赶过来的,坐着驴车。” 宋氏忙道:“原是贵客,快些请进来。” 门房跑着回到了府门口,领着人进来。李建元没想到这次过来竟能撞见两个皇子,心道还真是瞌睡了还有人给递枕头。他原想的是来郑家,让人给宫里捎句话,既然有皇家人在,自然就更好了。 “见过二位殿下。” 朱常溆赶忙叫起,“不知李大夫前来舅家,所为何事?” 李建元看了看郑家人,踌躇了几分,没说话。宋氏倒是明白过来了,识趣地道:“我去厨房瞧瞧午膳做好了不曾。”郑家的儿子们也找了个借口离开。 “李大夫还请说。”朱常洵特地摒退了锦衣卫,花厅只留下自己兄弟和李建元。 李建元将自己今日与沈大的谈话一一告知,并说了自己的猜想。“先前刑部就找我去验尸,那两具太监的尸体便是我同仵作一起验的。当时整理东西的时候,从张差口中听得一二。医学馆于清华园近,我便想着是不是那处园子。今日一问沈大,倒是觉得确是可疑。” “不瞒李大夫,我同母妃也这般猜测。”朱常溆丝毫没有想着要隐瞒李建元,“只是武清伯是慈圣皇祖母的娘家,没有确凿的证据,轻易哪敢说出来。” 李建元面色凝重,“这倒是。”他今日只是过来传消息的,既然将话说明白了,便要离开回医学馆去。“若有旁的消息,我再来报于殿下。” “有劳李大夫了。”朱常溆拱手相谢,招来郑家下人送李建元出府。而后将一个百户找来,“你去瞧瞧,武清伯”话说一半,又觉得不妥,“无事,无事。” 朱常洵凑近他,跟着一道往里头走。“哥哥是怕叫人听了去向武清伯府告密?” “不得不防。究竟不是自己人。”朱常溆捏紧了拳头,转头望了一眼厅外林立的锦衣卫们。这些人他全不知底细,遇上这等麻烦事,便是不敢用。只怕掉以轻心就换来一局死棋。 朱常洵想了想,问他,“哥哥是要找武清伯府的人在哪里?”朱常溆挑眉,“你知道?” 朱常洵笑了,“旁人不能知,但李诚钜爱上何处去,我却是知道的。”不等朱常溆细问,他自己就先揭了谜底,“教武艺的蒋千户是武清伯的次子李诚矩的上峰,平日里没少一处喝酒。他提过几次的,不过大约哥哥那时候没往心里去。” “那我们今日可能寻得他?”朱常溆的眼睛一亮。 朱常洵看了看滴漏,“同舅母一道用了饭后,我们上周记酒楼去,同掌柜的通个气,多使点银两,安排在李诚钜包下的那间隔壁,到时候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消息。” 当下二人就安排了一番,为防银钱不够,还特地从自己的荷包里头取了不少碎银子一起塞给锦衣卫。那百户看银子多,心里笑开了花,自己还能从里头那一些做跑腿费,自然用了心思去同周记的掌柜磨嘴皮子。 “万万不可泄露我同四弟的身份。”朱常溆叮嘱道,“我们同李家二叔叔不常见面,怕立即去叨扰唐突了人家。” 百户道:“用不用另外备份礼?”小辈儿见长辈,空着手总不大好。 两兄弟对视一眼,笑得意味深长,“到时候舅母会替我们安排的。” 同郑家人用完午膳后,俩兄弟就告辞。宋氏听说他们要去周记酒楼,原是反对的。“那里都是污糟糟的地方,有什么可去的?虽说是在闹市,可人多嘴杂,莫不要再撞见先头那等事。” 说的是朱常洵被绑了的那一次。 “舅母安心,再不会了。”朱常洵有点羞恼,但对方是自己的长辈,也明白是真心为着自己好,“我再不鲁莽了,有皇兄看着呢。”他拉了拉朱常洵的袖子。 朱常溆帮腔道:“舅母只安心便是了。我会看好洵儿的。” 宋氏叹了口气,还是由着他们去了。只心里不安生,还是让自己的儿子一同陪着去,“万万要看好了两个殿下,你比他们都年长,遇着事灵醒些,记住了没有?” 三兄弟一起出了门,路上朱常溆问表兄周记酒楼的状况,为什么宋氏这么反对他们去。 “那酒楼因在闹市,又靠近锦衣卫衙门,所以锦衣卫的人特别爱去。一来二去,掌柜的也成了老油子。”郑家长子老实地道,“今日若不是因着要陪二位殿下,母亲断不会允了我上那处的。全是锦衣卫的百户c千户,谁知道撞着了人,会不会因此遭了什么罪。” 到了酒楼,三人一起上了定好的包间。掌柜在柜台里面打算盘,在他们经过的时候只抬头看了一眼,并没有做出太多的举动。但也没看到什么,三个人都叫锦衣卫给护在了里头。 不过能有这么多锦衣卫护着,来头必然不小。掌柜让伙计殷勤着些,想着日后还能有个贵人扶持着。 一进了雅间,朱常洵就听到隔壁的狂笑声,直刺耳朵。他捂着双耳冲朱常溆喊:“就这么个地方,他们怎么会爱来?” 郑家长子憨笑,“外头究竟不能同宫里比。” 朱常溆拉下了弟弟的手,“别娇气,听仔细些。”朱常洵老大不情愿地放下了双手,等着伙计上菜,倒是听兄长的话,耳朵竖地高高的。 “我同你们说,这一遭,嘿嘿,我家那老子必把我那废物兄长给拉下来。到时候我承了爵位,大家伙儿有一个算一个,都上清华园里头去玩一遭。” 朱常溆和朱常洵对视一眼,这大概就是李诚钜了。 又听一个声音道:“李千户怎得就这般笃定?莫不是嘿嘿,给你兄弟下了套吧?” 又是一阵刺耳的哄笑声,伴随着几个碗碟还是酒罐被砸碎的声音。 朱常洵皱着眉头,耐着性子仔细听。 李诚钜打了个酒嗝,“你们不知道,我那太后姑姑心里就想着让皇长子坐太子。到时候保了李家无忧。但太子不是嫡子吗?不是没法子吗?可人只要一死啊,就什么都没啦!” 隔壁的雅间安静了一会儿。有人发问:“莫非李兄要杀了太子?”很快就有人笑道,“怎么可能,李兄的性子你还不明白?他连鸡都没杀过,还杀人呢。” 李诚钜红着脸,梗着脖子道:“怎么没杀过?!我杀过的!”他哗啦啦地灌下了半坛子酒,酒液从嘴角流进了脖子里,凉飕飕的,“还杀了好几个呢!” 对于锦衣卫而言,杀人不当得什么能说嘴的事。众人看李诚钜醉得不轻,都纷纷转了话头,不再提这事。方才说的什么清华园,什么耍,也不过是当作酒后戏言。 不说武清伯李文全看不上这个次子,就连他们也不太看得上。要不是李诚钜出钱让大家白吃白喝,他们根本就不爱搭理他。 没有宫里的太后娘娘,当今圣上,还有一个伯爵爹,李诚钜就是一个混子,一个笑话。 朱常溆和朱常洵火烧火燎的心都快提到嗓子口了,有些急躁地想听李诚钜说更多的话,可那边竟也不再说了,转而说了些荤段子。郑家表哥听在耳中,脸都通红通红,不断地往嘴里塞菜来掩饰这份尴尬。 领头的千户见隔壁说的不像样,有意要去敲门警告,被朱常溆给拦了下来。“无妨的,别坏了李二叔叔的兴致。”嘴上虽这般说,脸色却难堪到了极点。他是小孩儿的壳子,大人的心,可身边的朱常洵却不是! 看着一脸懵懂又奇怪于周围人尴尬的朱常洵,朱常溆心里都有了想冲过去掐死他们那帮子人的心思。 “我同你们说,”说起风月之事,李诚钜亦是老手,“这外头的小娘们儿,都比不过徐娘半老的。那玩起来才叫一个有滋有味。” “看来李兄哈哈哈哈。”一阵下|流的猥琐笑声。 李诚钜嘿嘿笑着,“而且啊,顶好是那种快被掐死了的,有意思,真当有意思。听说人当年在宫里还在宫里头伺候过皇女呢。”他摸着下巴,“可惜不知道皇女,是什么样的。” “那人李兄还留着不?若是人还在,不妨给我们也尝尝滋味。” “死了,早死了。”李诚钜将手中的空酒罐子往墙上一砸,摔了个粉碎。随后他从腰间拔出佩刀,开过刃的佩刀银光闪闪,“就这么,一下。”一刀砍在了嵌了云母的桌上,“一刀两断,人也一分为二。” 有了! 朱常溆听着李诚钜的笑声,朝锦衣卫们使了个眼色,后者迅速地踹开隔壁的雅间门,将李诚钜压下桌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87章 李诚钜被五花大绑地送进了顺天府,一开始还叫嚣着,后来被朱常溆身边的千户不着痕迹地狠狠捅了一下肚子,这才消停了。 首发哦亲 朱常溆对郑家大表兄道:“今日本想同表兄一道认认李家二叔叔的,想着日后能多条门路。不过没想到竟出了这档子事,委实可惜,幸而没认成,要不然家里头多了这么一门亲戚,也是烦心事。” 郑家长子望着天家表弟脸上那痛心又惋惜的表情,咽了咽口水。回去后同母亲宋氏将今日在酒楼发生的事通都说了一遍。 宋氏沉吟了会儿,道:“看来二殿下今日是有意要去逮人的,怕是李大夫过来便为了这事。你以后行事切记小心谨慎,尤其是在二殿下跟前,万万要以诚相待。二殿下心思玲珑,善于琢磨人意,若有欺瞒之心,怕当下就给看出来了。” “我观二殿下非池中之鱼,他日郑家必飞黄腾达。”宋氏笑得自信,连腰板子都不自觉地挺直了,“你且等着看为娘的说的对是不对。” 郑家的长子品了品母亲的话,有些明白过来,却仍旧有几分糊涂。“母亲的意思是咱们家,我那姑姑?”他竖起食指,指了指天,“可二殿下再厉害,总是越不过太子。” 否则当年就立成了皇太子了。 宋氏怜爱地望着长子,轻叹道:“你呀,真是读书读傻了。”顿了顿,自己反倒先笑了,“也对,你们男人家从来不爱管后宅事,所以这点上你却是不明白了。” “天家事,朝堂事,于我看来都与后宅之事并无分别。”宋氏替儿子分解道,“先前的大殿下同太子争国本,后头可不是因着慈圣太后娘娘在撑着?这与寻常人家里老太太偏疼孩子,为着孩子争东西有何区别?” 郑表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虽是家中的长子c长孙,但长辈们都偏疼自己的幺弟,什么好的都尽着他。虽然都是自家兄弟,一母同胞,可自己心里难免会有不平。 宋氏又道:“我听人说宫里头大殿下同太子争得厉害呢。这次的梃击案,不正是武清伯家捣的鬼?大殿下同李家既能做下这等事,圣上必饶不得他们。”她笑眯眯地望着儿子,“你可记得你二舅邻居王家的事?一家子兄弟,老大同老幺争得厉害,最后倒是不声不响地老二拔了头筹,得了老子全部的家产。” “母亲的意思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宋氏望着似乎开了窍的儿子,略有欣喜地点点头。但还是有不解,“可姑姑似乎没这个意思?若是有,何不早做安排打算?” “多做多错,少做少错。娘娘帮着中宫这许多年,人心里也记着她的好呢。到时候若真的太子落败,中宫难道不会在后头扶上一把?”宋氏笃定不成器的太子会输给皇长子,笑得格外开怀,“圣上又偏疼娘娘所出的几个皇子,放眼宫中,再没有能同娘娘争宠的女子了。” “我的儿呀,你且等着袭爵吧。” 另一头,顺天府尹听说有人绑了武清伯的次子上衙门,见都不见,就让人给放了。武清伯是什么身份,背后靠着的是什么,他哪里开罪得起。虽然士人多看不起外戚,有的时候却也不得不向他们低头。 朱常洵见顺天府的衙役要过来给李诚钜松绑,当下就大为不满。“不听缘由,不问事端,就此将人放了?”他冷笑,“有这等官在,打不得c骂不得,怪道人说老天不开眼。” 朱常溆拉了拉弟弟,上前一步,抓住衙役要解开的绳子。他的下巴微微抬起,“我要见顺天府尹。” 衙役上下打量一番,见是个普通富户公子哥儿打扮的半大小子,心里先看轻了几分。可身后聚着这般多的锦衣卫,怕也是来头不小,若非是司礼监某个大太监的亲戚,便是哪家外戚的旁支,仗着上头有人来寻衅滋事。这样的人,他们见得多了。 “小孩子家家的,别多事!”衙役将朱常溆的手拔开,将李诚钜松开,陪着笑脸,“李千户可有伤着?” 李诚钜见有顺天府撑腰,当下就牛气了起来。他揉着被略微磨破了皮肤的手腕,指着朱常溆和朱常洵,“这俩小子,给我抓起来,先在牢里头关个十天半个月尝尝滋味。”他斜睨着两兄弟,“也不看看老子是谁,就敢爬到头顶上撒尿。” 衙役有些为难,他们是两头都不想得罪。这两孩子眉目仿佛,一看就是兄弟,也不知姓甚名谁,若是家中权势滔天,他们轻易捉了人,且不提是饭碗不保,怕连小命儿都没了。 “我也不为难你。”朱常溆压着心头的怒气,“你去让顺天府尹出来。” 衙役苦口婆心地劝道:“小公子,我也不知你究竟与李千户有什么过节。若是小事,出了衙门你们自行商讨解决便是了。府尹大人不是你那么容易就能见的。” 朱常洵瞪着他,“为何不能见?既有案子,府尹自当出来开堂审理。” “嗐,我说你们怎么就说不通呢。就你也想见府尹大人?大人哪里是你们这种小屁孩能见的。”衙役被说得不耐烦了,将兄弟俩往外推,“走走走,上别处玩去。这里是顺天府,不是你们玩闹的地方!” 朱常溆取出了一块牌子,金灿灿的,“你认不认得这个?”衙役定睛一看,吓得当场腿就软了。李诚钜还没走,见衙役那般模样,也起了好奇心,凑过来看了一眼,愣在那儿。 “现在,能替我们去通报一声吗?”朱常洵好心地问。他脸上的笑容在衙役眼中瞧着就好似是笑面阎王一般。 “我我c我这就去给二位殿下叫去!”衙役连滚带爬地往里头跑。 朱常洵冷哼一声,“不知好歹的东西。”他身边的朱常溆却紧紧地捏住了拳头,“阿弟,若今日我们不能表明了身份,是不是人就这么被放跑了?在顺天府求告无门的百姓,又有多少?这还是天子脚下!” 这一问不仅让朱常洵愣住了,他们身后的锦衣卫也都叹了气。“二殿下,这乃是常事。”一个千户苦笑道,“若是遇上包青天在世,百姓恨不得将人永远都留在任地上不放人走了。便是因调令离开,也会给立座生祠,家里供个长生牌位。” 这样的待遇极少见,也能体现出清吏之少。 朱常洵转头望着兄长的侧脸,手伸过去,连着袖子包住他的拳头。朱常溆深呼吸了几次,侧过头朝弟弟笑了笑,“我没事。” “嗯。”朱常洵扭过脸,看着步履匆匆的顺天府尹从里面走了出来。 “二位殿下,下官有失远迎。”顺天府尹说着就要行礼,让朱常洵给拦住了,“礼倒是不用了。”他朝还愣着的李诚钜扬了扬下巴,“先把人再给绑起来吧。” 顺天府尹看了看呆若木鸡的李诚钜,心里很是为难。但武清伯再厉害,也强不过皇子。罢罢,等结案后,他亲自上门去赔罪便是。 “不知二位殿下状告李千户何事?”顺天府尹小心翼翼地问道,心里不断祈祷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朱常溆微微一笑,“太子乃我之弟,先前仁圣皇祖母丧期我弟遇袭,是为梃击案。此案久未破,今日我便领了案犯送将大人手中。”他朝顺天府尹扫了一眼,“大人可得细细审了。方才此人于酒楼中亲口认了自己杀了景氏。” 顺天府尹的脸色瞬间变了。“果真如此?!”在这秋老虎的时节里,他背上的冷汗浸透了官服。现在即便自己想放,怕是也没法子了。 “大人好生审案,我同皇弟便先告辞了。”朱常溆牵着弟弟转过身,“夏百户。” “在。” 朱常溆与李诚矩擦肩而过,“你留下,给大人留个口供,说说今日酒楼里,李千户是怎么说的。” “诺!” 顺天府尹等两位殿下一走,就肃着脸审起李诚钜来。因有人证,彻底坐实了李诚钜的杀人罪行。旁的却还是要再细细审,但李诚钜与梃击案有关系,却是板上钉钉了。 朱常溆和朱常洵一回宫,立刻就去见了朱翊钧。他们怕顺天府尹看在武清伯的面上,会轻饶了李诚钜,觉得还是将这事儿同父皇通个气来得更稳妥些。 有李诚钜牵扯其中,武清伯怕也逃不了干系,事情可不就扯到了朱常洛的身上吗? 太子现在正看自己这个长兄不顺眼呢。 他们兄弟能想到的事,朱翊钧自然也能想得到。他听完二人的禀报后,当时心火就烧得老高,只面上还不露出来。“你们回去翊坤宫,同你们母妃说说话儿吧。” 摒退了两个儿子,朱翊钧就叫了銮驾,上慈宁宫问罪去了。 面对儿子的质问,李彩凤却觉得自己有苦难言。“我虽不看重汐儿,可他也是哀家的孙儿!哀家为何要纵凶伤他?陛下,难道你糊涂了吗?!” “朕没糊涂,朕就是没糊涂才来找母亲的!”朱翊钧冷笑,“母亲的那点心思,朝野上下众人皆知,何必再遮遮掩掩呢!您就是想让皇长子继位,就是巴不得朕早些去了!” 李彩凤那双看不见的眼睛里突然涌出泪,“在你心里,哀家c哀家就是这样的人?!” 朱翊钧大喘着气,强自忍住心里的悲伤与愤怒。“是与不是,母亲心里比朕更清楚。原本,朕还打算明年给武清伯提一提爵位,封个武清侯。现今看来,却是没有这个必要了。” 听着儿子远去的脚步声,李彩凤木着脸,眼泪成串地往下掉。慈宁宫的正殿里,什么声音都没有,宫人们一个个低垂着头,静如鹌鹑。 “原来陛下竟是这般看哀家的。”李彩凤喃喃道,“原来陛下竟是这般看哀家的。” 李彩凤突然狂笑了起来,“原来钧儿你竟是这般看为娘的!” 朱翊钧送给母亲的自鸣钟好似不再走了,李彩凤再没听见声响。她病了,病得很厉害。可向来孝顺的天子却并没有过来探望,就连恪守本分的皇后也没有来。唯有翊坤宫的皇贵妃,偶尔还会过来坐坐。 李彩凤觉得自己嘴唇干得起了皮,她想叫人来给自己端一杯水,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喜姐大概也同陛下一般想,觉得是哀家授意武清伯的吧。李彩凤闭上眼,扯动了一下嘴角。好端端的一个苦笑,落在旁人眼中便成了抽搐一般。 有了天子的催促,顺天府和刑部的速度飞快。几乎是几天内就查清了梃击案的来龙去脉。 这事儿还真和李太后c皇长子无关,甚至连武清伯本人都不知道。全是李诚钜一手操作的。 无他,盖因李诚钜不知打哪里听来了天子表弟要给自家父亲提爵位,以后就不是伯,而是侯了。 这样一来,李诚钜心里就不忿极了。往后等武清伯百年,家里所有的一切都归了自己的大哥,而他怕是什么都分不到,也不会再有如今的招摇的好日子过了。他知道姑母李太后的心病便是皇长子没能成为太子,索性就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将现在的太子给杀了,到时候论资排辈,可不就轮着皇长子了吗? 等事成之后,自己再去往父亲c姑母跟前邀个功,挤下兄长成为下一任的武清侯,轻而易举的事!只可惜张差不顶用,不仅没能把太子给打杀了,就连自己也被生擒,多出后头许多事来。 李诚钜还没想好接下去怎么办,就被朱常溆和朱常洵兄弟给抓了个正着。到了顺天府,酷刑轮番上,李诚钜本就不是什么傲骨之人,烙铁烫得皮开肉绽后,自然什么都招了。 案子倒是结了,面上瞧着好似风平浪静,可私底下却不是这样。 朱常洛发现自己被孤立了。不仅宫人们不愿再往自己跟前凑,就连父皇c母后c兄弟们,乃至讲学的先生们看自己的目光都是异样的。他自然也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可他并不认为未曾干涉其中的自己有错。 周遭的人越是这般对待朱常洛,他心里就越是委屈。夜深露重的时候,苦读的朱常洛顿觉没了味道。起先他以为,只要自己用功听学,事事争得第一,父皇就会将母妃给放出来。 可后来发现,并不是这样的。 接着他以为,只要自己将皇太子给挤下来,成为新的太子,父皇就会网开一面,让他们母子相见。哪怕一面也好,他甚至都不求父皇能像疼爱自己的皇祖母说的那样,将母妃给放出来了。 可后来发现,皇太子的地位稳固得很,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将他拉下来。 直到现在,对梃击案毫无所知的自己受了牵累,身边却没有一个人相信他。谁不知道皇长子与武清伯走的近呢?谁不知道皇长子一心想要做太子呢?谁不知道为着王嫔,皇长子不知求了天子多少次呢? 朱常洛终于清楚地明白到,无论自己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夺得父皇的目光,甚至一个微笑。幼年时,母妃对自己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 他从来都是一个,在父皇的心目中不被期待的存在。每每看到自己,父皇就好似看见了他的生母——那个被父皇厌弃的女子。 朱常洛望着窗外发呆。外间突然下起了小雨,细细的,黏黏的,在夜幕下很难被发现。可一旦当雨丝点在了窗外残留的紫薇花瓣上,一动一动的花瓣就将它们的存在昭然于人的目光之下。 虽然案情真相大白,李诚钜自己也承认此事悉数为自己一人所为,与慈圣太后c武清伯无关。但朱翊钧还是没有去看望病重的母亲。这种母子彻底决裂的情况传入了朝臣的耳中,上疏直谏朱翊钧不孝的有,认为李太后多年来偏心武清伯府的也有。 众说纷纭。 朱翊钧将那些指责自己的奏疏统统留中不发。他觉得自己放过武清伯一马,没给削爵,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李诚钜自然是斩首处死,还有一干参与其中的案犯,统统在同一日于午时问斩。但武清伯全府上下,却一根毫毛都没掉,只被勒令居家不出罢了。武清伯李文全同其夫人吴氏,在听说次子干下这等事后,立即就请来族长,将这个儿子从族中除名。 最为恼火的,不是王喜姐,也不是朱轩媖,而是皇太子朱常汐。慈庆宫里的东西全都被砸得不像样。 他早就知道!早就知道!自己那个大哥一直以来都虎视眈眈的! 朱常汐咬着牙,双目赤红着将一个青瓷壶砸在地上。他是蠢钝,是不够聪明,但这并不意味着自己就能任人鱼肉! 他望着朱常洛所住的宫殿的方向,重重地磨着牙。你就等着吧!总有一天,你会像自己那个死鬼娘一样,人不人鬼不鬼,是死是活都没人知道! 只要等自己登基,只要一登基。立刻就差人去他藩地彻查,就是没有也不要紧,胡乱编造谁不会?!到时候送去凤阳圈着,看他还能翻出什么水花来! 朱常溆在殿中背着手,来回不断地走着圈。不,他已经等不及了。他希望现在,立刻,马上就让朱常洛滚去凤阳。 慈庆宫里的事,自有人一字不落地全都告诉王喜姐。听罢后,她闭上眼,苦笑一声,对身边的朱轩媖道:“你那太子弟弟,又发癫了。” 朱轩媖冷笑,“看来是上回没挨着打,所以不长记性。”虽然她也对以李太后为首的武清伯府及朱常洛不满,可只要朱常汐活得长长久久的,注定不会被轻易废位。而朱常洛迟早是要去藩地的,同他置什么气? 所依着朱轩媖,便更该同对方交好,以兄弟之情柔之,令人心存愧疚。而后在父皇跟前哭诉一番,自然会被封去最偏远的藩地。 藩地也是有好坏的,好些儿的,一年岁禄全都有,不好的,当地父母官就此扣下也行——总得先交够了国库分派的税赋才能给得出岁禄吧? 朱轩媖婚后,没少同徐光启聊天。走过许多地方的徐光启对大明朝整个局势有一定的了解,当说起藩王时,哀叹不少朱家宗室因没有岁禄而活活饿死的,朱轩媖就给惊呆了。 朱家子弟还能有饿死的?!当年太|祖定了那么高的岁禄,可不就是为着日后的朱家子弟们着想吗? 不过有了这一条,再看看宫里几个兄弟,朱轩媖心里就有了谱。翊坤宫的郑母妃同他们坤宁宫交好,她自然不会使这种心眼。可这个大皇弟就不一样了,没娘没宠的,摁下来也不费什么劲。 有慈圣皇祖母看管着?可人总是要老的,要死的。她还能再顾得了几年呢? 朱轩媖想起当年出阁讲学时,李太后分别送给朱常洛和朱常汐的东西有差别,心下就不平。若全都一样,也无话可说,但就连文房四宝都要分个高下,可就偏心太多了吧? “罢了,由着他吧。这事儿的确是受了委屈。”王喜姐一声长叹,将处理好的宫务让宫人们收好。 朱轩媖心疼地望着母亲鬓边刺眼的白发,“母后要多留心身子才是。我不过几日不进宫来,竟又多了这许多的白发。” 王喜姐疲惫一笑,“你郑母妃倒是同我说可以染一染,但再怎么染啊,这白发还是在哪儿,何必费那个劲呢。这人哪,总归是要白了头的。不叫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心里就舒坦了。” “母后生的孩子,都是长成了的。”朱轩媖心下一酸,“可别再说这样的话,媖儿听着心里头难受。” 王喜姐拍拍她的手,“好,都依了你。”她的目光移向了女儿的肚子,“我呀,只想着能抱上外孙便好了。怎么?还没消息?” 朱轩媖微红了脸,“不是都同母后提过了?我不欲骥儿有心结的时候生个孩子下来,到时候家里头闹将起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驸马待我好,我总归要替人想到一二才是。” “你素来听话伶俐,我是最放心的。婚后又长大了几分,越发懂道理了。”王喜姐安慰地笑道,“我从不担心你会出什么岔子。” “反倒是太子,从小起,就没少让我操心。”王喜姐怅然一叹,“有的时候啊,我真想没生过他算了。” 虽然弟弟确实不成器,但在母亲面前,朱轩媖却不得不宽慰她。“母后这是说的什么话?要不是因生了弟弟,现在外祖家哪里能挺直了腰板说话?要知道,只有我的时候,武清伯府全是用鼻子看人的。” 王喜姐没说话,只拍了拍女儿的手。 百日免读之后,皇子们又重新开始上课了。朱常洛自李诚钜死后就一直独来独往,与武清伯府也不再走动了,人也不敢再往他面前凑,没得落人口实。 唯有朱常洵还一如既往地愿意同他玩耍,甚至还引来了朱常汐的不满。可他好似完全不放在心上,依旧我行我素。 朱常洛见此却有几分愧疚,主动同他说道:“四皇弟以后莫要同我走的近了,免得让太子瞧见心里不快。”嘴上这般说,心里酸涩极了,又对朱常汐怨上了几分。 “我们是兄弟,虽非一母同胞,可都是父皇的孩子。”朱常洵满不在乎地道,“难道就要因区区外人而生分了?没有这样的道理。大皇兄只管放心便是,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 朱常洛虽不说,心里却是感动极了。每日探望病中的李太后时,不免带出几分来,“兄弟之中,我看也只有洵儿是性子最好的,宽厚。” 李太后眨了眨眼睛,慢慢地道:“皇贵妃教的好孩子。”但还是不免多几句嘴,说些朱常洛不爱听的话,“虽如此,洛儿却还是不能没有防人之心。要知道人最怕的不是明枪,而是暗箭。” 朱常洛知道李太后是这宫里除了母妃之外最疼自己的人,虽然心里不赞同,可还是点头应了。 “等过了年,中宫大抵就会为你选妃了。”李太后干咳了几声,“哀家是已经不中用了,不能替你看选一二,你自己心里要有数才是。莫要叫人暗中使了绊子。” 朱常洛不懂这些事,自然也不明白李太后所说的“使绊子”指的是什么。李太后见他不明白,也不强求他知道,心里还是决定自己到时候便是拖着病体,也要参与选秀,好好地替朱常洛选一个贤内助。 过年的时候,朱翊钧先后收到了来自申时行和王锡爵的信。不等他高兴,拆了信就看到两位先生都劝他与李太后和好。信中写明,虽然李太后的确偏袒武清伯府,并且最终酿成了一场祸事,可到底母子连心,让朱翊钧万莫有黄泉相见之事。 “子欲养而亲不在。慈圣太后娘娘总归是要故去的。届时再后悔,却是来不及了。” 朱翊钧盯着信,半晌收了起来,同那些之前的信件通放在一个小匣子里。他心里头也烦躁,并不是拉不下脸去同母亲说话,只是对这多年来的母子纠纷感到疲惫。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心里从来都是对母亲尊敬的,凡有什么好的东西,都想着c惦记着。可母亲自己呢?先是无端对小梦看不惯,后来又一味地偏心于皇长子。 人心都是肉做的,朱翊钧虽贵为天子,也不例外。他的那颗肉心,早就在李太后一次又一次的刀劈斧砍之下千疮百孔,再无修复的可能了。 朱翊钧甚至知道,为着将弟弟潞王贬为庶人于凤阳圈禁的事,他的生母还记恨着自己。 从来,母亲都是偏疼潞王的。 郑梦境见朱翊钧在热闹的鞭炮声中日日消沉,心知必是李太后之故。心里虽对李太后还有芥蒂,但还是觉得母子之间没有隔夜仇,希望朱翊钧过去瞧瞧。只她自己却不敢说这样的话。 朱翊钧的性子执拗,现下若是自己去说,只会起反效果,到时候没得惹来一顿骂。现下还是年节里呢,谁愿意去找不自在。 “这年节,真是一年比一年过得冷清。”郑梦境笼着袖子,倚在隐囊上同王喜姐说着话儿,“先头是仁圣娘娘,后来慈圣娘娘又病了。奴家瞧着慈宁宫里冷冷清清的,都不像是有个年味。” 王喜姐动了动嘴角,似笑非笑,“人呐,就得行的正,坐得直。说到底,都是自己作的。”她心里还记恨着当年李太后给自己动了手脚的事。 不过最让王喜姐心生怨望的,却是当年自己还在孕期的时候,就安排了王淑蓉爬上龙床,且抢在了自己前头生下了皇长子。彼时不说,只心里难受。现下想明白了,便觉得齿寒心冷。 郑梦境知道中宫的心结,也无意替人开解。这些事,都已陈年过往,变了味。旁人说,是说不通的,唯有自己想明白了才是。 在她们不知道的时候,朱翊钧悄悄儿地去了一趟慈宁宫。谁都没张扬,就连慈宁宫的宫人们也都提前被打了招呼,并没有通报。 朱翊钧站在睡熟了的母亲榻前,眼眶微湿。母亲看起来老了许多,虽然就她这个年岁,的确很不年轻了。但在朱翊钧的心里,李太后似乎还是当年那样风华正茂,威严肃穆的模样,仿佛只要一听说自己犯了错,就能立刻让冯保领了自己过去,好一通骂。 睡着的李太后蠕动了下,朱翊钧心头一惊,以为母亲要醒来。后来发现并不是,心又给放了回去。随后他一笑,自己好似忘了,母亲从前几年起就再看不得东西了。 在床边又立了一会儿,朱翊钧才离开。 李太后又睡了一会儿才醒。田夫人将她扶起来,一勺一勺地喂着药,低声温言道:“方才啊,陛下来过了。可见陛下心里还是有娘娘的。” 李太后将药咽下,“他哪里还会想得我的好来?通是哀家的不是。你们呐,也用不着哄哀家。哀家心里明白得很,如今他最不愿见的,便是我了。” 空气中还留有朱翊钧的熏衣香味,不过好似李太后并没有闻到,亦或是有意地忽略了。 过完年,王喜姐果真向朱翊钧提出要给朱常洛选妃的事。朱翊钧马上就点头应了,这个儿子留在京里总归有些不大好,他自己怕也过得不自在,倒不如早早地让人去就藩算了。 “既如此,就请陛下宣旨吧。到时候奴家同皇贵妃一块儿挑人。”王喜姐顿了顿,斟酌了一下,“要不要请慈圣太后娘娘一起?” 朱翊钧行笔的手停顿了下,旋即又开始在纸上笔走龙蛇,“不用了。母亲病中,还是不易劳累。有你和皇贵妃操心,她老人家当是会放心的。” 王喜姐福了身子,“那奴家就同皇贵妃去说了。” “去吧。” 朱常洛原还不知道,是朱常洵告诉他说要给自己选妃了。他冷笑,“说是替我选妃,还不知道是给二皇弟还是三皇弟选的。”语毕,发现自己竟将朱常溆也给带了进去,当下有点尴尬。 虽然朱常洵同自己玩的好,但大家都知道,在他心里最占分量的,还是同母所出的二皇子。 “四皇弟,我不是有意的。”朱常洛歉意地道。 朱常洵脸黑得同锅底一般,嘴上却还是没说出心底话,“无事,我知道大皇兄是害怕。其实也无甚,年纪太大的秀女怕是二皇兄还不稀得要。你是知道他性子的,想来都是说一不二。他要不愿意,我母妃也拿他没法子。” 心里却想着,到时候自己怎么也得给朱常洛找点事。虽然朱常洵觉得秀女好不好,都和男儿没多大的关系。男子汉大丈夫,要干出番成绩来,难不成还要靠女人?!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秀女分了好几轮挑的。头几次筛选倒不用王喜姐和郑梦境多费什么神,自有下面的宫人嬷嬷们去操心。等最后一轮,却是要自己上阵,好好看的。 王喜姐一心想要给朱常汐挑个年纪大,稳重些又够伶俐的女子,所以看得尤为仔细。郑梦境也仔细端详了面前的这一溜秀女,心里一一给她们打分。打完了分,她回过神来,莞尔一笑。 不知道万历九年那次选秀,自己是不是也这样,让屏风后的贵人们在心里默默地念着。富贵荣华,尽数掌握在他人的手里。 想到这,郑梦境有些失了兴趣,转而问还认真看着的王喜姐,“娘娘,看得如何了?” “倒有几个人,是不错的。”王喜姐朝她笑了笑,“大抵四五个人,我念着留下一个来给太子,其余的都指给皇长子,顶好的那个做正妃,余下的便做次妃。” 郑梦境点头,“那就将人都给定下来吧。” 两人正商量着要留下哪些人,就听外头的内监报:“慈圣太后娘娘来了。” 王喜姐与郑梦境对视一眼,心下无奈,知道这是李太后不放心她们,硬生生拖着病体过来,非要给朱常洛给争个最好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88章 李太后拒绝了王喜姐和郑梦境的搀扶,自己拄着拐杖在上首坐下。她望着帘子外头跪着的秀女们,咳了几声。“你们可都挑好了人?” 王喜姐低下眉眼,“正同皇贵妃商量着呢。”她望着那几个想要给朱常洛的秀女,将名字报给了李太后,“这几个,我俩瞧着都好。个子高些的那个,瞧着稳当些,正好点了做正妃,余下的几个稍显活泼,便做次妃给皇长子陪伴。” 李太后并没马上否决了王喜姐的意见。她点点头,让嬷嬷领着高个儿的那个秀女上前。“把头抬起来。” 秀女抬起脸来,一双眼睛生得尤为灵动,不过除此之外,都是平平。李太后听着田夫人的形容,皱了眉,形貌是有点差了。她又问了几句话,那秀女倒是都答得不错,这才心里稍稍安定些。 看来还是用了心思挑人的,没有苛待了自己的洛儿。李太后心中点点头。王淑蓉被关起来之后,她心里就隐隐有一种要事事都给朱常洛安排妥当,争出了头,不能薄待孩子半分的想法。 大抵是出于愧疚,觉得王淑蓉被罚,自己也是有错的。在李太后看来,朱翊钧的做法太不近人情。做母亲的纵有错,可孩子到底无辜,何况还是自己的亲生子。这般不被重视,实在难以说得过去。 李太后将中宫和皇贵妃看好的人都一一相看了,虽不能瞧见容貌,但有田夫人口述,心里还是有些谱。不过她因看不到,所以更注重秀女们说话时的语气,觉得虽然有些不好的地方,但还算的过去。为了防止漏过可心人,她特地凭感觉还挑了几个自己觉得不错的女子,但都比先前这几个差着几分。 “皇后,可有给太子留心?”李太后心思微动,想起了这事reads;。她笃定了王喜姐会给朱常汐选个顶好的人,这么好的机会不下手,自己是不肯信的。 王喜姐有意隐瞒,转念一想,回头将人留在宫里住着,李太后也迟早会知道。与其到时候大家脸子上不好看,倒不如先说明白了。她指着最角落里的一个略矮的秀女,“奴家觉着这个倒是不错,虽容貌不算顶好,但胜在性子稳当。太子的脾性娘娘是知道的,不给他选个稳当人看着,奴家心里不安。” 李太后没说话,只让那个秀女上前来。近前后田夫人一瞧,的确容貌不算好,说给李太后听了,后者也不出声。但略说了几句话,李太后的心就动摇了。她问道:“你读过书?识得字?” 那秀女细声细气地道:“奴家祖上做过官,如今虽家贫,藏书却多。奴略翻过几本,识得几个字,不过是不做那睁眼瞎子,叫人笑话罢了。” 李太后那双看不见的眼睛发了亮光,急切地问道:“在哪朝做的官?官居几品?怎的会家道中落了?” 秀女全都一一答了,语气不卑不亢,声音虽稚嫩,却也清脆动听。 “都下去吧。”李太后这番模样,已让王喜姐心中不快,知道她这是笃定了要同自己抢人。不过心中虽知对方瞧不见,王喜姐的脸上还是没露出半分不满来。 “娘娘怎么看?”郑梦境替不愿说话的王喜姐说道,“奴家觉着先前的那几个,都挺好的。” 李太后不置可否,“最后那个才好。虽然容貌差些,但无妨。娶妻娶贤,纳妾才挑那等容貌姣好的。依哀家的意思,就让最后的吕秀女给洛儿做正妃。先前你们挑的那几个,通做了次妃吧。” 王喜姐一下一下地磨着牙,觉得自己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她将头撇去一边,不再说话。 李太后没听见皇后点头说好,就明白人定是心下不快。早先也说了,那是给皇太子定的人,自己现今抢了,的确有些不占道理。她既有愧疚之意,便想着要打个圆场,道:“太子年纪还小,且再看看,并不忙着婚事。太子妃日后可是一国之母,万不能就这样随便定了人。” 郑梦境敏锐地感觉到不对,警惕地等着李太后接下来的话。 “等过几年,姝儿挑了驸马,轮到溆儿选秀的时候,皇后且再看看。要那时候再有好的,留下却是无妨。毕竟年岁相当,不会大许多。”李太后觉得自己的这个提议非常好,“洛儿长太子四岁呢,秀女大都与洛儿差不多的年纪,太大了可不大好。” 王喜姐不可思议地望着李太后,这不是撺掇着皇贵妃和自己生隙吗?她也并非偏心,一味地就选了不好的人和皇长子送作堆,只是留了性子相对而言最好的那个罢了。论容貌,吕秀女都比不得那几个自己定下的;论才情,也不过是识得字,自己才兴了留在身边□□的心思。 郑梦境不愿掺和进中宫和太后之间去,垂着头默默往后退了半步,避开事端。她虽不说话,却也觉得李太后有些不讲道理。可转念一想,谁不偏疼自己喜欢的孩子呢?便是自己,也想着要给孩子们最好的。如此想来,倒释怀了不少。 可这等理不清的家务事,谁都难断。郑梦境自觉也不好说话,帮着谁都会惹来一身腥。 李太后久等不来中宫的回话,心里有些厌烦,知道这是王喜姐心里不愿意,当即拍板定了,“就这么着了。哀家回宫去了。” 王喜姐气得浑身发抖,连送都没送,站在那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李太后的意思,不是能轻易辩驳得了的。王喜姐心里再不愿意,还是按着她的意思,向朱翊钧汇报。 朱翊钧看着名单,眉毛一挑,“没给太子留人?”不应该啊,选秀前自己还和皇后说要记得给太子看看的reads;。 “没。”王喜姐心中有气,不愿多说,将名单撂下就回去偏殿生闷气了。 朱翊钧捏着名单,有些一头雾水,半晌没回过神来。他招来陈矩,“昨日选秀,慈圣太后是不是去了?” 陈矩应了,“是,慈圣太后娘娘还因秀女的事儿同皇后娘娘起了争执。” “朕就知道。”朱翊钧将名单拍在桌子上,“准备銮驾,朕要去一趟翊坤宫。” 门口守着的田义拱了拱手,出门去准备。 郑梦境听守门的太监报说天子过来,将手里的茶杯放在桌上,叹了一口气。她就知道,这场官司还有的打,只怕最后又是自己落得个不讨好。 心里虽有淡淡的怨艾,到底还是起身相迎。“陛下。” “朕问你,皇后到底因着什么事气成那样了?是不是母亲同她争人了?”朱翊钧一进门,劈头盖脸地就问。 郑梦境踌躇了一会儿,将人全都摒退。“奴家如实说了,陛下可别怪奴家多嘴。” “你说便是。”朱翊钧在罗汉床上坐下,信手拿起方才郑梦境喝过的那碗茶抿了一口。 “确是争了人,可要让奴家来说,也不能说谁是谁非。慈圣太后娘娘想给大皇子挑个顶好的,无可厚非。娘娘是太子的亲生母亲,自然也向着太子。可顶好的就那么一个,总不能一分为二啊。”郑梦境尽量不在朱翊钧和李太后脆弱的关系上做文章。 想来想去,郑梦境还是觉得这事儿丢给朱翊钧去解决最好,“这事儿,奴家也说不好。还是陛下您看吧。” 朱翊钧有些头疼,小梦说的在理,这事儿确是难办。 朱常洛一直对自己的婚事翘首以盼,李太后早就将他叫过去,私下嘱咐了他的正妃是姓吕。可等到几日后圣旨下来,却发现根本没有一个人是姓吕的。反倒是皇后身边,多了个形貌不起眼的吕姓女子。 不用多说,朱常洛心里也明白。父皇这是又一次地向着太子了。自己无论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博得父皇的欢心。旁的也就罢了,如今竟连婚事都要被压一头! 苦求母妃见不得,婚事也横遭一劫。朱常洛觉得自己要疯了。什么,什么都向着太子!可明明自己也是父皇的儿子,还是他第一个皇子!为什么差的就那么多? 朱常洛枯坐在桌前,身侧垂下的手握紧,又松开,再握紧。 桌上的东西被扫到了地上,上等端砚被摔得粉碎。朱常洛冷冷望着地上笔山的碎瓷,上头原是画了童子嬉戏,他见着的那一块碎瓷上,只留了一个人头。 若是没有太子就好了。即便自己做不成太子,他也再不想见朱常汐那惹人讨厌的脸! 慈庆宫里,朱常汐正是开怀。他已是去见过了母后给自己留的人,虽然对其不算中意,但得知这是从朱常洛手里抢过来的,心里就畅快无比。 同他争?自己可是当今的皇太子!便是有慈圣皇祖母在背后撑腰又如何?他有礼法,有母后,有父皇。只要轻轻动一动手指头,朱常洛还不是被自己给压着。 朱常汐怨毒地望着窗外沙沙作响的小竹林。接下来,自己就等着朱常洛大婚之后选择藩地时同父皇哭几句便是了。 就像大皇姐教自己的那样。他就不信,父皇会容忍这个不断威胁自己地位的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89章 朱常洛的婚期很快就被定了下来,是在正月里头。一礼部为着皇子的婚事,就开始捣鼓起来,婚服c封号,全都要一手抓。 当礼部上疏,要求朱翊钧给朱常洛一个藩王封号的时候,他皱了眉。就连藩地都没想好安排在哪儿呢。 朱翊钧拿着奏疏想了想,暂且放在一旁留中。 朱常洛自婚事被定下后,就再不曾有什么幻想了。封号定的什么,也没关系,藩地是偏远之处也无关紧要。 横竖,在父皇眼中,自己并不是他的孩子。 自吕秀女被朱翊钧用一道圣旨拦下后,李太后就病得更重了。当日她是在满殿的宫人面前说自己看中了,现今却叫自己的嫡亲儿子被活生生地下了脸子。原本还能好些的身体,再气急与愤怒之下便日渐破败。 偏武清伯府的人还没进宫来。李彩凤倒是能明白他们的心思,除了李诚钜这等孽障后,武清伯府哪里还敢再入宫来讨嫌。一个月能见一次面,就已是令她心满意足了。 明白归明白,李彩凤却还是觉得心凉。她这一生,为了自己娘家不知做了哦多少事,可临了头,却发现自己似乎根本落不着什么好。病榻之前,连个想见的人也见不到。 李彩凤从榻上起来,自己端过了药碗一饮而尽,看着碗底的药渣子,露出一个苦笑来。这笑比药还显得苦上几分,又带了冷意。 朱翊钧虽给武清伯府定了闭门思过的责罚,但若李家有心,上疏说要入宫探望病重的李太后,他是绝无可能阻拦的。 现在看不到人,显见是人心里根本就没有自己。 李彩凤重新躺好,都人替她将被子盖上,掖了掖。她困倦地眨了几下眼,微微侧头,望着花窗外探进来的花树枝叶。绿意盎然,蓬勃而又朝气,与她这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人正好相反。 当年,她也曾经风华正茂过。若非姿色过人,又怎能叫贪慕美色的先帝流连己身,生的两儿三女呢。 李彩凤慢慢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满布皱纹半点的脸,又撸了撸手臂上干巴地起了皮的皮肤。当日柔滑白皙的模样不知何时都消失无踪。 眼泪还没流进发髻,就让干枯的皮肤给吸收了干净,只余一道浅浅痕迹,昭示着它曾经的存在。 “洛儿呢。”李彩凤闭上眼,缓缓道。人在病中最是脆弱,她现在格外想见自己心目中唯一的那道曙光。正是为着他,才能强撑下来的。 田夫人俯下身,贴着她的耳朵,轻声道:“大殿下在阁里听学呢,要不要奴家去把殿下叫来?” 李彩凤摇了摇头,“别扰了他,让他好好用功。”她将眼睛彻底闭上,“在宫里的日子,左右也不过那么几日了。等成婚了,陛下给他指了藩地,就再见不得了这里的人了。” 田夫人将腰杆挺直,立于榻侧不再说话。 在听学的朱常洛根本就没有心思,先生在上面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能听得懂。可不管怎么努力,那些话都在脑子里糊作了一团。他好像听见了先生在提问,他想站起来解答,可垂下的手没有力气抬起来,声音在喉咙里团着,死死地塞住。 朱常洛感觉到身后微微起了风,他知道是朱常溆站了起来。听着皇弟的侃侃而谈,他的脑子越发混沌了。 俨然成为赢家的朱常汐,也不再将自己的大皇兄作为敌手。但余光瞥见他的心不在焉,还是免不得要高兴一番。回了慈庆宫,朱常汐只觉得看谁都顺眼,就连奉了母后之命来给自己送吃食的吕秀女都好似美上了几分。 教授皇子进学的翰林一等下了学,就立即去了趟启祥宫,将朱常洛的异样报于朱翊钧。 “朕知道了。”朱翊钧挥挥手,让翰林退下。他知道朱常洛的改变是因为自己先前的决定,纵然如此,他也并没有打算更改。 朱常洛在朱翊钧的心里没有太多的位置,只有那么针尖大小的一块儿地。但还是有他的。既然有了位置,对这个儿子自然也有几分愧疚。 朱翊钧这几日已经想好了,要让朱常洛去怀庆。封地不会太大,给的也不会太多,但怀庆现今的郑王是朱翊钧的皇叔,一个厚道人,到时候自己写一封信去,让皇叔好生看顾着便是了。 藩王的岁禄是饿不死朱常洛的。以后他们父子,还是不要再见面的好。 下了学后,朱常洛又默默地走向了景阳宫,他的生身之母在这里。为了避人耳目,朱常洛并不是每日过来,但瞅着空,就会来这里看一看,轻轻敲敲门,看母妃能不能听见,出来同自己说两句话。 朱常洛已经很久没有听见王淑蓉的声音了。上一回他们母子俩隔着门说话是什么时候,自己已经忘了。他轻轻叩着斑驳了红漆的宫门,一下,又一下。 许久之后,里面也没有动静。 朱常洛颓丧地放下手,大抵,母妃没有听见吧。他慢慢转过身,走下了台阶,最后再望一眼宫门上蒙了蛛网和灰尘的门匾。 “是洛儿吗?”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声音并不大,但在这条几乎无人经过的宫道上却能让朱常洛听得一清二楚。 朱常洛的眼里涌出泪,他冲到门前大力地拍着,“母妃?是母妃吗?!母妃!是我!” “洛儿,我的洛儿。”王淑蓉紧紧贴在门板上,感受着儿子一下下有力的敲击。 很好,她的儿子很康健,力气很大。 粗糙又脏污的手指在被摸得光滑,带着陈年血迹的宫门上贴着,木板的冰凉渐渐温热起来。 “母妃,你还好吗?”朱常洛哽咽着,“儿不孝,多日未能来见你。” 王淑蓉将脸贴上宫门,努力地想让儿子的声音充斥着自己的全身。“我很好,很好。你在学里可有用心?先生有没有夸你?前几日送饭的小宫女说宫里在给你选妃,选好了吗?是什么样的女子?你见过不曾?” 朱常洛在门的另一边静默了许久。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和母妃去说。 知子莫如母,王淑蓉纵然近十年没和儿子相处,也能从他的沉默中知道儿子的心思。“怎么?是不是挑的人不好?不如意?我就知道!王氏和郑氏只会苛待你,哪里会替你想着半分?慈圣太后娘娘没替你说话吗?她怎么说的?” 王淑蓉咬牙切齿地道:“该不会娘娘见你已然没了做太子的可能,决意要抛下你不管?!当年她挑了我,就是为着李家,现在李家犯了事,倒要怪在你头上不成?若你不争气也罢,可娘的洛儿那么好!那么好!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朱常洛看着门板被敲打着,不断地落下灰来,眼泪模糊了视线,可脚下的地还能感受到微微的震怒。他的母妃为了自己动怒了,为着自己好的永远就只有她一人而已。 朱常洛将手贴上门板,不知是不是错觉,手下只觉得凉意之中还带了一丝温度。是不是母妃的手也在哪里?他用力地,紧紧贴住,努力不留出一点缝隙。 “母妃,”朱常洛终于愿意将事情对她说出口,“父皇他将慈圣皇祖母替我看中的人,留给了太子。” 门后静了几息,随后他听到母亲说,“陛下凭什么厚此薄彼?!” “那人,原就是母后想留给太子的。只是皇祖母去了后,觉着好,想给我做正妃。”朱常洛有些艰难地说道,话语中满是对父皇和母后的不满,浓浓的怨望笼罩着他。“母妃,原就是为了我选妃才选秀的,为什么最后要把最好的留给太子?” “母妃,父皇他是不是很厌恶我?就连婚事都不愿替我着想,站在我这边。太子庸碌,便是娶个好妻又有什么用?”朱常洛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泪水从指缝中漏出来一些,混着黑乎乎的灰尘化成了一片。 王淑蓉听着儿子的抱怨,心中的怨毒升到了极点,恨不得现在就破开门去找王喜姐和朱翊钧。她已经被关了这么多年,虽生犹死,倒不如索性为着儿子搏一次,将这条命死了干净。 “洛儿,洛儿你别怕。”王淑蓉胡乱地擦着脸上的泪,“天下的好女子多得是,不过一个秀女,算不得什么。只要你成了太子,还有更好的在后头等着你。洛儿,只有你做了太子,继承了大明朝,母妃才能与你相见啊。” 太子,太子。太子! 朱常洛几乎已经要放弃这个曾经的梦想了。他深知自己婚后立即会就藩,此后远离京城,就连母妃的声音都听不得了。如今母妃殷殷的期盼就在耳边,自己还要最后再努力一次吗? 朱常洛望着门板,怔怔地发着呆。宫门那头,王淑蓉还在说着。 “洛儿,只要你成了太子,你父皇也奈何不得你。便是中宫c郑氏,所有看不起你的人,统统都不得不对你行礼!洛儿,你不想见母妃吗?只要你成了太子,我们就能相见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90章 朱常洛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听着里殿值夜的太监打着瞌睡的呼噜声,这声音极轻微,却反复搅动着他本已烦乱的心绪。想出声发怒,但朱常洛也知道,这些服侍自己的人根本就不将自己放在眼里。 他们不过是碍于天子和中宫的威势,才不得不违心来伺候他这个失势之人罢了。 白日里王淑蓉的话不断在朱常洛的耳边回荡着。 成为太子。 这是许久以前,自己刚记事起,母妃就一直挂在嘴边的话。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从“洛儿一定会做太子的”成了“洛儿一定要做太子”。 曾经朱常洛也相信,父皇再不喜欢自己,将来还是不得不将国本的希望放在他的身上。可后来,嫡子出生了,长成了,册封为太子了。 一直坚信自己是作为祖宗选定的继承者,朱常洛在朱常汐的皇太子册封大典上一片茫然。他望着自己的三皇弟穿着太子的冠冕服,跪拜太庙酬告先祖,祭祀神灵,受文武百官的跪拜,受自己的跪拜。 那些,好像在母妃和皇祖母c李家的口中,一直以来都该是自己的。 朱常洛感觉有些燥热,坐起了身,将被子掀开远远地踢到床尾去。他抱着膝盖,看着外头被竹叶遮挡着的皎月。 曾几何时,自己已经完全放弃了成为太子的这个梦想。随着逐渐的长大,他看清了周遭的事实,那些血淋淋的真相不断向他昭示着自己处境的残酷。 而皇太子却正好与自己相反,朱常汐一直都被不断地赋予期待,从他还未出生起就是如此。虽然长成后表现不尽如人意,但所有人还是愿意给予他最大的宽容。反观自己,做的再好,也不被期待,不受多大的夸赞。 只要是自己的要求,似乎就从来没有被父皇应允过。求他让母妃与自己相见是如此,前不久的选妃,亦是如此。 同样都是嫡亲的儿子,难道仅仅因为朱常汐是皇太子,自己身为长兄就必须事事靠后,妥协,忍让吗? 如果没有选妃,没有母亲的话,也许朱常洛真的会就此放弃,转而觉得事已至此再做努力也无济于事。他会在宫里默默等待自己就藩那一天的到来。 夜风吹在身上有些凉,朱常洛打了个哆嗦,又爬去床尾将被子拉过来裹在身上。他靠在床板上,牙齿不住地打战。 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朱常洛已是熟知经史。他知道玄武之变,知道戾太子,知道八王之乱。翰林的先生们不厌其烦地将这些史实烙印在朱常洛的心上。身为皇太子的兄弟,不能生乱心,起他意,理当辅佐好皇太子,避免给黎民百姓,给朱家的国运带来劫难。 月光照在被面上,映地锦缎上的花儿越发多姿。朱常洛紧紧抓着被褥,整个人都缩在了里头。在极暗的环境中,他的眼睛突然亮了。好似心底的那一扇门被突然打开,将所有的恶念全都放了出来。 是啊,他只要像一个傀儡木偶一样听话就够了。到了年纪就婚配,然后听从父皇和朝臣的意思滚去藩地,随后拿着岁禄庸庸过活,娶上无数个女子,与她们交|合生子,而后子又生子。 就像牲畜一样! 黑暗的被子下,谁也看不见朱常洛脸上充满了毒辣意味的笑容。母妃再怎么得宠又如何?自身再上进c博得各人夸赞又怎样?还不是最后会落得自己这般犹如被圈养的畜生般的下场。 被褥被一再地裹紧,朱常洛在里面不断地用力,甚至可以听见锦缎上的细丝受不住拉力被挣断的声音。这种声音愉悦了他,使得他再次加大了力道,即便自己快要因此而窒息也恍然无觉。 最后朱常洛是怎么睡过去的,自己一点数都没有。醒了后,他只发现外面的天空全是黑黜黜的,一点亮光都没有,比夜里还要黑。 值夜的太监不知上哪儿去了,里殿虽然被点上了蜡烛用来照明,但一个人也看不见。 朱常洛慢慢地下了地,趿拉着鞋,随手抓过一件外袍披在身上想出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阮和此时从外面跑了进来,见朱常洛下了床还打算出来,忙脱下身上的衣服将他整个人都罩上。“奴才的好殿下,怎得出来了?快快进去!”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这是出了什么事?”朱常洛想把阮和散着油烟味的外袍从自己头上扒拉下来,却拗不过阮和的力气。 阮和将人拖去里殿,把所有的窗户都关上。“日食,是日食!殿下万莫出门,让秽气冲煞了!”他粗喘着气,不断地转头去看大门,从宫檐上的一角判断日食到底有没有过去。 朱常洛有些奇怪和糊涂,先前他可没听说过今岁会有什么日食。这么大的事,钦天监的监正难道没算出来?心里虽这般想着,可他也不敢探出头去看。 日食凶险,乃是上天降下的惩罚,行于其下,必有不测。 朱常洛不想拿自己的命去赌。 翊坤宫中,郑梦境带着几个孩子在正殿守着,他们还不知道这场日食什么时候才会过去。 郑梦境不断地朝双眉紧皱的朱翊钧看着,抱着朱常治和朱轩姝的手用了几分力气。 朱常治以为是母亲害怕了,低声安慰道:“母妃不怕,治儿保护母妃。”再看看面朝着自己的皇姐,“也会保护二皇姐的。” 朱轩姝这次没同他抬杠,抽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勉强笑了笑。 朱常洵虽然心慌,但自持年纪比他们大,也没好意思腻过去母亲怀里。他强迫自己把心思放在自日食以来就一言不发的父皇身上。 “皇兄,你说父皇是在想什么?”他戳了戳朱常溆,低声地问道,“是怕日食影响了国运吗?” 朱常溆摇摇头,“父皇恐怕是在想着,要动一动钦天监。”虽然他语气中透着几分猜测,但心里却很是笃定。 现在利玛窦这些擅长西学的西夷传教士都在京城,这几年他们不断地与京中的达官贵人们相处,倒是教了不少东西。与他们接触最为亲密的便是徐光启。早前徐驸马就上疏提出要重整钦天监改历,不过朱翊钧想了很久,还是将这封奏疏留中了。 “钦天监能动?”朱常洵微微皱了眉,“那可是世袭的。太|祖就定下的规矩,民间不许学这个。要是动了钦天监,那以后历法谁来算?” 朱常溆却对弟弟的看法不置可否。民间不学,大明朝的国运就能千秋万代了吗?若果真如此,为何自己最终还是于煤山自缢了。他心中冷笑,当破不破,贻害无穷。 “利玛窦那些西夷传教士都能算历,大驸马现在大抵也能算一些。洵儿,现在钦天监用的《授时历》是沿用的前朝,早就不准了。”朱常溆冷笑,“只是朝臣们还一直捏着太|祖时候的规矩,不肯松口。” 朱常洵了然地点头,难怪父皇会这般苦恼。历法的重要性在皇子们进学的时候,翰林先生们就提到过。历法不准,会让依靠天时吃饭的耕农不能及时耕种,进而影响到国库一整年的税赋。 朱常溆接着道:“其实今日的日食,先前利玛窦就已经算出来了,并且面呈父皇。只是这事儿父皇没叫旁人知道,怕人要将利玛窦逐出去。” 民间严禁学习天文历法,利玛窦无官无爵,被人知道了自然会被拿来做文章。 “既然父皇没叫旁人知道,怎么皇兄就知道了?”朱常洵忧心忡忡,“既然皇兄能知道,那朝臣也会知道吧?” 朱常溆笑出了声,见郑梦境看过来,又赶紧把嘴给抿起来,“是父皇自己告诉我的。我西学学的好,他问我将西学的历法同《授时历》合在一处改行不行。” “父皇怎么说?”朱常洵凑近了兄长,很是感兴趣。他虽不擅西学,不过旁的书本学问也不是特别好。唯有徐光启教授的火器正是对了他的胃口,虽不能真枪实弹地操|弄,但看着也高兴。 朱常洵想着,若是西学历法能用,那是不是到时候父皇会大力开发神机营?到时候自己再长大些,就请奏去神机营待一段时候。届时没了姐夫在一旁看着,自己还不是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 “父皇倒是有这个意思,不过你也知道,难。”朱常溆叹道,“尸位素餐的人实在太多了,守着那点子礼法,也不知能做什么用。反正大明朝不是他们家的,待那些人百年后,吃苦受累的还是我们朱家。” 不知为何,朱常洵从兄长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愤懑和惆怅,好似他亲身经过那样的事。朱常洵不自觉地默默伸过手,牵住了兄长,冰凉而干燥,还在微微发抖。他的手要比朱常溆的宽厚几分,大约是平常喜欢舞刀弄枪之故,现在却是好,能不算吃力地包住。 朱常溆微微一笑,轻勾起了嘴角。他现在已经开始逐渐长开了,眉目间与郑梦境仿佛,一双含情桃花目只一挑,就勾地小都人们乱了心跳红了脸。如今这一笑,倒将自家兄弟给看迷了。 “皇兄真c真好看。”朱常洵咽了咽口水。长得好,又上进,样样都是一等一的棒,自己竟然会有这样的哥哥?! 朱常洵摸了摸自己放在随身荷包里的木雕小兔子——朱常溆亲手替他雕的那个,脸色渐渐恢复正常。旋即又开始想,不知以后会有什么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皇兄呢。 朱常溆收起了笑脸,戳了戳朱常洵浅浅的酒窝,“瞎说什么呢。”嘴上抱怨着,可心里甜滋滋的。 朱翊钧将两兄弟的小动作看在眼里,轻叹。少年不识愁滋味,真好。他如今总算是知道了当年文忠公的不易来,彼时自己还年幼,朝中上上下下文忠公都一把抓了,还得抽空关心自己的进学。 那本文忠公修撰的《帝鉴图说》已经被朱翊钧放在枕侧多日了。偶尔睡不着,又烦躁地不想看奏疏,他就会摸一摸那书皮,再信手翻开某一页。看的倒不是里头的内容,而是想着昔年文忠公是如何边与阁臣商议,边撰写此书的。 朱翊钧不得不承认自己不如文忠公,起码是在某些地方不如。当年文忠公能压制住朝臣,让政令通行,这一点他做不到。 可身为一国之君,做不到,也要硬着头皮上。 朱翊钧望着渐渐露出的太阳,下定了决心,这次必要推行西学历法,改革现今的《授时历》。 日食已经完全结束了。因今日的日食之故,所以几个皇子都免读一日。朱常洵拉着兄长和幼帝跑去了演武场,想看看今日有没有机会摸一把徐光启手中的火器。朱轩姝上了启祥宫,等会儿大皇姐一定会入宫的,她想去见见。 朱翊钧没有回去,他带着郑梦境去逛了御花园。这几年事务繁多,他已经忘了自己有多久没能在御花园好好逛逛了。侍弄花草的内监倒是年年月月都将奇珍异草摆在那处,可他这个本该赏花的人却无心流连。 郑梦境看得出朱翊钧心里有事,她也不问,只默不作声地陪着。偶尔,看见一株奇花,她会拿了花剪剪下一枝来,放进刘带金捧着的敞口花瓶里头。偶尔,看着一盆兰花,猜度着中宫会不会喜欢。 朱翊钧看她玩闹,面上带着笑。有心爱之人相伴,在此时确是心安。 “小梦。”朱翊钧牵着有些累的郑梦境,“如果朕欲做一事,于民有利,可有悖于祖训律法,会招致朝臣反对。你说,朕做,是不做?” 郑梦境朝宫人们挥挥手,让他们退后几步,留出空间来让自己同朱翊钧说话。“陛下忧心什么?奴家说句大不敬的话,可是驾崩之后去见了列祖列宗,会受祖宗责备?”她笑开了,“若如此,怕是武宗皇帝现在还被唠叨着。” 她扳着指头,细数着明武宗的不是,“无子,且穷兵黩武,整日不在宫里呆着,尽知道满天下地跑,还将臣子家中的藏书都给搬空了。初期又轻信小人刘瑾,钱宁,江彬,陛下你说,依着太|祖的性子,会不会训他个没完?” 朱翊钧也笑了,“太|祖的性子,怕是前头好些个皇叔皇祖都要挨个训了。朱家那么多人,哪里训地过来。” “那陛下可大可不必忧心了。”郑梦境眨眨眼,“先帝对陛下多有疼爱,必会照拂一二。”她知道朱翊钧并不是担心这个,而是更忧虑朝臣的反对。 大明朝的皇帝,最不怕的就是祖训了。 “朝中事,奴家不懂。但奴家想,当是不会所有人都不答应陛下要做的事吧?”郑梦境对着朱翊钧的脸看了半晌后,凑上去亲了一下,“只要陛下做的是对的,总有明智之士赞成。况且申先生与王先生虽不在朝中,可民望颇佳,若能有他们赞成,想来也会事半功倍。” 朱翊钧细细想着她的话,忽地笑了。“确是如此。” 舆论之强,只观文忠公亡故后的那一段便知。若真的士林都同意,朝臣也不得不依其道而行。 只是朱翊钧忘了一件事。张文忠公之所以会受人诟病,乃是因其动了乡绅的利益。而历法的变革却是触及不到这些人的,底下的耕农大都不识字,也很难积聚起力量来对抗。 “且试试吧。”朱翊钧经此劝说,有些信心,“便是最后没成行,起码也为后世开了个头。” 郑梦境摇摇头,“陛下,既然要做,就得全心全力地去做。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事能那么容易成了的。”她转了转眼珠子,“旁的奴家不懂,只说选秀吧。统共几千个女子里,只挑那么一个做皇后。陛下可去问问娘娘,当年她选秀的时候,难不难。” “选秀尚且如此,何况是旁的事呢?道理都是相通的。”郑梦境笑眯眯地给这一番话结了个尾。 听她这般说,朱翊钧就想起了当年文忠公推行条鞭法。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与抱负,连老父的丧事都给推了,要求自己夺情。 父亲去世,难道文忠公不悲不痛吗?朱翊钧觉得文忠公不是这样的人。甚至于条鞭法推行后,会招来极大的反弹,累得己身后名不佳,这些大抵张先生也都想到了。 明知如此,却还是踩着荆棘而行。 朱翊钧越想,越觉得郑梦境说的没错。 条鞭法因为张居正并未被完全清算,所以还是保留了一部分下来。经过申时行的一些修缮后,原本不符合的地方也变得有理了许多。只是成效并不如原先那般好了,申时行到底还是做出了妥协,不如张居正那般铁杆。 朱翊钧只看这几年条鞭法延续的成果,虽然微弱,但确实奏效。再回顾当年的腥风血雨,不免喟叹。 “既如此,那朕便放手去做了?”朱翊钧试探着问道,虽然郑梦境不懂朝政,但他还是想给自己即将做的事寻求一个支持,给自己一点勇气和信心。 郑梦境点点头,笑而不语。她真的一点不懂政事吗?未必。可她太明白朱翊钧的底线了,后宫不得干政这一条,只要越过了线,她岌岌可危的地位就会迅速崩塌。 将这件事撂开后,朱翊钧便打趣道:“小梦有没有想过要做皇后?虽然选后很难,可当年选九嫔的时候,也不容易吧?” “以前想过,后来就不想了。”郑梦境没打算要瞒着朱翊钧,“那时候年纪还小,觉得皇后多好啊,多威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奴家没回见了都要行礼,日日晨昏定省,就连大礼服都比自己的好看。” 郑梦境转过来望着朱翊钧,却好似又不是在看他。“可是后来奴家看着娘娘,就不再想这个事了。娘娘,太苦了。” 朱翊钧慢慢地品着她的话,不是很明白王喜姐到底苦在哪儿。但也没问出口,对于一个自己不爱的人,朱翊钧并没有太多的兴趣去了解。当年如此,过了十几年后,他还是这个性子。 “如今奴家有陛下看顾,娘娘照拂,又有听话伶俐的孩子们陪着,再没有什么求的了。若是再不知足,怕是菩萨就要降下道雷来劈了奴家。” 朱翊钧看了看,半晌道:“竟真没响雷?” 郑梦境虎着脸,“陛下这是巴不得奴家被雷给劈了?”她娇嗔一声,扭过身子领着刘带金回去了。 “真生气了?”朱翊钧憋着笑小跑过去将她拦下,搂进怀里,“好了,不过是句玩笑话。” “玩笑话?!”郑梦境横了他一眼,眼波光芒好似流水,非是恼怒而是风情才对,看的朱翊钧很是受用。“奴家母亲说过,玩笑话才是心里话呢。陛下一定是看上了哪个都人,怕奴家拈酸,巴不得奴家气了之后就能找上人家了,是也不是?” 朱翊钧大呼冤枉,“朕如今每日除了呆在启祥宫,就是上翊坤宫来找你,哪里还有旁的心思去看别人?朝臣提了几次要重开选秀,扩充后宫,朕都给拦了。”他强拉着要走的郑梦境,“不气了,好不好?” 郑梦境斜睨着他一会儿,噗嗤笑了出来。“都这般年岁了,竟还同年轻时候玩闹。要让娘娘知道了,必得训我一番不自持了。” “无妨,但有事,朕替你挡着便是。”朱翊钧的目光很是温柔,“都说宫外夫为天,护着家小不受累。朕只当小梦作妻,以后定护着你,再不叫旁人欺了去。” “此话当真?”郑梦境有些感动,就是前世,朱翊钧也没说过这样的话。 朱翊钧牵着她弃了銮驾慢慢往回走,“自然当真。” 两人的身影在太阳的照耀下被拉得很长,很长。 第二天的朝会上,朱翊钧便提出要改革历法,如同一滴水落进滚油之中。四溅的热油烫得朝臣们纷纷跳脚。 王家屏直接愣在原处。他猜不透朱翊钧心里是怎么想的,之前根本就没有和他商量过这件事。是内阁在天子的心目中地位不稳了吗?还是朱翊钧本身就对不是帝师的自己不信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91章 朱翊钧没同王家屏商量,倒是存着好心。喜欢网就上。王家屏刚任首辅不久,根基未稳,他担心若是元辅站在自己这边与反对的朝臣对立,会引起士林巨大的反弹,认为阁臣已经沦为皇权的附庸。 当初王锡爵离开的时候,叮嘱过朱翊钧,他心里记着这一点。王家屏是个有能耐的人,朱翊钧希望他可以将这份才干用在其他地方,而不是就此消耗于无谓之处。 只可惜王家屏并没能参破朱翊钧的心思,自以为失了帝心,元辅之位即将换人做,心中惶惶。张位见势不妙,感情拉了拉他,冲他使了个眼色。王家屏这才略略安心,努力让自己沉着气。 他又想起了当日梃击案时王锡爵只望了牌子一眼就晕厥过去,如今他倒是能体会当时王锡爵的心惊了。只可惜偷窃牌子的幕后主使因线索中断而未能查明,李诚钜也不知道那块牌子究竟是谁给他的。 自梃击案后,内阁的声望就不断下降,这一次若行事再出差池,王家屏的元辅,张位的次辅,统统都保不住。 想到这些,王家屏几乎要站不稳了。纵有心机深重的张位在一旁,他还是不太能稳得住心思。 朱翊钧自觉安排地不错,想要尽可能地给内阁减轻负担。频繁替换首辅和阁臣并不是什么好事。殊不知王家屏的不出声对朝臣而言亦是一种表示。他们猜不透,到底内阁此次是站在天子这头,所以才不言语,还是以观后续再做反应。 另一边,自诩并非结党营私的朝臣们在朱翊钧提出要改革历法后,立即就站了出来。这些人是最为迂腐,且守旧的。不过促使他们提出反对声音的远不只是这一个原因。 如今内阁的位置空得多,王锡爵致仕,赵志皋因病辞官,朱翊钧虽保留了他的官位,可阁中到底还是只余下王家屏和张位二人主事。 自己若能获得清议,入阁之事则大有可为。 朱翊钧早就有心理准备,知道朝臣不会轻易答应。但当自己真的面对这一切的时候,还是心里头发虚,有些慌。这称得上是朱翊钧第一次正式向他们,向陈旧的规矩出声。 而另一拨反驳的人自然就是与历法息息相关的钦天监。钦天监的监正向来父子相承,如今天子要求改历,不仅是对自己职责的不满,更是推翻了他们父祖的努力。 但就像郑梦境说的那样,改革历法是一件正确的事,有反对声,自然也会有赞成的声音。 礼部侍郎刑云路就是其中之一。早前刑云路就提出过现在所用的《授时历》已不适用于大明朝了,必须进行改革。只是那时候朱翊钧尚未下定决心,只做了留中。刑云路虽然失望,但还是怀抱着信心,等着下一个机会再次提出。 如今朱翊钧的主动,给了刑云路很大的信心。在反对声音刚出来的时候,他就立刻站了出来,引用嘉靖年间的大儒唐顺之c王阳明之徒顾应祥等人的研究主张。 不过刑云路还没说完话,监正就跳出来打断,他已经做好了打算,预备等会散朝回去后就写信去南直隶。大明朝有南北直隶,各有两套朝廷班子,不仅京城所在的北直隶有钦天监,南直隶也有。 朱翊钧望着那个跳脚的监正,冷笑一声,“把东西呈上来。” 陈矩低垂着头,从一个太监手里将一个断了口的浑天仪捧了过来。 “去给监正瞧瞧。” 监正望着陈矩的脚步,汗水不断落下。陈矩越靠近,他就抖得越厉害。 浑天仪是铜质的,轻易不会断。至于为何这个会断,监正心里一清二楚。 钦天监乃杂官,又是世袭,清水衙门里的清水衙门,根本就不会有人愿意奉上银子来。可大明朝的规矩便是官员的薪俸极少,到了举步维艰,难以维持家计之时,监正也不得不开始想法子开始贴补。 旁的动不得,但所需用度的东西却是可以想想法子的。 “还望张监正能告诉朕,为何应用纯铜所制的浑天仪会是青铜包着锡的。”朱翊钧面上风轻云淡的模样,好似半点不生气。他转了转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一副“恭候佳音”的表情等着张应侯回答。 王家屏面色煞白,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天子会不与自己商讨了。他是管着工部的,浑天仪的制造自然也是由工部来做。若朱翊钧当面指责,岂非羞煞了渎职的自己?如今却是将矛头对准了钦天监,令自己逃过一劫。虽还是会被攻讦,却已是让张应侯拉去了大半的火力。 果然,朱翊钧的指责c断了口的浑天仪c张应侯的支吾不语,令满朝哗然。言官们这次连草稿都不打,直接就撸袖子上,冲着张应侯就开始骂,有的人靠的近些,连唾沫星子都往他脸上蹦。 “数典忘祖的败类!张家竟将钦天监监正这等重要之位交予尔手?!”刑部给事中是个上了年纪须发皆白的二甲进士,考了多年才终于考中,情绪特别容易激动,说完话后,竟当众哭了出来。 其他的给事中受了他的影响,纷纷指责张应侯,自贪墨说起,再到前几年的历法不准确,甚至连他儿子娶亲攀附了富户之女的阴私之事都拿来说。 张应侯哪里见过这等仗势,被气得一口气上不来,两眼一翻就厥过去了。 言官们这才消停。不过很快他们反应过来,浑天仪的制造乃工部管辖,立刻就由朝工部开火,旋即针对上了王家屏。 朱翊钧心中暗笑,到目前为止他细想过一切都实现了。在任由言官们发挥之后,见事态有些不稳,开始牵扯到了元辅身上,他便开口阻止了接下来的一场骂仗。 “好了,方才诸位卿家也说了如今钦天监所用的《授时历》确是不够准确,既如此,朕想要改历,当是无错了?”朱翊钧正欲点刑云路主持此次改历,又叫言官给打断了。 “陛下,朝中所用之历乃太|祖所定,不可废啊!臣以为《授时历》虽有不准之处,可” 朱翊钧不耐地摆摆手,“戈卿是不是要将慈圣皇太后的徽号给夺了?如若不是,朕意已决,就此定下。” 朝上再没有人敢提出什么祖训了。李太后虽病重,却还没薨逝。这时抬出祖训,褫夺徽号便是头一桩,这不是要活活把人给气死吗?这位可是当今天子的亲生母亲! “礼部侍郎刑云路,此次改历便由你主持。”朱翊钧满意地扫了一圈不再提出反对意见的朝臣,“退朝吧。” 朱翊钧离开后,王家屏拉着张位匆匆赶往启祥宫。他不仅是要向天子好好问明白这次改历究竟怎么想的,另也是想感谢方才对自己攻讦的打断。虽然之后的弹劾奏疏必不会少,但今日朝会上天子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必是会将自己给保下来的。 不过他们两个却扑了空。启祥宫的正殿里只留了一个田义在那儿,他看了看两位阁臣,道:“圣上一下朝就上翊坤宫去了,两位大人要不等一等?我这就差人去跑一趟。” 王家屏此时还有些惶惶然,不是很能拿定主意,见张位的下巴微微往外头侧了侧,便了然了。他对田义道:“既然陛下不在,那我等会儿再来也是一样的。”顿了顿,他还加了一句,“有劳田公公了。” 田义之后很有可能会将陈矩给挤下去,成为新一任的司礼监掌印。王家屏觉得当年文忠公的路子还是不错的,与司礼监好好打交道,并非坏处。若一味逞着己身之高位而看不起人,谁知道这些日日伴驾的内监会在天子跟前给自己告什么小状呢。何况内阁想要政令通达,没有司礼监的批红也是办不到的。 田义对他的称呼很是满意,笑吟吟的将人给送走了。他如今最忌讳的便是旁人叫他“秉笔”,一声“公公”虽听着低了,在田义心里却比秉笔要高上几分。 朱翊钧兴冲冲地跑去翊坤宫,是为了换个郑梦境分享自己的喜悦之意。若非小梦点醒了自己,怕是他也不会犹如醍醐灌顶般在一两日之内就想出法子来。 走到半道,朱翊钧心里便有些可惜。皇贵妃这般好,却不能成为自己真正的皇后。不过既然那日她自己也说了如今这般好,便由着她吧。只要高兴了就行。 不过到了翊坤宫门口,守门的太监却有些犹豫要不要进去通报。陈矩虎着脸上前喝道:“反了你!陛下来了为何还不往里通传?!” 那太监当即跪下,“非是奴才怠懒,乃是娘娘今日身子不爽利,听里头的都人说这时候还在榻上歪着没起来呢。”他偷偷看了一眼朱翊钧,“奴才该死。”磕了个头,不等人说就开始自己打嘴巴。 朱翊钧皱了眉,朝陈矩扬了扬下巴。陈矩会意地道:“停了,起来吧。知道你侍奉皇贵妃有心,只万没有下次了。” “奴才知道了。”太监膝行地挪了位置,给朱翊钧让路。 朱翊钧撩了道袍的下摆,大步走了进去,心里奇怪为何小梦病了也没找太医来瞧瞧。在正殿的门口,恰好遇上端了水盆出来的刘带金,他将人给拦下。“皇贵妃怎么样了?病着了?可有请太医过来瞧瞧?药用了不曾?怎么病的?” 刘带金面对着这一大串的问题,都不知道自己该先回答哪个才好。里殿的郑梦境听见外头隐隐好似有朱翊钧的声音,便道:“是陛下来了吗?”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 刘带金冲里喊了一声,“是陛下来了。”说罢,将朱翊钧给迎了进去。 郑梦境听见脚步声,就让太监们将屏风搬来,又将帐子给放下来盖得密密实实的。 朱翊钧一进去,就发现自己被屏风给遮住了视线,有些不耐烦地道:“谁让放的?把屏风拿了!” “是奴家让放的,”郑梦境说半句话喘口大气,“怕把病气过给了陛下。” 朱翊钧也不管这些,挥开宫人们,绕过屏风挑起帐子,见郑梦境背朝着自己,用被子裹住了。他想将被子拉开,却发现郑梦境的力气用的很大,当下也不敢用死劲去拽,只得坐在榻边。“这是怎么了?前日不还好好的?怎得一日不见就病得这般厉害。” 郑梦境用被子塞住了嘴,努力不让咳嗽声透出来,只是被子因咳嗽而抖动,还是将她的小心思给暴露了。等咳完,她道:“大抵是昨夜夜色好,奴家在院子里饮酒吹了风,小小风寒,喝几帖药就好了,当不得什么大病。” 厚被子裹住的郑梦境看起来越发显小,大床上只那么一团,看的朱翊钧心疼不已,一下下地隔着被子摸她。“叫太医了不曾?朕让太医来瞧瞧吧。”说罢就让陈矩去一趟太医院。 郑梦境躲在被子里擦了一把被蒙出的汗,“被子焐一焐就好了,哪来那么多事。” “你的事,就没有小事。”朱翊钧不知怎的,竟觉着鼻子发酸,“武宗皇帝就是因为落水风寒才驾崩的。小梦你怎能说风寒是小病?”他把手伸进被子里去,摸索着牵住郑梦境的手,“小梦。” 别走。别像他们那样离开朕。 太医很快就提着药箱到了,在天子的催促下给皇贵妃把脉。“是风寒。”他反复诊脉都没见有什么不对的来,便松了一口气。这位可是天子的心尖尖呐。当下就刷刷开了方子,让都人去煎药。 “陛下可安心了?”郑梦境隔着帐子说道,“快些儿回启祥宫去吧,怕是朝臣还等着见呢。” 朱翊钧看了看滴漏,见的确耽误了些时间,是该走了,只心里还舍不得。他心里一阵纠结过后,便无奈地道:“朕过会儿再来看你。”又望着刘带金,“今晚备着晚膳,朕过来同皇贵妃一道用。” 刘带金应下后,替郑梦境将朱翊钧给送上銮驾。回来后,她忧心忡忡地望着郑梦境,“娘娘,这样做好吗?” 虽然不算是欺瞒陛下,可这病明明就是娘娘自己硬生生折腾出来的。 刘带金不明白,现在娘娘的宠爱已经够令人羡慕的了,为什么还要用这等小家子气的手段来搏得陛下的关心。 郑梦境一气将药喝下,“你不说,我不说,陛下怎会知道。好了,莫要担心这种事,你去歇着吧,昨夜陪了我一夜呢。”她捻了颗蜜饯放进嘴里去苦味,揉了揉青筋跳地泛疼的额际。 郑梦境知道一旦朱翊钧提出改历之后,就会上自己这儿来炫耀。她相信三郎的能力,必能说动那些朝臣。可郑梦境一点都不想让自己掺和进政事当中去。 在有宠之时,什么都是好的,一旦失了宠爱,如今的这一切都会成为朱翊钧厌恶的回忆。郑梦境不愿意去赌,即便已经得过了承诺。 刘带金没再说话,福了福身就退下了。 郑梦境喝了药,不多时就睡了过去——药里放了安神的药材。等一觉睡醒,正是几个儿子下学的时候。她从床上坐起身来,“溆儿他们回来了不曾?若是回来了,让他们过来我这儿一趟。” 兄弟几个没让郑梦境等太久,刘带金出去叫人去找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到了宫门口。刘带金弃了让跑腿的小太监,亲提了裙裾小跑过去,小脚跑得不稳,歪歪扭扭的,看得朱常治低下头吃吃笑了几声。 “二殿下,四殿下,五殿下。”刘带金福身行礼,“娘娘正想找你们过去呢。” 朱常溆将手上的东西交给了身后的小太监,边解了披风边往里头走,“听父皇说,母妃病了?厉害不厉害?” “喝了药就睡了,现下刚醒来。”刘带金将他们三个的披风一一取来挂在手臂上,“一醒来就说要找三位殿下。” 朱常溆心里转了一圈,与朱常洵c朱常治互相看了一眼,“进去吧,看看母妃找我们做什么。” 郑梦境正在里殿闭目养神,听见纷沓的脚步声便醒了过来。她脸上还是有几分疲惫,“你们来了?正好,带金给他们一人搬个绣墩来坐着。” “不忙。”朱常溆在榻边坐下,“我们坐这儿便好。” 郑梦境点点头,摒退了殿中的宫人们。“你们可知道,今日你们父皇在朝上提出要改历?” “自然知道。”朱常洵笑得特别高兴,“今日授课的方先生冲我们说了不知多少遍,说父皇此举大为不妥,言外之意似乎是希望我们能去说说。”他一脸的不以为然,“我们哪里说得动父皇?再说了,就没有皇子干涉政事的,要说也得太子去说才是。” 朱常治也道:“我还觉得改历挺好的呢,为什么要劝父皇收回成命。”他如今投了全副身家在湖广种桑田,要是历法不准,对他也是有害处的。 郑梦境心头松了一下,“如此便好。”她望着朱常溆,“既然陛下要做此事,又是好的,不妨你们也帮一帮他。” 朱常溆心思一动,又有些迷糊,不知道母亲说的是什么意思。“母妃让我们怎么帮?” 郑梦境从床尾扯来一个隐囊塞在腰后,“你们可记得怀庆的郑王?如今尚未正式受封的郑恭王世子是你们父皇的皇叔,算来也是你们的皇叔父。溆儿,你写一封信于他,同他说陛下有意改历,问他是什么意思。” 郑梦境说的这个人乃是朱载堉,便在朱常溆看来也是个奇人。旁的朱家宗室大都挤破了头想承袭,偏他在十九年郑恭王过世后反复上疏,要求让爵。礼部折中想了个法子,让他的儿子来承袭,他也不允,一口咬定就是不要这个爵位。 事情拖了五年,如今都是万历二十四年,郑恭王的爵位还是悬在那儿。眼热的人有,只是朱翊钧觉得不好将人传了这许多代的爵位轻易就给了旁人。朱载堉是郑藩王的第六代世子了。 再有,若是除了爵,他这位皇叔父吃用怎么办?让的可不单单是一个爵位,就连岁禄也都没了。 朱载堉的能耐,朱常溆是知道的。这位郑藩世子精通乐律c历法c算术等等,撰写了许多书籍,甚至还自行创造了一个新式乐器来,若他没记错,当是叫弦准。 朱常溆并不奇怪自己的母亲知道朱载堉,都是皇亲,族谱上都记着的人名。他奇怪的是为什么母亲会在父皇要求改历的时候让自己去联系他。这样奇怪的感觉朱常溆以前也有过一次,只是这次比前一次更为强烈。 母妃是怎么知道郑藩世子精通历法的?还这般笃定地令自己去联络,是希望能借由宗室的力量来给父皇吃一颗定心丸吗? 莫非c莫非! 朱常溆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觉得自己似乎摸到了一个边儿,玄乎其玄的门边儿。他不敢往下细想,但又觉得似乎唯有这样才说得通。 郑梦境发现儿子看着自己的目光变得很奇怪,她微微挑了眉,疑惑地望着他,希望他能将心里话给说出来。 朱常溆捏紧了满是汗水的手。绝对不可能的,这怎么可能呢。可自己都能,为什么母妃不能? “溆儿,你怎么了?”郑梦境皱了眉,探过手去想摸摸儿子的额头,看是不是病着了。可是她的手却被朱常溆给躲开了。 朱常洵敏锐地发现皇兄的不同来,他紧盯着兄长,想要找出端倪。 朱常治对于兄长的举动也大为不解,母妃只是出于关心,怎么二皇兄做出这样生分的动作来,可不得让母妃伤心了吗? 朱常溆从弟弟们不赞同的目光中回过神来,知道自己方才下意识的举动十分不妥。“母妃”望着郑梦境很难过的表情,他发现自己竟说不出什么辩解的话来。 曾几何时,他不是这样的。自己会怀疑身边的每一个人,除了已经过世的兄长。他心急c多疑,无时无刻不在害怕大明朝的国运会最终毁于自己的手里,虽然最后事情也的确如此。 这一份不甘促使朱常溆一而再再而三地违背郑梦境的意思,不断与太子相争。 可什么时候起,这份不甘不见了,转而成了彷徨和依恋。 朱常溆听见自己好像在向母妃道歉,说自己今日身子不适。嘴巴闭上的那一刻,他在众人的目光中转身,用力抓紧了衣襟缓缓往外走着。 门外的天空湛蓝,飘着白色的朵朵云彩,成群的鸟儿从蔚蓝的天空飞过,鸣叫声声入耳。 他依恋的是哪怕自己行大逆不道之事,身后的人都会始终站在他这边,不计一切助他事成。他们什么都不曾求,只盼着自己能过得好,过的开心。 朱常溆相信,一旦事败,他们也会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来,让他能远走天涯,活下一命。 可他怎么能,怎么能 “傻子,都是傻子。”朱常溆走回自己的屋子,眼泪夺眶而出。 朱常溆从不认为自己有多好,值得身边众人对他倾心相待。这样的自己,真的能接过扶持大明朝的重担吗?真的能逃离原本的灭国之运吗? 如果母妃真的和自己一样,是重生的。为什么她会愿意相信自己?如果c如果她看出来自己就是崇祯,会不会还一如既往地相信自己? 朱常溆从来没有这样地害怕过。他抹干了眼泪,站在书桌旁展开信纸想要给怀庆的皇叔父写信。手中握着笔,不断发抖,笔尖上的墨汁滴落在信纸上,污了一片,泪水混在里头,晕染地越发开了。 他希望母妃永远都不要知道自己是崇祯这件事。他不想失去从未有过的这份母爱与亲情。自重生到这个躯壳内的十三年里,朱常溆觉得自己每一天都过得很开心。便是被母妃责罚打手板,不许吃饭的那一次,他也好高兴,好高兴。 不是被随意丢弃给某个人养育的孩子,不是被父皇冷待的皇子。一母同胞的手足混在一处,总有摩擦也是值得回味的。 朱常溆再一次擦干眼泪,重换了一张新的信纸,在上面写了起来。这次写得很顺畅,一点磕绊都没有。到吹干信纸的时候,朱常溆才发现自己将《黄钟历》和《圣寿万年历》也给写了上去。他笑了笑,也无妨,反正都是皇叔父写的。 “把这封信送去怀庆郑藩皇叔父手里。”朱常溆将信交给太监,想要回正殿去找郑梦境,又有些情怯。 母妃会不会因方才的事而对自己有所厌恶?朱常溆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他觉得自己现在还没法儿以平静的心态去面对母妃。 可就这么耗着,兴许才是最坏的做法。朱常溆在心里对自己说,他应该去见母妃,告诉她,方才自己不是故意的,只是c只是 只是什么呢? “哥哥。”朱常洵在门口默默看了一会儿,在朱常溆最为纠结的时候走了进来,“母妃让我来问你,方才她是不是说了什么话让你不高兴了。如果是因为让你写信去给皇叔父,你要不想写,就不写了,没事。” 朱常溆摇摇头,“我已经写好了信让太监去送了。” 朱常洵叹了口气,坐在他边上,抬头仰视着他,“既然不是为了皇叔父,那哥哥方才为什么要躲开母妃的手呢?” 朱常溆低头望着他,张了张嘴,突然泄了气。他颓丧地坐了下来,“洵儿,我很担心。” “嗯?” “我知道为什么母妃让我去找皇叔父,不单单是为了改历的事。母妃大概还想让我在宗室里开始露面,这样以后行事也方便些。”朱常溆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大抵还想着,若是我事败,还能往宗室那里逃一逃吧。” “洵儿我很担心,若是我失败了,留在京里的母妃和皇姐会不会因此而丧命。还怕要是做了太子,却不能好好治理国朝,令父皇c母妃失望。”朱常溆茫然地望着朱常洵,对方此时才发现原来他竟然哭过了。 “洵儿,到时候你会不会也对我很失望?” 朱常洵正色道:“哥哥你做过太子吗?”朱常溆摇摇头,自己的确没有做过太子,兄长一驾崩,他就成了天子。 “那哥哥可曾治理朝堂?” 朱常溆有些心虚地摇头,把目光移向了别处,很快又被朱常洵用手给掰回来。 “既然没有做过,又何来做不好之说呢?”朱常洵望着兄长哭红的眼圈,“便是做不好也无妨,谁能头一次就做得好呢?边说骑马吧,我算是兄弟几个中最擅长的了,可也不是头一次就能做得好,哥哥可是忘了我头几次还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朱常溆咬着唇,垂下眼帘,“可是天子治国,只有一次机会。若是一招出错,满盘皆输。洵儿,整个大明朝都在我一念之间,我”他的肩膀塌了下来,眼睛盯着自己残废的那条腿,苦笑一声,“我还是个残废。” “洵儿不许哥哥这么说!”朱常洵因他的颓废与自卑而生了气,“在洵儿眼里,哥哥是最好的,天底下再没有比哥哥更好的人了。哥哥怕什么呢?若怕北夷犯境,洵儿愿舍了藩王岁禄成为庶人从戎,替哥哥扫平满蒙。若怕税赋不足,便让治儿去四处想法子赚钱。” 朱常洵哼哼,多年进学后,他再不通经济也知道钱财对于大明朝的重要性。“反正治儿那个守财奴一心扑在这上头,估计也瞧不上那点子岁禄。” 朱常溆被弟弟给逗笑了。他将头靠在朱常洵的身上,憋着笑不住地抖动着身子。朱常洵也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太好了,哥哥笑了。” 朱常溆不再发笑,默然地听着朱常洵的话。 “洵儿说的都是真的,我愿意成为哥哥手中的利剑,为你扫平你所忧虑的一切。所以哥哥,不要再难过c害怕了,好不好?” 朱常溆无声地笑了一下,“好。”他从朱常洵的肩头抬起头,站起来,“我们去见母妃吧,她一定还担心我。” 兄弟俩一同去见了郑梦境。郑梦境没问朱常溆方才的失常,而是宽慰地道:“还是洵儿有法子。”她拉了还有些羞涩的朱常溆近前,“你长大了,有心事,这很正常。不愿对母妃说,我也不强求,只要你行正坐端,无愧于心便好。” “我明白了。”朱常溆难得红了一次脸,“这次是溆儿的错,下回再不会了。” 郑梦境摇摇头,“你没错。”见朱常溆还要再说什么,她将人给推开了,“我还病着呢,别过了病气。领着你的弟弟们一同去看看历书吧,你们父皇近来心忧此处,到时候必会考较。若是到时候说不上来,依着他的性子必不高兴。” 朱常溆乖顺地点点头,带着两个弟弟一起去了自己的屋子——朱常洵的屋子里大都是兵书与兵器,朱常洛的屋子里通是算术c经济之类的书,也就他的屋子里藏书最多,也最丰富,一点都不偏。 兄弟几个翻了翻《授时历》,都觉得有些难懂。朱常溆藏书也只是藏着,也并不是每本都会看,只是防着偶尔兴起或需要寻什么典故时需要翻一翻。虽然藏书阁里也有,但来回一趟趟地跑总比自己屋子里放着来的方便。 朱常溆点了点书,突然道:“今日还早,不妨咱们出宫去?” 朱常治有些莫名其妙,他看了看天色,不由咋舌,“这还早?再过一会儿都得用晚膳了。” “我们上徐家去。”朱常溆狡黠一笑,“我们的大姐夫可是通历法的,等不及明日了,若是明日父皇来问,一个都答不出来,到时候可就有笑话可叫人看了。反正是大皇姐家里头,咱们大可以住下,明日早些起来回宫进学便是了。” 朱常洵恍然大悟,“这个主意好,走个后门抄近道。”他大力拍着兄长的背,“皇兄不愧是多智近妖。” 朱常溆一脸无语,“你这是去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书,什么多智近妖?以后这等话可不能再说了。”他收拾着东西,唤来太监分两头去同郑梦境和启祥宫跑一趟,熟练地从衣柜里拿出微服要穿的衣裳。 “换上。”朱常溆朝两个弟弟一人丢了一套。 朱常洵七手八脚地换衣裳,一边道:“哥哥你不知道,我最近在看那个什么什么《三国演义》来着,那话本子写得挺不错的。里面那个诸葛亮被写得聪明极了,我最喜欢他,觉得哥哥同他最像。” 朱常治却不赞同,“我倒觉着周都督好,只可惜英年早逝。” 见两个弟弟都快吵起来了,朱常溆扶了一下额,“赶紧换衣服,别吵了。” 朱常治和朱常洵异口同声道:“那回头皇兄也看看,到底喜欢哪一个。” “我哪有功夫看那个。”朱常溆麻利地将衣服换上,系好腰带和荷包,对着镜子左右看着。 朱常洵可不依,当即就让内监去将自己还没看完的那套《三国演义》给拿过来。“这几夜我就同哥哥一道睡了,晚上同读此书。” 朱常治不甘示弱地举高了手,“我也要!” 朱常溆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两个弟弟身边的宫人总是在抱怨了。 的确是够麻烦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92章 听说三兄弟是要上徐光启家里头学历法,朱翊钧觉得这个倒是个不错的事,根本就没想着要拦。他自己并不懂历法,便想着有个亲密的人懂了,不至让自己被诓骗了去。 打张应侯用铜包锡做浑天仪之后,朱翊钧就提心吊胆的,甚至有些疑神疑鬼,觉得周遭总有人也这般行事。他心里念着,若叫几个儿子学了来倒也是个很好的事。起码自己就能现用上了。 郑梦境这头也没意见,李太后那儿只知会了一声,也没力气反对。 出宫留宿的事便这么定了。 可惜的是,朱常溆他们到了徐家后,心心念念想见的人却并不在府中。 接待客人的是徐骥,他按捺着好奇恭恭敬敬地向三位皇子行礼,“家父与殿下去了郊外游玩,大父同京中好友上诗社去了。家中无长辈,唯骥一人,薄待各位皇子了。” 朱常洵上下打量着徐骥,心里“啧啧”。这是他头一回接触同龄的士林学子,果真是如同传说中一般迂腐。看看这用词,那叫一个文雅,同他一比,自己这几年的书就好像白读了一样。 徐骥年纪小,脸皮也薄,一直被朱常治盯着后就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不舒坦。他崩不住地问:“殿下,请问骥可是身上有不妥之处?” 朱常治摇摇头,“不妥倒是没有,只是我觉得很好奇reads;。”徐骥恭敬地行了一礼,“请殿下直言,骥自当知无不言。” “徐驸马既然娶了我大皇姐,那便是你的母亲,为什么你还要叫大皇姐殿下,而不是母亲呢?”朱常治疑惑地晃着头,似乎想从徐骥尴尬的脸上看出什么来,“是不是我大皇姐哪里做的不好了?让你不高兴了?你同我说,我回去同父皇告状去。” 徐骥脸都白了,望着信誓旦旦的朱常治都忘了怎么开口。他不对朱轩媖叫母亲,是得了朱轩媖点头的。徐光启也曾有微词,但也叫朱轩媖给劝住了。平日里叫顺了口,现在接待客人竟一时都没改过来。 朱常治的话徐骥自然不会当真,若要当了真那他就真成了天下第一号的大傻子。人家是十几年相处下来的手足情谊,听说宫里的皇贵妃还同中宫关系极好。 朱常治是会告状,只怕告状的对象是自己,而不是他的继母。 徐骥将所有的念头都在心里转了一遍,脸色越发白了。朱常溆看着他都怕接下来人会直接晕倒在自己面前。他忍着笑,拍了拍两个不安分的弟弟。“幼帝贪玩,爱说些戏言,徐公子别往心里去。” 总算有一个说得上话的人了。徐骥的脸色好了些,朝朱常溆拱手,“是骥失言了,三位殿下里面请。” 徐骥转过身后,朱常溆也觉得自己身上起了鸡皮疙瘩。他身后的两个弟弟捂着嘴吃吃地笑着,等见兄长转过头来瞪,齐齐放下手摆正了表情,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其实徐骥平日里并不是这样说话的,只他是上海县里头出来的,并不是什么繁华的地方。到了京城后,便觉得事事都落于人后,年轻人脸皮子又薄,便学着旁的迂腐之人说话。今日家中来了贵客,更是拿出了十二分本事来。 只没想到马屁拍在马腿上,宫里的皇子并不是很吃他这一套。 朱常溆想着徐骥既然是徐光启的儿子,在耳濡目染之下,自然对西学也会有些研究。他已经不是很记得清前世徐骥到底做了什么官儿,又是什么榜,不过隐约记得好似并不算差。 这般一想,朱常溆便问道:“听说驸马近来在研究历学,不知骥兄对此可有所知?” 徐骥将人领进正堂,伶俐的下人捧上早就泡好的香茶。他在下首坐下,撇了撇嘴,“父亲确是在研究历学,说是当今的《授时历》不准,不利于民。但骥觉得既然太|祖当年严禁民间学历,自有缘故,父亲这样违背祖训并不妥当。” 朱常溆闻言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都说虎父无犬子,看来也非绝对。起码在他看来,徐骥就并不是只老虎。 徐骥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他并不支持也不看好父亲的西学思想。朱常溆也就识趣地并不同他往这上头多说什么,转而提起别的事来。 “上回大皇姐入宫曾向父皇提起要让骥兄入宫与我们一同读书,怎得后来就没了消息?”朱常溆特地换了称呼,想让徐骥觉得亲切一些,毕竟都是亲戚。 说起入宫念书,徐骥的双眼就放了光。他早就想缠着朱轩媖让自己去了,让一甲出身的翰林给自己当先生,不说学到的东西,便是能见上一面都够自己笑半宿的了。可惜写信给外祖后,得到了反对的意见,他也就暂时没了这心思。 “回二殿下的话,骥觉得现今脾性尚需磨练,若入宫同殿下们一道读书,难免露了轻狂之态。本是一桩好事,倒要叫骥做坏了。”徐骥的语气酸溜溜的,他多想也能让翰林和阁臣给自己做先生啊。 朱常洵最不耐烦的就是徐骥这种文绉绉的样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正好叫朱常溆给逮住了,狠狠朝他脚上碾了一下才老实。徐骥因为一门心思顾影自怜,所以没瞧见,倒是朱常治从头到尾看进眼里,捂着嘴笑出了声reads;。 徐骥觉得自己现在看着这位五殿下就想哭,自己到底又说错了什么,闹了什么笑话,怎么三次两次地惹得殿下发笑。他从来没有这么希望家里的长辈们在,就是c就是有个伶俐些的兄弟也好帮衬着自己啊。 徐骥现在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外祖父不同意自己入宫,他的性子还真是不适合同宫里的皇子们接触。 在徐骥的千呼万唤之下,徐光启和朱轩媖一起坐着马车归家了。徐骥几乎是哭着跑出去迎接他们回来的。 朱轩媖对此有些受宠若惊,对徐光启道:“骥儿若是日日这般见了我就激动成这样,我倒要去给婆母和姐姐烧香了。” 徐光启忍着笑护着她进屋去。路上徐骥说了翊坤宫的三位皇子莅临家中,朱轩媖稍想了想便知道缘故了,她笑道:“定是我那三个皇弟顽皮了。骥儿别怕,万事都有我在后头给你撑着呢。” 徐骥红了脸,拱手道:“骥多谢殿母亲。” 朱轩媖同徐光启一起吓了跳。这是徐骥头一次主动喊朱轩媖母亲——不管是不是自愿的,都很值得惊讶了。 朱轩媖心头一暖,知道必是三个弟弟给自己撑腰来了。高兴的同时又无奈,不是同母所出的弟弟们都知道向着她,偏一母同胞的那个对自己不闻不顾。两下一对比,她也不得不承认翊坤宫的皇贵妃教子有方了。 三个兄弟在正堂等了片刻后,就见徐光启搀着朱轩媖进来,他们赶忙起身行礼,却叫的不是驸马。“先生,大皇姐。” 朱轩媖一听便知道他们今日过来是请教学问的,寒暄了几句后就借口离开了。三个弟弟今日要在家中住下,她身为家妇自当去收拾几间屋子来。 徐光启将三个皇子请到了书房,徐骥也作陪。不过后来见朱常溆他们是要同父亲讨论西学,屁股就坐不住了,叫徐光启给赶去自己屋子里读背那些四书五经。 “大明朝并没有自己的历学,乃是沿用的前朝的《大统历》稍加修改后而成的《授时历》,因年代悠久,钦天监又是世袭,所以便怠懒了下来,不再费心研究了。”徐光启有些感叹,“虽说太|祖定下严禁习历学的律法,但长此以往,历法只会越来越错。如今改正,却是个好时机。” 他慈和地望着几个皇子,“陛下的这番决心,可谓是极好。你们有心相助,此事必能成。” 朱常溆问道:“西学的历法与《授时历》有何不同之处?父皇钦点了邢侍郎来主持改历,依先生看,可否有用?” 徐光启默了一会儿,道:“邢侍郎一直希望可以改革历法,这个想法是不错。不过他的主张是重算《授时历》,依据其本来的算法,再重新推导。我觉得不妥,这样一来岂非又绕到了《大统历》上去?便是成了,怕也不得准。” “那西学历法呢?”朱常溆追问。 徐光启此时对于西学的历法还不是很明晰,他老实地道:“我也是才学不久,算不上很懂。你们却真对西学历法感兴趣,怕是得去请教利玛窦那些西学传教士才行。”提起这个,他倒有些来了兴致,“对了,最近我同他们刚把这本算术的书给译制完,殿下来看看。” 提起时算术的书,朱常治倒是来了兴趣,头凑得比朱常溆更近。他看得啧啧称奇,“竟还有这样的算法。”索性拿了纸笔过来随意给自己出了道题算起来。 朱常溆看也不看朱常洵,一手拍过去就把捏着笔打瞌睡的弟弟给拍醒了。“不知道先生想给这本书取什么名字?” 徐光启斟酌了半晌,“你们觉得《几何原本》这名字如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93章 朱常溆摸着《几何原本》的书皮,眼神有些眷恋和怀念。他沉默了一会儿,抬头问道:“先生,你是想将此书上呈于父皇吗?” 徐光启的脸有些红,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害羞,“这个自然有此意,不过陛下好像对算术之类的书籍并不很感兴趣。也许呈了上去,也不过是在藏书阁里积灰罢了。” 他有些感慨。大明朝重文而轻算术,在徐光启看来并不对。日常之中算术的作用也不小,从寻常人家每日购买米粮c绸缎c水粉,再到商贾经商,都是要用到算术的。再有工部c历学c乃至音律,等等,无一不同算术有干系。 徐光启心里也清楚,即便此书得以于大明朝的书肆中刊行,也无法改变重文的现状。只是,也许会有某人买了此书,或偶得,然后就此有了小小的改变呢?以后建造水利时,也许会更便捷,算历学也会更为容易。 “既然先生想,不妨就去做吧。”朱常溆翻了翻书,指了几个地方出来,“是要给父皇看的,纸质需得换更好些的,再有书皮,这等寻常的货色,宫里怕是看不上。” 朱常治方解了题,正高兴呢,听了这话就不满起来。“做什么非要到处刊行,只给我一个不成吗?”他不甚乐意地哼唧,“与其叫那些不懂的人拿去胡乱翻阅,还不如让我这等有心人好好学了。”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知道不?”朱常洵笑话他,“成日就知道往屋里搬东西,同个貔貅似的。你难道不会觉得,只有自己懂,而旁人都不知道,很难和大家说得上话么?” 朱常洵见他不信,便打了个比方,“我喜欢武艺,你看,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第一第二怎么比较出来的?还不是人同人之间才能比较得来。莫非还要去同那不知情绪的草木,亦或只知吃睡的牲畜比?” 他戳了戳弟弟的额头,也就只能戳朱常治的,旁人都自己大,做不得这般没大小的事。“你这性子,可真得改改了。也不知道二皇姐怎么将你教成这模样。真是奇了怪了。” “你管我!”朱常治不满地戳回去,“母妃都没说我这样不好呢。父皇也没说!可见我这就是对的。” “你!”受到了反抗的朱常洵双眼瞪得铜铃般大,起身就追着满屋子逃窜的弟弟,“你给我站住!反了天了,还敢对哥哥动手。” 朱常治拿徐光启做人盾,从背后探出头来朝兄长做了个鬼脸,“我就敢,怎样?” 徐光启唯有徐骥一个孩子,还是个略显迂腐并不活泼的儿子,心里倒是一直期望小妻子可以给自己生一个活泼些的孩子,儿子也罢,女儿也好。只可惜朱轩媖提过徐骥除籍前先不生,还是有几分遗憾。现在见两个皇子玩闹,自然乐见,并不阻止。 倒是朱常溆的脸黑了。他带着弟弟们过来徐家是为了学历学,怎得还没说几句就又打闹耍起来了。他们可是来做客了,又不是在翊坤宫,母妃由得他们折腾。 门外立着的朱轩媖原想进来问问三位皇弟日常的习惯,听了半晌后,默不作声地先离开了,准备等会儿再来。 身边的嬷嬷问道:“殿下不进去?” “不了reads;。”朱轩媖摇头,“等会儿再过来问也是一样的。”她在心中长叹,翊坤宫的弟弟们知道父皇如今全心全意地扑在改历上,能想到来问一问驸马,怎得自己的弟弟就想不到呢? 便是觉着驸马年纪大,面皮薄有些不好意思求教,也可以招了礼部c传教士入宫问一问。他是皇太子,什么人见不得?什么人问不了? 不过是没这份心罢了。 朱轩媖来之前正好撞见了落荒而逃的徐骥,将人拦下问了问才知道原来弟弟们是过来讨教历学的。 婚后,朱轩媖为了尽力找到和徐光启之间的话题,不受冷落,想尽了法子去讨好。她本就温顺,又有意殷勤服侍,徐光启自然不会冷落了她。在夫妻之间的言谈中,徐光启难免会带出些自己的看法,比如好西学,比如现今大明朝的诸多颓势。 朱轩媖从一开始的勉力逢迎,到后来听得入迷。这些事她在宫里从来没听人提起过,母后保持着不干政的心态,一直不管外朝的事,朱常汐自己都不甚了解,也不会对母亲和姐姐说。倒是朱轩姝偶尔会说几句,不过女孩儿学的东西到底和男孩儿不一样,也不过说得上一两句就不知道了。 从驸马的口中,朱轩媖知道了占据了马六甲的佛郎机人对大明朝海境的危害,也明白了现在百姓想要吃上一口白米粥都是极其不易的,更有乡绅c高官相护为害乡里。 徐光启喜欢西学,因为他认为现在的大明朝已经不能够再继续闭门造车下去了。只有结合了本不是自己国朝学问的外来知识,才能击退北境的满蒙,威慑海境周遭的海寇。 朱轩媖虽然嫁了人,可身上还是留着天家的血,身为大明朝的公主,听着徐光启的慷慨成词,从未有过的危机感深植入她的脑海之中。原来在现今的歌舞升平之中,大明朝还有诸多的危机。 改朝换代,从来都是常态。太|祖不也是灭了元朝,才有的大明吗? 从不解到了解,朱轩媖心里打定了主意要支持徐光启。 徐骥不喜西学,朱轩媖也由得他,反正不是自己的孩子,也不同自己亲,用不着太费心思。何况大明朝本身对这些就轻视,徐骥是要走科举之路的,重经史子集才是正道。 可朱常汐对此不感兴趣,朱轩媖就急了。宫里五个弟弟,朱常洛不提,朱常溆一向都是有什么学什么,哪个都不落下,朱常洵虽不好文,但独爱火器,朱常治年纪小还贪玩,可现在看来与经济算术上颇有天赋。 唯独朱常汐,唯有这个太明朝的国本,母后唯一的儿子,父皇的继承人。不爱这个,不好那个。 朱轩媖打定了主意,等下回入宫,一定要让母后去说服太子。就是逼,也必须把他给逼着去学一点西学。 在朱常溆的威压之下,两个弟弟到底还是乖乖在位置上坐好,听徐光启为他们讲解历学。徐光启虽然不是很懂利玛窦他们那一套,但《授时历》还是研究过的。三人是自己的妻弟,又是学生,教的很是尽兴。 可惜徐骥不爱这一套。徐光启在教完了之后,决定抽空写一套课本出来,等朱轩媖生了孩子,便教给他。 三个兄弟头一次在宫外留宿,有些激动。主动向皇姐表示只要一间屋子,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说了半宿的话才睡着。 夜里头,朱轩媖听着隔壁三个弟弟的闹腾,翻了个身望着和自己一样也还未合眼的徐光启。“现在我倒是有些后悔了。” 徐光启不解地望着她。朱轩媖一笑,“早知道家里面有了孩子就能热闹成这样,我便不提什么骥儿回上海前就不生的话了。现在,”她微微噘起嘴,“倒是觉得皇弟们走了之后会冷清许多。” 徐光启笑了笑,搂着她,“也无妨,早些生父亲也高兴,骥儿也能有个伴reads;。” “骥儿真的不会在意吗?”朱轩媖还是有些担心,虽做不到把徐骥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但她还是不希望因为孩子的问题而引起家里面的不睦。 对于儿子的态度,徐光启也拿不稳。他落第之后就成年不在家,都是老父老母在替他带儿子的,现在同徐骥倒是不如父亲来的亲。“我再同父亲商量看看,不过他老人家倒是早就催着我让你生孩子了,想来不会反对。” 朱轩媖面上染了羞意,躲进被子里再不肯出来,惹来徐光启的闷笑。他听着隔壁渐渐消停的笑闹声,将妻子从被子里拉出来。“我们也早些歇了吧,明日一早你还得起来送他们回宫去呢。” 朱轩媖打了个哈欠,“也是。”她缩在徐光启的怀里合上了眼。 翊坤宫里,郑梦境怎么都睡不着。她今日喝了三次药,每每喝完就倒头睡下。现在也不知道究竟是白日里睡多了,还是因为儿子不在身边,心里不踏实。 这是第一次儿子们不在郑梦境身边的夜晚。虽然寻常也是各自睡各自屋里,可是不是在一个宫里头,感觉到底不一样。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总是想,洵儿有没有踢被子,治儿是不是又说梦话了,有没有给荣昌带去什么麻烦。三个儿子里头也就溆儿稍微叫人省点心,旁的都是麻烦精,一刻都不能少了人看着。 回头得备份礼,差人送徐家去。郑梦境将这个事在心里记了一笔。 帐外接近的脚步声惊动了面向里头的郑梦境。她坐起来,出声问道:“何事?” 脚步声停了,刘带金的声音传了进来,“是二皇女,说是睡不着,想过来同娘娘一道睡。” 郑梦境笑道:“也不怕我把病气过给了她。行吧,让她进来,只不能同我睡一头,免得明日起来就病了。” 朱轩姝在帐外听了,喜滋滋地让都人把自己的枕头在母亲的榻上放好,撩了帐子躲进来,同郑梦境一人一头地靠着。 “母妃,”朱轩姝望着母亲脸上落寞的神情,“你是在担心溆儿他们吗?” 郑梦境笑笑,“可不是吗?”她看着女儿双手抱膝的模样,“你不也担心。” “我和母妃不一样!”朱轩姝犟嘴道,“我是怕他们给大皇姐添了麻烦。” 郑梦境并不反驳女儿的话,略略侧了脸去看窗外的月色。皎月明亮,看来明日又是一个好天气。“姝儿,你知道母妃特地将自己给折腾病了,是不是?你不是担心治儿,也不是怕媖儿嫌麻烦,而是想来问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对不对?” 朱轩姝咬着唇,没说话。 “姝儿,你知道女儿家在世,最难的是什么吗?”朱轩姝摇摇头,她心里隐约有些明白,当日皇姐婚后回宫曾同她说过一些,可她并未参透明白那番话。 郑梦境平静地看着她,“始终都要低男子一头。明明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但若强要让固执的男子接受,只会得来一句‘头发长,见识短’。而同样是男子提出的,他们却会欣然接受。” “从骨子里,他们就看女子与男子不一样。”郑梦境说这话的语气很冷漠,“女子是依附于男子的,由得他们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旁人以为我有多风光,可实际上呢。”她冷笑,“我也不过是依附于陛下罢了。” 朱轩姝从来不曾有过这样彻骨的寒意。她用双臂紧紧地夹住自己,双手捂住耳朵想要将母亲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关在耳朵外头reads;。可那些尖利的字眼还是透过她的指缝,传入耳中。 “当年选秀的每一个人,你父皇都见过,心悦过。可如今呢,留在身边的只有我一人。”郑梦境望着自己的女儿,眼中有几分痛意,“男子三妻四妾,便是天经地义的吗?为何女子就只能依靠着他们过活,便是家中只留了一个女子都是绝户?” 郑梦境有几分欣慰,起码自己现在受到的痛楚,朱轩姝是不用的。驸马不会纳妾。可朱轩姝还是要嫁人的,需从高高在上,凡事有人打理的皇女身份,转成了一个嫁了人需要照顾一家老小,在嬷嬷们的帮助下操持家务的公主。 不过是比旁人多了几分嫁妆,多了一个头衔,可该做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区别。 郑梦境本还找不到什么机会对女儿说这些话,现在却是有了个绝佳的机会。朱轩媖成婚,朱常洛即将婚配,接下来就轮到朱轩姝了。她不知道这个女儿最终会嫁一个什么样的驸马。前世并没有朱轩媖那样的经历告诉她,让自己可以帮着女儿避开。 她只能把自己知道的,所有的一切,摊开来,揉碎了,一股脑儿地统教给了女儿,由得她自己去琢磨,去体悟。 可最终朱轩姝会品出什么来,这得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或者说,是看菩萨存着什么心思。 朱轩姝呆滞着,双手虽还捂着耳朵,不过也是虚掩着。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她的母亲是宫里地位最不可动摇的女子,十几年来都不曾有人插|入母亲和父皇之间。朱轩姝一直以为,自己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儿,她的母亲是父皇最心悦的女子。 可现在母亲却告诉她,眼前的一切不过都是幻影,一场随时都可能会醒的梦。母亲可能在明日,不,也许就在今晚就会被新人所替代。而自己父皇是不是也会在有新的可人的女儿之后就抛之脑后。 “可这与母亲你将自己折腾病了,又有什么干系呢。”朱轩姝艰难地开口道,“难道是为了病了,可以让父皇为你担心,不会留心旁的女子吗?” 郑梦境轻笑着摇头,“姝儿,你父皇心里有一根线。一根我不能碰,你也不能碰的线。你记住,以后出了宫,有再多的人求上门,让你向天子求情,你都不要答应。” “他们只顾着自己的利益,哪里会管你死活呢。”郑梦境望着飘渺的月色,语气也随着这份朦胧的月色变得轻飘飘了起来,“没了你父皇对你的宠爱,你就什么都不是。一个公主的头衔顶不了什么用,大明朝多得是不受天子宠爱后落魄而死的公主。” 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身为女子,便是步步惊心,细细经营。漏了哪一步,指不定就成了笑话。 宫外敲更的太监路过翊坤宫,梆梆地敲着。郑梦境滑进被子里,“睡吧,不早了。我今日发了一身的汗已是好些了,明儿你还要同我一道去慈宁宫给你皇祖母侍疾呢。” 朱轩姝跟着母亲一同钻进被窝里,脑子里还是混沌的。这种混沌令她无比地恐惧起来,忘记了一切的恐惧。 良久,还未合眼的郑梦境听见女儿从另一头飘来的声音,带着颤音,怕极了的模样,几乎要哭出来了。 “母妃,会不会你也有一日不喜我了?” 郑梦境转过身,将女儿冰凉的脚放在自己有些滚烫的胸口暖着。“我是傻了么?不喜欢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十月怀胎,将你辛苦养成,就是为了不喜你?我的傻姑娘。” 暖意从脚尖慢慢延了上来,就是最凉的膝盖也暖和了起来。朱轩姝抱着被子的一角,把眼睛里那一点点的泪花给眨掉。 只要母妃还疼着自己,她就无所畏惧reads;。 郑梦境摸了摸女儿的脚,觉得开始热了,便放开了。想想还是觉得不放心,坐起身来去看看朱轩姝的被角掖好了没有,恰好看见月光下女儿脸上的泪痕。 “哭的什么。”郑梦境叹道,“我同你说这个,可不是叫你无事自愁的。不过是给你提个醒。都要嫁人了,还整日同孩子似的懵懵懂懂不知事。到时候要吃亏的,你知道不知道?” 朱轩姝用手背将泪痕抹掉,“我知道。”她带着怯意地望着郑梦境,“母妃,我怕。” “有什么可怕的。但凡有事,只管同母妃来说。便是母妃不在了,同你兄弟们说,也是一样的。”郑梦境笑了,“瞧治儿同你那亲热劲,要说你出事了他会袖手不理,我头一个不信。” 朱轩姝想起当日自己忧心会像皇姐那样嫁给一个老头子,朱常治说会安排好带着她一起逃婚,不由笑出声来。“也是。” 郑梦境替她将被子整理好,“睡吧,别再多想了。” 朱轩姝怪道:“还不是母妃不好,大晚上的说这一大通话,我哪里能不想。”她将噘起的嘴藏进被子底下,一双眼睛溜溜地望着母亲,“母妃,以后姝儿有什么事都能同你说吗?”她想了想,觉得话说的有些不对,补充道,“如果有小人同你说我坏话,你会听我解释吗?” “会的。”郑梦境想起了寿宁,眼睛闪过水光,“一定会的。在母妃的心里,没有谁能比你们更值得信任了。” 朱轩姝得了母亲的保证,这才乖乖闭上眼睛睡去。 这下倒是郑梦境睡不着了,一遍一遍地想着前世的事。她听信了梁盈女的话,同寿宁生隙,直到死后母女俩也没能解开这个心结。 郑梦境的手抚上自己的腹部,心中喃喃道,寿宁,这一世我们母女俩还有没有这个缘分相见呢。 太医和过世的李时珍都说过,郑梦境的身子已是很难再怀上孩子了。便是怀上了,也难以保住,若一定要保,想要母子均安也不大可能。 母女情分,竟淡薄至斯了吗? 郑梦境用被角擦了擦泪,强迫自己入睡。 因这一日大家都睡得晚,朱常溆他们没能赶得上阁里听学。朱翊钧想了想,索性就放他们一天假,“回宫去看着你们母妃,她昨日才病了,可万不能让她再上慈宁宫去侍疾了,免得累坏了身子。” 朱翊钧再三叮嘱:“风寒虽是小病,可一旦不留心就会成了大病。你们母妃身子本就不好,可别再坏了根子了。” 兄弟三人乖乖应了,可等回了宫才发现郑梦境早就领了朱轩姝上慈宁宫去了。 刘带金忧心道:“娘娘昨夜睡得晚,今日上肩舆的时候还打瞌睡呢,不知道现下在慈宁宫如何了。”她因昨日守夜,所以今晨便留在宫里,并没跟着去。 “我们去瞧瞧吧。”朱常溆嘟囔了一句,“母妃好似也闲不住。” 三人只好又跑了一趟慈宁宫,将郑梦境给请回来养病。李太后也不乐得见她,跟着几个皇子让她回去休息。“哀家瞧着姝儿也没睡好,跟你母妃一同回宫去好好歇一觉吧。反正哀家这把老骨头还顶用,且还有活头。” 这话说得并不好听,叫人脸上尴尬。不过李彩凤觉得自己如今也就这样了,索性破罐子破摔,活得自在便好。 刑云路在京中的改历推进极为艰难,而朱常溆寄去怀庆的信方到了朱载堉的手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94章 朱载堉激动地在屋子里来回走着,周遭的家人看得只觉得有些眼花。他捏着信,时不时地停下来,看上一两句,又开始激动地来回走了起来。 改历!改历!! 天子要改革历法了! 朱载堉突然停脚下一转,急匆匆地朝自己书房走去。房中的桌上摆着他早就撰写完毕的《黄钟历》和《圣寿万年历》。他小心翼翼地捧起这两本书,仔细地摸了摸书皮,拂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 忽而,他想起什么来。从书房的角落里拖出一个箱子,将两本书放进箱子中去。偌大的箱子里只有这两本书,看起来空空的。 朱载堉似乎有些不满意,又将书给拿了出来,捧在怀里,来回走着,不知该怎么好。 “不!该先上疏才对!”朱载堉这才想起,自己当是该先行上疏天子,让自己的皇侄允了他出藩地前往京城才对。 落笔的手不住地抖着,原本飘逸潇洒的字迹因不断的颤抖而显得十分滑稽。 朱载堉已经顾不得再计较字迹的不妥,草草写完后吹一吹上头的墨迹,就让家人快马送去京城。 走的是驿道,快得很,短短几日这奏疏信就会到宫中。 将奏疏送走之后,朱载堉开始冷静了下来reads;。他坐在桌前,长长地呼吸了几次,闭上眼。 等了多年,终于等到了。 不过出乎朱载堉的意料,朱家竟然还有一位这样的皇子。他轻轻笑了笑,将那信又打开细看起来。 朱常溆并不仅仅在上面写了朱翊钧决心改历的事,还提到了朱载堉多年来的一块心病——除爵。 朱载堉是已经过世的郑恭王的儿子,他的父亲当年就因直言不讳地上疏劝谏嘉靖帝不要为了追求长生而服用丹药,结果被贬为庶人,发往凤阳圈禁。在十七年后,朱翊钧的父亲隆庆帝继位后才恢复爵位。隆庆帝是个厚道人,知道当年自己父亲做的并不对,不仅给自己的皇叔复爵,还另加了四百石的岁禄。 郑恭王很是长寿,复爵之后又活了二十四年,到了万历十九年才薨逝,享寿七十四岁。 朱载堉虽贵为藩王世子,可也算得上是命运多舛。在与父亲一同圈禁的时候,他就好好想过藩王的事。随着父亲复爵,重回怀庆藩地,朱载堉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想法。他不愿做一个混吃等死的藩王。 爱与士人结交的朱载堉性格更偏向于士林学子,倒不太看得上孔方君的铜臭。于他而言,成为藩王不过是对自身的一种束缚。看不惯天子所为,可为了保全己身而无法上疏这等事,与父亲性格相似的朱载堉是做不出来的。 所以在父亲薨逝之后,朱载堉就上疏要求让爵,就是礼部退让一步,让他的儿子袭爵也不答应。爵位不过是天子想给就给,不想给就能收回的东西。他在凤阳已经被关够了,不想再进去一次。 这事太过匪夷所思,所以朱翊钧一直心有疑虑,认为是自己的皇叔受了什么刺激——就没见过哪个藩王世子说不要袭爵的。拖了五年,直到现在的万历二十四年,这事儿还没商定出个章程来。 朱载堉也不计较天子皇侄答应不答应,反正就执意不承袭爵位,自己个儿关起门来只顾着做学问。 不过现在倒是有个皇侄孙愿意助他达成心愿。这很让朱载堉意外。他甚至为朱常溆的想法忍不住要拍手叫好。 朱常溆在信上说了两件事,一个便是改历,另一个则是向朱载堉询问,能不能以后让自愿除籍的皇亲也能与平民百姓一样参加科举。 踏入考场这是朱载堉从未想过的,这个梦太过遥远而不可及。大明朝的皇亲哪里有涉足科举的。现在,竟然有人敢想,还敢提出来。 他这侄孙还真是敢冒大不韪啊。 朱载堉笑着从圈椅上起身,招呼家人给自己收拾东西。他笃定了朱翊钧一定会让自己进京的。光靠手里的《黄钟历》和《圣寿万年历》,朱载堉就是朱翊钧亟需的人才。再者,想来天子还会同自己说说除爵的事。 朱载堉打定了主意,入京后见了朱翊钧,就去会会自己这个皇侄孙,问问他是如何想到这事儿的,又打算如何推行。 想法虽好,可要让朝臣们接受可是极大的不易。 果然就像朱载堉想的那样,朱翊钧收到了奏疏后立刻就同意了他离开藩地入京。不过郑藩能入京的也只有朱载堉一人,下人可以带上,家人却是不行的。 将旨意发出去后,朱翊钧就差田义上隔壁偏殿去找王喜姐,让她安排朱载堉入宫后的住所。他念着皇叔久离京城,宫外哪里还有居所可言,都是一家子亲戚,住在宫内也不算过分。 王喜姐亲跑了一趟,“陛下,奴家看倒不妨就让皇叔留在启祥宫住着?既是为了改历而来,陛下一定有诸多的话要同他说。皇叔到底也上了年纪,若是住的稍远,来回跑动也不便。” 这倒是好,只是王喜姐现在也在启祥宫住着,怕是有所不便吧?朱翊钧这般想着,还未等问话,就听王喜姐道:“奴家正打算同陛下说,这几日就搬去咸福宫住着reads;。启祥宫如今暂代乾清宫,朝臣来回跑着,奴家也多有不便。” “便依皇后所言。”朱翊钧朝她笑了笑,“委屈皇后了。” 王喜姐福了身,“哪里有委屈了?既陛下应了,那奴家这就去准备。” 回了偏殿,王喜姐同入宫的朱轩媖接着方才的话继续说:“西学真有这般好?不过如今太子大了,我的话也不一定听得进去。媖儿就没想过自己去同他说?你是长姐,又一母同胞,哪里有说不得话?” 朱轩媖冷笑,“太子如今躲着我呢。母后你见我入宫来,何曾与太子见过面?大都是不小心给撞上,迫不得已他才上前同我寒暄几句。我知他瞧不起我嫁了驸马,以为驸马是个糟老头子,殊不知驸马的能耐可远比他这个太子强上百倍。” “母后,你想想,我还能害了太子吗?那是我亲弟弟!我能说出这番话,也是思前想后了多日。”朱轩媖极力说服着母亲,“若非他实在对我看不过眼,我又何须劳动母后呢?这不是没法子么。” 王喜姐叹了一声,“也罢,既如此,我就去同他说说看。只是连驸马那般能耐他都不入眼,又哪里会听我这个妇道人家的话。若我劝不成,你可别怪我。” “我知母后,为着太子都不晓得操了多少心。”朱轩媖抿嘴笑了笑,又冷哼了一声,“太子是有眼不识人,旁的弟弟就是再灵醒,也知道好好用功。偏他,自以为是太子就能怠懒了。要不是老二一直帮衬着,我瞧他更没了边。” 跟着徐光启,朱轩媖也看了不少史书,如今倒是能和母亲说道说道了。“母后你真以为太子的位置就是铁打的了?” 王喜姐有几分糊涂,“难道不是?” 朱轩媖摇头,“当年仁祖不就险些叫汉王给挤兑地被废了?得亏仁祖有朝臣们支持,又是仁孝娘娘所出的嫡长子。可成祖几番动了心?” 王喜姐听了不由心惊。朱常汐要说很不像样,倒也谈不上。可硬要说他好,那可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若她在朱翊钧的心目中能有仁孝皇后那般的地位,还能有几分保证。可实际上呢 “母后,虽然我们不必担心翊坤宫或者皇长子,但你可曾想过,要是有朝臣提出要求,说是太子失德。我们当如何是好?”朱轩媖凑近了母亲几分,“李家尚无什么权势呢,不过外戚罢了,其家次子就敢作出梃击案来。母后可别忘了,当日窃了内阁出入牌的人还没找到是谁呢。” 朱轩媖最后砸下一击重拳,“倘若那人觉着太子不好,一心要拉下太子来。母后,敌暗我明,怎能抵挡得住!那人既会做出这一番动静,其志必不会小了。我们可是在外朝一点人都没有,到时候除了那帮子守着礼法的旧臣,还有谁愿意帮着我们?” “太子自己还不敢同朝臣相交呢。内廷碍于父皇,也不会愿意同我们多走近几分。”朱轩媖叹道,“母后,若是太子自己不争气,只凭着我同你,怎能扶得起他来。” 王喜姐叫女儿的一大通话说的险些喘不过气来。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处境会危险如斯。心中怀抱着一分希望,王喜姐犹疑地道:“当是不会有这般严重吧?媖儿也这话也太危言耸听了。再说了,还不是有驸马吗?驸马可是站在我们这边儿的。” 朱轩媖见母亲不愿相信,无奈地摇摇头,不再劝她。“母后既不愿信,那我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可西学这事,还是得劳动母后替我多劝着太子些。顺着父皇来,总归是好的。” “这我晓得。”王喜姐点头,这事儿她还是熟练的,便是做不成,也还能推了皇贵妃上去帮一把。“你父皇原就不喜太子了,再要逆着来,岂非活生生自己把自己推火坑里不是reads;。” 见母亲到底还是有些明白的,朱轩媖松了口气。“母后心里有数便好。天色也不早了,我先出宫。过几日再来看你。” 王喜姐有些舍不得女儿走,“不多留些时候?好歹用了晚膳再回去也行,左右驸马家中并无什么人要侍奉,就不能多陪陪我?” 朱轩媖笑着摇摇头,“女儿到底嫁出宫了呀。哪有嫁出去的女儿赖在娘家的,又不是同夫家处得不好。这般隔三差五地进宫来,已是有人说嘴了。”忽地想起一事来,“母后若得了闲,倒不妨去同皇贵妃说说看。我欲让骥儿入宫同皇弟们一起进学,只不知皇贵妃答应不答应。” “她有什么不答应的。”王喜姐笑道,“早就同我提过这个了。只你一直没信,我们拿不准你那头是什么章程,所以才一直没说。你既有这念头,只管将人送来便是。不过日日来回宫里家里地赶着,倒是会辛苦几分。” 提到这个,王喜姐不由叹了声,“若是你亲生子倒也罢,索性就在宫里住下,同他几个皇叔处好了关系也是好事。偏是个宫里也住不得。” 朱轩媖理了理衣裳,“骥儿倒是同我说没这心思,不过我看呐,都是他外祖家出的馊主意,摆明了不想让他们外孙承我的情,与我亲起来。呵,这般小人心思,怪道成不了什么大事。骥儿倒是乐意,只是嘴犟,若是能入宫来听学,莫说日日这般来回赶路,便是几日不睡,怕也高兴。” “那你去安排便是,待都妥当了只管差了人进宫告诉我一声便好了。徐家那头不必我多说,你也能料理得好。”王喜姐拍了拍她的手,牵着女儿起来,“既要归家,那就早些回去,现在天冷,日头短,趁着还亮的时候赶紧到家。” “哎。”朱轩媖向母亲行了礼,转身离开。 王喜姐站在台阶上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直到见不到人影了才回转往里头走。她还要安排宫人们去收拾东西,早日搬去咸福宫将地方腾出来。 朱载堉得了旨意立刻就从藩地动了身,为了能及早到达,他人没多带,东西也带的不多,轻车简便地走了官道,一路平平稳稳地朝京城而去。 在得了皇叔第二日要入宫的消息后,朱翊钧有些按捺不住心思,连奏疏都看不进去。他亲自去了偏殿,看了一回给皇叔预备的屋子后,回到正殿颇是坐立不安。 “准备銮驾,朕要上翊坤宫去。” 田义拱手往后退,到了宫门才转身径自去安排。 朱翊钧在殿内搓着手,有些兴奋。“将朕那件绛紫色道袍拿出来备着,皇贵妃说朕穿那色最精神。”又飞快地驳了自己方才的话,“还是不忙,绛紫色皇爷爷也爱穿,要叫皇叔瞧了怕心里不喜。” 左右拿不定主意之时,田义已领着人将銮驾备好了。朱翊钧撩了袍子走出去,上了銮驾就催促着请轿长走得快些。 翊坤宫先前并不知道天子要来,郑梦境都领着几个孩子用过了晚膳,正漱了口坐在一起说闲话呢,就听见守门的太监报说天子到了。 郑梦境领着孩子们出来迎接,嘴里倒是抱怨上了,“要来怎么不也提前说一声儿?这会子都用过晚膳了,陛下用过不曾?要不要让小厨房再做点东西过来垫垫饥?” 叫她这般一提醒,朱翊钧揉了揉肚子,倒是觉着有几分饿了。“略做一些来即可,万不要弄些大鱼大肉的来。” “知道了。”郑梦境替他将外头的袍子给取下,亲自去了趟小厨房,让他同几个孩子说说话。 朱翊钧坐在上首,搓了搓大腿,望着几个孩子,“方才都同你们母妃说什么呢?” “听说皇叔父要来宫里了,我们都在想皇叔父长什么样,是什么性子reads;。”朱轩姝自那晚叫母亲给说了一通后,现在面对父皇便有了几分拘束,并不敢上前亲近撒娇了。“父皇可曾见过皇叔父?” 朱翊钧摇摇头,浅笑道:“你们皇叔父离京的时候,朕还没出生呢。不过朕倒是听说,皇叔他同仁祖长得有几分像。”他望着几个儿子,“你们当是见过仁祖的画像,心里该是有数的。” 朱常洵苦着脸,“我瞧着画像上的祖宗们个个都长一个模样,压根儿分不清谁是谁。不过倒是见人提过仁祖,说是挺富态的。” 他差点说是胖了!幸好反应过来改了口,要不然一定又让父皇和兄长一通好骂。 朱翊钧憋笑,“是有些富态。”他自己这几年也似乎有些微微发胖了,要不然晚膳就先别吃了? 清了清嗓子,朱翊钧端正了心思,道:“你们皇叔父的性子随了郑恭王,好简朴,为人正直,又爱折节下交。旁人都说他们父子是皇亲中的异人。不过朕倒是觉着,这异人异的好!莫要叫旁人都看轻了天家,以为个个都是好搜刮百姓脂膏的。” 朱常溆在一旁默默听着,算计着自己所想的事情究竟能不能成功。 “父皇,治儿听说皇叔父一直上疏要求让爵。可有此事?”见朱翊钧点头后,朱常治又问,“那皇叔父让爵后,便不会再有岁禄进账,他们一家子吃什么c喝什么呀?” 朱常治对朱载堉的想法感到非常不解,“难道皇叔父不知道一家子吃喝用度都是一笔不菲之数吗?没了岁禄,他要靠什么去养活家人?” “朕也不知道。”朱翊钧想了想,没能得出答案,“不过明日朕见过皇叔后,会让你们同他见见。治儿你若有惑,可私下寻了机会向皇叔讨教。不过朕得先同你约法三章,话说出口不能收,你向来不注重规矩,但在长辈跟前可不能如此。多想想,多斟酌,别叫皇叔以为你是没规矩的孩子。” 朱常治瘪瘪嘴,一上一下地点着头。好端端的,又挨骂了。 郑梦境领着都人进来,将都人托盘上的汤面放在桌上,摆好了碗筷。“奴家亲自做的,陛下尝尝?只许久不曾下厨了,只怕做的滋味不比膳房好。” 热汤面扑鼻的香气在满屋四溢,勾地已经用过膳的几个孩子也咽口水。 朱翊钧得意地扫了他们一圈,慢悠悠地走到桌边坐下,用筷子夹起一筷子面,吹了吹。 香味更浓了。 朱常治被父亲坏心眼的举动给气坏了,想端过边上的点心碟子捧着吃。刚伸手过去,却捞了个空。 朱轩姝面不改色地将碟子交给吴赞女,让她收起来,一脸嫌弃地望着朱常治的小肚子。“也不瞧瞧自己那身子都成什么样了,这是要明日同皇叔父去比比谁更富态是不是?” “我我我,我还小呢!还没抽条!”朱常治眼疾手快地从经过身边的吴赞女手里抢了一块玫瑰糕塞进嘴里,得意地在位置上扭来扭去。“等抽条了就瘦了。” 朱轩姝嗤笑,“你倒想得美。”朝刘带金道,“明日早膳给五殿下的粥少半碗。”说罢朝朱常治挑了挑眉毛。 朱翊钧连菜带汤,吃了个碗底空。他抹了抹嘴,下意识地朝自己的肚子看了看,又朝朱常治比了比。“治儿别怕。父皇这是全熟的西瓜,你那还不过是半熟的西瓜,且不算胖的。” 殿内宫人都崩不住地笑出了声。 朱常治捂着脸,欲哭无泪地跑了出去。他今晚一定要把《三国演义》再给看一遍,边看边吃点心reads;! 哼!气死你们! 笑闹够了,郑梦境就让都人将碗筷给收拾了,把几个孩子赶去睡觉,自己同朱翊钧牵着手在院子里遛弯消食。 朱翊钧拿自己没想好的事儿问道:“小梦你觉着,朕明日是穿那件赭黄色衮服好,还是明黄色圆领袍子好?大红织金的那件直身似乎也不错。” 郑梦境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噗嗤”一下笑出声。“陛下这样担忧,哪里像是要见皇叔,明明就是新郎官要见新娘,对着喜服挑花了眼。” 朱翊钧面色有些红,幸而是夜里,没亮到看得见。他嘟囔着,“哪里有像小梦说的这般。朕不过是担心,会给皇叔留下坏印象——到底是长辈。” 郑梦境假装拈了酸,斜睨着他,“也不见陛下对我这么上心的。”笑够了,她就给朱翊钧出主意,“要不就穿那件四团龙常服,蓝色云肩通袖的。奴家觉着吧,都是自家人,穿着太过正式,反倒让皇叔拘束了。” “对对,还是常服好,显得亲近。”朱翊钧当下就让陈矩趁着还没落锁回去准备。“到底是小梦有主意。” 郑梦境笑眯眯地牵着他往回走,“哪里是奴家有主意,分明就是陛下做了局中人,瞧不见罢了。奴家呀,这是讨了个巧。” 回到殿中后,两人各自洗漱,换了干净衣衫躺在床上。郑梦境还不想睡,翻个身,用手撑起脑袋,“陛下就不打算重新修缮了乾清宫同坤宁宫?老这么在启祥宫住着,也不是个法子啊。奴家见娘娘都搬去咸福宫了。” “哪里有钱。”朱翊钧叹道,将手枕在脑后,“播州最近一段时候不安稳,朕瞧着啊,迟早是要打的,也就这一两年的功夫。都是哱拜那贼子惹的祸,他一乱,旁的土吏也都蠢蠢欲动了起来。” 郑梦境放下手,将头靠在朱翊钧的胸口,心跳声清晰无比,沉稳而有力。 都人将帐子放下,在里殿留了一盏烛灯,退到里殿门口去。 朱翊钧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沉重。“北境的女真人又起了新乱子。你还不知道,努|尔哈赤已经扫平了女真族,将其统一了。朕看他其心不小,日后恐还会与蒙古人联手。不过在那之前,他定会派人入京一趟,用纳贡来安大明朝的心。” 郑梦境没说话,只觉得朱翊钧的心跳陡然加快。 “其实不过是面上的安抚罢了,大家心里都清楚。可有什么法子呢,虽知其日后必会危及边境,大明朝也不能因这猜测而出战。只能等。”朱翊钧有些苦涩,“可这一等,就将先手给丢了。” 大明朝乃□□上国,以仁孝治国,岂能轻易便动武。 旋即他苦笑一声,“不过现在便是打,大明朝与女真鹿死谁手还说不好。满蒙从来彪悍,中原男子有所不及啊。偏能派上大用的火器不叫人看重。” “陛下,莫再想了。”郑梦境劝慰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兴许这事儿以后就会迎刃而解呢?”她想起自己的奇遇来,天马行空地道,“指不定努|尔哈赤突然暴毙呢?陛下也说了满蒙彪悍,他们兄弟间说不好就各怀心思,并不是一条心的。” 早前需同心协力一起剑指外人,等平定了一切后,大家就会想着如何分权。 朱翊钧揉了揉她的头发,“瞎想什么呢,睡吧。”他说着合上了眼,心里却给辽东李氏记了一笔。 努|尔哈赤能一平女真,李成梁可谓是功不可没啊。 朱翊钧已经不像当年那样青涩稚嫩,一味听取阁臣和舆论的意见reads;。有了十几年的磨砺之后,他的眼界已然比过去开阔了许多。李成梁在朝中所依附的对象,不过是几个有交情的老阁臣,等申时行c王锡爵一退,当年杀良民冒功的事就被人给顶了出来。 要不是朝中无良将,朱翊钧早就办了李家。可惜现在还不到时候,播州还没打,他还得将李家给稳住了。 这时候朱翊钧有些意识到自己接手的是一个怎样的烂摊子。不过还好,靠着文忠公十年的辛劳,还是积了一点底子下来。 但还不够,远远不够。 改历不过是朱翊钧想走的第一步而已。有人支持自己,甚至连血亲都愿意伸出援手,这已经出乎他的意料了。 前方的路没那么难走。朱翊钧给自己吃了一颗定心丸。 第二日没有朝会,朱翊钧早早地就换好了衣裳回启祥宫等着了。众人不知道天子与郑藩世子关起门来说了些什么,只知道郑藩世子离开后,天子下了旨,让他襄助刑云路一同改历。 王家屏看着由司礼监加了印后送来的奏疏,浅笑着摇摇头。异人,果真是个异人。票拟批红之后,内阁将这封奏疏通过了,让文吏们誊抄送报各处衙门。 朱载堉倒不曾想过朱翊钧会让自己留在宫里住着,而且还就是天子所居的启祥宫。他将随身不多的行李收拾了一下,换了件衣裳上文渊阁去了。 听说今日皇子们并未因自己的到来而免读,此刻都在文渊阁里听学。 朱载堉悄没声地走进文渊阁中,朝侍奉的太监们竖起食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就在皇侄孙们的最后头背着手立着,猜着到底哪一个给自己写信的。 今日授课的方翰林在朱载堉进来的时候眼皮子都没抬,天子在授课前就差了人过去同他说过郑藩世子可能会去听课。只要不打搅自己授学,方翰林对朱载堉在不在一点所谓也没有。 反倒觉得很新奇。方翰林早就听说这位郑藩世子饱读诗书,只因进不得科考,所以将全副心思都放在了旁门左道之上,颇是闯出了些名声。方翰林自己也喜欢音律,还想着课后同这位郑藩世子探讨一番。 朱载堉立在后头,饶有兴致地将皇子们一个个进行对比。偶尔同自己家中同龄的幼子相较,偶尔也会想起自己小时候的模样。 朱常汐穿着皇太子的常服,坐在正中间。他的服色是五个皇子之中最为显眼的,位置也最显眼,也是朱载堉第一个留心到的。但也不过片刻,他就对这位太子没了兴致。 天子皇侄倒是有几分聪明劲,但这个太子却没挑好,或者说是中宫没给生好了。 朱载堉觉得人可以不聪明,但不能不勤勉。他只看朱常汐那虚胖的模样,就知道被人保护地太好,先生提问的时候也从不主动回答,可见于学问上并不用心。 其余四个皇侄孙,两个小的倒是各有所长,朱载堉对朱常治最感兴趣,有心想问他愿不愿意同自己学学“旁门左道”的东西。不过今日他来,并不是为此,此事大可押后再论。 剩下的两个皇子,因全是坐着,也看不出哪个是有腿疾的二皇子,勤勉的程度瞧着倒是一样,不过各自稍高些的那个有股子戾气,朱载堉并不喜欢,也不认为他会是提出让除籍皇亲参加科举的人。 用了排除法后,朱载堉信心满满地认定了自己要找的人。 的确是个聪慧之人,也够勤勉,看得出平日里在学问上下了很多苦功夫。方翰林是个好问偏门的人,若课前没有预习,怕是很难答得上来。而且还得将学问融会贯通了,这难度便大的很。 朱载堉在心里将朱常溆与朱常汐比较了一番,摇摇头reads;。 可惜了,投错了娘胎,没能托生在中宫的肚子里。 皇子们等方翰林讲够了宣布下课后,纷纷揉了揉咕咕叫的肚子。已经离平时午膳的时间挺久了,今日方翰林讲的兴起,所以拖了很久的堂。 朱常洵嚷嚷着让服侍自己的太监将午膳端来,余光却瞥见自己前头的兄长站了起来,向后行了一礼。他赶紧回头,见一个从未见过的中年男子正立在最后,捋着胡须不断点头。 朱常治凑过去,捅了捅他,悄声道:“这位该不会就是我们的皇叔父吧?”他不断拿眼睛往后头瞟,“瞧着一点都不想仁祖,哪里胖了?明明道骨仙风的要命,都快瘦成一把骨头了。” 朱常溆行了礼后走过去,“溆儿见过皇叔父。”顿了顿,又道,“我行二。”指着走过来跟着要行礼的朱常洵和朱常治,“这两个是我一母同胞的弟弟,洵儿行四,治儿行五。” “见过皇叔父。”被朱常溆点名的两个弟弟齐齐见礼。 朱载堉摸着灰白的胡子点头,“不错,知礼便是头一等的要事。你们兄弟素日里都做的不错。” 虽然饿的头晕眼花,但还不忘在先生走的时候起身相送。 “午后可还有课?”朱载堉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道。他刚才已经注意到了朱常溆的腿脚有些不便,同自己的皇祖父是一样的。 不知可是皇祖父托生到了这肉胎之中。朱载堉望着朱常溆的目光越发温和。 朱常溆答道:“午后是武艺课,不过我是不上的。”他拍了拍自己残废的那条腿,“若是教的骑射,我倒能学上几分,可惜今日武学先生要授刀枪。” 不卑不亢,不因己身残缺而怨天尤人。朱载堉对朱常溆越来越满意,迫不及待地想问问他关于皇亲科举的事。他相信自己终能说服了朱翊钧让爵,如此一来,他,及他的孩子,能不能进入科场就显得很重要了。 寒窗苦读十年书,先前是因为皇亲之故,只能蒙尘。若是能有出息,谁不愿意试上一试。 “既如此,侄孙不妨陪我一同饮几杯茶,对弈一局。”朱载堉微微眯着眼睛,“你父皇忙于政事,宫中人事多变,我已不认得多少人了,与己对弈到底失了几分兴趣。如何?” 朱常溆赶忙行礼,“却之不恭。”又问,“不知皇叔父可曾用过午膳,要不要同我们一道用?”见朱载堉摇头,他便让内监再去取一副碗筷,并让膳房赶紧做几道菜送来。 朱常洛一时没能认出朱载堉来,现在上去觉得难免有攀附之意,便收回了脚步。望着翊坤宫的三兄弟同朱载堉有说有笑地一同进膳,他在心中冷笑。长得好的到底占了便宜,就是个瘸子也不例外。 朱常汐草草向朱载堉见了礼后就回位置自己吃饭,根本不想和这个皇叔父多说几句话。 连爵位都不要的人,能有什么能耐,又能做多少事。这般眼界轻薄之人,不理也罢。 他皱着眉头将一筷子青菜塞进嘴里,明知自己最不喜欢绿叶菜,竟还让做了。看来下回得让自己的内监去膳房盯着。又想起王喜姐千叮咛万嘱咐,让自己对西学上心,同徐光启缓和关系。眉头不由皱地越发紧了。 朱常汐将筷子随意地扔在桌上,让内监来收拾。他扫了眼旁桌的朱载堉他们,不出声地冷笑。 同糟老头子们交好能有什么用?他们可都是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人了。还不如费些心思同翰林的先生们打好关系,从来翰林出阁臣,这些人日后可都是内阁的大学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95章 天已是渐渐凉了,外头风大的很,朱载堉同朱常溆将对弈的地点从亭子搬到了暖阁里。 “皇叔父是长辈,就由您先手。”朱常溆将内监放在自己面前的黑棋推到了朱载堉的面前,将白子拿了过来,“皇叔父请。” 朱载堉拈起一颗黑子,在棋盘上随意一放,“却之不恭。”于他看来对弈并不分年龄,不过既然朱常溆有心,自己倒也不妨承了这个情。 朱常溆知道对方找上自己必不是为了对弈。他默默地在棋盘上置下一子,等着朱载堉说话。 “你是怎么想到的?”朱载堉下棋的速度很快,而且精准,一看便是个中高手。 朱常溆不慌不忙地见招拆招,“万历十九年,皇叔父头次上疏的时候我就在想。若是皇叔父除了爵,偌大的郑藩后人该如何营生。要归还的可不仅仅是爵位,家财也一并归了私帑。郑藩虽不比楚藩富裕,但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朱载堉笑了笑,“所以是怕我被饿死吗?”他堵了朱常溆的眼,收了一大片的白子。 “有的地方官强势些,借口藩地税赋不丰,克扣岁禄也是有的。会被饿死的并不独皇叔父。”朱常溆捏着棋子看了许久,在角落里下了一子。 朱载堉已是没了几分对弈的兴致,将手中的棋子扔进棋罐中,双手交叉放于腹部,往后靠在圈椅上。“能入科场是条活路,但朝臣不会答应的。” “有何不可呢?”朱常溆狡黠一笑,“都已是白丁了,那一点与大明律法相悖?何况父皇定是会乐见。” “哦?”朱载堉装作不信的模样,“可我却觉得,光是朝臣对天子的施压就足以让陛下妥协了。休要忘了,大明朝的政令想要通达,内廷c外朝缺一不可。” 朱常溆见对方没了下棋的意思,也就不再管棋盘上的战况。即便已是要赢了。“从改历便可看出,有志且聪明的人还是不少。除籍皇亲入朝的最大好处便是可以遏制当下的党争。” 这是朱常溆前后两辈子加起来琢磨出来的事。前世他就已是下旨允许了,可惜没过几年就国破,没有时间让他静观其效。 皇亲虽除籍,却还是朱家人。入了朝,不向着天子还会向着谁呢?于朱翊钧而言,这是多了一份稳固皇权的保障,同时也是牵制多方党争的手段。他们与党同伐异的东林党不同,倒是与内廷有几分相似,身家泰半系于天子手中。 党争不会消失,随着一个国朝的年数越来越久,党争只会越演越烈reads;。如何将其控制住才是需要深究的事。 熟知后朝之事的朱常溆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来思考如何扭转,现在终于勉强算是长成了,正好可以试验看看。皇亲除籍进入科场,不过是他设想中的第一步。遏制住党争,稳固了皇权,日后要继续走下去就会更容易些。 当然,朱常溆想的还不仅仅如此。举国那么多的皇亲国戚,能吃饱饭的并不多,积累了大量钱财的也不过四藩。一旦此法推行,皇亲们都会惦念自己的好。这样于他日后冲击国本是有极大的好处的。 从推行起,朱常溆就已经在宫外开始积累自己的人脉了。只要留着朱家血的人入了朝,不管愿不愿意都得承了他的这份情。 朱常溆望着朱载堉,当下要紧的,是如何说服这位皇叔父站在自己这边,愿意日后为他在皇亲中说项。 异人有异人的好处,有人瞧不起,就有人在心里把对方当作是楷模,愿意听其号令。 朱载堉对此自然心动,他觉得自己如今这把年纪了要再去重拾八股,有些难度,但他的儿子们却是大有可为。科场只分优劣,不分嫡庶,算是个公平的地方。 “你不打算自己去同你父皇说说?”朱载堉盯着他,不愿轻易上钩,“让我来做这个说客,怕是天子心里有所隔阂吧。” 朱常溆面上不显,有几分满不在乎的样子,“皇叔父说不说都不打紧。我只是还是缺一个机会向父皇面呈此事。” “宜早不宜迟。”朱载堉在考虑良久之后,给出了自己能给的建议。 朱常溆明白,这就意味着朱载堉答应了。“多谢皇叔父。” 只有早日提出,朱载堉才可以趁着还留在京中的时候做些事情。一旦改历结束,他就要回藩地去。到时候天高路远,怕是不大管用。 朱载堉找来内监将棋盘给收拾了。“我同皇贵妃见不得,还劳侄孙替我问个好。”他朝朱常溆看了眼,还是觉得有几分遗憾。 朱常溆看出他的意思来,正色道:“皇叔父,溆儿并不认为自己不是嫡子就不好。” “哦?”朱载堉面上淡淡,以为这不过是朱常溆的客套话——谁能在人前说自己母亲的不好来呢。 “皇叔父,溆儿的母妃,是天底下最好的母妃。对溆儿来说,就是最好的。”朱常溆望着从外头跑进来的两个弟弟,“对他们而言,也是最好的。” 大汗淋漓的朱常洵拎着一杆长刀,跑到朱载堉跟前刹住脚步,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而后才开始大喘气。他激动又得意地道:“皇兄,今日我又赢了蒋千户。” 朱常治在一旁泼冷水,“那是蒋千户放了水才能赢的。我在一旁看得分明。最后那一招,蒋千户的脚特地崴了,被你寻着破绽才能横着刀子架人脖子上的。” “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好吗?”朱常洵叉着腰,手里的刀子都快拖到地上了,“有你这么整日给哥哥拆台的弟弟?我得了夸赞,你不觉得与有荣焉?再说了,哪次我得了彩头没分你?” 朱常治脸一红,犟嘴道:“又不是我得了夸,有什么好光荣的!” 朱常洵咬牙切齿,“小没良心的,以后再别想从我这里拿什么彩头了。” 朱载堉笑眯眯地插话,“治儿若是愿意跟着我一道学些东西,指不定就能得了你父皇的夸赞。怎样?要不要同我一道学?” “学什么?”朱常治兴致勃勃地问道。 朱载堉沉吟了几分,“你于算术上很有天分,历学c音律,都是能学的reads;。” “那经济呢?”朱常治对他说的都有些兴致缺缺,“历学音律虽能学,但都是烧钱的东西,得先有钱了才能学这些。” 朱载堉哑然,怎么先前没瞧出来这位侄孙倒是个爱闻铜臭味的?这样不好,不好。他得把人给掰过来,万不能走岔了路。商贾之道哪里是正途,太|祖就最不喜商贾。 朱常溆笑着道:“皇叔父且莫管他,治儿最是个财迷,整日拿着钱只进不出。” 这话越发坚定了朱载堉要把朱常治给扭过来的心思。他打定了主意,就是日日追在人屁股后头也得给说服了带在身边耳濡目染,去了那股子铜臭味才好。 三兄弟同朱载堉告辞后,就回翊坤宫去休息了。朱载堉也回到了启祥宫,收拾着自己明日要与刑云路一起探讨研究的历学书籍。他已经听说了荣昌的驸马同传教士也会参与其中。提起徐驸马,朱载堉心里又是遗憾,但也为朱翊钧庆幸。 能用一个女儿就换得人才留下,两下一划拉,还是值得。 朱载堉只空了那么一天,之后就没那么清闲了,整日整日地呆在礼部和钦天监,与张应侯磨嘴皮子,同刑云路争执应当用哪个的建议。平日里看起来个个都是文质彬彬的士人,等固执起来的时候,就再没了风度,日日争得面红耳赤尚不罢休。 朱翊钧因不懂这个,所以完全放权给了他们,只偶尔找人过来问一问进度。他另有事情焦头烂额。 乾清c坤宁两宫自仁圣皇太后丧期被烧毁后就一直没修缮。朝臣们屡屡上疏,都被朱翊钧以私帑空虚为由给推了。现今朱载堉入宫的住所同朱翊钧是在一处的,这就让许多朝臣看不惯。 天子与藩王世子同住一宫,哪里还有威仪可言?再者,若是属国要入京纳贡,难道还真的让人上启祥宫去? 朱翊钧不甚耐烦地摆摆手,“皇叔虽是住在启祥宫,可一旬也难得回来住一回,不过是摆着行李的地方。很是不用在这上头较真。再说了,皇叔是长辈,与朕同居一宫又如何了?” 见上疏的言官还要辩驳什么,他赶忙打断人话头,“且不提这个,播州近来颇是不太平,可有卿家忧心此事?若播州开战,国库还能拨出多少银子来平乱?” 这事倒是难不倒阁臣,京外来的文书第一时间都是送到内阁的,之后才呈交于朱翊钧的案上。比起朱翊钧,大学士们对播州的情况更为了解。 王家屏当下就出了队伍,“国库若要一力承担播州之战,怕是力有不逮,还需借用私帑之财。若时日不久,倒是堪堪能维持战事。” 言下之意便是如果战争拖得太久,怕是没钱打仗,只能议和。可是朱翊钧连朝鲜之战都不是主和的,难道大明朝国内的播州之乱还能主和? 朱翊钧叹了口气,望着那位上疏要求修缮两宫的言官道:“不是朕要推脱,是实在没钱。宋卿若是不信,朕大可让陈矩将私帑的账册取来于你们看。” 那位言官还想再说什么,一个太监匆匆捧了一份急报过来。 王家屏挑眉,这是有多急,竟没等朝会散了之后交予内阁?莫非他心下大叫不好。 真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陛下,四川巡抚谭希思送来急报。播州土吏杨氏揭竿起兵,奏请朝廷速速派兵镇压。” 朱翊钧悬在心上的石头落了下来。终于来了。 可他多想这场战事永远都别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96章 幸好此时朝会还没散,朱翊钧立即就同朝臣商量对策。 此次公然反明的乃是播州宣慰司使杨应龙。自万历十七年起,他就一直不□□分。后来万历十九年,四川巡抚李化龙被调走后,继任巡抚王继光与他更是水火不容,三番两次要求朝廷发兵围剿。 只是直隶的朝臣们觉得杨氏一族虽占地自主,但先祖杨鉴在开国初曾主动降明,还是施以怀柔之策为上,一直都按着没有大肆发兵。此后杨应龙虽屡屡统苗兵肆逆,到底还是小打小闹,没成什么大气候。 可这次却似乎不一样了。杨应龙竟然开了余庆土吏毛承云的棺材鞭尸,又大肆掠夺大阡c都坝两地,焚劫余庆c草堂二司,及至兴隆c偏镇c都匀各卫。更派遣其弟杨兆龙围攻黄平,灭了重安司长张熹全家。 朝廷不能再继续坐视不理,否则难以向其他地方的土吏们交代。 王家屏草草看过急报,面色凝重。他将急报交给了身旁的赵志皋,向朱翊钧道:“陛下,杨氏此番号称有十万大军,依臣见应为谎报。杨氏虽于播州为主多年,可播州多山,虽广袤却无法繁衍太多人口,这数目,当减半来看,大抵应有五c六万的兵力。” “朕也如此以为。”朱翊钧略想了想,“先算算现下国库还能拨出多少钱来募兵,若是不够的,私帑再取出来。方打完倭寇不久,正是人马疲惫之际,当下募兵怕是时间不够。速令贵州巡抚c都司c指挥使部兵剿杀。” 朱翊钧对杨应龙恨得牙痒痒,这人可真会挑时候啊。这才刚从朝鲜打完回来,就又折腾上了。如今朝廷人粮皆不占优,倒是杨应龙还有个地利人和。 就看天时是不是在大明朝这边了。若是一个都不占,怕是会比朝鲜之战更为难打。 因战况紧急,朝臣们飞快地商量完初步对策后,即刻就下了旨,加印后马上送往贵州。 朱翊钧再没心思同言官们扯皮什么修缮不修缮的,定了章程就宣布散朝回宫。 杨氏起乱之事还未马上宣扬开,不提后宫,就是在文渊阁读书的皇子们也都不知道。后来还是田义怕翊坤宫的人不长眼色,在天子烦心的时候撞上了枪口,马上差了人过去了趟文渊阁,同贴身服侍朱常溆的太监说了一声。 午后用膳的时候,朱常溆便知道了这事儿。他心里“咯噔”一下,在意的却不是杨应龙反明。 而是北边已经统一了女真的努|尔哈赤reads;。 播州之役后不久,努|尔哈赤就让其兄弟入京纳贡。一前一后,往深处去想真是大有文章。 朱常溆知道后头的事,笃定了播州之役必定会胜,只是拖的时间有些久,打了似乎有一两年。算算日子,等打完了,也该到了自己纳妃就藩的时候了。 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朱常溆飞快地往嘴里扒饭,嚼几口就停一下,再嚼几口。朱常洵见他眼神闪烁,心知兄长必是在想什么重要的事。 他俩早就商定好了,夺嫡一事务必要在京中就结束。无论父皇给他们指了哪一个藩地,便是再近不过的洛阳,都一样离京城太远了。何况彼时兄弟二人天各一方,想要起事难度太大了,耗时也久,非是上策。 朱常溆拼命地想找个机会出来,却发现在自己就藩前似乎并没有这样绝佳时机。他有些绝望和沮丧,旋即又说服自己,哪里有这么容易的事呢,母妃不还常说人生在世就没有容易的事吗? 不急,万万不能急。一急就容易出事。 朱常治没留意两个皇兄的心思,顾着自己吃完了饭,漱了口擦擦嘴,就准备去换身衣裳准备午后的武艺课。走到一半的时候,他觉得有些不对,往后退回来,来回看着两个兄长的脸。 抬起头,看看周遭的人似乎都没有朝这边看,朱常治重新坐了下来。 朱常洵飞了他一眼,“你不是用完了?怎得又回来了?”他撞了撞朱常治的手,“去去,换衣裳去,等会儿我吃完了就来。” “你们有事。”朱常治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还不肯告诉我。不行,我非得知道不可。大家都是兄弟,有什么不能同我说的?” 朱常洵嗤笑,“就你那张嘴,谁敢同你说什么,一告诉了,明儿满宫都知道了。去去去。” “是播州杨氏的事。”朱常溆知道如果不满足了弟弟的好奇,他是断不会走的,所以就拿自己刚得到的消息说,“今日朝会上送来的急报,杨应龙起兵叛乱,父皇正为着这事儿发愁呢。你自己个儿小心些,这几日莫要撞上去,惹得父皇不高兴。” 原来是这个。朱常治了然地点头,讥讽道:“我早就觉着这人是个不好的。一个能宠妾灭妻之人,又怎能做得好家主之位,统率得了播州之地。” 朱常洵欲语还休,最后还是化作一声叹,低头扒饭。吃几口,觉得不说不过瘾,抬头鄙视地望着弟弟,吐出一个字来,“蠢。” 朱常治一愣,以为兄长又在作弄自己,刚想反驳就被朱常溆给按下了。 “治儿,”朱常溆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道,“我们母妃在宫外,也是算作妾的。” 宫里唯一的嫡系乃是中宫皇后王喜姐。旁的什么妃,什么嫔同算了是庶,要不然现在的皇太子就是朱常洛而非朱常汐了。 皇贵妃郑氏在天子心目中是什么地位,朝野皆知。朱常治一声骂,倒把自己的母妃同父皇给骂了进去。 他一愣,嘟嘴,“那可不一样。父皇再怎么宠着母妃,也没为着母妃宠妾灭妻啊。你看杨应龙,为着个妾侍,将自己的嫡妻逐出门不说,还杀了岳母同休弃的原配。这样的人,哪里能同父皇相提并论。” 朱常溆把最后一块肉放进嘴里,细细嚼了之后咽下方说话,“所以说,君子小人,只看阴私之事就知道了。”他让内监将碗筷都给收了,“若杨氏仅仅是将原配休弃,倒还能说其妾田氏有手段。可杀妻这事,却是可见其本性如何了。” 朱常洵冷笑,“田氏同张氏皆为播州杨氏统领的七姓,都是在人手里讨生活的,谁比谁高了?非要争个高低reads;。这下可好了,杀了原配同岳母,惹得张氏大怒,上贵州巡抚那处去告状,说他要反。那叶梦熊能不信?这可是仆告主,有谁能比家里人更清楚的呢。” 他嘟囔道:“我以后可不要娶那么多个,有一个女子就够叫人头疼的了。有三个四个,八成后宅乱成一锅粥,尽生事端。” “洵儿这还没选妃呢,就先惦记上了。”朱常溆笑眯眯地凑近,从他脸上捻下一颗米粒来,“若是父皇c母妃给你挑的是个河东狮,你瞧不惯,待如何?” 朱常洵脸一红,“我可没惦记。”又道,“那就我同她比哪个枪法好呗,谁厉害听谁的,不听话就过几招!我一准把她打趴下。” 朱常治嫌弃地望着他,“你这哪是纳妃,分明就是找个家养的武师父,天天和你对练。” 朱常洵眼睛一瞪,“家养的武师父怎么啦,要是你,一准会要个能打算盘的账房先生。”他眼睛一转,余光扫到一旁好整以暇看着自己同弟弟斗嘴的朱常溆,决意要把他拉下水来。“皇兄想找个什么样的女子?” “我?”朱常溆微愣,笑着摇摇头,“我没想过。”脑海中却浮现出一个女子的样貌来,怒气冲冲地朝着自己喊“信王!信王!”。 朱常洵不信,“皇兄一看就知道心有所属。”他心里有些酸酸的,不知道哥哥什么时候背着自己竟同哪家小姐看对了眼。旋即又道:“只盼着那家姑娘能再忍上两年,待皇兄纳妃选秀的时候入宫来。既皇兄欢喜,你不好同父皇母妃说,便我去说去,总归要叫皇兄如愿才是。” “不必了。”朱常溆摇摇头,淡淡地道,“那女子已经香消玉殒。” 朱常治不由惋惜道:“可惜了。都道红颜薄命,我还不信,看来果真如此。”又思及《牡丹亭》,“若是真同戏里头那样,可以身死还魂,倒也好了。” 三兄弟起身,慢慢往外出走。阁外不知是谁洒了一把鸟食,引来不少鸟儿驻足啄食。 朱常溆站在那儿,看了许久。身死还魂的稀奇事自己是遇上了,只不知道她有没有自己这般的运气。 大抵是有的吧,菩萨当是最为偏爱她那样的人。只是希望她莫要再入宫,成为帝王家的人,最后落得自缢而亡。 “皇兄,在看什么呢?”朱常治见兄长没跟上来,在前头唤道。 朱常溆脚下一转,“来了。”慢慢地拖着残腿走过去。 今生改了面貌,残缺了身子。如果还有缘相见,她会不会认出自己来? 朱常溆不希望她再久伴身边,只要有机会能看上一眼,全了心愿,便足以慰藉。 兄弟三个下了学回到翊坤宫的时候,郑梦境也正同吴赞女说的起劲。见儿子回来了,郑梦境忙停了话,让他们几个过来。 “说是今晨朝会的时候,你们父皇接了四川的急报,杨氏谋反,是也不是?”郑梦境望着三个儿子,“不是一直都闹着,怎得一下子就厉害起来了?” 自万历十七年叶梦熊上奏朝廷要求剿灭杨应龙,朱翊钧就一直担心杨氏会反。反反复复了七年,如今这块石头终于是落了下来。 郑梦境对播州之役已是记忆有些模糊了,记不清最后到底胜了还是败了。她只记得万历时期打过三次大仗,播州便是最后一次了。 “你们说最后会赢,还是不会赢?”郑梦境小心翼翼地问着自己心里最关心的问题。 朱常溆对这事儿最熟悉,“杨氏早就起了反心reads;。如今见朝鲜之战结束,朝廷正是疲惫之际,度量着自己占了人和地利,便决意谋反。不过迟早的事。母妃亦不必担忧,此战大明一定会胜的。” 只是刚开始的时候,怕是力有不逮。现在没有火器压制的大明朝,还是只能靠大军的人力去碾压对方。 火器,还是火器。朱常溆咬着指甲,想起前世身为次辅的徐光启奏请开仓将火器取出来对抗势如破竹的后金,但开仓之后,里面存放着的经年火器都已是生了锈,成了堆废铁。 当时的那种不甘心,朱常溆还牢牢记着。这一次说什么都不会重现。 思及徐光启,他不由微微一笑。现在人已是天家的人了,正该物尽其用。 “溆儿在笑什么?”郑梦境看儿子莫名其妙地笑,好奇之下便开口问道,“同母妃说说看?” 朱常治同情地朝还没回过神来的朱常溆看了一眼,拉了拉郑梦境的衣服,“母妃别问了,二皇兄八成是在想自己那个香消玉殒的小姐呢。”他垂下头,重重叹了一口,“可怜佳人早夭,竟做不得有情人终成眷属。” 郑梦境好笑地拍了一下儿子的头,“你二皇兄什么时候有了相好的小姐?我都不知道的事,你倒是知道了。”她朝朱常溆挑眉,“他同你说的?八成是唬你呢。” 朱常治犹如石化,“唬我?!”他看看郑梦境,再看看笑而不语的朱常溆,觉得真相昭然若揭。 自己的两个哥哥都挺好的,真的。 郑梦境将朱常溆揽过来,“没事儿就知道作弄你弟弟。”她叹道,“先前你们没来的时候,我还正同赞女打听呢。等过了年节,皇长子大婚后,你们二皇姐也要选驸马了。直隶能符合条件的,也不过是那么几户人家罢了。” “不是还有五城兵马指挥司?”朱常溆笃定了父皇绝对不会让二皇姐嫁给平民的,“父皇定会从他们之中挑人家的。先前大皇姐选驸马的时候,名单上的人不就都是官宦之后吗?二皇姐八成也差不多。” 郑梦境摇摇头,“溆儿,你忘了?媖儿之所以会挑了官宦之后,因她为娘娘所出。你父皇不会愿意为了姝儿破这个例的。” 朱常溆眨了眨眼。母妃是不是先前同二皇姐说了什么?近来二皇姐对着父皇的样子都有些怪怪的。 无论是朱常溆还是郑梦境,都不知道前世早夭的朱轩姝最终会嫁给谁。所以这次就尤为上心。人心隔肚皮,哪能知道挑中的人是不是个好的呢。 朱常溆道:“等名单出来了,便让大皇姐去瞧瞧吧。她现在住在宫外,倒是比我们方便得多。” 郑国泰去了湖广,没个三年五载是回不来的。几个皇子虽然常出宫,却也在宫外并没什么有交情的人家。看来看去也唯有朱轩媖能在这事儿上帮的了忙。 “这事儿你们不必操心了,我会想法子的。”郑梦境叹了口气,忽地又想起一事来,“你们常出宫跑,可知道如今直隶颇有几户达官贵人改教?” 三兄弟面面相觑,一起摇头。 郑梦境笑道:“是那几个西夷传教士做的,他们那个菩萨,好似叫c叫什么,天父天子的。我也弄不明白,只知道同我们的菩萨是不一样的。平素也不上香,唔,他们管念经叫做祷告,也不说阿弥陀佛。”说了自己知道的异处,她倒笑得像个孩童,“听起来倒是好玩。” 朱常溆同朱常洵听着母亲的话,也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唯有朱常治闷闷不乐。他的二皇姐竟然要嫁人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97章 朱轩媖打开盖子用勺子搅了搅里头的银耳,觉得煮的够粘稠。 “拿出来盛了。”她吩咐嬷嬷将银耳汤端离了灶火,自己把身上的围兜给取下来,“好了,给我吧。” 嬷嬷微微皱了眉,“这等小事,就让奴婢去做。没得让殿下亲自去。” 朱轩媖端着放了银耳汤盅的托盘,轻轻旋了个圈,看起来好似一只翩飞的蝴蝶般。她笑道:“你们要是去,驸马定会恼了你们,嫌弃搅了他的清闲。”朝灶台上努努嘴,“把这里给收拾了吧,该是时候准备晚膳了。” 厨房里头的嬷嬷同厨娘福了身子道诺。 朱轩媖哼着小调,步履轻快地端着煮好的银耳汤去了徐光启的书房。书房的门没关严实,她朝门缝里头觑了一眼,窃笑着轻轻将门给推开。 上了油的门一丝响声都没有。正专注着徐光启也没发现有人进来了。 朱轩媖将托盘小心搁在桌上,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而后悄悄地走到徐光启的身后去,看他正在做什么。 “驸马?!这舆图你是从哪儿得来的?!”朱轩媖看了桌上后,面色煞白。话说出口便觉得自己声音太响了些,赶忙捂住嘴,又去查看各处门窗,悉数关好了才放心走回来。 徐光启笑吟吟地望着她,“媖儿今日给我煮了银耳汤?香味儿我都闻着了。说过多少次了,不用你亲自劳动的。我是穷惯了的人,如今这般大富大贵有人伺候,倒是不甚习惯。还是凡事自己动手来得好。你同我不一样,金枝玉叶娇惯着长大,很不用学徐家的做派。” 嘴上虽这么说着,手却主动去将汤盅的盖子给打开,给自己盛了一碗。“来,第一口你先吃。” 朱轩媖拗不过他,咽了软糯的银耳,“既嫁作徐家妇,当是行徐家事。徐氏一门什么样,我就该是什么样的。驸马不必再多言了。”她望着徐光启风轻云淡的表情,急道,“驸马,你好好同我说,这舆图你是从何处得来的?莫非不知道这舆图寻常人家是不能有的吗?” 越说心里就越急,朱轩媖都快哭出来了,脑子里转了无数个法子,想着到时候被人揭发了如何替徐光启脱罪reads;。 徐光启笑呵呵的,完全不在意,“媖儿不必慌,这是我自己画的。” “自己画的?!”朱轩媖有几分不信,“我听说工部年年都要用大量的人力出去勘测舆图准确与否,怎得驸马就说是自己一个人独画的呢?莫要哄了我,便是旁人与你的,告诉了我,我也不说出去。” “真是自己画的。”徐光启呼噜噜将一碗甜丝丝的银耳汤喝完,“你来。”他牵着朱轩媖的手来到桌前,“此乃川贵一带的舆图,我翻阅书籍依照著者口述画的草图。” 朱轩媖看看他,再盯着舆图。她曾经在太子那里看过一眼,好似的确有些不一样。徐光启自己绘制的地图有些粗糙,并不精细,上面还来回改了许多次。 “媖儿你可知近来播州杨氏一族叛乱?我正想着此事。播州多山,鲜有平原,仅凭人力,怕是死伤损耗太大。但重型火炮却难以被拉上山使用,火铳的威力又太小,且也做不到人手一杆。”徐光启想这个问题想了很久了,“若是能有一种轻便的火炮,威力小一些,不知是不是可以派上用场。” 朱轩媖点头,“杨氏作乱,现下于京中无人不知。”她歪着头去看舆图,“驸马,你说播州是个什么地方?”她有些羞涩,“媖儿自幼于宫中长大,嫁于驸马后才得以在京中走动。大明朝山川万千,我统不得看,委实可惜。” “无妨的,以后若有机会,我带着媖儿走遍千山万水。”徐光启将她揽过来,指着舆图,“你看,这里便是四川,往下一点的东南方向是贵州,湖广在四川与贵州之东。今次作乱的播州在四川与贵州两司交界处。” 朱轩媖的目光顺着徐光启在舆图上滑动的手指一一看去,似懂非懂地点头,“听说杨氏于唐朝起就在播州占地自主,如今已是传了数十代?” “不错。”徐光启点头,“自唐僖宗乾符三年起,杨氏先祖杨端就于播州击败占据此地的南诏,此后便在播州自主,算到如今,已是传了二十九代。哦,第二十九代便是此次叛乱的杨应龙。” 朱轩媖咋舌,“那可真是了不得,这么算来,杨氏一族在播州竟有七百余年了。”唐朝之后任何一个国朝都比不上。又问,“那为何杨应龙要作乱?莫非是想拥兵自立为王?” 徐光启摇头,“非也。乃是朝廷有意改派流官,不再让土吏干涉太多政事。改派流官对天子是好事,对宣慰司则恰恰相反。” “这个道理我懂。”朱轩媖笑眯眯地道,“就好像邻家宋千户是庶出,虽成家后出来分家单过,但还是得听着宗子的话。如今宗家派了个账房先生过去要管帐,以后家里头大小银钱统一收了统一发,人家哪里肯?” 徐光启听着只觉得哪里不对,但想了想,好像还是有几分道理。他点头,“大差不差,算是这么个理吧。家国家国,一家同一国,道理都是相通的。只是杨应龙要反,并不如此简单,想拥兵为王的念头当还是存了几分的。” 朱轩媖将吃用完了的汤盅碗碟收起来,“说起来,这么些年了,祖宗们都没听说过有什么改派流官的。怎得到了父皇这儿,就有了这么一出呢?是谁提出来的?” “是抗命返乡的叶男兆。”徐光启抚须哈哈大笑道,“叶进士是个妙人,早年于安庆任上就曾大破天堂山巨宼,前几年宁夏之乱时,他亦请命领兵。还曾研制过车炮,被唤作叶公神铳。以文官入道,成为武将,可谓难得。” 咦?叶公神铳?! 徐光启眼睛一亮。当年叶梦熊不正是因戚继光所造战车偏于古式而不便行动,所以才设法创出了新式炮车吗? 自己为何不在叶公神铳的基础上再加以改良,让其更为轻便省力? 朱轩媖脸上还挂着笑,眼露疑惑reads;。驸马这是想着什么,竟激动成这样。她脸上的笑意加深了几分,若是愿意同自己说说,便是再好不过了。自同驸马成婚以来,她耳濡目染地倒是学了不少新鲜东西。 徐光启将自己的新想法打了个腹稿,却另有一事要同朱轩媖商量。“媖儿,我思量着,想要接受天主教的洗礼,入教。你以为如何?可会招致天子c中宫的不满?” 朱轩媖早就看出徐光启动了心思,一直等着他来同自己说。近来京中不少皇亲国戚同官居高位的朝臣都陆陆续续被西夷的传教士说动,纷纷受洗信教。徐光启能捱到这个时候才说,已是忍了许久。 “我度量着当是无碍。这几日也有不少信教的官妇入宫见母后,我在一旁看着,母后都不曾说什么。父皇似也不曾在朝内提过什么不准的话。驸马若是还担心,倒无妨缓几日,容我去宫里问问。” 朱轩媖笑道:“我倒觉着,驸马用不着太过担心。当年若不是利玛窦提了李御医的名儿,怕是太子现生在何处都不知道。于母后而言,传教士乃是有大恩之人。若非身居后位,乃国母之身,怕也会早早就信了教。” 听她如此说来,徐光启心里就安定了几分。徐家因公主下嫁而家境好转,性子却没变。他们过去到底是小户人家出身,不受拘束惯了。如今自己成了皇亲,一言一行都不得不再三思忖,免得有辱天家脸面。 “不过”朱轩媖有些迟疑,不知道该不该和徐光启说。 徐光启微微挑眉,“不过什么?”朱轩媖微微咬了唇,有些担心。“不过近来我同外命妇们聊天时,听说颇是有几个高官很不喜利玛窦他们。说是以后若有机会,便” “便会禁教?”这个消息的确算不得好。徐光启叹道:“此事我亦有耳闻。乃是传教士中一些人搅出来的事,他们与利玛窦的观念不合,行事较为激进些。朝臣之中也有几个是暴脾气,一来二去自然就撞上了。这事儿你提的好,回头我去同利玛窦c郭居静几位说一声。” 朱轩媖点头,“我也是这般想的,传教士之间的事,我们却是不好插手。” “你放心,此事我自有主张。”徐光启拍了拍她的手,笑呵呵地道,“家有贤良妻,真真是一身轻。” 朱轩媖红着脸,将手抽出来,“驸马惯会取笑我。”又同他商定了受洗日,说好明日入宫问问王喜姐和朱翊钧的意思。 王喜姐自然没什么可说的,徐光启虽辈分上是自己的女婿,年纪却大,她很不欲管徐家的事,让朱轩媖自己拿主意便好。朱翊钧看传教士们正顺眼,这几次试着用西学推算的历法都很准确,一听女儿说了,当下就应了。 朱轩媖回去就立刻向徐光启汇报,“如何?我说了,父皇母后必会应的。” “那下月中旬,你就同我一道去吧。利玛窦说可以观礼,你就当是去散散心。整日闷在家中,又不做学问,迟早闷坏了。”达成夙愿,徐光启心里高兴得很,原本就对朱轩媖宠爱的他越发体贴起来。 朱轩媖得了驸马的话,小脸红扑扑的,福了福身子,当下谢过。夫妻俩一同商量着准备下月徐光启受洗的事。 日子过得飞快,一晃眼就是徐光启受洗之日。利玛窦为他挑了个圣名,唤作保禄,又问朱轩媖有没有受洗入教的意思,得了婉拒后也不觉难堪,只道若是以后改了想法再说。 朱轩媖难得出一回门子,徐光启就提出带着她一起去坊市上逛逛。朱轩媖身边的嬷嬷听了这番话,面色就很不好,出言反驳道:“殿下乃金玉之身,怎能上那等污糟糟的地方?岂不辱没了。” “嬷嬷,无碍的reads;。”朱轩媖挽着徐光启,用一种崇敬的目光望着对方,“驸马会护好我的。” 徐光启笑呵呵地没说话。嬷嬷抿了抿嘴,死了咬了下唇,将身子退到一边去。 她可不认为一个年纪这般大的人能抵得过正健壮的年轻小伙子。若是有人借机轻薄殿下,哪里能护得住!这般一想,仍觉不妥,转身嘱咐几个随行而来的千户一路护着朱轩媖夫妇。 鲜少能有机会逛市集,朱轩媖还是按捺着心绪,只牵了徐光启往书肆去。“那些脂粉金钗什么的,都不如宫内造的好,还是不去看了吧。倒是前几日骥儿说家中缺了什么书来着?驸马不妨去瞧瞧,买上一本回去,骥儿必定会高兴的。” “你就是太宠着骥儿了。他也不过比你小了半岁,很不必如此。”话虽这般说,徐光启还是对自己唯一的子嗣很上心,“骥儿果真说想要?” 朱轩媖拉着他往书肆走,“左右不差这点子银钱,买了又如何?家中藏书多不是好事儿嘛。” 徐光启也有些心动。他所译著的《几何原本》已经交由翰林院预备刊发了,只不知现在有没有放到书肆售卖,去瞧瞧也好。近年来京中多了不少西学的书,也可以瞧瞧有没有什么是自己没有的。“那就去看看吧。” 二人有说有笑地进了书肆。朱轩媖正是新婚后不久,与徐光启过得蜜里调油,气色瞧着特别好。几个埋头书中的读书人抬起头,不仅被她的容貌看花了眼睛,再一看边上的徐光启,思忖着大约是父女。 其中有一李姓书生,向来好色,仗着家中财大气粗,也干过不少强占妇人之事。他见朱轩媖姿色出众,便有意上前攀谈。与他同行的一位书生拉住了他,朝门口努努嘴。 “看清楚了再下手。那一位夫人,怕是来头不小。平素也就罢了,这次可莫要将你老父的心血都给赔光了。”那书生提醒道。 门口立着的两个人方才是没有的,李姓书生朝他们瞄了一眼,恍然大悟。能使唤穿飞鱼服的人,怎是自己能轻易肖想得了了的。他不由汗如雨下,收回目光重新放在书上。 不知为何,两个锦衣卫耳语一番后,其中一人离开了。再过片刻,他便带着两个半大小子回来了。 李书生眼睛一眯,立刻就看出其中一个稍高一些的是女子假扮。只不知同这使唤得了锦衣卫的人家是什么干系,若是小户人家的,倒是可以 他正摸着下巴想入非非,买完书出来的朱轩媖朝门口一瞥,“姝儿?!”再看看边上那个,“治儿?!”她把书塞到徐光启的手中,疾步上前,“你们怎得出来了?”再细看朱轩姝的男子打扮,低声喝问,“偷跑出来的?也不怕郑母妃担心,真是越大越没样子了。” 徐光启落后一步,此时也到了他们身边。“二皇女?五皇子?” “徐驸马。”姐弟俩心虚地挪开眼睛,不敢同他们对视。 朱轩媖叹了一声,“罢了,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同我一道回府吧。”她牵了朱轩姝的手,“自我出嫁后,你还没上我家来做过客。拣日不如撞日,便是今天了。” 朱轩姝想也好,不想也好,别别扭扭地跟着姐姐走。朱轩媖走到一半,想起皇妹是未出嫁的女子,不好抛头露面,特地让千户使钱去叫了辆马车来。 到了徐家,朱轩媖也没让徐骥见妹妹的面,径自带着她去了后院,留朱常治一人面对虎着脸的徐光启听训。 “说说,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就想着跑出来了?”朱轩媖摒退了下人们,独留她们姐妹俩说话。她做家母有些时候了,坐在上首看着颇有威严的模样,令朱轩姝有些害怕。 朱轩媖叹了口气,坐到她的身边去,拉了她的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reads;。“慌的什么!又不会吃了你,更不会让你挨板子。你便是一五一十地同我说了,难道我还会同郑母妃去告状不成?同你做了十几年的姐妹,我是什么样性子的人,你还不知道?” 朱轩姝低头,拨弄着指甲。半晌,才道:“治儿说,父皇同母妃要给我选驸马了。” 朱轩媖笑道:“这难道不是好事?怎得你瞧这愁眉苦脸的模样,能嫁人就意味着我们的小姝儿长大了呀。你不是常惦念着父皇库房里的那台西琴,正好给你做了嫁妆,还不好?” “我有点不想嫁。”朱轩姝微微嘟了嘴,“嫁人好似没什么好的。为什么不能像现在这样,一直在宫里同兄弟姐妹们玩耍,同父皇母妃说话?皇姐嫁了人之后,来宫里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可是溆儿c洵儿,就算是治儿,都总有一日要娶妻的呀。傻姝儿,哪里有姑娘小姐一辈子不嫁的?不嫁的那是老姑婆,没人要才不嫁。”朱轩媖替她将耳畔的碎发顺到耳朵后头去,“还是没长大。” 朱轩姝怅然,“就连嫁不嫁,都做不得主吗?” 朱轩媖叹道:“这事儿啊,我同你是掰扯不清楚的,你且回了宫去问问郑母妃,看看她是怎么说的吧。不过呐,我是觉着,郑母妃说的话当是同我差不多。”她看了看天色,“已是不早了,你们出来的有些时候了吧?快些儿回去,宫里指不定找你都找疯了。” “当是不会,治儿在他屋子里留了信的,说我俩出宫玩一趟,晚膳前就回去。本来要没有撞见皇姐,我们也差不多该是这时候回去了。”朱轩姝说着起了身,“治儿怕是叫驸马训得要命,我且去将他救出来,别被训得哭了鼻子才好。” 朱轩媖领她去书房,不屑地撇嘴,“那也是治儿自己寻的骂,自己个儿跑出来也就罢了,还把你也给带出来了,还要命不要了?仔细回了宫,父皇同郑母妃还要训。” 徐光启听见屋外朱轩媖的声音,便停了说话,让朱常治自己出去。抽抽搭搭的朱常治推开门,红着一双眼同两个姐姐问好。“大皇姐,二皇姐。” “行了,我已叫人去备了车,赶紧回去吧。”朱轩媖拍了拍朱常治的头,“还是儿郎呢,哭的什么,叫人瞧见了没得笑话你。” 朱轩媖想了想,还是放心不下,怕两个人回去挨骂得厉害,还是决定亲自陪着跑一趟。“今儿晚膳我已是吩咐下去了,驸马就同公爹c骥儿一道用。我许是就在宫里留下不回来了。” “去吧。”徐光启将妻子送上车,扭头瞪了一眼罪魁祸首的朱常治,“你当我说你就算完了?仔细回宫你父皇要取了板子来打你。” 朱常治被吓得一哆嗦,几次都没踩上马车,险些掉下来。最后还是坐在门边儿的朱轩姝拉了他一把才上去的。 姐弟三人一路上都无话。到了宫门口,守门的侍卫盘问是谁,朱轩媖一把撩了门帘子,“是我。” 那侍卫见里头还坐着五殿下同另一个女子,一声“菩萨保佑”,“车里头坐着的可是二皇女殿下同五皇子殿下?快些儿回翊坤宫去吧,皇贵妃找你们都快找疯了。” “看我说的吧。”朱轩媖一个瞪一眼,放下帘子催促车夫速速往后宫去。 郑梦境坐在正殿里,哭得眼泪都要干了。她再怎么也想不到,一女一儿就这么突然从宫里没了。虽说有从朱常治的屋子里找出封信来,看着也像是他的笔迹,但在她的心里,只要没找着人,就是放不下。 “两位殿下回来了!”守着宫门的太监远远瞧见朱常治和朱轩姝的身影,就赶紧往回跑来报信,“是荣昌公主领着他们一道来的。” 郑梦境赶忙擦干了眼泪,搀着刘带金从殿内出来reads;。她眼睛叫哭得有些干,视线有几分模糊,一下子竟还认不得是不是自己的两个孩子。到他们走到近处,才确定的确是朱轩姝和朱常治。 “我的两个小祖宗哟!”郑梦境一把将两个孩子搂在怀里,“这是又想的哪门子新玩法?一声不说就偷偷跑出去?你们知不知道,要是再不见人,我可就瞒不住你们父皇,得求他出动顺天府衙门去找人了。” 人在跟前了,郑梦境就松了下来,“要真那般,怕是顺天府尹要奇了怪了。怎得上次出事是翊坤宫,这次出事的还是翊坤宫。回回都是翊坤宫的人,以后见了就得绕着走才是。” 朱轩姝把整张脸都埋在母亲的胸口,叫人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郑梦境拍拍她的背,“好了好了,是不是在外头给吓着了?没事儿,回宫了,有母妃给你撑着。”又朝朱常治瞪了一眼,“你给我回自己屋里去!别当我不知道,没你遮着,你二皇姐能这么逃出去?回去好好思过!” 朱常治耷拉着脸,慢吞吞地走回自己的屋子。 郑梦境抚着自己的胸口,“这次多亏了有荣昌,否则我还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今儿可是就在宫里住下了?可别再出宫了,娘娘都同我说了多次,近来你不常往宫里来,她想的很。” 朱轩媖笑道:“本也想着就这么留下了。把人送回来,我心里也安生。”她向郑梦境行了一礼,“那我就往咸福宫去了,郑母妃好好歇着,莫要再训他们了。在我府上的时候,就叫训过了。” 郑梦境点点头,差了刘带金去跑一趟,给朱轩媖掌灯。等人走了,她搂着朱轩姝慢慢往里头去。“怎么了?在2外头受了什么委屈?同母妃说。” “母妃,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朱轩姝闷声闷气地道,“女子同男儿到底是不一样的。若今日是治儿一声不吭地出去,大抵都不会这么慌吧?他同溆儿c洵儿出宫惯了,虽然人不见了会急,可不会这般。” 郑梦境无奈一笑,“于我而言,你们哪个不好了,我都急得要死。答应母妃,可别再有下回了,啊?” 朱轩姝抱紧了她,“母妃,我好羡慕男儿。他们想出宫就能出宫,可若是我提出来想,怕是也只会允了我上舅家,或是皇姐家里头走一走,连街坊都见不着。母妃,以后我出嫁了,是不是也要像现在这样,一辈子都在宅子里关着?” “哪有的事。”郑梦境牵了女儿在圈椅上坐下,吩咐都人们去打盆水来给女儿洗脸,“在宫外可比宫里自在些。能出门去踏青,放纸鸢,也能亲上庙里头给菩萨上柱香c求个签。今日你皇姐要不是在宅子外头逛,能撞见你同治儿?” 朱轩姝摇摇头,“徐驸马是不一样的。他待皇姐很好,在徐家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 郑梦境亲自接过绞干的手巾给女儿擦脸,“难道姝儿觉得,以后你的驸马就不会像荣昌的驸马待你这般好了?尽瞎想。” 朱轩姝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没说话,靠在母亲的肩头。她只觉得自己有一肚子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也许果真就像皇姐说的那样,自己还小吧?等大婚后,便是大人了,兴许就能懂一些了。 有郑梦境给两个人瞒着,朱翊钧一点风声都没得。他还一门心思地想着要给自己疼爱的朱轩姝找个什么样的驸马。 朱轩媖嫁的不好,是朱翊钧这个做父亲的一块心病,如今他想将这个遗憾从朱轩姝身上来弥补。已是亏待了一个女儿了,万不能再亏待了另一个。朱翊钧信不过旁人举荐之人——上回朱轩媖挑人的时候,内监们交上来的名单里就没一个好的,通有毛病,这次他想自己看。 “田义。”朱翊钧将人找来,“你去着手准备,下旬朕要领着人去秋狝。”他把自己早就想好的名单交给田义,“上头的人通找了来,到时候同皇子们一道比试比试reads;。” 田义接了名单,只粗粗扫了一眼心里就有数。天子这是要替翊坤宫的二皇女挑驸马了。他想着已是有好几户人家给自己私下送的礼,嘴上同朱翊钧应了,心里念着到时候得给人家点暗示才行。总不能收了钱不办事,否则哪里有下回买卖。 田义办事,朱翊钧是信得过的。他打定了主意,这次必要给朱轩姝挑个能文能武的。只会骑射可不行,要是大字不识一个,到时候来了宫宴徒增笑话,让姝儿脸上没光。只通文墨亦不行,文人大都身子弱,若是英年早逝,岂非让自己的爱女做了寡妇。 天子发话要秋狝,虽然已近冬日,却还是有不少人家跃跃欲试。不仅是为了驸马,也是为了能在圣上跟前露回脸,指不定到时候高升了。 最激动除了外朝的武将,就数朱常洵了。他早就盼着能有机会可以一试身手,这次倒是有了个绝佳的机会。得了消息后,朱常洵就日日早起在院子里练,每日武艺课也尤为认真请教先生,一心想在秋狝的时候拿个头彩。 他答应过兄长自己要做其手中之利剑,没有几分本事显出来,岂非是在说大话。 离秋狝还有些日子,宫里各处都开始准备起来。 翊坤宫的皇贵妃同二皇女是必要去的,王喜姐倒是推脱宫务繁重走不开,让朱轩媖同驸马一道去好好散散心,其实也是想着让朱轩媖看着太子。朱常汐的武艺不行,王喜姐怕他到时候落了下乘发脾气,没个人看着心里到底放不下。 能出宫瞧瞧的不仅是宫妃们,服侍的宫人们也是有份。被选中的日日脸上都挂着笑。 这番喜气洋洋的模样,倒是衬得慈宁宫越发冷清和寂寥。 太医已是说了,若李太后能熬过年节,还能有些日子。若是熬不过,就还请陛下节哀了。 连句客套话都不讲。 朱翊钧也明白自己的母亲的确快不行了。他终于说服自己,在李彩凤清醒的时候上慈宁宫去见见。朱翊钧的一生已经送走了许多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什么是死亡。 “是陛下来了。”李彩凤缓缓道,她的一举一动都变得极慢,没有朝气的脸上也越发多了死气。她闭了闭眼,再睁开,“哀家还当死前都见不着你了,真好。” 朱翊钧鼻子一酸,觉得自己的确先前有些不孝。他握住母亲的手,“太医说了,冬日里天冷,是有些难熬。等开了春就好了。到时候朕带着母亲去宫外别苑散散心。” 李彩凤摇摇头,“哀家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不中用了,不中用了。”她握了握朱翊钧的手,也没几分力道,“趁着哀家还有口气,有几句话想交代陛下。陛下愿意听,就听着,不愿意,也就罢了。” “朕听着。”朱翊钧默默咬了牙,撑着。 李彩凤点点头,“李家,武清伯府,是你舅家。便是我不在了,你也多看顾几分吧。虽然他们是有些荒唐,可到底同你有血脉之连。” “朕知道。以后不会亏待舅家的。早先朕还念着要给舅舅提一提爵位呢,从武清伯提到武清侯,母亲说好不好?” 李彩凤扯了扯嘴皮子,“这些都由你,哀家管不着,你愿意提,便提,不愿意也就罢了。只求哀家去了之后,他们若是犯了事,你能多照应。” 朱翊钧重重点了头。 “再有,王嫔你已是关了她这般久。洛儿过了年就要大婚了,总不能叫她连碗媳妇的茶都喝不上吧?婚后洛儿就要同皇子妃一道就藩,此后天各一方,难再相见。”李彩凤叹道,“陛下,听我一句劝reads;。这么多年了,再大的怨气,也该消了。洛儿到底是你的亲骨肉,你这心呐,也别太偏了。” 这一次朱翊钧沉默了许久,不过最后还是应下了。“秋狝回来后,朕就让王嫔出来同皇长子见面。” 李彩凤将所有的事在心里转了一圈,觉得都交代地差不多了。剩下的就还有一件事。“洛儿的藩地,你可想好了?” “尚未想好。朕觉着,让洛儿婚后在宫里继续住一段时候再就藩。朝臣当是不会太过反对,当年皇弟便是如此。”朱翊钧对朱常洛的藩地想过很多,最终还是没能想到一个合适的地方,索性就用个拖字诀。 李彩凤道:“早些定下来吧。哀家还想着看看洛儿同他的子孙将来身在何处,若有魂魄也知道上哪儿去瞧瞧他,看他过得好不好。”眼泪不受控制地从她的眼角滑落,“他呀,是几个皇子之中最让哀家操心的。太子有皇后,溆儿c洵儿同治儿,有你,有皇贵妃。唯独他,爹不疼,娘不在。哀家要是不再看着他几分,这宫里哪还有他的容身之处。” “都依母亲的。”朱翊钧含泪道,“就在河南好不好?河南离直隶也近些,若有事,几日便能送信到宫里。” 李彩凤心里最后一块石头也落下了,“好,好。”她缓缓闭上眼,“好。” 朱翊钧见她露出疲惫,便放下了她的手,“母亲好好歇着,莫要劳神了。” “你去忙吧。哀家知道你政务繁多,能抽空来看一眼哀家,都是难的。”李太后朝他挥挥手,“去吧,去吧。哀家这儿有人伺候,好得很。” 朱翊钧走出慈宁宫,抖着手从怀里取出一块丝帕擦了擦眼角沁出的泪花。田义上前过来搀扶,却听朱翊钧沉声道:“让钦天监去看看年节前还有没有旁的好日子,让皇长子尽快成婚。,好安慈圣太后的心。” “诺。”田义弓着腰,将朱翊钧搀上銮驾,喝了一声,请轿长们抬起銮驾往启祥宫的方向而去。 因天子催促,礼部又加快了动作,人手一增多,原本就快准备好的礼服等物倒是妥当了。却是忙怀了钦天监,几日推算都没算得比之前那个日子更好的。 朱翊钧的打算是等秋狝回来,就立即举办朱常洛的婚事。现下看钦天监焦头烂额,除了催促,也没其他法子。他只一心想着必要在李太后薨逝前就让朱常洛大婚。 秋狝当日,头一回住帐篷的朱轩姝显得特别新鲜。但转念一想,这是父皇为了自己挑驸马才特地安排的,又染上了羞意,躲在帐篷里不愿出来。 郑梦境不管她,由着女儿去羞。横竖回头挑了几个人,她还是会让女儿跟着自己偷偷去见一见,看哪个最中意。因是跟着来伴驾的,郑梦境时时都跟在朱翊钧的身边,倒是见着了不少可心的女婿对象。 只不知对方品性究竟如何,光看外表可看不出个什么花儿来。 秋狝头一天的时候,朱翊钧没让几个儿子下场,先让武将们显显身手。等晚上见他们斩获不小,不免心里高兴几分。 朱翊钧亲手从烤制的鹿肉上割了一块最好的肉放在盘子里,让陈矩给郑梦境送过去。“朕看呐,倒还是有几个将才的,只是素日里没地方给人显身手。这次秋狝,倒是都出来了。” 都人将盘子里大块的肉给割开,郑梦境用筷子夹了一块,“不错,鲜嫩无比。陛下也尝尝。”她挑了一块最大的,走过去塞进忙活着割肉的朱翊钧嘴里,笑眯眯地看着他,“不错吧?” “是不错。”朱翊钧让陈矩赏了烤制鹿肉的御厨,“分一些给皇子们都拿去,也叫他们尝尝味儿。”又道,“怎得没瞧见姝儿?” 郑梦境将盘子中鹿肉都吃了个精光,还嫌不够reads;。“她呀,羞着呢。躲在帐篷里头不敢出来。由着她吧,知道这是给自己寻夫婿,哪个女儿家不会羞。” “朕看倒未必。”朱翊钧打量着今日换了一身利落衣裳的郑梦境,“朕记得九年那时初见了小梦,你就不是这样的。一点羞涩都瞧不见,同旁的女子很是不一样。那时候朕就将你给记着了。” 郑梦境翻了个白眼,“不就图奴家的新鲜呗。若是奴家同旁的女子都一样,陛下一准就放奴家归家了。早知如此,还不如装得同她们一般呢。” 朱翊钧不高兴了,“难道小梦不想陪着朕吗?”他将割肉的刀子摆在案上,扭头气呼呼地道,“朕就知道,寻常里说的那些都是哄着朕。该治你个欺君之罪才是。” “呀——陛下龙颜大怒了。”郑梦境凑过去,特地用油乎乎的嘴去蹭他,“真要治奴家的罪?” 朱翊钧斜眼看看她,将头扭向另一边,心里直发笑。 “不气了。”郑梦境轻轻扯动了他的衣衫,“奴家同陛下赔不是。”她将双手放在腰侧,比了个福身的模样。 周遭服侍的宫人们憋笑地厉害,帐篷里的呼吸声特别响。 朱翊钧一瞪眼,“通不许笑!有什么好笑的!”见宫人们都摆正了脸色,斜睨着郑梦境,“要让朕消气,可没这么简单。哪有说几句话就完事的。” “那陛下想怎样?奴家都悉听尊便,可好?”郑梦境用油嘴在他另一侧的脸上也印了一个印子,一左一右看起来特别好玩,自己都瞧得笑了。 朱翊钧“嘿嘿”笑着,借用帕子给郑梦境擦嘴的时候,凑到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惹得郑梦境脸登时就红了,粉拳不断锤在他的身上。 “是你说都悉听尊便的。现下就不认账了?”朱翊钧捏住了她的拳头,笑得不行。他把脸凑过去,“给朕擦擦,等会儿还要见朝臣呢。” 郑梦境一边给他擦一边问道:“这般晚了,怎得还要接见人?先歇了吧,明日起来见也是一样的,哪里就差了那么一晚上。” 朱翊钧摸了摸脸,觉得干净了,起身叹道:“哪里成呢,这做了皇帝啊,就是一日休沐都不曾有的。你先歇着,朕等会儿就来。” 郑梦境叹口气,让宫人们将东西都给撤下去,自己捧了本书,就着烛光慢慢看起来。 等朱翊钧回来的时候,就见郑梦境捧着书在烛灯边上打瞌睡,烛火窜地老高,差点就烧了她的头发,直叫人吓出一身汗。 “你们怎么也不看着。”朱翊钧责怪宫人道,上前轻轻将郑梦境拍醒,“去洗漱了,朕回来了,一同歇了。” 郑梦境揉着睡眼,迷迷糊糊地点头,由着朱翊钧给自己更衣洗漱扶上榻。一沾了枕头,她就立刻睡熟了过去。 这是等了自己多久。朱翊钧换了干净衣裳,也上了榻,搂着郑梦境一起睡得香甜。 醒来后,朱翊钧冲着起了个大早来请安的朱常洵道:“早就知道你想上马去试试,今日便允了。但是人得带足了,不可独自深入林中,谨防出事。记得了没?” 朱常洵应得特别响。真是不愧他一大早就在帐篷前面守着啊,冷风吹得凉飕飕的,都快被冻僵了。 “你们也一道去吧。一样的,不许独入深林,带足了人。”朱翊钧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能猎得多少猎物,都是其次的。你们是皇子,哪里比得过武职。就是兄弟之间,也莫要攀比,记住了不曾?” 几个跃跃欲试的皇子当下便应了reads;。 “都去吧。”朱翊钧等儿子们走了,绕到屏风后面,看郑梦境醒来没有。见她还在酣睡,便叮嘱宫人们莫要打搅她,自己出了帐篷。今晨宫里送了不少奏疏过来,他还要细看。 朱常汐身为皇太子,无论是马还是弓箭都是兄弟几个中最好的。所以上马后,他就立刻先领着人冲了出去。 朱常洵冷哼一声,朝边上面有沉色的朱常洛扫了一眼,转头对身边的朱常治道:“别学太子,那是知道不?先生说的你还记得不曾?” 他原想说傻,但周遭都是人,这等私底下才能说的话是万万说不得的。 朱常治了然地看着他,明确无误地接受到了兄长的未尽之意。的确是傻。“记得,先生说了,先不忙着冲进去,得先慢慢绕一圈,看清了猎物。不然猎物让马一惊,全都给跑了。” 朱常洵对弟弟的表现非常满意。 朱常溆骑在马上,慢悠悠地过来,“你们耍去吧,今日我就是凑趣的,没打算同你们争。” 朱常洵对他还有几分担心,“二皇兄当是无事吧?”朝给朱常溆牵着马的马夫瞪了一眼,“仔细牵着,莫要叫二殿下给摔了。” “奴知道。”马夫不断地点头应着,就差没跪下来磕头了。 朱常洵来回看了朱常溆,确定兄长的确无事,这才领着朱常治跑进林子里去。 林中已有了朱常汐和朱常洛两人。朱常洛见朱常汐一马当先,自然也赶紧追上去。这次秋狝于他是个顶好的机会,可以让大家看看,到底谁才是真正适合大明朝太子的人。 派去前方探路的百户匆匆策马而来,对两位殿下道:“前方有一只白虎,殿下还是另寻他路走的好。” 朱常汐不耐地挥舞着马鞭,“难道还怕了那畜生?我今日偏要猎下它来,剥了皮回去给母后。”说罢就策马朝那百户来的方向去。 身后呼啦啦的一群人赶紧跟上,其中一个千户瞪了那百户一眼,“既有虎,便不该向殿下说了。你一说,殿下那性子还不得去瞧一瞧?蠢物!” 百户是个方袭职不久的年轻人,此时挨了骂也不吭声,勒马调了方向,随着朱常汐一并去了。 朱常洛也不敢落后,一同追了上去。他的马虽不比朱常汐的好,可骑术却要比对方好上许多,没多久就赶上了对方。朱常洛朝太子得意一笑,好似对那头白虎志在必得。 朱常汐心头恼怒,不断地鞭打着马儿。骏马吃痛,一下便往前冲了过去。朱常洛怎么追都追不上,心头的火气越发盛了。 前方不远处,绿叶丛中一抹白色非常显眼。两个皇子勒马,让众人安静。他们慢慢地靠近那头白虎,举弓搭箭。 朱常洵与朱常治后他们一步,此时也赶了上来。朱常治听说有白虎,兴奋地说想要来看看,朱常洵拗不过他,也领着他一道来,却是说好了绝不许出手。自己的两个哥哥必会拿白虎来做比较,他们可别掺和进去了。 朱常洵特地寻了个远一些的地方,一手牵了朱常治的缰绳,防止他突然冲过去。心中笃定二人都不会猎得白虎,他的神情就显得尤为不耐烦。 余光中,朱常洵觉得朱常洛手中之箭方向有些不对。他赶紧松了缰绳去细看,不免愕然。 “太子小心!”朱常洵慌忙间大力折了一枝树枝,朝朱常洛扔过去。 锋利的箭矢穿过了枝上的白花,花瓣纷纷而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98章 平静如波的海面上几艘大明朝的商船正缓缓朝月港驶去。 史宾站在中间最大的那艘船上,身子探出围栏,不住地往海面上看,心里有些焦急。 怎么还没上来。都下去那么久了,假倭早就已经走了。会不会有事? 史宾摸了摸心口,直觉跳得极快。他连眨眼都舍不得,眼睛一错不错地望向海面。 陈恕在一旁劝道:“公子不必担心,林镇抚的水性好的很。单看前头能潜入海中凿穿了假倭的船底就知道了。”他脸上很是骄傲,“若是水性不够好,根本做不到。” 史宾叹道:“正是因我知道她本事大,所以才分外担心。”他望着面有疑惑的陈恕,“本事越大,心也就越宽,不容易冷静,反而容易出事。” 陈恕想了想,了然地点头。公子说的还是有几分道理。这般想来,他也免不了对海中潜着的林海萍起了担心,同史宾一起在甲板上倚着栏杆往下看。 “哗啦”一声,如镜的海面被破开,阳光照射在上面,波光粼粼,好似点点星光,闪着人眼,还伴着无数的小小虹光。 “把绳子放下来!”林海萍仰起头,朝上头喊着。 其实也不用她说,史宾同陈恕就已经找来了绳子放下去,将林海萍吊上来。 林海萍上了船,长长地呼出一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利落偏紧身的短打将她姣好的身材一览无遗,引来船上不少人看去。 史宾微微皱了下眉,脱下自己的外袍给她披上。“快回去把这身湿衣服给换下来,免得着了凉。到月港还得有几日,船上的药材恐不够呢。到时候病了可是你自己吃苦头,得生捱着。” 林海萍原还想犟,海风阵阵习来,打在身上不免冻得哆嗦。她拢了拢史宾的外袍裹紧了自己,抱怨道:“要不是天子的火器连个影儿都没有,哪里还用得着我这样用土法子?我说,史大公子你不是同陛下关系不错嘛,赶紧去给他写个信催一催啊reads;。反正神机营也用不上,倒不如通给了我们算了。” 说到这事,史宾也无奈。每每攒下一笔银子送往京中,他就会附上一封信,让朱翊钧考虑火器研制的事。可是天子迟迟不给自己回应。 “这事儿我知道了。”史宾推着林海萍往舱房里去,“你先进去将衣裳给换了。” 林海萍不自在地将史宾放在肩头的给手给扭了下来,回眸看人的时候,目光中那份似嗔还怒的模样瞧得人心里痒痒的,连陈恕都不敢正眼去看。 “知道了,知道了。真是同个老妈子似的,事事都要管着。你定是在宫里太啰嗦,被人嫌弃了才给赶出来的。”林海萍进了舱房,将门关上。 史宾守在门口,在心里默默算着。先头陛下不应,大抵是因私帑不丰的缘故。这次出海前,听说两宫又被烧毁,又得一笔修缮银子。火器只能延后,再延后。 这样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史宾在心中叹道。每每以为事情有了转机,却总会横生出一桩事来。 林海萍换了干净衣裳开了门,边擦着湿发边问:“这回咱们同佛郎机人做了十万匹丝绸的生意,那么大一笔钱,总能说动狗陛下应了吧?火器不用生了锈,就是堆废铁。给了咱们,我就能领着人横行海上,看哪个假倭还敢来犯。”她叉腰哈哈大笑,“到时候让你们知道姑奶奶我的厉害!” 史宾扫视了周遭一圈,望着大家希冀的目光,叹道:“等回了漳州,我再给陛下写封信去。” “这才像样嘛!”林海萍大力地拍着史宾的背,都把人给拍得咳嗽了。“哎你说,回头陛下会不会也给我来个什么世袭啊,飞鱼服什么的?上回见那个锦衣卫过来,我看着眼热,那身大红的飞鱼服真好看。” 史宾缓了缓气,斜了她一眼,“你要扫平了假倭,陛下不仅给你飞鱼服,八成还会赏你个骠骑将军当当。你要不要做?” “做!当然做!”方永丰代林海萍回答,“这可是给林家光宗耀祖的好事!” 林海萍登时冷了脸,“我爹是我爹,我是我,别把我俩放一块儿说。” 史宾走到方永丰边上,拍了拍他,“怎么样,马屁拍在马腿上了吧?要我说,你喜欢林镇抚,就该顺毛捋,哪能老撞人炮口上。总是看你吃瘪,我都替你急得慌。” 方永丰“哎”了一声,到底没再说话了,只拿眼巴巴地望着林海萍,像极了受了委屈的黄犬。 林海萍理也不理他,站在甲板上让咸咸的海风吹干了头发,取了根头绳将长发一把束起,干净利落。 史宾走到她身边,远眺着,“快到月港了。这次回去,你好好歇会儿。下回出海,就不用跟着我一道了。” 林海萍瞪大了眼,“怎么?嫌我粗手粗脚?”她不满地道,“方才要不是我去把人的船底给凿了,你肯定又叫人给绑了去,信不信?” “信。”史宾轻笑,“但你也该替自己打算打算了。若是不喜欢永丰,那也罢。上回林妈妈给她家侄子说亲,我去看过了,人挺不错的一个小子。” 林海萍望着越来越近的港口,沉默了许久。 “你嫌我了。” “没有。”史宾淡淡道,“姑娘家,总归是要嫁人的。成了家,你还是镇抚,照样可以随我出海。” 林海萍讥讽地望着他,“然后呢?成家,怀胎,生子,带孩子reads;。我还能有多少时候能出得来海上?”能帮得了你。 “你不用再劝了,我已是打定了主意,此生不嫁。林妈妈那处,还劳烦替我回绝了。”林海萍靠在栏杆上,身子微微向外倾着,看在史宾眼里有几分担忧,怕她就这么掉下去了。“现在这样就挺好的。我很喜欢现在的日子。” 史宾将她从栏杆上拉下来,从怀里取了帕子替她擦弄脏了的手,“既不愿,我也不逼你。只是担心你日后后悔。” “我从来不后悔。”林海萍笑得恣意。束成一束的如瀑长发随风飘动,几缕发丝拂上史宾的脸。发香带着咸腥的海风味道,那是林海萍独有的香气。“哪怕将来鳏寡一人,我也绝不后悔。” 史宾笑得开怀,“那倒是正好。做太监的也没后,将来等我们老了,倒能做个邻居。” 林海萍望着他的笑脸,心里有几分悸动。“那就这样说定了。” “嗯。”史宾有些情不自禁,视线中林海萍的脸同宫中的那位贵人不断交错c相叠。他想伸手去摸一摸,还没举起来,就贴在了袖子里。 方永丰在一旁瞧着,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早就看出来林海萍对史宾倾心,只作自欺欺人,可眼前的这一幕,令他不得不承认心底最深处的那一份,不是希冀,而是无望。 其实现在这样也好。方永丰努力地说服着自己。能陪在她身边,护着她,就挺好的。 陈恕看看方永丰有些落寞的背影,再看看史宾和林海萍这头的情深义重,心中叹气。 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到了月港,史宾留下陈恕盯着卸货,自己带人将银子运回宅子里。点清数目后,还不等歇一歇,一封京中送来的信就摆上了史宾的案头。他细细看了眼封口,随即拆了看信。 林海萍将事情交代完,溜达着也到了史宾的书房。她一进屋,就见史宾面色不好,忙问:“出了什么事?” “京里要起风了。”史宾面色凝重地道,将那信贴身收好,并不给旁人看,“这次我要亲自押送货物上京。漳州这儿就交给你了,若有不懂的地方就问问陈恕,他知道。” 林海萍脱口而出,“我不能也一起去吗?”旋即发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别开目光,耳朵染上了红,“我还没去过京城呢,你就当顺道带上我,到了京城,我自己耍自己的。不是说要做邻居吗?我先去瞧瞧宅子,买一个,就买在你家边上。” 史宾叹道:“不是闹着玩的事,宫里出了大事。不回去看看,我心里放心不下。你等下回好不好,我一定带着你去一趟京里。” “正因为出大事,我才要跟你走,不是吗?”林海萍忐忑地望着史宾,“我们是好友,不是吗?若是出了事,我好歹有把子力气,能帮得上忙也说不定啊。不跟着走,我就是留在漳州也会担心,心神不定的,要是出了事岂非更坏?” 史宾望着她许久,叹了一声。“罢了,你回去收拾东西吧。明日就走。” 林海萍大力地点头,走到门边儿的时候又停下,转过来端详着史宾脸上的表情。“你没有在骗我吧?不会今晚偷偷走了?” “不会的。”史宾将她推出去,“我何时骗过你。” 林海萍撇撇嘴,没说话,脚下生风,飞快地朝自己的屋子跑去,生怕史宾撇下自己先走了。 你骗我的事,可多了去了。 但我通不会与你计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99章 朱常洛在帐篷外的声音已经哭哑了,身在里面的朱翊钧听了只觉得心烦,一股股气不断地往上涌。 “去,把大皇子给朕拖走!别在外头鬼哭狼嚎的。他还嫌自己做的事情不够丢人的吗?!”朱翊钧一拍桌子,桌上的东西被拍得轻轻飞离了桌面,又落了下来,噼里啪啦倒了一桌。 陈矩赶忙退出去,将跪在外头的朱常洛拉起来,“大殿下,且回自己那处去吧。比喜爱现今正为了太子的伤势心烦着呢,此时不好见殿下。” “我知道父皇恼我伤了太子。”朱常洛哑着声音道,“可我真的不是有意的!那箭,我分明是向着那头白虎,是四皇弟的扔过来的树枝砸偏了准头,这才擦伤了太子。” 朱翊钧坐在里面,越听越火,恨不得出去赏这儿子两耳光。 “父皇!父皇!洛儿真的不是有意的!父皇,你见我一面好不好?”朱常洛不肯起来,依旧跪在外头,不断地向里面的朱翊钧磕头,“父皇,洛儿并无伤手足之心啊,父皇reads;!” 陈矩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却听帐篷里朱翊钧怒不自已地喝道:“陈矩!你还在做什么!还不快将皇长子给朕拉走!” 陈矩再不敢用劝的,招呼几个身强力壮的太监过来,将极不甘愿的朱常洛从地上拉起来。 朱常洛嘴里还在哭喊着,陈矩也不敢堵了他的嘴,就这么任他喊了一路。 帐篷内,朱翊钧觉得自己两眼发黑,有些头晕站不住。他晃了几下脑袋,往边上歪了歪。 “陛下!”身侧的太监赶忙上前将他给扶住。 真真是好险!天子倒的方向正好摆着刀剑,若是撞上非得伤了龙体不可。 朱常洛被太监丢到了自己的帐篷里。他呆愣地望着外面两个守着的锦衣卫,知道这是父亲对自己的不信任,特地派来看守的人。 他是不是真的不是父皇的儿子?为什么父皇连句解释都不愿意听? 自己纵然对太子不满到了极点,也的确一直肖想着国本之位,可他真的没想过要谋害朱常汐。当着众人的面,他疯了不成?!无论成不成,他都会与国本再无关联了! 朱常洛颤抖着蜷缩起身子,在地上缩成了一团,将当时发生的事来回细细地想了个遍。 朱常洵。是他!一定是他! 枉自己平日里待他如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没想到他竟然这般来害自己。 朱常洵为了什么?是不是为了能将朱常溆推上太子位?应当是的,他们兄弟俩的感情是宫里最好的,还有谁不知道这一点?! 不不不,朱常溆是个瘸子,便是有心要上位,父皇也会犹豫。若既长且嫡便罢了,什么都不占,还身有残疾。这样的皇子,便是父皇肯了,朝臣们也不会肯的。 一定是朱常洵自己,是他想做太子。为了扫平前路,先是与自己交好,而后又挑拨地他对太子大怒,让众人都知道自己对太子的不满。一步步的盘算,直到现在,遇上了一个这么好的机会。 借刀杀人,嫁祸于他。 朱常洵倒是好,手上什么都不沾。而他,他却要凭白沾了太子,沾了手足的血!至此失了父皇对自己的最后一点心。真是一手好算计啊,这般无情无义之人,竟连兄弟之情都不顾了! 朱常洵,朱常洵! 朱常洵!! 看守朱常洛的两个锦衣卫就听见里头东西哗啦啦地摔了一地,那位殿下不断地发出犹如野兽般的嚎叫声。两人叫吓得脖子缩了缩。 朱翊钧闭着眼,被太监扶到榻上歇着,额际叫涂了清凉的油脂。阵阵凉意沁人,倒叫他好受一些。 陈矩领着一个千户进来。“陛下,人带到了。” 朱翊钧没睁开眼,“说,怎么回事。” 这名千户从来心思细腻,在朱常汐受伤之时,大家都乱着,偏他冷静地将那支擦伤了太子的箭矢给捡了起来,收在身边。 此时,他也带着那支箭,出现在朱翊钧的面前。 “陛下,此箭乃是四殿下的。”千户将箭矢往前一送,“箭头的印迹是四殿下所有。” 朱翊钧心头一跳,将眼睛睁开,“拿上来让朕瞧瞧reads;。”从陈矩手中接过箭,“果真” 这的确是朱常洵的。 莫非果真像朱常洛说的那样,并不是他,而是洵儿? 朱翊钧不相信这个平日里颇是仗义的儿子会做出伤害手足的事情。朱常洵是自己五个儿子中,最重视手足之情的人,打小就是。小时候溆儿嫌他蠢笨,不愿领着他玩耍,照样厚着脸皮贴上去。在宫里的人最看不起朱常洛的时候,也是朱常洵主动上去攀谈,与他交好。 怎么可能会是洵儿呢。 朱翊钧在心里冒出这个想法的第一时间就否决了这个想法。“当时怎么回事,你还记得吗?” “禀陛下,当时太子c大皇子都搭了弓腰射那只白虎。四皇子c五皇子站的稍远,是否有搭弓臣并未看清。臣侍奉太子,当时只听得有人喊了一声‘太子小心’,随后一根树枝扔了过来,大皇子射出的箭射中了那根树枝,不知是否因此而偏了,最后擦伤了太子的手臂。” 千户说得很仔细,将自己所有能回忆起来的全部都说了出来。他已经想不起来究竟是谁喊的那一声,当时自己也因这一声而循声望去,恰好目光对上了飞来的树枝,旋即就见太子受了伤。 树枝是朱常洵丢的,这一点他和朱常治都承认。而且当时朱常洵在丢出折下的树枝前,一手是牵着朱常治的缰绳,根本不可能来得及搭箭。现场也只发现了一支擦伤朱常汐的箭矢,并没有第二支。 难道真是一场乌龙?皇长子根本就是因箭矢偏了,才擦伤了太子的? 这么想着,朱翊钧的脸色好看了一点。他最无法忍受的便是手足相残。“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大约,是当时洵儿看错了吧?他本就站的远了些,看错了眼,也是有可能的。 可为什么自己的心还是跳得那么厉害? 朱翊钧拼命地按住自己的心口,想抑制住心跳的加剧。 噗通,噗通,噗通。 朱翊钧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混,他尝试着想些其他的事情。 不知留在宫里的皇后知道太子受伤后会是怎么个伤心法,她身子本就弱,可万万别就这么病倒了。 还有播州,前几日送来的军报说明军溃败,不知如今调集的大军可有到了。马千乘最是熟悉当地地形,不知可有用心备战。 越想,他的脑子就越晕乎乎的。 郑梦境挑了帘子进来。“陛下这是怎么了?脸色差成这样?”她走过来,替朱翊钧慢慢地揉着穴道,“太子受的是轻伤,太医看过了,没有大碍的。陛下可安心了。” 朱翊钧半晌“嗯”了一声,靠着郑梦境闭目睡了过去。 郑梦境抱着他,慢慢地换了个姿势。因为太子受伤,朱翊钧已是一夜没有合过眼了,此时定时疲惫不堪。听说方才皇长子还在外头跪着求饶,手心手背都是肉,做父亲的哪个都是心疼的。 郑梦境在心里叹了一声,只盼着朱常洛这次可千万别再犯糊涂了。王淑蓉等他大婚就给放出来,能母子团聚,此后虽要就藩,天各一方,但好歹能在走之前看一眼。若是一时走错了路,便是连这一眼都瞧不见了。 朱轩媖同朱翊钧一样,都是一夜未眠。她一直坐在朱常汐的床头,默默地照顾着弟弟。 徐光启陪了她一晚上,到了天亮因年纪的缘故实在渴睡得很,这才叫给赶了回去歇一会儿reads;。此时他睡醒了,便再过来瞧瞧。“太子怎么样了?”他撩了帘子进来,“可有好些?” 朱轩媖勉强扯了扯嘴角,给夫婿一个笑容,“太医来看过好几次了,药也给上了。都说是轻伤,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还不醒。”她摸了摸朱常汐的额头,“还是有些烫,不知这烧什么时候才能退下去。” “太子向来养尊处优,头一回叫刀剑伤了,自然受了不小的惊吓。”徐光启安慰道,“今日当是就会醒了,你也莫要太过忧心,先去睡一觉吧。瞧你,眼眶都青成这样了。” 朱轩媖摇摇头,“我哪里睡得着。当日离宫时母后叮嘱我千遍万遍,让我仔细太子。我应得好好的。现在太子伤了,等回了宫,我还有什么脸面再去见母后。”她苦笑一声,“我同母后都担心太子会因武艺落了下乘给人没脸,谁晓得旁人的气性比他还大,直接就动刀子了。” 徐光启叹了一声,坐在妻子的边上,望着榻上昏迷不醒的朱常汐,心里百感交集。 朱常汐不是他几个皇子学生中最听话懂事,最聪慧的那一个。但仍旧是他的学生。师如半父,如今朱常汐受伤,他心里也很是不好过。只还要劝着比自己更伤心的朱轩媖,才强打起了精神,装作没事人。 不知何时起,舆论渐渐在营地四处传播,不过半日就传遍了。有说皇长子一口咬定了翊坤宫的四皇子有意陷害自己,后者才是真正想要谋杀太子之人。也有说皇长子早前就同交好的武清伯府联手,演出了一场梃击案,早就想拉不和的太子下马。 郑梦境听了心里很是不安,这件事朱常洵的确脱不了干系。不管朱常洛到底有没有对太子行不轨之举,自己儿子喊的那一声,扔的那一根树枝,都是有可能让箭矢偏了方向的。 “姝儿,你在这里看好几个弟弟,我上太子那处去一趟。”郑梦境唤来刘带金,给自己穿上外袍,“外头现在乱的很,你们就在帐篷里都别出去。若是你们父皇唤你们过去,你们再出门。听明白了吗?” 四个孩子乖乖点头。 朱轩姝担心的望着母亲,却被对方错误地领会成了难过。 郑梦境摸了摸女儿,“姝儿,今次本是为着给你挑驸马,是个喜事。如今却给闹成了这样,你心里万别伤心了。” 朱轩姝摇头,“母妃小心。”她犹豫了一下,“大皇姐当是不会责怪母妃的。虽然外头都说是四皇弟的错,但大皇姐心里有数,她是个明白人。” 郑梦境没回应她的话,“我心里知道。”她认真地看了一眼四个孩子,转身出了帐篷。 朱轩媖还在朱常汐的榻边枯坐着,面容憔悴,看在郑梦境眼里很是难过。她也算是看着朱轩媖长大的,心里对这个乖巧的皇女当作是女儿疼爱。再想起宫中的王喜姐,不知瞧了一儿一女这般模样,不知会有多伤心。 “荣昌。”郑梦境唤道,“我来看看太子。” 朱轩媖如梦初醒般回过神,起身让开了位置,“郑母妃。”她看看还在昏迷中的朱常汐,干涸的眼中又涌出泪来,“都不知他什么时候才醒。我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不安生。” 徐光启劝她,“莫要难过了,太子吉人天相,兴许等会儿就醒了。” “我这心里也不好受。”郑梦境弯腰探了探朱常汐的额头,“怎得好似烧得越来越厉害了?太医可有再来瞧过?是怎么说的?” 朱轩媖摇摇头,“太医也说只是轻伤,不知为何至今不醒。郑母妃,我真怕” “不会的reads;!不会的,荣昌别尽往坏处去想。”郑梦境想起自己的来意,有几分难以启齿。若是朱常汐醒着,她还能开口说一说,现在人还生死不知,她岂能在人伤口上再撒把盐。 “郑母妃,我知道的。”朱轩媖含着泪,咬牙切齿地道,“这事儿与洵儿有什么干系?外头那群碎嘴的人活该拔了舌头才是!洵儿同几个手足感情都好,他同太子有什么仇怨?想要置太子于死地?几个弟弟里头,唯有朱常洛,他一直想着太子位,想着王嫔。如今知道自己大婚后便要去就藩,再见不得王嫔,怕是狗急跳了墙,做出这样的龌蹉事来!” “王嫔真是教的好儿子!活该当年她女儿也没了,都是报应!”朱轩媖越说越气,到最后甚至有几分口不择言,丝毫没有素日里的温文尔雅。 “媖儿!”徐光启皱眉,“不能这般说。王嫔再不好,所出之子也是你的弟妹。” 朱轩媖扭头,恨道:“驸马不知道,当年母后没生下太子的时候,王嫔在宫里多能耐啊。她可是仗着生了长子,以下一任太后自居的。我甚至能想到,以她的性子,必是不知暗地里向菩萨求了多少次,让母后早早去了,好叫她坐上那后位。幸得老天有眼,没叫她得逞!” 事涉后宫,徐光启也不好多说,只得退于一旁。 郑梦境叹了口气,也不再多说什么。她将注意力放在朱常汐的身上,越看越觉得他脸色不对。 “快!快将太医再请过来一趟!” 郑梦境急躁的声音引来朱轩媖的担忧,“郑母妃,可是汐儿有什么不对?” “你看。”郑梦境拉着朱轩媖的手,让她凑近去看,“太子面色似是有些灰败。”又解开朱常汐被包扎好的伤口。原先已被处理好的伤口不过是红肿,如今却是泛了黑。 朱轩媖就是再不通医理,此时也知道朱常汐中了毒。她迭声尖叫:“快去请太医!快去!” 太监连滚带爬地往外跑着,徒留帐中的朱轩媖哭泣。 “汐儿,你可万万别有事。你若出事,我如何向母妃交代?母妃又会怎么个伤心法?汐儿,你快别吓皇姐了,快些儿醒过来吧。”朱轩媖哭倒在朱常汐的身上,“汐儿,快些醒过来呀!” 太医被太监拽着,提着没锁好的行医箱,跌跌撞撞跑过来。他将朱常汐的受伤的手臂抬起来一看,不由大惊,慌忙让几个太监把所有的烛灯都点亮,全都拿过来。 “如何?”郑梦境扶着快哭晕过去的朱轩媖,急急问道。 太医颤抖着将朱常汐的手放下,跪倒在郑梦境和朱轩媖的面前,“娘娘,殿下,太子确是中了毒。” 朱轩媖两眼一翻,厥了过去。 “媖儿!”郑梦境受不住朱轩媖的重量,差些要跌倒,幸而边上的徐光启眼疾手快地将人给接过去。 郑梦境吩咐太医先给朱轩媖治疗,自己在边上急得团团转,不住地问:“那太子的毒可能解?太医你身上带着药没有?” “怕是得立即回宫。太医署里备着有药,但要快。这毒性不算大,能拖延到现在才发作起来,快些回宫且还能解。”太医年纪不小了,此时满头大汗地刚掐了朱轩媖的人中将她弄醒。他捣鼓着行医箱,好半天才拿出一瓶药来,“先给太子的伤口敷上药,速速回宫。” 郑梦境连连点头,“我这就去向陛下禀报。”说罢风一阵地跑出去。 朱轩媖醒来后又是哭,靠在徐光启的怀里不断发抖,心里越发怨恨朱常洛的狠毒。 同为一家兄弟,竟还在箭矢上下了毒reads;。宫里轻易是拿不到□□的,太医署根本就不会给。由此可知果真是早有预谋,就预备着今日呢! 朱常洛,你真是好狠的心!要是你今日成了太子,是不是还要将我的命也一并拿了去?! 郑梦境的帐篷中,四个孩子忐忑地或坐或站。 朱常溆目光沉静,他不相信此事会是朱常洛干的。那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人。想了这么多年,多少机会摆在眼前,竟一点法子都没想出来。这么个人,要说他突然受了刺激,对朱常汐下手,倒是有可能。 但王嫔还活得好端端的,还能有什么旁的事会刺激到朱常洛呢。 朱常溆的目光渐渐上移,转向了一直在角落里不知道做什么的朱常洵。他想了片刻,走过去拍拍他的肩。“洵儿。” 朱常洵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猛地起身,“皇兄这是做什么?同只猫似的,也不出声音,吓死我了。” “你在做什么呢。”朱常溆不动声色地留心着朱常洵的各种小动作。他压低了声音,“你的手怎么了?为什么一直在搓?” “啊?哦,有些痒痒,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朱常洵心虚地别开眼,“你说,这次太子应该没事吧?” 朱常溆眼疾手快地一把抓过他的手,“我也不知道太子有没有事,等会儿母妃回来了问问。”朱常洵的指尖是皆是红肿,只是不大明显,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你做了什么?!”朱常溆努力压抑着声音,厉声问道,“莫非真的是你?!” 帐篷外一片喧闹声,引起了帐中四人的注意。朱轩姝不放心,让人出去瞧瞧。 “殿下,大殿下射中太子的那支箭上,好似有毒。如今太子毒发了!”那都人慌得不知手脚该往何处放,浑身抖得厉害。 朱轩姝不忍看她这副模样,打发下去,随后想想,让帐中所有的人都退到外头。她望着对面的朱常溆和朱常洵,闭了闭眼睛,揽过朱常治,背对他们。“治儿,不要怕。”她慢慢地哄着,眼睛里迅速地积起雾水来。 朱常治抬手给她擦了擦,“我不怕,我会保护二皇姐的。” 朱轩姝紧紧地将他搂在怀里,“嗯。” “是你。”朱常溆现在非常笃定,“大皇兄平日里就会同你换箭用,现在你正是利用了这一点。你在箭上下毒了。”他一把拎起朱常洵的衣襟,“你怎么做得出来?!太子,太子,那是你的兄长!” 朱常洵反手抓住他的手腕,“为了兄长,我什么都能做。哥哥,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了。错过了,就没有了。” “可我一点也不想用这样的做法!”朱常溆的眼睛一片赤色,“若是为着这事,你丢了小命该如何?你想过母妃不曾?想过父皇不曾?想过我不曾?” 朱常洵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想过。所以我才这么做了。太子,不堪为帝。如今大明朝是个什么状况,你我心里都有数。哥哥,我愿为你沾上无数鲜血,只要你是干净的就好。” 朱常溆颓丧地松开手,有些绝望地往后退了几步。 “你的伤,要紧吗?” 朱常洵轻轻一笑,在决定要做的时候,他就已经将生死放在脑后了。“若是太子没事,我也没事。” 朱常溆心口一紧。若是太子死了,他就要永远地失去这个弟弟了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00章 朱常汐的毒发令舆论又往前走了一步。相信犯事之人是朱常洛和朱常洵的人各自争得不可开交。 而朱常溆还在替自己弟弟的小命担心。 无论这件事会不会被人看破,朱常洵的命都在悬崖边上吊着。他不能不管。 “这药必不是你在的宫里拿的。”朱常溆将弟弟的手包在手心里,感受到了炙热的温度,“你是在何处得来的?” 朱常洵眼睛盯着地上铺着的毯子,沉默了一会儿。“哥哥还记得吗?有一回我们出宫玩,正好遇上一个猎户卖皮子。” 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 “现在还能找着那人吗?”朱常溆说完,就觉得自己问的可笑。他们与那猎户根本不认得,不知名姓,就连样貌也记不分明,上哪里去找人。 朱常洵觉得指尖有些痒,想挠,被朱常溆强自按住。“别给挠破了,万一到时候” 他不愿再说下去,也不愿再往下想。可脑子却不按他自己的想法,私自转动了起来。朱常洵挠破了指尖,毒血蔓延到了全身,溃烂地都认不出来。父皇c母后c母妃看破了是他下的毒,愤怒c悲伤c绝望。 帐篷里生着火,熊熊烧着。可朱常溆还是觉得浑身发冷。 朱轩姝闭紧了眼,牢牢将朱常治锁在怀里。 朱常治觉得发心湿漉漉的,是皇姐哭了吗?他从朱轩姝的怀里勉强转过了头,去看两个兄长。他们还在对峙着。 夜里头,郑梦境还陪着朱轩媖一起在朱常汐那边,就连朱翊钧也一同陪着。营地里乱糟糟的,大家都忙着第二日回宫的事。 朱常洵自晚膳后就开始不对,整个人忽冷忽热地开始打摆子。朱轩姝取了所有的被褥c衣裳给他盖着,也无济于事。 没有药缓解,朱常洵只会死得比太子更快。 姐弟三个面面相觑,谁都拿不出什么好法子来。 朱常溆定了定神,走到帘子边轻轻掀起一角。外头正乱着,没有人注意他们,就连白日里在门口守着的人也不见了。趁着这个乱劲,他偷偷潜出了帐篷,绕过所有人,在营地附近走了一圈,没发现什么。 大概是这里的火光照着,所以不敢来吧。他这样想着,渐渐朝林子里面去。 林中很安静,朱常溆除了脚下的踩碎的落叶声外,什么都没听见。 在哪里,快些出来啊。 朱常溆举着从营地偷取来的火把,在地上细细看着,不时翻开几块比较大的石头。 正当一筹莫展时,一抬头,就看见了手可触及的地方,有一条长长的百足虫正抱着那块石头走着。 朱常溆微微一笑,从衣裳下摆用匕首割了一块下来,用布包了手,将拿蜈蚣抓来,赶紧包好布,一路小心地回营地去reads;。 将手中取来的火把重新放回去,朱常溆四顾周围,没有人注意此处。他小心翼翼地提着那块布,将蜈蚣放出来,在光洁的腿上任它爬行。 “嘶——”朱常溆忍着疼,将拿蜈蚣从腿上抓下来,立马踩死。 朱轩姝不断地在帐篷里外来回看着。二皇弟还没回来,也不知是去做什么了。□□叨着,就见朱常溆一瘸一拐地走了回来。 她迎上去,上下打量,“这是怎么了?”借着火光,能看出朱常溆的面色很不好。赶忙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凉的沁人。“病了?” 朱轩姝急得快哭出来了。帐篷里朱常治正守着有些神志不清的朱常洵,她也不敢让人进去服侍,更不敢叫太医,正担心怎么办,想找朱常溆回来商量个法子。没想到这个弟弟也伤着了。 “是哪里不舒坦?”朱轩姝扶着他慢慢往帐篷里走。 朱常溆很冷静,一步一步走得极稳,“我方才在外头不留心,叫不知什么虫子给咬着了。皇姐你速速让人去见太医,拿个药回来。”他也不知道朱常洵的毒到底和蜈蚣的毒是不是一样的,但只要是能解毒的,当是都能缓解一二。 “好好好,我这就去,你赶紧躺下,歇歇。”朱轩姝抹了一把泪,调整好了表情才绕过屏风走去外面叫人。虽然弟弟没有说,但她还是叮嘱了都人一句,“多向太医要一些药来,我怕溆儿不够用。” 朱轩姝心里很清楚,朱常溆的性子是绝不会让自己陷于困境。营地附近早就让人用驱虫的药草熏过了,哪里还会有什么百足虫。一定是他自己外出去寻来,特地让咬的。 就为了掩人耳目给朱常洵拿药。 朱常洵做了什么,看他现在的状况就知道。他与太子中毒之事绝对脱不了干系。得亏现在大家都聚在太子那儿,根本管不过来,这才让他们有空子可钻。 朱轩姝担心地直发抖。要是洵儿拿不到药,该如何是好?会不会自此事发,连累上母妃?他这个鲁莽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做事前就不多想一想吗?! 他用这法子,竟是连命都不要了吗?! 朱常治给冷得发抖的朱常洵盖好了被子,见朱轩姝担心地不行,走到她身边安慰道:“二皇姐不必担心。四皇兄远没有我们想的那样鲁莽。那□□,他可是藏了一年呢。”心中又悲又气,“他早就想好了要怎么做,只是这次给了他一个机会。” 朱轩姝捂着嘴,压抑着哭声。“国本真就有那般好?他命不要了,父皇母后也不要了,兄弟手足也不要了。真c真是白疼了他!” 这般说着,却还是忍不住朝朱常洵那处去看,担心他捱不住,小命就此呜呼哀哉。 “殿下,药取来了。因秋狝跟着来的太医不多,现下都围着太子那儿,拨不出人来,所以只有药。”都人在帐外道,“娘娘说今夜她且走不开,荣昌公主也不大好,得留在太子那儿,让殿下看顾着几位皇子殿下。” 朱轩姝擦干了泪,扬声道:“知道了。”她推了推朱常治,“我眼睛定是红的,见不了人,你去将药拿进来。” 朱常治点头,很快将药拿了来。 “给我看看。”朱常溆的脸上密密的全是汗珠。他强撑着起来,险些跌下床。 朱轩姝过去将他扶起来撑住,带着哭腔道:“你就同洵儿一般,都是个爱作践自己的!” 朱常治将药全都放在床上,“大概全是解虫毒的药,也不知四皇兄能不能用reads;。” 朱常溆挨个看了,统共四五种药。他对医理也不甚通,不过是取来眼前看一眼,求个安心。将药往外一推,“先去给洵儿用上,统统都用上。有剩的,再取来给我。”他再撑不住,往后倒在姐姐的怀里,“只要洵儿能撑到明日启程,就行了。父皇母妃看不出端倪来,就不会有事。” 朱常治亲自给兄长上的药,十个高高肿起的指尖让药膏糊地极厚。剩下还有许多,全不浪费地抹在朱常溆被咬了的伤口上。 这一夜,朱常治和朱轩姝两个人都没合眼,一人看着一个,提心吊胆着,生怕哪一个会在不知道的时候就停了呼吸,身体冰凉,叫人抬回宫里。 幸好朱常洵底子不错,一夜之后也不打摆子了,也没发烧,除了脸色看起来略显苍白,倒是与平时并无异样。难受的是朱常溆,他本就是早产,又因身体之故,一直体弱一些。一晚过去,虽还清醒,却也起不来床。 天刚拂晓,一脸疲惫的郑梦境从朱常汐那里回来了。她望着四个孩子,“怎么个个脸色都这么差?”又朝朱常洵看去,“尤其是洵儿。” 她疾步走到榻边,心疼地揉着朱常溆的手,“太医署的人真是越发没用了。竟连简单的驱虫草都没效。你父皇原本想来看看你,但荣昌同太子情况危急,他同我一时都走不开。溆儿,你可别难过。” 朱常溆苍白的脸上扯出一个笑来,“太子弟弟要紧,我不难受。”他眼珠子动了动,见朱常治一直在后头撑着朱常洵,不让他倒下露出端倪,心下安了不少。“昨夜几个手足为着我,一直担心着没睡,所以才气色差。母妃莫要怪他们,是我自己胡乱跑出去,惹的祸。” 郑梦境见他说话都有几分吃力,哪里还顾得上责怪。“我让太监进来扶你上车。要回京了。” “好。”朱常溆在母亲的帮助下慢慢起身,“让洵儿他们同我一车吧。我现在心里慌得很,一眼见不着,就怕。” 病了的人总是特别想与血脉至亲呆在一块儿。郑梦境自然允了,“我到时候还得在另一车看着太子同荣昌。有姝儿他们陪着你,我也放心。”当下悉数安排妥当,“我还得回去照看着太子,这里就交给姝儿了。” 朱轩姝忙应道:“姝儿明白了,母妃仔细自己的身子,莫要再添一个病患才是。”她的眼神虚虚地晃了一圈,“太子还好吗?” 郑梦境摇摇头,“不大好。但太医说了,宫里是有药的,只要快些进京就行了。你大皇姐昨夜哭醒了又晕过去,醒过来又哭。我真是怕她眼睛都叫哭瞎了,偏还劝不住。”顿了顿,又道,“荣昌昨夜晕了后,叫太医诊出怀了身子。” 怀孕是好事,可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叫人连句恭喜的话也说不出来。又因朱常汐出事,所以累得朱轩媖胎位不稳。 郑梦境心里有数,太医提起朱常汐的病情时,还是有所保留的。朱常汐本身的底子并不好,娘胎里带出来的。中宫的身子弱,他也好不到哪里去,打小就是病歪歪的,好不容易长成,也并不爱武艺骑射。这几年小病小痛就没断过,一年到头便有十二个月是在喝药的,比不上朱常洵和朱常治。 如今只担心朱常汐撑不到回宫,直接死在了路上。郑梦境都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去同皇后说这事。好好一个人出来,结果回去了却是一具尸体。 朱轩姝见朱常洵有些立不住了,忙赶着郑梦境出去。“母妃赶紧去那头忙吧,这里全有我看着呢。”她亲扶了郑梦境出去,立在门口见她并不回转,才疾步进去。 朱常洵已经歪在了朱常治的怀里,软绵绵的一团,根本立不稳。 朱轩姝急得跺脚,“这下可怎生是好?等会儿还得上车呢,外头全是人,总会有人注意到我们的。洵儿本就因太子中毒而受人瞩目,若是此时露出些什么来,必会招人非议的reads;!” 朱常洵就着弟弟的手,喝下一大碗浓茶——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毒,遇荼而解之,浓茶能解一部分毒性。“无妨,我歇一歇就行了。” “你可一定得撑住啊。等到了车上,你想怎么歪着都行。”朱轩姝现在唯一庆幸的是秋狝所选之地离宫里并不远,快马走上半日也就到了。 唯一可虑的是,等到了宫里,如何将太子用的药给弄到手。 朱轩姝取了自己用的脂粉,给朱常洵稍稍抹了点,“治儿你来瞧瞧,现在看上去可好些了不曾?” 朱常治细看了一会儿,点头道:“比不用好多了。” “殿下,该上车了。”帐外都人的声音响起。 “知道了。”朱轩姝示意弟弟将朱常洵扶起来,看他步履虚浮的模样,还是担心。“真个儿不要紧吗?” 朱常洵稳了稳身形,甩了下头。“没事。”他努力地挺直了腰板,睁开半合的眼睛。朱常治慢慢松开手,看他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我们也快些。”朱常溆也下了床,“治儿过来扶我一把。洵儿撑不了多久,我们要快点下车才行。” 朱轩姝打头,朱常治扶着朱常溆随后跟上。他们出来的时候,见朱常洵已经在车边立好了,面色虽瞧着还好,但仔细去看就发现他双腿不自觉地微微抖着,腰部借着宽大的袍子遮掩,倚在车辕上。 “快。”朱常溆催促道。 兴许是朱常洵掩饰的好,又也许是因有朱常溆,反衬出朱常洵的体健,竟无人看出毛病来。 车上的门一合上,方才还正襟危坐的朱常洵立刻就从车壁上滑倒下来。 “药呢,还有没有?”朱常溆急道,“再给洵儿用上。”他起来的时候有些猛,眼前一片漆黑,过了好一会儿才复原。 朱常治为难道:“昨日都已是用完了。” 朱常溆想了许久,道:“叫太医来,就说我撑不住了,来瞧瞧。” “那洵儿会不会给看穿了?”朱轩姝急道,“还是向昨天那般,去拿药过来就好,人就别来了。” 朱常溆摇摇头,“昨日就拿了那般多的药,哪里一晚上就用完了?太医也不是傻子,能不知道?”他推了推朱常治,“去唤太医来。” 朱常治撩开帘子,见车马飞奔不好下车,只得退了回来。“现下里怕是找不到人过来,都赶着回宫呢。”他望着朱常洵,“四皇兄且熬一熬吧。” “放心,我且撑得住。”朱常洵咬牙尽量坐直了,扯出个笑来,“是我自作自受,倒累得你们这般担心。” 朱轩姝捶了他一拳,泪眼朦胧地望着弟弟,“你知道便好。往后莫要再鲁莽行事了。还说要去同北夷打仗呢。你道北夷都蠢的?” 朱常洵笑中带了几分得意,“我早就想好了,不会的,不会叫人破局的。”他喘了口气,“父皇c母妃定信我,不会怀疑是我下的手。大皇兄从来都喜欢与我对换了箭矢去用,这一点等到了京城,父皇叫来蒋千户一问便知。蒋千户早就看出来了,只不说破罢了。” “那你可曾想到自己会中毒。”朱常溆冷不丁地反驳,“你中了毒,还与太子一样,这就是最大的破绽。” “为何我中毒就不会是大皇兄下的手呢?为了嫁祸我,洗清自己,有何不可,反正他已经对太子下了手reads;。多害一个兄弟也不多。”朱常洵狡黠一笑,“当日我便是看准了他抽出的那根箭是我提前放进去的,若非老天助我,又岂能让我得逞。” “皇姐c皇兄c皇弟,这是天命。老天爷注定的。”朱常洵右手高举,指向天空。话音刚落,就咳得厉害。 朱轩姝替他抚着背,“我倒宁愿没有这份天意,好叫我的弟弟平平安安,无病无灾。” 朱常洵倒进她的怀里,“皇姐且安心,我命硬得很,死不了。先回叫白莲教的匪贼捉了去,我不也平安回来了吗?我呀,命大。” “就你这犟脾气,迟早死在这上头信不信!”朱轩姝气不打一处来,在他胳膊上拧了一下,方松了手又心疼地揉起来。 马车行地飞快,但因车多人多,辎重也多,所以是到了夜里头才回到宫里的。 郑梦境忙着将朱轩媖送回咸福宫,只派了刘带金随朱轩姝他们一同回翊坤宫去。 大家都是匆忙忙的,灯也点得不够多。几个皇子各自上了提前在宫门等着的肩舆,回了翊坤宫。刘带金走在最前头,步下飞快。 朱常洵告诉自己一定要撑住,翊坤宫必定灯火通明,能将自己给照得无处可逃。只要过了这晚,明日就能有药了,再撑一撑。 朱轩姝也怕这一点,所以在院子里就让几个弟弟各自回屋了。再与朱常治擦肩而过的时候,彼此对了个眼神,朱常治会意地点头,脚下一转去找了朱常洵。 “今夜我要同四皇兄一道睡,你们都下去吧。” 宫人们纷纷退出屋子。 朱常治眼疾手快地将往后倒的朱常洵抱住,“要不然,我先去找了李建元,让他入宫一趟?他还算是我们的人,又是菩萨心肠,嘴也够严,不会乱传的。” 朱常洵摆摆手,“你且等着看,今夜父皇就会将他叫进宫来。你贸然让人去找,太打眼了。” 朱常治急道:“不独你一个,二皇兄也还伤着呢!” “那你去问问他,按着他的性子,必会同意我的说法。你先等等看,李建元今夜必会入宫来。”朱常洵说完就好似失了全身的力气,滑倒在地上。 朱常治拿他没法子,拍了几下发现人也没醒过来,赶紧将他搬上床。也不敢去外头寻人,担心引起旁人的注意。 比起翊坤宫表面上的风平浪静,慈庆宫里已是乱作了一团。 王喜姐自宫门起边一路哭,此时已哭晕在朱常汐身前不知多少回。 “药呢!怎么还没取来!”朱翊钧又急又气,火地不行,直冲着内监们发怒。 田义躬身道:“已是去取药了。”又道,“陛下看,要不要差人出宫将李建元找来?” 朱翊钧此时已顾不上会不会被人知道天家发生了这等手足相残的龌蹉事。当日朱常洛射伤太子,那是在多少双眼睛底下发生的。便是想瞒也瞒不住。索性破罐子破摔,“快去找来!” 田义行了一礼,不再多说话,脚步飞快地出了殿。 郑梦境在一旁看着方掐了人中醒过来的皇后。王喜姐已经没了力气,只靠着郑梦境,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床上人事不省的朱常汐。 “娘娘,便是看着荣昌的份上,也得保重身子才是。您还不知道吧,荣昌就要给您生个小外孙了。”郑梦境低声劝慰道,“若是娘娘撑不住就此病倒了,荣昌那头往后谁去看着呢reads;。底下人哪里会尽全心,还是得娘娘盯着才是。” 王喜姐呜呜咽咽地又哭了一会儿,才道:“我如今呐,真真是后悔了。生了这个孽障后,不知多少次都睡不好,吃不下。如今又来这一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罪,真是前世造的孽,菩萨要活生生地报应我。” 郑梦境忙打断了她的话头,“娘娘说的什么话,太医署不正在配药吗?等药来了就立即给太子用上。” 王喜姐哭着摇头。她已是看出来了,朱常汐面色泛黑,出气多进气少,便是有了药,恐也是神仙难救。 猛然想起罪魁祸首来。王喜姐从郑梦境的怀中挣扎开,一下扑向朱翊钧,跪在他跟前连连磕头。“陛下,奴家侍奉天家数十年,兢兢于宫务,育嗣亦上心。不说有功,却也辛劳。今日奴家且求了陛下,念在这点情分上,莫要轻饶了凶手才是!” 皇后是个好皇后。朱翊钧知道,对她虽无儿女情长,心里到底是敬着的。但此事还未查地水落石出,他又怎能轻易就将朱常洛下罪。 “皇后起来吧,这事儿朕自会替你做主。”朱翊钧亲扶了哭成泪人的王喜姐起身。思虑许久后,还是下了令,“将皇长子看管起来,多派几个人。”又叮嘱,“莫要将此事传与慈宁宫去,慈圣太后病重,她素来宠溺皇长子,听闻此事必加重病况。” “奴知。”陈矩领了命,立即就出了殿。 等请来李建元的时候,太医已经配了药给朱常汐用上了。但朱翊钧为了给自己放心,还是让他给太子搭了脉。 李建元的手抚上朱常汐的手腕,只一摸,心下就狂跳。他下意识地望向几个太医,见他们朝自己缓缓闭了闭眼,又打开。 心下了然。 李建元不由苦笑,现在总算是明白了为何当日父亲执意离宫。能在太医署呆久了的人,统都是人精。他们不说,只等着自己开口。 这面对又是父亲,又是天子的朱翊钧,他如何能开得了这个口?! “如何?”王喜姐紧紧抓着手中已经绞破的帕子,急切地询问。 李建元很久都没有说话。 殿内众人,先是奇怪,随后明白了过来。 王喜姐登时便晕在了郑梦境的怀里。 朱翊钧不敢相信地大喊道:“不是已经用了药吗?!”他的眼中迅速积起泪水,声音也逐渐转小,语气近乎哀求。“是药没起用吗?还是要另外再配方子?只要能救得了太子,多名贵的药材都用上。凡是宫里有的,统统都取来。” 李建元跪在地上,朝他磕了个头。这好似一个信号,殿中所有的人,太医,内监,宫人,纷纷跪下。 朱翊钧抹了把脸,将泪水都糊在了脸上。抬起头望着顶上的梁。中年丧子,而且还是太子,他无法接受。即便这个儿子不聪慧,不懂事,但他还是早在十几年前就做好了将这个国朝交给他的准备。 他的心里,对朱常汐永远都怀着一份希冀。想着也许明年,太子就会懂事些了,能好好处理朝政,亦能同皇长子解开心结,做兄弟。念着自己驾崩后,继承大统的朱常汐可以雷厉风行地解决自己所不能解决的问题。 为他千挑万选了翰林最有学问的人来做先生,替他寻来徐光启教授火器,让东厂最优秀的锦衣卫手把手地带着学武艺。 现在,没了。 只因一支擦伤了他的箭。 没了reads;。 “太子,还有多久?”朱翊钧强忍住心中的悲恸,哽咽地问道。 李建元摇头,轻声道:“毒性其实并不强,只是太子体弱,又受了惊吓,所以扛不过去。若当时就有药,立即用上,还能有救。如今大抵就是明日的事了。” 朱翊钧踉跄地走向外殿,朝李建元挥挥手,“送送c送李御医出宫吧。” 外头由近及远的哭声传来,不多时一个瘦弱的身影出现在宫门口。 “太子!汐儿!”朱轩媖跨过门槛的时候险些摔了,还好身边有徐光启扶着。她撕心裂肺地一路叫着朱常汐的名字,跌跌撞撞一路进来与朱翊钧擦身而过,都忘了行礼。 朱翊钧泪眼模糊地望着里头哭倒在朱常汐身上的皇后和大公主,立在那处,只觉得浑身发冷。 他的太子,他的嫡子,他内心给予了无数希望的儿子。 田义余光见陈矩要送李建元出宫,先一步走了出来。陈矩见状,退回原处。 “李御医,咱们走吧?” 李建元点点头,跟着田义出了宫门。 田义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着,“李御医,其实这次不独太子中了毒,翊坤宫的二皇子也叫毒虫给咬了。您瞧着,要是妥当,可否去瞧瞧?”他没有回头去看李建元的表情。 “走吧。”李建元果真如他所想的那般应了。 田义走到禁闭的翊坤宫前,敲了敲门,“开门,咱家领着李御医过来了,给二殿下看病。” 宫门上的锁被打开,李建元随田义一起进去。 田义立在院子里扫了一圈,见唯一亮着的地方便是朱常洵的屋子,不由奇道:“旁的殿下都歇了?” 吴赞女走过来,向田义行礼道:“二皇子一直吵着要见四皇子,二皇女扶着他去了。现下四位殿下都在一个屋子里。”她又朝李建元福身,“奴婢这就领了御医过去。” 方才朱常溆出来的时候,脸色白得吓人,吴赞女不敢出声,只紧绷着一直在朱常洵的门口立着,待里面一声叫唤便进去。可惜今日娘娘也去了慈庆宫,这处没个主事的人,二皇女也没提要叫太医。心里正担心呢,就盼来了李建元。 “殿下,李御医到了。”吴赞女敲了门,等了一会儿才听见朱轩姝让他们进去。 朱轩姝独个儿坐在外殿,强自镇定。“让李御医进去看看吧。”见田义和吴赞女也要跟进去,赶紧拦住,“溆儿他现在不想见外人,就让李御医一个人进去便好。” 田义同吴赞女对视一眼,收起了眼中的狐疑,垂首立在朱轩姝的边上。吴赞女特地挑了个离里头近一些的地方,可惜有屏风挡着,看不见。 李建元绕过屏风,却见竟是有两个患者。他看看人事不知的朱常洵,再看看勉强自持的朱常溆,一时有些闹不明白。 田义不是说,叫毒虫咬了的是二皇子吗?怎得现下看来,却好似是四皇子? 朱常溆捏紧了自己备好放了银票的荷包,压低了声音,“还请李御医先给四皇弟先行诊治。”朱常治扶着他让开了位置,好叫李建元坐过去把脉。 一搭手,李建元就知道自己此次赴了鸿门宴。他心下捉摸不定,不知道田义清不清楚这四皇子同太子中的是同一种毒reads;。 应当是知道的吧?否则这般特地领着自己来又能是为了什么? 李建元不动声色地松了手,神情复杂地看着昏迷不醒的朱常洵。 同为皇子,却不同命啊。若太子的底子能有四皇子这般健壮,哪里还会救不过来。 “可还能救?”朱常溆病容憔悴,却显得眼睛极亮。他备下的可不仅仅是荷包。 无端搅进这一桩皇家辛秘事中的李建元努力掩饰着心中的惊慌,“有救。”他甚至都不敢用话去试探两个皇子——朱常治袖中的一角,露出银光让人心惊。 “那就速速用药。”朱常溆朝朱常治使了个眼色,让他收好了匕首。 二人在一侧盯着李建元用了药,才松了口气, 朱常溆用袖子将脸上的汗擦去,“方才对李御医多有得罪了。”他恭恭敬敬地向李建元行了一礼。 李建元连连摆手,称不敢。又端详了朱常溆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二皇子似也被毒虫给咬伤了?” 朱常溆大大方方地伸出了手,“还请劳烦李御医为我诊治。” 李建元在翊坤宫待到天快亮了才让田义领着出宫。 朱常治坐在朱常洵的身边,看他面色红润起来,才出去向稳着宫人们的朱轩姝报信。 “谢天谢地。”朱轩姝抚着胸口,“待这事儿了了,我必去佛前磕一百零八个头。” 朱常治却没放松一丝,“没大好前,还得先瞒着父皇同母妃。皇姐可是忘了,现下四皇兄还叫人疑着呢。” 朱轩姝叹道:“那我们哪里还有法子?不过走一步看一步罢了。”她警觉地朝门口看了看,“昨夜似乎做的有些过了,我今日隐约又听到宫人再议论。若是他们转头告诉了母妃,那可就全完了。” 他们的母亲对他们几个宠是宠,可该有的底线一寸都不让。若是知道了洵儿所做之事,朱轩姝不知道母亲会不会来个大义灭亲,捅到父皇跟前去。 连着几夜没好好休息,朱常治也累的不行,一屁股坐在圈椅上。“事情做都做了,能有什么法子?也不知太子哪儿到底如何了。若是真的人没了” 朱常治打了个冷战。 那接下来父皇和朝臣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当日侍奉的锦衣卫不提,必会拿几个替罪羊出来。 而大皇兄和四皇兄,也是必须得折一个进去。 大明朝不杀皇亲,只有拉去凤阳圈禁,在高墙之中叫关着,若是遇到新帝开恩,倒还有可能出来。 可事涉谋杀太子,只要进去了,就别想再出来。便是大赦天下也不行。一辈子都给废了。 朱常治摸着胸口,觉得等这件事尘埃落定之后,他也该同皇姐一样去佛祖跟前一百零八拜。 丧钟响起,传遍了整个京城。 朱轩姝和朱常治面色一变,同时起身,疾步走到外面。 院中一个小太监跪着,“二皇女c五殿下,太子殁了。” 朱轩姝闭上了眼,该来的,总归要来。到底是谁送去凤阳圈禁,就看后面事态会如何发生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01章 太子停灵这几日,外命妇们看着主持丧仪的王喜姐,心下不由唏嘘。 皇后瞧着可要比上一回见到的老许多了。果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恸捱不住。 死的还是国本。这往后的指望全都没了。 郑梦境却是在朱常汐临死前的那一晚,看着王喜姐的头发随着拂晓一点点地白起来。 一夜白头。 朱轩媖从头至尾都没参加朱常汐的丧事,也没有帮着王喜姐做些什么。朱常汐停了呼吸的那一刻,她就因悲痛过度而见了红。郑梦境令她身边的嬷嬷看着她,将人按在床上养胎,不许她下来。 这可是朱轩媖的头一胎,要是出了事,往后再怀上可就要艰难些了reads;。徐驸马年纪不小了,做不到陪伴朱轩媖一生,往后的寂寥日子,活头就全指望肚子里这一个了——徐骥同朱轩媖并不亲,待除籍后,还会不会回来都难说。 宽大的衣袍在王喜姐瘦如竹竿的身上挂着,空空的,好似一点肉没了。她强撑到停灵,等朱常汐的棺材被运往宫外,瞧不见了,那股气也没了。 中宫病了。病得极重。瞧着好似比慈宁宫的慈圣皇太后还要不对劲。太医用了药,却也同朱翊钧和郑梦境说了。 这是心病。中宫的心药,却已经不在这人世间了。 郑梦境没能顾得上歇一口气,日日就住在咸福宫里,看着大的,再看着小的。翊坤宫里里外外都由朱轩姝一把抓了。 将喝完药的王喜姐服侍妥当,郑梦境坐在床边发愣。她都已经多久没见到自己的孩子了。也不知道溆儿的伤好些了没有。姝儿一个人,能撑得住吗?可别叫底下的小人哄骗了去。 上回见洵儿面色也不大好,听说田义已领了李建元去瞧过,是不是该再叫个太医去看看? 郑梦境把手垫在王喜姐的手下头,给那只冰凉干燥的手取暖。望着中宫瘦了一大圈的脸,心中默默叹着。 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如果当年没找来李时珍,让中宫生下太子,娘娘哪里会这么早就病危。 王喜姐的身子虽孱弱,但一直病病歪歪地一直撑到了万历四十八年才病殁。 而今却是万历二十四年。一半的寿数竟要没了。 朱翊钧下了朝会,就上咸福宫来了。在床边坐着的郑梦境抬头看了他一眼,往后头挪了挪,让出了位置。 王喜姐好似在做什么噩梦,眉头总是紧锁着,眼珠子在眼皮下咕噜噜地转着,就是不睁开。可偏又叫不醒她。 “要不要,再让太医来瞧瞧?”朱翊钧问道。万历六年,他与中宫大婚。那一年,中宫才十三岁。虽称不上国色天香,可还是位端庄秀丽的女子。如今她看起来,却要比慈宁宫的母亲还要老上几分。 郑梦境摇摇头,“李建元都来瞧过了。陛下,你同奴家都知道,若是太子死而复生,娘娘的病自然不药而愈。而今还能有什么法子呢。” 当年中宫心心念念的就是要生个嫡子。初时怀抱着多大的希望,而今的失望就有多无助。多少年来,中宫全部的心力就都放在太子的身上。 朱翊钧喉头滚动了一下,“皇后,醒着的时候可有说什么?” 郑梦境默然。自然是有说的。只是那话,并不怎么中听。 “皇贵妃啊,我真是后悔。当初,就不该那么盼着生一个嫡子的。”王喜姐的泪水从眼角滚落。 “盼着,念着,想着。结果菩萨果真给了我一个嫡子。可如今,只叫我高兴了那么几年,就又收回去了。与其这般,倒不如当初就不曾想过,念过,盼过。只守着媖儿一个,日子不也过得挺好的吗?” “是我的心呐,太大了。” 郑梦境摇摇头,“娘娘什么都没说过。只惦念着荣昌腹中的孩子,让她好好歇着。” 朱翊钧慢慢地磨着后槽牙,“都是那个逆子闹出来的事端!” 朱轩媖身边的嬷嬷出现在了门口,“陛下,娘娘。公主殿下听说陛下来了,想让陛下过去说句话reads;。殿下说自己个儿还下不得床,只得轻狂无礼一回了。还让陛下万莫气她。” “朕哪里会气她。”朱翊钧看了一眼榻上被靥着的王喜姐,把眼中含的泪给眨没了,“皇贵妃在这儿守着中宫,朕去瞧瞧荣昌。” “哎。”郑梦境没起身送他,只挪回了原本的位置——那样能离王喜姐更近一些,方便照顾。 朱轩媖就住在偏殿。朱翊钧到的时候,她正披散着发,怔怔地发着呆。 “媖儿。”朱翊钧强撑起笑来,“这几日躺着,可有觉着好些了?肚子还疼不疼了?” 朱轩媖木然地摇头,一把抓住父亲的手。“父皇,媖儿只求父皇一件事。母后是迟早的事了。我为人女,旁的做不到,就只能求父皇能替汐儿沉冤昭雪,将凶手绳之以法。” 朱翊钧望着女儿不断滚落的泪珠,伸手替她擦去。“朕知道的。你暂且顾着身子,旁的不要多想。” 朱轩媖哭着点点头。她已是铁了心要将朱常洛给推去凤阳圈禁了,便是拼着腹中的孩子不要,学一回当年皇贵妃跪太庙都成。 朱家没有这样残害手足的兄弟,她也不想要这样的人再继续顶着自己弟弟的头衔活下去! 事实上,根本毋须朱轩媖多担心。朱常汐下葬后,连着两次朝会都在讨论此次秋狝的事。 事涉国本,乃至于大明朝治国之根,每一个朝臣都紧紧盯着。仁孝礼义乃人之根本,不仁不孝难容于世。正因定罪的后果太大,所以不得不小心谨慎。 万一多年后,叫人翻了案,说是当朝所有人诬陷了朱常洛。身后名还要不要了? 朱常洛是皇子,并不交由大理寺审理。他还关在自己的住所,又十来个锦衣卫严加看管。朱翊钧也没让他出面,只让当日几个锦衣卫带着现场找到的箭矢与朝臣对峙。 箭是朱常洵的,毋庸置疑。朱常洵没搭弓,当日许多人也都看到了。 那么为何四皇子的箭会跑到大皇子的箭囊中去?箭上的毒又是从何得来的? 太|祖在开国初就定下祖训,后宫之人是拿不到□□的。朱常洛也无法向翊坤宫的三位皇子那样轻而易举就能出宫玩耍,想要将□□拿到手,真是比登天还难。 一切的证据都指向了朱常洵。但很快教授皇子们武学的蒋千户出面作证,自他教授骑射起,两位皇子就会私下换箭。 “盖因大殿下武艺不精,却又想博个名次,不至太难看,所以每每骑射课都是有同四殿下换箭用的。臣有留心过几次,从旁看来并不明显,可站在他们身后就能看出来,四殿下只要捏着大殿下的箭,便是往大殿下的靶子射过去的。” 蒋千户为了证明这不是自己的一面之词,寻来其他几位一同授课的锦衣卫千户。并让武场侍奉的太监们过来作证。 刑部给事中便提出,“会不会那毒是皇长子身边的太监从宫外带进来的?” 但也不是。朱翊钧早就让陈矩c田义严刑拷打朱常洛身边的每一个太监,还让宫外的顺天府尹去查。并没有谁有这个迹象的,就连一个屈打成招的都没有,全都一口咬死了自己没干。 没有物证,没有人证。谁也无法轻下定论说事情就是朱常洛做的,即便他往日看起来对朱常汐有那么地不友好。 反倒是朱常洵的嫌疑相较更大些。 朱翊钧心里不免恐慌起来。难道果真像朱常洛说的那样,是洵儿嫁祸? 可怎么会呢? 几个孩子里,朱翊钧最喜欢的是朱常溆,这个儿子最聪慧,凡事一点就通reads;。最疼爱的是朱常治,他同自己最像。给予最大希望的是朱常汐,身为太子,未来会从自己的手上接过帝王之位。 可要说最欣赏的,就是朱常洵。这个儿子身上有虎气。 朱翊钧并不像旁人那样,觉得崇武是不好的事。国初太|祖大天下,若非武功,岂能将彪悍的蒙古人从中原的版图上给赶回去。后来又有成祖清君侧,不尚武,又岂能坐得帝位,传至百年。最近的就是武宗,御驾亲征,击退瓦剌,擒获小王子,一扫土木堡之变的颓势。 朱翊钧不知多少次觉得可惜,大明朝的皇子c藩王时领不得兵的。否则他这个儿子,定能重耀当年大明朝的辉煌。 而今这份欣赏,却成了讽刺。他的儿子果真是个杀人凶手不成?杀的还是嫡亲的手足?有勇有谋,也不是这个用法。 朱翊钧不愿信,不愿理,将所有上疏要求朱常洵出面自证的奏章留中。他也不再去后宫,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自己的家人。 小梦日日辛劳照顾皇后和荣昌,连好好睡一觉的功夫都没了。皇后和荣昌那样希望自己可以找出凶手,让汐儿瞑目。还有溆儿c治儿c姝儿,倘若他们知道自己的兄弟有可能是个案犯,会是什么心情? 又假或洵儿根本没有做这样的事,知道自己的父皇这般疑心他,会不会自此伤心,与自己父子生隙? 朱翊钧枯坐在启祥宫,心里拿不定主意。他想要找来朱常洵好好问问,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才能问出口。 田义躬身进来,“陛下,二殿下来了。” 朱翊钧一愣,“让他进来吧。”他换了个坐姿,小心收好自己方才的表情。 “父皇。”朱常溆行了一礼,“我来寻父皇,是为了洵儿的事。” 朱翊钧喉头微动,“你很不必过来的。朕心里有数,这事,不会c不会是洵儿做的。”他咬牙,“朕信他。” 朱常溆面不改色,“自然不是洵儿做的。”他冷笑道,“倒是我那好兄长,不仅对太子下手,为了洗脱罪嫌,还不知怎得让洵儿也给沾上了毒。要不是那晚有李御医在,怕是他的小命也保不住了。” 他已是猜到了,父皇定会在舆论和证据的面前疑上洵儿。他们不能灭了李建元的口,索性就把朱常洵中毒的事向父皇禀报。只要把一切的缘由都推给朱常洛,洵儿就能洗脱了。 朱翊钧身子往前倾,狐疑地望着他,“怎么回事?你快快说来。” 朱常溆拱手,挺直了身子。“父皇,你可曾想过,营地四周明明已用了驱虫草熏过,为何我还会被毒虫咬伤?”他紧盯着心神不定的朱翊钧,向前走了一步,“为何旁人都无事,单单是我中了招?” 对啊,为什么那毒虫旁人都不动,单向着朱常溆?朱翊钧心中的天平又向朱常洛那边偏了一分。 “父皇可曾想过,太子毒发病殁,国本就会空悬。对大皇兄而言,最大的敌手是谁?我,还有洵儿。先偷窃了洵儿的箭矢,并对他下了与太子一样的毒。这样一来,洵儿身负毒杀手足并嫁祸于他的嫌疑,再也洗不清了。随后又对我使了同样的招数。只要我同洵儿一死,治儿年幼,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国本于他,唾手可得!” 朱常溆的双手收拢在袖中,手心里全是汗。“当日太子毒发时,洵儿其实也毒发了。只我同治儿c二皇姐不敢告诉父皇c母妃,怕你们疑心是他动的手,这才百般瞒了下来reads;。” “那你现在来对朕说,就不怕我们会疑心是洵儿?你可知道,现下外头可都说事洵儿做的。”朱翊钧身子往后靠在圈椅上,眸中闪过精光,看起来分外精明。“溆儿,你可知若是你不来这一趟,兴许朕还会认为是洛儿有意诬陷的洵儿。可你这一来,却成了不打自招。” “父皇信吗?洵儿从来不曾想过要做太子,他有什么理由要去谋害汐儿?”朱常溆拼命告诉自己,一定要沉着,要冷静。过不去父皇这一关,连同整个翊坤宫都会再无翻身之地。不单是朱常洵,自己,还有五皇弟和二皇姐,更有母妃也脱不了嫌疑了。 朱翊钧指了指他,“为了你。没了洛儿同汐儿,溆儿,你才是最有可能成为太子的人。洵儿同你手足情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满宫的人都知道。” “有治儿在,我一个瘸子,朝臣不会想到让我做太子的。有好的为什么要挑残次货,治儿并不差。”朱常溆慢慢往前走,烛光彻底照亮了他的脸,“父皇,若是洵儿做的,难道他就笃定了大皇兄会抽出那根自己放进去的箭吗?退一步讲,便是洵儿从宫外弄来的毒,他何时弄来的?回回出宫,我和洵儿形影不离,从未发现过。便是他心思叵测,让宫人从宫外弄的,父皇大可拷问翊坤宫所有的人,看有没有这回事。” 朱常溆仰起脸,异常坚定,“父皇也说,我和洵儿手足情深。我不信他是个能藏了毒数年的阴险之辈。翊坤宫不比旁的宫,母妃从未打死过一个奴才,所有人都是自她入宫后就一直服侍着的人。东厂锦衣卫的拷打,谁能挨得住?谁要做了这等事,不会心虚受不住打招了吗?” “可大皇兄呢?我听说田义拷问他身边的宫人,没人认下此事。父皇,我记得几个月前,大皇兄就打死过一个宫人。”朱常溆慢悠悠地道,“死人自然不会招,也受的住打。只是何处去寻,有些难。” 望着朱翊钧犹豫不定的神色,朱常溆最后做出了决定。只要此时能保住朱常洵就行。 “若父皇疑心洵儿为了我做出此事,我愿立即上表奏请就藩。” 皇位他不要了。 曾经做过了那么多的努力,只为了有朝一日可以重掌大权,不再上演自己前世的悲剧。但现在为了自己的弟弟,和那些时时刻刻担心自己的人,他愿意放弃。 朱载堉的出现给了朱常溆很大的触动。身为藩王也是可以做出点成绩来的。只看有心无心罢了。 只要大明朝最终不再落入女真c蒙古的铁蹄之下,朱常溆就心满意足了。 朱常溆从袖中抽出自己早就写好的奏疏,端端正正地摆在朱翊钧的案桌上。“父皇。” 通过奏疏的流程朱翊钧早已熟稔于心。批红c票拟c加印。 “父皇。”朱常溆催促着父亲将自己的奏疏打开。 朱翊钧的手按上那封奏疏,轻轻一笑,“你去吧,朕自有主张。”他将朱常溆的奏疏扔回去,“拿回去吧。这样的话,以后莫要再说了。”他望着朱常溆的眼神温柔而又悲伤,“你母妃还想留你在宫里多住些日子呢。” 挥退了朱常溆,朱翊钧独自坐了很久。手边就是那支泛着光的箭矢。 就是这支箭,带走了他儿子的性命,如今又要折损一个儿子进去。 事情的真相如何,朱翊钧已经不想再追究了。越往下深究,只会越让他难受,更会牵扯进更多的人。 朱翊钧捂着脸,他想起了死去的朱常汐,想起了病卧在床的王喜姐,也想起了苦苦哀求自己一定要将凶手找出来的朱轩媖。 可惜他终究要让女儿失望了reads;。在猜测到真相的那一刻,他发现自己做不到。 那是他最欣赏的儿子。有勇,有谋,重情义。 一旦将一切宣之于众,受罪的不仅仅是朱常洵一人,还有朱常溆和朱常治,整个翊坤宫的人全都跑不掉。 姝儿大概会再也找不到好人家嫁了。在皇后和媖儿的目光中,她又该如何自处? 再有小梦,她大抵是不知情的。可仍然会陷入其中,而自己唯一能做的,便是赠予她与王嫔一样的待遇。 到时候就是自己狠不下心,朝臣也会逼着自己下这个手。 朱翊钧扪心自问,他舍不得。 田义送走朱常溆后重新回到了殿中。明灭不定的烛光照不到他缩在角落里的身影。 朱翊钧动了动嘴唇,发出很微弱的声音。“田义。” 田义还是听到了。“奴才在。陛下有何吩咐?” 朱翊钧听到自己在说话,甚至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只知道等说完了,田义就出去了。 “皇长子洛,谋害太子,证据确凿。即刻,送往凤阳。” 没有和阁臣商议,没有和慈圣皇太后说一声。朱翊钧定下了朱常洛的罪。 在被送上马车的时候,朱常洛还恍惚着,不敢相信。他的父皇果真是不把自己当作亲子的吧?事发后不闻,不问,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给自己定罪了。 即便这于他而言是莫须有的罪名。 “殿下,该上车了。”送行的太监催促道。 朱常洛立在马车前,看了眼漆黑的天空。就这么着急吗?怕等天明事情就会反转吗? 朱常洛转过身,朝启祥宫的方向跪下,磕了一个头。随后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马车趁着夜色的遮掩,飞快地驶出了宫城,而后出了城门,朝着凤阳的方向一去不复返。 朱常洛被定罪的消息是第二日朝会时颁布的。朝臣们狐疑地对视着,旋即明白过来这是天子决意草草结案的决定。 反对声蜂拥而至。他们不愿接受这样的罪名被安在无辜之人的身上。 朱翊钧木然地承受着他们几乎要把自己淹没的声音,由得他们去骂,由得他们去说。 一个人出现在了殿外,打断了朝臣们的话语。 朱常洵走了进来。这是他头一回见真正的九五至尊。往日,在他的心目中,高坐在龙椅上的人只是他的父亲。 跪下,磕头。 “四皇子洵自知无法自证清白,今上表,愿受贬为民,自玉牒除名。” 朱翊钧脸上的肌肉抖动着。他昨日才驳了朱常溆的奏疏,今日怎么就换了一个来?他们还想折腾到什么地步才算完?! 朱常洵并未将自己的奏疏交给田义,而是从怀中抽出来后,就递给了身边的王家屏。 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殿中鸦雀无声。目光齐刷刷地盯着手握奏疏的王家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02章 朱常洵回到翊坤宫,迎面而来就是一拳。 望着朱常洵嘴角流出的血丝,打人的朱常溆又心疼又生气。“好端端的,你这是发的什么疯?!” 朱常洵伸手将自己嘴角的血擦了,面色很是平淡,“我没疯。” “没疯你会在朝会的时候去送奏疏?!你当我傻吗?!自请为民?嗯?”朱常溆拎着他的衣襟,狠狠地摇了两下,“用这种方式自证清白,你以为行得通?!你是把父皇当傻子了,还是将朝臣当作蠢物!” 朱常溆松开手,看着弟弟踉跄着后退,险些跌在地上。他气得浑身发抖,却又再说不出什么话,一挥袖子,进了自己的屋子。 朱轩姝揽着朱常治,默默地看着他们。随着朱常溆屋门重重地关上,带着朱常治回了自己的屋子。 “很傻吗?皇姐也这般觉得?”朱常治仰起脸问道。 朱轩姝木然地摇头,“我也不知道傻不傻,我只知道,往后我们再出门,定会被人戳脊梁骨。” “无所谓,本身这事便是四皇兄做的。”朱常治漠然道,“便是被戳了脊梁骨,我也觉得是理所当然。只是苦了二皇姐。” 朱轩姝奇道:“这是为何?” “皇姐是女子,往后会嫁人的。我同其他两位皇兄都是男儿。世道多艰难,对女子尤甚。外人奈何不了我们,就会将所有的一切都悉数加诸在皇姐的身上。”朱常治压低了声音,“皇姐你说母后同大皇姐,会不会因此与我们生隙?你同大皇姐关系那般好,可惜了。” 朱轩姝一叹,苦笑着道:“有什么可惜不可惜的。”便是皇姐不疑心她,心中信定了是大皇兄做的,她也自觉再无颜相对。 朱常治见她不愿多说,也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上,转而又说回先前朱常洵自请为民的事。“我倒觉着四皇兄正打算挺好的。若是我有机会,也会想想看要不要这么做。” “你别再添乱子了。”朱轩姝恨恨地戳了下他的额头,“还嫌不够乱呐?” 朱常治将她的手从自己额头上拿下来,“我是说真的。二皇姐,你说为什么皇亲就不能参加科举,考取功名呢?我以前特别想做个闲王,整日在藩地盘算着怎么做营生赚钱。可后头出宫多了,我就再不这样想了。” 朱轩姝轻轻摇头,“你才多大?正是一日一个想法的时候,不过都是说着玩闹罢了reads;。信不信等明日,你就再不这般想了。” 朱常治见她不信自己说的话,气鼓鼓地坐到一边生闷气。 朱轩姝见他这般模样,只暗自摇头叹气,目光转向门外,去看紧闭着的朱常溆的屋子。 朱常洵敲了敲门。“哥哥,是我。” 朱常溆原本不想理他,又不忍心,也想知道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便道:“你进来。” 还气着呢。朱常洵微微一笑,在推开门的刹那收好了笑意,摆出一副可怜的模样。“哥哥不气了。” 朱常溆望着他半晌,在他身上死命戳着,“你这c这猪脑袋!” 朱常洵只笑着,不说话。等朱常溆戳够了,方道:“皇兄,我早先就说过,终有一日,我要替你扫平北夷。但你也知道,身为皇子藩王是不能领兵的,更不能募兵。” 朱常溆愣住了。眼泪迅速地积蓄起来。“你可知道,一旦为民,你将一无所有,此后再见不到父皇母妃,也见不到我们这些手足了。” 朱常洵低下头,“我知道的。” “你出宫,带不走任何东西,只孑然一身。”朱常溆想强忍住不哭,眼泪还是掉了下来,“若是去做募兵,也是个兵卒做起,你会c会过得很苦。” “我知道的。”朱常洵揽过兄长的头,与他的额头抵在一起,“可是先生曾教过我们,君子当是言出必行。我答应过哥哥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朱常溆绞着他的衣襟,泣不成声,“我宁愿你忘了曾经说过的话,再不要做到。” 朱常洵用力地握住兄长抓住自己衣襟的手,“哥哥,我会活着再回京城的。到时候,你可要以太子的身份来接我班师回朝。” “你就笃定了父皇会允了?大明朝自来从没有这样的事。”朱常溆泪眼朦胧地望着弟弟发亮的眼睛,“你就舍得母妃替你担心?舍得再不见我们?” 朱常洵用力抱住他,不愿让人瞧见自己眼中的泪,“我会一直上疏,直到父皇点头为止。舆论会越演越盛,最终父皇也不得不点头。牺牲了我,才能保全住整个翊坤宫。哥哥若是舍不得,就当作是我自己一时鲁莽犯了蠢的下场吧。” “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错事付出代价,不是吗?” 朱常洵的上表从十日一封,到五日一封,继而改为三日一封,最后成了隔日一封。朱翊钧的案桌上被他的奏疏所淹没,垒成了一座小山。 朱翊钧现在觉得,就连最叫人厌烦的言官都比这个儿子来的顺眼。 “陛下,今日四殿下又上表了。”陈矩将奏疏放在那座小山的最顶上,慢慢地往后退。 朱翊钧还没想好要拿朱常洵怎么办。那日朝会后,他将人叫来跟前问了,骂了,可儿子就是不改变心意。难道他不相信自己这个做父亲可以保下他吗? 还是,他已经察觉到自己对他的怀疑,不愿再对自己相对,说说心里话。 这是朱翊钧最不愿意见到的一幕。他终还是与朱常洵父子生隙,再无往日温存。 正在朱翊钧心烦意乱,纠结着该如何处置的时候,慈宁宫来了人。“陛下,慈圣太后娘娘让陛下过去一趟。” “朕知道了,这就去。”朱翊钧心里直打鼓。他的母亲已经很久没有主动来找过自己了,现在找上门来会有什么事,不用猜都知道reads;。 定是哪个碎嘴的,将这件事告诉了她。 不过朱翊钧也早就猜到了,瞒不了多久的。朱常洛日日都会去慈宁宫请安,几日不去,李太后就会差人去瞧瞧,是不是皇长子病了。 朱翊钧从銮驾上下来,望着屋檐下慈宁宫字样的牌匾,长长地叹了口气。 “是陛下来了啊?”李太后好似又恢复了病前的模样,“你倒还有脸来见哀家。” 朱翊钧挪开了脸,硬声道:“有什么不敢见的。” 李彩凤冷笑,“你以莫须有的罪名将洛儿送去了凤阳,将真正的杀人凶手好生看顾起来。身为天子,不公不正,你让哀家还有什么脸去见朱家的列祖列宗?!” 朱翊钧正为这事烦着,听母亲冷嘲热讽地刺激自己,当即也不动了脑子,口不择言地道:“母亲是不是要说让朕退位,让贤潞王?” 话说出口,母子二人均愕然。 朱翊钧不自在地别开头,不去看母亲,心下有些赧然,认为自己方才不敢说那么的话。即便再怎么不高兴,也不当拿母亲来撒气。 “好,真正是好。”李彩凤重重地锤在床上,“来人!去景阳宫将王嫔给哀家带来。就让她这个失了独子的可怜人同哀家这孤寡老婆子一道过!伤心的时候也有人能一起抱着哭一哭。” “母亲”朱翊钧见李太后背过身去再不看自己,无奈地起身离开。 田夫人从里面赶了出来,忐忑地朝朱翊钧福身问道:“陛下方才娘娘说的王嫔” 朱翊钧不耐烦地挥挥手,“母亲想见就去接来,别再拿这种事来烦朕。” 田夫人惶恐地跪下磕了个头,等銮驾走远了才敢起身。她吆喝着叫了两个太监,“随我一同去景阳宫,将王嫔请过来服侍娘娘。” 咸福宫里,郑梦境觉得自己都快呆不住了。王喜姐和朱轩媖倒还好,可宫人看她的眼神总是叫人觉着特别刺。 王喜姐就着她的手喝下药,舒出一口气,朝宫人们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郑梦境知道中宫这是有话要对自己说,越发坐立不安起来。 “别慌。”王喜姐拍拍她的手,“我不怪你,也不怪洵儿。”顿了顿,又道,“媖儿,也不会怪你们。” 王喜姐静默了一会儿,望着顶上的帐子。“我同她早就知道,汐儿啊,不是做太子的料。可有家法律法顶着,他不是,也必须是,不能,也必须能。我俩能有什么法子?逼过,打过,骂过,有什么用?还是老样子,半分都没改过。他要是只做个藩王,也就罢了,偏是注定了的太子。” 郑梦境悄悄抬起头,往王喜姐的脸上看去,见她的目光扫过来,立刻又低下了头。 “汐儿没了,我不是不心疼。但这几日我细细想来,比起心疼,更多的还是释然。”王喜姐的眼角划过一道泪痕,“他现下没了,总比日后继承大统,将大明朝搅得乌烟瘴气来得好。他小时候,我骗着自己,说等大了就懂事了。可大了呢,他还是那副模样。我这心呐,就越来越冷,人也越活越觉得没劲。整日里提心吊胆的,怕的慌。” 王喜姐握了握郑梦境的手,“我的身子自己知道,迟早的事。到时候皇贵妃,媖儿,就要劳烦你照看了。” 郑梦境没想到中宫要对她说的,竟然是这般托孤的话,一时愣在那儿,不知该接什么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03章 郑梦境心中猜测,大概是皇后病中心绪不稳,想要试探自己。她思忖着,将话往好处去说,总归没错,便道:“娘娘说的什么话,皇后是千岁,往后啊,这样的话要是再说,奴家可得向圣上禀明了。” “莫要哄我了。”王喜姐轻笑,“哪里真有圣上c皇后是活了万岁c千岁的?不过都是底下人编排了好听话来说罢了。全当不得准,统都是假的。” 她的身子往后靠在隐囊上,舒服地喟叹一声,“陛下宠你得很,我一朝殁了,你便是下一任的中宫reads;。莫说当年的两妃九嫔,杨妃早就没了,刘妃无宠无子,拿什么去坐稳皇后位?你已是皇贵妃了,皇后于你不过是再往前一步的事。” 王喜姐的声音好似呢喃低语,“汐儿没了,皇长子叫废为庶人送去了凤阳。而今三个皇子,就全是你所出的了。便是为着名正言顺,太子的母亲又岂会不是皇后呢。” 怔愣了一会儿,王喜姐抬起眼来去看自己身边的皇贵妃。见对方愣在那处,面容惶恐,知道对方没牵扯进去,心下软了几分。她自然是恨的,也许没有翊坤宫,没有皇贵妃,朱常洵就不会起了要杀太子的心。可也是高兴的,起码自己不必做那等亡国太后。 谁爱做,谁去做吧。 “你去歇会儿吧。今日我精神头好着,你也许久没好好歇着了。”王喜姐将咳嗽压下,“去吧,回宫里好好梳洗梳洗,瞧你这头发,都几日没好好梳过了。” 郑梦境恍恍惚惚地点头,在刘带金的搀扶下一步三晃地出去了。 王喜姐的目光一直追着她,直到瞧不见了才收回来。 都是可怜人。 “媖儿呢,身子可曾好些了?”王喜姐撑着直起身子来,“让她不了,还是我自己去一趟吧。她现在可不能下床。” 宫人默不作声地上前为她穿上外袍。待要束发的时候,王喜姐摇摇头。“不必了,就这么去吧。都是母女,有什么见不得的。” 都人小心搀着中宫往偏殿去。朱轩媖正歪在榻上绣花儿。王喜姐走近了去看,见是一双婴孩穿的鞋,不由会心一笑。 果真是大了。不过这个女儿,从来不需自己多费心什么。 朱轩媖放下绣绷,揉了揉有些生涩发疼的眼睛。趁着这空当,才发现母亲来了。她欣喜地牵住对方的手,“母后!你怎得来了?”上下打量一番,见母亲精神好似还不错,“可是觉着身子好些了?我现下很好,很不必劳动母后过来看。若是母后觉着好些了,该是先静养着才是。” 王喜姐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道,还好方才来前叫都人给自己施了些脂粉,这才看起来好些,不致让女儿太过担心。 将宫人摒退后,王喜姐望着女儿,“今日我来,是有事要同你说的。”她感受到女儿的手微微抖动了下,心下一叹。要是这般的机灵聪敏都生在太子身上,该有多好。 “看来,就是不必我说,你也已经知道了。”王喜姐笑了笑,“既然你心中有数,我就不再多谈。往后的路,没有母后看着,你自己要小心。” 看着母亲离开的身影,朱轩媖觉得自己似乎要再抓不住了。她慌忙叫道:“母后!” 王喜姐停住了,慢慢回头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一切都仿佛成了慢动作,就连香炉中的香也都静止不动。 朱轩媖看着自己的手放下,再望着母亲离开的背影。一切都变得极慢。好似菩萨要叫她将眼前发生的所有都记在心里。 郑梦境回到翊坤宫,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看着立在面前四个惴惴不安的孩子。 “叫我说什么呢?”她叹道,“骂你们一顿?还是打你们一顿板子。事情都做了,如今这局面你们也瞧见了,以后多长点记性。” 郑梦境觉得自己很疲惫,一个字都不想再说。曾经她希望有意夺嫡的朱常溆能用最没有伤害的方式达成自己的心愿,可当这一日到来之后,她却发现自己先前的想法是多么地天真reads;。 从来就没有能简简单单,不付出任何代价就能做到的事。耕农种地一年,换得温饱度日。学子苦读十年,换来一朝高中。 夺嫡之路,从古至今,哪一次是轻而易举,没有任何人受到伤害就达成的? “母妃,你别哭。”朱轩姝微微咬了下唇,“我们,我们已是知道错了。” 郑梦境摇头,“我哭的不是这个。”她擦了泪,“你们去吧,容我好好歇歇。” 朱常洵却不想离开,这是他和母亲最后几日的相处了,往后,他就会离开直隶,不知去往何处。母子想要再见,可谓是难上加难。 郑梦境见他不动,以为有什么事,“怎么了?” “母妃,我我要走了。”朱常洵不敢看她,这事儿虽然已经众人皆知,但自己从来没亲自向母亲说过。“我怕往后,往后就再见不到你了。这几日,允了我在你身边,好不好?” 郑梦境将发丝别到耳后去,露出发根的银白来,看得朱常洵越发难受。“傻子,你父皇怎么会点头应下?没见你这几日的上表都叫他给留中了吗?朝臣便是胆子再大,也不会强逼着你父皇将你贬为庶人逐出宫去的。” 朱常溆微微别开头,看来母亲还不知道。“母妃,王嫔叫慈圣皇祖母给放出来了。” 郑梦境的动作微微顿住。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不知道?咸福宫可有得到消息? “今早的事,大抵还没人传去母后那处。”朱常溆垂着头,不敢去看母亲脸上的表情。他知道王嫔出景阳宫后,必定会做些什么。可慈宁宫那头,谁敢安排眼线进去呢?那可是李太后的住所! 不会有人拦着的。身子健壮的时候,兴许李太后还有那个精神去细细揣摩各人的言行心思,但如今她缠绵病榻已久,朱常洛也叫送去圈禁,谁能说她心里就不会同王嫔一样,想要看翊坤宫落于地狱之中呢。 依着朱常溆的猜测,王嫔定会出手,而李太后无论赞成,或是不赞成,最终还是会出一场乱子。 他有些颓丧,自己终究还是保不住弟弟。 郑梦境的身子晃了晃,木着脸,“你们父皇他答应了?”这怎么可能呢?关了十几年的人,说放就放出来?就因着朱常洛不在了? “是皇祖母的意思,”朱常治原先并不知道这个自己从未见过的女子出现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但向周遭的宫人们打听之后,心中嫌恶感无比强烈。“皇祖母说,自己也快没什么活头了,就想最后见一见什么的。父皇应是磨不过皇祖母,这才叫人上慈宁宫去侍疾。” 果真好人没好报,这个险些害得二皇兄病殁的恶毒女人怎么没死了呢?! 郑梦境坐在那处,愣了一会儿,腾地一下站起来。“不行,我这就去一趟启祥宫,让陛下收回成命,将王嫔重新给关起来。”她绝对不能坐视有人再一次害了自己的儿子。 洵儿出宫能做什么?自小在宫里长大,不事生产,四书五经尚读不像样,也就一把子力气能唬人。成了庶人后,难道还要日日去码头给人搬东西过活不成?他能吃得了这份苦?! 郑梦境是在宫外过过日子的,家里还穷过。她比朱翊钧,比自己的四个孩子,更能明白穷苦意味着什么。 宫外多少人因着一个穷字,就卖儿卖女的?亲手送了女儿去勾栏院给人做养女?遇上灾荒的时候,又有多少人易子而食的? 史书上记得清清楚楚reads;! 郑梦境唤来吴赞女给自己更衣,眼中的泪控制不住地成串往下掉。前世洵儿是怎么死的,她还记得分明。这一次,绝不能再让这个儿子落入险境之中。重生以来,她从不求富贵权力,只求自己所出的几个孩子能平平安安地渡过这一世。 难道这也是个苛求吗?! 在郑梦境将要坐上肩舆的那一刻,朱常溆拦住了她。“母妃,即便你去见了父皇。父皇也不会应的。” 郑梦境红着眼眶,瞪了他一眼,“你让开。” 朱常溆拉住她,“母妃这是要让父皇与皇祖母生隙,招来士林舆论说你媚惑天子,离间天家亲情吗?届时父皇如何自处?母妃如何自处?我们几个又该如何自处?!” 天子永远都不会有错,错的只能是旁人。只要郑梦境今日走进启祥宫向朱翊钧请求重新将王嫔关回景阳宫,等待她的将是慈宁宫的雷霆震怒。 曾为帝王的朱常溆很明白,他的父皇可以迅速地将秋狝案草草了结,也可以用拖字诀保下朱常洵。但他挡不住士林清议的熊熊怒火。父皇没有世宗的手段,世宗可以解决大礼仪,他的父皇不行。 朱常溆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走错一步路。他必须拦下她来。 “难道你要我亲自看着洵儿被人害地出宫?”郑梦境含泪逼视着他,“你也不是没有出过宫的人,算是见过世间百态。你难道想不出,一旦洵儿出了宫,他会是什么下场吗?” “洵儿可以去投靠舅舅。舅家想要保他平安,还是能够的。”朱常溆平静地道,“舅舅在江陵建办了织布坊,洵儿能算能写,手脚不废,上江陵也能帮得了舅舅一二。” 郑梦境一挥手,将儿子推开,“你少来哄我!” “你当作我是傻子?不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朱常溆,你别忘了,你们都是我生的!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别以为你们的那些小心思我不知道。”郑梦境指着不知所措的朱常洵,“洵儿早就想去从戎,他会乖乖地上江陵去?” 今年是万历二十四年,再过二十年,努|尔哈赤就会建立后金,以“七大恨”的名义向大明朝开战。倘若朱常洵选择参军入伍,死的可能要比活下来高太多了。 古来征战几人还。唯有马革裹尸慰亲人。哪一个将军的高位不是由兵士的白骨堆积而成的。 郑梦境不想有朝一日再次看到朱常洵是他裹着草席的模样。 “你以为自己有多能耐?这么多年来,你父皇拨了多少军费给辽东?李家看着多风光,是吧?可你知不知道,他家儿子有几个是活下来的?!人那还是武将世家,世袭的!在战场上,有父亲c有兄弟护着。你有什么?嗯?你有什么?你说说看!” 郑梦境快步走到朱常洵的面前,死命戳着他的额头,希望可以让他清醒一点。“你以为去交了投名状,人家会看在你曾经是皇子的份上就让你统率三军了?做梦!我告诉你,人根本不稀得让你这种只会纸上谈兵的人去领着他们精心调|教出来的兵士冲锋陷阵!死你一个,他们顶多就削个爵位。你父皇从始至终都要靠他们镇守北境啊,这头削了,转过头就立刻找个由头给重新赏回去你信不信?!” 朱常洵由着母亲说了一大通,一个字都不反驳,乖乖垂头听训。这是他自小的梦想。他知道父皇要靠李家,那不也是因为大明朝没有武将可用吗?重文不重武是大明朝历来的看法。为什么母亲就是不相信自己也能做到呢? 靠李家也是靠,靠他也是靠,他便是成了庶民,身上也还留着朱家的血,是自家人。难道不比李家更可靠些?先前皇兄就说过,要不是李家在北境放任,努|尔哈赤根本就不会有机会一统女真reads;。 与其靠着那个吃里扒外的,还不如索性推着自己上。便是死,于他而言也是死得其所。 “母妃,我姓朱,是天家的人,理当协助天子,镇守国门。”许久,朱常洵才说了这么一句话。 郑梦境被惊得后退了几步。 前世福王就藩,她也是这么对他说的。 “便是天命所归,做不成太子,只是个藩王,你也得担起朱家的重担来,助天子镇守国门。” 可结果呢? 郑梦境前世最后悔的事,就是在朱常洵就藩前对他说了这句话。福王妃同福王世子,一个妇人,一个孩童。他们都能从被李贼围攻的洛阳城逃出来,难道福王一个大男人就逃不出来了? 是他自己,安排好了一切。留下殉城,最后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天旋,地转。 郑梦境感觉自己仿佛又化成了魂魄,立在宫门前。望着后金入关,攻破京城,大明朝宫墙上的旗帜在马蹄下被踩地破碎。 是不是自己做再多的努力,历史的车轮还是会朝着原本的方向滚滚而去?仅靠己身,螳臂挡车,根本无济于事。 “你要去,那便去吧。”郑梦境漠然地道。她一步步地往正殿走着,脸上的泪滑落,从下巴滴在衣襟上,濡湿了衣衫。 朱常溆看着弟弟脸上的歉意,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母妃。”他出声叫住郑梦境,“母妃身居后宫,不懂朝政。我不会让洵儿落入那般境地的。” 好似同自己做保证一样,“绝不会的。” 不懂政事是郑梦境两辈子的苦处和软肋。 四个孩子看着母亲微振的背影,有些担心。朱轩姝死死地牵住了朱常治,焦躁地想着自己是不是该上去劝劝母亲。 “是,我不懂。”郑梦境仰起脸,望着正殿的宫檐,“但起码我知道,上了战场,去同北夷作战的汉人,没有几个是能回来的。” 孩子们默不作声地望着她走进去,身影消失在殿内。 朱常洵喃喃道:“我是不是是不是太过任性了?” “没有。”朱常溆对他说道,仿佛也是说给自己听的,“母妃总有一日,会明白过来的。” 朱轩姝望着他们许久,松开了被捏红了的朱常治,扭身进了屋子。 既然洵儿出宫已成了定局,身为长姐,自己也该做些什么。便是让他日后的路能容易些,也是好的。 朱翊钧木然地坐在龙椅之上,望着下面的朝臣们不断提出对自己草草结束了秋狝案的反对。他知道朝臣们并非出于正义,而是因为事涉翊坤宫,自己有偏袒之嫌。 言官的唾沫几乎都要喷上朱翊钧的脸了。他还是努力地让自己保持冷静。 不懂轻举妄动,不能廷杖。一旦自己动了怒,这些人的目的就达成了,小梦和那四个孩子,今后的路都会很难走。 他的姝儿,还没婚配呢。万不能让这件事阻了好人家。 阁臣中除了赵志皋外,谁都没说话。张位从来都是城府不低之人,在这种涉及天家之事上,惯来不发话reads;。王家屏身为首辅,被连带着一起骂地狗血淋头,不是不想反驳,而是他看出朱翊钧想要利用皇长子一个人的牺牲来保全大局,令这件事不致再次发酵升级。他也忍着,没说话。 言官们却不是这样想的。这是“清君侧”的最好机会,天子偏袒翊坤宫,往常并无逾矩,他们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如今牵扯上了国本,还要因爱而行事,这就是无法容忍的了。 他们巴不得可以激怒了天子,给自己来一个廷杖,博得一个青史之上的美名,此后连带后人一起都扬名立万。 朱翊钧张嘴,很想说退朝。但看了眼王家屏,后者朝他轻轻摇头。 还得受着。言官们骂过了瘾,这件事的余波才算真正结束。到时候一切都会重新上正轨。 朱翊钧在心里盘算着,也许等册封溆儿为太子的时候,还会有人翻一回旧账。到那时候却比眼下好对付多了,便是再让皇长子回京,也基本是个废人,并无可能参与国本之争。 王家屏看着天子脸上的不耐,知道他快到忍耐的底线了。可言官们还在说个不停。自己得想个法子才行,否则先前忍的一切都会成了泡影。 “陛下!陛下!”慈宁宫的小太监哭着跑进来,跪在朱翊钧和朝臣们的面前,“陛下,就在方才,慈圣太后娘娘薨了。” 王家屏松了一口气。这下言官便是再想逞口舌之能,也不得不收敛。他领头向朱翊钧行礼,“陛下节哀。” 朱翊钧看着底下跪了一片,有些茫然。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是泣不成声。多少年了,自己同母亲相争相亲,最后还是迎来了这一步。 小太监边哭,边将一封懿旨从袖中取出来,双手举高了。“陛下,娘娘薨逝前写了这封遗旨,让奴才交给陛下。” 田义快步下阶,将懿旨取来交给天子。 朱翊钧只看了前面几句,手上的劲道就松了。懿旨飘飘然落在阶上。田义赶忙将其捡了起来,趁着机会瞄上一眼,不由大惊。 王家屏微微抬起头去看天子的表情,旋即又收回视线。心中的惊涛骇浪,难以言说。 朱翊钧缓缓起身,用手捂着眼睛,朝下面挥了挥手。田义上前一步,喊道:“退朝。”随后搀着天子往后面走,时不时地朝朱翊钧脸上看一眼。 “去翊坤宫。”朱翊钧停下了脚步,望着阴沉沉的上空。 小梦,朕还是没能保住洵儿。你可会责怪于朕。 茶汤泼湿了郑梦境的裙子,茶碗顺着织金裙一路滚下了膝头,落在青砖地上滴溜溜地转着。 郑梦境面对着朱翊钧的泪眼,半晌没说话。许久她才觉得自己找回了声音。“既然,是娘娘的旨意,奴家,同洵儿,自当遵守。” 朱翊钧点点头,不再说话,径自离开了翊坤宫。 因一时之气,将王淑蓉从景阳宫给放出来,是他现在最后悔的事。 慈宁宫里宫人们哭作一片,朱翊钧行过之处,纷纷膝行让开。 这是朱翊钧在十几年后第一次再次见过王淑蓉。满头的白发,黝黑的皮肤上满是斑点皱纹,一点都不像是享尽尊荣的后妃,便是比常年在李太后身边服侍的田夫人都老。她看起来很瘦,好似十几年不曾吃过饭,从袖子里探出来的手好似一双白爪。 王淑蓉脸上没有丝毫悲伤,平静地望着走近的朱翊钧。她起身,朝天子一福,“陛下。”看着此时的天子有多悲伤,她心里就有多幸灾乐祸reads;。 是你们逼我的!将莫须有的罪名强行按在洛儿身上,让他不得不被送去凤阳圈禁,过那种生不如死的日子。 洛儿,她最后的那点曙光,你们都要夺了去。 不仅是天子,连同整个翊坤宫,自己全都不会让你们好过! 朱翊钧怠懒看她,只朝陈矩挥挥手。 陈矩侧过身,向身后特地挑了的几个太监使了个眼色。他们飞快地上前捂住王淑蓉的嘴,双手反剪,拉下去。 出人意料的是,王淑蓉连挣扎都没有。就这样任由他们粗暴地对待自己。她的嘴虽然被捂住了,可那双睁得发亮的眼睛叫人瞧着心里极不舒坦。 坐在母亲榻边,看着她紧闭着双目,朱翊钧摸上了她的手。冰凉,僵硬。就好像当年先帝驾崩时候的模样。 李彩凤的头发已经叫宫人们梳理过了,脸上也给施了脂粉,看起来倒没有还活着那时候的病态与憔悴。只是没有起伏的胸膛与一动不动的模样,还是叫人看出来她已是没了生气。 对这个母亲,是爱更多,还是恨更多,朱翊钧自己也分辨不出来。他只知道在母亲的心目中,李家凌然于一切之上。也许母亲过世前,心中嫉恨自己没能保下潞王,没能对武清伯府更好些。 还将她最为疼爱,一心想捧上太子位的皇长子送去了凤阳。 母亲死前,大概是恨着自己的吧。 朱翊钧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在坐上銮驾的那时,田夫人从角落里走出来。她跪在天子的脚下,全身都抖得厉害。 “陛下,娘娘的遗旨乃是王嫔矫诏。她c她盗了娘娘的金印!” 田义上前怒道:“先前为何不拦着,如今才知道禀上来!”若是在太监送来前,事情未曾宣扬开,朱常洵离宫尚有转寰的余地。 田夫人哭道:“奴家,奴家不敢啊!王嫔她疯了!王嫔当时关了大门,举着刀子不许任何人出去,只将遗旨交给了那个小太监让他去跑腿。” 朱翊钧合上眼,不想再听下去。他朝田义挥挥手,让他将田夫人拉开。 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中宫病重沉疴,无法料理太后的丧仪,所有的一切都压在了郑梦境的肩上。 郑梦境多希望慈圣太后的丧仪永远都不要结束,这样她的洵儿就能一直留在自己身边了。 内外命妇哭了一天又一天,最后还是迎来了下葬的那日。 郑梦境木然地望着慈圣皇太后的棺材从宫里缓缓驶出,朝着昭陵的方向去。做完一切事,她丝毫不留情地率先离开。 如果没有李太后,她与王淑蓉本就不会成了敌手,她的洵儿也不会就此离开。 郑梦境走过外命妇的身旁,听着她们窃窃私语地对自己议论着。她的胸膛挺得越发高。 夜里头,朱翊钧再一次来到了慈宁宫。 这里已经空无一人,唯有偏殿还算有些人气。 田义将门打开,让朱翊钧走进去。被捆成个粽子样的王淑蓉正在里面待着。 朱翊钧将从她身上搜出来的太后印丢在她的面前,“该怎么做,田义你来定吧reads;。” 田义脸上带着浅笑,躬身向朱翊钧行了一礼。 原本并未挣扎的王淑蓉在看到田义身后的那些锦衣卫拔出尖利的匕首时开始剧烈地动作起来。 一张大网将王淑蓉整个都牢牢捆住,不多的肉从网眼中突出来。 锦衣卫手起刀落,新鲜的血液喷溅出来,落在行刑之人的手上。冰凉的青砖地上落下一块带着血的皮肉,散着一丝热气。 王淑蓉瞪大了眼睛,嘴里被塞着一大团的布,想喊也喊不出来。 一刀,又一刀。 朱翊钧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女人从剧烈的挣扎,到最后的奄奄一息。 只剩下最后一刀了。 田义朝朱翊钧行礼,“陛下,后头有些腌臜。夜已深了,陛下还是回去歇息吧。奴才会清理干净的。” 朱翊钧点点头,转过身,冷漠的声音听在王淑蓉的耳中好似地狱里最恐怖的魑魅魍魉。 “王嫔私盗太后金印,畏罪自裁。将这消息送去凤阳,叫庶人洛知道,也好缅怀生母,服个孝。” 正红色的袍子擦在地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悄无声息的夜里格外清晰。 王淑蓉听着这样的声音,双目上移,望着一杆大刀泛着月色的光辉向自己砍来。 滚烫的血液流经冰凉的青砖上,一路冒着热气。还不等冷却,就被人一一擦拭干净。 朱翊钧从慈宁宫出来后,就去了翊坤宫。在宫门外头,他就看见里面灯火通明。 今夜翊坤宫谁都睡不着。 李太后的遗旨上写得分明,朱常洵当在丧仪结束后的第二天就离开宫中,于民间做一个庶人。 朱轩姝熬了几天几夜,赶着将一件衣服做了出来。宫里的布料大都是丝缎,平民是不能穿的,为了找棉布,她费了好些功夫。 将折好的衣服递给朱常洵,“你现在还在长身体,兴许过几年就穿不下了。” 朱常洵笑着接过衣服,手不经意地在衣襟上擦过。 硬邦邦的,里头缝了东西。 朱轩姝扭开脸,“你好生收起来,别叫人给偷了去。” 朱常洵默不作声地点点头,将姐姐亲手做的这件衣服放在最底下,用旁的衣物盖起来。 “我没什么好送的。往日里父皇母妃都是一碗水端平,我有的,皇兄也有。”朱常治给的是一把能贴身藏着的匕首,薄如蝉翼,比普通的匕首都要小,要薄。“只这个,是当年我磨着父皇要来的。” 朱翊钧站在门口看了许久才进来。“都去睡吧,明儿一早洵儿就得走了。” 郑梦境坐在上首没起身相迎。今夜她没心思再去逢迎什么。 朱翊钧在她身边坐下,身上传来淡淡的血腥味。“王嫔没了。” “她终于没了。”郑梦境转过脸,不想叫朱翊钧看到自己狰狞的泪脸。 朱翊钧默了许久,又问她,“知道洵儿往后会去哪里吗?” “大抵会去辽东吧reads;。”郑梦境扯了扯嘴,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便是说去江陵投奔他舅舅,八成也是假的。这么多年了,陛下还没看出他是个什么性子的人吗?” 朱翊钧怎么会不知道呢,他再明白不过了。 两个人谁都没提去睡的话,一起在正殿不言不语地枯坐着。直到天拂晓了,才如梦初醒般地意识到朱常洵该走了。 三兄弟倒是晚上在一个屋子睡的,说了一晚上的话。 “我瞧着二皇姐把银票往衣服里头缝的。都是些小银票,怕你在外头露富,被人盯上了。”朱常治将手枕在头下,望着顶上的帐子,“衣襟c袖口c下摆,全都缝了。” 朱常洵默了片刻,道:“我知道,方才接过来的时候摸到了。”他扭过脸去看一直没说话的朱常溆,“哥哥你说,我去了辽东之后,该投奔谁?” 无论投奔哪一个,朱常洵都是从一个兵卒开始的。不会有人因他曾经的身份而另眼相待。 朱常溆很想告诉他,别去了,上江陵去找舅舅吧。可他还是听到了自己对弟弟说:“去李家吧。” 二十二年后,努|尔哈赤就会攻打抚顺,辽东是离他最近的战场。 “好,我听哥哥的。”朱常洵嘴角微微上翘,“你们等着我,我还会回来的。到时候,太子哥哥一定要让父皇封我个骠骑将军。” 朱常溆扭过脸,将眼泪埋进枕头中。“嗯。便是我不提,父皇也会封的。他素来喜欢你尚武。” 朱常洵望着外头的天亮起来,从床上起身。 “我该走了。” 两个兄弟默不作声地同他一起起来。最后一次一起更衣,洗漱,出门。 郑梦境舍不得儿子,一路将人送到宫门口,犹觉不够。 这是她看儿子的最后一次了。 朱翊钧知道她会舍不得,自己是没法子亲送了,便允了他们同朱常洵一起上马车。 马车的帘子被风微微吹起,路边小贩们的叫卖声入耳。 郑梦境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多少次念着想要出宫,现在倒是成了,却是因着再也见不到朱常洵。 马车在城门口停下,朱常洵伸出手去撩开一半,又放下。他转过脸,将车上每一个人的脸都细细看了,记在心里。 随后鼓起了所有的勇气,一把撩开帘子跳下车。 车上哭声一片。 朱常溆用力地攥紧了拳头。他不会让朱常洵轻易赴死的。 马车在城门口停的时间并不久,等朱常洵离开后就开始往回走。途径徐家的时候,朱常溆提出要下车。郑梦境不想说话,只朝他摆了摆手,由得他去。 敲开徐家的大门,朱常溆直奔徐光启的面前。 “先生,大明朝的火铳,要怎样才能让兵卒人手一杆呢?” 对付草原上的骑兵,火炮c火铳,是最有效的方法。 朱常溆仰着脸,认真地看着徐光启,等待对方给自己的回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04章 史宾到京里的时候,正好是年节前一天。他将林海萍安顿在自己的私宅中,得了宫里允了入宫的手令后,便将造就准备好的东西带着进了宫。 因是算过日子的,所以年礼也给备下了。只是宫中因慈圣皇太后薨逝,所以今年过年冷冷清清的,根本就没大办。 史宾走在熟悉的宫道上,望着不断行过的宫人们,心道,便是慈圣皇太后没走,只凭了秋狝以来出了那么多事,这次年节也必是过不好的。 进了启祥宫,将单子和东西一并交给了田义,史宾见了天子。朱翊钧懒懒地,没说什么,只寒暄后让他去一趟翊坤宫。 “你与皇贵妃早先便认得,如今她身子不爽利,你挑些遇着的新鲜事说与她听罢。”朱翊钧叹了一声。自朱常洵离宫后,小梦的身子就好似垮了一般,整日躺在床上也起不来。自那年太庙雪日一跪后,小梦的身子就不大好,若是就此将养不好,是不是自己 朱翊钧不敢往下继续想,冲史宾挥挥手,让他离开。 得了天子的令,史宾就好似有了借口般。非是自己想去见,而是陛下的口谕。 翊坤宫看似只少了一个人,却仿佛变得没了人气。朱常洵的离开,带走了所有主子的心。宫人不敢在这节骨眼上触霉头,一个比一个低眉顺眼,大声喘气都不敢。 “娘娘reads;。”史宾在刘带金搬来的绣墩上落座。他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心思,只稍稍朝郑梦境看了一眼。 娘娘看起来的确不大好,怪不得陛下那样忧心。 郑梦境的脸色很是苍白,面对史宾却也努力地让自己笑出来。“史公公,打你自请出海后,已是许久不曾回来了。今次怎么想起回京来了?” 史宾想说自己放不下,最终还是将这话咽了回去。他道:“奴才听说宫里出了事,便念着回来瞧瞧,看有什么地方是帮得上忙的。”顿了顿,带着歉意地道,“是奴才回来晚了。” 郑梦境摇摇头,“与你并不相干的。便是你回来了,又能如何?”她苦笑,“王嫔假借太后名义矫诏,谁能拦得住?” 史宾试探着问道:“陛下就没将此事宣之于众?既是矫诏,自然作不得准。” “陛下自然想,可宣了之后呢?朝臣不会以为是陛下为了保住洵儿,特地拉了王嫔出来做挡箭牌?”郑梦境垂头掰弄了下指头,以为已经哭干了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庶人洛被圈禁,已是叫人心怀恻隐。如今又拿了他生母出来说事,真真是要将人母子赶尽杀绝——舆论只会这般去想。” 史宾静默不语。风声,滴漏声,鸟群的鸣叫,声声入耳,好似扫去了郑梦境话中的悲意与无奈。 “只能这样了,到此为止才是最好的法子。皇长子被废,洵儿贬为庶人。各打五十大板,陛下还是公正严明,无丝毫损伤天家威仪。” 郑梦境说完这番话,心头的郁气并未得到排解。她扭过头去,想好好看看许久不见的史宾。 史宾黑了,瘦了,倒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模样,而是结实的精壮样子。乍一眼看去,好似与初见时c离开时,完全是两个人,可再细细去看,就能知道人骨子里的东西总是变不了的。只是现今又在那书卷气中添了一分豪壮的味道。 “公公如今瞧着,倒有几分儒商的味道。”郑梦境微眯着眼。一点都不像是个太监,若是贴了假须,走在外头十个里头倒有八个以为这是个仗义疏财的富户。 史宾面有赧色,“奴才哪里当得上娘娘这等夸赞。都是一群好友们帮衬着,才能让奴才替陛下略尽绵薄之力。” 郑梦境笑了笑,低了头。窗外一只鸟儿扑棱着飞过,钻入竹叶间搅得半黄半绿的叶子索碌碌地发出声音。她抬起头,有些迟疑地道:“若是公公在外头方便,还劳烦公公替我打听一番洵儿的消息。” 史宾微微偏了头,有些不解。“四殿下当是会写信回来吧?” “儿行千里母担忧,洵儿便是寄信回来,怕也只报喜。”郑梦境的手掩在被子底下,一下下地扣着自己的手心肉,“是好是歹,我都想知道他的现状。” 史宾略一思索,点头应下。“待奴才出宫后,自去安排。” 得了史宾的诺,郑梦境才觉得心里好过些了。不是没想过写信去江陵,让自己的兄长帮忙关照一二。只是郑国泰如今一介布衣,难以与曾居司礼监秉笔的史宾人脉广。便是人往辽东去,那里也还是有太监在做监军,他们往宫里送信更容易,总能更快地知道朱常洵的消息。 “如此,我便安心了。” 史宾见她恹恹的模样,便刻意寻了一些海上的趣事来说,想哄得她开了颜。连说几事,见皇贵妃都是勉勉强强的模样,便想起似乎总是咋咋呼呼的林海萍来。 不知她人此时可是在京中胡乱瞎逛着。思及此,史宾不由一笑。 郑梦境见他笑得莫名,引起了自己的好奇。“公公在笑什么?” “哦reads;。”史宾收敛了笑意,道,“今次漳州的林镇抚也随奴才一道入京来了。” 郑梦境倒是听说过这个人,“她是你招抚的?是也不是?”见史宾点头,笑道,“倒是看不出公公还有如此口才,着实叫人佩服。” 史宾见她对林海萍有几分兴趣,便道:“娘娘想不想见见她?都是女子,入宫来当是无碍的。她常年在海上漂泊,知道的事想来比奴才这个半路出家的要多。” 郑梦境原想拒了,转念一想,林海萍如今身为镇抚,正是通晓军队的事,寻来问一问,倒也能对朱常洵日后的生活有个更深的了解。“也好,宫里许久都不曾有人来过了,快没了生气。趁着年节,你便让她进宫一趟吧。年礼是不必备下了,人来了便好。” 虽然皇贵妃是这般说的,但史宾回去后还是操办了起来,让林海萍一并带去宫里。只现在正是年里,商户大都不开门做生意,他要寻东西得比寻常费上更多的功夫。 要见自己镇日挂在嘴边的“狗皇帝”了,林海萍不免有些忐忑,跟着史宾里里外外地跑着。史宾见她实在是慌得很,笑道:“你怕的什么,陛下又不会吃人。” “嗐,我怕圣上做什么。”林海萍根本不担心见朱翊钧,“我在漳州谨守职责,他不赏我倒罢了,难不成还要砍了我的脑袋?”她怕的却是要见的几个后宫女子。 漳州偏远,又近海,有倭寇侵袭之忧。当地民风彪悍,女子们也不遑多让。林海萍在漳州还算是过得自在。等入了京却发现,这北地的女子大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难得见了几个,脚都缠得小小的,走起路来风姿非凡,举手投足尽显了风流之态。 同她们一比,林海萍不等旁人笑话自己粗鲁,先暗地里羞上了。怪道史公公瞧不上自己,跟京里的女子一比,自己实在是粗鄙不堪。宫外的女子都这般模样,宫里的娘娘们啊,公主们啊,一定更是优秀。 林海萍倒是有心想学,不过学了半日功夫,又觉得别扭。索性抛开了去,自己原本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就好。 不管史宾好不好这口,反正她都定了以后要做邻居。便是日日能瞧着人,那也好啊。 宫外倒还好,林海萍且能自我安慰一番。现在要入宫了,便是真个儿地怕起来。听说后宫的女子善于心计,若是话里有话地把自己给奚落一顿,她还听不出来,岂不是要叫人笑掉了大牙?! 回头人再同史宾学一回 林海萍越想越不愿入宫了。 史宾瞧她的模样只觉好笑,却也有些感慨。到底还是女儿家,有几分模样显出来了。他劝道:“无妨的,中宫同皇贵妃都是性子顶好的人,不会为难你的。荣昌公主性子偏沉稳,皇次女性子更活泼,也都不是那等刁钻的人。你只管去见了娘娘同殿下便是,不会出什么事的。” 林海萍期期艾艾地道:“那c那你同我一起去不?”史宾在宫里待过,好歹可以提点自己一下吧?就是多个人也好照应啊。 “自然。”林海萍没让人教过宫规,难免会出些小纰漏。光她一人去,史宾自己还不放心呢。 这下林海萍算是放下了一半的心。“那就这么说定了!”转念又道,“那我入宫,穿什么衣服好?是不是别穿同娘娘一色的好?要是穿一色的,她们会不会生气?” 史宾扶额,将呱噪不停的她推出去,“我这儿忙得很,你先管着自己去耍。回头衣裳c配饰,我都会给你备妥了,用不着你想。” 林海萍被推到了外头,还不死心地想转回去,门却被史宾给“嘭”地一下关上,险些没夹住她的鼻子。 揉了揉被劲风刮过的鼻尖,林海萍踢了一脚门,忿忿地回自己屋子里继续担心去了reads;。 林海萍入宫,朱翊钧多多少少还是赏了些东西。财大气粗的林海萍根本瞧不上那点赏,只看在史宾的面上还是勉强谢过。等转去了咸福宫,她才知道,大阵仗在后头等着呢。 不仅皇后c皇贵妃在,已经嫁出宫的荣昌公主同皇次女在,就连两个皇子也都悉数到场了。 林海萍捧着惴惴的一颗心,小心翼翼地在宫中贵人们的跟前行了礼。待皇后赐了座,她还不断想着自己方才行礼有没有做错哪一步。好像万福礼是左手在上,右手在下的?不不不,好像是反过来的?似乎也不对到底是哪个才是对的! 烦死了! 史宾坐在她身边,目不斜视地轻咳一声。林海萍立即会意地端坐了身子,等着贵人们问话。 朱常溆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子。肤色黝黑,看起来很健壮,与宫里女子的柔软全然不同,容貌俏丽灵动,很有精气神。倒有点像是武将,又比寻常的武将多了几分活泛。 如今月港的大明商船,就是靠着这样的女子才能畅通无阻的吗? 朱常溆今日过来,是为了能更多地了解到大明朝军队的情况。既然弟弟铁了心要从戎,他就要尽可能地保证军中的待遇,提高弟弟活下来的希望。他拿眼去看坐在皇后边上的母亲,对方心里大概想的也和自己一样才是。 王喜姐不是很愿意见林海萍,于她看来,一个女子混迹男人堆里,总归不是好事。何况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子,若是将宫中未出嫁的皇女——朱轩姝,给带坏了,那可就大大地不妙。但拗不过郑梦境想见,便也出了面,与人见一见。 林海萍见皇后略问了几句就不说话了,心里长长地“哦——”了一下。敢情想见自己的不是这一位啊。她一双大眼飘来飘去,最后定格在了一直想问,却又碍着王喜姐问不出口的郑梦境身上。 眼珠子再一转,余光瞥到了史宾耳尖上的一点红色。林海萍了然。 原来人心里早就有所属了。怪不得瞧不上自己。 林海萍有些不甘心地朝郑梦境看去,拿着自己与对方比较。人家雍容华贵,自己粗鄙不堪。人家出身是耕农,自己是海寇之后,先前还是大明朝要剿灭的对象。 横比竖比,林海萍都觉得自己样样输人。自做了大当家,再到如今的大明镇抚,她从未尝过这样的败绩。 林海萍情不自禁地又朝史宾看了一眼。情之一字最难看破,她既深陷其中,出不来,索性就陷着吧。 这般自欺欺人地想着,心里还是觉得难受。 郑梦境见王喜姐闭目养神,知道她没了问话的意思,便大着胆子地朝林海萍打了个招呼,“林镇抚。” “臣在。”林海萍收拾了心思,将腰杆挺直。旁的人都没关系,可万不能在这一位的跟前露了怯。 郑梦境见她有些紧张,笑道:“林镇抚很不必如此。恰逢年里,又听陛下说屡建大功的林镇抚正在京里,本宫一时好奇,想见一见你这位奇女子才特地让史宾做个中人,让你入宫一见。若是让林镇抚不快,却是本宫的不是了。” 林海萍心思没在这上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连摆手。又觉得自己的动作有些大,尴尬地将双手收回袖中。“没,没有不快。臣还要多谢娘娘。寻常人哪里入宫来。便是镇抚c千户,也不是个个都有这样的机会。” 郑梦境笑了笑,想着该如何开口询问军中之事reads;。她乃后妃,用词若不妥当,且当着皇后的面,总归不好。若是太过婉转,面前这位似乎又并不太听得懂。 正纠结的时候,却是朱常溆问了。“不知林镇抚在漳州,是如何训兵的?与旁的镇抚c千户领兵,又有何不同?你觉得大明朝的军力与佛郎机c倭寇比,好在哪儿?差在哪儿?” 虽然朱常溆让朱常洵前往辽东,与北夷的骑兵作战。但以他所知道的大明朝军备情况,无论南北差不了多少。只是不知道现在的万历年间,可有比自己那时候要好一些。 朱轩媖眉头一跳,有些不喜。 这还没当上太子呢,就先将自己的位置给摆上去了。 王喜姐看也不看女儿,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伸过手去将女儿牵了,感受到女儿的手微微抖了一下,旋即平静了下来。 功夫还是不到家啊。到底年轻。 郑梦境也是吓了一跳,怎么儿子问得这般直接。她小心地朝皇后和荣昌看去,见她们面上并无什么特殊的模样,这才稍稍放了心。 朱常溆说的是林海萍的老本行,她答起来自然得心应手。“我臣领兵,旁的不管,先得让底下的兵士三餐都吃饱了。” 一句话便语出惊人。这下连王喜姐也无法继续淡定,睁开眼与女儿对视。“三餐吃饱了?这是何意?莫非寻常的兵士,竟是连饭都吃不得了?” 青年壮汉,吃不饱饭怎么可能会有力气去打仗,去为国效力?简直笑话! 郑梦境想的更直接。林海萍不谙官道,说话直来直去,有什么说什么,当是不会糊弄人的。她的心一下子降到了极点,这是不是说,往后朱常洵就会饥一顿饱一顿的,连温饱都做不到。 林海萍对王喜姐的发问觉得很奇怪,“难道娘娘不知道吗?各处兵士都是一日两餐的,有些是一日一餐。每日训两个时辰。我还当这是朝廷定下的呢。我自己是吃不了这种苦的,饭都吃不饱了,还能做得了什么?人愿意来当兵,可不就是为了能有口饭吃,一月有些饷银可拿回家吗?若是在这上头亏欠了人,谁还愿意跟着你一起混啊。” 起先知道的时候,林海萍还生气得很。难怪有人心甘情愿落草为寇也不去当劳什子的兵油子。饭吃不饱,饷银拿不着,活路都给堵没了,打什么打呀。后来问了史宾,人让自己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她才放下心来撸起袖子不走寻常路。 旁的千户c镇抚都笑她傻,也怠懒去理。林海萍可不想自己和史宾,还有手底下的兄弟们拿命去填那个窟窿。坐过海贼的他们,比任何人都要惜命。 原以为自己没做错,可看着所有人都不说话了,林海萍又开始紧张起来。是不是自己又说错了什么?她将身子往边上偏了偏,用力扯了扯史宾的衣裳,让他给自己开罪。 史宾没有理她。 你倒是说句话呀!就等着一会儿娘娘打我板子吗?林海萍急得快哭出来了。同假倭和佛郎机人真刀真枪地过招,她从未怕过。可临入宫前出去打听一圈,听说宫里贵人们爱打下人板子,天子还会让人廷杖朝臣,不知为何,她就慌了起来。 朱常溆瞪了史宾一眼,怨他为何不早日上报父皇。可转念一想,怕是这次上京带着林海萍就是史宾的意思吧?他非监军,只是奉命行海商营利,若是私下将此事捅上天,往后可就别想在太监堆里混了。 监军的太监哪一个不是叫人用银钱填饱了肚子的。太监无妻无后,也就指望多捞点银子等老了能过个晚年。捏断了人家的来财路,可不是将人往绝路上逼吗? 同为太监,史宾这么干了。可就得叫人说上一句“相煎何太急”了。 朱轩姝的心里还好受些,觉得自己当时熬夜给朱常洵缝制了夹有银票的衣裳真是派上大用了reads;。起初本是想着让朱常洵拿了钱去何处捐个官什么的,现在看来却是能救自己弟弟一条命。 郑国泰还在京里的时候同他们提过宫外多少银子能买多少米粮。朱轩姝现下算算自己零零碎碎夹进去的银票也有几百两了,能够让朱常洵吃上好几年的。 郑梦境只得了这么一句话,再往后就不想说了。她在心里反复呷摸着林海萍说的话。倒是朱常溆问得很仔细,将林海萍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头了。 林海萍还是有所保留的,诸如她在漳州亲眼所见有锦衣卫中饱私囊,也并不说出来。为官之道她是不清楚,但做人是怎么个做法,她还是知道的。 郑梦境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看了眼一脸满足的朱常溆,心知该放林海萍回去了。“有劳史公公了。” 史宾起身弓着腰行礼,领着有些不知所措的林海萍退出殿外。 殿中静默,谁都没说话。对于他们这些被拘在深宫之中的人而言,林海萍说的一切听起来都好似天方夜谭。却又不得不去相信,这就是如今的事实。 王喜姐沉默了半晌,才道:“怪不得先前播州之乱刚起的时候,大明朝的军士根本就无还手之力。吃不饱,穿不暖,还要被克扣饷银。”这日子,换做是自己,都不想过下去了。 郑梦境没搭话,默默起身借口身子不舒坦先领着几个孩子回宫去了。 王喜姐点了点头,倒头歪在榻上。今日应酬了许久,她已是有些撑不住了。朱轩媖听了这么多自己从未接触过的事,也顾不上再去想朱常溆是不是有逾矩之行,只顾着自己慢慢消化。 要是驸马知道了这等事,会是怎么想呢? 朱轩媖心里默默记着,等下回徐光启入宫来看自己的时候,一定得把今日林海萍说的话悉数告诉他,听听他的看法是什么。 回宫的肩舆上,郑梦境一直反复想着。自己真的没有丝毫还手之力去对抗吗?刚重生那会儿的劲头去哪里了?中止文忠公家的清算,阻挠了本该发生的万历怠政,甚至就连与己身毫无相干的朝鲜之战都改变了。 为什么她不能再往前跨一步呢? 郑梦境将低垂的头重新高高昂起,眼中的目光不再充满颓丧和悲意。她绝不会让自己的儿子过上吃不饱饭的日子。玉牒除名前,他是自己儿子,除名后依然是。自己绝不会因为洵儿离宫就此撒手不管。 王喜姐先前说的那番话又回荡在郑梦境的耳边。她为后,溆儿为国本。他们乃是母子,愿意同心同力去改变。 时隔多日,笑容又重新回到了郑梦境的脸上。没错,她的确不懂政事。不懂事情交由旁人去做不就行了吗?她只要将自己能做好的事做到极致,便是足够了。 回到殿中,郑梦境让几个孩子先去洗漱歇息,自己在榻上歪了一会儿。醒来后,虽觉得身体还不算大安,却也有劲了。她唤来都人们,“替我洗漱更衣,我上二皇子那儿去瞧瞧。” 吴赞女默不作声地走过来替她束发,两只眼睛一直留心着镜中郑梦境的表情。见皇贵妃终于是开了颜,心便松了。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事情,她的性子又跳脱,往日娘娘愿容着,现下可不一定,若是叫娘娘皱了眉,怕是得从翊坤宫给赶出去了。 现在可好了,总算能笑出来了。 郑梦境也从镜中看到了吴赞女的小心思,“这几日都辛苦你们了。回头让带金取了钥匙去库房拿赏银吧,凡是尽心服侍的,统领赏钱去reads;。” “谢娘娘!”吴赞女应得特别响,梳起头来也越发仔细。 郑梦境叫都人搀着自己去朱常溆的屋子。屋门大开着,守门的太监见皇贵妃过来,正要跪下,却见皇贵妃让自己噤声不语。他便小心转过身,让开道来叫人好进去。 朱常溆缩在里殿,不知在捣鼓什么。那张他自小就用着的书桌已见陈旧,却也舍不得换——他和朱常洵在这张桌上做了许多事情,如今人不在了,便是日日用着,心里惦念着,也是好的。 郑梦境脚底穿着软鞋,踩着地上铺着的那块毯子上悄没声息的。她停住了身影,低头去看,还是那张因朱常洵而铺着的毯子,随着日子渐久,毯上原本鲜亮的颜色变得灰暗,不少地方已是有了破洞,线头都露出来了。 郑梦境慢慢地靠近儿子,书桌上,地上满是木屑。桌上摆着一堆木雕件,有的已是雕完了的,有的不过是半成品,还需要精雕细刻一番。 朱常溆余光瞥见母亲的裙裾,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母妃。”他起身让开位置,“这里有些脏,母妃不如去外头坐。” 郑梦境摇摇头,坐下的时候,手在光滑的桌面上拂过,上面好似还带着朱常洵的气息,叫人怀恋。她信手取过一个雕好的小件,笑了一下,“给洵儿的?” “嗯。”朱常溆在宫人端来的水盆里洗净手,“当日应了他要雕一套十二生肖,除了他手上的那个兔子,还差了十一个。” 郑梦境无比怀念地道:“洵儿肖兔。”扭过脸对他道,“待你给他做好了,另做一只小兔子给我好不好?” 朱常溆一愣,旋即一口应下。 殿外不知何时飘起了大雪,鹅毛般的雪覆盖了整个琉璃瓦。白雪红墙,彼此衬得分明。 刘带金怕郑梦境冷到了,特地去取了件披风给她穿上。她走到门口,望着外头洁白似玉的雪地。 不知道洵儿有没有冻着。下了这般大的雪,路怕是难走得很,若是不小心就会摔着了。身上穿着的棉袍亦不知够不够暖和。他身上带着的银钱也不多,不知道有没有找到干净可意的店家落脚。从来爱鲁莽的洵儿,有没有叫人给骗了去。 万般担心千般忧,在郑梦境的心里说不完。 出了年,史宾带着被赏了飞鱼服的林海萍回去漳州。他们还得预备着开春的出航。 与此同时,播州也传来了好消息。各路大军陆续抵达播州,联合当地石砫宣抚司马千乘给予杨应龙痛击。先前一味只吃败仗的明军总算是打赢了一回。 朱翊钧该高兴的。可是却高兴不起来。 开春后,柳枝上的柳絮四处漂浮,也带走了王喜姐最后的一点生气。 朱轩媖顾不上在榻上安胎,整日整日陪着母亲说话。 王喜姐已是睡的时候多,醒的时候少了。在前一日睡了一天后,太医终于宣告药石无效。 朱轩媖将母亲的手放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母后便是看在这外孙孙的面上,也得好起来才是啊。” 王喜姐不无留恋地一下下摸着,“我也想呐,可惜这就是命。瞧不见,总归是瞧不见。往后啊,你凡有事,先同驸马商量。他虚长你数十岁,走过的路,吃过的盐都比你多,又是个教过皇子的读书人,总归有的是法子。” “哎,我都记下。”朱轩媖知道这是母亲临终前最后的一番话,不免一一全应了。 “莫要同翊坤宫对着干reads;。”王喜姐叹道,“我知你心里还有怨,可都已经过去了。皇贵妃不是什么坏人,若是不信我的话,你且看着往后她是怎么做的。能叫你父皇独宠了这么多年的女子,岂会是什么简单人。” 朱轩媖没说话,看看母亲的神色,还是将这些记在心里。 万历二十五年,四月初四,中宫王氏喜姐薨逝,享寿三十二岁。谥号孝端皇后。 郑梦境原以为王喜姐还会再撑上一段时候,起码也会撑到朱轩媖生产的那一日。却不想菩萨连这最后一点时间都不愿给。 春风拂面,轻柔地叫人心中欢喜。可丧仪之中,哪个都欢喜不起来。 哭得最厉害的便是朱轩媖,她是王喜姐仅存于世的唯一孩子。永年伯府这次也入了宫,痛失爱女的永年伯夫人强忍着悲恸,让朱轩媖好生照顾好自己的身子。 “往后你母后不在了,便是生产时候也没个可心人盯着。徐驸马到底是男人,荣昌你不靠自己,还能靠谁去呢?” 朱常汐的死因有些人聪明,猜到了,有些人还叫蒙在鼓里。 永年伯府一家子就是后者。正因不知内情,永年伯夫人这次话里话外没带上翊坤宫,只在心里暗恨着得亏王嫔同朱常洛都叫天子给罚了。否则便是自己,也会日日在菩萨跟前求着叫他们母子二人不得好死! 郑梦境主持了一场丧仪,累得几乎坐不住,却也只得亲自过来劝朱轩媖莫要太过于哀毁伤身。为防了自己撑不住,她还特地将不愿来的朱轩姝也给带上了。 长辈们都出门料理事务,独留下姐妹两个一处。朱轩姝心里慌了许久,不断地去看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哭的皇姐。 朱轩媖擦了擦眼睛,“有什么话,你说便是了,扭扭捏捏的,哪有半分皇女的样子。” 朱轩姝低头喃喃道:“我怕皇姐你怪我。” “不是你做的,我有什么好怪你的?”朱轩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母亲说过的话,“都已经过去了。” 朱轩姝不知该接什么话,只低了头玩着指头。她心里明白,从前的姐妹交好,再也不会有了。 越是这样想,心里也就越发难过。人为什么要长大呢,一直都是小孩子不好吗?无忧无虑的,一起玩,一同睡,头挨着头说悄悄话。 朱轩媖一叹,将妹妹的手包进掌心。“我才哭完了,你又来撩我。”皱着眉,“怎得手比我还冰?这几日没用炉子捂着?” 朱轩姝哭倒在姐姐的怀里,不知是痛惜过去的好时光,还是因眼下的这份暖意。 朱轩媖搂着她,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不知道自己的举动究竟是出于母亲的话,为了与翊坤宫交好所刻意而为,还是因为这些年来姐妹之情难以割舍,做不到对朱轩姝的眼泪冷漠相待。 腹中的孩子动了动,朱轩姝的手正好压在上头,自然察觉到了。她抬起脸来,遍是泪痕的小脸满满的震惊。“动c动了?!”她好似膜拜一样地将手轻轻覆上去,婴孩仿佛是在回应一般,又动了一下。 朱轩媖将自己的手叠在妹妹的手上面。 这是一个全新的无垢生命,不沾染丝毫人心的污秽。 朱轩媖想起之前徐光启对自己说的话,朝妹妹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是啊,他动了。” 屋外的春花开了两三朵,尚不及烂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05章 先后慈圣皇太后薨逝,再有孝端皇后病殁。朱轩姝的婚事就不得不延后了。 郑梦境对这个女儿心有亏欠,想着将人叫来跟前说会儿话,万别让女儿因这事而心有不满才是。 “母妃,不用同我说这些。”朱轩姝微微噘了嘴,“去岁出了那么多事,我哪还有那个心思去想什么婚事。” 郑梦境看着女儿染上羞意的侧脸,也拿不准这是女儿因为未出阁不敢说,还是因为真的不在意。她极力保证道:“便是等出了孝,你的年岁有些偏大了,也没关系的。天家的女儿哪有愁嫁的。你且放心,你父皇必会给你寻一个好驸马。” “哎呀,母妃,我真的不在乎。”朱轩姝见母亲会错了自己的意,慌乱中将心里话给说了出来,“我根本就不想嫁,现在c现在挺好的。” 郑梦境愣了一会儿。同样的话上回自己不是和女儿说过了吗,她还以为说明白了呢,怎么一下子又回到了原点去了? 不行,她必须得和女儿再好好说说,必须得掰过来才是。 可也不能一味地堵堵不如疏。 郑梦境想了想,拉着女儿做到自己身边来。“姝儿。你说说看,为什么,就不想嫁人呢?上一回,我们不是说的好好的吗?”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女儿的表情,想从上面看出些端倪来。 朱轩姝的小脸红扑扑的。她原先的确是觉得母亲说的没错,可后来见了林海萍,就觉得人家那样的恣意日子也挺好的。为什么女儿家非得嫁人不可呢?难道只过得开心还不够吗? “母妃觉得,林镇抚那样不好吗?”虽然心里是这般想着的,但朱轩姝还是想听听母亲的意思。 郑梦境心中一叹,还真叫她猜着了。原先让林海萍入宫,不过是想打听大明朝军队的情况,好对朱常洵日后的生活有个底。谁想到阴差阳错的竟让女儿又走到歪路上去了。 “对林镇抚而言,她那样的日子自然是好的。”郑梦境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可是你却不能同她那样去过日子。” 朱轩姝瞪大了眼,“为何?同是女子,为什么她能做,我却不能做?我还是皇女啊,天底下还有皇女不能做的事情吗?”她心里有些不甘。 难道天皇贵胄不是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吗?便是自己不去做那等欺男霸女的恶事,只想过得快活,都不行? 郑梦境笑了,“自然有皇女不能做的事。旁人且不论,你看洵儿。”提起这个儿子,心中又是一叹,“洵儿自小就念着想要从戎,如今也算是如愿了吧。可那日林镇抚说的话你也听到了,大明的兵士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你猜洵儿知不知道?” 朱轩姝细细想了想,摇摇头,“当是不知道的。”弟弟同自己一般,呆在宫里十几年,看遍繁华,哪里会知道这样的事?便是有心想问,这宫里的人又有谁敢同他说的。 “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洵儿是开了弓就再没回头路的,若是到时候吃不了那份苦,想要再回宫里来,一万个不能够。”郑梦境怔了一会儿,发现自己说偏了,又将话头给重新拾回来,“洵儿是这般,你也是。” “姝儿,身为皇女,就要做到皇女该做的事reads;。荣昌的婚事,她真的心中愿意吗?哪个女子会乐意嫁给一个比自己父亲年纪还大的人?不会的,不会有的。”郑梦境苦笑着摇头,“荣昌知道这一点,也正因为明白,还主动要求下嫁,所以你父皇才会那般高看她,觉得荣昌不一般。” 朱轩姝慢慢品着母亲的话。同样的话,好似大皇姐也曾经对自己说过。当时大皇姐说的含糊,自己不甚明白,如今母亲再细揉开了说,却似明白了一些。 “所以说我就只能乖乖等着父皇给我选了人,然后嫁过去了?”这句话说得极轻,仿佛是朱轩媖对自己的自问。 郑梦境点头,“天家为大明朝的表率,不能走错了哪怕一步。你父皇是,已经过世的孝端娘娘是,你的兄弟们是,你也是。” “我c我明白了。” 看着女儿几乎快要哭出来的模样。郑梦境怀疑自己是不是往日对她太过保护了,宫里的孩子哪里有这般晚熟的性子。 也罢,且慢慢再重头教起来也是一样的。横竖离她出宫还有些日子。 郑梦境在翊坤宫为女儿费心,却不知另一场风波很快就降临到自己的身上。 朱翊钧在活剐了王淑蓉后,尚不觉得解气,将王淑蓉一家全都寻了个由头下罪。干这事的是田义,他早就想着能让自己手中的西厂压过陈矩的东厂一头。听说天子有意,赶忙就抢了这事来办。 王家落罪的凄凉下场落在不少人眼中便很不是滋味,觉得天子做的有些过了。人家女儿在宫中做的事是错,可罪不及家人,再者说了,要不是天子将皇长子推出去做了挡箭牌,身为母亲的王嫔怕也做不出私夺太后印的事。 但王家到底是外戚,为他们说话的没几个。大多数人都不过是在私底下哀叹朱常洛的际遇,觉得天子因爱而太过恣意而行了。 王家的事如同石子投入水中,起了一点涟漪,随即就不再有动静了。但这颗石子令本就快满溢出来的水池高涨了一分,从池中溢了出来。 皇后薨逝,中宫空悬,国本也同样悬而未决。朝臣们就又开始想着要给这两个空缺的位置填补进去。人选是很明确的,若从后宫里挑,除了皇贵妃,谁都做不了中宫。倒是可以勉强说与孝端皇后同年入宫的刘妃侍奉年久,可到底未生育,比不得膝下四子的郑皇贵妃。 不,现在是膝下三子了。 太子位,无论是从序位上看,还是资质上,都是皇次子朱常溆打头阵。国本若是定了皇次子,中宫却是旁人,倒是搅得大家都尴尬。 绝大部分朝臣都是没有意见的,二十四年年末开始一件接着一件不断迭起的事情,已经搅得他们现在无心再去掺和。 何况便是提了旁人,天子也不会同意。 可是偏有人不爱走那寻常路。在朱翊钧打算秘密谋定了将郑梦境提上后位,而后顺理成章地册封朱常溆为太子之时,不知怎得,风声渐渐传了出去,不少人都开始跳了出来,要求朱翊钧重开选秀册立皇后。 跳得最起劲的便是顾允成。这一位不是旁人,恰是在江南重建东林书院的顾宪成的弟弟。 东林书院如今已是名气不小了,不少当世大儒都曾受邀前去授课。每每讲课时,屋中根本坐不下,就连树上都有不能进门听讲的学子爬上去旁听几句。顾宪成的身份也随之水涨船高。作为他的弟弟,顾允成也不遑多让。 兄弟俩一个于京中为官,一个在家乡授学。都是无锡当地交口称赞的大人物。 日子久了之后,顾宪成就不再满足于仅仅是授学这一点了reads;。他开始广邀好友一同就朝廷时事私下探讨,往后就又挑了几个自己看中的学子参与进来。逐渐地,东林书院针对朝事针砭利弊的看法传播开去,竟引得不少人赞同。慕名而来之人也越来越多。 身处京中的顾允成在与兄长的往来家书中敏锐地看到了他们可以利用东林书院的名望,在朝中建立起自己的新势力。不独于其他人以地域区分。本来嘛,有志之人何须分出身。他身在朝中,早就对不少事看不过眼。阁臣亦非当日文忠公之时,于他看来,当今阁臣的碌碌无为,令天子越发没了约束,行事渐渐放纵。 这是大忌!国朝哪里能由得天子一人恣意而为。君与众臣共治国是顾允成心中一直以来的梦想。 现在,这是一个绝佳的时机。顾允成认为自己可以在朝中作为一个领头人,将东林书院中志趣相投的人聚拢起来,与无为之阁臣抗争,向放纵的天子直谏。 身后美名,何须担忧? 顾允成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在得知朱翊钧有意要册封郑氏为后,他就立即挥墨写就奏疏,于朝会上递交给了天子。 顾允成很是得意自己这封奏疏的用词,站出队列时,脸上的得意劲还没消下去。“陛下,臣以为,皇贵妃郑氏不堪为后,理当重开选秀,另寻新人扩充后宫,执掌中宫。天家已是有数年不曾诞育皇子,此次正可选立旁人,开枝散叶,为皇家繁衍生息。” 朱翊钧皮笑肉不笑,他最烦的就是别人的手长得要伸进自己的后宫里来。“顾卿倒是说说看,皇贵妃何处不堪为后了?诞育数子,暨诸公主。孝端皇后病重,皇贵妃日夜侍疾,辛劳服侍。慈圣皇太后沉疴病榻,她亦亲力亲为,侍奉汤药。论德行,论姿容,皇贵妃难道还不够吗?” “自然不够。”顾允成正色道,“陛下,庶人洵是有谋杀手足之嫌疑的。何人可知此事不是皇贵妃指使?此等包藏祸心的奸妃,陛下容于宫中已是错了,如今要将这等恶女立为中宫,为天下女子的表率,更是大错。陛下,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万不可一错再错!” 朱翊钧气得眼前发黑,抖着手指向殿中站得一身正气的顾允成。“皇贵妃指使的?顾允成,你给朕将证据拿出来。没有人证物证,这般血口喷人,你竟还觉得自己有理了不成?!” 顾允成将腰板挺得越发直了,“臣自然有。庶人洵自请为民,既心中不念国本,便是为了旁人去做嫁衣。纵观皇子,除了皇贵妃所出的皇次子,还有谁能是能令他舍弃天家身份的?二人皆为翊坤宫所出,若无皇贵妃日日教导,岂会在十余年后上演这一出戏?陛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陛下包庇翊坤宫,将皇长子废除便是自欺欺人之为!如今天下人还有谁不在耻笑陛下的!” 站在群臣之中的张位呷摸了嘴,一口白须抖了抖。他用冰冷的目光看着顾允成。 真真是个蠢物! 朱翊钧先前百般掩饰,就是为了将秋狝案的影响降到最低。如今大家都已是默认了,也不再有人提起。他倒好,自以为是个清醒人,在堂堂朝会之上大剌剌地揭开了天家的伤疤。 张位猜准了朱翊钧定会发怒,他是做好了袖手旁观,并不上前救人的准备。顾允成之心,张位早就看出了几分,有这个人在,迟早会是个祸害,倒不如早早地让他去了,也能换朝堂一个清净。 如今朝中就是这样自以为是的言官太多,所以才会整日不做正事,乌烟瘴气的。 是该清理了。 朱翊钧扶着青筋直跳的额头,冷笑一声,“依顾卿之见,朕是不是也该让皇次子同皇五子一起贬斥为民才是正道?” 顾允成略一犹豫,觉得自己若是现在说好,怕是有些不近人情reads;。他心中设想的是可以让天子收回成命,将送往凤阳的皇长子重新接回来,而后追封已经过世的王嫔为后,让皇长子成为名正言顺的太子。 毕竟自己曾为太子立过功,等太子登封大顶后,自然就不会忘了自己这个提议者。 大明朝,也不是没有非翰林而入阁的人。 顾允成左思右想,觉得事情做的太绝总归不好,便道:“臣以为,应将皇次子一同贬为庶民,皇贵妃郑氏废去皇贵妃位。” 这句话一出口,顾允成就觉得这个建议提的特别好。没了皇贵妃,余下的皇五子尚年幼,好好教导日后出不了事。皇长子最大的敌手乃是皇次子,只要人一去,再没了对手,陛下也不得不将皇长子给接回来。 顾允成没有发现自己身边同僚的眼神,便是平日与他交好的人,此时目光也很不对劲。 顾侍郎今日可是吃错了药?堂堂朝会竟会说出这等荒谬的话来。 朱翊钧听完他的话,气极反笑。他觉得自己现在比平时更加冷静许多。“所以顾卿的意思,是说让身患残疾的皇次子去民间讨生活吗?朕很想知道,皇次子去了民间能做什么?他的腿脚不便,就是给人跑个腿的做不成。大概只能于饥冷之中病死于某户人家的墙根底下吧。” 顾允成一愣,他倒是没想起来朱常溆是个腿脚不灵便的人。朱常溆平日里给人的印象太好了,以至于已经很少有人会去留意他的那条残腿。 不过很快他就反应过来,重点并不是朱常溆的伤腿上。天子这是歪曲了自己的意思。郑氏于宫外的兄长不是京中有名的富户吗?便是皇子贬为庶民,也可在舅家的照拂下长大的,哪里会同天子说的这般夸张。 朱翊钧抢在顾允成自辩前,再一次开口。“不仅皇次子,你接下去是不是还想说皇五子亦为皇贵妃所出,也该赶出宫去?”他的目光在殿中扫了一圈,“皇五子今年方十岁,于民间不过是个稚童。他能做什么?要怎么活下去?” “他们两个,一残一幼,在民间恐是活不过十日就会没了命!顾允成你是想让朕绝了后不成?!”朱翊钧挥挥手,“廷杖吧。” 陈矩面无表情地拱手,往前走了几步,一声大喝,四处走来几个膀大腰圆的太监,上前就将愣在那里的顾允成按在地上。 赵志皋眉毛一皱。当今天子称得上性子很不错的,已是多年不曾有过廷杖了。虽说廷杖可博来直名,但这皮肉苦头能不吃自然还是不吃为妙。谁知道下手的太监会不会一个不小心就将自己给打残打死的。 命没了,可什么都没了。 赵志皋对顾允成还是有几分爱才之心的,当下便想出列求情,却被王家屏和张位同时拉住了袖子。 王家屏与张位对视一眼,不着痕迹地轻轻一笑,心下明白对方的意思,又同时松了手。反倒赵志皋一人独立那处,一头雾水,不知什么缘故。 张位轻轻摇头,老实人呐。他也不主动说破,只在赵志皋做出要求情的动作时拉住人的衣服,不让他动弹。 太监的动作很快,当下褪了顾允成的衣衫拿了腿粗的棍子就往上皮肉上打。陈矩还在上面使眼色,示意他们往痛处下手。 顾允成只觉得身上钻心的痛,出身无锡当地的书香世家,自小也是身娇肉贵有人服侍,没吃过苦的,这番一打,几乎都叫不出来。他想不明白,为何自己这般情状,竟无人站出来愿意替自己求情的。莫非果真是平日太过自傲,将人都给得罪了遍? 顾允成歪过头,勉力去看那几个平日里同自己交好的几个同僚,将他们一个个在对上自己求救的目光时撇过头,心下大怒。往日嘴上一个个都说的震天响,如今自己遭了难,竟通不理reads;。 小人!统统都是小人! 朱翊钧见顾允成没出声呼痛,还当他这般有骨气,硬生生咬着牙,心中的郁气不解反增。 “陈矩。”他叫道,“上顾侍郎家去瞧瞧。能说出这等让朕绝后的话来,想来顾侍郎府上必是有谁送了银钱。记得动作要快,莫要叫人家里知道了,将银钱给转走了。” 陈矩当下就领了命,招来几个东厂的锦衣卫千户,令他们领着人上顾允成家里去。 廷杖倒还好,殿上几个年事已高的人是历经三朝的,当年嘉靖年间也是见过的。朱翊钧早些年,脾气有些爆,也是动过廷杖的。所以大都没什么反应,也是心里觉得顾允成做的太过分了。 但让锦衣卫去顾家,这意义就不一样了。这是要籍没抄家。而且打的还是莫须有的罪名——顾允成没有证据说朱常洵是为了朱常溆才犯下的罪,朱翊钧又哪来的证据说顾允成收受藩王贿赂呢。 赵志皋再不顾身旁两位同僚的拉扯,一甩手,站了出来。“陛下,臣以为此举大为不妥。” 朱翊钧今日一点都不想放过顾允成,听也不听赵志皋的话,只向他摆摆手,出声打断,“赵卿既然会替顾侍郎求情,想来也是收了人银钱,朕不妨也令人上赵家去瞧瞧。” 赵志皋愣在原处,不知这话该怎么接。 朱翊钧知道赵志皋清廉,家里买不起京中的宅子,一家几口还是住在京郊的,每日天还黑着就赶着入宫。过年的时候,他还借着送年礼的名义往赵家送了不少东西。 如今正是气头上,朱翊钧也不想多说,只拿最能堵人嘴的话出来。 王家屏知道朱翊钧并未此意,上前给赵志皋打圆场。还不等他说话,朱翊钧就觉得自己方才说的有些过分了,微红了脸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念在赵卿年事已高,暂且作罢。且待顾侍郎家找出来东西再说。” 谁也没想到朱翊钧竟然真的一语成箴。 东厂的人在顾家翻箱倒柜地找了一大通,所有顾允成的银钱统统寻了借口成了被某藩王受贿的证据。这且还算是轻的。 重点在于,当年顾允成一个纰漏,给自己酿下了滔天大祸。 朱翊钧沉着脸,找来几位大学士,将锦衣卫呈上来的东西给他们看。“顾允成,是留不得的。”他意味深长地望着惊得嘴都合不上的赵志皋,“赵卿古道热肠,可往后也得瞧瞧人家是不是狼心狗肺。” 王家屏气得不想说话,将那张纸往赵志皋手里一塞,狠狠瞪了他一眼。赵志皋望着同僚红得快滴出血的眼睛,也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 当年王锡爵为了能将内阁众人的罪责降到最低,主动引咎辞职。可今日自己却在朝上为了这个罪魁祸首说情。 执行廷杖之人下手未免太轻,当该现场打死了了事! 当年梃击案虽了了,可最后都没能找出是谁授意内阁文吏偷盗出入牌。如今倒是真相大白了。 顾允成也是个心大的,竟在自家书中夹了一张自己模仿王锡爵笔迹的纸。 “旁的大概都毁了,发现这张东西后,锦衣卫又仔细搜了一遍顾家,都没发现有旁的。”朱翊钧叹道,“人已经交给大理寺了。” 王家屏这次是铁了心要将顾允成给按下去,王锡爵对他有提携之恩,梃击案又大义凛然地站出来,便是为着给王锡爵出一口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06章 对着顾允成,王家屏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几套板子下去,再用上火烙,还觉不解气,又让善于刑罚的东厂上阵,将顾允成折磨地几乎不成人样。 赵志皋看过一次,回来后就对王家屏道:“忠伯,我看是不是有些过了?”他担心的是届时有人以屈打成招为名上疏,岂非越发削弱了内阁的权威。虽然顾允成的确犯了错,但于他看来,罪不至此啊。 王家屏冷笑一声,“汝迈啊汝迈,你可真真是妇人心肠!软得很呐!”他逼视着赵志皋,“当年元驭致仕,你也是在场的,不也与我一同说过要将凶手绳之以法来洗脱内阁之冤吗?而今人找着了,你倒好,还替那等人求情!” “你呀你呀,明成说你老实人,还真是没说错。”他指着赵志皋,摇了摇头,“你只念着直名,可曾想过旁的?文忠公后内阁日益被人诟病,你我而今立于阁中,已是难保声誉。你只想着顾允成这厮受刑,怎不想想梃击案后我们走在路上是被人拿什么眼神瞧的?” 王家屏这次对顾允成用重刑,不仅仅是为了梃击案一事。他已看穿天子对顾允成的不耐,便是自己不动手,也会有旁人劳动。自己本非帝师,已是在天子跟前落了下乘,眼前有个博得好感的机会,为何不上前动一动。 撬开顾允成的嘴,可以将昔年梃击案中内阁所犯之错悉数推到此人头上,亦能在天子跟前博得信任,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当然,王家屏私下与张位交涉后,觉得不能继续坐视东林书院势大。顾允成是个很好的突破口,若是能从他嘴里套出一星半点来,给予东林书院一个重击,令其再不能坐大,对朝堂的稳固也是有作用的。 王家屏秉性耿直,自己没参与到党争中去。眼见如今众人无论愿不愿意都身涉其中,也明白党争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宋朝不就是这么亡的么。身为首辅,稳固朝堂,是王家屏的分内之事。 东林书院曾向王家屏投去过橄榄枝,听说有众多大儒前往授课,王家屏不是没心动过。但打听之后,他就没了兴趣,以政事繁忙退了这个邀约。更写信给与自己交好的几个大儒,令他们也不要与东林书院扯上干系。 顾宪成,志大。他日难保朝中不会再起一个东林党。 这些赵志皋并不了解,他只是单纯地觉得顾允成是个有才之人,就这么给轻易撸下去,有些可惜了。同时也担心事情会波及到其他方面,最后无法收场。可他到底是个次辅,比不得王家屏这元辅权力大,只得收起了自己的心思,替顾允成道一声可惜。 王家屏见他并不是非常赞同自己,也不再多言。二人于阁中相对静坐饮茶,一时都没了言语。 东厂的一个太监过来,脸上笑眯眯的,手中捧了一封卷宗。“见过两位阁老。”他行了个礼,有些夸张地一叹,“咱们东厂这几日呐,不知用了多少法子,今日总算是叫顾允成的嘴开了。” 他啧啧道:“是个有些血性的男子。”将手中卷宗放在案桌上,“口供都在这里了,二位阁老,奴才就先行告退了。” 王家屏点点头,将卷宗拿起来细看。 天牢中刚用过一遍刑的顾允成像个废人一样躺在湿冷的地上。虫子在他的伤处爬过,又麻又痒,也没力气去抓挠。一只蚂蚁从他的发间爬出来,慢慢爬进了眼睛里,他用力地眨了几下眼,没能将蚂蚁给夹死,反倒令它变本加厉地往更深处爬去。 就连蝼蚁,都能欺负自己了。 顾允成咧着嘴,无声地笑了。他的门牙已全部脱落,笑起来就剩下一个巨大的黑洞。 笑着,笑着。眼泪从眼眶中涌了出来,将那只叫人难受无比的蚂蚁也给冲了出来。 捱不住重刑,顾允成只得屈打成招,胡乱攀咬起来。顾家要因为自己而败了。身在朝中多年,他也算是见过不少事了,知道后面的结局。 顾允成很后悔,自己当初没能听兄长的劝,早早致仕离开京中,回乡与他一同打理东林书院。现下倒是好了,兄长一手建立起来的东林书院将毁于自己之手。 他恨,天子先是当中驳斥了兄长,将他撸成了白板贬斥出京,而今又对他以重刑加身,毁他顾家满门。 顾允成与朱常洛有过一面之缘,对这个并不受到天子喜爱的皇长子很是看好。从宫里告老出来的老太监口中听说了李太后想要将朱常洛捧上太子的事后,顾允成就在心里琢磨着,是不是该主动献一回殷勤。 有文忠公在前,没有人不渴望当年内阁权倾天下之时的模样。 顾允成自认是个谨慎的人,从未与合谋者李诚矩碰过面,所有的事都假借他人之手。他只做了一件事,就是仿造王锡爵的笔迹,买通文吏将出入牌给偷出来。 牌子不是顾允成亲手给的李诚钜,李诚钜到死也不知道在幕后运筹帷幄筹划一切的是他。 自己自视甚高,最后到底还是让鹰给啄了眼。 顾允成已经不记得那张手稿究竟怎么会夹在书中的。明明他已经全部烧毁了。他不信是有谁诬陷的自己,思来想去,还是将所有的错都归咎到了自己身上。 一招错,步步都错。 他想博个从龙之功,如今却即将落得家散人亡。 牢门被打开,一碗不知是什么做的糊糊放在地上,随后门又被关上。 顾允成没有力气坐起来去吃东西,他就这样平静地,如同一具死尸般躺着。 直到他真的成了死尸。 前朝的事不需要郑梦境自己去打听,身边的人自有告诉她的。翊坤宫的皇贵妃很快就会成为新一任皇后,这是明摆着的事。过去没赶上的,如今都来趁热灶,再来添一把柴火。 将顾允成的事听了个全须全尾,郑梦境心中只想叫好。她已是决意不再退让半分,没得叫人次次都欺负到自己头上来。 朱常溆过来将顾允成的死讯报于母亲后,就从荷包里取了一个雕好的木兔,“这是母妃上回说要的,我已是做好了。” 郑梦境笑着接过,包在手里细细把玩,越看越觉得熟悉,脑子里转了一圈,又觉得什么都想不起来,便索性撩开去。“你说庶人洛果真有那般好?竟让顾允成一眼就相中了?” 朱常溆垂下眼,“兄长好不好,我倒是品不出来,也不是看相的,哪里知道人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倒是顾允成,却是个心大的蠢物。” “哦?”郑梦境挑了眉,“你且说来听听。” 朱常溆冷笑,“母妃若封后,我必为国本,不过顺理成章的事。他以为站了兄长队,便可有所作为。殊不知逆水而行,行错一步都会酿成大错。他且不是鱼,又岂能于水中自在。” 朱常溆不敢评价朱常洛是个什么样的,于公于私都不想。但顾允成他却有一肚子的话要说。“这样的人,竟还能高中,真真是奇怪。依我看,反倒是徐驸马可惜了,满腹的学问,一腔报效国朝的热血,生生被磋磨了这许多年。” 郑梦境细思,“照你这么说来,岂非现在的科举大为不妙?谁能保证高中之人就不会是顾允成这般的奸佞小人。” “是。”朱常溆点头。在他看来,汉朝的举孝廉,往后的世族世袭,再到现在延续了多年的科举,似乎都不是最好的方式。 但他却想不出什么更有效的方法,“但孩儿并无良策应对。” 郑梦境有些可惜,旋即想到一事,“先前我听你说,会助你皇叔父让爵,如今可有法子了?” “不仅是让爵,我还想向父皇禀明,让郑藩就此废除,让田于民。”朱常溆早就想这么干了,只是如今身份尴尬,“想等着册封之后再说的。皇叔父如今还在忙着历学的事,很是不必着急。” 朱常溆想的更多,郑藩一除,会带起连锁反应,当是会有不少藩王都疑心大明朝以后会用诸般借口来除藩。若是引起他们的不满,拥兵自立与朝廷作对,会造成局势的动荡。 播州之乱尚未平息,且有的打。国库和私帑与多年经营的藩王不同,连年征战大大消耗了文忠公积累下的银钱。朱翊钧现在还因为没钱而舍不得修缮被烧毁的两宫。 朱常溆想将自己前世没能完成的事在重生后做到。“母妃,你觉得若是我向父皇提议,让那些如皇叔父这般,愿意自动让爵之人从谱上除名,令他们恢复平民之身,可以参加文武科举,如何?” 这却是由朱常洵的离宫从戎想到的。朝中需要一股亲皇势力来平衡君臣之权,军中也是一样的。 便是退一步说,同为天家之后,不说镇守一地为将,在战场上帮一把朱常洵也是能够的。 听儿子一说,郑梦境就同他想到一处去了,当下便点头,“我看倒是可行。”能让洵儿多一分活下来的机会,她都愿意去做。 郑梦境不通政务计策,但于庶务上还是更明白些。“愿意除籍的朱家人,大都是过不下去的,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银钱花在读书上。倒不如我出钱,在京中立一处书院,就仿照先前的医学馆那样。愿意除籍的一人得十两银子的路费,入了学后,再分十两,只要安心念书,高中了,还有钱拿。” 利能动人心,郑梦境愿意拿大把的银子砸在这上头,便是起先十个除籍的有四五个,哪怕一两个愿意来的,等有人高中后,自会有更多的人纷拥而至。 这想法倒是好,有点类似于宫外的族学。郑梦境和朱常溆也能借着天家的身份将有名望的大儒请来授课。唯一可虑的地方是,钱会不够用。私帑已经出不起了,朱常溆自己也没多少私房,全赖郑梦境一人。 一个后妃能攒下多少钱,朱常溆很怀疑。便是时常有宫外的孝敬,大抵也只能撑的起租卖地皮,建造书院。再往后的路费c高中之后的奖励,怕是就供不起了。 听朱常溆一说,郑梦境笑道:“带金,你去将我的账册取来,给二殿下瞧瞧。” 刘带金福了身子,将自己保管着的账册取来,“二殿下。” 朱常溆翻了前面几页,看了看,然后直接翻到后面去。 “洵儿离宫后我便让带金算了我所有的钱。便是他已非天家之人,却是我的儿子无误。到时候他成亲,我总归得替他攒一份聘礼钱。所以让人将我所有的私房都算了一遍。” 三万四千八百九十二两银子。这是郑梦境入宫封嫔后攒了十几年的钱。 郑梦境平静地道:“三万四千两统取出来,拿去用。”她望着朱常溆欲言又止的模样,伸手示意自己的话还没说完,“我知道这些钱不够,但我另有法子。” 在朱常溆疑惑的目光中,郑梦境摒退了宫人们,将儿子拉到近前来细说。“你只想着朱家,可曾想过旁的人?” 朱常溆一点就透,“母妃说的是京里的县公c县主?” 郑梦境点头,“京中皇亲遍地走,可不独是藩地。嫁出宫的公主之后,早已繁衍生息,积累了偌大家财。再者,还有外戚且没算呢。”她的目光中露出一丝精明来,“且说荣昌家的徐骥,为着能让这个儿子科举,徐驸马都想着让他除籍赴考了。倘若不必除籍,就能在京中参加科举,你觉得他会不会心动?” 谁都舍不得让自己的儿子送给别人家去,何况还是一个很有可能会光宗耀祖的儿子。再者北直隶的科举难度,要比南直隶的低上许多,可以说在京中落籍的考生是占了个大便宜。在北直隶堪堪能当个举人的学子,可能上南直隶去连个秀才都考不上。 望着儿子恍然大悟的模样,郑梦境脸上的笑意越发盛了。“且不忙向你父皇提,先从藩地的朱家子开始,只要能见成效,你父皇自然会应许。” 这些人都是天然的亲皇派,郑梦境这时逼着他们硬生生站在朱翊钧这边与旁的党派对着干。 虽然不再接受岁禄,可这些人身上流着的是朱家的血,另投旁人便是忘了根本。收了路费,入书院念书,吃穿用度都是天家给的,若是考不中也就罢了,高中以后与朱翊钧对着干,这就是忘恩。 士人最重什么?重恩重情的君子。不管自己做不做得到,遇上这样的人,都得称道一番。为官者想要往上爬,天子的宠信自然要的,自身的才能也是要的,可若是名声不好,考绩时候给个下等,这辈子都别想再往上爬。 朱翊钧为了与朝臣争夺皇权早就费尽了心思,十几年下来也不见多少成效,何妨试试提拔朱家人呢。 郑梦境与朱翊钧相处的时间太久了,前后两辈子加起来都有五十余年了,若还摸不清天子是什么脾性,她就白活了那么久。 “不过这事只靠你父皇,怕是不够的。你还得去同你皇叔父商量商量,看能拉拢几个藩王一同上疏。也得给朝臣们一个过得去的借口才行。” 朱常溆点头,“这事我心中有数,母妃不必担心。” “我信你必能办得好。”郑梦境的心思飞快转着,“银钱不够不打紧,到时候就去同藩王要,同愿意送孩子来念书的外戚们要。你皇叔父不是郑藩世子吗?郑藩也是传了数代的,家中钱财必不会少。你去同他说,令他上疏称自己愿意将所有钱财都尽数在京中与商贾富户合办学堂,此举亦能表明他的除爵决心。” “商贾?富户?”朱常溆皱眉,“母妃想拉了舅舅也来?怕是不大好吧?” 郑梦境翻了个白眼,“有什么不好的?能将钱拿来用就行了。大不了先以善举的名义办一个义学堂,专供京中穷苦学子来授课念书用。往后再慢慢往里添人——你且看着吧,一开始可不会有太多人来的。有的人眼皮子浅,拿了路费就想着霍霍光了。” 她冷笑,“过了这村可没这店,等挥霍光了再想来,收不收可由不得他们。” 朱常溆听得两眼有点发花,母亲这是现想的,还是已经筹划了许久?怎么说起来一套一套的。 “这事儿还不必劳动你舅舅,他人在江陵,赶回来可不容易。让你舅母办个花宴什么的,请那些商贾嫡妻来商讨便好。再由你几个表兄弟去说和一回,也能筹来不少钱了。”郑梦境的算盘打得叮咚响。 商贾想要赚更多的钱,也更想让自己的孩子能有个好先生,考中科举。士农工商,能不能一跃登天可就看自己的子子孙孙了。眼前有个大好机会在,机灵点的人一听就上杆子来送钱。 大儒轻利,可不会因为你家出多少束脩就愿意放下架子来授课。 郑梦境将自己能想到的都说了一回,还觉得不少地方没想到。“旁的东西我就不大懂了,此事你大可与徐驸马c还有你皇叔父一起商量个章程出来。你且年轻,不知事,徐驸马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事,你皇叔父也非寻常人,他们定能想出个好法子。” “务必要做的尽善尽美!将那些人的嘴给堵上了。”郑梦境特地强调这一点。 顾家兄弟的东林书院是很厉害,在前世的时候最终搅起了一场大乱。 被关在天牢中的顾允成给了郑梦境灵感。顾家能做,自己就做不得吗?她不仅要做,还要做的比东林书院更好。 朱常溆听了母亲一番话,觉得深有所悟,“此事我先自己想想,待想的差不多了,再去寻徐驸马同皇叔父。他们也是忙人,万不能事事都与他们商量。” 郑梦境点头,“是这个理。” 若朱常溆现在是太子,或者已然登基为帝,底下人便是再忙也得先放了手中的事。现在他不过是个皇子,能不欠面子还是不欠的好。 连想带说了一大通,郑梦境也觉得有些累了。“你去好好想一想吧。我歇一会儿,脑仁疼得厉害。” 朱常溆当即告辞退下。走出门外的时候,想着不知道朱常洵现在身在何处,自己雕好的那一套木雕,也不知该送往何处。 郑梦境这一觉睡得很久,醒过来的时候都已经过了晚膳的时候了。刘带金听见里头响动,便去撩开了帘子,替她穿上软鞋。 “怎得也不叫醒我?”郑梦境用手掩了打哈欠的嘴,“姝儿他们可都用过了?” 刘带金扶着她起来梳头,“几位殿下都用过了,同陛下一道来的。” 郑梦境朝吴赞女摆摆手,“不必梳发髻了,梳通了后随便扎成一束便行。”又问刘带金,“陛下来过了?什么时候?” “娘娘刚睡熟了就来了,是陛下让奴婢们别吵着娘娘的。”吴赞女细细梳了几遍头发,挑了一根青色的发带给郑梦境束成一束,长长的头发垂在脑后,随着动作来回飘动。 郑梦境莞尔,“我呀,再下去真是要被陛下宠得没边儿了。”她又打了个哈欠,“都睡了这么久,竟还困。” “睡多了便是越睡越困。”刘带金扶着还迷迷糊糊的她到桌旁坐下。 宫人们早在郑梦境梳头的时候就将小厨房里一直煨着的热粥摆好,另配了数碟小菜。 “陛下说了,娘娘睡晚了起来,必得进一些清淡的才好,万吃不得油腻。”刘带金笑得脸都红了,“陛下待娘娘可真心是好。” 郑梦境举筷,随意夹了一筷子小菜就粥咽下一口。“我就当清清肠子了。” 其实一觉起来肚子饿得不行。但为了身子想,还是少吃点为妙。 用了一碗鸡汁粥,郑梦境没敢去院子里消食,怕吵醒几个孩子。她让宫人们将灯熄了大半,在殿里头慢慢走了一会儿,就又躺下了。 午后睡的太多,再躺下想入睡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郑梦境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百无聊赖之下,她将朱常溆给自己的那个木雕兔子拿出来把玩。 这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到底源于何处呢? 郑梦境将木雕兔子反复翻看,绞尽脑汁想要找到自己觉得奇怪的地方。 兔子落在了被褥上。 郑梦境自褥子上突然坐了起来,再也不敢去碰那兔子。 值夜的刘带金听见响动,从外殿举了一盏烛灯进来,“娘娘?怎么了?” 郑梦境慌忙道了声:“无事。” 刘带金想要撩开帐子的手停住了,顿了一会儿,将手重新收回来,举着灯慢慢退回外殿去。 外殿一阵窸窣声响后,殿中又恢复了平静。 郑梦境坐在床上,呼吸越来越急促。她闭上眼,让自己赶紧冷静下来。 月朗星稀,今夜是个赏月的好日子。但郑梦境却无心于此。她怔愣了许久,又将那个兔子重新捡了回来,紧紧握在掌心里。 褥子的锦缎被面被泪水浸湿了。郑梦境将头埋在包了被褥的膝盖上,无声地哭泣着。 之后几日都是相安无事,仿佛那一夜不过是落叶飘入水中,打了个旋就顺着水流离开了,连个涟漪都不曾泛起。 朱翊钧千挑万选了一个最近的日子,定下了封后大典。册立皇贵妃为新后的旨意随之送来了翊坤宫。 郑梦境跪着接了旨,起来后望着跪了一院子的宫人们有些茫然。她的耳中听着一遍又一遍的贺喜,都不曾断过。 朱轩姝的脸蛋红扑扑的,连带着朱常治也是有些激动。往日里最淡定模样的朱常溆也笑开了。 可那笑落在郑梦境的眼里分外刺眼。 “都起来吧。”郑梦境让自己尽量露出笑脸来,“今日有喜事,宫里各人都发些赏银吧,带金你去办。” 刘带金“哎”了一声,腰上挂着的钥匙响个不停。 得了赏银的宫人们吉利话一串串地往外蹦,平日里倒霉觉着他们话多,现在个个都好似话篓子一般。 郑梦境听不下去,径直回了里殿去。 朱常溆敏锐地发现自己母亲有些不对劲。他看了看一姐一弟,见他们还沉浸在欣喜之中,也不去打断,只自己随着母亲一同进了里殿。 天不知为何忽然变得阴沉沉的,里殿没有烛灯点着,几乎看不清人脸。宫人们都在院子里忙着接赏钱,一时也无人关心里殿的郑梦境。 朱常溆走到里殿,见母亲独坐在窗前。窗子没有关,大风呼呼地往里吹着,郑梦境挂在耳边的坠子被吹得不停轻响。 “母妃。”朱常溆试探着叫了一声,“你不高兴吗?” 明明是大喜的日子,本不该如此的。 郑梦境望着走近的儿子,心中好似翻了五味瓶。前世自己心心念念的就是成为皇后,执掌后宫,如今心愿达成,她却一丝都高兴不起来。 朱常溆斟酌了一下,小心地道:“孩儿恭喜母后。” 郑梦境看了他许久,“朱由检,恭喜你,如今心愿达成了。” 朱常溆浑身一震,说不出一个字来。 郑梦境收回了目光,将视线重新落在窗外。“我既为后,神宗定然会立你为太子。你自小惦记的事总算是成了。如今你高不高兴?” 朱常溆抖了抖唇角,“母妃说的什么,孩儿不懂。” “不懂?”郑梦境朝他讥讽一笑,“你会不懂?被人交口称赞的朱常溆也会有一日不懂旁人说的是什么?” “在你眼里,我一定是个傻子,是不是?” “没有,我从未如此想过母后!”朱常溆想为自己辩解,可心中的慌乱令他琢磨不出什么词来。母后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先前,就是前一日都没有半分异样。自己一直遮掩地好好的。 没有理由啊! 大风呼啸,将郑梦境方流出来的泪给吹干了。“我早就该想到的。溆儿出生时的模样,分明就已是没了。怎么好端端地突然就又活了呢?你自小不爱与我亲近,不爱与洵儿亲近,偏喜欢上景阳宫去认识王淑蓉,又对朱常洛多番交好。” “如今倒是明白了。你是朱由检啊,是王淑蓉的皇孙,朱常洛的儿子!你不与他们亲近,难道还要来亲近我这个杀了你皇祖母,害死你父皇的奸妃吗?!” 朱常溆慢慢靠近她,“母妃在我眼里从来就不是奸妃。” “别靠近我!”郑梦境猛地转过来,脸上全是干了的泪痕。“无论我劝你多少次,打也罢,骂也好,你就是一心念着国本。因为你朱由检曾为帝王啊,便是重生一回,又岂会甘心屈居人下!” “我真是愚不可及!” 朱常溆不再辩驳什么,“太皇贵妃是如何发现的。” 郑梦境抖着手,将那个木雕兔子从荷包里拿出来。她想扔向朱常溆,却到底还是舍不得,只死捏在了手心里。“当年朱由校因你肖龙,给你雕过一个木雕龙,你爱不释手,整日挂在脖子上。也许你已经忘了,可我还记得。有一回你来向我请安,那时候你还没多大呢,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我见那龙小巧可爱,就问你要来看了一回。” “这兔子的耳朵,与那龙的耳朵,是一模一样的。”郑梦境的语气越来越轻,带着几分对前世的怀念,“朱由校的木工伙计巧夺天工,你是学不来的。但那龙是你日日随身带着的,自然熟稔无比,在雕的时候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你也莫要说是从旁人那处学的,你心里明白,朱由校的手艺,普天之下就没人会。” 那晚发现的时候,郑梦境只觉得是自己想的太多了。可将往日的事情一件件地细想起来,再大的巧合也不过如此。自己既然能重生,为何旁人就没有这个可能。 她将一个不是自己的孩子,当作是亲生子,疼爱了十几年。以往的那些愧疚现下都成了茫然。 说发现了真相后对朱常溆不再疼爱,那是假的,感情都是处出来的,自朱常溆不知为何念头拐了弯,不再亲近景阳宫那头,他与朱常洵和自己的关系就一日胜过一日。可要说同过去一样对他再有如亲子一般的疼惜之意,郑梦境自觉也难以做到。 “倒是可怜了洵儿,两次都是因你而亡。”郑梦境冷笑,自己可真是引狼入室,一次又一次地害了自己的亲子。 对于前世,朱常溆并不做反驳。前世的他性子不好,朱常洛的后宫常年由东西二李把持,登基后又有魏忠贤的紧逼,多疑的他的确有害死朱常洵之嫌。朱常溆心里也知道,如果不是因为怕自己疑心太重,容不下福王的妻儿,朱常洵一定会和福王妃同福王世子一起逃出洛阳。 可如今自己早已洗心革面。 “母后,我说过,我会保住洵儿的。”朱常溆慢慢地跪下来,膝行至郑梦境的身边,“前世做错的事,重来一次再来补偿,就真的不行吗?” 郑梦境不敢去看他,生怕自己软了心肠,“可洵儿已是为了你的太子位给逐出了宫。那日林镇抚入宫你也是在的,怎得?都不记得了?” “母后,你信我。”朱常溆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拉住郑梦境的裙裾,“我一定会保住洵儿的。” 郑梦境静默了许久,睁着一双赤红的双眼看向朱常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眼鼓足了她多少勇气。“我怎么信你?一个亡国之君,何来的信用?难道你要让我再一次亲见大明朝灭国一回吗?” 曾为大明后主是朱常溆心中最大的痛,但他此时并不反驳,只手下抓紧了郑梦境的裙子,用力之大,令织金裙上真金捻成的线都断了几根。“我以前曾也这般想过,所以一度想要放弃,听母后的话,乖乖就藩,安心做一个藩王。可洵儿对我说,以前错过,不代表以后还会犯同样的错。” “正因为我曾为后主,所以才更该将大明朝给救回来,不是吗?母后不也为了能挽回颓势,一直都在努力吗?”一直得不到郑梦境的回答,令朱常溆很是绝望。他最后一次做出努力,在郑梦境的腿边轻轻道:“母后,就连信我一回,都不能够了吗?” 郑梦境泪涌而出。 “没有人比我和母后更明白日后会发生什么,难道我们不该一起联手,将所有的劣势一扫而空,重回大明盛世之时?”朱常溆别过头,泪水滑落下巴,“我不奢求母后在知道一切后将我当作亲子,便是拿我作一个非亲生的太子看,若有不轨之举,大可c大可” 郑梦境擦干泪,“待你坐稳了太子位,我还有什么法子将你拖下来。”她无奈地道,“谁来继任大统?将洵儿再次召回来吗?还是推治儿上去?” 自己两个亲生儿子,无论哪一个都不是为帝的资质。 “你起来吧。”郑梦境别过头,“往后好好待神宗同我的孩子。” 朱常溆照旧跪着,并不起来,语气坚定地道:“那是我父皇和我的手足。”他向郑梦境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你是我的母后。” “这一点,再也不会变了。” 郑梦境摸了摸自己的跳得疯狂的心口。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心软了。 “便是往后我再不能将你作亲生子,你也还认我?” 朱常溆平静地道:“只愿母后能助我一臂之力。旁的,我再不敢多求。” “多年下来,你将自己认我作亲母侍奉,我又何尝不是把你当作亲子相待。如今造化弄人,可c可感情到底还是收不回来的。”郑梦境将他扶起来,“你我也许没有做母子的缘分。可你与神宗的血脉之连却不是假的,便是看在他的份上,往后” 朱常溆反手握住她的手,“母后说的,我全明白的。”大明朝是朱家的天下,他也是朱家的人。 “去吧,好生歇着吧。”郑梦境将自己的手从朱常溆的手里抽出来。 朱常溆面对背对着自己的郑梦境,恭敬一拜。在即将走出里殿的时候,他头也不回地说道:“在我心里,母后早就是我的生身之母了。” 郑梦境没说话,听着朱常溆离去的脚步声,脸上的泪成串地落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07章 朱常溆从里殿走出来,就看见朱常治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外头,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他赶紧垂了头,不想让弟弟看出自己哭过的样子。 “皇兄,”朱常治幽幽地道,“你同母妃吵架了吗?” 朱常溆特地避开脸,朝他后脑勺打了一下,“还叫母妃呢?该改口叫母后了。” 朱常治满不在乎地道:“一下子改不了口,更何况大典还没过,尚不是正式的皇后呢。现下谁还会顾着抓我们的小辫子?一个个巴不得冲进翊坤宫来说好话。” 朱常溆轻咳一声,有些高兴弟弟的注意力不再集中在自己身上。“管那些人做什么,我们只做好自己便够了。这几日你万不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免得惹上祸端。” “我不会的,有皇叔父看着我呢。”朱常治现在成了朱载堉的小跟班,被人拴在裤腰带上整日带来带去,寻常人进不去的钦天监都快成他第二个家了。 朱常溆觉得这话倒是没错。郑藩的皇叔父虽然才学高,但性子着实迂腐,要不是朱常治慕其学问,怕是早就打退堂鼓了。 “所以皇兄,你方才在里面同母妃吵架了吗?” 朱常溆脸色一滞,怎么又绕回来了。实在捱不过弟弟那一脸的求知欲,他只好哄着道:“并没有吵架。” 朱常治一脸“你在骗我”的表情,“我都听见了,母妃声音可大了,好似还哭了。皇兄你做了什么事,竟让母妃哭了?”他仔细端详着朱常溆的脸,好似发现了什么大事情,“皇兄怎得你也哭了?你们是在想四皇兄吗?” 朱常溆摸了摸他的头,“洵儿已经不是你的四皇兄了。他他已经不是天家的人了。” “可还是我的兄长。”朱常治掰过兄长左右四顾的脸,“别看了,二皇姐回屋去了。你方才进殿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本想跟着一起进去,不过叫二皇姐给拦住说了几句话。后头我听见母妃好似在哭,不想皇姐知道,就把她赶回屋子去了。” 朱常溆踟躇着,不知该怎么回答,实话是定不能告诉弟弟的。许久,他才道:“母后担心我做不好太子,在屋里警示我呢。你听见母后哭,那是因为她想起了孝端皇后。” 这话朱常治倒是信,母亲在先皇后的丧仪上哭得很伤心。“那你可曾劝了母妃?” 朱常溆面无表情地又打了他一下,“叫母后。” “哦——母后。”朱常治不满地揉揉脑袋,“你劝了母后没有?我也是不明白,明明所有人都觉得二皇兄你能做个好太子,偏母后不觉得呢?” 朱常溆沉默了许久,“母后说的没错,我的确很难成为一个称职的太子。”他摸了摸弟弟的头,朝他一笑,先前的那点郁气好似都不见了,和煦的模样在这阴天里足以照耀每一片绿叶。 “但我会努力成为一个好太子,不让母后,还有父皇失望的。” 朱常溆牵了弟弟的手,往自己的屋子里去。“昨日皇叔父又教了你什么?说来听听。” “皇叔父教的一时半刻说不完。”朱常治跟着兄长走进屋子,“不过,我倒是有个念头,想听听二皇兄的看法。” 朱常溆在圈椅上坐下,顺手将桌上乱作一团的书本纸张都理了理,“你说。” 朱常治沉默了一会儿,鼓起了勇气,“皇兄,我想效仿四皇兄,自请为民。” 朱常溆的手顿住了。 怕兄长不同意,朱常治忙又补了一句,“就藩之后也成,就当我学皇叔父好了。” “你想做什么?”朱常溆发现自己放在桌子上的双手在发抖,慌忙收拢进袖中。先前母亲的话还在耳边,他不想因为自己而害得母亲的两个亲生子都离开,一个都落不着什么好下场。 朱常治有些扭捏,“我以前觉得,以后自己大了,在藩地做个闲王就成了。宫里有父皇c母后在,上头两个同胞兄长也一定会照拂我,总归不会遇上什么灾祸。” “后来呢?”朱常溆耐心地听着。 朱常治的眼睛亮了,“后来我见了皇叔父,这才知道原来做藩王是一件那么无聊的事。皇兄,我好羡慕皇叔父现在的日子。以前我们出去,舅家也好,外戚也好,都叫人瞧不上。可皇叔父不一样,他走到哪里,都有人给面子。那些教过我们的韩林先生,多看不起武清伯府和永年伯府啊,可遇上皇叔父,还会毕恭毕敬地请教。” “皇兄,我想成为皇叔父那样的人。不说处处受人尊敬吧,起码不会是同武清伯和永年伯那样的,叫人面上恭敬,背后却吐唾沫。” 朱常溆望着还未脱稚气的弟弟,无奈地叹道:“先前我同洵儿提过这事儿,你不也说吗?皇叔父让爵后的日子八成不好过。你不是最爱银钱的?受得了再也数不了钱的日子?” 朱载堉被人恭敬,是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的。这个代价对她而言,也许算不上什么,可在旁人眼中便不算小。 朱翊钧担心朱常治出宫后,没了天家身份会饿死。朱常溆也是这么认为的。他与朱常治不同,虽是年轻身残,可内里到底是个成年人的壳子,便是出了宫也会想到法子。朱常治一点都不成熟,想一出是一出,指不定哪天过不下苦日子就后悔了。 可世上哪有后悔药可吃呢。 朱常治见兄长并不赞同自己的想法,有些沮丧。不过他之前就和皇叔父谈过这事,得到了对方的支持,此时不由鼓足了勇气,想要说服朱常溆。“我之前就听说了,母后想要募集银两,在宫外办义学馆,支持自愿除籍的朱家人考科举。皇兄,我觉得自己也可以试一试。” “你?考科举?”朱常溆狐疑地望着他,不住地上下打量,“谁给你的信心?你觉得自己能同那些十年寒窗只为一朝高中的寒门学子相比?” 朱常治挺高了胸膛,“为何不可?我也是自幼日日念书的,授课的还是个个高中的翰林先生呢,就连大学士们也给我上课过。皇叔父说了,这放在宫外,根本不可能有谁家能有这么厉害的先生授课。他们行,为什么我就不行?” 朱常溆现在觉得自己当初怂恿弟弟跟着朱载堉学东西是个错误的举措。这哪里是教人,分明就是把人往歪路上带! “你同他们学的不一样。”朱常溆苦口婆心地劝道,“他们学了十年的八股文。你知道八股文吧?考科举就考的八股文。我们学的是什么?我们学的是如何治国,学的是做人的道理。你知道自己再要重新去学八股文,要学多少年吗?外头多少人年近六旬七旬都还中不了举的。治儿,凡事莫要想得太天真了。” 朱常治不知道怎么和兄长解释,自己并非心血来潮。他年纪还小,许多东西的确不懂,说不上什么大道理,可他心里知道,这是他想要走的路。就好像四皇兄那样笃定自己要去从戎一样。 朱常治从不反对或者轻视朱常洵的梦想,反而打心眼里地羡慕朱常洵,因为他最终还是完成了自己的梦想。 “反正c反正我就是要去考科举。”朱常治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兄长,只赌气地重复着自己的梦想。 朱常溆有些头疼,这个弟弟看似纯稚,也是性子执拗的那一个。大概翊坤宫的风水实在太好了,一个两个,弟弟们全是不省心的。不,听说连二皇姐都闹着不想嫁人。现在想想,母后果真是不容易,换做自己这十几年都不知道要怎么过来。 他想了想,决定用缓和些的话来说服弟弟试试。“你说你要考科举。行,我们就当你能考中。” 朱常治不服气地抢白,“什么就就当,我一定能考中!” “好好好,一定能考中。”朱常溆不欲在这个问题上与弟弟争执,“那我且问你,考中了之后呢?你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朱常治早就想过了,“我想去户部!算全天下的钱!” 朱常溆语塞,听这个语气,怎么弟弟好似已经去户部耍过了一样?他怎么没听见风声?看来弟弟身边的太监得清理清理了,断不能这么宠着他,为着他来瞒着母亲和自己。 “你上户部去过了?”朱常溆试探着问。 朱常治重重地点头,“去过了。”他两只手比划着,“里面全都是账册,有这么高,一摞摞地叠在一起。书架上c案桌上c地上,全都是。我想看,但是户部的人不让我看,说是机密。” 朱常溆无语了一会儿,“皇叔父领着你去的?”不应该啊,按照皇叔父的性子,绝不会带着弟弟过去的。户部的人也不会请他去,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朱常治摇头,“是徐驸马去,我偷偷跟着后头混进去的。”见兄长有几分不解,他解释道,“徐驸马先前不是给了翰林院一本《几何原本》,让他们去修撰,预备刊发的吗?户部左侍郎瞧见了,说这书大有用处,请徐驸马过去给户部的官员们讲讲。” 阴差阳错! 朱常溆重重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老天爷还真会开玩笑。他脑子拼命转着,想用什么话才能来说服弟弟打消这个念头。“你同母后说了吗?” 朱常治讷讷地摇头,声音特别轻,“我不敢。” 你还知道不敢! 朱常溆被他气得噎气。抚着胸口顺了顺气,行,知道不敢就还有救。 “治儿,你知道各部官员是不固定的吗?每年都会有考绩,考绩若是不够好,就会调去别的地方。也就是说,不会有人永远都在一个地方呆着。” 不可否认,朱常溆也知道弟弟在算术上的天分很高,如果入了户部,兴许能看出很多账册上曾经出现过的问题,诸如地方行省送上来的账册是否有作假,账目上的数字是不是正确的。 纵然有用,朱常溆还是不希望弟弟离开。 一朝离宫,自玉牒除名,身为平民的朱常治就再也无法入宫来见母亲了。对于母亲而言,这是一个多么大的打击。洵儿已经够让她难过的了。 朱常治很不甘愿地点头,“我知道。”他怀抱着希冀地看着兄长,“难道就没有其他什么办法了吗?不能让我就在户部扎根?皇兄,我好喜欢户部,在那里做事,我一定会觉得很高兴的!” 朱常溆摇摇头,“喜欢,并不意味着就一定会成功。治儿,这是两回事。”他挠了挠弟弟的一头乱毛,“等你再大一些,若是还想去户部,届时我们再来商量这个事,现在你且好好念书。” 朱常治下意识地想摇头,不过在摇了一半的时候停住了。“皇兄说得对。”朱常治握拳,“我是该好好念书。以后应该多请教先生们如何写好八股文,这样等出了宫立刻就能去参加科考了。” 朱常治哑然,知道一下子无法完全扭转弟弟的念头,便胡乱点了头。“你先念了书再说。”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这个事儿,万万不能同母后说。” 朱常治想问为什么,脑海中闪过了朱常洵的脸。皇兄一定是怕自己对母后说了,让她想起不知身在何处的四皇兄。当即便点了头,“行!我不同母后说。对父皇说,总归可以吧?” “你对父皇说,同和母后说有什么分别没有?”朱常溆无语地望着他,怎得这上头这般不开窍,“父皇知道了,拿不定主意,还不是会找上母后?” “好吧,那我谁都不告诉了。”朱常治有些颓丧,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挺好的,但是除了皇叔父外,竟谁也不赞成。 朱常溆不许他再瞎想什么,同他道:“陪我一起到榻上歇一会儿。晚些时候就要用晚膳了。明日起我们就要忙了,母后要准备封后大典,且顾不上我们。翊坤宫里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我们得替母后看好了。” 朱常治“嗯”了一声,随兄长一同躺在榻上,片刻就睡熟了。 朱常溆睁开假寐的眼睛,心思复杂地望着弟弟的睡脸。 小孩子真是好,一点烦模样也没有。 他看了片刻,自己也被带着有了睡意,头挨着头睡了过去。 第二日,翊坤宫就开始为封后大典做准备。针线局的人早早地带着料子过来让郑梦境挑选。除了大礼服外,令还有吉服c常服等等,全都要按皇后的规格来做。另还有头上戴的簪钗,现在用的都是皇贵妃的,也需得统统改了。 翊坤宫每日来来往往不知有多少人进出,再加上郑梦境自孝端皇后过世后,一手挑起了宫务,根本得不了闲。还真让朱常溆说中了,忙得同他们几个孩子一起吃饭的空都没有。 朱翊钧期间抽空来看了一回,还没下銮驾呢,就见翊坤宫热闹非凡。田义偷偷潜进去找了刘带金出来问话。朱翊钧一听郑梦境忙成那样,也就没进去,在宫门外头张望了许久,又坐着銮驾回去启祥宫了。 回殿后,朱翊钧倒想起一件事来。他这次过去,本是要问郑梦境封后以后住在哪里的。 原本皇后该住在坤宁宫,但现已被烧毁,孝端皇后最后也搬去了咸福宫住,死都没再回到坤宁宫。翊坤宫住着倒也不是不好,郑梦境从入宫封嫔后,直到现在成了皇贵妃,都一直是住那儿的。 但朱翊钧总觉得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他终于能让自己最心爱的女子站在自己的身边,与他一同比肩,携手看这万里江山。可现今却给不了对方最好的,最应得的。 想来想去,拿不定主意的朱翊钧还是又重新坐回銮驾上,再跑了一回翊坤宫。 郑梦境方空了一会儿,刚想坐下喝口茶,就听守门的太监来报说天子到了。她赶紧放下手中的茶碗,起身出殿相迎。 朱翊钧很是不好意思,“朕知道小梦这几日忙,还来给你添乱子。” “陛下说的什么话。”郑梦境轻轻一笑,“几日见不着陛下,奴家心里还想得紧呢。今日总算叫见着了。”又问朱翊钧要不要将几个孩子一并叫过来见见。 朱翊钧摆摆手,“不用了。这几日你忙,朕便来的少了。想他们的时候,都让他们上启祥宫去见。算来怕是比你见得还要多一些。”顿了顿,他问道,“小梦,大典之后,你可想过要住哪里?” 郑梦境挑眉,失笑道:“就住在翊坤宫啊,陛下觉着不好?” 朱翊钧摇头,“倒不是不好只觉得亏待了你。” “陛下何曾亏欠奴家了?”郑梦境的眼神很是温柔,“打陛下赐了奴家住在这翊坤宫,奴家就心满意足了。这宫名带了陛下的名字,便是让奴家换,奴家还不依。” 翊坤宫,这本就是朱翊钧皇后该住的地方,不是吗? 郑梦境牵了他的手,慢慢往里走,“奴家觉着,人呀,就该知足。自奴家入宫侍奉陛下来,虽有小小的不如意,可现今有吃有穿,还能常伴陛下左右,还有什么值得奴家再去想的?” 朱翊钧知道,所谓的“小小不如意”指的是朱常洵的离开。这事他的确做得不够好,但已成定局,也无法再更改,唯有日后加倍对小梦更好来弥补了。 既然天子过来,郑梦境索性就让自己清闲半日,与他一同处着。两人好似回到了过去的日子,同坐一处看书,觉得眼睛累了,就上不远处的御花园赏花游园。玩了半日,倒觉得比寻常还要轻松开心许多。 夜里朱翊钧睡在郑梦境的边上,枕着自己的手。他的心跳个不停,仿佛回到了当年自己大婚的那一夜。只是身边的人从王喜姐换成了郑梦境。 “小梦,朕有些等不及了。”他转过身子,望着同样没睡着的郑梦境。月光照耀下的郑梦境,看起来好似月中仙子。只这仙子会老,鬓边都已生了白发。 朱翊钧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仙人为了下凡与自己相伴而特地抛却了不老不死的仙籍。他轻轻握住郑梦境的手,“朕等不及让小梦做朕的皇后了。明明不过几日,现下却一刻都等不了。” 郑梦境转过身子,背对着月光的她看着朱翊钧被柔和的光芒照得分外明晰的脸庞。她的三郎也老了,皮肤开始松弛,也有了淡淡的法令纹,若是细细去看,乌发间还掺着几根银丝。 “陛下,无论奴家是不是中宫,都会常伴陛下身边,不是吗?”她轻笑,“莫非陛下念着的只是为后的奴家,而不是奴家本身?若如此,可要叫奴家伤心了。” 朱翊钧的声音有些哑,“想看小梦为后,也念着小梦本身。只有你在高堂之上,与朕一同坐着,朕的心里才算踏实了。”他翻身压在郑梦境的身上,慢慢地低下头,在红唇上落下一吻。 夜风吹动着帐幔,轻轻撩起一个角,又轻轻让它落下。烛火却不受风的侵扰,固执地发出“哔啵”的声响,仿佛在劝慰帐幔别过于轻佻。 准备许久之后,封后大典终于开始了。 朱翊钧坐在上首,看着身穿皇后大礼服的郑梦境在殿下向自己跪拜,而后一步一步地慢慢走上来,离自己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朱翊钧按了按自己的心口,还在跳动着,并未因眼前这明艳动人的新后而停止动作。 他的小梦终于成了自己的皇后。 郑梦境在落座前,向朱翊钧露出一个调皮的笑来,引得后者心跳漏了一拍。 新后于凤座上坐定,朝臣们在王家屏的带领下一起跪下,三呼万岁。 郑梦境没在启祥宫待很久,她还要回到翊坤宫去接待内外命妇。眼前神色各异的妇人,令她回想起十几年前刚重生那时参加王淑蓉封妃的大典。 不过短短十余年,一切就已经物是人非了。当年坐在景阳宫里的人,如今大都不知去向,有的甚至生死不知。 郑梦境又想起了当时自己主动攀谈的文忠公夫人,不知那位夫人可安好。 朱轩姝见母亲脸上露出疲惫,知道她是因先前一场大礼仪而耗尽了力气。此时便同入宫来的朱轩媖一同替母亲招待起客人来。 有这两个女儿在,郑梦境没什么可担心的。只是心中还有遗憾。如果寿宁出生了,这时候也有好几岁了。宫里已经许久不曾有过孩子的哭声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这个缘分,能与寿宁重续前缘,这一次她一定好好弥补自己前世犯下的错。 宴席一直到晚上才结束,与命妇们一同用过膳,让刘带金将夫人们送出去,郑梦境彻底累瘫在榻上,一点都不想动。 朱翊钧喝得醉醺醺地来翊坤宫,一见榻上歪着的郑梦境就压在她身上。 “陛下,不闹了。”郑梦境微微噘了嘴,“奴家身上又酸又疼,累得很。” 朱翊钧的手在她身上四处摸着,“哪里酸了?朕替皇后揉揉。” 郑梦境拍掉他的手,娇嗔道:“还胡闹呢,都几岁的人了。早些安歇了吧,明日再说话。” 朱翊钧却不依,一点都不想从她身上起来,嘴里嘟囔着,“今夜可是我同小梦大婚的日子。” 郑梦境掰过他的脸,认真地看着他,“只要同陛下在一起,于奴家而言,日日都是大婚的好日子。” “朕就知道小梦最好了。”朱翊钧显是醉得不轻,“今夜就这么睡了吧。朕也累得慌,不想动弹了。” 郑梦境推推他,“总得起来更衣洗漱吧。身上还穿着外袍呢,脏。” “不洗。”朱翊钧把头埋在郑梦境的肩头,深深嗅着她身上的香味,“就这样,反正小梦也不嫌弃朕。” 郑梦境一点都不给他面子,“嫌弃。”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今夜陛下怎得好似孩童般,黏人得紧。” 朱翊钧咬死了不肯起来,仗着力气一直压着郑梦境。郑梦境也没办法,只得就这么将就一晚睡了。她睡前在心里还想着,等明日三郎酒醒了,看自己怎么嘲笑他。 不过也用不着郑梦境笑话,朱翊钧半夜酒醒了之后,就不好意思了起来。醉酒时的无状清晰无比地印在脑海中,就是想忘也忘不掉。他小心翼翼地从郑梦境身上起来,蹑手蹑脚地更衣洗漱,又亲自服侍因为太累一点醒的意思都没有的郑梦境。 将人抱上床,朱翊钧已是出了一身汗,又擦了一遍身子,这才躺下。 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朱翊钧不停地扭头去看郑梦境的睡脸,嘴角不断地往上扯啊扯。 小梦终于是自己的皇后了。一个爱着自己,也被自己爱着的皇后。 许多年前的梦想,在今日实现了。 朱翊钧闭上眼,强迫自己睡着。睡梦中,他和小梦一直一直都在一起,没有分开过。 第二日起来,朱翊钧后知后觉地开始发作宿醉后的头痛。郑梦境扭着身子替他按揉太阳穴,有些心疼,又埋怨他,“昨日怎得如此不节制?饮酒过多,到底伤身,往后可万不能这般牛饮了,小酌倒是还好。” 朱翊钧拍了拍她的手,“朕知道了。”坐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舒服一些了,便将郑梦境的手从自己额上拿下来,“起来吧,溆儿他们当是还在等着请安呢。” 站起来的时候身子还有些晃,朱翊钧苦笑地扶着还有些泛疼的额际,“还真叫你给说中了,往后啊,再不能放纵才是。” 郑梦境下床,趿拉着软鞋亲自服侍他更衣,“看奴家说的吧,没错吧?” “没错,没错。”朱翊钧伸长了手,让郑梦境给自己穿上道袍,“往后啊,朕都听小梦的。不是说宫外的汉子都听婆娘的吗?往后小梦就是朕的婆娘了,自然要做个惧内。” 郑梦境正在给他理着衣领,闻言不轻不重地在他衣领处拍了一下,“胡说什么呢!”脸上却不自禁地微微红了,心里别提有多甜了,“也不知道哪处学来的,什么婆娘不婆娘的。” 朱翊钧“嘿嘿”笑着,没说话。 “一定是酒还没醒,要不要人端一碗醒酒汤来?”郑梦境给他系好了腰带,挑了挑眉。 朱翊钧苦着脸,“别,醒酒汤那味道,朕可受不了。醒了,酒早就醒了。昨晚上你睡着,还是朕抱你上床的。” 郑梦境给朱翊钧收拾妥当,自己坐在镜前,催着吴赞女加快动作,“别让几个孩子们等久了。治儿胃口大,略晚一些都要喊饿。”又问刘带金,“昨夜荣昌同徐驸马可是宿在宫里的?” 刘带金点头,“公主同驸马已同其他几位殿下一起在外头等着了。” 郑梦境闻言,一边给自己戴着耳坠子,一边扭头去瞪朱翊钧,“都是陛下不好!要是回头荣昌笑话奴家,奴家可是不依的。” 朱翊钧摸了摸鼻子,嘴角忍不住地上扬。“荣昌可不会说你不是,她只会怪朕。说来也有趣,荣昌明明是朕的女儿,倒是总同你站在边。” “那是因为我们有理。”郑梦境随便指了一件衣服,让人给自己换上,在朱翊钧面前转了个圈,“都妥当了吧?” 朱翊钧上下打量了一会儿,点头道:“都妥当了。”便是不妥当,他也觉得好。 郑梦境信以为真,同他一起出了里殿。 外头早就落座的孩子们正在说话,见帝后一同出来,赶紧放下手里的茶碗,齐齐站起来见礼。 “都坐吧,自家人,不必将这些虚礼。”郑梦境在位置上坐上,细细问了朱轩媖昨夜在宫里睡得好不好,又问了一回徐光启徐骥的事儿。 一家人说了会儿话,就一同起来用了早膳。 朱轩媖和徐光启还要赶着出宫回家,郑梦境也就没多留,只让他们将自己备好的礼物带上。“倒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只念着你们家里头当是会用上的。” 朱轩媖笑着谢过,挽着徐光启一同出了翊坤宫。 今日朱翊钧不必上朝,因大婚,他给自己放了个大假,连着三日都免朝。但朱常溆和朱常治却是要去上课的。 “走,今日朕领着你们去上课。”朱翊钧觉得很新鲜,他还从来没有陪着自己儿子们一起上学过。郑梦境倒是在每个儿子入学的时候亲自领着去过,之后偶尔也会去看一回,他却一直都没有。 朱常治敏锐地感觉到不妙,试探着问道:“父皇该不会今日要听课吧?”若真是这样,他可就不大好过了。有二皇兄在,他就只有被先生骂的份。 朱翊钧原本倒还没这个念头,叫小儿子一说,倒是有了。“也行,今日就瞧瞧你们在阁里是怎么样的。”他故意板着脸,“若是学的不好,先生不打板子,朕可是要打的。你们母妃先前预备了一百把戒尺,还没用过一回呢。” 朱常治的脸一下就绿了,想让父亲别去了,又觉得太过明显——这不是告诉人家自己铁定是要挨打的那个嘛。 朱轩姝在一旁看得好笑,捂着嘴别过头去,笑得花枝乱颤。 郑梦境将儿子投过来的救助目光完全无视掉,催着朱翊钧赶紧领着他们去。“再不去可要晚了。” 朱翊钧“哎”了一声,带着两个儿子一同往文渊阁去。 殿外阳光明媚,郑梦境立在院中送着天子和皇子们。她眯起眼睛,眺望着离开的銮驾,转过头对朱轩姝道:“姝儿,你说我们要不要打个赌?” 朱轩姝有些好奇,“赌什么?” “就赌治儿今日会不会被打板子。”郑梦境笑着牵了女儿的手往里头走。 翊坤宫上下都喜气洋洋。如今他们成了皇后身边的人了,后宫之中再无比他们地位更高的人,就是月俸都要比旁人多上几个钱。新后手宽,从不苛待人,能在这里服侍,真真是天大的好差事。 郑梦境领着女儿一同做着女红,心思却全不在绣绷上,头不停地抬起来去看滴漏,心里算着儿子们放学的时辰。 还不等用午膳,朱常治就哭着跑回来。“母后!救我!父皇要打我板子!” 郑梦境放下绣绷与女儿相视一笑,“你且说说,若是你没做错事,你父皇做什么要打你板子?要我说,这板子打的该,叫你平日里不着四无六的。” 朱常治哭丧着脸,竟连母后也不帮着自己了。果真是做了皇后就得公正无私c铁面无情? 身后不远处朱常溆的声音传来。 “治儿快逃,父皇过来了!” 朱常治小脸一白,刺溜一声从郑梦境面前跑了,不知往哪处逃了去。殿里留下郑梦境和朱轩姝两个人哈哈大笑。 若是日日能同这般岁月静好,那便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08章 新中宫已定,朱翊钧等了一阵子,见朝上没起什么风波,就又将自己早就写好的另一封圣旨交由田义加印。 这次是为了册立朱常溆做太子。 都是众人早就猜到了的事,彼此之间早就默认了。 连着短短数十日,就将两件大事搞定,朱翊钧别提有多爽快了。最心爱的女子成了自己的中宫,最欣赏的儿子日后会从自己的手里接过这个皇朝,继承大统。 再没有什么不顺心,不如意的事了。 针线局的人刚缝制完皇后的衣裳,还没等歇口气,就开始继续忙活上了。皇太子的冕服c皮弁服,还有数套常服c道袍,都必须赶在定下的册封大礼吉日前做出来。 朱常溆在去岁年初的时候开始留发,原本被剃得一根不剩的小光头,现在已经长出了毛茸茸的青茬子。他的头发有些硬,摸上去就像一根根的小刺,扎得人手心痒兮兮的。郑梦境当时摸了就说,这头发呀,就和溆儿的性子一般。 而今成了太子,开始留发,过去穿的曳撒以后也都该收起来了。不过这时他且不算得是大人,待日后选婚纳妃,才会再择取吉日行了冠礼。冠礼后才算得是真正成年了。 关于是否今年就立朱常溆为太子的事,朱翊钧同郑梦境的商量过——天子如今觉得自己有了主心骨,除了朝上的政事外,旁的都爱去寻郑皇后说道说道。 原本他们倒觉着封后之后就册立国本,有些操之过急。但后来算了算日子,朱常溆也差不多该是婚配的年纪了。这才觉得不能拖下去。 没有太子的名分,朱常溆的婚配对象,就只能从直隶的适龄良民女子中挑选。这是皇子的待遇。而成为了太子,对象就从良民女子上升为有锦衣卫官职在身的武官家的女儿们。 当年的孝端皇后c刘妃c杨妃,包括已经死了的王淑蓉,家中父兄都是锦衣卫世袭。 郑梦境本不在乎朱常溆是早一些还是晚一些,不过临门一脚的事。但扯上了婚配,就觉得不能那么轻易地定夺。思前想后了许久,还是决定今年就把这事儿给办了。 封后同册立太子的吉日都不是钦天监给算的,朱翊钧特地点了自己的皇叔朱载堉同利玛窦这些传教士,还有驸马徐光启一同利用新历学的算法来算。新的历学已经初具规模了,但要在民间大肆刊发,怕是还不够精细,需再琢磨琢磨,不过算个吉日吉时,却还是能办到的。 钦天监原本的几个领头人早已叫朱翊钧给一把撸到了底,剩下的几个都是寻常文吏,做些跑跑腿的事。没了滋扰对象,朱载堉他们在钦天监混的风生水起,几乎就将这里当作了第二个家。 徐光启更是如此,连着几日废寝忘食,要不是家里人过来找人说朱轩媖胎动了,他几乎就要将娇妻生产的事给忘了。回去路上一算日子,发现还没到先前算的生产之日,当下以为朱轩媖出了大事,跌跌撞撞地下了马车冲进家去。 幸好是虚惊一场。不过朱轩媖却是有些见红,得好生在榻上养一养。她这胎怀着不容易,先是亲弟身故,又逢生母病殁,心情的起伏跌宕于孩子也是受了极大的影响。 徐光启见她有些不好,犹豫再三,还是向朱载堉那边告了假,专心在家里陪着朱轩媖。为了能安心,还特地从医学馆将李建元给请到家里来坐镇,连着住了十几日,还不肯将人放走。 宫里倒是赏赐不断,太医也一直在徐家镇着。可朱轩媖身为大公主,身份娇贵,一两个太医哪里够。郑梦境听说她有些不大好,当下就令心思细密的刘带金出了宫,常住徐家,等朱轩媖生产了再回去。 诸事都安排妥当,偏孩子迟迟没有动静,等过了预产期,还是没生。这下不仅徐家的老太爷坐不住,就连徐骥也不时地寻着借口过来看自己的小弟弟。他偏还嘴硬,只道是来侍奉母亲,眼珠子却盯着朱轩媖高高隆起的肚子瞅个不停。 朱轩媖倒也不点破他,既做了人母亲,愿意同自己亲近,她心里也乐意。何况自己与徐光启岁数差得有些多,以后的事谁都说不准,指不定腹中的孩子将来还要靠徐骥照拂。 有了孩子后,朱轩媖想得就要比以前更多了。不仅徐骥过来探望,她也努力地同对方交好。 徐光启看着朱轩媖将李建元同太医共同商讨出来的安胎药服下,递去一碟蜜饯,“甜甜嘴,莫要苦着了。” 朱轩媖笑眯眯地捻了一块,放入嘴中。这蜜饯是郑梦境亲手做的,特地挑了上等的青梅,蜂蜜放得不多并不十分甜。甜中带酸的滋味迅速在她的口中蔓延开来。朱轩媖心中一叹,自自己母亲过世后,郑母后可真真是将自己当作亲生女儿一般来疼。 “昨日骥儿又来过了?”徐光启将碟子随手放在一旁的杌子上。这样矮小的凳子,自己和父亲是坐不了的,也就徐骥这个腿脚灵便的人能蹲的下去。 朱轩媖点头,笑道:“我还让骥儿给弟弟起了名字。他挑了好几个字,都觉得不好。最后倒是起了个小名儿,说是叫青骥,就是骥儿自己的名字。” 徐光启挑眉,不知道为何儿子会给未出世的孩子取这个名字。 “骥儿说,他已长成,家中自贫入富,显见是个有福气的人。他要将自己的这点福气分一些给弟弟,让孩儿平安长成。”朱轩媖轻轻抚着自己的肚子,嘴角不停地往上翘着,“我便道,若是个妹妹,这名字却是个不妥当的。他又说,那就取个谐音,唤作晴姬,让妹妹往后都同太阳一样,叫每个遇上的人都高兴。” 徐光启摇头,“都不好,都不好。叫不开口。”他也是早就想过这个事儿了,书房里都叠了厚厚一叠纸,将所有带马字的字都翻了一遍,就是想不定要取什么。回忆一下,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徐骥刚出生的时候。彼时初为人父的他,也如现今一般激动。 “不过是个名儿,叫什么都一样。我们家呀,还不是都盼着这小东西能平平安安的吗?”朱轩媖舒服地靠在被徐光启叠得厚厚的隐囊上,“以前我还觉着骥儿会不喜弟妹,现在看来,却是我多虑了。” 徐光启点头,“确是,我也不曾想到。看来做人父母的想法,同子女还是大大地不同。”他略一犹豫,心里想不好是不是将朱常溆之前对自己说的话拿来和朱轩媖商量。 朱轩媖一看夫君的面色,就知他心里有事。“驸马有何事?但讲无妨。” “是这样。”徐光启挺了挺腰板子,“溆儿来问我,是否有意让公主自玉牒除名。” 朱轩媖心中警铃大作,也觉得有些一头雾水,猜不透朱常溆这是唱的哪一出。“二皇弟这是何意?好端端的,怎么想要我除名?”当不会是因为朱常洵为民后,他就想着要让自己的手足都效仿了。应该是旁的一些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 这个弟弟也算是朱轩媖打小看到大的。有的时候钻起牛角尖来,性子是有些乖张,但心还是好的。 “驸马,说说看,溆儿这是想要做什么。”朱轩媖猜测,“必是件大事吧?” 否则徐光启也不会这般犹豫。而且此事一定事关徐骥。 徐光启道:“溆儿想要在礼成后,向天子上疏,令宗亲中一些过不下去的人自愿除籍,成为良民。娘娘也有在京中建办书院的意思,说是会给那些除籍的宗亲发放路费,让他们入京来读书。” “参加科考?”见徐光启点头,朱轩媖半敛了眸子,细细思索。 若是今日驸马不曾来同自己说这事,见此举可行,自己也会入宫向父皇同母后说一回,让自己也除籍,好令徐骥不会因科考之事而回去上海。 朱轩媖也知道,这几年随着徐骥年纪渐长,眼见着快要错过科考最好的机会了。若不是自己的公爹舍不得孙子,徐骥早就除籍离京了。徐光启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觉得难过。 若是她这一胎生的是男孩,倒还好。若是女孩子,往后随着徐光启年岁渐老,能不能再怀上可难说。这么一来,徐家倒是绝了后。 左思右想,朱轩媖都觉得自己当是该除这个籍。只是由朱常溆来说,而不是自己主动提及,心里还是有几分别扭。 不!不是这么一回事!朱轩媖突然明白过来了。二皇弟之所以会主动向驸马提出,不就是想让徐家知道,天家知道愧对徐家,自有应对的补偿之法吗? 这是弟弟在给自己铺路。让徐光启来问,若是她松了口,愿意点头除籍,放弃的可不仅仅是大明朝的公主头衔,更有每年的岁禄,腹中孩子日后的爵位。这是她朱轩媖为了徐家所做的牺牲。 自己没了公主的头衔,徐光启也就从驸马的身份脱离出来,可以被授官了。朱轩媖吃不准父皇和二皇弟会不会直接给徐光启赐个什么官,或者徐光启不愿接受这种无关紧要的所谓“清贵”官职,以他的性子来看,恐怕还是想在实职上做点成就的。这么一来,家里就不仅是徐骥要赴考了。 朱轩媖与朱常洵是完全不一样的。朱常洵离宫后,再想入宫与曾经的亲人相见,得有足够的军功,被授予了一定的武职后才行。倘若他一直在北境镇守,怕也只是对着圣旨稽首,半步离不得前线。 朱轩媖却只要徐光启,或徐骥考中,自己就能因夫,因子得封诰命,届时就成了外命妇,只要往宫里递了牌子,还是可以随时随地入宫去的。 “驸马是什么意思?”朱轩媖虽然已在心里下了决定,但还是想先听听徐光启的意思。白白牺牲给人做嫁衣,她可没那么傻。 徐光启难得有些扭捏,这事他早就和父亲商量过了。站在徐家的立场上,二人自然是希望朱轩媖可以除籍,自此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徐家妇。这么一来,许多为难的问题也都能迎刃而解了。可他们也不能强迫朱轩媖一定这样去做。 朱轩媖现在还是大明朝的大公主。孝端皇后虽过世了,但天子还在那。新任的中宫还将自己身边的贴身大宫女派来守着,可不就是让人知道宫里并不因为孝端皇后薨逝而忽略了荣昌公主么。 徐光启长入宫中,接触到的人比父亲和儿子要多得多。他更明白朱轩媖倘若决定放弃皇权,会意味着什么。 “此事媖儿你自行决断便好。”徐光启想来想去,还是不打算劝说朱轩媖硬按照自己所希望的方向去走。她无论是不是公主,都是自己的妻子,自己应当尊重她的选择。 怕朱轩媖多心,他又加了一句,“不用因为徐家而做出媖儿你不愿做的事。” 朱轩媖浅笑着伸出手去,握住徐光启的手,“驸马对我情深意重,我若只念着自己,就太过自私了。”望着对方的目光清澈如水,“我愿除籍。这样一来,夫君与骥儿都能在直隶参加科考了。先前我听骥儿提过,直隶比起南直隶更容易考中?到时候就想想法子,让户籍都安在直隶,不往南直隶去了。左右秋闱还是要在京里考的,没得两头跑着,太累了。” 徐光启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反手紧紧抓住朱轩媖的手,眼中泪光点点。 “不过,还有一事尚需考虑。”朱轩媖话锋一转,“到时候我的岁禄没了。嫁妆中一些东西是宫里出来的,怕是还得还回去。往后家中的生计却是要担心了。” 徐家根基浅,没什么钱,现在能穿得上绫罗绸缎,不用愁吃喝,都是靠了朱轩媖在撑着。她自认身为主母,一大家子的吃穿还是得上心。 “且不忙,等二皇弟同父皇提了再说。此事我再想想。”她眉头微皱,有些不舒服地在榻上动了动,“得好好想想。” 徐光启见她好似有些不舒服,忙道:“你说的对,且不忙。而今眼下最要紧的事,便是先将你腹中的孩儿照料好了。”说罢,他挺了挺胸膛,“家中生计一事,可不是独媖儿你一人的事。我为家主,自当担起自己的责任来。” 朱轩媖在他的搀扶下慢慢躺下去,脸上笑得格外甜。 自己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事,应当就是当日偷听了父皇同母后的话,下了嫁给徐光启的决心。 三日后便是朱常溆册立太子的日子。朱轩媖因秋狝案还觉得有些尴尬,心中含着几分别扭不想去,更要紧的是孩子还未出生,心中实在是不放心。想要差人往宫里跑一趟,道个歉,却不料还没等打发人往宫里去,郑梦境就同朱翊钧借了田义,劳动他上徐家一回,让朱轩媖好生待在家里预备生产。 朱常溆穿着太子的冠冕服,在太庙中一拜,再拜,三拜。 十几年的心愿今日达成。说不高兴,那是假的。可随之而来的并不是轻松,而是焦虑感。肩上的担子变得越发重了。本不在其位时,朱常溆知道自己有许多个选择可以挑,可今日后,摆在面前的就只有一条路。 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身前的父皇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眼中满是希冀。母后在翊坤宫领着内外命妇,还等着他回去。不知身在何处的朱常洵听见这个消息,心里一定也会为自己高兴。 还有一心念着效仿皇叔父的朱常治。 所有的人都对自己抱着希望。 朱常溆慢慢低下头,额头触地。耳边听着太监说着“礼成”,他站起来,面对着外面的朝臣。 最前面的是首辅王家屏,后面的则是张位c赵志皋两位次辅。赵志皋这几日得了重病,为了今日太子册立的大典,还是抱着病体过来了。幸好今日老天爷赏脸,没下雨,也没照着大太阳晒得人心里发慌。 “去吧,回翊坤宫见你母后去。”朱翊钧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儿子,满意地点头,“让她也瞧瞧你今日的精神。” 朱常溆脸上带着浅笑,恭恭敬敬地向天子行了一礼。 脚还没跨出门槛,报喜的太监就到了眼前。还是两个。 “恭喜陛下,恭喜太子。荣昌公主方产下一位公子,母子均安。”快人一步跑到天子跟前的太监报了喜,往后退了几步,心下知道今日这大喜的日子,天子必会有赏,是以并不急着立刻离开。 朱翊钧果然喜上眉梢。朱轩媖迟迟未曾生产,他心里一直记挂着,没曾想竟然这孩子挑在今天从娘亲的肚子里蹦出来。 这个外孙可真真是会挑日子。是个聪明的! 朱翊钧向第二个太监扬了扬下巴,示意他上前。 那太监不急不躁地上前一步,他要说的事,可比荣昌公主生产重要一百倍。“恭喜陛下,恭喜太子,总兵刘綎率军亲自冲坚,游击周敦吉c守备周以德分两翼夹击,于后山夺关,追奔播州杨贼至养马城。后与南川c永宁路合,连破龙爪c海云险囤。播州大捷!” 话音方落,朝臣们看着朱常溆的目光就不一样了。 如果先前侄子出世,还能说巧合。这个捷报却是向众人揭示着大明祖宗c各路菩萨仙人的意思。 朱常溆乃天命所归。这是连老天爷都认了的。 朝臣们跪拜太子越发诚心了,就连朱翊钧也觉得是祖宗在保佑着自己。能有一个这样的儿子,幸也荣也。当即就宣布了大赦天下。 朱常溆藏在袖中的手握得越发紧。这对自己而言是好事,可以少去许多旁的声音,可从另一方面来讲,也是捧杀。 正在翊坤宫中等着太子回来的郑梦境也是这样想的。往后她和朱常溆要走的路会越发地艰难,便是行错极小的一步,都会招致旁人异样的目光。 事情已成定局,还有什么法子呢。只得硬着头皮往下走,将所有的苦处都给咽下去。 郑梦境扬起笑脸,一连串的赏赐从嘴里吐出来,令吴赞女立刻清点了礼单,将这些早就预备下的东西送去徐家,给朱轩媖添喜。 “娘娘可真是有福气。”一位外命妇恭贺道,“奴家先前在宫外倒是见过一回太子” 坐在她身旁的妇人奇道:“怎得?太子还出宫过?”她环顾左右,见也有人和自己一样觉得奇怪的。 天皇贵胄不在宫里呆着,怎么跑去宫外了? 那外命妇一脸骄傲,“我可见过好几次呢,太子在宫外看起来都与旁的公子哥儿不一样,通身的贵气。那一回我离得近,见太子让千户给两个乞丐兄弟赏银,令他们这对患难兄弟去寻个营生,找个活计糊口。大明朝能有这样的太子,真真是国祚。” 朱轩姝听着底下的人连声夸赞着弟弟,也觉得特别骄傲。这件事她也知道,不过是听朱常洵偶然间提起的。 想起这个流落在外的弟弟,朱轩姝心里就不是滋味。一直最想让溆儿做太子的就是他了,如果今日洵儿也在此处,不知心里得有多高兴。 朱常溆自太庙回来,同郑梦境打了个照面,行了礼,就离开了。翊坤宫满是内外命妇,他到底是男儿,不能多待。 太子所居的慈庆宫已经被打扫干净了。先前朱常汐住过的气息全部一扫而空,半点也不见。 朱常溆在慈庆宫里里外外走了一圈,问着身边的太监,“可是母后布置的?” 那太监弓着腰,一步不离地跟在他身旁,此时听主子问话,上前一步回答:“正是娘娘。前前后后得有好几回了,每回都觉得差些什么。”他朝里殿努了努嘴,“还特地将殿下屋中的一张旧书桌给搬了过来。” 朱常溆微微一笑,最懂自己的果然还是母后,“那张桌子便是母后不叫人搬来,我自己也要去取。” 这太监是朱翊钧在下旨册立太子后特地给朱常溆拨过来服侍的,先前并不是在翊坤宫待着的,所以对翊坤宫的事知道的并不多。不过见太子如此重视,心里便记下了这一笔,以后定要让那些负责洒扫的宫人仔细着些。 慈庆宫对于朱常溆而言并不陌生。当年朱常汐还活着的时候,他就是这里的常客,几乎是每日都会来一趟。现在物是人非,朱常汐薨逝,自己则成了慈庆宫的新主人。 跟着朱常溆的太监一直小心翼翼地偷瞄着他的表情,哪怕微微动了动眉毛,他的心就开始提起来,想着是不是哪处有不对劲的地方。 见他这般小心翼翼,朱常溆觉得好笑。“你叫什么名儿?”此人虽是拨给了自己,可之前一直都是在慈庆宫负责布置,两人没什么接触。身边服侍的人多了,朱常溆也没什么耐心去记住每个人的名字。 那太监心里乐了,看来自己是入了太子的眼。当下小步跑到朱常溆的跟前磕了个头,“回太子的话,奴才名唤单保,以前是司礼监的,上旬调到了慈庆宫,往后就是服侍太子的人了。”他笑呵呵地又磕了个头。 听说翊坤宫的主子们都是好性子。皇后娘娘过去还是淑嫔的时候,就不爱动板子打人,后头一连生了四个皇女皇子,也都是像极了娘娘的脾性。宫人也是惜命的,知道哪处好,爱往哪处去。 “单保?”朱常溆将名字在嘴里默念了几遍,“这名字倒是不错。”他背过身子转进殿里去,“你师父是谁?” 太监入宫都有分个师父跟着,所以朱常溆有此一问。 单保从地上爬起来,快步走到朱常溆的身后,带着笑音地答道:“回殿下的话,如今在陛下身边服侍的秉笔,便是奴才的师父。” 朱常溆的脚步顿了顿,继续往里走。原来是父皇跟前有人,难怪会分到自己这里来。 单保见太子不说话,有些担心会不会将自己从慈庆宫给赶出去。他师父虽然是田义,但也私下使了不少银子才有现在这身份。若是让太子给赶回司礼监,先头那些银子可就都白花了。 朱常溆倒是没这念头。见多了宦官祸国,可他也没到投鼠忌器的地步。大明朝的皇帝爱重用太监,一则是因为打小相处出来的感情。冯保c刘瑾,这些人都是皇帝身边的大伴,可能自出生起就在身边服侍了。二来是不断加强内廷的权利,利用他们与无法控制的外朝形成一个平衡。 在朱常溆看来,没必要对太监视如猛兽,利用得当还是可以做出点事情来的。只有了魏忠贤的先例后,他不敢再赋予内廷太大的权力了。这乃前车之鉴。 朱常溆没说让单保走,也没说旁的什么多余的话。单保小心了一阵后,心里给这个新主子记了一笔。这是个不大好伺候的贵人,往后自己得小心着些。可能留下来,他还是高兴的。 礼成后,朱常溆就着手上疏,想将自己同郑梦境先前商量过的事正式提上行程。但如何说服父皇同意,却是有些难,还得让朱载堉在旁协助一二。 为此,朱常溆跑了一趟钦天监,亲自同皇叔父秘密商定后,就去做准备了。 意外之中的惊喜是朱常洵寄来了信。他是没资格看邸报的人,但是大赦天下还是听说了。虽然晚了一些时日,但总归还是知道了。实在情难自已下,便写了一封信差人送去郑府,让自己的舅母替自己跑个腿,送去宫里。 没能亲眼看着哥哥穿着皇太子的冠冕祭拜太庙,受朝臣跪拜,对朱常洵而言的确是个遗憾。可不管怎么说,只要最后的结局是好的,那便一切都好。 宋氏接了信,立刻就套了马车入宫。郑家是宫里的常客,守门的侍卫也都见多了,远远见着是郑府的马车,只草草检查了一下,就放人进来了。 郑梦境一听是朱常洵送来的信,高兴地都哭出来。“嫂嫂快取来我瞧瞧。”又迭声让人将朱轩姝找来,“太子同治儿还在学里,等他们回来了再看也一样。” 朱常洵的信并不长,开头写了自己现于北境某处,一切安好,还说朱轩姝先前缝在衣服里的银票派了大用场——半句抱怨也没有。后面就是恭喜母亲封后,还有兄长被册立为太子的事。 郑梦境将信翻来覆去地看,还觉得不够,嘴里埋怨道:“这孩子,怎得也不说现下在哪儿,便是告诉了我们,也能寄信与他啊。”心里却觉得高兴极了。念了那么多日子,总算是有个音讯了。起先没消息的时候,郑梦境没少做噩梦,生怕儿子在外头无处遮风挡雨,病了渴了饿了,身边也无人服侍,过得好不凄凉。 现下看这封信,笔力有劲,一如既往,似乎过得并不是那么差。郑梦境就放下心来。 “给我瞧瞧。”朱轩姝凑在母亲身旁,早就想看了,只是见母亲一直在看不好意思开口要。现在有几分等不及,就着母亲的手看起来。“这小子,还知道写信回来。” 她拍了拍心口,“幸好那时我一时想着要给他做一件衣裳,派上用便好。” 宋氏笑道:“在外头旁的不论,银钱是能通鬼神的。要我说呐,殿下这事儿可真是做的好。” 郑梦境也很是赞许地点头,“上回我就想问了,这法子是谁告诉你的?” 朱轩姝红着脸,有几分不好意思,“是我自己从话本子里头看到的。虽母后说多看这些不好,但现在看来嘛,还是有几分用的。” 郑梦境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尖,“往后还是得少看,哪里会有这许多的什么才子佳人?都是那些酸腐文人自己胡乱瞎想出来的,就为了哄人玩儿。” 朱轩姝噘了嘴,也不反驳。这几日郑梦境为了能较好她,多次请了宋氏入宫来给朱轩姝讲讲宫外的事,听多了之后,朱轩姝也就慢慢地脱离了原本的天真,回归到了现实中来。 不过有些小爱好,一时半会儿还是丢不掉。 朱常溆和朱常治下了学后,早早在文渊阁外等着的太监就来报说宋氏来送朱常洵的信。二人听了后,连肩舆都没坐,一路从文渊阁跑回了翊坤宫。 朱常治第一次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瘸了腿的兄长也能跑得和自己一样快。 一路跑到翊坤宫,朱常溆都顾不上请安,开口就问:“洵儿的信呢?在哪儿?取来我看看!” 郑梦境扬了扬自己手中的信,笑着递给了儿子。 朱常溆拿了信立刻如饥似渴地看起来,越看鼻子越酸。 “好好儿的,怎么哭了?”郑梦境被他的眼泪给吓到,那信自己也看过许多回,上面并没有写什么特别催人泪下的东西啊,“我都没哭呢,你又是哭的什么。” 朱常溆吸了吸鼻子,“洵儿一定是在外头过得很不好。” 郑梦境忙道:“此话怎说?”一定是自己收到洵儿的信,太过兴奋,所以才没发现其中的破绽来。 朱常溆哽咽了一会儿,等平静下来后便道:“洵儿的性子母后不是不知道。若是真过得不错,哪里会不同我们说?便是这般一字不提,才最是叫人揪心。”他望着朱轩姝,“若是有法子,洵儿断不会拆了皇姐给他缝制的衣裳。你不知道,那夜接了衣裳后,洵儿别提多高兴了,穿在身上都舍不得脱下来,便是躺着了还一遍遍地摸着。” 殿内一片寂静。 郑梦境幽幽一叹,“那有什么法子,这路,是他自己选的。没人能替他走完。” 朱常溆手劲加大,将信纸的边缘给捏皱了。 不是的,这条路并非是洵儿自己选的。他也是那个推波助澜之人。若是有错,也有自己的一份。 晚上朱翊钧过来用膳的时候,觉得大家都特别安静。虽说食不言寝不语,可这样抑郁的气氛,实在令人奇怪。“这是怎么了?”他看了一圈,“怎么一个个都不高兴的模样?” 郑梦境强打起精神来,“今日我嫂嫂入宫来,送了洵儿的信。” 这下朱翊钧连饭都顾不上吃了,“信在哪儿?快拿来给朕瞧瞧。”见宫人去取信,还埋怨郑梦境,“小梦也是,都不同朕说一声。” 郑梦境只说了句,“奴家忘了。”就埋头吃饭,再不想多说一句话。 朱翊钧将信前前后看了几遍,叹道:“洵儿在外头历练倒是有好处,看起来长大了不少。”他望着放下了筷子的郑梦境,“信中的用词看得出来斟酌了许久,总算是改了他过去的鲁莽性子。” 郑梦境懒懒地应了一声,徒留朱翊钧一个人在那儿兴奋,“回头朕得找人去查一查,这信是从何处送来的。好知道洵儿现今身在何方。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朕这个做父亲的又何尝不是。” 朱常溆往嘴里扒了最后一口饭,目光灼灼地盯着父亲手里的那封信。 一定要加快动作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09章 过了太子的册封礼,赵志皋觉得自己的身子实在是无法再继续立于朝堂之上,便向朱翊钧提交了辞呈。 朱翊钧犹豫了一下,倒是允了,却为赵志皋保留了他的次辅之职。现在内阁的几个大学士挺稳定的,朱翊钧对现状很是满足。可人实在老病,也不能拖着不让人休息。 此举于赵志皋这个心软的老实人而言,倒是真正的天赐皇恩。离京的马车上还感激涕零地朝着宫里回望,嘴里不断同家人说当今圣上有多好多好,更狠狠鞭策了自己的儿子好生参加来年的科举,争取有朝一日能入朝将满身学问货与帝王之家。 赵志皋一走,朱翊钧就琢磨着是不是该动一动内廷。陈矩近来像鹌鹑一样老实,人是好,但他觉着不是个做事的料,不过果断。比起陈矩,他更欣赏田义,凡事都能摸透了自己的心思,还不等自己张嘴说话,底下的事就都给办妥当了。 陈矩倒是早就看出了天子对自己的不满,所以一直隐忍不发。这几日见朱翊钧好似对自己越发不满,便筹划着是不是早早地给退了。他在掌印这位置上倒是没怎么拿人钱财,不过底下的孝敬还是少不了的。此时退了,也是好过日子的。 田义一直没说话,两个人的心思都叫他看在了眼里。虽然心里早就垂涎着司礼监掌印之位,但在宫里这数十年的时光,令他更懂得什么是韬光养晦。在朱翊钧身边的这几年,他已是摸清了天子的脾性。轻易提出来并不可取,得将天子给伺候得舒服了,到时候自然而然就落在了自己头上。 现在就等着,看陈矩什么时候撑不住了。届时掌印之位便是唾手可得之物。 陈矩没熬多久,就主动向朱翊钧提出告老,想要出宫去。到底是服侍了自己有些年头的人了,朱翊钧虽然允了他的请求,另还给了他不少银钱,让他可以在宫外安度晚年。 陈矩一走,田义就心安理得地等着朱翊钧的旨意。不出他的意料,不过第三天,升任掌印的旨意就到了。 不过叫他奇怪的是,秉笔的位置却空着。这样重要的位置空着,莫非天子另有心中所属之人? 底下早就有人想用银钱买通了田义,让他在天子跟前说几句好话,能将自己给提拔上秉笔的位置。田义不敢轻易收了钱,先从天子这头旁敲侧击了几句。 朱翊钧倒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并不点破。哪里有宦官不贪财的呢?也就只有那个抛却了秉笔之位,一心出海的史宾了。他是有心想招史宾回来,只漳州那头要由谁领着,又是一桩要烦心的事。 田义在朱翊钧这边碰了个软钉子后,就再不敢提起这事。若是惹恼了天子,怕是刚到手还没捂热的掌印就给削没了。没有官职的太监会落得什么下场,他心里一清二楚,可不敢轻举妄动了。 心里却有几分埋怨。似这般不清不楚地吊着人,便是连句准话都没有,自己也摸不清圣上的意思,不知少了多少银钱入账。 田义生怕自己那一问,令朱翊钧不开心给抹了大太监的位置,慌忙绞尽了脑汁想着要如何扳回一局来。太监身家悉数系于天子一身,入不了朱翊钧的心,他们就什么都不剩。 这点慌的心思,还不能在服侍天子的时候露出来。田义急了几日,几乎要上火了,日日拿黄连泡了茶,捏着鼻子将那苦药汤子连药渣一同咽下,苦得他干呕不已,几乎要吐出来。上了火,就不得近天子跟前,待好了后再近身服侍,早就有人抢在自己前头殷勤了。 田义年岁算不得小,看着底下几个徒弟,年轻c脑子够机灵,心里的那股子慌就越发盛了。指不定那日,这些个徒子徒孙就越过了自己,把他这个老不死的给挤下去。 这种恐慌在看到新送来的私帑账册的时候消散无踪。 私帑已是剩不了多少钱,可日子还是得照样过,处处都得花银子。 田义心思一转,就想到了矿治上去。将所有的可能都想了遍,他心中暗暗点头。可行,确是可行。圣上八成也会答应了。 不过需得找个时机往近前去说才成。再有,换了新的皇后同太子,自己可不能将他们给怼到对面去。这力啊,拧成了一股,才有作用。 且还得再瞧一瞧,看一看。 心中有了主意的田义好似定了主心骨,舒服地往圈椅上一靠,由着身后的小太监给自己捶着酸涩的肩膀,两腿一伸,又有另一个小太监过来给他捶腿。 郑梦境和朱常溆对田义的心思全然不知,他们尚在担心由册封礼上带来的舆论。与眼下来看,这是件好事,足以让刚刚上位的他们迅速站稳脚跟。但从长远来看,却是个麻烦事。 郑梦境想了好几日,最后还是决定将太子叫来跟前,好生说道说道这件事。 等人来了,她又觉着有些说不出口。自他们彼此二人知道了对方的经历,单独相处的时候就多了几分尴尬。情谊还在,可这一时的尴尬却是免不了的。 郑梦境在心里拼命地说服自己,管那许多做什么,还是大事要紧。来回反复地同自己说了无数遍,这才开了口。她清了清嗓子,希望能将方才尴尬的沉默给忘了,“这几日的风声,你当是听见了。” 朱常溆恭敬地道:“是,孩儿都知晓。” 郑梦境见他坦然相对,便知其心中自有底气,也不多说旁的,只问道:“你且说说看,如何应对。” 朱常溆沉吟了几分,道:“旁人要说什么,我们挡不了,只得由着他们去说。等说够了,自然就会腻烦而忘了这事。当忧虑的是日后由此事引出来的祸端。” 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朱常溆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当年他在登基为帝之前,也是这般想着,自己一定可以做好兄长未能做好的事。可结果却是自己成了亡国之君。 这对曾经的朱常溆而言,十分地羞于启齿。可如今却是看开了。命数,由不得自己。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一样。他只能尽人事。 郑梦境听了他的话,点点头,“我也是这般念着的。往后旁人都会觉得你身负天命,有足够的能耐稳定朝局。若是往后步步而退,如今的夸赞就会一股脑儿地翻身,数落你的不是。” 到时候朱常溆就会变得比朱常汐更悲惨,毕竟朱常汐打小就是那个性子,无法改变,大家对他并未抱有什么希望,只求别是个暴君c昏君便好了。 但现在大家心里念的,大概是希望朱常溆成为一个圣君。 朱常溆虽有重活一次的奇遇,可说破了天也是个普通人。凡人焉能不犯错。 “只能接着往下走。还有什么旁的法子不曾?”朱常溆苦笑,被封为太子后,他早已想过自己未来会是什么样的了。“不过倒也好,往后我要做的事起码不会太难。” 被舆论赋予了天命之后,朱常溆的一言一行都带上了迷幻的色彩,就好似庙里供着的菩萨一样。凡是他要做的事,自会有人赞成。毫无理由地赞成。 有人支持自然有人会反对。朱常溆早就想好了,从宗亲除籍开始必须得开始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势力。踏上科举之路的宗亲外戚不仅仅是听命于天子,他才是真正的领头人。只是此举虽好,但若过了头便会招来朱翊钧的怀疑与不满,认为自己等不及想要废除父亲的皇位。 朝有党争是大忌,对于身为太子的朱常溆而已,身涉其中亦是祸事。必须步步为营小心谨慎到了极点才行。 郑梦境松了一口气,“你既然心里有数,我就不多说了。还是那句老话,凡事仔细些,总不会有大错。” 朱常溆点头,“母后放心,我尽知道的。” 旁的事郑梦境就不再多问了,她相信以朱常溆的能力可以做到。前世的朱常溆输在没有经验,也输在其力不逮做不到力挽狂澜的地步。现在同前世相比,大环境已经好了太多了,再加上朱常溆原本就有的勤勉,最终应该还是能做到的。 朱常溆正打算告退,就被郑梦境给叫住了。“母后还有事?” 郑梦境轻咬了一下唇,叹道:“我知你同周后感情笃深,可你终究还是要大婚的。” 朱常溆沉默了许久。他以为不会再有人提起这个女子了。“母后是想起了去岁我同治儿说的话?” 当时他曾开玩笑地说自己心慕的女子已香消玉殒。如今郑梦境知道了原委,自然猜得出来。 果然,郑梦境点头,“还有什么猜不到的呢。周后虽好,可只有一个。你心里得有数。” 朱常溆微微撇开脸,“母后放心,我会对太子妃好的。”之后也不想再多说什么,只朝郑梦境一拜,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郑梦境叹了一声,她知道朱常溆并非在生自己的气,而是想起了周后,情难自已。 郑梦境见过周后,的确是个能入男人心中的一个好女子。可再好又有什么用?家国一破,终究还是叫碾入了尘土之中。 刘带金从外头走进来,“娘娘,田公公来问给皇太子选妃的事了。” “让他等着,就说皇太子现在还小着呢,我舍不得。”郑梦境眼睛一翻,别开了视线。田义想拿这事来讨好朱常溆,怕是马屁拍在马腿上。 刘带金微垂了眉目,应了声诺就下去回话了。 朱常溆踉跄了几步出了翊坤宫的宫门,在肩舆前扶着单保站定。单保见皇太子浑身的汗,取了丝帕给他擦,嘴上不敢问,心里却在想,莫非是让娘娘给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信王!信王!” 那个声音又一次在脑海中响起。 朱常溆甩了甩头,睁开紧闭的眼睛,“走吧,回慈庆宫去。”单保搀着他坐上肩舆,当中有一回险些给跌下来,“殿下可小心些!” 朱常溆朝他挥挥手,强迫自己定了神,尽量稳健地坐上肩舆。坐定后他吩咐道:“走吧。” 单保一躬身子,朝请轿长喝了一声,肩舆自平地抬起,缓缓离开。 回去的路上,那个声音还在朱常溆的脑子里不断回响着。听得多了,不知为何竟觉得双眼有些酸涩。朱常溆拿袖子遮住有些怕光的眼睛,后背颓丧地靠在肩舆的椅背上。 涌出的眼泪浸湿了袖口。 “信王,这位便是你以后的信王妃了。” “奴家给信王见礼。” “奴家早就让陛下听了奴家的劝,陛下不听,现下再无挽回之地了。” 繁杂的声音一句接着一句向朱常溆涌来。在煤山自缢时的难以呼吸的感觉再一次袭上心头。 朱常溆摸着自己的脖子,那里没有白绫掐着。他轻轻动了动嘴角,露出一个奇异的笑来。总算他也是同皇后有了一样的体会。知道了那种无望。 回到慈庆宫,朱常溆摒退了殿中的人,浑浑噩噩地走到自己的床边,往上头一倒。 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浅笑着的女子,要说活泼,谈不上,有些拘谨,却也称得上大方。那女子朝自己恭敬地行了一礼,是宫礼,显见受过调|教了,但还是有些小错。再一转眼睛,边上出现一个头发蓬乱,哭得梨花带雨的妇人来。娇俏的女子与憔悴的妇人重叠在了一起,朝着朱常溆扑了过来。 朱常溆赶紧将眼睛睁开,胸口剧烈地起伏。 是一个梦,一个真实无比的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10章 朱常溆在床上躺了许久才起来。单保一直在殿外候着,见朱常溆从里殿走出来,赶紧迎上去。“小爷可是醒了。” 朱常溆“嗯”了一声,“怎么,有事?” 单保道:“无锡顾家有消息传来了。”说罢,低眉顺眼地低了头,一派恭顺的模样。 “唔。”朱常溆道,“顾家都充军了吧?” 单保回道:“是。” 总算是有一件好事了。朱常溆觉得方才堵在心口的那一股怨气都消散了。他没忘了前世最终是谁推了自己一把,东林党,东林书院,便是他们自己不跳出来,他也不会就此罢手。 如今没了顾宪成,本就还未成气候的东林书院想来再不会有什么大阵仗了。日后便是个个入朝为官,也翻不了什么大浪。 这样就好,太好了。 朱常溆站在阶上,望着乌云散去后的太阳,叫阳光刺痛了眼睛也不避开。看着太阳发了会儿怔,他闭上眼,眼泪未能涌出眼眶,却湿润了干涩的眼睛。 如此一来,自己也算是对得起皇后了。 无锡当地的书香世家因朝中为官的子弟牵连,一朝籍没。这个消息不用多传,无锡并不大,当地人是看着顾家被锦衣卫带走的。事情发生地太突然,整个无锡都还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顾家就已经人去楼空了。 作为顾宪成的好友,高攀龙没出面相送。顾允成在京中做了什么事,他比普通百姓要了解的更多,根本不敢出面,生怕扯到了自己身上。他倒是不怕去陪好友,只是家中老小全靠着他一人为生,若是他没了,老母幼子就得流落街头饿肚子。 待风平浪静后,高攀龙再次回到东林书院,却发现平日人声鼎沸的书院中,此时门可罗雀,就连学堂中的读书声都寥寥无几。 不过一夜,东林书院就显出了破败之象。这个昔年靠好友四处奔走募捐银钱而重建的书院,即将重新回归以前的废墟。 高攀龙捏紧了拳头,背在身后,脚步沉重地走入书院。在学堂外驻足看了一会儿,他梗着喉咙往自己的屋子走去。屋中的案桌上已经摆了好几封书信,高攀龙就是不看都能知道上头写了什么,无非是先生们的辞呈罢了。 无论用的是什么理由,剖开了看,就是这么回事。 强忍着心里的愤怒与恶心,高攀龙压抑着想要将所有的辞呈都付之一炬的心情,坐在桌前盯着那些辞呈发愣。 没前往送好友离开,他已是心中过意不去。若是东林书院最终破败在了自己手中,他又要以何等面目去见好友。 门外匆匆脚步停下,外面的人似乎是想了许久,最终还是敲开了门,“高先生在吗?” 高攀龙动了下嘴唇,胡子抖了抖,嘶哑地道:“进来吧。” 进来的人高攀龙很是熟悉,是他亲自从浙江会稽请来的先生,专门教授宋史的。 不等那人说话,高攀龙就伸出手,手心朝上,“拿来吧。” 先生一愣,之后才反应过来高攀龙这是在向自己讨要辞呈。他老脸微红,抖着手将辞呈从袖中抽出来放在高攀龙的手上。 “出去吧。”高攀龙现下心情恶劣,半分好话也不想说。 这先生原以为高攀龙还会说些挽留自己的话,或者说些寒暄话,诸如他日有缘再见,若是得了闲,还望自己再来东林书院授学。可高攀龙的模样显见是不想搭理自己,完全和过去彬彬有礼的模样截然相反,他气得一甩袖子转身离开,将门带上的时候,门被摔得砰砰作响。 高攀龙也怠懒去理他,只顾着一封封地将辞呈拆看看了,将要离开的人员名字一一记录下来后,他拿着名单去找账房先生。虽然人要走了,可束脩还是要给足了的。 东林书院不差钱。但往后差不差,可就不知道了。 高攀龙走到账房,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他屋前屋后转了一圈,还是没发现有人在。 奇了怪了,难道账房先生也跑了? 高攀龙心头警铃大作,暗叫不好,拔腿就冲向账房里头,将所有的抽屉柜子都打开。 里面空空如也,一个子也不剩。 高攀龙跌坐在地上,若是发不出束脩,往后东林书院想再起来却是不能够了。无钱如何办事?东林书院能有那么多的学子愿意过来,可不就是因为此处不仅有大儒授学,更有免费的食宿吗? 密密的汗水自他的颊上滴落。屋外走进一个梳着双髻的小童,他见高攀龙坐在地上不由大惊,“先生!先生快起来!”他上前将人扶起来,关切地问道,“先生可是病了?” 高攀龙愣愣地摇头。现下的情况,比自己病了还糟糕。 小童急得团团转,“我扶了先生去屋里歇着。” 高攀龙煞白着一张脸,摇摇头,忽地好似记起了什么,反手紧紧抓住那小童的手,“先生呢?账房先生上哪儿去了?!” 小童奇道:“不是先生前日让账房回乡去奔丧的吗?先生忘了?” 高攀龙的喉头滚动了一下,“是c是的,是我让他回的乡。”他的脑中一片模糊,根本记不得自己究竟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柜子c柜子,账房里的柜子怎会是空的?” “哦——原来先生说这个。”小童一边将高攀龙小心搀去屋子,一边道,“账房先生怕有人偷盗,将大钱都存去了钱庄上,小钱都在临走前放在先生的房中了。就在多宝格第三个抽屉里,等会儿我取来给先生看。” 高攀龙点点头,回到屋中后就看着小童前后忙活着。 “喏,先生,钱都在这里。”小童笑眯眯地将手里上了锁的箱子往高攀龙面前一送。 高攀龙点点头,抖着手将那箱子一把抢了过来,不顾小童的奇怪面色把箱子拢在怀里。“我尽知了,你去吧。” 小童歪着头,看了高攀龙许久,长长地“哦”了一声,离开了屋子。关上门前,他又小心地往里头去看,见高攀龙还是维持着原先的模样,不解地摇摇头,将门严严实实地关上。 高攀龙听见门被关上的声音后,立刻扭过头去看。他的双眼睁得铜铃般大,死死地盯着好一会儿后,才重新收回了目光。他整个人都瘫在圈椅上,看起来好似全身的力气都叫人给抽走了。 虚惊,不过虚惊一场。 他这样在心里告诉着自己。 但第二日,高攀龙就知道,这不是一场梦,也不是什么虚惊。费尽周折请来的先生一个接一个地离开,学生们也开始躁动不安,偶有几个心性坚定的还能勉强维持着昔日的用功模样,旁的都开始打起了随着先生一同离开的念头。 当日请了那些先生来,顾宪成就砸下了重金,如今一朝回到最初,甚至比最初还更难堪的地步。 再想请的旁人来,东林书院的名头已是不好用了。若要花重金相求,怕也有些艰难。高攀龙虽并未多管账册,但他心里还是有个大概的数。余下的钱怕是仅能维持学院的基本日常,想再多挪些钱出来请人,恐是不能够的了。 与远在千里之外的朱翊钧一样,高攀龙也遇上了缺钱的难事。朱翊钧好歹拉得下脸,周围也有一群人愿意为他想法子。高攀龙一个读书人,虽家中薄有小财,可骨子里文人的清高气质根深蒂固。 哪有文人为五斗米折腰的! 挨家挨户去求无锡本地的富户,这个脸高攀龙是断断拉不下来的。 事情就僵在这儿了。不过比起银钱,高攀龙还得去求几个好友,让他们来书院暂代先生之职,同时也希望他们可以替自己想想法子,如何解决眼下的燃眉之急。 顾家被籍没,有人暗地里笑,就有人在家中不忿,觉得这是直隶朝中党争碾压之故。顾允成非任何一党之人,熟知内情的都知道。推断来推断去,最后便觉得是那些不满顾允成同流合污之人下的手。可惜天子慧目被遮,并不知这些内情,累得顾家满门都从无锡没了。 高攀龙正着急,就有人雪中送炭。一些当地的商贾亲带了银钱上门,他们有些人是因家中子弟在东林书院读书,权当做是来交束脩,有的则是惋惜顾家,觉得东林书院当是危难之时,想来解困的。 无论抱着什么样的心思,高攀龙想要的钱是有了。重新振作的念头开始出现在他的心里。朝着那些曾被自己瞧不起的商贾重重行了一礼,高攀龙用袖子遮住脸上的泪。 总算能继承下好友之志了。高攀龙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他日定要让这些东林学子在朝上与那些害得顾家残灭的国蠹抗争。有那些人在朝上,大明朝还会好吗?! 顾家的事才罢休,京里就又掀起一阵新的风波来。 事情的起因在于郑藩世子朱载堉的一封奏疏。奏疏上还是他的老一套,让爵。只这次多了一条。朱载堉愿意将自己的所有家产统统捐献出来,在京中办一处义学,供那些家境贫困的学子们读书。他自己也愿意在历学之事了了之后,留在义学馆做先生,将自己一身所学倾囊相授。 按理,藩地的钱财在除爵后都是归了私帑的。朱翊钧想着那些钱,心里有几分舍不得——他正穷着呢。可皇叔的这封奏疏已是让大学士们看过了,再要开口说不行,必得有人对自己侧目。也显得自己太过贪财。 朱翊钧还是要些脸的,心里再舍不得,还是劝说自己就此作罢。 朱常溆现在被父亲日日带在身边,开始学习如何处理政事。虽然他早就和皇叔父说好了要怎么做,但直到在启祥宫见了奏疏,心里才安定了下来。他见朱翊钧一脸惋惜地望着奏疏,便知父亲的意思。 想了想,朱常溆道:“都说皇叔父是异人,异人做奇事也是正常。父皇,儿臣觉得皇叔父的提议很好。” 朱翊钧在心里叹了一声,点头道:“是很好。”他没留意身旁朱常溆的表情,“朕也打算就照着他的意思去做。”到底是利民的好事,拦不得,也不该拦。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朱翊钧同意朱载堉除爵并将郑藩除藩的旨意很快就经由阁臣之手颁布于天下。朝野内外对朱载堉的赞誉又多了几分,其名望也一升再升。 不过最为高兴的得算是河南当地的官府,河南多藩王,藩地越多,官府能征收的田赋也就越少。如今郑藩一除,多出来的田地天子并未另拨给旁的藩王,这就意味着往后这些良田通归了官府。 来年的田赋能多一成了。自己的考绩也能得个优。想起这事儿,河南大大小小的官员就连睡了都是笑醒的。 可随之而来的消息就显得不是那么美妙了。 朱常溆在被册封为皇太子之后,第一次上疏,朝中上下都关注着这封奏疏会写什么。等揭开谜底后,谁都没说话。 就像先前朱常溆和郑梦境商量好的那样,这封奏疏是关于开放宗亲自愿除籍为民的。明面上的话,朱常溆都写进了奏疏中,一些不能摆上台面讲的,朱常溆是直接同父亲说的。 “此举看似荒谬,实则于天家和朝廷都是利事。”朱常溆极力说服着父亲,“年年都拨出这许多的岁禄,养肥了宗亲,却让国库一再空虚。而今连着几年收成不好,国库越发收不起钱了。父皇,总得往长远了去看。” 朱翊钧很是犹豫,“话是这么说。可你也知道,举凡愿意除籍的大都是什么情况。”虽然宗亲多少都有岁禄,可要遇上当地的官员强势些的,一句今岁收成不良,没有,那也是落得饿肚子的结果。 “正因为知道,我们才更应该让这些人从玉牒除名。父皇,也这也是给他们一口饭吃,不至于饿死,不是吗?”朱常溆道,“太|祖定下这规矩,无非是怕朱家后人过得不好。” 朱元璋是穷苦出生,吃过苦头,自然不希望自己的子子孙孙也受这种苦。也因为他饱受欺凌,所以对商贾有着极大的偏见。 “可而今这规矩已是让许多的朱家人受累。因是宗亲只能被荣养着,旁的事都不能干。”在上疏前,朱常溆为了稳妥起见特地向朱载堉和徐光启求教,知道了不少过得不好的宗亲的日子,“有些人为了能吃上一口饭,甚至都隐姓埋名去当脚夫苦力了。” 朱翊钧皱了眉头,举起手,“且等等,容朕想一想。”这是件大事,不能轻易定夺,无论同不同意,之后都会引发一连串的问题。 若是不同意朱常溆的上疏,会有人以为自己对儿子不信任,同时也会降低朱常溆的威信,对他日后执掌朝政有极大的影响,怕是难以坐稳地位。 倘若同意 朱翊钧心中一叹,“你说吧,你后头打的什么主意。”这个儿子自小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断不会只这么一件就完事了的。 朱常溆自知瞒不过朱翊钧,也没想着瞒,见他问了,便道:“皇叔父不是要建办义学馆吗?我寻思着让那些愿意参加科举的宗亲除籍后入京来读书。” 朱翊钧失笑,“他们本就没了钱,哪里来的路费入京?”藩地不管远近,都离京城有些路,就是舍不得租马车,全用脚走,也得十天半个月才能到京城。这段日子里,他们吃什么,喝什么,在哪里住? “我已同母后商量过了,母后愿意出银子当路费。”虽然郑梦境让儿子别说,但朱常溆觉得这样的善事自当该让父亲知道,“全是母亲多年来的体己银子,并非下头的孝敬。” 朱翊钧脸色一沉,“你怎得同你母后说这等事。你可知” “我知,但父皇别忘了,那些人无论除籍与否,都是朱家人。母后身为一国之母,自当心存怜悯。这并非干涉朝政,而是因心善而想让那些人过得好。”朱常溆打断了他的话,“十年苦读一朝高中,谁不想自己过得好呢?况且母后这般做,也是为着父皇。” “为了朕?”朱翊钧拿指头指着自己,狐疑地望着儿子,“朕倒想听听你的歪理。” 朱常溆轻笑,“非是歪理。乃是正道。宗亲入朝,不正是父皇的助力吗?” 朱翊钧一叹,“朕何尝不知。只是你得知道,溆儿,朝中无人是傻子,谁看不出来你这奏疏背后存的是什么心思?你不仅得考虑长远的,还得考虑眼下的。朕不想应下,并非觉得此事不好。” 话说一半,朱翊钧觉得再向儿子解释也没什么用,且让他自己多在身边呆两年,看看朝上的情形。到时候便是他不说,儿子自己也会明白过来。他将奏疏搁在一边,正是留中的那一堆,“日后再说吧。眼下且不是时候。” 朱常溆在一旁急得眼睛都要红了,“父皇,怎得就不是时候了呢?趁着皇叔父除爵,这就是最好的时候!” 朱翊钧突然福至心灵地明白过来,猛地转过脸来,面色有几分狰狞,“你同朱载堉商量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11章 太子不好做,从古至今都是如此。朱常溆两辈子加起来不知道看了多少书,对这点再清楚不过了。可心里明白透彻,也不如身处其中来的凶险。 朱常溆从父亲的目光中看出了对自己的警惕和不满。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紧绷的神经一刻都不敢放松。昔年他未经太子之途,直接接过了兄长手里的权柄。彼时他不知道自己为帝是什么模样,而今却是通过父亲的那一眼知道了什么叫伴君如伴虎。 “父皇,此乃家事。”朱常溆竭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皇叔父是我长辈,我有不懂的地方,自然是向长辈请教。” 朱翊钧眯起了眼睛,这话听着是没有错,可谁知不知道这是朱常溆自己想的,还是背后有人教的。若是儿子自己想的,念在头一回,他倒是愿意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可若是有人教的。 朱翊钧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来,他倒要看看,是哪个人如此能耐。私自揣测上意,胡乱教导太子,在他的心目中这是大罪。 就如同后宫不得干政一般。 朱常溆觉得眼下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因为太过紧张,他的脸上反倒没有出汗,两颊也没有烫手的迹象,里衣虽是已叫冷汗浸透了,可面上却还是能唬人。“父皇觉得我说的有错吗?若是有错处,还望父皇指出来,我尚年轻正是错多对少的时候,当是需要父皇费心教导。” “你没说错。”朱翊钧缓缓道。他将身子慢慢地往椅背上靠下去,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这个儿子,“你是如何问的?你皇叔父是怎么说的?” 虽然父亲的语气很是温和,但朱常溆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他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我问的是为何皇叔父想要除爵,宗亲之中如皇叔父这般想要除爵的人是否还有。” 朱翊钧点点头,朝他扬了扬下巴,“还有呢。”他看得出儿子的紧张来,但不知道这紧张是因为被他看穿了,还是自己的表现太过严肃,吓着了孩子。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朱翊钧就在心中笑了。旁的孩子也许会被吓到,这个儿子怕是不会的。 他自小就同其他孩子不一样。 “皇叔父说,宗亲中还有许多旁的人,他同我说了不少河南当地的一些宗亲的情状。我觉得其情可悯,太|祖本意为好,可现在看起来却是行不通了。”朱常溆微微仰起头,“父皇,既然当年文忠公破例给慈圣皇祖母加徽号,为何不能再破一次例?” 儿子说的是没错。甚至可以说,大明朝的礼法从来都是想用的时候拿来用,不想用的时候就撇去一旁,无人会再提起。端看上位者想不想用了。 朱翊钧的指头在桌子上来回敲击着,不断发出“笃笃笃”的清脆声音来。他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高深莫测起来,这还是朱常溆头一回看到自己父亲露出这样的表情来。 坐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真正的帝王,而不是那个在翊坤宫可以弯下腰来让自己骑在他脖子上的父亲。 朱常溆艰难地咽着口水,双脚有些不受控制地往后退去。朱翊钧余光一瞄,发现儿子下一脚即将踩空台阶,赶忙眼疾手快地将人一把拉住。 “小心!”朱翊钧将惊魂未定的儿子搂在怀里,想起方才的景象不禁后怕地责备起来,“慌得什么!” 朱常溆紧紧抓住父亲的外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的脸色煞白,被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温暖的怀抱熟悉极了,这是那个会对自己百般宠爱,从不吝啬任何夸赞的父亲的怀抱。 朱翊钧感受着儿子在怀中的颤抖,略一犹豫。自己是不是对他太过苛刻了?朱常溆自小就不是作为太子来培养的,许多规矩不明白也很正常——并没有人教他,不是吗?勤学好问不也正是自己常夸奖他的地方吗?如今倒好似成了他的错处了。 这般一想,朱翊钧的手就开始一下一下地拍抚着儿子的背,将他的身子往上耸了耸,给儿子调整了一个舒服的位置。 朱常溆被父亲宽厚手掌的拍打安抚了下来,情绪逐渐稳定。可还是有些怕,身子禁不住地微微发抖。 朱翊钧将他的头放在自己肩上,用脑袋去蹭了蹭,“不怕了,都过去了。”许久,他才听到朱常溆低低应了一声,“嗯。” 带着无尽委屈的声音让朱翊钧回忆起了去年的事。朱常汐毒发卧榻,闭着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过。自己亲手送了长子去凤阳圈禁。还有他躲在角落里,望着朱常洵远去的马车。 五个儿子,而今就留下了两个。一个尚且年幼,懵懵懂懂,还不知事。这一个,则是自己一直以来梦想着的太子人选。 朱翊钧手下的动作不停,带着几分自责地想,是他对溆儿的要求太高了。溆儿尚未行冠礼,还不过是个孩子,现在初涉朝堂,许多事都难免不懂。自己作为他的父亲,如果都不能体谅他,教导他,还有谁可以帮他呢。 朱翊钧时常觉得,自己在朝中并无什么对象是可以倾诉的,朝臣各有各的念头,并非一心向着自家。他又牢牢秉持着后宫不得干政这一条,强压着一些心里话也无法对郑梦境说。 这种感觉日渐一日地强烈。 他不仅有些悲哀起来,往后这样的日子,也即将是他的儿子要过的生活。难道这就是属于帝王的宿命不成?不断地猜忌着别人,即便对方是自己的亲生子也不例外。 孤家寡人,孑然一身。身处茫茫无际的原野之上,举目四望,除了自己竟无一个人在身侧。 朱常溆窝在父亲的怀中不敢动弹,只是会不由自主地哆嗦。他不知道怀抱着自己的父皇究竟在想些什么,只是眼下殿中这一言不发的沉寂实在太过让人心惊。 朱翊钧的手还在不自觉地机械性地拍抚着自己的儿子,脑子里乱乱的,一会儿想到自己眼下的情状,一会儿又想着是不是真的有人背着自己教儿子一些不好的事。 直到华灯初上,殿内的宫人们默不作声地将烛灯一一点了起来,朱翊钧才反应过来竟然已经这么晚了。他停下了手,将朱常溆从怀里放出来,双目紧盯着儿子的脸庞,“往后,再不可如此行事了。你有什么不懂的,只管来问朕就行了。” 经此一遭,朱常溆哪里还敢再有旁的什么大动作,忙不迭地点头,示意自己知道错了,也不会再有下次了。 “去吧。去同你母后请安,晚上陪她一起用个膳。如今你搬去了慈庆宫,她身边是越发冷清了。”朱翊钧叹了一声,视线对上儿子询问的目光。他知道儿子要问的是什么,犹豫了一会儿,摇摇头,“朕今日就不去了。” 朱翊钧有些怯意,不想在这个时候去见郑梦境。他觉得自己一定会将今天发生的事向小梦吐露出来,到时候小梦会是什么反应?她那般疼爱着几个孩子,一定会责怪自己对溆儿的胡乱猜测。 他已经失去了儿子对自己的信任,不想再让心尖尖上的那个人对自己侧目相待,离自己远去。他受不了。 朱常溆倒是猜到了这一点,不过也没说什么,拱了拱手,将礼给行了,退出了启祥宫。 坐在肩舆上,朱常溆望着一路点着的宫灯,心里做着斗争,不知道该不该将今日发生的事告诉母亲。按理,应该是说的。除了他和母亲,还有谁是能将这个国朝从悬崖边上给拉回来的呢。没有人知道几十年后发生的灭国之事。 可眼下,国朝的真正权力掌控者却是他的父亲。他和母亲没有丝毫的话语权,如同行走于薄冰之上。 重生的十几年来,朱常溆呆在郑梦境的身边,已是看多了后宫之事。郑梦境的确称得上是独宠,连番巧合加上历史某些并不曾改变轨迹的,这一点始终都不曾改变。 可帝王之宠是个变数。 郑梦境已经老了,朱轩姝和朱常溆都已经到了婚嫁的年纪了。往后宫里还是会源源不断地招来直隶的女子入宫来做都人,那些女子,个个都比郑梦境年轻,正当生育之龄,娇艳地滴的出水来。朝阳照耀下的怒放之花。 朱常溆不认为郑梦境能比得过那些女子,倘若真有那么一天,他的母亲只有靠着这十几年来的感情来维系与父亲之间脆弱地如同藕丝般的关系。 藕断丝连是没错,可一旦用力,那无数根的细丝便会在顷刻间断开。 肩舆在翊坤宫的门口停下,朱常溆从上头走下来。他理了理衣服,才迈步往里头走。 翊坤宫中的灯挂得高高的,将朱常溆的模样照得分明。守门的太监一见是太子来了,两条腿打着旋地就往里头去报。 原本朱常溆想着有自己在,多多少少也能给母亲添一份保障。现下看来,他们两个都是泥菩萨,谁都顾不了谁几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12章 自从朱常溆搬去慈庆宫后,郑梦境就很少看到他了。 现下都快晚膳的时候了,宫人们早就摆好了碗筷,实在是没想到都这个点了,小爷还回来翊坤宫。当下就又另添了碗筷摆好,位置也要调动一下。原本坐在郑梦境右手边的朱常治往后头挪了一个位置,改换了朱常溆来坐。 朱常治倒是没觉得哪里不对,都不用旁人提醒,自己就先挪了位。“皇兄坐这里。” 朱常溆勉强笑了笑,应了一声,“好。” 郑梦境不动声色地朝他瞥了一眼,心里就有了数。必是今日在启祥宫受了什么委屈了。此时她倒也不问,只让几个孩子们落座后一同用膳。待吃完了,同他们一起在院子里走了几圈消消食,才将朱常溆独留了下来,拉到里殿去问话。 “我方才见你在席上好似有些不大开心,可是你父皇又说了什么?”郑梦境有些不自在,假装裙裾有些不齐整,避开了朱常溆的视线垂目去理衣裳。 虽然说破后的尴尬已经变得极淡,可两个人独处的时候,郑梦境还是感觉有几分不自在。她相信朱常溆也有和自己差不多的感觉,只是彼此并不点破罢了。 朱常溆并未想到这一层,或者说早先的遭遇已经让他没有心思再去顾及这尴尬。“父皇他疑我。” 郑梦境猛一抬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抛到脑后去,此时心里唯一念的就是朱常溆要不要紧。 朱常溆迅速地眨了几下眼,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明白。“我同父皇提了宗亲除籍的事,不小心说漏了嘴。父皇猜到我和皇叔父先前商量过了。” 郑梦境没说话。她太了解朱翊钧了,知道朱常溆这短短的两句话中包含了什么意思。这已不是简单的疑心儿子,而是在作为帝皇的朱翊钧的心里不自觉地起了杀心,想要掐灭了这个儿子的火焰。 “他可曾说了什么旁的?”郑梦境一边想着如何解决,一边希望得到更多的讯息。可无论她怎么想,好似都无法破这个局。 依着朱翊钧的想法,若是起疑,不单单只怀疑朱常溆一个,连带着自己,整个翊坤宫都会被惦记上。无论谁去说情都不顶用。若是孝端皇后还在,兴许自己可以求着她去帮一把。朱翊钧虽对她谈不上爱,心里还是敬着的。 千思万绪都化作了一声叹。 朱常溆摇头,“没说什么旁的特别的话。” 郑梦境细细去看儿子的脸,发现虽然已经过去了些时候,可他的脸色还是那么苍白,不仅心生怜意。“可吓坏了吧?” 朱常溆慢慢抬起眼去看母亲,双目略有些湿润。他上前几步,将头埋在母亲的胸前,过了很久,呜咽地道了声:“嗯。” 郑梦境轻轻拍打着他,“今晚就别回去了,留在翊坤宫同我一道睡吧。”她翻了个白眼,“反正今晚你父皇是不会过来了。” “可我已经大了。”朱常溆很不好意思。以前自己还小,也没说破,尚能勉强说服自己同郑梦境一起睡。现在都摊开来说明白了,哪里还有这份脸子提出来。 虽然心里还是想的。 郑梦境轻笑着戳了戳他的额头,“不是说当我是母亲吗?”见朱常溆面有赧色地低了头,也不同他再多说,只吩咐宫人上朱常溆过去的屋子将他留下的一些东西取来。 虽说儿子搬去了慈庆宫住,郑梦境还是记挂着,有些东西就收着也没丢,朱常溆原本的屋子搬了些东西,可旁的东西还是留下的。要在翊坤宫将就住一晚也是能够。 朱常溆立在一旁没说话,只看着母亲同宫人们前前后后地收拾着。等收拾妥当了,就乖乖地听话去洗漱。 自大了后分了自己的屋子,朱常溆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和母亲一同睡了。现在躺在她的身侧,颇是怀念过去。那时候父亲会夜夜同自己分说圣人言和律法,彼此之间毫无顾忌。 身边传来沉重的呼吸声,假寐的朱常溆睁开眼,转过脸去看母亲。她睡得极沉,睡脸看起来好似全无半丝忧愁,明明已是两鬓露白的人,看起来却好似婴孩般的天真。 朱常溆侧过头看了许久,直到脖子发酸了,这才重新扭回来。他看了眼顶上被月光照着的帐子,慢慢地合上眼,听着母亲的呼吸声,一点点地沉入了梦境之中。 今夜将会是一个好眠才对。朱常溆这么想着,也如同他所愿,做了一个好梦。 而身处启祥宫的朱翊钧就没这么舒坦了。他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的,就是睡不着。 “田义c田义!”朱翊钧烦躁地拉开了纱帐,喊着今晚值夜的田义。 田义正在外殿和衣歪着,两只耳朵却是高高竖着,听到里头动静,赶忙跑进来。“陛下,何事吩咐?” 朱翊钧胡乱趿拉着鞋子,“皇叔回来了不曾?” 田义一愣,没想到朱翊钧会问这个问题。从不曾留意天子行动以外的他自然不知道,愣了片刻后,立即就叫了外头的一个小太监进来。“郑藩世子今夜可回来歇着了?” 那小太监本是服侍朱载堉的,可服侍的对象三天两头没回来,日子久了,田义就又将他收了回来,人虽还是挂着朱载堉的名下,可做的却是服侍朱翊钧的活计。 小太监一愣,脑子里转了转,有些木地一时没明白过来,就好似没上油的自鸣钟。田义瞧了气不打一处来,没见圣上正不高兴吗?!还这么磨磨蹭蹭的! 这一打倒叫那太监开了窍。他扶了扶被打歪了的三山帽,赶忙回道:“郑藩世子已是五日不曾回来殿里住了。奴才想着,大抵还是在钦天监那处。” 朱翊钧一屁股坐在绣墩上,自己提起桌上摆着的青花茶壶倒了一杯冷茶,一饮而尽。闻言后,他道:“皇叔在钦天监?确定?” “不曾有假。”小太监嘴上虽这般说着,可心里还是直打鼓。他想着朱载堉平日里无处可去,整日不是钦天监就是回来启祥宫睡一晚。偶尔得了假,也不过是在殿中看书。应该是会在钦天监吧? 朱翊钧将手中的粉彩茶碗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行,田义,差人去准备准备,朕要去钦天监。” 田义出了一脑门的汗,这大半夜的,是要闹什么啊?“陛下,这宫门都已经落了锁。陛下若是寻郑藩世子有事儿,不若明日奴才亲去请了人回来。明日可还要早朝呢,若是此时去了,明日怕是” 朱翊钧重重一拍桌子,“让你去你就去!哪里来这么多废话!” 田义被这一声吼吓得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打他贴身服侍朱翊钧来,已是很久不曾见过天子发这么大的火了。当下迭声应了,连滚带爬地跑出殿去叫人。 请轿长们早就睡了,屋子被田义一脚踹开,挨个儿地唤着他们起来。“一个个儿的,全是懒虫!陛下都没睡呢,你们睡的什么劲!” 自己在陛下跟前听骂声,这群人倒好,睡得香极了。 田义拿宽大的袖子扇着风,不断催促道:“快着些!陛下可还等着呢!銮驾呢?抬出来了没有?!没有?还不快给咱家去抬出来!”他往身边回话的太监屁股上一踹,将人踹到在地。 那人的额头正好撞在门槛上,当下就见了血。黑灯瞎火的也看不清,只自己知道额头破了,咬了牙强忍着。 朱翊钧在殿中坐了许久,只觉度日如年。他朝自鸣钟上看了一眼,好似离方才田义出去的时候刚过了一格,心里不由烦躁起来。 “怎得?还没好?”他嘴里嘟囔道,“真是老了,不中用!” 倘若田义此时在,听见朱翊钧这么一番话,怕是得老泪纵横,哭得不能自已。 好不容易等銮驾备妥了,朱翊钧也在都人的服侍下穿戴完毕,坐上銮驾连声催促着他们快些走。他不停地朝钦天监的方向看去,那里还是灯火通明,好似里头的人都没睡一般。 钦天监里,徐光启同朱载堉正捧着一本历书商量着什么。刑云路因第二日有朝会,所以早早就回家去休息了。徒留下他们两个皇亲国戚解决今日新研究出来的问题。 先前他们已经大致地将《大统历》给理了一遍,如今想要算当年或者近日的吉日倒是容易,可若要整理出一套切实可行,能让以后的人都能用上的历法,怕是还得费些功夫。 徐光启捏了捏发酸的鼻梁,“今日不妨就先歇了吧。也是不早了。你我年纪也不小,该是好好留意养生。” 朱载堉笑了笑,将历书合上,与徐光启道了别。回到自己的住所后,他没留意里头的灯光,一抬头,发现里面竟有人在等着自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13章 “陛下?!”朱载堉慌忙行礼,先前的一点困意如今全都没了。 朱翊钧挥手示意他起来,脸上有几分别扭,“皇叔不必如此,都是自家人。” “礼不可废。”朱载堉还是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朱翊钧轻咳一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先前睡不着,一心挂念着白日里和朱常溆的对话,突然兴起要来见见人。现在人是见了,可又觉得自己太耐不住性子。 “皇叔坐。” 朱载堉谢过座,在一侧的绣墩上坐下。他目光灼灼地望着朱翊钧,“不知陛下深夜造访钦天监,可是有什么要事?” 朱翊钧不说话,时而挠挠头,时而搓搓指头,脸上的晕色越来越红,在烛光的照耀下显得有几分稚气。 田义用余光往左右看着,心里猜测是不是天子不好意思当着众多宫人的面说。他朝左右服侍的宫人们使了个眼色,悄没声儿地领着人默默退出房去。 门轻轻被合上,朱翊钧的面色果然恢复了几分常态,红晕也消下去了几分。 朱载堉并不急,耐心地等着天子皇侄的问话。他并不觉得面前这个帝王三更半夜来钦天监是来问自己改历的事——这样的事情,等明日差人来问一声就够了。必是什么旁的事,令他觉得为难的事。 朱翊钧很想在这个皇叔面前表现出几分帝王的威严来,虽然人是长辈,可地位不同,见了自己这个小辈还是照旧要行礼的。可念起白日朱常溆的话,儿子宁肯向这个皇叔求教,也不愿询问自己,心里就别扭上了。 自己哪里比皇叔差了?!为什么溆儿这般不相信自己? 朱翊钧偷偷抬起眼去看,发现朱载堉正慈祥地望着自己。二人目光相接,只一瞬,朱翊钧就立刻避开眼去躲闪。 他又轻轻咳了一声。 朱载堉等得有些无聊,眼睛一瞟,见朱翊钧面前还没茶水,便起身想给他倒一杯。拎起茶壶,才发觉里头竟是空的,不由一笑。“我去给陛下倒些热茶来。” 说罢就提起茶壶,起身出去。 朱翊钧原想叫住他,手伸出去,又收了回来reads;。也好,趁着皇叔不在,自己也能平复一下心绪。 田义一直在门外候着,见朱载堉拎着茶壶出来,赶紧上去想抢过壶来,却被人给躲开了。 朱载堉并不喜欢田义,他极冷淡地笑了笑,“公公服侍陛下辛苦,劳累了一日,我自己来便好。”怀庆当地的小曲儿从他的喉间一点点沁出来,似有若无。 茶房就在屋子边上,朱载堉脚下一转,就进去了。徒留下田义在原地咬牙切齿。 不过是个藩王世子,拽个什么劲!瞧那得瑟样! 呸! 茶房里的炉子上水一直温着。朱载堉将铜壶中的水都给倒了——已是烧老了,若是自己喝,倒也罢了,而今却是要入天子的口的。他重换了一壶新的,趁着水还没烧开时,翻拣着茶叶。 朱载堉平日里喝的是粗茶,他不是在吃食上讲究的人。来了钦天监后,因需常熬夜,为了提神,也就更偏好老茶c粗茶。好不容易从几包粗茶底下翻出一包好的来,打开一瞧,里头的绿茶有些微微泛黄,也不是特别清香。 朱载堉皱眉,看来是放的时日有些久了。正犹豫着是不是另换了旁的,边上的水已是开了,热气噗噗地不断敲打着壶盖。他回过神来,随手将茶叶投入了壶中,热水一泡,茶叶就舒展开来。 罢,索性就如此吧。他心里这般宽慰着自己,提着变重的茶壶回去了屋子。 坐在里头的朱翊钧面色如常,见皇叔回来了,从位置上起来相迎。他从朱载堉的手里接过茶壶,亲自给二人各斟了一杯茶。“皇叔用。”抿了一口,比起平日里自己喝的却是差远了,不由皱了眉。 朱载堉忙道:“我原是喝的粗茶,用来提神,所以好茶并不常备。陛下万莫在意,待明日我再叫人另备些好茶来。” 朱翊钧很给面子地又喝了一口,“不必了。”他放下手中的杯子,正色道,“皇叔先前可是同溆儿提过宗亲除籍的事?” 朱载堉略一犹豫,不明白为什么天子会这么问自己。朱常溆倒是没和他说要瞒着,所以现在犹豫过后,便如实相告。“确有此事。” “皇叔是怎么想的?”朱翊钧顿了顿,“溆儿好似很希望可以办成这件事。朕心里拿不定主意。这是溆儿头一次上疏,论理,最好是能成。” 朱载堉微微眯了眼,点头道:“不错。”事关日后朱常溆是否能坐稳太子之位,谨慎点的确没错。他话锋一转,“陛下可知,而今大明朝最富裕的几位藩王是谁?” 朱翊钧迟疑了一下,在儿子离开后,他找来礼部侍郎细问了藩王的情况。可是礼部侍郎言辞模糊,并未言明确实的情况。 朱载堉见他犹豫,便知道从未离开过直隶的天子对外头的情况一无所知。他叹了一口气,回答道:“是武昌楚王c西安秦王c开封周王以及成都蜀王。这四位都是自太|祖就册封的藩王,而今在民间被称为天下四大富藩。” 朱翊钧将皇叔说的这四位藩王一一记在心里。他突然想起,去岁八月,京师留守后卫百户王守仁曾经上疏说远祖王弼曾留下大笔财富,而今悉数寄存于楚王府的库中,他愿意将这笔银钱上交于国库和私帑,助建烧毁的两殿。 那时候宫中正是多事之秋,朱翊钧虽然眼红心动这一笔巨大的财富,可实在无心于此。日子一久,便抛在了脑后,今夜却是再次回忆起来了。 黄金六万八千余两,银二百五十万两,珠宝不可胜计。更有自永乐起,太|祖钦赐的八十六处田庄,庄田的田租也都由楚王府代收,算到今时,也有八百余万两reads;。 朱翊钧听见自己的心跳得飞快,呼吸也开始渐渐急促。他按了按心口,告诉自己冷静下来,继续听坐于自己面前的皇叔后头的话。 “去岁朝廷曾有算过,而今记录在玉牒之上的宗亲人数已达十五万七千余人。陛下,这些人的岁禄可都是从国库c私帑走的。是,朝廷的确只负责拨发亲王c郡王的岁禄,可余下的呢?镇国将军c辅国将军乃至奉国都尉,还有旁的县君c乡君,都是吃的地方上的税赋。” 谈起这些,朱载堉的兴头就来了。“我生于怀庆,对河南行省还了解些。河南一年存留粮米为八十四万三千石头,可河南当地的宗亲加起来的岁禄是多少?一百九十二万石。远远超出了河南行省的存粮。” 在不了解的时候,这些对于朱翊钧就是一个非常模糊的概念。嘉靖年间曾经有过削藩之举,通过现今留存的一些字纸,朱翊钧知道宗亲岁禄是个非常庞大的数字。可经过文忠公条鞭法的改|革后,他觉得这个数字应当是已经降下来了不少。没想到却依旧是如此触目惊心。 “正因数额庞大,所以有些地方官就强留了岁禄下来以做缴税之用,此举也是为了考绩。可拿不到岁禄的宗亲,过的是什么日子?”朱载堉苦笑,“文忠公是能臣,他当年是想过让宗亲自食其力的,可最终还是作罢。陛下可想过,这是为何?” 朱翊钧想了许久,试探性地问道:“可是因怕‘清君侧’?” 这话说的很隐晦,但朱载堉能领会到这层意思——指的乃是当年还是燕王的成祖起兵。他点头,“我未能与文忠公有过书信来往,不知其确实的想法。不过照我看来,确是如此。” 朱载堉望着朱翊钧陷入沉思的脸庞,突兀地笑了一下,在烛光的照耀下显得分外暧昧。“陛下,我们不妨再往细处去想一想。宗亲的岁禄只到奉国中尉,余下都是不给岁禄的。可难道奉国中尉就不会娶妻生子了吗?子又复子,余下这些没有岁禄的宗亲,又是如何过活的呢?” 朱翊钧的后背开始冒出汗来。如果说听朱常溆说宗亲之中有被饿死的,他觉得是儿子为了达到目的不惜危言耸听,那么现在,由朱载堉这个河南藩王世子说出这番话,可信度就极高了。 没有谁会比身处其中的人更明白这个群体的遭遇。 朱载堉垂眸,“今夜陛下来寻我,我就不妨说说心里话吧。”他朝朱翊钧拱拱手,“若有冒犯之处,还望陛下海涵。” “皇叔但讲无妨。”朱翊钧收起了思绪,认真地听着。 朱载堉的神情变得冷酷起来。“我不愿承爵,起初乃是因嘉靖年间我父被贬至凤阳之故。在那里,我呆了十六年。后来先帝慈悲,赦免了先父后,我也随他一同回了藩地。十六载不在怀庆,再次回去,许多事与我印象中的大相径庭。” 他不无悲怆地道:“昔年一同读书的宗亲,有的流落街头讨饭,有的沦为苦力脚夫,还有一些运气好的,因识得几个字便替人写信为生。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四民之业不可参合。为了营生家计,他们无一不隐姓埋名。” 连祖宗给的根子,都不得不舍弃掉。 叔侄二人在屋中谈了许久,直到天拂晓时,朱翊钧才同朱载堉告别。他走出屋子,望着从屋檐上缓缓升起的朝阳,耳边回荡着朱载堉的话。 “陛下,郑藩家财是能助得了他们,可能助多久呢?又能助多少人呢?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只有废除国初定下的不当之礼,才能救得了他们。” 给他们一条活路吧。 朱翊钧的双手紧紧捏成了拳头,头也不回地朝田义道:“该是朝会的时候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14章 散朝后,王家屏与张位领着百官自启祥宫退了出来,彼此打了招呼,就各回衙门去处理公务。 王家屏与张位到了阁中,桌上早有文吏泡好了两碗温度适宜的淡茶。二人相对而坐,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张位朝微微眯着眼睛的王家屏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问:“也差不多该是时候补缺了吧?” 王家屏知道他说的是内阁的缺。自赵志皋离开后,原本就少的内阁大学士登时缩减成了两个。他与张位还算合得来,不过缺迟早是要补的,天子不会一直让权柄握于他们二人手中,那样太过集中了。何况政务繁忙,他们两个年事已高,确是有几分撑不住。 “早几日我听司礼监透出来的消息,好像吏部已经将名单递上去了。”王家屏的眼皮子略微抬了抬,又回到了原本的模样,“我度量着,这次陛下当是会取用一些久不在官场之人来用。” 张位点头,“所见略同。” 而今朝中党争越演越烈,的确不好再从里头挑人了。偏好结党营私的人多,秉公正直的人少。左右挑谁都有意见,倒不妨寻些已被人忘却的重新入朝来。 “汝迈已是病愈,前日与我来信,已经启程。陛下本就留职,等他入京后照样还是次辅。”王家屏捻了捻须子,“这样一来便是还有两位了。陈以勤之子而今于礼部任尚书,陛下当是会中意他吧。” 陈以勤乃北宋名相陈尧佐之后,曾于嘉靖年间做过彼时还是裕王的隆庆帝的讲官。当年隆庆帝尚未被定为太子时,陈以勤为了保护学生敢于同当时一手遮天的严嵩父子抗争,护着隆庆帝直到登基为止。之后仕途坦荡,入阁为文渊阁大学士,成为宰辅。 陈以勤之子陈于陛而今为礼部尚书,有了父亲给自己镀的这一层金,在朱翊钧的眼中也是很不一样的。王家屏觉得此次会挑了他入阁,不过理所应当的事。只是此人在王家屏看来,太过平庸,不堪入阁reads;。 张位的想法倒是不谋而合,只是不确定另一位于朝野外的会是哪位令天子青睐。 司礼监的小太监踩着皂靴,捧着案卷哒哒地跑进来。“给二位大学士见礼了。”他脸上笑嘻嘻的,特地朝手上的案卷努了努嘴,“这次里头可是有了二位阁老的新同僚。” 王家屏与张位对视一眼,心道,果然来了。他们并未起身,只让太监将案卷摆在桌上,将人挥退之后,张位拿起那叠案卷,翻到新增阁臣名单,将它抽了出来。等他打开后,看着上头的名字,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 王家屏眉毛一抖,将手上捧着的茶碗放下,凑过去看。 张位咂巴了一下嘴,“这个人可挑的不怎么样。”他带着几分讥讽的笑朝王家屏看去,“忠伯,你看呢。” 这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个肯定。 张位猜不透,是不是有谁在天子跟前说了些什么,这才导致了这个人会上名单。按理说,身处浙江的这位,再怎么使劲,手也只能够着南直隶才对。 王家屏的眉头一皱,“沈一贯此人可不好相与。” 若说赵志皋的软心肠叫他无奈,那沈一贯的奸猾就让他提防。软心肠的老实人,瞧着还是有几分可爱的。奸猾之辈可就是自己面前的绊子。只这绊子是绊脚石还是一座越不过去的仰止高山,就不好说了。 旨意上已是加了印,此事再无置喙之地。而今铨权归了吏部,内阁再无力反对,索性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便是。若是一退再退还不行,那就致仕呗。惹不起还躲不起不成? 张位见事成定局,便撂了开去,另起了个话头与王家屏讨论起朱常溆的上疏来。“皇太子的奏疏,陛下还留中着呢。忠伯,你说陛下这是?” 王家屏将名单收好,随手与其余的案卷胡乱摆在一处。他嘴巴微微往前嘟起,抿了抿,大手一摆,“我看此事不好说,你我二人还是少谈为妙。待汝迈入京后,也得叮嘱他此事。” 朱常溆的上疏,往大里说是国事,往小处去还是家务。当家的天子还没发话呢,哪里由得他们这些臣子胡乱猜测。 张位笑了笑,没说话。 二人又饮了一回茶,各自分摊了卷宗,回去办公。 同样想着这件事的朱常溆连着几日都在朱翊钧的身边呆着,想问,又不敢问。整日看起来都有些心神恍惚。 朱翊钧仿佛没留意一般,只耐心地教导着儿子政务处理的方法。他发现这个儿子在处理政事上还是颇有些天赋的,不少地方一点就通。有子如此,朱翊钧心中很是得意。没有什么能比儿子能干出色更让一个父亲开怀的了。 暮色渐浓,朱翊钧留了儿子同自己一起用过晚膳后,将他打发回去了。“还有些公务,朕来就行了。你还小,正是渴睡的年纪,先回去休息吧。” 朱常溆没有反驳,照旧恭恭敬敬地向父亲行了礼,带着贴身的太监回慈庆宫去。 人还没进宫门,肩舆都未落下,朱常溆就听见单保在里头吆五喝六的声音。他朝身边的太监使了个眼色。那人会意地点头,先一步去了门口,往里头探了探。 宫门被关着,看不到里头具体的事情。太监拿眼睛贴着门缝,细细地往里头看了一番后才回来向朱常溆禀报。他的声音听起来细声细气的,“单保公公正在里头处置人呢,大抵是今日小爷不在宫里,又有偷奸耍滑的了。” 朱常溆点头,示意请轿长将肩舆放下来reads;。这几日慈庆宫里偷闲的人越来越多了,单保的手段也一日厉害过一日。他已经习惯了这些事情。 说到底,还是自己上的那封奏疏搅出来的事。父皇一日不做决断,底下的人便一日看轻了自己。只不知而今他们还能再去寻哪个菩萨来拜一拜。中宫是自己的嫡亲母后,余下的一位皇子是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找自己也好,去寻弟弟也罢,说到底都是郑系的人。 得罪一个,便是得罪了一串。 朱常溆很想将这些事都抛在脑后,尽全力地去想如何将原本的灭国之局给破解了。无数次的夜里,他扪心自问,当年不是已经定了念头,便是不做太子也行的吗?怎得如今做了太子,反倒瞻前顾后了? 想了许久,他终是明白了。权力二字惑人心。不在其位时,他尚可不在意,真的成了太子后,反倒放不下了。 “敲门吧。”朱常溆掸了掸衣服上几乎不存在的灰尘,嘱咐太监去开门。 敲门声一起,里头单保的声音很快就停了下来,不多时,门就被打开了。第一个入朱常溆眼中的便是单保大大的笑脸。“小爷,你可回来!” 单保在前头领着,朱常溆跟在他身后,双眼不留痕迹地朝两边扫过。高挂起的灯笼透出来的光在夜里不是特别分明,但还是可以照见地上还未洗刷干净的血迹。干涸的血迹透进了青砖里头,还有砖与砖的缝隙之间,一两遍的洗,是洗不掉的。 朱常溆没多问什么,单保也从起初的担惊受怕,变为而今的习以为常。他反倒觉得这是太子对自己的信任,放心将整个慈庆宫都交到自己的手里。 昔年的刘瑾c冯保,都是伺候过太子的人,后来也都个个于司礼监执掌大权。单保等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坐上大太监的位置。 为着以后想,现在越发得仔细服侍着。若是不尽心又如何换来他日的荣耀呢。 慈庆宫发生的一切都自有耳报神传去翊坤宫。 郑梦境听了眉头都没皱一下,她自己今日还亲自发落了几个碎嘴的宫人。只与慈庆宫不同,翊坤宫院子里的青砖被冲洗得干干净净,一丝血点都没留下,好似根本没发生这回事。 吴赞女端着碟子进来,将玫瑰米糕往桌上一摆,撇嘴道:“真是一起子骨头轻的,也不瞧瞧而今宫里是什么情形。”敢在皇后宫里说太子的不是,可不是嫌自己命太长了么。 郑梦境捻了一块糕,轻轻咬了一口,身子往后靠在隐囊上。将嘴里的糕点咽下后,她冷笑道:“可不是吗?”真当她好脾气就是泥捏的了?又一叹,“这事确是陛下想岔了。” 一直替她捏脚的刘带金终于打破了先前的沉默不语,“娘娘也别这么说,陛下自有陛下的苦处。” “谁没有呢。”郑梦境不再有心思吃东西了,将咬了一口的糕点用棉纸包了丢在一旁,“可陛下不曾想过,这般留中不发的态度,才是最戳人心的。” 留中的暧昧不明也是一种意思,一种更加会让人陷入遐想之中的表示。 郑梦境不通外朝,可却知道人心。她闭着眼睛都能猜到外头人现在是怎么想的。 天子对新立的皇太子很不满意,只是碍于皇太子册立大典上的连番奇遇而不能处置。 郑梦境原以为阻力是来源于外朝,来源于民间。却从未想过最大的阻力是来自于自己的枕边人。原该与他们站在一处的,现在却成了一根要压不压的稻草。她只能不断地安慰自己,安慰朱常溆,凡事都没有容易做成的。 没有任何一件事是容易做成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15章 朱翊钧清早起来,趁着今日不上朝,让田义赶紧把挤压的奏疏取来。田义叮嘱了几个服侍天子更衣的太监仔细着些,就躬身退了出去。 等朱翊钧用完早膳,案桌上已经整整齐齐地摞着三叠奏疏。砚台里的墨方磨好,笔山上挂着的笔也都洗干净了,新裁好的宣纸在另一头搁着。 朱翊钧满意地点点头,除了冯大伴外,也就田义是对他服侍得最贴心的。他伸了个懒腰,舒舒服服地在龙椅上坐下,信手取过最靠近手边那叠奏疏顶上的那一本。 翻开一看,不由皱了眉。 朱翊钧只扫了一眼,就将奏疏摆在一边——留中那堆的位置。又取了一本,又是留中,再一本,还是留中。一连十几本都是同样的留中。 田义伸长了脖子,眼睛在奏疏和天子来回梭巡着,微微张开的嘴几乎能看见提上来的那颗心了。 “田义!田义!”朱翊钧恼怒地将桌上的奏疏扫到地上,“怎么回事!” 田义本还在观望呢,被这一吼吓得两腿有些软。他瞪了身侧的太监一眼,朝地上使了个眼色,小太监会意地蹲下|身子,将散落在地上的奏疏悉数捡起来。 “陛下。”田义将脸上的笑容控制在一个不至增加朱翊钧怒火的程度,“陛下指的可是言官近日来上疏中对太子的指摘?” 朱翊钧瞪了他一眼,“还能有什么?!你说说,可有什么风声?” 田义忍不住腹诽,还不是您老人家给折腾出来的嘛,现在反倒怪起旁人来。虽是这么想,可话却不能这么说。“风声奴才倒是没听见,也不清楚言官们的念头。陛下是知道的,他们成日就盯着人的错处,逮到一点就下死手。奴才想着,大概是些捕风捉影吧。” “捕风捉影,捕风捉影!”朱翊钧一拍桌子。他的确支持广开言路,但那是希望可以对朝政有所影响,轮到自己亲身品尝其中滋味的时候,那股难受劲就别提了。 粗喘了几口气,冷静下来的朱翊钧开始回过味来reads;。田义说的捕风捉影,大概还是指的自己迟迟未将皇太子的提议拿出来商议,有几分暧昧的态度在里头。底下人不好直说,便用了这等隐晦的话。可自己不表明态度,并不意味着就对这个儿子不喜欢啊。 国本是能轻易废立的吗?! 想到这一层,朱翊钧就开始厌恶起那些整日揣测自己意思的人。揣测了也就罢了,还真的因着那点子无证无据得来的结果而当作鸡毛令箭。多少条令旨意就是因为这些人的念头在里面搅合而变了原本的意味。 不过在内心深处,朱翊钧还意识到了自己不愿承认的那一点。正是他性格中一贯以来的犹豫不定,才导致了今时的局面。 近来慈庆宫和翊坤宫的宫人更替特别勤,背后的缘由是什么,朱翊钧即便是不知道具体的内情,也能猜测到几分。跟红顶白之人从来不会少了。 知道,却不曾问。并非是朱翊钧不在乎这些宫人们的性命,他更想借此去逃避。有了这些杀鸡儆猴之举,下面的人应当就不会这般放肆了。 朱翊钧轻咳一声,将这个念头从脑子里扫出去。自己是一国之君,不会有错,也不能有错。兴许而今是难了些,不过只要皇后和太子再撑一撑就行了。 自己,自己自己总会想出个妥善的法子来解决的。 田义在一侧觑着朱翊钧许久,见天子不说话,只在那儿沉思,便蹲下来同太监一起将奏疏捡起来。把其中关于弹劾朱常溆的奏疏另外拣作一堆。“陛下,这里全是与太子有干系的。” “放着吧。”朱翊钧头也不抬地道。他提起朱笔,想在奏疏上写些什么,还未落笔就停住了,吩咐道:“差个人上慈庆宫一趟,让太子别过来了,今日他就好生歇一日吧。” 田义应了诺,自去安排人。这时候的慈庆宫是寻不到朱常溆的,八成是去文渊阁的路上,今日便是不用来父亲跟前杵着,太子还是得和弟弟一道念书。 启祥宫的太监还没走到文渊阁,就听见里头传来的朗朗读书声。他加快了脚步,迈过门槛,站在窗外往里头不经意地看了一眼。 朱常溆同朱常治是并排的桌子,因只两位皇子,偌大的阁中显得有些空荡荡。今日授课的翰林编修正捧着《资治通鉴》与他们分说三家分晋,先生教的很认真,只是底下的两个学生都心不在焉。 朱常治握着笔在纸上飞快地记着什么,时不时停下来想一想,偶尔还会另取一张纸写几笔,再重新回到原本的那张纸上。朱常溆则是托着腮,直愣愣地望着上头的先生发呆。 太监将里头的情形看了一遍,心下有了数。他走近一个常在启祥宫见着的在小爷面前服侍的人,“今日陛下说了,小爷书念完了,就不必再去启祥宫,歇着便好。” 那人点了头,亲送了他出去,在阁门口见不着人影了才转回。 一段三家分晋说到午膳时分,先生还意犹未尽。只现在教的是皇子,断不能恣意而为,便是再不愿,也只得先将人给放了。 朱常溆被身侧的弟弟拉了衣服,才知道上完了,慢一拍地站起来向先生行礼。 朱常治今日在课上算着朱载堉留给他的算术题,快下学的时候方算好。之后闲得无聊,就留心边上兄长的一举一动。这几日皇兄很不对劲,几日上课都很不在状态,与册封皇太子前的勤勉有极大不同。 “方才启祥宫来人过了,说是今日皇兄不必去见父皇了。”朱常治替太监重复了一遍话。 朱常溆恍若初醒,“啊哦。” 朱常治犹豫了一下,“皇兄,你怎么了?” “没,”朱常溆勉强笑了笑,“没怎么reads;。”他揉了揉弟弟的脑袋,听说这几日不少言官纷纷上疏弹劾自己,不知道和父皇今日不让自己去启祥宫有没有关系。“先用膳吧。” 朱常治无法从他脸上看出端倪来,只好作罢。 兄弟俩一同在屋中用过膳,朱常治问道:“皇兄午后无事吧?” 不用去启祥宫跟着父亲学习政务,朱常溆自然没什么旁的事。以前朱常洵还在的时候,午后都是武艺课,现在他不在了,武艺课也不上了。 朱常溆想了想,“应是没有旁的事。” “那皇兄不妨同我一起上钦天监去?”朱常治试探着向兄长提出邀请,“我正好做完了皇叔父留给我的功课,要去给他瞧瞧。”怕朱常溆不答应,又急忙加了一句,“就当是散心,整日不是启祥宫就是慈庆宫,母后那里都去的少了。” 朱常溆愿想拒绝,可看着弟弟的眼神,嘴边拒绝的话便说不出口了。他转念一想,去一趟钦天监也好,将自己现在的困惑向长辈们问问。 朱常溆笃定了徐光启和朱载堉一定都在钦天监。因前世的缘故,他对曾任阁臣的徐光启有非一般的信任。此番见了朱载堉,也认为其不是凡人。他在心里念着,兴许他们两个会有什么法子能解自己眼前之困。 得了兄长的点头,朱常治便开心起来。从文渊阁去钦天监的路上,他一直拉着哥哥的手不肯放了,嘴里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好似有满肚子的话。朱常溆带着笑,一路细听着,偶尔附和几句,虽都是琐事,也不见烦。 两个人刚跨入钦天监,立即就有人将这事往启祥宫报去。朱翊钧捏着朱笔,没说什么。来报信的人见自己没落着好,悻悻然地退出正殿。 朱载堉被一堆书山埋在后头,根本瞧不见人,朱常治却是钦天监的老熟客了,都不用人带路就径自走到朱载堉的跟前。 “皇叔父。”朱常治恭恭敬敬地将算好的题目双手捧着递给朱载堉,“上回您出的题,我都给算好了。” 朱载堉点点头,接过那几张纸。不过他并没有马上看,而是将目光落在了站在朱常治身后的朱常溆上。若自己没想岔,今日来找自己有事的,当是这一位才对。 朱常溆上前一步,向长辈行礼,“皇叔父。” 朱载堉捻着须,点点头,指了指还在埋头算着历法的徐光启,“你上徐驸马拿出去,我同太子有话要说。” 朱常治没问缘由,反而觉得庆幸自己今日带了兄长过来。他知道自己年纪小,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反倒是让这些长辈来更合适些。临过去前,他偷偷看了眼有些紧张的朱常溆。只希望真的能帮到皇兄才好。 “坐。”朱载堉将堆在凳子上的书搬到地上,用袖子擦了擦上头的灰尘,“自陛下说要改历来,这里堆着书,太监不好扫除,难免脏一些。” 朱常溆摆摆手,“无妨。”落座后,他搓了搓自己的大腿,觉得心里话有些难以启齿。朝朱载堉看了一眼,“皇叔父,你觉得父皇最后会怎么定?” “你的那封奏疏?”朱载堉摇头,“毋须太过担心,只回去静待佳音便好。”他朝朱常溆上下打量了几下,“你近来思虑过甚,有些伤身啊。小小年纪就这样,不好,不好。” 朱常溆受教地点点头,“谢皇叔父提点。”但对朱载堉说的静候佳音还是有几分好奇,“皇叔父的意思是,父皇一定会答应?”他有些不明白,既然父皇一定会答应,为何还要一拖再拖呢?莫非父皇并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16章 “陛下是仁爱之人。”朱载堉笑了笑,“不会眼看着同宗水深火热而袖手不理的。”对于这一点,他很有自信。 那晚与朱翊钧谈了一夜后,朱载堉就明白了这一点,或者说是对这个天子皇侄的性格有了极深的了解。朱家的人很难被称为是一个好的帝王,贪财c享乐c性格暴戾。根子是坏在祖宗身上的。 □□在国初就定了廷杖和东厂锦衣卫督管朝臣,又弃置宰相,另立了内阁。他千方百计地想要让大明皇朝可以世世代代流传下去,可偏偏自己先坏了规矩,立了身为庶子的建文帝为皇太孙。后来的子孙们便有样学样,越往后越没个正形。 在朱载堉看来,朱翊钧已经做的算不错了,只到底不是圣君的料。于眼下的情状,不破不立需得极大的勇气和魄力。自己的这位皇侄还差着些。他倒是很看好皇朝下一任的继承者。 比起他的父亲,朱常溆表现得更像一个明君的样子,恭敬有礼不骄奢淫逸,以他这个年纪来看目前的言行日后也必有些作为。朱载堉觉得这个太子要比朱翊钧看到的更多更远,并且愿意想法子去解决眼前遇到的难题。 只不过嘛朱载堉捻须一笑,到底还年轻,耐不住性子,太急躁了些。 有了皇叔父给的定心丸,朱常溆总算是稍稍放心了些。他又问道:“那皇叔父认为,父皇会在何时” 朱载堉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且等着便是。”他抬眼望着回来的朱常治,“怎么?徐驸马要回去了?” 朱常治点头,手里捧着一堆的字纸,那是徐光启给他写的题目。“徐驸马说要回去看看大皇姐同我那个小侄子。”阳光透过窗纱打在他的笑脸上,分外和煦,“说起来,我都还没见过那个侄子呢。不如挑个日子,皇兄同我一起出宫去趟徐家?” “好。”朱常溆应得很痛快,他还想上门去问问朱轩媖对除籍的事如何看。虽然让徐光启带了话,但对方迟迟不给回应也让他心里没底。 在朱常溆的构想当中,倘若朱轩媖可以站出来第一个点头,那对其他持观望态度的宗亲是一个极大的鼓舞,同时也能震一把反对的朝臣。朱轩媖与其他宗亲有很大的区别,她是当朝天子的嫡女,真正的嫡女,元后所出,又是天子的头一个孩子。其他旁支再如何支持这条令,也无法盖过她的光芒。 朱常溆扫了眼屋外徐光启匆匆离开的身影,却是想起了自己的亲姐姐。当年大家都不看好徐光启与朱轩媖的婚事,可现下看来,这门婚事对于朱轩媖而言是合适的。女子成婚嫁人,不过是图个待自己好,这一点便是天皇贵胄也不例外。 只盼着二皇姐挑人的时候能有这么好的运气吧。 向朱载堉拜别后,朱常溆陪着弟弟回了一趟翊坤宫,同母亲和姐弟一起用过晚膳,这才回慈庆宫去。 一夜后,好像昨日的事悉数散作了无影无踪的云烟。朱常溆午前听课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启祥宫又来了人。不过这担心很是不必,今日的文渊阁就连只鸟儿都不曾来过。 便这样,朱常溆还不放心,待入了启祥宫拜见了父亲,在下首特为自己放的桌前坐下,心里才稍稍安定下来。 朱翊钧朝他看了一眼,将午前自己特地留下的一封奏疏抽了出来,朝儿子招招手,“溆儿,你来。”待儿子走到近前,将奏疏推向他,“看看这个。” 朱常溆翻开那本奏疏,心头一跳,旋即又一松。 这封奏疏乃是府军前卫副千户仲春的,是奏请天子开矿助大工。奏疏中指的大工便是两宫的重建之事,朱翊钧因私帑无垠一直拖着,坤宁宫可先不提,乾清宫却是天家的门面,哪里就能一直放着不管。私帑没钱,也不能去明着抢,自家的银两也不愿两手奉上。 那最好的法子,便是拐着弯地向百姓去伸手。 其实早在几年前就不断有声音说让朱翊钧开矿,朱翊钧也颇为心动,不过这事儿每每都叫工部和阁臣给拦下了。朱翊钧对上朝臣的时候脸皮子薄,心里也明白他们说得有理,所以就作罢。 但接下来怕是不得不开矿了。播州之乱已接近尾声,私帑存的那点钱便是用来犒赏军士所用,这笔银子断断动不得。可偏北边的努|尔哈赤于近日上疏,提出希望朱翊钧同意他来京城纳贡。说是纳贡,其实最后赏赐给他的东西都是远远超过了贡品。 奏疏送到了内阁,以王家屏为首的大学士就开始谨慎起来。从努|尔哈赤打着各种借口蚕食整个女真后,他们就开始意识到此人定是个野心家。多年来,自太|祖将蒙古人赶出中原,满蒙就再也没有什么大的起色。与明军在边境重镇对阵不假,可要如当年先朝那样南下中原却不易。 能入阁的都不是蠢人。想想当年的宋朝,再思及眼下的大明,一个不谨慎可不就是重蹈覆辙了吗? 可不答应努|尔哈赤的朝贡,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只有将人放进来。 城府最深的张位甚至已经想到,努|尔哈赤出入直隶,最有可能走的便是当年先朝蒙古人南下的那条路。 倘若真如此,意味着什么?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王家屏将自己与张位的意思上报给朱翊钧后,朱翊钧苦笑一声,“能有什么法子?人要来,我们拦也拦不住。” 大明的版图看着大,其实多是属国,根本没有直接派了流官。东南西北中五个个方向,也就两个东和中是真正掌握在大明朝手里的。倘或拒绝了努|尔哈赤的请求,对其他属国都是一个信号。 太微妙,也太危险。脚下便是悬崖边的碎石,随时随地都可能全然崩塌。 努|尔哈赤定的日子并不是今年,而是希望能够在明年夏时入京。这也是让君臣提起警惕的事。 今年,至多到年底,播州就能平定了。□□哈赤便是打着这个主意,想来瞧一瞧班师回朝接受犒赏的明军究竟兵力如何。他日南下,胜算又有几何。 彼此心中都了然对方的心思。为了能在女真人面前显示出大明朝的泱泱国威,言官们一日三封奏疏地上,奏请天子速速动大工,重建乾清c坤宁两宫。 朱常溆在看到努|尔哈赤的奏疏时,第一反应就是想让父亲直接宣布开战。当年攻破京城的不是努|尔哈赤,是他的后人。可若没有努|尔哈赤先前奠定的基础,后金又岂会畅通无阻地一路南下。 他到底没敢在朱翊钧的面前提出来,盖因他的那封奏疏还没下文,自己都在父亲跟前惶惶不安,满腔的愤懑只能回去同母亲说。 郑梦境听他说完,叹了一声,“早先我也想过,是不是想法子找人去将□□哈赤给杀了。可后来想想,找谁去呢?谁有这个胆子?此贼得李氏相助,若是听到了风声,岂非提前搅起了一场战事。万历年间的三大战役你也知道,都是躲不开的事,不由我们定。唯有这个,一旦偏离了原本的路,后果不堪设想。” 朱常溆心中再不甘愿,也只得点头。没有人比曾为帝王的他更明白大明朝的国库和私帑是个什么情况了。 “后来我又想,便是杀了努|尔哈赤又如何?就能保证不会有第二个c第三个努|尔哈赤?”郑梦境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底,现在的大明惧怕的是任何一有谋逆之心的人,而非一个努|尔哈赤,也非满蒙,更非乱贼。” 自身撑不起来,地基不稳,吹过一阵小风都会倒下来。 朱常溆听着母亲的一番话,没说什么。晚上回了慈庆宫将那些话放在脑子里来回地翻腾着。的确,并不是杀了努|尔哈赤,杀了李自成,就能将大明给保住的。自万历末年起,有太多流民叛乱,哪里杀得完。还是得朝廷自己立起来。 他甚至还想到了母亲没说出口的另一番话。他们二人最终的目的是令大明朝逃离灭国之局,一旦改变了太多的事情,往后的不可控因素就会变得太多。届时他们又要如何去应对呢? 眼下已经够叫人糟心的了。 想通了这一层,朱常溆就耐下了性子来——左右就是提了,父亲也不会点头拒绝了努|尔哈赤。 朱常溆看着手里这封奏请开矿的奏疏,心里默默计算着。重建两宫是一笔钱,赏赐女真又是一笔钱,若是不开矿倒的确无法在短时间内凑齐这一笔钱。 这是必须花的,朝臣不会答应让努|尔哈赤看见被烧毁的两宫,太有失体面了。朱翊钧也不会答应,他有自己的骄傲和自尊。便是朱常溆也不愿意叫那个混蛋看到眼下的不堪,哪怕只是一点点。 可即便如此,朱常溆还是不会点头开矿的。 正是此次开矿引起的矿税之弊,才使得流民的叛乱越来越频繁。 朱常溆眼珠子一转,余光瞥见了身后脸上带着极浅笑意,躬着身子的田义。 脸上的笑看起来真是让人开心不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17章 本章为防盗,看到这句话请提升购买率或清理缓存哦,么么哒冯保身穿赤色喜相逢蟒纹直身,手提拂尘,真青绉纱三山帽下两鬓斑白,光洁无须的脸上已生了不少皱纹。︾樂︾文︾小︾说|明明是个内监,却有股文士的气质。他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内心的喜怒,“淑嫔娘娘,咱家已经安排下去了,明儿郑千户便携子入宫。” “有劳大伴特地跑一趟了。”郑梦境行了个半礼,冯保避到一旁,并不受礼。 “娘娘倘没别的吩咐,咱家就先回乾清宫了。小子们盯着,到底不放心。”说罢,冯保也不等郑梦境的回话,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这显是怠慢了。不过郑梦境并不放心上。前世的经历告诉她,做人太过张扬并不是什么好事。冯保如今有多风光,日后就会跌得越惨。没了张居正保驾护航,冯保这自认高人一等的性子,会叫他吃大苦头。 刘带金却觉得冯保对郑梦境态度可温和多了,大抵是看在她能得朱翊钧欢心的份上。这位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在宫人们的心目中,比之帝王并无差别。一言可让他们死,也可让他们生。 刘带金见郑梦境这几日似总有愁绪在心上,便提议道:“奴婢差人去打探过,现下御花园不曾有人,倒是清静之地。娘娘要不要去赏花?” 这个建议倒正中下怀,前几日被王淑蓉气得够呛,郑梦境也觉得自己是该找个地方散散心。“那便走吧。” 坐上步辇,沿着红色宫墙的宫道一路过去。道上的宫人们远远听见郑淑嫔的警跸便避让开了,一时避不开的就在一侧跪下,等步辇走了方起来。 经过乐志斋的时候,正同刘带金说话的郑梦境仿佛听到了有什么声音。她朝刘带金打了个手势,令她别说话。 刘带金示意请轿长将步辇在乐志斋的宫墙外停住。这头一没了声响,皮鞭击打的声音和呜咽和着风,隐隐约约透过宫墙传出来。 郑梦境阴着脸,搀着刘带金的手下辇,直往乐志斋里头去。 乐志斋内的一角,个太监正围着地上一个衣衫不整的小太监肆意殴打。边上一个穿着狮子补圆领袍,束角带,腰间拖着牙牌的老太监在他们后头袖手冷笑。 郑梦境几步走过去,一脚踹翻边上的红漆木桶。里头的浓盐水混着几条浸泡着的皮鞭洒地一地都是。 那老太监心道哪个不长眼的敢扰自己的好事,却见一个头戴尖顶髻,上着黛色织金云肩通袖襴纹窄袖袄子,下穿冬绿双膝襴马面裙,通身贵气的年轻妇人满面怒容。心知必是这撞上了宫里哪位贵人。赶忙收了那点子火气,堆了满脸的笑意上前请安。 老太监在一脸不耐烦的郑梦境跟前打了个千,“请娘娘安,娘娘万福。”一双鼠眼望向刘带金,“奴才眼拙,不知这位是哪宫的娘娘?” 刘带金冷着脸,语气颇有几分不耐,“见了翊坤宫的淑嫔娘娘,还不行大礼?瞧你的穿戴,都知监的吧?” “竟是淑嫔娘娘。”老太监跪下磕了个头,“老奴都知监刘福。给淑嫔娘娘道声万福。” 刘福眼珠一转,还没想好寻哪个由头把郑梦境给劝离了这乐志斋。就被郑梦境一脚踢翻在地,他上了年纪,这一脚踹得胸腹直发疼,还不敢出声,一叠声唤“谢娘娘”。 郑梦境也不搭理他,径直朝那人堆走去。 那几个小太监在发现有人来的时候就罢了手,如今正跪了一地。最里头被修理的那个似乎伤得不轻,连着几次想起来行礼都做不到,回回都摔在地上,要不是后头还有堵墙倚着,怕是直接就躺地上了。 郑梦境皱了皱眉,让刘带金将人扶起来。上下粗粗一打量,觉着有些眼熟,见实在伤得不轻,也就歇了去御花园玩耍的心思,直接将人带着,打道回了翊坤宫。 那小太监浑身无力,只得叫两个太监给他架着。他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一路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步辇上倩影。 回了宫,令新的医官太监于那人上了药,郑梦境亲自拈香在佛前拜了三拜。 今儿撞见这事,将人救下也算是功德一件。自己既重生,便多做几件好事也是积攒阴德。 郑梦境正默默祷告,听得身后的动静,插了香,转身去看。 那小太监已收拾妥当,只步履还蹒跚。虽鼻青脸肿,却依稀可见其清秀之姿。 郑梦境暗道,怪不得被人盯上,这姿容便是放在外头穷苦人家,怕也是叫那等好男风之人瞧上。 刘带金忐忑道:“娘娘,奴婢劝不住” “无妨,”郑梦境在宫人搬来的绣墩上坐定,“拿个杌子于他,瞧着也不像是能站的模样。” 小太监强撑着跪下磕了个头,才敢坐下。他望着一脸温和的郑梦境,眼里有些湿意,偏咬着唇不愿哭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可也是都知监里伺候的?”郑梦境极温柔地问道。既然将人救下来,总得知道救的是谁。 小太监不知是疼,还是不好意思,过了一会儿,方回话:“奴才史宾确为都知监内侍,专责陛下前道警跸之事。” 史宾?! 郑梦境的身子往前倾了倾,旋即又坐正了,她双唇不住轻轻抖动,目不转睛地看着史宾。十几岁的年纪,脸还没完全长开,与郑梦境记忆中的史宾还有些差别。 这究竟是不是天意? 郑梦境的前世,在最得志之时,想助史宾做那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却遭朱翊钧疑心,将史宾远调去了南直隶。而在她最落魄的时候,史宾千方百计从南直隶调回京城,只为了被关在仁寿宫的郑梦境。 寿宁的家书和福王决意殉城的绝命信,是史宾亲手交给郑梦境的。在郑梦境自缢之后,是史宾第一个发现,将她从梁上抱下,放进棺柩之中。 郑梦境前世遇上史宾的时候,他早已是都知监的掌印太监。谈不上权势滔天,可绝非如今这般潦倒至极的光景。 郑梦境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盯着史宾,死死咬紧了牙根才不致失态。 能再相遇,真是太好了。能出现在对方最需要最近的时候,真是太好了。 “你c你你叫史宾是吗?”郑梦境把藏在袖子里的手捏得死死的,小心翼翼地问,“你愿不愿意留在翊坤宫?” 郑梦境希望史宾能留下来。前世有史宾护着自己,现在就换自己来护着他。 史宾想了想,还是谢绝了郑梦境的提议。“谢娘娘的美意,奴才还是希望可以回都知监去。” 吴赞女在人看不见的地方朝史宾翻了个白眼。这个蠢才!多少人想进翊坤宫都进不来,这小子倒好,竟把这大好的机会往外推。 郑梦境有些失望,但还是想再争取一把,“我看你回都知监去必是会再被欺凌的。翊坤宫虽庙小,却不至有那等事。” 史宾艰难地从杌子上站起来,朝郑梦境拱手,“承蒙娘娘看得起奴才。奴才还是想回都知监去。” 人各有志,郑梦境也不好再强求什么。她嘴上虽应允了,肚子里却想着过些时日再寻个由头将史宾调去旁的地方。她相信以史宾之才,这次便是没有自己,也必能坐上那内监顶峰之位。 史宾虽然推却了郑梦境让他就此留下的好意,但还是接受了在翊坤宫养伤的建议。回到为他安排的屋子后,史宾躺在床上,脑子里全是方才郑梦境的一颦一笑。 这是他入宫后,第一次感受到来自旁人的关心与温暖。就像还在家时,阿娘总是替他操心,心疼他身上被大哥抽打出来的伤一样。 史宾用袖子擦去了脸上不知何时落下的泪,捏紧了拳头。宫里的人情冷暖,史宾见得多了。他不觉得换做其他人会把自己从刘福手里救下来——谁愿意多惹麻烦呢。 早在被带出乐志斋的时候,史宾就下定了决心,定要向郑梦境报恩。这也是他为何不选择留下的原因。 留在翊坤宫,自己只会在郑淑嫔的羽翼之下,一直受她的恩惠,并不能报答分毫。只有回都知监去,一步步脚踏实地地爬到最顶峰,才能真的助这位善心女子一臂之力。 这日夜里,郑梦境等到半夜,直到宫门上了锁,朱翊钧都没有过来。她没有叫人去打探朱翊钧的行踪,只吩咐宫人各自歇息。 第二日起来,郑梦境就叫人把前殿给理出来。她的父兄今日要进宫来了。 郑梦境的母亲早逝,真正的亲人也只父兄二人罢了。三人相依为命过了几年,没曾想郑梦境一朝入宫选秀成为帝王枕边之人,郑家也跟着水涨船高,成了大兴当地的贵人。 郑梦境有些没把握,不知道封授了正五品官职的父亲会不会同意自己的想法。 是安于现状,做个正千户锦衣卫带俸,还是冒险去救一个千夫所指的失势前首辅家人。不过是一念之间罢了。 郑梦境看着太监们抬过来的大屏风,心里正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刘带金匆匆忙跑进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18章 正想着是不是去叫人请了天子来一趟,郑梦境就听见守门的太监来报说陛下同小爷一起到了。许久不曾见朱翊钧了听见这个消息心里自然是高兴的。 郑梦境将两人迎了进来迭声吩咐刘带金跑一回小厨房,令人加菜。 朱翊钧摆摆手“且不用忙,平日你们吃的什么今日朕来了还是一样。”随着私帑逐渐收紧他也开始留心自己平日里的吃穿用度尽量节俭。这对他而言是个很大的改变。 朱翊钧出生在隆庆中兴的时候,有文忠公执掌朝政,国库自丰盈不必说。除了冲龄登基后被三座大山看得死连取钱用都要打欠条,其实日子过得挺滋润毕竟私帑里的钱是一日多过一日。到了后来郑家父子奉了皇令为商又给赚了不少钱,天子的小金库几乎要溢出来了。 不过三场大仗打完再去看看私帑里连老鼠都养不住的情形。朱翊钧只得无语凝噎。他什么时候穷到这份上过?! 不提重建两宫和明年给努尔哈赤的赏赐,朱轩姝c朱常溆c朱常治三个孩子日渐长成,待大婚又是三笔支出。这回朱翊钧倒是不敢再同前潞王大婚时那般任性了,私帑的钱压根就没法儿买空整个京城的珠宝玩物。 抱着再苦不能苦孩子的想法,朱翊钧咬咬牙,从自己嘴里尽量省点下来。不过也是杯水车薪。 一家子围坐八仙桌,并不能全坐满了。朱翊钧心叹一声,要是洵儿此时还在就好了。他面上倒也没带出来,难得来一次翊坤宫,并不想闹得不好看,只陪着郑梦境同孩子们打破食不语的规矩,边用膳边聊家常。 朱常溆在席间不断地偷窥着父母,频频动作引得边上的朱常治也不由得朝他们看去,却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之处,心下觉得奇怪。他咽下嘴里最后一口饭,拉了拉兄长的衣服,“今日皇兄可留下住?” 朱常溆犹豫了一下,点头道:“留下吧。”他也想问问弟弟,若是不开矿可有旁的法子赚点银钱来解困。他心里明白自己能力有限,做不到全盘揽着,弟弟在经济上是个能人,兴许有什么旁的想法能令自己开窍。 朱翊钧听着他们兄弟俩的对话,扭头对郑梦境道:“今日朕也和溆儿一起留下吧。”他的眼神有几分暧昧,搅得郑梦境的颊上飞上两道红霞。 郑梦境狠狠踩了他一脚,“先用膳。” 这不是反驳的话,朱翊钧心下窃喜,脸上的笑都遮不住。许久不曾同小梦温存了,若是c若是能再有个孩子,填了洵儿的空,便好了。 饭毕,朱翊钧赶着三个孩子出殿,自己同郑梦境在殿里喝了会儿茶,就提议早些歇了。 郑梦境一直没寻着机会对他开口,便想着等上了榻再提,当下也就应了。 两人洗漱完了,换上干净的里衣滚进榻上。朱翊钧将人搂进怀里,“待过了夏时,姝儿出孝后,我便再开”他原想说秋狝,但想起了朱常汐,心里很不是滋味。 郑梦境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主动将话接过去,“却是该给姝儿挑驸马了,要是再晚一些,年纪便太大了。” 朱轩媖可是十二三岁就嫁人了,朱轩姝现在的年纪要比皇姐当年出嫁还大上一两岁,而且还有了侄子,做了姑姑。 朱翊钧有几分歉意,“姝儿怕是寻不到什么好的人,不过朕会在嫁妆上补偿她。若是她心里不高兴,小梦你替朕多同她开解开解。” 一听嫁妆,郑梦境的神经就给绷紧了。“陛下打算将皇庄分出去?”却是不敢提私帑的事。 朱翊钧点头,“这是一方面。”他将手枕在脑后,望着顶上的帐子,“待矿税开了,私帑就有些银钱,届时我让人去宫外寻些东西来。” 听了这话,郑梦境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她知道女儿的嫁妆自己补贴不了太多,都是私帑出的银子,可却万万不希望女儿的每一份嫁妆上都沾了百姓的血。她想要女儿干干净净地嫁出去。 见郑梦境沉默了许久,朱翊钧不由得扭过头,奇怪地望着她,“怎么了?” “非得开矿不可吗?”郑梦境不敢看他,“其实姝儿对银钱也不是很在意。而今她大了,也知道宫里是什么情形,便是嫁妆上有亏,也不会在意的。” 郑梦境不敢告诉朱翊钧,他们的女儿已经几次三番地申明不想嫁人。都不想成亲了,哪里还会在意自己有几分嫁妆。 这点上朱翊钧却是很坚持,“便是姝儿不在意,我们为人父母的也不能不替她打算。婚事对象已是有所亏欠了,怎得还能在嫁妆上不补上。” 郑梦境忙道:“就没有其他法子了?”她不敢说自己听了朱常溆的话,知道开矿之后的连番民变,只试探道,“要不要奴家写封信去江陵问问兄长?” 朱翊钧苦笑,“郑国泰能有什么法子?商税是太祖定下的,轻易动不得,朕也不能去削藩吧?”播州之乱尚未平息,若再加上藩王联手反抗,他哪里来的力气再去应付。 海事收获却是颇丰,但史宾送入京的钱不过是恰好补上了宫里日常开销。朱翊钧想了许多回,最终还是觉得唯有开矿才是眼下唯一可行的。私帑缺的是另寻一个赚钱的门路,还得快。若是年底就定下了朱轩姝的婚事,明年她就要嫁出去了。到时候若是嫁妆都没备上,岂不是要叫夫家笑话。 “还是再缓一缓吧?且不是很急呢。”郑梦境不敢说重话,一口咬死了开矿就是不对的。她念着只要自己用了拖字诀,待朱常溆想到另外的赚钱法子,应该就能渡过眼前这一关。 郑梦境尽力说服着朱翊钧收回开矿的心思,却不曾想到自己太过专注于这件事,语气开始变得急躁。这样的情绪显然在两人都没发现的时候渐渐弥漫开来。 朱翊钧连着几日都在想开矿的事。开,或是不开,于他而言都是一个痛苦的决定。想得越多,心里就越烦躁,现在郑梦境又在耳边就这事儿翻来覆去地碎碎念着,心里的那团无名火就腾地升了上来。 “够了!开矿乃宫门之外的政务,这不是皇后该过问的。”朱翊钧收回搂着对方的那只手,背过身子紧紧闭上眼。 若是平日的郑梦境听见这番话,当下就明白朱翊钧这是对自己干涉政事的不满,该是刹车的时候了。可今夜的她显然失去了理智。 重生后一直不曾放松过,点点滴滴凝聚一起,在朱常洵离开的那一刻就已经埋下了火药。郑梦境要的是喜乐平安,不仅为着大明朝,也为了自己的孩子们。她从未想过会有一根稻草压在自己的身上,成了导火索,令她罔顾一切。 便是郑梦境知道,想必也不明白这是向命运的抗争,还是朝既定的历史发泄不满。长久以来被强制压抑无法宣泄的情绪在这一刻升到了顶峰,朱翊钧强硬的态度彻底惹恼了她。 郑梦境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掀开被子,双目如炬地盯着朱翊钧的后背,叫后者如芒在背,不自在极了。 她脸上露出讥讽的笑来,“陛下这是嫌我管得太多了?是不是不如孝端皇后那般听话?而今后悔了封了我这野心之人做皇后了吧?我还当陛下广开言路,是为着能叫自己仿唐朝的太宗,却原来不过是表面功夫。” “连进言都做不了,我哪里是国母c皇后,不过花瓶摆设!” 失了冷静,郑梦境连谦称都没用。所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全都敲在朱翊钧的心上,戳得他心肝泛疼。 方才那句话刚出口,朱翊钧就后悔了。自己将话说得太重。他扪心自问,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在册立了朱常溆为太子后,就开始逐渐地变得有些多疑起来。 是因为猜测着先太子身亡有朱常洵的手笔?就像坊间所说的那样,是郑梦境授意,朱常洵为了给兄长铺路才做的? 还是因为朱常溆册封当天的连番祥兆,让他觉得这个“命定”的太子迟早会取代了自己。 是取代,而非从他手中接过天子这个位置。 倘若朱常汐之死果真是翊坤宫的手笔,那自己的这位枕边人,心中所欣赏喜爱的儿子,就实在太恐怖了。他们既能做得出这等事,早晚有一天也会朝自己下手。 在短短一瞬间,朱翊钧想了很多很多,最终还是决定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统统抛之脑后。他想要道歉,却又有些拉不下面子。闭着的眼早已睁开,可嘴边的话就是说不出来。 但所有的歉意在郑梦境的口不择言中消散殆尽。 朱翊钧是天子,他知道自己有错,也愿意承认错误,却不愿意接受旁人对自己的指责。便是自己最爱的郑梦境也不行。他起身猛地转过去,目光直逼着身后的女子,后槽牙一下下地磨着。 郑梦境抬起脸,不屑地望着朱翊钧高高举起的那只手,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你真以为朕就不敢打你?!”朱翊钧咬咬牙,最终收回自己的手。他必须冷静下来,起码,不能再继续呆在翊坤宫。看见皇后,就只会让自己的怒气一再压抑不住。 “来人!掌灯!”朱翊钧撩开帐子,大声地唤来人。 外殿守夜的吴赞女原以为今夜陛下同娘娘必不会有什么大事,正舒服地找了个柱子倚着打瞌睡呢,便听见里头天子震天动地般的一声叫。她赶紧揉了揉自己惺忪的睡眼,脚下不停地跑进去。 朱翊钧脸上的怒气还没消,“去让田义把銮驾备好,朕要回启祥宫去。”说着就下了榻,“让人过来伺候朕更衣。” 吴赞女不知所措地望着坐在榻上的郑梦境,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可惜的是中宫全副身心都放在了天子的身上,一点余光都没分给她。 朱翊钧知道郑梦境在看着自己,用那种极冷极冷的目光。心中五味杂陈,既不想在眼下这节骨眼伤了她,也不愿就此作罢觉得这事错在郑梦境,而非自己。他强迫自己不再去关注身后人。 “人呢?!都死哪儿去了?!田义c田义!”朱翊钧赤着脚朝外殿走,恰好撞上冲进来的田义,差点就跌在地上。 田义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被自己撞到的朱翊钧,嘴里忙不迭地道:“是奴才的错,奴才的错。” “可不是你的错!快去,让请轿长都起来,朕要回启祥宫去。”朱翊钧粗喘了几口气,却觉得心里堵着的感觉不增反减,叫他一点都不想再说半个字。 趁着田义出去的空档,朱翊钧微微侧过身子,偷偷朝里殿看去。没了刚才那种被凝滞住的气氛,他沉静了许多。然后心里就升起一团与愤怒截然不同的小火焰来。 朱翊钧心里有些希望小梦可以追出来,向自己说些软和话,恳请自己的原谅。他保证,只要小梦出来跪下,说一个“错”字,自己就一定原谅她。可一连看了好几眼,里头一点动静都没有。 是不是自己的要求太高了。朱翊钧收回了视线。只要小梦跪在自己面前,哪怕不说话,自己也会原谅她。 不不不,只要小梦走出来,不跪也不说话,自己也可以原谅她。 本来,他也有错处,不该说那么重的话。 心里的想法不断地变换着,朱翊钧也不知道究竟哪一个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他只明白一点,那就是只要自己站在这里,见到小梦,一定会立刻就心软了。 可直到田义进来报说銮驾都已经备好了,朱翊钧还是没见到郑梦境的身影。他带着几分失落的心情披上田义递来的外袍,就着夜深露重的时分离开了没呆多久的翊坤宫。 正殿的动静惊醒了已经睡下的孩子们。朱常溆拉着同眠一屋的朱常治,立在窗前不敢出去銮驾还没离开。夜风透过窗纱吹进来,打在他们的脸上,原本不多的那一点点睡意就被打散了。 夜色里,朱常治看不清父亲的面容,只从后者离开的脚步看出不好来。他有些忐忑地拉了拉身旁皇兄的衣服,身子往对方怀里靠去。 朱常溆把他揽在怀里,声音极轻,“别怕。”他感受到怀里的朱常治的微微颤抖,手下的力气又加了几分。 宫人手里提着的灯笼串成了两条火龙,它们围在銮驾的两边,沿着宫道向启祥宫的方向而去。火龙在刹那间照得红色的宫墙发亮,可随着它们的离开,宫墙又恢复了原本月光下的黯淡颜色。 父皇走了。朱常溆轻轻拍打着怀里的弟弟。自己甚至不用多想,就知道定是母后与父皇因开矿之事引起的争吵。也许自己就不该去找母后的。朱常溆有些后悔,好像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将母亲拉下水。自己想的主意c做下的事,最后都是旁人来给自己擦屁股。 明明他才应该是那个给母亲和手足遮风挡雨的人。朱常溆慢慢地无声地磨着后槽牙,目光自涣散又凝聚在了一起。 朱常治没留意到兄长脸上的神情,他的目光一直望着院子里。 随着天子的离开,翊坤宫好似又恢复了平静,可宫人们脸上的惶恐显示出他们心中的不安。 “皇兄,是二皇姐,她去看母后了。”朱常治抬起头去看兄长的脸,檐下的高悬的红色的灯笼随风飘荡,烛灯自红色的棉纸透出来,将对方的脸照得光亮,神情令人不寒而栗。 朱常治低下头,收回目光,喃喃道:“我们要不要也去瞧瞧?” “嗯。”朱常溆应了一声,松开揽着弟弟的手,自去衣架上将二人的外袍取了来,亲手给弟弟披上,“别着凉了。”然后牵了他的手,推开门走出去。 夜风微凉,吹得朱常治打了个冷战。他一手牵着皇兄,一手拢了拢衣服,脚步不停地往正殿去。 朱轩姝正在里殿守着郑梦境,嘴巴张了一条缝,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身后的脚步声惊动了她,转过头去,见是两个弟弟来了。朱轩姝侧过身子,给他们让了位置。 朱常溆打量着榻上歪着的母亲,她的头发散乱着,双眼无神,表情木木的。沉吟了一下,他上前坐在榻边,轻轻动了动郑梦境垂在榻边的手,小心翼翼地道:“母后?” 郑梦境好似初醒,呢喃地应了一声,“嗯?”目光在三个孩子身上旋了一圈,“你们怎得不去歇着,都上我这儿来做什么?”她的目光淡淡的,没有聚焦,好似在看向某一处,又仿佛什么都没看。 立在主子们后头的吴赞女轻咬了下唇,望着恍惚的主子。自方才陛下走出里殿后,娘娘就一直是这个模样。她想劝娘娘出去服个软,说了好几遍,娘娘却好似都没听见一般。待陛下走了,也就没了时机再和好。 吴赞女原是不担心的,都说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可这一回狂跳的心却怎么都安抚不下来,连带着眼皮子都直抽抽。自郑梦境入宫选秀得封九嫔后,她就一直贴身服侍,十五年来,从未见过两位主子这般吵过。 不,先前倒也有一回。后来倒是陛下先低头的。可总不能回回都让天子服软啊! 吴赞女不知道这是因为郑梦境被册为中宫后,开始变得有恃无恐,还是因为所出的皇子被立了太子,觉得地位稳固了,又或者是两者兼有。虽然不知道今夜娘娘同陛下究竟因为什么起了争执,反正在她看来,女子就该顺从夫君。 不是外头的人都说女子应当三从四德,理应温良恭俭让吗?怎得身为国母的娘娘偏不行其道。这样果真能为天下女子的表率吗? 这些话全都被吴赞女藏在肚子里,一个字都不敢往外蹦。她只能拿希冀的目光朝皇女皇子看去,希望他们能想个法子出来。整个翊坤宫都是娘娘撑着,要是陛下从此再不来了,那他们这些人又有什么活头? 孝端皇后还健在的时候,有宠在身的翊坤宫多风光。可见没了天子的怜宠,便不过是空有一个中宫头衔。 吴赞女能想到的,旁人也能想到。宫人们是为了能让自己同宫外的家人过上好日子,几位皇嗣却是难以直面父母的不和。 殿内的气氛很是抑郁,压得郑梦境也很是不好过。她眨了眨不曾落泪的酸涩眼睛,“都散了吧,回屋里歇着去。”她的身子自隐囊上起来,推了推榻边的朱常溆,“去吧,明儿还要同治儿早起去听学。” 朱常溆看她怠懒的模样,再看看周围拥着的人,知道现下并非是最好的谈话的时候。“那我就同治儿先回屋去了。”转过身的时候,朝朱轩姝使了个眼色。 朱轩姝会意地闭了闭眼睛,表示自己知道了。待两个弟弟离开后,她并未像他们一样离开,而是挥退了宫人,留在了里殿。 郑梦境现在什么话都不想说,心里明白自己今夜这模样,孩子们断不会放心的,索性也就让女儿留下,陪着自己也好。便是不说话,身边多个人躺着,也好过寒夜独寝。 朱轩姝上了榻,在母亲特地让出的位置躺下。她侧过身子,望着还未躺下的母亲。母亲的侧脸并不同往日那样祥和,那是她所不曾见过的模样。 郑梦境望着天上的月亮被乌云遮去了容貌,等了许久都不曾再见皎月,也就不再去看。她垂下脸,看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的女儿,从被褥里伸出手,轻轻抚着她的背,“睡吧。” 朱轩姝听话地闭上眼,在母亲有节奏的拍打中睡意又再次袭了上来。“母后不睡吗?” 郑梦境轻轻道:“待你睡了我就歇下。” 可这一晚,郑梦境一直不曾躺下。第二日起来的时候,替她梳头的吴赞女就发现皇后的头发里又多了好些银丝。吴赞女不敢声张,只使了巧劲拔了一些,偷偷藏在袖中。 天子与中宫不和的消息在一日之间就传遍了京城。不少人想着,皇后都独宠了这么些年,果然到了年老色衰的时候。 该是重开选秀了吧? 一时之间,京中的布商同珠宝商,连带着卖脂粉的,统统赚了个盆满钵满。直隶中适龄的良家女子,统统开始打扮起来,为着能有一个好名声,连二道门都不出。 可等了几日,又不见宫里有消息漏出来。有几户心急的人家便寻了门道,寻了那等有头有脸的太监问。 宫里的事情是那么好打听的?不过看在银钱的份上,不禁嘴软了几分。“明岁就要给小爷纳妃了,陛下此时可没这等心思。咱家寻思着,怎么都得后年吧。” 一时之间,便是家中女儿年岁小一些的也开始准备起来。不过先头准备起来的那些人虽然有些失落,却也兴奋。便是做不成当今天子的宠妃,成了太子妃也是好的。宫里退下来的老嬷嬷成了抢手的香饽饽,被各家千户c百户们请回家中去教导女儿们。 风声传至宫里,郑梦境自然听着了,也不当回事。从来男子三妻四妾便是寻常,便是她心里不愿,又有什么法子? 自己不过是个摆设。 可若真重开选秀扩充后宫,还得郑梦境亲力亲为,替天子挑了可心的,送了人上龙床去。 一往这深里去想,郑梦境自己将自己给气着了,彻底歪在床上下不来。太医轮着在翊坤宫守着,药一碗碗地灌下去,还是没见气色。 今日视朝后,朱翊钧等百官们离开,问田义,“皇后怎么样了?” 田义低着头,看不见表情,“太医日日守着呢,陛下大可安心,娘娘福泽深厚,定会大安的。” 朱翊钧“唔”了一声,心里有些痒痒的,想着是不是去看一回。他度量着小梦灌了这么多药下去还不见好,当是心病。放眼满宫,除了自己外,还有谁是能将她气着的。 可一思及去了就表示自己低头,心中又有几分不甘愿。 本来嘛,祖宗定下的规矩便是后宫不得干政,宫门外的事一应通不许管的。朱翊钧觉得自己也没做错什么,反而认为是中宫太过恃宠而骄,放肆了。 田义抬起眼,朝天子脸上瞟去,将那纠结的神色记下。“陛下,有一事奴才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什么讲不讲的,说!”朱翊钧不耐烦同田义玩这种游戏。 田义作了揖,“那奴才就讲了。”他顿了顿,等朱翊钧脸上露出不耐来,才道,“近来奴才在宫里宫外,都听见了不少风声。” “哦?”朱翊钧用朱笔在奏疏上写下批注,待墨迹干了便放于一侧,“什么风声?” 田义踌躇着道:“是同翊坤宫皇后娘娘有干系的。”边说边觑着朱翊钧的神色。 朱翊钧并未朝田义看去,手中的笔却停了。“怎么回事?” 田义的身子越发低了,“说是有翊坤宫的人于宫外散布说陛下要重开选秀。” 原来是这事。朱翊钧心里一松,“朕是有这意思,皇太子的年岁已至,也该成婚了。” “可他们说,这挑的是皇后。”田义不断地朝朱翊钧脸上投去目光,声音越来越轻,语气中满是担惊受怕。 朱翊钧面色微沉,有些不自在地道:“这也没什么,太子妃原本就是将来的皇后。”话说到最后,几乎是一字一顿,咬着牙说的。 他们竟这般迫不及待了吗?! 田义收回在天子脸上梭巡的目光,脸上挂着轻笑,不再多言。 朱常溆上完午前的课后便径直来了启祥宫。他有些不解,为什么今日父皇望着自己的目光有几分奇怪?莫非自己做错了什么?还是穿错了衣裳?他低了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服饰,没见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又将这几日经手的奏疏想了一回,也没想起有什么纰漏来。 来回细思后,不见有什么异处,便将这事儿撂开了。他心里反倒有几分期待,前几日母后病了,父皇就一直是纠结着要不要去探望。到了今日,总该是有些反应了吧? 不过朱常溆却想岔了,朱翊钧今日丝毫没提郑梦境,就连翊坤宫都没问一个字。 没人怀疑到田义的身上。他与翊坤宫谈不上有什么仇怨,又岂会多说什么,多做什么。 自那一夜后,朱翊钧就再也不曾踏入过翊坤宫,就连问都没问过一句。日子在这种冷战之中渐渐消磨,犹如无数的落叶漂浮在池塘之中,过了许多时候便沉了下去,化作池底的淤泥。 朱轩姝没有母亲的那份淡定,她忍不住向郑梦境求一个回答:“母后不会害怕吗?” “我怕的什么?我还有什么可怕的?”郑梦境望着女儿,笑脸上藏着几不可见的愁意,声音低得好像是在同自己说话,“本来我有的就不多,少于不少,又有何分别。” 正因为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所以才无谓。 原本一日不见就想得紧的两人,现在已是一月不曾相见,彼此竟也忍得了。这情景落在旁人眼中,只觉不可思议。人人都在议论着,是不是独宠了十数年的郑氏就此失去了帝王之爱。 朱翊钧强迫自己把心思放在政事上,拉了个司礼监的名单出来,决定还是召史宾入京一趟,听听他的意思。若是漳州那边有人可以取而代之,那就让史宾回宫重掌司礼监秉笔之位。 让田义一人在内廷之中大权在握,并非良策。朱翊钧还牢记着当年的刘瑾之祸。 史宾回京一趟的旨令是经过田义之手的,他倒没说什么,只用印的时候,手上的劲道出奇得大,在圣旨上生生敲出个玺印的四方痕迹来。 旨意到漳州的时候,史宾还没回月港。他一直在心里记挂着宫里的几位即将婚配的皇嗣们,算算日子,该是到二皇女挑驸马的时候了。史宾在出海前就想过了,不是今年年底,就是明年的,自己得将贺礼早早备下才是。 为了能寻一份可意的礼物,史宾这次出海的时日要比以前久,宫里来的太监等了快两个月还不见人,急得不行。 自己还得赶着回去复命呢,若是晚了日子,到时候上头怪下来,还不是自己背着。 不免对史宾有几分怨怼。 不过史宾这次回来这么晚,不独是因要寻贺礼,而是近来海贼猖獗,他与林海萍在海上屡遭袭击,将行程给拖住了。 林海萍左臂上叫假倭的长刀给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深可见骨。史宾皱着眉,专注地替她包扎,手下力道轻极了,生怕动作大了将人给弄疼了。 若是没有林海萍,这一刀可是砍在史宾身上的。 林海萍很是不好意思地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推了推史宾,“你c你那是什么模样,叫我看着心里觉得老奇怪的。”目光停在被层层白布包起的上臂,史宾的指头同蝴蝶般上下翻飞着,动作灵活又好看。 史宾的手长得很美,十指纤长,犹如葱管,似一双女子的柔荑。林海萍这个真正的女儿家,在他的面前总是羞于将自己的手伸出来。常在海上飘着,林海萍的肤色被猛烈的日头给晒成了酱色,一双手叫粗绳c刀剑给磨砺得粗糙不堪,要不是手上皱纹斑点不多,完全就像是一双六旬老妇的手。 史宾没搭理林海萍的话,只专心替她包伤口,“好了。”史宾最后打了个结,“船上药材不多,我让船工加快速度,早些回月港去。到时候再给你请了好的大夫来看看。” 万不能落下什么病根才是,否则自己心里会愧疚一辈子。他抬眼去看林海萍,酱色的脸上遮不住绯霞,那一抹红叫这个素日里大咧咧同男子般的姑娘平添了媚意。这是一种极独特的,唯有林海萍才会有的妩媚。 除了她,再不会有旁人如此。 林海萍只顾着自己心里的羞意,没留心到史宾对自己的目光。“没事儿,这点小伤,看什么大夫,好好躺几日,吃喝点好的就养回来了。”她很是不在意,当了多年的海盗,大大小小的战斗就没停过。多少次身先士卒,立在所有男人的前头,与敌人缠斗。 “就是再严重的,我也受过。”林海萍动了动自己的胳膊,史宾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赶紧将人给拦住,“你小心着些,我才将将给你包好的。”又埋怨道,“便是男子,那也是人生肉长的,被刀砍也会一命呜呼。何况你还是个女子。” 林海萍满不在乎地道:“女子怎么了?你倒说说看,我比男子差在何处了?”嘴上与史宾抬杠,可手却的确不再动了。 史宾料她会听话,也不再多言,只同她道:“快到月港了,后面这些时日当不会再有什么岔子。你往后就暂且同我一起吧,别回军船上去劳心了。” 对这个提议林海萍求之不得,嘴上还要犟,“男女有别吧,咱们俩同住一起可不行。” 史宾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怎么可能同住?”他指着陈恕,“回头你收拾一下,搬来我舱里。你的那间让出来给林镇抚。” 陈恕憋着笑,大力地点头。他眼睛朝林海萍僵住的脸上看去,越发想笑了。最后实在忍不了,捂着嘴,背过身去,肩头一抖一抖的。 林海萍狠瞪了他一眼,又朝史宾冷哼一声,与他擦肩而过。 唯有平静的海面看到了她脸上灿烂的笑。 史宾将事情吩咐下去后,就回了舱房。近来假倭在沿海一带盛行,此事不容小觑,必是这后头有什么人在搅动。 于海事上做久了,史宾同一起出海的商贾们也因交好而知道了不少。 海商也是有良心人的,他们身家并不如沿海乡绅世家那样丰厚,仅能冒着命丧鱼腹的危险赚得一笔可观银钱让家人过上好日子。为了能安稳出海回港,他们除了对天灾海浪提心吊胆外,还不得不向假倭们提供大把的银钱,求得他们在遇上自己的时候高抬贵手。 等这事儿做熟了,聪明些的人就发现,自己打过交道的某些人从未给过对方银子,可假倭却从来对他们视而不见。待回了港,双脚踩在陆地上,细细打听一番便知道内情。 沿海一带的官宦人家c书香门第,早就私通了假倭,彼此互利互惠。他们是不必出什么钱,只保证到时候给剿匪的父母官下点绊子,或是作为本地人敷衍其事,并不认真响应抗倭,又或是令朝中之人在商议海寇时轻轻放过。 假倭在落草为寇前,也是大明朝的白丁。弃良从恶,无非是想有口饭吃,将一条贱命留下来。白手起家有了些基业后,人心慢慢膨胀。打家劫舍是个空手套白狼的活计,他们有钱,就能向佛郎机人买比大明朝更好的军备,而后再抢来数倍于军备的银钱。 与明军缠斗于假倭而言是一种空耗,便是胜了,也换不来更多的钱。还不如与那些向自己投来橄榄枝的沿海官宦富户结交,彼此都省些气力。 有了起头的,后面就容易许多,一代代传下来,也就变为不成文的规矩。知道的人有,可谁会去告呢?这是同自己,还有一家老小的性命过不去。小门小户的商贾没他们财大气粗,只得乖乖掏了钱财,心里到底不甘愿。 史宾当日不过是听那些商贾略提了提,他的身份尴尬,人并不敢多说什么。可史宾是什么性子的人?不过只言片语心里就透亮。 不过这次他还是有几分猜不透,突然冒出这么多的假倭,究竟是怎么回事? 史宾心中隐隐有些猜测,想着是不是等回了月港差人去证实一番。倘若真如他所料,事情可就难办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19章 眼睛一转,史宾又否定了自己方才的想法。便是如自己所料要紧的也还是赶紧置备新式火器。而今首要乃是减少明军的伤亡。 要培养一个合格的能上船随海商出海进行护卫的兵士并不容易,不知要费多少物力c精力在其中。每每有人在海战中身亡致残史宾都心疼得紧。 念起京中的情形,史宾不由一叹。便是已离京多时可朝中不时传来的消息还是能够从中窥出几分来的。怕是现在京中不会愿意拨出钱来两宫都还没重建播州也尚未完全平定,到时候还要另赏下金花银。 史宾从位置上起身,从打开的窗户朝外望着远处的岸边。 快是到了月港。待这次整顿之后自己还是应该再去趟京里,刚好能以送贺礼的名义。 败走的假倭在史宾一行离开后坐上小船飞快地朝福建驶去。小船速度快,他们早史宾早上十日到的福建。 到的时候运气不好正是夜深,假倭没有身份路引,又是宵禁时分,不敢上岸,只寻了一个大礁石来藏着。礁石近海,入了夜便冷得要命。怕人见着,他们还不敢点烤火,只聚在一起,不断搓着手。有经验的老手早备下了自明商手里抢来的上等好皮子,裹在腰上带着,此时便抽出来与大家取暖。 这一夜谁都没睡好,轮着起来守值,就怕有什么变故。好不容易捱过去,收拾收拾东西,将船仔细藏在一处,全都处理妥善了,才敢往岸上去走。 到了城门口,天还蒙蒙亮,漳州城的城门尚不得开。他们自寻了一个小茶肆,同一群等着开城进去做买卖c寻活计的人处一起也是为着能探探消息。不过他们到的晚,座儿都没了,只得捧了茶蹲在路边就着扬起的灰尘喝。 又等了一刻钟,城门就开了。方才在茶肆中喝茶的这些人纷纷从怀里掏出几个铜钱来摆在桌上,簇拥至城门口排着队入城。 有人见假倭并不急,多事地停了脚步望着这几个生人,好奇道:“你们不急着入城?” 领头的汉子笑道:“咱们早已定了东家。” 那人了然点头,眼中有几分艳羡。一扭头,见城门口已是排起了长队,气得拍了下自己的大腿,匆匆忙忙跑去排队。 一个小子等人走了,才问道:“咱们不用一起入城吗?” 汉子瞪了他一眼,“仔细你的嘴,是不是要我将舌头给拔下来?学不会闭嘴就给我滚回去!” 小子瘪瘪嘴,脸上满是委屈。 那汉子警惕地抬头向周遭看了看,见没人注意到他们,心头一松。又过了片刻,他才起身,“走了。”他从怀里摸了几个钱,也没看没数,往边上的木桌一放,领着人离开了。 这茶肆乃是个夫妻摊子,本是漳州城外居住。随着月港成了海商的聚集地,当家的汉子见来往人甚多,有利可图,便同婆娘商量着开了个茶摊子。也是辛苦,每日半夜里人家都歇了,他们得起来预备出摊。待城门关了方回去,家中的孩子由长辈看着,也见不多几面。 婆娘是个心细人,在假倭上门的时候就留意上了。只是先头忙得很,没空去应付。现下人通走了,茶肆空空的,她便闲了下来。见那些人留了钱离开,一边走过去收钱,一边朝他们的背影打量,没留意桌上的钱,待摸着不对,登时“吓”了一声。 汉子以为自家婆娘被茶水烫着了,赶紧撂下客人走过来看。“怎的了?伤着了?”从腰上围着的兜兜里摸出个清凉药膏,想给人抹上。 婆娘又朝远去的假倭看了眼,推着汉子朝后头放茶叶和冷水的地方走,将自己手里的钱给他看。“喏,倭寇的钱。”又另有一个隆庆时候的铜板。 若说倭寇的钱是从海商那儿得的,那隆庆的铜钱出现就很稀奇了。朝廷几乎每年都会制新钱,旧的通收回去另重铸了新钱。而今万历二十五年,想高价买个隆庆钱做古董收藏都不成。脑子稍微转一转,就知道那些人的来历了。也就常在海上漂的人才会有,而且还得是劫来的这钱可有些年头了,乃隆庆元年的。 汉子吓出一身冷汗,比着嘴型,“假倭?” “奴看八成是。”外头有客人唤人,婆娘应了一声,回头捶了一下还在发愣的男人,“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出去看着。” 汉子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道:“要c要不要,报官?”叫他婆娘给翻了个白眼,“告的什么官?那些人背后还有不同哪家有权有钱的有来往?报官?小心叫人倒打一耙,叫咱俩都关进去。你舍得丢下婆母同孩子啊?你舍得,我可舍不得。” 客人不耐的声音又响起,汉子寻摸着是这个理,只叮嘱了婆娘将两个不一样的钱给收好,自去应付客人。 假倭没进城,是等着人多的时候好往郊外去。他们打着找东家做活的名头,一路都畅行无阻。大明朝几乎每年都有天灾,这两年播州又起,流民自是不少。许多人在路上遭了劫,将路引给丢了也是有的。查路引的以为他们也是自播州受灾过来逃难的,心中可怜,并不曾为难,一路都通行。 到了郊外一所大宅子,领头人熟门熟路地走到后门去,敲了敲。 看门的家人见是个面生,正想关上,却见人手里递出一块流光溢彩的锦缎来。这锦缎家人在少爷屋子里见过,铺着书桌同绣墩用的,乃是此户人家特地寻了江浙的织户特制,旁的人家都不曾有。 上头还有家徽呢。 这下便不好将人拦在外头了,下人将他们迎进来,却也不敢立刻就往正堂带,只让他们在前院某偏僻的厢房坐一坐,另吩咐了侍女泡茶送去,自己往主人房里跑了一趟。 当家的老太爷还在榻上没起来呢,正搂着前月新娶的良妾歇觉,隔着门窗听家人报,胡乱应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就又闭上了眼。几息功夫之后,觉得有些不对,一个激灵坐起来,推着睡眼惺忪的小妾伺候自己更衣。 假倭等得有些不耐烦,心里埋怨着人家。不过他们自知冒险上岸本就是险中求富贵,这家主人是他们得罪不起的,为了能活下一条命来享富贵,眼下这点怨气只得收了。 将侍女奉上的那碗茶喝尽了,老人家才出来。两方人见了礼,就叫人将门密密地关上,又唤来心腹管家在外头守着放风。 他们说了什么,倒是没什么人知道,不过等老太爷出来的时候,下人都发现他面色不大好。 这可不应该。新纳的这房良妾可是老太爷想了大半年才搞得手的,正新鲜着呢。有那位如娇似玉的小夫人在,老太爷就没有不高兴的时候。 管家将假倭给送出宅子,他也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来头,只从这些人身上的煞气中估量着不是什么良民。必是刀尖上讨生活的人。他是家生子,知道一荣俱荣的道理,老太爷也知道他口风紧才挑的人来做管家,所以并不曾多问,只闷头将人给平平安安送出了宅子。 离了宅子,这些人是生是死,可就管不着了。 送了人回转的管家去了老太爷跟前报了一声。他低垂着头,听着上头的老人家“唔”了一声。等了许久不见吩咐,正打算走,便听主子吩咐话。 “你去去c去把那个,我们漳州的知府是谁来着?”老人家捋了捋自己的白须,年纪大了,记性不好,竟连父母官的姓也记不得了。 管家恭敬地道:“姓方,方知府。” “对,方知府。你去将方知府请到府上来,就说我要同小叙一番,备了薄酒。”老太爷有几分不确定,“他是喜欢喝酒不?” 管家点头,“喜欢会稽的女儿红。” “那就叫人从地窖里把去岁我儿差人送来的女儿红开一坛出来。”老太爷觉得自己很是大手笔,“再令人挑几个长相过得去的女子,过来伺候。”顿了顿,特地嘱咐道,“就是上回那个李大人从扬州送来的瘦马。” 管家一一记下,又重复了一遍,见主人家没说有错,就下去安排事情。 老太爷在上首坐着,将自己方才安排的事情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觉得还是不够。光一个知府能顶什么用?自家儿子还在京里做三品大员呢。 不行,得,得得再差人去给月港的那几个送点银子。 想起那些惯来狮子大开口的人,他就觉得牙酸。好不容易攒下的这点子钱,又要没了。 说到底,这件事还是怪那个史宾! 不,应该说是天子的不是!做什么不好,偏来与民争利。他们下海赚点银子,容易吗?那么大一家子人要养活呢,没钱能行?没钱哪里请来好的先生教族中子弟?读不好,怎么去给天家效力? 老太爷没那个胆子说天子的不好,只敢腹诽,嘴上却嘟嘟囔囔着说了一连串史宾的坏话来。什么底下没把,心也叫给阉了。天底下哪有不贪的太监,此人定是喝了不少油水,小心肚子给撑涨了。天子就该抄抄他的家,看是不是富比国库。 越说越不像样,最后连身边的那些下人们都偷着笑。 笑声传入老太爷的耳朵里,气得他连连敲着拐杖。“笑的什么?!有什么可笑的!”嘴边两撇洁白如玉的八字胡叫鼻子里呼出的大气吹得一动一动。 下人们赶紧死死抿了嘴,再不敢笑出声。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老太爷满意地捋着胡须,这才像话,自己在家里还是说话管用的。他拄着拐杖从圈椅上站起来,慢悠悠地往外头走。这说话不管用,就得出大事。儿子都在京里做官,要是家里少了自己,可不就得没人管这些琐事了? 银子通天,这话不假。只要银子使够了,哪里还找不来鬼替自己做活。 史宾一到月港就给耽搁了。倒不是有人查他,而是同他一起回港的海商被整了。管着月港的太监存了心刁难人,称过的货物又给称,回回数字都不一样,一次比一次高。他倒不说是自家秤坏了,只称这些海商不老实,想偷税好赚大钱。 史宾看不过去,自己出了钱,将那些海商多的税赋给贴了。大家同为太监,那人见史宾出手,知道他是在宫里有名号的人物,不能得罪,说了几句万不可有下回的话,就把人给放过了。 还没等喘口气,史宾盯着人将货物运回漳州郊外的库房时,就听留下的人过来回报,说漳州的父母官让衙役过来查过一回,说是有人匿名报于他说库房里存有禁品。不过在看到京里过来传旨的太监后就草草翻了一回就回去了。 史宾知道,自己这是叫人给盯上了。还没等他想好要怎么将人揪出来对付,就收到了京中天子召自己回去的旨意。 少不得再将打包好的货物重新打开,再漳州另寻了交好的商贾买了几个雕刻精美的盒子装了,又令寻了一些东西往里头凑合,点了银子和人,就随那传旨太监北上回京。 越往北边走,史宾就越能看到人在商量开矿的事。他摸不准是不是宫里真的定了要开矿,特地问了传旨的太监。 “还没定呢。”那太监斟酌了词,“起码我来的时候还没定。宫里为着这事儿都吵得不行,大学士们都险些打起来。”想起史宾与翊坤宫是有旧的,又多了一句嘴,“陛下同娘娘也吵了,都好些日子没见。不知道现在和好了不曾。” 事涉郑梦境,史宾不由紧张起来,“娘娘向陛下进言了?” “可不是。”太监撇撇嘴,“现在直隶乱成一团,大家见帝后不和,觉得娘娘要失宠了,都忙活着打扮自家女儿送进宫来当主子娘娘呢。要我说,娘娘哪里就这么容易失宠?都叫陛下捧在手心里十几年了。陛下呀,情长着呢。” 要是已经过世的冯保和文忠公听见这话,怕是要摇头了。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朱翊钧是个什么脾性。 帝王贵胄,那也是说翻脸就翻脸的人物。 史宾只觉得自己心狂跳地厉害,却又不敢叫旁人看出来,连催都不曾催一声,只跟着那太监慢慢往上走。心里倒是打定了主意,等入宫后就向天子说一说开矿的事。 无论如何,矿是断不能开的。这件事他和郑梦境是一个立场。 不过,若是能在陛下面前替娘娘美言几句,让他俩重新和好就更妙了。 史宾想起自己新准备了一套从马六甲带来的西夷衣裳,到时候送给娘娘,不知道娘娘穿了会不会叫陛下耳目一新。 朱翊钧听说史宾来了,赶忙叫人进宫来,也免了寻常的那套虚礼。这叫田义心里很不是滋味,见史宾的时候没少叫人吃白眼。史宾也不在意,宫里本就势利,自己久不在宫中,难免人走茶凉。 等见了史宾,朱翊钧看过了递上来的礼单,就开口问他愿不愿意回京来。“秉笔的位置朕还替你留着。” 史宾犹豫了一下。回京来,意味着可以更多地见到郑梦境,也能在许多地方帮着她。可这些时日在海上和月港的遭遇令他不得不放松。若是此时离开,便意味着假倭与沿海乡绅的勾结会越发紧密。而假倭本就是大明朝海上的重要敌人。 史宾也曾想过自己向朱翊钧讨了兵权,在漳州组建一支独立的海上力量,与假倭相抗。不过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天子不是个好相与的性子,疑心病重,几乎是每一个帝王的特征。他已在海事上有所建树,要是让天子以为自己想要聚集一支力量包揽了所有海事,并于漳州起兵事,闹起兵祸来,就与自己想法相悖。 史宾是太监不假,不会娶妻生子,可兄弟却是有后人的。待立了新国朝,便是无法呆在漳州,带着家人逃去外海也是条活路。 林海萍嘲笑他想得多,做得少,史宾承认这一点。这是他多年来在宫里浸润下来的性子,透进骨子里去了,再改不掉。 何况他还担心自己的提议会不会令朱翊钧联想到其他人身上去。比如翊坤宫。 可身为大明朝的子民,史宾放不下沿海作恶的海贼。就此回京,放弃与他们抗争,史宾有些做不到。 种种缘由叠加在一起,让史宾不得不犹豫是否回京。 朱翊钧见他犹豫,便道:“你先想想,此事并不很急。”心里觉得可惜,念着得另选几个人。 还有几分不屑与不满。史宾的这种犹豫对他而言是一种轻慢,本该为天家做事,指哪打哪,现下却因己之利想要拒了。看来海事的利润果然丰厚,也不知这人在漳州可有藏下多少银两。 没见着人前,朱翊钧觉得他哪哪儿都好。待见了人,就不那么亲了,各种念头都冒了出来。 不得不说,史宾对朱翊钧的脾性还是摸得挺透的。若他知道朱翊钧心里在想什么,现在怕是得拍着胸口大喘气,觉得自己没提组建兵力是特别明智的选择。 史宾看着天子脸上淡淡的表情,知道他对自己方才的犹豫有了不满。此时提及郑梦境必不是个很好的时机。可他又怕此时不提,以后便再没有机会了。踌躇了一下,他道:“听说陛下同娘娘置气了?” 朱翊钧斜睨了他一眼,“怎么?要替皇后说情?” 史宾忙低了头,“不敢。”却又道,“不过奴才觉得,娘娘所进言的话,并不错。” 朱翊钧冷哼一声,“怎么?你个奴才也想对朝事大放厥词?朕不想听这些。” 史宾垂了头,静默了一会儿。他原想对朱翊钧说,而今海上假倭与佛郎机人横行,若是开矿会引起不必要的内耗,而沿海一带的乡绅已与他们勾结多年,绝不能就此不管。 若说宗亲是大明朝一个巨大的包袱,那这些里通外贼的大明朝子民就是不断蚕食的蛀虫。全是国蠹。 可史宾不能说,他手中没有证据证明乡绅与假倭勾结,即便有,也只能证明这一家,扳倒一个人。可朝中为官的,家在沿海一带的,又有几个是清白的?砍了一个,后头还有千千万万个。这事儿,他一个人做不来。 何况天子已是显露出对自己的不信任了。事涉机关要务,绝不能再提。 对秉笔之位,史宾还是心动的。没人想过在海上漂泊不定的生活,在海上久了,还是会想要留在陆地上,脚踩着的是坚实的土地,令人感到无比安心。 史宾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决定去看一回郑梦境,以送礼的名义去,问一问娘娘对这件事的看法是什么。一想起郑梦境,他的脸上就不自觉地带了红晕,极浅极浅。 落在朱翊钧的眼里,就很不是滋味。勾起早些年被他埋藏在心里的那一丝隐秘的猜测来。收在袖中的双手慢慢收拢成拳头,一点都没叫人知道,连一直在边上服侍,全副心思放在他身上的田义也没发现。 这股怒火令朱翊钧想要找个地方宣泄,可是眼下不行,他还得端着,当着这些奴才的面,断不能失了君威。 “你退下吧。”朱翊钧冷冷地道,“朕累了。” 史宾没说话,躬身施礼退出启祥宫。今日的天子给他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是因为陛下的年纪大了吗?开始恐惧起生死来尤其是定了国本之后,一种随时随地会被人取而代之的害怕。 史宾这般想着,请了人给自己带路去翊坤宫,想要给郑梦境提个醒。 正殿内,朱翊钧枯坐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吩咐道:“备了銮驾,朕要去翊坤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20章 朱翊钧突然睁开眼,从睡中醒了过来,入眼一片漆黑。他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现下正躺在翊坤宫里。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朱翊钧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头有些疼得厉害两边太阳穴的青筋直跳得脑子发木。他用力按着穴道,有些不愿回想起方才在翊坤宫发生的事。 手在榻上慢慢移动着想要撑起身子来却触碰到了床上另一个人。好似碰到了什么令人恐慌的东西一样飞快地将手收了回来。 朱翊钧僵直了身子慢慢扭过头去。 月光下榻上的另一个女子被发丝覆着面,看不清容貌,她的身子像一块破布似的被丢在角落里。 朱翊钧停住了呼吸轻轻地探出手去。极微弱的呼吸吹拂在指尖,痒痒的。他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卸了力道般得垮下来。 月光不够亮堂,照不清榻上女子的形貌。朱翊钧伸长了身子从榻边的暗屉里摸出几个拳头大的夜明珠胡乱放在榻上。有了亮光他弯下腰,将女子的头发轻轻撩起,细碎柔软的头发自指缝间落下,就像主人那样不甚听话。 “小梦?”朱翊钧试探着叫了一声。并没有得到回应。 他沉默了一会儿,觉得身上被夜风吹得冷飕飕,想将床尾的被子拉上来盖着。被子的一角被郑梦境压住了,小心翼翼地搬开后,两股下的血色映入眼中。 朱翊钧再顾不得取什么褥子,喉头动了动,捂住郑梦境的耳朵,将殿外的宫人唤进来。 进来的是刘带金,她的眼睛红肿,一身被磨破的衣裳都没换。她手里举着一盏烛灯,自推开的殿门走进来。跨入里殿起,散落一地的华服冲入眼中,叫她又回想起午后听见的,自里殿传出的女子尖叫声。 “去打盆水来,温的,多备些丝帕。”朱翊钧没想让她走近,在人还离得老远的时候吩咐。心怦怦跳着。烛灯照亮了殿内的狼藉,它们刺痛了朱翊钧的眼睛,叫他回想起所不愿回想起的一切。 求饶声,尖叫声,痛斥声,所有当时被故意忽略的声音统统夹杂一起,于此时冲向了他的耳膜,他的脑子。 自己的孩子们当时也有听见吗? 心跳得越发快。 殿外的那些都人,太监,是不是也听见了? 冷汗自背心沁出。 刘带金很快就准备妥当,端着铜盆并一叠丝帕进来。 “就搁哪儿。”朱翊钧不敢看她,生怕自己会在对方的眼中看出对自己的责备,“出去吧。” 刘带金默不作声地福了福身,将烛灯留下,脚下的软鞋一点声响都不曾有。 朱翊钧坐了一会儿,烛灯的亮光刺得眼睛有些疼。他扭头朝郑梦境看了眼,慌忙用身子将光挡住,又赶紧放下帐子。朱翊钧小心掀起帐子一角,钻了出去,取了一块丝帕折了四折,又回来盖在郑梦境的眼上。 丝帕浸在温水里,吸饱了水分,又被绞成半干。 朱翊钧并不敢将烛灯拿得太近,唯恐影响到郑梦境。只搬了张绣墩过来,将烛灯摆在上头。因动作太大,烛油自盏里飞出来几滴,落在他的虎口上,疼得要命,还不敢叫。 榻上散乱着钗环,朱翊钧都细细捡了放于枕边,唯恐等会儿翻动人的时候给扎伤了。 床单上星星点点的血迹。 朱翊钧下意识地避开目光,并不去看,只专心替郑梦境擦拭着身体。每擦一处,便能发现一些细小的伤口和淤青。有些是被簪钗刺伤的,有些是他咬的,那些淤青也不必说,也是他下的手。 两股间的斑斑血痕映入眼,朱翊钧几乎不敢去擦。他弯着腰,僵在那儿,呼吸逐渐加重。等回过神的时候,手里的丝帕已经干了。将用过的丝帕丢在一旁,令寻了一块新的来,他微微闭了眼,手不住地颤抖。 将郑梦境料理干净后,朱翊钧将人唤进来,抱着她坐于一边。榻上已是没法儿睡了,脏污不堪。 刘带金同吴赞女都没睡,一起进来。天子没有问他们几个孩子如何,她们也不提是不是要用膳虽然早已过了晚膳的点,小厨房的灶上还热着饭菜。 地上那些被撕碎的衣服统收了起来,被褥也全都换成了新的。 朱翊钧捂住怀中人的耳朵,哑着声音道:“通拿去烧了。” 两位都人手下一滞,点了头应下,抱着那堆布料出去。 将人放在榻上,朱翊钧吹熄了殿内唯一一盏烛灯,默然地靠着隐囊坐着,一言不发。 在醒过来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几乎要疯了。心里的惧意无法言说,只不断地想着,小梦是不是死了?是不是死了? 是不是被自己害死了? 就是再不愿想起,他也知道当时处在狂暴c愤怒之中的自己有多可恶c多过分。 朱翊钧头一次知道,原来男女之间的力气差别有这般大。他感受到了小梦在自己身下的挣扎,听见了尖利的,几乎要刺穿自己耳膜的哭声不住地求饶。 可他没有停下。 皎月在天上慢慢地走在,自东向西。天边一点拂晓的痕迹都没有。 朱翊钧几乎每过一刻钟,就要去探一探郑梦境的鼻息。却又不肯唤太医来。 郑梦境就那样躺着,好似一具死尸,要不是还能看到胸膛的起伏,朱翊钧真的以为她的命被自己给糟蹋没了。 原本,小梦不是这个样子的。 朱翊钧还记得当年册封了九嫔后,自己第一次在御花园与郑梦境相遇。 选秀是两宫太后和王喜姐主持的,朱翊钧从头至尾都不曾参与。那一次相遇,是他们二人之间头回见面。 那一年,郑梦境才十七岁。一身粉嫩宫装,手持挥了海棠小品的苏扇,袅袅婷婷地立在园中唱着西厢记。 身姿婉转,犹如扶柳,歌喉动人,好似莺啼。 只那一瞬间,就打动了自己。 一曲唱罢,这个自己新封的淑嫔笑嘻嘻地走过来,福了身子,问自己。“方才奴家唱的好不好听?” 是很好听,比宫里特地养着的伶人都好听。 “陛下觉着好,那赏一回奴家好不好?” 她不要金银,亦不要衣料环佩。 “奴家想要陛下亲手折的山茶花儿,替奴家簪上。”她摘了一侧的簪子,笑眯眯地等着。 山茶花的花期很长,自冬月,直到春初一直都开着。等待着梅花盛放的时候,院子里就只有它,一树一树地怒放。 朱翊钧记得自己亲手挑了一朵开得最大,最艳的正红色山茶,替她簪上。明明心里极高兴,就连面上都带着笑,偏还要说他挑的花儿不够,该选那种将开未开的。 “那样才戴的久呀。陛下不知道茉莉吗?茉莉花儿呀,就得晨时摘了含苞的,簪在头上,待晚上边开啦,鬓边一圈,都能闻着香气。” 又娇又俏,半分不拘束。与旁人完全不一样。这个女子当是在家里头被宠得很厉害吧? 往后,自己替她的父母兄弟,宠着她,怜着她。 要是她知道,心里会不会很高兴?应该会的吧,可嘴上还要说不好,再拿一双笑弯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自己。 穿着大礼服的明媚小梦,为自己生育三子一女的小梦,还有还有那个总是在自己身边,不断c不断 天际最远的地方,橘红色的曙光渐渐升起,将黑色夜幕一点点染上自己的颜色。它将郑梦境惨白的脸照得分明。 朱翊钧死死捂着自己的脸,不愿,也不敢去看。他从床上跌下来,抓起被都人放在衣架上的外袍向外头冲。他跑得那样快,那样疯狂,好几次都险些摔倒。 殿外守着门的田义,同刘带金c吴赞女两个也是一夜没睡。此时见天子打里头冲出来,他二话不说,立即就跟在后头跑。 衣着单薄的朱翊钧,从翊坤宫沿着宫道一路跑着。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跑去什么地方。他听见宫人们在后头跟着自己的纷沓的脚步声,听见他们在喊让自己停下,让自己加件衣裳。 可他的脚却停不下来。昨日吃下去的午膳已经消耗殆尽了,可依然感受不到半点饥饿。 朱翊钧最后是怎么停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回忆起闭上眼的最后一幕,是御花园前染上了青苔的青阶。 天子病了,病得倒不重,只是几日无法视朝。阁臣们听说此事,先是担心,想着是不是要开始着手准备些什么。不过之后听说只是伤了腿,还只是扭伤,并无大碍,心头都松了口气。 比起这位天子,现在的皇太子才是更叫人捉摸不透的人物。 朱常溆同朱常治白日里也停了课,在启祥宫里侍疾。不过朱翊钧并未让他们到自己跟前来,哪怕是坐一坐都不肯。 他心虚了。他不知道要是从两个儿子的眼里看出他们对自己的不满与愤怒,该怎么办。 甚至也不敢着人去翊坤宫看看。比起先前置气般的不闻不问,现在却成了害怕。 不想听,也不想问。小梦一定生气了,气得很厉害。 这个时候,朱翊钧觉得自己很是笨拙。他从来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哄得小梦高兴。似乎每次,都是对方先主动低下了身子,弯下了腰。他做过什么?说过什么? 见不到父亲,两个兄弟商量了无数次的满腹话语也没处去说。朱常治以为父亲是真的厌弃了他们,不独是母亲,还有整个翊坤宫。 比起他,朱常溆这个曾为帝王的人,倒是更能对朱翊钧的心思明白一些。曾几何时,他也是经历过的这一路的。因口角,将病弱的周氏推倒在地,累其病卧在床,甚至绝食相抗。 那时候的自己,也是同父亲一样,惊慌失措。 可周氏与母亲不同,不是赏赐些东西,多去瞧瞧,就能和好的。 何况这已经不是头一回了。 夹在中间的朱常溆一点都不觉得难受,反而觉得父亲这一回太过分。纵然是女子合该遵守三从四德,可人心都是一样的,那般伤人的话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收不回去了。 朱常溆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忘了自己在母亲醒来之后去探望她时所听到的话。 初醒的郑梦境看起来越发不好了,她本就长得偏南方人,娇小的模样,而今整个人缩在榻上,巴掌大的脸瘦成了半个巴掌,脸上的肉全都没了,双颊浅凹下去。 “你父皇说,我不过是他的玩物罢了。”说这话的时候,郑梦境脸上淡淡的,不喜不悲的模样看的朱常溆出神。 朱常溆想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会对母亲说出这样的话来。 “便是贵为皇后,也同那些勾栏院中的伎人没有分别。”郑梦境的声音听起来很低,又一次重复了那句话,“不过是个玩物。” 朱常溆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日他并不在翊坤宫,朱常治也不在。他们兄弟两个上钦天监去了。唯一从头到尾听全了的朱轩姝却一个字都不肯告诉他们,只是整日白着张脸,好端端地,就会突然哭起来,比起以前要沉默了许多,许多。 现今唯一可知的,这场争吵的源头,似乎是和史宾有干系。朱常溆不想去质问史宾,他比谁都清楚,这不过是父亲想要宣泄的一个借口。头一次,朱常溆如此鄙视自己的父亲,就好似他鄙视当年对周氏动手的自己。这人呐,就是贱。唯有到失去的时候,才会在回忆中后悔。 兄弟俩这回站在母亲这边,心里也和父亲生着气,每日只例行公事般过来坐一坐,就离开了。 朱翊钧这时候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孤家寡人。并非是因自己高处不胜寒的帝王之位,而是因为他的言行举措伤害到了最重要的人。没有人愿意为他说情,没有肯停留下脚步,听他辩解。 翊坤宫仿佛又回到了许久之前的时候,宫人们总是笑闹着,皇嗣们一直围着郑梦境的周围,陪着她说笑,嬉闹。 他们不再提起天子,似乎从不曾有过这么一个人。 偶尔,宫门口会有启祥宫的人探头探脑地往里看。守门的太监也不去看,只当作没瞧见,守着原位动也不动。 朱翊钧捱不住心里痒痒,让田义去了一趟太医署,想知道郑梦境伤的如何。却得知翊坤宫自那日起压根就没让太医再去过。他的心沉了下来,变得越发地不知所措。 若是知道对方病了,他还能打着名头赐下名贵的药材,即便对方明明都不缺。可现在,却好像连这么个机会都没了。 田义日日在旁服侍,嘴好像上了锁,一个多余的字都不曾说。只今日却是不得不开口。“陛下,史宾回漳州去了。” 朱翊钧沉默了一会儿,“他可曾说了什么?” “史宾说漳州那儿好像有急事,赶着回去处理事儿。因事态紧急,顾不得向陛下辞行,还望陛下莫要怪罪。”田义边说着,边不断拿眼去瞅着天子的神情。 朱翊钧有些怅然,大约史宾听见了什么风声,这才匆匆忙忙离开,就连见都不见自己,还是怕受了什么牵连。“朕,知道了。”他闭上眼,觉得很是疲惫。 忽然又赶紧睁开,“那日,”朱翊钧的声音微微发抖,“史宾来过翊坤宫?” 田义的脸垂得更低了,“是。” 一切不言自明。 朱翊钧狠狠一掌拍在自己的额头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因为自己一时激愤而说出无妄之言,现在累得家人离心,有才之人出走。 冷静下来后,再想想这些时日来的所作所为,朱翊钧只想把自己给打死了事。 田义是特地晚了几日才告诉朱翊钧这件事的。此时的史宾早已出了直隶,一路南下往漳州去。 史宾躺在并不非常宽敞的马车中,因为车厢有些小,所以他的双腿不得不屈起来。他枕着手,脑子时而混沌,时而清明。 那日史宾因先去祭祀了孝端皇后,所以晚了朱翊钧一步。还未至翊坤宫门口,女子的尖叫声就从宫墙的另一头飘出来,声音那样熟悉,只是不同以往那样悦耳,又充满了温暖。 待史宾快步走至宫门,想迈步进去的时候,一抬头,却见田义正守在正殿门口,冷冷地朝自己扬了扬嘴角,投过来的目光很不舒服。 正是这目光,令史宾顿住了。也正是这一停,让吴赞女有时间冲到了他的面前。 “公公到底对陛下说了什么?!”吴赞女将史宾拉到门边的角落里,劈头盖脸就问,“为何陛下一来就大发雷霆?说是公公与娘娘”后头的话她却是不敢说下去了。 在吴赞女看来,郑梦境虽然有的时候行事跳脱,与旁的女子不同。可作为一个主子,郑梦境却是一等一的好。她知道自己的碎嘴性子,要是摊上其他的主子娘娘,早就不知道被打死多少回了。也只有在翊坤宫里,不仅活下来,还活得好好的,娘娘还纵着自己。 想起往日里的点点滴滴,现在眼见着主子在里头受苦,自己却半点法子都没有。吴赞女心里又气又急,觉得自己没用,白担了平日里娘娘对自己的好,又气史宾不知在天子跟前说了什么浑话,惹来这一番大动静。 史宾原是一头雾水,只是那入耳的凄厉哭喊一遍又一遍冲刷着他的心。听着那声音,再看着此时面对着自己怒火冲天的吴赞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史宾走了,离开了翊坤宫,离开了皇宫,离开了京城。他想,自己大概再也没有回来的机会了。 马车在官道上飞驰着,扬起一路的尘土。 那日的事,不知叫那个多事的说漏了嘴,甚至还传到了朱翊钧的耳中,让他动了大怒,在启祥宫的院子里打死了好些个宫人,才消停。 田义还来不及高兴,就挨了训。 “这点子事都做不端正!合该撤了你掌印的职!”朱翊钧歪在榻上,抽出腰后的隐囊就朝田义砸过去,“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心里打的那点子主意!朕还没死呢!” 田义压根不敢躲,反正隐囊砸在身上也不疼,“噗通”一声跪在青砖地上,也顾不得膝盖被砸得生疼,纳头就拜,“陛下息怒,陛下赎罪。”指天咒地地发誓自己对天子绝无二心。 朱翊钧气得不行,不耐烦见他在眼前晃悠,“给朕滚出去!” 田义赶忙爬起来,脚下生风地跑出了正殿。回到住所,他一改在天子面前的惶恐模样,两只脚高高翘起,搁在桌子上,捞起桌上一碟瓜子嗑着,瓜子皮吐得一地都是,打扫的小太监手中的扫帚都不敢放下,一见皮落在地上,就赶紧上去扫了。 嗑完瓜子,田义觉得这炒货吃多了有些干嘴,让捶腿的太监去茶房给自己端碗温茶来。小太监在茶房兑了许久的水,用指尖试了温度,待端来田义手中的便是一杯温度适宜的茶。 田义舒舒服服地抿了一口,长出一口气。“去,挑几个长得漂亮点的,手脚麻利又听话懂事的都人来,我见见。” 小太监“哎”了一声,赶紧出去寻人。 屋中只留一个捶腿的小太监,安静极了,连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田义一声突兀的笑打破了这份宁静。 自己底下是没把了,可他还是个男人啊。是男人,又岂会不懂男人的心思?有哪个男人是管得了肚皮底下这二两肉的?找个会来事的,漂亮些,还不是将先头的那些个都抛到脑后去了? 有了翊坤宫的上位,田义的心思就活络起来。风水轮流转,今日这东风压倒了西风,焉不知明日便是这西风重新压回去了呢?他可不能坐以待毙,等着陛下将掌印的位置收回去。 再有,而今自己与翊坤宫交恶,怕是往后也落不到什么好果子吃。 田义想起自己宫外宅子里养着的几个美人,通是别人送的。他是无福享用,但看着也好,便是心里有气,也能洒在她们身上。 那个会来事的三姨娘哟,啧啧啧。每次见她走路时候那小腰c小屁股扭得,回回看得田义心里痒兮兮。还有那一双三寸小金莲,每晚田义不捧在手心贴着胸口就睡不着觉。 田义眼睛一亮,倒不妨将自己那几个姨娘给弄进来,上顺天府去弄个良民的户口,拐进宫来做都人,就专门服侍陛下的起居。他就不信了,陛下会瞧不上这几个如花似玉风情万种的大美人?! 虽然心里是舍不得。他摸了摸胸口,觉得有些发疼,但为了能保住自己的掌印之位,美人嘛,还会再有的。 那几个瘦马都未曾破过瓜,守宫砂还在呢,必是进得来宫里的。 待一朝侍寝,珠胎暗结。嘿嘿,田义露出个阴险的笑来,保不齐,就是个皇子呢? 杀太子,翊坤宫能做的,他难道就做不到了?整个东厂可全在自己的手心里头攥着呢! 田义舒服地往后靠在圈椅上,想着待他日自己姨娘所出的新帝登基后,对自己万般信任,大权在握,不仅帝王,就连朝臣都要听自己的话。 那滋味,真是别提了!就好似夏日里头喝了一杯冰镇过的玫瑰露,透心凉得爽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21章 天子因疾,已多日不曾视朝了。递上来的奏疏一日日积下来,已成了一座小山。 此事田义却是做不了主的只得去问了朱翊钧这些奏疏该怎么办? 朱翊钧这几日怠懒看其实他腿疾早就好了只是心情焦躁,不想去面对那些纷繁的政务。他犹豫了一下“就让皇太子暂时替朕处置吧。” 田义脸上没表现出什么来只全都应下。虽早已想到了这一层心里到底不甘心。终究还是落到了皇太子的手里。皇太子与自己不睦不知会不会因暂代帝职而与自己闹出什么矛盾来。 现今方布好的局,可万别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什么岔子。 说道这一层,田义也觉着有些想不通明明那些个瘦马论姿色,论身材都是万里挑一的,怎么入了宫里就这般不如陛下的眼呢? 都让那几个人时时日日在陛下身边打转了陛下却连正眼都没瞧上过一回。田义琢磨着,是不是自己将人送得太早了些,陛下心里还惦记着中宫。 倒也无妨,若是能奏效,回头他再去搜罗几个美人送来也是一样的。只要能起个头,有人能使手段爬上龙床就行了。 田义这些时日已是看明白了。陛下且还要重用着内廷,而内监中人才并不多若是家境富裕,谁还会选择入宫做阉人。 也只那等吃不上饭穿不起衣的贫户,才会舍得放了儿子入宫来伺候人。 自己的地位呐,还稳得很。 再者说了,自来人心难揣测,太监翻天的,看看青史之上的也并不少。 田义自认自己是那个翻手为云覆手雨的人物,就等着一个机会。 几日后,朱常溆照例带着奏疏过来觐见天子。虽然他现在暂代职权,可有些大事还得让父亲定夺。 朱翊钧对儿子的这份人事灵通很是满意,对他递过来的奏疏也没有多大的心思去看,只草草翻了,就算过了。 不过今日朱常溆并不立即离开。他的脸上已没有了过去常带着的浅笑,让朱翊钧很不自在。但也明白,这份冷漠是自自己做错之后才有的。 “溆儿还有什么旁的事?”朱翊钧别开眼,脸上微燥。 朱常溆默了一会儿,“父皇,母后又怀上身子了。” 朱翊钧愣住片刻,飞快地转过脸来,想从儿子的面上看出些端倪来。事情,一定不会像自己想的那样。 不会的。 朱常溆别开头,“查了一回内起居注,正是父皇那一回。” 朱翊钧一时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又该把目光投向何处。 “太医去瞧了,说是这胎想保不易。儿臣特地从宫外将李御医请来了,也说最好是服用滑胎药。”朱常溆目光如水,平静无波,“若是强硬生育,一尸两命。” 朱翊钧的喉头动了动,哑着声音问他,“你母后是什么意思?” “父皇难道猜不到吗?”朱常溆轻轻一笑,“母后的脾性,父皇当是最清楚的。” 正是因为朱翊钧再清楚不过,所以才希望从旁人的口中听出一个完全不同的回答。 “你觉得朕去劝,会有用?”朱翊钧很不确定。他现在觉得自己有些怵了去见小梦。 “这是父皇的选择,儿臣不敢妄自揣测上意。”朱常溆垂下眼帘,盯着脚尖前那一块青砖,“儿臣不过是觉着此等大事,理应叫父皇知道。” 重新抬起脸,满是嘲讽的神情,“反正父皇也不会上翊坤宫去问一问母后,还是儿臣劳动这一回,向父皇禀明来得好。” “朕不”朱翊钧想反驳,却不知从何说起。这段日子,自己的确对翊坤宫不闻不问。 “儿臣回慈庆宫去处理政务了。”朱常溆心中无奈一叹,这是他所能找到的,给父皇最好,也是最后的一个台阶。要是父皇还拐不过弯来,往后可就再没和好的机会了。 朱翊钧点头,“你去吧。”也不知是不是父子连心,他确是感受到了儿子的心意,只是心里还跨不去那一道坎。 在即将走出殿门的时候,朱常溆停住了。他指着立在门边儿的一个都人道:“父皇,可否将这个都人赏给儿臣?” 朱翊钧只朝那女子看了一眼,模样很是周正,江南小家碧玉的味道。给儿子倒也不是不行,反正自己也没什么非分之想。 只是溆儿现在这年纪,是不是太早了些? 不过念在方才儿子暗中给自己出了个主意,朱翊钧也不好意思驳了他,“你要就领去吧。” 朱常溆谢过父亲,朝那个低垂着头,面带红晕的女子冷冷一笑。 将人领回慈庆宫后,朱常溆立刻就让单保将慈庆宫所有的宫门全都紧闭,一概无关人,统统回自己屋里去,锁了门,谁都不许出来。 那个女子跪在院中,瑟瑟发抖,不知自己是何处得罪了小爷。 起初她还当自己要飞上枝头成凤凰了。扬州瘦马,本就是男人的玩物,今朝在赵家,明日去钱家,一辈子不晓得要被送上几回。而今入了皇太子的眼,往后就是做不成皇后娘娘,那也在后宫里有名有分啊。 可现下入了宫,见宫门紧锁,周遭围了一圈五大三粗手拿木棍的太监,她发现事情似乎有些不妙,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样。 朱常溆围着这个女子转了一圈,“你姓什么?” 女子磕了个头,“回小爷的话,奴家姓王,名” 迎来的是一记重重的耳光。 朱常溆甩了甩发麻的手,“我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多的什么嘴。” 女子不敢去捂脸,半边面颊高高肿起,眼中泪光闪闪,看得叫人好不心疼。 偏朱常溆是个柳下惠,铁石心肠,半分不吃这套。 将腰间配着装饰用的小匕首抽出来,朱常溆蹲下身,凑近王都人,匕首轻轻擦过她另一边完好的脸。 “真以为装得像,我就看不出来你是个瘦马了?”朱常溆贴在她的耳边,轻轻地道,语气中的厌恶感一点都不遮掩,“就是隔了十里路,都能闻着你身上这股子骚味!” 握着匕首的手用了几分力,一道血痕在女子的脸上的浮现。她一开始还未觉着疼,只感觉有温热的液体从脸上流下,待朱常溆划下第二刀的时候,先前那道伤口才开始火辣辣地疼。 朱常溆将那匕首丢在女子身边,朝周围的太监示意。立即就有人上前将王姓都人给压住,一手捂了嘴,一手制住两只手。 “单保。”朱常溆背着手往殿中走,嘴里叫着单保的名字。 单保不明就里地跟进殿去,一如既往地弓着身子,听凭主子的吩咐。 朱常溆端起桌上的茶碗,揭了茶盖,轻柔拂去茶汤上的沫子。“我知道你是走了田义的关系才能入得了慈庆宫的。” 单保脸上一白,立即跪下。田义与翊坤宫c慈庆宫私下交恶的事,旁的人兴许还不太清楚,他却是知道的。这回小爷提起这事,难道是要将自己给赶出去? 还是就此杀了?! 越想,他的脸就越不好看。 “慌的什么?”朱常溆抿了一口茶,轻笑,“起来吧,我没让你跪。” 单保磕了个头,战战兢兢地起身。 “你想不想,做田义的位置?”朱常溆放下茶碗,倾身上前,“刘瑾c冯保,哪个不是大伴出身?母后一直没让我身边有太监久留,说起来,我倒不曾有过什么大伴。” “倒是单保你,能勉强算一个吧。” 单保脸上的汗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我不是个爱勉强人的,且看你自己是什么心思。”朱常溆朝殿外被制着的都人努了努嘴,“去吧。” 单保僵硬地转过身,脚下犹如坠了千斤坠。 “慈庆宫,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别以为我不知道宫里的那些手段。便是没了我,宫里剩下的那一个皇子也还是翊坤宫所出。能逃得了这一回,可逃不了第二次。” 朱常溆很是自信,当年他能逃得了一手遮天的魏忠贤,而今又岂会栽在小人手中。于他看来,田义比起如日中天之时的魏忠贤,还嫩着! 殿门被出去的单保关上了。朱常溆独坐殿中,自斟自饮,且将殿外女子的凄厉哭喊当作弦音雅乐。 他的眸中闪过一丝阴鸷。 若要说朱常溆此生最讨厌的,莫过于瘦马。这都是拜前世的西李所赐。没有西李,他与皇兄贵为皇嗣,就不会受到虐待,更不会因此而分居两宫。 那个贱人!这辈子,再别让他遇上!不然他保证会落得比外头那个女人更惨的下场。 手中的茶碗被狠狠摔在地上。白瓷碎裂的声音传至殿外,叫外头的人以为是自己下手太轻了,让殿中的主子不满,当下又往死里狠狠磋磨。 不过片刻功夫,那女子便再无声息。 单保进来向朱常溆回报,“除了她,还有旁的三个,都在启祥宫。” 朱常溆眼皮子都不抬,“是田义安排的?” 单保大气不敢喘,“说是本为田义在宫外私宅中的姨娘。” “他胆子真是越发大了啊。”朱常溆闭上双目,靠在圈椅的椅背上。 单保大气不敢出一声,只立着等主子发话。若是细看,还能见着他双腿在打战。 朱常溆睁开眼,“你去歇着吧,让请轿长备好肩舆。” 单保将站起来的朱常溆搀着,“小爷这是要上哪儿去?”总不会是上启祥宫去抓田义吧? “翊坤宫,去看看母后。”朱常溆斜了他一眼,“现在还不是抓田义的时候。”他得趁着这次机会,将田义的党羽一网打尽。 另外还得想想,等田义被打发了之后,司礼监的掌印c秉笔由谁担任。 史宾,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朱常溆心中一叹,坐上肩舆。 翊坤宫里,郑梦境刚睡醒。自打太医和李建元说这胎不能保之后,她唯恐自己的几个孩子同宫人串通了,叫自己滑胎,连吃都不肯多吃一口,水也不敢多喝,嘴皮全都裂了。 这般提心吊胆之下,午后方见了红。好不容易才眯着眼睡着。醒来再看,三个孩子都围着自己。 郑梦境有些心虚,“你们呆在这儿做什么?不用去阁里听学吗?姝儿也是,上回让你绣的凤穿牡丹还没像样的,也不知道去用用心。” 朱轩姝冷着脸,“母后现下这般模样,我哪里还有什么心思管什么凤,什么牡丹。”她耐心地劝道,“母后还是听太医之言,将药喝了。皇嗣再要紧,也不比身子重要不是?” 这还不是朱轩姝真正想说的话。当日她是呆在偏殿,从头到尾听了个遍。脾性一上来,就再也不想见到父亲。哪怕往日父女俩再其乐融融。 朱轩姝不知道母亲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才想保住这个弟弟,或是妹妹的。她问了,母亲却支吾着不回答。她边且当母亲对父亲还有几分情谊,不愿叫父亲伤了心。 呸!父皇当日都能做出那样的事,还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朱轩姝心里就是气不过。凭什么在旁人那里受来的气,就要撒在母亲身上?还是莫名其妙的无名之火。母亲做错了什么?值当被这么对待? 还是因为,身为女子,就合该受了这等冤枉气?! 她不服! 却也暗暗心焦。若是待自己出嫁,遇着了这样的人家,又如何? 大明朝,可不曾有过和离的公主。倘若到时候自己想走,父皇同母后,会不会答应? 知女莫若母,郑梦境只向女儿看了一眼就知道她心里想什么。无声地叹了口气,牵过女儿的手,“别总是瞎想。” 朱轩姝咬了咬唇,“哪里就是我瞎想了。”明摆在眼前的事。 郑梦境有些怅然,用很低很低,只有她与女儿才能听到的声音,“我好希望,有朝一日,女子可以不再依附男子生活。便是过得累一些,也无妨,能在家里挺直了腰杆子便好。” 而她,虽贵为皇后,却已然只能困守于后宫之中,做一只笼中鸟,任由旁人摆布。受着冷遇,捱着疼,半个不字都不能说。 郑梦境的话让朱轩姝有些怔忡。她不曾想到原来母亲心里,竟也有和自己差不多的想法。她诧异地抬起头,看着母亲,动了动嘴唇。 “去歇着吧。”郑梦境摇摇头,拦住了女儿的话,“我还疼着,且容我歇一歇。” 朱常治皱眉,“便是再歇,到了晚上的钟头,该是睡不着了。” “有什么法子。”郑梦境苦笑,“所以说,女子不容易,往后呐,你若是娶了个好妻,当好好对人家才是。” 朱常治重重点头,“我会的。”他可舍不得下死劲去,瞧瞧母亲而今躺在榻上的模样,太可怕了。 几个孩子盯着郑梦境喝了一碗粥,这才肯点头离开。 朱常溆却是个例外。“母后舍不得,是不是因为寿宁?” 郑梦境默了片刻,“我也不知究竟会不会是她,可只要有一丁点的希望,我都不想放弃。” 与寿宁重续母女情分,一直都是郑梦境心中的一个结。而今有个机会,她是断不会放弃的。 朱常溆想开口问她值不值得?却又想起当日自己亲手砍杀了几个孩子,还有被逼殉国的周氏。也不再问什么了。 若是还有机会,能与他们再续缘分,相信自己也是愿意的。 朱常溆原想将田义偷着将瘦马送入宫的事告诉她,可转念一想,母亲这段时日已是够累的了,既然这事自己能替她分忧,就不必再叫她劳心了。当下便辞了,回慈庆宫去处理剩下的奏疏。 朱翊钧的銮驾一直在拐角那儿,等朱常溆自里头出来了,走远之后,才赶着人进翊坤宫。 里殿的郑梦境听说天子来了,将身子往里头一扭,吩咐刘带金指挥太监搬来屏风,又将所有的帐子都放下,把自己遮得密密实实的才安心。 朱常治想出去见一见父亲,同他好生说道,问他为什么当日要这般作践母亲,却被姐姐给拉住了。 朱轩姝撇嘴,“不许去!有什么可去的!”她还气得很,压根儿不想见父亲,也不管是不是失了礼。 反正父亲做的事,本就不是什么好事。 朱翊钧对自己受到的冷遇没有半分不满。不提孩子,就是翊坤宫的宫人们,也是皮笑肉不笑。他也不去计较什么。 在踏进殿门的时候,朱翊钧有一丝退缩,想要就此回去启祥宫。然而他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若是今日出了翊坤宫,往后他与小梦就再也没有和好的那一天了。 硬着头皮走进里殿,并未看到人。若隐若现的屏风后是层层叠叠的帐子。 朱翊钧绕过帐子,想伸手去撩开,却听里头传来郑梦境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很是疲惫的样子。 “陛下还嫌不够吗?” 朱翊钧慌忙收回了手,“不c不不,不是的。小梦” “陛下是因为溆儿,来劝我舍了这孩子的吗?” 一声冷笑,刺得朱翊钧的耳朵生疼。 “生或不生,难道我连这点自由都没有了吗?”郑梦境在帐内轻笑,“也是,奴家在陛下的眼中本就是一个伎人。陛下又何苦劳动跑这一趟?一个伎人所出的孩子,根本就不受到任何期待,不是吗?” 一字一句,重重地戳在朱翊钧的心上,将他的心戳的千疮百孔,血流不止。 “不是的,小梦,不是的。”眼泪从眼角滑落,朱翊钧的声音里也带着哭,“那日朕说的是气话,通不是真的。小梦,朕待你的心,你难道看不到吗?” “奴家看到了,看得真真的。在那日看的一清二楚了。”郑梦境挺直了腰板,泪水从睁着的眼睛中滑落,“正是因为看清了,才明白自己究竟在陛下心里是什么样儿的。” 朱翊钧的手从帐子底下探进去,摸索着想触碰郑梦境。他的声音急切而焦躁,“小梦,你不能拿朕一时的错处,来罚朕。朕错了,真的知错了。” 在摸到郑梦境的手时,他一把握住,紧紧地攥在手心,好似松开了,就再也握不住。 郑梦境毫不留情地将手抽了回来。“陛下,你是不是以为,只要认了错,就一定会得到原谅?奴家并不敢做什么罚陛下的事。陛下请回吧。” “以后也请再不要来翊坤宫了,奴家跪请陛下还奴家一个清净。”郑梦境顿了顿,“若是陛下后悔了,想要收回后位,也请自便。奴家看上的,在意的,从不是后位。” 朱翊钧探进帐中的手颓丧地虚空抓了一下,并未抓住任何东西。他几乎是跪在榻边,哀求地道:“那起码,你别拿自己个儿的身子来作践,好不好?太医同李建元不是都说了?现在你的身子不好怀孩子。待调理好了,你若还想生,我们再生,好不好?” 郑梦境冷笑,“陛下真是异想天开,还妄想着能有下回?!” 左说不行,右劝不过。朱翊钧的脾气也上来了,只碍着确是自己的错,才强压下来。他想着,是不是叫人煮些什么药膳来,将那等滑胎之物放在里头。 这些事太医应是做惯了的。就选那等最不伤身子的药材,往后再好好补回来便是了。 郑梦境哪里会不知道天子的心思,当下就道:“陛下也莫要打什么旁的主意。今日奴家索性就把话放在这儿。若是这个孩子就此没了,本该几月之后的一尸两命,奴家现在就给陛下看看那是什么模样!” 朱翊钧从不知道,原来他的小梦是这般执拗的性子。他知道她疼爱孩子,但却不知,作为一个母亲会愿意为着孩子舍弃自己的性命。 郑梦境可不管朱翊钧怎么想的。她为这个人想了太多了,现在轮到自己替自己想想,做些自己想做的事。 朱翊钧劝不得人,急得在殿中团团转,最后也只得无奈妥协,吩咐下去让李建元入宫,同太医们轮流值守,务必要将皇后给保下。 这时候,他终于知道什么叫恶果自尝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22章 此后,朱翊钧每天的日程上就多了一项事儿,每日必将给郑梦境把脉的太医叫来跟前问一回。有的时候都要歇了躺上床了突然想起这事儿就让田义赶紧将太医给召过来。 问完了,确定郑梦境和腹中的孩子都暂且安然无恙这一觉才睡得着。 也有不是那么好的时候。郑梦境这回已是多次见了红好几次都出现了滑胎的征兆。 这消息听在耳中搅得朱翊钧一晚上都没睡好。在榻上翻来覆去大半夜最后还是让人将銮驾备起来去翊坤宫瞧一回。 半夜的时候,宫门都落了锁,通关了。朱翊钧也只坐在銮驾上伸长了脖子,努力想越过宫檐往里头看看。 哪里能看得到呢宫墙巍峨,远高于视线。 不过只要里头没有大的动静朱翊钧心里就稳当一些安慰着自己并没大事。 白日里,天子已是抽空来过好多回了。只郑梦境不愿见他,次次都让他吃了闭门羹。 朱翊钧也不恼,心头只怕得厉害。 开矿的事自开了个头,就不曾有下文了。张位有些急,不免在朱翊钧重新视朝之后提出,让天子最后做个决断,看到底是开,还是不开。 依着张位的想法,最好是开矿。虽然有弊,却能解当下的燃眉之急。 朝廷缺钱啊! 不过这事儿由不得他说了算。朱翊钧早就已经在心里做出了决断,只不过一直没提,想含混着过去。毕竟这事也曾是自己兴致勃勃,向大家表现是非干不可的。现在见有人主动问了,边开口说道:“开矿之事,就此作罢。”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往后也休要再提。” 张位当场愣住,没想到等了许久之后,会是这么个答案。这不对啊,按照先前天子的态度,事情本不该如此发展的。 张位甚至已经想好了,开矿增税,提高国库收入,这会成为自己重要的政绩之一。如今这到手的鸭子,飞了?! 对于这个决定,朱翊钧也是想了许久。他想起当日自己与小梦起争执,不就因为是否开矿吗?而今小梦保胎要紧,开矿之事暂且放一旁,不要引起她的反弹就好。 都说怀了身子的妇人万不可动气的,如今母子一体,要是因为孩子有个什么差错,导致小梦就此香消玉殒,朱翊钧觉得自己必定会自责一辈子。 现在绝对不能轻举妄动就是了,就顺着小梦的毛捋。 “可若是不开矿,两宫的修缮银钱从何处来?再有明岁努尔哈赤的朝贡赏赐。”张位的眉头死死拧在了一起。纵他城府再深,也想不出有什么旁的办法来了。 朱翊钧试探着问:“朕欲效仿先帝,再开一处海禁,如何?” 隆庆年间从有过一次开关,只是后来因反对声音太大,所以最终挨个关了,最后只剩下了现在的月港这一处。 这几年史宾出海行海事,给私帑赚来了不少钱。又因招抚了林海萍,让自月港出行的海商有了明军保护,存活率及被劫持的次数大大减少,带动了月港的税赋提高。 朱翊钧想着,从月港就能看出来,开海禁一事大有可为。若是能多开几处,不提从此国库丰盈,起码也能解一点困,多一份收入。 只是此事涉及众多,朱翊钧也没有把握能叫朝臣们点头。他想来想去,还是决定用最缓和的办法办出先帝的名义,且尽增加一处。 一提要开海禁,沈一贯就咂巴了一下嘴。他眯缝着眼睛,朝左右的同僚看了看。 当朝五位首辅,唯有首辅王家屏是北方人,山西山阴县出身。余下的四位全是南方的。可与海禁关系最大的就是沈一贯。陈于陛是四川南充,内陆地区。张位乃江西南昌籍,离海远一些。赵志皋虽出生浙江,籍贯也是在离海远一些的兰溪,家里也穷,与海商没有半点关系。 唯有沈一贯。他的出生地宁波就在海边上,从来就是倭寇掠劫的重要地段,明朝在此地不知道投下多少兵力。与海贼相抗的战役不下百场。正德年间,宁波就曾受过海贼劫掠的重创。 沈家在宁波当地也算是望族,书香门第。沈一贯的祖父及伯父,都是有名的诗人。其伯父沈明成乃当朝三大“布衣诗人”之一。其家学可见一斑。 要说沈家没有行私船出海,说破天去都没人信。这里头是多大的利啊。 正是因为这一点,沈一贯自己不能提。太打眼了。他心中冷笑,便是自己不说,也会有人跳出来,拿着太祖定下的规矩来说事。 何况隆庆开关本身就并未受到绝大多数人的赞同,否则早就上疏奏请多开港口进行海事了。 这不仅是侵占了沈一贯一家的利益。沿海地区富饶,又有崇尚读书的风气,自来南方多才子,考中进士的学子每次都是南方人多于北方人。 牵一发而动全身,开海禁是在向沿海的官绅伸手要钱。谁会愿意将自己口袋里的钱取出来呢? 自然是得到了许多反对声。倒也有几个正直又看得长远的,觉得开关可行,不过很快就被人进行攻讦,不得不退缩回去,再不说话了。 朱翊钧深吸一口气。虽然早就想到会是这样的景象,可心中到底失望。真正为了大明朝着想的,并没有几个。 这时,先前朱常溆的那封奏疏又跳入了朱翊钧的脑海中。 朝臣结党营私,已是不可挡,内廷能做的终究有限。也的确是时候,给现下的朝堂进行一次改变。 朱翊钧不愿再听殿下朝臣们的吵闹声,当下宣布收回开关之言,散了朝会。 不过独留了五位大学士下来。阁臣们本以为天子是想通过对他们的说合,婉转地达到自己开海禁的目的,不过不曾想,却是另一件事。 朱常溆的那封奏疏虽然保存得当,但因时日久了,封面已经微微褪色。又因朱翊钧翻阅过多次,纸张的边缘也起了毛。他将这封奏疏递给王家屏,“虽然众位爱卿已经看过了,不过时日已久,兴许有些已经忘了,不妨再重新看看。” 王家屏接过奏疏,眉头微微蹙起。天子这态度并非是要否决了皇太子的奏疏,所以这是要将宗亲除籍之事,正式提上来,让大家商讨商讨? 赵志皋本身就是赞成,在朱常溆提出之后,甚至私底下就细细想过章程,该如何处理这件事。只是写好的奏疏一直没递上来,今日倒是服下一颗定心丸。 奏疏在阁臣手里轮完一圈,又回到了朱翊钧的手中,他将奏疏合起,并不去看,上头写的每一个字,都是能倒背如流了。 “如何?”朱翊钧眼睛不眨地盯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五个人。他知道,同海禁一样,此事必定会有反对声。 陈于陛是东阁大学士,最边缘的那一个。他知道自己能入阁,是占了父祖的光,所以平日里都随大流,并不发表自己的看法。这次也不例外。他朝其他四位同僚看了看,拈了拈胡须,并不发话。 张位沉吟了下,“臣以为,此事不妥。” 沈一贯点头,“臣附议。” 朱翊钧默了一下,朝他们扬了扬下巴,“两位卿家说来听听。” “陛下可曾想过?一旦开了宗亲除籍的头,其余藩王心中会如何想?会不会再有当年藩王之乱?而今沿海一带不太平,播州之乱尚未平定,土吏对朝廷的心思未可知,北边的努尔哈赤是否会与蒙古人联手南下,也是个不确定的事。” 张位的意思很明白,大明朝内外都不太平,陛下您还是省点事,别乱搅合。万一叫藩王心中不安,虽然他们手中已无兵权,可却坐拥大把银钱。钱能通鬼,短时间内砸下大笔银子招募兵卒是很有可能的。 这个可能性当日朱载堉也对朱翊钧提过。朱翊钧后来也的确想过,不过他想的是对策,“朕的意思是,划一道线。奉国将军以下的,想要除籍,可以主动上疏,交由礼部处理除籍。其余的,一概不许。” 原本朱翊钧还想着,是不是再给藩王提一提岁禄,好安人心。可想一想现今的状况,觉得真要提了岁禄,越发入不敷出,也就作罢。 王家屏与赵志皋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头。这倒是个法子。有了这一道门槛,藩王暂时应当不会太过担心自己的地位不保。 “陛下,藩王担心的恐怕还是长久之事。在他们看来,今日朝廷开了这个口子,难保将来不会一再提高了门槛,最终强迫他们除藩。”沈,“依臣所见,此事还是暂且不动来得好,一旦又累差池,想要弥补可就难了。” 朱翊钧觉得有些牙酸。全都是成祖开的好头,纵观史册,王爷起兵清君侧的,只这么一位成功了的。所以也就不怪朝臣现在对本朝藩王提心吊胆的了。 这位旷古第一人,偏是自己的祖宗。还奈何不得。 可儿子提出的这一个建议,实在是叫他舍不得就此放弃。 朱翊钧眼珠子转了转,望着面前两位固执己见的阁臣,想着该如何说服他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23章 就在朱翊钧为难之际,赵志皋突然发声,“若藩王能用重金募得兵士莫非还能瞒过当地官府不成?一旦起事必为官府瞒而不报为虎作伥!” 众人闻言微愕,不约而同地望着赵志皋。这个从来都是老实木讷之人今日倒是一语惊人。 朱翊钧心中大喜“不错!重金招募兵士必是瞒不过人耳目的。届时不仅问罪于宗亲更要拿了官府问问明白。” 沈一贯忙道:“当地官员虽身兼督管宗亲之职可实则为父母官,当以教化百姓,关心桑农之事为重。倘若一味将两只眼睛都盯着宗亲岂非本末倒置?” “再有,”张位补充道“亦会有人买通卫所锦衣卫,到时候直接杀了官员也是有的。陛下为天下计,不可不防啊。” 这一番话,又牵扯出现今大明朝的武备问题来。当今重文不重武,朝廷的文官对武官多有轻蔑之意,便是当年战功赫赫的戚继光,到了晚年的时候,也不得不努力向着文官转型,也是无奈。 若非文官,就会在同僚之中收到排挤。端端正正做人是平安无事,可人非圣贤,孰能无错?只观当今党争便知,便是再小的阴私之事,人都能给你扒出来,在朝上堂而皇之地宣之于众,搅得没脸。这还只是文官之间,武官更甚。 因大明朝不重武官,武状元都已多年不闻武举都给取消了,哪里还有什么武状元c武探花。 太祖立国,初时定了卫所屯兵之制。无战时,卫所之兵种田度日起战时,便穿上戎装保家卫国。但多年下来,这制度已沦为虚空,屯田早就无人耕种。各卫之中更是贪墨成风,吃空晌c克扣军饷之事屡禁不止。 这些年,因卫所兵力不足,朝廷还必须令拨了银钱去募兵。募得之兵战力却是比屯兵好,可银钱给的也多。所费之资,远超卫所。 有的卫所无钱,朝廷拨发的军饷也给一路下来剥削光了,兵士无法只得劫民。若在此时有人愿意送上大笔银子,谁不愿意为他战队?反正朝廷多年也不管他们死活。 张位与沈一贯说的话,在场每一个人心里都清楚。朱翊钧心里更清楚。他原是想过就此放手,让朱常溆的奏疏就此永远留中。 可再一想,这些事便是自己不做,等帝位真正交给皇太子的时候,还是要去完成的。倒不如由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先给他开条路,便是在自己手里完不成,能奠定了基础也是好的。 改革,从来就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事。没有几代人的努力,根本动不了。 朱翊钧自认不是太祖,不是成祖,亦非自己的先生。这么些年下来,朝堂沉浮,他已是看明白了自己的资质,也不再固执地追逐于幼时所谓的“圣君”一说。 就像小梦对自己说的那样,只要做个明君就够了。 殿中一片沉默,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朱翊钧一人身上。沈一贯和张位在等着天子做出最终的决断,他们相信自己句句切中要害的话,一定能打动天子收回成命。 至于否决了此事,对于皇太子会不会有影响,就不在他们的考虑之中了。 皇太子到底还年幼,根本分不清什么是能做的,什么是不能做的。只凭着阅尽万卷书的势头,根本无法对朝政有太多的了解。 书是死的,人是活的。 张位觉着,皇太子的想法倒是不错,只是还欠缺了太多处理政务的经验,太过想当然。正好可以利用这一次机会,给他上一课。有了这回记性,往后处事就会越发小心谨慎了。 谨慎不会出大错。 在这件事上,沈一贯想的却比张位要格局小一些。复起之后,便是平步青云入了内阁,想来日后首辅之位也是十拿九稳了。若是自己能今日拦下天子旨意,他日还怕不会有人上门倒热灶? 当年文忠公呼风唤雨的模样,还历历在目。沈一贯也想听一听,无论自己走到哪儿,都有人不断说着好听的奉承话。 朱翊钧的指头一直在案桌上敲着,熟悉他这个小动作的人知道,这是天子心思不定的表现。他抬头,看着赵志皋的灼灼目光,再一转,对上沈一贯和张位的胸有成竹。 王家屏老神在在的模样,并未说话,但他的目光中对朱翊钧满是鼓励。 当年王锡爵离京,不仅叮嘱了朱翊钧要好好照顾王家屏这个说话耿直的人,更反复嘱咐了王家屏要一心一意地为朝为国,辅佐天子治理好这个天下,完成自己未能完成的梦想。 王锡爵为官多年,不贪不党,心中唯一的心愿便是能接过文忠公未尽遗愿,将大厦将倾的大明朝自悬崖边重新再拉回来。 朱翊钧恍惚间,觉得眼前行过许多人。有自己的父皇,有文忠公,有已经离京的申时行和王锡爵,还有未曾蒙面的太祖c成祖。他深吸一口气,坚定地道:“朕心已决。” 张位和沈一贯把心都提到嗓子口,屁股几乎要离开凳子了,眼巴巴等着朱翊钧后面的话。 “就先从河南开始,试试看。”朱翊钧选的这个地方,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朱载堉是河南怀庆,他已是上疏要求除爵,并让出家中所有钱财。朱翊钧当时没答应,不过依着这位皇叔的性子,必会再次上疏,这就给河南的宗亲开了一个头。 郑藩比不得四大富藩,可要同其他人比,那是绰绰有余。一旦有人牵头,后面自会有人寻思着跟上。 这是其一。 其二,河南是宗亲聚集的大省,定在河南,比定在其他地方效果要好得多。若是十人之中有一人愿意除籍,河南必会有上万人愿意出来。 同时也可以减轻河南多年来税赋不足的状况。 张位和沈一贯脸上的表情有些难看,没想到自己费尽了口舌,等来的却是这么个结果。倒是赵志皋和王家屏满脸喜色。 陈于陛看看左右,照旧没说话,像个泥菩萨那般,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 张位心里急啊,这陛下今日主意怎么就这么正?半点没有平日里的犹豫样子。莫非是有人在后头给天子出了主意?他朝王家屏和赵志皋看去,觉得他们怎么都不想是会给朱翊钧出这个主意的。 莫非是中宫?亦或是皇太子? 张位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应当不会是中宫,皇后根本不通政事。那一定就是皇太子了。陛下难道愿意听信一个黄口小儿之言?将偌大的变故都悉数放在他身上? 不可取,实在是不可取! 张位心里做了盘算,回去之后必要将这些日子给皇太子讲学的翰林编修名单给捋一遍,看看究竟是谁撺掇着皇太子做下这等事。 这样教坏国本的人,绝不能留于朝廷。早早地打发去地方上任官,才是正途。 话虽说出口了,对着两位次辅不善的面色,朱翊钧心里还是有些七上八下的。望着王家屏和赵志皋不断用眼神给自己鼓劲,他定了定神,道:“此事就这般定了。还需劳动五位卿家回去想个更详实的章程来。” 他朝面前的五个人扫了一眼,“若非皇叔与朕说宗亲在民间之苦,朕也不会这般决定。朕为天子,万民为朕子。宗亲于朕亦为民。今见有民受疾苦,朕焉能就此袖手不理?” 王家屏立即站了起来,向朱翊钧行了一礼,“陛下英明。” 陈于陛也马上跟着起身,道一声,“陛下英明。” 赵志皋慢他一拍,脸上的笑意却是遮不住。这下自己家中那封早就写好的奏疏总算是有用武之地了,不过还需重新誊抄一份才能递上来。 殿外,朱常溆对着紧闭的殿门露出笑。 总算是没白来这一趟! 他从身边太监的手里接过奏疏,示意守着殿门的太监通传。 太监会意地点头,尖着嗓子喊道:“皇太子到。” 殿门从里头被打开,朱常溆款步而入。 “见过父皇,见过先生们。”朱常溆笑盈盈地将奏疏放到朱翊钧的面前,“钦天监的历学已经正式定下来了,父皇预备什么时候传他们过来?” 朱翊钧摆摆手,“历法之事先不忙。”他歉意地望着儿子,因为自己的犹豫,累得太子这段日子过得不安生,全是他这个做父亲的不是。今日弥补,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朕正好与大学士们一同商讨你先前提出的宗亲除籍一事。”朱翊钧犹豫了下,“此事就由你与他们一起想个章程吧。” 这本就是由儿子提出来的,他必定是下过功夫去了解过,总比自己更明白内情些。再者,也是与朝臣熟悉,实践政务的绝妙机会。 “儿臣定不辱命!”朱常溆敛袖一拜,余光扫过阁臣们,“母后先前听闻藩地宗亲之苦,已是与儿臣提过,凡是愿意除籍之人,皆有十两银子可领。” 张位忙问道:“这笔银钱,由谁来出?”中宫能有这么多钱?! 朱常溆面上淡淡,“母后先前已着人算过,翊坤宫现银共有三万余两,便取个整,统共三万两全取出来。” 沈一贯嗤鼻,“那也不过只能有三千人可领罢了,若是有几万人,又该如何?若是先头的有,后来的没,可又是一场乱子。” “荣昌皇姐亦愿拿出银子来,与母后一同犒慰宗亲。”朱常溆顿了顿,从袖中取出刚才让太监匆匆赶往慈庆宫取来的奏疏,“荣昌皇姐说了,若是父皇定了宗亲除籍,她愿做头一个。” 奏疏端端正正地放在朱翊钧的面前,殿中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上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24章 朱常溆在前世曾做过开放宗亲科举,不过当时做的匆忙,朝中也没什么人可以给自己做帮手与眼下的情景完全不同。他把能回忆起来的那些前世政令统默写下来再逐字逐句地一一审查修改务必要做到尽善尽美。 胸有成竹地拿着这份章程去见阁臣的时候朱常溆信心满满地认为不会有比这个更好的了。 彼时开放宗亲科举,尚未来得及思考除籍,现下两个合起来一起做,阻力自然是要大得多不过从来就是有志者事竟成用尽了心思就行。 张位还是没有彻底死心,想通过与朱常溆的接触来说服太子。只是对方铁了心,压根听不进去。 “张先生,父皇已是允了皇叔父的奏疏,下旬郑藩就会除藩。”朱常溆朝张位一笑,“父皇正是兴头上张先生万万莫要扫了兴才好。” 朱常溆可是记得分明张位心心念念着开矿。若现在不找点事情给他劳心下,怕是又会将主意打回开矿上去。所以咬死了口又因赵志皋力挺,回回都叫张位铩羽而归。 宗亲除籍的事进行地很顺利,虽然有不少小插曲,但总算还是比较圆满地定下了一个合格的章程来。朱常溆在这件事上体现出来的能力,令五位大学士对他刮目相看。特别是王家屏,归家后与家人言道,国朝后继有人。 朱常溆对此一无所知,不过看首辅对自己的态度,心里也是有几分明白。趁着势头,他加快了脚步,将朱载堉献财建学之事宣扬开。 “皇叔果真要在京中建学?”朱翊钧本以为这不过是朱载堉不愿上缴家产的借口,没想到竟然真的要建,不免再次向儿子确认,“果真?” 朱常溆点头,“果真。”又道,“母后也说了,若非因囊中羞涩,这回建义学,她也要出些银子。只是翊坤宫的现银通要给除籍的宗亲,并没有余下的了,这才作罢。不过母后已是和入宫探望的舅母说好了,到时候郑家会替她投一份钱进去。” “是做善事,所以钱多钱少倒无所谓,心意在里头就是了。”朱常溆望着上首的父亲,“儿臣觉得,倒是可以用舅家的名头,在京城再看看,可有旁的人家也愿意的。到时候让他们的子弟一并来学里读书便是了。” 义学馆必会请来名师大儒,都是有钱也请不着的。现在不过投些钱进去,又能赚来名声,又能叫族中子弟有个读书的好去处,何乐而不为。 提起郑梦境,朱翊钧的脸上就微微泛红。他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将目光转向其他地方。“你母后身子如何?” 朱常溆故作惊讶,“父皇不是每日都寻了太医来问?莫非太医不曾告诉父皇母后的近况?”将眉头皱起,“看来太医越发不行了,竟然罔顾圣意,该叫他们紧紧皮才是。” 朱翊钧有些恼怒,又不好对儿子发作,只得道:“你去吧。”忽想起一事来,“你大皇姐朕已是准了。明儿就下旨,到时候你若有空,去看一趟。”还特地叮嘱,“莫要摆太子的仪仗,就当去你舅家,走走亲戚。” “儿臣省的。”朱常溆心中一叹,他的确亏欠这个皇姐良多,便是父亲不说,自己也是要去的。 徐宅中,朱轩媖将嬷嬷递过来的单子看了一遍,确定无误,“就这样吧。”她将单子还给嬷嬷,望着嬷嬷远去的背影,在位置上默了一会儿,站起身来环视这处屋子。 屋子里四处堆积着箱子,全是要送回宫里去的。这些东西大都是当年孝端皇后为着朱轩媖而特意备下了许多年的。 如今连同这所宅子,全都要归还给天家。 因为朱轩媖已经从玉牒上除名了。这是她早就和徐光启说好的事。在收到除籍圣旨的那天,徐骥没多说什么,只是越发用功念书了。他知道家中做出这样的决定都是为了自己。 没有人会想离开自己的亲生父祖,即便关系并不是大好,即便去的人家是自己的外祖家。可自己的根子是在这里。自己姓徐。 徐骥并非不懂朱轩媖的付出,只是少年心性,犟着嘴不愿说个谢字,心里却定了决心。今日娘亲舍了公主之名,再不得入宫见一见生父,于亡母灵前跪拜一番。他朝自己必定奉上命妇霞帔,让她风风光光再次走进紫禁城去。 这一番决心需得有刻苦读书才有效。徐骥现在只担忧一事,徐家原是贫苦人家,在京中根本没有房宅,现在收了宅子,一家子全都要回上海去。不知道从未受过苦的娘亲受不受得了?会不会后悔。 还有他刚出生,还未满一岁的幼弟。原是个人伺候着的,往后就得靠着娘亲一人亲力亲为。本是皇亲国戚,以后就沦为白丁,不知道他长大了之后,会不会怨恨他们。 徐骥很喜欢这个弟弟,读书读得头疼了,就上朱轩媖这儿来看看弟弟,小心翼翼地抱了一回,再赶着父亲回府前偷偷回书房去。弟弟白嫩嫩的一双小手,总爱抓着他的衣襟不放,徐骥一点都不排斥,便是沾上了口水也欢喜得很。他喜欢父亲给弟弟取的名字,徐骏。徐骥c徐骏,他们兄弟俩就是家中的两匹良驹,他日必定腾飞万里。 便是心里有这一万个欢喜,徐骥才觉得对这个弟弟有所亏欠。旨意下来后,徐家就开始里外忙活着,他也索性不去书房了,整日就呆在徐骏的边上,一手推着摇篮,一手捧着书卷。 徐骏醒了,见有熟悉的兄长的在身边,也不哭闹,只随着兄长的读书声,咿咿呀呀地学着。徐骥也不嫌他吵闹,将念书声放得越发慢,好让弟弟跟着。 隔壁人来人往搬箱子的喧哗把刚睡下没多久的徐骏给吵醒了,他瘪了瘪嘴巴,正要哭,却见一双手将自己抱起来。 徐骥抱着弟弟走到朱轩媖的边上,看着宫里来的人将东西悉数从屋中搬走,心里极不是滋味。 朱轩媖朝他笑了笑,自他手中将儿子抱过来,轻轻拍了拍,“这几日累得你也没法子好好念书。” 徐骥摇摇头,“他日若中了殿试,我的才学可进不得翰林院,少不了要外派。届时就与骏儿天各一方,再见不得了。便趁着这些日子,好好看看,以慰将来的相思之苦。” “怕的什么。”朱轩媖将自己的分心从儿子手上抢回来,“这个可不能乱玩,仔细伤了自己。” 徐骥伸手接过弟弟,“娘亲多事,还是我来吧。” 空出手的朱轩媖取了丝帕,给儿子擦了擦口水,“总有再见的日子,又不是外派了就见不得父母了。”她笑眯眯地看着徐骥,“难道骥儿不想日后拖家带口,将我与你爹,还有骏儿一起去赴任?” 徐骥面上一红,“若能如此,真真是再好不过。”他一点都不想一家子就此分开,“只若是地方偏远,娘亲还是不要跟去了。太辛苦。” “往后且有的辛苦呢。你爹说得对,人呐,就该学会苦中作乐。”朱轩媖垫着脚尖,往前头去看,发现一行人正朝这里走来。领头的那个她不认得,看衣服像是司礼监的人,不由暗自思忖,该不会这位就是从天津调来的新任司礼监秉笔马堂? 她猜的分毫不错,领着锦衣卫过来宣旨的正是马堂。 马堂已是有些年纪了,脸上的法令纹有些深,皮肤倒是白皙。大约因高升司礼监秉笔,喜事上门,所以瞧着气色特别好,对比眼下徐宅的些许沉闷,却是有些不合适。 “殿下。”马堂手捧圣旨,向朱轩媖行礼,“咱家来宣圣上的旨意。”他清了清嗓子,“徐府接旨。” 朱轩媖忙着人去请了正在议事的徐光启和徐思诚,待人到齐,便跪在徐光启的身后。 “徐光启研历学有功,今赐宅一所,另赏银三百两,珍珠五斗。”马堂笑吟吟地将徐光启扶起来,“徐家不用搬了。” 朱轩媖一愣,旋即泪水涌了上来。父皇心里到底还是念着自己的。一番心血终是没有白费。 “中宫还另有赏赐,不过比不得陛下。”马堂别有意味地望着朱轩媖,“娘娘还等着接见殿下。” 朱轩媖摇头,“我已非公主,当不得殿下二字。”她向马堂行了福礼,“民妇朱氏谢赏。”再抬起头来,已是满脸的泪水。她哪里不知道,郑梦境这是借着入宫谢赏的名义,让她再与手足聚一回,同父皇见一遭,上母后灵前拜一次。 全是圆了她最后的心愿。 徐骥抱着弟弟,喜不自禁,对着弟弟白净的小脸蛋亲了又亲。他们不用离开京城了,有赏赐的银钱,也可以雇佣几个仆妇,不必担心怠慢了自己的幼弟。 马堂走后,朱轩媖朝着宫里的方向拜了三拜。为人父母之后才真正明白些道理,今日这一回,不知道要费上父皇同郑母后多少心思。母后虽驾鹤西去,可自己还是一如既往有人疼着。 徐光启将圣旨供起来,上了三柱清香,与父亲c儿子拜了三拜。出来看到默默拭泪的朱轩媖,上前牵住她的手。 “辛苦你了。” 朱轩媖摇摇头,“不辛苦。”反握住徐光启的手,“我从来都不曾觉得辛苦。” 只盼这回父皇和太子弟弟能啃下宗亲这块骨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25章 宅中所有的下人除了起先徐家自己买的其余全是从宫里跟出来的现在又跟着那些嫁妆重新回宫里去。 最舍不得朱轩媖的当是自小就将她带大的奶嬷嬷拉着朱轩媖的手就是不愿松开哭成个泪人,在宫里派来的太监几番催促下才依依惜别,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朱轩媖抱着小徐骏,将眼泪都擦在儿子的衣服上,怕叫人看见了却还是逃不过徐光启和徐骥的眼睛。 父子俩一前一后进了书房将门关上,徐光启便换了副面孔。“明岁的科举你是赶不上了且开始准备二十九年的辛丑科。” 徐骥肃着脸,“父亲放心儿都知道。” 徐光启一叹,“家中遭逢变故,往后咱们过得不会同先前那般好了。为父希望你享得了福,也吃得起苦。你可能做到?” “自然!”徐骥点头,又问道“父亲呢?不与我一起备考?” 徐光启犹豫了下,摇头道:“不了。而今家中银钱不多且尽够着你一人用吧。我已是上了年纪,便是考中了还得熬资历。你与我不同,好好努力莫要辜负了你娘的一番心血。” 徐骥沉默半晌,闷闷道:“我唯怕的便是骏儿大了以后,听说了这遭事,会恨上娘。若如此,倒是我的罪过了。” “你慌的什么。”徐光启捋须哈哈大笑,“有你娘同我在,怎会将骏儿给教坏了?”他得意地看着儿子,“莫非你觉得为父没将你给教好了?” 徐骥嘟囔道:“我与父亲还是入京后才见得多,先前父亲总是天南海北地走,都不晓得你在哪儿,也就每旬一封家书。” 徐光启微有赧色,“这点确是,为父对不住你。多年来未曾尽父责。”他宽慰地望着徐骥,“不过而今见你待手足之情,我心中已是宽心许多。” 朱轩媖未生育前,就曾向徐光启透露过自己的担心,怕徐骥会对小上十几岁的手足心里别扭。徐光启虽然嘴上安慰她,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现今看他俩兄弟处得不错,别提多高兴了。 徐骥被父亲夸得脸红,有些不知所措,只取了白纸来,提起笔,摆出一副大人模样,轻咳一声,“父亲,您说说课本同作业吧,我通记下来,回头就按照上头去看。” 徐光启没揭穿儿子,略一思索,报了一连串的书单,让儿子记下来。 朱轩媖自书房门前离开,思索着自己该去趟外祖永年伯府。她听说皇叔父有意在京中建办义学馆,届时会请了大儒来授课,正是个好机会。徐骥独个儿在家里,也没伴儿,去了学里正好认识些人。 只是现今徐府除了日常的吃穿嚼用,再没旁的多余的钱,朱轩媖只得指望外祖家还惦念着自己,莫要生分了,便是将这个脸豁出去,说动了他们才好。 朱轩媖记得永年伯有一块地一直闲着,正好就在医学馆的边上。若是外祖家不愿出钱,将这块闲置的宅地让出来也行。 朱载堉要建造义学馆的事在京中兴起波澜,由郑家出面,率先慷慨解囊,捐了一万两银子,后头不少人跟风,也都多多少少捐了点,不过一旬功夫,竟有了几十万两的款子,数额之大,令人咋舌。 永年伯府自朱轩媖上门后,一直没动静。永年伯下不了决心,便是有永年伯夫人在一旁吹枕头风都不管用。而今见大家都行动了,便咬咬牙,把那块地给让出来。地契还是永年伯夫人去送的,千叮咛万嘱咐,里头有徐夫人的功劳,让朱载堉往后别忘了收徐骥入学。 朱载堉全部一口应了,他还琢磨着去请那些大儒来。他在怀庆时,就好结交名流文士,现在这些昔年的人脉全都派上了用。 宫里的朱翊钧听说宫外有这一番动静,不免也关心了起来。不过朱载堉近日为了筹建义学馆的事太忙,根本没空觐见,所以问的是朱常溆。 “这么多的银钱,你皇叔父可有说过交由谁去负责?”朱翊钧皱眉,“虽然皇叔本身算术就好,可还有许多旁的事等着去做,他一人哪里忙得过来?” 朱常溆轻笑,“这些事啊,父皇就别惦记了,皇叔父应当自有人选。”实际上他早就和朱载堉私下举荐了自己的亲弟弟。朱常治能算是朱载堉的学生,又有皇子的头衔,由他出面也能镇得住一些宵小之辈。 “你说”朱翊钧想到了已经除籍的女儿,“徐家也有个儿子,也差不多是年纪该参加科举了吧?你说你皇姐大姐姐会不会也存了心思让他入学?” 若是有这个念头,自己这个做父亲少不得舍了脸皮,去求一求皇叔。钱,私帑是没有,不过天子的脸面总比钱还值钱吧? “父皇不必担忧,儿臣听说大姐姐已经说动了永年伯府,永年伯府让出了一块地用来建造义学馆。”朱常溆望着父亲,“永年伯府在大姐姐除籍后依旧不忘,父皇看着,是不是到时候寻个由头给人升一升?” 岁禄肯定是不给的,宗亲除籍说到底,还是削藩,为的便是那点岁禄。外戚领不了什么官职,唯有虚衔是不论的。 朱翊钧笑道:“这个还用得着你说。”他沉吟一番,“朕决定等明年孝端皇后祭日,下一道旨,让永年伯世袭三代,你以为如何?” “可。”朱常溆点头。大明朝外戚的爵位很少有世袭的,到了如今的万历二十五年,也只一个武清伯,那还是占了已故的慈圣皇太后的光。 朱翊钧将手中批好的奏疏摆在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可知皇叔打算请哪些大儒来?” 朱常溆扳着指头,“泰州学派,师承何心隐的李卓吾,说是要请来授心学。有韵文皇叔父说不打算请了,而今没有几个作诗文好的,通比不上七子。” “李卓吾?李贽?”朱翊钧皱眉,“何心隐的学生?朕觉得此人不好。” 何心隐当年得罪了文忠公,被寻了由头下狱处死。李贽师从何心隐,比其师荒诞益甚,为世人所痛心,哀叹王公创心学不易,而今几个弟子都是不守礼法,猖狂地令人生厌。 朱翊钧对李贽的印象不好,并非因为何心隐之故,乃是李贽本身就太过放诞。四处讲学本为好事,可总说些惊世骇俗的话就不好了。李贽的名言,譬如说焚书坑儒的秦始皇“千古一帝”,又称女子为帝的武后“政由己出,明察善断”是圣后。这些都是与时下风气完全大相径庭。 朱翊钧是支持广开言路,但并不希望李贽这样的人也来掺一脚。 朱常溆心中微动,“父皇觉得他不好,可儿臣觉得他再好不过。” “哦?”朱翊钧挑眉,很是不以为然,“说来听听?” “父皇,”朱常溆上前一步,“父皇可曾想过提高商税?”他就不信父亲不心动。 朱翊钧愣住了,李贽和提高商税又有什么干系?八竿子打不着。难道李贽还赞成朝廷提高商税不成? 怎么可能?! 李贽六世祖本为泉州巨商,靠私船行海事牟利,只是后来家道中落。一个商人之后,再明白不过朝廷少收商税的好处了,难不成还会支持?! 这个想法太过天方夜谭。 朱常溆之所以这么说,却是有他自己的道理的。李贽是万历三十年因时任首辅沈一贯的上疏而被下狱,而后自刎。无论是前世还是重生后,朱常溆都与他并无交集。 可在朱载堉透露出自己会招徕李贽入京授学后,朱常溆去细细打听了一番,还将李贽已经刊印的基本著作都看了。几番下来,对李贽就有了一个还算比较深入的了解。 朱常溆朝边上竖着耳朵偷听的马堂扫了眼,将目光重新放回朱翊钧的身上。“父皇可知,李贽曾说过,不言理财者,绝不能平治天下。” 朱翊钧一愣,有些不确定地道:“李贽支持重商?!” 好嘛,又是个同绝大多数人不一样的观点。 对朱翊钧而言,对现下的整个大明朝而言,重商的确是个正确之路,可想要做到这一点何其不易。李贽能想到,还敢说出来,这份胆量的确值得敬佩。 “不仅如此。”朱常溆笑道,“他还支持重武。” 朱翊钧眼前一亮,“其可为将才?” 朱常溆摇头,“非也。不过父皇,他所赞成的,都是我们现今最急需的,也是朝臣们最为反对的。父皇,我们需要李贽,非常需要。”他顿了顿,“李贽曾为官,不过之后就致仕了。想来官途并非他心中所欲。” 这样的人,钱财c爵位c官职,都是招徕不来的。 “不过势必会想要将自己毕生学说找个弟子悉数传授。”朱常溆狡黠一笑,“这难道不是眼下的绝佳机会吗?” 只要李贽在义学馆授学,每一个曾经在这里听他讲课的学子,都会在心中烙下一个痕迹。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眼下这一点点,完全不起眼的水滴终究能汇聚在一起,成为一片汪洋大海。 朱常溆有几分把握,自己需要的只是熬。等这些人步入官途后,才是真正改变大明朝结局的契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26章 儿子的话朱翊钧并非不心动。只是照这个说法算下去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去义学馆的人大都是年方十五六岁等他们步入朝堂再一步步熬资历上来少说也要二十年。 朱翊钧想要的是现在就能看到成果,随着年岁渐大,耐心也越发少了起来。他的目光对上了面前的朱常溆,只看了一眼,就又收了回来。心里既有一种对儿子小小年纪就有这番心思手段的欣慰又有一种时不我待己身已老的感慨。 更有一种嫉妒,并不强烈却存在。朱翊钧自认,在朱常溆这个年纪的时候自己根本就不曾想过这么许多,彼时的自己还纠结于笙歌燕舞,哪个伶人的歌声更好听,如何逃脱母亲和张先生的管教,还有冯大伴的告小状。 朱常溆发现父亲看自己的目光变得非常复杂这是自己从未见过的。无论是从前世,还是重生后两任父亲从未这样看过自己。他无法体会朱翊钧此时的心情,也揣摩不透圣意。 只得将头低得越发低,做出一副谦恭的样子来。 朱翊钧缓和了一会儿目光变得温和了些,“你说的,倒也不错。不过时旷日久,容易产生太多变数。为今之计,是要着眼当下,想想有没有什么旁的法子,招徕人才效力。” 他心中一叹,现在才意识到,内廷外朝之中,有志之士太少,有才之人更是不多。且看一个历学,朝中唯有一个刑云路能站出来主持。旁的全是些闲散之人,诸如皇室的朱载堉c徐光启,还有西夷传教士利玛窦等人。 泱泱大明,难道真的就没有什么人才了?!朱翊钧不信,打心底不信。便是一百个,不,甚至一千个,乃至一万个人里,就不会有那么一个?能为己所用的? 朱常溆默然。纵他活了两辈子,于此事上头依旧束手无策。能想到的,都已经慢慢提出来,并着手去做了,可旁的 朱常溆头一回生出和父亲一样的想法,他们都是凡人。纵有天子之名加身,亦不过凡夫俗子,逃不开生老病死。 父子俩正相对无言之际,一个小太监飞快地冲进启祥宫,在进殿的时候被门槛给绊住,一跤摔在朱常溆的后头,差点将他给撞了。 朱翊钧皱眉道:“出了什么事?!如此不知礼数!”说着就要叫人将这太监拉下去打,手刚抬起来,发现不对这是翊坤宫的人。 莫非?! 莫非小梦出事了?! 朱翊钧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心都提到了嗓子口,堵着那儿,一个字都挤不出来,只发出“嗬嗬”的声音,胸口闷的慌,差点喘不上气。 朱常溆也认出他来,一把将人从地上拎起来,厉声道:“翊坤宫出了何事?!速速报来!” 那太监一张脸惨白,眼中看见的并非天子与太子,而是自翊坤宫正殿内一盆盆端出来的血水。刹那间,眼泪就成串地掉下来,声音抖得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陛c陛下,小爷。”未语先哭,“娘娘,娘娘,娘娘” 朱常溆抓着他的衣襟,拼命摇着,几乎贴上对方的脸,吼道:“母后怎么了?!” “娘娘,娘娘,生c生” 后面的话不用这太监说,朱翊钧父子就知道了。 朱翊钧迭声叫着“请轿长!田义!马堂!快去备銮驾!太医呢?太医可去了翊坤宫不曾?!李建元今日可在宫中?!” 殿内无人应答,全都忙作一团。谁都知道皇后这胎怀得不易,几番见红。 更何况,预产期本在下旬,而今提前了一个月就发动了。凭先前的情况看,想要母子均安已是不易,倘若侥幸产下,怕是这早产之儿也难以存活太久,怕会早早夭折。 朱常溆安慰道:“父皇,李御医一直都在翊坤宫呆着,未曾出宫。现下母后当是刚发动,且不到时候,莫要慌神。”嘴上虽这般说,可白如纸的脸色却骗不了人。他心里也怕。 朱翊钧不再说话,只不断地喘着粗气,在殿里来回踱步。走了两三步,他就停下来,探头去看外头的銮驾备好了没有,步子越来越急,汗珠也越来越密。 宫人们心中惶惶然,生怕翊坤宫再跑来个什么人报信。若是翊坤宫出了岔子,陛下会不会从他们之中寻出气的。谁都想要活命,不愿在这个节骨眼上倒霉,偏越怕越来什么。 刺耳的碎瓷声打断了宫人们窸窣的脚步声。不过没有人停下来,只有那个犯了事的都人浑身颤抖地跪在殿中,等候发落。 朱翊钧没理她,等马堂进来报銮驾备好了,立刻步履匆匆地出了殿。 朱常溆旋即跟上,在和那个都人擦肩而过之时,他停了下来,朝那女子看了一眼。“母后生产,不易见血,饶了她一条命吧。” 田义跟着应了声诺,朝那都人狠狠踢了一脚,“还不快谢小爷!” 都人煞白的面上这才有些血色,回过神来对着朱常溆的背影连连磕头。 田义冷哼一声,绕过她几步跟了上去。 去翊坤宫的路上,朱翊钧连番催促请轿长,让他们加快步子。翊坤宫的宫檐看似近在眼前,可这路却好似永远都走不到尽头。往常觉得不过一刻钟的路程,今日却仿佛走了一整天。 好不容易拐到了翊坤宫前的那道宫门,朱翊钧再也按捺不住,迭声让请轿长把銮驾放下来。还不等銮驾停稳,就从上头跳下来,飞快地跑向翊坤宫。 朱常溆跟在他后头,拖着那条废腿努力想跟上,却始终都差一大截。最后终于在宫门口追上了。 也并非是追上的,而是朱翊钧停了下来。 翊坤宫里一点都没有喧闹之声,反而死寂得厉害。没有人说话,只有宫人来回端着水盆自屋子进出的脚步声,还有风吹草木的声音。这种时候,往常听起来分外悦耳的鸟鸣成了声声催着人入鬼门关的鬼魅之音。 扑面而来的萧索之气令朱翊钧心生胆怯,站在门槛前,迟迟不敢跨出那一步。他的心跳声似乎特别大,噗通噗通,跳个不停,好像此间除了这心跳声外,再没有其他响声了。 朱常溆直愣愣地望着产房半开的门,喉头动了动,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对朱翊钧说话。“不会有事的,没有哭声,母后母后c母后没事。” 也不知是不是这句话说动了朱翊钧的缘故,他终于迈开了步子,跨过去门槛,慢慢走近产房。 朱轩姝是未嫁女,进不得产房,只得在外头。她揽着弟弟,泪珠子一颗颗往下掉个不停,双眼不曾离开过房门半刻,就连眨眼都少了,生怕一眨眼,带来的就是坏消息。 朱常治也紧紧抓着姐姐的手,大气不敢出一声。都人们不断从屋子里进出着,每个人手里都端着一个铜盆,盆中的水随着走动而微微漾开,红色的血水粘连在盆壁上慢慢地下滑。 虽然屏风外头就有李建元坐镇,还有数位太医在,可朱常治就是莫名地害怕。他是郑梦境现今最小的孩子,与上头的几个兄姐不同,从不曾经历过母亲的生产。同时,他也是朱翊钧最小的孩子,自他后,宫里再没有其他孩子出世了。 朱常治不知道妇人生产是什么样的,可身边所有人的反应都告诉他,现在母亲的状况非常艰难。他脑海中突然想到不知从何处听来的一句话:妇人生产,从来都是鬼门关前走一遭。 朱轩姝感觉到弟弟抓着自己的手骤然加大了力道,收回了心思去看,不由暗暗焦急。弟弟的模样,看起来可不大好。又想起此时不知身在何处的朱常洵,眼泪越发控制不住。 若洵儿在,也便罢了。偏人不在,若是母后有个万一竟是要连这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了吗? “姝儿,治儿。”朱翊钧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几人慌忙起身,向天子行礼。 朱翊钧摆摆手,鼓足了勇气问李建元和几位太医,“皇后的情形,如何了?是否”话说一半,眼睛就盯着从身边经过的都人。 铜盆里全是血水。 朱翊钧脚下一软,身子往后歪了歪,险些倒下,幸得朱常溆托了一把。站稳了之后,却是连说话的劲道也没了。 早就说了!这个孩子不该留! 李建元见天子不再说话,垂眉敛目地束手立于一侧,不再说话。 朱常溆见他模样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心里转了一回,趁着众人都没留意的时候,上前轻声道:“李御医,可否借一步说话?” 李建元犹豫了会儿,点头跟着朱常溆去了拐角处。“不知太子有何疑惑?” “你有法子可以救母后。”朱常溆很是笃定。与朱常治不同,他是有过丧子之痛的,也经历了数次女子生育之事。有过太多经验的他,太清楚李建元脸上的表情意味着什么。 李建元轻轻叹了一声,抬眼去看朱常溆笃定的模样,无奈地道:“草民确有法子,可不能对娘娘用。”见朱常溆不信,“陛下绝不会答应的。娘娘乃万金之躯,不能见外男的。” 朱常溆奇道:“平日里李御医不也给母后把脉诊治?”只不过帐子都给放下来了,将里头的郑梦境遮得严严实实的,腕上还搭着丝帕。 看着李建元欲言又止的模样,朱常溆忽然福至心灵,声音都开始发抖,“你说的是针灸?!” 若是针灸,就难怪李建元这么小心翼翼了。如果李建元是女子,或者病人是男儿,倒不会有什么事。可偏偏,对象不仅是个女子,还是一国之母。 这下就连朱常溆都没把握,不知道父亲会不会答应。他在方寸之地不断地转着圈,停下来,想对李建元说什么,又将两张嘴皮子合上,将话给收回了,继续转圈圈。 李建元在一旁看得眼睛有些发花,正低头揉着呢,就看见斜下里伸过一只手来将自己抓住,拽着他就跑。 朱常溆是跑不快的,只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带着李建元以最快的速度走到满面愁容的朱翊钧面前。“父皇。” 朱翊钧扭过脸,怔怔地望着他半晌,两眼无神放空,好似有些不认识这个儿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将纷乱的思绪给拉回来。他努力让自己脸上堆起笑来,虽然那瞧起来分外难看,“溆儿,何事?” “李御医,”朱常溆将李建元往前推了一把,“有法子可以救母后。” 朱翊钧的眼睛都亮了。他已经不知道坐在这里看到多少盆血水自面前而过,好似这血永远也流不尽,从未想过原来一个人身上有这么多的血。每看一盆端出来,朱翊钧的心就不断往下沉。 而今有办法可以将人救下,朱翊钧心里自然欣喜万分。“快说!什么法子?”他紧紧拽住李建元的手,丝毫没将寻常的礼仪记着,“为何先前不说。” “陛下,针灸之法,娘娘不可用!”李建元的语气中带着些怒气。不是他不愿救人,而是规矩礼法摆在那儿,他便是心中再急,再想救也法子。李建元不是不知道按照现在这个出血量下去,郑梦境和腹中的孩子危在旦夕,他方子也开了,法子也想了,通让宫人和产婆去做了。 可针灸,宫中没有女子会此法。这且不是寻常三脚猫的功夫就能上手,没有日积月累的经验和打磨,根本做不到。是药三分毒,针灸若是没能善用,也是能死人的!谁敢下这个手?里头躺着的是皇后,太子的亲生母亲她腹中的孩子是皇嗣,当今圣上的血脉之续。 一个不当心,失了手,可就不是自己掉脑袋的事,全家都得跟着受累。谁能有这个胆子?谁有?! 李建元行医数十年,针灸之法于他早就熟练贯通,心里也急着想救人,可偏生叫礼法给拦在了门外头,连进去望闻问切都做不到,更何况是施针。 朱翊钧愣在原地,默默咀嚼着李建元的话。针灸?他抬眼望向其他太医,想听听他们的话。 太医见躲不过去,只得上前为他解惑,“陛下,施针是不能隔着衣服的,摸不准穴位,反而于娘娘有害。”要不然,他们早就自己上场了。 所以说要想针灸,就必须脱衣服? 朱翊钧的后槽牙一下一下地磨着,怎么都无法说服自己点头。只要一想起小梦要赤着身子被一个男人看,就算是为了诊治,那也办不到! 就在朱翊钧打算开口一口否决的时候,朱常溆将他截住了,“父皇!”他死死拉住父亲的袖子,“父皇且听我一言!” “你说。”朱翊钧从他手中将袖子抽回。他不是不愿意救小梦,救自己的嫡亲骨肉,可c可这也太难为人了! 这孩子怎么来的,朱翊钧心里很清楚,要不是想起史宾与中宫的陈年旧事,自己根本就不会叫愤怒给蒙蔽了眼睛。事后冷静了,再想想,只觉得自己实在是荒谬。宫中从未传出过郑氏与史宾过往甚密的不堪之言,二人也一直循规蹈矩,所谓的私情,所谓的暧昧,悉数全都是自己胡乱的猜忌。 自己已经伤害了小梦一次,绝不想再伤害她第二次。 朱常溆知道得不到父亲的支持,可为了将母亲的命给救回来,心下一横,“请问众位太医,李御医,照现在下去,母后还能撑多久?” 医者彼此对视一眼,纷纷摇头,“娘娘原本身子就差,至多一个时辰。”血并非无穷无尽,继续照现在这样子下去,便是孩子闷死在腹中,母体也血尽而亡。 “倘若施以针灸呢?”朱常溆又赶紧加了一句,“所有能用的法子,全都用上呢?母后能能不能c能不能”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成拳头。前世失去母亲时,他束手无策,这一回,便是拼尽了全力也要将人给留住。 朱常溆不信,老天爷让他与母亲重生一遭,绝不是为了在这一刻将母亲的性命给收回去的。 母亲还未曾见过义学馆建成,还没能见到大胜归来的洵儿,还没能与自己一同看见大明朝躲过几十年的灭国之运。 母亲绝不能就这么没了。绝对不能。 李建元不敢把话说得太满,与几位太医商讨一番后,站出来道:“若是依着殿下说的,什么法子都愿意用,许有一线生机。” “那就是能活下来?”朱常溆等李建元点头后,二话不说,当即跪在朱翊钧的面前。 朱翊钧撇开头,虽然儿子没说,可在场的所有人谁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思。自己绝不能答应,绝不能 这c这于礼法不合啊! 心里虽这般想,可朱翊钧一万个不甘心。为什么!为什么偏有这般多的礼法,这么多的教条?这些东西悉数加在自己身上,现在竟连最心爱的女子也救不得。 朱翊钧早就想好了,等郑梦境平安生产之后,他就带着小梦出宫一回。先前那次出宫去看陵墓,小梦因孕不能成行。这么多年来,一直也没有机会,边趁着皇嗣出生的新禧,出一回宫,带她去看看以后与自己长伴的地方。 他甚至想好了,一路都慢悠悠地走,也不贪快,小梦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便是想回大兴都行。政事就全交给太子,自己无事一身轻,正好全心全意地陪着小梦。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就这么呆在她身边就好。 朱翊钧自脑海中那些欢声笑语里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面前跪着的不止朱常溆,还有一个朱常治。这个最像自己的儿子,抬高了小脸,脸上的泪痕叫风吹得干干的,一道一道的。 恍惚间,朱翊钧意识到了一件事,若是此时此刻他不点头,就意味着往后,他的孩子们就再没有母亲了。 而今宫中所有的孩子,全是小梦生的。每一个出生的时候,都那么闹腾,那么不安生。 现在这个也是。 一直留在屏风后头的朱轩姝见父亲久久不说话,不由出声急道:“莫非父皇真的要眼睁睁看着母后死不成?!” 女子尖利的声音刺痛了朱翊钧的耳朵。 不!他一点也不想小梦死。 “太医听令。”朱翊钧仰起头,将眼中涌出的泪再倒灌回去,发酸发涩的鼻头让他说话声音听起来都怪怪的,“治好皇后,无论,用什么法子。朕要皇后平安无事。” 李建元上前一步,有些事不得不提前问清楚,“陛下的意思是要保皇后?那皇嗣呢?” 朱翊钧咬着牙,一字一顿,“保皇后,一切都以皇后为重。” 必要的时候若是牺牲了皇嗣,也在所不惜。 “草民领命。”李建元朝着朱翊钧一拱手,而后领着太医就往产房里头冲。 房中女子的声音此起彼伏。 “男人怎得进产房来了?!” “快些出去!” “不许靠近帐子,不许靠近娘娘!” 朱翊钧站在屋子外头,没跟着进去。 朱常溆从地上爬起来,没顾上掸身上的灰尘,上去牵住了父亲的手。 “你出生的时候,也是这般。”朱翊钧哽咽地道,“那回也是朕的不是,喝醉了酒,累你母后早产,生下你。你母后一直担心,怕你怪她。” 他拿了手遮住自己的泪眼,“这回也是,也是朕。” “我从未怪过母后。”朱常溆在手上用了几分力,“没有母后,溆儿就不是现在的溆儿。” 朱翊钧勉强扯了扯嘴角,“小梦生的孩子,个个都是好的。你还不知道吧?洵儿投奔沈阳明军,与女真交锋了几回,已是个小小的武官了。” 提起朱常洵,朱常溆的心中又是难过。亲生的儿子,为着自己远离身边,再难有相见之日。母后,你有没有因此事而怪过我? 朱翊钧摸了摸儿子的头,将另一侧朱常治也搂过来,一并靠在自己身上。“你们的母后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嗯。” 朱常溆不信这个邪,自己的命绝不会那么硬。母亲一定能够活下来的,一定可以的。 日头一点点从东边,转到了西边。翊坤宫中所有人都没有心思吃饭,也不知此时已是什么时候了。 都人端出来的铜盆,渐渐地,已是少了红色的痕迹。这证明里头的诊治起了效果,起码,将这吓人的血给止住了。 月儿悄悄上了枝头,郑梦境的轻微的呼痛声开始响起。逐渐盖过了鸟儿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响。 婴孩一声啼哭划破了静谧的月夜。 每一个人的心都松了,旋即又提了起来。他们眼巴巴地盯着屋门,一眨都不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李建元边擦着头上的汗,边走出来。他脸上露出一个疲惫的笑来,“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娘娘生了一位小皇女。” 朱常治捅了捅朱轩姝,“恭喜皇姐,多了一位皇妹,往后宫里可再不是我们男孩儿的天下啦。” 朱轩姝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无论是皇妹,还是皇弟,于我都是一般的疼。” 朱常溆忙问道:“母后呢?母后如何了?” 朱翊钧没敢问,怕听到的是自己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 “母子均安,不过娘娘生产力竭,已是睡熟了。太医正在里头琢磨着方子,之后得好好给娘娘补一补身子了。”李建元犹豫了一下,朝朱翊钧施礼,“陛下,有一事,还望陛下勿怪。” “可是针灸之法?无妨,朕恕你们”听说郑梦境平安无事,朱翊钧心中悬着的大石就放下了。只要人活着,其他都是虚的。他觉得自己这点雅量还是有的,本就是他点的头,太医才会进去诊治的,不该怪他们。 李建元却摇头,“非也。”他抬起头,目光沉静如水,“陛下,娘娘此番生产太过伤身,往后恐再难生育。” 说出这句话前,李建元在产房里给自己鼓了很久的劲。不说,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医者之职。说了,恐怕日后皇后会在后宫之中如履薄冰。后宫女子的存在,本就是为皇室开枝散叶,一个无法生育的女子,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李建元觉得自己不用多想都能知道。 “是这样吗?皇后伤了身子?”朱翊钧的声音很轻,很轻,语气特别温柔,而又悲哀,“往后,若是好好调养着,可会对寿数无碍?” 他再也无法忍受身边重视的人先自己一步离开。只要小梦能喜乐安康,便是不再生育,亦是无妨。自己已经有了一个好太子,一个好女儿,一个开心果,一个机灵鬼。 还有一个远在天边的骁勇大将。再没有什么不足的了。 哦,今日还添了一个,不知道会是什么性子。万万别长得像自己才好,得像她的母亲,日后必是个小美人。性子也别像了自己,急躁c多疑,女子多疑容易嫉妒,往后不容易讨人喜欢。 李建元微有诧意,没想到天子担心的并非皇嗣,而是中宫的寿数。“这倒是无妨,不过往后必须得小心仔细,日常起居都得仔细精心。” 朱翊钧点点头,“好,好好。”宫里有的是人,往后自己再给翊坤宫多加派些人过来伺候,“赏,李御医,太医,都赏。”身上的力道一松,他就觉得腹中鼓声雷鸣。 “你们几个也都饿了一天了,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不吃东西可不成。”朱翊钧唤来马堂,让他进入把刘带金给叫出来。翊坤宫的事,唯有这个都人是最尽心的,等小梦醒了之后,也得赏一回。 出来面圣的刘带金也是满脸的疲惫之色,“陛下。”她福了福身,“奴婢这就去小厨房,差人将晚膳给准备起来。” 朱翊钧点头,“全都累了一天,等会儿用了膳就歇下,准备得精致些,量不必太多。”又道,“今日翊坤宫上下都辛劳一日,等会儿通吃过了就去歇息吧。朕调启祥宫的人过来看着。” “诺。”刘带金朝朱翊钧福了身子,脚步虚浮地朝小厨房的方向走过去。 马堂过去将她拦下,“刘都人今日累了,不妨就由我代劳吧?”他扭过头,朝朱翊钧看去。 朱翊钧犹豫了一下,也觉得刘带金的模样看着实在是不大行,就点了头,“去歇着吧。” “多谢陛下。”刘带金用袖子擦了擦脸上虚汗,现在她已是累得连饭都不想吃。 产婆没将刚出生的小皇女抱出来给众人见见。这个孩子太瘦小了,娘胎里就没长好,怕见了风,一下就没了。 朱翊钧也不在意,同几个孩子一起用过晚膳,自己跑去产房看孩子。 房里伺候的人再没了心思去说什么“不能进产房”的话。能看的,不能看的,太医全都看了个遍。产房虽不详,天子福泽深厚,自有天威加身,更是无碍了。 朱翊钧没敢将孩子抱起来。这个孩子看起来好好比自己印象中的每一个孩子小时候都要小上好多。他拿手去轻轻碰了碰孩子的脸,嫩得很,只一碰就留下个红印子,吓得再不敢去碰了。 郑梦境睁开眼的时候,转过头,没见孩子在枕边,心下就慌了起来。她已经感受到自己的肚子平了,孩子必定是生出来了。可为什么屋子里没有孩子的声音? 她想起身看看,却发现自己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全身上下都脱力一般,再没有一丝力气。 忽地,屋中响起了婴孩的啼哭声。很是微弱的声音,并不有力,叫人生出对孩子的担心来。孩子哭了几声,再没了声音,死一般的寂静比刚才更叫人担心。 郑梦境拼尽了全身力气,在床上一挪一动,想要坐起来,却始终都做不到。 “小梦?你醒了?”朱翊钧凑过来,坐在床边。他伸手探了探郑梦境的额头,温度不高,没烧起来。心里松了一口气,先前李建元就说过,要提防小梦发烧,本就身子不好,若是再得了风寒,越发不得了。 现在的郑梦境很脆弱,一点点小病都有可能令她就此缠绵病榻,再下不来,或是就此一命呜呼。 无论哪一个,都不是朱翊钧想要看到的。 郑梦境有些不自在地想要躲开他的手,却根本没有力气,只得让朱翊钧掌心的温度在自己有些冰凉的额上停留了许久才消失。 “孩子呢?”她默默地移开眼,不与人相对。 朱翊钧默了半晌,小梦还是在生他的气。“方才皇儿饿了,已是让奶娘去奶着了。”他抓起郑梦境的手,“是个皇女,小梦又给朕添了个小公主。论资排辈,是皇七女。” 郑梦境浑身一凛。皇七女。她颤抖着声音,“陛下,可曾替这个孩子取过姓名?” “朕早就想好了,”朱翊钧将她的手抱在掌心里,“媁,朱轩媁。小梦觉得好不好?” 郑梦境已顾不上许多,眼泪一串串涌出来,不住地点头,“好,这个名字很好。” 媁儿,朱轩媁。她的寿宁回来了! 不,还没见过那孩子呢,尚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媁儿。 郑梦境擦了把眼泪,迭声道:“快将皇七女抱来我瞧瞧。”她记得媁儿腿上是有个胎记的,一个小小的,赤红色的月牙。 奶嬷嬷将刚喝饱了的小皇女放到郑梦境的怀里。 郑梦境抖着手,一点点打开襁褓。朱翊钧有些奇怪,但并未阻止,只是朝都人们使眼色,让她们赶紧将通风的门窗都关起来,免得让郑梦境和朱轩媁冷着了。 有的,有的! 郑梦境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一模一样的月牙儿。是她的媁儿,就是她的寿宁。 将孩子紧紧搂在怀里,郑梦境怎么都不愿放开手。寿宁,这一回,母妃再不会同你置气,也不会听凭小人的话了,你可要好好儿地活着,健健康康地长大。 朱翊钧静静地望着喜极而泣的郑梦境,没有出声打扰。这个孩子,是小梦成为中宫后所生的第一个,也许也是最后一个孩子,一个意义非凡的孩子。 与旁的孩子不同,这一位,是个嫡女,与朱轩媖一样,都是嫡女。而今朱轩媖被除籍,真正的嫡长女,便是朱轩媁了。 “小梦,”朱翊钧从兴奋过后有些疲倦的郑梦境手里接过孩子,小心翼翼地交给奶嬷嬷抱回去,“你已是累了一日,暂且歇下,再好好睡上一觉。” 郑梦境只觉得自己眼皮子直打架,确是困意又袭上来。不过躺下后,都快闭眼了,她还抓着朱翊钧的手不放,嘟囔着说话,“我要亲自喂孩子,再不许让奶嬷嬷喂她。往后也要同我一道睡,我要亲自养着她,不叫旁人来帮忙。” “好好好,都依你。”朱翊钧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待人睡熟了之后,才起身去看朱轩媁。 小小的,就那么点大,却怎么都看不够。五官还没长成,不知道最后究竟会像哪一个。 朱翊钧弯下腰,用自己的鼻尖轻轻点了点朱轩媁的鼻尖。 快快长大,莫要叫你母后为着你累心。往后啊,该做个乖巧的孩子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高不高兴?惊不惊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27章 有地又有钱义学馆的建造那是快地不得了。银子一洒出去愿意来做工的人那是大把大把每日都有人排着长队来报名的。 朱载堉深觉自己一个人做不过来就拉了徐光启来当壮丁两人一起合计着这事儿。 徐光启没直接发表意见,只是在报名做工的地方看了几日,回来后,对朱载堉道:“依着我,不妨叫人去穷一些的人家看看。” 朱载堉沉吟了会儿“你的意思是优先请了那等家境不好的人来?” “正是。”徐光启点头,“义学馆本就是惠民之事自建办就因将这点拉出来让大家知道。你也明白,而今绝大多数人在观望因先前允诺了不少达官贵人的子弟入学,百姓都不大信,怕会是第二个国子监。况且,过来上工,也能给家里多一份收入算是好事。” 朱载堉觉得这个提议倒是不错,“这个好若是有人做工厉害,亦能给免考入学的资格。” 免考入学却是朱载堉自己想的,因为想要挤进来的人实在太多了朱载堉怕到时候义学馆的教学无法保证质量,便想出了这么个法子来。 入学报名后,先进行考试,探探这些学子们的底,而后分作三档,考得最好的,一概学费全免,次一等的,交一半,再下一等就得将学费悉数奉上,一个子都不能少。若是连第三等都考不上,那就只能道一句歉,等明年招生的时候再来吧。 朱常溆还将郑梦境的想法转达给了他们,正式入学之后,义学馆的学子若能考中,自童生,再到状元,每一等都有银两的奖励。只要才学高,那是一路银钱拿到手软。 当初郑梦境想到这个时,还怕义学馆的钱仅够开支,并不能支撑得起。而今看来,实在是绰绰有余。半点都不用担心银钱的事。 朱载堉的算术厉害,精打细算也不在话下。这点倒是让徐光启对其刮目相看。徐光启是穷过的人,不通庶务,那是一家子都过不下去。朱载堉曾为郑藩世子,家产不说万贯,那也是吃穿不愁。这样的人还能拉下脸面来管庶务,还能安排得井井有条,实在是难得。 朱载堉带着朱常溆主动送给自己的小苦力,一人一把算盘噼里啪啦算了整整三日,总算是将所有账目都理清了。他们估算了日后义学馆的日常开支,自每日,到一年的,余下的钱挪出一部分来,作为考中的奖励,还剩下的,且放着,当作救急钱。 朱常治被拦在宫外三天三夜,想逃都逃不了。有个长辈兼师父盯着,还以身作则,累得他自己也没睡多久。第四天一早,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入宫来给郑梦境请安。 郑梦境这次月子要坐得久一些,依着李建元的意思,最好是三个月,三个月之后要不要继续,还得看郑梦境的恢复情况。 是以朱常治来的时候,郑梦境还躺在床上没起来。朱翊钧陪了一晚上,已是带着朱常溆去启祥宫视朝了,并不在。只一个朱轩姝,帮着母亲照顾着小妹妹。 朱常治回宫的时候都没顾得上换衣裳,沾着泥土的靴子一脚踩进屋里的青砖地上,发出“吱吱”的声响。他脸上一红,干脆将靴子脱下来,整齐地摆在殿外,赤着两只脚往里头走。 朱轩姝听见外头的动静,赶紧走出来,一看竟是几天没见的弟弟,皱起的眉头就松开了。她有些心疼地迎上去,拉着朱常治上下左右细细看了一遍尚觉不够,眼圈都红了。 “瘦了,还憔悴了。这几日跟着叔父一定没好好休息,是不是还饿着了?我先前就听服侍叔父的宫人说,叔父忙起来没个边儿,吃饭睡觉通顾不上。叔母亦还未至京中,定是底下人没伺候好了。跟着你一道去的宫人呢?也没将你看顾好了?” 原本还想和姐姐大吐苦水,说道说道自己这几日有多辛苦,跟着皇叔父过得有多惨,现在叫姐姐一心疼,那点子苦都说不出口,反倒要劝她。“无事,过得挺好的,都按时吃c按时睡了。”怕姐姐不信,还拉了跟着去服侍的太监来说项,“不信你问宋和。” 朱轩姝目光对上宋和,脸上的表情一下就换了,冷冰冰的目光盯得人双腿发软。“若是敢欺瞒于我,仔细你的舌头。” 宋和朝朱常治看了看,殿下正不断朝自己使眼色呢,再瞅瞅没给自己好脸色的皇女,两条腿不自己地开始打战。“回殿下的话,”宋和又朝朱常治看了看,咽了咽口水,“五殿下在宫外很好。” “果真?”朱轩姝的声音上扬,满满的不信。 宋和闭上眼,一跺脚一咬牙,“果真。奴才若是欺瞒殿下,就叫c就叫奴才被天公雷劈。” 朱轩姝这才满意,点点头,“这才像话。这几日你伺候有功,等下让刘都人给你赏银,就说是我说的。” “诶,奴才谢殿下赏。”宋和跪下磕了个头,有些哀怨地朝朱常治投去一眼,又飞快地将目光收好,不叫朱轩姝看出端倪。 朱常治怕姐姐又起疑心,赶忙换了个话头,道:“几日没见母后同妹妹了,她们都好吗?” “好。”朱轩姝笑吟吟地牵了他的手往里头带,“媁儿方吃饱了,才睡下。昨儿闹了一夜,母后也不曾睡好,现在也歇着。”余光瞥见弟弟还赤着脚,责怪道,“就知道你唬我,这冷冰冰的地上怎么好赤脚踩着?仔细着了凉。”赶忙唤来宫人上朱常治屋里去取鞋子来于他穿。 朱常治笑嘻嘻地道:“无妨,我身子好得很。”话音刚落,就打了个喷嚏。 朱轩姝斜了他一眼,亲自从宫人手里接了鞋子,蹲下身于他穿好了。“动作轻些,可别吵了母后同妹妹。” 朱常治“哎”了一声,蹑手蹑脚地先去看了一回朱轩媁。他两手搭在摇篮边上,眼睛转也不转。妹妹看起来,似乎白净了一些,眼睛微微上挑,倒是挺像父皇的。微微嘟起的小嘴有一下没一下地吐着泡泡,就是唇色看起来有些白,显得不那么健康。 心满意足地将妹妹看个够,朱常治伸手轻轻戳了戳朱轩媁的耳垂,这才走。 “妹妹真可爱!”朱常治同姐姐咬耳朵,“姐姐小时候一定也这般可爱。” 朱轩姝微红了脸,抽出手来去打他,“就知道胡沁!” 姐弟俩走到郑梦境的榻边,看了一会儿,母亲还没醒。宫人要给他们搬来绣墩坐,朱常治摆摆手,“不必费那个神。”他牵着姐姐出去,有话要对她说。 “母后看起来好像累极了?”朱常治有些不确定,“我记得,三日前我出宫时,母后还不是这般憔悴的。” 朱轩姝叹道:“有什么法子?母后硬要将媁儿带在身边亲自照顾,旁的宫人都插不上手,就连奶嬷嬷都日日涨着,也不叫喂。夜里头好几次,我都睡下了,还听见母后在哄媁儿。次次这样,母后哪里睡的好觉?你是睡得沉,所以没能听见。我挨得近,自然都知道。” 朱常治觉得有些牙酸,这几日他自己没能好好睡上一觉,已经觉得快不行了。第一日尚且觉得新鲜,到了第二日就想赶紧回宫,第三日更是账本上半个字都不想看。若真和姐姐说的这样,每晚如此,那母后的确是够辛苦的了。 “父皇倒是想过来陪着,只母后不让他留夜,所以都是赶着早早起来,视朝前来看一眼,再顺手把溆儿给带着走。”朱轩姝抖了抖,“治儿,你说外头的妇人是不是都这样?要自己看顾着孩子,若是家境富裕些,大约还会请个下人服侍,这要是请不起,可不得累死了?” 朱常治看了看她,心下了然。二皇姐总是喊着不愿嫁,这些时日倒是消停了,该不会又起了这心思吧?虽然在他看来,妇人确是辛苦,但这话却不能同二皇姐说。要是坚定了她的心思,回头一口咬死不嫁人,又是一桩事。 他挠了挠头,“外头啊,外头的妇人都不见外男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不过c不过,应当不会像二姐姐说的这样,被累死吧?总归家里头有人愿意过来搭把手什么的?” 朱轩姝有些惆怅地点点头,这事儿问弟弟,确是问错了人,以后若是见了大姐姐同舅母,问问她们。 朱常治见她有些不开心,就寻了这几日在外头的趣事与她说:“义学馆的地方老大老大,叔父说往后还要建供先生和学子住的地方。离李建元那儿也很近,走过去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不能出宫的朱轩姝对这些听得津津有味,“你有没有到处去转转?还是就跟着叔父关在屋子里算账目了?” 朱常治有些心虚,“出c出去玩了一下,也没老关在屋子里。这不还有大姐夫嘛。” “大姐夫也会去?”朱轩姝瞪大了眼睛,“不是说他在家中忙着徐骥的功课吗?” 朱常治“嘿嘿”地笑着,“徐骥的功课哪里用得着大姐夫帮忙。”徐光启在八股文上的功底,蒙学是够了,想要教出个进士,可是难上加难要不然,他自己就是入翰林院了。 “二姐姐你不知道,”朱常治拉着她往外头走,“我以前可没看出来啊,大姐夫竟然是那样的男子。”他嘴上不住地“啧啧”,就是不说正题,急得朱轩姝不断地催促,“你倒是快讲啊。” “那日大姐夫领着我丈量学院的尺寸,徐宅里一个下人急匆匆地跑过来,说大姐姐请他回去,我们那小侄子有些发热,哭着喊着要找爹。大姐夫二话没说,把工具给我就跑了。” 想起那情景,朱常治还觉得特别神奇,“父皇还真是给大姐姐寻了门好亲。我后头去问了一圈,才知道,原来呐,自大姐姐除籍之后,家里带孩子的事全是大姐夫一个人干的。大姐姐就还是那个荣昌公主一样,一双纤纤玉手,半点阳春水都不沾。” 朱轩姝觉得有些怪,“大姐姐不像是这种性格的人啊。”按着她对朱轩媖的了解,这种家务事,都是亲力亲为,哪里会叫徐光启回家去。 “这个你就不懂了。”朱常治一副经验十足,老神在在的样子,“都说谁带的小孩子久了,那孩子就亲谁。瞧瞧现在的模样,八成就是在家里头让大姐夫给抱惯了的,一点小事就惦记着爹。” 朱轩姝鄙夷地斜睨了他一眼,“说的好似你带过孩子一样。倒像个老嬷嬷。” 朱常治不服气,“二姐姐要不信,我们就来比比,看看以后媁儿更听谁的话。” “谁跟你比这个,无聊。”朱轩姝吩咐宫人去烧好热水,备下可口的饭菜,“这几日你一定没好好洗过澡,也没吃顿好的。你自己闻闻自己身上的那股味道,臭死了!” 朱常治扭头不断嗅着自己衣服,“有吗?我怎么闻不出来?” “久居兰室而不闻其香,”朱轩姝走在前面,语调拖得老长,“久居鲍市自然不闻其臭啦。笨治儿。” 朱常治没急着反驳,皱着眉拼命嗅着身上的味道。自己真有二姐姐说的那个味道?为什么他就是闻不出来?难道鼻子坏掉了?! 备好热水的太监过来报了一声,“殿下,可以入浴了。” “哦。”朱常治飞快地跑进屋子,把自己泡在浴桶里,舒服地喟叹一声。 没关系,反正皇叔父一定比自己更臭。 和弟子一起吧账给算好了之后,朱载堉给自己放了一天假。说是休息,脑子还是转个不停,一直在想后头的事。 银子的事解决了,学子当也不会少。而今唯一可虑的便是先生了。算术c历学c天文,这些自己和徐光启都能教,他们经改历之后,也算是大明朝小有名气的人了,并不怕有人提出异议。 只是这些都是旁门左道,科举并不考,真正要紧的还是八股文c无韵文。 朱载堉自己偏好于心学,所以私心请了而今有些式微的心学大儒李贽,暂时也并没有请理学先生上课的想法。有韵文,便是诗作了,放眼当今,虽有几个颇负盛誉的,不过在他看来水平并不高,无法与先前王世贞等人相提并论,便是请了来,也是误人子弟。 无韵文请何人前来,朱载堉想了很久。他一直很喜欢归有光的文章,认为其是明朝无韵文第一人。可惜归熙甫已是驾鹤西去,朱载堉没法儿跟菩萨和阎王爷抢人,只能将目光投向现今文人之中。 请谁好呢? 朱载堉想了许久,最后将打上了朱常溆的主意。他现在已是白丁,入不得宫,自然也见不着贵为太子的朱常溆。不过自己身边的这个小苦力倒是可以跑跑腿,当个传话筒。 朱常治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自宫外回去,就跑了趟慈庆宫,不想扑了个空。 单保躬身回道:“回殿下的话,小爷今日还未曾回宫来呢。” 朱常治一愣,这些日子他都是晨起出宫去干活儿,到了宫门快锁了才回来的,都不知道自己兄长最近在做什么。他有些懊丧,早知道就先差人问一下了,倒是白跑了一趟。“可知皇兄眼下在何处?” 单保略一犹豫,“兴许在启祥宫。”近来他近身服侍太子的时候,经常听到小爷嘴里嘟囔着“藩王”c“除籍”之类的话,大抵是削藩出了些状况。若是如此,那最近应该都在启祥宫同天子一起商讨如何解决。 朱常治叹了一声,“我知道了。”脚下一转,又往启祥宫的方向去。 倒还真让单保给说着了,朱常溆的确是和朱翊钧一起讨论这事儿。他们也没让阁臣来,只自己先细细想了法子,反复推导,看是否可行,会受到哪些阻力。两个人忙得连晚膳都没用。 马堂在殿门外禀报,“陛下,太子,五皇子殿下来了。” “那今日就先这样吧,我们明儿再商量。”朱翊钧尚觉得意犹未尽,“让五皇子进来吧。”他边说边将乱糟糟的桌面给信手理了下。 殿门一开,朱常治就忙不迭地进来,“父皇,皇兄。” “治儿刚回宫?”朱常溆打量着弟弟的衣服,眼尖地看到他衣摆上沾着的泥巴,“可曾用过膳了?要是没用过,就留下同我和父皇一道吃吧。”说着向朱翊钧看去。 朱翊钧点点头,并未出言反对。 朱常治揉了揉肚子,“是没吃过呢。”他绝对不是因为皇叔父还有身边伺候的人做饭手艺太差才不吃的! “那就一起吧”朱翊钧转头对田义道,“让御膳房摆饭吧。” “诺。”田义抱着拂尘,出殿吩咐宫人上御膳房去取饭。天子到现在都没进膳,御膳房一定早就备着了,人一去,马上就能拿着饭菜回来。 趁着饭还没来的空档,朱常溆拉着弟弟说家常,“今日怎得想起到启祥宫来?” “唔,溆儿是天天跟着朕,治儿的确是稀客。”朱翊钧回忆了一下,的确这个儿子很少过来。莫非今天有什么大事? 朱常治摇头,“不是的,是叔父让我给皇兄带句话。”跑了两趟,原话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我基本已经想不起来了,大概就是要和皇兄见一面,说什么什么,无韵文先生之类的事。” “哦?”朱常溆挑眉,与父亲对视一眼。他可不记得自己有认识什么大儒,给自己上课的不是翰林院的人,便是阁臣。大明朝历代阁臣大都是翰林院出身,在里头熬资历,总比舍了十年寒窗得来的官身去民间教书来得好吧? “我不知道,记不得啦。”朱常治半点愧疚心都没有。要不是自己白白跑了一趟慈庆宫,哪里会忘掉。反正不是自己的错,哼哼。 他有些抱怨地道:“义学馆本就是母后同皇兄提出来要办的,皇兄你也得了空出去看一回嘛。旁人现在都说叔父的好,你们两个首先想到的,却是落不到什么好。” “这倒是无妨。”朱常溆满不在乎,整个天下都是朱家的,还在乎这些做什么。不过弟弟的话倒是提醒了他,有民望,总比没有民望来的好。母亲先前多次受舆论之害,确是应该替她将名声正一正。 想到这儿,他话锋一转,“我知道了,这几日就抽空去见一见叔父。” 朱翊钧探头看了一回,见饭菜还没送来,便问道:“朕听说徐光启也叫拉去了?他在那儿做什么?” 其实朱翊钧更想问的是,徐光启不在府上,那媖儿同公爹和那个便宜儿子相处要不要紧。有个人做调停,总归比没有来得好。 这倒是多虑了。 朱常治道:“大姐夫忙得很呢。” “忙什么?”朱翊钧心里非常不爽,就知道在外头忙活,也不知道顾顾家。家中老的老,小的还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他他他 这个徐光启!嗐! “忙着看孩子。”朱常治憋笑,“大姐夫可疼孩子了,大姐姐也拿小侄子没法子,还得请了人过来将大姐夫叫回去。” 朱翊钧一愣,“看孩子?!”心一松,不错不错。转念又生起不满来,每日在家带孩子,连正事都干不好,怎么能做大事呢。自己的媖儿又要顾着家里头,又要算计营生,真真是苦。 这就是丈人看女婿,哪哪儿都不顺眼。 朱常溆却笑眯眯地道:“有大姐夫在,想来大姐姐也不会太辛苦。而今徐府下人不多,样样都要亲力亲为,光是处理庶务已是不易。”他朝朱翊钧偷偷瞥去一眼,“母后也是刚生产,要是没有宫人服侍,想来也是累得很。” 朱翊钧一愣,慢慢消化着儿子的话。 朱常治赶忙叫道:“哪里!我前日去看母后,她都瘦了好多,下巴尖儿都出来了。”说起这个就忍不住絮叨起来,“宫人们是不是服侍地不尽心啊?父皇c皇兄,你们倒是劝劝母后,别让她自己带着皇妹了,我看了都心疼。” 朱翊钧默然,他哪里能劝得上半个字,小梦根本就不想见他。要不是每日抽空借着看女儿的名义,大概连翊坤宫都不会让自己走进去。 都过了这么久,这气性怎得这般大,直到现在也不消气。朱翊钧有些心虚地想着。他朝朱常溆投去一眼,见儿子没往自己这里看过来,才松了口气。 可不能叫儿子看出来才是。 “陛下,饭菜都备好了,还请陛下同两位殿下挪步。”田义在隔壁将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妥当了,才过来。 朱翊钧清了清嗓子,“那就过去一道用吧。” 朱常治“哎”了一声,他早就等不及要吃,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朱常溆默不作声地把要离开的弟弟一把拉住,等父亲走到他们前头了,才松开,慢悠悠地跟上。 说到做到,朱常溆第二日就抽空出了趟宫,去见朱载堉。“叔父,治儿说您要见我?” “殿下。”朱载堉先行了一礼,乐呵呵地道,“殿下请坐。” 朱常溆撩了袍子在凳子上落座,“叔父不必如此,我们还是自家人。该不会除了籍,叔父就不认我了吧?” 朱载堉摆摆手,“不敢。”又道,“今日请了殿下过来,乃是想要商讨正事。” “哦?叔父但说无妨。”朱常溆抿了一口又苦又涩的老茶汤,面不改色地放下。口腔里迅速生出甜津来,将这股子苦味给盖过去,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嘴巴舒服些。 朱载堉身子微微往前倾,“是这样。”顿了顿,“我记得今岁八月,陛下安排了翰林修撰充了东宫讲官?” 朱常溆点头,“不错,父皇寻了好几个翰林修撰,不知道叔父指的是哪一个?” “袁姓哪一位。”朱载堉笑道,“殿下也知道,近来我一直想要找一位先生来教无韵文,不过思来想去,觉得都没有合适的。”不由再一叹,“可惜归熙甫去的早,不然除了他,放眼当今还有何人能出其左右。” 朱常溆略一思索,“叔父指的是袁伯修?” “正是此人!”朱载堉兴致勃勃地道,“袁宗道在朝中不起眼,不过其所作的无韵文在士林之中不少人称赞。” 朱常溆有些为难,“不过袁先生应当不会舍了翰林修撰的官职,来义学馆当先生吧?”若叔父打的真是这个主意,那就是说破了嘴皮子,他也不敢应下。这摆明了就是让自己去贴人的冷屁股。 “非也非也。”朱载堉连连摆手,“殿下有所不知。公安三袁而今小有名声,我要请的并非袁宗道,而是他的两个弟弟袁宏道c袁中道。” 朱载堉正色地望着朱常溆,“三袁乃当今无韵文的大家,袁宗道这两个弟弟于科举上大都无甚建树,可在无韵文上却是颇有心得。我想了许久,觉得可以请来。” 朱常溆有些不明白,如果叔父真的想要请人,为什么要找自己过来。打听了袁宗道的住所,直接上门问一问不就行了? 不等他问出口,朱载堉就主动作了解答,“我原是想自己亲自过府,显出诚意来。不过,又怕袁宗道碍于我的身份,不好拒绝。”他起身向朱常溆行了一礼,“所以还得劳动殿下,替我问一问。也不必强求,若是袁宗道觉得不合适,拒了也就无不可。” 朱常溆这才恍然大悟。叔父让自己出面,想来也不是以天家之威相逼,不过是个双方一个台阶可下,愿意来最好,若是不愿意,大家以后见了面也算是点头之交,不伤脸面。 朱载堉知道朱常溆的性子,若是问了,也绝不会直截了当,必是婉转地带一句,让人自己回去细思。 这时候倒是显出有靠谱侄孙的好处来了。一个跟着自己当苦力,一个替自己出面请先生。 朱常溆自然一口应下,不过也不敢打包票,“若是不应,叔父可莫要怪我。” “不会。”朱载堉应得痛快,“本就是抱着试试的心思,便是他们不愿来,也无妨,谁没有什么盘算呢。” 朱常溆又问:“不知道李卓吾什么时候入京?”他还想与这位见一见,听听他对现今朝堂的看法。 “义学馆还在筹建,”朱载堉沉吟了一会儿,“大约明岁快建成了,才会过来。殿下放心,卓吾已经应下了,必定会来的。” 那就好。朱常溆就怕他不愿来。等人入了京,一切都好说。 叔侄俩又说了会儿闲话,宫里新添了小皇女,正是好拿来说的事。 朱载堉有些可惜地道:“这个侄孙女我是见不着了。”又将那日差了人求来的一道平安符从柜子里取出来,“听说是早产的孩子,身子一定不大好。将这个好生压在枕头底下,盼菩萨保佑安乐长寿。” “多谢叔父。”朱常溆接过符,余光扫到窗外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他有点不确定,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又不好这个时候追出去看个仔细。 眼睛一眨,那人就不见了踪影。 朱载堉见他望着窗外,也跟着往外头看。“怎么了?”他倒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陛下?!”赶紧起身,转过来看着朱常溆,“陛下怎得过来了?可是同殿下一道来的?” 朱常溆愣愣地摇头,“我c我也不知道”他记得自己出宫的时候,父皇还在召见阁臣,怎得一眨眼,就在宫外了? 朱载堉顾不得问个仔细,赶紧出去相迎。“草民见过陛下。” 朱翊钧狠狠地瞪了一眼身后的马堂,一定是他被人看出端倪来,才累得自己被发现了。“快些起来,不必行此大礼。”他弯了腰,贴着朱载堉的耳朵,“别嚷嚷啊,朕这是微服出宫,别叫人知道了。” 朱载堉连连点头,“陛”一时也不知该如何称呼,索性先舍了这些虚礼,“快些里头去坐,外头正在建学堂,灰尘大的很。殿下也在里头。” 朱翊钧正想摆手说“不去了”,一抬眼,就见儿子在门前狐疑地打量着自己。 不去也得去了。他硬着头皮走过去。 “父皇”朱常溆一边行礼,一边歪着头奇怪地看着父亲,“父皇是微服出巡,查探民情?” 真真是稀罕了,自武宗之后,朝臣们严防死守,就怕再来个“生擒瓦剌小王子”,大明朝的帝王再难出宫,今日怎得被父亲给逃出来了? 朱翊钧连忙点头,“对,朕就是来体察民情的。”他心虚地不敢看儿子,“你同叔叔谈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朱常溆很老实地交代,“儿臣正打算回宫,父皇可要一起?” 现在怎么能回宫?!朱翊钧赶紧摇头,“朕还没结束,你c你你先回去吧。”徐光启的影子都还没摸着呢,绝不能白出来一趟。 “那不妨儿臣和父皇一起吧。”朱常溆道,“儿臣虽多次出宫,不过每每身边都有许多人护着,不曾真正地体察过民情。”说着就要和父亲一起出门。 朱翊钧脸色一白,拼命朝马堂使眼色,让他给自己解围。 马堂硬着头皮上前,嘴巴咧得老大,脸上皱成朵花儿,“小爷今日在外头呆了不少时候了,快些回宫去吧,莫要让娘娘担心。” 朱常溆看看马堂,再看看不自在的父亲,眼睛一眯。父皇绝对有事瞒着自己。 有什么事,是自己不能知道的吗? 朱常溆左思右想,最后就想到了武宗身上去了。 游龙戏凤,不就是武宗在宫外做下风流事吗? 心里不由生了火气。母后在宫里拼死拼活生下的皇妹,父皇倒好,念着在外头寻花问柳,半年都不顾忌母后的感受。 真要寻了新人,倒是开选秀啊。偏又没这个胆子。 朱常溆越想越气,铁了心不让朱翊钧去寻那等“狂蜂浪蝶”,“我同父皇一起,父皇不回宫,我也不回宫。” 朱翊钧被缠得没法子,他这是想了许久才想到的法子。田义还在启祥宫里假装自己在批阅奏疏不见人呢,也不知道阁臣会不会揭穿了。 若是运气不好,一封八百里加急,必须要上呈自己,可别想再有下回了。 朱翊钧现在真是想哭的心思都有了,怎得运气就坏成这样?寻常听话的儿子今日也不懂事起来。 父子俩就此僵持住,朱载堉没弄明白他们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好说话,就这么陪着干站着。底下一堆伺候的人也不敢说半个字,大气都不敢出。 不远处,徐光启一边掸着身上的灰尘,一边走过来,“伯勤,今日我先回去了。明日我来晚一些,骏儿这几日身上不大好,有点烧,媖儿在家里担心,我得看着些。” 一抬头,不由愣住了。“陛下?”再看看气冲冲的朱常溆,“殿下?” 朱载堉朝他死命摆手。 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们俩可别掺和进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28章 徐光启还没回过味儿来没想明白究竟朱载堉说的是什么。就看见朱翊钧朝自己跑过来。 “来的正好!”朱翊钧这是发自内心的话语“朕我已是许久不曾见媖儿了正好同你一起回去也好看一看我那小外孙。” 后边朱常溆阴测测地来了一句“父皇不是要体察民情吗?怎么又上大姐夫家去了?” 朱翊钧当场僵住,慢慢地转过头,略有些心虚,“这c这不是媖儿除籍了么,他们现在也是良民。我过去看看也无妨的。” “那儿臣也一起去吧。”朱常溆打定了主意今日一定寸步不离父亲身旁。他目光不善地望着父亲,“该不会父皇另有打算吧?” 朱翊钧连连摆手“没没没。”果真是儿子大了,就不听话了。 一把辛酸泪。 事成定局徐光启也反驳不得这父子俩。朱载堉朝他作了个大揖,兄台可走稳咯,别明儿个就再见不着了。 徐光启纳闷了一路,想不通为什么今日就是这般巧,天子同太子都叫自己撞上了。不过他急着回家看儿子没放多少心思在这上头。 朱常溆盯了父亲一路,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我是不会轻易离开”的气息叫朱翊钧有些毛骨悚然,都不敢去看儿子。他心里也觉得奇怪,明明自己出来又不是做什么混账事哪来这么个心虚法。 可腰板子就是挺不直。 徐家现在的下人里,没有认得朱翊钧和朱常溆的,所以都不知道这二位到底是谁,还当是自家老爷邀了好友回家小聚。朱轩媖在后头抱着徐骏哄着,看着不断唤着爹的儿子心里急得不行,也不知道父亲和弟弟上门来了。 迎客的却是徐骥。“父亲,你回来了。”他向徐光启行了礼,抬眼去看。一个中年人,一个年轻人。年轻的那个他倒是有几分印象, 再细细一看。这不就是皇太子吗?! 当下赶紧行礼,“草民徐骥,见过太子。” 朱常溆点点头,两只眼睛微微眯起,盯着父亲不放。 徐骥抬头,这位是太子,那另一位穿着打扮倒是像个富户,不过身上带着寻常人没有的威仪。他心中有个大胆的猜测,又不敢确定,拼命向徐光启使眼色,希望父亲给自己一个明白。 徐光启没心思应付他,只问:“你弟弟如何了?可有退了烧?”边说边脱了外袍,“你娘是不是在后院?让人叫她出来见客。” 徐骥看了看朱翊钧,有几分踌躇,“父亲,这不大好吧。”见太子倒是无妨,人家是手足,可不还有外男在吗,怎么好叫娘出来。 徐光启这才意识到自己没给儿子作介绍。他虎着脸,“看见圣上也不知礼数,真是平日里没教好了你!” 朱翊钧赶忙摆手,“无事无事,都是自家人。”即便女儿除了籍,那也还是自己的嫡亲女儿,这孩子虽与自己没有血脉之缘,但也是名义上的外孙不是。 “草民见过圣上。”徐骥赶紧下跪施了大礼,心里大叫不好。他这是怠慢了天子,往后殿试会不会叫天子记在心上?坏了坏了,统共也就见了这么一面,以后记起来的一定就是今日的事。 完了。两个大大的字飘在徐骥的心头。 还没等下人进去叫人,朱轩媖就先按捺不住了差人过来问徐光启有没有到家里头。 徐光启道一声“就来”,领着朱翊钧和朱常溆往后面去。 朱轩媖听见脚步声,抱着儿子从里头出来,嘴上抱怨着,“怎得这般晚?骏儿都哭得嗓子哑了。”抬头一见,眼泪飞快地浸湿了眼眶,“父皇c二皇弟。”她赶紧抽出手来擦了眼泪,“你们怎得来了。” “来看看你。”朱翊钧走过去,替她拂了拂沾到唇边的发丝,“我的媖儿好似长高了些。”出嫁的时候才十四岁罢了。 徐光启走过去,熟练地从她怀里接过徐骏,抱到一旁哄着,“爹的小骏儿,哭的什么呀?爹回来啦,高不高兴?咱们不哭啦,不哭啦,好不好?”他牵起儿子的小手,向朱翊钧他们挥了挥,“那是你外祖父,还有你二舅舅。咱们同他们问个好,好不好呀?” 徐骏长长的眼睫毛上沾着一颗颗小小的泪珠,好似点缀了璀璨无比的星光。他看了看父亲,再看看朝自己微笑着的陌生人,有些怕生地搂住父亲的脖子,哑着声音道:“外祖父好,二舅舅好。” 奶声奶气的,听起来又柔又软,舒服极了。 朱翊钧走过去,拍拍手,“让外祖父抱抱,成不成?” 徐骏害羞地更往父亲的怀里缩,却坚定地摇摇头,“不好。” 朱翊钧第一次吃瘪,就是在这外孙身上了。他也没恼,“不好就不好。”扭头去瞪了笑个不停的一双儿女。 有什么好笑的!就是天子,也不会样样顺心的好不好! 不听话,一个两个都不听话! 真是气死自己了! 徐光启探了探儿子的额头,还是有些热度,又将手伸进他的衣服里去,摸得一手粘腻,不由松了一口气。“发汗了就好,没事。”用额头去碰了碰儿子,“我们的小骏儿身子可好了,是不是?” 徐骏被父亲的胡子扎得有些痒痒,咯咯笑着,“是,骏儿身子最好了。”又黏着父亲,“爹同骏儿一起玩。” “媖儿你陪着客人说说话,我带着骏儿去花园里。”有个孩子在一旁闹腾,大人们反倒不好说话,“骏儿想玩什么呀?昨儿爹给你做的小木马还欢喜不欢喜。” “欢喜!”徐骏的眼睛亮亮的,“骏儿今日还要玩那个。” “好,就玩那个。”徐光启边哄着,边走远了。 朱轩媖收回目光,将父兄迎进屋子里去,“外头风大呢。”又吩咐下人去重新煮了好水,取了好茶,让人沏了拿来。又想起家中没有好的茶点,自梳妆台的抽屉里数出二十个钱来,叫了个小厮出门去买茶点。 朱轩媖有些不好意思地向父兄道歉,“家里头而今不常备着这些,父皇同弟弟别觉得我怠慢了。” “没有,没有。”朱翊钧只觉得自己都要哭出来了。以前叫孝端皇后捧在掌心里宠着的小囡囡,出嫁时自己给了她十里红妆,现在却过着这般苦日子。 朱翊钧抬起头,让涌出来的眼泪倒灌回去。都是祖宗留下的烂摊子,也是自己想不出旁的法子来,却是苦了他的孩子。 不知京里这个,还有辽东的那一个。全是他无能所致。 方才徐骏的白嫩模样,叫朱翊钧想起了宫里方出生的朱轩媁。也是一般的白嫩c可爱,纯洁无逅。只盼着媁儿日后莫要同她的手足一般才是。 朱翊钧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改变自己的性子,务必要做的更好才是。 “父皇同弟弟今日是特地过来的?”朱轩媖亲自给他俩倒了茶,有些好奇他们的来意。 朱常溆摆手,“我是在义学馆与叔父聊天的时候遇上父皇的。”他斜睨了一眼朱翊钧,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父皇说是出宫体察民情的。” 体察民情这四个字咬得尤其重。 朱翊钧打了个机灵,立刻就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可惜徐光启带着徐骏离开了,不然自己还能多看看。 朱轩媖用疑问的眼光望着父亲,“父皇怎得突然想起要出宫来看民情?治儿不是最近常常出宫,问他一声就是了。” “别提了,治儿的性子你还不知道。”提起这个弟弟,朱常溆就没好话,“不是个靠谱的。让他玩乐倒是一等一的好,让他做正经事,那可不行。” 朱轩媖轻笑,“哪里就有向你说的这样,若真没个正形,叔父哪里会叫他去帮忙。” 朱常溆心里得意,那是因为他推举的人。面上却还心虚着,“不过是叔父见他且算是可造之材,所以才将这个猴儿带在身边调教。” 朱轩媖轻轻一笑,起身自下人手里将装了盘的茶点接过来摆好。她发现朱翊钧的目光一直都朝外头飘,是徐光启方才离开的方向,不由好奇道:“父皇可是想去看看骏儿?” 朱翊钧胡乱地点头,又被儿子狐疑的目光盯得背上起毛,飞快地摇头反驳,“没有。” 朱常溆眯着眼,不断地打量着父亲奇怪的模样,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捕捉到了什么。 该不会自己误会了吧? 如果真是这样,那可就太丢人了。 朱常溆不甚自在地轻咳一声,“难得出来见你一趟,也是头一回见小侄子,不妨我们都去花园里头吧?”说罢,朝朱轩媖使了个眼色。 朱轩媖会意地点头,“也好。”又朝父亲投去探询的目光,询问他的意见。 “好,自然是好。今儿一见,尚不知以后什么时候朕才能再出宫。”朱翊钧自然答应,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终于可以好好看看徐光启是怎么带孩子的了! 朱翊钧头一个站起来,不等人领,就迫不及待地走出去,还不断回头催促着两个孩子。 朱轩媖笑着应了,拽了拽朱常溆,压低了声音,“父皇这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抽得很厉害,如果大家看不到新章,记得说一声哈,我去狂打客服电话让他们解决。 今天姨妈痛,稍微更少一点,明天努力双更,补六千给你们,看文愉快,么么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29章 朱常溆凑近她“大姐姐知不知道父皇同母后置气了。” 朱轩媖自然知道好似是为着开矿的事“这都过去多久了?还没和好?”她看着前头步伐有些急促的父亲“母后看着性子软和是个好性儿的。可实际上啊,该硬的时候一点都不软。” 朱常溆听见姐姐轻轻的笑声,不由转过来看她,“大姐姐?” “大抵这天下,能叫父皇将腰弯成这样的也就只有母后了吧。”朱轩媖的眼神里有几分失落也有几分高兴。 如果当年母后能,是不是就不会那么早就去了? 虽然孝端皇后的死看起来根子是因为前太子朱常汐的暴毙但在朱轩媖的心里,却觉得母亲是一直以来太过压抑。过去她看不破这一层而今婚后,与夫君鹣鲽相伴,感情甚笃,就比过去明白了许多。 父皇对母后一直就只有敬,而不曾有过爱。这于母后而言心中又该多怅然?当年嫁给父皇的时候,她好似才同自己这般的年纪。大婚之夜心里是有过期待的吧,有过少女情怀,幻想过自己会同孝康皇后那样。 纵然是不与孝康皇后那样与孝宗多年一帝一后,宫中不曾有旁的妃嫔。起码,一旬来看个几回,也是好的。 朱轩媖不知道看过母亲有多少次,面对着清冷寂静的坤宁宫叹气。她原以为是母亲叹息自己无法生育嫡子,等有了嫡子后,又觉得是因为嫡子不争气。但现在知道了,那无声的,不断的叹气声中,究竟包含了什么。 朱翊钧的脚步比两个孩子要快,身影渐行渐远。朱轩媖在他后面与弟弟慢慢走着,心里想,也许终父皇这一生,眼中就只会有郑母后一人罢了。 宫中的妃嫔早就不知道被父皇给丢去了哪儿,郑母后也荣登后位,执掌后宫大权。看眼下的情形,也不像是会再开选秀的样子。虽然不像孝宗与孝康皇后那样一帝一后,可又有什么分别呢? 朱轩媖不羡慕,她已是拥有了一份在世人眼中不般配,却最适合自己的感情。她只是为自己的过世的母亲有几分不平。 明明,她的母亲才是最该与父亲琴瑟和鸣的那一个。 可又有几分钦佩和庆幸。都说帝王之爱难得,能留得君主回眸,亦是足以慰藉一生。能留得父皇如此长久的眷顾,郑母后,真的是很厉害。 “都道是一物降一物,大概母后于父皇,便是降住他的那一个吧。”朱常溆在花园门口停住,“我猜想,父皇想来寻大姐夫,大概是欲向其讨教哄孩子的法子。父皇从来都是九五至尊,样样循着自己的性子来,而今碰上了铁板,不得不低头,将那铁板化成绕指柔。” 朱轩媖笑得开心,“真是没想到,竟然还能见着父皇带孩子的模样。”她摇了摇朱常溆的手,“听说小妹妹身子弱,你们平日里可得看顾精心些才是。” “哪里用得着我们看顾,母后自己就将人看作眼珠子一般,现在是自己带在身边呢。”朱常溆一叹,“人都憔悴了许多,父皇怕也是看不过去,所以才想到这个法子吧。一石二鸟。”他摸着下巴,“我们的父皇,说是个聪明人,偏许多事看不破,说不聪明,又总让人觉得厉害。” 朱轩媖嗤笑一声,“还聪明呢,真要聪明,就不会寻了这等迂回的法子,直接对着母后使劲不就行了。还得靠个不知事的婴孩来讨好人。” 朱常溆摸了摸鼻子,“反正呐,女儿心,海底针,我是摸不透的。” 朱轩媖笑眯眯地看着他,“等转过年,姝儿婚配后,就该轮着你啦。可惜我到时候不能同母后一起替你选妃,你自己可得提前和母后通个气,别回头挑了个摸不透的。” 朱常溆的耳根子都红了,“这事儿,还得过几年了。”他挺了挺胸膛,“我现下还很不用想这些事。” 朱轩媖长长地“哦”了一声,不再打趣弟弟,转而将注意力放在朱翊钧的身上。 花园那头的朱翊钧想讨好外孙,几番不成功,只得厚着脸皮贴上徐光启,“咳咳,子先。” 徐光启浑身一颤,眼神复杂地看着朱翊钧。事有反常必为妖,天子这是在打什么主意? “陛下?” 朱翊钧清了清嗓子,想要装出不经意的样子,可太过刻意,落在外人眼中很是奇怪。“子先,骏儿打小的时候,就是你带着?” “是。”徐光启看着玩耍的徐骏,很是温柔,“骏儿且算是我的老来子,媖儿的身子弱,怀胎的时候恰好遇上先太子亡故,心神俱伤,骏儿大约因此故,所以身子特别差一些。媖儿年纪小又为金枝玉叶,头一回做母亲,难免许多事不清楚,我年长些,就将一些事揽下来。” 徐光启笑呵呵地捋着胡须,“徐家过去穷困,请不起下人,骥儿小的时候,我是经过的。虽然那时候忙着科举,许多事并不沾手,但看却是看过的。到了骏儿,虽然初时有些手生,不大习惯,但后来就好了。” “会很烦躁吗?”朱翊钧挠了挠鼻子,“朕指的是,带孩子的时候。” “会,孩童一开始并不知事,只随着自己的性子来。你同他说道理,也说不明白。”徐光启想起刚开始的那段焦头烂额的日子,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下来的,“不过有趣的时候,也是极有趣的。” 他转过来看着朱翊钧,“重要的是,媖儿多了我这个帮手,能更好的休息,处理其他的家事。那时候虽然有陪嫁的宫人在,可哪里比得上父母呢?” “是这样吗?宫人也是无法替代的?”朱翊钧微微垂下了眼帘,慢慢想着徐光启说的话。 这些都是他先前从不曾想过,也不曾遇到的。宫里生养孩子,一直都是有宫人照顾着,有奶嬷嬷奶着,从不需妃嫔花什么心思。郑梦境对先前四个孩子,已是很上心了,但也从未像现在这样执意带在身边自己照看的。 眼前滑过郑梦境照顾朱轩媁后累极了的模样,很是憔悴。 朱翊钧的心一疼。 便是辛苦,也总比朝臣好对付吧? 朱翊钧惦记着宫里,没敢在外头多待,与女儿一家喝了会儿茶就走了。 还顺带捎上了儿子一起。 回宫的路上,朱翊钧对着儿子千叮咛万嘱咐,“若是不幸遇上阁臣,就说朕是因为外头来报说你遇上事,这才急着出宫去寻你的,记住了没?” 一定要把话给串好了,万不能叫大学士们看出端倪来。 朱常溆很怀疑,“先生们会信?”他斜睨了一眼父亲。这都多少年过去了,父皇这点还是没变,生怕叫阁臣给捉了错处。 就好像文忠公还在的时候一样。 “不管信不信,事情就是这样的。”朱翊钧虎着脸,“要听话,儿当听从父母之言。” 反正大学士们也不会特别拆台,只要自己糊弄过去就行了。朱翊钧心里美滋滋地想着。 小心翼翼地自马车上下来,警惕着左右,一路小跑回启祥宫。 启祥宫的殿门紧紧关着,守门的小太监一见天子回来了,赶紧将门给推开,好让人进去。 田义自朱翊钧离宫后,这脑门上的汗就没停过,衣服湿了又干,提心吊胆了半日。现在见人回来了,这才松了口气。 真真是祖宗保佑!要这样的事再多来几次,自己这条命迟早就得交代了。 “快!给朕更衣。”朱翊钧一边走,一边把身上的太监衣裳给脱下来。 几个宫人赶紧上前帮忙,个个的都规矩得不行。 能不规矩吗?打帝后不和,就有心思活络的都人想借着自己近身天子的机会博个名分,只略动了动手脚,就叫朱翊钧给拖出去打了个半死。 宫里年长些的太监暗地里都说那人活该。早些年陛下就因此记恨上了已死了的庶人王氏,要不是碍着慈圣太后的面,早就发落了。 这些年纪轻的宫女儿,就是没个眼力价。想要爬上龙床,能不过去皇后那一关?念着在陛下身上动手脚,还不如上翊坤宫去使劲,看娘娘心肠够不够软,会不会可怜人。 等身上衣服全换妥当了,正好王家屏抱着一摞文书过来。他是接到了急报,所以才特地赶着入宫的,本来今日他是休沐。 “王卿来了。”朱翊钧心里有些发虚,坐得特别端正,“田义,快赐座。” 田义应了一声,指挥着两个小太监搬来绣墩,让王家屏坐下。 王家屏落座后,并不说正事,只来回不断打量着朱翊钧,看的后者很是尴尬。 朱翊钧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脸,难道自己脸上沾了什么东西?“王卿?” 王家屏觉得应该不大可能,但他确信自己看到的那个就是天子无误。都相对了这么些年,难道自己还能认错了?!“陛下今日是不是出宫了?” 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朱翊钧摒得特别牢。 “朕今天一直都在宫里处理政务。”朱翊钧矢口否认,“田义一直陪着朕呢,是吧田义。” 田义能说不是吗?“是,今日陛下特别用心。兴许王元辅在外头见的是长得像的。” “哦,长得像的。”王家屏捻了捻胡须,“本官不过随口一提,田秉笔怎知本官见过陛下?” 完了完了完了!田义咽了咽口水,边上朱翊钧投过来的目光几乎能叫他万箭穿心。百密一疏,百密一疏啊! 朱翊钧狠狠瞪了一眼田义,这个多嘴的家伙。转向王家屏的脸上堆满了笑,“嗯那个王卿啊” “微臣并非不让陛下出宫。”王家屏笑道,“镇日处深宫之中,不知民生民事,却是不妥。陛下有此心,很好。” 王家屏是休沐在家突发奇想,决定上义学馆那里看一看。朱载堉决心建办义学馆的事,在士林之间议论纷纷,都说是善事。王家屏自己也颇为上心,只是平日里并无什么空闲,今日正好得了闲,便过去了。 也是前后脚的事,朱翊钧刚走进去,王家屏刚到。两个人没在门口撞上。 王家屏不欲进去叨扰,只在外头看看,听说义学馆所用工人都是京中穷苦人家出身,今日一看,果真如此。有此善心善举,当今实在难得。发完了感慨,正打算走人,却见徐光启带着天子和皇太子从里头出来,浩浩荡荡地往徐家的方向去。 王家屏本以为自己看错了,回家后仔细一想,里头似乎还有个人长得特别像新任秉笔马堂的,心中便有了五六分的把握。他并非特别古板之人,觉得天子理当于宫中,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天子不能出京,在京城走走也是好事。一个会去义学馆的人,理当没有心思在寻花问柳上。 何况中宫已是多年盛宠,至今不衰,怕是陛下眼里也容不得旁的女子。 虽说妃嫔太少,并不有利于天家的子息繁衍,但在王家屏看来,子嗣少,不打紧,有一个算一个,顶用就够了,总好过生了三十个,三十个全是败家子。 再者,君主沉溺女色,也并非好事。多少国朝都是亡在女子手里的。 现在这样就很好。 诶?!朱翊钧眼睛一亮,首辅竟然没反对?!而且看这口气,好像以后也可以继续出宫? 王家屏道:“陛下想出宫,往后也不是不行。只是人心叵测,身边得带足了人手,切莫暴露了行踪。”虽然只是在京里头走走,不妨事,不过难保有白莲教众伺机欲行不轨。他记得已经除籍的皇四子前几年就遭白莲教绑过,不得不防。 “朕记得了。”朱翊钧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他将王家屏带来的那叠卷宗取了一本翻了没几页,突然想起,“今日王卿不是休沐?怎得又进宫来了?” 王家屏这才记起正事来,“是这样。先前除籍之事在河南试行,效果还算不错,确有不少宗亲主动上衙门递交文书的。河南行省已将这些除籍文书送与礼部,这些便是礼部核实整理后的。” 说起此事,他有些欣慰,太子上此奏疏,真是救黎民于水火,不仅以后河南行省的税赋当是会提高些,河南当地百姓的肩上担子也会轻一些。 不过仅仅是这件事,王家屏并不会入宫。朱翊钧对此很清楚,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让他等不及明天。 “不过此举虽好,却一如我们先前所想的那样,激起不少藩王的骚动。”王家屏的手伸进袖中,突然顿住了,一双浑浊的眸子突然利了起来。 朱翊钧扫视左右,“田义c马堂,你们带人下去,殿内一个人也不许留。去外头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顿了顿,“若是太子来了,先通报一声。” “诺。” 殿中伺候的宫人悉数退出殿外,殿门被紧紧合上。 王家屏这才将袖中的那封信取出来,走过来放在朱翊钧的面前,“陛下,不得不防啊。” 朱翊钧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拿起那封信飞快地拆了看。 “他们好大的胆子!” 朱翊钧恨不得将这封信就此撕了。这就是靠着他养的宗亲真面目!真真可恶至极! 王家屏忙道:“陛下息怒!”他看着霍地站起身来的朱翊钧,“既然能将信送来给微臣,那么旁的朝臣应当也会收到同样的信。依臣之见,当不会是一家,而是几个藩王联手干下的。” 朱翊钧在原地来回踱步,越走越气,胸口起伏越来越大。他高举着信,重重拍在桌案上,怒道:“你说,你说,朕难道对他们还不够好吗?!朕说了要削他们的亲王之爵吗?朕说了要让他们跟着一道除籍吗?哪样同朕说了朕不应的?嗯?” “一群国蠹!国蠹!”朱翊钧怒不可遏地一挥手,桌上的文书通都扫到了地上。 王家屏无法,只得劝道:“陛下!为今之计,是先弄清楚有多少朝臣被收买的,藩王,而今尚且动不得啊!” 就是真的查出来,证据确凿,朱翊钧也不能动他们,只能当作没有过这回事。甚至不能明面上以与藩王私通的罪名贬谪这些犯事官员。 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河南稳不住,其他行省的藩王都会悉数起了反心。大明朝现在根本没有十足的把握去对抗这一波内讧。 北边儿的努尔哈赤,还在虎视眈眈。播州之乱虽已接近尾声,却还尚未完全胜利。人马皆疲,根本无法连番应战。 大明朝的版图看着是大,可实际控制区域非常许多地方都是归附的土吏,根本就不完全听凭朝廷指挥。藩王又群聚于中原地区,一旦起兵,整个中原都会陷入他们的手中,若想调兵,只能往东北辽东c沿海江浙下令。 可一旦调兵,先不说人够不够。女真蒙古来袭怎么办?倭寇佛郎机人借机上岸肆虐怎么办? 这些,朱翊钧全都知道,一清二楚。正因为知道,所以才生气,才愤怒,完全无法控制自己。 朱翊钧仰起头,望着顶上的大梁。他自认已经仁至义尽了,努力去避免了纷争,给了最大限度的保障。可那些与自己有血脉之连的人还不满足,还要对自己步步紧逼。 “太祖真是给朕出了一个难题,天大的难题。”朱翊钧仰天长叹,从来没有一刻觉得自己这么无力。 王家屏心中一叹,天子说得没错,可事已至此,不往前走是不行的。这次政令不过刚发至河南,愿意除籍的宗亲就有四千人之多,这是他远远不曾预料到的。 王家屏知道河南是宗亲大省,可登记在册的宗亲,与文书上一些人根本对不上,凭空多出那么多的人来,心中觉得奇怪。后来与礼部一沟通,才知道原来这些年因岁禄问题,礼部将爵位卡得非常死,十个递交文书上来的,大约只有一两个会加印给爵位,旁的人没入玉牒,只能依附着主家过日子。日积月累下来,竟有一大批人是没上玉牒的匿户。 这次朝廷下发除籍旨意,他们这些人是最高兴的,为了能脱离寄人篱下的生活,也为了能开始重新有个法子继续过下去,这些人蜂拥而至,几乎要将衙门给挤塌了。 河南的宗亲,远不止卷宗上记载的那么一点。除了一百九十二万在册宗亲,还有多少是匿户?! 再往深里去想,王家屏甚至不敢细思。低阶宗亲本就会叫官府克扣岁禄,更遑论没有得到爵位的匿户了,这么多年来,是不是有许许多多的匿户就此饿死家中? 堂堂天家之后,当今圣上的血脉之连,竟叫活活饿死。说出去,谁会信? 若是先前不知道这些,王家屏还可以不去做。现在知道这些人的境况,不由越发赞叹首倡的朱常溆。 人之所以为人,乃是因有恻隐之心。王家屏心中不忍,决意继续推行下去,是以对试图用重金贿赂朝臣,希望可以借用舆论收回旨意的藩王非常不齿。他不知道朝中究竟有多少人会收到这样的信,连他这个首辅都收到了,只怕是人人都有,几个次辅也不会例外。 朱翊钧平了平气,哑着声音道:“速速将礼部送来的文书全都加印后发往河南,让那些宗亲及早成为良民身份。”又道,“中宫送往河南的银两,可有遭人贪墨私吞?” 王家屏摇头,“这倒不曾有人提及,总共三万两,旨意上都是写明了的,十两一个,按人头来算,通是有数的。若是发不到三千人,经手的上下官员都心知肚明必要受刑。” 现在担心的是这笔钱根本不够。中宫给了三万两,孝端皇后之女出了四万两。先前以为这些钱足够应付一段时候,现在看来,怕是一个河南都不够用的。再往后下去,这钱由谁来出?国库是出不起,私帑也快叫三场大战给掏空了。 若是以后出不了钱,后果不堪设想。不患寡而患不均。前头的人有,轮到自己却没有了,天子这是两头不讨好,既得罪了藩王,又遭除籍宗亲的白眼。 王家屏能想到的,朱翊钧自然也想到了。“钱朕再想想办法。”他重重地拍在那封信上,“现今要紧的是先处理了这事。” 朱翊钧整张脸都拧在了一起,“若是朕没猜错,明日视朝就会有人上疏要求收回除籍的旨意。”他冷笑一声,“朕等着,看哪个蠢的先跳出来!” 一个一个,全都等着找削! 王家屏想了想,一咬牙,还是决定先将这个话说在前头,天子心里如何看,那就是天子的事了,自己为人臣子,当为君尽忠。 “陛下,臣以为,当小心沈一贯。”王家屏面色凝重,“其脾性,当不会自己主动上疏,不过向其靠拢的人怕是不少,明日恐会引起一场风波。” 朱翊钧对沈一贯的印象还不错,听王家屏这么一说,第一反应是首辅在和自己告小状。该不会是平日里两人有所摩擦,所以趁此机会心怀不满? 不过很快就否决了这一点。如果王家屏是这种性子,他今日就不会在摒退了宫人后才将那封信拿出来。一个小心谨慎,而且一心为国的人,不会这么做。 保险起见,朱翊钧还是决定问问清楚,“元辅此话怎讲?” “自沈一贯入阁后,臣对其并未有什么偏见。不过近来不少人向臣透露,沈一贯有意在朝中结党,不少江浙官员与其往来甚密。”王家屏不敢将话说得太满,“陛下,宋亡于党争,不可不虑。” 浙党?朱翊钧皱着眉点头,“朕会仔细再看看的。”为何东厂没有及时上报?是田义,还是马堂?他们两个到底谁被沈一贯收买了? 该说的都说了,王家屏长吁一口气,自座上起来,“夜深露重,臣已老朽,就先告退了。” “元辅归家时小心些。”朱翊钧高声将人唤进来,“送元辅回去,多派人手护送回府。” 马堂尖着嗓子应了,殷勤地将王家屏迎出去。 朱翊钧枯坐在位置上,一声长叹。 白日里的好心情,到了此时,全都消散一空。 明明已经很疲惫了,心情也差到了极点,可朱翊钧的脑子还是转个不停。 现今河南有五位世袭藩王,原本是六位,不过郑藩的朱载堉自请除藩后,郑王系就不复存在了。朱翊钧现在要着手开始慢慢削藩,也不可能再去找人来继承郑王的爵位。 这五位藩王之中,为首的乃是开封府的周王,大明朝有名的四大富藩之一。现今承袭了爵位的藩王是朱肃溱,于万历十四年袭封,是周藩第十位藩王。 朱翊钧对这个人的印象不错,是个本分人,从来不会给自己找麻烦,也不曾有见过言官上疏弹劾,这事儿绝不会是他做的。 彰德府的赵王朱常清,是嘉靖四十四年袭封的,也是个不错的人,曾因有善行而受到过嘉奖。也不像是会想到贿赂京官这种龌蹉手段的人。 剩下的三位,唐王c沈王c崇王。 朱翊钧的眼睛盯着屋顶上的大梁,眼珠不住地转动着。沈王朱珵尧,似乎性子并不算安分,经常能受到自河南送来的弹劾奏疏,只是一直被自己压着没有发落。余下的唐王c崇王二人,向来与沈王交好,以其马首是瞻。 答案呼之欲出。 王家屏的话还在朱翊钧的耳边回响着。 不能动,不能动啊! 朱翊钧垂在身侧的手慢慢地握成拳,剪的十分整齐漂亮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掐出十个月牙来。 不!能!动! 朱翊钧疲惫地闭上眼,此时的他尤其想找个温暖的地方,坐一坐,靠一靠。 “马堂。” 一阵小跑的脚步声传来,“奴才在。” “去备銮驾,朕要上翊坤宫去。”朱翊钧睁开眼睛,无力地吩咐道。 起码是在今天,小梦,能不能暂时别生气了?对他笑一笑,好不好? 翊坤宫守门的小太监大老远就见着銮驾过来,飞快地往里头报,“刘姑姑,陛下来了。” “知道了。”刘带金端着手里的托盘转进产房中去,“娘娘,陛下来了。” 郑梦境将刚喂饱的朱轩媁放在自己的床边的摇篮里,“把摇篮推去外头,别让陛下进来,这几日不曾通风,里头味道不好闻。” 刘带金道了声“诺”,刚要推着摇篮出去,就被郑梦境叫住了。 “算了,把窗子都打开,通一会儿风再关上。”郑梦境总觉得心里头有些不安,却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难道是孩子要出事了?!她紧张地靠近摇篮,将摇篮往自己这边又拉拢,细细地看着喝饱了吐泡泡玩儿的女儿。 朱轩媁的面色红润,唇色比起刚出生那会儿红多了,不再那么白惨惨的,只还带了一些紫色。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有精神极了。裹在襁褓里的小手小脚,一下下有力地扑腾着。 怎么看都不像是有事的样子。 不是媁儿,那难道是洵儿?! 郑梦境的心一下揪了起来,自从这个儿子离开之后,每每想起,她就放心不下来。 郑梦境摸索着想从床上起来,叫端着水盆进来给她洗脸的吴赞女瞧见了,赶紧拦下,“娘娘怎么好下床?!李御医都说了,这些日子就躺着,万不能下来的。”她放下水盆,在衣服上擦了擦有些湿润的手,“娘娘是要拿什么?奴婢来做便是。” “我梳妆台左边的抽屉里,里头有洵儿的信,你全取来给我。”郑梦境有些急,“快着些。” “哎。”吴赞女边应着,边将信取了来,放在郑梦境的手里,“娘娘是想四殿下了吧。” 郑梦境漫不经心地应了一下,翻出最近寄来的一封信,如饥似渴地看了起来。虽然信上的内容,她已是看过无数遍,都已经能背下来了,可还是不如捏在手里来得实在。 这是洵儿的字,洵儿亲手写的。墨不是很好,会褪色,纸还有些泛黄,一定是日子过得还不大好,纸墨只能将就着。 信上说他很好,可郑梦境怎么会信?这个儿子,一定是报喜不报忧,不知道怎么苦呢。可偏偏自己都不能拉他一把,只眼睁睁叫他去受了这苦。 郑梦境看信看得入迷,都没发现朱翊钧进来了。他在一旁看了许久,“想洵儿了?”他坐了下来,同郑梦境一起看,“朕也很想他。”很想,很想。 那些吃着自己的,用着自己的宗亲藩王们,挖空了心思要对付他。可自己的儿子却远在边疆吃着苦。 这口气,怎么咽得下? 朱翊钧怔怔地望着儿子寄来的信,眼泪默不作声地落了下来,滴在了郑梦境的手上。 郑梦境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有奇怪的感觉了,不是朱轩媁,不是朱常洵,是朱翊钧。 “陛下?”她轻轻唤道,“怎么了?”犹豫了一下,“可是前朝出了什么事?” 朱翊钧“嗯”了一声,却没说究竟遇上了什么。烦心的事,让他一个人来承担就够了,他的小梦,往后都要好好儿的,再不要于这些事情上费心费神了。 他要她长命百岁,必须得活过了自己寿数。有了生朱轩媁的那一遭,朱翊钧终于明白自己是不能接受郑梦境的离去,与其让他承受这莫大的痛楚,倒不如叫他自私些,先走在前头。 郑梦境抚上他的手,“都会过去的。”一个人的力量也许做不到,不过现在有了朱常溆,郑梦境相信他们父子俩,一定可以走过去的,无论前面的路,再难,再险。 “朕今日出宫了。”朱翊钧收起自己的悲痛与烦躁,挑了有趣的事来说,“去见了我们的外孙,还有媖儿。” 郑梦境垂眸,“可惜我却是见不着了。听说是取了名儿,叫徐骏?骏儿是不是长得同媖儿特别像?” “嗯,眼睛特别像,鼻子倒是像孝端皇后。”朱翊钧把下巴搁在郑梦境的肩上,“媖儿说眉毛和嘴巴像朕,不过朕看不出来。” 两人在屋子里私语着,摇篮中的朱轩媁睁着大眼睛,扭过头来看他们,也顾不上吐泡泡了,咧着嘴笑起来。 不过并未引起父亲和母亲的注意。 朱常洵的信散在榻上,一封一封,饱含着自己的思乡之情,对父母手足的挂念。朱翊钧和郑梦境重新翻开着,彼此猜测着儿子遇到的事,时而开怀,时而皱眉。 刘带金在窗外驻足往里头看。 翊坤宫已经许久不曾有过这样的安宁了。 作者有话要说:汪地一声哭出来,查了半天资料没搞定昨天的6000食言了顶着锅盖飞奔离开现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30章 天子开始在翊坤宫宿夜了宫里先前的那股子妖风不过在顷刻间就消停了下来。 不过改变不仅仅如此。 最目瞪口呆的还要算是朝臣们。 张位十分不解为什么圣上在处理政务的时候还要将个奶娃娃给带在身上?难道就不怕分心吗? 话虽如此张位抬起眼朝窝在朱翊钧怀里的小皇女看了看。 “咯咯”朱轩媁朝他笑了。 皇女真是可爱极了,就像自己家里头那个小孙女一样。也是方出生的样子,一样的爱笑。 张位又看了一眼。也一样的喜欢把口水擦在人身上。 朱翊钧一手抱着女儿颠了几下,一手翻着奏疏。果不出他所料,这几日开始陆续有言官上疏提出先前的除籍之令过于伤财应速速收回。 若是先前王家屏没提醒,朱翊钧还不会在意。现下翻翻奏疏一马当先的全是几个江浙出身的言官。 “张卿怎么看?”朱翊钧眉毛也不抬一下,将这封要求收回旨意的奏疏放到留中的那一堆里去。 张位的眼睛眯了眯天子的意思非常明确。这般心思坚定的圣上,在印象中还是头一回见到。究竟在天子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还是说,是再为人父的关系? 朱翊钧久等不来张位的回答,不由放下了朱笔,再次出声问道:“张卿?” “陛下。”张位向朱翊钧拱手“臣以为对参与播州之乱将士的犒赏,应当相比宁夏之乱略少一些。播州虽战事绵延近两年不过宁夏为北境要地,一旦失守后果不堪设想。” 朱翊钧抱着女儿换了个姿势,将另一只麻了的手轻松会儿。“不过这样一来会不会让将士们觉得朝廷对他们不重视?” 张位略带鄙夷地说道:“武官本就粗鄙不堪,当今重文不重武乃是大势所向,陛下不当太过牵挂于心。”依他看,给武官的金花银和军饷都已是太高了,要知道文职的俸禄可低得要命,若不是家中有补贴,根本就吃不饱饭。 朱翊钧虽不赞同他的看法,但也无可奈何。没有军士拼杀,宁夏c朝鲜c播州三场战役就不会大胜,这些钱确是他们应得的。不过而今国库空虚,也拿不出更多的钱来。 暂且边如此便宜行事吧。待有了钱有了钱 朱翊钧心中一叹,可惜郑国泰去了江陵行商,否则自己还能照旧封了他做皇商,四处去搂钱。人家是拿了自己儿子的钱去建办织坊,自己总不好同儿子争。 “就这样吧。”朱翊钧挥退了张位,将怀中朱轩媁咂巴地有滋有味的手指给拨开。 这般不识愁滋味的模样,真真是叫他羡慕。 朱翊钧将孩子抱去了启祥宫,郑梦境才算是真正能睡个好觉。自从将朱轩媁亲自带在身边后,郑梦境就没有一天是好好合眼睡下的。有的时候刚闭上眼,孩子的哭声就响起了。疲倦了这些日子,总算是有一回难得消停了。 “母后,你醒了。”一直坐在榻边的朱常溆见母亲醒来,将手上的书卷随手放下,起身将她扶起来,“你睡了好久。” 郑梦境从儿子手里接过隐囊,塞在自己腰后,“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刚过了晚膳的点。父皇带着媁儿回来同我们一道吃的,见母后睡得香甜,就没叫起。”朱常溆细细看着郑梦境的面色,“母后饿不饿?小厨房里头还温着药粥。” 郑梦境扶了下额头,睡得太多似乎头有些发昏,“我竟睡了这么久。去端来吧。”虽然没什么胃口,不过多少还是吃一点,要是没了奶,女儿可就吃不上饭了。 宫人很快就将药粥端来。说是药粥,可味道一丝都不带了药味。 郑梦境边吃边问:“姝儿同治儿呢?” “父皇怕吵着你歇息,领着他们上御花园去了。说我不同他俩一样,与母后处得久,所以就留下来照看母后。”朱常溆接过空碗,给母亲递上帕子擦嘴,“大概再一会儿就回来了,已是不早了。” 郑梦境用清茶漱了口,笑骂道:“连媁儿也一并抱走了?也不怕夜里头风大,把孩子给冻着了。” “都已是开春了,不似年前那般冷。况且媁儿穿得并不少,又有嬷嬷们在一旁看着,不会叫父皇出格的。”朱常溆笑道,其实他更想说,就小皇妹裹成个球的穿法,想冻着都难。 郑梦境靠在床栏上,笑了一回,脸上的笑意渐渐止住了。 “你父皇,变了。” 朱常溆挑眉,“变了?” “变了。”郑梦境点头,“以往他不告诉我政事,是因为担心后宫干政。现在不告诉我,是怕我担心。”她拿眼瞥了下儿子,“前朝出事了。” 非常肯定的语气。 朱常溆从未想过要瞒住母亲。他与朱翊钧不同。放眼大明朝,应当只有他和母亲知道几十年后的大明朝发生了什么。他们是彼此唯一的帮手。 “河南的藩王有异动,以重金贿赂朝臣。已经有不少言官上疏要求父皇收回除籍的旨意了。”朱常溆的表情看起来一点都不轻松,“父皇一直为此恼怒,我也想不出有什么好法子。” 郑梦境冷笑,“这群国蠹倒是胃口不小。有多少人收了贿赂?” 朱常溆摇头,“连首辅都收到了信,怕是朝中人人都有。”他一叹,“这也无法,谁让太祖定下的俸禄根本就不够朝臣们吃用的。偏现在也无法提高俸禄。”国库哪里有这个钱。 “有心想贪的人,便是一年于他十万俸禄也一样会贪。”郑梦境垂眸,“人心如此。” 朱常溆莞尔,“母后说的倒是在理。” 郑梦境皱紧了眉头,不断地回忆着重生前自己看过的明神宗实录,希望可以找出解决当下困局的方法。倒不是她不信朱常溆的能力,要论起政事的处理,对方胜过自己万万倍,不过百密总有一疏,兴许自己就会想到他不曾想过的法子。 “此次是在河南行省试行?”郑梦境慢慢理着思路,“打算什么时候推行至旁的行省去?” 朱常溆的身子往前倾,“其实现在要推行,是再好不过的了。光河南一地,愿意除籍的宗亲就有好几千,这还是短短几日内的,若是长久下去,想来必会有更多收获。” “好几千?”郑梦境摇摇头,苦笑道,“光一个河南就有一百多万的宗亲,愿意除籍的不过杯水车薪。但也好过没有,便是最后不曾减少岁禄的支出,也权当是给人一条活路,做了件善事。” 朱常溆现今每次听见有奏疏从河南送来,都会提心吊胆一番。不是怕藩王勾结卫所反了,便是担心送去的七万两银子已经所剩无几。 “怎么?在想什么?”郑梦境见儿子眉头紧皱,不由出声相询。她眼睛一转,“是在担心银钱不够?” 朱常溆很是疲惫地点头,“这是一桩,另一桩便是藩王了。” “若是当初定的地方在湖广便好了。”郑梦境绞尽脑汁能想到的便是楚藩,“溆儿,你可还记得武昌府的楚藩曾出过一件大事?” 朱常溆略一思索,边回忆起来,冷笑道:“何止是一件。朱华奎他还敢打杀了地方官。这等罪恶滔天之人,父皇当年到底为何不将其?!” 这件事的最终处决,一直盘旋在朱常溆的心头。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何父皇当时突然中止了对楚藩的审查,就此将人给放了。 “若朱华奎果真并非朱家血脉,楚恭王妃可真真是胆大包天。这等混淆天家血脉的事竟也能做得出来?!”朱常溆忽然福至灵心,“母后,你的意思是?” 郑梦境点头,“若是定在湖广,我们正好拿此事来做文章。若是我没记错,伪楚王案乃三十一年发生的,可在此之前就已经有人上疏,只是陛下并未理会。你而今可参与政事,不妨去寻寻看,可有卷宗文书。如果没有的话,大抵也就这几年的事。” “不过楚藩的事,与河南怕是搭不上干系。”朱常溆还有些不解,“母后是想借机诬陷河南的几位藩王?” 郑梦境笑了,“诬陷?溆儿,你可真真是不通内宅之事。”她目光中透出一丝精明来,“楚恭王妃为什么会铤而走险抱来自己侄子充作楚恭王之子?不就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恭王妃的地位,好继续享受荣华富贵吗?这样的事在宫外头可算不上少见了。” “我就不信,河南这么多的宗亲,就不会有人为了岁禄c为了私利,冒充天家的!” 朱常溆觉得从这个地方入手也算是个法子,只不过不能大张旗鼓。“怕是不好查吧?” 郑梦境轻笑,点了点儿子的额头,“要人去查做什么?我们原就不想真的搅起乱去动真格儿地除藩,捕风捉影,散布谣言,总会吧?着人上当地去打听一圈,总有舌头长的三姑六婆四处说人阴私事,自她们嘴里听来,再四处宣扬一番,不就得了?” 反倒他们自己身上是干干净净,半点血丝都没染上。到时候消息传入京城,免不了要派去锦衣卫好生盘查,自家尚顾不及,哪里还有什么旁的心思联手勾结。若没查出个好歹来,也就罢了,若是真叫人抓住了把柄。 这项上人头,要还是不要? 作者有话要说:扛不住了,先去睡几个小时再起来写,你们先看着,么么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31章 朱常溆望着母亲的笑脸久久不能回神背上浸透了衣服。 果真是女人心海底针。这后宅之事莫非真能像母亲说的那样搅动整个朝局? 似乎也并非不可能。古往今来亡在女子手里的国朝并不少见。 郑梦境略有些得意地打量着儿子,“怎的了?不认识我了?”她戳了戳朱常溆的鼻尖,“你呀,且有的学呢。”呼,总算有一个是自己能胜过他的了。 郑梦境负责指出方向朱常溆转回慈庆宫去就开始想法子,如何将这件事落实下来。 有了先前的经验朱常溆在父亲面前并不敢太过放肆。哪怕现在看起来似乎风平浪静,可谁知道这不会是风雨来袭前的征兆。 必须小心再小心。 朱常溆心不在焉地任由宫人们给自己更衣洗漱,脑子不断转动着。从被册立皇太子之后,朱常溆所看的奏疏就不是由着他自己的挑的,全是朱翊钧选好了给他的。 如果现在他提出要翻阅过去的奏疏卷宗,会不会横生枝节另起波澜? 朱常溆躺在床上,咬住下唇翻了个身。谨慎起见,还是放弃这个方法比较好。不到万不得已,便不用这个下下之策。 可如果不去翻阅旧卷宗又从何得知楚藩究竟有没有人对朱华奎的身份有所怀疑? 朱常溆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也毫无头绪。烦躁之余,他便做起假设来。 如果自己是楚藩的宗亲,怀疑楚王的身世,那会在什么时候上疏? 楚藩地处湖广武昌府,楚府宗人受当地民风影响,素来彪悍。朱常溆不信如果他们怀疑朱华奎身世不明不会上疏。 肯定是册立为王的时候。那是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 朱常溆模糊地记得,朱华奎是万历八年被册为楚王的。只想不出如果照自己所想,究竟会是哪一位上疏指出。而父亲又为什么没有重视。混淆血统,这是多大的事? 再有,朱华奎被册为楚王时,还年幼,那时候好像是由武冈王朱显槐代为管理府事。后来却换成了东安王朱显梡。这人事交迭之中,是否有什么隐情和缘由? 否则好端端的,换人做什么?朱显槐可是万历十八年才薨逝的,那时候活得好端端的,身体康健得很。平白无故,为的什么换的人?一定是出过什么事。 朱常溆辗转反侧了一整夜,能确定下楚藩确确实实有人上疏,而且一定是在万历八年。剩下的,便是如何说服朱翊钧,让他重新审视这份奏疏,并下令彻查。 一旦有了楚藩这个由头,自己再上疏奏请彻查所有的宗亲,届时祸水东引,拉下河南那三个来,眼前之局也就迎刃而解了。朝臣们的注意力会放在混淆血脉上头,而忽略除籍。 “殿下,该起了。”单保的声音在帐外响起。 一夜未眠的朱常溆应了一声,很是疲惫地起来。困乏疲倦的感觉,与不停转动的脑子混在一起,让他一根指头都不想动。可朱翊钧还在启祥宫里等着他。 幸好今日不用视朝。否则朱常溆不确定自己到时候会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这么睡过去了。 单保一边替朱常溆更衣洗漱,一边道:“殿下可是昨日没睡好?气色看起来很不好,要不要叫太医过来瞧瞧?” 朱常溆揉了揉脸,有气无力地道:“是么?” “可不是。”单保细细看了看他,“眼睛里全是血丝。” 朱常溆皱眉,这模样叫父皇见了,一定会相加询问到底怎么回事。自己到时候要怎么回答? 单保将温热的手巾绞好,递给朱常溆,“殿下。” 朱常溆接过手巾,又抛回给他,“换冷水。” “这”单保有些为难,怕太子受了凉病了。 朱常溆横了他一眼,“快去!”没睡饱的时候特别容易生气。他赶紧深呼几口气,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万不能在父皇跟前露出来。 清冷的早晨,冰水浸过的手巾敷在脸上,片刻就叫人神智清醒起来。 朱常溆用力眨了两下快合上的眼,摇了摇头,拍了拍两颊,觉得比刚才清醒了一些。 “去启祥宫吧。”朱常溆吩咐道,“肩舆可都备好了?” 单保弓着身子走在他前头,“请轿长早已备好了。”将朱常溆扶上肩舆,不无担心地道,“殿下真的不要紧吗?要不要今日就同陛下告假?” “不了。”朱常溆摆摆手,示意请轿长将肩舆抬起,“去启祥宫吧,别叫父皇等久了。” 慈庆宫的宫人们跪了一地,恭送太子离开。 朱常溆坐在肩舆上,眼看着启祥宫越来越近,心思也越来越复杂纷乱。 该怎么解释?该怎么提起楚藩? 肩舆停在了启祥宫外头。“殿下,到了。” 朱常溆如梦初醒般胡乱应了一声,下来的每一步都走得分外艰难。 “儿臣见过父皇。”朱常溆将脸低得很低,不敢去看上首父亲的脸。 朱翊钧刚好批完手上这本奏疏,“你来了。”今天儿子好像有点不对,“溆儿,你过来。” 朱常溆老老实实地走过去,照旧不敢抬起脸。被父亲捏着下巴抬起,“怎么了?昨儿晚上没睡好?脸色看起来这般差。” 朱常溆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如果说没睡好,父皇一定会追问自己。 脑子里飞快闪过册封大典上的景象。众人望着自己时的震惊,一切都好似成了慢动作,连他们被风吹拂而飘动的发丝都看得一清二楚。 仅仅一瞬间,朱常溆似乎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 嘴巴比脑子动得还要更快一些,“父皇儿臣昨夜梦见了太祖。” “哦?”朱翊钧觉得有几分好笑。祖宗早就驾崩了,除了容像,他们根本见不得真颜,便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都谈不上。“太祖同你说了什么?” 朱常溆垂眸,“太祖将儿臣大骂了一顿。” “好端端的,骂你做什么。”朱翊钧捏了捏儿子的脸,“这些日子,你并未做错什么事。” 朱常溆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父皇的面色,“太祖说,儿臣未能将混淆天家血统之人查出来,理当问罪。”他可怜兮兮地扯着父亲的衣袖,“太祖还在梦里取了鞭子要打我,幸好有皇祖父替我求情,这才免了一顿打。” 朱翊钧揉了揉儿子的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神鬼之说,向来都是玄妙无比。告诉儿子这是不可能的,似乎也不对。若真是如此,世人又何必求神拜佛呢。 “太祖好凶哦。”朱常溆瘪着嘴,很是委屈的模样。 朱翊钧漫不经心地答道:“太祖半生戎马,身上沾了煞气,自然看起来要凶一些。”他想起了皇太子册封大典时发生的事。媖儿平安产子,一直惨败的播州大捷。这个儿子真的是命定天子,受到了祖宗神佛的眷顾吗? “太祖同你说,有宗藩混淆血统?”朱翊钧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儿子的表情,“可有说是哪一位?” 朱常溆摇头,“这倒不曾说。只道是有。我后来等太祖消了气,去问他,太祖也没理我,好似生了大气。” “朕知道了。”朱翊钧将早就理出来的几本奏疏推了推,“今日你看看这些。” 朱常溆乖乖应了,抱着奏疏去了专门给自己准备的桌子那儿细细翻看,斟酌着处置的方式。 朱翊钧时不时抬头看看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午膳后,朱常溆因实在太困,所以向朱翊钧求了一个时辰去歇午觉。朱翊钧见他眼皮子直打架,快要撑不住了,欣然应允。 待儿子去了偏殿,朱翊钧唤来马堂,“你去将藩地的奏疏取来。” “陛下想看的是哪一本?”马堂恭恭敬敬地问道。 朱翊钧一愣,儿子说的模糊,他也不知道究竟是要看哪一个。想了想,觉得一直自天津的马堂可能对这些并不熟悉,另又唤了一直在宫里服侍的田义来。 “田义,你想想,自朕登基以来,可有谁是被弹劾非天家血统而袭爵的?”朱翊钧自己也有些不清不楚,只得问他。 田义想了想,“奴才倒是记不得了,不过这几年似乎并未有过此类奏疏。若是有,当是前几年的事了。” “是了。”朱翊钧想起来,“你去翻翻万历十年以前的奏疏。”万历元年至万历十年,这段时候文忠公还在世,朱翊钧谈不上真正地亲政,许多事都是交由文忠公处理的。 田义答诺,与马堂擦肩而过的时候,朝对方投去得意的一瞥。 与自己斗,哼,且嫩着呢! 马堂无声地冷笑,收起全身的锋芒,乖顺地立在殿中随侍。 当今天子,可不喜欢那等锋芒毕露的人。 如今是万历二十六年初,这二十六年奏疏浩繁,便是仅为前十年的奏疏,也够田义翻上一阵子的了。司礼监几个小太监一起在堆积着灰尘的文卷中翻拣着,不时因灰尘而咳嗽。 田义端着茶碗站在他们身后,不时地敦促着他们快些。 “爷爷,找到了!”一个小太监捧着发黄的奏疏,将上头的灰尘都用袖子擦了,“爷爷瞧瞧,可是这本?” 田义翻开,先看了最后的署名,乃是楚藩府内宜宾汪若泉的上疏。再看内容,所奏的乃是楚恭王的遗腹孪生子并非天家血统。 就是这个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璃子鸢的手榴弹,还有光影相生和莫欺人的地雷,么么哒 谢谢青纤引君c沈雁c平凡c红舞华裳c我爱818c智障十三c我是一个有原则的人凉白开c还有没有名字的小天使,谢谢你们投给我的营养液 通宵的后遗症就是脑子整天的混里混沌的,果然是年纪大了 今天又救了一只流浪小喵子,才一个月大,两只手捧着都有空,好小好小好小。这是我救的第四只猫子了,希望它的主人快快出现,不然我家狗子要吃醋吃死了 看文愉快么么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32章 郑梦境眯着眼睛看着朱翊钧熟练地给朱轩媁换尿布心里止不住发笑。 换作几年前谁敢想到当今天子会做这等事?宫里多得是伺候的宫人哪个干不行非得自己来。 最开始的时候,郑梦境在边上看得心惊肉跳,生怕朱翊钧下手重了,将还没长好骨头的孩子给伤了。偏又不能直说,生怕搅了他的兴头叫他面上尴尬平白让人看笑话。 别说郑梦境,就是朱翊钧自己都怕得要命。手稍微将孩子的双腿抬高一点边上的宫人一个深吸气,他的手就直发抖觉得自己是不是抬得太高了。可略放低一点,污秽之物就染上了朱轩媁的腿脚,不得不绞了帕子擦洗一遍,几次下来一双白嫩嫩的腿都红通通了。 想起徐光启说的话,朱翊钧现在才真的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做苦中作乐。带孩子这事儿一开始确是很不容易。一路做下来,整个人都腰酸背痛的比在桌前坐了一整天还累。 不过后头上手了,就习惯了。有的时候看女儿清清爽爽,笑个不停的模样朱翊钧觉得辛苦还是值得的。他甚至发现自己对这个女儿,远比对其他孩子来得上心些。有时没带在身边,坐在启祥宫的时候,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心里总是挂念着什么。 兴许这就是自己带,和旁人带不一样的感觉。宫人服侍着,自己不知其中辛劳,现下自己来做,就分外不一样了。 朱翊钧从宫人手里接过手巾,擦了把脸上的汗。将干干净净的女儿抱去郑梦境边上。望着女儿的笑脸,他有些恨恨地道:“也不知日后便宜了谁家小子!” 郑梦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亲了亲女儿的小脸蛋,“这还没满周岁呢,陛下就想着这事儿,是不是还太早了些。” “不早了,一眨眼的功夫。”朱翊钧叹道,“今岁要是再不给姝儿选驸马,可就拖得太久了。” 郑梦境心里一算,“可不是么,都十七了。这个年纪便是放在宫外,也有些大了。”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本来都要挑好了,偏赶上前太子病殁,后来慈圣皇太后c孝端皇后又接连过世。朱轩姝要守孝,孝期怎能议婚。一拖两拖,这就给耽搁了。 朱翊钧倒在榻上,右手枕在脑后,眼睛顶着顶上的帐子发呆。“这次就不弄那么大阵仗了,直接让底下的人挑好了,将名单呈上来,我们自己个儿再细细斟酌哪个好。” 郑梦境心里记挂着朱轩姝,知道她对成婚生子这事儿心里还是有疙瘩在,便加了一句,“还得让姝儿偷偷瞧一回,她心里喜欢了才好。” 朱翊钧不以为然,“要是她看中的是哪个最差的呢?她一直在宫中,哪里见过什么人。识人不清,可就是一辈子的事儿。”大明朝有守寡的公主,却从没有和离的公主。“要我说,这事儿还得我俩拿主意。最多放放水,让溆儿帮着看一回,我们且当没瞧见便是了。” 郑梦境张了张嘴,还是没说什么。她心里对朱翊钧的话有些不以为意,但又觉得不无道理。左右为难之下,还是打算以后再看。反正现在连预选名单都没呢,且不担心这些。 朱轩媁打了个哈欠,两只眼睛慢慢合上,显是要睡了。 郑梦境轻轻地将她放在床边的摇篮里,朝朱翊钧“嘘”了一声。 “媁儿睡啦?”朱翊钧把声音压得极低。 郑梦境点点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推着摇篮,时不时朝里头看一眼。 宫人上前把帐子放下,将烛灯都灭了,只留了一盏在桌上,悉数都退了下去。 郑梦境躺在靠墙的那一头,调整了下姿势,扭过头来问:“陛下打算给姝儿挑什么驸马?” “唔”朱翊钧想了想,“这回想看看锦衣卫里有没有合适的。” “武官?”郑梦境有些犹豫,“会不会有些粗鄙?姝儿叫我们养的娇气,嫁过去会不会受欺负?” 朱翊钧揉了揉她的头发,“姝儿是公主,谁有这胆子?”他侧头看了眼摇篮,朱轩媁正在里头睡得香甜,自己也跟着打了个哈欠,“且睡吧。选驸马的事还早着。”说着将人揽到怀里来。 郑梦境靠着他,“可不能再晚了,姝儿年纪不小了。” “朕知道了。”朱翊钧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句。 第二日,田义天还没亮就早早地就从启祥宫赶过来,把马堂给轰回去。嘴上却是说得好听,“马秉笔昨夜伺候陛下辛苦了,早些回去歇着吧,可别累坏了。” 马堂皮笑肉不笑地回道:“伺候陛下乃是本分,且累不着。”心中虽有不满,却不欲在自己还未于京中立稳的时候与田义这个老油条起冲突,“咱家就谢过掌印的美意了。” 田义朝不带一丝留恋离开的马堂撇去一眼,心中冷笑不已。背过身时,已是换了副面孔,专心致志地守在门口等朱翊钧喊进去。 今日不用视朝,朱翊钧就偷懒睡了个晚觉,比平日要晚起一盏茶的功夫。田义也不曾催,恭恭敬敬地半弯着腰,守在门口一步都不挪腾。吴赞女从旁经过的时候,免不了多看了几眼,心里啧啧称奇。 也亏得有这么身本事,要不然哪里吃得消服侍圣上。 幸好娘娘从来都是个好性儿,不计较这些。 吴赞女心里畅快,哼着小曲儿自田义身旁擦肩而过。 摇篮里早就睡醒的朱轩媁一下下地对空踹着脚,想要从襁褓里头挣出来。许久都没能挣脱,脾气就上来了,“哇”一声哭开了。 哭声惊醒了郑梦境,她揉了揉眼,一把掀开了被子。“媁儿?”她将身子越过睡在外边的朱翊钧,探着身子将孩子抱来怀里。“媁儿不哭啊。” 朱翊钧也叫这震天响的哭声给吵醒了。“媁儿醒了?”他揉着睡眼,只觉得还没睡够。不过外头天色大亮,是时候该起了。 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醒了一会儿神,朱翊钧才高声唤人进来。 田义抢在头一个进去,“陛下,娘娘。” 郑梦境推开窗户,朝外头看了眼,“今天日头倒是好,等会儿带媁儿上御花园玩去。” 朱翊钧端了茶来漱口,回头道:“记得多穿些,外头风大,看那树叶子被吹成什么样了。”又吩咐刘带金,“仔细伺候娘娘同小皇女,别让她们在外头待太久了。” 刘带金福了身子道诺。 朱翊钧换好了一身衣服,凑过来在郑梦境的脸上亲了一下,“朕走了。” “嗯。”郑梦境眯着眼,抱着女儿懒懒地缩回被子里。她还想再睡会儿。 朱翊钧捏了捏她的鼻尖,“懒虫。朕走了啊。” “嗯。”郑梦境用被子把鼻子给盖住。 外头銮驾早就备好了,就等着朱翊钧。田义一路随侍在侧,趁着机会向天子邀功,“陛下,奴才找着了!” “嗯?你找着什么了?”朱翊钧一下子没想起来。 田义心里有些急,该不会陛下昨日只是一时兴起吧。他小心翼翼地提醒,“就是那个c那个宗亲的奏疏。” 这么一提,朱翊钧就来了精神,“找着了?是谁上的?哪儿送来的?” “是楚宗的宜宾,汪若泉所上的奏疏。”田义加快了脚步,免得被銮驾落在后头,“其怀疑现今楚王朱华奎及其胞弟宣化王朱华壁并非楚恭王的遗腹子。” 朱翊钧面色一沉,“奏疏呢?” “奴才放在启祥宫了,就摆在陛下的桌上。”田义低垂了头,不叫人瞧见自己脸上的笑意。这么一来,算是能在陛下心里扳回一城了吧。 他早就看马堂那张要死不活的嘴脸不爽很久了。等自己再重夺帝心后,看他怎么折腾那老小子。 朱翊钧定了定神,催促着请轿长们速度快一些。他等不及要去看那封奏疏了。 在走进启祥宫的时候,朱翊钧还在回忆,究竟为什么这封奏疏当年并没有引起自己的重视。按理来说,这等混淆血脉之事非常严重,就是不信,也该着人去武昌府问一问。可他的记忆中完全没有这一段。 朱常溆早父亲一步就在了,他趁着殿里人不多的时候,在上首的书桌那里晃了一圈,一冲眼就看到了田义特地放在那里的奏疏,偷偷打开看了眼。果真就是关于朱华奎身世不明的那封奏疏。 万历八年那时候的父皇年纪还小的很,执掌大权的当是文忠公。 晃回了位置上,朱常溆手捧了一本贞观政要假装在看,心里却想开了。便是当时父皇年幼,不知其中利害,文忠公总不会不知道。为何连他也没有动作呢? 不过这些都不打紧,只要现在重新让父皇正视起来就行了。 朱常溆捏了一个包子,小口小口嚼着,时不时翻过一页书,可全没看进去。等外头传来脚步声,他赶紧咽下了嘴里的东西,放下书,起身相迎。 当是父亲来了。 不过可得想个法子,让父亲差人上武昌府看一看,问一问。现在光凭一封十八年前的奏疏,就轻易拿人问罪,于情于理可都说不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33章 一进门就看见儿子端端正正地朝自己行礼。朱翊钧眯着眼心里有些雀跃这样的勤勉自己可算是放下了心。 “起来吧。”朱翊钧经过的时候看见儿子嘴角沾上了包子皮伸手捻了下来,“都多大了,吃东西还同孩子一样。”他快步走到桌前,“田义,去将朕的早膳取来。今日朕就在这里用。” 他搓了搓手桌上的奏疏堆积成了一座小山。今日得赶紧看完才是。 虽然明天还是会有同样的多奏疏。一日复一日几乎都没个头。 朱常溆巴巴地走过去,“父皇儿臣昨日的奏疏都已经看好了。”他将奏疏拿过来,每一本里头都夹了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他的意见和看法。 朱常溆是太子,还没有资格直接在奏疏上批红,所以便用了这个方法。若要一本本看完口述,所费时间太多,也容易遗忘。倒是记在纸上他与父亲可以两不干扰。 朱翊钧认真地看了一遍,点点头“不错。”这段时候来太子处理政务的手段越发老练了,“往后诸如这类的奏疏,都由你直接批红就是了不用再拿来给朕看。若是有疑惑的,拿不定主意,再来寻朕。” 朱常溆心中雀跃,这意味着父皇开始信任他了。 朱翊钧看着儿子因为激动而红扑扑的脸,伸手捏了一把。啧,果然没有媁儿的捏起来舒服。 “好了,去吧。”朱翊钧将田义分好的奏疏交给儿子,“今日看这些。” 恰好田义端来早膳,朱翊钧边吃边处理起政务来。不过他并没有急于去看田义特地摆出来的那本汪若泉的上疏,将这本另外放开,先处理眼下的。 时间匆匆而过,这一日与往常并没有什么区别。处理奏疏,接见朝臣,召来阁臣商讨政务。一切都与以往一样。 天气渐渐转热,白昼越来越长,到了寅初的时候,宫人才将灯笼点上挂起。 朱常溆掐着点,处理完最后一本奏疏,坐在位置上伸了个懒腰。 “累了?”朱翊钧笑道,“今日留下同朕一起用膳吧。”他扭头吩咐午后来守值的马堂,“记得吩咐御膳房,给太子的那份也备上。” 马堂低了头,应诺,一路小跑出殿,差人去一趟御膳房。 这时候,朱翊钧才有心思将汪若泉的奏疏拿来看。草草看了几眼,他向朱常溆招招手,“溆儿,你来。” 朱常溆把嘴里垫饥的白糖糕咽下,抓起茶碗灌了几口,急匆匆过来,“父皇。” “急的什么,小心别噎着。”朱翊钧替儿子拍了拍胸口,将奏疏给他,“你看看这个。” 朱常溆早就偷着看过了,里头的内容了然于心,此时不过装了样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父皇怎么看?这汪宜宾说的,可会是真的?” 朱翊钧沉默一会儿,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说不准。不过朕倒是想起来,为何朕对这本奏疏没有印象了。” 朱常溆默默地听着。 “万历六年的时候,文忠公于福建试点清丈,意欲推行条鞭法。”提起自己的先生,朱翊钧的神色有些黯然,“万历八年的时候,正式推行于整个大明朝的关键时刻。”他扭头望着儿子,眼睛里有一些叫人看不懂的东西。 “那时候文忠公就已是抱病在身,为了实行条鞭法,他连番上疏让朕夺情。也许,当时他不愿在这个节骨眼上分心,而是一心一意地想要实现他自己的抱负。” 朱常溆不知道父亲说这个话,是责怪文忠公权柄加身,忽视天家更多,还是感慨文忠公执意实现志向更多。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放在以前,朱翊钧也许会一味地去指责张先生。可如今,桩桩件件,没有哪一个是不棘手的。他体会到了彼时文忠公的心思。他对这位恩师,感情是复杂的,既恨他,又敬他,说来也许荒唐,作为堂堂天子,他在心里,大约还怕着他。 可朱翊钧现在看清了,没有当年文忠公执意推行条鞭法的执拗劲,宁夏c朝鲜c播州,这三场大战就打不下来。而今他在消耗的,全是当年文忠公一分一毫积攒下来的家底。 “父皇?”朱常溆见父亲陷入思绪,久久不出声,轻轻唤了一声。 朱翊钧醒过神来,朝儿子笑了笑,其中苦涩滋味,叫人几乎要垂泪,“是朕害死了文忠公的长子。若当年没有清算,张敬修就不会死。朕食言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几乎到胸口胀痛才缓缓吐出来,“待朕驾崩后,你记得要加恩于张家。” 朱常溆点头应了,这是父亲在为他铺路。直到现在,士林之中还有人对当年的清算口诛笔伐。加恩于张家,可以让自己获得更多的士林好感,为以后的执政之路打下一个还不错的基础。 “往后行事,你当三思而行,莫要听凭小人之言。”想起张鲸c张诚这两个混账,朱翊钧现在还有气。只是人早就已经磋磨而死,想要叫来面前打一顿出气都不行了。 朱常溆恭敬地行礼,“父皇的话,儿臣铭记于心。” 马堂在殿门外扬声道:“陛下c太子,晚膳都摆好了。” “先去用膳吧。”朱翊钧从位置上起身,“你今日且晚一些走,用完了,朕要同你一起商量楚藩的事。” 朱常溆应了一声,乖乖陪着父亲去偏殿用膳。 食不言,父子二人对坐默默地用完晚膳。气氛有些叫人不舒坦。 朱翊钧挠了挠头,有些苦恼,“还是上翊坤宫去吃来得好,人多,也热闹些。”最关键的是小梦从来不在乎这些,吃饭还能说说话,逗逗乐子,胃口都好一些。 朱常溆不无赞同,有弟弟那个活宝在,几乎每天都能听到新鲜事。对于身处宫中的他而言,是一个绝佳的获得宫外信息的时候。 两人用过膳,就上不远处的御花园去消食。 朱翊钧特地嘱咐宫人离得远一些,好让他和儿子说说话。 夜里的御花园被高挂的灯笼照得明亮,春时百花绽放,夜中赏花别有一番趣味。不过朱翊钧的心思并不放在这些风花雪月之上,“你怎么看?” 不用朱翊钧提醒,朱常溆也知道父亲这是问自己对汪若泉那封奏疏的看法。他想了想,“若是当年奏疏刚上来的时候就立即审问,楚宗当无话可说。现在已过去了十八年,贸然审问,怕会引起楚宗不安。” 前有河南试点宗亲除籍,后脚就闹出楚王身世不明,无论怎么看,都会叫人怀疑朝廷想要除藩。 虽然现在的确是这么在做,可朱翊钧和朱常溆最初抱持的目的是减少低阶宗亲,温和着来,太过激进难免生乱。朱常溆比任何人都清楚,现在是大明朝的末年,整个国家都岌岌可危,绝不能轻举妄动。 “朕也是这么看的。”没有理由,轻易发起审问,这很不妥。“不过既然太祖说了,又确实有汪宜宾的奏疏,楚王的身份的确值得怀疑。” 朱常溆心中一动,想起先前母亲对自己说的话。“父皇,倒不妨先派了人上武昌府去打听。如果楚王果真非楚恭王之子,民间亦会议论纷纷。就寻那些老人,他们活得久,兴许当年还听过。” 朱翊钧想了想,“嗯。可行。” “再有,当年武冈保康王代理府事之时,似乎楚王府也出过一些乱子。”朱常溆道,“不妨着人也上那儿去问问。” 这点朱翊钧倒是有些犹豫,“可是武冈保康王不是六年前就过世了?现在去问,怕也无人知晓吧?” “总有当年服侍的老人还在,既然都上武昌府去问了,多知道一些也是好的。”朱常溆努力说服着父亲,“总不能平白无故就叫楚王担了身世不明的名头,若是轻易定罪,两边谁都不服。” 儿子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朱翊钧沉吟了一下,“马堂!” 一直尾随在身后的马堂立刻小步上前,“陛下。” “你自东厂挑人,去一趟武昌府,叫人打听打听,楚王的身份究竟是怎么回事。武昌府当地的情形又如何。”想了想,朱翊钧还加了一句,“莫要惊动了当地的官府,也莫要让楚王府知道。” 马堂低眉顺眼地通应下,“奴才这就去办。”虽他的秉笔之位的确比田义要低,不过有东厂在手,以后为天子效力的地方还多着呢。 且不急于眼前的相争。 接下来就是要等消息了,再没有进一步的信息前,朱翊钧和朱常溆不能擅动。至于朝臣递交上来的关于收回除籍的奏疏,暂时还能拖一拖。 朱常溆在心里将事情全都理了一遍,心里有几分放心。父亲别的不行,同朝臣打太极也算是这十六年来积累下的功力了。 朱翊钧打了个哈欠,今天没睡够,他觉得有些累了。“朕还要上翊坤宫去看媁儿,溆儿今日宿在哪儿?” “儿臣要回慈庆宫去,昨日看的书还没看完。”朱常溆跟着父亲慢慢往回走。 朱翊钧叮嘱道:“莫要太晚了,伤眼睛。” 朱常溆点头,脚步分外轻快。 第二日天尚未亮,早起的朱翊钧就见到了在屋外等了许久的田义。田义昨夜本不守值,合该午后才来与马堂换班的。实在是因有事紧急,不得不赶紧来见。 “陛下!昨夜张大人病危!” 朱翊钧一愣,觉得有些莫名其,“哪个张大人?” “内阁大学士张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34章 朱翊钧对这个消息感到不可思议。昨天他还召见了张位怎么今天一起来就说人病危了呢?他顾不上更衣洗漱赶忙问道:“此事当真?!” “确定无疑。”田义面色严肃“是昨夜犯的病张家人连夜向元辅求了手令,入宫来请的太医。” 郑梦境也顾不上女儿,趿拉着软鞋走到朱翊钧的身边,“可曾有让人去张府瞧瞧?” 朱翊钧沉着脸,“现在宫门才刚开昨夜应当只有太医去了。”又问道“为张位诊治的太医可回了太医署?” “尚不曾,还留在张家只身边的医官太监入宫回报,说是不大好。”田义紧跟着转进去的朱翊钧“陛下,是不是着人出去看一看?” 朱翊钧催促着宫人给自己换衣服,“你亲自去一趟。”顿了顿,“今日免朝一日,先处理此事。” “诺。”田义急促地迈着小碎步自翊坤宫出去。 两个主子的面色不善,令整个翊坤宫的气氛都凝滞了。宫人们大气不敢出就连摇篮里的朱轩媁都好似受了影响,不哭也不闹,只睁着眼乖乖躺着。 朱翊钧草草洗了把脸嘱咐郑梦境,“今日朕会有些忙,你自己个儿仔细些。”原还想让她派人去一趟张家,转念一想,小梦在这些事上向来比自己细心,倒用不着自己再叮嘱什么。 郑梦境披了件外衣,将朱翊钧送上了銮驾。往里走的时候,问着身边的刘带金,“你说这件事,太子会不会也得到了消息?” 刘带金细细想了想,“倒是不知,奴婢跑一趟慈庆宫去问问。” 郑梦境点头,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担忧。 张位前世的寿数是多少,郑梦境已是记不得了。这个不是顶重要的。现下的问题是,原本还算稳固的内阁出现了裂缝。张位这次的病看来并不轻,也无法做到留职。那么,这个空,就得有人补缺。 郑梦境的心剧烈跳动着,将内阁中的人一个个算过去。首辅王家屏,次辅赵志皋,次辅沈一贯,余下的一个东阁大学士陈于陛,倒是不用太计较。 四人之中,最叫人担心的便是沈一贯。 沈一贯,沈一贯。 郑梦境方要跨过门槛的脚突然一顿,收了收,一脚踩在门槛上。身侧的刘带金赶紧将跌倒在地的中宫扶起,“娘娘,可摔着没?” 郑梦境白着脸,摇摇头。她的嘴唇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来了,终于要来了。 未来将会是继癸巳京察后,最激烈的一次党争。 郑梦境深吸一口气,如果自己没有记错,这一次补缺的当会是沈鲤。这一位,于朱翊钧还是东宫太子的时候,曾为东宫讲官。为人刚直,公私分明。 而反观沈一贯而今在朝中上跳下窜,不断与江浙一带的官员勾连。他们两人之间的冲突,是本质上的,是性格导致的。 郑梦境不知道现在沈鲤在朝中担任什么样的职位,只知道这位一定还活着万历四十三年才过世。 “差人去同太子说一声儿,今日若是得了空,上我这里来一趟。”郑梦境咬着牙吩咐道,额头上沁出大滴大滴的汗珠,方才那一跤,叫她崴了脚,钻心地疼。 刘带金迭声唤了人来,帮着自己一起将郑梦境扶上床,又自去叫太监请来太医给她诊治。 郑梦境从她手里接过帕子,胡乱擦了擦身上的汗,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事情一定不会像自己想的那样坏,总有转圜的余地。现在的她不是孤身一人,还有儿子在帮着自己。他们知道以后将会发生什么,总有法子的,总能有应对之法渡过去的。 “娘娘,快歇歇。”刘带金抽掉隐囊,让郑梦境好躺下去。她细心地为中宫盖好锦被,让边上的都人好生照看着,自己去了一趟启祥宫找朱常溆。 今日天子必会因张大人之事而心烦意乱,万不能去叨扰。娘娘伤了脚的事,只能同小爷说说。 不曾想,去启祥宫后,吃了个闭门羹。朱翊钧拉着儿子关起门来在商量事。刘带金放不下翊坤宫的郑梦境,急得跺了跺脚,只能反复叮嘱朱常溆身边的太监,又转回去了。 田义带着赏赐,在张家呆了一炷香的功夫,就立刻回宫向天子禀报。“张大人而今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不过尚有神智。”他抬眼看了看面色凝重的朱翊钧,“看这情形,怕是不能理事了。” 朱常溆抬起头,无声地长叹。果然,事情最终还是到了这一步。无论自己和母亲怎么将事态拉离原本的轨迹,仿佛都有一条看不见的线牵连着往未来既定的滚滚红尘中去。 朱翊钧点头,将自己刚才和儿子商量好后拟定的手令交给田义,“你加了印后,送去内阁,让吏部速速递交继任阁臣的名单。” “诺。”田义上前接过,心里揣测着,不知道新任阁臣究竟花落谁家。 朱翊钧在殿中来回踱步,忽地停了下来,问着儿子,“溆儿,你觉得沈鲤如何?” 朱常溆觉得自己的心已是停止了跳动,他听见自己回答说:“沈鲤乃父皇的先生,为人刚正,入阁很是合适。唯一可虑的是,其年岁已是不小了。” 既然非得要走这一步,那就走吧。也可趁此机会,将野望甚大的沈一贯逐出朝堂,还归于原本的清净。 朱翊钧搓着手,“不错,沈先生今岁已是六十七了。”不知自归德府到京城,这一路的舟车劳顿,还能不能吃得消。 沈鲤于万历十六年的时候就上疏致仕了,朱翊钧多次挽留,未能成功。回到归德府后,他致力于治理当地的黄河水灾,颇有成效。与直隶的关系也没断,一直和朱翊钧保持书信往来,不断对天子进行劝谏。 朱翊钧对这位先生是又爱又恨。既爱其刚正不阿,负责认真的品性,又有些恼怒他太过于执着其中。只希望现在沈先生赋闲在家时修身养性,别性子那么刚直了,入阁后能与众人好好相处。 再者,上了年纪的人,太过血性方刚于身体不好。 吏部拟定了几个人选后,就交到朱翊钧的面前。不知他们是从哪儿得来的风声,上面赫然有沈鲤的名字。朱翊钧也不在意,圈了沈先生的名字,就让司礼监拟旨。 张位在第二日能模糊地说一些话了,就立刻找来儿子,让他为自己代笔,上疏致仕。虽然对次辅之位还有不舍,但张位明白自己现在的身体已经容不得他任性了。不走,也得走。 人生在世,总归是有遗憾的。张位看着儿子拿着新写好的奏疏出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唯有抱憾终生了。 朱常溆上张家去的时候,张位已经能稍稍坐起来一些了,不过脸歪嘴斜,人还不能动,只能吃流食。这头刚喂进去,那边就漏出来了。联想起几日前还看到这位阁臣老当益壮的模样,不免心酸。 朱常溆对张位的印象并不十分好。此人城府颇深,说话做事总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着真意,叫人费心去猜。朱常溆不喜欢这种脾性的人,但也不得不承认张位的确是有些才干的。 比起东阁的那位,显然厉害得多。 朱常溆是代替天子过来的,他到的时候,张家正在清点郑梦境刚刚送来的赏赐。他倒是没劳动张家人,只道是来瞧瞧阁老,仅让张位的儿子陪着。 张位一见朱常溆,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落。不过几日,他仿佛老了几十岁,行将就木的模样,枯瘦又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抓住朱常溆不愿松开。 朱常溆也仍由他抓着自己,太医已是说了,往后这位阁老就只能瘫在床榻之上,再无法下地行走。这样的日子,也长不了寿数。便是能活上十几二十年,于他,于张家之人,都是一种折磨。 久病床前无孝子。张位自来心思缜密,想必早已想到了这一点。心思玲珑之人,也是这人世间活得最累的。 朱常溆再看不惯张位,此时见状也不免有些心酸。他略坐一坐,就离开了。 走时候,在入轿前,他特地停了一会儿,最后看了回张宅外头的模样。 再过几年,张位就病殁了。他们谁都逃不开巨大车轮的碾压。前世是这样,而今也是这样。 就在朱常溆赶着回宫去见母亲的时候,一名太监急急赶过来,“小爷!小爷!王元辅也病倒了!” 朱常溆慌忙撩开帘子,“什么时候的事?!” 那太监是从宫里跑出来的,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就c就在方才,王元辅突然在文渊阁昏倒,人事不省。陛下让小爷赶紧回宫去!” “知道了。”朱常溆催着人往回赶,坐回轿中的他心神不定。 朱常溆隔着帘子问:“元辅怎得会突然晕倒?” 那小太监紧紧跟着轿子走,“太医诊治后,说是元辅一直以来心力交瘁,近日又因张阁老病了,无人交接政事,一下子分担了过多的政务而劳心焦虑,所以才会如此。” 朱常溆在轿中垂眸。这一下,就去了两个。六十三岁的王家屏,六十岁的张位,都已经老得病痛缠身,再不能执掌政务了。 张位离开,换来沈鲤入阁。那王家屏这元辅一走 接下来,是不是就该轮到朱赓入阁了? 王家屏c张位,连同他和母亲,所有人都在时间的漩涡中挣扎。前两位已经出局了,而自己和母亲呢?是不是能逃得过去? 朱常溆闭上眼,不断通过呼吸来调整心跳。 如果王家屏在这个节骨眼上致仕,那么新任首辅只有赵志皋,别无二人。张位的缺由沈鲤补上,王家屏的缺大概也就只有如同前世一般提拔朱赓入阁了。 除籍,楚藩,还有即将到来的两沈之争,接下来,第二场妖书案也会拉开帷幕。 朱常溆慢慢地磨着牙,十个指头不停地扭动着。在入宫门时,风吹开了帘子,他的眼神泛着冷光,几乎要将守门的侍卫给冻着了。 他绝不会认输!向已知的未来低头。 想来,在宫中等着自己的母亲也是同样的念头。 入阁授命的旨意很快就送到了归德府沈家。不过沈鲤有几分犹豫,并没有立即动身。这与当年沈一贯收到奏疏的雀跃,与故作深沉的拖延截然不同。 沈鲤考虑的是,自己年事已高,即便受天子看重,得以入阁,是否还能继续为国为君效力。其次,黄河水灾虽然已被控制,但还需静观后效。 余下的,便是打心底对当今朝堂党争的那份厌恶感。当年他便是看不惯,才执意离开的。而今还有没有这个必要再投身于其中? 沈鲤已是看出,党争其势不可挡。他不愿身陷囹圄,与热衷于结党营私之辈同流合污。当年离开,也是为了让自己起码可以做到独善其身。现在重回朝堂,是不是与自己的想法相悖了? 沈鲤耽搁了好几日,一直没有动静。周氏对此不免感到奇怪。能入阁,难道不是全天下学子的梦想吗?为何自家老爷却似乎心存疑虑? 周氏又等了几日,见沈鲤还在犹豫,便主动谈起此事。 “老爷为何而忧?”周氏笑吟吟地道,“而今黄河已是筑起了大堤,再不会有过去的水灾了。心事已了,老爷何不欣然赴任?陛下可还在京里等着呢。” 沈鲤对这位继娶的周氏一直很好。他们二人自婚后感情甚笃,现下夫人问起此事,他也愿意如实相告。“我正是为了此事而虑。”他犹豫了下,“夫人,若是我抗旨不遵,你可会怪我?” 若是沈鲤入阁,周氏就会授封一品诰命。放眼整个朝堂,也只阁臣的家眷才有这个殊荣。 周氏朗笑道:“老爷觉得奴家是这等人?”她望着沈鲤的目光中绽放着绚丽的异彩,语气中带着娇嗔,“结缡数十年,老爷竟还不知奴家是什么脾性的人?” 她起身走到沈鲤的背后,轻轻为他捏着肩膀,“奴家知道老爷心怀天下,即便赋闲在家,可心中抱负从不曾放下。眼下正好有个机会,为何不迎难而上?难道朝中人心,比这黄河水灾还叫人头痛?人不胜天,老爷都赢过了老天爷,还慌的什么?” “若老爷觉着奴家是那等贪慕虚荣之辈,奴家现在就舍了这儒人身份。谁爱当谁当去。” 沈鲤拍了拍她的手,“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拉过周氏的手,转过去看着她,“当年我辞官时,陛下唉,不提也罢。” “陛下已非当年的陛下。”周氏劝道,“奴家反倒与老爷看法不同。听说而今京中不仅兴起了医学馆,由撰著本草纲目的李时珍之子授医,更新建了义学馆,好让穷苦人家的孩子进学。这些都是好事。若是陛下不点头,这些事,老爷觉得能办成?” 周氏摇摇头,“奴家不懂政事,却知道人心。这些若非陛下在背后推动,能成?先前不还下了旨,让河南宗亲自愿除籍。老爷,我们在归德府,可没少见被饿死的宗亲。老爷为何不再信陛下一回呢?” 沈鲤皱紧眉头细思,周氏说的话的确在理。这几年,天子的确一直很努力。他在朝中呆过,知道要推动这些事,其中艰辛。更有连绵不绝的三次大战,国库想来都被掏空了吧。 若是自己赴任入阁,能为天子,为百姓做些什么呢? “老爷寒窗苦读,为的不就是能报效国家,造福百姓?唯有手中大权在握,才能做更多的事,不是吗?”周氏笑着推了推他,“归德府的百姓听说老爷要入阁,个个都高兴呢。我今日出门,瞧着他们连炮仗都备下了,就等老爷离开赴任时闹一闹。” 沈鲤听了这话,不仅笑开了,“我在归德府也不曾做过什么,闹得这般阵仗,实在于心有愧。” “自来唯有百姓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正因老爷一心为民,大家伙儿都看在眼里,虽舍不得,却也欢喜。”周氏一双妙目盈盈望着沈鲤,“老爷?” 沈鲤沉思片刻,一咬牙,“好!明日你便收拾家什,我即日赴任。” 周氏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老爷且备着自己的东西就行,三日后啊,奴家保管能上路。” 五日之后,沈鲤带着家眷,踏上了入京之路。归德府百姓沿途相送,泪洒十里。 沈鲤放下马车的帘子,从怀中取了手绢擦泪。自己果真是老了,放在以前,岂会轻易落泪。 周氏看了看他,“奴家都不曾哭呢,可是老爷叫风沙迷了眼?” 沈鲤假装生她的气,“哪里来的风沙。”又叹道,“此去京中,不是好也歹也。” “又来了。先前我们不是说好了?”周氏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眼睛透过被风扬起的门帘,望着外头,“老爷这是老骥伏枥,就等着陛下的旨意召你入京呢。到了京中,还有一堆的事儿等着老爷去办。现下就没了士气,可不行。” 沈鲤叹道:“不错,我很不该拂了陛下的心意。”可心中还是有些怕,果真是上了年纪,就对死字有了本能的恐惧。 周氏却是看出来了,“奴家此生最敬佩的莫过于海忠介公,一生忠君为国,死于任上。海氏一门的清誉,至今都为人津津乐道。换做是奴家也觉得面上有光。” 沈鲤神情微动,未曾言语。 “老爷得陛下看重,而今却瞻前顾后的,半分没有过去的洒脱样子。”周氏耳边的珍珠坠子一晃一晃的,“奴家还想着授封了诰命,入宫去见一见新娘娘呢。中宫能在宫中多年盛宠不衰,定非普通女子。” 沈鲤知道她是打趣,笑道:“难不成还长了四只手,八条腿?” “那陛下也下得去手?!”周氏拍了拍胸口,故作震惊,“乖乖,果然是天子,与众不凡。” 沈鲤捏了捏她的鼻尖,“就知道贫嘴。”安抚地拍了拍夫人的手,有她在自己身边,先前的犹疑都去了不少。 这个活宝,真真是前世的姻缘,才叫他将这奇女子娶回了家。 马车自归德府,一路沿着官道而行。因有圣旨在手,沈鲤这一回住的都是驿站。途中他特地打听了近来京里的情况,得知王家屏病卧在床,辞了元辅之职后,一直神色凝重。 周氏知道他心里在想事,也不拿琐事打搅,只循着惯例给他泡好温度适宜的茶,独自去了窗下绣花。 沈鲤辞官早,与王家屏和张位并无太多交际。按着他过去的性子,是不会上门去探望的。但多年不曾入京,随着年纪渐长,他的心态也有所改变。张位大抵已不在京中了,只不知自己还能不能与王家屏见一见。 而今朝中波诡云谲,他必须得小心谨慎才是。 这念头才起来,又很快被压下。沈鲤信手端过夫人给自己泡好的茶,抿了一口。还是罢了,公事不当于私宅中说。若如此,自己又和那些结党营私之辈有什么分别? 也罢,管它前路汹涌,自有张良计和过墙梯。 沈鲤在京中没有置办宅院,所以入京后住的是客栈。他递交的文书立刻就被送到了朱翊钧的面前。 “快让沈先生入宫来。”朱翊钧搓着手,迫不及待地想见见这位多年不见的恩师。 朱常溆在旁提醒道:“不知沈家在京中可有置下宅地?听说这回沈先生带了家眷一同入京来了。” “对对对。你说的很是。”朱翊钧一拍脑袋,自己几乎要把这事儿给忘了。当年沈先生辞官时,为表不再回京的决绝之心,将京中的宅院全都卖了。而今自己需得再另赐一所才是。 朱翊钧嘴里嘟囔着,“当选个离宫里近一些的,先生年岁大了,腿脚不甚便利。”又吩咐去接人的太监,“沈先生年事已高,且允他坐轿入宫。” 这样多番优容,看在朱常溆的眼中,对自己之后要做的事添了几分信心。 朱常溆经过深思熟虑后,觉得按照沈鲤的性子,当不会与自己多走动。这是个公私c爱憎极为分明之人。让人惧,也让人爱。 不过倒是可以利用这一点,将沈一贯赶出朝堂。这个江浙乡绅,实在不适合继续呆下去了。这几日朝中要求收回除籍旨意的奏疏越来越多,多为江浙官员,其中必有沈一贯的手脚。 朱常溆将这个借力打力的想法同郑梦境提过,不过后者并不懂朝堂之事,所以也没能说出个好坏来。 郑梦境倒是给了朱常溆另一条思路。“我听闻沈鲤同继妻周氏感情很好,不妨让陛下早早封了诰命,叫人进来一趟。” 女人之间的交际,并不比朝堂来的轻松,可要说难,也简单。 “再者,播州之乱已是平定,过几日大军即将入京。我听说其中有一位女将,名唤秦良玉,乃是土吏马千乘的妻子。正好,我一并都宣进来,免得周氏觉得不自在。” 郑梦境在心里打了个盘算,这回可不能叫女儿见着秦良玉,早早地让她出宫上徐家去。免得见了秦良玉再生事端,本来这几日就够忙的了,可别在选驸马的节骨眼上出什么岔子才是。 朱常溆答应到时候给朱翊钧敲敲边鼓,不过按现在父亲对沈鲤的期待来看,恐怕用不上自己,到时候朱翊钧自己就会想到这一点。 这是朱常溆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见到沈鲤。 虽然已是六十七的高寿,但面容清癯的沈鲤脚步丝毫不乱,发须也是黑的多,白的少,想来平日里是很注重养生的。唯有一口络腮胡,特别打眼,一冲眼看过去觉得这人像是个莽汉。可再细细打量,却又能看出掩盖不住的书卷气。 文人的酸腐执着,与野夫的慨然正气,两者在沈鲤的身上混合在了一起,显得奇妙而又顺理成章。 沈鲤入得启祥宫,走至朱翊钧还有十步的距离,端端正正地行礼,“陛下。” 朱翊钧眼含泪光,快步走近沈鲤,双手将他扶起,“先生总算是愿意出山了。”他语带哽咽,“这些年来,朕于京中,时时惦记着先生。唯恐行差错步,令远在归德府的先生为朕担忧。” “陛下这些年,做得很好。”沈鲤在朱翊钧的手上微微用力,“一路来,我都听说了。”他的目光转向一直跟在朱翊钧身后的那名少年,“这位想来就是太子了。”说罢又要行礼。 朱常溆先他一步行了大礼,“沈先生乃帝师,溆且受不得礼。” 沈鲤眯着眼,心中不住赞叹。这个太子很好,比当年天子的资质还要好上几分。不知是哪些人做了东宫讲官,将太子教的这般好。 知礼c谦逊,是沈鲤最为看重的两点。当年他在寄给儿子的家书中,就曾经提到过文忠公遭致清算,乃是“荣宠至极,而不能自抑,反张气焰,以致有此,可为明鉴”。 朱常溆一直以来维持的表面功夫,倒是正对了沈鲤的胃口。 朱翊钧见沈鲤对儿子颇是满意,面上就忍不住露出得色来。这儿子可是自己生的。都说龙生龙,凤生凤,儿子好,自己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父皇同沈先生有要事相谈,儿臣就先退下了。”朱常溆乖乖地道,“母后的脚方好一些,儿臣去翊坤宫瞧瞧。” 朱翊钧点头,“去吧。”又吩咐马堂搬来绣墩,给沈鲤赐座。待坐到上首,又觉得这样显得与先生生分了,便下来,“先生不妨与我对弈一局。”下棋时坐得近,更能好好看看先生的气色。 朱翊钧是叫连着两位阁臣病倒给吓着了。再加上沈鲤舟车劳顿,生怕出了什么意外。 沈鲤笑道:“陛下明知我棋艺不高,偏一见了面就要我与你下棋。”他笑着摇摇头,“也罢,家中亦无人与我对局,正是手痒的时候。” 马堂见机,暗中吩咐人去偏殿将棋盘都备好了。等朱翊钧和沈鲤去的时候,室内点了静心的檀香,两个茶碗中的茶汤温度正好入口,棋罐也打开了,里头的琉璃棋子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光。 朱翊钧抢在沈鲤前头,先要了白子。“先生执黑子。” 沈鲤拱拱手,“却之不恭了。”他拈起一子,随意下在了天元,“入京后,我听说元辅也病了?” “是。因病重,元辅已经致仕了。”朱翊钧将白子放在星位,“先生入阁后,阁中还缺一位。” 沈鲤眯着眼,放了另一个星位,“陛下打算让何人补缺?” “先生觉得,朱赓如何?”朱翊钧问道,他的心思本就不在棋局之上,只草草在原来的星位边上又放了一子。 沈鲤点头,“醇谨之人,不错。”看来果真现在朝中党争厉害得紧,陛下想到的人全是久违出仕之人。大抵是想通过此举减缓朝中的党争。 沈鲤和朱赓都曾为东宫日讲官,还算是有些交情,对这位过去的同僚印象也算是不错。谨慎之人,从不会出大错,亦不会有什么野望去折腾党争。天子定下这个人,必是想了许久的。 得了先生的肯定,朱翊钧就有了信心,打算回头就让田义拟旨,召朱赓入京。 “近来朝中似乎一直在争议宗亲除籍?”沈鲤拈着黑子,一直没下,“陛下可有收回的打算?” 朱翊钧摇头,“这是溆儿的第一次上疏,朕本就不该驳了。何况于宗亲而言,确是好事。” 沈鲤眼中流露出赞许,“太子悲天悯人,陛下选了个好太子。”陛下也比自己离开的时候心性坚定了不少。 自己这次选择回来,真是对了。 君臣二人这一局尚未下完,就已是午膳时分。朱翊钧留了沈鲤用膳,特地嘱咐了御膳房多做一道沈鲤爱吃的菜。 沈鲤笑眯了眼,“都过去这许多年,陛下竟还记着。” “不敢忘,不敢忘。”朱翊钧微有赧色,与沈鲤商定了明日就正式入阁,今天走完一切的流程。顺带还赐了一所宅子。 沈鲤在宫中陪天子用过膳后,就立刻回客栈,与周氏收拾东西,等着宫中派人来接他们去新宅子。 朱常溆出了启祥宫,就让请轿长往翊坤宫去。 郑梦境那日崴脚有些严重,伤筋动骨一百天,这几日才刚刚能下榻走几步,脚踝还是包着,日日换药。 “母后。”朱常溆进来请安,“今日可觉着好些了?” 郑梦境点头,“听说沈鲤入宫了?”她有几分好奇,“是什么样的?” “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朱常溆笑眯眯地道,“一个状似莽汉的文人。” 郑梦境笑道:“听你说话的语气,似乎对他很满意?” “母后说反了。”朱常溆大笑,“是沈鲤对我很满意。”看他的目光都不一样,“其人果真刚直正气。若是旁人入京,尚不明朝中情况,当会先去拜访王家屏,但他没有。” 郑梦境嗤笑,“你身在宫中,如何得知?兴许人家暗地里去了一趟呢?” 朱常溆摇了摇手指,神神秘秘地道:“山人自有妙计。沈鲤今日方入京,在客栈歇下后就递交入宫文书。也就是今日入京,今日面圣。中间的空隙不足以拜访王家屏。若是我没想错,父皇定会让他明日就正式入阁。” “这么快?!”郑梦境有些惊讶,“这还是头一回见你父皇如此器重一个人。” 朱常溆点头,“沈鲤的品性倒是值得被如此优容。先前我同母后说的,母后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郑梦境有些犹疑,“你确定能行得通?” 朱常溆对此有七分把握,“前世沈鲤就同沈一贯不对付。不过彼时沈一贯乃首辅,没他出面许多政事根本没法儿做,沈鲤一直受制于此。现在情形不同了,赵志皋为下任首辅父皇已是将旨意发下去了。沈一贯除了资历上略高一些,旁的都无法与沈鲤相提并论。” “何况,沈鲤还与父皇有师生之谊。”朱常溆意味深长地望着母亲,“父皇对先生是什么态度,母后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郑梦境慢慢地点头,“不错,陛下从来对教导过自己的先生都是格外优容的。”她抬头望着儿子,“武昌府可有消息传来?派去的人也有许久了吧?” 朱常溆算了算日子,“应是刚到武昌府不久,毕竟湖广离直隶远一些。我想着,差不多两个月后就会有消息了。” “一切可就看楚宗的态度了。”郑梦境捏紧了拳头,“成败在此一举。若是做不到从楚宗嘴里拔牙,河南这边可再也撑不下去了。” 朱常溆点头,“我知,以父皇的能力,确是压不住太久了。” 第二日,沈鲤兴致勃勃地由人领着入阁,正准备大干一番,就撞上了沈一贯。 真真不是冤家不聚头,两个人的祖宗兴许还曾吃过同一个锅里的饭,偏他们两个从头到脚不对盘到了极点。 作者有话要说:去年六月的29号,我在垃圾桶里捡到了一只喵子,当时它饿得连路都不会走了,看到人也不会逃,傻乎乎地趴在那里一动不动。捡回家就这么养下来了,算算日子,大概差不多是三月出生的。不知道它究竟是几号出生的,所以就定今天是它的生日。在九个月的时间里,看它从一个害怕被抛弃的黏人小可怜,成长为终于敢挑衅狗子,整天搞破坏的混世大魔王。 发个红包包给喵子攒rp,希望它无病无灾,寿终就寝。 哦,对了,昨天本来想更9000的,结果喵子一脚踩住删除键不放,又一屁股坐在关机键上,所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35章 沈鲤是个做事极认真的人。补了张位的缺后他连着几日睡在宫中花了几日的功夫把所有的政务都理清。阁中文吏也跟着他打转面上不敢说什么私下却叫苦不迭。 比起这位新次辅还是只做表面文章的沈一贯更得人心一些。 来向自己抱怨的人多了,沈一贯就觉得自己必须出个面,同这个还不清楚现下朝堂形式的新同僚好好谈一谈了。 不想沈一贯去见了沈鲤,还未坐下喝口茶,就被沈鲤给赶出来了。 沈鲤这几日虽一直忙于公务但同时也耳听八方关注着阁中几位同僚的动向,借此摸清他们的性格。其中最看不惯的就是沈一贯。 “肩吾若是得了空不妨帮着陛下去处理言官的上疏。这几日江浙言官上疏弹劾除籍之事越发多了,你与他们向来关系融洽不如与他们晓以利害,歇了这心思。”沈鲤说完这番话,就朝门口指了指,示意沈一贯可以出去了。 沈一贯被这阴阳怪气的语调气得不行,当即拂袖而去。他可是收了河南三王不少银子怎么能轻易就此罢手。 更别提那些言官的上疏,还是自己授意的。 这个沈鲤真真是不可理喻!他也不看看,朝中多少人是受了那三王的托请,更何况宗亲除籍之事确是于稳定国朝有碍。拿人钱财,又能确实地做好事儿,这又什么不对?! 沈一贯气呼呼地回到自己的屋子,抓起桌上的茶大灌一口。他面目狰狞的模样透过门的缝隙,落在外头文吏的眼中,吓得赶紧跑开。 从来都颇爱面子的沈一贯,今日踢到了一块连火都化不开的铁板,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方才沈鲤说的话,越想越气。 沈鲤,有本事,你就别落在我手里!不然有你好看的! 沈鲤倒也不是故意挑衅,所谓阴阳怪气的语调,也纯属沈一贯自己脑补的。他觉得自己只是就事论事,入朝这几日,自己就没见沈一贯怎么做事儿过。 听说这一位,还是陛下钦点的。也许本来的想法,是和召自己入朝一样,希望可以稀释朝中的党争问题,不过现下看来,真是可惜了。 找了个豺狼。 沈鲤轻轻叹了口气,提起笔在卷宗上写下自己的意见。疲累了几日,他倒是颇想念周氏亲手做的饭菜,幸而今日要处理的公务都差不多了,正好回家一趟。 他一转念,心里又担心起来,也不知被中宫召进后宫的周氏怎么样了,会不会因未曾入宫而失了礼。 这可就是沈鲤想多了。此时身处翊坤宫的周氏,正和郑梦境谈笑风生。一个为子有心攀谈,一个为夫刻意奉承,来往之后,竟觉得彼此投了自己的胃口,倒有些一见如故的味道。 因秦良玉是午后才入宫,所以郑梦境特地留了周氏在宫里午膳。 周氏在宫外时,听说宫里头特别重规矩,本还担心与中宫一起用膳会压抑不住自己的脾性,忍不住想说话。没想到郑梦境根本不在意这些,带头边吃边说。 “周孺人说话风趣,讲起商丘风俗,听起来就别有趣味。”郑梦境指着桌上的一碗酸笋鸡,“给周孺人尝尝。” 周氏夹了一筷,吃起来酸爽可口,又带着鸡肉特有的鲜味,不由问道:“这道菜是如何做的?”学会了正好回去给老爷做来吃。 刘带金笑道:“这菜本非北边儿的,乃是贵黔的特色菜。御膳房新来的御厨是那边儿人,偶然一次思乡才做了这菜。法子倒也不难,只三黄鸡同酸笋。” “同熬汤一般煮?”周氏喝了一口汤,胃口大开。这道菜口味有些重,不过倒是正对了自家老爷。 沈鲤年轻时候,就已家道中落,虽祖上皆有出仕之人,但大明朝的官吏薪俸极低,很难养活一大家子。自沈鲤的父亲之后,才稍稍好一些。原本穷的时候,家中买不起盐,待家境好些后,便特别喜欢吃些重口的东西。 周氏也道不好,但拗不过沈鲤。六十七的人了,半只脚踩进棺材里,还顾得上这许多做什么。何况沈鲤一生没有旁的爱好,只这点无伤大雅的小趣味,周氏也随着他去了。 只重口吃多了对身子有碍,所以挖空了心思想法子,好能两者兼顾。这道菜用料简单易得,却是可以尝试看看。 郑梦境见她喜欢,便道:“回头周孺人回府的时候,让御厨跟着去一趟,教会了沈阁老家的厨娘再回来。” “那奴家就却之不恭了。”周氏笑眯了眼。中宫娘娘真真是个好性儿,又体贴人,身为国母,对着自己都不用敬语。这般不恃宠而骄的性子,怪道能在宫中十六年,还受陛下的独宠。 用罢膳,郑梦境就差人去前头看看秦良玉入宫来没有。转头对周氏道:“我听说此次播州之乱,秦氏所率白杆兵于南川斩获甚多。偏她是个谦逊的,还不敢领功。我大明朝便是该有这等女子,这等将士,哪里还需怕北夷。” 周氏一拍手,“可不是。我先前入京时,路上听了此女的赫赫战功,心里就激动了。这可不就是梁红玉的翻版嘛。” “我之前就一直想见见她,不过石砫离京中实在太远,贸然召见,又怕别人心中起疑,以为宫里对土吏心生旁意。”郑梦境一叹,“自来土吏与朝廷就不是一条心,实在令人担忧。此次播州之乱,亦是杨氏身为土吏却想自立为王所致。” 周氏点头,“按我家老爷的说法,朝廷早就该派了流官过去。可惜陛下受制颇多,这才”话说一半,她突然打住了。自己在中宫面前说天子的不是,是不是犯了忌讳? 郑梦境见她因说错话而焦急,赶忙安抚道:“陛下也常同我说起这个,所以也一直念着沈阁老能早早入京来,好助他一臂之力。” 周氏还想说些什么,恰好吴赞女进来回报,“娘娘c周孺人,秦氏到了。” “快快让人进来。”郑梦境扬声道,自位置上起身,朝门口走去。 周氏眼睛一眨,中宫这是打算亲迎?对秦氏这么一个土吏之妻而言,可算是极为看重和优容了。是天子与中宫商量好了,借此机会安抚贵黔的土吏,还是打算重用石砫? 这倒是个值得同老爷说的事儿,只不知今日老爷回不回来。这都几日没见着面了,心里倒是怪想的。 周氏这般念着,身子跟着郑梦境站起来,一同去外头迎人。 刚和秦良玉打了个照面,郑梦境就愣住了。 好高比普通男子还要高。 秦良玉今日因要入宫觐见皇后,所以穿的是一身宫装。她身量高,因常年领兵习武,所以看起来比普通女子要壮实。女子柔婉的宫装穿在她身上,倒是有几分突兀,像是将男子穿红装。 不过她眉眼间的英气倒让郑梦境印象深刻。 这是一种与林海萍完全不同的感觉。虽然两人都是习武的女子,亦都领兵。但林海萍因过去的经历,身上总带着一股匪气,与秦良玉的浩然正气截然不同。 周氏心中啧啧称奇,这女子瞧着倒与自家老爷有几分相似。倒非容貌,而是周遭的一股子刚直之气。她偷偷朝含笑接受秦良玉行礼的郑梦境瞥去,一高一矮,一强一弱,看起来有几分好笑。 “秦夫人快快起来。”郑梦境亲自将人扶起,只受了秦良玉的半礼,“陛下早同我提过秦夫人的威名。今日一见,方知耳闻且做不得真。” 秦良玉没想到中宫竟会亲自出来相迎,心中有几分忐忑,又听她说“耳闻”,引起了注意。不由笑道:“奴家在石砫的时候,也颇多人说过。”她朗笑,“言我之名,可止孩童啼哭。骑马经过,匪寇立降。不过都是市井传闻,当不得真。” 郑梦境笑着摇头,为她介绍,“这位是沈阁老的夫人,周孺人。” 秦良玉赶忙见礼。周氏只避过不受,“秦夫人乃贵黔之地百姓的恩人,我可当不得这礼。” 郑梦境领着她们进去,“得亏今日二皇女出宫去了,并不在宫中。否则呀,秦夫人怕是要在这宫里住下了。” “哦?”秦良玉入宫一路都是提心吊胆的,只觉得贵人们说话,句句藏着机锋。不知中宫说这话,是不是要让自己留于宫中作为人质。 也不怪秦良玉多想,播州乱后,贵黔一带的土吏人人自危,就怕受杨氏牵连,需得背离故土,入京为质。秦良玉和马千乘因叛乱有功,才不得不入京。虽也可以寻由头不来,却又怕引起朝廷对自己的怀疑。 刘带金看出秦良玉的心思,忙道:“二皇女最欢喜秦夫人这等飒爽女子,只陛下同娘娘一直不允,这才歇了心思。上回漳州的林镇抚入宫,她见留人不住,险些就要跟着一道去漳州了,可叫陛下和娘娘吓坏了。” “奴家是为百姓计,方披戎装相搏。”秦良玉还是有几分拘谨,“怕是殿下见了我,反倒失望。” 郑梦境摆摆手,“且不谈她了。秦夫人此次平乱有功,不仅陛下要赏,我也有赏。” 秦良玉只觉得面前一闪,不由睁大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过了0点给昨天那章留评的小天使发红包,明天早上起来查收哦。没留评的赶紧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36章 秦良玉在石砫虽是土吏之妻不过当地本就不甚富裕大明朝又抑商所以许多好东西都不曾见过。 此番入京所见所闻都不由令她惊叹。尤其是那个自鸣钟,看着稀奇古怪的,却是能极精准地算出时辰来。又因这几年有史宾带领月港商船出海,不断将西夷的东西传入京中,不少女子的饰物都隐隐带着西夷的趣味。 秦良玉虽习武却不是个莽妇寻常也爱舞文弄墨,在家穿着女装也会烦恼戴什么钗环。这次到了京中,不知跑了多少趟首饰铺子。自市井买来的首饰钗环几乎堆满了整个屋子。 郑梦境所赐之物,正是投其所好。 金银珠宝,朱翊钧自有赏赐,是早早就预备下的。他二人有心想要拉拢石砫马氏,想扶持马氏替代杨氏的位置好稳固播州一带。 是以在赏赐何物之上费了不少心神。幸好有朱常治这个耳报神,整日在宫外闲逛正好撞见秦良玉在宫外添置这些东西,赶紧回来上报。 郑梦境细观秦良玉的表情,心下松了一口气。看来是赏对了也不枉她亲自去库房挑拣。 宫中所造之物,虽比不得宫外时兴,但却胜在精巧,用料也丝毫不省。十足的赤金,拇指般大的红宝,米粒大小珠子攒成的珠花,造型也别具一格,与民间之物全然不同。 秦良玉原想辞了赏,到底年纪轻,面子薄,舍不下这些心头好,“谢娘娘赏赐。”这句谢确是真心实意。 “不过是一些女子用的琐碎之物。”郑梦境笑道,“能得夫人欢喜就好。” 秦良玉耳尖微红,有些不好意思。郑梦境也不多提这些,只将话题转向播州之乱上,有意引着秦良玉多说些战场之事。 后宫不得干政是一回事,中宫有意了解民生又是另一回事。这两者之间的分界有的时候极为模糊。秦良玉自己是个不拘一格的女子,也不在乎这些,将杨氏肆虐播州之事挑不吓人说了一些。 郑梦境摒着呼吸听完,拍了拍胸口。“地方行省送上来的奏疏不过是纸上的字,有时为了掩饰也写得模糊。今日听了夫人一番话,才知战事艰辛不易。” 秦良玉笑了笑,没说话。她并未说的是,杨应龙在大败几场后,成了红了眼的困兽,令所占据的各寨各屯苗民对父奸女,面夫,更在当地掘墓焚尸。种种惨状,不忍闻,也不忍说。 “国泰民安方是重中之重。”周氏叹道,“百姓手无寸铁,面对此等穷凶极恶之人,束手无策,唯有坐以待毙。” 郑梦境肃然,“说得不错。”她能猜到秦良玉并未对自己全盘托出,想来那些事要么不能摆在台面上说,要么就是惨不忍闻,就连她这个经历过的人也不愿再去回忆。 郑梦境也不强迫,拉着秦良玉又说了一会话,启祥宫就有人来了。道是马千乘见过朱翊钧准备出宫去了,让人过来请了秦良玉一道走。 “既如此,我就不留你了。”郑梦境起身相送。 周氏见状也忙道:“天色不早,奴家同秦夫人一道去吧。”她向郑梦境福了福身,“改日得了空,再入宫来陪娘娘说话。” 郑梦境牵了她的手,“求之不得呢。”又特地让刘带金替自己将她们送出宫。自己独坐在殿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朱翊钧送走了马千乘,对着私帑的账本唉声叹气。 这回可是连自己最后的一点钱都给送出去了。 两宫修缮,朱翊钧是不想了。但努尔哈赤的朝贡赏赐必须得给。这关于到大明朝的国威,也关于朱翊钧作为帝王的面子。 可是囊中空空,再想震慑人家也办不到。 朱翊钧无奈地叹一声,将账册合上,随口问着马堂,“今日皇后那处如何?”他倒是不担心小梦会与人起冲突,只怕秦良玉太过谨慎,并不好拉拢。 “娘娘与周孺人c秦夫人说了半晌的话,末了特地让刘都人亲送。”马堂脸上带着惯有的浅笑,将底下人回报上来的事儿总结了一下。 朱翊钧点头,“皇后办事从来都有分寸。”顿了顿,又道,“驸马的人选,可都挑好了?” 马堂点头,“挑好了,人都让东厂查过了,都是身世清白之人。”他早就等着朱翊钧问这话了。将带在身上的名单递给朱翊钧,“还请陛下过目。” 朱翊钧接过名单,并不立即看。他朝马堂挥了挥手,“你下去吧。朕想一个人静待会儿。” 马堂不言不语地退出去,出殿的时候还将门给带上了。 朱翊钧在位置上坐了一会儿,起身走去里殿,躺在榻上,怔愣地望着顶上帐子。 当年那个拉着自己弹奏西琴的小丫头,而今长成了即将要婚配的大姑娘。 朱翊钧将手盖在眼睛上,遮去自己的视线。他的心跳得很慢,一下一下,沉稳,有力。却又忽然揪在了一起,有些钝钝的疼。眼泪从指缝里挤出来,沾得满手都是。 他的姝儿要嫁人了。 朱轩姝此时还在宫外,磨着姐姐留她住一晚。好不容易得了母后点头,能出宫一趟,只半日有什么能玩的。 朱轩媖摇摇头,道:“而今我这里又非公主府,也没有什么侍卫。要你出了事,我受罪倒也罢,连带上公爹同骥儿,可就不好了。” 朱轩姝还不肯放弃,“我这次来并未摆了公主的仪仗,就像寻常人串亲戚那样,谁会知道我住这儿啊。再说了,锦衣卫不也在嘛,让他们充当一下侍卫也是可以的。我的好姐姐,你就应了我吧。” “不行。左邻右舍也是看到你的,人心隔肚皮,谁知道背后想的什么。”朱轩媖非常坚定,“锦衣卫守完值,也是要回去的,难道你还要拖着人家一晚上见不到家人不成?”她笑眯眯地戳了戳妹妹的额头,“都十七了,还同孩子一样。我要是母后,就不让你嫁出去了。” 朱轩姝噘嘴,“可拉倒吧,母后现在最想我嫁了。每日就知道让都人们督着我做女工。姐姐知道的,我向来不喜欢这些。” “那就做些喜欢的事。”朱轩媖懒洋洋地道,“待你日后嫁了人,就知道了,想要有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可是难上加难。” 朱轩姝不信,“有宫人在也不得闲?”有一群帮手在身边,还需自己劳神什么。 “这就是我俩的性子不同了。我嘛,喜欢凡事亲力亲为。你倒是像了母后的性子,是个好享受的。”朱轩媖牵了她的手,将她扶上马车,“路上小心些。看你这嘴噘的,又不是以后就见不着了,下回再来也一样。” 朱轩姝扳弄着指头,“下回是下回了。” “好啦!”朱轩媖将一包东西塞在妹妹怀里,“替我向父皇母后问声好。” 这个朱轩姝倒是应得爽快。 马车缓缓驶离了徐家,朱轩媖脸上的笑也渐渐收了。 徐光启抱着徐骏走过来,“怎么了?” 朱轩媖摇摇头,从他手里接过徐骏,在儿子脸上亲了亲。“我只是有些担心。”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姝儿的婚事,怕是有些艰难。” 徐光启奇道:“虽说好事多磨,可前头不已经有过一次了?”他说的是那场秋狝。 “我也不知道。”朱轩媖心头有些说不出的烦躁,“父皇当会从国子监的监生和锦衣卫中挑人。哪个好,哪个不好,轮不着我置喙。我只希望姝儿成亲后” 徐光启见她不说了,被吊在那儿有些心痒痒,追问道:“成亲后?” 朱轩媖犹豫了一下,“成亲后,姝儿要是转换不过来身份,怕是亲家变仇家了。” 这些女儿家的事,徐光启就不太能摸得透了。他自己想,觉着不过是一次人生必经之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就好了。妻子的担心都是多余的,每个人都要长大,天潢贵胄也不例外。 朱轩媖闭上眼,靠在夫君的怀中,将这些烦躁的情绪统统从自己身上赶走。 她的妹妹是父皇的心尖尖,皇后的掌上明珠,哪里还会有不长眼的让她不痛快呢? 一切都是自己想多了吧。 万历二十六年,九月。 朱翊钧收到了努尔哈赤的上疏,因女真族中事务繁多,奏请延后入京。朱翊钧自然乐得高兴,都没跟人商量,大手一挥,马上就答应了。 空出的时间越多,就越能想办法如何解决没钱的事儿。 与此同时,还有另一件要紧的事,亟需办了。 万历二十六年,十一月。 皇后郑氏所出皇次女,正式册封为云和公主,下嫁安徽籍国子监生高玉海。婚期定在明岁一月,公主的册封礼也在一月,婚前举行。 朱轩姝拿着圣旨,有些茫然。自己要成亲了? 其实朱轩姝是见过高玉海的。郑梦境怕女儿太过抵触,所以特地偷偷瞒过朱翊钧,带着她去看过一回。 不过现在,她已经忘了高玉海到底长什么样了。满脑子都是要成亲这件事,心里陡然有些别扭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再也不敢熬夜了牙龈肿的痛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37章 吴赞女抱着针工局新缝制好的衣服过来“殿下来试试大礼服看合适不合适。” 朱轩姝用力捏了捏褥子勉强笑了笑“劳烦吴都人了。”她僵着身子站起来,任由吴赞女替她更衣。 吴赞女为朱轩姝换好了衣裳,让屋内服侍的都人将镜子取来,递给她。“殿下快看,”她凑趣道“殿下随了娘娘肤色白,穿着红色正正好。” 朱轩姝望着镜中的自己手抚上金绣云凤纹的霞帔,声音轻得也不知是在同谁说话。“嗯很好看。”她晃了晃神,方想起自己是在试衣,忙道,“劳都人替我赏一回针工局的人。” “殿下果然是大姑娘了,这点事都想到了。”吴赞女笑道“娘娘先殿下瞧过了,也觉得做得好已是着人去赏了带着殿下的份一起。” 朱轩姝低着头,摆弄着衣服,“嗯母后从来都是个细心的。”她突然想到,那母后是不是也看出来自己现在有些不想嫁的念头? “母后呢?”朱轩姝状若不经意地问着,她现在特别想和母亲聊一聊,“治儿还没回宫吧?” 吴赞女小心地将大礼服收起来,预备着正月的时候穿。“五皇子尚未回宫,娘娘现下倒是闲着,殿下可要过去瞧瞧?” 朱轩姝张了张嘴,心里不知为何生出了怯意。她摇摇头,“不去了,我c我头有些疼呢,想在屋子里歇一歇。”她飞快地背过身去,怕都人们看出自己脸上的慌乱来。 “殿下可是病着了?要不要唤太医来瞧瞧?”吴赞女朝屋内伺候朱轩姝的都人们狠狠一瞪,这些个整日就知道偷奸耍滑的东西,真是该紧一紧皮了。 朱轩姝摇头,步子有些快地朝里屋走去,“不用了,我歇一歇就好了。等会儿晚膳了再叫我起来。” 吴赞女觉得皇次女有些怪怪的,却又说不出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她叮嘱了屋里的宫人仔细服侍朱轩姝,自己回正殿去,将事情告诉郑梦境。 郑梦境没说什么,就让吴赞女去忙自己的事。心中不由叹气。都说知女莫若母,她哪里会不知道这是朱轩姝又拗上了。可不知道究竟为什么女儿那么拧巴。 要说是担心未来夫婿容貌,可郑梦境都让她自己去偷着瞧过一次了,朱常治和朱常溆来替她把了关。虽然称不上貌比潘安,可起码也是端正俊朗。 若是担心才学不高,体质羸弱,郑梦境比女儿还上心。特地拜托了朱常溆去考较高玉海的文采,又让宫外的郑家去打听高家可有男子早死的。但凡有一点不好的,郑梦境都不会点这个头。 郑梦境拍了拍怀里咿咿呀呀的朱轩媁,眉心微微蹙起。这事儿可得在正月出嫁前,就先解决了。否则到时候出了宫,自己鞭长莫及,也帮不到女儿什么。 陪嫁出宫的人,郑梦境也一直在反复挑拣着。最后决定把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吴赞女分出去,让她日后跟着出宫。虽说不比宫里头呆着好,但宫外到底更自由些。吴赞女也能更看顾家里头,她自己也是愿意的。 真真是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女儿究竟是在担心什么呢? 郑梦境木着脸,不得不感叹自己生的这几个,没有一个是让她省心的。怀里的朱轩媁见母亲不搭理自己,有些不高兴地拽了拽她的衣襟。郑梦境安抚着拍了拍她。 这一个也是。 翊坤宫中熏香袅袅,怡人的味道伴着母亲有节奏的拍打,令朱轩媁昏昏欲睡。 郑梦境看了看女儿的睡脸,轻轻在她颊上落下一吻,心里又挂念起那个远在辽东的孩子来。 今岁四月的时候,鞑靼兵犯辽东,辽东总兵官c征虏前将军李如松率三千轻骑追击,直捣老巢。可在途中遭遇数万鞑靼骑兵。 朱常溆没敢将这件事告诉母亲,但她最后还是知道了。朱翊钧和儿子瞒着自己,郑梦境就权作不知道,可心却紧紧揪了起来。李如松是当朝名将,连他都受了重伤,更何况是其余的兵士。 那一次追击,洵儿有没有去?有没有活着回来? 郑梦境偷偷将落下的泪擦在袖子上。听说三千骑兵几乎全灭,明朝的男儿们将自己的热血浸透在了浑河水中,用他们的骨肉滋养着抚顺的土地。 其中,会不会就有她的儿子? 只要一想到有那么一丁点的可能,郑梦境的眼泪就再也止不住,心就像被人狠狠捏着c攥着,疼得几乎上不来气。 泪水滴落在朱轩媁的脸上,并未能吵醒睡熟的孩子。郑梦境轻轻将水渍拂去,喃喃道:“你是朱家的子孙,自当助你的父兄镇守国门。” 有多少老父老母,新妻幼儿,亦是如自己这般泪送亲人。他们都是大明朝的百姓,同自己一样也是人,难道他们的心就不痛吗?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这是朱家人的宿命。 她很不该这样。 很不该。 辽东铁岭李府 朱常洵被人一拳打中腹部,疼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他弯着腰,趴在地上不住地干呕。 挥拳的那名男子面无表情地收回拳头,居高临下地望着半天起不来的朱常洵,“别以为你这次救回大公子,我就会在比试中对你手下留情。军中实力为重,你要是不济,早些滚回直隶,找你的皇帝老子去。” “够了。”边上一直冷眼旁观的中年男子喝道,“这是比试,点到为止。” 那男子冷哼一声,抓起地上的衣服扔在肩头,丢下朱常洵离开。 比武场中其余人,也纷纷离开。没有人上前搀扶朱常洵。 朱常洵缓了缓气,终于从地上爬起来。他擦了擦脸上的泥灰,瘸着腿往自己的住处走去,倒在杂乱的榻上就睡。 再醒过来的时候,屋内有一个女子正在打扫,桌上摆着热腾腾的饭菜。 朱常洵从榻上起来,因用力过猛,忍不住呛了几声。 “逞的什么强。”那女子飞快走过来,将他按在榻上,“我哥哥那力气,我是知道的,你必是给他打伤了。且在榻上歇几日吧。季队长不会说什么的。” 朱常洵还是强撑着坐起来,“素娘,谢谢你。” 张素娘面上一红,松开了手,“谢的什么,我不过是替我哥哥来道歉的。” 朱常洵沉默了一会儿,“你哥哥一定很恨我。” “谈不上恨或者不恨。”张素娘收起了嬉笑的心思,坐在榻边,“天灾又不是天子让做的,是老天爷的意思。我爹娘的死,也是流民的缘故。说白了,哥哥不过是迁怒于你。” 朱常洵哑着声音,“那也是父皇他” “别说了!”张素娘腾地起身,“我不想再听这些话了。” 朱常洵乖乖闭上了嘴。 张素娘平复了下心情,“吃饭吧,我给你端过来。”她将饭菜装在托盘里,让朱常洵坐在榻上吃。看着对方狼吞虎咽的模样,不仅有几分好奇,“你为什么会被除籍?好好的,不在宫里做个皇子?” 朱常洵放下了筷子,“是谁将我的身份透露出去的?”在救回李如松之前,整个李家军根本就没人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就连投于李家门下,也是他请了先前与舅舅做过营生的人牵的路,打的还是郑氏亲戚的名号。 张素娘动了动嘴唇,“男人之间的事,我不大懂。听哥哥提过一耳朵,好像是有人对你这次能升任什长有所怨言。” “有怨言?他怎么不去自己救大公子呢。”朱常洵冷笑,“不过是自己没本事,又看不惯别人高升罢了。” 朱常洵已经不想再去回忆那次跟随李如松出征的事了。那与之前边境的小打小闹完全不同,伤亡实在太大了。昨日还与自己一同喝酒聊天的兄弟,转眼就身首异处。上旬还与自己吵闹的人,被万箭穿心,钉在了浑河边上。 朱常洵记不得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他只知道李如松不能死,自己必须拼着一口气,将他从死人堆里带回去。 这是哥哥给他的信中写着的。北境离不开李如松。不仅因为他是李成梁的长子,更因为他是辽东一带屈指可数的几个可以与努尔哈赤一战之人。 大明朝迟早要和女真一战。身处辽东的朱常洵比宫里的任何人的明白这一点。李如松之威,李家军之势乃是重中之重,大明朝离不开李家。而李成梁,已经老了,再没有多少年的时间留给这位老将。 朱常洵当年出阁听学读的那些书到底不是白读的。即便他当年再不用心,有郑梦境盯着,有朱常溆看着,底下还有个会看样学样,一不小心就教坏了的弟弟,朱常洵还是将那些先生们教的东西记了个五六成。原本在宫里的时候,还觉得这些没大用,现今在辽东,却深感自己当时没用心。 就连朱常溆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兵法之书,朱常洵都暗恨自己没能完全背下来。 要是能记得住,兴许这次追击鞑靼,就不会这么惨烈了。 张素娘捅了捅他,“你在想什么呢?这么用心的样子。” “哦。”朱常洵回过神来,“我在想父皇母后,还有我的手足。”他笑眯眯地望着张素娘,“我有一个嫡亲的姐姐,比你大几岁吧。算算看今年也该轮到她出嫁了。” 都耽搁了这么多年,父皇和母后一定会在今年定下驸马,让二皇姐出嫁的。可惜他这个做弟弟的没用,帮不上什么忙。 张素娘对宫里的事儿特别感兴趣,“你再说说嘛,宫里是什么样儿的?” 朱常洵笑了笑,“其实父皇c母后很节俭,日常用膳也不过是比普通富户精细一些。统共就那些食材,御厨也翻不出什么花儿来。母后一日用膳,若是不带着我们一起,大概是四菜一汤。”他用手比了比,“听起来多,不过每碟就这么大,刚好够她吃。” “有的时候就会吃得清淡些,自己动手做些爽脆的腌菜,配着清粥。父皇最喜欢吃母后亲手做的腌菜了,说是比御膳房的还要好吃。”朱常洵的眼睛里带着几分怀念,“我和几个手足随了他们的性子,也不大欢喜在吃食上多挑剔。” 张素娘怯生生地问:“听说宫里的娘娘都长得美极了,是不是真的?” 朱常洵看着她脸上一点点的麻子和小小的雀斑,笑道:“宫里已经许久不曾选秀了,我见过的几个母妃,也算不算极美。其实吧,最美的反而并不会入宫。” “为什么?”张素娘凑近,有些好奇,“不是说宫里选妃子的时候,都特别严苛吗?怎得不在容貌上挑剔?” 朱常洵挠挠头,“我没选妃过,所以也不知道严不严。不过慈圣皇祖母并不喜欢美貌的女子,怕带坏了父皇。你知道的,很多国朝都是因为君王垂怜美色而亡国的。” “我c我不知道。”张素娘垂下眼,“我不识字。我哥哥倒是会写自己名字,但旁的也不会了。”穷人家,能吃饱饭就已是艰难,哪里来的闲钱去认字。 朱常洵将枕边的纸笔取来,用窗台上搁着的碟子润了润笔。落在纸上的墨色极淡,不过还是能看清楚。“这是你的名字。”朱常洵将笔放好,递给张素娘,“张素娘。”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着。 张素娘的脸有些红,小心翼翼地收好。她的心怦怦乱跳,“谢谢你。”她歪着头,“你同他们说的皇子,都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朱常洵摸着下巴。呆在李家军的这些日子里,他倒是也听说了不少关于皇子藩王的传言,“其实藩王也有好的。河南的周王,还有已经除爵的郑王,都是好人。不过这世上,就是好人太少。” “素娘!”外头传来张家哥哥不善的声音。 张素娘扬声应了,低声向朱常洵道,“那我可先回去啦,我哥哥找我了。” “嗯。” 张素娘取了托盘和空碗,推开门出来,果然见到自家兄长站在外头,面色阴沉。 “你去见这小子做什么。”张东俊对妹妹接触朱常洵非常不满,“你忘了吗?要不是他,那个皇帝老儿,我们的父母怎么会死?!” 张素娘不满道:“哥哥怎么这般说人家。朱大哥入了李家军后,可从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之前救了大公子回来,哥哥不是还说人家英勇吗?怎得现在就换了这样的说辞。” “何况,阿爹阿娘是流民害死的,又不是天子下令诛杀的。”张素娘小声地替朱常洵平反,“哥哥这样公报私仇,迁怒于人,真的好吗?” 张东俊被她说得一噎,“总之,以后再不许你过来!”他苦口婆心地劝道,“你也到了该嫁娶的年纪了,我这还为你相着人呢。可别到时候让人觉得你同朱常洵有什么瓜葛,到时候会被人家嫌弃的。” “嫌弃就嫌弃。我和朱大哥清清白白的,哪里就值得说嘴了?再说了,哥哥什里的大哥们,哪个伤着的时候我没伺候过?”张素娘把辫子一甩,扭头不去看哥哥,“这样小气巴拉胡乱猜忌人的汉子,我也不稀得嫁。” 张东俊望着妹妹离开的背影,身侧的手紧紧捏成拳头。是,阿爹阿娘的确是被流民杀的。可如果不是朝廷未能及时赈灾,又有贪官昧了赈灾款项,哪里会有这么多流民? 他们的父母,不就是因为官府发不出灾银,而不得不带着他们兄妹背井离乡去讨生活的么。 张东俊神色复杂地朝朱常洵的屋子看了一眼。 在不知道对方的皇子身份时,张东俊的确很看好这个人,甚至一度想把妹妹许配给他。相貌英俊,能文能武,还会使用火器。这样的人,就是在李家军里也难得挑出几个来。李如松多次夸过他,要不是因没有战功,怕早就提拔上去了。 军队里不知道有多少汉子想把姐妹嫁给他的。要不是冲着平日里关系好,张东俊还觉得自己开不了这个口。 当朱常洵拼了命将李如松从死人堆里救回来的时候,整个李家军就没有一个人不佩服的。 李如松带出去三千骑兵,最后陆陆续续逃回来的,只有几人而已。朱常洵不仅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还把总兵官给救了回来。醒来之后的李如松,开口第一句就是要见朱常洵。 这样的殊荣,这样的胆识。引得张东俊越发心动。素娘是自己唯一的亲人了,他一定要替父母照顾好她,给她选一个如意郎君。挑来拣去,这个朱常洵是最让他满意的那个。 不过这样的心动,仅仅维持到知道真相的那一天。 张东俊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无论如何,他是不会把自己的妹妹嫁给杀父仇人的。 朱常洵呆在屋里,望着窗纸上的那个人影站了许久后离开。他默默地下床,将笔墨在桌上摆好,重新磨了墨。 父皇他们一定早就收到了鞑靼犯境,李如松重伤的消息。奏疏中不会提到自己,他必须立刻写信回去报平安。要是母后一直得不到自己的消息,一定会很伤心的。他不能承欢膝下已是不孝,万不能让母后再难过了。 手中的笔如有千斤之重,朱常洵想了许久,还是决定瞒着他们,就说自己并未参与此战,因身份低微一直在铁岭接受训练。 他过得很好,家人不必担忧。 哦,对了。还得恭喜二皇姐大婚。按着父皇的性子,大概会是定在明岁正月。自己要不要给皇姐带一点礼物?虽然宫里什么都有,但也是自己的一份心意。 朱常洵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服,正是朱轩姝在他走之前赶出来的。里头的银票已是被拆出来妥善放好了。被贬为民,身边没了服侍的人,什么都得自己来。朱常洵觉得自己现在缝衣服的手艺,一定比二皇姐要好许多了。 毕竟二皇姐是那么不喜欢女红,能逃就逃。 朱常洵写好家书,小心地贴身放好,想着一会儿等不那么疼了,就出去找人送信。 可是现在还会有人愿意替他送信吗?在身份暴露之后。 自京城一路北上,到了铁岭投于李家军,再到现在血战归来。朱常洵没少听人说天家的不是。起初他还会想要辩驳,到了后来,就只沉默着在一边听了。 这些人并非空穴来风,所有人都是吃过苦的,说的都是真的。朱常洵觉得自己无从反驳。 自己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将这所有的不满发泄在训练之中。 “朱常洵,大公子要见你。” 朱常洵应了一声,“就来。”起身整了整衣服,推门出去。 他心里有些忐忑,出了这样的事,李家还留得下自己吗?会不会叫他过去,是为了暗示自己主动离开? 毕竟自己的过去,还有在李家军的存在,都会影响到李家。父皇并非全盘相信李家,否则当年就不会夺了李成梁的兵权和官职。现在一切都剖开来,李家还会对自己有信任吗? 朱常洵并不认为李如松会因为自己的救命之恩,而特别看重自己,对他委以重任,或者信赖有加。在这刀光剑影,随时都有可能丧命的地方,不会有这种可能。 他没有那么天真。 军中以实力说话,他尚不足以爬到高位之上。只有经历过一场场战事,才能将过去所知道书本上的知识与实践相结合。踏踏实实一步步往前走,才是最好的方法。 李成梁也不会用他的威信来赌这一把。将所有的赌注悉数放在自己这个已经被除籍的皇子身上。自己并没有什么值得人去讨好的。 朱常洵并不想离开李家军。这里拥有辽东一带最好的武备,耗费了李家父子所有的心血。辽东铁骑的威名在这一带所向披靡。 这里对于朱常洵而言,是最能保命的地方。一个人的强,在战场上并不代表着什么。朱常洵想要一直站在努尔哈赤的对立面,重要并不是他有多厉害,而是活下来。 活得比努尔哈赤更久,他就赢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愚人节,我就不祝大家节日快乐了。祝小天使今天没有被捉弄3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38章 朱常洵跟着李府家丁到了李如松的屋外。 “朱什长且在这里站一站。”下人并没有多说什么面上也是淡淡的看不出对朱常洵究竟抱有什么样的态度。 朱常洵点头“有劳。”他站在屋外看着家丁进去,深深呼了一口气。 没关系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什么可怕的。 可心还是跳得厉害。 “大公子,朱什长来了。”下人的话打断了李如松的假寐。 李如松睁开眼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让他进来吧。” 下人道了声诺,转出门去找朱常洵。 看着面前的朱常洵李如松有些复杂。第一次见到这个人,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他丝毫没往天家那边儿去想。 即便朱是皇姓,常字是太子这一辈的序位,甚至知道宫里有一位皇子被除籍后,下落不明。可他依然没往那个方向去想。 听说被除籍的四皇子是已经成为皇后的郑氏之子,她的宠爱即便不曾见过,朝野之中亦不乏人议论纷纷。李如松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里念着,陛下宠爱郑氏,对这个皇子自然也会爱屋及乌。即便明面上不方面私底下总会做些安排。 大明朝那么多的皇亲国戚,总有那么几个宗亲是值得托付的。 李如松这几日想,就算自己当日听说了朱常洵只身一人前往辽东投靠李家,也绝不会将眼前的这名少年与那位皇子联系到一起去。 战场非儿戏,每次战争都会死去无数的儿郎,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没命。光这一点,李如松就认为一个皇子是不可能参与起来的。谁不想活命?既然有更好的选择,为什么要拿命去搏? 李如松自认识人很准,可他却觉得自己看不透朱常洵,猜不明白对方心里是怎么想的。 若说这是天子的授意与安排,让这个儿子来监督李家。可暗查之后,并未发现朱常洵有将李家的事传入京中的迹象。 父亲现在上了年纪,当年曾想过的,脱离大明朝攻下朝鲜自立为王的心思已然淡了。过去的壮志野心,现在成了谨小慎微,害怕天子会对自己处置而后快,进而怀疑朱常洵是来捣乱的。 可这人却救了自己。当时的情状,李如松是记在心里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保都难的情形下,还要带着一个重伤之人,是多么艰难。 朱常洵,你究竟想做什么? 朱常洵尽量让自己不卑不亢地面对着李如松。可他的腿就是不听使唤,微微地发抖。那刀子一般的目光在他的身上来回梭巡着,一丝一毫都不曾放过。 他微微闭上眼睛,想着即将大婚的皇姐想着终于实现夙愿,成为国本的皇兄听说拜了皇叔父为师,终于能在经济上头大展拳脚的皇弟。还有总有操不完心的父皇,面上严苛,私底下却比谁都心疼孩子的母后。 没关系的,朱常洵,你一定可以的!留下来,留在辽东铁骑之中,才有更多的机会去面对努尔哈赤,面对女真,面对蒙古人。 李如松犹豫了下,“污蔑朱什长的那个人,我已经发落了。”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朱常洵,在看到对方松了一口气时,眼神暗了暗,“这次你的表现很好。” 朱常洵敏锐地从李如松脸上轻微的表情变化中发觉出不对,“这是属下应当做的。” “嗯。”李如松并没有在意这些虚话。 朱常洵双手背在身后,努力挺直了腰板。他背上的汗一滴滴地浸透了里衣,咸湿的汗水触及到伤口,有些痛疼难忍。 李如松从他露出的手臂上看到那道狰狞丑陋的伤疤。那是朱常洵为自己挡刀时候留下的,“伤可有好了?”看着似乎已经开始结痂了。 朱常洵不在意地低头看了看臂上的伤口。在刚被砍的时候,这道伤口很深,几乎让他以为自己的手要断了。在医治的过程中,他一度担心以后再也握不住刀,拉不开弓。不过幸好,所想的这些都未能成真。 “已是大好了。”朱常洵怕李如松不相信,伸出来撸起袖子,捏成拳头再松开,“这几日在比武场上试了,并未有什么损害。” 李如松点头,“那就好。”他沉吟了半晌,挥退屋内的家人。 这次让朱常洵过来,并不是为了他的身份。而是另一桩事。 “四皇子。”李如松缓缓道,“可否向本官告知,您究竟是因何原因才被除籍的。” 对于朱常洵被除籍的事,至今没有一个确实的说法。李如松想要弄明白这一点,才好判断此人到底该不该用,该不该留。他是长子,以后的李家必定也是由他来带领。这是父亲,以及兄弟们都认可的事。 作为未来的当家人,他必须有清晰的头脑去判断一切。不仅是在边境作战,也是对李家内部。无论哪一个受到影响,他的权威都会被挑战。 屋里的自鸣钟“喀嚓喀嚓”响着,机械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怪异和沉闷。 朱常洵垂下眼,反问李如松,“不知大公子对先太子如何看。” 李如松不置可否,“我未曾见过,无法轻易下定论。”他不会在朱常洵的面前暴露出自己的丝毫想法,而今所说的一切,都有可能被他传回京中去。 “我是不可能再回京的。”朱常洵面露自嘲的笑,“大公子毋须对我提防。李家军中每一个人的家书在送出去之前,都会被人拆开看了。大公子应当明白我的心意才是。” “我不是父皇,或者皇兄的探子。也不可能再回京城。”朱常洵定定地望着面色犹疑的李如松,“因为先太子是我杀的。” 李如松霍地一下从榻上起来,因动作太快而上不来气,呛个不停。朱常洵赶忙上前拍抚着他的背。“我知道大公子想要说什么,父皇对天下人的说辞是,毒杀先太子的是朱常洛。” “难道不是吗?”李如松的脸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 “是朱常洛动的手,但毒是我下的。”朱常洛为了博得李如松对自己的信任,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我用的是人心。” 朱常洵见李如松好转,重新站回原来的位置,“先太子不是个适合坐上九五至尊的人,他连守成都做不到。” 李如松抬起头,怔怔地望着朱常洵。他可知道自己说的是大逆不道之言?! “太祖定下立嫡立长之说,是为了不让子孙因帝位起纷争,却未曾想过大明朝走到眼下这情形,这一条已是不适用了。”朱常洵没有半分畏惧,“我所有的手足之中,唯有当今的皇太子才是最适合的人选。” 李如松试探地问道:“是皇太子授意你这么干的?”他觉得有几分不可思议,如果当今的国本真有这样的城府,那以后远在辽东又势大的李家势必会被其所怀疑。 朱常洵的存在就真的是个烫手山芋,留不得,去不得。 “并非是太子,是我自己起的心思动的手。”朱常洵望着李如松,“如果皇兄果真在其中有什么手笔,慈圣皇太后的遗诏里就不会只提到了我。大公子别忘了,父皇有五位皇子。就是没了现在的太子,也还有人继承大统。” “我知道大公子在想什么,拜于李家门下,投入李家军,是我自己的意思,没有任何人授意我这么去做。”朱常洵挺起胸膛,“难道大公子不认为身为朱家子弟,不能为国为朝洒尽热血,才是最大的失败吗?” “我不愿做一个靠百姓荣养的米虫。” 李如松笑了。朱家果真是多异人。京中的那位自愿除爵的郑藩世子是,眼前的这位也是。 “你现在的情形,已经不适合在李家军中做个骑兵了。”李如松听完原委,说出自己的看法,“李家军多为目不识丁之人,冲锋陷阵可以,但想要进一步却是做不到了。” “大公子的意思是?” 李如松很爽快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你做骑兵,可惜了。况且日后你在他们之中也难以再如从前那样融入其中。四皇子,请恕我直言,战场之上没有同袍掩护,你会死的很快。而且一个无法融入队伍之中的人,也不利于军队。” 朱常洵有些急,“大公子想要我走?!”一想到有这个可能性,他就按捺不住心情,上前迈了一步,“我投李家军,是为了能与女真相抗。大公子很清楚,这次正是努尔哈赤从中做鬼,特地放了个口子让鞑靼过来,才会有这一场战事。哈赤其心之大,想要效仿前朝南下,大公子是他的眼中钉,方才有了这一次。” 忽地,他想起一点来,一个足以解决李家对自己忌惮的最好理由,也能够安抚自己的最好借口。李家军皆为李家家奴,签的是死契。从良民到家奴,一开始朱常洵极不适应,可习惯之后,就再不觉得有什么了。 自己的目的是抵御外夷,只要能达成目的,没有什么是不能妥协的。 想明白了这一点,朱常洵登时松了下来。李如松不会轻易让自己的走的,他在李家军中的实力与优势有目共睹。自己需要李家,而李家也同样需要自己。 李如松点头,“我知道。”他笑着看向朱常洵。年轻人,就是血气方刚,气性太急可不好。“正因为知道,所以才要提防有下一回。”他的眼神阴沉,“努尔哈赤这次没能要了我的命,绝不会善罢甘休,一定还会有下一次。” “正因如此,所以我才想将你调离骑兵。”李如松沉吟了一会儿,“李家军的骑兵大都只配备了弓箭和腰刀,懂火器的人几乎没有。能用三眼神铳之人也寥寥无几。从朝鲜之战就可以看出这个短板来。” 李成梁当年攻打努尔哈赤的外祖王杲,炮手乃是南方将领沈有容。平壤之战,李如松麾下也无人会使用神机箭c佛郎机炮c鸟铳等火器。操纵这些将士均为南方人,而非李家的隶属部队。 李家财力雄厚,并不是买不起火器。一直以来使用弓箭与腰刀乃是因为种种原因所致。 鸟铳能及远c多中c透甲,为马上作战第一良器,深受已故的名将戚武毅公喜欢。但对于李家而言,鸟铳因为炮弹装填繁琐,又不能近战,就显得不那么适用。相比之下,他们更喜欢使用三眼神铳。 可三眼神铳对比鸟铳,又有快枪射程不及鸟铳,手夹火铳甜宠炮弹后,又必须手持火源点火发射,精度也比不上鸟铳,等等弱点。而且还因为北军为求方便,习惯一铳填装两三个炮弹,这样超量填装极易炸膛,造成人员伤亡。 这种相对简陋的原始火器,对重弓强剑的女真c蒙古骑兵,造成不了多大的威胁,顶多用来惊吓马匹。所以李家军的人也不爱用。一代接一代的传下来,渐渐火器也在李家军中有些绝迹的味道。 不过李如松在多次征战后,想要在父亲的基础上,让李家军更上一层。火器就不得不纳入考虑之中了。出于这样的考虑,他对军中善用火器之人分外关注,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过去就对朱常洵留心几分。现下趁着这个机会,正好可以将他分出来,另外仿着直隶搞一个神机营出来。 这才是李如松将朱常洵找来商谈的真正原因。 朱常洵了然,“想要抵御蒙古的轻重骑兵,非骑步二兵相互协作不可。但李家军人数不多,皆为精英,且做不到这一点。”他顿时明白了李如松的意思,“大公子想要建立专门的火器营?” “不错。”李如松点头,“不仅如此,我还想重金聘得专精火器改良之人,对现有的鸟铳进行改造,使之更适合马上作战。”他的拳头重重垂在榻上。这次险些身亡,令他再不能对女真小觑。 这口气,一定要争回来才是! 朱常洵想了想,“当今了解火器之人并不多,绝大多数都是向马六甲一带的佛郎机人购买。本国之内,据我所知,最合适的人选乃是徐光启我的大姐夫。” 这就是真正让李如松感到头疼的地方。他哪里请的动徐光启?朱轩媖的身份就像朱常洵一样尴尬,即便除了籍,身上留着的血还是天家的。李如松并不觉得自己能够请的动徐光启来辽东。 同时也是担心天子对李家先前的野心有所提防,不肯放人倒是其次,最怕的是对李家起疑。到时候整个李家可就都毁在自己手里了。 “你行不行?”李如松沉着声音,朱常洵是他最后的一点希望。曾为皇子的他,现在是李家的家奴,在李家的防备下,轻易传不出消息。只要消息抵达不了京城,天子就不会对李家做出具有威胁性的决断。建立火器营之事,也能顺利展开。 朱常洵的心怦怦跳动着,过去徐光启授课时的所有内容都在一下子回忆了起来。他直到来了辽东,投军之后才摸到了火器真正的模样。冰凉c光滑,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正是这样的东西,才能真正庇护大明朝,抵御外敌。 朱常洵微微一笑,“承蒙大公子看重,洵愿一试。” 李如松还有几分犹豫,“我听闻仿制火器时,极易受伤,轻则残废,重则身亡。四皇子,你可想好了?” “我亦非宫中的皇子,还请大公子往后再不用这样的称呼。”朱常洵摇摇头,“我既应下了,自然全力以赴。大公子是为了国朝,其心之忠,天地可鉴。便是我因仿造火器身故,于我而言,亦是得偿所愿。” 朱常洵唯一忧虑的是,“不过制造火器需得大量精钢,大公子可能做到?” 矿治都是牢牢把控在朝廷的手中,李家就是再能耐,怕也是拿不到那么多粗钢吧?制造火器,十斤粗纲才能炼制一斤精钢,这样大量耗费铁矿的事,就是个无底洞。 何况在制造火器的过程中,报废率是极高的。 “这你不用担心。”李如松轻笑,“我既提出来,自有解决的法子。” 朱常洵拱手,“如此,我便回去细细想想这事儿,拿个章程出来。” “好。”李如松应得爽快,“这事儿如何行进,我是一窍不通,就只有你了。” “愿幸不辱命。”朱常洵已经知道李如松让自己过来就是为了这件事,见事情了了,就提出要回去。 这件事越快越好。谁知道努尔哈赤下一次的阴谋会是什么时候。 李如松看着朱常洵离开的身影,幽幽叹了口气。 这样的性子,即便是作为一个皇子,就藩之后想必也是有作为的。不过藩王到底束缚颇多,并不自由。现今这般,也算是个好的结局吧。 李如松在朱常洵递交建立火器营的章程后,就立刻宣布调拨人另立一营,由朱常洵全权负责。 李家军大哗。没有人想到李如松竟然会如此重用一个被贬为庶人的皇子。即便是曾救过他的命,也这样的重用,似乎也有些太过了。 但是放眼军中,的确没有人比朱常洵更适合担当这个职位了。参与过同北夷之间的激烈交战,有实践的经验,对火器又说得头头是道,甚至还用得非常好。这样的人,在李家军中挑不出第二个来。 张东俊望着再一次高升的朱常洵,心里的不甘流露在了脸上。于公,他知道大公子的选择没错。如果这一次与鞑靼交战,能善用火器,想必伤亡不至这么大。可于私,他实在无法忍受。 与哥哥的想法不同,对朱常洵抱有好感的张素娘为了庆贺朱常洵的高升,特地做了些好菜。没怎么接触过同龄女子的朱常洵红着脸谢过,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听话,只闷头将菜都吃了。 张素娘笑眯眯地在边上看着,觉得比自己吃都香。 朱常洵的家书很快就寄到了京城的郑家。宋氏立即向宫里递了牌子,要求觐见皇后。这是皇后的娘家人,自然没有理由阻止。 郑梦境看着儿子手写的信,总算是放下了心中的那块大石。 万幸万幸,洵儿那次没去。 昨日刚行了公主册封大典的朱轩姝赶紧讨过来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强忍着眼泪没掉下来。“倒是像洵儿的性子,这一封报平安的家书,可算是我收到的最好的贺礼了。” 他竟然还料着了自己要大婚,特特恭喜自己。可见先前的心思没白费,这个弟弟,总是不经意的时候招人疼。 郑梦境从女儿手里接过了信,小心放好,“带金,差人跑一趟启祥宫,让陛下和太子今晚都过来翊坤宫用膳。就说辽东来信了。” 刘带金福了身子,笑着应了。这段时日娘娘心系四殿下,皱纹不知长了多少,头上的白发也多了。这封信来得可真是时候! “奴婢这就去。”刘带金决定亲自跑一趟,这样的喜事,交给谁她都不放心。 启祥宫中,朱翊钧和朱常溆正为了武昌府传来的消息而眉头紧皱。 和锦衣卫的消息一同入京的,还有楚府宗人辅国中尉朱华赿的密疏。 朱华赿娶的妻子,乃是楚恭王妃之兄王如言的女儿。他在奏疏中写明,自己的妻子亲口对自己承认,楚王朱华奎乃是王如言的侍妾尤金梅之子,而楚王的双胞胎弟弟宣化王朱华璧,乃是楚恭王妃族人王如綒的家人王玉之子。 此二人皆非宫人胡氏所出的楚恭王遗腹子,而是楚恭王妃自王家抱来的。 朱华赿声称自己的妻子王氏可作为证人,另还拉了其他楚府宗人,如东安王朱英燧c武冈王朱华增c江夏王朱华蠹为自己作证。 因先前朱常溆的提议,锦衣卫特地跑了一回武冈,在附近寻了老人打听当年的事。果然有人透露当年朱显槐那样跋扈,正是因为得知内情。楚恭王妃为了隐瞒这事,不得不任由其在府内为所欲为。 一切的证据都指向了朱华奎的身世的确存疑。 “父皇,”朱常溆看着压抑着怒气的父亲,低低地说,“我们是不是该正式查一查了?” 现在有了朱华赿的密疏,还有锦衣卫收集到的证据,正式彻查没有问题。 朱翊钧慢慢地磨着后槽牙,“等等,再等等。”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地捏成拳头,“容朕想一想。” 针对宗亲除籍的奏疏越来越多了,甚至可以预见到之后还会有源源不断的奏疏送上来。在这样越演越烈的情况下,真的合适将这件事拿出来吗?会不会被朝臣怀疑自己试图用这件事来混淆视听,想要拖延解决除籍的奏疏。 朱翊钧背着手,在殿里慢慢地踱步。如果楚宗听说这件事,他们会有什么反应?和河南三王一样重金贿赂朝臣吗?毕竟楚藩是四大富藩之一,他们拥有这个财力。 朱常溆在父亲的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只见父亲的脚步越来越快,手上不断变换的动作也逐步加快。这一切都显示着父亲此刻内心有多挣扎和烦躁。 不过他相信,父亲最后一定会决定彻查。毕竟大明朝向来都对血统混淆这件事无比重视,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马堂。”朱翊钧扬声唤来守在殿外的秉笔,“你去让东厂” 话还未说完,就见刘带金跑了过来。 朱常溆向父亲使了个眼色,“刘都人,可是母后哪儿出了什么事?”看刘带金的模样,应当是喜事。他不着痕迹地又朝父亲看了一眼。 刘带金福了福身子,“辽东那边来信了。” 朱翊钧和朱常溆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出对方眼中的喜悦来。 “快快准备銮驾和太子的肩舆,上翊坤宫去。”朱翊钧决定暂时将楚王案放在一旁,先看看这次朱常洵给家里头送的信。他想知道,这次儿子究竟有没有参与到对抗鞑靼的那场战役中去,可曾受了伤。 比朱翊钧更激动的是朱常溆,他几乎已经要压不住内心的狂喜。自李如松追击鞑靼受重伤的奏疏送入京城后,虽然在郑梦境那边并未表现出什么,可私底下,朱常溆不知道为了这事哭过多少次。 生死未卜的弟弟,若不是为了自己任性的执着,又岂会被贬出宫,又怎么会遇到这样的事。 一切的一切,源头都在于他。若是弟弟就此身故,他往后又要以什么样的面目去见母亲。死了的那个,是她嫡亲的儿子,而自己,不过是借用了壳子。 也许母后并不会责怪自己,可他如何能过得了自己良心这一关?! 幸好,幸好现在送来了信。这就意味着弟弟还活着。只希望他可以平平安安的。若是老天爷愿意让自己这个心愿实现,就是再让他瘸条腿也无妨。 朱翊钧在路上一直催促着请轿长速度快一些。他时不时地将身子往前倾,总觉得请轿长们抬着銮驾走得太慢。边上的马堂担心了一路,生怕陛下从銮驾上给跌下来,两只手从头到尾都虚虚张开,准备随时随地好接住天子。 “陛下来了!”翊坤宫守门的小太监往里头报了一声,自己上前去迎驾。 宋氏早就回去了,宫里只有朱轩姝和郑梦境还在反复地看信,几乎要将信上的内容给背下来了。 朱翊钧不等銮驾停稳,就下来了。他上前牵着郑梦境的手,“如何?洵儿的信呢?在哪儿?快让朕瞧瞧!” “这儿。”郑梦境笑吟吟地将手里的信递给朱翊钧,“瞧陛下急得模样。” 朱翊钧如饥似渴地看了起来,就连身后的儿子把头凑过来挨着自己也没顾得上说他。看完后,才长吁一口气,“还好,洵儿没去。”虽然笔迹看起来有几分潦草,不过应该是训练太疲累的缘故。 朱常溆的眼神暗了暗,倒也不曾说什么,只道:“洵儿没事真是太好了。而且李如松也还活着。”他向郑梦境笑了笑,对方也拍了拍胸口,示意自己放下了心。 前世因为李如松在这场战役中身亡,此后李家军因无良将率领,而精锐部队大都死于这场战事,所以一蹶不振。明朝最能抵抗努尔哈赤的军队就此瓦解,整个北境防线再不比从前稳固,直接导致了萨尔浒之战的明军惨败。 而大明朝的亡国之象,也是从萨尔浒之战中就显出了端倪来的。 也许郑梦境对这些并不是特别清楚,但朱常溆却是知道的。也因这个缘故,所以他在寄往辽东的书信中特地暗示了弟弟,要留心李如松的举动。他写得非常模糊,相信旁人都看不懂,只有这个与自己心有灵犀的弟弟才真正明白自己其中所写的含义。 而今,李如松活下来了。 朱常溆不信其中没有弟弟的手笔。他一定是跟着去了,否则李如松又有什么理由能从那场惨烈的战役之中苟活下来呢? 朱常溆努力让自己面上的表情显露出欣喜的模样来,不扫了大家的兴。他不知道弟弟究竟是怎么办到的,但这样凶险之事,以后再不敢了。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弟弟的命就又交代在了自己手里。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冤家吧。他注定了要将弟弟的命收于掌心之中。 朱常溆垂下眼,以后再做事,一定要三思而后行,万不能因为自己,而再让弟弟陷入困境之中。 即便这对改变历史的走向有利。可他仍然无法说服自己,拿朱常洵的命去填补这个窟窿。那是自小就以自己马首是瞻,永远无条件相信他,愿意为了他去做任何事的亲弟弟。 也许前世的时候,皇兄也是这般看自己的。所以才会在临终的时候,将最重要帝位交予自己手中。因为他相信自己可以完成他未尽的遗愿。只可惜自己没用,让皇兄失望了。 朱轩姝看了看朱常溆,趁着众人都没留心的时候,拉了拉他的衣袖,轻声问道:“怎么了?”莫非溆儿看出了信中的不妥来? 朱常溆摇摇头,“只是想起这次皇姐大婚,洵儿没法儿参与,实在是遗憾。” 朱轩姝笑了笑,“我也是这般想的。”她手一翻,露出攥在掌心里的一颗斗大的东珠来,“也不知洵儿花了多少银子才弄来的,说是给我的大婚之礼。这家伙,也不想想财不可露白,若是叫人知道他的贴身钱,出了事可怎么办。” 朱常溆看着那颗散发着柔和光芒的浑圆东珠,都说珍珠难得,其中最难得的东海之珠。听闻女真族的女子向来能以佩戴东珠为荣,只有贵族女子才能用。弟弟真的是很上心,一点都没因为身在千里之外而忘记他们。 “姝儿,洵儿在信上说给你寄了贺喜之礼,可是这东珠?”朱翊钧好奇地问道。他见朱轩姝点头,便讨了来看,不由叹道:“也不知从何得来的。这样的东珠,就是宫里也不多。” 朱轩姝温柔地望着这颗东珠,“我倒宁愿他将这些心思放在自己身上,宫里什么都不缺。反倒是他,在宫外也不知道好不好。虽然每次都在信上说自己很好,让我们别担心,可到底眼见为实。” “等以后有机会了,自然能见到。”朱常溆向姐姐撒了一个谎。 朱翊钧朝儿子瞥了一眼,没吱声。 他们两个都知道,一旦投于李家军,便是李家的家奴了。身为奴仆的朱常洵,哪里还有什么自由可言。私兵与募兵是不一样的。 郑梦境一直心心念念的,希望可以有朝一日重见儿子的心愿,怕是要就此破灭了。 无论是朱翊钧,还是朱常溆,都不愿向郑梦境揭露这一点。他们宁愿这个对自己重要无比的女子,永远都抱着美好的幻想。 “但愿如此。”不知内情的朱轩姝与母亲同样抱着这个念头。 正月十五,正是元宵佳节,宜嫁娶。 朱翊钧选了这一天作为女儿出嫁之日,是有些私心在里头的。他想着这一日,朝臣都是休沐的,这样去参加女儿婚礼的人就会多一些,也显得热闹一点。人选上已经无法和先皇后之女相比了,其他的却不能再委屈这个女儿。 朱轩姝穿着嫁衣端坐于车内。马车走得很平稳,非常慢,几乎叫人感觉不到行进。可朱轩姝就是知道马车在走,正在慢慢地靠近高家。 一个从此以后,与自己过去完全不同,极陌生的地方。 吴赞女跟在车外,时不时地低声询问着里头的朱轩姝,可有什么需要的。不过都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她有些担心,先前越靠近大婚之日,公主的模样就越发显得奇怪,今日尤其。 希望这大婚可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虽然有朱轩媖前头的特例,高家一直希望天子可以继续以前荣昌公主为例,让朱轩姝直接与高家住在一起,而非另外居住公主府。谁都知道,公主的日常住行,那规格是不一样的。同住一处,自己也能沾点光。 不过这样的念头,在朱翊钧特地给女儿寻了一处已有的宅子作为公主府邸时就消散一空。 朱翊钧对此还有些歉意,“若非现在私帑空虚,朕也不想这般委屈姝儿。不过这所宅子虽然老旧,不过占地也极广,宅中花园的奇珍异草,都是从御花园移栽过去的。朕同你母后特地挑了以往你最喜欢的花草,你一定会喜欢的。” 朱轩姝什么表示也没有,只淡淡道了谢。朱翊钧没往其他地方想,只当女儿因为要大婚而心中羞涩,并不曾多问。 朱轩姝的目光随着帘子飘动而不断瞟向外头。这条路她不知道走过多少次了,但之前的每一次,都不像是今天这样让她感到不安。是因为大婚的缘故吗?对高家人还不熟悉,不知道之后相处起来会不会有些艰难。自己不是那种八面玲珑的女子,怕是很多事都做不来。 手上的帕子被绞了又绞。 大姐姐说,婆家人都不会太难相处,就是看在自己的公主身份,也会礼让三分。大姐姐一定不会骗自己的。再者,从徐家来看,大姐姐的确和他们关系很好。 溆儿也特地去了趟国子监,给自己的未来驸马敲过了边鼓。高家若是识趣,应当明白。当今天子是自己的父皇,当朝国母乃自己的生母,而今的国本c未来的天子,是自己一母同胞的手足。他们应当不会欺负自己吧? 朱轩姝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在想些什么,不由自嘲地一笑。怕是这些顾虑说出去都不会有人信吧,公主府官员不少,还有天子特地拨的侍卫,只有自己去欺负别人的份,哪里会叫人给欺负了。 可为什么心还是跳得这么快呢? 难道是因为治儿回宫后说的,高家嫂子性格泼辣?自己最不会应付这样的性子的人了。还是因为婆母性子有些吝啬?不过也没关系,父皇c母后给自己的陪嫁足够高家吃用十辈子的了。 朱轩姝,你不用担心,以后会好好的。虽然再与过去的宫中生活不同了,可你依然是父皇母后的女儿呀,治儿也答应了你,会经常上门探望的。就算以后父皇母后不再了,太子也一定会惦记着你的。不用怕,不用担心。 朱轩姝不断地想着法安慰着自己,连车停了都没发现。 帘子被吴赞女高高撩起,“公主,该下车了。” 朱轩姝如若初醒,“啊?哦。”她在吴赞女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下车。 今天是自己的大喜之日,女子一生只这一回,万万不能出什么岔子。母后在宫里不知道念叨了多少回礼仪流程,都已经记得很熟了,绝不会出事的。 朱常溆和朱常治今天特地到场,就为了给姐姐撑腰。眼看着穿着嫁衣的皇姐越来越近,朱常治有几分不高兴起来。他凑近朱常溆咬着耳朵,“早知道我就带着皇姐一起跑了,一点都不想把皇姐嫁给别人。” 朱常溆面不改色地重重踩了他一脚,“说什么呢,今天可是皇姐的大喜之日,给我笑起来。” “哦”朱常治把嘴咧得大大的,希望等会儿皇姐一眼就能看见自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39章 有代表帝后的皇太子和五皇子镇场子云和公主的大婚典礼进行地无比顺利。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在这个节骨眼上闹事。到了午后有些喝醉了要衅事的人刚露个苗头就被一直在边上守着的侍卫给堵了嘴拉下去。 因宫门要落锁所以朱常溆和朱常治早一些就离开了。 朱轩姝独坐在新房内即便有吴赞女在身边不断地安抚,心中还是觉得烦乱。 “公主要不要用点什么?从早上起来到现在,殿下还不曾进过东西。”吴赞女看了看外头的天,暮色渐渐下落,将夕阳的余晖一点点染了色。 朱轩姝摇摇头她现在什么都吃不下根本没有什么心情去想肚子饿不饿这回事。 吴赞女微微皱了眉,怕要是要不吃东西公主的身子会捱不住。驸马还没来,到时候还要饮合卺酒的。空腹喝酒可对身体有害。 “殿下还是多少吃一些吧。”吴赞女无法只得将郑梦境搬出来,“要是娘娘知道殿下刚出宫就不晓得照顾好自己,不知道在宫里会多担心呢。” 朱轩姝拗不过她,只得点了点头,“若是有粥取一些来就好。旁的我都不想吃。” 公主想吃,便是没有也得有。吴赞女福了福身子让屋子里其他侍女仔细服侍好朱轩姝,亲自出去瞧瞧。 若是民间成亲,屋子里断不会这么冷清。也是朱轩姝的身份特殊无人敢来闹洞房。本朝的内命妇出不得宫,外命妇没有公主的召唤,轻易也进不去,只在外头的花厅女眷处喝茶说话。 朱轩姝打量着新房。这里就是以后自己要住上几十年的地方吗?父皇果真没有骗自己,这个地方真的还算不上坏。和宫里是没法儿比,不过比大姐姐家是好许多了。 在屋内等了一会儿,朱轩姝有些不安起来。怎么吴嬷嬷还没回来。 屋外的喧闹声起,纷乱的脚步声靠近新房。 朱轩姝的心不自觉地提了起来。 是驸马来了吗? 身下的褥子被抓紧,又放开。朱轩姝听不见外头的礼乐笑闹,也听不见屋内的自鸣钟响,唯有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跳动得越来越响。 房门被打开,高玉海朝跟着自己过来的亲友作了一个大大的揖。他的母亲汪氏朝儿子使了个眼色,上前将人拦下,免得让人进去叨扰了里头的朱轩姝,惹来公主的不满。 高家才是日后要同云和公主长长久久打交道的对象,现下有个什么万一,到时候可全是他们受着了。 汪氏的长媳方氏凑近,悄声儿地同婆母道:“不知明日请安,是公主来拜见公爹婆母,还是我们来这儿见公主。” 汪氏眼神微动。天子定下婚事后,她特地上徐家附近去打听了,当日徐家放出来不少人,有些还住在他们附近,只稍稍用些心,就能知道当日前荣昌公主嫁到徐家后是个什么情形了。 听说荣昌公主嫁入徐府后,与宫外出嫁妇人并无区别,日日晨昏定省,三从四德堪为典范。 只不知自家这位公主媳妇是个什么性儿。按说两位公主年岁差不了多少,都是在宫里一处长大的,姐妹感情也好,性子应该差不离才是。 所以汪氏当初听说儿子要尚公主,才觉得雀跃。要是再来一个同荣昌公主那般的人儿,自己还怕的什么? 高家在高玉海父亲那一辈,还是安徽人。后来为了科考,举家搬迁至京城。兴许真的是天子脚下是块福地,高父迁居京城后,果真考中了二甲进士。虽说此生已是无望破了五品官这一道槛,但好歹两个儿子还是因此而得以有资格入国子监念书。 高玉海本身与科举上并不像兄长那样有建树,家里人早早就歇了这份心思。幸得这次天子选婿,汪氏就怂恿着自家老爷和儿子点头,让高玉海去试一试。高家家境算不得差,日后府中又有两人为官,再好不过的家世了。儿子又是一表人才,虽然离文成武就还有些距离,但比目不识丁却好上太多了。 前几年朱轩媖出嫁的时候,汪氏也去徐府凑过热闹。徐宅是天子所赐,在京中顶好的位置,府上的花园听说堪比御花园,奇珍异草也是数不胜数。还有那随着公主陪嫁入府的百余宫人,可不单是服侍公主一个,连同徐家三个男人也算在其中。 汪氏回来后,心里就惦念上了,连着几晚都没睡好。要是她能有个这样的媳妇,该是多好。天子嫁女,可是有数之不尽的陪嫁,虽然名义上是公主的,可实际还不是一家人用的嘛。还有那宅子,虽然不知为何天子并未建造公主府,而是让公主与徐家同住,不过天家的心思自来猜不透。这要是往后都循了此例,而小儿子又能一招选中去尚了公主 汪氏不管怎么想,都觉得这是个划得来的事。 兴许菩萨觉得汪氏向来对自己虔诚,竟还真叫她如了这个愿,让高玉海雀屏中选。收到圣旨的那一刻,汪氏立刻就拿出家里所有的积蓄去京中最好的布料铺子和首饰铺子跑了一趟,给自己和长媳定了一人一套金头面,再给家里每个人做了十身新衣裳。 钱嘛,等公主嫁过来之后,自然还会有的。那陪嫁可比现在家里头这点银钱多得多!荣昌公主当年的陪嫁可是绵延数里,自己都看得真真的。 可等到钦赐了公主府,汪氏开始察觉到了不对头。难道不是该和高家一起住吗?怎么就和荣昌公主那会儿不一样了呢? 汪氏本来的算盘打得极响。等云和公主三朝回门,自宫里回来了,自己就借口底下人会欺瞒殿下,让公主点头让她参与打理嫁妆。汪氏相信凭借自己数十年的管家功力,一点点将嫁妆转为高家所有,易如反掌的事。 但现在看来,似乎这个可能性极小。公主府不是圈地新建的,离高家现在住的地方并不近,自己若是强行要求介入其中,怕是会让人以往来不便而一口绝了。 汪氏有些绝望,她还欠着脂粉铺五十两银子的脂粉钱没给呢。人家要不是看在高家即将尚公主的份上,压根不会让她赊账。若是不能从公主的陪嫁中谋得油水,这笔钱可怎么办?长媳自己将嫁妆看得死死,根本不让自己动一根手指头,家里的银钱都是有数的,要是轻易挪用,怕是往后吃穿用度上会差一些,立刻就会被老爷给看出来。 更重要的,那家脂粉铺子可是京中贵女c外命妇们常去的。自己赊账不还,人东家一旦将此事泄露出去,丢人的可就不仅仅是自己,整个高家脸面可就全都没了。 看着宅中道喜的客人,汪氏心中很不是滋味。从来尚公主的人家,就没有不指望公主嫁妆的,现在轮着自己,却成了一场空。 方氏见婆母一直没说话,又唤了一声。汪氏这才回过神来,“没什么,今日人多,我有些乏了。” 方式应了一声,心下却冷笑。谁不知道婆母这是担心那赊的五十两银子。要是公主三朝回门后还还不上,怕是高家就会沦为京中的笑柄了。 反正事情是婆母做下的,和自己没有半分关系。她绝不会将自己的嫁妆交出来的。要按着自己的性子,早就该分府各自过各自的了。偏夫婿说什么孝道为先,身为长子需得承欢膝下之类的鬼话,累她日日都要对着婆母这张脸。 婆媳二人跟着闹不成洞房的客人离开,主院登时冷清了下来。 高玉海站在门边,深深呼了一口气。即便公主不是什么貌美之人,自己也当相敬如宾。公主是君,就是有错,自己也该忍让几分。他转过身,向坐在榻上的朱轩姝走过去,在还有五步之遥的时候停下来,作了一个揖,“公主。” 朱轩姝带些几分怯意地点头,“驸马。” “公主,该饮合卺酒了。”高玉海走到桌前,亲自倒了酒,递给朱轩姝,“公主请。” 朱轩姝知道这酒掺了不少水,是喝不醉的。可不知为何,心中还是有排斥感。 今夜自己就要和这个陌生人同眠一榻吗? 在前一晚,郑梦境特地给她看了些书,是关于夫妻之道的。朱轩姝现在想起那些画上的人,就开始发抖。自己要和这个男子,做c做那等亲密之事? 朱轩姝咽了咽口水,抢过高玉海手中的酒,转过头,飞快地一饮而尽,又丢给对方。她将身子往边上靠了靠,试图离高玉海远一些。 高玉海没有发现朱轩姝的不对劲,只当公主新婚之夜有些紧张。他笑了笑,慢悠悠地饮了酒,将东西在桌上放好。 “公主,夜已深了,该就寝了。”高玉海心里有一些激动。人生两大事,金榜题名,洞房花烛。自己前一个做不到,可后一个便是今夜了。 朱轩姝继续往边上小心翼翼地挪动,尽量远离高玉海。她胡乱点头,“嗯,是c是该歇息了。”她现在只想着赶紧让高玉海离开,“驸马就去歇着吧,我独自睡就好了。” 高玉海脸上的笑意僵住了。自己这是在新婚之夜就被公主给嫌弃了?难道天家在宫中并不教导夫为妻纲,三从四德? 他平了平气,努力地在心里说服着自己忍耐。“公主,你我已是夫妻” “我知道!”朱轩姝烦躁地打断了他的话,而后觉得自己方才似乎声音有些太响了,将人给吓到了,赶紧小小声地补了一句,“驸马c驸马,你今晚去厢房睡吧。” 朱轩姝偷偷地朝门那儿看了眼,吴嬷嬷怎么还不回来! 高玉海觉得自己的笑再也挂不住了,说话的语气也有些重,“公主可知夫妻自该行夫妻之道,此乃人伦大礼,就是陛下都违背不得。”尚了公主后,就连纳妾都不行,要是公主一直排斥自己,难道往后就要做和尚了?! 除了父皇和母后之外,从没有被任何人违逆驳斥过自己心思的朱轩姝听了这犹如命令般的话。何况对方还拿父皇来压自己,登时就兴起怒火。她站起身,冷冷望着高玉海,二话不说抬脚就往他胸口踹去。 高玉海一时不防,从榻上被踹落,在地上打了个滚才停住,头上的巾冠都乱了,束好的发髻也散开。他尚没有反应过来,直愣愣地望着居高临下俯视着自己的朱轩姝。 “本公主让你滚出去!听见没有!”朱轩姝高声唤来侍女,“来人,把驸马给我请出去!” 吴赞女端着刚熬好的粥,一路迈着急促的小碎步赶到新房,正好撞见太监将驸马从新房里抬出来,扔在院子里。 “这是怎么了?!”吴赞女上前问道,“驸马怎么惹恼了公主?” 朱轩姝在房内听见吴赞女的声音,“吴嬷嬷进来,服侍我歇息。” 吴赞女扬声应了,不解地看了看衣衫凌乱的驸马,端着粥去了里头。她见朱轩姝满面怒色地坐在桌边,上前将粥放下,“公主这是怎么了?大喜的日子,偏让自己不高兴。” 朱轩姝冷笑一声,“往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驸马靠近这个院子半步。” “好好好。”吴赞女特地将盅盖打开,让清粥的香味铺满了整个房间,“殿下可饿了?先用一些垫垫饥再歇息吧?” 朱轩姝揉了揉肚子,方才都已经气饱了,但总不好拂了吴赞女的好意。这么久才回来,大约是因为自己的任性要求,特地现熬出来的。“就用一些。”她犹豫了一下,“这事儿别同母后说,我怕她担心。” 吴赞女看着朱轩姝微微露出的洁白后颈,叹了一声,点头道:“奴婢答应殿下,绝对不同娘娘说。”她看着朱轩姝喝了一碗粥,唤来侍女给她洗漱。心里却是担心。 这大喜之日,公主就和驸马生分了,往后的日子且还长着,几十年的光阴难道要一直这般冷淡着过? 吴赞女自小就在宫里,看尽了宫中的是是非非。孝端皇后一直受到天子的冷落,最后因先太子的事而郁郁而终。若是这个自己自小看大的公主也步上孝端皇后的后尘,那是她无论如何也看不下去的。 总得想个法子,让公主与驸马缓和一下关系才是。 这一夜,朱轩姝和高玉海各自睡各自的,吴赞女守在朱轩姝的房内,一夜未曾合眼,心里不断地想着办法。 第二日起来,朱轩姝前一晚的气就没了。她心里记着今日是要请安的,虽然没怎么睡,也还是早早就醒了。她揉着眼睛,看着忙碌的吴赞女,“嬷嬷眼下是黑的,气色也瞧着不大好,是不是昨夜新换了地方没歇好?” 吴赞女给她挑了衣裳,又将绞好的帕子放在她手里,“奴婢不打紧,公主可睡得好?” 朱轩姝擦着脸,胡乱应了,心里有几分忐忑。自己昨晚似乎有些任性过了头,很不该那样对驸马。“今日我们是过去高府向公爹和婆母请安吗?” 吴赞女笑着摇摇头,“公主是君,理当他们过来给公主请安才是。”她让下人去将前面的正堂收拾起来,等着一会儿高家人过来。“不过公主还是受不得长辈礼,只避过便是。” 朱轩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起身将衣服给换了。 高玉海和家里人早就在正堂等着了。高家人昨夜并不睡在公主府,而是在婚宴结束后回到了自己的宅子里。汪氏早起过来,就看到自己儿子立在堂中,满面阴沉,不由奇道:“这是怎么了?可是公主的陪嫁人给了你脸色看?” 先前也有听说宫中的嬷嬷太监很是不好相处,动辄要金要银。不知昨晚是不是儿子不懂其中关窍,得罪了他们。要是仍由这些小人在公主面前说自家人的浑话可就坏了。 只盼着云和公主是个灵醒人,不会叫奸佞给掩住了耳目才是。 高玉海一晚上没睡着,怎么想都咽不下肚子里这口气,此时就等着母亲问呢,将昨夜新房之内朱轩姝对自己做的一切都悉数告知。 高父皱了眉,道:“殿下在宫中很是得陛下和中宫的疼惜,有些骄纵也是难免的事。你且忍一忍便好,需知你为臣,公主为君。” “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心疼儿子的汪氏很是不满道,“受欺负的可是你嫡亲儿子,公主怎么啦?嫁了人就合该听夫婿的话,就是公主也一样!都说中宫心慈贤淑,怎得教出来的皇女是这般模样。” 高父瞪了她一眼,“噤声!这里是公主府,不是咱们自己家里头。你说话注意着些行不行?仔细被人听去,叫天子动了怒。到时候咱们一家子可全都折进去了。” 汪氏挺着胸,“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莫非我还说错了不成?”她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戳着儿子的胸膛,“你也是,半点用也没。怎么不拿出夫君的威风来,好好数落数落公主?就是有侍卫在,他们也不敢拿你怎么样,现在你可是当朝驸马。” 高玉海气呼呼地扭头没出声,胸膛起伏得厉害。 方氏低头,用帕子掩住上翘的嘴。公主是那么好尚的吗?真真是天真,也不想想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惦记人家的嫁妆。 呵! 高玉泽余光瞥见妻子从帕下漏出的嘴角来,不动声色地踩了她一脚,悄声道:“今日你就消停会儿吧。” 方氏横了他一眼,收起了笑容,将帕子放下,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好。 “公主来了。”吴赞女朝堂中唤了一声,将帘子撩起。 高家众人齐齐行了礼,道了福。 朱轩姝按着吴赞女说的,侧身避过了礼,走到上首坐下,“都起来吧,坐。” 高家人各自落座后,总算是能看清云和公主的真容了。 汪氏在心里嘀咕,看面相倒像是个和气人,怎么昨夜就这般下了驸马的脸面,也不怕传出去日后叫驸马被人笑话。男人顶重面子了。这往后夫妻相处可难咯。 高玉海昨晚只顾着生气,却没好好看看自己新娶的妻子长得什么模样。此时天光已亮,将朱轩姝的容貌照得分明。他看了一眼,就赶紧收回了目光,平了平气,再偷偷看一眼,再收回目光。反复几次,心跳得越发快了。 朱轩姝因自己做错了事,所以态度分外和蔼,努力融入到其中,与他们说着家常话。可到底没在宫外生活过,总有些鸡同鸭讲。 吴赞女微微皱眉,朝身后的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退下,绕了个圈,回来前头堂门,“殿下,早膳已经备好了。” “那就先用膳吧。”朱轩姝先站起来,正准备走的时候,却发现汪氏先自己迈出了步子。 汪氏是平日在家里走惯了,一时没发现,等到了门口才觉察出不妥来。她有些忐忑地立在门边,回头朝朱轩姝看去。希望公主万万不要发落了自己才是。 朱轩姝没说什么话,只朝她笑了笑,从她身边擦身而过,领着众人去花厅用膳。 方氏跟在婆母身后,用帕子擦了擦脸上那颗自己最讨厌的痣。长得比自己美又如何?看这样子,哪里是娶媳妇,分明就是请了尊菩萨在家里供着。且不知往后自己是不是还要日日这般上门晨昏定省,要一直如此,她可受不了。看来得赶紧说服夫君分家才是。 郑梦境在宫里数着日子,不断问着刘带金,“姝儿是后日入宫来,是不是?” “是是是,”刘带金笑着将桌上的空碗收走,“娘娘这都问了好多遍了。” 郑梦境笑着叹道:“我觉着就是问了再多遍,该记不住还是记不住。”明明女儿就在京城,不过是换了个地方住,可自己偏觉得同她相距甚远。“也不知她在公主府里住得惯不惯。” “我的好娘娘!”刘带金绕到她身后,替她捶背,“娘娘同陛下都为公主全都想过了一遭,奴婢也亲去公主府瞧过,再没有什么地方有差池了。娘娘且放心便是。公主呀,一定在外头过得好好的。” 郑梦境点点头,觉得自己总是这么担心女儿也不是个办法也没法儿出宫去亲眼瞧一瞧,索性便问起了启祥宫。“我看今日启祥宫那边儿似乎出了什么事儿?一个个伺候的人都慌得跟什么似的。可是陛下又动了怒?” 刘带金摇头,“并不是陛下动了气。”她俯下身子,贴近郑梦境的耳边,“是陛下同太子想要彻查楚王的身世,两位沈阁老意见不合,在陛下面前吵了起来。奴婢听启祥宫伺候的小太监说,就差打起来了!” 郑梦境不可思议地看了看刘带金,“打起来?!不会吧,两位阁老都是饱读诗书之人,岂会因此等事而动气。”又不是自家阴私之事被人翻出来弹劾,有什么好气成这样的。 不仅郑梦境觉得惊奇,就连朱翊钧和朱常溆都觉得不可思议。在朱翊钧的印象中,上一回听说阁臣打架,还是徐文襄公任首辅的时候。 那会子朱翊钧自己都还小的没记事,是后来翻阅文卷的时候才看到的。他也对情况不甚了解,只知道殷文庄公在在衙门里与徐文襄公起了口角之争,而后挥拳相向。后来是张文忠公给拦下的。 可殷徐二人打架,那也是在阁里,并非在帝王面前。这一次沈鲤和沈一贯是直接在朱翊钧的面前吵得不可开交,要不是有王家屏在边上提醒不可失了君仪,怕以沈鲤的身量和力气,直接能一拳将沈一贯打翻在地。 沈一贯被沈鲤的言语刺激得不行,当场拂袖而去,连向朱翊钧告辞都给忘了。沈鲤与他相比,倒是更能沉住气,还记得继续向朱翊钧面陈自己的看法,强烈赞同朱翊钧彻查楚王身世。 朱翊钧挥退阁臣后,与儿子面面相觑。他这还是头一回看见自己的先生这般厉害。但与此同时,他也感到奇怪,为什么沈一贯如此反对彻查楚王,莫非其中有什么猫腻? 也不怪朱翊钧多想。言官上疏除籍之事,已经显露出其中有沈一贯的手笔。有一就有二,这是一种惯性。 朱常溆倒是早早地就将此事记在心里。他记得前世伪楚王案中,就曾有人上疏指责沈一贯收受楚王朱华奎的重金贿赂。这次现有河南三藩的不安定,再有朱华奎的身世不明,沈一贯不想着法子捞钱才怪。为此,他早早就让时常出宫的朱常治尽量留心沈一贯家中的动向。只是这人藏得深,一直没能抓出什么错处来。 朱翊钧的手指不断点着桌上那封朱华赿的奏疏,“溆儿,你怎么看?” “自当该查。”朱常溆正色道,“此非小事,何况五位阁臣中,三位都是同意的。”不点头的只有陈于陛和沈一贯。以多胜少,自然应该查一查。 朱常溆度量着父亲的心思,继续道:“虽说沈次辅说的没错,这般大张旗鼓地彻查,的确很容易让楚藩,乃至天下的宗亲对朝廷引起忌惮之心,从而离心。可若他们坦荡,又何须怕?朝廷担心的是混淆血统,唯有做下这等混账事的人才会恐慌。” 朱翊钧细细地想着儿子说的话。 “何况父皇不心动吗?”朱常溆上前一步,“其实儿臣先前就一直想着一件事。” 朱翊钧看了他一眼,“什么?” 朱常溆贴近了父亲,“除了楚藩。”他从父亲微微抽动的脸颊上看出对此的心动,“楚宗乃天下四大富藩之一。可知其多年经营之下,银钱有多多少。而今国库c私帑空虚,正好填了这个窟窿,解眼前之急。” 他看着父亲逐渐凝重的面色,接着道:“况且楚宗与朝廷离心久矣,嘉靖年间,奉国将军欲入京揭发楚恭王的不发之举,竟在途中就被楚府宗人乱击立死,数年不得沉冤昭雪。若非楚宗对律法。对朝廷怀有轻蔑之心,岂会做下这等事来?” “那就先查一查?”朱翊钧还有几分犹豫。 朱常溆点头,“必须查。也好给楚府宗人一个交代。毕竟那么多人对其怀疑,空穴可不来风。”按着他的想法,无论朱华奎的身世究竟如何,他都必须非天家血脉。 唯有如此,才能逐步瓦解楚藩。 当年朱常洵看出朱常洛对朱常汐的嫉恨和不满,利用人心而导致了兄弟相残。那么现在朱常溆同样准备利用人心,让楚宗内部开始生乱。只有他们自己乱了,才能伸进手去搅合。 再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他们了。现在已经是万历二十七年,距离努尔哈赤朝贡的日子越来越近。再过没几年,他就会建立起后金,开始南下攻打大明朝。 现在再不除藩,届时就可就来不及了。朱常溆一直拉着朱常治不断在算军需费用,火器的研制c招募兵士的饷银,还有各种铠甲刀枪弓箭。光一个楚藩,且填不满。 以后要做的事还多着,眼下必须得将削藩给办成了。这不过是其中的一小步,连这个都做不到,更遑论是去面对更大的敌人。 大明朝的武力从来不弱。起码朱常溆是这么看的。他自正式册封皇太子后,就一直想着,大明朝真正的症结究竟在于何处。不是武备,而是在朝堂,在乡绅。 朱翊钧想了又想,招来马堂,“立刻点了东厂的人,让他们跑一趟武昌府,连同当地地方官,彻查楚王朱华奎的身世。” 见父亲终于下了决定,朱常溆心下一松。 现在最让朱常溆感到可惜的是,东厂不得为他所用。皇太子和帝王到底差了很大一步,自己绝不能跨过去。况且他还需要内廷来巩固皇权,与外朝相争。 武昌府的楚王府早在东厂第一次过去私下打探的时候,就得到了来自宫里的消息。因为远离直隶,出于对天家的不信任,楚王一直不断向宫中太监施以贿赂。过去所做的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回报。 朱华奎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立刻差了心腹带上银钱北上,逐个儿地去拜访朝臣。有些人倒是谢绝了,比如沈鲤。不过另外一些,收了银子后,一口应下。 比如沈一贯。 报信的田义在听到天子正式授意马堂手中的东厂奔赴武昌府时,又打算故技重施,将消息传出京城去。 不过这次他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恰恰让单保抓了个正着。 “田掌印,”单保皮笑肉不笑地朝被人绑住的田义行了一礼,“您这回是想送消息给谁啊?” 田义赤红着眼,咬牙切齿地瞪着单保,“你小子,竟然出卖咱家!” “非也非也。”单保笑道,“奴才是为陛下效命,忠于小爷。哪里称得上是出卖掌印呢?你我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又何来出卖一说。” 田义磨着后槽牙,“单保,你可是忘了,当初是谁给咱家送了一千两银子,让咱家将你安排去慈庆宫服侍小爷的?现今你倒是忘了当年咱家对你的这份恩情,对咱家拔刀相向起来。” 他见单保神色有些松动,趁着朱常溆还没到场,赶紧劝说道:“如你这等忘恩负义的小人,小爷还会愿意用你?你动动脑子,好好想一想,小爷心性谨慎,这次之后,可还会向先前那般待你。” 田义说的,单保未必不曾想过。只是当时朱常溆给他许下的承诺实在太过诱人。今日除了田义,他朝自己就会在皇太子登基后成为新任的掌印。 宫中第一大太监的名声实在是太诱人了。太监是绝后之人,他们爱银子,爱权柄,再没有旁的什么东西可让他们惦念的了。 朱常溆领着人,站在屋外。他示意身后的宫人们不要说话。屏气凝神,想听听单保是怎么回答的。 “掌印这是对小爷心怀怨怼了?”单保冷笑,“似你这般不忠之人,岂能留于宫中!今日你敢私通藩王,勾结宗亲。保不准他朝就起了祸心,对陛下动手!” 田义见他将自己的罪名向着最无法辩解的地方歪曲,气得不断挣扎,“单保!你小子这般污蔑,就不怕被雷劈了吗?!” “单保有什么好怕的?”朱常溆施施然地走进来,对俯身行礼的单保温柔道,“这次你做的很好。”他冷冷扫了一眼面如死灰的田义,“真正该怕的,难道不是田掌印吗?” 田义在朱常溆的目光中,不断发抖。即便心中知道此番在劫难逃,却还想着最后在搏一把,就是将单保拉下水来也好。“小爷,单保所说的全都不是真的。明明就是他欺瞒小爷和陛下,收受贿赂,勾结宗亲。而今将所有的罪状悉数归于奴才头上。小爷明鉴!” “我自然明鉴。”朱常溆走近田义,死死地捏住他的下巴,“我早就让人去你在宫外的私宅里搜过了,可是有不少楚藩之物。啧啧啧,田掌印啊田掌印,该说你是不小心呢,还是胆子太大了?这样的东西不留着销毁,还堂而皇之地摆在家中,这不就是等着人去搜吗?” 田义有些糊涂,不知道这是朱常溆在诈自己,还是的确从自己宅中搜出楚宗之物。他分明记得很清楚,一切有关楚藩的东西,自己都已经清理干净了。 正当他迷糊的时候,就听朱常溆贴着他的耳朵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宫外搜罗扬州瘦马,安排那些烟花女子入宫服侍父皇,妄图取代母后的地位。” 这回田义是真的认栽了。归根结底,原来早在几年前自己就被皇太子给盯上了。自打他发现朱翊钧对瘦马不感兴趣后,就再也没有安排人入宫了。这几年一直风平浪静,却没想到皇太子先前不发落自己,是为了寻一个更重的罪名置他于死地。 田义的瞳孔微微放大。自己面前的这个少年究竟隐忍了多少年?不过一个年轻人,他的城府竟然有这般深?自己究竟是惹到了那尊大佛。 朱常溆挺直了腰板,“我已将田义的所有罪名上报于父皇,父皇将处置权交予我手中。田掌印,不,父皇已经将你卸了职。田义,是时候该上路了吧?”他向单保挥挥手,“动手吧。” 单保弯着腰,略带着些谄媚,“这儿脏得很,小爷且回宫去。奴才自会办妥了差事。” 朱常溆点点头,“唔”了一声,袖手离开。 田义惊恐地望着两侧侍卫抽出明晃晃的刀子来,那柄刀子薄如蝉翼,很是眼熟。他突然想起多年前也有这么一幕。那是个晚上,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被人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刀子插入田义的皮肤,他却丝毫感受不到疼痛。等皮肉混着血落在地上,他才撕心裂肺地叫起来。 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单保背着,冷眼看侍卫行刑。田义的嘴早就被堵住了,只有瞪得如铜铃般大的眼睛才叫人知道他现在究竟有多痛苦。 朱常溆出了屋子,抬头望着蔚蓝的天空,上头飘着极薄,极淡的云彩。看了好一会儿,他才吩咐道:“回启祥宫去,向父皇复命。” 停在屋外的皇太子肩舆重新被人抬起,缓缓朝启祥宫的方向而去。 朱翊钧在殿内批阅奏疏,听见脚步声抬起了头,又将目光重新放回奏疏上。“人都处置好了。” 朱常溆拱了拱手,“父皇放心,都已经处置妥当了。” “嗯。”朱翊钧手中的笔一顿,在奏疏上留下一个无比突兀的点。原本他对楚藩还留有一丝怜意,现今却是只想让整个楚宗全都给削了。 这手可伸得真长啊,直从武昌府到了直隶。也罢,既然这么想知道京里的消息,那就让他们自己亲自到京里头来看一看。 远在武昌府的楚恭王妃不小心将自己最喜欢的那个汝窑花瓶给碰倒了。瓷瓶摔在地上,里头的水和花混着碎瓷散落一地。她摸了摸自己跳个不停的眉头,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40章 郑梦境在宫里几乎是度日如年三日来算着时辰看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女儿。 三朝回门那日吴赞女早早地就请人去昨夜特地留宿在厢房的高玉海过来同朱轩姝一起回宫。 二人同坐一辆马车车内的气氛还是有些凝滞。高玉海是心生闷气,根本不愿意搭理朱轩姝。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打算,等回头入了宫,面见圣上之时,非得在跟前告一状不可。 这三日来朱轩姝从未与高玉海同房过。他起先以为是公主边上的太监和嬷嬷捣鬼所以特地寻了朱轩姝单独一人的时候与她见面,却发现公主和自己说不上几句话就借口跑开了。 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并不是旁人而是公主自己的意思。 高玉海越想越生气。自己怎么也算是官宦人家,相貌堂堂,知书达礼,不曾有半点配不上公主的地方。 先前因有着太祖定下的规矩,官宦与有志科考之人都是对尚公主之事避犹不及。到了现在的万历年间,却是没有开国初那么严格了。许多人愿意用自家富贵换来公主上门讨一个虚衔做做。 高玉海现今虽然有了驸马都尉之衔,却到底还是有些失落。尤其是这几日与朱轩姝感情不太和顺,越发觉得要是自己奋力念书保不齐也能考个二甲进士。总好过现在看妻子的脸色。 朱轩姝倒是自知有些地方做的不对,所以对高家,还有驸马,分外宽容。有些规矩不当之处,就连吴赞女也看不过去,她却给拦了下来,让吴嬷嬷别往心里头去。 这样的做派,也更加让高玉海纠结。殿下是个美人,除却房内之事,也算是温柔。可男人,到底是有需求的。又不是青楼楚馆中的名伶,拿不出重金搏得一晚。这c这是自己名正言顺的妻子啊。 偏还有人一旁看着,叫自己就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也做不得。与公主多处些时候,边上那个据说曾是皇后贴身宫女的嬷嬷就开始吹胡子瞪眼。 早知驸马这般窝囊,就不做了。平白生了这么一遭气。虽说高家在京中不算名门大户,可到底还是有官职在身的。多少清白人家的好女儿娶不得?偏找了个菩萨供在家里,摔不得骂不得。 朱轩姝一直偷偷觑着高玉海的表情,心里有些忐忑,不断猜测着自己是不是有些做过火了。不过令她感到奇怪的是,先前不断劝着自己让步于驸马的吴赞女,近来不知为何竟不再提起了。而且自己刚嫁过来没多久,就有一个陪嫁的小宫女被发落,从公主府里给赶了出去。 朱轩姝并不蠢,虽然不知道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可以肯定是高家的人应该得罪了吴赞女。她在宫里十几年,日日与吴赞女朝夕相对,再清楚不过对方的性情了。绝不是她先挑起的是非。 知不知道吴嬷嬷入宫后,会不会将这事儿同母后说起。 朱轩姝启祥宫与高玉海一同见过父亲和弟弟后,就带着吴赞女去了翊坤宫。路上她偷偷唤了一声,“嬷嬷。” “公主有什么吩咐?”吴赞女上前一步,紧贴着朱轩姝。 朱轩姝有些扭捏,“这几日我不曾与驸马嬷嬷可否先别告诉母后?我怕母后担心。”顿了顿,向吴赞女保证,“我现今是有些不适应,虽是嫁去了高家,可到底没有一个人是熟悉的。心里有些害怕。” “无妨的,公主慢慢来便是。不会有人强迫殿下做不愿做的事。”吴赞女朝她笑了笑,“奴婢向公主保证,一定只字不提。”她心里却想,最后一辈子都别和高家熟悉起来。 朱轩姝不知她心中所想,有些羞涩地报以一笑,“多谢嬷嬷。” 吴赞女微微低了头,将步子落后半步,回到了起先的位置上。 郑梦境在翊坤宫一直坐立不安,不断催促着太监去宫道上看看,究竟女儿有没有到。 太监跑出去老远,看见朱轩姝的肩舆过来了,飞快地跑回去报信。“殿下来了!到宫道上了!” 郑梦境从位置上腾地一下站起来,疾步走出宫门外头,远远地望着女儿的肩舆往自己这里行进着。人还没从肩舆上下来,她看着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儿先哭开了。 “娘的姝儿!”将人搂在怀里好一顿搓揉,才放开细细打量,“瘦了。”又摸了摸女儿的脸,“眼圈也黑了,是不是昨夜没歇好?” 朱轩姝擦了擦眼角沁出的泪花,“女儿在外头想母后。” 郑梦境点点头,在刘带金的劝慰下用帕子使劲擦了脸上的泪痕,“走,我们进去说。外头风大,冷得很。” 朱轩姝应了一声,由着母亲牵了自己的手进殿。 郑梦境拉着女儿在罗汉床上坐下,牵了她的手不肯松开,迭声问着,“高家待你好不好?驸马待你好不好?下头的人有没有因为出了宫就仗势欺人的?” “没有,都没有。”朱轩姝赖在母亲的怀里撒娇,“有吴嬷嬷看着呢,哪里就有人这么不长眼。” 郑梦境松了口气,拍了拍她,“这就好。”她一下下有节奏地拍抚着女儿,“驸马是我同你父皇千挑万选才相中的人,自然待你不会差了。” 朱轩姝的眉头微微一皱,又旋即松开。自己心里对驸马有愧是一回事,可驸马在车上不理人,是另一回事。她犹豫了一下,“母后,我觉着驸马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郑梦境抬起女儿的下巴,仔细端详着她的表情,有些惊讶,“这是怎么了?方大婚不过三日,就吵架了?”她看了看一旁的吴赞女,“云和同驸马怎么回事?” 现在不正该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吗?不过几日就吵了,那往后岂不是越发过不好日子了? 吴赞女向郑梦境福了福身,“殿下未曾与驸马拌嘴,不过是女儿家的羞意,放不开罢了。娘娘无需担心。” 是这样。郑梦境松了口气,拍了拍女儿的手背。“驸马年纪比你小上几岁,兴许的确有些少年心性。你就当自己是姐姐,让一让便得了。听母后的话,别和驸马置气,啊?” 朱轩姝噘了嘴,“凭什么就得我让啊。”她轻声反驳,“又不真是我弟弟。” 郑梦境摇摇头,与女儿分辩道:“姝儿,这世上的婚事啊,从来就没有完美的。不过是将就着过日子。你已是比旁的女子幸运了。” 朱轩姝抿了抿嘴,没说话,不过将头撇向了边上。 “我入宫前,可不曾像你这般远远见过夫婿一眼。万历九年年末那会儿选秀,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给带进宫来了。”郑梦境给女儿理着耳畔的碎发,“你大姐姐成婚时,京里可没少说闲话。徐光启的年纪,可比你父皇都大了。那时候大家眼里,他俩可一点都不般配。现在你瞧瞧,他们过得好不好?” 朱轩姝沉默了半晌,闷闷道:“好。” “所以啊,这夫妻之间,如人饮水,你很不必管旁人想什么。只要按照自己想做的去做就好了。”郑梦境知道女儿还是有心结的,幽幽叹了一声,“远的且不说,我只说近的。” 朱轩姝从母亲怀里起来,抬头看着她。 “嘉靖年间,永淳大长公主选婿的事,你可知道?还有你已经过世的皇姑姑,永宁大长公主。”郑梦境想起这两位已经故去的公主,不免叹气,“便是皇家的公主,婚嫁也未必就顺遂了。你现今啊,也算是摊上了一个还说的过去的驸马了。” 郑梦境所说的永淳公主和永宁公主,一位乃是嘉靖皇帝的胞妹,另一位则是已经薨逝的慈圣皇太后所出,朱翊钧的嫡亲妹子。 永淳公主是在嘉靖六年下嫁的,当年为了这位公主的婚事,可闹了不少风波。起先选好的那一位陈姓男子,被人上疏弹劾,说其母乃是家族中的小妾,身为庶子的他根本没有资格尚公主。嘉靖皇帝查明属实后,火速撤了已经定下的婚事,当场悔婚。 可最终选中的谢诏,永淳公主在大婚当日见到人家脱了巾冠才知道,原来这是个秃子。半边儿的头发都没了。可婚已成,夫妻之名已定,再无悔改之意,也只得这么凑合着过。谢诏虽然貌丑,性子却还算好,夫妻二人婚后勉强称得上琴瑟和鸣。 真正叫人觉得惋惜的,乃是于万历二十二年香消玉殒的永宁公主。 梁家本是京中的富户,为了给自家痨病儿子用皇家的福泽冲喜,盼着他病能好起来,重金贿赂了当时深得慈圣皇太后和朱翊钧信赖的宫中第一大太监冯保。冯大伴取了钱,自然将梁家的儿子梁邦瑞说成花儿。 大婚当日,梁邦瑞因情绪激动,在婚礼现场就吐了血。彼时还年轻的朱翊钧听信了底下人的诓骗之言,权作婚事上见红乃是好事。可梁邦瑞的身子弱成这样,显见不是个长寿之人。与永宁公主婚后不过两月便药石罔效,一命呜呼了。 可怜永宁公主致死都不曾与驸马圆房,更别提生下一子半女。独守在清冷的公主府里做寡妇,凄凄凉凉过了十二年,就病殁了。 这两位皇姑姑的事迹,朱轩姝当然知道得一清二楚。比起她们两个,自己的确算是很幸运的。 高玉海纵然性子不大好,却身体康健,听弟弟们说,考较过此人的才学,也是能拿得出手。高家人性子是有些不太好相处,但也没坏到大奸大恶的份上。寻常人家的市井习气罢了。也不是完全不能忍受左右并不是住在一个府里,见不上几回。 朱轩姝向母亲点点头,正欲说些什么,就听见外头的太监来报:“娘娘c殿下,宋氏和朱氏来了。”她疑惑地向母亲看了一眼,猜不出是谁。 “我让你舅母领着你大姐姐入宫来瞧瞧你。”郑梦境笑着点了点女儿的鼻尖,“知道你们姐妹俩许久不曾说话了,去吧,一道说说悄悄话儿。我留你舅母同我一处。” 朱轩姝甜甜一笑,“谢谢母后。”她喜滋滋地跑上去牵了朱轩媖的手,“大姐姐,我们可是许久不曾见了。”她向身后的母亲看了一眼,“我们去别处说话,这儿留给母后同舅母。” 朱轩媖向郑梦境行了一礼,由着妹妹牵着自己离开。 郑梦境让宋氏坐到自己边上,让特地留下的吴赞女上前,“说说吧,云和婚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才不信女儿说的那些。孩子年纪大了,总喜欢对自己藏着些小秘密。 吴赞女福了福身,“回娘娘的话,自新婚之夜起,殿下一直不愿与驸马同房。” 郑梦境心里一个“咯噔”,与宋氏对视一眼。这可不是一件小事,要是传去天子的耳中,怕是会招来对朱轩姝的斥责。 郑梦境想了想,问道:“驸马的性子如何?”若是个沉稳的,兴许还知道在朱翊钧面前给女儿遮掩一二。她知道孩子现在不过是换了新环境,有些羞涩与害怕,等熟悉了,过去这阵就好了。 “奴婢正要同娘娘说起这事儿。”吴赞女正色道,“娘娘,高家恐怕非良善之辈。” 郑梦境忙问:“此话怎说?” 吴赞女上前一步,“汪氏趁着公主不留心的时候,偷了公主的陪嫁。”她用手比划了一下,“倒不是什么值当说的,不过一颗拇指大的珍珠。在宫外的当铺,兴许可以当二十两银子。” “果真?”郑梦境沉了脸色,“你可莫要冤枉了人。” 吴赞女当即跪下,“奴婢在娘娘身边服侍多年,娘娘将公主交给奴婢,奴婢自当全心服侍。此事若非查实,奴婢也不敢在娘娘跟前妄言。” 这个贴身人的脾性,郑梦境自然是知道的。只她万万想不到女儿的婆母会是个贼。“起来吧。”她不着痕迹地朝宋氏扫了一眼,“可知道汪氏为何做出这种事来?婚前宫里不是赏了不少东西去高家?怎得高家会缺钱用?” 宋氏心里也着急,她方才已经看到中宫不虞的目光了。当初朱轩姝选婿的时候,驸马高玉海,是天子和两个皇子负责考较。而高家的女眷品性如何,就靠宋氏去了解了。 她是怎么都想不到,明明当日碰了好几次头,汪氏同其长媳方氏都挑不出什么大错来,怎么现在就变成了偷东西的贼? “汪氏在宫外的铺子里赊了五十两银子。”吴赞女低声道,“想来宫中赏赐是有数的,她不敢动。殿下的嫁妆繁不胜数,她心里念着,就是少了那么一颗珍珠也无妨,没人查的出来。” 汪氏下手之前,是前后看过好几回的。确定了朱轩姝那一匣子珍珠多得数不清,才趁着大家都忙着的时候偷摸着进屋拿的。 郑梦境搓了搓指尖,“这事儿你怎么处理的?”现今颇是有些投鼠忌器。要是传出去,汪氏的坏名声会连累上朱轩姝。 吴赞女将头低得越发低了,“奴婢责罚了看管珠匣的宫女,将她赶出府去了。对外都说是那宫女之故,并未提及汪氏。” “很好。”郑梦境的指尖掐进了掌心之中。 一旁焦心的宋氏忙道:“娘娘,先前汪氏与奴家一处参加宴席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她急得就差跪下了,“彼时奴家看她打赏下人还颇是大方,根本就不曾想到是这样的人。” 郑梦境朝她摆摆手,“嫂嫂不必慌神,我知道你的性子。”当时宋氏每回与汪氏碰了面,就入宫来将所有事的都向自己告知,并不曾欺瞒于自己。 高家也不可能贿赂得了宋氏。他们且没有郑家有钱呢。宋氏不是个眼皮子浅薄的人,哪里会看得上那点银子。 唯一说得通的,便是高家早就盯上了自己的女儿,前面全都是做的表面文章,就是为了能给科举无望的高玉海搏一个虚衔。 郑梦境气得重重一拍桌子。这起子人,可真真是胆大包天啊。竟然敢作弄到天家头上来了。偏现在婚事已成,根本没办法悔婚,就连和离都做不到。大明朝有守寡的公主,却从不曾有和离的公主。 “等会儿你出宫,自宫里带几个老成的嬷嬷出去,挑那种专门爱磋磨人的。送去高家,就说是我的意思。”郑梦境恨得牙痒痒,自己女儿一生的幸福,怕就要这么折进去了,“汪氏同方氏规矩不行,让嬷嬷督着她们好生教导。往后不许她们靠近公主府半步!” 吴赞女跪下磕了个头,“奴婢领命。”服侍中宫这么多年,她还是头一回看到娘娘生那么大的气。 宋氏带着几分怯意地道:“娘娘,那用不用奴家”她现在只希望郑梦境能给自己也派个差事,哪怕是和汪氏撕破脸也行,权当是将功赎罪了。 郑梦境摇摇头,“这事儿嫂嫂就别掺和进来了。”她轻轻咬了咬下唇,也不行。若是不给嫂子些事情做,怕是回去今晚她就别想睡好了。“嫂嫂可能帮我一件事?” 宋氏就等着她这句话,“娘娘请说!” “替我去查一查,究竟汪氏赊的是那家铺子。”郑梦境有些担心,要是汪氏还不出钱来,叫人打上门去,事情还是会闹开。届时就不是汪氏脸上没光,而是整个天家都会被拉下水。 这对宋氏而言,不过是小事一桩,当即就打了包票,一口应下。她心里是恨足了汪氏,平白让自己在中宫心里给记上了一笔。 宋氏现在的处境也并非十分好。去岁郑国泰寄回来一封信,说自己在江陵当地寻了个女子服侍起居。实际就是纳了个妾。信上的用词看起来是商量,可实际上对宋氏而言,却是命令。听说那妾侍的肚子已经鼓起来了。 事情已成定局,宋氏也无话可说,只将自己满腔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几个儿子身上。偏郑家的孩子似乎在上没什么天分,考了几次,也只到举人而已。想要再往上,却是不能够了。宋氏当日揽下了调查高家女眷的差事,就是为了能让中宫对自家人看顾一二的想法,好让几个儿子有个傍身的职位。 便是做不得文官,赏个锦衣卫之类的虚衔也是好的啊。 偏现在全都被汪氏给搅合了。 宋氏觉得自己这话再没法儿向郑梦境提,也不知下回要等到什么时候。 郑梦境将自己能想到的全都安排了一遍,心里担心起启祥宫那头来。她身为女子,自当明白女子的苦处,可那边儿的全是男人,却是要差着些。 只希望太子能灵醒些,还有治儿,念在他是姐姐一手带大的份上,有点眼色,在紧要关头说几句好听话。先将天子给安抚住了。 等人出了宫,自己再去向天子好好分说一二也就是了。 郑梦境想的是,有汪氏这样的母亲,高玉海的性格怕也不会好到哪儿去。这会儿八成在朱翊钧的面前告状呢。 确实不出她所料,高玉海在朱翊钧的面前振振有词地细数朱轩姝婚后的诸多缺点来。首当其冲的,就是不行人伦大礼这一点。 朱翊钧越听,眉头皱得越拢。他记得先前女儿并不是这样的性子,难道这十几年来,女儿和自己都是白白相处了?竟然连女儿是什么脾性都不知道? 可要是没有这档子事,高玉海又岂会这样对自己诉苦。 朱常溆在一旁,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他拉了拉身边目不转睛盯着高玉海的朱常治,用只有他俩才听得到声音问:“你可发现不对来?” “不管对不对,反正现在不能叫父皇生气。免得等会儿招来二皇姐数落一顿。”朱常治觑了个空,上前一步,“父皇,二姐姐同高驸马新婚燕尔,偶有摩擦也是正常的,不是都说床头打架床尾和吗?父皇很不用担心。” 朱翊钧“嗯”了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往心里去。 朱常溆在旁眯着眼,他记得,先前和弟弟一起考较高玉海的时候,这人的性子根本不是这样的。彼时的温文尔雅上哪儿去了?若当时是如眼下这般斤斤计较的小鸡肚肠模样,他一万个不同意让二皇姐嫁过去。 在场三个朱家人里,朱常溆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们被高家给骗了,被高玉海之前的伪装给骗了。 当这个念头出现在脑海中,朱常溆气得牙齿格格作响,声音大得边上的朱常治都听见。他有些担心地朝边上的兄长投去一眼,继续将目光放在高玉海的身上。 高玉海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要说有什么不对的,也该全是云和公主的错。他今日还能舍得脸皮,愿意陪着入宫来,就是为了告状。 绝不是怕天家会怪罪自己,绝对不是。 高玉海将自己的胸挺得越发高了。他占着理呢,有什么好怕的。现在公主都已经嫁到了高家,事成定局,天家再没有什么好反悔的余地了。 朱翊钧没想着将女儿叫过来,他想着等会儿先去趟翊坤宫,见见郑梦境,看看她是怎么说的。 只是站在面前的高玉海似乎有些咄咄逼人,非得让自己今天就做出个决断来。 朱翊钧有些犹豫。按着高玉海的说法,的确是姝儿做的不对。可到底是自己的女儿,也舍不得去说什么。这日子才刚开始,总要磨合。现在就数落人,会不会激起姝儿的逆反之心来,这点很是值得考虑。 朱翊钧不希望自己和女儿因为外人而生分了。即便她出嫁了,即便高家和自己成了亲家,高玉海做了自己的半子。在他的眼里,这些也全是外人。 朱常溆看出父亲的犹豫来,有些担心父亲会在此时做下不可更改的决断,赶紧上前道:“父皇,昨日元辅不是还同父皇约了今日要一同商量政事的吗?”他向高玉海看了一眼,“就由我和皇弟与高驸马一道好了,政事要紧。” 朱翊钧有些糊涂,昨日王家屏说过这事?在看到儿子给自己使眼色后,他明白过来,“不错,你们年轻人更有话可谈,朕先去忙了。”他慈和地望着有些不知所措的高玉海,“往后有什么事,就往宫里来,对朕说。云和有什么错处,你先多担待,朕会同她说的。” 这本不过是客套话,但听在高玉海的耳中,就觉得是天子对自己做出了允诺。“多谢陛下。”他向朱翊钧行了一个大礼,抬起脸来,就看见志得意满的模样。 朱常治撇了撇嘴,余光瞥见身边的皇兄示意小太监离开。知道这是让人去翊坤宫将朱轩姝找来。高玉海今日却是不能再继续留在宫里了,免得再生事端。 朱轩姝得了信,匆匆忙忙赶过来,还没来得及对两个弟弟说什么话,就看见朱常溆朝自己走过来。她奇怪地看着弟弟,却听他悄声道:“皇姐往后与这个驸马少接触。” 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朱轩姝摸不着头脑,不知道究竟是高玉海哪里得罪了弟弟。她同弟弟道了声谢,就与高玉海出宫了。 高玉海虽然心里还不甘心,想着应该再见一见天子,得个准信再走。但被朱常溆拦着,怎么都见不着,只得安慰自己,道是来日方长。 朱常溆等他们一走,立刻就带着朱常治去了翊坤宫。见了郑梦境,也没顾得上看母亲的面色,张口就道:“皇姐嫁错了人家。” “我也是这般想的。”郑梦境面色肃然,将方才吴赞女说的一番话和盘托出,“这样的人家,真真是少见了。亏得高家还是官宦人家,汪氏也算是有品级的外命妇了,竟还做出贼子之事。” 朱常治倒是看出来母亲气得不行,上前道:“母后莫要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却又觉得自己说错了话。现下最值得担心的是二皇姐,母后哪里能不气。他不仅埋怨起自己来,“也是我不好,年轻太轻,当时没能看出高玉海的不妥来。” 说起这个,朱常溆比他更加恼恨。朱常治是孩子,可他却不是!活了两辈子的人,竟叫鹰给啄了眼。 郑梦境平了平气,“不怪你们。”她想了想,决定先同两个儿子说出自己的打算来,“我估量着,云和日后会入宫提出和离。”她伸手拦住了朱常溆要出口的话,“若是有那么一日,我会点头。” 朱常溆张了张嘴,心里有些乱。半晌才道:“那父皇那头呢?”大明朝可从来没有过和离的公主,父皇会答应?整个大明朝的舆论会放过二皇姐? “日子是自己过的,与旁人有什么干系。”郑梦境冷笑,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到时候能说服朱翊钧点头,但事关女儿的幸福,她绝不会让步。 朱常治发现母亲的目光正灼灼向着自己,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母后找我有事?” 郑梦境点头,“既然要走上这一步,那就不得不为姝儿日后考虑了。”她不知道一旦和离后,朱轩姝会面对什么,这在大明朝没有前例可循。到了那一天,兴许自己也帮不了女儿什么,只能指望着儿子了。 “现下还无法确定治儿什么时候就藩,我想着,也得是大婚之后。”郑梦境深呼一口气,“等你就藩了,就带着云和一块儿走,去藩地。” 朱常治突然明白过来,母亲这是要让自己养着姐姐一辈子。他眼圈有些红,“就是母后不提,我也会这么做的。二姐姐打小就对我好,我哪里能舍得见她吃苦头。” 见儿子应下,郑梦境也算是了了桩心事。她冷笑道:“还想着圆房?我倒要瞧瞧,凡事依着规矩来,这圆房到底能不能成!” 太祖定下的规矩,在不想用的时候,全是摆设。等需要了,再拿起来,那可就能折腾死人了。 回到府中的朱轩姝正想开口让高玉海今晚留下来,她听了母亲的话,又有朱轩媖的劝说,想了一路,总算是下定了决心。 吴赞女看出她的心思来,上前一步温声道:“殿下,奴婢且同驸马回高家一趟。” 朱轩姝看了看吴赞女从宫里领来的两个嬷嬷,人倒是认识,在宫里没什么好名声。不知道吴嬷嬷将这两个人从宫里带出来做什么。 吴赞女见朱轩姝的目光落在自己身后,笑了笑,“娘娘觉得汪夫人和方夫人的规矩不行,特地挑了两个嬷嬷,让奴婢送过去,好好调教规矩。”她不等高玉海说话,先声夺人,“驸马,该回了。” 高玉海有些懵,方才他见着了公主耳根微红,还特地朝自己看了眼,应当是有要让自己留下来的意思吧?果真宫里的嬷嬷们没一个是好东西,整日想着银钱。不给钱就从中捣鬼。 心里虽说还有几分不情愿,高玉海还是从荷包里取了一张银票出来,当着朱轩姝的面递向吴赞女,“还请吴嬷嬷行个方便。” 吴赞女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奴婢不懂驸马这是什么意思。”她用冷冰冰的目光扫了一眼高玉海,将声音提高了不少,“驸马,该回府了。” 朱轩姝张了张嘴,还是没开口留下高玉海。她扭过脸,不去看高玉海对着自己的希冀目光。 吴嬷嬷是母后身边的老人了,这样人多的时候,总不好拂了她的面子。有什么话,等她从高府回来之后再说吧。 高玉海见朱轩姝进了屋子,气得直跺脚,面对吴赞女冷面孔,也没什么好脸色。朝人冷冷哼了一声,拂袖走了。 吴赞女全不将他放在眼里,只微微扬起了下巴,示意两个嬷嬷跟上自己。 有了这两个老嬷嬷入府后,汪氏和方氏被磋磨得叫苦不迭。汪氏揉着被磕得发青的膝头,对儿子讨饶道:“你去趟公主府,向殿下求求情吧。让殿下将这两个嬷嬷给收回去。娘年纪大了,吃不得这种苦头了。” 方氏狠狠地瞪了一眼高玉海,那宫里来的嬷嬷见自己年轻,揉搓得比婆母还厉害。日日几套规矩下来,等回了院子,根本没心思再去伺候夫婿。眼瞧着那几个侍妾整日为着高玉泽,心里的火气越来越大。 “好端端的,怎么就会送两个嬷嬷过来教规矩?”方氏揉着腿,抬高了脸,瞪着高玉海,“是不是二弟入宫那日在陛下面前说了什么,惹得陛下龙颜大怒?” 高玉海连连摆手,“我不曾说过什么,嫂嫂莫要这般胡乱猜忌我。”他最不擅于应付这位大嫂了,惹恼了她,能直接在地上打滚撒泼的。 汪氏见方氏还要说什么,赶紧将儿子推出门去,“你快上公主府去,同公主说,我们规矩学好了,这两个嬷嬷日日吵着要回公主府。快着些,赶紧把这两个瘟神给我请走了!” 高玉海老大不高兴地让家里人套了车,往公主府的方向去。 这几日嬷嬷们不仅负责教导高家的两位女眷,还连带着高玉海这个看起来不怎么懂礼数的驸马也顺手给教了。她俩得了吴赞女的授意,将当年太祖定的那点规矩,全都灌进高玉海的脑子里去。 什么没有公主召见,驸马不得自请相见。若是与公主相处,公主坐着,驸马站着,公主用膳,驸马服侍。这简直就是寻常人家里夫与妻的位置给颠倒了过来。 高玉海现今是真正后悔了,当初就不该听母亲的话,去争一个驸马都尉的虚衔。绝了自己往后的科举之路也罢了,还搭上了堂堂男儿的威风。服侍一个女人用膳,这是男人该做的事吗?!还不如当初就娶了表妹,虽然丑了些,性子却贤淑。 高家的车在公主府前停下。高玉海撩开帘子,望着大门叹气。做了一番挣扎后,到底还是下来了。 别说母亲和长嫂不乐意,自己也想着赶紧把那两个嬷嬷给送回宫去。 可惜的是,高玉海注定是要吃闭门羹的。 吴赞女压根就没将驸马过来的消息传去给朱轩姝知道,她接了信后,自己先出来见人。 “驸马。”吴赞女循礼福身,“今日公主玉体微恙,不能与驸马相见,驸马请回。” 高玉海心中微动,“既然公主身子不爽利,我为人夫,自当在旁服侍。”说完就想给自己一耳光。怎么将嬷嬷教的那一套给学会了。 吴赞女上前将人拦住,“公主现在病中,将病气过给了驸马可不好。”她扬声唤来人,“送驸马回去。”说罢就要转回里头去,要是出来了太久,被殿下问起可就穿帮了。 高玉海气愤之下,拉住吴赞女,“你们这些老嬷嬷,自己没个男人,也就看不惯旁人恩爱。有这样的道理吗?!竟拦着我与公主见面。” 吴赞女皱眉,用力将自己的衣角从高玉海的手里抽回来。“驸马,请慎言。”她用一种鄙薄的目光看着高玉海,“驸马出身官宦人家,这样的粗鄙之语,很不该从驸马嘴里说出来。” 看着高玉海不罢休的模样,吴赞女转了转眼珠,觉得自己暂时是脱不开身了。她招来一个小宫女,耳语一番后,让人去后头找朱轩姝。自己留在前头应付高玉海。 “敢问驸马为何事而来?”吴赞女很好地收敛了自己的表情,不显露出半分厌恶来。依着她过去的性子,见了这样的人,就想上去给人一巴掌,再给轰出去。 高玉海支支吾吾地道:“那两个嬷嬷” 吴赞女嘴角微翘,旋即又扯平,“可是嬷嬷们教导不尽心?无妨,奴婢这就禀明娘娘,再多派几个嬷嬷来。” 高玉海连连摆手,两个就已经够让他们喝一壶的了,还多几个?命都要没了! “我是请公主让嬷嬷回宫去的。”高玉海语气中带着几分哀求,“家母同家嫂日日被磋磨,已是不成人样了。” 吴赞女心中冷笑,要的就是这效果。她敢保证,如果今日收回了嬷嬷,过几日汪氏身子好利索了,立刻就会上公主府来打秋风。 “不成人样?”吴赞女故作惊讶,“难道嬷嬷对两位夫人用了私刑?”她皱眉,“这可不好,再怎么说,也不能对二位夫人不敬。驸马放心,奴婢现在就同驸马去一趟高府,狠狠斥责她们。” “不不不,方才是我说错了,嬷嬷们并不曾用私刑。”高玉海怕吴赞女去了高家,越发没玩没了。他向吴赞女作揖,“吴嬷嬷,求你大人大量,替我通传一声公主,就说家母和家嫂的规矩已经学好了,不必再让嬷嬷继续教导了。” 吴赞女凉凉地道:“可方才听驸马之言,似乎这规矩并没有教好啊。堂堂大明朝的当朝驸马,竟说出那等下三滥的话。”她的手向门口一指,“驸马快些回去吧,先将规矩学好了,再来见公主。否则君前无状,可是要治罪的。” 高玉海咽了咽口水,看着吴赞女对自己笑眯眯地道:“这点嬷嬷一定教给驸马挺了吧?” 自然是教过的。 高玉海本想赖着不走,可哪里抵得过公主府里五大三粗的侍卫。只需一个人,就能像拎小鸡一样将他丢出府去。 灰溜溜地回到家中,汪氏见儿子没能达成任务,甚至连公主的面也没见着,不由连连叹气。而得知自己还要继续受着两位晚娘面孔嬷嬷的“指点”,方氏将多日来的怨气全都洒在了高玉海的身上。 高家这一日,被闹得鸡飞狗跳。高玉泽从衙门回来,就看见自己妻子披头散发,同个泼妇一样叉着腰骂人,眉头一皱,钻进了侍妾的房里。 方氏没顾得上夫婿,只将高玉海给骂得狗血淋头。汪氏上前劝了几句,就连婆母也一同骂了进去。高玉海到底是孝顺人,见母亲被骂,便顶了几句。方氏立刻就在地上打起滚来,直骂到了高家祖宗,个个都是对不起自己的。 这一闹腾,就到了晚上,汪氏气得连晚饭都忘记吩咐下人准备。她也气得没心思吃,只把自己闷在屋子里,和受了连累同样没吃饭的高父不停抱怨,自己当初怎么就走眼会让方氏这等泼妇嫁进门的。 这些事儿,都叫两个嬷嬷转头报给吴赞女听,叫她笑得腰都弯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41章 高家暂时被两个嬷嬷给制住了宫里的人暂且撂开手去不管。超快稳定更新也不能当即就提出和离来且看看那两位嬷嬷有没有什么神通,将高家几个人的性子给扭过来。 郑梦境私下同朱翊钧谈过女儿的婚事。她提前给对方敲了个警钟,预备着日后一旦往最差的方向而去可以减少到最小伤害。朱翊钧与她做了十几年的夫妻自然猜得出婉转之言后头藏着什么心思。 “还是瞧瞧高玉海汪氏他们往后的如何吧。”朱翊钧不大能接受女儿和离。大明朝比起开国初的时候民风已经不那么拘谨了。民间不少妇人在婚姻不和后,都选择了和离。可相比起来还是少数到底名声不好听。 郑梦境没勉强他非得答应现在还不到时候呢。高家的确没做过火,且走不到那一步。朱翊钧现在没这个想法或者不同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饭要一口一口吃,想要改变一个人的固有观念也要一步步来。 在郑梦境的心目中已经不是非常在乎那些俗礼虚名了。她在意的只是孩子们的幸福。若是连这点都做不到,即便是扭转了大明的灭国之运,又有什么意义?自己最初的心愿,不就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在一个太平世道中过上安乐的生活吗? 百姓的安危固然也很重要。但那些已经由不得郑梦境去插手了。真正能在这件事上出力的,并不是被“后宫不得干政”所束缚的她,而是自己的丈夫和儿子。 近来朱翊钧已经怵了自己的两位次辅了。 自沈鲤复起入阁后,屡屡和沈一贯发生冲突。他是个做事认真的人,最看不惯沈一贯的那副嘴脸现在更是隐隐有与王家屏c赵志皋联手,将其架空,并排斥出内阁的迹象。 这是朱常溆所想要看到的事情。不过现在,还不够火候。沈一贯在阁中的资历,到底要沈鲤久一些。 自朱常溆将田义发落之后,他就数着日子,等武昌府的消息的传来。 马堂替代了田义的位置,成了新一任的司礼监掌印,而他原本的司礼监秉笔之位的继承人,让朱翊钧有些头疼,想不好究竟是选哪一个比较合适。 朱常溆将父亲的烦躁看在眼中,想了几日,便进言道:“父皇何不将陈矩再次召进宫来?” “陈矩?”朱翊钧微微皱了眉,又很快松开,“上回他是因病离宫的。如今病好了?”其实症结并不在这里,当时朱翊钧是怀疑陈矩与外朝臣子勾结,而陈矩也看出这一点,才以病痛为由,离开内廷。 朱常溆对陈矩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在不可能罢除内廷这个机构的前提下,他并不很排斥内廷与外朝合作。当年文忠公的条鞭法之所以能推行成功,其中少不了冯保从中周旋的功劳。只要是有利于国朝的,联手,倒也无妨。只要秉性是好的,那就行了。 朱翊钧在心里扒拉了一遍,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同意儿子的看法,下旨将陈矩重新起用。 陈矩在家中收到旨意的时候,一愣神,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可算得上是因罪出宫的。怎得现在不在天子身边服侍,就又重新赢的了陛下的信任? 不管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该入宫,还是得入宫。况且陈矩在宫外并不过得十分顺心。因他是太监,无后,又不曾自宫里荣归,平日里也没有收受贿赂,钱财并不多,所以家人对他颇有怨言。 陈矩近来还想着,是不是修书一封,让人送去漳州给史宾。他俩总算是有些交情的,若是能在漳州给自己安排个事儿做做,那是再好不过了。总比留在京中要好。 现在天子有命,这写信的事,倒是可以暂且放在一边不提。先入宫要紧。 陈矩入宫后,见朱翊钧对自己还是淡淡的,丝毫不像是信赖有加的模样,便寻了宫中的熟人打听一番。得知是皇太子在天子跟前给自己说的好话,才有现在的复起,就在心里记了这个人情。 先前他听史宾说过,当年他有难,正是翊坤宫的那位娘娘出手相救。而今自己又因皇太子一句话,误打误撞解了困局。看来翊坤宫的风水确是好,养人的性子。无论是哪个主子,都是心善的人。 马堂对新同僚的到来,并未有什么特别的态度。陈矩比田义更容易叫人看懂,是个有些油盐不进的人。马堂不喜欢同这种性子的人打交道,二人也不过是点头之交,只在寻常事务上有些接触,私底下是并不见面的。 朱翊钧暗中观察了几日,对儿子提出的这个建议感到非常满意。先前田义和马堂的明争暗斗,他并非心中没数,只是没拿到大面上来说,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如现下这般,内廷可以安稳,当然是更乐见了。 宫里的风平浪静丝毫没有传到武昌府去。此时的楚王府,正在大闹。 楚恭王妃王氏一个耳光甩在自己侄女的脸上。 “你c你你”王氏不断地抚着自己的胸口,气得连话都说不全了。她自认自己对这个侄女一直不薄,怎得现在反倒被白眼狼给反咬了一口。“当年你同宣化王私通,定下婚事。这事儿最后是谁去给摆平的?是谁最后力排众议,将你定下来,有了今日的宣化王妃的身份?” 王氏瞪着自己的侄女,指着她的手不断地发抖,“造谣污蔑楚王名声,怂恿宣化王上疏弹劾楚王身世。你好啊,好极了!” 宣化王妃紧紧地抿着嘴,一言不发,被打的那边脸上火辣辣得疼,也并不去管。她的眼睛亮亮的,丝毫不比气到了顶点的王氏输半分。 “姑姑自然对我好。”她冷笑道,“当年楚王选妃的时候,第一轮就把我给刷下去了。” 王氏的兄长王如言乃是楚王府的侍卫。宣化王妃又是王氏的亲侄女,当年还小的时候,也算是楚王府的常客了。彼时已经成了楚王的朱华奎与这个表妹关系很是不错,虽然两个人不曾点破,但彼此心知肚明。当时待字闺中的宣化王妃也一直盼着楚王长大后,正式选妃时将自己选中。 不过这个梦想被王氏给亲手掐死在了摇篮里。 宣化王妃无奈之下,只得接受了宣化王朱华赿的殷勤。嫁给一个郡王,总比让父亲给自己寻一个平常的百姓之家要好得多。只是与亲姑姑的这个心结,再也解不开了。 王氏被侄女的话给一时噎住,气急之下倒也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她待侄女好是一回事,可给自己挑媳妇,给儿子选妃,是另一码事。侄女再亲,可脾性上头还是差了一些。楚府宗人多如牛毛,不是个长袖善舞c八面玲珑之人,轻易做不来除楚王妃。自己的侄女绝不是这种性子的人。 对于两个年轻人的心思,王氏并非没有察觉。一开始,她还抱持着听之任之,甚至乐见其成的态度,可后来,随着朱显槐入府暂代府事,朱华奎的身世遭人猜忌,她就不得不收起了这个心思,决定另寻旁人。 让她不曾想到的是,当年的不谨慎,落得现今的下场。 宣化王妃摸了摸自己的脸,冷冷地扫了眼姑姑,“若是恭王妃没有旁的要紧事,那奴家就先行离开了。”她也不管王氏心里究竟怎么想,怎么看,径自行了礼,提着裙裾迈出了门槛,扬长而去。 “孽障!孽障!”王氏重重地敲着拐杖,只恨自己先前怎么没能看出宣化王妃的毒妇之心来。老泪纵横的脸上满是绝望,“现下京里的锦衣卫已经在路上,听说那些人向来审讯起来不软手。当年文忠公的长子不就是受不住刑罚而自杀的吗?” “我的儿啊!楚王自来没受过什么皮肉之痛,哪里吃得了这种苦?!”王氏却是忘了,楚王乃是藩王,锦衣卫轻易动不得他。现在的王氏只将满心的怨怼悉数堆积在了离开的宣化王妃身上。 身边伺候的老嬷嬷上前替她擦着泪,“娘娘快别哭了,仔细伤了身子。” 屋外一个小丫鬟小跑着过来,在廊下报,“娘娘,王侍卫来了。” “他还有脸来见我!”王氏一把挥开了嬷嬷,半点面子都不想给自己的兄长,“把他给我轰出去!我不想见他!教出这种女儿,他竟还想着来求情是不是?!告诉他,不可能!今日楚藩要是因此事而被削,或是被除籍。他就是祖宗的罪人!” 小丫鬟又惊又怯地应了,飞快地跑出去见前院的王如言,将王氏的话学了一遍。 王如言叹了一声。方才他看到自己的女儿从后院出来,远远地和自己打了个招呼就走了。他还没赶上去打人,宣化王妃就已经钻入了马车离开。 王氏是什么脾性的人,王如言再清楚不过。方才应当刚刚见过宣化王妃,两人定是吵了一架。眼下妹子正在气头上,自己挑了这个时候来见,的确并不是个好时机。 可就这样离开,王如言又有几分不甘心。可想要再托小丫鬟进去禀一回,却被人连连推脱了。看来妹妹的确动了大怒。 王如言没法子,只得转回自己家里去。见了妻子后,也没说几句话,一头钻进书房,连晚膳都没出来用。 王家一门,出了一个亲王妃,又出了一个郡王妃,在武昌府当地,那是一时风光无两,根本就没人敢招惹。不少当地的乡绅为了和楚王府攀关系,请了有名的媒人来提亲,希望可以娶上王家的女儿。 不过当圣旨一下,已经订了亲的婚事,纷纷被悔婚。从来雪中送炭的少,锦上添花的多。何况这些人本就是希望可以沾着王家的光。王如言倒也不怪他们,只恨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 宣化王妃回了宣化王府,不顾小厮的阻拦,推门去见了朱华赿。“郡王。” 朱华赿推开怀里的妾侍,淡淡道:“你回来了。”他的目光停在了妻子还没消肿的那半边脸上,皱眉道,“被谁打了?” 宣化王妃摸了摸脸,“姑姑亲自下的手,大概是气到了。”她嘲讽一笑,“只盼着她老人家别一气之下就驾鹤西去了。”她还指望着能让姑姑看见整个楚王府的没落呢。要是这么快就死了,可就再也瞧不见了,实在太可惜。 “让大夫过来看看。”朱华赿挑了眉,唤来下人去找府上养的大夫,“母亲做事真是越发没分寸了。竟动手打人,也不想想你顶着这张脸出门,会叫多少人看见。楚王府现在已经够叫人笑话的了,还嫌不够吗?” 宣化王妃并未将夫婿的话放在心上,她只是过来叫人看见自己脸上的伤罢了。好让人知道,并不是独他一人受了苦的。何况,一路自楚王府出来,可有不少下人盯着自己的脸看个不停。想来以后姑姑的恶名会传出去了。 只要能让王氏不好过,宣化王妃的心就爽快多了,连带脸也没那么疼了。 “我这几日先在府中养伤,旁人一概不见。”宣化王妃朝边上一个美妾扫了眼,“若有事,就让吴氏代劳吧。” 朱华赿纵然最为宠爱吴氏,礼数还是讲的。“让一个妾侍抛头露面去迎客,怕是不妥吧。” 宣化王妃没搭话,只福了身子从屋子里离开。她只是来将自己想说的话说与郡王听,至于郡王怎么想,怎么做,她管不着。 朱华赿在妻子离开后,喝了几口闷酒,挥退了屋内所有的妾侍。 他们两人在婚后还是有过高兴的时候了。只是情总不长久,男人嘛,自当三妻四妾。而这世上合心意的美人又实在太多了。 屋外管家小声说了几句话,觑着空过来,报了个信就走了。朱华赿将杯中之物被一饮而尽,面色狰狞地将粉彩酒杯狠狠砸在地上。 锦衣卫终于要来了啊。 朱华赿上疏并未瞒着人,锦衣卫一将奏疏拿去,他就开始洋洋得意地四处炫耀,与楚王朱华奎之间的矛盾也因此越来越深。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宣化王妃之事。 早些年的儿女,朱华奎在伊人另嫁,自己也坐拥美人无数后,全都抛在了脑后。可朱华赿却忘不掉,自己的妻子总归是和手足曾生过一段情的。虽然他是在知悉了这件事后,仍旧执意娶了宣化王妃,但依然是他心里除不掉的那根刺。 如果没有朱华奎这个遗腹子就好了。继承楚王之位的,就是自己。没有他,自己的王妃也只会和他自小一起长大,眼中就只会有自己。 楚宗究竟有多少财富,朱华赿心知肚明。看着手足整日享乐,而他却在所有的地方都要矮他一截,甚至自己的妻子,都是曾被夺去过的。不公的心态随着日子渐长,越发不可忽视。而好不容易求娶来的妻子又对自己不冷不热,起初的甜蜜之意在时间之中终于消磨殆尽。 朱华奎的身世,是宣化王妃在一次酒醉之后说的。那是他们夫妻二人在这几年来,难得一次温情蜜意。 当时的宣化王妃已经醉得不行了。朱华赿也不知道此事究竟是真是假。他确是怀疑过楚王的身世,传言纷纷,由来已久,这个谣言已经找不到源头究竟在何处了。不过他却是知道当年有位宜宾上疏提过。不过朝廷并未重视。 但当年不重视,不代表现在不重视。朱华赿决定再试一把,若是事成,挡在自己前面的两个,全都会被一撸到底。而那个总是看自己不顺眼的嫡母,也会因此而落罪身亡。他便是名正言顺的新任楚王。 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事情了。 只是这事不能鲁莽,朱华赿等了许多年,终于等到了。消息还是武冈王透露给他的。朱华赿循着族亲给自己的信息,在整个武昌府寻了好几日,终于找到了被朝廷派来暗查的锦衣卫。 按捺着心里的激动,朱华赿将自己早就写好的奏疏交给他们。而后,便回了府,静待佳音。 彻查身世的圣旨下了之后,朱华赿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大笑了许久。他环视着这个并不算大的书房,对比着楚王府的陈设和占地,越发觉得这个小小的宣化王府不够住。 听说楚王已经派人入京,对朝臣施以贿赂。朱华赿也不急,旨意表明了天家的想法,该查的还是要查,并不会因朝臣的反对而罢休。混淆皇室血统,这是多大的罪名,绝无可能轻拿轻放。 现在自己只要等着便是了,从宣化王到楚王,可不仅仅是亲王提到郡王的虚衔。 另一边,朱华奎焦头烂额地正在府里头打转。他已是听说了今日宣化王妃被母亲大了的事,心里恨恨地想着,真真是打得好。只恨母亲没能多打几巴掌。 这几日朱华奎试着与楚宗的几位郡王联络,希望他们到时候能替自己作证,洗脱罪名。可不知为何,竟没有一个人愿意表明态度,所有人都含糊其辞,只说到时候会对锦衣卫如实相告。 这如实相告是怎么个告法,朱华奎心里根本没底。他想了许久,觉得应当是自己的那个手足,宣化王捣的鬼。除却自己和弟弟之后,剩下的,唯一有十足把握继承楚王位的,只有他了。兴许是宣化王向那些族亲允诺了好处,也许是他们之间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总之,全是对自己不利的。 朱华奎只希望日子可以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让锦衣卫入府的日子尽量往后延长,若是路上遇着个流民匪徒,将他们一网打尽,悉数屠了,就越发好了。 这样一来,天家就只会想着如何去剿匪,而忘了自己这茬。 朱华奎对自己的身世确信无疑,从未怀疑过自己并非楚恭王之子。虽然他的生母胡氏因难产,早就不在人世了。可若他果真并非天家血统,明知会有什么后果的王氏又为什么非得对自己如亲子一般? 他一定是楚恭王的儿子,一定是。 纵然武昌府自他出生后,就议论纷纷,朱华奎还是这样想着。 关于楚王案的初审,很快就出了结果。先前几个与朱华赿联名的郡王,悉数翻了口供。审案的官员云里雾里,也不知究竟真假如何,只将审案信息写成了卷宗,让人送回京里,交予天子定夺。 此时的朱常溆,正在新建好不久的义学馆中视察。作陪的是朱常治。 朱常治很是自豪地领着哥哥在馆中到处看着,他算是从头至尾都参与其中的人,亲眼看着这个学馆建成。现在学子纷纷入学念书,对此地赞不绝口。每每听见,胸膛就挺得越发高。 朱常溆看也不看,抬手朝着弟弟高高的胸膛肘击一下,“再挺下去,人家可就要以为你是女儿家了。” 朱常治的脸一红,“皇兄胡乱说什么呢。”却微微将胸给收回来,“你看这处院子,乃是给公安派的袁宏道和袁中道住的。我和大姐夫商议修建的时候,特地提及将屋中摆设尽量与公安相似,让两位先生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这话你已经说了十七八遍了,你没说腻,我也听腻了。”朱常溆不接弟弟的茬,一点面子也没给他,“动不动就是宾至如归,我还当你是建的酒楼,叫人住店的。” 朱常治耷拉了一下脸,很快就又恢起活泼来,“皇兄可知道,两位袁先生入京后,同宫里的那位袁修撰在西郊的崇国寺组建了蒲桃社?”他面带羡慕,“听说京中不少才子都受邀去了。”但他不在其中。 要说经济算术之道,朱常治觉得同龄人之中,自己算是翘楚。可提到吟诗撰文,他还真轮不上。可当今的风气便是轻经济,重。 “我知道。”朱常溆站在学堂外头,饶有兴趣地看着里头朗朗的学子们,“三袁共同抨击七子,在京中算是闹得很大了。” 不少崇尚七子之人,因此与蒲桃社之人大打口水仗,登时京中兴起洛阳纸贵来。那些卖笔墨纸砚的铺子,赚的盆满钵满。 单保今日陪着朱常溆也出了宫,他耳朵一动,听见后来有脚步声传来,还是穿着官靴的,便回头去看。 来的是个太监。他在单保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就垂首后退。 单保微微皱眉,上前朝朱常溆道:“小爷,武昌府传消息来了。” 朱常溆今日过来并未打搅馆中学子,不过是抽空来看一看弟弟每日嘴上夸成花一样的地方是什么样的。也是为了郑梦境造势跑了这一趟,可有不少人知道义学馆最开始提出要建立的人乃是当今的中宫。 “既如此,那就回宫吧。”朱常溆扭头看着弟弟,“你是留下呢,还是同我一道回去?” 朱常治摇摇头,“我今日还要给学子上算术课呢,晚膳前回宫吧。” “你?”朱常溆不可思议地上下打量着弟弟,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一样,“给人上课?可万万别误人子弟了。” 朱常治噘嘴,“皇兄真是看不起人。”他小声道,“其实是皇叔父没空,所以让我代课。”旋即又将胸膛给挺起来,“不过皇叔父说了,以我现在的能力,就是教教他们也够了。” 朱常溆啧啧称奇,难道大明朝的学子算术竟差成这样了?还是自己的弟弟实在是于此道是个天才。 “那我就先回去了。”朱常溆临走前叮嘱道,“别整日在宫外晃悠,你的身份早就暴露了,提防着点歹人。别忘了当年你四皇兄是怎么被人给绑走的。” 朱常治缩了缩脖子,听说当年四皇兄手刃了贼子才逃出来的,自己可没这么厉害。能迈得动两条腿就算不错了。 朱常溆拍了拍弟弟,径自离开。只是步伐有些快,显得迫不及待了。 “父皇。”入宫后,朱常溆首先去了启祥宫,连衣服都没换,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 朱翊钧抬头看了眼儿子,皱眉道:“怎得也不将衣裳换了,看看你鞋上沾着的泥。” 朱常溆踢了踢脚,“不打紧。”他上前,“听说武昌府来消息了?” “嗯。”朱翊钧将奏疏拿给儿子,“你看看吧。” 朱常溆皱眉,“怎得全翻供?!”莫非楚宗本身就人心不齐?还是朱华赿根本就没把人给说服了?先前不是都联名上疏了吗? 朱翊钧觉得自己现在有点骑马难下,起初自己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局。一开始看着众多郡王联名,还以为是板上钉钉呢,现在却好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朝臣们已经开始纷纷上疏,言说当初就不该下旨彻查,而今倒叫了楚宗与天家离心。 朱翊钧开始想,莫非今年果真是老天爷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做的不好?自女儿的婚事,再到楚藩的案子,全都没一个是顺心的。 朱常溆却是想开了,现在楚藩的情况,应当是朱华奎和朱华赿两兄弟的拉锯。这口供却是作不得准的。只是他怕父亲没有继续查下去的心思。 可一旦不查,就会再同前世那样,并没有任何改变。削藩,还是无法继续下去。而河南三藩,还在虎视眈眈地紧盯着京城。 朱常溆对朱华奎是一点好印象都没有。他还记得当年张献忠攻打武昌府时,府内乡绅和官员让朱华奎拿出楚宗钱财来招募勇士,共同抵御张献忠。可朱华奎一个子都没拿出来。 最后那些钱,全都落入了攻破武昌府的张献忠手里。所有的楚府宗人,全都被赶入江中,悉数淹死。 不管朱华赿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在想的,起码朱常溆是一点都不想看着朱华奎在楚王这个位置上呆着。这是一个并不忠于天家的人,留着反倒是个祸害。 想起前世,朱常溆的脸色就很不好。他当时就想要弥补国库空虚,可藩王就没有一个愿意施以援手的。最后全都抱着银钱,共同赴死。他想不通,难道这些人就不知道,他们能坐拥钱财,是因为有天家在前头顶着。一旦大明朝垮了,南下的北夷会好好对待他们吗? 自来就没有对前朝皇室优容的国朝。秦始皇当年为了显出自己的大度宽容来,倒是优容了,可最后呢?灭了秦朝的,不正是这些被优容的贵族吗? 朱翊钧发现自己儿子的面色有些不对,他问了一声,“可是觉得身子不舒坦?你今日在宫外跑了一天,不妨先去歇一歇。”他挥了挥奏疏,“且不急,我们明日再商量也是一样的。” 朱常溆的确觉得自己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他现在的情绪被前世的阴霾所覆盖,一点都不想理事。向父亲告退后,他让单保抬着肩舆,送自己回慈庆宫去。 慈庆宫里冷清清的,除了洒扫的宫人外,就再没有旁人了。 朱常溆立在院中,抬头仰望着天空。他又莫名地想起那个总是牵动自己心绪的女子来。 “信王c信王。” 一声声的呼唤,好似还在耳边回荡着。 朱常溆闭上眼,想起昨日母亲对自己说的话。 “你的岁数也不小了。”郑梦境有些犹豫,现在向儿子提这件事,是不是有些太急了。不过出于对朱轩姝的安排,她不得不尽快将朱常溆的婚事给提前办妥了。 “治儿就藩前,必是在宫里大婚的。婚后还要再待上些时日。”郑梦境望着儿子,“你身为长兄,自然要在他前头。” 朱常溆沉默了一会儿,“母后是想让治儿尽早选妃,好安排二姐姐的去处吗?” 郑梦境点头,“我打算今岁就让你父皇下诏选秀。”她顿了顿,“不过你心里要是还惦记着那一位,我也不勉强你” “没有的事。”朱常溆打断了她的话,“母后只管去安排便是。” 郑梦境细细端详了儿子好一会儿,确定这是他的真心话,才点点头,“我知道了。” 朱常溆在单保的催促下披上了外衣,慢腾腾地往里走。也许有个太子妃,对于冷清的慈庆宫会是个好事。 这里已经冷清了太久,太久了。 万历二十七年,夏。 当今天子下诏,为皇太子选妃。宫外不知多少人家,一直就盼着这一日的到来。前几年为了选秀而买空了铺子风潮再次袭来。 朱常溆这一回没怎么上心,他还忙着同父亲一起商量楚藩的事。选妃所有的事,都压在了郑梦境的身上。她已是有些年纪了,身子也不大好,有一回竟在用膳的时候就睡了过去,将朱翊钧给吓着了。 朱轩姝就是这时候入的宫,还带上了朱轩媖。两姐妹一起替母亲分担了不少事。 最终入选的乃是五人,其中会选出三位来,最出挑的那一个,自然就是未来的皇太子妃了。 朱常溆拗不过母亲和两个姐姐,亲自被请了来,在帘子后头看着秀女。 隔着一层竹帘,看不清那些秀女究竟长得什么模样。朱常溆对此也兴致缺缺,在他看来,并不会有人能够取代自己心目中那个为了自己而去自缢的女子。他的目光转了转,最后停在了右边数过来第二位的秀女身上。 朱轩姝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了然地点点头。看来弟弟心悦的是这一位。她凑过去,附耳道:“这位样貌不错,旁的也都还好,不过就是性子有些绵软了些。” 若是弟弟喜欢性子强一些的女子,可以另选他人了。 朱常溆刚想移开目光,就见那名秀女对自己一笑。有几分羞涩,还有几分雀跃,一种对未来,怀抱着希冀的笑。 朱常溆离开移开了目光。他不想让这样的笑容最后消磨在这深宫之中。可又禁不住地又看了一眼。 曾经也有人对自己这样笑过。 被这样的笑容激得有些不自在,朱常溆起身,向几位女眷告辞。“母后同姐姐们挑好了人就行,不用在意我的看法。” 不过在临走前,他还是又看了看那秀女。有些情不自禁的意味在里头。 她和周氏有些像,起码是这笑,很像。 不过对于一个女子而言,成为他人的替身,总归是不公的。 朱常溆并不想那样做。他犹豫了下,偷偷指了指那女子,“这位,就让出宫吧。” 朱轩姝挑眉,想不透弟弟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从刚才的表现来看,还是很满意人家的,不是吗? 郑梦境却是能够明白几分儿子的心意。“你去吧。我自有主张。”她将目光重新放回到秀女们的身上,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朱常溆的脑子里一直记着那笑,自翊坤宫出来后,竟觉得有些后悔。 其实自己还是很想让人留下的吧。 只是他已经毁了一位女子,断不能再毁上第二个了。 万历二十七年的十一月,天子为皇太子朱常溆定下一位胡姓秀女为太子妃。另有两位刘姓c赵姓秀女,册封为淑女。 婚期则定在万历二十八年春。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正清明,觉得清明节发红包不大好,所以今天大家留言吧过节发个红包包是理所应当的嘛 这几天天气好,家对面的公园开了好多花。我每次遛狗子经过樱花树的时候,都有熊孩子在摇树,地上铺满了樱花,还有很多花瓣在飘。我感觉自己就好像是个里的公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42章 郑梦境将三位女子留在了宫里头先前虽然有嬷嬷教导过礼仪规矩不过她们现在还有些生疏,并不能在日常中熟练应用。。0。想要将这些宫中的事情变成自身的习惯,只有依靠不断地练习。 再者郑梦境还要教自己未来媳妇如何打理慈庆宫的事。朱常溆并不和自己住一个殿里往后胡氏便要随着朱常溆长居慈庆宫。 按着前世朱翊钧的寿数还有万历朝还有二十一年呢。且有的熬。 胡氏倒不像另两个秀女有些怯生生的模样。她却是全心全意地将郑梦境当作是自己的母亲来对待,日日晨昏定省不曾落下亲手侍奉汤药饭食还尝试着自己下厨。她做的一手好菜,竟将郑梦境给喂胖了不少。 这下倒是换做朱翊钧有些想反悔了。他摸着郑梦境开始圆润起来的下巴左看看右瞧瞧,叹道:“不如还是换个人选吧让胡氏留在翊坤宫给你做厨娘得了。” 郑梦境哭笑不得地将手打掉“伺候人的厨娘能和皇太子妃比?陛下真真是会折腾人。” “先前要知道,朕就不下诏了。”先将人给划出去,再留在宫里头做都人。已故的庶人王氏,可不就是这么来的么。“倒是凭白便宜了太子。” 郑梦境斜了他一眼,“就是便宜了溆儿又怎样?难不成儿子不是陛下生的?再说了,冬芸便是做了皇太子妃,也是留在宫里头了啊。” 冬芸便是胡氏的闺名。 “不错,不错。”朱翊钧摸着下巴“往后就让她日日来给你做膳食,这是孝道,理应如此。” 郑梦境推了他一把,并不当真。她从针线篮子里头翻出个荷包来,“试试?” “你做的?”朱翊钧将荷包取过来细细看。针脚比不上针线局的人,但上头的花样也算是难得的巧思了,也用心。只是这荷包还是个半成品,没完全做好。“倒是比过去做得好。” 郑梦境假装不高兴,将身子扭去一边儿,“陛下这是嫌弃奴家的女红差了。”眼睛却往朱翊钧的脸上一蹭一蹭的,撩人得很。 朱翊钧被她看得心痒痒,搂过来就亲了一口,“哪里,小梦回回做的东西,哪次朕没带在身上了。”现在腰上挂着的,就是中宫做的。 郑梦境这才笑了,向荷包努了努嘴,“这个却是冬芸特地做了,准备孝敬给陛下的。” “哦?”朱翊钧挑眉,有些诧异,再去细看,“是个秀外慧中的。” 郑梦境点头,“可不是。胡家生养的这个女儿,真真是不错。”虽然琴棋书画上差了些,比不得另两位淑女,但女子之道上,是真真的比普通人都要强上不少。 “太子这回可真是会挑人,怎得就一眼相中了她?”朱翊钧将荷包重新放回针线篮子里头,“他去看的那回,特地同你说了?” 郑梦境垂下眼,并不打算告诉朱翊钧实话。“他还是少年心性呢,且羞得很,看了一眼就走了。不过姝儿和媖儿,都觉得她好,我也挑不出错来,就将人给留下了。” 胡冬芸便是上次向朱常溆笑的那一位秀女。郑梦境并未听儿子的话,反而将人给留下了。 朱翊钧微微皱眉,这意思是并非是儿子自己看中的? “这样妥当吗?”他有些犹疑。正因为自己在婚事上并不顺遂,与孝端皇后多年有敬无爱,所以朱翊钧当时也就没有反对郑梦境所提出的,让朱常溆自己去相看的提议。 “不管妥不妥当,”郑梦境将身上的外袍脱下,顺手放在榻上,“都已经定了,难不成天家还要悔婚?”她起身给朱翊钧脱下靴子,“歇一会儿再回启祥宫去吧。” 朱翊钧“唔”了一声,歪在榻上想了会儿,合上了眼。 郑梦境上了榻,陪他一起合眼睡下。 方才她特地让胡冬芸去了一趟慈庆宫,不知道现下是什么情形。 朱常溆看着面前娇滴滴的女子,忍不住扶额,心中一叹。先前自己不是同母亲说了吗?让她别叫人留下了,怎么现在不仅留了人,还封作了皇太子妃? 朱常溆看了眼胡冬芸,“放下吧,老端着,手累。” 胡冬芸不敢吱声,脸倒是红扑扑的,像是树上刚摘下的新鲜红果子,香甜可口的模样。她将汤盅放在桌上,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两只手藏在袖子里不断地扭着,眼睛盯着鞋尖看。 单保见是未来的太子妃,很是识趣地让殿里伺候的人都退后一些,给二人让出些位置来。 胡冬芸见皇太子一直没动静,终于鼓起勇气抬头看了一眼,又飞快地垂下眼帘,声音小得像蚊呐,“殿下不吃吗?” 朱常溆觉得自己总不好不给人家面子,毕竟是好心端过来的,况且其中恐怕还有母亲的授意他可不信要是没有母亲的发话,胡冬芸会自作主张地跑来慈庆宫。 “吃。”朱常溆在桌前坐下,打开盅盖。母亲先前多次和自己提过,胡氏这个未来的太子妃做的一手好菜。便是还未入口,只闻着香味儿,就令他食指大动。 胡冬芸闻着味儿,知道朱常溆开了盖子,偷偷掀了眼皮子去看,而后抿着嘴笑了一下。又唯恐被看见,飞快地咬了唇,低头。 朱常溆一边喝汤,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胡冬芸。还没长开的少女,胸脯微微隆起,身子还在抽条。他收回了目光,对这身子不是很感兴趣。 胡冬芸与周氏长得并不很像。周氏的脸略有些方,下巴倒是略尖,眼睛是丹凤眼,眼角上挑,五官长得很端庄,连同周身气质,看着都像是天生的皇后。 胡冬芸则不然。整张脸都是圆圆的,眼睛也是圆圆的,大大的,眼角微微往下,看着可爱,又叫人心起几分怜意。唯有笑起来的时候,下巴尖儿才会露出来一点点。两个深深的酒窝嵌在脸上,看得朱常溆特别想去戳一戳,看到底有多深。 汤盅里的汤水并不多,朱常溆两碗就喝完了。他将空碗给收拾好了,往胡冬芸那个方向推了推,“有劳你跑这一趟了。”顿了顿,有些扭捏,“很好喝。” 胡冬芸的大眼睛都亮了,“太子喜欢?”不等朱常溆回答,就道,“殿下喜欢喝,往后奴家日日都给殿下端来。” “不必了。”朱常溆不忍还学不会掩饰的胡冬芸脸上露出难过来,便又添了一句,“那样就太麻烦你了。” 胡冬芸立刻就又笑了,“不麻烦的。”她欢欢喜喜地端过了空碗,向朱常溆福了福身,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开。 朱常溆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母亲究竟是想做什么? 郑梦境面对前来质问自己的儿子,气定神闲地道:“你不是说,挑哪个都没关系的吗?我觉着冬芸性子挺好的,以后同我c同两个淑女,都不会难相处。我看中的儿媳妇,想留下,不行?” “不是。”朱常溆挠了挠头,低声道,“母后知道我的意思。” 郑梦境叹道:“正因为知道,所以才把她给留下了。”她目光如水地看着儿子,“周氏只得一个。兴许几十年后她还会出现在这个世上,你可曾想过,到时候会寻了人,让她入宫来?” 朱常溆想了想,摇摇头,“不会了。”他不想再让周氏陪着自己一块儿共赴黄泉。 “所以,陪在你身边的究竟是谁,都不打紧。而是看你的心里,究竟有没有放下。”郑梦境摇摇头,“现下看来,你从不曾放下。” 朱常溆怔怔地看着母亲。 “你还是在怕。”郑梦境一针见血地道出朱常溆深埋在心中的阴霾,“你害怕自己还是会成为一个亡国之君。一个给不了任何人幸福的亡国之君。” 朱常溆的喉头动了动,僵硬地把目光移开。母亲的眼神实在太过犀利,令他感到有些无法直视。 郑梦境淡淡道:“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你不见得对周后用情多深,只是心存愧疚。”若真的用情至深,就不会广纳妃嫔,留宿旁人。“为了你这太子之位,先太子死了,皇长子被废了,洵儿被除籍远走他乡。朱由检,你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去想过去了。” 朱常溆紧握着双手,死死地咬牙。无论自己怎么努力,都还是无法忘却临死之前,站在煤山之上远眺的景象。白绫死死掐住脖子的感觉,时不时地还会浮现在自己的脑海中。 这是他可能再也走不出来的梦靥。 “你可曾想过,为何你我二人会有重来一次的机会?”郑梦境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朱常溆,“为何菩萨安排,让你我有了母子之缘?” “溆儿,不要沉湎于前世之中。重来一次,是我们唯一能把握住的机会了。错过了,就真的再也没有了。珍惜当下,珍惜眼前人啊。” 朱常溆慢慢跪下,向郑梦境磕了个头。“儿臣,谢母后教诲。” 郑梦境不做声响,看着儿子离开的背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已经会走路的朱轩媁在嬷嬷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过来寻她。 将孩子抱在怀里,不住地亲了亲。郑梦境心道,虽然自己这样对儿子说,可她又何尝不是深陷于前世的困境之中呢。 无论改变多少事,过去的烙印都深深刻在了他们的身上。 胡冬芸发现太子对自己的态度变了,变得越发和蔼了些。偶尔还会提出一起共游御花园。她偷偷朝朱常溆的残腿扫了一眼,轻轻咬着下唇。 往后,就让她来给殿下做那个永远不倒下的拐杖。 作者有话要说:我要早睡早起!不熬夜码字! 明天起来给你们发红包包,昨天没留评的记得去上一章踩一脚哈。 看文愉快,么么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43章 朱常溆感觉自己的手被人给包住了温热柔软的触感丝缎一般光滑的皮肤。他扭头去看,身边的胡冬芸低着头,露出一段洁白的脖颈来衬着耳根子越发红了。 珍惜眼前人吗? 朱常溆在心里叹了一声反手将胡冬芸的一双小手给包住了。 胡冬芸讶异地抬起眼来望了一眼朱常溆的侧脸又飞快地低头。她的心跳得好快,一点点地往上窜着就像要从嘴里蹦出来了一样。 太子这是回应自己了吗?往后他们是不是会过得很好?她不是个贪心的人,天皇贵胄三妻四妾乃是常态。但只要太子心里往后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那就足够了。 胡冬芸的嘴角止不住地往上翘着修剪过的指甲不留神地蹭着朱常溆的手心叫人痒到了心里去。 单保一直微微垂着头,一双眼睛时刻关注着前面的动作。见那两位手都牵上了,便放慢了脚步,朝后头的人比了个手势。 走在前面的朱常溆和胡冬芸根本没有发现后头的人离他们有些远,两人牵着手,慢慢地走着。 郑梦境和朱翊钧在角落里看了许久,相视一笑。 “回去吧。”郑梦境掩嘴笑道,“别搅了他们年轻人的兴致。”她回头向朱翊钧嫣然一笑“年纪轻,脸皮子薄得很。” 朱翊钧走过去牵了她的手,“说的是。”他领着中宫,朝儿子的相反方向离开。 朱翊钧记得十几年前,他也是这样牵着小梦的手,在御花园里这样走着。 一眨眼,他们都已经老了。 朱翊钧转过头,看着郑梦境的侧脸。岁月的流逝带走了这个女子的曾经的好颜色,将她的鬓边染成了雪白。有些奇怪的是,她似乎并不在意这点白色的点缀,从未染过色。 也许她本身就是一个如此恣意的女子。 朱翊钧握着对方的手加重了一点力道。她从来都不曾在意过时间会带给自己什么,会让自己失去什么。有的时候不免会想,看起来无欲无求的中宫,心中最渴望的究竟是什么。 深秋的风总是带着肃杀的气息,将树上的黄叶残花吹落一地。宫人们尚不及洒扫,由得它们铺满厚厚一层。仿佛一道河海,划开了两代人。 趁着准备大婚的空档,朱常溆觑着空,百忙之中偷偷溜出了宫。他是去寻在学馆的朱常治,想让他帮忙做一件事。 此时此刻,朱常治正坐在朱载堉特地给他辟出来的一间屋子里数钱前些年将所有积蓄都给了郑国泰,如今江陵的织坊终于有了起色。 朱常治对着账册,一遍遍地打算盘。算珠碰撞的清脆声音,落在耳中分外好听。 五千两银子,并不算多。但这是第一次靠着自己的脑子赚来的银钱,和过去由父母和兄姐给自己的不一样。 朱常治心里喜滋滋的,将算盘清了清,又重头打了一遍。他的眼睛里看到的不是一粒粒木质的算珠,而是一个个由金子打成的金珠。每一个都散发着耀眼的,金灿灿的光芒。 在宫外待得多了,朱常治现在对这笔钱有了更多的认识。在有钱人眼里,这不过是九牛一毛,兴许还买不了京中的一所小宅子。可在穷人家,这就是一笔巨款,可以让自家躺在钱堆上,几代人都不用辛劳工作。 郑国泰为了方便,送来的是银票。怕大额的不好兑,又打眼,大都分了小银票,一百两面额的都不算多。这也方便了朱常治划分这些钱的用途。 挪一部分出来,买些鱼肉孝敬“师父”朱载堉取一点出来,给要大婚的皇兄准备礼物c唔剩下的,父皇c母后,两个姐姐那里,都要有所表示。 算算最后能做自己私房的钱,已经不多了。但朱常治还是很高兴。他想起身处辽东的哥哥,眼神一暗。 将银票收好,放在身上。 如果四皇兄知道,一定也会替自己高兴的。 朱常治咬了咬下唇,在听见敲门声的时候回过神。“谁啊?”他起身去开门,有些愕然,“皇兄?!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有没有在宫外做坏事。”朱常溆也不等弟弟请自己进去,就跨过了门槛,假模假样地在屋子里看了一圈,点点头,“还是挺乖的。” 朱常治噘嘴,“我都不小了,过几年也要选妃了。” “是不小了。”朱常溆憋笑,“都能给学子上课了。”他比划了下朱常治的个子,“不知还有没有讲台高。” 朱常治拍掉了哥哥的手,气鼓鼓地道:“我也不小了,都十三了!”他走到桌前倒了两杯茶,一杯推给哥哥,“宫外的茶不比宫里头的好,将就一下吧。” 水有些冷,茶也偏涩。 不过这些朱常溆都并未放在心上。他很给面子地抿了一口,“你同舅舅可有通书信?” “有啊。一直都有。”朱常治应得爽快,“皇兄不也给舅舅写过信?” 朱常溆沉吟了一会儿,“你寄信,是走的宫里头,还是宫外?” 宫里寄出来的信,都是有人查过的。宫外倒是没有大讲究了。 朱常治挠挠头,“一开始是宫里,现在我常在外头了,有的时候就直接宫外寄了去。皇兄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让你给舅舅写封信去,看看现在的辽府宗理对楚王案是什么意思。”朱常溆面上不动声色,手却五指并拢,比了个手刀,“楚藩,我要拿下。” 朱常治倒是知道父兄一直都想削藩,不过自来削藩都不那么容易,却是有些担心。他倒是不怕轮着自己就藩时会怎样,现在自己能赚钱了,腰杆子自然硬。他思索着兄长的话,问道:“让舅舅去可行吗?” “舅舅在江陵做营生,少不得与官府打交道。现今暂代辽府宗理的,乃是广元王。藩地宗亲与天家总有那么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们忌惮天家,又拥戴天家。”朱常溆点了点桌子,这个习惯是长时间跟在父亲身边被影响的,“舅舅现在可是当今中宫的兄长,太子的亲舅舅。你说广元王,会轻易放过这么个人?” 朱常治点点头,“有道理。”又道,“皇兄想让舅舅的,可不仅仅是拉拢广元王吧?恐怕还希望让他在江陵一带散播楚王身世的谣言?”他有些不太确定皇兄是不是这个意思。 “倒是有长进。”朱常溆揉了揉弟弟点头,“不过江陵到底和武昌府离得太远,恐怕一时起不了作用。我打算等会儿再去拜见叔父,让他出面看看能不能说动湖广的宗亲,或者楚藩内的宗亲。”宗亲的事,还是宗亲内部出面更有把握些。 朱常治犹豫了下,“皇兄觉得,叔父会答应?”他印象中,朱载堉是个挺正派的人,这等小人做法,怕是朱常溆刚提,就会被直接轰出来。 “叔父会同意的。”朱常溆对此很有把握,“拿掉了楚藩,私帑就有了钱。接着就能将除籍之令顺理成章地推行至湖广。治儿你可是忘了?叔父自愿除爵,本就是心中不忍宗亲受苦。他是个心善人,也开明,会明白的。” 朱常治想了想,“要不要我先去打头阵?到底还是我和叔父处的时间久,兴许还能有点面子。” “不必了。你去不够正式。”朱常溆顺手捏了一把弟弟的小肥脸蛋,“手感不错。” 朱常治揉着脸,“皇兄再这样!我就要去和皇嫂告状了!”他有些得意,“往后可不止父皇和母后能管着你了,皇嫂也能治得了你。” 朱常溆嗤笑一声,“你去试试,看太子妃理你不理。”嘴上犟着,耳根儿却红了。 朱常治眼尖地看见兄长害羞了,意味深长地道:“哦那我就去试试呗。” 朱常溆一噎,“真要去试?”他有些不自在地扭过脸,“可别怪我事先没说,到时候碰了一鼻子灰,可别来找我哭。” “皇嫂性子好,才不会呢。”朱常治揉了揉小肚子,“我今儿同皇兄一起回去吧,近来皇嫂包了膳食,母后的翊坤宫小厨房都归她管了。” 朱常溆横他一眼,“你不许吃。看着我们吃。”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弟弟的小肉手,“还吃,吃吃吃,迟早吃成个路都走不动的大胖子。到时候让人八抬大轿抬着你走路。” 朱常治抱着肚子耸了耸,“我有钱!”不仅能叫八抬的,还能叫十二抬的! 想想自己钱袋子里装着的五千两银票,朱常治就飘乎乎的,脚下踩着的仿佛都是棉花,别说走路了,就是坐都快坐不稳了。 但是,现在绝对不能让自己饿着。银子再好,也填不饱肚子啊。 没人性的哥哥,让一个饿肚子的人看着别人大块朵颐,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好不好! “你在屋子里等我会儿,我上叔父那儿去。”朱常溆临走前还有意无意地朝弟弟抱着的肚子瞄了一眼,发出“啧”的一声。 迟早胖成个球! 还是个搂着钱不放的球! 就和母后c皇姐c太子妃她们爱看的那种话本子里的为富不仁的富户一个样!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r96的火箭炮,第一次收到那么大的霸王票,吓得以为系统出错了。谢谢册子c心字香烧c沈雁的地雷谢谢微尘的手榴弹么么哒,大家破费啦 谢谢沈雁c诅咒c绯叶c遥遥c悲酥清风c筱雅雨的营养液。其实还有一个没有名字小天使也丢了营养液,小天使如果你有看读者有话说,在文下吱一声好不好,没名字叫起来不方便啊喂,不过你真的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大概都不会忘记你了2333333 我今天又可耻地卡文了 下一本一定要全文存稿,嘤嘤嘤,再也不要让你们等更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44章 朱载堉对于皇侄提出的这个要求感到很是为难。这并不是他一贯以来的做事风格。他一直认为君子行事当磊落,当无愧于心。 现在朱常溆所说的,可有些阴险小人的做派了。 可这位是当今的国本所倡议的事从根源上来讲也是为了能让底层更多的人有条活路。 朱载堉感到很为难想要拒绝,却觉得这话不好说出口可要答应也张不了嘴。 朱常溆在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这样的打算。如朱载堉这样风光月霁之人是不可能轻易答应的。 他想了想“叔父不妨这样。”将身子往朱载堉的方向凑了凑,“先去封信看看楚府宗人自己是怎么说的。我记得湖广有不少有名的学子都和叔父有往来,也不妨去问问他们,看武昌府当地可有类似的传言。” 朱载堉略有些犹疑,他知道朱常溆这是什么意思。并非是强迫自己站队,而是先让他去寻求事情的真相,再做决断。 可是事情真的就有那么简单吗? 朱载堉微眯了眼,打量着面前看似坦荡的皇太子。自己已经身在局中,被人拿着当枪使了。这种感觉并不好。 可他为何心中就是有一种甘愿的感觉? 朱载堉嘴角一钩轻笑出声。还是觉得,面前的这个皇侄能成为皇太子,真真是祖宗保佑。他太懂得人心了。利用自己对于底层宗亲的怜悯,让他心甘情愿地涉足其中。 “好吧。”朱载堉长叹一声,“我先给楚藩熟悉的宗亲去封信。”该坚守的原则,还是要坚守。“不过殿下,丑话先说在前头,若是现任楚王果真是楚恭王的遗腹子” 不等朱载堉说话,朱常溆忙道:“我必奏请父皇严惩上疏诬陷楚王之人。” 这态度很是爽快利落。 朱常溆现在有七八分的把握,可以将此事最终做成功。楚藩的宗亲之间,本身就是分歧极大,无论今日朱华奎是天家血脉,亦或不是,日后都会引起一场纷争。 而自己要利用的,也正是这些起于人心的隙罅。 朱常溆起身,向朱载堉行礼,“多谢叔父。” “谢我做什么。”朱载堉捻须,笑容中有几分无奈,亦带着欣赏,“该谢的,是殿下的赤子之心。” 心存天下,便是不折手段,亦非不能理解。政治,本就是人心与人心之间的博弈。孰好孰坏,不光看成王败寇,也看天道大义。 朱常溆拜别了叔父后,飞快地回到了弟弟的屋子内。“快,今日就写信给舅舅,事不宜迟。”他亲自给弟弟磨墨,“我们必须赶在叔父的信送抵武昌府前,就让舅舅和广元王联手在湖广一带散布舆论。” 朱常治信手取了张纸,用带着旧墨汁的笔写了个草稿,给兄长看。“皇兄是打算弄假成真?”赶在叔父之前就将舆论谣言安排妥当,到时候对方自然被拉下水。 “还不算笨。”朱常溆揉了揉弟弟的脑袋,在他的草稿上略作修改,“照着这个抄。” 朱常治一边抄,一边道:“我真是担心,皇兄这般殚心竭虑,迟早会长白头发。”他停了笔,抬头看了看哥哥,“这事儿父皇知道不?” “快抄。”朱常溆轻轻打了下他的后脑勺,压低了声音,“这事儿父皇不能知道。” 朱常治笔下一顿,敏锐地发现到什么不对的地方。但他并没有问,只是闷头抄着。 皇兄这般破釜沉舟,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已为国本,天下终究会成为他的,需要这么急吗?这样越过父皇去做事,要是被父皇知道了,后果可不堪设想。 朱常治的笔迹开始有些潦草起来,下笔的手都有些发抖。皇兄和母后,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朱常溆感受到了屋子里气氛的凝滞,等朱常治将抄好的信用火漆封好之后。他拍了拍弟弟,“这些事,你很不必担心。”揽过弟弟,用额头去轻触对方的额头,声音微哑,“我已经失去了洵儿,断不能再失去你。” 朱常治的心在霎那变得极为柔软,“不会的,”他的眼睛转也不转地望着兄长,“皇兄不会失去我的。” 朱常溆对于朱常洵的离开一直很是自责。如果不是为了他,弟弟就不会铤而走险,做下错事,也不会被人利用这一点,导致最终除籍远走他乡。这是他心中一辈子都抹不掉的痕迹。前世就是自己欠了人家的,重生一回,反倒欠的越来越多了。 “四皇兄,现在也算是得偿所愿了。”朱常治敛目轻笑,“从戎辽东固然艰辛,可这一直以来都是四皇兄想要去做的事。其实,我很羡慕他。” 大明朝对宗室的荣养,也是对他们的莫大束缚。 朱常溆用力地揉着弟弟的脑袋,“去寄信吧,我们一道去。” “嗯。”朱常治在离开前,特地将方才写的草稿扔进火盆里,看着被烧成灰烬了才放心离开,“去郑府,让舅母夹裹着东西一道寄去江陵,这样不打眼。” 朱常溆跟着他一起出了屋子,“听你的。” 江陵与京师相隔甚远,朱常治担心中途信件会被人偷窥,在将信封起来前,特地用一张涂满了墨汁的黑纸将信给包起来。这样就算对光看,也无法看到里头的字迹。 宋氏接了信,一口应下,答应他们明日一早就将信给送出去。 朱常溆投桃报李,问起几个表兄的前程来,当即应下给他们在五城兵马司里头谋个文吏的职位。虽算不上高,起码也算是有个出身了。 宋氏知道朱常溆这是在暗示自己。信要是顺利寄到了,儿子们的前程自然光明。一旦中途出了岔子,不仅没了前程,怕还会另外获罪。 朱常溆倒是没有半点这个意思。他手里能用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宫外真正能无条件为自己一人办事的,也只有郑家而已。不给点好处,哪里能安郑家人的心? 只宋氏自己从朱轩姝的婚事后,就一直提心吊胆,自己混想了一气,担心宫中的贵人从此不再信任他们。 兄弟二人在郑府将事情交代妥当后,就一起回宫去。他们极有默契的,绝口不提今日之事。朱常溆相信朱载堉也不会在遇见父亲的时候提起,那也是个聪明人。 朱常溆到底没忍心让弟弟看着自己吃,翻着白眼看胡冬芸给弟弟素手添饭。 郑梦境倒是想让胡冬芸坐下来一道用,可还有另外两个淑女在旁看着呢,到底不好太过偏心。只让胡冬芸在身边略服侍了一会儿,就让她去和另两人一道用膳了。 胡冬芸谢过中宫,在人多的时候,并不敢造次,从头到尾都没敢偷偷看朱常溆一眼。倒叫后者心里有几分失落。 刘淑女和赵淑女并非蠢人,心里明白虽然当日大家都是秀女的平等身份,可现下却是有了高低之别。 皇太子还未正式大婚,这个节骨眼上造次,那是和日后的荣华富贵过不去。她们倒也并非不嫉妒胡冬芸屡屡在中宫和皇太子跟前露脸,只憋着劲,等着日后。 当年中宫册封为九嫔那会儿,不就是在位序上没能赢得了周端嫔吗?可现在呢,笑到最后的还不是她。 有了郑梦境在前,这两位淑女仿佛看见了未来的希望,眼下便只养精蓄锐,伏低做小。面上瞧着,只觉着她们三人感情还不错。可私底下,却是不好说了。 郑梦境也不去管她们,这些事,往后都是胡冬芸该去料理的。若是没有压住后宫妃嫔的这份能耐,凭借着自己对她的喜爱,也于事无补。现下只要没闹出什么事儿来,私底下想作什么妖都随了她们去。 身处江陵的郑国泰在安抚完妊娠反应剧烈的妾侍后,便回了书房。他今日刚收到京师送来的东西,里头大都是一些婴孩所用之物,不必多想,也知道是宋氏安排的。 郑国泰心里不免有几分愧疚,旋即发现里头还夹着一封外甥给自己的信。 这倒是有些稀奇了。 郑国泰略一思索,在拆信之前,将门窗都给关好了,特地吩咐外头服侍的小厮,暂时不见客。而后才安心将信打开。 在看到外头包着的那层已经僵了黑纸后,郑国泰的眉头微皱,越发觉得不对起来。 这绝不是一封寻常唠家常的信。 展开信后,郑国泰细细看了几遍,将信合上,默背了一遍,而后烧了。 朱常溆料得不错,郑国泰的确与江陵当地料理辽府事宜的广元王有些交情。也确实是对方主动递过来的橄榄枝。在朝廷颁布除籍的旨意后,二人之间的往来也变得更为密切。 广元王怕的什么,郑国泰心里很清楚。他也更明白身在京师的妹妹和几个外甥c外甥女的处境如何,所以来往时,并不轻易将话说得明白透彻,凡事都带着一点儿高深莫测的味道。 现在看来,似乎自己需要变一变了。 郑国泰将身子往后倒去,靠在圈椅的椅背上,右手的拇指与食指无意识地搓弄着。该怎么做,才能不让广元王不对自己起疑,又能说服他站队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45章 郑国泰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叫来管家“我们账上多余的钱还剩下多少?” 管家告了声罪,回去账房将账册拿过来,沾着口水边翻边和郑国泰说:“江陵的地差不多都让咱们买或租来种桑了这一块儿的租赁钱就不少。”说罢顿了顿“不过广元王名下还有一大块连着的良田原是辽王府的,让他” “我知道这个不必说。”郑国泰举手示意管家接着往下说“今年的租钱都给地主了吧?” 管家点头,“给了。另有一笔大的便是工人的钱了。咱们织坊铺子里的伙计还有负责织布的工人,需得留下一笔钱来。”这里头还得包括了各种分红。 “唔。”郑国泰点点头“抛去所有的还有多少?” 管家翻了翻账册的最后几页,略皱眉,很快松开,“还有两万一千二十三两银子,大头都是在钱庄里头存着,余的那些留在账房。” 他不知道郑国泰问这些做什么,但出于这个东家人还是不错的份上,出声提醒道:“若是东家要用钱至多挪出一万两来,旁的最好还是别动。”开铺子,没有周转的银子可不行,这个数包含了所有的周转银子。 郑国泰眯着眼,“你觉得广元王手里的那块地,按寻常租赁银钱来算,会是多少?” 管家心里掂量了一会儿,回道:“难说。那一块都是良田,得有好几十亩吧?东家要是全租下来,怕是一年钱得有这个数。”他举起手,比了个三,“没有三千两,广元王怕是不会点头。” “现在咱们的织坊和铺子,一年加起来能有多少进项?除了给地主的田地钱,还有伙计的钱。”郑国泰心里估量了个数,“两万两总归是有的吧?” 管家点头,“能有这个数。不过近来江陵做织坊生意的多了,往后怕是不好赚钱。再者,东家先前不是想去武昌府开个新铺子?那也得有一笔钱。咱们前几年亏得有些多,两万两也不过是刚补了先前那些窟窿。” “我知道了。”郑国泰沉吟一番,“你上钱庄去一趟,取一万两出来。”他特地叮嘱,“要银票,不要现银。” 管家有些疑惑,银票不如现银保值,一个不好,很容易贬值。为何东家会有这番嘱咐。不过该说的,自己都说了,东家应当自有主张,自己也不便多说什么。他拱了拱手,就下去办事了。 钱庄离郑宅有些远,到了傍晚的时候,管家才将银票带回来给郑国泰。 郑国泰接过银票,装在一个小盒子里头,又吩咐:“送个帖子去广元王府,就说我明日上门叨扰。” “哎。”管家应了一声。他差了人将帖子送去广元王府后,又令人备好轿子,预备着明日郑国泰出门。 郑国泰将妾侍派来的丫鬟赶回去伺候,独自一个人用了晚膳。这个时候,他分外想念远在京师的宋氏,和自己的几个孩子。女儿虽然出嫁了,不过几个儿子还在家中闲着没做事。 也不知宋氏对儿子们可有安排。若是没什么旁的,怕是自己得向妹子讨个面子,好让儿子们有个着落。 商贾在大明朝到底放不上台面。郑国泰虽身负国戚之名,可至今在家中尚不敢穿绸缎。怕的就是被人见着了,告去官府。 若是放在以前,郑国泰根本不会在意这些。自己的妹妹是当今皇后,满宫里就没有比她更受宠的女子了,外甥又是皇太子,还有什么可怕的。但现在见多了世面,便知道宫里的那些个贵人,都是不容易的。自己能有现在的家财,还都是靠着他们,自当谨小慎微,不给他们添乱子。 看看文忠公一家子就知道了,不就是因为当年文忠公不注意私德,才招来大祸的吗?人的嘴巴,看着不过上下两个皮子,却比刀子还渗人。 郑国泰不敢赌,甚至连妾侍撒娇想要穿丝戴金都给狠狠骂了一顿。幸而这妾侍还算是个机灵的,挨了训斥,就收敛了。不然郑国泰就得给人灌下堕胎药,赶出府去了。 第二日一早,郑国泰起来先去看了一回昨夜没见自己而使性子的妾侍,用过早膳,又上铺子和织坊去看了一回,才施施然地回府坐上轿子,上广元王府去。 广元王昨日接了帖子,就一直寻思着郑国泰的用意。这人虽然中宫的嫡亲兄弟,当今国本的舅舅,不过身上丝毫没有寻常国戚的跋扈。从来行事都是滴水不漏,自己好几次想要拉拢,却都被不冷不热的软钉子给挡了回来。 这回主动上门,怕是有什么事有求于自己吧? 广元王确信自己的猜测无错,便想开了去。江陵当地自文忠公后,再没有出过什么大官儿了。郑国泰于张家曾有恩,到了江陵后,一直与他们走动勤快,在当地遇着什么事,张家都能出面给解决了。 张家虽然自清算后一蹶不振,但在江陵当地,那还是数得上的官宦人家。官府和旁的乡绅,还是愿意给他们几分薄面的。凡事留一线,日后有求于人的时候才好上门。 广元王虽然是郡王身份,可在当地的话语权,怕还比不过张家。他有些想不通,究竟有什么事是连张家都搞不定,非得来求自己的。 到了郑国泰上门,广元王暗暗打量着对方。郑国泰面上的表情滴水不漏,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他心里也就越发疑惑,甚至有几分沉不住气,想要主动开口询问。到底还是昨日广元王妃的那番话叫他给收敛住了心思。 “王爷。”郑国泰笑吟吟地拱手,“今日上门,乃是想同王爷商量一件事。” 广元王笑道:“郑公有何事?你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必是有什么大事。” 郑国泰将带来的那个盒子打开,推到广元王的面前,“我想租下王爷在江陵的那块地。” “哦?”广元王一听是这个事,有些兴致缺缺。这些事他一概都是不管的,王府自有管家c账房去做这些,所有的账目都由广元王妃过目。不过等看到盒中的银票后,他愣住了。 郑国泰今日上门的目的,绝不是租地的事。 广元王就是再不通庶务,也知道自己从辽王府昧下的那块地一年至多只能收五千两的田租。这还是不厚道的做法。 一万两,这是个什么概念? 郑国泰面露诚恳,“这几年江陵的布匹生意不好做,我想抢在旁人下手前,先行租下王爷的地。” 有银子摆在自己面前,不收就是王八蛋。广元王自然不会和钱过不去,他欣然收下了银子,将木盒的盖子盖上,当即叫来管家,和郑国泰签下租赁契约。 王府管家一边看着郑国泰丝毫不在意地签下名字,按下手印,一边不断偷偷瞟着自家王爷。看来王爷的敛财手段又高了不少啊,连郑公的银子都敢收。现在武昌府正闹着呢,就不怕引来京师的中宫和皇太子之怒吗? “好了。”郑国泰取过布巾,擦了擦沾上印泥的指头,“往后每年都按着这个数给田租。” 管家暗中咋舌,这不就是给自家送钱吗?都说这郑国泰是江陵的财神爷,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一万两在他眼里,简直就是九牛一毛啊。 广元王收了钱,心情自然大好。他本就没什么事,自然将郑国泰留下一起用膳还等着郑国泰说正事呢。说着是地租,其实不过是变相对自己行贿罢了。 正事,还在后头呢。 果然,郑国泰在花厅和广元王一起品茶赏花时,不经意地道:“近日宫中送了封信来。” 广元王立刻耳朵竖得高高的,等着郑国泰后头的话。河南试行了宗亲除籍,湖广的武昌府又闹出楚王身世不明的案子,他一直提心吊胆着,不知天子是不是想要开始削藩。可惜他在京中没什么人脉,得不到消息,只能自己干着急。 倒是这个郑国泰,给他这个渴睡之人递了个枕头来。 “不知陛下同娘娘可是担心江陵也会有楚宗之事?本王同郑公能拍着胸脯保证,一定没有。”话音刚落,广元王就想给自己一个耳光,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郑国泰摆摆手,“并非天子对王爷生疑。”他目光如水,“王爷大可放心,我先前去信时,就曾提过,王爷在江陵的人望那是一等一的好。辽府宗人,哪个不佩服?” “那是,本王向来亲厚同族,赏罚分明。”被人一捧,广元王立刻就飘飘然起来,得意地摸了摸两撇八字胡。 郑国泰细观着他的神色,“陛下这几日一直担心武昌府的事。娘娘也怕误会了楚王,所以特地来了封私信,想问问我,究竟楚地有没有这等传言。王爷知道的,我不过是个无官无职的平头老百姓,哪里知道宗亲的事。所以今日特地上门,想问一问王爷,宗亲之中,可有这等传言。” 广元王一愣,眼睛飞快地四处乱瞟着,就是不去看郑国泰,心里不断地揣测着对方话语中的意思。 这是希望听到自己说有还是没有? 郑国泰见广元王的神色,就知道对方心中正在天人交战。他好整以暇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慢悠悠地道:“先前皇太子殿下来信曾提过,辽王府总是这般空着,也不是个事儿。” 广元王的心中一滞,旋即飞快地跳动起来。他的喉头不断地上下滑动着,想要开口向郑国泰确认,是不是天子有意在辽府中提拔一位郡王为新任辽王。那个人选可会是自己?可张了口,又将嘴边的话给咽回去了。 他总算明白过来郑国泰今日这种种举动,全都是在给自己下套。 若是此时自己不表明态度,不选择向着天家,怕是转头那份田租契约就会被连夜送往京城去。以当今天子对中宫的宠爱,必会过问此事。有那份契约在手,谁还不信自己敛财敛到了郑家头上去?听说郑国泰的织坊中,可还有五皇子的银钱。 到时候别说被提为亲王,就连现在的郡王都保不住。 被算计了! 广元王放在桌上的手紧紧握成拳头,想要重重锤在桌上,却看见郑国泰似笑非笑地捻须看着自己。他慌忙地将手收回袖中,转过身子,神色不定地犹疑着。 江陵却是有听说过关于武昌府那位楚王身世的传言。但广元王先前并不放在心上,只当作是楚府宗人对那位心怀不满放出来的。何况两地相距并不近,楚王出了事,对自己并没有任何损害。 广元王心绪纷乱到了极点,索性一口应了。“是,本王确是听说楚王乃楚恭王妃自娘家抱来的。” 将话说出口,心头的烦乱就消散了。便是谎话又如何,自己选了天子,又能得银钱,又能提为亲王,没什么不好的。 “既如此,那还有劳王爷将此事上报天子。”郑国泰拱手,“混淆天家血脉,可不是小事。辽府宗人也应该人人知晓才是,以儆效尤。不过王爷一定会将此事办妥的,哪里还需要我这草民多说什么。” 广元王面色微青,这是要在江陵制造舆论吗?他们果真要对楚藩下手?! “本王自会办妥。”广元王已经不想和郑国泰呆下去了,心里万分后悔方才竟将人留下来用膳。 郑国泰见好就收,“铺子里还有事,今日就不多叨扰王爷了。”他起身告辞。 广元王见他扬长而去的身影,气得牙痒痒,转回后院去找广元王妃拿个主意。 广元王妃听了前因后果,皱眉道:“现在郑国泰手里有把柄在手,我们便是不点头,也得点头。”她心里和广元王想的一样,就怕楚藩不过是个借口,天子真正的目的还是在于削藩。 不过她到底要比广元王镇定些,“藩王可没那么好动。”她眼珠子转了转,“大约是陛下听闻楚宗频传对楚王不利的传言,想要平息楚府宗人的怒意。辽府自王爷暂代后,可一直没出什么大岔子,应当不会惹祸上身。” 想要削藩,首先也得有个由头。他们自身站得直,并不怕什么。 “依奴家的浅薄之见,想来郑国泰意在武昌府。只是江陵乃是他熟悉的地方,手伸不了那么长。他真正想让王爷做的,并非是在辽宗宣扬此事,更希望王爷可以让人在武昌府掀起波澜来。” 楚辽两地都是在湖广行省地界,两宗交往也算多。广元王自己就和武昌府的不少楚宗宗亲有私下往来。 广元王妃眼睛里透着精光,妙目一转,“若是再往前一步,便是在整个湖广都传言楚王的身世不明,好让天子有由头能顺理成章地扳倒楚王。”她见广元王面露担忧,不仅安抚道,“王爷不必慌,天子未必就会对我们赶尽杀绝。到底都是朱家人,没有这样的道理。” 广元王长长一叹,“兔死狐悲啊。”他有些惆怅,“而今的天子倒是颇有几分嘉靖皇帝的手段了。”尽其所能地利用自己所能利用的对象,只要能达成目的,丝毫不考虑手段下不下作。 “受制于人,能有什么法子。”广元王妃心里也不舒坦。任谁被利用了心里都不会太舒服,偏还不得不去做。宗亲看着高人一等,其实生杀大权悉数全在天子手中握着。 自成祖登基后,宗亲全都没了屯兵的权利。想要起兵反抗,可比当年难多了。就是有钱能买通当地的卫所,可独一家也难以成事。现在的藩王,早已不是当年的藩王了。多年荣养下来,半分杀伐气都没了。卫所便是一时看在银钱的份上,愿意被驱使,可时间久了呢? 谁会乐意被个草包指挥。 何况天家做事并不绝,就拿先前于河南试行的除籍来说,也不过是给低阶的宗亲一条活路,丝毫没有干涉到上层宗亲。就是要反,都名不正言不顺。 广元王妃越想气越不顺,“就这样吧。王爷且按我说的去办。将这事能闹多大就闹多大。”反正他们自己看热闹便是了。 广元王得了主意,搂过王妃狠狠亲了一口,“我要是没了你,可怎么过哟。” 广元王妃斜了他一眼,“王爷少纳几个妾侍,我就心满意足了。”她不仅抱怨道,“后院的那几个,就是每日的吃穿用度都不少。” 辽王府原本的银钱早就存封起来了,动不得。广元王府上下的用度,还是靠着自己的那点岁禄,人一多,就显得不够用了当地的官府还屡屡借口田赋不足,不给拨的。郡王与亲王不同,亲王的岁禄都是国库发放,郡王都是当地官府拨给的。 广元王脸微红,“往后都听你的。”他清了清嗓子,“要是有哪个不听话的,你只管打发出去就是,不用过问我。” 广元王妃冷哼,“要是你哪个心尖尖被赶出去,头一个要来跟我闹的就是你。”她也不过是随口一说,多年夫妻做下来,早就习惯了。拨了拨鬓边的碎发,“事不宜迟,王爷赶紧去办事吧。” 广元王应了一声,出了门才叹气。这郑国泰还真是给自己找了个事儿做做。看来清闲日子是倒头了。 可想一想兴许即将到手的辽王头衔,心中又雀跃起来。 京中的朱载堉想了许久,最终挑了当初没有和朱华赿一起联名上疏的那些郡王们。这些人既然心存念想,必不会说实话。看来看去,最后挑了一个楚宗内极为边缘的郡王去信。 信走得并不快,朱载堉已经没了亲王头衔,信并不是走的官道,都是靠熟悉的人带过去的。等信到了武昌府,整个湖广都已经传遍了朱华奎身世不明的事情。 楚恭王妃在传言兴起的时候,就开始闭门不出,整日在佛前跪着念经。 王氏在夜里头都睡不好,只歇了一个时辰,就起来用了一碗清粥,又照旧在佛龛前跪着了。她身边的老嬷嬷看在眼里,心疼不已,可也拿不出个办法来。 自古三人成虎,现在外头越传越不像回事。甚至还有说楚王及其双胞胎兄弟是王氏和其兄长乱了人伦生下的。天可怜见!身为王妃,日日身边都是有大批人跟着的,哪里有什么偷情的机会?再说了,当日确是已故的宫人胡氏生下的孩子,生产时,不少人都在产房外头候着的。 嬷嬷只得和王氏一样,在佛前跪拜,祈求菩萨能开开眼,还她们主子一个公道。 也不知是谁说的这些混帐话!还传的有鼻子有眼的! 虽然传言最初是从广元王口中出来的,可实际上,真正说得没边儿的,是那些传话的人。谁不爱说道贵人家中的阴私事呢,就连富户家中的都没少说。真要去寻由头,哪里寻得着,都是一个传一个,越传越离谱。 王如言和妹妹一样,从听到传言开始,就未曾出过家门。日复一日,族中子女不断有被悔婚和退婚的。有些厉害些的人家,甚至将嫁出去的女儿给送了回来,直接休弃。而几个男子的妻子,娘家也不曾消停,不断地上门要求女儿回家去。 王如言坐在书房内,胡子拉渣,头发也脏成一络一络的。他已是多日不曾洗漱了,也没有那个心思。 都是那个孽女搅出来的事! 王如言将手掌盖住眼睛,泪水从指缝中流出来,在指上滑过后,留出一道痕迹,显得与其他地方分外不同。 朱载堉收到回信后,苦笑,看来不用自己出面了。现在光是整个湖广的舆论,就能将楚王给压死的。 朱常溆也不曾想到,自己的舅舅竟有这份能耐,将这件事办的如此妥当。 夜里的慈庆宫,在巍峨的宫殿中越发显得不起眼了。朱常溆独坐在书房,手里捧着一本书,嘴角上翘,无声地笑着。 除去朱华奎,不过是第一步。后面还有许许多多的事,等着楚宗的人去做。 他相信从来彪悍的楚府宗人绝不会让自己失望的。 只是可惜了现在的那位湖广巡抚。 果然如朱常溆所想的那样,审案的官员虽然坚信朱华奎的身世清白,可在强大的舆论重压下,不得不低头。送来京城的案卷上,最终是写着朱华奎身世不明,极有可能是王家之子。 兴许是良心过不去,和卷宗一同送上来的,还有一道密疏。疏中字字句句,几乎泣血地指明这是有心人在背后推动,希望天子在最终判断时,可以慎重考虑。 两份文书,朱常溆都看了,不觉冷笑。“又想顺着舆论,又想表明自己的态度。哪里来那么好的事。”他的指尖在密疏上划过,被锋利的纸张边缘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沾上了密疏。 若是被人奉为“海青天”的那位还在,兴许朱华奎还能有救,可惜海忠介公早在万历十五年就过世了。现在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朱华奎。 朱翊钧也对这名官员的行为很是不感冒。若是真对舆论不满,自当坚守自己的原则。可这位呢?又想要搏个民望,让人觉得自己断案公正,又觉得楚王实在其情可悯,被舆论造势所毁。 他要真摆明了态度,朱翊钧倒是还会认真考虑。可现在却是有些怀疑,是不是收了朱华奎的重金贿赂。要知道,楚藩那是富的流油,能用银子将命给保住,丝毫不会吝惜。 不过仅仅朱翊钧一人,还不能彻底做出决断。这件事实在太大了,朱翊钧细想后,唤人招来内阁的五位学士,但却被得知赵志皋今日早早地就出了宫回家去了。 朱常溆见父亲皱眉,便替他问道:“可是赵阁老身子不舒坦?”内阁五位大学士,都已经年纪不小了,就是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很正常。 跑腿的太监回道:“今日赵阁老在阁中不知为何,竟厥了过去,王元辅见他身子不好,便让他早些回去了。” 朱翊钧和儿子对视一眼,不由面色凝重起来,“可有宣太医看过?” 那太监摇头,“并不曾。赵阁老很快就醒了,王元辅本要为他请太医,不过被谢绝了,只道是回家歇一歇就好。” 朱常溆向父亲道:“儿臣这就带着太医上赵府去看一看。” “好。”出了这档事,朱翊钧也歇了立即让大学士们过来的念头。他叮嘱儿子,“过几日便是你大婚的日子了,早去早回。” 朱常溆点头应诺,立即让单保带着赏赐,另又着人宣了太医过来,和自己一道去。 这时候天色已是不早,离宫门落锁不过一个时辰。朱翊钧担心儿子会在宫外耽搁段时候,特地发了道手谕,让儿子随身带着,“若是被拦了,就给人看。” “嗯。”因这次出宫急,所以朱常溆并不打算摆出皇太子的仪仗来,轻车简行得上赵家去。 到了赵家门口,单保上前敲了门。过了许久,一个白发妇人才出来,“是谁啊。”在看到单保身上的衣服后,愣住了。 朱常溆上前道:“听说赵阁老病了,我来瞧瞧。”他让开了身子,叫后头的太医过来灯下,叫人看得清楚,“父皇特地宣了太医来,让人给赵阁老好好看看。” 单保在一旁补充道:“这位乃是当今的皇太子。” 那穿着单薄的妇人赶忙要跪下行礼,被朱常溆给拦住了,“先给赵阁老看病要紧。” 进门后,朱常溆打量着这所住处。很是简陋,不过两进。灯笼也不够多,门前只一盏破了几个窟窿的灯笼挂着。里头屋子的顶上还是茅草铺盖着,也不知道下雨挡不挡水。 朱常溆趁着还没见赵志皋的空档,问道:“敢问夫人是?” 那妇人微微弯了僵直的身子,“奴家是赵汝迈的内子。今日骤见皇太子,礼数不周,还望海涵。” 朱常溆点点头,环顾一下四周,发现并没有其他人出来,屋内也没有人声或是倒映在窗纸上的影子,心中猜测大概赵志皋并未纳妾,便道:“夫人与赵阁老伉俪情深。” 赵夫人摆摆手,提着一盏烛灯,将朱常溆迎进去,“老爷,殿下过来瞧你了。”她侧过身子,让朱常溆进去。 还未进屋,朱常溆就闻到了屋子里散出来的药味儿。他忍住取出手绢捂住口鼻的冲动,细问道:“赵阁老早就病了?还是今日才煎的药?” “早就不大好了,只是朝中的事,老爷心里放不下。”赵夫人将破旧的帐子撩起,用生了锈的铜钩子勾起来,“老爷。” 赵志皋咳嗽了几声,脸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他有些艰难地张开眼,“是太子来了。”他艰难地想要起身,一口气上不来,几乎又要厥过去了。 朱常溆连忙按着他,不让起身,又催着太医过来看。 太医把脉后,迅速地写了方子,“速速取药煎了。” 身边的药童接了方子,略扫了一眼,不觉大惊。 太医催促道:“快去!” 药童慌忙收了方子,出门去。 朱常溆一直在旁看着,见这番动作,心中大叫不好。恐怕赵志皋的病并不容易好了。 内阁的人,又要变动了。 这并不是个好事。 朱常溆对赵志皋很有好感的,一个敢于说真话的老实人,还是很讨人喜欢的。 赵志皋看着朱常溆的面色,苍白地一笑,“自己个儿的身子,自己最清楚不过了。”他朝妻子挥了挥手,赵夫人点点头,将烛灯放在桌上,径自上厨房去准备热水,给朱常溆泡茶。 朱常溆见他欲言又止,心知这是有要事。他将屋中的人挥退,独留下自己和榻上的赵志皋。“赵先生,有何事要交代?” 赵志皋的眼角沁出一滴泪来。一句先生,叫他心生感慨。“老臣就是驾鹤西去,也自觉骄傲,能有殿下这样的学生。”他咳了几声,缓了缓气,带着几分长者的爱怜看着正意气风发的朱常溆。 太子,很好。能将太子教成这样的中宫,也很好。 只是可惜自己的寿数就到此为止了,再看不见这位登基之日。 赵志皋闭了闭眼睛,还有些事,需要交代。不仅是为了皇太子,更是为了大明朝的安稳。 朱常溆屏气凝神,等着赵志皋的话。他预感到,这位从不背后说人的老实人,即将会告诉自己一件很重要的事。 “沈一贯,受贿。”赵志皋再次睁开的眼睛里,爆发出先前所没有的精光来,“不独之前河南三藩的,还有楚藩的。” 朱常溆失笑,他还当赵老先生要说旁的什么。替赵志皋将被角掖好,“这些我和父皇心里都清楚。” 赵志皋缓缓摇头,“不独这一次。” 朱常溆皱眉,不知道赵志皋指的是什么。 “有些事,内阁收到的消息,要比陛下和殿下要快。”赵志皋慢慢道,“今日我晕厥之前,已是收到武昌府送来的消息。王如言于家中上吊自缢,送来的消息上,说法是,畏罪自尽。” 朱常溆呼吸一滞,再缓缓将浊气吐出来。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王如言的死,相当于是坐实了罪行,无论他的初心是想要以死证明自己的清白,还是希望用自己的死,来借机摆脱楚恭王妃和楚王在这件事中的影响。 人总是对弱势更具有同情心。可惜王如言没有料到仅凭他一人的死,在舆论前,犹如螳臂挡车。 赵志皋闭上眼,“殿下不这么觉得吗?楚王,还会在疯狂一次的。以楚藩积攒之银钱,换得自己一条命,很划算的买卖。” “所以沈阁老,又收了一次楚王的重金?”朱常溆哑着声音。安排在沈一贯家附近的锦衣卫竟然不曾有消息传入宫中。 这意味着什么?! 赵志皋睁开眼,“不错。”他苦笑一声,“可惜老臣一直未能找到确实证据。现下便是殿下疑我,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我信!”朱常溆握着他的手,加重了力道,“赵先生说的话,我尽信!” 赵志皋的眼泪一涌而出,在满是皱纹的脸上纵横。他反手抓住朱常溆的手,用尽现在自己所能用的全部力气,“国有此蠹,大难当头啊!” “赵先生安心。”朱常溆的眼泪停在了眼眶中,声音哽咽地给出承诺,“终有一日,会找到证据的。” 赵志皋因力气过猛,一下子松了力道,咳到几乎要呕吐。朱常溆赶忙替他拍着背,还不敢用大力气,生怕力道一重,手下这身子就要散了架。 “这几日赵先生就安心在家养着,朝中的事不必担心。”朱常溆安抚道。 赵志皋点头,闭上双眼,“有殿下在,哪里有不放心的。”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沈一贯之事,元辅理当知晓。” 朱常溆拧住了眉头。王家屏曾经向父亲暗示过沈一贯的恶行,知道也是理所应当的事。一直按着没动,想必都和赵志皋一样,苦无证据。 看来沈一贯果真不是头一次做这等事了,手段老辣得很,让人轻易抓不出错来。 朱常溆将太医留下,叮嘱他一定要仔细看着赵志皋的病。回宫路上,经过沈鲤的家,他撩起帘子朝门口看了看,冷冷清清的模样。 不知道这位,可清楚? 将帘子放下,经过宫门的时候拿出了手谕,侍卫将门打开通行。 单保在外头低声询问:“小爷可要去一回启祥宫?” 朱常溆想了想,“去吧,父皇一定也牵挂赵先生的病。”心里却想开了,赵志皋的话,究竟该不该对父亲说。 若是让父亲以为,赵志皋是病重时神志不清,胡乱攀咬人,怕是会不好。 朱常溆咬着指甲,心里拿不定注意。 作者有话要说:笔记本的风扇坏掉了要找时间去修一下,可能需要两三天的时间。我努力存点稿子不断更 爱你们,么么哒 看文愉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46章 启祥宫果然还是灯火通明。 朱常溆看了看殿里映出来的烛光叹了口气自肩舆上下来。 朱翊钧正在殿中批阅奏疏,也等着儿子回来。见人来了,便道:“赵卿如何?” 朱常溆摇摇头“我看太医的模样似乎是不大好。已将太医留下了让人细细看顾着。” 朱常溆放下手中的朱笔捏了捏鼻梁,“好的可能性有多少?” “说不准。”朱常溆探手摸了摸父亲手边的茶碗发现有些凉了便给他换了一杯。他压低了声音,“内阁怕是要动一动了。” 朱翊钧搓着指头端过儿子新取的茶抿了一口。氤氲带着茶香,扑在了他的脸上深吸一口满满的都是浓郁的新鲜味道,“朕,不打算打动阁臣。眼下并不是时候。” 朱常溆微微抿唇,低垂了眼帘。他知道父亲的顾虑。阁臣轻易变动,对朝堂并没有好处。当年自己不就是因为心急,频换更替阁臣,自以为可以让政局变得更好,其实却让整个大明朝走入了灭亡之中。 朱翊钧捧着茶待凉了,才道:“去岁的京察,你也瞧见了,要不是有元辅压着,底下的人怕是早就弹起来了。” “是。”朱常溆深吸一口气,“党争已成势。” 有沈一贯牵头,浙党已然势成。其余本身还有些气候的齐楚两党,如今都仰赖着浙党的鼻息,隐隐有拧成一股的迹象。 现在只要赵志皋一退,内阁就会空出位置来。由谁来补这个缺?放眼朝中,哪个都不是最合适的。倘或吏部递交上来的名单中,有一个是沈一贯的盟友呢? 朱常溆的确知道未来即将会发生什么事。可最大的症结在于他还不是大明朝真正的主人,在许多事情上,他根本无法违背自己的父亲。 重生后所发生的诸多事,已和前世有所不同。朱常溆也无法保证按照原本历史的既有发展,会出现什么事。 现在只能盼着王家屏还能撑一段时候。赵志皋一走,王家屏再倒下,论资排辈,就该沈一贯晋升首辅了。到时候就是朱翊钧也做不到说服朝臣,另选他人。 这于理不合,朝臣也不会答应的。一旦开了这个头,后朝便有的是前例可援引。大为不妙。 出于对赵志皋多年相处下来的了解,朱翊钧能猜到对方接下去会怎么做。“赵卿这几天就会递奏疏上来,要求致仕。”他喝了一口冷茶,打了个哆嗦,却也让脑子更加清醒了些,“朕打算让他留职,归家养病。” 能拖一时是一时。也能体现出天子对朝臣的优容来。一举两得的事。 朱常溆自然同意这个做法。他看着父亲,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朱翊钧以为是儿子对自己这个决定有什么建议,“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朱常溆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决定将赵志皋向自己告黑状的事给瞒下来。而今的他犹如惊弓之鸟,并不敢赌身负帝王之职的父亲对自己的信任。 曾经不堪的经历,有过一次就足以叫人铭记于心。 朱翊钧见他不说话,也不逼他,“等你什么时候想说了,再说便是。”他揉了揉儿子的脑袋,“小小年纪,不要心思这么重。小心早生华发。” 同样的话,朱常治也说过。 朱常溆闷闷地应了一声,心里不由想着,难道自己真的思虑太多了?是不是又犯了前世多疑的老毛病? 朱翊钧笑了笑,“别让你母后担心。”又道,“往后还多了个对象,也别让太子妃担心。” “嗯。”提到胡冬芸,朱常溆的耳根子略红了红,很快就褪了下去。因几日后便是大婚,胡冬芸让家人从宫里接走了。几日见不着人,也尝不着吃惯了的饭菜,他很是不习惯。 朱翊钧朝陈矩使了个眼色,让他过来将桌上的东西收拾了,自己起身同儿子一起出去。“婚后你便是大人了,往后做事,可不得再沾了孩子气,多让着治儿些。” 朱常溆也都一一应了。“父皇这么晚了,还要上母后那儿去?” “你皇妹午后身子有些不舒坦,朕一直不得空去看看。”朱翊钧在上銮驾前,叮嘱道,“早些回宫歇着,别再夜里头看书了,小心熬坏了眼睛。” “儿臣知道。”朱常溆立在銮驾旁,看着父亲走了,才坐上自己的肩舆离开。 慈庆宫一直没落锁,就等着皇太子回去。殿里的宫人们还在为大婚礼而忙碌着。做好的礼服取出来看几遍,再收回去,灯笼的糊纸全都拆了,换上新的,还有院中的花草,也需换更有喜气的。 朱常溆对单保道了声“辛苦”,让他今日先下去歇着,另叫了个用惯了的小太监来服侍自己洗漱。 在榻上躺平,朱常溆有些怔愣地看着被月光照拂着的床帐。这个好像还没换,大概是怕弄脏了吧。他闭上眼,摆在身侧的手慢慢握成了拳头。 当年奸相严嵩权倾朝野,严氏父子更有大小阁老之称。那时候跋扈的严世蕃根本不将还是裕王的皇祖父放在眼中,多次克扣王府的岁禄。多少人对这对父子敢怒不敢言。 忍字头上一把刀。 朱常溆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他必须要忍。 彼时的徐文贞公c高文襄公,还有张文忠公,他们难道不怒吗?文襄公还是个暴脾气。他们能忍,自己也能忍。 直到摁下对方的最好时机来临。 可在此之前,自己也绝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做些什么才行。 朱常溆的眼睛睁开,皎月的光辉照不进那深不见底的眸子。旋即,又合上了。 万历二十七年的春天,皇太子朱常溆与胡氏大婚。 这正是个万物复苏,百花盛开的好季节。 郑梦境今日的气色特别好。嫁女儿,她已是有了经验,娶媳妇,还是头一回。翊坤宫满殿的内外命妇们,就没有哪个是不长眼的,一个个说话都好听地比黄鹂鸟都动人,哄得上首的郑梦境笑声不断。 婚礼的流程,礼部早就拟出来了,两位新人也由人领着,一步步地做下来。 胡冬芸坐在慈庆宫的新房内,一双大眼扑闪扑闪地打量着殿中的新气象。和自己上回来完全不一样了呢,就连帐子都从原本的清雅换成了热闹的百子帐。 想起前一晚上宫里嬷嬷给自己看的那些图啊画啊,胡冬芸抹了胭脂的脸越发红了。 过了今晚,自己就能正大光明地和太子站在一处了。 胡冬芸有些不安地挪了挪屁股,放在身侧的手抓了褥子又松开,松开又抓起来。她伸长了脖子,朝抬头微微探头。 太子还没来吗? 特地被派来的刘带金低下头,用手掩着上翘的嘴角。定了定神,她上前轻声问道:“太子妃要不要先用点什么?好垫垫饥,等会儿要吃合卺酒的,饿着肚子可要叫小爷心疼。” 胡冬芸脸上的红晕越发浓了,话都几乎要说不清楚,“不c不不,不打紧。”她特别小声地道,“多谢刘都人,我不饿。” 也不知道太子在外头吃了东西不曾。若是没用过,等会儿两个人一起用不是正好? 刘带金福了福身,便退于一旁,也不再多说什么。 朱常溆回来的时候,已是有些晚了。他朝坐着的胡冬芸笑了笑,取了宫人端来的合卺酒,递给对方,自己一饮而尽。 胡冬芸小口小口喝下,只觉得这酒辣口,喉咙有些烧。还没等回过神,就被朱常溆给压在身下。她犹豫了一会儿,伸出双手环住对方的脖子。耳朵被朱常溆呼出的酒气吹拂着,温度越来越高。 “太子?”胡冬芸小心,又怀着期待地叫了一声,双手搂地越发紧。 朱常溆胡乱应了一声,伸手下去解她的衣带。 宫人上前将帐子放下,悉数退出去。 朱常溆停下了手,眼睛亮亮地看着胡冬芸。不知是不是胡冬芸的错觉,她总觉得太子似乎并不像进来时候那么醉了。 朱常溆贴在她的耳边,“太子妃。” 胡冬芸高兴地应了一声,马上又觉得自己声音有些大,赶忙捂住了嘴。 朱常溆将她的手从嘴上拉下来,“我有话要同你说。”他自胡冬芸的身上起来,将脱下的衣裳踢到床下去,用被子把两个人一起裹起来。 胡冬芸背倚着墙,头靠在朱常溆的肩上,“太子要对奴家说什么?” “我想去趟武昌府。”朱常溆贴着她的耳朵,将声音压得极低,“若是父皇答应,这几日就动身。” 胡冬芸身子一僵,有些不知所措。“为什么要离京?”她有些沮丧,才大婚没几日,就要和太子分开了吗?是不是自己哪儿做的不好,让太子不高兴了? 朱常溆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不许瞎想,和你没关系。”他叹道,“自武宗后,大明朝的帝王和皇太子,就没有离开过京师的。不过此事我非去不可。” 胡冬芸感觉自己藏在被褥下头的手被朱常溆紧紧握住。 “我想让太子妃入宫后喜乐安康,无忧无虑。” 所以非去不可。 朱常溆揽过胡冬芸,在她的额上轻轻落下一吻。他再不想让身边人的幸福毁于旁人,而是用自己的双手,带给他们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可以早一点更的但是我写着写着趴在键盘上睡着了。脸上都是按键印子,好痛 给大家一个早安吻新的一天也要元气满满哦 。。没用的我就先去睡了,起来再写今天的更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47章 胡冬芸依偎在朱常溆的怀里小声问道:“非去不可吗?”她将头埋进对方的胸口闷闷地道,“奴家听说外头可乱了,京师和武昌路途遥遥要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她立刻就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这样不吉利的话怎么能说?上回嬷嬷不还特地叮嘱了自己万不可在宫里贵人的面前说这些的吗? 胡冬芸有些懊恼自己怎么总是在犯错。 朱常溆搓了搓她的手臂,“成不成还不一定。得看父皇愿不愿松这个口。”他叹了一声“只是此事交给任何人,我都放心不下。” “那那c那就去吧。”胡冬芸怯生生地抬眼看他“奴家会在宫里给殿下祈福的。” 殿外的喜乐声渐渐停了,只有偶尔飞过的几只鸟儿唤几声。 朱常溆搂着人躺下“生死由命成败在天。若是老天爷真要了我的命,便是在这宫里,我也活不安稳。”将被褥细细盖住胡冬芸,“早些睡吧,明日还要去见母后他们。” 胡冬芸乖乖点头,有些羞涩,却又大胆地贴住朱常溆,两只手环住他的腰好似一松开,人就要从自己面前飞了。 朱常溆觉得腰有些紧,也有些不适应。他已经很久没有与人同睡一榻了。身边温热的感觉,还有褥子微微的凹陷,都昭示着他确确实实从一个懵懂不知事的孩童外表脱离开来,成为一个一言一行都能被人认可的大人。 朱常溆合上眼,千头万绪在心中错乱成一个寻不出头的线球。 翌日,新婚的太子和太子妃在殿外宫人的轻唤中起来。 胡冬芸揉了揉自己的眼角,朝朱常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奴家这就服侍殿下。” “不必了。”朱常溆按下她的手,“宫里自有宫人来做这些。”他将宫人唤进来,为他们洗漱。“太子妃只要顾好慈庆宫的庶务便好了。”顿了顿,又道,“那两个淑女,若是有不好的,禀了母后,让她定夺便是。” 胡冬芸有些疑惑地微微侧头,难道不是由自己处置吗?很快又反应过来,这是朱常溆在给自己铺路。 对于这个偌大的皇宫而言,胡冬芸不过是个新进的主人,根基不稳,没有人脉,没有威望。贸然处置太子的妾侍,还是由天子正式册封的淑女,难免会落人口实,让人觉得她善妒。而交由郑梦境来动手就不一样了,那是长辈。 “谢殿下。”胡冬芸侧过身子,露出一截粉色的脖子来。 都人捧着衣服过来,“请太子妃更衣。” 胡冬芸胡乱应了一声,从榻上下来,学着朱常溆的模样,伸开双手,让都人们为她穿上新制的宫装。 她还有些不习惯,娘家虽然不缺什么银子,也不过是堪堪温饱,丫鬟那是没有的,只一个煮饭婆子罢了。还在家的时候,什么都得自己动手,到了这宫里,却是样样都有人代劳,就连走路都省了。 朱常溆先她一步穿戴完,转过身来打量了一会儿,确定万事妥当,才牵了她的手出门。 郑梦境正带着朱轩姝一同在翊坤宫里等着新人。昨夜朱轩姝入宫后就被母亲给留下了,她也不愿回冷清清的公主府去,自然乐意。这里全是自己熟悉的人和事,没有半分陌生感。 受了新人的跪拜,郑梦境笑吟吟的给了赏。她早就看见朱常溆给朱常治使眼色,便拉着胡冬芸道:“我留太子妃说些女儿家的事,你们男人自去说话。” 朱常溆应下,拉着弟弟出了门。 翊坤宫还是照旧留着朱常溆先前的屋子,谈话的地点自然也是这里。 “我想去武昌一趟,治儿可愿意随我一道去?”朱常溆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学馆那头,你可能空出来?” 朱常治挠挠头,有些摸不准皇兄的意思,“学馆那处其实早就不忙了,只是我不想老呆在宫里,才借口出去的。”他越说声音越“你可别告诉父皇和母后啊。” “有什么好告诉的,反正也有叔父看着你。”朱常溆斜了他一眼,“给个准话儿,去不去?” 朱常治拉着他坐下,“先得说说去做什么。皇兄你也知道,我于政务上,那是一窍不通,很多事也帮不上忙。再说了,武昌是那么好去的?连父皇都轻易出不得京师,何况是你我。” 也是。朱常溆沉吟一会儿,“我想让父皇应了我,让我俩一同去。朱华奎以重金贿赂朝臣的事,你可听说了?我想去查查他的账,弄清楚究竟有哪些人是收了银子的。算术上头,除了你,我再想不出还有谁是能信的了。” 朱载堉现管着义学馆,轻易走不开。徐光启是徐家的顶梁柱,朱常溆不想将他扯入这件事。唯有这个弟弟,心性好,也能干,再没有旁人可以替代的了。 “倒是无妨。”朱常治有些担心,“可是母后和父皇能放人?” 朱常溆道:“母后一定会答应,难的是父皇,还有阁臣。”这件事必须要和阁臣通个气,否则便是去了武昌,也见不到朱华奎,拿不到楚王府的账目。 朱常治看了看他。这么确定母后的意思?他拍了拍兄长的肩膀,“只要皇兄一声令下,我这做兄弟的,自然赴汤蹈火。”他似乎想起什么,“对了,此次去的是湖广?真好,我们能和舅舅见一面,已是好些年没见了。” “这个倒是容易,到时候给舅舅去封信,让他上武昌来便是。”朱常溆眉头一松,“你既应了,那我陪着太子妃回门后就同父皇谈。” “嗯。”朱常治有些跃跃欲试。从京师到湖广啊,从来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可以跑去那么远。 也不知道湖广那里是什么样儿的,和京师有哪里不同。 三日后,朱常溆和胡冬芸自宫外回来,让胡冬芸领着两个淑女将宫规背熟了,自己上启祥宫去见父亲。 朱翊钧一见着儿子,便笑道:“不是放了你一个月的大假?怎得现在就想着要来见朕?”他朝那座永远处理不完的奏疏小山努努嘴,“来的真好,替朕分担些。” 朱常溆上前一步,拱手道:“还请父皇摒退左右。” 朱翊钧收了调笑的心思,朝边上的马堂使了个眼色。马堂立即领着宫人们退出殿外,留下俩父子,并将门关上。 朱常溆犹不放心,不动声色地朝父亲指了指内殿。父子二人往里头走去。 “什么事?”朱翊钧问道,儿子很少会有这样的表情。 朱常溆深吸一口气,“儿臣当日出宫去赵次辅家中时,他曾对儿臣道,沈一贯又收了一回楚藩的贿赂。” 朱翊钧拧眉,“先前不是有过一次?”他说的是河南三藩之后的那一回。河南那几个行贿,是王家屏私报于他的。后来那一次楚藩的贿赂,是朱翊钧自己发现的。 沈一贯的性子,倘或不是楚藩送了银子,也不会在殿上和沈鲤差点打起来。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若是办不成事,哪里还有下一回。 “之后还有一次。”此时王如言自缢的事,已经上奏了朱翊钧。朱常溆观察着周围的门窗是否都关好了,压低了声音道:“不过赵次辅手中没有证据,所以一直没同父皇说。” 朱翊钧点头,“他向来都是个谨慎人。”虽然才干上不大行,可人品还是受到了大家的肯定。“赵卿从不会无的放矢,既然会这般对你说,肯定是有所发现。” “只是没有证据”朱常溆的眉头皱得死死的,“现下浙党以沈一贯为首,贸然出手,轻易扳不倒他。” 天子的旨意,看起来是有用,可实际上,没有内廷的加印朱批,没有外朝的通过,根本就无效,只能束之高阁。即便最终通过,朝臣的舆论,士林的清议,也很容易就让这位心犹豫的天子收回旨意。 朱常溆担心的正是这一点。他倒是不怕父亲的犹豫,却很懊恼皇权受制于人。自愿收回,和被迫按着看起来合乎情理的民意做事,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他能想到的,朱翊钧自然也能想到。为帝数十年,他早已对自己的性子摸得一清二楚了。“那,你的想法是什么?” “儿臣想亲自上武昌府去。从朱华奎的口中问出此次行贿之人的名单。”朱常溆将自己的打算全盘托出,“便是现在动不得,往后可不一定。父皇,我们万万不能心急。既然要做,就要做到点子上。” 朱翊钧轻轻叹道:“就像当年严嵩。”他苦笑着揉了揉儿子的头,“我这个做父皇的没用,皇祖父那般的能耐,一点都没学着。倒还要叫你一个稚子操心,冒着危险出宫。” “父皇已经做的很好了。”朱常溆将手放在父亲的手上,望着对方,“在儿臣的心里,父皇是最好的父亲。子代父劳,天经地义。父皇不能做的事,我来做,就好了。” “只是我还要同父皇讨个人,”朱常溆收回了目光,有些不敢看他,“我想让治儿也跟着一道去。” 朱翊钧瞪大了眼睛,“治儿也要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48章 朱常溆咬了咬唇“治儿已经答应了。” 朱翊钧深吸一口气在殿中来回踱步,突然停下来,直视着儿子。“你母后呢?” “母后不会反对的。”朱常溆看着父亲“母后向来深明大义此事只要父皇点头她绝不会说个不字。” 朱翊钧叹道:“朕知道。可越是如此朕就越无法轻下决断。溆儿,你母后的性子便是心里头再苦只要知道此事于国有益,也会点头。可朕不想她过得这么苦。” 他觉得嘴里有些苦涩“洵儿已经不在宫中了,你和治儿要有个好歹她怎么过?你可想过这点?” “是儿臣任性了。”不过朱常溆并未改变初衷“即便如此,儿臣也请愿前往武昌。” “你”朱翊钧有些气结,像个无头苍蝇一般转了转,又问,“此事如何瞒过人,来,说说你的打算。” 朱常溆深呼一口气,点点头。“儿臣是这般想的。”他歪着头整理了一下思绪,“京师和武昌府的距离,再加上审讯朱华奎,起码得有两个月的功夫。长期不露面,阁臣肯定瞒不住。” “不错。”朱翊钧很赞同这个看法,“然后呢?” 朱常溆平静了一下,“儿臣打算事先和阁臣打个招呼,让他们一起瞒着。”又特别加了一句,“得瞒着沈一贯。” 朱翊钧挑了个座儿坐下,指头点了点桌子,“都是次辅,怎么可能瞒得过去?沈一贯可不是傻子。”傻子也不会成为浙党之首。 “父皇可以派他去皇陵祭祀。”朱常溆连理由都想好了,“现今内阁之中,元辅c沈先生都是对他看不惯的。赵先生已经准备动身回乡了,陈于陛向来不理事,便是不叫他,他也不会主动往身上揽事。也就是说,只要支开了沈一贯,得到了两位阁臣的支持,这事儿便能成。” 朱翊钧轻笑,“你就这般笃定他们会站在你这边儿?溆儿,是人就会有自己的私心,这是理所应当的事。现在内阁的确不大太平,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会联手。你呀,别把人想得太简单了。要是王卿和沈先生转头向沈一贯说了,你又该如何?” “儿臣知道。”朱常溆走近父亲,“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觉得可行。父皇,此事我已是想了许久了。元辅若是与沈一贯交好,先前就不会主动向父皇密报沈一贯收受河南三藩的贿赂。再说沈先生,以这位老先生的秉性,绝不会与沈一贯私相授受。” 人心难测,这一点朱常溆比朱翊钧更明白。当年魏忠贤可不就是这样的吗?他记得自己小时候,魏忠贤可是后来的模样,为了能护着自己和皇兄,不惜得罪了西李,几次挨了打。可临了头,他照样想法子对付刚登基的自己。 “父皇,儿臣现今走这一步,本就是凭借着人心。” 朱翊钧望着儿子铮铮发亮的眼睛,有些怔忡。等回过神来,他就已经瞧不见了,儿子的脸上,就只有渴望。 他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朕这就下旨,让沈一贯去祭祀。”到底还是允了,“但是成与不成,这事儿得看你自己。朕在这上头可不会帮你半点。” 朱常溆呼出一口气,“儿臣知道。”他向父亲行礼,“多谢父皇应允。” “去吧。”朱翊钧拿眼睛看了看门口,“让他们进来,你自己个儿忙去。” 朱常溆告了退,径自离开,回去了慈庆宫了。 朱翊钧在里殿坐了一会儿,起来将儿子关起来的窗子打开。外头的风夹裹着春寒,吹在他的身上,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 儿子大了,迟早,是要离开自己的。 夜里头,郑梦境都洗漱完了,换了一身衣裳,正打算睡下,就听外头说朱翊钧来了。她赶忙让人给自己取了件衣裳披着,还没到门口迎人,朱翊钧就先进来了。 “里头说话吧,外头凉。你身子骨不好,别冻着了。”朱翊钧还记得李建元说过,以后郑梦境都要仔细将养着的话。他拉着郑梦境的手走进去,“朕先去洗漱更衣,你上床去等一会儿。”c 郑梦境看他心事重重的模样,就知道今日必是发生了什么。大约还是儿子的事。她叫宫人取了烛灯过来,在床头摆着,另拿了一本书看起来。 朱轩媁因为年纪大了,已经不再和她一道睡了,由嬷嬷带着,歇在另外的屋子里。夜里没了孩子的吵闹,主殿一下子有些冷清下来。 “还没睡?”朱翊钧踢掉了鞋子,上来榻,从郑梦境的手里将书夺走,“夜里头光线俺,仔细坏了眼睛。” 郑梦境温顺地由着他,“瞧陛下的模样,哪里睡得着?”她主动蹭过去,“今日溆儿去找陛下了吧?” 朱翊钧怔愣了一会儿,“嗯”了一声。他将头靠在郑梦境的肩上,叹道:“溆儿,在朕看不到的时候,长大了好多。” “孩子嘛,总有长大的那一天。”郑梦境轻轻拍抚着他的肩膀,“就像奴家和陛下,总有一天会老,一样的。” 朱翊钧闭上眼,“是啊,都一样。”他伸手将被褥给两人盖好,“溆儿说你答应了?让他俩一道出宫。” “嗯,奴家应了。”郑梦境的脸上平静无波,“总呆在宫里,也不像个事儿,总得出去走走,看看,知道些民情。否则日后再闹出个何不食肉糜来,可不叫人笑话天家的子孙?” 朱翊钧磨了磨后槽牙,“此行凶险万分,小梦莫非忘了当年洵儿被白莲教给绑了的事?便是现在想起来,朕还心有余悸。” “奴家自然是怕的。”郑梦境两眼放空,不知道想什么,有些出神,“可怕有什么用?该来的还是会来,菩萨的意思,谁能挡得了?索性由着他们自己闹去,便是惹上了什么灾祸,也合该由他们自己受着。” 朱翊钧知道她说得对,可心里还是有些不忍。换做是自己,怕也生不出这个胆子。这辈子他去的最远的地方,大概也不过是去皇陵那一带了。 路途迢迢,一路上会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 “陛下,他们已经大了,为人父母的,总不能一直跟在后头万事都帮衬着。迟早有一日,是我们帮衬不了的。”郑梦境当时也是强迫了自己狠下心答应的,“早一日知道人生艰辛,便早一日知人间冷暖。现在犯了错,还可以补救,若是定了性,到再大了,或是老了,哪里还来得机会去改?” 朱翊钧发了一会儿呆,将头埋进郑梦境的腰间。“小梦,”他闷闷地道,“在你眼里,朕是不是一个很无能的人?” “陛下何出此言?”郑梦境微微一笑,轻轻摸着怀中人头上的乱发,“在奴家看来,陛下做的很好了。凡事无对错之分,只要抱持着自己的信念,尽力而为,就是最后的结果并不好,也足矣。” 朱翊钧抬头,有些郁闷和疑惑,“事情自然是分好坏的,为何小梦会说这样的话?” “远的不说,奴家便提一提河南那三位藩王。在陛下看来,他们贿赂朝臣,自然是坏的。可于他们而言,却是正确的,他们这是为了保住子孙的基业。”郑梦境故意将他的头发揉地更乱,“立场不同,看事情的角度不同,自然也就乱了对错。” “可这世上还有大义,还有圣人言。陛下只要心存万民,事事以民为先,那就永远都是对的。”郑梦境钻进被窝里,在朱翊钧的脸上亲了一下,“反正说一千,道一万,在奴家的心里,陛下是最英明不过的了。” 朱翊钧贴着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对方,“有的时候朕忍不住想,菩萨能让你入宫,还让朕选中,真真是”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总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无法表达此时心里的念头。 “于奴家而言,能常伴陛下身边,就是菩萨给自己的福气。”郑梦境笑眯眯地望着朱翊钧。前世她这么想,重生之后,也是这般想。 纵然期间他们吵过,闹过,冷战过。可最终,还是离不开彼此。 朱翊钧将她搂进怀里,“睡吧。”他闭上眼,“过几日朕会招来阁臣同他们商议溆儿出宫的事,一路上必须瞒得死死的,免得叫贼子有可趁之机。” “这事儿奴家可就管不上了。不过有陛下在,就没有放不下心的。”郑梦境依偎在他的怀里。终于,他的身边就只有自己,没有旁人了。 前世的奢望,在现今成了真。 沈一贯在接到旨意,要求自己去皇陵祭祀的时候,一点都没起疑。领了旨,他几乎是立刻就动身了。 能去皇陵祭祀,可是代表着自己有帝宠。王家屏年事已高,赵志皋虽留了职,可看他临行前的模样,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下一任的元辅,除了自己,还会有谁呢?整个内阁之中,就只有自己是资历最高的。 沈一贯一离开京城,朱翊钧就火速招来了王家屏和沈鲤。 这两位阁老在过来启祥宫的路上还奇怪着,互相打探着消息,看能不能猜出为什么天子这么着急火燎地叫他们去的原因。 只是到了启祥宫,他俩还没想出个头绪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49章 为了能让今天的谈话不透露出去朱常溆特地暗示陈矩和马堂换了守值的时间。。0。比起马堂他更愿意相信这一位。何况皇子出宫,身边不可能没有东厂的暗中保护。陈矩现在身为秉笔,掌管东厂不可能越过他。 陈矩不明就里但还是听从了朱常溆的话寻了个由头和马堂换了班。见两位阁老过来,便上前行礼。“陛下已经恭候二位多时了。”说着就将人给迎了进去。 王家屏和沈鲤对视一眼撩袍跨过门槛。“陛下皇太子。” “赐座。”朱翊钧朝陈矩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地领着人退出去将殿门关上。 落座后王家屏和沈鲤打了个眼色,主动道:“不知陛下今日召见臣等所为何事?” 朱翊钧朝儿子投去一眼向殿中两位阁老扬了扬下巴,“你自己说吧。” “是。”朱常溆上前一步,“我欲带着五皇子出宫,前往湖广。” 王家屏大惊,“万万不可!”他被这皇太子的话惊得从位置上都跳了起来,肃然道,“太子乃是国本,轻易怎可出京?”望着朱翊钧的目光有几分责备。 皇太子不懂事难道天子也不懂事?怎么不拦着?还叫自己过来商讨? 沈鲤倒是沉得住气,拉了一把王家屏,“听听太子是怎么说的。”他看向朱常溆,“请问殿下,为何想要去湖广?” “说是去湖广,倒不如说是去武昌府。”朱常溆暗示道,“楚王案,说到底还是天家的家事。总得有个人过去瞧瞧。” 沈鲤看了看有些心虚地别开眼的天子,笑了笑,“恐怕不是这么简单吧?”他正了正身子,“殿下,赵阁老,可是对你说了些什么?” “是。”朱常溆并不想隐瞒他们,“我是去查账的。” 王家屏一挥袖,“荒谬!查账之事,自有朝臣能做。哪里需要劳动殿下亲自跑一趟。”他浑浊的眼睛不断地打量着面前的半大少年,“还是说,殿下对朝臣没有丝毫信任?” 这话就说得很重了。一句不信任,足以让王家屏和沈鲤转回去之后,重新思考对朱常溆的支持。 “非也。”朱常溆道,“我只是不认为朝臣能查的出来。”他微微一笑,“敢问元辅,可有朝臣敢对楚王动刑?” “这” 王家屏和沈鲤面面相觑。的确不敢。 朱华奎虽是下了大狱,可身上藩王的爵位还在呢。这可是亲王,天子c皇太子,下来就是他,谁敢动刑? 不仅不敢动朱华奎,前往楚藩审讯的官员,连楚藩里头一个沾得上边儿的都不敢动。谁知道日后这位楚王缓过气来,会不会对自己倒打一耙?到时候官职丢了事赔上一家老小事大。 “所以,必须有个天家人去镇场子才行。”朱常溆伸手阻止了王家屏想要说的话,“我知道元辅的意思,让宗人府去也不是不行,可朱华奎会对朝臣行贿,就不会对宗人府的人行贿?唯有我,才是最合适的。” 这话就说得让王家屏心里舒服些了。太子不信任的并非朝臣,而是宗人府。若是往好里头去想,兴许还是为了能帮一把审案的臣子。毕竟朱常溆出去,是不可能大张旗鼓的,最后的功劳还不都是按在审案的主审官头上? 这般一想,王家屏心里就活泛开了。“殿下打算如何前往武昌?以什么名义?” 朱常溆知道王家屏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先前朱翊钧定下人去武昌审案时,他就觉得奇怪,为什么并未和前世一样,选的是郭正域为主审官,而是另派了旁人。 不过历史某些地方,都已和前世的记载c经历,有所变动了。倒也不足为奇。 朱常溆慢慢抬起眼,朝沈鲤瞥去一眼。“我的意思是,让父皇另外选定主审官,将武昌府的沈子木召回京中,由新任主审官接管此案。我便跟随主审官一道上路。” 他沉吟片刻,“就作是身边的文吏小厮也好,一路上瞒了身份,只要无人透露风声,倒也不至被人看穿。” 无人透露风声。这几个字说得真真是意味深长。 沈鲤眯了眼,捋了捋胡须。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会错了意,还是皇太子果真在拿话试探着他们,看看自己与元辅究竟是明面上与沈一贯撕破了脸面,还是私底下也并不来往。 王家屏也有同样的看法。比起沈鲤,他更为担心的一点是,恐怕日后这位皇太子登基了,朝臣的日子会极不好过。这一位并不像他那位犹豫的父亲那样好糊弄。有手段,有决心,很明白自己要走的是什么路。每一步几乎都算好了,这样的城府,哪里像是这个年纪的人。 朱翊钧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殿中的两位老臣。他知道儿子在暗示自己。一旦他在途中有所不测,那么今日殿中的这两位,难逃其咎。 偌大的启祥宫,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谁也没有再说话。每个人心里都五味杂陈,想着各自的心思。 沈鲤呷摸了一下嘴,头一个打破了沉静。“那么,以殿下看来,谁最适合做这新任的主审官呢?” 人选朱常溆早就想过了。于他而言,自然是所有的事都按照前世去走会更便于自己行动。“不知郭正域可否担此重任?” 沈鲤一凛,微眯着的眼睛都瞪大了。边上的王家屏忍不住朝他看了一眼,心里嘀咕着,这究竟是沈鲤和朱常溆事先就已经商量好的,还是经过慎重考虑后,才择定了此人。 要知道,郭正域可是有些名气的。这名气并不是因他本人,乃是沈鲤之故。 郭正域是沈鲤的得意门生。 沈鲤静默了一会儿,将目光投向朱常溆身后的天子,“这是陛下的意思?” “朕和皇太子一起商定的。”朱翊钧向儿子点点头,“朕看过郭卿的资历,是个刚正不阿之人,派了他去,定会秉公办案。” 在这件事上没捞到好处的王家屏不仅有些气恼。天子说这话,明着是说郭正域,可实际上不还是在捧沈鲤? 朱常溆见他面色不好,便道:“我出宫的事宜,还需元辅好生安排。这件事唯有元辅能办得成。” 的确,要安排朱常溆和朱常治二人的文吏身份,必须得有自己的点头。王家屏这才脸色好看一些,拱手道:“老臣定不辱命。”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动作必须要快,沈一贯祭祀的日子并不久,也就日功夫。所有的安排都得在他回来之前落实好。 胡冬芸跟着郑梦境一起打点两位皇子的行李,她捏着衣服,拿不定主意,究竟该不该放进去。朱常溆的身份是小吏,东西带的多了,怕有人惦记,心里起疑。可少了物什,要是太子路上冷了病了,可怎么是好? 郑梦境前前后后看了十几遍自己给朱常治准备的行李,确定无误了,便让刘带金全都打包好。 因此事必须机密,所以主殿里除了两个主子,就留了一个刘带金。她是跟了郑梦境多年的心腹了,从来做事仔细谨慎,口风又严,再没有什么问题。 郑梦境料理完小儿子的事,扭头见胡冬芸还在犹豫,笑吟吟地过来,“在想什么呢?”她看了看东西,还乱糟糟的,不免动手一起帮着整理,“不要多想,溆儿会平安回来的。” 胡冬芸讪讪地点头,“嗯,奴家知道。”她将郑梦境拦下,“这是奴家的事,怎么好叫母后动手。” 郑梦境摸了摸她的脸,笑容慈和,“不用慌的,便是出了些错,也无妨。”她指点着胡冬芸,“这些配饰,且不用放进去了。他们也用不上,倒不如在鞋子里头塞一点小额的银票来的好。路上有个万一,也能救急。回头和他们说一声,也就知道了。” 胡冬芸点头,将郑梦境说的玉佩拿出来。她踌躇了一下,举了举手上的衣服,“那这件,要不要也给太子带上?”她微微拧眉,“听说湖广要比京城暖和,可奴家还是怕太子冻着了。” “这倒是不必了。”郑梦境摸了摸那件衣服,有些厚度,御寒的好物,“出门在外,银子是最顶用的东西。有些旁的塞不下,也不打紧,路上再买便是了。” 胡冬芸全都一一应了,乖顺地在郑梦境的指点下将朱常溆的东西收拾好,递给刘带金。“有劳刘都人了。” 刘带金抱着两个包袱,向她福了福身,“奴婢份内事罢了。” 郑梦境打发了刘带金将东西抱出去,留下胡冬芸说话。“明日溆儿和治儿就要离宫了。你在慈庆宫可也得立起来,这是立威的最好时候。底下人但凡有不听话的,直接打死也罢,这个节骨眼上,可断断不能心软。” “奴家知道。”胡冬芸点头,朝郑梦境一笑,“多谢母后指点。” 郑梦境叹道:“这哪里是指点了。”她拉过胡冬芸的手,轻轻拍了拍,“你初入宫,年纪还小。许多地方都还不懂,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话锋一转,又道:“听说最近慈庆宫那两个淑女很是不懂事?” 胡冬芸原还想替她们瞒一瞒,刚张了嘴,就听郑梦境“嗯?”了一声。她慌忙低下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几不可见地点头,喏喏地道:“她们见太子总是宿在我屋子里头,心里不大痛快。” 郑梦境冷笑,“不大痛快?她们有什么好不痛快的?你是陛下正式册封的皇太子妃,是她们的主子。不过两个奴婢,也敢和主子叫板说不痛快?”她冲着胡冬芸摇摇头,“你呀,就是心有时候太软了些。” 胡冬芸咬了一下唇,想为自己开解,“奴家是念着,当日都是一同入宫的秀女,还算是有些交情的” “那是当日,不是现在。”郑梦境冷冷道,“今时今日,早与往日不同了。她们既入了宫,就合该守宫里的规矩。便是宫外头,那也是妾侍捧着正妻。还是说,太子妃想让太子落下个宠妻灭妾的传言?” 胡冬芸赶忙摆手,“不不不,不是的,奴家从未这般想过!”她拉着郑梦境的袖子,泪光涟涟,“母后,奴家知道错了,以后万万再不敢放纵她们了。” 郑梦境将她的手从袖子上拉下来,正视着她,“我知道你想努力做一个好太子妃,成为太子的贤内助。可首先,你得先有了自己原则。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能做,在心里划下一道线来才行。” 她站起身来,走到殿门口,望着院中盛开的百花。“世人都说我恃宠而骄,独霸天子。甚至还有孝端皇后是因我而气死的传闻。太子妃,依你看,我是这样的人吗?” 胡冬芸起身,走到她的身边,摇摇头,“奴家不觉得母后是那样的人。再也没有比母后更赏罚分明,公允之人了。”她垂下眼帘,“父皇对母后疼爱,是理所当然的,谁会不疼爱母后这样的女子呢?” 胡冬芸有时候会不自觉地将慈庆宫那两个淑女拿来和眼前的这位长辈相比较。她们都是妃嫔,可便是有这样的天差地别。 太子也曾对自己提过,并不喜欢淑女们的胡搅蛮缠。她细细观察过,当今的中宫并不是和淑女那样的性子。 “你想要得到太子对你长长久久的疼爱与敬重,现在这样可不行。”郑梦境转过来看着她,“现在太子对你还热乎着,大婚才不久,哪个男子会不对自己的正妻更偏疼些?可往后呢?等太子登基了,宫中的妃嫔可不会少。这天下从来就不会断了娇艳欲滴的好颜色。彼时你年老色衰,身边也无人帮衬,还有什么能助你留在太子的眼中?” 胡冬芸垂下头,狠狠地在唇上咬了一口。 郑梦境笑了笑,“你年纪还这些事想不清,也是常事。”她拍了拍胡冬芸的肩膀,往里殿走去,“不过万不能就这样耗着时间,一直等自己长大才明白过来。这宫里,可给不了你那么久的时间。” “我先去歇息了,你也回慈庆宫吧。” 胡冬芸愣了愣神,赶紧上前搀着郑梦境,到人躺下,给她盖好褥子,才离开。 郑梦境扭过头,看着胡冬芸离开的背影,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只要入了这宫,就再没有了什么天真可言。 胡冬芸回到慈庆宫,见朱常溆正一个人在准备着明早离宫要带的东西,赶忙上前问道:“太子在理什么?要不要奴家帮忙?”她环顾左右,有些不解,“方才赵淑女不是在吗?她人呢?” 朱常溆头也不抬,“我叫她回屋去了。”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有些无奈地望着懵懵懂懂的胡冬芸,“往后啊,你别瞎操心,这些事儿我心里有数着呢。” 胡冬芸不太明白,这“有数”指的是什么。不过她却是知道太子的话,那是一定要听的。 何况刚刚在翊坤宫,母后还给自己上了一课。 “今夜早些睡了,明儿个一早,宫门一开我就走。”朱常溆将那些烦躁的事都抛在脑后,牵了身边这个水滴滴的小美人的手,“今夜好好陪我一回,别再让那些旁人来搅了我的清静。” 胡冬芸应了,见朱常溆这里不需要自己插手,便转出去吩咐宫人早些备好热水,预备着等会儿用。 赵淑女被朱常溆给赶回屋子后,就没消停下来。她巴巴地盯着窗子,见胡冬芸回来了,赶忙钻进边上刘淑女的屋子。她朝窗外正在吩咐宫人们做事的胡冬芸努努嘴,“瞧吧,咱们的太子妃回来了。” 刘淑女撇了撇嘴。明明三人之中,自己才是容貌最出色的那一个,怎么最后却叫圣上和中宫点了那位。 自小在家中被捧着长大,没吃过什么苦头,心里到底不甘。 胡冬芸将事情嘱咐完了,正打算朝里头去,就见两位淑女一起过来了。“有事儿?”她努力地让自己的腰板挺直了些。 胡冬芸的样貌本就小家碧玉,像个可亲的邻家妹子,瞧着便没什么气势。现下硬要装,也装不像,倒有几分扮大人的模样。 赵淑女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个讥讽的笑来,故意挺了挺自己的大胸。 刘淑女眼波一转,娇滴滴地道:“不知殿下今日要传召谁侍寝?”声音控制得刚刚好,恰能在窗边的朱常溆听见。 她们两个有些得意地望着气势上就输了自己一大截的胡冬芸,等着让这位太子妃再吃一次瘪。 朱常溆在里面手并不停,眼睛往开着的窗户瞄了一眼,耳朵竖得高高的,预备着胡冬芸一有什么不对就出去。 胡冬芸绞着手里的帕子,想起郑梦境对自己说的话,又想起方才朱常溆说的话,将心一横。“今夜太子歇在主殿。” 两位淑女一愣,这是又和太子妃一道儿了?彼此对视一眼,看出对方心中的不甘来。 刘淑女上前一步,道:“连着几日太子都是歇在主殿,太子妃总不好霸着太子不放吧?传出去这名声可不好听。”她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强撑着的胡冬芸,“妒妇之名,怕是太子妃还担当不起。” 胡冬芸被这话气得不行,硬邦邦地道:“担不担得起,且不由你这妾侍说话!”她一拂袖,就要进去,却在进门前站住了,缓缓转过来,居高临下地望着阶下的两位淑女,“单保公公。” “奴才在。”单保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头钻出来,“娘娘有什么吩咐?” 胡冬芸牙齿打着战,不知是害怕,还是激动,“两位淑女似乎太闲了些,单保公公瞧着,给她们些事儿做做。”说罢,才真的进去。 单保领了命,自当照主子的话办事。对上两位并不得宠的淑女时,他是半分面子也不给的。 宫里的太监,就没有哪个是傻子。蠢一些的,早就让调教人的太监给磋磨死了,人都不知上哪儿埋着。不机灵的人,哪里能上主子跟前服侍。 单保能买通了田义被分到慈庆宫,本身就是个机灵人。再者,若是不够聪明,也不能在朱常溆跟前立住了脚。 这位新晋的太子妃而今是什么地位?太子宠着,中宫疼着,哪里是两个小小的淑女能比得上的?单保自认为还是有点儿眼力价的,懂的站队。起码,先前削田义那回,他就没站错。 嘿嘿,为了俩不知日后会不会得宠的淑女,而不给太子妃面子,还是当着太子的面怎么都说不过去呀! 何况单保觉着吧,这么些年,他也算是摸透了自己伺候的这位小爷的心思。两位娇滴滴的淑女啊,这辈子就甭想出头了。 “两位娘娘。”单保拿鼻孔看着她们,挥了挥手中的拂尘。这副盛气凌人的模样,不知为何让两个初入宫的淑女吓得浑身发抖。“娘娘们的宫规似乎还不是特别熟悉,看来得让李嬷嬷再来教一教了。” 一听钱嬷嬷的大名,这两位就抖得越发厉害了。先前朱常溆看不惯她们,就让单保请人来“教一教”。单保便请了这位李嬷嬷来,差点没叫她俩身上脱层皮,的确是消停了段时候。 现在再从单保口中听到这位嬷嬷的名儿,就不免想起那段有些暗无天日的光景。自己在屋子里头吃着苦,那厢太子妃陪着太子言笑晏晏。 上一回就够让自己受得了,再来一次,还叫不叫人活了?! 刘淑女刚想开口,便是舍下了身段,求个饶也好。却见李嬷嬷叫人领着,从门口儿过来。她登时面色煞白,两条腿软成面条,根本站不稳。身边的赵淑女也是,若非两个人彼此扶着,早就跌在地上起不来了。 李嬷嬷并不老,是个四十不到的女子。打小就在宫里头混,多年的摸爬滚打下来,旁的没学会,倒是摸透了一身磋磨人的本事。许是因常年礼佛的关系,她的面相看起来慈眉善目,同菩萨像得不得了,就连那厚耳垂也给学了个十成十。一身素色宫装,连发丝儿都整整齐齐的,丝毫不乱。就是法令纹瞧着有些深了,倒添了几分严肃。 “单公公,您找我?”李嬷嬷在单保后头三步距离停下,微微福了身子,气定神闲,动作丝毫不乱,堪称是典范的规矩。 单保抱着拂尘,拿眼睛去瞟两个吓得不行的淑女,朝她们努努嘴。“瞧见了没?上回嬷嬷可没给教好咯,照旧不懂事,还给小爷和娘娘添乱呢。” “是奴婢的错。”李嬷嬷正色道,“这回一定再从头细细教了,必让她们听话c懂事儿。”她起身,向两个瑟瑟发抖的淑女走去,行礼,“赵淑女,刘淑女。” 两人咽了咽口水,不断地退后。 李嬷嬷淡淡道:“别退了。”她瞥了眼边上的花砖,“拿两块儿,垫在膝盖底下,再拿一块儿,顶在头顶上。髻上的钗环都给卸了,莫要伤着了贵人。” 淑女们不敢不从,颤颤巍巍地捏了三块砖,按李嬷嬷说的摆好了。刚要跪下,就又听李嬷嬷道:“砖要竖着,这样横着,顶什么用?”她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摇摇头,“瞧瞧贵人的姿势,连跪都跪不像样,哪里还能往小爷跟前服侍?” 赵淑女咽了咽口水,突然发现自己的两只脚被人抬了起来,下头塞了两块竖着的砖头。她用余光觑着边上的刘淑女,见她脸色越发白,就知道必是同自己一样。 李嬷嬷把砖头塞好了,拍拍手上的灰尘。“哎这就对了,贵人们呐,端庄是顶要紧的事儿。这首先呐,就得学会了怎么跪。”她绕着两个快要跪不住的淑女转了一圈,“要是在御花园里撞上了天子,遇见了皇后娘娘,小径上头全是石子儿,也得跪得端端正正的。” “免得人家说,宫里头没规没矩,连个贵人都不分尊卑大小。传出去,岂非叫人笑掉了大牙?”李嬷嬷抽出腰间的手绢,蹲下身给赵淑女擦了擦满是汗水的脸。她脸上的笑分外慈和,落在赵淑女的眼里,却只觉同鬼魅一般唬人。 李嬷嬷挨个儿给她们擦了脸,将那方帕子信手丢在地上,让洒扫的太监同落叶尘土一起扫了去。“天家可是这大明朝最尊卑的,两位贵人既入了宫,就万万不能再同宫外一样,行事自由,须得照着天家的规矩来。”她眯着眼,“两位贵人,可听清了?” “听c听清了。”她俩异口同声地道,脸上的汗越流越多。 李嬷嬷却不满意,“贵人们说什么?奴婢没有听清楚。” 刘淑女的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大声道:“听清了!” “嗯。”李嬷嬷满意地点头,目光转向赵淑女,“赵淑女呢?” 赵淑女目光死死地盯着窗边收拾东西的朱常溆,希望太子可以往外头看一眼。她目光中饱含着的希冀,却叫朱常溆一丁点都没瞧见。 李嬷嬷顺着她的目光,扭头看了看里头的朱常溆,笑了笑。“看来赵淑女还是没将奴婢的话听进去。”她顺手又拿了几块花砖,一块搁在赵淑女的头顶,另两块分别垫在脚后跟原本的砖头上。 看着赵淑女的脚,她不由啧啧称道:“赵淑女的三寸金莲,可真真是漂亮。”又顺着腿往上看,“这屁股也翘得很,瞧着就是好生养。” 周围的小太监捂嘴笑个不停。 赵淑女这辈子也没受过这么大的屈辱。哪个姑娘在家里头不叫父母疼着爱着,做个女红,指头叫针扎了,在家里头都不算是个小事儿呢。她一个清清白白的闺女,皇太子的淑女,她的身子,是能叫那些太监,肖想的吗?! 胡冬芸在里头看着朱常溆的表情,大着胆子上前,将窗子给关了。她有些忐忑地不断拿眼去瞟似笑非笑的朱常溆,“外头c外头吵,奴家怕闹着太子了。” “嗯。”朱常溆也没说她半个不好,“我也觉着吵。太子妃果真懂的体贴人。” 胡冬芸的脸越发红了,两只手绞着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了,来帮我瞧瞧,还有什么落下的不曾。”朱常溆取了自己列出的单子递给她,“你念一样,我查一样。” “嗯。”胡冬芸将耳边的碎发拨到耳后,细声细气地念着单子。 屋内声音传到外头,合着太监们的笑声,还有不怀好意地打量,赵淑女眼泪越发止不住,一时气上心来,竟厥了过去。 李嬷嬷摇摇头,“看这身子骨,弱得很。合该好好练练。”她向边上的太监要了碗冰水,往赵淑女的脸上泼去。 冰水一激,赵淑女就醒了。 “跪好了。”李嬷嬷又给她加了三块砖,“往后啊,赵淑女一日跪两个时辰。”她慈爱地望着边上的刘淑女,“刘淑女就跪半个时辰。” 乍一听,两人都惊着了。原来今日不过是下马威,往后还有?!回过神后,刘淑女就松了口气,幸好自己只用半个时辰就行了。 可边上的赵淑女哪里肯?这滋味可半点不好受,往后还要日日跪?还两个时辰? 爹啊,娘啊,当初何苦送了女儿入宫来,又何苦使了银子,叫女儿选中! 心头越是不甘心,就越是气恨比自己少跪一个半时辰的刘淑女。不善的目光,几乎可以叫人身上戳出洞来。 刘淑女全没当一回事儿。大家都是泥菩萨过江,各自管各自的。有李嬷嬷发话,难道她就有法子求情?自己不也得跪嘛! 外头的淑女跪了多久,胡冬芸不知道。虽然一晚上没睡,可她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朱常溆的身上。 等天一亮,自己就再见不着了呸呸呸,怎么好说这般不吉利的话! 胡冬芸怕吵醒朱常溆,就连翻身都是小心翼翼的。她用眼睛将朱常溆的容貌细细地描绘了一遍,又一遍。 不知道殿下在外头,会不会叫人瞧出端倪来。 天一亮,朱常溆就醒了。他扭头想看看身侧的太子妃睡着没,却发现对方瞪着一双大眼睛,眼睛底下一片青黑色。“怎得?一宿没睡?”他皱眉,“怎么熬得住?” 胡冬芸替他将被子掀开,“奴家怕等不着太子走,索性就不睡了。”她越过朱常溆先下了床,“奴家服侍太子更衣。” “不必了。”朱常溆从她手里将太监服抢过来,“我自己来就好。” 胡冬芸贪恋地看着朱常溆的一举一动,“太子在外头要仔细,别贪凉,别病了。听说外头歹人多,别轻易信了人。” 朱常溆对她的叮嘱感到很是好笑,披了外衣,凑过来刮了下她的鼻尖。“这是怀上了?昨日我去见母后的时候,她也是这般叮嘱治儿的。” “哪c哪有!”胡冬芸双手捂着烧得厉害的脸,“太子惯会取笑奴家。” 朱常溆揉了揉她顺滑的发,“有也好,没有也无妨。子嗣的事,无论谁来同你说,都不要急。有什么为难的事,我不在,你便去寻母后。我在,你大可同我来说。”收回手,将外衣穿好,“虽说你我是天家人,其实也不过寻常夫妻,有事儿,没必要瞒着。” 胡冬芸的眼睛亮亮的,几乎都盖过了憔悴的青黑眼圈,“哎!奴家记得了。” 单保在外头敲了三下门,“小爷,该起了,五殿下过来了。” “知道了。”朱常溆取了三山帽,在头上戴好,看着胡冬芸,“那我可走啦。” 胡冬芸上前给他将帽子扶正了,稳稳当当地福了身子,“奴家恭送太子。”后头又特别小声地跟了一句,“太子可要平安回来。” “我会的。”朱常溆推开门,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春意的寒气,“治儿,我们走了。” 慈庆宫外,陈矩正立在那头。他等两位殿下出来,先细细打量了一番,点点头。“请两位殿下随我来。” 朱常治有些激动,脚下快了几分,竟踩着了前头的陈矩。 陈矩站定了身子,将掉跟的鞋子踩巴几下,扭头向不好意思的朱常治微微点头示意,又继续往前走。 朱常治刚把吊起来的那颗心又给塞回去,就听身边传来“噗嗤”一声。他怒目而视,这个哥哥还能不能好了!看自己出糗很高兴是不是?!手足之情,兄弟之爱呢?! 朱常溆笑眯了眼,转过来向他微微一笑,又跟上了陈矩的步子。 朱常治环顾左右,见没什么人,赶紧一跺脚,将心中的怨气给跺没了。 往后还要相处两个多月呢,万万不能在一开始就置气。 谁知道出了宫,自己这个憋了一肚子坏水的皇兄还会怎么折腾自己。 郭正域早就在外头候着了。沈鲤有透露给他一些,但也并不是太多。只说这次会有两个皇亲国戚家的孩子作为文吏和自己一道去武昌府。收到恩师消息的时候,郭正域并不是太高兴。皇亲国戚家的孩子,哪能有个好的?不给自己添乱就很不错了。 陈矩将人领到郭正域的跟前,“郭大人。”他朝身后看了看已经将太监服换成文吏服饰的俩兄弟,“就是这二位了。一路上,劳您费心了。” “不敢当,不敢当。”郭正域心里掂量着,总不好太摆了官老爷的谱儿,京师这地界上,就是一块砖头砸下来,都能压了三四个皇亲,自己还是悠着点儿好。何况这也是恩师叮嘱自己的原因吧。 朱常溆领着弟弟上前,给郭正域行礼。“见过郭大人。” 郭正域捋须,点点头,还算是有礼数,“你们兄弟二人,叫什么名字?”说着,就用眼睛去看他们身后的陈矩。 陈矩还是眼观鼻鼻观心,只做壁上花的模样,脸上的表情犹如老僧坐定,也叫郭正域看不出什么来。 “回大人的话,草民叫李星,这是曹明的弟弟,李辰。”名字是一早就定好的,文吏也是有牌子的,既然要装,就得装的像样。王家屏将全套的手续流程都给做全了。 朱常溆丝毫不担心郭正域会看出端倪来。李是大姓,京中姓李的人一抓一大把,就是皇亲之中也不在少数。 “哦,姓李。”郭正域捋着胡须,将两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踱起步来。说到李姓的皇亲,京师中最有名的,也是天子跟前最有脸面的,当属武清伯一家子了吧?不过这两个孩子瞧着和李家的人不大像。 陈矩适时地发话道:“郭大人,时辰不早了。该走了。” “陈公公说的是。”郭正域收了心思,点了点俩兄弟,“你们跟着我,是头一次出京吧?不要乱跑。当差可和你们想的不一样,不是闹着玩儿的。” “诺。” 陈矩见差事交了,便提出要回宫去,“咱家宫里头还有事,就不便多留了。”他向郭正域拱手道,“先祝郭大人高升了。” “多谢公公,有劳跑这一趟了。”郭正域亲自将陈矩送出去,走到一半,发现后头两个少年没跟上,转过头朝他们狠狠一瞪,使了个眼色。兄弟俩立刻会意地跟上前,同他一起将陈矩送出门。 朱常治趁着郭正域忙着和陈矩唠嗑,没心思放在他们身上,忍不住和哥哥咬起耳朵来。“你说,这郭大人真能高升?” “你说呢?”朱常溆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 朱常治贴得更近了,“我说啊,等他知道我俩是谁,一定会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才对。”他捂着嘴,现在这样对自己呼来喝去的,等知道真相了,八成得后悔吧。 朱常溆笑了笑,没说话。弟弟没经过朝堂的洗礼,很多事不清楚是正常的。有些事儿,恐怕就连父皇都不一样有他清楚。 后悔对他们呼来喝去?恐怕未必。后悔没能早些知道他们的身份,对他们好生灌输一把自己的抱负,确有可能。 无论如何,自己已经出来了。今日就能奔赴前往武昌府之路。 陈矩和郭正域分开后,就在一个小弄堂里躲好了。等出京的马车开始动,他就朝身后早就埋伏着的锦衣卫使了个眼色。 “跟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50章 随着郭正域一行离开京师, 宫里头正乱作一团。 朱翊钧早起后, 见离视朝还有些时候,就先让马堂将奏疏取来,趁着空闲再批阅几份。 本是一个安逸闲适的清晨, 却见慈庆宫的单保一路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一头扎进殿里头, 在青砖地上狠狠跌了一跤, 脑袋都给摔破了。 马堂皱眉,用拂尘指着他, “做什么呢!一大清早的,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他朝放下手中朱笔的天子投去一眼, 见后者脸上没有丝毫不耐, 便软下了声音,“还不快向陛下请罪。” 单保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陛下, 大事不好了!”他用力拍打着屁股底下的青砖, “今儿一早,小爷就病倒了!太子妃正着急上火,喊着要请太医呢!陛下快些去瞧瞧吧!” 朱翊钧霍地一下站起来,将桌上的奏疏全都带到了地上。他倾身向前,声音有些颤抖,“你你c你你你,你说什么?!” “小爷病了。”单保一边抹泪,一边用力地磕头, 破了的那块地方伤口也越发大了,“陛下快些儿去瞧瞧吧。太子妃正没个主心骨呢。” 朱翊钧从上头下来,一步跨过两个台阶,“翊坤宫呢?可有向中宫去报?” “还不曾。”单保起身跟在朱翊钧的身后,“小爷向来孝顺,奴才怕叫娘娘知道了,伤心伤神。太子妃也不让告诉。” 朱翊钧边走边叹,“可不是,中宫的身子不好,要叫她知道了,非得厥过去不可。”他用余光瞥了眼单保,有些嫌恶地道,“先把你脸上的那些东西给擦擦,像个什么样儿。” “是是。”单保用袖子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步不错地跟着朱翊钧。 马堂见事态不对,早就暗中吩咐人去找请轿长,把銮驾给备起来。朱翊钧走到外头,正好銮驾停在自己跟前。他坐上去,叮嘱马堂,“先着人瞒着皇后,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可告诉她。”又迭声叫人去太医署将太医统统请过来,“有一个算一个,统统给朕去慈庆宫!” 请轿长们抬起銮驾,再也顾不上稳当不稳当,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往慈庆宫的方向去。 朱翊钧坐在上头,不断地伸长脖子朝慈庆宫的方向看去。此时他倒埋怨起来,“祖宗当年建这么大做什么!现下有急事都跑死个人了。” 没有人顾得上搭理他,或者说,根本就不敢说话。 本朝的太子,已经死了一位了。现下要再死第二个,哪那成?!还不闹翻了天。 何况,皇太子怎么会病的?还是突然发病,其中有没有阴谋?究竟是底下人服侍不周到,还是宫里混进来细作,又亦或白莲教的人 随便哪个想一想,都只觉得脖子后头发冷。无论真相是哪一个,慈庆宫的宫人,都少不得挨罚。若是事情闹大了,牵扯甚广,再来一回壬申宫变,那可就不是说着玩儿的了。 当今天子脾性是比嘉靖帝好些,可还是打死过宫人的。谁知道,最后会不会迁怒呢? 宫里头的人,谁不惜命? 请轿长们越想,步子就越快,走得那叫脚底呼呼生风,就怕慢了动作,头一个当那杀鸡儆猴的。 朱翊钧到了慈庆宫,里头哭声一片,两个淑女被人隔离在主殿外头,正急得同太监们吵吵。见天子过来了才消停,往后退了一步向朱翊钧行礼。c 赵淑女起身后,赶紧向朱翊钧告状,“陛下,太子妃拦着我们,不让见太子!”她朝身边抹眼泪的刘淑女使了个眼色。 刘淑女会意地点头,边擦眼泪,边道:“昨个儿夜里头,殿下是和太子妃一同睡的” 这言外之意,便是太子妃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朱翊钧皱了眉头。他最不喜后宫女子勾心斗角,摆摆手,打断了刘淑女的话,“够了,你俩在外头呆着,朕先进去瞧瞧。”又扭头去问跟着来的马堂,“太医呢?可到了不曾?” 马堂弓着身子回道:“太医署离慈庆宫更远些,这时候大约是在路上。” 朱翊钧拂袖往里头走,嘴上道:“平日里没事都要来搭个三回脉,现在有事儿了反倒见不着人。朕养着这些人到底有什么用!” 两位淑女被天子驳了话,都不敢再造次,只还不想回屋去,巴巴地在外头等着,伸长了头往里头看,希望能听到只言片语。 朱翊钧转到里殿,就见胡冬芸跪在榻边,不住地擦着泪,床榻被帐子给盖得密密实实,半点儿瞧不见里头的动静。 “太子怎么样了?”朱翊钧走到胡冬芸的身边,弯下腰问道。 胡冬芸擦了脸上的泪,眼睛往上一抬,冲朱翊钧咋了眨眼,嘴里却哭喊道:“今儿一早,奴家醒过来就发现殿下不省人事,已是着人去唤太医了,只还没来。”她说罢,就冲朱翊钧连连磕头,“都是奴家的错,竟睡得这般死,半点儿没发现殿下出事儿了,请父皇责罚。” “又不是你叫太子病着的。”朱翊钧将人扶起来,“起来吧,别跪着了。溆儿最心疼你,要是跪伤了膝盖,叫他知道了,还不是又添了一桩心病。” 胡冬芸垂头抹泪,“是奴家的不是,合该让奴家替殿下受了这病。” 朱翊钧摆摆手,示意她别说了。他不动声色地微微侧过头,看着距离自己并不是很远的马堂,“去,上翊坤宫瞧瞧,看中宫得到消息不曾。仔细着些,先别叫中宫知道了。” “诺,奴才亲自跑一趟。”马堂行了礼,抱着拂尘一溜烟就出去了。 朱翊钧见身周除了胡冬芸,再没有旁的人了,才轻轻撩起帐子,只露出一条细缝来,刚好能让他一人看见。 里头躺着的,是一个太监,面色潮红,显是得了什么急病的模样,有些神志不清。胡冬芸为了装得更逼真,还让他换上了朱常溆爱穿的朱红色单衣,这样便是太医搭脉时,露出衣服也不会被怀疑。 朱翊钧细细看了看,觉得这太监不仅和朱常溆年纪相仿,长得还有几分相似。他朝胡冬芸看了看,心道,这个太子妃,倒是个会办事儿的。还是小梦会挑人。 胡冬芸绞着帕子,“父皇,太子怎么样了?面色可好些了?” “朕瞧着可不像好。”朱翊钧死死皱了眉头,“得让太医来了才知道。” 胡冬芸跺跺脚,“太医哪里能” 话说一半,就听外头传来女子的哭喊声,是二人极为熟悉的声音。 郑梦境在刘带金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进来,“我的溆儿啊!” 太医紧跟在她后头,一个个都战战兢兢的模样。 郑梦境一下扑倒在榻边,隔着帐子伸进手去摸里头那人的手,“昨儿个还好好的,怎得今日一下就病倒了呢?溆儿,你快瞧瞧,是母后来看你了,你可醒醒啊。” “皇后,你来做什么。”朱翊钧将她扶起来,狠狠瞪了一眼马堂,“一点事儿都办不好!有什么用啊你!” 马堂委委屈屈地侧立在旁,这能怪他吗?前脚刚到翊坤宫门口呢,后脚就听见里头皇后大哭大喊着要上慈庆宫来。要说这翊坤宫的耳报神还真多,也不知道是谁报的信。 这宫门才刚开不久呢。 “陛下,你可千万要让人救救溆儿才是。”郑梦境死死抓住朱翊钧的衣襟,“他自小就不是个身子强健的,方出生腿就不行了,后头又染了天花。这老天爷到底想磋磨他到什么时候才算个头?还是本宫前世做的孽,全都报应在了溆儿的身上。” 她从朱翊钧的身上滑倒在地,一下下地拍着地砖,“有什么不是,只管冲着我来便是,何苦要让溆儿受这份罪。他才几岁?就要这般揉搓。”说着竟哭得厥了过去。 刘带金赶紧上前,掐了郑梦境的人中,好一会儿才叫人悠悠转醒,嘴里犹念着“溆儿”。 “还不快上来给太子瞧瞧!”朱翊钧冲太医发火。 马堂趁着太医犹豫不敢上前时,先往前走了一步,小声提醒道:“陛下,这快到视朝的时候了。” 朱翊钧一脚踹在他胸上,大喝:“没见太子病着吗?!去,今日罢朝。” 马堂被踹得一时没站稳,往后跌的时候,后背正好撞在了桌角上。他也不敢喊疼,只带着一头冷汗向朱翊钧磕头认罪。 “还不快去!”朱翊钧朝他挥挥手,根本不想多搭理。 马堂磕了个响头,赶紧跑了出去,连地上的拂尘都忘了拿。 跌坐在地上的郑梦境一见太医要靠近床榻,也不知哪里生出来的力气,将人一把推开,指着他们厉声道:“昨日不是才给太子看过吗?不是来报给本宫说太子没事儿吗?怎么就一晚上,太子就病成这样了?!你们给本宫说清楚!”说着说着又哭上了,“看看太子现在的模样,你们昨日怎么就没瞧出来呢!” 刘带金在一旁低声安慰,劝道:“娘娘便是信不过太医,可也得让人给太子看病不是?总不好耽误了太子的病情。” “说的是,是得给太子治病。”郑梦境抹了泪,在刘带金的搀扶下站起来,带着哽咽朗声道,“去,差人出宫,给本宫把李建元叫进宫来为太子诊治!”说着狠狠瞪了一眼太医们,“一群没用的!” 太医们站在一处,惶惶然不敢说半个不字。他们面面相觑,心里头也纳闷,昨日里,可是有两位太医给皇太子瞧过的,的确不像是有病的样子啊,半点儿征兆都没有。 不过急病,向来都难说。 太医们垂手而立,心里越想越害怕,尤其是昨日那两个给朱常溆搭过脉的,只觉得头晕目眩,等会儿就会被下旨连同家人一起丢了脑袋。 殿里头登时一片安静。 胡冬芸大着胆子,走到郑梦境的身边,低声道:“母后,李御医入宫还得有些时候,不然就先让太医给太子瞧瞧?” 郑梦境不让太医近前,就是生怕会露陷。每次给宫中贵人们搭脉,所有的脉案都会记录下来,放在太医署里头,一查便知。这实在太容易暴露了,郑梦境不过拿儿子的命去赌。 胡冬芸向她投去一个安心的眼神,推了推她,劝道:“母后,就再信太医一回吧。” 郑梦境细思片刻,觉得这儿媳也不是没谱的人,又将目光转向朱翊钧,见他也没有反对,心中就有了数。她清了清嗓子,“行吧,就让他们先看看。”不过保险起见“昨日给太子瞧过的那两位就不必了,谁知道会不会再弄错第二回。” 那两个太医赶忙跪下,泣声道:“臣有罪。” 郑梦境冷哼一声,扭过头去看也不看他们。 太医们商量了片刻,最终推了资格最老的那一位出来。 郑梦境看着那老太医颤巍巍地走近榻边儿,将帐子拉开的时候,心都快提到嗓子口了。 胡冬芸见状,赶紧过去搭手,将太监的那只手抽出来,赶紧盖上帕子,“太医请。” 老太医拱拱手,隔着丝帕搭脉。“咦——”他狐疑地看了眼满脸焦急的胡冬芸。 好像有点不对? 胡冬芸赶紧问:“可是太子有什么不好?” 老太医摇摇头,继续摸脉。他几乎能确定,里头的人绝不是太子。可当着天子和中宫的面,又没法儿说将帐子拉开看仔细里头的人。 能在太医署呆上那么久的人,不是蠢的。年岁是大了,可心思还是灵透的。 这亦非自己能说得上话的了。 老太医收回手,起身向朱翊钧和郑梦境行礼,“陛下,娘娘,恕臣无能。”说罢就慢慢走回自己原本的位置去了。 郑梦境哭得更响了。 太医们聚集在老太医的身边,低声询问如何。老太医摇摇头,举起右手,手下朝下,做了个安心的手势。 这些个人精,登时都明白过来了。一个个都照原样站好。 小命保住了。 “本宫就说,全都是些庸医!给本宫滚出去!”郑梦境操起手边的一个针线篮子就向太医们丢过去。 朱翊钧皱眉,向他们挥挥手,“出去吧。”又好声好气地哄着心尖尖,“好了,别担心,李建元就来了。” 郑梦境小声应了,眼泪还止不住。 朱翊钧离得近,一下就闻到了她帕子上刺鼻的味道,还不等咳嗽,眼泪刷地流下来。 “陛下快别哭了。”郑梦境将帕子收好,从刘带金手上取了块新的帕子来给他擦泪,“奴家也不哭了,溆儿一定会好起来的。” 朱翊钧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儿地点头。 就说呢,怎么哭得怎么顺溜,感情是有法宝在。别说,还真管用。 郑梦境等太医出去了,立刻收了哭音儿,小心地走到榻边撩了帐子看。“这人怎么找着的?”她望着胡冬芸,“太子妃挑的?” 胡冬芸有些不好意思,“是奴家想的差不多症状的人,单保去亲自选的。太子出门后,就立刻抬进来了。” “没叫人发现吧?”郑梦境有些担心,一个大活人被抬进慈庆宫,那知道的人恐怕不会少了。 胡冬芸摇摇头,“昨儿夜里,人就在慈庆宫了。” “你就放心吧。单保那人朕见过,是个做事儿有谱儿的人。”朱翊钧拍了拍郑梦境的背,“别瞎操心。” 郑梦境点点头,“也亏得能找来这么个合适的。”她觉得嗓子有些干,好像是方才哭得有些过了,此时声音有些哑。 胡冬芸也听出来了,捧了一杯冷热刚好的茶来,“母后,润润嗓子。” “乖孩子。”郑梦境接过茶碗,抿了一口,才觉烧得厉害的喉咙好些。 李建元跟着领路的太监入了宫,就看见朝臣们三三两两地往外头走。他挨个儿同人家打招呼,心里有些奇怪,这不是上朝会的时候吗?怎么?陛下今日罢朝了? 看来太子果真病得不轻。 一想起这个,李建元的步子不由加快了几分。待到了慈庆宫,他就发现里头的宫人们全都垂着头,一声大气也不敢出。 两个淑女因有外男要来,早就被李嬷嬷给赶进屋子里头去了。此时两人隔着花窗,看着李建元从殿外步履匆匆地进来。 “我认得他。”刘淑女微微蹙眉,“以前我爹病了的时候,曾请他上门看过病。好似是宫外医学馆的,叫c叫什么” 李嬷嬷好心为她解惑,“是李御医。”她望着李建元的目光带着慈悲,“要说这位御医,那可真正是个菩萨心肠。他父亲便是写了《本草纲目的》李时珍。而今接管了医学馆,越发有善心了。每旬还抽出空来领着馆中的学徒在京中义诊。这天底下啊,就该多些这样的人。” 赵淑女点点头,目光追着李建元,直到人进去了主殿,还舍不得收回眼睛。“也不知道殿下的病怎么样了。” 要是太子大病不愈,一命呜呼,那自己岂不就成了寡妇?这辈子别说正妃了,就是个皇子妃也轮不着。她还指望着能熬死了那恶心的太子妃,好叫自己坐上后位。 李嬷嬷眼睛一瞟,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轻轻咳了一声,“行了,贵人们也别看了。今日的功课还是要做的。” 两位淑女缩了缩脖子,不约而同地转过去看着李嬷嬷,眼神里头带着求饶的意味。 “嬷嬷,”刘淑女求道,“今日就免了吧,殿下还病着呢,等会儿还需我们去侍疾。” 李嬷嬷微微笑道:“刘淑女有这份心是好的。”说着,搬来了花砖,“不过侍疾之事,自有皇后娘娘和太子妃安排,两位不必操心。”看着她们两个不情不愿地跪好,“这宫里头啊,有的是伺候的人。贵人们用不着担心,底下人若是服侍不尽心,自有单公公去责罚。” 看了看赵淑女不甘心地咬唇,李嬷嬷又漫不经心地道:“陛下也不会放过怠慢了太子的人。” 这一番指桑骂槐,叫二人越发胆小了。 出了宫的兄弟俩,跟着郭正域,一路快马加鞭地往武昌府赶。 朱常溆原本以为,弟弟自小娇生惯养,又和自己吃过苦的不一样,肯定会受不了这路途的艰辛。谁知道,受不了这份罪的不是弟弟,而是自己。 朱常治在宫外,偶尔也是会留宿的。歇在朱载堉的家里头。朱载堉是个勤俭之人,睡的是木板床,褥子也不如宫里的厚实。起初他还不习惯,后来睡多了,也就习惯成自然。这份自然到了现在,也没觉得哪里不适应的。 反倒是朱常溆,躺在木板上,又没被褥盖着,冻得有些哆嗦。他翻了个身,看着睡得香甜的弟弟,苦笑。 自己算得上什么?比不得洵儿甘于卖身为奴,也比不了治儿的这份随遇而安。 朱常溆合上眼,想努力让自己睡过去,可身下的木板搁得脊背生疼。他无声叹口气,悄悄儿地将包袱用脚勾过来,从里头抽出一件衣服,将自己给裹起来。 总算是暖和了些。 郭正域承袭了恩师沈鲤的学问,还有不徇私的秉性。虽然已经猜到了朱常溆兄弟来头必然不小,可依然没给他们任何的偏袒。 一路南下,走的是还算平稳的官道,歇在官道的驿站里头。郭正域有御史之衔,所以还能分间房。余下跟着的人,就没那么幸运了,全都睡在马车上。 这马车和朱常溆平日坐的有厚实褥子铺垫着的完全不一样,就只有木板罢了。旁的人有经验,东西带的足,朱常溆和朱常治头一回出这大远门,还是隐姓埋名,也没人教他们,很多东西就没带齐。 还是常在宫外打交道的朱常治聪明些,用银钱和人买了一床薄被子,和兄长一起凑合着盖。只这被褥也不知多久没洗了,一股子的馊味儿。盖上之后,朱常溆越发睡不着了。 朱常溆将衣服裹得更紧一些,心里说不上是不是后悔了。但他的确不曾想过,原来路上竟是要过得这般苦。想想看前几日,自己还怀抱着软玉温香,和太子妃调笑,起来了自有宫人服侍铺床。 本以为自己算是不错的了,能独自穿衣洗漱,可现在却发现,他忘了自己是个连洗衣服都不会的人。最后还是偷偷向弟弟求教的。 从来都以为自己比弟弟强,今儿算是尝到了人外有人的滋味了。 对朱常溆而言,着实不好受。他是郑梦境三个儿子中,为首的那一个。打小,他就将自己身上的责任看得比谁都大。 现今真是不提也罢。 天将拂晓,驿站的人揉着惺忪的眼睛出来给马喂草。马儿的嘶鸣声,将朱常治给吵醒了。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侧过身子,见自己的兄长睁着两个铜铃大的眼睛,眼睛一圈儿都是青黑色。 “皇咳咳,哥哥昨儿一晚上没睡?”朱常治凑过去咬耳朵,“是不是想嫂子了?” 朱常溆瞪了他一眼,捅了捅人的腰窝子,“就你能,睡得跟头猪一样。”一夜没睡,还有些气儿。 朱常治知道这几日带给兄长很大的冲击,也不在意——平日里就被挤兑惯了。反正再挤兑,皇兄也不会真对自己做什么。他起来将褥子堆到帘子外头让太阳晒会儿,散散味道。 “又没睡好吧?这一路还长着呢,哥哥得习惯起来才是。”朱常治将兄长身上的衣服取来折好,“外头的马夫,可比我们还惨。” 郭正域到底还是松了手的,舍了一辆马车给他俩睡。绝大多数随行的人,都是野外用衣服垫着,身下全是新抽出芽儿来的草,扎人的很。赶车的马夫就更别说了,在马棚里头和马一块儿睡,怕的是贵重的马给出了意外。 朱常溆去过一回马棚附近的茅厕,那味儿别提了。比起这味道,褥子的馊味可是小巫见大巫了。 “大人起来了,收拾收拾,该上路了。”郭家的书童跑出来吼了一声,又进去服侍郭正域。 朱常溆懒懒散散地将包袱都收好,看着外头面黄肌瘦的人们,心里很不是滋味。弟弟的话,他自然是知道的,也并非无法接受,只一时还不能习惯。而且有朝一日,还会回到宫中,继续享受着自己的锦衣玉食。 可那些人,却是一辈子都过着这样的生活。没有任何指望。连温饱都难,更别说是送孩子上学念书考科举了。 能下定破釜沉舟之决心的人,到底还是少数。许多人只求吃饱穿暖,旁的,已无甚心力再去想了。连梦也不敢梦。太过遥不可及。 “如果有一日,人人都能吃饱穿暖,脸上不再有愁模样就好了。”朱常溆收回目光,手握成拳,轻轻地说了一句。 朱常治勾起嘴角,从车厢里爬出去。“他们会过上什么日子,还不是看哥哥吗?” 朱常溆听了,在里头傻笑了一会儿,也跟着下了车。 俩兄弟在驿站里买了碗稀粥,呼噜噜地三两口吃了个精光,还嫌不够。想着再叫,却又怕财露了白,叫人背后起歹心。 郭正域从楼梯上下来,朝盯着饭食两眼发光的兄弟二人扫了一眼。“都坐吧,吃点东西,该上路了。”特地点了朱常溆兄弟的名儿,“李星李辰,过来跟我一道用,我有事要问你们。” “哎,郭大人,您有事儿吩咐。”朱常溆并不敢坐下和他一起吃,“我们吃过了,站着回话便是。” 郭正域笑道:“客气什么。”坐下后,将一口美髯撂开摆好位置,“坐,吃吧。”几天的相处下来,他对这二人的印象还不错。身上的纨绔气不是说没有,但在自己接触过的皇亲国戚中,已算是很不错了。 “我知道你们没吃饱,一块儿吃吧。这么多,我一人也吃不完。”郭正域朝他们招招手,“坐,别客气。” 朱常溆和朱常治对视一眼,不再矫情,拉开凳子坐下,先等着郭正域动筷子。桌上有五六盘菜,郭正域夹过的,他们才敢去夹,没动过,就是再眼馋,也不下筷子。 郭正域借着喝粥的动作掩饰着自己对他们的打量。很有教养的孩子,不知是哪个先生教的,教的很好。二人的父母也是,能为孩子聘得名师,想来不仅仅是光有名头和银钱,自身也正。虽说先生很重要,可父母的言传身教也不遑多让。 两人呼啦啦连喝了三碗粥,才觉得自己肚子饱了。这段时候在外面,干的活儿比过去多得多,紧跟着胃口也变大了不少。 尤其是朱常治,好几次都要被饿哭了。在京里的时候,想吃什么,就有都人从小厨房端上来,便是宫外,自己有银子,差了人去买也行。跟着郭正域可不一样,不能擅自行动,也不能随意禀了御史去买吃食——郭正域那暴脾气,准骂个狗血淋头。 “你这是来当差的,还是来玩儿的?!吃不得苦,趁早滚回京里去!” “你爹娘托了多少人?花了多少银子?卖了多少面子?你这才能出得来京,去武昌办差。要不然,这辈子你就京里头待着,此生不知我泱泱大明的千山万水。” “国蠹,国蠹!” 朱常治只心里头想想,都能知道郭正域会说什么,饿着肚子也不敢说话。一天天下来,人倒是瘦了不少,曾被朱常溆嘲笑的“半熟西瓜”,现在几乎都没了。 朱常溆到底还是心疼弟弟,后来每到一处驿站,就特地买了许多晒得干干的饼,备着路上弟弟饿的头昏眼花的时候塞给他一块儿。也得偷偷吃,不能叫郭正域给瞧见了。 郭正域哪里不知道他们的小把戏,只当作不知道。相处到现在,他也算是摸清了俩兄弟的脾气。性子都不算坏,只过去家里头养的太好了,而今这般吃点儿苦头,也不错。自己也别太过了,到底是皇亲,同天家沾着边儿。 “吃饱了?”郭正域放下手里的筷子。他是早就吃好了,只等着他们吃饱。“完了事,就上路吧。再走半个月,就到武昌了。” 朱常溆犹豫了一下,问道:“为何大人不走水路?”按说从京师到武昌,走水路要比陆路更方便些。朝廷也有官船,可供出行办差的官员使用。再者,走水路,夜里头也能行船,大家伙儿在船上睡,船夫轮班开船,也能比陆路更快一些。 郭正域捋须,对朱常溆这个问题感到很满意。能想到水路和陆路的区别,就证明这少年平日里没少看舆图,而且对大明朝的各道,甚至税赋,恐怕都心中有数。“你觉得,我为何不走水路?” 朱常溆凝眉细思。近年来,没听说有水匪成灾的事儿,那么水路就是畅通的。如此一来,不走水路,就更说不过去了。他摇摇头,“草民不知。” 郭正域微微一笑,“兴许以后,你就知道了。”现在,可不能说。更不能叫这孩子知道了。 否则之后,便是一场祸事啊。 “好了,不说了。上路吧。” 队伍向着武昌不断行进着,终于赶在郭正域算的那一日赶到了武昌府。 朱常治撩开帘子,看着大街上的光景,只觉得惊叹不已。“哥哥,你快看!他们穿的好少!”虽然自己身上穿得也不多,可他记得好像宫里头夏天才穿成这样,现在才是春里呢。 “哥哥快看!那是舅舅的布料铺子。” “哟,楚王府就长这样啊。啧啧,真是比元辅家看起来还气派。” 朱常溆睁开小憩的眼,原想让弟弟闭上那张不消停的嘴,却听他说“楚王府”,赶紧爬起来凑过去。“在哪儿?” “喏,那儿。”朱常治指给他看,有些疑惑地问,“哥哥,我瞧着,似乎有点儿不对?” 朱常溆冷笑,“自然不对,大门c石狮,统统都逾制了。”亏得自己来看了,否则还不知道被瞒成什么样儿。 好啊,这就是大明朝的宗亲!还岁禄,还袭爵?祖宗定下的规矩哪条遵守了?大明律在他们眼里就是个零吧? 武昌知府是怎么干的?!竟然不上报朝廷。 朱常溆快速地扫了一眼外头,拉过弟弟,将帘子放下。“别泄露了行踪。”手在木板上轻轻点着。 等着瞧,别说楚王府,我总要叫你们连楚藩都没了! 郭正域到武昌的时候,已经快关城门了。一入城,他就立刻找上了主审官,和人家交接。 这事儿和朱常溆他们不相干,不过站在边上瞧个新鲜劲儿。 郭正域将圣旨交给前任主审官,又将案卷和犯人们都清点了,确定无误,便对着兄弟俩道:“你们去下榻之处吧。我今晚有些事。” 朱常溆知道他说的是和前主审官吃饭的事儿,但也没觉得有什么。官场人情嘛。只要不贪墨受贿,徇私舞弊,这些小节大可不必追究。领着弟弟行礼,两人牵着手离开衙门。 “上舅舅那儿去。”朱常治同兄长咬着耳朵,“先前我在车上都瞧见了,舅舅在外头呢,还朝我挥挥手。” 朱常溆点了点他的额头,“也不怕有心人瞧见了。你可还记得铺子在哪儿?” “记得。”朱常治骄傲地挺起胸脯。以前在京里的时候,叔父就夸他记性好。方才经过时,朱常治将所有的路都给记在了脑子里。“别说舅舅在武昌府开的新铺子,就是想叫我领着哥哥回京去,我也办得到。” 朱常溆笑道:“那就走吧。” 郑国泰果然早就在铺子里等着,不过为了避人耳目,前头已经关了。朱常治他们是饶了一圈后,从虚掩着的后门偷溜进去的。 “舅舅!”朱常治见到院中的郑国泰,眼睛一亮,冲过去一把抱住,“可把我给想死了,这都多久没见了。” 郑国泰笑吟吟地拍了拍他,向朱常溆拱手,“太子。” 朱常溆摆摆手,“舅舅刚见面就要这般折煞我。”又笑道,“京里有舅母操持,家里一切安好。我先前给几个堂兄弟在五城兵马司谋了个文吏的职,官儿是不大,也非实职,却总归是个出身。往后慢慢往上头爬,也就是了。” “有劳殿下费心了。”郑国泰将朱常治从身上扒拉下来,“走,舅舅备了饭食,咱们一道儿吃。”他点了点外甥的鼻尖,“你这一路,一定没吃好,今儿个叫你开开荤。吃撑了肚子再回去。” 朱常治眼睛都红了,这一个月来,自己根本就不敢吃肉。周围的人都是吃糠咽菜窝窝头,连白面馍馍都少见,当成是稀罕物,更别提白米饭了。那也只有郭正域才吃得起。想吃肉,根本没门儿。 “莫哭莫哭。”郑国泰拍拍他,“舅舅年纪大了,可再抱不动你哄了。往后啊,在这武昌府,你想吃什么,就只管来舅舅这儿,啊。” 朱常治应得特别响。 三人往里头走去。郑国泰问道:“娘娘在宫里头可好?” “好。”朱常溆笑了,“舅舅还多了个外甥女呢。” 郑国泰捋须大笑,“这个我却是知道的。小外甥女儿出生的时候,陛下大赦天下呢。”又担心,“你们这般出来宫里头可要紧不要紧?武昌和京师离得可不是一星半点的距离,陛下和娘娘能放心?” 朱常治嘴里叼着块肉,胸脯拍得梆梆响,“有我在,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朱常溆闷笑,“是啊,路上好几次要饿昏的李辰大兄弟,吃你的肉吧。” 朱常治慢慢将嘴上的肉给狠狠嚼巴了。 这就是天家的兄弟情。 朱常溆自己也禁不住笑了,转头问着郑国泰,“舅舅这些时日在武昌,可有听到什么风声?” 郑国泰放下筷子,“殿下指的是?” “楚王案。”朱常溆把盘子里最大的那块肉夹给弟弟,“我总觉得朝臣会有所隐瞒,就是不知道舅舅可知内情。” 郑国泰细想了想,点点头,“确是有。” “哦?”这下连朱常治也来了兴趣,去了巾帕抹干净嘴,“舅舅说说呗,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先看着,等下还有一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51章 郑国泰笑了笑拿起筷子夹了口凉菜看着两个外甥一脸快要按不下去的好奇,才不吊他们的胃口。“你们可知道,现在的主审官是谁?” 这个朱常溆自然知道不仅知道而且刚刚还和人家见过面。“巡按御史吴楷。” “不错正是此人。”郑国泰狡黠一笑“那你可知,已成阶下囚的楚王给了吴楷多少钱?” 兄弟俩对视一眼摇摇头。“不知道。” “百金为寿礼另以万银相赠。”说起这个,郑国泰不免有些感慨“楚藩果然不愧是天下四大富藩之一看看这手笔。嘿嘿,我可拿不出来。” 朱常溆沉吟了一番“方才吴楷应该请了郭正域吃酒。”他敏锐地抬起眼看着郑国泰,“莫非,要对郭正域行贿?” “依我看,如你所想。”郑国泰用筷子指了指外甥,“不过嘛,我听说先前楚王听说郭大人要来,就让人带了一百两黄金过去。殿下可知道,郭大人收是没收?” 这个朱常溆可以很肯定“没收。”自从知道沈一贯收贿后,他就从东厂借了人,在各个官员家宅附近埋伏,哪几个收了钱,心里还是有些数的。“听说是将楚藩派来的人,连银子带人一起轰了出去。” 郑国泰“啧啧”道:“看来这个郭大人倒是位清吏。” 朱常治将一大盘白肉就着酱油全吃光了,“那是,舅舅你没瞧见,这一路上,他就没给自己吃过什么好吃的东西。怎么看都不像是收受贿赂之人。” “那可不一定。”朱常溆当即反驳,“这世上,多得是两面三刀之辈。不过嘛,”他笑了笑,“若是这位敢收贿,怕是他的老恩师头一个饶不了他。” 郭正域的恩师是沈鲤,当今天子的恩师也是沈鲤,两人勉强也能称得上是同门师兄弟了。顶着这样的巨大光环,郭正域但凡不是个蠢人,也绝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犯事。 否则沈鲤的面子往哪儿搁?朱翊钧是办他,还是不办他? 不仅要办,还要重办。显示出朝廷对于勾结藩王之臣的痛恨之心来。 大明朝,并不是没有诛九族的前例。 朱常治耸耸肩,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他全不懂,还是安心吃饭来得好。 “这事儿,舅舅是怎么知道的?”朱常溆有几分好奇,郑国泰这身份,又是商贾,又是皇亲,根本就不讨官员的喜欢,哪里会与他交好,更将这件事告知。 郑国泰摇摇指头,“殿下这就有所不知了。”他凑过去,低声道,“我这铺子的掌柜,小舅子是武昌知府身边儿的师爷。” 朱常溆马上就反应过来,“这么说,武昌知府c师爷,全都有份儿?” “对喽。”郑国泰夹了菜往嘴里送,“这武昌上下,还有哪位没收过楚王的银钱?我看呐,十个里头能有一个,就不得了了。武昌府人人都知道楚王疯了似的给人送钱,就想活下一条命来。” “依舅舅看,楚王这案子,能不能办下来?武昌府替他说话的,多不多?”朱常溆沉吟了一会儿,问道。 民情舆论,在一定程度上,还是可以左右案情最终的决断的。 朱常溆到武昌,就是为了能将朱华奎给按进泥里头再也起不来。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 郑国泰挠了挠山羊胡的根子,“这个倒是没有。殿下,你是不知道。楚王在武昌,甚至在楚宗内部,并不得人心。赏罚倒勉强能算是分明,可太过严苛了。不少楚宗人,都等着看他笑话呢。不过嘛,支持的,倒也不是没有,只是相比之下,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朱常溆听了这话,松了一口气。“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郑国泰说了这么多话,不觉腹中空空,正想夹块肉呢,就发现桌上的肉食都叫朱常治给扫光了。“你呀你呀,小心别吃坏了肚子才是。” 朱常治鼓着腮帮子,“嘿嘿”笑着。 “哎,对了。殿下,这次来武昌,就是为了楚王的案子?”郑国泰皱眉,“若是如此,也太小题大做了。不过一个藩王,哪里值得殿下千里迢迢赶过来。殿下可是千金之躯,得万自珍重才是。” 朱常溆笑道:“也是为了见舅舅,都好些年没见了。听说又给我寻了个小舅母?还快多了个小堂弟?” 郑国泰摆摆手,有些不好意思,“这些嗐!” 朱常溆也不多为难人说不想说的话,直接跳了过去。“也是想问舅舅些事。” “你说。”郑国泰将屋外的下人唤进来,将桌上吃完的冷菜残羹都给收拾了,另捧上了一壶热茶,并三个茶杯,“来,喝茶解腻,消消食。” 朱常溆将滚烫的茶杯裹在手里头,感受着它的温度,嘟起嘴轻轻吹了吹。茶汤上覆盖着的一层纱雾被吹散了。他嘬了一口,舌头小小被烫了下。 郑国泰赶忙放下茶杯,“仔细些,可烫着呢!” “哎。”朱常溆笑道,“我是想问舅舅,湖广这边儿的织坊生意,和现在的江浙比,如何?” 郑国泰被转了心思,“唔”他想了想,“还比不得。江浙到底是有底子的,多少乡绅都在做织造生意?每年还有宫廷供奉。有宫里头杵着,轻易倒不了。况且那边儿各种关系盘根错节,织造这块儿乃是大头,殿下啊,轻易也动不得。” 朱常溆将他说的都记在心里,“那商税这块呢?舅舅觉得?” 郑国泰心思一动,这是朝廷要开始改革税制了? 人到底还是有些私心的。 “我倒是觉着,现在这样正好。”郑国泰抿了口茶,“就是要运往各处时,钞关比较麻烦。” 朱常溆点点头,再不问什么。 舅甥三人又另说了些家常,趁着还没宵禁,朱常溆就带着弟弟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朱常治见兄长一直皱着眉头,不由问道:“哥哥,怎么了?” “舅舅没说实话。”朱常溆叹道,“不过这也是正常的。若是要改革商税,岂非让舅舅往后就多纳税赋了吗?这人呐,有点儿私心,再正常不过了。我也不会怪舅舅的。” 他早已不是前世那个锱铢必较的朱由检了。重活一回,他明白了什么该抓,什么该放。 朱常治有些怯意,“那还改不改了?” “当然要改。”朱常溆凑头过去,“要是不改,洵儿在辽东就得死了。” 朱常治一时没弄明白,这改革税赋和四皇兄有什么干系。不过二皇兄好像从来没说错过什么,听他的总是没错的。 “说起来,哥哥你觉得,郭正域真的会让我们接触朱华奎?”朱常治问他,“那可是重要的犯人。” 朱常溆倒是全无担心,“沈先生肯定早就和他打好招呼了,不用怕。到时候,你就专心查你的账就好。” “嗯。” 皎月挂在空中,洒下一片清辉来,将两兄弟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的。 胡冬芸双手合十,闭上眼,在佛龛跟前一拜。她在心里数着,“三十七”c“五十六”c“八十九” 一百零八拜拜完了,她歇了会儿,跪在桌子前头提笔抄写佛经。 刘带金端着晚膳进来,见这副样子,吓得不行。“哎哟,奴婢的太子妃,快快起来。”她强拉着人起来,不断地给她揉着膝盖,“疼不疼啊?要叫娘娘知道了,还不得心疼。”又瞪着周围的这些人,“也不知道伺候,一个个杵在那儿当柱子啊?这屋子要塌了是不是?” 宫人们一言不发,全都跪了下来。 “刘都人别怪他们,是我自己。”胡冬芸将刘带金后面的话给拦下。顿了顿,挥退了殿中服侍的宫人,才对刘带金道:“先前殿下说要走,我就应了他,往后日日在佛前拜上一百零八回。而今总不好失信于殿下和菩萨才是。” 她用手指了指天,又指了指自己,“我们说的话呀,菩萨可都能听见的。” “那也不能这般磋磨着自己啊。”刘带金叹气,“娘娘今儿个是身子不爽利,才在偏殿歇了。这要是叫她自己个儿见着呀,头一个就要和太子妃你急。” 胡冬芸脸颊红红的,“我知道,母后心疼我。”她停下了绞帕子的动作,“可我却不能拿这份心疼懈怠了自己个儿。我什么都不懂,也帮不上忙,只能做做这些事儿了。”她拉了拉刘带金的手,“好嬷嬷,可别叫母后知道了。” 刘带金叹了一回,“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啊。” “哎。”胡冬芸嘴咧得大大的,两只大眼睛弯成了两弯新月。 外头的喧闹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怎么了?”胡冬芸扬声问道。 喧闹声停了下来,一个宫人疾步走进来,向胡冬芸福身。“回太子妃的话,刘淑女和赵淑女闹着要见太子。” “胡闹!”胡冬芸沉下脸,“先前不是说了吗?太子的病是急症,会传给人,连我都见不得太子,难道她们就能越过我去?现在只有李御医才能在太子身边,旁的都不行。这是父皇和母后的意思。难道她们要违抗圣旨不成?!” “这哪里就是违抗圣旨。”刘淑女推开阻拦自己的宫人进来,“太子妃。”她向胡冬芸草草行了礼。 刘带金在一旁见了不由皱起了眉头。也太没礼数了。 胡冬芸对她们的怠慢,已经见怪不怪了。“你要去见太子?先上偏殿问过母后再说。此事,我做不得主。” 赵淑女冷笑,挤开身前的刘淑女,“太子妃真真是会抛皮球。明明自己就能决定的,偏让我们去寻娘娘听骂声。我早就知道太子妃善妒,先前霸着太子,不让我俩靠近也就罢了。而今却是连侍疾都不让。”她捂着脸哭起来,“刘都人,你快去同娘娘说。一准儿就是太子妃整日缠着太子,这才得的病。” “你!”胡冬芸被她气得话都说不出来。说她善妒,也就罢了,都是老话。现在话里话外的,竟讽刺自己是c是 胡冬芸死死咬住唇,告诉自己万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和她俩置气。太子还没回来呢,自己该把心思放在太子身上。 慈庆宫并不大,此时为了不打搅“太子”养病,很是安静。在偏殿小憩的郑梦境自然听见了她们的对话。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让都人搀着自己起来。 “方才是谁在说话?”郑梦境站在门口,朝两个淑女淡淡扫去一眼,“让刘都人告诉本宫什么来着?” 赵淑女往后退了一步,浑身发抖。 “母后,你怎么出来了。”胡冬芸上前接过宫人的手,将郑梦境给搀扶着,“母后的身子不好,去里头歇着吧。外头的事,都有我呢。”她看也不看两位淑女。 郑梦境笑道:“也是有你在,我才能躲个清闲。”望着紧闭的主殿殿门,又是一叹,“也不知道太子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胡冬芸一边扶着她进去,一边道:“李御医说了,得有些日子呢。母后要是觉着这里住着不好,先回翊坤宫去休息便是了。” “哪里睡得着。”郑梦境边往里头走,边道,说话声音外头都能听见,“昨个儿你二皇姐来了,你别看她现在哭哭啼啼的模样。实际上啊,可是个护犊子的人。” 胡冬芸应了一声,服侍郑梦境躺下,径自出了屋子。 外头两个淑女低垂着头,再不敢说什么话。 胡冬芸冷笑,“李嬷嬷呢?” 李嬷嬷方才去小厨房吃东西,听见了声音就赶紧出来,一见是那两个淑女又惹事,当下心里就叫不好。这一来,自己还不得跟着吃挂落? 果然,胡冬芸道:“管教不好,合该受罚。”头也不回地进去里头,继续抄经,却丢下一句,“单公公,你瞧着办吧。” 单保道了一声“诺”,皮笑肉不笑地朝李嬷嬷拱拱手,“嬷嬷,得罪了。”说罢,冲两侧抱着粗棍子站好的太监,“二十棍。” 李嬷嬷没有哭喊,也没有求饶。她跪在地上,冲胡冬芸的屋子磕了个头,而后趴在长条凳子上。 棍子一下下打在肉上,发出极闷的声音。李嬷嬷一声疼都没喊。倒是边上的两个淑女看在眼里,吓得跌在地上。 今日这李嬷嬷受了罚,他日身子好了,必会在她们身上找回来的! 赵淑女此时有些后悔,方才听那姓刘的胡说什么呢,跟她一块儿,自己能落什么好?也是自己蠢,竟在那时候出头说话。现在好了,得罪了太子妃倒无所谓,将中宫也给得罪了,还有以后的李嬷嬷。 赵淑女只觉得自己往后的日子再也看不见光明。脑子里一下子冒出无数先前在宫外时听说的事。 中宫心狠手辣,不少宠妃就是死在她手里的。中宫为了给自己所出的皇子夺太子位,不惜杀了先太子,还气死了孝端皇后。 中宫中宫绝不会放过自己的。 赵淑女混混沌沌地转回屋子去,眼珠子一阵乱飘,瞧见了自己随手挂在衣架上的一条长腰带。 单保早就见她心思不对,让人跟着去瞧了。那人在外头借着门缝往里头看,就见赵淑女正拿了腰带站在凳子上往梁上挂。这下可不得了,赶忙冲进去将人抱下来,大声喊道:“赵淑女寻死!” 单保看了看郑梦境和胡冬芸的屋子,都没声响,就知道这是让自己处置的意思。他背着手,慢悠悠地走进赵淑女的屋子,见里头被太监死死抱住的小美人儿正梨花带雨,哭得个伤心。他“嘿嘿”一笑。 “赵淑女,看来赵家老爷和夫人,没把你给教好了啊。”单保吹了吹指甲上看不见的灰尘,“奴才得差人上一趟赵家去,让赵老爷和赵夫人入宫来一回,好好见见赵淑女才是。” 赵淑女现在听风就是雨,她根本不相信单保真的会让自己的父母入宫相见。这言外之意,难道不是让自己一家三口共赴黄泉吗?!她死命地摇头,“不!不不,单公公,我知错了,下回再也不敢了。” “哦不敢了。”单保背着手转了个圈,“奴才不懂赵淑女的意思。” 赵淑女几乎要把嘴唇给咬出血来,“我再c再也不敢寻死了。” “还有呢?”单保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似乎在想着,要从哪里下手。 赵淑女缩了缩身子,她听说,先前这位单公公将前任掌印给活剐了。难道,自己也 “奴家,再也不敢代怠慢太子妃了。”赵淑女捂着脸“哇”地一下哭开了。 单保满意地点点头,“哎,这就对了。”他弯下腰,拍了拍赵淑女的脸,“这小脸蛋倒是挺嫩的,不长眼的刀子一上去,还不得见了红?”他朝赵淑女身后的太监使了个眼色,将人叫到屋外,叮嘱仔细看好了赵淑女。 “要是这个节骨眼上死了人,可别怪咱家对你手下不留情面!” “奴才知道,奴才知道。爷爷放心,奴才一定死死盯着赵淑女。” 单保冲他挥挥手,“去吧。”背着手,看到立在门侧,面如白纸的刘淑女。他笑着上前,“刘淑女” 刘淑女见他走近自己,赶忙退后了几步,呼地一下转身,往自己屋子里去。而后“砰”地一下关上了门,再不见她出来。 单保却是不怕这位也寻了短见,方才的话,大家伙儿都可是听得真真儿的。 想死?没那么容易! 那边儿李嬷嬷刚用完了刑,单保亲自过去将人扶起来。“李嬷嬷,对不住了。咱家这里,先给你赔个不是。”说着,单保就要行礼。 李嬷嬷面不改色地将人扶住,“哪里是公公的错,是奴婢管教无方。”她向单保行了礼,谢绝了旁人的搀扶,独个儿一瘸一拐地走去自己的屋子。 单保看着她进去,转身让太监们将院子给冲洗干净了,莫要叫贵人瞧见。 “太子”病着呢,可见不得血。万一冲撞了,加重了病情,可如何是好。 也亏得方才李嬷嬷熬得住,竟一声都不叫,半点儿没扰着“太子”。看来等会儿娘娘和太子妃,就会有赏赐送她那儿去。 方才行刑的太监走过来,在单保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单保带着笑意地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背,“好小子,有点儿眼力界。”他从袖子里头摸出块碎银来,丢给那人,“赏你的,等会儿一起吃酒去吧。” “谢公公赏。”那人喜出望外地接过银子,冲身后的几个人挤了下眉毛。 单保根本不在意这点小钱,他可是要放长线,钓大鱼的人。 等坐上了掌印的位置,要多少钱没有? 曙光自东边儿起来,赶走了深沉的夜幕。武昌府的朱常溆受了郭正域之名,前往审讯被关在楚王府书房的朱华奎。 朱常溆一路走着,一路细看楚王府里边的摆设,越看心越冷。起初他还对除去楚藩感到有几分愧疚,现下看来,根本就不需要。 楚王府尚且如此,更不用提底下那些了。有钱的,哪个不学着点儿? 规矩c礼仪,就是被这起子人如此败坏的! 朱常溆走到被人看守的书房门口,先朝两人行了礼,又掏了两块份量一样的碎银,一人一块。 衙役得了银子,自然开心,对朱常溆的脸色也好了许多,开了门,让他进去。 朱常溆走进里头,扫视一圈,没见到朱华奎。 “谁?”一个很是颓丧的声音传出来,“又是谁来审讯本王?本王已经说过无数次了!我乃先王的遗腹子,生母乃宫人胡氏,半分不做假,万万莫要听王氏那贱人的编排。” 朱常溆顺着声音的来源,轻笑,“王氏?不知道王爷说的是哪个王氏,要知道,楚恭王妃,也是姓王的。”他走到里头,见披头散发的朱华奎蹲在地上,抱着头。 朱华奎见视线内出现一双沾着泥的官靴,松开了双手,慢慢站起来。面前的这个少年,从来没见过,却又觉得有几分熟悉感。他上下打量,“你是谁?” “救你命的人。”朱常溆不动声色地从怀里取了一块牌子,丢给朱常溆。而后施施然坐在桌边,想给自己倒杯茶。幸好,在倒茶之前他打开了壶盖子往里头看了眼。满是灰尘和爬虫,看了根本不想喝。 歇了喝茶心思的朱常溆将壶盖重新盖上,扭头去看还拿着牌子看个不停的朱华奎。“可是看清楚了?” “看清了,看清了。”朱华奎瞪大了眼睛,双手捧着那块牌子递给朱常溆,“你就是沈阁老派来救我的?” 朱常溆心中冷笑,面上却诚恳,“是啊,正是沈阁老让我来的。”他看着朱华奎的邋遢模样,“看来王爷这些时日,过得很不好。” “那是!”朱华奎只觉得自己满肚子的苦水倒不出来,拉着朱常溆就哭诉起来,“喝的是冷水,那饭都快霉了c馊了,连澡也不给洗。对了,我母妃怎么样了?” 还是个孝子。朱常溆忍住心头的厌恶,拍拍他的手,“放心,老王妃好得很。” “那就好,那就好。”朱华奎一屁股坐在被自己摔断了一条腿的椅子上,“要是母妃死了,谁还能替我掰扯清楚身世呢。” 朱常溆挑眉,原来不是孝顺,是自己。想想也是啊,这人若是有良心,当年张献忠攻打武昌府的时候,就该在巡抚和乡绅的劝说下将银钱都拿出来抗敌才是。可他呢?死搂着钱不放!最后城破,张献忠将整个楚宗的人都丢去了江里头溺死! “不过,沈阁老说了,他需得王爷帮一个忙。”朱常溆恳切地道,“这事儿还不能叫郭大人知道。王爷不知,此次前来代替吴大人的郭大人,乃是另一位沈阁老的得意门生。”他咂巴了一下嘴,把朱华奎的胃口吊得高高的,“这两位沈阁老,可是死对头。” 朱华奎点头如蒜捣,“对对对,你说得对。前回我给另一位沈阁老送银子,人家根本没收!”又咬牙切齿,“怪不得给那姓郭的的送钱,人也给轰出来了。果然都是不上路的蠢货!” “可不是。”朱常溆替他磨墨,“沈阁老说了,想让王爷将送过银钱的人名字都写下来。” 朱华奎连连点头,提起笔,才觉得不对。“沈阁老要这名单做什么。”他狐疑地看着朱常溆,“莫不是你这小子是假借了沈阁老的名义,来糊弄本王的?”将笔一甩,“本王告诉你!本王可没那么蠢!” 朱常溆心中冷笑,你还不蠢?你要是不蠢,也没人会比你更蠢了。“沈阁老是想知道,还有哪些人受了王爷的恩惠,却没办事的。等这桩事了了,一个个地替王爷收拾他们。既然拿了王爷那么多银子,总不好不办事啊。没法子,沈阁老是个实诚人。” 他将纸笔收起来,一副要离开的样子。“信物也给王爷见过了,王爷还是不信,那我也没甚法子。王爷,等着吧。郭大人明日就亲自过来了。” “他c他过来做什么?!”朱华奎抖着声音问,上前一把抓住朱常溆的衣襟,“说!他来做什么?!” 朱常溆将他的指头从衣襟上一个个掰开,“王爷,你说呢?” 朱华奎额上的汗大滴大滴往下掉,喃喃道:“他来杀我的,他来杀我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我就知道,不肯收我银子,就是想要我的命了!” 朱常溆居高临下地看着滑倒在地哭个不停的朱华奎,“王爷,我走了。” “不!你不能走!”朱华奎死死抱住朱常溆的腿,“沈一贯是让你来救我的!” 朱常溆竖起食指,“嘘”了一声,厉声道:“王爷这是想害得沈阁老也被下狱不成?” 朱华奎赶紧捂住了自己嘴,含糊不清地道:“本王,不不不,我我我,我错了。这位公子,求求你了,救救我吧!” “救你的法子,刚才我已经说了。”朱常溆蹲下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目光中带着几分怜悯,“可惜王爷自己不愿意,我哪有什么法子呢。” 朱华奎立刻扑到书桌前,提笔在纸上狂写起来,嘴里念叨着,“我现在就写,现在就写。” 朱常溆慢悠悠地背着手走过去,看着纸上的名单,越看越惊心。 “我c我写好了。”朱华奎将写好的几张纸草草叠在一起,塞到了朱常溆的手里。屁股底下那张缺了腿的凳子随着他的动作一滑,跌了一跤。朱华奎索性就地一跪,对着朱常溆拱手跪拜,“求求你了,公子,可千万要救救我。” 朱常溆将名单小心收好,安抚道:“王爷放心,一定会获救的。” 将你救到阴曹地府去见祖宗! “王爷放心,现在此处等着佳音便是。”朱常溆将他扶起来,“我哪里受得起王爷这般大礼,快快起来。”他拍了拍胸口,里头的名单字纸啪啪作响,“有了这个,沈阁老一定能全心全意地为王爷办事。郭正域算个什么东西?能和阁老比?” 朱华奎不断点头,脖子都快断了似的,“对对对,你说的对。”他死死抓住朱常溆的手,最后再一次确定,“你不,沈阁老,真的会把我救出去的吧?” “那是自然。”朱常溆打包票,“不仅要将王爷救出去,还要让那几个联名诬告王爷的人,统统削了爵位,送去凤阳。” 朱华奎气愤地道:“说得好!合该让那起子小人被圈起来。还有,还有那个王氏”他咬牙切齿,“就让那个贱妇逐出玉牒,死在武昌。凤阳?她还想有资格去凤阳?她也配!” “王爷,那我就先走了?”朱常溆拱拱手,“明日,我再来看王爷。” 朱华奎赶忙又抓住他,“来的时候,给我带点吃的喝的行不行?”他揉了揉肚子,很是委屈,“我都好几日没吃没喝的了。” 朱常溆假装大惊,“他们竟然如此苛待王爷!此事要是让陛下知道了,哪还了得?!” “可不是,这是虐待宗亲,是死罪!”朱华奎对着应了自己所有要求的朱常溆千恩万谢,“你可真是大好人。还没请教尊姓大名。” 朱常溆微微一笑,“李星。” 李为祖母之姓。父亲乃是当今天子。漫天星辰,自然就是天子的子孙。 李星c李辰,名字就由此而来。 朱华奎等朱常溆离开了,还在念着,“真是个大好人。”又想起沈一贯来,觉得自己的银子真没白送。当时还心疼呢,现在看来啊,真真是值了! 朱常溆出门后,向两个衙役笑着拱手打了招呼,这才离开。出了楚王府,他就往武昌知府衙门去,郭正域正在那里等着自己的回报。 “回郭大人的话,楚王在那儿呆的好好儿的。就是说没吃没喝。”朱常溆皱眉,“难道衙役没给他送吃食?” 郭正域冷笑,“哪里不曾送了?平日里大鱼大肉吃惯了,现在看不上窝窝腌菜罢了。甭理他。”他朝朱常溆扬了扬下巴,“可问出什么东西来不曾?” 朱常溆摇摇头,“口风紧得很,半点不肯透露。” 郭正域叹道:“这事儿啊,难办得很。”那是皇亲,不能动刑,像寻常囚犯那样审讯。又是一桩多年前的阴私之事,隔了这么久,哪里还说的清楚? 想要水落石出,实在是难,太难了。 “你去吧。”郭正域朝他挥挥手,“本官再仔细想想。” 朱常溆行了礼,“郭大人辛劳。”也不假客气,真的退出门去。 比起轻松搞定的朱常溆,朱常治正埋首在浩瀚的账册堆里,一笔笔地对账目。见皇兄来了,抬头问道:“成了?” 朱常溆扫了眼旁的一同在算账的人,捏了捏弟弟的手,低声回道:“成了。” “那就好,不虚此行。”朱常治点了点账目,示意兄长凑近了看。 朱常溆不像他,一时有些看不懂。“这是” “我这里也有眉目了。”朱常治得意地笑着,“就是楚藩人多,进出账目也多,一时还算不了全部的,还得有几日才行。” 朱常溆拍拍他,“辛苦。” “等回京了,哥哥请我吃好吃的。”朱常治头也不抬,立刻提要求,“好吃的,好玩儿的,一个都不落下。” 朱常溆一脸嫌弃,“宫外你可比我熟,我哪知道哪儿好玩,哪儿好吃。”他捅了捅弟弟,“回头你带着我,我给付银子还不成?”揉了一把弟弟的脑袋,“仔细身子,别熬坏了。你的眼睛已是有些不好了。” “我知道。”朱常治习惯地去揉眼睛,被朱常溆拦下了,虎着脸对他低声吼着,“不许揉,越揉越坏。” 朱常治单手打着算盘,眼睛不离账本,“知道了,知道了。你回去吧。”又道,“要是上舅舅家去,记得给我带点儿好吃的回来。” 朱常溆应了一声,就离开了此处。 屋子里还有其他一起算账的人,不过对朱常溆的常进常出,倒是习以为常。那是俩兄弟,听说还是皇亲国戚,等审完了这次案子,还要回去的。他们这种人,哪惹得起。管好了自己的事,就行了。反正他俩说话声向来小的很,也没扰着自己。 也不仅仅是身份。朱常治本身就是个讨喜的人,没什么架子,算盘打得好,账目也算得清楚。旁人算不好的,到了他手里,刷刷几下就出来了。账房顶佩服的就是有本事的人,没本事,哪个东家敢请你。 所以,这大家伙儿都乐意睁一眼,闭一眼,寻思着,回头是不是让李辰这小子,教自己几招。 糊口饭吃,都不容易,能学一点是一点。总比那些个饿死在家里头的宗藩好。 也是朱常治在义学馆里就养成的习惯,并不爱藏私。人家问什么,他就答什么,求什么,教什么。一来二去,这堆满了楚藩账册的屋子,也就不再忌讳朱常溆出入了。 朱常溆回到下榻处,将窗子打开,散散里头的霉味儿。而后坐在窗边,想着心事。 光有朱华奎的名单,想要扳倒人,是不能够的。可以说是朱华奎临死前胡乱攀咬人。所以必须加上朱常治算出来的账目,一笔笔都给列明白了,谁收了多少钱。到时候这些账目都会被封存起来,彼时若是有人不信,再重新打开,着人算一遍也就是了。 捉贼捉赃。没有证据,就想轻易扳倒沈一贯,不可能。 那可是个朝堂老手了。 这些,朱常溆还不是很在意。令他真正在乎的,则是湖广当地的商贾们。 张文忠公是湖广江陵人,湖广行省是他的老家,大本营。当年推行条鞭法的时候,这里也是最严苛的地方文忠公秉持不以己身为先,哪里说得动旁人跟随。这才有了当年获知有乡绅借着他的名头,逃避田赋之举。 条鞭法可不仅仅是清丈c扩隐田,提高田赋。更改了税赋的提交,用银钱来代替原本的粮食c布匹。此举让先前的以物换物渐渐被银钱所取代,也造就了现今湖广当地商事繁荣的景象。 这对朱常溆而言,算是个好事。商事繁荣,就意味着商贾多商贾多,就证明商税这块大有改良之处。 若能说服朝臣和父皇改革商税,改变现在国库的现状,那就好了。田赋,到底还是充满了太多不确定的因素,一个天灾,田里的庄稼就收不上来。有些行省,本就良田不多,便是分摊下去,也收不上来多少。更有不少行省已是欠了多年的田赋,怎么逼也没用,人家就是没法子交上来。 可若是由商税替代田赋,那就大有可为了。 朱常溆托腮,望着枝上不断跳跃着寻虫子吃的鸟儿。最后还是觉得有些沮丧。 熟知这块儿的舅舅,并不肯帮自己。而他,也做不到强人所难。 总还得一个契机,能让父皇c阁臣们,重视这件事。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喵子看我写得累,特地跑到我肩上给我揉揉,就是指甲太长,戳到好疼 看在我这么勤奋的份上,大家能不能给我来个作者收藏呀,对手指,就差几个到100了,好想要3 拜托,拜托了啊 nppbn网页请戳这里nr1536872 nppbn手机请戳这里nr1536872 有没有第三更不一定,我去努力努力 爱你们,么么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52章 郑梦境和胡冬芸都忙活着病重“太子”的事, 寻常在母亲身后当跟屁虫的朱轩媁一下子就失了主心骨。一可郑梦境现在没工夫将她带在身边, 只得让人出宫请了自己的大女儿云和公主来替她看孩子。 朱轩姝哄着妹妹玩儿,一边儿问难得空出半日来休息的郑梦境,“怎么这几日没见治儿?” 郑梦境按揉着太阳穴, “还不是让你们叔父给叫走了?好些日子没回宫了, 也不知道义学馆那里在忙些什么。” “不是吧。”朱轩姝对母亲的说辞有几分怀疑, “我去了义学馆好几趟了, 压根儿就没见着人。”她抱着妹妹凑过来,“母后, 你同我说, 是不是溆儿和治儿” 郑梦境挥挥手,把她推开, “瞎想什么呢?还嫌我不够烦的呀, 故意来给我捣乱。” “哪有。”朱轩姝噘了嘴。怀里的朱轩媁倒是不吵不闹,自己个儿玩着指头。安安静静的模样, 看得朱轩姝有几分羡慕, “我也想有个媁儿这样的孩子。” 郑梦境心头一滞,偷偷朝吴赞女投去一眼。 吴赞女朝她使了个眼色,上前道:“公主说的哪里话,这孩子啊,是迟早的事儿。菩萨赐下来的,什么时候才有,合该菩萨说了算。我们呐,就且等着那一日。” “吴嬷嬷就知道哄我。”朱轩姝扭过身子, “别当我不知道,你总是拦着驸马,不叫他见。我c我” 郑梦境打趣,“你什么呀?” 朱轩姝转头看着母亲,将妹妹往她怀里一塞,“母后也来笑话我。”她气呼呼地坐到一旁,“你们也别当我什么都不知道,这孩子要怎么来,我还是知道的。” 郑梦境心中叹气,该来的迟早会来。她让刘带金过来将打着哈欠的朱轩媁抱去睡觉,同云和道:“那你觉得,驸马可会是个好父亲?” “这”朱轩姝有些犹豫,想点头,又觉得违心,最后只得垂头丧气地承认,“我不知道。” 郑梦境嗤笑,“你不知道?你是心里有数得很。”她拉过女儿的手,“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拦着驸马不让见你,不是赞女的错,是我吩咐的,你也别怪她。”在女儿要说话前,先给拦住了话头,“你听我把话说完。” 郑梦境将婚后三日回宫的情状都一一和朱轩姝说了。末了,道:“若仅仅是偷东西,我也就认了。高家的确是小门小户,眼皮子浅,多给点赏赐也就是了。这人有钱了,总归会没了那点子习气吧?可驸马在你父皇和手足跟前的表现,又怎么说?” 朱轩姝没有反驳,只垂着头默默想着。 “你心里倒是惦记着他。可人家有没有将你放在心上?”郑梦境戳了戳女儿的脑袋,“你呀,就是被我一直养得过了头,什么都不知道。宫外头,可不是仅凭着一颗善心就能过日子的。” 朱轩姝瘪嘴,“人是你们挑的,又是你们让我嫁的。现在临了头,反倒说人家不好。”她侧过身子,有几分哀怨,“难道还要让我做大明朝第一个和离的公主不成?父皇能答应?拖了这么多年不圆房,不生子,高家能答应?” 郑梦境最怕的就是女儿这句话,与她而言字字诛心。她将女儿的身子掰过来,用手捏了她的下巴轻轻摇两下,“瞧瞧,瞧瞧,这小嘴噘的。”把女儿搂在怀里,“这事儿是我办得不对。母后向你道歉,成不成?” 朱轩姝泪花儿沁出来,“我要母后道什么歉呀,我自己个儿也有错其实。也不是万般都好的。”她垂头绞着手指,“我不是那等真不知事的人,这么多年来,我就没少让你操心。” “儿女都是债,可我从来不愿这债还清了。”郑梦境拍着女儿,带着一起慢慢摇动身子,“便是你麻烦我到死,我心里都是乐意的。” “那现在呢?”朱轩姝抬起头,“现在,母后打算怎么办?就这么耗着?” 郑梦境一叹,“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法子?高家没出大错,我们也无可奈何。” 吴赞女掩嘴笑道:“恐怕未必。” “哦?”郑梦境和女儿对视一眼,“这话怎么说?” 吴赞女上前一步,跪在郑梦境的脚边替她捶腿。“奴婢可是听说了。方氏有个兄弟,好赌成性。近来似乎是赌输了不少钱,上门找方氏要银子。方氏那样的泼辣性子,她兄弟又岂会是温文尔雅的男子?兄妹俩当街就吵起来了,气得汪氏在家里头打骂。” 想起那情形,吴赞女便乐个不停,“还不敢指着方氏这个正主说话,只道是家门不幸云云。” 郑梦境眼珠子一转,推了推女儿,“你可瞧好了吧,迟早的事儿。” “迟早?”朱轩姝疑惑地望着母亲,“母后的意思是?” 郑梦境撇嘴,“你这脑子啊。”又替女儿细细分说,“方氏的嫁妆本就不多,恐怕全拿出来也填不了她兄弟的窟窿,汪氏又岂会将银钱交给了方氏?真如此,她就不会做贼了。想来想去,不还是得靠着你么。” 吴赞女附和道:“正是这个理儿。奴婢念着,方氏必会上公主府。向公主求情免了赌资也罢,求了银钱去救兄弟也罢。除了公主,还有谁能替她擦这个屁股?” “搞得我就像冤大头一样。”朱轩姝不高兴地噘起嘴,轻轻戳了一下母亲,“都是你们不好,竟给我挑了这么一户人家。” “是是是,全是父皇和母后的错。”郑梦境摸着女儿的发髻,“只要你往后顺遂喜乐,就是菩萨同我说,要我十年的寿数,我也给。” 朱轩姝一听这话就急了,挣扎着从母亲怀里起来,用手去堵母亲的嘴。“可别!这样的话,哪里能乱说的!”她咬了下唇,“这说白了,也是我自己个儿的事,我自己个儿能处置得好。母后往后啊,可别乱操心了,瞧你头上的白发,又多了好些。” “是吗?”郑梦境不是很在意地随手摸了摸,“人嘛,总要老的。” 朱轩姝腻在母亲的怀里,“可在姝儿心里,母后一直都是个容颜不改的大美人。” “惯会说浑话来哄我,这要是容颜不老,我岂不是成妖精了?”郑梦境推推她,“重死了,快些从我身上起来。” 朱轩姝耸耸肩,“可宫外头,就说母后是妖精啊。”她捂着嘴“咯咯”笑着,“能将父皇迷成那样儿,不是妖精是什么?” 说罢,话锋一转。“母后,你说,治儿” 郑梦境一听这话就头疼,把人给推出去,“去去去,少拿这些事来烦我。让我歇会儿觉。” 朱轩姝长长地“哦——”了一声,转身出殿去骚扰自己的小妹妹。 就她一个人醒着,多无聊啊。 偏溆儿病着,治儿也不知道上哪儿野去了。 一个两个,想见的时候,全都没了人影。 另一个也是 朱轩姝戳醒了小妹妹,见人要哭,又慌忙抱着起来哄。 真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儿。嗐! 郑梦境在宫里数着日子,眼瞅着两个月的期限就要过了,两个孩子却连个音讯也没送来。心里头急得不行,想要催着朱翊钧将人叫回来,又怕给儿子们搅了局。不过几天功夫,就上了火,嘴巴一圈起了又红又大的燎泡,碰一下都疼。 朱翊钧听了直心疼。偏小梦还不让自己看,越瞧不见,心里反而越急。虽然太医说没事儿,只要上了药就行,可朱翊钧的心里就是定不下来。 他也担心儿子。偏两个小的也是够谨慎,这一去快两个月了,竟然一封信都没给送回来过。气得朱翊钧把人赶出去后,自己在里殿跺脚,直骂两个着两个不懂事的小混蛋。 偏人又不在跟前,骂了,转过头,也是心疼。 这次行程拖了这么久,乃是因楚王府的账目繁多,朱常治纵是在这上头有天赋,一时之间也难以算完。他俩心里头也急,可手中的事,也放不下。 京城的朱翊钧在担心之余,无奈只得给郭正域下了旨,询问为何过了那么久,关于楚王的案子还没有进展。 沈鲤担心郭正域在武昌府行事太过较真,也给他去了封私信。信上寥寥数语,让郭正域赶紧结案,速速回京。 郭正域还纳闷呢,从来没这么急着催过自己回京,这回是怎么了。 还不等他理出个头绪来,沈鲤的第二封私信来了。说跟着他出京办差的两个兄弟,家中长辈出了事,须令他们速速回去。 郭正域这才回过味儿来,感情问题是出在这两个少年身上。他不由重新审视起“李星”和“李辰”来。他们到底是谁?这身份得有多尊贵,竟还让当今天子特地下旨,拐着弯儿地召他们回京。 郭正域觉得自己猜不透,又不想叫人来跟前细问。搞不好,让人以为自己是为了攀上皇亲的高枝儿。 不好,不好。 想来想去,没法子的郭正域只能加紧速度,先把朱华奎给审了。 这么一来,朱常治身上的担子就重了,连着几天都在账房过。朱常溆想看弟弟,只能上账房去。 朱常溆看着眼睛下头黑黑的弟弟,心疼得不行。“要不,算了。我们向郭正域说一声,赶紧回去吧。” 朱常治却不依了,“都快完了。”他怕朱常溆不信自己的话,翻出剩下的十来本,“就这些了,再给我两天不,一天的功夫,我就能算完。” “你的身子还要不要了?”朱常溆急得团团转,后悔当初把弟弟给带出来了,“瞧瞧你,快瘦脱形了,回去还不得叫父皇母后好一阵心疼。还有,这眼睛,都会贴到账本上去了。” 朱常溆一把抢过账册,“不许看了,跟我去见郭正域,我们回京去。” “我不。”朱常治扭着身子,“再一下下就好了,皇兄” 他俩争执的声音有些大,这一声皇兄喊出来,怕是有不少人听见了。 朱常治捂着嘴巴,慢慢蹲下身,用眼神示意慢自己一拍的朱常溆,看看有没有什么人注意他们。 朱常溆僵着身子,眼睛胡乱转了一圈,见没人抬头,吊着的那口气一下子就松了。他扶着桌子慢慢滑倒在地上,有气无力地指着弟弟,“你要是再来一出这样的,我迟早被你气死。” 朱常治放下掩着嘴的手,“我才不会让皇嫂守寡呢。”又飞快把嘴给捂上。 朱常溆狠狠瞪了他一眼,还要说些什么时,就见外头一个衙役探进头来。“李星c李辰兄弟可在?” “在。”朱常溆起身,一如常态,向衙役拱手施礼,“不知这位大哥,寻我兄弟俩有什么事?” 衙役上下打量着他们,“郭大人找你们有事。” “我们这就去。”朱常溆转回来瞪了眼弟弟,朝外头努努嘴,“走了。” 朱常治有些不情愿地放下算盘和账本,乖乖跟着哥哥出门。 两人一出门,账房里头的人纷纷抬头咬起耳朵来。 “真没想到,那两个竟然是皇子?” “原来楚王真的惹怒了天子。天子不好出面,就让自己的两个儿子来。” “哎,你们说,这二位是哪两个皇子?” “还哪两位。当今天子统共也就俩皇子,一个便是皇太子,另一位行五,是五皇子。” “这不对啊,大皇子c三皇子c还有四皇子呢?都夭折了?” “嗐,我说你都多少年没同人打听消息了?大皇子早就被贬为庶民,在凤阳关着呢。三皇子就是天子的元后,孝端皇后出的,也没了。四皇子似乎也不知因为什么事情,从天家被贬出去了。”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我小舅子前年中了举人,在京里头谋了个差事。今岁我那丈母娘没了,这不回来奔丧吗?闲谈之中,说出来同我们显摆的。” “哎呀,我的老天,那那那,大的那个哥哥,就是皇太子啦?”说话的人悔的肠子都青了,“昨儿个我还抢了人碗里的肉。可千万别跟惦记上了。我上有老,下有小,哪里经得起大狱里头揉搓哟。” 众人纷纷笑话他想得太多了。 第一个提起话头的人,歪了歪头,“不过在宫里头养尊处优的皇太子,真能吃得了这份苦头?你们不是和郭大人一起上路的,所以不知道。郭大人啊,有点儿抠门,这一路上,吃不好睡不好,我都差点没撑下来。” 旁人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外头的衙役用佩刀敲了敲门框。“闲话少说,好好算账!” 账房里的人纷纷低头,再没有什么响动了。 郭正域拿了沈鲤快马送来的第三封信,无声地叹气。看来得先把他们两个送回京去才是。 本来嘛,郭正域已经挺看好朱常溆的了,觉得这孩子认真c负责,是个当清官的好苗子。正想着问问人家究竟是哪户人家,有没有考过科举,就收到了恩师的来信。 照样是催着他,将俩孩子赶紧给放回去的。沈鲤在信中的措词已是有些不客气了,问郭正域是不是不愿听他这老头子的话了。连番催促还不见动弹,究竟是不是拿了楚王的贿赂,想拖着案子不办。 郭正域那叫一个有苦说不出。沈鲤不禁夸是他恩师,还是他的顶头上司。自己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不听他的话。 得,把两人送回去吧。便是他们不乐意,那也不行。与此同时,自己也得速速做出决断来。这朱华奎,究竟判是,亦或不是。 “大人,你找我们?”朱常溆见了郭正域,就先行礼,还顺带拉了拉身边因睡眠不足而脑子空白忘了行礼的弟弟。 郭正域点头,“对,你们过来。”他拉过两个少年的手,细细问道:“你们究竟是哪家孩子?” “李家啊。”朱常溆故作天真道,“我和弟弟都姓李不是。” 郭正域摇头,“京中姓李的国戚我都想了一遍,没有你们这样的。”他扬了扬沈鲤给自己的三封信,“瞧瞧,我的老恩师为着你们,连写三封信寄来将我骂了一顿。你们总得叫我知道,我是为着什么,才挨得骂吧?” 朱常治困得要命,完全不在状态。算账的时候还行,现在一闲下来,眼皮子直打架,几乎要站着睡着了。 朱常溆见他身子一摇一摆的,也清楚这几天弟弟累得很,身子往他那边儿靠了靠,好让弟弟挨着自己站稳了。 “说说,你们——究竟是谁。”郭正域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大有不回他的话,就不放人的态度。 朱常溆心里有数,郭正域不可能陪着他们耗——这位主审官也算是个大忙人,身负御史之名,还插手管上了武昌府的冤假错案。凡是告到自己跟前来的,全都收了。今日能空出这么些时间来和他们兄弟说话,已属不易。 “我们是谁,大人心里头难道没数?”朱常溆微微一笑,“明人不说暗话,大人早已猜到了,只是想从我们口中证实罢了。” 郭正域笑道:“你倒是聪明。”他叹道,“不说也罢,另有一事,我要问你。” “大人请讲。”朱常溆发现自己自己一侧变沉了,扭头去看,原来是朱常治彻底睡死在了自己肩头。他扶着桌子借力,努力让自己站稳了,免得摔着了弟弟。 郭正域看了他一眼,“你倒是个疼弟弟的。”又道,“楚王这案子陛下,可有什么想法?” 事到如今,众说纷纭。郭正域已经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判案才算是公正了。楚宗人有些说楚王的确是楚恭王的遗腹子,有些一口咬定了朱华奎就是楚恭王妃从王家抱来的。惹得郭正域,一时之间,也不知听谁的好。 在武昌府这些时日下来,他算是看明白了。无论判朱华奎是楚恭王的遗腹子,或是王氏抱来混淆血统的假王,都会引起各方的纷争。既然自己势必吃力不讨好,索性先问明白了天子的意思。 自己的官职是高升,还是贬谪,都得看天子是什么意思。这要是一着错,那就是步步错。绝不能为了一个藩王,将他这辈子都给赔进去。 朱常溆扶着越来越往自己这边儿倒的弟弟,有些吃力地道:“陛下的意思,难道郭大人还不明白吗?” 郭正域面露疑惑之色。“哦?” “阁中两位沈阁老,一位是拿了楚王的贿赂,京中几乎人人皆知,这一点,想必大人心中也有数。” 说起这个,郭正域就有些义愤填膺起来。他本想拍桌子,余光瞥见朱常治睡得香,就收了这心思。“可不是。朝中正是有这等人在,此案才一直悬而未决。” “可在两方相争不下的时候,陛下挑了大人。”朱常溆微微一笑,“陛下恩师的门生。难道,这还不够清楚的吗?”他拍了拍朱常治,“大人,舍弟困顿,我先扶他去休息了。” 郭正域点点头,“去吧。”望着朱常溆离开的背影,眼睛登时一亮,方才没听明白的话,也一下子听明白了。 皇太子,他是没见过。可却是听教过太子的翰林编修提过。当今国本,自娘胎出来,腿脚就落了毛病,是个瘸子。 而中宫所出的另一位五皇子,精于算术,拜了大明朝有名的杂学家,前郑藩世子朱载堉为师。 郭正域拍着自己的脑袋。怎么早没想到呢!现在再去细细想一想,从恩师在京中对自己提起要安排两位少年随行,就应该能想到些蛛丝马迹才对。还有,这三封信。 郭正域现在有些后悔,没早些猜出来。和皇太子一路,这c这这 唉,大好的机会没了。 恐怕自己也等不着回程了,多加派了人手,先让这两位赶紧回京去吧。 按说也不对啊,天子和中宫,怎么会舍得放了皇太子出门?还是微服跑了这么远,一送就送了两个。元辅和恩师,也不拦着?就c就就,这么让人跟着自己出来了? 祖宗诶,这是对自己多大的信任。这路上万一出个岔子,恐怕他这项上人头早就保不住了。 但话又说回来,这皇太子和五皇子,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到武昌来的?听说中宫的兄长,两位皇子的舅舅就在湖广,总不会是来走亲戚? 郭正域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为了一个舅舅,怎么会铤而走险呢?要是身份泄露出去,惹来的可是杀身之祸。也罢,自己先判了楚王的案子便是。他心里已然有数。 沈一贯主楚王无罪,沈鲤主审查楚王。两者倾向已经很明显了。再加上方才朱常溆的暗示。郭正域几乎是想都不用想,提笔就在卷宗上写下朱华奎乃王家子的字样。 案子就这么尘埃落定了。连朱常溆也没想到,一直胶着的案子,到了最后,竟这么轻松就解决了。 朱常溆和朱常治没见着朱华奎最后行刑,郭正域又给了朱常治几日时间,让他算完了账目,先他一步上路。 回京时,陈矩派来暗中保护的锦衣卫们纷纷露了面。先前有郭正域在,他们不方便,现在人手少了,这一路回京,又走不得驿站,恐怕会有不少危险。这便捺捺不住了。 朱常溆安抚下一直没好好休息的弟弟,坐上郭正域细心准备的上等马车,在众人的保护下北上回京。 朱常治这一睡,就睡了一天一夜。等睁开眼的时候,发现正是晚上。因走不得官道,所以今晚是住在野外的。护送的侍卫们分作两班,各自守半个晚上。此时正好在烤肉,做一顿好的填饱肚子。肉香四溢,勾起了朱常治肚子里的馋虫。 “喏,拿着。”朱常溆将烤好的肉塞到弟弟手里,“我早就想着你也差不多该起来了。也是真够能睡的啊,一天一夜,啧啧。”他看着吃的满嘴油的弟弟,“怎么样?好吃不?我烤的。” 朱常治嘴里全是肉,含糊着说不清话,“好吃。”皇兄的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然后小声嘟囔了一句,“就是盐放的有点少,肉烤得有点儿老。” 朱常溆脸上的笑哗啦啦全掉光了,板着脸就要抢回来。“爱吃不吃,自己烤去。” “别呀!”朱常治三两口啃完了肉,因塞得太满,还给噎住了,死命地敲打着胸口。 朱常溆赶紧取来水囊,“快,喝两口!” 朱常治接过水囊打开,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好些。他不觉埋怨道:“都是皇兄的错,看吧,非得跟我抢。” “好好好,我错我错。”朱常溆轻轻拍打着弟弟的背,“怎么样?还噎着不?” 朱常治摇头,“不噎了,就是肚子没吃饱,还要。” “就知道吃。”朱常溆一脸嫌弃,还是从烤好的肉里头挑了个最小的塞给弟弟,“你忘了刚到武昌那会儿,你在舅舅那儿吃了多少肉?第二天就拉肚子了吧?还想受罪呢?” 朱常治讨好地粘上去,“哪能呢,我这c我这不是一天一夜没进项,腹中空空受不了嘛。”他撅着肚子,还拍了拍,声音清脆,“你瞧,现在就是让我” 朱常溆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得了,你给我安静地吃吧。大家伙儿吃东西,少说那些。”说着就把肉给塞弟弟嘴里。 朱常治嚼巴着嘴里喷香的肉,心里嘟囔,又不是自己先说的,明明就是皇兄。 不公平。以大欺小。回头和父皇c母后告状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朱家的祖宗在保佑庇护着。兄弟两个回京路上,什么匪寇都没撞见,连流民都没见着几个。 只有一事,让朱常治很挂念。他拉了拉边上捧着书卷的兄长,“皇兄,你说方才为什么锦衣卫不让我去帮那个乞丐?” 朱常溆眉毛一挑,“你说的是那个没了手脚,还不会说话的?” “嗯。”朱常治大力点头,“我看那人挺可怜的,就是送去官府承办的善堂养着,也比外头大太阳晒着,冰雪天里冻着,要强吧?”他越说越沮丧,“为什么当时皇兄也拦着我?” 朱常溆沉默了一会儿,本不想和弟弟说出实话的。弟弟还小,且不忍心叫他知道这些污糟糟的事。可既然问起了,又觉得理当让他知道。这世上的凶恶c艰险,远比他们遇到过的,要多得多。 “那人,不是天生的残疾。”朱常溆面无表情地道,“那是采生折割。” 朱常治从未听过这个词儿,“采什么?什么c什么割?” “采生折割。”朱常溆拉过弟弟的手,在掌心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地写下这四个字。 朱常治在心里把这四个字又描摹了一遍,“这是什么意思?皇兄,先生们好像从来没提过。” “他们自然不会提。”朱常溆木着脸,“这个词,是大明律里头的。” 朱常治见他面色不对,有些怯意,“那c那什么,皇兄要是不想说,那就不说了吧。”他迅速转过了身子,抱膝而坐。 皇兄刚才的面色看起来好可怕。 朱常溆知道大约是自己方才的表情太过肃然,叫弟弟给吓着了。他凑过去,坐在朱常治的对面。“我给你讲,你看着我,先答应我,别吓着了。” 朱常治大力点头。 “那人并不是天生的残疾。”朱常溆拍拍自己的残腿,“和我不一样。他是被人给折腾成那样的。” 朱常治瞪大了眼睛,听着皇兄说话,也不插嘴。 “我不让你管,是因为这样的人,周围必会有人看着。一有不对就会出来。我们人生地不熟,也不方便表明身份,这样的事,少掺和。”想起方才那一幕,朱常溆心里也很是不好受,他的指甲嵌进底下铺着的席子上,蔺草的草屑刺进了他的指甲缝里头,钻心的疼。 朱常治想了想,“管着他的人,是他的父母吗?” “怎么可能。”朱常溆抬手想摸摸天真的弟弟,却发现指尖有些血迹。他用帕子擦了擦手,“谁家父母会忍心那般对孩子?易子而食,那也不是吃自家的孩子。我想,大概是拐子吧。” 朱常治觉得喉咙里有什么东西被堵住了,“拐子骗了孩子,然后弄断了他们的手脚,割了他们的舌头,就为了搏人善心,获取钱财。” 朱常治漠然地点头。“不错。” “为什么c为什么不去官府告他们呢!”朱常治一把抹掉了脸上的泪,“皇兄不是说,大明律里头有吗?那就证明,只要去告了,就会管啊。” 朱常溆说出最为残忍的话来,“无手,何以写出冤屈;无舌,何以道清苦痛。治儿,便是我们领着人上官府去告,那些拐子来了,说这是自家孩子,我们能有什么法子?那个乞儿,也无法自证清白。无凭无据,官府也留不得他。爱莫能助。” “怎么会这样。”朱常溆的话彻底击碎了朱常治对过去的天真。他总以为,有什么事,报了官府就成了。父皇c母后是这么告诉他的,先生们也是这么告诉他的,就连叔父也这么同他说。 难道过去说的这些,都是哄自己的话不成? 朱常溆看着沉默下来的弟弟,揽过来贴着他的头。“让天下少一些这样的恶人,正是天家的责任。不仅在父皇,也在于我,和你。治儿,永远不要小看一个人的恶,也不要小看一个人的善。” “我我知道了。”朱常治朝兄长那里又挤了一下,“皇兄,我怕。” 朱常溆大力揉搓着他的手臂,“别怕,不会有事的。”他闭上眼,“拐子遇上了我们,只会想法子绑了换钱。才舍不得弄成那等采生折割的模样。”要是弄不来钱,那可就另当别论了。 这话果真如朱常溆所想,转移了弟弟的注意力。“为什么?”朱常治有些好奇,“因为我们比较像富家子弟?能比乞讨换来更多钱?” “什么叫像,我们本来就是。天家,就是这世上最大的富户。”朱常溆揉揉弟弟的脑袋,“别想了那些不开心的了,想想宫里头正在等我们的父皇和母后吧。太子妃要是见了你,一定会给你做很多好吃的。” 朱常治点头,“我最喜欢吃皇嫂做的膳食了。”他将下巴搁在膝盖上,“要是刚才那乞儿,也能享人伦之乐,该有多好。” 朱常溆不再言语,怀抱着弟弟,枯坐了一路。到了晚上,侍卫叫他们下来用膳,才动了身子。 郭正域在两位皇子离开武昌后,立刻就写了一封密奏,八百里加急走官道送去宫里。 可事情,就是这么不凑巧。郭正域千算万算,没算到这秘书,却是要过阁臣的手。 而接了这密奏的,正是沈一贯。 沈一贯捏着密奏,对郭正域的心思有几分猜测。是上奏天子,关于楚王的处置?还是拿不定主意,让天子进行决断。 无论是哪一种,自己都最好能提前知道消息。这样才能有个准备。要是朱华奎将自己收受巨额贿赂的事儿给抖落出来,那可就难办了。虽然也能反口说是朱华奎临终攀咬人,可到底对自己的清誉有所损害。 划不来的买卖。 沈一贯拿着密奏,转了转眼珠子。这密奏,自己是不好打开的。除了天子,也就只有内廷有这资格了。陈矩,自然不行。死板,和自己不是一条道上。马堂倒是行,不过得看他胃口有多大了。 打定了主意,沈一贯将密奏藏在宽大的袖子里,装作公务办累了,出来走走的闲适模样,晃晃悠悠地到了马堂的住处。 “哟,沈阁老。”马堂将翘在桌上的腿放下,人却没站起来,皮笑肉不笑地和沈一贯打招呼,“您可真是咱家这儿的稀客。” 沈一贯冲他笑了笑,“还是马掌印知道我的性子。”他将袖中的密奏露出来,摆在桌上,用指头在上面点了点,“马掌印,开个价吧。” 马堂略一犹豫,有几分不确定地道:“沈阁老这是想瞧瞧?” “自然。”沈一贯拱手朝着启祥宫的方向行礼,“为陛下效劳,乃是臣子的本分。当今圣上的性子,马掌印是知道的。我早日知道外头的急报,才好有充足的准备为君分忧不是。” 这不是小事,马堂一时还应不下来。他向沈一贯比了个手势,“沈阁老,你等会儿,你等会儿,让咱家好好想一想,想一想” 沈一贯也不说什么,从怀里抽出一张一百两银票来,摆在桌上,推向马堂。“公公。”他向银票指了指。 谁料马堂登时破口大骂,“好你个沈一贯,你把咱家当什么了?!咱家可是那等见钱眼开之人?”他激动地站起身来,朝启祥宫的方向弓着腰,声泪俱下地道,“外朝臣子为君分忧,我们内廷之人难道不是?咱家这心里头哇,就只有陛下一个人耳!” 沈一贯面色完全不变,又取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压在先前那张上头。他抬起眼,向突然哑了声音的马堂看了看。 “这”马堂犹豫了,他知道自己心动了。 不过也仅仅是心动,并不足以令他下定决心。 沈一贯又压上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 马堂收了方才的做戏,沉下面色来,重新坐在圈椅上。他双手合起来,不断变幻着手势。 银票又压上了一张,一千两。 “马掌印,也差不多了。”沈一贯的胡子动了动,不知是因他说话的缘故,还是被经过这屋子的穿堂风吹的。“心太贪,可不好。迟早会出事。” 马堂咽了咽口水,喉头动了又动。 两千多两银子啊 马堂伸出手去,用袖子将银票盖住。他的眼睛里迸发出一种精光来。“此事,咱家知,”他指了指自己,“沈阁老知。”又指了指沈一贯。 “自然。”沈一贯弯起嘴角,脸上满是势在必得。 马堂犹豫,再犹豫,盖住银票的手,慢慢地往回抽。这要是被陛下知道了,那自己还有什么好果子吃? 要不,还是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自己今天要死了qaq 就先这样吧我们明日再战一tz 大家晚安!么么哒,爱你们 小小声,你们爱不爱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53章 沈一贯眼睛一扫就看出马堂有退缩的心思。他隔着袖子将手放在马堂的手上。 “公公。” 面对沈一贯古井般的眼睛,在宫中跋扈惯了的马堂头一回发现自己流了冷汗。 沈一贯点到为止,将自己的意思传到了就收回了手。他将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头。 屋中没放滴漏也无人说话。这样越发显得屋外的敲门声突兀了。 “爷爷。”一个清脆的小太监敲了三下门唤道,“爷爷茶送来了。” 马堂想张口叫人进来却发现不知为何自己的声音哑得说不出话。他清了清嗓子,这才能发声“进来吧。” 在小太监推门进来前他看了眼沈一贯,盖在银票上的手渐渐往后退。 到小太监进来时桌上空空如也马堂和沈一贯对坐着,一言不发,只彼此的眼睛利得很,好似在较劲般。 小太监将茶分别放在两位的面前,心里头有些发怵,退出去的时候竟在门槛上绊了一跤。他当即跪下,向马堂请罪。谁知马堂只挥挥手,道了句“下回仔细些”就将人给放了。 这搁在以前,是绝无仅有的。 小太监不敢细思,只惶惶然地赶紧出去,为自己能捡回一条命而庆幸。 沈一贯伸手探了探茶碗的温度,并没喝。也不看马堂。 马堂手心里不断沁出汗,将银票都给浸得半湿。他深呼一口气,吐出,再深呼一口气。 “将密疏拿来,咱家瞧瞧。” 沈一贯被胡须遮住的嘴轻轻扯动,露出一个谁都瞧不见的笑来。他把方才藏起来的密疏放在马堂的面前,“公公请。” 马堂抖着手,从抽屉里翻出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子来,小心翼翼地沿着纸张和火漆的边缘,一点点地隔开。 “啪”一下,卷成筒状的纸没了束缚,弹了开来。 沈一贯眼疾手快地一把抢过,展开细看。然后愣住了。 皇太子和五皇子,去了武昌?他们上哪儿去做什么?怎么先前没有一点风声? 不不不,不是说,皇太子病了吗?正在慈庆宫里头养着呢,连李建元都叫中宫给扣下了。 难不成是圣上c中宫,还有整个慈庆宫,一同在演一场大戏? 沈一贯越想,面色越凝重。 这事儿元辅知道不知道?沈鲤呢?陈于陛呢? 还是说,自己被天子给惦记上了,故意将他从京师支开去祭祀,就为了好让皇太子出行。 沈一贯捏着密疏的手一点点地用力,将边缘都给捏皱了。看得马堂心里头直慌,连声道:“我的沈阁老,留点儿神吧!仔细等会儿陛下给瞧出来了!” 沈一贯这才醒过来,带着气地将密疏往马堂那处一丢。要不是马堂接的块,差点儿就扔进敞开的茶碗里头沾上茶汤了。 马堂原没想看,只念着沈一贯看好了,就将密疏原样儿地给收好。现在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想看了。就一眼,自己,就看那么一小眼。 这一看,就不对劲了。 皇太子去了武昌?自己怎么不知道?这c这这,陈矩也没和自己说啊? 皇嗣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不可能不叫圣上c中宫知道,否则早就喊着要找人了。而现在慈庆宫那里,李建元还信誓旦旦地说太子病重,会将病气过了人,除了自己,根本不让见。 陛下知道?中宫知道?总不会是李建元撒的谎吧? 马堂的面色犹疑不定。当日单保从慈庆宫跑来报信,说皇太子病了的时候,他是在场的。怎么看,也不像是假的呀。中宫哭成那样儿,陛下急得模样,全都真真儿的。 又或者假设皇太子的确不在宫里,反正自己现在也去不得慈庆宫见人。那当日陛下,是知道的,中宫也是知道的。不过是借着自己的眼和口,来演一出叫人不得不信的戏。 和沈一贯一样,马堂也开始怀疑自己不得帝心。甚至,他比沈一贯更清楚些。皇太子出门,身边肯定有人保护。谁呢?正是陈矩掌管的东厂锦衣卫。可这都两个多月了,陈矩半点儿风声也没透过。 马堂忽地想起见事儿来。自那日跟着天子去了慈庆宫,他从头至尾都没见着皇太子的面。谁能保证,里头躺着的,就是皇太子呢?帐子遮得那般密实,就是存心不让人看见。 这般一想,所有的事儿都串起来了,也足以得出一个准确的结论。 两个心知彼此失了帝心的人各怀心思,坐着,面前的茶已经不再冒着热气了。泡开的茶叶袅娜地舒展开,吸饱了水,沉到了最底下。茶汤的颜色,也从一开始的清澈,变得更为浑浊,叫人见了,也不想再喝。 沈一贯慢慢地磨着后槽牙。亏他还以为自己能去皇陵祭祀,是因为圣上对自己恩宠有加的体现。现在看来,呵,真是再没有比自己更蠢的了!他起身,胸口憋着一股气向马堂告了辞。 马堂也没心思搭理他,犹自沉浸在自己失宠的念头中。比起沈一贯,身为内廷太监的他在失去帝心后,会更惨。太监本就是靠着天子的鼻息过活的。 沈一贯走出屋子,大口地呼吸着,风中带着春花的气息,格外怡人。 他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叫陛下,还有皇太子惦记上了。 对,皇太子。 沈一贯在内阁也算时日不短了,善于揣摩人心的他,早就看出朱常溆的脾性。有主意,知进退,还很固执。偏又是最受天子宠爱的中宫所出,宫里唯一的弟弟和他是一母同胞的手足,地位稳固得很。 而这份稳固,放到现在,对于沈一贯而言,就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他并不得皇太子的欢心。比起自己,皇太子似乎更爱亲近沈鲤。只从称呼上就能分辨出来。虽然见了面,该有的规矩礼仪都没错过,可叫沈一贯,便是沈阁老,称呼沈鲤,则是沈先生。 纵然沈鲤曾经教过天子,是帝师。可沈一贯也不是没有教过皇太子啊。 阁臣还是会抽空,轮着给国本上课,讲国事的。算起来,阁中所有的阁老,全都是朱常溆的先生。 沈一贯越想心里就越有火气。可偏还要压下来,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在一瞬间,他想到了换国本。不过很快就拍着额头,觉得自己是走火入魔了。 换?能换谁?那位一母同胞的五皇子?这不是说笑呢! 皇太子和五皇子手足情深,京里头是出了名的。十几年处下来的兄弟情谊,是自己一个外人能插进去手的?何况,现在五皇子怕也深受皇太子的影响,对自己并不感冒。 若是陛下能扩充后宫就好了。再让几个非中宫以外的女子怀上皇嗣。自己身子还健壮,当能来日方长,重头计算。 沈一贯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回内阁,心里不断地想着这事儿。 难,难啊。 可要就这么放弃唾手可得首辅之位,又不甘心。 王家屏和沈鲤正在院中赏花,春日时分,赏花是最能怡人心神的事。只要看着这满园的繁花,再多的烦心事也都没了。 三人就在这时恰好撞见了。 沈一贯无心寒暄,拱拱手,就进去了。留下院中的两人面面相觑。 王家屏出于对沈一贯的了解,立刻就道:“大事不妙。”沈一贯肯定是发现了什么,而且还是件不小的事儿。 沈鲤也是面色凝重,“若是能知道,那就好了。” 夜幕渐深,宫中纷纷点上了灯。 一个小太监从启祥宫端着朱翊钧特地赏下给郑梦境的膳食,往慈庆宫去。 这些日子,中宫放心不下皇太子的病情,大都在慈庆宫呆着。 小太监见了郑梦境,谢过赏,就退了出去。他出了屋门,在廊下眯着眼睛,用余光迅速扫视着周围。 单保抱着拂尘,正好领着两个小太监从院中经过,要去见胡冬芸。 “单爷爷。”小太监谄媚着上前行礼,“给单爷爷见礼了。” 单保笑眯眯地道:“你小子,今儿个怎么来这里了。”他向后头两个小太监道,“你们先去那儿等着。” 小太监等人走了,就收了脸上的笑,将声音压得不能再低。“单爷爷,今儿午后,沈阁老去找了马掌印。” 单保面色不改,心中大骇,“果真?” “果真,是奴才亲自进屋送的茶。奴才觉着,两位必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进去的时候,屋子里呆着都觉得渗人。”小太监脸上带着笑,不断点头哈腰,叫远处的人以为他在向单保求个肥差。 单保点点头,“这事儿咱家知道了。”他朝门口扬了扬下巴,“你去吧,仔细些,别叫掌印瞧出端倪来。” “哎”小太监从荷包里取了个碎银,“爷爷,您拿着。” 单保笑了笑,伸过手去,“那咱家就不客气了。” 小太监提着饭盒出了慈庆宫,沿着宫道拐了弯,才敢摊开手心去看。方才单保借着拿他碎银的功夫,往手里头塞了张纸。借着灯笼的微光,能看出来,那是张五十两的银票。 发了发了! 小太监机灵地看看前后,将银票赶紧收好,提着食盒往启祥宫走。还得去向天子回报一声。 单保得了消息,有些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做。这事儿,不能和太子妃说。那位瞧着还嫩呢,哪里管得了这些。想来想去,还是只有去找中宫。 郑梦境怕事情穿帮,这几日只将刘带金一人放在跟前服侍。单保见这阵势,便知刘都人在皇后的心目中地位不低,所以也没避着人,将方才小太监的话全都说了。 “本宫知道了。”郑梦境点点头,“此事先别叫太子妃知道,免得走漏了风声。”儿媳妇性子虽好,可没历练够。 单保磕了个头,“奴才明白,没让太子妃晓得呢。” “去吧。”郑梦境捧着茶碗,抿了一口。等单保出去后,坐正了,理了理衣服,“带金,陪我去一趟启祥宫。” 刘带金却劝道:“娘娘,怕是不妥当。” “哦?”郑梦境停下了动作,“怎么个不妥当法?” 刘带金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既然掌印和沈阁老有所密谋,一定会密切关注宫中的形势。纵然沈阁老不知道,掌印统管全宫的宫人,四处都是眼线,哪里会不知道?” “说的在理。我现在就去,确是太过冒然了些。”郑梦境咬了下唇,“可总得叫陛下知道才是,外朝的事儿,干涉不得,全得看陛下的行事和决断如何了。” 刘带金笑了,“娘娘真真是忘性大。”她扳着指头,“算算日子,皇太子也该在回来的路上了,难道娘娘想让太子回来后,突然在人前露出精神的模样来?这样谁不起疑?” “所以”郑梦境心思一转,眼睛就亮了,“对,合该从现在就病情好转,这样拖到溆儿回来的时候,顺理成章地就能见人了。”她赞许地看着刘带金,“要是没有带金你提醒,我可真真是要忙中出错了。” 刘带金福身,道:“娘娘玲珑心思,哪里想不到?也是小爷和五殿下全不在宫里头,一时心里没了主心骨罢了。” “好,你这就上启祥宫去,同陛下说,溆儿病情大好,让他过来见见。”郑梦境搓了一下有些凉意的手,“等到了慈庆宫,就全是自己人了,并不用着慌。” “奴婢这就去。”刘带金行了礼,就一路朝启祥宫的方向去。 朱翊钧听说“儿子”病情大有好转,就知道这是小梦想着法儿地要见自己。定是出了什么事。他看了看身边与常日无异的马堂,“备了銮驾,朕去见太子。” “诺。”马堂垂首应了,在与刘带金擦肩而过之时,冷笑一声。 只这一停,就叫一直观察着他模样的朱翊钧看出端倪来。 上了銮驾后,朱翊钧将马堂留下,“你去趟阁里,将这个消息告诉几位阁老。再让他们上启祥宫等着朕回来,今日郭正域从武昌府来了奏疏,要处置楚王的案子。” 马堂心知这是天子想瞒着自己,也不多说,只全应下。冷冷看着朱翊钧离开的身影,心里气得很。想他入宫后,自认没有做过半分对不起圣上的事,怎么临了,却叫陛下给疑上自己了呢? 究竟是哪个小人在陛下跟前告了黑状!可别叫他给逮住了,否则,有好看的! 朱翊钧到了慈庆宫,刚想去主殿看“儿子”,就被郑梦境给拦下。“方才单保进去瞧过了,李建元说开始好起来了。只还怕会传人,不让我们进去。”她朝朱翊钧招招手,“陛下来屋里头,歇会儿,喝口茶。” “也好。”朱翊钧撩了下摆进屋,也不避忌刘带金,“皇后找朕来,是有事儿?” 郑梦境点点头,招了单保进来,“你将太子的病情,同陛下说说。”说着,向单保递了个眼色。 单保会意点头,让身后的小太监在廊下等着,自己进去屋中,先朝朱翊钧磕了个头。 “起来吧,这几日你服侍太子辛劳。”朱翊钧温声道,“待太子大好,朕自有重赏。” 单保听完,又磕了个头,“谢陛下。” 外头的小太监端了茶来,单保出去亲自接了,“你上太子妃那处瞧瞧,就说陛下来了。” “哎。” 单保端茶进屋,趁着打开壶盖试探水温的时候,沾了里头的水,在桌上写了个马字,嘴唇微动,“掌印与沈阁老有谋。” 朱翊钧瞳孔放大,放在膝上的双手一下抓紧。 郑梦境用帕子装作擦嘴的模样,细声道:“陛下,仔细些。” 朱翊钧赶忙将膝上的手松开,面上大喜,“太子果真是受祖宗庇护!好好好,有赏!全都有赏。” 单保弓腰,“奴才就替他们谢了陛下的赏。”说罢,转了出去,好将这喜讯叫人知道。 有了赏银,谁还在乎里头的主子们说什么呢。 趁着外头的乱劲,郑梦境赶紧道:“陛下可得仔细马堂,还有沈一贯。” 朱翊钧咬牙,“朕知道。否则今日也不会特地避开马堂了。先前溆儿的信物,就是从和马堂亲近的锦衣卫身上搜出来的。不独沈一贯收了楚王的贿赂,马堂也收了。你道怎么会没人知道沈一贯收贿?那是看着他家的锦衣卫同流合污!” “马堂倒是好收拾,不过一个太监。可沈一贯怎么办?”郑梦境见胡冬芸在不远处同自己点头示意,笑眯眯地也冲她点头,语速极快地道,“陛下可知道溆儿什么时候回京?” 朱翊钧朝胡冬芸招招手,“今日刚收到郭正域的密疏,算算日子,差不多这几日吧。”说罢,他愣住了,“密疏怎么会是马堂给朕的?” 他和郑梦境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想到了先前说的两人密谋一事。 “这么说来,沈一贯已经知道了?” “还有马堂。”朱翊钧脸上不断抽搐着,“偏现在还不能办了他。”不然沈一贯那头就不好办了,要是齐楚浙三党联手,攻讦王家屏和沈鲤,那新任首辅就非沈一贯莫属了。朱翊钧在外朝没有人,到了那时,也奈何不得沈一贯。 胡冬芸的膝盖因跪拜,生疼得紧,走路都是一瘸一瘸的。叫郑梦境看着心疼,连声让刘带金过去扶着。“瞧瞧你,都说了多少回,年纪轻轻的,就是不将自己个儿身子当回事。” 朱翊钧见她来了,也不再说那些事。转而道:“太子妃的虔诚之心,总算是感动了菩萨和祖宗。” 胡冬芸强撑着福了身子,“都是应该的。” “快些坐下。”郑梦境让人给她搬了绣墩过来,上下打量着一头冷汗的对方,“要是溆儿知道了,定会心疼的。” 胡冬芸笑了笑,垂头无意识地绕着帕子玩,“要真这样,那奴家可就犯了大错了。殿下合该关心国事,哪里能将心思放在奴家身上。” 朱翊钧心里想着之前的事,无心多说什么。略坐了坐,就说要回启祥宫去,“阁老们还在等着。” 郑梦境起身相送,“虽说快夏时了,可今岁的气候实在是不平常。陛下回宫后记得多穿件衣裳。” 朱翊钧强笑了下,让请轿长们抬了銮驾离开。 四位大学士早就在启祥宫等着了,茶都换了三回。好不容易等来了天子。 朱翊钧在路上就将自己的心思给收拾妥当了,见阁臣的时候,半点儿没漏出来。就像朱常溆想的那样,他这位父皇,执政数十年后,还是摸准了一套应付朝臣的法子。 陈矩早就和马堂换了班,远远见着銮驾来了,就上前去迎。“陛下,大学士早就候着了。”将人从銮驾上搀下来,“方才收到了赵阁老从兰溪老家送来的信和一坛子腌菜。” “腌菜?”朱翊钧有些不可置信,“怎么想到给朕送这个?”他有些哭笑不得,“幸好是腌菜,路上也不容易坏。要是旁的东西,等到了京城,还不早就坏得不能吃了。” 陈矩也笑了,“可不是。不过送东西的人说了,这是赵阁老的夫人亲自从自家地里摘的菜,亲手腌制的。赵阁老说了,让陛下一定要亲自打开尝尝。”他在亲自二字上头加了重音。 朱翊钧想了一会儿,点点头,“朕知道了。”他信步进殿,“叫诸卿等久了。” 四位阁老一起行了礼。 “坐吧。”朱翊钧在上首坐定,“郭御史已经将楚王案的卷宗送来了,判的是伪。沈先生,你是礼部尚书,这事儿该礼部管着。” 沈鲤起身,“是。”他道,“既然已查明是伪王,便无甚可说的。不独大明律,本朝也是有先例的。循了先例就可。” “既如此,陈矩,拟旨吧。”朱翊钧没有反驳沈鲤的话,“那新任楚王,依诸卿看,谁来当更合适些?” 王家屏想了想,“当然是头一个告发朱华奎之人。” 这说的便是朱华赿了。虽然实际上的第一个告发之人是汪若泉,可那位是个宜宾,并没有资格继承亲王爵位。 沈一贯却有不同的想法,“朱华赿本为辅国中尉,连个郡王都不是,这会不会一下给拔得太高了。”又道,“以臣之见,楚王案还有诸多疑点,这般轻易断案,是不是武断了点?” 沈鲤看也不看他,冷笑道:“郭正域是陛下钦点的人,看中的就是他那份刚正公允。怎么?沈阁老对陛下的英明有异议?” 沈一贯哪里敢说这话,当下就向朱翊钧告了罪。 朱翊钧正看他不顺眼呢,本就会听他的话,“下不为例。”又道,“元辅说的有理,若是不给朱华赿提拔,怕是会让人心中不满。冒了这么大的险,却没个甜头。往后谁还会将这等事上报朝廷?” “臣也不是反对,”沈一贯现在急需让自己在朱翊钧面前立起来,将已经丢了的印象分给重新找回来,“只是担当亲王之职的,还是从郡王提拔更合适些。朱华赿大可从辅国中尉连升两级,到奉国将军,也足矣。” 朱翊钧刚要习惯性地反驳,却转念将话给咽了下去。他记得,当初儿子一直和自己说,想要除了楚藩。也许正好利用沈一贯这提议。 沈鲤原本想反驳沈一贯的话,但在看到朱翊钧的表情时,就坐下了。这个神情意味着什么,他太清楚了。朝难得正经的沈一贯投去一眼,沈鲤微微一笑。 恐怕这位是被带进了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就按沈卿的话办吧。”朱翊钧朝陈矩点点头,“拟旨吧。看看上回联名上疏的郡王里头,哪个正派些。” 陈矩点头,心里却道,那几个郡王都差不多,也没少被言官弹劾的。想了想,他道:“不若就武冈王来袭爵?其父武冈保康王也曾暂代楚宗事,不过当时因故被罢免了。” “看来那时候,当为朱华奎想保住声誉而胡乱编排的浑话。倒是叫人家受了委屈,就这么办。”朱翊钧点头同意。 究竟是不是编排,亦或买通言官上疏弹劾,另当别论。现在正是需要让楚宗更乱的时候,是个可以拿来用的人。 陈矩拱手,到一旁去提笔草拟圣旨。片刻后写完了,先交给朱翊钧过目。 朱翊钧扫了一眼,就示意陈矩给几位阁臣看看,“诸卿看看,可有什么不对之处。” 陈于陛一直都做壁上花,看了一眼就递给了别人。王家屏和沈鲤都知道里头的道道,也没说什么不是。唯有沈一贯,看了又看,心头滴血。 联系起皇太子前往武昌的事,再看看当下朱华奎被定下死罪。沈一贯不免担心朱华奎会不会为了能活下一条命,而攀咬自己收了他的贿赂。敢收是一回事,叫人捅出来,拿钱没将事儿给办妥当了,往后还有谁会再给自己送钱。 尤其现在不得帝心的节骨眼上。一个不当心,就不是从内阁驱逐出去的事儿了。 “怎么?沈卿可是觉得陈矩的圣旨写得不对?”朱翊钧见他拿着奏疏迟迟没说话,不由开口问道。 边上沈鲤的冷笑传入沈一贯的耳中,他摇摇头,“不曾有错。”抖着手将圣旨还给了陈矩,“有劳公公了。” “不敢当此夸赞。”陈矩微弓着腰,光线照在官帽上,鬓边的白发越加明显了。 朱翊钧最终拍板,“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即日就将楚王案给了结了,让郭卿速速回京。” “诺。” 胡冬芸今日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就起来了,在佛龛前头照旧拜了一百零八回,又跪着虔心抄完了一部经,才许自己歇一歇。 天光渐渐亮了起来,窗外木绣球和垂丝海棠开得正艳。一团团簇成球状的木绣球几乎要将枝桠给压弯到地上去,风吹海棠动,好似离人泪。 也不知太子什么时候才回来。 胡冬芸用帕子掖了掖眼角,丝缎很快就将泪水给吸走了。 随着天气转暖,天色越发亮的早。屋外传来宫人们洒扫的细微声音,胡冬芸知道,该到了开宫门的时候了。 “吱呀”一声,屋门被打开。胡冬芸顺着声音去看,见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男子站在门口。 “听单保说,太子妃又不听话了。膝盖都青了是不是,来,叫我瞧瞧。” 胡冬芸刚收回去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发木又生疼的膝盖在她猛然起身时有些受不住,竟往前扑去,眼瞧着就要跌在地上,撞上桌角。 朱常溆几步往前将人抱住,“瞧瞧,怎么这般不小心。这叫我往后还怎么放心?” “太子。”胡冬芸咬着唇,埋在朱常溆的怀里不抬头,“可是回来了。” 朱常溆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嗯,回来了。” “自太子走了,奴家日日夜夜都担心。膝盖是疼,可这不疼,不拜,奴家就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直想魔怔了人。”长久以来的挂念终于落在了实处,胡冬芸心口一松,小女儿的性子就有些上来了,在朱常溆的手上拧了一下,偏又怕把人给拧疼了,力气小得不行。 朱常溆笑道:“这不回来了吗?”搂着人温存了一会儿,问道,“母后可好?父皇可好?” “都好。”胡冬芸用手背擦了擦泪,噘嘴,“也不问奴家好不好。” 朱常溆捏着她的下巴,“我这不头一个来见你了?亲眼见着就知道好是不好了,还用得着问?” 胡冬芸望着他,噘了好一会儿嘴,突然“噗”的一声笑开了,复又扑进他的怀里。“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奴家这心,才算跟着一起回来了。” “那两个不懂事的淑女给你添乱子了?”朱常溆怕她膝盖疼,抱起来放去榻上,“单保都同我说了。” 胡冬芸在他拿来的隐囊上靠着,甜丝丝地道:“奴家且能应付。这点子事都做不好,往后怎么替太子分忧。” “我要你分忧做什么,那是外朝内廷该干的事儿。”朱常溆略坐了一会儿,就听单保在门口敲门。 “娘娘醒了。” 朱常溆拍了拍胡冬芸的手,“我上母后那边儿去,你起的早,再睡会儿。” “嗯。”胡冬芸有些舍不得,想跟着一道过去,又怕叫人给看出来,拉着朱常溆的手就松开了。 等会儿还有一场戏要演呢,这么久都熬过来了,总不好末了出岔子。 郑梦境一醒来,就见刘带金一脸喜色。“怎么了?什么事儿把你给高兴成这样?” 刘带金压着心头的激动,尽量小声道:“小爷回来了!” 还带着睡意的眼睛一下子就给睁开了。郑梦境慌忙掀开被子要下床,“人呢?在哪儿?什么时候的事儿?快让他来见我!” “刚到!”刘带金将她按下,“在太子妃那屋呢。”又怕郑梦境觉得朱常溆记着媳妇不记娘,追了一句,“原想来见娘娘的,偏娘娘还睡着,这才过去的。” 郑梦境笑着啐道:“当我会呷醋?同媳妇儿计较个什么劲。”她一边儿在刘带金的服侍下更衣,一边道,“我呀,巴不得他们小两口甜甜蜜蜜的。家里头和和睦睦的,万事兴。” “是奴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刘带金憋着笑。当她没瞧见呐,方才娘娘的嘴都噘起来了。 就是嘴硬不愿说。 单保站在郑梦境的屋外,敲了敲门,“娘娘可起了?该用早膳了。” “起了。”刘带金给郑梦境梳了个很是随意的发髻,“等会儿吃完了再好好梳一回。” 郑梦境对着镜子左右看着,不免笑道:“这有时候啊,我还真想将赞女从姝儿那边再给叫回来。这头发还是数她的手艺最好。”转过来,笑眯眯地望着刘带金,“这都多少年了,你的梳头手艺还是没长进。” 这是两个多月来,刘带金头一回见主子娘娘笑得这么舒心,知道是因为皇太子回来的缘故。她打趣道:“奴婢的事儿,哪里瞒得过娘娘的。只别叫赞女再回宫里头来,和我抢了这练手的机会。” “还拿我练手。”郑梦境用梳子轻轻拍了一下她,“走吧。同我一道渐渐溆儿去。他是你看着长大的,别当我不知道,他这一走,你也急。好几回都和太子妃一起在佛龛前跪着吧?” 刘带金搀着她,“自然什么都瞒不过娘娘。” 单保只带了一个小太监,此时正袖手看着他摆膳。见郑梦境出来,便弓着腰,“这小太监就服侍娘娘用膳,奴才先下去了。” 郑梦境往那小太监身上一瞥,心头就狂跳起来。“去忙你的吧。” 单保退出去前,贴心地将门给带上,立在外头装作看风景的模样。 “来,让母后瞧瞧。”郑梦境哪里顾得上满桌的佳肴,一把拉过身边的人,一遍一遍地用手描摹着容貌,“瘦了,黑了。在外头吃的不好吧?看这眼圈黑的,一定没睡好。这一路吃了多少苦头?累不累?苦不苦?有人欺负你不曾?你都同母后说了。” 朱常溆将母亲的手从自己脸上拿下来,包在手里头。“不累,也不苦。只是治儿难受些,外头不露财,他又是个无肉不欢的主,有好些日子没吃好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郑梦境眼泪一串接着一串往下掉,怎么止都止不住。“定是受了大委屈的,偏还不愿告诉我。” 朱常溆从桌上拿起母亲留着的帕子给她擦泪,“真的不苦,这回啊,儿子长了不少见识,不虚此行。可惜往后可就没那么好的机会了。” “来,先吃饭。”郑梦境从儿子手里抢了帕子,胡乱给自己擦了脸,催着他坐下,“日夜兼程赶回来的,又是这般早,昨儿个晚膳都没好好用过吧?赶紧的,吃一些,垫垫肚子。” 朱常溆也不推辞,坐下后,三两口就喝了一碗粥。 郑梦境和刘带金瞪大了眼睛,觉得不可思议。以前,好似这胃口没这么大的呀。 郑梦境将自己面前那碗没动的粥给儿子推过去,“瞧你那样,定是饿很了。来,把这碗也用了。” 第二碗,朱常溆就开始有些吃相了,就着小菜,一口一口喝着。 郑梦境又是心疼,又是欣慰。儿子不仅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还长大了不少。她等朱常溆吃完了,便道:“为着你呀,这李建元都在宫里头呆了两个多月,回头得重赏。” 朱常溆从刘带金手里接过茶碗漱了口,笑道:“李御医才不在乎赏不赏的,把钱全捐了给医学馆,他就高兴了。” “那是两回事。”郑梦境拍了拍他的手,“他要赏,医学馆也要捐。这做事呀,得周全些才是。” 朱常溆眉毛一挑,“看来母后这些日子进账不少。” 郑梦境得意地挥着帕子,“那是自然,底下的人,哪里有不爱巴结中宫的?”这就是夫人之间的交际了。 在刘带金的提醒下,说着话的母子二人也发现天开始大亮,再拖下去,就极易被人发现了。 外头的单保听见刘带金抽拉门闩的声音,就知道中宫和太子见过了面,预备接下来的“太子病愈了”。他看了看院中并不多的宫人,清了清嗓子,“你们上小厨房去瞧瞧,看太子的药和早膳备好了不曾。”他点了两个,“都去。” 宫人行了礼,将手上的扫帚都搁着边上,自去小厨房查看。 单保见没了人,立刻道:“好了。” 刘带金推开门,先左右看了一边儿,见果真妥当,才将门大开。 郑梦境和朱常溆以最快的速度进了主殿。李建元正苦哈哈地坐在里头捧着本看了又看的医书翻阅。听见动静一抬眼,见是太子来了。 “我的祖宗哟,总算是来了。”两个多月不出殿门,快把李建元给闷出病来了。 郑梦境对他心中有愧,也不计较他说话有些过头。“是我们的不是,拖着李御医这般久。” 李建元摆摆手,反正自己也不是头一回扯进皇家的秘辛中去了。这条小命啊,迟早得交代在天家人手里。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写太多,今天起来手就抬不起来了 明天我把家里人赶出去再多更一点 么么哒,看文愉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54章 皇太子“病愈”的消息顷刻间就传遍了宫里。?天子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准备视朝当下就让马堂去报了声罢朝,调转了方向上慈庆宫去了。 朱常溆躺在榻上,面色看起来有些苍白郑梦境和胡冬芸围在他身边一脸的喜极而泣。 朱翊钧疾步走进儿子在榻边坐下紧紧握着他的手,“大好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心疼得紧“瞧这一场病,把你折腾成什么样儿了。” “可不是。”郑梦境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儿“打小太子就身子不好好不容易长成了,谁料到还有这一遭。”她伸手将边上的胡冬芸拉着“这里头除了李御医的妙手回春也有太子妃的一份功劳。日日拜着佛龛,跪着抄经,我瞧见了都心疼。” 胡冬芸忍住泪,抿嘴强笑,“是奴家该做的事儿。” “好了就好,好了就好。”朱翊钧用力握着儿子的手,摇了摇,有些舍不得松开。 一旁服侍的马堂脸都青了。明知道皇太子是装的自己还得跪下,还得配合着天家演戏。 还得担心什么时候头上这把明晃晃的刀子落在自己脖子上! 李建元在一旁束手而立,心里想着,这两个多月没回医学馆了。不知道馆里那些大小猴子们,有没有趁着自己这老虎不在山里头,就称了大王?真是想快些回去。 郑梦境拉了拉一直端详着儿子模样的朱翊钧,朝出神的李建元看了看,轻声提醒,“陛下。” 朱翊钧向她点头,“李建元此次治病有功,朕要赏。”他将马堂唤来跟前,“取一百两银子给李御医,叫他带着走。” “陛下有赏,本宫也有赏。”郑梦境笑吟吟地道,“陛下赏了李御医,那本宫就再给医学馆捐一笔银子。带金,取一千两银子来,叫李御医等会儿带上。” 李建元向帝后谢了赏,心里倒嘀咕。演的还真像,当日“太子”病重的时候,那个说治不好就让自己提头来见的皇后娘娘呢?现在倒是笑脸盈盈的,半点儿没有那时的差点吃了自己的样子了。 因为太子重病大愈,天子为了感恩上苍,特地降旨大赦天下赶在楚王案的旨意发出去前下的。此举就是为了防止有人钻空子,再将那些人给救下来。 沈一贯明知全是假的,还不得不跪拜天子,口称皇太子福泽深厚,更上疏恭贺皇太子病愈。气得他回到家中,就将自己最爱的那块端砚给砸了个粉碎。 砸完了,又心疼上了。 这回没给楚王办成事,知情的人一传,往后谁还愿意上门来求?似这等价值连城的物件,怕也再买不起了。 朱常溆被郑梦境和胡冬芸按在榻上歇了好些日子,才终于得以下地。他本就无病无痛,只是这两个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将他真当成了病患,非得让他好好歇一歇。 朱常溆原想和父亲讨饶,让他去向母亲说说好话,将自己给放了。谁知道父亲这次竟和母亲站在了一边儿。 “瞧你瘦的那样儿!”朱翊钧又是嫌弃又是心疼,“本还担心你回来后,红光满面的模样叫人起疑。现下可好,根本用不着担这份心。这不活脱脱就是一个大病初愈的样儿嘛。” 朱常溆捏了捏自己的脸,好像的确是瘦了那么一点。他照镜子的时候,也发现了,两颊以前还有点肉,现在倒是全消下去了。 “听你母后的话,好好歇着。”朱翊钧大手一挥,“连朕都要听她的,你还能和朕比不成?” 当然不能。 朱常溆只得认栽,整日无聊地躺在榻上,吃了睡,睡了吃。书也不让看,说是伤眼睛。胡冬芸是使出浑身解数,一心要将瘦下来的皇太子再给养胖了。一日三餐,再加三顿点心,每顿都把朱常溆给吃撑了。 “可惜治儿这几日在宫外,还没回来。要不然还能替我分担写。”朱常溆好不容易咽下了嘴里的点心,头一回觉得没有兄弟在身边是件很让人难受的事。 胡冬芸用银签子戳了一块刚切好的瓜,“来,太子。”朱常溆拗不过她,苦着一张脸张嘴含了。 “这有什么法子。”胡冬芸用巾帕擦了手上的甜汁,“五殿下是以给太子祈福的名义出宫的。就是人在京里头,也得照着路程来算。此时还在路上呢,后日就能见着了。” 朱常溆慢慢咀嚼着嘴里的水果,“明日起,我要重新跟着父皇视朝c处理政务了。宫中一切如常,还是那句话,若是有拿不定主意的事,就去问问母后。” 胡冬芸点点头,“这些时日跟着母后,奴家很是学了不少东西。”她有些不好意思,“总是劳动母后也不好,奴家总得学着自己个儿立起来才是。” 朱常溆笑着捏了她的手,“说的很是。” 第二日一早,朱常溆就重新站在朝堂上了,朱翊钧的下首位置上。以前朱常溆都是和朝臣一样站着的,这是他自己提出来的,博得了不少臣子的好感。现在朱翊钧以他大病初愈的名义,给赏了座。 今岁还是挺不错的,算是朱翊钧改元后,二十八年中最为平和的一年了。彪悍的土吏们自哱拜和杨应龙后,都开始龟缩着,不敢冒头。各地虽有小灾小难,但大明朝地大物博,难免有一些,且还能应付。前几日,又清理了一宗楚藩混淆血统的案子。可以说是件件顺心了。 不仅如此,因在河南试点推行除籍非常有成效,河南当地的税赋状况不仅开始有所好转,甚至百姓,乃至宗亲,都没闹什么事。天子在当地的名声史无前例的好。 有不少河南的除籍宗亲,选择了入京考入义学馆,预备科举。便是有考不上的,也向朱载堉求了旁听的名额,勤奋程度不亚于馆中学子,甚至比他们更加努力,念着来年可以考进学馆。 朱常溆坐在位置上,津津有味地听着河南巡抚送上来的奏疏,里头就没一句是坏的。他低头抿嘴一笑,虽说自己也知道里头有不少地方夸大了。可心里头还是觉着高兴。 先前那么多苦,那么多弯路,没算少吃白走了。 只要继续这样撑下去,他和母亲总能改变大明朝的历史。 视朝之后,朱翊钧带着儿子一同用早膳。今日守值的陈矩问道:“陛下,要不要尝尝赵阁老从兰溪送来的腌菜?” “对,你去取来。”朱翊钧对不明就里的儿子笑道,“赵卿的夫人亲自腌的,不知道和你母后比起来,哪个滋味更好。” 朱常溆撇嘴,“父皇要是敢在母后跟前说这话,三个月别想见着她的面。” 朱翊钧有些讪讪,“说的也是。”他低头大叹,“说句实话都不行,真难。” 说话间,陈矩抱着赵志皋送来的腌菜坛子到了。他将坛子放在桌上,向天子和皇太子行礼,“奴才去御膳房取膳食。” “去吧。”朱翊钧打开坛盖子,扭头对儿子道,“赵卿大概对自家夫人的手艺很是赞赏,生怕别人偷了吃,特地叮嘱了朕亲自打开。” 宫人捧上两个小碟子并两双筷子,让朱翊钧和朱常溆可以夹菜。 坛子并不大,两手就能拢住了坛身。盖子一开,清爽中带着酸酸的气味扑鼻而来,闻着就胃口大开。 朱翊钧用布巾将坛口边儿的封土给擦了,伸筷子夹了一些出来。“你也试试。”他尝了些,眼睛一亮,“不错!”又吃了一口,“换做是朕,也怕旁人会偷吃了。” 朱常溆笑着将筷子伸进坛子里头去搅了搅,发现有些不对。他的动作一顿,身边的朱翊钧就发现了端倪。他将手上的筷子和碟子放下,“你们都先下去,朕有话要和太子说。” 宫人们鱼贯而出。 朱常溆在门被关上后,取来桌上的茶壶,将里头的水都从窗口倒去外头的竹林子,把坛子里的汤汁灌进壶中,又将腌菜全都夹出来。 对光看,坛底的东西就清晰可见了。十几颗圆不隆冬的珠子在下头随着坛身的移动而滚着,每一颗都龙眼那么大。 “倒出来看看。”朱翊钧面色肃然。他就说呢,好端端的,送什么腌菜。 朱常溆一声不吭地将这些珠子倒出来,发现竟是蜡球。他捏了捏,有些硬。环视周围一圈,找了个铜质的镇纸来,将蜡球敲碎。“里头有东西。” 朱翊钧凑过来看。 赵志皋心极细,他怕蜡球还不够,会将里头的字纸给弄湿了,特地在外头又包了一层油纸。展开油纸,里面是一张半个手掌大,已经被揉得皱皱的白纸。纸上用了蝇头小楷,细细密密的,几乎看不清。 “赵先生,费心了。”朱常溆咬了下唇,用镇纸将其他蜡球全都砸开。一张张地将纸铺在桌上。 朱翊钧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清,直把纸快贴在自己眼睛上了,才知道里头写了什么。 朱常溆趁着父亲发怒前,将他按下。“父皇,现在不是时候。” 是还不是时候。 朱翊钧咬紧了牙关,不想再看。他朝儿子摆摆手,“你先收好,等会儿陈矩来了。” “是。”朱常溆将油纸统统丢进火盆里面烧了,又将蜡球的碎末丢出了窗外。壶里的腌菜汁水和碗里头的腌菜再重新放进坛子里去。 时间恰恰好,刚收拾完了,陈矩就在外头唤道:“陛下,殿下,早膳端来了。” 朱常溆见父亲没有任何心思理会,便道:“端进来吧。” 重新进来的宫人们发现,不过短短一会儿的功夫,天子就又满面怒色了。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父子俩秉持着食不语的规矩,默不作声地将早膳用完,各自处理起公务来。 夜里,朱常溆特地坐着肩舆,先去了一回翊坤宫。 “母后。”朱翊钧在郑梦境摒退宫人后,说道,“赵志皋想法子递了消息进来。他在浙江查到了沈一贯的家人借着沈一贯的大学士名头,在当地卖官鬻爵。” 郑梦境惊得连手里的茶碗都要摔了,“此话当真?”她有些不敢相信,“总不会吧这般不修私德?难道他们忘了文忠公当年是怎么被清算的了?” “有什么不会的?”朱常溆冷笑,“钱财迷人心,他们只看得到眼前的东西,哪里会想到整个国朝。”他深吸一口气,胸口直发疼,“母后可是忘了,当年国亡的时候,多少人转投了女真?” 郑梦境并不知道太具体的,但也听说过一些。“平日里看起来个个都是有节气的,骨头比石头还硬,真到了节骨眼上,谁还顾得上谁?先管好了自家的荣华富贵。” 这也是为什么她在听说儿子要整死朱华奎时赞同的原因。从长远来看,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死了才好。活着也不过白浪费粮食。 “陛下怎么说?” 朱常溆摇头,苦笑一声,“父皇被气坏了。今日沈一贯觐见全都给拦了。”又道,“听说马堂和沈一贯有密谋?” “不错。我想,他们大概已经猜到了你和治儿不露面的那些日子,是上武昌府去了。”郑梦境将背后的隐囊抽掉,躺得太舒服了,反倒叫她心中不快。“马堂是个好收拾的,沈一贯,怎么办?我记得万历三十一年,王元辅可就” 朱常溆伸手拦住母亲的话头,“我知道。”他从绣墩上起身,在殿中踱步转圈,“这事儿很难办。看赵志皋的情形,大抵也就今年的事儿了。王家屏再一走,就真的只有沈一贯当上首辅了,这事儿就是父皇都没法子拦。” “不能拦,却能拖。”郑梦境动了下脚,细思后,道,“只要能拖着,事情就会好办许多。”她的语速越说越慢,忽然间明白了过来,“你想在三十三年的乙巳京察?” 朱常溆点头,“那是最好的机会。” 只有在京察的时候,才能将沈一贯和其党羽一网打尽。 “还有五年呢,这c这能来得及?中间空出的两年,怎么办?陛下就是再能拖,也不至拖上两年啊。两年没有元辅带领朝臣处置政事,底下还不闹翻了天?”郑梦境有些不赞同,“陛下的性子也不是不知道,这要是被催上几日,怕就妥协了。” 朱常溆无奈,“那也没法子。仅凭我们现在手里的证据,恐怕还不足以扳不倒沈一贯。母后可是忘了,他现下可是三党之首,朝中多少人听他的?只要父皇敢查,立刻就会引起他们的上疏,到时候将阁中几位阁老全都拉下了水,朝中又会重现空转内耗之局。” 更要紧的是,一旦王家屏c沈鲤陷于弹劾之中,天家在朝中就再无人可用。到时候,凭什么对沈一贯下手? 郑梦境死死咬着唇,“这事儿,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无妨。”朱常溆却抱着几分希望,“先前多难的事儿,我们不都走过来了吗?总归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郑梦境叹道:“外朝的事,我帮不上忙。这宫里头,若有我能做的,你只管开口便是了。” 朱常溆一笑,“确有母后能做的。” “哦?说来听听。” 朱常溆搓动着指头,“虽说宫人,尤其是司礼监的太监,名义上都是由父皇督管。可母后身为中宫,却是实际的掌管者。母后,能不能想法子,将马堂在宫里的同党都给”他五指合拢,比作手刀,快速地往下劈去。 “你的意思是不让陛下出面,却由我出头,好让外人觉着,是马堂自己个儿犯到了我手里头?”郑梦境略一想,就知道儿子的意思。 马堂自然知道自己获罪的缘由,可旁人却不一定。总得有个正大光明的理由,将这人按死在宫里头。 “我知道了。这事儿我会处置。”郑梦境长出一口气,“也就这些琐事,我能帮着你。” 朱常溆却笑,“可往往啊,便是这些小人,最终坏了大事。母后若能做成,可是大功一件。” “什么功不功的。”郑梦境摆摆手,“我也不过是个寻常女子罢了,哪里担得起这些虚名。” “母后错了。”朱常溆正色道,“男子与女子本就阴阳调和,相辅相成。古有花木兰c梁红玉,今有石砫的秦良玉,都是赫赫有名的女将,哪点比男儿差了?母后上不得战场,却能在这不见硝烟之地运筹帷幄,亦是良将。” 郑梦境笑了,眼角的皱纹像被刻刀一刀刀刻在上头,“什么时候学来的这些?” “本就该如此。”朱常溆叹道,“若是当年我没小瞧了女子,将周后的话抛之脑后,哪里能落得那般田地。” 郑梦境淡淡道:“过去的,就莫要再提了。现下正是弥补的机会,不是吗?” “是。”朱常溆拢了拢衣服,“屋子里的冰放的有些多了,母后仔细腿脚又犯疼。我就先回慈庆宫去了。” 郑梦境点头,起身相送,“去吧,太子妃定还在等你一道用膳呢。瞧瞧这都什么时候了。也是成家的人了,往后啊,可别让太子妃替你担心。看你这次出去,她膝盖都磕成什么样了,骨头都突出来一块,我看着都心疼,何况她的亲生父母呢。” “我心里有数。”朱常溆边往外走,边道,“等会儿父皇兴许会过来。哎,对了,明天治儿就回来了吧?” 郑梦境将他送上肩舆,“可不是吗,一直等着他,总算能见着了。回去路上小心些哈,别贪凉,冻着了。” 朱常溆点点头,示意请轿长可以走了。 回到慈庆宫的时候,陈矩正好在。他是奉了朱翊钧的旨意,过来给慈庆宫加菜的。今日天子虽心情不好,却到底惦记着孩子。 “秉笔来了。”朱常溆在胡冬芸的服侍下,把身上的外袍给脱了,“有劳公公跑这一趟。” 陈矩弯腰施礼,“是奴才的本分。” 朱常溆在他告辞的时候,出声道:“我送一送公公。” “这怎么使得。”陈矩推辞道,“小爷是主子,太抬举奴才了。” 朱常溆拉着他慢慢往外头走,“我也不是整日在父皇跟前杵着的,多亏了公公替我尽了孝道。” 单保知道太子这是有话要对陈矩说,便特地领着人在离远了几步,慢慢走着。 “这回有劳公公了。”朱常溆笑道,“若非公公将那信物给了我,想来也无法那么快就撬开朱华奎的嘴。” 陈矩并不敢领功。“东厂乃是奴才督管,有人擅自收贿,坏了陛下和小爷的大事,乃是奴才督管不力。而今陛下和小爷不责罚奴才,已是皇恩浩荡。” “那是在马堂掌管东厂时候的事儿了,与秉笔很不相干。”朱常溆道,“公公且再等一等,这赏,怕是不会那么快下来。不过只要熬着,总会等到的。” 陈矩知道朱常溆这是在暗示自己稍安勿躁,迟早会重回掌印之位的。他抱着拂尘侧身浅笑,“若非小爷暗中告知奴才,说看管沈阁老府上的人有些不对,奴才也做不到抽丝剥茧地寻到那人。这回,多谢小爷提点。” 朱常溆笑了笑,“彼此,彼此。公公快些回去吧,父皇今日气性大,仔细回去晚了听骂声。” 陈矩点点头,带着小太监离开了。 朱常溆望着陈矩从宫道上消失的身影,慢慢往回走。胡冬芸正守在殿门口,立在廊下等着。他几步上前,将胡冬芸的手牵了,“用膳吧。往后别等了,我是个没准儿的。仔细别饿坏了身子才是。” “奴家不饿呢。看着太子才念着用膳。”胡冬芸颊上飞了两道红霞。太子的手比自己大好多,好暖和。 单保一如往常般,立在边上要服侍两位主子用膳。朱常溆朝他摆摆手,“大伴辛苦了,先下去歇了吧。” 单保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朱常溆转向胡冬芸,“往后慈庆宫的事,有什么不方便出面的,就让单大伴去。” 胡冬芸乖巧点头,冲单保道:“那就有劳大伴了。” 单保膝盖一软,跪在地上“梆梆”磕了三个响头。“奴才谢小爷,谢太子妃。” “谢什么。”朱常溆看了他一眼,“你的忠心,我自是知道的。去歇着吧” 单保应了一声,擦了擦泪,起来回屋子去。 因单保是慈庆宫的第一大太监,所以住所是独个儿的屋子,并不和旁人同住。他推开屋门,仿佛头一回进来一般地打量着屋里的摆设。 辛劳了这么些年,总算是得到了小爷对自己的认可。 单保反手关上门,慢慢地朝床榻走过去,一下倒在上头。不多时,闷闷的哭声传了出来。 自己没跟错人。 宫外的朱常治,正收拾着东西,今日是他回宫的日子。 朱轩姝一早就从公主府出来,上义学馆来找人。吴赞女在外头敲了门,听里头道了声“进来”,才推开门,侧了身子让朱轩姝进去。 “可是快三个月没见着你了吧?”朱轩姝好整以暇地看着目光闪烁的弟弟,“说说,这些时日,都上哪儿野去了?” 朱常治心道,自己才没野呢,几个月在外头吃苦受累,没瞧见都瘦了十圈了嘛。他转过身,一脸苦哈哈地无奈道:“这不是上庙里闭关,给病了的皇兄祈福嘛。难道母后没同二姐姐说?” 朱轩姝冷笑,“真当我是个蠢的?祈福?”她狠狠戳了戳弟弟的头,“祈福能把你折腾成这个样子?少拿这种话来搪塞我。你可别忘了,是我把你一手带大的。你伸手想拿茶杯还是拿笔,我都比你清楚!” 朱常治挠挠头,一屁股坐在乱糟糟的榻上,“不是我不同你说,而是这些事,就不能叫你知道了。” “我怎么就不能知道了?”朱轩姝也在他身边坐下,“难道在你心里头,我就是个知道了什么,就满大街嚷嚷的人?那你也太小看我这做姐姐的了。” 朱常治连连摆手,“不是。”他长呼出一口气,“是怕你牵扯进来,这些男人之间的事儿,你一个女儿家家的,别管,哈。” 朱轩姝拧着耳朵,“哈什么哈?女儿家怎么啦?父皇还同母后说外朝事呢,我怎么就不能知道了?”她用的力气并不大,根本没将人拧疼了,连红都不红。 一手带大的亲弟弟,哪里舍得下去手折腾。见他现在瘦的样儿,心疼还来不及。 朱轩姝眼圈一红,“瞧你那样儿,肚子上的肉都没了。听叔父说,一连睡了好几日?饭都没顾上吃。这些日子,你该过得有多苦啊?” “苦不苦的,我不也捱过来了吗?”朱常治笑着将姐姐的手从耳朵上拿下来,“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在你跟前了?别瞎想了。” 朱轩姝擦了泪花儿,“今儿我同你一起入宫去。也好些日子没见母后和父皇了。” “成,都成。我们一块儿走。”朱常治最见不得这位姐姐哭,只眼眶红了,就心软地什么都应了。 姐弟俩回宫后,郑梦境见了儿子,又是一顿哭。若说见朱常溆时,心里还觉得只是显得精瘦了些,但还结实。朱常治那就是另外一副模样了。他本就胖些,在武昌又比朱常溆辛苦,将近三个月的功夫,整个人抽条儿了不说,瘦得和朱常溆没啥两样了。 朱常治劝了几回劝不住,便道:“母后仔细哭坏了眼睛。我呐,这次出去,倒也算不是白去。给父皇和皇兄做成了事,帮上了忙,也就去的值了。” “倒是这么个理。可c可你看看,也不知道怎么照顾好自己。”郑梦境由着儿子给自己擦眼泪,“是该给你寻个屋里人,好好管着你了。还得找个厉害些的才好。” 朱常治“嘿嘿”笑着,“今儿晚膳,是皇嫂掌勺不?”他腆着脸看一脸黑的朱常溆,“我想皇嫂的红烧肉了。” “自然是我。”胡冬芸笑道,“别说是红烧肉,想吃什么只管同我说就是了。” 朱常溆不高兴地拉了她,“别就顾着宠他,惯会蹬鼻子上脸。” 朱常治窝在母亲的怀里,一脸得意地望着兄长。他看在手足情的份上,还没和母后告状呢。 天家其乐融融地围坐在圆桌前,一同用膳。满桌皆是胡冬芸的手艺,摆的满满当当,色香味俱全,看着就叫人食指大动。 远在武昌府的朱华奎一行,也在吃饭,也吃的是好菜。 只这顿,是他们的断头饭。 佳肴摆在桌上,都已经冷了。可朱华奎一动也没动。他想不明白,明明自己给沈一贯送了那么多钱,明明自己已经按照李星说的,将名单给了他,为什么最后还是落得一个死字。 不独自己,还有他的孪生弟弟c王母妃,自己的王妃同妾侍,还有几个孩子。全都要死。 这到底是为什么! 朱华奎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怒,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将桌子给掀了。桌上的饭菜全都摔到了地上,碗碟成了不值钱的碎瓷,菜也都给糟蹋了。 他明明就是先王的遗腹子!没有半点虚假,为什么为什么! 朱华赿,王氏是他们,是他们害得自己这个下场。害死了那么多人,他们全都不得好死!自己就是变成厉鬼,也绝饶不了他们! 天光渐亮。 楚恭王妃枯坐在屋内,桌上的饭菜倒是吃了些,不过看起来和没动差不多。她在等着,等着那一杯毒酒。 另一处,楚王妃抱着几个孩子,哭成个泪人。从圣旨到了之后,她的眼泪就没断过,已是快哭瞎了双眼。 快到晌午的时候,睡足了的武昌知府终于升堂了。他身边的师爷走过来,轻声道:“楚王府那几个庶人,都已经没了。” 武昌知府“唔”了一声。 “王家满门,也一样。” 武昌知府这回应得就不那么快了。他沉默了一会儿,道:“知道了。” 朱华增怎么也想不到,当日自己不过听了朱华赿的话,与他一起联名上疏,告朱华奎身世不明,怎么末了,却掉了个天大的馅饼在跟前。 郡王,到亲王。 朱华增抱着圣旨看个不停,艰难地咽了口水。往后,整个楚王府就都是自己的了! 武冈王妃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笑了整整三天三夜。那个王氏一定没想到吧,自以为可以跃上枝头做了那楚王妃,可结果还是为他人做嫁衣裳。而自己,往后出门,就是走路都带风! 放眼整个武昌府,不,整个湖广,还有谁能和树大根深,底蕴深厚的楚宗相比的? 朱华奎等人的死讯传来后,朱华增理了理衣服,随时等着京里送过来的亲王服和国库拨给的岁禄。这等待的日子,总是觉得有些漫长。 “王妃呢?叫她出来一道用饭。”朱华增几天不见武冈王妃,不免问道,“这都多久没出门了?” 下人回道:“王妃有恙。” 朱华增面色一沉,将筷子给摔了。花厅内的人大气不敢出一声。 “大好的日子,她就病了?是没这福气消受吧?”朱华增冷笑,“今日她要是不过来,往后也不用再来了。本王就当没这王妃。” 这几日对着自己殷勤侍奉的妾侍多得是,随便抬举哪一个做新王妃都成。便是腻味了,也可以新娶一位。 武冈王妃心里惦记着亲王妃的头衔,拗不过武冈王,到底还是来了。只过来后,遮住脸的团扇一直没动。 “吃饭呢!你拿着扇子怎么吃?让人喂你啊?这都还没当上亲王妃呢,就端起架子来了。” 武冈王妃被挤兑地不行,只得放下了扇子。 边上一个妾侍偷偷抬眼看,“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武冈王妃的脸,歪了。许是这些日子笑得太过头,又兴许真的没这福气,原本还算是能看的清秀佳人,现在成了个丑八怪。 朱华增对着这张脸,怎么都没食欲了。他将碗一推,“不吃了。” 武冈王妃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是他让自己来的,偏还生自己的气。都说不来了! 随着朱华增的离开,花厅里的笑声越发大了。 武冈王妃赤红着眼睛一扫,重新将团扇遮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来。她咬牙切齿地道:“将这些人,统统拉下去,有一个算一个,打死了事!”她自己拉过一张绣墩坐下,“我就在这儿看着!” 笑声渐渐停下。 “怎么?方才不是笑得正开心?继续笑啊?”武冈王妃冷冷道,“我叫你们笑!” 稀稀拉拉的假笑声,此起彼伏。 武冈王妃犹不满意,横了一眼身边垂首的嬷嬷,“怎么,还要我亲自动手不成?”她的下巴朝外头扬了扬,“去啊,傻站着做什么。还是你要当这头一个?” 嬷嬷不敢说话,福了身子,当即就从外院叫来好些个行刑的壮汉。 五张长条凳在院中一溜儿摆开,粗棍敲打在人肉上的声音此起彼伏。 武冈王妃扫了眼边上被打死的尸体,“不是爱笑吗?笑啊。”她冲特地躲在角落里的一个侍妾指着,“方才你不是头一个笑的吗?我忍你好久了,多少次挑拨了王爷和我吵,不就仗着那张脸么?”朝嬷嬷道,“把人给我带过来!” 那如娇似玉的侍妾噤若寒蝉,被粗壮的嬷嬷们给按在武冈王妃的脚边,连磕头求饶都做不到。“王妃,奴家知错了。奴家方才不该笑的。奴家c奴家从未挑拨过王爷和王妃。” 武冈王妃冷笑,“没有?”她拔下头上的分心簪子,狠狠在侍妾的脸上划了一道,“敢做不敢当,我顶瞧不起你这等人。” 又是一道。 侍妾捱不住疼,哇哇直叫。 “吵死了!”武冈王妃死皱着眉,一簪子划下去。 一颗球状的东西,从阶上滚落下来。 “巧言令色!” 嘴角的两侧被割开,像一个大大的,嘲讽的笑。 武冈王妃看着那刺眼的笑,心头越发不满。“给我泼冷水,将她给弄醒了。” 花厅再没有笑声,更没有说话声,就连呼吸的声音都越来越微弱。 只有粗棍敲打皮肉的身上,盘旋在上空,久久消散不去。 朱华赿的辅国中尉府里,也不必武冈王府好到哪儿去。 王宜人站在屋外,听着里头不断传来打碎东西的声音,打消了进去的念头,转身离开。 身边的管家劝道:“夫人,可得劝一劝,照这个法子下去,得摔多少东西啊?府里就那么点家底了!” “这是老爷自己喜欢,你我,都管不着。”王宜人木着脸,丢下一句话就扬长而去。 娘家除了她,还有几个出嫁未被休弃的姐妹,旁的都死了。 朱华奎也死了。拦着自己做那楚王妃的姑姑也死了。 她该高兴的。可为什么心里头这么堵,几乎要叫她喘不上气了。 王宜人走进屋子,让下人全都出去,反手将门关上。 两行泪自眼中落下,滑到下巴,欲滴未滴。 这就是她想要的吗? 不是都已经达成了吗? 本就不稀罕楚王妃,不过是为了这么多年来,心里堵着的那口气。 现在,也该到了消气的时候了。 王宜人退了半步,倚在门上,徐徐滑倒在地。她抱着双膝,将头埋进里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本不想如此的。 楚宗有了新气象,武冈王朱华增成了新一任的楚王,即日起,就搬进了楚王府。先前领头上疏告发的辅国中尉朱华赿,被提为奉国将军。其余联名之人,虽不像这两人运气好,却也各有赏赐。 从面上看来,也算是皆大欢喜了。 朱华赿邀了当日几个联名上疏的人喝酒,大着舌头道:“他c他朱华增凭什么升楚王。”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我!我,才该是那个,坐上楚王位的人。” 江夏王有些看不过眼,“得了吧你,喝醉了别瞎说话,仔细传到楚王耳朵里头去。” “我怕c怕什么!难道说错了?!”朱华赿抱着酒坛子,一一指着在座的所有人,“你们c你们哪个比不上他?做不得楚王?嗯?说啊。” 江夏王别过头,磨后槽牙的声音响得在座之人都听得到。 “就这么算了?”朱华赿打了个酒嗝,问他们,也问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我去努力二更,先看着,么么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55章 东安王冷笑“这有什么法子?谁让朱华增走了那么大的狗屎运。”他灌了一大口酒汁液从他的嘴角溢出来。伸手随意擦了擦,接着道:“这种事,天家定的难不成我们还上疏向天家说不成?” 东安王指了指在座的每一个人“你们说不让朱华增来做那让谁来做?你?你?还是你?” 被指到的每一个人,都挪开了视线。 东安王笑了“谁都想做楚王宗藩那么多的钱,可全在楚王府里头堆着。可实际上无论谁去最后都落不着好!” 朱华赿将酒坛子往地上一掼,“我还就不信了!他朱华增就有这般好?” 江夏王皱眉“这新官上任三把火昨儿个,就把我给叫过去了,说是江夏王府的开支太大,我太过奢靡了,让收敛着些。” 在座的所有人都不说话了。他们也都曾被朱华增私下找过,说的虽然是不同的事,可在他们看来,却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不过是想立威罢了。倒拿了我们来做筏子。” 朱华赿冷着脸不断地喝着酒。 一场酒宴,饮到天明。 朱华增搓着手,心里头想着,这几日自己频繁找宗室过来指出他们的错处,似乎有些急躁了。看来这火烧得有些旺。而今当务之急,还是应当巩固圣上对自己的信任和好感才是最靠谱的。 当下,朱华增就叫了王府管家来。这位管家原为武冈王府的,随着朱华增升任楚王,也就一并跟着来了。到了武昌后,将过去的王府老管家给挤下去,成了楚王府新任总管。 “王爷,找我有事儿?” 朱华增在屋中踱步,“本王听说,京师的乾清c坤宁两大殿,自几年前仁圣皇太后过世时走水后,就一直没修缮?” “可不是。”管家拍了大腿,道,“听说京里头一直在劝陛下重新修建两殿,只私帑和国库因这几年连番几场仗打下来,早就没什么钱了。哪里还出得起修缮银子。” 朱华增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细细想着这些事。 管家跟着他走,身子微微弯着,嘴上道:“听说今岁,还是明岁,这北边儿女真的努尔哈赤就要入京朝贡了。到时候叫人瞧着,啧啧,真真是丢了大脸了。” “你去,从库里拿两万两银子出来。”朱华增定了决心,“让人替本王写到奏疏送去京里,就说这钱,本王襄助殿工之用。” 管家的眼睛笑眯了,竖起大拇指,“王爷,这招可真是高啊。救陛下于水火之中。等钱送到了京师,陛下一定龙颜大喜,重赏王爷。” “我要他赏什么呀,穷得叮当响。”朱华增发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赶紧不耐烦地将管家赶出去,“去去去,快些去把事儿给办了。记住啊,动静大些,让湖广行省c武昌府的官员都知道这事儿。回头再给他们送些银两,这才算齐活了。” 真金白银送出去,又有地方官为自己美言。朱华增觉得自己这位置,稳得很。 管家连连点头,“是是,我这就去办。” 朱华增嫌他走得慢,在人屁股上踢了脚,“快点儿!” 管家捂着屁股,也不敢喊疼,面上强撑出笑来迭声应下。 辅国中尉府里头,王宜人沉默地望着镜中的自己。被姑姑打过的伤,早就消了。可不知为何,她仍旧那半边脸还疼着。伸手去摸,轻轻碰了下,都只觉得钻心地疼。 屋外的侍女敲门禀报,“淑人,将军又在发脾气了。” “由着他去,府里头就那么点家底,砸完了正好,左右也没钱买。”王宜人嘴角上钩,冷冷一笑,“不过添了三百石的岁禄,他哪里来的底气这么糟蹋?真当陛下会叫他承袭亲王?天真!” 王宜人凑近镜子,发现自己的鬓边已然有了几根刺眼的白发。她捋了捋,并不曾拔了,转念一想,便是去瞧瞧那位的丑态也好。 侍女正在外头担心呢,就听见门被打开了。她匆忙地抬眼一扫,又往后退了几步,给王宜人让出位置来。 王宜人看也不看她,气定神闲地往外院的书房走去,仿佛并不是去劝说朱华赿,而是上花园去赏花的。 册封奉国将军的旨意早就下来了,只是朱华增借口楚宗没了宅地和院子,硬压着不给换地方住。而今他们夫妻俩还是在这个小小的辅国中尉府里住着。礼部送来的淑人礼服,王宜人也早就收到了。一眼都没看,就放在了箱子的最底下。 反正,自己这辈子也不会有机会穿了。 王宜人木着脸想,现在还有谁会想着见自己呢?王家,那个娘家自己已经不可能再回去了。朱华赿也厌着自己,这辅国中尉府越呆越没意思。 可也就只有这样苟活着罢了。不见生人,便不用瞧见他们脸上对自己的讥讽,也不用听见那些刺人心肺的话。 王宜人立在书房门前,木愣愣地听着里头的大动静。站了好一会儿,她又转回去了。 身后跟着的侍女追上几步来,小声问道:“淑人,就这么不进去劝劝将军?” “我去劝什么?”王宜人瞥了她一眼,“府里不是还有几个妾侍吗?让她们去啊。总不能白养着那么久了,半点用都没吧?往日里不是一个个都吹嘘着,将军有多听她们的话吗?” 侍女放慢了脚步,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地跟着。 王宜人将头昂的高高的,迎面吹来的弄堂风,将她脸上的泪给吹得干干的。 奏疏总比助工银子走得快。朱华增要送进宫的银两还没出湖广呢,他的上疏就已经送到了京城。 朱翊钧打开看了看,兴趣缺缺,“倒是个惯会投机取巧的。”将奏疏丢给儿子,“你也瞧瞧,往后对这人记着点。”嘴里嘟囔道,“依朕看,整个楚藩就没一个好东西。” 朱常溆不声不响地将奏疏接过来,装作在看的模样,心里却一直天人交战。 现任湖广巡抚的赵可怀是个能吏,已经为官四十余年了,嘉靖四十四年那一科的进士。那一年,出了不少能人,沈鲤c许国c叶梦熊就是这一科的三甲进士。 赵可怀比上不足,比下还是有余的。自山东汶上县令被提为御史后,一路青云路平坦,历任应天c保定c陕西c福建四地巡抚,再加上现今的湖广,那就是五次了。 回回都是封疆大吏。足以见其能力,以及在朱翊钧心目中的地位。 也正是因为这些缘故,朱常溆心里下不了决心。 前世的劫杠案中,这位赵巡抚是被楚府宗人给打死的。若是现下想救,兴许还来得及。 朱常溆对这件事,已经犹豫了很久。救,有的是法子,让郑国泰出面也罢,让父亲当下降旨,找人回京也好,或另换一处行省,继续让人做巡抚。快马加鞭,用上八百里加急,能有什么办不成的? 可救了这人,楚藩就除不掉了。 不救,朱常溆的心里过不去。他是有良心的人,自认还做不到对这么一个忠心国朝,一心为民的朝臣冷酷相对。 是放长线,钓大鱼,接着劫杠案将楚藩给除了?还是救下这位赵巡抚一命? 朱常溆拿不定主意,也不敢和父亲商量。偏母亲这几日在后宫紧抓马堂的党羽,也抽不出空来和自己商量便是商量,怕也商量不出什么来。母亲于外朝事儿上,还是有所欠缺的。这并非是她本身的性格,而是整个后宫禁锢了她的眼界。 朱翊钧没将儿子的异状放在心上,只当是对朱华增的贸然巴结有些看不惯。他想了想,怕儿子想歪了心思,便道:“有了银子也是好事,这下可就不愁乾清和坤宁两宫怎么办了。都拖了好些年,努尔哈赤眼看着就到了,到时候叫人看了笑话不是。” 朱常溆被父亲的话给叫回了神,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父皇说的是。”他勉强笑了笑,“朝臣几乎月月都要上疏奏请重建两宫。” “重建了也好。”朱翊钧停下手中的朱笔,“总让你母后在翊坤宫住着也不是个事儿。等修好了,朕重新搬去乾清宫,让你母后住在后头的坤宁宫。两宫离得近,走几步就到了,有什么事,也知道的快些。” 朱常溆把楚王的那封奏疏放回到案桌上,“父皇说的是。” “今儿事少,早些看完了奏疏,就早些回去歇着吧。”朱翊钧歪过头,仔细看了看儿子,“朕看太子妃每日给你做了一桌的佳肴,怎么也没见你长胖?” 朱常溆将桌上的东西收拾了一下,“许是该到了抽条儿的年纪了。”他成婚岁数并不大,说是大人了,也不过是面子上的话罢了。 “说的也是。”朱翊钧想了想自己大婚的年纪,似乎比儿子还小多了。不过那时候只每日提心吊胆会不会挨了张先生的骂,会不会又让冯大伴瞧见自己干了什么混账事,去母亲跟前告黑状,半点儿没留意到底什么时候长高的。 朱翊钧又看了看儿子,也许自己对他的关心还是太少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又华丽丽的卡文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56章 晚上的时候朱翊钧说要给中宫一个惊喜把儿子早早就给赶回了宫。。0。还美其名曰“多与手足亲近”,把翊坤宫的朱轩媁也一并送到了慈庆宫。 朱常溆站在院中,看着那个抱着胡冬芸大腿小心翼翼学走路的妹妹无语凝噎。 头一回他觉得自己能体谅朱常治的心情了。 胡冬芸见人回来了就将朱轩媁抱了起来“给皇兄见礼了。”她力气并不大,抱着孩子只一会儿就觉得有些吃力赶紧将孩子放下来生怕给摔着了。 “饭都备下了,太子是先用膳还是先看会儿书?”胡冬芸示意跟着朱轩媁过来的翊坤宫都人将小皇女抱去边上玩向朱常溆询问着他的意思。 朱常溆想了想,现在就是看书怕自己也看不进去什么东西便道:“先用膳吧。” “哎。”胡冬芸扭头吩咐小厨房将东西全都在殿里头摆好了。“虽说院子里用凉快些,可蚊虫多。殿里我叫人多搁些冰。” 朱常溆有些无精打采地闷头往里面走,“都听太子妃的。” 胡冬芸跟着他后头,发现这语气似乎有些不对劲,抬头往朱常溆投去一眼,又飞快地收回了目光。 可是今日在启祥宫里受了什么罚? 这一顿饭,对朱常溆而言,吃得无滋无味的。渐渐地他停下了手里动作,捏着筷子朝桌上的饭菜发呆。 胡冬芸朝单保使了个眼色,让人悄没声儿地带人下去。自己放下了筷子,用手边的丝帕擦擦嘴,温声道:“殿下可是遇着什么难处了?” 朱常溆回过神来,摇摇头,朝嘴里扒拉了口白饭,嚼着嚼着,又停下了动作,头扭过一边儿去叹气。 “若是有什么事,奴家能帮得上忙的,”胡冬芸侧头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殿下只管说便是。” 朱常溆想了又想,将嘴里的饭咽下。他放好了筷子,把碗朝里头推了推。“芸儿。” “嗯。”胡冬芸大力地点头。 朱常溆有些犹疑,“若是有人,害得你家道中落,快要吃不上饭了。眼下有一个可以让你复仇的机会,重夺家产,可是要伤一个无辜之人人性命。你,你会怎么做?” 胡冬芸没料到朱常溆竟会这么说,这话前半句听起来很是匪夷所思,特像话本子里头写的。可后半句,就不是那么动人了。 她侧头想了想,“依着奴家,银钱可以再赚。”她伸出自己的两只手,“有手有脚的,什么活计干不了?总有再将银子赚回来的时候。可人,无论是恶人,还是好人,没了命,就真的没了。怎么求佛拜神,也都回不来了。” 朱常溆心中天人交战,颇有些坐立不安。 “夺了钱财之人固然可恶,但罪不至死,不是吗?何况为了此事,再去伤及无辜,更是不对。银钱终究是死物,哪里比得上活生生的人呢?”胡冬芸起身换了位置,坐到朱常溆的身边,握着对方的手,包在掌心里。 “都说善心有善报,这要是作不得准,为何口口相传到了如今?殿下且看长远的,今日因必成他日果。” 朱常溆将手抽出来,反握住胡冬芸,“你说得对。是我想岔了。” 胡冬芸笑道:“既无烦忧,就先用膳吧。饭菜凉了伤胃。” “嗯。”朱常溆将胡冬芸的碗筷拿到自己这边来,“别换回去了,就在这儿吃吧。” 他心里已是打定了主意,赵可怀还是要救一救的。太子妃说得对,人命没了就没了,断不可仅为了眼前事而伤人性命。 明儿一早就先同父皇商量,将赵可怀调进京来也好,调任去他省也罢,只要暂时离了湖广就行。 但很快,朱常溆就推翻了这个想法。调离湖广,在新任巡抚没到前,赵可怀还是会继续在此地任职,直到新巡抚过来交接。 还是给舅舅去封信,让他想想法子,将赵可怀从武昌府走出来,也就能活了。 朱常溆一边想着,一边扒饭。身边的胡冬芸见他不吃菜,便替他夹了,一见没菜就添上。 朱常溆也没留意,全都往嘴里送。 都人领着朱轩媁过来,“小爷c娘娘,小殿下用过了膳,吵着要来见你们。” 胡冬芸笑着朝朱轩媁招招手,“过来吧。”拍了拍自己的膝头,“上这儿来坐。” 朱常溆装作不高兴的模样,“不好好自己玩儿,偏来寻你皇嫂。没见她还在吃吗?”却起身去将噘了嘴的朱轩媁一把抱起,放在胡冬芸的腿上坐着。他捏了捏小妹妹的脸,“就冲着大家伙儿宠你。” 朱轩媁腆着脸笑,搂着胡冬芸的脖子不松手。 胡冬芸轻轻地颠着腿,哄孩子玩儿,心里有几分希冀。都说多跟孩子接触,自己也能怀得快一些。她偷偷摸上了自己的肚子,不知道这里头会不会也有一个了? 朱常溆扫去一眼,没说话,心里却也在期待着自己的孩子降生。 这一回,他绝对绝对,不会再手刃亲子。 朱华增要送进京的两万两助工银子,此时刚离了武昌府不久。银子被装成箱,由楚王府的侍卫,和官府的衙役负责押送入京。 朱华赿举着火把,对眼前几个还在犹豫不定的宗亲道:“过了今日,再想起事,可就没这么容易了!诸位自朱华增册封楚王后,吃了他多少苦头?难道就眼睁睁地瞧着他用咱们楚宗的东西,去讨好了天家,给自己搏前程?” 他抬起头,望着漆黑一片,不见星辰的天空。“若是贪生怕死,大可回家去。往后叫朱华增那厮继续欺负了,也别说没人给你出头!” 一个有些年轻的宗亲畏缩着往后头走,不小心踩着了一根枯枝。 朱华赿眼睛一眯,穿过人群将他拉上来,丢在众人面前,“想去通风报信?告诉你,今儿我敢劫杠,就不怕去告。”他一脚往那少年身上踹去,“去告啊。” 少年被踹了个正着,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发出呻吟。 朱华赿看也不看,举着火把高声一喝,率先走出躲藏之地。身后众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拿着武器和火把,跟着一起出去了。 他们一路暗中跟着这抬杠的队伍,今夜正好是下手的机会。 汉阳城外的驿站,登时火光一片,里头的惨叫声叫人不忍听。 一身是血的朱华赿点了点人数,唯恐放跑了一个人,确定全都杀了,便将装银两的箱子打开。 那些宗亲围了上来,由朱华赿牵头,开始分起钱来。 朱华赿得意地望着因得了银钱而兴高采烈的众人,“朱华增对我们可不会这么大放。” “可不是。”朱蕴钤将分得的银子收好,“合该由奉国将军来做那楚王才对!” 他兄弟朱蕴訇跟着道:“不如杀去王府,将那贼子给杀了!将奉国将军捧上王位。” 朱华赿将脸上的笑微微收敛了几分,“这可不敢当,某何德何能,坐上亲王位呢。” “这恐怕不大好吧?”一个中年男子皱眉说道,“先前只说是劫杠,现下都杀了这么多人,这要是朝廷追究起来,我们谁都落不下好。” 朱蕴訇冷笑,“你这是想罢手不干?”他指着一地的尸体,“今日你跟着奉国将军也罢,不跟着也罢,都随你。可到了官府来拿人的时候,就别怪我们翻脸不认人。” 男子一愣,“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朱蕴钤从地上抄起一把刀子,站起来朝那男子砍去。 不过短短一瞬,男子倒在了血泊之中。 “就这个意思。”朱蕴訇学着他兄长的样儿,也将刀子握在手中站在朱蕴钤的边上,“有哪个不想跟着奉国将军的,现在就站出来。” 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动作,除了火烧发出哔啵声,只有粗喘气。 “既如此,”朱蕴钤向一直背着手立在中央的朱华赿拱手,“还请王爷率众入王府,将那贼子斩落首级。” 朱华赿点头,“好。” 在赶回武昌的路上,朱华赿的脑子被夜风吹得分外清醒。 在起事前,他从不曾想过会走到这一步。本不过是想给朱华增点颜色瞧瞧,现在却即将成为楚王府的新主人。 方才杀人的感觉还留在身上。温热的血喷溅在裸露出来的皮肤上,刀子砍进人体时,会有一种像是斩断了无数细小的连着的线,而后碰到一块极硬的东西,再用一把力,将那坚硬的东西劈断了。人分作了两半,这才知道原来方才是砍着了骨头。 真爽! 朱华赿脸上挂着笑,头高高地扬起,任由胯下的马儿在这夜间驰骋着。他觉得自己似乎迷上了杀人的感觉,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再杀几个,杀上更多的人。 当年,他的祖宗,就是靠着一个杀,将蒙古人从中原重新赶回北方的草地去。他的身上,留着祖宗的血。 朱华增啊朱华增,你对我不仁,也别怪我对你不义。你要是识相些,兴许还能苟活。 不,以你的性子,哪里会识相了? 就只有将你拉下马来,换做自己上去了吧。 一行人抢了驿站的好马,很快就赶到了武昌府。城门紧紧关闭着,上头有火光,隐隐可见有巡城的士兵。 “我去引他们下来开门。”朱蕴訇建议道。 朱华赿轻轻点头,手中的刀握得越发紧。 “快开门!楚王送去京里的助工银子在汉阳被人劫了!”朱蕴訇和兄弟一起用力地拍打着大门,声嘶力竭地朝上面喊着。 在深夜中,这声音显得极响,很快就引起了城头士兵的注意。守城的士兵下来,问清了二人的身份,便将人放了进来。 城门一开,那士兵的头就落在了地上。 当城头的侍卫发现事态不妙,从上面冲下来的时候,朱华赿等人早就骑马冲进了武昌府,直奔楚王府去。 身后的官兵紧紧跟着,前面的楚宗人不断用刀刺着马。楚王府近在眼前,只要进了那里,官府就拿他们没法子了。 楚王府的大门被火把照得透亮,随着刀劈斧砍,木门渐渐不支,数匹马将大门冲开。 官府的兵士在门口停住了,这里头不是他们可以进去的。没有知府或者巡抚的手令,他们轻易进去不得。无奈之下,只好派了人去报信。 朱华赿骑马跑过花园,直朝正院过去。 楚王妃坐在榻边,面无表情地不断绞着帕子。榻上的楚王正人事不省。 今日午后,朱华增和王妃大吵一架。在听到楚王口不择言地数落自己容貌后。怒到极致的王妃动了手,推了朱华增一把。 早就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朱华增根本经不起楚王妃用尽全身力道的这一推,当下就跌在地上。 也是不巧,他的后脑勺正好撞上了桌角,登时血流如注。 楚王妃吓傻了,连叫大夫都忘了。愣在原处好一会儿,她才想起这回事。回过神来,偏又不敢叫了。人来了,要怎么解释这伤?说是楚王自己跌的?谁会信? 一旦暴露了事情的原委,那自己不仅没了楚王妃的身份,还得下大狱,不知道会不会连累家人。 楚王妃不敢赌。她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将全无神智的楚王给抬上了床榻,而后就一直这样枯坐着。 明明应该让大夫来给治病的。可楚王妃就是没这么做。也许私心里,她想让楚王再多受一些罪,好让自己这些日子的痛楚都加诸在他的身上。同时又念着,病情一定不会这么重,楚王向来都身子康健。 后院那十几个妾侍就是证明。册封楚王后,朱华增又新纳了五个妾。 夜幕渐深,楚王妃见朱华增还没醒过来,不断地在心里说服着自己。夫妻几十年,她也不想自己临了头,亲身将这夫婿给打死了,还背上一个弑夫的名头。 可心里,就是这么不甘心。 屋外的喧哗声让楚王妃从纠结的思绪中醒过来。她定了定神,朝榻上一直昏睡着的朱华增看了眼,起身想去开门。 屋门被人从外头一脚踹开,楚王妃被这力道给撞到了地上。 “你c你们是什么人?!深夜闯入王府,该当何罪?!”楚王妃趴在地上捂着胸口,不住地斥责道。待看清了来人,她脸色越发苍白起来。“奉国将军?你来这里做什么?” 朱华赿轻扯嘴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来。他并不想和这个女人多做纠缠。犹豫了一下,朝身后的兄弟俩扬了扬下巴。 朱蕴钤和朱蕴訇会意地点头,立即上前将楚王妃从地上拖走。 这将会是他们的战利品。 “你们做什么!”楚王妃一路都在尖叫着,“放开我!” 她身上由名贵丝缎制成的衣服很快就在地上磨破了,衣裙一件件地往下掉,逶迤了一路。 在被拖离正院前,楚王妃拼命扭过头去,看着屋里头。 她的夫君还在里头躺着,他们c他们会不会对他 烛光将屋中几人的身影照在窗纸上,清晰可见,连同他们手中高高举起的长刀。 一下,又一下。 纵然看不清里头在做什么,可楚王妃觉得自己就是知道。 朱华增被他们捅死了。 屋中的朱华赿并没有在意为何榻上人没有丝毫的反抗。他只是在确认这的确是朱华增后,第一个下了手。确定已经没了气,便将刀子在尸体的身上擦拭干净。 走至前院,朱华增的那些妻妾全都被拉到了中间,身上的华服已经被扒了干净,周围的男子盯着她们,眼中闪烁着光芒。 朱华增该死,他的妻妾也是一样的。 楚王妃脸上精致的妆容早就花了,深夜之中,背对着火把,也无人看出她的脸有什么不对。她努力地将自己蜷缩在妾侍之中,尽量消减着自己的存在感。 可仍旧被第一个拉了出来。 一个,两个,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围住了她。 蜷缩着在一起抱着的妾侍听着楚王妃口中凄厉的惨叫声和诅咒声,眼泪不断地往下掉。这回,她们倒是没法子幸灾乐祸了。因为现在的楚王妃,就是她们的下场。 赵可怀本已睡下了,他是今日才回的武昌府,前些日子,都在各地巡视,看看今年的收成会如何。才躺下,就听见外头有人把门敲得震天响。 “什么事。”赵可怀边穿衣服,边扬声问道。这么晚,又这么急,一定不会是什么小事。 赵家的书童从门口跑进来,“老爷,大事不好了。楚宗起乱了!” “乱?他们有什么可生乱的?”赵可怀觉得不大可能。楚府宗人虽向来彪悍强势,不过还是遵纪守法,勉强算得上循规蹈矩。虽然今年是出了事儿,可也算不算整个楚宗坏,不过是那几个关键人物罢了。 书童抱来衣服,替他更衣,“周大人叫老爷赶紧去瞧瞧呢,他正带着人围着楚王府,可没有大人的手令,谁也不敢往里头闯。” 都闹到楚王府去了? 赵可怀穿衣服的动作快了不少,“立刻备轿。”走到院中,他从储水的缸里头用手捧了水泼在自己脸上。冷水一激,神智越发清醒了。 今夜绝不会是一场小事。赵可怀有预感。 文氏披着衣服从里头匆匆赶出来,一把抓住赵可怀,“老爷,今夜就先别去了。你只下道手令,叫周大人看着领着便好。他不是兵巡副使吗?那个是武官儿。现在动着刀枪呢,你一介文官,去了也不顶用。” 赵可怀拍了拍老妻的手,“我乃一省之巡抚,出此大事,不去不行。你且躺下歇着,明儿我就回来了。” 谁料向来温顺的文氏这回却怎么都不答应,她哭道:“老爷,你摸摸奴家这心。”她抓着赵可怀的手往自己胸口按上去,“打听了这事,这心,就是跳得这样快。老爷,权当是为着奴家,暂且留下,明日再去也是一样的。” 赵可怀摸着文氏的胸口,觉得的确心跳得快,身子也烫。他从丫鬟手里将灯笼抢来,高举起去照文氏的脸,果然红彤彤的。“病了,这心才跳的。”他伸手去探了文氏的额头,“有些烧。”对书童道,“去叫个大夫来给夫人瞧瞧。” 说罢,又要走。 文氏死死拉着他的手,“老爷,老爷,不许去。”她就是有预感,今日赵可怀去了,往后就再也见不着了。 赵可怀被她弄的有些生气,一拂袖,“怎么这般不听话!” 终究还是扬长而去。 文氏跌坐在地上,嘤嘤哭泣着。 赵可怀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楚王府门口,一下轿,就看见整个楚王府火光冲天,还伴随着里面不断传来的惨叫声。 大都是女子的声音。 赵可怀心下暗叫,大事不好!立刻走到周应治的身边,“如何?” 周应治的面色很难看,他朝赵可怀摇摇头,“大人不再,不敢冲进去,看这样子,里头怕是”后面的话,再不敢说。 赵可怀大怒,“慌得什么!就是我不在,难道你就不进去了?!还不快快冲进去救人!” 迂腐,真真是迂腐至极!人命关天,还管这些做什么?难道事后自己就没法子将手续给补救了?便是有人想要用假造巡抚手谕来发落了他,难道自己不会将人给保下? 赵可怀因周应治而气得不轻,当下就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怒视着周应治,迭声催促他叫人进去。 周应治一见他来,心里就定了许多。当下就领着人要往里头冲,兵士的喊杀声响彻天际。 正在此时,里面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 赵可怀和周应治对视一眼,同时深吸一口气。怕是有人要出来了,不知道起事之人究竟是劫匪伪造的,还是楚宗内部的人。 赵可怀至今仍旧不相信,会是楚府宗人犯下的这些滔天大罪。来的路上,他已经听人说了,劫杠,杀了城门的侍卫,再冲入楚王府。 桩桩件件,都不是小事,更非轻罪。 这也正是赵可怀不愿相信的原因。谁会吃饱了饭没事做,放着好好的宗亲不当,去吃牢饭?宗亲的确不事生产,可每年拿的岁禄,足以和富户相提并论了。湖广又富庶,楚宗内部本就有钱,根本饿不着。 所以说,这犯得着吗? 赵可怀自认对楚宗了如指掌,但却不曾想到人心。这才是一切的根源所在。 朱华赿领着人从里面走出来,“赵巡抚呢?让他出来。” 周应治捏了捏手中的长枪,到底还是示意众人给赵可怀让开了路。 赵可怀撩了袍子,上来台阶,“将军。”趁着离得近,他朝里面看了一眼,又飞快地收回了目光。 几十个着身体的女子正躺在里头,人事不知。 “将军,”赵可怀压抑不住胸口的怒气,指着里头,“这也太过头了!淫女” 朱华赿伸手打断赵可怀的话,“赵大人,这是我们楚宗的事,还望朝廷不要插手。” 赵可怀怒极反笑,“楚宗之事?奉国将军,祖训国法,可并未言及若是宗室举事便由不得朝廷管的。”他上前一步,逼进朱华赿,火把的光亮照进他的双眼,犹如熊熊的火焰,“将军若此时束手就擒,下官还可从轻发落。” “哦?若是不呢?”朱华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脸上肉笑皮不笑的,“难道巡抚还要杀了我不成。” 赵可怀被他的态度激地浑身发抖,“我即刻便上疏,由天子来主持公道!” “上疏?”朱华赿面色一变,“由不得你!” 周应治发现朱华赿身后几人开始动作,也顾不得许多,赶紧上前将赵可怀一把拉下,自己挨了这一记打。 朱华赿居高临下,犹如看蝼蚁般看着他们,“都是朱家人,难道我就做不得天子吗?” “给c给我拘起来,统统拘起来!”赵可怀扶着受伤的周应治,怒喝。 朱华赿脸上没有丝毫畏惧,方才他已经想明白了。一个小小的楚王,并不足以满足他。成为万人之上的帝王,才是自己真正应该想的。 朱蕴钤和朱蕴訇一马当先,举着长刀对着冲上来的士兵左劈右砍。兵士们顾忌着他们的宗室身份,并不敢下死手,只一个犹豫,便轮到自己一命呜呼了。 “上!全都给我上!发的什么愣!”周应治见状不好,发了疯地一般呼喊着,“这些人全都犯上作乱的贼子,亦非宗室,谁能捉到首犯,重重有赏!” 有了上峰的定心丸,再加上对重赏的垂涎,兵士果然开始前赴后继,下手再无疑虑。 大明朝的士兵平日里不过训练两个时辰,短的很。可要和这些无所事事的宗亲比,还是更胜一筹。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杀了好些个作乱的宗亲,更将为首的朱蕴钤和朱蕴訇两兄弟活捉。 赵可怀走到被绑住的俩兄弟面前,责问道:“何等猖狂!” 朱蕴钤朝他冷冷一笑,突然挣脱了将他按着的人,将手上的枷锁抓起,猛地朝赵可怀砸去。 年过七旬的赵可怀登时被砸中。朱蕴钤这一砸,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再加上铁质枷锁本身的重量,砸得赵可怀的头一下子就破了,额上还凹下去一块。 周应治见状,正想过来救人,却见朱蕴訇有了兄长做典范,自己也挣开了那些兵士,起来用枷锁攻击人。众人见巡抚倒下,颇有些群龙无首的味道,也害怕自己会被砸中,慌乱间,赵可怀的身上被无数人踩踏着。 朱蕴钤趁着这乱劲,偷来了一把刀子,一刀捅进赵可怀的肚子。 正想从人堆里挤过来的周应治愣在了原处。 所有人都愣住了。 怎么也没想到,竟有人如此胆大包天地当着众人的面,杀了朝廷命官。 朱蕴钤噙着笑,带着几分凶狠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周应治。他将长刀指向对方,“下一个,就轮到你了。多管闲事的人,合该落到这般下场。” 兵士们纷纷簇拥着周应治逃命。谁都不想将自己的命留在这起子凶徒手里,若是自己逃命,怕事后会遭罚,带着上峰一起,有事便是他承担责任。 周应治被推着往前走,他不断回头去看地上那具尸体,眼见着被楚府宗人给拖进楚王府去。 天亮后,楚王府门口高悬着一具被烧焦的尸体。正是赵可怀的。昨夜朱华赿叫人弄进去后,将尸体分作五份,一起焚毁,而后挂于府外。 武昌府内绝大部分官员因此举而惶惶不安,顷刻间便逃得没了踪影。唯有湖广右参政薛三才及湖广按察使李焘坚守,不愿离开。巡按御史吴楷趁朱华赿还未完全集合楚宗引起大乱,而武昌府各城门也还在衙门的控制中,迅速上疏向朝廷告发楚宗叛乱一事。 朱常溆这天晚上没睡好。朱轩媁回不去翊坤宫,只得缠着胡冬芸,晚上她俩倒是一块儿睡的,把朱常溆给抛下了。 这一夜,朱常溆睡睡醒醒,醒醒睡睡,总是在做梦。一会儿,是自己前世命丧煤山。一会儿,又是数年后的自己登基。一会儿,又换作了远在辽东的弟弟身穿铠甲向自己行礼,说了些什么,倒全忘了。 朱常溆醒后有些懊恼。旁的梦,也就罢了。只最后那个,不吉利。哪有活着的人托梦的? 单保听了里头有动静,就领着人进来服侍洗漱。虽然已经得到了朱常溆的信任,可他还是习惯性地保留了对着主子察言观色的性子。 只一瞧,单保心里就有数了。今儿殿下心里头有事,保不准会发脾气。他冲底下人慢慢眨了眨眼,这是让他们小心些的意思。 得了信的宫人们低垂了头,大气不敢出一声。 朱常溆对着镜子看了看,觉得没什么地方不对的,才道:“去启祥宫吧。” 胡冬芸领着还在揉眼睛,一副没睡醒样子的朱轩媁出来送行。她和单保一样,也看出了朱常溆心情不大好。不过女子终究是心细些,看出来朱常溆昨夜没歇好。当下及有些心疼起来。 “无事。”朱常溆摆摆手,“我用了午膳后,在启祥宫歇一会儿就行。” 今日他还要写信给舅舅,说赵可怀的事。 到了启祥宫,总算是打起精神来的朱常溆发现整个启祥宫的气氛都很不一般。正殿的大门被关上了,丝毫没有要去视朝的迹象。不仅如此,马堂和陈矩倒是都在,只同时守在了门口,像是两尊门神。 “马掌印,陈秉笔。”朱常溆信步走去,指着殿门,“这是出什么事了?” 陈矩摇摇头,弯了腰,道:“奴才给小爷禀一声。”说罢,朝里头道,“陛下,太子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朱翊钧在里头道:“让他进来吧。” 声音中透着疲惫。 朱常溆这下可以完全确定,必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才让父亲有这样的疲惫。他的心狂跳起来,难道是洵儿 马堂和陈矩一同推开殿门,让朱常溆进去。 朱常溆抬眼,只觉得里头的父亲,还有几位阁老,看着都陌生极了,好似自己并不认识他们。 难道还是在梦里? 朱常溆的下巴微微抖动着,撩起外袍下摆,就要跨进去。低头一看,门槛不知为何,顷刻间化成了根根朝着自己的铁针,针尖闪着光,正对着自己的脚底。 “溆儿?怎么了?快进来。”朱翊钧看着自己的儿子一直在门前犹豫不定,便催促了一声。 朱常溆喉头动了动,甩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一定是昨夜没睡好,所以才瞎想的。再睁眼,那些一排排的铁针,又变成了门槛。 随着朱常溆的进入,殿门又被合上了。 朱常溆照例上前,向自己的父亲行礼,又向几位阁臣见礼。随后他问道:“今日本该视朝,为何父皇和诸位阁臣还在殿中?” 朱翊钧一叹,“今日罢朝。” 朱常溆越发糊涂起来,“这是为何?” “楚宗起乱,湖广巡抚赵可怀被殴死。”沈鲤的眼中闪着泪光。他和赵可怀乃是同年,嘉靖四十四年的时候,他俩一同入京,同住一家酒楼。住的是隔壁房,开门关门都能见着人,早上晚上声郎朗,能从隔壁传过来,督促着自己上进。 也曾把酒同欢,痛骂奸臣。也曾一别心中念,书信不曾断。 而今,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家。 沈鲤咽不下这口气,“宗亲,竟猖狂至斯!”藩,该削得很! 王家屏是元辅,乃百官之首。如今湖广巡抚一位封疆大吏被宗亲殴打至死,无论如何,自己也得给一个交代。不仅是给赵家,更是给满朝的臣子。 朱翊钧也是这个意思,他不曾想到过,在楚王案后,楚府宗人竟然还敢闹事。现在还不是很清楚究竟是因为什么,吴楷的奏疏写的匆忙,只道是奉国将军朱华赿先劫杠,后杀守城士兵,随即攻入楚王府,杀巡抚。 至于楚王朱华增如何,里头并没有提。可即便不说,大家也心中有数。 朱华增怕是已经凶多吉少了。 “赵c赵可怀,他c他死了?!”朱常溆的声音都是抖的。 自己都已经决定了,要救下人的! 怎么就死了? 朱常溆睁着眼睛,觉得天旋地转,他的身子慢慢往后倾倒下去。 坐在一旁的陈于陛想要将人扶住,终究还是差了半只手的距离,没能摸到朱常溆。 朱常溆直愣愣地倒在地上,晕厥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新坑文名被机油吐槽了,在此向大家求个合适的文名。不管最后用没用,都给小天使发红包。选中的那个小天使,发个特大红包。 对其实是最近没啥节假日,我找不到理由给你们发红包了,趁此机会,咳咳。 文名:锦绣不良缘 文案 魂穿小康之家,不愁吃穿住行,很好。 便宜父母一夫一妻,自己还是独生女,不错。 一见钟情的男神主动上门提亲,非常棒! 诶?等等,男神说我杀他全家,所以要报仇?! 相公公听我说,误会一场,刀下留情 如果能顺手收一下就更好啦 nppbn网页请戳nn3043034 nppbn手机请戳nb23043034 新坑写的是状元郎染坊小娘子。奸妃完结后,我会出门去采风,尽量找到还保存下来的古代染坊看看,能亲手体验下如何进行古法染织就更好了。希望有了解植物染和温州夹缬的小天使留个联系方式,我也给你们发红包,大的 看文愉快,么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57章 皇太子突然晕厥关于楚藩作乱的商议只得就此打住。 朱常溆醒过来的时候还觉得自己犹是在梦中。他眨了几下眼,看清了顶上的帐子。现在自己躺在启祥宫,寻常自己歇午觉的偏殿。 心中不免一惊。 莫非这并不是梦。 朱常溆慌忙起身想要掀开被子下榻却被一双柔软的女子的手给拦住了。 “溆儿,好些了没有?”郑梦境微微皱了眉。她在听见消息传来的第一时间就放下手中所有事儿赶过来的。一进殿就见几个太医围着床榻,议论纷纷。“好端端的怎么就厥过去了?” 朱常溆摇摇头从母亲的手里接过帕子,拭去额上的冷汗。“母后我我很好。” 郑梦境却不信“哪里好了?”她上上下下地摸着儿子的身体,“是不是哪里伤着了?哪儿不舒服了?” “没,都没有。”朱常溆抬眼环视着屋子。他的太子妃在,他的母后在,连父皇也在。怀着几分歉疚,他向朱翊钧道了声歉,“是儿臣的不是,紧要关头没用。” 朱翊钧走过来揉了揉他的脑袋“无事的,这几日却是辛劳了。好好歇着吧。”说罢,就要离开。隔壁主殿那儿,阁臣们还在等着他。 “父皇。”朱常溆将父亲叫住,“父皇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朱翊钧的脚步停了下来,想了想转过身来问他,“你有什么想说的?” 朱常溆咬了下唇,“就是八百里加急再快,距事发之日也有段时候了,不知武昌府眼下如何,可能集结起湖广当地的军力镇压。倘或办不到,父皇倒不妨考虑调了石砫的兵,让秦良玉上阵。” “秦良玉?”朱翊钧皱眉,“她不是一个女流之辈吗?”转头看着郑梦境,“上回平杨氏之乱时,是不是还跟着马千乘入京了?你还见过?” 郑梦境点头,“是,奴家的确见过。”她转向儿子,“溆儿的话,奴家应当明白了。当日秦氏曾立大功,却不愿上疏如实相报,怕的便是因女子之身带来的流言蜚语。若是这回陛下钦点,兴许可以将上回的封赏一并给了人家。” “贵州离湖广并不远,石砫土吏麾下之兵,虽为私兵,却远比募兵骁勇。父皇,万不可放任楚藩坐大。湖广乃宗亲聚集之地,其危并不比河南小。倘若楚宗揭竿而起,说服了其他宗亲,那可就危险了。” 朱翊钧凝眉,疾步走回来,将郑梦境挤开,坐在榻边,给儿子拍着背。“我知道了,你就不用担心了。”顿了顿,“此事朕会和大学士们好好商议的。若秦氏果真有此能耐,朝廷自当重用,不拘男女。” 朱常溆点点头。 朱翊钧细细嘱咐了儿子,让他好生歇息。刚走到殿门口,就见马堂匆匆而来。“陛下,兰溪传来的信儿。” 马堂高高捧着奏疏,跪在朱翊钧的跟前。“赵阁老去了。” 朱翊钧如遭雷击,往后退了几步才站稳。他的眼眶中迅速积起泪水来。当日偷传沈一贯恶行之举,还在眼前。 本以为,这个老实人还能再撑一段时候的。毕竟菩萨对这样的人格外优容c偏袒。 朱常溆坐在榻上,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掉。那夜榻前据实相告,犹在耳边,今日再次听闻消息,却是这样的晴天霹雳。 他挥开胡冬芸的搀扶,从榻上跌跌撞撞地爬下来,越过父亲,先一步抢了马堂手上的奏疏来看。 都是真的,自己并没有听错。 这并不是在梦里。 眼泪是咸的,青砖是冰的,身上滚烫的热度,还有太子妃搀住自己的那双冰凉的手。 又是一轮天旋地转。 郑梦境自座上起身,望着门前发愣的俩父子,知道他们心里都很是不好过。此时的自己,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去安慰他们。只得默默站在他们身后。 朱翊钧并没有指责儿子的逾矩之为,他怔愣很久,才听见自己说:“大学士们都知道了吗?” “都知道了。”马堂垂首,“正等着陛下。” 朱翊钧的喉头动了动,声音有几分哽咽,“去,去见他们吧。” 朱常溆出神地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听见风里飘来的一句。“还得着礼部进来一趟,商议谥号。” 胡冬芸搀着他,小心翼翼地道:“殿下,我们回榻上去吧。地上凉,仔细又病着了。” 朱常溆恍恍惚惚地由着太子妃将自己扶上榻,犹如一个牵线傀儡般听着他们的吩咐,躺好,闭眼,盖好了被褥。 郑梦境嘱咐了媳妇儿几句话,就离开了启祥宫。她还有自己的事要做,绝不能给儿子拖了后腿。 一切的一切,都向着前世在行进着,甚至比那些历史更为可怖。 郑梦境坐在肩舆上,深深吸了一口气,远眺着巍峨的宫殿。金灿灿的琉璃瓦层层叠在一起,在阳光的照耀下分外炫目。它们堆聚在一起,叫人看不见后头有些什么,不断地遮挡着人的视线。 她不会就这样认输的。 她的儿子,也不会。 朱常溆又睡了好一会儿,半梦半醒间,被人抬起身子来灌药。嘴里苦得叫他几乎要哭出来。 “太子,你醒了?”胡冬芸将空碗摆在一旁,用丝帕替他擦着从嘴角漏下来的药汁。“要不要进点什么东西?小米糕?玫瑰露?要不要奴家去给太子做一碗甜汤来?” 朱常溆摇摇头,发木的眼睛一点点地转动着,朝着胡冬芸的方向看去。他慢慢伸出手,拉住太子妃的衣袖,“不必了,我不饿。” “好。”胡冬芸重新坐下,“要是饿了,就同奴家说。不想吃御膳房的,奴家就亲手给殿下做。” 朱常溆闭了闭眼睛,示意自己知道了。他拉着胡冬芸的袖子不放,声音有些沙哑,“芸儿,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什么?”胡冬芸疑惑地问。 “我”朱常溆一叹,“我早就知道会有今日之事,却并未于武昌府时,就了了此事。而今白白赔上了赵巡抚的一条命。” 胡冬芸越发奇怪了,“殿下怎会知道将来的事儿呢?还是早就知道。”她侧头想了想,“可是殿下做梦的时候梦见的?” “不是的。”朱常溆摇摇头,“我早就知道了。” 胡冬芸不说话了。她心里头还将太子当作是个病患,嘴里说的都是胡话。今日先是楚藩作乱,命官身亡,接着又是赵阁老病故。连番打击之下,太子心里自然是不好受的。 她由着朱常溆拉住自己,侧耳倾听着他说话,不声不响。 “我在武昌的时候,就该想法子,救了赵可怀的命。”朱常溆的眼珠子转来转去,顶上帐子的缠枝牡丹花纹在他的眼中,一会儿被放大,好似近在眼前,一会儿又小得几乎看不见。 “可我偏偏犹豫着,担心着。拖拖拉拉地,直到回了京,直到直到现在,人没了。我还是没动作。”眼泪再一次涌了出来,湿润了朱常溆干涩的眼眶,“若说打死赵巡抚的是楚宗人,我,也是凶手之一。” 呜咽声在屋内响起。 朱常溆将头埋在胡冬芸的腿上,“是我,害死了赵巡抚。本可以救他的,本可以救他的。” 吴楷在奏疏中写到,赵可怀之妻文氏,听说赵可怀身亡后,于家中自缢。下人们发现得晚,将人从梁上放下来的时候,已经没了气。 “我害得赵家,是我,是我” 胡冬芸轻轻抚摸着他的脸,不知为什么,眼泪也跟着一起落了下来,没入发髻之中,不见踪迹。“殿下,先前问我的,便是这个吗?” 许久,她听见朱常溆的回应,“是。” “殿下是为着除了楚藩?”胡冬芸知道兹事体大,声音压得格外低,“想要借此机会,将整个楚藩连根拔起?” “是。” 胡冬芸咬牙,“既如此,殿下何须愧疚。赵巡抚,是为国捐躯。” 朱常溆缓缓抬起头,脸上满是不可置信。“为国捐躯” “殿下,奴家虽愚钝,却终究不是蠢人。父皇与殿下日日都为国事辛劳,为的什么,奴家知道。”胡冬芸顿了顿,“母后也曾对奴家教导过一二。” “倘若此事为民,便是赵大人心里知道结局,怕也慷慨赴死。赵大人的品性如何,在武昌府同他见过的殿下心里是最清楚的。” 朱常溆搂着胡冬芸的腰,默默点头,“是,我最清楚了。便是告诉他,此行不易,他也会去。他的性子,便是如此。” “殿下现在最该做的,并非是愧疚,而是继续做自己该做的事。殿下,时不我待,若要除藩,唯有眼下。错过,就不会再有了。” “待殿下重创盛世,还湖广百姓一个清净,人人都能吃饱穿暖。赵大人便是九泉之下,也含笑。” 朱常溆睁着眼,抱着胡冬芸。这些他都知道,可偏是过不去心里的这道坎。 胡冬芸弯下腰,凑在朱常溆的耳边。“殿下,倘或奴家是文氏,便是知道今日夫君此行必不归,奴家也会含泪相送。” “你” 胡冬芸直起腰版,“无大家,何来小家。” 朱常溆的嘴角动了动。他想,自己真的选了个很好很好的太子妃。 幸好,当日母后不曾听了自己的话,将她落选。若是再见不着她,这漫漫的人生之路,还有谁能和自己一同抗下艰辛。 周氏,这个名字还深深烙印在朱常溆的心里。只是现在,在这个烙印边上,有了另一个模模糊糊的名字。 楚宗殴死湖广巡抚之案,令朝臣前所未有地集结在了一起。言官们摒弃前嫌,联名上疏,要求天子严惩犯案之人。 朱翊钧和内阁大学士们在奏疏送达的当日,就即刻拍板,令湖广当地调集军队,镇压叛党。 朱翊钧三思之后,还是决定听从儿子的话,另下一道旨意,差人送去石砫。让马千乘之妻秦良玉随时准备开拔,赴湖广协助作战。 朱常溆躺在榻上,一连好几天都是在启祥宫过的。胡冬芸两头跑着,衣不解带亲自服侍汤药。 这日,恰好朱常治自宫外回来,“皇兄,听说你病了。我来瞧瞧你。” 朱常溆还没从打击中恢复过来,倚着隐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来,上这儿坐。”待弟弟坐好,浅笑道,“今日怎么有空回来了?不是在外头野着吗?” 朱常治摆摆手,“别提了,我这不是怕叔父所以才赶紧回来嘛。” “叔父?”朱常溆难得笑得开心,“你怎么会怕叔父。”望着弟弟的目光温柔极了,“这天底下,哪里还有你怕的人物?” 朱常治咽了口水,“别提了,还真有。”他凑过去,“学馆里头来了位老先生,走路都得叫人扶着,颤巍巍的,我在边上瞧着都怕摔了。嚯,这老爷子别看路走不动了,力气还挺大。见了叔父上去就是一巴掌,把叔父的脸都给打肿了。” “叔父叫人打了?”朱常溆眯着眼,“怎么回事?你给我好好说说。” 朱常治一拍嘴巴,完了,给说漏嘴了。他只好老老实实地道:“其实是叔父赶我回来的,那位老先生是从陕西来的大儒,听说姓冯,以前教过叔父,是叔父的先生。” 说明了这一层缘故,朱常溆心里才觉得好受些。朱载堉没了父亲,别说是郑王还在,这恩师要打学生,那也拦不住,合该给打的。“你可知道为什么叔父挨了打?又为什么赶你回来?” 朱常治一脸迷茫,摇头道:“我也不清楚啊,叔父那叫一个急哟,拿着扫帚把我从馆里给扫出来的。我东西都还搁在学馆里头呢,正愁怎么拿回来。” “单大伴。”朱常溆将门外的单保叫进来,“你上义学馆去瞧瞧,或者寻个知道由头的人打听打听” 话说一半,朱常溆突然回过味来了,“哎,你说咱们大姐夫会不会知道?” “说不准,”朱常治也好奇得要命,“不妨先去问问?” 朱常溆点头,“也好,叔父从来没做过没谱儿的事。看来你去徐府不合适。单保,还是你跑一趟,记得别泄露了身份。” 单保点头应诺,出了殿门,点了自己的“儿子”上小爷跟前服侍着,亲自拿了牌子出宫去。 此时的朱载堉正在老恩师面前跪着听训,无论是面上,还是心底,半分不耐都不曾有过。只心中庆幸,早早地将朱常治给赶回去了。否则按老恩师的性子,天王老子谁都不怕,那也得叫这小侄子挨了打。 当朝皇子,这是能轻易打的吗?老恩师不怕担事,朱载堉这个弟子却是怕的。这也是为什么他将朱常治赶回去的原因。 冯大儒坐在上首,拄着拐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道:“赵大人当年在西安,啊,费了多少口舌说动当地的乡绅,临了还自掏腰包,将那鼓楼给建成了?这都是祖宗留下的东西!子孙不思继承c修缮,倒叫个心善的外人来做。你说,这像话吗?!” 朱载堉跪得尤其端正,“不像话。” “对!不像话!”冯大儒重重地敲了下拐杖,“我在西安,前后见过多少巡抚?也只这位,才是最好的。是个好官儿。现在呢?你们c你们天家人,把人给打死了,人老妻,也叫气得自缢。你们对得起人家吗?!” “对不起。” 冯大儒用粗布衣裳擦了脸上的泪和鼻涕,丢开拐杖,双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颤巍巍地从怀里一叠保存得极好的纸张来。“来,你接着。” “这是?”朱载堉自恩师手里接过。 冯大儒冲他点点头,“是西安当地百姓的万民书。恳请天子,”他双手朝宫里头拱了拱,“严惩凶手。” 朱载堉将这万民书还给恩师,“先生,这便是没有万民书,陛下也定会惩治凶徒的。” 冯大儒冷笑,“伯勤,你是不是当我老了,就不中用了?” 朱载堉连连摆手,刚站起身来,就又给跪下了。“先生,学生万不曾做此想。” “我告诉你,虽我一生潜心于学问,并不曾理会庶务,但心里头啊,还是敞亮的。”冯大儒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犯事的乃是楚府宗人,那是谁?是当今天子的叔伯c兄弟。天子,真的会为了一个朝臣,而对自己的亲人动手?” 冯大儒摇摇头,“伯勤啊,你真是c真是”他一拍腿,“这么多年了,你呀,还是没看透。” 朱载堉默然。他向老恩师磕了头,“求先生明示。” 冯大儒一叹,“你说说,你是为何上疏自请除爵的?”他向要说过话的朱载堉伸出手,“你只心里想明白就好,不用告诉我。”他冲朱载堉得意地笑道,“我还能不清楚你心里头是怎么想的吗?” 朱载堉垂下头,抿着嘴,遮去笑意。无论多少年过去,先生有时候还像个孩童一样。 冯大儒收了笑意,接着道:“伯勤,这是个极好的机会。你必须得想法子将这万民书递到天子跟前去。助天子一臂之力。”他的眼神极是精神,和面上挂着的浅笑很是不一样,“伯勤,天子为何推行除籍?大家都不是蠢的,能想到。否则诸番也不会蠢蠢欲动了。” “先生说的是。”朱载堉从恩师的手里重新接过万民书,“不知先生此番入京,是为着什么?” 冯大儒因上了年纪,久坐有些累,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一来,”他指了指朱载堉,“怕我这不肖学生想不明白,过来指点指点。这二嘛,”他清了清嗓子,“虽然没请我,但我还是想来瞧瞧,你这闻名遐迩的义学馆,究竟是个什么样儿的。” “先生自陕西过来,一路辛劳了。”朱载堉道,“本也想请先生过来授学的,唯恐路途艰险,叫先生受累。” 冯大儒眼睛一瞪,“累什么累?我辈纵览圣人之言,传圣人之意,能叫累?” “不能。” 冯大儒这才满意地点头,“你起来吧,年纪也不小了,总跪着也不像个事儿。”他指了指身边的座儿,“来,我同你说说话。” 朱载堉不敢辩驳,只得坐下,不过屁股挨着点边儿。“先生请讲。” “唔,”老先生捋须,“你现在,还能在河南的宗亲里头说上话吗?” 朱载堉想了想,“还能有几分把握吧。不过成不成,得看事,看人。”诸如先前向京官收贿的三藩,就绝对和他说不上话。 “你即刻给他们写信去,同他们晓以利害,让河南的宗亲上疏,要求天子严惩楚宗。”老爷子的眼里透着精光,“告诉他们,楚宗留下,对他们绝无好处。别尽想着都是一家子人,吃同一个锅里的饭,或者天高路远,同自己没关系。这里头关系可大着呢。” “先生明示。” 冯大儒不高兴了,用手点了点朱载堉,“明示明示,你这猪脑子!自己个儿想想啊倒是!”见朱载堉一副委屈的模样,心下不觉软了下来,“行吧,我就跟你说说。” “先从你说起。”冯大儒道,“你说,这没了天家的面子,你这义学馆,还能办的起来?没了天家的支撑,你这义学馆一年的银子能有?伯勤,我知道现在现今许是有不少人抢着送钱给你,可这里头看的是谁的面子,你自己个儿心里当是有数。” 朱载堉正色道:“这点学生心里明白。” “明白?”冯大儒拿手戳着这个笨学生的额头,“你要是明白,早就给河南宗亲写信去了!” 朱载堉又重新糊涂了起来。这自己心里清楚能在京中立稳脚跟,靠的是天家,怎么又跟河南扯上干系了。 冯大儒呷摸了一下,“你而今靠的是圣上,理当为了天家着想。我问你,楚藩一除,于国于民,可有好处?” “自然是有。”说起这个,朱载堉是知道的,“于国,少了每年的岁禄支出,可以剩下一大笔的开支于民,湖广为天下粮仓,田赋极重,则能减轻加诸于身的田赋,肩上的担子就能轻了许多。若是勤劳肯干,兴许一年下来比之过去还能攒下些来。” 冯大儒哼哼,“还不算太蠢。”又道,“那你是支持,还是不支持呀?” “自然是支持的了。”朱载堉失笑,“先生缘何有此一问?” 冯大儒开始有些不稀得看这个学生了,把头扭去一边。“吃着天家的,用着天家的,心里也不向着人家。我问你,天家现在想要除藩,可行,不可行?” 朱载堉犹豫了一下,摇摇头,“依我看来,不甚可行。” “哦?为何不可行?”冯大儒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这个蠢学生。 朱载堉细细道,“参与作乱的,并非整个楚宗,圣上想以此为借口,将整个楚藩都给除了,就会波及到不相干的人,这显然是做不到的。若是强硬为之,怕是整个宗亲都会引起震荡。藩地与天家的心就会走得越发远了。” “虽然现在明面上,大家都是一脉相连的大宗族。可实际上呢,也不过是各自关门自顾自的。”朱载堉皱眉,“这样下去,往后国有难,宗亲也不会愿意出力的。长此以往,国难当头。” 冯大儒懒懒地靠在儿子取过来的隐囊上,“你呀,这心里头有数就好。”他斜睨着朱载堉,“若是,要将这不可行,变为可行呢?” “变为可行?”朱载堉细细思索,“若要如此,百姓c朝臣c宗亲,三者缺一不可。” 突然间,朱载堉悟了。他算是明白老恩师此次入京的目的。而今楚宗杀了赵可怀,激起了民愤。朝臣向来看不起宗亲,现在被自己一直看不起的人给侵犯到了自己的性命,自然会赞同严惩楚藩。 唯一可虑的,就只有宗亲。只有说服了他们,将楚藩摒弃于外,才有可能达成除藩的目的。 冯大儒见他的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来,就知道学生已是明白过来了。他浅笑道:“伯勤,你自认与寻常宗亲不同。可实际上,这般的不作为,又和他们有什么区别呢?” 此话对于朱载堉而言,十分之重。 “我已是老了,许多事,想不明白,也不想再去想。”冯大儒自座上颤巍巍地起来,杵着拐杖朝屋中摆着的那堆书指了指,“光是参透这些圣人言,就已经足以。” “伯勤,你同我不一样。纵然除爵为民,你身上依旧留着天家的血脉。大明朝的兴亡,始终与你分不开。” “你,好自为之吧。” 朱载堉起身相送,对着恩师的背影长长一揖。 看着冯大儒离开的身影,朱载堉想起了他们之间的过往。 当年朱载堉同父亲一起在凤阳圈禁的时候,偶然一次机会,听见外头有人在讲学。因看管之人知道郑藩父子都是被冤枉的,所以也对他们看管得并不严密。这就让朱载堉有了隔墙问学的空档。 一个在墙外讲得认真,一个在墙内听得仔细。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三个月。 彼时的朱载堉,直到离开凤阳,都不知道昔日在墙外讲学的人究竟是谁。他只明白,这一定是位高人名士。 回到郑藩后,朱载堉百般托人,想找到这位名士。不仅是为了继续求学,也是为了感谢。凄苦的凤阳生活,只有那三个月的讲学,才是最能让朱载堉聊以慰藉的。在无数个昼夜,他反复咀嚼着听来的学问,在清寂的生活中,寻找出乐趣。 可惜的是,朱载堉始终都不曾找到。直到几年后,郑王告诉他,有位陕西来的大儒要来郑藩,希望他能和自己一起去听听。 朱载堉出于对大儒的仰慕,欣然前往。 坐于上首之人刚一开口,朱载堉便潸然泪下。 这样熟悉的,一直深深刻在脑海中的声音,今日终于能一偿夙愿。 冯大儒与朱载堉就这样相见,继而相认。随后他正式受了朱载堉的拜师茶,收了这名学生。 朱载堉的一生,有过许多位先生,只有这一位,相识于危难之际,又愿意倾囊相授的先生,在他心里是最不一样的。 后来,朱载堉也曾好奇地问过冯大儒,为何凤阳的看守会同意让他在墙外授学。 “我讲圣人言,授圣人意,他们管得着嘛。”冯大儒哼哼,“都说百官治理地方,首重教化百姓。靠什么教化?不就是圣人?!你们在里头的,都是犯了罪的不是?我用圣人来教化你们,有错没有?” 朱载堉语噎。的确没错。 多少年过去了,先生还是那个先生。看似放诞不羁,心里却无时无刻不怀着善念。纵不曾为官,也心系百姓。 冯大儒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朱载堉对着一片茫茫,又一次恭敬地弯腰行礼。 他这个学生,不是恩师所教之人中最优秀的,却一定是他费了最多心思,最为蠢钝的那一个。 既然先生来了京城,不如就让自己养老送终,以尽孝道吧。 多年不见,恩师的头发又白了不少。方才说话时,咳个不停,该让后头医学馆的李建元来搭个脉,给恩师调理了身子才是。 朱载堉起身,摸了摸冯大儒在刚一见面,就打上的那半边脸。已经不疼了,可他心里还疼着。 原以为先生是因为宗亲殴死赵巡抚,心中激愤,才一见面就打人。可实际上,这是恩师在打醒他自己,将他从那个不问世事中重新拉回这个红尘来。 朱载堉远眺天空,先生说的没错。他是朱家之人,身负一国之责。堂堂男儿,自当立起来才是。 在外头站了许久后,朱载堉才转回去,收拾了东西,上冯大儒的落脚处去寻人。 既然先生入京,自当随身侍奉,方为弟子之道。 朱常治躲在宫里,好几天都没出去。老实地在兄长榻前,陪他说话解闷。直到单保探听了消息,从外头回来,这才叫他高兴起来。 单保冲两位殿下拱手,将朱载堉交给自己的万民书从怀中取出来。“说是陕西当地的百姓,听说赵巡抚枉死,上书请愿,望陛下严惩凶徒。” “这是自然的。”朱常溆自单保手里接过,仔细看了看,递给身边探头探脑的朱常治,“赵可怀,的确可惜了。” 朱常治扭头看他,“皇兄,这哪里就是你的错了?先前我俩一同去的武昌府,若是因此你就要揽错上身,岂非我也有错了?”他腆着脸凑过去,“莫非皇兄还舍得叫我挨了父皇c母后的罚?” “自然舍得。”朱常溆面不改色,“有错自当该罚。”抢在朱常治说话前,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朱常治闭上嘴,转头巴巴地望着单保。“叔父提了我不曾?我能不能出宫去了?整日陪着皇兄,我迟早被他给气死。” 朱常溆似笑非笑地斜了他一眼。 单保“噗”的一声就笑了,赶紧用手把嘴捂上,生生把笑憋回去,才道:“让殿下去呢,说是要介绍人给殿下认识。” 朱常治登时就活过来了,“我就说嘛,叔父一定最疼我的。明儿个我就出宫去见他,好几日没见,心里可想了。” 明天就能再不见皇兄,也气不着啦。哈哈哈哈哈! 朱常溆捏着万民书,想了想,让单保过来给自己更衣,“我上边上的主殿去见父皇。”临走前叮嘱弟弟,“你乖乖地呆在这儿,别乱跑知道不?这要是被朝臣瞧见了,又要上疏弹劾你。” “弹劾呗。”朱常治不在乎地道,“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先前我总跑出宫,也不见他们少弹劾了。这种事,随意吧。我是君子,何惧小人。”胸膛拍得啪啪响。 朱常溆被他给逗乐了,笑着指指他,摇着头出了门。 主殿里,朱翊钧正在看新从湖广送来的奏疏。因湖广宗亲之乱,这几日几乎每天都有新的送来京中。阁臣将此事列为头等要事,凡是涉及了,即刻就携奏疏入宫觐见天子,商讨对策。 “父皇。”朱常溆向父亲行礼,“今日可有好消息?” 朱翊钧点点头,“秦良玉的确是个能将,恶徒已经伏诛了。”他举着奏疏,“来,你也看看。” 朱常溆点头应了,“儿臣也有东西想给父皇看看。”他将万民书摆上朱翊钧的案桌,“是叔父托人送来的。” “哦?”朱翊钧把奏疏交给儿子,自己展开了万民书细看。 朱常溆并不将奏疏很放在心上,朱华赿那些人不过是一时,成不了气候,被压下来是迟早的事。 当下要紧的,是如何处置了楚藩。 依着朱常溆的想法,时至今日,楚藩已是不除也要除。可如何尽量避免对其他宗亲的猜忌,是重中之重。 况且,他还不知道父亲心中的想法是什么。 朱翊钧将万民书细细看了,泪盈于睫,“赵可怀,却是个好官。” “若非能吏c清吏,百姓也不会自发上书。听说,怕到了京城无人敢接,还是叔父的恩师挺身而出,快九旬的人了,执意上路。” 朱翊钧忙问:“老人家可有事?身体还健朗?要不要请太医去瞧瞧?” “父皇毋须担忧,叔父已请了李建元去瞧瞧。说是无甚大病,就是一路颠簸,有些累着了。”朱常溆笑道,“父皇忘了,那位可是叔父的恩师。他必定会比我们更担心才是。” 朱翊钧这才放下了心,“无事便好,无事便好。”随后,他捏了万民书,“武昌之乱已被镇压,现下该商量的是处置。溆儿,你怎么看?” 赵可怀是因公殉职,礼部虽然会有扯皮,可也不敢太过分。是被宗亲打死的,拖延久了,难保被人诟病。若是再叫言官上疏,指出和宗亲有染,便是污蔑,在这个节骨眼上,怕也保不住顶上的乌纱帽。 所以唯一的问题,便是如何处置楚宗。据吴楷最新的奏疏,也并非是所有楚宗的人都牵涉其中,为首的乃是朱华赿,涉事楚府宗人约有几百人。 对于拥有三千多人的楚宗而言,这个数字,实在是太小了。 朱常溆垂下眼,“父皇,儿臣现今,还是想要除藩。” 朱翊钧没说话,双手抱胸,想着儿子的话。 “我知道父皇心里头,也惦记着。”朱常溆平静地道,“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断不能就这么让赵可怀白白送了死。” 朱翊钧的脸上再看不见慈父的神情,有的仅是作为一个帝王,对于大局的全盘考虑。“你可想过,若要将楚藩除了,需要哪些人支持?各地宗亲会答应?朝中不乏反对削藩之人,他们有的是收受了贿赂,有的却是出于对朝野安稳的考虑。” “你打算如何说服这些人?” 朱常溆将眼睛放在万民书上,“朝臣却是不必担心。有民望在,很是不用怕。当年人用舆情扳倒了文忠公,累得母后长跪太庙,今日也可利用舆情,逼的那些人不得不这么去做。” “能一样?”朱翊钧轻笑,“文忠公和你母后,说话的都是士林,是乡绅。他们掌握了整个大明朝的咽喉。可万民书上的这些,不过是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他扬了扬万民书,“溆儿,你还太天真了。” 朱常溆咬牙,“父皇说的这些,儿臣全都明白。”士林掌控外朝政局,乡绅手握财政田地,无论哪一个都比百姓说话的分量要重。甚至可以说,他们轻轻一跺脚,天家就得跌个跟头。 “可是儿臣仍旧想试一试。父皇,”朱常溆靠近父亲,“不破,不立。凡事计较得失,瞻前顾后,总归是不行的。我们已经裹步不前太久,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朱翊钧闭上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你的意思,是朕会要成为一个昏君了?” 朱常溆面色大变,“父皇,儿臣并非这个意思!” “无论你是什么念头,都无关紧要。”朱翊钧睁开眼,“你说的,朕会好好考虑的。现下你先回去休息吧。” 朱常溆到底拗不过父亲,行了礼,离开主殿。 在走之前,他看见那封自己带来的万民书,被压在所有奏疏的最底下。 朱常溆不甘心地捏紧了拳头,头也不回地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连红包包都不要了么快去上章留言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58章 朱常溆回去屋子后一整天都没精打采的。。到了快用晚膳的时候实在躺不住,听说今日父亲留在启祥宫用膳,披了件外袍偷摸着去了翊坤宫。 皇太子的肩舆一动朱翊钧哪里有不知道。儿子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里头瞧着呢。 由着他去吧朱翊钧在心里叹道。他将方才当着儿子的面压到最底下的万民书抽出来,重新打开又细细看了一遍。 复又收了起来。 重新将朱笔提起蘸了墨。可朱翊钧却无论如何也下不了笔。 沉默了一会儿,他将朱笔扔在了砚台上身子往后砸在椅背上靠着双眼望着顶上。他的眼神复杂极了。 郑梦境此时正和胡冬芸商量着晚上吃什么,见儿子来了就对太子妃道:“就按这个去做吧你也再下厨了,盯着小厨房的人动手就好。” 胡冬芸笑得开怀,福了身子,却没有答应。在和朱常溆擦身而过时,她妙目一转,向夫婿投去了一个秋波,这才离开。 郑梦境靠在隐囊上,好整以暇地道:“叫你父皇给训了?” “嗯。”朱常溆随意地寻了个位置坐下闷闷不乐地应了一声。 “瞧瞧你一进来的脸色,不知道的还当是出了什么大事。”郑梦境微微一笑,“这有什么的。”她冲刘带金使了个眼色,等殿中的宫人们退下后,才道,“枉你这多疑的性子,怎么不往好地方去使劲?” 朱常溆瘪着嘴,“母后,你就快别训我了。”低了声音,不满道,“还嫌我没被父皇训够是不是。” “哟,这气性还朝我来了。”郑梦境笑了笑,“我问你,你可知道,你父皇这人,最大的毛病是什么?” 朱常溆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优柔呗。还能有什么旁的。” “对啊,正是这个。”郑梦境指着儿子,“你既知道这个,却偏拗着来,能落得好?” 朱常溆一愣,终于抬起眼去看母亲。 “这犹豫不定的人呐,有个最大的毛病。凡事都喜欢等到有了万全准备的时候,才动手。可世上哪里会有这样的时候?哦,老天爷就给你备好了,专门等着你去做?”郑梦境理一理衣服,朝儿子扬了扬下巴,“你说,有这样的好事儿没有?” 朱常溆摇摇头,“没有。” “这不结了?你父皇现下,就是想等这么个万全准备之机,所以才迟迟不动手。”郑梦境摇头,“可你呢,却偏生逆着他来。你自己说说,这能成吗?” 朱常溆张了张嘴,正要说话,被母亲伸手给制止了。“我们都知道,你父皇不过是拿这个作借口罢了。你将话变个样儿,叫他听起来觉着这绝妙之机已经到了,不就完了?偏说什么,计较得失,瞻前顾后,你父皇能不气?这么大了,还学不会说话。” 郑梦境斜睨了他一眼,“就冲你那番话,换我也不答应啊。” 朱常溆的面色有些难看,“谁告诉母后的?” “单保。”郑梦境也不打算瞒着,“还有陈矩。”见儿子面色不虞,又道,“我虽管不着前头的事,可心里总得有个数儿吧?要不,你就是这般来寻了我,我能同你说些什么?还是你过来,不是为了求个解决的法子,而是为了发泄来的?” 朱常溆摇摇头,起身向母亲行礼,“我知道该怎么做了。”顿了顿,面有赧色,“此事,却是我做错了,说错了话。” 郑梦境点头,“往后呐,多想想。别总以为你父皇疼着你们几个孩子,就可以荤素不忌了。还没吃够苦头呐?” 朱常溆撇嘴,“是没记住教训。好了伤疤忘了疼。” “知道就好。”郑梦境听见外头刘带金传话说太子妃来了,便停下了同儿子的说话,“让太子妃进来吧。”又朝儿子翻了个白眼,“得亏给你寻了个可意的媳妇儿,不然迟早被你气得够呛。” 朱常溆挠了挠脸,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为了掩饰这点羞意,他恭维道:“还是母后摸得透父皇的心思。” “能摸不透么,”郑梦境脸上淡淡的,“我要是摸不透,这么些年,哪里还能固宠?帝王之情最为浅薄,指望着你父皇对我情根深种?”她嗤笑一声,“我早就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朱常溆点头,示意自己受教了。 胡冬芸捧了一盅补汤过来,“母后,”又看向朱常溆,“太子。”笑吟吟地道,“我午后熬的,总算是好了。晚膳前先用一点,垫垫饥。” “就叫你别做了。”郑梦境心疼地拉过她的手,“瞧瞧,旁的贵人哪里有这般粗糙的?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入宫来做都人的。听了母后的话,往后呐,这汤呀糕点呀,统交给底下人去动手便是。你要不放心,就在边上督着便好。” 胡冬芸温顺地点头,“都听母后的。”她盛了两碗,一碗递给朱常溆,“太子也尝尝。” 朱常溆点点头,却没立刻喝,“近来胃口现在用了怕等会儿吃不下。” “这可是太子妃的心意。”郑梦境不满地瞪了眼儿子,“不晓得惜福的人。”她很给面子地将一碗补汤都喝完了,“果然还是太子妃的手艺好。” 胡冬芸脸颊微红,“母后过誉了。不过是寻常的家常小菜,也就母后喜欢。” “说的什么话”郑梦境眉头微皱,突然觉得腹中有些疼。她强撑着笑,继续同孩子们说话,“有你在身边,日c日日” 郑梦境只觉得肚子越来越疼,到了后头,竟连话也说不出口了。手上端着的空碗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人也从罗汉床上摔了下来,抱着肚子疼得脸色发白。 “母后?母后!”朱常溆见状不对,赶紧上来将人抱起来,“母后,你怎么了?刘都人!快传太医!” 胡冬芸跪在地上,拼命搓着郑梦境冰凉的双手,“母后?母后?你怎么了,母后?” 郑梦境虚弱地睁开眼,冲她摆摆手,还没来得及张口说一句安慰的话,就陷入了昏睡之中。 “母后!”朱常溆抱着母亲,极少落泪的他吓得止不住泪,“母后,快醒醒啊,母后!” 胡冬芸被郑梦境这一晕,整个人都吓傻了。她第一反应就是,会不会自己方才的补汤出了事儿?可c可怎么会呢?食材是她亲自看过的,甚至在端过来之前,自己都尝过了。 胡冬芸抬起泪眼,望着一心扑在母亲身上的朱常溆。太子,太子会不会也疑心自己? 朱常溆将母亲从地上抱起来,因残腿,起身的时候没站稳,趔趄了一下,好不容易在胡冬芸的搀扶下站稳了,也没顾上说个“谢”,先将母亲放在床上躺好了。 中宫出了事,朱翊钧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从启祥宫赶了过来。到的时候,太医还没入宫呢。 “怎么回事?”朱翊钧怒喝,“好端端的,怎么就倒下了?”他眼尖地看到郑梦境嘴边的一点血,“还吐血了?” 朱常溆狐疑地上前,用手在母亲的唇边擦了擦,凑在鼻下一闻。 果然是血。 胡冬芸两眼一翻,就要厥过去,两腿也软了下来。幸好边上的刘带金将她给扶住了。 朱翊钧朝她扫去一眼,心里记了一笔,觉得这太子妃似乎有些问题。 不过眼下还是得等太医来了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因是皇后病了,来的太医就不止一个。个太医在翊坤宫的殿外求见。 “都什么时候了?!还顾这些虚礼?快些进来啊!”朱翊钧坐在榻边,握住郑梦境的手,声音响得翊坤宫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太医过来后,朱翊钧沉着脸让开,好让他们搭脉。 一时之间屏风也没来得及搬,更别提放下帘子了。眼下事急从权,就是朱翊钧也忘了这茬。 刘带金在郑梦境的腕上搭了块丝帕,就让太医上手了。 老太医刚把手搭上,冷汗立刻就从额上滴了下来。 “皇后如何了?”朱翊钧急得不行,“快说啊!” 老太医起身,示意其他太医上前搭脉。给帝后把脉,不可能只靠一个人,必须好些个太医都摸过了,将脉案确诊了,这算数。 不过眼下,老太医也顾不上这许多。谁不知道中宫自入宫来,便是天子的心尖尖。他当即拱手道:“启禀陛下,娘娘这是中了毒。” “中毒?!”朱翊钧身形不稳,往后退了几步,抖着声音道,“怎么会中毒的?” 胡冬芸当即就晕了过去。 朱翊钧的眼睛飘过去,“怎么回事?!” 刘带金扶着胡冬芸,现在不敢说也得说了,“陛下,方才”她看了看朱常溆,见后者也是凝滞着表情,一咬牙,道,“太子妃送了补汤过来,娘娘服下后,就不对劲了。没过多久,就”她的眼睛朝榻上人事不省的郑梦境看去,意思很明白。 朱翊钧的利眼死死盯住了晕过去的胡冬芸,“剩下的补汤可还有?端来让太医看看,是不是这汤引起的。” 刘带金咬着唇,点点头,将昏过去的太子妃交给旁人扶着,自己提起裙裾出去端汤。 东西就在外殿搁着,不多会儿就拿来了。 太医们给郑梦境一一把过脉后,又聚在一起,对着那盅剩下的补汤研究。过了好一会儿,在朱翊钧失去耐性前,有了答案。 “陛下,娘娘确是因此汤引起的中毒。”说罢,太医们就束手立于一旁,让出地方来,叫自己做那壁上花。 这等皇家的辛秘事,扯进去了,那就是个死字。 朱翊钧已经做不出任何表情来了,他脸上平静无波,就连对着被掐了人中,方醒过来的胡冬芸的目光都没有任何的起伏。 胡冬芸初醒,就听见太医的话,登时吓傻了,只知道摇头,“不c不是奴家。奴家在端过来的时候,自己还尝过了。”她哭道,“若是汤中有毒,缘何奴家没中毒?” 她挣开扶着自己的宫人,“父皇明鉴,此事绝非奴家做的。母后待奴家向来如同亲女,就连大声一点儿的话都不曾说过。奴家铭感肺腑且来不及,又有什么可起杀心的?” 胡冬芸连连磕头请罪,额上很快就青了一片,继而变成了紫色,隐隐有转黑的迹象。 朱常溆看得心疼,将人拦住,跪在朱翊钧的面前替她求饶。“父皇,先前太子妃端来时,还让我也尝了。她必定是不知情的。凶犯另有旁人。” “哦?不知情?”朱翊钧冷笑,“你怎么知道,她是不是连你也想置于死地!”他指着桌上的那盅汤,“太医已经验明了,还是你想说,太医全都错了?” 一番话说的朱常溆哑口无言,只得低了头,跪在那儿不说话。 胡冬芸哭着爬过去,抓住朱翊钧的衣服,“不是的,父皇,奴家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父皇,此事绝非奴家做下的,真的不是奴家做的!” 朱翊钧厌恶地将衣服从她手里抽出来,将人一脚踹开。他怒瞪着边上的太医们,“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开方子啊!朕告诉你们,今日要是中宫就此你们所有人,不,你们全家,九族,统统都给中宫陪葬!听明白了没有?” 太医们连连点头,开始聚在书桌前商量着怎么开方子。 刘带金心有不忍,她不相信向来天真不知事的太子妃会做下谋害娘娘的事。她上前将人扶着,暗暗提醒,“太子妃,没有证据,陛下是不会信你的。” 胡冬芸突然想起一事来,慌忙擦了眼泪,“父皇,奴家炖汤是在翊坤宫的小厨房,厨娘c厨娘可以替奴家作证,奴家便是想下毒,众目睽睽之下,也绝无奈何啊!” “用得着你说。”朱翊钧冷哼,厉声道,“给朕马上将小厨房所有人都拘起来。今日进出过小厨房的人,也统统拘起来。”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一个,都不准给朕放跑了!” 陈矩拱手,立刻就出去将此事办了。不多时,他回来了,“陛下,今日所有进出过小厨房的人,都已经拘起来了。”他抬眼扫过面无表情的朱翊钧,又朝跪坐在地上,一脸希冀用泪眼望着自己的胡冬芸投去一眼,垂眸道,“不过刘淑女和一个厨娘说,有事儿要禀报圣上。” “带过来。”朱翊钧向跪在地上的儿子扫去一眼,硬声道,“起来吧。” 朱常溆默不作声地先磕了个头,这才起来,一连呆滞地立在原处。 淑女刘氏和那个厨娘很快就被带了进来。二人进殿后,先磕了个头,“见过陛下,殿下。” “不用说这些废话,你们要说什么,速速说来便是。”朱翊钧现在很是没有耐性,满心满眼就只有榻上生死不知的朱砂痣。 刘淑女朝胡冬芸投去一眼,垂眸道:“回陛下的话,这几日奴家一直都跟着太子妃学厨艺,盼着能孝敬陛下c娘娘,日后好好侍奉太子” “说重点!”朱翊钧冲她摆摆手,“别尽说这些没用的!” 刘淑女被唬了一跳,连连点头。“是。”她咽了咽口水,“太子妃今日过来端补汤的时候,的确是先自己尝了一口。”她望着身边的厨娘,“那时候贾厨娘和奴家都在,这点的确不错。” 贾厨娘也作证,“确是如此,当时里头不独奴婢和淑女,还有许多旁的人,也都瞧见了。” 这话和胡冬芸自己说的,并无半点出入,可见其说的是实话。朱翊钧的面色稍霁,“你们仔细想想,可还有旁的什么遗漏的?” 刘淑女咬唇,“不过,后来等太子妃走了,我见着桌上放过汤盅的地方有些白色的粉末。一开始还以为是做菜用的芡粉。”她偷偷向面露疑惑的胡冬芸看了一眼,又侧头望着身后的贾厨娘,“可是贾厨娘说,太子妃做补汤,从不用芡粉。” 刘淑女朝朱翊钧磕了一个头,“奴家也不知那是什么,只想着,会不会是和此事有关,所以才决意向陛下禀报。” 朱翊钧磨了磨后槽牙,“陈矩,去小厨房看看,那些粉末还在不在。” 陈矩点头,抱着拂尘离开。 片刻后,一个小太监回来,“陛下,小厨房的案桌上,已经被人擦过了,并未见粉末。” 朱翊钧的脸色越来越黑。 过了好一会儿,陈矩端了一个托盘过来,“陛下。”他用眼睛扫过托盘上的东西,“这张烧了一半的黄纸,是在灶台底下找到的。这个碟子里头,是奴才从地上扫出来的,只不知是不是刘淑女说的那些。” 小厨房因整日做膳食,总有些面粉c芡粉。每次做完了,都是要打扫的。为了能搜集这么一些粉末,陈矩领着人,一人一柄小刷子,撅了屁股趴在地上从砖缝里头一点点扫出来的。 朱翊钧冲太医扬了扬下巴,“开好了方子,就去看看。” 老太医点点头,将方子双手捧了,交给朱翊钧过目。 朱翊钧哪懂医理,不过是看一遍让心里安安心罢了。胡乱地扫了一下,就叫来陈矩去煎药,末了,还吩咐,“你亲自看着,不,亲自动手煎了,旁的统不许碰!” 陈矩点头,捧着药方,跟着药童去配药。 老太医冲几个太医点点头,颤巍巍地走去查看那黄纸,还有被盖子严严实实盖住的粉末。他先拿了黄纸看了看,上头一点东西也没有,就是褶皱里头也没存下东西。再凑近闻闻,全是火烧的味道,也闻不出什么味儿。 老太医不确定地叫了个鼻子灵光的年轻些的太医来,“你闻闻。”自己略摒了呼吸,揭开盖子,才慢慢吐出胸腔中的那一口浊气。凑近了问,眉头一皱,扭头朝其他几个太医招手,“你们也来。” 朱翊钧按捺住性子,一直探头看着太医们的动作,时不时地在里殿踱步,再停下,看一看。 胡冬芸的心都提到了嗓子口。倒是朱常溆面无表情,不知他在想些什么。许是方才被父亲的斥责给惊着了。 太医们来回在补汤和药粉中闻着,比对着,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才向朱翊钧禀报。 “陛下,这粉末的确和娘娘中的毒,是一样的。”老太医神色凝重,“其实毒并不深,娘娘服用的应该不多。只娘娘的身子弱,所以毒发起来也凶猛。” 朱翊钧挥挥手,“朕不要听这些废话,朕只想知道,有没有法子,让中宫好起来。其余的,统不想知道。” 太医们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才道:“臣等,尽力而为。” “尽力而为?!”朱翊钧一把将书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扫到了地上,“朕不想听到你们说尽力而为四个字,朕要你们告诉朕,中宫能好起来,这毒,能解!!” 太医,还有满殿的宫人,登时跪了一地。 朱翊钧仰着头,努力将眼泪给倒流回去,强忍住哽咽,抖着音问他们,“补汤中可有粉末?” 太医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 “有。” 朱翊钧闭上眼,“来人,把太子妃送去景阳宫。” 景阳宫那是庶人王氏住过的地方,早就无人打理了,在宫中诸人的心中,这里等同于冷宫,也是个不祥之地。 太监们立刻就上前将胡冬芸从地上拉起来,一路将她拖出去。 “不!父皇,奴家不曾做过这种事!”胡冬芸拼命喊着冤,“殿下,殿下,不是奴家做的,不是奴家!” “奴家甚至不知道这粉末是什么,从哪儿来的。殿下,求求您,救救奴家。真的不是奴家,殿下。” 朱翊钧听得心烦,“还不堵上嘴?想吵着中宫,叫她病得更重些是不是?” 太监麻利地取来布巾,塞进胡冬芸的嘴中。 胡冬芸拼命地摇头,望着朱常溆的目光充满了绝望。 真的不是我,殿下,你相信我一回,好不好? 朱常溆在太子妃即将被拉离主殿的时候,上前求情道:“父皇,事情还没彻底查清楚呢,就这样将太子妃送去景阳宫,是不是太莽撞了?” 朱翊钧扬手就是一耳光,打得朱常溆眼冒金光,一头撞在桌脚,登时额上破了个口子,殷红的鲜血顺着脸往下流。 “床上躺着的是你生你养你育你的母后!”朱翊钧指着榻上的郑梦境,怒不可遏地道,“你的良心呢?你的孝道呢?这就是大明朝的皇太子?这就是你对你母后的报答?!” 朱常溆慢慢站起身,任由血模糊了自己的视线,也不去擦。 朱翊钧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溆儿,你太让朕失望了。”他面对着榻上的郑梦境,朝身后的人摆摆手,“都下去,统统都下去吧。” 朱常溆领着众人行礼,而后跟着他们一起出去。 殿门被关上后,太医们赶紧上前关切起朱常溆的病来。虽然被天子当众斥责,可这位仍旧是国本,况且方才说的话也没错。天子不过是一时之气,当不得真。此时要是不雪中送炭一回,难保被记在心里头,日后惦记上了穿小鞋。 朱常溆坐在廊下的小杌子上,木木地仍由太医给自己上药。他的脑海中,不断回忆着胡冬芸被拖离自己视线前的目光。 那样的绝望和无助,就好像是,好像是 前世亡国时分的周后。 朱常溆垂在身侧的手默默死死捏成拳头。他双目失神地盯着殿门,心里却惊涛骇浪。 此事绝不是太子妃做的,定是有人陷害太子妃。太子妃,绝不是这样的人。先是谋害母后,太子妃不过是添头。 这一石二鸟,一箭双雕的把戏真真是做得好啊! 太医正给朱常溆抹着药膏呢,见他紧张地咬牙,伤口就又崩开了些,只得无奈道:“殿下,放轻松些,这样不好上药。臣尽量下手轻些,不叫殿下疼。” “嗯。”朱常溆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权作是应了太医的话。他一定要查出这个人是谁,即便不是碎尸万段,也绝对要株连九族,才能消他此时此刻的心头之恨! 胡冬芸从翊坤宫一路被拉到景阳宫,宫人们当着她的面,将生了锈的宫门铜锁打开,而后将她丢了进去。 景阳宫自庶人王氏离开后,就再没有人打扫过了。院中堆满了厚厚的落叶,蛛网在这个宫殿中密布着。此时是夏季,正是野草疯长的时候,几乎齐腰了。蚊虫借着这些遮掩,肆无忌惮地在这里生活着。 胡冬芸并未被绑住,一得了自由,就将嘴里的布巾给取下来,冲向即将被关上的宫门。 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太监们当着她的面,将门关上。 胡冬芸听着外头落锁的声音,不断地拍着门,“父皇,不是奴家,奴家绝不曾做过这样的事!父皇!” 她拍了许久的门,一心哭喊着自己的冤屈,甚至连外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也不曾留意到。 更深露重,月光渐渐地照亮了这里。 又渴又累的胡冬芸从门上滑落,她的眼泪早就已经哭干了。 “太子,你来救救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胡冬芸双手抱膝,努力地将自己全身都蜷缩在一起,“殿下,殿下” 朱翊钧痴痴地坐在榻边,连晚膳也没顾得上吃。陈矩和马堂劝过好几回了,就连听说了消息而赶回宫的朱轩姝和朱常治也劝不动他们的父亲。 “你们都出去吧,”朱翊钧握着郑梦境的手。这手,还是那么凉。“你们母后不是个爱热闹的人,叫她清静一会儿,这里有朕陪着就好。” 郑梦境已经服了太医们开的第一副药,她的面色比起刚开始,要红润一些了。只人还是醒不过来。 朱翊钧一直握着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眼泪将手给弄湿了,叫风一吹,显得越发冰凉。 朱翊钧赶忙用袍子给她擦手,又唯恐生丝将小梦的手给弄伤了,胡乱翻了一下,才找出柔软的丝帕来,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擦拭着。 “小梦,快醒过来。”朱翊钧一边擦着,一边道。他的眼泪又滴在郑梦境的手上,丝帕已经被彻底浸湿了,怎么都擦不干。 索性也不擦了,脱了袍子,将手放在自己的心口暖着。 朱翊钧伸出手去,弯了腰,一点点,虚虚摸着郑梦境的脸。 他记得万历十年,那时候自己的小梦还不过是个淑嫔。那一回,宫里头的牡丹开得正艳,自己说要赏她。 唯有这国色天香的牡丹,才最配得上自己的小梦。 “奴家才不要。”郑梦境噘嘴,“都说杨贵妃最爱牡丹,奴家才不要喜欢。” 还年轻的朱翊钧失笑,“这又和杨贵妃有什么干系?这世上,喜欢牡丹的多了去了,你怎么偏记得她?” “人家是人家,奴家是奴家。”郑梦境将摘来的牡丹推得远远的,“就算是入宫前喜欢,现在也不能喜欢。” 朱翊钧奇道:“这是为何?” “世人都说杨贵妃是红颜祸水,祸国殃民,毁大唐于一旦。”郑梦境正色道,“奴家既为殿下妃嫔,自然要离得远远的,万不能步上她的后尘才是。” 彼时的朱翊钧只作这是笑谈,一个略得自己欢心的女子,偶然间说出一番能博他欢心的话。 这世间的佳丽有千千万,这一个,便是眼下得了自己的喜爱,也不会长久的。 不过是短暂,而又长久的帝王生涯中,一个过客。 殿中别无他人,朱翊钧再也无法压制住自己的心情。空寂的殿中,一个男子伏身而泣。 “小梦,小梦,别走。”朱翊钧的声音几乎哑得发不出声音来,“别丢下我一个人,小梦。不要离开我。” 各路神明,一直在天上保佑着大明的祖宗们。如果说,我是真龙天子,福泽深厚,那么现在,我乞求可以分一些这样的福分,让眼前的这个女子转危为安。 如果十年的寿命不足以作为交换,那么,二十年,三十年,只要能做成这笔交易,我都欣然接受。 只要她能睁开眼,再一次看到我,呼唤着我,用温暖的双手抚慰着我。 我愿意用一切来做交换。 求求你,让她好起来吧。 求求你们 翌日,近几年来很少因私事罢朝的天子并未出现视朝。 传话的是陈矩,将中宫病危的事儿说了一下后,就准备离开了。 沈一贯将人给叫住,“请问秉笔,娘娘得的是什么病?” 陈矩拱手,面上滴水不漏,“咱家不通药理,太医说了一大通,咱家是全都不懂。”他侧头望着几位面带忧色的大学士,“诸位阁老不妨遣人去太医署问问。咱家还有事儿,就不耽搁了。” 这话是对着沈一贯说的,直把他给噎着。中宫虽为国母,却也是后宫女子,她的病情哪里是自己能过问的?便是亲自上了太医署,太医们也不会告诉自己,便是重金贿赂也不干。 谁是傻子?为了一些金银,就把天家给卖了?原本做太医就难,保不齐这项上人头就没了。这要是被人知道了,向正在气头上的天子告上一状,一家老小的命可就全交代了。再说了,只要治好了中宫,还愁没银子? 谁都知道,中宫向来宽厚,那赏赐是给的最大方的。 沈一贯望着陈矩离开的背影咬了咬牙,转向朝臣的时候,面上已转成了担忧。“也不知道娘娘的病情如何了。这些个公公,全是些不顶用的,连个情况都不知道。显见是没对天家上心。” 沈鲤根本没接这茬,只冷冷一笑,拂袖而去。 当别人都是傻子?哄着人跟他一起说内廷的浑话?真一起说了,那才是真傻! 内廷瞧着是不起眼,底下没了二两肉,往后也不会有子孙。可人家整日在圣上跟前杵着,但凡说你一句不是,下回京察,这乌纱帽是不是换一顶戴,那可就难说了。 再者,于沈鲤而言,和沈一贯这种人打交道,真真是脏了自己。眼下不过是时机未到,扳不倒他罢了。 且看着,总有一日,叫他灰溜溜地滚出京师。 沈一贯见没人搭理,自讨了个没趣,心中恼怒,却也不便发出来。只得将这股气暂时憋回去,独自回了府。 朱翊钧已是一夜没睡了,也没心思吃东西。给他备着的膳食,冷了换新的,新的摆着不动,又冷了,再换上。待过些时候来瞧,照旧原样摆着。 底下人劝不动,只得私底下求神拜佛,希望皇后可以赶紧醒过来。偏又怕这一醒,便是回光返照,到时候龙颜大怒,谁都落不着好,八成还会丢了小命。一时之间,宫里头香火鼎盛,凡是个神佛,无论大能被记起来的,统统都给上了香。 朱翊钧的眼睛底下已是一片青黑之色,可他就是觉得自己不饿,也不困。等不到小梦好起来,他也没了其他心思。 当年不曾想过,终有一日,自己会对眼前的这个女子情根深种。即便鬓边白发已生,即便脸上叫时光刻上了一道又一道的皱纹。他依旧舍不得。 舍不得叫她离了自己的视线,舍不得再吃不着她亲手腌制的小菜,舍不得再听不见她的说笑声。 舍不得,只要是和她有关系的,统统都舍不得。 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太医说了,要是今日再不醒过来,往后如何就难说了。 朱翊钧的屁股坐得发麻,索性舍了绣墩,跪在跪坐在榻边,就那样痴痴地望着一直陷入沉睡中的郑梦境。 好像自己已经许久不曾这样看着小梦的睡脸了。随着自己年纪的增长,孩子们也渐渐长大,朝中琐事缠身,样样都不得空。这样平静而又祥和的模样,在记忆中已渐渐变得模糊了起来。 朱翊钧觉得头冠有些重,索性摘下来,放在一旁,紧箍着的发髻也散开,虚虚掩着自己气色极差的脸。 两人的发丝在榻上缠作一块,好似他们的命运,自万历十年起,就一直纠缠在了一起,再分不开。 朱翊钧只希望这发丝,这命运,可以缠的更乱些,再也分不开才好。 望着郑梦境的睡脸,不知怎得,本无睡意的朱翊钧也渐渐觉得眼皮子发沉,一点点地往下砸。他摇摇头,拼命想保持清醒。可到底抵不过周公的召唤,还是靠在榻边睡着了。 郑梦境睁开眼的时候,只觉得手有些麻,身子也分外沉重,好似整个人的力气都没了。她将目光移下去,见朱翊钧披散着头发,枕着自己的头,睡得正香甜。 伸手去摸了摸,觉得温度有些高。郑梦境微微皱了眉,别是病着了才好。 目光移到了两人缠在一处的发丝上,郑梦境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笑来。这笑有些顽皮,有些促狭。 歇了好一会儿,手上便觉得有了些力气。 郑梦境小心翼翼地将手从朱翊钧的脑袋下头一点点抽出来,两只手将发丝拢在一处,又细细分了数缕出来。 分了一会儿,就觉得累了,歇了一小会儿,又将分开的发丝一小股一小股的合起来。 把玩了好一会儿,郑梦境的玩性也没了,睡意又渐渐袭了上来。她松开手中的发丝,又陷入了沉睡之中。 日头自东边,渐渐西移。到了快落下去的时候,还是毒的很,晒在人身上,烫得要命。 朱翊钧就是被烫醒的。他抬起头,有些懊恼自己竟然睡着了,正打算起身,却觉得头发似乎被什么东西弄住了,扯着头皮发疼。 顺着头发看过去,一个有些凌乱的同心结正摆在褥子上。一头连着自己,一头连着榻上睡着的郑梦境。 朱翊钧先是一喜。除了小梦,还有谁会做这样的事,必定是醒过来了。而后心口一松,倦意再次席卷了全身,随之而来的,还有腹中空空的感觉。他不忙着叫人进来送膳食,也不急着叫太医来给郑梦境再搭一回脉。寻了剪子,将那个同心结仔细剪下来。 刀起发落,编织完好的同心结却没有散开。 朱翊钧提着的心松下来,放在贴身的荷包里头。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爬上了分金第八收到站短的时候激动哭了,虽然知道大概过了零点就会掉出去了。谢谢小天使们一直以来对我的支持,真的非常,非常,非常感谢! 为了庆祝一下,今天接着给大家发红包包前几天错过的小天使今天可别忘了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59章 这条路, 朱常溆小时候走了无数遍。现在重拾记忆, 似乎并不显得难。他循着无人行走的宫道,慢慢地靠近自己的目的地。 胡冬芸抱膝坐在宫门前,单薄的衣衫浸满了露水, 上头还有不少蚊虫停驻。她一动, 这些扰人的虫子就飞离开, 在空中盘旋了一会儿, 又飞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她用力擦了脸上的泪,将头埋在膝盖里头。身上好痒, 却似乎怎么挠也挠不到最痒的地方。爱干净的她, 本是每日都要洗一遍身子的,而今此处也没法子, 只得忍了。最叫人难受的是, 这一天一夜里,没有水也没有吃的, 饿得慌, 也渴极了。 胡冬芸舔了舔干裂的唇,重重地咬了一下自己的手。遍布结痂的手上又添了一道新的伤痕,她饥渴地吸允着涌出来的血。虽然并不多,却能勉强湿润下嘴唇。 可终究解不了烧得厉害的,空空的胃。 胡家家境殷实,胡冬芸又是家里唯一的女儿,排行最小,顶受长辈们和手足的疼爱。这份罪, 哪里吃过? 胡冬芸能撑到现在,不过还赌着一口气。她知道自己是清白的,太子一定会想法子来救自己的。 殿下,绝不是那等无情无义的人。胡冬芸擦了脸上的泪,不断说服着自己。 朱常溆拎着个小包袱,绕着景阳宫走了一圈。这处废弃的宫殿,已经没什么人会经过了。他偷摸着将单保昨夜偷放在角落里的梯子拿出来,靠着墙放好,用力拍了两下,确定不会倒,才小心翼翼地爬上去。 胡冬芸抱着双膝发怔,听得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芸儿?” 她猛地抬起头,向四处张望着。 “芸儿。” 胡冬芸腾地一下站起身,提起裙裾,穿过杂草丛,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绣鞋被从土里露出来的草根勾住,掉了一只。灰扑扑的罗袜踩在泥泞的淤泥上,变得污秽不已,脚底的触感也难受极了。不过这些都抵不住心里对这声音的欢喜。 朱常溆总算是见着了自己的太子妃。不过一夜的功夫,人就憔悴了许多。发髻早就散了,精致的簪钗环佩不知掉去了哪里。身上的罗缎衣裳也脏污一片,底下的裙澜沾着草和泥巴。 “接着。”朱常溆将小包袱往下一丢,稳稳地丢进胡冬芸的怀里。 胡冬芸将包袱打开,里头是一包白糖糕,还有一个水囊。她迫不及待地将糕点往嘴里塞,实在是太饿了,看见了吃食,胃烧得越发厉害。 吃了一半,胡冬芸突然想起什么来,赶忙用宽大的袖子遮住自己,将背紧紧地贴住墙,借着屋檐遮去自己的身影。 朱常溆站在梯子上,不断地探出身子来,“怎么了?”因身子太往外,险些就要掉下去,他不得不重新站稳了,不再探出去。“芸儿?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胡冬芸抱着东西,拼命地摇头,“不是的奴家,没有哪里不舒坦。”她的眼泪滴在干干的糕点上,将白糖糕给浸湿了。 “那你怎么不出来见我了?”朱常溆压低了声音,“你再忍一忍,很快,我很快就带你从这里出去。” 胡冬芸捂着嘴,拼命点头。半晌,才哽咽着道:“奴家叫殿下瞧见不妥当的样子,真c真是” “原是为着这个。”朱常溆的心里一松,“没什么的,别往心里去。你我既为夫妻,就该遇着难处时相互扶持着往前走才是。无论芸儿是什么模样,在我心里都是好的。” 朱常溆好生将太子妃安慰了,又说了一些叮嘱的话。他心里有些懊丧,只觉得自己还不仔细。方才见胡冬芸穿的衣裳,夜里头必定是冻着了。也不知有没有冻坏了身子,自己应当带件暖一些的袍子过来的。 胡冬芸等朱常溆离开后,抱着吃食,倚着墙,一点点混着泪水慢慢啃着。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太子说的话。还记得小时候,偷看了兄长的书,里头写着汉武帝的刘夫人,因着病了,不愿见帝,唯恐病中的模样叫人瞧了不喜。 男子之情从来淡薄,自己,自己何德何能,于殿下的心中占了一处呢。 想着想着,肚子也不饿了,胃似乎也感觉不到烧了,只是小腹的疼痛感越来越厉害。 胡冬芸慢慢蹲下身,抱着肚子呻|吟出来。 空寂无人的废宫之中,只有她一个女子孤独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朱常溆一回到慈庆宫,就召来了单保。“刘氏的屋子可搜过了?” “搜过了。”单保躬身道,“并未发现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奴家领着人,屋里屋外查了十几遍,褥子都给拆开了,衣裳也全拆了,并未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 朱常溆动了动嘴,“赵氏呢?” 单保顿了顿,“赵淑女这几日都呆在自己的屋子里,轻易并不出来。不过奴才一直有叫人盯着。” 朱常溆垂下眼,转动着手上的扳指,“差人出宫,去趟赵家,就说赵氏在宫里头染疾,病死了。” 单保将腰弯得越发低了,“奴才领命。” “再差几个嘴碎的,上翊坤宫去。”朱常溆皮笑肉不笑地朝单保看一眼,“该说什么,做什么,你心里应当是有数的。” 单保浅笑着点头应和,“这点小事,奴才自然是能办妥当的。” 赵氏被拉进偏殿的时候,面上全是恐慌。她不知道单保到底要对自己做什么。自翊坤宫出事后,她一直谨小慎微,处处留心,后来就连屋门都不出了。她实在是想不明白,自己还有什么地方是能够叫人捉出错来的。 单保抱着拂尘,冲她点点头,“赵淑女,得罪了。”他耷拉着眼皮,眼珠子转了转,身后的太监会意地上前,将人给绑住了。 朱常溆根本就没在慈庆宫多待,不过喝了口水,就上翊坤宫去了。 郑梦境晌午后就醒过来了,只是全身还没力气,坐不起来。几个孩子围坐在她身旁,一脸关切地看着她。 “都围着我做什么,不是都说醒了就好了么。”郑梦境扫了眼欲言又止的儿子,“知道你要说什么,已经让带金去领人了。” 朱常溆的声音在喉咙里滚了滚,“谢母后。” “谢我做什么,这事儿确是你父皇做的不对。”郑梦境叹道,“你也别怪他,当时是气昏了头。也怪我,要是醒着,定能拦下来的。” 朱轩姝握着她的手,“母后才醒了,别多说话,伤神。”又对弟弟道,“等会儿我亲自去瞧瞧太子妃,你就在这儿侍疾。”说着眼睛朝外头瞥了瞥。 朱常溆微微侧头,用余光往殿门那头扫了眼,立刻会意地点头。“那就有劳二皇姐了。” 朱轩姝起身,“什么劳不劳的,还不都是我弟妹。我都还没同她说过几次话呢,就那娇娇的小模样,合该你舍不得。”说罢,转身向走进来的朱翊钧行礼,“父皇。” “你也来了。”朱翊钧点点头,“今日就在宫里头住下吧,来回两头跑着,累。” 朱轩姝甜甜地应了,朝榻上的郑梦境看了眼,“父皇将母后的心尖尖给罚了,母后不高兴呢。” 朱翊钧一愣,旋即歉意地笑了笑,“彼时没查清楚,的确不该那么对太子妃。”又转向朱常溆,“不过事情尚未水落石出。太子妃依然有嫌疑。溆儿,你心中当有数才是。” 朱常溆感受到袖子被人拉动了一下,眼睛一转,见母亲正冲自己使眼色。他赶忙起身,向朱翊钧行礼,正色道:“自然不应徇私。” 朱翊钧见儿子上道,很是满意地点头,“事涉你母后,此事乃宫闱阴私,万不可落人口实。必须有理有据地服人,不能叫外头说我们寻了替罪羊。” 朱常溆点点头,让开了位置。 朱常治见父亲显然不希望他们杵在这里,当下就拉了兄长出门。朱常溆心里踌躇着,是不是趁着这时候表现一下,心里有些犹豫。弟弟见他有些不甘愿,咬着耳朵道:“不去瞧瞧皇嫂?” 朱常溆到底心里挂念,同弟弟一起告退。 郑梦境心里只道是三郎又更粘着自己了,一得了空,就上翊坤宫,便道:“前头的事不忙?” 自然是忙的。可朱翊钧哪里放得下她,生怕一眨眼,人就又睡过去,再听不见她说话了。牵了手,摇头道:“这些日子都还空着,且不算忙。有大学士们帮着朕。” 郑梦境想了想,试探地问:“那楚藩的事,可有什么章程了?” “这不是你”话刚出口,朱翊钧就打断了自己的话,想了一会儿,“朕也拿不定主意。” 郑梦境闭了闭眼,“当日陛下可是好不给溆儿面子,奴家都听说了。他到底是国之储君,又没说错话,凶他做什么。” 朱翊钧有些讪讪,“往后不会了。” “不会?奴家才不信。”郑梦境将手从被子底下伸出来,主动牵住了朱翊钧,“陛下总爱将心事藏着,谁也不告诉。可不说,又岂会叫人知道陛下心里是怎么想的?” 朱翊钧脸色微红,转了头去,似乎有些闹着别扭,“朕也没,藏着。”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身体不大舒服,好像要感冒了,一直头晕,肚子也不舒服。小天使们先将就着看,明天我努力多更点,么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WwW.lwxs520.Com第160章 郑梦境看着朱翊钧, 心里百感杂陈。樂文小说| 一个人的脾性, 是最难以改变的东西。前世的朱翊钧一直束手束脚,心里慌这个,怕那个。彼时自己想要争, 想要抢, 无论是后位, 亦或是儿子的太子位, 都想着拿到手。 朱翊钧自然是向着自己的,也尝试了去争取, 可最终还是龟缩于自己的世界之中, 半步都不曾踏出。 换作了现在,也还是一样不变。 郑梦境莞尔一笑, 原本重生的便只有自己, 三郎又会变什么呢。她的手在朱翊钧的手上摸了摸。其实他心里未必不知道吧,只不愿接受这个事实罢了。 但有些事, 本就是要迎难而上的。不破不立。过不去这个坎, 又何谈改变未来。 “陛下是怕宗亲会因除藩而闹腾?”郑梦境试探着问。 朱翊钧心里不是很想和她说这些。他依然抱持着“后宫不得干政”的祖训,可这些年来的变故,一次又一次,老天爷似乎都在和自己争夺眼前这个女子。他不知道该怎么留下人,只笨拙地想到用自己的方式去疼宠她。 希望这步步退让,可以让自己在最后不留遗憾,也能打动上苍,让小梦留在身边久一点, 再久一点。 朱翊钧垂下眼,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陛下还记得当初溆儿上疏,希望可以推行宗亲除籍吗?”郑梦境叹了一声,“陛下犹豫了那么久,最后还是同意了。现下再回头去看看,陛下可曾觉得自己当时做错了?” 朱翊钧犹豫了一下,心里很不想承认,但又不得不否认郑梦境说的是事实。如果自己当初一开始就拍了板,他和太子之间的父子感情就不会有了龃龉。而朱常溆也不会因此而受到冷遇,让朝臣心中摇摆不定。这一影响,直到现在都还存在于人心之中。 郑梦境不用听他如何说,只看面色,就知道朱翊钧心里是怎么想的。她道:“后来推行的时候,也不见得有多难啊。这世上明理的人,还是多数的。河南这般多的藩王,不也就只有三个心怀不满的吗?奴家记得周王还是挺赞成这事儿的。” “是,周王是个好的。”朱翊钧打起精神来,“而且现下当地官府身上的担子也轻了不少,百姓也更有奔头了。今岁河南一地的田赋,要比往年多了不少。” 郑梦境微微一笑,“可见,便是真将楚藩除了,也不会引起多大的反弹。”她顿了顿,“奴家并不懂外朝的事,可有一点,却还是知道的。楚宗之乱,不可轻忽。陛下若是不重办了楚藩,那满朝文武往后的忠心,可就” 后面的话,不是她该说的,也是不能说的。 朱翊钧听后先是恼怒,觉得不可能。旋即又承认她说的是在理。换做是自己,怕也会做此想。 宗亲一直以来都是个很尴尬的存在。他们是天家的血脉至亲,却又并不执政领兵,手中没有半分权力,只花银钱供养着。就像是被圈起来的猪,吃,睡,生儿育女。 现在这些曾经被人在心里,在私底下瞧不起的对象开始反抗了,对自己有了性命的威胁。放眼三千世界,谁不惜命呢?倘若此事不严办,往后朝臣和宗亲,天家和宗亲,天家和朝臣,彼此之间的关系就会变得非常微妙。 “况且,除籍之事,一直只在河南。陛下难道不想让它推行至旁的行省?好造福更多的人吗?”郑梦境徐徐诱之,“陛下,宗亲虽是天家的血脉之缘,却也是陛下的子民。难道陛下忍心看着他们死于饥困之中?见死不救?” 当然不能! 朱翊钧深吸一口气,“这的确是个很好的机会。” 先将楚藩一把撸下,接着顺势将除籍政令推行至湖广,惠及更多的人。楚藩一除,多年积攒下来的银钱就全归了私帑。留下一部分的钱用作除籍,其余的,重建被烧毁的两宫,还能有多余的。 郑梦境见他明白过来了,也不再多说。这些涉及到外朝事务的,还是少说为妙,以免引火上身。 “那溆儿那边——”郑梦境拖长了声音,有些疲惫地闭了下眼睛。她说了这么久的话,觉得有些累了。才大病初愈,这般伤神劳心,体力不济。 朱翊钧一直观察着她,自然察觉到了。他赶忙接过了话头,道:“溆儿那边,朕自有主张,小梦你不必担心。”他有些懊丧,“朕的确对他有些苛责了。还将怒气撒到了太子妃的身上。” 又道:“不过这次你中毒之事,朕是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的。” 郑梦境摇摇头,“此事交给溆儿去做就好,奴家是他的生母,难道还真会为了私情不顾奴家?陛下难道对溆儿这点信心都没有?” “也好。”朱翊钧想了想,“那朕,就先将楚藩的事给定下了。”话是这么说,心里还是有几分嘀咕和忐忑。 这要是宗亲上疏,说自己对楚藩太过严苛。又该如何。 郑梦境疲倦地闭上眼,“陛下,这世上就没有什么法子,是能讨好得了所有人的。重要的是如何无愧良心。” 朱翊钧忙哄道:“好了好了,朕都知道了,你别说了。好好歇着便是。” 郑梦境噘了嘴,“陛下总这样,同个孩子般,叫人操心。”说着转过身去,沉沉睡了。 朱翊钧被她说得有些哭笑不得,又觉得自己是否真的就同小梦口里说的那般,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 也许是有吧? 朱翊钧坐上銮驾,想着自己的前半生。父皇英年早逝,母亲只顾着督促自己上进,似乎并未对自己太过关照。母后倒是更偏疼自己,只不敢越过母亲,做太多。冯大伴,文忠公,自己所有的先生,还有身边的人。 他们每一个,都在无时无刻地不督促着自己,要做一个圣人,做一个圣君,要效法尧舜,功比汉武唐宗。 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对母亲就只有害怕,还有厌恶了呢?不再有孩提时的亲昵。 也许是在小梦入宫之后,自己将这份亲昵转嫁到了她的身上。 朱翊钧还记得当初郑梦境对自己说过,不必太过苛求,不必硬要做一个圣君。本以为当初把这话听进去了,但现在想想,似乎并未完全放在心上。 这看似最无用的一句进言,却实际上是自己一直以来最需要的。 马堂将朱翊钧从銮驾上扶下来,“殿下,日头长,先去里殿歇一会儿吧。” 朱翊钧有些茫然地点头,自己现在的确需要休息,好好地理一下思绪。 躺在榻上,睁开眼,又闭上。再睁开,顶上帐子的花纹糊作了一团。朱翊钧转过了身子,不再去看。 花窗外的竹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叫人听着觉得烦躁,却又有几分安宁。 刘淑女自打出事后,就一直被拘在翊坤宫,半步都不叫出。屋门除了送饭送水外,也从未打开过。她有一回,想出去透透气,刚打开门,就见外头守着的两个太监恭恭敬敬地将她重新请了回来。 只呆在这个方寸之地,刘淑女觉得自己已经快被憋闷死了。门窗全都不让开,只留了屋后的一个小窗,还是对着墙的,打开也只看见红色宫墙。看了几回,刘淑女也腻了,再不想看。 所以,她也就错过了胡冬芸被放出来的消息。 虽然快到深秋了,可夏天的热劲仍旧没过去,白日长得很,人叫太阳一晒,也容易犯困。 刘淑女接了今日的午膳,将饭菜打开看了,心中一叹。吃食虽然没亏待自己,可她更希望可以出去,就是回到慈庆宫自己的小屋子里也好,起码那里还熟悉些,更温暖些。 这里,总让人觉着渗得慌。 刘淑女默默地吃着饭,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原本七上八下的那颗心越来越笃定了。当时马堂将那包药给自己的时候,就说只要能将这事儿推到太子妃的身上,后头的事,就不用自己管了。 现在,应该是已经查不出来了吧?只要时间越久,自己又一口咬死了的确是太子妃下的手,谁还能给太子妃作证? 只看那日,陛下对太子的一巴掌。刘淑女就知道皇后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艳羡,那是自然的。打入宫后,她就一直不曾入太子的眼。起初的小女儿心思,慢慢也被消磨光了。 可再看到拥有自己所渴望之物的人,心底深处的嫉妒还是涌了上来。 刘淑女没吃几口饭菜,就放下了筷子。也不知马掌印什么时候才能把自己救出去,这里自己已经不想再呆下去了。 她可一点都不怕马堂会把自己给当成是弃子。大不了鱼死网破,大家都落不着好。 今日门外似乎换了人守值,听说话的声音,刘淑女就能确定。 “听说昨儿慈庆宫的赵淑女染了病,死了。赵家人今日到宫里来看女儿,看着尸首,哭得可伤心了。” “哪里是染病,分明就是” “分明是什么呀。嗐,说呀,胡乱吊人胃口。” “我听说,”说话的人声音压得很低,刘淑女不得不走过去贴着门听人在说什么。“我听说,是叫慈庆宫的单保,趁着太子不在,给磋磨死的。” “不会吧,那可是淑女!往后等太子登基了,怎么都得是个妃啊。” “嗐,压根就不得宠,死了也就死了。你没听说吧?御马监的胡太监,前些日子在春湖苑,不还弄死了个花魁?” 刘淑女听得心狂跳起来。不得宠?死了就死了? 难道自己的命就这般不值钱?! 她抖着身子,按捺着心思接着往下偷听。 “你是说那个叫萝卜给”响起两个人的淫|笑声。 “可不就是那个,听说当时就请了大夫,人没给救回来,萝卜断在里头,活生生给胀死了。啧啧啧,真是可怜了,那么个美人儿,我还见过一次呢。胡太监可真是不懂怜香惜玉。” “所以这回那个赵淑女,也是这么死的?” “说不准,听慈庆宫的人说的,不离十了吧。” 刘淑女的眼泪登时就下来了,她拼命地捂住自己的嘴,不叫发出声音来。 原本下毒的事,马堂同时找上了她们两个。只赵淑女胆子小,立刻就给推了。自己却是想搏一把,将事儿给接下来了。她坚信,凭着自己的容貌,品性,只要没了太子妃,自己就有在太子跟前露脸的机会了。 可现在现在 不,不会的,马公公还是会想法子把自己给救出去的。 刘淑女胡乱地擦了脸上的泪,不断地说服着自己。这里是翊坤宫,绝不会有人这般大胆。太子也一定不会放任单保害死赵淑女,断不会就此罢休的。 不不不,要是赵淑女熬不住,将事儿给抖出来了呢? 刘淑女刚平静下来的心,又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 屋外的人敲了敲门,“刘淑女,可用完了膳食?该拿走了。” “好了。”刘淑女答了一声,飞快地跑到榻边,躺在上头。 屋门从外头被打开,刘淑女咬着指头,竖起耳朵听着碗碟收拾时碰撞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屋门又被关上了。 刘淑女的心依旧没有平静下来。她闭上眼,想让自己好好睡一会儿,却怎么都睡不着。脑子里不断地回响着方才听到的那些话,甚至将他们的话转变成了画面,那个花魁的死状,还有赵淑女的死状。 刘淑女怕死,不仅怕死,她还怕自己死前会被人以这样的方式给侮辱了。 这对于一个女子而言,是多大的屈辱。 刘淑女的指甲被咬得坑坑洼洼。这些个太监,就没一个是好东西! “刘淑女。”单保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了起来。 刘淑女抱着被子,从榻上一跃而起。她紧紧地贴住墙,惊恐地望着言笑晏晏的单保。 “刘淑女,咱家过来看你了。”单保朝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太子心里头一直惦记着淑女呢。” 刘淑女看着靠近自己的两个太监,尖声叫道:“你们这是想要做什么?!这里是翊坤宫!奴家要见娘娘!娘娘!” “甭叫了。”单保自己寻了个位置坐下,“娘娘歇着呢,让咱家过来审一审刘淑女。”他利眼一扫,“赵淑女,可是什么都招了。” 刘淑女咽了咽口水,“招c招了?” “招了。”单保点点头。 刘淑女呆若木鸡,余光一扫,瞥见了单保身后立着那个太监手里的托盘。 上面放着一根萝卜。 尖叫声又在屋内响起。 单保心里嘿嘿一笑,这事儿,算是成了一半。 沈一贯好不容易寻到了机会,可以和马堂私下说会儿话。 “听说中宫病了?怎么回事?”因时间紧迫,沈一贯开门见山地就问。 马堂的面色并不轻松,“这事儿,不打紧。”他慢悠悠地道,“宫里头的女人,哪个不是病病歪歪的,前些年死的还少了?沈阁老,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沈一贯勉强让自己沉住气,“是不是你” 马堂两只手揣在袖子里,侧头看了一眼沈一贯,用鼻子看的。 “是我。”马堂的面色阴沉得可以滴出水来,“可惜那个蠢货将药洒了一半出来,没全都放进去。也是中宫命大,竟没叫给毒死了。” 沈一贯呼吸一滞,进而想给马堂一耳光,“这种事,你也做得出来?!” “有什么做不出来的?”马堂冷笑,“我们这群人,身后也没个指望。不过一条贱命罢了。” 沈一贯的脚动了动,旋即想起来这是在启祥宫,周围来来往往全是人,自己不能轻举妄动。他压低了声音,“你也不怕被人逮住了!” “沈阁老,”马堂不耐地道,“你们这些文人,就是骨子里一股迂腐气,叫人闻着不舒服。咱家并未谋害陛下,也不想谋乱,有什么做不得的?不过一个女人,难道沈阁老还和中宫有旧,心疼人家不成?” 沈一贯死死咬了牙,“你说话留点神!” 马堂很是无所谓,“咱家对你,有什么可留神的?大家肚子里都清楚,小爷去了武昌,知道的事儿必不会少了,对咱家,对沈阁老,都全无好处。今日坐以待毙,明朝就是横死。不搏一回,难道还要束手就擒不成?” “害死中宫对你有什么好的?”沈一贯想不明白,真要动手,难道不是对太子? 马堂摇头,“不是对咱家,是对我们。”他指了指沈一贯,又指了指自己,“没了中宫从中转圜,沈阁老以为,凭着当今圣上的脾性,往后不会对小爷生怒?这两位,多少次在殿里吵起来了?最后还不都是中宫调停的?” 马堂见沈一贯若有所思的神情,也不愿再多说什么,慢慢地往里头走去,“咱家是没那个胆子对小爷,对陛下做什么。可借刀杀人,还是做的来的。” “你就不怕人把你给供出来吗?!”沈一贯怒道,“到时候牵扯的,可不单是你一个人!” 马堂停住了脚步,转过头似笑非笑地望着沈一贯,“是了,咱家还说怎么今日沈阁老这般有闲心来寻咱家说话。原来是怕到时候咱家将私自偷窥了密疏之事说出来。” “既如此,沈阁老,你越发得小心行事才是。保不住咱家,你也得下来。何况密疏,还是你找上的咱家。” 沈一贯看着马堂施施然进屋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不过马堂的确有一句话说对了,自己绝不能坐以待毙。 沈一贯对后宫的消息,是没有马堂来得灵通,可并不意味着完全不知道。中宫已经醒了,再有马堂方才的话,几乎可以断定下毒之人必会查出来。一旦牵连到马堂身上,自己一直惦念着的首辅不提,就是现在的次辅之位也要没了。 朱常溆将刘淑女的证词整理好了,就交到了父亲的手里。“据她说,主谋是马堂。” 朱翊钧接过证词,扫了一眼,当下便叫了陈矩,“马堂呢?” “今儿马堂出宫去了,说是家里头有事,特地和奴才换了守值。” 朱翊钧眼睛一眯,“这是要逃?”立刻道,“带上东厂的人,你亲自出宫,上马堂家里去一趟。” 陈矩二话不说,当下领命出宫去拿人。 到了马堂的私宅门口,静悄悄的,并没听见里头有什么动静。 陈矩向身后的锦衣卫使了个眼色,一个百户立即上前,一脚踹开了门。 拿人的锦衣卫犹如潮水般蜂拥而入。 可当他们进入正堂时,却发现马堂高悬在梁上。 陈矩的脸色很不好,这么一来,就成了死无对证。虽然也能按个畏罪自杀的名头,可如何能消圣上和小爷的心头怒气。 看来自己的一顿骂是跑不掉了。 听完陈矩的回话,朱翊钧的面色的确很不好。朱常溆却道:“谁都不曾想过马堂会死。”又向父亲进言,“刘氏便以染病的名义赐死吧。” “准了。”朱翊钧一点都不想再听见这个恶毒女子的名字。 朱常溆出了殿,将陈矩叫了过来。“可曾仔细看过马堂的尸首?让仵作验尸过不曾?” 陈矩想了想,问道:“殿下的意思” “马堂不是个会自尽的人,”朱常溆冷笑,“端看他平日的行事,你可觉得他得知了消息,会在家中自尽?” 陈矩赞成,“确是不会。”顿了顿,“殿下是说,马堂是被人给杀了的?中宫中毒之事,除了马堂外,另有主谋?” “是不是另有主谋,这说不准。毕竟刘氏也只供了马堂一个人出来。而马堂背后又牵连出哪些人,可就不好说了。”朱常溆只觉得齿寒,自己身边处处都都是杀机。 陈矩抱着拂尘弯腰,“奴才这就去安排人验尸。不过”他对朱常溆道,“倘或马堂果真是被人所杀,又伪装成自缢的假象来,怕是一时难以查明究竟是何人犯下的。” “这个是后话,暂且不论,”朱常溆也不愿为难陈矩,“先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诺。” 作者有话要说:  红包都收到了吗?有没收到的和我说一声哈,我给补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61章 如同朱常溆想的那样, 马堂的确先是被扼死, 而后才弄成自缢的假象的。 朱常溆冷笑,“我就说,哪里有人在正堂接客的地方自缢的?” 陈矩垂首, 默然不语。 事情到了这一步, 算是线索完全中断了。刘淑女被废去了淑女的头衔, 贬为庶人, 赐死。对外胡乱寻了个由头给按上了个死罪。刘家人想入宫来求饶,或是见女儿最后一面, 也被驳回了。 刘家因女儿获得的所有殊荣, 统统收回,重新恢复了平民的身份。天家原本赏赐下去的银钱, 也一个子都不留地收了回来。 被赐死的刘氏最终去了哪里, 朱常溆并不关心。现在对自己最重要的两个女子,都卧病在床, 他一点儿都分不了心。 胡冬芸小产了, 刘带金受了郑梦境的托,衣不解带地伺候着。幸好那日去的及时,没叫人在冷风里头吹了太久。只先前的惊吓,还有那一日一夜的磋磨,对这个年纪并不大的女子而言,也算是不小的磋磨了。 得知此事的朱翊钧心中愧疚,越发懊丧起自己当时的盛怒来。这是他第一个皇孙,或是皇孙女。这年头, 子嗣想要生下来,就极不易了,想要长成,就更难了。每一个孩子,都是格外珍贵的赐福。 大家怕胡冬芸得知消息后越发难受,便一直瞒着她,只当作是提前来了癸水。她初为人母,自己也懵懂着,很多事并不知道很清楚。从景阳宫出来后,她格外听朱常溆的话,既然太子这么说了,那自己就这般信了。 朱常溆见她小心翼翼吹着补药的模样,心里就发酸。这是自己重生后头一个孩子,和太子妃一直盼望着的孩子。他无法去责怪父亲,就只能对着刘家发狠。将刘家重新夺了虚衔和银钱尚觉不够。 郑梦境却劝他,“别造孽。刘家难道就知道他们女儿在宫里头做什么?说到底,还是我们自己不小心,给了小人可趁之机。别为此而牵连了无辜之人。”她长长叹出一口气,“权当是给那个孩子积攒福气了吧。也是给太子妃再怀上积德。” 朱常溆心里再不情愿,还是听了母亲的话。心里却打定了主意,非得将杀害马堂之人给揪出来。 纸总归包不住火,犯下的事,绝没有不见天日的时候。 胡冬芸觉得身子稍微好些了,就喊着想要下床去主殿侍疾。被朱常溆拦了几次,便心里头惶惶然,觉得自己是不是仍旧被怀疑着。 自景阳宫这一进一出后,胡冬芸的性子越发变得敏感起来,也越发粘着朱常溆了。 “太医说了,还没大好呢。”朱常溆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发,“得在榻上歇一个月才成。你年纪还小,好好养着,别落了病根。” 落胎也是要坐月子的。没有一个月,朱常溆怎么都不放心自己的太子妃下榻。 胡冬芸咬着唇,细声细气地道:“太医总喜欢大题小做,奴家真的觉得已经好了。” “听话,歇着。”朱常溆将人按在床上,“我在这里看会儿书,陪你,可好?” 胡冬芸温顺地点点头,还怕太子是骗自己的,一只手拉着朱常溆的袖子不放。过了好一会儿,确定人真的不会走,才乖乖地合眼。 朱常溆看了几页书,也看不进去了。见胡冬芸的眼珠子一直在眼皮底下转,就知道她并未睡着。弯下腰,凑近她的耳边,“往后,就只有你和我,再没有了旁人,好不好?” 胡冬芸一下就睁开眼,满是欣喜。又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掐了掐脸,是疼的。 “傻子。”朱常溆将她的手按下,“是真的,不是做梦。” 胡冬芸小心翼翼地问,“那赵淑女,还有刘淑女呢?” “她们都出宫去了。”朱常溆道,“给母后下毒的是刘淑女,赵淑女惹得父皇不高兴,也逐出宫去了。” 胡冬芸这才高兴起来。以前一直在做梦才会有的事儿,现在竟然真的成真了。现在不见了那两个淑女,她才终于敢向朱常溆抱怨,“奴家c奴家不喜欢她们。”她噘嘴,把身子往朱常溆那边靠了靠,“可又不敢说,嬷嬷说这样不好,善妒,会叫殿下不喜欢。” “不会的。”朱常溆想起那个孩子,暗自咬了咬牙,“不会不喜欢你的。” 胡冬芸笑得开心,“殿下去景阳宫给奴家送吃食的时候,奴家就知道了,殿下心里是有奴家的。”此时此刻,她兴奋得只想抱着被子在榻上打滚。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一个月过去。 被强制在榻上呆了一个月的胡冬芸终于能下地了,别提有多高兴了。头一件事,就是去见郑梦境。 “这些日子,奴家没来母后身边服侍。”胡冬芸很是抱歉,“母后可别怪我,往后日日都在母后身边待着。” 郑梦境心里疼惜她还来不及。这个可怜的孩子,遭了无妄之灾,偏还是天家自己作的孽。“你身子才大好,先顾好了你自己就行。” 胡冬芸拗不过她,便只每日来看三回,权作是尽了孝心。太子身边除了她,真的再没旁的人了,对胡冬芸而言,没有什么比这个更令人开心的。 朱翊钧到底还是没能彻底改了自己的脾性,过了许久,各地宗亲一一上疏要求严惩楚藩,又有迟迟等不到天子下令的朝臣从旁催促,终于让他下定了决心。 “楚藩,依朕看,要除。”朱翊钧扫过诸位大学士,“诸位卿家怎么看?” 新上任的次辅朱赓点了点头,向元辅王家屏看去。 王家屏自然没什么不同意的,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将楚藩抹了,都是件好事。 唯一不是特别赞成的,便是沈一贯。不过在这个情况下,他也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重新当上掌印的陈矩得了朱翊钧的点头,自去一旁拟旨。 “还有,”朱翊钧沉吟了一会儿,“先前河南试点的除籍,可以推行至湖广。现在看来,好处还是有不少的。今岁河南的田赋都增了不少。湖广的效果,应该也不会太差。” 王家屏问道:“不过先前拨下去的除籍银两,怕是不足以支付湖广的。不知陛下可有打算?” 朱翊钧点头,“楚藩抄家后,让人留下一部分银钱来。旁的,全都尽收于私帑。” 只要不动国库的钱,大学士们还是好说话的。他们也做不到去和私帑抢银子,现在这个做法,算是挺公允的。 将大学士们摒退后,朱常溆找来儿子。“你说,这宗亲怎么会突然上疏的?”他有几分想不明白。 “这有什么。”朱常溆笑道,“一定是叔父在背后推了一把。” 朱翊钧狐疑地道:“他现在已非郑藩世子,还会有人愿意听他的话?” 朱常溆摇头,“父皇,这就小看叔父了。”他道,“现今叔父为义学馆的馆长,不仅在直隶,就是附近几个行省的名声也很好。叔父做事向来有分寸,应该不是广撒网。比方说,河南行省,他只会写信给周王。” “只要说服了周王,就能由其牵头,进而说服其他人了。”朱翊钧了然地点头。他不觉又想起郑梦境对他说的话。 似乎想做成一件事,并不是那么难。只是很多事自己并未下手去做罢了。 朱翊钧这才算真正地将这些记在了心上。他有些复杂地望着儿子,不得不承认,当日说的那些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这个儿子看事情,远比自己要准确。往后将大明朝交到他手里,自己也算是放心了。 “对了,你宫里现在就只有太子妃一个,会不会不够?”朱翊钧有心想要弥补儿子失去头一个孩子的愧疚,“要不要朕” 朱常溆摇头,“不必了父皇,我现在就只想和太子妃两个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他道,“经那一次后,太子妃受了不小的惊吓,现在还没缓过来。” “是朕的错。”朱翊钧叹道,“朕也没想到,最后会是这般模样。”他望着儿子,眼神很是认真,“往后,朕得改改自己的脾性了。” 朱常溆一笑,“父皇现在这样就很好。” “拿这话来搪塞我做什么。”朱翊钧摇头,“错了,就是错了。” 朱常溆并不十分相信。都道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自己的脾性多年都还没完全改变,何况是父亲呢。 楚藩被除的消息,在武昌可谓是人人拍手叫好。楚宗人多,并不是个个都好的。有不少人,虽然并未参与本次的谋乱之事,平日里也是鱼肉百姓。现在总算是遭了报应。 朱华彬抱着从官府拿回来的银子,兴冲冲地回到了自己的宅子。“娘,你看!我去衙门除籍了,这是得来的赏银,真的有十两银子!” 吴氏的眼睛已是不大看得清了,她摸索着站起来,“是吗?那往后,我们的日子就能好过些了。” “可不是。”朱华彬笑道,“我今日就去买些肉来,给娘打打牙祭。” 吴氏将他拦下,“先不忙这个。”她让儿子搀扶着自己坐下,“你去,收拾收拾东西。” “收拾东西?”朱华彬有些糊涂,“我们上哪儿去?”他记得母亲已经没什么娘家人了。 吴氏探手摸着了儿子的手,“北上,去京师。我听人说,京里头哇,娘娘办了个义学馆,还是以前的那个郑藩世子做的馆长。我们娘儿俩一道,你去考学。”她摸了摸被儿子揣得温热的银子,“这些钱,应该够一段时候的吃用了。我虽然眼睛不好了,但给人洗衣服,还是做的来的。” 朱华彬不同意,“好不容易有了些钱,哪里就能这么糟蹋了。爹没了之后,我们娘儿俩就一直这么相依为命,眼瞧着能过上好一些的日子了” “你个蠢物!”吴氏气得大拍桌子,“你就甘心一辈子给人种地过活?靠给人写信,你是有四只手还是怎么样?能写的了多少?”她按捺下心情,劝道,“娘还能不为着你好?既然咱们除了籍,能科考了,你就去试试。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啊。” 说着说着,吴氏的眼泪就掉下来了,“难道你就不想给娘挣个诰命?让娘一辈子过得,过得这么窝窝囊囊的?” 朱华彬咬了咬牙,“好,我们上京师去,我去给娘挣诰命。”他给吴氏擦了眼泪,“娘,可别哭了,我什么都应你,仔细哭坏了眼睛。” 吴氏这才笑开了,“哎,哎,往后啊,娘都听你的。只这一件,必须依着我。” 朱华彬点点头,“听娘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凑个9000发的,怕等更的小天使等太久_(:3∠)_就当是加更好啦 晚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62章 本章为防盗, 看到这句话请提升购买率或清理缓存哦, 么么哒 脚步声匆匆,夹杂着滴漏的声音,由远及近, 继而盖过滴漏。し 郑梦境被脚步声惊醒, 用力眨了眨眼睛, 又揉了揉, 困意还是未曾离开。她使劲地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背,方才好些。 来的是老熟人, 史宾。 郑梦境见来人乃史宾, 先是怅然,旋即又窃笑。史宾单独前往翊坤宫, 便是意味着朱翊钧今夜并不会宿在此处, 郑梦境吃不准朱翊钧的心思究竟如何。可再看史宾胸口的补子,便知他又是高升。 三郎到底面皮薄, 总使唤人做坏事, 心里终究过意不去。 果然,史宾拱手道:“陛下今夜宿在乾清宫,娘娘可早些安歇。”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今日政事繁忙,东北李家送来了奏疏,陛下分不开身,正与内阁诸位大学士协商。乾清宫未曾宣召别宫的娘娘。” 郑梦境微微一笑, “有劳公公跑这一趟。”说着,就让刘带金取了金瓜子赏人。 史宾接了赏赐,却不急着即刻回去。午时郑梦境与朱翊钧说话并未摒退宫人,是以在场的史宾将他们的话全须全尾地听入耳中。他心有疑虑,肇庆离京城何止千里,郑娘娘是如何得知利玛窦此人的?又有,既知人,又何以举荐?莫非此人果真医术超群? 如同朱翊钧并不完全相信郑梦境对太子之位不想沾染一般,史宾也觉得她现下咬定不要太子之位实在言之过早。翊坤宫还未有皇子降生,兴许有了皇子后,郑娘娘就换了心思也不说不准。 不过既然是郑梦境想要举荐,史宾还是留了份心思。他想的是弄清楚郑梦境的想法之后,再差人去肇庆好好盘查一番那意大利亚人的底细,若言过其实,不妨寻个由头将人就地斩杀,或是直接遣回番国去。总比日后露出马脚,惹来朱翊钧对郑梦境的不满好。 史宾在心内踌躇一番后,问道:“奴才午时听娘娘说,想请意大利亚的奇人入宫?此人果真医术不凡,胜于宫中太医?” 这个问题的确把郑梦境问倒了。 自朱翊钧驾崩后,郑梦境又历泰昌c天启c崇祯四朝。若说她在万历年间,尚且看不破外朝内廷的波谲云诡,一心只为争夺国本c后位而费尽心思,那此后失去最大倚仗,不得不为活命而奋力相搏的二十几年让她从局中人转变为局外人,清晰地看到了整个朝堂动荡。 崇祯年间各地叛贼举旗叛乱且按下不论,天启时候魏忠贤与东林党将整个大明朝拉下水,在万里国土之上争得你死我活。泰昌帝走的早,但郑梦境在短短的三十天内为了保命做出的愚蠢举动,成了已经成势的东林党手中把柄,被搅得声名狼藉。再往前推,朱翊钧二十余年不曾临朝,给了东林党极大的空间运转起势。 而追根溯源,乃是国本之争。 郑梦境不想再让自己牵扯其中,死过一次的经历让她能越发看清自己想要什么。她对朱翊钧说的那番话是实情。党争由来已久,并非万历一朝才兴起。她身居后宫,亦是凡人,无法阻止党争,但她起码可以尽己所能地不成为这些人手中棋子。 在文忠公清算之事尘埃落定之后,郑梦境想了很久。最终,她觉得最好的办法,便是让王喜姐再次怀孕,并生下嫡子。 皇长子纵有李太后撑腰,却抵不过礼法。慈圣太后的存在,本就是不合礼法之事。 李太后自有软肋,闹到极致,只怕保不住朱常洛。 郑梦境对利玛窦的医术如何完全没有把握,但以她对这位泰西儒士的了解,兴许此人真能有法子。 有一丝希望,也比等待未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来得好。且将死马当作活马医。 郑梦境在心里几番盘算,不知该如何与史宾解释。最终她选择把自己的目的告诉这位屡次相助自己的人,出于前世两人相交的经历,再有重生后的本能告诉她,史宾不是个背信弃义之辈。 郑梦境摒退宫人,说道:“我欲让利玛窦入宫为皇后娘娘诊治,以期嫡子出世。” 史宾心中一凛,向来平静的脸上终于被打破。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郑梦境,莫非她真的不曾图谋太子之位? 又听郑梦境道:“娘娘乃万金之躯,利玛窦为男子,非阉人岂可入后宫,更妄论诊治。我却不打紧,且让陛下看看他能为我和皇儿做到几分。” “既然公公有此一问,恰好,我无法出宫,也不知其人能耐几何。有劳公公代为探查。”郑梦境没有用本宫这个自称,她是有心让史宾去摸一摸底。 史宾没有回答,他躬身施礼,挽着拂尘离开。 乾清宫里朱翊钧刚与大学士们商量妥当,有些脱力地捏了捏眉心,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陛下,奴才回来了。” 听出事史宾的声音,朱翊钧没有睁开眼,“德妃可安好?” “德妃娘娘一切妥当,腹中皇嗣经太医几番诊断安然无恙,陛下大可放心。” “德妃可有与你提起利玛窦?” 有些空旷的乾清宫里,朱翊钧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回音。 史宾不敢掉以轻心,他知道这状似不经意的背后,是圣上对德妃和自己的试探。额际的汗密密生出,史宾斟字酌句地打着腹稿。 “娘娘确有提及,不过并未说明是从何得知此人。只说此意大利亚人许不过是言过其实,令奴才想法去肇庆查探。” 朱翊钧轻笑,“午时还同朕言之凿凿说此人必有几分能耐,现下里倒是自己先慌了神。”他对史宾道,“不用遣人去了。朕已下了旨意,叫利玛窦即刻进京。” 史宾大为不解。 朱翊钧睁开眼,离开椅背上直起身子,目光灼灼地望着桌上摆着的《山海舆地图》。“此人便是医术不精,却也的确是个能人。不见上一见,朕心有憾。” 张宏自一边出来,几步上前,拱手贺道:“奴才恭喜陛下。” “尚未一见,也不知其人品几许。”朱翊钧微蹙眉。倘若是沽名钓誉之辈,当是即刻赶出大明,不许其再踏上大明国土。这样的人,哪怕是寻了由头弄死,也断不能叫旁的几个番国抢了去。 勘测舆图之人不论是哪朝哪代,都是受到重视的。将领带兵出征,没有精细准确的地图,恐将放跑敌军,乃至全军覆没。便是寻常民生庶务,也是有很大的帮助。兴水利,造桥铺路,都需要准确的舆图。 张宏扫了眼一旁的史宾,淡淡道:“奴才偶有出宫,听过市井对此人的几句言谈。” 朱翊钧来了兴趣,“哦?大伴不妨说说。” “听说此远夷乃意大利亚人,自来了大明后,换了咱们大明朝的衣服,整日戴巾冠,着直身,形如学子。又因其好孔孟圣人之学,人称泰西儒士。” 朱翊钧摸着下巴,“听起来,似乎是个挺有趣的人。” 张宏躬身,面上带着浅笑,却不再说话。 朱翊钧起身伸了个懒腰,“罢,且召来瞧瞧是何人物。”竟能声名自肇庆远传入京,甚至抵达后宫之中。 虽然朱翊钧对郑梦境的话持有保留态度,但这姿态却是很叫朱翊钧高兴的。他的身体有些孱弱,这也是为什么急着开建定陵的原因。若他朝陵墓尚未建成,自己却驾崩身故,如何下葬? 越是这样,朱翊钧就越惜命,也就越不喜欢王淑蓉那般为着个国本而一心争破头的难堪模样。郑梦境身为宫妃,无心国本后位,堪称是无欲无求,岂非恰好证明一心只为他着想吗? 既然小梦想见,那便见见也无妨。 对于一心为自己的人,朱翊钧向来不吝于赏赐。替她完成心里的小小愿望,也在此间。 郑家父子因郑梦境的妃位,是无法再行赐爵的。自来只有皇后的娘家才能赐以伯。李家能有武清伯世袭,也是看在慈圣太后的面上。 朱翊钧边想着郑梦境在看到利玛窦的惊喜模样,边在宫人的服侍下洗漱。长夜漫漫,他独个儿觉得有些寂寞。正想召个妃嫔前来侍寝,却又想起当日郑梦境在乾清宫撞见王安嫔的吃醋样来。 他微微勾起唇,罢了,且好生歇一晚,今晚晾着小梦,她必定心里不安,若再召人服侍,怕是不好。她那性子,真恼了可不好哄。 还得顾及腹中的皇儿。 朱翊钧躺在床上,慢慢地合上眼,忽地想起明日还要徒步前往天坛祭祀,登时瞪大眼出了一脑门的冷汗。幸好没糊涂叫来宫妃,否则明日还不叫百官看了自己的笑话。 弃銮驾而步行前往以显诚心,可是自己提出来的。 幸好幸好。 朱翊钧长出一口气,忽而想想祭祀之事,忽而想想郑梦境与她腹中的皇嗣,忽而又担心皇长女的病情,渐渐地睡沉了过去。 “有劳大伴特地跑一趟了。”郑梦境行了个半礼,冯保避到一旁,并不受礼。 “娘娘倘没别的吩咐,咱家就先回乾清宫了。小子们盯着,到底不放心。”说罢,冯保也不等郑梦境的回话,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这显是怠慢了。不过郑梦境并不放心上。前世的经历告诉她,做人太过张扬并不是什么好事。冯保如今有多风光,日后就会跌得越惨。没了张居正保驾护航,冯保这自认高人一等的性子,会叫他吃大苦头。 刘带金却觉得冯保对郑梦境态度可温和多了,大抵是看在她能得朱翊钧欢心的份上。这位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在宫人们的心目中,比之帝王并无差别。一言可让他们死,也可让他们生。 刘带金见郑梦境这几日似总有愁绪在心上,便提议道:“奴婢差人去打探过,现下御花园不曾有人,倒是清静之地。娘娘要不要去赏花?” 这个建议倒正中下怀,前几日被王淑蓉气得够呛,郑梦境也觉得自己是该找个地方散散心。“那便走吧。” 坐上步辇,沿着红色宫墙的宫道一路过去。道上的宫人们远远听见郑淑嫔的警跸便避让开了,一时避不开的就在一侧跪下,等步辇走了方起来。 经过乐志斋的时候,正同刘带金说话的郑梦境仿佛听到了有什么声音。她朝刘带金打了个手势,令她别说话。 刘带金示意请轿长将步辇在乐志斋的宫墙外停住。这头一没了声响,皮鞭击打的声音和呜咽和着风,隐隐约约透过宫墙传出来。 郑梦境阴着脸,搀着刘带金的手下辇,直往乐志斋里头去。 乐志斋内的一角,个太监正围着地上一个衣衫不整的小太监肆意殴打。边上一个穿着狮子补圆领袍,束角带,腰间拖着牙牌的老太监在他们后头袖手冷笑。 郑梦境几步走过去,一脚踹翻边上的红漆木桶。里头的浓盐水混着几条浸泡着的皮鞭洒地一地都是。 那老太监心道哪个不长眼的敢扰自己的好事,却见一个头戴尖顶髻,上着黛色织金云肩通袖襴纹窄袖袄子,下穿冬绿双膝襴马面裙,通身贵气的年轻妇人满面怒容。心知必是这撞上了宫里哪位贵人。赶忙收了那点子火气,堆了满脸的笑意上前请安。 老太监在一脸不耐烦的郑梦境跟前打了个千,“请娘娘安,娘娘万福。”一双鼠眼望向刘带金,“奴才眼拙,不知这位是哪宫的娘娘?” 刘带金冷着脸,语气颇有几分不耐,“见了翊坤宫的淑嫔娘娘,还不行大礼?瞧你的穿戴,都知监的吧?” “竟是淑嫔娘娘。”老太监跪下磕了个头,“老奴都知监刘福。给淑嫔娘娘道声万福。” 刘福眼珠一转,还没想好寻哪个由头把郑梦境给劝离了这乐志斋。就被郑梦境一脚踢翻在地,他上了年纪,这一脚踹得胸腹直发疼,还不敢出声,一叠声唤“谢娘娘”。 郑梦境也不搭理他,径直朝那人堆走去。 那几个小太监在发现有人来的时候就罢了手,如今正跪了一地。最里头被修理的那个似乎伤得不轻,连着几次想起来行礼都做不到,回回都摔在地上,要不是后头还有堵墙倚着,怕是直接就躺地上了。 郑梦境皱了皱眉,让刘带金将人扶起来。上下粗粗一打量,觉着有些眼熟,见实在伤得不轻,也就歇了去御花园玩耍的心思,直接将人带着,打道回了翊坤宫。 那小太监浑身无力,只得叫两个太监给他架着。他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一路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步辇上倩影。 回了宫,令新的医官太监于那人上了药,郑梦境亲自拈香在佛前拜了三拜。 今儿撞见这事,将人救下也算是功德一件。自己既重生,便多做几件好事也是积攒阴德。 郑梦境正默默祷告,听得身后的动静,插了香,转身去看。 那小太监已收拾妥当,只步履还蹒跚。虽鼻青脸肿,却依稀可见其清秀之姿。 郑梦境暗道,怪不得被人盯上,这姿容便是放在外头穷苦人家,怕也是叫那等好男风之人瞧上。 刘带金忐忑道:“娘娘,奴婢劝不住” “无妨,”郑梦境在宫人搬来的绣墩上坐定,“拿个杌子于他,瞧着也不像是能站的模样。” 小太监强撑着跪下磕了个头,才敢坐下。他望着一脸温和的郑梦境,眼里有些湿意,偏咬着唇不愿哭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可也是都知监里伺候的?”郑梦境极温柔地问道。既然将人救下来,总得知道救的是谁。 小太监不知是疼,还是不好意思,过了一会儿,方回话:“奴才史宾确为都知监内侍,专责陛下前道警跸之事。” 史宾?! 郑梦境的身子往前倾了倾,旋即又坐正了,她双唇不住轻轻抖动,目不转睛地看着史宾。十几岁的年纪,脸还没完全长开,与郑梦境记忆中的史宾还有些差别。 这究竟是不是天意? 郑梦境的前世,在最得志之时,想助史宾做那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却遭朱翊钧疑心,将史宾远调去了南直隶。而在她最落魄的时候,史宾千方百计从南直隶调回京城,只为了被关在仁寿宫的郑梦境。 寿宁的家书和福王决意殉城的绝命信,是史宾亲手交给郑梦境的。在郑梦境自缢之后,是史宾第一个发现,将她从梁上抱下,放进棺柩之中。 郑梦境前世遇上史宾的时候,他早已是都知监的掌印太监。谈不上权势滔天,可绝非如今这般潦倒至极的光景。 郑梦境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盯着史宾,死死咬紧了牙根才不致失态。 能再相遇,真是太好了。能出现在对方最需要最近的时候,真是太好了。 “你c你你叫史宾是吗?”郑梦境把藏在袖子里的手捏得死死的,小心翼翼地问,“你愿不愿意留在翊坤宫?” 郑梦境希望史宾能留下来。前世有史宾护着自己,现在就换自己来护着他。 史宾想了想,还是谢绝了郑梦境的提议。“谢娘娘的美意,奴才还是希望可以回都知监去。” 吴赞女在人看不见的地方朝史宾翻了个白眼。这个蠢才!多少人想进翊坤宫都进不来,这小子倒好,竟把这大好的机会往外推。 郑梦境有些失望,但还是想再争取一把,“我看你回都知监去必是会再被欺凌的。翊坤宫虽庙小,却不至有那等事。” 史宾艰难地从杌子上站起来,朝郑梦境拱手,“承蒙娘娘看得起奴才。奴才还是想回都知监去。” 人各有志,郑梦境也不好再强求什么。她嘴上虽应允了,肚子里却想着过些时日再寻个由头将史宾调去旁的地方。她相信以史宾之才,这次便是没有自己,也必能坐上那内监顶峰之位。 史宾虽然推却了郑梦境让他就此留下的好意,但还是接受了在翊坤宫养伤的建议。回到为他安排的屋子后,史宾躺在床上,脑子里全是方才郑梦境的一颦一笑。 这是他入宫后,第一次感受到来自旁人的关心与温暖。就像还在家时,阿娘总是替他操心,心疼他身上被大哥抽打出来的伤一样。 史宾用袖子擦去了脸上不知何时落下的泪,捏紧了拳头。宫里的人情冷暖,史宾见得多了。他不觉得换做其他人会把自己从刘福手里救下来——谁愿意多惹麻烦呢。 早在被带出乐志斋的时候,史宾就下定了决心,定要向郑梦境报恩。这也是他为何不选择留下的原因。 留在翊坤宫,自己只会在郑淑嫔的羽翼之下,一直受她的恩惠,并不能报答分毫。只有回都知监去,一步步脚踏实地地爬到最顶峰,才能真的助这位善心女子一臂之力。 这日夜里,郑梦境等到半夜,直到宫门上了锁,朱翊钧都没有过来。她没有叫人去打探朱翊钧的行踪,只吩咐宫人各自歇息。 第二日起来,郑梦境就叫人把前殿给理出来。她的父兄今日要进宫来了。 郑梦境的母亲早逝,真正的亲人也只父兄二人罢了。三人相依为命过了几年,没曾想郑梦境一朝入宫选秀成为帝王枕边之人,郑家也跟着水涨船高,成了大兴当地的贵人。 郑梦境有些没把握,不知道封授了正五品官职的父亲会不会同意自己的想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63章 本章为防盗, 看到这句话请提升购买率或清理缓存哦, 么么哒  潞王也到了成亲的时候,再过些日子就要下聘大婚。 し这又是一桩要用钱的地方。 朱翊钧想起自己并不丰厚的私库,再对比张诚张鲸所言的冯保家产, 心动了。与此同时, 他又想起先前江西c云南c山东的三位监察御史弹劾冯保的奏疏。莫非大伴果真有不法之事? 但冯保到底伺候了自己十几年, 真要籍没, 朱翊钧还是有些于心不忍。他问张鲸,“如果大伴入宫吵闹争辩, 朕该当如何?” 这里头还有另一层未说明的缘由。冯保深得李太后的欢心, 如果他去向李太后求情。李太后一发话,朱翊钧为着孝道, 只有作罢的份。 朱翊钧还没得到消息, 但张诚却早已得知,前些日子一直病着的武清伯李伟, 昨日病情突然加重。李太后今早已宣了太医入宫问话, 怕是药石无效了。李太后哪里还会在这当口管冯保的死活,自己的亲爹都快要没了。 张诚忙道:“如今冯贼已无任何职身,哪里能轻易便入得宫来?奴才如今掌管着东厂,不消那厮接近,当下就给捉拿了。陛下大可安心,宫禁自有奴才在。”他眼含热泪,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若那贼不惜以命相博, 奴才也定会挡在陛下身前,便是拼了这条贱命,也要保全了陛下。” 犹豫不决的朱翊钧试探着道:“那朕就下旨了?” 一直静默不语的张四维此时说道:“臣在宫外,也有耳闻。冯保家财富可敌国,若当真来路不明,的确该籍没,以儆效尤。” 有了首辅和自己心腹的肯定,朱翊钧终于下定了决心,“且叫人去查一查吧,若真有不法事,朕自有决断。”心里却存着一分侥幸,希望这些不过是言官的妄言。 由于早先就从郑梦境的口中猜出一二,冯保对朱翊钧会下旨抄家的旨意一点都不意外。他已把自己能做的都给做了,后面就看菩萨愿不愿意叫他活命。 负责抄家的乃是张鲸所派的司礼监太监和张诚所管辖的锦衣卫。二人带兵将冯家团团围住,冲杀进去,将所有冯家人并下人都拘了起来。冯家账房中的所有账目都被堆在前院,以供彻查。 冯佑当初只当兄长是故意夸大事实,虽然嘴上说得好听,心里并不当一回事。所以他瞒着兄长和儿子将五千两藏在了冯家的祖坟里,等着风头过去之后再拿出来用。可眼前这阵仗让他知道自己的兄长并未诓骗自己。逃脱不得的他,只得祈祷自家账房有些能耐,将那五千两银子的账目给做平了,别叫人给看出来。 冯保在宫里干的就是察言观色的事儿,见冯佑冷汗直流,不停发抖的心虚样子,便知其中关节。他不由心中怒骂。这个自作聪明的蠢才! 司礼监和东厂原是冯保所管,他深知这些人的本事。看来这次果真是天要亡他。 果然不消一会儿功夫,那司礼监的小太监就皮笑肉不笑地捏着几本账目过来。“冯公公真是好善心,告老后竟用了这么多银钱去做造桥铺路之事。此等造福百姓之行,实当禀明陛下,也赐冯公公个一品当当才是。” 冯保双手背在身后,紧紧地绞在一起,手心里全是汗。他淡淡地道:“这些都是别人孝敬得来的。我自知取之民脂民膏,如今还之于民乃是情理之中,当不得陛下赏赐。” “哦,原来如此。”身着赤色曳撒的小太监轻蔑地看着一身布衣的冯保。昔日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如今即将成为阶下囚,跪趴在自己的脚下,这其中的滋味实在令人舒坦。小太监的面色陡然一变,“好你个冯保,竟然知法犯法,收受贿赂,给我抓起来!” 冯保挑眉,“难道你就不曾收过孝敬吗?” 一句话讲小太监问得噎住。太|祖奉行以俭养廉,是以大明官员的俸禄非常微薄,没有下面人的孝敬,家境窘迫些的人连饭都要吃不上。收受孝敬,也是官场之上不成文的默认惯例。 另一位锦衣卫千户蔑然一笑,很是看不上司礼监的那位太监。他质问道:“敢问公公,账目中有一笔五千两的款项去处不明,还望公公言明这银钱是上哪儿去了。” 冯佑腿软得差点就跌在地上,还是冯邦宁暗中将他扶住,在他耳边道:“父亲,稳住!” 这些小动作自然落在那千户眼中,只他们今日要捉拿的乃是冯保。冯家旁人若没有冯保顶着,想要扳倒实在太容易了。 “不知道。”冯保云淡风清地撇清关系,“许是家教不严,被底下人私拿了去花。还请千户替我查出此人,以正我冯家之风。” 小太监冷笑,“公公真是大手笔,五千两银子竟也不放在眼里。”他厉声道,“给我搜!墙缝里,床底下,全都不放过!” 冯保背手站在正堂门口,由得他们去。 昔日冯保得意的冯宅经过肆虐之后已形同废墟。筑起的高墙被砸烂倾塌,花园中的奇花异草被连根拔起,胡乱扔在地上任人踩踏。最可怜的莫过于那些冯家女子,往日于后宅不曾见人,如今却被拉到前院正堂,叫一干外人看了个清楚。里头几个性子烈的,当下就撞在柱子上,不知生死。 “公公。”一个锦衣卫百户将从冯保房中翻出的一副珠帘交予太监,耳语道:“上面有张字。” 冯保一看便知那是张居正送给自己的东西。当日他乔装去张府,的确收了老友的珠帘同夜明珠。他只留了一副珠帘作念想,旁的都叫家人拿去叫卖了。如今却正是这副珠帘,足以定了自己的罪。 太监握着珠帘,心头千思百转。他拿着珠帘的手,背在身后,喝道:“冯保勾结朝臣,结党营私收受贿赂,把持朝堂居心叵测!赃物在此,冯保还不束手就擒!”他朝千户使了个眼色,“抓起来!” 千户上前告了声得罪,将冯保双手缚住,从正堂门前推了下来。 冯保步伐不稳地下了台阶,站定后,施施然地随这些人离开。也不回头去看身后哭天喊地的冯家人。 冯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身上的冷汗还没干透,心里直道完了完了。 冯邦宁拽住父亲的衣服,“银子呢?!快些取来,将大伯救出来是不能够了。好歹能叫他在牢里舒坦些。他活着,咱们才能想法子啊!” “在c在祖坟,你娘墓碑底下埋着。”冯佑哆哆嗦嗦地说完话,两眼一翻晕厥过去。 冯邦宁招呼下人将父亲送去还能住人的房里,径自带了心腹,偷偷溜出门去拿钱。 张四维听说冯保被收监后,与内阁诸人感叹一番。下了朝,他便去了牢里探望。 轿子在天牢门口停下,张四维撩开帘子走出来四下张望了一番,才下轿。 狱卒并不认得张四维,却认出了他官服上的补子,赶忙跪下行礼。 张四维轻轻一抬手,示意他起来。“我来看收监在此的冯保。” 狱卒起身的时候踉跄了下,听说是来看冯保,立即在前面带路。 与外界传言的不同,狱中非常安静,并没有人喊冤,甚至说话声都不曾有。除了狱卒和张四维的脚步声,就只有蝇虫的飞翅声。越往监狱的里面走,湿气和臭气就越浓。张四维不得不取了丝帕掩住口鼻。 狱卒在最里面的一间牢房前停了下来。他正打算取下钥匙开门,被张四维拦住了。 张四维探头去看,里面躺着的人发丝敷面,手脚都被沉重的枷锁缚住,很难辨认究竟是谁。他躺在脏污的地上,牢内别说御寒的被褥,就连稻草都没有一根。 大约是躺着的姿势不太舒服,那人慢慢地翻动了下身体,口中溢出痛楚的呻|吟——这让张四维确认这人的身份,的确是冯保无误。 冯保已被上过重刑,身上原本的细棉布衣裳被鞭成一条条的血污布条,挂在身上,两条腿的股骨从皮肉的覆盖下破出,白惨惨地露在外面。 狱卒觑着张四维,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可叫他失望的是张四维从头至尾都面无表情。 张四维并没有同冯保说话,出了天牢,他对狱卒道:“冯保服侍陛下多年,你们理当好生照看才是。” 狱卒点头哈腰地应下,躬身送张四维离开后,他又回到内监将昏迷中的冯保拖出来,拿着沾了浓盐水的鞭子好一顿打。 回到家中,张四维钻进了书房,从暗格中抽出一本保存完好的书。可以看得出这本书被翻阅了许久,但主人很是爱惜,略有破损之处也小心地补好了。 张四维掂着书,思量了一会儿,将家人叫来。“将此书送去书肆刊印,能印多少便印多少。所以愿意刊发此书者,有重酬。” 作者有话要说:  qq想了想,觉得上一章的作者有话说不大好,散播了负能量,所以删掉了。以后我会留意不再那么说话了,看过的小天使就当没看见吧。 谢谢吃饭睡觉打豆豆的火箭炮~谢谢微尘c月璃璃的手榴弹~谢谢沈雁c 栗塘c 玖麻麻c光影相生c大猫的地雷~大家破费啦 喵子表示灰常高兴,因为可以吃到很多小罐头了2333333 抱着喵子和大家道晚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64章 一声极为响亮的掌掴声在屋子里响起。所有正在行礼的人都一愣旋即在没有得到朱轩姝点头的情况下站直了身子。 朱轩姝横了他们一眼冷声道:“我有说起来了吗?” 高家人面面相觑,又重新恢复了行礼的姿势。 方氏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有半指高疼得她几乎连摸都不敢摸一下。她虚虚掩着脸满是不可置信的表情“殿下何故一来就打人?!这还有王法没有?难道殿下仗着自己是金枝玉叶的身份就能随意处置人了不成?” “王法?”朱轩姝将当票往方氏的脸上砸去,“我叫你看看什么是王法!” 吴赞女慢了一步进屋在朱轩姝扬手打人的时候她就已经在屋门口了。此时进来先劝了朱轩姝,“殿下莫要生气为了这等人不值当的。”又斜睨了一眼方氏“莫要脏了殿下的手,由奴婢来代劳就行了。” “由你代劳?”朱轩姝利眼扫过每一个高家人看得他们瑟瑟发抖“岂能消我今日心头之怒!” 高玉泉皱眉,问着身边正在看当票的方氏,“究竟怎么回事?你又干下了什么好事,惹得殿下发这么大火?” 方氏捏着当票,久久没有出声。她自以为一切都做得无缝。公主府里头进不去,可里头的人却是要往外头走动的。 趁着与云和公主一起参加礼部侍郎家办的赏花宴时,方氏买通了公主身边的侍女,偷摸着进了公主更衣的屋子顺手就取了一颗珠子出来。方氏在回家前,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拿的是什么。 这颗东珠是好东西,通体圆润光滑,一点瑕疵都不曾有。方氏不知道和当铺的店家磨了多少嘴皮子,这才换了个好价钱。多的给兄长付了赌债,余下的,统统成了方氏自己的私房。 可这事儿,怎么就叫公主知道了?还有这当票,应当是当铺里头的存根,怎么也到了公主手里头? 方氏有些糊涂,一头雾水。她心里七上八下的,忐忑极了,原以为好好的事儿,现在却被人发现了。不仅被发现,还打上了门来。她自己很清楚,在这件事上,绝落不下什么好来。 汪氏身为婆母,一直和自己不和,肯定不会出面保她。夫君近日只顾着于妾侍缠绵,恐怕早存了休弃自己的心思。 方氏左右四顾,一时竟觉得自己是这般孤立无援。 高玉泉等不来妻子的回答,只得拿了当票自己看。上头写的名字是假的,并不是方氏的,当的乃是个东珠。高玉泉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会不会是云和公主弄错了?旋即又觉得这不可能。 虽然公主几乎和高家没有任何联系,可逢年过节的时候,该赏的还是会给,面子上从来都是过得去的。今日这般兴师动众,一定是有了证据,可以确定事情的确是方氏做下的。 高玉泉虽然当的是个小官儿,但毕竟是在朝堂摸爬滚打过的人。云和公主的身份和在帝后眼中的地位毋庸置疑。是保了妻子,还是为了仕途不与公主作对,他几乎不用思考就能做出选择来。 “啪”的一声,方氏另一侧的脸也挨了打。只高玉泉的力气并没有朱轩姝那么大,疼得没那么厉害罢了。 朱轩姝冷冷一笑,“别以为苦肉计就能打动得了我。”她直视着方氏,“银子呢?” 方氏喏喏地说不出口。 “给你兄长还债去了吧?”朱轩姝冷笑,“今日不给我一个交代,你们每一个人,都别想好过。”涂了丹蔻的手,一一指过高家人。 高玉海叫道:“嫂子一个人做的事,怎能叫我们一起算进去?殿下真是好没道理!我们也没得什么好处不是。” “非要得了好处,才能处置你们是吧?”朱轩姝根本不想看高玉海一眼,只用余光瞥到都觉得脏了自己的眼睛,“这所宅子,你们身上穿的衣裳,吃穿用度,哪一个不是因着我的缘故才有的?” 高玉海语噎。 朱轩姝的声音尖锐了起来,“甚至你的母亲,我的婆母,欠了外头胭脂铺子的钱,都是偷了我的东西出去还的!真当我不知道吗?!” 一直插不上话的高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他扭头望着老妻,沉声道:“果真如此?” 汪氏扭捏着,不肯说话。 “婆婆,别不说话呀。那胭脂铺的东家,可是公主府的常客,要不要我请了过来当面对个质?”朱轩姝冷笑,“做婆婆的是贼,当媳妇儿的也是贼。还真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她朗声道,“方氏,我已将你兄长和赌坊的管事带来了。” 吴赞女会意地点头,下去将方氏的兄长和赌坊管事领上来。 今日云和公主上门所说的话,对一直不知情的高家男子而言,不啻于晴天霹雳。高父对着老妻看了又看,怎么都觉得自己的原配并不像是会做出这等事的人。 可若她不是,难道说谎的人就是公主? 高父的目光移向了朱轩姝。殿下的性子,似乎也并非是这样的。 方氏的兄长很快就被带上来,重重地扔到了地上。他还觉得奇怪呢,正在家里头喝酒喝得兴起,就莫名其妙地被人给绑了来。此时见了妹妹,赶忙求救。 方氏听着被扔到地上的兄长的哭喊声,扭过头,一点也不想,也不敢去看他。心里对这个不成器的兄长恨得狠了,要不是为着他,爹娘留下的唯一的方家血脉,自己哪里会铤而走险去做这等事。 朱轩姝微微侧脸,耳边的珍珠葫芦耳坠一摇一晃,“他欠了你们多少银子?” 赌坊管事是带着账册来的,翻了翻,便知道了。“一共五百九十二两。” 朱轩姝点头,又向方氏看去,“当票上写着,总共当了一千两银子。我的好嫂嫂,剩下的四百多两银子,你用在哪儿了?”她扫了眼欲言又止的高玉海,“可是贴补给了家里头?” 高玉海咽了咽口水,不敢再说话,心里害怕方氏果真说贴补高家的话。那自己方才的话可真真是自打了嘴巴。 吴赞女将管事送走,独留下朱轩姝一人。 “珠子,现在已经找不回来了。”朱轩姝借着理衣服,悄悄地摸了藏在衣服里,在胸前挂着的东珠,“这一千两银子,总得赔给我吧?” 方氏狠狠咬了一下唇,“我这里统共只有六百两。”这还是加上了她所有嫁妆的钱,“别的都没了。” 高玉泉见朱轩姝似乎状态软和了些,赶紧上前,“殿下莫要气恼。都是一家人,不过区区一千两银子” “区区一千两银子?”朱轩姝用一副可笑的眼神望着高玉泉,“一千两在外头能让多少百姓吃饱穿暖?高大人是不是不知道?”见高玉泉支吾着说不上话来,讥讽道,“亏你还是个当官的。” “家里人?这家里头除了你们那点子俸禄,哪个不是我的?怎么,现在想用我自己的东西来贴补我自己?”朱轩姝将目光投向了一直没说话的高父,“有这个道理没有?” 高父想了想,上前一步道:“这等家丑,还是不外扬了吧?殿下今日想怎么处置,都依了殿下。” “果真?”朱轩姝将目光转向了地上的男子,“我的好嫂嫂拿不出钱来,就照着赌坊的规矩办事。一条腿,一百两银子。一根指头,五十两。动手吧。” 方氏再与兄长不合,却到底是一个父母生养的,当下就不依起来。“殿下未免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我?”朱轩姝用指头指着自己。她深吸一口气,“你们可知道,那颗东珠是谁给我的?我那去了辽东的四皇弟特地送来的新婚贺礼。” 宫里头有位被慈圣皇太后勒令除名的四皇子,这事儿高家人都知道。 “他在辽东保家卫国,护的便是你们的命!”朱轩姝字字泣血,很是为弟弟不值,“合该让你们也去和女真,和鞑靼战一战,知道知道什么是生,什么是死。尝尝我那皇弟吃过的苦,受过的罪。” 虽然人是方氏的兄弟,但高父还是怀着慈悲心肠,不愿看人受罪,便替人求了情。 朱轩姝没搭理他的求情,慢慢道:“成婚当晚没圆房,我心里头是觉得对不住驸马。可三朝回门的时候,他是怎么拿捏着腔调,同我父皇,同我那太子弟弟说话的?”她转过身,望着有些犯傻的高玉海,“现在想想,真真是菩萨给我多年来虔心参拜的福报。” “给你们这等贼窝生下的孩子,不也是个贼吗?我还没这么自甘下贱。” 不等高家人出言反驳,朱轩姝就飘然而去。 吴赞女却并未跟着朱轩姝一同离开,她一个眼色下去,立刻就有太监上前来。手起刀落,方氏眼睁睁地看着兄长没了两条腿。还来不及尖叫,又没了四根指头。 “统共四百两。”吴赞女走近方氏,摊手,“夫人的六百两银子呢?”见方氏愣在那儿不说话,她的眼睛朝底下已经痛晕过去的那人扫了眼,“若是夫人不想给,剩下的六根指头,也保不住了。” 方氏跌坐在地上,眼泪无声地往下掉。自己就是将钱拿出来了,又有什么用?她的哥哥已然成了一个废人,往后还有什么样的好女子会愿意嫁给他呢? 吴赞女本也不想将钱拿了,不过是给人看个教训。冷哼一声,提起裙裾就走人。 作者有话要说:晚一点应该会有加更,不过大家不要等啦,明天起来再看好惹 么么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65章 朱轩姝一直面无表情地坐在车上等着吴赞女回来。见人上了车问道:“怎么样?” “事情都办妥了。”吴赞女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殿下,我们这是回府吗?” 朱轩姝摇头“不入宫。”她将脖子上的那颗栋追又拿出来仔细看了“我已经许久不曾见过父皇和母后了也正好入宫去找他们说些事儿。” 说的是什么事儿,吴赞女心里确是有数的。虽然她和娘娘一直都说着c想着让殿下早日和离。 可这事儿哪里是动动嘴皮子这么简单的事。 正到了眼下这一步,又觉得事情根本不会简单。陛下能点头?还有太子太子平日里虽然和殿下的感情好可遇上这等事 男子,到底是男子能有几个人打心底地会怜惜女子在这世上的遭遇真的为了她去谋福祉呢? 吴赞女知道自己是劝不住朱轩姝的,只默默在一旁陪着她。 朱轩姝催着车夫不断加快速度,马车的帘子随着行进而飘动。朱轩姝透过帘子下头的一点缝隙,不断地看着。 离宫里近了,又近了。 终于,停了下来。 朱轩姝在吴赞女的搀扶下,从车上下来。她站稳后,认真地看着这个地方她在这里出生,长大,出嫁。 现在,不,以后,也许都会像她的姐姐一样,再也不能进来。 肩舆是早就备好的,朱轩姝坐上去后,吩咐道:“上翊坤宫去。” 请轿长们一起将肩舆抬起,稳稳地向着翊坤宫的方向走着。 路上经过快要竣工的坤宁宫时,朱轩姝看着有些出神。和她记忆中的坤宁宫几乎如出一辙,不过她心里明白,母后是绝不会住进去的。这是对孝端皇后,还有先太子的那一点愧疚。 旁的不能做出弥补,这一点却是可以做到的。 朱轩姝的嘴角勾起,微微笑着。小的时候,她经常打一醒来,就念着要上这处来寻皇姐玩儿。那时候姐妹们亲亲密密的,什么烦心事都没有。 若是一直能像小的时候,该有多好。 皇姐自小性子就好,凡事总让着自己,总会在自己做的不对的时候,从旁提点自己。这样好的皇姐,便是婚事上也有那么一些些的不如意。可现在,却是过得美美满满的。 和自己截然不同。 朱轩姝在来的路上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甚至有过那么一瞬间,想要叫车夫掉头回去公主府。 自她就拥有着父皇最多的关注,是唯二两个活下来的皇女中,最为受宠的那个。她的母后是整个宫里,最受宠爱的女子。她的兄弟是皇太子,是国本,将来的帝皇。 她拥有了皇姐这辈子都无法拥有的东西。 可她还是把自己的生活过得很糟糕。诸事似乎都不怎么顺心。 朱轩姝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缘故。是她的性子?还是命中注定,合该有这一劫。 肩舆在翊坤宫停了,朱轩姝扶着吴赞女的手下来,款款走入了主殿。 望着还在榻上躺着的母亲,朱轩姝有些说不出口。她知道母亲大病初愈,正是不能受刺激的时候。虽然嘴上是说着,等有朝一日,好让自己和离。 可她并不想和离。她想的,是义绝。彻彻底底的,和高家断绝一切关系。 往后的日子怎么过,朱轩姝没有想过,也不想去思考。她现在只想过好眼前的日子,把握住当下的幸福。让自己从一直不开心的生活中,脱离出来,重新做回当初那个无忧无虑的自己。 郑梦境手上正捧着书,见女儿过来了,就放了书,将人拉过来身边坐下。“今日怎么念着要来瞧瞧我?” 朱轩姝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强撑起笑来。“我想母后了。” “想了就入宫来便是。”郑梦境摸着女儿的发髻,“难道这宫里,还能不让你进来?”她目光温柔地看着女儿,“说吧,遇着什么事儿了?” 朱轩姝咬了咬唇,“母后,我我想义绝。” 郑梦境一愣,旋即将目光投向了吴赞女,“怎么回事?” 吴赞女上前福了身子,低声将高家的事儿给禀了。“或者是旁的物什,兴许殿下还不会动这般大的怒。”她看了眼埋在母亲怀里抽泣的朱轩姝,“偏是四殿下送给殿下的。” 郑梦境拍了拍女儿,“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深吸一口气,坚定着自己的念头,“我早就说过,只要你想,母后一定会帮你办到的。” “但是父皇,还有溆儿,他们会肯吗?”朱轩姝怯怯地抬头,母亲是她现在唯一能抓住的那一根救命绳,“治儿说过,会带我走。可我c我不想为了此事,让父皇和溆儿不快。” 朱轩姝低低地道:“从来,父皇就没为了什么事同我红过脸。我c我不想叫他生气,对我失望。” 郑梦境摇摇头,扬声唤来人,“上启祥宫一趟,若是陛下不忙,就让他过来。”她拍了拍女儿,“就说是我有要事同他商量。” 朱翊钧来得很快,过来后,见女儿也在,还觉得奇怪。“怎么今儿个想起要入宫来的?”又细细看了看,“哭过了?谁欺负的你?” 朱轩姝用力揉了揉眼睛,“没呢,谁会欺负我。” 朱翊钧不信,还想问,被郑梦境给拉住了。“奴家有事要同陛下商量。” “说吧,什么事。”朱翊钧撩了外袍,屈了一条腿在榻边坐下。还不忘笑话女儿,“都多大的人了,还腻在你母后怀里。” 郑梦境拍了拍自己怀中微微发抖的女儿,一脸平静地道:“姝儿要和离。” 朱轩姝小心翼翼地纠正,“是义绝。” 朱翊钧一愣,看看女儿,再看看郑梦境。“怎么回事?” “高驸马的脾性,陛下想必是知道一二的。”郑梦境淡淡道,“我听治儿和溆儿说,似乎他家那个老大,在官场上也是个钻营之辈,想来也不会是什么能臣。高大人倒是个好的,可惜不会教儿子。” 朱翊钧默然,他承认小梦说的话没一个字是错的。自上回高玉海回去后,他倒是有对高家在朝堂上的父子留心。为父的,还能算是差强人意,这儿子,却是差劲了点。 “但c但这也不能成为和离的理由啊。”朱翊钧很是不解,“姝儿嫁去了高家,每岁都是有岁禄的。不独她的,驸马也有。” 朱轩姝小声反驳,“是义绝。” 郑梦境揉了揉女儿,示意她稍安勿躁。不管是和离还是义绝,只要达到目的就行了。 “这里头一定有什么,是朕不知道啊。”朱翊钧严厉地盯着女儿,“说,究竟怎么回事。” 朱轩姝咬了一下唇,“他们先前偷了母后送我的那一匣子珍珠,现在又偷了洵儿送我的东珠。”她将那颗东珠从衣服里头翻出来,“我托了溆儿,替我想法子找回来的。” “岂有此理!”朱翊钧磨着牙,“堂堂官宦人家,朕是少了他们的岁禄,还是少了他们的俸禄?竟做出这等下作之事。”他瞪着郑梦境,“你是不是先前就知道了?” 郑梦境点点头,“先前只知道偷了那匣子里头的珍珠,也就一颗。不过本就不多,所以一对数儿就知道不对。还是三朝回门的时候知道的。”她看了看女儿,“这次的东珠,却是今日方知道的。” 吴赞女福了身子,“殿下在高家发了好大的火气。” 朱翊钧想说女儿行事不仔细,怎得叫人给随随便便就偷去了东西。又舍不得骂她,那副委屈的模样,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又恼恨高家这匪寇般的行事做派,一点都不磊落。想来想去,最后竟什么话也没说出口。 “反正我不管,我就是要义绝。”朱轩姝强调,“是义绝,不是和离。我再不要同那样的人家扯上干系了。” 朱翊钧叹道:“别说义绝了,大明朝自开国,哪里出过和离的公主了?姝儿,夫妻本就需要磨合”话说一半,又将后面的话给咽下去了。现压根就不是小两口的事儿,而是整个高家。 这根子就是烂的! 郑梦境按下他的手,“依着奴家的意思,也是和离的好。总好过让姝儿一辈子陷在这种家里头。若是这第一回,也就罢了。可有一就有二,瞧瞧,这不就有了第二次。往后这一回回的,难道就不嫌烦?姝儿这辈子,这心得有多寒?” 其实几颗珠子,在天家看来,并不值当多少钱。这也是为什么头一次郑梦境没发火的原因。虽然那匣子珍珠是她特地寻来给女儿做嫁妆的,可不过是死物,若是轻轻放过,高抬贵手,能叫人往后不再有坏心,拿了也就拿了。 东珠之于朱轩姝的感情是不一样的,这是日日惦记在心上的弟弟,特地选了给自己送来的,也不知这里头花了多少的心血。更重要的是,人家似乎并不领情,得手一次后,觉得容易,就又来一次。 反正天家就是冤大头,不拿白不拿。烂在公主府的库里,还不如给自己去花用。 开口要,人赏了,和不问自取,这是两码事。前者彼此还能在心里落个好,后者,却是叫人心冷如数九寒冬。 朱翊钧摆摆手,“这事儿,不能这么说。”他站起身,在榻前来回走着,“朕的皇姐皇妹,还有那些皇姑姑们,难道就过得顺心了?还不是咬咬牙,就这么过来了?这c这过日子,自然就烦心些,也是正常的。” “可我不要烦心!”朱轩姝推开母亲,站了起来,“难道父皇就想看我心烦意乱,积郁成疾,早早去了吗?” 朱翊钧一愣,想要驳斥女儿不许说这样的话,却又念起大明朝的确有不少公主就是因此而早逝的。望着女儿倔强的泪眼,无数的话语都化作了一声叹息。 朱轩姝用袖子抹了泪,“我知道父皇母后待我好,疼宠着我。我自出生起,什么都是拣最好的,说句大不敬的话,便是孝端母后生的皇姐姐,也没我过得顺心,过得好。” “可是,父皇可曾想过,婚姻大事,并不是这样的。便是给了我最好的,指了个状元给我当驸马,合不来,就是合不来。何必要我一生都消磨在这种痛苦之中呢?” 朱轩姝的话触动了郑梦境的心,她望着朱翊钧,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朱翊钧有些恼,“这等事,别人能忍,怎么你就不能忍?” “过日子这事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凭什么别人忍了,我就要忍。”朱轩姝反驳道,“日子是自己过的,又不是给别人看的。凭什么我就要为了别人忍下去?没有这样的道理。” 朱翊钧气结,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步伐越发凌乱起来。 郑梦境适时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父女俩的,说的都是体己话。不是一家人,谁会说这等话?都消消气。”她将身子从榻上探出去,拉了拉朱翊钧,“陛下也别气了。” “朕有什么好气的。”朱翊钧斜了一眼女儿,指了指她,“你呀你呀,被我们给宠坏了。” 朱轩姝不服气地道:“难道我不是拿来宠,是拿来出气的不成。” 郑梦境皱眉,“别同父皇这般说话,过了。”又道,“你说要和离,那可曾想过,和离之后,又要怎么过活?” 朱轩姝一时没了话。 郑梦境就知道她没想过,摇摇头,“这宫外现下如何,你比我更明白。你瞧瞧有哪家的闺秀和离了,还能经常出门子的?还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闷在家里头,出去了就叫人指指点点地说闲话,指不定去赴个宴,也有人背后说小话。这等事,你想过没有?” 趁着朱翊钧心烦意乱,没留心自己,郑梦境赶紧同女儿低声道:“总得拿出些什么来,好叫你父皇知道你对以后的日子是有安排的,不是一时气了,才嚷嚷着要和离。那就是小孩子脾性了。” 朱轩姝了然地点头。她侧头想了想,“父皇,我不觉得和离的女子就同旁的女子不一样。婚姻之事,不独是夫妻二人的磨合,重要的还是感情,不是吗?”她带着几分怯意地望着父亲,“父皇和孝端母后,不就有些不和吗?” 朱翊钧停下了脚步,侧头看着女儿,眼神很是复杂。的确,无论自己现在和小梦感情多好,都无法掩饰曾经与孝端之间的相敬如冰。 “如果说,女子的一生,只有出嫁这一件事。那对女子而言,不是太过可怜了吗?这样的时代,对于女子而言,也太过黑暗和悲伤了。父皇,我不想这样。”朱轩姝看了看推着自己往前走的母亲,鼓起勇气走到父亲的身边,“父皇,即便是和离,我也有自己能做的,想做的事。” 朱翊钧叹道:“你说说,你能做什么?” “我想开善堂。”朱轩姝皱了眉头,想着自己以后可以做的事,“上回治儿同我提过,有不少采生折割的乞儿,他们即便被救了,恐也不能归家。家里头要是穷得很,怕也无闲钱养活他们。我开了善堂,就能给他们一个容身之所。” 朱翊钧摆摆手,“这样的人能有多少?官府也有开善堂的,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 朱轩姝有些无措,她的一生几乎都是被父母给安排好的,从出生,到嫁人。现在提起要和离,是自己头一回敢于向他们说出自己的想法。 可是,却被反驳了。自己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其他的话来证明,自己一定会做得很好。 郑梦境想了想,道:“京中也有不少和离,或者被休弃的女子,姝儿大可将她们聚拢在一起,也算是庇护她们,不叫受欺负。设个地方,由得她们做些活计,也能养家。都是同病相怜,自然也不会心生芥蒂。” 对于这个答案,朱翊钧还是不满意。他心里在意的,是自己的女儿,即将要成为大明朝第一个和离的公主。 无论是作为一个父亲,还是作为一个帝王,朱翊钧都认为自己很难接受这件事。 “今日盗物,焉知他日窃国。”朱常溆从外头走进来,“父皇,母后。”望着朱轩姝,他笑了笑,走上前给她擦去未干的泪痕,“哭的什么,我这个做弟弟的,总能为你做主的。” 朱翊钧没留心儿子后头的话,只想着前面的那一句。 尤其是窃国。 当年开国,太祖为了防外戚,特特定了许多规矩。宫中不见高门贵女,公主不嫁高官之子,便是其中最要紧的。 朱常溆拍了拍姐姐的手臂,示意她给自己让开路。“父皇已为皇姐开了先例,原为的是让皇姐能嫁个好人家。可落在旁人的眼里,就满不是这么一回事了。古来便有王莽篡政之事,放至今日,不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可循之例吗?” “可你说的也太过牵强了些。”朱翊钧有些不赞同,“朕看高家的模样,不像是会有谋乱之心的人。” 朱常溆摇头,“今日没有,难保他日不会。今日他们凭借什么作乱?可几代后呢?都敢将手伸进天家的库房里了,对于这天下,还有什么不敢将其放入囊中的?” 说罢,他想母亲使了个眼色。 郑梦境点点头,道:“都说龙生龙,凤生凤。他们既有偷盗之性,难保日后被养刁了胃口,所谋越来越大。”转了转眼珠子,“谁知道,究竟是不是会和白莲教有什么干系呢。” “白莲教?”朱翊钧扭头去看她,“怎么又和白莲教扯上了?” 郑梦境一挑眉,“陛下难道是忘了,当年洵儿不就是在京里,天子脚下被白莲教的教众给绑了吗?可见这京里头还有白莲教的余孽。知人知面不知心,姝儿也不同高家人一起住,谁知道他们背地里在做些什么。” “倘若真是白莲教的,怎得先前选驸马的时候没查出来?”朱翊钧觉得这个猜测未免有些太过于想当然了。 郑梦境翻了个白眼,“世上的事自来变化万千,陛下就能保证大婚后,高家和白莲教一点关系都没扯上过?” 朱翊钧自然不能保证。甚至只要一想到有这个可能,他的心就狂跳起来。将女儿留在这样的一个人家,是多大的隐患。倘或他们拿了云和做人质,要挟自己,又当如何?从了,帝王的威严扫地,不从,这是自己最为疼爱的女儿,难道要眼睁睁看她去死不成? 朱常溆和郑梦境对视一眼,彼此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来。 母子俩一唱一和,倒也不是叫朱翊钧全无怀疑之心。只是朱常溆太了解帝王心中所虑的事,找的理由实在是太有针对性了。 一个帝王,此生最惧怕的事,莫过于是成为亡国的后主。朱常溆重生了快二十年,前世最后的记忆,至今还是他的梦靥。对不是那么昏庸的帝王而言,比起自己有所作为,保住祖宗的基业,更为重要。 朱翊钧先前疑心儿子,不就是觉得儿子长大了,心也大了,觊觎着自己的龙椅吗?对于帝位的占有欲和保护欲,是深入骨髓之中的。对子如此,对旁人,自然只有更强的防备。 宁可错杀一万,绝不放过一个。 朱翊钧指着儿子,“这事儿,你去查清楚了。倘若高家果真与白莲教有干系。” “儿臣绝不放过。”朱常溆行礼,向朱轩姝投去一个安心的眼神。 朱轩姝几乎要高兴地跳起来。这个弟弟做事,从来都是仔细的,没有把握,绝不会跟自己打下保票。 和离之事,定能成了! 朱翊钧让儿子去彻查高家,还觉得不放心,又对女儿道:“既有这嫌疑,你就先在宫里头住下,免得到时候叫人给捉了。”他嫌弃地看着女儿,“看你这细胳膊细腿的,一捏就断了。” “还不是父皇养的好。”朱轩姝嘴角忍不住地上扬。 作者有话要说:早安 。。我去睡了,么么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66章 朱常溆做事还是有分寸的, 他并没有直接朝高家下手。 毕竟高家还有一对父子是朝廷官员, 若是拉了他们下水,就向众人昭示了白莲教已然侵入了朝堂,这实在是个很不妙的事。一旦事件升级发酵, 很快就会再一次沦为党派之争口诛笔伐, 诬陷旁人的局面中去。 所以, 那个已经没了双腿的方氏兄长, 却是个很不错的突破口。 原本众人还议论纷纷,认为是云和公主为了泄私愤, 动用私刑。有些言官还将奏疏写好了, 看着风向,随时都预备着上呈天子。 现在, 却被朱常溆和朱常治俩兄弟给扭转了话风。成了云和公主知悉方氏有兄长为白莲教众, 上门勒令方氏反省无果,怒而惩治其兄, 更大义灭亲, 将此事上报天子。 方家的兄长成了弃子。而方氏也受其累,勒令与高玉泉义绝。 这样的人家,都和白莲教扯上了干系,怎么还能让天家金枝玉叶的公主继续呆着呢。 自然,唯有和离这一条路可走。 消息一出,众人哗然。觉得公主不该和离的有之,可立刻就被反驳白莲教祸害百姓,是为乱贼, 朝廷一直对其进行围剿,岂能叫公主留下。 言官们看着风向有些不对,立刻就将自己先前写好的奏疏给烧了。偶有几个古板的,虽有上疏,以为高家并未真正涉及到白莲教中,公主和离是为大不妥的事。不过也没掀起什么水花来。 朱轩姝成了大明朝第一个和离的公主,有理有据,无可辩驳。她听从了母亲的话,就连和离的时候都不曾出面,全由吴赞女一人代劳。整日在公主府内,所有的宴席也一概全推了。唯有徐光启的夫人朱氏过府,公主府的大门才会打开。 这下,又有了云和公主是个守妇道之人,却是高家做事过分,才惹来这场大祸。 谁让他们娶了个白莲教众的媳妇呢。若是当时公主上门阐明情况,就和方氏一刀两断,表明自己的态度,兴许还不会如此。 高家诸人,成了好事者口中茶余饭后的谈资。汪氏再没收到过官夫人之间的宴席邀约,往日常来常往的人,现在也不再出门了。 高玉海的驸马之衔被夺了,高家因尚公主而得到的所有优容待遇,也一并取消。 包括他们现在住的这所宅子,一家子人,全都被赶了出来。 不过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读书人,十年寒窗苦,为的便是做个官儿。可高父和高玉泉在衙门里,整日受尽了同僚的白眼,便是主动攀谈,也无人理会,只落得个讪讪然。 无奈之下,高家父子将官儿都给辞了,决定回老家去。索性老家的宅子和田地都还在,他们身上的举人身份也留着,往后倒不会过得太苦。 高家走的时候,朱轩姝没出面,却是派了吴赞女去送东西。 高玉海以为云和公主还惦记着和自己的那点夫妻情分,一把从吴赞女手里抢过盒子。打开一看,却是一本《女则》。 汪氏的脸白了又青。 吴赞女将东西送到,就福了身子施施然离开。 高家咬牙含恨,推着马车离开了京城。 等过了一阵子,风平浪静之后,朱轩姝才开始外出走动。不过宴席,仍旧是不去的。一旦公主府门大开,众人就知道,今日公主不是去徐家看望那位除籍的皇姐,便是入宫去向帝后尽孝道。 高家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除了谈起云和公主是大明朝首位和离的公主外,再无人谈起这事。 因为另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夺走了人们的注意力。 万历十二九年,辛丑科的殿试已经结束了。一甲三名,状元榜眼探花,究竟花落谁家,才是人们真正想要关注的。 辛丑科的进士名录都已经出来了,只是还未放榜。朱常溆先众人一步,看到了名录。这也是朱翊钧交给他的任务,让他除了看自己挑出来的奏疏外,再亲自参与到政事当中去。 朱常溆一连看了三遍名录,都觉得很是奇怪。他记得自己上义学馆的时候,和叔父c弟弟打听过,义学馆里头有几个学生还是资质很高的,一甲的可能性不高,但要考个二甲三甲,还是有这份能耐的。 怎么上头,却没有他们提到的那几个人名字?莫非是会试出了纰漏?故意有人从中作梗,致使这些人落榜? 朱常溆转了转手腕,面色有些沉重。若真是如此,就又会牵扯出一桩科举舞弊的案子来。 一旦与科考相关,再小的案子,也会成了大案子。科举是学子们唯一跻身朝堂的出路,谁都无法忍受有什么不公平的事发生。 朱常溆沉住了气,让自己尽量冷静下来,先不往舞弊上头去想。偏也不好讨要参与会试的举人名录,好查个分明。上头做个动作,底下的人就会擅自胡乱猜想,进而让事态发酵。 朱常溆心里很明白,现在千疮百孔的大明朝要的是□□。在稳定中,做出一定的妥协和牺牲,换来一些改变。 思来想去,朱常溆还是决定找弟弟过来问一问。他是皇太子,总不好老往宫外头跑。这个弟弟却是在此时派上了大用,又是在义学馆做事的,必定知道其中的情况。 夜里头,朱常治一身疲惫地回宫来,不知他这些日子在忙些什么,吃饭的时候都打着瞌睡,几乎要睡着了。 郑梦境拍了怕他拿着筷子的手,“筷子都要掉下来了。既然这般困,就赶紧吃完去歇着。” 朱常治胡乱应了一声,往嘴里拼命扒饭。 饭后,朱常溆借口消食,跑去找弟弟屋子里头。 屋里只有弟弟的打鼾声,朱常溆一听,就知道他是累狠了,有心想问事,看来眼下并不是一个好机会,只得暂时往后放了。 几日后,辛丑科放了榜。一甲状元张以诚,榜眼王衡,探花曾可前。 宫外如何喧嚷,朱常溆且不去管,科考进士的观政和一甲三名的授官,也推了没去现场。新晋进士都有些可惜,这是多好的机会,能和现在皇太子,未来的天子打好关系。 有了帝宠,想要平步青云简直易如反掌。再不济,便是经筵之时有所表现,也足以叫人记住自己。只要简在帝心,就什么都用不着慌。 朱常溆耐着性子,终于等来了弟弟精神奕奕的时候。 今日朱常治回来早,还没晚膳的时候就在宫里了。朱常溆拉着人钻进了郑梦境给自己留在翊坤宫的那间屋子。 “这几日你在忙的什么?”比起义学馆的学子是否参加科举,朱常溆更关心弟弟些。 朱常治“嘿嘿”一笑,“我知道皇兄要问我什么。”他清了清嗓子,“这一科,义学馆的举子并无人参与会试。”他拍了拍哥哥的胸口,“可安心了吧?” “你怎么知道我要问这个?”朱常溆觉得奇怪,伸手摸了摸弟弟的额头,“也没见你开了天眼呀,还是得了哪位高人的指点,能知悉旁人心里头想什么了?” 朱常治拍开哥哥的手,“是冯大儒说的,叔父也说了,你必会问这个。”又道,“这几日啊,我就是在忙活这个事。” “说说。”朱常溆给弟弟倒了杯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预备着洗耳恭听。 朱常治咕咚咕咚将茶水一气喝完,抹了抹嘴巴。“原本吧,大家是说要去。不过叫冯大儒给拦着了。他说,这是义学馆的学子头一回参与会试,不可轻易行事,先瞧瞧这一科的情况如何。” 他捻着根本不存在的山羊胡须,学着冯大儒说话。“所以大家就都没去,由着冯大儒寻来各科的考题,一人一个座儿,不许交头接耳,仿着会试时候的模样,先练起来。” “这几日我忙的,便是巡场,还有批阅考卷。”朱常治很是得意,“冯大儒还夸我好来着。” 朱常溆一脸嫌弃,“就你,还好?你好你怎么不去科考啊。”他捏了弟弟的脸蛋,“被人不走心地夸几句,这尾巴翘上天了,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了都。” 朱常治揉巴着脸,很是委屈,“我这不是没除籍嘛,怎么去参加科考。”小小声补充道,“倒是想,可没那条件啊。” “那情形如何?”朱常溆比较关注这个。冯大儒的意思,不管弟弟明不明白,他确是清楚了。 义学馆现在的名气太大,京里的人都盯着看呢,若是这次的辛丑科,一个都没上,往后可就得身败名裂了。还有谁会将自己的孩子送过来?还有谁会再上门送银子? 万历朝的会试收录比例是极低的,一百个里头,能入殿试的,不过五个。全国起码有两万名学子,最终也不过一两百人可以最终留下。这个留下,便是得以观政c授官,一朝飞上枝头。 朱常溆想要的,是让受了天家恩惠的学子们,哪怕只有一两个,最终获准进入朝堂,成为天子的助力。也许其中会有人因利益的关系,而转投旁人,也是正常。不过这样的人,心里自当明白,往后他是不会再有什么机会了。 起码在自己和父亲手里,绝不会有什么机会接触到权力的中枢。 朱常治见兄长似乎在想事儿,也不去打搅。他舔了舔自己的嘴皮,自己动手又倒了一杯。 朱常溆回过神来,又问了一遍,“情形如何了?” 朱常治笑道:“我看叔父和冯大儒的样子,应当是不错的了。”他向皇兄眨眨眼,“我看皇兄心里头急得很” “能不急吗?”朱常溆苦笑。明岁,三十年,努|尔哈赤南下纳贡,安的是什么心,他和母亲彼此心知肚明。万历三十一年的时候,王家屏就要病逝了。万历三十二年,才会再开一科,到时候义学馆才有机会可以跻身朝堂。可那时候,沈一贯早就成了首辅,势不可挡。 再有三十三年的乙巳京察。 朱常溆只觉得焦头烂额,什么事儿都挤在了一块儿。 却听弟弟道:“两宫重建,乃是大喜事,皇兄为何不向父皇禀明,明岁加开恩科呢?” 朱常溆一愣,见弟弟狡黠一笑。 “努|尔哈赤现今乃我朝心腹大患。没撕破脸前,彼此自然面上相安无事。待他入京,见到我大明朝人才济济,难道不是一个下马威?告诉他大明国祚绵长,趁早歇了不该有的心思。” 朱常溆望着弟弟,好似第一次认识他一样。“这些你怎么想到的?” 朱常治默了一会儿,“我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啊。四皇兄在辽东,究竟同谁在打,我还是知道的。” 朱常溆站起身,将弟弟一把搂过,眼中含泪。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弟弟已经不知不觉地长大了。 朱常治却有几分不好意思,“皇兄,别呀我c我大了。” “我知道。”朱常溆哽咽道。 朱轩姝站着门口,看了好一会儿的兄弟情深。看够了,才敲了敲敞开着的门,“用膳了。”说罢,朝他们笑了笑,转身离开。 兄弟俩相视一笑。 朱常溆用丝帕掖了掖眼角,理了衣裳,同弟弟一前一后的出去。 加开恩科,自然是可以。接下来如何,就全看义学馆那头运作了。 郑梦境的身子还没大好,不过已经可以下榻了。朱翊钧现在也几乎是日日都来翊坤宫同她一起,只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 一家人和和睦睦地用了膳,朱常溆将父亲叫走了,“儿臣想和父皇去御花园走走。” 朱翊钧挑眉看了看胡冬芸,“今儿不同太子妃一道了?”他朝郑梦境投去一眼,“看来朕今日比太子妃更得溆儿的喜欢。” “说的什么浑话。”郑梦境推了他一把,“同儿子一块儿去消消食吧。留太子妃同我一起说话。” 朱翊钧笑道:“还嫌没说够呐,整日里就你们俩在一起。” “要你说那么多。”郑梦境推着他往外头走,“快走快走,留下也碍眼。” 朱翊钧笑着和儿子一起出去。 翊坤宫离御花园并不远,朱翊钧也没叫銮驾,和儿子慢悠悠地走过去。 “要同朕说什么?”朱翊钧知道儿子一定是有事。 朱常溆有意叫父亲往坤宁宫的方向去,父子俩站在即将竣工的坤宁宫前,借着月光仰头看了一会儿,转去了前头的乾清宫。 朱常溆看着父亲的表情,“父皇,两宫即将建成。下旬父皇该搬回乾清宫去了吧?” “是啊。”朱翊钧有些怀念。很小的时候,他就是在乾清宫生活的,搬离了这么些年,虽然在启祥宫也习惯了,不过乾清宫的意义却是不一样的。 这里是整个紫禁城的中心,是帝王威严的存在。 这也是为什么朝臣不断上疏,让他下旨重新修缮乾清宫的原因。换言之,坤宁宫可以不修,但乾清宫却一定要重建。 朱常溆慢了几步,从身后陈矩的手里将灯笼接过,顺势朝他使了个眼色。陈矩会意地垂眸,领着宫人停了一会儿,离前头的贵人主子有一些距离了,才重新动起来。 “两宫既已建成,父皇何不考虑加开恩科?”朱常溆道,“这也算是一桩喜事了。” 朱翊钧摇头,“是喜事,可还没到加开恩科的地步。”他背着手,斜睨着儿子,笑道,“又在打什么主意?说说看。” 朱常溆在他前头走着,手里捧着灯笼领路。“我哪里能有什么主意可打的?不过是”他偷偷看着父亲,发现对方也正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两人的视线恰好撞在了一起。他有些心虚地收回了目光。 “不过是什么?”朱翊钧笑道,“同朕说话还有什么可怕的?溆儿,朕虽是天子,可也是你父亲。” 朱常溆点头,“是。”想了想,说道,“今岁发生了太多不好的事,母后病了,太子妃也小产。我寻思着,做些好事,冲一冲这煞气。” “牵强。”朱翊钧浅笑着摇头,“叫人上太庙去祭祀,或是上庙里头捐点香火钱,不也能冲煞气吗?” 朱常溆忙道:“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 朱常溆垂首仔细看着路,将地面上的小碎石都踢到边上去,免得让父亲踩到。“求神拜佛,倒不妨造福百姓。” 这倒是有些道理了。 朱翊钧点点头,目光如炬地看着儿子,“你想说的,其实并不是这些。”他摇摇头,“溆儿,朕在你眼里,究竟是个父亲,还是天子?” “这两者有区别吗?”朱常溆轻声问道,“无论是哪一个,都是溆儿的血脉至亲。” 朱翊钧却道:“不一样。将朕看作是天子,你自当有所保留,可以使尽你所有的小心思。可若是面对一个替儿子担心的父亲,合该全无保留地信任。” 朱常溆张了张嘴,一时心乱如麻,竟不知要说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没有加更。通宵一晚上,我萎了一tz 看了下字数,快写到100啦,大家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福利?不要说发红包包,这个肯定有。有没有其他什么想要的?福利番外,或者加更什么的,只要我能做到的,都可以说说看。 五一会发红包包哦,养肥的小天使记得回来拿红包,别养着养着忘了,四舍五入损失一个亿啊。 爱你们~晚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67章 御花园在白日里, 繁花争奇斗艳, 最是醉人。到了夜里,别有一番风景。高悬的灯笼照得园中花若隐若现,好似蒙上了一层纱, 看起来越发娇艳欲滴。 只朱常溆现在无心去赏。他的心好似也在这夜里蒙了纱雾, 叫他看不清别人是怎么想的, 也摸不透自己的心思是什么。 朱翊钧站在原地, 等着儿子给自己的回答。将这逼问的话说出口,于他而言, 也是难事。可他不愿再继续这样和儿子怀有隔阂, 这本就不该出现在他们身上。 朱常溆望着父亲在灯下如水般的目光,想不出一个最好的回答来。他知道自己可以说, 天子乃万民之父, 理当以天下为先。又或者撒个娇,说父皇在儿臣心里, 比什么都重要。 但无论哪一个, 都是诓骗之言,他说不出口。 眼前之人,在自己心里,究竟是一个什么地位?朱常溆扪心自问,他现在也许得不出一个很准确的结论。前世的时候,朱常洛对他而言,并不是一个父亲,那只是一个夺走自己生母性命的帝王。 还是朱由检的朱常溆从未在这个父亲身上获得过什么所谓的父爱。他只看得到朱常洛对西李的疼爱, 凌驾于一切,若非争不过朝臣,大概后位也会亲手相赠。唯一能叫他有所慰藉的,只有自己的皇兄。那时的他,除了偶尔能见一见祖父,也就是现在的这位父皇,博得几个笑颜,旁的就再没有了。 重生以后,他一下子拥有很多很多的爱。父亲的,母亲的,手足的,还有嫡妻的。除了父亲以外,每一份爱,都是不需要自己任何回报。 唯有父亲,是不一样的。 曾为天子的朱常溆很明白这份不同来源于何处。这是天然的,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横跨过去的一条天堑。 朱翊钧久等不到儿子的回答,心里的失落也越来越大。也许自己,以前真的做的有些过分,而今再想弥补,也难以做到了。 “既然不想说,那就不说了。”朱翊钧叹道,“起风了,我们回吧。别回头病了,叫你母后病中添愁。” 转身要走的朱翊钧发现儿子拉住了自己的衣服,他扭头去看,“溆儿?” 朱常溆手里提着的灯笼不断在风中摇曳,遮去了他心中的不安,还有身体的颤抖。 “父皇,”他鼓起勇气抬头,“我现在无法给父皇一个明确的答案。对我而言,我的父亲既是天子,又是父亲。有的时候,我心里会怕,自古以来,有太多的皇太子最后下场凄凉。可有的时候,我却知道无论自己怎么做出格的事儿都不要紧。因为有父皇在我身后。” 朱翊钧一愣。 朱常溆接着道:“我不想说什么好听话,来诓骗父皇。父皇说的没错,父子之间,不该有所隐瞒,更不该有什么欺骗。何况,便是我今日说了,父皇心里也不一定信。言行不一,最是能叫人伤心。我不愿如此伤了父皇心。” “朕知道了。”朱翊钧看着儿子的眼神分外温柔,心里希冀着,可以用这份温柔打消他心中的疑虑和不安。“往后这样的话,朕也不会再问了。” 朱常溆侧头看着他。 朱翊钧道:“朕知道,你和你母后行事,自有道理。你想开恩科,也未必就是不行。朕也能猜到几分,是因今科义学馆无人上榜,想再给人一次机会,是也不是?” 朱常溆的脸在夜风之中被吹得热热的,不知为什么,他有些雀跃。 “明日朕会同大学士们讲讲这事儿,你也一起听着,说说看你的想法吧。”朱翊钧笑道,“不过阁臣可没有父皇这么好打发,你得好好想个说辞,才能叫他们应了。” 朱常溆应了一声,和父亲一起往回走。他手里的灯笼并未还给陈矩,而是一直掌灯到了翊坤宫门口。 在漆黑的宫道上,唯有翊坤宫,才是他们最温暖的家,也是最后的心之所归。 第二日,朱翊钧果真向儿子履行了自己的承诺,召来大学士商议明岁加开恩科的事。 只事情偏不凑巧,元辅王家屏因病提前归家,并不在。 朱常溆听说了消息后,眉头一皱。该来的还是来了。就不知道王家屏现在到底还能在元辅的位置上撑多久了。 事情正在一步步向着最坏的方向发展。 因元辅不在,所以加开恩科的事,只讨论了个大概。拍板还得等到王家屏明日身子好些了,才能进行最后确认。 朱常溆放心不下王家屏的身体状况,在内阁大臣离开后,主动向父亲说道:“首辅年老多病,儿臣实在放心不下,想代父皇去王府看看。” 朱翊钧自然同意,“叫陈矩点了赏,派个人同你一道去吧。” 朱常溆点头,又等了一会儿,才领着人和赏一起出宫。他还心细地带上了太医署的太医,让人去王家好好看看。 王家屏确是偶染风寒,病情倒也不算严重。可到底年纪不小了,一场风寒,就几乎能叫他老上好几岁。 “元辅辛劳。”朱常溆坐在榻前,望着精神尚可的王家屏,“这几日不若就在家中暂行歇着,等好了再上阁中处理政务,也是行的。父皇已经首肯了,元辅万莫要勉强。” 王家屏笑呵呵地摆手,“臣且没老到那个份上。”其实王家人早就劝过他,让他早早从首辅的位置上下来,好回乡养病。只王家屏不放心,他深知,只要自己一走,新一任元辅,□□不离十,就是沈一贯了。 唯有自己撑下去,还能继续寻得一线生机。现在沈一贯因次辅之职,有些事尚不能做的太过,王家屏还能压一压。等顶上没了大山,还不是任由这猢狲闹腾。 这时候,王家屏心里虽不甘心,却不得不承认,若是天子能立得更稳,更直一些,或者说能将朝臣牢牢把控在自己手里,他身上的担子也就不会那么重了。而今,少年时的满腔抱负,都悉数消散在平衡朝堂各处的内耗之中。 王家屏心里明白,自己已经老了。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无论再怎么挣扎,也不过枉然。望着眼前年轻的皇太子,他心里有几分嫉妒,又有几分羡慕。 年轻,真是件好事。还有大把的时间足以让他去试错,让他向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去走,去努力。 朱常溆不放心王家从外头请来的大夫,又让太医给看了一回。 谁知太医并未问诊,而是先问了王家人要了方子来看。草草看过一回,连连点头,道:“殿下,不用再看了。这方子开的很妥当。”又笑着问,“可是李建元李御医的医学馆的学子给府上大人看的病?” 王家下人点头,手里比划着,“这么高的一个年轻人。虽说大夫是年纪越大,看得也越稳当,不过这一位却好似是同人家反过来。年纪轻轻,就独当一面了。现于城西的善堂坐诊,常常给穷人家免费看病。药材也是从医学馆直接取了来,不收钱。” 太医点点头,将方子递给面有疑虑的朱常溆,替他分解道:“李御医教的好徒弟。早年的那些徒弟而今全都出了师,这方子,一看就是医学馆里头开的。” 朱常溆并不通医理,问道:“难道这方子,师承何人,都能看得出来?” “看得出来,看得出来。”太医捻须笑道,“有的人开方,喜欢用十八反,有的人偏好用附子这类毒性偏强一些的药材,只要喊得上名号的大夫,人人皆有不同。这医学馆出来的学生,开方最为大胆,而且喜好用一些寻常药材。这同撰写《本草纲目》的李时珍李老先生是一脉相承的。” “哦?”朱常溆和起了兴致的王家屏对视一眼,“说说看?李时珍开方有何不同?” 太医道:“李时珍出身平民,一生多行走于穷苦之地,悬壶济世,也是不收分毫。倘若药材价贵,他也供不起,便从寻常药材中琢磨。医学馆的学生受他影响,所用药材也都非名贵之物。” 说起医学馆,朱常溆的嘴角就忍不住上扬。这是当年母后首倡的,现在已经开始渐出成效来了。朝鲜之战时,就有数名医学馆的学生跟着明军奔赴战场,救活了不少人。后来播州杨氏之乱,医学馆随军的军医也是功劳不小。 虽然现在绝大多数人应该已经忘了起初究竟是谁想起要建馆,但朱常溆觉得母亲并不在意这些虚名。他们母子想要的是中兴而非盛世。 现在这样,就很好。 王家屏笑着颔首,“我还记得,这是当年娘娘说要办的。”他看着朱常溆的目光像极了一个平凡的老人,而非一个手握大权的元辅。“中宫自来心系万民,能有娘娘陪伴圣上左右,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朱常溆忍不住在心里笑。他记得前世的时候,这位最是看不惯母后了,不知道上疏多少次指责父皇不该独宠母后,就差把奏疏直接扔到母后脸上,破口大骂她是个祸国殃民的奸妃。 王家屏奇道:“殿下为何发笑?” 朱常溆憋着笑,拼命摇头,“听太医说首辅不日即可痊愈,我心甚安。” “劳圣上和殿下心忧了。”王家屏点点头,又问,“殿下方才道,明岁想要加开恩科?” 提起正事,朱常溆也就收起了笑,“正是,不知元辅怎么看?” 王家屏凝眉细思片刻,“可。”正好借着这个机会,让新人入朝,分散沈一贯现在手里的权利。 “既如此,我便回宫和父皇商讨,即日便下诏。”朱常溆起身,“元辅在家安心养病,我就先告辞了。” 王家屏因病,不能亲送,特地叫了在家的儿子过来将朱常溆送出府。 出了王家后,朱常溆又往义学馆去了一趟。开恩科的事,已是十拿九稳,得先和义学馆的人通个气,让他们好先做准备,加紧对学子们的教导。 朱常溆为防引起骚动,特地在离义学馆还有些距离的时候,就下了仪仗,步行过去的。进去的时候,正好冯大儒在和朱载堉一起品评学子们交上来的八股文。 是针对本科会试和殿试的题目,专门写的。 “叔父。”朱常溆向朱载堉一拜,起身后目光转向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的冯大儒,“这位” 朱载堉介绍道:“这位乃是陕西有名的大儒,也是我的恩师,姓冯。” 朱常溆行礼,“冯先生。” “嗯——”冯大儒眼珠子往上翻,用鼻孔对着朱常溆,“起来吧。” 朱常溆施施然起身,丝毫没有半点皇太子的架子。 大儒名士,并不单单是在著述上的造诣深厚。他们拥有诸多追随者,愿意为其发声,争当马前卒。得罪一个大儒,就相当于是得罪几百个,甚至上千个学子。 这些人,都是大明朝的舆论咽喉。 一个串着一个,盘根错节,得罪不起。 冯大儒侧头打量了朱常溆半晌,“倒是有点意思。”他看着冯大儒,“太子的学问如何?” 朱载堉想了想,觉得不好同旁人做比较,只得道:“申汝默曾为太子的先生。” 申时行乃是嘉靖四十一年殿试第一名,也是一甲一名,状元之才。 冯大儒冷哼,“申汝默说是帝师还行,教他?”白了一眼朱常溆,“我记得申汝默致仕的时候,太子还未出阁听学吧?” “确是教过的。”朱常溆行了一礼,方道,“蒙获父皇恩准,所有的皇子都跟着先太子一同出阁听学。私以为此事利大于弊,皇子亦为日后藩地之主,不懂民生民利,难免行差就错,多学点东西,总归是好事。” 冯大儒对这话倒是颇为赞同,“倒是没说错。不过名师也未必能教出高徒来。”他将手里的卷子递过去,“既然申汝默教过你,那你瞧瞧,此人若参加殿试,能得什么名次?” 朱常溆接过,心里算着今岁辛丑科的录取人数。一甲三名,二甲五十七名,三家二百四十一名,统共是三百零一名。 现今科举与开国初期有了很大的不同,更较重经义。也就是三场考试的第一场。 辛丑科的第一场题目为:试《四书》义三道,每道三百字以上;试《五经》:《易》c《书》c《诗》c《春秋》c《礼记》经义各二道。 再转向这份卷子,朱常溆前后细细看了五遍,心里有了个数。“若想过了会试,并不难。可殿试想进二甲,却是要差一些了。我观今岁一甲和二甲的答卷,都要比这个好些。” “好在何处?”冯大儒不依不饶地问,“说说看。”他指着朱常溆手里的卷子,“这份又差在何处,说说。” 朱常溆整理了一下思绪,便道:“茅顺甫有言‘当今程文,剽窃庄老,掇拾秦汉,甚且旁剿释氏空门之影响,以相夸诩。其于孔孟程朱夐不相及矣。’当今的沈大学士曾于二年任会试考官,其在当岁的《会试录》序中写道:‘旁逸于诸子百家,至摽佛老以为奇。’。” 程文指的是会试c乡试中,考中学子的答题佳作,通常会在科考结束后,由朝廷编撰刊刻成籍,被称为《乡试录》和《会试录》。 而朱常溆所引用的茅坤和沈一贯之言,则是为了表明当今时文写作的习气,“反正”,“求新”。两者在不偏不倚之时,自然是好的。可现在却太过了头。凡事离了中庸之道,就难免要走上岔路去。 冯大儒的面色凝重起来。他听懂了朱常溆想说的是什么。 “这正是当今时文的症结所在。”朱常溆扬了扬手中的这份卷子,“此卷亦有此风。而本次状元张以诚则不然。” 张以诚的卷子,冯大儒已经看过了。早在礼部撰写今岁《会试录》时,一甲三名的答卷就已经传遍了街头巷尾。 朱常溆接着道:“张以诚的卷子,想必各位都已经看过。其文颇得嘉靖年间的唐应德之精髓,秉持‘清韵蕴藉’c‘轻清而稍加之以秀逸疏爽’的特点。” 又道:“张复亨认为,编撰挑选出的程文,‘务要纯正典雅,明白畅通。’夏公谨亦认为,程文当具‘纯正博雅之体,优柔昌大之气。’” 这次朱常溆引用了张天复和夏言的话,来证明张以诚独到的写作风格,以及这种风格的重要性。 百官择选,最初是科举,继而是政绩。倘若一味求新求变,不以“明白畅通”为先,那所出政令,让绝大多数本就不识字的百姓如何能听懂?更遑论是教化。百姓连官府讲的道理都不明白,又如何被教化,如何政令通行? 他望着若有所思的两位长辈,微微一笑,“不知叔父,冯先生,现在可还认为张以诚这状元,是不是名副其实?” 冯大儒忙问:“进士之序,乃殿试后才确定的,岂能以经义论之。”他迫不及待地想从朱常溆的口中听到更多的,关于这个年轻人心里的想法。 朱常溆垂目。“这次殿试,父皇出的题很是不好答。”他抬眉,扫过面前的二位老者,“不知换做二位先生,会如何回答。” 殿试是由朱翊钧自己出的题目。他这次问的,是个一直以来困扰着他的问题。明明自己也算是励精图治,可为何治下依旧纲纪败坏,法令废弛,“岂朕仁未溥欤,明或弊欤,当机而少断欤?” 究竟是自己不够仁怀广大,还是太过优柔寡断。 朱常溆没给两位告诉自己答案的机会,“宫中尚且有事,我就先回去了。”快走到门口了,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转头向两位复又施礼,“如若没有意外,明岁当会加开恩科。” 朱载堉和冯大儒一震,旋即对视一眼。 朱常溆淡淡道:“父皇今岁殿试上的出题,已经很能看出些来了。还请义学馆的学子们努力。” 朱载堉看了看自己的先生,草草告罪一声,出门去送朱常溆。回来的时候,见冯大儒捻须,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他上前唤道:“先生?” “不错。”冯大儒点了点头,“不错。” 朱载堉被这没头没脑的话说得一头雾水,究竟是哪里不错了? 冯大儒斜睨了一眼自己这个学生,操起手边的拐杖,朝他额上轻轻一敲。“说你那皇侄孙呢,蠢材。” 朱载堉这才恍然大悟,笑道:“我在宫里的时候,就听说了。殿下向来勤勉,从来手不释卷。” 冯大儒支着拐杖起身,“岂止是手不释卷。装样子谁不会,他是都读到心里头去了。”他眺望着远方,正是朱常溆离开的那个方向,“能旁征博引,固然能耐。可光会耍嘴皮子,不过纸上谈兵。伯勤,你没发现吗?” “他是通过时文,去考虑民生。”冯大儒微微一笑,“这才是根本。为官者,两张口,下为百姓撑腰,上为天子效力。手中一杆笔,述尽天下言呐。” 朱载堉搀着老恩师,将这番话放在心里来回咀嚼着。 冯大儒挺直了腰板,此时此刻,他只觉得一身轻松。 “伯勤,方才殿下的话,你已是听明白了吧?”冯大儒转头去看自己的学生,“明岁加开恩科,正好是义学馆的出头之日。殿下不会白跑这一趟,他为的本就是让义学馆的学生可以入朝为官,助他一臂之力。” 朱载堉颔首,“学生知道。” “他还漏题了呢。”冯大儒笑得特别贼,“可别传出去了,到时候叫人抹黑说成了舞弊,谁还说的清楚里头是怎么回事呢。” 朱载堉脑子一转,就明白过来了。只要能过会试,那就起码是个三甲进士了。可名次最终确定,却是要经殿试这一关的。 简言之,一切都看朱翊钧的意思是什么。 这才有了方才冯大儒问的殿试出题,还有朱常溆临走前的那一句话。 义学馆的学生们觉得近来的日子过得特别苦。授学的先生们在开了一次会后,也不知道商讨了什么事儿,第二日,他们的所有课业统统在原来的基础上加了一倍。 这下可好,一个个都叫苦不迭。可偏生不敢不从。这里的先生几乎可以算是顶好的了,朱馆长虽然平日里瞧着乐呵呵的,可一旦犯事,那是从不手软,说赶人,那是真赶,谁来求情也没用。 苦不了几日,学子们就等到了朝廷明岁加开恩科的旨意。 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真真是朝中有人好办事,他们的朱馆长可不就是先前的皇亲吗? 学子们不再叫苦,甚至有些本就勤勉的人,寻上了先生,要求给自己加课。 别说加一倍,就是加十倍,二十倍,只要能在来年的恩科中考中,现在吃的苦,到时候全都会有所回报。 朱载堉也不让朱常溆白做好人,有意无意地,总会带上一两句。也并不点明恩科是特特为了义学馆的人才加开的,只道圣上和皇太子特别关注今岁馆中为何无人参加会试,对大家给予厚望。 只这一句,就足以成为众人的动力。 朱华彬听了母亲的话,厚着脸皮找上张家后,在张家的指点和保举下,顺利通过了县试和府试,考上了童生。而后也算是他运气好,正撞上湖广学政经荆州府,有书香门第的张家从旁提点,自身也足够勤勉,再加上了一点儿运气,堪堪挂在院试最后一名,成了秀才。 考中秀才后,吴氏的嘴就没合上过,逢人就说自己儿子考上了秀才。说得朱华彬都不好意思出门了。 “娘,只最后一名,也无甚可说嘴的。”朱华彬红着脸,“王家婶子的兄弟名次可比我高呢。” 吴氏不高兴了,“比你高怎么了?他年纪还你大呢。人家考了多少次?你考了多少次?”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娘没看错,你啊,先前就是被耽误了,这不,连着几次都顺顺利利考中了。合该你吃这碗饭的。” 朱华彬劝不过母亲,只得由着她去说。 吴氏抹了眼泪,“这是圣上同娘娘赐福,还有你爹,我们朱家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庇护。好了,而今你有了秀才的身份,娘也放了心,我们是时候北上,去考义学馆了。” 她拍着儿子的手,“娘也不盼着你考中状元。娘都听说了,这状元呐,难考的很。只要三甲进士,或是考中了举人,能当个候补官儿,娘就心满意足了。” 朱华彬先前科考受了张家很大的恩惠,此时却也不自作主张是否北上,而是先问了张家。 文忠公家自清算后,一直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这次会指点朱华彬,一来是看在吴氏不易的份上,二则是念着当年郑家人,尤其是当今的那位娘娘,对张家的救命之恩。 他们听吴氏说了,只要儿子考中了秀才,就北上去义学馆读书。张家也想看看,朱华彬究竟是不是这块料,便是从旁帮着,若能结个善果,也是好的。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虽然已经远离了直隶这个真正的政治中心,可文忠公当年的人缘人脉还是在的。官员彼此之间也会互通有无,有些事,张家人心里明镜一般。 比如,为什么娘娘要办义学馆。又比如,这宗亲除籍。这一桩桩,一件件,拆开来,揉碎了,合在一起。聪明些的人,哪里能看不出来? 郑梦境当年选择救张家的时候,也不曾想过,后来会发生这许多事。许多看起来很不经意的小事。但正是这些小事,一点一滴地积聚在一起,慢慢拉动着整个历史改变。 拜别了张家人,朱华彬母子带着并不多的东西北上入京。他们走的是水路,途中遇见了不少一同上路的学子——不过他们都是举人了,赶着参加明岁的恩科。 经由水路到了通州后,吴氏有些水土不服。她久居南方,并不曾来过这么北边儿的地方,一下子气候有些不大适应,再加上年岁大了,吃食上也不习惯,一来二去就病了。 吴氏怕儿子担心,一直忍着没说。等入了京城,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一松,就松出了事。 朱华彬却是个孝子,只年纪也并不大,一直呆在武昌和江陵两地,并不算见过什么世面。到了京城,顿时豁然开朗。 这里便是大明朝的京师,远处金黄色的琉璃瓦,那是天子的住所。 朱华彬按捺住想要四处去看看的心思,决定先找个地方和母亲落脚。客栈是住不起的,他们的钱并不多,京城什么都贵,客栈自然也不便宜。何况乡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们还得在京城长长久久地住下去,正经寻个住处才是要紧事。 可是初来乍到,哪里知道京中何处可以寻到便宜住处。 吴氏听说义学馆能给学子提供住所,便说服了儿子先去寻朱载堉,参与入学考试。“我去四处看看,有没有谁家需要老嬷嬷的,便在人家里头住下,干些活计,能养活自己就够了。”她摸着儿子的手,无不感慨地道,“只要你出息了,娘就享福了。” 朱华彬拗不过她,便答应了先去考试,不过和母亲说好了,“无论寻不寻的到活计,都要到义学馆来寻我。见不到娘,我心里头不安生。” “哎,哎,娘都知道了。” 母子二人在路口分道扬镳。 吴氏等儿子离开后,便往人多的地方走去。她想着,人多的地方,通常会贴有更多的告示,自己也应该可以勉强问问人看。 只没走几步路,就倒在了地上,两眼一闭,厥了过去。 行人登时便慌乱了起来,将吴氏扶到一边掐人中,希望能将人弄醒,另有人大声询问这是谁家老人的。只是吴氏迟迟不醒,街上也无人相应。 朱轩姝今日正好从宫里头出来,经过此地时,听见外头喧嚷声,就让吴赞女下车去瞧瞧出了什么事。她自己在车上,轻轻撩开帘子一角,偷偷往外头看,透过人群,模糊地看见好似一位老妇人晕倒了。 吴赞女不多时便回来了,“殿下,是一位老太太,看穿着打扮,家里头应当过得不大好。身上的衣服首饰,也都不是京里头的打扮,应当是外地来的,大约是来寻亲的。” 朱轩姝又挑开了帘子去看,行人见无人应答,开始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她自和离后,越发明白女子的苦处,此时见吴氏倒在地上无人理,心生了恻隐之意。 “吴嬷嬷,将那老夫人抬到我车上来吧,带去公主府,叫个大夫来瞧瞧。”朱轩姝放下了帘子,吩咐道。 吴赞女垂首点头,下车叫了个随车的侍卫,帮着自己将吴氏抬上了车。 有人认出了缓缓离开的马车,“哎,那不是云和公主的车吗?!” “好像真的是。” “都说先前公主和高家的龃龉是天家不厚道,现在看来,坊间的谣言果不可信。应是高家意图包庇白莲教,与公主生隙,公主才大义灭亲的。” “我看也是,不是心善的,谁会将个无亲无故的老婆子抬上车。” 不过一时微不足道的善举,在顷刻间传遍了京师的大街小巷,朱轩姝的形象又一次被拔高了。 吴氏是在安神香的香雾缭绕中悠悠转醒的。她睁看眼,看不清什么东西,眼前是模糊一片,可身下铺着的,从未睡过这么叔父的褥子,还有鼻端萦绕着的香气,却告诉她,这一切似乎不同寻常。 莫不是c莫不是自己,死了? 吴氏的眼泪登时淌了下来。自己还没见儿子考中进士,也没抱上金孙,怎么,怎么就 真真是作孽! 前世到底做了什么恶事,这辈子才落得这么个凄惨下场。 吴赞女端着药进来,却见吴氏睁着眼在哭,不由上前劝道:“老夫人,哭得什么?”她将药放在一旁,将吴氏扶起来,取了隐囊垫在她腰后,“是不是寻不到家里人了?莫慌,你要寻的人姓甚名谁?我们去帮你找了来。” 吴氏从吴赞女的手一直摸上她的脸,觉得奇怪,“怎么是热的?”轻轻捏了捏,“这里不是地府?” 吴赞女方才从大夫口中知道吴氏的眼睛不好,所以对她这无礼的举动也不曾说什么。她将吴氏的手从自己脸上拿下来,好声好气地道:“老夫人,这里不是地府,您啊,还活得好好儿的呢。”她笑道,“方才您在街上晕了,是我们殿下将你救回来的。” 殿下?吴氏心里越发觉得奇怪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自己现在所处的地方,一定很不简单。她赶紧问:“敢问府上主事的是何人?” 吴赞女笑眯了眼,“是当今圣上和皇后娘娘的掌上明珠,云和公主的府上。” 吴氏一听,方止住的眼泪就又留下来了。她用力握着吴赞女的手,摇了摇,再摇了摇,就是急得说不出话来。 这里,就是那位下令让宗亲除籍的圣上的公主府里头? 当今天子在吴氏的心里,是比菩萨对她而言更有再造之恩的人。没有那道除籍的政令,她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一辈子娶不上媳妇,过不了光明正大的日子。 哪有现在,考取了童生秀才,见知府都不用行礼的好日子? 吴赞女也不知道吴氏究竟想做什么,只由着这位老夫人的性子。等人不那么激动了,温声问道:“老夫人,您是同家里人走散了?还是来京里头寻人的?我看着你的样子,还有这口音,似乎并不是直隶地界的人?” 吴氏连连点头,握着吴赞女的手不肯放,“奴家本是湖广行省一位奉国中尉的母亲,不过有了圣上的除籍圣旨,而今我们都已非宗亲,而是良民了。” 吴赞女听得出来她的喜悦之意,笑道:“这也是陛下和娘娘的善心,还有小爷。宗亲除籍之事啊,起初便是小爷提出来的。” “小爷?”吴氏有些糊涂,“请问这位”她有些拿捏不准该怎么称呼吴赞女,“姑娘,小爷是谁?” 吴赞女捂嘴笑了,“老夫人唤我一声吴嬷嬷也就是了。”她端过药,放在吴氏的手里头,“这是大夫给你开的药。”见吴氏一气喝下,接过了碗,“小爷是宫里人对太子的叫法。” 吴氏这才明白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奴家是乡巴佬,并不懂这些。叫吴嬷嬷笑话了。”又笑,“这么说来,嬷嬷同奴家还是一个祖宗,奴家也姓吴。” “这倒是巧了。”吴赞女听见脚步声,转头去看,见是朱轩姝不放心吴氏的情况,特地过来看人,“殿下。”她转头对吴氏道,“吴夫人,是云和公主殿下来了。” 吴氏一听,赶紧摸索着下床,就要对着朱轩姝磕头。不等朱轩姝说话,吴赞女就将人给扶起来。 朱轩姝上前一同帮着把人扶上榻,“老夫人这是做的什么?”又听了吴赞女道明吴氏的身份,笑道,“便是除了籍,我们也还是亲戚不是?祖宗给的血脉,哪里是说断就断的?不过是一纸诏令,难不成就能割断了?” “既然吴夫人都是一家人,索性就在我这里暂且住下。方来京城,必定不熟悉情况。”朱轩姝笑眯眯地道,“对了,夫人是独自上路的?还是同家里人一起来的?” 吴氏这才想起儿子来,一拍大腿,“奴家那儿,还在义学馆门口等着呢!”说罢又急着下榻,想去寻了儿子来。 朱轩姝将人按在榻上,“夫人且不忙。”转头吩咐吴赞女,“寻个人去义学馆寻寻看,可有个学子在那处等着。”她望着外头的天色,“快入夜了,要是寻着了人,就请来府上,同他母亲相聚。” 吴赞女应了,又问:“吴夫人,请问令郎叫什么?” “朱华彬。”吴氏拿手指头在掌心里一笔一划写着,“春华秋实的华,彬彬有礼的彬。” 吴赞女点点头,“知道了,吴夫人,您就安心留下,奴婢保准将贵公子带回来。” 吴氏连连点头,“就拜托吴嬷嬷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今天想加更的但是那段关于科考时文的情节考据花了太多时间一tz 在这里说明一下哈,我实在是查不到万历二十九年辛丑科的《会试录》,这本书在吉林大学图书馆收藏,我没法儿登陆进去查,也想了很多办法,但都搜不到这本书,知网倒是有,但我没账号,也看不了,所以只能作罢。最后用的是天一阁馆藏《成化二十年会试录》第一场作为这次的题目。没用更近一点的嘉靖八年,是因为我没找到第一场的题目,只有第二场和第三场。但从当时的情况看来,第一场的经义是最受重视的。 后面殿试那段,用了万历十一年癸巳科的殿试内容。因为二十九年辛丑科的殿试内容我看不懂qq,赶着更新,实在没办法仔细研究了。感兴趣的小天使可以去看看,在《明神宗实录》卷之三百五十七。 中医那段肯定有纰漏,有懂的小天使可以指出来,我会进行修改。但用十八反和附子是真的,我爷爷肺癌晚期的时候喝中药,医生有用过这两种方法,就是服用之后反应会特别大。 然后来说下生僻字,夐xi一ng第二声;摽bia一这是个多音字 今天一百万啦!我要给你们发红包包啦!记得本章留言哦~ 加更呼声最高,这个肯定会有哒,让我这几天先做做准备,打个细纲,然后就给你们不定期掉落加更。 想看的番外我会努力构思一下,和加更一样,不定期掉落在作者有话,就当是给你们的小惊喜,嘿嘿嘿~ 谢谢大家一直陪着我这个大话痨,爱你们~ 看文愉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68章 义学馆的入学考试对于朱华彬而言, 难度还是有些高的。索性朱载堉给的时间并不紧, 让他有足够的时间来答题。 等考完出来,外面的天色已经不早了,暮色已至, 一点点地将霞光环抱住。偶尔看能从飞过的云彩间隙, 看到露出脸来的皎月。 朱华彬心里有些急, 不知道娘在外头是不是已经等了许久。将答卷交了后, 他就拜别了朱载堉,匆匆出了门。 可外头根本没有吴氏的影子。 朱华彬心里一个“咯噔”, 莫非娘遇上了什么意外?! 只这么一想, 他就觉着有些崩溃,念着是不是该去四处找找看。可初来京城, 朱华彬又怕自己和母亲走散了, 想着在原地等会儿,看母亲是不是等得不耐烦了, 在附近散心。 肯定很快就会来找自己的。 可朱华彬心里明白, 他的母亲绝不会在见不着自己的情况下就四处走动。她眼睛还不好,能一路找到这儿来就已是不易了。 “娘。”朱华彬抹了眼泪,喃喃唤了一声,“娘。”他擦了擦脸上的泪,迈开沉重的步伐,想去找母亲。 这几日京中多雨,地上泥泞不堪,朱华彬拖着步子, 衣摆全都沾上了泥点。一辆马车从他身旁飞快地驶过,溅起了泥巴,有些飞到了脸上,他也无心理会。现在只有一件事最要紧,就是马上找到自己的母亲。 天边最后一点日光也被夜幕给围住了,透不出一点来。朱华彬手里没有灯笼,想着再晚一些越发不好认路,也没法子看到母亲,心里更加着急。脚下的步子也快了不少。 那辆方才经过的马车又一次和朱华彬擦身而过。但这一回,它跑得没那么快了,在朱华彬的身侧慢了下来,跟着他的步子。 “请问可是朱公子?”车夫问道。 朱华彬愣愣地点头,“我确是姓朱,但不知是不是你要寻的那位朱公子。” “公子的母亲可是姓吴?” 朱华彬的脸登时就亮了,便是天上的星光也比不上。“正是。请问我娘现在何处?可能劳烦小哥带我前去寻她?” 车夫点头,从车上一跃而下,扶着朱华彬上去。“吴老夫人正在府里做客,只是身上病着,不好下榻。我家主人请你过府和老夫人相聚。” 朱华彬忙不迭地道谢,他就知道的,一定是母亲出了事,否则又岂会不来找自己。 车夫等人坐好了,便一挥皮鞭,驱使着马儿往前跑着。坐在里头的朱华彬探出头来,向车夫打听,“请问小哥是哪家府上的?” 车夫扬鞭一挥,笑道:“小的是云和公主府上的。今日殿下自宫里回来,正好撞见老夫人在街边厥过去了,心下不忍,遂将老夫人接入府中安顿。老夫人一醒过来,就念着要见公子。” 云和公主。朱华彬将这四个字默默念了一遍,决意好好记下来。在半年多前,他和这位公主尚是亲戚。 朱华彬摸了摸怀里的那些银钱,实在是有些舍不得。他和母亲之后在京里的生活,绝大多数都得靠这些钱。便是现在去买谢礼,怕也来不及了。快是宵禁的时候了,店家大都已关了门。 不管怎么样,救了自己的老母,日后定当重谢才是。 马车直接进了后院才停下。朱华彬从车上下来,望着满园的奇珍异草,雕梁画栋,一下子竟有些懵。 曾经他以为,武昌的楚王府是自己能看见的最华丽的地方。可这里,却远比楚王府华贵。 要说华贵也似乎有些不对,这里比起楚王府,更大气些,又透着些精致。大概是因为此府的主人是女子的关系。 正当朱华彬打量的时候,一个穿着宫装,有些上了年纪的妇人走了过来。他赶紧见礼。 那妇人上下打量着朱华彬,方道:“您就是朱华彬,朱公子吧?” “正是。”朱华彬急切地道,“请问这位” 一旁的车夫好心提醒,“这位是殿下身旁的吴嬷嬷。” “吴嬷嬷。”朱华彬行了礼,“请问吴嬷嬷,我娘她,怎么样了?” 吴赞女笑道:“老夫人好着呢,就是心里头急得很,要见公子。”她侧过身,“奴婢领公子去见她。” “有劳。”朱华彬撩了袍子,跟上了吴赞女。在脚踩上台阶的时候,又收了回来。“还请嬷嬷容我换身衣裳。”他面有赧色,“现在这邋遢样子,实在不好见母亲和殿下。” 吴赞女眼睛一眯,倒是个知礼心细的人。“既如此,公子且随了奴婢来。” 朱华彬被带到了一处屋子,吴赞女让侍女给他打了盆水,在关门前道:“公子换好了,就叫奴婢一声。” 朱华彬赶忙应了,在门被关上后,用最快的速度草草梳洗了一下,临叫人前,又特地照了镜子,确是妥当了,才叫人。 吴赞女将门打开,“公子随奴婢来。” 穿过一个院子,又走过一条抄手游廊,吴赞女在一间屋子前停下。“公子且在此处稍候。”说罢自己先进去了,过了一会儿才出来,“公子随我进去吧,殿下也在里头。” 朱华彬喉头动了动,紧张地手心不断出汗。他用力地衣服上擦了擦,跟着吴赞女一起进去。 外间并没有人,说话声是从里间传来的。朱华彬一进去,就见自己的母亲正坐在榻上,头发已是被梳理过了,他从未见到母亲这般有光彩,面上都带着光。榻边是一个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姿容艳而不俗,两道眉毛凭添了一股子的英气。 这位想来便是云和公主了。 朱华彬上前,先向朱轩姝行礼,“见过殿下。” “起来吧。”朱轩姝笑呵呵地对吴氏道,“老夫人这下可心安了?公子来了。” 吴氏眼里闪着泪光,“哎,哎。”她的双手摸索着,想去碰朱轩姝,却又在碰到的时候收了回来,“奴家谢过殿下。” “谢的什么。”朱轩姝起身,“你们母子定有许多话要说,我就不多做叨扰了。晚膳自会有侍女送来,二位今日就且在这里住下。有什么缺的,就同侍女说,不必客套。” 临走前,朱轩姝侧头望着朱华彬,“听说你已过了乡试,现在是秀才了?” 朱华彬额上出了大滴大滴的汗,“承蒙陛下圣恩,方有了今日。” 朱轩姝听他夸赞自己的父亲,脸上的笑意越发浓了,“明岁恩科,希望能看到你入榜。” “谢殿下。”朱华彬因紧张,说话的音儿都有些抖。 送走了朱轩姝,母子二人才抱头痛哭一场。 “儿当时就不该叫娘独个儿去寻活计的,同我一道去了义学馆便好。”朱华彬擦了泪,“朱馆长总归也是亲戚,岂会将母亲赶出去。” 吴氏强忍着再次痛哭的情绪,深呼一口气,拍了拍儿子的手,“这天底下,还是好人多一些。娘这福气呐,大着呢。你瞧,偏撞上了殿下。”她叮嘱道,“我们母子俩亏欠了天家良多,往后你若有幸为官,万不可做出那等大逆不道之事!否则莫说是天家王法,我就头一个饶不了你!” “儿不会的,儿不敢。”朱华彬把头埋在母亲的怀里,“今日考完出来,没见着娘,我心里头慌得很。生怕再也见不着娘了。” 吴氏用手背擦了泪花,“现在不是好好儿的吗?你瞧,我好好儿的。” “是,是。”朱华彬想起自己方才的心情,一阵后怕,心里对朱轩姝的谢意又浓了几分。 若是今日母亲没能遇上殿下,又会是什么情景?可会有人将母亲送往医馆救治?他们母子俩会不会就此失散,他一个人哪里能寻遍整个京城的医馆善堂?偌大的京城,想寻一个人,何等之难。 心里这般一想,朱华彬抱着母亲的手就又了几分力道。 “老夫人,公子,该用膳了。”侍女在外头敲了敲门,进来将膳食一一摆好了。 却不是在外间,而是在里头。 侍女特地将炕桌搬上了床榻,“老夫人身子不爽利,且先别下榻,就在床上用吧。若是脏了,就唤一声,奴婢们自会来换褥子。” 吴氏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这辈子都没过过这样被人伺候的日子,登时有些受宠若惊。 侍女笑道:“老夫人且莫慌,您呐,在这府里头可不是外客。”她笑着看一眼朱华彬,“殿下原本见外男是要差人搬了屏风来的,今日却没用呢。”说完就提着食盒出去了。 吴氏和朱华彬默默想着侍女离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吴氏扯了扯儿子的衣服,“你说,这是殿下还拿我们作皇亲的意思?” 既然没用屏风,那就并未将儿子当作是外男来看了。 “不管殿下心里怎么想的,我们自己个儿礼且不可废。”朱华彬望着桌上的珍馐,咽了咽口水。看上去都很好吃的样子。好些个菜,自己甚至都不知道叫什么。“娘,我们先用膳吧。” 吴氏点点头,“你说的对,我们只守着礼便是。”她从儿子手上接过筷子,将饭碗捧得很近,慢慢地吃起来。 另一边,朱轩姝也刚用完了晚膳。她在宫外都是自己一个人吃,没人陪着,冷清得很,饭菜也做的少。 吃完了饭,朱轩姝拉着吴赞女一起在园子里消食。“嬷嬷,我有意将吴夫人留下,你看如何?”朱轩姝斟酌了一下,道,“我看人家孤儿寡母的,又是初到京城,很是不易。”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大家也都是亲戚,能力所能及地帮上一把,那就帮了。 吴赞女想了想,“殿下想留人,倒也无妨。不过奴婢看吴夫人的性子,并非那等闲的住的人,怕得在府里头另寻个差事,她才愿意。偏眼睛又不好,一时半会儿,却是不好找差事。” “这倒是。”朱轩姝有问过大夫,吴氏的眼睛已是治不好了,顶多用药比现在好些。这样的妇人,放在外头谁家会乐意要呢?是个累赘。“方才同她说话,听说绣工不错,不若将人留下来,检查我的衣饰吧。” 这是个闲活儿,不费什么劲,就是油水少,责任也担的大些。不过朱轩姝随了她母亲的脾性,并不爱刁难底下人。 吴赞女点头,“这倒是可行,明日再问问老夫人便是。”又道,“且不知朱公子可否考中了义学馆,若是没考中,怕也得寻个落脚处。” 比起吴氏,朱华彬的去留显然更加难办一些。他已是有了身份,并不能在公主府做杂活。可要是要在府里头谋个一官半职,这秀才的功名又派不上大用——府里的官职都得举人功名才行。 “你偏看不中人家了?”朱轩姝笑道,“我却很是看好他,明岁恩科赶了些,不过后年的春闱却是说不准了。指不定就是个进士出身呢?”她用手将飞往灯笼的蛾子扇开,“我就盼着这样的人,能多来几个,好入朝给父皇和二皇弟做助力才是。” 吴氏和朱华彬在屋里的话,自然有人向朱轩姝禀报。她倒没天真到信了这话,可将事情往好的方向去想,总是心里高兴些的。 有这份心,总比没有来得好。 第二日一早,朱华彬就先去见过朱轩姝,言明自己今日要前往义学馆问问昨日考试的情况,还请她再允许他们母子继续叨扰一日。 “待问明了,便去寻个住处。”朱华彬对着朱轩姝的笑,脸色微红,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还请殿下莫要嫌弃。” 朱轩姝摆摆手,“有什么打紧的。正好我有事要同你商量。”她身子微微往前倾,“我这府里正好缺一个年长些的仔细人,好替我看管衣饰。不知老夫人可愿意留下,担了这个差?” 朱华彬一愣。 “却是有些为难人了。”朱轩姝一笑,“老夫人这等年纪,合该在家中颐养天年才是。可我见着老夫人面善,实是想将人留下来。” 朱华彬的眼中迅速积起了泪水,他借着作揖的动作,遮去了眼中的泪光。“此事c此事,我去同家母商量一番。” “也是,正该如此。”朱轩姝笑道,“今日公子且忙去,将老夫人留下同我说说话。” 朱华彬告辞后,独自离府。前往义学馆的路上,他心中不仅感慨。哪里能不知道云和公主是为了帮着他们一把,好叫他们能留在京城。虽说是亲戚,但先前也是素不相识,八竿子都打不着。 这情这恩,哪里能还的完? 朱华彬现在就念着自己可以顺利考上义学馆,用功读书,好生参加科考。日后就像母亲说的那样,好好报效天家。 见了朱载堉,朱华彬忐忑地立在一旁,等着对方给自己的答复。 朱载堉捻须,面前摆着昨日朱华彬所写的那份答卷。“你的底子,并不好。” 朱华彬脸色一白,点头低声道:“幼时家贫,读不起书,只略识得几个字。现在这些,通是后头在江陵的时候,文忠公家的几位指点我的。” 朱载堉颔首,“纵有旁人指点,想要在一年之内考中秀才,自身勤勉也是少不了的。”他看得出来,朱华彬的底子很是薄弱,先前也有叫他默写出乡试时所写的答卷,不过是侥幸能考中罢了。 但字却是好的,虽无名师指点,但必是日日有练习。 朱载堉太清楚拿不到岁禄的宗亲是怎么过的了,大抵是日日替人写家书,或是抄写难得的书本,这样大量的写字练习,才有这功底。字不好,是不会有人愿意掏钱的。 知他是携母一同入京,朱载堉又关切地问:“令堂可好?” “好。”提起母亲,朱华彬的脸上就笑开了,“昨日家母在街上厥了过去,正遇上了云和公主,将家母接入府中,救了一命。” 朱载堉眯着眼,点点头。他将卷宗合上,“明日,你便可入馆上课,不过你资质不佳,只得免一半的学费。” 能入馆就足以叫朱华彬高兴了。他有仔细算过,义学馆的学费并不贵,只要自己努力,考中了举人,三年的学费都有了。他当即跪在朱载堉的面前,磕了三个头。抬起来的时候,额上已经青了。“学生明日一早就来。” “去吧。” 朱华彬回公主府的路上,那步子都轻快地要跳起来了。他迫不及待地将这个消息告诉自己的母亲。 吴氏听了连连点头,擦了脸上的泪,道:“我明日也随你一道出去,将你送去义学馆后,便去寻活计。这样一来,住宿的钱却是可免了。” “儿正要同娘亲说这事。”朱华彬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把母亲留在公主府是最妥当的。云和公主瞧着是个和善人,并不像是会刻意刁难人的,坊间名声也好。母亲留在此处,并不会受什么欺负才是。“殿下今晨同我说,想叫娘留下,给她做活儿。说是看管衣饰。” 吴氏不信,“哪里有这等好事。已经将我给救了,这几日还有人服侍,好饭好菜地招待。现在还要给我活计做?”她摇摇头,“儿啊,这人心再善,也是有个头的。该不会是你昨晚做的梦吧?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就是心里头惦记着娘,娘都知道。” “不是的,娘,真的是殿下开了金口,同我说的。”朱华彬道,“儿想着,若是娘能留在公主府,我这心里也就放心了。公主性子好,不会苛待人。若是在外头寻个活计,正好撞上那等刻薄人呢?岂非叫儿心中担忧,连书都念不好了。” 吴氏倒不怕吃苦,这辈子吃的苦已经够多了。她现在心里唯一担忧的,就是儿子是不是能继续延续先前的势头,考中举人,得个进士出身。现下听朱华彬这般一说,心里就软了,已是应下了五分。 “好好,回头我去问问殿下。”吴氏哄道,“娘的事,你且莫担心。有手有脚的,难道还能被饿死不成?” 朱华彬见她这般说话,心知母亲是应了,当下越发高兴起来。 翌日,朱轩姝陪着吴氏亲自送朱华彬去义学馆上课。 远望着儿子模糊的身影,慢慢消失在义学馆里头,吴氏这眼泪又止不住了。 朱轩姝一边带着她往马车上走,一边劝道:“老夫人莫要哭了,再哭可就坏眼睛了。昨儿个大夫怎么说来着,您这眼睛呐,能好起来。只自己要仔细将养了,莫要折腾。” 吴氏通通应下,在吴赞女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后,她张了张嘴,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朱轩姝拍了拍她的手,“老夫人有话,但说无妨。” 吴氏红着脸,小声问道:“听我那蠢儿说的,殿下府里头少个人做活。殿下瞧着,奴家行不行?” “自然是行的。”朱轩姝笑眯了眼,就等着吴氏应下,“老夫人既然应了,正好今日就跟着吴嬷嬷熟悉熟悉府里吧。月俸我可不敢多给,府里那么多双眼睛瞧着呢,旁人拿多少,老夫人也比着她们的,可好?” 朱轩姝知道吴氏并不爱占便宜,所以才说了这番话。可最后到底给多少,还是她说了算的。 吴氏听了,哪里有说不好的。当下就应了,打着包票说自己一定能做好。 朱轩姝笑着同她说了会儿话,心里想着,自己多做些好事,菩萨一定能看见。她不求自己日后能再遇上个好姻缘,只求菩萨能开开眼,看在自己的份上,护着她那远在辽东的弟弟。 而此时的朱常洵正对着面前摆着的鞑靼人的衣服发愣。 “大公子,这是?”他指着那些衣服,“为何要我扮作鞑靼人?” 李如松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也是实在没法子了。父亲年纪大了,性子也变得越发顽固,自己同他实在说不通。 就只能剑走偏锋,另寻办法了。 他就不信了,舒尔哈齐的女儿命丧途中,还会再送个女儿过来继续结亲。只是这事儿不能明着来,正好叫鞑靼背了黑锅。 “我要你领着人,按着这条路。”李如松的手指在舆图上划过,“将舒尔哈齐送嫁之女劫杀在半道上。切记,万不可用火器,以免叫人知道是我们下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0点前来不及更1了,你们先看着,我去写后面的,明天起来看加更。 昨天没留言的小天使赶紧去上一章留言哈,有红包包。我发了加更就给你们发。 晚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69章 朱常洵犹豫了, “大公子, 这不妥当吧?” “有什么妥当不妥当的。。。”李如松咬牙道,“还是你怕了?” 朱常洵忙道:“怎么会怕?只不过”他想了想,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老爷欲让二公子纳舒尔哈齐之妾, 必有缘由。并不单是为着拉拢努|尔哈赤才对。” 李如松冷笑, “你以为我不知道?” 朱常洵赶忙低了头, 死死咬住下唇不再说话。 李如松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 “父亲想做什么, 我心里明白得很。不过是想利用努|尔哈赤兄弟之间的龃龉,借机拉拢舒尔哈齐, 好在女真里头安插钉子, 让他们兄弟阋墙。可你得明白,这算盘不仅是我父亲打着, 努|尔哈赤难道就没半分盘算?他要真那么蠢, 又岂能统一整个女真。” “大公子说的是。”不过朱常洵仍旧不明白,“难道大公子认为,拉拢舒尔哈齐并非明智之举?”在他看来,李成梁的做法既能让自己得到实惠,拉拢女真的势力,又能通过离间女真内部,维护自己在大明朝的地位,一举两得的事。 李如松摇头, “舒尔哈齐,哪里是努|尔哈赤的对手。不过眼下努|尔哈赤还用得上他,且舍不得狡兔死,走狗烹。待他大业成了,你再去看舒尔哈齐的下场。”顿了顿,又自嘲道,“哪里能看得着呢。努|尔哈赤要南下,辽东乃是必经之地,届时你我早已人首异处。” “大公子”这是朱常洵第一次看到李如松露出这样的表情来,也是第一次从他的口中听见这样丧气的话。 李如松从朱常洵脸上看出想要安慰自己的意思,他摆摆手,“你将这差事办妥了,就行。旁的话,不用多说。”他已是觉得身心疲惫。 自三年前与鞑靼在浑河一战后,损失了精锐的辽东铁骑就再也没有起来过。李如松已然看清了努|尔哈赤的野心,可却束手无策。他想要通过朱常洵的火器营,重造辉煌,却因父亲的阻挠,营中旁人对朱常洵身份的排斥而得不到想要的效果。 李如松对朱常洵是很看好,在他身上给予了厚望。这无关乎朱常洵的出生,而是在其身上看到了本已在天家宗亲身上看不到的血性。对朱常洵,李如松怀疑过,犹豫过,最后仍旧选择了信任。 朱常洵望着李如松脸上的倦意,将鞑靼的衣饰抱起,告了声罪,离开了书房。 因此事需得谨慎,朱常洵并未大肆宣扬。他知道自己现在于军中并不受待见,所以并未亲自去点兵,而是寻上了张素娘。 “素娘,”朱常洵有些踌躇,不过别无选择,“我得麻烦你办件事儿。” 张素娘抱着刚洗完的衣裳,挑眉问道:“什么事?”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要我做事,你可想好了报酬没有?” 朱常洵一愣,旋即意识到这是张素娘在同自己说笑。他将方才憋闷的心情收了起来,笑道:“你想要什么?” 张素娘咬了下唇,大着胆子道:“要是我帮你办成了,你给我寻个婆家好不好?”她侧过脸,不敢去看朱常洵脸上的表情,俏脸一点点地变红,“我那哥哥,你是知道的,最近总是念叨着要把我嫁出去。可他看中的,哪一个我都不喜欢。” 张素娘只觉得自己的心在怦怦跳着,她咽了咽口水,又抿了一下嘴,声音一下变得温柔,“你替我寻得,我一定合眼缘。” “这有何难。”朱常洵好似没听懂少女的心思,“待我这事儿办成了,回来就给你找。” 张素娘眼睛一亮,“真的?”她爽快地道,“说吧,什么事儿?” 朱常洵凑上去,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番话。张素娘只顾着耳朵叫温热的风给吹得发烫,丝毫没听清朱常洵究竟在说什么。 “所以,还请你同张大哥说一声,由他替我选几个可靠嘴严的。”朱常洵冲她行了个大礼,“这事儿办成了,你的好婆家也就有了。事关终身大事,还请素娘你和张大哥仔细些。” 张素娘啐了他一口,“哪里来的什么终身大事。”脸上的红霞都飞到了耳朵尖上,“知道了,你等消息吧。” “要快啊。”朱常洵有些不放心,“绝不能拖,一旦延误了时机,可就甩不脱嫌疑了。” 张素娘低着头,嘴里喊着,“知道了知道了,哪来这么多话。”说着就捧着木盆小跑着走了。 回了屋子,张素娘将衣服先放下,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冷水泼在脸上。烧得极烫的脸却似乎一点都没冷下来。她正要再舀一瓢水,张东俊回来了。他奇怪地看着妹妹,“怎么了这是?”眼睛冲边上的水盆里瞅了眼,“刚洗好的,就又叫你给泼上水了。” 张素娘犟着嘴,“哪里要你管了,又不是你动手洗的。”却又想起方才朱常洵拜托自己的事,清了清嗓子,跟着哥哥一起进了屋,“哥哥,我有事儿。” “什么事儿?说。”张东俊提起茶壶,就着壶嘴喝起来。张素娘快步走过去,一把拍在他的背上,叫人给呛住了。“做什么呀!” 张素娘板着脸,“都同你说过多少回了,不许这么喝。这么喝过了,这壶里头的水,还有谁能喝的?也不仔细些。”她冲讪讪的兄长翻了个白眼,“还说给我找婆家呢,先给你自己找个媳妇才是真的。合该好好管管你。” 张东俊左右四顾,假装没听见,“你要找我说什么?正事儿?” “正事儿。”张素娘拉着兄长坐在榻边,小声道,“方才朱大哥来找我” 话才起了个头,张东俊就跳了起来,“我不是和你说过,不许你再去找他的吗?!” “是人家来找我的。”张素娘微微噘嘴,脸上又红了,“我总不能把人晾边上吧?那样多失礼。”话说到最后,嘴角情不自禁地往上扬了起来。 张东俊翻了个白眼,“对着他,再失礼也是有礼。我跟你说” “说说说,说什么说。”张素娘不耐烦地打断哥哥的话,指着自己的鼻子,“是我先寻得你,先听我说完行不行?” 张东俊拿妹妹没法子,“行行行,你说。”他按捺下心里的烦躁和怒气,却嘴上还是嘟囔了一句,“和那混账扯上关系的,能有什么正经事。” 张素娘白了他一眼,在他手臂上狠狠一拧。趁着哥哥还没叫出声前,凑过去道:“朱大哥让你帮他挑几个嘴严可靠的人,说是大公子叫他领着人去办事儿。” 事涉李如松,张东俊的面色就严肃起来。“大公子叫他去办事儿?他说过办什么事儿没有?” 朱常洵自然是说了,只是张素娘当时顾着羞,压根儿没听清。现下回答不上来,她便一推四五六,“这等机密之事,哪里能告诉我?哥哥真想知道,自己个儿去寻他问呗。”见张东俊一脸的心不甘情不愿,在被拧过的地方打了一下,“还有完没完了?” “没完!”张东俊腾地一下站起来,在屋子里头来回踱步,步子越来越急,“我只要一想到咱们爹娘是怎么死的。我这辈子就和他朱常洵没完!” 张素娘不欲和哥哥争辩,她知道,只要一扯上这个,哥哥就一箩筐的话说个不停。不过心里却想,等人家把你妹子给娶回去了,看你到底完没完。她拍了一下张东俊的手,“你怎么想的都好,可不能耽误了大公子的要事。” 这才是最让张东俊不高兴的地方。凭什么大公子去找他,不来找自己?明明自己在辽东铁骑呆的时间,要比那个混账小子久多了。是,他承认自己不如那个姓朱的能文能武,还懂那个什么劳什子的火器。可论上阵杀敌,谁能比的了自己? 真是越想越气。 可再气,也得咽下去。 张东俊在屋子里转悠了半天,嘴里念念叨叨的,说了好半天却发现没人理会。扭头去看妹妹,好嘛,正拿了个篮子哼着小曲儿绣花呢。他黑着脸,把衣服甩地哗哗响,“我去找那姓朱的。” 张素娘停下手里的活计,噘嘴哼了一声,“往后得叫妹夫。”说着脸又红得不行,不用手摸都觉得会烫手。 自己怎么会说这等羞人的话,真是! 张东俊在朱常洵的屋子外头徘徊了半天,还是没鼓起勇气进去。最后还是朱常洵打开了门,“张大哥你一直在外头晃,把我屋里头的光都给遮了。” 张东俊的脸越发黑了。他冷哼一声,推开朱常洵就往里头冲,好似自己才是这屋子的主人一般。 朱常洵背着他,将门关上,脸上露出一个得逞的笑来。再转过身,已是换上了寻常的表情。“张大哥过来,是有事儿?” “有没有事儿,你自己心里清楚。”张东俊没好气地呛了一句。又觉得有些冷场,硬着头皮问,“大公子叫你去做什么事儿?” 朱常洵一愣,难道素娘没说清楚?不过还是道:“让我找几个人扮成鞑靼的样子,将二公子要新纳的妾在半道上给”他五指并拢,比作手刀,快速又用力地往下砍去。 张东俊一愣,面色凝重起来。 整个李府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二公子即将要纳女真舒尔哈齐的女儿做妾。这些日子府里头就忙活着这件事呢,喜字都已经贴出来了。 怎么大公子不想将这门婚事给成了? 张东俊将心思放在肚子里转了又转,谨慎地问道:“大公子可又说什么旁的话?比如为什么要杀?” 朱常洵摇摇头,一问三不知,“主子叫做的事儿,我们做下人的哪里能问。” “嘿,我说你”张东俊撸着袖子,从凳子上站起来就想揍人。这小子现在不是大公子眼前的红人吗?还能又不知道的事儿?这不明显是在诓自己嘛! 朱常洵对着那双常常把自己打趴下的拳头没有丝毫的惧怕,淡淡道:“难道我说错了?什么时候,奴才可以管主子的事儿了?” 张东俊的拳头在半空中停了下来。他沉默了一会儿,“什么时候动身?” “越快越好。”朱常洵将路线告诉他,“得先去埋伏着,还不知道送嫁的女真人会有多少,最好多带些人。” 张东俊却摇头,“这样并不妥当。既然要扮作鞑靼蛮子,大公子又吩咐要机密行事,参与的人越少越好。”他将撸起的袖子放下来,“我去挑人,你等我消息便是。” “有劳。”朱常洵起身去给他开门。 两人在分别前,彼此深深看了对方一眼。 额恩哲挑开马车的帘子,朝后头跟着的成群牛羊看了眼,又放了下来。她一点都不想嫁去李家,可是昂邦阿玛和阿玛的话,她又不能不听。 赌气地将脚边的褥子用力捶了一下。 听说汉人的规矩特别多,以后再也不能像在草原上那样自由自在了。 若是嫁的人是李成梁,额恩哲还会高兴些。起码这是个英雄。她经常从自己的昂邦阿玛和阿玛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不过十几岁的少女,对于驰骋草原,战无不胜的大英雄始终心怀好感。 可一听,最终定的人是李如柏。额恩哲的脸就垮了下来。从没听说这个人有什么战功,不过是李家一个不学无术,沉溺酒色的二公子罢了。 马车外的风沙越来越大,将帘子都给吹了起来。 额恩哲被风吹得眯了眼,赶紧过去窗边,想将帘子按下来,却看见不远处闪着奇异的亮光。 那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光芒,额恩哲心里很清楚。在女真,她见惯了这种光。 一声尖利的女子呼喊,自马车中响起。 作者有话要说:  明神宗实录里确实有记载说舒尔哈齐有女儿嫁给了李如柏,还生了儿子,就是李如柏的三子李抱忠。可是舒尔哈齐有记载的十二个女儿,没有一个写明了是嫁给李家的。我没能翻到那本李家谱系,对这本书又在吉林大学图书馆一tz所以这里斟酌之后选了年岁相当的舒尔哈齐次女额恩哲出嫁。历史上这位姑娘应该是和姐姐额实泰一起嫁给了乌喇那拉的贝勒布占泰,大家不要弄混了哈。 阿玛是啥意思大家都知道,昂邦阿玛是大伯的意思,本章就是指努|尔哈赤。 昨天科举那段有小天使说没看懂,我这里解释一下。当时选拔官员主要是通过科考,就像我们现在上大学主要只有高考一个途径一样。重要性不言而喻。溆儿当时面对的人是一个大儒名士,不引经据典证明自己的观点,很难说服对方。重要的是,对于孔孟的拔高和崇尚,可以很好地提升对方对自己的好感度。讨好了一个大儒,就相当于讨好了n个学子,也算是给自己树立一个良好形象。 他说的那番话主要是两个目的,第一指明以后教授时文需要改变现在的风气,不要和主流混在一起,这样更容易出头,有今科状元作为先例,再参考主考官和阁老,需要投其所好,所以他提到了夏言和沈一贯,夏言是嘉靖朝的首辅,沈一贯是现在的次辅;第二是告诉他们,殿试不好过,反而要和会试反过来,不要出头,走方正的路线,只要过了会试,起码会是三甲,言辞太犀利,当众说的太过分让皇帝下不了台没好处。这些相当于是在给他们漏题,指出了方向。 溆儿对八股文的观点是有一个很大前提的,他是个古人,这么多年来,选拔官员的方法只有这一个。八股文和现在的应试教育都是有缺陷的,八股文不是完全没有好处,抛开后期太过偏颇,出题越来越古怪,导致考生的创造性被局限外,还是有不错的可取之处。吴敬梓的《儒林外史》和现当代著名学者朱光潜都赞扬过八股文好的一面。我还是秉持着那个看法啦,走中庸之道,不偏不倚,就是正途。 估计看到这章的时候,小天使都起床啦,跟你们说声早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70章 草原的上绿草因季节的缘故, 已有些枯黄。晨间的露水早已被艳阳给蒸得消散无踪。新鲜的血液冒着热气洒落在草尖上, 不过一会儿,就转冷了,凝结在草上, 好似这草本就是带着红斑的。 额恩哲骑在马上漫无目的地狂奔着, 她将身上繁复的衣饰一路丢弃, 却忘了这是告诉身后追着自己的敌人最好的信息。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 这里正好是大明朝和女真的交界处。往前是大明,可额恩哲并不信大明朝边境的官兵会收留自己, 往后是女真, 却是她不敢回去的地方。 昂邦阿玛在额恩哲出嫁前,特地来找过她一次。先是好言劝慰, 说她为了家族远嫁李家, 是为女真和自己的付出。可随后话锋一转,话里话外又透着如果没将这事儿办妥当了, 她的额娘, 她的阿玛,她的兄弟 狂风从额恩哲的脸上呼啸而过,带走了她落下的泪珠。身后的敌人眼看渐渐就要追上来了,额恩哲拔出腰间配着的小匕首,狠狠地扎进胯|下骏马。马儿吃痛,撒开蹄子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飞驰。 追兵和额恩哲的距离又一次拉大了。 额恩哲脸上的汗越来越多,连风都带不走,散乱的发丝紧紧贴在她的脸上, 叫人很是难受。可她无心顾忌,只要不是迷了眼,看不清前方的路,一时的难受总比丢了性命要强。 可是在这茫茫的草原上,自己能躲去哪里?额恩哲拼命地让自己冷静下来,她认出左边那条道就是前往乌喇那拉氏的方向,她的嫡姐在那里,自己也许可以向她寻求庇护。 在她身后不远处,朱常洵冷静地搭弓,瞄准了前方奔驰着的女子,松手,放箭。 自小便练习的弓马,朱常洵对自己的能力非常自信。 额恩哲耳边听得身后有破风之声,再下一刻,她的背开始剧烈的疼痛起来。箭矢穿透了衣裳,正好射中了她的蝴蝶骨。 这是娇生惯养的女真族姑娘第一次直面死亡的恐惧。 额恩哲冷汗不断地浸湿她的衣服,带着咸味的汗水触及伤口,又是一阵钻心的痛楚。汗水合着血,混做一团,渐渐在衣服上透了出来。 快,再快些,只要再一会儿,就能进入乌喇那拉氏的部落了。 额恩哲脸上的泪落得越发凶了。 朱常洵单手控马,死死咬住额恩哲,不让自己离得太远。 再一次,搭弓,放箭。 额恩哲只觉得自己像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牲畜,后面的人,准头似乎并不那么好,几次都没能射中要害,要了自己的性命。她感觉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沉重,握住缰绳的手也越来越没有力气。 不,绝不能从马上掉下来。 额恩哲心里清楚,一旦此时落马,不是叫马蹄踩踏至死,就是落在身后追兵的手中。在战乱的时候,女子会落得什么下场,她见过太多次了。她有自己的骄傲,绝不允许自己给父祖蒙羞。 缰绳在手腕上绕了几圈,不过片刻,就在细腻的皮肤上磨出了血痕。随着骏马的奔跑,身体也随之动作,缰绳蹭得伤口越发疼痛。 这股疼痛,也让额恩哲的脑子越发清楚起来。她觉得自己几乎能看到远方的乌喇那拉的蒙古包,还有那些赶着牛羊的牧民。一定不要是自己的幻觉,额恩哲咬着唇,不断催动着骏马奔跑,将匕首抽出来,再一次刺进马儿的身体中去。 朱常洵神色变得更加凝重。 拉弓,放箭。 拉弓,放箭。 数只箭矢的破风声从身后传来,额恩哲一咬牙,放开右脚,侧身紧贴马身,将自己和骏马合作一体,避开了所有的箭矢。 还来不及在心里小小的欢呼一下,额恩哲就发现骏马的速度开始慢下来了,无论自己怎么挥鞭,刺匕首都没用。 长生天并未给她庇护。起码今日是这样的。 她的长生天离开了她。 朱常洵抓住这个机会,策马上前,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他收起了弓箭,拔出了腰间的马刀。 光洁的马刀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亮光,它随着主人的动作在虚空中平移着。 最终,刀刃碰到了人身,借着骏马往前的势头,手上略一用力。 额恩哲的马还在跑,带着它主人的身体。没了头颅的身体受不住颠簸之力,从马上摔了下来。 可是手腕上缠着的缰绳并未脱落。 朱常洵面无表情地从马上跳下来,远眺着额恩哲的那匹马拖着额恩哲的尸体朝着乌喇那拉氏的方向而去。他弯腰,将落在草地上的头颅捡起来。 少女的双眼圆睁着,充满了恐惧和不可思议。 朱常洵无心将额恩哲的眼睛合上,对于女真,他提不起这份善心。 “任务完成了。”朱常洵将额恩哲的头高举起来,对张东俊道,“即刻回程。” 额实泰在见到妹妹的尸体后,一下子就厥了过去。这具没了头的尸体,也许别人认不出来,可她岂会认不得? 这分明就是自己的异母妹妹额恩哲。 “去找昂邦阿玛和阿玛来!”醒过来的额实泰抱着妹妹已经冷却僵硬,衣不蔽体的尸体,“替额恩哲报仇!找出谁是真凶!” 布占泰的脸色很不好,他已经让人去找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了。在叫额实泰过来前,他已经问过了看见尸体的牧民,说是远远瞧见是几个鞑靼人。 可布占泰却不信这眼见一定为实。 现在的鞑靼,真的还有能力和爱新觉罗氏为敌吗?爱新觉罗氏,现在几乎要吞并整个蒙古草原。就连自己恐怕也有朝一日会落入他们的手中。 恐怕凶手另有其人。不过是故意扮作鞑靼的模样来混淆视听。 额实泰抱着妹妹的尸体痛哭不已,咬牙切齿地发誓定要寻出杀害妹妹的凶手。 朱常洵等人在入城前,先将身上的鞑靼衣服全都烧毁了,另换上了辽东铁骑的衣服。入城毫无阻碍,只身上那股子血腥味遮不住。 李如松一直在书房等着朱常洵过来,有些按捺不住心情,想要迫切地知道究竟任务完成地如何了。 朱常洵抱着一个木盒子进来,“大公子。”他将盖子打开,里面赫然是一个少女的头颅,她的头上的饰物昭示了此人的身份。“没叫人瞧见我们的容貌,不过布占泰眼下应当已经寻到了尸体。” 李如松一直高高悬着的心终于放回了原来的地方。“这事你办的不错。”他朝朱常洵笑了笑,“去领赏吧。” “谢大公子。”朱常洵出了门,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洗个澡。身上仿佛还黏着血,手上也有糊糊的感觉。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可朱常洵仍旧不习惯杀人。 张素娘打今天兄长出门后,就一直呆在屋子里。做了一会儿绣活儿,又觉得没什么意思。放下了绣绷,在屋里东摸摸,西弄弄,心里头七上八下的,就是定不下来。 也不知道大哥和朱大哥他们怎么样了。可别受了伤才好。 张素娘用力擦着桌子,想要将心中的担忧全都化为力气。 “素娘。”张东俊的声音在外头响起,“素娘,我回来了。” 张素娘整个人的好似变了,散发着无尽的喜悦。她冲出屋子,绞着手里的抹布,期期艾艾地道:“哥,你回来啦。” “嗯。”张东俊脱了上衣,从水缸里舀了瓢水,往身上泼去,冷得一个激灵。 张素娘小心翼翼地试探,“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成了。”说起这个,张东俊就不高兴,是朱常洵砍下的首级。“尽知道出风头。” 张素娘敏锐地听出哥哥的话中,不再带有以往的那些戾气。这是不是意味着,哥哥不再对朱大哥心怀恨意了? 张东俊清洗了身子,倒头就在榻上睡下。一旁的张素娘重新捡起了绣绷,默默地上上头一针一针地绣着,心里度量着,自己什么时候去找朱常洵。 可不能现在就去。人家才回来,定还累着。再c再说了,这么急,显得自己多张素娘咬着唇,面上止不住地笑,带着一丝羞涩,还有一份希冀。 第二日,朱常洵领赏后,就出府去给张素娘买谢礼。他倒没将人小姑娘说的话放在心上。他才多大?哪里就能越过人哥哥去寻什么婆家。再者,他在军营里并不受人喜欢,这个媒,就是自己想做也做不了。 去找张素娘的时候,正好张东俊上演武场去练拳了。 朱常洵在屋外探头看了看,“张大哥不在?” 张素娘在屋里头用手抿了抿发丝,又整了整衣服,心里埋怨着自己。明知今日朱大哥要来,怎么也不换身好看些的衣服。现在这样邋里邋遢的模样,自己见了都嫌。 可要换衣服梳头发,可来不及了。 张素娘硬着头皮走出去,“朱大哥。” “哎。”虽然辽东民风彪悍,不似京师那般拘谨,不过朱常洵还是不敢进屋。“这个给你,就当作是谢礼了。” 张素娘咬着唇,很是不甘心地拍开他伸过来的手。“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朱常洵一怔,旋即笑道,“寻婆家的话,不过是说笑,哪里就真轮着我去帮你找了?乖,听你张大哥的话。” 朱常洵见她不肯收,就把东西放在了窗台上。“我放这儿了啊。”说着就要走。 张素娘的泪水迅速在眼眶里积起来。她大着胆子,上前拉住朱常洵,“我不管,就是要你给我找。” 朱常洵扯了几下袖子,没扯开,便耐着性子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轮的着我这个外人说话。” “就能!”张素娘跺着脚,“在我心里,你就不是外人。” 朱常洵见躲不过,只得想法子先敷衍过去。“行吧,你倒是说说看,你想要什么样的婆家?我给你留心,好不好?” 张素娘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没有半分方才的咋呼劲。“你你” “我什么?”朱常洵一脸的莫名其妙。 张素娘一跺脚,强迫自己将心里话给说出来。“你家里头的人,给我做婆家,好不好?” 话一说出口,张素娘的手心就迅速出了汗。她紧张地等待着,急切地想要知道朱常洵的答案。却又耐下了几分性子,让自己等着答案。可随着朱常洵的沉默,又含了几分害怕。 朱常洵半晌,才道:“素娘,你是个好姑娘” 张素娘害怕从他口中听见回绝之意,赶忙打断,“我要是不好,也就c也就说不出这样的话了。”她小声地说道,“你家里是什么身份,我呢,我又是什么身份。” “不是的素娘,和身份不身份的,没有干系。”朱常洵叹道,“我同你哥哥,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指不定那天,就回不来了。到时候你失了兄弟,又没了你可想过,到时候你怎么过活?” 他望着直愣愣看着自己的张素娘,“我知道张大哥给你挑的人,都是府外的,就是不愿你将来没个依靠。素娘,听你哥的话。” “我不!”张素娘的眼泪从眼眶中滑落,“比起混着头脑过一辈子,我宁愿高高兴兴地过一日。”她用力擦掉模糊了视线的泪水,“我知道的,也许有一天,你可能会再不回来。你放心,我不会改嫁的,我会好生将哥儿和姐儿抚养大的。” 朱常洵摇头,如蒲扇一般的大掌轻轻抚过张素娘的发。他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素娘,那样太苦了。我不想你过得那样苦。” “我不苦。”张素娘想把自己所有的心里话,统统告诉朱常洵,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我一点也不会觉得苦。曾经拥有过的舒心日子,哪怕只有一天,也足以叫我怀念一辈子。” “还是,在你心里,我不过是个瞧不上的累赘?” 朱常洵忙道:“没有” 恰好张东俊此时和同袍从外头有说有笑地进来,“素娘,今晚李大哥要在家里头吃饭,你快去做几个拿手菜。”抬头一看,见妹妹眼圈红的很,脸上还挂着泪,边上立着朱常洵,当即就认为是朱常洵欺负了妹妹。 张东俊撸起袖子冲过来就要揍人。“你小子,好端端的,又来招素娘做什么!” 张素娘过去抱住他的腰,“不许你打人!” 张东俊不敢用力甩开,怕伤了妹子,高举的拳头一直不曾放下。他喝道:“还不快给我滚!” 朱常洵认得那个李姓汉子,他向来和张东俊走得近,对素娘也颇有好感。今日过来,想必是张东俊想要撮合他俩。 “我走了。”朱常洵低低地说一句,将腰间的衣摆放下,就要走出院子。 张素娘见他离开,心里慌得很,除了将人留下的念头,再也没有旁的想法了。她尖声道:“哥,不许你凶他,不许你叫他走。他是我的汉子!” 朱常洵的脚步停住了。张东俊的拳头放下了。 “我就是要给他做婆娘,伺候他一辈子,给他生孩子。你要不准,我也不要办什么礼了。现在就收拾了东西跟着他走。你c你,你就当没我这个妹子吧。” 张东俊怒吼一声,心中的火气蹭蹭窜上来,顾不得心疼妹妹,一把将人甩开,冲到朱常洵面前,对着俊脸就是一拳。 朱常洵被这全力一击打翻在地。他趴在地上,吐出一口混着唾沫的血。 李姓汉子铁青着脸,道了声“告辞”就走人了。 张素娘不顾身上撞到水缸的疼痛,跑过去将朱常洵扶起来。“疼么?”她扭头怒视着兄长,“哥,你怎么下这么重的手!” “你给我过来!”张东俊一把将妹妹拉离了朱常洵,“我告诉你,除非我死了,否则你这辈子就是呆在家里头做老姑婆,也不许嫁给他!” 张素娘倔强地仰头看他,甩开哥哥的手,走进屋子。再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个小包袱。“朱大哥,我们走。” “素娘,别任性。”朱常洵擦了擦嘴角的血,向张东俊赔罪,“张大哥,是我的不是。往后我会离素娘远远的,你别怪他。”说着就要掉头离开。 张素娘疾步上前,双手抓着朱常洵的手臂,“你要走,就带上我一块儿。”她几乎是哀求对方,“别把我扔下。” 朱常洵心下一软,离开的脚步又停了下来。 “哥,算我求你了哥。”张素娘软着身子,跪在张东俊的面前,“你就应了吧。难道你还真要看我一辈子哭不成?”她拉了拉朱常洵的衣服,示意他和自己一起跪下。 朱常洵抿了抿嘴,到底同她一起跪在了张东俊的面前。 张东俊看看朱常洵,心里怒意不减,再看看自己唯一的亲妹妹,又心软得不行。 张素娘看兄长一言不发地进去屋里头,膝行了几步,“哥,哥!”她对着被关上的门喊道,“今儿你不应,我就在这里跪着。” 朱常洵轻声劝道:“素娘,快起来,同你哥哥去认个错,就说就说”说什么呢?说方才自己说的都是假话? 张素娘横了他一眼,在朱常洵的手上拧了一下,“乖乖陪我跪着,不许多说话。” 朱常洵将身子挨近张素娘几分,垂首轻轻地笑了。 许是这回张素娘实在忤逆地过了头,张东俊真的狠下了心,叫一直疼着捧着的亲妹子在屋外跪着。 这一跪,便是两个时辰。 早就过了晚膳的时候,天气转凉,夜黑的特别快。张素娘又饿又冷,偏还犟着不肯起来,也不愿开口向兄长求饶。 朱常洵默不作声地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给张素娘披上。“仔细着凉。” 张素娘红着脸,裹紧了袍子。她拿眼去瞟,见朱常洵脸上还是那副寻常样子,一点也看不出究竟是不是对自己上了心。 不过话已经说出了口,张素娘就是咬碎了牙,也会坚持下去。 “你累不累?腿疼不疼?”张素娘觉得自己的两条腿都已经没了知觉,麻的很。 朱常洵笑着摇摇头,“我小时候在宫里头,经常做坏事。母后不是罚我跪,就是拿着戒尺追在后头要打。都习惯了。” 张素娘最喜欢听他讲小时候的事,听着听着“噗嗤”一下笑出来。“我想得到。”她笑眯眯地说,“隔壁宋大哥家的小儿子也淘得很,总是让钱嫂子追在屁股后头要打他。” 屋子里的张东俊,脸色越发黑了。外头那一对儿苦命鸳鸯倒是好,拿着苦处做戏唱,你侬我侬好不恣意。自己在屋子里独个儿地给妹妹操心。 这到底为的啥? 张东俊起身,黑着脸将门打开。“进来吧。” 张素娘一喜,站起来的时候膝盖却软了,跪了这么久,脚早就麻了,现在正难受得紧。朱常洵比她好不到哪儿去,不过男子自来力气就比女子大些,眼疾手快地将人给扶住。 张东俊的脸更黑了。 两人搀扶着进了屋子,张东俊把门一摔,双手抱胸,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着朱常洵。“你要娶素娘,总得拿出点诚意来。” 朱常洵沉吟了一会儿,“我会待素娘好的。” 一句干巴巴的话,完全不能勾起张东俊对他的认可。“这等话谁不会说?你打算怎么待她好?” “我会去给她争诰命。”朱常洵淡淡道,“这样够不够?” 张东俊一愣,去看妹子的时候,却见人早就泪流满面。 他们说是辽东铁骑,本也不过是李家的下人,并不受朝廷认可,无官无职。想要给家中女眷争诰命,除了一次次的挣下军功来,非有莫大的功劳,李家也不会将人给放了。 说白了,便是拿命去搏。 张东俊沉默了一会儿,“我不要你给她诰命。”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要她这辈子都没有当寡妇的命。” “好。” 一字之诺,重如泰山。 郑梦境在宫里盼了许久,终于等到了儿子的信。拆开一看,却是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开始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进宫看望父皇和母后朱轩姝赶忙劝道:“母后哭的什么?是不是洵儿受伤了?”话音刚落,她自己的心也被揪了起来,疼得眼睛直泛红。 “不是。”郑梦境摇摇头,吸了吸鼻子,大大地露出个笑来,“洵儿成亲了。”她将信递给女儿,“是个张姓女子,闺名唤作素娘。” 没等朱轩姝看完信,郑梦境就站了起来。她一边擦了脸上的泪,一边迭声唤着刘带金,“将钥匙带上,陪我去库房挑东西。”又拉过女儿的手,“莫要看了,同我一道去挑。” 朱轩姝仔细将信叠好,用镇纸压在桌上,匆匆跟上母亲的脚步。 翊坤宫库房里的东西多如牛毛。不过有很多东西,不用看单子,郑梦境也知道。那是她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积攒的。有一些在朱轩姝大婚的时候,就给了,有一些是朱常溆成婚的时候送去了慈庆宫。 而今剩下的还有两份,一份是给朱常洵的,一份是给朱常治的。 郑梦境摸着保存得极好的妆花缎子,眼泪又涌了出来,哽咽着,几乎不成声,“打你弟弟出宫后,这东西我就没动过。只不断往里头添,却没想过打散了分出来给旁人。”她胡乱擦了擦泪,强自笑道,“现在总算是好了,能送出去了。也不白白占了我这地方。” 只是有些东西已经不适合送去辽东了。 张素娘和朱常洵现在是庶民的身份,绸缎显然是穿戴不了的。另有一些给女子用的金饰,也不好给。 朱轩姝怀念地摸着那匹光彩熠熠的缂丝。她印象特别深,小的时候,凡是有的,一模一样都得分成好几份,母后从来都是不偏不倚,姐弟们人人都有。 这匹缂丝本有四匹,只花样不同。朱轩姝是女孩子,郑梦境由着她挑走了最喜欢的。余下的,斟酌着纹样分别给三个儿子留着。 朱轩姝的那匹缂丝,现在还躺在公主府的库房里,一直舍不得动。 郑梦境摸过一样,报一样的名儿——全是不能用,有些是太过华贵,有些是宫造的,不能流出宫外去用。到了最后,竟没剩下些什么来。 这倒叫郑梦境犯了愁。儿子成亲,礼必得送去的。她要让儿子知道,便是相隔千里,他这个儿子永远都在为娘的心里惦记着。又想叫那儿媳明白,自己并未看轻了她。 朱轩姝在库房里转了转,指着角落里堆着的十个大木箱子。“这里头是什么?” 刘带金走过去,看了看,“是郑国舅从江陵送过来的,自家织坊里头织的细棉布。”说着,取了钥匙将箱子打开,“方送来没多久。” 朱轩姝抱了一匹出来,走到光线好的地方对光看。这布用料足,抱在手里沉甸甸的。用手去摸,自然比不过丝缎的光滑,却也很舒服。 “母后,倒不妨送这个。”朱轩姝将布给母亲看,“这个洵儿和素娘,当是能用上的。” 郑梦境细细看了摸了,点点头,“这个好。”她指着那些箱子,“统统都给洵儿送去。” 刘带金哭笑不得,“奴婢的好娘娘,哪里能全都送去?岂不是太打眼了?” 郑梦境叫她将箱子全都打开,哪个色都舍不得不给。最后只得咬了牙,很是为难地道:“那那就每个色都挑一匹,凑个一箱吧。” “依着奴婢,半箱都足够了。”刘带金笑道,“外头哪里用得了这么多的布匹?一季能做一件新衣裳,都是很了不得了。这一箱子的布,都够四皇妃连着好几年换新衣穿了。” 朱轩姝又道:“金饰是给不了,不过母后可以差人在宫外做一些银鎏铜的首饰。”她比着箱子的打小,“最好东西能全都塞进一个箱子里头去,路上也好带。” 郑梦境有些不高兴,“都依着你们的话,倒是叫洵儿和素娘受了委屈。”可也没法子,这规矩便是如此,“罢了,就由你去办吧。”她指着女儿道,“叫带金陪着你一道。” 朱轩姝知道母亲心里不痛快,当即应下了。送了母亲去主殿歇着,出了殿门,差人去寻已经搬回乾清宫的朱翊钧。“若是父皇闲着,叫他过来一回。” 太监点点头,一路小跑着出了宫门。 朱翊钧来的时候,正好撞见郑梦境在里殿的窗前垂泪。他走过去,为她擦了泪。“是喜事,哭的什么。” “奴家就是心里头替洵儿委屈。”郑梦境用帕子掖着眼角,“小没良心的,也不知道给素娘画个像,好叫奴家知道知道这新儿媳长什么样。” 朱翊钧在她身边坐下,把人搂在怀里哄。“朕还记得当年洵儿出生的时候,正好和孝端皇后是同一天。你还特地瞒报了时辰,是不是?” 郑梦境轻轻“嗯”了一声。“奴家就是心里难受。”她带着哭音儿,手上比划着,“刚生下来的时候,才那么点大。打小就不是个省心的。当年溆儿得天花的时候,陛下可还记得,他哭得那叫一个惨。” 朱翊钧用力地抱紧她,“嗯,朕记得。那时候是朕在外头抱着他,一道哭的。” “再长大些,就越发喜欢粘着溆儿。走哪儿跟哪儿。”郑梦境的眼泪流的越发凶,“溆儿屋子里,地上铺着的那块旧毯子,还是他小时候玩儿的呢。溆儿怕他撞上桌角,还特特地叫人用布将桌角包起来,包得厚厚的。又怕他乱跑,跌了,毯子都得多垫几层。” “嗯。”朱翊钧的眼里有了水光,“洵儿自小就淘气。” 郑梦境哭着将脸埋进朱翊钧的怀里,“现在大了,娶亲了,偏奴家还瞧不见,不能亲手摸一摸他,也不能好好儿地同素娘说说话儿。洵儿夜里头最爱踢被子,不知道这个毛病改了不曾。” 朱翊钧抱着她,下巴搁在她的发髻上,簪钗深深嵌进皮肉里,也不觉得疼。“都那么大的人了,一定改了。” “嗯。”郑梦境哭着,再说不出话来。 朱翊钧将哭累的郑梦境扶到榻上躺下,坐在一旁,等人睡着了,才离开去库房瞧瞧。 朱轩姝正和刘带金比着单子,看要添哪些东西。阴影照在单子上,让人瞧不清字。她扭头去看,“父皇。” “嗯。”朱翊钧从她手里将单子取了来看,“写好了?”看着上头的东西,许多都是在宫里上不了台面的。不觉想起方才郑梦境的难过劲儿,许是自己也被影响到了,竟也鼻子发酸。 朱轩姝无奈道:“我也不想委屈了洵儿和四弟妹。可有什么法子呢。”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这宫里宫外,差别就是这么大。” 朱翊钧没在宫外生活过。出生的时候,是在裕王府,还没记事。等再大些,他的父亲已经是九五至尊了,自己也成了皇太子,裕王府的生活越发模糊了。现在也记不得了。不过只看这单子,也能想到几分。 他叹了一声,将单子还给朱轩姝,“你已是大了,就由着你定吧。这事儿别寻你母后去了,免得叫她伤心。” “我知道。”朱轩姝将单子用镇纸压平了,“动作得快些,听说五日后,人就要从京师走了。” 东西不能走官道驿站,更不能叫人知道是送去辽东的。最后还是借着朱轩姝的马车带出宫,送去了郑府。再由宋氏接手,辗转交到前往辽东的商贾手中。 张素娘对着镜中的自己,左看看,右看看,只觉得穿了新嫁衣的自己再美不过了。她在心里偷偷地美着,就算宫里头的娘娘,也一定没有今日的自己好看。 张东俊坐在一旁,没好气地道:“美个什么劲儿,还不就是c就是那个样子嘛。”想着今天妹子就要嫁人,还嫁的是那个姓朱的,心里说不好受,却又有为妹妹有些高兴。 “我自己个儿乐意就成。”张素娘扭头瞪了一眼哥哥,继续对着镜子美滋滋地看。 朱常洵收了信儿,知道有人找自己。没曾想不仅有从京里来的家书,还有一大箱子东西。 “郑家的宋夫人听说你要成亲了,特地叫我送来的。”送礼的汉子笑道,“我先在这儿给小弟道喜了。” 朱常洵笑着拱手谢过,从荷包里取了一个最大的碎银塞进那汉子的手里。“千里迢迢,有劳了。” 那汉子越发笑得没了眼睛。 朱常洵雇了辆板车,将箱子送回了李府。搬进自己屋子里,将箱子打开,一件件地往外拿。 拿着拿着,细棉布上就湿了。 朱常洵不用看箱子最上面摆着的单子,就知道里头这些是谁送的。他再没力气收拾东西,坐在榻上用手盖住眼睛,无声地哭着。 这么多年了,朱常洵以为宫里的人早就将自己给忘了。日久情便淡,就是曾经再浓厚的感情,过了这么些年,也该淡了。 可是谁都没有把自己忘记。 有的时候,一个人独处的深夜中,朱常洵会失眠。枕着手望着窗外高悬的月亮,想着自己是不是当年不该那么帮着二皇兄。 在辽东最开始的那段日子,是真的很苦,很让他难以适应。没当快要支撑不下去的时候,朱常洵就会想自己是不是后悔了。但在咬牙挺过去之后,又觉得懊丧,自己很不该有那样的心思。 二皇兄,对自己的手足之情,是姐弟几人中最深的。当日秋狝,为了替自己瞒过众人,特地寻了毒虫让自己中毒。他的身子本就孱弱,要是一着不慎,岂非 一想起这些,朱常洵就会狠狠甩自己一个大耳刮子。恨自己不争气,也恼自己怎么会如此去想。似乎当年的兄弟情深,早已被抛之脑后了。 现在好了,他安心了。身边堆满了各式的物什,好似还身处京师的皇宫里头,什么都不缺,什么都有。 朱常洵洗了一把脸,将女子的东西收拾出来,给张素娘送去。 张东俊见了他,还是没给什么好脸色。不过却同意让人进来了。他跟在人后头,反复问着,“过来做什么?知不知道成亲前不能见面的?不吉利。” “管那些俗礼做什么。”朱常洵笑眯眯地道,“素娘心里高兴就行。”他看着满面羞意的张素娘,“素娘见了我不高兴?” 自然是高兴的。张素娘接过他手里头的匣子,“这里头是什么?” “是我家里人送你的东西。”朱常洵顿了顿,“且别嫌弃,有些物件宫里头能用,外头不能用。所以给的都不是什么稀罕物,你日常能用就行。” 张东俊伸长了脖子去看,却也觉得咋舌。朱常洵说的好似里头都是寻常东西,可在他看来,只一件,也得自己省吃俭用好几年才买得起。 不会有女子不爱首饰,张素娘立即就挑了一支戴在头上,“好不好看?” 朱常洵过去替她将胡乱戴上的簪子重新插|好,“好看。”他笑道,“这个款式,定是我母我娘亲自挑的。一看就老气。” 张素娘噘嘴,“老气我也喜欢。”她心里头高兴得很,“这是我们娘喜欢我的意思。” 朱常洵点点头,“嗯,是我们的娘。” 李府书房,一声响亮的掌掴声。 李如松被打偏了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71章 李如松舔了舔破了的嘴角, 冷冷一笑。他很明白父亲这一巴掌是为什么打的。记忆中, 好像自己已经很久没这么挨过打了。 “父亲果真是宝刀未老,丝毫不减当年风采。”李如松吐出一口血水来,“可惜对现在的儿子来说, 这力道还小了些。” 李成梁被气得浑身颤抖, 指着长子半晌说不话来。他将努|尔哈赤送来的信摔在李如松的脸上, “你自己给我看看!” 李如松淡定地将信打开, 草草一扫。里头说的是请辽东铁骑和自己一起联手,攻打鞑靼。先前浑河一战, 鞑靼已和李氏结下深仇, 而今又劫杀了自己送嫁李氏的侄女,显然是不将他们放在心上。必得给对方点颜色瞧瞧。 “辽东铁骑现在战力大不如前, 分不出人手去帮努|尔哈赤报仇。”李如松漫不经心地将信折好, 随手放在桌上。 那张桌子因先前李成梁的打人的动作,而溅出了不少茶汤。信一放上去, 就沾上了茶渍, 里头的字因沾了水,晕染了一大片。 李如松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裳,“还请努|尔哈赤自己去复仇,别扯上李氏。” 李成梁见儿子这般态度,心里越发懊恼,恨不得再送他一个耳刮子。他指着李如松的鼻子,“你是当我傻了,还是当努|尔哈赤是傻的?嗯?”他逼近长子, “真是鞑靼干的?他们有那胆子?” “怎么没这胆子。”李如松淡淡地道,“当年儿子不就差点在浑河边上,叫鞑靼险些给杀了吗?” 李成梁一愣,怒意略微消了下来。“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他叹道,“可得放眼大局” “大局?”李如松冷笑,“父亲所谓的大局是什么?让努|尔哈赤协助父亲占了朝鲜?父亲,是你天真了,还是努|尔哈赤惦念着当日的恩情?” 李如松点点头,“是啊,我们李家对努|尔哈赤是有恩不错。他父祖不都是死在我们手里的吗?这份大恩大德,自然是叫他无以为报,恨不得啃了李氏的骨头,吃了李氏的肉!” 李成梁语噎,转过头去不敢看儿子。他心里有几分怀疑,难道真的是自己老了?已经琢磨不透人心了?想他纵横辽东,压制女真多年,靠的不就是摸透了他们的性子,利用内耗来分离人心吗? 还是想称王的心,蒙蔽了自己的心眼,看不清努|尔哈赤的用心何在。 李如松对父亲很失望。小的时候,父亲对自己格外严厉,他以为那是因为自己是长子,将来要承袭了父亲的爵位,所以才特别对待。可长大了之后,却发现,其实自己在父亲的心目中并不是最重要的。 也许之前李如松还能自欺欺人,可自浑河那一场失利之后,他再也没法子说服自己了。 摆明了就是□□哈赤故意将人放过来,好取了自己的性命,为日后南下铺路。 李如松对自己的能力,是有几分自负的。大明朝没有几个能称得上良将的,他能算一个,另一个则是麻贵。尤其李氏世世代代以铁岭为根,镇守辽东多年,就连京师的朝廷c天子都不得不对自己有所笼络。 放眼现在的李家,父亲已经老了,余下的几个弟弟统比不上自己。除了他,日后的路就会好走许多。 再没有什么想不到的。可偏偏父亲执意装作看不见。 今天这一耳光,叫他失了最后的那点对父亲的奢望。往后,再不会有了。 “儿子营中还有事,先走了。”李如松打开房门,“出兵相助女真攻打鞑靼的事,父亲不必再提,没有我的同意,辽东铁骑不会出手。” “父亲,你已经老了。现在李氏做主的,不是你,而是我。” 李成梁怔愣地望着儿子离开的背影,跌坐在圈椅上。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可他摸不着,也看不见。 乌喇那拉氏的部落中,额实泰木着脸坐在帐内。她的手上握着自己出嫁时,妹妹额恩哲送给她的松石手钏。手钏是额恩哲从一个萨满嬷嬷手里讨了来的,想叫姐姐带在身上,好叫神灵庇护着。 爱新觉罗氏的女儿,大都为了部落,送去做了和亲。一旦部落之间有了纷争,头一个死的,也是她们。 额实泰的泪珠掉在松石上面,又从松石滑落,湿了她的衣裙。 当日自己收下这手钏的时候,何曾想过,先自己一步踏上死亡之路的,竟是额恩哲。 昂邦阿玛和阿玛几日前就到了,他们和布占泰在帐子里说了些什么,额实泰不知道。她只顾着伤心,亲眼看着妹妹被收殓。没有了首级的尸体,是无法得到神灵庇佑的。额实泰还请了好些个萨满法师来跳舞,请神灵看在这份虔诚上,让她妹妹有个好去处。 可现在,自己的亲人却告诉她,杀害额恩哲的是鞑靼。 额实泰在心里冷笑,这可能吗?放眼草原,能有胆子做下这等事,和爱新觉罗氏c李氏为敌,寥寥无几。而那些人本身内部就在为了贝勒的身份争吵,根本腾不出手来。 何况,一旦挑起事端,就会引来整个部落的灭顶之灾。 额实泰想不出真凶是谁,可并不妨碍她看出众人对于妹妹的死,并不在意。 男人们啊,心里想的永远只有如何扩张部落,女人之于他们不过是物品。可以随时杀了,丢了,换了。 就像南边的汉人说的那样,女人如衣服。破旧的,不想要的衣服,留着有什么用? 额实泰紧紧捏住手中的珠串。身为女子,何其无奈,眼睁睁地看着姐妹香消玉殒,丝毫没有半点法子。 帐外,努|尔哈赤和布占泰正在点兵,打算携手攻下鞑靼。对于努|尔哈赤而言,这不过是距离他的野望又近了一步而已。 女儿,侄女,只要不断地抢占下部落,总会有源源不断的人送上新鲜,又好生育的女子为他们繁衍下子嗣。 努|尔哈赤心里自然明白,干下此事的人非李如松莫属。自浑河一战后,他和自己就断了来往。不过眼下他还不能同李氏撕破了脸。马上就要前往大明朝的京师纳贡了,努|尔哈赤还指望着自己可以通过这次纳贡,在大明朝的官员内部多走动,进而得以说服大明朝重开木c马二市。 能和大明朝重新建立起商业关系,对于现在势力并不强大的努|尔哈赤而言,实在太有必要了。只要有人愿意前往边境做贸易,即便是远在女真的自己,也能知道大明朝现在究竟发生了什么。 知道什么时候,才是自己可以崛起的绝佳时机。 终有一日,他就会踏平了李氏,扫平大明朝,为自己的父祖报仇。他要尊父祖为王为皇,建立起自己的千秋基业。 朱常溆算着□□哈赤南下入京的时间,慢慢地走向翊坤宫。 今日二皇姐入了宫,请了自己和五皇弟一起用膳。母后因伤心过甚,被父皇差人抬去了乾清宫,放在自己面前看着。 没了主人的翊坤宫,看起来有几分萧索。朱轩姝在朱常洵的那间屋子摆了一桌的菜,见两个弟弟过来了,她强笑道:“都坐吧。”自己先一步坐下,“今日是洵儿成亲的日子,便是不能亲自去辽东讨一杯喜酒。我这个做姐姐的,也得有所表示不是。” 朱常溆和朱常治默不作声地一同坐下。 朱常溆没带着胡冬芸,他觉得,这是他们姐弟之间的事,带着太子妃并不妥当。太子妃并未和洵儿见过面,便是心里再难过,也比不上他们几个一同长大,眼见着分别的人感触深。 “吃吧。”朱轩姝动了筷子,送进嘴里的白饭是掺着咸味的。今日的菜都是她亲自挑的,问了许多去过辽东的人,特地让御厨照着辽东的婚宴习俗做的菜。 寻日都一直嘻嘻哈哈的朱常治今日也难得安静。桌上只有碗筷相触的声音,听不见人说话。 朱轩媁跌跌撞撞地从外头跑进来,“皇姐和皇兄吃独食,也不叫上我。”她顺着朱轩姝的膝盖往上爬,取了筷子,夹了最近的那盘菜。 “味儿好重!”朱轩媁将嘴里的菜吐出来,“今日御厨合该受罚,这菜是怎么做的?难吃死了。” 朱轩姝流着泪,将小皇妹紧紧搂住,“可是你四皇兄日日都吃这个。” 朱轩媁抬起头,伸手给姐姐擦泪,“皇姐不哭。”她笑道,“四皇兄过得这般苦,那我们叫他回来好不好?”指着桌上的菜,“日日都吃这个的四皇兄好可怜哦。” 朱常溆咬着牙,“好,我们叫他回来。” “溆儿。”朱轩姝冲弟弟摇摇头,耐心地对妹妹道,“四皇兄他不能回来。” 朱轩媁不高兴了,“为什么呀?”她环住姐姐的脖子,“是不是四皇兄惹了父皇母后不高兴?所以害怕了?我去同他们说,叫他们别生皇兄的气了,叫他回来好不好?” “你四皇兄,没惹任何人生气。”朱轩姝望着桌上的菜,失了所有的胃口,泪珠子一串串往下掉,“他是为了能护着大家的安危,不得不走的。” 小小年纪的朱轩媁并不明白姐姐的话,她歪着头,疑惑地道:“可是,我们现在就很好啊。” “等你长大就知道了。”朱常治往嘴里扒了一大口饭,“想知道为什么,就快快长大。” 朱轩媁懵懂地点点头,用丝帕给姐姐擦泪,奶声奶气地劝着,“皇姐不哭,就是四皇兄不来,我们也可以去找他呀。” 朱轩姝的泪落得越发凶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今天忍一忍,我已经顺利把家里人给赶出去旅游了。今天不通宵写加更了,我养精蓄锐下,明天开启码字机模式,么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72章 胡冬芸站在御花园的池子边上, 将手中的饵料一点点掰碎了丢下去。成群的锦鲤围在附近, 张着嘴争食。 昨日太子去翊坤宫赴宴,没能带上自己,胡冬芸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知道自己无法涉足到太子的过去, 这是无论他们二人再如何身心紧密相连, 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明明知道这一点, 可胡冬芸仍旧觉得失望。她原以为自己在太子心里面是不一样的, 太子为了自己罚了两个淑女,慈庆宫里也再没有旁的女子进来。这让她有了很大的幻想。可昨天, 这幻想被击了个粉碎。 胡冬芸咬了下唇, 将手中的碎饵料撒下去。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合该看清自己的身份。一帝一后什么的, 史书上能有几个? 她深吸一口气, 两眼放空地望着池中游得欢腾的锦鲤。 真好,自由自在的。它们应该不会有自己这般多的烦恼吧。 “我就说呢, 怎么池子里的锦鲤越发壮实了。原来是有太子妃日日投喂。” 腰被人从后头给环住, 两只不老实的手,甚至从袄子的侧边开衩伸了进来。耳边温热的气息喷拂而过,激得胡冬芸的耳尖儿红红的,手中的饵料一下子全洒进了池子里,被锦鲤一抢而空。她带着几分羞意,搓了搓耳朵,“太子。”转身向朱常溆行礼,“太子今日怎么得了闲, 不上父皇那儿了吗?” 朱常溆松开环住太子妃的手,伸了个懒腰,在乾清宫坐了一上午,腰酸得很。“父皇要同母后歇午觉,把我给赶出来了。”他冲池子里看了眼,“仔细别喂太饱了,反倒叫它们给撑着。” 胡冬芸噘了嘴,“奴家知道。”她上前搀了朱常溆的手,陪着他慢悠悠地走着。“殿下不去歇一会儿?” “不了。”朱常溆皱了皱眉,又很快松开,“事情太多,睡不着。” 胡冬芸低垂了眉眼,声音悦耳动听,含进了所有的温柔。“太子心系万民,胸怀天下,可也得仔细自己个儿的身子呐。” 朱常溆苦笑一声,“不过一副躯壳,待几十年后,也是尘归尘,土归土” “不许殿下这么说。”胡冬芸肃着脸,“奴家不爱听这个。”她咬了下唇,“都说父皇万岁,太子千岁。太子往后的日子还久着呢。” 朱常溆笑了笑,没说话。 胡冬芸抿着嘴,想了又想,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可有什么是奴家能帮得上忙的吗?”她有些沮丧,“每每看着太子为了国事烦心,奴家却什么都做不了,心里头就急得很。” “无妨的。”朱常溆揉了揉她的手,“只要看着芸儿高高兴兴的,我就什么都不累了。” 甜言蜜语有哪个女子不爱听。胡冬芸自然也喜欢,可她仍旧不开心。“太子就真的不能同奴家说说?” “好吧,”朱常溆拗不过她,只好道,“你既愿意听,那我就说说看吧。” 胡冬芸笑开了,“那奴家就洗耳恭听啦。” 单保敛了眉眼,落后了几步,让前面的两个主子先走,自己领着走不紧不慢地跟着。 “今岁四月,贵州发生旱灾。”朱常溆压低了嗓子,怕叫人听了去,回头又得拿“后宫干政”之类的话来说嘴了。“当地米价涨到了每斗四钱银子。” 胡冬芸瞪大了眼睛,“四钱?!”她在宫外是生活过的,知道这么多钱可以用来买多少东西。“还不过是一斗米?那c那贵州的百姓而今可安好?” “有赖贵州石砫的马宣抚使出力,听说他的夫人秦氏说动了当地土吏,一起开仓放粮,降低米价。”朱常溆暗暗磨着牙,“只是贵州当地官府上疏,称朝廷送去的赈灾银和米粮似乎少了许多,当中定是被贪墨了。” 胡冬芸张了张嘴,觉得这个时候自己说好也不对,也不好也不对。到底事涉外朝,里头多的是弯弯绕,还是不说话来得好。 朱常溆也没指望对政事一窍不通的太子妃能说出什么来。他不过是心里烦闷,找个人说说话儿,发泄一下心里多日来的苦闷。贵州当地虽上疏称有贪墨之举,可没有呈上来的证据,就是想办,也办不了。 “偏也是流年不利,直隶今岁二月至五月半年不雨。朝廷也分不出手去管贵州的事。”朱常溆捏捏鼻梁,“阜平县令上报,说其治下丈水洞的一名张姓矿夫,因饥杀子而食。” 胡冬芸捂住了嘴,以免让自己的尖叫声喊出来。这种事,她只在书上才看到过。还以为是战乱之时才会有的事,竟c竟连本朝也会有?! 朱常溆见她被吓到了,赶紧安抚了一番。“已是免了当地的田赋,那名矿夫也是无奈之举。虎毒不食子,不是到了难以维持的田地,怕也不会对亲子痛下杀心。” 胡冬芸的眼泪成串地往下掉,“往后奴家再不敢奢靡了。” “和你有什么干系。”朱常溆苍白一笑,“芸儿并不算奢靡的,日常用度,比起宫里其他妃嫔还要省一半呢。”他的声音很轻,“是我和父皇没将祖宗打下的基业看好,才使百姓遭受这等苦难。” 胡冬芸捏了捏朱常溆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大明朝疆域万万里,父皇和太子只两个人,哪里就看的过来了?人又不是神仙,总会出纰漏不是。”她的笑声同银铃般,“每岁大家都要拿糖糊了灶王爷的嘴,令他上了天庭不说自家事,这对灶王爷来讲,不也是过失?” “所以呀,太子莫要太过苛责自己。”朱常溆只觉得胡冬芸的小手又滑又腻,握在手里怎么摸都摸不够,“奴家觉着父皇和太子,已经很了不得了。” 朱常溆微微笑了,“知道了,往后再不这么说了。” “对了。”胡冬芸的眼睛亮了下,“听说明岁女真的酋领要来?是那个,那个,叫努什么哈什么来着?” 朱常溆捏捏她的鼻尖,“是努|尔哈赤。”他直起腰,“怎么突然想到他了?可是听说女真族的人同汉人不一样,所以想见见?” “哪有!太子莫要胡说。”胡冬芸红着脸咬了唇,“奴家想知道,四皇弟在辽东究竟是同什么人打仗。” 朱常溆微愣。 “奴家知道四皇弟在辽东不易,便是想知道,这胆大包天,屡犯边境的人究竟是谁?”胡冬芸的指尖在朱常溆的手心里挠了挠,“虽未见过四皇弟,但奴家觉着,只见了那个劳什子的努|尔哈赤,就能知道四皇弟是什么样儿的一般。” 朱常溆轻笑,“可惜你见不着。” “可不是。连母后都不能见呢。”胡冬芸有些沮丧,“回头太子将他的画像给我看好不好?” 朱常溆拖长了声音,故意板着脸,“这怎么成?要是叫人瞧了,还以为我的太子妃心系北夷呢。” 胡冬芸的眼睛水汪汪的,“才不会呢!” 朱常溆不再调|戏她,收了心思和太子妃一起慢慢往慈庆宫的方向去。 还有一件事,他并未告诉胡冬芸。这次努|尔哈赤来京,恐怕是存了开市的念头。自万历二十六年关了广宁c义州的木马二市后,不独女真有想法,就是敖汉部的小歹青也数次派了使者过来,希望可以重开两市。 开还是不开,朱常溆自己也没想好,也没同父亲去说。依着前世,必然是会开的。可之后因请命银的关系,小歹青与大明朝翻了脸,随着大明朝又一次闭市,不断劫掠边境。 而彼时,努|尔哈赤日复一日的强大起来,给雪上加霜的大明朝给予了迎头痛击。 萨尔浒之役是灭国的转折点。 朱常溆拖着残腿,步伐格外沉重。他不知道朱常洵是不是终有一日会踏上前往萨尔浒的路途,他只希望在那场明军溃败,并最终导致灭国的战争中,他的弟弟可以活下来。 乾清宫内,郑梦境一觉醒来,正看见朱翊钧坐在榻边,手里捧着一卷书。她眼尖地发现三郎的鬓边生了白发。 是什么时候有的?自己先前发现了没有? 郑梦境有些心疼地伸手去摸,耳边轻微的动作拉回了朱翊钧投在书中的心神。“醒了?” “嗯。”郑梦境懒洋洋地在朱翊钧的搀扶下起来,歪在他的身上,“陛下在看什么?” 朱翊钧把书皮子给她看,“在看《西厢》”他笑得很是怀念,“朕还想着,什么时候再听小梦唱一回。” “才不。”郑梦境噘了嘴,推了推他,“叫宫里头的伶人给陛下唱。奴家的嗓子早就不行了。” 朱翊钧吻了吻她的鬓发,“就是不好听了,朕也想听。” 郑梦境飞了他一眼,眼波中含了无数的情意,看得朱翊钧觉得自己都要酥了。 “对了,前段时候奴家兄长自江陵送了织坊的布匹来。”郑梦境冲刘带金使了个眼色,后者福了身子,出去将郑国泰送来的细棉布拿进来,“陛下瞧瞧,奴家看着挺不错的。” 朱翊钧哪里懂这个,只看了一眼,“是治儿那个小貔貅把所有私房银子都丢进去的那个织坊?” “可不是。”郑梦境双手圈住他的腰,把脸贴在朱翊钧的脸上,“六月初,苏州不是因织工起了民变?虽说领头的葛成不是个好的,但若非司礼监的孙隆和税官黄建节打着陛下的名号,在苏州肆意妄为,横征暴敛,哪里会有这样的事。” 这件事也算是今岁的大事之一了。领头的葛成倒是个好汉,为了保住旁人,主动投案自首,称全是他一人所为。他却是被关了大牢,不过旁的参与者却一个都没事。 朱翊钧心里对他这份情深义重倒是颇有好感,只不罚往后压不住民变,所以并未判了人死罪,只将人关押起来。 不过同郑梦境做了多年的夫妻,朱翊钧还是知道她的心思。平日里生怕自家亲戚犯了什么事,就连朱翊钧想给郑国泰一个锦衣卫千户的虚衔都辞了,现在却是提了起来。 “想说什么?”朱翊钧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呀,便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定是心里头在打什么鬼主意。” 郑梦境坐在榻上,俏皮地向朱翊钧福了身,“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陛下。”她笑眯眯地道,“江南织造局自来是贪墨重地。此次苏州民变不过是多次织工民变之一。陛下可曾想过,减轻江南织造局的负担,另在湖广也建一个?” 朱翊钧眯了眼,“哦?你说说看,为何不是旁的地方,非得是湖广呢?” “湖广现为田赋重地,都说湖广熟,天下足。可近来兄长寄来的信上却说,现在湖广有不少人见布匹赚钱,都纷纷弃了庄稼,改种棉桑。”郑梦境歪头看着朱翊钧,“陛下可还记得,当年江浙是如何从田赋重省变成桑多于粮的?” 朱翊钧搓了搓指头,“那是祖宗开国时候的事了,那时候为了好叫百姓休养生息,凡是种桑的,都比种庄稼的减免不少税赋。” “所以现在肥了江浙沿海的乡绅。”郑梦境淡淡地道,“总不好什么都叫他们拿了好处。自己吃肉,也得给旁人一口汤喝吧?税赋这些,奴家并不懂,不过是看着兄长的信,和这些布匹,突发奇想。” 朱翊钧点点头,“这事儿朕会好好想想的。”不过棉布的利润,总不比丝缎来得好。郑国泰没送丝缎入宫,想来是现在暂时还没法儿做到上乘,同江浙相比。若是如此,这江南织造局还是少动为妙,以免那些贪官污吏上下串联,引起反弹。 刘带金捂嘴笑道:“郑国舅说了,这回是不凑巧。原是要送十箱细棉布,十箱锦缎来的,只底下人不会办事,竟将拿十箱缎子给了旁人。” “不知道是要送进宫里来的?这伙计可真真是胆子大了,有些拎不清。”朱翊钧奇道,“郑国泰还将这等不会办事的人留着吗?” 刘带金福身,回道:“那十箱缎子确是送进宫里来了,只不过不是以孝敬的名义。”她指着边上陈矩的蟒袍,“现在宫里头的蟒袍,大都是蜀绣。那十箱缎子是被送去做了这个。” “哦?”这么一说,朱翊钧不由得转眼去看陈矩。因看得太过专注,叫陈矩有些尴尬,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地立着。 郑梦境暗笑,双手捧了朱翊钧的脸转过来,“不许陛下当着奴家的面这么看旁人,奴家要不高兴的。” “好好好,不看。”朱翊钧好气又好笑地将双手覆在她的手上,“呷醋精。”嘴上这么说着,眼睛照旧不断地去瞟陈矩。 看起来倒是不错。什么时候郑国泰的织坊都能上贡了? 看来朕得好好查查这事儿,看里头究竟有什么名堂。 努|尔哈赤本打算让弟弟舒尔哈齐代替自己南下入京的,不过现在却是换了念头。 这个弟弟,心大了。 放在女真,还有个雅尔哈齐和他制衡。可要是去了大明朝的京师,叫人给笼络住了,到时候自己的皇图霸业就又得有一番周折。 “这次,我亲自去。”努|尔哈赤放下笔,噘着嘴吹了吹奏疏上的墨迹,“我已经听说了,小歹青这次也会派使臣过去,广宁和义州重新开市的可能性很高。”他放下奏疏,看着面前的两个弟弟,“我不在的时候,就由你们两个主事。” 舒尔哈齐与雅尔哈齐一同点头。 努|尔哈赤沉吟了一番,“舒尔哈齐,你带人去鞑靼,我们不能叫额恩哲白死。李氏的确自浑河一战后兵力大不如前,不派人襄助,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你不要在意。” 把人留在女真,努|尔哈赤还是不放心。 舒尔哈齐磨了一下后槽牙。敢情死的不是你女儿。“我知道了。”他心里明镜似的,根本就是李如松动的手。可现在没有阿珲的同意,自己也没那份能耐对李氏动手。“阿珲只管去就是了,我会替额恩哲报仇雪恨的。” 雅尔哈齐默不作声地看了眼咬字极重的阿珲,心里只觉得悲凉。 当年他们三兄弟以父祖留下的十三副遗甲起兵,南征北战多年,能统一了女真,实属父祖保佑。 现在局势还未稳定,野人女真还有部分部落在负隅顽抗,就先开始窝里斗了。不知道天上的玛法和阿玛看见了,心里有多难过。 努|尔哈赤不愿同他们多说什么,让他们出去后,就叫大福晋富察氏替自己收拾行装,准备即日启程。但自己却并未在富察氏的帐子里留宿,脚下一转,去了久病卧榻的叶赫纳拉氏处。 孟古哲哲的帐子里满是浓重的药味,还有萨满法师留下的香味,两种味道混合在一起,很是不好闻。努|尔哈赤也不嫌弃,他伸手揉巴一下在榻前侍疾的八子皇太极,从儿子手里接过了药。“这些日子你在额娘身边辛苦了,出去散散吧。” 皇太极红着一双,朝父亲行了礼,撩开帘子走出去,眼中的泪才掉下来。特地从大明朝请来的大夫说了,他额娘的病很难好了。可是额娘还那么年轻,为什么长生天那么早就要收了她回去。 帐内,努|尔哈赤亲自给孟古哲哲喂药,“身子好些了没有?”他眼带温柔地望着面前这个温顺如一的女子,十几年的光阴似乎并未从她身上发生任何改变,一如当年嫁给自己的时候。 “好多了。”孟古哲哲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笑来,“贝勒什么时候启程?” 努|尔哈赤喟叹一声,“后日吧。我不在的这段时候,若有事,便去找衮代。若她不理,就让雅尔哈齐出面。穆尔哈齐连年征战,身体大不如前,这些琐事不要去烦他,让他好好歇着。” 孟古哲哲点头笑道:“有皇太极在身边,我什么都不需要了。”她目光如水,“谢谢贝勒赐了我一个那么好的阿哥。” “是父祖显灵,庇佑着我们。”努|尔哈赤略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你自己小心些身体。” 孟古哲哲却在此时叫住了他,“贝勒。” 努|尔哈赤转过身,“怎么了?” 孟古哲哲咬着唇,眼中泛着波光。病榻美人最是叫人动心。“我c我想请额娘从叶赫过来,看看我。”她哀求道,“我知道阿珲得罪了贝勒,可贝勒能不能看在我服侍了多年的份上,看在皇太极的面上,让我额娘过来?” “别哭。”努|尔哈赤走过来替她擦了泪,“我这就叫人去叶赫,让纳林布禄送你额娘过来。” 孟古哲哲喜极而泣,“多谢贝勒。”怀着即将能见额娘的欣喜,她心下一松,终于能安心睡去了。 努|尔哈赤在榻边看着心爱女子的睡脸,心里很不是滋味。 八年前,孟古哲哲的阿珲纳林布禄连同九部向努|尔哈赤发起进攻。努|尔哈赤以少胜多,大怒之下,将叶赫部的布塞砍成两截的尸体送回叶赫。虽然之后纳林布禄在建州女真的强压下,不得不低头。可叶赫与爱新觉罗两部就此结下了深仇。 努|尔哈赤不会为了孟古哲哲去请来她的额娘。明知纳林布禄会拒绝,岂非自找没趣。 孟古哲哲并不知道努|尔哈赤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此时的她正做着和额娘相见的美梦,沉醉其中,不愿醒来。 万历二十九年冬末,□□哈赤带着大批的贡品南下。北地的冬天总是来得更早,这时天冻地寒,女真和蒙古都蜷缩在温暖的帐篷里,除非必要,并不愿意出来。 该从大明朝抢的,早在深秋就动手了。下一回,得到开春时分。 冬季,大明朝的边境引来了暂时的平静。 经过长途跋涉,努|尔哈赤终于进入了直隶。他一路蜿蜒南下,抵达了京师。 宫里早早地就生好了火龙。中宫的身子不好,膝盖也有旧疾,圣上心忧皇后的身体,早在秋日就让宫里准备起来了。 在乾清宫负责这件事的是王义,新任司礼监秉笔。他倒是和陈矩颇投缘,两个人相安无事,各自管着各自的差事。朱常溆依着前世对王义的了解,也不曾多加提防。 可是即便火龙烧得再旺,郑梦境仍旧觉着冷。她现在几乎都不出殿了,整日就在乾清宫的里殿,不是在床上歪着,就是躺在贵妃榻上躺着。身上裹着好几件厚衣裳,手里捧着暖炉,脚边也用火盆烤着。 这才觉着好些。 可膝盖照旧还是冰凉凉的。 这一年年的,她的膝盖越发难熬起来。盖因当年太庙前的席藁待罪。朱翊钧看着心疼,却也没法子。只得叫宫里人越发仔细地看顾着。 朱常溆在前面看完了奏疏,就向父亲告了假,进来里殿偷闲。 郑梦境放下手里的书卷,嘲笑他,“不知道的还当是小老头子呢,年纪轻轻的,怎得到了冬天就没精神了?”说着打了个哈欠,“要不要同我一起歇个觉?” 朱常溆摇头,他是特地寻了借口来找母亲的。现在母亲整日都呆在乾清宫,他都找不到什么机会好和母亲说说话。 “知道你来就是有事。”郑梦境将身子往里头挤了挤,拍了拍贵妃榻边上空出的位置,“来,坐吧。” 朱常溆在榻边捱了半个屁股坐下。“母后,”他犹豫道,“我一直在想” “想什么?”郑梦境斜了他一眼,“对着我还有什么说不得的?” 朱常溆一咬牙,“我想趁着努|尔哈赤来京师纳贡,一不做二不休,将人给杀了。” 郑梦境很平静,她知道儿子一定会有这个念头。 因为曾经她也是这么想的。 “杀了之后呢?”郑梦境面色淡然,“怎么善后?人死在大明朝境内,还死在了京师,死在了皇宫。你让建州女真心里怎么想?现在的大明朝,可有实力对抗建州女真全力之下的疯狂进攻?” 朱常溆语噎。这些他自然是想到的,在脑子清楚的时候,他是这么想的。可一旦怒气上了头,一切的理智都被抛到了脑后。 他无法忘记当年自己站在煤山上,是如何眼睁睁地看着李贼入京的。又是如何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大明朝对后金的节节溃败。他压抑不住自己心里的愤怒,绝望,恼恨。 他就是想这么干!很想很想,不计后果地,看在这人死在自己面前。 没了努|尔哈赤,就不会有永平四年的失守,也不会有萨尔浒之战,更不会有以后的大清朝。 偏这个时候,理智又一次在他心里冒了头。母亲说的每一点,都是正确的。 现在的大明朝并没有和初步统一了女真的爱新觉罗氏抗衡的能力。一旦努|尔哈赤死在京中,建州女真立刻就会组织起人马来寻仇。而唯一能与之抗衡的辽东铁骑早在浑河之战时,就几乎丧失了所有的精锐,至今还没缓过气来。 郑梦境不管儿子心里是怎么想的,她继续慢悠悠地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不可能亲自去杀人。”她瞥了眼面色苍白如纸的朱常溆,“如果是洵儿在,兴许还能帮上忙。可独你一个人,并没有这个能耐。” 朱常溆咬紧了牙根,放在膝上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头,手臂上青筋直爆。 “届时消息漏出来,朝臣怎么看你?天下百姓怎么看你?”郑梦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的皇太子位,还坐得稳当吗?” 郑梦境将头微微仰起,看着映在窗纸上的婆娑竹影。“不错,在你之后最有可能继承国本的,只有治儿。是你的同母兄弟。但你甘心吗?或者我换个说法,”她定定地望着儿子,“你觉得治儿会是个好皇帝吗?” 朱常溆抿紧了唇,说不出一个字来。 “也许到时候,朝臣会以后宫空虚,强逼你父皇广纳秀女。”郑梦境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冷笑来,“陛下的身子还康健着呢,想再生几个皇嗣,一点问题都没有。朝臣是不会甘心让治儿坐稳这个天下的,将做哥哥的赶下去,焉知他日弟弟称帝后会不会对自己痛下杀手。” “彼时不仅仅是你,太子妃c姝儿c治儿c媁儿,连同我,全都落不到一个好下场。”郑梦境目光直逼着儿子,“还有你父皇,他也不见得有多好过。你是当过皇帝的人,心里明白身为大明朝的九五至尊,究竟受了多少制约。” 朱常溆回忆起过去,浑身都在颤抖着,眼泪积聚在眼眶中,强忍着不让它们掉下来。 郑梦境喟叹道:“杀了一个努|尔哈赤,还会有其他人。我听说他的几个弟弟,舒尔哈齐c穆尔哈齐c雅尔哈齐,都不是什么善茬子。倘若老天爷注定要让大明朝亡,就是杀了一千个万个努|尔哈赤,甚至杀绝了整个北夷,还是会亡。” “唯有大明朝真正地富强起来,百姓安居乐业不发愁,将士固守疆土不退让,朝臣疏于党争而计民生,方才有逃过灭国之局的可能。” 朱常溆浑身一震,“母后”他哑然,甚至想不明白,这些都是母后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样的念头。 “很奇怪吗?”郑梦境莞尔一笑,“乾清宫可不是白住的。天天在这里,就是再不想听,外殿的说话声仍旧会传到里殿来。溆儿,我能做的并不多,甚至还回担心,有朝一日你和你父皇会疑我。青史之上,并不是没有过女子称帝。当一个人怀疑对方时,任何的可能都会去联想。” “我并不能阻止你去杀努|尔哈赤,也不想阻止。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必须要明白一件事,无论你做出了怎样的选择,最终都会得出一个果。而你,就必须为这个果付出最终的代价。” 郑梦境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合上眼。“留着努|尔哈赤,日后你将会面对建州女真的崛起,甚至可能最终仍然会兵临城下。杀了努|尔哈赤,事情也不见得就会轻松。溆儿,你自己想明白了,要怎么去做,便行了。作为你的母亲,无论你最终的选择是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朱常溆起身,向母亲磕了个头,一言不发地出了里殿。 朱翊钧正同阁老谈完事,将人赶回去,扭头却见儿子,满怀心事地从里头出来,不由奇怪,“怎么了?这是做错了什么事,叫你母后责斥了?” 朱常溆摇摇头,“母后并未斥责于我,是我自己想不明白事。” “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同父皇说说看。”朱翊钧乐呵呵地朝儿子招招手,“过来这边。” 朱常溆慢慢地走过去,在父亲的面前蹲下来,头贴在父亲的膝上,就像小时候,偶尔几次同父亲撒娇那样。“父皇,你有没有怕过?” “怕过什么?”朱翊钧噙着笑,问道。 “怕现在做的事情,对于将来而言,会是一个大灾难。” 朱翊钧想了想,“以前没怕过,但是现在怕了。”他的手在儿子背上轻轻抚着,“以前年纪轻,很多事情没想太多,觉得自己既是这天下之主,难道恣意一些都不行吗?可现在却觉得,恣意了,却保不准会叫旁人受害。” 他眯着眼,不知心里想起什么事。“十年的时候,朕听信谗言,下旨清算张家。可最后呢?什么结果?当时年轻气盛,倒是恣意了一把。可这苦果,直到今日都叫人难以咽下。” “昔日朕荒唐过,颓废过,可现在想来,有很多事其实略忍一忍,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父皇不知道你母后同你说了什么,但你再不乐意,也得将她的话给听进去。不是为着你好,做什么要同你说这些?” 朱常溆哽咽,“儿臣心里知道的。天底下再没有比父皇和母后对儿臣更好的人了。” “忍一时,风平浪静。虽然这忍字一把刀,在当时不断剜你的心尖血,可只要过去了,自然就会天高海阔。”朱翊钧浅笑着道,“有什么烦心的事,别放在心里头,同父皇和母后说说。有不愿说的,就是和太子妃说说私房话也行。一个人,总会憋坏的。” 朱常溆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嗯”。前世的经历至今都还是他心中最大的梦靥,他不知道此生能不能挺得过去。但终有一日,当那些都烟消云散之后,他一定可以释怀。 不过,这一日绝非是今天。 朱常溆朝父亲的桌上看了眼,“小歹青又要求开市了?” “是啊。”朱翊钧满不在乎地将奏疏给他看,“究竟开不开,大学士们各持己见。沈一贯倒是觉得要开,起码可以避免敖汉部继续对边境的侵扰。可沈先生觉着,一旦开了,会让女真和蒙古得到了物资,再一次成为大明朝强劲的敌手。” 朱常溆垂了眼,“两位阁老说的都有道理。” “朕还没想好究竟怎么做,不过”朱翊钧垂首慈爱地望着儿子,“虽然朕觉得,此事利于民,但还是想听听溆儿的看法。” 朱常溆听出父亲更偏向于开市。他记得几年前,还未丁忧的李化龙也曾上疏提出为了安抚敖汉部,应当重开义州的木市。 就像母亲说的那样,现在的大明朝尚未有能力应对强势的蒙古和女真。即便是李化龙这样的彪悍性子,积累下赫赫战功的文臣,也不得不选择妥协。 “若有利于民,自当是开。”朱常溆沉吟了几分,他还有其他的想法,“况且我们也可趁机积攒战马。” 朱翊钧心中一凛,立刻就听出儿子的言外之意,“你的意思是备战?” “不错,备战。”朱常溆认真地望着父亲,“努|尔哈赤势起,鞑靼又蠢蠢欲动,辽东李氏恐日后未必是其对手。放眼长远,若不从当下准备起来,恐怕日后必逢不测。” 朱翊钧的心一下子就乱了,他冲儿子摆摆手,“你等等,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一想。” 儿子的话,说出了一直以来他不敢面对的问题。 其实这个道理再浅显不过了。努|尔哈赤既然统一了女真,心中必会存下偌大的野望。再有曾经被祖宗从中原赶出去的蒙古各部,难道他们就不想从前朝攻入中原的路再重新走一遍吗? 曾经,这里就是他们的天下。 现在,这个曾经被无数先祖想过的问题再一次摆在了朱翊钧的面前。 必有一战。 在这一刻,朱翊钧发现自己对努|尔哈赤起了杀心。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只要杀了此人,已经统一起来的女真诸部,指不定就会开始内讧,继而沦为一盘散沙,再也起不来了。 但很快,朱翊钧就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 他是大明朝的天子,先生们自小就教导他,理当走君子之道。暗杀之为,实在小人行径。 可万一努|尔哈赤真的成了大明朝最大的威胁呢? 朱翊钧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让身旁的儿子看出了父亲的心思——和自己方才一样。 朱常溆微微笑了,他知道父皇最后选择的路,还是会和自己一样。 没有粮草,没有军费,没有良将,什么都没有,他们怎么和女真打?无非是自取灭亡。 忍字头上一把刀。眼下忍不了,就只会加速大明朝亡国的脚步。而他和母亲先前做的所有努力,都会化为乌有。 朱常溆看着父亲,平静了自己的呼吸。在这一瞬间,他想了许多事,前世c现世,两辈子曾经经历过的事,一件件地在脑海中浮现。 “父皇。”朱常溆轻轻唤道,“要开市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73章 开市! 当天子召集大学士们说出这个决定时, 沈一贯心里是无比荡漾的。自己总归还是简在帝心。他得意地朝面色不虞的沈鲤看去, 虽然对方根本就没接这茬,但心里仍旧觉得爽快。 朱翊钧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旁的,一旁观政的朱常溆就先站起来, “父皇, 另有一事, 儿臣想上奏。” “说吧。”朱翊钧冲几位阁老扫了眼, 见他们都没什么意见,就让儿子说来听听。 大学士们还忙着消化天子决意开市的这个决定, 并未对朱常溆要说的太过在意。 可实际上对于他们而言, 朱常溆即将诉之于口的事,并不亚于开市。 “武举废止已久, 儿臣以为今当重启。”朱常溆气定神闲地说出自己考虑了几天之后的决定。 这件事, 非做不可。尤其是在决定会举国而战的情况下,大明朝并不独女真和蒙古, 还有各地的民变。虽然民变在减轻百姓身上的苛捐杂税的情况下, 能有所缓解,但也不得不防野心之辈。 朱常溆觉得,提高武备这事,有备无患。迟早都要开战的,自然要早早就做好了打算。 这一次,他绝不会让萨尔浒之战成为大明朝亡国的第一声钟响。 “重开武举?”朱翊钧沉吟了几分。他知道儿子的意思,前几日他刚和皇太子讨论过,日后大明朝的边境必将战事四起。朝中无良将这点, 也的确是关键之一。他将目光不着痕迹地转向了几位大学士。 可他们,会同意吗? 王家屏皱了皱眉,没说什么。沈一贯是头一个跳出来反对的,理由也很充分。大明朝武官选拔,主要是世荫,武举所选□□的人只作补充用。现今边境大安,虽北境没少被滋扰,年年北夷都要南下劫掠一番,但当地官民都习以为常了。 其实武举一直都有,只不过并不受到重视。虽然武举和文举一样,自弘治十七年后,从六年一试改为三年一试。可武举却比文举少了一样考试。 万历年间的武举没有殿试。 不能在天子跟前露脸,行伍又是个辛苦事。入了朝堂,并非同文举一般平步青云,不仅如此,还会受到文臣的白眼。何苦来哉。倒不如索性闷头去苦读书,若得一朝高中,可比考中武举风光多了。 朱常溆现在提出武举,不仅要让武举的地位变得和文举一样,也有殿试。而且他还打算一改现今武举重策论,轻武事的风气。 纸上谈兵的庸才,他和大明朝都不需要。 这件事是朱常溆在除藩后,又一次表现出他的坚决来。经过上一回的教训,阁老们对这个平日温和,关键问题上却执拗的皇太子有了新认识。知道如果不能现在就将这提议给打回去,恐怕最终仍旧会成。 当今天子可是对皇太子满意得很,生下皇太子的中宫也是独宠于后宫。朝臣便是再厉害,也抵不过至亲。 况且也并不算得上是坏事,未必会聚拢起所有人来反对——有了舆论,反倒好钳制天子。 朱常溆是特地在今日提出来的。听说努|尔哈赤已经快到京城了,若不能赶在他来之前,就将这件事定下来。恐怕后者心中会起疑。 沈鲤将事情在心里转了一圈,但笑不语,只看着沈一贯想拉着朱赓和王家屏一起和自己站队,反对此事。却不看首辅虽不是非常赞同,却只字不言,朱赓秉持了赵志皋的中正,也不会和他同流合污。 这人呐,看不清形势,就只会让自己受辱罢了。 朱赓并未听信沈一贯的话,而是先问了一直未曾开口的沈鲤怎么看。陈于陛是个壁上花,且不去管他,最后自然会表态。 沈鲤思索了一会儿,道:“圣上,依臣之见,可行。” 朱常溆悬着的心略略放下了一点。哪怕只多一个良将,大明朝的未来就能多一分希望,而远在辽东的弟弟,也许会因这一点希望而活下来。 无论于公于私,朱常溆这件事做定了。 朱翊钧自那日和儿子推心置腹了一番后,现在也并不反对。如果说开市的事儿,他还会有些犹豫,那武举之事,出于私心,就不会说一个不字。 沈一贯对沈鲤恨得牙痒痒,在心里的小本子上又给此人记上了一笔。 且看三年后的京察,到时候自己怎么对付他! 不过也得叫这个老家伙活到那一日才行。 “此事还需再议”朱翊钧见几位阁老意见不一,刚开口想将这事儿延后,就见儿子拼命朝自己打眼色,“罢,事关国朝,还是早早定下来得好。”他轻咳一声,“元辅怎么看?” 王家屏笼着袖子,不紧不慢地道:“臣也觉得”话说一半,咳嗽了几声。他的身体越发不如以前了,现在必须做出选择,给沈鲤造势,尽量拉低沈一贯在自己走后升任首辅的可能性。 “可行。”王家屏将方才说了一半的话给说完,“一直以来,武举重开殿试的呼声就很高。倒不妨顺应民意,先试上一试,” 沈一贯额际的青筋直跳。现今他算是看明白了,整个内阁之中,唯独只有自己一人孤军奋战。 不过看王家屏的身子,应当也支撑不了几年了。只要撑过眼前,届时升任元辅,再将自己人给安排进来,内阁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朱翊钧当即拍板,“既如此,各位就先回阁,拟个章程出来。” 朱常溆跟着说道:“得快,赶在淑勒贝勒入京前就先定了。免得届时正好撞上,倒叫女真那头不稳。” 淑勒贝勒乃是努|尔哈赤自封的称呼。也正因这个称呼,让海西女真对他的意见很大。 王家屏凝神细思,觉得确实有几分道理。武举重开殿试,便意味着朝廷开始重视起武备来。而女真和蒙古自来就是大明北境的劲敌,便是放在自己身上,想想都会觉得里头有猫腻。哪里就这么凑巧了?入京纳贡,见过了自己,就正好武举重开。 必是自己叫大明朝心生警惕。 不是吗? 王义在一旁抱着拂尘道:“用不用奴才叫人将淑勒贝勒先在京外给绊住了?” “不必了。”朱常溆摇头,“其人非凡,略做点动作,都能叫看出来。” 阁老们觉得有些奇怪,怎么皇太子突然之间对这个女真族的酋领这么看重起来。要知道在以往,他们几乎都没能在皇太子的口中听到过太多次关于此人的名姓。 朱翊钧适时出来给儿子站队,“就依太子的话去办。”他对着心怀疑窦的辅臣们道,“能统一了向来四散的女真各部,此人能耐必不小。万不能掉以轻心。”他望着若有所思的几位阁臣,意味深长地道,“可别叫一个番邦的酋领,啄了天|朝的眼睛才是。” 王家屏领着众人起身,“臣等领命。” 待他们走后,朱翊钧拍着胸脯,对儿子道:“怎么事先也不同朕商量商量?” 朱常溆有几分不好意思,“儿臣怕叫父皇反对了。” “所以就先斩后奏?”朱翊钧笑着摇头,“好了,这事儿算你欠着父皇的啊。” 只要目的能达到,朱常溆并不在意欠不欠父亲。反正都是一家人,再不济,也有母亲在背后给自己撑腰。 “另外,”朱常溆想了想,向父亲提议道,“今岁加开的恩科,是在秋季。父皇可曾想好了主考官?” 朱翊钧端了桌上的茶,抿了一口,“怎么,你想举荐何人?” “我看沈一贯不错。”朱常溆对于人选,心中早已有定论,“虽然总是有些做事懒散,但选人还是有些眼光的。” 他看中的,乃是沈一贯对于当今科举风气的不满。虽然这么做也有不妥之处,一旦沈一贯成为了壬寅科的主考官,这一科所有的进士都会成为他沈一贯的门生。 这相当于是自己主动给了沈一贯一个扩大势力的机会。 可有舍就有得,朱常溆现在将所有的赌注都压在了义学馆的身上。只要有一人能中,往后的事就好办了。 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 万事开头难,只要这头一步走对了,往后就不会行差就错。 而沈一贯,自己迟早会将他按下去。 朱翊钧却奇道:“你不是向来对沈一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怎么这会儿倒是想要将这个肥差给了他?” “一码归一码。”朱常溆振振有词地道,“总归还是我大明朝的学子和朝臣,沈一贯即便再汲汲钻营,到底是读圣贤书的,心里那股子正气还是在的。” 是啊,除了收受藩王贿赂,放纵家人在鄞县卖官鬻爵,在朝中大肆收罗党羽。 其他都挺好的。 起码,按照陈矩收集的消息来看,母后中毒的事,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心中还是有对天家的敬畏和几分稀薄得可怜的尊敬。 依着朱常溆的看法,这人虽坏,却还没坏到骨子里去。谁不贪慕权势荣华呢,文忠公当年清算的时候,不都还抄出一堆家产来。只要现在此人能为己所用,就是忍着恶心,也得张口。 父皇不也说了,而今这忍是剜了自己的心头血,可假以时日,自然也就剜不了了。 努|尔哈赤抵达京师的第一天,就听说朝廷重开武举殿试。他有些诧异,旋即心中起疑,不过很快就觉得针对自己的可能性并不大。毕竟双方都还没有见面,自己在上疏中姿态也放得极低,并没有任何纰漏。 应当还是大明朝内部的事。听说连着打了三回大仗,现在的大明朝军力早已不复如前,万般无奈之下,都开始对宗亲出手,开始削藩了。 而这也是自己的一个机会。 努|尔哈赤的要求并不多,和小歹青一样,最大的要求便是请开广宁和义州的木c马二市。这件事通过朱翊钧和阁臣们的商量,已经定了是会开的。所以这次也大方地应允了。 剩下的便是回赏了。郑梦境将先前郑国泰送来的那些布匹都给了出去,不独第一次送来的细棉布,还有后头又加送来的丝缎。 朱翊钧这个时候才庆幸,要不是先前听了儿子的话,将楚藩给彻底除了,现在回赏的银钱从哪里都还犯愁呢。 努|尔哈赤这回进京,也算是无惊无险,目的全都达到了。带着大明天子回赏的东西,拍拍屁股回了建州。 朱常溆特地禀了父亲,和弟弟一起出宫。他站在鼓楼上,远眺着努|尔哈赤离开。 迟早会有叫自己顺遂的一天。 朱常溆捏紧了拳头,撩了袍子,下了鼓楼去找在下面等着自己的弟弟。 万历三十年秋,壬寅科如期举行。因有皇太子的举荐,沈一贯成为了这一科的主考官。他捋着胡须,眯了眼,一直担心自己没法儿得到下一任帝王欢心的念头可以放下了。 朱载堉和冯大儒一听说主考官是沈一贯,心中马上就有数了。果然叫他们给押对了宝。 为了避嫌,朱常溆不仅自己没出面,甚至连弟弟都不叫再去义学馆了。难得闲下来的朱常治颇觉无聊,不好去寻皇嫂说话,皇兄也要忙着观政。他就索性追在小皇妹的后头,希望可以将自己的浑身本事都教给这个“学生”。 朱轩媁被逮着了好几次,面无表情地坐在桌前,看着五皇兄口沫横飞地说着书卷上的东西。可无论朱常治再怎么激情澎湃,这个小皇妹半点都不感激。 睁着眼睛就睡着了。 这还是朱常治头一回见着,先前还不过是耳闻。他好奇地用手戳了戳妹妹嫩嫩的小脸蛋,没反应。 朱常治拖出绣墩,支着手看着妹妹睁着眼的睡脸。不知道自己小时候,是不是也这般叫二皇姐头疼得紧。 真是一点都不听话! 朱轩媁一点都不在乎这个几乎整日见不着人的五皇兄是怎么想的,睡了一觉,拍了拍有些饿的小肚子,从绣墩上滑下来,就去寻在小厨房里忙活的二皇嫂。 朱常溆在会试名单没出来前,一直提心吊胆。要是这回义学馆一个人也没考中,这c这该如何是好? 身处乾清宫的郑梦境也为了这件事担心,好几日都没睡好,白日里看起来精神不济的模样叫朱翊钧很是担心。她都推说近来秋老虎厉害,才搅得自己没睡好。朱翊钧倒是想叫人再多添点冰,又怕将人给寒着了,回头得了风寒。 众人关注的壬寅科,终于结束了会试。 朱常溆有些颤抖地从父亲手中结果名单,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敢去看。 从头一个看到最后一位。 三百人中,有五个是从义学馆出来的,而且名次还很靠前。不知沈一贯是不是考虑了义学馆和宫里的关系,存了私心将这些人的名次都提高了一些。除了有一个在倒数外,其余的如果殿试不出意外,都应该有二甲出身。 “看来你母后当年提议建办义学馆还真没错。”朱翊钧有几分感慨,“能出五名进士,看来明岁上义学馆报名的学子会把门槛给挤塌了。” 朱常溆也是松了一口气,“也是母后心慈的缘故。” 朱翊钧将义学馆考中的五人记好了名字,殿试的时候略略放了点水。 待放榜当日,义学馆门前的鞭炮响了一整天都没停。 不过考中进士,只不过是第一步。这五人,尚未真正步入朝堂,只不过是能推门而入罢了。 朱常溆在放榜那日特地摆了皇太子的仪仗,亲临义学馆向五位学子道喜。朱华彬跟着同窗一起挤在门口,看着里头皇太子的模样。 原来皇太子身有残疾。 朱华彬将目光从朱常溆不加掩饰的那条残腿上收回来,心头的激动盖过了对太子腿疾的震惊。 正是有了皇太子坚持不懈的上疏,他和母亲才有了现在的好日子。这次恩科,因开的太急,朱华彬还未中举,所以并未参加。他预备着参加两年后的甲辰科。 如今母亲在公主府有了差事,据说还清闲得很,身子好了不少,眼疾也有所好转,朱华彬可以心无旁骛地将所有心思都投入到科举上去了。 承了天家的情,朱华彬有些犹豫,是不是该将另一件在自己看来比较要紧的事告诉皇太子。 眼下是个好机会,下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遇见皇太子了。 朱华彬看了看周围,觉得自己可能挤不进去,一时想不出什么法子凑近朱常溆的跟前。 朱常溆勉励了考中的五位进士后,向朱载堉提议要见一见在义学馆的除籍宗亲们。 这事儿便是他不提,朱载堉也会向朱常溆提议。而今见他有意,就另辟了间屋子来,请了馆中所有宗亲前去相见。 其余学子纵然心里羡慕,却也没法子挤进去。便是除了籍,也不能更改人家是一个祖宗的事实。他们倒是没想过今岁科举有不公平的地方,主考官沈阁老的官声一直不错,况且这次并没有宗亲考中,可见科举还是公平的,并未徇私。 朱华彬的心跳得很快,他知道这是自己的机会。 朱常溆并未打算和他们细谈,略问过在京中的生活是否过得还顺心,又关心了一回学业上的事,就要准备离开了。他今天出宫的时间已是有些久,再不回去就要赶不上太子妃做的晚膳了。 一直没能找到机会的朱华彬心里发急,等众人四散开,他默默尾随着朱载堉和朱常溆往门口去。 朱常溆正和朱载堉说道:“除了一甲三名会直接授官外,二甲和三甲的进士都会被安排去各部观政,在这之前,还请叔父上点心,多教教他们其中的道理。” “这个我自会安排,殿下放心。”朱载堉对这个早有打算。 李贽是做过官的,虽然洒脱的性子并不适合官途,令他很快就辞官,但对其中的人情世故还是懂一些的。这次考中的其中一名进士,还是李贽的得意学生。 另外,公安派的两位袁先生的长兄,也还在翰林院任职。届时让袁宗道抽空过来给大家开开小灶,也不是不行。 朱常溆点头,“既如此,我就放心了。官场险恶,我怕他们年轻气盛,到时候吃了暗亏尚不知道。” 最要紧的是别真被沈一贯给拉过去了。 “我心中有数。”朱载堉笑道,“宗亲今岁虽有参与科举,不过因是半路出家,比不得旁人的童子功,底子不大好,所以都落榜了。不过我看,等两年后的甲辰科,应当会有一两个考中的。” 朱常溆点头,“这样也全了我先前的心思。”此时他发现了一直默默在后头的朱华彬,便将人叫过来,“我记得你以前是楚藩的?叫朱华彬?” 朱华彬连连点头,他没想到方才那么多人,自己不过是简单介绍了几句,竟然就叫皇太子给记住了。心里越发激动和敬佩,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抖,“正c正是。”他一时竟想不起要如何给朱常溆见礼。 朱常溆笑了笑,“甲辰科可要努力了。” “一定会考中的!”朱华彬双眼含着泪,“没有陛下和殿下,恐怕老母和我早就饿死在了武昌。家母一直劝诫我,要早日考中,好为陛下效力。” 朱常溆又对他说了几句话,转过身就要走。 朱华彬赶紧将人叫住,犹豫了一下,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朱常溆见他明显有事要对自己说,朝身侧的单保使了个眼色,凑近了朱华彬几分,“可是遇着了什么难处?” 朱华彬环视左右,见附近没什么人,便赶紧道:“是这样殿下,我同家母从武昌来京师,是走的水路。” “嗯。”朱常溆很有耐心地等着他说下去。 朱华彬咽了咽口水,有些担心这件事一旦传出去,会叫自己在同窗之前被排挤,“不过,在来的时候,我见着有不少商船与赴考的举子勾结。” “勾结?”朱常溆挑了眉,“商贾和举子有什么可勾结的?” 朱华彬摇摇头,“殿下有所不知,因有功名在身,朝廷给了学子很大的优容,其中有一项,便是可减免钞关。” “不错。”这事儿朱常溆是知道的。 朱华彬接着道:“此事本为天家的仁怀之心,特地关照学子,却被人拿来当作生财之道。不少商贾私下给了举子银钱,叫他们谎称商船是自己家的,免了钞关的税赋。”他细细观察着朱常溆的表情,“只我这一路上,就见了不下十几回,想必平日里也是如此猖狂的。” 这件事当时让朱华彬心中很是愤懑,天家对商贾并不重视,收的商税极少,现在为了逐利,竟连钞关的钱也不想给。今日你不给,明天他不给,需要庞大税赋支撑的大明朝哪里还能撑得下去。 只吴氏怕会担事,所以一直压着儿子不让说。即便吴氏心里也同样看不惯,可到底人生地不熟,无权也无势。若是叫人赶下船也便罢了,若为此丢了性命,实在是不值当。 朱华彬将这事一直记在心里面,想着什么时候捅出来。正好现在撞见了朱常溆,便赶紧上报于他。 “你有心了。”朱常溆将这件事放在心里,“若我大明朝的官员,都能有你这般的用心,就好了。” 朱华彬见皇太子语气诚恳地向自己道谢,眼睛都亮了。他知道自己的话是被皇太子给听进去了。“我c我会努力以海忠介公为楷模的!” 朱常溆语噎,一时竟不知道如何接话。海忠介公是不错,可对天家而言,这是个一言难尽的人物。他强笑道:“两年后,我在金銮殿上等你。” “嗯!”朱华彬目送着皇太子离开,双手紧紧地抓住衣襟。今日同皇太子说上话了,下回见了母亲,一定要和她说,让她也和自己一样高兴高兴。 回宫的路上,朱常溆就想着这件事。一直以来,大明朝的税赋就太过于偏重田赋,虽然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就和父亲讨论过关于税赋之事。不过彼时年幼,兼之过了这么多年,很多事早已有了变动,并作不得准。 不过现在看来,税制却是需要改一改了。祖宗在开国初年定下的那些,而今已是有许多不适用的地方。 可要进行税制变|法,谈何容易。 当年张文忠公再如何权倾朝野,一手遮天,仍然没敢动宗亲和乡绅。朱常溆不知道那时候文忠公不动宗亲,是不是出于外朝对于宗亲的忌惮和不屑,认为他们构不成什么威胁。可全国的乡绅,确是不能轻易就触及的。 远的不说,就说京师吧。多少朝臣就是出身于乡绅的。大明朝的官员俸禄本就低,真为了一腔抱负,而不贪墨的,恐怕也只有这些人了。这世上,又能有几个海忠介公呢? 朱常溆想得心头烦躁,暂且拿这事儿没法子,想先放到一边去。偏今岁二月江西景德镇,又因税监而引起了当地瓷工的暴动。 虽然事情已经暂时告一段落,可到底治标不治本。只要大明朝的税赋一日不进行变法,随着进项减少,支出增多,迟早会像前世那样,爆发出越来越多的民变。 这样,就又会走上前世之路。 朱常溆最不愿意看见的就是这件事。他强迫自己收回了心思,将目光放到当下来。 眼下要紧的,是如何渡过王家屏辞世后的这段时期。 一旦沈一贯被廷推为元辅,后果不堪设想。党争便再也失去了能被掌控的机会了。 回宫后,朱常溆发现大家都等着晚归的自己,并未用膳,心里觉得很不好意思。朱轩媁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她的小肚子早就点心给填满了,现在也吃不下多少饭。 倒是朱翊钧,有些心不在焉。用完了膳,他拉着儿子去了偏殿。“上回你说要趁着开市备战,可有了什么章程?” 当最后那层自欺欺人的窗户纸被捅破了之后,朱翊钧就开市有些急切了起来。现在内廷倒是稍安,可外朝照旧不安生,他还不想将这件事告诉几位阁老。没有真凭实据,辅臣们也不会完全相信自己——毕竟刚刚离开的努|尔哈赤看起来是那么地卑微模样。 可大学士们不管这件事,并不意味着朱翊钧就不能通过内廷去放手做。只是头一回没了辅臣们的协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毕竟虽然已存了心思,可却不能叫女真起疑,事情得隐秘些,不能由朝廷出面。 朱常溆沉吟了一番,道:“和蒙古c女真相战,从来明军都是吃亏在骑兵上。我们缺少好马,也没有地方可以大批饲养良驹的马场。没有马,就只能全靠人力。若是有好的火器,兴许还有一战之力。可眼下神机营看起来可不顶什么用。” “你的意思是还是得想法子弄些马来?”朱翊钧想了想,“要不要叫李如松去办这件事?”广宁和义州都是在辽东一带,而那里势力最大的莫过于李氏一族。 朱常溆摇头,“不妥,努|尔哈赤对李氏实在是太熟悉了。何况儿臣听闻,似乎李成梁和努|尔哈赤有旧,若是叫他透出风声去,岂非打草惊蛇了?” “那这成批地运马,可非易事。”朱翊钧有些犯了难。若是让李如松出手,倒是可以从陆路走。若是走水路,哪里有那么多的官船去运呢,便是私船,怕也没有人愿意和天家做这等交易。 朱常溆微微一笑,“父皇可是忘了,史宾现下在漳州,可是混得风生水起。只要有他出面,想来相熟的海商都会帮忙。原本开市的交易,就是在河上进行的。只不知道他们的船会不会太大,进不去。” 提起史宾,朱翊钧有些抹不开面子,期期艾艾地道:“就没了旁人吗?” “儿臣就只能想到这个法子。”朱常溆侧头想了想,“而且史宾还不能自己出面,只能私下去请了海商做这事。只要有人愿意做,我们就出钱。”他叹了一声,“刚从楚藩抄来的银钱,还没捂热呢,就又要送出去了。” 朱翊钧苦笑着摇头,“钱的事,再想想法子吧。眼下却是紧着这事儿。” “好。”朱常溆张了张嘴,想将在义学馆发生的事告诉父亲,不过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 眼下还不是时候。 随着壬寅科进士们陆续被分配到各部观政,三十年也随之悄悄走到了尽头。 郑梦境裹紧了身上的狐狸毛斗篷,捧着手炉站在廊下看雪。莹白的雪花将金灿灿的琉璃瓦全都覆盖住,而今只余下宫墙的红色相映成趣。 “怎么出来了?”视朝回来的朱翊钧从銮驾上下来,身后的陈矩赶忙将伞打了,替他遮雪,“只穿这么些,可够了?仔细回头腿又疼了。” 郑梦境笑了笑,“奴家还没谢陛下赐的这皮子。”她伸手摸了摸顺滑洁白的狐狸毛,“女真进贡的东西果真是不错。” “能用得上便好。”朱翊钧过去牵了她的手,皱眉道,“都让手炉暖着了,怎么还这般冷。” 郑梦境的鼻头叫风吹得微微发红,两颊却白得同透明一样,甚至能看见皮肤底下的青色的纹路。朱翊钧莫名地有些心疼,两只手在怀里捂热了,给她搓着冰凉的脸颊。“快同我一道进去。” “在这里赏会儿雪不好吗?”郑梦境有些不依,这段日子她被关的够呛,就连去御花园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就一会儿。奴家叫带金去暖壶酒来,陛下陪着奴家一起,好不好?” 朱翊钧哪里有不依的,“你欢喜就好。”当下差了人在廊下摆了桌子和酒食。 郑梦境倚着他的怀里,捻了一颗带着焦香的花生,放进嘴里慢慢磨着,登时香气自唇齿间溢了出来,勾起了朱翊钧的食欲。 “往后可不能这么早就饮酒,”朱翊钧虽然依了她,可嘴上还是要说,“对身子不好。” 郑梦境回眸,嫣然一笑。 “可正是人值残春蒲郡东,” “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 悠悠的曲声在雪日里响起,但是满足了朱翊钧先前的心愿。隔了这许多年,他总算是又一次听见了小梦再唱一回《西厢记》。 罢了,不过偶然放纵一次,倒也无妨。 朱翊钧的吻落在郑梦境的未梳起的发上,将人整个儿地搂进怀里,生怕她好似这翩翩飞雪,落在地上化了c散了,消失了,再也不见。 万历三十一年,刚过正月,元辅王家屏就在家中驾鹤西去。因过世之时,尚有元辅之职在身,所以也算是死于任上。 天子大怮,辍朝一日,以示哀悼。满朝文武皆去王家凭吊,还见到了带着赏赐来王家的皇太子。 所有凭吊的人中,最开心的莫过于沈一贯。 王家屏一走,首辅之位绝不会空悬太久。前一回死于任上的,是张文忠公。张四维在第二日就走马上任,成为了新一任的元辅。 沈一贯回家之后,就开始带着几分兴奋地等待着圣旨。只是这圣旨似乎被什么给耽搁了,直到宵禁时分,也没送来。 沈鲤自王宅回来今后,长吁短叹了一番。共事多年,也算是有些交情了。他自己的年岁也不算小,由王家屏再想到己身,不免有几分伤感。 不过很快他就打起精神来。元辅一走,接下来就是要打一场大仗了。 第二日,本该视朝的天子称病不出。沈一贯巴巴望着的圣旨,再一次没能送到他的手里。 与此同时,自南边的宁波来了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乃是一对老夫妻领着个稚儿。他们蹒跚地走在刚化了雪的泥泞路上,好几次老人家都要摔了,越发走得小心了。 “祖父,听说上京里头告御状,是要滚钉板的。”小儿的脸上露出害怕的神情来,“是不是我也要滚?那个会不会很疼?” 老妪摸了摸他的头,“不怕,到时候祖母去。我的乖孙孙,就好好儿地看着你祖父。”她给身边的夫君拍了拍背,“再撑一撑,快到了。”她远眺着群山,“翻过这些山,我们就能到京师,见到天子了。” “一定定要为我儿讨回个公道!” 此时的京城,王家正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京中。带不走的大件已经都转手卖了,一家子人扶棺归乡。 天寒地冻,穿着单薄的老人家终于撑不下去,倒在了混着白雪的泥地里。老妪抱着丈夫痛哭不已,身侧的小童也开始嚎啕大哭。 小童抹着眼泪,环顾左右,他祖母眼神不大好,这一路上都是靠着他去探路的。 前面不远处,似乎就是官道了。自己要不要上那处去求人看看? 小童有些犹豫。祖父和祖母领着自己上过好几次衙门,不过次次都被哄了出来。听祖母说,他们递进去状纸,似乎也不顶用,统叫人给烧了。 如果再遇见官老爷,他们真的会帮忙吗? 看着晕倒在路上的祖父,小童咬了牙,甩开两条酸涩的腿,冲官道上的驿站冲去。 “大爷,求求你了,救救我祖父吧?”小童见人就跪下,不断地磕头,“求求你们了,救救人吧。” 王家人正在驿站里头喝茶,听见外头有稚童的哭喊声,不免心生恻隐,起身出门探看。 小童见终于有人愿意出来搭理自己,赶紧跑过去,一把抱住对方的腿,“这位大爷,求求你,行行好吧。我祖父快要不行了。求求你了,我们是”他想说是上京来告御状的,却又怕透露了行踪会遭不测,赶紧打住。 “走,我随你去瞧瞧。”王家人裹紧了外袍,和小童一起走向那对老夫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74章 老妪见孙儿回来了, 正想说他怎么不声不响就跑了, 却见他带来了一个人。她到底是比小孙儿多吃了几年饭的人,一看对方的衣着,还有走路的方式, 还有周身的书卷气, 就知道必是个有功名的人。 老妪登时戒备起来。实在不是不信对方的好心, 而是自家乡, 再到踏上这北上入京之途,他们一家三口相依为命, 吃了太多的苦。 这年头, 雪中送炭的少,锦上添花的多。 想起自己那枉死的独子, 老妪的泪水又盈满了眼眶。她的儿子, 在没被县令夺走功名前,也曾是个见官不用跪拜的秀才啊。 “祖母, 祖母, 你快看,我领了人来。”稚童拉着王家人的衣服,哀求道,“求求大爷,救救我祖父吧。” 老妪想拒绝,却又怕老伴儿真的就此撒手人寰,不得不软下了心肠,将满腹的委屈咽下。“求这位哥儿”她松开老伴的身子, 正要磕头,却被人给拦下,“老夫人,且当不得此礼。” 男子见晕厥的老人家蜷缩着身子,必是冷得很,想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给他取暖,却又想起现在自己穿的乃是孝服。便作罢。 他蹲下|身,探手试了试老大爷的鼻息,很是微弱。又伸手摸了额头,烫的很。“前方不远处,便是驿站。你们虽不能进去,不过边上却是有可打尖的旅店,不妨先去那处住着,我差了家中的大夫过来瞧瞧。” 老妪欲言又止。稚童却全无顾忌,“我们身上没钱,住不了旅店。” 男子凝神去看,见他们身上穿着单薄,衣饰早就褴褛不堪,心道确是自己忘了。想了想,又道:“且不妨在我家中的马车将就。不过,”他看着身上的孝服,“家父方过世,我们是扶棺离京的,不知可忌讳?” 有些人是最忌讳同家有丧事的人来往的,因此方有此一问。 老妪哪里会介意这些?路上遇着雪雨之时,他们就是连义庄都住过的。 男子点头,咬牙扶起那老人家。他有些文弱,力气并不大,要扶一个人事不知的老人还有些吃力,站起来的时候就不稳当,脚下一个趔趄。老妪赶忙上前扶了一把。 一行几人,跌跌撞撞地在湿滑的泥地上走着。好不容易才到了驿站门口。 王家屏的遗孀章氏年纪也不小了,此时一直叫媳妇儿搀着在门口看着。见儿子回来,赶忙道:“外头风大,将人带进来再说。” 王运觉摇头,“这驿站还是陛下开了金口,我们才能住下,他们却是住不得了。”又叫自己的媳妇收拾出一辆马车来,“给这一家子暂且安顿下再说。” 章氏同媳妇儿点点头,让随行的家人速速去准备。她与这对老夫妻也算是同岁的人了,而今看他们这般光景,心里酸涩得很,不由从驿站里头出来。“这位夫人,”章氏也不嫌老妪身上脏污,“你入京可是要去寻人?” 老妪摇摇头,操|着一口浓郁江南口音的官话,“回夫人的话,奴家是去告御状的。”这时候她却是愿意说出自己的来意了。 方才王家准备马车的忙乱时,驿站的小吏上前给帮了忙,无意间提到了王家人的身份。 王家屏过世后,礼部定的谥号乃是文端。老妪一行北上,途中也曾听人闲谈起当今元辅死于任上之事,不过一句过耳之言,现下想起却有了用处。 老妪的眼泪洗刷着脸上的脏污,她用力攥紧了章氏的手,“我儿c我儿的先生,曾为文端公的学生。”她拉着孙儿跪下,在章氏的面前磕头,“求夫人为我儿洗刷冤屈,好叫他九泉之下瞑目。” 王运觉听见这处响动,不由过来一看究竟。“老夫人,这是做什么?”他上前想将老妪扶起来,“快些起来,天寒地冻,仔细伤了膝头。” 老妪却执意不肯,“还请文端公夫人同后人,允了奴家此事。”她又磕了个头,“虽是有相胁之意,可c可奴家实在是没法子了呀!” 驿站门口围着看热闹的越来越多,王运觉不得已,只能将老妪同其孙子,还有自己的母亲章氏,一并请到了马车上去说话。又催了家里头养着的大夫先去后面的车,给那位老人家看病。 章氏见老妪的神情不似作伪,虽未在心中决定要帮忙,但还是愿意听她说一说自己的冤屈。王运觉在料理完外头的事后,将琐事交给了管家,也上了车——母亲并不懂外宅事,万一这对祖孙是讹人之辈,还是得由自己这个男子出面更为妥当。 “老夫人,您且说说,究竟遇上了什么难事?”章氏和蔼地将稚童揽过来,取了个小碟子上的点心塞到他手里,“饿了吧?尝尝看。”看着稚童狼吞虎咽地吃着点心,还有那骨瘦如柴的模样,同家中的孙儿一对比,鼻头微酸。 老妪应了一声,用袖子擦了擦泪,“回夫人的话,奴家的娘家姓罗,世代都居于宁波鄞县。年方十六时,嫁于邻居吕氏。”她用手指了指后头的那辆车,“车上便是奴家的夫婿。” 章氏点点头,“这么说来,你们一直都在宁波了?” “不错。”罗氏想起过往,脸上露出怀念的笑来,“婚后也算是琴瑟相谐,诞下一子,有幸得桃李满天下的文端公之徒指点学问,不才考中了秀才。”她抱过过完了点心,正在舔手指的孙儿。“这便是奴家那不成器的孩儿所遗之子。” 王运觉问道:“照你所说,吕罗两家当是一直在鄞县,怎会今日北上?” 罗氏的眼泪又一次止不住了,“原本家中也算是殷实。虽不算大富大贵,却也有几亩良田。朝廷自来对棉桑减免了赋税,奴家家中便靠种植棉桑温饱。” “这几年,因湖广那一带也开始兴起了织坊,因质优价廉,抢了不少江浙织坊的营生。所以江浙一带的棉桑被压得很低。” “家中自此就开始过得略显艰难了,可偏那几亩良田叫当地的大户人家瞧上,硬要买了去,说是同他家的良田合成一片。这事儿我们哪里肯?本就是难以度日,若没了这些田,日子越发过得困苦了。”罗氏面容哀戚地道,“谁知道他们竟在夜里头放火烧了棉桑。” “我儿不忿,又因功名在身,便递了状纸,告至鄞县县衙。却叫县令以诬告为名,逐出衙门不提,更将功名也给抹去。”罗氏呜咽地抱紧了孙子,“可怜他自小身体就弱,气急之下,便病卧在床。” 王运觉在一旁听着,只觉得鄞县这个名字特别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来究竟。 稚童伸长了手,给罗氏擦泪,“祖母莫哭。”可他那张苍白的小脸上,却是苍白极了。 罗氏握了孙儿的手,用手背擦了擦止不住的泪。“本以为事情就此了了。功名没了也就没了,本就不指望能考会试,得官身。可哪知人家却不肯,竟来家中寻仇。那日恰逢初一,奴家同老伴带着孙儿去庙会,待回了家” 后面的话对于罗氏而言,便是一场再也不愿回忆起来的灾难。 稚童却在这时喃喃道:“我记得的,我娘,我娘吊在梁上。我爹在河里头。”他抱着祖母,嘤嘤哭了起来。 罗氏强忍了心头的愤怒,将孙儿的未尽之言说了个明白。“他们上门奸污了奴家那儿媳,还将奴家卧病在榻的独子丢入河中溺死。奴家与夫婿请人写了状纸,再次告于县衙,衙门不仅没有收状纸,还将我们给赶了出来。无奈之下,只得越级去宁波知府,可” 罗氏咬牙切齿地道:“官官相护,刚进了知府的大门,奴家和夫婿就被按着打了五十棍子。就这样,还不肯接状纸。后来回家养了伤,打听了一番才知道,原来那户人家乃是家中有人在京中为官,鄞县县令和宁波知府惧其官威,而不愿接状。” 王运觉道:“越级上告,按大明律确是需先杖责五十。但杖责后,仍不接状,就是宁波知府的不是了。”又道,“可有去杭州?找浙江巡抚?” 罗氏摇头,“打听清楚了那家来历,奴家也就歇了心思。浙江巡抚乃是人家的同窗,便是去了,想来落不着什么好。”她绞着衣摆,“奴家不过是一介庶民,哪里敢和官老爷争呢?原不过是想过清净日子,一家子能吃饱穿暖,也就心满意足了。” 章氏用帕子掖了掖眼角。“百姓之苦,盖因当地父母官不作为。偏又有那同年c同窗关系牵连,有的时候就是想帮,也有心无力。”她是王家屏的原配夫人,这数十年,见多了官场之事,不免有感而发。 “后来那几亩良田,到底叫人给占了。我们只得另想法子做些营生过活。”罗氏爱怜地摸着孙儿的头,“只要能这孙儿抚养长大,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可世上便多得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宁波知府将我们越级上告之事了同那家人说了,许是怕我们再生事端。”罗氏咬牙道,“他们想要斩草除根,趁夜放火烧家,又抓了我孙儿要c要” 罗氏哭喊道:“夫婿为护着,伤了一只手,往后再做不得重活。奴家一介妇人,又有什么能耐?这老天爷,不叫人活!” 王运觉的目光转向了稚童,心中不觉猜测罗氏未尽之言。 小男孩儿缩了缩身子,不自觉地将手放在自己的下|体前遮住。他眼神闪烁,不敢停留在任何地方。 王运觉的瞳孔微缩,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他瞪大了眼睛,望着罗氏,“莫非?莫非?!” 罗氏嚎啕道:“奴家这孙儿往后再不能人道。一家子只这一条独根,两代单传,彻底断了呀!奴家这心里头,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如何咽得下!” 章氏听完,手里的帕子都快被绞破了。“此等天怒人怨之事,他们岂能做得出来?就不怕遭了天谴吗?!罗夫人,你要状告的究竟是何人?我倒要看看,这普天之下,谁是有这么大的胆子。” 罗氏眼神坚定,一字一顿地道:“奴家要告的,乃是当今大学士,沈一贯。沈家仗着家中出了个大学士,在鄞县作威作福,当地百姓深受其害,并不独奴一家。”罗氏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仔细保存的东西来,“这是状纸,这,是奴家搜罗得来的,沈家与假倭有私!” 王运觉这才想起来,即将升任下一任首辅的沈一贯,可不就是宁波鄞县人?他望着罗氏摆在桌上的东西,神色肃然。 这不是件小事。说不好,整个京师的政局都会因此而改变。 王家,要不要趟这浑水呢? 王运觉拿不定主意。父亲身故,他也因此丁忧。能不能在三年后复起,可说不准。沈一贯的身子健朗,三年后恐怕还在元辅的位置上。若是现在得罪了他,恐怕之后就与官途无望了。 罗氏看出主事的乃是王运觉,见其面上犹豫,便哀求道:“奴家知道此事为难人,也不求夫人和公子多的,只盼着能指一条明路。”她拉着孙儿,在车上“怦怦”磕着头,“孙儿这般,已是此生无望,奴家与夫婿已是年迈,半只脚踩进棺材的人,便是豁出一条命去,也想讨个公道。” “觉儿,”章氏踌躇着开了口,“若是能帮,且就帮一把。”她心痛地看着面前这对祖孙,“实是过了头。” 王运觉抿唇不语,半晌才道:“此事容我想一想。”说罢,就跳下车去。 本不过是扶棺回乡,现在却横生了枝节。 王运觉心里拿不定主意。若文端公还在,他是会帮忙的。可现在人走茶凉,就是王家愿意帮,又有几个人愿意伸出援手呢。 在王运觉看来,现下都已是自身难保。 不过,若能将这事儿给推出去王运觉停下了脚步,片刻后又动了起来。 能推给谁呢? 怎么就偏叫自己撞上了。 王运觉有些懊恼,方才自己就不该去看的,起初不过是起了善心,现在倒是犯了愁。 章氏安慰了好一会儿,见罗氏的情绪稳定些了,便挑开了帘子,看着外头紧皱了眉头的儿子。心里微微叹气。都说龙生龙,凤生凤,可在她看来却是未必。 这个儿子若能有文端公一半的果决,官途就不会止步五品。 王运觉的心思,章氏这个做母亲的未必不清楚。坦白讲,她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会因此事而沾上什么不好来。略想了想,章氏的脑海中就冒出一个人来。 当今圣上和中宫的长女,云和公主。 因章氏的诰命之身,是外命妇中品级最高的。朱轩姝还未和离前,也曾在公主府里开宴,请过她。两人不过是点头之交,关系谈不上很好。 不过,章氏隐约记得,云和公主却是提过,宫里头的五皇子经常会去义学馆。只不知真假,还有一虑。越级相告,以及冲撞仪仗都是要杖责的。章氏对罗氏一行心存不忍,希望可以尽量避免他们的责罚。 车外的王运觉,倒是和母亲想到一处去了。他重新跳上车,挑了帘子进来。“罗夫人,我可差人领你去一处地方,去了你便寻那里一位姓朱的主事,将你的冤屈都同他说了。他”王运觉犹豫了下,心里有几分愧疚,“他应当会为你做主。” 不等罗氏道谢,章氏忙问:“那可会因冲撞了仪仗而杖责?”她看着眼前这一对老小,并不认为他们挨得住一百下棍子的打。 “不会。”王运觉摇头,对罗氏道,“你们只管去便是了。”到时候情况如何,也就不是自己能管的了。 罗氏千恩万谢,有了人指出明路,她心里就有底多了。 第二日,吕姓老人就醒了过来。他们不愿多叨扰王家,给人添麻烦,执意拖着病体上路。章氏无法,送了些银钱不说,又叮嘱了下人路途细细看顾。 却也是不巧,到了义学馆,今日朱常治并不在馆中。冯大儒年前回了陕西,此时还未回来,馆中除了学子,就只剩下一个常驻的朱载堉。 王家下人报了名儿,又将吕家的事儿给说了。朱载堉便同意将人给留下来。“今日殿下不在,你们且在馆中稍事歇息。”又叫自己夫人跑了一趟边上的医学馆,“请了人来给老人家看看病。” 吕家人道谢的话说了一箩筐。 医学馆现在人也并不多,李建元闲着没什么事,亲自跑了一趟,给他们三人都搭了脉。这一摸,就摸出了吕家那小孙孙的毛病来。 “还有救。”李建元提笔写方子,“不过拖得时间有些久了,等大了不好说。生子当是无碍的。” 罗氏眼中含了泪,只觉得王家是自己的贵人。现在不仅有处伸冤,就连孙儿的病也有望了。 对她而言,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了。 朱载堉安顿好了吕家人,回了屋子就想开了。杖责还是免不了的,就是朱常治出面,事情也得交到朝臣的手里。说到底,还是越级上告。 尤其现在朝中正为了元辅之位,争得不可开交。连天子都为了避过,借病不朝。 朝中的情形,朱载堉并不明晰。他想,自己那几乎不闻俗事的侄孙应当也不会过问。不过也许,这是个能叫义学馆真正名动京城的好时机。 吕家在义学馆暂且住下,到了京中,又有人帮忙,反倒生出了主心骨来,确是并不怎么心急了。罗氏因自家住在馆中,整日空闲心中不安,便主动帮着馆中人做些杂事。 第二天,在宫里闲够的朱常治就屁颠屁颠回去义学馆,向叔父报道。 “你来,正好有一事,我要同你说。”朱载堉将人叫到跟前来,把吕家的事给说了,“我看,此事恐怕还要殿下出面。朝中事,你我皆不明晰,若是行差错步,反倒害了吕家一家子。” 朱常治点头,“这事儿倒是好办。将状纸给我,我交到皇兄手里就好。” 看来这次那沈一贯却是当不成首辅了。且不说他和皇兄手里还有沈一贯收受楚藩贿赂的证据。便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了避嫌,沈一贯必须在家中候着,等到审讯的最终结果。 而廷推,是不会因沈一贯的缺席而中止的。有了污点的沈一贯,自然就和元辅位失之交臂。 朱常治不知道自己的父皇这几日借病不朝,是不是就等着吕家人入京上告。不过可能性并不大,一个宁波,一个京师,素无往来,哪里就会专门等着人家。 大概这就是凑巧吧。老天爷看不惯他沈一贯。 这几日朱翊钧正和儿子憋着大招。借病不朝,一方面是希望借此拖住廷推选元辅,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先前朱常溆所提出的备战一事。 朱翊钧再不愿意,心里还是不得不承认,唯有靠海运,才能尽可能地瞒过女真和蒙古人的眼睛,为大明朝运来大量的马匹。在这上头,也唯有靠史宾。 不过独一人,是做不得此事的。 史宾主要是在漳州月港一带,福建距离辽东还是太远了。来回运输太不方便。况且良驹到了福建后,还要往北边儿赶,一来一回,对于马本身而言也是一个负担。为了避免途中有太多的损耗,朱常溆提出开关。 现在大明朝唯有月港这么一个小港口,随着海商的日益发展,早就严重超过了负荷。 朱翊钧倒不是不想开海禁,只是心里明白,一旦开关,就会和把控着海运的沿海乡绅彻底对上。也就相当于同朝臣对上。 不事先想个万全之策来,实在寸步难行。 这时候,朱翊钧倒是和儿子一条心地想要阻止沈一贯升任元辅。沈一贯乃是宁波人,宁波近海,在朝鲜之战前,倭寇屡次侵犯此地。就是现在未曾完全开关,当地的私船也是屡禁不止。 沈一贯家中乃是书香门第,当地的乡绅,岂会没有私船进行海商之事。 籍贯会稽的朱赓也不合适。不过他的威胁却是比沈一贯小许多。一来刚入阁,资历尚浅,二则为人中正,说难听点,就是平庸,说得好听就是谨慎。 看来看去,也唯有出身内陆归德的沈鲤,无论从资历c出身,都是上佳人选。 再有,王家屏一去,而今阁中又得添人了。 朱翊钧希望这次吏部别再推举沿海一带的人,可看当今朝中的党派,难说。吏部却是递交了名单上来,不过大都是浙党一系的人,朱翊钧并不看好。为了这事儿,也不想上朝。 一旦出面,就意味着事情必须做出决断来。 郑梦境裹着厚袍子,朝掌心里哈了一口气,搓了搓。“就这么一直拖着,外朝早就闹翻了天吧?”她记得前世天子怠政的时候,奏疏可没少过。 “嗯,言官早就把朕给骂得狗血淋头。”朱翊钧把舆图一推,在郑梦境的身边腻歪,“有的时候真希望朕能像武宗那样。” 郑梦境半眯着眼,“武宗那是武功盖世,陛下却连骑马都慌。”她笑道,“去岁秋狝的时候,陛下好像还差点从马上跌下来。” 去岁深秋,朱翊钧难得起了兴致,开了秋狝。郑梦境寻了个由头,将朱轩媖和朱轩姝都带上。朱轩媁这个小萝卜头倒是也想去,可年纪太小,郑梦境怕路途遥远,将孩子给伤着了。所以没去成。 朝臣因近年来天子专心朝政,也就没阻拦,由得他去跑一回马。 朱翊钧有些不自在地扭过头,“那不是撞见了熊瞎子,马受惊了嘛,和朕的骑术没有半分干系。” “哦——”郑梦境拉长了声音,“溆儿和治儿都猎了鹿回来,偏陛下什么都没有。笑死人了。” 朱翊钧理直气壮地道:“那是孩子孝顺。” “是是是,孝顺。”郑梦境捧着肚子笑开了,心里又有几分怀念。上一回秋狝的时候,洵儿还在呢。 朱常溆从偏殿歇了午觉,醒了就过来找人。在门口听见里头父亲和母亲的调笑声,脚下一转,出了殿。 这种时候还是别去打搅了。 却不想正好撞见了来找他的朱常治。 “皇兄。”朱常治高兴地拉过他的手,“就是来找你的,正好。跟我来。” 朱常溆由着弟弟牵了自己走,嘴上忍不住揶揄,“你能有什么事?整日见不着人。” “嘿嘿,对皇兄而言,这可是件大好事。”朱常治神秘地冲他一笑,进入偏殿后,就将吕氏的状纸拿出来,“有人要告沈一贯,纵容家人肆意伤人。” 朱常溆挑眉,“哦?”这可真是刚困了,就有人递枕头。能有这么巧的事儿?他记得前世沈一贯可是稳稳当当做了好些年的元辅。将状纸打开,细细看了,不由大怒。“人在何处?我要去见!” “在义学馆呆着呢,都挺好的。”朱常治安抚道,“只是来的是一对老夫妻,还有他们的小孙子,这般越级上告,怕是必要受一百棍,哪里撑得住。皇兄你看,能不能叫人网开一面?” 朱常溆沉吟一番,“杖责肯定免不了,一百是多了,但再少,也不能低于五十了。”他压低了声音,“你也知道,现在沈一贯正四处串联,就为了元辅的位置。恐怕归附于他的朝臣并不会让步。” “就没有其他法子了?”朱常治不甘心地问,“这要是五十棍下去,将人给打死了,可怎么办?” 朱常溆无奈地道:“堂上请个大夫候着吧,打完了立刻给瞧瞧。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草草结案。”心思一转,“不过有了这事儿,沈一贯确是要和元辅无缘了。宁波的案子,必得差人去宁波当地查询一番。一来一回,得费上不少时日。” “你且等等,我将这事儿去同父皇说。”朱常溆想了想,“也罢,你同我一道去吧。” 这不会是件小案子。牵连的不仅是沈一贯,还有鄞县c宁波两地的官员,全都要陷进去。恐怕就连浙江巡抚都吃不了兜着走。治下出了这等事,他必会受到牵连。 朱常溆的嘴角微微上扬,心情很好。 福建已有了月港,浙江合该也有一处港口才是。 届时料理了沈一贯,再动一动浙江。开关之事,虽难,却未必不能行。 郑梦境和朱翊钧说了好一会儿话,就困了,倚着朱翊钧的手臂,沉沉睡了过去。两个儿子轻手轻脚的进来,向父亲行礼。 朱翊钧小心翼翼地抽出被郑梦境压住的手臂,向两个儿子打了个手势,叫他们去外殿等着。自己在殿里叮嘱了宫人仔细看着郑梦境,这才出去。 “怎么了?”朱翊钧接过朱常溆手中的状纸,定睛看后,立刻招来王义,“速速让东厂的人将义学馆中的吕姓夫妻护好了。”又即刻差人招来大学士们。 见大学士,这是个天子不再称病的信号。也意味着廷推可以顺利推进了。 沈一贯心里不由高兴,走向乾清宫的步子都分外轻快。原本身为次辅的他,应该和同僚走在一处,不过现在却忘乎所以地快了他们一步。 俨然是实际上的元辅模样。 沈鲤并不在意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由着沈一贯去。他现在正专心于尽力阻止沈一贯升任元辅。 不仅沈一贯曾任主考官,沈鲤也是。当年考中的所有学子,都是他们的学生。两沈各有各的势力,只沈鲤现在看来,还落于下风。 沈一贯一进殿内,就见天子怒目而视。他看看左右,并不知这股子怒气究竟是对着谁的。在殿中站定,还未行礼,他就被砸了个正着。 “你自己好好看看!”朱翊钧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你们也都看看。”他指着沈一贯,“别跟朕说,你家人在鄞县的一举一动,你全然不知!” 沈一贯将状纸看完后,大惊。这件事他的确是不知道的。大概远在宁波的沈家人也知道,事情做得有些过头。只是当地的官府碍于沈一贯的面子,自然会将事情给压下来,所以才这般肆无忌惮。 “陛下,臣督导家人不严,有罪。”沈一贯将状纸递给身侧的朱赓,当即跪下,“不知这家人现于何处,臣亲自上门请罪。” 朱翊钧恨不得走下去,一巴掌打在沈一贯的脸上。“还上门请罪?人家因为你沈一贯,断子绝孙。你身上的罪过大了!你还打算怎么赔罪?还指望人家能原谅你?”他怒不可遏地指着自己面前的所有阁臣,将胸中的怒火全都撒到他们头上,“国蠹,统统都是国蠹!” 受了牵连的阁老们陪着沈一贯一起跪下。 “帮着朕一同治理大明朝的,就是你们这起子人!你们自己扪心自问,你们对得起谁?嗯?眼中只有权势,只有富贵,根本看不见百姓身上所受之苦。”朱翊钧背着手,快速地走了几步,停下来,“还利用手中权势,迫害百姓。朕要你们何用!” “寒窗苦读数十载,还什么圣人言,朕看你们早就把圣人抛到脑后去了!当年到底读的什么书?嗯?” “未能体察民情,臣等有罪。” 朱翊钧将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扫到了地上,“有罪有罪!你们” 刘带金从里殿出来,向怒气冲冲的朱翊钧福了身子。她丝毫不对天子的这股怒火感到害怕,一脸淡然地道:“陛下,娘娘叫陛下别生那么大火气,仔细伤了身子。” 朱翊钧深呼了一口气,将心口的怒意压下去一点,“皇后叫朕吵醒了?”又怒瞪着跪着的几个大学士,“你们干的好事!” 刘带金将话带到,就重新转进去了。后宫不得干政,不独是妃嫔,都人也一样。 郑梦境在里殿懒散地歪在贵妃踏上,涂了丹蔻的指甲从裹着褥子的锦缎上划过,继续听着外头的动静。 “马上审,给朕仔仔细细地审!”朱翊钧面色狰狞,“若是属实,绝不轻饶!” 沈一贯哽着嗓子,早前的高兴劲儿全没了。他支撑着身体的手颤抖着,几乎要垮下去。没有谁能比沈一贯更明白,他是彻彻底底地失去了首辅之位。 不独首辅之位,还有浙党领袖之首。 一直以来,群臣愿意聚集在他的身边,不过就是看在未来自己就会升任元辅。可现在沾上了污点,别说元辅,就连次辅的位置都要保不住了。 沈一贯重重地磕了个头,“臣现在就卸职归家,等待审讯结果。”出了这种事,他已经不能继续呆在内阁了,必须要避嫌。 “马上就给朕滚回去!”朱翊钧觉得怒意稍稍平了些,趁着起身的沈一贯还没走,犹嫌不够地又给补了一刀。“即刻召集群臣,朕要廷推新任首辅。” 沈一贯僵硬着步子,慢慢挪向殿外。在跨出门槛后,他的身子软倒在殿前。身后的朱赓想去扶,冷不防身后的天子一声怒喝:“不许扶!叫他自己起来!” 朱赓只得收回了手,立在一旁看着沈一贯。他心下有些不忍,沈一贯纵有再多的错,可宁波的事,又岂会全然知晓。毕竟路途迢迢,即便有书信往来,这等事,家里人也只有瞒着的份。 沈一贯在地上爬了几步,才重新找回了力气,一点点将身子撑起来。 沈鲤束手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他。自阁中受召见,再到现在出殿,不过短短一盏茶的功夫,沈一贯就看起来老了十岁。 天子要求即刻开始廷推的消息由司礼监的太监们四处传送消息,各处衙门都觉得不可思议。这也太快了些,今日午前,天子还称病说不视朝呢,怎么到了午后就立刻召见了众人,要求廷推了? 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有朱常溆撑腰,单保和陈矩c王义的关系都还算不错。三人私下一合计,揣摩着上意,悄悄儿地将沈一贯的事儿给透出去了。 有些惯于见风使舵的人,立刻撸袖子磨墨,预备着回家前先写一封弹劾沈一贯的奏疏,上呈天子面前。 这时候不等着落井下石,拔高自己,在履历上添一笔功绩,还等什么时候? 墙倒众人推。这些沈一贯早就已经想到了,只是他从来只想着怎么用这招对付别人,却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这事儿落在了自己的头上。 沈一贯连阁里都没回,直接就从宫里回了家。到了家中,立刻召回所有家人,令他们紧闭家门,谁都不许出去。 他有预感,这回栽的的,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还有整个沈家,指不定在文忠公之后,被清算抄家的就是自己了。 事情怎么就会到了这一步呢? 沈一贯想不明白。早在前两年,他就给鄞县家里去过信,叮嘱家人,现在正是节骨眼上,所有人都要紧着皮子,别给他添什么乱。可偏偏最不想来的,在最关键的时候来了。 鄞县的沈家人现在是什么情形,尚不得而知。但京师中的沈府弥漫着一股阴郁之气。谁都知道,这是风雨将至的迹象。 廷推自午后,一直进行到夜里。天子摆明了,就是要在结案前,将首辅给定下来。毋庸置疑的,沈鲤升任了新一任的元辅。 沈一贯成了彻彻底底的过气红人。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收到了编辑的消息,旧坑繁体过稿啦~等着签合同,开心地转圈圈。希望这本也能过稿就好了qq虽然之前已经被拒稿一次了。 五一快乐~!本章留言发红包包,大家看完之后不要忘了留评哈 爱你们,么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75章 昔日人声鼎沸的沈家不过一日之间, 就门可罗雀。 首发哦亲往日常走动的人家, 现在也不出现了。 沈家倒是想寻上门去,让对方疏通疏通,这件案子想要压下去, 那是不可能的了。已经上达天听, 当今圣上对这案子极为关注。可天子再关注, 也管不住底下人的暗箱操作, 真想要钻空子,还是有法子的。 只是那些人在沈一贯与元辅失之交臂后, 悉数闭门谢客。 沈一贯知道的, 自己的官运就此断了。但他仍旧想做最后的努力,起码将这件事全都揽到自己身上, 而非牵累鄞县家人。只要保住了老家, 几年之后,沈家后人再次跨入京师入阁, 总会重现辉煌。 可沈府人却不是这么想的。谁知道多年之后会是什么模样?将眼下事抓紧了才是正经的。 他们为了能保住沈一贯, 带着大量银两,试图向东厂c锦衣卫收贿。可惜的是东厂现由王义把持,他和陈矩关系不错,两个都是精明人,半点不想在这件事上沾手。底下人就是拿了钱,也办不成事。 宫里头的公公们没点手段还能坐得稳?谁也不想和自己的小命过不去。 剩下的就只有三法司了,可刑部c都察院c大理寺竟也无一人肯伸出援手。 倒是大理寺中有一名官员,还算是个念旧的。他知道一旦定罪, 不独沈一贯革职,整个沈家都会遭致清算。自己也不算是个干净人,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感。便给沈家指了一条路。 “而今沈阁老之案危矣,天子和新首辅日日都盯着,实是难以疏通。若是想大事化小,且不妨去寻一寻那入京上告的吕家人。若能说动了他们销案,兴许还有一救。” 沈家人对他千恩万谢,多方打听后,得知吕姓一家人而今身处义学馆。他们赶紧带着重礼前往,抱着便是给人家跪下,哪怕是受尽了侮辱,也一定要忍下来的态度。 可惜的是,朱翊钧早有先见之明,让东厂将吕家人给护着,沈一贯的家人根本就见不到他们。想托人将东西送进去,又有似笑非笑,一直立在门口假装看风景的馆长朱载堉盯着。 还是灰溜溜地回来了。 沈一贯知道家里人为了这桩案子四处奔走,在他心里,原觉得这并非是症结所在。可现在出于对未来的忧虑,根本分不出心去关照他们,也就由得沈家人继续在京中四处碰壁。 吕家人是在二月的时候入京的,一转眼,就到了七月酷暑。因前往鄞县调查的人还未回来,所以案子尚未了结。 七月十五恰是鬼节。不少内廷的人会在这一日出宫祭拜过去交好的宫人。 其中就有曾受过马堂恩惠的一名小太监。 马堂虽称不上是个好的,可也并非没有大发善心的时候。这个小太监便是马堂难得一回大发善心的时候给救下的,之后就改了名讳,跟着马堂姓马,唤作马和。 马和在自己的恩公马堂死的那日,暗自躲起来哭了许久。后来偷偷花了银两,私葬了马堂。今日正好他休沐,就从宫里出来,带着纸钱去祭奠。 “也不知道爷爷转世了不曾。”马和将纸钱丢进火堆里烧,用袖子抹了泪。为了防止叫人告发,掘了马堂的坟,他就连墓碑上都不敢写马堂的名讳。此处也唯有他一人知晓。“若是没转世,爷爷泉下有知,缺了钱就同小的说,小的给爷爷烧去。” 马和在墓前唠嗑许久,说着宫里头的变化,说着自己遇着的事。就好像当年马堂还在的时候那样,想象着马堂含笑眯着眼,听自己说话儿。 日渐西沉,马和这一说,就说到了夜里头。他想起今日是鬼节,在这地方还是少待为妙。同马堂告了声罪,就提着篮子要走。 幽幽鬼火跟在马和身后,马和走在前面,却是一直不知道。赶在宵禁关闭城门前,他终于和一同出宫的人见了面。“快些儿进城吧,晚了就叫锦衣卫给抓住了。” 同行的太监看他身后的鬼火,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马和顺着他的目光往身后看去,登时愣在那处。 那c那那,那不正是马爷爷吗?! 马堂一身白衣,双目留着血泪,伸出手去想抓马和。 马和撒手丢了篮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爷爷c爷爷,奴才可没做过对不起爷爷的事。” “沈一贯”马堂的嘴角淌出血来,哗哗往下掉,“沈一贯” 两个小太监跪在地上愣神,他们抬起头,举目四望。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马堂已经不见了,四周只有他们两个,吓得赶紧抓起篮子,头也不回地回去带着人气儿的城里头。 几日后,一个传闻在京中不胫而走。说是当年司礼监第一大太监马堂,是叫沈一贯给杀了的。也不知道是谁头一个传出来的,竟说得有鼻有眼,好像当时自己就在现在,看得真真儿的一样。 朱常溆拉着胡冬芸听单保说起这事儿,权当是茶余饭后的笑话。 哪里有死了许久的人再显灵的事儿。不过是话本子上的编撰之言罢了。 “万一真的有呢?”胡冬芸好奇地问道,“兴许当日果真是沈阁老派人杀的马堂?” 朱常溆笑开了,揉着太子妃的手,“你呀,就是佛经念多了,往后再不许跟着二皇姐看那些话本子。没得叫人学坏了。” “才没有呢。”胡冬芸噘了嘴,“奴家自己不是那才子佳人,还不准看看呐。” 朱常溆挑眉,“羡慕?” “羡慕。”胡冬芸腻在他怀里,“话本里头都说那小姐有多美多美,奴家却没有那么好看。自然羡慕。” 朱常溆闷笑,故意板着脸对单保道:“往后可不许再叫太子妃看了,都给盯着啊。” 单保拖长了声音,故意应了声。 胡冬芸叫他们一主一仆给逗得不行,粉拳轻轻打在朱常溆的胸膛上。 翌日,朱常溆就偷跑出宫,去见义学馆的弟弟。“成了?” “成了。”朱常治指着自己的黑眼圈,“为了印这些东西,你看我这眼圈儿都青了。” 朱常溆拿了揭帖,笑道:“好了,知道你辛苦。”他将目光放在印刷出来的匿名的揭帖上。揭帖不过短短百字,其中包含的内容却是触目惊心。 先前朱翊钧称病不朝,另一个原因,就是朱常溆向他献策,先将沈一贯勾结河南三藩的事儿在京中散布开来。朱翊钧虽然觉得这并非君子之举,可一时的节|操同整个大明朝比起来,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为了能将这事儿保密,朱常溆让弟弟亲自雕的版,借用了义学馆自己印刷刊物的地方,将这份揭帖给印出来。 后来却是因吕氏上告,而停了这件事。 朱常溆一直密切关注着京中的动向。他手中握有一切的,关于沈一贯的罪证,有些没有证据,并不能真正将人绳之以法,有些就等着最关键的时候,一击即中。 勾结河南三藩的事,便是没有证据的。若是言官以此上疏弹劾,最后也不过落得个诬告的下场。 所以朱常溆想到了前世的妖书案。却不是母亲先前遇到的那回,恰好也是万历三十一年发生的。不过当时那妖书案又同国本之争扯到了一起,还将大学士朱赓给拉下了水,最后成了两沈相争的开端。 沈鲤在这次争斗之中以惨败告终。 朱常溆甩了甩手里的一叠揭帖,不过这一次可不一定了。果真是作的孽,通通是要还的。 万历三十一年七月末,京中突然爆发了一件事。许多朝臣在离家上朝时,在家门口发现了一份匿名揭帖,言明当今阁老沈一贯曾于河南当年推行除籍时,勾结河南三藩,收受巨额贿赂,企图中止除籍。 会有人不信吗?自然不会。 且不说现在沈一贯已是虎落平阳,当年他在殿中力主收回除籍旨意时,那激情澎湃的模样,还有不少人记着呢。两下一串联,自然就知其中真假。 再者,河南c湖广两地推行除籍后,当地百姓身上的税赋减轻了不少。虽然除籍的人比起全国庞大的宗亲而言,并不算太多。可光是除籍的这部分人,就在明面的账上间接减少了当地百姓需要额外支出的,给宗亲的岁禄。 宗亲除籍之后,另有安家银子相赠。一部分人选择了科考,一部分人做些杂活儿养活自己,另有人用了这银子买了良田,成了缴纳田赋的一员。这也导致了大明朝现今的田赋略有缓慢增加。 又因宗亲多少是识得字的,有些人脑子活络,得了良民之身后,跑去干起了商贾。一来二去,竟也带动了一些当地的经济。 当今举国来看,虽各地确有民变,可湖广与河南两地却是还算安稳。之所以会激起民变,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税赋过重,以及税监的横征暴敛。 税监之事,暂且按下不提。只除籍一条,已让朱翊钧尝到了甜头。若非私帑空虚,他甚至想立刻推行全国,让所有愿意自愿除籍的宗亲统统都赶紧出来。 除籍与不除籍,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这沈一贯身上的罪,也就在人言之中加重了几分。 坐在家中的沈一贯合上干涩的双眼,脑子里c心里,空白一片。 原来自己早就叫东厂锦衣卫给盯上了。 能知道自己收受三藩贿赂的人,自然也能知道自己收受了楚藩的贿赂。 天要亡他。 沈一贯睁开眼,爆发出精光来。 不,且还亡不了他。他们手里头没有证据,仅凭人言舆论,岂能给自己定罪?! 还有救,还会有救的。 沈一贯的双手紧紧捏住,快些儿想出法子了。这个节骨眼上,自己还能向谁求助。 在匿名揭帖传遍整个京师的当日午后,义学馆馆长朱载堉带着馆中所有的宗亲学子,于宫门前静坐。 他们的要求很简单,只有一个。 严惩沈一贯。 这些人,除了朱载堉是多年来主动要求除爵,并最终实现的以外,全都是靠着当年的除籍政令才得以自由的。 回想起过去的苦日子,再对比眼下的幸福。学子身上的那股子迂腐气和节|操便按捺不住了。 宫门侍卫将这件事上报于天子,看是不是要赶人。 朱翊钧微微一笑,“由得他们去吧,大明朝从不苛待学子。” 这一坐,便是一天一夜。 第二天一早,义学馆其他学子也抱着草席,身着馆中学子的常服一起过来。 卷了边儿的草席在地上铺好,宽大的袖子一振,双膝弯下,先朝紫禁城三拜,而后端端正正地跪着。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自《学庸》后,学子们开始大声背诵诸子典籍。 《论语》c《孟子》c《老子》c《庄子》c《礼记》一卷卷挑灯夜读,倒背如流的圣人之言自紫禁城门口,响彻整个京师。 随着义学馆牵头,京中其余学院纷纷跟进。一时之间,宫门前竟被挤得满满当当,全是跪着的学子们。他们身穿白色的朱子深衣,身姿端正,纵有艳阳当头,蚊虫叮咬,双腿酸麻,亦不曾移动分毫。 朗朗书声甚至传进了宫里头,郑梦境心怜学子,恳请天子允了宫人为殿外学子送饭。 领头的朱载堉已是须发灰白。他先谢过内监的饭食,而后拱手对着宫门一拜。 “皇恩浩荡!” 身后学子齐齐纳头而拜。 “皇恩浩荡。” 郑梦境听了,不过莞尔一笑,将朱常溆寻了来。“可是你叫皇叔这么干的?” “非也。”朱常溆道,“是叔父自己的意思。此举有利于义学馆在京中的声势,治儿同我说了,我也觉得好。那些宗亲学子见了揭帖后,个个义愤填膺,要不是有叔父拦着,早就打上了沈府去。” 郑梦境点头,“我说呢,皇叔确是冷静。这要是真的打上了沈家,还不得叫五城兵马司给抓了?沈一贯就是再不济,身上到底还是挂着大学士的头衔。牢里头的滋味可不好受,那些个文弱书生哪里吃得住这份罪。” 又道:“听说吕氏案是因良田而起?怎得前世不曾有过这样的事儿?我印象里连个姓吕的都不曾想起。” 朱常溆沉吟了一番,道:“许是因为前世舅舅不曾前往江陵行织坊吧。”他在母亲身边坐下,替她分解。“治儿在外头打听过了,现在四处都在传要罢江南织造,或是另在湖广设新的织造局。” “这是何故?都没影儿的事。”郑梦境奇道,“上回我还同你父皇说呢,看他犹豫来着,想来也不曾同朝臣提过?你也一直没同我说过这事儿,必是陛下还没下定决心。” 朱常溆点头,“不错。可是因这两年江南织造出了民变,所以大家都觉得朝廷会将此事落实,所以江南等地的商户开始恐慌起来。” “而湖广因舅舅,起了不少织户,还有布商。当地的布匹质优价廉,让一直垄断织造的江南心存警惕,想同湖广较劲。能有多少人争得皇商,进贡朝廷?不过大都是售卖给百姓。为了能在价钱上拼过人家,不得不尽量压低了价钱。若是棉桑价钱高,本在那儿,自然布匹的价格也下不来。” 郑梦境心一沉,“这么说来岂非当地绝非吕姓一家遭了这劫难?”她叹道,“若是早知如此,我定不让你舅舅去湖广办织坊了。却是害了江浙的百姓。” “母后,话却不能这么说。”朱常溆摇头,“若原本湖广的百姓买布,是用的五钱银子,那现在只需一钱就能买一匹。五钱银子里头,可不独是布商赚的,还有专门行商的商贾自江南运去的路费。现在打破了江浙织造垄断的局面,倒是件好事。” 朱常溆接着道:“一旦打开了局面,全国的百姓就能用更低的价钱,买到更多的生活所需之物,难道不是利民之事吗?吕家所受之劫,并非因此而生。乃是当地乡绅为非作歹。” 郑梦境静静地听着儿子说话。 “乡绅们手握大量的良田,积聚起了万世家财。又因功名,而毋须纳税。”朱常溆凝目,“这是在吸大明朝的血,也是吸百姓的血。” “他们唯恐江南织造垮台,令他们自家经营的织坊受累,所以百般收购良田,尽力减少棉桑成本的开支。他们倒是保了本,能有力气同湖广的织造相抗衡,可当地的百姓呢?死活全然不放在心上。” “母后,这才是他们最用心险恶的地方。百姓没了田地,还能如何生活?为了生计,不得不卖身他们做工。”朱常溆叹道,“当年文忠公推行了条鞭法,虽未治标,却也颇有成效,可惜被废至今。” 郑梦境拍了拍儿子的手,让他别难过,“被废了又如何?趁着这事儿,就不能重新启用?事情都是人做的,这么多年下来,我们办成了多少事?除了沈一贯,正好是个切口。”她眼睛微眯,“党同伐异,利用舆论,难道只有他们会?” “也是。”朱常溆笑了,“我还欲借此重开浙江明州一地的舶司,不过海禁一事乃是太|祖在开国的时候就定下的,可不好说服朝臣。” 郑梦境摇头,“祖宗的话,不过是能用的时候就抬出来用,不想用的时候,谁当过一回事?你可忘了,慈圣皇太后的徽号,本就不合法理,还不是给过了?朝臣们,只要不触及自己的利益,或是能捞到好处,自然会睁只眼,闭只眼。只看你同你父皇如何去做了。” “我知道了。”朱常溆挺直了腰背,打起精神来,“先将沈一贯给办了再说。” 宫门外的学子跪了三日,造足了声势。朱翊钧见差不多了,才让内监好声好气地去将他们请走。偏学子们见沈一贯还未被定罪,不愿意走。就连元辅沈鲤出面也不怎么管用。 最后还是朱翊钧亲自出面,圣驾亲临,允诺朝廷必定会严办沈一贯,又说了好一番勉励的话,这才将人给请走。 朱载堉怜惜学子辛劳,也允诺了他们放三天大假——他自己倒是被从陕西回来的冯大儒给骂了一顿,说这等朝中事,本不该叫不相干的学子掺和进去。 朱载堉连连点头,困得眼皮子都要睁不开了。冯大儒大发慈悲地放了人,等着这个蠢笨徒弟睡饱了再来自己跟前听骂声。 朱华彬累了三日,回到馆中就大睡了一天。第二日起来,因不需上学,所以特地抽空去了趟公主府见母亲。 吴氏在公主府里头好吃好住,人都胖了几圈。现在看起来却是个富态的老妇人,和先前刚入京的时候,完全是两个模样。心里最挂念的,自然是儿子。 前几天听说儿子跟着一起在宫门前静坐,也心疼,却也愤怒。现在见了儿子,自当同吴赞女告了假,打算下厨给儿子好生做一顿饭食。 母子相见,说了好一通话。朱华彬还将自己见到天子的事儿告诉了母亲,当时他位置靠前,隐约看见身着明黄色龙袍的天子立在城上,由内监传话。虽未见真龙之颜,心里照旧是激动的。 “好!你去的对!”吴氏给儿子碗里夹了一块肉过去,“娘就知道,叫你上京来念书,就是对的。” 朱华彬笑着点头。那日后,他与馆中同窗的情谊越发深厚了几分,彼此相约明年的甲辰科,必要一同高中。 饭毕,吴氏特地关了门窗,将儿子拉到里间。朱轩姝怜她,特地分了她一间单独的屋子住。公主府大的很,也不多这一间屋子。 吴氏翻开底下的褥子,找出一本书来,用袖子擦了擦,递给儿子。“殿下给我的。” 朱华彬皱眉,先看书皮上,什么都没写,心里猜不到这究竟是什么。待打开后,不由惊得将书掉在了地上。 “这是怎么了?”吴氏将书捡起来,重新放回到儿子的手里,“看你吓得。”她朝书卷努努嘴,“上头的字,我眼睛花了,看不清。你瞧瞧,里头写了什么?怎么殿下独独给了我,还叫我给你?” 朱华彬的喉头动了动,捧着书卷的双手发颤。“娘,这c这是沈一贯收受楚藩贿赂的证据。”他的手在书上拂过,“怎么殿下会得到这个东西?还将此物给了娘?” 吴氏才不管这些,“既然是证据,合该交到陛下手中才对。”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衣服,“走,娘同你一起去。是不是该上大理寺去?还是什么刑部?” 朱华彬将母亲拉住,“娘,你先让我想一想。”他捧着书,“交给三法司倒是没错。可人要是问起来,这东西从哪儿来的,我要怎么说?” “就说是殿下给的呀。”吴氏奇道,“难道还要说是咱们自己从武昌带来的?我们是什么身份?哪里能i进去楚王府?还拿到这种东西?” 朱华彬摇头,“若是殿下能交上去,就不会将东西给了娘。”他咬着指甲,“这事儿不会那么简单。儿子得好好想想。” 吴氏一听,便道:“这事儿横竖可我也不懂,你拿主意就好。不过既然殿下让我交到你手里,必是想让你公之于众。” “不错,殿下而今深居简出,实在不易抛头露面。”朱华彬在外面没少听关于朱轩姝的风言风语,他正色道,“无论殿下是出于什么念头,如何得到的,我们都不该去揣测。这是好事儿,沈一贯确是恶贯满盈。” 母子二人一时拿不定主意,最终朱华彬还是决定回去找朱载堉问问。那位既是和自己有亲戚的血脉关系,也是馆长,自己的先生。 朱载堉接过那账册,只翻了第一页,就看出是谁的手笔了。他将朱常治带着身边这么多年,要还认不出他的笔迹,那可真是白教了。朱载堉心里明白,云和公主是不可能拿到这个的,只有自己那两个侄孙交给她,通过她的手,再转到朱华彬的手里。 连自己都没给。这打的什么主意? “今日已是晚了,明日你就去击鼓,将此物上交给三法司。”朱载堉将账册还给了朱华彬,“你原为楚藩中人,能得此物,不过是偶然。入京时没拿出来,乃是畏惧沈一贯的官威,现在听说吕氏之难,觉得不能放恶人逍遥法外。” 朱载堉笑吟吟地望着若有所思的朱华彬,“可听清了?” “听清了。”朱华彬点头,“明日学生告假一日。” 朱载堉点头,“去吧。” 朱常溆在宫中静静地等着,他已经将所有的底牌都透露出去了。现在只看,老天爷会不会站在自己这一边了。 万历三十一年,十一月。前楚藩宗人朱华彬击鼓,上告大学士沈一贯收受楚藩贿赂,意图隐瞒前伪楚王混淆天家血统之事。 此事引得龙颜大怒,令东厂c锦衣卫c三法司,三堂会审,速速审讯。 沈一贯身穿常服,立在院中,满目苍凉。 这里,曾经他最骄傲的地方。他亲手在院中栽下了一草一木,寻得奇石点缀。而今巡城御史领着衙役,在其中穿梭。费心找来的奇石被推倒,摔了粉碎,草木也被践踏成泥。 沈府后宅的女子统统被拉到前院来,叫一众人看着。不少女子羞愤地用帕子捂住了脸,嘤嘤哭泣声传入沈一贯的耳中。 沈一贯闭上眼,再不忍看。 证据确凿之下,大学士沈一贯被革除身上所有的官职,连一身功名也给夺了。朱翊钧甚至等不到明年的秋天,让三法司在今岁冬日之前,就判了个斩立决。 鄞县的沈府被抄家,家中良田c钱财尽数充公。当地百姓纷纷拍手叫好,还有人想上告县衙,指出沈家私通假倭。 可惜的是鄞县县令根本无心接状。因包庇沈家罪行,他也被革职查办。 不独鄞县,宁波知府c浙江巡抚,全都一齐获罪。 最惨的便是浙江巡抚。他本不知道此事,吕氏一家根本就没去杭州,偏京师以他治下不严,致使百姓蒙冤为由,将他也给拉下了水。 说他冤,却又不冤。在浙江巡抚的位置上,没少和沈家来往。封疆大吏固然做的舒服,可到底没有京师的五品官儿来得风光。 因吕氏一案,牵出大学士,又引起整个浙江地界的动荡,使人纷纷心中震撼。 本不过是件小案,最终却牵连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学士。要知道,当时的沈一贯可是即将成为新一任的首辅。 现在不仅首辅,连家都没了。 沈家私通假倭的事儿,到底还是传到了京师。负责抄家的御史在接了状纸后,立即写了奏疏,将状纸一并送入京城。 这给了朱常溆一个绝佳的机会。他在视朝时,提出要重开明初就关闭的明州舶司。 沈鲤微微皱眉,旋即松开。这件事,他事先并不知道。看天子的模样,应当也不知情。 那就是皇太子自己的主意了? 沈鲤哂笑,皇太子的主意真是越发大了。只是他可知道,自来太子都不好做。一旦越权过了头,便是父子之情也抵不过。 天家,哪里有真正的亲情呢。 朱翊钧虽然有些不高兴儿子先前没和自己打招呼,但想起先前两人讨论过的备马之时,很快就明白过来朱常溆想做什么。比起福建,浙江总归近一些,也更方便。也许在儿子看来,趁着这次机会,一点点地不断向北边走,逐步开放沿海一带的舶司。 届时再言运马,就并非难事了。 “说来听听。”朱翊钧扫过殿下诸臣,轻咳一声,“海禁是祖宗定下的规矩,若无必要,不可轻易违背。”他就知道,一旦开始扯皮这件事,朝臣第一个就会抬出祖宗家法,不可更改的理由来。 虽然实际上,是因他们自己在其中有莫大的关联。 朱常溆淡淡道:“当年太|祖定下海禁,乃是因许多旧事。”这旧事是什么,他却不曾细说,但殿中之人都是心里清楚的。 太|祖当年打天下那会儿,江浙一带的民众拥立的并非是他。是以开国后,便对当地百姓耿耿于怀。这是其一。二来,彼时方开国,国内诸事不定,沿海一带常有倭寇犯境,拿不出相应的兵力去抗衡。 三嘛,却是太|祖自己的出身了。打心底里看不起商贾。因这层关系,就连商税都收的格外少,也出了各种政令,抑制商贾。 “而今国朝定国已久,那些旧事,可以翻篇了。”朱常溆道,“几年前,父皇遣司礼监秉笔史宾前往漳州月港舶司行海事,这几年颇有成效。而今月港一处的税收,就抵过福建半个行省。可月港到底小了些,出海商贾人有颇多,舶司不堪重负。今当另立一处新的海关,以减轻月港的重担。” 朱翊钧看了看抿着唇的沈鲤,适时附和道:“国库空虚,确是该想法子,找些进项。这几年各地民变,虽因税监之故。但也因税赋过少,无力支撑国库开支,税监事儿办的不对,却也是好心。” 听天子这话音儿,朝臣就明白了。看来这回圣上又是站在皇太子这边的。可要违背祖宗,还要从自己手里啃下一块肉来,还是不愿意的。 朱常溆不等朝臣出声反对,接着道:“由沈一贯家中私通假倭一事,便可知浙江当地的海运利润颇大。独其一家,便年获万利。当地旁的人家,必定也与假倭有旧。若不曾里外相通,何以一直以来无人揭发沈家私通一事?与其堵,倒不如疏,既然百姓有这需求,朝廷自当重开舶司。” 众人心知皇太子说的句句在理,可就是没人啃声。谁都不想做这个出头鸟,沈一贯是下去了不错。可浙党现在仍然占据着绝大多数的官职。 朱常溆和朱翊钧等了半天,见没人吱声,心里清楚这是反对的意思了。 朱翊钧觉得没什么意思,就让陈矩出来说下朝。自己拉着儿子回去后头。 沈鲤直起身子,长长呼出一口气。身后的群臣向他靠拢,纷纷询问今日之事,首辅可曾得知。 沈鲤苦笑,“我若是知道,又岂会不言语?”说罢,冲他们摆摆手,径自回了阁中处理事务。他在心里揣摩着,不知道圣上和皇太子回去后,又会捣鼓什么。 自皇太子册封后,就没少折腾。偏天子向着这个儿子,样样的准了。虽然事后的确证明了皇太子要推行之事是正确的,甚至沈鲤心中也支持,可他却不愿在明面上站出来。 比如今日的开海禁。 和绝大多数朝臣站在对立面,并没有好处。首辅也会因舆论而下台。 沈鲤还不想从这个没捂热的位置上下去,他还有许多抱负不曾实现。 朱翊钧将儿子拉到郑梦境面前,劈头盖脸就数落上了。“怎么也不同朕知会一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想给你擦屁股都难。” 郑梦境看了看儿子,再看了看朱翊钧。她拉了拉天子的衣袖,“这又是怎么了?儿子年纪还小,总有做事没做好的时候。陛下不好好教,还骂他。” 朱翊钧叉着腰,“朕哪里敢骂?他自婚后,就是大人了,主意大的很!”他恨不得上去就拧了儿子的耳朵,“什么好的不去学学,偏学了拿等先斩后奏。” “好啦。”郑梦境心疼儿子,也怕朱翊钧火气上来真的拧人耳朵,“奴家看溆儿就挺好的了,陛下真真是吹毛求疵。” 朱翊钧一屁股坐在她边上,“能不吹毛求疵吗?”他冲儿子看了眼,“往后整个大明朝,都是交到他手里的。现在这毛毛糙糙的样子,怎么让朕放心得下?” 郑梦境推着儿子,让他去想父亲认错。“这件事总归是你不对。”她向气呼呼的朱翊钧努努嘴,“快去,向你父皇求个饶。” “父皇,儿臣错了。”朱常溆乖乖地认错,“我是怕父皇”后头的声音越来越小,“又优柔了。” 朱翊钧语噎。这的确是他的老毛病了。可被儿子这么正大光明地指出来,心里还是有些小小的矫情。“都多少年前的毛病了,还提。”他哼哼,“现在朕不是做得挺好的,你看沈一贯那事儿,干净,利落。处理得漂亮得很。” “是是是,陛下乃是真龙天子下凡,少有的明君。”郑梦境朝儿子打了个眼色,朱常溆会意地轻手轻脚溜出殿去。 郑梦境给朱翊钧揉着肩膀,俯身凑在他的耳边,“真同儿子置气啦?” “哪能呢?唬他来着。”朱翊钧没好气地横了她一眼,“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是在给溆儿说项。” 郑梦境也不怕,“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陛下的眼睛。”她心里怕的是朱翊钧又因儿子的擅自举动,而对他心生怀疑。 天子不是人做的,皇太子比天子更惨。 “朕只是心里头担心,朝臣能有几个不是精明人的?朕看元辅视朝的时候就看出来了,朕根本不知情。”朱翊钧叹道,“朕这心里是怕,会重蹈覆辙。” 郑梦境却是不明白了,“什么重蹈覆辙?陛下又不曾做错过什么事。” “你忘了?溆儿第一次上疏,提出除籍的时候。”朱翊钧深吸一口气,“虽然朕当时的确因优柔寡断而做错了事儿,不曾对溆儿全然信任。可身边的这些人,哪个不是见风使舵的?朕也就和小梦你说,当时没少人在朕的跟前说溆儿的浑话。” 郑梦境眼睛微眯,下手略有些重了。 朱翊钧忙道:“不过那些人都叫朕打发出去了,别气,别气啊。”他转身将人揽进怀里,“可别再气坏了身子,朕现在啊,就当小梦是个豆腐做的小娃娃,只能看看,碰都不敢碰。” 生怕一个不留心,你就不在了。 “开海禁的事儿,并不容易。”朱翊钧皱眉,“朕得和溆儿分开了,以免叫朝臣对他太过反对。否则日后他这个皇太子,可就真坐不稳当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没留言的小天使赶紧去哈~我0点之后给你们发红包包 ua~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76章 “分开?”郑梦境咬了下唇, 有些不确定地问, “陛下想做什么?” 朱翊钧将她靠在自己怀里,“慌什么,难道朕还会做什么对溆儿不利的事?不过是”他沉吟了一会儿, 想着要如何对郑梦境解释, “溆儿太过激进了。朕不好总是在明面上站在他这边。一旦连朕都成为朝臣攻讦c弹劾的对象, 谁来替他保驾护航?” 郑梦境觉得心里有些憋闷, 用手指抠着他衣袍上用金丝绣成的龙爪。 “莫要担心,”朱翊钧笑着拍了拍她, “事情总会往好的方面去走的。我们也算是结缡二十一载, 多少风风雨雨,还不就是这么过来了?”又道, “不过现在溆儿还有一事, 得让他努力努力。” 郑梦境抬头,看着朱翊钧的下巴, 用手扯了扯他的胡须, 有些扎手。“什么事儿?” “溆儿已成婚数年,也该有个子嗣了。”朱翊钧垂首,用胡须的尖尖儿去戳郑梦境的额头。见她有些恼地挥开胡须,不由笑了。“他既为国本,理当繁衍后嗣。先前朕就同他提过,慈庆宫光一个太子妃是不够的。可他却拒了。” 朱翊钧犹豫了一下,“先前那回,确是朕的不是。朕也没想到太子妃竟然有了身孕。不过这都过去了好些日子, 也该养好了身子吧?” 郑梦境心里有些明白过来了。的确,朱常溆自册封后,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断挑战着群臣的底线。纵然他是皇太子,却到底受着许多束缚。何况一旦群臣受不了这种挑战,开始对他反击,任何一个弱点,都会成为被攻击的对象。 尤其是子嗣。 届时就连身为太子妃的胡冬芸都会牵扯其中。 郑梦境对这个儿媳妇还是挺满意的,同时出于心中对女子的怜悯,也很是看好儿子身边只有这么一个懂事温顺的女子。莺莺燕燕不过只能分了他的心,若是真叫妖艳之人入宫,可就成了一场祸事。 郑梦境现在算是体会到了当年慈圣皇太后对着自己的不满。在慈圣皇太后看来,即便天子不亲皇后,那也该亲近自己为她特特挑选出来的王恭妃——都给了二选一的选择。 偏朱翊钧哪个都不喜欢,就爱腻在翊坤宫。慈圣皇太后能不气? “这事儿奴家自会去同太子妃说的。”郑梦境向朱翊钧保证。她也不忍看着太子妃扑扇着一双小鹿眼睛,那样灵动的目光,合该追随着自己想追随的对象,而不是用来哭的。 朱翊钧在她脸上亲了下,“朕就知道,小梦是朕的贤内助。这事儿就交给你了c”他环顾了一圈里殿,“在乾清宫呆着还习惯吗?朕早该将你从翊坤宫搬过来了。放在眼前看着,多好。” “是好啊。”郑梦境白了他一眼,推了推人的胸膛,“周夫人入宫来,不知同奴家说了多少次。外头对这事儿可说的厉害,让奴家赶紧搬回翊坤宫去呢。” 朱翊钧不高兴了,“听他们说什么,我们就过自己的日子还不成吗?”他撇了下嘴,“宫里头这么多的宫殿,才住了几个人?你想住哪儿,就住哪儿。” 能日日见着朱翊钧,郑梦境心里自然高兴。从前的时候,她就一直想着,有朝一日可以黏在朱翊钧的身边,时时刻刻都把人给放在眼中。现在可算是美梦成了真,哪里就肯轻易回去。 郑梦境靠在朱翊钧的怀里,双手环住他的腰,轻轻地摇着,戏谑地道:“对了,治儿画了努|尔哈赤的像给奴家看。” 朱翊钧拉长了脸,“他有什么好看的,不过一个北边儿的蛮夷。”有些不自在地将腰板挺直了,做出一副伟岸男子的模样来,“难道还能比得上朕不成?” “自然——”郑梦境抬起眼,上下打量了一番,“比得上。”她戳了戳有些沮丧的朱翊钧,“人家常年在马背上跑着,精神气就不一样。可奴家不喜欢那样的,还是觉得陛下好。” 朱翊钧听了心里高兴,哪怕是假话也觉得飘飘然。他将人压在身下,额头相贴,声音很是温柔,“说说看,哪里好?” “哪里都好。”郑梦境放软了身段,手指顺着朱翊钧脸上的轮廓划过,“奴家的陛下,便是在旁人眼里什么都不好,在奴家眼里也是好的。”抬起身子,在对方的脸上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就是哪里都好。” 从来威严的乾清宫内,好似在深秋之中开满了一室的春花。怡人,而又生机勃勃。 朱常溆回到慈庆宫,就把自己给关在了殿里。胡冬芸自翊坤宫探望朱轩媁回来,一进门,就见殿内宫人都是噤若寒蝉的模样。 “这是怎么了?”胡冬芸招来被关在殿外的单保,“单大伴,殿下今日视朝,是叫人弹劾了?” 单保上前作揖,“娘娘回来了。”起身道,“却是不曾。”他朝紧闭的殿门看了眼,“视朝后,殿下叫圣上给说了一顿。这才不高兴的。” 原来是父皇。胡冬芸垂下眼,“我知道了。”她朝单保扬起一个笑脸,“大伴上茶房去歇歇脚吧,且不用伺候了。” 单保躬身称诺。只要太子妃在太子身边儿,就没他们这些宫人伺候的份,大小事宜全都一手包圆了。 对宫人而言,确是好事。整日在主子跟前杵着,自己的两条腿也酸涩得很,谁不想躲个懒,偷偷闲。尤其是主子发怒的时候,一个不留心,就是一顿板子。这皮肉之痛,能不受,自然还是不受的好。 胡冬芸将身边的都人摒退,上前敲了敲门。里头却没人应。她试着推门,却发现原来根本就没锁,便径自进去了。 朱常溆正坐在窗边,怔愣地望着窗外的一小片竹林子发呆。竹叶已是枯黄,落了不少。 “太子?”胡冬芸柔柔地唤了一声,走过去福身,“奴家回来了。” 朱常溆回过神来,“哦,回来啦。”他朝胡冬芸勉强露出一个笑来,“回来了就先歇着,别太累了。媁儿是个小磨人精,定是把你好生折腾了一番。” “媁儿活泼可爱,跟着她一道玩,奴家心里也高兴。”胡冬芸在他身边坐下,轻轻问道,“太子叫父皇说了?” 朱常溆沉默了好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点头,“嗯。” “原来是这样。”胡冬芸故作夸张地拍了拍胸口,“奴家还当是叫朝臣又为难了太子,既然父皇,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朱常溆一愣,扭头去看笑眯眯的太子妃。他有些转不过弯来,难得露出傻乎乎的模样,“为c为什么这么说?” 胡冬芸夸张地叹道:“大明朝重士,叫朝臣骂了,能有什么法子?难道还真的当众廷杖不成?那样有理也成了没理,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父皇可就不一样啦。”她揽着朱翊钧的胳膊,“哪有父母不说自家孩子的。便是奴家小时候,也没让家里人少说,还挨过打呢。” “若是往后,奴家有幸,为太子生下皇嗣,就是太子也会说他两句不是?”胡冬芸低垂了眉眼,“太子,奴家已经知道了。上一回,根本不是癸水,是奴家小产了。” 朱常溆一愣。太子妃怎么知道的?是哪个多嘴的说出来的?! “太子,奴家是女子。女子的事,只有女子才最明白。”胡冬芸叹道,“就像云和皇姐婚事不顺,想要和离。奴家也不觉有何不妥。小产的事,奴家便是以前年纪小,不懂事,没想明白。现在长了年岁,自然也会知道。” 朱常溆压低了声音,“是谁告诉你的?” “没有谁。”胡冬芸摇摇头,“宫里头的外命妇常来常往的,奴家陪着母后一同接待她们,闲谈之时,总会说起。奴家又不是傻子,听了也会往心里头去想。” 朱常溆默然,双手在膝盖上揉搓着衣服,有些不知所措。这个时候,自己是不是应该说些什么,好让太子妃心里好受些?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 胡冬芸将手按在朱常溆的手上,带着几分娇嗔,“衣服都要叫搓坏了。”她有些怅然,“没能将皇嗣护住,是奴家的不是” “不是的!”朱常溆忙道,“和芸儿没有关系。若是没有小人,也不会” 胡冬芸摇头打断了朱常溆的话,“可事实上,就是奴家这个为娘的不仔细。这点没有什么可辩驳的。” 朱常溆哑然。 “所以太子才会顾念着奴家的身子,一直不愿同奴家行c行房,是不是。”胡冬芸的脸通红通红,“其实奴家也盼着,可以早些为太子生下皇嗣。这是奴家的心愿。不能白叫父皇和母后待奴家好。也不能叫太子担心。” 重要的是,娘家人已经提点过自己了。再不生下皇嗣,必定会重开选秀,慈庆宫就不会再是现在的模样。今日没了刘淑女c赵淑女,过几日就会有李淑女c陈淑女,天底下就不会少了容貌秀丽,姿容端庄的女子。 想要独占太子,可不能仅凭自己现在的好容貌。做的饭食再好吃,也会有吃腻的一天。眼下感情再好,也终有一日会厌倦。胡冬芸并不认为自己能有中宫那样的能耐,占了天子数十载,尚且不失宠。 她不是郑梦境,朱常溆也不是朱翊钧。他们是两对不同的夫妻。 孩子,唯有生下拥有他们两人共同血脉的孩子,让这个孩子成为他们的羁绊。这才有了此生此世都斩不断的情缘。 “太子,再赐一个孩子给奴家好不好?”胡冬芸将朱常溆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奴家想要生下太子的孩儿,在他身边,看着一点点长大。便是淘气一点也无妨,太子会教他,奴家会训他。他一定会成为这天底下最好的孩子。” 朱常溆放柔了眼神,在胡冬芸的腹部来回梭巡着。他也打心底希望自己可以重新有一个孩子,前世他是一个失败的父亲,现在一切重新来过,让自己有了新的开始。 这一次,他绝不会落入手刃亲子的下场。 “好。”朱常溆将胡冬芸揽在怀里,“我们就再生一个孩子。” 胡冬芸在他怀里笑开了,“要是春时就能有好消息,那便好了。春日繁花盛开,最是吉利的日子。”想了想,又道,“炎夏也好,这样算来,生产的日子就是在冬天,听说坐月子会舒服些。” 又想了想,还觉得不满意,“还是秋日里头好,累累果实,更为吉利。” “什么时候都好。”朱常溆笑道,“只要是芸儿怀上的日子,便是好时候。” 单保杵在门口,听了好一会儿,脸上的笑容就没下去过。他冲身后的宫人们努努嘴,示意大家都散了去做自己个儿的事。 慈庆宫虽不大,可只有两个主子,却是冷清了些。若是能多几个皇嗣,添些热闹,就再好不过了。 单保也不希望慈庆宫再多几个主子,实是前回的那两个淑女心眼太多,为了争宠,都把命给争没了。主子觉得心累,他们底下人也未必轻松。现在这样就不错,太子妃是个和气人,御下并不严苛,是这宫里头除了中宫娘娘外,最叫宫人喜欢的主子了。 朱常溆奏请重开浙江明州舶司一事,悄没声息地就下去了。无人支持,也无人反对。 朱常溆事后重新去找了一回父亲,向他请罪。“确是我思虑不周,叫父皇担心了。”他向朱翊钧行了个大礼,“往后儿臣做事,定当再仔细些。” “倒也不是说你提的就不对。”朱翊钧伸手,亲自将儿子扶起来,“只眼下非绝佳之时。”他叹道,“要做的事还多得很。开关,总有一日能成的。” 朱常溆点头,又想起先前前往义学馆庆祝馆中学子高中时的事来。“说起来,曾有一位楚藩的宗亲向儿臣提过一事。” “哦?什么事?说来听听。”朱翊钧领着儿子去偏殿,“该用午膳了,今日有你喜欢吃的。你母后渴睡,就先让她歇着,我们爷俩自己吃。” 朱常溆撩了袍子,跨过门槛,“说的是北上之时,有学子与商贾私下交易,利用优容,为其避税。”他冷笑,“这可真真是笑话了。天底下最鄙视商贾的,是这起子人,偏现在又利用人家牟取私利。” 朱翊钧脚下一顿,转过来问他,“当真?” “当真。”朱常溆道,“我观那学子的模样,不似作伪。听二皇姐说,他母亲初来京时,还是她救的人。现在那位老妪也在云和公主府上做事。于情于理,天家都是施恩于人,他既为读书人,心里总有几分知恩图报之意吧。况且这般污蔑不相识的人,也说不通。” 朱翊钧点头,若有所思地道:“说的有理。”脚下一转,重新走向偏殿去,“朝廷向来对学子优容,偏人心不是个知足的。” “总要给他们几分颜色瞧瞧。”朱常溆道,“可惜还不是时候。” 朱翊钧笑道:“总算是知道怎么忍了。”他在位置上坐下,向王义示意,将饭食都端上来,“现在知道做太子和天子的不易来了吧?你父皇啊,就这么做了几十年了。” “滋味是不怎么好。”朱常溆心中一叹。前世他只尝过做天子的难耐,现在成了太子,也算是把这两种不同的苦滋味都尝了个遍。 且当作不枉一生了吧。 用完了午膳,朱翊钧又带着儿子看了会儿奏疏,阁臣就和九卿一起到了。内阁现在空了两个缺,需要补人。朱翊钧让他们在午前处理了政事,午后过来进行廷推。 在正式廷推前,大学士们就和九卿一起商量了递交上来的名单。在大明朝,能入阁的皆非凡人。第一条,三甲进士就得扼腕。而后需得有进入翰林院,做过清贵之职。另有一条,名单上的人必须曾为六部侍郎,或以上的职位。 这便是所谓的熬资历。 倒也不是没有三甲进士,或不曾为翰林之人入阁。实在是少则又少。开国时,许还有,越往后,这样的人就越少了。 朱常溆立在父亲边上,眼睛往递交上来的名单瞟了一眼。 李廷机这个倒是不错。朱常溆对这个人挺有好感的。前世此人也算是为舆论所累,最终不得已多次上疏要求致仕,而后郁郁而终。从他死后礼部定的谥号——文节,就能看出朝廷对此人的看重,还有李廷机自身的官声。 果真,朱翊钧指着李廷机的名字道:“李尔张不错。朕记得他为礼部侍郎的时候,多次为部下争取福利,以高薪养廉。” “正是。”沈鲤颔首,“李廷机为人极是善,在京中为官屡次对乞讨之人施以援手。”说到这儿,却又笑了,“每每经过其家,总能见着不少乞儿围在门口,一见他出来就伸手讨银子。” 朱常溆微微皱了眉,却没说什么。 朱翊钧对这位善心人很是满意,“心存善念,便是利于万民。处事又是个刚正果断的。可。”他用朱笔在李廷机的名字上画了个圈。 下面这位 朱常溆凝眉,有些拿不准是不是该出言否决。身为皇太子,虽然没有最终的决断权,可是提提意见还是能做到的。 而皇太子的建议,谁能不重视。只要不是诸如开关这等牵扯广众的,朝臣也乐于卖这个未来天子一个面子。 说,还是不说。 朱常溆拿不定主意。 就在他心里头纠结万分的时候,朱翊钧已经报了名字。“叶进卿。”他放下朱笔,“朕似乎没什么印象?”他扭头看着还在纠结的儿子,“溆儿可知道这位?” 朱常溆当然知道,不仅知道,就连这位叶向高以后的官运生涯,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叶向高不仅在万历年间曾任首辅,还在天启年间也重新起复,出任首辅。是个两进宫的能臣。 而且最终礼部给他定的谥号,乃是文忠。要知道,前一个文忠,还是帝师张居正。 要说叶向高无能,朱常溆说不出口。他在万历三十年,推荐好友沈有容出任福建水师参将,取得东沙大捷。光这一点,就可见其人看人有毒辣的眼光。这一点非能人,做不到。并在前世的天启年间,敢于向权倾朝野的魏忠贤抗衡。这就更不容易了。 可朱常溆心里对叶向高别扭的,却是叶向高和东林党之间那点不清不楚的事儿。 天启五年时,魏忠贤的同党左副都御使王绍徽仿照了《水浒传》,撰写了一篇叫做《东林点将录》的文章。魁首便是叶向高。 要说叶向高和东林党有什么交情,其实也并没有。 叶向高乃万历十一年的进士,高中后授庶吉士,而后提升为翰林编修。随后就调任南京国子监司业。现为左中允。 和东林书院八竿子打不着。 可他在日后东林势起之时,为东林人说了话,之后就同人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 朱常溆也明白,叶向高从来秉直,也不屑和东林党来往,当年不过就事论事。可在他心里,日后的东林党就像魏忠贤一样,是个祸国殃民的东西。他一点都不想看到任何与其有关的人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中。 “溆儿?”朱翊钧再次出声催促,“你可认得叶进卿?” 朱常溆动了动嘴,还是点了头,“认得。现为南京左中允,理国子监司事。” 沈鲤补充道:“以叶进卿之能,本该调任京师授官。可他曾与沈一贯有旧,一直被压着,不让其升任。这才埋没至今。” 只要搬出沈一贯来,朱翊钧哪里还有不点头的道理。“就他了。” 朱笔落下,在朱常溆的眼中变成了一个极慢极慢的动作。 “就这么定了。”朱翊钧将名单交还给阁臣,“令李尔张c叶进卿即刻赴任。” 今日的廷推非常顺利,大学士和九卿都不曾想到。他们在过来前,还在担心,会不会天子和皇太子重提开关一事。见廷推落幕,不过只定下了两位新任辅臣,自然心中高兴。 谁能乐意去得罪人?何况虽然沈一贯已去,群龙无首的浙党势力仍在。谁愿意去触霉头? 大明朝言官的攻讦,不是说笑的。只要群起而攻之,管你是首辅,也给照样拉下马来。十年寒窗苦读,好不容易高中,又得个官身,能实现年少时的抱负,谁愿意就这么被赶回老家去。 等大学士和九卿离开后,朱翊钧便问起儿子来,“方才看你神色,可是有何处不对劲?” 朱常溆连连摇头,“没有。”他在心里不断安慰着自己,顾宪成和顾允成俩兄弟都已经不在这世上了,东林书院早已势颓。哪怕真有东林学子入仕,也绝无可能再有先前那般汹涌。 叶向高在前世一直都是好的,不过是叫魏忠贤和东林党所利用,大势所趋,非其本性。 朱常溆咬了下唇,自己这个多疑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了。 朱翊钧看到儿子的下唇被咬出一道白白的痕迹来,轻笑着揉了揉儿子的脑袋,“但有事,说便是。” 朱常溆大力点头。 李廷机和叶向高分别收到了从京师送来的圣旨。他们实是没想到天子竟然会点了自己入阁,当下整装进京赴任。 这两位,便是放在后世,也称得上是清吏能臣。整个大明朝,似乎又朝着与历史相悖的方向前去。 而此时的努|尔哈赤却是处在痛彻心扉的时候。 去岁自大明朝纳贡回来后,他就着手安排了迁都一事,并在翌年成功迁都至赫图阿拉城。这不过是他野心中的第一步,往后他会在这个地方称汗,进而立国,向大明朝宣战。 这里将会是他集结军队,南下征服汉人的第一个地方。 可这份高兴并没有维持多久。 跟随努|尔哈赤一起前往赫图阿拉的孟古哲哲因这趟迁徙,病得越发厉害了。她不断地向努|尔哈赤请求,希望自己可以在临死之前,再见一见自己的母亲。 这回努|尔哈赤却不是仅仅嘴上应承了。虽然他不通医理,却也看得出来,孟古哲哲真的病入膏肓,就是神医再世,也绝无妙手回春的可能。不得已,他向叶赫部低头,请纳林布禄将自己的母亲送来。 可是遭到了纳林布禄的反对。无论努|尔哈赤如何派人过去,都没有点头。最后,只勉强同意让孟古哲哲的乳母丈夫南太替代他们的母亲前往赫图阿拉。 孟古哲哲临死前唯一的愿望也没能达成。她怀抱着这份遗憾,最终殒命。 皇太极身穿素服,站在阿玛的身边,不断擦着脸上的泪。虽然年纪并不大,可他早就知道额娘的病是治不好的了。无论阿玛请了多少个大夫来,额娘喝下多少药,都没有用。 往后就只有他自己了。阿玛不是他一个人的阿玛,他还有无数的手足。可那些手足都不是亲的。额娘只有他一个孩子。 努|尔哈赤在孟古哲哲过世后,悲痛万分,令孟古哲哲身边的四个侍女生殉,又让一百匹牛羊殉葬。最后犹嫌不足,在自己的院中葬下孟古哲哲。 看着父亲的痛苦,皇太极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阿玛的身边总有无数的女子,他从不认为阿玛心里最重要的,是自己的额娘。可现在,阿玛表现出来的悲苦,却令自己觉得,唯有他的额娘,才是阿玛心里的唯一,只有自己,才是阿玛心里最关心的孩子。 努|尔哈赤带着皇太极打马离开赫图阿拉,往叶赫部的方向跑了一段后,停了下来,眺望着。 总有一日,他要让纳林布禄为今日的所作所为赎罪。 大明朝的京师,叶向高刚刚到任。还没在大学士的位置上坐稳,他就先上了自己的第一道奏疏。弹劾辽东税监高淮,在当地横行不法,大肆侵占饷银,强迫当地将领厚馈,并在当地私养死士两千余人。 朱翊钧没想到叶向高是个这么闲不住的性子,看过奏疏后,便交给了一旁的朱常溆。“你也瞧瞧。” 朱常溆看后,不由笑了一声。叶进卿的脾气还真是没改,哪怕沈一贯按了他这么多年,还是这样的性子。 “父皇,今岁云南腾越,以及江北一带,皆因税监而起民变。辽东乃兵家重地,一旦当地将士离心,恐怕将来会对和女真开战有所不利。”朱常溆道,“父皇,该将税监统收回来了。” 朱翊钧很是为难,把人收回来,他也有这个心思。实在是闹得太不像样。可这些税监收上来的钱,却是为私帑所用。为了继续推行除籍,私帑的钱还远远不够用。国库的税收虽略有增加,却也是杯水车薪。 无钱寸步难行。 “父皇,”朱常溆瞳孔微缩,“长此以往,税监的横征暴敛会激起更多民变。努|尔哈赤还在辽东一带虎视眈眈,他今岁迁都赫图阿拉,不就是为了以后打算吗?我们万万不能继续激起国内百姓的不满了。” 后面的话,朱常溆不敢说出口。还是有几分忌讳的。 内忧外患,亡国之兆。 朱翊钧也听懂了儿子的未尽之言。他咬了咬牙,“拟旨,召回所有税监。”他有些烦躁地将叶向高那封奏疏往桌上一丢,“都什么事啊!” 朱常溆沉吟一番,道:“父皇所虑之事,乃因国库c私帑空虚。此事并非无法可解。” “哦?”朱翊钧有了兴趣,“你有法子?” 朱常溆点头,“大明朝的税制,早就应该改了。先不说对商贾的商税,多年来不曾提高,不知少了多少进项。且说先前那宗亲学子所言之事。士林与商贾勾结,光是这一项,就让国库少了许多商税。” “再有,先前沈一贯的案子。吕氏不就因沈氏屯田,而结下的仇吗?”朱常溆微微一笑,“早些年,张文忠公定下的条鞭法废弛已久。看来有许多人已经忘了。合该重新启用。” 朱翊钧敛目,“莫非户部上疏,奏请有司重新奉行条鞭法,是你的意思?” “儿臣哪里有这个能耐。”朱常溆笑道,“不过是大势所趋,明白人还是不少的。” 朱翊钧点了点桌子,“召大学士们过来,商讨重开条鞭法。”他朝儿子指了指,“你呀。” “儿臣很好啊。”朱常溆晃了晃脑袋,“难道父皇不认为,趁着沈氏落马,恰好是将朝堂清洗一遍的机会吗?浙党为首久矣,气焰也太嚣张了些。明岁便是京察,且看今岁的甲辰科,能有多少人考中吧。” 万历三十二年,甲辰科开科在即,举国学子纷纷涌入京城,摩拳擦掌,期待着自己能一举高中。 恰在这个时候,宫里也传出了好消息。 就像胡冬芸期待的那样,春日里,奇花争艳,她如愿以偿地重新怀上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孩子。 消息传来的时候,朱翊钧和朱常溆还在视朝。这下子朝也不上了,丢下陈矩和单保,赶紧往慈庆宫的方向去。 朝臣聚集在乾清宫,等着太子妃的消息,谁也不肯离去。 皇太子都成婚多少年了,总算是盼来了子嗣的消息。皇太子有后,乃是国祚绵延的征兆。 大吉,大利。 郑梦境先他们一步到的慈庆宫,这时候正坐在榻边,同榻上的胡冬芸细细说着孕事。见两个男子毛毛躁躁地过来,不免埋怨上了。“手脚轻些,仔细吵着太子妃。”又朝面带喜色和羞意的胡冬芸道,“男人们呐,就是这样。” 朱常溆赶到胡冬芸的面前,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说话也结巴上了。“什c什么,什么时候” 郑梦境用帕子捂了脸,拉着朱翊钧笑得高兴。“得得,我们走,叫溆儿先把舌头给捋直了说话。”出了殿,又细细招来了慈庆宫的总管事单保,“仔细看着太子妃,出了岔子,本宫头一个拿你是问。” 单保哪有不应的份儿。他嘴巴都快咧到耳朵边上去了,“娘娘放心,奴才两个眼珠子,一定分毫不差地盯着太子妃。” 郑梦境满意地点头,对朱翊钧道:“让太医一日三班,就在慈庆宫住下。”嘴上又对朱翊钧抱怨,“要不是先前陛下行事鲁莽,这回奴家也不用这么担心。” 先头那一回,胡冬芸年纪就还小。郑梦境一直担心小产后,就再难怀上。孝端皇后便是小小年纪就大婚,此后多次流产,好不容易才怀上了朱轩媖。 朱翊钧自知理亏,“朕是有错,回头就大赏胡家。” “且不忙。”郑梦境将他拦下,“差了人去太庙求祖宗保佑才是正经事。”又令刘带金领了自己的懿旨,前往京中各大庙宇供奉。“让云和也一道去,心诚则灵。”私心里,却是想给一直闷在家里不得出门的女儿一个放风的机会。 哪怕是去庙里,也比整日呆在那一亩三分地的公主府好。公主府就是再大,这么久,逛也逛得差不多了。 朱翊钧哪有不知道她心思的,当下就允了。还道:“让徐光启的夫人也跟着一道去。”俩姐妹一同说说话,权当是踏春了。 “恐怕媖儿去不成了。”郑梦境捂嘴笑了,“陛下还是叫陈矩跑一趟徐家,给媖儿送些东西去吧。” 朱翊钧奇道:“媖儿怎么了?”他张口想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可见郑梦境的笑意,却又觉得不会是坏事。 郑梦境比了个手势,“媖儿又怀上了,这都第三个了。刚三个月,可别折腾她。这事儿就让姝儿独个儿去就成。” 她凑到朱翊钧的跟前,咬着耳朵,“这都快考会试了,不知多少青年才俊齐聚京城。万一有姝儿看中的呢?”说罢,推了推朱翊钧,冲他使了个眼色。 朱翊钧愣了一下,旋即恍然大悟。“原来你心里头还打着这个主意。” 郑梦境翻了个白眼,抖了抖裙子,一点点往台阶下头走。“能不打,嘛,姝儿的事儿,难道陛下不挂在心上?就忍心看她一个人孤苦一辈子?” 朱翊钧能忍心?当然不能。只是先前高家的那一场婚事,令他有些后怕。现在反而不敢放开了手脚去挑人。 “不过姝儿那性子,若非自己看中的,必不会依。”郑梦境立在阶下,回头向朱翊钧伸出手去,“且让她自己挑人吧。我们呐,只帮着掌掌眼。”她撇嘴,“这回要是再不好,可没脸说我们的不是了。自己个儿挑的,自己个儿想法子去。” 朱翊钧听了这话,心里有些别扭,“自己挑人?这c这是不是太不合乎规矩了?”哪里有女子自己去挑夫婿的? 郑梦境挑眉,“怎么?陛下不乐意?还是陛下想姝儿一辈子就关在公主府里头,都出不来?自己个儿的女儿,陛下不心疼,奴家可心疼得很。”又对刘带金说,“你跟着去,眼睛放亮些。凡是云和多看了两眼的人,统统都报来说与我听。” 刘带金低头憋笑,福身应下。 郑梦境得意地扭头冲朱翊钧笑,“奴家都在佛龛前求了这么些年,也该姝儿有个人伴着啦。” “成,都听你的。”朱翊钧笑了。 今岁的甲辰科,不独开了文举。因皇太子朱常溆提议,将武举也一并在今岁举行。只是碍于有些学子可能会都参加,所以并不在同时举行。 朱轩姝得了母亲的话,收拾行装准备去给太子妃祈福。不过这段时候京里头赴考的学子太多,马车堆在了一起寸步难行。 朱轩姝闷在车厢里头,不断地用帕子扇风。外头全是人,她就连挑开帘子都不敢。又怕扰民,所以并没有摆公主的仪仗。 “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动静?”朱轩姝催着刘带金,让她出去瞧瞧,“好嬷嬷,去看一回吧。今儿我们要跑三家庙呢,这才头一个。要是晚了,另两家就误了时辰了。” 刘带金还没答应下来,外头就响起一片喧哗声。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对我很不友好qaq经常刷不出来,更不上,如果小天使们看不了文及时跟我说,我去狂打客服小哥的电话 好像有不少小天使是漏过作者有话说不看的,其实你们这样会漏下很多福利啊(。_。) 我去把38章送的那点福利重新贴回正文去吧,好多小天使都说39章看不懂。已经买过的小天使再回头看应该不算钱的 对惹,再话痨一句,这个月月中有小天使去看杭州浙昆《牡丹亭》不?我买了上下两本的票,最贵的,叉腰笑。第一次要去看现场,好激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77章 刘带金和朱轩姝对视一眼, 不等殿下出声, 就告罪自马车上下去。 朱轩姝绞着帕子,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有出了什么乱子,可别是什么大事。眼瞧着就要开甲辰科会试了, 这个节骨眼上要是出事, 聚集在京师的天下学子又该对父皇和太子口诛笔伐了。 刘带金提起裙裾, 从马车堆里头灵活地穿过。走到最前面, 看着一群人正围住,周围的马车也都纷纷避开, 让出了位置。她从人群中挤进去, 好不容易找了个能下脚的地方站定,探头去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地上躺着一名浑身站着血污的学子, 已是人事不省。另一个站着的学子被簇拥着, 很是不知所措的模样。 刘带金皱眉,眼睛一转, 却见人群中走出一人来。 还不等那人走近, 那学子就叫道:“非学生也,乃是此人蓄意挑衅!” 男子走上前去,一把抓住学子的手臂。学子想要挣开,却发现此人力大无比,一时竟奈何不了他。“你c你是何人?!岂能对当今举人动粗?!” “举子?”男子冷笑,“举子就了不得了?我当年做督学的时候,你还不知可曾考中童生呢。”说罢,松开手上的力道, 将那学子的手丢开,蹲下|身去看地上那位。 他伸手探了探那人的鼻息,皱了眉头,将人一把抱起,想上医馆去。可周围叫人围住了,四处又是马车,他横抱着人,很不好走。 刘带金见那学子的衣着,并非上等衣料,想来家中绝非什么大富大贵之人。再看着那名口中喃喃念着“督学”的富贵学子,当下就觉得是以富贵欺人,心里也有些不高兴起来。她向那男子招招手,“这位大哥,奴领了你去寻医馆。” 待男子走近,刘带金却觉得有几分面熟,一时却又想不起究竟是谁。 男子将手中之人小心地抱紧了,冲刘带金点点头。“有劳带路。” 人群分开,让他们能走出去。 那学子嘴里念了半天的“督学”,冷汗自额上之流。自己竟是得罪了当朝大员!这c这,会试真能考中了?虽说阅卷时,是糊了名字的,可最后仍然还是要揭开了看名字。若是自己叫人给惦记上了,就是到手的进士都没了。 思及此,不由脚下一软,登时就跌坐在地上。 与这学子一起的同窗此时围了过来,将他扶起来。“我看方才那人颇为面熟。似乎真的在南直隶做过督学。”他咽了咽口水,有些后怕地冲刘带金一行的背影看去——已是叫人群给遮住,根本瞧不见了。 “真c真的是督学?”学子本还怀抱了一分希冀,盼着对方不过是随口说的诓骗之言。 他同窗不断地翻着脑海中的记忆,最终面色煞白地道:“是了,确是他。”他恨恨地拍了一下学子,“你呀,偏要逞强,同人争什么第一。现下可好了,倒是得罪了阎王爷。” 学子的脸越发苍白了。他抓着同窗的衣襟,抖着声音问:“你c你快说,那人究竟是谁?!” “是当年考中了文武双解元的熊廷弼!”同窗将他扶起来,赶紧离开人群,压低了声音道,“你忘了,当年南直隶还出过一起督学杖责童生,将人打死的事儿?那就是熊廷弼干的!” 他抚着胸口,叹道:“幸好熊廷弼自打那次事后,就叫人给弹劾了,又因丁忧,自南直隶走了人。现在在京里,应该是等着补官,否则今日你还真得罪了朝廷命官,往后哪里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可提起熊廷弼,他语气中还带着几分艳羡,“自古以来,能得文武双解元的,也唯其一人了。可惜” 其性太过刚正暴躁。虽之后弃武从文,可骨子里到底带着武人的粗鄙。 童生,那可是将来的秀才c举子c进士,国之栋梁。竟因罪就将人杖死在堂上,实在太过分了。 学子软了腿,倚着同窗几乎是拖着往前走,“别c快别说了。”话音刚落,他就两眼一翻厥过去了。 同窗念及自己是靠了这学子家里头接济,才能继续念书的。现在也不好将人就这么丢着不管,只得半拖半抱地带回落脚的客栈去。 朱轩姝在马车里等了半天,都不见刘带金回来,正想着是不是让车夫去看一看。她今日是微服出门,并未叫侍卫跟着。不过是去庙里祈福,能出什么岔子?就连吴赞女都给留在了公主府。 可一旦连车夫都走了,就真的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朱轩姝有些害怕,出门在外,会发生什么事,到底还是说不准。正犹豫,却见帘子被人从外头挑开,一个抱着人的男子映入自己的眼中。 朱轩姝下意识地去看,心中不由惊呼。好一个伟男儿! 挑着帘子的刘带金轻咳一声,朱轩姝赶忙用帕子将脸给遮住了,又有些舍不得看不见熊廷弼的模样,将帕子稍稍往下,露出一双眼睛来。 这个人,和父皇c自己的弟弟们都不一样,也和自己偶然见着的朝臣们不一样。大明朝绝大多数的男子都是文文弱弱的模样,虽谈不上被风一吹就走,可要叫他们舞刀弄枪,怕是连刀枪都握不住。 朱轩姝抿着嘴,看着熊廷弼抱着人轻松上车,将受伤的学子放在车中。 肩背宽阔,面容方正,眉眼间自带了一股正气。 “叨扰了。” 就连浑厚的声音都这么好听! 朱轩姝觉得自己的心就快从喉咙口跳出来了。她侧过身子,放下了手中的帕子,双手按在心口。 跳得好快。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烫的很。 刘带金跟着上车,帮着熊廷弼一起料理学子的伤势。“殿小姐,这人伤得有些重,能不能调转了车头先去医馆?” 当然能!朱轩姝现在巴不得能多看几眼熊廷弼,当下就应了。她胡乱了答应了一声,深呼几口气,将帕子围着脸,重新转过身子来。 熊廷弼正认真地为那学子擦着汗,一手搭着人的手腕,似乎是在为他把脉。 朱轩姝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赶紧清了清嗓子。“这学子的伤势如何?” 熊廷弼抬起眼来,却见一双灵动的眼睛正直直地看着自己。便是见不着这女子的全部容貌,他也能知道这帕子遮住的乃是一副倾城之颜。 发现自己和人家对上了眼,朱轩姝赶紧垂目,收回了视线,唯恐自己的心思叫人看出来。 熊廷弼见对方收回了目光,也自觉这么盯着一位女子看很不妥当。他别开眼,面朝着车壁,道:“平时太过孱弱,需得速速送去医馆,叫大夫诊治。” 朱轩姝点点头,又想起人家正对着车壁,看不见自己的动作,“那就让车夫快些掉头去医馆。” 刘带金专心地照料着昏迷中的学子,并没发现马车中的气氛有些怪异。 朱轩姝有心想和熊廷弼攀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不断偷偷拿眼去看了一回又一回。 熊廷弼乃习武之人,对周遭的事物敏锐得很,自然发现了朱轩姝的小动作。他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心里默默背诵着《大学》,希望自己可以借由圣人之言而静心。 朱轩姝眼尖地看到熊廷弼腰间佩着的饰物,羞答答地问道:“这位大哥,可也是读书人?” 刘带金直起身子,将手中脏了的丝帕丢去边上的竹篮子里,替熊廷弼答道:“方才听说,曾为督学。”她转头向熊廷弼道,“还未请教名姓。” “敝姓熊,曾为南直隶督学。”熊廷弼转过来,对刘带金一笑,“不知二位是哪家府上的女眷?” 朱轩姝心里默默地将督学,和熊姓记下,想着回头去问弟弟这人到底叫什么。她趁着刘带金要自报家门时,暗暗地踢了一脚,冲看过来的刘带金使了个眼色。 刘带金会意地点头,看来殿下并不想暴露身份。“我们是直隶人,我家”她看了眼紧张的朱轩姝,“我家小姐,是到京里来走亲戚的。” 朱轩姝抿了抿嘴,小心翼翼地抬眼去看坐得挺直的熊廷弼,“我奴家姓朱。” “原来是朱小姐。”熊廷弼一笑,“朱乃国姓,大善。” 朱轩姝被这笑容给击中了,就连手里的帕子掉了都没发现。她身边的刘带金赶紧将帕子捡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贴在她脸上。 不过短短一瞬,熊廷弼就看见了朱轩姝的样貌。他扫到一眼后,就飞快地垂目,转过脸去。 果真就如自己想的那样,是个勾人心魄的好容貌。 刘带金在宫里服侍了郑梦境多年,什么样的阵仗没瞧见?就连朱轩姝都是她看着长大的,眼下这副模样,就和宫里的娘娘向陛下撒娇吐露爱意的模样一般。 不,甚至更甚。这样的迷恋目光,刘带金甚至不曾在郑梦境的身上见过。 看看熊廷弼,再看看朱轩姝。刘带金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沉重地闭上眼。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只盼着殿下不过是一时兴起,过后就给忘了这茬才是。 后头一路,朱轩姝拼命想着话题,能再和熊廷弼说说话,都叫刘带金不动声色地给拦了下来。 将学子送到医馆后,刘带金二话不说,就拉着恋恋不舍的朱轩姝回了公主府。 “殿下!”刘带金觉得自己不得不向云和公主说明白,“那位补了官后,就是朝廷官员,和殿下不会再有任何交际了。” 朱轩姝瘪了嘴,“我知道。”她把玩着腰带,“太|祖定下的规矩,凡外戚不可任官职,连带着一家子都不行。要不然大姐姐的婚事,先前就不会那么麻烦了。”为了能让徐骥考科举,甚至还除了籍。 “我就稍微那么一下。”朱轩姝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很短的距离,“那么一下。那样的好男儿,谁见了不喜欢啊。” 刘带金板着脸,“奴婢就不喜欢。”她叹了一声,无奈地对朱轩姝道,“殿下合该看清了自己的身份才是,什么人该入眼,什么人不该入眼,心中都要有数才行。” “我知道啦,不就那么凑巧遇上的嘛。”朱轩姝拉着刘带金的手,冲她撒娇,“好嬷嬷,你回了宫可别同母后父皇说,回头定将我叫到宫里去好一顿骂。我最怕母后生气了。” 刘带金看了看她,“怕还这么做。” “这情生,不由己啊。”朱轩姝双手捧着脸,“要是高玉海是这个模样,我才舍不得和离呢。嬷嬷瞧见了没有?那身段,那声音,还知礼。到底是进士,还做过官儿,知进退。一路上他都没正眼看我,人也离我远远的。这要是换做姓高的,早就蹭过来了。” 刘带金恨不得拉着朱轩姝一顿狂摇,好将熊廷弼从殿下的脑子里头给摇出去。“殿下再念叨,奴婢入宫可得同娘娘说了。” “别别,别呀。”朱轩姝噘嘴,“不过偶遇罢了,哪里就能真的成就了一桩姻缘呢。”她将声音放得很轻很轻,只有自己才能听到,“也得看菩萨乐意不乐意不是。” 刘带金没听清后头那句话,问道:“殿下说什么?” “没什么,”朱轩姝摇头,“我方才说,盼着这位熊大人补官后,能继续为百姓造福,为父皇效力。” 刘带金满意地点头,“殿下说的很是。”又不放心地叮嘱,“可万万不能再想着些绮念了啊。熊大人也不会同殿下继续交往下去的。人家往后还有大好的前程呢,岂能就被耽误了。” 这时候朱轩姝心里就得意起来了。所以方才没让叫人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呀。她向刘带金打包票,“嬷嬷放心,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心里明镜儿似的。” 刘带金对她这话很怀疑。“今儿奴婢就先回宫去了,殿下” “我就呆在府里头,什么都不做。”朱轩姝亲自将刘带金送出去,嘴上求着饶,“好嬷嬷,可千万别同母后说啊。” 刘带金点头,“殿下就放心吧。” 转头到了郑梦境跟前,就把朱轩姝给卖了。 郑梦境一口茶从嘴里喷出来,瞪大了眼睛盯着刘带金,“你说什么?”外殿君臣的商议声传了进来,她赶紧捂住了嘴。等心里的激动消下去些,才压低了声音问:“姝儿看中了一位文臣?” “可不是,能做督学的,怕是品级还不低。”刘带金很是无奈,“这要是旁的人,便是赴考学子,看中了,也就看中了。偏生是个官儿。” 郑梦境“啧”了一声,“这事儿先别叫旁人知道。” 刘带金点头,“哪里能敢呢。奴婢回宫前,特地叮嘱了赞女,叫她这几日好生将公主给看住了。” “这就好,赞女做事,我还是放心的。”郑梦境点点头,往腰后头塞了个隐囊,不由皱了眉犯愁,“你说,怎么姝儿的婚事,就c就这么波折呢?” 从挑驸马前,这孩子就一直不愿成婚。好不容易嫁了出去当然,高家的事儿,他们这做长辈的也有不是的地方。可姝儿难道就做对了?多少公主出嫁,还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偏她这个磨人精! 刘带金是一直看着朱轩姝长大的,她此生也不想着成婚生子,便在心里将几个皇嗣当作是自己的孩子看。现下听郑梦境提起,也不由犯了愁,“打小就盼着殿下能有份好姻缘,却偏偏诸事顺遂,就这件事,菩萨不肯叫人心里安生。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发发慈悲。” 提起女儿的婚事,郑梦境就愁得不行。她觉得自己头上那成片成片的白头发,八成就是叫这件事给愁白的。现在心里头都慌了,这大的是这样,该不会小的,也是这个样儿吧? 朱轩媁的出生,要比前世晚了许多,生辰八字早已改了,就连命运也不一样了。她是绝无可能再嫁给冉兴让的。 “愁完了大的,还得愁小的。”郑梦境托腮,两眼发直,“真真儿女都是债。” 在外头商议完的朱翊钧走了进来,“又是那个不安生的惹你生气了?”他走到郑梦境的身边坐下,将人揽过怀里,“让朕猜猜。一定不是溆儿,他成日在朕跟前杵着呢,有点儿不对劲朕都知道。媁儿最近爱粘着太子妃,乖得很,肯定也不是。是治儿,还是姝儿?” 刘带金福了身子,无声地退了出去。 “哪个都不是。”郑梦境在他的怀里翻了个身,“就知道瞎猜。” 朱翊钧不信,在心里比着大女儿和小儿子。云和最近乖得很,那就是常常跑出宫去的朱常治了。他眯了眼,“是该给治儿挑人了。得有个厉害的媳妇儿管着他才好。成日地不在宫里呆着,就知道混跑。朕和溆儿都不知道给他背了多少黑锅。” 提起儿子的婚事,郑梦境就舍不得了。她坐起身来,挽着朱翊钧的胳膊。“可别,就是再晚几年大婚也成啊。”她噘了嘴,泪光涟涟,“这一成婚,就得封王,然后就藩。奴家心里舍不得。” “再晚几年嘛,”她赖在朱翊钧的怀里撒娇,“便是成日不在宫里,还不是奴家想见就见了?哪回治儿敢不从宫外回来的?一旦就藩,就是再近,却也见不着了。” 朱翊钧哪里就舍得儿子离开,“好好,都依你。”太子没少在他身边敲边鼓,人在义学馆待得好好的,在民间也有了些民望,却是为天家做了不少事。 郑梦境见得逞,立刻就笑开了,“就知道陛下最疼奴家。”又在他脸上亲了下,“也疼孩子们。” 刘带金在门口朝里头看了眼,木着脸收回了目光。 果真和公主看那个熊廷弼的模样一般无二。 真真是母女,亲生的。 朱轩姝这几日除了去庙里给胡冬芸祈福,就闲在家里头胡思乱想。 这春闱,就快开始了吧?也不知道那位熊廷弼补上官儿了不曾。 朱常治到底是这个二姐姐一手带大的,只要朱轩姝一开口,就几乎没有他办不到的事儿。不过半日,就把熊廷弼的名字给透露了。还将此人自小以来的事儿全都抖搂了出来,完全满足了朱轩姝的心思。 朱轩姝把下巴搁在手上,眼睛望着外头枝上不断跳跃着的鸟儿。 听说熊廷弼小时候家里穷得很,放牛维生,就和太|祖一样。呀,他们果真是有缘分。虽然就这么一丁点儿的关系,也是有缘分呀。一花一木,皆有因果的。 又想,南直隶被打死的那名童生,也是罪有应得,怎么就能全都怪在熊廷弼一个人身上呢。她就是最不喜欢学子仗着功名之身,胡乱编排。上回和离的时候,不知道多少风风雨雨的传言,都是从这起子人嘴里说出来的。最是讨厌。 手被下巴搁得有些发麻,朱轩姝又叠上了另一只手。 也不知道父皇会给他补什么官儿。如熊廷弼这样的人,文武双解元呢,就没听过。要是不叫重用了,自己可不依。 吴赞女立在一边,看着朱轩姝一会儿摇头叹气,一会儿望着窗外景色痴痴笑了,心里不免叹气。 难怪每次带金从宫里出来,都要好好嘱咐自己,千万要看住了殿下。这模样,的确不看住是不行的。她甚至有种很不好的预感,觉得一不小心就会闹出大事来。 吴赞女挺直了腰背,最近可不能轻易就让殿下出府。最好再让娘娘吹吹枕边风,将那熊廷弼调出京去任官,同殿下再见不着。不过方见了一面,还称不上有什么情意可言,等见不着人,日子久了,自然也就淡了。 朱轩姝看了好一会儿风景,腻到不行。这时她想起先前自己救过的那个学子,便问道:“那个赵姓学子,可好些了?” “在医馆里留下了。”吴赞女上前将温茶递到她手里,“是个贫苦学子,到了京里还是住的破庙。医馆的大夫是医学馆出来的,见人可怜,就将人留在馆中,也算是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了。” 朱轩姝转了转眼珠子,“那我去瞧瞧,可好?”她抢在吴赞女反驳前,道,“也算是有过一面之缘,救命之恩。不亲眼见了人过得好不好,我心里不踏实。” 吴赞女眯了眼,总觉得朱轩姝这话里有几分私心。 朱轩姝被她盯得有几分不自在,将视线挪开。“也好替宫里的父皇看看,究竟有没有什么民生疾苦。父皇出不得宫,底下人又惯会耍滑,对着他不说实话。我为天家女,自当做父皇在宫外的眼睛才是。” “殿下有这份心,圣上知道了一定很高兴。”吴赞女想了想,还是决定同意了朱轩姝的小小要求。 不过是去医馆探望学子,总没有那么巧的事儿吧?就真能撞上了熊廷弼? 吴赞女被自己这个不经意的想法震住了。 可若真遇上了,那就是缘分了。菩萨要给殿下的缘分,就是他们这些凡人想拦也拦不住。 吴赞女想开口阻拦,却见朱轩姝一扫方才的无聊,整个人都精神奕奕的,吵着让侍女赶紧去备车。她又把到了嘴边的话给重新咽下去了。 菩萨给的这个缘分,是好还是坏,大概只有菩萨心里知道了。可在自己看来,这不过是段本不该存在的孽缘。 朱轩姝坐在车中,按捺着雀跃,不住地问着外头的车夫,究竟离医馆还有多远。吴赞女好多次出声安抚,只道是快到了。 朱轩姝几乎在里头坐不住,挪了好几回屁股。自小就在宫里头浸淫,训练出来的礼仪,几乎都没了影儿。 到了医馆,朱轩姝赶紧从车上下来。她抬头看着医馆的牌匾,在心里想道,若是今日还能再见,便是菩萨给自己的姻缘了。不管说什么,她都要牢牢抓住。她闭上眼,定了定神,在吴赞女的搀扶下走了进去。 受了馆中学徒的指点,吴赞女搀着朱轩姝去向了学子的屋子。还未进去,就听见里头的欢声笑语。她虽然没见过熊廷弼本人,不过只要看身边的朱轩姝,就知道了究竟。 朱轩姝红着脸,不断地将耳边的碎发拨到后头去,又是清嗓子,又是整衣服。完了,悄声儿地问身边的吴赞女,“好嬷嬷,你瞧瞧,我今儿这么着,会不会太失礼了?”心里又庆幸,幸好自己今日决定要出府,也幸好时间赶得急,没顾着换宫装。 这下熊廷弼一定认不出来自己的身份。顶多就是个富家小姐。 吴赞女心中叹了又叹,认定了这是场无疾而终的感情。“好好,都好。殿下哪里有不好的地方?” 朱轩姝将食指竖在嘴前,“嘘”了一声,很是紧张地看了看门,见没有动静,才松了口气。“嬷嬷可别在人前戳破了我的身份才是。”见吴赞女眼神一变,忙道,“我这是怕人知道了身份,不愿同我讲实话。” 得,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自己有什么可争的。吴赞女拿朱轩姝能有什么法子?她就和刘带金一样,打小看大的主子,同自家女儿一般疼爱。她在心里默默祈祷着,盼着菩萨能将这份孽缘给收回去才是。 这真真的不是一桩好姻缘。 朱轩姝在门前站定,伸出手想敲门,又情怯地将手收了回来。反复几次,就连吴赞女也看不下去,主动替她敲了门。 里面的说笑声停了,继而传出衣服摩擦的窸窣声,还有鞋子摩擦的声音。 朱轩姝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就连大婚那天也没有。不仅紧张,还激动。同吴赞女一样,她也在祈祷,希望开门的时候,能见着自己想见的那个人。 菩萨今日特别忙,又要听这个,又得听那个,偏是完全相反的意见。想来心里也是拿不定主意,究竟要帮谁。 脚步声越来越近,门闩被抽开。 外头的光亮透到了屋中,照得里面亮堂堂的。就好像黑暗地,只能堪堪见到前路的时候,突然叫人见到了能动心心弦的光明。 叫人见了心里只想感动落泪。 坐在桌前的熊廷弼又重新看到了当日的那双眼睛,一样的明亮c灵动,顾盼生辉。只那一次,这双专注在自己身上的眼睛,就叫他再也忘不掉了。 自原配离世后,熊廷弼再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心开始跳动起来。这是一种,和原配成婚时,挑开头盖,完全不一样的心动。好像所有的人,所有的景象,全都消失了,只剩下眼前这个女子,不断用崇拜和希冀的目光一下下地击打着自己的心门。 吴赞女没等赵姓学子看到朱轩姝的容貌,就赶紧用帕子将朱轩姝的脸连同眼睛一起给遮了起来。 熊廷弼心中生出遗憾来,若是能再看一会儿就好了。 或者,能一直看下去。这种此生都不会看腻的眼神。 吴赞女轻咳一声,提醒隔着丝帕望着熊廷弼出神的朱轩姝,“小姐,今儿不是特地来看赵举人的吗?” “嗯,是来看赵举人的。”朱轩姝觉得自己此时仿佛身处仙境之中,脚下踩的是云朵,眼睛里看的是桃林仙境。心跳声大得仿佛能叫所有人的听见。 见c见着了。他真的就是菩萨赐给自己的缘分! 她知道的,她就知道的!自己才不会真的孤寡一生呢,菩萨怎么舍得呢? 现下自己该说什么?手呢?手该往哪处放?迈的步子是不是有些太大了?哎呀,都是母后不好,听说文官最喜欢小脚,偏不给自己裹。不过好像也有不介意的?只不知他是喜欢哪一个的。 朱轩姝轻咬着唇,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唯恐自己的一双大脚从裙裾底下露出来,每次都只露个尖尖儿,绣鞋上的花纹若隐若现,越发勾人。 熊廷弼垂目,见着了绣鞋尖儿,心里漏跳了一拍,抬起头,那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呼吸一滞。 熊廷弼有些惊惶地挪开眼,不敢再看到任何与朱轩姝有关的事物。 吴赞女磨着后槽牙,恨不得现在就将朱轩姝的身份给曝光出来,好叫他们两个都能清醒清醒。 朱轩姝见熊廷弼别开头,心里有些沮丧。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赵举人的身上。“身子没有大碍吧?过几日就是会试了,可千万别耽误了。” “多谢小姐当日搭救。”赵举人感激地行了大礼,“若非熊大人和小姐,别说会试,就是小命怕也保不住了。” 朱轩姝垂目,“没事就好。”她嚅嚅地想同熊廷弼说话,却又难过于对方的冷淡,同赵举人略说了几句,就离开了。 “这位朱小姐,真真是个善心人。”赵举人望着朱轩姝远去的背影,不由看迷了眼睛。“若能娶得如此佳人,长夜苦读,红袖添香,也不算是苦事了。” 熊廷弼一改之前的和蔼可亲,硬邦邦地道:“身为学子,不思如何报效朝廷,偏在这等儿女情长上有所绮念。” 赵举人大惊,慌忙收起了心思,对熊廷弼作揖,“学生惶恐。” “耽于声色者,何以成事。”熊廷弼冷哼一声,拂袖离开,“你好自为之。” 赵举人相送一送,却因熊廷弼走得太快而没送成,回了屋子,自觉愧对圣人c父母,还有举全村之力供自己读书的父老乡亲,当下拿出典籍又苦读起来。说什么这回也要考中才是。 熊廷弼越走越快,想着是不是可以再见一见朱轩姝。人家才走不久,应该还在门口吧?自己再走快点,应该能在医馆门口遇上。 他还没问人家住在哪里,自己c自己是不是可以上门叨扰? 医馆门口,正准备上车的朱轩姝不断地墨迹着,一会儿说想吃医馆边上点心铺子的点心,让吴赞女去买,一会儿又说对门的书肆好像有自己想看的话本子。等了又等,就是还没把熊廷弼等来。 “奴婢的好殿下,”吴赞女架着她,想要搀上车去,“殿下就在车上等着,奴婢去买便是。在外头这等露面,都叫人看见了。” 朱轩姝一脚踩着小杌子上,头不断地往后头看。怎么还没来呢?真的就见不着了吗? 这次见了,再等下回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酱色的衣袍一角自医馆内飘出来。有些气急的熊廷弼扶着门框,望着正要上车的朱轩姝。 赶上了! 阳光下,回头的朱轩姝冲身后人一笑。 百媚而生。 万历三十二年,甲辰科的会试c殿试都结束了。参与考试的学子急切地等待着放榜。 其中就有朱华彬的。这几天等着放榜,他吃不下,睡不好,整日精神不济。吴氏担心儿子,特地向公主府告了假,赶去义学馆照顾儿子。 先一步得知内情的朱载堉处事不惊,静待放榜。就是不知道进士名录,他对自己的学生们也有的是信心。要说赴考之人全都考中,那是天方夜谭,可能在三百多人中有那么几个是中了的,信心十足。 出人意料的是,甲辰科不知为何,竟比前两年多招录了一百名学子。这个比例让很多人觉得奇怪,心里琢磨着是不是要有什么大动作了。 但对于赴考学子而言,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按照正常的收录比例,他们原是不可能中进士的。现在却是有了意外之喜。 其中就有朱华彬的。 要说他运气好,那是真好。甲辰科三甲,录取了两百多名,他在倒数第十一名。 中了!中了! 朱华彬抱着母亲喜极而泣。虽说三甲进士就是绝了日后入阁的可能,但朱华彬还是高兴万分。一直以来,他想的,就是能够为天子,为皇太子效力。而今一朝考中,终于可以迈出自己的第一步了。 吴氏高兴得只会哭了,根本说不出话。此时她想起了自己亡夫,“若你爹瞧见了今日,不知该有多高兴。” 朱华彬抹着泪,“娘,大喜的日子,别难过。” “嗯,娘不难过。”吴氏用力擦了脸上的泪,“只要你往后一直都是好好儿的,娘就一点都不难过。”她扑在儿子怀里,用力地抱住他,“娘知道的,我就知道,我的儿子岂会是池中之鱼。” 朱载堉乐呵呵地取了钥匙,从库里取了银子出来。这是义学馆的规矩,凡是考中进士的,都有银钱作为奖励,激励没考中的人可以奋发念书。他将银钱一笔笔分好,当着馆中所有学生的面,发给考中的学子。 没考中的自然是眼红,可这钱也是实打实地赚来的。唯有勉励自己再努力,以期他日可以高中。 大学士们对着多出来的一百多名新进士头疼,哪里有那么多的官缺等着给他们补?每岁光是要补官的就不少了。偏这回皇太子上疏谏言,天子也点头应了,本就是利民的好事,谁还能阻止? 一旦阻止,自己就会先被举国学子的唾沫星子给淹死了。谁不想朝廷能多录取些人,万一那个幸运儿就是自己呢?这不就是断了自己的入仕之路。 朱常溆自请和阁臣c九卿一同授官。他见了每一位考中的学子,记下了他们的名姓,态度亲切得叫不少易激动的新进士当场哭了出来。 户部已上疏重启条鞭法,朱常溆和朱翊钧需要的人可太多了。现在朝堂之上党争之势渐消,却不是完全没有。他们需要构建起自己的新势力。 不过眼下,却有一件比扯皮是否重启条鞭法更为要紧的事。 万历三十二年六月,京师连降大雨,连续两月不曾停止。昌平的雨势之大,甚至浸坏了长c泰c康c昭四陵的石渠和陵墙。京城的正阳门c崇文门一带,城墙陷进积起的雨水之中七十丈有余。永平c保定c真定等诸州府,不知淹死了多少人。 朱翊钧身为天子,当即下旨取用太仓库十万两银赈济灾民,并冒雨前往天坛祭祀,下罪己诏。 所有人都盼望着这一场大雨可以停止。 身在宫外的朱轩姝也没闲着,她和几家要好的女眷商量了,在京中各处设立了粥铺,甚至亲自前往各处善堂探望灾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还未补官的熊廷弼一直若远若近地在朱轩姝身边,只要闲下来一回头,总能看见他在不远处,和自己一样忙碌着。 作者有话要说:  写得手抽筋,痛死了qaq 我们明儿见~么么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78章 熊廷弼因幼年家贫, 看不起大夫, 有了病都是自己琢磨着治,还算略通些医术。现京师连遭骤雨,致使水患, 恐生瘟疫, 他见大夫不够, 就撩了衣摆撸起袖子替人诊治。 一些简单的头疼脑热, 熊廷弼还算是能看,疑难杂症就得交给真正的大夫了。不过仅仅如此, 也给大夫们减轻了不少负担。 因京师水灾之重, 引起天子重视,朝臣自衙门归家前, 都会先冒雨去各处看一看。便是做做表面文章, 搏个名声也好。 这一看,就看出事儿来了。 荆养智途径崇文门附近, 一眼就看到了正在忙碌的熊廷弼。他冷笑一声, 走上前去,“这不是熊督学吗?”他随意地朝熊廷弼拱拱手,“多年未见了。” 熊廷弼不吭声,只顾着照料民众。 荆养智眯了眼,不依不饶地道:“这些百姓竟还愿意让你亲近,想来是不知道当年熊督学的丰功伟绩吧?” 不远处,朱轩姝刚把一个失了父母的孩子哄睡了,直起酸涩的腰板, 偷偷朝熊廷弼那儿去看,却见一位官员正同他说些什么。起先也并不当一回事,只作是昔日同僚寒暄,可后来见熊廷弼和那人的表情,就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对。 熊廷弼和荆养智的事儿,还得牵扯到当年他杖责童生致死上头。荆养智在童生死后,不断上疏,与熊廷弼彼此攻讦,最终被气得辞官回乡。这回又在京中相见,想来对方大概在什么时候又重新起复了吧。 熊廷弼很不愿搭理他,当年的事,且不说谁对谁错,现下再纠结也没有任何必要。眼下百姓受难,自己也无心回击,只当是耳旁风。 荆养智见他不理人,越发说得起劲。“这回入京是为了补官缺而来的吧?啧啧,看看你而今的打扮,真真是辱没了斯文。” 朱轩姝过来的时候,正好听见后面“辱没斯文”四个字,当即大怒。她行至荆养智面前,扬了下巴用鼻子打量人。“看你身上的补子,七品官儿?”她冷哼,“都察院的监察御史吧?真真是一张利嘴,也不知素日里究竟为民请了多少命。” 荆养智不傻,当即听出朱轩姝其中的讽刺之意来,不由跳脚。“尔为何人?!竟在此大放厥词。妇道人家不居后宅,反倒在人前大放厥词!真真是世风日下” 话还没说完,就被人从后头踢了膝盖,“扑通”跪在了水坑里。 “见了殿下尚不知行礼,竟出言侮辱!该当何罪?” 荆养智呸了几下不小心溅进嘴里的泥水,在锦衣卫的压制下,抬头去看高高在上的朱轩姝,狐疑道:“殿下?” 朱轩姝弯了嘴角,“受父皇恩典,封号云和。” 荆养智登时愣在当场,怎么也没想到金枝玉叶的公主会出现在这等遍是贫民的地方。就不怕自己给染疾了?! “大放厥词?辱没斯文?恐怕御史大人才是你口中所说之人吧?”朱轩姝垂首看着跪在水中的荆养智,“身穿官服巡视,见民众受难,不施以援手便罢,还出言侮辱相助之人。御史大人是不是平时弹劾人惯了?都不知道怎么好好说话了?” 朱轩姝一吐胸中恶气,就不愿再继续搭理这人。她抬眼想和熊廷弼说话,却发现对方已经不见了人影。 四处寻了一回,懵了的朱轩姝才想起来。自己方才将身份给透露了。 熊廷弼匆匆回了家,外头大雨声响得将灯烛不断发出的“哔啵”给盖住了。她竟然是公主?! 要提起云和公主,京中就没有人不知道的。大明朝开国以来,头一位和离的公主,当今天子和中宫的掌上明珠,皇太子的亲姐姐。虽非嫡女,远胜嫡女。 熊廷弼缓缓坐在凳子上,嘴中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 她说自己和离,问自己是不是嫌弃,却偏偏打扮得不像寻常妇人。总是含糊着不愿告诉自己究竟家住何处,来京中走的又是哪家亲戚。 又有哪家闺秀,能同她这般自有,总时时出门? 明明多的是疑点,可自己却叫情爱给迷住了心眼,半点儿没看出来。 熊廷弼苦笑着摇头,手扶着额头,闭上眼。 原本,他打算等自己补了官之后,京中雨停,再备下厚礼,上门提亲。 现在看来,却是不必了。 熊廷弼咬着牙根,“咔咔”作响。他甚至想过许许多多,他们婚后会有的生活。 她会随着自己一同赴任,虽然任中事务繁多,自己必以百姓为先。但休沐的时候,可以领着她去看遍周围的山水。女子禁锢于后宅之中,实是可怜,竟见不得这大明朝的锦绣山河。 婚后不知多久,也许一年,也许三年,或者更久一些,他们会有自己的孩子,也是自己第一个孩子。有她这样心存善念的好女子,又识文断字,必能和自己一起教好孩子,日后继承自己的衣钵,再考个双解元。 就是个生个女子也无妨,顶好是长得像她。到时候十里八乡的媒人都会求娶他们的女儿,他一定要挑个最好的女婿。若是女婿有心入朝,他自当为其打点,若执意从武,就将自己的满身功夫都教与他。 他们会有很多很多的孩子,会过得很幸福。自己一定会竭尽所能,让她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她的一切,都足以让自己奉上全副身心。 为什么,偏偏是公主? 泪水从熊廷弼的指缝间流出来。 为什么? 朱轩姝连日来辗转各个灾民的聚集所,却都没能见着熊廷弼。她知道,他在躲着自己。只因她是公主。 明明他们是最不可能结成夫妻的。却偏偏看对了眼,成就了这一场孽缘。 京中的大雨已经停了。可朱轩姝脸上的泪却没有停止。她不甘心就这么放手,这是自己好不容易盼来的缘分。 熊廷弼家外,一连三天,都会有一辆马车停在外头。车上的人从不下来叨扰,日出过来,日落而归。 熊廷弼知道车上的人是谁,可就是不出去见面。直到今天,他收到了旨意,自己又重新成为了都察院的监察御史。 一切都该尘埃落定了。 熊廷弼将圣旨收好,深吸了一口气。他走到门前,踌躇了一会儿,将门打开。 自己该和公主说清楚,他们是不会有可能的。 熊廷弼走到车前,拱手施礼。“殿下。” 车中静默了一会儿,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气。“你终于肯来见我了。”朱轩姝挑起帘子,不过几日的功夫,她就瘦了一大圈,憔悴得很。 熊廷弼犹豫了下,外面终归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殿下移步,入寒舍一谈。” 朱轩姝放下帘子,过了一会儿自车上下来,跟着熊廷弼去了宅子里面。 为了防止被人知道,吴赞女并未从车上下来,而是叫了个锦衣卫在门外把风。 朱轩姝一进去,眼睛就黏在熊廷弼的身上,饥渴地一寸寸看着。眼泪扑簌簌地从脸上滚落,“你竟舍得丢下奴家一人?” 熊廷弼别过脸,“飞白何德何能,竟入了殿下的眼。殿下乃金枝玉叶,也不该再继续轻贱自己。” 朱轩姝伸手想拉住熊廷弼的衣服,又情怯地放下手。“在你面前,我从不曾觉得自己有什么轻贱的。”她声音轻极了,却又能叫熊廷弼听清她的一字一句,“心悦你,并非自轻自贱之事。” 熊廷弼并不敢去看她,唯恐自己看上一眼就心软了,甘心抛弃功名,追随而去。可他堂堂七尺男儿,心中又岂能仅存儿女情长,这天下,这万民,北夷还在不断地侵扰大明朝的边疆。他不能让自己的脚步停驻于此。 “殿下的情意。”熊廷弼深吸一口气,将眼泪都憋回去,“熊某只能” 朱轩姝尖声道:“我不听!”她捂着自己的耳朵,“我不要从你口中听见决绝之意。”她用泪眼逼视着熊廷弼,“你是在意官职吗?是怕你我二人结缡后,只能困守于一府之中,无法实现你心中的抱负吗?” “你c你我二人,本就不该有这份绮念。”熊廷弼强迫自己硬起心肠来,“殿下请回。今日之后,我与殿下,唯君臣之情,别无二念。” 朱轩姝放下捂着耳朵的手,眼中满是不信。“你看着我的眼睛,再对我说一次。” 熊廷弼转过来,可仍旧不敢抬眼看,“今日之后,我与殿下,唯君臣之情,别无” “我让你看着我的眼睛!”朱轩姝疾步走上前,贴近熊廷弼。她甚至能感受到熊廷弼的呼吸,每一呼都吹动着她的心湖,每一吸都带走了她的情念。“明明心中不舍,为何偏要说出这等违心之言?!” 熊廷弼咬紧了牙关,不肯说半个字。 朱轩姝见他这模样,登时软了心肠,哀求道:“若我愿弃了公主的身份,你可愿与我结为夫妻,携手此生?” 熊廷弼知道,这时候最为正确的答案是“否”,他不能再继续给云和公主任何绮念。唯有快刀斩乱麻的一刀两断,才是最好的做法。可他的嘴却快了一步。 “自当愿意。” 朱轩姝含泪点头,“好。”她擦干了脸上的泪痕,“有你这句话,便是日后千难万险,我也甘之如饴。” 熊廷弼伸手想拦住离开的朱轩姝。指尖在华贵的妆花缎上拂过,却什么都没抓住。 京师还没来得及高兴老天爷终于停了雨,就又有一件事爆了出来。当今圣上的爱女云和公主看中了监察御史熊廷弼,执意要嫁。 这哪里能成?! 不少朝臣还未来得及打听清楚虚实,就先上疏或是直接觐见天子,要求圣上约束公主。 朱翊钧心里也烦得很,什么话都不想说,当下就把人给赶出去,奏疏也统统留中。 宫外的熊廷弼有些担心,他自己被同僚讥讽倒是其次,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哪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自来人言可畏,可他偏偏就不畏惧。只是那日后,就再不见云和公主,倒是令他颇有些茶饭不思。 都察院的同僚见熊廷弼有些消瘦,不由讥笑,“飞白这是‘为伊消得人憔悴’了?” 熊廷弼只作没听见。这几日他认真地想了想,话既然说出口,就再没收回来的可能。他应了云和公主,自当做到。 左都御史的桌上放着一封辞官信,而脱下官袍和乌纱帽的熊廷弼则扬长而去,离开了都察院。 朱翊钧看着左都御史呈上来的辞官信,整张脸都扭曲了。“朕知道了,你先去吧。”拿了信,他就走到里殿去丢在桌上,“看看你做的好事!熊廷弼文武双全,此次起复,朕还要重用他呢!” 朱轩姝咬着唇,一言不发地想拿过那辞官信。就是见不着人,能看见他的字迹也是好的。 郑梦境一把抓住女儿的手,冲她皱了眉摇摇头。转头温声地对朱翊钧道:“看来这熊廷弼也算是个有担当的男儿,也不怪姝儿能看中人家。”她心里哪能没气,在女儿腰上拧了一把,掀了身上褥子起身,走到朱翊钧的身边。 “就连陛下都说好的人,自然是人才。哪里能怪姝儿看上呢?”她轻轻推了推还在气头上的朱翊钧,“陛下不是一直说姝儿像你?自然会同陛下看中同一个人了。” 朱轩姝委屈地垂眼,掰弄着手指。自那日入宫向父皇和母后说自己要嫁给熊廷弼后,父皇就大发雷霆,将自己禁足在宫里,再不许出去。也不知他现下在外头好不好,有没有叫人给欺负了。 朱翊钧在收到熊廷弼的辞官信前,那可真真是气到了极点,就连郑梦境的话都听不进去了。这会儿见到了信,却有觉得自己的爱女没看走眼,的确是个有担当的。 可这婚事,就是自己点头,朝臣能答应? 若真辞了官,倒还好说。可朱翊钧自己舍不得,白瞎了那么一个人才,就叫人留在京中做个无所事事的驸马? 别说朱翊钧,就是朱轩姝也不肯答应。她和熊廷弼在一起相处的时候,没少听他说起自己的抱负,还有那些雄才伟略,说着若是自己在辽东任职,将如何抵御北夷。 为了自己,而叫熊廷弼抱憾终身。这样的事,朱轩姝打死都不会点头。她倒宁愿自己放手,孤苦一生。 朱翊钧听了郑梦境几句软化,扫了一眼闷闷不乐的女儿,哼哼道:“也算是你眼光好。” 朱轩姝咬了下唇,“反正我若是要再嫁,必须是熊飞白。旁的我绝不点头。” 一句话说的朱翊钧气头又上来了。郑梦境赶紧拦在他前面,“陛下!”她朝后头看了眼,“姝儿这牛脾气,果真是像足了陛下。你俩再吵,接着吵,早些儿将我这条命给折进去算完。” 说罢,扭身坐在绣墩上,谁也不去理会。 见她生气,父女俩都心里忐忑起来。朱翊钧狠狠瞪了一眼女儿,上前劝道:“这不是姝儿不懂事,别为着她气伤了身子才是。” 朱轩姝立在一旁,倒是想开口说不嫁了,也不闹了。可心里记挂着熊廷弼怎么都说不出口。 郑梦境用丝帕擦了泪,带着哭音儿道:“你说要嫁,你倒是说说看,不除籍,你怎么嫁?我已经见不着洵儿了,难不成还要再叫我往后见不着你不成?”说话间,又怨上了朱翊钧,“祖宗定的好规矩!竟生生叫我这辈子都见不着自己孩子!” 朱翊钧能有什么法子?他也无奈的很,但凡有一丁点的法子,都愿意成全了女儿。谁不想见自己女儿过得开开心心,幸幸福福的?谁不希望自己女儿可以觅得称心如意的郎君? 也不知当日祖宗是怎么想的!便是防着外戚,也得人名正言顺不是?随便扯个清君侧的大旗,真当人是傻子?谁会应?驸马那是隔着多少层的外戚了,自古以来能有哪个驸马谋反成功的? 朱翊钧见郑梦境哭得不行,就先冲女儿使了眼色,叫她出去,别再他俩跟前晃悠。 朱轩姝委委屈屈地出了门,就见着自己两个弟弟过来。她忙上前去,“父皇都不叫我留着,母后正哭着呢。” 朱常溆有心说姐姐做的不对,却又舍不得。前世熊廷弼的结局可不怎么好,叫自己的皇兄给砍了首级,传首九边。到了自己手里才重新平冤昭雪。他对熊廷弼心里是有一份愧疚的。 而且没人能比他更清楚熊廷弼的能耐了。母后虽然和自己一样都是重生的,可到底久居后宫,对外朝事并不很清楚。 朱常溆也很想自己的姐姐可以如愿以偿,只是不易。父皇母后舍不得她除籍,可不除籍,按照太|祖定下的规矩,驸马是不能入朝为官的。 朱轩姝拉着两个弟弟出了殿,求道:“好弟弟,总归看在多年的手足情分上,替我想想法子不是。” 朱常治看了她一眼,默默地从怀里取了一份信出来。“喏,我那个也许是未将来的二姐夫,叫我给你的。” 朱轩姝几乎是将信抢过来的,当着弟弟们的面拆开,如饥似渴地看起来。见不着熊廷弼的这些日子,她心里一直害怕。怕自己的真心错付,怕熊廷弼仍旧碍于世俗的眼光,而决意抽身离开。 幸好,他没有。他宁愿舍了自己的抱负,自己的梦想,也要坚守对自己的承诺。 这份诺言如此之重,便是穷尽自己的一生,怕也无以为报。 朱轩姝捂着嘴,好不叫那哭声透出来,泪珠儿成串地掉下来,湿了衣襟。 “别哭了。”朱常治将自己的丝帕递过去,闷闷地道,“二姐姐,别难过了。” 朱常溆看了看他,再看看朱轩姝,心里烦乱地就是拿不出一个主意来。 朱常治算是这姐姐一手带着的,哪里忍心看姐姐难过。他犹豫再犹豫,终究说道:“我倒是有个法子。”他朝一脸震惊的朱常溆看去,“但能不能成,可就不知道了。” 朱轩姝止了泪,牵住他的手,“我的好弟弟,快说。便是最后不能成我也不怨你的。”现在只要有一点点的希望,她都愿意去试一试。 万历三十二年十一月,天子降旨诏告天下,云和公主将与熊廷弼于明岁正月成婚。 众人哗然,没想到熊廷弼最后还真的成了天家的驸马。只不知这位云和公主有什么能耐,竟将这位文武双解元都收入囊中,成了自己的裙下之臣。 但很快,左都御史清醒了过来。 不对呀,上回自己递上去的熊廷弼的辞官信,似乎陛下还没批?这c这是说,尚公主的不是作为一个普通人的熊廷弼,而是监察御史熊廷弼?! 都察院上下都震惊了。旋即所有人一齐上疏,要求天子悔婚。若不悔婚,就必须要罢免熊廷弼的官身。 二者择其一,绝不能违背祖宗定下的规矩。 面对众人的口诛笔伐,朱翊钧无奈地对女儿道:“你干的好事儿,还得你自己去摆平了。” 朱轩姝笑得眼睛如同一弯皎月。她向父亲福身行礼,“这是自然。”直起身子,她的面容上又回到了天家的尊贵公主模样,“我自当堵得他们哑口无言!” 同廷推一般,诸位大学士及九卿齐齐聚在乾清宫。 只是今日有些不一般,殿中除了天子c皇太子外,还有一面屏风。 诸臣面面相觑,这后头必定是女子,只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中宫。若是皇后,这事儿可不大妥当。后宫不得干政,女子岂能坐于朝堂之上,与群臣相对? 沈鲤身为首辅,主动出来,“陛下” 朱翊钧摆摆手,“沈先生且慢,还有人没来。”见熊廷弼自殿外进来,才点点头,“都到齐了,开始吧。”他看了眼屏风后面笑得开心的女儿。 净出幺蛾子! 熊廷弼上前见过天子c皇太子,以及诸臣,就站在屏风边上。他朝面如娇花的朱轩姝轻唤一声,“殿下。” 许久不见的朱轩姝脸色微红,并不应声,只微微点头,两只拢在袖子里的手不断绞着指头。 朱轩姝清了清嗓子,“听说诸位卿家对我的婚事有异议?” 左都御史立即站出来,理直气壮地道:“这是自然,当年开国时,太|祖就定下驸马不得为官之训。而今殿下的婚事,显是坏了祖训,破了规矩。” “坏祖训?破规矩?”朱轩姝冷哼,“我慈圣皇祖母非后,并不该有徽号,可礼部不也过了吗?怎么?现下倒是想起来要照着规矩c祖训办事了?当年怎么不见有人反对?” 左都御史语噎,忙道:“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朱轩姝喝道,“《皇明祖训》哪一条写了可以的?还请教御史大人能指出来,叫我开开眼。” 熊廷弼有些吃惊地斜眼去看,他从未见过朱轩姝这一面,一时竟有些愕然。待回过神来,反而越发喜欢了。 诸臣一愣,他们还是头一次这样在殿上被一个女子这般斥责。回头看看紧闭的宫门,再看看上首完全不管事的天子。 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这不就是陛下拗不过爱女,无视礼节,叫人亲自出来怼人吗? 怪道人言大明朝要这般不顾礼数,尊卑不分,阴阳不谐,真真是有礼崩乐坏的春秋之嫌! 左都御史落败,他自然说不出来《皇明祖训》里哪一条允了的。这本来就是当年权倾朝野一手遮天的文忠公,为了稳固自己的首辅之位,能毫无顾忌地推出条鞭法,才听了冯保的话,特地为讨好了李氏给上的徽号。 早已是既定的事实,尘埃落定,哪里还容得下他们置喙。 沈鲤见左都御史支吾着说不出话来,皱了眉,上前道:“慈圣皇太后一事,已是陈年旧事,殿下而今不应再提。再者,慈圣皇太后乃是陛下生母,合该受了这尊荣。” “对啊,哪里敢说不对呢。”朱轩姝换了个姿势,“这不就是逼着我父皇去受列祖列宗的唾骂,叫天下人说他不孝么。” 朱翊钧放下手里的茶碗,朝朱轩姝看了眼。这泼辣性子到底像的谁,怎么什么话都敢往外头讲。 朱轩姝挑眉,透过屏风看着自己面前的诸位臣子,“敢问元辅,你们反对飞白与我的婚事,可是因礼数?” “这是其一,”沈鲤道,“天下若无礼,则君不君,臣不臣,往后陛下又要如何教化百姓?” 朱轩姝深吸一口气,“都说士林学子熟读诸子百家,圣人之言倒背如流。敢问元辅,这可是天底下最知礼守礼之人?” 沈鲤犹豫了一下,他当然不能反对。一旦反对,不等自己走出这乾清宫的大门,就会被所有的朝臣和天下的学子们所针对。 “自然。” “好,”朱轩姝从袖中抽出一本账册来,“我这儿呢,有份东西,还请陈掌印念一念,好叫诸位卿家知道,这读了圣人言的学子是如何知礼守礼的。” 朱翊钧朝陈矩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抱着拂尘下去,从朱轩姝的手里拿了账册。翻开一看,面色苍白如纸。 陈矩忍不住朝殿中的朝臣看去,心下犹豫着,究竟要不要念。 大学士和九卿们心下犹疑,这位陈公公的样子似乎有些奇怪。莫非这上头写的是什么大恶不赦之事?难道,还能与自己有干系?否则为何这般遮遮掩掩的? 朱轩姝笑了,“公公为何不念?” 陈矩捏着账册的手一直出汗,浸湿了账册的边缘。 “陈矩,”朱翊钧直起腰板,对于这件事,他也很是恼怒,“念!” 陈矩弯腰行礼,开始照着上头念起来。 朱轩姝却不满意,“陈公公,声音太小了些,我都听不见呢。”她幸灾乐祸地望着一脸莫名的诸位臣子,“怕是几位卿家也听不见。” 陈矩不得已,将声音提高了不少。 “八月廿八,礼部侍郎郭正域族人,收受惠州商贾张氏贿赂,利用其举子身份,瞒报财物五千余两。” 沈鲤脸色一白。郭正域是他的得意门生,朝堂上下都知道自己对他有多看重,甚至有意提拔他入阁。正好陈于陛前月因病致仕,阁里还缺人呢。 朱轩姝凉凉地道:“这郭侍郎,真是好大的官威啊。” 这一记掌掴打在沈鲤脸上,无比响亮。 “九月初二,大学士朱赓外家,举子张某利用其功名之身,为晋商钱氏舞弊多次,共计收受贿银八千余两。” 朱赓当即跪下,额头紧贴在青砖地上。 “九月十六,大学士叶向高之外甥举子吴某,收受徽州商贾黄氏贿银一万余两,为其瞒报船上财物。” 叶向高抖如糠筛,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还要再念吗?”朱轩姝好心地问,“不独大学士们,就连九卿,都在这上头有记着。若是不信,不妨我们再接着往下听听?”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并非不屑,而是不敢。 朱翊钧冷眼看着跪了一地的大学士和九卿,压根儿就不想说话。 “你们是大明朝的肱骨,国之重臣,原来就是这么挖空心思地从朝廷手里要钱的呀?”朱轩姝冷笑,“果真是知礼守礼。” “年年都说国库空虚,光你们这些族人手里过的银子,就足以抵消国库一两年的进项!还敢口口声声地说自己遵祖训,守法纪。” 朱轩姝在刚拿到这本账册的时候,气得一天都没吃得下饭。他们天家自己是勒紧裤腰带,不敢多吃些好的,多穿些好的,唯恐过了头,就叫人说一句奢侈。 可他们自己呢?! 大笔银子拿着,朝廷优容揣着,还嫌不够! “我听说当年先皇祖父的首辅徐文贞公家有二十万亩良田,却为了逃避田赋,瞒报说只有一万亩。”朱轩姝拍了拍自己的裙子,“二十万亩呢,我身为天家公主,也就两千亩的陪嫁田庄罢了。” 跪着的朝臣大气不敢出一声。谁能想到自己这老辣的官场老手,今日竟叫一个丫头片子给压得根本不敢说话。 秀才c举子和商贾勾结,获取不当钱财,这是自来就有的事。别说今日这账册之上的人,就是他们自己当年也是这么干过的。 这些经年已久,早就成了默认的规矩。 可却仍然是犯法之事,绝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今日被人一把撕下了窗户纸,看了个明白透彻。 犯事的,还是他们自己的族人c亲人。这显然就是云和公主为了能叫自己的婚事能成,特特地盯上了他们。 方才吃瘪的左都御史犹不放弃,虽然他知道那账册上必有与自己相关的罪证,却为了心中的大义,仍旧硬着头皮道:“此乃小人手段,殿下乃女子,不该管这些事。” “小人手段?”朱轩姝哈哈大笑,“比起你们,我可是光明正大得多了。你们能有多干净?对,我是女子,难道女子就不能关心天下事了吗?当年播州杨氏之乱,石柱宣抚使马千乘之妻秦氏,一马当先打破杨氏兵马。彼时全是男子的大明军又如何?” 叶向高几乎要咬碎了一口银牙。 “女子怎么了?女子就不能成事吗?女子就笃定了要居于后宅,整日只管绣花吗?我今日便告诉你,身为天家之女,受天子册封,享国库岁禄,我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身上的一针一线,吃的一米一粟都是源自于百姓。这些我从不敢忘,也绝不能忘!” 诸臣的头低得越发低了。 “你们呢?明知国库之银是用于民生,国库空虚意味着什么?你们这些久居官场的朝臣比我要明白的多!可仍然放纵家人犯法。沈一贯之案,不就是这么来的吗?不思如何襄助天子治理天下,令百姓安居乐业,国富兵强,反倒这一桩小小婚事上煞费心思。” “无耻!” “下作!” “荒——谬!” 朱轩姝自屏风后站起来,“今日我便是笃定了要嫁给监察御史熊飞白,你们阻拦试试。驸马怎么就不能为官了?与其让这朝堂上遍是国蠹,倒不如能者居之。熊飞白之才,你们心中一清二楚,而今阻拦究竟是出于公义,还是为了私心,你们自己心里明白。” 朱轩姝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这才觉得心里舒服些,一扫多日来的郁气。她平了平气,向上首闷笑的父亲c手足行礼。“今日云和多有妄言,实乃心中为百姓忧虑。有不当之举,还请父皇责罚。” 却是不说海涵的话了。摆明了态度。 群臣却是知道,若天子今日罚了云和公主,在场的他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跑不了。 人最怕的是什么?不是当下的困局,亦非未来的迷惑。 而是翻旧账。 谁年少轻狂之时没做过几次错事? 朝堂却不一样,翻起旧账来,那是连带着一家子的性命。 大明朝可是有过诛九族的先例。 他们忐忑地从地上微微抬眼往上面去看,现下只看天子心里是如何打算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一直觉得,人生的境遇是外界因素加上自身性格共同造成的。媖儿和姝儿两个人是不一样的。媖儿是传统女性的性格,可以用大和抚子来形容她。勤劳,隐忍,愿意牺牲。她的出身,以及性格,决定了她当时开口提出下嫁徐光启。姝儿的身上更带有现代女性的色彩,恐婚,崇尚自由和独立,不爱被束缚。她们两个人有共同点,但正是性格上些许不同,造成了她们不一样的结局。 换做是姝儿,她也会同意嫁给徐光启,但会思考很久,也不会向媖儿那样对逆境甘之如饴。等她想明白,也许当时事情已经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了。至于两个都是二婚,这个我当时设定的时候还真没想到过,后来去查了熊廷弼的资料,才觉得年龄对不上。不过话说回来,在当时女性地位低下的社会环境中,已经和离的她也无法找到找一个更适合的对象了。差的她看不上,好的人家已婚有孩子了。真蹉跎一生,我也舍不得,就当是小小的金手指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79章 朱翊钧看着殿中的臣子, 良久都没有说话。。し0。他知道这些人正在等着自己做出最终的决断。 可他能说什么? 将他们统统罢官免职吗? 除了这些人, 朝中还有多少人是这么在做的?那本账册上记得清清楚楚。这还仅仅是通州一港的记录罢了。 朱翊钧闭上眼,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他现在唯一觉得庆幸的是外派去做了南直隶乡试的主考官的李廷机并没有什么不法之举。 可这比率也太小了。 郑梦境坐在里殿,同样无声地幽幽叹气。 这就是大明朝的现状。她和太子不管再怎么努力, 也无法改变人心。 朱翊钧合上眼, 张了张嘴, “回去将银钱都缴上来, 收归国库。” 群臣心头一松,万幸万幸。 朱常溆上前一步, “辅臣与九卿心系我大明朝, 甘愿奉上家产补国库之缺,实在难能可贵, 父皇理当下旨, 让天下百官效仿。” 诸臣老脸一红。 “允了。”朱翊钧现在只觉得身心疲惫,“陈矩, 拟旨吧。” “诺。” 朱常溆冷冷地看着殿中慢慢起身的朝臣们, “朝廷对学子向来优容,不过现下看来这可钻的空子也忒多了。父皇,儿臣奏请廷议降低对学子的优容标准。” 朱翊钧咬了牙,“好。” 底下的臣子能有什么话说?窗户纸都叫人给抓破了,哪里能有说不的资格? 朱轩姝想了想,决定要给帮了自己的弟弟推一把,“请教元辅,若今后发现有人瞒报田赋, 我可能上告官府?”她冷笑,“别是个同沈氏一案般,来一个官官相护。” 沈鲤只觉得自己今天被人扇了左边的脸不够,右边的脸也来一个大耳刮子。身为帝师的自己今天在学生的面前颜面扫尽。“一旦举报或查出属实,定严惩不贷。” “那就好。”朱轩姝朝面色阴沉的父皇看了眼,“那我与熊飞白的婚事,还有哪位有异议的?趁现在,当着父皇的面说。别回头再上奏疏弹劾了,费那个劲做什么。” 朱翊钧不欲再多说,“就这么定了,礼部速速去办。” 待诸臣离开后,朱翊钧拂袖进了里殿,留下外头的孩子们,还有一个熊廷弼。 朱轩姝颇觉不好意思,“今日叫飞白看笑话了。”她急切地为自己辩驳,“往日里,我不是这个性子的。你c你你,你别怕。” 熊廷弼闷笑,“臣知道。”他顾忌着皇太子,不敢伸手去牵朱轩姝,“殿下今日叫臣大开眼界,果真女子不必男儿弱上什么。” “这个自然。”朱轩姝有几分骄傲,“我从不因自己是女子而羞愧。” 朱常溆轻咳一声,“熊御史该上都察院去办公了。今儿他还是特特赶过来的。”虽然很感激刚才皇姐给自己帮了忙——他和父皇正头疼不能重启条鞭法,不过熊廷弼现在却是不能在宫里多待。 到底还需畏着人言几分。 朱轩姝瘪瘪嘴,“知道了。”她含情脉脉地望着熊廷弼,“往后,还请飞白多指点了。”她朝熊廷弼福了身子,衣袂轻飞,翩然而去。 一直呆在偏殿的朱常治见姐姐离开了,才跑过来。“皇兄。”又冲脸微红的熊廷弼行了礼,“熊御史。” “我这姐姐自小叫父皇和母后惯坏了,娇气得很,往后还请熊御史多包涵。”朱常溆自阶上上来,向熊廷弼行了一礼,“皇姐先前婚姻不顺,我们心里都难受。此番总算是觅得良人。” 熊廷弼这时候却忘了那些文人的客套话,只干巴巴地道:“臣c臣,会对殿下好的。” 朱常治在边上哼哼,你倒是敢,信不信转头我就领着人踏平了你家。 就算就藩了也冲过来。大不了之后向父皇和皇兄请罪。 云和公主的婚事一波三折,总算是落下了帷幕。叫人奇怪的是,先前明明百官群情激愤,强烈要求天子收回成命,不过一日功夫就风平浪静,再无人提起。偶有几个上疏,也叫阁中给压了下来,根本就没送到天子的面前。 朱翊钧秉持着眼不见,心不烦地态度,凡是没直截了当跑到自己跟前来找不自在的,统统都当没这回事。闲下来的时候,见郑梦境在忙碌女儿的婚事,不由叹道:“当日真是把朕也给唬住了,那火气大得,你是没见着沈先生的模样,脸都青了。” 郑梦境指了一匹缂丝,让刘带金放进箱子里去,笑道:“奴家在里头听得真真儿的,也不知道姝儿的性子是像谁,竟一点都不怯。” “像谁?”朱翊钧拉长了脸,捏了郑梦境的下巴转过来,“自然是像小梦了。”他有些心疼地发现人下巴被自己给捏红了,赶紧松了力道轻轻揉了,“朕见她的样子,就想起当日小梦跑去太庙跪着的情形。便是过了多年,心里头还发怵。” 寒冬之中,那个身穿白衣的女子跪在草席上,漫天飞着的不是雪花,而是用她的血所书写的冤屈。 郑梦境噘嘴,“奴家才不是那样的性子呢,横冲直撞的。姝儿也太过莽撞了,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说,叫那些臣子的脸往哪儿搁?点到为止就好,偏后头又说什么告不告官之类的。” “这却是你不知道了。”朱翊钧笑着为她解惑,“反而朕同溆儿,都得谢谢她。” 郑梦境挑眉,“哦?这还是什么好事不成?” “自然,有了姝儿当日的那番话,现在条鞭法已经开始重启了。不仅如此,辅臣们这次下了死令,凡有瞒报之事,无论何人,一律夺了功名。” 朱翊钧将心中的怨气给吐出来,“不明就里的百官还上疏,说是不是太过严苛了,朕全没理,叫他们去做那恶人。” “这才是好呢,活该他们没了功名。”郑梦境啐了一口,“既惦念了功名之身,又何必要铤而走险,违反大明律呢。” 刘带金此时抱着单子和账册过来。“陛下,娘娘,公主府的管事已将府中的田庄商铺都点清了,全都在这儿。” “好,我瞧瞧。”郑梦境接过账册,只虚虚看了眼,就让刘带金去收起来。 朱轩姝当日大发雷霆,却也并非没有让步。为了不叫人挑出错来,她主动提出让天家收回自己先前那次婚事的部分陪嫁,并弃了以后的每年岁禄。除了保留公主的头衔,还能入宫来双亲手足,余的统不要。 大学士正烦着呢,底下不知内情的臣子意见很大,他们背了黑锅,叫人骂得狗血淋头。可偏不敢再去找云和公主的麻烦,谁知道这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女子又会爆发出什么来。 有些滋味尝过一次,就不想再有第二次了。 还好云和公主算是深明大义之人,主动做出了退让。有了这个借口,阁老们却是能搪塞别人的嘴了。 都给国库省了银子了,还想怎么样?难道真要激怒了公主,把你扒个底朝天才算完?还要不要做官了? 回头没了官身,又得在民间四处宣扬,说阁臣一味讨好天家,不思公理。 好的歹的,都叫他们给说尽了。 朱轩姝全不管这些,她的目标已经达成了,此时正乐呵呵地抱着自己的小侄子同刚出月子的胡冬芸聊天。 “往后呐,我有了家,也就不能时常进宫来看你们了。”朱轩姝看着小侄子有些眼热,恨不得自己现在肚子里就怀上。 飞白还没有孩子呢。 胡冬芸笑道:“看皇姐说的,难不成往后再进不得宫了?还不是什么时候想了,就能来看我们了。”她用帕子给儿子擦了擦嘴角流出的口水。有了这位皇孙,她现在也是心无所求。 “听说父皇正同礼部商量,要给校儿定下皇太孙的身份来。”朱轩姝抱着孩子,觉得略有些手酸,怕摔了,赶紧还给胡冬芸,“到时候慈庆宫就有的热闹了。” 胡冬芸抱着儿子掂了掂,“听太子说,得明岁办周岁宴了才会正式定下来。”说起这个,心里也有些担忧。 孩子现在虽然看着康健,可谁知道究竟能不能长成,到底还小。父皇想拖到周岁宴,想来也是担心乐极生悲,叫这小小身子经不起福,反倒夭折了。 今天朱常溆在乾清宫呆了许久,到了快锁宫门的时候,才回到慈庆宫。单保替他将外袍拖了,小声道:“太子妃原是要等着殿下的,不过实在是白日里叫小皇孙折腾得紧,熬不住,才去歇了。” 朱常溆点点头,“往后也别叫她太累。”他先去看了一回已经睡下的妻子,又走近摇篮去看孩子。 这是他第一个孩子,名字也是他向父亲求了,自己定的。 朱由校。 朱常溆伸手去摸孩子的睡脸,眼泪掉在朱由校的颊上滑落。如果皇兄在天有灵,能转世成这个孩子,他日自己就将这大明朝再双手奉还。 “你可要好生长大了,我等着你。” 万历三十三年正月初十,云和公主再次出嫁。这回却并非住在公主府了,而是直接搬进了驸马熊廷弼的家中。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没加更qaq也没粗长。原本定的剧情太过儿戏,显得过家家了,不能更好地体现出当时的矛盾,我就把定好的剧情全部推翻了,还没找好新的切入点。争取明天恢复9000更新,么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80章 刚过年节京里正是热闹的时候又赶上天子嫁皇女,嫁的还是那位云和公主。一时之间,这十里红妆便引来了无数人围观。 朱轩姝到了熊家后就一直在后宅里头待着。宫里头来的是太子妃只略坐一坐撑个场子也就回宫去了。里里外外倒都是朱轩媖在忙活。 虽然忙得脚不沾地,朱轩媖心里也高兴。除籍后她同宫里其他手足来往得少了又因不能入宫,父皇和郑母后的面也见的少慢慢地感情也淡了。唯有宫里头回回寻着由头往徐家赏东西倒叫朱轩媖心里高兴。到底还是没将自己给忘了。 这回感情最好的妹妹再婚,朱轩媖说什么都要过来帮忙。偏正好熊家人赶不到京里来都叫她一个人给挑了担子。 能见到皇妹有了可意之人朱轩媖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先回嫁高家,她虽然替妹妹难过,却也是劝过安生下来,和高玉海好生过日子。不过感情这事到底还是拗不过来的,最后朱轩姝选择和离,朱轩媖倒也没说反对。 只心里头难受。 若是先太子和母后还在,便好了。 不过很快朱轩媖就苦笑着摇头,看着徐光启抱着自己刚出生的小女儿还有徐骥领着弟弟徐骏。低头再看抱着自己腿撒娇的大女儿,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姝儿固然有父皇和郑母妃撑腰,还有一众兄弟为她出谋划策。可若她自己不是个这般刚硬不妥协的性子,哪里会有现在的好日子?何况,就是先太子还在,他也做不到给自己出头。母后也是个温和的人,怕也只会让自己一再退让而已。 朱轩媖低头将大女儿抱起来,拍抚着她的背,嘴里哄着。本就是不同人,哪里能指望同命?当初是自己开的口,点头嫁到徐家来的,怨不得旁人。 也没什么可怨的。朱轩媖也并不觉得自己现在的日子过得哪里有不如意的地方。徐骥已经考中了秀才,虽然没进国子监,也没去义学馆,但听上回来家里的太子说了,父皇有意想办法给他谋一职,只待他考中举人便行。 只徐光启不同意,想让儿子再去试试会试。若屡次不第,再厚着脸皮去求一求宫里头。 前几年公公也走了,夫君又一味地由着自己。这家里头全由她一人说了算,便是连着生了两个女儿,也无人敢挑是非。 朱轩媖在熊家的内堂招待着女子,心中念着,只盼着妹妹往后事事顺心。 宴席散后,熊廷弼一身酒气回到婚房里。他今日高兴,多喝了几盅,酒气上了脸,映得红红的,越发显得人喜气洋洋。 朱轩姝在里头早就呆不住了,偏那么多规矩拘束着,由不得她去见熊廷弼。扳着指头算一算,打开始备婚后,这都好些日子没见人啦。 不过今日后,他俩就能日日对着脸,再不怕见不着,就担心日子长了,人家心里看腻味了。 虽然没了公主府,但吴赞女还是奉了郑梦境的命,带着几个老成的嬷嬷做了陪嫁。此时见驸马进屋来,她向熊廷弼福身,领着屋内的侍女退出屋去。将门带上后,她叮嘱了守夜的侍女好生听着里头的动静,自己先去茶房略坐一坐。 茶房里头漫着烟气,带着浓郁的茶味儿,叫人闻着心里也舒坦。边上小茶壶里的水滚了,扑扑地推着盖子,想要跳出来。外头的喜乐早就停了,偏它不消停,延续着热闹的喜乐。 吴赞女捧了杯茶,揉了揉酸胀的腿。今儿她心里也高兴,已经许久不见殿下这般模样了,对未来的充满了期待。从昨儿起,眼睛就没合上过,一晚上没睡,躺在床上也不消停。幸好今儿起来精神还好,眼睛底下也没黑。 隔壁婚房里,朱轩姝忍着全身的酸疼,从边上抽了个隐囊垫在腰下,让下身抬高。熊廷弼见了不觉好笑,他先前从不见原配做过这般事,不由问道:“殿下这是做什么?是宫里头的规矩?” “宫里哪有这样的规矩。”朱轩姝红了脸,“我听人说,行房后垫个东西在下头,可以更容易受孕。”她垂下眼,有些忐忑,“我已经二十三啦,年岁不小了,怕往后子嗣艰难。” 熊廷弼起身替她将腰轻轻抬起来,扔掉了隐囊。“这样睡着多难受。”见朱轩姝似乎有些担心,劝道,“子嗣的事,还得看菩萨。殿下年岁还很不用担心。” 原本他以为朱轩姝和高家婚后无嗣,不是因为那高玉海之故,就是朱轩姝的身体原因。方才落了红,才知道原来这两人压根就没圆房。 “我听过不少女子已是做祖母的年纪了,还受了菩萨恩惠又怀上的。殿下往后也会有的。”熊廷弼乐呵呵地道,“有无子嗣,都没关系。光我们两人过日子,也舒坦。” 朱轩姝听了心里别提多高兴了,抱着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方才的酸疼似乎一下子都没了。好半天才平复了心思,钻进熊廷弼的怀里去。她用指尖戳了戳熊廷弼身上的肉,硬邦邦的。又怕指甲划疼了人,改用指腹一点点地摩挲。 皮肉下血液的滚动,强有力的心跳带动着周围震动。很有生机的感觉。朱轩姝只觉得心里有越发喜欢眼前这个男子,与绝大部分文弱男子不同的魁梧身躯也好,偶尔说话略有些武人的粗鄙也罢,她全都喜欢。 越来越喜欢,怎么爱都爱不够。 朱轩姝使劲地把自己贴在熊廷弼的身上。菩萨对自己真好!竟赐了这么个人给自己。父皇母后也好,最终还是叫她如了愿。两个弟弟也好,帮着她想法子。大姐姐也好,明明方生产不久,还没养好身子呢,就来帮自己。 心里的花儿一朵一朵地绽放,好似天上地下,就没有人不向着自己,帮着自己的。 熊廷弼被她的指腹摩挲地有些痒,一把抓住她的手,沉声道:“别闹了,该早些歇了。”他心疼朱轩姝是初次,怕自己的莽性子将人弄伤了。“再闹下去,我可要忍不住了。” 朱轩姝正巴不得呢,可哪里敢说。只将身子缩得小一些,再小一些,一双眼湿漉漉的,直勾勾地,盯着熊廷弼不放。 熊廷弼只作怀里这个是个瓷娃娃,小心翼翼地搂着,强迫自己合上眼,硬声道:“好了,睡了!” 朱轩姝把脸埋在他怀里,不住闷笑。呼出的热气喷在熊廷弼的胸口,像一把毛刷子制成的小钩,一下下地勾着他的心。 熊廷弼粗喘了几声,一把撩开被子,将朱轩姝转了个身,从后头搂着她,咬着耳朵。“还闹?” 朱轩姝的耳垂被轻轻含咬住,浑身打了个激灵。冷气罩在身上,有些冻,起了鸡皮疙瘩。她忍不住将身子往后贴,冲新郎撒娇,“冷呢。” “这般抱着就不冷了。”熊廷弼用脚把褥子勾上来,盖住他们,“来日方长,慌得什么。往后我们还有的是日子。” 朱轩姝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轻轻应了一声,再不敢作夭,只贴着熊廷弼睡去。两天一夜没睡了,心头一松,倒是睡得快。 却可怜了熊廷弼,睁着眼睛好一会儿才觉得困意袭来。 第二日一早,吴赞女在外头等了许久,才听见里头的响动。她清了清嗓子,带着笑音儿地问道:“殿下c驸马,可是要起了。” 熊廷弼正压着朱轩姝挠痒痒,听见吴赞女的声音也不好意思继续赖床。“起了。”他从朱轩姝的身上起来,又颇不甘心地轻轻拧了一下腰上的痒痒肉,“再闹。” “不敢了。”朱轩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搂着熊廷弼的蜂腰,趁侍女们没进来前,先在熊廷弼的脸上亲一口。而后飞快地掀了被褥下榻,偏又因酸痛的身体没了往日的灵活劲儿,险些要摔了。 熊廷弼眼疾手快地从后头一把捞住她的腰。“仔细着些。”心里叹道,说是二十三的年纪了,却无论是长相还是心性,都同十六七的小姑娘般。真怕哪日自己老了,不中用,配不上这人。 嗯,今日开始每日加练一套刀法,不可沉溺美色之中而懈怠了。 朱轩姝还不知道往后自己日日都能看到夫婿英姿飒爽的雄姿,只顾着后怕。这要是方才没叫人给扶着,脸先着地,怕不得坏了容貌。 吴赞女推门进来,就看到云和公主与新驸马的动作,还当他们在玩闹。心里高兴他们夫妻和谐,却也不得不板起脸来轻咳。“殿下c驸马,该洗漱了。” 熊廷弼应了一声,小心扶着新妻站稳了才松开手。他不惯有人服侍,挥退了下人全部亲自动手。 朱轩姝扭着脸去看,见熊廷弼赤着上身,不仅又是脸红。 偏又觉得看不够,不断拿眼去瞥。 吴赞女面无表情地往她视线那处一站,垂眼去看满面羞意的殿下。 朱轩姝抿着嘴,把笑意都遮了,见不着熊廷弼才专心洗漱打扮。一定要将自己妆点得美美的,才不叫外头的小妖精把她的驸马给勾了魂去。她可知道呢,有些官儿是会养外宅的。 新婚之后腻歪了三天,朱轩姝在三朝回宫的时候,才恋恋不舍地和熊廷弼在宫里分开。 出来后,朱轩姝有些奇怪。她忍不住在路上问熊廷弼,“上回我听父皇和太子说,要降低学子的优容,怎么事儿都过去了那么久,还没个影儿?条鞭法似乎也一直拖着,飞白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熊廷弼但笑不语,食指竖在嘴前“嘘”了一声。“我们回家里头再说,马车上说话,声音会透出去,免得叫有心人听去了。” 朱轩姝微微歪了头,瞪大了眼,“用得着这么仔细?” “事涉朝廷,还有总有些说不得的事儿。”熊廷弼浅笑道,“回了家里,关起门来,姝儿想说什么,我都告诉你。” 朱轩姝点点头,心里乐得不行。她就是喜欢熊廷弼什么都不瞒着自己的样儿。不像先前那个高玉海,也不像自己的父皇和弟弟,凡是涉及到什么朝廷大事,就闭口不谈了。是人就免不得会有好奇之心,就是自己帮不上忙,多知道些也不是什么坏事啊。 熊廷弼见她有些不高兴,便拿话儿哄着她,“陛下因新婚,允了我十日的休沐,明日起就没什么事了。若是天气好,又转暖,我们去京郊玩一回,好不好?” “好。”朱轩姝眼睛弯弯,“上父皇的皇庄里去跑马吧?我们家里头养不了多少马,也跑不开。庄子上大,飞白可算能尽兴了。” 熊廷弼笑道:“到时候我教姝儿如何骑马。”他点了点朱轩姝的鼻尖,“想不想学?不过有些累,可不能怕。” 朱轩姝自然想,小时候见几个弟弟能出阁听学,又有武学课,只能被拘着学绣花儿的自己最是羡慕不过。“飞白,你对我真好。”她腻上熊廷弼,抱着手臂蹭,“我是有些娇气啦,到时候你可不许嫌我。” “不嫌。”熊廷弼轻轻抚摸她的手,唯恐自己手上的粗茧子磨破了这羊脂般腻滑的皮肤。“不嫌。” 回到家里头,朱轩姝就迫不及待地让吴赞女和下人们出去忙活,拉着熊廷弼在院子里说话。 熊廷弼见她亲自调香烹茶,眼睛微眯。他心中有意日后奏请调去边疆,兴起让朱轩姝学会骑术,也是有这一层的考虑。倒不是说让这个天家女上阵,而是怕边境战事吃紧,若有疏忽之处,求人不如求己,学会了骑马,也算是能有一条保命的路。 只不过边疆哪里有这等闲情逸致做风花雪月之事。 熊廷弼有些担心,怕朱轩姝不习惯那里的生活,也很担心他们会因此而生出分歧来。 情浓之时,自然万般都好。待日久情消,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熊廷弼决定暂时不将自己的盘算向朱轩姝道明,日子还久,往后还是有机会慢慢说服她的。公主虽然性子娇惯了些,道理却是知道的,并非蛮横不讲理的人。 观当日乾清宫中舌战群臣,一字一句都是铿将有力,不似那等娇弱之女。自己总能说服得了她才是。 朱轩姝拿出了全部本事,想在熊廷弼跟前显摆。却在泡好了茶后,发现熊廷弼若有所思的模样。“怎么了?可是父皇和太子说了什么?还是都察院又有哪个碎嘴的?” “哦,不是这些。”熊廷弼打起精神,将方才的念头都抛在脑后,“方才路上,姝儿不是问我,为何父皇和太子都不曾实现当日之言吗?我现在就同你分说。” 朱轩姝乖乖点头,坐在他的对面,却嫌弃隔得远了,赶忙站起来换了个座儿,挨着熊廷弼。“你说。” 熊廷弼略一思索,反问朱轩姝,“姝儿可知道,父母官调任后,当地百姓会赠万民书?” “这个自然知道。”朱轩姝点头,“父皇回回听说这等事,还会列为楷模,下旨封赏,要求天下百官学习。” 熊廷弼脸上淡淡,“那殿下可知道,赠这万民书的人,究竟是谁?” 朱轩姝一愣,这本是自己知道的,想来所有人都知道。可既然熊廷弼这么问了,就必然与自己知道的相悖。她想来想去,还是没个头绪,只得不确定地问:“可是当地百姓?” “自然是当地百姓。”熊廷弼一笑,“当地乡绅,也是当地的百姓啊。” 朱轩姝托腮,不明白了。 熊廷弼道:“万民书都是那等乡绅送的,要说他们是当地百姓,自然也是真的。可真正穷的吃不上饭的百姓,压根儿没有那等闲钱闲心做这劳什子的事。”他的眼中迸出厌恶的目光来,“在我看来,耕农虽为良民,实质上却不过是乡绅的家奴罢了。” 朱轩姝闻言,惊呼一声,赶紧捂住了嘴。怪不得刚才在车上驸马不肯说,这样的话,一旦叫人听了去,怕是后患无穷。“真c真有这么严重?”她皱眉,“我怎么从来不曾听说过?父皇和太子,还有治儿也从来没说过这事儿。” “那是因为大家彼此心照不宣。”熊廷弼正色道,“朝中百官,如我这般真正出身寒门的人,其实并不多,绝大多数都是乡绅出身。” 他板着指头,“远的不说,你看张文忠公,祖上曾有从龙之功。已故的张文毅公,家中乃当地盐商。沈一贯,书香世家,寻常人家连饭都吃不上,哪里能顾得上买书看,更遑论是藏书了。王文肃公出身太原王氏,自唐起就有的大族。朱阁老的父兄也皆为官宦。” 朱轩姝咽了咽口水,她一直在后宫之中,出嫁后也是独居公主府,没人和她说这些,她也无从去了解这些当朝百官的身世,而今听熊廷弼一说,却是心惊。“这么说来岂不是,朝中皆为乡绅之后了?!” 熊廷弼无奈地点头,“寒门子弟真想在朝中为官,不提会试c殿试,就是想考童生也殊为不易。姝儿你不知道,参加县试c府试两场科考,才能有资格称作童生。可想要参加,是需要保人的。”他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五位保人。” “保人自己还必须是有功名的。”熊廷弼叹道,“我当年也算是运气,偶遇一位家道中落的老秀才,得其青睐,才有勉强参加科考的资格。” 朱轩姝心中乱如麻,有些担心自己当日殿中之言是不是给自己的父亲和弟弟带去了麻烦。如果真如熊廷弼所言,事情可有些糟糕了。 而今天下良田,非是耕农之手,亦非天子之手,绝大多数都是在乡绅手里的。乡绅家中又有数位秀才c举人,或是在朝为官的家人,获有大量的优容。 而失去了这部分田赋的国库,则进项越来越少。而且还有许多乡绅为了逃避税赋,将田地瞒报,记于官宦人家名下的。万历年间百姓人口不断增多,可耕地却一点都没比国初多出更多来。这其中的耕地都上哪儿去了? 这便是当年张文忠公施行条鞭法的由来。他深知其中的猫腻,亦知这大明朝乃天子与乡绅共治,所以束手束脚,只敢对在朝官员出手,却不敢动天下的乡绅一分一毫。 而今没了张文忠公这么个人物在上头顶着,仅靠现在内阁,熊廷弼并不看好。他甚至觉得,即便重启条鞭法,也于事无补。乡绅出身的官员,又岂会对自己动手? 这其中牵扯到了太多的利益,一旦爆发,就动摇了整个大明朝的国本。 “那那就没有一点法子了吗?”朱轩姝急切地问道,“飞白说的,我都明白了。一旦将学子的优容免除,或者降低,就会掀起轩然大波。恐怕之后父皇也不得不迫于形势而收回成命。但,就这么眼看着国库空虚,朝廷日渐衰败吗?” 她擦了眼角沁出的泪花,只觉得扑面而来的是亡国气息。她不敢说,甚至不敢去想,可这逼真的感觉令她心惊。 熊廷弼沉吟一番,“自然是有的。不过也不易。”他道,“而今国库的税银太过重于田赋,一旦遇上天灾,又不得不进行优免。国库本就少进项,这么一来,岂非越发不堪?以我之见,唯有重商,才是可行之举。” “重商?”朱轩姝一愣,“可太祖不就定了规矩” 熊廷弼沉声道:“不错。正因如此,所以我才说不易。”他一叹,“只看陛下和太子的能耐了,此事仅仅说动阁臣,还不行。阁臣虽权高,亦为舆论所困。张文忠公因舆论遭致清算后,所有的大学士们皆因此而束手束脚,不敢大动。” “国无能臣啊。”熊廷弼仰天长叹,“我入朝为官多年,冷眼看着,真真是文忠公后,再无能人了。” 可惜这能人,最终也没落下个什么好结局来。 熊廷弼爱怜地看着不断落泪的朱轩姝,伸手给她擦去脸上的泪。“我既为国之肱骨,心中早已定下死而后已的念头。姝儿你甘心下嫁,我虽心悦,却不知对你是幸是灾。” “悲也好,喜也罢。”朱轩姝抓住熊廷弼在自己脸上摩挲着的手,“我都心甘情愿的。当日我便说了,只得你一句话,无论刀山火海,我都甘之如饴。”她用力擦了脸上的泪,“只要飞白其心不变,一意为国,为天家女也罢,熊家妻也好,都是我合该做的。” “你想做什么,只要于民于国有利,放手去做便是。我c我”朱轩姝犹豫了下,这时候她发现自己身为女子的诸多不易来,很多事竟然都帮不上忙。“力所能及之事,我都愿意去做。虽然,也帮不上什么忙” 熊廷弼得她这句话,先前心里的忧虑就全都烟消云散了。“能得你为妻,幸也。” 朱轩姝想了想,“方才飞白说的重商,是你觉得,能解眼下之局的法子吗?要不要同父皇他们去说?若是你有顾忌,我去说也成。” “父皇和太子自然知道的,毋须我们去说。”熊廷弼一笑,“只不过他们现在碍于局势,身处其中而不得知,束手束脚施展不开。可想要破局,必然有舍有得,狠不下心,哪里套得着狼?” 熊廷弼沉思着,“不过的确得有人从后头推一把才是。且要看机缘。”他担心的不仅是北境的战事,若内安,外自不必忧。不知究竟是哪个人,能破眼下之局。 只希望这人,这一天,能来得越早越好。 茫茫无际的海上,史宾站在甲板上远眺着漳州的方向。再过不久,他就能重新站在坚实的土地上了。在海上漂泊得久了,总会开始怀念陆地的平稳。 这一回,史宾投下重金,买了一艘大船。他已经不满足于紧紧在大明朝周围进行海商贸易。得知佛郎机人一直与大明朝的私船进行走私,他决定铤而走险,远离大明朝附近的海域,去往更远的地方进行贸易。 令他感到满意的是,这一步他走对了。虽然耗时耗力,但赚来的银钱比起先前的足足有十倍c二十倍之多。 史宾甚至在谋划着,接下来可以尝试着逐步走得更远。为此他决定这批货物售卖得来的银钱,暂时不往京师运送,而是另卖几艘更大的船,积攒更多的货物,等下回一起出海去。 林海萍有些痴迷地望着史宾的侧脸。她知道这个男子的心越来越大,自己也越来越无法居于他的眼中。 可只要有一席之地,一个角落。她就满足了。 林海萍这个时候觉得,当年听了史宾的话,愿意被大明朝招安,还成了漳州水师的镇抚,实在是再明智不过的事了。否则自己哪里能同现在这般,可以借着护航的名义,随时随地呆在他身边呢。 顺着史宾的目光,林海萍也一同眺望着漳州。先前在佛郎机,史宾说等回了漳州后,要给自己一个惊喜,不知道是什么。林海萍摸了摸心口,跳得厉害。被海风吹得黝黑的脸颊上,看不出发红,扬起的嘴角却透露出她心中的雀跃。 一发炮弹落在船边不远处,打破了这美好的宁静。 林海萍面色一冷,旋即飞快地喊道:“遇袭了,速速备战!”正说着话,手上就动作了起来,向漳州方向进行示警。 现在只希望留在漳州的方永丰可以快速带兵前来救援。林海萍已经看到了敌军的船队,人很是不少,仅凭他们眼下的战力,恐怕难以抵挡。 “先调转了方向,全速回月港。”史宾凝眉,偏这回因自己跑得远,所以并未有其他商船跟着一起。却又是感到庆幸,没有累及旁人。 敌军是谁,史宾和林海萍心中都有答案。自史宾进行海事后,又有林海萍这个强力帮手护航,在海上打击了不少假倭。佛郎机人也因此而担心,怕大明朝会在海上崛起,和他们争夺利益。 这回史宾买下大船,第一步就是前往佛郎机进行贸易,彻彻底底地激怒了盘踞在马六甲的佛郎机人。 因大明朝只开了广州c漳州两地港口,实在僧多粥少,不少沿海乡绅眼热海商的巨大利润,铤而走险行私船,勾结假倭护航,与佛郎机人做生意。马六甲的佛郎机人就靠着走私大明朝的瓷器c丝绸c茶叶,赚得了大量银钱。 史宾也是因为看到了其中的利润,才考虑尝试远洋贸易。只没想到,就这一次罢了,让佛郎机人恼羞成怒。 炮弹接连在商船附近落下,大船不比小船,行驶速度要慢上许多,而且掉头也不易。偏今日天公不作美,向着漳州方向的风是逆的。 林海萍纵横海上多年,第一次开始发抖。逆风逆水,想要逃命都难,更遑论是保住船上的货物和银钱了。 “轰”的一声,炮弹击中了船舱。 “进水了!”船工大呼。 史宾当机立断,“弃船,先逃了再说。” 林海萍抓住他的手,“那船上的货物怎么办?难道都不要了吗?”她虽然知道保命要紧,却也心疼。“再等等看,也许永丰就来了。” 史宾沉着地道:“来不及了,万一到时候人命都没了,要这些死物还有什么用。”他扭头让陈恕赶紧将带着的小船放下去,好让船工逃命。 这样的情况不仅发生了一次。因大明朝的海师太过孱弱,每每遇上敌军,大都选择弃船逃生。史宾因此受了许多损失,陈恕也不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命令了。 很快,船工都上了船,飞快地向着月港的方向视去。 最后一条船,是留给史宾他们自己的。 “上去吧。”史宾回头看了眼越来越近的佛郎机人,咬着牙,“总有一天,我要将这些人统统从大明朝的海域给赶出去!” 事已至此,林海萍还有什么可说的。她推着史宾,“赶紧上船再说。” 陈恕在他们之前先走了,最后一条船上就只有林海萍和史宾两人。 林海萍不断地朝着漳州方向看去,虽然知道这样会暴露他们的行踪,但无奈之下,只得又放了一次信号。 史宾并没有拦住她,飞快地观察着周围的形势。 佛郎机人不知为何,并没有分散开去追其他小船,而是紧盯着史宾他们,不断靠近。 史宾长呼出一口气,什么都明白了。今天怕是自己就要交代在这里了。他将船丢给林海萍,“你快些走。” “你呢。”林海萍抓住他,“这里离月港还远得很,你一个人,能回得去?” 史宾笑得苍白,“能不能回去,得看老天爷。”他看着乌云聚拢的天空,“我的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在入宫的那一刻起,就不是自己的。” 林海萍咬唇,眼疾手快地抓过漂过的一个木桶,将船上所有物资都丢在里面,而后不管史宾的挣扎抗拒,用尽自己所有力气将人推进去。“如果你的命不是自己的,那我就把我的命给你。” “我曾经因为躲在木桶里,逃过一劫。我相信你也可以。”林海萍怕史宾爬回来,拼命地将小船驶离他,“若我们不能再重逢,你要替我好好活下去。绝不许再轻言生死。” 史宾伸出手,用力划水,想要靠近林海萍。可木桶哪里能和船相比,眼见着林海萍越来越远,并渐渐向着佛郎机人而去。 林海萍将从史宾身上扒下来的衣服挂着,假装船上有两个人。她若即若离地和敌船保持距离,只要自己能引开他们,方才所有人就都能逃出去了。 木桶顺着水漂着,史宾伸长了脖子,希望船可以离林海萍再近一些,他已经快要失去小船的踪迹了。 佛郎机人在小船附近不断地落下炮弹,都没能打中。林海萍咬牙,脱下外袍,跳入水中。她已经不打算活了,但死之前,怎么也得拉个垫背。 史宾眼睁睁地看着一艘佛郎机人的船沉下去,而后海上升起了浓烟,正是林海萍所去的方向。他瘫在木桶中,久久不能言语。 不知在海上漂了多久,被晒脱了皮的史宾终于等来了方永丰。 “是你!”方永丰在见到史宾的第一眼,就挥拳相向,“若不是你,海萍就不会死!”他坐的是大船,早就看见了海上发生的所有事情。 史宾转回被打偏了的头,不言不语地擦去嘴边的血丝。是他害死的林海萍,如果自己当年没有说服她归降大明朝,也许此时此刻,她还在快快乐乐地坐着自己的海寇。她那么聪明,总会想出脱身的办法来。 可归顺了大明朝之后呢?海师毫无兵力可言,船上的火器也远比佛郎机人差。他们甚至不敢直接对上,回回都是险中求生。 方永丰还想挥拳,被陈恕给挡住了。 “公公已经够难受的了。”陈恕的眼中含泪,“大当家没了,谁心里都不好受。” 方永丰磨着后槽牙,挥开陈恕的手,梗着脖子道:“谁说她没了?还没找就说没了?”他的声音哽咽着,“她从来运气就很好,这一回也一样的。” “找!给我派出所有的船,所有的人,统统都去找。找不回来,找不回来”方永丰蹲在甲板上,泣不成声。 谁都知道,这一回林海萍真的是凶多吉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81章 方永丰一行在海上徘徊了许久派出去的小船也陆续回来了。 可是依然找不到林海萍的踪迹。 他们这次出海本就是为了护船并非为了远航,眼看着船上的物资越来越少,不得已只能回到月港。 船上的人都是跟着林海萍的老人眼见她活下来的希望渺茫船上的气氛也越来越凝重。 史宾自被救后一直呆在自己的船舱内没有出来。陈恕拿进去的饭菜也几乎没有动过。 回了漳州史宾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宅子。自当年选择出海,他就分析过大明朝海域的形势每次出航心里都是抱着再也回不来的念头。可偏偏老天爷要的不是他这个阉人的命。 漳州海师失了林海萍这个镇抚,但却并未因此而消沉。方永丰一直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进行操练这是林海萍花费了所有心血才铸就的海师绝不能毁在自己手里。 史宾浑浑噩噩地过了好几日,终于打起了精神。他从上了锁的小抽屉里取了一个盒子而后去了漳州海师的营地。 方永丰看着桌上一叠厚厚的银票“敢问公公,这是什么意思?” 史宾淡淡道:“找几个可靠的人去找,见不着尸首,我就权当她还活着。”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一日没有见到林海萍的尸体,他就不信那女子死了。闭上眼,耳边听见的是她朗朗笑声。睁开眼,她歪着头凑近了似乎想要吓唬自己。迎面扑来的海风带着她身上的气息,身上盔甲的红色系带随风拂动,不时打在他的手上。 一切都仿佛触手可及。可真的伸出手去,却什么都没有。 方永丰默默地将银子推过去,“救大当家是我们的事,不劳公公费心。” 史宾按住他的手,“一旦选择出海寻人,没有几年是做不来的。这些钱,就当是辛苦钱了。”顿了顿,又道,“若是有人会佛郎机话,或是倭话,再好不过。” 方永丰一愣,旋即红了眼眶,“落在他们的手里,我倒宁愿她死了。”匕首被狠狠扎进桌上,“她生性刚烈,哪里受得了被侮辱。” 史宾仍旧是那副淡淡的表情,“只要她活着,无论变成什么样,我都愿意接她回来。” “一年也罢,十年也好。二十年c三十年,我会穷尽自己的一生去找。如果最后散尽家财,也寻不得人,那我就亲自出海。” 方永丰好似第一次认识史宾一样,他冲过去抓起史宾的衣襟,“这些话,这些话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她呢?!”他的脸上不断落下泪,怒吼道,“你明明知道她的心意!” 史宾将他的手从自己身上扯开,“这是我和她的事,毋须你担心。”他起身,“我一月后就启程北上,去京师觐见圣上。漳州之事,就全赖你了。” 方永丰咬牙,“你倒是好,丢下一切去见那个狗皇帝。你可曾想过,若是大明海师立得起来,若是沿海一带遍布市舶司,各处皆有海师护航,我们这一路走来,又岂会如此艰难!” “我知道。”史宾再没多说什么,将银票留下,扬长而去。 方永丰将匕首拔出,戳在银票上。狂风大作,吹得银票不断翻动着,却因被匕首牢牢钉着,而吹不散。 之后的一个月,史宾一直在漳州一带忙碌着,频繁出入各个熟识的海商家中。待事情妥当后,又马不停蹄地离开漳州。 一路日夜兼程,史宾这次没有带任何物什银两入京,又不坐马车,脚程奇快无比。入京后,他递交了觐见的要求,回到自己在京中的宅子,等着宫里的召见。 “公公,你回来了。”一个失了左手的男子替他开门,“家里一切都好。”他顿了顿,犹疑地问道,“公公你果真要将这宅子卖了?” 史宾“嗯”了一声,走进去转了一圈,“东西都收拾好了?” “诶,昨儿个就收拾妥当了。” 史宾点头,“全搬去隔壁那所宅子吧。” 男子向他行了礼,就出门去找脚夫过来搬东西。史宾的东西并不多,又不过是搬去隔壁,所以清理起来很快。 史宾最后看了眼这宅子,将门关上。 这宅子已经有了主人,明日就会搬过来了。 不过几步路的功夫,史宾就到了新家。这是他几月前刚刚买下的。原本这户人家并不想卖,是史宾出了高价,才说动了人。 原本,这是要送给林海萍的。就连房契上,都是写着她的名字。 “以后,我们就做邻居好不好?” 史宾站在堆满了物什的院中,闭上眼。 门前种了一颗樱花树,已是过了花期,只见绿叶簇簇,而不见落英缤纷。史宾想得到,林海萍一定会在初春站在底下,抬头去看上面如云的花儿,落下的樱花瓣洒在她的身上,犹如一个仙子。 沿着墙根,是一排茉莉。还未盛开,全是大大小小的白色花苞。不出海的时候,林海萍最喜欢在晨间摘了茉莉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到了夜里头,茉莉依次盛开,擦肩而过时,茉莉的馨香沁人心脾。 院中还种了两株紫藤,两两相对,沿着石制长廊缠绵在一起。春时,那甜腻的花香叫人不觉皱眉,到了夏日,此处就是乘凉最好的地方。 “哎,我听说倭国人以紫色为贵重,说紫藤的寓意是甜蜜的等待。你说,是不是哄着那等小丫头片子玩儿的?” 等待哪里有甜蜜的?只有无尽的苦涩,独自留在原处,等着不知何时回来的归人。 史宾睁开眼,慢慢走进里头去。林海萍不喜欢桐木,嫌弃太轻了,也不爱红木,嫌那太贵重了。 “我这样的粗俗的人,哪里配用得上好东西。” 所以史宾挑的家具,是曲柳木做的。 正堂摆着一座小小的木船造型,极精致。是史宾在漳州让手艺最好的工匠给做的,花了重金。这是他和林海萍第一次见面时所坐的船。 主屋是留给林海萍住的,屋前有成片的南天竹。 “冬日结的小果子,红红的,好不可爱。只是听说若无人修剪,就丑得要命。” 无妨,往后他会来修剪的。 屋子里,入目满是深深浅浅的红。红色的纱幔,红色的床帐,红色的褥子。 就好像婚房一样。 “呐,我最喜欢红色了。往后家里头,什么都要红的。我也穿一身红的。” 史宾知道这未尽之言,是在问自己,权当就这么嫁给他了,好不好? 独臂男子在院中将箱子一一打开,把里头东西慢慢挪进厢房去。那里以后会是史宾的住所。 史宾站在站在院中,抬头望着天空。 湛蓝,无云。 胡不归。 第二日,宫里就召了史宾去见。 史宾脱下了宫外穿的素袍子,重新换上华贵的蟒服。这是天子亲赐的。他站在乾清宫前,仰望着金色的琉璃瓦。 多年不回京,原来两宫都已经建好了。 当年,他以为自己再不会回来的,而今又再次站在了这里。 史宾深吸一口气,走进乾清宫。“陛下。” “起来吧。”朱翊钧已经得知史宾商船遇袭,林海萍下落不明的消息。他的心情很是不好,林海萍这支水师,是整个大明朝现在最为精锐的。“可有找着人了?” 史宾摇头,“尚未。”他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奴才这次回京,是奏请陛下别抹了林镇抚的头衔。” 朱翊钧沉默了一会儿,“你觉得她还会回来?” “不管回不回来,留着,总比没了好。”史宾向朱翊钧长长一揖,“恳请陛下额外开恩。” 朱翊钧点头,“准了。” “另有一事。”史宾直起身子,道,“奴才奏请开关。” 这却是叫朱翊钧为难了。林海萍的镇抚衔能留,是因为她本身就是招安的,可以例外。可开关一事,涉及到太多。先前朱常溆已经提出来了,但无人应和。 史宾知道朝廷自有为难之处,但他这次铁了心,一定要说动天子。今次不行,就下次,下次不行就明岁。“大明朝的海师太弱了,弱得能叫人打到家门口来。难道这不是对天子最大的轻视吗?” “倭寇亦非大明朝在海上最大的敌人。朝鲜之役后,他们龟缩于国中,再不敢出来。可海上仍旧有其他的威胁。私通内外的假倭,马六甲一带的佛郎机人,现在就连英吉利也开始逐步往大明朝来了。”史宾木着脸,“若陛下不做出决断,往后大明朝的海域将会被人为所欲为。” 朱翊钧哪里不知道这些,“此事,朕还需想一想。”藏在袖中的手不断地捏紧。 他知道史宾说得没错,无论是作为大明朝的天子,还是身为一个男人,朱翊钧都无法忍受旁人对自己的挑衅。 可现在提出开关,真的是最合适的时机吗? 朱翊钧很怀疑。但这次海战,实在令他痛心。“明日你再入宫一趟,将近年海上的情形再仔细说一说。”他疲惫地扶着额,“明日朕会将大学士也召来,一同商议吧。” “诺。”史宾这一次入宫,并未去见郑梦境,直接自乾清宫离开。 郑梦境在里殿,等史宾走了才出来。她望着朱翊钧的侧脸,感同身受。“那位林镇抚,奴家前些年还见过。是个是个好女子,也是个好将领。” “可惜好人自来不长命。”朱翊钧红着眼眶,仰起头,把即将涌出的泪水倒流回去。“朕,也想开关。可大学士们会答应吗?”他轻轻地问,“那些沿海勾结假倭谋取私利的乡绅,会答应吗?” 郑梦境走过去,将手覆盖在他的手上,温声道:“阁老们能有什么不答应的?他们不缺银,不缺权,缺的是对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举凡他们还有些良心,哪里会有不答应的?陛下,好生同他们说,晓以利害,自然会应的。” “嗯。”朱翊钧用力眨了两下眼睛,将还剩下一点的泪花都给眨没了。“不能叫人白白枉死了。朕为天子,不能给人个公道,还谈什么国泰民安。” 当夜,朱翊钧就把朱常溆给留了下来,整夜商讨如何说服阁臣开关。祖宗规矩,大明律法,还是那句老话,在能用得上的时候,它们自然用得上,一旦天子想要强硬起来,非做不可,也并非做不成。 只需要阁臣在前面挡着,替自己背了这黑锅。 自然,如果能有更好的办法,朱翊钧并不想牺牲阁中的大学士。 天已拂晓,该是视朝的时候了。 朱常溆低声道:“父皇,这回,万不能退让了。必须得开。”史宾入宫,将情况说明后,他就动了心。不仅明州,朱常溆更想开的是山东密州的市舶司。那里是距离辽东最近的地方,即便是要运送马匹,也不至于让朵颜和女真太过警惕。 现在只要咬住了开一处,往后就能开第二处,第三处,自南一路向北。 视朝后,阁老们还没来得及回阁处理政务,就被天子给留下了。乾清宫里出现了个很多人都已经忘记,或者从未见过的面孔。 史宾立在阶下,面容不悲不喜。他心里其实急得很,想要赶紧说动了朝廷,而后赶紧回去漳州,看看有没有传来林海萍的消息。只要有一点影子,他都愿意信,哪怕空跑一趟,也想去亲眼看一看,她究竟如何。 朱翊钧深呼一口气,朝史宾示意,“说吧。”又对殿中落座的大学士们道,“今日召诸卿前来,为的是开关之事。” 沈鲤皱眉,先前皇太子已经提过一回了,大家不冷不热地叫天家碰了个软钉子,怎么今日又旧事重提?他将目光转向波澜不惊的史宾,莫非是因为漳州水师的林镇抚遇袭? 这可不大妙,若为一人,就撼动国之根本,太过儿戏了。 史宾扫了一眼神情各异的大学士们,缓缓开口。“先前奴才出了趟远海。” 乾清宫里很是安静,郑梦境抱着手炉坐在靠近门边儿的地方凝神听着。想起记忆中音容已是模糊的林海萍,潸然泪下。 “回月港之时,遭到了佛郎机人以及假倭的偷袭,船上货物及银钱悉数葬于海中。”史宾知道,光是这短短的,苍白的一句话,根本无法说动他们。“若能将这些银钱全部带回月港,合计二十万八千一百五十二两白银。” 李廷机激动地站了起来,“你c你说什么?!”他知道海利颇丰,但不曾想到这其中的利润竟然有这么高。 万历四年,商船课税为一万两。万历十一年为二万两。而后因史宾南下漳州行海事,商船课税逐年增加,至今有将近二十万两的税收。这仅仅是月港一处罢了。若以史宾说的二十余万两货物,便是五十税一,也有四千多两的课税。 这还不过是一趟船,一个人。 若能将沿海一带全都开关,海商兴起,国库能加多少税收? 需知现在每岁国库税收也不过是四百余万两。自隆庆到现在,田赋的极限止二百万两有余,再想高,却是不能够了,百姓负担不起。 眼前放着大好的商船课税不收,白白浪费了这许多年啊。也怪不得李廷机激动。 朱翊钧朝他示意,“李卿稍安勿躁。”虽然也心惊这笔银钱,但现在需要的是稳住。 史宾接着道:“现今因大明朝久不开关,造船技艺早已不比永乐年间,能造出出远海的船本就少。出远海的利润虽大,可愿意铤而走险的人并不多。绝大多数海商依然和朝鲜c马六甲的佛郎机人做营生。” 其实还会和倭国做生意,只大明朝明律严禁此举,所以这等事不便在殿上说出来。 “不过仅仅是做近海生意,也足以令人一夜暴富了。”史宾仿佛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只要能弄来船,再胡乱寻些茶叶c瓷器,这等大路货,便是质地次一些也无妨,一来一回,便是起码三倍以上的利。若遇上大手笔的西夷商人,能获十倍利也是常事。” 叶向高在心里算开了,若海利真的如此丰厚,那就怪不得沿海乡绅不愿开关,而要执意行私船了。 假如,他是说假如,大明朝将沿海一带的市舶司全给开了。那岂不是国库再不用担心空虚了? 这般想着,叶向高将目光转向了上首的天子。他知道天子早就勒令史宾出海行商。都这么多年过去了,私帑该是有多丰厚? 不过再想一想,打完三次大战后,私帑占了大头,并太仓库,总共花费了一千一百余万两白银,先前两宫烧毁还拖了许久不曾重建。想必私帑也不会有太多的钱了。先前各地税监引起民变,天子当即召回所有人,这就又少了一笔进项。 叶向高咂巴了一下嘴。看来私帑也不会比国库好到哪儿去,自己不用惦记了。 “这次出远海,虽然最终没拿到赚来的货银,但也不算白跑一趟。”史宾正色道,“海上现今正是英吉利和佛郎机争得厉害,保不准哪日就会祸及大明朝” 朱赓将他的话头拦住,“非也!我大明乃泱泱上国,哪里会受到蛮夷欺辱。史公公此言差矣,太过危言耸听,不足为信。” 史宾冷笑,“可这一回,却是在近海受到了假倭和佛郎机联手。人船尽毁。” 朱赓语噎。 “陛下,”史宾向朱翊钧拱手,“若再不兴水师,大明危在旦夕。而今内有土吏异心,各地民变不绝。北有蒙古c鞑靼c女真侵扰,若再加上海域,届时内忧外患,恐生巨变。倒不如现今开始,防患于未然。” 这话叫在座所有人听了都不舒坦。尤其是朱翊钧,谁会向要听见国朝不保,有亡国之兆。 朱翊钧正要发作,耳听里殿一声极轻的咳嗽声。他知道这是小梦在提醒自己,别太过急于发怒。深吸几口气,将心头的怒意暂且压下,对史宾沉声道:“朕倒是想要兴水师,”国富兵强,哪里还需怕外敌,“可水师比旁的军队更需花费银两,这笔钱,从何而来?” 普通的陆战,军队只需有称手武器和还过得去的盔甲就好。充其量再加上战马。光这些就已经让现在的大明朝觉得够呛了。再加上一个水师,这才是烧钱的大头。 战船得要吧?这是最见真章的东西,若无坚船,就是兵士再精锐,一到了海上也死得比对方快。再有海战不比陆战,靠的是真刀真枪的肉搏,乃是远程攻击。靠什么?自然是火器。可大明朝的火器本就是向西夷学的,仿的,哪里有自己的东西? 学来的,总归比不上原造的。人家都已经在跑了,自家还在走呢。这怎么打?只有被按在地上挨揍的份。 而且现在火器并不稳定,时常有炸膛的危险。火药是个好东西,可一旦逆行,成了极具危险的毒物,也是不得不防。 辽东李氏重金打造的辽东铁军不就因为火器炸膛,而一直弃之不用吗? 面对朱翊钧的质问,史宾很平静。“奴才知道,水师耗钱。”身为天子家奴,头一回,他在朱翊钧的面前直起了向来弯着的腰板。“所以才要先开关,乡绅行私船固然利大,可到底是犯法之事。能安稳赚钱,谁不想?不过朝廷不愿给他们这个机会罢了。” “遍开市舶司后,提高商船课税,赚得足够银两,再投去水师。且还算来得及吧。”史宾一叹,“奴才并非有意叫大明朝在海上同英吉利c佛郎机相争,起码得保证周遭海域不受侵袭,沿海百姓安居乐业,不用担心海寇侵扰。” 叶向高冷笑,“这等话,也是你一个阉人能说的?逾矩了吧。” 史宾挺起了胸膛,“今日所言,皆为奴才肺腑之言。奴才既然愿将这话说出来,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奴才本为天家之奴,是杀是剐,全由陛下一言而定。” 朱常溆沉吟了一番。他一直在寻找着合适的机会可以插进去话,所以先前只做旁听,并未出声。现在史宾已将最重要的事儿给点破了,甚至有不少人都说动了,那自己也可以趁势加一把火。 “其实先前我提议开设明州市舶司,乃是为了备战。”朱常溆看了眼父亲,见他没有阻止自己的意思,就大着胆子接着说下去。“而今义州c广宁再开马市,对于大明朝未必不是个机会。趁机多储存些马匹,虽耗费银两,不过从长远来看利大于弊。” 李廷机问道:“备战?不知殿下指的是什么?备的又是什么战?” 大明朝对于边境开市一直保持着很暧昧的态度。固然有居安思危的想法,可到底太平了数百年,边境从未有过太大的滋扰。慢慢地,也就松懈了下来。边境开市,也是看北夷的态度,若是消停,那就开,继续骚扰边境,那就关了。 “李阁老难道不认为一个有心统一女真的人,是日后大明朝的敌人吗?”朱常溆恨恨磨着牙,他前世是吃尽了努尔哈赤的苦头,“平白无故,做什么统一女真?攘外必先安内,这个道理不独我们懂。受大明教化许久的女真人,也懂。” 此言一出,阁老们不仅陷入了沉思之中。他们未必想不到,只不过心里抱着侥幸的态度。想着事情总不会那么凑巧?何况辽东李氏一直与女真周旋,若有异动,他们才是最清楚不过的。 但至今都没有什么确实的消息传来 沈鲤面色一冷,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也只有两个可能。一则李氏恐已对朝廷不忠,二来努尔哈赤将李氏也给骗了过去。 信哪个?自然是前者。 沈鲤急切地想要拿出一个主意来,将辽东李氏借机给办了,好早日解除后患。可看来看去,却发现大明朝毫无替代李氏之人。越急,越想不出法子。等乱成一团后,却又彻底冷静下来。 沈鲤抬起头,默默地注视着上首的天子和皇太子。真是下的好大一盘棋。皇三子被除籍,偏哪儿都不去,去的是李氏。听说已为李氏家奴。这是什么?怕是天家安在李氏的眼线。只要李氏有异动,顷刻之间,就能得到消息。 怪不得,怪不得先前皇太子突然提出重开武举殿试。恐怕早就猜到了努尔哈赤迟早有一日会南下攻打大明朝,为了提前备战,开始招揽人才。 后头又说要开关,现在又提出要备马。 一环扣一环。 沈鲤沉默了半晌,问道:“先前殿下说要开明州之关,是为了备马。可马匹运输从辽东至浙江,也是路途迢迢。途中若有不测,战马大批死于路途运输,又当如何?” “所以我要开的,乃是密州。”朱常溆道,“山东是距离辽东最近的地方了,再合适不过。只是先提了密州,一定有人不同意。若自南向北,逐步开关,却又是说得通了。” 史宾不再说话,他知道自己今日的导火索已经点燃了,接下来,就看这一锤定的是哪一个音。 沈鲤看看叶向高,叶向高看看朱赓,朱赓再看李廷机。 几位阁臣心中都已经有了决定。 祖训轻易不可违,但若是为了保住危在旦夕的大明朝,一切都是可以弃之不顾的。 “臣,奏请开关。”身为首辅的沈鲤第一个站起来,“先由明州起,试行。若合适,再逐步北移。”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朱常溆,“大明朝确是锁关多年,对外面的事不甚明晰。固步自封,非善也。” “臣附议。”李廷机早就心痒痒地想赞成了。光是多出那么多的税赋,往后他再想奏请提高百官俸禄,就能开得了口了。 叶向高和朱赓也起身,“臣附议。” 史宾闭上眼。终于,没算白跑一趟。 尘埃落定了。 不过对于史宾而言,这趟北上之行,还未完全落幕。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来,双手捧着,“此乃漳州一地的海商联名,奏请圣上恩准漳州民间自行研制火器。” 阁老们面色大变。 比起开关c兴水师,这件事却是最牵动人神经的。 民间是不允许拥有的火器的,一旦激起民变,再无可能控制。 “不行!”叶向高急得上前几步,越过沈鲤,提出反对声音,“陛下,此例断不可开!”他转向史宾,语气急迫地质问,“史公公这是久居福建,想要反了?火器这是能在民间擅自开的?这是动了国本!” 朱翊钧看了这一遭,心知史宾绝非无的放矢。这人先前倒是没看出来,心思细腻,且城府极深,自开关,再到提出兴海师,而今再加上一条自研火器。每一步都是循序渐行的。 他虽然心中不喜,却也谈不上十分反对。毕竟中宫有言在先,只要是对百姓好的,便是当下有些错处,也无妨。人不能总看着眼前的这一丁点的蝇头小利,且将目光放长远了。 “呈上来,朕看看。”朱翊钧示意朱常溆亲自去取了书信。 史宾无惧叶向高的怒视,努力平静地阐述自己的观点。“兴水师,且要等好几年。可现在海商自己手里却是有钱的,他们心里想着,同时也有这个需求。可以先在漳州一地开设火器研制,商船不许用,仅用于现今水师。” 叶向高眼睛微眯,若是如此,倒也不是不能谈。他勉强自己沉静下来,听史宾后面怎么说。若有错处,自己再拿捏着逼迫人收回这念头也不迟。 “现在大明朝并非没有水师,不过因无良将,兵士没有得到足够的训练,加之武器不如人,才显得弱了。现在国库空虚,根本拿不出钱来做这事,倒不如先让海商自行出资。他们自己也是愿意的。海商出海,本就时刻面临危险,林镇抚率军多次护航,才有了他们现今的安全。” 史宾心道,若是等朝廷扯皮,且不说猴年马月才颁行,就是可行不可行,都说不准。 朱翊钧合上那封联名信,问道:“那你心中可有人选?朕并不知道漳州还有人钻研火器的。若无能人,怕是也行不通吧?” 史宾拱手垂目,“若陛下恩准此事,奴才欲请了徐光启前往漳州。研制火器的地方都已经挑好了,人手也是现成的。林镇抚留下的水师大都是经过战,见过血的老人,他们都会使用火器,也愿意配合试验新制火器。” 他们每一个人心里都堵着一股气,想要为生死不明的林海萍报仇。史宾不过略一提,就有的是人站出来。 这时候,曾为海寇的人却是比普通人更讲义气些。 朱翊钧略一沉吟,“开关c兴水师的事,朕都能允。但火器还需想一想。”他望着报仇心切的史宾,“不过朕答应你,这事儿必会在你离京前就给个答复。林镇抚,不会白死了。” 史宾梗着脖子,“她还没寻着尸首,且不算没了。” 殿中一片寂静。 朱翊钧合上眼,又睁开,“你去吧。”又转向大学士们,“阁老们先留下,与朕商讨火器之事。” 史宾知道接下来的事,已经不是自己能够参与的了。他拱手施礼,潇洒地转身离开。 郑梦境坐在里殿,心里百感杂陈。盼来盼去,总算是盼来了这一天。 朱常溆强压了心里的激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观察着群臣。他和史宾却是想的一样,真要等朝廷去做这件事,且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成。若海商真的愿意出资,又是仅用于水师,的确勉强可行。 史宾回了宅子,原以为自己还要等好些日子。却不料三日后,就重新被朱翊钧给召进宫去了。 “已经允了。”朱翊钧身子微微向前倾,“不过你得答应朕一件事。研制出来的火器,只能用于大明朝的水师,绝不能用于民间商船。此事,你可能做主?” 史宾跪下,磕了个头,“若有民间私船擅自使用,奴才愿以命谢罪。” 朱翊钧摇头苦笑,这话不过是个玩笑。真到了那个节骨眼,就是史宾死了,也无济于事。 说服他的,不是别人,而是朱常溆。儿子的话至今还在朱翊钧的耳边回荡。 “且做死马当活马医,若真的可行,则明州水师亦能用上。又不耗费国库之姿,乃忠国朝之民间之士所提出的善举。就先答应了,也比现在什么都不做来得好。” 朱翊钧不知道,这是朱常溆心里实在怕得狠了。一步错,步步错。一步落后,步步落后。 朱常溆还记得,前世与后金之战,大都是拼的火器。大明朝能买得到的,努尔哈赤也能买得到。商贾看重的是利,谁有钱,自然卖给谁。 这一回,他要抢占了先机,断不能再落于前世的结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82章 史宾已是多次上门, 希望徐光启可以和自己一起前往漳州研制火器。可徐光启却犹豫不决。 徐骥正是考举人的节骨眼上, 徐骏今岁刚好要去参加童生考试。两个女儿年纪还小,家中只留朱轩媖一个人,徐光启担心, 也舍不得。 徐骥没说什么, 只将自己关起来闷头念书, 还顺手带上了自己的弟弟, 让他别去吵着父母亲。 朱轩媖将小女儿哄睡下,听外头的下人说宫里的史公公又吃了闭门羹, 被徐光启给请出去了。她心中一叹, 让大女儿留在屋中照看了小的那个,自己去院子里寻徐光启。 偌大的宅子里头, 人并不多, 花园纵有繁花,却也显得清寂。 徐光启坐在亭中, 手握一卷书, 可他的注意力并不在书上,眼睛不知盯着何处发呆。 “相公。”朱轩姝提起裙裾,露出底下一双小脚来。三寸金莲踩在台阶上,有些不稳当,偏她生育多次,腰肢还纤细,风一吹,轻薄的衣物就贴在身子上, 显出杨柳妖娆的模样来。 朱轩媖走到还在发呆的徐光启身边,轻轻一抽,就将书给抽掉了。“发的什么愣?” 徐光启如梦初醒,“哦。”他老脸一红,“我c我在看书。”瞥一眼朱轩媖的盈盈笑意,不免有些尴尬,“钰儿睡了?” “睡了。”朱轩姝将书信手放在石桌上,“奴家令珠儿看着。”她见徐光启又走起了神,“既然想答应,又为何屡屡将史公公推之门外?” 徐光启默而不答,两手搓了许久的大腿,仿佛下定了决心般,起身拉着朱轩媖去了自己的书房。 书房内摆着满满的书籍,桌上的《武经总要》c《筹海图编》都已经快被翻烂了。 徐光启站在桌前许久,打开了抽屉,将里面一个长长的木匣子翻出来。“这是你除籍的时候,皇太子拿来的。”徐光启轻轻摩挲着鸟铳,“我已不能为国效力,空留着这个,确是想留给骥儿和骏儿的。” 朱轩媖弯了弯嘴角,上前走近了去看。这杆鸟铳是徐光启平日里的爱物,日日都要拿出来看一看,再用上等丝布细细擦拭。须知道,现在徐家的家境称不上很好,朱轩媖自己一岁才舍得做一套丝质的衣裳。 “跟着史公公去漳州,难道就不是为国效力了?”朱轩媖一针见血地戳破,“不过是不知何处寻来的借口。” 徐光启踌躇了一下,“那不一样。”他将鸟铳仔细放好,“史公公说要研制火器,是由民出资。火器研制耗费巨大,非国库不能支。若研制到一半的功夫,后头钱就断了呢?岂非前功尽弃。漳州海商,这心是好的可他们并不知晓其中的症结。” 朱轩媖淡淡道:“若真的行不通,父皇和太子又岂会答应下来?你也不是不知道,火器岂能为民间所用。他们大费周章地说服了朝臣,而今却是要在你这儿碰钉子。” “奴家想,父皇和太子必定心有成算。国库空虚,想要拿银子出来花在不知何时才有结果的火器上,倒不如拿去赈灾开路。自前几年起,各地旱灾c涝灾不断,又有地震。奴家看呐,国库私帑那点银子,就是用在赈灾上都不够的。先前不是说,太仓库早就赤字了?” 徐光启静静听着妻子的话。 “真等朝廷研制火器,还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你也说了,已是做官无望。何不就将这事儿给弃了?便是在家中,也做不成什么事儿,且不如跟着去一趟。”朱轩媖推了推他,“又不是去了就回不来了。” 徐光启嚅嚅了半晌,才道:“我舍得不你,同几个孩子。” “我道是什么。”朱轩媖朗笑道,“真舍不得,还不准我同你一起去了?史公公经商多年,怕是财大气粗得很,难道还舍不得几间住人的屋子?” 徐光启皱眉,“可福建到底不同京师,这里繁华的多。骏儿去了那处,新换了地方,怕也难以适应当地,考不好童生。再有钰儿和珠儿,再过几年,也是大姑娘了。火器研制非一朝一夕,需得好些年的功夫。难道叫她们在福建定了人家?” 徐光启有些嫌弃,他当年没入京的时候,也是去过福建的。倒不是说福建不好,可和京里一比,总归还是京里头能嫁的更好些。 “哎哟喂,奴家的卿卿。”朱轩媖笑得肚子疼,“她们这才几岁?你就给惦记上了?真要担心骏儿的学业,就让他留在京里头嘛。不还有骥儿这个做长兄的看着?你信不过骏儿,总该信得过骥儿吧?” 徐光启撇嘴。坦白讲,他两个都不信。 徐骥拉着弟弟,在外头敲门。“爹c娘。” “进来吧。”朱轩媖带着笑意地望了眼徐光启,小声道,“可叫儿子听见了吧?等会儿进来哭,奴家可不帮你。”扭头看着推门进来的两个儿子,“书都念完了?” 徐骥点点头,“念完了。”他越过朱轩媖的肩膀,望着父亲,“父亲,我同骏儿商量过了,过几日去一趟义学馆。” “义学馆?”徐光启奇道,“上哪儿去做什么?” 先前义学馆新建时,朱轩媖就提过要不要让徐骥过去。不过徐光启怕儿子以为有了弟弟,就怠慢了他。徐骥自己也舍不得见不着弟弟,所以就给回了。不过朱载堉却是说过,只要徐家的两个孩子想去,随时随地都可以。 “家里头成日有人上门,看不进书。”徐骥耳朵微红,“骏儿还小,心性不定,有个读书的地方也好。听说义学馆的学风很好,近几年会试也不少人考中,我和骏儿在那里,也许可以念的更好。” 徐光启狐疑地看着儿子泛红的耳朵,一百个不信。“你同我说实话。”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朱轩媖忍笑拉住徐光启,“还不就是知道你心里头怎么想的?既然不放心他们两个在家里,那就去义学馆呗。左右那处的馆长还是奴家的叔父呢,都是亲戚,这下总该放心了吧?” 朱轩媖那眼睛朝书桌上瞄,“瞧瞧,这书都叫你给翻成什么样儿了?别当奴家不晓得,戚武毅公的《纪效新书》和《练兵实纪》早就给你又翻又写地根本看不了了。前几天奴家晒书的时候,都不小心瞧见了。就是奴家这个识字的,都看不懂上头写的什么。” 徐光启被妻儿说中心事,又得了他们的鼓励,却是有些激动,可仍旧无法定下心来。 “嗐,这是年纪越大越发暮气沉沉了。”朱轩媖先冲两个儿子使了个眼色,徐骥连带着弟弟一起闭上眼,捂上耳朵。朱轩媖掂起脚,在徐光启耳边轻道:“这是真老了?叫奴家嫌弃了?” 徐光启只觉得耳边被热风吹过,耳垂还有些湿润。他赶忙咳嗽一声,又怕动作太大将朱轩媖给带倒了。恨恨地在妻子的杨柳腰上捏了一把,又给揉了几下,偷偷去看两个儿子。 很好,没见着他们爹为老不尊的一面。 朱轩媖得意地冲着徐光启笑,“莫不是夫君其实想要独身前往漳州,好寻个外宅?”她扭过身子,“奴家就知道,这家里头的,哪里比得上外面的新鲜。”一挥手里的丝帕,“相公想怎样,就怎样吧。奴家哪里管得了。” 熏过香的手绢轻轻打在徐光启的脸上,倒叫他念起昨夜用了一样熏香的朱轩媖。光洁滑腻的身子在怀里蹭着。 “都谁教的你。”徐光启又朝儿子们看了眼,眼睛依然闭着,耳朵也照旧捂着。他犹不放心,将朱轩媖揽到怀里转过去,“说,这些日子都和谁交际,没得教坏了你。” 徐骥和徐骏将眼睛微微睁开了一点点,手也虚虚地淹着耳朵,偷听着父母说话。 朱轩媖莞尔一笑,“姝儿驭夫有道,同熊御史好得蜜里调油。她担心奴家这个做姐姐的年老色衰,不为夫君欢喜,自然教授了几招。”她笑眯眯地看着徐光启,“看昨夜的情形,夫君好像还挺受用的?” 徐光启一把捂住她的嘴,再偷偷往后面一看。 徐骥和徐骏赶紧恢复原状。 徐光启咬牙,“我说呢,怎么好端端的成了这妖孽性子。原来是云和搞的鬼。”他虎着脸,“往后再不许同殿下来往了。”简直要把他的小妻子给教坏了!明明之前看着还是个做派大方的性子,怎么现在成了这样? 还是熊廷弼就好这口,亲自? “那可是奴家的亲妹子。”朱轩媖用手捅了捅徐光启的腰,“怎么,夫君不喜欢?” 喜欢,自然喜欢得紧。徐光启在人脸上狠狠亲了一下,“往后不许再这样。”自己可是年岁不小了,再下去可不得担心墙外开花。 不行,得把人放在跟前仔细看着。 徐骥适时地插了一句,“娘,好了没啊?” “好了。”朱轩媖闷笑,从徐光启的怀里转过来,“睁开眼睛吧。” 徐光启板着脸,“今日我就同你们一道上义学馆去。”再狠狠瞪了一眼笑得花枝乱颤的朱轩媖,“你们妹妹同母亲,就随我去漳州。”说罢,见着朱轩媖笑红了的脸蛋,心里又痒痒了,在人腰上偷偷摸了一把。 朱轩媖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叫两个儿子去准备出门,转过身朝徐光启投了个媚眼,扭着身子出去。 徐光启等书房里只剩下自己一个,才摸着胸口坐在圈椅上。 这要是多来几回,还得了?自己得开始注重养生了,本就比爱妻大上那么多岁。 徐骏收拾完自己的东西,走到兄长的身边默默看他。 “怎么了?”徐骥停了手里的动作,问道,“想问什么?” 徐骏有些脸红,“听说义学馆里好多人,哥哥,我有些怕。” “怕什么。凡事都有我呢。”徐骥摸了摸他的头,“里头不少人按说还是你的亲戚,一家子人。再说了,哪里有学子动武的道理?顶多就是耍耍嘴皮子,动动笔杆子。” 徐骏噘嘴,“爹也是士人呢,不也总拿着戒尺追在我们后头要打人。” “这哪能一样。”徐骥被弟弟的话给逗乐了,“爹那是盼着我们能成材。”顿了顿,又道,“你是不是舍不得孙初阳?我看他同你玩得挺好。” 徐骏瘪嘴,好一会儿才点头,“爹要是去漳州,那初阳也要跟着去了。他本来就是特地寻上门做爹的学生的,专门学火器。现在去漳州就是为了研制火器,他一定会跟着去的。” 徐骥对孙元化早就气得牙痒痒。一个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的混小子,腆着脸上门求做父亲的学生也罢了。反正爹教一个两个也是教,把他算进来也不算多。 偏徐骏不知哪里和他投缘,孙元化也惯会哄人,成日寻了好玩的好吃的,带着徐骏一起。好几次把徐骥这个哥哥给落在后头。 这能忍?当然不能!徐骏可是自己打小就看着长大的,他尿过几次床自己都知道呢! “没了他也挺好的,”徐骥板着脸,“就因为你成日同他一起耍,所以学业才落下这么多。爹和娘都没说你罢了。往后就跟着我,好生念书。” 徐骏闷闷点头,又拉了拉哥哥的衣服,“哥哥别气,我只同哥哥最要好。” 徐骥眼睛都笑眯了,“我知道。”他贴着徐骏的额头,温声道,“我也就同骏儿最要好。” 徐骏乐得在兄长怀里蹭,心里偷笑。他就知道这么说,哥哥一定很高兴。 徐光启陪着两个儿子去了一回义学馆,得了朱载堉的保证,回来就开始收拾东西。 虽然已经翻烂了,但《纪效新书》和《练兵实纪》还是要带上的。还有即将要被翻烂的《武经总要》和《筹海图编》,也要一并带上。 何良臣的《阵纪》,唐顺之的《武编》。哦,对了,王鸣鹤新刊印的《登坛必究》也得带着。这还是自己省吃俭用,偷偷攒下来的钱买的。 徐光启直起身子,看着装得满当当的书箱。 可惜何汝宾的《兵录》还在撰写,且没法儿买一本带上。 整理完东西,徐光启就去找了孙元化。这个学生有悟性,学得也扎实,除了经常带坏自己的小儿子外,几乎没什么缺点了。可惜年纪长了些,不然就是将珠儿许给他,做个亲上加亲也是行的。 “初阳,”徐光启向正在写课业的孙元化招手,“我有话同你说。” 孙元化放下手中的笔,先向徐光启行礼,“先生。” “我要去漳州了。”徐光启犹豫了下,“你看,是回家乡,还是随我一道走?” 孙元化在文举上没什么特殊的天赋,好不容易才考中了个童生。若非家中与徐家有旧,又执意学些旁门左道,孙家也不会点头让这个儿子入京拜师。 “先生是要同那位公公一道去漳州研制火器?”孙元化等徐光启点头,不由笑道,“那学生自然是要一起去的。”又问,“那师兄同师弟呢?”师兄最好别跟着一道,师弟可爱,一起去才好。 可惜徐光启却说:“他们两个午后去义学馆参加了入学考试,我走后,自会去义学馆念书。” “哦——”孙元化很失望。 徐光启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也懒得同他计较。他和朱轩媖只这一个儿子,并不指望他能有多大的能耐,看他读书,也的确没什么天赋,过得高兴便好。 “既然决定要同我去,那你便先写封家书回去吧。届时南下途径你家,也可先在家中待些日子,你已经许久不曾回去了。”徐光启拍了拍大腿,“好生歇着,我先走了。” 孙元化赶紧送了先生出门。坐到桌前,提笔写了几个字,想起之后不能同徐骏一道玩,有些舍不得,便偷偷披了外袍去寻人。 徐骥看着父亲进了孙元化的房门,料定了他会去找弟弟,所以捷足先登地把弟弟给占了。兄弟俩在窗前挨着头念书。孙元化一看没戏,只得又回了自己屋子。 朱轩媖换上了轻纱,正在床上看话本子,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徐光启回来。她将身子往里靠着。“怎么这般晚才回来?是去寻初阳说话了?” “嗯。”徐光启从床尾拉过褥子,有些责怪,“上回生钰儿的时候不是月子没做好?也不仔细些,又着凉了怎么办?” 朱轩媖乐得被他照顾,丢了手里的话本子,就腻上去。“看你心事重重的,难道还有什么为难的事?” “也不算为难。”徐光启略一犹豫,“我去漳州后,就不能再同常吉c振之一道了,也见不着神父,心里有些舍不得。” 常吉是新任中书舍人不久的赵士祯的字。这位也是官运不济,秉性太过刚直,并不受上峰喜欢,熬了八年才提为七品的中书舍人。他屡次上疏,希望朝廷可以重视火器的研制,可惜都被朱翊钧留中了。 而振之,则是刚任工部督水司郎中李之藻的字。他和徐光启都是受了洗礼的人,也是个于火器上颇有研究的人。 他们三个,平日里空了就会在一起研讨火器,只一身长处全都用不上。皆盼着何时朝廷可以下旨拨款研制火器。 朱轩媖冷笑,“赵士祯确是个人才,就是活生生被耽误了。可惜奴家现在没了入宫的身份,要不然就在二皇弟和父皇跟前说一回了。”白白将这样的人才放着,委实太过可惜。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徐光启拍了拍环在腰上的玉臂,“常吉无奈的并非官运,而是抱负不得施展。”他扭过身去看朱轩媖,“你说陛下往后会重视火器吗?” 朱轩媖取了扇子扇风,“有什么不会的?奴家一旁看呐,二皇弟是个有眼界和抱负的。且等着吧,赵常吉迟早会升。” 徐光启略一琢磨,觉得说的也没错。先前多少年了,上疏奏请都不理。突然之间就同意了漳州民间自行研制火器。这恐怕是等了不知多少年,才等来了眼前的机会。看来陛下并非对火器没想法,不过是碍于朝中形势罢了。 “哦,还有一事。”徐光启接过朱轩媖的扇子替她打扇,“仔细手酸了,我来。”他道,“我想去同振之讨了他那个学生来。” 朱轩媖懒懒地挑眉,“张焘?他比初阳如何?” “唔,”徐光启心里掂量了下,“差不多。去了总归能派的上用场。我是想着,无论书上学了多少东西,到底还是得去亲身做了才知道区别。但张焘年纪不大,研制火器是个危险的事儿,恐会受伤。我怕振之心里舍不得。” 朱轩媖将他拉下来躺着说话,“奴家看李振之也不是那等不通情理的人。眼前可是个大好机会,往后张焘有了经验,再回京谋个官职,若正好碰上朝廷拨款研制火器,岂不是大好的前程?” 她挨着徐光启,幽幽道:“别说他了,就是你,奴家也舍不得。可有什么法子呢?”她声音越来越低,“那日奴家同姝儿说话,她都哭了,对奴家说现在父皇和二皇弟过得有多难。奴家虽不再是天家女,可仍是这大明朝的百姓,听了心里也不好受。” “闻说沿海百姓深受海寇侵扰,奴家也想去看一看,若能帮上忙,也帮一把。都道是有志者事竟成,我们夫妻齐心协力,难道还有做不成的事?”朱轩媖把下巴搁在徐光启的胸上,“到时候夫君可不许拘着我整日在家里头。” 徐光启笑道:“你想去,只管去便是。我当年就想着带你去看看这大明朝的山山水水,可惜多年下来,竟叫家人绊住了脚。” “有你这话便成。”朱轩媖心满意足。 史宾听徐光启答应了自己一同前往漳州,先是一愣,上门求了多次,都不见答应的事儿。继而一喜,向徐光启再三作揖,“途中琐事,尽有我安排。”又听徐光启说,会带上家眷及两个学生,当下拍着胸脯保证,“到了漳州也一并安排妥当。” 朱轩媖送别了两个儿子,带着女儿坐上前往漳州的马车。等出了京城,又走了一段,她忍不住撩开帘子,探头去看外面。 多少年了,她竟然走出了京城。自己在这里出生,长大,婚嫁,生子。本以为此生也会在此走完一生。 现在却出来了。 马车渐渐飞驰起来,京城的城门被远远甩在后头。所有熟悉的一切都越来越远。 朱轩媖深深地呼吸着,心情越来越雀跃。 其实天空和京城里看到的,并没有什么不同。可在朱轩媖的眼中,就是比原先的要清澈,要蔚蓝。就连飞过的鸟儿,看起来都比在京中的要更自由, 朱轩媖看了好一会儿风景,直到徐光启怕她吹风头疼,才依依不舍地放下了帘子。她看着身边的那个女儿,不仅想,如果往后,一个女子可以自由自在地想去何处,就去何处,那该有多好? 就像姝儿那样,想做什么,就能做成什么。无惧身份的拘束,也不怕世人的嘲弄。 朱轩媖把下巴搁在膝盖上,笑嘻嘻地看着女儿们玩闹。从来没有过的,这样好的心情。 徐光启看了好一会儿,而后问道:“东西都备齐了吗?福建与京师不同,在海边,潮湿得很。祛湿之物可都带着?那里蚊虫也多,仔细别叫孩子给毒虫咬了。” “都备下了。”朱轩媖歪着身子,蹭到他怀里,“特特上义学馆买的药。” 徐光启还不放心,“那轻薄的衣物可备下了?” “都有,都有。”朱轩媖踢了踢脚,“奴家办事儿,难道还有不放心的?” 徐光启不敢说自己不放心,只能道:“果真是老了,样样都记挂。” “可奴家偏爱老成的人。”趁着女儿不留心,赶紧翻开徐光启的掌心亲了一下。 徐光启被闹得手心痒呼呼的,伸手去抓朱轩媖,却抓了个空——人早就躲在远远的角落里头冲自己笑。 宫里,郑梦境拉着朱轩姝正说着话,“这么说来,媖儿也跟着一道去漳州了?”不免有些担心,“那么远的路,也亏得徐光启放心。”又叹,“当年孝端娘娘走的时候,我就答应了她,必会好好看顾媖儿的。现下这般远的路,真是” “母后替大姐姐看住了义学馆那两个小子不也成了?”朱轩姝笑道,“儿行千里母担忧,现在是大姐姐行了千里路,可心里头还不得记挂他们?” 郑梦境点点头,“说的也是。”她看了看左右,见人都离得远,拉着女儿往自己这边凑,“你知道不知道,洵儿好几次寄信过来,说是要请了徐光启去辽东。不过你父皇都没准。” 朱轩姝眼珠子转转,眨巴了下眼睛,“家书里头都没提起啊,母后从哪里来的消息?”她哪里能不知道,熊廷弼天天下朝回来同她说这些。她也乐得听。不过这事儿吧,父皇和驸马都说了,不能和母后说,怕她给误会了。 “我就是知道。”郑梦境不自在地别开眼,有些心虚。可不能出卖了太子妃。要不然往后就没得信的地方了。“你说说,熊廷弼和你提过没?这徐光启怎么就不能去辽东了?我觉着挺好呀,就是防着李家,也不是说就不要辽东了不是?” 朱轩姝抿着嘴不说话。 郑梦境看着她的模样,笃定地道:“你一定知道。”她拉着女儿的手,“我就是怕,洵儿久不在身边,你父皇心里会情淡了,再不记得这是他儿子了。辽东地势险要,朝廷又不能拨款研制火器,这c这,难道往后就眼睁睁的看着打过来?” 朱轩姝看她有些急,不得不道:“父皇不是这个意思。”话说出口,觉得自己中了套,“母后可别同父皇说啊,否则我可就没好果子吃了。” “我知道,我知道——”郑梦境拉了女儿的手,“我这心里啊,一是担心洵儿,二呢,是怕女真。”这事儿她有对朱常溆旁敲侧击过,不过对方并没有给出直接的答复。只说前世李成梁曾经弃了辽东六堡,直接对努|尔哈赤拱手相让,也是之后萨尔浒之役惨败的开端。 郑梦境哪里不明白,辽东实在太过依赖李氏了。可武备起不来,辽东照样还是守不住啊。总不能因为疑心李家,就一直这么干耗着吧?何况武备起来了,在那边的儿子也能更有活下来的可能。 战场上的刀枪不长眼,一个不小心,就送了命。 朱轩姝侧头,想了想,“飞白同我说,辽东那边,大大小小的火器加起来,大概有五千多吧。”她不大确定,“最多的好像是佛郎机炮,往后就是一些鸟铳什么的,不过辽东的兵士不爱用,那个容易炸膛。” 其实是因为鸟铳更适于用在近战上。炸膛是一方面。但鸟铳的使用并非全靠火药炮弹。将人用弹药打晕了,再上去用鸟铳一甩,把人从马上给打下来。 这和刀枪有什么分别?实在不够干脆利落。唯一可以取胜的,则是火药威力足够威猛,若是准头好,可以一击毙命。可鸟铳的准头并不好,射程也短,能确保射中致死的距离是十步。 对辽东的兵士而言,有这劲头,还不如多练练弓箭。就是每日多耍几套刀法枪法,多学学骑马,也够用了。火器也不是人人都能用的。 嘉靖年间,朝廷曾经监制了九万把火铳。看着是多,可当时所有的大明军士加起来,足有百万人。 九万的火器,一百万的人。这哪里够用? 彼时还不若现在这般,严嵩父子倒是在朝上斗得厉害,但好歹还有徐阶c高拱撑着,张居正也正准备入阁。大明朝的形势大好。之后又有隆庆中兴,根本不用太过担心,火器不够用,也就不够用了。 等万历年间,张居正一走。没多久哱拜就乱了,之后又遇上朝鲜求助出兵复国,播州的杨氏之乱。连着三次打下来,没了钱,没了人,没了火器。 郑梦境按着女儿的手,“五千多,是够用,还是不够用呐?他们不爱用,那必定是武器不称手。你想呐,这没有称手的武器,哪里能抵御外敌?李如松这不就让洵儿在想法子改良吗?我看着是好事,怎么你父皇,就是不允呢?” 朱轩姝嘟囔了一声,郑梦境没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朱轩姝摇头,“现在徐光启被史公公请去了漳州,他总不能一个人分作两份,再给洵儿送去吧。” 这倒是。郑梦境皱眉,“朝廷也不是没有善于火器的,可那些,却是不能够了。” 徐光启没有官身,充其量不过是个自由的良民。他何去何从,除非犯了法,否则不需要过问。 若是朝廷派去官员,这意义就不一样了。不仅要出人,还得出钱。总不能让李如松一个人耗资研制吧?最后有了结果怎么算?是朝廷的,还是李家的?李氏虽是官身,却也没有资格占了火器,还是得归朝廷。 可朝廷没出一分钱,朱翊钧还是要脸面的。怎么敢承这个情?今日承情,往后再想秉公处理,可就难了。 朱翊钧至今拖着,一方面是担心李氏坐大,另一个原因就是没钱。 有钱,什么都好说。派个人过去,再令按一个督工,或是调脾性刚硬的,对李家看不顺眼的官儿上辽东去任巡抚,也能够李氏喝一壶的了。想整人,难道还没法子吗? 可没钱,却不是能凭空变出来的。 朱常溆也知道辽东要紧,心里一直惦记着日后的萨尔浒之役。光凭现在那五千多火器根本就不顶用。 努|尔哈赤没点能耐,哪里敢在十几年后向大明朝宣战?他定都赫图阿拉,为的就是能让惯于游牧的女真安定下来,而后兴起皇图霸业。在萨尔浒之役时,后金就已经自行研制出了威力强大的火炮,甚至比大明朝的更好。 而彼时久经废弛的大明朝在萨尔浒一役中尽损精锐,其后更是节节溃败,再无力抵挡。而自封闯王的李自成,也趁着这个时候崛起。 朱常溆的心急切了起来,赶紧开关,有了商船课税,他就有理由提出改革商税。减轻耕农的负担,将举国商人纳入到税赋中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jessicac 的手榴弹 感谢 图图图tx6c光影相生x3c莫欺人x2树梨花x2c大猫x2c1013178c心字香烧c香菇肉粽c悲酥清风 的地雷 今天这章资料查死了一tz 幸好赶上了更新 看文愉快,么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83章 越往南边走, 空气中的湿度也就越大。朱轩媖一直在京里呆着, 从来没出过远门,这一下就有些不大适应,甚至有些难以呼吸的感觉。 徐光启很是担心, “要不要紧?若是吃不消, 我叫史宾先走。” 朱轩媖摇摇头, “不了, 正事要紧。”她透过换成轻纱的帘子往外头看,“奴家且忍得了。”索性这一路上没什么水土不服之症, 只是觉得难受罢了, 倒也不是完全不能忍。 “若有什么地方觉着不对,一定要赶紧说出来。”徐光启皱眉, 先前朱轩媖坐月子的时候, 就心里记挂着妹妹的婚事。月子还没坐完,就开始下地操心了。偏又天气不好, 叫吹了风, 现在便是天热膝头也发凉。 徐光启不怎么通医理,只道听途说女子没做好月子,就得再重新做一回。可生产乃是鬼门关前走一遭的事,他又舍不得朱轩媖再吃那怀孕生子之苦。眼下却是没什么法子了,只得这么忍着。 史宾是个心细之人,早就发现朱轩媖身子有些不舒服。虽然心里焦急,想要尽早回到漳州,好打听林海萍的消息, 但也不忍这位前公主辛苦,所以特特延长了路程。 朱轩媖哪里会没感觉,只私下对徐光启道:“这史公公倒是个贴心人,难怪母后一直对他信赖有加。” 徐光启点头,“是个不错的。”又道,“这些事你就别担心了,外头尽有我看着呢。你就顾着自己歇息便好。”为了能让朱轩媖省些心力,这几日徐光启都自己领着女儿去别的马车,省的朱轩媖被孩子吵到。 孙元化在嘉兴的时候,就与先生一家分道扬镳。不过也没在家里头待多久,他在京里无家人看着,早就野惯了。现在一回了家,还没腻几日,家里头就催着他赶紧娶妻,或是谋一官职,早早地稳定下来。他不耐烦听这些,又不好顶撞长辈,连夜收拾了东西就赶上了徐光启他们。 “我还当你在家里要住上好些日子呢。”徐光启笑道,“是叫你父亲烦着了吧?” 孙元化抱怨道:“可不是,爹娘一起来,午前刚上书房听训,午后就叫娘找去后院,一溜儿的表姐妹排开了,说是要叫我认认人。都用帕子c扇子遮着脸呢,我能认得出来?不就是想叫我挑个可意的媳妇,好亲上做亲嘛。” 他小心翼翼地斜睨了哄女儿的徐光启,“家里头的姐姐妹妹,便是娶了,也不是个贤内助的份。若真要学生挑啊”他眼睛不住地往徐佑珠身上瞟,后头的话却是怎么都不敢说。 徐光启二话不说,就一个巴掌呼到人后脑勺。“你师妹才多大,这就惦记上了。” 孙元化不敢揉脑袋,只喏喏道:“这不就是因为师妹好,怕往后争不过人嘛。早些儿定下来,省的回头别人同我抢。” 徐光启“哼哼”冷笑了几声,“得亏你师娘不在,要不然呐,仔细你身上的皮。她在家里头,可是这个。”徐光启竖起大拇指,“我也得听她的。” “所以才没敢在师娘面前说不是。”孙元化小声嘟囔了一句,又轻了轻嗓子,“先生就看着呗,若是有更好的,我自然让贤。若没有——要不就” 徐光启一眼瞪过去,“就什么就,还未功成名就呢,就想着娶妻。你先给我立了业再说。” “哎——”孙元化端正坐好了,“学生听训了。” 徐光启冷眼看他,“德性!”又叮嘱,“别叫你师娘知道了啊。她可舍不得呢。” “这个自然。”孙元化嘴上应着,两只眼睛不断去瞟徐佑珠。 徐佑珠发现有人在看自己,回过头去冲他嫣然一笑,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扭过脸去哄妹妹。 徐光启侧了身子,把学生的视线给挡住了。“昨日叫你看的《武经总要》可看过了?” “看过了。”孙元化道,“不过还未背下来就是。里头有一些,还是不大懂,需得先生指点。” 徐光启点头,叹道:“这就是为何我执意让你随我去漳州的缘故。有些东西,不亲身摸了c看了,终其一生周旋于书本之中,也无大用。” “是。”孙元化对于即将抵达的漳州有些小期待。都说福建人杰地灵,出过好些名臣,当今的叶阁老就是福建福清人。听说漳州近年来还出了一位小神童,自己虽然学问不精,但也想拜会一番,听其高见。 徐光启又道:“近来我预备编撰一书,你到时候帮着瞧瞧。” 孙元化忙问:“可曾有书名了?” “唔,还未定。”徐光启的目光远眺着外面,“漳州是沿海之地,当地百姓多为海寇侵扰。我欲走遍当地,察看兵防要务,还有火器制备,届时效仿武毅公写些关于兵事和火器的书。” 又有些怅然地道:“可惜此书恐怕就是写成了,也不能刊印。” 孙元化默然。不为官,的确难以出售此类书籍。没有翰林院的编撰刊印,这等涉及军机要务之书,哪里能于书肆贩卖,别叫人抓起来就不错了。他有心想劝,却又不知从何劝起。 这就是本朝的律法和风气,只凭一人之力,难以改变。 徐光启深吸一口气,“能不能刊印,且为后事,之后再提也罢。当今先得成书了再说。”他心里打着小九九,就是回头将此书托付给了义学馆的朱载堉,在馆内私印了传授给学子,也是好的。 到了漳州,朱轩媖只觉得身上好似被一层水汽给覆着,身上的衣服虽已是轻薄不过,还是难抵这海风水汽,只觉得身上的汗和水汽混在了一起,粘腻得难受。 “福建便是这样的,等习惯了就好。”史宾到了漳州,也换上了一身轻薄衣服,还贴上了假须,叫人看着有些不习惯。他笑道:“不过掩人耳目罢了,熟悉的,都知道。只有些时候,百姓不曾受到教化,见着太监就不喜。” 朱轩媖点头,知道这是因这几年的税监刻薄才引起的民愤,心里不满极了。也亏父皇悬崖勒马,罢了税监,否则还不知道会引起多少乱事。 因研制火器的地方出了点小问题,史宾在给徐光启等人置办了宅子后,就先去处理此事。徐光启正好趁此机会,领着朱轩媖四处逛逛。他看着孙元化,捻须道:“你就在家中好生看书。”又看了看自己的两个女儿,“看好了两个师妹,莫要出岔子。” “学生知道了。”孙元化嬉皮笑脸地冲一直默不作声的张焘努嘴,“这不有人盯着嘛,先生只管放心便是。” 张焘是个闷葫芦的性子,这次得了自家先生的允,可以随着徐光启一起前往漳州,心里高兴,面上却不显。他朝徐光启一拜,“学生自当守诺。” 徐光启点点头,挥别了两个女儿,带着朱轩媖就出了门。“听说平和县灵通山附近有一处学院,授学的乃是当地颇有名气的小神童。我想去看看,正好媖儿可以游山。” 朱轩媖听说要去山上,便将备下的厚衣服都带了出来。“夫君只管做自己的事便好,奴家自有得乐之处。” 出了城,朱轩媖就开始浑身发痒,徐光启撸了她的袖子去看,见是蚊虫叮咬之故,赶忙在马车里熏起了艾草。偏艾草烟大,熏得朱轩媖眼睛通红,不住打喷嚏,身上又痒得很,义学馆买的那些药膏涂了也作用不大。 幸而平和县并不远,徐光启下了车就四处打听,总算是买得了当地人常用的药膏来。“听说是漳州的名产。”徐光启仔细地给朱轩媖涂上,生怕蚊虫再叮上,连没咬的地方也涂了,一盒药膏很快就见了底。 这药并不算很便宜,但的确好用,涂了没多少功夫就舒服了。朱轩媖忙问:“这是何物?竟比李建元开的还好用。” “说是叫片仔癀。”徐光启将药膏合上,里头还有一点点,舍不得丢。“回头我再去多买些备上,叫珠儿和钰儿也用这个。她们年纪小,更招蚊虫。”又心疼朱轩媖身上被叮咬得没块好皮肤,“倒是叫你受苦了。” 朱轩媖咀嚼着“片仔癀”三字,不由笑道:“倒是没听过。似乎同当地的方言有些像?”到了漳州后,这里的人大都不说官话,可叫她吃足了苦头,就连买个东西都得请了徐光启用蹩脚的当地方言去。 “既然要在此处落脚,奴家且得学着些。总不好事事都烦着夫君。”朱轩媖心里划拉着带来的银钱,盘算是不是寻个当地的妇人来做活。c 说话间,就到了灵通山脚下。此处人并不多,不过炊烟之中却是传来了郎朗的读书声。 徐光启眯眼,想来这就是那位小神童正授学。他下车去安排晚上的落脚处,留了朱轩媖在车上。朱轩媖也不空坐着,将带来的帷帽翻出来,预备等会儿下车带上。 歇脚的地方且不算难找,徐光启寻了一处看上去还不错的农户,给足了银钱,便定了是这家。 读书声已经停了,学童们不多会儿就冲了出来。朱轩媖撩起帘子的一个角,看着学童们抱着书纷纷回家,不觉想起了被留在京中的徐骥和徐骏。 也不知道这俩孩子在义学馆怎么样了,一直都在家里头的,头一回没长辈们看着,会不会心给玩野了。 “媖儿,下来吧。”徐光启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朱轩媖赶紧戴上帷帽,扶着车厢下来。 一个面容俊朗的青年也正好自学堂出来,和徐光启夫妇打了个照面。他打量了下徐光启的打扮,是个读书人的模样,便噙着笑道:“两位似乎是外乡人?”这穿着打扮可不像是漳州本地的读书人。 “是,我与内子前几日刚到的漳州。听说灵通山风景优美,特来游山。”徐光启不是特别确定眼前这人是不是那位所谓的小神童,虽说样貌并不差,可看起来总归有些普通。 青年拱手,“某姓黄,名道周,字幼玄。现居灵通山上,二位若是明日早起上山,不妨来寒舍饮一杯苦荼。” “徐子先。”徐光启报了名讳,又替行礼的朱轩媖介绍,“这是内子。” 黄道周眼睛一亮,“阁下乃是徐光启?”又朝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的朱轩媖看去,心下沉吟,听说上海的徐光启娶的乃是天家女,不知可是这位。 “那就明日山上见了。”夜里风大,徐光启唯恐朱轩媖又叫风吹得头疼,想赶紧让她休息。 黄道周忙道一声,“好。”目送了徐光启离开,略站了一会儿,就向山上回去。 漳州人嗜茶,几乎家家户户都多少备着茶叶。朱轩媖在京中时,也有饮茶的习惯,但到了这里却是有几分不习惯了。 盖因京中之茶,多安徽产的,茶叶小而嫩,以清明之前所采摘的嫩叶为上佳之品。郑梦境怕朱轩媖除籍后喝不到好的茶,回回底下进贡了新茶,都要留出一些叫人给她送去。 而漳州茶,则是叶子偏大,有些如孩童手掌那般。福建武夷山也岁岁有贡茶入京,不过朱轩媖在京中就不爱喝。到了这地界,却是不爱也得爱了。 一杯茶下去,茶汤中带着的火气就在喉咙里盘旋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散去。 农户笑道:“叫夫人见谅,这非是什么好茶,乃是自家种自家炒的茶。夫人且喝个野趣。”又颇有些自豪地道,“制茶之法还是从福鼎c福清一带传来的,自宋时就有的。别的地儿,就是想喝也买不着。” 朱轩媖笑着谢过,手里剩下的那半杯茶却怎么都喝不下去了。香倒是香,可不合口味。她看着关门的徐光启,笑道:“看来大明朝地大物博,奴家知道的甚少。从未喝过这般的茶。” 徐光启知道她有些格格不入,“往后还得习惯起来才是,习惯了才不致让自己难受。”坐在她身边,撸起袖子去看那些被叮咬过的地方,“不痒了吧?” “不痒了。”朱轩媖摇头,“回头路上多买些,好生备着。”又道,“此物甚妙,就是拿去宫里也是行的。” 徐光启点头,“当地多蚊虫,想来是百姓捣鼓出来的。果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晚上,朱轩媖略用了些,就吃不下了。漳州和京师的口味相差甚远,她实是不习惯。倒是农户见她胃口不开,特地送来了一碗名为“土笋冻”的东西,凉爽可口,很是得她喜欢,吃了个精光还嫌不够,又缠着徐光启跟人家要一碗来。 徐光启怕此物寒凉伤身,不许她多用,只道明日再吃。朱轩媖拗不过他,只得允了,嘴里却还回味着土笋冻的鲜香,想着回去后要学着做这道菜。 漳州虽对自己而言,多有不惯之处,可也有别开生面的地方。朱轩媖在榻上翻了个身,支起身子去看熟睡的徐光启。 身上盖的,底下铺的,都是家中睡惯了的。徐光启怕朱轩媖出门认床,也怕穷乡僻壤没什么好东西,特特带上的。只是朱轩媖还是睡不着,眼前的男子叫月色笼罩着,迷了自己的心眼,连周公也无意来打搅。 想起第二日还得早起上山,朱轩媖打了个哈欠,挨着徐光启睡下。 灵通山附近游乐几日,徐光启就与一见如故的黄道周分别。黄道周听说他是来漳州研制火器的,便提出日后得闲了过去看。徐光启哪里有不答应的,巴不得这个名不虚传的小神童过去给自己学生好好上课。 两下一对比,孙元化那小子还真是比不上人家。 徐光启心里哼哼,带着朱轩媖回了漳州城。一到家里头,两个女儿就含着一泡泪缠在他们身上。朱轩媖闲了几日,孩子不在跟前还好,到了跟前又责怪自己怎么舍得丢了她们独自快活,当下又亲又抱,哄得女儿们高兴。 又过了几日,史宾料理完了事儿,就过来接徐光启他们过去看地方。整整一日,家里头都没有男子在,也没有个说话的对象,朱轩媖枯坐家中,伴着两个女儿,虽然不觉无聊,可也有些索然无味。 到了夜里,徐光启他们才回来,几个人脸上都兴奋不已。 孙元化头一个道,两只手比划着,“得亏史公公寻的地方,老大老大,还远着民居,不叫火药的响声扰民。我看是妥当。” “人家办事靠谱,自然妥当。”徐光启怼了一句学生,又对朱轩媖道,“虽然地方有了,不过还少了许多物什。明日我就领着初阳他们去采办。这次是民资筹办的,不能同朝廷比,得尽量给人家省着钱。” 若是前面尽着好的买,后头没了银钱,人又见不到个结果来,哪里还会再愿意投钱下去。 徐光启心里念着,有些必要的那是没法子,不过余的,也并非不能汰换些价廉物美之物。先尽量省着。 朱轩媖不懂这些,只听这徐光启说。 “不过”徐光启略一犹豫,“漳州地方还是小了些,很多东西且买不到。恐怕你得独个儿在家里待些日子了。”又道,“我已同史公公说了,回头他会选几个当地妇人过来,你挑着人,看哪个好就留下用。” 朱轩媖点头,“哎。” 事不宜迟,徐光启当夜就同两个学生讨论了要置办那些物什,又粗略算了需要花费的银两。第二日就收拾了包袱,领着人离开了。 朱轩媖在家中半晌,料理了家事,无人帮衬确是辛苦些。午后哄着女儿睡下,正想趁着机会眯一会儿,史宾却又领着人来了。 统共三个妇人,都收拾得利落干净。 史宾道:“夫人看着,若是挑不好,都留下也无妨。” 朱轩媖连连摆手,“一个就够了。”家里的钱哪里能用得起三个。 “无事。”史宾笑道,“这钱,我已是给了。”他朝那三名妇人点头。妇人拘谨地行了礼,“确是已经给了,签的契也是在这位大人手里。” 朱轩媖红着脸,“那c那” “都留下吧。”史宾替不好意思的朱轩媖把话说完,“如何安排,全看夫人的意思。”又向朱轩媖行礼,“商会还有事儿,先告辞了。” 朱轩媖起身相送,“慢走。” 又过了些日子,徐光启还未回来,朱轩媖却是拘在家里头有些闷了。自出嫁后,徐光启常常带她出去散心。现下见不到人,说不着话,心里惦念着外出未归的人。天气闷热,一时便有些心燥。 家事都由那三个妇人料理了,她们带孩子也是一把好手,处处妥当体贴。有些事,朱轩媖自己还没想到呢,她们就给做了。 朱轩媖一旁看着,心道史宾的确是个好手,眼光毒辣精准。怪道能在漳州行海事,做得风生水起。刚到漳州的时候,她就见不少商贾都上门来找史宾,想给他接风洗尘。只史宾都推拒了,先安排了他们一行人。 “夫人这几日可是在家中烦闷了?”史宾今日恰好得了闲,“不若我领着夫人在漳州城里头看看。” 带着徐佑珠和徐佑钰的妇人笑道:“夫人便去吧,家里头有我们呢。”说罢又哄着徐佑珠,“叫夫人出门去给小姐买糖吃。” 徐佑珠笑眯了眼,冲母亲点点头,“娘快去,我要吃糖。” 朱轩媖迭声应了,理了理头发,“我去穿件外袍。”过一会,就戴着帷帽出来了,“有劳了。” 史宾笑了笑,领着朱轩媖出了门。 “夫人可有想去的地方?”史宾配合着朱轩媖的小脚,慢悠悠地走着,“酒肆茶坊,怕是不大好去。首饰铺子同脂粉铺子,可有中意的?” 朱轩媖拉着被风吹起的帷帽纱帐,抿了下嘴,“我想去瞧瞧织坊。” “织坊?”史宾有些诧异地转身。 朱轩媖点头,“嗯,我看此处盛产漳绒和漳缎,同江南织造局送去宫的有些不同。” 史宾道:“那就去我常去的那家织坊吧,都是女子,并无男子织工。天热,夫人戴着帷帽也闷。去了那处却是可以摘了凉快凉快。” 朱轩媖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走了好一会儿,腿脚都发酸了,总算听史宾说了一声“到地方了”。 只站在外面,里头的机杼声就响得厉害。朱轩媖小心翼翼地摘了帷帽,探头从窗子外里头看。 “这里就是了?” 史宾点头,同屋外的妇人打了个招呼,就领着朱轩媖进去。“江南织造局的织工多是男子,但男子总归不比女子细心。这里的布匹是漳州当地最好的。”他凑近朱轩媖,让后者有些不舒服,“倭国最喜欢买这家的漳绒了。” 朱轩媖瞪大了眼睛,捂住嘴,压低了声音,“不是说不许同倭国做营生的吗?怎么” 史宾笑了笑,“想要给圣上赚银子,哪里那么容易的事。商贾嘛,自然何处能赚钱,就往何处去。何况自朝鲜之役后,倭国人老实了许多,已经许久不曾出海作乱了。” 朱轩媖咬着唇,走到最近的织机去细看。正好那妇人停了下来,将布匹上的起绒杆小心往上提了提,用小刀沿着起绒杆割了。 “这就是起绒?”朱轩媖扭头看看史宾,见他点头,又屏气去看妇人的动作。 妇人将绒割完了,又织了半寸,沿着定好的纹样,仔细将起绒杆放进绒线与棉纱线之中,继续往下织。再织半寸,提起起绒杆,用小刀隔开绒线。周而复始。 朱轩媖咋舌,“虽然我寻常在家闲了也会试着织些布匹,可也没那么麻烦的。”她比划了一下,“织这么一段,就得停下来,实在太耗费功夫了。难怪漳缎和漳绒这般贵重。”实在是耗费人力。 史宾点头,“织的慢,却又卖得好,这价钱也就居高不下了。”等朱轩媖看得差不多了,就带她出来。“行海商虽赚得多,不过在海上的时间太多。这倒还好,最叫人烦躁的是回了大明朝,还得花时间等着。” “等什么?”朱轩媖一出来就将帷帽重新戴上了。 史宾慢慢在前头走着,“大明朝的东西,在海外很是受欢迎。但能买到足够的物品太少。就拿这漳绒来说吧,本朝的富贵人家要,宫里头要,海商并不独我一人,还有旁的,大家都知道这布在外头卖得好,自然纷纷来抢。想要攒够足够的货物,光提前定了,还不够。往往得花费数月才行。” 朱轩媖若有所思地点头,又问:“那这些漳绒织坊的东家,岂不是赚的盆满钵满?” “自然。”史宾笑道,“可惜愿意做这个的,还是不多。大明朝的商贾自己做丝缎,却连丝缎也穿不得。唯有将丝衣贴身穿了,外头罩着棉麻粗布的衣裳,省的叫人看出来。” 朱轩媖有几分心动。她是除籍之人,早就没了什么进项,大多数还靠着宫里头的赏赐,徐光启因夺了功名,也无人愿意请了他去做西席。夫妻两个带着四个孩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一直都在吃老本。 若是能自己有个进项朱轩媖咬唇,虽说士农工商,商贾的地位最低。可连饭都吃不上了,还管什么低不低的。 朱轩媖问道:“那想要在漳州招织工,做这漳绒,难不难?” “怎么?夫人有想头?”史宾并不将这话当作真的,“若是夫人要建办这漳绒织坊,织工我大可替你寻了来。连做织坊用的宅子都有。只夫人往后将这成品的漳绒大头尽归了我便好。” 朱轩媖越发心动,“果真?”又奇道,“为何你不自己建办呢?” “倒是想,可哪来的精力去应付呢。”史宾认真道,“干一行,自然得专精一行。我将心思放在海事上,专精于此道就好。旁的也分不出人手去办。再者,我且还算是个天使,哪里有天家自己建办织坊的道理?” “江南织造局又是同这个不一样了。江南织造所产之物,都是进贡京师,为天家御用。哪里就能用作民间买卖营生?也太损天子威仪了。”史宾意味深长地道,“若是夫人有心,想妥当了只管来寻我便是。” 朱轩媖慢慢点头,“好,容我想一想。”这事儿她自己还拿不定主意,得等徐光启回来了,夫妻两个商量一下。 再有,这次来漳州带着的银钱,防身是够了。可想要挪出来办织坊,恐怕有些难。若自己建办了织坊,就像史宾说的,精力都耗在了里头,总得管着吧?虽然可以请管事,但到底比不过自己亲眼盯着放心。 那到时候两个女儿怎么办?谁来管着?总不好通交给了请来的妇人们,自己也不好带着她们成日呆在织坊里头——到底是小家子气了些。 朱轩媖摸了摸自己有些发烫的脸。而且,女子行商,恐怕也不大妥当。哪里有女子整日抛头露面做营生的,恐怕会招人耻笑。 过了月余,徐光启终于风尘仆仆地回来了。才歇了一晚,就又领着学生一头扎进火器研制里面去了。朱轩媖一直找不到机会和他说话,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沾着枕头就睡着了。 朱轩媖心里想了许久,终于还是拦着即将出门的徐光启。“夫君,奴家有话想同你说。” 徐光启穿着鞋子,两眼略有些肿胀,因连日睡得不够,不住地打瞌睡。“怎么了?”他嘟哝着,“家里有什么事,你拿主意便是。” “这事儿有些大,奴家自己个儿拿不定主意。”朱轩媖忐忑地坐在徐光启的身边,语速飞快,“奴家想建个漳绒的织坊。” 徐光启一开始没听清,“什么?” “奴家,想建个漳绒的织坊。”朱轩媖说罢,脸就红了,觉得自己实在是异想天开,有些失了妇道,赶忙道,“没什么,奴家什么都没说。” 徐光启打起精神来,将要起身离开的朱轩媖拉下来坐好。“说说看,怎么突然想起要办织坊了?”他琢磨了一下,“是不是之前跟着史宾出去,看人家织坊办得好,心动了?” 朱轩媖细细看着他的面色,觉得不是反对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把心里话给说了。“奴家想着,珠儿和钰儿,往后嫁妆就是一大笔钱。再有骥儿同骏儿,娶妻生子,也得银钱。我们家里头怕是不够用呢。” 说起这些庶务,徐光启也不免皱起眉头。朱轩媖说的是实情,几个孩子渐渐长成了,就不得不考虑往后的事情了。徐骥现在还能说是为了考试而耽误成婚,可要是考上了,或者屡试不第呢?总不能以此为由,拖着不成亲吧? 徐骥还是长子呢。 “你有这心思,我倒是不反对。”不过,“家里头的钱,够开吗?” 徐家在京中的宅子,那是御赐的,还卖不了。一些宫里赏下来的古玩玉器倒是能卖,不过人不在京里,全都交给徐骥处置,有些不妥当。 朱轩媖微有赧色,“的确是不够。不过奴家已是想好了法子。”得了徐光启的允许,她有些激动,“奴家想写封家书,给京里头的姝儿,问她愿不愿意一起出资。我们是嫡亲的姐妹,再没有什么骗不骗的。她出大头,奴家出力,至于分红,我们便是少拿些也无妨。” 这些事徐光启现在没有太多的精力和心思去想,“你拿了主意就行,家里头啊,交给你,我放心得很。”他有些抱歉地拍了拍朱轩媖的手,“近来我一心扑在火器上头,确是冷落了你。受委屈了。” 朱轩媖含笑摇头,“哪能呢,奴家可不觉得委屈。”心里美滋滋的,等姝儿点头,这事儿就算成了。史宾说过会出力,他也不是个诳人的性子,事情已经成了一大半了。 京里的朱轩姝也正对着账簿发愁。先前受着国库岁禄,还不觉得有什么难处。后来与熊廷弼成了婚,又舍了嫁妆和岁禄,终于尝到了苦头。 大明朝的官员俸禄实在是低得很,熊廷弼虽为监察御史,也不过是正七品,那点俸禄就更别提了。光是家里人吃饭就有些难。得亏陪嫁的宫人还是拿着宫里头的月钱,没给这小夫妻造成这么难处。 朱轩姝有些后悔,当时调香烹茶,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看看,烧的全是钱。 怪不得自己每次调香的时候,飞白都一脸不自在。朱轩姝抿着唇,特别想哭。这一次,就得没了多少钱啊。 吴赞女在边上看了又看,心道,总算是知道民间疾苦了哟。看下回殿下还附庸风雅不。 朱轩姝哪里敢,这进项不如出去的多,现在恨不得日日喝粥就腌菜得了。 外头的小子哒哒跑进来,在屋前跪下,“漳州来的信。” “必是大姐姐寄来的。”朱轩姝把烦人的账册合起来,想着先看看信上写了什么。换换心思也好,等会儿别哭丧着脸对飞白,惹得他不高兴。 拆了信一看,朱轩姝眼睛就一亮。但很快就皱了眉头,心里拿不定主意。她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觉得还早,熊廷弼还没下朝呢,就道:“备车,我要去宫里一趟。” 等会儿捱着等飞白下朝一起回家也好。 朱轩姝坐上车,一入宫就把朱轩媖的信给郑梦境看,有些忐忑地看着母亲,心里猜测着她会不会答应。 作者有话要说:  实业救国这个,我还是满赞成的。当时的生产力的确比较低啊,不知道小天使们是怎么看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84章 郑梦境看完信, 皮笑肉不笑地朝忐忑的女儿道:“这等家务事, 还来问我做什么?你自己做决定不就好了。” 朱轩姝倒是想,可是钱都没她自己给用得差不多了。无奈之下,只得找母亲。若是母后愿意给些银钱, 那再好不过啦。就是不愿意, 咳咳, 拉着母后一起下水也不错。 郑梦境哪里有不知道, 她还有吴赞女那个耳报神呢。“往日里就知道瞎折腾,现下要用钱了, 心里头知道苦了吧?”她戳了一下女儿的额头, “就是叫我同你父皇把你给宠坏了,半点不晓得外头的民生疾苦。” “现在不是知道了嘛。”朱轩姝抱着母亲的胳膊撒娇, “我看大姐姐信上说的好, 可心动了。母后要不要也出些银子,赚点私房呀?我看父皇近来抠得很, 母后的千秋节也没大办。” 郑梦境不为所动, “你少来挑拨。”冷冷看了眼,“当我不晓得?”她转头对刘带金道,“上库里取五百两来。” 朱轩姝坐得特别端正,特别乖地看着刘带金捧着小盒子过来。她眼巴巴盯着母亲将盒子打开,数了数。 “呐,就这么点,可收好了啊。”郑梦境不解气地又戳了下女儿,“看你往后还敢乱用钱不用。” 朱轩姝哪里还敢啊, 教训就那么一次就够了。开始没品过味儿来,现下知道为什么自己那套不怎么叫熊廷弼喜欢了,自然再不敢了。她捧着盒子,“那我可就同大姐姐约好了啊。”犹不死心地问,“母后真的不凑笔银子?” “你们自己玩着就好。”郑梦境懒懒地道,“我到底是中宫,哪里能同民商争利?这不是亲手送了把柄给人说嘴吗?”又叮嘱女儿,“虽说有史宾看着,但媖儿也是头一回,叫她自己仔细些。做营生呐,前头就没顺的。” 朱轩姝应了一声,“我知道了。”她抱着盒子摇了摇,里头轻飘飘的银票也跟着晃,“大姐姐办事,从来都是叫人放心的。” “嗯,媖儿可是同某个人不一样。”郑梦境调笑了一句,推着女儿,“你快回去,少在我跟前晃悠,看着你我就头疼。进宫来也没落不着什么好的,就知道要东西。” 朱轩姝乖乖点头,“我知道错啦。等我和大姐姐赚了钱,就来孝敬母后。” “指着你们孝敬?”郑梦境哼了一声,“你们能顾好自己个儿,我就谢天谢地了。” 朱轩姝瘪了嘴,抱着盒子出去。见外头天色还早,度量着熊廷弼还没到点,脚下一转去看了胡冬芸和朱轩媁。 依着她的想法,光这五百两能顶什么用呀?听说那个什么织机可贵了,能多拉一个人是一个人。走到半道上,一拍脑袋。哎呀,怎么忘了,家里头还有个小貔貅呢。别人没钱,他能没钱。 想妥了,又乐滋滋地去寻了太子妃和小皇妹。 能多十两也好。 朱常治今天没早回宫,朱轩姝也没见着人,同胡冬芸和朱轩媁耍了一会儿,就又讨来了两百两,等到了时辰,就乐颠颠地去找熊廷弼一起回家。 熊廷弼倒是不觉得朱轩姝这等先斩后奏有什么不对。做大事,不够利落果决怎么能行。何况比起朱轩姝整日在家里风花雪月,有这么个事儿捣鼓也是不错。 朱轩姝得了他点头,心里就更高兴了。一觉起来就跑去义学馆等着弟弟。 朱常治半眯了眼睛,正从宫里外义学馆赶。今日他起晚了,好不容易才起得来,心里盼着回头到了馆里别叫叔父捉住了一顿骂。不曾想还没见着叔父,就撞上了皇姐。 “二姐姐过来做什么?有事儿?”朱常治颠了颠自己的小肚子,“先说好,我可忙呢,没什么要紧事,得赶紧进去了。回头叔父要骂人了。” 朱轩姝将他拦着,“哎哎哎,先别走呀。”她清了清嗓子,“我早就同叔父帮你请了假了,免了一顿训,心里高不高兴?” “唔。”朱常治眯了眼,“无事献殷勤非什么即什么。”他把人领去自己屋子,“怎么了?同熊御史吵架啦?” “哪能。”朱轩姝拨了拨鬓边的头发,“我俩过得可好了,你别瞎说。” 朱常治给自己倒了杯冷茶,醒醒脑子。“哦,我看二姐夫整日垂头丧气的,还以为你在家里头又整什么幺蛾子了,原来不是。”他将茶一饮而尽,上下打量着,“不错不错,二姐姐果真大了,懂事了。” 朱轩姝二话不说,上去就拧耳朵,“要你多嘴,混小子。几日不打就上房揭瓦的货。” “疼呢。”朱常治把耳朵从姐姐手里抢下来,眼睛里沁着泪花儿,“说了半天功夫,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呀?” 朱轩姝一屁股坐下,冲弟弟扬了扬下巴,“来借钱的。” “没有!”朱常治警惕地搂住自己的荷包,死死护着,“一个子儿也没有。”嘴里嘟囔着,“这又是看中了谁家的香料,心里头痒痒了吧?” 朱轩姝板着脸,“别当我没听见啊。”她凑过去,“在你心里头,我这个做姐姐的,就这么不干正经事儿?” 朱常治语噎,旋即又道:“那你倒是说说你干过什么正事。” 朱轩姝眨巴了几下眼睛,话头一转,“是这样,大姐姐从漳州来信呢,说是想在当地办漳绒的织坊,但手头紧出不起银钱,所以来问问我。” 朱常治揉着耳朵,一脸鄙夷。怼不过人就知道岔开话题。没用!“你能有银子?”他一脸不信,“别当我不同二姐夫说话,我可是心里头门儿清。” 朱轩姝飞快地小声道:“我同母后要了五百两。”又清了嗓子,“太子妃和媁儿也出了钱的。你呢,你呢。” “她们能有什么体己啊?尤其媁儿那个小丫头片子,懂的什么?怕是叫你哄走了所有的私房吧?”朱常治想了想,“大姐姐信里头怎么说的?” 朱轩姝见他语气松动,赶紧趁热打铁跟上去,“说是一切琐事都由史宾打点好了。只要出银子就行。后头的事儿啊,就不用我们管了。再说,漳州那么远,我们也管不着啊。” 朱常治自然是有钱的。他当年拿了所有的家当给郑国泰去湖广办织坊,现今每年的分红都是那些私房的几倍。可以说几个手足之中,他是真正的财神爷,身为皇太子的朱常溆都没他有钱。 “这事儿我得想想。”朱常治侧头,自己是有钱,但钱得用在刀刃上,且不能胡乱用了,连个响声都没有。 朱轩姝道:“你也不是不知道大姐姐的情况,四个孩子呢。”她举起手,比了个四,“这往后婚嫁,聘礼嫁妆什么的,哪里出得起?就当是哄着她高兴呗。” 说的也是。朱常治挠头,大姐姐待自己也不差。犹豫了半天,他还是勉勉强强地道:“多的没有,就一千两吧。” 朱轩姝心花怒放,这比现在自己手里头的银钱加起来还多!却还嫌不够,一脸的嫌弃,“才这么点儿啊?能抵什么用?你知道的吧?漳绒可都是生丝织的。生丝,那得多贵?” “那你说多少?”朱常治心里在滴血,一千两啊,不少了! 朱轩姝垂眼,抿了下嘴,把笑意给忍住。“五千两。”她见瞪大了眼睛的朱常治快跳起来了,赶紧安抚,“对你来讲也不过是九牛一毛的事儿,手足之间还计较这些?生分了。” 朱常治磨着后槽牙,他这辈子就是叫这个姐姐给吃定了。“得得,五千两就五千两。”就当是请神出门了。他从荷包里掏出个小钥匙去开抽屉,心头滴着血,“给你。” 朱轩姝一把抢过,“就知道治儿财大气粗。”目的达成,“好啦,我也知道你忙得很,就先回去了。飞白说了,今儿晚上要吃我亲手做的汤,得早些回去准备。” 朱常治看着她杵在自己面前就烦,“走走走,早些回去,你家熊御史还在家里头等着呢。” 五千两啊! 真是心疼死自己了。 朱轩姝回了家,点了点银子,凑了统共六千两叫人给漳州的朱轩媖带去。煲汤的时候,她心里还想着年后能有好多好多银子飞到自己怀里来。 朱轩媖没想到这个妹妹竟这般能耐。她看着信,再看看桌上放着的六千两银票,咽了咽口水。 漳州虽沿海,还有个月港市舶司,到底也不算顶繁华的地方,人工c宅子都便宜。这六千两,足够自己开上十个八个织坊了。 朱轩媖倒是没想一开始就铺得太大,自己并不懂行,要是回头将钱全都给折进去了,就得不偿失。所以只预备先办个十几人的小织坊。回头和史宾一说,却叫人笑话了。 “夫人不知道,这花楼机得两个人才能操作。漳绒c漳缎织得也慢,一日不过一寸多一些。”史宾忍笑,拿指头比了比,“就差不多两个指节那么多。” 朱轩媖愣住了,“一日,两人,一台织机,就c就,就这么点?!” 天呐!难怪在京中的时候,这漳绒价钱高成那样。也实在太费功夫了。 “是啊,”史宾点头,“若是十几个人,且不算管事,十二个织工,六台织机,一日也织不到一尺。” 朱轩媖木着脸,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当时太过冲动了些。不知道现在反悔还来不来得及。 史宾想了想,“夫人是想补贴家用?” “是这念头,毕竟家中没什么进项。”对着史宾,朱轩媖倒是没什么顾忌。她到底是做过公主的人,虽没了头衔,也并非就不是当今天子之女了。而史宾却依旧是天子的家奴。 史宾沉吟了一番,这个倒是和自己想的不大一样。史宾想要的,是通过朱轩媖建办织坊,逐步建立起当地独有的织坊营生来。现有的织坊规模,实在供不应求。他朝有些恼火的朱轩媖看去,心里度量着,能说服她的可能性有多大。 “夫人想来是因头一次做营生,心里没底,念着先小打小闹,便是亏了亏不到哪儿去?”见朱轩媖点头,又道,“可大也有大的好处,风险大了,赚的也多。” 史宾心里琢磨了一下,还是决定将自己的揣测说出来。“不少商贾都借着 朝廷五十税一c三十税一的商税而大赚银子。夫人且看这福建商帮,大商贾不多,几乎都是小商贾,他们能在福建一带起来,主要还是靠的这个。” “我想着,再过几年,待朝廷开了各处市舶司,必会提高商税。”对于这一点史宾很笃定,“届时恐怕就没现今这么好赚银子了。” 皇太子说服阁老开关,不就是惦记着商船课税吗?若是眼见着商税压过田赋,或是与田赋持平,哪里会不提高商税的道理?大明朝的商税本就低得不可思议。 朱轩媖不解,“这是为何?”心里又觉得有些别扭,“这等钻律法的空子不大好吧?” 史宾笑道:“就像朝廷不许与倭国来往一样,不照样有商贾冒着杀头的风险前往售卖货物,赚取银两。只要按着律法,不少朝廷一个铜板,又有什么可顾忌的?” 朱轩媖心里天人交战,再回头想想家中两个活泼可爱的女儿,一咬牙,“行!就听你的。” 史宾点头,“那我就去准备了。”又道,“这几日还请夫人多多研习漳绒的织法。虽说不是非得自己亲自上去织,可得懂一些。织工总有偷奸耍滑之辈,若是自己不懂,免不得被人给骗了。” “好。”朱轩媖深吸一口气,想着回头就上徐光启的书房里头翻翻看,有没有什么相关的书可看。这时候却又是庆幸自己幼时在宫中长大,能断文识字,漳州女子大都不识字,便是有心想学些东西,也不易。 史宾又同她说了一些事,就去着手准备起来。他有天使的身份,又在漳州当地的商帮中名气斐然,所以办起经商的手续来,并不麻烦。漳州当地的官府不想为难,也不敢为难。 宅子是好寻的,只史宾心里想着不能离朱轩媖现在的家太远,毕竟是个妇人,家里头还有孩子c家务事要料理。织工也好找,只熟悉的需要花重金去从旁人那里挖过来。 史宾前后跑了十来天,就基本将事情都落实了。他领着朱轩媖去织坊里头看的时候,后者还不敢相信竟然这么快。 织坊里头还没人,只摆着簇新的织机。朱轩媖望着敞亮的织坊,眼眶通红。她慢慢走过每一台织机,略有些粗糙的手轻轻拂过。空气里漫着新鲜的木头香气,是新织机的味道。这里还没有人什么人,走路的脚步声也会响起回音来。 一切都让朱轩媖心里高兴。头一回,这是自己主动伸手去要的。就是嫁给徐光启那回也不算,那是自己为了给父皇母后分担心忧,才提出来的。 原来自己主动得来的感觉有这么好。朱轩媖心里感慨道,难怪还在京里的时候,每每见着姝儿,她脸上都带着发自心里的笑。她现在一定同熊御史过得很开心吧。 史宾慢慢地走近她,轻声道:“明日一早,织工就会来上工。什么时候来看,怎么管,还得夫人自己拿个主意。”他看了看这织坊,“虽是我有帮忙,但到底是夫人出的银钱。” 朱轩媖带着哭音儿“嗯”了一声,平复了下激动的心情,转过来问道:“往后有事儿,还能请教公公吗?” “这个自然。”史宾笑道,“管事我也给夫人请好了,织工同管事都是妇人,虽性子有些泼辣,可能略有些难管。不过没有男子,夫人行事会方便许多。” 朱轩媖微微下蹲,向史宾行了个福礼,“有劳费心了。” 史宾赶紧将人扶起来,“可受不得这礼。”又问,“夫人可想好了,先织漳缎,还是漳绒?” 漳缎和漳绒却是有区别的,绒花缎地为漳缎,绒地缎花为漳绒。看起来不过一字之别,可实际上在织的过程中,花楼机是需要进行调节的,织法也有不同之处。 朱轩媖这几日看了好些书,又将自己从京中带过来的漳绒c漳缎质地衣裳拿出来做比较,心里还是没个定数。她想了想,还是决定问一问史宾。“这漳绒和漳缎,在大明朝外头,哪个更卖得起来?哪个价更高?” 既然选择了做商贾,那就得改了自己过去的想法,断不能束手束脚,将手足给自己的银钱亏了。自然哪个赚钱,就做哪个。 史宾道:“却是差不多,不过相对而言,漳绒更卖得好些。倭国人更喜欢漳绒,价也愿意给的高。” “既如此,便先以漳绒为先。”朱轩媖看着织机,又道,“若是织机坏了,回头寻何人来修?” 这个也是需要考虑的地方。史宾也早已给她安排妥当了,“织机是从何家织坊买的。回头坏了,让管事去说一声,自然有人过来。” 朱轩媖又问了一些自己没弄明白的事,待一一问明,便心满意足地关上屋门,同史宾一起离开。 回了家,一晚上没歇好。想着第二日织坊就开张了,心里头又是慌,又是怕,又是高兴。得亏徐光启睡在火器研制营里头,没回来,否则这晚上可不得消停,压根儿睡不好。 第二日一早,没睡多久的朱轩媖就在天色将明的时候起来了。她亲自下厨做了一些面食,哄着两个打哈欠的女儿吃了,将她们拉到跟前细细叮嘱。“往后娘就要忙起来了,但有事,叫王嬷嬷上织坊去寻娘。” 徐佑珠迟疑着问道:“娘是不要我们了?” “怎么会。”朱轩媖笑了,轻轻摸着女儿的鬓发,“娘要为了往后你们过得更好,努力去赚银子。”嫁妆够多,到了夫家才不会被人瞧不起。她哄着女儿,“你在京里的时候,看人家姑娘穿金戴银,心里羡慕不羡慕?” 徐佑珠想摇头,又觉得骗人并不好,红着脸默默点了头。 “所以呀,娘去给你们赚来银子,买花儿戴。往后就叫旁人来羡慕你们。”朱轩媖定了决心,必要做好此事。她将家中的事儿都托付给了三个妇人,自己收拾了一下,披了外袍就上织坊去了。 她到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在门口就听见里头织机的响声。不由脚下加快了步子走进去。 管事的妇人在门口坐着,时不时扭头进去看织工有没有偷懒的,见一个打扮整洁素丽的妇人过来,起身问道:“敢问夫人是?” 朱轩媖微微一笑,“我姓朱,乃是徐氏妻。”她眼睛朝里头扫了一眼,又回到了管事妇人的脸上,“也是这织坊的东家。” 妇人赶紧行了福礼,“原来是东家,快里头请。”她将朱轩媖迎进去,跟在后头一路介绍。这个是原本李记漳绒铺子的织工,顶熟练不过。那个是吕家织坊的人,别看年纪小,手脚麻利得很。 朱轩媖边听边点头,并不出声打断。她时常在熟手的边上驻留,细细看着她们的动作。心里不免又想起专供天家的江南织造局。听说缂丝也是一日才得一寸的贵重衣料,只不知缂丝所用的织机是不是也这般。 今儿是上工的第一天,史宾出面谈的月钱,给的算是很丰厚了,织工们并不敢怠慢。于她们而言,比起在家里头,倒不如出来寻活计做,既能补贴家中,自己腰杆子也硬。 朱轩媖看了一回,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只是的确就像史宾说的,织的太慢了,若要得一匹,怕是要许久。朱轩媖最后还是偏向于保守,只请了三十个织工,买了十五台织机。今日起织,到织完也不过才十五匹。 实在太少了。朱轩媖在心里划拉着,将生生丝的成本,织工的月钱,还有宅子的租钱,买织机的银钱一一算了遍,再对比卖一匹漳绒能得的钱。算来算去,都觉得今岁想要回本太难。 这时候却又想起了史宾先前说的商税之事,心里不免松了一口气。得亏朝廷的商税收的不多,否则头几年尽亏了本。 她的目光在织机和织工上梭巡着,这要是想法子改良了织机,能织的更快些便好了。漳州织漳绒的,并不独自己一家,若是速度不够快,哪里来的能耐同旁人去争。那些人可都是福建商帮里头的,多年积攒下来的人脉,自己刚入门,哪里比得过。 偏朱轩媖还不愿降价卖,否则兴许能卖快些。不过就是快,也织不出那么多的漳绒。 火器研制了有些日子,好歹算是有了一点点小成果。徐光启决定偷闲,给自己放个大假。他也是许久不曾陪朱轩媖了,心里对妻子新筹办的织坊也颇是好奇。 孙元化和张焘就没那么好的福气了,被先生留在营里头继续研究火器。张焘还好,虽然觉得辛苦,但比起之前仅仅研究书本上的东西,的确亲手接触c研究火器学的更多。孙元化性子略微跳脱些,又不敢顶撞先生讨休息,只得哀怨得看着徐光启放假。 徐光启好不容易得了休息,满足地睡了一夜,起来就见朱轩媖若有所思的样子,手里拿着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梳头。 “这是怎么了?”他笑道,“才新建了织坊,也不见你高兴。先前不是一直巴望着的事儿吗?现下成了反倒不高兴了。” 朱轩媖摇头,笑道:“并没有什么不高兴的。”她放下手里的木梳,坐到还未起来的徐光启身边,“只是近来念着,是不是有什么法子,可以改良织漳绒的花楼机。”她皱了眉头,“这一日只一寸多,也太慢了。史宾还等着呢。” “原是为了这个。”说起这些,徐光启就来了劲,“回头晚上织工都回去了,我去织坊看一看。” 朱轩媖却笑了,“也是,正好求着你了。”她贴上徐光启,“若真能改良了织机,夫君可是大功一件。” 徐光启被夸得有些飘飘然,又想起一事来,脸色微红。“正好,我也有事要同你商量。”他坐正了,方道,“我这几日算了下,研制火器的银钱怕是有些不够用了,可又不好这么快就同人伸手去要钱。你看这要是你的织坊有了盈利,能不能c能不能” “有什么不能的?”朱轩媖笑道,“利民利国的好事,但有了银钱,我也愿意给的。”她有些得意,“你是不知道,漳绒一匹能卖多少银子。”她向徐光启比了个手势,“这么多,史宾开的价。” 徐光启心惊,“竟有这许多?!”抚着胸口叹道,“怪道江南织坊多,的确是一本万利的事。” “哪里来的一本万利。”朱轩媖飞了他一个白眼,“那是空手套白狼,海寇干的才叫一本万利。”她耐心地算着成本给徐光启听,“福建的蚕丝虽不少,可质地并非上佳。我现下用的丝,都是花了大价钱从浙江运来的。苏州的倒也好,只远了些,价更高。” 徐光启咋舌,“我虽是沪县人,只知江南多产丝,却没想到其中还有这等门道。”又问,“你的丝自何处买的?” “嘉兴c嘉善那一带,哦,就是初阳的家乡。”朱轩媖踢了鞋子,也坐上了床,“虽然杭州丝多,但都是从那边儿运过去的,中间还有一层利,不如直接从当地的蚕农手里头买划算。” 为了能节约成本,朱轩媖是做了不少功课的。“现在的丝,我都是托了史宾给我带的。他虽主要是去外海,同外夷做营生,但另有几队小商船是专门跑大明朝沿海一带,赚的少,但一来一回比外海容易。” 徐光启听了连连点头,看着朱轩媖的目光都和以往不一样了。“看来往后我还得真当个吃软饭的,得靠我家媖儿养着了。”哄着朱轩媖说了会儿话,又打了包票,“今晚我就同你上织坊去瞧瞧。” 织漳缎所用的花楼机是现今大明朝最好的织机,织造时需有挽花工和织工一上一下,互相配合。单独挂置经线的方式,也可以说是花楼机独有的了。 朱轩媖替徐光启举着烛灯,让他能仔细研究织机的构造,嘴里抱怨道:“若是能改成一个人就能织的,怕是要方便许多。” 徐光启并不懂织造布匹,虽然看了织机,却也是不大有头绪。他想了想,“明日可以让我在外头看着吗?我想知道织工究竟是如何操作的。” 这个却是有些难了。织工都是妇人,并不好见外男的。朱轩媖却是另想了个法子,“我这织坊恐是难办,不过却是可以去寻了史宾。也是有男子为织工的。” “行。”徐光启拍了拍手,“这几日我就先将这事儿给办了。”他心里大致有了数,“回头试一试再说。” 朱轩媖应了一声,将手里挂着的外袍递给他,“外头风大,冷的很,快穿上。” 徐光启从她手里接过衣服披着,叮嘱道:“你也别太为了这事儿操心,自己个儿的身子又不好,仔细病倒了,叫我心疼。” “知道了。”朱轩媖轻咬着唇,朝他投了个秋波。 徐光启是个想到什么就去做的人,如火器,那是没有条件,接触不到,也进不得神机营去看,只能靠不断得专研书本。织机却是又能看,又能摸,只了解了其中的关窍,心里就有了数。 拉着学生一起试验了一月,徐光启就将现有的花楼机改良了下。“时间有些紧迫,火器这边不等人,只能暂且如此了。” 新改良的花楼机并不能完全仅由一人操作,但比起先前已是快了一倍有余。徐光启将火器所用的熟铁制成模板,代替原本的线制花本,这样一来,挽花工就省了许多力气,割绒的速度加快了很多。 史宾从中看出了门道,主动找上了徐光启。“你看这模板,是不是可以一次做许多出来?” 徐光启不通商经,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可以是可以,就同制造火器一般。”他指着火器打比方,“比方说制这佛郎机炮,炮口小一些,大一些,这炮弹就没法子用了。” “那恐怕往后不需费心火器的研制费用了。”史宾微微一笑,“这等法子,便是开了天价,也自会有织坊的东家来买。” 徐光启听说可以自己赚的火器的研制银钱,忙问:“这怎么说?”又一想,却是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将这花楼机的改良方法,拿去卖银子?”觉得不可思议,“这也行?!真会有人买?” 史宾很肯定,“会!”他道,“漳绒价高,商人趋利,岂有不下血本之理?”又拿起新制的花楼机模板,“铁质模板,虽然价高,可用过一次后,还可以重新冶炼,并不算浪费,后续的成本也并不高。可以一试。” 徐光启正为了研制的银钱头疼呢,听他一说,便道:“那公公只管了去寻人买,模板的花样c制作,都是可以做的。” “好。”史宾笑眯了眼,“往后就有劳徐公了。”他自火器营向徐光启告辞,又去了一趟水师营见方永丰,“可有消息了?” 方永丰摇摇头,转身将一个东西拿出来递给史宾。“不过今日早上,有人在海边拾到了这个。” 史宾看着那被海水浸泡得褪了色的红色布条,紧紧攥在手里。这是他送给林海萍的盔甲,岂能不认得。抖着声音道:“我还是那句话,见不着尸体,我就权当她还活着。” “我知道。”方永丰别开脸,“我已着人上马六甲一带去问了,就不知能不能用银钱撬开佛郎机人的嘴。” 史宾咬牙,“再多的钱都行,只要能问得下落,我来出这银子!” 两人没什么好心情,再不愿多说话。史宾红着眼,从营中出来,眺望着海滩。海浪一地拍打着沙滩,近处看,很是浑浊,带着泥沙。放远了去看,又觉得这海清澈无比。 “海萍,你快些回来。”史宾的语气很温柔,“漳州的商事越发繁荣了,往后你最喜欢的漳绒可以尽穿个够。等徐公将新式火器研制出来,我们就再不用见了佛郎机人掉头跑,凭你的性子,想打就打,打够了,我们再回来。” “若是你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所以,你快些回来啊。”史宾咬着牙,将手中的褪色红布仔细收进怀里,掉头离开这里。 果然如同史宾料想的一样,徐光启研发出来的花楼机模板在当地织坊大受欢迎。不独织漳绒c漳缎的商户想要,旁的织坊也想用。对徐光启而言,不过稍稍改变了制法,很快就能做出来,一时之间竟有些供不应求。 徐光启算是尝到了甜头,有了银钱后,越发埋首于火器的研制中去。 由漳绒织造速度的改变,福建当地的蚕农眼热江浙的丝质,纷纷想法提高本地丝质,从江浙丝商手里争肉吃。进而桑农也转入其中,从江浙购买优良桑种在本地改良种植。 随着月港海事越来越繁荣,朝廷宣布重开浙江明州市舶司。比起福建,浙江的私船更多,而今有了朝廷的官方市舶司,他们也不再铤而走险地选择行私船,勾结海寇,纷纷在市舶司排起了长队,等着拿船引出海。 自然也另有一些对市舶司收税嗤之以鼻的。他们是连那点商船课税都不想给,照旧私下与海寇勾结,行自己的私船。 朱常溆知道这些,不过却没有出手管。 现在还不到时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85章 朱常治原本以为自己借的那五千两都打了水漂, 纯属给姐姐们玩儿的。没曾想朱轩媖竟然将这笔钱从漳州原封不动地又给送了回来。 朱轩姝奇道:“我本以为筹办织坊, 得好些银子呢,没曾想竟然几百两就够了。”心里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向母后要银子了, 还白白被骂了一顿, “我记得舅舅去江陵办织坊, 不就带了许多钱的吗?” “舅舅那个不一样。”朱常治把五千两银票小心收好, “舅舅办的大织坊,听说现今都有百来台织机了。而且他自己租卖了桑田, 又自己开铺子, 这里头的钱就海了去了。” 见朱轩姝还有不明白的,他又道:“漳州不比京里花销大, 那儿租买宅子c织机, 还有工钱的,都要比京里花的少多了。同样的银子, 在京里可能才租一间屋子, 在漳州就能买下一个两进宅子了。” 朱轩姝了然地点头,“大姐姐说今岁才开的织坊,赚的不多。虽然有大姐夫改良了织机,一月能织三十匹漳绒,但一匹只卖六钱银子,再加上还有旁的工钱c商税,所以分红也就少了。送去的银子还有得多,她预备明岁加织机, 争取一月能织一百匹。” 她犹豫了下,“大姐姐说自己钱出的少,所以只拿了一成。治儿,你说这是不是少了些?” “大姐姐心里有数呢,否则也不会说要加织机的事儿。”朱常治倒是觉得没什么,“便是二姐姐你有心想让,怕是她还不要。嗐,只要能织的出来布,又不愁卖不掉。这往后不断地加人手c加织机,只有越来越好。” 朱轩姝长吁一口气,“也是。”她拍拍裙子,“钱我可是给你送回来了啊。”说着又戳了下朱常治的额头,“吝啬鬼,看你当初拿银子的心疼样儿。合该叫母后给你挑个厉害的皇子妃。” “我听母后说了,”朱常治闷闷地揉着额头,“明岁就选秀,给我挑人。还不知道究竟会是哪户人家的女儿。要我说,且不急着我这头。大姐夫家的我们俩侄子,年岁同我差不多,还没个影儿呢。大姐姐也不在京中,母后合该先给他们相看。” 朱轩姝起身,“母后倒是想,可碍着外头人,哪里敢?只把永年伯府的人叫进宫去仔细叮嘱了,让他们在宫外相看着。就是我这几日,也成日叫人家逮着相看姑娘小姐的。今儿能出来,还是偷了闲。” “得了,你且忙着,我回去了。午后永年伯家的约了我一同吃茶。”朱轩姝撇嘴,有些无奈,“说是吃茶,也不过是寻个由头相看罢了。” 朱常治应了一声,将姐姐送出门。回头独个儿琢磨事。明州的市舶司已经开了,想必接下来温州c杭州c秀洲c密州,都会陆续开起来。皇兄还惦记着备马之事,断不可能只做到一半儿就收手的。 只不知这密州何时才会开。朱常治有心想要帮忙,可自己除了银子,似乎也没其他什么长处了。 宫里的朱常溆也心急,不过重开明州市舶司,也算是暂时安了他的心。因明州课税激增,阁老们都跃跃欲试,想要在明岁同时将温州c杭州一并重开。到时候兴许会提一提课税。 而今是十税一,不知往后提到多少且算不过头的。 朱常溆有心将商税这块提起来,不想先压过田赋,却也得差不了多少。这几年各地天灾民变,田赋基本收不上来,太不稳定了。倒是商税这块,眼下看来只有多,没有少的。 不过一旦要提高商税,就涉及到了税制改革。士林便是自己家中行商,也对商贾看不起得很,他们会乐意摒弃旧有的以田为重的税赋律法吗? 再有,每每改革,即便是再微小不过的事儿,最后也会掀起轩然大波。若是事成,倒也罢了,最怕的便是最后压根儿成不了,只起了个头就没了后文。 这并不是朱常溆所想要的。 正烦着呢,朱翊钧就把儿子叫了过去。“朕听说近来明州c漳州两地的课税进项不少,有心想要改一改以前定的事儿。”他顿了顿,“盐c茶之类的专营,还是动不得的。不过诸如以前的一些禁色,朕看可以缓一缓。” 朱常溆的眼睛往父亲身上的龙袍瞟去。明黄色本为天家专用,这么说来,往后民间也能染来做买卖了?他眯着眼,父皇能舍得?这可与天家的威仪息息相关。 有的时候,尊贵与否,且看拥有了多少特权。诸如商贾不能穿丝穿绸,只许穿青色,叫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个下等。 “朕已同大学士们商量过了。”朱翊钧点了点桌子,皱起的眉头很快松开,“他们也觉得可行。” 先把银子给搂进来再说,禁色不禁色的,便是回头钱包鼓起来了再说来得及。 朱常溆道:“既然父皇和先生们都说好,那昭告天下便是。”话说一半,余光瞥到朱常治的身影,“今儿这么早就回来了?” 朱常治应了一声,一改原本的嬉皮笑脸,向朱翊钧行礼,“儿臣有话要说,恳请父皇摒退了左右。” 朱翊钧向王义使了个眼色,后者领着宫人鱼贯而出。 朱常治等人走了,将随身带来的盒子放在父亲面前,打开盖子,里头满满的全是银票。 “五万两。”朱常治面色如常,语气也丝毫没有起伏,“算是儿臣所有的家当。” 朱翊钧和朱常溆对视一眼,都不知他这唱的是哪出。朱翊钧奇道:“你这是想做什么?”想起当年朱常治的戏言,笑道,“莫非是听说要娶妻了,所以特地来告诉朕就藩之时毋须给你另拨了银子?” 朱常溆别过头,闷笑不已。 朱常治舔了舔嘴唇,道:“非也。”他望着父兄,“我听说明州开关后,因当地船业不济,一时供应不上,所以绝大多数海商都是向漳州定的船。往后温州c杭州c秀洲c密州都会开关。”朝朱常溆看了眼,“皇兄,我说的没错吧?” 朱常溆点头,“没错。” “开得太快,有利有弊。”朱常治细细盘算过,“海事利大,利趋人,沿海往后必会有许多人为了生计出海行商。船业跟不上,人也没法儿出去。漳州制船再厉害,怕也顾不及那么多。” 朱常治把钱往父亲面前推了推,“所以我想着,用这笔银子,在密州开关前,先建办个制船坊。皇兄不是念着向蒙古c女真买马吗?那得走内河,寻常大船是进不去的。若是向民间大批订制,恐会走漏风声,不如我们自己手里有。” “就是在密州建办造船坊,五万两也太多了些。”朱常溆皱眉,“你可是有旁的打算。” 朱常治笑了,“这是自然。赶在明岁建成,不独造可走内河的小船,多接些海船来做,亦可掩人耳目。二来嘛,海船大,利也高,还能补贴一二。” 他望着朱翊钧,“建船耗时费力,此事定的越早越好。全凭父皇做主。” 朱翊钧心中感动,却是不敢要这银子。“这些钱,是你自己攒下来的,拿回去吧。回头朕从私帑或国库里头拨就是。” “国库有银钱?”朱常治反问,“私帑便是有银子,也得过账。且做不到瞒住人。用了我的银钱,且当作是民间的造船坊,并不是天家敕造,也少了人拿与民争利的话来说嘴。” 朱常溆看看为难的父亲,再看看胸有成竹的弟弟,没说话。 “父皇不必替我担心,银钱没了还能再赚的。舅舅每岁且不少我的呢。”朱常治唯恐父亲不答应,“这还是这几年义学馆偶尔银钱不够时,我拿去贴补了,才剩的这些。本还要多。” 朱翊钧怔愣了半晌,笑着摇头。“若非礼部不允,等你就藩时,朕必得给你挑个财字,叫做财王才好。” “我看着挺好啊,俗归俗,吉利得很。”朱常治满不在乎,“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哪样儿不得用银钱去买啊?看不起商贾的才是傻子呢。”话说一半,发现自己把祖宗也给骂进去了,不觉有些尴尬起来。 朱翊钧轻咳几声,“朕方才可没听见什么。”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钱收了,“且当作是给你管着的,回头等你就藩了,再还你。” 朱常治喜上眉梢,赖着父亲撒娇,“还,就不必了。父皇你去同母后说说,叫她别给我寻个厉害的皇子妃呗。我哪里耐烦有人成日管着我。” 朱常溆没忍住,“噗”一声笑开了。 朱常治翻了个白眼,“皇兄有了个好皇嫂,自然就笑话我。可惜我生的晚,没轮得着。” 朱翊钧用手捂着嘴,清了清嗓子,才勉强维持住自己的表情。“这事儿,朕且管不着,你得去找你母后说情才有用。” 朱常治哭丧着脸,感情自己白拿了那么多钱,连个贿赂都没成。 母后总不会真给自己寻个母老虎吧? 作者有话要说:  想了想,觉得还是说一下。昨天那章的织机改良,金手指还是开得有些大了。参考了现代漳绒织法的改良,觉得明朝的冶炼技术还完全不能和现代比,所以实际上来讲,模板应该做不到很薄很细致,就比较粗糙的那种一 一 最近状态不是特别好,感觉更新质量不高,今天少更点,做做调整。文快完结了,后面我会尽量稳住不崩。如果小天使们有觉得哪里写得不好的,留评和我说,不用顾忌哒。 爱你们~么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86章 上密州建办造船坊的事儿, 朱翊钧和朱常溆就连阁老们都给瞒着。し 办船厂, 钱是没问题。可究竟派谁去呢?皇亲国戚太打眼了,不合适。也不能委派朝臣,这样岂非天下皆知? 在周围扒拉了一圈, 父子俩都没找到什么合适的人选。 朱常治闷声不响地在周遭看了一圈儿, 最后打上了义学馆中某些除籍宗亲的主意。 虽然很多人都把读书入仕作为目标, 可念书这件事, 并非每个人都是这块料。总有人在义学馆这种名师指点,还有“开后门”的情况下, 依旧连考秀才都难的。 要不是义学馆本身就是为了能给除籍的宗亲留条后路, 恐怕早就叫朱载堉将这些人给赶出去了。 朱常治在一旁看着,觉得他们也是难。想要好生念书吧, 自己实在没这个天分。可要下地耕作, 且不说手中无田,就那细胳膊细腿, 恐怕连锄头也举不起来。做买卖, 也无甚本钱。 不过在义学馆里熏陶着,倒也能写会算,总不致饿死街头。 朱常治有心叫他们上密州帮着筹办船厂,又怕这些人口风不严,办事不牢靠。毕竟天高皇帝远,自己也出不得京,没法儿监督。 口头保证,朱常治是不信的。上下两张嘴皮子一碰, 谁不会说好话?可转了头,究竟怎么做的,哪个说的准。 再有,商贾顶要紧的,不独知道怎么做营生,要紧的是知道怎么同人打交道。商贾得和官府有来往,一句说错,就别想有安生日子过了。再有如何不叫让同行套得话,又有谈价c压价等事。 人要不会来事儿,便是去做商贾,也八成会赔个底朝天。 朱常治出于对朱轩媖的了解,知道她本身也不是个做商贾的料,只是漳州那里有史宾在,到底盘踞在当地多年,人脉关系早就打通了,琐事都给办了妥当,这才少了许多烦心的。 明明有了银子,只待挑好了人就能立刻前往密州筹办造船坊,偏在这人上头卡了壳。 这日,已为庶吉士的朱华彬回义学馆探望先生和同窗。他心里怀着对天家的感激,时刻念着自己可以报恩,只现在位卑官小,说话也无人理会。见朱常治眉头不展,不由好奇地多嘴问了一句。 朱常治对他感观不错,若非当日他主动举报士人与船商勾结,想来自己的二姐姐还嫁不成。便死马当作活马医,将烦心事给说了,也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毕竟朱华彬自湖广一路北上,经见的也不算少了,兴许能有法子也不一定。 “原是此事。”朱华彬认真想了想,“馆中的几位朱姓同窗,若是只做个管事,可能还行。若想是寻个主事,怕是不稳当。” 朱常治很是认同这话,“也是为了此事才为难。” 朱华彬一时也想不出什么人选,但允诺自己会好好替朱常治找找看。朱常治也没觉得很意外,本身就是抱着试一试的念头,便是最后没帮上忙也正常。 朱华彬却是将这件事当作正经事来做,庶吉士是个清贵的官职,没什么事儿,他就把时间都花在考量人选上头去了。 却说当了官儿后,有了固定的俸禄,朱华彬就将母亲吴氏从公主府里搬了出来。朱轩姝怜吴氏有眼疾,离府时又给了一笔银子,让他们可以安稳度日,不必另外再去寻活计。 吴氏现下便在租来的家中操持家务,替儿子相看女子,预备着要挑个好媳妇。 朱华彬想了好些日子,都没个头绪,就寻上了母亲,想问问她有什么门路没有。一进门,就见媒人同吴氏谈笑风生。 媒人见了朱华彬,当即喜笑颜开,“果真是一表人才。”她拍了拍吴氏的手,“婶子且安心,奴家必寻个好姑娘。” “有劳有劳。”吴氏从身上摸出一个巴掌大的东西来,用红布包着的,里头是给媒人的赏钱,“这些且拿着吃茶用。” 媒人却推了,“哎,等事儿成了再提也不迟。”她笑着同朱华彬打了声招呼,扭着好生养的大屁股就走了。 朱华彬知道这是吴氏在给自己寻媳妇儿,心里还是有些羞涩,微微红了脸,“谢谢娘。” “有什么可谢的。”吴氏叹了一声,“也是家中银钱少,都没个宅子。你虽有了官身,可不少姑娘家却瞧不上。” 朱华彬知道她接下去必要提父亲,赶紧将话头打住,“我知道了,知道了。娘,过去的事儿就别再说啦。现下我们不是过上了好日子?” 他将吴氏搀着重新坐下,“瞧这屋子,宽敞亮堂得很,以前哪里想得到?”又转了一圈,“娘看我这一身官服,出去走路都带风。”他安慰母亲,“那些瞧不上我的,通是趋炎附势之辈,便是过了门也不喜。我且不急着娶妻,慢慢找,啊。” “哎。”吴氏嘴上应着,心里却不这么想。她都已经盼了好些年了,总算盼得儿子成才,现在总能叫自己抱上大胖孙子了吧? 朱华彬不欲叫母亲在这件事上多费神,便将朱常治要寻船厂主事的事儿同她说了。还特特叮嘱了一番,“娘,此事要仔细,可莫要叫旁人知道了。要不是殿下看重我,哪里会同我说这个。” 吴氏不由面色凝重起来,“对,你说的对,娘一定不同旁人去说。”她虽上了年纪,眼睛也不好,可记性却是好的。“我记得,我们还在武昌那会儿,不是也有个小子除了籍,拿了安家银子去经商的?你觉得他行不行?” “他呀。”朱华彬有些不乐意,“我看悬,整日油腔滑调的,没个正经。”他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殿下能乐意?” 吴氏拍了拍他,“别小看人。我倒是觉着,这做商贾嘛,人不油滑,反倒不行。”想了想,又道,“你看,你表姨家呢?” 表姨家?朱华彬一愣,心里琢磨了起来。 这又是另一场缘分了。吴氏这一支早年遭了灾荒,一家子人几乎都死绝了,可还有旁支活着。朱华彬考中进士后,在授官时与同年闲聊,竟发现其中一位二甲进士同母亲为同宗。 授官后,吴氏就同朱华彬上门去认亲了。倒还真是,一表三千里的关系。吴氏小时候,还同这家的主母过年节时玩闹过。一别多年,物是人非,两个表姐妹见了面先抱头痛哭了一场,好不容易才叫人给劝下了。 朱华彬也就认下了这门亲戚。人家见朱华彬也有了官身,还是义学馆出来的,倒也不曾小觑,当作是正经亲戚对待。既是同年,往后官场上常来常往,结交一下也有好处。 这表姨家,便是经商的。大明朝商人不比唐时,商贾之后还是允许参加科举的。 朱华彬心里琢磨着,表姨家里头经商多年,的确有些门道。不过若是将其举荐了,保不准就走漏风声。想来想去,仍旧觉得不妥当。 最后还是拍了板,“罢,我给朱华温那小子写信去。”却是有些牙痒痒,他俩本是对门儿,只朱华彬人还算老实听话,总叫对门给欺负了去。多少年的事儿了,心里头还忘不掉。 吴氏却是笑道:“这就对了,哪里有解不开的结?都多大了,还惦念着小时候的事。”她嗔怒着轻拍了儿子的背,“到底还是同宗的自家人,比旁人要牢靠些。” “娘你打小就喜欢他。”朱华彬不高兴了,嘟囔道,“有什么好的,就会耍嘴皮子哄人玩儿。” 吴氏斜睨了他一眼,“人家是能耐啊,光耍着嘴皮子就讨来了个媳妇。你都有了官身呢,还是光棍一个。都快叫我给生生愁死了。” 朱华彬不说话了,闷头磨墨,想着那混小子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在武昌府。听说商贾做营生都是走南闯北,只别误了殿下的大事才好。心里打定了主意,等见了朱华温,必要先摆一摆自己的官威,好叫那小子知道厉害。 京师李宅的书房中,李廷机正在挑灯看着明州c漳州两地送来的卷宗。他一直对商船课税非常关注,认为这是提高大明朝官员俸禄的好机会。 李廷机奉行的是高薪养廉,算是个务实的性子。虽然心里头一直惦念着提俸禄,但眼见国库空虚,也不好意思上疏。现在有了增加国库税收的好机会,若能腾挪出银钱来,必能成事。 再有,这几年各地田赋越来越少,再不想法子另外开流,国库只出不进,财政迟早会崩塌。 届时,便是亡国之兆。 国朝不稳,则百姓不能安居乐业,为了躲避灾乱而踏上颠沛流离之路。这不是李廷机所想要看到的,入阁后也一直想法□□。 现在总算是叫他能笑出来了。 李廷机放下手中的卷宗,摸了摸上头的字迹,嘴角微微扬起。要不要提高商船课税,先摆一旁,令将旁的市舶司重新开起来却是真的。 今儿晚上,李廷机觉得自己总算是能睡好入阁来的第一个安稳觉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自己似乎说早了其实还有几十万吧,但一百万都写下来了,就觉得后面也很快了qaq 看到很多小天使都吐槽文名我跟你们说,新坑文名已经算是我的极限了,当初备选的名字还有染尽天下,染天,状元家的染坊小娘子等等,现在是不是觉得锦绣不良缘这名字还算是可以接受的了一tz我的取名水平就是辣么可怕,绝望的眼神 我的写作风格就是比较考据偏正剧啦,下一本已经列了一两百本的参考书目,下载好了几十篇无版权问题的论文。我希望可以写出让大家看了之后,多多少少能知道一点学到一点知识的文。虽然看文是娱乐消遣,但如果可以学到东西不也更好嘛一 一 一努力让你们订阅的小钱钱回本。 你们要相信,作为一个比较较真的人,我不考据就写不出来文了,严重到写玄幻也会先去通读道德经的没救类型。 新坑选择染坊这个主题,是因为我家里本身就是开染厂的,会有部分剧情是我自己的亲身经历c亲眼所见。但因为现代化学染织和古代的植物染织差别非常大,所以有些就没有太大的关联了。 哦,对惹,我知道有些小天使也是我的好基友墨上青狐的读者。你们大大会在下一篇文作为重要女配出场,叉腰狂笑,我按照她的要求,给她定制了一个梦寐以求的相公公。你们好不好奇她提了什么?哈哈哈哈哈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87章 不独李廷机惦记着新进项, 叶向高也心里头念着, 他动作甚至比李廷机更快。超快稳定更新小说,本文由 。。 首发 在呈上两个市舶司的税收情况后,叶向高就马上上疏,奏请拨款增补沿海水师。是视朝的时候提出来的, 李廷机回家后, 默默地把自己写了一半的奏疏给藏了起来。 比起提高俸禄, 水师显然更为重要些。原本水师侧重漳州, 是因只开了这么一个市舶司。而今加上明州的,就很不够用了。虽然浙江也有水师, 但仅限于防止海寇侵扰, 要想如漳州那般,为商船护航, 是不能够的。 李廷机自然知道孰轻孰重, 除了支持别无二话,唯有将自己的打算再往后延。 朱常溆倒是有些吃惊, 没曾想叶向高竟然先自己一步提出来。不过念及前世叶向高的老成持国, 又觉得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再正常不过了。 唯一犹豫的,是究竟能不能拿出这么多银钱来,让明州水师效仿漳州水师筹建起来。想马上一步到位,自然是做不到的。漳州水师凝聚了史宾和林海萍无数心血,才有今天的成就。况且徐光启也暂时没能完全研制出新式火器。 不过朱常溆却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契机,可以对大明朝现有的兵制进行改变。而今募兵的战斗能力比屯兵要强,是公认的事实。他预备着将屯兵渐渐放宽,增加募兵的比例。 可另有一个问题又接踵而来。募兵比起屯兵而言, 远远要花更多的钱。这笔钱恐怕现在是拿不出来的。 索性朱常溆也没想过立刻就更改,只是在父亲找上自己的时候,略向他提了提。“现今漳州的水师,能有一战之力的,除了林家军,多为募兵而来。儿臣欲在明州也效仿。” 朱常溆沉吟了一下,“先前考中武举的人,挑拨几个过去。沿海不缺实战,正好可以给他们历练。往后火器会在战役之中占据越来越大的比重,光靠刀枪恐无力抵挡外敌。” “果真?”朱翊钧有些疑惑,认为还不足以到这个地步。多少年来,一直都是以冷兵器为主,火器也不过是这些年来才渐渐兴起的。虽然的确好用,可制造起来却是个费时费力的活计。他还是更偏向于保守,并不想以火器为重。 朱常溆这近年来,发现一个自己无法改变的问题。他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当下应以什么为重。可这些却没有办法告诉除了母亲以外的任何人。而仅仅凭借他和母亲两个人,很多事情都是无法做到的。 就比如现在。不独朱翊钧,恐怕阁老们也不会觉得未来会有太大的改变。他们会更趋向于维持现在的局面。 可朱常溆却知道,一旦战争爆发,武器会有一个极大的变化。战争越激烈,武备就会进化得越快。若是现在跟不上,以后就不会有跟上的时候。 一步落后,步步落后。想要靠后头弥补起来,且不知要花上多少年的功夫。 而那时候,大明朝究竟还在不在,也说不得准。 朱常溆不想放过现在的机会,他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透露着自己所知道的信息。“儿臣是想着,努|尔哈赤迁至赫图阿拉城,必有所图谋。”朱翊钧点头,这个已经毋庸置疑了。“而当一个惯于游牧生活的民族安定下来,是很可怕的事。” 朱翊钧面色一凛,旋即半眯起眼睛。 “努|尔哈赤必会通过与朝鲜c倭国打交道,购得各式火器。而今兴许没什么钱,置办不了多少。可以后呢?”朱常溆咽了咽口水,把即将呼之欲出的话重新给咽下去。“父皇可曾想过,本就善战的女真人有了火器,会是什么局面?” 朱常溆说话的声音都是在抖的。他害怕自己说错了一句话,就会引起父亲的疑窦。并不一定是针对自己想要提前夺位的狐疑之心,而是奇怪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朱常溆可给不出自己背后的“军师”来,唯有步步为营,小心谨慎地应对身边的每一个人;现在遭遇的,将来会遭遇的每一件事。 “可”朱翊钧刚起了个头,就不再接着往下说。他将背靠在椅背上,默了一会儿,对上儿子害怕惊慌,又带着几分希冀的眼神。 从龙椅上站起来,朱翊钧背着双手踱步。走了一会儿,停下来,好似想起了什么,疾步走近挂着的舆图,细细看着。他手指纤长,骨节分明,指腹在舆图上轻轻划过,看起来却像是一幅画。 与女真作战,水师是派不上什么用的。现在他们是通过建立水师,为海商护航,为国库源源不断地增收,再用这些钱去招募新的士兵,形成一个良性的循环。 除此之外,朱翊钧还有一个念头。如果以后果真像儿子说的那样,会以火器为重。那么在大明朝和女真之间必有一战的情况下,他绝无可能一直将火器研制这件大事放在漳州民间去进行。 召回徐光启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可单单一个徐光启,就能够改变吗?神机营的仓库里,堆着许多火器,有些甚至都已经生了锈,恐怕再无法使用了,唯有回炉重造。 朱翊钧此时想起了那个三番两次给自己上疏,要求朝廷下旨进行火器仿制和研究的中书舍人。他从舆图上收回手,眼睛照旧一眨不眨地望着上面。 赵士祯也许在这方面确是个人才。能看出大势所趋,没点能耐是不行的。可若此人果真是个能人,又为何为官多载,依然仅仅是个中书舍人?还是说,他自己得罪了上峰,这才多年被边缘化,始终不得提拔重用。 朱翊钧此时的心情很复杂。他的本能,以及过去的经验都告诉自己,朱常溆的看法是正确的。欣喜之余,又升上了一种极浅的不甘的感觉。他深吸一口气,其实早就知道了。这个儿子远比自己强些。 “你觉得赵士祯如何?”朱翊钧坐回龙椅,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朱常溆一愣,很快清醒了过来,道:“算是个精通火器之人,不过似乎性子并不讨喜,先前还得罪过沈一贯,所以一直被压着官位。”看着父亲的侧脸,他突然明白了过来。 父亲这是把自己的话听了进去,决定要着手准备起来了?! 还来不及雀跃,就又听朱翊钧道:“今岁的京察,你仔细看看。” 朱常溆拱手施礼,应了下来,心里盘算着是不是要趁着京察撸下去一拨人,正好让一些自己看中的c义学馆新考中的进士提拔起来。 不独朝臣之间的党争纠纷,现在天家也应该建立起自己的势力来才是。总依靠内廷,并非长久之计。不是每一任司礼监掌印都能和大学士犹如冯张二人那么合得来。天子越倚重内廷,也会将自己越拉离外朝。 谁让内廷的这些阉人,叫人瞧不起呢。 这些,朱翊钧自然心中也有数。京察之事,他是不便出手的。但朱常溆却是能够的,皇太子便是一个天然的身份和机会。 利用这个身份和借口,朱常溆可以看清那些人是趋炎附会,希望赶紧与新帝抱团,谋得未来之利的。又有哪些人,是忠于天子c忠于大明朝的纯臣。 皇太子的出现,代表了天子。但其中也含着他自己的个人利益及因素,且看届时如何筛选与侧重。 朱常溆得了父亲的意思,就上阁中去寻阁老们商量京察之事。回到慈庆宫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他自肩舆上下来,摸了摸叫了一路的肚子。午后一直忙着,他连晚膳也没用。 进了宫门,却发现主殿依旧灯火通明,原本应该睡了的胡冬芸似乎并没有歇下。 朱常溆心头一暖,脚下不由加快了步伐。进了主殿,见胡冬芸笑吟吟地出来相迎,嘴上还要说她,“不是叫人回来同你说早些睡吗?”又朝桌上热腾腾的饭菜扫去,“又亲自下厨了?” 胡冬芸知道朱常溆又要老调重弹,先拿了手将他的嘴捂住。她如弯月般的眼睛一闪一闪的,“今儿奴家高兴,这才下了厨。”她凑在朱常溆的耳边道,“乃是有大喜事。” “哦?”朱常溆将捂在嘴上的手包在手心里,轻轻落下一吻,“是什么喜事?” 殿中服侍的宫人们不等单保示意,就默默退了下去。胡冬芸等他们全走了,才带着笑音儿地将那个喜讯告诉朱常溆。 “校儿要有弟弟啦。”胡冬芸将朱常溆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兴许是个妹妹也不一定。奴家都高兴。” 朱常溆面露喜色,“果真?”他身边只有太子妃一人,偏在子嗣上似乎不怎么顺,朱由校都已经快会走路了,这才传出第二个孩子的音讯来。 “自然,午后叫太医过来看了,三位太医都说是喜脉。只殿下忙,所以并不曾遣了人去告诉。”不过胡冬芸要说的喜事还不止这一件,“云和皇姐今儿也差了人入宫来报,也是有了身子。” 胡冬芸笑眯眯地看着似乎有些难以置信的朱常溆,“预产期估摸着都差不多,殿下这回又当叔叔又当爹。” 朱常溆一直为姐姐高悬的那颗心总算是放下了。当年吵着要和熊廷弼成婚,好不容易成了,若婚后迟迟无子,却也面上无光。 幸好幸好,这回可真真是双喜临门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啊因为太困了,所以写着写着就在电脑前睡过去了。这两天有点事,会比较忙一些,争取周三或者周四来个万字更。如果能憋个福利番外出来就和万字更一起发出来。 (。_。) 晚了那么久,给大家发个红包包补偿下下吧,不要生我气气,么么~ 我去床上睡会儿,眼睛要睁不开了qq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88章 郑梦境对于女儿怀孕这件事比自己怀上还要紧张。她反复地整理着要送去熊府的东西, 每每看一遍单子, 就觉得还有遗漏的。最后竟然理出了三个大箱子,叫刘带金看着心头发笑。 “奴婢的好娘娘,”刘带金忍着笑, 将有些焦躁的郑梦境扶到边上坐下, “这还没生呢, 就连下|奶的通草都给备上了。”又指着针线局新送来的婴孩衣服, “是男是女且不知呢,就预备了这许多。贵重料子反而不易保存, 回头放不了几年就黄了, 又得制新的。” 郑梦境揉着自己的额头,“可不是么。”她苦笑着叹道, “看把我给急糊涂了。且还早呢, 要生产也是明年的事儿。”她叫了个小宫女过来给自己捏着发酸的腰,“只是她第一回生育, 我这心里呐, 就是七上八下地停不下来。” 刘带金莞尔一笑,并未搭话。她这个年纪的人还未婚配,那就是此生都孤寡一生了,再无人相伴至老,也不会有孩子养老送终。可该知道的,还是知道。 这女子生产,本就是艰难,谁也说不准最后究竟会不会一命呜呼。有些妇人在生产时都是好好的, 顺得很,可生完没多久,月子里就没了。 也怪不得郑梦境担心,她自己也是几番生产面临危机。由己度人,又是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嫡亲女儿,这份担心甚至超过了自己怀孕时的紧张。世间最叫人伤心难过的,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偏这时朱轩媁抱着一个精致的竹编球从外头进来,小小的身躯迈着小短腿艰难地跨过门槛。“母后,”朱轩媁稳住险些摔了个狗啃泥的身子,向郑梦境飞奔过去,“母后陪媁儿一起玩,好不好呀?” “怎么了?叫你二皇兄从慈庆宫给赶出来了?”郑梦境张开双手,把扑向自己的女儿接住,在她嫩嫩的小脸蛋上重重亲了一口,“香香的,今儿用了什么熏香?” 朱轩媁举起袖子,自己个儿嗅了嗅,却没闻到任何味道。“不知道呢,是都人们安排的。”她将这事儿抛到脑后去,“皇兄坏,现在不许我和皇嫂一道玩儿,说我会碍着皇嫂肚里的小侄子。” 她噘嘴,“我才不会呢,又不是五皇兄那个冒失鬼。”她将球丢开,缠住郑梦境的胳膊,“母后陪我一道嘛。你现在总是在乾清宫住着,好容易才回翊坤宫一趟。媁儿总一个人在这里住着,心里头怕。” “有什么可怕的?”郑梦境长吁一口气,自己可是有两个女儿呢,这份心起码还得再操一回,“这里这么多的都人陪你一道。别当我不知道,成日的没人管着你,都不知道怎么个野法。” 郑梦境戳了戳朱轩媁的额头,“罢了,领你去御花园玩一回吧。” 朱轩媁却不依了,“总是上御花园有什么玩头啊。”她打小就在那里逛,别说里头种了什么花儿,就是今儿多长了几根草都知道。“我们上别处玩去。” “好好好,你说,想去哪里?”郑梦境眯了眼,“除了你父皇的乾清宫,还有你皇兄皇嫂住的慈庆宫,旁的都依你。” 朱轩媁的脸登时就垮了下来,她还就想去这两处。 偌大的宫里却是冷清得很,这几年越发了。随着宫中的主子一个个过世,慢慢地也就剩下了郑梦境这个中宫,还有她的几个孩子们。都人们倒是不少,不过郑梦境怜惜她们在宫中冷清寂寞,借着祈福的名义,年年都放一批出去。 因这事,她这个中宫在直隶一带的民间声望很是不错。 可却叫正是爱玩时候的朱轩媁觉得不高兴了,自己跟前来来回回都这么几个人,总不见有什么陌生的面孔。都人们也少出宫,肚子里藏的那点子宫外事儿,早就让朱轩媁给扒拉个干净,再听不出什么花儿来了。 “媁儿要听话。”郑梦境使尽了浑身力气,才勉强将孩子抱上膝头坐着。待朱轩媁坐稳了,她长喘出一口气,定了定神。“你父皇忙,天下百姓的安乐与否,都系于他一人身上。若是今日你去扰了,明日就要加倍处理政事了。这样一来,岂非叫你父皇明日没了休息的功夫?” 郑梦境哄着女儿,“媁儿总不想叫你父皇累病了吧?” 朱轩媁自然不想,可实在太无聊了。她掰弄着指头,“五皇兄整日不在宫里,我都见不着人。二皇兄和父皇也是,虽说是在宫里,可母后总不叫我去寻他们。唯有皇嫂,还愿意成日领着我一道耍,偏现在叫二皇兄看得紧紧的,防我防地同什么一样。” “母后你说,”朱轩媁噘起的嘴都能挂油瓶了,“我哪里是那等拎不清的人?小皇侄自然现在是顶要紧的啦,我岂会那么不懂事。偏是连叫我同皇嫂待一处,说说话解个闷子都不乐意。” 朱轩媁一说起这个,就咬牙切齿,“还有单保那个奴才!自以为成了皇兄的大伴,就很了不得了?连我都敢拦。”她用短短胖胖的手指指着自己,一脸的不可思议,“母后,那狗奴才拦我。” 郑梦境皱眉,轻轻打了一下朱轩媁的嘴巴。“不许这么叫单保。他是你皇兄的大伴,不看僧面看佛面,你总得给他几分薄面。这是人情世故,你必得学会了。”又道,“单保哪里做错了?他是皇兄的大伴,自然是听他的吩咐。这要是你的大伴,也只听你的。” 朱轩媁是极难得挨骂的。今日还是因为一个内廷奴才受了母亲的训斥,心里那一点点不高兴,立刻就升上了一百二十分的不乐意。 不就一个奴才嘛。还是缺了个物件的,有什么值得看重的。 朱轩媁并不知道单保究竟缺了什么“物件”,这等话是她从都人口里听来的。她们说,宫里的太监都是少了东西的,自己无意听见了细问,却又没人同自己说,凭白叫她多了一桩好奇的事。 但奴才就是奴才,没道理叫主子给看得太重。这是朱轩媁的贴身都人常常对她说的。那都人却是好心,怕朱轩媁同几个日常玩得好的小宫女日久生了情,到了他日,小宫女或病死或受罚身故,亦或被放出宫,想来朱轩媁必会哭一遭。这般伤心伤身的事儿,自然要早早地就给绝了。 再有,便是现在不曾遇上,谁晓得往后会不会与憨面刁呢?回头殿下受了欺负,自己也得跟着吃罪。中宫性子好不好,可赏罚还是分明的,尤其是对着几个殿下身边的人,那是从来不手软。 自己还想留着这条贱命,过几年囫囵地全须全尾被放出宫去呢。 朱轩媁把嘴巴抿得紧紧的,成了一道细细的线,眼睛也不再看郑梦境,两只手不断地在袖子里头掰弄着指头,或者用心抠着掌心。没多久一双手就红了,得亏是在袖子里头,否则叫郑梦境见了,还不知道多心疼。 郑梦境用指节一下下叩着自己的额头,看着女儿倔强的侧脸,有些发愁。她所出的几个孩子,除去身在辽东已然除籍的朱常洵不提,其余的都是年岁差不多的。 最明显的就是朱轩姝和朱常溆,他们两个年纪就差了一岁。郑梦境刚出月子,没多久就又怀上了朱常溆。朱常洵要稍微晚几年,但没多久之后,朱常治也出生了。 唯有朱轩媁,同前面的哥哥姐姐们年纪相差得太多,玩不到一处去。唯一一个能常见到的姐姐,方成婚不久,正同驸马蜜里调油呢,也是极少入宫来。便是入的宫,姐妹俩也说不上什么话。 郑梦境让刘带金将东西送去熊府,自己将朱轩媁带去里殿,小声哄了好久。最后年纪还小的朱轩媁因为渴睡,在母亲的怀里睡过去了。 朱翊钧今日处理完政务的时候,已经不早了。他习惯性地走进里殿去找郑梦境,唤了几声没人搭理。“陈矩,中宫呢?”他转身看着身后的陈矩,“还在翊坤宫留着看单子呢?” 陈矩躬身答道:“奴且不知,翊坤宫那头一直没派人送信儿来。想必是娘娘还在烦心殿下的孕事。” 朱翊钧正想说人家不来,你就不派个人去问问,又觉得此时说这话没甚意思。他撇嘴,“备銮驾,朕要上翊坤宫去。”待坐上后,心里又有几分抱怨。早就让小梦搬去坤宁宫,偏不肯。现在深夜上后宫去,翊坤宫总没有坤宁宫来得方便。 郑梦境轻轻拍打着睡在榻上的朱轩媁,在朱翊钧进来的时候“嘘——”了一声,叫他静些。 朱翊钧赶紧放轻了手脚,“媁儿睡了?” “睡了。”郑梦境点点头,又哄了一会儿,见小女儿睡熟了,才蹑手蹑脚地同朱翊钧一道出去。 朱翊钧憋了半天,总算是能正常说话了。“今儿是叫媁儿闹你了?怎得都没回乾清宫去?” “是也不是。”郑梦境想了想,觉得还是很有必要和朱翊钧谈一谈关于朱轩媁的事儿,“媁儿似乎有些不对。” 朱翊钧侧头看她,“怎么了?哪里不对劲了?” “她”郑梦境咬了下唇,“奴家觉着,媁儿有些纨绔习气,这很不好。” 朱翊钧收了调笑之色,肃然道:“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我忘了和你们说会晚更一tz很抱歉 昨天没留评的小天使快去上一章留评哈,通宵的我先去睡觉, 醒了给你们发红包,么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89章 郑梦境将白日里朱轩媁的言行给说了皱着眉头“虽说是皇女,本就贵重,可奴家不愿将她给惯坏了往后长大岂非成了祸害?” 朱翊钧轻笑“哪里就有祸害这么严重?”他安慰着郑梦境“媁儿还小且能仔细教着呢。3也是我们近来忙得很,你身子骨也不好这才疏于管教。” 他沉吟了一番“太子妃也是,平日里都是她看顾着的竟也没能教的好。”此时便想到皇长孙朱由校的教育来虽说现下还且看不出什么来可往后大了呢? 朱翊钧想过将朱由校立为皇太孙这是皇太子朱常溆的第一个儿子,真正的嫡长子。可顾念着这小金孙的年纪太怕眼下就册封了会折了寿数,所以才一直拖着。 他可一点都不希望这心目中的皇太孙日后成了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朱轩媁虽是自己亲生的皇女,不过终究是女子,不比男子贵重。女子娇惯些,长大嫁了人,还能说是小女儿态的可爱。男子可不成。 尤其还是有极大的可能会成为大明朝未来天子的男子。 郑梦境与他夫妻多年哪里就有不知道的。当下就将话给挑明了,“也别怪太子妃,她才多大?媁儿的事儿,说破了还是我们做人父母的不对,没将孩子看管好了。我瞧着校儿天性可爱,小小年纪就知礼得很。” 朱翊钧抿着嘴,显然并不很相信郑梦境的话,认为这只是替胡冬芸的开脱之言。 “上回奴家在御花园里见着,哟,一见着面就亲热的,埋着两条腿就要跑过来,路上还险些叫摔了,可叫奴家担心了。”郑梦境放软了声音,“媁儿同芸儿才差了几岁呀,虽说长嫂如母,可我们不还在嘛。有些事儿,便是太子妃知道不妥当,也不方便说呀。” 郑梦境推了推朱翊钧,“总不好真越过我们去管教皇妹不是?我瞧着太子妃可是再好不过了,陛下若真因此而怪责于她,可是过了啊。” 朱翊钧看看她,无奈道:“罢,总说不过你。” 郑梦境将他搀起来,“媁儿在里殿睡着呢,我们回乾清宫去歇着吧。” “不了,一来一回太麻烦。况且这时候,大概宫门已经落了锁。”朱翊钧道,“上媁儿的屋里将就一晚便好。” 郑梦境朝刘带金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即领着宫人去收拾。 “奴家看呐,这往后,奴家还是别上乾清宫住着了。孩子还是得放自己个儿跟前看着才好。”郑梦境替他将外袍给脱了,“明儿起,奴家还在翊坤宫住下,必要将媁儿给掰过来才好。” 她偷眼觑着朱翊钧还没回转的表情,软声道:“总往乾清宫去,也不是个事儿。听说大学士们都颇有怨言了。奴家到底是个女子” “他们说,由得说去。”朱翊钧有些恼火,“这回回都得依着他们,说是天子,却连半点儿想做的事都不成。” 郑梦境捂嘴笑了,“可宫外,也没有女人家总留在前院的道理啊。再说了,住在乾清宫里头,到底还是碍了祖宗的规矩。”她声音极轻极轻,“后宫不得干政呢,这下子可好,都叫奴家给听全了。” 朱翊钧想想,却也是这么个道理,便由着了。又道:“姝儿头回生育,你要仔细些啊。” “还用得着你说。”郑梦境道,“奴家呀,可是样样儿都备齐全了,喏,为了这事儿,今日带金还笑话奴家来着。”将软鞋给踢掉,双腿收到榻上盘着,“赞女不一直在宫外陪着?她是经过奴家生产的,都好几回了呢。必无事的。” 朱翊钧心里仍旧不大放心,这没生产过的,哪里能同有过生产经验的妇人比。“还是另挑些可靠的,有生育的妇人吧。再有,奶嬷嬷也要看起来了。” “是是是,都依着陛下。”郑梦境将床头的烛灯给吹了,“歇了吧,明儿还要视朝呢。” 朱翊钧呢喃地应了一声,转过身搂着人进怀里才安心地合上眼。 郑梦境怜惜胡冬芸有孕,特特允许胡冬芸家人入宫陪伴。自己将朱轩媁看得紧紧的,凡有错处,一概厉声禁止。这般来,倒叫朱轩媁收敛了不少。 朱常溆今日跟着提前从衙门归家的熊廷弼一道走,为的是去瞧瞧自己的姐姐。 熊廷弼自朱轩姝有了孕身后,这嘴就没合上过,嘴角都快咧到耳朵边上了。往常看不过眼的同僚,现下也看得顺眼万分。 路上他同朱常溆略有几分抱怨地道:“自怀上后,她这性子便越发娇纵了起来。这不,上旬漳州送来了些荔枝,吃了还嫌不足,令我去买。可外头哪里能买的着?都叫富贵人家给买走了。” 朱常溆见他声音带笑,面色红亮,不似真生气。“南边儿的荔枝到了京师自然价高百倍,御史俸禄低微,皇姐确是为难了。”又道,“宫里头且还有些,回头我差了人给送来。” “这怎么行!”熊廷弼收起笑,“听说宫中赏赐都是有定数的,可万不能叫旁的人因姝儿受了委屈。” 朱常溆笑道,“无妨的,不过时兴蔬果罢了。而今宫中人少,且也吃不完那许多。” 两人说笑着,便到了熊府,刚进门就听得里头传来女子的欢声笑语。其中一个年轻些的,他们自然熟悉,那是朱轩姝的。另一个却是上了年纪的妇人,不曾听过。 熊廷弼狐疑地进去,见是一个衣着整洁的老妇人,正坐在朱轩姝的手边儿。桌上摆了一个竹篮子,上头叫蓝布盖着,他并不曾在自家见过,想来是老妇人自己带来的。当下心里就有些警惕。 身为御史,并不少人上门送礼。熊廷弼为官多年,看惯了他们的把戏,心里怀疑这老妇人是来行贿的。又怕朱轩姝不明就里,将东西给收了,便疾步上前。“殿下。”又看向老妇人,“这位是?” 朱轩姝起身相迎,“飞白可回来了。”她拉了熊廷弼的手,“明日休沐了吧?” “是,明日休沐。”熊廷弼不停地打量着那老妇。 妇人面色不改,坦然上前行礼。“见过御史大人。”起身后,道,“娘家姓吴,夫家乃湖广武昌府前奉国中尉朱氏。”她笑眯眯地打量着缓了表情的熊廷弼,“独子而今在翰林为庶吉士,想必熊御史见过的。” 朱常溆沉吟了一会儿,“吴氏?武昌府?” 吴氏道:“正是。独子讳华彬。” 原来是朱华彬的母亲。朱常溆袖手上前,“方才不曾认出乃朱翰林的母亲,失礼了。” “不敢,不敢。”吴氏屈身道了万福,细看朱常溆,却觉此人英伟不凡。只是可惜了,竟是腿脚有残疾的。 朱轩姝笑道:“吴夫人这是头一回见我弟弟吧。”她颇是骄傲地望着朱常溆,“这是我的二皇弟,得父皇圣恩,祖宗庇佑,现为国本。” 竟c竟是皇太子吗?!吴氏的眼泪一下子就盈满了眼眶,当下就要跪下去,叫朱常溆一把扶住。“吴夫人,且当不得。” 还来不及寒暄什么,屋外就响起了朱华彬的声音,“娘,儿来领你回家了。”进屋一看,愣住了,旋即下跪,“不知殿下在此。” “快些起来,无妨的。”朱常溆松开搀着吴氏的手,“朱翰林在朝中辛劳,多得诸人夸赞,这还是吴夫人教子有方。” 吴氏早已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此时便是连句客套都讲不出。 “娘!”朱华彬见母亲失态,赶忙过去搀着。“还请太子” 朱常溆浅笑,打断了朱华彬的话。“都是祖宗传下来的血脉,今日这屋中哪里有外人?”他环视一圈,目光落在朱轩姝的笑脸上,“皇姐说对不对?” “可不是。”朱轩姝哪里有不给弟弟帮衬的道理,“吴夫人且站稳了,我知你近来腿脚不大灵便,先坐下再说话。”又怕男人们在,吴氏有些尴尬,便发话赶人,“我尚没和吴夫人说完话呢,飞白同弟弟,还有朱翰林上书房去。” 在熊廷弼的心里,现在怀了身子的朱轩姝是顶大的,自然应下,转身就赶着人走。 随着书房的门被关上,朱华彬激动的心情渐渐消散。他想起先前朱常溆提的一事来,正想禀报有了眉目,又碍于熊廷弼在,并不敢说。 朱常溆见他欲言又止,便笑了,“怎么了?”他看了眼熊廷弼,“自家人,慌的什么?有什么不能说的?” 熊廷弼挠了挠鼻子,“我去取茶来,殿下与朱翰林小坐片刻。”说罢也不等人拦,径自出了屋。 朱华彬这才直起了身子,“先前殿下提过想要有人去密州经营造船坊,下官已是寻得一人,只还需殿下过过眼,看成不成。” 朱常溆眼睛亮了,“此人现在何处?快快领了来见!” 作者有话要说:睡晚了,我去闹个闹钟,明天恢复正常更新 没收到红包包的说一声哦给你们补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90章 朱常溆从未想过自己见到竟然是这样一个人。。し0。 该怎么去形容他呢?据说识字, 也对, 经商之人哪里能不识字,不会算。可那一口浓密的络腮胡子,把原本就不多的那点书卷气给盖过了, 显得是个莽人。 但要说这是个鲁莽之辈, 可朱华温眼中透着的精明又叫人不敢忽视。起码朱常溆就不敢小觑, 他已经叫朱华温的打量给弄得浑身不自在了。两辈子加起来, 他一直处于上位者,贵重无比, 凡是见的人都无比低头垂目, 从未有人如此大胆地直视过他。 朱华彬扯了扯发小的衣袖,轻声提醒, “怎好这般看着皇太子!”他有些忐忑地望着朱常溆, “仔细叫殿下怪罪了。” 朱华温却全然不在意,“侧视其人为傲, 直视其人为谦。正因为我将殿下放在心上, 才敢这么看人。”说罢,照旧不收敛地大剌剌得盯着朱常溆看。 朱常溆眯了眼。似乎并不是自己在挑选眼前之人,掂量着是否要将重任托付于他。而是面前的这个前在宗亲在看自己,够不够份量让他愿意投于门下效劳。 有意思。朱常溆笑了。 真真是太有意思了。 朱华温看够了,才将自己的目光收回来。他咂巴了下嘴,“听华彬说,殿下想在密州建造制船坊?” “是。”朱常溆留心观察对方的一言一行,“不知可有高见?” 朱华温挠着昨日为了见皇太子刚洗过的头, “我没去过山东,不知道。” 朱常溆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不过山东那一带嘛,也有耳闻。”朱华温似乎并未看到朱常溆快要瞪出来的眼珠子,“离朝鲜近,距倭国也算不得远。假倭不比江浙沿海猖獗——到底是靠着京畿。佛郎机人也不敢太放肆。”他眯着眼,似乎是在回忆,“算是个还安稳的地方。” 这说的却是对山东略了解些的人都知道的事儿,并无什么特殊之处。 朱华温笑嘻嘻地望着朱常溆,“听说殿下想重开密州市舶司,不知怕不怕晚上做梦时,叫祖宗入了梦好骂一顿。” 朱华彬脚一软,差点就跌坐在了地上,两眼发黑,头也晕晕的。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自己当时听了娘的话,将这个混账叫来京里真真是做错了事。只盼着殿下念在自己还有些苦劳的份上,别迁怒于他。 朱常溆本也同朱华彬一样的想法,不过却没朱华彬想得那般小气,动了对朱华温的怒。心里不高兴,也是有的。可后来,见朱华温的笑脸,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 朱华温噙着笑,静静等对方给自己的答复。若是两人想法不合拍,这单生意,却是不做也罢。他心里固然感激天家,让他可以正大光明行商。可人情归人情,生意归生意,两者不可混为一谈。 朱常溆垂眼,“太|祖若是现还在世,必也会想着开关的。” “那可不尽然。”朱华温大笑,“太|祖最恨商贾,似我这等,怕是头一个就要逐出门的。” 朱常溆知道自己猜对了,“可现在并非太|祖之时。”他毫无怯弱地直视着朱华温,努力让自己不被对方的气势给压下去,“现下只缺人,不缺钱。” 朱华温沉吟,“那密州那边儿的衙门,又怎么说?板桥能行?” “却是不在板桥。”朱常溆先前还以为朱华温是在试探自己,故意装作没去过密州,现在是知道了对方的底细。还真没去过。“板桥近海,不过六十里。但好处,不能全叫板桥给夺了。” 而且板桥也太小了,自洪武就被废弃的港口至今,一下子无法承担太多。朱常溆想的是,在板桥附近,或是再远一些也无妨,尽量往北边儿靠。这样方建好的船,就能更快地抵达辽东。 朱常溆走至桌边,举起茶壶,从低至高拉长了出水的那一条线,将倒好的茶递给朱华温。“没有好处都叫一人占尽的道理。” 朱华温眯眼,看了朱常溆良久,才将茶接过。“说的在理。” 朱华彬在一旁抱着手,一时半会儿没弄明白两人到底在打什么哑谜。不过此时不便自己插嘴,还是知道的。 朱常溆见他接了自己的茶,便知朱华温这是应下了这事儿,心口一松。一桩大事且算是定下了。 “打算什么时候开始?”朱华温压低了声音,“密州那儿的人手可够?造船坊没有大量的匠人,可不足够支撑起来。倒是不求衙门开个后门,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万幸了。” 朱常溆弯了嘴角,“如何同衙门打交道,就要看你的本事了。这,本就是机密之事,非是皇商。否则何不寻内监去。” “谁知道呢,天子心里的道道可比我多。”朱华温撇嘴,“谁晓得会不会是先前的税监闹得太过,不敢了呢。” 朱华彬要被这发小的口无遮拦给打败了,在一旁不断地咽着口水,求老天爷能开开眼,最好赶紧叫这人给哑了。 朱常溆并未计较,只道:“你心中有数就好。”想了想,还是安了朱华温的心,“山东不缺人,不过匠人就不一定了。若你能有本事从江浙的造船坊挖了人来,也无不可。” 工匠乃是贱籍,祖祖辈辈都打了这个烙印。就好像那些屯兵一样,都为世袭。只武将好歹能算是个有品级的,同这等贱籍的不好比。是以匠人有了机会,就想赶紧脱了这籍身。 “没有也罢,有钱能使鬼推磨。饭都吃不饱了,还管这许多。”朱华温揉搓了下鼻子,“熟手还是要的,我也是头一回接触这造船坊,许多事儿并不懂,且要寻个老师傅从头学起才好。” 朱常溆浅笑,“事儿交给了你,你想怎么做,都依着你。我只一条,若是不成,提头来见。”见朱华温瞳孔缩小,犹嫌不够的加了一句,“累及家人。” 这是朱华温自二人相见后,头一回露出这样凝重的神色来。他深呼几口气,快步走至桌边,自斟自饮,动作十分利落果决。“这世上哪里有不成的事。” “那就有劳了。”朱常溆道,“我久居宫内,并不便出宫。你若有事,可前往义学馆,那儿自有人替你带话给我。”又怕朱华温一张生面孔,经常出入义学馆并不好,便加了一句,“或是上熊御史家中也行。” 朱华彬见他不提自己,也不懊恼。这本是机密之事,自己不过是帮着寻人,后头的事少干涉为妙。知道得太多对自己也无甚好处。眼下且将手头的事儿做好了,便是大善。 朱华温点头,示意自己已将朱常溆的话给记在心里了。他坏笑地看着一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青梅竹马。“可惜了,华彬不能随我一道去密州。我还想着使唤使唤翰林公呢,且不知是什么滋味。”他咂摸着嘴,“必是十分风光。” 朱华彬木着脸,在他腰上狠狠一拧。 竟没拧动。 这肉真是有够结实的。 再对比下自己这胳膊这腿,走个路都能晃悠着肉|浪。 心中大事了了,朱常溆也有兴致凑趣调笑。“也不是没可能。”他眼睛弯弯地冲发愣的朱华彬一笑,“庶吉士可不是要当一辈子的,不过还在观政罢了。回头依旧要外派的。你若是想,那上密州去任职,也并无不可。” “哈哈,那敢情好。”朱华温搓着手,有些迫不及待,“那我可就等着了。” 朱华彬被怼得没法子,也习惯了。打小就是这么被欺负着长大的。 三人说了一会儿话,朱常溆见天色不早,便急匆匆地赶回宫去。 慈庆宫里里灯火通明,胡冬芸在烛灯下小心绣着婴孩穿的小鞋,边等着朱常溆回来。 虽说宫里自有针线局,想要什么都能有人奉上。可胡冬芸便是觉着,这是自己的孩子,多少总要做点东西才好。只孕后精神不济,绣不了繁复的花样儿,只挑了最简单的来绣,算是讨了个巧。 殿外的响动叫胡冬芸给听见了,心知是朱常溆回来了。她赶忙放下手里的绣活儿,出去相迎。 “不是都说了,早些睡下。现今你身子重呢,仔细上下台阶,别磕着绊着了。”朱常溆一见到胡冬芸的身影,就快步上前小心搀着。 胡冬芸提着裙裾,也提防自己被绊住,嘴上道:“不见殿下,奴家哪里睡得着。”说着,腹中一痛,弯下了腰。 “怎么?”朱常溆有些手足无措,“孩子踢你了?” 胡冬芸皱了眉,点点头,又道:“不妨事的。”待缓过劲来,又和停下来的朱常溆一起往里头走,“不过这孩子便是不如校儿懂事。奴家记得怀着校儿的时候,可没现在这般闹腾。” “校儿是个好孩子。”提起儿子,朱常溆的眼角眉梢都柔软了下来。那个孩子,也许会是皇兄的转世,自然是这世上顶顶好的。“待皇儿出生了,我自教训他,心无半分孝敬,累得他母亲受苦。” 胡冬芸却舍不得,“哪儿来的话,”她握住朱常溆的手,“奴家心里甘愿呢。” “还没见着面,就疼上了。”朱常溆假装不高兴,“难怪那日父皇说你有溺爱之心。” 听了这话,胡冬芸紧张了起来。“父皇果真这般说?”咽了咽口水,越发慌了,“那c那校儿是不是” “没有没有,别担心。”朱常溆见自己的话把她给吓着了,赶紧哄着,“母后都替你挡回去了。”他刮了胡冬芸的鼻尖,“有母后给你撑腰呢,慌的什么。” 胡冬芸点点头,“不过父皇既这般说了,便是我往日对校儿太过放纵些。”她歪了歪头,“明儿我得严一些才好。” “嗯,这事儿你看着就行。”朱常溆搓了搓她有些冰凉的手,“也就这几年功夫了,待大一些,我就奏请父皇册封他为皇太孙。到时候我带着去阁里听学c观政。” 胡冬芸笑眯了眼,“都听殿下的。”腹中又一痛,朱常溆给揉了好一会儿才消停。他指着鼓起来的肚子,“不听话,尽知道闹腾。看你出生了怎么挨揍。你皇祖母的那一箱子的戒尺还剩的多呢,回头为父去搬了来。” “别别,别吓着了。”胡冬芸小心翼翼地侧过身,一副可怜模样,“小孩子可不禁吓的。” 朱常溆哄道:“好,往后再不这样了。今儿先歇了,明日一早,我还得见父皇说事儿呢。” “哎。”胡冬芸趁着朱常溆去梳洗的时候先上了榻。待他回来了一看,早就沉沉睡得香极了。 朱常溆轻轻一笑,挪下|身去,在肚子上落了一吻。“可要乖乖儿的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91章 朱轩媖站在库房里只觉得全身冰凉。 她的漳缎织坊现今已是颇具规模了在漳州当地也算是数得上号的。不少番邦商贾都是上门来求着买布,订单早就排到了一年后。 原本的仅够容纳二十来人的织坊一再扩张,每日里五十台织机一百来个织工齐齐劳动昼夜不歇。 这里也是整个漳州城的织工们最想进来做工的织坊。东家给的工钱高月月还有四个休沐日只要手上功夫能拿的出,根本就不愁钱。 所有的改变仅仅用了一年的功夫。 这是朱轩媖的骄傲她凭借着自己的双手,扛起了这个织坊。 可如今一切都化为了幻影。 这个库房是朱轩媖花了不少银钱建的专门用来堆放织布所需的蚕丝。因漳州多雨,又近海潮湿原本夯实的泥地在她眼里就很不够看了。朱轩媖自景德镇定了一批瓷专门用来铺在库房的地上,防止坏了这些上等丝。 而今这库里,几乎快要空了。所剩的蚕丝仅够支撑几日罢了。所有的订单都是定好了交货的时日,一旦过期才交,朱轩媖将会赔出大笔银钱。 可她现在哪里还有钱?! 今岁营生大好,朱轩媖见织坊生产力不够,便划了一笔钱去扩大织坊,将现有织坊附近的宅子都给租了下来。随后又添置了织机和人手。偏今岁蚕丝的收成不好导致丝价上涨得很厉害。 朱轩媖打听清楚今岁的丝价是不会降下来的,而且越往后越有上涨的驱使。她算了一笔账,若按照现在的步调倒是可以有条不紊地继续经营下去,手里剩下的钱也足以应付今岁了。可人家给了定金的布匹却是不能改价的,这般一来,利润就所剩无几了。 虽然知道京中的亲人自不会在意分红多少。可朱轩媖心里过不去,不管人家把这银子给了自己是为的什么,兴许只是觉着好玩儿,可自己都得尽力不是。 漳州城内是有福建商帮的,为着今岁江浙一带的丝价走高,几个织坊的东家不知聚了多少回。他们原想着请了朱轩媖来,可顾念着一大帮子都是老爷们,偏她一个妇道人家,传出去名声不大好,便歇了这心思。 后来是讨论出了个章程,推举出了个头儿,独个儿上门去寻朱轩媖,将他们的打算给说了。 这些人想的是,光一家,量不够大,恐怕难以压价。但若能将整个漳州城的大小织坊都聚起来,这要买的丝就是一大笔货。量多,人家也得看看情分给些便宜不是。 这些织坊老板也算是在漳州城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在当地经营多年,朱轩媖的织坊虽是势头大好的后起之秀,可终归不能和这些人比。顾念着自己还要在漳州城内继续做营生,同时也觉着这法子好,朱轩媖便点头愿意加入。 在确定究竟要买多少的时候,朱轩媖特地打听了一圈,又看看手里的余钱,唯恐之后的丝价涨的太离谱,便把钱全都给压了进去。 此事不独她一人这般做,余的织坊念及今岁丝价,看看形势,也都备着了一年的份。有些投机取巧的人还特地多备了。生意是说不准的,要是旁的人生意好,提前把丝给用完了,到时候自己比市价便宜些的价格卖了,就又是一笔进账。 事情倒也顺畅,江浙卖丝的乃是一个大户,讲究和气生财,见量大,果真给了低价。 消息刚传至漳州的时候,朱轩媖提着的心总算是落下了。想着今岁的丝价这般高,往后的漳缎价格也要提一些了。 还没想好究竟要提多少,就乐极生悲了。 因现在浙江明州开了市舶司,这匹丝量又大,平底船不好走,所以是从市舶司交了商船课税走的海路。还未出浙江海境,就叫海寇给劫了。 船上的人几乎死绝了,货也别提了,全都落到了海寇的手里。 朱轩媖听后当场就厥了过去。 那是自己所有的钱,所有的希望。 方永丰接管了漳州水师,现于沿海大小也算是个人物了。可这事儿偏不是出在福建海域的,他一个福建行省的水师,不能伸长了手过界。到时候叫人上一道弹劾奏疏,官丢了事可等林镇抚回来了,见水师全都换了人,他要如何交代? 现在的漳州水师凝聚了林海萍曾经的全部心血,方永丰绝不允许自己毁了。 偏史宾带着船队出了远海,一时半会儿且回不来。方永丰有心无力。独留朱轩媖一个人料理这事。 可要怎么料理?余钱全都没了,就连想要再贴钱去补都不行。也不是没想过先同旁的织坊先调用了丝来,可眼下大家都一样蒙受了巨大的损失,自己且顾不过来。有几家织坊直接就关了门,东家带着家人连夜逃了。 一时之间,漳州城内人心惶惶,每天都能听见织工的哭喊声。有几个家贫的,指望着织坊的工钱过日子,第二日上工见东家跑了,回去想不开,当下就吊死在了家中梁上。 漳州知府也算是个良心人,也为了自己个儿的政绩,不叫今岁得了个下,多次招拢了织坊东家一起商量法子。 但能有什么法子?叫衙门补贴银钱不成?去了几次后,漳州知府也觉得商量不出什么,只得另想法子,心里却是对浙江水师恨足了。这要是换成漳州的方永丰,哪个不长眼的敢撞上来? 有了漳州水师,福建沿海一带,已经很少有海寇上岸肆虐了。这也是叫漳州知府很是骄傲的一点,在同僚相聚的时候,走路都带着风。 因是女子,朱轩媖所以并不曾前去。一个人独坐在家中,连织坊都不敢去看。织坊的管事生怕东家关了门,领着织工堵在她家门口,要求朱轩媖先把这月的工钱给了。 朱轩媖用贴身的小钥匙将家中的用度取出来,擦着泪,一点点地算着。倒是足够付他们的工钱。可给了他们,自家靠什么吃?靠什么穿?又要怎么活? 事发后,漳州城一改往日的繁荣祥和,一时间极速萧条了下来。来往百姓的脸上不见笑,一个个都哭丧着脸,生怕下一个没了活计的就是自己。 徐光启这日难得回家,还没走近,就听见喧嚷声。他带着两个学生近前一看,吓得往后退了几步。乌压压的,全是人,将他家围成了铁桶一般,前后门都叫给堵住了,根本挤不进去。 “这是怎么了?”徐光启奇道,他在人群中见到几个熟面孔,正是妻子织坊的几个管事。“莫非你们师娘的织坊出了事?初阳,快去问问究竟怎么回事。” 孙元化点头,快步上前,谨慎地并不透露自己的身份,只向边缘的一个妇人打听。回来后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向徐光启说明。 徐光启皱眉,努力挤进人群中,站在自家大门口。开口说话前,他先整了整被弄乱的衣冠,才道:“诸位,这般于我家门前,可是因织坊倒了?” 几个管事认出他来,顿时有些心虚,“不曾。” “既不曾倒,那可有拖欠工钱?”徐光启的目光越来越冷。 “也也不曾。” 人群开始慢慢往回退去,孙元化和张焘一起从后头挤到前边儿,站在先生的身后。 徐光启冷笑,“不曾关门,也不曾拖欠工钱。那你们这般聚众堵在我家门口,是想做什么?若是误了工,交不出货,赔给人家的银钱,你们打算出?” 有几个胆子小的掉头就跑了。 “到底是女流,头发长见识短,无事生非!”徐光启敛袖,“若再不散去做工,我便自去告官了。” 不知是谁嘟囔了一句,“就知道你们同官府坑瀣一气,没个好的。” “说得对!把我们的血汗钱换来!不给本月的工钱,我们绝不开工!” 刁民!“无凭无据,血口喷人!”徐光启咬牙,将捏紧的拳头藏在袖中,气得全身发抖。明明不占理的事,偏要用歪理说嘴。他算是真正明白满身是嘴,也无处说理了。 “好!”徐光启点头,“你们既要工钱,便给你们。”他扭头看着孙元化,“今日是初几?” 孙元化低眉顺眼地弯腰,“七月初十。” 徐光启连声道好,“且算你们十日的工钱。”众人正要反抗,又听他道,“领了工钱,明日起就不用来上工来。” 管事和织工们一愣。他们是想要了工钱,好给自己做保障,可一点都不想没了活计。光靠这十日的工钱,能做什么事儿?现在漳州城大小织坊关的不要太多,徐家的织坊虽还不是最大的,可工钱给的算是顶多的了。 于他们而言,本就是手停口停。这要是真领了钱,往后再寻不到活计,可怎么办? 徐光启自然明白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却一点都不想给他们面子。现下这节骨眼,谁不难?担心自家,并无什么大错。可做人不能仅想着自己,也得为旁人考虑考了。 若织坊仅仅是让几个管事上门,与朱轩媖和徐光启好声好气地说话,兴许这月钱给了也就给了。他们夫妻两个并非什么包藏祸心的恶人,虽然心知定会有人拿了工钱后,第二日就再不来上工,依旧还是会给了工钱以安人心。 但人家半分商量余地都没有,不给自家面子,那徐光启也不是什么好惹的。泥人且有三分脾气呢,真当他徐光启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强硬不起来?? 徐光启冷冷扫了他们一眼,敲了敲门,何嬷嬷凑在门缝上往外看,见是徐光启,才小心翼翼地给开了门。“老爷回来了。”她声音极低,听起来怯生生的,“夫人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头哭呢,老爷快些去瞧瞧。” 徐光启心头一酸,却道:“且不忙去看她。”他吩咐道,“你去屋里取了凳子来,你们两个,去搬桌子。”转过身,看着还围在外头的织工,“把身上的银钱全都兑了,将签好的契全都拿来,报一个名字一个人来领钱。领完了,明日就不必再来了。” 管事和织工们傻了眼,他们并不曾想到徐光启真的说话算话,言出必行。这时候,再想反嘴,恐怕也来不及了。 有些织工自己本不想将事儿闹得这么僵,是被人赶鸭子上架,硬生生给拉来的。现在见自己要因此丢了活计,将那些怂恿自己的人给恨到了骨子里。 徐光启却还没说完话。他立在门口,让算术较好,人又木讷的张焘坐下给钱,另吩咐了比较活络的孙元化。“初阳你去写些告示,在漳州城内贴着,就说凡是先前那些因织坊关张而无处可去的织工,尽可来我家织坊做活计。工钱一份不会少。” 几个织工听了这话,一时气喘不上来,当下就厥了过去,在人群中压倒了一大片。 管事们被织工推着上前,向正在磨墨的张焘求情。“这位公子,求求你,去向徐家老爷替我们求个情吧。”她拱着手朝里头徐光启的背影比了比,“我们我们,这不是一时吓坏了嘛。” 张焘面无表情,不做声响地将墨磨好了,提起笔,直直地看着那几个管事。“你们姓什么?报上来,我也好找出契来给你们发工钱。” 管事咽了咽口水,再也不敢说什么话,抖着哭音儿地报上名讳。 孙元化在一旁嗤鼻,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就连他这个做学生的都不敢惹恼了先生呢,无知妇人,真真是胆子大上了天。他站在正分发工钱的张焘边上,清了清嗓子。“你说,这招工告示要怎么写比较好?” 底下织工的眼睛一霎时就亮了。 张焘头也不抬,“喏,在这儿写自己个儿的名字。不会啊?按个手印也成。”又扭头去看孙元化一眼,“就说师娘宅心仁厚,不愿见织工流离失所,愿将他们收了来做工。” “不过呢,”张焘闷头继续干活儿,“我们请过又退了的人,是不要的。也不必上门哭求了。便是师娘心软应了,师父也不会点头的。” 领了工钱的管事战战兢兢地从上头下来,就被织工们围住了打。孙元化好整以暇地在上头看好戏,见打得差不多了,才扬声道:“哎哎,别将人给打死了啊,我可要报官了啊。” 家门前怎么好沾血的,有什么事儿,回去打呗。 朱轩媖抱膝坐在榻上,不断擦着泪。她听外头喧闹声越发响,以为是织工们又在闹腾,要让自己给工钱。从未有过的挫败感袭上心头,叫她越发难受。 屋门被打开,透亮的光照进这晦暗的屋子里头。 朱轩媖把头埋进膝盖里,现在她谁都不想见。 徐光启见她这模样,心里也有十分难受。轻轻走到朱轩媖的边上,将她搂过怀里,“莫怕,万事有我。” 听见熟悉的声音,朱轩媖再也按捺不住,扑在徐光启的怀中“哇”一声哭开了。 “奴家自问建办织坊来,不曾亏欠过工人一分钱。凡是家中有喜有丧的,一概给了银钱随份子。有个头疼脑热,他们自己还舍不得看病,奴家就将大夫请了来,赶紧给医治。” “为什么要这样对奴家?奴家自问已经仁至义尽了,什么都努力去做了,也努力以诚待人了,为什么c为什么今日要这么闹上门?为什么?” 朱轩媖从徐光启的怀里抬起脸,泪眼相望,“这般叫人堵过门,旁的人往后怎么看奴家?街坊邻居,会不会觉得c觉得奴家是个坏的?往后钰儿同珠儿的婚事,会不会因此受挫。” 说到气头上,朱轩媖又恼怒上了。“起初就不该开这劳什子的织坊,没得惹了一身腥臊。还有那个史宾,奴家就知道他不安什么好心!”说罢,又觉得自己不该这么说,咬着唇有些羞。 “好了好了,莫气了,气坏了身子,还叫我担心。”徐光启知道她这是说的气话,并不当真,“当初叫你开织坊的,还有我一份的,是不是连我也不安好心呐?” 朱轩媖微微噘嘴,咬着下唇,低头掰弄着指头。“奴家c奴家就是心里不甘心。好心全都喂了狼心狗肺的白眼狼。” “人便是如此。”徐光启淡淡道,“以往是你见的少了,经的事不多。况且媖儿你,待人总是怀着赤诚之心,这便是我最为看重和喜欢的。这一点甚好,往后呐,也莫改了。” 朱轩媖紧紧地搂着徐光启的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徐光启低头去看,脸上的笑意盈盈,“我的媖儿,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女子。人活一世,总没有一帆风顺的,而今不过是你要遇的一遭劫难。过了这一劫,往后就会顺的。” 朱轩媖小小声地问:“果真?” “自然。”徐光启拍了拍她,“好好受些了?再不难过了啊。” 可朱轩媖心里还是有担心。“外头的织工们,夫君都打发了?” “打发了。”提起那些人,徐光启也没什么好脸色,“他们要的是银钱,那就用银钱将她们打发走了便是。” 朱轩媖急道:“可家里头还要吃喝呢!将钱都给了他们,那钰儿和珠儿怎么办?我们做父母的,省一点也就罢了。她们” “无妨的。”徐光启笑道,“我自有银钱。” 朱轩媖赶忙坐直了身子,擦干了脸上的泪痕,“夫君哪里来的银钱?”她疑惑地望着徐光启,“平日里你省下来的,不都投去研制火器了吗?” “近来又有商户给了一笔银子,我那点私房啊,且用不上了。”徐光启凑在朱轩媖的耳边,轻轻说了一个数字,“这是先前史公公替我卖织坊模板的银子。” 朱轩媖捂着嘴,不可思议地望着徐光启。 竟有这么多?! 朱轩媖全身卸了力道,跌坐在榻上,不断地拍着胸口,“这下奴家可不用慌了。” “是不用慌了。”徐光启哈哈大笑,“若是缺了周转的银两,只管来问我开口便是。” 朱轩媖推了他一把,柔声道:“夫君的钱是夫君的,怎可挪用到奴家的织坊中去。”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奴家这下可是有了主心骨,一点都不怕了。” “本就不用怕。”徐光启轻声道,“万事,都有我在后头给你撑着呢。” 朱轩媖嫣然一笑,顺势倒在徐光启的怀里,手指玩弄着他衣服的系带。“奴家就知道,老天爷呐,从来都待奴家不薄。奴家没看走眼,嫁错人。” “你一个天家之女,为着我,为着徐家,用心良苦,付出了这般多。我为夫,乃一家之主,又岂能不替你遮风挡雨。”徐光启将手盖在朱轩媖的手上,“你的苦,有时候也可以不用一个人扛着,我们是一家人,一起想法子渡过去便是。” 朱轩媖轻轻应了一声,“嗯。” 徐家门口这一出戏,不等第二日,就已经传遍了整个漳州城。孙元化的告示刚贴出去,糨糊还没干透呢,就有许许多多的织工到了徐家门口排队,想要求朱轩媖聘用他们。 其中不乏有男子,他们来之前也颇有踌躇。听说这徐家夫人的织坊先前并不招收男子,不知自己前去可会回绝了。不过又细看告示上并未写明男女,便怀着一份希冀前来,盼着自己能被聘上。 实是家中已经好几日不见吃食上桌了,赊的银钱太多,小商小户也吃不消,纷纷回绝了他们。若再不寻份活计赚工钱,怕是一家子人都得饿死家中。 朱轩媖起先听说有不少男子前来,心有忧虑。却是徐光启劝她,“行得正,坐得端,你慌的什么?便是聘用了男子又如何?难道为夫的还能信不过你?”他捏了捏朱轩媖的鼻子,“我便不信了,他们能有我这般好。” 心里却直打鼓,这几年须发白了不少,同爱妻走在一处,旁人都纷纷侧目。看来回头得去寻些染料来,将自己这白了的须发给染黑了才好。 “自然没有夫君好。”朱轩媖笑盈盈地附和,“既如此,那奴家也不怕那等风言风语了。”她与徐光启温存了一会儿,便提了裙裾跨过门槛,出去招人。 外头还有旧织工在排队领工钱,一个个都脸色都极不好。看着朱轩媖出来,她们还想冲过去求情,叫张焘一个冷眼给唬着了。孙元化叉着腰,立在师娘的边上,眼刀子一个个地飞过去,再谄媚地请了师娘前去织坊,好看看那些过来征聘的新织工。 事情非常顺利,一应照着过去的办。朱轩媖只提了一条,“因这几日不安生,所以工期是落下了。奴家为生意人,最重信誉,若是交不出货来,往后亦难以维持。恳请诸位这些日子且辛苦些,将落下的赶上来,工钱算双份的。” 说罢,起身对那些新招来的织工盈盈一拜,“有劳诸位了。” 这次来征聘的以男子居多,他们那里见过这般娇滴滴的妇人。现下又是行礼,又是恳求,当下骨头就酥了,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摆怎么放了,脑子一热,全都给应了。 其实新东家说的也在理,赶不出货来,他们又没了营生。且辛苦这些日子,工钱人家都说了愿给双倍的,只要有钱,万事好说。 “新的丝料已请了人去江浙置办,你们且用新的应付些时日。”朱轩媖顿了顿,“若是不够用,届时再想法子。”她又问了可有自愿当管事的,工钱自然也是比织工要高上一些,一些人掂量了下,自告奋勇地上来。 朱轩媖掂量着一时半会儿挑不好,便让这些人每人且试上十日,轮过一回,再定下来。 福建商帮遇寇的事儿,最想瞒下来的不是漳州知府。受损失的是漳州城的商贾,传出去于他的官声有碍。可事儿到底不是发生在福建行省之内的,倒还算好些。 觉得最倒霉的,便是浙江行省的官员了。上至浙江巡抚,下至明州知府,就没人不想瞒的。这事儿一出来,天子必然雷霆震怒。后来不知怎么的,竟有人传了说天子那位除籍的荣昌公主而今便在漳州经营织坊,也在此次受害之列。 浙江巡抚当下就厥过去了。被众人掐了好久的人中才醒过来,望着周遭同僚的目光,未曾开口泪先流。 完了,完了,完了。 朝廷拨给浙江水师的那笔银子,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是有份贪墨的! 作者有话要说:想更1的但是突然胃疼,不好意思食言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92章 朱轩媖从织坊回来就发现家里头多了几个客人。她扫了眼桌上的礼物心中冷笑,这血本倒是下的不少啊。 看来贪墨的银子也不会少了。 “诸位是来寻我家老爷的吧。”朱轩媖朝他们福身行礼,几个男子赶忙立起来回礼。可她却没受这礼侧过身子避开了“一介民妇不堪受此大礼。” 男子们尴尬地收回了作揖的手“我们” 朱轩媖不等他们将话说完,就给打断了“我家老爷这几日不会回来若要寻人,可往城郊去。诸位大人奴家一个女子且不能见客,还请诸位早些回去吧。” 真是因男女有别?那为何织坊中有男织工?在场诸人心中明白这是朱轩媖的推托之词。他们想要说服朱轩媖在圣上面前说说好话求求情可现下看来,人家并不想开这个口。 这闭门羹的滋味可不好受。来的人都是有功名的,在他们眼中,女子c商贾,啃着朝廷骨血的皇亲国戚,最为瞧不上。可现在,他们叫人狠狠打了个耳刮子。 偏还不能还手。 朱轩媖隔着房门的花窗,看着那些人空着手灰溜溜得走了。她冷笑一声引起边上徐佑钰的好奇,“娘,你笑什么?” 朱轩媖弯下腰,将女儿抱起来,“娘在笑呐,这人先前明知是错事儿,却非得去做。现下叫人知道了,又不得不花大价钱来补窟窿。”她又朝外头看了一眼,抱着女儿转去了里边。 人家送来的礼物,她却是一个都没退,写了封寄去京中的家书,同这些礼物全都送去了京里。 到底是做了营生,见过些世面的人了。朱轩媖怕这些东西会叫人给拦下来,特地寻上了方永丰。“你们的路子比我广些,总有法子替我瞒过浙江那头的耳目,顺利送达京城。” 方永丰笑了,“区区小事。” 文臣武将两套班子,在这大明朝,明面上是武将被瞧不起,可人武将心里头也瞧不起文臣。一个个酸不溜丢的,叫他们上战场去杀敌,一个个都得腿软得跟面条一样。 方永丰虽是海寇出身,不过凭着一身仗义直言,在福建一带的水师中还是挺混得开的。别的不提,光是打上衙门同官爷c镇守太监以理据争,将克扣的军饷给讨回来。这一笔人情就极是不好还了。有他出面,自然没有不应的。 文臣有文臣的路子,武将自然也有他们的法子。想要瞒住对方,那也是多年琢磨出来的老套路了。 朱轩媖将东西交出去,就不再管了。织坊里头的事儿就够她忙活的了。随着漳州倒了不少织坊,漳缎的价格水涨船高,朱轩媖的织坊生意也越发好了起来,单子几乎是翻倍得过来。 人织坊虽然关张了不假,可布商还是要布匹来卖的,海商也是要进布匹去外头做营生的。而今唯有加了银钱,催着朱轩媖可以将自己排在第一个,尽早拿到漳缎。 朱轩媖也是个公道人,并不愿为难人,一应全按照下单的顺序来。若是以银钱高低来排单子,名声坏了倒是其次,这漳缎的价格也就乱了,往后再不好看行情。别的织坊倒也不是没有这么干的,只朱轩媖坚守着底线,执意不肯,有些催的急,干脆就叫人另上别家去。 本来再继续添了织机和人手,倒也可以。只是朱轩媖有了先头的教训,步子不敢迈得那般大了,先顾好手里的再说徐光启出的那笔钱,且算是自己同他借的,写了欠条的。 就是没算利息。 徐光启也不在意,现在钱包里头鼓着,且不在意这点蝇头小利。 朱轩媖的书信有了方永丰的保驾护航,果真一路顺风顺水地送到了京城朱轩姝的手中,甚至要比以往还快着些。 朱轩姝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幸好快入秋,所以还忍得了热。只整日甘愿呆在床上,一步都不想下来。熊廷弼怕她养的太好,回头生产时受罪,偏她撒着娇,又拿宫里太子妃的事儿来说。 “太子妃先前就是多走动了呀,上旬还见了红呢,现在日日叫按在榻上不许下榻。”朱轩姝揉着自己的肚子,眼睛亮亮,“我这不是怕嘛。” 熊廷弼拿她没法子,“有甚好怕的。乡间农妇白日下地劳作,还有的就生在田坂边上的呢。”他微微皱了眉,“我是担心你吃苦,旁的倒无妨,都依着你。是男是女也无妨,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就好。我已是丧妻过的人,再不想c再不想” 朱轩姝见他似乎要哭,当下就慌了,“别呀,别别别,飞白,我晓得错了,这就下来去院子里走走,好不好?你别气,我我我,我真知道错了。” 熊廷弼勉强笑道:“我也不是要勉强你,你不愿意也罢了。只不能整日在榻上歇着。”他眯了眼,“近来你定没照过镜子。” “是没有。”朱轩姝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滑溜溜的,恐怕就是只虫子都站不稳。就是过去一双纤纤玉手有些粗壮了,看起来肉肉的。 熊廷弼咳嗽一声,默默地将梳妆台上的镜子取来,挡住自己的脸。 朱轩姝看了镜子中的自己许久,而后一声尖叫。“谁都不许拦我!我要下榻走走。”朱轩姝一把掀了身上的薄被。 怎么就胖成这样儿了?她还没见过哪个产妇同自己这般胖的!这脸,都快赶上铜盆那般大小了。还有这腰,这背。 朱轩姝不断在自己身上四处摸着。怎么以前就没发觉?敢情飞白整日就对着这个模样的自己? 朱轩姝急得快哭出来了。完了,飞白一定在外头有人了,身子窈窕模样好,还会说情话哄他高兴。 熊廷弼在边上扶着她,努力憋着笑。 他就知道这招对姝儿是最管用的。 “殿下,漳州有信来了。”吴赞女抱着一堆东西,从外头进来,没曾想刚好同这对夫妻撞上。一个快哭的样儿,另一个面上不显,心里可乐开花了。“这是怎么了?” 朱轩姝摇摇头,把沁出来的泪花儿给憋回去,“一定是大姐姐送来的。”又觉奇怪,“上旬不还刚写了家书来?也没到分红的时候呢。” “是啊。”吴赞女附和道,“就连送信的都不是原先的那个了。” 熊廷弼收起了调笑的心思,他在官场多年,熟知其中关窍,“看来是出事了。”他急道,“除了信,可还有旁的东西送来?” “有的,好大一堆东西,可也没有礼单,不晓得里面是什么。”吴赞女将目光转向正在看信的朱轩姝,“殿下,可是漳州出了什么要紧事?怕还不小吧?竟累得大殿下这般谨慎行事。” 朱轩姝扶着有些酸的腰,沉色道:“备车,将大姐姐送来的东西全都带上,我要即刻进宫,面见父皇和太子。” 却是不说要去见郑梦境。 熊廷弼听她这般说,心里就有数了,从她手里接了信快速扫了一遍。“我同你一起入宫。”朱轩姝现在的模样,一个人入宫他也不放心,这要是路上出个岔子怎么办。 再者,他为御史,此事又在自己的管辖之内。 马车很快就备妥了,夫妻俩一同上了车。熊廷弼看着朱轩姝一直没松开的眉头,安慰她,“大姐姐既能写信送来,就证明事情已经过去了。可惜京师c漳州两地相距甚远,通信也不甚方便,我们没帮上什么忙。” “不,这事儿绝没算完。”朱轩姝肃然道,“我知道大姐姐的性子,若事情已了,她定不会做出这般绝的事儿。飞白,你想,大姐姐送了信,又将贿赂的礼物一并附上,这是正戳中了浙江官员的痛脚。他们能不知道这事儿是谁干的?” 熊廷弼想了想,觉得也确有可能,但“他们真的会同一个女子为难?”何况朱轩媖的身份又不是不知情,将她给欺负着了,难道天子还会善罢甘休? 这除了籍的,也是嫡亲的女儿啊。真想要收拾人,那小辫子一抓一大把。别人他熊廷弼是不晓得,可自己手里却没曾少过什么黑料,只暂时压着没捅上去罢了。 好钢用在刀刃上,没到真正的节骨眼,熊廷弼不会随意弹劾人。既然要弹劾了,必要将人给彻底扳倒了才行。否则就沦为党争之间的口诛笔伐,纯属无谓的内耗,并不可取。 “这谁知道呢。”朱轩姝捧着肚子换了个姿势,额上冒出密密的汗,“且看父皇同弟弟是怎么打算的。” 熊廷弼取了丝帕给她擦汗,“这是朝政之事,你带了话就去寻母后和太子妃吧。若是叫人晓得了,又得参你一本。” “哎,听你的。”朱轩姝勉强笑了一下,又收了回来。她知道自己和熊廷弼是绑在一起的,要弹劾她,必会带上熊廷弼。她绝不允许自己成为熊廷弼的包袱。 时至关闭宫门的时候,路上行人渐渐少了,马车跑得飞快,一会儿功夫就到了宫门口。 作者有话要说:心里惦记自己没遵守承诺,躺平了也睡不着。虽然不是一章,也算我更了1好不好,捂脸 现在我能安心去睡了 么么你们也早点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93章 熊廷弼和朱轩姝到了乾清宫, 正好朱翊钧和朱常溆在说话, 殿中并无朝臣。 章节更新最快朱轩姝大着胆子走进去,向父亲问了好,临走前特地朝朱常溆死命地使眼色。 朱常溆眉头跳了跳, 二姐姐这模样, 特别像眼睛抽了。他轻咳一声, 摸了摸鼻子, 回了个自己知道了的眼神。 朱轩姝这才安心地出去。朱翊钧不放心女儿,特地叫了身边伺候的王义亲自送了她去慈庆宫。 “咦?”朱轩姝奇怪, “母后不在翊坤宫?” 朱翊钧摇头, “太子妃见红,她心里放不下, 这几日白天都在慈庆宫呆着。你来的正好, 上慈庆宫去陪太子妃说说话。看她整日只能卧榻,朕都觉得无聊。” 朱轩姝自然应下, 临走了再看一眼熊廷弼, 确认无误,便由王义搀着,提着裙裾出了殿。 公主所坐的肩舆早就在外头备好了,王义小心翼翼地将朱轩姝给扶上去,在一旁跟着走,不断出声提醒请轿长走得稳一些。 肩舆稳稳地停在慈庆宫外头,朱轩姝在王义的搀扶下慢慢往下挪动脚步。刚跨进宫门,就听见郑梦境在里面大发雷霆。朱轩姝心里“咯噔”一下, 不免加快了步伐。却累得王义慌了神。“奴才的好殿下,快快慢些儿。” 郑梦境在里头听见了外头的声音,向刘带金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地福身,出去看了一回,不多时将朱轩姝给带了进来。“是殿下入宫来看娘娘了。” 朱轩姝看了眼征用手背抹着泪的妹妹,脸上堆起了笑,“姝儿的好母后,这是怎么了?竟发了这般大的火。”说着拿眼去瞟朱轩媁,“可是谁惹得你动了这般大怒?女儿亲去教训了她可好?” 郑梦境哪里不知道她这是在为朱轩媁求情,将身子往边上一扭,“谁来都没用。”她指着朱轩媁,“今儿你就甭给我用膳了,好好儿立着,想想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我同你父皇可是给你生了脑子的!” 朱轩媁红肿着一双眼,死咬着唇,脸上犹是不甘心c不认错的模样。看得郑梦境火气上来,直想反手一巴掌扇过去,幸而叫朱轩姝给挡着了。郑梦境怕自己个儿伤到了怀着身子的女儿,赶紧把力道给卸了。“可有哪里伤着了?” 朱轩姝本无事,此时灵机一动,抱着肚子就喊疼,吓得郑梦境连连叫来在慈庆宫呆着的太医来给朱轩姝瞧瞧。 太医搭了脉,哪里还有不知道的。他看了眼榻上捧着肚子唉唉叫的云和公主,只好硬着头皮对一旁担心的郑梦境道:“殿下c殿下殿下这是惊着了。” 郑梦境一听,差点就要哭出来了,赶紧握着朱轩姝的手,“都是母后不好,方才也不留心些,将你给吓着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朱轩姝,“可还有哪里不舒坦?腹中的孩子还闹腾不?可好受些了?” 朱轩姝怕真将身子不大好的母后给急着了,忙道:“好些了,好些了。”又冲太医使了个眼色,“这几日孙太医照顾太子妃辛劳了,我这儿给赏。” “且不忙,我来给就好。”郑梦境听说女儿身子好些了,心头的气也缓和多了,吩咐刘带金给了孙太医赏赐。 朱轩姝朝还在边上立着的朱轩媁投去一眼,温声道:“媁儿今日是怎么了?见了我也不过来问声好,这是同我这个姐姐生分了?” 朱轩媁朝重新板了脸的郑梦境看去,见母后并没说什么,这才大着胆子过来,牵了朱轩姝的手,怯生生地道:“哪里能呢,日日都盼着二姐姐入宫来。”说罢,又小心地看了眼郑梦境。 郑梦境冷笑,“看我做什么?你不是能耐得很了吗?都知道要对你皇嫂的安胎药里头放东西下去了!”说完气犹不平,“也不知是谁教的她,说是在安胎药里头放猫血,这产妇就能平安生产。” 朱轩姝听了吓得从榻上直起了身子,“芸儿可没喝了吧?” “没!正好叫单保给瞧见了,当下就给拦了下来。”郑梦境闭着眼,不断地拍抚着自己的心口,“得亏没喝,这要是喝了,我还不往死里打她?”又朝朱轩媁额头狠狠戳了一下,落了一个红印子。 朱轩媁犟嘴道:“便是不对,那我也是存了好心,不想叫皇嫂整日躺着榻上” “你还说!”郑梦境猛地从绣墩上起来,动作太快导致眼前发黑,什么都瞧不见,头晕目眩得几乎要站不稳了,嘴上依旧在说话,“你以为只要是存了善心就无妨了?你可曾想过,这要是太子妃果真喝了,结果小产了,怎么办?” “还什么不想叫人整日躺在榻上,你就是觉着最近没人陪着你玩儿,想叫太子妃从榻上起来陪你去耍!多大的人了?嗯?一点道理都不懂!说!究竟是谁教的你!”郑梦境咬牙切齿,“看我不把那个死奴才给打死了,没得尽教主子混账事!” 又扭头朝朱轩姝哭,“你道那猫血从哪里来的?是阿雪的孙儿呐。可怜它早早去了,只留下一子一女,现今也唯这一条根儿还活着。我叫人循着血迹去找,根本就寻不到了,也不知是生是死。” “不过是只畜生罢了。”朱轩媁扭过头,“母后是看那狸奴得父皇欢心,为了邀宠才特别关照的。根本就不是真心为着那狸奴着想。” 郑梦境气得全身发抖,指着朱轩媁的手抖个不停,“你,你你你”说着就要真抽手打过去。 朱轩姝见母亲这是动了大怒,用尽力气去打,拼命给拦下。“媁儿!你就少说两句!”又劝郑梦境,“母后,媁儿这还小呢,不懂事,且不要同她置气了。” “小?”郑梦境气极反笑,“她要是小,就不会听了旁人的话还照着去做了!更不会这般同长辈顶嘴!”几乎是用吼的对朱轩媁说话,“今日你不将这弱小狸奴的命当命,他日嫁出宫,就不会将百姓的命当命!” “你以为自己个儿命好,托生在了天家,享尽了这世间的荣华富贵,就高人一等,可以为所欲为了?我告诉你!没有百姓辛劳耕作,你就无米粮可吃。无织工日夜劳动,你身上的绫罗绸缎根本就织不成!你的一切,都来源于百姓,来源于你的父皇,你有什么可能耐的?嗯?你同我说,你有什么可能耐的?!” 朱轩姝见母亲越来越来气,忍着难受拼命拦住,生怕真的一巴掌呼上妹妹的脸。 郑梦境实是气上了头,连朱轩姝身怀六甲都给抛在脑后给忘了。“不过丁点大的人,风吹就能叫吹走了,你为你父皇做过些什么?别告诉我万寿节那些小聪明就是你的能耐了。你又为这京师的百姓做过什么?嗯?” “你大姐姐c二姐姐在你这般年纪的时候,还知道一米一饭来自不易,且要珍惜。你倒好,呵呵,毛都没长齐呢,就先想着怎么奢侈。我都舍不得吃那些贵重食材,你倒好,为难了御膳房,叫人天天变着法儿地给你换口味。你知道不知道,这天底下还有多少百姓是连清粥都吃不上的?!” 朱轩媁昂起头,“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还不稀罕做这天家女呢!”说着就将头上的金头箍给摘了,往地上一丢,上头嵌着的一颗拇指大般的红宝叫摔裂了道缝。 自从母后搬回翊坤宫看着自己后,她日日吃得清淡无比,嘴里早就淡出鸟儿来了。每月的食材都是有份例的,都是在份例之中的,难道自己还不能吃用啦?!怪不得人总说母后年老色衰,为着笼络了父皇的宠爱强装作出贤后的模样,真真叫人倒尽了胃口! 郑梦境抚着胸口,“好好好。”她转头去看朱轩姝,“这就是你父皇千般疼宠,我万般怜惜的女儿。”自榻上抽手取了一个隐囊就往朱轩媁身上丢,“你不愿意做,就跟我滚出去!滚得越远越好!” “媁儿!”朱轩姝头上的汗越来越多,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一个都人自外头进来,一双灵动的眼睛往里头扫了眼,轻声道:“娘娘c殿下,太子妃问出什么事儿了?” “无事。”郑梦境强压住心头的怒气,“叫太子妃好生歇着,旁的事自有我料理。” 朱轩媁冷冷看了眼母亲和姐姐,转身就往外头去。 朱轩姝在她身后连着叫了几声,再叫不回来,自己的肚子也越来越疼,眼睛一翻,厥了过去。 郑梦境回过神,就见女儿晕在榻上,再顾不得离开的朱轩媁,赶紧将刚离开的太医再给叫回来。 慈庆宫里一片人仰马翻,闹得不消停。 胡冬芸早就叫偏殿的声音给吵醒了,听了都人来报,迭声叫人去将朱轩媁给拦住。“母后说的是气话,等醒过神来,必要悔的。媁儿小小的年纪,离了宫能做什么?赶紧的,去把人给叫回来!” 都人匆忙福了身子出去找人。偏单保跟着皇太子去了乾清宫,慈庆宫里没个主事的人,也不好拿这事儿上乾清宫去叨扰了天子和皇太子——到底是后宫之中的小事。 胡冬芸抚着胸口,先前她与朱轩媁相处的时候,就知道这孩子脾性犟,没曾想年纪越长,越发改不掉。这要是掰不过来,往后可是得吃大亏的。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现在要紧的是把人给寻回来再说。等人回来了,再慢慢调教也不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94章 胡冬芸身边的大宫女站在院中的角落许久, 急得嘴上都好像要长燎泡了。她派去的人都差不多要把这宫里翻了个遍儿, 就是没能将朱轩媁给找到。她甚至都趁乱去偷偷求了刘带金,请她加派了人手。但无论哪里,都没有朱轩媁的身影。 胡冬芸在主殿, 不住地催促着身边的都人们出去问情况, 每每得到的回答都是“正在找”。如此反复几次, 令她不得不心中起疑, “果真在找?是不是找不到殿下了?” 宫人们哪里敢这么回?只能道:“正在寻呢,太子妃且莫急。”又拿偏殿还在晕着的朱轩姝说事, “现在人都在看着云和公主, 实是分不出人手来。” “那那好吧。”胡冬芸自孕后精神一直不好,现下脑子混里混沌的, 竟是有些分不出是不是都人的推托之词, “你们再去寻寻看。”一咬牙,“若是还寻不着, 就上乾清宫去问问。” 宫人不敢抬头看她, “奴才知道了。”前脚刚踏出去,后头就和单保带去乾清宫的小跟班撞了个满怀。“这是怎么了?走路也不仔细些!” “回爷爷的话。”小太监弯腰回话,“单爷爷叫奴才回来报一声,小殿下找着了,现下就在乾清宫呢。” 那太监拍抚着胸口,“谢天谢地,各路神仙保佑。”这要真找不着,主子们怪下来还不是他们这些人抵命。“那咱家就先去回了太子妃同娘娘。” “哎哎, 爷爷且慢一步。”小太监将人叫住,“陛下同殿下的意思是先不忙着告诉娘娘。” 太监奇道:“这又是为何?” “奴才不过是个传话的,哪里知道这许多。”小太监点头哈腰地道,“都是陛下和殿下的意思,别个儿的,奴才也就不知道了。” 太监点头,“知道了。”用下巴朝门口扬了扬,“你且去乾清宫伺候着吧。”看着小太监离开,他拢着手嘟囔,“真是怪事。”想了半晌也没明白过来,索性就不去想了,依命行事便是。 走到半路上,又觉得不妙。这要是回头怪起来,还是自己吃罪啊。 得嘞,往娘娘跟前的刘都人那里说一句吧,能拉几个人下水,就拉几个人。 偏殿里静悄悄的,丝毫没了先前的乱劲,守着门口的小宫女此时进来,在刘带金福了福身,朝门外努努嘴。刘带金斜睨了去看,见是胡冬芸身边的人。她回头见郑梦境正担心昏迷着的朱轩姝,也不打搅,悄悄儿地踮着脚出了门。 “什么事儿?”刘带金在门口站直了,“可是太子妃那儿” 太监将她拉到边上,“不是太子妃,是乾清宫那头来人了。”他凑到刘带金的耳边,“说是找着小殿下了,正在那处呢。只不知为何,陛下和殿下都不叫娘娘知道。” 刘带金将话记在心里,“此事我知道了,你且下去忙着吧。”说罢转进殿里去,照旧在郑梦境边上立着,并未将方才的话转述。 太监在外头探头探脑了一会儿,见刘带金没动作,心下奇怪。不过自己已经把话给带到了,剩下的也就和自己没多大关系了。这般一想,刚才的忐忑就消了不少,乐颠颠地走了。 朱轩姝喝了太医的药,过了一会儿就醒了,见郑梦境坐在边上两眼红红的,不由心疼。“都是女儿的不是,竟叫母后心焦。”她握了郑梦境的手,“母后可别哭了,瞧我这不是就好了吗?” 大女儿的懂事,再同小女儿的忤逆一比,郑梦境的泪就止不住了。她努力让自己不去想朱轩媁,“你醒了便好,太医说了,方才动了胎气。今儿想来是不好回去了,就在宫里住下吧。”见朱轩姝要说话,赶紧将人按下,“我知道你心疼我那女婿,也叫他住下,可好?” “这哪里使得!”朱轩姝忙道,“他是御史呢。” 郑梦境板着脸,“御史怎么了?御史就不是我女婿了?就不是你驸马了?”心里正有火气呢,“难不成言官还不许人亲戚一道坐坐拉拉家常了?也不瞧瞧这是为了什么事。” “都听母后的,”朱轩姝见她又上了火气,赶紧道,“我依了便是。”她小心地看着母亲的表情,“媁儿呢?” 郑梦境冷笑一声,“莫要在我面前提她了!我听了这名字就气得很!”将身子往边上一扭,“不回来再好不过!我也怠懒见着她。”心里却好似被人用针一下下戳着般,细微的疼痛,却总没个消停的时候。 刘带金此时才上前道:“方才乾清宫里来人了,说是小殿下在那头呢。殿下莫急,安心养胎才是正经事。” “带金说得对。”郑梦境用帕子拭去眼角的泪花,“你现在顶要紧的,就是把这孩子平平安安地给生下来。驸马家里头还没个后呢,你忍心叫他绝嗣不成?” 提起熊廷弼这个自己心尖尖上的人,朱轩姝就没有不应的。“哎,女儿知道了。”有了妹妹的消息,自己也能安心休息了。 现在朱轩姝算是知道了什么叫做儿女都是债,只盼着自己肚子里这个小的,到时候可别这般气自己。 闹了这么一出,待静下来后,郑梦境也有些疲惫了,不得不去另外的屋子里头歇一会儿。朱轩姝在榻上眯了眼,还没睡熟,就听见脚步声,睁开眼,却见是朱常治来了。 “二姐姐可觉着好些了?”朱常治看着姐姐苍白的脸色就心疼,“太医的药可有好好吃了?我知道你最不喜欢苦药了,可这回定要咬牙吃了才好。” “有母后看着呢,哪里敢不吃。”朱轩姝伸手搭在弟弟的手臂上,借着力起身。朱常治又贴心地在她腰后垫了几个隐囊,“舒服些了不?要不要再加几个?” 朱轩姝摇摇头,“你今日怎么这般早就回宫来了?是风声传到外头去了?”那也没那么快啊,义学馆地方还是有些偏的,便是宫里寻不着人,上外头去问朱常治,一来一回也不止这些时辰。 “没呢,今日馆里头没事。叔父说我是要娶亲的人了,不好总在外头,所以早早地赶我回来了。”朱常治凑过去,压低了声音,“我在乾清宫里听了一耳朵,呀嘿,我们这小妹妹,可能耐了啊。我长这么大,都没见母后发这么大的火。” 想起当时的情形,朱轩姝也觉得心有余悸,“可不是,我就没见过母后打过人。便是洵儿往先生墨汁里头兑鱼汤那回,也就拿了戒尺装装样儿罢了,到底没真舍得打下手去。” “可把你给吓着了吧。”朱常治皱眉,“要我说呀,真真是该打。你道这人怎么找着的?” 朱轩姝身子微微前倾,“怎么找到的?” “她胆子倒是大,真的从慈庆宫跑去宫门了。也不知道这一路上究竟怎么躲开那么多宫人的。”朱常治绘声绘色地道,“到了宫门口,叫侍卫给拦下来了。她身上又没宫牌,怎可能说出去就出去的?当下就给拦了。” 朱轩姝抚着胸口,“得亏有那些侍卫在,这一回啊,得好好赏人家才是。” “嘿,还赏呢。媁儿执意不说自己的身份,侍卫二话不说就要把她给扭去牢里头。她倒是好,两只小爪子那叫一个利哟,把人家脸都给抓花了。”朱常治“啧啧”两声,“你是没见着,我边上瞧着都见血了。那侍卫回去怕是得跪搓衣板了,这婆娘还不以为是外头有了旁人?” 朱轩姝见他眉飞色舞说得起劲,没好气地拍了他一下,“有你这么幸灾乐祸的嘛。那是我们的妹妹。” “得了,我还不乐意有这么个妹妹呢。”朱常治懒洋洋地翘着二郎腿,被朱轩姝一瞪,又给端正坐好了。“二姐姐你不知道,她在乾清宫里头那叫一个口没遮掩。她呀,同父皇说,让父皇重开选秀,广纳秀女,把母后这个伪贤后给” 朱轩姝看着弟弟手上比了个拉下去的动作,心惊肉跳,“她这是疯了吧?!在母后面前说说这等话,也就罢了,母后气一气,过了也就算了。怎好在父皇跟前去说?她以为有了新皇后,自己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见过蠢的,没见过这么蠢的! “这都谁教的她?果真是同宫里的嬷嬷c都人们处久了?可我小时候也没少同她们一道啊,我这还好好儿的呢。”朱轩姝觉得奇怪,“前些时候母后为了掰正了,特地从乾清宫搬回翊坤宫去,竟也没能将她给教好了,真真是奇了怪了,这像的谁啊。” 朱常治也觉得奇怪,“这谁知道呢。”又目光可怜地看着朱轩姝,“我说二姐姐,你可别生下这么个孩子来。回头要是让我这舅舅学狗叫” 朱轩姝把帕子甩他脸上,“你给我嘴上积点德啊,再说了,真要有了这么个玩意儿,都不用我自己个儿出手把他给溺死。飞白那一身武艺是白学的?刀子一亮,还敢不听话?” “是是是,熊御史最行。”朱常治见把姐姐哄笑了,也就不再提,“我那小侄子还好吧?伤着了没有?” 朱轩姝不耐烦地打发他出去,“没没没,你先去看看母后。我看她那心被伤的不行,那你这劲头对着母后去使去。” 朱常治刚应下,就见单保过来了。“五殿下,陛下请了殿下过去呢。” 姐弟俩对视一眼,“这又是怎么了?”朱轩姝扬声将单保叫进来,“乾清宫里头怎么样?我那不懂事儿的妹妹可有叫父皇给气着了?瞧我说的,哪里能不被气到。就她那张嘴。太子呢?是不是也着急太子妃?同他说,太子妃没事儿,且好着呢,让他别担心。” 单保弓着腰,语气很是恭敬,“陛下和殿下都没气。”他抬眼飞快地看了俩姐弟,“旁的都没说,只叫奴才过来将五殿下叫去。” “既如此,你就先去吧。”朱轩姝也猜不透父亲和弟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仔细着些,心平点,别回头你也给气着了。” 朱常治笑道:“我有什么好被气到的。” “难说。”朱轩姝撇嘴,“快些儿去吧,莫要叫父皇他们多等了。多少国家大事等着处理呢,偏在这家务事上花心思。回头叫人知道了,还不得上奏疏说母后不会主持宫务。” 朱常治道了一声是,跟着单保去了乾清宫。一进殿中,就见正中间立着朱轩媁。方才披头散发的模样已是没了,叫人收拾过了,只头上没戴什么饰物,身上的宫装也给换了。 “治儿来了。”朱翊钧朝行礼的儿子点点头,又转向了朱轩媁,“你既说自己不想做天家女,那就跟着你五皇兄出宫去吧。” 朱常治懵了,这是唱的那一出? 朱常溆适时出来解释,“媁儿说了,不想做天家女,要出宫。父皇允了。你将她带出去,交代叔父。”他朝桀骜的妹妹扫了一眼,“往后这就是叔父家的人了,同宫里再没什么干系。” 朱常治有些被惊着了,张张嘴,正想说什么,就见皇兄在朝自己使眼色。他会意地点头,“那事不宜迟,我现在就领着她出宫吧。趁着天色还早,我还能赶回来用晚膳。” “去吧,回来路上莫要太赶了,朕叫陈矩去同宫门口的侍卫说一声,到时候放了你进来。”朱翊钧朝他们挥挥手,“去吧。”等朱常治将妹妹领出去,他不好意思地望着一旁的熊廷弼,“倒是叫熊卿见着了家务事。” 熊廷弼赶紧收起了壁上观的模样,“都是一家子的人,哪里分什么里外。若真要论起来,我也有教导皇女的责任。现下出了事,自有一份责。” 朱翊钧处置了女儿的事,颇有些意兴阑珊,“看来现下是商量不出什么来了,今日你就留在宫中吧。朕知你心里一定担心姝儿,你不也说了,都是一家子人,便住下也不妨事。” 熊廷弼谢了恩,总算是将心里的急切给露了出来。刚听说朱轩姝厥过去的时候,他几乎就想冲到慈庆宫去了。只脑子还冷静,知道那是后宫,自己不能轻易进去。现有了天子的点头,却是无妨了。 真真是平白来了一遭叫人心惊的事。 朱轩媁跟着兄长出了宫,见了那个脸上被自己抓伤的侍卫,扬高了下巴冷哼一声,把头别去一旁。朱常治冲着她后脑勺无声地挥了一拳,又朝那侍卫低声致歉,私下又偷偷塞了些银钱,“同几位一起去吃个酒吧。” 侍卫对上这天家,也是心中有苦有怨无处说,幸而有银钱相赠,心里能平一些。他也没多说什么,检查了宫牌,就让这兄妹俩出去了。 朱常治有心要教训教训妹妹,所以也没叫马车,而是同她一起步行的。 没走多远,朱轩媁就不乐意了。“皇兄怎么不叫个车?我乏了,腿酸得很,走不动路。” “叫车要银钱的,你有没有?”朱常治理也不理她,虽然自己也不见得就多舒服了,也无所谓,权当是减肚子上的肉。只要能折腾到这气着母后的小祖宗,也算值当。 朱轩媁叫道:“你不是有钱嘛,我都瞧见了!方才你给那个侍卫塞钱了。” “那是我的钱,又不是你的。”朱常治冷冷道,“你想坐马车,自己掏钱坐去。没钱吧?没钱呐,就跟着我走呗。” 朱轩媁噘了嘴,当下赖在地上不肯起来。“你叫车去,我不走了!” “那你就在这儿赖着吧。我回宫去了。”朱常治一脸坏笑,“就你这长相,回头一准被拐子给抱走了。到时候你说是卖去妓院里头,还是卖去给人家里头做丫鬟服侍人?” 朱轩媁打了个机灵,“我不!”她仰起头,“我才没那么蠢,叫拐子给抱走呢。”她伸出手来,指甲看起来很是锋利,“谁敢拐我,我就给他这么来一下。方才那个侍卫你瞧见了没有?就是拐子的下场。” 朱常治看她得意洋洋的模样,就越发不想叫她好过。“你当人拐子那么蠢呐?人家有药,你知道不?一块帕子,给你蒙脸上,还不等你爪子按人脸上呢,就晕了。等再回来,还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呢。” 朱轩媁被他说得心里有些怕,却还虚张声势,强作不慌的模样,“他敢!我是天家女,他敢拐我,就是死罪!” “哟哟哟,这时候怎么又想当天家女了?”朱常治好整以暇地抱着双手,“你方才不是在父皇和母后的跟前说,你再不是天家女了吗?这会儿想起好处来了?” 朱轩媁咬着唇,不知该如何反驳。 朱常治见天色越来越晚,怕到时候回宫遇着了宵禁,“走吧,”他一把将赖着的朱轩媁拉起来,“早些儿到,早些儿能吃饭。要是晚了,叔父家里头可没吃的了。” 朱轩媁没见过朱载堉,心里有些忐忑,一边被哥哥拖着走,一边问:“叔父他性子好不好呀?会不会打人?” “当然会打人了。”朱常治故意吓她,撸起了今天自己不小心撞着的手臂,“喏,你瞧,这乌青就是叔父打的。” 朱轩媁的小脸一下子就白了,哆哆嗦嗦地拉着哥哥的手臂,“我我我,我要回宫去,我不去见叔父了。好哥哥,你送我回宫好不好?” “不好。”朱常治把她的手从自己胳膊上撸下来,“是你自己要出来的,没有再回去的道理。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知道不知道?再说了,这回还是父皇开了金口,覆水难收了哟。”他戳着快要哭出来的朱轩媁,“顺着你还不好,不是你自己个儿求来的嘛。” 朱轩媁抹了泪,“我现在后悔了,成不成?” “不成。”朱常治板着脸,“自作孽,不可活。今天呀,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一把拎起妹妹,“走了,拖拖拉拉的,像什么样子。” 朱轩媁到底还是个孩子,哪里拗得过成年的朱常治,一路忐忐忑忑地被拖着到了义学馆。 他们到的时候,天都差不多要黑了。幸好义学馆的门锁还没上,朱常治推了门进去,直接就找上了朱载堉。“叔父诶,给你寻了个不好管教的学生。”他戳着不停抹泪的朱轩媁,“喏,就是这个。气着了母后,吓着了二姐姐,父皇不要她了。往后就在叔父这儿安营扎寨了。” 朱载堉这个点正在吃饭,见朱常治领了个女娃娃过来,举了烛灯走过去眯起眼细细看。“这个是?” 朱轩媁不停往哥哥的背后躲去,打量着走近的朱载堉,也打量着这里的环境。 朱载堉奉行节俭,银钱除了必要的日常开销,几乎都投去了义学馆里头。住的地方虽谈不上家徒四壁,可到底不能和富丽堂皇的皇宫比。又因不见客,所以身上穿的是打补子的衣裳,脚上的鞋子都破了个洞,能见到里头的脚趾头。 朱轩媁眼睛好得很,四处一看,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不要呆在这里,我要回去,五皇兄你领了我回宫去好不好?我去同二姐姐和太子妃赔不是。” “那父皇和母后呢?”朱常治闲闲地道,“你的错就只有皇嫂和二姐姐呀?母后叫你气得在榻上都起不来了,你知道不知道?” 朱轩媁咬着唇,踌躇了许久,才特别小小声地说道:“我也去同父皇和母后赔不是。皇兄,你带我回去好不好?”看了眼胡子拉碴,并不讲究外在的朱载堉,方才一路上脑子里想的都好似成了真。 “我不要在这里挨打。”朱轩媁把头摇得同个拨浪鼓一般,“皇兄领我回去吧,我会乖乖听话的,皇兄,皇兄!” 朱常治把她从自己身上给扯下来,“嘿嘿”一笑,“后悔啦?”见朱轩媁忙不迭地点头,才残忍地道,“可惜呐,晚了。”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赶紧出了门。 朱轩媁的泪珠还挂在眼睫毛上,就直愣愣地看着哥哥把自己就这么丢下。等回过神,又见视力开始有些不大好的朱载堉凑近自己。“你叫什么名儿?” 朱载堉耐心地等朱轩媁给自己回答,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吵得他耳朵都疼了。 自义学馆出来,朱常治就赶紧叫了个车。上了马车,也不顾颠簸,先给自己揉腿。这都多少年没走过那么多路,腿都快不像是自己的了。 郑梦境从慈庆宫醒来,就见朱翊钧捧了卷书,坐在榻边看。她撑着床榻起来,“陛下怎么来了?”又问,“可去见过姝儿了?她好些了不曾?” “见过了,好多了。”朱翊钧将她搀起来,“朕让人带了她和熊廷弼去翊坤宫住了。总在慈庆宫里呆着也不像个事儿。” 郑梦境揉了揉发酸的腰,“说的是,那今儿奴家就上乾清宫去吧。别扰了溆儿和太子妃。” 朱翊钧心疼地看着她憔悴了不少的脸,“可是叫气着了?”替她轻轻揉按着穴道,“朕已是给你出了气,小梦你就别再想了啊。” 郑梦境觉得好笑,“奴家有什么气可生的?”她叹了一声,双脚落地捡着软鞋来穿上,“都是奴家自己个儿的事,没将女儿给教好了。愧对陛下对奴家的疼爱,倒让陛下为了这些家务事操心。” “媁儿难道不是朕的孩子?教子不当,朕也是有错的。”朱翊钧将她搀起来,又怕她着凉,赶忙取了外袍来披上。“你就别独个儿地觉得自己有错了,好不好?万事都有朕给你担了。” 郑梦境朝他回眸一笑,任由他牵了自己的手出去。 两人出去的时候并未打搅主殿里的朱常溆和胡冬芸,知道今天他们必是有说不完的话。 郑梦境坐上肩舆,朝里头的烛火看了眼,“只盼着芸儿这回平安生产,要不然奴家哪里还有脸去见胡家人,百年之后更无脸面对列祖列宗。” 天家每一个女子所怀的子嗣都是珍贵无比的。这年头,孩子夭折的不要太多。眼下朱由校看着是健康活泼,可到底没长成,谁知道往后会发生什么事儿? 这要是有个万一,而胡冬芸怀的又是个男胎,岂非就轮到这一个来坐天下了? 郑梦境越想,心里就越难受。她甚至都不知道朱轩媁到底是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前世的时候,这孩子性子也就爱憎分明,行事虽有莽撞,可待父母手足的心都是真真的好。 否则自己出殡的时候,她也不会为了殉城的洵儿,还有自己,当众打了已是天子的皇侄。 这到底是哪儿出了错? 朱翊钧看着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也不去打搅。他心里也酸涩得很。这个小女儿,可以说是几个孩子中,自己最疼爱的那一个。他知道这会是自己和小梦最后的一个孩子,即便不是皇子,心里也没觉得有什么遗憾。 打小的时候,就是在小梦跟前长大的,那时候也没见有什么不对来。后头自己亲自打理她的起居,还曾抱去金銮殿上听政。彼时的一切都那么美好。 怎么c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呢? 夫妻两个各怀心事。 躺上了床榻,郑梦境不由问道:“陛下怎么c怎么处置媁儿的?”她的声音有些发抖,生怕朱翊钧对朱轩媁用了板子,叫孩子给伤着了。又恼恨朱轩媁不听话,觉着是该给些教训,叫孩子长长记性。 “她不是想出宫吗?”朱翊钧淡淡道,“朕便依了她,抹了她的皇女头衔,叫治儿送去了皇叔那儿。” 郑梦境呼地一下从榻上坐起来,“怎么c怎么竟真的叫送出宫了?” “嗯,送出宫了。”朱翊钧将她拉下来,“顺了她的心,如了她的愿,有什么不好的?”他枕着自己的手臂,望着顶上明黄色的帐子,“就是我们素日里太过娇惯着她,才宠得她现在不知天高地厚。合该去宫外尝尝寻常百姓家的滋味如何。” 虽然知道朱载堉不会亏待了女儿,可郑梦境心里还是担心。“可这要是在外头吃不好c睡不好,晚上睡觉踹了被褥,叫冷着了,给病了” 朱翊钧闷笑,“边上就是李建元的医学馆,便是有个头疼脑热,叫他出趟诊也快的很。皇叔虽然奉行简朴,可应该还没抠嗦到那份上。我看治儿不挺好的?肚子那肉,一月多过一月。” “陛下!”郑梦境不满地推了推他,“媁儿可是姑娘家,娇气得很,怎么好同皮糙肉厚的治儿比?”她翻了个身,从被子底下将手伸出来掰着,“陛下看,她早晨起来,是要用银耳汤漱口的——这还是我拦着,才不叫用燕窝。早膳得有八色糕点,配了熬了一晚上的湖广红米粥,还有午膳c晚膳,且不算两顿点心” 朱翊钧无奈地将她的手给包住,“好了好了,朕会不知道?御膳房的太监早就同朕来说过了。”见郑梦境愣住,觉得好笑地刮了她的鼻子,“真当朕平日里不管这些庶务?好歹也要问一问的。我们呐,的确太宠着她了。” 郑梦境不确定地咬了下唇,“所以叫她在宫外吃吃苦头,也是好的?” “自然是好的。”朱翊钧侧头看她,“叫她知道自以为好的东西,究竟是好的还是坏的。不经过亲身体验,又怎知事物的好坏呢。” 他叹道:“平时听来。觉得不过是小女儿的骄矜,朕也就罢了。可今日将你气成这样,朕非得治一治她不可。” “回头可别真就在宫外,再不回来了。”郑梦境还是觉得不大放心,“这么轻易就给送出去,会不会回头再想回来就难了?” 朱翊钧“扑哧”一声笑了,“朕又没将她除籍,不过是嘴上吓唬吓唬人,哪里就真的不要她了?”把人搂在怀里不放,“看她什么时候悔过,朕再什么时候接了她回来。听说皇叔请了自己的先生在义学馆,那是个大儒,就是脾性有些怪,正好瞧瞧人有什么法子。” “哎。”郑梦境心绪不宁地在朱翊钧怀中合眼,心里想着此时在宫外的朱轩媁究竟过得怎么样了。她闭上眼,在朱翊钧怀里的嘟囔,“要说气吧,那时候还真的就是被气着了。可人不在跟前,心里又想的慌。” 朱翊钧轻笑一声,没说话,拍了拍她的背,把人抱得更紧些。 谁说不是呢。 宫外的朱轩媁觉得自己是遭了大罪,当时也不知道究竟是听了那个碎嘴的小宫女说宫外头好c宫外头好,一门心思想着来外头。现在好了,人是在外头了,可身上穿的,嘴里吃的,哪样都不像是人该吃用的。 朱载堉听了一晚上的鬼哭狼嚎,第二日起来,就让老妻寻了一套男童的衣裳来给朱轩媁换上。“在外头,还是男身示人妥当些。”他眯着眼看更换妥当的朱轩媁,摸着须,“嗯,还算是有些样儿。” 今日一早,朱常治就从宫里往外头赶。他到的时候,自家的妹妹还撅着屁股睡得香。趁着人没醒,他就把昨儿发生的事儿都一五一十和朱载堉说了。“父皇和母后实是没法子了,就靠叔父了。”说罢,行了个大礼,“有劳叔父。” 朱载堉胡子一翘,笑得高兴,“无妨,小事一桩。” 此时再看浑身上下都觉得别扭的朱轩媁,他道:“昨日你初来,也就罢了。今日起,若是想吃饭c睡觉,需得做活计了。” 朱轩媁正嫌弃身上的衣料粗糙,磨得自己疼,又听这话,不由瞪大了眼,“什么叫要吃饭睡觉就得做活计?” “这世上的事儿,皆是有因有果。”朱载堉指着正在担水的下人,“比方说他,若不担水扫地,就无月钱,无钱便不能买吃食c有个遮风挡雨的屋子歇觉。你若想同他一样想吃想睡,就不能不做活。我这里,不养吃干饭的。” 朱轩媁不服气了,指着传出朗朗读书声的学堂。“那里头那些学子呢?他们每日就读读书,也能有饭吃,有地睡啊。”她听五皇兄说过,义学馆的人还给发钱用呢。 “他们?他们也一样啊。”朱载堉浅笑,“今日读书,他日高中,有了官身后便造福一方,叫治下百姓不再缺衣少粮,得以安稳度日。” 朱载堉不再同气鼓鼓的朱轩媁多说,指着墙边的扫帚,“念在你是头次,不怎么会做活,先从扫地开始吧。”而后便转进屋子里去了。 朱轩媁看了眼扫帚,“哼,真当我傻?你还是我叔父呢,会舍得不给我吃?”她拍了拍手,回去屋子里倒在榻上睡大觉。 待午膳时,扑鼻的香气勾起了朱轩媁肚子里的蛔虫。她揉着惺忪的眼睛从榻上起来。 对了,自己早膳好像就没用。难怪饿得慌。 她到的时候,朱载堉正同朱常治一起吃饭,先生们的伙食更好些,是另外开了小灶的,是以并不在一起。 朱轩媁一看桌上的饭菜,就觉得有些倒胃口。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她还是懂的,现在能填饱肚子就行。她走过去,就要捧碗饭拿筷子。 朱载堉将碗筷放到另一边,“事儿没做完呢,不许吃。” 朱常治捧着碗饭,把头别过去努力憋笑。 要不然为什么父皇要把她送这儿来?叔父可是向来说一不二,真能把她给饿着不吃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520,给你们发红包包聊表爱意一 一 一不过520点发不出,我们还是照着以前的来好惹qq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95章 朱轩媁伸手撩了几次, 没能把碗筷给够着, 心里火气一上来就把桌子给掀了。。 桌上的饭菜碗碟统统掉到了地上,只有朱常治和朱载堉手里捧着的幸免于难。 这回就连朱常治也黑了脸。他倒是可以忍受女儿家的小性子,他嫡亲姐姐也是这般。可如此过了头, 就很不招人喜欢了。他是朱轩媁的兄长, 朱载堉论辈分, 是叔父, 朱轩媁实在是不像话到了极点。 朱常治刚想开口训斥,就让一脸平静的朱载堉给拦住了。“今儿李宏甫的学生来瞧他, 带了不少上等腌肉。正好我们过去蹭上一蹭。”又扫了眼怒气冲冲的朱轩媁, “这里打扫干净。” 朱轩媁上前拉住起身要走的朱载堉,却被对方手里明晃晃的匕首给吓住了, 愣在原地不知动弹。 朱载堉面无表情地将她拉住的袖角给割了, 留下一截在朱轩媁的手中。“走吧。” 朱轩媁傻了眼,看看两人的背影, 再低头看看手里那一截袖子。腹中犹如敲鼓般响, 饿得发慌。地上倒是有饭食,但能吃吗? 将手里的袖子扔在地上,朱轩媁跑回了屋子将被子盖住了全身,也不顾闷热,自顾自生气。她也是习惯了,以前只要一气恼,多的是宫人过来劝,若无用, 父母双亲便是再忙也会亲自过来看一看,哄一哄。 朱轩媁在心里数着数,若是数到一百,皇兄过来哄着自己,那就算了,自己便不生他的气。 可一直数到了一千,还是没动静。 朱轩媁抹着泪,心道,不来就不来!稀罕! 也不知怎得,竟渐渐睡着了。 后来再醒的时候,就发现有人把自己抱起来了。朱轩媁心里一喜,得意极了。虽然晚了这么久,不过自己还是大人有大量,会原谅你们的。 然后就被连人带被子地丢到了地上。 朱轩媁疼得紧,从被褥堆里头钻出来,看着眼前这个换上了打补丁的居家服之人。不是朱载堉又是谁? “你干什么!”朱轩媁像个小老虎一样,张牙舞爪地就要上去抓人。 朱载堉一点都不把她放在眼里。“晨时同你说了,不打扫便无饭吃。午时你打翻了饭桌,糟蹋了米粮,也不打扫。那么今晚就无处可睡了。” 朱轩媁愣了一下,冲上去想要找朱载堉论理,却被关在了门外。她用力拍打着门,“放我进去!你知道不知道我是谁!你c你大胆!你该死!我要让父皇砍了你的脑袋!” 朱载堉听着老妻在身后不无担心地问:“这般真的好?到底是皇女呢。”他转过身摇摇头,从怀里取了两个棉球递给老妻,“今日蚊虫吵得很,家中没备着艾草,且用这个忍一忍吧。” 朱轩媁在外头敲了许久,始终没得到里面的回应。更深露重,只穿了单薄粗布衣裳的她感觉有些冷。 皎月高挂于天上,洒下的清辉似乎也添了一份寒意。 朱轩媁在院中四处走了一圈,发现除了早上那个吃饭的屋子外,旁的都锁住了。无奈之下,她只得推开了门进去。 白日里热得很,饭菜又在屋里闷了很久,早就馊了。朱轩媁一进去就闻到了扑鼻而来的酸馊味,忍不住别过头去捂住了鼻子。她蹲在墙角下,有些想哭。 要是母后在这里,一定舍不得自己吃这种苦头的。便是父皇也肯定早就抱着她走了,这等地方是人待的吗? 还有五皇兄,他最坏!就是他把自己领到这种地方来的,以后自己见了他,再不要同他好了! 夜风袭来,吹拂在身上又添了一份凉意。 又冷又饿的朱轩媁咬着牙,战战兢兢地扶着墙走进去。里头的味道有些散了,倒没一开始那么刺鼻。她蹲下|身抱着膝头,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终于动手去收拾了。 锋利的碎瓷割破了嫩白如葱管的指头,朱轩媁把指头放进嘴里吮吸,呜咽地哭泣着。 郑梦境忙着照料宫里的两个孕妇,实在分|身无暇再去追究到底是谁把朱轩媁给教成了这德性。不过她抽不出手,并不意味着底下人不会帮着做事。 刘带金身为中宫身边的第一大宫女,要是这点都担不下,哪里还能坐稳这位置。不出几日,她就把事情的原委给弄得清清楚楚的。 事情的真相却是令刘带金吃了一惊。朱轩媁的性子,也并非是一朝一夕才扭成了现今这样。所以当这所谓的“背后主谋”浮出水面后,叫刘带金心里颇不是滋味。 看顾了两个孩子好几日,又要过问朱由校的情况,郑梦境好不容易得了闲可以喘口气,心里又记挂上了宫外的朱轩媁。 这日夜里,她把朱常治给叫到跟前来,“你妹妹在皇叔家中可还习惯?”说罢又苦笑,本是金枝玉叶的娇贵人儿,哪里能习惯义学馆中的粗茶淡饭。 自己真真是白问了这一句话。 朱常治道:“习惯啊,怎么不习惯了。”心里却暗自偷笑,有叔父看着,哪里就能不好了。自己当年那么多的小毛病,都是叫叔父不动声色地给扭过来的。这一位呐,对上教孩子,那可是真正的行家。 “果真?”郑梦境有些不信,“媁儿向来娇惯得很,真能习惯宫外的日子?” 朱常治过去给母亲揉捏着肩膀,“母后您呐就放了心吧。有叔父看着,哪里还有不好的。儿子同你担保,他日回来的,便是一个好好的媁儿。再没有什么坏毛病。”说着又吃吃笑了。 郑梦境转过去,板着脸,“你可别糊弄我。瞧你那一脸的不正经,没少欺负你妹妹吧?” “哪敢啊我。”朱常治撇了下嘴,“我饭桌都叫她给掀了,就这我都没舍得下手去打人呢。” 郑梦境把刚入嘴的茶给喷了出来,“反了天了!还敢掀桌子了?!这都谁教的!” 一侧的刘带金忐忑着上来福身行礼,“回娘娘的话,是”她抬眼看着郑梦境和朱常治,“是刘昭妃” “刘昭妃?”郑梦境眯了眼,好半天才想起来这号人。“怎么是她?” 刘昭妃在这宫里论起来,资历还要比郑梦境老一些。她是万历六年朱翊钧第一次选秀时入的宫,当时一起的三个人,王喜姐成了皇后,另一位杨氏封作宜妃。 说起这刘昭妃,便是朱常溆还记着。前世身为信王时,最后也是这位刘昭妃力排众议,坚持要挑周氏为信王妃的。后来果真证明了她的眼光。 无宠无子的刘昭妃在朱翊钧的后宫中,一直都被人有意无意地给遗忘了。熬死了皇后,熬死了皇帝,最后因为红丸案,一跃成了后宫的掌权人。 要说郑梦境对她有些什么,前世倒是心里不忿,现在却是没什么了。自己都成了皇后,儿子也成了皇太子。因宫里的妃嫔病的病,死的死,主持宫务后,连晨昏定省都免了,也越发见不着这位的面。 刘带金叹道:“说来也不是刘昭妃,是她身边的经年的老嬷嬷起的坏心。” “我就说,”郑梦境抚着胸口,“我记着她向来是个谨厚的性子。她身边那嬷嬷——又是怎么回事?” 刘带金道:“是不忿娘娘有宠,又多子,越过了刘昭妃先一步叫陛下封了中宫。” 两下一对比,便是刘昭妃面色不显,底下人心里也计较。眼红着翊坤宫的奴才走路带风,自己却是连给主子娘娘要个饭食都得求爷爷告奶奶的。 “先前娘娘为皇贵妃,且能自欺欺人。待生下了嫡女,一日胜似一日地叫那起子人心里头扎着针。”同为宫人,刘带金也不免有些可怜他们。郑梦境也并非一直都是风光的,一路走来,却也受了不少委屈。主子牵连下人,那时候他们也并不好过。 郑梦境默了半晌,“此事我知道了。”又道,“先别去拿这事儿叨扰了昭妃,我自有主意。” “哎。”刘带金又扫了一眼郑梦境,心里有些拿不准她想要怎么做。说要让宠吧,娘娘自己个儿就第一个不乐意。何况刘昭妃年轻貌美之时尚不得宠,现在年老色衰,圣上越发看不入眼了。 再者,有了娘娘在,陛下眼里又哪里容得下旁人了? 郑梦境往后靠在儿子身上,心里很是有些拿不定主意。她不想在后宫中掀起什么风雨,搅得朱翊钧不顺心。而自己,也对这些争斗有些腻烦。活了两辈子,她早已不屑于此。 “再往后看看吧。处置个人却是容易的,倒是媁儿的性子,能不能掰过来才是正经。”郑梦境抱着茶碗,默默发呆。 朱常治看了眼母亲,到底没把漳州的事告诉她。要是知道大姐姐在漳州遇着海寇,损了货物,怕是又添了烦恼——还帮不上什么忙。 不过此事朱翊钧和朱常溆却是已经想好了要如何解决。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很萎靡qq三次元事也多,身体也不咋地,努力努力从下周开始奋起 昨天没留评的小天使赶紧去哈,我过了0点去发红包。 么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96章 今岁本有六年一次的京察, 原该在春时就开始, 叫朱常溆和朱翊钧一直拖着。``内阁催了多次,一直都没得到天子的确切消息。底下的朝臣奇怪得很,问了好几次, 也没个后文。 今日朱赓再次上疏, 奏请开今岁的京察。他本是不抱什么希望, 虽心中也觉得奇怪为何天子这回迟迟不开, 但此事总归不是由内阁自己可以定下来的,而今上疏不过是恪尽本分。 朱翊钧当着朱赓的面, 将奏疏看完, 信手放在一旁。朱赓见状,心里一个“咯噔”, 知道这是又要往后拖的意思了。 “且先不忙京察的事。”朱翊钧从一堆奏疏底下, 翻出个东西来,“朱卿先看看这个再说。”他将东西交给王义, 示意拿去给朱赓瞧瞧。 趁着朱赓看着那封万民书, 面色变换不断的时候,朱翊钧问道:“明州市舶司开的时候,朝廷拨了多少钱过去给他们组建水师?” 朱赓看完那封万民书后,心中不由后悔。早知道就不该抱着侥幸,想着万一陛下恩准开京察,就全是自己的功劳了。现在整个内阁,唯有自己一人在场。 更糟糕的是,朱赓自己就是浙江山阴人。事情又是出在浙江, 无论如何都是逃不过的。 “回陛下,总共拨了十二万九千八百五十一两。”朱赓自座上起身,拱手回答,两股战战几乎要站不稳了。 朱翊钧“唔”了一声,“这笔钱当时是怎么算出来的?” 朱赓冷汗不断滑落,脑子里一片空白,支吾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朱常溆看了他一眼,答道:“当是商量的是这支水师专属于明州市舶司,以募兵为主,拨下的银两除了募兵所需外,旁的都是建造海船及船上火器所用。” 军用银本该走兵部,交到总兵官手中,再另行拨发给下属部队。不过自嘉靖以来军饷被克扣得厉害,又有漳州市舶司的先例,所以明州市舶司的水师也是效仿了漳州。 倒也不是福建行省的人不想贪墨这笔银子,而是漳州市舶司与其他的不大一样。 曾任司礼监秉笔的史宾久居漳州不提,林海萍那一支水师,大都是招安的海寇,要钱不要命的主。于他们而言,没了银子就打上衙门,大不了自己再重新回去做海寇,进退皆可。 漳州衙门里的人惜命,也怕这些曾经刀上舔血的匪徒真的发起怒来,才没敢层层剥下皮来。再者,月港乃是现今唯一开的市舶司,有的是课税能拿。既然另有门路,就看不上这需要豁出命去要的“血汗钱”了。 换到明州却不一样了。明州是继漳州之后才开的,刚起来不多久,课税也不比漳州多,想要有钱,就得另外想些法子。毕竟那点课税,粥少僧多,还要分出一部分来交给国库。 一来二去,这笔拨给明州市舶司专建水师的银子就给惦记上了。 朱翊钧看着说不出话的来朱赓,叫了王义去把所有大学士都找来。待人到齐,都看过那封万民书后,他道:“这已不是浙江一地的事了。现在整个漳州都乱了,多少织工因织坊关张而没了养家钱?再这么下去,岂非就要叫漳州也起民变?这怕不是嫌今年民变少了吧?” 沈鲤身为首辅,站在最前头,也是额头上唾沫星子被喷得最多的那一个。他等朱翊钧说完,当即撩了下摆,跪在地上,“此事必要彻查,还漳州织坊c织工一个公道。” 大明朝虽看不起商贾c工匠,甚至连税赋都不愿多收,但这几年民变的起源都是由匠人起的头,不得不重视起来。 民变多,乃亡国兆。 “这公道怕是已经晚了。”朱翊钧叹道,“着国库拨出银钱来,送去漳州,先安顿好了织工和织坊再说。”他举起朱赓方才呈上来的奏疏,“京察?朕看还是先缓缓吧,查明了浙江贪墨一案再提不迟。” 朱赓看着自己的那封奏疏被“啪”地一下扔在了桌上,砚台中溅出的墨迹染在了上头。他合上眼,心中长叹一声。“此事事涉浙江,臣请乞回避。” 朱赓又岂会不知浙江官员贪墨,他虽性格温吞,但并不意味着对事情看不透。早在京师决定要拨发款项的时候,朱赓就已经猜到了下文。 若举国清廉,出了几只国蠹,自然能下手处置。可自京师,再到地方,甚至是县令,无一不在贪墨,这能怎么办? 法不责众。抓了一个,就能牵出一串来。真要下狠心,朝廷恐怕就留不下几个官儿了。 只是朱赓没想到这事儿会闹得这么大。不独漳州织坊商贾的万民书,还有前荣昌公主的信,甚至连行贿之物都有了。 朱赓此时心里不仅恨透了家乡的那些官员,真真是蠢到了家。还寻上了人家,这岂不是坐实了自己贪墨之事?! 居上位多年,朱赓已然看明白了。这事儿最后绝不会善了,恐怕最终还会累及自己,从京师再被逐回山阴去。 朱翊钧允了朱赓的回避,却是在选谁主持这件贪墨案上犯了难。沈鲤是首辅,诸事缠身,并不合适。 余下两个,李廷机刚正,若是他去浙江,必会顺利结案,可如此一来,整个浙江上下怕是再无人可用了。而叶向高,虽圆滑,却又怕留下个尾巴,处置不干净案子,往后继续留着那些国蠹败坏朝纲。 朱常溆看出父亲的犹豫来,此时上前道:“儿臣奏请,由李先生主持此次贪墨案。”他朝朱翊钧使了个眼色,“不知父皇以为如何。” 李廷机生平最恨的便是贪墨官员,正因这些人,才导致国库空虚,自己心心念念的提高俸禄一事才一拖再拖。俸禄越是低,贪墨之风便越盛,一环扣着一环。听闻皇太子举荐了自己,李廷机当下一凛,振作了精神,挺起胸膛等着天子钦点了自己。 朱翊钧看出儿子有话要对自己说,想了想,觉得也无不妥。退一步讲,便是实在不行,还能再把李廷机给重新召回来,另换了旁人去。这般心思一转,便点头,“如此,李卿这几日便准备启程前往浙江吧。同去的查案官员名单速速报上来。” “臣领命。”李廷机自座上起来,拱手行礼,“臣以项上人头担保,此行定不辱命。” 朱赓听了,眼前发黑。由这人去浙江,那就不用指望有什么好的了。 待几位大学士离开后,朱翊钧趁着王义去送人的空档,便将方才的不解说了出来。“溆儿先前为何举荐了李廷机?” 朱常溆微微一笑,走近前去,“父皇可还记得,去岁春闱,朝廷比往年多取了一百进士?” “不错。”朱翊钧抖了抖衣袍,端正坐了,“当时沈先生还同朕来抱怨,说取了这么多人,届时会有宋时的兀官之嫌。” 朱常溆往父亲的身边又走近了几步,“这些进士自去年一直都分于各部观政,也是时候授官了。” “你的意思是?”朱翊钧眼睛一眯,旋即眼神就亮了,“浙江?不错!” 见父亲明白过来自己的意思,朱常溆便松了口气,“浙江多商贾,又是个沿海行省,当地海事素来繁荣。海商之利,现已毋须儿臣多说,父皇心中自有数。可正因此地富饶,乃至于当地吃饱了的乡绅不愿让出一丝一毫来。” 朱翊钧听得认真,“你说的却是不错。可真要将这些进士都分派去了浙江会不会太打眼了?”显得天家早就看中了这里,“况且他们现今并无什么政绩,便是去了也只能从个县令c知府做起。这浙江巡抚乃封疆大吏,恐还得另寻了资历老的人来才是。” “要的便是这个打眼。”朱常溆摇头,“只有足够显眼,才能引起当地乡绅的重视,继而引起他们的躁动。父皇,只怕他们不动,却不怕他们动。” 所谓多做多错,少做少错。朱常溆就是想看着他们动弹,这动作越大便越好。 朱翊钧想了一遭,觉得也可行,就此将这事儿定下,又道:“明州开了市舶司,已是乱成这样。那温州c秀洲两地的市舶司可还要接着开?” “自然要开,父皇,有了这一回打鬼,往后的路才好走。若是再晚一些,恐怕不等密州开市舶司”朱常溆说到一半,发现接下去的话已经不适合再说了。 有些事,都是前世的因果,并不适合现在说出来。朱常溆知道辽东最后的木马二市最终还是会关闭,可现在却不能向父亲全盘托出。 朱翊钧却将儿子的话想岔了,“你说的对,这要是开晚了,届时女真和蒙古意识到我们要买马备战,就大为不妥。”他欣慰地看着儿子,“溆儿真是越发能干了,许多事,父皇已是老了,看不透了。” “那里的话。”朱常溆垂眼,自己要非重活一世,许多事也是想不明白的。前世的自己,还是差着许多。 朱翊钧笑了笑,“要做的事还多得很,眼下且先将浙江贪墨一案了结了再说。”他搓手,想起徐光启去了漳州研制火器,“也不知漳州那面的火器——究竟怎么样了。” “有大姐夫在,哪里还需要慌神。”朱常溆笑得特别贼,“听说大姐夫忙里偷闲,还改良了织机,现在私房钱多得不行,连大姐姐都得问他要呢。” 朱翊钧有些不信,“果真?”又叹,“可惜他们去的那般远,来回传递消息不便,想多知道些都不行。” 父子二人又说了一会儿家常,便各自办公去了。 另一头,却是熊廷弼接了内阁的手令,有些犯了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97章 熊廷弼不曾想到这一回内阁竟然点了自己随次辅李廷机一同前往浙江彻查贪墨案。若放在以往他不会有什么念头,若是爱妻舍不得自己,想一起去那便一起去。 可现在朱轩姝怀了身孕临产在即。这还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于私熊廷弼并不愿意出这趟远门。一旦接了这手令怕是等回京之时,孩子早就过了满月。不能陪伴朱轩姝生产已是遗憾还要错过亲子刚出生时的模样。 熊廷弼有些拿捏不准于公,他身为监察御史确是应该前往。实在想不好他便入宫去问了在宫中安胎的朱轩姝,想看看爱妻的意思如何。 朱轩姝犹豫了许久越想眼泪就越要往外掉。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把泪给憋回去,脸上强撑出笑来,声音特别“真得去啊?” 熊廷弼沉默了一会儿,“若是舍不得,不去也就不去了吧。”只是往后官职晋升上会有些麻烦,眼瞅着今岁的京察就要开始了,这究竟是升还是贬可就不好说了。 但人生在世,又岂会没点遗憾。自己现在有了官身,能够为民请命,又怀抱爱妻,即将有自己的孩子,比起许多人而言,日子已是过得很不错了。 鱼与熊掌,到底不可兼得。做人万不可太过贪心。 心里虽这般想,可熊廷弼脸上的不舍和纠结仍旧落在了朱轩姝的眼中。她轻轻咬了下唇,放柔了声音,“若是不去,今岁的京察可有妨碍?” “姝儿毋须关心这些,为夫自有分寸。”熊廷弼收起了惆怅的心思,反倒安慰起朱轩姝来,“现下没有什么比你,还有你腹中的孩儿更要紧的事的了。” 朱轩姝知道他这是宽慰自己的话,其实心里头想去得很。“话且不能这么说。” 她垂下眼,“我们成婚时,我就说过了,决不允许自己妨碍了你的官途。一直以来,我也是这般做的。怕你累及裙带之言,从不曾向父皇讨要官职,又唯恐自己行事不端,叫你惹来非议。现今又岂能” “我知道。”熊廷弼伸手去摸了摸朱轩姝的脸庞,温度有些微微高,不过却没有到发烧的地步,“姝儿一直以来都很努力,我熊廷弼能娶你为妻,乃三生有幸。” 朱轩姝鼓起勇气,“所以,若飞白真的想去,就不用顾及我。我在京里会好好儿的。你瞧,这不,母后都一直看着我嘛?也有好好吃药,好好用膳。”她将熊廷弼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你看,就连孩儿听了这事儿,都不闹腾了呢。” 熊廷弼看了她良久,轻轻地问道:“这是你的真心话?” 朱轩姝轻咬着唇,掰弄着指头,声音沉闷。“自然不是。”不等熊廷弼说话,她又接着说道,“可孰轻孰重,我心里自有一杆秤。人当重诺,否则又与牲畜禽兽何异?我既说过,那理当遵守承诺。” “我知飞白心怀天下,不能独守于我一人身侧。这无妨的。”朱轩姝用手比了一个极小极小的尺寸,“只要飞白心里有那么一丁点的位置,是归我的,我就高兴了。” 熊廷弼的眼眶有些红,“你呀”好似嫁给自己后,她从来不求过什么,反而一直为了自己在做出牺牲。可自己呢?又曾给予过她什么?是不是,太过亏欠她了? 朱轩姝努力让自己表现出高兴的模样来,“呐,听说浙江的西洋东西多,飞白你去了之后,若是见着什么稀罕的东西,给我稍点回来好不好?还有啊,我看大姐姐的信里说,那里的婴孩睡觉枕头用的是蚕砂,你也买一个回来成不?” 熊廷弼含笑望着朱轩姝,看她絮絮叨叨地说话。 “宫里是什么都有啦,但我就是想要我们的孩子用的都是飞白买回来的。”朱轩姝起身,抱着熊廷弼的胳膊撒娇,“等孩儿大啦,我就指着那些说,喏,虽然你出生的时候,爹爹不在你身边,可他心里也是想着你的呀,这些全是他买来给你的。” 熊廷弼轻轻抚过她的散开的头发,“好,都依你。”顿了顿,又有些为难,“不过且不知浙江的东西贵是不贵。你也知道官员俸禄并不高,我唯恐囊中羞涩。” “买不了一等,买次一些的也行呀。”朱轩姝把脸贴在他的手臂上,感受着衣服底下硬邦邦,能给自己带来无尽心安的肌肉。唯有日日看着熊廷弼挥刀舞枪的她,才知道这些肌肉是多么有力量。 朱轩姝嘟着嘴,“反正我不管。”话说一半,又猛地坐正了,板着脸看一脸莫名其妙的熊廷弼,就连声音都变得阴恻恻。她拖长了声音,“旁的人可以不带,赞女一定要带去。” 熊廷弼奇道:“前往浙江,带个书童c小厮也就罢了,怎得让我带个老嬷嬷去?”吴都人的年纪也不小了吧?这要带着上路,怕不得叫同行的同僚们笑话自己? “我不管,你就得带去。”朱轩姝恨恨地在他手上拧了一下,因为肌肉太硬,没能拧动。“诗里头都说什么烟花三月下扬州可见江浙就是不少了美人。对了,南直隶的那个什么什么河来着?” 熊廷弼好心提醒,“说的可是秦淮河?” “对!就是那个秦淮河!”朱轩姝气呼呼地道,“别以为我不晓得,都说秦淮河上的画舫可多了,里头c里头全是”她觉得说出那些字眼有些脏了自己的嘴,把头埋进熊廷弼的怀里,“我不管我不管,反正你就不许不带着赞女。” 熊廷弼觉得好笑,却又不得不轻拍着她的身子,“我是去办公,又不是去喝花酒的,与那些妓子伶人有何干系?再者,秦淮河是在南直隶,并不在浙江。你呀,真真是白操心。” 后头一句却是没敢说。浙江治所是在杭州,那里的西湖名闻遐迩。画舫之流嘛,咳咳,也不会比秦淮河少到哪儿去就是了。 “喏,竟然都知道那些画舫是干嘛用的。还骗我说没去过。”朱轩姝气呼呼地瞪着熊廷弼,“我都看话本子里头说了,就是你自己不去,总有人会借着名头给你送c送那什么吧。” 她叉着腰,“有赞女在边上看着,我才放心。”绝对不允许有任何一个小妖精接近她家的飞白。“就得带上!” “好,带上带上。”熊廷弼拿这个小了自己十几岁的妻子没法子,“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大不了就是被同僚笑几句。 朱轩姝得了他的诺,这才笑逐颜开,重新倚在他身上,“等你回来的时候,就有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啦,高不高兴。” “高兴,”熊廷弼笑眯了眼,“再高兴不过了。” 三日后,李廷机带着人马浩浩荡荡地自京师向浙江进发。朱赓一人独坐于家中,惆怅万千,暗中叮嘱家人可以准备收拾行礼离开京师了。 熊廷弼前脚刚走,后头朱轩姝就捱不住性子了。虽然死乞白赖地让吴赞女一起跟去,可朝夕相对的人不在跟前,心里怎么都想念。她本就不是个闲的住的人,现在越发在床上闲不住。 这不,郑梦境一个没看住,这个乖囡囡就下了床往外头跑。等她回来的时候,早就不知道人往哪处去了,气得她领着人满宫找。 可朱轩姝没找到,却是把刘昭妃给等来了。 郑梦境看着眼前这个向自己行礼的女子,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昭妃起来吧,带金,看座。” 刘昭妃跪在地上不敢起,“奴家不敢当此座,今日前来,乃是向娘娘赔罪的。”她直起腰,微微侧了头,厉声道,“还不快给我进来!” 郑梦境一愣,身子微微直起前倾,不知道刘昭妃这是要做什么。待看清了来人,心中冷冷一笑,将腰背又往后靠在了隐囊上。 梁嬷嬷眼里含了一泡泪,她不敢相信伺候了多年的主子竟真的就这么要把自己给送出去顶罪。 明明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娘娘好! 眼瞧着这宫里再进新人是不可能的了,顶上这个妖艳奸后的身子也一年不如一年,自家主子娘娘素来不问事,保养得当,怎么就不能再搏一搏陛下的宠爱? 若是能一朝临幸,珠胎暗结,他们这些身边人也全都跟着鸡犬升天。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怎么娘娘就想不明白呢?! “给我跪下!”刘昭妃厉声道,又收了气,向上首的郑梦境一拜,“奴家多年礼佛,不理事,并不曾想身边出了这等小人,将小皇女给教唆坏了。今日将这贱奴带来娘娘跟前,由娘娘发落,是杀是剐,奴家绝无二话。” 郑梦境心里一叹,“先起来说话。”她朝刘带金使了个眼色,让她亲自去将刘昭妃给扶起来。等人在绣墩上坐好了,道:“此事乃宫人所为,与昭妃无关,你很不用自责。” 目光一转,又对上了那个梁嬷嬷,“人,我且留下了,你回去吧。这事儿搅得你也不安生,我心里愧得很。”吩咐宫人去将库房的钥匙取了,给刘昭妃送一份礼。 刘昭妃推辞不过,到底还是拿了。与跪在地上的梁嬷嬷擦肩而过时,幽幽一声叹息。 她又何曾希望将这自己身边的经年老人给推出去。实是她已看透了这宫里的模样,今上除了皇后,眼里还能容得下谁? 自万历六年刘昭妃入宫,再到而今的万历三十三年,二十七年的光阴,她把自己最好的时光都留在了这里。正因为不得宠,所以才能平心静气地面对宫中宠妃的来来去去,也因为无子,毋须在国本上去争夺。 有的时候却是难过,深夜枯对佛龛,除了念经外,再无旁的事可做。她甚至连一个念想都不曾有朱翊钧不愿给她。 可有的时候,却也庆幸,正因为自己什么都没有,所以才能做到豁达无谓。御膳房的膳食不好又如何?礼佛之人合该吃斋。底下宫人不愿伺候又何妨?她有手有脚,自己也可以做。 可惜这般想的,并非自己一人。 舍了梁嬷嬷在这翊坤宫里,刘昭妃心里也是极不好受。她知道等待梁嬷嬷的会是什么结局,可自己也没法子。嬷嬷她过了头,忘了下人的本分。 梁嬷嬷的死在宫里并未掀起什么波澜,就连石子投入湖中泛起的涟漪都比她大些。过不了半日,就再没人提起这个人了。 唯有刘昭妃默默跪在佛龛前,为梁嬷嬷念着往生经。被主子赐死的人是得不到什么安葬的,怕是眼下正在乱葬岗里头。她做不到叫人去收了尸骨妥善处置,也唯有面对这不言不语的佛祖多念几遍经文罢了。 朱轩姝在外头玩够了,才舍得回来。“母后母后,你看,我今儿在御花园给你摘了”一进门就看见郑梦境面色不善,她“嘿嘿”笑着,“母后这是生谁的气啦?” “还生谁的气,你们一个两个巴不得我早点儿气死得了。”郑梦境狠狠戳着女儿的额头,“也不想想自己现在是个双身子,就这么呆不住啊?整日介往外头跑,这要是有个万一,等驸马回来你拿什么给他瞧?” 郑梦境冷哼,“还白白胖胖的小娃娃,哼。” 朱轩姝抱着笨重的肚子,走到另一边,对着母亲的脸,“我自己大啦,知道分寸的。”说着,就好像变戏法一般,从背后取出一支芍药,还轻轻摇了摇,“母后你看,好不好看?” “还摇呢,看看,我这新裁的衣服呢,你这一摇倒是好,沾了一袖子的花粉。”郑梦境把手挪到外头去,不停掸着,“上头的花蕊都变成金的了。” 朱轩姝挨过去,“金色好呀,大吉大利,大富大贵。民间还不许用这色呢。” “去去去。”郑梦境被女儿给哄笑了,“给我安生地躺榻上去。我今儿事多,还不曾去慈庆宫呢。你给我乖乖儿地在翊坤宫躺着,我上慈庆宫去看看太子妃。”临走又不放心地说一句,“乖乖的啊,否则仔细熊廷弼回来,我在他面前告你小状。” 朱轩姝吓得赶紧拦住,“可别呀,这要是飞白知道,不得生我的气?哎哟,我的好母后,这可是我们俩之间的小秘密啊。” 郑梦境“噗嗤”一声笑开了,“知道了,那你乖乖躺着去啊。”见女儿苦着脸被扶上床,才安心地坐上外头等着的凤辇。 到慈庆宫门口,郑梦境还没下来就听见里头胡冬芸和朱常溆的笑声。她微微一笑,对搀着自己的刘带金道:“这是皇太子又说了哪里听来的笑话给太子妃说,走,我们也去听听,乐一乐。” 单保并未在里头伺候,他在门口立着,一眼就看见了郑梦境,赶忙上前来。“奴才给娘娘见礼了,娘娘万福。” 郑梦境笑着点点头,让单保起身说话,“皇太子在里头说什么呢?怎得太子妃笑得这般开心?”她探头往里头看了看,“大伴可听见了不曾?” “奴才未听得清,仿佛是在说密州造船坊的事。”单保搀了郑梦境另一手,“娘娘仔细脚下头的台阶。” 郑梦境含笑点头,“知道你素来是个仔细的。”她立在外头,并不马上进去,“同皇太子c太子妃说一声儿吧,免得我贸贸然进去,搅了他们的兴致。” 单保颔首,松了搀着郑梦境的手,走到门前报了一声,“小爷c太子妃,娘娘过来了。” 里头的笑声停了,郑梦境听见朱常溆似乎小声说了些什么话,没多久就见他从里头出来了。“母后怎么想着今日过来了?可是念着芸儿了。” “就是叫你给说中了。”郑梦境由着儿子过来搀自己,“这宝贝孙儿呐,我是一日看三回还不够。” 胡冬芸在里头听了这话,心里一个“咯噔”,手摸上了肚子,身子也不舒服地挪动了下。昨日她娘家来人了,母亲看着她这肚子只皱眉,说是怀相瞧着是个女胎。 又听朱常溆道:“难道孙女儿就不好了?我倒是觉着好呢,一子一女,刚好凑个好字。” “自然好,我呀,只盼着能母子均安,旁的全都不在意。”郑梦境跨过门槛,“要是皇孙呢,你父皇更高兴些。这要是皇孙女,我心里乐意,多了个贴心的小棉袄不是。”说罢看着躺在里头的胡冬芸,“太子妃说是不是?” 胡冬芸讷讷地点头,抿了下嘴,不知道该回什么,只把身子再往里头挪了挪。 郑梦境笑着摇头,“瞧这孩子,慌的什么?无论是男是女,我都一样疼宠着。你自己瞧瞧,我可有对姝儿c溆儿他们两般对待?” 这倒的确不曾。胡冬芸这才高兴起来,“给母后见礼了。”她在榻上不能下来,只点了点头。 “歇着吧,别忙乱这些。”郑梦境在宫人搬来的绣墩上坐下,“方才溆儿在同你说什么?怎么笑得这般高兴?” 胡冬芸张嘴想要说,一下子又缩了回来,看了看一旁笑着的朱常溆。她有些担心自己这是不是干政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少说少错来得好。 郑梦境是过来人,只看一眼,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也不戳破,而是转向儿子,用眼神询问着他的意思。 朱常溆轻咳一声,“是这样,先前我相了个人去密州置办造船坊,是湖广一个已经除了籍的宗亲,还是翰林院的庶吉士朱华彬牵的线。” 郑梦境点头,这事儿她是知情的。为了怕胡冬芸尴尬,她特地笑着朝对方看去,冲她点点头,又把目光放回到了儿子身上。 “因先前担心在密州当地会出什么事儿毕竟离京师也有些路,所以是看中了那人的玲珑性子,才叫去的。”说好听些,是八面玲珑,长袖善舞,说不好听,朱华温就是个滑头,精得很。 郑梦境权当是听故事,有滋有味的。“后来呢?他到密州了?” “嗯,他先去了趟江浙,寻些造船的熟手。后来觉着不满意,又上福建去了趟。上旬才刚到密州。”朱常溆想起信上写的,就忍俊不已,“果不其然,到了密州,才刚搭起造船坊的铺子呢,就被人给寻上了门。” 郑梦境挑眉,“这又是为何?莫非好端端的,还不叫人做营生了不成?” 事情呢,是这样的。 密州当地自然也是有机灵人的。也不知当地的乡绅哪里听来的风声,说是密州迟早也要同江浙那般开起市舶司来,所以就一个个地开始打起了主意来。 既是要开市舶司,那首要的便是造船。无船,又如何出得了海? 密州是个小地方,虽也是沿海之地,却并不比江浙那一带繁荣。当地乡绅在此盘踞已久,彼此之间也都是姻亲关系。想要做些什么事,彼此之间打声招呼就行,那是要人有人,要地有地,要钱,自然也有钱。 偏偏他们还没开始算好分红利息,就来了个朱华温这个搅局的。这还了得,岂不是同他们这些地头蛇抢肉吃,自然应允不了。当下就想着法儿,想要将朱华温给赶出密州去。 且不说朱华温此行乃是奉了朱常溆的皇令,便是他自己,也不是个好招惹的人物。若对方好声好气地前来商讨,他也不是不会退让。 做生意嘛,和气生财,大家伙儿都有肉吃,这才是正道。可一声招呼都不打,上来就让当地官府衙门来打压,这就激起朱华温心中的不满来了。 小爷在几年前,也算是个天皇贵胄。虽说日子过得不好,那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能是你们这群人招惹得起的? 朱华温自有傲气在心,当下不肯让步,情愿与乡绅对薄公堂。原是说好了租赁二十年的地,说不租就不租了,没有这样的道理。何况自己现在人也请了,宅子也造了,银钱全都投下去了,连一点损失都不想赔,就叫人立马滚蛋,可能吗? 作者有话要说:被狐狸大大拖走了,后半截我们明天来 叉腰笑,明天家里除了我就没人啦,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睡,想什么时候吃饭就什么时候吃饭,再也不会码字的时候受到莫名其妙的干扰了,大笑三声哈哈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98章 若是换作了旁的商贾怕是就这么捏着鼻子认了。同密州的衙门不熟再者强龙压不过这地头蛇,既然被人给针对上了,还是早早地退了去起码还能谋个后路。 这商场如战场稍有不慎也落不得什么好结果。 朱华温却不不肯赔钱那便告上衙门。宁愿给官府里头行贿使钱,也绝不便宜了这起子人。 密州知府是两面为难他为本地知府顶不能得罪的,便是这些乡绅。可朱华温的钱拿在手里头也舍不得丢实是俸禄低微多一份钱也是好的。 想来想去,索性判了个糊涂案由得两家去折腾。 朱华温得了信心中长出一口气。这对他而言,算是最好的结果了。只要衙门有定论,后头的事可就好办了。 但当地的乡绅们却不乐意了,开始暗中小动作不断。他们既恨朱华温在此地搅局,又恼知府判了个糊涂案子,两下都不给好果子吃。 密州知府被搅得一个头两个大,私下请了朱华温去,让他想想法子。“此案本官可是偏向了你这往后可别再出什么幺蛾子来了。” 朱华温笑着打包票,“知府大人且安心,后头的事儿,可与衙门再无干系了。” 得了他的保证,密州知府才安下心来。却又好奇朱华温打算怎么做,不由得派了人秘密随行监视。 朱华温回去后,该吃吃该喝喝,似乎并不打算做什么,甚至连对乡绅们的防备之心半点都无。这也越发叫人心中起疑。 不过这疑惑也没过多久就揭晓了。 大明朝民间的书肆林立,大多书肆都有自己的私人印刷匠人与印坊。朱华温跑了一趟书肆,将所有关于造船相关的书籍都买了来,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研究。 乡绅们见状,还偷着乐呢。这是拿自己没法子了,所以去那书中寻了“黄金屋c颜如玉”。 等不了几日,密州就炸开了锅。 某日清晨,当地居民开了门,便见满街飘着的字纸,都是印出来的。有些人不识字,从地上捡了去问那等识字的人,想知道上头究竟写了些什么。 乡绅大族,内里人多得很,各种关系盘根错节,自然也少不了污糟糟的阴私事。也不知朱华温究竟是哪里知道的这些,甭管真的假的,先着人印了出来满大街发。 这下倒好,某族里头扒灰的c通奸的c瞒着家中老妻在外头有外室的。林林总总全都给抖落了个干净。 不等这些恨得牙痒痒的乡绅们找上朱华温去揍人,自己就先被家里头的人给绊住了。一时之间几户人家都没消停,打的骂的上吊的,还有那要休弃原配的,全都闹在了一块儿。 朱华温手握租契,照旧建起自己的造船坊来。这一场乱子,且得有些时日要闹,待彼此消停后,哪里还有劲同仇敌忾地来对付自己。 一群人上来,朱华温的确感到吃力。可要轮上一对一,他要折腾人家那就是轻轻松松。 待造船坊即成,朱华温大笔一挥,给京里去了封信。他是个荤素不忌的性子,也不理会这等乱七八糟的事是不是该同朱常溆说,总之把有的没的全给写了。 他的法子倒也高明,先将自己在密州的苦处说一说,又表明自己的能耐。最后一笔写的却是,这银钱花的差不多了,所以能不能再给自己贴补一些来? 朱常溆想起信中朱华温的调笑之言,还觉得好笑。他自己又稍加增改,调动了些词,好叫那等不怎么悦耳的字眼不叫郑梦境听见,连着听过一遍的胡冬芸还是笑出了声。 郑梦境不动声色地朝胡冬芸投去一眼,觉得自己有必要和这个皇家媳妇聊一聊了。虽说祖宗定的规矩,是后宫不得干政。可这并不意味着,所有的事全都不能插手。 大明朝的规矩是唯有封了皇太子,又或是皇长孙,才能有资格出阁听说。这规矩到了朱常溆这一辈倒是破了,可往后会怎样,是否还能继续依着这一点来,有待商榷。 若是不能,这就意味着胡冬芸身上的担子极重。她是未来的皇后,无论朱常溆以后还会不会继续纳妃,教育子嗣的责任都在她一人身上。论起来,她才是所有皇嗣的母亲。 倘若胡冬芸差着些,这皇嗣便不行了。朱由校兴许还能日后出阁听学,给掰回来些,可其他的孩子呢?就这么由着他们废了? 这事儿郑梦境可不答应。 不过眼下胡冬芸正是孕期,即将临产的人了,不能拿这事儿再去刺激她,免得到时候生产有个万一。 郑梦境将这事儿在心里记上一笔,又同皇太子c太子妃略说了一会儿话,就回去翊坤宫继续看着自己那个不听话的女儿了。 看着朱轩姝,郑梦境心里又开始惦记起了宫外的那一个。出宫也有好些日子了,不知这性子可有改过来一些。她现下最怕的,便是就连朱载堉都对朱轩媁束手无策。 朱常治倒是经常会回来说一些妹妹在义学馆的事,不过郑梦境心里也清楚,都是捡着那等好事儿说与自己听,不过是怕她担心难过。究竟实情如何,除非亲眼见了,或者他日人回了宫再仔细问问明白,恐怕是再不能知道的了。 日头渐渐西斜,朱常治收拾了东西,准备在馆里头晃一会儿就回去了。他的婚期定在十月,秋高气爽的时节,不冷不热,刚刚好。 因是娶的皇子妃,所以郑梦境就不像对胡冬芸那般重视,并未将人留在宫中调教。 朱常治也不甚在意,连去偷着见一见都兴趣不大。这婚后还要朝夕相处几十年呢,现在就把人性子给摸透了,往后可就没什么意思了。 正晃悠着呢,朱常治却听见了一阵隐约的哭声。他循着声音去寻人,却见是自己那小妹妹躲在角落里偷偷抹眼泪。 “这是怎么了?”便是心里再不舒坦,这到底是自己的嫡亲妹子。朱常治原是几个孩子中最小的,现下这个,也是他唯一的妹妹。“叫谁欺负了?” 却是没说那等“告诉哥哥,替你去报仇”的话。对上朱轩媁,朱常治心里也发怵,先入为主地觉得这天底下就没谁能叫这妹妹吃亏的。 叔父除外。 朱轩媁红着眼眶,抬起头来,脸上的泪痕还新着没干。她可怜巴巴地问道:“皇兄,我是不是真的很过分?” “啊?哪里过分了?”朱常治蹲下身来,犹豫了一会儿,才摸上朱轩媁的头,“发生什么事儿了?” 朱轩媁垂头看着地上的蚂蚁,已是不再像刚来的时候那般惊恐了。“今日叔父叫我给馆里的学子们送饭。” “嗯,馆中学子虽有几个性格乖僻的,不过大抵都是心善之辈。”朱常治温声细气地道。那等不好的,早就被朱载堉以品行不端给赶出去了。 朱轩媁伸手拦住蚂蚁前行的路,看着它们过一会儿就绕开了自己的指头,继续往前走。“我午时送饭,听他们说,广东地震了,死了很多人,好多百姓都没饭吃。而且还有瘟疫,当地官府寻不到好的法子,要封村。” 她抬头用泪眼望着微微愕然的兄长,“封村,是不是说里头的人无论是好还是坏,全都要死?” 朱常治默了半晌,沉重地点头,“是。” “那为什么父皇不叫人去救呢?”朱轩媁把自己脸上的泪痕给擦了,“我病了,母后就会令太医署好几个御医过来给我看病。为什么不令他们去给百姓看病?” 她有些犹豫,也不知自己说的对不对,有没有记错。“叔父叔父好像说过,有百姓耕作c经商,方有我现在的衣食,国库才能丰盈,父皇才能更好的治理大明朝。现在,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新的事实和她原本的认知完全不同,于她一个孩童而言,是一场莫大的颠覆。 “宫里的嬷嬷c都人,以前说的,是不是都是骗我的?专为了哄着我玩?看我是小孩儿,所以就不同我讲这些。”朱轩媁气鼓鼓地道,“可是我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好好同我说了,我就能知道的啊。” 朱常治前面听着还觉得妹妹懂事了,后面听了却是觉得有些无言以对。这还觉得自己讲道理呢,当日是怎么顶撞父皇c母后的? 朱轩媁声音低低的,“隔壁医学馆不是每旬都会有义诊吗?叔父差我去帮过忙,好多人都说母后好,说要不是母后当年倡议,还拿出私房来,就不会有医学馆。皇兄,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朱常治脸上满是骄傲,“就连义学馆,也是母后提出来的。馆中不少人都曾是我们的藩亲吧?父皇想要除藩算了,同你说这个还早了点。反正吧,就是母后想要给父皇分忧,也想叫过得不好的宗亲过得好,所以才想了很多法子。” 朱常治蹲的有些累,想着干脆坐在地上吧,反正起来了也就拍拍衣服上的灰尘。谁曾想,他屁股还没落地呢,就被朱轩媁给拉住了。“会把蚂蚁给压住的。” 朱常治一愣,望着妹妹的眼神温柔了几分。他学着朱轩媁的模样,靠在尚算干净的墙根底下。“母后好与不好,不能单凭宫人们怎么说。他们是怀有私心的。你说人犯了错,该不该罚?该罚对吧,可受罚的人心里却会记恨上。” “所以之前那些话,我都说错了,是么?”朱轩媁低头揉着自己的衣角,粗糙的布料没被揉破,反倒红了她的指头。“是我听信小人谗言,故意同母后作对。”咬了下唇,又特别小声地说,“可我是真心希望皇嫂能好起来,不是为着她好了能同我玩。” 当然啦,如果能陪自己一道玩儿,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朱轩媁把头靠在哥哥的怀里,很是无助地问他,“皇兄,你说父皇把我这么赶出来,是不是就不会再允了我回宫去?他c他是不是早就不喜欢我了?” “怎么会呢。”朱常治心道,父皇可就给你这么一个换过尿布,他们几个大的全都没这福分。他可没在妹妹小时候见到一脚踹上龙颜的情景。“如果是现在的媁儿,父皇不会不喜欢你的。” 朱轩媁嚅嚅地道:“可我以前把坏事儿都给做了呀。”在义学馆里呆了那么久,朱轩媁经的事也不算少,起码比在宫里待一月的还多些。“你知道我同赵厨娘还处得不错吧。” “嗯。”这是上回挨饿怕着了,后来就想法子去同厨娘卖乖,往后厨房里头就没少了给朱轩媁留的那一口。 “可是她说,她年轻的时候不懂事,同人夜c奔”朱轩媁抬头问,“是这个词吗?” 朱常治噎了一下,不知道妹妹对这个词理解有多少。在他看来,这绝对是个不怎么好的词,也不应该叫妹妹知道,只能含糊着过去了。“赵厨娘怎么啦?” “她说,为着夜奔,她爹娘生她的气,都不要她了。好多年了呢,都不和好。”朱轩媁很担心自己真的会同赵厨娘一样。 赵厨娘的事,朱常治也知道,这位是逢人就哭诉。年轻的时候因爹娘反对,同村里一个相好的男子私奔,可后头却发现这相好实非良配,两人不欢而散。 可赵厨娘却也回不去了,家里只当她死了,再不认这个女儿。朱载堉见她可怜,便聘了做馆中的厨娘,也算是能有口饭吃。 “这个媁儿同她不一样。”朱常治沉吟了一下,也不知如何才能和朱轩媁说明白些,“赵厨娘她不仅是祸及家人,还累及全族,整个族里的女子都会因她被人瞧不起。” 朱轩媁小心翼翼地问他,“所以我犯的错还小一些是吗?父皇和母后还会要我是吗?” “会要的。”朱常治揉巴了下她的脑袋,把梳的好好的发髻给揉乱了,“不过还要过些日子。等皇姐和皇嫂生产了,才好寻由头把你接回去。” 朱轩媁把下巴搁在膝盖上,“那还要好久诶。”她侧头看着兄长,“没有旁的法子了吗?” 朱常治摇头,“我是想不出旁的法子了,要不你去讨好叔父?要是叔父开口,指不定还是行的。” 朱轩媁是怵了这叔父,再不敢在他面前造次的,连忙摇头,“那还是算了,我c我再呆几日便是了。” “所以你哭,是为着这事儿?”朱常治刮了她的鼻尖,“放心吧,你且要回宫去给我闹新房呢。” 朱轩媁眼睛一亮,“对哦,皇兄也要娶妻了。”她侧头去看哥哥,“五皇嫂好不好看?是个什么性儿?会不会也不喜欢我?” “小孩子家家不要想太多。”朱常治轻咳一声,就是问他,他自己也不知道。“回头大婚了你就能见着了,也没多久。” 朱轩媁点头,正要说些什么,就发现自己的身子开始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伴随着耳边惊天动地的响声,几乎要聋了。 屋顶上的泥沙纷纷落下,朱常治赶忙将妹妹护在身子底下,由那些瓦片砸在自己背上。待晃动和声音停了片刻,朱常治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发现他们倚着的这面墙似乎有些松动的痕迹。 震天的响声又再次响起,朱常治拉着朱轩媁就跑。他也不知究竟要跑去何处,心里只念着只要跑到空旷的地方就好了。手里死死抓着朱轩媁,任身子如何摇晃,好几次险些跌在地上,也没有松开丝毫。 朱轩媁跟在兄长的身后,紧咬住下唇,怎么都不愿让眼泪掉下来。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距离死亡那么近。 “这边!往这边来!”朱载堉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朱常治的眼睛根本就来不及去看,凭着本能向声音的方向冲过去。 义学馆中空旷的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朱常治等跑到了人群里,将朱轩媁搂在怀前站定了,才得了空喘气。 朱载堉默默将人来回数了好几遍,在心中比对了几番,见无人伤亡,这才心安。 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奇怪,莫非是京师地震了?却也不像啊。还是老天爷又降下什么天灾来。 人心惶惶。 万历三十三年,九月二十五日,京师盔甲厂爆炸,库中火器c火药尽数被炸毁,当场炸死十人,附近守卫军士死八十三人,局中工匠及行人死者不计其数。 雷霆之声甚至传进了皇宫,朱翊钧坐在乾清宫里都觉得微微摇晃。他正欲寻来内阁询问,却见首辅沈鲤已经带着其他几名次辅一同前来。 “圣上,盔甲厂因支取火药不当,死伤甚多,恳请陛下降旨,速速安抚民众!” 朱常溆面色凝重,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见慈庆宫的一名小太监哭丧着脸跑过来,甚至推了门口挡人的太监。他一路跌跌撞撞跑进来,“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陛下c殿下,太子妃叫这响声给惊动了,现下正要发动。” 朱翊钧起身的时候有些急了,眼前发黑,“速速命太医署的人去,还有产婆中宫可去了?” 小太监带着哭音儿磕头,“娘娘已是在了。”他话音刚落,翊坤宫的太监跑了进来,“陛下c殿下,云和殿下因这震天之响受惊,现已是要生产了。” 朱翊钧的声音在喉咙里滚动着,一桩又一桩的事接连而至。偏偏在这诸事扑面而来的时刻,他的脑子甚是清楚。 两个同时生产,而他的小梦就只有一个。 郑梦境此时在慈庆宫的产房外坐镇,面无表情,正好与她身边特特从宫外赶进来的胡家人相反。 不是她不替胡冬芸担心,也不是她心中只顾念着女儿。 身为后宫之主,天下之母,郑梦境便是心里再担心女儿,却也只能在慈庆宫里一直守到胡冬芸生产完毕为止。 位越高,责任越大。这个道理郑梦境心中再明白不过,所以现今的苦滋味,也只有默默咽下。 郑梦境咬了咬牙,让自己的心安定一些,转过头去宽慰边上担心不已的胡家人。“太子妃这不是头一回生产了,必不会有什么大碍的。”有过生产经验的妇人,第二回只要不遇上胎位不正,还是容易的。 这就正好又说到了郑梦境的心坎里去了。 虽然比胡冬芸的年纪长一些,可朱轩姝却是第一回生产,最最艰难的时候。熊廷弼不在她的身边,而郑梦境这个做母亲的,也无法陪在身边。 郑梦境强忍着泪,不让自己哭出来。她多想可以冲到翊坤宫,不顾一切地走到产房里头,握住女儿的手,安慰她c鼓励她。 偏偏老天爷似乎见她还不够难,驻守在翊坤宫的太医于此时差了人过来,报说云和公主胎位略有些不正,恐要难产。 一阵头晕目眩,郑梦境几乎要往后倒下去,她强撑着自己留住最后一丝清明,安排了身边的刘带金亲自过去看。在刘带金离开前,紧紧拉住她的手,哽咽道:“而今,我身边最信得过,也就是你了。” 刘带金什么也没说,福了身,当下提起裙裾就向翊坤宫的方向飞快地跑去。 此时再顾不得什么礼仪姿容了。人命要紧。 胡冬芸的母亲一旁见了,用帕子拭着泪,心道,不愧是皇后,这要换做是自己,怕不得当下就舍了媳妇去见女儿。虽说媳妇肚子里怀的是自己个儿的宝贝金孙,可女儿那却是自己十月怀胎吃尽了苦头才生下来的。 郑梦境再说不出什么旁的话来,含泪坐在胡冬芸的产房门口,抖着音儿地安慰里头痛得嘶喊的胡冬芸。每一声痛呼落在她的耳边,都仿佛变成了朱轩姝的声音,撕扯着她的心。 方才的响声和摇晃,郑梦境也感受到了。她知道一定是京师发生了什么大事。这个时候,越是不能拿这等事去报给前面的男人们,她要凭自己一肩挑起来。 都人们进去了又出来,胡冬芸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又忽然响起一声。却是产婆的声音不断,一声赛过一声,越来越哑。 朱由校不肯坐下,抱着郑梦境的腿,小脸不断往产房的门口看去。皇祖母告诉他,母妃在生弟弟,亦或是妹妹。这是一件冒险的事,也许母妃同他的小弟弟c小妹妹会死,所以这个时候他绝对不能进去打搅母妃。 小小的拳头在郑梦境的腿上不停地使力,郑梦境丝毫感受不到这点被压到的疼痛。偶尔回过神,她会垂头看着满脸担心的朱由校,低声同他说别害怕。 胡冬芸的母亲见了却是有些吃味,觉得外孙并不亲自己。可又觉着高兴,外孙能得中宫喜爱,这皇太孙是跑不了的。往后待皇太子登上了九五至尊,自家也能封个侯了。 日头渐渐西沉,过了夏时,暮色来得更快些。漫天的繁星在不断加深的夜空中越发显眼。 自打那一回后,翊坤宫再无人来报信。 郑梦境安慰自己,没有信儿,就是最好的消息。可旋即又会想,是不是连个信儿都没法子同自己报?因为朱轩姝的情况已是不能再坏了。 今夜,整个宫廷中彻夜点着灯,就连宫锁都不曾落下。 郑梦境已经无心再去问朱常治有没有回来,可是安好。又或者遣人去乾清宫打听,看朱翊钧和朱常溆这父子俩可有妥善处理了这桩事。她所有的心神都被孩子给牵扯住了,分不出一丁点来。 快点生吧,快快生下来吧。 郑梦境闭上双眼,听着产房内胡冬芸越来越虚弱的声音,双手合十,向诸天神佛祈祷着。 无论是孙儿,还是外孙,总先生下一个。别再这般叫她心焦了可好? 忍了许久的泪在最后功亏一篑,落在朱由校的小拳头上。 朱由校抬起脸,往常这个点他已经睡了,可现在还强撑着。他的眼睛朦朦胧胧,“皇祖母,你为什么哭呀?”小脸转向产房,瞬间变得苍白。 难道是母妃要不好了?! 郑梦境听见孙儿的声音,急忙睁开眼,见他要哭出来,赶忙将人抱在怀里哄着。“莫哭莫慌,皇祖母c皇祖母是想你皇祖父同父王怎么还不来。皇祖母想他们了。” “嗯!”朱由校含着泪,重重点头,“校儿也想他们。”他现在特别想哭,可是皇祖父同父王都说过,男孩子是不能够哭的。 以后自己会是大明朝的天子,更加不能够哭。 朱由校的拳头握得越发紧,他不哭。 产婆的嘶哑声突然高亢了起来,“快了!快出来了!娘娘,再加把劲儿!” 静谧的月夜中,这声音显得特别响,犹如午后的那一次震天之响。 郑梦境猛地从绣墩上站起来,将怀中的朱由校忙不迭地放在地上,走近了产房。“芸儿!芸儿!你可听得见我说话?” 胡冬芸在产房内依稀听见郑梦境的喊声,她舌头底下含着参片,浑身上下的气力都要殆尽了,腹中的胎儿不断往下坠着,搅得她全身都生疼生疼。 “芸儿!溆儿来了,就在外头呢,他守着你呢!校儿,快同你母妃说说话。”手软脚软的郑梦境将朱由校推向匆匆赶来的朱常溆,示意他将孩子抱起来。 朱常溆抱着孩子,被挡在了产房外头,“芸儿,是我,我在。” 胡冬芸的眼泪越发汹涌而出,辛苦十月怀胎,忍受生产之痛。她不是为了皇太子妃的位置,也不是为了将来的后位,更非因能以子博得皇太子的宠爱。 是因为自己打心底深深爱着这个男人啊。愿意为着他,忍下这痛,这苦。 甘之如饴。 “生了!生了!” 伴随着婴童的哭泣声,产房外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除了胡冬芸的母亲。她心里万分希望这一胎会再是个男胎。祈求送子娘娘保佑,先前什么怀相全是胡说。 产婆笑吟吟地抱着孩子出来,“给娘娘c殿下见礼了。”说罢,小心翼翼地将孩子交到了郑梦境的怀里。 郑梦境轻轻揭开襁褓,微笑道:“我又添了个孙女。”说着就要把孩子转手递给胡冬芸的母亲,看见后者脸上毫无掩饰的失望神情后,便转了心思,“校儿,这是你的妹妹。快瞧瞧,是不是长得很美貌?往后呐,必是个倾城之容。” 朱常溆长舒出一口气,只要母子均安,他也不求什么旁的了。孩子的名字是早就取好了的,朱翊钧同他一起想的。 朱徽妼,妼者,女子有容仪也。皇孙辈儿的头一个女子。 朱常溆抱着女儿不肯撒手,边上产婆忐忑地朝他看了好几回,愣是不敢提醒孩子不能见风,叫吹坏了。最后还是郑梦境提醒了,他才依依不舍地将女儿交给产婆。 “太子妃可还好?”朱常溆低声问着产婆。光嘴上说着还不行,眼睛直直地盯着人,想从对方脸上的表情看出什么端倪来。 产婆仔细接过了孩子,笑道:“好,太子妃一切都好,就是方生产,有些脱力。”说完,向几位贵人福身,将孩子抱回去产房。 朱常溆点点头,对母亲道:“母后快些儿去瞧瞧二姐姐吧,直到现在也没个信儿,父皇没过来,就是急着先去了翊坤宫。” 胡冬芸的母亲听了这话,却在肚子里嘟囔。感情这媳妇就是没有女儿亲,这怀的还是自己个儿的嫡亲孙孙呢。敢情是早就知道这胎乃是孙女,才这般不重视的吧。 “哎,我这就去。”郑梦境应了一声,也不必宫人过来搀着,提了裙裾迈着急促的小步子,就朝外头停着的肩舆过去。 刚坐上肩舆,郑梦境还能装作有条不紊的冷静模样。等一过了慈庆宫,她的心情就按捺不住了,连声催促请轿长们走得快些,恨不得自己下了肩舆跑回翊坤宫去。 一路上,郑梦境都在不停想着,眼下的翊坤宫里是个什么情形。 不会不妥当的,有带金在呢,她向来是最沉稳不过了。陛下也在,不会有事的。 可为什么姝儿到现在都没个信儿过来? 离翊坤宫越近,郑梦境的心就越发沉下去。这般寂静的夜里头,几乎听不见人声。 这是最坏的情形。 郑梦境不等肩舆停稳就先跳了下来,不顾被崴了的脚,忙不迭地朝里头冲。 却见刘昭妃正立在廊下,同朱翊钧说着什么。 郑梦境一愣,放慢了脚步。而后发现自己听不见女儿的声音,脚步又再次加快。 刘昭妃先一步发现了郑梦境,赶紧往后退了几步,离朱翊钧远一些。“娘娘。” “嗯,”眼下郑梦境不想多提除了女儿以外的事,“姝儿如何了?怎得都听不见她的声音。” 朱翊钧在说话前,先将她按住,“小梦,你听朕说。”他喉头动了动,“姝儿现在,不大好。” 只几个字,就叫郑梦境的眼泪涌出来。“什么叫不大好?这个不大好,是有多不好?”她心里埋怨着自己,怎得就忍心在慈庆宫坐了那么久,竟舍不得分出一点时间过来见见女儿。难道人前的那点夸耀,能比得上女儿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 郑梦境啊郑梦境,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变得这般虚伪了?! 郑梦境不等朱翊钧回答自己,推开他就要进产房。朱翊钧将人给拉住,“是难产,太医看了,还得有些时候,你先别急,静下心来,冷静会儿。”又朝一侧不言不语的刘昭妃投去一眼,“昭妃知道今日太子妃和姝儿同时生产,你乏术,所以特地过来翊坤宫坐镇的。” 郑梦境现在一点都不想听这些话,哽着嗓子道了声谢,“有劳昭妃了。” “不敢得此夸赞。”刘昭妃不悲不喜地福身行礼,不动声色地往后又退了几步,尽量拉开自己与帝后之间的距离。 郑梦境看了眼朱翊钧。 “冷静一些!”朱翊钧强调,“你现在便是进去,也于事无补。生产的是姝儿,并不是你。” 郑梦境岂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她将将能见着女儿了,此时又哪里坐得住。 当下推开了朱翊钧,冲进产房中去。 产房内并不是无声无息,郑梦境离床榻越近,越能听清女儿的呻吟声。 那样的微弱和无助。 她心里一定怨着自己,为何不早些过来。一定恨着自己执着于皇后的身份,迟迟不出面。 郑梦境慢慢地走进女儿的身旁,蹲下身来握住她无力垂在榻边的手,潸然泪下,“姝儿啊,母后来了。”她细细打量着女儿。这是自己好不容易生下来,捧在掌心,含在嘴里,小心生养看顾了二十多年的女儿。 今日却是遭了这么一番苦! 苍天有眼,怎不叫她替女儿生受了这遭苦痛呢! 有些喘不上气的朱轩姝勉强睁开眼,一个字,一个笑容,都无法给郑梦境。她实在太累太累了,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有力气继续活下去。 活到再见熊廷弼的那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欢天喜地送家人出门,结果乐极生悲,滚水浇在手上,幸好没长泡汪地一下哭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99章 朱常治料理完了义学馆的事儿就带上朱轩媁回宫。 因宫里的太监来报说是太子妃和云和公主受惊同时产子,以防万一,还特地从边上的医学馆拉了一个专研妇科的大夫一同入宫。原想叫的李建元可他领着旁的大夫和学徒去盔甲厂附近搭棚子治疗伤患了总不好与民相争。 大夫文弱乃是坐的马车。朱常治是会骑术的抱着妹妹跨上马就一路朝宫里的方向飞奔。朱轩媁头一回骑马,被颠得快要吐出来了。 好不容易到了宫门口下马朱常治也顾不得妹妹白了脸抓着大夫就上了肩舆。翊坤宫的小太监早就在门口等着,一路随侍在侧。 “听说皇嫂已经生了?”朱常治怕自己的肚子把妹妹从身上给顶下去把人又往自己身上贴了贴“二皇姐呢?” 小太监一路小跑着,生怕被请轿长们给落下气都快喘不上来了“回c回五殿下的话,公主难产,娘娘正在产房里头哭呢。” 朱常治一听,连声催促,“快着些!”他的脚不停地轻轻跺着,恨不得下了肩舆自己一路跑过去。 郑梦境在产房内握着朱轩姝的手,眼看着羊水越来越少,女儿的呼吸也越来越微弱。“太医呢!都杵在外头做什么!” 门外的太医向朱翊钧和刘昭妃行了礼进得屋里来,正要行礼,就被郑梦境喝止。“都到这等节骨眼了,还计较这些做什么!”她让开了身子,“快给云和瞧瞧!” 太医抖着手,在朱轩姝的腕上搭了一块丝帕,轻轻将手放上去。 是很不妙,可除了捱着,也没有旁的法子。自来妇人生产就艰难,何况是难产。十个里头几乎得死个七八个,还是一尸两命。 “怎样?”郑梦境绞着手中的丝帕,她现在已经不指望这个孩子可以活下来了,只要能将大的给保住,旁的都能舍了。 不知是不是母女之间心有灵犀,朱轩姝奋力睁开眼,泪水自眼角滑落。她慢慢抬起手,向郑梦境的方向伸去。其实也并未抬多高,起初撕心裂肺的疼痛,到了现在已经麻木了,将她所有的气力都消耗了个干净。 郑梦境一直在关注女儿的动作,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女儿想要自己过去。她冲过去挤开了不做声响的太医,死死握住女儿的手。“万事都有母后在,姝儿莫要慌。便是母后少了十年寿命也好,姝儿一定要无事。” “孩子,”朱轩姝的眼泪涌得越发厉害,“孩c孩子” 郑梦境的眼泪滴在女儿的手上,“傻姝儿,还说这些做什么?莫非你就舍得叫母后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成?”她将女儿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语气近乎哀求,“母后已经见不着洵儿了,你又怎能忍心就这么舍了我。” 朱轩姝张了张嘴,再没有说话的力气,只是握着母亲的手不曾松开。 屋外的朱翊钧听见里头郑梦境的嚎啕,越发心酸起来,他也说服不了自己进去看看,又害怕真的见不到女儿的最后一面。忽而又唾弃起自己的这番心思。他是真龙天子,福泽深厚,就是分出一些来给女儿,又何妨? 刘昭妃在一旁默默看着天子不断地来回踱步,脸上的烦躁遮都遮不住。原来圣上也是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她开始有些后悔,自己过去不曾争过什么。 怪不得他们说,在这宫中,有个孩子便是有了念想。今日见着中宫的模样,自己也算是明白了这句话。 无人看见刘昭妃的眼中流露出来的羡慕。 朱常治匆匆赶到翊坤宫,朱轩媁在进去的刹那突然有些心虚,怕双亲对自己露出厌恶的神情来。 “父皇!”朱常治冲到朱翊钧的面前,“二皇姐怎么样了?”话音刚落,就听见郑梦境的哭声断断续续传来,不由一怔,旋即两行泪夺眶而出。 朱翊钧咬牙含着泪,用力抱了抱朱常治,“无事便好。”松开对儿子的怀抱,又蹲下身去看着小女儿,手在她的脸上摩挲了许久,“媁儿也没事,真是太好了。” 朱轩媁被父亲紧紧地搂在怀里,怔愣了一会儿,环住朱翊钧的脖子,轻声唤道:“父皇。” 朱翊钧有那么一瞬间,希望自己这个女儿再不要出嫁了。他不希望自己再经历一次现在的痛心。便是被世人指摘又如何,人言再可畏,也比不上爱女的性命。 朱轩媁用力地抱住父亲,她现在知道自己以前错了,错得离谱。 一侧的朱常治顾不得旁人,只推着带来的大夫往里头去。他心里还存着一丝希望,希望母亲的哭声并不代表着姐姐的离世。 这一夜,万分难熬。朱翊钧怀抱着小女儿,看着天色渐渐发白,眼睛叫朝阳刺得生疼。 竟是过去了一夜吗? 为何产房里头还没声音? 小梦似乎也不哭了,难道是! 他立即松开女儿站起来,想要往产房里面冲。 婴孩的啼哭声响起。所有人的心都随着这啼哭声安定下来。 产房的屋门被打开,一脸疲惫的郑梦境怀抱着一个婴孩走出来。“姝儿说,唤作阿宁。”她的眼中有着光彩,不过依然盖不住那倦意。 将孩子交到朱翊钧的手上,疲惫不堪的郑梦境就不由自主地阖上双眼,身子发软地往下滑。朱翊钧抱着孩子不能撒手,眼睁睁地看着郑梦境在自己的面前厥过去。 朱轩媁在这时候一个箭步上去,看似小小的身躯,却仿佛蕴涵了无尽的力气,一把从后面托住了郑梦境。她粗喘着气,“皇兄你发什么愣!过来帮忙呀!” 朱常治如梦初醒般的跑过来,将母亲抱住。朱翊钧匆匆将未看过一眼的外孙交到了产婆手里,迭声唤着太医,自己将郑梦境从儿子的手中接过。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翊坤宫又是一阵人仰马翻,乱作了一团。 倒是躺在产房里头的朱轩姝看了一回儿子后,就睡熟了,对外面的事一点都没留心。 郑梦境睁开眼的时候,盯着顶上的明黄色床帐有些发愣。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自己现在是在乾清宫。鼻端萦绕着药香,她想自榻上起来,却发现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的力气,张嘴想要叫人,声音也哑的讲不出话。 自己这是怎么了? 郑梦境觉得脑子混混沌沌的,额际青筋直跳。她记得先前自己还守在女儿的榻边,看她将那个孩子生下来。自己还亲手抱出了产房,交给三郎了呢。 姝儿呢?要不要紧?还有那个孩子,当时太医说是有些不大康健的模样,可有活下来? 郑梦境胡思乱想着,发现视线所及突然亮了起来,扭头去看,见是朱翊钧端着一碗药,撩起了床帐。 “小梦你醒了?”朱翊钧疲倦的脸上露出雀跃,“来,先把药喝了。”他将药放在手边的小桌上,扶着郑梦境起来,喂她一点点把药喝下,长吁出一口气。“你睡了好久,朕都快急死了。” 生怕你就这么睡下去,再也醒不过来了。 药虽苦,却也滋润了烧得厉害的喉咙和干得起皮的嘴唇。郑梦境清了清嗓子,发现自己能说话了,只是声音听起来还有些哑。“姝儿怎么样了?还有阿宁,那孩子可好?可有给熊廷弼写信送去?” “怎么一醒过来就念叨这些。”朱翊钧给她擦了擦嘴角沾着的药汁,“姝儿和阿宁都好,溆儿也给熊廷弼送信去了。孩子的大名说是定的泰宁。” 郑梦境心中舒了一口气,点点头,“那便好,那便好。”药里头有安神的药材,过不了一会儿,她又睡了过去。 朱翊钧坐在榻边,看了许久,伸手过去摸了摸郑梦境的额头。还是有些烫手。他把手收回来的时候,掠过郑梦境鬓边的白发又多了不少。 太医道是这回中宫心力交瘁,又积劳成疾,前几年的调养功亏一篑。 往后怕是再难下榻了。 朱翊钧红着眼眶,将额头贴上去,轻轻碰了碰郑梦境的鼻尖。不下榻便不下榻,就在这乾清宫里陪着自己,也很好。 慈庆宫中,胡冬芸抱着新得的女儿脸上乐开了花。“娘,昨儿个殿下还说妼儿生的好,这嘴巴眉毛都像极了他。”她将孩子挪过来给心不在焉的母亲看,“娘,你说是不是像?我是越看越像。” 有什么好看的!王氏将孩子从自己面前轻轻拨开,她心里正有一股子气没出撒呢。 八成就是云和公主的福气好,抢了自家女儿的男胎。也真真是个命大的,难产还能母子均安。 胡冬芸发现母亲似乎并不是很高兴,“娘?怎么了?想什么呢?” 王氏扯了扯嘴角,“没什么。”又凑近女儿,“中宫真的病了?” “嗯,母后叫父皇接去了乾清宫养着。”胡冬芸对郑梦境的病情倒是知道些,但觉得不便同母亲说。她也是知道自己母亲的性子,这等事,不好同她说。 王氏心中一喜,这么说来,往后这宫里头,岂不是自己女儿说了算的?! 胡冬芸抱着朱徽妼,狐疑地看着母亲。“娘?” 王氏轻咳了一声,“没什么。”她拍了拍自己的手,“来,叫我也瞧瞧这外孙女。”将孩子抱到了怀里,眯了眼,“是挺会生的,同殿下确是像。” 对女孩儿没兴趣的王氏不过略抱一回,就把朱徽妼还给了胡冬芸。她趁着殿中无人,怂恿道:“趁着现在,赶紧再加把劲,给小殿下生个弟弟才是啊。” 胡冬芸红了脸,“这还没出月子呢,娘急什么。” 王氏见她这模样,心里可急坏了,“你呀你,怎么就这般不开窍呢。男人能多喜欢女儿?还是男胎要紧,只小殿下这么一个,往后要是不得太子欢心,你待如何是好?太子哪里只会有你这么一个的?迟早要再纳秀女。” 胡冬芸最不乐意听这样的话,当下就冷了脸,硬声道:“娘是陪着我嫌累了吧?今儿早些出宫归家去歇着便是。”说罢不等王氏辩驳,就叫来宫人将她送走。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状态不大好,我们明儿见,么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WwW.lwxs520.Com第200章 朱常溆自朝上回来, 原是想歇个午觉的。自胡冬芸生了女儿后, 每日看着或睡或醒的朱徽妼,他的心都化了,往慈庆宫回来的次数也越发勤。本来午觉都是歇在乾清宫的, 现在宁愿多跑一趟。 “咦?”朱常溆踏进主殿, 却发现不见王氏的身影。他记得今日王氏特地从宫外赶进来的, 怎么现下没了人。“王夫人是去歇觉了吗?” 胡冬芸坐在榻上, 有些不安。她抬眼飞快地朝朱常溆看了一眼,又收回了目光, “你们都下去。” 只这一句, 朱常溆就知道有事儿了。他走到胡冬芸的身边,温声道:“怎么了这是?同你母亲拌嘴了?” 胡冬芸扭头, “莫要再同奴家提她了。”她忐忑地问, “殿下,若是c若是奴家往后再不想让母亲入宫来, 你会不会生奴家的气?” 好歹也是在宫里住了这么些年的, 现在的胡冬芸早已非原本的她了。出于对王氏的了解,母亲的心思她是一清二楚。 “说说看?”朱常溆贴近她,“好端端的,怎么就同你娘置气了?” 胡冬芸摇头,“不是置气,而是母亲实在是有些失礼了。”她将王氏方才的言行,还有自己的猜测一五一十向朱常溆和盘托出。“奴家有心令母亲往后少进宫来,免得得罪了人还不自知。又怕父皇心里别有想法。” “殿下也知道, ”说起这个,胡冬芸就很是沮丧,“父皇并不是很喜欢奴家,何况本朝重孝,父皇又是至孝之人。奴家心里也清楚,的确很多地方做的还不够好。” 朱常溆牵起她的手,轻轻吻了一下,“在我心里,芸儿已经很好了。既不想见,那就不见了。父皇不会怪你的。父皇虽重孝,可却并不喜欢愚孝之辈。” 胡冬芸依偎在朱常溆的怀里,“母亲以前不是这个性子的,奴家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人,就能在短短几年中转换了性子呢?现在的母亲,奴家都已经要不认得了。” “这有什么,人心本就变幻莫测。王夫人大抵是叫富贵给迷了眼,待冷她几年,自己个儿想明白了便好。”朱常溆搓了搓她的手臂,低头看她,“还在月子里呢,且不能劳心伤神。这事儿就这么定了,父皇那里自有我去为你说项。” 胡冬芸笑着点点头,又同他说起午前朱徽妼的趣事儿。说不了一会儿,又觉得困,朱常溆扶她歇下,略坐了会儿,就去了偏殿休息。 盔甲厂爆炸的事在朝野上下轰动异常。为何会爆炸已经查明了,乃是因库中火药堆积年久,凝固成堆,硬如石块难以搬动。监守内官臧朝不懂火器,令人以刀斧劈开,这才导致了这次的爆炸。 罪魁祸首臧朝已经当场身亡,再不能问责,眼下要紧的也不是这些,而是如何重整盔甲厂。该库堆放的火器c火药,以及刀枪剑戟全部报废,都不能用了,必须另造。 这又是一笔多余的银钱。 朱常溆趁此机会,提出令中书舍人赵士祯出任盔甲厂主事。“现下看来盔甲厂非精通之人,极易出事。赵舍人精通火器,在京中闻名,儿臣以为可堪一用。”他想起的却是前世另一件事。 当时朱常溆尚为九五至尊,已经入阁的徐光启多次奏请开库分发库中火器。思量再三后,他终于同意了。可库房打开后,却发现库中的火器因年久,早已生锈,成了一堆废铁,不堪再用。 而且盔甲厂不是只爆炸这一回。朱常溆记得天启年间,也曾经莫名其妙地炸过一次。倘或不是人为,那便是火器本身的制造c堆放有问题。 朱常溆这回是铁定了心思,要改一改这盔甲厂的格局。再过不了几年,努|尔哈赤就会在辽东建立称帝,之后的萨尔浒一役,明军又是惨败。他无法阻挡努|尔哈赤建立后金,却可以将赌注压在萨尔浒之战上。 朱翊钧并不通火器,询问了内阁的大学士们,觉得赵士祯却是于此道精通,便将人叫来跟前细问。 赵士祯坐了几十年的冷板凳,不曾想有朝一日自己还能被重用——虽然比起旁的肥缺,盔甲厂主事恐还被人避之不及,但于他而言,却是心之所向,甘之如饴。 到了朱翊钧跟前,赵士祯先见过礼,将心神定了又定。头一回这么被重视,他不免紧张,说话有些打磕绊。不过后来说起火器之事,却是越来越顺畅了。 赵士祯已经刊印了有关火器的著作《神器谱》,更在万历二十六年的时候发明了火器火箭溜c迅雷铳,还根据倭国的大鸟铳改良发明了更为优良的鹰扬炮。这些朱翊钧也有所耳闻,不过先前并不重视,所以只听过就算。 师从徐光启,对火器有所了解的朱常溆却是知道,提拔赵士祯对于大明朝之后的火器研制有着非一般的帮助。本来盔甲厂这一次爆炸就必须硬生生从国库里面挖钱出来,倒不如索性一步到位,将火器研制从民间提升为朝廷。 除此之外,朱常溆更提议由赵士祯兼领神机营提督,区别于内监的提督内臣,以文臣之身兼领,乃是本朝头一次。 沈鲤有些担心这次开了先例,会导致往后的兀官情况。这在历史上是有先例的,宋朝不仅亡于党争,亦亡于兀官。“神机营乃天子亲率之兵,赵舍人恐不便兼领其职,还是另外再看一看吧?”他用眼神询问着朱翊钧。 朱翊钧略一犹豫,觉得元辅说的不无道理,不过心中拿不定主意,便又问了儿子的意思。“你看如何?” “儿臣还是坚持由赵舍人担任提督。”朱常溆将自己的想法细细道来,“光研制火器还不行,得教会人如何用,如何用的更好。否则十分火器只用出五分之力,岂非浪费了?” 他用希冀的目光望着满怀信心的赵士祯,“何况于赵舍人而言,能细致入微地观察神机营如何使用火器,才能更好地改良研制火器不是吗?只自己试验,颇有些闭门造车的意味了。独一人,并不能证明这火器便是好的。” “殿下说得不错!”赵士祯有些激动,他知道这是自己最好的机会,非得争取不可。他不惧于枯坐冷板凳,在官途上遭受白眼数十年,只怕一身本事无法施展,不得报效朝廷,造福百姓。“微臣恳请陛下,若一年后,神机营仍是而今的模样,微臣甘愿辞官而去。” 说罢袖子一抖,撩袍跪下。 朱翊钧被他说的有几分意动。与女真之战仿佛近在眼前,光有战马是不够的。 大明朝与女真c蒙古相战,从不曾在马战上有过优势。若赵士祯果真能将神机营改造成功,便可推广与全国,尤其是北边的边境一带。伤亡也许会大大减少,而相对的,国库的支出也会轻松许多。 “就依次而行。”朱翊钧最终拍板定下。“赵提督,”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激动万分的赵士祯,“往后神机营,就靠你了。” 赵士祯郑重地允诺,“微臣,定当不辱此命。” 回到家中,赵士祯就开始兴致勃勃地将自己撰著的几本关于火器的书籍重新翻了一遍。书本空白的地方早就做了无数的批注,密密麻麻挤在一块。 “老爷,漳州来信了。”下人将徐光启的信交到赵士祯的手上。 赵士祯将书卷放下,“给我吧。”怀着几分迫不及待,先将信拆了看。越看越咋舌,“徐子先呐徐子先,不曾想你这回倒是先我一步。” 自己也绝不能被好友给落下。赵士祯重整心态,提笔又在批注里头寻了小小的角落,用蝇头小楷写下自己的心得。 这一看,便已是到了夜间,皎月高悬,家人唤着他吃饭。 晚膳的时候,赵士祯见桌上摆着一盘自己从未见过的东西。“这是何物?” 赵士祯的夫人笑道:“奴家也不曾见过,是老爷的好友徐老爷自漳州捎来的,叫什么。”她有些不确定地转头看着女儿,“是叫什么?” “说是叫甘薯。”女儿自盘子里拿了一个,“好烫!”一撒手,险些掉在地上,赶忙用裙子兜了。 赵士祯觉得奇怪,“从未听过此物,徐子先又是从何处得来的?”倒是闻着清香扑鼻。“这外头一层是要剥了皮再吃?” 赵家人面对着一碟从未见过的甘薯研究,对于是否要剥皮还争论了半天。 “刚送来的时候外头全是泥巴呢,奴家洗了好久。”赵士祯的夫人有些犹豫,“既然洗干净了,就是吃了也无事吧?” 赵家女儿也道:“自漳州到京师,那么远的路,我一个个看了,竟然没坏的。这东西却是好,经得住折腾。”这要换做绿叶菜,怕是没几日就坏得再不能入口。 赵士祯拿起一个甘薯,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研究了半天,最后一咬牙,将甘薯掰开,一分为二。香气越发浓郁,还冒着热气,看起了很是可口。 先吃了再说! 赵士祯也不再争辩是不是要剥皮,直接塞进嘴里吃。 这一顿晚膳,赵家蒸好的白米饭是一口都没动。那一碟子甘薯叫家里人分了吃,就着做好的菜,全都吃撑了。 第二日起来,意识到什么的赵士祯就忙问老妻,“徐子先送来多少?可有旁的叮嘱?” “送了三箩筐,并不曾有旁的叮嘱。哦,确是说过,此物乃是漳州海商自外头带来的。”赵士祯的妻子奇怪地看着他,“怎么了?” 赵士祯连连摇头,“没什么。”站在原地略想一想,趁着上朝还有些时间,赶紧钻进书房去草草写了一封信,出来便差人送去漳州。又令家人多留些甘薯下来,先别煮了。 甘薯之事,自己必须详细问问。 授命赵士祯为神机营提督的旨意已经下来了,今日是赵士祯第一次去神机营巡视。 情况很不乐观。 神机营可以说是整个大明朝最优秀的火器营。可在赵士祯看来,他们所用的火器老旧,全营士气低迷,有些人甚至连火器都不会用。 这样子,真能抵御外敌?这不是开玩笑吗?! 赵士祯巡视完毕,立刻回到衙门细细算了所需军费,赶着呈上去。因朱翊钧和朱常溆重视,所以很快就到了他们手上。 朱翊钧看了眼,忍不住叹气。 一个字,钱。 盔甲厂还没重建呢,这边就又得另外拨出一笔钱去给神机营。 朱翊钧越想越气,将神机营两个提督内臣叫来跟前骂了个狗血淋头。还不解气,又招来御马监的掌印c监督c提督三名主事太监。说到极气之处,将桌上的茶盏丢了过去。 “整日就知道向朕伸手要钱,倒是拿出点花样儿来啊。怪不得叫外朝瞧不上!平日里不是一个个吹得天花乱坠吗?怎得叫你们拿出真本事的时候,就使不上劲儿了?今儿个要不是赵提督上神机营去看,你们还打算瞒朕多久?啊?” 朱常溆立在一旁,面色也极不好看。往常他倒是会在边上劝着父亲几分,今日却并不想开口替他们求情。 朱翊钧发泄了一通,将人赶了回去,扭头向儿子抱怨。“往日里嘴上一个比一个说的好听。现在却是好,叫人戳破了窗户纸。” “父皇且消消气,与他们置气反倒伤了自己个儿的身子。”朱常溆朝里殿努努嘴,“母后可是在里头听着呢,太医说了她现在不能劳心伤神的。” 朱翊钧确是将此事给忘了,赶紧起身转进里殿去,见郑梦境睡得熟,才安心又走出来。说话声音压低了许多,“还不都是这起子人捣鬼!” 在他走后,装睡的郑梦境睁开眼。即便不皱眉的时候,她的眉间也有几道深深浅浅的皱纹,看起来似乎永远都在烦心着什么。 骂归骂,事情还是要解决的。 为了填补盔甲厂和神机营的钱窟窿,朱翊钧和朱常溆商量着提前将秀洲c温州两地的市舶司提前开了。两地的商船课税,专门就用于火器这一块上面。 阁老们听了,在心里衡量几番,虽觉得不妥,也只得无奈点头。身居高位的他们比底下的人更能看得远一些,不重军备的下场便是亡国。今上登基至今不过三十三年,已是连着打了三回大战。更有北边不时地侵扰,不重视可不行。 这钱虽是先进的国库,不过也就过了一道手。索性现在明州市舶司已成,能进国库的税赋也是越来越多了。且算是喜事一桩吧。 这些时日事情多,朱翊钧也不得不将年迈的阁老留下。他端了茶碗抿了一口,“浙江的贪墨案如何了?” 沈鲤直了直身子,拱手道:“李尔张今日刚将文书送来,说是又牵出了一桩大案。”他将文卷呈上,“老臣先恭喜陛下。” “有何可喜之处?”不明所以的朱翊钧打开文书一看,不由大喜地拍着桌,“好!李尔张果真是能臣。”又不无赞赏地道,“熊御史也不错,不愧是武解元!” 这一回却是没有人站出来反驳天子,说是夸赞太过,任人唯亲。熊廷弼的表现实在是很出色。 朱翊钧到底没忍住,贴着儿子说悄悄话,“姝儿倒是眼光好,这挑夫婿会挑的,比朕同你们母后强。”他稍微控制了一下声音,刚好能叫下头的朝臣们听见。 沈鲤对这个学生忍俊不禁,垂头轻咳一声,遮去脸上的笑意。 知道圣上这是高兴,又确是件喜事,得意便得意吧。 事儿还得从李廷机带着人刚到浙江说起。原本他以为自己只是单单审理一个贪墨案,谁晓得到了之后才发现,原来浙江当地的官员为了能减轻些刑罚,在他之前就先对海寇动了手。 可仅凭浙江水师而今的战力,哪里能和火器优良的海寇相比。就连漳州水师的方永丰对上海寇,且得掂量几分,看看形势,才决定是逃还是追。 熟知海寇情形的方永丰可从来不认为现在的大明水师可以与海寇有一战之力。 自然,刚组建不久的水师尽数折了进去。不仅如此,海寇还放了话,让朝廷缴纳赎金,将被他们俘虏的水师官兵给“买回去”。 接了这封要求缴纳赎金的信后,浙江官员大乱。 有说坚决不给的,坚决不助长此等歪风邪气。本朝信奉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他们这些官员也自当遵守,绝不能开了这个口子。 还有自家本就与贪墨案无关,本就反对此行,现在觉着救人要紧,先把钱给凑出来了再说。官兵也是人啊,也有父母妻子,朝廷若是对这些人置之不理,视而不见,那往后还有谁会愿意为国家出死力?社稷危矣! 两方僵持不下,迟迟没能拿出个章程来。眼看着李廷机越来越近,浙江巡抚急得一口气没喘上来,两腿一伸,生生被急死了。 李廷机到的时候,正办着浙江巡抚的丧事。愕然之余,问明了情况,他不由大怒。 这不是拿国库养着的军队当作自家傀儡戏玩耍吗?! 不行!此地有这等歪风邪气,必须严审严惩! 可当务之急,是先将那些水师官兵的事儿给料理了。李廷机信不过浙江当地的官员,与亲自挑选,自京师带来的各道御史商量。可这些御史乃是言官,耍嘴皮子倒是行,让他们亲自上战场督战,只能一个一个往后退。 不是自家胆小,实是没有这个能耐。与其这节骨眼上强出头,到时候吃了败仗叫所有人受累记恨,还不如龟缩一隅,静待良人出马。 李廷机有些绝望地看着这些拿着俸禄,吃着皇粮的朝臣们。原本他对这些人是给予了厚望的,而今看来却是指望不上。可怜他已是年迈之躯,勉强上场也不能做到站前督阵,更何况也并非武将之才。 正为难着,熊廷弼站了出来。“下官愿一试。” 与他交好的同僚偷偷拉了拉他的衣袖,“飞白可要谨慎些,此事非同小可。” 先不提只要开战,必会流血。熊廷弼是当今圣上女婿,云和公主的驸马,皇亲国戚,便是他们死了,也得保住他。再者熊廷弼虽为湖广武举解元,却也不过是纸上谈兵,并未真正打过仗。 这真能行? 熊廷弼对自己却颇是自信,“无妨,下官心中有数,有劳提点了。”他上前一步,向李廷机拱手,“恳请李阁老给下官这个机会,统领浙江当地水师。” 李廷机细细地看着眼前这名七尺男儿,听说他弓马娴熟,尤其擅长左右开弓。可这回要打的却是水战,不在海边长大的熊廷弼恐怕水性也称不了上佳,更加谈不上对水师的熟稔。 但眼下没有更好的选择了。李廷机唯有硬着头皮点头,在熊廷弼临行前特地叮嘱他,“此行许胜不许败,熊御史若是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们再另想法子。” 说是另想法子,其实也不过一招——向江苏c福建两地的水师求助。但如此一来,就会牵连甚大,造成不必要的军费开支,更会令整个局势陷入对海寇的全面围堵之中去。以李廷机所知,恐怕会伤亡过甚,造成国家进一步的沉重负担。 此时京中盔甲厂尚未爆炸,李廷机也没有天眼,并不能算得日后这一笔国库支出。他素来精打细算,只想着能尽量减缩国库开支。未曾想到这一次却是歪打正着。 熊廷弼领命前往重整浙江水师,到了营地一看,留下的残部大都老弱病残,全胳膊全腿的都没有几个。营内士气十分低迷,甚至没人搭理身穿官袍前来探望的熊廷弼。 这些人心里是恨透了朝臣。当初下令他们追击海寇的时候,心里就不愿走这一趟。 谁都知道,现在的大明水师想要与海寇抗衡,实在是天方夜谭。打十次,能赢一次就不错了。 何况军费早已被克扣得差不多了,平日里连饭都快吃不上,哪里还有什么好的火器c船只。就那几条破船,想追上海寇?这不是笑话吗? 可文臣的职权c地位比武官高的多,有浙江巡抚这个封疆大吏一纸令下,就是不从也得从。水师官兵不得不遵命出海。 这一去,果真就出了事。 现在人死了,被抓了。听说海寇要求给钱就放人,上峰们连个赎金都争执不休,尚没出个结果,只人过来看一看,有什么意思? 两条腿长人身上,想去哪里都能去。不给军饷,不给赎金,没有实质性的补偿,他们凭什么搭理这些不把自己当人看的文官儿? 熊廷弼也没把人聚起来,说什么场面话。他仔细问了几个前去讨伐海寇,留着一条命苟延残喘逃回来的老兵当时的战况,又看了伤兵们的伤势,就回去了。 这倒是让这些水师的官兵们摸不着头脑。文官儿不是最爱在他们跟前说漂亮话吗?怎么这个却是一声不吭就走了人? 熊廷弼回到暂住的衙门后,还不等坐下歇口气,听说他回来的李廷机就过来询问情况。 “如何?”李廷机心里很是焦灼,“飞白若是为难我们再向漳州水师讨要人马,也是行得通的。” 李廷机和熊廷弼的目的倒是一致的。事儿不能闹大,且不论是否能将这些盘踞于浙江海域附近的海寇一网打尽,将人救回来就行了。 熊廷弼实话实说,“仅靠水师营中的那些,难。” 李廷机脸色苍白,脸颊上的那些斑点越发明显了起来。泪水瞬间就盈满了眼眶,声音也微微颤抖,“难道就没有法子了不成?”他算是个爱民如子之人,水师营也去看过一回,深知现下的情况。越是了解,心里也越发难过。 “下官打算自沿海一带民间招募兵士。”熊廷弼迟疑了一会儿,“水师营的船下官已是看过了,恐无法进行海战。不提击退了海寇才能救人,便是救了人,怕也会被半途围住。” 这样一来,就是第二次栽进去了。熊廷弼绝不允许发生这样的事。“所以下官预备借用海商的商船,另再添置些火器。”大明朝的商船是不能有鸟铳c火炮这类火器的,这个只能他们自己想法子。 “水师营中兴许还有一些火器,不过下官恐怕不够。”熊廷弼深吸一口气,“不知阁老可否速速写信,差人走官道驿站,送往漳州。” 李廷机疑惑,“为何是漳州?难道飞白你打算向漳州水师讨要火器?”这有何直接向漳州水师借人有什么区别? “非也,下官恳请阁老写信给史公公。先前他请了徐子先前往漳州研制火器,现今恐已有小成。徐子先乃火器研制之大家,若能得其一臂之力,下官便能有几分把握。”熊廷弼极力说服着,“此乃民间,非浙江c福建两个行省之官事。阁老若是担心,我们可先赊账。” 李廷机眉头一跳,赊账?他不由心中苦笑,真真是没料着,竟有一天要用上这等手段。不过事态紧急,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前,只能先这么做了。“好,我现在就去写信。” 熊廷弼又向李廷机要求开了浙江的银库,拨出银钱来在当地招募临时的水师官兵,言明只这一回水战,有志之士可毛遂自荐。战后想去想留,随君自便。一应待遇,比照现有募兵之制,若是牺牲,另会有抚恤银子。 李廷机痛快应下,立即令人去开库取钱,不过一个时辰,就把钱交到了熊廷弼的手上。 熊廷弼唯恐百姓不信,将银钱堆在桌上,让所有人都看得见。他们身处杭州,时间紧迫也走不了太远,所以就将一日路程的周围所有大小村落c县城全都张贴了募兵告示。 这般两头各去行事,待人手招募足够之时,徐光启的火器也到了港口。 熊廷弼亲自操练水师,原不想出面去清点火器,谁知李廷机派来的人非得请了他过去。 到了一看,熊廷弼算是知道为何非得要自己过来一趟了。他原以为这次会是徐光启自己过来押送火器,谁知徐子先没来,来的乃是他的学生孙初阳。 随行的,还有朱轩媖。 熊廷弼印象中只和这位大皇姐见过一次面,什么时候见的,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他向来不在这些小事上留心。可现在重新与朱轩媖相见,却是有几分诧异。 当年的朱轩媖给人以一种落落大方的端庄感,仿佛是天生的皇家贵女。现在少了几分高高在上的味道,多了几分洒脱与果敢。 一个女子,自漳州到杭州。虽是大明朝海域境内,可到底是有危险的。尤其是浙江水师大败不久后。沿海一带大小海寇都盯着浙江这块香饽饽,途中艰辛,自不必言。 再有船工有不少迷信的,觉得女子上船乃极不吉利。可眼前的朱轩姝一身风尘仆仆,丝毫不像换过了衣衫的模样,显见是一路女子打扮而来。 熊廷弼越往深处去想,心中就越是惊叹。天家不仅有自家那个小娇妻,更有这么一位可与男儿比肩的奇女子。 朱轩媖微微一笑,“妹夫自京师一路前来,可安好?江南气候与京师不同,可曾有水土不服之症?” 熊廷弼被这个笑容给晃了眼,这笑颜与那身处京中,叫自己牵挂的娇妻何其相似。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想岔了,不得不承认铁汉还是有柔情。他想念自己的姝儿了。 那个看似被娇惯得不行,遇着要紧事儿,却又坚定万分,敢于向整个朝廷宣战的云和公主。 又与眼前的朱轩媖有何分别? 不得不说,她们的确是姐妹。 熊廷弼行礼道:“一切都好,谢过大姐姐。”又道,“这回子先不曾来?” “夫君他另有要事。”朱轩媖将这批火器的单子递给熊廷弼,让他看看是不是自己所需的那些。“上旬新研制的火炮正在试验,名儿还没取呢。夫君试了好几回,都觉着还不够好。” 熊廷弼点点头,将视线转回单子上,一一对过,确认一件不落。“有劳大姐姐跑这一趟了。” 朱轩媖见他确认了单子上的东西,起身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笑道:“有什么劳不劳的,便是不为着送火器,我也是要跑这一回的。”她意味深长地望着熊廷弼,“妹夫可是忘了?贪墨一案,我还得出面呢。” 忙于训兵而疏于审案的熊廷弼被这么一提醒,倒是想起来了。贪墨案中,的确需要朱轩媖作为证人出面指证。他赶忙再次行礼,“大姐姐说的是,确是我忘了还有这一遭。” “你现在有要事在身,这等小事毋须牵挂心上。”朱轩媖知道熊廷弼忙得很,将事儿说明白就准备走人。临走前,她想起京中的妹妹来,“听说姝儿有了身孕?什么时候生产?” 熊廷弼在心里算了算,“大抵要秋时了。” “那倒是好,坐月子也不用太辛苦。”朱轩媖是过来人,自知道夏日里头坐月子,同秋时坐月子的区别。“知道你忙,我且不搅你了。”端端正正向熊廷弼行了万福礼,“我住在衙门边上的客栈,若是妹夫有事儿,只管往那处寻我。” 熊廷弼还了礼,一路将人送到了门口才回转。朱轩媖的话勾起了他心里对朱轩姝的思念。 秋时生产更好些,是吗?不能守着朱轩姝生产c坐月子的熊廷弼有几分安心了。 “驸马,先用一碗祛湿汤再走吧。”吴赞女端着汤盅进来,“江南多水汽,不比京中干燥,稍稍用些,免得显出水土不服之症。” 现下这时候,熊廷弼最怕的就是自己的身子垮下来。旁的都有法子,可身体却不能。他将吴赞女端来的绿豆薏米汤一饮而尽,抹了嘴,谢过吴赞女。“嬷嬷可曾给京师同来的官员备着?” “都有。”吴赞女笑眯眯地道,“李阁老年纪最大,他是头一份送过去的。” 这便好。除了担心自己,熊廷弼还担心着李廷机。这位是力挺自己出兵抢回被俘的大明官兵,若是李阁老现下倒了,怕是就再难出兵了。 熊廷弼将碗放上吴赞女手里的托盘,将下摆别在腰间,大步走了回去。他还要回兵营去继续操练,许多新兵尚不知火器如何使用呢。 作者有话要说:  赵士祯是宋朝赵匡胤的后人,今天写到他才想起来这位是我三次元一个机油的祖先。虽然我俩感情好,但我依然不会给他祖先加戏的,就是这么无情,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01章 熊廷弼心里清楚, 想要在短时间内就将一群乌合之众训练为精兵是不可能的。 章节更新最快为了尽可能地加快速度, 他大大增加了训练的时间。他忙着练兵,没空时时向上峰汇报,可自有人盯着他, 备着一有风吹草动就去寻了李廷机。 李廷机也不是个无事生非的性子, 只是久不见熊廷弼, 心里担忧是否能胜。也怕熊廷弼这回跟着自己出来, 再回不去。 当初李廷机是特地点了熊廷弼的。虽然熊廷弼已是皇亲国戚,可却仍然是官身, 性子是暴躁了些, 但允文允武之辈在朝上极少。将他带来浙江,乃是有意为其铺路, 身上有了政绩, 往后才好谈提拔的事。 最要命的是海寇等不来赎金,再次将信送了过来。这次还带上了个人头。 李廷机见了首级和要求给钱的信, 心中又悲又怒, 实在按捺不住性子,又寻上了熊廷弼。“而今新募得的兵如何了?” 熊廷弼累了一日,口干得都能冒烟了,先灌了自己三大碗凉水。这才喘气道:“寻常练兵,一日两个时辰,而今下官已是用六个时辰在练了。” 李廷机并不是很通此道,不过乍一听,也不免咋舌。这是翻了三倍啊!不免担心, “兵士们可吃得消?他们往常可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恐怕” “倒是不会。”熊廷弼笑道,“人是下官亲自过眼的,个个都是庄稼汉,一日六个时辰虽说勉强了些,却并非不能做到。”他知道李廷机不懂,便细细为他分说,“一日练兵两个时辰,乃是因为军饷被克扣,兵士吃不饱饭,并无气力去练。而今下官一日与他们五餐,腹中不饿,自然有气力了。” 李廷机点点头,“原是如此。”心里到底安了几分。又将海寇新送来的信和首级同他说了,“恐怕得尽早出海去救人了,只怕他们耐不住性子。信上已是说了,若不送银钱过去,一日一个。” 熊廷弼微微眯了眼,“下官知道了。” 第二日,他将训练的重点放在了如何操作船只以及火器之上。徐光启这回送来的火药量非常足,甚至超过了熊廷弼的估算。也得亏多了这些,可以让熊廷弼放开了手脚去练。 一月后,披盔戴甲的熊廷弼挥别李廷机和朱轩媖,登上战船出海去了。在此之前,他不仅日日花了时间练兵,更将海域附近最详尽的舆图讨了过来,日日研究。 海寇的老巢大抵在哪里,两军相遇后,自己又该采取什么样的应对之策,基本都有了腹稿。 不过在脑海中演练得再多,也不过是纸上谈兵。 今日是真正的实践。 比起李廷机的担心,朱轩媖却是看起来轻松极了,在堂上出面作证指出对自己行贿之人时,甚至没有刻意提出搬了屏风过来遮挡。这已是令人感到诧异。现在她又看起来丝毫不担心熊廷弼,不得不叫人觉着天家是不是就是个冷清性子。 久跟在朱轩媖身边的孙元化却是心里明白,自家师娘这是对自己妹妹的眼光信得过。以他的眼光看来,熊廷弼早已胸有成竹,绝非轻易夸下海口。 不过孙元化却无法为朱轩媖在众人面前说项,因为他已经跟着熊廷弼一同出海去了。 这也是徐光启安排了他过来的意思。原本想让张焘也一起来,只张焘推说自己年轻,尚经不得事,怕拖累了,这才只让孙元化一人前来。 徐光启是觉着,这两个学生迟早是要参加文举或武举步入朝堂。正式入朝前,能有所作为,日后授官也可以让人作为考量之用。不过张焘不愿,徐光启也不勉强。 孙元化觉着自己年长些,的确也该到了为以后考虑的年纪了。家里头催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随着自己的小师妹越来越亭亭玉立,心里开始痒痒着要提亲。既要娶了小师妹,没有功名哪里能成。便是徐光启不提,他自己都会要求。 熊廷弼对于孙元化的加入也并不反对,精通火器,又师从徐子先于军事上很有自己的见地,这样的人乃是个帮手。 这回熊廷弼带了五艘大船,另有十来艘能急行的小船——乃是备着的,以防要是真的打不过,也救不出人,可以将此行的损失降低到最少。 此乃下下之策。 熊廷弼与孙元化一行出海后一路畅通顺遂,还遇着不少大明朝的海商。熊廷弼一旁看着孙元化熟稔地对这些海商打交道,心知这些人大都乃福建商帮的。 离开大明朝的疆域越远,海上的船只也就越发遇见少了。放眼望去,除了微微泛起的海浪外,唯有从海面之下跃出的鱼儿们。丝毫不见海寇的踪迹。 熊廷弼眯了眼,转头去看孙元化,“初阳,你觉得,会不会是有人通风报信?” 孙元化笑道:“我早疑上了有内贼。”在朱轩媖的货物被海寇截了之后,徐光启就同学生们讨论过这些事。“先生也是这个意思,只是不叫他们同师娘说罢了。” “那浙江丝商给的价极低,虽然也有量大的缘故在里头。可后来寻了人打听,旁的就没有这样低的。”孙元化微微仰起头,仍由海风吹拂着自己的发丝,“漳州织户买了丝后,在浙江境内直到温州都是安全的。为何偏偏出事在浙江c福建两个行省的交界之处?” 孙元化意味深长地朝熊廷弼笑了,“熊御史是明白的,往往越是两省交界处,就越是不好处理。海寇大都出身贫穷人家,不通此道,唯有常与官家衙门打交道的商户才知道,不是吗?” 熊廷弼默不作声,只眸色越发深沉。放在栏杆上的手紧握成拳,叫人明白了他此时的内心在想些什么。 若是可能,熊廷弼非常希望此行可以将海寇一网打尽。最后是能将几个头目给俘虏了,回浙江后由他们指认出内贼。 有一便有二,那位丝商绝不会只同这一股海寇有勾结。大明朝现在还无法将海上所以的海寇一网打尽,从国内入手防患于未然才是上佳之策。 一直远眺的孙元化突然面色很不好,大喊道:“速速掉头!” “怎么了?”熊廷弼抓住要离开的孙元化,他举目四望,见不远处有船队的模样。不过看起来并非是海寇。 孙元化是跟着方永丰出过海的,所以认得那船。他咬牙切齿地压低了声音,“那是马六甲一带的佛郎机人,也是同海寇有牵连的。我们现在可不能暴露了。”他指着旗杆上挂着的大明朝的旗帜,“赶紧将旗帜放下来,离得越远越好。” 熊廷弼立刻就叫人一一照办。 两人一直盯着那船队,见没有追过来,才松了口气。 “咦。”孙元化却是又有了新发现,“熊御史,你看海上。” 平静的海面上陆续漂着许多看似布料的东西。熊廷弼令人将这些东西打捞上来,只觉得眼熟,再细细一看,竟是浙江水师官兵身上所穿着的衣衫料子。 这些衣料乃是特制的,以前是做不到。前几年有了徐光启的织机模板,明州水师为了区别于漳州水师,所特地定制的。 “跟着这些走。”熊廷弼不再叫人打捞,而是让船只调转了方向,跟着这些漂浮于海面上的衣料而去。 随着海面衣料越来越多,熊廷弼心下一沉,暗骂一句,“狡兔三窟。” 这本非那些海寇送信来的地方——原本李廷机和熊廷弼都认为那会是关押了明州水师的岛屿。 “是我想岔了!”熊廷弼狠狠一拳砸在栏杆上,木刺扎进了他的手中,也不觉得疼。 看来这起海寇是算准了大明朝不会轻易点头缴纳赎金救人,必会派出水师围剿,所以特地布下了这个局。等不明就里的熊廷弼主动送上门后,再一举杀了这些人,手中的筹码也就更多了,根本不用担心再三吃了败仗的大明朝廷不给钱, 熊廷弼自认还是有些本事的,在此次正式出海前,颇有一种自负之感。而今现实狠狠打了他一耳光。 “无妨,这是老天爷开了眼,站在了我们这边。”孙元化怕熊廷弼气极,不能冷静指挥,赶忙宽慰道,“待先将人救出来再说。既然这岛上有明州水师之人,必定会有看守。” 熊廷弼并未被怒火冲昏了头脑,“不错,但必定不会太多。他们既然定了心思要将我们一网打尽,绝大多数人手是不会在这里的。”他深深吸了口气,“如果可能的话,兴许我们能以无伤亡的代价将所有人救出来。” 至于救了人之后,要不要报这一箭之仇,另当别论。 到了岛屿附近后,熊廷弼先派了几个机灵的用快船前去附近查看。孙元化自告奋勇,也一同前往。 不多久,他们就赶回来了。孙元化眼睛尖得很,岛屿又小,将岛上的事儿看了个一清二楚。“人不多,几十来号人。但是没能看见明州水师的人,不知道是不是林中。” 熊廷弼点头,将佩刀在腰上系好,这次他打算亲自打头阵。“这船上所有的事,就交给初阳了。” 孙元化一愣,而后赶紧将人拉住。“若是出了意外,我回去如何向先生和师娘交代!” 熊廷弼在他手上拍了拍,粲然一笑,就拉下他的手,快步离开。孙元化眼睁睁地看着熊廷弼从船上下去,到了那快船上头。偏又不敢喊,怕暴露了行踪。 岛上的情形果真如同孙元化所推测的那样。熊廷弼在海上还会有几分忌惮,到了岸上,那就是他的天下了。身为文臣,却从未落下过自己的一身武艺,日日练习。昔日的点滴积累,到了这一刻悉数爆发。 熊廷弼一路杀过去,眼光极毒地认准了当中的小头目,冲上去将他一把放倒,捉了个活的。 其余人,杀无赦。 被俘虏的明州水师果然被隐藏在林中。被杀的那一位,乃是明州水师中的一位镇抚,撕下身上具有标识的衣料扔在海上便是他的主意。后来被海寇们发现,才从海边转移到了不近海的林中。 直到被杀,这位镇抚依然相信朝廷不会放弃他们,一定会来救他们。 只是他自己没能等到这一天。 年轻的孙元化听着被解救的明州水师官兵述说这段日子以来的苦涩艰辛,几度哽咽,几乎要落下泪来。他扭头看着沉默不语的熊廷弼,“要打吗?” 打,意味着现在刚救下来的人,会立刻又丧命。 “自然要打。”一个看似三十来岁,在旁沉默着的男子说道,“我们不能叫蒋镇抚白白死了,总得为他报仇才是。” 熊廷弼默然半晌,走到那名被俘的海寇小头目身边,一脚踹在他身上。 “你们老巢,究竟在哪里。” 熊廷弼等人赶到的时候,却见岛屿上烽火连天,周围海域上飘散着船只的浮木。 孙元化奇道:“这是起了内讧?”定睛朝飘来的船只细看,“不对,这是佛郎机人的船!”他狐疑地扭头去看那个被绑起来的小头目,“你们胆子这般大?还敢同佛郎机人叫板?!” 海寇的火器和船只,不大都向佛郎机人买的吗? 小头目低垂着头不啃声,被揍了也不叫一声。 “倒是个汉子。”孙元化啧啧称奇。 熊廷弼则是懒得看他,专注地在海面上搜寻着可用的信息。“大明朝的旗帜。”他指着一块黄色的布料,“漳州水师,方永丰出海了?” 竟然还和佛郎机人c海寇两方打起来,他不是向来都不支持正面对抗的吗? 熊廷弼话音刚落,就见不远处一艘明朝海船自角落里拐出来。从它的情况看来已是很不好了,随时随刻都有可能要沉船。 “准备战斗和救援,全速前进靠近那艘船。”熊廷弼下令道。他无法确定那艘船就是明军的,甚至也有可能是贼子利用此船对他下的诱饵。 但没有什么比人命更重要的了。即便最后确认是假的,此时的熊廷弼也会下令施以援手。 不曾想,那艘船上的人竟然就是方永丰。 “你怎么会在这里?!”孙元化奇道,“不是说近期忙着练新兵,都不会出海了吗?” 身上多处受伤的方永丰吐出一口血水,哑着声音道:“快去救史公公,他被陷在里头了!” 熊廷弼一凛,旋即授命所有船只和人员进入战斗戒备。 这一次他们能遇上真真是巧合了。 方永丰和史宾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林海萍的下落,不久前得到消息,说是林海萍的确被佛郎机人所俘,但后来逃了出来,遇着了这起海寇。 方永丰一行虽然被招安,可还是有些海寇愿意卖他面子,透露些消息。再加上史宾出手爽快,钱能通天,就将后续的消息给问了出来。 这股海寇早就投靠了佛郎机人,所以在遇上林海萍后,又将人给送回了佛郎机人手中。 晴天霹雳。 史宾与方永丰在愤怒之下,决定公报私仇,出海剿灭匪寇。 这海寇的头目背靠佛郎机这座大山,心里稳得很。再加上海上势力并不弱,拥有多支船队,其中一支在海上搜寻打劫对象的时候,就正好撞见了史宾他们。 却是并不贸然上前开战,回岛上同当家的一说,当即拍板向佛郎机求助。 这便有了今日熊廷弼所看到的这一幕。 方永丰和史宾料定了林海萍再回佛郎机人手中一定落不到什么好下场,恐怕已是不能够再活了。 没有什么比希望破灭,深陷绝望之中更令人崩溃的。他们这次是铁定了心思要干他一仗。起先靠着徐光启新研制的火器,还能略处于上风,后来弹尽粮绝,面对两方夹击,到底不能力敌。 佛郎机人早就看史宾这个大明朝的太监不顺眼了,有他在漳州后,佛郎机已经无法再继续于福建行省走私,牟取暴利。正好趁着这一次,叫他有来无回。 就在船上军官下令给予史宾所在的船只最后一击时,换上了大明朝旗帜的熊廷弼一行船队急速向着这里飞奔而来。 “他们怎么还有援军!” 比起船上弹药根本没有消耗的熊廷弼,佛郎机和海寇已经在与方永丰他们的对战中消耗得差不多了,只是占着船多c人多的优势。随着熊廷弼的加入,这点优势荡然无存。 “开炮!” 一时之间天上c海上,四处都弥漫着硝烟的味道。 熊廷弼示意船队继续往史宾处靠拢,想掩护着他撤退。 “不!先别撤退。”孙元化拉住熊廷弼,“且试一试先生新改制的火箭溜。” 火箭溜乃是赵士祯于万历二十六年所发明的火器,射程远比□□c弓箭要远得多,碰到目标之后会产生小型爆炸。徐光启觉得火箭溜不错,但威力不够强,所以到了漳州后着手改良。 孙元化目测了下距离,劈手夺过身边一个炮手手上的新式火箭溜,瞄准了佛郎机人的船,点燃火绳。 目标设中,在对方的战船上绽开了一朵肉眼可视的火花。 “还不够近,只打到了栏杆。”孙元化有些遗憾地道。 熊廷弼一下子就了然,“速速靠近,全员火箭溜准备。” 手持火箭溜的炮手在船的侧边一字排开,目标直指最近的那艘佛郎机大船。这艘船是所有船只中最大,看起来最豪华的,上面的火炮装备也是最多的,靠的越近,也就越危险。 “再近些!”孙元化将身子微微探出栏杆,不断地在心中计算着最适合的距离。 “够了!” 一排火箭溜齐齐发射,在碰上对面目标时纷纷炸开。 “妈的!给老子让开!”方永丰挤过来,抢了一个炮手手中的火箭溜,瞄准目标船上的甲板——那里堆放着火药。 一声巨响,振聋发聩。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小天使水獭留评说自己最近不是很高兴,我不怎么会安慰人,也没什么能帮忙的,就写个小段子送给你吧,希望你看了之后能高兴起来。 第一次写这种风格,写得不好还请多包涵qvq 有一只小水獭,在它很小很小的时候因为可恶的盗猎者离开了自己心爱的家乡。值得庆幸的是它最终被动物保护者救了下来,交给了兽医细心照料,等伤好了之后,就可以重新回到家乡去。 小水獭在简陋的兽医院里留了下来,它特别喜欢给自己治疗的兽医,是一个美貌的小姐姐。直到痊愈之后,它也舍不得离开小姐姐,就这样留了下来。 可是快乐的小水獭也有不高兴的时候。 “梦梦!” 那个让小水獭不高兴的坏男人又来了。 小水獭趁着坏男人要亲自己的小姐姐兽医,往前一扑,想要给坏男人来个教训,让他远离自己可爱的小姐姐。却因为力度没拿捏到位,一口咬住了坏男人的袖子。 你你你,你给我等着!有朝一日我修道成仙就把小姐姐抱回家qaq 坏男人捧起小水獭姑娘,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 啊~被摸得好舒胡~~ 小水獭高兴地蹭了蹭坏男人的指尖。 今天的小水獭也陷入了自己高兴还是不高兴的纠结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02章 这是大明朝的水师第一次和佛郎机, 以及海寇正面交战。虽然是集中了浙江c福建两省的水师, 但结果是好的。 海寇几乎全灭,活捉头目。对于佛郎机人,熊廷弼还不敢下死手, 见打的差不多了就收手, 放了一条路让他们逃回马六甲去。 班师回朝, 李廷机亲自在明州港口相迎。望着桅杆上大明朝的日月旗, 老泪纵横。 漳州水师在明州暂时停泊,将船稍微修了修, 就回去漳州了。他们到底是福建行省的, 没有军令不能在旁的地方停留太久。 史宾回了漳州后养好了伤,带着一艘并不大的船, 自漳州出海。 这是大明朝江浙沿海上诸多岛屿中的一个。岛上的住家并不多, 却还算是和乐,并未见硝烟的痕迹, 颇像个世外桃源。 史宾独自上岸, 走了一段路正遇上个老婆婆。他上前将人叫住,从怀中取出一张画像来,“老人家,你可曾见过这个人?” 老婆婆慈眉善目,脸上不见皱纹斑点,只是叫海风吹得肤色偏黑。她眼神不大好了,凑着画像看了许久,才不确定地道:“倒是有个眉目相似的, 只不知道是不是你这后生要寻的人。” 史宾眼睛一亮,拽住老婆婆的手臂,“烦请老人家领了我去瞧瞧可好?” 老婆婆见他心焦不似作假,心里本怀着的警惕也放下了。“好吧,我领了你去瞧瞧。”见史宾要搀她,笑着婉拒,“我可不像岸上的夫人小姐那般娇贵。”她拍了几下自己的腿,“上船下地,可好着呢。” 史宾笑了笑,不再坚持。 老婆婆一面领他往村落的深处去,一面絮叨。“这姑娘呐,原是我们村子里的男人给救的。听他们说,”老婆婆压低了声音,“救上来的时候,姑娘身上一丝衣裳都没有,显见是叫人给糟蹋了。” 史宾咬紧了牙根,不曾回话。 “唉,在海上讨生活的,都不容易。”老婆婆又怜惜又遗憾,“如果真是你这画像上的人,那可真真是遭了罪。” 声音在史宾的喉咙里滚了滚,“那女子的脸怎么了?” “还能怎么?叫人给划花了呗。”老婆婆停下了脚步,狐疑地盯着史宾,“你这后生果真是人家里人?你若是这姑娘的家里人,接了人回去,可万万别再欺侮她了。听说岸上的人特别在意些有的没的。这姑娘已经够可怜的了,可别再叫她受了什么罪。” “不会的。”史宾极力控制住眼泪,不叫掉下来,“回去了,没人会欺负她的。” 老婆婆有些不信,却也无可奈何。“那样就好了。否则呐,还不如在我们这儿呆着。”她指着不远处一所孤零零的屋子,“喏,人在哪里,你去瞧瞧问是不是吧。你们一家人自有体己话要说,我就不叨扰了。” “有劳。”史宾加快了脚步,向那所屋子走去。 里面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 史宾前前后后仔细看了好几回,始终没看见一个人。他甚至怀疑头目给自己的消息是错的,或是那位老婆婆领错了地方。 直到看见地上的那个小金锁。 史宾弯腰捡起来,轻轻放在桌上。他的余光瞥见了没生火的灶台外头露出来的一点点衣料。 “你现在不想见我,那就不见吧。我还会再来的,直到你答应跟我走的那天。” 躲在灶台中的林海萍捂住嘴,不叫哭声漏出来。 史宾在跨出门槛前停下,“你先前不是说,想同我做邻居吗?”他眼角眉梢尽是温柔,“我将自己的宅子给卖了,在边上给你买了处小院子。你不在,我只能擅自做主签了租契,现在已是你的房客了。往后我们住一块儿,好不好?” 林海萍的眼泪涌得越发凶。 史宾见她还是不愿出来相见,也不再强迫,上岸将自己带来的东西放在门口,真的离开了。 他不知道自己下回再来的时候,林海萍还在不在。但史宾相信,不管在哪里,自己都能再将她找回来。 自此地回了漳州,史宾正好撞见从浙江回来的朱轩媖。“夫人这么快就回来了?案子已经结了?” “结了。”朱轩媖笑道,“李阁老他们都已经回京去了。”她朝身后指了指,“李阁老说了,不能叫私通勾结的内贼坏了我们这些良民的营生,从那丝商的库里赏了些丝。我正要同商帮的人去说一声,令织户们过来领。” 史宾同她一起往回走。“我见到了海萍。” 朱轩媖一愣,旋即往后头去看,却并未看见人。“林镇抚人呢?” “她不肯同我回来。”史宾叹道,“我还会再去的。”他没将林海萍的遭遇告诉朱轩媖。已成事实,再无更改的可能,又何必揭开这层伤疤。 若非大明朝武备不济,国力衰退,又岂会造成这样的凄惨之事。 史宾望着天空,若有朝一日,大明朝的水师可以横行海上,再不用担心被欺辱,自己便是死了,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自浙江回京的李廷机等人到京城的时候还早,没有入宫述职,暂且不能回家,尽数在官邸候着宫中的召唤。 朱翊钧一听是他们回来了,赶忙令王义过来请,还特地要求熊廷弼务必入宫。 即便没有朱翊钧这一句话,熊廷弼也会入宫去的。朱轩姝应该已经坐完了月子,自己不在家中,理应还在宫里。 想起自己尚未见过面的麟儿,熊廷弼就按捺不住心思,想要尽早入宫。 朱翊钧这次对李廷机大加赞赏,还尤其称赞了熊廷弼,倒叫人觉得受宠若惊。特别是李廷机不在之时,京中发生的盔甲厂爆炸一事,沈鲤等一众内阁就没少听骂声,现下里却是对李廷机有几分羡慕。 这人运气好起来,真是挡也挡不住。想李廷机若是没去成浙江办案,怕不是也同他们一起被骂个狗血淋头。 比起旁的人,沈鲤心里还多留了一份心思。浙江贪墨案算是李廷机入阁后一大政绩了,虽说阁中大学士的位序是以资历来算,李廷机想要成为首辅,前面还隔着几个人。但事情总有例外,尤其是当有了政绩的时候。 能者居上。这句话从古至今不曾改变过。 想明白了这一点,沈鲤行事越发小心谨慎起来。李廷机虽非陷入党争之中,与自己并无利益之争,可难保他日情势所逼,不得不站到自己的对立面去。 熊廷弼因剿匪有功,自七品御史被提拔为正六品兵部武选清吏司主事。这叫旁人看热极了。再往上跨一步,便是五品官儿,离封疆大吏也不过一步之遥。 学子寒窗苦读数年,只为一朝金榜题名。可入了朝堂之后,才发现五品官职才是真正的门槛。多少人一辈子都被拦在了五品之外,与真正的中枢失之交臂。 但无人说熊廷弼这次升迁乃是因着云和公主的裙带关系。文书上写的清楚明白,熊廷弼一人扛起剿匪重担,不仅将被俘的明州水师悉数救回,还与漳州水师一起击退了佛郎机人。 放眼朝堂之人,能有这个胆量的本就不多,真正的做到的更是凤毛麟角。 没有人不服。总有几个说酸话的,心里头也是嫉妒地要滴血了。 熊廷弼在前朝见过天子,授了官职后,得了朱翊钧的暗示,由陈矩领着去后宫见朱轩姝。 朱轩姝一见熊廷弼,眼泪就止不住。“真真是我的冤家。”粉拳轻轻地捶打在熊廷弼的胸膛上,“我在宫里生死一线,你却不在边上守着。你知不知道那时候我多想着你。” “是我错了。”熊廷弼心疼地道,“早知我就不去了。” 听他这般一说,朱轩姝又觉得不好意思。“说的什么话。”她低下头,露出一截粉白的脖子来,“阿宁睡得正香,飞白要不要去看看?” “且不急。”熊廷弼揽过朱轩姝,“看看我的姝儿要紧。” 朱轩姝“噗嗤”一声笑了,有想起熊廷弼剿匪的事来,忙问:“可有哪里伤着?” 熊廷弼想了想,趁着殿中无人将衣服掀开一角给朱轩姝看。“只有这里,伤的不重。没料到那匪首还有气力反抗,吃了一刀。” 疤痕的颜色与周围皮肤看起来尤为不同,还突出一块来。朱轩姝心疼地轻轻摸着,“一定很疼。” “不疼的。”熊廷弼把她抱进怀里,下巴搁在她的肩上,“比不上听到姝儿难产,命悬一线的时候疼。” 那时候自己几乎要以为从此就失去她了。若如此,争来的诰命c政绩又有何用? “我这般拼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叫姝儿扬眉吐气。叫所有人都知道,你没看走眼,没嫁错人。” 朱轩姝在他的怀里笑弯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头痛得要命,先去睡了,么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03章 朱轩姝拉着眼神粘在自己身上的熊廷弼去看了一回儿子, 自房里出来后, 同他说了这些日子里京里和宫里的变化。 乐文移动网 “你们走了也没几月吧,盔甲厂就炸了。当时整个京里头都有震感。治儿那时候在义学馆,那里离得近些, 听说连外墙都倒了, 险些被砸到人。”朱轩姝想起来心里还后怕, “我那时候本想偷偷去御花园玩儿, 站起来就发现站不稳,肚子一下就疼了。” “为着我, 母后都厥过去了, 现下还在榻上躺着。”提起母亲,朱轩姝的眼里就涌上泪, “太医说怕是再不好下榻了。都说养儿方知父母恩, 我觉着自己还不用生养阿宁,举凡想一回c见一回母后, 这心里头就难受。” 熊廷弼安慰道:“母后的身子原就不大好, 再加上现在年岁渐长,难免有病痛。我们做小辈儿的,往后多看顾着些也就是了。你莫要难受了,往后我们多带着阿宁回宫来探望,在跟前多尽孝,也就是了。” 朱轩姝咬着唇,轻轻点头。“都听你的。”她想了想,将殿中的人挥退, 拉着熊廷弼去了里间说话,“飞白你可知道先前溆儿让一位除了籍的宗亲前往密州开造船坊的事?” 熊廷弼皱眉思索一番,缓缓摇头,“似乎是不知道。”他望着正要解答的朱轩姝,“不过我应能猜到殿下这般做的原因。恐是为了他日与那努|尔哈赤一战,先将战马备下吧。” “这事儿你怎么猜出来的?”朱轩姝奇道,“我还是问了母后,才知道的呢。” 熊廷弼笑道:“你不通政事,不知道也是常理。我可是日日都关注着辽东那边儿的情形。上回努|尔哈赤入京时我并不在,但听几个同僚提起过。从其言行来看,怕是个野心不小之辈。何况大明朝与他,确有些渊源。” 说渊源,那是好听话。说难听些,大明朝同努|尔哈赤之间那是杀父杀祖之仇。 “北夷重血性,努|尔哈赤又有野望。从这十几年的辽东情形来看,几乎将整个女真统一,就是个非同寻常的事情。”熊廷弼略一犹豫,“姝儿,我有事要同你商量。” 朱轩姝勾着他的指头,“什么事儿?你说。” 熊廷弼将唇抿成一条线,“若是辽东起战事,我想自请前去。”他眼含歉意,“但舍不得你同阿宁。” “你是想带着我同阿宁一起去?”朱轩姝品出了话中的意思,一瞬间有些退缩。辽东,那是多远的地方啊,自己这辈子都还没出过京师呢。而战场是个一瞬间就决定生死之地,她能行吗? 可最终朱轩姝还是选择了点头,不为旁的,只因在那里,她可以与自己分别已久的弟弟相见。“到时候就能见着洵儿啦,还有我那二弟妹。洵儿也不知道送张画像来,虽然以前他画画就是顶不好的,但好赖得送一张过来,叫我们知道不是。” 熊廷弼见她不反对,心里便松了一口气。“虽说到时候你也不会去前线,但战况难说,如有万一,你便带着阿宁回京来,莫要管我了。” 朱轩姝低头咬着唇,倔强地不叫眼泪掉下来。虽然知道熊廷弼说的事很有可能发生,但这样赤|裸|裸地在自己面前揭开,她还是有些无法接受。 “大明朝已经破了公主再嫁的规矩,便是没了我,姝儿回京来也可以再觅良人。”熊廷弼的声音很是温柔,他将朱轩姝耳边的碎发给拨到后头去,“我只求你一件事,将阿宁给好生养育成人便是了。我只他一个孩子” 朱轩姝用一个紧紧的拥抱打断了熊廷弼的话,“阿宁不仅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我c我”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幻想起了熊廷弼战死沙场的模样,泣不成声,“便是飞白战死,我回了京也绝不会再嫁的。” “当初就说好的不是,君子一诺千金,我虽是女子,可难道还不能做个女君子不成?”朱轩姝用力环住熊廷弼的腰,有些孩子般的赌气,“我就不听你的!” 熊廷弼心中叹了一声,“我只是将事情做了最坏的打算,兴许并不会呢?我这回去剿匪,见着了许多往常在京里不曾见的新式火器,往后再想同女真打马战,兴许不会像过去那样。” “过去是什么样的?”朱轩姝抬起来,怯生生地问,“我听说也有打胜了的时候啊。” 熊廷弼点头,“是胜了。”他轻笑,“若是不胜,现下的大明朝的北境哪里会有这般安稳。”深吸一口气,回忆起自己所看见过的记载,“只是每每一战,死伤甚多。有的时候,兴许十个人的命,才能换一个蒙古c女真的命。” “往后,我再不希望大明朝会是这个模样了。因战事,多少家户失了儿子c夫婿c父亲。”熊廷弼闭上眼,“以杀止杀,是最好的方法。我一直期待着,能有一场大战,能叫所有的北夷都闭上他们的嘴,百年之内再不敢犯境!” 朱轩姝抬高了自己的脸,满是笃定。“会有的!”她重复着自己的话,“一定会有的!”虽然心里舍不得熊廷弼去前线,但身为天家女,她也不想看到有朝一日大明亡国。“飞白你不是成功地剿匪了吗?到了辽东,也一定可以胜的。” “嗯。”熊廷弼跟着她重复那句话,“一定可以胜的。” 密州的造船坊一建成,朱华温就立刻开始安排船只向辽东的两地马市出发,目的只有一个,尽可能地将上等马匹买回来。为此,他特地寻了几个熟识如何跳马的老人,雇了他们做这活计。 一次两次,倒也罢。辽东开市后,努|尔哈赤就发现大明朝国内对马匹的需求量越来越多。可次数多了,就不得不令这个本就多疑之人起了心思。 努|尔哈赤每回遇着前去市马的人回来,都要叫到自己跟前来多问几句。随着信息的不断增加,他开始一点点地拼凑。密州新兴的造船坊,主事的又姓朱,大量买走良马——有时几乎是所有的好马。 越往深处想,努|尔哈赤就越觉得心惊。他心里深深埋藏着一个无法对人言的事,甚至连最亲的兄弟,最爱的儿子,也不曾说过。 莫非大明朝看出了自己心思? 不,不会的,自己谁都不曾说过,在大明朝的面前也一直谨小慎微,伏低做小,他们从何处得来的结论? 努|尔哈赤独自苦想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寻上了李家。和李如松他是无话可说,对方将自己看作了眼中钉。努|尔哈赤也没想到自己与鞑靼的交易竟然被他给看破了。剩下一个仅挂着家主头衔的李成梁,而今还不知能不能助自己成事。 可除了他,努|尔哈赤再也找不到别的更有用的人了。 李成梁自上回和长子不欢而散后,一直伺机想要找回自己的话语权。他是老了,可并不代表他的心也跟着年纪一起老了。 李如松对自己的父亲已经无话可说了。“父亲这回寻我——又是为着什么事?”他冷笑道,“该不会又是为着给努|尔哈赤说项吧?前回他可是叫重建起的辽东铁骑给狠狠教训了一把。” 李成梁咬了一下牙,磨着后槽牙,到底把心头的怒火给压下去了。他亦非当年可以在辽东地界呼风唤雨的那个李成梁了,如今无论事情大小,都得听眼前这个人的。 偏这位,还是自己的嫡亲儿子。 真真是的逆子! 李成梁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小时候不该对李如松太过苛求,太过冷淡。否则现今对方身上的陌生感又是从何而来的? 是不是在他心里,已经不把自己当作父亲来看待了? 李成梁把自己的态度放到最低,“我这几日看舆图,觉得辽东六堡孤悬难守,想要同你商量,看是不是要弃了。” “弃了?”李如松惊疑地望着父亲,“辽东六堡自万历三年建成后,至如今已有六千四百户。父亲,这是过万的人口!说弃就弃?那六堡中的百姓怎么办?如何安置?父亲莫非不知?安置百姓又得求朝廷另外再拨一笔钱。朝廷会愿意出?” 李成梁把头撇向一边,粗声粗气地道:“你说的我尽知道。不过总督和巡抚都是我的旧相识了,去同他们商量,这笔银子理应会拨出来的。” “不,父亲,你错了。”李如松慢慢摇头,“重要的并不是朝廷会不会愿意支出这一笔银两,而是六堡之中的百姓愿不愿意离开。若是六堡之百姓留恋家室,不愿走。父亲欲如何处理?”他露出一抹苦笑,“让护着他们周全的辽东铁骑以武力驱赶吗?” 李成梁闷不做声,不做任何反驳。儿子的确说中了他的心思。 李如松闭上眼,父亲一次比一次叫他觉得失望了,果真是老的半只脚踏进棺材里头了吗?他记得以前的父亲不是这样的。他轻轻地问:“父亲,你可知以武力驱赶民众,会导致多少人身故吗?” 李成梁以沉默相对。 “六堡乃辽东,不,甚至于整个大明朝的屏障。一旦弃地,就相当于是将这块地拱手相让给了努尔哈赤。”李如松已经可以确定父亲和努尔哈赤又见过了面,并且达成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协议。 他也不想知道这些污糟糟的东西。 “父亲,我不会答应的。朝廷也不会答应。”李如松冷冷道,“当今天子并不是个好愚弄的,何况还有个更不省油的皇太子。你这是要把整个李家都拖进地狱之中去。若是事情不成,倒也罢了,且还有转寰的余地。真的弃地,皇太子头一个不会放过李家。” 李如松用手指了指父亲,再指指自己,“包括你和我。”他的声音低沉而又充满了对父亲的绝望感。“你是不是觉得,我们手里有朱常洵这个身上留着天子血脉的前皇子在,就可以以其为质,为所欲为?” “父亲,你错了。朱常洵当年从宫中被除籍,是因他不惜用自己的命扶皇太子上位。一个对自己的命尚且忍心抛弃之人,难道还会指望他转投旁人,弃了自己亲手捧上去的皇太子?便是用其妻张氏同孩子做要挟,他也不会妥协的。” 相处了好些年了,李如松对这个属下的性子几乎了如指掌。“他会亲自走上黄泉路。届时便是杀了他的妻儿又如何?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利用价值,甚至还会激起京中皇太子的怒火!皇太子是受了朱常洵恩惠的,他绝不会对朱常洵的死置之不理——若如此,往后还有谁会愿意跟着自己?” “父亲!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啊?!”李如松再也忍不住,上前抓住李成梁的衣襟拼命摇动着,希望可以借此将父亲脑子里的那些不该存在的东西悉数给晃出来,再狠狠踩碎了。 李成梁木着一张脸,什么都没有说。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我难得上了一回八百年没上的微博,还兴致冲冲地关注了下机油。结果n小时后,我机油在研究了半天后,问我那个特别像僵尸号的是不是我。 我 这就是为什么我从来不放微博给你们的原因,因为你们一定也会觉得这个太像是僵尸号了。掩面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04章 李成梁一把抓住李如松的手腕沙哑的声音听起来透着无尽的疲惫。“松儿你听我说。”他不知道是在说服自己,还是在说服儿子,“我有把握的努尔哈赤逃不出我的掌心” 李如松厉声打断了父亲的话“你这是在骗我还是骗你自己?!难道父亲你还没有看清楚现在的努尔哈赤早已非当日的吴下阿蒙他已经要一统女真了!” 李成梁有些无措,似乎心中最深处最隐秘的事叫儿子一钩子拽了出来。血淋淋的事实摆在自己的面前。 李如松颓丧地松开手,背过身去深吸一口气。沉默了半晌后他扬声将外头的下人叫进来。“看着老爷,往后无事别叫他出来了。人也不许再见了。” “无论是谁。” 李家下人一愣,旋即偷偷地看向面色苍白的李成梁。大公子这是c这是要软禁老爷?! 李成梁的面色由苍白转为铁青,“不肖的逆子!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李如松转过身,目光紧盯着父亲。良久,他一字一句地道:“知道。可是父亲,我宁愿背负这不孝之名,也绝不会让李家毁在你的手中。” 李成梁喘着粗气,不断地用能杀死人的目光紧盯着儿子。 “父亲说句心里话,能自立为王的机会,我又何尝不心动。”李如松苦笑,“换做任何一人,我都会应允点头,抛弃所谓的忠君大义,按照父亲指的方向去走。可现在我们面对的是努尔哈赤,唯有他,不行。他不是我们能利用的对象。” 李如松挺直了腰板,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的父亲,语气铿锵有力,“今日我便将这句话放在这里,父亲不必再对占下朝鲜有丝毫念想。只要我在的一日,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他望着不知是否该按照主子说的话去做的下人,“照我说的做,将书房的门给锁了,门口再叫两个人守着。一日三餐不可落下。老爷除了书房外头的这个院子,哪里都不许去。” 李成梁往前跨出一步,想要指责李如松,却感觉眼前一黑,天旋地转,赶忙扶了桌子稳住身形,一时间竟是连话都说不出。 李如松上前一步,想要搀住父亲,可最终还是收回了自己的动作。“父亲,你好自为之。” 李成梁睁开眼,看见的便只剩下儿子头也不回的背影。他心中悲凉。 难道自己竟是做错了吗?!他错在何处?为了李家,他有做错过什么?! 李如松出了院子,怔怔发愣好一会儿,才慢慢转回自己的屋中去。走到一半,又心生倦意,不想去面对满屋的莺莺燕燕和吵闹的孩子。脚下一转,他便又往营地去了。 营地的外头就能清晰地听见火器响起的声音,有的比较轻,那是火铳,有的比较响,那是火炮。 李如松举手示意守卫的兵士免礼,不由自主地往朱常洵所在的火器营去。 烈日当头,朱常洵赤着膀子挥汗如雨。他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指挥着麾下火器兵向前头的靶子进行攻击。有时因为火器研制比较粗糙,而产生了不稳定,他会走过去细细看了,一一进行调试。姿势不到位的兵士也手把手地纠正了姿势。 李如松有留意过朱常洵的那双手,刚来的时候,还是细滑无比,嫩得同豆腐一般一双真正的皇子的手。可现在,这双手变得粗糙不堪,总是沾满了火器上的油墨,脏污得甚至再无法洗净。 曾经白皙的皮肤,在烈日的抚慰下,变得黝黑起来,身上的腱子肉一日比一日鼓起来。 朱常洵已经从一个天家娇生惯养的皇子,成了一名真正可以领兵奔赴前线的将士。 李如松看了他很久,心底问自己,他这是为了什么?为了能叫京师的皇太子知道他初心如故,始终如一吗?还是因为出于那一份,天家人的职责。 朱常洵早就被晒得有些晕了,还强撑着自己用心留意练兵,丝毫没有关注到边上的李如松站着那里,看了自己许久。 李如松不知站了多久,终于还是离开了。 李家除了自己,已无一人堪称良将,之后的路如何走下去,李如松自认看不清。他想,也许现在开始扶持朱常洵,待以后他兴许会念着这一份情谊,在关键时刻拉李家一把。 努尔哈赤等了许久,都不见李成梁的动作,也不敢轻易派人去铁岭打探消息。思来想去,最终决定加快自己的脚步。 果然这外人,是靠不住的,天地之间唯有自己。 也许真的是老天爷要帮忙,努尔哈赤的运气总不会太坏。他这头刚起了心思,另一边乌喇那拉部的额实泰就偷偷遣人过来送信。这个举动让努尔哈赤不由挑眉,他的四女穆库什可是什么动作没有。 额实泰的心思努尔哈赤心里很清楚,这个侄女自额恩哲被杀后,一门心思想要报仇。先前为着报仇的事,还和布占泰起了纷争。听说布占泰已经很久不进额实泰的帐篷了。 努尔哈赤抹了一把脸,将来人唤进来。只要是对自己大业有助的,他全部照单全收。 为了能替妹妹报仇,额实泰也算是精心策划了许久。自与布占泰不和后,她便一直潜伏于乌喇那拉部。男人在大营里头说的事,女人们是不会知道的。 可这并不表示自己没有法子知道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为了能获取消息,额实泰愿意做一切事。重金贿赂也罢,委身于人也好。她全都不在乎。 就好像她的昂邦阿玛,阿玛,丈夫对额恩哲的死完全不放在心上那样。 男人们总说自己心怀天下,学着南蛮子们说一些“不拘小节”的话。可在额实泰的眼里,连自己的家人都护不住,还有什么天下可言! 既然你布占泰不愿出手,我自己也并非毫无办法。 草原上的男人很少会把女人当作真正的人来看,她们是自己的所有物,是自己的奴隶,可供自己随意驱使。 即便这个对象是努尔哈赤的亲侄女也不例外。 床笫之间,是男人最放松的时候,也是额实泰最能获取情报的时候。一得到布占泰有意染指叶赫老女,与叶赫部联姻时,额实泰就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个消息送到了努尔哈赤的手里。 乌喇那拉部有意与叶赫部联手,这个消息对努尔哈赤而言不啻于是一个绝佳的出手机会。他原以为额实泰会看在过往的夫妻之情上对布占泰手下留情,现在看来,却是小看女人。 果然南边的汉人说的没错,最毒妇人心。无论曾经有过多少的甜言蜜语,最终还是抵挡不过利益的纠缠。 努尔哈赤的嘴边噙着冷笑,目光透着血腥的意味。“点兵,拔营往乌喇那拉去。” 这一回,他可绝不会对布占泰手下留情。 如果时间还有剩的,努尔哈赤并不介意利用布占泰来体现自己的大度。可现在不行了,听说李如松一直加紧操练辽东铁骑,还私自建造了火器营大明朝的朝廷甚至都没有横加干涉。 这意味着什么?李如松已经完全得到了大明朝天子的信任。而这样的人,偏偏就是自己的敌人c对手,丝毫不能为己所用。 再加上密州过来的船只不断买走上等良马,甚至还放话说只要有优秀的种马,他们愿意出十倍价钱。 大明朝的商贾重利,难道蒙古c女真的商贾就不重利吗?无论自己私下如何阻止,都无法叫人抵御住对钱的。 不能细想,不能细想。越往深处去想,努尔哈赤就越发觉得心惊,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并不该于眼下发动战争。 可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却告诉他,随着年纪的渐长,他已慢慢步入老年了,还能活多少岁,是个未知。他等不到大明朝衰败的那一天。 恐怕还没等来那一天,收到重创的辽东铁骑就会重振雄风,横扫辽东,无人可挡。还有那个火器营,现今尚未完全成气候。可再过几年呢?谁知道变数颇多的将来会发生什么。 他不能将所有的精力都耗在等待上,并非是因为自己等不起,而是形势逼人。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哈赤有的时候会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哪一步。细细回想起起事后的点点滴滴,没有一处是错的。原本明明有大好的时机可以供自己随意挑选,为何到了现在,却只有一条路可走了呢? 努尔哈赤跨上战马,领兵直扑乌喇那拉部。在斩下布占泰的首级时,他还是没能将这个问题给想明白。 额实泰站在丈夫的尸体边,眼中流不出一滴泪。 当年额恩哲怎么死的,如今她的丈夫也是怎么死的。这都是长生天的报应。 额实泰微微仰起脸,望着马上的昂邦阿玛。眼前这位沾满了血污的男子,是整个女真的战神。 可又有何用?无论布占泰死多少回,无论昂邦阿玛战胜多少次,额恩哲也再回不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莫急,过几天就有大肥章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