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治》 正文 第一章、火与雪 黎国尚黑,整座王宫都黑漆漆的。 夜,也是黑漆漆的。 上百名死士手持长刀,沉默而冷肃地杀出一条鲜血染就的道路,护卫着他们的主。 冬日寒冷,前几日下的雪融化又凝结成冰,均匀仔细地平铺在地上。几百只布靴杂乱地踩过,发出凝滞干涩的闷响。冰面很滑,再着急的人也不敢甩开膀子大步走过去,只能小心翼翼地放低重心迈着小碎步滑稽地前行。 远处传来了阵阵透着喜气的车马人声,那是城中的子民在欢度佳节。他们不会知道,一墙之隔的王宫,此刻正经历着历史的巨变。 黎王紧紧牵着太子的手,指甲因用力而呈现暗紫色。他的胡须虽有些凌乱,但却步伐稳健,目光中也毫无慌乱。 “思齐。”从后宫的宁苑转到御花园后,黎王轻喘着粗气,突然开口。 “儿臣在。”太子略仰首看向自己的父王,纵使有些茫然慌乱,眉宇间的恭敬之意却不减半分。 “出宫后,去北方。”黎王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太子静了一瞬,似乎不理解父王的表情为何如此严肃而谨慎,不过仅在片刻之后,他就坚定地道:“儿臣遵旨。” 黎王在心里暗叹了口气。他做了二十年的一国之君,勤政爱民,不事征伐。可他却不知,这天下大乱,四海鼎沸,他如何能抱着偏安一隅的衾被安然入睡? 他厌恶征伐,但别人厌恶屈于他下。 这与世无争的美梦一做二十年,如今却被臣子的野心唤醒。恍然惊觉,才发现自己的想法是那么的幼稚可笑,就如同颜圣人口中那捂住自己耳朵去偷钟的愚人一般,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有权力,就有,有,就会有纷争。他错,就错在低估了人心的贪欲,还数十年如一日的不自查。 于是,终至今日,臣将不臣,国将不国。 黎王把目光投向队伍正前方满脸血污的护国大将军岳成淮,那是他最后的希望。 “啊呀!”黎王后方的队伍中传来一声娇呼,一名妃子不慎跌倒在地。 所有人都脚步匆匆,后方叛党追兵将至,队伍绝不能耽搁一刻。 黎王没有回头,只是眼角微微湿润。 过假山,穿凉亭,行程过半,御花园那条通往宫外的秘径就在前方。 陡然,拐角处现出一队人马来,他们人数众多,一水儿的黑衣,腰附雁翎刀,手中举着噼啪作响的火把,只当前一站,就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数百个火把,燃烧在黑漆漆的眸子里,映亮了所有逃亡者的脸庞,也映亮了这夜。 岳成淮面色一沉,放慢了步调,举起一只手。 所有的死士顿时围成圆圈,把黎王c太子以及后宫一应嫔妃拱卫在中央。 身后,喊杀声渐至。 妃子们全无了规矩,花容失色地抱作一团,惊恐地看着那些本该在宫外某位大人家看家护院的精壮杀手,有胆小的,尖声叫了起来。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这局棋不好下。 黎王整了整衣冠,努力抑制住狂跳的心脏,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显得平稳,冲着对面沉默的队伍朗声喝道:“汤权那贼子何在?!” 黎王极为罕见地骂了人。 可前方还是一片沉默。 这不屑一顾的态度惹怒了黎王,他放开抓着太子的手,拔出自己的佩刀:“岳成淮听令!” 岳成淮冷冷地扫视了一遍对面的队伍,这才返身走到黎王面前行礼:“末将在!” 他黑色的铠甲上满是鲜血,逆着火把的光看去,他的脸辨不分明,灰白的发丝蜷曲细长,蓬乱着在空中肆意张扬。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黎王的声音一扫往日的平淡温和,透露出一股凛冽的森寒杀机,“自今日起,我韩庄与汤权乱党不共戴天!成淮,你带着影卫,我们杀出去!” 岳成淮的脊背突然挺直了几分。 黎王厌战,这天下皆知,所以那些马不停蹄日夜奔走在国境线上保家卫国的黎国将士们心里总是没有底气,虽然得到了丰厚的奖赏,他们依然害怕得不到君主的认同。纵然是官拜护国大将军c尊为太子武师的岳成淮也逃脱不了这种隐隐的担忧,总在午夜梦回之时想起黎王不豫的脸色,然后冷汗涔涔。 即使是方才,汤权乱党突然杀入宫中,逼迫得他们狼狈逃窜之时,黎王也没有改变他那好生的本性,下达过类似的命令,而一直是他率领亲兵影卫在拼死护卫。 可现在,他说杀! 那便杀! 岳成淮又行了一礼,护在黎王和太子身边,高高举起了自己的长刀。 死士们的精神为之一振,这是他们的统帅——四大神将之首长刀战神岳成淮最直接也最令人热血沸腾的命令! 杀! 百余名死士执刀冲入那数倍于己的敌阵,毫无畏惧。 兵威冲绝漠,杀气凌穹苍! 刀光闪过,必有人头落下。这,才是真正的兵锋! 岳成淮眼角浮出一抹欣慰,他握紧手中的长刀,一个呼哨。 二十余名死士抽身返回,把黎王c太子及一众嫔妃护在中间,向前方冲去。 只要从那条秘径逃出宫去,此后天高海阔,再也不必担心成为瓮中之鳖! 叛军似乎也知道这一点,不要命地往上冲,宁愿用尸体阻挡黎王一行前进的道路,也不让他们稍稍加快脚步。 短短的八百步,竟像是一道天堑般难以跨越。 叛军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死士们舞动长刀,奋力抵挡住他们潮水般不间断的攻击。 叛军渐次倒下,他们手中的火把也滚落在地上,渐渐和着衣裳和尸体燃烧起来。 那火,通红。 半个时辰之前,王宫中燃着的大红灯笼也是通红的。 太子拾起一柄牺牲的死士的长刀,满含愤恨地瞪着周遭面目狰狞的叛军。 为什么?为什么要反叛?平安恬淡的生活不好吗?父王为了这个国家的安定富足付出了多少?眼看百姓渐渐安逸喜乐,你们这些乱臣贼子却逆势而行,妄图颠覆! 他一刀劈去,把身边的一个叛军的头颅砍下,滚烫的鲜血喷溅而出,洒了他一脸。 “殿下,小心!”岳成淮冲这边喊道。 太子皱眉向身后看去,只见死士们围成的圈子不知何时被撕开了一个缺口,叛军鱼贯而入,大开杀戒。 叛军接到的命令是一个不留,所以他们杀得随意而残忍,甚至有人专门盯住手无缚鸡之力的嫔妃下手。可怜手无寸铁的嫔妃们如同被收割的麦子一般齐刷刷地软软倒下。 火焰不安的跳动着,火舌明灭,映在叛军狰狞嗜杀的脸上,阴森莫名。 太子看见的,正是叛军如潜入羊圈的狼一般挥舞起手中的刀,肆意屠戮的场景。 他血红着双眼,发出一声怒吼。 黎王也看到了这边的场景,那些曾与他相濡以沫耳鬓厮磨的女子已然全部香消玉殒。 黎王青筋突爆,他挥舞起自己的佩刀,咬着牙强忍住身体里那抹隐隐的不适,和身边的叛军缠斗在一起。 岳成淮紧握长刀,为黎王和太子扫清背后的隐患。 死士们有序地退回他们身边,保持着冲锋的队形,一行人艰难地在刀光血影中挺进。 风突然就大了起来,死士们的头发在空中翻飞,黑袍也猎猎作响。他们的刀锋凛冽,不输这严寒冬日的冷风。 远处寝宫中挂着的大红灯笼随风舞动,下摆的黄穗飘飘摇摇,似在为旧主跳上最后一支送行舞。 雪,不知何时飘落,掩盖了一行人远去的踪迹。 汤权站在五百多具烧焦的尸体前,面色铁青。雪花纷飞,有的落在他斑白的鬓角,更添几分衰老与惫懒。 付承清点了人数,战战兢兢地上前禀报:“主公,根据武器和残存的衣饰来看,五百精兵都在这里了。韩庄的人,留下了八十七个还有他的所有妃子。不过韩庄和韩思齐都不在” 惨白的月光透过云层,吝啬地照在这一地沐浴着鲜血的尸首和将熄未熄的火苗上,纷飞的大雪绕着这哀绝的一地狼藉打着转,显得格外凄美而悲壮,残忍而诡魅。 汤权的眉头紧紧地皱起,他因苍老而略显浑浊的双眼扫过那一具具已辨不清面目但仍能分出阵营的尸体上,突然有些无力:“你说,他的影卫真的只有一百五十人吗?” 付承不安地咽了咽口水,不知如何回答。 汤权派来阻击韩庄一行的精兵,是他手下最精锐的五百人,本以为对上那一百多个久战未歇还需护卫一群女子的影卫是稳操胜券的,却不想还是功亏一篑。 是对方太强?还是己方太弱? 这个答案,身为臣子的他给不了。 “余孽未除,江山不固。”汤权缩着脖子紧了紧领口,似乎很怕这风雪似的,“你领着陆泽的兵去追吧,不要留活口。” 话音未落,汤权就扭头离开,不再看那被火与雪轮番蹂躏的战场一眼,也不在乎付承是否听清了自己的命令,因为他的脸色已经阴沉得和天色一样。 汤权离开很久,付承还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手下收拾尸体,心中默默地计算着。 汤权开始谋划篡权事宜是在三个月前,早年戎马在军队中留下的人脉与威望使得他手中的兵马不断壮大。加上付承这个黎国首都寿阳的城门校尉的暗中配合,仅仅一旬,就有三千精兵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寿阳。 由于今天是除夕,宫中的守卫松懈,汤权在分出一半的兵力控制住寿阳城中的各大豪门世家后,只用了一半的兵力就攻破了王宫的外围。 在他看来,一千五百精兵足以助他屠灭王室,把黎国冠上汤姓。哪怕黎王身边有天下四大神将之首长刀战神岳成淮亲手调教出来的影卫守护,他也丝毫没有把这支从未在人前展现过战斗力的部队放在心上。 因为,影卫只有一百五十人,而他,却有一千五百人! 可是,事实却给了他惨痛的教训。 岳成淮作为太子武师留在宫中参加团年宴,这位征战沙场三十余年的老将军对于阴谋和杀戮总是有着非同一般的灵敏嗅觉。 于是,被包围在大殿中的岳成淮长身而起,振长刀,帅影卫,保护黎王c太子及一众嫔妃安然撤离大殿,向后宫方向退却,把必死之地化为柳暗花明的逢生绝处。 影卫的战斗力本就横绝天下,此时再加上岳成淮的统帅,更是如虎添翼,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只可惜,汤权那时还在自己的府上坐镇,没有见识到影卫的冲天杀气,不然他一定会后悔自己接下来的举动。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汤权几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追到底,他一边亲自带人入宫穷追不舍,一边根据内线留下的线索派兵去御花园堵截。 整个追击的过程,付承都在现场,他亲自清查的影卫尸体只有三十具,可汤权的亲兵却损失了足足四百人! 而现在,加上御花园的八十七具尸体,影卫共折损一百一十七人,可汤权的亲兵却有近千人殒命!这是何等强悍的战力! 大雪下个不停,鹅毛大小的雪花砸在付承脸上,旋即融化,冰凉一片。不知怎的,付承突然想到了影卫的长刀,那冰冷的温度他打了个寒战。 付承背着手往回走,夜色已深,汤权三天后就要登临大宝,此时留宿宫中也无可厚非,可付承却不行。 汤权刚刚篡位,对君臣礼制极为敏感,再加上此役未竟全功,他心情不爽,要是今夜付承不回府,恐怕明天郊外乱葬岗中和影卫躺在一处的便会多一个他。 王宫很大,很黑,很静,付承背后只有几个亲随跟着,走着走着不免有些无聊,就开始胡思乱想。 他看到远处寝宫的方向若隐若现地亮起了烛光,有些恶趣味地想,若非那些妃子都被杀个精光,今晚汤权怕是会留宿后宫。 所以方才汤权看着一地的尸首气成那样,除了损兵折将的愤懑外,未尝没有美人无法入怀的郁郁。此刻,汤权一个人住在正殿里,连个暖被窝的都没有,这位篡的未免有些寡味啊。 一路想着,就走出了王宫的内城,迎面遇上牵马而来的家将,满脸困倦的付承精神为之一振,恨不得当即上马,鞭策,出宫。可是转念一想,出宫了又做什么呢?汤权下了令,让他带兵去追杀韩庄一行人。可是陆泽不过是汤权的一个亲兵统领,才有多少兵?够影卫杀的吗? 说实话,追随汤权造反并非他的本意,只不过由于寿阳城门校尉在汤权的篡位计划中是举足轻重的一环,汤权下了大本钱拉拢他,再加上他的父亲早年在汤权门下供过职,各方面压力与诱惑之下,他才妥协的。 换句话说,他现在虽然追随汤权,但却没有为他赴死的决心和必要。 倒不如 付承松开抓住马缰的手,继续在宫中信步。 家将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侍卫。 宫中不让跑马,这他是知道的。但宫中侍卫早已换成汤权的亲信,这些人都认得主子这个汤权面前的红人,平日里巴结都来不及,又怎么敢上前阻拦。就像刚才他牵马进宫时,一亮付府的牌子,守宫门的侍卫连个停顿都没有就把他放进来了,可见他们是默许主子骑马的吧?再说了,今夜刚刚变天,规矩还没立起来,主子就算骑马回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可是家将再看了一眼付承老神在在的样子,乖乖地闭上了嘴。 嗯,主子做事一定有他的道理。我们这些小小的家将是不会懂的。 就这么慢吞吞地走到了王宫外,付承看了看天色,心中暗道,如果这样还能追上,那算我倒霉! 守在宫门的侍卫向他行了礼,又探头探脑地看向他身后:“您” 付承知道他想问自己为什么不骑马,心中暗喜,这下等日后汤权怪罪下来也有托辞了! 于是,付承清了清嗓子,正义凛然地道:“宫中的规矩不能废嘛!” 大雪依旧飘飘摇摇的下着,马蹄声踏碎了夜的寂静。一支新的人马又举着火把踏上了征程 火,红,看似热情实则可以吞噬一切,肆意燃烧,充满了侵略性,也点亮了希望。 雪,白,看似柔软美丽实则冰凉入骨,洋洋洒洒,萦绕在人心上,骚动着多少不安的灵魂。 火与雪,都让人心生亲近,又可以于无声中夺人性命。 这世界上,又有多少这样的东西,它们让人趋之若鹜,甘之如饴,死而无憾。 譬如说,权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年夜有国丧 黑如浓墨的夜空,挂着一轮惨白的月。 月光凉薄,凄离迷蒙在万物之上。 黎王韩庄躺在床上,艰难地转动着脖子,费尽力气挣扎着想要看一眼窗外的夜色,怎奈身体已不由自主地罢了工,执拗地不肯偏转那不大的角度。 于是,他看不到夜色了。 月光透过窗子的缝隙轻巧地泻在地上,浅透澄明,勾人心弦。 扑通!扑通! 剧烈的心跳声就响在耳边,是那么清晰有力,仿佛心脏已脱离了胸腔,蹦进了脑袋里一样。 韩庄抿了抿唇,感受着额上的青筋随着心跳有规律的起伏,合拢起来置于腹上的双手虽然无力,但仍然在努力抑制身体中不安分的力量,以便于吐字清晰。 “为君之道,在于仁政爱民。大兴朝为什么灭亡?不就是因为君主横征暴敛c视人命如草芥,官员搜刮民脂c尸位素餐? “思齐,你仔细想一想,自古以来,有哪次起义是老百姓自己吃饱了饭没事干发动的?没有一次是!所有的起义都是官逼民反,都是因为老百姓活不下去了才会发动的!你要记住,老百姓的忍耐度虽然非常之大,但是却不是无尽的。 “官员贵族们富得流油,百姓却衣不蔽体,百姓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他们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时间久了,如果他们看不到改变这种境况的机会,他们就会自己创造机会。 “怎么创造?无非是放下锄头举起镰刀,只不过这次镰刀不再是用来收割粮食,而是会用来收割那些抢夺他们粮食的恶魔的头颅! “百姓是国家的基石,没有百姓就不会有国家,但是没有国家百姓一样能活得很好。国家的强盛决定了国家的地位,而国家的人口决定了它所能达到的最强盛的地步。作为君主,一定要明白,人口对于国家的重要性。而人口中的绝大多数,是百姓。是平头百姓!一个国家怎么吸引更多的人口移居,是每一位君主毕生都在思考的问题” 韩思齐静静地听着,虽然韩庄的话因为他需要不时停下来喘息而断断续续,但韩思齐却不敢分心片刻,因为他知道,这些是自己的父王——这位做了二十年君主的男人的经验之谈。 “要想做一个好的君主,光靠施展仁政还是不够的。国家要是想稳定c想发展,还是要依靠那些手中掌握着大部分权c钱的少数人。 “这些人都有一个通病,那就是虽然他们手中已经掌握着非常大的利益,但他们还是迫切地希望得到更多的利益。而其他的人,也想在保护自己既得利益的情况下把利益扩大化,这就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说到这里,思齐,如果让你来调解矛盾,你一定会追本溯源把事情查得清清楚楚,再按律法规章严格办事吧?” 韩思齐想了想,点头。 韩庄哈哈大笑,却又痛得皱起了眉,顿了顿才说道:“思齐,你知道一个君主存在的根本意义是什么吗?君主可以是统筹规划和总领全局的决策者,也可以是礼贤下士任人唯贤的伯乐,但绝不是整天看状纸听讼师耍嘴皮子的小县令! “君主看事情不能从自身的角度出发,而要兼济天下,做出一切决策都要为了国家的平稳发展。在国家大局的面前,孰对孰错有那么重要吗?有的时候各打五十大板,能比明辨是非得到更好的结果。当君主,就不能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水至清则无鱼啊!” 韩思齐抬起头看着他,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道光芒。 “画人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作为君主,你不能信任身边的任何人,这就需要你拥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和勇气。不过,你还年轻,还有很多路要走,还有很多书要读,慢慢来,不着急。” 韩庄的脸色难看了许多,仿佛每说出一个字都耗费了他无数心力一样。 “当君主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你若不愿当,便不当。做个普通人,周游列国,娶妻生子,也是很好的生活。当年,你母后在的时候,我就想这么做了,只可惜没等到那一天,她就走了 “牧家那里,你有空的话就去一下,把云荑迎回来。”韩庄突然想到这桩当年与方国丞相牧四海指腹定下的婚事,虽然不知此时此景牧家还会不会把落魄如丧家之犬的儿子视为门当户对的乘龙快婿,但他宁愿相信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不会随身份地位的改变而时移事易。 韩思齐的脸罕见地红了一下。 “最后一件事,如果你遇到颜圣人的话,一定要拜他为师。”韩庄从袖口里掏出一样东西塞进韩思齐手里,“他答应了你娘的。” 院子里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虽然声音很小,却没有模糊那份熟悉感。 韩思齐没有来得及细看那东西,胡乱收好。 “大王!殿下!”岳成淮推门进来,拱手行礼。他的身后跟着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 “师父!”韩思齐站起身,回了一礼,目光却停留在老者的身上,眼眸微凝。 怎么会是他? 在宫里住了十六年,宫里各个部门的头头脑脑韩思齐早已认得齐全。毫无疑问的,这位有资格在政权更迭暗流汹涌之时暗地来为黎王诊病的老者,这位必定有着不俗的身份与能力的老者,他认得。 前任太医院院长,十三御医之首,施建苏! 韩思齐收回目光,恭谨地站在岳成淮身旁,为施老爷子让出诊病的空间。 就算被篡了位,父王也依然是王,千金之躯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诊治的。更何况在当前的这种情况下,如果请来不可靠的大夫,别说父王能不能被治好,就连他们的位置都有可能被泄露。 可这位老爷子,韩思齐清楚得很。自打他记事起,父王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这位施老爷子亲自问诊下药。且不论他药到病除的神妙手段,单说他侍奉黎王二十余年的忠正,就足以让韩思齐相信他。 只是他早已上书乞骸骨归家含饴弄孙了,却不料岳成淮这次深夜寻医,竟然把他给找来了。 不过把这位名医找来也是有好处的,最起码父王的病情得到了保障。偌大的一个寿阳城,恐怕再找不出一个能比施老爷子的医术还高明的人了。 施建苏似乎已经知道了今夜发生的一切,没有因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间和特殊的地点见到国君而流露出半点惊讶与好奇。 他在韩思齐的目光中直截了当地行礼,然后走到床旁掏出脉枕,请出黎王的手,扶正,切脉。 扑通!扑通! 韩庄的余光看到了施建苏,他动了动唇:“施先生。” 施建苏的手抖了一下:“老臣不敢。” “孤的身体,孤自己知道。”韩庄的声音低沉缓慢,“孤没有过这样的病,也没听闻过这样的病。现在回想起来,是在团年宴后开始不适的。只是事有轻重缓急直至此时才侥幸脱险至此,这毒大概也已入膏肓了罢。” 毒?! 韩思齐和岳成淮心头巨震,他们并不知道黎王中了毒,而只是以为黎王身体有恙。 直至此时黎王开口说自己中了毒,他们才知道,原来,自团年宴那时父王(大王)便已发觉自己中毒了。 可这一路走来,或拔剑怒斥,或浴血奋战,黎王都没有表现出半点异常! 是什么让他强忍住身体的不适,带领一行人突破重围? 二人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出了不一样的情绪,但他们的理解却是一致的:身为一国之君,黎王是他们这些人的精神信仰,只有他安然无恙,战士们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奋勇杀敌,这支队伍才能凝结起充满卷土重来的希望的士气! 韩思齐心中一片苦涩酸痛,就在刚刚,父王还在拖着病体给他传授经验,他只当是父王今日突遭变故,心中郁愤,借机和他这个儿子说说心里话,却不曾想,现在回想起来,那平淡却仿佛蕴含深意的嘱咐叮咛,竟像极了临终的遗言,字字泣血。 岳成淮更是难以置信,他是个武将,一路走来只管拼杀,哪里还顾得上关心黎王的头疼脑热?连韩思齐都没有看出黎王的反常,他就更不可能有所察觉。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黎王在团年宴上就中了毒,并且,强撑了一路,直到来到这里才发作。 反观施建苏,倒是没有太多的惊讶,脉象已经告诉了他许多。黎王说出来的,黎王没说出来的,他都了然了。 施建苏收回手,仔细地察看着这位疲态备显的中年国君的面色。 窗外的风呼啸着,夹杂着鹅毛大小的雪花狂乱飞舞着,寿阳城中的欢庆佳节之声渐弱,不知是人们已然困倦,还是那些喜庆的声音被稀松的雪困在了微小的孔洞之中。 房间的木门被风吹的直响,格楞格楞,让人心里好生烦躁。 韩思齐和岳成淮屏息静气,垂手立于一旁,虽然内心万分焦急紧张,却不敢表现出来,打扰施建苏的思考。 时间慢慢流逝,施建苏一言不发地“望”着。 良久,施建苏起身,退了两步,跪在地上:“臣无能。” 就是这微不可查的三个字,从施建苏薄薄的唇间轻飘飘地飞出,经由几个人的耳廓,咣当一声砸在他们心上。 房中的空气似是突然稀薄了几分,明明是冬日,韩思齐却觉得自己的呼吸如同春日雨前一般费力。 施建苏是谁?整个黎国首屈一指的医术大家!唯一一个辅佐过三代黎王的御医!整个黎国所有大夫的圭臬! 他是整个黎国医术最精深的人啊! 他不是应该能活死人,肉白骨的吗? 他不是应该能医万疾,解万毒的吗? 可是,他说,他无能! 他怎么可能无能? 他怎么能无能! 岳成淮冲过来,眼睛瞪得血红:“怎么可能?” 施建苏斟酌了一下用词,有些无力,有些悲伤地说:“是南萧的燊毒,无色无味,由数十种药性刚猛的大补药材配制而成,服用后会使人血液流动加快,心力衰竭,最终爆体而亡。” 岳成淮剑眉一拧:“无解?” 施建苏苦笑摇头:“药都是好药,单拿出来一种都可以救人。可是,把他们都放在一副方子里唉,这就相当于吃了一百棵千年老参,怎么解?” 岳成淮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却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施建苏是黎国最好的大夫,岳成淮第一次发现这是一件悲哀的事情。 固然治病没人比他治得好,可他若说这病治不了,这毒解不了,这天下恐怕也找不出一个能治c能解的人。 最大的希望背后,站着的往往是最大的绝望。 韩思齐有些木然地走到床边跪下,呆呆地看着父王削瘦的脸庞。那是一张曾经意气风发的脸,那是一张曾经闪耀着智慧的脸,那是一张曾经端正和蔼的脸。 可是,那张脸现在浮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紫红和青白,看起来狰狞可怖c死气沉沉。 “父王!” 那一刻,泪水夺眶而出。 他是他儿时崇拜的英雄,儒雅潇洒,仁慈智慧,温和亲善。 母后早逝,是他坚持不再立后,保卫住自己嫡长太子的地位。 无论多忙,他总会在冗长的会见之余,在繁复的奏折之中,瞥来沉默而温暖的一眼,给他带去父爱的无尽温情。 他不喜征战,一心为民,即便自己的政治主张得不到大臣们的支持,他也总是噙着笑一往直前,因为他坚信自己做的正确,无论为国还是为民。 他像一个孤胆英雄,站在烽火硝烟的对面,把家国百姓放在身后最安全的地方;他又像是一眼温润的泉,汩汩流动出悲悯慈爱的目光,伴随着儿女的成长。 他,是黎国的王! 他,是他的父亲! “成淮!”黎王突然叫道。 岳成淮走过去,跪在韩思齐的侧后方。 黎王的语气无比苍凉:“孤这一死呵呵,便是改朝换代了罢。思齐是你看着长大的,他为人处事还算得体,只是少了些历练,如今遭逢此劫,也许可以好好打磨一番” 岳成淮的眼眶也已湿润,他把头压得更低。 “孤有三件事放心不下,你要替孤多多费心。” 岳成淮哑着嗓子应了下来。 “第一,孤有三子一女,二子思旭c三子思邈均质与他国,独女思思嫁与楚国王室,唯有长子思齐留在身边。此番政变,恐多生变数,孤要你含垢忍辱,保我血脉。” 这都是王室正统血脉,即便黎王不提,岳成淮也会去保护,天下无数忠于黎国的人也会去保护,只是黎王当众这么一说,便算是托孤了。不仅是把这份责任交到了岳成淮的手里,更是把这份权力和信任交给了他。 岳成淮明白黎王的意思,冲他磕了个头。 “第二,汤权篡位,是家恨,更是国仇。此仇此恨,不报不足以平民愤,不过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孤知道你手中有兵,可战火若起,生灵必遭涂炭。你颜圣人有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在掌握绝对的优势之前,你不要报仇。” 岳成淮咬着牙看了他一眼,砰地一声磕了个头。 “第三,你是思齐的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思齐这孩子苦啊” 黎王没再说下去,他依然保留着梗着脖子c看向窗外的姿势,只是眼睛一眨不眨 刻意压低的咽泣声爆发开来,却淹没在更夫的锣声里。 过年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黎人离 清晨,太阳升起。 纵使前一夜晚睡,也很少有人赖床不起。对于这些为生计而奔波的人来说,劳动,是不过节的。 寿阳南城区距离中心王城不远的四海钱庄的掌柜陶珠玑的宅院和往常一样,早早的忙碌起来。 下人们在廊下低头疾步走着,身上厚实的冬衣显示出了主人家的财大气粗。 宅子的侧门被打开,一个男人由管家领着匆匆走进了堂屋,陶珠玑早已等在那里,二人见礼。 坐定,上茶,三言两语,无边沉默。 直到男人告辞离去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陶珠玑才收回震惊的表情,然后快步向内院走去。 内院门口,两个家丁模样的汉子看了他一眼,又若无其事地走开。 陶珠玑来不及腹诽这些影卫乔装的蹩脚,脚下不停,直奔书房而去。 书房之中,一老一少正对坐饮茶,陶珠玑恭恭敬敬地让守在门口的影卫通报了一声,才走进门来,跪地叩头。 “应该往南方走。”岳成淮瞥了陶珠玑一眼,继续说道。 黎王昨日已经解释过,这个陶珠玑的先祖受过黎国开国君主的救命之恩,自此世代为奴,甘心报恩。他们的家训便是忠君效主。百余年以来,虽然陶家已淡化出人们的视线,不复当年的显赫,但是他们的权势却没有随着他们的潜形而消退,而且因为他们一以贯之的忠诚和低调,他们也成为了历代黎国君主最信任的一个家族。而只有这个家族,才会让这几位君主都放心地将那条连韩思齐都不甚明了的密道交以守护。 韩思齐显然也在短短的时间里继承了这种信任,他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身虚扶起陶珠玑,然后才回岳成淮道:“汤权肯定知道,他要坐上那把椅子少不了文武百官的支持。他老辣了一辈子,举事之前必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朝中百官有多少被拉拢,地方官员有多少被收买,我们都不知道。换句话说,汤权既有狼子的野心,就必然会得到狡狈的拥趸,南下之路之艰险,无异于虎口拔牙龙头锯角,看似安全实则暗藏杀机啊。” 陶珠玑有些拘谨地站在一旁,经历了昨天晚上的一幕,他已经清楚地知道,面前的这个少年,已经是这个国家真正的主人了。虽然这个少年现在还在被乱党追杀,甚至前途渺茫,但是祖祖辈辈忠于黎国王室的思想还是让他毫无保留地臣服于韩思齐,并保持着一份君权神圣不容侵犯的敬畏感。 岳成淮目光从陶珠玑身上划过,心中对韩思齐这么快就找准自己的位置欣慰不已,可听到他的话后却又不得不轻皱起眉:“不瞒陛下,臣所能掌握的军队都在南方,如果南辕北辙这风险还是太大了啊!” 事实上,岳成淮说的已经很委婉了,寿阳本就在黎国北方,离北疆不过四五日路程,而北疆战事不紧,部署在前线的不是黎国的精锐部队,鱼龙混杂,自然就没有岳成淮亲手调教出的亲兵有那么高的可信度和顺从度,是万万不可倚重的。 也就是说,向北走,他们将得不到任何后续兵力的支援,身边唯一的力量就是三十几名无一不挂了彩的影卫。 仅凭这点力量,想要逃脱汤权不死不休的追杀,甚至伺机报仇复国,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更何况一向北走,就必会出境。在国内他们是突然从王座上跌落的天潢贵胄,整个国家还不会那么快适应汤权的统治,卷土重来的机会一抓一大把,可一旦出了国,他们就再无优势可言,不仅从民间得不到任何支持,只怕还会惹来异国人的猜忌,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韩思齐沉默不语。 他又何尝不知,目前他最可以信任并掌握的一支力量便是岳成淮的军队,可是父王在御花园里的那句“出宫后,去北方”还在耳边萦绕,他又怎么能背道而驰呢? 岳成淮也是很纠结的,他虽然被人称为“儒将”,可论起权衡利弊,他自认是不如自己这个自幼长于帝王家的徒弟的。 可是不知怎么,今天在这个在他看来完全没有考虑的必要的事情上,韩思齐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妥协。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就在这时,陶珠玑开口了。 “陛下c将军。” 韩思齐端起茶杯送至唇旁,看了他一眼示意他说下去。岳成淮也扭过头来审慎地打量着他。 陶珠玑把这两位大人物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己身上后,不禁有些紧张,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语气,试探性地说:“草民刚刚得到消息,汤权那贼子传出消息,他三日后便要创立伪国,自封为王。五更的时候,满朝文武就都被他召进宫中了。” 说完这些话,陶珠玑像是卸下了一块巨石一般畅快,不过在暗地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他又忍不住想给自己一个耳光——自己怎么能把这件事说的那么直接呢?在韩思齐和岳成淮的面前说汤权要自立为王,这不是在他们的伤口上撒盐吗?谁不知道,国还是这个国,只不过是名称和主人改变了而已。 对于这两位来说,这更为耻辱的就是黎国被灭,罪魁祸首却是黎国王室最为倚重的大臣。 果然,韩思齐的动作停滞了一刻,岳成淮更是怒目圆睁,几近拍案而起。 陶珠玑连忙低下头准备承受这两位的滔天怒火,毕竟谁也无法接受昨天还坐在屁股底下的王位隔夜便被贼人窃取,而那贼人不仅不准备带着赃物销声匿迹,反而敲锣打鼓地炫耀自己对于赃物的所有权。 可是,他等了半天也没有等来想象中的盛怒,无论是摔碎的茶杯,还是愤恨的咒骂。 战战兢兢地抬头,撞入眼帘的,却是韩思齐淡淡的笑。 陶珠玑心下一惊。 “师父,这回,你看我们该去哪?”韩思齐眯起了眼睛,看向岳成淮。 岳成淮叹了口气:“去北方。” 从一箱箱银子和粮食中钻出来的影卫们汇在一处,站在韩思齐和岳成淮身后。 夜色深沉,可是远远看去,寿阳城的轮廓还依稀可见。 韩思齐心中真是百感交集。他自出生起便一直待在王宫之中,连寿阳王城都没怎么好好逛过,就更别提出城了。本来还想等成年后再以王储的身份巡视各地,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快,等不到他成年,王储的身份就没了。 不仅如此,连偌大一个寿阳城都再无他的容身之地——汤权的亲兵就像是饿极了的野狼一般血红着双眼闯进了每家每户,美其名曰“统计人口”,却不知裹挟走多少金银美女。百姓敢怒而不敢言只能在心里暗暗咒骂之时,却不知道那只是他们在搜查韩思齐一行人时的顺手而为罢了。 分散在陶府周围的影卫可不只是用来站岗的,收集情报并加以分析处理是他们的必修课。 毫不夸张的说,他们每一个人,拉到军队里,都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优秀将领。 所以,寿阳城中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他们要是还嗅不到空气中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味,那可真是白瞎了那一大把岳成淮用来调教他们鼻子的时间。 没等那些疯狗一样得势的强盗搜查到陶府,影卫们就拿出了切实可行的撤离方案。在确定了北上的路线以及各处的落脚点后,影卫已经分批次混在四海钱庄的车队里有序撤离寿阳。 今天这一条长长的车队,便是最后一批遁出寿阳的人儿最为忠诚的掩护。 岳成淮轻柔地为韩思齐抚平衣服上的褶皱,眼眸深处闪过一抹哀怜。 这孩子才十六啊! 正是应该享受父慈母爱的好时候,却失了双亲。 他的目光越过韩思齐,落在忙着从马车上卸下盘缠粮食的影卫身上,不由得叹了口气。 影卫一百五十人,人人俱是可怜人。 韩思齐定定地看着那模糊的城廓,眸色深深,似是要永远把这一幕印在脑海之中。 此番离开,是如此突然,如此狼狈。 他不甘啊! 没走过寿阳的大街小巷,不代表他就不熟悉这座城市,也不代表他对这里就没有感情。恰恰相反,他对于这座城市有着很深很深的感情。 毕竟,很多人,很多事,都和这座城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还记得父王接见那些京官时,总少不了议论民间风土,寿阳更是话题的重心。耳濡目染之下,寿阳的形象早已在自己儿时便深入人心:醉霄阁的竹叶青最为清醇,望江楼的鲈鱼羹最为鲜美,瑞丰祥的绸缎最为丝滑,城东的耕地最多,城南最繁华 呵,城北的人最落魄吗? 韩思齐收回目光,不无自嘲地想。 距大兴朝亡国,偌大一个江山成为群雄逐鹿的猎场已逾百年,历史的车轮滚滚,什么样子的路都走了过来。 需知乱世事,皆非寻常事。子弑父,弟弑兄一般大逆不道的事这些年也没少发生,而臣弑君也不是没有过先例——当年若不是右相胡连营于十万叛军众目睽睽之下突然暴起亲手砍下了大兴朝末代皇帝的脑袋,这个一家独掌天下气运八百余年的恢弘王朝,恐怕不会如此轻易便轰然倾颓——韩思齐十分了解这段历史,但这并不能说明他就可以轻易接受这种事情的发生——更何况是发生在自己的身旁。 黎国是国中少有的安定国家,再加上韩庄刻意为之,韩思齐自小便远离那些纷繁复杂的勾心斗角c暗涌漩涡,像只名贵鸟雀活在韩庄为他铸就的温暖巢穴中,心理的抗压能力并不是很强。 而经历了大年夜那惊心动魄的一出篡位戏码c失去了横在头上最大的一柄保护伞的韩思齐,就像突然被父母赶到悬崖边上的雏鹰,不得不学着变得更坚强c更勇敢c更有能力。 城外风大,卷起漫天的雪砂,打在人脸上,如刀刮般的疼。 岳成淮看似无意地向西北方走了两步,高大的身躯为韩思齐挡去不少风寒。而后者则以无比深沉的目光回敬他宽阔的脊背,缩在袖中的手紧紧攥住那枚父王临终前交给他的印玺。 城外的第一夜,住在了一间破庙里。 破庙年代有多久远已不可知,但有多久没有人来过却是显而易见的。墙角的蛛网层层叠叠到让人怀疑蜘蛛在学那春蚕作茧自缚,桌案佛像上的灰尘也丝毫不比外面积雪薄上几分。 甫一推开屋门,先行探路的几名影卫就忙不迭地抬臂遮住口鼻,却还是被呛得咳嗽连连,只好扯了块布几人分了沾上水开始清扫。 从寿阳城出来时是戌时,一行人又快马加鞭赶了一个多时辰的路,此刻已经算是子夜,山野空旷,天际恒远,朗星疏阔。 韩思齐手中握着父王留下的佩刀,坐在铺了厚厚一层坐垫的院中石椅上,遥遥望着天上凄清的月。 岳成淮倚在他侧方一株枯树旁,双手环胸,长刀斜挎在背上,闭目养神。呼吸着城外清冷新鲜的空气,他感觉胸中郁气正逐渐消解。 住在陶珠玑府邸的这几天,岳成淮总觉得那城里有一股浓郁得化解不开的血腥气,如冤魂附体,盘桓缠绕,逼迫得他透不过气来。 今日出城,虽然需要乔装打扮费尽周章,可不用再在那个惹人厌恶的血池里苟延残喘,实在是令人痛快。 一时间,神游物外,竟似忘了身处何地。 直到韩思齐枯坐良久后猛地抽出那柄名为风雷的绝世宝刀,奋力斩断院中石桌,然后无比冷厉狠绝地开口:“师父,教我刀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君法太平 这个天下,其实是很大的。 从西北的阿尔泰山到东南的武夷山,从东北的黑龙江到西南的雅鲁藏布江,用最快最快的马跑一遍也要一年。 自从百年前大兴朝灭亡后,这天下就被群雄割据,成了不计其数的自治政权。那些政权的掌控者自封为王,把下辖的土地称为国家。 百年来,这些各自独立的国家你打我我打你,不断吞并重组,很快演化成为今天这国互相牵制,无数小国夹缝中生存的局面。 黎国,国之一,四面环山,山名祁连c六盘c昆仑c秦岭,域内有湖,名为青海。 黎王韩庄,是出了名的仁君,继承王位以来勤政爱民,不事征伐,依据险峻地势固守边疆,竟用二十八万士卒硬生生扛住了周遭五国的疯狂进攻。八年来,黎国非但寸土未失,反而成为了百姓生活最为富足安乐的国家,一时间流民广聚,贤者云集。 但事实上,黎国最为世人瞩目的焦点不是它数量庞大的人口,而是它拥有天下四大神将之首的长刀战神——岳成淮。 岳成淮八岁习武,师从狂浪刀法的创始者叶落帆,是长刀派的嫡传弟子。据说,岳成淮十六年后学成出山之时,只带着一柄暗黑的长刀,便只身连挑昆仑七派,且不论对手实力多强,他都能在三十招之内取胜。 彼时的黎王还是当今黎王韩庄的父亲韩城,他虽已年迈,但求贤之心依然若渴,在查到岳成淮的住所之后,亲自前往拜访。 或许是韩城的诚意感动了岳成淮,他受官骠骑将军,入黎国为将,自此纵横沙场二十余年,战功彪炳,威名赫赫。 只要提起岳成淮,这普天下的人无一不啧啧称赞,感叹他一刀横绝天下,佑黎国数十年安康的绝世伟绩。 对于黎国的百姓来说,岳成淮更是保护神一般的角色。在黎国,提起岳成淮,所有人都会两眼放光,感激之情溢于言表。黎国的百姓或许不会关心黎王颁布了什么新政,但却能对岳成淮的大小战役如数家珍。 岳成淮的地位在黎国是极其超然的,他所受的关注也是独一无二的。 因此,当有消息传来,说岳成淮即将收黎王幼子韩思齐为徒之时,整个黎国都沸腾了。 黎国都城寿阳,一间酒馆里。 “小二,来壶好酒!”一个大汉兴奋地迈进店门,搓着双手略显紧张地吼道。 “呦,这不是魏老三吗?往常连买酒糟回去泡水喝都嫌贵,怎么今天这么大方?你家地里挖出金子了?”旁边有认识他的食客调笑道。 大汉循声望去,得意洋洋地笑着道:“你懂什么?我这是在庆祝!” 那人就不明白了,也没听说魏老三家里有什么喜事,看他这眉飞色舞的样,难不成是说成媳妇儿了?就试探性地问:“你有喜事啊?” 那叫做魏老三的大汉撇撇嘴:“是啊!有喜事,大喜事!全天下的习武之人的大喜事!” 那人眨了眨眼睛,难道全天下的习武之人都要娶媳妇儿了? 魏老三接过店小二递过来的酒,喜滋滋地坐到那人身边,神神秘秘地说:“黎王的那个小儿子你知道吧?听说岳将军要收他为徒!我问你,我们武道最重视的是什么?传承啊!岳将军已经四十多岁了,别说连个徒弟都没有,就连子嗣都没有,空有一身绝世武艺又有什么用?过几年老了,谁来护黎国平安?这个时候收徒,他的武艺就能传承下来了,狂浪刀法就不会失传了,你说这是不是喜事?” 那人瞪大了眼睛,半天才消化掉这个惊人的消息:“你是说岳将军要收公子思齐为徒?” “那还有假,宫里传出来的消息!”魏老三抓了一把桌上盘中的花生扔进嘴里道。 那人默默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霍然抬头:“可是公子思齐才四岁啊。” 魏老三挠挠头:“或许公子思齐天生聪颖?” “非也非也!”旁边桌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看过来,“颜圣人曾经说过,教育要从娃娃抓起,这叫先人一步!” 魏老三肃然起敬:“既然是颜圣人说的,那肯定没错!” 书生得意地笑着饮尽一盅酒:“要说这个公子思齐,和颜圣人也是有着渊源的!” 酒馆里的食客早已被这几个人吸引了注意,一听这个话题中的主人公不但即将成为神将岳成淮的徒弟,还和圣人颜经纶有渊源,顿时都竖起了耳朵。 书生故意停顿,等吊足了众人的胃口,才不紧不慢地道:“你们知道公子思齐为什么叫这个名吗?” 旁边有人不确定地问:“难道不是因为黎王缅怀故去的王后才给公子起名思齐的吗?” 公子思齐的母亲是吴国齐氏大族的嫡长女c黎王的结发之妻,两人感情甚笃,只是她一直没有生育,直到四年前才诞下一子,可天意弄人,唯一的嫡子刚刚出生,她就染了风寒撒手人寰。 黎王悲痛不已,罢朝三日,举国同哀。 随后,黎王便给新生儿起名思齐。民间传说,这是黎王在纪念亡妻。 书生摇摇头:“非也非也。黎王何许人也,心忧天下,怎会困蹇于儿女情长?” “那是因为啥?”另一个人凑过来问。 书生环视了一下自己的周围,见整个酒馆里的人都凑了过来,才满意地开口:“黎王给公子思齐起名那天,颜圣人正好在宫中做客。” 他停了下来,却发现周围的人没有半点反应,不由有些恼火于他们的愚笨:“黎王请颜圣人为公子起名,颜圣人便为公子赐名思齐!”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自古名大都由父亲来起,怎么公子思齐的名竟是圣人起的?这渊源不是一般的深啊! 自然也有人不信,你要是说这名是圣人起的,怎么也得说出个让大家信服的理由吧?于是就问那书生:“圣人起名也得讲究个前因后果吧?思齐为何取这两个字做名?” 大家一想,也对啊,圣人起名“思齐”当然不能取思念齐氏之意,那取的又是什么含义呢?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集中在书生身上,准备看他如何自圆其说。 书生潇洒一笑:“圣人云,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众人恍然,惊叹。 魏老三摇摇头感叹道:“这位公子当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了!” 世人只知这世上最安定国家君主的唯一嫡子有天下第一战将岳成淮领着习武,又被自己的父王亲自教习文学,是当今天下当之无愧的第一学生,却不知岳成淮带他练武十二年,只教了些强身健体的拳脚功夫,从不让他接触刀兵,韩庄更是只让他自己读书,不时三言两语解去疑惑,却从不曾主动谈及什么治国方略君王心术。 韩思齐空有世上最顶尖的两位老师,却根本学不到真正压箱底的本事,就像是空守着一座金银铸就浑然一体的大山,却苦于山体紧密,不易分割,无法从山上卸下一块金半两银,他又抱不走这顶天立地的高峰,只能在山野丛林间捡些铜板艰苦度日。 这一切都得益于韩庄终身信奉的“君法太平”。 道教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之说,“法”指“效法”,讲的是人效法天地,天地成于道,道法即自然的道理。 韩庄性子温淡,没有拿军士性命换千里江山的宏图伟愿,只希望天下安享太平,百姓不必流离失所。他对天下谁人掌权并不看重,只觉得若有一人有能力一统天下,开启空前盛世,让他让出王位也是值得的。 “君法太平”第一次提出,远远早于韩庄即位的时间,具体时间众说纷纭,其中可信度最高的两个,一是在韩城的书房中提出,结果引得韩城失望透顶,说他生的不是时候,若是生在太平年间,这种思想能让百姓过上几十年的好日子,可现在正逢乱世,这种思想和在万马奔腾的骑军中突然弃马步行一样危险,稍不留意便会被别人胯下疾驰的骏马踩踏得粉身碎骨;二是在韩庄和岳成淮第一次深入交谈时提出,当时便把岳成淮吓得汗出如渖,以为自己这些年的戎马反倒成了韩庄眼中最出挑的一根刺,接下来足足一个月没敢提领兵御敌的事。 这两种说法都有不少人相信,在韩庄即位后文学院的学士们和史馆的史官们争论了好多年,也没得出个所以然,只好悻悻然把韩庄第一次在公文中提及“君法太平”的时间端正记载。 在韩庄眼中,一位君主无论颁布什么法令条例,都要以维持江山社稷稳定太平为首要目的,否则便是逆势而为,无法长远。 黎队二十八万,放眼十六国,实在是微不足道的一个数字。然而却没有一个国家敢轻视这小小的二十八万。因为韩庄虽然不喜征战,但丝毫不介意把自己的二十八万锋锐凝筑成一面密不透风的盾牌,抵御所有来自外部的不安定因素。 为太平,战! 整个黎国朝野,最清楚韩庄心思的便是岳成淮了。想践行“君法太平”的思想,他这个黎队最高统领者自然是至关重要的一环。多少年来,韩庄能把军队如臂指使都多亏了他和岳成淮之间的心有灵犀。 因此,当韩庄提出让岳成淮来教授自己的嫡子韩思齐武功的时候,岳成淮就在心底给自己定下了一条铁律:只传防守势,不授杀人法。 时光荏苒,田海沧桑,一晃十二年,韩庄已乘仙鹤去,岳成淮似乎不再需要战战兢兢地遵循“君法太平”,可他心里清楚这么多年耳濡目染下来,自己已经被韩庄从当年刀挑昆仑豪气干云的江湖侠客变为步步为营谨小慎微的军朝政客。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岳成淮早已不认得当初那个意气风发c认为天下之大皆可去得的山下刀客,他只知道防守c忍让c圆润。 可当韩思齐,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幼主以前所未有的决绝语气说出这样一句沁着来自地狱阴寒的话时,他感觉到自己的心里有什么正在复苏。 后世载:黎历一百二十二年元月初十,寿阳北三十里,有银光乍现,如卧龙冲天,引风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白碗白匙白元宵 到达黎林鄢三国交界的时候,正值上元节。 原定行程是取道鄢国,北上方国,所以伪装成江湖人士的一行三十二骑没有丝毫停顿地直入鄢国西南边城裕安。 道家有三官,天官c地官c水官,谓天官赐福c地官赦罪c水官解厄。天官大帝诞辰元月十五,百姓多喜气洋洋地把春节从初一过到十五,盼着福气绵延,阖家团圆。 虽然才是中午,韩思齐却吩咐不再赶路,说是要留在城中过节,沾沾喜气。大年夜惊变后只剩下三十三人的影卫,除三名伤势严重得无法行动,交由陶珠玑安排外,剩下三十人都跟着韩岳二人北上,可他们身上伤势也不轻,连日赶路已有些不堪重负,韩思齐此举,也有让他们喘口气的意思。 在客栈安顿好,化名黎涵的韩思齐洗去满面风尘,只带着岳成淮派给他身边贴身护卫的两名影卫河图洛书,就信步走上了大街。 往年上元节,大多在宫中度过。韩庄极重视上元节,每逢佳节必摆家宴,无论多忙也绝不缺席。 宫中娱乐方式不及民间花样百出,只这听戏一样便足以撑起大半个晚上的宴饮。韩庄没心情铺张浪费豢养优伶,却也不肯委屈了耳朵,只好请来那些在民间名声响彻整个戏曲界的戏班子过把小瘾。 回音阁上走马灯般走过不少著名戏班,细细数来,出自天下英雄温柔冢吴国的双清班c如意班,在郑c晋两国被视为座上宾的庆余班,都在黎国的王宫中亮过嗓子。 不知是不是年年听戏听腻了,有一年上元节,韩庄特意带着韩思齐乔装打扮微服去了宫外,要与百姓众乐乐。 那是韩思齐第一次见识民间节日的热烈气氛,摩肩接踵的拥挤场面,笑颜如花的布衣女子,高高悬挂写有谜面的彩灯,和街边摊贩呵着热气叫卖的糖人c元宵 这一切都好似有股独特的魅力,那股朴实真诚夹带着感恩的民间生气,是宫中百样稀奇花草都无法替代的。 虽然只在宫外过过一次上元节,但那次的经历却恰如惊鸿一瞥,在韩思齐的心中扎下了根。 所以入了裕安城,韩思齐没有像前几天那样,在下榻的客栈和小二闲聊,尽可能多的去了解百姓心中所思所想,而是亲自走上街头,去切身体会民间风土。 午后的阳光最是毒辣,所幸冬日阴寒,被日光照着,反而身心融适,若是晒上一刻钟,便能从脚底板暖到天灵盖,是真正的通体舒泰。 路边有名老汉摆个元宵摊子,韩思齐走过去,选了个坐北朝南的位子,笑着和老汉讨了碗元宵,然后就静静看着那老汉手下生风。 南汤圆北元宵。 北方气候恶劣,食材不及南方丰富,能填饱肚子已是上天恩赐,哪里还会绞尽脑汁去发明什么新鲜吃法。而南方气候温润,蕴养灵运,体现在食物上,就多了一抹才气纵横。 由此可见,北方食物之粗砺大方,南方食物之精致细腻,也就不足为奇了。 相比于元宵,韩思齐吃的更多的其实是汤圆。 母后早逝,他脑海中未曾留存关于她的一点点记忆,可在黎宫之中,她的气息却无处不在。 南方点心c南方锦绣c南方珍珠c南方茶叶c南方歌舞 在整个后宫只有一个出身南方友邦吴国的女人,带来这一切的自然不作第二人想。 而留存这一切的,也不必作第二人想。 韩庄欢喜她,自然欢喜她带来的一切,不舍得培养伶人却大手笔地建了南膳房,宫中上元节,当然情理之中吃的是汤圆而非元宵。 事实上,汤圆也好,元宵也罢,做工精细还是简易,都是外软糯内香甜的小圆白球,在韩思齐看来,大同小异,不存在谁比谁好吃的高下立判。 街边摊贩的手艺,也不见得就比宫中大厨差上多少。 桂花裹胡桃,在江米粉中滚上几个来回,丢到沸水里一煮,就变成一碗热气蒸腾的元宵。 轻轻拿白匙盛起一颗,小心翼翼地咬破,看着化成汁水的内馅缓缓溢出,在等着热气消散的间隙轻啜上一口白汤,便有了原汤化原食的莫名满足。 韩思齐只吃了三颗,确认这碗中元宵再无第二种馅料就放下小匙,端正摆好,眯着眼遥望南方,轻声呢喃了句什么。 赶路五日,风餐露宿称不上,但很明显和一群只知杀伐不懂享受的影卫同行,是不会有什么太好的生活品质的。再加上国丧过后,他无法守孝,便决意斋戒,连日来都是啃着干硬馒头,嚼着山间野菜清淡度日。今天这三颗甜腻元宵,于他已经算是天大的油水了。 老汉躬身接过铜板,笑呵呵地看着韩思齐一行人走远,才低头收拾那白碗白匙白元宵。 风悄悄拂过,老汉鬓角发丝与摊旁竖着的破旧旌旗缓缓招摇。 冬日风从北方来,可寄相思与君南。 “今日无汤圆,谨以半碗元宵遥敬,愿那方安好,万世太平。” 韩思齐悠然漫步于裕安街头,这座据说自建立之日起就从没被别队侵占过的边城散发着一种盛世才有的祥和与泰然。 鄢国产马,按常理,能降服烈马的必然是比烈马还烈的汉子,可在鄢国,找不出几个能被称为汉子的男人。 往前推二十年,鄢国曾经和黎国发生过一点小摩擦,几十名身袭华服的男子纵马越过边境线,殊为无礼地冲踏田地c惊吓羊群,给边民带来无限困扰。恰巧岳成淮那时带兵和林国交战,战胜班师,经过那里,看到这一幕二话不说把那些人都绑了,说要每人抽五十鞭。没成想这边鞭子刚抬起来,那边几十个人全部抱成一团瑟瑟发抖不说,竟有一半尿了裤子,当下让岳成淮怒极反笑,笑称“鄢人之阉,实至名归”。 而现在韩思齐走在鄢国边城裕安的街道上,也想说一句“鄢人之阉,名不虚传”。 大兴朝灭亡前大概二三十年,当时还属于九州之一青州,而今天是鄢国都城的禹陵有一批前往南方交易的人回乡,不仅带回了丰厚的利润,还带来了南方先进的织染技术。 很快,以禹陵为中心,色彩艳丽饰纹多样的锦衣风靡四方。 这也就导致,百年后的今天,鄢国的男子日常服饰甚至比女子还要繁复炫彩,身上没个七八种颜色都不好意思出门,而自小培养的对明艳色彩的喜爱和对美的不懈追求也把鄢国的男儿们熏陶成了耳根软性子柔的小男人。 在韩庄君子诫下成长起来的韩思齐,对这种风气殊为不适,不过一想到以后的几个月都要在鄢国行走也只能强迫自己拼命习惯,当然,入乡随俗是不可能的。韩庄尸骨未寒,他不披麻戴孝也就算了,如果还披红挂绿,那简直是不孝中的大不敬了。 入城后额上缚了条白色头巾的韩思齐瞥到街角有个卖糖葫芦的,突然好奇如果影卫这帮铁骨铮铮的汉子每人捧着根糖葫芦低头猛啃是什么样子,便走上前包下了一草把子的糖葫芦,把后面跟着的河图洛书看得直瞪眼睛。 韩思齐觉得好笑,把草把子连带上面的糖葫芦往河图怀里一丢,只给自己和洛书一人留下一根:“回去分了。” 河图无奈,只好与洛书对视一眼,叫他保护好主子,自己则飞速跑回客栈去代主施恩。 韩思齐与洛书一人举着一根冰糖葫芦,继续慢悠悠地在街上走着。 洛书生性开朗,沉闷的河图一走他的话就多了起来,但却巧妙地控制在一个范围内,该说的说,不该说的打死都不说,反而愈发显得机敏。 可是又有谁知道,他的心一直悬在空中。 影卫自创建伊始就是躲在显赫王室的阴影中保驾护航的隐秘存在,纵使朝中显贵大多听闻过影卫的大名,但也没有谁亲眼见识过这股神秘而强大的力量。 影卫们早已习惯了避人耳目的生活与杀戮,此番风云变幻,昔日高居王座之侧万众瞩目的韩思齐成了最要潜隐身份的人,反倒是从未正大光明出现在世人眼中的影卫要挺立在韩思齐的身前,用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继续他们的使命。 这让不习惯拥有身份的影卫们有些忐忑不安,他们绝大多数幼时便被岳成淮收养,或长于军旅,或成于君侧,都没有接触过民间风情,此次匆忙出宫,为了解释身上的肃杀之气和人数之巨伪装成武林人士,可毕竟不了解民间习俗,虽然有江湖出身的岳成淮压阵,但相信明眼人还是可以轻易辨出他们与众不同的身份。 被人看出隐藏身份事小,被人看穿真实身份事大。他们并不知道汤权把眼线撒到了哪里,如果他只把注意力放在寿阳城中还好,一旦他把目光投向城外,谁知道会不会把手也伸到国外?况且,距离宫中政变已过去半个月了,如果至今汤权还意识不到他们是出了城,那未免也太辜负那颗辛苦筹谋抢来王位的聪明脑袋。 影卫已经从一百五十人锐减到了三十三人,而此刻守在韩思齐身边的除去岳成淮就只有三十人。影卫是不可再生的稀缺资源,原来一百五十人都在的时候,他们每一个人都要撑起好大的一片天才能保证韩思齐不会有灭顶之灾,更惶论只剩下三十人后他们肩上的担子之重。 因此,一点纰漏都不能出,一点都不行。 眼看离客栈越来越远,河图又迟迟不回来,洛书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急得发慌,刚想开口劝韩思齐回去,他却好像能看懂人心似的,提出要回房休息。 皆大欢喜。 步入客栈大门的时候,洛书暗暗松了口气,却没有注意到韩思齐悄然在衣衫上擦去掌心汗渍的微小动作。 岳成淮的房间在二楼,守在楼梯口,隔壁便是韩思齐的房间。 韩思齐一手拎着回来路上买的灯笼,一手轻卷长衫前摆,拾阶上楼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轻轻叩响岳成淮的房门。 屋内没有动静,韩思齐却百分之百确定岳成淮正手握刀柄站在门后从缝隙窥视外面,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他会毫不犹豫地抽刀破门而出。 果然,屋内岳成淮从门缝中看到门外提着个灯笼笑意盈盈的是韩思齐后,松开握刀右手,拉开门闩,把他迎了进来。 “回客栈的路上看到街边商铺檐下灯笼上的谜面有趣,便商量买了下来,您给瞧瞧?” 韩思齐懒得和岳成淮互行君臣师生之礼,再加上在外行走不仅要隐去姓名身份,昔日宫中繁文缛节更不可留存,于是约定三十二人之间只以江湖五湖四海是一家的抱拳礼相待,避免落在有心人眼中徒增变故。 当下岳成淮微一抱拳,关上房门,把韩思齐让上主座,才接过那盏引起饱读诗书的韩思齐莫大兴趣的谜面灯笼。 韩思齐见他低头钻研得认真,就站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边喝边等。 四大神将长刀战神c红刀屠神c银枪杀神c古剑狂神中只有长刀战神岳成淮有“战神”之称,这当然不是当初天下人评点这四位惊才绝艳的将军时为了不使用重复字词随便找了个字凑数的缘故,而是他们认为只有“战”之一字最能代表岳成淮,而也只有岳成淮才当得起这个“战”字。 战,不是拎起拳头就要和人拼命看似热血实则无脑的冲动,也不是拥有绝对优势后居高临下的残酷屠杀,战,从来都是要武力更要智计的以天地为楚河汉界以万民为棋子的庞大棋局,唯有真正大智慧者才有资格弈棋。 纵观四大神将从军履历,只有岳成淮深谙战场法则,在他领导的每场战役中,每一名将士浴血奋战的背后,都闪动着他冷静理智的分析。他从来不屑使用人海战术,认为那是弱者抱团取暖自欺欺人的纸糊老虎,唯有真正调动每一个作战单位的全部效能,才可说不辜负他们把生命交托自己手中的天大信任。 大兴朝灭亡后,群雄之间战争以少胜多的案例集中发生在岳成淮挂帅黎军的这三十年,而少的那一方无疑是战无不胜的黎军。 岳成淮在民间的形象,和大兴朝最后一任左相诸葛卧龙相差无几,都是羽扇纶巾的飘飘谪仙人,他们能运筹帷幄之中而决胜于千里之外,把在旁人眼中瞬息万变的战场玩弄于股掌之上,是真正智冠群雄的儒将。 这样一个能让圣人颜经纶引为莫逆之交的儒将,论才学,进文学院乃至任太子文师都不在话下,然而他最先为天下所熟知的毕竟是武艺,文臣武将,同朝为官,看起来没有什么不一样,可身处其中的人都清楚,这二者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哪个文官想投笔从戎或者哪位武将卸甲归田想讨个清闲文职都是天大的难事。 岳成淮再学富五车,也只赢得一个儒将的名声,没有人会去设想假若他当初没有披甲为将而是走上文学仕途那么今天的黎国会是什么样子。 可即便如此,那些脑中的奇思c肚中的墨水都不是吹来的,猜一个灯谜而已,难不倒他。 韩思齐半杯热茶还没入胃,岳成淮就浅笑出声。 “这谜有意思啊!‘自小在一起,目前少联系。’谜底并不难猜,一个小小的‘省’字。不过有趣的是这谜面,虽反复释底,却贯成一气,巧妙处尽在调动一撇两用,上连‘少’下连‘自’,犹如闲话家常的十字谜面表里扣合熨帖,随手写去尽见天然化工,雅俗共赏,作者有心了啊!” 韩思齐见他这么说,并不意外,初见此谜他已先惊艳过了,此刻听到岳成淮深入浅出一番总结,与自己心中所想相合,但却没有点到自己想说的正题上,便笑笑提醒道:“若抛开谜底,仅这两句谜面,您可有什么想法?” 岳成淮闻言微有不解,又不敢出言询问,只好低头继续琢磨。 只不过片刻后再抬头时,已汗如雨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姐与弟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坐在燕国王宫长廊里的韩思旭出神地看着廊外被厚厚积雪压低的枝头,脑海中突然蹦出自己十岁那年被送来做质子时担任主使节的礼部侍郎徐牙璋所作诗中的这句话。 那时候把我送来摇摇欲坠于胡人铁骑下的康国做质子,他,包括他们都是很开心的吧?不然又怎么会在八月飞雪的西北朔漠之中,想象到如此蓬勃浓郁的春意? 韩思旭看见一根桃枝不堪积雪重压折断,露出新鲜的白茬,面无表情地想。 不出意料,来到康国不到一年,胡人就踏破了这个残破国家的国门。但出乎意料的,以暴虐著名的那个生于马背上的游牧民族一改往日烧杀抢掠后便拍拍屁股走人的强盗行径,反而就像是突然脚下生根,占据了原来康国的领土,志得意满地定居下来。 也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治国智慧,并没有杀掉作为黎国质子的韩思旭,也没有放走他,更没有像郑c楚等国那样纳质为臣,而是依旧保留着他质子的身份,允许在城中自由行走,只是必须每旬去宫里走上一圈,表表心迹。 就像是被养在庞大牢笼中的名贵鸟雀,韩思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过着民间不知多少人求之而不得的悠然奢适生活。 但他不开心。 浮萍无果,明月无影,而他有家不可回,如连根拔起异地而植的淮南之橘,还苦苦恋着那份水土,所以只能对不住一身丰硕肥叶,结出苦酸果实。 跟在宫女身后低眉敛目小步疾走,韩思旭嘴角泛起一抹苦笑,恐怕对于燕国,他也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又觉得可惜了这块到嘴肥肉,进退两难之下才会保持着这种诡异尴尬的相处模式吧? 韩思旭,你还真是失败啊! 宫女引路来到宫典衙,微一行礼返身退下,只把他一个人丢在宫典衙的大门外,韩思旭两手相抱缩进袖中,逆光瞥了一眼蓝底金字的匾额,像个穷酸书生一样微佝着身子走了进去。 宫典衙里没有几个正经值班的官员,毕竟是为数不多设立在宫墙之内的部门,往来人员能减则减,善骑射游猎的胡人中能耐下性子坐住板凳的人就更少了。 韩思旭在堂下站了半晌,当日值班的副官才丢下手中擦拭的箭镞,慢悠悠绕出桌案接过韩思旭递来证明身份的印鉴,低头翻找名册和毛笔准备记录。 韩思旭不发一语,眼神空洞。宫典衙的位置在王宫中算是最偏僻的角落,平日里连野猫觅食都会绕道走,更不用说人烟荒凉到了什么地步。就是阳光也似乎比别的地方稀少许多。堂里空气阴冷,透着股阴恻恻的暗意,比起宫典衙这个冠冕堂皇的名字,似乎更像是一座废弃的刑堂。 可是不知怎的,韩思旭却觉得这里的氛围要比外面更适合自己,脊背不知何时已悄然挺直,双手也自然的垂于身侧。 原来,被遗忘的人在被遗忘的地方,能够找到自己。 宋国。 “思邈,这南糯古树茶入口与寻常茶叶不同吧?”吕春秋放下茶杯,满脸率真笑容问道。 韩思邈仍在品味唇齿余香,闻言也放下茶杯,却是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此茶清新浓郁,香气高锐持久,不负国茶普洱盛名。” 吕春秋哈哈大笑,眼中亮晶晶的:“能让你说出这么多好话可真不容易!这趟勐海来得值!等回去一定要告诉邯郸那小子,让他天天念叨普洱苦普洱苦,我就不信他泡的菊花能有多好喝?” 韩思邈摇头笑笑:“范邯郸泡的是桐乡的杭白菊,可清热明目,他天天被他老爹抓着读书,多喝些菊花茶总没有错。何况菊花味甘苦,气清淡,没那么难喝。” 吕春秋气得双手环胸蹲在地上:“你就向着他!你们这些读书人,臭味相投!” 韩思邈见他又发小孩子脾气,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极有耐性地温润道:“是意气相投。” 吕春秋这个名字大气脾性却始终率直如孩童的少年,被这五个字气得浑身发抖,背过身对着屏风在心里先把范邯郸狠狠揍了一顿,想要对韩思邈下手时却想到他那句“不负国茶普洱盛名”,又眉眼弯弯地傻笑起来。 位于大陆南部的宋国,历任君主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既有一展宏图的抱负,又有经世济民的能力,只可惜眼光不佳,在选贤与能一事上总是不尽如人意。但凡被宋君青眼相加拜为上卿的,的确都是万里挑一的神俊,可这些人治国理政能力一流不假,培植党羽把持权势的本事也是别人拍马不及的。 就拿当朝吏部尚书兼文华殿大学士c太子太保吕濮阳来说,这位当初宋君为了抵抗外戚日益扩大势力而破格提拔的无半点功名在身的干瘦商人,在没入朝为官时就养了三千门客,一步登天进入政界后也没有改掉一掷千金的“好习惯”,每年扔在人情往来红白喜事里的钱何止百万贯。 当时人们还笑话他,称之为史上买官最赔之人。可是仅仅十几年后的现在,再也没有人笑得出来——毫不起眼的吕濮阳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速度平步青云,成为宋国政坛最耀眼的一颗明星。没有人敢说,在他火速升迁的背后,除了宋君的刻意培植,那些扔出去的能填满整个王宫莲池的银两没有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吕濮阳是个商人,他从不做赔本的买卖。 钱掏出去,不是买台阶的,是买人心的。他不阿谀逢迎,而是专门找百官心中最痒的那一点,哪怕拿成捆成箱的银钱砸下,他也要激起一丝细微的风去撩拨你。 谁家老母过世了?从都城到祖坟沿线都给你打点好了,绝对让老夫人走得清净舒坦!谁想在外面采野花却怕家里悍妇发现?城西有一座别院,大倒不大,金屋藏娇却是刚好!谁是外地来做京官吃不惯饭菜的?家乡厨子特产都给你送到家里,保准让你吃到妈妈的味道! 这些事,说出来都不大,而且都是旁人不容易注意到的点,吕濮阳却想到了,还悄无声息地做到了。很多事当事人甚至并不知道,可知情后没有一个不感动的。为什么?人家用心了啊!这么小的事,不是真正关心你的人怎么想得到c怎么做得出?就像你睡意朦胧之时人家突然递来一个枕头,事小则小矣,可是真让人心里舒坦啊!不像那些在你过寿升迁之时送来价值连城珠宝古玩却不到场的同僚,薪意到了心意却没到。 所以,他们回敬吕濮阳的,也从不是锦上之花,而是雪中之炭。 这就是吕濮阳会做人的地方,谁要是有了难事跑去找他,他绝对会伸手拉上一把,从不干落井下石这种没品丧良心还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但谁要是飞黄腾达了,围着绕着排队讨好巴结明恭贺实邀功的人里,却见不到吕濮阳的身影。 吕濮阳借出去的钱,从不主动往回要,过了期限不还,吕濮阳也不追究。但不是没有规矩,不还钱,你得亲自上门来说明白,吕濮阳只要点了头,欠条你是撕是烧他都不管了。 这么多年,肯拉下脸来去找吕濮阳空手要欠条的,就没有不成功的,但这些人中十之日后但凡手头宽裕一点都会第一时间把银子送回来,而剩下那些没还钱的,也再没来借过钱。 也不是没有借完钱就断了音信的,当初轰动全国的一个例子就是吕濮阳借了最信任的义子十万白银做生意,那个义子卷了钱就人间蒸发了,也没人见他做了什么生意,后来有人说在吴国见过一个很像那个义子的人,落拓得没了人样子,约莫是“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把戏没玩好,大手大脚地把钱都糟蹋光了。 有人问起过,吕濮阳只是笑笑,说,就那么点钱,能让我看清一个人算是很值了。不值的是那些人,就为了那么点钱,良心都不要了。 瞧瞧,这是什么气度! 人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就有人在私底下说,吕濮阳胸怀四海,是宰相的命。 谁不知道,宋国轻商,士农工商的口号喊了那么多年,能让吕濮阳坐到今天这个位子上,已经是践踏着无数士子心理防线的划时代之举了。在吕濮阳之后还会不会有商人跻身政界这种问题还在激烈辩驳之中的当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想都不要想!但他们就是这么说了,也不知道皮囊下藏着什么诡谲心思。 吕濮阳门客中有多嘴的,跟他提了一句,吕濮阳却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他哪里知道,在吕濮阳心中,宰相只是一个名称罢了。 他吕濮阳权势已极,圣眷犹隆,不是宰相,胜似宰相! 吕濮阳虽然会做人c会办事,在官场里无数人受惠于他,可摆在明面上的关系,却没有几个。 一方面,怕让宋君认为他拉帮结伙,有不轨之心,另一方面,那些官员过于注重面子,实在不愿和出身商贾的吕濮阳在万众瞩目之下过往密切。 这也就导致,吕濮阳的儿子吕春秋,没有什么朋友。 家世差的,就算想和吕家公子搞好关系也搭不上桥,家世好的,碍于这样那样的原因被父亲严令不能去招惹吕春秋。所以吕春秋从小到大身边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人,能成为朋友的,就更少了。 范邯郸,算一个,韩思邈,算一个。 范邯郸的老爹是宋界的二把手,一个直爽暴戾的胖子,满朝上下没几个能看得上的人,却对吕濮阳推崇备至,没事就把宝贝儿子往吕府塞,寻思让儿子跟着吕濮阳学学为人处世之道,日后接下自己戎马半生换来的家产也不至于太快败光。这也就直接促使了范邯郸和吕春秋这对欢喜冤家的诞生。 至于韩思邈,吕春秋真拿不准他认识自己是件好事还是坏事。这个黎国的小王子游学到宋国后,因为一场棋局和吕春秋偶然相识,勾起了吕春秋的极大兴趣,便顺势派人摸了一下他的底细,结果大吃一惊。后来让吕濮阳知道了,韩思邈也就没能走出宋国,成为了无名有实的质子,被束缚在了宋国的疆土上。 算下来,也有近两年了。 这两年,韩思邈发现自己似乎被软禁了,无论怎样都走不出宋国后,也没有如何惊慌,反而随遇而安地住了下来,没事就跟范邯郸下下棋,和吕春秋旅旅游,日子倒是过得有滋有味。 但毕竟,软禁就是软禁,哪怕吕濮阳允许他和黎国通信可以稍解乡愁,他还是回不去家。 所以,吕春秋心里总觉得有些愧疚——如果不是自己,韩思邈的人生绝不会变成这样。 为了弥补,吕春秋几乎是硬生生给吕濮阳又找了个儿子——韩思邈的衣食住行都必须和自己一样在最高的档次,家里的下人但凡敢对韩思邈不敬,不用别人下手,他自己就能拎条板凳上去教训。 可是这样,他还是觉得不够,总觉得差些什么,后来想明白了,还有父亲的那一份责任。韩思邈那么冰雪聪明的人,怎么会想不明白自己的父亲才是那个始作俑者? 这两年来,韩思邈和他还是和朋友一样,感情愈发深厚,只是他的嘴里,从没有提及过吕濮阳。 但是今天,不一样了。 吕春秋嘴角笑容逐渐扩大。 普洱,是在父亲把亲自炒制的普洱进献给宋君后,才成为国茶的。 楚王最小的弟弟,唐公孔伯鸾下了朝就急急忙忙赶回府中。 思思要生了! 特意没有坐轿而是骑马回府,一路疾驰,总算没有耽误时辰。 刚走进内院,就听见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孔伯鸾来不及擦去额角汗水,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 屋门打开,接生婆满脸喜气地走出来,向着孔伯鸾行了一礼,刚想开口报喜,孔伯鸾却径直越过她走进了屋内。 丫环们正有条不紊地收拾着,大丫环之菡抱着刚产下的婴儿,拿锦被包了,正在给思思看。 孔伯鸾走过去坐在床边,却不看襁褓中的婴儿,只是一言不发心疼地看着头发湿漉漉贴在脸上的妻子,伸手轻柔替她擦去汗渍。 韩思思露出疲惫而满足的笑容:“你看看咱们的儿子。” 孔伯鸾这才回过头仔细打量这个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小家伙。 他脑袋很小,五官都皱皱巴巴地挤在一起。由于接生婆吩咐了刚生下来不能清洗,所以只草草擦了擦,脸上依稀还可看见血痕。 于是孔伯鸾皱眉道:“真丑。” 韩思思闻言俏眉一拧,抬起手有气无力地捶了他一拳,佯怒道:“像你吗?” 孔伯鸾就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会儿,无比坚定:“像。” 两个人就笑。 韩思思小脸惨白,笑着泛出了丝红色,却也牵动了痛处。孔伯鸾就心疼了,指着儿子的鼻尖就开始骂:“看看你把你娘折磨成啥样!你个小东西,我都舍不得让她这么受苦!” 小家伙就又开始哭。 韩思思又赏了他一拳,给了之菡一个眼色让她把孩子抱下去。 屋里的下人也都退了出去。 孔伯鸾满脸疼惜地看着韩思思,心中只恨自己这个丈夫无能,在妻子生产之时没能陪在身边,也不能替她承担这生产之苦。 韩思思疲惫地回看他,只是体力实在不支,很快昏睡过去。 孔伯鸾小心替她掖好被子,俯下身轻轻吻了吻她,又看了一会儿,才走出房间,带上房门。 门一关上,孔伯鸾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娘的,生孩子这么辛苦,我再也不生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后韩庄时代 后世一直不理解,为什么岳成淮一直忠于韩氏家族,纵使经过三十多年的征战他已经成功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战场上不败的神话,立起了一座无比宏伟的丰碑,成为万千热血男儿最敬仰的战将,甚至在拥有黎军的绝对掌控权可以轻易推翻韩氏家族自立为王以后,还是乖乖听命于韩氏家族的每一个命令,而且在某些时候还表现出了对他们的畏惧。 这些只能从长辈口中和各地遗迹管窥那个风云激荡的时代的后人,根本就不会懂得一个在自己最好年华投身于建设祖国并且一生辅佐王朝三代的忠臣白首不渝的决心。 他们只会用世俗的眼光拿“成王败寇”的所谓标准去评判前人,认为谁笑到最后谁笑的最好c谁曾经坐到的位置最高谁最有能力,却不曾拨开眼前迷雾,去用心深究那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大人物当初到底有多么风华绝代。 他们觉得如岳成淮这般威望能力都属一流又握有实权的显赫人物,不起兵造反简直就是一种奇迹,相反,他们却觉得如汤权c吕濮阳那般顺势揽权一家独大乃至取而代之的权臣逆臣才是顺应时代潮流的智者。 真是不知所谓! 如果岳成淮活到了那个时候,他一定会指着这些人的鼻子痛骂一顿,懊丧怎么这一代人的思想传到这里变得如此畸形。 但是现在,他只能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思考着韩思齐抛给他的难题。 “自小在一起,目前少联系。” 这句话用来形容韩思齐韩思旭韩思邈韩思思四人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四个小时候厮混在一起打闹玩乐的姐弟,稍大一点便天南海北地分崩离析。一个留在宫中继续无忧无虑地做着嫡长太子,一个被韩庄忍辱负重送到康国做质子,一个负箧游学却莫名其妙被扣留在他乡,一个及笄后远嫁楚国成为了另一个王室中的一员。 刚开始,还会有一些书信往来,间或差人夹带一些小巧物件互相寄送,聊表相思情谊。可是渐渐的,四个天各一方血浓于水的手足因为各自生活境遇趋于稳定,他们也逐渐长大,身边结识了很多新的面孔,就没有那么频繁的联系了。 汤权篡位后,事情变得更加糟糕。韩思齐北上躲避追杀,行踪不定,想和其余三人联系也不可能。 但是,必须联系。 汤权篡位后,黎国内部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自不必说,国际上的政治格局也必然会随着这位新君的上位摇身一变。 代表黎国王室的质子韩思旭在无法要挟黎国掌权者之后,会不会被视为敝屣弃之于不顾?身后有相当于一个国家的娘家的韩思思在失去这个强有力后盾的情况下,在楚国的地位会不会一落千丈?而正因为自己身上有黎国王室血脉才被软禁他国的韩思邈在失去这层身份后,又会不会被解开脚上锁链恢复自由身? 这些问题,在四人中最重情义的韩思齐脑中已经萦绕不下百遍。 他怕,出现最糟糕的情况。 他怕,失去了利用价值的姐姐和弟弟会被当作弃子,任人践踏。 他怕,此生此世再也见不到自己这些最亲最爱的人们。 他怕! 汤权篡位的消息一定会用最快的速度传到各国——这些年别国的军队虽然一步都无法踏入黎国疆土,但眼线肯定早就渗入黎国内部c铺开在全国各地。 韩思齐一行人在陶珠玑府中停留十天才出发,虽然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但到达裕安城后却也知道黎国易主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鄢国了。 所幸当初韩思齐很快反应过来,在陶珠玑的府中时就吩咐陶珠玑设法联系上三人,一定要在燕王c宋君和楚王得到消息之前先把消息送到,让他们早做准备,防止发生变故。可韩思齐还是不认为陶珠玑手下四海钱庄的那些亲信能够比三国眼线派出的信使要快。 即使知道燕国c宋国和楚国与黎国的距离比鄢国要远,消息传到的时间也就晚,现在应该还没发生什么会让他捶胸顿足的事情,可他就是抑制不住地去想,想那些他非常不愿意让之发生但却偏偏非常有可能发生的悲剧。 他心急如焚。 所以,才有了今天只是想借灯谜述心事却反把岳成淮吓了个半死以为他要转道去救韩思旭的这一幕。 好在韩思齐又多说了几句话,把心中所忧和盘托出,岳成淮才把心放回肚子里,彻底相信他只是想问问自己有什么办法解决当下困境,而不是突然有了什么要命的决定。 “陛黎涵,既然人也派出去了,咱们现在能做的就真没有什么了。尽人事,听天命,天佑王他们,不会出事的。” 好一番劝解,幸亏韩思齐也不是个死脑筋,左思右想发现自己真的已经尽力了,便有些如释重负,站起身感激地端正向岳成淮行了一礼,然后回去休息了。 岳成淮走到窗边打开窗户,让冷风吹进来,散去屋里刚才因他出汗而变热的空气,喃喃道:“莫非真被颜圣人一语成谶,韩思齐毁就毁在情之一字上?” 往南四百里,已更名为魏国的昔日黎国首都,寿阳城。 汤权身着黑金华袍高坐王位之上,身旁侍女素手剥荔枝递到他嘴边,陛下跪着一片瑟瑟发抖的臣子。 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半个月前还和他们同朝为官的汤权,竟然黄袍加身成了一国之君,而原来他们鞠躬尽瘁为之效力的韩氏王朝转瞬间便灰飞烟灭,一点气息都没有留下。 汤权目光缓缓扫过这些大多因恐惧而非敬重而跪拜自己的大臣,心中给他们画上了一个个红叉。他大半辈子都在朝中为官,是极少数出身行伍却成为文官的官员之一,所以对于这些人的心思,他再了解不过。 身旁新任的大内总管轻咳一声,有些尖锐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略显刺耳。他拿出一张名册,毫无感情冰冷地念道:“越允常,斩!李长江,诛三族!宋云坪,革职” 汤权站起身,看了看窗外突然飘起的雪,转身走出了大殿。 殿内,面如死灰者有之,哭天抢地者有之,当场昏厥者有之。 这样的场景,这几天每天都会发生。 汤权上位后,初时为了保证政权稳定,没有急于调整人事,等到大队兵马抵达寿阳后,他不再担心权贵反扑,便大刀阔斧地开始了人事变革。 如今,每一天都有无数官员被降职c罢官乃至问罪c问斩,同时也就有无数寂寂无名之辈踩着他们血泪铺就的青云之路扶摇而上。除了几个汤权不敢轻易得罪的世家大族的帽子,几乎所有重要一点的岗位都被他的党羽瓜分。 这种近乎疯狂的大换血很快引起了朝野震动,没有人再会相信汤权登基时坚称他是和平顺位的鬼话,有识之士开始到处打听韩氏父子的消息,试图匡扶王室重登大位。但他们一无所获。 他们当然一无所获。 汤权把手底下的兵当作猎犬都撒了出去也没找到一点蛛丝马迹,更不用说这些自身难保的人了。 又是一样的下雪天。 汤权身后的太监宫女小心地为他遮挡风雪,汤权却浑不在意自己这一身老胳膊老腿能不能禁得住严寒,硬要去御花园赏梅。 那条堆满尸首血流成河的小路被宫人仔细处理掉了,因为无论怎么擦洗都无济于事,掩盖不掉血迹,所以连夜拆了一位被问罪官员的家,把这条路重新铺设了一遍。 汤权在大年夜后第一次踏上这条路,他双手扣在腰带上,隔着漫天大雪凝视傲立红梅。 雪中梅,梅上雪。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转身环视宫墙,汤权幽幽叹了口气。这座王宫,终究不属于他。 “什么时候,这梅被雪压断了,再叫我来看。” 徐牙璋颤抖着双手接过传旨太监手中的官服,磕头谢恩。 屈辱。痛恨。畏惧。 他跟汤权关系不错,但他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们会是君臣,更没想到汤权会顾念往日情分,非但没有对他下手反而把他从礼部调到了承平府任府尹,算是小小的前进了一步,也称得上是封疆大吏了。 这在如今人心惶惶的旧臣之中,算是相当好的待遇了。 但徐牙璋宁可被他处死,求得一个忠臣的名声,也不想在逆贼的手下升官发财。 或许表现得不够明显,但他徐牙璋绝对是忠于韩氏王朝的,更确切一点的说,他忠于韩庄次子韩思旭。 朝臣各有党派,这并不稀奇。早日在王位继承者们中选出一个作为辅佐的对象也无可厚非。但如徐牙璋这般暗地里对并不受宠的韩思旭死心塌地效忠的人却不多,更何况他是当初把韩思旭送往康国为质的主使节。 满朝上下,包括韩思旭自己在内,都不知道徐牙璋的心思。 但擅长识人面相的徐牙璋却清楚地知道,韩思齐深受韩庄喜爱,是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娇弱王子,经不住大风大浪的摧残。韩思邈从小对于政事不感兴趣,只喜欢摆弄些花花草草,成不了大事。而韩思旭虽然不如韩思齐受宠,不如韩思邈聪慧,但胜在心性坚韧城府深沉,是最适合做君王的料子。 所以一番权衡,他便把全部身家压在了韩思旭的身上。当日韩庄非要把韩思旭送到康国当质子,内情他也知道一二,便顺水推舟自告奋勇揽下了护送的差事,因为他觉得这是一个让韩思旭逃离韩思齐阴影的好机会。 在康国,他借着职位的便利和局势的混乱,安插了很多亲信,准备照应韩思旭,日后寻找机会摆脱困境,在外历练一番,再回国争储。 没想到康国亡国之快,胡人的入侵使得他安插在康国王宫中的亲信全部被拔除,他只能又用了好几年的时间构建起一个能和韩思旭联系上的通道。 同样没想到的是,第一次启用这个渠道,竟然是为了传达黎国亡国的消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功夫 到达鄢国都城禹陵之后,一路奔波的韩思齐感了风寒,岳成淮就做主租了间宅子准备让他养好病再出发。 但韩思齐是个歇不住的主儿,不赶路可以,要让他不练功那是不可能的。 大年夜惊变后,韩思齐认识到除了自身强大没有什么是可以绝对信赖的力量之后,就开始疯狂地练功,想把自己之前因为顾及储君身份不得不增长见识大量读书占去的练武时间补回来。 于是太阳刚升起,韩思齐就像往常一样穿着练功服站在院子里打拳。 接连打了几遍,等到身上微汗气息有点不匀后他才停下,站定闭眼深呼吸,等到感觉身体调和好了,才回去洗了洗换身衣裳去前厅吃早饭。 岳成淮候在前厅,正在给韩思齐的碗里盛粥,见他一副精神奕奕的样子,心知他早上又去练拳了,忧及他身上还带着病,便开口劝道:“身体不适,就不要练功了。歇一歇,落不下的。” 韩思齐应了一声,但明显没往心里去。 岳成淮没有再劝,而是看他坐下拿了个馒头啃起来才问道:“你打的还是原来我教你的那套拳法?” 韩思齐口中馒头还没有咽下去,看着岳成淮点了点头。 岳成淮夹了一筷子凉拌黄瓜:“一会儿我教你一套别的拳法,别练那套了。” 韩思齐皱眉:“为何?” 岳成淮笑笑:“当初教你的那套拳法,没什么大用处,是我拣了几个大拳法的零散招式拼凑起来给你培养肢体灵活性的。顶多让你的身体在练武的时候不会过于生涩,但距离锤炼筋骨还差得远,连强身健体都算不上,要不然你也不会感染风寒了。” 韩思齐略显窘迫,原来小时候学习的拳法竟然近乎一文不值,亏得自己还拿它像块宝一样天天偷着勤加练习。现在想来还真是丢脸啊。 半个时辰后,换上练功服的韩思齐和岳成淮相对站在宅中湖边。 岳成淮临风而立,颌下长须轻轻摆动,颇有些仙风道骨。 “内功,顾名思义,是锻炼身体内部器官的功法或气功。最高境界为‘身知’,即‘身体本身知道气的运行’,说得通俗一点,就是‘打通任督二脉’。古往今来,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已经如过江之鲤,不足为奇。但是能把这‘气’驾驭的,还真没有几个。在当代,真敢说把内功练到出神入化地步的,据我所知,江湖门派能有二三十个,入朝为官的不足十人,至于潜隐山林不问世事的也该有个二十人左右。不过江山代有才人出,我也不敢确定这些年江湖上有多少后起之秀。当初昆仑七派只有天枢门掌门以太极入此境界,如今好像年轻一辈已经冒出三四个了。” 岳成淮说完这长长的一段话,约莫韩思齐会问自己些高深问题,便停下来想看看韩思齐有何反应。不料他竟然愣头愣脑问了一句:“这世上真有气功?” 岳成淮有些气结,合着我这半天说的你当是神话故事啊!就愤愤道:“当然有!只不过不像常人理解的那样无所不能罢了。你若说学会气功之后都能遨游天地那不现实,不过达到一定境界飞檐走壁也不是什么难题。气功不是专指驭气,练气功的主要目的还是强身健体益寿延年,间或开发身体潜能。 “总有些人分不清气功和内功。因为气功可分为动功和静功,动功需要肢体与意气结合,静功则只靠意识和呼吸的自我控制来修炼。动功多要配合武术练习,如施建苏施老先生创立的五禽戏,这就与内功发生了交叉。当然了,咱们不区分内功与气功也可以,但必须牢记,气功的基本是气,绝不能只注重形式而忘记根本。 “硬气功多用于站桩马步,讲究紧绷肌肉气沉丹田,软气功就显得空无随意许多,没有气沉丹田的说法,佛教坐禅冥想c道家养生功法c慢式太极拳路及南拳门派咏春的入门拳小念头都属此类。” 韩思齐点点头,原来他早就学过气功——岳成淮教他的第一课就是扎马步站桩,当时他还不懂什么气沉丹田的道理,只是后来马步站多了自己悟出来些门道,知道呼吸该怎么调节,没成想倒先奠定了气功基础。 岳成淮继续道:“硬气功算是气功,但不是内功,轻功也不是内功。因为这两者虽然用气,但较之内在的力道来说,更倾向于外在的力道。但太极属于内功。除了太极,内功还有八极c形意c八卦等。 “内功说白了就是个寸劲儿,在短距离内对目标进行强力打击,要么力量大即阳劲,要么频率高即阴劲。当今的武林盟主成名招式隔山打牛和那些剑术大家的剑气都是这么个原理。 “我在长刀派学了一套拳法,是我师父叶落帆配合狂浪刀法结合太极创始的。不过你现在没有合适的武器练习刀法,练起这套拳法多少有些立不住脚,干脆就教你太极拳法,先把内功的底子打下,日后如果你刀法大成,我再传你这名叫‘一苇渡江’的拳法。” 说罢,岳成淮示意韩思齐向后退了几步,一边起势一边道:“太极步法,弓不弓,马不马,丁不丁,八不八。” 右揽雀尾,左单鞭,提手,白鹤亮翅。 “意正身直,松肩气下,外方内圆,含胸拔顶,抖胯合腰,手脚相合,气力贯通,三盘连进。” 搂膝拗步,撇身捶。 “力始于尾闾,发于项梗,源泉于腰,发力于腰。” 上步七星,退步跨虎,转身摆莲,弯弓射虎。 “总的来说,就是‘拳似流星眼似电,腰如蛇形脚如钻;闾尾中正神贯顶,刚柔圆活上下连;体松内固神内敛,满身轻俐顶头悬;阴阳虚实急变化,命意源泉在腰间。’” 左揽雀尾,十字手,收势。 打完这一套四十二式太极拳法,岳成淮也就把拳诀都念了一遍,也不知道韩思齐记住了多少。 “看好了!”岳成淮又起势打起了太极拳,一连打了两遍,也就又念了两遍拳诀。 一共三遍拳打下来,岳成淮面色红润,神采奕奕,收势后呼吸平稳,看向韩思齐:“你来一遍。” 韩思齐早有准备,在离开寿阳城的那个晚上,他在破庙中力斩石桌表决心要求学刀时,岳成淮就是接连舞了三遍刀后让他也来一遍,也不知是想让他知难而退还是有意考验他的悟性。 今天学拳,依然如是。 那就来一遍! 同样起势,右揽雀尾,左单鞭,提手,白鹤亮翅。心中默念口诀。 拳风烈烈,健步如飞。 收势。 岳成淮摇头:“太极讲求节奏,不像刀法那样或疾或徐都不影响根本。你把好好一套修身养性的拳法打得像屁股着火了一样,完全没有领悟到内功的精髓。” 韩思齐擦了擦脸上的汗:“是我冒进了。” 岳成淮看了看他苍白的面色,这才想起他还在病中,连忙道:“不过好在你把这四十二式都记下了,回去好好练习,不急于一时求成。记住,太极练习一练拙力如疯魔,二练软绵封c闭c拨,三练寸接寸拿寸出入,四练自由架式懒龙卧,五练心肝胆脾肾,六练筋骨皮肉合。” 韩思齐用心记下,点头:“有什么内功心法口诀?” 岳成淮怕他太累,本不想传授,不过一想到这种东西晚传不如早传,还是悉心把自己练内功的口诀与心得默述了一遍,又把道家十二段锦给韩思齐演示了一遍。最后,岳成淮叮嘱了一句:“日练动功,夜练静功,不可颠倒。” 韩思齐笑笑,这他还是知道的,夜晚五脏六腑需要休息,必须静下来。 于是复述了一遍各种口诀,告辞离去。 是夜,韩思齐盘腿坐在床上,轻闭两眼,舌舔上腭,摒除心中杂念,无声调息。以两手十指相叉,抱住后脑。上下牙齿相叩作响三十六次,同时呼吸九次,气息微微。然后放下所叉之手,两手掌掩在两耳处,食指叠于中指之上随即用力滑下,弹在后脑上,状如击鼓,左右指同时弹击二十四次。随后低头扭颈向左右侧视,肩也随之左右摇摆,同样各二十四次。 这便是十二段锦中前四段锦“闭目冥心坐,握固静思神。叩齿三十六,两手抱昆仑。左右鸣天鼓,二十四度闻。微摆摇天柱。” 然后,他又以舌在口中上下左右搅动,使生津液,随之在口中鼓漱三十六次,分作三次咽下,汩汩有声。再吸气一口,停闭不呼出,两手互搓至发热,急分开摩擦背后精门,一面摩擦一面呼气,反复练二十六次,做完后收手握固。再吸气后闭气,用意念引此气向下行至神阙,觉神阙穴发热后,将气由鼻徐徐放出,如此二十一次。随后弯曲两臂,先以左手连肩以摇辘轳状圆转三十六次,然后再以右手也依法行之。 这便是第五到第八段锦“赤龙搅水津,鼓漱三十六,神水满口匀。一口分三咽,龙行虎自奔。闭气搓手热,背摩后精门。尽此一口气,想火烧脐轮。左右辘轳转。” 韩思齐轻诵最后四段锦:“两脚放舒伸,叉手双虚托,低头攀足顿。以侯神水至,再漱再吞津,如此三度毕,神水九次吞,咽下汩汩响,百脉自调匀。河车搬运毕,想发火烧身。” 然后他两脚自然前伸,两手指交叉反掌向上托。托时用力如向上托举重物,托后缓缓放下,收于额前,连续上托九次。随后两手前伸,握住双足,用力后扳,扳时身体向前倾,头向下低,如此十二次,做完后仍收腿盘膝而坐,收手握固。舌抵上腭,闭目静坐,待津液满口时,再鼓漱三十六次,作六次咽下。 最后,意念脐下丹田似有一团热气(据岳成淮称,初练此功时,脐下热感不明显,一般练功百日后,才会有明显的感觉,这时是真的产生了热气团,并非只是意念),将此热气引导下行,冲过会,过尾闾,沿后背上升腰间命门穴,再升至脊背c后脑(玉枕穴)c头顶心(百会穴),然后顺着两太阳穴c经耳根前c面颊c降至喉头c心窝(膻中),再下行至神阙,归于下丹田。存想此一团热气如发火烧身,行至何处,热至何处,一吸一呼,可存想热气从身前到身后,上升头顶,再沿任脉降下,完成一个循环。 岳成淮说了,这最后一式初练时,每次一盏茶功夫,随着功夫的逐步加深,时间自然会延长,能坐多久就坐多久,实在坐不住了,就收功,缓睁双眼,下坐,再散步几分钟就算全部练完了。 韩思齐小心翼翼按照岳成淮说的做完,顿觉这十二段锦名不虚传,不愧连少林寺僧众都把其列为必修科目,虽然只练了一遍效用不会突飞猛进,但最起码他感觉自己的风寒缓解很多,预计再有一两天即可痊愈。 这才叫捡到宝了! 韩思齐咧嘴笑着,重新回到床上靠墙盘腿坐下,默念岳成淮的心法口诀,进入冥思状态 第二天一大早醒来,韩思齐还是盘腿坐着的姿势,但却丝毫没有肌肉酸痛的感觉,反而神清气爽。 他走到院中,默念了一遍太极拳诀,感受着清晨的阳光和雾气,把自己融入自然。 起势。 功夫,功夫。 什么叫功夫?练功夫,不仅费功夫,还要下功夫。 习武的最讲究一个“勤”字,只要走上这条路,就必须不断摔打自己,每日练习方能熟而生巧。无论练的什么功夫,总离不开拳脚,你看着每天练功枯燥乏味,甚至辛苦乏累,可拳脚要是放松了,项上人头也就不用要了。怠惰偷懒者遇敌手忙脚乱,勤勉刻苦者则手到擒来,便是这个道理。文武两道,或相提并论,人以为二者大同小异,其实不然。 文人靠天吃饭,真有了灵思妙想,就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山野莽夫也能文绉绉地拽上两句酸话,而你见过哪个武夫躺在床上什么功夫都不练就能变成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独孤求败? 所以说,别一看韩思齐摆出了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要练功的架势就觉得他太难为自己了,这么拼命地学习c练功,那证明他还有点自知之明: 比起那些想要他命的人,他还差得远着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禹陵锦衣郭八郎 “郭八少爷来了!郭八少爷来了!”大街上传来一阵怎么听怎么撕心裂肺的疾呼声。 一个店铺伙计模样的人急急忙忙地跑过韩思齐和河图洛书的身边,脚下被一块碎石绊到,身形不稳摔倒在地,却毫无停顿地站起来,不顾及摔破的裤子,龇牙咧嘴地一瘸一拐继续向前跑,一边跑一边仍是大喊:“郭八少爷来了!” 只见那伙计跑过整条街,钻入一个铺面,“砰”的一声关上铺门,沿街的大小商铺也都纷纷挂上打烊的牌子关上店门。三人面面相觑,实在不懂这让人惊惶失措至此的“郭八少爷”是何方神圣。 这时,三人背后传来一阵车马声。 河图洛书耳朵尖,不回头看只听声音也知道是两马并驾的上好榆木马车,马蹄声很疾,没有想要避让行人的意思,二人连忙一左一右把韩思齐架到路边,唯恐他被伤到。 站定再看时,那驾马车也停了下来。锦衣华服的车夫小心拉开马车缀了狐毛的帘子,满脸卑谄地准备迎接马车中的主人下车。车后小跑跟随的仆婢整齐地站在马车两列,形成一个看起来颇为盛大的欢迎仪式。 街边有盖了二楼的商铺酒楼,窗口处都露出小脑袋盯着街上的动静。 一时间,整条街都静了下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那驾马车狐毛帘子后的人身上。 足足十息后,才有了动静。 一个内着金丝大红牡丹锦袍外披纯白及地貂裘的妖艳俊美白脸青年弯腰走了出来,手里竟然还拿着一把与时令极为不符的折扇。 他昂首站于马车之上,乌黑长发随意披散在肩上,此刻随风轻舞,衬得他更加俊美不羁c出尘脱俗。 他眯着狭长桃花眼,神情似醉非醉,唇角未勾却仿佛满面笑意,缓缓道:“本少爷就这么恐怖吗?” 只这一句话,所有二楼的窗户齐齐关上。 他似撒娇般轻轻撅起薄唇,声音无赖对着车里道:“四姐” 一个清丽面容从车厢里探出,看到自己这个站在马车上自我感觉非常良好的弟弟装出一副委屈样,气不打一处来,伸出小巧右脚正中他的屁股,一脚把他踢了下去。 “姐”俊美青年皱着眉眼极没形象地站在大街上揉起了屁股,“疼” 那与青年有六七分相似但俏丽而不妖艳的女子轻轻跃下马车,站在高大青年身边,比他矮了一头但却不输气势昂首道:“平日里叫你为人要低调,低调你就是不听!” 青年一摊手,无辜道:“我的四姐啊你也看到了,我今天这是才出来,什么都没干呢!” 被叫做四姐的女子杏眼一瞪:“你还想干什么?我告诉你,南边有动静,爹特意叮嘱我看着你,今天跟你出来就是怕你惹事的!” 青年撇撇嘴,转身望向人群,突然用折扇指向韩思齐:“你!出来!” 韩思齐几乎在一瞬间感受到了身边河图洛书紧绷如疾驰猎豹的肌肉和别人无法察觉的杀机。他强自镇定,暗暗摆手示意河图洛书不要轻举妄动,然后向前迈了一步,微笑道:“你说我?” 青年点头,一把揽过韩思齐的肩头:“你来评评理,我这么和蔼的一个人,像是坏人吗?怎么所有人都觉得我很有破坏力呢?” 韩思齐暗暗松了口气——原来不是被认出来了。 他看了看四周面色怪异但还达不到惊恐地步的路人,心知这位貌似风评不佳但心地不坏的妖俊青年应该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天怒人怨的坏事,估计顶多就是仗着家里有钱有势胡闹了一些,而且看他气度不凡,不像是为所欲为仗势欺人的纨绔膏粱。便彻底放下心来,顺着他的意思道:“人在做,天在看。你若问心无愧,别人说什么又有何妨呢?” 青年闻言,静了一瞬,松开揽在韩思齐肩上的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听口音,你不是禹陵人?” 韩思齐面容自若:“禹陵乃鄢国商旅往来交易第一大城,有几个外地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青年微微皱起那对多长在女人额上的柳叶眉。难道自己想错了? 他摇摇头。看来自己真是生出了职业病,怎么见人就怀疑? 于是歉意一笑,拍拍韩思齐肩膀,洒然转身而去:“我说禹陵怎么突然间多了个快赶上我的帅哥呢!” 韩思齐失笑,目送青年在大庭广众之下又一展臂揽过“四姐”,缓步离去。 待路人四散,河图附在韩思齐耳边轻声道了句:“此人内功,深不可测。” 鄢国有八怪,首当其冲的就是君主内臣主外。 当代鄢王即位后便明言自己只有治国之能,没有纵横之才,随即把所有外交权力全部下放,甚至连与各国联姻通商的大事也从不过问。 这一举动使得鄢国政权架构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为使外交事宜正常进行,经鄢王首肯,在丞相潘安岳的主持下,户部c礼部紧急抽调人手商议在六部之外设立了外务部。因为司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外务部比六部高半阶,主官督办是从一品的大员,另设副官会办一职,其余职位与六部相同,皆有一尚书二侍郎。 新独立出来的外务部权力之大,几乎可以轻易动摇国本——他们掌握所有其他国家传来的情报消息,他们有权制定关税,他们有权决定该由哪位王室宗亲和外国和亲,他们甚至可以独立决定与一个国家开战或停战。 说白了,外务部主官督办其实已经相当于和鄢王对分王权了。所以,外务部督办一职必须交由鄢王最信任也最为了解鄢王心思的人担任。 外务部自设立之日起,督办就是祖上六代为官的郭克农。 这位微胖带有浓重书卷气的铁腕政治家在过去履职的近二十年中以惊人的敏锐眼光准确捕捉天下局势,以气吞山河的魄力雷厉风行缜密布局,以不怒自威的形象游走于十五大国使节之中,率领着外务部在鄢国树立起一面迎风猎猎飘扬的鲜明旗帜,真正在外务方面为鄢国开拓了一大片疆场。 但是,也就是这位威名赫赫手握重权的外务部督办,国事得意家事失意,成婚后一直生了七个女儿也没有一个儿子。郭克农心灰意冷之时,不料夫人腹中又有动静,郭克农当即拜遍鄢国国内所有寺庙,起誓如这一胎是儿子,此后便不再生。 没想到临产之日,真是个儿子,郭克农也就信守誓言,不再求子,给儿子起名为止。 这便是郭家八少爷郭止。 郭止长大后,似乎没有继承郭克农的一点优点,反而不学无术整天泡在脂粉堆里没事便和七个姐姐在一起厮混,得空就跑出府在禹陵城里胡闹。 百姓皆知这是为鄢国挣得大半张脸面的外务部督办郭克农郭大人的独子,哪里敢轻易得罪,因此只能提心吊胆留只眼睛留意着怕他突然窜出来拿自己寻开心。 鄢王也深知郭克农极为宠溺这个独子,虽然在都城如此跋扈行事甚为不妥,文武百官也不是没有上书弹劾过,但他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郭克农留足了颜面。 上至一国之君,下至升斗小民,都以为自己卖给了郭克农天大的面子。 郭止拎着枝在暖房栽植错季而生的垂丝海棠,溜溜达达地走进郭克农的院子。 郭克农习惯上完早朝回来睡个午觉,下午再批示公文,此刻正解衣欲睡,隔着窗子看到外面院中有个身影晃晃悠悠的,知道是郭止来了,就把扣子又系上,开门冲着外面喊道:“臭小子,痛快儿给我进来!再给我来你跟你姐姐她们玩闹的那一套,小心我揍你!” 府中下人们听到这中气十足的一声吼,便知道是郭八少爷又去找自己老爹讨骂了,相互幸灾乐祸地对视一眼,默契地远离了郭克农的院子。 郭止依旧睁着一双盈盈漾漾的秋水桃花眼,吊儿郎当地迈进郭克农的屋子。 只不过门一关上,他就变了副样子。 走到桌边先给老爹倒了杯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宫里那位怎么说的?南边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还能坐得住?” 郭克农走到桌边坐下,坚定直视自己儿子的眼睛:“四个字,静观其变。” 郭止把茶杯一扔:“不是吧?!他有没有搞错?!那可是一个大国!一个有神将的大国!就这么突然易主了,韩庄c韩思齐c岳成淮统统消失不见了,他就一点也不想调查一下吗?” 郭克农摸了摸自己的胡子:“他最近因为立储的事情搞得自己身心俱疲,估计没什么心思掺和别国内部的权力变更。” “他是不是忘了当初那句‘只理国事不问外务’只是骗那些朝臣的谎言?我发现他把权力下放到外务部也就是给你之后,为他自己创造了不经过朝臣就能决断外务的便宜不说,还把你推向前台当了挡箭牌。这么多年,有什么大事是你自己一人决断的?最后还不是要背着别人偷偷问过他的意思?结果呢?你知道现在外面都怎么说你?” 郭止一改在外面的慵懒闲散,咄咄逼人,“有人说你恃宠而骄,当上了外务部的督办就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了,忘了祖上都是怎么夹着尾巴当奴才的!有人说你忘恩负义,给你一点权力你就不知道怎么为人臣子了,净想着独揽大权和主子分庭抗礼!还有人说你独断专行,外务部上千人,只有你一个人说了算,好好的一个部门让你搞成了独立王国!” 郭克农沉默不语。 “结果呢?骂名挨了,还要听他的话,哪怕知道不对,还是要听!哦,他忙着立储焦头烂额,就把外面的一摊子事都扔给你了!反正外面的人不知道实际操控外务部的还是他,只会骂你抓不住大好的机会坐视南边坐大!”郭止说到这里,更焦急了些,压低声音,“天网传来的消息,汤权把北面和林国交界的二十二座城池全部割出去了!” 郭克农抬眸深深看了他一眼:“真的?” 问完又自嘲一笑,“当然是真的。” 天网,这个他亲自打造的绝密情报机构,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郭止走出郭克农的院子,那枝根本不该出现在严寒冬日的垂丝海棠被他插在了雪地里。 俏也不争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强盗和圣人 春天的到来,从遍地黄绿的草芽开始。 吃了一整个冬天干枯草料的马儿总是不耐于赶路,一有空就放慢步伐低头把鼻子埋在地里翻找鲜嫩的草芽,给自己加餐。 一年之计在于春。离黎国越来越远,一行人都坚信汤权追击不到他们了,索性由着马儿闲庭信步,也不急着赶路,踩着鄢国的东西中轴线在大好春光中慢慢北行。 韩思齐沿途在书坊中买了不少道教经典,想配合着太极拳法和十二段锦多钻研领悟些黄老思想,因此最近几天一直骑在马上翻阅《黄帝阴符经》。 这一日,一行人刚从山间溪流补充完饮水,回到山路上,前方就出现了一支来者不善的队伍。 岳成淮江湖经验丰富,听到道路右侧的树林里有簌簌之声,就知道对方埋伏了弓箭手,递给韩思齐一个眼色,二人齐齐下马,影卫见状也都下马借马身遮挡身形,避免被暗箭所伤。 出来能有两个月了,还是第一次碰到强盗。 岳成淮从腿侧抽出一柄匕首递给韩思齐防身。自从那日在破庙里传授韩思齐刀法后,他便不许韩思齐再碰那柄刀意强横的风雷,以免初入此门的韩思齐被反噬。 此刻,被没收的风雷刀佩在岳成淮左腰,和岳成淮一起名动天下的暗黑长刀依旧斜挎在他背后。影卫们有序结阵,河图洛书当仁不让手握长刀护在韩思齐左右,数十人整齐划一,训练有素。 前方路上那支队伍,只有为首的小头目座下有匹秃毛老马,其余数十人手持各色不一的武器,都是步行。人数虽比这边多,但比起配备有骏马长刀的影卫气势矮了一大截,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就敢冲出来剪径。 岳成淮简单权衡一下局势,知道对方这些小毛贼根本不是己方的对手,只是右侧树林中埋伏的弓箭手有些麻烦,真要动起手来,自己这边难免伤亡。 于是抱拳敬了一圈,朗声道:“不知各位好汉在此,在下昆仑虎头蔓,率弟子闯荡江湖,不知能否行个方便?” 虎头蔓是江湖黑话,指的是王姓。 昆仑七派系出同门,祖师爷是大兴朝的红衣国师王阴阳。自王阴阳始,经过百余年的发展,王姓氏族的势力已经在昆仑七派根深蒂固,如今七派的掌门中有五位是王姓后人,下面的王姓长老啊弟子啊更是不计其数。 昆仑山在民间传说中是天帝在地上的都城,是高高在上神秘而又神圣的神山,昆仑七派又英才辈出,入朝为官的大吏有之,名满天下的侠客有之,王姓自然功不可没,旋即成为世人眼中为数不多的大姓之一。 昆仑王姓,这个名头一搬出来,但凡在江湖上混过的,都知道是什么分量,再不长眼也该绕道走了。 果然,对方阵营里起了小小的一阵骚动。 “我说怎么不是托线孙(走镖人),又不像鹰爪孙(官府中人),却有这么好的连子(马),原来是从昆仑来的!” “大当家的,风紧(情况紧急),扯呼(跑)吧!你看他们每个人都有那么长个海青子(大刀),这鸡爪子(手)一挥不就把咱给摘瓢(割脑袋)喽啊!” “你们怕什么?在这儿守了这么多天了,好不容易看到能喘气的,就算是只跷脚子(鸡)我也得给它捏(杀)了!再说了,你看看他们那叶子(衣服),那踩壳(鞋),兜里杵头(钱)少得了吗?” “说得对,在山沟里憋了这么久了,多多少少得干一票啊!” 骑在马上的强盗首领拎着杆长枪,听着自己手底下这群兄弟争论着,联想到自己在这么冷的天里守在这儿足足半个多月,好不容易遇上一队过路的,要是就这么放过去了,好像说不过去。可昆仑七派又是个扎手(不好对付)的点子(对象) 正犹豫不绝,树林里突然传来破空之声。 一支羽箭,出乎场中所有人意料的,横空出现,牢牢钉在一名影卫的马鞍之上! 树林里的强盗沉不住气了! 他们根本听不到岳成淮带有震慑性的自报家门,只是隐约看到了强盗内部的骚动,以为双方打了起来而自己这边不占上风,于是不等命令就弯弓搭箭,急迫地加入了“战斗”。 羽箭一出,场中局势大变。 几匹马受了惊狂奔而去,冲散了强盗们的队伍,强盗头目勒紧马缰,勉力控制住有些暴躁的老马,终于下定决心喊道:“亮青子,招呼!攒子亮着点儿,馈杵马前翘!(亮兵刃,动手!脑袋放聪明点儿,抢完钱赶紧跑!)”两腿一夹马腹,提枪冲了过来。 岳成淮纹丝不动,身后早有拔刀影卫飞身而上,一刀削去那盗贼头目刺来长枪的枪尖,单手紧握枪杆向下一拉,盗贼头目便被拉下马,摔倒在地上,那匹老马背上没了人却似浑然不觉,继续踢踏着马蹄小跑远了。 盗贼头目瞬间被三四名影卫环环围住,欲哭无泪,却不是担忧自己性命,而是心疼山寨里唯一的一匹马就这么渐行渐远。 洛书拿刀横在他脖子上:“叫你的手下住手。” 盗贼头目一交手就知道自己这群乌合之众根本就不是这帮昆仑来客的对手,看了洛书一眼扯着脖子喊道:“都给老子住手!” 这群编制混乱的盗贼竟然格外听命,齐刷刷停下了动作。影卫自然不会干趁火打劫的事情,也都变攻势为守势,双方目光相接,刀剑对峙。 两伙人厮打在一起后,树林里就没再放过箭,但岳成淮清楚地感知到了至少十名弓箭手蓄势待发的气息,于是冲盗贼头目吩咐道:“叫树林里的人出来。” 盗贼头目置若罔闻。 这倒让韩思齐刮目相看,本以为他是个贪生怕死的家伙,脖子上横着刀就惟命是从,不想他还保留着理智,知道树林里的弓箭手是他唯一的依仗,打死都不松口。 岳成淮看了看那些布衣草鞋的盗贼,对头目说:“你的人可以先走,但我们不想被当成活靶子。” 盗贼头目知道如果没有预先埋伏在树林里的弓箭手,这伙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把自己手下这些弟兄屠杀殆尽,但是现在有了这些弓箭手,对方反而有些束手束脚。停战让他们先走的意思就是他们保证不会杀自己的人,但是作为交换如果他们离开,自己的弓箭手也不能放箭。 对比当下被人拿刀横在脖子上的境遇,同意这种各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协议简直有百利而无一害,盗贼头目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骨哨,吹了一段很有节奏感的暗号。 果然,岳成淮听到树林里有脚步落地然后逐渐轻浅的声音——那些隐匿在繁枝密叶中的弓箭手爬下了树,离开了。 感慨于盗贼头目的风度,岳成淮亲自扶起这个面容坚毅的汉子,拂去他身上尘土。 盗贼头目随意拍了拍本就好几日没洗的粗布衣裳,掏出一块刻了朱字的石头递给岳成淮,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今天是我招子不昏(眼睛不亮)得罪了各位,从此处往北走有四五座山头,拿此石头提我朱长生的名字,绝对不会再有麻烦!” 岳成淮微笑点头,轻轻抱拳,目光不经意扫过他额角涅黑刺字:“保重。” 朱长生弯腰捡起断为两截的枪头和枪杆,毫不见外地把后背亮给影卫,带着手下钻入树林,不多时便不见了身影。 “此子龙行虎步,有将军相。” 背后忽然传来高远清朗的一声评价。岳成淮霍然转身。 一个分外清爽俊逸双目如潭的年轻男子正惬意躺在道左山坡上,嘴里叼着一根狗尾草,双臂交叠枕于脑后看着下方众人,笑意盎然。 岳成淮顿时喜极而泣:“颜圣人!” 对于出现在这里,行踪一向飘忽不定的颜经纶没有做出任何解释。对于成名在岳成淮之前而至今却还保持着和韩思齐年纪仿佛的容颜,他也没有做出任何解释。 坐在酒楼厢房里,韩思齐静静看着这世间号称文武巅峰的颜经纶和岳成淮就着陈年往事对坐而饮,以往只活在传闻里的人物突然出现在身边,他一时间有些恍惚。 原来这就是圣人颜经纶啊! 与常人一样,他喝了酒脸色也会泛红,眸子也会变得更加漆黑清亮。 但是,又好像有些什么不一样。 就像喝多了的人喜欢倾诉,而且毫无逻辑性可言,比如岳成淮现在喝了足足两坛高粱酒后就开了话闸滔滔不绝地列数自从上次与颜经纶分别后的种种,韩思齐的成长c汤权的狼子野心c韩庄的驾鹤西去说着说着就又有要哭的迹象。而颜经纶则没有,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悉心地倾听着,不时安慰岳成淮两句。虽然容貌上来看他更像岳成淮的孙子,但他身上那种无时无刻不散发出的稳定温和气息和此刻理解宠溺的眼神,却分明是岳成淮的长辈。 韩思齐看得痴了。 佛教有人头上三寸有光的说法,不同的人头上有不同颜色的光,好人头上有白光或金光,坏人头上是黑光,脾气大的人头上是红光或绿光,涵养修持已经达到一定地步的人头顶上则是像晴空万里那样青蓝色的光。 如果这种说法是真的的话,韩思齐想,那颜经纶头上的光一定是和天空一样的。 有蓝光,有金光,有白光。 有蓝天,有太阳,有云朵。 看!圣人就是不一样!他的头上有一片天! 什么皇帝是天子,圣人才是天子! 韩思齐傻笑起来。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自从颜经纶出现后,他的世界里便仿佛只剩下颜经纶一个人,其他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甚至,他忘记了自己。 颜经纶拿起白瓷酒盅,轻啜一口润润嗓子,和蔼看向韩思齐:“你学了狂浪刀法?” 韩思齐猛然惊醒,这才发现嘴角流出一丝口水,慌忙擦去,懦懦道:“是。” 颜经纶像没注意到他的失态,微笑着端详韩思齐,过了一会儿,又用那种和相貌极为不合的老成语气道:“长大了不少。现在不会尿床了吧?” 韩思齐又惊又羞,这才想起自己出生的时候颜经纶也在宫里,自己的名字还是他给起的。 方便归来吹了冷风的岳成淮清醒很多,夹了一筷子凉拌辣油黄瓜,看向颜经纶:“你说那个山贼有将相?” 颜经纶含笑点头:“不出十年,必叱咤一方。” 岳成淮皱眉凝思,那朱长生确实气度非凡,而且额角刺字明显是林国为了区别军人和囚犯与普通平民而实行的刺面政策的产物,由于只有简简单单沧州二字,所以无法辨别他到底是军人还是囚犯。 有故事的人啊!岳成淮饮尽杯中酒,起了爱才之心。 只可惜现在逃窜在外,不像原来在黎国之时,哪个家伙能被他看中,几乎相当于高中状元,绝对是要跑去祖坟看看冒没冒青烟的光宗耀祖惊天动地的大事! 而现在,他自己都说不出口。 难道要跟人家说,喂,小子,我觉得你是个人才,你跟着我干,虽然现在咱们要躲着人家的追杀,但是我保证,保证以后给你个将军当! 说出去谁信呢? 岳成淮把酒杯砸在桌子上:“颜经纶,你得跟着我们!” 颜经纶点点头,目光投向窗外圆月。 山贼为将,圣人逃命。 这说出去,又有谁信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牧四海 一开始韩思齐决定北上,理由很简单。 汤权在朝为官多年,深知岳成淮嫡系分布,一旦南下,他会断绝一切让岳成淮和那些人接触的机会,与此同时只要韩思齐一行人和那些人联系,就会暴露自己的行踪,而不和他们联系,就失去了南下的意义。 所以南下,是看似最安全实则最危险的方案。 东西两路,出去了也没有用,因为没有可以依靠借助的力量。 而北方则不同。 只要穿过鄢国,就能到达丞相是韩庄儿时亲密伙伴的牧四海的方国。 方国重武轻文,即便丞相作为文官之首不掌兵权,但能在上至方君下至平民都全副武装兵道至上的方国稳坐相位甚至推进新政改革,任谁也不会说这位本是黎人的大儒没有本事。 能让韩庄在临终前念念不忘的,除了自己的三个儿女,就只有圣人颜经纶和牧四海。颜经纶自不必说,这位足迹遍布天下被各国君主礼敬受万民敬仰膜拜的圣人,似乎对于国土人口经济文化军事都不出众的黎国分外关注,不仅几度亲临黎宫和韩庄指点江山,和岳成淮月下对饮,还给韩庄的嫡长子取了名字,相当于认下了韩思齐这个义子。关系深厚如此,韩庄临终前叮嘱韩思齐拜师也就并不意外了。 而牧四海则不同。韩庄很少提及牧四海,可能是顾及彼此身份怕给他添麻烦,除了有时触景生情和韩思齐或岳成淮感慨一两句,便不会表露出对牧四海的思念,所以很少有人知道方国的丞相和黎国的君主竟然是小时候很要好的玩伴。 但就是这样一个同样“自小在一起,目前少联系”的人,却让韩庄在临终前慎之又慎地隐晦提及,韩思齐有理由相信牧四海值得信任依托。 如此一来,只要到达方国,见到牧四海,说服他襄助自己,那么这个能以一己之力力抗万千武将跋扈行事,把方国内政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坚韧如苇的一国之相,一定可以拿出切实可行的复国大计。 南有岳成淮亲兵二十万,北有牧相囊中计,大事可成矣。 可是把想法和颜经纶一提,就立马被他否定了。 “牧四海是一个铁相,他和你理解中的,甚至和韩庄印象中的都不一样。他在方国做了这么多年的官,虽然依然无法抹杀他黎人的出身,但是在他心里他早已是方国的一份子。他根本就不会顾念往日情分而被你牵着鼻子走,除非这样做对方国有什么好处。”颜经纶在心里暗叹口气,看来韩思齐还是不够成熟,完成大业的路还长啊。 岳成淮不仅见证了韩思齐的成长,就是韩庄在见到他的时候年岁也不大,所以他对于韩庄和牧四海之间的事情耳闻过一些,也目睹过一些,听到颜经纶这么说就点点头赞同道:“牧四海这个人没有世人想象的那么懦弱,也不像你想象中的那么好相与。此人重情义是一方面,但是他这个人做事目的性太强,你要是就这么两手空空跑上门去,他顶多顾念先王情谊照拂一二,若要让他鼎力相助,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韩思齐皱皱眉,真的是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吗?或许是从大年夜惊变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受到什么挫折,也没有遇到过什么难以战胜的敌人,自己的心里就还像原来身为太子的时候一样顺理成章地认为全世界都会围着自己转,从没有考虑过如果别人不愿意帮助自己应该怎么办。 看来自己身份地位虽然改变了,但潜意识里还把自己摆在高高在上的位置。 韩思齐摇摇头,这样是不行的。 不能一开始就把报仇复国这样的大事想得如此简单,自己手上可供利用的力量实在太少。眼高手低,必然一事无成。 文有圣人颜经纶,但谁不知圣人超脱,从不过问天下烽火,根本不能指望颜经纶给自己当军师。武有战神岳成淮,不过给他百万雄师纵横沙场他能所向披靡不假,可如果手底下只有三十名习惯潜隐护卫而非戎马厮杀的影卫,他又能保证什么呢? 这样一算,手中有些分量的牌就只剩下陶家经营的开遍天下三分之二的四海钱庄和以四海钱庄为依托建立起来的情报网。 经济支持,情报支持。 这些都是开战后无比重要的关键,许多大国想要拥有都难,可现在握在韩思齐手中却根本动用不起来。 说到底,还是一句话:没兵! 按照原来岳成淮的计划,往南走兵的问题根本就不用愁,边关军队不提,哪怕只是寻常守城卫士,但凡入伍一年以上的,哪个没见过岳成淮?哪个见完岳成淮不被他倾倒?那都是死心塌地的服从! 只要韩思齐这边竖起王旗,岳成淮往那一站,都不用喊什么口号,麾下的队伍立马就会壮大起来,该是黎国的军队就不会变成他魏国的子民! 可是谁让这么做太过危险,明知南下之路早已埋伏重重,韩思齐怎么可能会同意呢? 所以,现在就没有兵了。 去方国,就是韩思齐在深思熟虑后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案,他的本意是想借着牧四海的这层关系,从方国借出一些兵来,哪怕日后十倍百倍答谢,只要能复国,什么都好说。可是经过颜经纶和岳成淮对牧四海的一番剖析,他也基本上相信了这个从未谋面的前辈对帮助自己复国没什么太大的兴趣。 那怎么办呢? 抬首四望,身处异乡,举目无亲。 韩思齐狠了狠心,都走到这里了,再有不到半个月的路程就到方国了,此时放弃无异于半途而废,还不如去牧府看看,最糟糕的情况,牧四海也不会不念旧情,把自己绑起来送还给汤权吧? 就算借不出兵来又如何?无非是白跑一趟,顶多再折返回去,大不了绕个远路设法联系上岳成淮旧部,卷土重来就是了。况且,谁说就一定借不出兵呢?牧四海一心扑在方国建设上,那就许以方国重利!总有条件是方国无法拒绝的吧?他就不信打动不了方国! 于是,韩思齐一咬牙一跺脚,拍板定下了:继续北上! 方国朝廷中,大半是武将,他们建在都城的府邸也都符合军旅气息,没有豪华的装饰,没有精巧的玩件,家里大多摆的都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相互之间攀比的也是谁能拉几石的弓谁陷了几座城而非谁有多少珠宝谁有几个美妾。 方国被称为活得最憋屈的人——丞相牧四海的府邸,和武将们的相差无几,简朴到了极致,没有一件多余的摆件甚至字画,除了刀剑一类武器不会正大光明摆在院子里外,在别人看来这里简直就和外面那些将军的府宅一般无二。 牧府大门,管家恭恭敬敬地迎下从马车上下来的牧四海,然后跟着这位每天都要被武将们指着鼻子辱骂嘲讽的主子快步走进府内。 方国的武将们有很多都没读过书,但是身上军功卓著,而且整天带着军队在战场上厮杀,一个个走路都趾高气扬的,一副天老大地老二我老三的模样,根本不把文文弱弱的丞相牧四海放在眼里,每逢见到牧四海总是大加羞辱。 而方君顾及他们战功赫赫又手握重兵,不敢也不忍心责备,所以只能委屈牧四海,一边日夜不停为国事操劳,一边接受着来自同僚的抨击侮辱。 这些年,牧四海为了适应方国这种军国氛围,改变了很多。不仅府中装饰单调如一,他的衣服也都由象征高贵身份的宽袍大袖换成了便于行动更像戎装的束袖短打,白皙面容上蓄起了胡须,行事也不再拘着文人风骨,而是和武将一样风风火火,平日里走路都要比常人快上很多。 他甚至还规定家中男丁成年后必须在军队里待上三年,他的五个儿子,有三个牺牲在了战场上,还有一个尚在服役,只有一个人完成三年军队历练。 只是这些,都没有减弱武将们的骂声。 管家小跑着才能跟上牧四海的大步疾走,他轻轻喘着粗气道:“老爷,前边传来消息,说小少爷被敌军砍了一刀,深可见骨,现在还在昏迷中。” 牧四海脚步不停:“他去当兵,受伤不是很正常吗?” 管家就低垂着头不敢说话。 牧四海侧首:“还有事吗?” 管家连忙道:“夫人说等您回来请您过去一下,有要事相商。” 牧四海点点头:“我要回书房办点公事,告诉夫人,我午膳去她那里用。” 管家应了一声,告辞退下。 牧四海面容沉肃,走进那间严令除了自己任何人都不准踏足的书房,翻出了许多以往兵部呈上来的战报,又从袖中取出一封奏折,细细比对起来,良久,他才抬起头,皱眉疑惑道:“林国最近怎么突然派了这么多军队到前线?” 在前往夫人处用午膳的路上,牧四海得到了一条消息。 一条让他如遭雷击,又豁然开朗的消息。 再迈入夫人院落的时候,他的脚步就变得非常缓慢沉重,双手也背在身后,头微微向前探着,就像一名在街上散步的老头。 也只有在此刻他才不像一个铁骨铮铮的军国柱石,而只是一名单纯的上了一点年纪的文臣。 两个人吃饭,也只是简单的四菜一汤,这和例制完全不符,但牧四海和夫人倒吃得津津有味。只是今天牧四海吃饭格外地慢,一直到夫人吃完饭侍女端上茶来,他才吃完半碗饭,汤也没喝。 牧夫人没有着急,静静地等他吃完,才开口问道:“有心事?” 牧四海接过侍女递来的白巾擦了擦嘴:“嗯。出了点事你找我什么事?” 牧夫人见他不说,也没当回事,就清清嗓子道:“云荑下个月就要过二八生辰了。她及笄都要一年了,你往常总把当年的婚事挂在嘴边,我就想问问你,这黎国什么时候提亲啊?” 牧四海凝眉看向她:“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云荑的意思?” 牧夫人责怪地看了他一眼:“当然是我的意思了!云荑虽然从小就知道有这么门亲事,她也不反对,但是姑娘家家的哪好意思提这个!我就是替女儿问问你,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回事吧?” 牧四海摇摇头,闭目靠在太师椅里,久久无语。 没了。 都没了。 牧四海迈出屋门,抬头望天,勉力抑住眶中热泪。 收回目光时,突然看到院中桃花新绽。 他惨然一笑。 走过桃树时,喉头一甜,一口腥热鲜血喷涌而出。 牧府仅有两株桃花,一日开尽,一日落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林动 越向北走,一路上遇到的鄢国士兵也就越多。 鄢军着赤衣披银铠,或执长枪或佩宽刀,每每十人一队成两行于街头走过。鄢军也不像其他国家的士兵那样规矩严明,大多懒懒散散的,士兵眼角眉梢看不到一丝战者该有的整肃与狠厉。 颜经纶骑在一匹高头黑马上,也不握着缰绳,但那匹马就是乖乖地保持固定的速度沿着直线缓缓行走,步履稳健,就连哪处地缝中钻出花花草草来也不多看一眼。 他伸了个懒腰:“黎涵,你知道为什么鄢纪散漫c士兵斗志也不高昂但却这么多年都没有遭受各国侵占吗?” 韩庄临终前曾留下印玺叮嘱韩思齐拜颜经纶为师,只是韩思齐见到颜经纶后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提起此事,后来还是颜经纶主动提及当年与韩思齐母后约定,二人这才选了个日子行了拜师礼。 如今颜经纶也是韩思齐的老师了,他每每会不经意间提出一些问题来考察韩思齐。今日也是如此,刚出发不到一个时辰,他就貌似漫不经心地提出了今天的第一个问题。 以国为姓以姓为名化名黎涵的韩思齐这些天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不需过多时间思考就开口答道:“但凡战争都带有一定的经济目的,掠夺土地c资源c财富和人口都不为怪。但鄢国不同。鄢国地处大陆中部,又盛产名马,商旅往来频繁,是天下交易胜地。对于各国来说,鄢国保持稳定比被某一个国家所吞并要好得多。鄢国独立存在,各国商旅都能从中获益,而一旦它被哪个国家攻陷纳入版图,那么各项政策尤其是贸易政策都会发生调整,在其他国家看来都于己不利,因此他们不会允许别国染指鄢国。相应的,他们也不会把自己攻占鄢国列入日程,因为那就意味着把自己变成众矢之的。” 颜经纶点点头:“还有呢?” 韩思齐想了想:“还有就是鄢国虽然国土面积中等,但却是南北纵向长东西横向短,邻国多,其间沟壑纵横,易守难攻。” 颜经纶瞥了他一眼:“没了?” 韩思齐有些惭愧:“没了。” 颜经纶左手五指并拢置于额前挡住阳光冲远方望去:“成淮,你说。” 这个世上追风者最不缺,更何况乡间没文化的人太多,圣人颜经纶c战将岳成淮包括其他一些闻名天下的人诸如昆仑七派祖师爷王阴阳c红顶商人吕濮阳甚至前朝叛相胡连营的名字都被百姓拿来给自家孩子取名。 现在走在大街上,随便喊一嗓子经纶c成淮,那回头率赶上大闺女出嫁了! 所以颜经纶和岳成淮都没有像韩思齐那样给自己起了个化名,颜经纶对此完全不介意,况且根本就没有人知道他和韩思齐在一起,而且估计也不会有人相信誉满天下近五十年的圣人颜经纶竟然长得如同弱冠青年。而岳成淮则勉强把姓隐去,借了王阴阳的姓扣在“成淮”之前。 韩思齐看向位于自己侧方略落后一个马头的岳成淮,只见他认同地看了眼自己,然后看向颜经纶:“黎涵说的没错,鄢国地势易守难攻,鄢马耐力又好,适应地势。一旦开战,任何一个国家的骑兵恐怕都无法在鄢国的土地上在鄢骑的手底下占到便宜。况且这帮鄢人也并不都如看起来那般无能。” 颜经纶露出笑容:“政治c经济c地势c军备你们都考虑到了,但还有一样,你们没有想到。” 二人齐声问道:“什么?” “情报。” 颜经纶悠然吐出二字,韩思齐和岳成淮面面相觑。 “也难怪你们想不出,这天下还真少有人能知道鄢国是情报部门最发达的国家。”颜经纶眯起好看的丹凤眼压低声音,“鄢国有个外务部这你们知道吧?督办郭克农可是个厉害角色。表面上他总领外务部,和各国使节来往交涉c为了鄢国和各国处理好关系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暗地里他又组建了组织最严密覆盖面积最广的情报部门。当然了,和四海钱庄在各地建立分号的方式不一样,可奇怪的是,他也不是借助着外务部的职务之便建立起来的,而且似乎这个情报部门鄢王并不知道。” 韩思齐倒吸一口冷气,一方面是自己对于鄢国居然存在这样一个庞大而隐秘的情报部门感到震惊,另一方面是因为颜经纶居然知道四海钱庄的背后也埋着一张情报网! 他再看向颜经纶的目光里就有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从哪里意外得知鄢国有一个情报部门并不奇怪,可是如果要知道陶珠玑牢牢掌控的那张情报网并不容易。除了陶珠玑方面的人以外,知道这件事的就只有他和岳成淮,连那些影卫都完全不知情。 毕竟韩思齐把这当作自己卷土重来的王牌之一,一旦泄露出去,不仅自己失去了强有力的情报支援和资金支撑,还会把辛苦隐藏了上百年的陶氏家族彻底曝光在汤权的眼皮底下,等待他们的,将是无比残酷的屠杀。 可现在,离开黎国不知道多少年的颜经纶居然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说出了他心里最大的秘密,他除了难以置信之外还感到了无尽的恐慌。 他是从小就听闻圣人颜经纶的名字不假,各种关于颜经纶的传闻也都把他塑造成救世主一般的角色,在那些故事中,颜经纶身上没有缺点,他睿智c善良c谈吐得体,用儒家的话说就是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不世伟人。 可这些毕竟都是道听途说,哪怕他和父亲韩庄c师父岳成淮的关系都很好,但自己这才认识他几天啊?怎么可能就交托出全部的信任?更何况父亲临终前特意交代了一句“画人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是不是在暗示些什么? 从初识的惊为天人,到如今的满腹猜忌,韩思齐发现自己在离开黎国之后真的像惊弓之鸟一样,很难再去相信别人,很难再去做一个心思澄澈的上位者。 岳成淮察觉到韩思齐的变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看见颜经纶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夜晚投宿在了一个小村子里,韩思齐的房间在村子正中,隔壁是岳成淮和颜经纶,影卫们有的住在了附近民宅里,有的潜藏在黑暗中把守要道站岗护卫。 深夜,岳成淮拎了坛酒,端了盘花生米造访颜经纶。 颜经纶没有睡,在破旧的木桌前就着一灯如豆正在低头琢磨着什么。 岳成淮敲门进来,看到桌上铺的羊皮绘制简易地图,就把酒和花生放在床上,凑过去看。 地图上从下至上绘有由南及北黎林鄢方四个国家,国界线拿粗毫勾了出来,四国边界各城用细毫仔仔细细挨个标出名称,有一些地方还做了简单的标记。 岳成淮戎马多年,四国地形早已烂熟于胸,此刻一看向这幅地图就觉出了不对:“颜圣人,这地图不对吧?” 颜经纶拢了拢外袍:“哪里不对了?” 岳成淮伸手一指黎林两国边界线:“这里!怎么黎国西北方向和林国交界的地方少了这么一大块土地?” 地图上原本圆润如苹果的黎国疆土左上角突兀地少了一块,就像被人咬了一口一样。 颜经纶看了一眼,不在意岳成淮旧黎人身份,解释道:“魏国建国后,割了包括猇亭c临川在内的二十二座城池给林国。” 岳成淮拍案而起:“什么?!” 魏国自然是汤权登基后建立的国家,只不过在岳成淮的心里黎国没有亡,也不会接受这个逆臣篡位后建立的伪国,所以一直称呼旧黎国为黎国,而非魏国。但此刻听到这个惊人的消息,他一时间也顾不上许多。 “这个懦夫!我和林国打了那么多年,硬生生守住的国土就让他这么拱手送人了?那是多少将士用生命换回来的啊!”岳成淮一副恨不得能马上手刃了汤权的样子恨恨道。 颜经纶定定地看着岳成淮:“汤权即位才两个月,国内还没有安定下来,怎么会有精力筹办割城事宜?” 岳成淮一愣:“你是说他早就计划好了?” 颜经纶点点头。 “他那么早考虑割城的事干嘛?篡位不一定能不能成功,这给人送钱的事倒挺积极!”岳成淮突然抬头,目光中充满了惊骇,“难不成,他不是篡位?而是篡国?” 颜经纶又点点头。 “这个逆贼!我本来以为他只是造反而已,没想到他是卖国啊!”岳成淮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的确,没有林国的帮助,他根本没有能力也没有胆量这么做。可是他这么做对自己有什么好处?林国野心勃勃,割城根本喂不饱,最后肯定要把整个国家都赔进去!难道他是林国人?也不对啊,他在黎国呆了这么多年,祖上也数得出来啊” 颜经纶看着受了刺激在那喃喃自语的岳成淮,实在不忍打扰,但一看天色,明天还要赶路,再不抓紧把事情说完可能就要耽误了,于是轻敲了下桌子:“先别管汤权,他在整个事件中就是个小角色。” “小角色?”岳成淮皱眉不解。 颜经纶盯着地图:“最近我们越往北走遇到的鄢军越多,你不觉得奇怪吗?” 岳成淮恢复了战将的灵敏嗅觉:“要打仗了?” 颜经纶摇摇头:“打不打不知道,但是这个架势摆起来了。白天我们刚刚分析过,鄢国被其他国家侵略的可能性不大,所以鄢国可能只是做做样子以防万一。但是战火怎么蔓延谁都说不好。” 岳成淮也把目光转向地图,鄢国北面只邻着方国和林国。 他静了一瞬:“林国要和方国开战!” 颜经纶看着他,一字一顿:“已经打起来了。” 岳成淮丝毫不怀疑。圣人颜经纶之所以被称为圣人,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仿佛知道天底下所有的事,他说出口的,就是事实。 于是岳成淮仔细看着那幅地图,在脑海中补出了一些那上面没有的部分:林国西北方是胡人的燕国,胡人和疯狗一样见谁咬谁,林燕两国交战许久。林国北面是方国,两国偶有摩擦但大战还要往回倒几十年才有。林国东面是鄢国,林国一向不搭理鄢国,怕惹得一身骚。林国东南面是黎国,最近几年几乎是天天有摩擦,月月有小争,年年有大战。 而现在,林国在与燕国交战的同时,接受了魏国割让的二十二座城池,还和相安无事几十年的老邻居方国开战了,阵仗大到要让一向被各队兵锋相背的鄢国调兵遣将严阵以待。 这林国,好像一下子就活跃起来了!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汤权就是个小角色了吧?”颜经纶看着岳成淮若有所思的面庞问道。 岳成淮的思路一时间没有回到这个问题上来,等好不容易捋明白了其中利害,一拍大腿,得出了一个有点毛骨悚然的结论: 林国在下一盘大旗! 按颜经纶的意思,林国野心勃发,暗地里勾结汤权策划大年夜惊变,颠覆韩氏黎国王朝。但是林国没有急着吞下这块富得流油的肥肉,因为它在北边还有下一步棋要走,怕吃相太难看噎到,也怕消化不良再吐出去,所以只收了黎国边境线上的二十二座城池先尝尝鲜解解馋。然后,再集结全国除了日常抵御燕国的所有兵力,北上进犯方国,想要在北方也扯下一块肉来,就此奠定霸主的重量地位。 这野心!这胃口! 距离大兴朝灭亡已经一百多年了,有多少年没见过这么不甘于守成反而摩拳擦掌要攻城略地的国家了? 怪不得颜经纶说汤权只是个小角色。在林国这么坚定的决心面前,如果汤权没被说动叛变,一定还会有张权刘权叛变的。对于林国来说,谁叛变无所谓,黎国掌握在自己立起来的傀儡统治者手里才重要。 岳成淮不禁再一次慨叹颜经纶圣人之名不虚——如果不是他,自己根本就想不到这么复杂。而且如果不是他,自己到今天还没有想明白,不是汤权为了篡位勾结林国,而是林国为了崛起借助汤权掌控了黎国。 所以说,篡国者,明面上看来是汤权,可事实上,是林国。 这个蛰伏了数十年的古凉州北国,初一亮獠牙,便如此声势浩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柴门闻犬吠 如果我们把视线从在深夜秉烛夜谈的颜岳二人身上转移到一墙之隔正仰面躺在床上的韩思齐身上就会发现,失眠的他,把二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中。 乡间草坯土坯房遮风挡雨尚不能保证,更何况隔音。韩思齐自从学了长刀门内功心法和道家十二段锦后,耳力目力均一日千里,早比常人灵敏许多,因此不需故意竖起耳朵偷听,就能清楚地知道隔壁二人的谈话内容。 按说他今日本该以冥思状态入睡,但是乡间土炕太过硬实,加之白日思虑过度,一时无法静下心来默念心法口诀,所以他只好静静平躺在床上在黑暗中掰着手指头计算路程,却不料无意间得知了王位被篡的真相。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春捂秋冻的增减衣服秘诀在出宫后早已没有贴身又贴心的宫人日日挂在嘴边记在心里。在这白日东风柔暖晚上却如水沁凉的春夜,韩思齐身上只覆了条打满补丁的单薄布被,此刻只觉寒凉刺骨。 黑暗。周身笼罩的黑暗。 肉眼可见的,不大的屋子里仅有的几件打磨去棱角的老旧木制家具,高大而狰狞的阴影。 空气里有一股发霉的味道。 偶尔可闻的村民起夜开关木门的吱呀声,睡着睡着突然惊醒的土狗吠叫声,地上不知道是老鼠还是虫子爬行的声音,还有还有特别特别安静的声音。 那种明明什么都没有但就是让人仿佛听到了什么的声音。 平躺的韩思齐身上涌来一种浓重的无力感。 那是把自己交给这个世界的无奈。只有平躺着的时候感受最为强烈。 周身是熟悉而陌生的一切。 自己的身体一动不动,眼睛看不到自己,但又能够十分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心在跳,眼睛在眨,脑袋里面在飞快地运转。 可是,他能够更清楚地感觉到这个世界。 虽然一样东西都看不清楚,即便勉力回忆白天的所见能想起来那些都是什么,但那些东西现在就是沉默地矗立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一件比一件更黑,一件比一件更暗。 可正因如此,它们的存在更为真实。 真实到让韩思齐怀疑自己的存在。 相比于这个世界,自己是多么渺小的存在? 渺小的自己,却要面对这个广袤的世界! 韩思齐突然想就这样一直躺下去。永远,永远不要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村里的公鸡就喔喔喔地扯着脖子喊了起来,真真是憋得怒气冲冠满江红。 只小憩了一会儿的韩思齐一骨碌翻身坐起,双肘支在双膝上垂头坐在床边。 透着微微清透的天光和冥冥薄雾向外看去,是复苏前的村庄。土狗摇晃着脑袋伸着懒腰,然后竖起耳朵警觉地听着周围的动静,忽地跑开,四处嗅嗅,找几根木桩几笼草丛解决一下个人问题,顺便明确一遍领地,很快就撒开丫子追鸡撵鸭去了。 村民被鸡鸭惊慌的叫声惊醒,骂骂咧咧地起来,披上外衫,推开屋门冲着外面吼了两句,土狗就摇着尾巴小跑回来装乖,仿佛刚才调皮捣蛋的是另一条不懂事的狗子一般。 脾气不好的主人可能笑骂着踹那狗一脚,跟着自己骂了句这贼老天真冷,于是又掩上门回去添衣。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全副武装,去柴房抱了捆柴禾,回来点火烧水煮饭,村子里就有了人烟。 一家一家都燃上灶台,袅袅炊烟慢悠悠地汇入晨雾中,这村子就活了过来。 韩思齐站起身,不紧不慢地穿上衣服,拿盆里的凉水拍了拍脸,推开门走到院子里准备打拳。 太阳照常升起,饭还是要吃,日子还是要过。 虽然自己的敌人一夜之间从一个见过不止一面的糟老头子变成了一个以虎踞之姿雄峙西北张开血盆大口以深不见底的胃口气吞山河的军事大国,韩思齐报仇复国的信心也一下子从山巅宕到了谷底,但是决心却一如既往,不曾动摇。 韩思齐深呼吸了十余次,才控制住自己微抖的双手。 怕吗? 怕。 当然怕。 三十三个人,三十二柄刀。 百万雄师,千乘战车。 便似蚍蜉撼树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又似螳臂当车飞蛾扑火,可歌可泣。 韩思齐平静了呼吸,放松了身体,可脑袋里还是一团乱麻。 太极拳最讲求放松,要求全神贯注,意动身随,内外三合,一气呵成。可他现在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个上面,精神不集中c不放松,这拳打起来也就没有意义。 脑袋里面剪不断理还乱,韩思齐索性不打拳了,挽了挽袖子,在屋门口搬了条矮脚板凳,坐在了院子栅栏的外面,拄着脸看乡间阡陌交错。 时辰还早,地里没有人劳作。田间杂草已繁,有的开出了黄白的小花。几只麻雀在地上蹦蹦跳跳,低头寻觅着什么。天空上有喜鹊低低地飞着,长长的尾巴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北归雁群需在夏初才至,此刻这辽阔野地还是这些中小型鸟的天下。 已是播种时节,冬天下了好几场大雪。瑞雪兆丰年,农民播种时自然也心情轻快不少,耕地里已有一半播完了种,各家各户最近都早出晚归,盼着早一点撒完种子便能早一点收获果实。 韩思齐站起身,环顾自己所在的这个小村庄。虽然房屋简陋c生活清贫,但这里的村民都活得简单自由,哪怕时常为下一顿能不能吃上饭而烦忧,他们的脸上也总是挂着质朴的笑容。 山清水秀,风轻云淡。 如果住在这里,便可不问世事。 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到的韩思齐连忙摇摇脑袋,低头一看,长衫下摆沾染了不少泥土,便低头拂去。 再站直身体,胸中却似豁然开朗。这一夜的种种纠结抛诸脑后,一个最单纯最根本最强烈的念头占据了脑海。 大好河山万里,百年家族传袭,怎可拱手相让于敌? 虽千万人,吾往矣! 一路策马疾驰。 岳成淮和颜经纶对视一眼,不懂今日的韩思齐怎么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胯下骏马扬鞭奋蹄一骑绝尘,比往日都更急着赶路。 白衣圣人颜经纶依然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半眯着丹凤眼,口中舌尖轻挑狗尾草,双手环在胸前,双脚也不入蹬,像家境殷实的纨绔子弟一般信马由缰,胯下黑马却乖顺跟在韩思齐的马屁股后头疾驰,马背上颜经纶坐得四平八稳,好似一点颠簸都无。 岳成淮戎马三十余年,自认都做不到这般如履平地悠哉游哉,更别提后面的影卫们,唰唰唰眼睛亮起来一片。 马队前方五里有四骑影卫探路,韩思齐身侧又有河图洛书寸步不离地护卫,因此无需担心安全问题,岳成淮也乐得让韩思齐练练马术,不去管他迎风疾驰,只是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他的身影。 他们哪里知道,韩思齐下定决心为了报仇复国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遭之后,这心就像长了翅膀一样,恨不得一日千里飞到方国丞相牧四海的府邸去直陈利害,借兵南下,别管林国还是魏国,见一个打一个,把这些让自己国破家亡的始作俑者统统送去阴曹地府见阎王。 而此时,牧四海的府里正人来人往,每一个人都行色匆匆。 牧四海长子c兵部武库司郎中牧忠和兵部车驾司郎中戴东岳在牧四海专门派人清出来研究战况的一间偏房中围着沙盘地图争论不休,房门大开着,兵部官员不时呈上一些制定好的战斗方案,每隔一个时辰还会有前线信使传回来的最新战报。 这个院子的这几间房里早就挤满了兵部官员和在京供职的武将,桌子上堆满了各种地图和文件,狭小的空间里人声嘈杂,汗味浓重,竟比设在兵部的战斗指挥中心还要热闹几分。 牧四海用最快的速度在书房里批阅完所有与战事无关但却必须要处理的折子后,抓起一张记载了全国兵力部署的单子就冲出了房门,大步流星地走进设在自己府中的战略研究中心。 大战当前,没有人拘礼,相互之间点个头就算打了招呼,牧四海这个官场龙头也不例外。他迈进牧忠和戴东岳所在的屋子,微微点头,也不说什么,低头仔细研究起地图来。 半个月前,林国突然大举进犯方国南疆,攻势之猛烈前所未有,直打得方军节节败退,丢了好几座城池不说,是损兵又折将。 所幸牧四海提前察觉不对,有所防备,暗暗把腹地的守城兵调了一部分去前线,这才算稍稍减缓了林军前进的脚步。可是就算这样,也只是减缓,对于战局的扭转没有丝毫作用。 牧四海皱眉抬起头,看向自己的长子c掌戍军的武库司郎中牧忠:“前线现在有多少正规军?” 方国的军队是出了名的军纪严明,方国正规军是国里最勇往直前所向披靡的军队,十战九胜一平,从无败绩。每一名方国正规军的士兵都是百里挑一的精英,论单打独斗,没有哪个国家的士兵比得过方国正规军。 但是,这种令人侧目的成绩仅限于正规军,方国的军队可不只有一个人数少得可怜的正规军,还有很多杂牌军。 在几乎所有其它国家的将领眼中,方国杂牌军的战斗力与正规军是无法相提并论的,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如果说正规军是一群亡命凶狠的狼的话,杂牌军顶多算是几群羊胡乱拼凑在一起组成的大羊群,混乱c懦弱c杀伤力极低,只有在被逼到绝路时才会咩咩地叫上几声然后扬起后蹄在空中乱踢几下。 很显然,作为方国百官之首的牧四海也清楚地知道这个致命的问题,所以他问的不是前线有多少兵力,而是有多少正规军。 牧忠是牧四海五个儿子中目前唯一一个通过三年军队历练的人,不到三十岁就做到了兵部四司之一的主官,手握重权,和自己总是被武将们欺侮的父亲不同,他在朝中官声很好,无论文臣武将都推崇备至,能力自然不可小觑。 牧忠人长得很精神很帅气,和方国绝大多数武将一样,唇边留了一圈胡须,显得更加粗犷性感。只是不知和戴东岳在这间屋子里泡了多久,他眼睛有些泛红,黑眼圈也很重。 听到父亲问询,牧忠完全没有停顿地回答道:“前线正规军不到两千,不过正在紧急抽调各地正规军前往增援。预计三天之内能达到五千人。” 牧四海眉头皱得更紧了:“远远不够啊!”他伸手一指地图,“林军把战线拉得这么广,摆明了就是想在兵力上碾压我们。正规军总共不过五万人,如果想全线抵抗根本不可能。可是如果把守城兵c民兵都塞到前线,又起不到什么作用!” 戴东岳点头:“就目前情况来看,林国蓄谋已久,兵力充足,军备精良。如果全线开战,我们一定会陷入泥潭无法自拔,而且会越陷越深终至覆灭。所以,我建议,有选择性地放弃一部分城池,收缩战线,集结兵力,逐步反攻。” 牧四海展开自己带来的那张记载各地兵力部署的单子,递给牧忠:“十天之内,前线正规军必须达到一万,其余各杂牌军必须达到十五万!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调用这张单子上的兵也好,就地征兵入伍也罢,必须把战火遏止在桐州以南!” 牧忠应了声是,出门传令去了。 牧四海转头看向戴东岳:“战车行动缓慢我不强求,但是十天之内正规军一半配备马匹,这个你能做到吧?” 戴东岳掐指一算,军队中已经配备的马匹c前线城市中商旅买卖可以征用的马匹大概有四千,十天的时间,再不济也可以去鄢国买马,五千的目标应该能够达成,就点点头,抬步也要尾随牧忠出去发布命令。 牧四海拦住他:“‘五里一燧,十里一墩,三十里一堡,百里一城寨’的制度早就定下了,不过难免下面的人办事不力,你亲自派人去核查一下,没有的赶紧完善。另外前线战报全部升为急驿,三十里一驿站,站站换马,五站换人。军情紧急,不可延误!若有违者,可斩立决。” 戴东岳连忙点头。仗打了半个月了,本来朝中人都以为这次和以往一样,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林国占点小便宜就回去休息了,结果没想到来者汹汹,一路攻城拔寨,竟像是要动摇国本了。 牧四海这边下了把战报驿送升为急驿的命令,就说明这场仗已经变成了方国目前的头等大事。要知道,急驿的马项上系铃,驿夫白天鸣铃夜间举火,风雨无阻昼夜兼程,就算撞死了人也是不负责的! 转瞬间,屋子里只剩下牧四海一人。他双手支在桌上,牢牢地盯着沙盘地图,半晌后哀叹一声:“若韩庄兄还在,必可与我南北夹击,何惧他小小林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东风恶 颜经纶骑在马上,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住的黄灿灿的玉米面窝窝头,姿态极其优雅地递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细嚼慢咽起来。他吃得极认真极享受,仿佛在品尝什么世间难得的山珍海味一般。 岳成淮侧目看了他一眼,无奈地笑笑。颜经纶吃饭总是这样,轻咬慢嚼,再普通再难吃的食物到了他这里,也是和美食一样细细品咂。初见还有些不解,后来慢慢明白了,在圣人眼中食物和人一样都是平等的,不会因为这个食物好吃那个食物难吃就分别对待,而是始终抱着一颗珍惜粮食尊重粮食的真心去品味每一种食物。 于是,就更尊敬他了。 颜经纶依旧一副人间过客的样子,面容轻淡目光深邃望向远方,阳光照在他的身上,竟似为他镀上一层金边,更显得他飘逸出尘超然物外,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河畔青芜堤上柳,丝丝弄轻柔。堤上马,马上青年几多愁。 河边。影卫们解下腰间佩刀,正蹲在地上洗衣服。粗重的棒槌高高举起,重重砸在衣服上,缓缓流动的河水带走衣服上的污垢,奔向下一个远方。 河水不深,清澈见底,偶有游鱼轻曳,勾起一丝水纹,便把水中倒影搅得破碎。 韩思齐也挽着袖子蹲在河边有样学样地洗衣服。 他之前自然没有洗过衣服,深宫中的小主人从来不用担心自己的衣食住行,更无从得知在他看来正常无比的饮食衣着,在民间是何等不可望更不可即的存在。但这次仓皇北上,过着民间百姓过的生活,身边没有下人悉心照料,万事万物都要亲自操劳,他才知道,原来生活也可以如此不易,原来生活中除了琴棋书画诗酒花,还有柴米油盐酱醋茶。 道听途说终不如耳闻目睹。想必当年父王韩庄每年都要微服私访几次,便是深切领悟了潜藏在“粉饰太平”四字后的民生疾苦。 只有亲身经历了,才知道别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 韩思齐把手浸在尚有些凉意的河水中,双手轻轻揉搓衣服,再拧干递给身旁的洛书,后者就小跑着把衣服搭在系在两树之间的绳索上。 韩思齐用手背擦了擦额角汗珠,也不休息,又拿起另一件衣服捶了起来。 河对岸几名村妇村姑也在洗衣服,不过不同的是,她们那边言笑晏晏,眼光不时瞟向对岸,这边却一片沉默,每个人都低垂着头全神贯注地洗着衣服。 也难怪这些女人们对对岸的男人如此感兴趣。 影卫们多年磨砺,身上铁骨铮铮的男儿气概是鄢国男子拍马不及的;骑在马上的颜经纶沐浴柳丝,白衣飘飘,面容俊秀;岳成淮老则老矣,可却儒雅非凡,身上成熟男人的魅力足以秒杀一切荡漾的春心。 而这样一个拉风的组合却齐齐在河边和女人们一起洗衣服这实在超出这些村妇村姑的理解能力与接受范围。 颜经纶下马,慵懒至极地躺在草地上,那匹黑马竟然比他动作还快,四腿一曲,跪伏在了地上,正好给颜经纶当了靠枕。 夕阳西斜,女人们收拾好衣服,回家准备做饭了。 叽叽喳喳地相互调笑着,恋恋不舍地回眸望向对岸,似要将那些刚毅俊朗面容一一记在脑海。可终究,是远了。 影卫们做每件事都很认真,哪怕现在洗的只是后来买来伪装成江湖人士的粗布衣裳,而不是原来在宫中时身着的那一套用材考究刀枪不入价值千金的制服,他们也一丝不苟地清洗着每一寸布料,就像在完成每一个任务时那样坚定而投入。 韩思齐更不用说。出宫后练功倒是其次,心性锤炼才是被他放在首位的头等大事。坚毅c细心c仁善c简朴c果敢,是他对自己的要求,也是成大事者必备的素质。 洗衣服这种在以往十六年间从未进入韩思齐世界的微不足道的小事,在他看来是锤炼心性最好的磨刀石。 所以,学习了洗衣服的要领后,韩思齐反而比影卫们洗得还要认真,浑然不在意别人的指指点点,也不觉得以自己的身份在这里像个小媳妇一样洗衣服有何不妥。 二三十个大老爷们蹲在河边洗衣服的话题必然会成为村子里接下来相当长一段时间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只是现在村民们忙着填饱肚子,没有人有多余的心情关注这些神秘的陌生人。 天渐渐暗了下来,一个比一个认真的影卫洗衣服的速度再慢,也都结束了手头的工作,站起身舒展酸软的肌肉。 韩思齐轻呼出一口浊气,站起身借着朦胧月光看了一眼西方。 这条河流不算大,在鄢国疆域之内这样的河流不计其数,可是像这条河流一样清澈的却不多。 上游淘米洗菜,下游洗澡浣衣。民间看似简单的约定俗成却蕴含着无穷的生活智慧。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潜规则”,恐怕清澈干净的河流又要减去一大部分。 鄢国是交易胜地,本土最拿得出手的两样特产便是马匹和锦布。鄢国人织染技术傲视北方,染坊开遍全国各地,且几乎都为了生产便宜建在河边。如此一来,染布洗布方便了不假,可排到河流中的污水也与日俱增。 一路走来,韩思齐见多了污臭不堪c红绿交织的河流,也见多了漂在河面上露出白肚皮的鱼儿和因喝了污水而染病去世的平民。如若不是在春季途经鄢国,而是在秋季经过这里,相信也会看到很多被污水灌溉的庄稼颓萎干瘪农民颗粒无收的惨剧。 这些虽不是发生在黎国土地上的事情,韩思齐却也不免痛心疾首。为君者心怀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有天下称道的仁君韩庄做父亲,韩思齐的心里不可能不把百姓放在第一位。 如今只见污水流过鄢国大半疆域,带来的不是滋润而是灾难,韩思齐难免质疑起鄢王的治国能力。这种危及邦本的严重问题连他一个过客都触目惊心,他就不信鄢王还能稳坐泰山坐视不管。可是很明显目前没有任何相关政策发布,也没有相关部门治理,除了织染坊要上交给鄢国国库数额巨大的税款外,他几乎没有见到任何这个国家与各个染坊之间的沟通。 韩思齐非常不理解。 相对于黎国,鄢国不需担心外患,那么君主就应该把更多乃至全部的精力投入在内政上。可是像染坊污染河流这样可算得上是比洪涝干旱这些天灾更为可怕的,鄢国却熟视无睹。要知道,在黎国这样的事情哪怕只发生一例,都会引起韩庄的高度重视,哪怕不拿到朝堂上议一议,也会亲自朱批上百字持续关注。 更何况这在鄢国可不是一例!而是成百上千例! 大国如木,想要不被虫蛀是不可能的,君主存在的意义就是做一只啄木鸟,去解决威胁到国家安全的问题。可现在,眼睁睁看着问题日益恶化却得不到解决,韩思齐只能无奈地说一句:林子大了,真是什么鸟都有。 天黑了,风大了。 春风和暖,运气好的话晾晒的衣服明天出发时就能干透。 韩思齐抬步往住宿的地方走,突然想到,天气转暖后,如果污水得不到控制,那么极易引发大规模的瘟疫。到时候,事情会变得更加糟糕。 楚国王宫内这几日有些一反常态,虽然楚王还神色如常,但那些女人,尤其是太后,脸黑得像乌云一样。宫人都战战兢兢的,生怕做错事说错话被心情不好的主子们拿来撒气。 太后宫里,一名宫女失手打碎了一个汤碗,就被太监们拉出去剁了双手。 而自始至终,那名端坐琉璃榻上的显赫女子未曾抬过眼皮。 楚王孔伯成下朝之后更了衣过来请安,女人这才放下手中佛经,站起身拉着自己的儿子坐下,心疼道:“最近又清瘦了不少,我叫人煲了天麻鱼头汤,你喝一点。” 侍立宫女闻言连忙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补汤,小心翼翼地呈给楚王。 孔伯成面色不变,乖乖拿起那碗汤,轻轻吹了吹,浅尝一口,然后一饮而尽。 太后面色这才好看了些:“午膳在这里用吗?” 孔伯成知道自己母亲这些天正在和弟弟孔伯鸾闹别扭,心情不好,只能自己这个一国之君夹在中间两头为难,整天劝那边哄这边,生怕哪一个不高兴搞出什么大事来。眼下母亲既然问自己在不在这儿吃饭,就是不在也得在了,于是挤出一个笑容道:“宫里新进了一批春笋,我叫他们炒了,一会儿送过来吧。” 太后点点头,拢了拢头发。自己这个儿子最是孝顺,每日请安不说,还很清楚自己的心思,自己喜欢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他都掐着时候送到身边。不像自己那个小儿子,虽然自己最心疼他,有了什么好东西总第一时间送出宫赏给他,可是这个小混球却老跟自己顶牛,脾气上来了还敢冲自己嚷嚷,真像头不懂事的驴犊子! 想到这里,她就气不打一处来,看向楚王:“你弟弟今天上朝了?” 楚王当然不止一个弟弟,但他却很清楚母后问的是哪一个:“没有。您不是说让他在家好好冷静冷静吗?他哪里敢违逆您的意思。” 太后冷哼一声:“他不敢违逆我的意思?哼!我看他就是故意跟我对着干!他就是想气死我!还敢罢朝不上?这分明就是要和我对峙到底的意思嘛!” 孔伯成不敢吭声了。 一个多月前黎国传来消息,权臣汤权自称顺应天命受禅即位,改国号为魏。黎王韩庄c太子韩思齐c护国大将军岳成淮全部失踪。 后来,消息每天陆陆续续传来:汤权亲卫每晚都要巡城c三人没有消息c寿阳官宦人家大半被血洗c三人没有消息c魏国割让猇亭临川等二十二座城池给林国c三人没有消息 再后来,各种小道消息也甚嚣尘上,有说看见大年夜黎宫之内火光冲天的,有说寿阳城外多了无数新坟的,还有说看见夜里宫里的人拆了一个大臣的家把石头木头什么的运进宫的。 日子久了,楚国的王室们似乎认定韩氏黎国王朝已经湮灭在历史浪潮中,而且可能尸骨无存。 于是,这个国家地位最高的女人觉得,楚国的王室也该洗牌了。 楚王最小的同胞弟弟,楚太后最宠爱的小儿子,唐公孔伯鸾,他娶的,是韩庄唯一的女儿,韩思思。 在楚太后看来,这个女人当初嫁给小儿子孔伯鸾,就是政治联姻。当时门当户对,自然是天作之合,可现在呵,那女人的娘家别说没落,找都找不到在哪儿了! 那么,这个女人凭什么还占据着唐公正妻的位置呢? 第一次和孔伯鸾提及休妻,是在楚太后宫里吃饭的时候,楚王也在。本来吃得兴致正浓,楚太后把这个话题一提,楚王当作什么也没听到眼观鼻鼻观心继续吃饭,孔伯鸾却是把筷子一放,开始辩驳。一开始还是温言软语,后来一看自己母亲心意已决,他就生气了,差点没拍着桌子和母亲对吼。结果最后饭也没吃好,事也没谈成,拂袖而去不欢而散。 楚太后只当他怕担上负心汉的骂名,后来换了个方式劝,却发现这事和自己想的不一样。自己看来是政治联姻的婚事,这两个小家伙却好像都用情颇深,倒显得自己是在棒打鸳鸯。 可是就算如此,她还是没有动摇。男人嘛,三妻四妾很正常,别看伯鸾这小子现在被这个姓韩的小妮子迷得五迷三道的,但是喜新厌旧这种事在豪门简直太正常了。楚太后坚信,只要把孔伯鸾的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女人身上,他就不会在乎休妻与否了。 于是,就开始安排各种名媛与孔伯鸾的偶遇,可是收效甚微。这个小子在面对这些女人的时候,就像有个榆木脑袋,一点都不解风情,正义凛然得很! 楚太后气急之下,转移了目标,从韩思思那里下手了。她把韩思思叫进宫里,好好开导了一番,劝她离开自己的宝贝儿子,还他一个家世清贵的般配夫人。韩思思当然不会同意,楚太后就把她狠狠羞辱了一番,宫中办孔伯鸾和韩思思儿子满月酒的时候,她还特意差人看住韩思思,不让她出席。 而这一系列的举动,也彻底触怒了孔伯鸾。 他一反忠臣孝子形象,进宫和楚太后吵得天昏地暗,最后气得楚太后罚他禁足,连上朝都不许。一向国事为重的孔伯鸾竟然宁肯抛却公事置万民于不顾枯坐家宅,也不愿在一纸休书上题上自己的名字,这真是让楚太后既气愤又无奈。 当下,楚王扶楚太后坐在餐桌边,看她吃下第一口菜自己才动筷。 太后明显心神不属没有胃口,捡了两块春笋放进嘴里干嚼几下,往日最爱的美食此刻却味同嚼蜡,只好停筷,漱口,然后看向楚王:“伯成,你劝劝你弟弟,那个女人现在已经没有可以依仗的力量了,就是再普通的平民家庭里面的女儿还有爹有娘,可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她配不上伯鸾了呀!” 孔伯成埋头吃饭,不应声。 弟弟和弟妹的感情,他是知道的。说实话,他很羡慕弟弟能找到深爱的女人,不像自己必须为了延续王室血脉找家世清白但却没有感情的女子成亲生子,没有选择的自由。在心里他也是很不愿意他们分开的,更何况自己才刚刚添了个侄子。但是,他又觉得弟弟的态度有些过激,最起码不应该对母亲如此无礼。私下里也跟他交流过。 可现在,替母亲去劝弟弟? 他做不来。 唐公宅邸。 赋闲在家的孔伯鸾一点也不颓废,反而兴致高昂地弄了条小船要和夫人一起泛舟莲湖。 带上美酒佳肴,不要下人侍奉,孔伯鸾亲自摇橹,一叶扁舟飘飘摇摇驶近湖中心。 春风呼啸,两人衣袂翩翩,湖中嫩绿荷叶尚未舒展开来,也跟着小船一起左摇右晃。 孔伯鸾笑眯眯地给夫人倒上酒双手递过去,又给自己倒上一杯酒,举起来伸过去和韩思思手里的酒杯一碰,自己的杯口比她的杯口矮上一点,然后一仰头一饮而尽。 韩思思也笑眯眯地看着他,她产后身材恢复得极好,也没有发胖,肌肤吹弹可破,似待字闺中的二八少女一般年轻可爱。 二人泛舟对酌,倒像是初识时一般天真浪漫。 孔伯鸾和自己那个每三天跑一次后宫其余时间都待在朝堂或书房一心扑在国事上的楚王哥哥不一样,他是认真做完公事后就拼命往家跑的那种人。别人以为他办公多么认真胸怀多么远大,其实都不过是他为了提高效率早点完成工作回家陪老婆罢了。 所以太后拿禁足罢朝要挟他,殊不知正好给他机会名正言顺地放假陪夫人在家里疯玩。 韩思思撒了一把鱼食,湖中锦鲤便争先恐后地涌了过来,头尾欢腾。 孔伯鸾早撒了手不再划船,只让船儿随风随波轻轻荡漾。他轻轻向后靠,目光凝在韩思思那张让他魂牵梦萦的脸上,眸中唯有笑意暖意与爱意。 东风恶,欢情未曾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江湖有雨 寒食清明,对于大人来说总蕴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沁着春雨阴冷的意味,但对于不谙世事的孩童来说,却是个荡秋千踢蹴鞠的好时候。 北方少雨,可每年清明这天似乎都少不了那么一场大雨,不是下起来砸在地上能激起三尺水雾声如响雷的瓢泼大雨,就是淅淅沥沥没个穷尽时候惹得人心烦意乱的细密雨幕。 早上出发时,天上隐有红霞。颜经纶嘟哝一句“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打发几名影卫去买了油衣备在每人马侧置物袋里,自己却死活不要油衣,只买了顶笠帽披着蓑衣就骑上了那匹如今无鞍无辔的黑马。 马蹄嗒嗒,轻叩在黄土路上。 正是祓禊踏青的好时节,一路看到下河沐浴上岸插柳者不计其数。 韩思齐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些手提果篮拎着酒坛主要目的是出城祭祖的百姓,一个个面容并不悲戚,只有淡淡的肃穆。杨柳轻舞,坟上新土,倒不似昔日在宫中那些老臣所言“风吹旷野纸钱飞”c“路上行人欲断魂”的凄凉。 只是,也难免触景伤情。 这些人跪在坟前,虔诚洒扫,心中最大悲痛莫过于与至亲至爱之人生死相隔。可好歹这些人还有个念想,能守着那座土丘哭诉衷肠。 而自己,却连见一眼父亲坟茔的能力都没有。 面上无泪,心中滴血。 那座孤坟千里。 无处话凄凉。 鱼儿出水燕低飞,知了不叫青蛙叫。 雨,还是下下来了。 初时纤细轻柔,第一滴落下绽放在人脸上手上,还感觉不到雨水,只有一丝凉意。 待地上被雨水润湿,落在人身上的雨丝也多了起来。 似小猫轻挠柳叶微拂,痒意如影随形将人包裹。 众人纷纷拿出油衣披在身上。雨丝细密天空阴淡,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停不下来。雨滴虽不大,可耐不住滴水穿石,再小的雨滴一多起来,也能浸湿人的衣裳。 颜经纶胯下黑马睫毛细长沾染着水珠一眨一眨,修长马尾轻轻甩动,四蹄灵动小心避开路上水坑污泥。 披蓑戴笠的颜经纶骑在黑马背上,双目微闭不知在吟诵什么诗词,雨水顺着帽檐蓑沿滴在衣服上他也浑然不觉。活像一位弃了乌篷钓竿的渔夫转战陆地,而不像急着赶路的江湖人士。 远远的,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听起来人数之巨不亚于己方。 骑兵最忌马后对敌,影卫们虽不擅马战,但这基本的道理还是懂的,于是都勒紧马缰停下想等后面的人先过去再赶路。 朦胧雨雾中,四五十骑冒雨狂奔而来,马上人皆不避雨,身上都湿漉漉的。看到前方有马队停下让路,也不惊讶,速度不减狂掠而去,韩思齐细看,竟是身材精壮的江湖汉子。 来时如雨突然而至,去时如风了无踪迹。 待他们的身影消失不见,岳成淮才微松皱紧的眉头,双腿一夹马腹,催马前行。 自己这些人虽然也都伪装成江湖人士,但狸猫换太子终归只是小把戏,登不得堂入不了室,内行人慧眼如炬,很容易瞧出这里面的猫腻,到时候欲盖弥彰,便是惹祸上身了。 行走江湖的人身上自有一种精气神,就和沙场磨砺的军士一样,一眼望去就与旁人不同。但江湖人身上的精气神不同于军士,军士如挺拔劲松,一个个规矩严明,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江湖人则千姿百态,或义薄云天,或蝇营狗苟,但身上都有一股相同的味道。 举例来说,江湖就像江湖,其中游鱼种类不计其数,有浮在浅水的,有伏在泥底的,有吃虾米的,有吃小鱼的,但说到底还不都是鱼吗?一根鱼骨贯穿始终,便可于惊涛骇浪中游刃有余。 江湖人就像鱼,别管人家如何生存,总有江湖人共有的风骨,能在这个三教九流的江湖中生存下去,就是本事。 颜经纶可算是老江湖,他的足迹遍布五湖四海,和形形色色的人擦肩而过。不需刻意伪装,身上就浸满了不羁狂放的江湖气。 而可说是史上鲤鱼跳龙门最为成功的典范,不仅舞刀一步入庙堂,在三十年后还能不被作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被摆上祭台,反而成为国之砥柱的岳成淮,也是出身于江湖之中。 这二者,对于江湖都有着自己深刻而独到的见解。 江湖人,懂江湖人。 所以,他们都知道韩思齐和影卫们的伪装是多么粗鄙。 同样的,刚才疾掠而过的那队人马的伪装,也十分粗鄙。 岳成淮深深看了一眼不动如山的颜经纶,心下稍安。 但愿那些人只是路过。 雨开始越下越大。 油衣当然比蓑笠防雨,可此刻众人也被淋得不轻,更别提颜经纶了,身上衣服早就湿透。 韩思齐完全没有注意到那队“江湖人”的异样,但他却察觉到了众人的狼狈和胯下骏马步伐的拖沓,于是抬手遮在额上看向岳成淮:“师父,今日先找个地方歇脚吧,等雨停了再走。” 此刻一行人已经进入方国,距离目的地不过几日路程,耽搁一天不算什么。岳成淮就点点头。 正好前方烟雨中有一牧童赶着一群羊冒雨前行,许是放牧之时偶遇大雨,只能把没吃饱的羊儿们赶回去圈在圈里。 可这群羊好似知道无论回去与否都得淋雨一样,一个个都不愿轻易顺遂了牧童心意乖乖地回去,而是埋头苦吃,只有在鞭子抽到身上时才会作势走上两步。 羊数量很大,雨雾朦朦,牧童赶来赶去半晌羊群才前进了几丈,不免有些泄气。 这时听闻马蹄声响,刚想费力把羊儿赶到一起为后来者让路,却只见一匹高头大马停在自己身旁,马上少年含着温煦笑意看向自己,跟着又有数十匹骏马停在少年身后,动作整齐划一,神气无比。 牧童不禁被这阵仗惊大了嘴巴,心想还是私塾先生说的对,那叫什么来着对了,人靠衣装马靠鞍!县公往日不是也有派头得很吗?可身后没有几十匹马跟着,和面前这少年一比,嘿,就寒酸了不少。跟着又想到,自己啥时候能有匹马就好了,就不用凭这两个满是老茧总穿不上鞋的脚掌放羊了。到时候骑在马上一甩鞭子,别说几十头羊了,就算几百头羊咱也敢放啊! 那英俊少年把手搭在额上,透过雨幕看着牧童:“小哥儿,请问这附近哪里有落脚的地方啊?” 牧童不知怎么把“落脚”听成了“喝酒”,擦了擦嘴角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口水的液体,一伸手指向看不见的远方:“俺们这儿十里八村就数前面这个杏花村的酒好,俺爹说了,这杏花酒不薄不厚,比什么楚酒晋酒好喝多了。其实俺也知道,他哪里喝过楚酒晋酒咧!不过就是嘴上逞强。但俺也知道,这杏花酒确实好喝,不然俺爹也不会老背着俺娘藏私房钱,偷偷去买酒喝,而且被俺娘发现了揪着耳朵骂也不后悔。你们要是想喝酒,去杏花村准没错了!” 韩思齐失笑,一拱手:“那就谢过小哥儿了。”随即调转马头小心绕过羊群,带头狂奔而去。 一名影卫在牧童怀里塞了块碎银,马势不停,牧童反应过来再抬头时只见数十匹马冒雨狂奔,已然分不清谁是谁了。 愣了好一会儿,没想到指个路还有意外之喜的牧童猛地跳了起来,手上举着那块碎银乐得直转圈,不顾泼天的大雨,咧嘴笑了起来。 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他双手拢在嘴边,用尽全身力气冲着渐行渐远的马队喊道:“村头第二家挂青旗的那家最好!” 喊完,又一个人傻笑起来。 杏花村外杏花雨,杏树旁的土路上,一个牧童忘乎所以地在雨中欢笑跳跃,直至筋疲力尽,瘫跪在泥坑里。 他那双遍布冻疮裂痕不着片缕的脚上,沾满了泥污。 勒马青旗下,韩思齐眯着眼抬头看了一眼酒家的招牌。 九里。 古怪的名字。 颜经纶下马走过来,脱蓑摘笠,目光扫过“九里”二字,苦涩一笑。 岳成淮看向他,眉毛征询一挑。 颜经纶摇头,伸出食指向上指了指。 天机不可泄露。 门内小二迎出来,看到这么多客人,愣了一愣,心想今儿是怎么了,以往寒食清明这天都不会有人来酒肆,生意清淡得就连掌柜的都不想待在店里。没成想今天一下子来了两拨客人,不期而至也就罢了,还一来就是好几十人的大队伍。 短暂的停顿,也不见假期泡汤的小二多么沮丧,露出职业化的笑容:“诸位里边请吧,我去拴马。” 影卫们自动留出几个人牵马跟着小二去了房后马厩。 韩思齐身前河图洛书打头,走进了酒肆。 酒肆不小,二层楼的规模放在城里也不多见,更别提在这地图上未曾标注的小小村庄会是何等数一数二的建筑景致。店内铺陈摆设考究得很,一看就是风水大师的精心布局,简朴干净中透着股子雅致韵味。 一楼正中央端坐着名白衣清秀女子,一缕秀发垂在胸前,正低眉信手轻弹琵琶。 韩思齐对音律没什么造诣,不识得是什么曲子,只觉得那双青葱玉手看似纤柔,实则蕴力无穷,每一个音听来都有千钧之重。 他看向二楼临窗座位,举杯邀明月是一桩趣事,在自己看来听雨小酌也未尝不有把酒问青天的豪迈。 可现实偏偏就不遂人意,二楼黑压压坐了一群汉子,别说窗边了,就连楼梯旁也摆上了刀剑,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一楼倒没有二楼那么拥挤,可八张桌子也入座了三张。 两层楼加起来足足四五十号人,装束相似,每个人都佩着兵器,低头无声地吃着饭,看到有人进来,连头都不抬。 韩思齐上下一打量,乐了。这不就是在路上遇到的那队江湖人吗?没想到同是天涯沦落人,一天之内能相遇两次,按老师颜经纶的说法,这也叫缘分吧?就乐呵呵地转身看向颜经纶,琢磨着他也会露出会心的笑容。 没成想,入眼的不是熟悉的笑容,而是一张眉头紧锁如临大敌的严肃脸庞。 韩思齐不解,扭头看向师父岳成淮。 这位给的反应就更大了些,剑眉倒竖,虎目圆睁,双脚前后开合而站,右手握在身后无名长刀柄上,大有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的架势。 再看身侧河图洛书的紧张神色c那些江湖汉子沉默无言地诡异进食,联想到这种蹊跷的相遇,就算韩思齐再笨也懂得这其中必有玄机,就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角度,站到一个比较安全的位置。 他刚站定,那琵琶女手下急促曲调一滞,一柄软剑如飞舞银蛇激射而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围,破围,入围 那柄软剑腾空而来,似冬雪般轻柔,却暗含着一股夏雨的暴戾。 剑势凛冽直奔韩思齐面门,后面影卫来不及上前护主,只见刹那之间河图拔刀跃起,以刀身贴剑身,使了一个巧劲儿,将那来势不减的软剑缠在自己的长刀上,却被剑势裹挟向后,足足九步才停了下来。他一咬牙,将那被软剑缠绕的长刀猛插于地。 这边洛书护着韩思齐退进影卫护卫圈,回头再看,只见河图被那柄软剑上带着的力道激了肺腑,“哗”的吐出一口鲜血,脸色难看得紧。 那柄软剑似是一个信号,两层楼吃饭的大汉齐齐扔下筷子,抓起武器向这边围了过来。 岳成淮暴喝一声,双手奋力砸在左右两张桌子上,把两张桌子上筒中竹筷悉数震起,齐齐飞跃半空,分别射向这四五十号大汉。 影卫们也不甘落后,手中油衣一展,瞄准了对方人群扔了出去。 先是如疾箭的筷雨,后是如罗网的油衣,这些伪装成江湖游侠的不轨人士前行的脚步被阻滞了不少,个别被油衣蒙住脸面的还有些自乱阵脚的意思。 但岳成淮却没有丝毫的松懈。影卫都是他手把手带出来的,他对他们的实力很了解,能放心派到韩思齐身边贴身护卫的河图洛书都是其中的佼佼者。但只是一柄被人抛掷而来的软剑就能让河图吐血不止,虽然失了天时地利,仓促应战,可对方的实力仍然不容小觑。 随着二十余件油衣的飞舞,这些油衣的主人也无声拔刀,借助油衣的掩映大步流星杀入了敌阵。 这场发生在乡村酒馆中的战争没有号角,甚至来得让人摸不到头脑,但相信对战双方都分外清楚各自的身份。这场战争,注定了是不会有回圜余地的厮杀。 片刻之间,酒馆一楼的桌椅杯盘一片狼藉。 几名影卫毁坏了楼梯,二楼有几名动作慢没下来楼的大汉也不傻愣愣站着,咬着牙助跑着跳下了楼,只可惜甫一落地便被守株待兔的影卫砍下了头颅。 白衣琵琶女早已不见了踪影,这家古怪酒馆的老板也自始至终没有露过面,任由两拨来路不明的客人在店里折腾。 河图抹去嘴角血迹,将那软剑扯下,顺窗扔了出去,然后提起长刀,砍了两个人走到韩思齐身边默默护卫。 洛书关切看了一眼河图,也不再作声,知道方才是自己关心则乱,看到河图吐血便以为他受了重伤,实际上他只是被剑气激了一下,一时气血不调而已,并无大碍。 韩思齐被河图洛书小心保护着退到一个拐角处避免四面受敌,自己心中却忧心比自己这个学了三脚猫功夫还不如的老师颜经纶的安全。 四下一看,却没有找到那个悠哉游哉的身影。韩思齐有些急了,瞪大了眼睛踮着脚细细搜寻,突然发现柜台旁露出一个白色衣角,再仔细一看,韩思齐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自己这位老师正躲在柜台后头偷偷喝酒呢! 他指指柜台的方向,示意河图洛书自己要去那里,二者也看到了柜台后置身事外一心饮酒的颜经纶,对视一眼,认为那里也不算什么危险的地方,虽然过去会费些周折,但并无不可行之处。于是二者点点头,扯下块布把长刀系在手上,手腕一翻,带着韩思齐杀了过去。 也是奇怪,柜台外面喊打喊杀得厉害,甚至血肉横飞,柜台后头却安静得像是另一个天地。 颜经纶侧卧在地上,披散着头发,前襟大开,左手撑头,右手举着一坛酒正往嘴里倒。他的衣服湿漉漉的,不知是未干的雨水还是新洒上的酒水。 虽与时势不符,但这副洒脱狂放的态势,倒颇有“天子呼来不上船”的谪仙派头。 韩思齐蹲在他身边,笑着看他,过了一会儿,觉得有些累了,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 颜经纶瞥了他一眼,看到他没有半丝惊惶,反倒是久经战阵的河图和洛书脸上写满了紧张。 韩思齐见他看自己,就指了指窗外的大雨问:“老师,您可知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的下联?”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这是颜经纶受晋王之邀题给晋国南江书院的楹联,用以勉励读书人修身齐家,为国家贡献力量,作者颜经纶当然不会不知道下联是什么。 但他却没有回答,喝了一口酒反问道:“你听说过‘药农进山见草药,猎人进山见禽兽’吗?” 韩思齐不说话了,坐在那里看着岳成淮带领影卫和敌人搏杀。 他突然问起那副名满天下的对联自然不是随口一提,他是想借这副对联来问问颜经纶怎么能够视厮杀于无物,像个没事人一样坐在这里哦不,躺在这里喝酒,且神态自然悠闲得像是在看戏,而不是像他在对联中所说的那样“事事关心”。 结果,颜经纶却用一句普普通通不知出自哪个山野村夫的俗语顶了回来。 韩思齐又啧舌品味了一下这句话。 药农进山见草药,猎人进山见禽兽。 也不知他是在说他在对方眼中没有价值,并不危险,自己才是对方的目标,还是在说在他眼中这场生死搏杀虽然对自己c对岳成淮c对影卫乃至对全天下都很重要,但在他看来却像药农眼中的禽兽c猎人眼中的草药,只是这“山”里最普通的景致,并不需要过分的关注和在意。 不论他是哪一层意思,这短短的十四个字都浸满了漠不关心。 可不知怎么,这听来无比绝情的话从颜经纶的口中说出,却似乎并不是无法接受。想来是他个人魅力使然,让人觉得他本该如此不食人间烟火。 韩思齐叹了口气。果然,颜经纶真如传闻中所说,是走遍五湖四海却片叶不沾身的世外高人。纵使他游走诸国,谈笑王侯,却始终把自己放在这个世界之外,只品风花雪月,不论恩怨情仇。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大智慧者吧,比什么“大隐隐于朝”还要高妙许多。 只是可惜了,这样的大智慧者不能为我所用。 韩思齐不知道,他的这句叹息,是这个世上所有见识过颜经纶不世风采的君主共同的心声。 水大湿不了船,火大烧不了锅。 对方来势汹汹,用一柄软剑以开山之势敲响了战鼓,虽然仗着人数优势很快包围了影卫们,但毕竟还是身手不及,加之去拴马的影卫回来参战里应外合中心开花,这场突如其来的战斗还是很快就落下了帷幕。 酒馆里横尸无数,对方只剩下了一个类似首领的人物,刚才就是这个人在二楼以内力催动软剑想玩一出千里之外万军之中取人项上首级的把戏,没成想那柄出场华丽的飞舞软剑却像条死蛇一样被丢到了窗外的泥地里。 “这个人身手很好。”岳成淮牢牢盯着他心里衡量道,“比一般的影卫身手都要好,如果今天不是自己在这里,影卫很可能需要付出很惨重的代价才能把这个人制住。” “他们是什么身份呢?自始至终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很难凭口音去辨别。而武学招式驳杂不堪,阅历稍微浅薄一点的人肯定会以为他们是没受过专业训练的散兵游勇,但是他们这么多人身上整齐划一的气质和那种纪律严明的规矩,则注定了他们不会没有来历。更何况打斗过程中有很多小细节都能够暴露出来,他们是在隐藏自己的武功流派,所以才会故意使用五花八门的招式套路。” 岳成淮把长刀收入鞘中。影卫虽然没有人战死,但却有不少人都挂了彩,严重的估计以后没什么机会一起逐鹿沙场了。不过留下了一个活口,能问出这场莫名刺杀的幕后主使也不算太憋屈,就皱眉问道:“你们是” 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只见那人不知从什么地方抽出一柄匕首,直直捅进了自己的咽喉! 鲜血喷涌。 尚有余温的尸体颓然倒地。 这一幕太过震撼,岳成淮的脸上被喷满了血,瞪着眼睛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韩思齐也被吓了一跳,他虽然不是第一次看到人死,但却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自杀,而且自杀的方式还如此血腥而狠绝。 到底还是对敌经验丰富的岳成淮最先反应过来,他吩咐影卫们照顾好伤员,剩下的人去检查一下对方的尸体和马匹,盼望着能从衣饰武器中寻得一丝线索顺藤摸瓜。结果,一无所获。 意料之中。岳成淮没有失望。刺客的存在,便注定了只为夺取性命,无论刺杀成功与否他们都只能保持沉默。这个特殊的职业代表了太多故事,背负了太多阴暗,因此每一个人都不可以拥有自己的身份,从而也就无从暴露身份。 简单地收拾一下心情,岳成淮拍了拍韩思齐的肩膀,递给洛书一个眼神让他带韩思齐到外面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酒馆里的血腥阴煞之气很浓,而且场面也不好看,韩思齐留在这里顶多能留下一滩呕吐物,除此以外帮不上什么忙,无论正的还是倒的。 洛书点头,陪着韩思齐走出大门站在“九里”的招牌下,无声凝望着接天雨雾。 河图被岳成淮留下。颜经纶和岳成淮都懂医术,分着给伤员诊了脉,只是苦于无药,只能简单处理一下皮外伤。河图的伤在肺腑,岳成淮给他理顺了一下元气,不致太过痛苦。 前一刻还你死我活的战场,无数尸体残骸的旁边,两位博识的文武大家正像老郎中一样忙碌在强忍疼痛的伤员间。 平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最先发觉异动的,是站在酒馆外的韩思齐和洛书。 遥远的大雨中,灰蒙蒙的雾色里,突然涌动起一股黑色的暗潮。 接着,大地开始震动。 洛书小时候跟在岳成淮身边,在军队里待过,最清楚不过这是什么情况。他焦急地转身,小跑到岳成淮身边:“五里外有人数不亚于五千的军队经过,目的地不明。” 岳成淮一惊,大步走出酒馆,遥望远方:“快去备马!” 方国在和林国交战,这不是什么秘密。只是进入方国国界的这几天一直没有感受到战时的紧张氛围,也没有遇到两队的交战,所以岳成淮一时忘记了这件事情。 可是,忘记了不代表没有。此刻这队数量庞大的军队不管是哪一方势力,都明确地携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肃杀气势。 战火,不远了。 而刚刚消灭了一队来历不明刺客的影卫们,是绝对不可以与这些人遇到的。且不说这队人马会不会与刺客是一路人,单说影卫们身上带着的杀气和伤痕就足够令人起疑,一旦双方遭遇,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人数悬殊,大年夜一对十的车轮战已经是影卫们的极限,更别提一对一百乃至更多了。 战场上遭遇,很重要的一条玉律金科就是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何况现在是敌在明我在暗,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啊? 三十三骑如一道闪电,迅疾离开酒馆,借着雨幕遮掩,在那队军士没发现之前便跑得没了踪影。 征兵官陆得一骑在马上,带着手下正挨家挨户地抓人参军。 七天前,兵部那边下了急件,要求前线大举征兵,对时间和数量要求得都很严格。 陆得一是芦城人,芦城刚刚失守,军队死伤惨重,百姓四散逃离。往日征兵就不太顺利,更别提现在是战时。方国人打仗正规军每一个都宝贝得不行,可民兵却没什么地位,很可能被推在前面做人肉盾牌。百姓们都知道,一旦当了兵,就是九成九要掉脑袋的差事,所以都不乐意参军,见到他们这些征兵的官吏,都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所以,焦头烂额地忙了好几天,带着人手辗转了好多村子,陆得一也没抓到几个人来充数,距离上面派发给自己的任务额还差得很多。 今天能好一些,清明节不同以往,孝子贤孙都不会再躲在山沟地窖里,而是走出来扫墓祭祖。虽然在这样的一个日子里抓人当兵不太合适,但军令如山,抓不到人,陆得一就得给自己过清明节了。 连着在几个祖坟抓了十几个泪水涟涟的农民,陆得一的衣服也湿透了,他刚想说今天就到这里了,准备回去休息,就看见远方正有几十匹马狂奔而来。 陆得一大喜过望,上头的命令里除了抓兵丁,还提到了马匹,虽然没做硬性规定,但是能一下子缴获几十匹马充作军用,这可是大功一件! 他兴奋地搓了搓手,吩咐手下一字排开,准备拦下马队。心中暗道,我这名字起得好啊,得一,道家不是有什么‘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说法吗?我得了一,不就得了万物?而且得一得一,不就是得意嘛?看来我就要官场得意啦!哈哈! 那冲着陆得一方向而来的马队不是别人,正是刚从酒馆离开的韩思齐岳成淮一行人,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才出龙潭,便要迈入虎穴。 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叫人不得不感慨一声:清明好时节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七章、细雨骑驴入剑门 天空中响过一道惊雷。 韩思邈正和范邯郸临窗对弈,吕春秋坐在一旁嗑着坚果。他们三个在一起时,不喜欢有下人打扰。这场雨来得有些突然,房间里的门窗大开,雨丝纷纷飘了进来,吕春秋只好不情愿地放下手中坚果,起身亲自去关门掩窗。 范邯郸落完一子,看向像个下人一样忙于照顾自己和韩思邈的吕春秋,故意大声调笑道:“好雨知时节啊!” 吕春秋正在暗骂这老天爷不长眼,雨下的不是时候,听到范邯郸这句话,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抓起一颗核桃扔了过去:“哪儿都有你!” 范邯郸被砸了个正着,俯身捡起那颗核桃,准备还击回去,韩思邈却轻轻敲了敲棋盘:“该你了。” 范邯郸立马收回目光,十分认真地看向了棋局。 吕春秋哈哈一笑:“还是思邈向着我啊!” 范邯郸不再理会他,这小子就是这小孩子脾性,有人搭理他便闹腾得不行,等没人再关注他时,他自己也觉得无趣,自然而然就会安静下来。 果然,眼见着范邯郸和韩思邈又开始一言不发地弈棋,吕春秋只好一个人可怜巴巴地坐在一边剥核桃嗑松子,偶尔看一下窗外的雨景。 吕濮阳是贾中高官,官中巨贾,家境殷实得足以睥睨天下,吕府自然不会是一般京官府宅那样的小手笔。光是占地面积就超出规制三倍有余,是合了原来好几座官员府宅重修而成,占了足足半条街。 吕府中的景致自然也是除了宫里头在整个宋国要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的巧夺天工,其间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假山碧湖,青树翠蔓,是繁花锦簇蜂蝶流连。就连宋君也是经常驾临吕府,对那些精致细腻到了极致的景致赞不绝口,甚至还为一些园子大笔一挥亲自题了名字。 也是奇怪,宋君御笔赐名后,朝中人上书弹劾吕濮阳的条款中,“宅舍逾制僭拟宫禁”这一条,也就悄无声息地改成了“穷奢极欲无父无君”。 山节藻棁,呵,这吃不到葡萄的人也真是酸得很哪! 不过不得不承认,若不是为了保全天家颜面,吕濮阳确实有能力把府中再建得精绝清隽一些。 此时,吕春秋透过自己特意留下没关的窗户一眼望去,府中景致被烟雨一衬,空蒙脱俗,把人心头的浮躁之气也一洗而空。 他难得地沉静下来,给自己倒了杯温酒,对雨而酌,眉头忽皱忽舒,也不知这位以生性聪慧但不愿动脑而闻名的吕家大少在凝思些什么。 雨打芭蕉,黑白棋局,轩窗温酒。 一个稚气未褪的少年郎,不知何为愁滋味,却早早地学会了皱眉。 吕春秋,是吕濮阳的儿子。 发现前方有人拦截的时候,韩思齐第一反应是杀过去。但岳成淮认出了他们的服饰,是方国的官吏。韩思齐此行是来抱人家丞相的大腿,当然不会先砍了他的爪牙,但看对方似乎没有善意,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便拨了马头,带队换了一个方向,想绕路而行。 陆得一正好整以暇地等着马队跑来彀中,却发现马队变了方向,再仔细一看,那马队并不是野马群,马背上都有人。他不禁有些恼火——应该是军队的那些大爷,看来这煮熟的鸭子要飞了。 吩咐了一声收队,陆得一恋恋不舍地看了那马队最后一眼,一个念头却突然出现在脑海里——不对!军队里的那些人都穿着样式统一的制服,而这些人身上的衣服别说样式了,连颜色都杂七杂八的,甚至还有战场上最忌讳的白色!他们一定不是军士! 陆得一浑身一个激灵,大喊道:“兄弟们,跟我追上去!” 这么多人骑着马出现在战线附近,还不是军士,这也太过可疑了吧! 他一边策马追赶,一边派人去通知附近的征兵小队和军队。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把被乌云遮得发暗的天地映亮了一瞬,随后雷声滚滚而来。 韩思齐回头看了一眼穷追不舍的那些方国官吏,哭笑不得。这种情况连热脸贴冷屁股都算不上吧?真应了那句“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怎么轮到自己不犯人的时候,那人却追着自己跑啊! 前方出现了岔路,岳成淮皱了皱眉:“分开跑!在邛都集合!” 韩思齐点点头。队伍自动分成三队,分别跟在韩思齐c颜经纶和岳成淮身后顺着三条小路渐行渐远。 陆得一人手不够,根本不能分兵三路,他愤愤地骂了句,随便选了一条路追了上去。 雨,也是这个时候突然变大的。 刚才的雨滴虽密却小,但现在都变成豆大的雨珠,砸在人身上有轻微的痛感。 陆得一几乎睁不开眼了,但却咬紧牙根紧追不舍。他已经派人去通知了军方,那么今天就必须要拿出点什么,那两条路上的人他已经弄丢了,这一路的人必须要追到,否则他就要背上谎报军情的罪名! 被陆得一牢牢咬在后面的正是韩思齐的那队人,他最不情愿和方国的官吏有所冲突,所以不停地策马,身子紧紧伏在马背上,把马速保持在最快,恨不得能飞起来,甩掉这些莫名其妙的跟屁虫。 可是人力尚有穷时,更何况马力。跑着跑着,就有些体力不支。 他们骑的马虽然都是好马,但毕竟没受过专门的训练,耐力达不到极致,加上在这之前又连着跑了那么久,都有些力不从心。听那粗重的喘息,估计它们很快就要撑不住了。 韩思齐不忍心把这些马跑废,做了个手势,带头勒住了马,然后调转马头,面向后方的追击者,跳下了马背。 陆得一眼见着前方的马队停了下来,心下一惊。 他早看清这些人都佩有并不常见的长刀,那刀宽窄大概一寸,长度却明显比军刀要长出不少,至少有四尺。刀身弧度优美,刀鞘上的纹饰十分简单,但却透着股不俗。 这种长刀,材质一定很稀有,而且估计重量轻不了,能使得了这种刀的人,不可能身上没有功夫。而自己这些人除了仗着有身朝廷发给的官服,能勉强狐假虎威吓唬吓唬老百姓抓几个人从军交差以外,可就再没有什么可以倚仗的东西了! 现在这些人停了下来,莫不是要拼个鱼死网破? 陆得一吓了一跳,连忙也勒住了马,停在距那些人百步以外的地方,以便不管这些人有任何异动,他都能够有充足的时间做出应对。当然了,说是应对,实际上也就是逃跑。 陆得一心中暗骂自己昏了头,刚才哪里来的胆子追这些身份不明的危险份子?这么大的雨,又赶上清明节,要是一言不合,人家动了刀,可不就应了景?而且这种天气,人家要是做的再绝一点,处理一下尸体,家里人去哪找? 他正在这咬牙切齿悔不当初,却见对方都下了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也没有拔刀。 看来不是马上就要刀兵相向? 陆得一瞪大了眼睛观察了半天,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他双腿一夹马腹,小心翼翼地前行了几步,却还是不敢靠得太近。 那些人还是没有动。 陆得一的胆子又大了一点,他继续策马向前了几步,停在一个便于看清那些人动作又能让那些人听到自己声音的地方:“吾乃方国征兵官陆得一,尔等是何人?” 韩思齐皱了皱眉,征兵官? 他抱拳一礼,朗声道:“我们是长刀派的人,奉师命去邛都公干,借路于此,不知是不是做错了什么,陆大人为何穷追不舍?” 陆得一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长刀派?他当然知道。 四大战神之首岳成淮当年就是出自长刀派,才会被称为“长刀战神”。在岳成淮刀挑昆仑七派一步入庙堂,立下了显赫的战功以后,各国都把目光放在了这个年轻的门派上。想当年,各国为了拉拢长刀派的弟子都不遗余力,开出了天大的价钱。这也导致人心浮动,拜入长刀派的人也不再一心习武,往往什么武艺都没学到就猴急地出山做官。 结果可想而知,长刀派出来的人良莠不齐,一颗老鼠屎就能坏了一锅汤,这么多贪图名利的家伙的影响力更是不容小觑。 他们平日里仗着长刀派的出身高傲得不行,把牛皮吹上了天,可一到战场上就被打回了原形,抱头鼠窜哭爹喊娘者大有人在。长刀派的名声也就在短短的几年里经历了由默默无闻到声名鹊起,又飞快地臭得烂大街人人喊打的大起大落。 这之后,就少有长刀派的消息了。 陆得一细细端详这些人,暗自想道,他们的年龄都不大,估计习武也没有几年,武功应该不会厉害到什么地步。而且看他们说话这么客气,肯定也是初入江湖的雏鸟,根本不敢和官府吹胡子瞪眼。 如此一来事情就好办多了。 陆得一的心思又活络了起来,正好这时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他回头一看,只见是自己搬的救兵到了,就叫过一名手下耳语几句,看着他奔向后方,才又笑呵呵地和那些自称长刀派弟子的人们闲谈。 韩思齐早就看到那队新赶来的人马,见那陆得一开始废话,就心知不妙,可还不等有什么反应,后来的那队人马就绕到了己方的后面,和那陆得一一起,把自己围在了中间。 眼见围困之势已成,陆得一也不再假惺惺地明闲谈暗牵制,和那支马队的领头人遥遥行了个礼,策马前行了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韩思齐,浅笑一声:“拿下!” 影卫们霎时抽刀出鞘。虽然人数少,但若拼杀起来,这些人一定不是己方的对手。只要韩思齐一声令下,他们大有把握冲杀出去。 但是韩思齐却没有下令,他只是抬起头,冷冷地看着陆得一:“陆大人意欲何为?” 陆得一得意地笑道:“本官现在怀疑你们是方国准备叛逃出境的逃犯,现将你们捉拿归案,充军!” 韩思齐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声音低沉得冰冷:“陆大人可敢再说一遍?” 陆得一收起笑容:“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和本官这么说话!”他一挥手,“带走!带走!” 韩思齐示意影卫们收起刀,乖乖地被缚住双手丢在马上,只是临走前留下了一句话:“希望陆大人在丞相面前也有刚才的硬气。” 看着这几个人被带去军营,陆得一心里却没有什么喜悦,刚才那名青年留下的话意味深长,让他有些揪心。难道这些人还和丞相大人认识?他摇摇头。不会,不会的,丞相大人来方国的时候,那些小鬼估计还没出生呢! 另一位征兵官笑着走过来:“老陆,这一手玩的漂亮!这回,你的任务额到了吧?” 陆得一抬起头:“啊?是啊!到了!” 那名征兵官就笑着捶了捶他:“我这也算帮了你的忙啊!那十一匹马的功劳分我一半?” 陆得一瞪着眼睛:“兄弟,不带这么贪的!” 那人笑了笑:“那你带着人替我去抓人!我还差二十多个呢!” 陆得一歪着头:“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那人耐着性子:“我说你帮我抓人去!” 陆得一摇头:“上一句。” “我说,那十一匹马的功劳” “成交!”陆得一笑着拍拍那人的肩膀,唯恐他变卦,上马走了。 范邯郸认输了,他把手中的黑子轻放入棋笥。 韩思邈笑着揉了揉眼睛:“不下了。今天眼睛不知道怎么了,酸涩得紧。” 范邯郸点点头,走到吕春秋身边:“小书童!去给本少爷沏杯菊花茶来!” 吕春秋挺直着腰杆站起来,他和范邯郸身形仿佛,不过比他矮了一点点,这一直是他心中的一个结:“你才是小书童!你全家都是小书童!” 范邯郸也不气恼,笑呵呵的:“我爹最怕人家说他没文化,你却说他是小书童。怪不得他那么喜欢你。” 吕春秋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韩思邈不开心和范文化太开心。前者不开心总让他心怀愧疚,而后者一旦开心就一定会来吕府,每次见着自己都“小春秋,小春秋”的叫着,那双蒲扇一样的大手在自己身上拍拍打打,眼里面的欢喜都要溢出来了。以至于让吕春秋在小时候一度怀疑这位怪蜀黍才是自己的生父,直到后来长大了发现自己长得没有他那么粗犷,才放下心来,可是心头那抹怪异的感觉却并没有消退。 所以范邯郸一提范文化,吕春秋的小脸就皱巴了起来:“范少爷,范大少爷,小的错了!错了成吗?我给您去泡!菊花茶是不?您放心,别说您要喝菊花茶,就算您要吃菊花,我也给您弄来!要多少有多少!” 范邯郸打了他一下:“别贫了!快去!” 眼看着吕春秋撑了把油纸伞走出去,范邯郸才看向旁边坐着闭目养神的韩思邈。宋国寒食清明不爱一起过,但在黎国寒食清明却是同一天。所以吕春秋能喝温酒,他能品热茶,但韩思邈不可以。 自从那个消息传来,除却最初几天韩思邈像丢了魂魄一样不吃不喝,后来都很正常,也没有过度悲伤。 但今天这个日子,到底还是特殊了些。 他不可能不去多想。 “我想去外面走走。”韩思邈突然说道。 “嗯。我陪你。”范邯郸站起身。 “不必了。”韩思邈摇摇头。他今天穿了一身素白的衣服,身上没有一丝纹饰。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韩思邈什么雨具都没带,一步迈出了门槛。 范邯郸呆呆地看着那道门槛。 一步之遥。 范府有一座小湖,并不是府中最大的池子,地方又偏,湖周围也没什么特别的景致,平日里很少有人特意来这里观景。 但是韩思邈经常来。 这座小湖的湖形,是仿着青海湖的湖形修建的。 每次来到这座湖边,韩思邈都能想到家乡。而每次想到家乡,他也会到这里来。 今日下着雨,湖面上涟漪连成了片。 黎国倒没有这么多的雨,反倒是雪多了许多。 韩思邈嘴角微勾,眼中却是一片模糊。 他跪在了湖的东南岸,向着西北方向,深深地磕下了头。 就在同一天,韩思旭,细雨骑驴入剑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八章、十三叔 “所有人,排好队,不要挤!你!说你呢!对!就是你。来来来,都给我盯紧前面人的后脑勺啊!别乱动!”方军新兵营的营门口,一个军官扯开军装的领口,三步两步登上一个小土坡,一双大手有力地拍击了两下,“所有人,不要再说话了!从现在开始,进行登记!每个人按照顺序登记,不允许插队啊!还有,记住你们被分配到了哪个小队c记住你们的编号!如果忘记了,不要来问老子,直接去监军使那里吃板子!” 队伍里略微安静了一点,不过很快又低声嘈杂起来。那军官有些无奈地摘下军盔,擦了擦一脑门子的汗,也不再管这些新兵蛋子,转身跳下土坡,忙着登记去了。 这些日子,新兵营可谓说比之前线正在打仗的那些军队也不清闲半分,每天从早到晚数以百计的征兵官带着新抓来的壮丁过来报到登记,来来往往的新兵也不下万人了。可怜新兵营管事的人太少,把嗓子喊哑了也没法拢齐这些人头,恨不得把他们都打了包扔到民兵营和后备军去,省得耳边聒噪,还要供他们粮食,算下来还没有养鸭子划算。 但军队不比外面,规矩严明,再加上正值战时,往日一些上头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过分事此刻都是红线,可不能拿小命开玩笑去伸一脚。所以新兵营这些不堪其扰的军官们尽管心里头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也只能焦头烂额地对付着这些没经验没本事还不听话的新兵,严格按照计划登记c训练。 韩思齐站在队伍中,跟随前面的人慢慢挪动脚步,心中却在默默计算路程。被那姓陆的征兵官暗算后,便被他的手下带到这里,那些跟随自己一路的影卫和河图洛书也不知去了哪里,这里人太多,实在不方便聚集到一起。而且相信无论对于哪个国家来说,军队都不会是可让旁人轻易染指的领域,他一旦在这新兵营有所异动,事情一定会闹得比杀了那姓陆的征兵官更为严重。而且据说牧四海在方国武将们那里可没有什么地位,就算到时他肯亲自出面为自己开脱,武将们卖不卖他的面子还是两说。 还是既来之,则安之吧。 韩思齐看了眼周围地貌,估计是临近方国西南疆的某个山区。好不容易跋山涉水赶了好几个月的路,眼看就到地方了,没想到临了临了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一下子又把自己支回了南边。 天意弄人啊! 韩思齐隔着衣服摸了摸自己小臂上练出的肌肉,有些哭笑不得。练了这么久的功夫,没想到却不是用来杀敌报仇,而是先贡献给了方国的军队。 前面的人都登记完了,韩思齐走到那张简易的桌案前,低头看着那名册。 密密麻麻,字迹潦草。 负责登记的军官头也不抬:“姓名?” “黎涵。黎民的黎,涵养的涵。” “年龄?” “十六。” 那军官笔停了一下,抬头打量了一下韩思齐:“籍贯?” “黎国。” “详细点。万一你死了,别连个信儿都发不回去!” 韩思齐怔了一下:“四海为家。” 那人有些不耐烦:“家中就没有其他什么人了吗?说个地址。” “没有人了。实在不行”韩思齐望向远方,神情有些萧索,“万一我真的战死疆场麻烦去牧府通报一声吧,就说黎国故人之子,母籍吴国的那位,见不着他了。” “哪个牧府?” “方国丞相,牧四海牧府。” 那军官又一次停下笔,怪异地看着他,却什么也没有问,挥挥手:“八十一小队,三十五号!” 旁边的一个军官往韩思齐怀里塞了一套军服,指了指西北方向一个正在集结的队伍:“换上以后去那边报到!” 韩思齐点点头,不忘寄人篱下的处境,客气道了声谢。 待韩思齐走远,那名负责登记的军官才一咧嘴笑了起来:“这年头,失心疯都来参军了。还牧府牧你个大头鬼啊!” 岳成淮曾经说过,好男儿若不在军队里走一遭,是无论如何都写不出铁血二字的风骨的。 在方军新兵营里待了足足一个月后,韩思齐虽未亲身经历过战场的凶险,可却也能略略明白岳成淮这话的意思。 当初和他一起入新兵营的那些百姓,刚来时一个个马步都扎不稳当,少有能举枪半个时辰的,弓箭就更不用提,若非猎户出身,连哪只手张弓哪只手搭箭都不知道。可现在,一个月规整的训练过后,这些新兵的实力那是突飞猛进,别的不说,腰杆都挺直了三分。 而韩思齐自己,也有很大的收获。以往跟在岳成淮身边习武,学到的自然都是天下武人求之而不得的顶尖功法,可是那些功法绝妙倒是绝妙,却大多都是前辈钻研后留下的经验c诀窍,或是整理精简的招式。那些功法,送给困在瓶颈期苦苦修炼不得寸进的高手们有画龙点睛之效,可就这么拿来给没有基础的韩思齐干啃,实在是糟蹋了好东西。 就好比说,一位擅长相马又骑术精湛的将军得了一匹宝马,必定物尽其用一日千里,可若是一位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伙夫见了宝马,不指马为驴牵去拉磨就不错了,还指望着他去拜师学骑术再回来驭马? 韩思齐受岳成淮指点,吸纳了不少功法精华,可在武道一途,他就是个伙夫,一本功法拿过来是真是假是好是坏他全然不知,更别提吃透功法化为己用了。 但在军队里一磨砺,事情就有了改观。俗话说得好,学打架要先学挨揍,什么时候知道了怎么防守受伤最轻c打人哪里伤人最重,打架的精髓就弄懂了一半。 新兵营里的训练,一开始是不动刀枪的,先学拳脚功夫,然后捉对厮打,什么时候摸爬滚打得不再鼻青脸肿乃至能一招制敌,上了战场不会白送人头,才算晋了级,可以去摸刀枪。 新兵营的竞争异常激烈,大家都知道,进了这里就不要妄想着出去。在方国,军队是比监狱还要可怕的地方,能从监狱里出去的人很多,但在军队里,只有两种人能出得去,一种是功成身退的老将,另一种,则是战旗下累累堆叠的尸体。 所以,进了军营,拼命杀敌换取军功,拿到足够的资本当作筹码换取一身自由才是活下去的唯一可能。在新兵营,如果实力出众,被选拔进入民兵营或后备军,就有了军饷,哪怕阵亡,家里人也会得到很好的安置;但如果表现得不够出色,被认为是扶不上墙的烂泥,那么就会被扔在敢死营这个死亡率百分之百的人肉盾牌队列。 谁会想死? 都不想。 所以捉对厮打的时候,每个人都下了力气,拿出了看家功夫,打到最后气红了眼睛厮打变成厮杀的也不是没有。 军队里,想看见鲜血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看不见鲜血才反常。 以往与影卫过招,对方总会收着手点到即止,可在新兵营里,没有人会让着韩思齐,阴招损招龌龊招层出不穷。这么些天下来,他也吃了不少亏,但是相应的,收获也不少,那些功法明白了许多。实践出真知,学打架先学挨揍,古人诚不欺我。 军队里规矩严明,层级森严,不管你在外面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到了军队里,也要学会乖乖地低头。朝廷里官大一级压死人的规矩在军队里才是最贴切不过。新兵营没有战事,军官们闲暇之时难免会自己创造些乐子,如果哪个新兵不长眼败坏了长官的兴致,一顿板子那是轻的,军中的老油条若是认真起来想玩人,一百种方法都不带重样的。 韩思齐自小长在韩庄身边,被“宽仁待人”的理念教诲了十几年,往日里待谁都温和至极,身上的王室威严也被拿捏得恰到好处,从不会让人觉得他摆臭架子。流落出城后,遇到了名满天下却低调至极的圣人颜经纶,他也就愈发懂得了乱世生存的关键就是别拿自己太当回事。和农人打交道,就把自己当农人;和商人打交道,就把自己当商人;和军人打交道,就把自己当军人。 因此,虽然在这等级森严的军队之中,他只是一个最底层的士兵,是一个谁看不顺眼都能上来踹上一脚的新兵,他也没有太大的心理波动。 做人嘛,不能一朝是储君,就一辈子是储君,就像没有人一朝是孙子,就一辈子是孙子一样。谁还没有个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时候了?不安于现状,枕在往日的功劳簿上睡大觉,依旧做着天下第二的美梦,而不知俯首辛劳,靠双手改变境况,才是活该一辈子被人踩在脚下的愚蠢做法。 一个月的时间,也足够韩思齐摸清楚新兵营的底细。他有内功护持,白日里的训练量虽然很大,其余人入夜都苦痛乏累得连饭都不想吃,但于他而言却是小菜一碟,十分轻松。 于是,就有了很多时间同那些军官们闲聊,若是勤快点在他们喝酒时端两盘小菜添几壶水酒,便会有意料之外的惊喜。 这一日,正好又是那些军官们相约夜饮的日子。韩思齐结束了一天的训练,简单洗了洗,换身衣服,就钻进了那座军官们专设出用来宴饮玩乐的营帐。 夏日天黑得晚,太阳才隐下半个身形,但时辰确已不早了,营帐内一片热闹,有喝高了的军官一脚踩在长凳上正吐沫横飞地高谈阔论。 负责韩思齐那个八十一小队的军官看到韩思齐,呵呵笑着招手示意他过去坐。 军中人士不比外面三教九流,物事也单调得紧,衣食住行都由不得自己规划,每天能接触到的只有身边和自己一样的军人。在这一亩三分地上,人和人相处得久了,自然而然就会产生感情。虽然方国的将士只要不是正规军,就一律没有姓名,只有编号,相处的时间也只有短短一个月,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之间的熟悉,很多军官都能够准确叫出手下新兵的编号。 看似白驹过隙的一个月,军官们和新兵从早到晚都在一处,一起见多了汗水泪水血水,就算刚开始完全陌生,甚至还有些针尖对麦芒的意思,但到了后来,各小队之间都融成了一个集体。新兵们把负责自己小队的军官当成了自己的头头,每逢和别的小队争来抢去的时候,只要军官一声令下两个小队的人就都急出了青筋嗷嗷叫着往上冲;军官们自己凑在一起品评各自带的新兵时,也都是一副护犊子的样子,谁敢说自己带的兵是孬种,立马就会翻脸。 不客气的说,这些新兵就算日后走出这里,进了民兵营和后备军,乃至命好的一步登天进了正规军,哪怕以后立了大功成了将军,这些新兵营的军官们,也始终是这些毛头小子的老首长。按情理,以后见了面,一个礼是免不了的。 但是,在新兵营这么久了,带出的新兵也不下几十批了,张十三还真没遇见哪个走出去的新兵能把他们这些军官当作老首长的。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慢慢的,他也习惯了,知道自己只不过是这些新兵生命中的过客,落花流水一去不回,不必太过介怀,所以也就习惯了铁板着脸,不投注太多的感情在手底下的兵上。 但是这个三十五号不一样。 张十三想着想着又笑了起来。这小子,年纪不大,脑袋却很灵光,腿也快,没有老兵那么油滑,但凡让他干的活绝不偷懒。回来交差时脸上也总带着腼腆谦逊的笑容,态度一向恭谨认真,是个能办实事的家伙。 最关键的是,这小子对他们这些军官是发自心底的尊敬,发自心底的好,不像老兵那么干硬油腻的巴结,你能从这小子的眼神里看出他的真诚。他们这些军官成天和人打交道,干的就是带人的工作,一打眼什么人什么样心里真真切切的,都知道那些虚伪的人装得再像也真不了,反而是三十五号这种夹带着羞怯的赤诚才最可贵。 这种掏心窝子的真诚,融化了军官们日益坚硬的心,尤其是八十一小队主管军官张十三的心。张十三的儿子和三十五号年纪仿佛,他每次看到三十五号,都会想起自己那好几年未曾谋面的宝贝儿子,因为见不到,所以愈发思念,往往看着看着三十五号就混淆了二者,每次慈爱地笑着笑着眼眶就会湿润。 “十三叔。”韩思齐坐在张十三身边,笑着道。 军规里面既然说了非正规军不得有姓名,那么即便在新兵营是军官,没入正规军军籍的张十三还是不能有个正规的名姓,私下里新兵都按他在家族里的排行叫他十三叔,其他军官则按军职叫他八十一。 那么多人唤他十三叔,唯有三十五号这“十三叔”听来最为顺耳,张十三眉眼弯成了月牙儿:“小子,今天练功累不累啊?” 韩思齐给张十三的酒杯里添上酒:“我您还不知道吗?身体倍棒吃嘛嘛香,累不着!” 张十三欣慰地笑着,眼睛在酒桌上扫视了一圈,站起身够了个干净杯子过来,放在韩思齐面前:“自己倒!” 韩思齐也不客气,给自己的酒杯里满上酒,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敬了张十三一杯。 张十三笑着受了。 韩思齐把杯中酒一滴不落地饮尽,神色不变,轻轻坐下。 张十三不知道他的身份,所以才能如此坦然。可韩思齐自己却是知道自己身份的,他自然知道从自己这个流亡之君口中吐出的“叔”字是什么分量,也知道自己敬的酒什么身份地位的人才受得起。若只是逢场作戏,他大可不必如此,然而眼下他却是执礼甚恭地话说到酒敬到,可见他是动了真情的。 旁边相熟的军官笑着打趣张十三,言语中不乏羡慕:“八十一,你可是收了个好兵啊!” 张十三得意大笑:“那是!也不看看是谁带的兵!” 韩思齐在一旁偷笑,被张十三瞥到,眉毛一竖:“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韩思齐连忙敛去笑容,端正道:“您说的极是。” “那你笑什么?罚你一杯!”张十三亲自拿过酒壶给韩思齐倒酒,脸也顺势凑了过来,附在韩思齐耳边小声道,“我在伙房给你留了一个鸡腿,藏在灶台下面,你一会儿悄悄过去,别让人看见。” 酒倒完了,张十三坐回来,身板挺直,声音放得很大:“快点!喝完这杯滚回去睡觉,明天训练敢偷懒看我不抽你!” 韩思齐感动于张十三的视如己出,不惜为了自己玩这么一出暗度陈仓,虽还在吃斋守孝,却不忍拂了他的好意,就势喝了那杯酒,起身一礼走了出去。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除了天上繁星和巡逻士兵举着的火把再无亮光,所幸整天服侍这些军官喝酒,前往伙房的路早已烂熟于心,韩思齐脚步轻快,一点冤枉路都没走就到了伙房。 和守在门口的士兵打了个招呼,伙房“熟客”韩思齐借了盏灯笼孤身一人走进了伙房。还没到灶台,隐隐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停下脚步静听,那声音愈发清楚,竟还夹带着吧嗒嘴的声音。 韩思齐皱皱眉头。这伙房的卫生这么糟糕吗?老鼠如斯猖獗? 转过拐角处,便看到灶台前蹲着的身影,虽则不大,却也绝非老鼠那般小兽。听闻脚步声,那身影凝滞了一瞬,随即像听到猫叫的老鼠一样缩了下脖子,小心翼翼地抬头四顾。 韩思齐手中举着灯笼,光芒不大,视物倒清楚,他瞧得真切,认出了那个身影,不由失声叫道:“小个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九章、吃馒头吃拳头 韩思齐这一声“小个儿”满含惊讶,脱口而出,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所以也就没有顾及到音量。门外站岗的士兵被他这一叫吓得不轻,也没听清他叫的是什么,就急急忙忙地推开了门,想要冲进来看看是什么情况。 韩思齐连忙走向门口,用身体挡住二人的目光,装出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轻抚胸口道:“刚才一只野猫突然窜了出去,眼睛绿莹莹的,吓了我一跳!” 那两名士兵相视一眼,并未疑心,就着野猫的话题聊了两句便退了出去。 韩思齐眼看着伙房的门被关严,才返身快步走回灶台边,皱眉盯着那个小小的身影低声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灯笼映照下,那潜藏在黑暗里的小巧身影逐渐显出了形状,既非老鼠亦非野猫,而是一个人,一个长得有些过于瘦弱的兵士。 那人手中抓着半只鸡腿,面上油泥混杂,蹲在那里有些畏惧有些委屈地说:“我饿得有些撑不住了,过来找些东西吃” 韩思齐就问:“你晚上没吃饭吗?” 那人微低下头,目光闪躲,犹豫半晌才下定决心嗫嚅道:“我的晚饭被四十八号给抢了” 果然! 韩思齐怒火中烧。这个绰号“小个儿”的兵士,是和他一个小队的战友,往日里因为生得小巧就时常被人排挤欺负,其中又以屠户出身的四十八号为甚。这个四十八号仗着自己一身横肉拉起了一个小团体不说,还总恃强凌弱,像小个儿这样的软柿子他们从不放过,遇到了就必会嘲讽侮辱一番。 韩思齐每次见到他们横行霸道,都会上去理论几句,那些人知道他身手好,又是张十三面前的红人,根本不接他的茬,但是在韩思齐不在的时候,他们照旧我行我素。韩思齐和小个儿关系不错,无奈他只能保人一时,不能保人一世。他也知道和小个儿不在一起的时候,那些人一定还会欺负小个儿,但他没想到这些人竟然如此变本加厉,竟然连小个儿的饭都抢走了! “涵哥,您别生气四十八号他饭量大,军中的配额您也知道,根本不够他塞牙缝的,吃我两口饭没什么的,您可千万别去找他啊!”小个儿看着韩思齐沉默地站在那里,眼中似要冒出火来,急忙劝导,生怕他一气之下为自己出头捅出什么篓子来。 “再说了,您看,我这不是找到吃的了吗!肉啊哥!肉!”小个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举起手中的半只鸡腿,“哥,你吃不?” 韩思齐瞥了一眼那鸡腿,心道你这家伙运气倒好,竟然误打误撞把十三叔藏起来给我的鸡腿找到了。 谁不知道战时边军缺粮,有什么好吃的也要先供给正规军那帮大爷,其次是民兵营,再次是后备军和辎重营等其他的辅助军,再然后才能轮到新兵营。 今天这还是不知道哪位英雄打了两只山鸡,被人熊着拎到伙房来就着野菜炖了,端去给军官们开荤。若是往日,他们哪里吃得到肉? 两只山鸡几百名军官分食,每人能稍稍尝尝油水的滋味就不错了,得多大馅饼砸到脑袋上才能吃得到鸡腿? 韩思齐知道,以十三叔的地位,他肯定没有权利独吞那只鸡腿,想来也是趁着伙房的人不注意偷着截留的。 思及其中苦心,再看小个儿举着的那半只鸡腿,韩思齐就有些感慨。 “罢了,你吃了吧。以后再碰到这种事不要自己憋着,哪怕找不到我,随便找位军官说明情况,人家也不会置之不理的。”韩思齐顿了顿,还是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心想还是明天演武场上见分晓吧。 小个儿点了点头,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那根鸡腿,又意犹未尽地吮着自己的手指,一脸心满意足。 韩思齐把灯笼一横:“一会儿我去引开门口的人,你借机跑出去,直接回营帐,不要在营地里乱晃,被人看到不好交代。” 韩思齐拎着灯笼照了照四周,摸出两个馒头递给小个儿:“以后别再偷溜来伙房了,若是肚子饿了,就去找我,我来给你拿。” 小个儿也知道韩思齐很受那些军官看重,可以自由出入伙房,就乖巧应了声是,躲在了门口的阴影里,待韩思齐推门而出,说笑着把那两名守门的兵士诓走,他一个箭步冲了出去,消失在无边的黑夜里。 第二天一早,韩思齐又早早地爬起了床,寻了个没人的地方打了一遍四十二式太极拳法,收势后简单一调息,就跑去伙房帮着张罗早餐。 时辰还早,只有火头军醒了过来,围着锅台忙碌。 几十口大锅里面熬着喷香的粥,七八层的竹屉里蒸着又白又软的馒头,最边上那口从不开火的大锅里装满了菜丝萝卜丝和咸盐,两名火头军正站在锅旁用巨大的锅铲搅拌着。 韩思齐帮着抱了捆柴,又清出几张长桌,把碗整整齐齐地摆开,准备迎接粥的出锅。 那边两个火头军开始盛咸菜,盛到一半时粥锅开了,负责熬粥的火头军急忙掀开锅盖,拎着勺子准备盛粥。 一时间,伙房里蒸气氤氲,香气扑鼻。 韩思齐猛吸了一口满含米汁香甜的空气,那股暖融融的感觉在肺腑里走了一个来回,变成了丰富的满足感,令人倍感愉悦,不由得想起那句“一日之计在于晨”,顿觉有理。 天已大亮,新兵们分拨前来就餐,韩思齐陪着火头军忙前忙后,又把早餐送去军官们的营帐,等伺候所有人吃完饭,晨练的时间也就差不多了。韩思齐这才匆匆忙忙地吃了口饭,赶到演武场。 演武场上已是人山人海,各个小队在主管军官的带领下开始了新一天的训练。八十一小队今天的训练内容是上午一个时辰的马步和下午一个时辰的箭术,其余时间是捉对较量时间。此时张十三手中拿了根棍子,正在教训那些马步动作不到位的家伙。 韩思齐小跑过去,站在队伍末尾,一语不发扎了个极为标准的马步。张十三目光扫过韩思齐,没说什么,眼角的笑纹却深了三分。 “要学打先扎马,千万不要因为觉得扎马步辛苦就偷懒,不然等到上了战场人家一个铲腿扫腿就把你撂倒,一枪扎个透心凉以后再后悔,那就来不及了。”张十三笑起来时和善得就像邻家大叔,可笑过之后严肃起来比起那些叱咤风云的将军威严也不减半分。 韩思齐目不斜视。军队里的训练强度虽然很大,但这么多年的马步扎下来,总不至于让他连一个时辰都坚持不住。他还记得小时候刚开始练马步时,连小沙漏一颠倒的时间还不到,他就双腿抖如筛糠,所幸有位严厉负责的师父逼着他不畏艰苦,才能日日进步。经过十余年的不懈努力,韩思齐如今在方军的新兵营里可算是首屈一指的好苗子了。 人们总说马步马步,实际上马步也分为很多种姿势,比如切磋时给礼的吊马c上马c开马c转马c偷马c扭马,以及很常见的北少林四平大马和弓箭步丁字马。初学时军队不许新兵练难度大的窄马,避免初入此门找不到要领便先受伤,而是严令军官们只能教导简单些的宽马,先让新兵们站稳了,再慢慢站实,至于更高层次的站空则不做要求。军队毕竟不是江湖门派,没有那股子精益求精的育人精神,只想着培养出一个兵士便多了一分保家卫国的底气。 新兵营的标准比起岳成淮对韩思齐的要求实在过于轻松,一个时辰的时间,对于韩思齐来说很快就过去了,扎马步的酸痛并不打紧,反倒是天上如火的烈阳更让他叫苦。 新兵营里响起了表示休息的锣声,张十三一甩手,转身钻进营帐喝水去了。其他小队的主管军官也都纷纷快步离开,这热毒的太阳也让他们有些支撑不住。新兵们站了这么久,早就双腿打颤汗流浃背,锣声一响就都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一边骂着娘一边擦汗。 韩思齐缓缓站直身子,甩了甩酸软的胳膊腿,四下里一看,确认了四十八号的方位,缓缓走了过去。 四十八号一身横肉瘫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的军装袖子被胡乱卷了起来,露出浓密的汗毛,配上他那张惨不忍睹的脸,活像一只披了军装任人宰割的野猪。 韩思齐走到他面前蹲下,四十八号周围围着的那些狐朋狗友呼啦一下散到了五步之外,四十八号正在用胖乎乎的大手扇风,眼角瞥到韩思齐,浑身的肥肉都哆嗦了一下。 韩思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直到他心里有些发毛才开口:“我听说一会儿的较量你没有对手?” 四十八号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有啊!” 韩思齐捏了捏骨节,望向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哦?是哪个倒霉鬼?” 那些家伙缩紧了脖子,一个劲儿地往后退。 韩思齐满意地笑笑,又把目光投向四十八号,那目光中的意味后者再明白不过——那分明是屠户举刀看向案板上的肉时流露出的神情! 他这才明白韩思齐要干什么,一个激灵,冷汗就冒了出来。心里还在纳闷,自己什么时候惹到这位了?好像没有啊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锣声又响起,韩思齐没给他时间,从地上站起,拿脚尖踢了踢他:“别装死。” 四十八号有些畏缩地站起来,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口中却是在求饶:“哥,咱哪敢陪您过招啊,要不我给您找一个高手来喂招?” 韩思齐一瞪眼:“莫非你看不起我?” 四十八号闻言连忙摆手:“不敢不敢!咱不是怕身手不济,扫了您的兴致吗?” “那就别废话了!你先来!”韩思齐做出一个防守的姿势。 那屠户出身的四十八号一看躲不过去了,只好硬着头皮攥紧拳头疾步跑了过来,离韩思齐三步之时,右拳已高高举起,直奔韩思齐胸口而来。 那如钵大的拳头若是实实在在捶在人身上,怕是能激出一升的血来,韩思齐当然不会硬接,眼看着那拳头快挨上自己,身子一矮躲了过去,手上也没闲着,蓄力已久的右拳结结实实地捶在了四十八号的胃上。 四十八号顿觉一股蓬勃气机鼓荡胸襟,却不是豪情万丈的衣袂飘飘,而是一阵翻江倒海的辛酸钝痛,连忙后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定身子。他捂住胸口竖眉看向韩思齐,刚想开口责问,却想到明明是自己先动手,人家后发制人,自己没有道理怪罪,只得硬生生接了这一拳,瓮声说道:“再来!” 韩思齐心知这四十八号绝不是个吃了亏肯忍气吞声的主儿,受了自己一拳必定恼怒之至,想在接下来的比试中连本带利讨要回来,也不敢大意,略弯了弯腰,降低重心以逸待劳。 果然,这回四十八号谨慎了许多,和韩思齐相对在场中转了三四圈才瞅准了一个空当,出手迅猛狠辣竟是要锁韩思齐的喉。韩思齐左臂曲起,一肘打开他的手臂,右拳却又是狠狠捶在他的胃上。 连续两次被击打在一个地方,四十八号脸色有些难看,不是因为技不如人感到丢脸,而是因为他明白韩思齐这是在羞辱他!在挑衅他!他想不通,自己虽然平日里在新兵营里作威作福惯了,但一向绕着这个背靠张十三的家伙走,是敬而远之,非要打交道的时候也会给他三分薄面,怎么今天他却这么咄咄逼人? 脑海中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但未及深思,四十八号还是被这份屈辱和疼痛激出了几分凶性,怒吼一声猛扑向韩思齐。 这一次,他双拳齐出,一上一下,一左一右,角度十分刁钻,他相信对方绝对避无可避,必定会被自己这一招双龙出海给砸上天!他甚至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招式,还准备要用一个漂亮的耳光结束今天的屈辱之战。 可是,现实总是比幻想更为骨感,四十八号的拳头非但扑了个空,还被韩思齐借了作为支点,一跃而起从四十八号的头顶上飞跃到了他的背后。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这八个字本是前朝叛相胡连营为大兴朝末代皇帝后宫中某位妃子所作赋中的一句话,后世多用以形容女子身姿轻盈如雁,可此刻却齐齐出现在在场的新兵们的脑袋里,他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相信如果让他们用更为直白的一句话来代替这八个字,那么那句话一定是:这还是人吗?! 北方人身高普遍高于南方,四十八号这个屠户更是有八尺之高,而韩思齐比他还矮上半头,竟然就这么没有准备c没有助跑直接一跃而过了? 纵然知道韩思齐身手很好,但是一直没有什么机会证实,新兵们也以为他不过是扎马步时间更长一点c射箭更准一点c力量更大一点而已,可他们没有想到这一点一点的也能涓滴成河啊!就韩思齐刚才露的这一手,要说没有几年的功夫,谁信啊? 几个恰巧看到这一幕的军官面面相觑,得出一个结论:此子非人哉! 围观的新兵们八卦个没完,韩思齐却已经干净利落地一个扫堂腿将四十八号踢翻在地,毫无保留的一拳直砸到他的胃上。 接连三下被重击在同一个地方,还是脆弱的胃部,就算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四十八号偏过头,一边咳嗽着一边吐了出来。 吃完饭已经将近两个时辰了,那些食物再从口里出来也再辨不出本来的模样,黄白混杂,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臭气。 旁边的新兵们捂着鼻子又往后散了好几步。 韩思齐接连得手三招,也不再乘人之危,极有风度地后退了两步,居高临下:“吐的滋味怎么样?”他偏偏头,“看你脸色这么苍白,想必一定不好受。尤其比起吃的滋味。” 四十八号被自己吐出来的那滩污物熏得够呛,拿袖子抹了抹嘴,想说什么却觉得嘴里发酸,难受得紧,一时间也说不出来。 韩思齐找到他的那帮狐朋狗友,目光峻厉一个个扫过去:“我这个人孤陋寡闻,只知道吃的多吐的也多的道理,却不知什么以大欺小以多欺少的道理,你们呢?” 那些人此刻哪里还不明白,韩思齐这是故意杀鸡给猴看,领头的四十八号已经倒在那了,谁还敢不识时务地站出来吹胡子瞪眼?心中虽腹诽韩思齐以小欺大以少欺多,却也不敢表现出来,反而都挤出了笑脸温顺地附和。 天上几丝清淡的云飘过,衬得那天愈发的蓝。 世态有炎凉,人心知冷暖。 韩思齐看到人群中的小个儿,对他笑了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章、拎酒数星星 三十五三拳打吐恶屠户的故事已经在新兵营里传开了,在崇尚强者的方队,这种带有浓郁英雄主义色彩的故事分外受人欢迎。不过每个人的理解能力和表达能力都有差距,这故事传来传去,就不免有些失实,等转了一圈再传回到韩思齐的耳中,就已被夸大得可笑。 韩思齐被这些越来越传奇的传言扰得心烦,避开众人躲回营帐躺在自己的铺位上闭目养神,却没想到这边刚躺下,那边营帐内几名同队的新兵也吃完晚饭回来,一边绘声绘色眉飞色舞地描述他的英雄事迹,一边把听众给让了进来。一时间小小的营帐里人声鼎沸。韩思齐哭笑不得,翻了个身子背朝那些人眼不见为净。 过了大概一刻钟,那些人正讲到精彩处,营帐的门帘被掀开,小个儿面色低沉快步走了进来,直奔向韩思齐的床边,轻轻晃了晃他:“涵哥,十三叔找你。” 韩思齐睁开眼睛,看到小个儿一副严肃的样子,就知道估计不是什么好事。果然,小个儿在他起身时低声说了句:“十三叔脸色不大好,您说话小心着点。” 韩思齐点点头,穿上鞋子走了出去。 已是傍晚,夏夜低垂,群星璀璨,韩思齐却没有心情举头望月把酒问天,而是低着头脚步拖沓,谨慎地在心中措词。 军中严禁私斗,他也是钻了个空子,特意挑在捉对较量时下手,这一点并不会被责怪什么。怕只怕这件事的传播太广c影响太大,引起不好的后果。毕竟他存了挟私报复的心思,这话是说不清楚的。到时候张十三捂不住了,虽不至于就那么把他推出去受罚,但保肯定也是保不住的。 韩思齐左思右想,觉得这事顶多也就是体罚了事,方军正缺人,不可能把好不容易拉进军营的人赶出去。而无论是罚他绕着军营跑圈c扎马步两三个时辰还是扒了裤子打几十大板都不是什么大事,咬咬牙就过去了。相比于震慑那些军中恶霸的目的,这些处罚算是物超所值了。这么一想,韩思齐也就不再紧张,面容轻松地走进了军官们的营帐。 走进去一看,想象中三堂会审的情景并没有出现。军队制式的十人标准营帐里只有张十三一个人坐在桌旁,目光炯炯地望向自己。桌上还摆有几盏茶杯,杯中茶水尚有余温,看来是张十三为了单独和自己交谈而故意支走了其他军官。 韩思齐的目光和张十三的一触即回,恭顺地低下头,走到张十三面前行了个礼:“十三叔。” 张十三没有像以往一样露出亲切的笑容,也没有拍拍凳子叫他过去坐,而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韩思齐心里有些忐忑,难道这次的事情比自己设想的还要严重? 静默了好一会儿,张十三才开口:“听说,你现在是除暴安良的大英雄了?” 韩思齐连忙低头道:“属下不敢。”说完悄悄看了一眼张十三,发现他面无表情,便继续小心翼翼道,“有句古话说的好,人怕出名猪怕壮,我还想多活两年。” 张十三冷哼一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这么浅显的道理,相信我不说你也懂,可是为什么这事情发生在面前的时候,你就不能想想清楚再决定要不要动手呢?” “我不后悔。”韩思齐抬起头直视张十三的眼睛,“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还会这么做。被狗咬了虽然不能去咬狗,但打狗总是可以的吧?恶狗如果不打,骄纵出凶性,见人一次咬人一次,那才是酿出了大祸。狗已经打了,如果上面对我有什么处理的话,您就直说吧,所有罪责我一人承担。” 张十三的神色缓和许多:“小子,还挺有担当。” 韩思齐不说话,学他憨憨地笑。 张十三一摆手,站起身走向自己的铺位:“放心吧,今天叫你来不是说这个事的。虽然上面过问了一句,但是让我怼回去了。被狗咬了他们不闻不问,打了狗却来谈什么一碗水要端平,哪有这种道理!我找你,是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 韩思齐跟在他后面,眼看着他从方枕下掏出双鞋来,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们的日子到了,明儿个各大军营就会派人来点兵。这双鞋是我自己纳的,军队里忙起来脚打后脑勺,有双舒服点的鞋能少受些苦。你穿上试试,看合不合脚。”昏黄的烛光下,张十三一双布满褶皱老茧的手轻柔地捧着双崭新的布鞋,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递到韩思齐面前。 韩思齐最受不得他那宠溺得含笑带泪的目光,连忙双手接了过来。 “穿上。穿上试试。”张十三催促道。 韩思齐只好坐在床边,脱下脚上的鞋,再穿上张十三这双一针一线缝纳出的布鞋,站起来蹦了两下,又绕着张十三转了两大圈,才坐回床边,把鞋换回来:“得嘞!您这鞋,舒服着哪!以后我就指着它享福了!” 也是进了军营,韩思齐才发现鞋子的重要性。以往他穿的鞋子都是上好的绣缎厚底鞋,进了军营后穿的是统一发放的军鞋,合不合脚先放在一边不论,材质便不及往日的讲究,只一日功夫便磨起了三个大水泡。后来虽慢慢习惯,但见军官们穿着自己或者家里人做的鞋每天健步如飞丝毫不觉苦痛,也深知一双好鞋能为军人免去多少后顾之忧。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也能穿上这样的鞋,虽然这鞋不如以前宫内直供的鞋舒服,但比起军鞋却是绰绰有余。 张十三见自己缝的鞋很合韩思齐心意,笑得连嘴都合不上了,连声道好,只是眼底却闪过一丝女儿出嫁般的落寞之意。 韩思齐小心收起那双布鞋,抬头正好看到那丝落寞,就一展臂揽过张十三,和他并排坐在床上:“叔啊,明天我就要走了,你是不是舍不得我啊?” 张十三就笑:“你个小兔崽子,天天在我旁边叨叨叨,我烦都烦死你了,巴不得你滚得越远越好,有啥舍不得的?” 话是这么说,他的泪却滚了出来。 韩思齐也不说话,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这么静静的坐着。 张十三抹了把泪:“今天我跟你说四十八号的事,不是存了心给你找不痛快,而是想告诉你,以后凡事都要忍让三分。”他有些哽咽,“出了新兵营,就没人再为你担事儿了。” 韩思齐眼眶也有些湿润,只是记起把自己带大的孟姬那句男子汉流血流汗不流泪的训诫,又硬生生把泪水憋了回去,站起身:“左右也是最后一天了,我想疯一把,你敢不敢?” 张十三也站起身,红着眼睛:“小子,你想干啥?” 韩思齐说:“我记得你说过你儿子小的时候你总陪着他数星星,前几天有个火头军告诉我营区东面有个缺口通到后面山里,那里离天上近,咱俩拎酒数星星去?” 军中严禁酗酒,私自出营更是重罪,一旦被发现别说这身军装会被扒下来,还很有可能会面临牢狱之灾。张十三却眼睛一亮,不假思索直接点头同意:“成!” 两个人就跑到酒窖各抱了两大坛子的陈酿,专门挑拣了人迹罕至的小道走到东面的那个缺口,紧张又兴奋地跑到了山上。 爬到山顶,韩思齐把酒坛一沉放在地上,叉着腰仰望星空:“你别说,今儿这星星还真好看!” 张十三抓了一把艾蒿布在两人四周驱蚊,又拍掉酒坛坛口的封泥,才擦擦额头上的汗抬头望天,不知怎么文绉绉蹦出一句:“过天星似箭,吐魄月如弓。”看到韩思齐略带惊讶的目光,他有些不好意思,“咱小的时候也上过私塾,虽然不到两年,但再不济《笠翁对韵》也总该是读过的。” 韩思齐点点头,又摇摇头。他的惊讶并不是因为觉得张十三不该知道这句对子,而是突然听到这句出自前朝大文豪李谪凡《笠翁对韵》书中的名句,一时恍了神。想当年,他初开蒙时,韩庄为他列的书目里,排在第一位的是《百家姓》,第二位便是《笠翁对韵》。边识字边培养韵律的教育方法也使得他很快喜欢上了文学,并在以后于文武两途的选择中,顺理成章地按照韩庄的心意握住了笔杆子而非枪杆子。再大一些时,也是这本书的作用,使得他能看进各类书籍,哪怕是用词再晦涩格调再沉闷的古书,韩思齐也从未觉得枯燥无聊。后来遇到颜经纶,曾向他求教此书中一些百思不得其解的典故,受颜经纶点拨,又去翻阅了被其盛赞的李谪凡的另一著作《闲情偶寄》,受益匪浅。 今时今日,于此情此景,听到这么一句关乎韩庄和颜经纶两位对自己都至关重要的长者的对子,实在是有些意外。不过仅是片刻失神,韩思齐就笑着岔开了话题:“这么文酸,可不像你的作风啊!以前在家里,难不成你家孩子睡觉之前听的不是摇篮曲,而是古诗名对?” 张十三摸摸脑袋:“带孩子的事儿,我不擅长,都是孩儿他娘操持的。不过他娘不识字,虽然也能顺嘴秃噜出一句半句的古诗,但毕竟不成系统。男娃儿不读书不当兵能有啥大出息?我当了兵,知道这里面的苦楚,不想让他也走这条路。现在闲时难免想到小时候,我就想呀,如果不是家里条件不好,也不会那么轻易地放弃读书,恨只恨我没坚持一下,要不然嘿!我跟你说,我读书那会子可用功,先生都夸我聪明。没准儿坚持下去,我还能考个进士哪!要是中了进士我何至于在这兵营里泡了十多年?所以啊,我儿子刚出生那阵儿我就琢磨着,无论以后日子过得有多难,我一定要供着他读书!读书才能有出息!” 韩思齐拄着脸,灌了一大口酒:“你当兵十多年了?我记得你说你儿子和我差不多大难不成?” 张十三笑着拍了他一巴掌:“你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韩思齐贼兮兮地笑。 张十三笑完长呼出一口气:“刚开始,家里穷,我爹和我娘不忍心让我受穷累,一个舍了棺材本,一个卖了嫁妆,托人给我说了桩亲。后来媳妇娶进来,家里却一个子儿都没了。幸亏没多久就秋收了,总算没穷得揭不开锅,但是你也知道,家里突然多了一张嘴吃饭,开销就大了不少,再加上后来添了个小子,日子过得愈发紧巴,入不敷出了。这个时候,正赶上村子里要建立护卫队,只不过每天列队巡巡村子,一年就能拿到三吊钱,还管饭!那时候,真是啥挣钱的法子都试过了,除了那些杀人放火伤天害理的没干过,就连去城里要饭的机会我爹都不放过。所以,一听说这事儿,我就立马报了名,盼着能给家里减轻点负担。前两年,的确日子改善不少,眼见着我儿子也能走能跑,会叫爹了,县里面又下了文书,要求村子里派人去县里当守城兵,工钱能涨一倍,不过每个月只能回家五天。那时候我媳妇怀了二胎需要钱,我也年轻,有冲劲儿,也没多寻思就直接进了县城。这样的日子又过了能有个七八年,州城突然下令征兵。那时候我已经不想干了,一个月只能回家五天,每次回去我那两个孩子都要怯生生地和我磨合两天才能叫出爹来,等混熟了我就又要走了,这日子过得委实不是滋味。而且我爹娘年纪也大了,我媳妇儿两个老的两个小的都要照顾,一个人平日里就忙不过来,更别说赶上农忙的时候了,根本就是目不交睫衣不解带的。所以我就想等年底领完工钱就撂挑子不干了。没成想这次征兵命令下得急切而严厉,每户必须要出一名男丁。我在县城里工作,人家都知道我家里的情况,二话不说就把我拽进了州城的军营。再后来,战事一起,我因为资历深就被安排在新兵营做军官。实际上,跟你说实话,我一次战场也没上过。我爹从小跟我说,我们穷人命贱,但贱命有贱命的活法,穷得一清二白啥也没了,也终归有条命。所以,就更要惜命。贱命好养活,老天爷既然给了这条命,就一定得护好了,钱财不要了,脸面不要了,命也不能不要。命没了,就啥都没了。这话我记着,记了一辈子,所以但凡有啥要命的事,给我多少钱我都不去。和我一起参军的那些人,不剩几个了,可我还活得好好的,这就是命。你把老天爷给的命当回事,老天爷就把你当回事。就因为我现在还活着,我家里每个月都能收到军队发的饷银,前几天还来信说,有人上门给我儿子说媒了。你说,我这条贱命是不是真的用得挺好?” 韩思齐已经就着他的这些话干了一坛酒,此刻正低头拍第二坛的泥封,他头埋得极低,看不清楚表情,沉默了好一会儿沉声说:“你的命不贱。” 张十三已躺倒在草地上,睁着清亮的眼睛看星星,没听清他的话,侧头问:“什么?” 韩思齐站起身:“今晚这些酒怕是不够,我回去再取些。你觉得大概还要几坛?” 张十三左手枕在脑后,右手食指在空中点来点去,饶有兴味地望着夜空数起了星星:“一,二,三,四” 山是小山,百爬不累。 酒是好酒,百饮不醉。 若干年后,韩思齐已经记不清那夜自己下山取了多少趟酒,也记不清二人到底说了多少话,又是什么时辰才回到的军营,却清楚地记得两个人最后因为天上的星星是九十九颗还是一百颗而极其幼稚地吵了起来。 真的,极幼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一章、从军行 第二天一早,韩思齐挣扎着爬了起来,头痛欲裂。今日比往日起得稍晚了一些,估计是帮不了火头军做早饭了。他四下望望,拿过杯水一饮而尽,稍稍滋润了一下火烧似的喉咙。 思及昨夜胆大包天和张十三一起做出的事情,韩思齐不禁有些头疼。虽然昨晚酒后很心细地和张十三一起把那些空酒坛打碎就地埋了起来毁尸灭迹,但毕竟这酒没了下落却有出处,相信只要不是瞎子就都看得出来酒窖里无端少了许多坛酒。 军队里丢了东西可是大事,这说明军队内部不团结不纯洁,是有蛀虫有害虫的。相信就算是要把整个军营都翻个底朝天,上面也不会善罢甘休。不过韩思齐倒并不担心上面的调查,他知道这种无头案哪怕刚开始雷声再大查到最后也掉不下几滴雨点,他紧张的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些相熟的火头军。 捂着饿得咕咕叫的肚子,韩思齐苦笑不已。自己每天都去伙房帮忙,给那些火头军打下手,相互之间早就混得熟稔。那些人一口一个老弟的喊着自己,平日里相处培养出的默契自不必说。若是现在就这么和往常一样镇定自若地前去吃饭,未免也太考验演技。 可是也不能不吃饭啊。张十三也说了,今天是他在这里的最后一天,那么这顿饭也就是他在这里的最后一顿饭了,总不能连这顿散伙饭都不吃吧?况且谁知道被点了兵后午饭要于何时何地怎么解决,万一碰上个一心赶路的死脑筋上级,命令军队全速前进,那岂不是要饿着肚子急行军? 咬咬牙,韩思齐心一横,罢了,去就去,敢做就敢当,不过几坛酒,有什么好怕的? 其时,韩思齐心中可是鼓起了莫大勇气的,把自己好一顿洗脑,这才信心满满地走出了营帐。 可是一走到伙房门口,听到里面火头军的声音,他立马就怂了。 乖乖隆地咚,煎饼卷大葱。这伪装工作真不是人干的! 正在外面踌躇着,小个儿手里拿着半个馒头走出了伙房,看到一脸视死如归的韩思齐,有些不解:“哥,怎么不进去吃饭啊?” 韩思齐一把抓过他:“里面那些火头军在聊什么?” 小个儿想了想:“也没什么,和平日里一样,就那些比粥还淡的闲嗑儿。” 韩思齐心下稍安,却还是不敢全然放心,接着问:“他们神情可有什么异常?” 小个儿摇摇头,啃了口馒头:“哥,你昨天晚上” 韩思齐吓了一大跳,急忙捂住他的嘴巴把他拖到一边,看了看四周嘘了一声小声问:“昨天晚上怎么?” 小个儿见他如此紧张,也有些神经兮兮地小声道:“你昨天晚上怎么回来那么晚?干什么去了?”小个儿的铺位紧挨着韩思齐的,昨夜韩思齐什么时候回来他再清楚不过。 韩思齐不想骗他,但这种事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就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小个儿人生得小巧,却偏偏长了个七窍玲珑心,最擅察言观色,一见韩思齐有意隐瞒也就不再追问,状若无意岔开话题:“哎,我哪知道?哥,你快去吃饭吧,一会儿那些火头军收拾收拾就该回去补觉了。” 韩思齐点点头,仍不放心,叮嘱了一句:“昨天晚上的事别和别人说。” 小个儿把手里最后一小块馒头塞进嘴里,拍着胸脯保证保密,韩思齐这才放他离去。 走进伙房,眼前的场景和往日里并无不同。长桌前稀稀拉拉的坐着几个还没吃完饭的士兵,火头军们基本上完成了工作,三三两两凑着堆儿插科打诨。灶膛里的火这会儿才刚刚熄灭,留下一堆还没来得及打扫的灰烬。那灰烬是极好的肥料,家在附近的火头军总是极宝贝地收起来攒到一起送回家里养地。 见到韩思齐,火头军们纷纷停止闲话家常,笑着和他打起招呼,其中不乏疑惑从不迟到的他今天为何来得如此之晚的问句。韩思齐一一回应,但凡碰到关于迟到的话题就一笑而过不置一词,实在搪塞不过去,就笑呵呵地反问一句“还不许人睡过头一次啊”,别人也就不再追问。 好不容易摆脱了这些毫无营养的寒暄,韩思齐暗暗松了口气,自己去拿了碗筷盛粥拿馒头。等他吃完饭,伙房里就再没有新兵了。韩思齐把碗筷往水桶里一扔,抓过一名关系不错的火头军,挤挤眉道:“我听说你们老大在伙房里藏了二两好茶?在哪?” 那火头军机警地看了他一眼:“你问这个干嘛?” 韩思齐摆摆手:“嗨,你也知道,我们今天就要走了。十三叔那么照顾我,临走我想给他奉杯茶聊表心意。不用多,一杯茶的量就够了!” 那火头军犹豫了一下,指了指佐料柜:“放八角的袋子后面,有个拿黑布包着的小盒子,茶叶就在里面。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是我告诉你的!” 韩思齐点点头,并不害怕被发现。偷茶叶和偷酒是两码事。酒是军营的酒,和饭菜一样是有配额的,上面一段时间发下来一部分,吃干喝净就没有了,所以大家都适可而止尽可能节省着喝,谁要是背着大家偷喝酒,那就是背叛,是坏了规矩。可是这茶叶不一样,这茶叶是火头军的营长自己收藏的,那是私货,遇上相熟的军官讨要也不会不给,只不过对于那些位于新兵营底层的士兵来说是吃不得碰不得的。韩思齐讨这一杯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想敬给张十三,即使最后被人揭发了,那位火头军的营长也不会不理解。 待火头军都收拾停当,回去休息了,韩思齐找出茶叶,又翻出一套茶具,在炉灶上坐上清冽的山泉水,坐等水开,烫壶温杯,高冲低泡,一时间伙房里茶香满溢。这火头军营长私藏的好茶乃是剑状龙井,论品级肯定比不上黎宫中珍藏的茶叶,但是在军营里却是难得的佳品,拿来敬张十三是再好不过了。龙井苦涩,水温不宜太高,浸泡时间也不宜太长,韩思齐简略完成一遍沏茶工序,就急急端着茶杯往张十三的营帐赶去。 张十三喝了大半宿的酒,这会子也才刚起床,穿戴整齐洗了把脸呆坐在床边。 韩思齐掀开营帐的帘子,走到他身前,身子弯成九十度双手捧杯恭恭敬敬地把茶奉到了张十三面前。 张十三愣了一下。 然后泪就下来了。 他以为自己的泪昨天晚上就流尽了。可是,现在,还有。 韩思齐低着头没看见张十三的神色,只是手里的茶杯一直都没有被接过去,就有些不解地抬起头,却看到张十三泪流不止的样子。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张十三哭了一刻钟,韩思齐就端着茶杯躬身等了一刻钟。 终于,张十三反应过来,拿袖子擦了擦泪,接过那杯茶,没讲究什么观其色闻其香方可品其味的规矩,咕咚咕咚一大口全给干了下去,就连杯底的茶叶末子都没放过。喝完了,胡须上沾了茶水,湿漉漉的。 韩思齐伸手去接茶杯,他却抓着不放,韩思齐使了力气猛地一抢,才算是从他的手里夺了回来。张十三的手在空中抓了两下,无力地垂了下去。 “叔,男子汉流血流汗不流泪的。天下无有不散筵席,就合上一千年,少不得有个分开日子。山不转水转,今日分了,明日才有合的可能不是?没准我在前线立了大功,回来给你当上司呢”韩思齐实在不适合劝导别人,因为他很容易把自己也带到情绪里,越说越觉得自己在胡说,索性也就住了嘴不再说下去。 这个时候,反倒是张十三活跃起了气氛:“昨天的酒都白喝了不是?怎么今天又冒出来这么些话。” 韩思齐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低下头扯下自己腰间那块刻有“三十五”的铜质腰带扣,塞到张十三手里:“叔,你记住了,我叫黎涵,黎国的黎,涵养的涵。我有两个朋友,叫河图和洛书。这个你收好,三年吧最多等我三年,我一定能闯出个名堂!到那个时候,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韩思齐说这话,并不是在安慰张十三,他是在给张十三c给自己一个承诺。他韩思齐身份摆在那里,不可能在方国的军队里待一辈子,就算他想,岳成淮也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距离清明一别已一月有余,岳成淮他们肯定早就到了方国首都邛都,也意识到自己这边出了差错,或早或晚都会找到自己,把自己带出军营再谋大计。那个时候,自己和张十三无论是谁想见谁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自己不可能再轻易出入方军的新兵营,张十三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见到黎国的少君。他留下这个腰带扣,是想作个信物,就凭着黎涵河图洛书这三个名字,日后想知道他到底是谁并不困难,难的是如何让张十三拥有见到他的资格。现在有了这个腰带扣,张十三就相当于拥有了这个资格。若是韩思齐以后当真报了仇复了国,张十三手中这个普普通通并不起眼的腰带扣,很可能就为他带来祖祖辈辈的荣华富贵,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但是现在,韩思齐有太多的话不能明说,所以他并不知道这些话会引起张十三多大的重视程度,只能暗自期盼张十三能牢记今天自己这些每字都价值千金的隐晦嘱托。 张十三指肚轻轻摩挲腰带扣上的“三十五”,面色悲郁。每一名新兵的腰带扣上都刻有编号,一拨人走一拨人又来,编号都是不动的。韩思齐这个三十五号,是他带过最好的三十五号,他相信,以后也不会有更好的三十五号。 只是,这个三十五号,到最后也只剩下了一枚铜扣。 他挤出一个笑容:“你这小子,这是逼着我像个怨妇似的睹物思人啊!” 韩思齐手持长枪站在新编的队伍里,身上穿着崭新的民兵营军服,心不在焉地听着新上司的训话,脑海里却始终被张十三最后那个难看到了极点的笑容占据。 正规军不在新兵营征兵,只从各大军营吸纳尖子,其余各大军种才会来新兵营征兵,其中最好的去处自然是民兵营。只不过民兵营条件苛刻,以往一批新兵里也出不来七八个,但这批不知怎么了,突然一下子冒出来二十一个。 带出进了民兵营的兵的军官都与有荣焉,笑呵呵地站在演武场另一侧,颇为得意地看着这边,只有张十三哭丧着脸。 韩思齐当然知道突然之间多了这么多水平高于民兵营门槛的新兵是怎么回事,自己和影卫的身手就不用说了,如果不是刻意隐藏,他们十一个人凑到一起能从这里一口气打到新兵营的营门口再打回来。他侧头看了看站在自己身边喜形于色的小个儿,不禁笑了起来,以这家伙的身手其实不应该被收进民兵营,不过征兵考核的时候他的对手竟然是那个四十八号。四十八号自从吃了韩思齐三拳以后,见到小个儿都是绕着走的,在比武台上一看到小个儿就胃里发酸脚步虚浮,那股子蛮劲连三成也没发挥出来,加上韩思齐在比武前的特意指点,小个儿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又把四十八号海扁了一顿,这才出乎意料地进入了民兵营。 只是这家伙怎么看怎么不像民兵营的料,那身本该合体的军服穿在小个儿身上,就像是给老鼠披上了麻袋片一样,松松垮垮肥大得很。 韩思齐忍住笑,转头看向张十三那边。只是这中间隔的人太多了,他根本就看不到张十三的身影,只能悻悻然把头转回来,正好听到台上的新上司终于结束了长篇大论,一挥手喊了声“出发”。 队伍向右方甩去,喊着口号步调一致地跑向营门口。 张十三找了棵树爬到半空,定定地看着韩思齐步伐沉稳地远离自己。 手中,紧攥着那枚铜扣。 三十五。 三十五 后来,张十三的女儿曾经问过已经重登王位的韩思齐,在他离开新兵营的时候,心里有什么感想。 韩思齐回想起那个时候,淡淡一笑:“我那个时候就在想,明明是我搬空了半个酒窖,结果第二天就卷铺盖滚蛋了,把这么个烂摊子扔给他,真他妈混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二章、无刀不成影 造化弄人,韩思齐在民兵营的编号也是三十五。 但韩思齐已经没有心思像在新兵营那样在民兵营也当一个好兵了。 他想当逃兵。 这个世界上,找事干的人还是少,所以大部分的事都只能等,等合适的人去完成。河川有百终归海,那万里奔腾的江流什么景致没见过,最终却不是也只有一个去处?事儿也是这样。碰到事儿的人多了去了,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做所有事。你让打铁的去织布c当兵的去教书,这世界就乱了套了。 很多事,只有那个合适的人能去做。 比如说,重建黎国。这事儿,非韩思齐莫属。 雨能等风来,月能等云开。但报仇复国这事,等不得韩思齐磨磨蹭蹭唧唧歪歪。 当初在一听到汤权要建立伪朝之后,最不赞同北上的岳成淮马上选择了妥协,最大的原因就是为了稳定。那个时候他们没有想到汤权能脸皮厚到丝毫不为政权变更留出适应期,直接把篡权说成了受禅。 在岳成淮的设想中,汤权一定会等到将他们一网打尽后再宣布自己登基的消息,而在这之前,韩氏仍是黎国名正言顺的王室,汤权一切反动的举动都只能在暗地里进行。他们要做的,只是指挥兵马重夺黎宫,把汤权拉出去满门抄斩,那么这一场惊天宫变将不会被民间百姓听到一丝一毫的风声,更不会引起国际格局的变动。 可是,汤权选择的是撕破脸。 山无二虎国无二主,一旦岳成淮举兵和汤权两两相争,黎国的邻国们一定很喜欢坐收两虎相争之利。到那个时候,岳成淮就算击败了汤权,也只是把国家从内贼的手里夺了回来,却把整个国家都陷于战火之中,还大幅削弱了自己的力量,很难再有能力去抵挡其它国家的吞并。 稳定压倒一切。 在黎民的安定生活面前,岳成淮只能无条件同意韩思齐的主张。 但是,稳定这种事情,不见得是好事。 时间拖得越久,百姓们就会越习惯汤权的统治,相应的,也就会越抵触韩氏王朝的回归。与此同时,汤权清理军朝政野的脚步也会越来越快,黎国内部支持韩氏王朝的力量将越来越弱。 时间拖得越久,对韩思齐越不利。 所以,他着急了。 眼看距离大年夜惊变已经过去快半年了,自己这边却毫无进展,以这种速度,他今生今世是别想收复失地了,恐怕向天再借个五百年也没希望。 当然了,韩思齐急着回去扯汤权下台,不是只存了争那一方王座的私心,而是牢记着韩庄的那句“君不明则世必暗”,不敢把上千万的黎民百姓放心交托给弑君叛国的贼子。 他有逃出军营的想法,不是一天两天了。当初在新兵营的时候,那么费尽心力打入伙房,为的并不是讨好军官们,而是想建立起一个可以在一日三餐的时候和影卫们交流而避人耳目的渠道。 伙房人多嘴杂,简单的交流可以,但是要谋划系统的出营计划,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一直到离开新兵营,他们都没有商量出一个系统的完整的可行性计划。 人走,很简单。但是要想把刀也带走就很难了。 那些影卫统一配佩的长刀每一把都价值连城,是由一块巨大的陨铁熔炼而成。据说当初光是如何分割那块陨铁就愁坏了工部和兵部的匠人,那陨铁极坚,寻常刀剑劈之必断,无法分而熔锻。最后还是由工部一个名叫卢湛的小吏提议,在城外专设出一块土地新建了一个巨大无比的熔炉,再将整块陨铁投掷其中冶炼。数百名铁匠夜以继日地劳作,据说就是这样,自划地建炉至冶铁成刀还用去了足足三年的光景,其间人力物力耗费巨大,光是长刀的设计就请来了上百位名家,花费何止万金。若不是黎王面前的红人军方新贵岳成淮据理力争,宁愿扛下天大的压力也要为黎国王室锻造出一个天下无人可当其锋芒的精锐护卫队,这个冶炼工程不知道会被叫停多少次。 一百五十柄长刀齐齐出炉之日,天地为之变色,百余柄长刀刀意纵横,共鸣强烈,大有劈天斩地之势。传闻,总监制岳成淮的无名长刀于刀鞘中锋鸣不止,后破鞘而出,在一百五十柄长刀上空飞旋九九八十一圈,悬停中空,后长刀俱起,首尾相衔,将那柄玄色长刀围在中间不停旋转,如百鸟朝圣,蔚为壮观。 这件事情是不是真的,韩思齐不知道,那个时候他爹和他娘还不认识呢。但是他却知道,影卫的长刀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精绝武器,于每一名影卫而言,更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岳成淮曾说过,他冶炼那些长刀,是为了给影卫配备足够威力的武器,却不想最后刀成,每一柄之巧夺天工足让这些长刀比培养了数十年的死士还要难得。 那一百五十柄长刀,同宗同源,形式相近,但每一柄长刀于细节处都有不同,或是刀身花纹,或是刀锋角度,或是握柄粗细,却正正好搭配了一百五十名影卫的脾性。 随便找来一名影卫一问,都可以说出岳成淮为他们起名“影卫”的缘由涵义。“影”左面一个“日”,一个“京”,岳成淮说,影卫的职责便是守护都城里的那一方青霄白日。而“影”右面的三撇,则分别代表岳成淮c成为影卫的这些死士和长刀,蕴意影卫起于岳成淮,传于死士,基于长刀,三者缺一不成影卫。 因此虽然每一名影卫都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但是他们对于长刀是有不一样的感情的,在他们心中,人在刀在影卫才在。除了潜隐任务,影卫们都是长刀不离身的,他们玩起长刀来,可比使筷子还要得心应手。没了长刀,他们就像被拔了牙的老虎,声威犹在,身手犹在,可是却没了吃人的家伙事儿,脑袋上那个“王”字多少有些站不住脚。 被陆得一强拉进军营后,影卫们的长刀就被收缴了上去,也不知存放在哪个营帐里,他们被调进民兵营的时候也没有见到那些长刀,据说过几日新兵营才会移交给民兵营。若非如此,他们早就在离开新兵营前往民兵营的路上跑路了,哪里会等到了民兵营另作筹划? 此刻,韩思齐正和那十名影卫躲在一个营区无人在意的角落里窃窃私语。有影卫看到今天中午有几辆车进了民兵营,车上装的不像是粮食军饷,他怀疑就是那些移交而来的被军队截留的私人物品,但是因为盖着布他无法确认长刀是不是就在里面,所以几人约定深夜巡营,去好好找一找那些东西被放在了什么地方,其中又究竟有没有那些长刀。 每人分了一块地盘,军营实在太大,不过所幸可以排除掉住了人的营帐,每个人只是负责几十座营帐而已,一个晚上足以排查干净,只不过要小心避开巡逻的士兵罢了。 影卫都是擅长潜隐的行家,于夜色中更是如鱼得水,两个时辰过去了,没有一个人被发现。韩思齐的动作倒是慢了一些,不过眼下也只剩下不到十个营帐。有动作快的影卫已经查完了自己负责的那些营帐,就过来帮韩思齐翻找。 眼见只有两个营帐没有被查过,韩思齐不禁有些兴奋,不自觉地加快了手里的动作,却没想到转身时一个不注意,撞翻了身边台上的铜壶。 铜壶摔在地上,发出了一声格外清脆的响声。 营帐外面传来一阵呼喝:“什么人?” 是巡逻的士兵。 韩思齐吓了一大跳,左右张望了一下,钻进了一个大箱子。 营帐的门帘被掀开,几名士兵举着火把走进来,看到了地上打翻的铜壶,目光严厉地扫视着营帐。 营帐外面传来了一声耗子叫。 一个士兵明显有些困倦了,着急换班回去补觉,就低了低火把,打了个呵欠说道:“没事的,是老鼠。走吧走吧,走完这一圈回去换班!” 领头的那一个点了点头,迈步往外走,可走了几步又返回身来,目光直直盯着韩思齐藏身的那个大箱子。 此时,韩思齐无意间触碰到箱子合缝处的毛穗,顿时一身冷汗——自己关箱子的时候,把盖在箱子上的毯子给夹住了! 置身于黑暗狭小的空间里,韩思齐竭力屏住呼吸,听着逐渐走近的沉稳脚步声,感觉一颗心都要蹦出来了。 那领头的士兵缓缓伸出手放在箱盖上。 韩思齐紧紧攥住刚才翻出的一把匕首。 下一刻,那个士兵就要揭开箱盖了。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军营里响起了锣声。 紧急集合! 那个士兵缩回手,带着队伍匆忙跑了出去。 韩思齐暗暗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出了一层细汗。 紧接着,他就想到:这个时候,军营里怎么会突然响起锣声呢?难道是哪个影卫被发现了? 他把箱盖掀起一个缝隙,看了看外面,确认营帐里无人后才翻出箱子,随手把带鞘匕首藏进军靴里,走到门帘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这边的营帐大多用来仓储,没有士兵居住,所以并没有什么太显著的动静,不过他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远处士兵居住的营帐灯火渐明,许多军装不整的士兵一边系着裤腰带一边往外跑。 洛书走过来掀开营帐的门帘:“主子,回吧。” 韩思齐心知是他刚才在假冒老鼠为自己解围,拍了拍他的肩膀点头往回跑。 等跑近集合的队伍,韩思齐假意整理了一下军装,站在队伍末尾。 方制,十人为什,置一什长;百人为队,置百夫长;千人为营,置千夫长;万人为军,置将军衔。只有统领万人以上的才可称之为将军,每一将军设两名副将,各分管两到三个营不等,以减轻将军的事务。 韩思齐所在的民兵营隶属于肖钦燃将军的赤焰军,是赤焰军里的一营,千夫长叫秦昊,和第一小队百夫长楚霖印是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韩思齐就是楚霖印手底下的兵。 正规军地位超然,按常理,在民兵营中任职的正规军一般都是千夫长起步,但楚霖印明显是个异数。他和秦昊不仅同时入了正规军籍,还同时被调到赤焰军,但是不知为什么,秦昊却成了他的顶头上司。前途本该一片大好的楚霖印连个千夫长副官都没捞到,直接降了一级成了百夫长。 很多人说,是赤焰军位置有限,秦昊的靠山比楚霖印要硬,所以坐上了更高的位子。就有人反驳说,二营的千夫长早年受了伤成了跛子,现在动不动就发病走都走不了,怎么可能没有位子?肯定是楚霖印得罪了肖钦燃,肖钦燃有意为难他不让他晋升得太快。 韩思齐不清楚这里面的门道,但是这几天相处下来,看楚霖印的能力,的确不应该只是一个小小的百夫长。可是这幕后的故事,他还没有能力触碰到,毕竟他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士兵,别说千夫长和百夫长了,就是什长的他也不敢过多关注。 此刻,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军营里的高台上,各营的千夫长都到齐了,楚霖印作为正规军也赫然在列。他们围在肖钦燃身边低声交流了几句什么,就见肖钦燃走到台前,面向整齐的军队朗声说道:“接兵部急令,赤焰军兵分两路,一至五营由副将陈观率领,前往西南方向攻占安贡县城,六到十营随我驰援桐州。现在,立即拔营出发!” 不等下面的士兵给出反应,各营的千夫长就走到各自的队伍前训话c整队,然后给出了半个时辰收拾拔营,命令半个时辰后准时出发。 队伍中,影卫们纷纷投来征询的目光。要知道,只剩下最后两个营帐没有查看了,一旦长刀在,他们就可以趁乱离开。 但韩思齐摇了摇头。 不行,不能冒这个险,整个军营都在忙碌,人来人往的很难不被发现,若是确定长刀就在军营里他还敢赌一赌,但是现在他们只是猜测,不能为了一个可能就去赌命! 影卫们收回目光,跟随各自的队伍回到了营帐里收拾。 韩思齐的手紧握成拳又松开。 身后,小个儿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靴口,神色怪异。 那里,有一把匕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三章、十一字,杀人 “孤要你含垢忍辱,保我血脉。” 保我血脉 岳成淮于噩梦中醒来,薄薄的睡衫被汗水浸湿一片。 房间的窗户开着,月光倾泻进来。 蝉鸣愈噪。 岳成淮坐起身,大口喘着粗气。北方的空气干燥,夏季尤甚,方国都城邛都也不例外。岳成淮喘了一会儿,倍觉口渴,就移向床边准备找些水喝。方国的卧榻普遍低矮,他的脚触及铺了一层木板的地面时,腿还没有完全伸直。他并不习惯这个角度,左手一撑卧榻站了起来,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大杯茶,一饮而尽。 茶水很凉,一杯下去全无睡意。岳成淮干脆握着茶杯坐在桌边,静静望着窗外的月色。 傅绥,这座宅院的主人,是经陶珠玑手隐秘安插在方国朝廷里的心腹,如今已经成了手握实权的户部漕务司员外郎。 事实上,四海钱庄的影响力并不仅仅体现在成捆成箱的银票上,更体现在遍布十二国的人脉网上。背靠强有力的经济支撑,陶家无论是想培养谍报人员,还是想在别国的官场里嵌几颗钉子都不是难事。 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四海钱庄也替韩氏王朝在方国的官场里埋下了一股不小的力量。品秩不高的傅绥,在一品二品遍地走三品四品多如狗的邛都不会吸引太多的目光,而且身为漕务司的员外郎,府中有外地人走动并不稀奇,这也就是岳成淮在来到邛都后,把傅绥的府邸选为自己一行人落脚点的用意所在。 他们的身份太过敏感,不可能在邛都随便找个客栈就住下,必须找一个相对安全的地点,由值得信赖的人来探听外界风声并为他们打点一切。说实话,比傅绥职权更大办起事来更方便的暗桩不是没有,只是岳成淮不敢轻易动用。因为不管最后事情如何发展,这个落脚点都不可能不暴露。但傅绥这个层次的暗桩,他还有不少,就算暴露,也不至于伤筋动骨,影响四海钱庄在方国的布局。 傅绥是个聪明人,在岳成淮站在他面前的那一刻,他就明白自己在方国的官路要走到尽头了,不过他聪明就聪明在没有忘本,还知道自己的主子是谁,岳成淮这二十几号人在他府上这一个月他一直悉心小意伺候,没有流露出半丝不恭。夏季炎热,傅绥还特意把岳成淮等人的房间安排在湖边,稍减暑气。 窗户大开着,岳成淮将目光淡淡抛在那规模不小的人工湖上,看如水夜色,月光轻泻,波光粼粼。湖中植有接天碧莲,莲叶细密又不显拥挤,舒展着簇着团团的粉荷。水下似有几尾肥鲤曳于其间,勾出纤荡涟漪。 邛都干燥少雨,又寸土寸金,能在这里修葺如此面积的湖泊,足见漕务司油水之足。 远处湖中央耸着座小亭,从这看去只暗蒙蒙一片阴影,岳成淮却忆起那亭中该有石桌石椅,必比此处清凉许多,便将那绘有“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景致的白釉茶杯轻放在桌上,披了件薄如蝉翼的长衫走了出去。 最近,他一直睡得不好。刚开始是失眠,整日担忧少主韩思齐的安危,神情憔悴许多。最近几日由于身体实在熬不住了,从不焚香的他竟也问傅绥讨了些安神的香料,还特意加大了沉香的用量,不料这睡虽是能睡着了,但却每晚必做噩梦。 梦中,尽是韩庄临终前那句“孤要你含垢忍辱,保我血脉。” 岳成淮这辈子的荣华都离不了姓韩的这祖孙三代,漫说知遇再造之恩,单论能放心让他独掌军队的信任,就不是岳成淮一辈子可以偿还干净的。因此这负图之托虽只短短十一字,于他却重逾千斤。 慈不掌兵。颜经纶曾戏言,生性仁善的岳成淮带兵杀一人,头上便添一根白发,可这短短一个月,岳成淮就像老了十岁。 韩庄的十一个字,可比那十一万生灵更压得岳成淮难以喘息。 风起,树影摇摇,岳成淮任由薄衫随风轻摆,拾阶入了湖心亭。 隐在暗处当值的几名影卫悄无声息地撤了岳成淮房间附近的岗哨,转而去扼守那条通往湖心亭的唯一路径。 岳成淮负手而立,眸光清亮望向湖的彼岸,眼神却没有焦点。 一个月的苦苦寻找并非没有结果,前两日傅绥已经找到了一个名叫陆得一的征兵官,据说就是此人曾扣押下一队骑马佩刀的江湖人士,送去了军营。岳成淮不便露面,没有亲自核实情况,傅绥职权又与军方没甚交集,不能正大光明插手,只好打着“家里有亲戚在长刀派,此次归乡探亲却突然没了音信”的旗号来旁敲侧击。 听傅绥转述那陆得一简单描绘的长刀样式与人员数量,岳成淮就知道准是韩思齐的那队人。只是在问过傅绥之后,他也就愈发清楚方国的军队是个不亚于监狱的存在,里面的人根本别想随随便便就出来。不过好在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却能进去,他马上让傅绥安排人手探听军队里的消息,并派了一名颇为机警的影卫打入军营以作策应。 今天传来消息,说是韩思齐并不在新兵营里,算算日子肯定是被调到其他部队去了,只是由于军中不以姓名相称只以编号作别,所以一时间也查不出个所以然。 时间。又是时间。 岳成淮不由有些恼火。他们是等不起的。找到韩思齐只是第一步c最简单的一步,接下来如何把他们带出军营才是真正的难关。可是现在,光是找人就浪费了这么多的时间,他得什么时候才能安排上韩思齐接见方国朝廷里的暗桩并且把他成功推到牧四海的面前啊? 在时间的问题上,岳成淮和韩思齐心有灵犀不谋而合,都显得十分急迫。但岳成淮却比韩思齐多了一个原因,那就是自己的年纪。岳成淮比韩思齐看得更远,他知道报仇复国这件事没有几年的工夫根本办不成,而且韩思齐重登王位后整肃全国还需要强有力的武力以为凭仗。可是,岳成淮已经年逾五十了,近几年他的身体状况江河日下,能提刀上马冲锋陷阵的日子已经开始倒数了。他很担心,一旦自己不在了,仅凭韩思齐的能力,能不能拢起散掉的军心士气。 黎国这么个强敌环俟的中等规模国家能硬生生地梗着脖子站在国之列,吸引无数百姓移居,凭借的就是岳成淮远超常人的战略眼光。可以说,没有岳成淮,就绝不会有今天的黎国。可是,也正因如此,明日没有了岳成淮的黎国,大有可能变成一出柱倒屋塌的悲剧。到那时,巢覆卵破,韩思齐的性命也会丢掉。 “孤要你含垢忍辱,保我血脉。” 他岳成淮,急就急在不知有生之年能不能了却君王天下事,保得韩氏血脉,以便留下一张完整的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韩庄。 韩思齐所在的第一小队配备的武器是刀,这对于他来说是幸运也是不幸,因为他目前系统接触过的兵器也就只有刀,虽然那夜岳成淮传授的狂狼刀法他还没有完全吃透,但使起刀来也自有一种熟悉感;只是这刀的质量不好,比不得宝刀风雷的强横刀意,也比不得影卫长刀的制作精良,握在武功底子算是不错的韩思齐手里,就多多少少限制了他的发挥。 常言道,宝刀配英雄。韩思齐很是担心一旦使惯了这粗制滥造的军刀,会拉低自己的刀术水平,因此若非必须,他都尽量不去碰那柄军刀,而是在心中默默温习岳成淮月下舞刀的招招式式,寻思着先意到了再身随。 小个儿则与他截然相反,自从领了军刀,就将它栓在腰上,没事就颇为兴奋地摩挲着刀柄,还专门寻了块布日日擦拭刀锋,恨不得连晚上睡觉都要把那刀搂在怀里。韩思齐理解他当惯了被人欺辱的鱼肉,此时却手握屠刀的快感,看破不说破,只是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这军刀质地不佳,菜市口刽子手手里的行刑刀都能砍卷了刃,更别提这些不是按柄数出炉而是按批数出炉的军刀了。同一个什里铺位挨着的两个兄弟,手里拿着的刀乍一看没什么不同,可是一上了战场就能觉出差异。这位手里的刀质地软,一刀砍在敌人的脖子上,深度十分尴尬,是既对敌人造成了重击又没让对方咽气,白白折磨了别人,自己的刀也卷了刃;那位手里的刀质地硬,和敌人的兵器一碰,火星四不四溅不好说,刀刃却崩了口子,若是多碰几下,保准手里的刀就成了锯齿。 与影卫们的长刀相比,军刀是上不了台面的。可是韩思齐一个亡了国的公子,又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呢? 军队里给配发的刀你使不惯?有能耐你上了战场也别使! 韩思齐今日算是明白了这么个道理,别人马上就要把刀架在你脖子上的时候,就是手里有块豆腐也得朝着那人脑袋上挥过去啊,更别提是把刀了。 要不怎么说军队是个大熔炉,再拧的人进了部队,也得顺下脖子上乍着的毛。在死亡面前,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 只是明白这道理的方式多少有些出人意料——他是在战场上明白的。 安贡县城地方不大,实在称不上是什么兵家必争之地,兵部特意下令要求占领这里也不过只是因为安贡县城周边已经基本上都被方军拿下,只有这里负隅顽抗得厉害,为胶着战局中的林军鼓舞了极大的士气。兵部不能容忍这巴掌大的一块地方骨头这么硬,所以特意拨了足足五千的民兵和一万余后备军准备一口吃掉安贡,想来一个闪电战,杀鸡儆猴,好好挫一挫林军的锐气。 军中主帅副将陈观不是个贪功冒进的人,但到底还是低估了敌人的水平,在到达安贡之后,全军只休整了一个时辰他就下令发动了进攻。长途奔袭者对上以逸待劳者,自然占不到什么便宜,方军又不熟悉地势,在林军的干扰下,一个晚上连包围圈都没合上。 一营作为前锋是最早和林军交战的部队,千夫长秦昊不愧为正规军,一马当先杀入敌阵,左劈右砍,如入无人之境。百夫长楚霖印则步行混杂在普通士兵中间,却同样显眼,只因他使了一杆银头红缨枪,动作圆润敏捷,枪尖灵转吞吐,眨眼间便连取数人性命,身形之快仅余残影。 韩思齐从影卫那里学了一招,取出早已备好的布条将刀柄和右手紧紧系在一起,防止用力过猛脱手。前面站着的士兵叫喊着冲了出去,小个儿身体微微颤抖,双脚开立双手紧握刀柄犹犹豫豫不敢冲上前去,可是后面的人已经往前跑了,韩思齐一看,小个儿这小身板,难保不被别人一推一搡就踩在脚下,成为全场死得最冤的鬼,连忙扯了他的袖子往前走。 小个儿哆哆嗦嗦地看了韩思齐一眼:“哥,我怕。我还没杀过人咧。” 小个儿着实谦虚了,他这辈子除了不小心踩死过蚂蚁外,便连蚊子都不曾拍死过一只,是个见到血就发怵的怂货,平生干过最像个爷们儿的事就是在征兵考核的比武台上暴揍了四十八号一顿。 对于此时此刻的他来说,便是做杀鸡这等于性命无虞的血腥事都要心惊胆战,更何况是同类自相残杀。 林军中有看到小个儿这副瑟缩模样的兵士想占个便宜捏捏软柿子,不料刚往这边迈了两步就被一刀扎了个透心凉。河图抬脚一踢那兵士的尸体,借力抽出刀来顺势又往旁边一砍。 韩思齐抬首望了望自己四周,只见和他同样被分配在一营的几名影卫正不露痕迹地圈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圈子,把林军阻在外面,圈中心正是他和小个儿。 韩思齐苦笑,这些家伙也太谨慎了吧?自己又不是个花瓶,一碰就碎,好歹自己也是四岁就拜了岳成淮为武师勤习十二年武艺的上进少年好不好?就这些最底层的兵士,对自己哪有什么杀伤力啊? 他对着河图摇了摇头,伸手做了一个散去的手势。 河图犹豫了一下,递给洛书一个眼色。于是其余影卫便和各自纠缠的林军士兵渐渐离开了韩思齐这个方向,只余下河图洛书在韩思齐背后的视野死角处为他扫除后顾之忧。 韩思齐不可能一直顾着小个儿不去杀敌,在他心中,林国才是导致他国亡家破的罪魁祸首,面前的这些林国士兵自然一个个都是他的杀父仇人,他怎么可能呆站在那里装作木鸡呢?于是就把手搭在小个儿肩上,又看了一眼河图,对小个儿说:“刀剑无眼,你自己躲着些。”话音刚落,他已冲了出去。 小个儿不知道韩思齐已把自己托付给了河图这个顶尖高手,而以为他丢下了自己,叫了一声想要追他而去,却被一个林国士兵挥舞的大刀吓了一跳,又怯生生地站在了原地,一张小脸布满惊恐地看着周围,急得都要哭出来了,恨不得立马丢掉军刀抱头找个地缝钻进去。 再说韩思齐,摆脱了小个儿这个不算轻的包袱,再与林军缠斗起来就不再那么束手束脚,一时间上劈下挡,左冲右突,竟也打得像模像样。跟在他身后的洛书轻吁一口气,看来这位少主的身手并没有那么令人揪心。 韩思齐觉得自己的手臂从未如此有力,当他挥舞着军刀荡开敌人伸过来的兵锋,再将刀刃送入对方的身体中时,隐隐有些激动。 这不是他第一次杀人了,大年夜宫中惊变那场血腥肮脏的战争一直都横亘在他的脑海里,那是他第一次杀人。但那时多少有些逼上梁山的意思,如若他不拿起刀拒敌,尽失天时地利人和的他们大有可能全军覆没,他今天就不会站在这里了。可是今天这场战争,他完全可以做做样子,随便选一个林军士兵来来往往见招拆招不下死手地打上一天,也不会这么累这么紧张。 可是他不想。 懵懂时杀敌尚以为是残害生灵,背负仇恨后方知有些敌人猪狗不如。 战争只持续了半个时辰,方军里就鸣了金,不是彻底收兵,而是换班。一营的兵士们撤回休息,三营补上继续血战。 韩思齐的左手扯着右手上的布条,却实在没什么力气,解不开自己系上的结,索性放弃。就这么拖着刀有气无力地往回走,脸上c身上c手上全是血。 这一战,他杀了八人。 刀砍了三个人就卷了刃,他愣是用卷了刃的刀又攮死了五个。 杀人时像打了鸡血般兴奋,可杀完人身子就像被掏空了一样。韩思齐一句话也不想说,只想回去倒在床上好好地睡一觉。 八个。韩思齐在心底默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四章、真懂假懂 盛夏的太阳慵懒而炙烈地焦灼着大地,空气被融化扭曲,仿佛能听到噼啪的声响。 安贡县城外的平旷土地,早已被血液浸润,层层血液汇聚成滑腻腻的散发着恶臭的地毯,直率而残酷地提醒人们它战场的身份。 不仅暗黑色的血迹随处可见,残破的武器甲胄c凌乱的身体器官也比比皆是。 往日清理战场的方国后备军此刻悄无声息,没有人踏上那块寸草不生的战地。沉默的士兵在营地外围挖出一条窄而深的沟壑,避免血液流入营帐。行色匆匆但一脸肃穆的传令官奔走于各个营帐之间,传递着或好或坏的消息。 几百丈开外的小小县城挺着残破的躯体,迎着如血的残阳,执拗而悲怆地伫立在万余方国大军的重重包围下。那里面只有不到三千名林国的士兵,可就是这些士兵用超乎常人的毅力死守安贡城门,令将近两万的方军寸步不得入。 这是攻打安贡县城的第十天了,在此之前没有人会相信这座政治象征远大过战略作用的小城竟然是南部战区最难啃下的骨头。方国大军已经发动了四次进攻,可是尽管人数上占有优势,但这些临时拼凑起来的杂牌军对上林国日夜操练视死如归的精锐部队,还是占不到什么便宜。 安贡是座孤城,里面的林军是等不来援兵的。所有人都知道城破会是最终的结局,不过是迟上一些或是早上两天的问题罢了。正是因为如此,韩思齐才会愈加钦佩这些林国士兵。他们此时的拼死战斗不是为了胜利c不是为了生存,而只是简简单单地用生命为己方的主力军吸引敌方火力c简简单单地为了国家的大业抛头颅洒热血。 相比于林军的悍不畏死,方军的攻势多少有些绵软。毕竟陈观当初是以为安贡是块从天而降的大馅饼,地方小敌军少,吃掉了军功还很卓著,才主动请命带兵来围剿的。可是没想到这一口咬下去却硌了牙,把自己难受得够呛。本来存着的轻视心思立马收回大半,可是巨大的人数差异还是没让他对林军产生足够的重视,围城之后一直没有想什么快捷有效的攻城方案,而只是硬生生地往上堆人想用最简单粗暴的车轮战耗光林军的战斗力。当然,效果是有的,只不过没那么明显罢了。 方军军纪严明,逃兵是死罪,但这不代表在战场上有选择性的偷懒也会被处以极刑。林国的士兵打起仗来都本着“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的原则,两军相接之时,饿狼一样往上扑。民兵营身手比不过这些亡命之徒,如果硬着头皮拼杀就算赢了也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所以就产生了许多浑水摸鱼的方国士兵。 这些人在击鼓开战后,叫喊的声音最大,脚下迈的步子却小得很,恨不得脚上的两只鞋都粘在一起。等到两军厮打在一起,他们不会去主动寻找敌人,反而借着局势的混乱,东跑西转的装作出力颇大的样子,以欺瞒统战者。 “这类人一怕死二怕累,看起来他们只是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但是实际上他们行走的方向都经过了考量!”老懂说这句话的时候,小个儿刚挑来一桶清凉的井水,众人依次拿着瓢舀水喝,正轮到老懂,他就把剩下的半截话咽了回去,站起身去喝水。 围坐在大树下老懂四周听故事的人胃口刚被吊起来,正听得兴致盎然,见他扔下一大帮热心听众跑去和一瓢水亲热,本应该气急败坏地牢骚两句,可这些难得闲下来的民兵却愣是没有一个敢吭声。这也难怪,老懂是教书先生出身,在这些大字不识的庄稼汉眼里是军营中顶了不起的学问人,这些日子能给他们讲些风土人情c坊间故事排忧解闷,他们已经很满足很感激了,怎么还敢计较这些呢? 更何况老懂今天讲的可不是外面的奇闻轶事,而是军队里的偷懒。哪个家伙不想把上战场当作逛菜市场一样轻松?所以一个个都乖乖地竖直了耳朵,瞪大了眼睛看着老懂喝水时滚动的喉结,等着接下来的干货。 韩思齐不是特意来这里听老懂“讲课”的,只是营帐里闷热得好似蒸笼,他也只能仰躺在这树下闭目乘凉。可眼睛能闭上,耳朵却是闭不上的,纵使他无意听老懂的精辟言论,这一日日下来也不得不听了个七七八八。 老懂不愧为教书先生,肚子里的墨水还是有那么几斤的,最起码这几日听他旁征博引,虽难逃文酸,但例证丰富,语言生动,颇为引人入胜。当然,与昔日宫中那些文官学士还是相差甚远的。毕竟阅历摆在那里,老懂纵使再通晓古今,也不曾立于一国朝堂,眼界始终有所狭限。 若是韩思齐放开了与他相辩,老懂是很难招架的。不过现在在这军中,在这些最基层的民兵心目中,喜授的老懂可算是第一学者了。 小个儿从老懂手中接过水瓢,提着剩下不到半桶的水走到了圈子外面韩思齐的旁边,一屁股坐在地上,拿袖子擦额头上的汗。 和往常一样,韩思齐是第一个喝上水的人,因为越往后就意味着喝到的别人的口水越多,而且这一圈走下来,井水也不会再那么清凉,只能解渴不能解暑。小个儿负责挑水分发,这点权利还是有的,先利己再利人,可见小个儿早把韩思齐当成了自己人。 此时老懂喝完水,也抹了下胡须上的水渍,咂咂嘴坐回自己的长条板凳,像是以往在学堂里给那些稚子上课一般,又慷慨激昂地说了起来。 韩思齐对他的那一套没有兴趣,侧头看向小个儿问道:“说起来,也没有人给你安排这么个挑水的差事,你怎么会天天都来打水呢?” 小个儿目光牢牢定在老懂身上,语气颇有些心不在焉:“反正大家都要喝水,谁挑不是挑啊?再说了,我原来当过店小二,这活儿对我来说不陌生。” 韩思齐哦了一声,看出小个儿对老懂的偷懒诀窍也很感兴趣,思及他在战场上的表现,韩思齐也只能哑笑一声,不再言语,陪着小个儿静听老懂的高谈阔论。 “那么问题就来了,他们选择行走路径的原则是什么呢?”老懂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扫视一圈周围人的反应,见他们无不屏息以待,这才满意地笑笑,“这个原则说来很简单,大家听过后也很容易就能记住,实战之时应用起来自然也是没有难度的。只不过我说这个可不是为了鼓励大家偷懒,而是给大家普及一下知识,树立起一个反面的教材哦!” 大家都流露出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笑容,这是当然,老懂自然不会承认是在教他们如何消极对敌,那可是动摇军心的大罪。说者说过,听者听完,虽然接下来该怎么做c会怎么做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事先把这个原则表出来,老懂就是在给自己留后路了——这把刀我可是用来切菜的,没用来杀人!虽然我把刀借给了别人,别人也拿它杀了人,可是事先我可是强调了我这刀是把菜刀,所以死了人,也不关我事!如此一来,怪也怪不到他身上。 韩思齐笑了笑,老懂为自己开罪的方式可称不上高明,反而有些此地无银的嫌疑。 此时,老懂已经开始了他的传授,只见他伸出一根手指头说道:“第一,这条路上一定要有敌军,否则很容易被人看出来是避而不战。但此处的敌军却不能是没有对手的敌军,更不能是很快就要打败对手的敌军,因为很容易被盯上从而参加一场为了躲避参战而参加的战斗。” 听者纷纷露出赞同的神情,点起了头。 老懂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这条路离统战者既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近了,容易被看出破绽,还很可能直接被下诸如‘谁谁谁,快去救谁谁’之类的命令,到时候想躲都躲不掉。而远了呢?白演了一出戏倒是其次,关键是没准一不小心演得太入戏,孤军深入被敌军包了饺子当成美味吃掉,那就未免太得不偿失了!” 听者哄堂大笑,这远近之说画面感极强,他们联想到有愚笨的家伙不幸中招,那下场极为好看。 老懂等大家笑够了,才伸出第三根手指:“第三,这条路上如果有落了下风或者受了重伤的敌军那是最好不过了,时间把握得巧妙一些,没准就能占到便宜,白白捡些军功回去。” 听者眼睛俱皆一亮,他们没有想到偷懒还能有军功,这可真是意外之喜了!就仿佛迷失在荒郊野岭被猛兽追赶之时,不仅找到了逃离的方法,还发现了宝藏。众人纷纷感慨,今天这节课真是学到了,老懂不愧是老懂,经他这么一番深入浅出的讲解,大家收获颇丰,这下再也不用担心上战场了。 老懂看了看日头,马上就是晚饭时辰了,于是他站起身来笑呵呵地加了句:“上了战场,别忘了在身上抹两把血,出力的士兵身上干净不了!” 然后,转身走了。 听者均把这句话当作玩笑,笑过了作鸟兽散去。 韩思齐却愣了一下,在他看来,老懂这一下午的长篇大论,都是空话废话,只这最后一句“出力的士兵身上干净不了”别具韵味。 想想自己,想想影卫,想想林军。 出力吗? 出力!战鼓一响都跟被刨了祖坟似的红着眼往上冲。 干净吗? 当然不干净。 怎么干净? 没法干净。 身上都背着血债呢! 因老懂这番话,韩思齐在再次对敌时就特意和他拉近了距离,想看看这番“精辟结论”到底是不是他亲身经历总结而来。 结果颇喜人。 老懂在上了战场之后,就完全不像个教书先生了,那股子杀人的狠劲,说是屠夫都有人信。 韩思齐亲眼看到他在捅伤一个林国士兵后,用那家伙流出来的肠子硬生生把他勒死。 血腥。 暴力。 残忍。 可老懂做出这些举动时,手却稳得很,全然不像握了几十年笔的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的手。那干瘦的身躯,似乎蕴含着巨大的能量,驱使他如同一个杀人机器一样无情地掠夺林军的性命。 但韩思齐发现,老懂在杀人的时候,脸是抖的。 是因为用力?是因为愤怒? 他不知道。 直到鸣金收兵,韩思齐在解决了对手之后,得空看了老懂一眼,发现他眼角滚出了一滴泪。 这才明白,老懂不是无情,而是有情。 太过有情。 然后也就明白了,那些关于偷懒的言论,和老懂,这个可说是敬业的士兵,没有任何关系。 假杀人者真偷懒。 说偷懒者真杀人。 老懂,你是真懂还是假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五章、十年饮冰 韩思齐端着碗解暑的绿豆汤坐在树下石磨旁发呆。 暑气愈盛,蚊虫肆虐,战场上尸骸遍布。为防灾疫,也为了缓释士兵间有愈演愈烈态势的焦躁情绪,军中在原来特设的几个供水点全天加供凉汤,想借此浇灭士兵身上的暑气和心头的火气。 可能是不上战场的火头军们实在闲得无聊,一个不限量供应的凉汤被他们关上门来一研究,竟然变成了供后厨炫技的“第二战场”,每天都推陈出新,恨不得玩出一万种花样,真是将牧四海在推行军队新政时的那句“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应用了起来。 只是他们要炫技,大家没意见,但最起码不能乱搞吧?自凉汤推出以来,挑战士兵们味蕾极限的黑暗料理层出不穷,昨天的凉瓜汤c前两天的青梅汤,都是乡民常做的家常消暑饮品,本不应有什么问题,可火头军煮出来的汤的味道却委实令人不敢恭维,更难以回味,称得上是黑暗料理中的佼佼者。 幸而,今天的绿豆汤虽秉持着军营里一贯的抠门本色,连一块冰糖都不曾放入,但毕竟不会有苦味酸味,相较之下就显得分外爽口清凉。 韩庄认为豆类多裨益,自韩思齐幼时便培养他吃豆的习惯,豆腐豆饭更是国宴上的“常客”,因此这绿豆汤也算合了韩思齐口味。正好晚饭吃得有些咸了,他就端了个小碗,挑了个靠近供水点的阴凉地方喝汤。太阳一寸一寸落,他也一碗一碗喝,一边喝一边想事情,浑然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不知喝了多少碗凉汤。 不远处的土丘上,千夫长秦昊和百夫长楚霖印正比肩而立,一人端着碗绿豆汤,边喝边俯瞰军营。 聊完了一些无关痛痒的闲事,秦昊目光不经意扫过下方一点,不由得大皱眉头,指着那个方向有些不满地说:“那个兵,怎么看起来有点傻?” 楚霖印顺势望去,一眼看到树荫下的韩思齐,不禁流露出一丝笑容:“三十五号吗?他第一战杀了八个人,算是这批民兵里实力拔尖的了。不过他太年轻了,估计现在一时间还接受不了这种血腥。” 楚霖印太了解秦昊了,知道他既然这么问了,就是对这个发呆的新兵不太满意,或许还在责怪负责征兵的军官眼睛长到后脑勺上去了。但是作为韩思齐的百夫长,楚霖印却很清楚他可不是秦昊想象中的呆子,反而是有着真本事的练家子,在战场上有着不俗的表现。 楚霖印的心里倾向于韩思齐,话里就不免为他辩解一番,把秦昊形容的“傻”给解释成了“不习惯血腥”。他相信秦昊不会在这种小事上纠缠不休,而且他还故意抛出了韩思齐首战的战绩,他就不信,就凭这个还不能转移崇尚武力的秦昊的注意力? 果然,秦昊对韩思齐的战绩很感兴趣。只见他抱起膀子,侧头兴致勃勃地调侃道:“首战就杀了八个人?三十五号是你队里的人啊!你刚从军那会儿有这种成绩吗?” “哈哈,江山代有才人出,我比不了,比不了啊!”楚霖印摇着头苦笑。 秦昊的眼睛亮了起来。楚霖印在军中可是有“伯乐”之称的,他秦昊虽然也十分爱才惜才,但眼光没有人家的好,没发掘过什么像样的人才。现在,楚霖印居然自认不如一个新兵他当即摩拳擦掌,也顾不得什么呆不呆傻不傻的了,准备一回去就把这家伙从楚霖印的百人队调到自己的亲卫队里,也做上一把伯乐,尝尝这发掘千里马的快感。 调人的念头一动,他就马上想起另外一桩事来,急忙一扯楚霖印衣袖,让他附耳过来,然后沉下脸来低声说道:“今天二营的千夫长旧伤又复发了,看样子就算保得住腿也得回邛都养伤,不出意外的话调令很快就会下来。” 秦昊不是个喜欢八卦的人,二营的千夫长有什么伤病和他都没有关系,他本不必如此上心,但一联想到楚霖印的身份和他此时慎之又慎的语气就能够知道,这里面的文章可大了去了! 官场里自古以来便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二营的千夫长要调离,那么自然就会有新的人补上。这个人是谁?不言而喻。如今军中,有谁比楚霖印资历更老c军功更著c更适合这个位置?根本没有!所以这个位置,十有会落入楚霖印的囊中。 局外人隔着迷雾看楚霖印的升迁之路,总觉得疑惑。可是作为和楚霖印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好兄弟,秦昊对于他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既知道他的能力,又知道他为何在军中升迁得如此龟速,可是除了感慨一句不公外,无能为力。现如今,一个大好的升迁机会就摆在眼前,他怎么可能不赶紧告诉楚霖印,让他去争一争呢? 楚霖印确实有一瞬间的激动,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有些淡漠地说:“那又如何呢?他走了也轮不到我,你知道的,我家老爷子” “哎呀!看你平日里脑袋灵光得很,怎么在这件事情上就这么转不过弯来?你觉得,这次的事情,要不是你家老爷子的意见有了松动,我至于屁颠屁颠跑来找你吗?以前比这还好的机会又不是没有过,但我和你提过吗?” 被秦昊抢白了一番,楚霖印却丝毫没有发作的迹象,相反,他的眼中迸射出一种狂热的欣喜,声音有些颤抖:“你是说我家老爷子他” 秦昊见他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也不等他组织好语言,就简单粗暴地点点头回答道:“对对对!” 这一下反倒轮到楚霖印不知所措了。在他的升迁路上,别的障碍都不是问题,关键就在于自己家老爷子的意见。老爷子戎马一生,在战场上见惯了生离死别,人老了就更容易患得患失,不忍心让唯一的儿子从军,怕落得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惨下场。可是方旅气氛浓郁,楚霖印自小就有英雄情结,多年熏陶终究胜过乃父严令,稍大一些正值叛逆,他就瞒着家里人偷着从了军,把老爷子气了个够呛,一气之下威胁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楚霖印那时候年轻气盛,好强好面儿,就算这样还是没有妥协,咬着牙在军营里待了下来,几年后还入了正规军籍,这便再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老爷子虽然已卸下戎装,但却仍居高位,威势不减当年,他放出话来要让楚霖印在军营里寸步难行,就没有人敢让楚霖印好过。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楚霖印在军队里兜兜转转,军功能堆出好几个将军了,却还只是一个小小的百夫长,而且似乎顶到了天花板,再无进步的空间。 这一切,都源自于和老爷子的拗气。可是现在听秦昊的意思,老爷子那边有要缓和的意思了? 楚霖印有些不敢置信。 要知道,他从军可不是一年两年,而是十四年啊!整整十四年,老爷子要妥协早妥协了,至于等到现在吗? 于是他就小心翼翼地问:“哪里得来的消息?” 秦昊脾性直爽,这点从他在战场上的横冲直撞就可见一斑,今天能耐住性子和楚霖印在这里探讨升迁之事这么久,也是看在楚霖印的日子过得实在苦了些的份上,可这不代表他还有耐性接受楚霖印的质疑,只见他大手一挥,眉毛一横,不耐道:“你不信拉倒!话我可说到了!我回了!” “别!别!别!”楚霖印连忙拉住他,陪着笑,“我这不是一时欢喜过了头吗?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小的一般见识。” 秦昊见他放低了身段赔上了笑脸,实属军中难得一见的风景,一下子没憋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秦昊是真为楚霖印感到高兴。他是个性情中人,楚霖印被打压多年,这冷板凳翻来覆去地坐,都坐出坑来了,他是看在眼里愁在心里。这些年,楚霖印军功卓著却寸步不得进,最苦闷愤恨的人不是楚霖印,而是秦昊。如今楚霖印终于熬出了头,升职在望,最兴奋激动的人也不是楚霖印,反而还是秦昊。 楚霖印见秦昊脸色好看许多,实在压抑不住雀跃的心情,也不想压抑了,侧过头喜形于色地炫耀道:“我以后可就是你的平级了,秦将军!” 他特意把秦将军三个字咬得极重,这不免让秦昊气得一阵牙痒痒。谁不知道当个将军是他秦昊一直以来的梦想,可是在军队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他还只是个千夫长。 掌兵一千和掌兵一万中间沟壑深得很,想成就梦想?他且走呢! 楚霖印每次拿“将军”之称打趣秦昊,都能激起他的几分血气,百试不爽。 此时此刻,听到楚霖印又拿这个称呼调侃自己,秦昊实在是又好气又好笑,就笑骂道:“瞧瞧!瞧瞧你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这还没升迁呢,嘴就合不拢了,等你真当了将军那天,还不得把尾巴都翘到天上去?!” 话是这么说,他却一点怪罪的模样都没有,毕竟今天这个消息对于二人来说实在是天大的喜事,秦昊的心思根本就放不在这些小计较上。况且楚霖印那话里浸着的笑意都要溢出来了,秦昊难得感受到楚霖印高昂的兴致,就分外欢欣,只咬牙佯怒了一小会儿就绷不住脸,一伸臂搭在楚霖印肩上,挤眉弄眼地笑道:“那么楚将军什么时候请顿酒啊?” 秦昊的动作有些大,两人手中的绿豆汤都洒出不少,楚霖印有些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但也知道他就是这样不拘小节的人,顿了顿还是心平气和地回答他道:“二营的千夫长就算要离开,也得在攻下安贡之后。你也看到了,现在久攻不下,军心有些涣散,如果临阵换将,怕是二营就彻底乱了套了。所以我去二营赴任也得在拿下安贡之后”他指向远处的安贡县城,一股豪气油然而生,“攻下安贡之日,便是你我相贺之时!” “好!攻下安贡之日,便是你我相贺之时!那便先以此汤代酒预祝我军大捷c楚将军高升!”秦昊哈哈大笑,昂首将碗中绿豆汤一饮而尽。只是他动作太猛,吞咽速度远比不上汤汁倾泻而下的速度,不少汤汁顺着他的嘴角溢出碗外,沾湿了他浓密的络腮胡须,又顺着胡须流到鳞甲的前襟,显得格外豪放。 楚霖印被秦昊高昂的兴致感染,也将碗中绿豆汤一饮而尽。和秦昊相比,他喝得极为儒雅,别提溢出的汤汁了,就连咕咚咕咚的吞咽声也没有,足见其家教之严。 二人喝完绿豆汤,相视大笑。 庆祝完楚霖印升迁在望的喜事,二人都被眼前的胶着战局拖回现实。是啊,升职在望,可这城还没攻下来,二营千夫长那根萝卜还心安理得地占着坑位,楚霖印自然也就无处落脚。 要想升职,得先把安贡城打下来。 秦昊咂咂嘴,语带不屑地说:“陈观那家伙,真以为带兵打仗就那么简单?以往肖钦燃能带着咱们攻营拔寨如摧枯拉朽,他就真觉得自己也有百战百胜的本事了?还自诩用兵如神!嘿!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德性!就这么巴掌大的小县城,给咱们塞牙缝都不够。能把仗打成这样,他也是个人才!” 楚霖印摇摇头:“话不能这么说,安贡这个地方确实有些易守难攻,林军的抵抗又过于激烈,哪怕是肖将军亲自带兵,也不一定就能赢得很轻松。” 秦昊听到“肖将军”三字,情绪突然有些激动,皱眉责问道:“你怎么到现在还管肖钦燃叫肖将军?他虽然打仗是一把好手,可是若不是他压了你的军功那么久,你怎么可能混到现在还只是个低级军官?早就当将军了!要我说,你不当面喊他姓肖的就已经够给他面子了,实在用不着还这么严守礼节,恭恭敬敬的。” 楚霖印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怎么说着说着竟跑到肖钦燃那儿去了?他不想过多阐述自己和肖钦燃的关系,只简单地解释了一句:“你也知道,肖钦燃是我们家老爷子的门生,老爷子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 秦昊一挥手,粗暴地打断了楚霖印的话,愤然说:“那我也看不惯他!这是你们的家事,他掺和个什么劲?作为将领,手下有贤才而不举,反而想方设法隐瞒打压,这哪是为将之道?” 楚霖印知道秦昊的脾性,气性大,一根筋,这会儿说些什么他都是听不进去的。况且他的话也不无道理,自己那些繁复的缘由根本不可能三言两语就解说清楚,实在不适合和耿直的秦昊探讨,只能索性一语不发,沉默地看着远方。 被战火涂炭的田野一片荒芜,远远望去,尽是焦土。安贡城中的景象被四面高高的城墙挡住,难以窥其一隅。从这里看去,只有城头上那面被血色夕阳笼在阴影里一动不动的林军大旗最为醒目。与林军交战已有些时日了,即便那旗并未舒展开来,楚霖印也知道,那上面纹有林军的图腾——一只张牙舞爪的上古凶兽饕餮。 安贡,在饕餮的镇压下一片宁静,城头根本看不到守卫的林军士兵,像是座死城。 方圆数十里,只有这座方军的军营还算有点生气。 已过晚炊时分,军营里烟尽火熄,但不绝人声。士兵们闲谈休憩,玩笑打闹,虽军容不整,但却不显散漫,反而平添了几分军旅的烟火气。 他楚霖印,爱的就是这样的军队。所以哪怕前路再坎坷c再多的人不支持他,他也会一往无前永不回头。秦昊知道他爱军队,但不知道他有多爱军队,所以才会为他抱不平。可实际上,秦昊又哪里知道,选择了从军这条路,楚霖印就注定了会遇到许多天然的和人为的困难。在选择的时候,楚霖印就已经看到了今天,所以他不怨,因为这是他选择的,这是他愿意为了实现理想而牺牲的。 肖钦燃作为楚老爷子的门生,即便和楚霖印私交甚好,也必须坚定不移地和他站在对立面,“煞费苦心”地“打压”他。但这一切并非出自肖钦燃本心,楚霖印在他手下供职时,他暗地里多有照顾,不然楚霖印的军旅生活肯定会比现在惨得多。但这就是不能拿在明面上来说的事情了。阳奉阴违,搁在哪里都是大忌,何况是军令如山的方国。肖钦燃对自己什么样,楚霖印心里跟明镜似的,既然如此,他当然不会坐视秦昊痛恨轻辱肖钦燃,但他又不便和秦昊解释,而且就算他解释了,秦昊也未必会相信。 这么多年,他在刀尖上舔血,被战友打压排挤,过的是难过精神上更难过的日子。 但是他无悔,亦无怨。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年岁一天一天增长c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军功一点一点积累,又眼睁睁地看着比自己从军晚的小辈一个一个爬到自己的头上。 但却无能为力。 横亘在他升迁路上的是一座山啊! 他像个被压在山底的猴子,本领通天,却不得翻身。 可幸运的是,他更像是愚公,站在高耸入云的山脚下,虽然显得渺小无比,却依然能充满自信轻描淡写地说:“我会把你搬开的。” 他没有子,更没有孙,等不得子子孙孙无穷尽的生生世世,也不可能让自己的子孙去和他们的老祖宗对抗。他惟一能做的,就是在原地踏步的时候,把自己的眼睛炼就成火眼金睛,去源源不断地发现人才,又直接或间接地把他们推向更广阔的天地,逐步拥有搬山之能。 从军,是命,被打压,是运。 “伯乐”之名,应运而生。 能当千里马,谁会去当伯乐? 楚霖印的目光由远及近,最终定格在韩思齐的身上,唇边噙着笑意。 我坐了十四年的冷板凳,就让我在彻底变成千里马之前,再发挥点伯乐的余热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六章、难凉热血 “在这个世界上,有两样东西无畏严寒。一个是天上的太阳,一个是英雄的热血。”——肖钦燃。 秦昊的一席话,令楚霖印心中燃起了新的希望。 所谓英雄,就是哪怕饮冰十年,也难以凉其热血半分。 那热血常年沸腾,只需碰上一丁点微不可察的火星子,就能燃成一片火海。 过去的十多年里,楚霖印一直活在极大的压力之下,就算如此,他还亲手捧出了无数的军营明星,如今他一朝遇风成龙,心中自然一片光明,劲头比之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 黄昏日落,晚饭已过,本该是一天中军人最慵懒困倦的时刻,楚霖印却觉得全身充满了力气,恨不得立马提枪上阵冲杀,一鼓作气拿下安贡。只是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还没有做出决策统帅全军的权力,他再急迫,也必须按照陈观的军令行动。他说战,自己才能战,他若不说战,自己就算再抓耳挠腮也出不了这座军营。 只不过,仗不能马上打,有些事却是必须从现在开始就要着手准备了。 楚霖印看向秦昊,问道:“你可想过我走之后,这第一小队百夫长的位置该由谁补上?” 秦昊不疑有他,直率回答道:“你身边跟着的那个,箭术很好的,我觉得不错。” 楚霖印一愣,似乎没有想到秦昊会注意到这个人,他笑笑说道:“绰号‘鹰嘴’的那个?他的资历c军功都没有问题,不过” 秦昊不耐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楚霖印不急不恼,不紧不慢,仍是笑呵呵地说:“不过他生性沉默,为人低调,我认识他这么久了,都没听到他的嘴里吐出过几个字,军中有不少人还以为他是个哑巴呢!要我说,他当起兵来是个好兵,可是很难去带兵。百夫长这个官职虽然不大,但是好歹也管着一百来号人,上面还有千夫长,必要的时候还要和将军进行沟通,是上下之间十分重要的一环。以鹰嘴的性子,怕是很难去关心体谅下属c及时和上级汇报情况,完成如此繁复的交流。” 秦昊扁扁嘴,似乎不太同意他的看法:“经你这么一说,我怎么觉得说书先生更适合来当百夫长?军人能杀敌就行了,要这么多弯弯绕有什么意思?我觉得百夫长只要武艺高c能服众就行了,别管他会不会说话,就算是个哑巴也不影响人家打仗嘛!” 楚霖印诡异一笑:“你真的觉得只要武艺高c能服众就可以当百夫长?” “那当然!”秦昊干脆地点了点头。 楚霖印一指韩思齐:“那你觉得他怎么样?” 秦昊一怔,连连摇头:“不成不成,这小子太年轻了,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我可不敢用他。” 楚霖印反问:“你刚才不是说百夫长只要武艺高c能服众就行吗?” 秦昊直摆手:“我那是说鹰嘴,又不是他” “哦?”楚霖印故意冷冷道,“原来秦将军的原则可以因人而异啊。今天真是领教了。” 秦昊被他这话臊得脸色通红,大声地质问道:“那你倒说说,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家伙哪里武艺高,又哪里能服众了?” 楚霖印像是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说:“此子运刀如有神,十步杀一人,且身法轻灵莫测,肉搏能力也是非同一般。他入军不足月,军功却与日俱增,在军中名声大噪。” 他每说一个字,秦昊的眉头便皱紧一分。等他说完了,秦昊的眉毛也差不多拧在了一起。 秦昊虽然性子冲,但在这种事情上却十分保守。他和楚霖印一样出身不俗,见多了军队里的党派林立相互倾轧,就更是不敢在提拔之事上有所纰漏,怕被人抓住小辫子攻击。虽然现在还不至于,但日后呢?日后一旦他有机会竞争将军之位,这件事就会成为他的一个污点,被人放大了无限地针对攻击。 况且,让年纪这么小的家伙当百夫长,总有些儿子指挥老爹的意思,难免让军中的老兵不服。秦昊可不想因小失大,他又不是没有其他人选,何必非要让这个百弊一利的家伙来补楚霖印的位呢? 像是看穿了秦昊的心思,楚霖印就又抛出了一句秦昊刚才说过的话加大筹码:“作为将领,手下有贤才而不举,反而想方设法隐瞒打压,这哪是为将之道?秦昊,你今日言之凿凿,却不想做起事来如此畏首畏尾,长此以往,你也不必惦记什么将位了,趁早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吧!” 他这一激将,可正正戳在了秦昊的痛处。秦昊一心求将,他比楚霖印还大两个月,成亲也有近十年了,可却因为身在军营,与妻子聚少离多,至今还没个一儿半女。秦昊是个真汉子,一求将二爱家三孝顺四忠君,他为了求将不陪夫人不侍二老,已经算是牺牲了家庭。当下便想到,若是楚霖印口中的这个毛头小子真的是个人才,自己隐瞒打压了他,岂不是到头来将也没求到,君也没忠成?那自己这些年在军队里摸爬滚打的,又有什么意义呢? 楚霖印见他有所松动,反而不再咄咄逼人地劝导,而是和颜悦色道:“此事不急着办,我这两天先寻个机会把他提成什长,你也可以借机再观察他一段时间。等破了安贡,我被调走之后,你若还是觉得他不行,不提拔便是。” 秦昊左思右想,觉得此法并无不妥,便点了头。百夫长他还有所顾虑,不过一个小小的什长,在他眼中可就没那么重要了。而且把这家伙提成什长,影响并不大,也算给了楚霖印一个面子,何乐而不为呢? 楚霖印见他点头,喜不自胜,迫不及待想把这事生米煮成熟饭,就伸手招来一个拎着水桶恰巧经过的士兵,指着韩思齐对他说道:“那个人你看到没?叫他一个时辰不,半个时辰后,去我的营帐找我!” 说来也巧,被楚霖印叫住的士兵不是别人,正是小个儿,他小心地观察了一下楚霖印的脸色,觉得这位百夫长应当心情不错,才略放了放心,恭敬地向二人行了礼,拎起水桶摇摇晃晃地走下土丘,冲韩思齐走了过去。 韩思齐正把汤碗归还给供水点的火头军,在他们有些哀怨的眼神中返身往自己的营帐走去。 火头军们的哀怨很好理解。 天气炎热,绿豆汤不经放,隔了夜必坏无疑,军中严禁浪费,负责供水点的火头军都巴不得军士每人干它三大碗,把这汤喝得一滴不剩才好,省得他们处理残汤。可这一天下来,少有能喝多过两碗的,也就韩思齐最给面子,像是喂熟了鱼干的猫一样赖在这儿不走了,一碗接一碗,大有不把汤喝个精光不罢休的态势。这可把火头军们感动得一塌糊涂,觉得这哥们儿真够意思,这么讲义气帮我们排忧解难。可还没等他们挤出两滴泪来表表心意,就都瞪大了眼睛,差点没骂出声来——这眼看着汤桶就要见底了,他竟然拍拍屁股,走了? 火头军们都要一身清爽地收摊回去休息了,却被他这潇洒的一走统统闪了腰。我这都想好一会儿洗澡唱什么小曲儿了,你竟然硬生生给我留个汤底儿?哥,这汤,我们不要回扣啊! 火头军为了解决今天的剩汤,已经每个人喝了好几碗了,那汤都顶在嗓子眼了。这绿豆汤,喝时爽口,喝完了嘴里就有股子酸味,谁也不想再喝了,也喝不下去了。几个人拿着剩个桶底的凉汤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说话。 然后,其中一位别过头去,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小个儿很快就追上了韩思齐。 韩思齐看了看小个儿手里空空如也的水桶,好奇问道:“我看你这几天总拎着桶水出去,回来水就没了,你去干嘛了?” 小个儿也不瞒他,小声道:“我在军营的角落,那个土丘后边,发现一片野草莓地。这两天天太旱了,我想着去浇点水,过两天咱不就有草莓吃了吗?” 韩思齐眼睛亮了亮,自打出宫后,他就再没吃过水果,草莓记忆中鲜红欲滴酸甜可口的草莓啊!他也压低声音,兴奋地说:“下次你带我去看看。” 小个儿连忙点头,他可是看明白了,像自己这样武艺不强的人,在军营里必须要抱住牢靠的大腿,才能有一席之地,不会被别人随意欺辱。一同从军的韩思齐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他是见过韩思齐的身手的,原来在新兵营那是首屈一指,现在在民兵营也是排得上号的。二人熟识,又有新兵营的感情作为基础,他相信只要自己对韩思齐好,善良讲义气的韩思齐也就一定会对自己好,罩着自己。这些天来他可是把自己当店小二时练就的察言观色的本事发挥到了淋漓尽致,韩思齐一抬手他就知道该送水壶还是毛巾。现在韩思齐只不过要去看看草莓,小个儿本来在心里就把这草莓分了一大半给他,哪里会不同意,连连点头应了下来。 点完头,小个儿一仰脖看向韩思齐:“哥,刚才百夫长让你半个时辰后去他营帐找他。” 韩思齐皱皱眉,停下脚步确认道:“百夫长?楚霖印?” 小个儿听到韩思齐居然敢直呼楚霖印的名字,吓了一大跳,左右看了看确认没有其他人听到后才回答道:“正是楚百夫长。” 韩思齐的眉头没有松开,他低着头慢慢往前走着,在心里盘算楚霖印这一约见的目的。 楚霖印找他,无非两种情况,一是楚霖印有事了,二是他有事了。这几天陈观埋头苦想攻城大计,方军一直没有进攻,只是牢牢围住安贡,方国士兵一个个比圈里养的猪还要闲。韩思齐在军营里中规中矩,既没有犯错,也没有立功,每天营帐伙房供水点几点一线,实在没有什么能拎出来说道的。难道自己的身份暴露了?韩思齐被自己想到的这个可能吓出一身冷汗,想想又觉得不会。自己的身份不是那么容易被发现的,自己才来这里多久啊?汤权那个“一国之君”这么久了都没找到自己的影子,楚霖印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百夫长怎么可能探听到消息?可是这样一来,自己就实在没什么事需要楚霖印亲自约见了啊?而且约见,要说的事情一定重要而不迫切,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身上有什么事需要楚霖印慎之又慎地约见。难道是楚霖印有事?也不像。自己现在不过只是个最普通的士兵,楚霖印有事,找到陈观找到秦昊都有可能,找自己?那有什么用?他都没办法的事情,自己就能做成了? 韩思齐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楚霖印找自己有什么事情。楚霖印是正规军,在民兵营里就是有资格横着走的大佬,在现在这座军营里,正规军少得可怜,是一双手就能数个清清楚楚的稀有动物。他约见自己,不可能是在闲着无聊玩小公鸡点到谁我就选谁的游戏,而一定是有要事需要和自己面谈。 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韩思齐回到营帐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眼看时间到了就整理了一下军容,向楚霖印的营帐走去。 按军规,百夫长是不能单独住的,至多和同营的其他百夫长住在一起,甚至战备时就直接和士兵挤在一起了。可是楚霖印不同,他是正规军,有特殊待遇,有自己单独的营帐。楚霖印的营帐,在第一百人队中央靠近千夫长秦昊营帐的一侧,既方便接受命令,又方便调度指挥。 韩思齐来到楚霖印的营帐外时,天色已完全暗下来了,天空中星辰闪烁,明月如莹。韩思齐深呼吸了好一会儿,才朗声说道:“三十五号奉命求见!” 营帐里传来楚霖印沉淡的声音:“进来吧。” 韩思齐小心翼翼地掀开门帘,走进营帐,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下帐内的光线,行了个军礼。整个过程他的动作幅度都很小,生怕发出什么大动静,惊扰了正伏案奋笔疾书的楚霖印。 楚霖印身着红色的战袍,没有穿战甲,也没有戴头盔,衣袍宽大套在他精瘦的身板上。在自己的营帐里,楚霖印褪去了战时的刚毅凌厉,在摇摇烛火下倒更像是个儒雅学士。他坐在案后,手中拿着一杆笔,俯首写着些什么。看到韩思齐进来,楚霖印点点手指示意韩思齐坐在早已准备好的椅子上,自己则继续皱眉誊写着。 这还是韩思齐第一次进百夫长的营帐,见楚霖印忙着没空理他,站在他身后的副官也臭着一张脸定定地看着空中,把自己当成透明人,他就偷偷打量着营帐,想看看这里和普通士兵的营帐有什么不同。 这个营帐很小,入门正对着的就是楚霖印的桌案,下首摆着张椅子,也就是韩思齐现在坐的这把。门到桌案之间的地方不大不小,刚好能站下十几个人,不过坐十几个人就会很拥挤,看来楚霖印召集什长开会的时候什长们都是站着的。楚霖印的背后挂着一幅安贡县城周围的地形图,上面被勾画得很凌乱。统战排兵一类的事都是将军需要做的,千夫长都没有权力对这种影响战局的大事指手画脚,他们顶多提出一点建议供将军参考,而楚霖印却在私下里花费了这么多心思研究战况,可见他对久攻不下的场面也很心急。 楚霖印的右侧摆着一扇屏风,后面应该是他休息的地方,韩思齐不敢太过无礼,所以没有再看,一扭头倒是被他左侧陈列的战甲c头盔和弓箭吸引了注意力。 早就听说楚霖印虽然冲锋陷阵之时使的是一手好枪,但他的箭术才是最厉害的。只是攻打安贡这些天,跟着他打了那么多场仗,韩思齐却没有见识过他的箭法,不禁有些遗憾。 韩思齐盯着那把震月弓出神的时候,楚霖印已经停下了笔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震月弓,我从军十四年,它跟随我八年,是老战友了。” 韩思齐心下一惊,自觉失态,连忙起身行礼:“百夫长!” 楚霖印摆摆手:“你坐。今天找你来就是聊聊天,你不用紧张。” 韩思齐面上惶恐,内心却渐渐平静。他也算见过大阵仗的人了,不至于被这个意味不明的会面弄得心神大乱,只是心里始终有一根弦紧绷着,不敢轻易放松。 “你多大了?”楚霖印从案后走出来,韩思齐不敢托大,急忙站起来看着他一步步靠近自己。 “十六。” “我从军的时候比你要小。”楚霖印笑了笑,“你是在芦城从的军吧?” 楚霖印示意副官搬了把椅子放在韩思齐身侧,然后就在韩思齐身旁坐了下来,又挥手示意韩思齐坐下。 如此一来他们就肩并肩地坐着了,这样近的距离和这距离背后的意味让韩思齐多少有些不舒服,一时间也没听清楚楚霖印说的是什么,就含糊答了声:“是。” “一个月前民兵营派出了将近两万人才攻下了芦城,那个时候如果你在攻城部队里的话,一万足矣。” 韩思齐吃了一惊,不知道楚霖印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夸他以一当千呢?还是在暗示他些什么? “小人惶恐!”韩思齐站起身拱手道。 楚霖印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参军不足一月,便战功赫赫,旁人艳羡还来不及呢!” “小人不敢招摇,树大招风,只是只是为国贡献了自己的一份力量而已。” “哈哈!有趣有趣。你坐,坐!”楚霖印盯着韩思齐良久,直至他眼中的笑意被严肃全部取代,“你可知若论战功,你现在是什么级别?” 韩思齐立刻收拢心神,想了想答道:“怕是能坐在那边了吧?” 楚霖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发现是一营其他几个百夫长的营帐,不禁挑了挑眉:“你知道啊。” 韩思齐不答。 楚霖印目光平淡直视前方,停在那张地图上,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你们什的什长战死了吧?” 韩思齐点点头。 楚霖印也点点头,说了这一晚的最后一句话:“明天我去你们什里走一走。” 走在回去的路上,韩思齐的内心久久难以平静。他没有想到,楚霖印会提拔自己。在他心里,自己不过是方军的过客。等过段日子,岳成淮探听到自己的消息,一定会想法设法把自己接出去,到那时,见牧四海c借兵c报仇c复国一气呵成,此生此世再与方军无半点瓜葛。这个计划在他的脑海里反复演练了无数遍,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会是最后的定局。 可是现在,事情好像出现了一点偏差。 和设想中一样,楚霖印并不知道他的底细,可正因如此,楚霖印才敢这么放心地提拔他,甚至对他寄予厚望。韩思齐不知道楚霖印是不是对每一个人都会这么礼贤下士,但他的直觉告诉他,楚霖印非常喜欢他,非常爱惜他。 轰的一下,韩思齐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 或许,他可以尝试一下,不经过牧四海就拿到方军掌控权的路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七章、豁牙子 第二天,楚霖印如约而至,亲自迈入了韩思齐那个什的营帐,十分和蔼地慰问了整个什仅有的七名士兵。 楚霖印的副官全程陪同。 韩思齐负责接待。 楚霖印只待了不到一刻钟就走了,但他走这一遭也不是真的要来慰问,只不过是走个形式而已,待多长时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借这次慰问成功地向外界传达了一个信号——韩思齐被提拔为什长了。 韩思齐很年轻,年轻到让人怀疑他的能力。军中不乏四五十岁还混在最底层的老兵,对于后起之秀如此迅捷的升迁不可能没有脾气。楚霖印亲自走这一遭就是在给韩思齐面子,也告诉那些人——韩思齐是我楚霖印十分看重的人才,你们最好都消停些,不要惹恼了我,也亲自去会一会你们。 楚霖印的举动的确在很大程度上压抑了老兵们的不满情绪,至少在明面上他们从未表达出一丝半点的不服气,但是谁都知道,他们私下时常聚在一起抱怨,遇到韩思齐时也少有好脸色。 其他什的还好,交流比较少,即便被摆了脸色,甚至挖苦两句,韩思齐也不觉得对于自己有什么影响。让他头疼的,是自己什内不服管的老兵。 这个什里,小个儿是自己坚定的追随者,对“水涨船高”的真理深信不疑,原来就贴心得与大内的阉人相差无几,近来更为殷勤,被别人戏称为韩思齐的跟屁虫。老懂是个聪明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谁当什长与他无关,他也懒得管,每天一有空就出去“上课”,看到韩思齐点个头抱个拳算是见礼,吩咐他的事情他会不打折扣地完成,但也不会多做一分,从不讨好韩思齐。 剩下的四个人,都不太好管。最年长的一位虽然无心争夺什长,却也不想被这么一个能当自己孙子的小家伙使唤,总推说自己年老体迈驳了韩思齐好几次面子。再有一个,是原来什长的远房侄子,那个什长还在的时候,对他多有照顾。现在什长换成了韩思齐,他就一下子从“皇亲国戚”变成了没娘的孩子,心理落差巨大,每次看到韩思齐都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好像是韩思齐害死了他的叔叔一样。 最最难管的一位,是副什长。他自认在什里威望最高,如果没有韩思齐,现在顶替战死什长的就应该是他。所以他觉得韩思齐一定是依靠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走了后门才上的位,因此在心里极为嫉妒和鄙夷韩思齐。每次见到韩思齐,他都故意装作没有看到他,或者在擦肩而过时冷哼一声以示轻视和不满。他仗着自己的资历,从来不遵从韩思齐的命令,只按自己的想法办事。有好几次在全什联合作战中,就因为他的不合作,贻误了战机,乃至让战友蒙受了不必要的伤害。这是让韩思齐最难以接受并感到愤怒的一点,你对我个人有意见可以,平常在军营里你对我不屑不满,甚至骂我两句我都可以忍,但是在战场上我代表的是你的上级指挥官,就算不为了战斗的胜利,只是为了保住你自己的小命,你就必须要服从我! 但是这个副什长一点觉悟都没有,整天活在自己编织的美梦里,一意孤行如同被遮蔽双眼,完全看不明白局势。无视韩思齐不说,还总是借副什长的身份对韩思齐的命令指手画脚,丝毫没有大局观念。 最后一个,则是这个副什长的跟班,长得贼眉鼠眼,据说入军前就是个小偷。他是个狐假虎威油嘴滑舌的家伙,跟在副什长身边好久了,好不容易盼到前任什长战死了,他还以为副什长能再进一步,也好让自己为虎作伥的底气更足一些。可没想到韩思齐后来者居上,居然赶超了副什长,他不禁气急败坏,一边加大了气力在副什长面前挑拨二人的关系,一边在那个老兵和原什长侄子面前诋毁韩思齐,恨不得全什一起造反把韩思齐拉下来才好。可是当他一个人在韩思齐面前时,却又装得无比尊敬,点头哈腰笑脸相迎,演技好到不能再好。 如果把赢得全什军心当作一场战役的话,老懂算是中立阵营,己方就只有两个人,敌军则有四个人。这是一场以一敌二的战争。领过兵的人都知道,以少胜多,以一敌二,胜算不大。韩思齐却坚信自己能够夺得最终的胜利。为者常成,行者常至,自己已经当上了什长,这条路就没有退路,虽不至于你死我活,但是自己一旦在这场战争中输得丢盔弃甲,也别用楚霖印失望了,自己都没脸再当什么什长。所以,自己必须要胜,也一定能胜! 机会,很快就来了。 原什长的侄子身手不佳,上了战场像个无头苍蝇乱闯乱撞,之前好几次差点被人拍死,都因为运气还不错躲了过去。只是今天他遇上了一个难缠的对手,身材精壮,刀刀到肉,只一会儿工夫就给他开了花,军服上条条缕缕,被鲜血浸得发黑。他心知不敌,正巧看到副什长的跟班就在附近,胡乱招架了两下跑了过去。没成想,那副什长的跟班胆子不大,一扭头看到他那副被“凌迟”了的惨样,怪叫一声跳开老远。原什长侄子愣了一下,被对手一刀削在了肩膀上,深可见骨。 然后,他就两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的时候,天都黑了。 旁边的副什长睡得像头猪,呼噜震天响。地上燃着灯,守在床边的小个儿正坐在一把瘸了腿的木凳上守着自己,只是可能因为天色太晚,他有些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像小鸡啄米。 他低下头看看自己,着上身,伤处被细心包扎过,只是还在往外渗血。他这一动,牵动了肩膀上最深的伤口,顿时痛得龇牙咧嘴,哎呦叫了一声。 小个儿被他这一叫惊醒,猛地一抬头,瘸了腿的凳子一歪,他就摔在了地上。 这一摔声音很大,身边的副什长皱着眉头骂了句什么,又哼哼唧唧地翻了个身继续呼噜如猪叫,也不知道醒没醒。 原什长侄子瞪大了眼睛看着小个儿,他这一摔一定很疼,可他却一点停顿也没有,一骨碌爬起身来,也不揉痛处,也不拍掉身上的灰,而是第一时间冲到他的床前看着他,笑得跟朵花一样:“你醒了?” 原什长侄子寻思,这不废话么?谁睡着的时候眼睛瞪得这么大,还滴溜溜乱转啊?但这话到了嘴边,他却没有说出口。 他看到营帐的门帘被掀开,韩思齐端着盆水走了进来,里面还飘着一个毛巾和几条染血的布条,那布条看起来和自己身上的绷带别无二致。 韩思齐走进来,将盆放在地上,探头看了看他,示意小个儿将他身上的绷带解下来,他则伸手捞出水盆里的毛巾拧干,小心地擦了擦后者的伤口,又把水盆里的布条拧干小心翼翼地裹在他的伤口。 韩思齐笑笑说:“这布条我洗了好几遍了,这血看起来洗不掉,但是不脏的。” 他没吭声。 小个儿打着哈欠看向韩思齐:“哥,军医不是说他醒了就脱离危险了吗?” 韩思齐目光一直盯在原什长侄子脸上,听此一问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然后突然一拍脑门:“我的药!”转身跑了出去。 原什长侄子觉得奇怪,就问小个儿:“什么药?” 小个儿看了看韩思齐消失的方向,说道:“军医说了,你醒了以后给你喝药。这药涵哥都煎了好几个时辰了,也不见你醒,你要再不醒,锅都干了!” 原什长侄子愣了愣,小声问:“你们一直守着我?” 小个儿没注意到他的神情变换,理所当然地回答道:“不然两只鬼守着你?黑白无常?还是牛头马面?”他被自己逗乐了,笑了笑又说,“不过话说回来,你还真差点被他们带走,要不是我哥救了你,这会儿你估计已经过了奈何桥,正喝孟婆汤呢!” 原什长侄子又是一愣,自己是被什长救的? 小个儿眉飞色舞地向他描述了一番韩思齐是如何飞身赶到他身边,一脚踹飞敌人,又以牙还牙接连数刀把敌人雕成了朵花,最后背着他于万军中赶回军营,冲到军医面前的精彩场面。 正讲到军医懒得给他诊断,韩思齐一怒之下揪紧对方衣领的要紧处,韩思齐端着药碗走了进来,听到小个儿的话,眉头一沉,低喝道:“小个儿!” 小个儿吓得浑身一激灵,连忙噤了声。 韩思齐左手端碗右手持匙,舀起一匙药汤吹了吹,小个儿哪里敢让他亲自喂伤员,接过碗匙递到原什长侄子嘴边,喂了一匙下去。 原什长侄子一口药咽下去,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这药也太啊可呜了吧? 闻起来就刺鼻,喝下去感觉更难受,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难喝的东西呢?他突然觉得,和这碗只应天上有的鬼东西相比,孟婆汤也许更好喝。 他皱巴着脸,僵着舌头挤出一个字:“水” 韩思齐四下一打量,拿过他的水壶,却不给他:“药还没喝完,喝完水喝药更苦。你先把药喝完,我再把水给你。” 他转过脸去看小个儿,那眼神可怜巴巴的,眼睛里都苦出水儿了。 小个儿耸耸肩,无辜的眼神里带着点幸灾乐祸,仿佛在说,这我可做不了主。 他就悻悻地缩回脑袋,正正躺好,张开嘴啊了一声,准备乖乖地喝药。 韩思齐一乐,示意小个儿继续喂他。 喝完药,又喝了水,这家伙肚子鼓鼓胀胀的,打了个饱嗝。都是药味。 刚才喂他药擦他口水的时候,小个儿可一点没嫌弃,这会儿却往后退了两步,嫌弃地看着他,眼神清清澈澈的,很明显在和他开玩笑。韩思齐笑笑,接过药碗转身走了出去。 他却没笑。 这个嗝一打,他想通了很多事。这么热的天,能守在那么热的炉灶旁为自己煎药,不说那股子燥劲儿,单说这药煮热后散发出的味道就足够让人退避三舍了。可是,就冲着刚才那碗药的颜色,这副药少说也煎了两三个时辰! 两三个时辰啊,这种恶劣的条件,可称得上是酷刑了吧?他问自己,换成是自己,能做到这个份儿上吗?他摇摇头,不会的。自己不会做,别人也不会做。原来叔还在的时候,吃喝玩乐的事儿他是没少照顾自己,可是自己那几回伤病也没见他这么上心啊?!亲戚尚且如此,更何况别人?战场上大家都是朝不保夕,凭什么要不眠不休地照顾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人? 胃里的药热乎乎的,和上凉水也依然温热,很暖胃,更暖心。 他突然觉得自己其实挺混蛋的。 叔死了,这笔帐再怎么算也算不到新什长的头上啊。谁不知道,这个什里就数他杀起敌来最卖力,也最是护着战友。叔死之前,没准还被他救过几次呢!可是自己唉,这些天也是被猪油蒙了心了,怎么就那么不是东西的和他顶牛儿呢? 他恨不得给自己个巴掌。 动了动手,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 他一咧嘴。 他奶奶的,哪个王八蛋砍的我?下狠手啊! 韩思齐收拾完东西回来,外面正好传来更夫一慢四快的锣声梆子声。 五更天了。 天快亮了。 韩思齐和小个儿脱了鞋,衣服也不脱,往床上一躺,一动不动睡死过去。 他却精神了,毕竟现在全身就动动眼睛不会疼,他当然不会浪费,两个黑眼珠滴溜溜乱转,看完左边看右边,虽然也看不清啥,可就是觉得有意思,觉得今天的营帐很不一样。 副什长的另一边,睡着跟班。他什么时候醒的?不知道。可能是小个儿摔倒的时候,可能是换绷带的时候,可能是喝药的时候。反正他就是醒了,小眼睛一眨一眨的,说不出的阴险。 原什长侄子头偏得大了点,看到了他闪着绿光的眼睛。 吓了一大跳。 以前怎么没发现,光看他这眼睛,这么像老鼠? 他想起白天自己还傻乎乎地跑去他那里求救,不禁为自己的愚蠢感到不可理喻。 哪有人向耗子求救的? 伤员有了新名字,豁牙子。 其实他的牙挺好的,齐刷刷,一口小白牙,笑起来都晃眼。 但他非让韩思齐和小个儿这么叫他,他说这是原来在老家的小名,因为小时候淘磕掉了门牙,被大人们起了这么个不太拿得出手的小名。原来在村里,如果不是很亲很亲的人这么叫他,他可是会急眼的。可是现在大了,再没人这么叫他了。他的家人死的死,散的散,军队里唯一的靠山也倒了,儿时的记忆哪怕再不堪,也都变得温暖。他让韩思齐和小个儿叫他豁牙子,是因为他想再体会一下这种温暖。 韩思齐和小个儿当然没有意见,他们也感觉到了“豁牙子”态度的变化,乐不得趁热打铁“策反”一个敌方阵营的中坚力量。况且,除了这个称号,他们实在不知道该叫豁牙子什么,原来的什长叫他大侄子,他们总不能也叫他大侄子吧? 这事儿,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于是在接下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整个军营都能听到小个儿幸灾乐祸的声音:“豁牙子,张嘴!” 那是喂药呢。 多亏了豁牙子,小个儿拯救了全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