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流寇》 第一章 大明要亡了 明崇祯十六年,淮安府盐城县上冈镇。 上冈此地东临黄海,秦汉时已兴渔盐之利。大明洪武年间,朝廷设新兴场于上冈南百里处便仓收盐,至此盐城一带盐兴昌盛,集市贸易兴旺。所产之盐畅销南直隶、河南、江西、湖广等地,称为淮盐。 上冈所处本是数河交汇之聚,境内又有北宋范仲淹主持修建的楚州盐城经泰州海陵、如皋至通州海门的捍海堰(俗称范公堤),交通便利,为当地四乡通达之处,故而在本朝中叶盐业“开中法”改制之后,便有来自新安江的安徽商人于上冈设垣收盐。 时日久了,更有若干安徽商人于上冈定居经营各式店铺,原本只有数十户居民的上冈遂兴而为镇,并且当地百姓主业便是垒灶烧盐。 不过百年下来,因海岸东退,卤气渐消,盐灶随海岸陆续东迁范公堤外,有钱的盐商占用芦苇茂盛的沿海滩涂兴办商灶,渐渐便垄断了盐产,使得当地原有烧灶百姓多沦为盐商私工。 反观范公堤内(西)那些因为不能再烧盐而报废的灶地,却经当地贫苦百姓长期爽碱各青,使得土地渐渐竟能种植,至崇祯年间堤西土地已是能种稻麦两季,然年产量却低。 地势肥沃之地不过年产三百来斤,其余贫瘠之地不过一两百斤而矣,地多者二三十亩,地少者数亩,一家老小齐上阵累死累活,也收不了多少粮食。 扣除交给朝廷的田赋后,大多数家庭不过堪堪够活,毕竟当地百姓哪一家子都有好几口子人,老人小孩吃的少些,那壮劳力的大人吃的粮食可多了。 从前还好些,再怎么样一年到头下来总能混个温饱,但打从什么辽东闹了建奴以来,朝廷的境况是一年不如一年,百姓们的日子跟着也是一年不如一年。尤其是打西北和中原闹起流寇后,朝廷要的田赋就更多了。 什么辽饷、剿饷、练饷,三大饷加起来至少要了地里收成的三分之一,还不算其它地方的苛捐杂税和各式徭役摊派,百姓们真是苦不堪言。 因此,农闲之时当地人多往海里(堤东)替盐商打工,以此赚些生计钱贴补家用。要不然,这一家老小光守着那盐碱地的收成,熬不到年底全家就得浮仲了。 此间是十一月,水稻已经收割,除了晒稻外,百姓们便忙着将地里的稻草收好垒成垛,这些稻草是百姓们煮饭的主要材料,看得可金贵。 然仅有稻草还不够,不管哪家大人小孩,但有时间还得去捡些枯枝芦苇来用,要不然家里断了烧火料,这锅灶就生不得。 有些老人还带着自家的孩子到大户人家的地里去拾穗子,碰上好心的大户也就罢了,遇上那不好说话的甚至能放狗咬你。 陆四昨天就险些叫地主家的狗给咬了,倒不是他也到人家地里拾穗子,而是他想弄人家的狗吃。 打来到这崇祯年间,陆四已经个把月没吃肉了,那嘴馋的光是想到前世吃都不吃、看一眼都倒胃口的大肥肉就满嘴的口水。 偷狗吃这个想法是陆四五天前好不容易做下的艰难决定,在此之前他可从来没有想过自已有朝一日也会成为偷鸡摸狗之辈。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陆四都算得上是个老实人。尤其是今世,他在左邻右舍眼中也是个巴掌拍不出个屁的憨憨小四子——一个连大名都没有穷小子。 陆四他爹倒有个大名,听着还挺不错,叫陆有文。 可惜的是,陆有文从小到大连个壹字都识不得,文没有、武没有、财没有、权没有,正儿八经的贫农。 全家唯一的财产就是陆有文他爹当年在的时候分给三个儿子的各五亩地,以及那三间用泥块垒起、上面满是蜂洞的房子。 还不错,陆有文没打光棍,要不然也不会有陆四了。 陆四他娘是三十里外王庄的姑娘,模样倒不算好看,但胜在体板结实,能干活。 当时,陆四他爷爷也是看中这一点才东拼西借凑了点礼钱给小儿子说的这门媳妇。 但是陆四他娘命苦,生下陆四的第五年在地里挑稻子的时候不小心摔进了沟里,人抬回去没两天就咽了气,留下陆四和他爹相依为命。 都说没娘的孩子早当家,陆四也是如此,今年才19岁的他双手已经满是裂口和老茧,从小到大也没穿过一件新衣,都是大伯和二伯家哥哥们,甚至是比他大一岁的侄儿穿过的旧衣。 那补丁是从膝盖打到屁股,跟个百家衣似的,手里要是端个碗出去,估摸都能讨半碗粥回来。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人呐,都是有命的。 命里有的终究有,命里没的终归没。 就这苦到不可能再有下限的陆四人生竟然还有那么一劫,这一劫让活了19年都没穿过一件体面衣服的陆四永远离开了这个人世,却让这个世上多了个半口肥肉都吃不下的新陆四。 但那是从前的事了,现在陆四就想吃肉,甭管什么肉,肥的还是瘦的,哪怕是板油渣子他也吃,因为解馋啊。 家里穷得咣当响的陆四哪有钱买肉,所以在熬了大半个月后他实在吃不消了,就把目光盯在了隔壁村吴老爷家养的两条狗身上。 那吴老爷可是上冈这一带谁都惹不起的主,吴老爷是有功名且在外做过官的,不知道是在河南还是在山东。 吴老爷是七月份从外地回来的,回来后没两天,县里的老爷们就过来拜访了,大车小车送礼的络绎不绝,听说连府里都有人过来,可把周围的人羡慕死了。 这都是命好,人吴老爷是文曲星,命里有这富贵,不像他们这些苦哈哈,祖坟不冒烟啊。 不过随着拜访吴老爷的人多了,有些乡民们不知道的事情就陆续传了出来。 陆四起先也不知道,还是听比他爹大了二十几岁的大伯陆有才说的。 总结起来就三件事,第一件就是怕这大明朝要亡,因为西北的流寇已经闹的很凶,官军没一处打得过的。听说那流寇的头子李闯在襄阳称王,并在河南歼灭了总督孙传庭率领的官军主力,现在的朝廷已经是岌岌可危了。 第二件事就是朝廷的蓟辽总督洪承畴大人带领的十二万大军在关外的松山叫鞑子给全军覆没了。这对于流寇闹得很凶的大明朝来说,那无疑是雪上加霜。 第三件事是和吴老爷有关的,不过不是士绅老爷们传出来,而是吴老爷夫人的娘家侄子一次喝醉了吐露出来的。 据这娘家侄子讲,他姑父原先是在山东的德州做知府。后来流寇围了开封,朝廷叫山东总兵刘泽清带兵赴援。谁知那个刘泽清不是个好东西,竟把他姑父也带到前线,说是帮着料理粮草辎重。 哪曾想,那刘总兵在距开封只有八里的地方就叫流寇给打败了。双方本来相持三天互有伤亡,按理这仗未必就败,可那刘总兵却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下令自家兵马拔营走人,甚至都没来及通知下面。 结果官军仓皇奔逃,士兵们为了争船在黄河里淹死了不少。他姑父侥幸在随从的帮助下抢了条船逃出,眼看着那刘泽清混账透顶,索性德州也不回了,星夜就回了老家。 三件事其实合起来应该是两件事,刘泽清赴援开封应该与李自成在河南攻打开封,并随后大败孙传庭等系列战斗合称河南之役。 明末历史这一块的细节,陆四知道的不多,但主要大事件肯定是清楚的,并且前世看过一部叫《大明劫》的电影,那电影中的故事背景估计就是这河南之役了。 印象中好像明军挖了黄河大堤水淹李自成的大军保住了开封,但李自成却同样歼灭了大量明朝官军,获得了战场主动权,并最终在汝州大败孙传庭,给大明王朝敲响了丧钟。 而刘泽清这个马上就要成为江北四镇之一的家伙不过是河南之役的小插曲,至于吴老爷的经历,更是插曲中的插曲。 还有一件事陆四非常肯定,那就是李自成这会已经向北京进军,因此北京的崇祯皇帝距离上吊只剩几个月。 而接下来... 陆四当时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已的脑袋,眉头皱得很深,以致他大伯以为这小四子身子出了什么事呢。 陆四没事,身子没事,心里有事。 历史,很清楚的摆在他面前,然而他却无力改变。 一个连肉都吃不起,甚至都做不到顿顿能吃上米饭的穷小子,凭什么去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很现实的一点,要改变历史,就得有兵马,有地盘,而想要有这些,对于陆四没其它选择,就一条——造反。 可造反对于陆四而言,简直是异想天开啊。 很现实的一点,他拿什么造反? 第二章 造反三要素 自古以来,造反者至少具备三个条件。 一是有钱有势,此类人只能是官绅。 原因很简单,官绅本就是地方的权力阶层,长期以来“体制”对百姓形成的影响,使得官绅在百姓眼中就是有威望、有能力的人,因而注定官绅就是百姓最好的领头人。 所以,官绅要是带头造反,响应者是众多的,成事的机率也是很高。 比如刚刚从北边逃回来的吴老爷,凭他的功名和在乡间的威望,要振臂一呼的话乡民们肯定能响应。 二是有勇有胆,此类人多是地方土豪,如盐城县历史上出过的大人物——私盐贩子张士诚。 换句话就是平时身边得有帮狐朋狗友,这样你造反的时候有人帮着你一起干。 当年开创汉朝的高祖刘邦就是这类人,本朝洪武皇帝虽说不是什么土豪,也穷得要命,比陆四现在这境况还惨,但架不住人洪武皇帝打小一起玩的小伙伴多。 而这帮小伙伴里偏偏就有能在中国历史排上号的名将徐达和汤和,这就叫人没处说理去了。 小小的凤阳,卧虎藏龙,天意啊! 三是宗族。 这便最容易理解了,相当于打虎亲兄弟,父子齐上阵。 封建社会,宗族里的人造反,你宗亲们不一起上,将来朝廷追究要搞诛三族、五族什么的,一个也跑不了。 所以,宗族造反属于常态,硬着头皮也得上,尤其是血亲们。 如此,好歹也有帮人。 简而言之,也就是人、钱、势。 发达靠这个,造反也得靠这个。说难听点,要饭花子还晓得成群结队呢。 陆四有什么? 三样他哪样都靠不上! 首先,他陆四一个憨憨屁都不是,就别指望振臂一呼左邻右舍们就扛起锄头跟你举大事了。 其次,他一个普通的农家子弟哪来的狐朋狗友?论威望,上冈那些贩私盐的或者开赌局的流氓都比他有影响力。 最后,陆家不是大宗族,陆四他爷爷是个单枝,虽有三个儿子,但三家子孙连老的加起来男丁也不过才八个。 八个人,想干吗? 莫说攻打县衙了,就是村里的里长乡老你都没办法解决。更可能的是,陆四刚说要造反,他大伯陆有才就能一巴掌把他呼掉半口牙,然后把小四子绑了送官,省得祸害了陆家满门。 严酷的现实迫使陆四必须承认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而且在相当长的时间内甚至是这一辈子,他都有可能只是一个随风飘动,被历史车轮滚动木然而活的一个乡野小民。 不是每一个穿越者都有煽动蝴蝶能力的。 至于活下来,却是没有问题。 起码陆四知道哪些地方危险,去不得。 大城市有大城市的好,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乱世之中,小地方的好却远甚大城市若干。 罢了揭杆而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念头,怎么才能弄顿肉来解解馋才是陆四现在生活的正道。 于是,陆四到隔壁村闲逛了三次,终于摸准了吴老爷家那条黑狗的活动规律。 昨天夜里,月黑风高,适合偷鸡摸狗。 他爹陆有文不在家,跟他二伯陆有富去海子里给人烧灶煮盐了,因此倒不担心深更半夜的动静把他爹给惊着。 陆四有同伙,那个比他大一岁的侄儿,也就是他大伯陆有才的孙子陆广远。 广远这孩子虽说比小叔大一岁,但两人打小在一块长大,所以叔侄俩特亲。 一听小叔说去弄条狗,广远这孩子脑子一热也跟着来了。当然,主要是因为广远也想吃肉。 就这么着叔侄俩小心翼翼的摸黑出了村直奔隔壁村,因为没月亮看不见路,又不敢弄个火把,两人路上还摔了跟头。 起初一切还顺利,跟陆四的设想差不多,他们也的确等到了吴老爷家那条黑狗打院子里出来,并且顺利跟踪到了村口。 可惜的是,叔侄俩正准备拿棍子去敲狗头时,黑狗却提前发现了他们,然后汪汪叫唤着竟是先朝陆四扑了过来。 黑狗叫声惊天动地,把不知是村子里其他人家养的狗,还是野狗给惊动一块叫了起来。 陆四叔侄俩也是头次做贼心虚的很,直接叫这架势给吓得连滚带爬溜了,躲在不远处一条小河边的芦苇丛中生怕叫人给发现。 狗是没打成,幸运的是也没叫狗咬到,要不然谁知那黑狗有没有狂犬病,真要是有的话,陆四也就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了。 等一切又恢复平静后,叔侄俩这才敢从藏身地出来,然后垂头丧气一路互相拉帮着跌跌撞撞摸回家。 别提多泄气了。 到家后,叔侄俩衣服都没脱就往那木板床上一瘫,好一阵心跳才平复下去。 先前那一幕,也忒是吓人了,不是怕狗,是怕人。 这真要叫人家村子里给逮住,虽说十里八乡的都认识,不会闹出人命,可脸就是丢人丢到家了。 陆广远躺了一会,想着不安心,便坐了起来推了推旁边跟死狗似的小叔,嘟囔一声:“老爷,我先家去了。” 陆四没力气动,只朝侄子摆了摆手,闷声道:“不家去了,这么晚再叫你个老子晓得,问起来麻烦。” “嗯哪。” 陆广远一想也是,应了一声便和小叔团了个被窝。这一觉就是天亮,然后就被陆广远他爹,也就是陆四他堂哥陆文亮叫醒了。 陆文亮这名字是请社学的先生给起的,听大伯说他们其实是有族谱的,他们那一代是有字辈,下一代是文字辈,再下一代是广、义,合起来就是“有文广义”,再后面是什么大伯也不知道了,毕竟陆四他爷爷晓得也不多。 因为长房同长子长孙缘故,大伯这才特地花钱给儿子和孙子起了名字,至于陆四按理也应该是陆文什么的,但他爹舍不得孝敬先生,便就小四子小四子的叫了。 对于穷人而言,名字不名字的其实不那么重要,反正陆四、陆小四也是个叫法,知道是哪个就行,又不是上学堂要先生点名。 “太阳晒到屁股了,你们两个还睡吗?...你说你个老爷,一天到晚带着侄子也不晓得做呢...昨个夜里你们干什么去了?” 陆文亮推门进来直接把叔侄俩的被子掀了,可看着比自已小了近二十岁的堂弟,他也不知道是应该说他几句还是不应该说他。 打心眼里,陆文亮其实是把这个弟弟当儿子看的,谁让他们年纪差了那么多。 说起来,也是他爷爷厉害,五十多岁了还能老来得子,生了个“小老伙”。(作者注:淮扬方言对家中最小男丁的俗称) “大哥,我能带广远做呢啊?你个话说的,不了,广远就不能在我这边睡啊?” 陆四吱唔过去,盐城这片说的话是淮扬话,叫爹为爷,大伯叫大爷,小叔叫老爷,爷爷叫爹爹,和其它地方不同。一开始他也没习惯,时间久了也就那么回事了。 “行了,不和你说多少了...爬起来去我家吃早饭,对了,你大爷找人想把你和广远弄外去跟人家学徒...” 陆文亮一边说着一边把门都拉了开来,阳光一下晒到了床板上。昏暗的房间也一下变得明亮起来。 不过这屋子里从内到外透着寒酸,赤贫那种。除了睡觉的木床,就是张都有“包浆”的八仙桌,也不知是哪代的太爷留下的,另外就是两条板凳,除此之外,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了。 并且由于屋子是用土块垒起的缘故,墙壁看着凹凹凸凸的,不少地方都有一个个手指大小的洞,那是蜂洞。 一开春,这房子就热闹了。 “学徒啊?” 陆四揉了揉迷糊的眼睛,心里想着自己现在这状况窝在这破地方也不是回事,不如出去看看有没有改变命运的机会。 再怎么着,自己都是两世为人,见识还是有的,缺的不过是机会。念及于此,便问他大哥文亮道:“大爷叫我们到哪学啊?” “扬州,跟人家学木匠,这个交易不丑呢,学外来的话来钱快呢。” 陆文亮也是打心眼里想堂弟和自家儿子能有个出息的,这两个一个19,一个20,偏都没讨上媳妇,要是再晃个两三年下去,到时哪里还好讨媳妇。 就上冈这一片,家里但使能凑点钱出来的,哪家小子不是十六七岁就成婚了的? 眼面前想要为这两小子讨上媳妇,要么就是家里能凑得出彩礼钱,要么就是这两小子能够自已学门手艺出来,这样人家女方就不太看重彩礼了。 毕竟,甭管什么年头有门手艺就饿不死人,人家嫁闺女的也看长远的。 所以,陆文亮是非常支持他爹让两小子出去学手艺的。 “扬州好啊,大地方,爷,我去,我去!听说扬州瘦西湖可美了,城里人可多了!” 陆广远长这么大最远就去过百里外的县城,一下听说能去大地方扬州城,那精神头子很是兴奋, “让你们去学手艺的,不是让你们去玩的,” 陆文亮没好气的瞪了眼儿子,转过头却见堂弟一点高兴劲头也没有,反而绷着个脸,然后竟对他摇了摇头,闷声说了句:“大哥,我不去扬州。” 第三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为什呢不去!...去扬州大地方跟人家师傅学木匠手艺,不是你大爷托人的话,人家哪个把你去啊?” “不晓得你脑子想什么,有门手艺在手上,走哪都不怕没饭吃...” 陆文亮没法理解堂弟为什么不肯去扬州学艺,但任凭他怎么说,堂弟始终是那句话:“我不去扬州。” 原本心思很热的陆广远见小叔不去,也就不想去了。 说白了,就是广远觉得自已一个人去,人生地不熟的怕被人欺。有小叔陪着,那就好多了,再不济遇上事总有个商量的人。而且打小两人就在一起长大,一起玩耍,突然分开广远也不适应。 “你晓得什么!...犟!...就这样一天到晚窝在家头有出息啊!”陆文亮叫堂弟气得没法子,又说不动他只得去和他爹说了。 正在编竹筐的陆有才一听小四子不肯外去学手艺,气的把手里的半个竹筐甩出多远,然后怒冲冲的就过来了。 “小四子,你不像话了,乖几,叫你去扬州学手艺是害你啊?你也不望望你多大个人了,你老子多大了,怎么,你还要你老子苦一辈子养住你啊!...” 陆有才是真气,弟弟不在家,作为大伯的他就得照顾侄子。这好不容易托老婆娘家那边的亲戚关系给两孩子谋份好交易,小四子怎么就一点好歹也不晓得,犯浑不去呢。 陆广远打小就怕爷爷,站在一边不敢吭声,内心里倒是想着小叔能答应去扬州的,毕竟那扬州可是大地方。乡里人但有能从扬州回来的,走路都比别人高一截。 不曾想他那小叔却跟吃了秤砣铁了般,任他爷爷怎么说,怎么骂,就是不去,打死也不去那种。 “好好好,你不去学手艺就下田!” 陆有才气得到外面把铁锹拿进来扔在陆四脚面前,然后气呼呼的走了。 望着大伯有些驼背的身影,陆四也不知怎么说,只能暗叹一声:不是他不想去,而是扬州那地方真去不得,会没命的! “老爷,扬州那么好,你怎么就不去的?”陆广远把铁锹拿在手中,都不用问下地肯定有他一份。 陆四没有告诉侄子为什么扬州去不得,只是拍了拍这个比自己大一岁的侄儿,撇了撇嘴道:“我先到地里去,你家去拿两个山芋...我饿了。” ........ 山芋是淮扬人对红薯的称呼,这玩意是万历年间才出现的新作物,香甜软滑,除了非常可口外,还能充饥。 二十多年前,因父丧居上海老家的官员徐光启认为红薯是救荒的好作物,便将这东西引进到了南直隶,并在江北淮安、扬州等府县大规模推广。 别说,这红薯生长的确简单,根本不需要打理,连盐碱地也能长,因此短短二十年间,江北很多地区都长了红薯。 有钱人家可能看不上这玩意,把红薯当作喂猪的饲料,可贫苦人家却把红薯当成一顿主食。 陆四印象中,这十来年基本每顿早饭都是煮红薯就粥喝。 陆有才让侄儿和孙子干的农活也不是什么重活,就是在地中间挖排水的沟,目的是防止雨水多了淹了麦种。 “小四子来挖沟了?” 陆四扛着铁锹到地头的时候,邻居周旺两口子跟他打了招呼。周旺是个独眼龙,一只眼瞎的。 不过周家条件比陆家要好些,所以早早就给周旺娶了媳妇,媳妇是新兴场那边的,姓齐,陆四一般喊她叫“周二嫂”。两口子生了个儿子,模样可爱,没事的时候陆四常抱着走东串西。 “小四子,听你家大爷说要把你和广远送到扬州学手艺,有这事?” 周旺两口子也在挖沟,七岁的儿子大宝在边上的渠里摸小鱼玩。里面的水早就干了大半,没有危险。 “嗯哪,” 陆四用力将铁锹往泥里铲了进去,抬头朝周旺又说了句:“我跟我大爷说不去了。” “怎么不去的?学个手艺不好吗?”说话的是周二嫂,显然她对陆四不肯去扬州学手艺感到很不解。 毕竟,在她们这些乡民眼中,扬州是个好地方,也是个大地方,能到那种地方学手艺是有出息的好交易。 “没什么,我不想去...我想等我爷回来再说。” 陆四同样也不好跟周旺两口子解释什么,怕两口子刨根问底,便故意埋下头装作用力挖沟的样子。 见状,周旺两口子也就没再问了。不远处的地里早就有了乡民在那或开沟,或担水,或锄草。 农民,祖祖辈辈就是一刻也歇不下来。 陆四挖了一会就有些吃不消,虽然身体的原主人农活干的很好,但他毕竟没碰过。二来是手上的裂口子疼,时已是冬月底,气温早就冷了下来,那裂口子就更加疼了。 除了裂口子,十个手指上的倒刺也叫陆四头疼,停下用牙把指头上的乱皮刺皮咬掉后,陆四暗自苦笑一声,这会要是有盒百雀灵多好。 就他现在双手的模样,等到了腊月不生冻疮才怪。 所以,不管是在陆有才父子眼里,还是在周旺两口子眼里,学门手艺永远比种地强。 至少,没这么苦。 可扬州那地方,陆四真不敢去。 跟小命相比,再好的前途都是云烟! 这会心里倒是想他大爷是不是搁其它地方给他谋个交易什么的,哪怕到镇上给人当伙计也行啊。 不过估计大爷这会被他气得够呛,今年是甭想他老人家再托人了。 没多大一会,陆广远来了,不但给他老叔拿了两根煮熟的山芋来,还有一个鸡蛋。 鸡蛋是生的,壳上面还沾着一根鸡毛呢。 “你偷的?” 陆四的嫂子也就是陆广远他娘田娥是个很会过日子的女人,家里养的鸡生的蛋自家从来不舍得吃的,都是拿到集市上跟人家换油,换盐,换家里用得着的东西,难得一次才舍得给家里人吃上几个。 这不是抠门,而是这年头百姓家的常态。 穷人家的媳妇手再巧也难为无米之炊,这话搁哪朝哪代都错不了。 陆广远“嘿嘿”一笑,没有说话就是默认。 陆四也咧嘴笑了笑,然后将鸡蛋在铁锹上敲了下,抬头竟是直接把生鸡蛋灌进了肚中,一点也不嫌腥味直接“咕噜”进了肚。 然后“啊”的一声,意犹未尽的样子。 这是真馋。 “老爷,你慢着吃,我去挖边上的。” 虽说陆四他爷爷在的时候给三个儿子都分了地,但这么多年来三家的地却都是一块种的。 一来是陆有才这个大伯要帮衬下面两个弟弟;二来是下面两个弟弟经常不在家。 陆四嗯了声,一边咬着山芋一边走到渠边看下面的周旺儿子摸小鱼玩。 渠里稍大些的鱼早被乡民弄光了,余下这些没法吃,要不然陆四早就卷裤腿下去摸了。 两根山芋下肚加上那颗生鸡蛋,肚子有食不慌,陆四对着满是裂口的双手呼了口气,走到地里继续干活。 不管他内心里是否愿意,眼下他的职业就是农民。而且就他大伯陆有才的气劲,他要是敢偷懒,中午回去肯定又得被数落。 广远那孩子可不是偷懒的主,干起活来很是卖力。陆四这当叔的瞧在眼里,自然是不能叫侄子小看了,便也咬牙狠生干起来。 别看叔侄俩所挖的沟不宽也不深,但挖好一条沟至少得大半个时辰。地里的活说白了就是磨人。 日头渐渐高了起来,再干一会叔侄俩就能回去吃饭了。远处的村子已经生起条条炊烟了。 烟火,也让这个陆四陌生的时代透着真实感。 隔壁的周二嫂准备收拾东西回去做饭,这时,在渠里摸小鱼玩的儿子大宝却一身泥水的爬上来对娘说肚子疼得厉害。 周二嫂以为儿子拉肚子,赶紧放下手头的活过来给儿子脱了裤子。小娃娃家的肯定不避着人,没想到大宝刚蹲下解手,却听周二嫂发出一声惊叫,把不远处的陆四和广远都给吓了一跳。 “怎么了?” 周旺放下铁锹疑惑的看着婆娘,却见儿子好像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吓得直往他娘身后躲,连裤子都没提好。 “虫,虫...” 周二嫂的脸色也难看的吓人,说话都在哆嗦。 陆四那边以为出了什么事,二话没说就拿着铁锹奔了过来,可到了地方一看,头皮那是一下就麻了。 原来地上竟是几条缠成一团的虫子,长长的,蠕动着。 蛔虫! 虽晓得蛔虫只是人体内的寄生虫,前世小时候在学校也经常吃打虫药,但再一次看到这种叫人生呕的玩意,陆四也是有点发慌。 广远跑过来一看,也是愣在那里,不过好奇心很快驱使着广远折了根小棍去挑那蛔虫,这可把周二嫂和大宝吓坏了,就好像广远挑的是蛇一般。 “虫子啊?没事,没事,大宝不怕,不怕...” 周旺却是见怪不怪,一边让媳妇给儿子擦干净屁股,一边交待媳妇明天去镇上药铺抓些打虫药回来。看样子,他这个当爹的肯定也有过肚子里的虫子突然掉下的经历。 陆四朝大宝脸上看去,这才注意到小家伙脸上有几处白斑,不出意外的话肯定是虫斑。 这年头没有自来水,乡民有条件打井的也少,大多数人的生活饮用水就是取自居所旁边的河流,如此肚子生蛔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好在,上冈这一带水源还算干净,没有血吸虫。要不然,乡民那才叫遭罪呢。 印象中好像江南这一片闹血吸虫最厉害的就是上海青浦那一片。 不管多壮的劳力,只要得了血吸虫病,整个就成一废人。 “行了,别挑了,挖个坑把虫埋了。” 说了广远一句后,陆四扭头对周二嫂道:“二嫂,以后家里最好煮开水喝,别再让大宝喝冷水了...水里有虫。” “噢,噢,” 周二嫂可能真没见过蛔虫,还慌神着。 听老叔说水里有虫,陆广远下意识的朝自已肚子看去,却被他老叔白了眼:“放心,你肚子里没虫。” “你怎知道?”陆广远半信半疑。 陆四笑了笑:“你脸上没虫斑。” 虽说不知道这年头的打虫药是什么材料制成的,但见周旺没放在心上,陆四估计那药肯定有用,便没再多说什么。 经了这一幕,陆四也没心思再挖沟,便叫广远跟他回去。叔侄俩一前一后扛着铁锹往家赶,到了村口的时候看到里长老马正对着从地里回来的村民说什么。 里长相当于陆四前世村里小队长的意思,太祖洪武皇帝开国时给大明的农村定了个“里甲制”,就是把110户划为一里,由丁粮最多的10户担任里长,其余100户则为甲首。 一般里长以10年为一个周期轮流应役,先后顺序根据丁粮多寡预先编排。并且每年还由一名里长带领10名乡民充当差役,管理这一里之地的事。 除里长外,太祖又规定每个里还得有老人一职,这个老人俗称乡老,专门负责教化、劝农以及对民间轻微案件的审理。 “里”上面还有“都”这一简单行政划分,不过陆四晓得这一片没有都,而叫区,区里的不叫区长,而叫粮长,就是由那些田赋数额较多的大户担任。 至于为什么没有都,而有区,可能是两百多年发展下来,地方上根据实际情况做的调整吧。各地有各地的不同管理法子,叫法也不相同,因地而宜而矣。 能当粮长的基本就是地主——士绅在大明朝最底层的代表。 里长还不够格。 如此,县衙、六房、粮长、里长(乡老)便构成了大明朝的基层政权。 “里甲制”和“卫所制”有一个类似点,就是也有军事组织的雏形。官府有什么事,能通过里长迅速将农民组织起来。 陆四如果想要造反,第一关就是老马这个里长,也就是老马和他手下担任一年差役的10个农民。 老马人还是不错的,听说他家祖籍是苏州的,后来“洪武赶散”给迁到了盐城县来。 “行了,大家伙都在,别吵吵了,听我说啊!” 老马一边将手里从县上领来的榜文贴在旁边的老槐树上,一边跟乡民们大声道:“县里来通知了,叫各村出人到淮安府挑河,老规矩,一家出一个壮劳力,不想出人的就出粮,谁家要顶替的回头单独找我。” 第四章 我命由天不由我 “老爷,你看什么呢?你又不识字。” 乡民们为出河工的事讨论纷纷的时候,陆四却走到老槐树下看老马贴的那张榜文,看得还很认真。 这就让侄子陆广远有些困惑了,因为他老叔跟他一样没上过学,大字不识一个的啊! 陆四没搭理侄子,反正广远也不知道他这老叔是真看懂还是假看懂。 老马贴的告示是盐城县衙发下来的,这年头没复印机,这些告示是六房那些书办们一张张抄写出来,再盖上知县老爷大印。不过虽说告示是县里发下来的,行文估计可能是照搬了更上一级的淮安府衙。 去掉废话,中心意思就一个,因为运河多年未有疏淤,所以扬州到淮安这一段的运河不少地段有大量淤积,导致行船不便,漕运总督衙门为了保障运河通行便利,便行文扬州和淮安两府所辖各县征发劳力前往疏通运河。 也就是让淮扬百姓们去挑河。 挑河,可是个苦活。 陆四印象中前世他小的时候,父母就经常被公家组织出去到百里外的地方挑河,少则十天半月,多则甚至能有两个月的。 那挑河工可是真苦,因为挑河的时间多是寒冬腊月,河工们以村队为组织形式被分配在某段区域,然后以人力硬是挑出一条条大河来。 每次挑河回来,陆四都记得父母那简直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活脱脱的累得不像人样。 再后来,社会进步了,国家发展了,有了大量机械后公家终于不用人力,从此,挑河工也成为一个历史名词,一个人们不愿提起的回忆。 但现在,挑河这个徭役却是乡民们最不愿意去的一件事,因为真会死人。 周旺的大哥周盛就是六年前出去挑河时受了暗伤,回来没一个月就吐血死了,听说那年府里还把不少犯人弄去挑河,结果活生生累死十几个。 苦主们到府里闹,府里没理会,最后不知谁给出了主意要苦主们去南都告,这才压得淮安府赔了银子把这事给了了。 苦,会累死人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就是出去挑河都要去陌生地方,这对于大多数一辈子活动范围可能局限在方圆几十里地的乡民而言,属于背井离乡。 不是没办法,谁愿意去呢? 不愿意去的其实也有办法,正如老马叫嚷的回头私下找他就行。无外乎不出人但多出粮,或者是花钱请别人顶替。 这种事情古今中外都不稀奇,老马他们也乐意私下促成这种事,因为有油水可以捞。 陆四他们家肯定没钱找人顶替的,他爹陆有才又不在家,因此,不管陆四愿不愿意,他去挑河肯定是板上钉钉的事,想跑都跑不了。 广运这边倒不一定,官府让一家出一个劳力,陆文亮恐怕舍不得儿子去吃这苦。 “各家都晓得了吧,下午我让人挨家挨户登记,去的劳力都准备下被褥和干粮,明天上午村口集中。噢,对了,各家备什么工具,到时会一一说的,没有的赶紧跟人家借,别到时候两手空空的叫县里说话...” 老马那边也忙的很,一边和凑上来想顶替或不去的乡民说事,一边还得把事情大致和乡民们交待清楚。 他也不能在这耽搁太多,得去下个地方,谁让他老马是今年管里事和服差役的里长,所以县里的通知就不能光传达到他负责的这个大团村,还有好多村子等着他去通知呢。 完事之后还得到镇上去见粮长,具体商量各里出粮的事,那可是关系他老马切身利益的。 “唉,这好端端的去挑什么河,公家就是一天到晚不把我们老百姓好日子过。” “这下子要去淮安呢,光走路就得四五天,还不晓得要挑多少天呢。” “没的命了,我男人在海子头,我家哪有人去挑啊。” “六爷啊,你家有三个壮劳力,你家能不能顶我家去一个,马我家和里长说,你放心人家出多少钱,我家照把...” “......” 乡民们围在大槐树周边各自商量着怎么办,一个个都是愁眉苦脸,尤其是家里只有一个男丁的更是一脸的无奈。 广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了,想是急着告诉父亲要出河工的事。陆四这边还在看那县衙的告示,他注意到告示最后给出的河工期限很紧,要各县在接到通知后两天内就要组织劳力前往指定区域。 这么急? 陆四不禁想到了几千里外的北京城,虽然没法掌握更多的情况加以分析,但他知道孙传廷的河南大败已经使明朝在北方彻底失去了战守能力。而现在李自成多半已经攻下西安,并且准备称帝。 不出意外的话,开春李自成的大顺军就会东征北京,对明朝发起最后一击。 那么此时的崇祯帝想要保住他朱明的江山社稷,只能想尽一切办法弄来银子重新拼凑出一支可以抵御李自成大军的兵马。 皇帝不差饿兵的道理,古来通用。 或许,崇祯这会正在让自已的老丈人捐银子,而那些皇亲国戚和朝廷重臣们则一个个痛哭流涕的说自家真没银子吧。 想到这一幕,陆四不由暗自哼哼一声,对于崇祯这个登基以后把一手好牌打得稀巴烂的家伙,他着实没有好感。 都说崇祯不是亡国之君,什么明亡于他爷爷万历,或亡于他哥天启,崇视接手的是个烂摊子什么的... 这些在陆四看来都是胡说八道,明朝就是亡在崇祯手里! 他爷万历那会,可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盛世,而他哥虽然皇帝当得短,但在位期间好歹把辽事给稳定了,留给弟弟的也是一个除了辽东以外的中央集权政府。 结果呢? 17年,败得精光,临死前还要坑后人一把,硬是把大明江山完完整整的送葬了。 上吊时说文臣皆可杀,实际上是他这个皇帝才最应该杀! 陆四从来不是一个感性的人,他是一个屁股决定脑袋的人。就这十几年盐城这一片农村的变化,就足以让他对崇祯给出负面评价了。 要知道盐城这一块虽是近海,土地多为盐碱,但好歹也是鱼米之乡,百姓温饱是不成问题,并且还能小有收余。 然而在不断增加的田赋杂税影响下,百姓的日子是每况愈下,搞得连吃肉都成奢想,试问,这皇帝能是好皇帝?这朝廷能是好朝廷? 也就是他陆四现在不具备造反三要素,不然怎么也要学李自成揭杆而起,这明朝实在是指望不上。 亡,也该亡了。 崇祯那头,现在除了求臣子们给自已捐银子,剩下的救命稻草就是南方的漕银。 漕银走的是运河。 所以,淮安的漕运总督衙门一定是接到了崇祯的严旨,这才紧急征用民夫疏通运河,目的是让江南的漕银为帝国续命。 可惜,没鸟用,纯属临时抱佛脚。 对于现在的崇祯而言,有没有钱其实都不重要了。他真要是想保住祖宗的基业,这会除了带着儿子撒丫子南逃没有任何办法。 结果,这家伙死要面子,坑了自已也坑了儿子,坑了他老祖宗留下的大好基业,更坑了整个中国。 历史,注定了。 我算不算也被崇祯坑了? 陆四想到这个问题,逻辑上好像确似如此。 崇祯要不死逼着江南运漕银救命,漕运衙门就不会让淮扬二府紧急征调民夫疏通运河,那样陆四就不必去吃这挑河的苦。 果真是小人物的命运从来是由天不由我啊。 可惜,陆四没有选择的权力,他要是不去挑河,老马估计能带人绑他。谁让他陆四已经19岁,是个登记在黄册上的正式丁口呢。 乡民们还围在村口东几个西一群的说着出河工的事,陆四寂寥的从人群中慢慢向他大伯家走去。 打他爹和二伯去海子里给人烧灶后,陆四就一直是在大伯家吃的。 大伯家的房子是陆四他爷爷留下来的,虽然年代久远了些,但却是用青砖盖的,比陆四他家的泥块房好多了。 光从这点就能看出陆四他爷在万历朝那会,日子过得还行。 刚进院子,就听见大伯母吴氏在说话。 “公家叫一家出一个,老二不在,叫老二家自已想办法就是,凭什呢叫文亮代他家去啊?” 大伯母话音满是埋怨。 第五章 世间最美是肉味 陆四他爷爷生了三个儿子,老大陆有才,老二陆有富,老三也就是陆四他爹陆有文。 陆有才有一儿一女,儿子就是广远他爹陆文亮,女儿陆小巧嫁给了海子里一家煮盐的。 陆有富没女儿,但却有两个儿子,老大叫陆小华子,老二叫陆小柱子。这两儿子都没按“有文广义”的辈份起名,也都没正式大名,并且都没成亲。 陆有文这一房就陆四一个儿子。 因此,陆家总共8个男丁,老的三个,中间四个,小的一个(广远)。唯一的女性后代就是老大家的小巧。 看着有点阳盛阴衰。 陆四他大伯母吴氏是百里外宝应县嫁过来的姑娘,在陆家已经四十年了,个子不高,但年轻时却是个做农活的好手。听人说,吴氏年轻时能和壮小伙比挑担子呢。 印象中陆四好像记得前世都说明朝的汉人女子都裹脚什么的,以此证明汉人所谓的陋习。 实际上,明朝的女人是不裹脚的,因为女人在任何一个家庭都是属于仅次于壮劳力(男丁)的存在,如果裹了脚就是废人,对家庭就基本上没什么帮助。 裹脚的女人有,但那是青楼的部分女子,这类女子通常在小时候就被老鸨强迫裹脚,为的是长大后让客人们赏玩那所谓的“金莲”。 因此,这时代谁要是说哪家姑娘裹脚,人姑娘家得跟你拼命。那性质就跟陆世前世说人家姑娘在外面卖一样。 吴氏现在年纪大了已经不能下地,平时在家里就和媳妇一起操持家务,不过多是打下手,比如做饭时烧锅,收拾菜地什么的,其它的活她也干不了了。 对侄儿,吴氏人挺好,陆四在他家吃饭,吴氏从来不说话。当然,这可能和封建时代女人的“夫纲”有关,就是陆四他大伯说什么,吴氏这个大伯母就听什么。 夫唱妇随,也是恩爱。 二伯母王氏是改嫁给陆四他二伯陆有富,原先王氏的丈夫是在镇上烧窑的,窑上出了事故把人给砸没了。 再后来,经人介绍,王氏就带着和前任丈夫孩子,也就是陆四现在喊的二哥陆小华子嫁给了陆有富。婚后夫妻俩又生了陆四的三哥陆小柱子。 只是,和大伯母吴氏比起来,王氏这个女人就泼辣得多,或者说特别的斤斤计较。 陆四他二伯陆有富又是个一巴掌打不出闷屁的主,家里里里外外自然就是王氏做了主。 这导致陆有富这个二房和大房的关系特别的不好,连带着两家的走动也少。 陆四那二哥陆小华子比他大了五六岁,是个远近闻名的不学好,一天到晚没正形,不是跟人去耍钱就是跟人去鬼混,反正一年365天倒有300天不在家。回来不是跟他娘要钱就是跟他娘吵架,为此没少叫邻居们看笑话。 陆有富当年是想好生管教陆小华子的,可一来小华子是王氏带过来的,他这个继父管多了怕被外人说。 二来王氏也溺爱长子,再加上陆有富怕王氏,这就没法管小华子了,导致陆小华子今年都20大几的人连个媳妇都没讨上,那坏名声连媒婆都不登门。 不过陆四好像听说陆小华子在镇上有个半掩门相好的,真假不知,反正陆小华子没跟他说过。 陆小柱子比他哥小华子要好的多,属于跟他爹陆有富一样的老实人。14岁的时候就叫陆有富送到新兴场一家酒楼当学徒,这一晃已经七年。听说现在都领月钱了,再熬个两三年就可以单独上灶,到时也是大师傅。 吴氏埋怨的便是老二陆有富家出劳力的事。 广远回来把官府要出河工的事一说,吴氏就哀声叹气,她年轻时跟丈夫一块出过河工,知道挑河的苦。 所以不管是儿子文亮还是孙子广远哪个去,她都心疼。可这是官府的事,她一个老婆子又能如何。 找人顶替的话一要给人家钱,二来还要给里长老马一份,实在是不划算。不找人顶替出粮的话,至少得双倍更不划算,所以陆文亮当时就说他去吧,叫广远在家帮着爷奶干农活。 不想陆有才却说老二不在家,小华子一天到晚不见人影,小柱子又在新兴场回不来,他家没人出劳力不行。言下的意思是让孙子广远顶本门这一户,儿子文亮则给二伯家顶一下。 吴氏当时就不乐意了,因王氏斤斤计较的性格,妯娌关系本来就不好,她才不愿意自己儿子替老二家顶。 陆文亮没啥意见,就是心疼广远。 他媳妇田娥跟婆婆一样满心眼里不乐意,可提这话头的是公公,做媳妇的她不敢多说,便偷偷拽了下丈夫的衣角,意思别听你爹的,二伯家的事少往身上沾。 “小四子来了,” 坐在屋檐下编竹筐的陆有才见侄子过来了把边上的小凳子递了过来,老人家心里虽气侄子不听他的话,但也是打心眼里疼这个打小没娘的孩子。 “吃完饭回去把被子和衣服收拾一下,明儿个就和你文亮哥、广远一块去集合。到了地方你们三个相互照应些,做生活的时候不要懒,也不要太傻,人家做多少你们就做多少... 还有你们不要瞎跑,我听吴老爷家那头的人说,淮安那边正在拉人当兵呢,说是新来的巡抚大人要团练乡兵防河...反正你和广远跟着文亮安份些,这年头外头乱着,别叫人家给拉了壮丁...” 陆有才说话时低头串着竹编,手上的老茧比陆四的厚了近乎一倍。手指也是发黑,上面同样也有不少刺口子。 这种竹编大概一个能卖三个铜子,逢四九到集上去卖,生意好一天能卖七八个,不好的话说不定一个都卖不出去。 除了家里的几亩地,陆有才便是靠着这编竹筐的本事养活一家老小的。 “就你一天到晚想着人家,人家想着你这个大爷的?...河工不晓得多苦了,文亮去就罢了,你还要孙子去,真不晓得你个当爹爹的怎么想的...” 吴氏在一边见丈夫直接交待挑河的事,半点也听不得她的意见,委屈的在那都要掉眼泪了。 “妈,罢了吧,二爷不在家,二妈一个人怎么办呢?小华子又不晓得上哪去了,我就代他家去吧,就是出力气的事情,注意些,没事的。” 陆文亮这个做大哥的还真是遗传了他爹事事为弟弟们着想的性子,很重亲情,陆四在边上也暗自赞了这个实际与他并无半点关系的嫡叔伯大哥仁义。 这长房长孙,是没有话叫人说的。 广远这孩子在边上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想来是不知道挑河有多苦,当是出去玩那种心思。 “不说了,就这样,你和媳妇去煮饭,下午还要给他们收拾东西。” 陆有才抬头朝妻子摆了摆手,然后让儿子文亮到二伯家去一趟把事跟王氏说一下,省得王氏现在没个主意。 “噢。” 陆文亮点了点头便要去二伯家,走到门口时突然回头对妻子田娥道:“明天我们外去了,你就杀只**。” 田氏愣了下,微微点头。 “妈,我去逮鸡!” 一听爹要娘杀只鸡,陆广远可乐坏了,屁颠屁颠的就跑到鸡圈捉鸡。陆四也是馋,生怕嫂子反悔,赶紧帮着广远一块逮,然后跑厨房拿刀一下就把差不多有三斤重的母鸡给抹了脖子。 田娥见儿子和小叔子捉的是最能下蛋的老母鸡,有些心疼,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一句话没说,脸上也露出些微笑。 这个家算起来也是一个多月没买过肉了,上次还是公公在集上多卖了两个竹筐割了一斤半猪肉回来的。 陆四他大伯母吴氏知道自已现在说什么也没用,说多了反而惹老头子生气,便默默去锅灶烧水。 鸡刚剁好下锅时,陆文亮回来了,说是二伯母听说文亮代她家去可高兴了,回来时非要给他几斤米叫路上带着吃。 “我说不要的,二妈非把我,没办法就拿家来了。” 陆文亮将一只小布袋子放在了桌上,陆四拿起掂了下,估摸有七八斤的样子。 以王氏那抠门劲,不算少了。 陆有才扫了眼,道:“把你就拿着吧,反正你们外去也要带米。” 官府给出徭役的乡民是有提供粮食,但不多,主要分两部分,一部分是粮长摊在各里头上带去的。另一部分是河工当地的官府准备的。 只是,官府和里上准备的那点粮食完全不够吃,更何况这次又是去挑河,全是泥工生活,又苦又累,所以各家肯定得自已额外带粮,要不然一天泥工重活做下来连口饱饭都吃不上,哪还有力气干活。 这也是为什么农民不想服徭役的原因,累死累活不算,还要倒贴粮食,哪个愿意? 鸡汤是白烧的,田娥滴了些菜油,也没什么味精佐料,但锅一开那香喷喷的味道就出来了,把坐在厨房门口的陆四和广远馋的嘴里都是口水。尤其是陆四,那就跟馋虫勾出来般,坐在那时不时朝锅里望。 很是有点坐立难安的样子。 田娥又拿了几个原本准备去集上换油的鸡蛋打了,吴氏到菜地里挑了些菠菜回来,滚溅的锅一炒,盐花子一撒,金黄金黄的让人看着就有胃口。 大伯母吴氏说没草烧了,陆四就到草垛提了一捆稻草丢在了锅后头,正好田娥叫他尝尝汤咸还是淡。 “大嫂子的手艺不用尝都晓得好吃,” 陆四笑着拿汤勺舀了一口鸡汤,吹了吹气喝进肚子,鲜美的让他回味无穷。 肉味,世上最叫人难忘的味道啊。 而做一个肉食者,又该是什么滋味呢? 第六章 大名陆文宗 “再放点盐就正好了。” 陆四从盐罐子里用小勺舀了点盐撒进锅中,这盐不是陆四前世吃的细盐,而是很粗的盐粒,好像前世乡村用来腌菜的大盐。 盐在盐城这一片那肯定是不缺的,价格也便宜,三五文钱就能买一斤,但要是把盐运出去贩到江西、河南、湖广那边,价格至少能翻五六倍,甚至达到十几倍。 这暴利就使得除了官府许可的盐商贩卖外,又有很多私盐贩子从事贩盐这一行当。 国初那会,对私盐贩子打击得很厉害,也不知道是不是跟私盐贩子中出了个和太祖皇帝为敌的张士诚有关。 后来到了成化年间,盐业开中法改制,朝廷直接将生产源头四大盐场控制起来,经销这一块就渐渐松了下来,连带着对贩私盐的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大打击了。 要不然别的地方不清楚,就盐城县的新兴场每年都能捉上百个贩私盐的。 一盆鸡汤、一盘菠菜炒鸡蛋,两块酱油拌的豆腐,一小碟蒸小咸鱼干,四样菜往桌上一摆,光是看就让人垂涎欲滴。 这也是陆四来到这个时代后吃的第一顿像样饭菜,要是顿顿如此,他也不至于打偷人家狗吃的念头。 陆有才好喝点小酒,还特别爱喝离盐城县不远的桃源县白洋河镇出的洋河大曲,哪怕家里再穷,每次到镇上他都会去买上一小坛。实在没钱就赊上一坛,酒铺跟他也是老相熟的了。 可不敢多喝,因为这酒也不便宜,一坛十斤装的要二十个铜子呢,因此他大概一顿喝一两左右,这样控制着便能喝上一个月。 广远给他爷爷倒的酒,孙子孝顺直接把碗给倒满了,看着怕有三两。换平时,陆有才肯定要说孙子两句,然后把酒倒回一些坛中。但这次却一句没说,也没倒回去,反而要广远给他爹和陆四也倒一些。 “大爷?” 陆四印象中陆有才和他爹从来没给他喝过酒。 “明天你和你哥,你侄外去出河工,今天就喝一点。” 陆有才将一根筷子放酒碗里蘸了下然后放进嘴里嗦了嗦,这是他的习惯,几十年了都这样,也不知为什么。 “小四子,喝点。” 陆文亮从儿子手中接过酒坛给堂弟倒了半碗,不是舍不得,而是怕从没喝过酒的堂弟喝多醉了。 “爷,我也想喝。” 广远舔巴着脸看着他爹,这小子几年前就有偷过他爷爷酒喝的历史。 陆文亮笑了笑,然后点头道:“你比你老爷都大一岁,他能喝你就能喝。”说完给儿子也倒了一些,不过明显比堂弟的少。 田娥和婆婆吴氏端着盛饭的小木桶进了堂屋,淮扬这一片不讲究什么妇人不上桌,只要是一家子都团在一块吃饭。要是家里人口多的话,一张八仙桌都坐不下,一到饭店老老少少团一块别提多热闹了。 “先喝一口,” 陆有才端起酒碗看向儿孙和侄子,陆四三人忙端起碗跟陆有才碰了下。 一口洋河大曲下肚,陆四就觉这酒真是不错,不仅入口绵柔不辣,入了喉也透着酒香,丝毫没有劣酒那股子难闻的酒臭味。 难怪那洋河镇日后能把洋河这牌子做得那么响亮。 “小四子,这个大腿把你,” 陆文亮放下酒碗后就拿筷子把盆中的鸡腿夹了一只到了堂弟碗中,又将另一只鸡腿夹给了他父亲。 陆有才却把鸡腿夹给了广远,道:“人老了牙没用了,嚼不动,大孙子吃。” 广远这孩子没傻到以为爷爷真啃不动,赶紧要把鸡腿夹回去,可陆有才哪会让,一来二去也就广远吃了。 陆四呢在边上瞧着心生暖意,大伯这一房不管是大伯本人,还是堂哥文亮和侄子广远,都是很厚道的人。 饭吃的其乐融融,哪怕大伯母吴氏和大嫂田娥心里都委屈,但却没放在脸上,只是深藏在心里。或许也是两人知道事情既然定下了便改不得,想多也没用。 也是有阵没吃肉了,再加上陆有才和陆文亮他们拼命的给陆四夹鸡肉,把个陆四吃的真是肚饱滚圆。那馋肉的瘾也是一下给治了。 吴氏和田娥只是开始经不住陆四劝一人夹了一块,后面就基本没怎么去夹肉了。 贤惠,大抵如此。 二人当是这个时代普通乡民妻子的典型,只要丈夫孩子好,她们就什么都好那种。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哪怕粗茶淡饭,哪怕吃了上顿没下顿,她们的内心里也总是想要自已的男人和孩子更好。 半碗洋河大曲下肚,陆四的脸上也有了些红晕,大伯陆有才的筷子根本不朝鸡汤伸,只吃豆腐和小鱼干。 夹了个小鱼干放嘴里嚼了嚼后,陆有才抬头忽的对侄子说了句:“出完河工回来,等过完年开春还是去扬州学手艺...你也老大不小了,你妈去的早,你爷又常不在家,我这个当大爷的总不能看着你也讨不上个媳妇。” 这个“也”字可能是指二伯家的陆小华子,也可能说是自家的孙子。 田娥朝儿子看了眼,当娘的一直把讨媳妇这事放在心上。 “唔...” 陆四本想脱口说绝不去扬州,但看到大伯那有些期待的眼神,到嘴的话却是生生咽了回去。 “嗯哪。” 等过完年开春还有两三个月,谁知道到时候这事成不成,陆四想着不让大伯失望,便先应了下来。 “那过完年我们一块去!” 边上广远见老叔肯去扬州学手艺,高兴的端起碗就跟老叔碰了下。他可是想着能和老叔一块学好手艺,再一块把媳妇娶回家呢。 吃完饭,大伯母吴氏收拾桌子,大嫂田娥却是去给丈夫和儿子收拾出去的东西。 说是收拾,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可收拾,不过是父子俩人盖的被褥和铺地的草席,除此之外就是路上带的粮食和干活用的工具。 广远还嘟囔着说要多带两套衣服,他爹陆文亮直接说别带,河工做的是泥工生活,带什么衣服去都是糟蹋,不如就一身破棉衣从头干到尾。出门在外的也别讲究洗澡了,到时候工地上能有热水泡脚就不错了。 陆四这边也是同样。 吴氏收拾完桌子就去帮媳妇,在边上絮絮叨叨的,一会说得多带一身棉衣,要不然进了腊月冷得要命。一会又说得去缝两个垫肩的,要不然肩膀会叫担子压坏。一会又说不带换洗衣服的话,得备上针线,不然衣服要是破了没东西补... 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这样,但无一不是透着对儿孙的关爱。 下午的时候,陆四他二伯母王氏过来了。这个女人是骨子里精明那种,一来就是好话,说什么要不是大爷帮衬着,她一个女人碰上公家的事能有什么办法。又把文亮这个侄子一阵夸,再之后就是夸侄媳妇田娥,连带着陆四也落了不少好话。 反正院子里满是王氏的笑声和夸赞声,那大嗓门隔好几家都能听得清。 陆四也是见怪不怪,打断骨头连着筋,这王氏再不好总是他二伯母,面子总要给的。 “等你们叔侄俩出完河工回来,我回趟娘家给你们叔侄俩一人说个媳妇...我娘家那头的大姑娘长得统统不丑呢...” 也不知道王氏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不过田娥听了这话却是心动,还真凑上来跟王氏问起她娘家那边都有哪家的姑娘没出门的,要是合适就给陆家说说去。 傍晚的时候,在老马手下出差役的邻居宋五过来了。他是来给陆家出河工登记的,另外就是通知陆家要准备哪些工具。 陆文亮把自已顶二伯一房的事跟宋五说了,宋五点了点头,朝王氏说你侄子人不丑。 “周围哪个不晓得我家文亮好啊...”王氏那边自又是一番夸赞的话。 宋五拿出登记河工的册子,一边打开一边对陆文亮道:“你们家里长给安排了,到时候就挑胆子,明天带三根扁担和和三付挑筐就行。路上吃的干粮你们带上一些,另外尽可能多带些粮食,淮安那边毕竟是生地方,要是衙门给的粮食不够,大家伙就得吃自已的...” 宋五小时候上过三年社学,百家姓和简单的字都会写,所以老马才让他挨家登记。回头跟队伍一块过去,做些记工和管粮的事,相当于陆四前世的村会计。是个轻松活。 “那就这样定了,陆家出三个人,陆文亮一个,陆广远一个,还有你老三家的小四子是啊?” 宋五字写得还算周正,刚把文亮父子俩名字写好,准备提笔再写陆小四时,耳畔却传来陆四的声音:“五爷,能不能别写陆小四,我有名字了。” “你有名字了?” 宋五有些惊讶,“你老子啥时候给你起名的?” 不但宋五惊讶,陆有才爷孙三个和王氏、田娥婆媳妇同样惊讶,并且都很好奇。 “我爷没给我起,我自已给自已起的,反正这名我琢磨着还行,” 陆四憨憨一笑,走到宋五面前,“五爷就给我写陆文宗这个名字。” 第七章 奇货可居 文宗,这个名字很大,特别大,大到海里去了。 一般人,谁敢起这名? 可大明朝也没哪条律法不许人起名叫文宗武尊。 所以陆四管自已叫文宗。 他有想过别的名,文明、文化、文艺、文武...这些都是好名字,叫起来也上口,但陆四不喜欢。 原因是他觉得自已已经够惨的了,因此必须在名字上补贴一下自已。 这是什么心态? 不知道,反正陆四就管自已叫文宗了。 “你确定你叫文宗?” 宋五虽然觉得陆小四子这家伙绝对配不上文宗这名字,但对方态度坚决,又不犯什么禁,瞅陆有才这个当大伯的也没吭声,便真就在册上把陆文宗这个名字给记下了。 “妈,文宗啥意思?” 广远那孩子真是文盲得够彻底,可当妈的同样也不晓得。再见大伯和文亮哥的样子,陆四晓得这一家人竟是没一个知道文宗意味着什么。 这么一比,宋五这个会计还真算个知识分子了。 宋五要走时,陆有才却摸出一颗黑不溜秋的东西塞到他手中,然后拉着宋五的手道:“他五爷啊,文亮他们三个没大外去过,你呐算起来是他们长辈,又在公家那边做着事,这爷三在外头你还要多费些心,能照顾就照顾些。” 那颗黑不溜秋的东西是银豆子,之所以黑是因为这银豆子经过无数人的手,哪还有什么银子的光泽。 另外,这年头银子都是称重的,所以经常剪来剪去,说是银豆子,可看着就跟个银疙瘩差不多,乍一看真是又脏又难看。 陆四估摸大伯给宋五的这颗银豆子能有一钱重的样子,身体原主人给他的记忆中,一钱银子大概能兑换六十到八十枚铜子,是笔不算大,但也绝不算少的数目了。 给宋五一钱银子,陆有才什么意思自是不用说了,无他,就是请宋五这个替公家做事的邻居照顾好自家的子侄,比如安排活能轻松些,又比如发粮食时能多给些。 “照顾”二字代价着实不小,毕竟,陆有才竹筐生意卖得最好的时候,一天也不过进账二三十文钱。而他最爱喝的洋河大曲镇上一坛也才卖二十来文。 “老陆,你放心好了,文亮他们几个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们又是乡里乡亲的,我还能把罪把他们受吗?” 宋五笑眯眯的把银豆子塞进自已的腰包,合上名册,朝陆文亮叮嘱一声:“那你们三个明天早上辰时三刻到王家社集中,要早点过去,别误了时辰。这回河工县里催得紧,哪里出了滑子县头要罚呢。” “嗯哪,晓得了,五爷你慢走啊!” 陆文亮客气的要送宋五出门,宋五示意不必,走时又朝陆四“嘿嘿”笑了一声,道:“小绝怂,你个名字起的黑(吓)人呢。” 陆四干笑一声,没说话。 宋五出去后就听到有邻居在和他打招呼,多半是问河工的事。王氏这边又留了一会,见天色不晚了便先回去。 陆文亮留婶妈吃晚饭,王氏推说家里洗的衣服还没收,又和陆四说了几句,无非是什么在外要保重自已,干活时要多个心眼,别把自已累着之类的语。 又对陆四道:“你家老子和你二爷还不晓得这事呢,明天我到镇上望望有没有人去海子里告诉他们一声,省得他们不放心...” 王氏走了,小院里又安静下来。 田娥到厨房把中午吃剩下的菜热了热,其实也没什么剩菜,鸡汤早就叫陆四和广远这叔侄俩吃的见底了。 吴氏去拔了青菜跟豆腐煮了咸,晚饭简单就是喝粥。陆家这条件也不可能做到一天两干一稀。 胡乱喝了两碗粥后,陆四嘴一抹就说先回去睡觉,明天早上好早点起来跟文亮哥去集合。 “家去就早点睡,明天早上用绳子把被子捆着带上,粮食不要带,我这边叫你大嫂子准备了...” 陆文亮把弟弟送到了门口看着他家去了才回身把院门关上。 陆四家离大伯家不远,隔了四户人家,其中就有周旺一家。一进屋,他就摸黑到厨房摸了火折子把蜡烛点上了,家里倒是有盏油灯,可却没油。 这年头没有什么煤油,百姓照明油灯用的是动植物油,缺点很多,烟大,且价格也贵,所以大多数百姓家照明用的是蜡烛。只有那大户人家才用油灯或外罩的灯笼。 蜡烛点上后,光亮使得黑乎乎的屋子一下有了人味。陆四又从缸中舀水到锅里,然后坐在锅灶后开始烧起热水来。 锅膛里的火光映得陆四脸上更红,也让他的体表温度急剧上升,很惬意。 锅里的水很快开了,陆四拿来洗脚的木盆放进热水,试了水温后将脚放进去,然后半靠在锅灶边,脸上再兜块烫烫的毛巾,那滋味别提多舒服了,就好像全身上下的毛细血孔一下都扩了开来般。 闭上眼后,有那么一阵恍惚,陆四觉得自已还在21世纪,甚至边上还有人正在给他捏腿。 毛巾的热气慢慢散去,脚下的热度也渐渐退去,重新睁开眼的陆四再次回到现实中。 昏暗的烛火,黑乎乎的墙壁,生灰的梁木,凹凸不平的泥地,破败的窗户,还有黑不隆冬的外面.... “呼!” 陆四吐了口气,默默将脚擦干净,起身将洗脚水倒出去。之后,他想干点什么,但站在那里想了几十个呼吸也不知道能干什么。 在这个没有电,也没有娱乐的时代,尤其是在乡村,天一黑除了上床睡觉真就没别的消遣。 家徒四壁的陆家甚至翻箱倒柜也找不出一本带字的书,哪怕是老黄历都没有。 无可奈何的陆四只能选择上床睡觉,这床是他打小就睡的,席子下垫的是芦苇,枕头是用稻草塞的。 躺在床上的他也没想别的东西,更没想出河工的事,想也没用,反正这苦力活他跑不掉。 他只是在考虑等出河工回来过完年去扬州那事怎么拖下去,反正打死他也不去扬州。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是好汉,但也是傻蛋。 总之,他陆文宗绝不去扬州送人头。 依稀记得今天大伯好像说过一件事,什么新来的淮扬巡抚正在团练乡兵,所以他大伯要他们在外头千万别乱跑,要不然有可能被官府拉了壮丁。 这件事指的哪位大人拉杆子,陆四一时半会还真想不起来。只记得北京城破后,北边山东、河南的高杰、刘泽清、黄得功、刘良佐这四个被李自成和清军打得丢盔弃甲的败将领着残兵跑到了江淮,然后摇身一变成了后来所谓的江北四镇、弘光朝的定策元勋。 一个正统延续的王朝靠着一帮子败兵撑门面,也是古来一大笑话。四镇后来也没一个有好下场的,二刘降清,高杰被诱杀,黄得功殉国。 不过四镇是明年的事,眼面前明朝还控制着江淮,江南那边也依旧太平着,北方的兵事对南边百姓影响最大的只是不断的增加田赋杂税,除了导致农民收入不断下降日子艰难外,其它的影响倒不大。 这主要是因为江淮以及江南地区多为鱼米之乡,并且经济相对北方发达,除了种地还可以找工做,因此农民哪怕压力再大,只要不懒都能勉强温饱。 如此,自然就不会发生北方的大规模农民起义,真正豁出去提着脑袋造反的,那都是真要被饿死的。 老实说,陆四认为被拉壮丁或许对他而言也是个出路。 相对于他现在的身份,当兵怎么也算是体制内的成员。风云际会的,手上有刀,谁知道老天爷给不给机会? 再差,也比当个农民来得强。 所以,陆四不排斥去淮安挑河,他想碰碰运气,看看老天爷在两百多里外的淮安府有没有给他陆文宗留一个机会! 有这想法,心思自然就活泛得多,也想得多,很自然的就往大事上去了。 大伯说的那个新到的淮扬巡抚是哪个? 陆四绞尽脑汁回忆。 马士英肯定不是,这家伙是凤阳总督,手伸不到淮扬。 史可法? 应该也不是,这位东林大人物左光斗的门生好像在北京城破前,被崇祯派在南京当兵部尚书,是所谓南都三巨头之一。 也因了这个职务,才使史可法后来成为弘光朝的首席大学士。换句话说,史可法现在是中央的大官,不可能在淮扬当地方官的。 不是马士英,也不是史可法,那是谁呢? 陆四想不到,这不怪他历史学得不好,而是事实上北京沦陷后南边这一块真的没有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能臣治士。 一个都没有! 管他呢,明天各村河工集合时肯定有县里的人带队,到时想办法打听一下就是。 陆四不再多想,去淮安挑河得走过去,两百多里路怎么也要走个四五天,所以还是赶紧睡觉,要不然明天路上够呛。 只是在快闭眼时忽然想到一件事,那就是南明的第一个皇帝弘光,也就是那位福王殿下不知现在躲在哪。 这家伙,奇货可居! 现在能把福王弄到手,不亚于吕不韦在赢异人父子身上下注啊。 陆四“咕噜”坐起,未几,又自嘲一笑,他一个普通农家子弟就算把福王弄到手又能干什么? 想要使奇货可居的前提,是他陆文宗得有地盘,有兵马,有钱粮,是一方诸侯。 要不然,就是个屁! 南都那边喜欢内斗的东林党人和复社成员们都比他强,福王那小子更不可能跟他一什么都没有的农夫打交道。 正眼都不带瞧的! 唉,崇祯十六年,十六年啊... 时间点真不是好时候,离甲申之变还有几个月,离清军入关同样也是几个月。 城头变换大王旗,是做个降清的顺民安份一辈子,还是做个抗清的好汉呢。 迷迷糊糊中,陆四睡着了。 梦中,他看到了千里无人的中原,看到了瘟疫横生的京畿,看到了旌旗招展的农民军,看到了铁骑叩关的八旗,看到了已经生了白发的崇祯帝,看到了游人如织的秦淮河,看到了醉生梦死的士子大夫们,看到了那一颗颗被用竹竿挑着插在城门口不肯剃发的人头..... 第八章 挑动运河天下反? 这个时代的农村,公鸡报晓基本就是闹钟。就农民的条件,沙漏这玩意他们可是买不起的,更休说打西洋传进来的钟表。 大一些的镇子倒是有设闸口楼,专门安排老弱打更。可陆四他们这不过二十来户的小村子怎么看也没有设打更的必要。 可能陆文亮怕弟弟睡过头,鸡还没叫就过来敲门了,却不知他弟早就醒了,且正在捆棉被。 这床棉被看着也实在是不入眼,太脏了,也不知道上一次洗被面是什么时候。 家里没女人,爷儿俩的生活就那样了。 见弟弟正在收拾,陆文亮也上前帮着捆,回头却见弟弟跑到厨房拿了把菜刀过来。 “你拿刀干什么?”陆文亮奇怪。 “带着,万一到地方做饭要切个菜什么的也方便。” 陆四随手将菜刀用破布裹了塞进棉被,又蹲下到床底拖了个小陶罐出来。晃了晃,陶罐里面有响动,接着就从里面倒出二三十个铜板出来。 “得带点钱,有用钱的地方多少能支应下。” 陆四说话间将铜钱抓进一个小布袋里随手塞在怀中。 这些钱是他爹陆有文去海子烧灶的时候留给儿子的,要不是怕被大伯说败家子,陆四早拿这些铜子去镇上割肉了。 “走,把门锁了,先去吃早饭,钥匙留给你嫂子,省得回头老爷从海子里家来没的进门。” “嗯哪。” 陆文亮提着堂弟的被褥先过去,陆四随后把门锁了跟在堂哥后面。身上还是昨天穿的那身棉衣,不过棉裤换了一条,原先那条叫吴老爷家的黑狗咬破了。 这条棉裤是他爹陆有才的。 到了大伯家,就见大伯母吴氏和嫂子田娥正在摆碗筷。 “老爷来了啊!” 广远这孩子精神头子是真足,一脸对远行的渴望,看来真是把去淮安府出河工当成玩了。 陆四摸了摸这小子的脑袋,身体年龄他比这小子小一岁,但实际心理年龄却比这小子大了足有十岁。 早饭仍就是红薯煮粥,不过却多了几个煮鸡蛋,是田娥特意煮的。 陆文亮拿过一个鸡蛋在桌上敲了一边剥皮,一边对他爹说些他走后家里的事,陆四也伸手拿了个鸡蛋剥。 广远性子急,端起桌上的粥碗就“咕嘟”下嘴,结果烫得直捂嘴,叫他娘田娥一阵说。 早饭吃得平常,陆文亮跟媳妇该交待的昨天夜里肯定交待过了,跟他爹这边也没多少要说的。 这边陆四吃得差不多时,就见大伯陆有才突然拿筷子敲了下广远的额头,然后朝广远面前的碗又敲了敲,不高兴的说了句:“吃干净。” “噢。” 广远不敢喊疼,哭丧着脸忙把碗里还余了一点的米粒扒拉进嘴。陆四的碗吃得很干净,那是因为打小就被他大伯和他爹敲脑袋敲怕了。 农民眼里,浪费一粒粮食都是要被雷打的。 吃完早饭,田娥就去拿夜里给丈夫儿子收拾的东西。相比陆四就一床被褥,陆文亮要带的东西就多了些。 有一袋大概三十斤重的米,另外一小坛子腌菜,除此外是一包面饼干子,还有一些盐。 米和咸菜、面饼干子带着可以理解,但为什么带盐陆四就有些不明白了。 “挑河生活重,人要吃盐,不然没有力气...” 陆有才是经验之谈,淮安府这一块是南直隶出河工较频繁的地方,因为境内河道多。 人呢一干重活就容易出汗,汗出多了身体内的盐份就跟着流失,如果不及时补充盐份,就很容易没力气。 所以,挑河工们一般都要自已带盐和咸菜,指着官府给大家备是非常不现实的事。 那官府到时能定期把配给的粮食,准时发下来就算对得住河工们了。 “文亮啊,到工地上要带着他们两个,公家交待的事情你们听着做,不要和人家吵,有什么事情找老马和宋五,千万不要自已去找人.....还有千万不要瞎跑啊...” “小四子,到了地方什呢事你都听你大哥的,不要一个个瞎主张,还有我再跟你说下子,你千万不要带你侄子到外面瞎跑...” 在两个老人不放心的嘱咐声中,陆家三人用扁担挑着被褥和工具离开了家门。除了穿的衣服不同,看上去跟陆四前世出去打工的民工没什么两样。 外面,村上要出河工的都陆续从家里出来,大人小孩依依告别。陆四就见到周二嫂抱着儿子大宝正拉着丈夫的手说着话。 “文亮呐,走啊!” 不远处也要去挑河的邻居蒋魁朝陆家这边叫了声。蒋魁年纪和陆文亮差不多,都是四十几,不过却是个光棍。 “哎,嗯哪,走了!” 陆文亮应了蒋魁一声,回头朝他爹陆有才说了句:“那爷,我们过去了啊。” “去去,迟到了公家说话。”陆有才摆摆手,示意儿子放心去就是。 “妈,等我家来带好东西把你吃。” 广远将系着爷儿俩被褥的扁担担在肩上,转过头跟他娘咧嘴笑了笑。 “你自已吃饱了就行,生活苦,想吃什呢叫你爷去买。”田娥偷偷抹了把眼泪,她真是心疼自已的丈夫和儿子。 “周二哥,走。” 陆四叫了声和妻子正说话的周旺,周旺应了声在妻儿恋恋不舍的目光中向陆家三人这边走来,然后几人同前面的蒋魁一起往村口走去。 村口,已经到了好几人,都是大团村出河工的,其余的人也陆陆续续到齐。 大团村总共有23户人家,按官府一户出一人的说法,理论上就当有23个壮劳力一同去淮安。 但实际上却只有17人,其余人家要么是以粮代工,要么就是花钱请人顶了,要么就是家中没男丁,比如村口的吴老四家。 宋五是大团村带队的,挨个点了名字确认都来了后,便要众人跟着他到区上集合点王家社。 冬月底,清晨的温度很低,加上众人刚刚和家人辞别,除了把出河工当成出远门玩耍的陆广远,还有将去淮安当成一次机会的陆四外,村民的心情都不算太好,因此一路上话不多。 村里送行的女人们等着丈夫们的身影远远不见了,这才逐渐散了。 “回,” 陆有才也是直到子侄的身影消失不见,才弯着那有点驼的背慢吞吞的转身回家。 吴氏拿袖子抹了抹眼泪,默默跟在老头子后面。 “妈,爷啥时回来啊?” 大宝拉着他妈的手看着父亲远去的身影,既有些舍不得,又有些高兴。舍不得是因为他爷不在家了,高兴则是因为他爷不会再管着他了。 周二嫂也不知道丈夫什么时候能回来,里上只说这次河工期限紧,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因惦记着儿子肚子里有虫的事,周二嫂便将大宝托给邻居,唤了也要到镇上去买东西的李家三姑娘一块去镇上给儿子抓药,顺便打些酱油回来。 陆四他们一行十七人跟在宋五后面,沿着村口那条挨着田边的小路走了大约三里地就到了大路。 大路是嘉靖年间修的,起点就是南边的盐城县,终点则是西边的淮安府,另外还有个岔口是往北边的山阳县。 这年头的交通可不像后世那般四通八达,哪怕是偏僻小村都有水泥路的。除了官道是以石板和青砖铺就外,其余的道路大多是泥土路,一到下雨天就烂得不成样,也可以称为真正的水泥路。 要是村子里出了什么人物,那多半就会请人把路铺了。修桥铺路,历来是士绅们最爱干的事。 宋五说的集合点王家社离陆四他们大团村有十里路,这一带的地名多带有团、社、灶,垛,是早前烧灶煮盐遗留下来的地名,特别是带灶的地名特别多,如三灶、六灶、十七灶什么的。 上了官道,陆四就看到路上已经有好多队伍在往西边去了。多的三四十人,少的七八人,都是如他们一般挑着被褥,拿着工具的乡民。 奇怪的是,有的队伍中竟然还有女人! 陆四想大概是这些女人们的男人不在家,又舍不得多出钱粮便自已顶了。 瞅这些妇人的身板,陆四不认为自已干起活来会比她们强太多。 因为都是一个片区的,各村的河工们都是乡里乡亲,很多还沾亲带故,因此路上打招呼的就多了起来。 随着太阳的升起,渐渐的官道上就热闹起来了。 陆文亮也在跟人打招呼,对方是他奶奶娘家那头的,论起来和他平班,叫陈大佐。 陆四也见过陈大佐,三年前他大伯哥三给奶奶过八十冥寿时,陈大佐兄弟几个代表奶奶娘家老一辈人来过。 不过双方的来往也就限于这些大事了,平日已经不大走动,毕竟陆四他奶奶都过世三十几年了。 因各村队伍都急着赶往王家社,所以陈大佐跟陆家这头打完招呼就回了队伍。 离王家社越近,各村前来汇合的河工队伍就越多,远远看着怕是得有上千人。 “乖乖,这么多人啊!” 陆广远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么多人,既是吃惊也是兴奋。 “这才多少人,马到了淮安你才晓得人多呢。” 宋五随口说了句,示意众人先在这里等着,他去找里长老马问下他们这一片在哪集合。 不一会,宋五就过来了,喊众人跟他到渡口北边去,到了地方就见有衙门人正在安排各村的队伍。 “三灶的这边!” “草堰的这块!” “陈家庄子的这边集合!” “......” 大团村这支队伍和隔壁三个村被安排在一起,原因是这几个村都是属一片区的。 众人走了十里路,脚下都有些乏,把挑的粮食和工具放下后就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陆四也不例外,一大帮子人就这么坐在河边等着。 慢慢的,来渡口边的队伍越来越多,南北望过去一眼都看不到头,人声鼎沸,就如同平地里突然冒出来的一支大军般。 不知为何,陆四的脑海中突然浮出一句话来——“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 崇祯十六年秋冬,光禄少卿路振飞擢右佥都御史,总督漕运,巡抚淮扬。遣将金声桓等十七人分道防河,由徐、泗、宿迁至安东、沭阳。且团练乡兵,犒以牛酒,得两淮间劲卒数万。 又征淮扬数万民夫疏峻河道,力保漕运不断。大将刘泽清、高杰等亦弃汛地南下。振飞悉延接之。 s:///book/13/13138/7869956.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九章 猪油仔马新贵 人山人海不足以形容从四里八乡汇聚而来的河工队伍,具体多少人陆四已经估不出,但怎么看怕也有三四千。 有道是人数过万无边无际,人数过千同样也让人扎舌头。 而这仅仅是陆四所在家乡上冈这一片区动员的劳力,其她地方怕是更多,由此也能看出此次淮扬巡抚动员力度之大,以及这位巡抚大人肩上的压力之大。 “老爷,我们什么时候走啊?”广远坐得有些无聊,不时站起四下张望。 “不知道,” 陆四摇了摇头,他也是第一次出河工,更是第一次经历明朝的社会体系动员,所以对于官府的行动能力和执行能力也很好奇。 仅现在来看,尚未受到战火波及的淮扬官僚集团的动员能力还是不错的,并且百姓们的组织意识也很不错,这也侧面反映了“里甲制”的成功。 可惜的是,这大概是明朝在淮扬地区进行的最后一次大规模人力动员了。 “坐下来,急什么?” 陆文亮把儿子拽了坐下来,回头和蒋魁他们继续闲聊,聊着聊着人群中就有哄笑声传来,却是有人在说镇上的勾栏。 男人们在一块,不聊女人的事才是奇怪。 陆四对这个暂时还真没兴趣,加上这几天温度很低,地面冻得硬梆梆,坐在上面屁股下面寒气逼人实在不好受,便叫广远跟他到河边折了捆枯芦苇抱来点火取暖。 陆文亮原是要阻止的,宋五却说没事,于是火堆生起来众人就围着一起烤手。见这边生了火堆,隔壁的队伍也有样学样,不一会,这河边倒是点起五六处火堆来。 正烤火时,里长老马跟两个儒生打扮的人从远处过来。老马跟在这两个人后面很是客气,看样子这两人可能是县里下来的人。 “你们王家社这边怎么搞的,县里前天就通知了,你们怎么连船都没准备好的!” 县里两人中年纪稍大的一脸不快,另一个也是眉头紧锁。他二人可是直接负责上冈片区河工的,要是不能按期将河工带到淮安府去,他二人都要受到县里责罚。 “钱先生啊,这事不能怪我们,这几天天气冷,河里都结冰了,把其它地方船弄过来要敲冰,实在是快不了。” 老马也是委屈,他不负责过河的事,这两天也为河工的事跑断了腿,本来过来是准备跟县里的人核对名册,不曾想那钱先生却把渡船不够的火气撒到他这小小里长头上了。 “算了,现在说他有什么用?叫他赶紧带人去弄船吧,不然今天怕真运不完。” 说话的是年纪轻的那个儒生,这人是兵房的赵书办,有秀才功名,上冈的粮长赵德坤是他亲叔叔,也可以说这位赵兵房是上冈出来的人物,因此对老马这个乡亲,赵书办也不想太难为他。 钱先生则是盐城县户房的老人了,这次专门和赵书办一起从县里过来指导并督促河工事务。 衙门六房的这些人,大多是科举无望之人,原先就是通过考试或掏钱纳粟到衙门内供职,主要靠领取纸笔抄写费和工食费维持生活。 实际上,六房的这些书办们可捞的油水很多,并且权力也很大。毕竟他们是实际和百姓打交道的“公家人”,因此一代代下来,这些六房书办甚至能够架空知县,仗着手中的权力贪赃枉法。 很多都是子承父业,即便不是儿子接老子班,也是在亲朋好友中物色接班人,如此便形成了一个地方上的实权关系网。 懂事的知县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宴请当地的士绅名流及六房的这些书办,要不然工作就不好开展。 这次河工的事,钱先生和赵书办两人就从中得了不少油水,光是昨天上冈的几位粮长席上送的礼金就一人有十两了。 本身就是同一关系网,加上人家又送了钱,钱先生这个老户房自然不会怪粮长们没有把事做好,于是老马这个最底层跑腿的里长就成了“替罪羊”,挨了钱先生好一阵骂。 好在钱先生也知道这会发火没用,当务之急是赶紧把船调过来,便叫老马立即带人去北边的宋家渡弄船。 老马心里想着这关我什么事,嘴上却是应声连连,正好瞅见旁边聚在一起烤火的河工是属自已管的,便叫宋五带他们跟自已赶去宋家渡。 于是,正暖和着的陆四他们只能无奈的跟在宋五后头,赶向几里地外的宋家渡。 宋家渡有三条渡船,一条大的是专门运车马牲畜的,两条小的是运人的。老马到地方把事一说,宋家渡的人就让他们上船,然后渡工在后面摇,宋五带来的人在前面拿木棍破冰。 冰很厚,要是一两个人在冰上走的话都能直接过河,可再厚的冰也架不住几千人压啊,因此还得要靠船运。 破冰也是个力气话,一棍子直接敲碎的话还好些,敲不碎,那反弹的劲震得手腕虎口都疼。 广远和陆四在一条船上,这孩子以为破冰简单,一上船就抢了一根棍子当先开砸,劲还用得很大。结果几十下后,广远脸色就变得有些难看了,放下棍子开始揉自已的手腕。 陆四见状赶紧从侄子手中抢过棍子,然后让他到后面呆着,尔后跟同船的周旺等人一同敲起冰来。 虽然陆四手腕同样也疼,广远在后面叫了几次换他,但陆四都没再让侄子到前面破冰。 这大概是做长辈的本能吧。 几里地的距离,愣是足足划了近两个时辰。 船到王家社渡口时,三条船上的人都是累的虚脱,天寒地冻的一个个竟是浑身冒汗。 所有人就老马很是轻松,当里长的他肯定不必动手,时不时的喊几声给大家伙鼓个劲才是他这里长应该做的。 陆四他们去宋家渡的时候,钱先生和赵书办就开始组织河工渡河了,其它地方调来的几条船也从南边赶了过来。 渡口那里满是等着过河的河工,可能是都急着过河,秩序有点乱。县衙过来的差役以及各片区的乡兵吼的嗓子都哑了。 把船交给县衙的人后,老马让宋五把人带回去。砸了半天冰,大家伙是又饿又累,但没条件埋锅灶饭,各人就吃自家带来的干粮。 面饼干子就咸菜,味道陆四没尝出来,反正腮帮子挺酸痛的,因为天冷的缘故面饼干子冻得很结实。 正吃着呢,边上却传来一股香味——荤油的味道。 香,非常香,香到陆四本能的扭头朝香味传来的方向看去。然后他便看到一个个头没他高,但比他胖了不少,头上戴着个类似瓜皮的帽子,身上穿了件黑色布质长棉袄,下面穿一条蓝裤子的年轻人。 穿搭真的很特别,淮扬这片农村流行的黑白灰三种颜色,无论是上衣还是裤子基本都是这三种色,很少有人穿其它颜色的。 因此陡不丁冒出来个穿蓝裤子的,就让人特别的稀奇,进而却是觉得不伦不类。 而蓝裤子扭过头来的相貌更是把陆四一惊,因为这家伙竟然十分酷似他前世的一个演员——王大治。 两个人最大的区别可能就是蓝裤子嘴巴左侧多了一颗米粒大、上面缀着两根长毛的黑痔。 蓝裤子此时手里拿着个纸袋,袋子里是还热乎着的油渣子。 “油渣子”是淮扬人对熬过油后的猪板油说法,外地也有叫油梭子、油滋啦的。 这东西吃起来很香,并且特别的下饭。要是跟豆腐红烧,或用青菜炒的话,那更是香的让人能连吃三碗饭。 “我说新贵啊,你不在家呆着跟着我们凑什么热闹?”宋五显然认得这个蓝裤子。 “人统统外去了,王四他们也来了,我一个人呆家里没意思,正好也去淮安玩玩...吃撒,籽油渣子是我从大爷那边偷过来的,反正县里人也不晓得...” 蓝裤子从纸袋里抓了一把油渣塞在宋五手里,宋五也不客气拿了一颗往嘴里一塞就嚼了起来。 脆喷喷的声音听得陆四一阵嘴馋,哪怕昨天刚刚祸祸了大哥家的一只母鸡。 “王四他们那帮人也过来了啊?” “嗯哪,说他们到工地上开棚子的。” “拉你妈妈的,这帮啃脑骨子的东西,真是哪块也不放过啊。” “马过年了,他们这个时候不弄钱到哪里弄啊?” “你啊少跟这帮人玩,他们有鬼呢。” “晓得呢,这帮活鬼想弄我钱也难呢...” “......” 宋五跟那蓝裤子聊得欢,这边陆四多少听明白了点,这个叫新贵的家伙是老马的侄子,平时可能不太学好喜欢跟镇上开赌局的王四他们玩,放后世就是个社会人。 这一次因为官府征劳力的事,平日里王四他们喜欢坑的乡民大多出了河工,所以王四他们的棚(赌局)没法经营下去,索性一帮人也扯了包袱跟着去淮安府,到时候就在工地上开棚设局。 从马新贵不在乎的语气来看,王四的勾当里说不定有他一份。毕竟,想在工地上开局,没公家人挺着谁能干? 老马这个今年管里事的里长别看连个吏都不是,但镇上这一片除了粮长外,他说话还是挺有份量的。 弄不好,王四他们的勾当上面的粮长都有份。 第十章 最后的救赎 上下五千年,这种事哪朝也没断绝了,世间总有帮人靠寄生而活,而人性偏都好赌。 “听到没有?这种人不要和他们走到一块,一天到晚坑蒙拐骗的。”陆文亮也听到了宋五和马新贵的说话,有些不放心的叮嘱堂弟和儿子。 广远对赌没兴趣,陆四这会心思更不可能放在耍钱上,再说他也没有本钱。就他兜里那二三十枚铜子,都不够下两注的呢。 叔侄两个都点了头,继续啃起面饼干子来。那边马新贵和宋五又聊了会便走了,不知道是找他大爷还是去找王四他们。 远处河上,十几条渡船正在来回运着人。 有条船上不知道是上的人多了,还是挤了怎么的,导致有个人掉水里了。 一阵惊慌声中,落水的人被救了上来,远远看着在船头冻得直哆嗦。天寒地冻的这家伙苦头可算吃大了。 “也不小心些,” 广远同情的嘟囔了一句,突然有些惊讶的朝南边一指,再一推身边的陆四道:“老爷,那个不是华大爷吗?” “谁?” 陆四转身看过去也是愣了,不远处和帮人站在一起的不是二伯家老大陆小华子又是哪个? “爷,是华大爷,是华大爷!” 广远叫了他爹,正和蒋魁说话的陆文亮扭头看了下也是呆住。 “小华子怎么过来的?” 陆文亮不解,陆四也不知道。 “华大爷,华大爷!” 广远没多想直接叫了起来,那边陆小华正和同伴说话一时没听到,等同伴示意有人叫他后才回过神来,朝这边一看见是大哥文亮他们忙走了过来。 “小华子,你做呢的?” 陆文亮首先问的是陆小华到王家社来干什么,却没提自已顶他家出劳力的事。 “河工的事我妈跟我说了,谢谢你了文亮哥,我过来是...”陆小华有些吱唔,显是不好说他过来的目的。 “那些是什么人?” 陆文亮注意到刚才和堂弟在一块的几人看着都像游手好闲、不务正义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朋友,王四他们,平常一块玩的。”陆小华子知道陆文亮不喜欢他那些朋友,所以没敢多说。 “王四啊?” 陆文亮眉头皱得更深了,那个王四不仅是刚才老马侄子马新贵说的活鬼,也是上冈这一片的地痞头子,专门设赌放利子。听说为了逼债,这个王四还把人家的媳妇、姑娘带进窑子过。 陆小华子见状当然知道大哥在想什么,忙轻声道:“文亮哥,我心里有数,你晓得我这个人的...我也就是跟着王四他们混点小钱,马上过年了...呃,我那边还有事,就不和你们多说了啊...等家来我请你们吃饭。” 虽说陆文亮和自已并无任何血缘关系,但陆小华子还是当他是大哥的。 只是自已眼下在外面胡混,认识的人都是陆文亮眼里的二流子,所以他呆在这也不自在。 另外也不好意思的很,自己跟人胡混不出河工,反让大哥代他受这罪,只要有点良心的人心里都过不去的。 “你也不小了,做什么事自已要有个主意,跟人在外面耍也要有个度,犯律法的事千万不要做,还有伤天害人的事更不能做啊...” 陆文亮没法说堂弟太多,一来陆小华子毕竟不是他陆家的人;二来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三来这里人太多,话说重了不好。 “嗯哪,晓得呢。” 走时,陆小华又跟陆四点了点头,两个名义上的嫡叔伯兄弟就算打过招呼了。 望着堂弟又跟那帮油混搞到一起,陆文亮叹了一声,摇摇头道:“等从淮安回来要和二爷说说呢,小华子再这样子下去不行。” 陆四没吱声,他那二伯陆有富真能管得住“继子”,陆小华也不可能是今天这付样子。 而且这种事他哥俩最好谁也别开口,不然他们那二妈王氏指不定怎么想呢。 几人又坐了下去,陆四扫了一眼,估摸应该有一半的队伍已经过河了,他们这边怕是快了。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的样子,老马过来了,让这一片的队伍现在去渡口准备过河。 “走了,东西拿好别拉下了啊!” “真是懒人屎尿多...快点去撒,屎拉裤子上好玩是啊?...拉过了赶紧到码头啊!” 宋五扯嗓子叫了一声,除了一个捂着肚子找地方便的家伙外,包括陆四在内的上百河工“呼拉”一下从地上站起,各自将东西拿好往渡口那边而去。 渡口那边满是排队的河工,三轮车、独轮车之类的运输工具把个码头堵得水泄不通。 有两个人还吵了起来,原是其中一人挑的扁担碰到人家头了。 就这么着,或挑、或背、或扛着被褥和各式工具的乡民们随着人潮不断往码头挤着,那场面活脱脱跟陆四前世的春运一般。 “别挤,别挤,这条船满了等下一条!” “你们哪个村的,里长是哪个!” “......” 在渡口维持秩序的赵书办嗓子都哑了,按说这种事情根本不必他这县兵房头头来做,但眼看着太阳一点点往西边落,西岸这边还有上千人没过河,他赵兵房能不急? 钱先生一个多时辰前就带队过了河,作为这次上冈片区河工队伍的负责人之一,钱先生要提前到淮安府那边跟当地负责的官吏接洽。 河工们的工段位于哪处,居住的木棚搭建没有,粮食领取以及其它繁琐的事情,钱先生都得要理顺,不然到时候得乱成一锅粥,要是闹出事来那就是天大的祸事了。 这也是为何县里让户房和兵房两房头头专门过来的原因,甭管哪朝哪代,几千几万的青壮年聚集到一处,即便是官府自已组织的,也是官员们最紧张的事。 没有之一。 归赵书办指挥的除了县衙过来的20个差役外,就是上冈这一片区今年应服差役的农民,大约有100人左右。 这些人实际就是乡兵,他们服差役有个好处,就是可以免一年的田赋和杂捐。另外就是跟着里长或粮长们出去办事,都能混些吃喝,并且不必再服其它的徭役。 除了这些人外,还有新兴场巡检司派来的50个弓兵。这些弓兵比差役和乡民就要正规一些了,因为平时要负责缉盗和查私。 乱哄哄的等了没多久,终于轮到陆四他们上渡船了。 这时代的渡船可不是后世的什么水泥船或铁船,就是木船,体积比一般的渔船要大很多,船舱上面铺了木板,方便人和车辆、牲畜上船。 众人在渡口等的都是手凉脚凉,因此船一靠岸大家伙就迫不及待上去。一艘船大概能装五六十人左右。 “东西放好了别掉进水里啊!” “靠外面的拉着扶杆,不要乱晃!” 宋五这个带队的小队长还是挺负责任的。 “早晓得现在才走,公家不能叫我们下午来吗?”广远把爷儿俩的被褥放下后就搓手哈起气来,这天是真冷。 “哪里来的怪话没几的?” 陆文亮把儿子往自已身边拉了拉,这样就能让被挤在角落里的堂弟多些空间。 “人差不多就走,快!” 码头上的乡兵朝渡工喊了声,渡工应了声拔起竹篙便准备撑船。岸上却有人叫等一下,然后就有七八人急匆匆的跳上船,把个船身弄得都晃了一晃。 “老四嘛!” 宋五朝后来的几人中的一个抬手招呼了下,船上其他人有识得这人也跟着打招呼,有叫王四爷,有叫四哥的。 “华大爷!” 陆广远也喊了声,陆四和陆文亮这才发现上来的几人中就有陆小华子。 “是你大爷家的?” 王四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一张国字脸看起来很是一表人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人是吃公家饭的,知道的却是避之唯恐不及。 “嗯哪。” 陆小华子朝陆四他们点了点头,因为人太多没有往里挤,就站在王四边上。 “这下子热闹了,有你老四在,怕我还能有酒喝呢。”宋五因跟着老马的缘故,上冈这一片区也是混得透熟,跟王四他们这帮人自然也熟悉。 “这话说的,你宋五爷要喝酒的话,没有我王四也有人请你喝酒啊。” 别看王四是上冈有名的油混,可这人看着真是人畜无害,在船上跟他打招呼,跟你打招呼,时不时笑声连连,就好像这船上人都是他家亲戚一般。 陆四则清楚这只不过是假象,真要有人进了王四的局叫当猪杀了,恐怕他今年除夕夜都别想安生。 那边王四跟好几个人打完招呼后,瞥见人群中一个熟悉的面庞,不由笑了起来:“哎,大瞎子嘛,好些日子没望见你了啊!...这下子好,马到了淮安空下来的时候过来找我玩啊。” 这个被王四唤做“大瞎子”的人就是陆四的邻居周旺,因他瞎了只眼,所以常被人笑称是大瞎子。 “好呢,好呢。” 周旺嘴上答应着,但陆四看他脸上的表情明显不自在,并且目光有些闪躲,不由猜测周旺是不是到王四的棚里赌过。 越想越觉有可能,根据他两世为人的经验,那越是看着老实憨厚的人越是喜欢耍钱,且耍起来还很猛。 陆文亮可能知道些什么,但因船上人多没有和堂弟说。 “站好了,开船喽!” 岸上乡兵在叫开船,船头的渡工忙吆喝一声,将竹篙插在码头上用力往外顶,随着缓缓滑出去的渡船他手中的竹篙也变得越来越长。 岸上的喧嚣渐渐远去,陆四耳畔只有河工们的闲聊声,还有那王四热情的招呼声。 过了这条串场河,陆四他们以及这几千乡民就算正式踏上河工道路,接下来他们就将去完成北京那位天子为了祖宗基业做的最后救赎了。 视线中,破碎的冰块静静的浮在水面,西落的太阳折射在冰面发出一道道耀眼的光芒。 第十一章 北边来的兵 “老爷,你干嘛呢?” 刚刚从窝棚中钻出来的广远准备去撒泡尿时,就见到他老叔坐在一个石头墩上拿着一块破布比划着什么,然后“嘶啦”一声便开始撕那破布,没一会就将那块破布撕成了一根根布条子。 “没干嘛,弄点绑腿布,不然腿走路难受。”陆四一边说着一边用布条开始缠紧自已的两条腿肚子。 三天下来,陆四他们靠着两条腿步行了差不多一百三十多里地,这个速度相对乡民们的“朴实”组织程度绝不能算慢了,毕竟他们是“乌合之众”,不是有组织的军队。 不过,一百多里地对于世代靠腿走路的农民可能不算什么,但对陆四这个前世出行基本不靠腿的来说,那就相当的受罪了。 第一天还好些,除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小腿有些酸痛外没别的感觉。 第二天情况就加重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两条腿肚子开始抽筋,那腿筋时不时地突然绷得紧紧,就好像小腿突然硬化般,别提有多疼了。 等到了第三天傍晚的时候,陆四就觉得自家这两条腿跟灌了铅似的重得不得了,晚上往床板上一躺,那小腿肚子疼得根本不敢伸直,只能屈着。 陆四知道这样下去不行,离淮安府少说还有两天时间,这要半道把腿废了到时候他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了。琢磨好一会,想到了绑腿这个实用又简单的法子。 两腿打上绑腿后,陆四从石头墩上跳下来蹦跶了一会。 除了刚开始腿肚子有些胀导致腿部跟着抽筋有些疼外,没别的不适,并且很快就适应下来,感觉还有些舒服。 果然还是老辈人的经验管用啊,陆四心道,又想他说的老辈人好像应该算是后辈人吧。 的确,于后世那些打绑腿的士兵而言,他陆文宗才是老辈人。 陆四让广远过来也把腿绑了,广远可不信腿上绑点布条走路就轻松,不过他打小就听老爷的话,因此乖乖的也把腿绑了,然后裤腰带一拎就跑去撒尿了。 陆四他们歇脚住宿的这个地方是盐城县最西北一处叫西滩的小村子,过了这个西滩村就是淮安府山阳县境了。 西滩村不大,村里总共四十多户人家,不可能容纳几千河工。因此按照县里的安排,河工们按照各自所属的片区以西滩村为点逐一铺开,就地露营。至于县里的人,自然是能在村子里住的。 所谓就地露营,也就是各自想办法,有的住就住,没的住也得住的意思。有条件的用独轮车当架子,再拉起绳子在上面搭上麻布和防雨的蓑衣,里面用草铺上,虽然还是四处漏风,但架不住人多挤在一起,因此倒也不算冷。 没条件的或者说准备的工具没那么多的就直接生个火堆,然后一帮人围着火堆睡。 有那更省事的直接抱着被褥钻到草丛里,大冬天的草都枯了,也压得踏实,人睡在里面不算太冷。 当然,这些做法的前提是老天爷不能下雨,否则甭管什么条件都有的罪受。幸运的是这几天虽然冷,但老天爷可能知道河工们背井离乡的苦,不仅没下雨,连西北风都没刮。 陆四他们运气不错,十七个人找到了个当地村民放鸭子的窝棚,虽然什么都没有,并且隐约还有鸭屎臭味,但总好过在外面睡吧。 只是,离这窝棚几十丈的距离就是当地几个村合用的坟场。 也不知道这坟场经历了多少代人,反正那坟头一个接一个的,里面的杂草长得比人还高,凌乱的像是乱葬岗。 有一座还是新土的坟头上飘着不少纸钱,可能是人刚去世,又可能是家里穷,连碑都没立上。 广远这孩子打小就怕鬼,要不是他爹他叔这么人睡在一起,这小子是打死也不会睡在坟堆边上的。也因了怕鬼这事,这孩子也硬是把一泡尿活活憋到天亮才敢出去尿了。 不过让这孩子奇怪的是,明明打小和他一样也怕鬼的老爷却不知哪来的胆量,竟敢黑不隆冬的往那坟场里钻。 陆四还真不怕鬼,他也不是乱钻,他是看这片坟场的草长得密,怀疑里面可能有鸟窝,想弄点鸟蛋解解馋的。虽说是冬天,可有的鸟不南飞的。 可惜,在草丛里钻了好一阵也没发现有鸟窝,倒是有只野兔子叫他惊动一跳老高,然后瞬间跑没了踪影。 没办法,只能灰头丧气的回来挤窝棚睡觉,半道还叫地上的一根枯木绊了下,失手把人家坟头给推倒滚落在地。 搁前世,陆四多半不会弯腰把人家的坟头重新放好,因为小时候他和村里的小伙伴们就喜欢踢人家坟头。 这会却不知什么原因竟是给人家将坟头重新放了上去,然后还恭恭敬敬的来了个三鞠躬。 完事之后四下又看了眼,这才回了窝棚。半夜,被腿疼醒了两次,早上起床陆四二话不说就给自已弄绑腿布了。 ......... 这边广远一泡尿撒完回来就看到他爹正拎着自家装米的袋子,在往老叔端来的锅中倒米。 这三天河工们都是吃自家带来的米,吃多少米大家伙也都是平摊。不出米也可以,到时锅开了别往这边凑就是。 各人肯定都备着能随时吃的干粮,但大冷天的谁个不想能吃点热食,因此大家伙没谁不肯摊米的。 宋五把做饭的差事交给陆文亮了,并说到了淮安工地上也让他继续给大伙做饭,也算是变相的照顾。 因是早饭的缘故,陆文亮便将大伙的米凑起来熬粥。锅是宋五带来的,还专门配了个铁架子,把锅往架子上一搁就能烧。 “哪个带山芋的?放几根锅头煮煮啊。” 宋五昨天夜里被王四的人叫去喝酒了,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大清早的还是一身酒气,打个嗝隔老远都能闻到那股酒味。 “我这边有,” 蒋魁从粮袋里摸了四根大山芋递给陆文亮,陆四这边取来菜刀把山芋切成小块放进锅里。陆文亮又从自家粮袋里摸了几根面饼干子放进锅中一块煮了。 附近没有茅坑,除了有些队伍里的女人需要找个避人的地方,其他人就随意的找个地方便。 都是帮大男人,家伙什又没见长了三个头,有啥见不得的。顶多是他长你短,他粗你细的,就那么回事。 宋五回来时一边勒腰带一边对众人说道:“差点忘了跟你们说了...县里赵兵房昨天交待下来了,等进了山阳县大家要紧跟着队伍走,千万不要离开队伍,说是山阳县来了帮北边的兵在拉人当兵呢... 咱们是来出河工的,可不能叫这帮人拉了去...万一你们要遇着什么事,一定要记得过来找我,还有千万不要和当地人吵,尤其是当兵的,记住了哇?” “晓得了!” 众人都是点头,出门在外不惹事的道理,那可是祖辈传下来的。 “五爷,那些北边来的兵不归我们淮安府管吗?” 陆四折了把芦苇塞到支起的铁锅底下,侧身看向宋五。 这个问题比较重要。 第十二章 有刀有铳了不起? “我不是说了嘛,这些兵是北边过来的,好像是...噢,对,河南那块来的。听赵书办说,这些河南的兵凶得很,巡抚大人都得哄着他们,所以府里吩咐下来叫我们不要躲着点他们,要不然麻烦得很。” 宋五说完猛的一勒腰带,然后打了个结。他这肚子可不小,不使劲扎的话半道裤子就会松。 “五爷,河南的兵不在河南,跑我们淮安来做什呢子?”问这话的是住村尾的夏大军,家里几年前给他买了个山东逃荒过来的姑娘为妻。 这几年打北地逃荒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为了在淮扬这块太平地扎根,就把闺女嫁给当地人为妻,这样便能受到女儿婆家的照顾,没人敢欺。 而这种北边过来的人,当地都管他们叫“侉子”。 陆四他大伯陆有才去年就曾动过给侄、孙娶个“侉子”的念头,也跟人去看了两家,但都没成。 因为那两家的姑娘长得实在是太瘦,要屁股没屁股,要胸没胸的,个头还矮,娶回家至少得养个两年才能怀孩子,不然娃生的时候多半难产。 到时候,不就人财两空了么? 陆家的条件可经不起折腾,因此哪怕那两家姑娘的父母怎么夸自家姑娘,陆有才都没松口。 否则,这会的陆四估摸就是个有老婆的人了。 “你们不知道啊,” 宋五摇了摇头,撇了撇嘴道:“听县里赵兵房说北边那块全乱了,到处闹流寇,朝廷的兵打不过流寇,在那又站不住脚,就只好往我们南边跑了...” 言罢,又补了句,“我们盐城这边还算好的,北边海州、徐州那边都叫这些朝廷的兵给祸祸了,听说死了不少人呢。” “朝廷的兵怎么祸祸起咱们老百姓来了?” 周旺很是诧异,他是个安份守己的良民,潜意识里对官府官兵信任的很,因此陡听官兵不保护百姓还反过来祸害百姓,一时之间真是不能接受。 “当兵的也要吃喝拉撒,朝廷自身都难保了,他们不祸祸百姓吃什么,喝什么?什么是兵?朝廷给银子才是兵,不给银子那就是土匪,这道理你周二还不懂?” 宋五这话说的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道理就是这么的简单。 陆四印象中那四个从北边过来的败将可是在清军过来前,先把淮扬祸祸了一通的。 只不过,这四个家伙没干出屠城的事来,保留了那么一点点的节操。 “那这河工出不得了,这朝廷都管不住兵了,人家要是祸祸咱们都没人替咱们做主啊!” 周旺脸色都变了,他有点害怕。他有老婆儿子,万万不能出事的。 宋五“噗呲”笑了起来:“瞧把你吓的,没到那时候,咱大明朝还没亡呢...县里,府里,巡抚衙门都在,那北边来的兵也就是一开始没人管,这不现在都服咱们巡抚大人管了嘛...我刚才说的那些不过是让你们小心些,少惹事。” “噢,噢,那赶情好,赶情好。”周旺松了口气,不住点头。 一边的夏大军却不以为然的冒出一句来:“一帮子连流寇都打不过的残兵败将有什么好怕的,大家都是两只手两条腿,他们真要祸祸咱们,咱们就这么容易让他们给欺负了?” 正烧火的陆四抬头朝夏大军瞥了眼。 身体原主人给他的记忆中,这夏大军天生胆子大,在家的时候不是去帮人抬尸体下葬,就是去帮杀猪的打下手,时间久了一身的凶气狗见了都怕。 不过人却是个实在人,谁家有事叫他一声肯定去帮忙。前年隔壁村有个小孩大冬天的掉河里,也是夏大军一个猛子扎进去把人救上来的。 “你晓得个屁!” 宋五白了夏大一眼,嘿嘿一声道:“人家是打不过流寇,可人家手里有刀有铳,咱们有什么?...你有本事拿扁担和他们打了看看,望望是人家凶还是你凶。” “有刀有铳就了不起啊,” 夏大军还是有些不服气,不过却没再吭声,似乎也知道自已再不服气也是个老百姓,那当兵的再什么不是也是拿刀的。 真碰上宋五说的河南兵,就他夏大军赤手空拳的难不成还真敢跟人家干不成? 便算他敢干,别人呢? 一个人再不怕,也架不过人一群人啊。 这时陆四却起身问了句:“五爷知道那些河南的兵是归谁管吗?” “我哪里知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宋五摆了摆手,“行了,不说了,反正你们心里有数就行...我把你们一个个的带出来,就要把你们一个个的带回去。少了哪个,我宋五回去都没法跟你们家人交待。” 说完,问粥好了没。 “好了好了,大家伙拿碗来盛吧!” 陆文亮叫了一声,众人忙将各自吃饭的家伙什取了出来。没一个是瓷碗,都是那种特便宜的陶碗。这碗有个好处就是不太容易碎。 出门在外也不讲究,众人端着粥碗就团在窝棚内外,蹲地上“呼拉拉”的喝起粥来。 吃完,宋五让大伙要拉屎的赶紧去,别等会上路后再撅屁股耽搁大家。 有几个当时就去了,不过却没见带纸。 陆四也去了,同样也没手纸。 唉,那树叶子实在是刮屁股的很。 陆四寻思着到了淮安那边得抽空买点手纸,要不然整个人就不得劲。 广远这孩子没事做,跑到鸭棚边上的小河拿砖头砸冰玩,还拿脚去踹边上的冰,连跺几下差点没掉下去。 围绕西滩方圆几里,到处都是升起的炊烟,河工们趁着没出发的这段短暂时间呼朋唤友的也是热闹。 三天下来,大多数人已经适应了离乡,他们现在更多的是想赶紧到地方把活干完,然后回来和妻小团圆过年。 小半个时辰后,各处陆续响起敲锣声,这是县里示意河工们出发了。 “走了!” 宋五吆喝一声,大家伙便又重新拿上被褥、工具往西边走去。无数河工小队如同无数溪流汇聚江河般,向着远处的淮安府方向浩荡而去。 陆四在人群中默默扛着被褥跟在大哥文亮身后,他不知道等待这些河工的命运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已能不能搏取一个机会。 离开家乡的那刻,他就已经是这历史大潮中的茫茫一员了,也是这个时代真实的存在。 无论他在想什么,他都得像个车轮一般不自由主的朝前滚,不停的滚。 想停都停不得。 第十三章 南船北马 运河重镇 进入山阳县境,陆四明显能感到山阳县比盐城县那边要富裕一些。 沿途看到的村民房屋多是青砖砌起的,时不时的还能看到大院子,不像盐城县那边土坯房占了多数。 乡村道路也平整得多,农田的水利设施看起来也比较完善。 在路过一个不大的村子时,陆四看到了一处水闸,上面的铁板刻有“洪武十五年山阳县监”字样。 显然,这是个有两百多年历史的老古董了,难得的是至今仍在发挥作用。 淮扬淮扬,淮在前,扬在后。 可能现实中淮安比不得扬州这座淮左名都繁荣,但在政治上淮安却压了扬州若干头。 须知,淮安这个地方可是“左江右河,东控海道,北接兖、豫,西接两都而诸陵咸在”之要地。 明朝开国之初,太祖皇帝便叫女婿、驸马都尉黄宝兼淮安卫指挥使,由此便能看出淮安地理和军事的重要性。 淮安也是明朝唯一在境内设了两个卫的重地,二卫分别是淮安卫和大河卫。 除此外,更有漕运总督衙门设于淮安,另还有两淮盐业转运使分司也在淮安。 除了漕运、盐业相关的官员常年汇聚此地外,每年还有工部、户部的要员也常驻淮安,因为淮安境内有明朝最大的内河漕船厂,据说高峰期一年能造六百多条内河漕船。 淮扬巡抚衙门设在淮安而非扬州,也足以说明淮安的重要性了。 可惜,这块明朝发展了两百多年的太平宝地用不了多久就会成为一片废墟了。 对此,陆四只能感慨,因为他目前还无力阻止家乡即将到来的惨剧。 ......... 原本众人还担心遇上宋五所说的河南来的兵拉他们当夫子,但一路过来却是连个兵影都没见着。 众人纷纷议论,有说那些兵可能是给调去别的地方了,也有说怕是宋五讲的因为巡抚衙门的缘故,那些兵不敢乱来。 陆四猜测应该是后者,毕竟现在大明朝还没亡呢。 北边过来的败兵们总是靠抢掠也不可能持久,所以他们必然还是得依靠南边的官僚集团,也就是以南都为中心的政权,如此才能获得稳定而持续的钱粮供应。 若不然,他们也变成“流寇”,这可就两边不是人了。 和他们打了十几年的农民军不会放过他们,明朝在南边的军事力量同样也要对付他们。 没有地盘,又不得人心的这些败兵能撑几时? 带兵的将领只要有点脑子,都不会让手下的兵在淮扬巡抚眼皮底下乱来的。 事实上从北边过来的明军不管是打着什么旗号,最终也都是“团结”在了南都政权周围。 河工队伍沿途经过的村落没什么男丁,据当地人讲村里的壮劳力早就先陆四他们这些外地来的河工去运河了。 从距离上来看,盐城县的河工的确是这次疏浚运河的最后一批劳力,因为他们最远。 当天队伍是在距淮安府城不到三十里地的西刘庄歇的脚,因为不知道府里给盐城县的河工安排的是哪段区域,所以广远那孩子还想着他们是不是能进淮安府城玩玩呢。 结果第二天就有淮安府和山阳县的官吏前来和盐城县做具体的对接了,早先提前到淮安的盐城县户房钱先生也一起过来的。 里长老马被通知去开会,没多长时间就过来通知宋五说他们上冈片区的被分在清江埔运河南段。 清江埔是运河上的重镇,至今已有六百余年的历史,有“南船北马、九省通衢、天下粮仓”等美誉。 淮扬段运河最有名的清江闸就位于此地,此地同时也是淮水与运河交汇处,每当北边的黄河水涨时,河道方面就会立即关闭清江闸。 近几十年由于运河一直没有过大规模疏通,所以淮扬这段的淤塞比较严重。 一些地段甚至需要几十个漕工同时拉拽一条漕船,才能让勉强让这条船通过,效率十分的低下。 这放在平时也没什么要紧,顶多苦了那些漕工。然而对于现在急等着江南钱粮救命的北京而言,那就是要命的了。 新上任的淮扬巡抚路振飞肩上的担子也的确十分沉重,孙传庭大军在河南的惨败使得淮扬直面李自成大顺军压力,因此上任之后路振飞除了要招募兵勇确保淮河一线不失外,还要赶紧组织人力疏通运河,否则他根本没办法去完成皇帝给他的使命。 一层层压力下来,便有了淮扬数万壮劳力齐聚运河的恢弘场面。 ......... 陆四现在还不知道新任淮扬巡抚是哪个,他只知道上了大堤后,他就得当苦力。 盐城县这次一共动员了一万多壮劳力,却是分成了三个片区:县城附近为一区,新兴场为一区,上冈为一区,各区都有带队的县衙人员负责,比如上冈这一区负责的就是钱先生和赵书办。 三个区段也都在清江埔运河南段,彼此相连,据老马说得有三十里长。 府里的意思很简单,什么时候盐城的一万多河工把这三十里长的运河淤积给通了,什么时候他们才能回去。 “我的天呐,那要干到什么时候?” “没事,这么多人呢,运河能有多宽?我看呐顶多十天半月咱们就能回去了。” 宋五从前常带队出河工,对工期和工程量心中有个大概估数。 众人听了他的话都是高兴,尤其是周旺,出来才几天他就想老婆孩子了。 “没意思,连淮安城都不让我们进。” 广远这孩子一听不能进城别提有多失望了,他一路上念念不忘的就是进省城瞧瞧。 淮安是淮扬巡抚衙门所在,说它是省城倒也没什么不妥。严格意义上,南直隶这一边也没有什么省城一说。 “一天到晚就晓得玩,那城里有什么好玩的?你是钱多啊?”陆文亮对儿子一天到晚就想着玩有些不高兴。 “没有钱就不能进城了?难得出来一趟开开眼也是好的啊。”广远嘟囔了一句。 陆文亮刚要说儿子就被陆四拉了下,然后陆四笑着拍了拍广远的肩膀道:“等挑完河老爷带你进城玩一趟。” “哎,好呢,好呢!”广远眉开眼笑。 陆文亮也笑了笑,没再说进城的事,想来他心里也是想让儿子到淮安城见见世面。 县里通知传到各支队伍后,就有山阳县的人过来带路了。 几千人扛着大包小包,拿着各式工具沿着运河边的官道往清江埔而去,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奇怪的是运河上竟然还有很多船只在通行,这就让陆四疑惑了:通淤不是应该叠坝抽水清理么,那怎么还会有船只通行的? “你以为这运河是咱们家乡的小河啊,说叠坝就叠坝的?这大河清淤靠的是清淤船,就是在船上搭网架子,然后用铁龙爪下去勾...” 宋五的见识渊博让陆四很是佩服,但他说的那些东西陆四还是不太懂,不过他相信古人的智慧不比他差的。 至于什么清淤船,什么铁龙爪,等到了工地上肯定能见到,到时好生瞧瞧是什么原理便是。 就这么着,大约沿着运河边官道走了一个多时辰,众人终于到达了淮安府划分给他们的工地。 远远瞅那运河大堤时,就见南北有若干旗帜插着,堤上还有兵丁不时来回巡逻,远处的一处村子外面还扎有不少军营。 这让不少第一次出河工的乡民感到吃惊和困惑,但陆四却很淡然,丝毫不奇怪。 几万河工聚在一处,官府不派军队在此坐镇,要是运河里挖出独眼人怎么办? 但是,那军营辕门前竖立的一面绣有“金”字的大旗,让陆四的目光为之停留了很长时间。 s:///book/13/13138/7895563.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十四章 漕运总督 巡抚淮扬 明代有级别的将领,比如参将以上就有资格单独领军并成一旗,除军中惯用的号旗、信幡外,这类将领多另打一标旗。 所谓“标旗”就是表明其身份的军旗。 最普遍的做法就是以将领姓氏为标旗,如此远远一看便知领军之将是何人。 陆四看到的那面绣有“金”字的军旗便是一面标旗,这表明驻守在运河上的兵马隶属于金姓将领。 明末有什么姓金的将领么? 陆四想到一人,这人就是跟着左良玉之子左梦庚降清后,以一己之力替清廷平定江西,后来却没有得到清廷当有的封赏,反而遭到清廷委任的江西巡抚勒索,一气之下和部将王得仁在南昌举旗反正归明,进而又促使已经占领广东、福建的李成栋也跟着归明的金声恒。 除了金声恒外,陆四想不到还有别的出名将领姓金的。 只不过,印象中这个金声恒一直就是左良玉的部将,而左良玉现在应当盘踞在武昌一带观望北方动向,所以没理由跟着左良玉的金声恒跑到千里外的淮安来的。 这不符合历史。 “老爷,你看什么呢?” 广远见老叔一直盯着军营看,以为有什么稀奇事,也跟着翘首看去,可视线里除了不时进出的官兵外并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没什么,” 陆四朝侄子笑了笑,见堂哥他们已经上了大堤忙拉着侄子跟了过去。 大堤上到处都是人,乱哄哄的。 包括盐城县衙在内的官府人员也是忙得焦头烂额,到处都是大呼小叫的声音。 几千上万人搁在一起,如何快速的将人安排到位可是让人十分头疼的事,哪怕之前府县早有预案。 “你们就在这呆着,别乱跑啊,我去找老马。” 宋五让大家伙将东西放下留在原地不动,他则穿过人群去找老马询问他们的住处。 一大帮子人也没地方坐,就蹲在堤上栽种的一排排秃了叶子的杨树底下,两手往袖子里一抄,棉瓜皮帽子头上一戴,尽显农民本色。 河边,停靠着几十艘宋五说的清淤船,这船看着不大,但船舱挺深。陆四他们要做的事情就是把这些清淤船勾上来的淤泥挑到远地方,另外就是河边浅水处要河工直接下水清理。 大冬天的下水,那是有的罪受。 陆文亮包袱里带了几双草鞋,就是为了下水干活穿的。能防水的皮靴子,一般人是买不起的。 和河工们老老实实呆在原地不同,有的人就敢乱走。 陆四看到王四那帮人不知什么时候和堤上一队兵丁混熟了,人群里还有那天和宋五说过话的马新贵,一帮人在那有说有笑。 二伯家的陆小华则拿了个装烟叶的袋子给那帮当兵的挨个抓,就跟后世散烟的差不多。 看来,那王四是已经开始为他的赌局提前做准备,打通方方面面关系了。 别说,这也是一种本事。 .......... 远河上,随着船工们统一的节奏桨板整齐的拍打着河面,三条官船缓缓的向着北边前进。 当中的一条官船有三层,船上有不少兵丁,还插着几面大旗,正&gt;&gt; 是那新任漕运总督、巡抚淮扬的路部院座船。 早年间管运河的有漕运总督和漕运总兵官一文一武两个职务,称文武二院。然而总兵的职权却在总督之上,以至双方间的矛盾重重,甚至闹得不可开交,以致朝廷不得不加以干预。 万历二十七年,东林党要人,素有东林智囊之称的李三才出任漕运总督,时总兵王承勋乃是世袭新建伯王守仁的孙子,资历浅,才力懦,李三才到任之后“以气凌驾之”,加上王承勋畏惧如日中天的东林党势力,主动移座其下,以为如此退让就能避了那李三才的锐势,双方井水不犯河水。 不想,王承勋的退让却让李三才更加肆意,也助涨了李三才独揽漕运的野心。 上任不到一个月,李三才便上奏朝廷请撤漕运总兵官,时内阁首辅叶向高也是东林党人,加上万历皇帝长年于宫中,所以很快旨意便下来了,王承勋的漕运总兵官被撤。 至此,形成漕运由总督一人节制之局面,也让李三才一跃而为天下最富之巨宦。 据闻,时运河漕船三成为通州李家所有,或所控。 万历三十九年李三才失势之后,这运河才渐渐恢复从前态势,不过那被撤的漕运总兵官却是再也未能复设。 路振飞是继李三才后朝廷委任的第四任漕运总督,在此之前他从未有过独当一面机会。 早年间在福建任巡按时倒是立过一桩军功,时海贼刘香数勾结荷兰红毛夷入犯,路振飞悬千金以励将士,并遣游击郑芝龙、黄斌卿等大破刘香红毛夷,遂得以京卿录用。 此番奉旨南下淮扬总督漕运,路振飞压力很大,因为他手中无一兵一卒,故离京之时便遣人急信至福建“五虎游击将军”郑芝龙,请其遣兵淮扬相助。 郑芝龙接信后,一念当年与路振飞有同击外寇之谊;二念路已为督抚重臣,若能相助他日必有好处。便遣其弟、水师副总兵郑芝豹带兵3000经海船北上淮扬供路振飞调遣。 有了郑芝豹这3000兵,路振飞遂有底气,但这点兵马于黄淮布防显然还是不够,遂又将目光投至左近,新近又招得武昌左良玉麾下大将金声恒来投。 其实若能引来左良玉助守江淮更好,但路振飞深知以自已之才能、威望断驱使不得左,若真将左良玉引来无疑如瘟神,届时请君容易送君难。 倒是左良玉麾下的将领却是不虑的。 那金声恒因跟着左良玉在河南大败,所部损失很大,而左良玉虽败于李自成,但南逃之时却又收拢无数溃兵,使得麾下兵马复壮至二十余万。 武昌左近也是遭了连年灾火,哪里养得了左部这二十余万兵,因此金声恒部跟着左良玉在武昌也是日子十分不好过。 于是,在路振飞的一再招揽下,金声恒便带部私自脱离左良玉来了淮安,除主力受路振飞所遣于徐、泗一带布防外,其余兵马则担负起运河守卫之职。 这也就是陆四为何在大堤外侧看到金字标旗的原因。 金声恒就在路振飞的座船上,他是昨天从泗州赶来的,本是想问部院为何瞒着自已给北边的刘泽清送信,但一到淮安却被路振飞拉着视察运河清淤工程来了。 眼见一路过来路部院眉头始终不展,金声恒便劝道:“部院不必忧虑,淮扬各处河工皆已按期抵达,职料半月之内河淤当可得清。” 不想,路部院“噢”了一声却侧过脸来看着他,淡淡说了句:“听人说左大帅遣人送了你五千两银子?” 第十五章 我有虎臣 江淮无忧 “世人皆知左帅最重情义,职早年出身于盗,若非左帅知遇,职恐早已横死...然职此来部院处乃为报效朝廷,左帅不曾半分阻拦,遣人送银于职,亦为使职安心于部院处,绝无他意,还请部院明鉴!...若部院有疑职之心,职这就领兵回去。” 金声恒声音略微有些激动,看上去是对部院有疑他之心感到惶恐。然他却没如实相告部院,除了使人送来五千两银子外,左良玉还捎带给他一句话,那便是若淮扬站不住脚仍可回武昌。 “老夫既招虎臣来,便无疑虎臣之心,老夫只是说左帅小气了,如虎臣这般大将之材,区区五千两如何出得了手?再者,老夫这里难道比不过左帅那边?” 路振飞挼须,微微一笑。 “淮扬之富仅次江南,职所部这些年来随左帅东征西讨,从无一天踏实,现能得部院接济在这淮扬之地立足,职与麾下诸将深感部院大恩,绝无二心!” 金声恒这话倒不假,自崇祯五年投左良玉后,十一年间莫说他的部下了,就是他这个朝廷给封的总兵官也是无一日有过安逸,好几回都险些叫那李自成、张献忠给围杀了。 军中钱粮供应,朝廷也是屡屡接济不上,使得左部诸军不得不如流寇一般行事,落得个恶名狼藉。 自脱离左部来了淮扬之地后,金部方才得以喘息,也才算是真正享受到了官军待遇。 只此,便足以让金声恒死心踏地的受路振飞驱使了。 “我有虎臣,江淮之地无忧啊!” 路振飞不疑金声恒会弃了这淮扬富裕之地重新归投左良玉,先前所问不过是权术而矣。 只话音一转,这位路部院却又道:“不过老夫听闻虎臣部下军纪有些堪忧啊。” 闻言,金声恒一凛,忙道:“部院有所不知,职部原先跟着左帅也是吃了太多苦,初到这淮扬太平地,难免放纵了一些。不过部院放心,职已下严令,再敢有违军纪者,定斩不饶,职也将亲至部院处负荆请罪!” 一边的淮安知府吴大千听了这话,终是心头一松。身为淮安百姓的父母官,对于金声恒部下的那些虎狼之兵他还真是害怕的很。 半月内,往他淮安府递的状子多达一百余件,桩桩都是控述金部害民的。 可这些状子他接是接了,却根本没办法帮苦主伸冤,只因现下金部那些虎狼之兵比他这淮安知府还重要。 “虎臣呐,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个道理想必你也知道,从前的事老夫可以不再追咎,但今后老夫绝不希望再听到你的部下祸害百姓!” 贵为漕运总督巡抚淮扬,路振飞身上自有一股威严。 “如今国家多难,内忧外患,闯贼已成气候,据报西安已失,老夫估摸明年开春那闯贼必提兵东犯京师,而京师供应全靠江南,陛下要老夫做这漕运总督,便是将万斤重担压在了老夫肩上... 你们可知老夫每日醒来都是如履薄冰,唯恐一个不慎负了陛下重托,误了我大明近三百载基业啊... ...虎臣切记,非老夫有意敲打于你,只这江淮之地乃重中之重,万不能有失,故你无论如何也要管住你那些部下&gt;&gt; ,真要激出民变来,这淮扬之地恐也难让你立足啊。” 路振飞这番话说的不可谓不语重心长了。 金声恒自也知淮扬之地于他的重要性,忙拱手道:“部院面前,职不敢大言,但只要职在,定为部院效死,为朝廷效死,绝不像某些人般望风而逃,畏贼如虎!” “噢?” 路振飞莞尔一笑,“虎臣此言莫不是指老夫书信北边那位刘总兵?” 金声恒迟疑了一下,索性直言道:“既然部院问了,职也不好瞒着什么,职以为部院此举不妥。” “为何不妥?” “据职了解,那刘泽清部军纪败坏连流寇都不如,且怯战畏战,其人更是贪鄙无知,当年便有过向朝廷谎报大功邀取赏赐劣行... 陛下调他去讨寇,他却假称自已从马上摔下受伤不愿去,到头来还要陛下赐他四十两医药费。实在是搪塞不过去,就带兵到处抢劫,杀良冒功......部院久在京中,难道不知此人不堪?故职实在是糊涂,不知部院为何要书信引他?要照职来说,引他刘泽清来跟引禽兽来有何区别?” 金声恒话中的怨气连吴大千都听得出来,但后者却不加思索上前说道:“金总兵所言甚是,山东刘泽清非善类,其在河南不敌闯贼反纵兵劫掠徐州、海州,残害百姓,这种人,下官也不知部院为何要引他来?” “你们所说的这些,老夫何尝不知道?” 路振飞轻叹一声,苦笑一声,道:“只陛下委我巡抚淮扬,若不能防河,老夫有何面目去见陛下?...刘泽清虽恶,仍是朝廷所委山东总兵,其部兵马军纪再坏也总有数万之众,若老夫能接他入淮,给其钱粮,当能使其部收敛助老夫防河,若不然单靠虎臣一军如何能守住这千里河防?” 说罢,摆了摆手,“此事便就这样定了,再说那刘泽清也尚未回老夫书信,老夫这边想着他来,却不知人家愿不愿意来呢。” “这...” 金声恒见路振飞心意已决,便沉吟不语。 他知路振飞心思,明着是因无力守淮才要那刘泽清部南下以加强防河实力,实则却也有掣肘他金声恒的心思在里面。 这些个文官,都什么时候了,还要使心思防人! 金声恒自嘲一笑,也怪他部下兵马不过万,若有数万之众这位路部院又岂会“求”那刘泽清。 吴大千更是没有话可说,他是文官可变不出兵来。现在就求菩萨保佑那刘泽清部南来之后能听部院的话,收敛些军纪不使淮扬百姓同那徐、海二州一般枉死。 “部院这里若无事,职就先告退了,若有事唤我便可。” 金声恒呆在舱中气闷,便想出去透透气。待他退出后,从福建过来的副总兵郑芝豹便走了进来。 相比金声恒这个路振飞从左良玉那里撬来的防河助力,郑芝豹这个从前受过路振飞指挥的副总兵才算是漕运总督的嫡系。 “防河这件事,眼下需靠着他们,但终究还是要有一支自已的兵马才是,曰文啊,前番叫你着手团练乡民之事,进展如何?” 第十六章 有兵就是爷 没兵屁不是 郑芝豹刚要说话,路振飞示意他坐下说。 “曰文”是郑芝豹的字,其兄郑芝龙字为“曰甲”,另有一小名“一官”。 “回先生话,学生准备先从北边过来的难民之中挑选青壮5000人编成团练,待有小成之后再招募淮扬二府乡民团练,不知先生以为可否?” 和金声恒呼路振飞为“部院”不同,郑芝豹是以“先生”来称呼路振飞的,原因是早年路振飞任福建巡按时曾授业郑芝豹三月,并向朝廷保举其为国子监太学生,故而郑芝豹得以“先生”相称路振飞。 先募北地难民团练,这个思路是郑芝豹和吴大千商量过的。 二人均认为现在就招募淮扬府县青壮团练,可能会引起地方抵触,毕竟淮扬之地一直太平,百姓不闻战火,也不经战乱,陡然加以募勇定生抵触之心。故而不如直接从北边逃过来的难民中先择选数千来练,这样省事得多。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淮扬可用兵马不足,冒然征数万青壮团练,难以控制。就如现在运河上这数万民夫,就得以几千兵马看守,否则必会出乱子。 先练一部,再以此部为基础扩充,才是正途。 路振飞思虑片刻,点了点头,道:“也好,眼下防河为一重,清淤为二重。二者又皆需大量人力,但前者要重于后者,河防在,运河在;运河在,漕运在。二者轻重你们不要颠倒。” 郑芝豹、吴大千都是点头称是。 “练兵的事,曰文要抓紧,章程拿出来后就要马上着手办,千万不要拖延。另外,团练所需钱粮淮安府这边先行筹措,不够之处老夫从扬州调来。” 因为是在运河上的缘故,风有些大,虽说舱中还算严实,又生了暖炉,但路振飞还是觉得有些冷意,便将暖壶取了抱在手中。 吴大千却是有些为难道:“禀部院,今年夏粮早已收取,且亦已解往京师,现若团练乡勇,依部院所定前后要练数万,所需钱粮开支就是天文数字,再加供应金声恒部及其他各路兵防河,清淤数万民夫吃用,仅凭淮扬两府财赋维持实在为难...下官意部院可否向南都奏些钱粮来?” “对啊!” 郑芝豹叫吴大千这么一说,也立时附和道:“江南赋税甲于天下,先生奉旨淮抚巡扬,练勇也好,团练也好,防河也好,都需耗大量钱粮,若南都能够给予支持,先生这里压力能少许多。” “南都?” 路振飞却是摇了摇头:“我不是没有想过这一点,只南都兵部史可法这人节秉清刚,心存干济,是当世正直之人..然而此人门户之见深重,当年老夫曾疏劾周延儒卑污奸险,党邪丑正,而那周延儒又和江南东林复社有千丝万缕关系,尔今东林复社之人多位居南都朝堂之上,民间士林更是复社之天下,史可法纵是为国家大计想肯接济于我,也得先同这些人争口舌... 那东林党人啊,持论甚高,然于筹边制寇之策,卒无实着,他们不背后骂我路振飞便算不错,又岂指望他们能与我路振飞同心协力呢...此事,莫提,莫提。” 除去史可法门户之见颇深外,路振飞对他的才能也是质疑的,此人能有今日之声名地位全赖他的老师左光斗,可以说承荫于左。然出仕之后几无一功,以致朝廷叫他戴罪立功。 四年前,史可法因岳父去世离职,丧满后又被廷推为户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接替朱大典总管漕运,巡抚凤阳、淮安、扬州等地。 任上,史可法倒是有所作为,但只是上书弹劾罢免了三个督粮道,增设漕储道一人,使漕务大有整治,但却治标不治本,运河淤积这个关键问题却是始终不能解决,河防也是处处漏风。 故而皇帝才叫他路振飞南下淮扬,叫史可法去南京为本兵。 漕运总督兼巡抚淮扬是实权重臣,南京兵部尚书名位虽尊,但却管不到下面的督抚重臣,所以皇帝此举明显是闲置史可法。 可眼下局面,史可法这个原本是被皇帝派往南京闲置的本兵倒有可能成为左右大明政局的关键人物,万一北京沦陷,这位史本兵恐怕就是大明第一人了。 这一点,让路振飞也有些想不到。 “国事已然至此,他们如何还能有门户之见?” 郑芝豹虽入过北京国子监为太学生,但仍是武人本质,对先生所讲实是不解。 “门户之见,根深蒂固,我朝自万历起便&gt;&gt; 党争不断,今日国事如此多难,与那党争、门户之见有脱不开关系...哼,老夫想呐,只怕是刀剑架上脖颈,这门户之见才能烟消云散...” 说完,路振飞有些疲倦的摆了摆手,“算了,你们也莫想着别处,钱粮之事老夫来想办法,你们只需将这团练和清淤之事做好便行。” 见状,郑芝豹和吴大千忙起身退下。 ......... 甲板上,金声恒负手看着岸边大堤上正在被衙役勒令排成长队的河工队伍,这一幕让他想起早年在乡为农时常出徭役的往事。 一晃都十几年了,金声恒略有感慨,忽的侧身对身后亲卫中的一人道:“忠义,我记得你好像就是这淮安府人?” “回将军话,小人是这淮安府盐城县的人。” 那名忠义的亲卫姓赵,是个约摸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左脸有一道从眼眉伸到鼻梁的刀疤,疤痕泛白且宽,如条蜈蚣般,可想当年伤势之重。 “噢,这么说来,这些河工都是你老乡了。” 金声恒抬手指了指岸上正在衙役带领走向工棚的河工队伍。 赵忠义朝岸上看了眼,点头道:“若是盐城县的队伍,那便算我老乡了。” “你跟我几年了?” “小的是崇祯十一年跟的将军,快六年了。” “噢,那也算老人了。” 金声恒哈哈一笑,一拍赵忠义的左臂:“跟老子六年都能活下来,你小子也算走运。” “都是托将军的福份,要不然小的不知在哪埋着呢。” 赵忠义这人倒也会说话,其原先在乡时是个无赖子,因伤了人怕官府拿他便往北地逃了。 一开始沿途乞讨,等发现北方已经大乱,乞丐连饭都要不到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投了当时还是千总的金声恒部。 几年下来,凭着精明和骨子里的狠劲,赵忠义不但活了下来还成了金声恒的亲兵,也算是他的福气了。 名字忠义也是金声恒给起的,原先叫赵三喜,家乡那边又叫他赵二混子。 “这世道,能有地方埋着也不错啊,将来我要是死了,都不知道有没有人替我收尸呢。” 金声恒心有所动,有些默然。早年与他一同为盗又一同投身左帅的几个好兄弟,如今就剩他一人了。 金的部下,也是统领运河监军的吴高见状忙用眼神示意赵忠义到一边去,尔后上前压低声音道:“将军以为这些河工可用否?” 金声恒随口道:“都是青壮,稍加训练,虽不当精兵,也能壮壮声势。”说完,奇怪的看了吴高一眼。 吴高瞥了眼刚从舱内出来的郑芝豹和吴大千,低声道:“路部院真要引那刘泽清过来?” “此事怕是要成真了。” 金声恒搓了搓了手,无意识的转动起手指来。 吴高“哼”了一声:“路部院糊涂,他是引狼入室!” “这件事我们无法阻止,你交待下去,叫大家伙都机灵些,刘泽清的兵比我们多,得防着这老小子对我们下毒手。”金声恒这是做了最坏的打算。 吴高却道:“将军,天天防人不如自己有人,照我说等清淤结束,不如将这几万河工裹了带去泗州,到时候咱们也有几万人,难道还怕了他刘泽清不成?” “嗯?” 金声恒心中大动,但却有些犹豫,“这些河工是淮扬征发来的,我们若裹了去,路部院那里不好交待...刚才路部院还责我军纪的事,我等寄人篱下,总要收敛些才好。” 吴高却是“嘿嘿”一笑:“将军也糊涂了不成,路部院连刘泽清那头饿狼都能接了,难道还会因为这几万河工跟咱们翻脸不成?...末将说句难听的,如今这世道有兵就是爷,没兵屁都不是!” “好!” 金声恒虽感恩路振飞收容,但本性可不是什么善茬,凶光一闪,闷声道:“这件事你看着办,清淤结束前不要露了口风,郑芝豹也在防着我们。” ......... 作者注:明代黄河入海非山东,而在苏北。 第十七章 河工苦 猪头肉 “一二三,拉!” 伴随着数十人的号子声,一大网兜的淤泥被从水中拽出,然后“哗”的一下倒入船舱。 黑乎乎的淤泥溅了船上几乎所有人一身,可除了溅在脸上挡住视线的会拿袖子抹一把外,其他人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整个清江埔南段三十里长的运河上,大致集结了七百多艘清淤船,这些船都是淮安府内河漕船厂造出来的,平日里船烂在那里没人管,这会却是不管好坏全拉了过来。 几百条清淤船一字沿着运河两岸排开,上千队挑着竹筐的河工在岸上不断来回,再加上河工们时不时的呐喊声,从高空看去,运河两岸如同一处硕大的工地,无比壮观。 河中央驶过的漕船和一些商船上的人对这一幕也是好奇,一个个站在船头看,就好像后世村民对修路队的围观般。 陆四也在挑淤泥的队伍当中,算上初到的那半天,这已经是他的第七天河工生涯了。 大伯陆有才给的那颗一钱重的银豆子发挥了很大作用,在排班干活时,宋五这个负责人没让陆家三个人下河挖泥,而是安排他们到清淤船上挑泥。 这个活虽然也苦,但起码不用下河挨冻。 这些天淮安一带的气温是越来越低,前天还飘了小雪。河里也都上了冻,先一天刚叫船破开,第二天早上铁定又结上,给清淤工作带了很大麻烦。 每天放工前,清淤船上的河工都得将舱里的淤泥清干净,要不然第二天冻得拿铁锹都铲不动。 如此恶劣天气,人还要下水干活,那罪要受多大可想而知。 上头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所以吩咐下来各片区半个时辰就得换人下河,谁的片区要是冻死人了府里唯管事的问责。 从这个角度来看,淮安府包括上头的淮扬巡抚衙门对河工们的生命还是看得蛮重。 可即便如此,那刺骨冰水已让不少下河的河工生了冻疮。 也没药治,大家伙就这么挺着,顶多晚上睡觉前拿热毛巾敷敷,不管是痒还是疼,都得忍着。 一些冻疮严重的隔天再次下水时,整个人能激的一哆嗦。 说实在的,陆四真的挺佩服这个时代的人,不仅吃苦耐劳,温顺听话,干起活来还厉害。 他也想不通大哥文亮他们是哪来的力气,可以从早上一直挑到中午连气都不带喘的。 尤其是那蒋魁,两担足有上百斤的淤泥挑在肩上跟玩似的,路上还能跟人边走边聊。 陆四呢,能咬牙硬撑着就算不错了,一开口就提不上劲。 最初那两天,真是怎么干都吃不消,大哥文亮心疼这个弟弟,偷偷给了船上挖泥的几人十几个铜子,如此那些人就给陆四竹筐中每次少铲两下,将百十来斤重变成七八十斤,这样才叫陆四硬是挺了下来。 后面,倒也适应了,就是两侧肩上的皮都叫磨破了,只能拿布垫着,不然疼得很。 宋五下午的时候跟蒋魁打趣,说他要能同时挑两个担子跑一个来回,晚上就弄点猪头肉给他。 一个担子一百来斤,两个担子就是两百来斤,这个重量上肩还得跑着来回,陆四自认打死他也做不到。 可蒋魁做到了! 望着这家伙挑着两百来斤淤泥轻松跑个来回,陆四当时眼都直了,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当时也下意识的想到,也许人类的进步注定人类的体能会下降。 ......... 宋五没有食言,晚上还真给蒋魁弄了三两多猪头肉来。不过也不是他花钱买的,而是打王四棚里弄来的。 也就是刚到的那天王四的赌局没有弄起来,接下来的几天夜夜都开着。 听说不仅是好赌的河工去赌,连巡堤的士兵也有过去赌的。 动静不小,然而却没有人来管过,可见上上下下的关系王四他们都已经打点到位了。 陆小华子一直&gt;&gt; 跟着王四他们鬼混,也没来找过陆四他们。倒是陆文亮时不时的念叨小华子,陆四这边却是想都不想。 河工们住的是山阳县统一在运河边搭建的木棚,十分简陋,四下用木板一钉,上面盖草,里面什么都没有,只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干稻草。河工们把自已带来的草席往上一铺,被褥打开一帮人就能并排睡了。 因为上面要赶工期,每天放工的时候都差不多酉时左右,大概后世六七点钟,那会太阳早就下山了,天色也早就黑了。 陆四现在每天最盼听到的声音就是敲锣放工声。 铜锣声一响,那就跟小时候听到放学铃声似的,整个人立时从紧绷的状态一下放松开,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都霎那间得到很大的满足。 陆文亮有个特权,就是每天能比别人提前半个时辰放工,原因是他要回去给大伙煮饭。 淮安府这边给河工们备的粮食陆续发下来了,宋五将属于他们的一份领了就放在棚里。 除了大米外,还有白菜和青菜,另外就是一个棚给一壶油。除此之外还给发一口铁锅和一个木桶,铁锅是方便河工们煮饭烧汤用的,木桶则是给河工们洗脚用的。 铁锅和木桶上面都有商家印记,想来是官府指点供货的商家。 别看这些东西不值钱,但经不住量大,一个河道工程上上下下不知道要分多少银子。 一个棚住十几个人,一壶油省着点用,倒也能撑到最后。 给发油最大的原因就是河工们干的都是重生活,没肉吃就罢了,但一定要有油水。 否则,用不了几天,河工们连大解都拉不出来,何提干活呢。 ......... 陆四他们回来的时候,陆文亮已经把饭煮好,锅里的菜汤也快沸了。 “爷,饿了。” 广远这孩子可是一点也没了刚开始来的新鲜劲,把工具往地上一搁就一屁股坐在了他爹烧火的小木头墩上,两只手往锅下面的火堆一凑,别提多暖和了。 几天的泥工生活干下来,这孩子也算是真正知道什么是苦了。 “马上就好了,你先坐着。” 陆文亮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帮大家伙把工具放好。他这人闲不住,大伙吃完饭后也是他张罗着把碗筷拿去洗。 陆四猜测可能这和宋五安排他们陆家三人不下水有关,文亮哥多半是心中过意不去,怕旁人说话。 因为干的都是泥工脏活,大家伙身上没一处干净的,因此没人这个时候进棚子,都在外面坐着一边闲聊一边等吃饭。 陆四坐在地上把脚上的草鞋脱了下来,几天活干下来,这双草鞋的底板都快磨通了,前面也叫顶破了。 而且草鞋穿在脚上不舒服,特别的磨脚,要不是脚上有双袜子垫着,陆四肯定自己这双脚一定会磨破。 见堂弟手中的草鞋已经不行了,陆文亮就让他扔了,等明儿重新再给他拿一双。 陆文亮带来的几双草鞋都是他爹编的,老人家手艺是绝对没话说的,但草鞋再好也是草编的,实在是经不住这一天天的来回。 陆四“嗯”了一声随手将草鞋塞在火堆中,又顺手把袜子脱下来烤干。 虽然没有下水,但挑的是淤泥,莫说袜子了,就是裤子也早是湿的了。 干活的时候不觉得如何,停下来风一吹,那真是贴着身子的凉。 见汤锅沸了,陆文亮忙叫大家伙拿碗来装饭盛汤。 汤虽然放了盐有点咸,但肯定不能就这么下饭,好在大家伙都带有咸菜,一帮人就或蹲或坐在棚子里吃起饭来。 吃到一半的时候,宋五过来了,把用纸袋包着的三两多猪头肉递给蒋魁,挤挤眼道:“怎么样,我宋五说话算数啊?” “不丑不丑,五爷说话比皇上还有用呢。” 蒋魁那个高兴劲儿,自出河工以来他也是半点荤腥没吃过的。 第十八章 一把菜刀 “嚼舌头根子呢,我要说话比皇上还有用,现在就叫你们家去了...” 宋五哈哈笑了起来,“不过我们这淮扬猪头肉,皇上他都吃不到呢!” 众人跟着笑了起来,陆四觉得这话没毛病。 他敢打包票,崇祯爷没吃过猪头肉。 “行了,猪头肉弄给你了,你也别嫌少,老马叫我去陪县衙的人喝酒...你们吃完了就睡觉,这一天活干下来苦死了呢。” 宋五走时还朝边上的陆四点了点头,想必这个小绝怂瞎起名字给他的印象很深刻。 “五爷慢走,多喝点啊!”陆文亮端着碗起身目送宋五离去,骨子里透着老实。 “嘿,怕有三四两呢嘛!” 蒋魁掂了掂纸袋中的猪头肉,打开闻了闻竟是没有吃独食,而是朝众人叫了声:“人人有份,大家一人弄一块尝尝。” “蒋大敞亮!” 平日和蒋魁要好的夏大军第一个过来夹了块肥肉往嘴里那么一丢,然后大口嚼了嚼,再往肚中那么一咽,舌头那么一咂叭,好吃死了的样子。 一秒记住m.luoqiuzww. “不丑不丑,真杀馋,过两天我也去买点吃吃,辣妈妈的,馋死了。” 夏大军说着又回到原地蹲着继续吃他的青菜汤泡饭。其他人脸上都挂着笑容,有人喉咙不由自主的咽了下,比如陆四和广远这对叔侄俩,可没人过来跟夏大军一样夹肉吃,因为他们都不好意思。 “怎么?都是家里人有什么难为情的?大不了下次你们哪个有肉的时候也把块我尝尝,来啊,快些,外头冷呢。” 蒋魁说完见大家伙还是没动,索性直接起来到他们面前一人给他们夹了一块。 “小四子弄块猪拱拱吃吃,” 蒋魁夹给陆四的是猪嘴唇上的一块肉,特别嫩,再加卤水煮过,吃进嘴里那是又香又好吃。 “那五爷我就不好意思了,谢谢了啊!” 陆四由衷感谢蒋魁,将那猪拱拱迫不及待塞进嘴里,一口嚼下去跟刚才夏大军一样咽进肚中。 淮扬猪头肉,真是人间最下饭的美味啊。 蒋魁又给陆文亮父子一人夹了一块,袋里还剩三块自个便就着饭吃了。 吃完,陆文亮叫广远帮大家把碗筷洗了,他则是去拎了一桶水来倒进锅中烧起热水来。 外面冷,大家伙进了棚子,身上的脏衣服脱了直接扔在门口边的地上。 虽说棚子里简陋得很,但十多人往里面一挤,没一会倒也不觉着怎么冷了。 没过多久,陆文亮那边就烧好热水,陆四提了木桶舀了拎进棚里。 就一个洗脚的木桶,肯定得轮流来。 夏大军、周旺他们几个下河挖泥的先洗,几个人脚往热水里一泡,先是一个个烫得嘴直歪,然后就是一个个的叫舒服。 等这几人洗完,陆四又去换了桶水来,没一会众人就陆续洗完脚。 陆四这边拿毛巾刚把脚擦干净,就见周旺把自已从家里带来的另一套干净衣服换上了。 “周二,你又去玩了?”夏大军坐在被窝里看着周旺。 蒋魁闷声道:“有什么好赌的,赢了是欢喜,输得了呢?不赌就是赢。” “晓得呢,我不赌,就是去看看,反正也睡不着。”周旺吱唔两声穿上鞋子走出了木棚。 陆文亮本想叫住他的,但他又不是周旺的长辈不好说人家。 陆四暗暗摇头,这个周二哥不知道哪来的赌瘾,打王四他们赌局开起来的第一天就过去赌了。天天如此,不到深更半夜不回来,也不知这家伙是输还是赢。 等周旺出去后,蒋魁突然道:“周二怕是输的不轻呢。” “怎么了?” 说话的是家住周旺家对面的甘秉良,年纪和陆四相差不大,不过胆子特别的小,人唤“二毛”。 陆四印象中他和广远十几岁时就打过这甘二毛,原因是广远说要娶人家姐姐做婆娘,二毛就说广远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把个广远气的喊上老爷一块揍他。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甘二毛那个比他大两岁的姐姐竟然始终没有嫁人,成了四里八乡有名的老姑娘,挺稀罕的。 蒋魁抖了抖被子上的灰尘,说了句:“昨天周旺跟我借钱的,我估计他怕是输不少了。” 一边已经进了被窝的夏大军“啊”了一声:“他也跟我借过的。” “没命,这家伙怕真是输大发了,今天下午他跟我又借了30文。” “前天也跟我借的,不过我没借他。” “......” 众人七嘴八舌,那周旺竟然跟七八个人都借过钱。不用问,这小子肯定输惨了。 “都输这么多了,跟他借跟你借的还去赌,他脑子坏得了!”陆文亮有点恨铁不成钢,他是看着周旺长大的。 蒋魁道:“行了,大家不要说了,就当不晓得,反正你们也不要再借钱给他...他婆娘要知道他输这么多钱,不跟他吵才怪。” 甘二毛“嗯哪”一声:“晓得呢,回去在他婆娘面前半个字都不能提。” “算了,反正也不多,他能还就还,不能还就当我也去玩两把输的了。” 夏大军这人倒也洒脱,既然钱借出去了,周旺也输惨了,那再想着这钱几时能还也没意思。 乡里乡亲,又是一个村从小玩大的,为了点钱闹翻脸也没意思。只盼他周旺能收手,要不然窟窿越来越大,补都补不住。 众人也是纷纷唏嘘,对周旺既是同情也不同情,一个个都不知道周旺这个老实人怎么就好上赌钱的。 这人,沾嫖可以,沾上赌那败起家来可狠着咧。 说了一会,众人便陆陆续续睡下了。一天的泥工生活干下来,一个个都累的好像骨头散架似的,哪还有什么精力闲聊。 很快,随着夏大军的第一个呼噜响起,木棚里的呼噜声就开始起伏不定,时而雷鸣,时而号角,时而低沉,好不热闹的很。 陆四叫这帮人的呼噜声搞得脑壳大,加上来淮安都七天了却成天窝在这运河当苦力,前路一片迷茫,自然一时半会也睡不着。 想出去走走,天寒地冻的实在是受不了,便躺在那胡思乱想着。 一会竟是想李自成这会在想什么,一会想崇祯这会又在想什么,一会想多尔衮是不是真的偷了他嫂子...总之,乱七八糟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四迷迷糊糊的终于困意上头,却隐约听见有人推门进来。 陆四一凛,旋即想到可能是周旺回来睡觉,但没听到对方脱衣的动静。 棚子里,除了众人呼噜声外,竟是没有别的声音。 陆四很困,他想合上眼睡觉,管周旺在干嘛。但是,总觉得不对劲,所以还是强撑着悄悄抬头看了过去。 黑乎乎的也看不清,地上有个人一动不动的坐着,似乎就是周旺。 这就让陆四有些疑惑了,不明白周旺不睡觉坐地上干什么? 想了想,他还是准备叫一声周旺,这时外面却有个刻意压低的声音传了进来:“周旺,你出来一下,王四爷要和你说几句话。” 声音很熟悉,是陆小华子! 呆坐在地上的周旺听了陆小华子的声音,身子明显动了一下,却没吱声。 等了片刻,见里面没动静,外面的陆小华子声音又传了进来:“四爷说你不出来的话,他就进去了。” 闻言,周旺有些惊恐,扭头看了眼身后酣睡的众人,一脸不情愿的走了出去。 就在周旺刚把门带上的时候,陆四听到了一声痛苦的闷哼,似乎周旺胸口或肚子被人踢了。 “走,去那边说话!” 陆四听到了王四的声音,与上次在渡船上听到的不同,这次王四声音明显带着凶狠。 陆四眉头皱了皱,他不知道周旺是怎么得罪了王四,但这人和他是邻居,平日两家关系也好,尤其是自已身体的原主人特别喜欢周旺的儿子大宝,加上周二嫂人也不错,所以陆四迟疑再三还是从床上轻轻爬起,摸到门口捡起地上一件也不知道是谁的衣服穿在了身上。 他要跟着去看看,他怕周旺出事。 但不知为何,在要拉门的那瞬间,陆四却鬼使神差的将和米袋放在一起的菜刀拿在了手上。 刀,是他从家中带来的那把。 第十九章 刀,是什么样的刀 深夜的运河两岸格外的冷,怕是撒尿都能结冰那种。 出了木棚的陆四本能的将脖子往棉袄里边缩了缩,然后哈了口气四下看去。 运河上起了雾,雾气还很大。 唯一的亮源是守堤官军每隔半里设的火堆,这让陆四的视线受到限制,好在王四他们没走多远,依稀能听到动静,便将菜刀揣在背后裤腰带中,悄悄的跟了过去。 周旺被王四等人带到了一里多外堆积淤泥的一处鱼塘边,鱼塘早就被放干了水,里面现在堆满淤泥。 每天都有人过来将这些淤泥运到乡下发售,因为这东西很肥田,比农家肥还好。 当然,这些淤泥也无一例外的被大户垄断了。 因不知周旺到底为何事叫王四带到这边来,陆四也不好露面,就蹑手蹑脚到淤堆边一棵杨树后躲着,想听听究竟是什么回事。 王四那边好像是四个人,其中一个是陆小华,其余两个因背对着陆四这边,陆四不知道是谁,猜测可能是王四棚里的打手。 “四...四爷,你放心,钱我,我肯定会还的!” 深更半夜被人带到这里,刚才还挨了王四一脚,加上王四在上冈的凶名,周旺不恐惧是不可能的。 人已在发抖。 “还?” 王四笑了起来,“周二,你在我这里前前后后借了有十几两了吧?” “嗯。” 周旺脑袋耷拉着,心中已经后悔万分,恨不得拿刀剁了自已的手。 陆四这边听了也是吃惊,十几两是什么概念? 盐城县最好的水田不过才卖二两多一点一亩! 十几两相当于把周旺家几亩地全卖了,再搭上他家的房子都不够还的,说是倾家荡产一点也不为过。 这周旺,真是疯得了! “周二,大家都是乡里乡亲,不是我王四不好说话,只是你欠的实在有些多,再说你家什么条件大家心里都有数,所以我呐也不问你别的,就问这钱你打算什么时候还,又怎么个还法?” 王四说完摸出烟袋,陆小华子见了忙拿火折子帮他点上,然后拿脚轻轻点了点周旺,低声道:“四爷是通情达理的人,你有什么想法就说说。” 周旺“吱唔”道:“钱...我肯定还,但现在真没有...等开完春我打算去海子里给人烧灶...反正四爷放心,这个钱我是肯定还的!就是可能要拖拖。” 说完,他抬头有些期待的看着王四,换来的却是王四拿烟袋狠狠打了他下,“呸”了一声:“你活见鬼呢!还海子里烧灶?你他娘的烧一年灶才几个钱啊?欠我十几两再加利息,把你烧成骨头你也还不上!” 周旺可能是眉眼那边被烟袋打到,疼得捂着自已的左眼却是一声也不敢吭。 “四爷,不打他撒,他老实人一个,让他再想想办法嘛。”陆小华子毕竟和周旺一个村,这会要不帮他说两句过不去。 “他能有个屁的办法!” 王四却是根本不理会陆小华子,随手将陆小华子推到一边,上前对着周旺又是一脚,结果把人踹在淤泥堆上。 “办法我替你想了,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什...什么办法?” 周旺明明个子比王四还高,可被对方拿脚顶着自已胸口愣是不敢动半分。 “别说我王四不帮你,和你说明了,你欠这么多钱肯定还不上,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你把婆娘叫我带出去做一年工怎么样?” 王四竟是带着微笑说的这话。 “这不行!” 周旺则是惊恐万分,王四嘴里说的做一年工是什么意思,他能不知道! 陆四也是眉头皱起,这王四也真是丧尽天良的很,带人家老婆出去跟逼良为娼有什么区别? “好四爷,我求求你了,钱我肯定还,你通融通融...你那个法子肯定不行...” 周旺挣扎了,却不是反抗,而是“扑通”一声跪在了王四面前直磕头。 站在一边的陆小华子也是愣住,他可不知道王四竟然是想要周旺婆娘出去卖,心里很是纠结。 这时,王四带来的两人中突然有人说了句:“我说四哥,你也够缺德的,这把人逼的我都看不下去了。” 竟是那天和宋五闲扯的马新贵。 王四扭头望了眼马新贵,哼了一声道:“看不下去可以,钱你不要分。” 一听这话,马新贵忙咧嘴笑道:“瞎说,我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那就不要说话,” 王四扭过头看向给他磕头的周旺,“你就是把头磕破了也没用,要么现在还钱,要么就让婆娘跟我出去。” 语气根本不容商量。 “不能,不能...肯定不能...”周旺又急又害怕,眼泪都下来了。 “跟你好商量你不睬,非要我打你一顿才肯是吧!”王四直接威胁。 周旺滞了下,随后咬牙道:“四爷,我求求你,这件事真不行,欠你们的钱我回去卖地给你们行不行!” “不行!” 王四手反给了周旺一个嘴巴子,狠狠道:“我就要你婆娘跟我出去!” 然后朝后面叫了声:“仇五,教训教训他!” “嗯哪!” 被唤作仇五的打手二话不说上前就朝周旺身上踢去,周旺疼得抱住脑袋蜷在地上痛苦的叫了一声。 王四听了却骂道:“你再敢喊一声,今天就把你打死!” “唔...” 周旺不敢喊,他知道王四这帮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仇二也是个下得了辣手的,拿脚不停的在周旺身上踹,似乎要打到对方求饶同意王四的要求才会住手。 陆小华看不下去了,本着同村人的念头想上前替周旺求个情,可王四却瞪了他一眼,无奈只好闭嘴。 马新贵一脸无所谓的看着,其实如周旺这种人他见得多了,一开始这不行那不行的,最后一打通通都行。 “住手,你们要把人打死吗!” 陆四没办法不出去,照这般打法周旺不死也得受重伤。 “小四子?” 看到堂弟陆四出现在这里,陆小华子愣住。 “你们认识?” 王四转身看了眼陆四,对陆小华子道:“叫你家兄弟不要管闲事,这里没他什么事,回去睡他的觉。” “好,” 陆小华应了声上前想要把堂弟拦住,他知道堂弟跟周旺家关系近,怕堂弟无端卷进来。 却没想到堂弟没有理他,而是径直走到周旺那边,蹲下身去将蜷在地上的周旺扶了坐起。 仇五下手太重,周旺脑袋都被打破了,流出来的血在他脸上结了一道长长的冰霜。 至于身上的伤势一时看不出,反正不轻,因为周旺已经疼的说不出话来。 “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但你们逼人卖婆娘就未免说不过去了吧?” 陆四缓缓起身,看着那传说中上冈一霸的王四。 王四还没说话,仇五先开口了,阴侧侧的盯着陆四干笑一声:“你晓得我们是谁啊?” “不晓得。” 陆四摇了摇头,这种人晓得不晓得都没意义,在他眼里,这些人都是死人。 用不了几个月,北边过来的刘泽清、高杰两支兵马就会跟蝗虫过境似的席卷淮安,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随后跟进的清军则是一锤定音,将数百万人口的大府淮安瞬间变成只有三十余万人的小府,直到伪康熙末年才恢复过来。 不管是在明军眼里,还是清军眼里,淮安府的百姓都是蝼蚁。如王四这般只会欺负百姓的油混,在那当兵的眼中也不过是一刀的事。 越是有钱,越倒霉。 “不晓得你出什么头!” 陆四很淡然面对他眼中的死人,可对方却在他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一拳就打在了他脸上,当时就觉眼角火辣辣的疼,还有那么一阵晕乎。 “仇五,你什么意思,他是我兄弟!” 陆小华子虽然跟陆家人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但总是陆家的人,见仇五竟当他面打自已的堂弟,顿时也火了,上前就要将仇五推到一边。 可没等他动就听后面有人愤怒的骂了一声:“狗杂种,你眼瞎了敢打我老爷!” 在陆小华和一边的马新贵错愕之际,一个人影从他们面前跃过直奔仇五而去,然后他们就看到一根扁担笔直的砸在了仇五额头之上。 “咚”的一声,声音很大,扁担也是“叭”的一下断成两截。 “狗杂种...” 仇五有些难以置信,他瞪大双眼死死盯着拿扁担砸他的人,然后晃了一晃,“扑通”一声瘫倒在地,一动不动。 这一幕把陆小华和马新贵他们都给吓住了。 陆广远自已也呆住了,手一抖半截扁担脱落在地,心跳得好像要蹦出来似的,脑海中也是一片空白:他似乎把人打死了! 这人怎么这么不经打的? 广远脸色煞白,一动不动,看起来也是魂飞魄散的样子。 “小杂种,你敢杀人!快,快报官!”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王四,惊骇之余这个老油混想到的竟是报官! 可没等他去报官,一个人影突然闪到他的身侧,然后就觉有什么东西砸在了他的左肩和脖子连结处。 定睛一看,是一把菜刀。 刀把子上还粘着根小拇指长的菜叶。 第二十章 我们是一伙的 “老爷,你干嘛呢?” 刚刚从窝棚中钻出来的广远准备去撒泡尿时,就见到他老叔坐在一个石头墩上拿着一块破布比划着什么,然后“嘶啦”一声便开始撕那破布,没一会就将那块破布撕成了一根根布条子。 “没干嘛,弄点绑腿布,不然腿走路难受。”陆四一边说着一边用布条开始缠紧自已的两条腿肚子。 三天下来,陆四他们靠着两条腿步行了差不多一百三十多里地,这个速度相对乡民们的“朴实”组织程度绝不能算慢了,毕竟他们是“乌合之众”,不是有组织的军队。 不过,一百多里地对于世代靠腿走路的农民可能不算什么,但对陆四这个前世出行基本不靠腿的来说,那就相当的受罪了。 第一天还好些,除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小腿有些酸痛外没别的感觉。 第二天情况就加重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两条腿肚子开始抽筋,那腿筋时不时地突然绷得紧紧,就好像小腿突然硬化般,别提有多疼了。 等到了第三天傍晚的时候,陆四就觉得自家这两条腿跟灌了铅似的重得不得了,晚上往床板上一躺,那小腿肚子疼得根本不敢伸直,只能屈着。 陆四知道这样下去不行,离淮安府少说还有两天时间,这要半道把腿废了到时候他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了。琢磨好一会,想到了绑腿这个实用又简单的法子。 两腿打上绑腿后,陆四从石头墩上跳下来蹦跶了一会。 除了刚开始腿肚子有些胀导致腿部跟着抽筋有些疼外,没别的不适,并且很快就适应下来,感觉还有些舒服。 果然还是老辈人的经验管用啊,陆四心道,又想他说的老辈人好像应该算是后辈人吧。 的确,于后世那些打绑腿的士兵而言,他陆文宗才是老辈人。 陆四让广远过来也把腿绑了,广远可不信腿上绑点布条走路就轻松,不过他打小就听老爷的话,因此乖乖的也把腿绑了,然后裤腰带一拎就跑去撒尿了。 陆四他们歇脚住宿的这个地方是盐城县最西北一处叫西滩的小村子,过了这个西滩村就是淮安府山阳县境了。 西滩村不大,村里总共四十多户人家,不可能容纳几千河工。因此按照县里的安排,河工们按照各自所属的片区以西滩村为点逐一铺开,就地露营。至于县里的人,自然是能在村子里住的。 所谓就地露营,也就是各自想办法,有的住就住,没的住也得住的意思。有条件的用独轮车当架子,再拉起绳子在上面搭上麻布和防雨的蓑衣,里面用草铺上,虽然还是四处漏风,但架不住人多挤在一起,因此倒也不算冷。 没条件的或者说准备的工具没那么多的就直接生个火堆,然后一帮人围着火堆睡。 有那更省事的直接抱着被褥钻到草丛里,大冬天的草都枯了,也压得踏实,人睡在里面不算太冷。 当然,这些做法的前提是老天爷不能下雨,否则甭管什么条件都有的罪受。幸运的这几天虽然冷,但老天爷可能知道河工们背井离乡的苦,不但没下雨,连西北风都没刮。 陆四他们运气不错,十七个人找到了个当地村民放鸭子的窝棚,虽然什么都没有,并且隐约还有鸭屎臭味,但总好过在外面睡吧。 只是,离这窝棚几十丈的距离就是当地几个村合用的坟场。 也不知道这坟场经历了多少代人,反正那坟头一个接一个的,里面的杂草长得比人还高,凌乱的像是乱葬岗。 有一座还是新土的坟头上飘着不少纸钱,可能是人刚去世,又可能是家里穷,连碑都没立上。 广远这孩子打小就怕鬼,要不是他爹他叔这么人睡在一起,这小子是打死也不会睡在坟堆边上的。也因了怕鬼这事,这孩子也硬是把一泡尿活活憋到天亮才敢出去尿了。 不过让这孩子奇怪的是,明明打小和他一样也怕鬼的老爷却不知哪来的胆量,竟敢黑不隆冬的往那坟场里钻。 陆四还真不怕鬼,他也不是乱钻,他是看这片坟场的草长得密,怀疑里面可能有鸟窝,想弄点鸟蛋解解馋的。虽说是冬天,可有的鸟不南飞的。 可惜,在草丛里钻了好一阵也没发现有鸟窝,倒是有只野兔子叫他惊动一跳老高,然后瞬间跑没了踪影。 没办法,只能灰头丧气的回来挤窝棚睡觉,半道还叫地上的一根枯木绊了下,失手把人家坟头给推倒滚落在地。 搁前世,陆四多半不会弯腰把人家的坟头重新放好,因为小时候他和村里的小伙伴们就喜欢踢人家坟头。 这会却不知什么原因竟是给人家将坟头重新放了上去,然后还恭恭敬敬的来了个三鞠躬。 完事之后四下又看了眼,这才回了窝棚。半夜,被腿疼醒了两次,早上起床陆四二话不说就给自已弄绑腿布了。 ......... 这边广远一泡尿撒完回来就看到他爹正拎着自家装米的袋子,在往老叔端来的锅中倒米。 这三天河工们都是吃自家带来的米,吃多少米大家伙也都是平摊。不出米也可以,到时锅开了别往这边凑就是。 各人肯定都备着能随时吃的干粮,但大冷天的谁个不想能吃点热食,因此大家伙没谁不肯摊米的。 宋五把做饭的差事交给陆文亮了,并说到了淮安工地上也让他继续给大伙做饭,也算是变相的照顾。 因是早饭的缘故,陆文亮便将大伙的米凑起来熬粥。锅是宋五带来的,还专门配了个铁架子,把锅往架子上一搁就能烧。 “哪个带山芋的?放几根锅头煮煮啊。” 宋五昨天夜里被王四的人叫去喝酒了,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大清早的还是一身酒气,打个嗝隔老远都能闻到那股酒味。 “我这边有,” 蒋魁从粮袋里摸了四根大山芋递给陆文亮,陆四这边取来菜刀把山芋切成小块放进锅里。陆文亮又从自家粮袋里摸了几根面饼干子放进锅中一块煮了。 附近没有茅坑,除了有些队伍里的女人需要找个避人的地方,其他人就随意的找个地方便。 都是帮大男人,家伙什又没见长了三个头,有啥见不得的。顶多是他长你短,他粗你细的,就那么回事。 宋五回来时一边勒腰带一边对众人说道:“差点忘了跟你们说了...县里赵兵房昨天交待下来了,等进了山阳县大家要紧跟着队伍走,千万不要离开队伍,说是山阳县来了帮北边的兵在拉人当兵呢... 咱们是来出河工的,可不能叫这帮人拉了去...万一你们要遇着什么事,一定要记得过来找我,还有千万不要和当地人吵,尤其是当兵的,记住了哇?” “晓得了!” 众人都是点头,出门在外不惹事的道理,那可是祖辈传下来的。 “五爷,那些北边来的兵不归我们淮安府管吗?” 陆四折了把芦苇塞到支起的铁锅底下,侧身看向宋五。 这个问题比较重要。 第二十一章 淤泥埋尸 官兵裹夫 陆四认可了马新贵,这家伙确实不会出卖他们,但他也没就此将马新贵当成“一伙的”。 怎么看,这马新贵也不是个刚杀人的雏,就刚才的果断和狠辣劲,弄不好这小子手上有过人命。 这种人,还是离的远些好。 陆四可不想哪天叫这人给当了垫脚石,正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 不过,这马新贵倒也有胆识,刚才面对陆家三人“行凶”时的表现,还是让陆四刮目相看的。 这世间,总不缺亡命徒。 只是,王四、仇五两人的尸体怎么办? 眼下是什么时辰,陆四不知道,但估计离天亮不会太远。要是不赶紧处理尸体,天一亮就等着被人发现。 两具尸体不是两个小石子,随手往河里一扔就沉下去的,往哪里藏是个大问题。 运河绝不是抛尸的好去处,莫说正在清淤,铁龙爪随便就能勾出来,就说让那尸体如何不浮上来就是个大难题。 剁了分解,陆四还没这狠劲。 首发网址m.luoqiuzww. 说一千道一万,他骨子里还是个良民,要不是怕广远叫官府捉去,他不可能动手杀王四的。 至少,现在没有杀人的冲动。 带刀出来,也仅仅是为了万一出现什么紧急情况,能够自保而矣。 最终,还是马新贵出的主意,他让几人合力将王、仇二人的尸体抬到淤泥堆中央,然后让周旺去找两把铁锹来。 “动作快些,别惊动人,取了就来!” 周旺却没立即就去,而是朝陆四看了眼,后者点了点头后他才“噢”了一声,默默去住的木棚取铁锹了。 广远这孩子却挠了挠头道:“埋这怕是不行,天亮后当地人会过来运淤泥的,到时挖出来怎么办?” “这么多淤泥,他们要运到什么时候?尸体埋在中间,我看没半个月当地人不知道里面埋着人。” 马新贵说着探身在王四和仇五翻来翻去,却不是为了搜刮二人身上的钱财,而是将二人随身带的户贴给拿走。 此人果然有心,且是个老手。 陆四暗自警惕,至于埋尸淤泥堆这个法子他没意见,别说半个月后尸体才会被人发现,就是七八天也够了。 宋五说过,再干几天这工程差不多就结束了,到时河工返乡撤的干干净净,工地上突然冒出两具死尸来,够官府那些捕快们忙活的。 这年头可没什么监控,也没什么指纹,想要核对两具死尸的身份虽说不及登天之难,但也绝对能让那帮捕快跟帮瞎子样先转几个月圈。 几个月后,还有官府吗? 还有王法吗? ...... 周旺将铁锹取来后,广远和他便开始挖那冻得冰硬的淤泥堆。挖了没一会,陆小华换下周旺,因为周旺先前被仇五打的太狠,身上有内伤。 几人合力之下终是挖了一个差不多一米多深的大坑,马新贵跳下去看了看说可以了,众人便将王四和仇五的尸体扔了下去,又将刚才挖出的淤泥再堆了回去。 广远不放心,在埋尸处跳了一会,看脚下压得结结实实的才算安了心。 周旺和陆小华则累的坐在地上休息,二人刚才挖坑的时候还不如何,这会尸体埋了反而都有些心跳加速。 “拿着,” 马新贵将刚才从王四、仇五身上摸出来的散碎银子和一些铜钱丢给了陆小华,那两张户贴则蹲在一避风处摸出火折子给烧了。 这下就是查无可查了。 见陆小华望着埋尸地有些发呆,马新贵嘿嘿一笑,拍拍他肩膀道:“放心,别说官府一时半会不知道这里死了人,就算知道了也没事。” 陆小华一愣:“怎么?” 马新贵没答陆小华,反而看向边上的周旺,问他:“你知道王四为什么逼你?” 周旺一怔,摇了摇头。 陆四扭头看向马新贵,王四今天的确过份了。 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但人家既然答应回家卖地还钱,你王四也不至于非要拉人家老婆出去卖啊。 说到底,干赌局放利子的图的是财,不是图人家破人亡的。只要有钱收,哪个愣种会往死里逼人? 要知道,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不过... 陆四朝周旺瞄了眼,这个周二哥先前的表现似乎连兔子都不如,还好,在最后关头总算硬气了一把,没让人彻底对他失望。 陆小华也奇怪这事,印象中能让王四这么干的是那些已经输得倾家荡产,家里实在拿不出东西还债的,这才拉人妻女,而周旺显然不属于这类。 “你们都不知道,实话告诉你们,他王四这么干是缺德的冒烟,他是根本不指着周旺还钱...” 说到这,马新贵却突然闭嘴不语,然后扭头朝陆四看了看,道:“等会你们跟我去王四的棚里取银子,大家分了之后我劝你们赶紧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为什么?”问话的是陆小华。 “我们不能走的,公家还要我们挑河呢,现在回去公家要罚我们的。” 广远摇了摇头,要是杀人的事发了,他说不定能和老爷立即逃走,可现在这事发不了,他干什么要跑? 跑了,才是做贼心虚呢。 到时候尸体被挖出来,官府一查谁跑了,他不就完蛋了么。 “挑河?” 马新贵“嗤”了一声,白了眼憨憨的广远,“你知道个屁,再挑下去你们小命就都没了!” “你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陆四觉得不对劲,马新贵一定知道些什么。 “新贵哥,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要是的话,大家现在是一伙的就告诉我们。”陆小华也紧张起来。 “这个嘛,” 马新贵想了想,咧嘴道:“行,反正咱哥几个现在算是一条船上的,看在你们帮我弄死王四的份上,我就再帮你们一次...不过这事只能你们几个知道,千万别传出去,要不然会出大乱子的!” “到底什么事,说得这么悬乎?”陆小华紧张的都坐不住了。 陆四也是神情凝重,这马新贵是里长老马的侄子,平日里与王四他们和县里的人、守堤的兵打得火热,所以知道些他不知道的事情很正常。再结合王四没理由的往死里逼周旺,马新贵所说的恐怕真是件很严重的事。 “到底出什么事了?” 陆四的语气并不重,但他手里那把结着血霜的菜刀却给人无形的压力。 马新贵也许是感受到了这股压力,也知眼面前这陆家的小崽子毒的很,便直说道: “守堤的官兵要把你们这些河工拉到北边当夫子...这些个兵可不是我们本地人,所以给他们当夫子有什么下场,你们自己去悟,反正我听说十个里面能活一个就是祖坟冒烟了...别怪我没提醒你们,想活命的赶紧走,迟了,你们后悔都来不及。” 第二十二章 夫子炮灰 何去何从 “你这消息听谁说的?不可能,我们是来挑河的,他们凭什么拉咱们的夫子啊!” 周旺叫马新贵说的这事再次给吓着了。 “我看没这回事,守堤的那些军爷看着挺好,怎么突然就要拉咱们当夫子?” 陆小华子也有些不相信。 他跟王四和堤上那些兵打过交道,虽说看着凶,但赌起钱来也爽快,从不赖账,跟他们也称兄道弟,怎么看也不像是要祸祸他们的样子。 “老爷,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要是真的话,咱们是不是就回不了家了?” 广远曾听宋五说过有官兵拉人当夫子的事,不过他以为当夫子顶多就是替官兵搬搬东西,帮他们喂喂马,端端水、做做饭之类的杂务,就跟给人打短工似的,时间到了就放回来,所以没什么大不了。 但马新贵说给官兵当夫子是九死一生,这就有点吓着广远了。 陆四却知道马新贵说的没错,这年头无论是叫官兵还是叫流寇拉去当夫子,都注定是条有去无回的路。 因为不管是官兵,还是流寇,他们在打仗的时候都会把夫子用在第一线,是谓以人命去消耗对手的弹药箭枝,或以人命去填平对手的堑沟。甚至,还会在缺粮的情况下以夫子为食物,如那位已经降了清的祖大寿。 夫子不是人,他们甚至连被称为人的资格都没有。 他们只是炮灰,只是一群被用刀枪驱赶的牲畜。 极少数的夫子会幸运的存活下来,然后他们就会被称为精兵。 精兵的定义在这个时代其实很简单——别人死了,你还活着,你就是精兵! 如果真如马新贵所言,守河的这支官军要将他们几万河工裹去当夫子,那陆四敢断言,这些河工的家里怕是十有八九都要戴丧了。 陆四曾想过叫新来的淮扬巡抚拉了壮丁当兵,因为这说不定是他的一个机会,但这个机会的前提是淮扬巡抚募兵,而非是叫外地来的兵拉了夫子。 当兵和夫子可是两回事。 家乡的兵和客兵更是两码事。 要在淮扬巡抚衙门和北边来的不知名军队选一个,陆四肯定毫不犹豫选前者。 前者还算家乡父母官,后者,虎狼也! 明末军纪败坏之罪魁祸首就是客兵。 显然,运河上这支监军就是客兵。 “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守堤的官军是谁的兵马你知道吗?” 陆四必须要搞清楚消息的真假,也急于知道运河上这支打着“金”字标旗的军队究竟是谁在统领。 马新贵瞥了眼陆四,有些郁闷:“你不信我说的?” “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想知道更多一些。” 陆四向前近了一步,“有些事,知道一点和知道所有可不一样,好比你们棚里摇骰子,一颗骰子决定不了输赢,得全开了才知道。” “有道理,” 盯着表情凝重的陆四看了几个呼吸,马新贵“嘿”了一声:“那好,都是乡里乡亲的,我就统统告诉你。” ..... 按马新贵的说法,王四有个表弟叫赵三喜,几年前在镇上失手把人打成重伤,害怕官府抓他做牢吓的连夜跑了。 结果这小子在北边的河南要了一年饭后不知怎么的就当了官军,因为打起仗来不要命,被上面的将领看中收在身边当了亲兵,还给改了个名字叫赵忠义。再后来赵忠义跟着的那个将领受漕运总督所召带兵来了淮安防河,他便也跟着过来,算是回老家了吧。 听到这里,陆四打断了马新贵,问道:“赵忠义跟着的那个将领是不是姓金?” “好像是,” 马新贵侧头想了想,“对,听王四说他表弟跟着的是一个叫金声恒的将军。” “果然是他。” 陆四自言一句,同时心下暗凛,金声恒这个人祸害百姓的程度比刘泽清还要过之,赣州屠城就是这家伙干的,杀了二十几万人。 被这家伙的兵拉去当夫子,绝对没有好下场。 “什么?” 马新贵叫陆四的反应弄得有点困惑:什么果然是他? 陆四忙摇头:“没什么,你继续说。” 马新贵“噢”了一声,带着几分疑惑继续说道:“赵忠义那小子离家几年,知道我们盐城县的人在这出河工,便想过来看看有没有熟人在,没想撞上他表哥王四...” 据马新贵讲,赵忠义虽离乡几年,但对家乡人也重感情,不忍心家乡人被拉去北边当炮灰,就将上面准备把运河上的河工给裹到北边当夫子的消息偷偷告诉了王四。 赵忠义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能救一个算一个。他认为只要表哥王四把这个消息散出去,不能救下所有人,至少也能让老家上冈的乡亲们躲过这一劫。 “赵忠义是对得起咱们家乡人了,可他不知道他表哥王四真他娘的不是人养的!” 马新贵恨恨的“呸”了一口,“王四不但没把消息传出去,反而想你们这帮劳力反正要被官兵拉走,到时都是死在外面的多,所以不如在溜之前逼周旺签卖他婆娘的契书,这样能从周旺他婆娘身上把钱赚回来,要不然周旺死在外面他的钱跟谁讨呢...嘿,这黑心肠却没想到栽在你手中,活该!” “畜生!” 想到王四逼迫自已的情形,周旺拳头紧握,死死看着脚下的淤泥,恨不得把王四再扒出来剁成肉泥才好。 “这么说来,事情是真的了。”陆四的神情从凝重变得阴沉。 “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做什么,有好处?” 马新贵搓了搓手哈口气,朝陆小华他们三个道:“你们也别愣着了,赶紧跟我去拿钱,然后你们想办法离开这里,迟了我怕你们走不得了。” 周旺失神的问了句:“官兵什么时候拉我们走?”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早走早好,说不定那帮官兵等不急了天亮就要带你们走呢?” 马新贵说着就要下淤泥堆,陆四却一把拽住他,闷声道:“知道这个消息的恐怕不仅是我们几个吧?” 马新贵回头朝陆四看了一眼,嘿嘿一笑:“你说呢?” 第二十三章 风起运河 人都有亲朋,乱世里当兵的眼里也没有贵贱。 知道拉夫这件事的肯定不止陆四他们几个,起码老马肯定知道,马新贵这个做侄子的再坏总不能坑自家伯父吧。 粮长,可不算官。 金声恒真要裹夫,老马这个粮长也别想跑,弄不好县里的什么书办、先生一个都落不下。 纵是官又如何? 隔壁村做过知府的吴老爷不也叫刘泽清给拉了夫么,要不是他自已跑得快,这会怕早就成了大顺军的刀下亡魂了。 当然,在没到迫不得已时,这些原先“体制”内的大小头头们还是能继续发挥作用的。 夫子,能当炮灰,能当牲畜,也能跟着摇旗呐喊,壮壮声势的。 盘踞在武昌的左良玉那二十几万人马不就是这么来的么。 只是,如果老马知道要拉夫的事,那他为什么不透露给乡民们? 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是老马也跟王四一样不顾乡亲死活呢? 陆四认为应该是前者,毕竟,这世上不重乡情的人真的没几个。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也许王四的做法是对的——如果他真将消息散开,恐怕就一个都走不脱了。 这不是单纯人性的考量,而是事实的决择。 世上没有守得住的秘密,运河上的数万民工虽然是从不同府县征发过来,但几乎每个片区的河工都沾亲带故,因此一个人知道,那就等于所有人都知道。 那样一来,恐慌就会让所有人无法再冷静。之后,就不可避免的会大乱。 尔后,恐怕没等官兵正式拉夫子,这运河上的民工就得先死一批了。 正如他陆四现在知道,他大哥文亮马上也要知道,那同一个棚里的蒋魁、夏大军他们要不要告诉? 都是一个根上出来的,用宋五的话讲,把谁扔下都没法回去跟他们的亲人交待。 所以,王四是狠了些,但他真的很聪明。 陆四不是王四,他没办法把邻居们扔下等死,所以他只能抓紧时间,赶在这件事还没有大规模扩散开前,争分夺秒的将人带走。 这就需要钱了。 ...... 王四的赌棚开了有六七天,前后赚的现银和铜钱加起来有一百多两,另外就是外面的欠债,也就是所谓的利子。这笔放出去的利子数目可不小,单周旺这里就有十几两了。 要是没有官军拉夫子这桩事,王四的死也算解脱了一批人。用佛家的话讲,陆四是功德无量。 棚里还有两个王四的下手,不过这两人和陆小华一样算是个帮闲,就是帮着收钱发钱,倒倒茶水,吓唬人,远比不上仇五这个正牌打手。 “三爷来了啊,哎,四爷呢?” 两个正在瞌睡的下手见着马新贵和陆小华领了三个陌生人进来,王四和仇五又不在,不禁都有些奇怪。 “县里有个大局,四爷过去陪了,叫我们先回来。”陆小华的说辞是刚才和马新贵商量过的。 “行了,没你们什么事,都去睡吧,一个个的眼皮子都撑不开了。” 马新贵示意那两个打下手去住的棚子睡觉,他平时跟王四称兄道弟,说话还是挺有用的。 王四陪县里人赌钱是常事,两个下手也没怀疑,“噢”了一声求之不得的便去睡觉了。 “在里面,” 马新贵朝陆小华使了个眼色,后者走到用布隔开的里间,在一堆草丛中扒了一会摸出一只小箱抱到了赌桌上。 马新贵拿着从王四尸体上摸到的钥匙打开铁锁,将里面的碎银铜子倒在桌上,也没细数,拿右手拨拉了几下就给分成了五堆。 这是把周旺也算了一份。 “自已拿,多了少了就这样。”马新贵顺手将看着比较多的那堆划拉进自己的钱袋。 他倒是一点不客气的很。 陆小华见状也划拉走一堆,周旺迟疑了下也取走了属于他的那一份。 广远却将剩下的两堆合在一块,然后找了块棚里的破布包了塞在陆四手里,道:“老爷,钱你拿着,我怕丢。” 陆四点了点头,问马新贵:“你什么时候走?” “我等会就走,不走的话心里不踏实,说实话,打王四死后我这眼皮子就一直跳。” 说完,马新贵一拍陆小华,问他:“你是跟我走还是跟你家里人一起?” “这...” 陆小华有些犹豫。 “二哥,你跟他一起走吧,我们去找文亮哥。”陆四说了句。 “老爷,公家肯放我们走吗?”广远有些担心这个问题。 马新贵听了有些好笑,对广远道:“你老爷手里拿的是什么?” “钱啊。”广远不加思索。 “钱能干什么?” “啊?” 广远还真没明白什么意思,陆四则晓得马新贵这是让他拿钱买路,而这也正是他要钱的原因。 官兵拉夫这件事肯定还局限在少数人知道,淮安府县这边晓得的人估计也不多,加之清淤工程还没有结束,金声恒的人也不可能现在就把人拉走。 毕竟,漕运这块对北京的朝廷也好,对金声恒他们这些败兵也好,都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只要北京一天没有沦陷,江南的漕粮就要经运河北运,如此金声恒他们随便劫上一批也能撑一段时间。还有他们也总要给新来的淮扬巡抚面子,工程干完再裹人,至少能有个交待。 因此,理论上陆四他们现在是可以花钱提前回家的,理由随便编个就好,诸如病了,诸如家里老人去世了什么的。 “走吧,你兄弟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做的。” 马新贵叫了一声陆小华,后者点了点头又有些不放心的对陆四道:“你们也要快,该花钱的地方不要舍不得,等回家我这还有一份呢。” 陆四点了点头,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二哥在大事上是不含糊的。 马新贵带着陆小华离开后,陆四便让广远、周旺跟他回去。路上陆四问广远怎么出来的。 “我听到华大爷的声音,也听到你出去了,怕你们出什么事就也跟了过去。” 寒风冻得厉害,广远将双手抄在棉袄的袖子中。这孩子倒是对刚才杀人的事不害怕了。 陆四问他:“你爷不知道吧?” “不知道。” 广远摇了摇头。 前边的周旺突然停下脚步,将自已装钱的布袋递到陆四手中:“这钱你都拿着...咱们一起来的就得一起回去。” “你先拿着,万一不够再说。” 陆四没要叫周旺先收着,他现在头疼的是怎么一次性能让十七人同时回去。 他想到了宋五,这件事如果由他出面去办可能要好些,但宋五这会不知道在哪,所以当务之急是先回去把事情跟棚子里的人说透,让大家有个心理准备,并且还要阻止他们把这事跟其他人说。 要不然统统晓得,结局还是个大乱。 走了有二里多路,陆四三人到了他们住的木棚,却看到他大哥陆文亮还有蒋魁、夏大军三人站在外面。 “深更半夜的你们去哪了!” 找了好多地方不见弟弟和儿子的陆文亮急得是满头大汗,叫冷风一吹头上都结冰霜了。 蒋魁和夏大军看样子是帮陆文亮也找了好久,站在寒风里冻得都是直缩脖子。 “大哥,我们...” 陆四正要说话,远处却传来一声尖叫。 “快跑啊,官兵杀人了,官兵杀人了!” 突如其来的这声尖叫撕破了运河两岸的寂静,也把陆文亮他们吓了一跳。 陆四却是心中猛的一跳:这声音?是马新贵! 第二十四章 宁杀一万,不乱数万 “外头喊什么?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被惊醒的甘二毛披着棉袄从门中刚探出脑袋,就被外面的冷风冻得缩了进去。可瞬间他的脑袋又重新探了出来,并且眼神中满是惊恐。 视线中,几十座木棚正在升腾着火焰,发出“霹雳叭拉”烧木声,本是漆黑一片的运河两岸被照得通明,就连那运河上的雾气都透着红光。 在呼啸北风助燃下,一座又一座河工木棚被大火点燃。 最先燃烧的是覆盖在上面的稻草,掉落的火星烫得下面那些熟睡的河工哇哇叫。等到他们扑腾跳起来时,才发现四周已是火光一片了。 “失火了,快跑,快跑!” 反应过来的河工们连裤子都来不及穿就争抢着冲到棚外,有的甚至直接踹开正在燃烧的木板冲出去。 “啪嗒啪嗒”,一些失去支柱的木棚轰然坍塌,火苗四溅的同时一些动作慢的河工被棚子砸到,幸运的只是被烫伤,倒霉的竟是被活活的烧死在里面。 大火从北到南熊熊燃烧着,除了河工居住的木棚,还有官府从其它地方运来的一处处草垛也叫大火引燃。 木棚着火还罢了,有火无烟。那草垛可不得了,外面冻得湿湿,大火一起,顿时就是浓烟四起,周围的河工呛的都睁不开眼。 “快救火,快救火!” 逃出来的河工本能的想寻找工具灭火,可没等他们去拿灭火的工具,四下里就有无数的人涌来,在他们毫无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就将他们裹走了。 没有任何挣扎,就好像一点水滴进江河之中。 人,实在是太多了。 当无数人拥挤到一处拼命往一个方向时,那力量大到所过之处没有任何个体能加以阻止。 一座座没有着火的木棚相继被人群推挤坍塌,而无数的人群向着他们自认为安全的方向鬼哭狼嚎跑去。 促使这一切的不仅仅是大火,还有那已经杀红了眼的官兵。 “快跑,快跑,官兵杀人了,官兵杀人了!” “大家往东边跑,快往东边跑!” “......” 没弄清楚状况就被人群裹着一起跑的河工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但到处传来的惨叫声和那些叫嚷官兵杀人的惊呼声,却让他们本能的随着人潮往外跑去。 这完全是人的本能,也完全是无意识的行为。 骚乱跟病毒似的蔓延开,大火也如同毒蛇般的肆意吞噬着面前的一切,整个清江埔运河南段在短短一柱香时间内,就完全成为了无序而又极其可怕的存在。 救命声,哀号声,哭泣声,反抗声以及女人的尖叫声交织在一起,让那对岸听到动静爬上大堤想看出什么事了的当地村民们目瞪口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快,快到陆四都有些发怔,直到鼻间嗅到浓烟味,他才反应过来,一把拉住广远,朝众人大吼了一声:“快走!” ........ “妈的,到底怎么回事,谁让你们放的火,谁让你们杀的人!” 运河监军参将吴高也是在睡梦中被运河边的尖叫声惊动的,等他赶到的时候事态已经无法遏制——运河边的工地都已经成了火海,而他部下的士兵正在疯狂杀人。 “说啊!” 吴高一鞭子抽在了当夜值守的把总葛国泰脸上,后者的脸上一下就多了条血印子,冷风一刮,当真是火辣辣的疼。 葛国泰却不敢捂脸,甚至都不敢露出痛苦的表情,只能硬着头皮道:“大人,这事不怪我们,是河工反了!” “胡说八道,河工怎么会反!” 吴高气得抬手又要给葛国泰一鞭子,淮扬之地承平日久,百姓皆安份守己,温饱也能勉强,他们是吃饱了撑的要造反! 葛国泰害怕副将的鞭子甩下来,赶紧指着身侧的几个士兵道:“大人,河工是真的反了,不信你问他们!” “没错,河工反了,小的亲耳听见他们造反的!” “是那些河工先动的手,他们偷袭了我们的人,然后到处放火!” “小的听见带头的说要打进淮安府,活捉总督大人!” “......”&gt;&gt; 士兵们七嘴八舌的说着他们的见闻,也不知是真见着了还是真听着了,甚至还有一个家伙指天发誓说他听到有河工在唱李闯那帮流贼的童谣! 河工真反了?! 这一下吴高也吃不准了,他一把推开面前的葛国泰朝大堤上狂奔过去。 漫天火光之下,能看见的地方果然有很多河工正在和他的士兵厮杀在一起,并不时听见有人在喊什么和官军拼了的话。 而在看不见的地方,河工们的叫唤声更是彼此起伏,虽然听不清,但想来多是在咒骂官军的话。 怎么会这样? 吴高不怀疑河工是真的反了,就他所看到的,河工反与不反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河工为什么要反! 难道真如刚才那个小兵所言,有闯贼的细作潜到了淮安来?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突然,吴高一个激灵,转身喝问跟上来的葛国泰:“闽兵在哪里!” “末将不知。” 葛国泰在离吴高几步远的地方就站住了,他实在是被参将大人那鞭子抽怕了。 “废物!” 吴高气的一鞭子抽在了身旁杨树上,“是郑芝豹那个王八蛋在害老子!” “郑芝豹?” 葛国泰怔在那里,河工造反怎么和闽兵扯上关系了? ......... 吴高这么想是有道理的。 作为漕运总督、淮扬巡抚的标营,也是嫡系的郑芝豹部对从武昌来的金声恒部一直抱有警惕,或者说是排斥。 正如金声恒排斥北边的刘泽清,郑芝豹同样不希望淮扬这块地盘落在金声恒手里。 那么,在得知金声恒想要裹走几万民工壮大自已后,郑芝豹必然要从中破坏。 否则,让金声恒得了这几万河工,他郑芝豹还拿什么和金声恒抗衡? 吴高越想越是这个理,郑芝豹这王八蛋背后煽动河工造反,一来能借河工之手干掉他吴高,干不掉也能让吴高部元气大伤; 二来则是能借此向路部院表明金声恒部的无能,甚至还会说是因为吴高部想要强拉夫子才导致河工造反。 总之,河工大乱于郑芝豹有百利而无一害。 而他郑芝豹说不定早就带兵潜伏在附近,就等河工大乱再从背来给他吴高来一刀,反正事后都能推到河工头上。 死无对证,又少了吴高部这支精兵,远在泗州的金声恒难道还敢吭声不成! “大人,现在怎么办?” 望着眼前的一片乱象,葛国泰心中也发慌,虽说那些河工都不过是帮只会种地的农民,但整个运河却有几万河工,而他们才四千人啊! “还愣着干什么!” 吴高一脸阴沉的看向葛国泰,“传令下去,各营兵马把清江埔这段所有的路都给我堵死,绝不能让淮扬这些河工聚到一起,也绝不能让他们冲到府城去!” “是,末将这就去传令……可这里怎么办?”葛国泰指的是这一段正在和他们的兵乱在一起的盐城县河工。 吴高想都不想便道:“统统杀光,一个不留!” “统统杀光?” 葛国泰一惊,“大人,这里有上万人啊。” “不杀光他们,整个运河都会跟着乱!是上万人好解决,还是几万人好解决!” 吴高也是果断,当断则断,毫无妇人之仁。 “好!” 参将大人既已决定,葛国泰这个部下还有什么好说的,当下一面派人去各营传令,一面亲自带人前去镇压造反的河工。 对于杀光这些手无寸铁的河工,葛国泰自信是手到擒来的,当他带着所部三百多士兵赶到工地时,就见前方到处都是浓烟,根本看不见人。 正犹豫着是等烟散一些后再冲进去,还是现在就进去镇压时,却听浓烟中有铜锣的声音敲起。 “咣咣咣咣!” 铜锣声急促而又有力。 第二十五章 时势如何造英雄 敲锣的是陆四! 从马新贵喊出第一声再到第一座木棚点燃,用时很短,就好像记忆中闪过的一个片段。 等到风使火势已如龙时,陆四他们眼前的运河东岸已是浓烟四起,乱成了一片。 “发生什么事了?” “怎么走火了!” “啊?官...官兵在杀...在杀人!” “亲娘老子啊,到底怎么了哇!” “......” 屋内的人早已都走了出来,一个个呆呆的望着前方。胆子比较小的甘二毛半倚在木棚上,他的腿有些站不住,吓得。 陆文亮和蒋魁他们也叫这一幕吓的不轻,几个人跟个木头一样傻傻的站着,傻傻的看着。 所有人的脑中都是一个问号:到底出什么事了? 广远倒还镇定,他轻轻推了推也在发怔的陆四,低声问道:“老爷,刚才是那个人在叫吗?” “嗯。” 陆四肯定刚才叫嚷官兵杀人的就是马新贵那家伙,但他现在被眼前的景像弄懵了,他不知道马新贵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官兵又为何杀人。 就算是金声恒的兵提前拉夫子,也不可能在夜里拉,更不可能拉都不动直接动手杀人啊! 他们要的是活的夫子,而不是死人! 凡事总要有个理由,哪怕是荒诞的、可笑的、残暴的、蛮不讲理的。 陆四实在想不出理由,他真的困惑。 眼前这一片火海,这一团乱象,以及那恍若地狱传出的哀号都在深深的刺激着他的的感观。 他见过人山人海,见过人头攒动,见过一眼望不到头的壮观景象,见过杀猪宰羊,甚至亲手杀过人,但他真的没有见过眼前这一幕——杀人,活生生的杀人,将人当草包一样肆意砍杀的杀人! 远处一座正在燃烧的木棚前,几个手提长刀的士兵正在疯狂砍杀着十几个跪地求饶的河工。 陆四看不清那些求饶河工的表情,但他知道他们一定极度恐惧,这是人的天性。 他看到一个河工为了护住脖子本能的抬起右臂挡刀,结果右臂被一下切断,半折连着骨筋垂落在地。 那个河工疼的抱住自已的断臂在地上扑通翻滚,哀号,然而没有人能救他,也没有人理会他。 他的同伴都被砍死了,没有一个反抗,也没有一个起身逃跑的。 而他就那么在地上滚,在哀号,然后被倒下的木棚掩埋,继续燃烧。 这一幕不止陆四一个人看到,蒋魁看到了,夏大军看到了,很多人都看到了。 他们就好像同时被人拿针刺了似的,不约而同的哆嗦了一下,从内到外透着冰凉。 ....... 骚乱并没有放过河岸边任何一处,老天爷也似乎不想放过这些可怜的河工,风陡然停了。 运河上的雾气向岸边扩散的速度远不及那呛人的浓烟。 烟味和那越来越近的喊杀声以及救命哀号声终于让陆四反应过来,他顾不得多想就一把拽住广远,然后对身后的众人叫了一声:“快走!”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骚乱,而是一场堪比营啸的炸营。 无论是河工这一方,还是官兵那一方,除非死尸遍地,否则这场混乱就会一直持续下去。 波及的范围也将越来越大,所涉及的人群也不仅仅是这盐城县的上万河工,还将会是山阳县、宝应县、高邮州... 几万在运河挑泥的淮扬民夫将会全部参与进来! 他们在极度恐惧的情形下,为了求生爆发出来的力量甚至会将淮安府城变成废墟! 谁也无法阻止。 因为谁也不知道真相。 陆四相信,不管金声恒的兵是不是要屠杀河工,随着这大乱一起,运河上的几万河工人人都会深信是官兵要杀他们! 谁都不想死! 反抗必然会发生。 中国历史上,类似的一幕太多。 也许,这就是时势。 但陆四不敢要这个机会,不想成为这个时势造就的英雄。 他很清楚,没有人能在偶然性的事件中主导事件发展,进而成为一个群体的领袖。 陈胜吴广学了狐狸叫,张角有《太平要术》,绿林有威望深重的二王兄弟,红巾军有韩山童埋了独眼人,李自成有“十八子主神器”,太平军有洪秀全的“拜上帝教”,他陆文宗有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所以他必须走。 再不走的话,浓烟就会瞬间笼罩此地; 再不走的话,那跟无头苍蝇乱窜的河工们就会将他们也裹进去; 再不走的话,那些不问青红皂白见人就砍的官兵就会来到他们面前! “快走,跟我走!” 陆四几乎是炸嗓子在嘶吼,他没有时间去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必须马上走。 “啊?走,快走!” 蒋魁醒悟过来,拉着陆文亮就紧跟在陆四身后。其余人见状,哪还敢留在这里,一个个失魂落魄的也跟着逃。 夏大军是最后一个转身的,和前面的人只顾跑不一样,他将挖泥的铁锹拿在了手中。 他可不想跟刚才那些被砍死的河工一样不反抗。 纵是死,也要铲掉一个脑袋! ....... 随着骚乱的快速蔓延,随着官兵的胡乱杀人,很快就有反抗声传了过来。 不甘丧命的河工们终于有人迸发出了心底的勇气,抄起扁担和官兵拼命了! 一个人反抗就会有第二个人反抗。 越来越多的河工反抗了,他们的反抗让杀人不眨眼的官兵有些慌乱,也让运河东岸变得更加混乱。 陆四一行人不断的在工地中穿梭,陆四也不知道哪里是安全的,他只知道不能往人多的地方跑。 浓烟也是越来越大,雾气也是越来越大,很多地方已经只能听见声音而看不见人影。 “上船,到船上去!” 陆四想到了运河,想到了河边的清淤船。 蒋魁叫烟呛的猛咳了一声:“听小四子的,快到河边去!” “走,走,快走!” 一行人忍着眼中的不适和泪水,捂着口鼻他拉你,你拽他的跌跌跄跄往河边摸去。 还没到河边他们就被一群南边过来的人群冲乱了,混乱中陆广远看到了人群中披头散发的陆小华,他忙叫喊了起来。 陆小华子显是被吓的不轻,面无人色的从逃命的人群挤了过来,一把拉住大哥文亮的手,直喘道:“哥,快逃,官兵要把我们都杀了!” “啊,逃,逃...”陆文亮也怕的很,手直抖。 陆四则是一个箭步猛的抓住陆小华的肩膀,喝道:“二哥,到底出什么事了!” “是马新贵!...是马新贵放的火,也是他乱叫官兵杀人的!” 陆小华惊魂未定。 第二十六章 活命者随我来! “他疯了!” 陆四骇然。 “不是,马新贵说...他说官兵不让我们走,要是不把大家伙煽动起来,不让这里乱起来,大家伙一个都别想跑,咳咳...”陆小华被烟呛得快说不出话来了。 什么?! 陆四再次愣住:眼前这地狱场景都是那个猪油渣搞出来的! 这王八蛋是吃了疯药么? 他不知道这会死多少人吗! 这刻,陆四是真后悔放过了马新贵。 他宁愿带着广远逃到外地去,哪怕是去投即将败亡的大顺军,也比亲眼看着这成千上万的大活人马上变成一具具冰冷冷的尸体好。 “他人呢!” 陆四想亲手拿菜刀砍了那猪油渣。 “我不知道!” 陆小华最后见到马新贵的时候,那小子正到处放火,并且大声叫喊着官兵要杀光河工,结果河工们被他吓得大乱,再之后那些官兵就开始疯狂的杀人。 官兵也不得不杀,事态的发展脱离了他们的控制。黑夜之中,突然成千上万的人乱起来,手里有刀的兵骨子里也是惧的。 镇压是必然的选择,刀一旦见血,屠杀也就不可避免。 “操!” 陆四爆了粗口。 陆文亮听的一头雾水,但也来不及问两个弟弟到底出了什么事,因为不远处有一群人正在拼命的往河边跑,他们的身后是一群官兵在追砍。 不时有落在后面的河工被官兵追上砍倒在地,那些官兵跟疯子似的都不听河工们讨饶一句直接挥刀落下。 显然,这些兵早已习惯这样干。 “快去抢船!” 陆四惊醒,知道河边有船的不止他这么一个聪明人。他们再耽搁下去,恐怕只能跳进那冰冻的运河了。 “抢船!” 蒋魁也意识到了船只重要性,他一拽陆文亮,二人当先朝河畔冲去。 “快去啊!你们想留在这等死啊!” 夏大军拿铁锹一拍甘二毛的屁股,连吼带骂带着这帮乡亲跟了上去。 浓烟和大雾中众人不知道河畔现在什么情况,但耳畔传来的惊叫声提醒他们刻不容缓。 没有人想死! 越接近河畔,人就越多,到处都是人群,隐约还能看见有人直接“扑通”跳下河,不要命的往对岸游。 “快撑船,快撑船啊!” “等等我,让我们上去!” “......” 已经有人抢到船了,可是这些人被官兵的残暴吓坏了,竟然不顾还在岸上的邻居,甚至是亲朋好友,抢过竹篙就将清淤船往河中央推去。 这让岸上的人更加疯狂,咒骂声、乞求声、以及后面的求饶声彼此交织。 “船,船,船在哪...” 陆文亮呆呆的望着前面混乱的人群,蒋魁也停了下来,他们过不去。 人实在太多了,密密麻麻。 陆四也静止了,他知道他们抢不到船,除非他们将面前的人杀光。 但这不可能。 “回去!” 陆四没有选择跳河,水太冷了,大家又都穿着棉袄,一旦下水瞬间就会加大负重,恐怕没有几个人能游到对岸去。 “回,回去!” 蒋魁清醒过来,拉着陆文亮就要往回路走,可身子刚转过去,他的心就狂跳了起来。 在他们来路方向的烟雾中,突然闪出十几个拿刀的身影。看到前面有一群人,那帮拿刀的毫不迟疑就冲了过来。 “这里有反贼!” “上头有令,杀光反贼!” 官兵根本不管前面的是良民还是反贼,提刀就砍。 “别杀我,我是好人,不是反贼...啊!” 陆四听到了一声惨叫,难受眯着眼的他看到跟他住一个棚的河工钱大倒在了地上。 又是几声惨叫,不知道是谁被官兵杀了。 “杀人了,杀人了...” 甘二毛双腿发麻,愣愣的都不知道跑,边上的夏大军一脚将他踹到了边上。 其它方向被官兵追赶的几股人群同时朝着陆四他们所在跑了过来,在官兵和人群的双重作用下,陆四他们被冲散。 “爷,老爷!” 广远在烟雾中大叫,他不知道他爹在哪,也不知道他老叔在哪,这孩子急得都快哭了,殊不知危险正向他靠近。 一个官兵平端着长矛向广远接近,他要捅死这个反贼。 “广远,快躲开!” 陆四看到了侄子的身影,也看到了那个想要取他侄子性命的官兵。他疯了似的随手抓起一块淤泥朝那官兵砸了过去,然后不要命的扑了上去。就如同广远从黑暗中冒出拿着扁担毫不迟疑砸在仇五脑袋上一般。 淤泥块冻得很结实,一下就砸在了那个官兵的脸上,疼得对方连骂几声。而此时陆四已经扑到他的跟前,并且一只手抓住了那官兵的长矛。 “找死!” 持矛的官兵猛的将长矛向左侧横扫过去,强力使得陆四重心不稳摔倒在地,但他的一只手仍是死死抓着长矛,另一只手则是胡乱的向着跟前挥砍。 “噗嗤”一声,陆四的手腕明显被一震,似乎菜刀砍在了石头上,然后就见到那官兵松手脱开了长矛,痛的一下大喊起来。 并且本能的想要抬腿,然而他的腿没能抬起,反而刚才找死的身影又抓住了他另一只脚,然后狠狠将他拖倒在地。 “救命!” 那官兵“扑通”倒地时下意识向同伴求救,但下一句却怎么也喊不出来。 他看到有个身影正在拿着菜刀朝他受伤的右腿狠狠剁去。 一下,两下,三下... 鲜血喷了陆四一脸,几块碎骨渣子甚至飞射到他的嘴里。 菜刀卷刃了,豁得不能再豁。 断腿的官兵晕死过去,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睁开眼。 “老爷!” 广远扑到陆四身上,抱着他痛哭起来。 “别哭!” 陆四一把推开侄子,向四周看去,烟雾中什么声音都有,就是不知道陆文亮和蒋魁他们在哪。 附近有人被杀,也有人在反抗。 “去找你爷!” 陆四将那官兵的长矛丢在广远手中,自已还是拎着那把卷了刃的菜刀。然而四下里早已乱成一片,烟雾又让可视距离不足一两丈,他们到哪里找人。 人,还在不在? “老爷,我爷他们是不是叫官兵害了...”广远拿着长矛颤抖的望着四周,他不是害怕,而是担心。 陆四不知道怎么和广远说,但他知道自已必须做点什么。 “走!” 陆四拉了把广远,让他跟紧自已。 叔侄二人不知道往哪个方向找,只能凭借耳畔传来的声音去辨别里面有没有熟悉的人。 附近的官兵越来越多,想是坐镇此处的将领已经开始全力调兵镇压。 各处的反抗也越来越多,这对于陆四他们是件好事,至少有人正在用牺牲为其余的人争取时间。 “咣!” 陆四脚下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很清脆的声音。他没有理会继续往前走,但走了没两步他突然又回头将那东西捡到了手上。 是铜锣,公家管事的用来宣布上工、放工的铜锣。 四下里扫了眼后,陆四将手中的菜刀往铜锣上砸去,“咣咣咣咣”声中,伴随着他的吼声:“我是大团陆文宗,想活命的跟我来!” 第二十七章 不想死的跟我上(谢盟主新贵公子) 赶来镇压河工的官兵越来越多,通往外界的道路说不定已经被封死,陆四不想死的话,只能搏。 搏的唯一办法就是把人聚在一起,因为个体反抗的力量永远比不上集体反抗的力量。 哪怕最后的结果仍是死,也总比那窝窝囊囊死来得痛快。 人就一条命,没有重来的机会。 “我是上冈陆文宗,想活命的跟我来!” 陆四再次吼了一声,同时将铜锣敲得更响。 他要所有人都能听见,哪怕是官兵。 他没有别的选择。 清脆而又响亮的锣声瞬间穿过浓烟和大雾,响彻在慌乱惊恐的河工耳边,很多人下意识的朝锣声传来的方向看去。 广远被老叔的举动吓了一跳,却立即开口叫喊起来:“听到的快过来啊!跟我老爷走能活命!” 同时将手中的长矛端起,警惕的在四周环视,生怕跟刚才一样叫官兵摸近了都不知道。 “听到了!” 远处真的有人回应,声音很熟悉,竟是那个村里帮人抬尸体的夏大军。 此时的夏大军、甘二毛几人和一群被官兵撵过来的河工被堵在了两座木棚间,面对官兵的胡乱杀人,面对身边不断倒下的同乡,夏大军没有选择乱窜,更没有选择等死,而是操起铁锹勇敢的反抗了。 也不知是他的身手好还是运气好,一个接连砍倒三个河工的官兵竟被他的铁锹削掉了半边脸。 在夏大军的带动下,甘二毛等人也在用能够找到的所有东西奋力反抗着。 那些东西根本不能称作武器,只是扁担、木板、水桶,甚至是泥块和竹筐。 虽然他们的反抗看起来很可笑,很多人只是胡乱的拿东西乱舞,根本对官兵构不成什么威胁,但却让正在疯狂杀人的官兵不得不停手,因为他们发现反抗的人正在变多,并且他们开始有了伤亡。 金声恒的部下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很清楚一旦被人数远比他们多得多的河工淹没是个什么后果。 所以,那几个官兵彼此招呼了一声放弃了对夏大军等人的屠杀,转而向最近的同伴靠拢。 他们不是就此收手,而是重新聚合力量,等他们的人数聚集到一定程度后,这些视百姓性命如草芥的官兵才不会畏惧河工这帮乌合之众。 “快去,快到小四子那边去!” 面前的官兵消失在烟雾中后,夏大军连忙拽着拿竹筐“啊啊”乱叫的甘二毛往锣声响起的地方跑去,其余的人想都不想也跟着一起跑了过去。不止夏大军他们一伙人,还有很多人都在朝陆四所在的方向涌去。 此刻的锣声对于极度恐惧的河工而言,无疑就是活下去的希望。 上冈陆文宗这个名字也一下子烙在了他们的骨子里,不管这个人是谁,不管这个人是不是真的能带他们活命,河工们都想找到他! 这就是人心,更是人性。 ....... 最先汇聚到陆四身边的是他附近的几十个河工,其中有两个是刚才被冲散的同村河工。 有人在咳嗽,有人在哭泣,有人目光呆滞,有人浑身发抖,有人定定的望着敲锣的陆四。 “找家伙,跟官兵拼了!” 陆四将铜锣丢给身边一人,捡起地上的一根扁担扔给了同村的一个河工。 “啊,对,找家伙,大伙跟狗日的官兵拼了!” 有人反应过来叫了一声,众人忙四下乱找起来,只要是能用上的东西都被他们捡了起来,甚至是半截还在燃烧的木板都拿上了。其中一个四旬左右的妇人手里拿着的是一把剪刀。 “走,跟着我!” “敲锣,不要停!” 陆四必须行动了,他拿着卷刃的菜刀走在最前面,几十号拿着各式工具的河工们紧随在他身后。 他们无一不害怕,但却死死的跟着。 锣声在哪,他们就跟到哪。 与此同时,被锣声吸引过来的河工越来越多,几十人很快就达到了上百人,铁锹也有十几把。 队伍仍在壮大,有些人也意识到壮大队伍的重要性,便开始呼喊四围的人赶紧聚过来。 夏大军一行人也找了过来,看到陆四手里拿着的是把菜刀后,他将从被他削去半边脸官兵手中抢来的长刀递了过来。他还有一把铁锹。 陆四也不客气,接过刀在手就朝众人吼了一声:“都跟着我跟官兵拼了,只要我陆文宗不死就带你们回家!” “好,小四子有种,就应该和狗娘养的官兵拼了!” 蒋魁的声音从烟雾中传来,广远这孩子一下子就激动的冲了过去。他看到了他的父亲。 “爷!” 广远抱着他父亲嚎啕大哭,陆文亮也在落泪,要不是听到堂弟的声音,他还以为儿子已经叫官兵杀了。 见大哥他们还活着,陆四也松了口气。 “广远,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蒋魁拉着陆家父子俩向陆四走去,“小四子,往哪冲!” 说完,提着长刀就向东边走去。 “干了!” 夏大军唾了口唾沫在手上一擦,拎起铁锹走到了陆四旁边。 众人见状,哪有不跟上的,几百人的队伍就跟着铜锣声毅无反返的朝东边走去。 敲锣的那个乡民手都软了,但锣声却是始终不停。 附近几乎所有的河工都在朝陆四他们这个方向跑来,运河岸边那些没能抢到船的河工也在掉头。 浓烟和大雾遮挡了人的视线,但却挡住那清脆而急促的锣声。 官兵也被锣声吸引了,在发现那些原本乱窜的“反贼”们都叫锣声给吸引到了一个方向后,他们立即意识到不能让那破锣再响下去,否则所有的河工都会被组织到一起。 “把那破锣给我砸了!” “脑袋都记功!” 带兵过来的葛国泰没有犹豫,烟雾再大他也得杀进去,要不然让那些河工跟着锣声往外冲,他们怎么也挡不住的。 就是杀,也杀不光! 最先堵在陆四他们面前的不是葛国泰的兵,而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军官带领的几十名手下。 “拦住他们!” 络腮胡子一声令下,手下几十名士兵立即提刀向着对面杀了过去。 不是所有汇聚过来的河工都有血性的,看到官兵杀过来后,人群中竟有十几个人吓的立时丢掉了手中的“武器”,然后头也不回的往后面跑了。 他们这一跑让临时被锣声聚集起来的队伍一下骚乱起来。 “别跑啊,回来,快回来!” 蒋魁急得叫了起来。 陆四却看都不看那些逃跑的人,而是将长刀举在手上,喝了一声:“命是你们自已的,拼还是不拼你们自已选!” 说完,举刀向着对面涌来的官兵冲了过去。 第二十八章 人潮 一刀斩 人决定不了出身,也决定不了命运,但可以决定自已怎么死。 陆四没有时间去做什么振奋人心的动员,这个节骨眼没有让他说废话的时间。 他能做的就是带头上,其它的,顾不上。 因为,他也很怕。 虽然,他已经杀了两个人。 但,对面是一群训练有素的杀人机器,是几十把锋利的长刀。 如果用概率学统计的话,冲在最前面的陆四死亡机率几乎百分百。 他唯一的机会就是躲过要他命的那刀,然后凭借人潮——远比对面几十人多得多的人潮将对手冲散。 机会只有这一次,如果输了,就算他陆文宗还活着也没用,他把铜锣敲得再响也号召不了人,更加凝聚不了人。 赢了,不说能让这身后几百乃至更多的河工脱胎换骨,成为一支精兵什么的,至少能让他们坚定拼下去的勇气,坚定跟他陆文宗走下去的信念,从而能在这黎明前的黑暗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人死吊朝天,不死万万年! 陆四不知道他死后会不会朝天,但现在他必须用双手握刀。 手,抖得很。 “日他姥姥的!” 夏大军操着铁锹和身边拿着扁担的蒋魁同时窜了出去,两个人的想法都很简单:你们不让老子活,老子就拉你们一起死! “老爷,等等我!” “爹,你要小心!” 前后两句话,广远就拿着长矛冲向了自已的老叔,他要和老叔并肩战斗,哪怕死也死在一起。 陆文亮没有拽自已的儿子,而是在儿子冲出去的瞬间也向前迈出了步伐。 他的手里拿着一块青砖。 死,陆文亮怕,但他更怕儿子死在自已前面! “大家一起上啊!我们比他们人多,怕什么!” “跑也是死,不跑也是死,还不如跟他们拼了!” “......” 周旺动了,甘二毛动了,越来越多的人动了,他们拿着各式“武器”向着挥刀过来的官兵们冲了过去。 人群,无论敌我都是从众的。 士兵从众,百姓更从众。 只要有人愿意带头,哪怕连鸡都没有杀过的百姓也会在生死关头迸发出他一生都没有过的勇气! “啊!” 河工们如潮水般涌了上去,他们大声呐喊着、咆哮着,甚至是不住的骂着脏话。 这里就是战场。 战场上只有沉默的士兵才是精兵,才能真正活到最后。 但河工们不知道这个道理,他们只知道从胸腔中、从喉咙中发出愤怒的宣泄。 这也是他们在为自已壮胆的唯一手段。 半个时辰前,他们还是大明温顺的子民,现在,是暴民。 是官逼民反的暴民! 那个人群中唯一的妇人也拿着手中的剪刀跟随着男人们,她的脸上满是惊恐,但她的脚步却不比男人慢。 她不想死,她要回家,她还没给儿子娶媳妇呢,她要是就这样死了,怎么对得起九泉之下的丈夫! ......... 对面冲过来的官兵显然有些错愕,他们有想过眼前这些造反的河工会有人反抗,但更多的人却会在他们接近前自已先崩溃,然后跟先前一样在这运河东岸乱鬼哭狼嚎的乱窜,被他们一一追上充为自已的军功。 然而,事情和他们想象的不一样。 他们看到无数举着扁担、拿着铁锹,甚至是挥着竹筐的河工,大喊大叫的从烟雾中不断的冲出,不断的冲出,不知道有多少人。 而冲在最前面的那些河工看向他们的眼神恍若食人的野兽,这让那几十名杀人如麻的官兵不由感到一丝骇然。 也让他们有一些熟悉——很多年前他们也这样过,只为活下去。 “杀官兵,杀官兵啊!” 铜锣声仍在持续,敲锣的人嗓子都喊得破音了,甚至还带着哭腔。 官兵带队的络腮胡子军官意识到他们有麻烦了,但这个时候他已经无法勒令部下们退走,只能硬着头皮和疯狂涌上来的河工反贼撞到了一起。 “杀!” 军官将手中的长刀朝着最前面的一个河工砍去,那是个很年轻的河工,手里拿着一把刀,看着脸庞还有些青涩。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军官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投军以来从未有过的危险。 当年被八大王的贼兵追了三天三夜,都不曾让他有过这感觉。 贼首? 军官的刀落下去的同时,双方的人群冲撞在了一起。 好似黄河的浪头拍在运河之上。 “啊!” 几十声惨叫同时响起,几十具身影同时倒地,混乱中只见长刀不时落下,只见扁担不时砸下,只见铁锹不时劈下,只见泥块砖石四处乱飞,只见人命被不断收割。 临时聚集的河工队伍却没有崩溃,前面没死的人在奋力和官兵搏杀着,后面更多的人踩着同伴的尸体涌上来,咒骂着用手中的“武器”往那些该死的官兵身上打去。 陆四没有被那络腮胡子一刀带走,广远用长矛替他挡住了那军官劈落的刀。 长矛被一刀砍为两截,矛头那边落在地上,广远手中只剩半边矛杆,但他连停顿一秒都没有,握着断了的矛杆就向那军官脸上捅去。 军官没有闪躲,这种小儿科式的攻击在他眼中根本不算什么,但是就在他举刀准备结果眼前那傻小子时,他的身子却被部下们往边上撞了一下。 四面八方涌上来的河工淹没了官兵,也让官兵的阵脚大乱。 陆四的想法被证明了,蚁多的确能咬死大象。 目露惧意的军官不敢再厮杀下去,要是再不冲出去那些不断从烟雾中被铜锣吸引过来的反贼们真的会把他堆死。 他可不想成为死后还被同僚们嘲笑的倒霉蛋。 军官想跑,但迟了,那个让他第一次生出无比危险的年轻人动手了。 双手持刀的陆四使尽平生的力气向那军官砍去。 一缕血柱喷向半空,一截断臂掉落于地,断臂的手掌紧握着长刀,手指都在微动。 “呃!” 军官先是呆住,有些难以置信的望着对方,等到意识他的手臂被对方砍断后,才觉万箭钻心般巨痛,疼得大喊大叫。 第二十九章 逼急了,打进淮安城! “一二三,拉!” 伴随着数十人的号子声,一大网兜的淤泥被从水中拽出,然后“哗”的一下倒入船舱。 黑乎乎的淤泥溅了船上几乎所有人一身,可除了溅在脸上挡住视线的会拿袖子抹一把外,其它人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整个清江埔南段三十里长的运河上,大致集结了七百多艘清淤船,这些船都是淮安府内河漕船厂造出来的,平日里船烂在那里没人管,这会却是不管好坏全拉了过来。 几百条清淤船一字沿着运河两岸排开,上千队挑着竹筐的河工在岸上不断来回,再加上河工们时不时的呐喊声,从高空看去,运河两岸如同一处硕大的工地,无比壮观。 河中央驶过的漕船和一些商船上的人对这一幕也是好奇,一个个站在船头看,就好像后世村民对修路队的围观般。 陆四也在挑淤泥的队伍当中,算上初到的那半天,这已经是他的第七天河工生涯了。 大伯陆有才给的那颗一钱重的银豆子发挥了很大作用,在排班干活时,宋五这个负责人没让陆家三个人下河挖泥,而是安排他们到清淤船上挑泥。 这个活虽然也苦,但起码不用下河挨冻。 这些天淮安一带的气温是越来越低,前天还飘了小雪。河里也都上了冻,先一天刚叫船破开,第二天早上铁定又结上,给清淤工作带了很大麻烦。 每天放工前,清淤船上的河工都得将舱里的淤泥清干净,要不然第二天冻得拿铁锹都铲不动。 如此恶劣天气,人还要下水干活,那罪要受多大可想而知。 上头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所以吩咐下来各片区半个时辰就得换人下河,谁的片区要是冻死人了府里唯管事的问责。 从这个角度来看,淮安府包括上头的淮扬巡抚衙门对河工们的生命还是看得蛮重。 可即便如此,那刺骨冰水已让不少下河的河工生了冻疮。 也没药治,大家伙就这么挺着,顶多晚上睡觉前拿热毛巾敷敷,不管是痒还是疼,都得忍着。 一些冻疮严重的隔天再次下水时,整个人能激的一哆嗦。 说实在的,陆四真的挺佩服这个时代的人,不仅吃苦耐劳,温顺听话,干起活来还厉害。 他真想不通大哥文亮他们是哪来的力气,可以从早上一直挑到中午连气都不带喘的。 尤其是那蒋魁,两担足有上百斤的淤泥挑在肩上跟玩似的,路上还能跟人边走边聊。 陆四呢,能咬牙硬撑着就算不错了,一开口就提不上劲。 最初那两天,真是怎么干都吃不消,大哥文亮心疼这个弟弟,偷偷给了船上挖泥的几人十几个铜子,如此那些人就给陆四竹筐中每次少铲两下,将百十来斤重变成七八十斤,这样才叫陆四硬是挺了下来。 后面,倒也适应了,就是两侧肩上的皮都叫磨破了,只能拿布垫着,不然疼得很。 宋五下午的时候跟蒋魁打趣,说他要能同时挑两个担子跑一个来回,晚上就弄点猪头肉给他。 一个担子一百来斤,两个担子就是两百来斤,这个重量上肩还得跑着来回,陆四自认打死他也做不到。 可蒋魁做到了! 望着这家伙挑着两百来斤淤泥轻松跑个来回,陆四当时眼都直了,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当时也下意识的想到,也许人类的进步注定人类的体能会下降吧。 ......... 宋五没有食言,晚上还真给蒋魁弄了三两多猪头肉来。不过也不是他花钱买的,而是打王四棚里弄来的。 也就是刚到的那天王四的赌局没有弄起来,接下来的几天夜夜都开着。 听说不仅是好赌的河工去赌,连巡堤的士兵也有过去赌的。 动静不小,然而却没有人来管过,可见上上下下的关系王四他们都已经打点到位了。 陆小华子一直跟着王四他们鬼混,也没来找过陆四他们。倒是陆文亮时不时的念叨小华子,陆四这边却是想都不想。 河工们住的是山阳县统一在运河边搭建的木棚,十分简陋,四下用木板一钉,上面盖草,里面什么都没有,只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干稻草。河工们把自已带来的草席往上一铺,被褥打开一帮人就能并排睡了。 因为上面要赶工期,每天放工的时候都差不多酉时左右,大概后世六七点钟,那会太阳早就下山了,天色也早就黑了。 陆四现在每天最盼听到的声音就是敲锣放工声。 铜锣声一响,那就跟小时候听到放学铃声似的,整个人立时从紧绷的状态一下放松开,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都霎那间得到很大的满足。 陆文亮有个特权,就是每天能比别人提前半个时辰放工,原因是他要回去给大伙煮饭。 淮安府这边给河工们备的粮食陆续发下来了,宋五将属于他们的一份领了就放在棚里。 除了大米外,还有白菜和青菜,另外就是一个棚给一壶油。除此之外还给发一口铁锅和一个木桶,铁锅是方便河工们煮饭烧汤用的,木桶则是给河工们洗脚用的。 铁锅和木桶上面都有商家印记,想来是官府指点供货的商家。 别看这些东西不值钱,但经不住量大,一个河道工程上上下下不知道要分多少银子。 一个棚住十几个人,一壶油省着点用,倒也能撑到最后。 给发油最大的原因就是河工们干的都是重生活,没肉吃就罢了,但一定要有油水。 否则,用不了几天,河工们连大解都拉不出来,何提干活呢。 ......... 陆四他们回来的时候,陆文亮已经把饭煮好,锅里的菜汤也快沸了。 “爷,饿了。” 广远这孩子可是一点也没了刚开始来的新鲜劲,把工具往地上一搁就一屁股坐在了他爹烧火的小木头墩上,两只手往锅下面的火堆一凑,别提多暖和了。 几天的泥工生活干下来,这孩子也算是真正知道什么是苦了。 “马上就好了,你先坐着。” 陆文亮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帮大家伙把工具放好。他这人闲不住,大伙吃完饭后也是他张罗着把碗筷拿去洗。 陆四猜测可能这和宋五安排他们陆家三人不下水有关,文亮哥多半是心中过意不去,怕旁人说话。 因为干的都是泥工脏活,大家伙身上没一处干净的,因此没人这个时候进棚子,都在外面坐着一边闲聊一边等吃饭。 陆四坐在地上把脚上的草鞋脱了下来,几天活干下来,这双草鞋的底板都快磨通了,前面也叫顶破了。 而且草鞋穿在脚上不舒服,特别的磨脚,要不是脚上有双袜子垫着,陆四肯定自己这双脚一定会磨破。 见堂弟手中的草鞋已经不行了,陆文亮就让他扔了,等明儿重新再给他拿一双。 陆文亮带来的几双草鞋都是他爹编的,老人家手艺是绝对没话说的,但草鞋再好也是草编的,实在是经不住这一天天的来回。 陆四“嗯”了一声随手将草鞋塞在火堆中,又顺手把袜子脱下来烤干。 虽然没有下水,但挑的是淤泥,莫说袜子了,就是裤子也早是湿的了。 干活的时候不觉得如何,停下来风一吹,那真是贴着身子的凉。 见汤锅沸了,陆文亮忙叫大家伙拿碗来装饭盛汤。 汤虽然放了盐有点咸,但肯定不能就这么下饭,好在大家伙都带有咸菜,一帮人就或蹲或坐在棚子里吃起饭来。 吃到一半的时候,宋五过来了,把用纸袋包着的三两多猪头肉递给蒋魁,挤挤眼道:“怎么样,我宋五说话算数啊?” “不丑不丑,五爷说话比皇上还有用呢。” 蒋魁那个高兴劲儿,自出河工以来他也是半点荤腥没吃过的。 读未修改内容请到:醋/溜/儿/文/学 第二十九章 逼急了,打进淮安城! 陆四也怔了一下,不是因为再次杀人感到恐惧或不适,而是他没想到手中那把长刀竟然如此锋利,全力一击之下竟能将人的臂膊一次砍断! 到底是他的力大,还是这刀质量真好? 老叔在那发怔时,广远这孩子却是“呀”的一声大叫,将那半截矛杆狠狠戳向那军官的左眼。 本就因为断臂疼痛无法自制的军官猝不及防,左眼瞬间一黑,之后便用左手拽着那插在他眼窝中的矛杆疯狂大叫。 这一幕令附近的官兵都为之惊骇,一个士兵分神之下被夏大军一锹拍在脑袋上。 没出血,没破皮,那士兵还站了三四个呼吸时间,然后身子一软就倒了下去。 “广远,让开!” 陆四双手举刀果断再次劈砍。 长刀狠狠的落在了那军官的脖子之上,连臂骨都能斩断的长刀直接将那军官脖子斩断,脑袋“咕噜”落地,脖上血液狂喷,断口却不是平的,而是斜的。 “杀!” 陆四一脚将军官的无头尸体踹倒。 “杀!” 广远从地上捡起军官的佩刀都不及站直就向前面的士兵捅去,那士兵慌忙要用刀去挡,可广远弓身角度太过刁钻,那兵是砍也不是,挡也不是,想要后退却被身后的同伴挡住,急得哇哇乱叫,眼睁睁的看着一把长刀向着他的肚子捅来。 这些兵是深夜紧急从营房赶来镇压河工的,莫说他们本来就没有铁甲、皮甲,就是棉甲也没来得及套。 结果便是广远手中的长刀毫不废力的刺破那兵的棉衣,继而刀尖贴着那皮的肚皮破开肥油“噗嗤”钻进。 “去死吧,狗官兵!” 广远发狂的往前挺,带着他全身力量的长刀将那士兵不住的往后推。 肠断,肉烂。 “单旗死了!” 最先看到军官被杀的两个士兵如丧考妣的尖叫起来,继而二人不约而同的掉头往后。 “贼人太多,撤,快撤!” 残余的官兵终于崩溃了,他们本能的要跑,但四下如潮水般涌来的河工却将他们围得死死,里三层外三层。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包围圈最里层的河工红着眼睛在和官兵拼命,外层的河工则是疯了般大喊大叫。 一些手中没有武器的河工直接冲上前死死抱住官兵,哪怕已经没有气了,他们的手仍是死死勒着。 一个年近五旬的老人嘴里不住的往外冒着血,但他的牙却死死的咬在一个官兵的棉衣上。 那个官兵疯狂的想要甩脱这个老人,可任凭他怎么甩,那个老人的牙都咬在他的棉衣上。他想拿刀割断棉衣,但不等他的刀落,他的身上又扑来了几个河工。 或用手捶,或用牙咬,或去掐脖,或去戳眼,甚至还有人伸手去勒官兵的下身... 疯了,都疯了。 为活而疯! 官兵们绝望而惊恐,他们所处的场景如同掉落地狱,无数厉鬼前赴后继的向他们涌来。 一个连续被河工扁担砸了几下的官兵被同伴的尸体绊倒,他不甘死在这里,不屈的用刀撑在地上想从血泊中站起来。 一个身影却如飞来般骑在了他的身上,继而那官兵的后脑勺就被什么异物狠狠重击了一下。 骑在这个官兵身上的是陆文亮,他受伤了,他的右胸下侧叫一个官兵的刀给砍到了,鲜血浸透了他的棉衣。 然而受伤的陆文亮却忍着痛跳到了那个想要站起来的官兵身上,两条腿狠狠夹在这官兵的腰上,一只手揪着对方的头发,另一只手用青砖不停的击打,击打。 直到那官兵的后脑血肉模糊,直到一动不动,陆文亮才渐渐的停止了击打的动作。 他很疼,他也没有了力气。 他和身下的尸体仍缠在一起,他想大声的喘气,但他又“啊”的一声惊叫起来,因为他瞥见了手中那块粘满血肉的砖头, 他吓的将那块青砖扔在了地上,继而胃中翻江倒海,竟是“噗”的一下呕了出来。 “别杀我,我投降,我投降!” 有官兵已是彻底吓破了胆,失去勇气的他们本性的懦弱立时暴露出来,他们向那些刚才还被他们当成“反贼”肆意屠戮的河工讨饶了。 没有人住手。 几个河工将一个头上被罩住竹筐的官兵拽来拽去,扁担、铁锹不断的砸在这个官兵身上,活活的将他打死。 一个士兵被吓的跌倒在地,他看到一个年纪和他母亲差不多的妇人满脸是血的向他走来。 他开口求饶,但刚喊了一声,喉咙却是一痛,一把剪刀捅在了他的脖子。 到处都是残杀,不同的是这一次是河工们对官兵的残杀。 没有一个官兵能逃出去。 锣声还在响着,烟雾仍在弥漫,但杀戮所在却是渐渐安静了下来。 望着地上狼藉一片的尸体,经历了疯狂的河工中终于有人再次哭了。 地上的尸体中有他的亲人,有他的邻居。 哭泣声再蔓延,直到有人骂了起来:“哭什么,都他娘的别哭,我们胜了,我们还活着!” 一只耳朵被削掉的蒋魁提着铁锹站在尸堆中。 “我们打赢官兵了,我们打赢官兵了,” 甘二毛哆嗦着,喃喃自语着,他的左手没有了,手腕处是一团结了冰的血。 “去你妈的!” 夏大军手中的铁锹早就被砍断了,他跌跌撞撞在地上摸索着,摸到一把刀后立时开心的笑了起来:“杀人还是得用刀!” “谁是上冈陆文宗!” 人群中有个汉子喊了一声。 “是我!” 陆四向那汉子看去。 那汉子带着一帮人从人群挤出,叫道:“我是新兴场的程霖,大伙都听你的,现在怎么办!” 是啊,现在怎么办? 外面的官兵还有很多,远处的屠杀仍在继续,他们不过才杀了几十个官兵!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看着陆四。 上冈陆文宗的名字给他们的印象太深刻,这个人说他能他们回家! 陆四看向那程霖,看向正在替父亲包扎的广远,看向蒋魁和夏大军,看向这四周密密麻麻的人群。 “我们还要拼命!” 陆四将刀朝南边一指,“运河上不止我们盐城人,还有很多人,咱们往南边冲,把所有人都聚到一起,就跟刚才一样,不是官兵杀我们,而是我们杀官兵!” “那样我们不就真的造反了吗?”人群中有人失声道。 “造反又如何?” 陆四将刀狠狠往地上一戳,“官逼民反,把我们逼急了,大家打进淮安城,叫那些老爷们知道我们不是任人宰割的猪狗!” 第三十章 淮扬大暴乱(谢盟主龙凤天命!) “世人皆知左帅最重情义,职早年出身于盗,若非左帅知遇,职恐早已横死...然职此来部院处乃为报效朝廷,左帅不曾半分阻拦,遣人送银于职,亦为使职安心于部院处,绝无他意,还请部院明鉴!...若部院有疑职之心,职这就领兵回去。” 金声恒声音略微有些激动,看上去是对部院有疑他之心感到惶恐。然他却没如实相告部院,除了使人送来五千两银子外,左良玉还捎带给他一句话,那便是若淮扬站不住脚仍可回武昌。 “老夫既招虎臣来,便无疑虎臣之心,老夫只是说左帅小气了,如虎臣这般大将之材,区区五千两如何出得了手?再者,老夫这里难道比不过左帅那边?” 路振飞挼须,微微一笑。 “淮扬之富仅次江南,职所部这些年来随左帅东征西讨,从无一天踏实,现能得部院接济在这淮扬之地立足,职与麾下诸将深感部院大恩,绝无二心!” 金声恒这话倒不假,自崇祯五年投左良玉后,十一年间莫说他的部下了,就是他这个朝廷给封的总兵官也是无一日有过安逸,好几回都险些叫那李自成、张献忠给围杀了。 军中钱粮供应,朝廷也是屡屡接济不上,使得左部诸军不得不如流寇一般行事,落得个恶名狼藉。 自脱离左部来了淮扬之地后,金部方才得以喘息,也才算是真正享受到了官军待遇。 只此,便足以让金声恒死心踏地的受路振飞驱使了。 “我有虎臣,江淮之地无忧啊!” 路振飞不疑金声恒会弃了这淮扬富裕之地重新归投左良玉,先前所问不过是权术而矣。 只话音一转,这位路部院却又道:“不过老夫听闻虎臣部下军纪有些堪忧啊。” 闻言,金声恒一凛,忙道:“部院有所不知,职部原先跟着左帅也是吃了太多苦,初到这淮扬太平地,难免放纵了一些。不过部院放心,职已下严令,再敢有违军纪者,定斩不饶,职也将亲至部院处负荆请罪!” 一边的淮安知府吴大千听了这话,终是心头一松。身为淮安百姓的父母官,对于金声恒部下的那些虎狼之兵他还真是害怕的很。 半月内,往他淮安府递的状子多达一百余件,桩桩都是控述金部害民的。 可这些状子他接是接了,却根本没办法帮苦主伸冤,只因现下金部那些虎狼之兵比他这淮安知府还重要。 “虎臣呐,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个道理想必你也知道,从前的事老夫可以不再追咎,但今后老夫绝不希望再听到你的部下祸害百姓!” 贵为漕运总督巡抚淮扬,路振飞身上自有一股威严。 “如今国家多难,内忧外患,闯贼已成气候,据报西安已失,老夫估摸明年开春那闯贼必提兵东犯京师,而京师供应全靠江南,陛下要老夫做这漕运总督,便是将万斤重担压在了老夫肩上... 你们可知老夫每日醒来都是如履薄冰,唯恐一个不慎负了陛下重托,误了我大明近三百载基业啊... ...虎臣切记,非老夫有意敲打于你,只这江淮之地乃重中之重,万不能有失,故你无论如何也要管住你那些部下,真要激出民变来,这淮扬之地恐也难让你立足啊。” 路振飞这番话说的不可谓不语重心长了。 金声恒自也知淮扬之地于他的重要性,忙拱手道:“部院面前,职不敢大言,但只要职在,定为部院效死,为朝廷效死,绝不像某些人般望风而逃,畏贼如虎!” “噢?” 路振飞莞尔一笑,“虎臣此言莫不是指老夫书信北边那位刘总兵?” 金声恒迟疑了一下,索性直言道:“既然部院问了,职也不好瞒着什么,职以为部院此举不妥。” “为何不妥?” “据职了解,那刘泽清部军纪败坏连流寇都不如,且怯战畏战,其人更是贪鄙无知,当年便有过向朝廷谎报大功邀取赏赐劣行... 陛下调他去讨寇,他却假称自已从马上摔下受伤不愿去,到头来还要陛下赐他四十两医药费。实在是搪塞不过去,就带兵到处抢劫,杀良冒功......部院久在京中,难道不知此人不堪?故职实在是糊涂,不知部院为何要书信引他?要照职来说,引他刘泽清来跟引禽兽来有何区别?” 金声恒话中的怨气连吴大千都听得出来,但后者却不加思索上前说道:“金总兵所言甚是,山东刘泽清非善类,其在河南不敌闯贼反纵兵劫掠徐州、海州,残害百姓,这种人,下官也不知部院为何要引他来?” “你们所说的这些,老夫何尝不知道?” 路振飞轻叹一声,苦笑一声,道:“只陛下委我巡抚淮扬,若不能防河,老夫有何面目去见陛下?...刘泽清虽恶,仍是朝廷所委山东总兵,其部兵马军纪再坏也总有数万之众,若老夫能接他入淮,给其钱粮,当能使其部收敛助老夫防河,若不然单靠虎臣一军如何能守住这千里河防?” 说罢,摆了摆手,“此事便就这样定了,再说那刘泽清也尚未回老夫书信,老夫这边想着他来,却不知人家愿不愿意来呢。” “这...” 金声恒见路振飞心意已决,便沉吟不语。 他知路振飞心思,明着是因无力守淮才要那刘泽清部南下以加强防河实力,实则却也有掣肘他金声恒的心思在里面。 这些个文官,都什么时候了,还要使心思防人! 金声恒自嘲一笑,也怪他部下兵马不过万,若有数万之众这位路部院又岂会“求”那刘泽清。 吴大千更是没有话可说,他是文官可变不出兵来。现在就求菩萨保佑那刘泽清部南来之后能听部院的话,收敛些军纪不使淮扬百姓同那徐、海二州一般枉死吧。 “部院这里若无事,职就先告退了,若有事唤我便可。” 金声恒呆在舱中气闷,便想出去透透气。待他退出后,从福建过来的副总兵郑芝豹便走了进来。 相比金声恒这个路振飞从左良玉那里翘来的防河助力,郑芝豹这个从前受过路振飞指挥的副总兵才算是漕运总督的嫡系。 “防河这件事,眼下需靠着他们,但终究还是要有一支自已的兵马才是,曰文啊,前番叫你着手团练乡民之事,进展如何?” 第三十一章 我陆文宗许你一个太太 人山人海不足以形容从四里八乡汇聚而来的河工队伍,具体多少人陆四已经估不出,但怎么看怕也有三四千。 有道是人数过万无边无际,人数过千同样也让人扎舌头。 而这仅仅是陆四所在家乡上冈这一片区动员的劳力,其她地方怕是更多,由此也能看出此次淮扬巡抚动员力度之大,以及这位巡抚大人肩上的压力之大。 “老爷,我们什么时候走啊?”广远坐得有些无聊,不时站起四下张望。 “不知道,” 陆四摇了摇头,他也是第一次出河工,更是第一次经历明朝的社会体系动员,所以对于官府的行动能力和执行能力也很好奇。 仅现在来看,尚未受到战火波及的淮扬官僚集团的动员能力还是不错的,并且百姓们的组织意识也很不错,这也侧面反映了“里甲制”的成功。 可惜的是,这大概是明朝在淮扬地区进行的最后一次大规模人力动员了。 “坐下来,急什么?” 陆文亮把儿子拽了坐下来,回头和蒋魁他们继续闲聊,聊着聊着人群中就有哄笑声传来,却是有人在说镇上的勾栏。 男人们在一块,不聊女人的事才是奇怪。 陆四对这个暂时还真没兴趣,加上这几天温度很低,地面冻得硬梆梆,坐在上面屁股下面寒气逼人实在不好受,便叫广远跟他到河边折了捆枯芦苇抱来点火取暖。 陆文亮原是要阻止的,宋五却说没事,于是火堆生起来众人就围着一起烤手。见这边生了火堆,隔壁的队伍也有样学样,不一会,这河边倒是点起五六处火堆来。 正烤火时,里长老马跟两个儒生打扮的人从远处过来。老马跟在这两个人后面很是客气,看样子这两人可能是县里下来的人。 “你们王家社这边怎么搞的,县里前天就通知了,你们怎么连船都没准备好的!” 县里两人中年纪稍大的一脸不快,另一个也是眉头紧锁。他二人可是直接负责上冈片区河工的,要是不能按期将河工带到淮安府去,他二人都要受到县里责罚。 “钱先生啊,这事不能怪我们,这几天天气冷,河里都结冰了,把其它地方船弄过来要敲冰,实在是快不了。” 老马也是委屈,他不负责过河的事,这两天也为河工的事跑断了腿,本来过来是准备跟县里的人核对名册,不曾想那钱先生却把渡船不够的火气撒到他这小小里长头上了。 “算了,现在说他有什么用?叫他赶紧带人去弄船吧,不然今天怕真运不完。” 说话的是年纪轻的那个儒生,这人是兵房的赵书办,有秀才功名,上冈的粮长赵德坤是他亲叔叔,也可以说这位赵兵房是上冈出来的人物,因此对老马这个乡亲,赵书办也不想太难为他。 钱先生则是盐城县户房的老人了,这次专门和赵书办一起从县里过来指导并督促河工事务。 衙门六房的这些人,大多是科举无望之人,原先就是通过考试或掏钱纳粟到衙门内供职,主要靠领取纸笔抄写费和工食费维持生活。 实际上,六房的这些书办们可捞的油水很多,并且权力也很大。毕竟他们是实际和百姓打交道的“公家人”,因此一代代下来,这些六房书办甚至能够架空知县,仗着手中的权力贪赃枉法。 很多都是子承父业,即便不是儿子接老子班,也是在亲朋好友中物色接班人,如此便形成了一个地方上的实权关系网。 懂事的知县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宴请当地的士绅名流及六房的这些书办,要不然工作就不好开展。 这次河工的事,钱先生和赵书办两人就从中得了不少油水,光是昨天上冈的几位粮长席上送的礼金就一人有十两了。 本身就是同一关系网,加上人家又送了钱,钱先生这个老户房自然不会怪粮长们没有把事做好,于是老马这个最底层跑腿的里长就成了“替罪羊”,挨了钱先生好一阵骂。 好在钱先生也知道这会发火没用,当务之急是赶紧把船调过来,便叫老马立即带人去北边的宋家渡弄船。 老马心里想着这关我什么事,嘴上却是应声连连,正好瞅见旁边聚在一起烤火的河工是属自已管的,便叫宋五带他们跟自已赶去宋家渡。 于是,正暖和着的陆四他们只能无奈的跟在宋五后头,赶向几里地外的宋家渡。 宋家渡有三条渡船,一条大的是专门运车马牲畜的,两条小的是运人的。老马到地方把事一说,宋家渡的人就让他们上船,然后渡工在后面摇,宋五带来的人在前面拿木棍破冰。 冰很厚,要是一两个人在冰上走的话都能直接过河,可再厚的冰也架不住几千人压啊,因此还得要靠船运。 破冰也是个力气话,一棍子直接敲碎的话还好些,敲不碎,那反弹的劲震得手腕虎口都疼。 广远和陆四在一条船上,这孩子以为破冰简单,一上船就抢了一根棍子当先开砸,劲还用得很大。结果几十下后,广远脸色就变得有些难看了,放下棍子开始揉自已的手腕。 陆四见状赶紧从侄子手中抢过棍子,然后让他到后面呆着,尔后跟同船的周旺等人一同敲起冰来。 虽然陆四手腕同样也疼,广远在后面叫了几次换他,但陆四都没再让侄子到前面破冰。 这大概是做长辈的本能吧。 几里地的距离,愣是足足划了近两个时辰。 船到王家社渡口时,三条船上的人都是累的虚脱,天寒地冻的一个个也是浑身冒汗。 所有人就老马很是轻松,当里长的他肯定不必动手,时不时的喊几声给大家伙鼓个劲才是他这里长应该做的。 陆四他们去宋家渡的时候,钱先生和赵书办就开始组织河工渡河了,其它地方调来的几条船也从南边赶了过来。 渡口那里满是等着过河的河工,可能是都急着过河,秩序有点乱。县衙过来的差役以及各片区的乡兵吼的嗓子都哑了。 把船交给县衙的人后,老马让宋五把人带回去。砸了半天冰,大家伙是又饿又累,但没条件埋锅灶饭,各人就吃自家带来的干粮。 面饼干子就咸菜,味道陆四没尝出来,反正腮帮子挺酸痛的,因为天冷的缘故面饼干子冻得很结实。 正吃着呢,边上却传来一股香味——荤油的味道。 香,非常香,香到陆四本能的扭头朝香味传来的方向看去。然后他便看到一个个头没他高,但比他胖了不少,头上戴着个类似瓜皮的帽子,身上穿了件黑色布质长棉袄,下面穿一条蓝裤子的年轻人。 穿搭真的很特别,淮扬这片的农村流行的黑白灰三种颜色,无论是上衣还是裤子基本都是这三种色,很少有人穿其它颜色的。 因此陡不丁冒出来个穿蓝裤子的,就让人特别的稀奇,进而却是觉得不伦不类。 而蓝裤子扭过头来的相貌更是把陆四一惊,因为这家伙竟然十分酷似他前世的一个演员——王大治。 两个人最大的区别可能就是蓝裤子嘴巴左侧多了一颗米位大、上面缀着两根长毛的黑痔。 蓝奎子此时手里拿着个纸袋,袋子里是还热乎着的油渣子。 “油渣子”是淮扬人对熬过油后的猪板油说法,外地也有叫油梭子、油滋啦的。 这东西吃起来很香,并且特别的下饭。要是跟豆腐红烧,或用青菜炒的话,那更是香的让人能连吃三碗饭。 “我说新贵啊,你不在家呆着跟着我们凑什么热闹?”宋五显然认得这个蓝裤子。 “人统统外去了,王四他们也来了,我一个人呆家里没意思,正好也去淮安玩玩...吃撒,籽油渣子是我从大爷那边偷过来的,反正县里人也不晓得...” 蓝裤子从纸袋里抓了一把油渣塞在宋五手里,宋五也不客气拿了一颗往嘴里一塞就嚼了起来。 脆喷喷的声音听得陆四一阵嘴馋,哪怕昨天刚刚祸祸了大哥家的一只母鸡。 “王四他们那帮人也过来了啊?” “嗯哪,说他们到工地上开棚子的。” “拉你妈妈的,这帮啃脑骨子的东西,真是哪块也不放过啊。” “马过年了,他们这个时候不弄钱到哪里弄啊?” “你啊少跟这帮人玩,他们有鬼呢。” “晓得呢,这帮活鬼想弄我钱也难呢...” “......” 宋五跟那蓝裤子聊得欢,这边陆四多少听明白了点,这个叫新贵的家伙是老马的侄子,平时可能不太学好喜欢跟镇上开赌局的王四他们玩,放后世就是个社会人。 这一次因为官府征劳力的事,平日里王四他们喜欢坑的乡民大多出了河工,所以王四他们的棚(赌局)没法经营下去,索性一帮人也扯了包袱跟着去淮安府,到时候就在工地上开棚设局。 从马新贵不在乎的语气来看,王四的勾当里说不定有他一份。毕竟,想在工地上开局,没公家人挺着谁能干? 老马这个今年管里事的里长别看连个吏都不是,但镇上这一片除了粮长外,他说话还是挺有份量的。 弄不好,王四他们的勾当上面的粮长都有份。 读未修改内容请到:醋/溜/儿/文/学 第三十二章 桃花坞 刘家庄 “外头喊什么?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被惊醒的甘二毛披着棉袄从门中刚探出脑袋,就被外面的冷风冻得缩了进去。可瞬间他的脑袋又重新探了出来,并且眼神中满是惊恐。 视线中,几十座木棚正在升腾着火焰,发出“霹雳叭拉”烧木声,本是漆黑一片的运河两岸被照得通明,就连那运河上的雾气都透着红光。 在呼啸北风助燃下,一座又一座河工木棚被大火点燃。 最先燃烧的是覆盖在上面的稻草,掉落的火星烫得下面那些熟睡的河工哇哇叫。等到他们扑腾跳起来时,才发现四周已是火光一片了。 “失火了,快跑,快跑!” 反应过来的河工们连裤子都来不及穿就争抢着冲到棚外,有的甚至直接踹开正在燃烧的木板冲出去。 “啪嗒啪嗒”,一些失去支柱的木棚轰然坍塌,火苗四溅的同时一些动作慢的河工被棚子砸到,幸运的只是被烫伤,倒霉的竟是被活活的烧死在里面。 大火从北到南熊熊燃烧着,除了河工居住的木棚,还有官府从其它地方运来的一处处草垛也叫大火引燃。 木棚着火还罢了,有火无烟。那草垛可不得了,外面冻得湿湿,大火一起,顿时就是浓烟四起,周围的河工呛的都睁不开眼。 “快救火,快救火!” 逃出来的河工本能的想寻找工具灭火,可没等他们去拿灭火的工具,四下里就有无数的人涌来,在他们毫无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就将他们裹走了。 没有任何挣扎,就好像一点水滴进江河之中。 人,实在是太多了。 当无数人拥挤到一处拼命往一个方向时,那力量大到所过之处没有任何个体能加以阻止。 一座座没有着火的木棚相继被人群推挤坍塌,而无数的人群向着他们自认为安全的方向鬼哭狼嚎跑去。 促使这一切的不仅仅是大火,还有那已经杀红了眼的官兵。 “快跑,快跑,官兵杀人了,官兵杀人了!” “大家往东边跑,快往东边跑!” “......” 没弄清楚状况就被人群裹着一起跑的河工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但到处传来的惨叫声和那些叫嚷官兵杀人的惊呼声,却让他们本能的随着人潮往外跑去。 这完全是人的本能,也完全是无意识的行为。 骚乱跟病毒似的蔓延开,大火也如同毒蛇般的肆意吞噬着面前的一切,整个清江埔运河南段在短短一柱香时间内,就完全成为了无序而又极其可怕地存在。 救命声,哀号声,哭泣声,反抗声以及女人的尖叫声交织在一起,让那对岸听到动静爬上大堤想看出什么事了的当地村民们目瞪口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快,快到陆四都有些发怔,直到鼻间嗅到浓烟味,他才反应过来,一把拉住广远,朝众人大吼了一声:“快走!” ........ “妈的,到底怎么回事,谁让你们放的火,谁让你们杀的人!” 运河监军参将吴高也是在睡梦中被运河边的尖叫声惊动的,等他赶到的时候事态已经无法遏制——运河边的工地都已经成了火海,而他部下的士兵正在疯狂杀人。 “说啊!” 吴高一鞭子抽在了当夜值守的把总葛国泰脸上,后者的脸上一下就多了条血印子,冷风一刮,当真是火辣辣的疼。 葛国泰却不敢捂脸,甚至都不敢露出痛苦的表情,只能硬着头皮道:“大人,这事不怪我们,是河工反了!” “胡说八道,河工怎么会反!” 吴高气得抬手又要给葛国泰一鞭子,淮扬之地承平日久,百姓皆安份守己,温饱也能勉强,他们是吃饱了撑的要造反! 葛国泰害怕副将的鞭子甩下来,赶紧指着身侧的几个士兵道:“大人,河工是真的反了,不信你问他们!” “没错,河工反了,小的亲耳听见他们造反的!” “是那些河工先动的手,他们偷袭了我们的人,然后到处放火!” “小的听见带头的说要打进淮安府,活捉总督大人!” “......” 士兵们七嘴八舌的说着他们的见闻,也不知是真见着了还是真听着了,甚至还有一个家伙指天发誓说他听到有河工在唱李闯那帮流贼的童谣! 河工真反了?! 这一下吴高也吃不准了,他一把推开面前的葛国泰朝大堤上狂奔过去。 漫天火光之下,能看见的地方果然有很多河工正在和他的士兵厮杀在一起,并不时听见有人在喊什么和官军拼了的话。 而在看不见的地方,河工们的叫唤声更是彼此起伏,虽然听不清,但想来多是在咒骂官军的话。 怎么会这样? 吴高不怀疑河工是真的反了,就他所看到的,河工反与不反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河工为什么要反! 难道真如刚才那个小兵所言,有闯贼的细作潜到了淮安来?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突然,吴高一个激灵,转身喝问跟上来的葛国泰:“闽兵在哪里!” “末将不知。” 葛国泰在离吴高几步远的地方就站住了,他实在是被参将大人那鞭子抽怕了。 “废物!” 吴高气的一鞭子抽在了身旁杨树上,“是郑芝豹那个王八蛋在害老子!” “郑芝豹?” 葛国泰怔在那里,河工造反怎么和闽兵扯上关系了? ......... 吴高这么想是有道理的。 作为漕运总督、淮扬巡抚的标营,也是嫡系的郑芝豹部对从武昌来的金声恒部一直抱有警惕,或者说是排斥。 正如金声恒排斥北边的刘泽清,郑芝豹同样不希望淮扬这块地盘落在金声恒手里。 那么,在得知金声恒想要裹走几万民工壮大自已后,郑芝豹必然要从中破坏。 否则,让金声恒得了这几万河工,他郑芝豹还拿什么和金声恒抗衡? 吴高越想越是这个理,郑芝豹这王八蛋背后煽动河工造反,一来能借河工之手干掉他吴高,干不掉也能让吴高部元气大伤; 二来则是能借此向路部院表明金声恒部的无能,甚至还会说是因为吴高部想要强拉夫子才导致河工造反。 总之,河工大乱于郑芝豹有百利而无一害。 而他郑芝豹说不定早就带兵潜伏在附近,就等河工大乱再从背来给他吴高来一刀,反正事后都能推到河工头上。 死无对证,又少了吴高部这支精兵,远在泗州的金声恒难道还敢吭声不成! “大人,现在怎么办?” 望着眼前的一片乱象,葛国泰心中也发慌,虽说那些河工都不过是帮只会种地的农民,但整个运河却有几万河工,而他们才四千人啊! “还愣着干什么!” 吴高一脸阴沉的看向葛国泰,“传令下去,各营兵马把清江埔这段所有的路都给我堵死,绝不能让淮扬这些河工聚到一起,也绝不能让他们冲到府城去!” “是,末将这就去传令……可这里怎么办?”葛国泰指的是这一段正在和他们的兵乱在一起的盐城县河工。 吴高想都不想便道:“统统杀光,一个不留!” “统统杀光?” 葛国泰一惊,“大人,这里有上万人啊。” “不杀光他们,整个运河都会跟着乱!是上万人好解决,还是几万人好解决!” 吴高也是果断,当断则断,毫无妇人之仁。 “好!” 参将大人既已决定,葛国泰这个部下还有什么好说的,当下一面派人去各营传令,一面亲自带人前去镇压造反的河工。 对于杀光这些手无寸铁的河工,葛国泰自信是手到擒来的,当他带着所部三百多士兵赶到工地时,就见前方到处都是浓烟,根本看不见人。 正犹豫着是等烟散一些后再冲进去,还是现在就进去镇压时,却听浓烟中有铜锣的声音敲起。 “咣咣咣咣!” 铜锣声急促而又有力。 第三十三章 杀人何必废话 站在参将吴高身边的葛国泰出营匆忙连头盔都没带,所以当半块瓦片从天而降笔直落在他额头上时,很自然的在他额头划出一条深口子来,伴随着痛感的是鲜血的溢出。 瓦片和头骨接触的瞬间裂成了几块,其中一小块直接插在了葛国泰的脑袋上。看着,就好像这位葛把总一夜之间长出了块红色的龙角出来。 “妈的!” 疼痛之下葛国泰张嘴就骂,可没等他看清烟雾中冲来的河工时,一根足有十六七尺长的粗竹篙就一下到了他的胸前,然后重重捅在了他的胸口,将他整个人顶着往后不由自主的直退。 “啊!” 两个河工发着呐喊声,合力端着手中粗壮的竹篙一步不停的向前冲。其中一人的眼睛甚至都是闭着的,不知道是害怕还是这样做会让他更加的无畏。 “......” 葛国泰慌了,他还是第一次被人用竹篙顶着身子不受控制的往后退。那感觉就好像被一匹马拉着跑似的。 不同的是一个朝前,一个朝后。 他试图伸手将那竹篙从胸口移开,可直往后退的他怎么可能如愿。即使他抓住了竹篙,强力作用下也休想脱离。 后退的过程中,葛国泰不停的撞击着后面的士兵。而在他的两侧,有很多士兵同他一模一样的在被人拿着竹篙往里面顶。 乱了,官兵完全乱了! 队伍中央的官兵刚刚敢把抱着头和脸的手拿下来,就被两边同时被人顶过来的同伴们撞得人仰马翻。 侥幸没有被撞倒的也不得不被四周拥挤过来的人群夹得难以动弹,一些倒霉鬼更是被同伴无处安放的长刀给割伤、划破。 与此同时,那些攻击的河工队伍后又有人将大量的火把扔在了官兵当中。上百个抬着竹筐的河工勇敢的跟在竹篙队的后面,等到差不多时便将竹筐往地上一丢,捡起里面装着的砖头就朝前方砸去。 在河工突如其来的袭击下,五六百人的官兵被一下压缩在一个方圆恐怕只有几百丈的圈中。 他们不仅要承受着两侧几百根顶向他们的竹篙,还要忍受着泼天而下的砖块,以及那不时落下的火把。 混乱中,竟是有差不多五分之一的官兵被自已人撞倒,进而被自已人践踏。 那些踩踏自已人的官兵也没有办法,他们被人用竹篙顶着根本活动不了! “稳住,不要乱,不要乱!” 接连撞倒三个士兵的葛国泰胸口被顶得快疼得说不出话来,但那些被撞倒的士兵也有效的减弱了竹篙的冲击力,使得葛国泰被顶进人群两三丈后终于得以稍稍稳住了步子,不致于被那两个河工直接顶翻在地。 否则,一片大乱中他葛把总弄不好会被自已人踩断肋骨,甚至活活踩死。 自相践踏死人无数的场面,葛国泰见得太多了。 “妈啦个巴子的!” 凶性大发的葛国泰在感觉能“刹”住时,想也不想就挥刀向胸前的竹篙砍去。 他要用手中的长刀让那两个河工反贼知道什么才是杀人! 刀挥落下去后,葛把总却突然面色大变,他想止住手中的长刀,可已经来不及。 “咔”的一声,竹篙在前端两尺处被劈成了两截。 顶在葛国泰胸口的那截直接掉落在地,另一截却在葛国泰惊恐的目光中又捅上了他的胸口。 这一次不是顶,而是“噗嗤”一声直接刺进了葛国泰的胸膛。 在两个人浑身力量的作用下,竹篙径直没入葛国泰的身体,然后又是“噗嗤”一声从他的后背穿出。 堂堂正七品的把总就这么被直接捅成了穿在竹篙上的“肉串”。 望着完全没进身子的竹篙,葛国泰的心脏还在跳动,意识也还清醒。 他现在完全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恨,而是后悔——后悔不该愚蠢的去劈那竹篙! 就是他自已那一刀,将原本根本杀不了人的竹篙变成了可以瞬间要人命的锋利武器! 后悔的也不是葛国泰一人,很多官兵在成为“肉串”后都在后悔,然后喃喃咒骂着一动不动。 一动不动的原因是竹篙的另一截还在河工的手中,这使得被竹篙捅穿的官兵在力的作用下完美的保持了平衡的姿势。 有些官兵是真的倒霉,倒霉透顶了那种。 他们死在了毫无防备之下——一杆杆从同伴身体中穿出来的竹篙将他们也“钉”住了。 经过前面一人的鲜血浸泡,干燥的竹篙在“润滑”的作用下很轻松的就将后面一人也给捅穿了。 如果持竹篙的河工力量足够,一杆十几尺长的竹篙甚至可以无限穿刺下去,直至成为一根真正的“粮葫芦”。 当然,如果竹篙的尖利前端劈叉了,那么也就自然的失去了“武器”价值。 “噗嗤”声中,惨叫声中,被部下们挤在中间都喘不过气的参将吴高感受到了末日。 他看不到四周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完了。 河工中有能人,说不定真是李闯的细作! 一些官兵甚至都没办法去掸灭他们被火把点着的棉衣,手实在伸不开,太挤了。 他们也没办法去躲避头上掉落的砖头,只能硬咬着牙去挨。 运气好的避过去,运气不好的头破血流。 但相比那些被竹篙刺死的同伴,他们都是幸运的。 “大刀队,跟我上!” 陆四提刀走向跟罐头一样被那些“糖葫芦”挤在中间的残余官兵,来到这个世上,他第一次笑了。 他成功了,他的笑中有泪。 说是大刀队,但长刀不过是抢自官兵手中的几十把,大多数人拿的还是铁锹。 不过足够了。 竹篙队的那几百河工依旧紧紧握着手中的竹篙,也依旧用力顶着,这使得“糖葫芦”后面那些被挤到一块的官兵,根本没办法从里面挣脱出来。 即使有,也是少数,出来也是死。 残余的官兵根本挡不住那些扑上来的持刀河工,或者说他们已经彻底丧胆,一个接一个的被砍翻在地。 吴高吓的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他所在的地方越来越宽敞,原本因为挤压导致的胸闷也瞬间消失。 满是血腥味的空气虽然难闻,但总比窒息的要好。 又是几声惨叫过后,吴高的面前为之一空,然后他看到了一个双手握刀的年轻人在看着自已。 “我是...” 吴高张嘴想要说话,那个年轻人的刀已经落了下来。 没有丝毫迟疑,也没有半句废话,哪怕他吴高看着明显是个大官。 陆四知道眼前这个自已也不知道是谁的军官想和他说话,但他于对方的身份毫不感兴趣,更不想听对方说什么,哪怕这个人就是金声恒,他也不会多说一句。 杀人,何必废话。 都已经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了。 砍翻那个不感兴趣的军官后,陆四扫了眼四周,叫了声正在检查有没有官兵装死的蒋魁:“蒋三爷,你带些人把官兵身上能穿的衣服都脱下来,然后换上去!” 第三十四章 咱们要比官兵更狠 “好!” 蒋魁的左耳被官兵的刀削掉了,凝结成冰的血让他的左耳洞看着像被用刀剜过似的。 虽然不知道陆小四子叫他们换官兵的衣服干嘛,但蒋魁还是毫不犹豫的带人开始扒拉官兵的尸体。 尸堆中不是所有的官兵都断了气的,时而有重伤未死的官兵被河工们扒出来。 第一个被官兵扒出来的重伤官兵竟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的模样十分清秀,换身干净的衣服肯定是个让姑娘喜欢的小郎君。 少年兵不敢说话,他的目光十分哀怜,这让扒他出来的两个四十岁左右的河工都犹豫了。 这少年跟他们的孩子差不多大。 面对群体的官兵,他们爆发出了从未有过的勇气和凶性; 但当杀戮结束之后,面对个体的官兵,尤其还是个孩子时,他们却又生出了不忍。 “嗙”的一声,少年的脑袋被一把铁锹铲中,鲜血和绽开的鼻眼眉肉让他英俊的相貌一下变得无比狰狞。 动手的是走过来的另一个河工,他叫谢金生,二十五六岁年纪,来挑河前在上冈一带给人弹棉花为生。 “他们杀老贾时可没心软过!” 老贾是谢金生的师傅。 官兵到处杀人时,老贾领着谢金生跪在他们面前求饶说他们不是贼人,求他们放过,可官兵根本不听一刀就把老贾抬起挡刀的胳膊给砍断了。 老贾是活活疼死的。 谢金生跑出很远都能听到他师傅凄惨的哀号声,甚至只要大脑一停下来,他的心就揪得疼。 他十二岁就跟着老贾给人弹棉花,说是师徒但更是父子,就连他的妻子都是老贾的侄女。 师徒父子的那份情感让谢金生永远不会宽恕这些杀人的官兵! “别站着了,前面的人还等着我们!” 蒋魁过来拍了拍那两个没动手的河工,朝地上那个血肉模糊的脑袋看了眼,轻轻摇了摇头,微叹一声。 不是被逼的,谁会愿意杀人? 大家伙好好的过日子不好么? 是官兵不让他们过日子,是官兵逼着他们反抗,逼着他们杀人,逼着他们成为反贼! 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没死的给他们补一刀!” “手脚都快些,能穿的衣服都扒下来,官兵的武器,刀还有长矛什么的都捡起来分给大伙!” 蒋魁不住喝喊着,伴随他喝喊声的是那些被发现没死的官兵惨叫声。 内心满是仇恨的河工占了大多数,刚才的厮杀让他们噬了血,也杀红了眼,哪里会放过这些该死的官兵! 很多人的脸上充满仇恨和凶残,完全没有了昔日温顺的老实农夫样。 陆四知道,这不光是仇恨和委屈让河工们变了样,更是环境的异变导致。 浓烟大火、废墟灰垢、鲜血尸体... 当他举刀喝问身后的人潮谁愿意跟他留下来时,那些勇敢站出来的人已经不再是民,而是兵。 会杀人的兵。 民成为兵的唯一过程就是杀人。 杀得人多了,死得人多了,剩下来的就是精兵。 “呼”的一声,陆四将蒙在脸上湿布巾拿了下来,喊了一声:“竹篙队的人都到我这边来!” “哗拉”一声,几百个河工不约而同的奔向陆四所在,虽然很乱,没有秩序,但所有人的脸上都是坚定以及胜利的喜悦。 是啊,他们刚刚把不可一世的几百官兵给收拾了,任什么不激动,凭什么不喜悦! “扎布巾的队长出来!” 在陆四的命令中,十几个右臂系有布巾的汉子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们是竹篙队的临时小队长,每个人所在的小队都是同村或者同片的乡民。 这是最简单的组织方式。 陆四没有时间去辨别哪些人堪用,哪些人不堪用,也没法将这些以邻居、亲朋、好友为纽带联系在一起逃命反抗的河工打散,所以让这些人自已推举其中一人出来带队是最好不过的办法。 否则,成千上万人他陆四又如里能指挥得了。 指了七八个小队长后,陆四让他们带本队的人去把竹厂所有的竹篙都扛过来。 几米长的竹篙是好东西,也是缺少装备的河工非常容易上手的武器。 在突然袭击时,这些竹篙能发挥出一寸长一寸强的作用,能够凭借足够的长度使敌人陷于混乱。 即使被削断,竹篙也能瞬间变身为竹刺,或者说是竹枪,使得敌人防无可防。 但缺点也有,就是竹篙只能以多击少,以有备对无备,并且只能在敌人没有远射武器的前提下压制敌人。 不然,不等竹篙靠上去,河工们就得死伤一大片。 幸运的是驻扎在清江埔这段的官兵没有火铳,他们可能配有弓弩,但由于事件突然发生,使得参与屠杀河工的官兵们也是仓促上阵,加上对河工的轻视,官兵自然不可能在这黑夜中舍刀用弓。 这个很自然的举动和本能造就了现在的几百具尸体。 几家竹厂的竹篙怕是上万根都不止,但很多是捆在一起放在运河中浸泡的。 时间太急,陆四不可能让人去打捞运河中的竹篙,所以竹篙队那帮人前后大概又扛了不到千根的竹篙过来。 在那些临时小队长的分派下,竹篙被重新分配下去,每人都扛了三四根。 蒋魁那边带着大刀队的人也基本收拾干净,约摸两百多人换上了官兵的衣服。其余的衣服都是烂了或是血太多不能穿的。 官兵的武器也都被分配了下来,这使得大刀队成了名符其实的大刀队,也使得陆四第一次拥有了数百名有了武器的“兵”,加上竹篙队,再遇上小股官兵便是浑然不惧了。 “小四子,你也换吗?” 蒋魁将那个被陆四砍死的军官衣服扒下拿了过来。 “换!” 陆四点了点头,直接将那件衣服套在了身上,旋即想到什么,忙要蒋魁想办法找些红布来。 “这地方哪有红布?” 蒋魁有点为难。 陆四一想也是,索性走到一具官兵尸体前撕了块布条,然后一刀斩在这官兵的肚子上,顺手就将布条伸进这官兵的肚子浸了一会,再次拿出来时已经是块红布。 地上的血泊早已冰冻凝实。 “大家跟我学,要不然咱们的人认不出咱们!” 陆四将红布系在了自已的胳膊上。 “是这回事!” 蒋魁明白过来,赶紧让那些穿官兵衣服的弄血浸布。不一会大家伙的右臂上就多出了一条红布。 所有人的眼光都在看着陆四。 “我陆文宗不跟大伙说多少废话,就一句,想要活命,咱们得比狗日的官兵更狠!” “走,去桃花坞!” 说完,刀一挥,陆四带头向南。 大刀队跟上,竹篙队跟上,众人沉默跟随。 这一次,他们个个有胆。 人群的最后面,一个手里拎着把铁锹的光头男子突然停了下来朝后看去,然后将铁锹放下,双手合什竟是在嘴中默诵起来:“尔时,佛告长老舍利弗: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今现在说法...” 念的是佛家超度亡灵的《阿弥陀经》。 念完经文后,光头男子忽的朝那些官兵尸体“呸”了一声:“狗日的,早死早超生!” 拎起铁锹追赶前方的队伍,他叫徐和尚,但他并不是和尚,只是家乡附近佛寺朦胧院的信徒。 第三十五章 当爹的就得复仇! “一二三,拉!” 伴随着数十人的号子声,一大网兜的淤泥被从水中拽出,然后“哗”的一下倒入船舱。 黑乎乎的淤泥溅了船上几乎所有人一身,可除了溅在脸上挡住视线的会拿袖子抹一把外,其它人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整个清江埔南段三十里长的运河上,大致集结了七百多艘清淤船,这些船都是淮安府内河漕船厂造出来的,平日里船烂在那里没人管,这会却是不管好坏全拉了过来。 几百条清淤船一字沿着运河两岸排开,上千队挑着竹筐的河工在岸上不断来回,再加上河工们时不时的呐喊声,从高空看去,运河两岸如同一处硕大的工地,无比壮观。 河中央驶过的漕船和一些商船上的人对这一幕也是好奇,一个个站在船头看,就好像后世村民对修路队的围观般。 陆四也在挑淤泥的队伍当中,算上初到的那半天,这已经是他的第七天河工生涯了。 大伯陆有才给的那颗一钱重的银豆子发挥了很大作用,在排班干活时,宋五这个负责人没让陆家三个人下河挖泥,而是安排他们到清淤船上挑泥。 这个活虽然也苦,但起码不用下河挨冻。 这些天淮安一带的气温是越来越低,前天还飘了小雪。河里也都上了冻,先一天刚叫船破开,第二天早上铁定又结上,给清淤工作带了很大麻烦。 每天放工前,清淤船上的河工都得将舱里的淤泥清干净,要不然第二天冻得拿铁锹都铲不动。 如此恶劣天气,人还要下水干活,那罪要受多大可想而知。 上头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所以吩咐下来各片区半个时辰就得换人下河,谁的片区要是冻死人了府里唯管事的问责。 从这个角度来看,淮安府包括上头的淮扬巡抚衙门对河工们的生命还是看得蛮重。 可即便如此,那刺骨冰水已让不少下河的河工生了冻疮。 也没药治,大家伙就这么挺着,顶多晚上睡觉前拿热毛巾敷敷,不管是痒还是疼,都得忍着。 一些冻疮严重的隔天再次下水时,整个人能激的一哆嗦。 说实在的,陆四真的挺佩服这个时代的人,不仅吃苦耐劳,温顺听话,干起活来还厉害。 他真想不通大哥文亮他们是哪来的力气,可以从早上一直挑到中午连气都不带喘的。 尤其是那蒋魁,两担足有上百斤的淤泥挑在肩上跟玩似的,路上还能跟人边走边聊。 陆四呢,能咬牙硬撑着就算不错了,一开口就提不上劲。 最初那两天,真是怎么干都吃不消,大哥文亮心疼这个弟弟,偷偷给了船上挖泥的几人十几个铜子,如此那些人就给陆四竹筐中每次少铲两下,将百十来斤重变成七八十斤,这样才叫陆四硬是挺了下来。 后面,倒也适应了,就是两侧肩上的皮都叫磨破了,只能拿布垫着,不然疼得很。 宋五下午的时候跟蒋魁打趣,说他要能同时挑两个担子跑一个来回,晚上就弄点猪头肉给他。 一个担子一百来斤,两个担子就是两百来斤,这个重量上肩还得跑着来回,陆四自认打死他也做不到。 可蒋魁做到了! 望着这家伙挑着两百来斤淤泥轻松跑个来回,陆四当时眼都直了,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当时也下意识的想到,也许人类的进步注定人类的体能会下降吧。 ......... 宋五没有食言,晚上还真给蒋魁弄了三两多猪头肉来。不过也不是他花钱买的,而是打王四棚里弄来的。 也就是刚到的那天王四的赌局没有弄起来,接下来的几天夜夜都开着。 听说不仅是好赌的河工去赌,连巡堤的士兵也有过去赌的。 动静不小,然而却没有人来管过,可见上上下下的关系王四他们都已经打点到位了。 陆小华子一直跟着王四他们鬼混,也没来找过陆四他们。倒是陆文亮时不时的念叨小华子,陆四这边却是想都不想。 河工们住的是山阳县统一在运河边搭建的木棚,十分简陋,四下用木板一钉,上面盖草,里面什么都没有,只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干稻草。河工们把自已带来的草席往上一铺,被褥打开一帮人就能并排睡了。 因为上面要赶工期,每天放工的时候都差不多酉时左右,大概后世六七点钟,那会太阳早就下山了,天色也早就黑了。 陆四现在每天最盼听到的声音就是敲锣放工声。 铜锣声一响,那就跟小时候听到放学铃声似的,整个人立时从紧绷的状态一下放松开,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都霎那间得到很大的满足。 陆文亮有个特权,就是每天能比别人提前半个时辰放工,原因是他要回去给大伙煮饭。 淮安府这边给河工们备的粮食陆续发下来了,宋五将属于他们的一份领了就放在棚里。 除了大米外,还有白菜和青菜,另外就是一个棚给一壶油。除此之外还给发一口铁锅和一个木桶,铁锅是方便河工们煮饭烧汤用的,木桶则是给河工们洗脚用的。 铁锅和木桶上面都有商家印记,想来是官府指点供货的商家。 别看这些东西不值钱,但经不住量大,一个河道工程上上下下不知道要分多少银子。 一个棚住十几个人,一壶油省着点用,倒也能撑到最后。 给发油最大的原因就是河工们干的都是重生活,没肉吃就罢了,但一定要有油水。 否则,用不了几天,河工们连大解都拉不出来,何提干活呢。 ......... 陆四他们回来的时候,陆文亮已经把饭煮好,锅里的菜汤也快沸了。 “爷,饿了。” 广远这孩子可是一点也没了刚开始来的新鲜劲,把工具往地上一搁就一屁股坐在了他爹烧火的小木头墩上,两只手往锅下面的火堆一凑,别提多暖和了。 几天的泥工生活干下来,这孩子也算是真正知道什么是苦了。 “马上就好了,你先坐着。” 陆文亮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帮大家伙把工具放好。他这人闲不住,大伙吃完饭后也是他张罗着把碗筷拿去洗。 陆四猜测可能这和宋五安排他们陆家三人不下水有关,文亮哥多半是心中过意不去,怕旁人说话。 因为干的都是泥工脏活,大家伙身上没一处干净的,因此没人这个时候进棚子,都在外面坐着一边闲聊一边等吃饭。 陆四坐在地上把脚上的草鞋脱了下来,几天活干下来,这双草鞋的底板都快磨通了,前面也叫顶破了。 而且草鞋穿在脚上不舒服,特别的磨脚,要不是脚上有双袜子垫着,陆四肯定自己这双脚一定会磨破。 见堂弟手中的草鞋已经不行了,陆文亮就让他扔了,等明儿重新再给他拿一双。 陆文亮带来的几双草鞋都是他爹编的,老人家手艺是绝对没话说的,但草鞋再好也是草编的,实在是经不住这一天天的来回。 陆四“嗯”了一声随手将草鞋塞在火堆中,又顺手把袜子脱下来烤干。 虽然没有下水,但挑的是淤泥,莫说袜子了,就是裤子也早是湿的了。 干活的时候不觉得如何,停下来风一吹,那真是贴着身子的凉。 见汤锅沸了,陆文亮忙叫大家伙拿碗来装饭盛汤。 汤虽然放了盐有点咸,但肯定不能就这么下饭,好在大家伙都带有咸菜,一帮人就或蹲或坐在棚子里吃起饭来。 吃到一半的时候,宋五过来了,把用纸袋包着的三两多猪头肉递给蒋魁,挤挤眼道:“怎么样,我宋五说话算数啊?” “不丑不丑,五爷说话比皇上还有用呢。” 蒋魁那个高兴劲儿,自出河工以来他也是半点荤腥没吃过的。 读未修改内容请到:醋/溜/儿/文/学 第三十六章 朝廷不仁灭朝廷 “杀官兵,打淮安!” “杀官兵,讨公道!” 清江埔运河南段无数身影在黑夜中向着同一方向汇聚而去,人数越来越多,从一开始的千余人变成了数千人。 浩荡南奔的队伍如同家园归宿,如同寒冬中的烈日,让那散落于运河东岸仓皇失措的河工们纷纷置身其中。 经历了同伴被活活杀死,经历了屠刀下侥幸逃生的河工们,此时的内心无一不在燃烧愤怒的滔天火焰。 那一声声在河畔响起的怒吼声,饱含着他们的委屈和不甘。 黑夜中,他们的声音传出数里,甚至十里之远,使得运河两岸的村庄无一不被惊动。 鸡在叫,狗也在叫,鸡鸣狗叫声中,是那一个个站在黑暗中目瞪口呆望着运河的村民。 有机灵的里正和乡老已经惊慌失措的往县衙报讯去了。 运河两岸树林中的飞鸟早已惊飞,河上亦充斥着冰裂声。 那些幸运抢到船只逃到西岸的河工们,三五成群的瘫坐在地,目光痴痴的望着对岸。 侥幸游过河没被淹死的那些河工则快要被冻死,他们团着身子四肢不受控制的在抖。 有好心的附近村民给他们抱来干草,又或是抱来柴禾帮他们生起火堆。 然而当村民问他们究竟发生什么事时,这些河工们却谁也说不上来,只反复说着官兵要杀光他们,官兵要杀光他们。 有的可能是刚才被吓傻了,这时才反应过来,“哇”的一声就嚎啕大哭起来。 村民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们也都糊涂了,好端端的官兵为什么要杀河工? 而且看对岸那吓死人的动静,那分明是在造反啊! 渐渐的,村民们都陆续消失了。 他们也害怕,如果河工真的造反了,他们这些住在附近的村民怕就要倒霉了。 谁让那些河工都是外地来的呢! 很快,运河两岸的村民就开始了连夜“撤离”,脑子转得快的直接拉上老婆孩子就跑,转得慢的却是在家里慢吞吞的收拾着。 随着那些村民的四散“撤离”,河工造反的消息也迅速传播开。 ........ 陆四不知道附近的村庄正在集体大逃跑,他只知道必须要快! 在他那急促的步伐带动下,浩荡人群是以小跑的速度在向南边十余里外的桃花坞前进。 那里是盐城县河工和山阳县河工的分界点,桃花坞南边则是扬州府河工的区域。 据宋五说,扬州府这次出动的河工比淮安还要多,大概有四万人左右。 虽然扬州府的河工和淮安府的河工一样,都分散在长达上百里的运河段上,但彼此却又是个相互连接的整体,只要盐城县的河工抵达桃花坞同山阳县的河工队伍汇聚,接下来不需要陆四专门派人去鼓动,邻近的扬州府河工们也会主动加入这支造反的河工队伍中。 因为,官兵要屠光河工。 这件听上去十分荒唐的事情已经是事实,陆四身后悲愤的人潮就是证据! 桃花坞那边想必已经被这里的动静惊动,不排除先前的大混乱中有不少盐城县的河工逃往了桃花坞,但他们只会把官兵杀人的消息带过去,因此桃花坞那里的山阳县河工们即便还没有乱起来,也已经是人心惶惶了。 在没有及时通讯的这个时代,尤其还是黑夜,驻扎在桃花坞的官兵更不可能意识到,此刻最重要的是北上堵住盐城县的河工,而不是如临大敌的监视山阳县的河工。 这就是时间差了! ....... “报仇!” 从前很胆小的甘二毛悲愤的将他那只失去了手掌的胳膊向上举去,他恨死那些官兵了。 没有了一只手的他就是个残废,哪还有姑娘愿意嫁给他! 他以后还怎么干农活,编草鞋呢。 陆四沉默的走在最前面,他的呼吸已经很平稳了,他的心跳也变得无比正常。 咬牙决定反了的那刻,他就已经做好接下来遇到所有可能的心理准备。 前方已经没有什么烟,但雾还很大。 浓雾中,或许会有官兵正在严阵以待,但无所谓了。 不管对面有多少官兵,陆四就一个念头——冲! 只要他陆文宗不退缩,身后的愤怒人潮一定可以吞噬一切! “爷,我背你吧!” 陆文亮捂着伤口表情很痛苦,他一声不曾吭过,始终咬牙撑着同儿子一起坚定的跟在弟弟身后。 可是广远看在眼里却是心疼无比,几次想要背他爹,都被他爹以伤口压着会更痛拒绝。 “我没事,庄户人,受点皮肉伤流点血算什么,倒是你,” 陆文亮的眼角流出泪水,若知道这次出河工竟会生出这种事来,他是打死也不会让儿子来的。 现在,他也不知道怎么办了,也许弟弟说的对,他们没有退路了,不如大家伙拧成一股绳跟官兵干了。 但那要死多少人? 他们还能不能回到家? “文亮哥,你放心,有我在,谁也伤不了广远!” 夏大军拍了拍陆文亮的肩膀,转头朝后面喊了句:“等打进了淮安城,咱把城里所有酒楼都给大伙包了,叫大伙吃个够,吃个饱!” 不远处拿刀走在前面的新兴场程霖听了这话,不由笑了起来:“咱们这怕得好几千人,你小子有银子吗?” “我没有,那官老爷有啊!咱要是打进淮安城,那官老爷的银子不给咱们使还给谁使!” “嘿,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 听着夏大军和程霖在那一唱一和,陆四心中一动,这世上从来不缺聪明人啊。 别看夏、程二人不过是这个时代最普通的农家子弟,但他们却很快适应身份的转变,同时意识到如何做才能更加有利。 显然,二人是在通过这个方式向身后的人潮传递他们能活下去的信念。 有了信念,才能更加拼命。 “进了淮安城,我请大伙吃八大碗,叫那总督巡抚、知府知县都来给咱当伙计!” 陆四也喊了一声,“不过先得把那帮狗日的官兵收拾了,要不然怕人家当官的不肯咧!” “那就把狗日的官兵统统收拾了!” “一对一咱们干不过他们,可十对一,百对一,咱们再干不过他们还不如去死呢!” “问个事,我还没娶婆娘呢,要是进了淮安城能抢个官太太回去当婆娘么?” “宋老瓜子,你都打了几十年光棍了,还要什么婆娘!” “放屁,我拎着脑袋跟你们反了,要个婆娘昨的了!” “宋老瓜,打进淮安城我陆文宗许你一个官太太!” 陆四知道这个许诺可能会给淮安城带去大乱,但还是毫不犹豫的许出去了。那个宋老瓜听了这话顿时高兴的连说几个好字,尔后和身边的同乡们说进了淮安城大伙得帮他抢之类的话。 很快,人群讨论的话题就从复仇慢慢演变为抢钱,甚至是抢女人上去了。 陆四面无表情的在前面,没有半点阻止众人对未来的“畅想”。 因为,这也是人性。 虽然很不好,但包括陆四在内所有想活命的人,都需要这个人性。 只是,陆四突然停了下来,身后的人潮随之一滞。 数千人的队伍很长,前面的突然停下来,后面的人难免会撞上去,顿时有些混乱。 “小四子,怎么了?” 陆文亮见弟弟面色凝重,四下张望,不由有些紧张。 其余人也凑了过来,不解的看着陆四这个领头人。 “官兵哪去了?” 陆四皱着眉头望着身后还在燃烧的工地,以及那看不清视线的烟雾。 第三十七章 走投无路当流寇 “完了,完了...” 运河西岸,浑身湿透的里长老马望着远处的大火浓烟,吓得面无血色。 老马的边上,官兵屠杀、河工作乱的始作俑者马新贵也在呆呆看着遥远的对岸。 耳畔传来的“杀官兵、讨公道”的叫喊让他连续打了几个寒颤。 “都怪你小子胡来!你要不胡来,能变成这样!” “你知不知道你害死了很多人!” “老天爷啊,我马家怎么出了这么个孽子啊!乡亲们呐,我马家对不住你们啊!” “......” 老马捶胸嚎哭,他要是知道侄子所为会害死这么多人,说什么也不让他乱来啊! “我...” 马新贵有愧疚,他也不知道事情会弄成这样,会死这么多人,但他当时真的没有想太多,要怪只能怪那几个撞着他叔侄的官兵太过贪婪。 “你什么你!为了点钱死这么多人,你高兴了!”老马越想越气,竟是抬手给了侄子一巴掌。 不想,这一巴掌却激怒了侄子。 “够了!” 马新贵气的跺脚,“我不这样做你能逃出来吗!...再说我也不知道那帮狗日的官兵真敢胡乱杀人!” “你!” 老马没想到侄子竟敢这么顶撞他,一时有些发怔。 叔侄二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的看了会,终是做侄子的软了下来。 “大爷,我知道错了。”马新贵低着头。 “唉,” 望着耷拉着脑袋的侄子,老马长长的叹了口气,“别说没用的了,趁天还没亮,我们赶紧走吧。” “好,我们回家,这就回家。”马新贵说着就要去扶老马。 “回家?” 老马凄笑一声,摇了摇头:“河工反了,我们哪还能回家!” “河工反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又没反,再说你是粮长,谁反了你也不会反啊。”马新贵不以为然。 “屁!官府会管你反没反?我这个粮长要是有用,那官兵能不让我爷儿俩走吗!...这种事说不清的,就算我们回去了,官兵也会来抓人,把咱们当反贼同党绑了去领功的噢...我的傻侄子,咱们可是都在册上的,人家一抓一个准啊!” 老马当了一辈子粮长,官府的德性最是清楚不过,尤其是这镇压河工的还是外地来的官兵,听县里说那帮人不讲理的很,所以这件事不知道要牵连多少人呢。 “那怎么办?” 马新贵脸色陡变,意识到自已有大麻烦了,真要是他大爷说的那般,那他们逃出来也是个死。 “我哪知道怎么办,方才你要是带着钱先生他们一起跑回去,说不定县里还能保咱们,现在...” 老马沉默,饶是他做了几十年粮长,被乡亲们尊称为“马爷”,四里八村大小事情他都能一句话给定了,可这会真是没了主意,且心中也慌得很。 见大爷也没了章程,马新贵是真急,也真是后悔。 闹出这么大动静,死了那么多人,只因为他不舍得将从王四那弄来的钱都交给那帮贪财的官兵,说起来也真是可笑的很。 不过天地良心,他马新贵只是想把人乱起来后趁乱逃跑,来个混水摸鱼,没想着把天给捅破了的! “他妈的,回不去咱们就不回去,大不了也反了!”马新贵豁出去了,反正没活路。 老马则是叫侄子的疯话吓了一跳,骂道:“胡说八道,你当官府都是死人吗!” 马新贵“哼”了一声:“狗屁的官府,朝廷都快没了还官府!” “什么?” 老马一愣,没明白侄子的意思。 “大爷,我听那些兵说北边的流寇已经闹上天了,咱们这大明朝马上就要完了...都快改朝换代了,这官府还能问得着咱们,照我说咱们真要反了,害怕的是他官府,要命的也是他官府,可不是咱们!” 马新贵越说越来劲,朝廷要完蛋的事就是王四他表弟赵忠义说的。 “朝廷真...真要完了?” 虽说也听县里的人隐约说了些北边的事,但具体他们也不清楚,所以老马即使知道一点也有限的很,这会听侄子说的这么肯定,那心一下也是突突的跳了起来。 是啊,朝廷要是完蛋了,这淮扬的巡抚衙门、知府衙门自身难保,还顾得上他们? 顿时还真生了不如反了的念头,但转而一想,赶紧摇头:“北边的事我不管,我只知道朝廷这会还没完呢,那官兵打不过流寇,还打不过咱们这帮老百姓?造反,死路一条,活不了的,你小子给我安份些!” “大爷,你糊涂了不是!...反正回不回去都是死,还不如拉帮人反了,官兵要来打咱们,咱们就往北边跑!” “干什么?” “咱们投流寇去!” 马新贵决定了,就拉帮人去投流寇,到时候再带着流寇杀回来,看这淮扬的官府能不能砍了他脑袋! 老马叫侄子的大胆想法给弄懵了,没等他反应过来时侄子已经一把拽起他,向着方才跑过去的一帮河工撵去。 马新贵跑的时候还朝桃花坞方向看了眼,嘴角翘了翘,一脸同情的模样。 什么上冈陆文宗,不就是陆四那个傻子么! 这傻子真当他是太祖朱皇帝么,拉了帮河工就想跟官兵干,还想打进淮安城,他也不撒泡尿照照! ......... 桃花坞。 为了活命而冲的河工人潮同紧急赶来的官兵队伍撞在了一起。 到处都是厮杀,到处都是尸体。 在任老九的指挥下,几百官兵牢牢控制着通往镇上的石桥,任凭河工的人潮如何撞击,石桥上的官兵都始终未能被冲乱。 “跳河!” 杀红了眼的夏大军第一个跳下河,“扑通”声中,数以百计的河工或从桥上,或从岸上跳进那冰冷的河水。 “贼人下河了,贼人下河了!” 官兵们大声叫喊着,他们虽然堵住了石桥,但那帮冲过来的河工反贼实在太多,杀都杀不绝。 更要命的是桃花坞的山阳县河工们也作乱起来,正在冲击看守他们的官兵。 任老九还是轻视了谣言对河工的冲击力,他那道就地正法的军令并没有让惊慌狐疑的山阳县河工们安静下来,反而证实了谣言的真实性,更催化了河工们的反抗。 第三十八章 红日 桃花坞镇子里的河道并不宽,但那些跳下河的河工们在爬上岸的那刻,无一不是被冻得浑身冰凉,浸过水的棉衣不仅寒冷刺骨,更是异常沉重。甚至在他们刚上岸的那刻,很多人头发瞬间就给冻得笔直。 然而这些河工们却连半点迟疑也没有,就举着手里的铁锹、扁担朝岸上的官兵扑了过去。 “跟我冲!” “不冲没活路!” 夏大军依旧冲在最前面,他知道现在就是陆四说的往死里冲的时候! 任老九深知石桥对官兵太过重要,只要守住这石桥,河工反贼再多也没法全涌过来,这样局势仍掌控在他手中,等到天亮其它地方的援军就能赶过来。 可要是丢了石桥,他任老九再厉害,也是双拳难敌四腿。外面的清江埔河工加上里面的山阳县河工,那可是黑压压的人头啊,堆也能把他堆死了! 也不知道吴参将他们干什么去了,怎么还不来增援的! 以为反贼过来不过是给自已送军功的任千总终是慌了,情急之下大声喊道:“万全,你带人去挡住他们,千万不能让反贼靠近石桥!” 万全是任老九的亲兵队长,听了千总叫喊,忙喝喊一声带了几十个士兵朝正在上岸的反贼扑了过去。又有一周姓军官带着部下赶往石桥另一侧去拦截上岸的河工。 一下分出上百人去防两侧,石桥上的官兵力量肯定要削弱。 一直和陆广远带人顶在前面的程霖趁势又鼓劲再冲,奈何石桥实在太窄,他们人数虽多却无法发挥出来。 双方接触的人群已经是难分敌我,很多人甚至都没法看清对手是敌是友,只知道胡乱去砍,胡乱去砸。 “扑通”的落水时不绝于耳,有主动下河的河工,也有敌我双方抱在一起落水的。 ...... 石桥两侧岸上。 几个河工因为过于寒冷加上手脚冻得麻木,在他们还没有举起手中的“武器”反抗时就被官兵用长矛捅翻在地,顺着河边的斜坡滚了下去。 还有十几个河工却是没等官兵靠近就自已滚了下去,不是他们怕死,而是脚下实在太滑了。 夏大军也险些滑落,好在及时用刀支了一下,左腿猛的向上一蹬翻落在岸上。 一个持矛的官兵举矛就向他刺来,夏大军本能的在地上向着那官兵滚了两下。 官兵连刺不中,急忙往后退去,因为手中长矛无法刺向近身的反贼。不待他后退,夏大军已是一刀在地上横扫了过去。 直接就是砍腿! 那官兵惨叫一声,就觉脚骨好像支撑不住,低头一看,左脚根处已被反贼用长刀切开了。 一击得手,夏大军从地上爬起,领着上岸的河工们向官兵奋勇冲去。但是官兵也甚是悍勇,河工被接连斩杀数十人,连那夏大军都险些中刀,不得不狼狈往后退去。 然而官兵已经没有办法将河工们重新赶下河。 越来越多的河工勇敢跳进河中向对岸游来,上岸的河工也越来越多,他们从河岸不同地方蜂涌而上,官兵人数不足的劣势一下就显现出来。 冲上来的同伴越来越多,也让最先上岸和官兵奋战的河工们大受鼓舞,他们呼吼着再次向官兵涌去。 面对不要命死冲过来的河工,望着河中密密麻麻游动的人头,万全也是吓得带人不住后退。 另一边的周姓军官也撑不住,派人向桥上的千总求援。 任老九哪还有兵派给他们,除非将镇压山阳县的几百人调过来,可那样做等于把后背完全交给那些也反了的山阳县河工。 可不增援两侧,那些上岸的河工也会将他们冲散。不得已,只好命令手下把总李永胜带人增援两侧。 石桥上的尸体堆积得快有半人高了,没法子,敌我双方根本没功夫去清理那些尸体。 从远处看去,就好像一群人站在草垛上彼此厮杀般。 桥下面的河面更是有很多尸体飘浮着。 广远咬牙在死撑,他的右肩被官兵的长矛捅了下。 程霖没有受伤,但身上满是血。 如果不是地上的尸体实在太多,怕官兵和河工都得滑到一片。 “捅死他们,捅死他们!” 任老九站在队伍的后头挥刀怒喝着。 官兵手中的长矛如林般向着前方的河工捅去,有的收回来,有的则收不回来。 河工们虽奋勇,虽人多,但缺少长兵器的他们始终处于劣势。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下河的同伴们能从对岸两侧发起攻击,搅乱守桥的官军。 “都死了,都死了...” 从清江埔过来的河工不是所有人都看到官兵杀人,也不是所有人都经历血腥的。 一些在乱起之时就蜂窝跑的河工们被眼前的血腥杀戮吓着了,他们腿脚发抖,身子发凉,任凭后面的人怎么喝喊都不肯动一步,直到被后面的人直接推倒在地,然后被活活踩死。 没有人往后面跑,所有人都知道后面同样有官兵,也同样有厮杀。 要活,只能向前冲! 岸上的河工还在不住的下着水,就如同江畔的山峰倒塌般,使得桃花坞镇这条不宽的小河浪花不止,也使得那些破裂的碎冰静止不动。 人太多了,多到河水都不流了。 “杀官兵,杀官兵啊...” 桥头上重伤未死河工绝望的望着还在杀戮的四周,他们挣扎着想要朝官兵爬过去,但他们爬不动了。 尸堆里更是不住的传出呻..吟声,这些都是没死却被堆在下面的人,也不知道是官兵还是河工。 天已经亮了,东方的天际半轮血红般的太阳正在缓缓上升。 半个多时辰的惨烈厮杀让所有人都精疲力竭。 官兵们也累,也恐慌,但看到太阳升起的那刻,他们却是没来由的有了信心。 河工们没有放弃,他们仍在勇敢的冲杀,但一些人的心底却是蒙着阴影。 他们即便再不愿相信,也知道天亮之后官兵将会越来越多。 直到,他们的身后传来几百上千人的怒吼声:“陆文宗到!陆文宗到!” 那吼声如同魔音般,驱散了河工心底的阴影,让那东方的红日真正给寒冬带来温暖。 第三十九章 攻陷桃花坞 “为什呢不去!...去扬州大地方跟人家师傅学木匠手艺,不是你大爷托人的话,人家哪个把你去啊?” “不晓得你脑子想什么,有门手艺在手上,走哪都不怕没饭吃...” 陆文亮没法理解堂弟为什么不肯去扬州学艺,但任凭他怎么说,堂弟始终是那句话:“我不去扬州。” 原本心思很热的陆广远见小叔不去,也就不想去了。 说白了,就是广远觉得自已一个人去,人生地不熟的怕被人欺。有小叔陪着,那就好多了,再不济遇上事总有个商量的人。而且打小两人就在一起长大,一起玩耍,突然分开广远也不适应。 “你晓得什么!...犟!...就这样一天到晚窝在家头有出息啊!”陆文亮叫堂弟气得没法子,又说不动他只得去和他爹说了。 正在编竹筐的陆有才一听小四子不肯外去学手艺,气的把手里的半个竹筐甩出多远,然后怒冲冲的就过来了。 “小四子,你不像话了,乖几,叫你去扬州学手艺是害你啊?你也不望望你多大个人了,你老子多大了,怎么,你还要你老子苦一辈子养住你啊!...” 陆有才是真气,弟弟不在家,作为大伯的他就得照顾侄子。这好不容易托老婆娘家那边的亲戚关系给两孩子谋份好交易,小四子怎么就一点好歹也不晓得,犯浑不去呢。 陆广远打小就怕爷爷,站在一边不敢吭声,内心里倒是想着小叔能答应去扬州的,毕竟那扬州可是大地方。乡里人但有能从扬州回来的,走路都比别人高一截。 不曾想他那小叔却跟吃了秤砣铁了般,任他爷爷怎么说,怎么骂,就是不去,打死也不去那种。 “好好好,你不去学手艺就下田!” 陆有才气得到外面把铁锹拿进来扔在陆四脚面前,然后气呼呼的走了。 望着大伯有些驼背的身影,陆四也不知怎么说,只能暗叹一声:不是他不想去,而是扬州那地方真去不得,会没命的! “老爷,扬州那么好,你怎么就不去的?”陆广远把铁锹拿在手中,都不用问下地肯定有他一份。 陆四没有告诉侄子为什么扬州去不得,只是拍了拍这个比自己大一岁的侄儿,撇了撇嘴道:“我先到地里去,你家去拿两个山芋...我饿了。” ........ 山芋是淮扬人对红薯的称呼,这玩意是万历年间才出现的新作物,香甜软滑,除了非常可口外,还能充饥。 二十多年前,因父丧居上海老家的官员徐光启认为红薯是救荒的好作物,便将这东西引进到了南直隶,并在江北淮安、扬州等府县大规模推广。 别说,这红薯生长的确简单,根本不需要打理,连盐碱地也能长,因此短短二十年间,江北很多地区都长了红薯。 有钱人家可能看不上这玩意,把红薯当作喂猪的饲料,可贫苦人家却把红薯当成一顿主食。 陆四印象中,这十来年基本每顿早饭都是煮红薯就粥喝。 陆有才让侄儿和孙子干的农活也不是什么重活,就是在地中间挖排水的沟,目的是防止雨水多了淹了麦种。 “小四子来挖沟了?” 陆四扛着铁锹到地头的时候,邻居周旺两口子跟他打了招呼。周旺是个独眼龙,一只眼瞎的。 不过周家条件比陆家要好些,所以早早就给周旺娶了媳妇,媳妇是新兴场那边的,姓齐,陆四一般喊她叫“周二嫂”。两口子生了个儿子,模样可爱,没事的时候陆四常抱着走东串西。 “小四子,听你家大爷说要把你和广远送到扬州学手艺,有这事?” 周旺两口子也在挖沟,七岁的儿子大宝在边上的渠里摸小鱼玩。里面的水早就干了大半,没有危险。 “嗯哪,” 陆四用力将铁锹往泥里铲了进去,抬头朝周旺又说了句:“我跟我大爷说不去了。” “怎么不去的?学个手艺不好吗?”说话的是周二嫂,显然她对陆四不肯去扬州学手艺感到很不解。 毕竟,在她们这些乡民眼中,扬州是个好地方,也是个大地方,能到那种地方学手艺是有出息的好交易。 “没什么,我不想去...我想等我爷回来再说。” 陆四同样也不好跟周旺两口子解释什么,怕两口子刨根问底,便故意埋下头装作用力挖沟的样子。 见状,周旺两口子也就没再问了。不远处的地里早就有了乡民在那或开沟,或担水,或锄草。 农民,祖祖辈辈就是一刻也歇不下来。 陆四挖了一会就有些吃不消,虽然身体的原主人农活干的很好,但他毕竟没碰过。二来是手上的裂口子疼,时已是冬月底,气温早就冷了下来,那裂口子就更加疼了。 除了裂口子,十个手指上的倒刺也叫陆四头疼,停下用牙把指头上的乱皮刺皮咬掉后,陆四暗自苦笑一声,这会要是有盒百雀灵多好。 就他现在双手的模样,等到了腊月不生冻疮才怪。 所以,不管是在陆有才父子眼里,还是在周旺两口子眼里,学门手艺永远比种地强。 至少,没这么苦。 可扬州那地方,陆四真不敢去。 跟小命相比,再好的前途都是云烟! 这会心里倒是想他大爷是不是搁其它地方给他谋个交易什么的,哪怕到镇上给人当伙计也行啊。 不过估计大爷这会被他气得够呛,今年是甭想他老人家再托人了。 没多大一会,陆广远来了,不但给他老叔拿了两根煮熟的山芋来,还有一个鸡蛋。 鸡蛋是生的,壳上面还沾着一根鸡毛呢。 “你偷的?” 陆四的嫂子也就是陆广远他娘田娥是个很会过日子的女人,家里养的鸡生的蛋自家从来不舍得吃的,都是拿到集市上跟人家换油,换盐,换家里用得着的东西,难得一次才舍得给家里人吃上几个。 这不是抠门,而是这年头百姓家的常态。 穷人家的媳妇手再巧也难为无米之炊,这话搁哪朝哪代都错不了。 陆广远“嘿嘿”一笑,没有说话就是默认。 陆四也咧嘴笑了笑,然后将鸡蛋在铁锹上敲了下,抬头竟是直接把生鸡蛋灌进了肚中,一点也不嫌腥味直接“咕噜”进了肚。 然后“啊”的一声,意犹未尽的样子。 这是真馋。 “老爷,你慢着吃,我去挖边上的。” 虽说陆四他爷爷在的时候给三个儿子都分了地,但这么多年来三家的地却都是一块种的。 一来是陆有才这个大伯要帮衬下面两个弟弟;二来是下面两个弟弟经常不在家。 陆四嗯了声,一边咬着山芋一边走到渠边看下面的周旺儿子摸小鱼玩。 渠里稍大些的鱼早被乡民弄光了,余下这些没法吃,要不然陆四早就卷裤腿下去摸了。 两根山芋下肚加上那颗生鸡蛋,肚子有食不慌,陆四对着满是裂口的双手呼了口气,走到地里继续干活。 不管他内心里是否愿意,眼下他的职业就是农民。而且就他大伯陆有才的气劲,他要是敢偷懒,中午回去肯定又得被数落。 广远那孩子可不是偷懒的主,干起活来很是卖力。陆四这当叔的瞧在眼里,自然是不能叫侄子小看了,便也咬牙狠生干起来。 别看叔侄俩所挖的沟不宽也不深,但挖好一条沟至少得大半个时辰。地里的活说白了就是磨人。 日头渐渐高了起来,再干一会叔侄俩就能回去吃饭了。远处的村子已经生起条条炊烟了。 烟火,也让这个陆四陌生的时代透着真实感。 隔壁的周二嫂准备收拾东西回去做饭,这时,在渠里摸小鱼玩的儿子大宝却一身泥水的爬上来对娘说肚子疼得厉害。 周二嫂以为儿子拉肚子,赶紧放下手头的活过来给儿子脱了裤子。小娃娃家的肯定不避着人,没想到大宝刚蹲下解手,却听周二嫂发出一声惊叫,把不远处的陆四和广远都给吓了一跳。 “怎么了?” 周旺放下铁锹疑惑的看着婆娘,却见儿子好像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吓得直往他娘身后躲,连裤子都没提好。 “虫,虫...” 周二嫂的脸色也难看的吓人,说话都在哆嗦。 陆四那边以为出了什么事,二话没说就拿着铁锹奔了过来,可到了地方一看,头皮那是一下就麻了。 原来地上竟是几条缠成一团的虫子,长长的,蠕动着。 蛔虫! 虽晓得蛔虫只是人体内的寄生虫,前世小时候在学校也经常吃打虫药,但再一次看到这种叫人生呕的玩意,陆四也是有点发慌。 广远跑过来一看,也是愣在那里,不过好奇心很快驱使着广远折了根小棍去挑那蛔虫,这可把周二嫂和大宝吓坏了,就好像广远挑的是蛇一般。 “虫子啊?没事,没事,大宝不怕,不怕...” 周旺却是见怪不怪,一边让媳妇给儿子擦干净屁股,一边交待媳妇明天去镇上药铺抓些打虫药回来。看样子,他这个当爹的肯定也有过肚子里的虫子突然掉下的经历。 陆四朝大宝脸上看去,这才注意到小家伙脸上有几处白斑,不出意外的话肯定是虫斑。 这年头没有自来水,乡民有条件打井的也少,大多数人的生活饮用水就是取自居所旁边的河流,如此肚子生蛔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好在,上冈这一带水源还算干净,没有血吸虫。要不然,乡民那才叫遭罪呢。 印象中好像江南这一片闹血吸虫最厉害的就是上海青浦那一片。 不管多壮的劳力,只要得了血吸虫病,整个就成一废人。 “行了,别挑了,挖个坑把虫埋了。” 说了广远一句后,陆四扭头对周二嫂道:“二嫂,以后家里最好煮开水喝,别再让大宝喝冷水了...水里有虫。” “噢,噢,” 周二嫂可能真没见过蛔虫,还慌神着。 听老叔说水里有虫,陆广远下意识的朝自已肚子看去,却被他老叔白了眼:“放心,你肚子里没虫。” “你怎知道?”陆广远半信半疑。 陆四笑了笑:“你脸上没虫斑。” 虽说不知道这年头的打虫药是什么材料制成的,但见周旺没放在心上,陆四估计那药肯定有用,便没再多说什么。 经了这一幕,陆四也没心思再挖沟,便叫广远跟他回去。叔侄俩一前一后扛着铁锹往家赶,到了村口的时候看到里长老马正对着从地里回来的村民说什么。 里长相当于陆四前世村里小队长的意思,太祖洪武皇帝开国时给大明的农村定了个“里甲制”,就是把110户划为一里,由丁粮最多的10户担任里长,其余100户则为甲首。 一般里长以10年为一个周期轮流应役,先后顺序根据丁粮多寡预先编排。并且每年还由一名里长带领10名乡民充当差役,管理这一里之地的事。 除里长外,太祖又规定每个里还得有老人一职,这个老人俗称乡老,专门负责教化、劝农以及对民间轻微案件的审理。 “里”上面还有“都”这一简单行政划分,不过陆四晓得这一片没有都,而叫区,区里的不叫区长,而叫粮长,就是由那些田赋数额较多的大户担任。 至于为什么没有都,而有区,可能是两百多年发展下来,地方上根据实际情况做的调整吧。各地有各地的不同管理法子,叫法也不相同,因地而宜而矣。 能当粮长的基本就是地主——士绅在大明朝最底层的代表。 里长还不够格。 如此,县衙、六房、粮长、里长(乡老)便构成了大明朝的基层政权。 “里甲制”和“卫所制”有一个类似点,就是也有军事组织的雏形。官府有什么事,能通过里长迅速将农民组织起来。 陆四如果想要造反,第一关就是老马这个里长,也就是老马和他手下担任一年差役的10个农民。 老马人还是不错的,听说他家祖籍是苏州的,后来“洪武赶散”给迁到了盐城县来。 “行了,大家伙都在,别吵吵了,听我说啊!” 老马一边将手里从县上领来的榜文贴在旁边的老槐树上,一边跟乡民们大声道:“县里来通知了,叫各村出人到淮安府挑河,老规矩,一家出一个壮劳力,不想出人的就出粮,谁家要顶替的回头单独找我。” 第四十章 富贵险中求 “老爷,为什么放过这些官兵?” 广远这孩子虽然什么都听老叔的,但却不代表他没有自已的想法。 陆四一边给广远包扎受伤的手,一边道:“因为我们需要他们。” “需要他们?我们要他们做什么,这帮狗日的就知道害咱们老百姓!”广远真是恨死这些官兵了,要不是官兵胡乱杀人,他爷能受那么重的伤,乡亲们能死这么多人! “他们是狗日的,可这些狗日的可以让我们更强。” 陆四放下广远的手,这孩子的右手掌叫官兵的长矛戳掉了好大一块肉,伤好后肯定会留下一块好大的凹疤,好在不影响手指活动。 “你老爷说的对,咱们需要这些狗日的!” 说话的是夏大军,他刚刚在酒厂扒了一坛酒出来,又烤了好一阵火才算把身体恢复过来,不然跟个冰棍似的不死也要废。 “大军哥,你怎么也说这话?”广远是越发糊涂,接过夏大军递过来的酒坛子便给自已灌了一口,差点没呛得咳出来。 夏大军“嘿嘿”一笑,朝那几十个被勒令蹲在墙角的官兵一指:“原因很简单,这些狗日的是兵,咱们是老百姓。” “啊?” 广远还是一头雾水,把酒坛放下一脸迷糊的看着他老叔。 “有了这些兵加入咱们,咱们就会慢慢变得更强,这道理你往后就明白了。” 陆四清楚,明末农民起义之所以能够壮大,除了自然灾害使得越来越多没法活下去的农民加入造反队伍外,就是明朝大量的官军也加入了农民军。 比如西北流寇最开始的领袖王嘉胤和王用自等人就是明军中的逃兵。而大量逃兵的加入使得农军民越发的善战,从而彻底燃起了灭亡明王朝的大火。 导致这个现象的根源说起来还是十三年前的“己巳之变”,这是清军的第一次入关。 京师告急之后,各地陆续派出勤王兵马赶往北京,由于中央朝廷的混乱和一系列骚操作,竟然导致大量勤王之师得不到粮草供应,空着肚子来空着肚子回,结果就有大量在军中吃不饱饭的士兵开了小差,同时也对朝廷生了怨意,如此很多逃兵就加入了农民军。 甚至可以这么说,在崇祯初期西北造反的那些所谓流贼,半成以上都是大明的官军! 包括那位可能在西安已经登基称帝的大顺皇帝李自成也是官军——驿卒同样是兵。 攻陷桃花坞距离真正的活命还很远,战斗的惨烈也只是将河工们暂时凝聚在了一起,他们是有了变化,但这个变化还不是“民变兵”的那种脱胎换骨变化。 想要让这几千甚至几万的河工真正变成一支军队,陆四就需要被他率领众人打败的官兵加入其中。 比如,如何攻打淮安城,这帮河工们恐怕就不如败兵有主意。 又如三四百人就能靠一座石桥把近万人的河工挡住,如果不是他陆四及时带人赶到,天知道河工们会不会崩溃。 由此可见,这些兵们无论是身体素质还是战场格杀手段,以及组织性都比河工们强得太多。 那么,将这些人补充进造反队伍中,如同崇祯初年西北流寇般,就成了陆四必然的选择。 夏大军不识字,但这个抬死人的家伙竟然也懂这个道理,这让陆四对他刮目相看。 果然,乱世造英雄。 ......... 几十个放下武器投降的败兵蹲在墙角望着不住来回的河工队伍,听着远处镇上仍在传出的喊杀声,望着不远处河上还在飘浮的尸体,一个个都是很茫然,甚至有些人都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什么事,直到耳畔传来的一声怒喝声让他们惊醒。 “都站起来!” 广远拿着刀狠狠的望着这帮子败兵,上百名大刀队的队员们同样以仇恨的目光看着这些败兵。 败兵们开始惊慌起来,对面前这帮和他们穿着同样衣服,但胳膊上却系了红布的“反贼”感到恐惧。 他们担心对方食言要屠杀他们,毕竟,这种事他们以前干得也不少。 不过,等了一会对方却没有动手,反而他们领头的那个年轻人,也就是先前听到的陆文宗缓缓走到他们面前,然后命人将刚才收缴的武器扔在了他们面前。 “一个选择,愿意跟我陆文宗干的拿起武器,不愿意干的马上滚蛋!” 陆四不喜欢废话。 败兵们听的一愣,却是谁也没有动。 “陆某人从不食言。” 陆四环视了这帮败兵。 人群又是一阵沉默,约几十个呼吸后,一个败兵咬牙向前一步,然后朝着陆四一抱拳,继而提心吊胆的迈步朝石桥走去。 又有败兵动了,同样朝着陆四一抱拳,向石桥走去。 一个又一个,大约二十几个。 余下的人则是经过好一番天人般斗争后,选择拿起武器。 离开的士兵,沿途都是仇恨的目光,他们不敢抬头,一个个小心翼翼的低着脑袋,大气也不敢吭一声。 但,竟真的没有人拦他们。 直到那群士兵走过石桥,走了很远,四周再也没有反贼,他们才终于相信那个陆文宗真的放了他。 “妈的,还有这种人,他是傻瓜吗!” 一个士兵突然不走了,继而却是掉头向着反贼所在重新走了过去。见状,其余的士兵都惊住了,然后他们听到那个回头的家伙说了一句:“富贵险中求,打进淮安城,大伙要什么没有!” 当这个士兵领着同伴再次出现在陆四面前时,陆四正在分派人手解决桃花坞的残兵,并且派人去和山阳县的河工取得联系了。 “你叫什么名字?” 对于离去的败兵去而复返,陆四也有些吃惊。 “回陆爷话,俺叫孙武进,军中都管俺叫二郎,陆爷不弃的话也唤俺一声二郎便是!” 听口音是个河南人。 陆四点了点头,看了眼孙武进身后的败兵,奇怪道:“我已经放了你们,为何不走?” 孙武进却没有回答,而是问了陆四一句:“不知陆爷下面准备怎么办?” 第四十一章 如何下淮安(谢盟主碧血剑1) 陆四也怔了一下,不是因为再次杀人感到恐惧或不适,而是他没想到手中那把长刀竟然如此锋利,全力一击之下竟能将人的臂膊一次砍断! 到底是他的力大,还是这刀质量真好? 老叔在那发怔时,广远这孩子却是“呀”的一声大叫,将那半截矛杆狠狠戳向那军官的左眼。 本就因为断臂疼痛无法自制的军官猝不及防,左眼瞬间一黑,之后便用左手拽着那插在他眼窝中的矛杆疯狂大叫。 这一幕令附近的官兵都为之惊骇,一个士兵分神之下被夏大军一锹拍在脑袋上。 没出血,没破皮,那士兵还站了三四个呼吸时间,然后身子一软就倒了下去。 “广远,让开!” 陆四双手举刀果断再次劈砍。 长刀狠狠的落在了那军官的脖子之上,连臂骨都能斩断的长刀直接将那军官脖子斩断,脑袋“咕噜”落地,脖上血液狂喷,断口却不是平的,而是斜的。 “杀!” 陆四一脚将军官的无头尸体踹倒。 “杀!” 广远从地上捡起军官的佩刀都不及站直就向前面的士兵捅去,那士兵慌忙要用刀去挡,可广远弓身角度太过刁钻,那兵是砍也不是,挡也不是,想要后退却被身后的同伴挡住,急得哇哇乱叫,眼睁睁的看着一把长刀向着他的肚子捅来。 这些兵是深夜紧急从营房赶来镇压河工的,莫说他们本来就没有铁甲、皮甲,就是棉甲也没来得及套。 结果便是广远手中的长刀毫不废力的刺破那兵的棉衣,继而刀尖贴着那皮的肚皮破开肥油“噗嗤”钻进。 “去死吧,狗官兵!” 广远发狂的往前挺,带着他全身力量的长刀将那士兵不住的往后推。 肠断,肉烂。 “单旗死了!” 最先看到军官被杀的两个士兵如丧考妣的尖叫起来,继而二人不约而同的掉头往后。 “贼人太多,撤,快撤!” 残余的官兵终于崩溃了,他们本能的要跑,但四下如潮水般涌来的河工却将他们围得死死,里三层外三层。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包围圈最里层的河工红着眼睛在和官兵拼命,外层的河工则是疯了般大喊大叫。 一些手中没有武器的河工直接冲上前死死抱住官兵,哪怕已经没有气了,他们的手仍是死死勒着。 一个年近五旬的老人嘴里不住的往外冒着血,但他的牙却死死的咬在一个官兵的棉衣上。 那个官兵疯狂的想要甩脱这个老人,可任凭他怎么甩,那个老人的牙都咬在他的棉衣上。他想拿刀割断棉衣,但不等他的刀落,他的身上又扑来了几个河工。 或用手捶,或用牙咬,或去掐脖,或去戳眼,甚至还有人伸手去勒官兵的下身... 疯了,都疯了。 为活而疯! 官兵们绝望而惊恐,他们所处的场景如同掉落地狱,无数厉鬼前赴后继的向他们涌来。 一个连续被河工扁担砸了几下的官兵被同伴的尸体绊倒,他不甘死在这里,不屈的用刀撑在地上想从血泊中站起来。 一个身影却如飞来般骑在了他的身上,继而那官兵的后脑勺就被什么异物狠狠重击了一下。 骑在这个官兵身上的是陆文亮,他受伤了,他的右胸下侧叫一个官兵的刀给砍到了,鲜血浸透了他的棉衣。 然而受伤的陆文亮却忍着痛跳到了那个想要站起来的官兵身上,两条腿狠狠夹在这官兵的腰上,一只手揪着对方的头发,另一只手用青砖不停的击打,击打。 直到那官兵的后脑血肉模糊,直到一动不动,陆文亮才渐渐的停止了击打的动作。 他很疼,他也没有了力气。 他和身下的尸体仍缠在一起,他想大声的喘气,但他又“啊”的一声惊叫起来,因为他瞥见了手中那块粘满血肉的砖头, 他吓的将那块青砖扔在了地上,继而胃中翻江倒海,竟是“噗”的一下呕了出来。 “别杀我,我投降,我投降!” 有官兵已是彻底吓破了胆,失去勇气的他们本性的懦弱立时暴露出来,他们向那些刚才还被他们当成“反贼”肆意屠戮的河工讨饶了。 没有人住手。 几个河工将一个头上被罩住竹筐的官兵拽来拽去,扁担、铁锹不断的砸在这个官兵身上,活活的将他打死。 一个士兵被吓的跌倒在地,他看到一个年纪和他母亲差不多的妇人满脸是血的向他走来。 他开口求饶,但刚喊了一声,喉咙却是一痛,一把剪刀捅在了他的脖子。 到处都是残杀,不同的是这一次是河工们对官兵的残杀。 没有一个官兵能逃出去。 锣声还在响着,烟雾仍在弥漫,但杀戮所在却是渐渐安静了下来。 望着地上狼藉一片的尸体,经历了疯狂的河工中终于有人再次哭了。 地上的尸体中有他的亲人,有他的邻居。 哭泣声再蔓延,直到有人骂了起来:“哭什么,都他娘的别哭,我们胜了,我们还活着!” 一只耳朵被削掉的蒋魁提着铁锹站在尸堆中。 “我们打赢官兵了,我们打赢官兵了,” 甘二毛哆嗦着,喃喃自语着,他的左手没有了,手腕处是一团结了冰的血。 “去你妈的!” 夏大军手中的铁锹早就被砍断了,他跌跌撞撞在地上摸索着,摸到一把刀后立时开心的笑了起来:“杀人还是得用刀!” “谁是上冈陆文宗!” 人群中有个汉子喊了一声。 “是我!” 陆四向那汉子看去。 那汉子带着一帮人从人群挤出,叫道:“我是新兴场的程霖,大伙都听你的,现在怎么办!” 是啊,现在怎么办? 外面的官兵还有很多,远处的屠杀仍在继续,他们不过才杀了几十个官兵!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看着陆四。 上冈陆文宗的名字给他们的印象太深刻,这个人说他能他们回家! 陆四看向那程霖,看向正在替父亲包扎的广远,看向蒋魁和夏大军,看向这四周密密麻麻的人群。 “我们还要拼命!” 陆四将刀朝南边一指,“运河上不止我们盐城人,还有很多人,咱们往南边冲,把所有人都聚到一起,就跟刚才一样,不是官兵杀我们,而是我们杀官兵!” “那样我们不就真的造反了吗?”人群中有人失声道。 “造反又如何?” 陆四将刀狠狠往地上一戳,“官逼民反,把我们逼急了,大家打进淮安城,叫那些老爷们知道我们不是任人宰割的猪狗!” 第四十二章 老爷做皇帝 淮安城有多少守军,陆四压根不知道,若城中有上万兵马驻守,莫说几万河工,就是再多几万,他也不敢打淮安城半点主意。 这个时候,就需要败兵提供准确情报。 孙武进这家伙既敢劝陆四率河工打淮安城,对城中守军底细必然是知道一些,否则也不敢说那助一臂之力的话来。 这帮子败兵其实也贼精的很,明知不可为的事情他们才不会傻呼呼的去干,就同他们明智的放弃抵抗一样。 “陆爷有所不知,淮安城中的驻军是支从福建过来的兵马,隶漕运总督衙门标营,但此标营人数并不多,好像...对,好像只有三千人,领军的是个姓郑的副将,不过陆爷放心好了,这帮兵原先都是干水师的,叫他们打水仗可以,步战那都是门外汉...所以只要陆爷信得着小的们,小的们豁出去绝对能帮陆爷收拾了那帮福建兵!” 孙武进的确知道淮安城的底细。 不过,实际上淮安城中不仅是那3000福建兵,另外还有2000多漕运总督隶属的督漕兵。 只这些个督漕兵大多是原大河卫的卫所兵改编而来,平日里用来管管漕工、守着运河关卡收收税还罢了,要他们上阵打仗,怕是连这帮民工青壮都打不过。 所以孙武进这个跟着金声桓打了好几年仗的老卒,根本不把这帮收税兵当回事。 福建、水军、郑家,三个关联词让陆四第一时间想到了郑芝龙。 不禁有些奇怪怎么郑家的兵不在福建呆着,千里迢迢跑淮扬来干什么? 这就是他不知新任淮扬巡抚路振飞和郑家关系的缘故了。 若是知那路部院正是因了和郑家合作打了红毛夷立下军功,才得以进京为官,继而来这淮扬主持大局,陆四肯定不会有这个疑惑了。 此时的郑芝龙已经是福建的实权派,并且势力正在向北发展,后来弘光朝的长江水师就是以郑家水军为主要力量,可惜直到南京投降,这支郑家水军也没发挥出半点作用。 海盗出身的郑芝龙也一直想使其势力能够扩大,故而不但让弟弟郑芝豹带兵北上淮扬,更在知道东林党人史可法出任南京兵部尚书后,让长子郑森到南京拜东林领袖钱谦益为师,意图巴结东林党人的目的可谓是司马昭之心了。 东林那边对此肯定是十分欢迎的,其后郑芝龙拥立唐王朱聿键入闽,隆武朝廷中便有众多东林复社成员。 “福建兵虽不擅步战,但亦有三千,而我河工虽多却是仓促起事,若福建兵闭城坚守不出,这淮安城如何能下?” 不管那三千福建兵是怎么来的,陆四心头先盘算起来了。3000兵不是小数目,真打起来不可能跟对付这些监河军一样各个击破,所以胜算并不大。 若这3000福建兵再给他陆四爷来个坚守不出,根本没有攻城器械的河工队伍只能望城兴叹。而于城下耽搁久了,“陆四集团”就要面临南北两个方向的重兵围剿,形势不容乐观。 “这就需陆爷动作要神速了!” 孙武进这话让陆四目光一动:“何意?” “陆爷领河工起事虽仓促,但正因这仓促淮安城那边怕也一头雾水,如此,陆爷便有机可趁...” 孙武进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趁淮安城中的官员还没回过神来,由他们这帮败兵和河工一同扮作监河军入城,待陆四率领河工大部攻城时来个里应外合,如此淮安城必能一举而下。 “要叫小的说,陆爷怕是早想着这一招了。”孙武进言下自是指陆四和那帮已经扮成官兵的大刀队。 陆四微微一笑,确实,他让人穿上官兵衣服是有鱼目混珠,发挥奇效的想法。 见眼前这位河工年轻首领面露笑意,孙武进心中一松,以为对方完全信他,不料对方却突然将手中的长刀一拔,然后刀尖一下对准了他下巴处的喉咙。 很近,非常近,近到孙武进的喉咙都能感受到刀冷。 “你说了这么一大通,听着是叫人动心,不过换作是你会轻信吗?”陆四玩昧的盯着孙武进的眼睛。 孙武进也是惊惧,却镇定道:“陆爷放心,我等既回来便是有了打算。” “什么打算?”陆四逼问。 孙武进紧张道:“任千总他们必定是逃往运河码头了,我等愿替陆爷擒来任千总,便是擒不到任千总,也愿替陆爷劝降其他同袍以为陆爷所用!” 身后那二十多个败兵也同样紧张,万一这个年轻的反贼首领听不得孙二郎的主意,那他们就跟着不妙了。 幸运的是,反贼首领的刀尖缓缓离开了孙二郎的喉咙。 陆四收刀入鞘,看了眼夏大军,道:“带他们去!” “好!” 夏大军点了点头,正要带人出发时,又听陆四低声道:“要是有异心,全部杀光,一个不留。” “我晓得!” 夏大军目露凶光,长刀一挥,一众大刀队员当下就押着孙武进这帮官兵进了镇子。 存了纳投名状心思的孙武进等人也是不含糊,入镇之后瞧见前方有一队官兵,毫不含糊便上前劝降起来。 ....... 陆四这边则转身吩咐广远:“你带人去把山阳县的河工聚起来,争取让他们跟我们一起干,” 顿了顿,“若他们领头的不愿意跟我们干,也不要勉强。” “嗯哪!” 广远大声应了,却有些犹豫没走,陆四奇怪:“怎么?” “老爷,” 广远竟是咽了口水进喉咙,压低声音道:“你还真打算去打淮安城啊?” “打,为什么不打?” 陆四一拍侄儿后背,“老爷我不但要带你们打淮安城,将来还要带你们去打北京城呢。” 这话,十分豪气,却把侄子吓住了。 “北...北京,打北京城!” 老叔惊人的想法把个侄子吓的声音都结巴了。 “有什么不可以的?咱们真打得淮安城,就打得北京城!” 陆四笑了笑,给了侄子一脚,催道:“行了,别想那么多,先把眼面前的事料理好再说,哪天真要去打北京城,叫你小子做个前锋官。” “哎,成!” 广远重重点头,老叔说的对,管他打不打北京城,总要把当下这一关过了再说吧。 走了几步,却突然又转身回头。 “又怎么了?” 陆四纳闷的看着这个和他从小一块长大的侄子。 广远“嘿嘿”傻笑一声,然后贼兮兮道:“老爷,你要真带着咱们去打北京城,那将来老爷不就是皇帝,我就是亲王了?” “......” 望着侄子那一脸向往的表情,陆四觉得当叔叔的不能让孩子失望,同时下意识的朝北方望去。 京畿重地,此时的瘟疫应当还在肆虐吧。 第四十三章 痛打落水狗 山阳县是淮安府的附廓县,县境却是淮安府两州六县最大,最东端越过范公堤直到海边,乡野流传说后裔射日便在此处。 县域最大,辖民最多,故山阳县此次出河工的壮劳力也是最多,达到了17000余人。 这17000余人也并非都在桃花坞一段,而是同盐城县河工一样散在近四十里长的河段。 桃花坞大乱时,最先起事反抗官兵的是邻近桃花坞的草堰、海河、羊寨等来自山阳县东境片区的河工,人数约有四千余。 乱起反抗,必有为首者,如无振臂一呼者,人数再多也无法凝聚,只会是任人屠杀的羔羊。 盐城县河工出了陆文宗,山阳县这边则出了个叫余淮书的人。 余淮书约摸三十左右,这人早年上过两年私塾,有童生功名,但少年时生了一场大病断了学业,便在家务农为生。 不过余淮书毕竟识字,所以农闲时替人写写信,或者起起名,过年时则在集上摆个摊替人书写对联,小日子过得比一般老百姓要好。 农民最重读书人,哪怕是个在家种地的读书人。所以乡民们都管余淮书叫余先生,有什么红白喜事也都会专程过来请余先生去主持。 区上几个粮长还商议过,准备过两年报上县里叫余淮书当个里长,年纪再大些便可任乡老。 余淮书这次过来也不是跟其他人一样出河工,而是帮区上点工算账的,相当于东一片的“会计”。 如此人物,怎么看也没法跟振臂一呼,揭竿而起这些词汇联系在一起。 然而,正是这余淮书用扁担砸死了第一个官兵,由此拉开了山阳县河工大暴动的序幕。 除余淮书外,又有庄稼户吴公海、阴阳先生王二、砖瓦匠秦五三人领头反抗,三四千河工在他们的带领下与任部官兵在桃花坞南侧厮杀在一起。 只河工武器简陋,加之任万年部数百兵不曾分散,因此河工虽奋勇,但始终被官兵压制,死人无数,那领头的庄稼户吴公海也叫官兵长矛捅死。 形势危急之时,数千北边过来的盐城县河工终是突入桃花坞,使得山阳县河工当面的官兵腹背受敌,又惊闻千总任万年已经溃逃,官兵遂无坚持斗志,弃了河工反贼也往运河码头逃去。 斗志大为鼓舞的山阳县河工自是趁胜追击,半道阴阳先生王二的队伍与盐城县蒋魁带领的队伍会合,双方也不需废话立时合为一大股,向着那帮仓皇逃命的官兵追杀而去。 整个桃花坞已是彻底大乱,所有的官兵都在疯一样往运河码头逃,而杀红了眼的河工们紧追不舍。 桃花坞是小镇,仅有两三条不足七八尺宽的青板路,这就使得逃命的官兵拥挤不堪,有的慌不择路之下害怕被河工追上,只能爬墙跳进镇上居民家妄图躲避。 然而让那些官兵万万没想到的是,镇上的居民们也暴动了! 很多官兵刚刚从外面的青板路翻墙跳下,就被屋子的主人用挑草的草叉狠狠刺在了肚子上。 尤其是那些往府县衙门递了状纸的苦主们,更是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一起上,或拿凳子,或拿菜刀,或拿锄头,或一家老小一起冲上去揪住一人狠狠嘶咬...... 即便是那些再胆小不过的居民听到院子里有人翻落的声音,也会一边死死顶着门栓,一边大声朝外面喊叫:“官兵在这里,官兵在这里!” 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 部下们的死伤,任万年心疼,但不在意。这年头兵是宝贵,可同样也最不值钱,死了这一批大不了逃出去重新裹一批就是。 所以他在亲兵的簇拥保护下只知拼命往码头跑,根本不敢停下来收拢士兵阻击河工。 只是,到了运河码头,任万年傻眼了。 十几个渡工竟将码头上的三条渡船撑到了河中央,而原先系在码头周边的十几条渔船也被人划到了中央,船上站着朝他们望的都是住在码头附近的居民。 官兵们咒骂着要渡工和居民将船划过来,但那些人却跟木头一样就直直的站在船上看他们,动都不动。 “妈的,都反了!...大人,怎么办!” 万全一边带着手下护在千总大人身边,一边还要防止被溃兵冲乱,也是急得一头大汗。 任万年还没开口,就见前面有人喊了一声:“游过去!”继而便听见“扑通扑通”的跳水声,扭头一看已有几十个兵跳下了河,再定睛一看,游在最前面的不是李永胜那个王八羔子又是谁! ....... 把总李永胜真是被吓破胆了,他宁可拼死游过运河,也不想叫后面疯了的河工反贼淹没。 李永胜这一带头,自然有不少吓的魂都飞了的士兵下意识的跟着跳。 有的直接往河里一跃,有的却还理智些,知道跳河前得把身上的棉衣脱掉。 一个又一个,不一会竟有上百名官兵跳进了运河。 只是一些士兵被冰冷的河水一冻,才突然意识到自已好像根本不会游泳,于是在水中扑腾挣扎片刻,就再也不见踪影。 其余会水的官兵也顾不得那刺人的冰冷,撒出双手拼命往对岸游。 河中央那些站在船上跟木头似的渡工和居民们这时却突然相互喝喊起来。 喊的是当地方言,官兵听不懂,但他们很快就明白那些人在叫什么。 游在前头的官兵开始惊惧的大呼起来,因为渡船上的渡工正在用力将船只将他们划来,然而却不是救他们上船,而是拿着手中的竹篙和木桨死命的朝他们身上砸。 “呜!” 李永胜为了躲避木桨被迫吸了口气朝水下扎了下去,但刚冒出头没等他再换气,一根长竹篙就对着他的后背狠狠一捅,然后直接将他硬生生的按进了水中。 可怜的把总大人在水下扑腾伸手想抱着竹篙浮上来,但那竹篙的力道却一下增大几倍,把他捅得直往水下去。 几番挣扎和不甘之后,把总大人没了动静,那竹篙才重新收了回去。 过了很久,把总大人才重新漂了上来,只那时,他已经胀了好大。 那些渡工和当地居民贼精贼精,就好像知道那些在水底的官兵会在多长时间,从哪个方向冒出来般,如打落水狗般死死的压着他们。 河上的惨状让岸上那些正咬牙准备下河的官兵们呆住了。 第四十四章 我他娘的就是陆文宗! 官兵想不到那些平日渡他们过河的渡工会变得如此凶残,更想不到那些见了他们都要躲着走的当地居民,也会摇身一变成为痛杀他们的凶恶之人。 河中央不住传来哀求声,在河中毫无还手之力的官兵死命抓着木浆和竹篙,哀求船上的人放他们一马,迎来的却是渡工和居民更加无情的击打。 一个士兵几经挣扎好不容易从渡工的竹篙下逃出,但他真的游不动了,一艘离他很近的渔船成了他唯一的希望。 他不顾一切的往那渔船游去,双手死死的攥着船帮,如溺水之人抓住稻草般苦苦哀求,声泪俱下让人不由同情。 渔船上的是一对五十多岁的老夫妻,妻子怔住了,丈夫却伸手将她拽到一边,然后望着那个已经虚脱得根本没有力气翻上来的士兵,想了想将平日给客人刮鱼鳞的剔刀拿了出来,然后对着那士兵的右手猛的剁了过去。 士兵惊恐欲绝,伴随他的惨叫声,三根指头连着血掉进了舱中,但那士兵仍没放手,巨痛让他本能的使出最后的力气晃动着渔船。 老人没有任何迟疑,又是一刀斩了过去,这一次还是三根指头落在舱中,另外两根却还在船板上。 船身渐渐的不再摇晃,水面也渐渐的没有波漾,只有船身下有一股气泡浮出。 老人的神情很是平静,弯下腰将断指捡起扔进河中,回头看了眼自已受到惊吓的妻子。 “衙门那边不去了,孙状师那边的钱跟人家结一下,虽说没结果,但人家也帮咱们费了心。” 叹了口气后,老人缓缓坐了下来,摸出烟袋开始装烟叶,尔后用火折子点上,深深的抽了一口后,再次起身向着不远处一个冒出头的官兵划去。 老妇没说话,只是坐在那帮丈夫划船,快接近那个冒头官兵时,老妇突然喊了一声丈夫:“用渔网。” “噢,” 老人点了点头,从竹篓中取出一张网来,同平日捕鱼一样将网朝那官兵的头上撒了过去。 从天而降的网瞬间将那冒头的官兵罩住,惊叫声中那兵拼命的去扯那渔网,可扯来扯去却总是甩不脱,直到一根木浆狠狠击向他的脑袋。 ..... 码头边目睹河中央情景的官兵那是真正的从心底透着凉气,吓人,太吓人了。 远处,不断还有官兵在河工的追杀下朝码头逃了过来,他们不知前方情况,为了活命只能拼命去推搡堵在前面的人群,结果使得码头边不时有官兵被推落下水。 咒骂声一片,可该掉的还是掉。 好在码头附近并不深,那些拦截官兵的渡工和居民又在运河中间段,只要落水的官兵不犯傻往对岸游,暂时也丢不了性命。 只是那河水冰冷刺骨,让这帮落水的官兵活受了大罪,可比起那些在河中被活活淹死的同伴们,他们又是无比的幸运。 涌过来的河工越来越多,无路可逃的官兵在绝望之余,也只能负隅顽抗到底。 困兽之斗是可怕的,追杀过来的河工们毕竟是帮没有训练过的农民,面对尚还有三四百之多的官兵,哪怕对方被他们死死压缩在河边,哪怕他们的人多到可以用唾沫淹死他们,在前面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后,人群还是有了惧意。 “突出去!” 任万年敏锐捕捉到了这一线生机,一声令下带着亲兵向左前方的一条青石板路冲了过去。 “想活命的跟着千总上啊!” 万全喝喊着挥刀冲在最前面,当面的河工队伍没想到这帮官兵竟敢反击,在前面的人被官兵纷纷砍倒后,一时抵挡不住纷纷向两侧逃避。 “拦住他们!” 赶到的蒋魁见状,长刀一挥带人就向官兵的中间段冲了过去。 “去帮忙!” 山阳县的阴阳先生王二也毫不迟疑带着他身后的同乡跟了上去。 这个平日给人算命,帮人选墓位的阴阳先生竟然有很强的号召力,很多山阳县的河工看着王二先生都上了,想都不想也跟着冲。 “杀官兵啊!” 其它各处的河工们看到有人奋不顾身和官兵搏杀,斗志再次燃起,举着不同的“武器”从码头各个方向朝官兵们冲了过去。一些夹在河工队伍中的桃花坞居民也鼓足勇气向着那帮禽兽杀了过去。 .......... 这帮该死的反贼,怎的杀不绝的! 任万年带着部下们在前面拼命的砍杀,但河工却是越来越多,他的部下也被河工的人潮切成了三断,一段被围在码头,一段被堵在路口,他这一段则在过来的巷子中。 前后左右都是黑压压的人头,四面八方都是河工的喊杀声,听上去似乎整个镇子里都是“反贼”。 任万年知道自已凶多吉少了,但在刀口舔了二十多年血的他还是爆发了最后的凶悍,带着尚还跟在他身边的一百多官兵向着镇子里不断冲杀。 这是存着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就绝不放弃的念头了! 码头那边。 “我是孙二郎,大伙听我说,别打了,放下武器吧,降者可免死!” 跟着大刀队赶到码头的孙武郎见前面有一群官兵在顽抗,赶紧上前劝降。先前一路过来,他已经劝降了好几十人。 “莫听孙二郎的,反贼恨不得吃了咱们,哪会饶过我们!”有官兵被河中央那些渡工和当地居民吓着了,根本不认为投降可以活命。 其余官兵听了这话也不信,仍在拼死顽抗。 孙武进急了,大叫起来:“降者真可免死,陆文宗亲口答应的!” 官兵中有人破口大骂:“谁他娘的是陆文宗!” 话音刚落,就听有人怒喝了一声:“我他娘的就是陆文宗!” 怒喝声中,一个穿着参将大人衣服的年轻人持刀来到了官兵对面。 “陆爷!” 孙武进乖巧的让到一边。 陆四看了他一眼,视线缓缓落在了那帮死战的官兵身上,冷冷道:“信我者,生!不信我者,死!” 言毕,手中大刀向前一指,身后人群中顿时涌过来几百手持竹篙的河工,以及数百手持大刀,臂缠红布的壮汉们。 第四十五章 以陆四为首的造反集团 长刀只要落下,便是一个不留! 陆四没有时间和这些官兵浪费口舌。 诚然,他需要具有一定军事能力的官兵加入河工造反队伍,从而能够帮助壮大“以陆文宗为首的造反集团”,但不意味着他愿意收降桃花坞所有的败兵。 在没有打造出真正的骨干班底前,甚至连宗教加成都没有的前提下,过多降兵的加入会使单一由河工为核心的造反队伍成份变得复杂,从而削弱陆四对这支队伍的掌控。 更何况,无论是河工,还是这桃花坞的居民,有很多对官兵都是恨之入骨。毕竟,现在这一切就是因为官兵胡乱杀人导致。 不少河工的亲朋好友死于官兵刀下,看这桃花坞居民的状况,怕也是饱受官兵欺辱,否则不会随河工一起暴动。 那么,降兵收得越多,河工队伍中的裂隙就会越大,时日久了,很难说没有人会因此脱离陆四,甚至是发生内讧。 然而,陆四没有时间去考虑后面的事,他必须马上结束这里的战斗,否则,他没法尽快组织河工去攻打淮安城。 要知道,在这里每多耽搁一秒,淮安城中的官员和军队就能多准备一秒。 而他相信,不管是造反还是起义,真正的骨干力量都是在不断的死亡后才能形成。 以他陆文宗现在的身份,断做不了这运河上数万民工的领袖。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将家乡人凝聚在一起,通过所有能够尝试的手段去壮大他们,而不是去考虑没有影的事。 孰重孰轻,陆四还拎得清。 ........ “降者,跟陆爷去打淮安城。不降者,我孙二郎先送他上路!” 孙武进作势将手中的刀扬了扬,其余已降的那些败兵们或为了表现他们的忠心,或不愿同伴枉死,纷纷叫嚷要他们赶紧投降。 那伙官兵还有迟疑,有人在悄声商量。 陆四却不能等了,暴喝一声:“竹篙队!” “杀!” 几百河工瞬间将竹篙放平,经历过刘家庄和石桥的两处厮杀,这竹篙队看着倒是有了点兵的影子,看着也很威风。 “别,我们愿降!” 官兵中有人动摇喊了起来,有一周姓军官不愿降,还想着带着他们冲过去和千总会合,因此怒斥那说要降的士兵,结果却被身边的一个部下摸出匕首对着他的后背捅了进去。 “反贼,朝廷不会放过你们!” 周姓军官痛苦的捂着后背倒在地上,几把刀却不约而同的朝他身上砍了过去。 孙武进有些不忍心,他和那周姓军官有些交情,此刻却也只能暗骂这家伙不识时务自已找死。 转头高兴的对陆四说道:“陆爷,他们以后就是您的兵了!” 陆四却冷冷看了眼孙武进,后者心中一凛,二话不说上前对那帮降兵喊道:“陆爷饶了你们,你们总要做点事给陆爷看,都跟我走,宰了任万年,咱们跟陆爷去打淮安城!” “宰了任万年,去打淮安城!” 这帮子官兵一旦降了,还真不管昔日上司了,加上打淮安城也很是诱惑他们,当下跟着孙武郎便向不远处还在顽抗的同伴们挥起屠刀来。 陆四指挥竹篙队和大刀队同时跟进,务要将镇上的官兵全部剿灭。 “杀官兵!” 一个桃花坞的居民却拿着锄头却朝孙武进他们一伙冲了上来,有人立时喝住了他:“他们已经投降,跟我们一伙的了!” “啊?” 那居民愣住,呆呆的望着和河工们混在一起的官兵,目中有痛恨,有失望,有无奈。最后只能长叹一声,举着锄头掉头朝那些还在反抗的官兵冲去。 任万年部的残兵彻底大势已去,看到冲过来的队伍中竟有自已人后,大部分官兵选择了明智的做法——向着身后的同伴反戈一击。 顽抗的官兵越来越少,任万年彻底没了冲出去的底气,连死战的勇气也没有了。 万全却是忠心护主,带着十几个亲兵死顶,最后被潮水般的人群逼到了一处院子的墙角下。 一个接一个的亲兵倒下去,万全也被他认识的孙武郎砍翻在地。 可能是被万全的死刺激到,最后的时刻任万年疯了起来。他咆哮着将长刀乱舞,却没有章法,看着更像是精神错乱。 直到一把镰刀砍在了他的脖子上。 生锈的镰刀并不锋利,甚至很钝,但镰刀的主人却死死拉着镰刀,让那钝了的刀刃切过了任万年脖子。 突然失去阻挡的镰刀因为用力过猛,反刺到了主人身上,好在并没有割得很深。 一颗脑袋滚落在镰刀主人脚下。 望着那颗双眼还没有闭上的脑袋,镰刀主人呆了呆,然后又疯了似的拿镰刀不断的朝那脑袋上砍。 一直到他没有力气,一直到身边来了个妇人轻轻的抱住了他。 “阿福,女儿的仇报了,我们回家吧。” “啊?” 阿福的神智还没有恢复,他有些迷茫的看着身边的女人。 女人在落泪,不远处的人群中,同样也有一个姑娘在落泪。 ........... 桃花坞的空气中还有酒香味弥漫着,大火虽被扑灭,但放眼可见还有很多浓烟。 里面已经成为废墟的苏记酒厂大门口,坐着密密麻麻的人群,桥上也站满了人,对岸更站满了人。 黑压压的,足有上万之众。 大门口摆了一张长桌子,桌子后面站着一帮人。 都是河工的领头者们。 盐城县这边以陆四为首,又有蒋魁、夏大军、程霖、陆广远等人。 山阳县这边以余淮水为首,又有阴阳先生王二、砖瓦匠秦五等人。 两拨人虽都是河工,虽都起事反抗官兵,但现在却径渭分明。 “打淮安?!” 山阳县的河工首领们听了陆四的意见,一个个都是吃惊不小。 “官兵既然叫我们打败了,咱们就领着大伙回家,怎的就要去打淮安了,那不真成了反贼?”砖瓦匠秦五被打淮安这个想法惊到了。 “杀官兵就是造反,造了反你秦五爷还想着回去继续干你的砖瓦匠不成?”说话的是没了一只耳朵的蒋魁。 “是官兵要杀咱们,又不是咱们真的要造反。” 秦五摇了摇头,为活命而反抗和率众攻打淮安城可是两桩事,怎么也混不到一块的。 第四十六章 淮军的诞生 秦五的想法是朴实的,也是现实的,更具有代表性。 拼命是为了活,活着是为了回家。 陆四充分理解这个想法,这次的河工起事毕竟是仓促而起,事先完全没有任何舆论准备,比如独眼人,狐狸叫。 甚至于官兵那边而言也是稀里糊涂,如此单纯的偶然事件,河工们又怎么会真有杀官造反这个念头? 就是有,平静之后也会渐渐的消散,除非那些真有野心之人,如陆四。 所以,陆四必须引导河工跟着他干,但这个引导又不能强硬的抛出来,需要有人替他去引导。 人,有。 “那又如何,淮安城里当官的是信咱们的,还是信那帮官兵的!你秦五爷说你没造反,官府却偏说你造反,你秦五爷怎么办?” 卖油郎程霖闷声说了句,他和夏大军等人早商量过了,眼下除了跟着陆文宗往死了干官府,没别的出路。 “这...” 秦五没了主意,朝边上的余淮水和王二看去。在他眼里这两位可都是“先生”,肚里墨水比他多,见识也当比他强,所以反还是不反他二位肯定更有想法。 余淮水眉头皱了皱却没说话,反而是一边穿着件跟道士衣服差不多的王二起身看向陆四,道:“陆兄弟,你要知道大家伙是不得已才反抗的官兵,要说良心话怕是一大半没想过造反,这会估计很多人都想着赶紧回家,突然要他们跟着咱们去打淮安城,你总得有个让大伙必须去的理由吧?” “官逼民反还不够么!”陆广远嗡声道。 “不够,” 王二摇摇头,“就算如刚才这位兄弟所说,咱们回去了官府也不会放过咱们,但我相信大多数人还是要回去的。事不临头,这人呐总往好处想,哪个愿意往坏处想。” “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或许大家伙还会想官府要抓也是先抓咱们这些人。”一直没吭声的余淮水突然插了一句,然后对一旁的秦五道:“你就别想着回去还能给人盖房子了。” “啊?” 秦五一愣,然后“噢”了一声,他不傻,听得出余先生的意思。 这姓余的倒是个聪明人。 陆四暗自点头,然后站了起来,环顾四周正凝神看着这边的河工们,疾声道:“我知道大家伙现在想什么,不错,就是我陆文宗也想回家,可大家伙想过没有,咱们既干了这杀官兵的事,那官府能放过我们?!” “放不过的!我陆文宗敢肯定,官府一定会和咱们秋后算账,弄不好咱们的家人都要跟着倒霉!” “那怎么办?办法不是没有!就看大家伙敢不敢干了!” “什么办法?” 人群中自是有人会问,都不须安排。 “办法就是把官府打怕!只要官府怕了咱们,那他们就得招安咱们,到时候大家就不是杀官造反的反贼,而是保境安民的官军了!” 招安,是目前陆四能想到的唯一让河工们愿意提着脑袋继续干下去的指望。 虽然,他很清楚南都的史阁部会让这些具有朴素安逸特质,并盼望朝廷能够饶恕他们罪行的农民知道王法的无情、击碎他们对于招安的任何幻想,但他依旧将招安当成一个大饼画给这帮河工吃。 这个画饼很大,也很好吃,连那帮蹲在墙角的败兵们听得都是眼前一亮。 河工们也沸腾起来,“嗡嗡”的讨论声一下就在石桥两岸起伏起来。 上有山阳、盐城两个大团队,下则各有以片区为主的小团队,其下还有以寨、乡、跺、灶为主的若干小团队。 有人的地方就有团队,无论是以所在为钮带,还是以亲情为钮带,这是人的天性决定的。 大大小小的团体都在讨论打怕官府等招安的主意。 “陆兄弟还是说说怎么打淮安吧。” 余淮水不认为河工们会有不同意见,因为他看到不少河工都激动的在说打淮安城了。 “对,说一千道一万,打不下淮安城,官府他也不怕咱们!”秦五也激动起来,要真如陆文宗所说官府会招安他们,那他秦五爷就不用再替人盖房子,摇身一变成当官的了。 光宗耀祖的很呐! “你我两家在这桃花坞怕有上万人,都说兵贵神速,咱们虽不是兵,但把大伙好好组织起来也不比兵差多少...” 陆四的主意就是那个投降的孙武进所言,趁淮安城不备派人假扮败兵混进去,然后来个里应外合,一举夺城! “这法子能行?”阴阳先生王二有些吃不准。 余淮水则点头道:“可行!关外的鞑子就喜欢用这个夺咱们的城,听说那些流贼也惯用这手段。” “那就好,那就好,” 王二不住点头,边上的秦五却犹豫了一下,然后小声拉了拉王二:“要不二先生给大伙卜一卦?” “嗯?” 王二轻挼山羊须,微微思索,道:“成!” 从怀中摸出几枚铜板,捂在手中念念有辞,突然掷到桌上。 秦五等人很是紧张的凑上去看,就是程霖、蒋魁也凑了上去,可一帮人看不懂三正两反代表什么意思。 独那王二面露狂喜笑容,击掌道:“卦为武王伐纣,大吉,大吉啊!” “武王伐纣?好啊!日他娘的,干了!” 这下不但秦五激动莫名,就连凑上来看的夏大军、程霖他们也是一脸惊喜状。 武王伐纣,谁不知道? 错不了! 独那余淮水面带微笑不似那么惊喜,陆四这边自也淡定,心里却在感谢这阴阳先生王二。 手段是低劣了些,但胜在有效果。 “老爷,武王都伐纣了,咱们就干吧!”广远这孩子性子急,磨拳擦掌的就要去打淮安城。 一众头领们也是按不住性子,陆四却抬手制止众人:“不急!” 秦五咧嘴笑道:“陆兄弟还有话讲?” “咱们这么多人一窝蜂的去打淮安城,没个号令旗帜可不行,自古以来可没有乌合之众能成事的。”陆四一脸正色道。 秦五闻言,一摸脑袋佩服道:“有道理,没个号令旗帜,大家伙这么多人,谁知道谁,谁又听谁的?劲不往一处使,那可不成!” “首先得有个名号,叫外人知道我们是哪个,” 余淮水看向陆四,“陆兄弟说咱们叫什么的好?” 陆四未答,只叫广远去找块干净大些的白布来。广远忙应了下去找,不一会便弄来了块约摸长四尺、宽三尺许的白布来。 光有布没笔可不行。 好在余淮水身上带了用木盒装在一起的笔墨。身为童生的这位余先生,再忙再乱再急也不会丢下文墨的。 用水和了将冻得结实的墨磨成汁后,余淮水将毛笔递给陆四。 “谢了!” 陆四点头致谢,尔后提笔在那白布上写了大大的一个“淮”字。 淮扬之人,自当叫淮军! 第四十七章 造反还有抢先的! “老爷,这是啥字?” 陆四对广远这个问题实在是无语,等将来条件好些说什么也要给侄儿请个先生,不然如何能在造反这个充满前途的行业中有所作为呢。 “此乃淮字,淮扬的淮,淮安府的淮!” 阴阳先生王二既是说给陆广远听的,也是说给周遭人听的,因为他们都不识字。 蒋魁欣然道:“淮?嗯,好,咱们就叫淮军!” “淮军,好!” 秦五不知道好在哪里,但瞅着这字笔画多,那肯定就是好的。 “咱们是淮安府的人,当然得叫淮军了,要叫其它的我可不答应。”卖油郎程霖看起来很有乡土观念。 “淮,最清之水也,《尚书大传》有久矣天之无别风淮雨一说,故淮字亦暴雨也。我等以淮为号,便同暴雨狂风,那官府岂能不怕!” 余淮书的这番解释让众人听了更加来劲,卦为武王伐纣,号为暴雨狂风,这淮安城不下也下了! “打下淮安城,这淮扬地我们淮军说了算!” “就算官府不招安咱们,咱们淮军有淮安城在,还能饿死不成!” “......” 众人热烈讨论着,广远这孩子忽的心生困惑,再次拽了拽他老叔的衣角,低声道:“老爷,你啥时候会写字的,谁教你的?” “呃...老爷我是自学成材的,嗯,以后你也要学,不然连军令都看不懂,如何行军打仗?” 陆四只能这么回答侄儿,至于他何时自学成材,等有空再编。 “噢,不过老爷会就行,我就跟着你,不识字没关系的。”广远下意识的侧退到老爷目光看不到的角落。 “各位若觉淮军可用,以后我们便号淮军。”陆四再次征询众人意见。 “就叫淮军!” 夏大军四下看了眼,从一个河工手中拿过竹篙,将写有“淮”字的白布系了上去,然后插在脚下。 军旗看着简陋,但于此刻却神圣无比,吸引着苏记酒厂门口所有河工的目光。 “大伙听着,往后我们就是淮军,只要我们一条心,世上没有人能欺负咱们,就是官府也别想!” 竹篙上的军旗似乎听到了陆四的声音,“刮刮”两声在北风中飘动起来。 “淮军!” 夏大军将手中的长刀朝半空一举,吼了一声。 “淮军!” 数百大刀队员将手中长刀齐致指天。 “淮军!” 上千根竹篙一起朝上举起。 “淮军!” 坐在地上的河工们纷纷站起,举起手中的武器齐声呼吼。 刚刚平静下来的桃花坞再次陷入狂吼声中,无数人都在欢呼,扁担、长矛、铁锹、锄头交织出一付真正的农民起义景象。 望着眼前的河工大潮,望着这支新生的淮军,陆四情不自禁按刀向前。 正所谓:手持三尺定山河,四海为家共饮和! ........ 淮军之号是有了,但如何做到号令分明,指挥有序却需很多章程。 事出紧急,陆四不可能详细制定,也没必要现在就弄一套体系出来,便简单与众人说了自已的想法。 “我意淮军以营为制,各营以领头人姓为号,如秦五爷这一路人便叫秦字营,夏大军这路人便叫夏字营,这样各营除我淮军旗号外,又有营号,易于分辨。” 如此编营,自是陆四借鉴前世那位中堂大人的做法,看起来很有点草台班子的感觉,但于一支初创之军的早期,却是有凝聚人心的好处。 原因便是简单易识! 等淮军真正站住脚,有了规模,再进行正规化也不迟。 众人从前都是农民,余淮书和王二先生虽识字,可也没当过兵,哪晓得军队中的事,又见陆四条理清晰,说话头头是道,加上盐城县的人都唯他马首是瞻,想着这般划分倒也简单,便都说可行。 蒋魁问了句:“那一营多少人合适?” 陆四想了想,道:“五六百人合适,营下可设队哨,二十人为一哨,五哨为一队,这样一营官便领五六队人,方便指挥。” 按陆四这个编法,桃花坞的河工有上万人,就得编成二十来营,以后世指挥体系来看,显然有些随意,或者说臃肿了。 最好是在营上面再设一级出来,比如前世淮军于营之上的“标”、“镇”,如此就更加好了。 但陆四没有这么做,可能是他认为接下来淮军必然要面临明军的大规模围剿,这些刚刚起事的河工要经历比现在更加残酷的战斗,所以即便是从最乐观的角度看,淮军的死伤也将是惊人的数字。 那么,现在就没必要去搞一套完全的体系出来,毕竟谁知道最后还能剩多少人。 并且,这样做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让河工们能以所在片区为组织就地编营,身边的人如果都是熟悉的乡民、亲朋好友,有利于他们在战场上奋勇搏命。 好比已经殉国的卢象升所练天雄军。 天雄军是以士绅门生弟子关系为钮带,淮军则是以乡土情谊为钮带,两者谁更好一点,陆四暂时也没办法判断,只有等上了战场之后才能分出高下来。 另外,以营制分管,也能给山阳县这帮人一个印象,那就是他陆文宗没有吞并他们,独揽淮军大权的意思。 事实上,陆四也做不到这一点。 正如西北流寇起事之后的三十六家一般,任何农民起义的初期都不会只有一个领袖。 真正的领袖是要在战火之中一步步诞生的! 陆四现在要的是团结众人,而不是愚蠢的想要众人以他为尊。故而,他都没说这二十几个营头要听从何人的指挥,只说建营之后大家便共同行动去打淮安城。 “也不一定以姓号营,也可以地名命营号,如上冈来的可叫冈字营,海河过来的叫海字营...” “营官可同陆兄弟他们一样系红巾,队员哨官也当有标志,好使下面的人知道要听谁的话。” 余淮书补充了两点,都有价值。 “可行!” 陆四不在乎是以姓为营号,还是以地名为营号,他要的是初期的凝聚力。 “各营人数肯定不可能相等,所以咱们要选几营为中坚力量,几营为预备力量,几营为候补力量...” “队官和哨官的人选叫大家伙自已推选,若有不愿随我们去打淮安城的,叫他们自已拿些米粮盘缠回去,乡里乡亲的我们不能逼人家造反。” “要是大家伙没意见,这就分头行事,得赶在中午前把咱们这支淮军立起来,然后马上去打淮安城!” 陆四接连说了几条。 “我们这就去办!” 众人轰然说好,也都知打淮安城关系他们能不能活命,因此马上去分头行事。 余淮书这边却跟陆四提了个想法,就是由他带人去联络南边的扬州府河工,另外再派人去北边联系淮安府其余几县过来的河工,争取形成数万河工齐攻淮安的局面。 “那就有劳余先生了!” 有人愿意承担这个工作,陆四肯定是求之不得的,此事相比淮军初创更加重要,原本他还准备让蒋魁他们去办这事的。 待余淮书走后,陆四正准备唤来孙武进让他将军营中的物资清点带走,甘二毛却带了一人过来找他,竟是众人以为遇难了的宋五。 陆文亮他们见到宋五都很激动,可宋五却顾不上和他们说半句话就急喘喘的对陆四道:“小四子,快,赶快,淮安城...有人去打淮安城了!...” 第四十八章 两边都不是人 宋五带来的这个消息让陆四很是有些傻眼,那感觉就像准备好了去劫道,到地方却发现被劫的就剩条裤衩子。 “谁去打淮安城了?!” 听说宋五还活着赶过来的周旺听的一头雾水,陆小四子还没带大伙去打淮安呢,怎么淮安城那边倒有人先下手了。 这他娘的到底怎么回事! “是啊,五爷,到底昨回事,你跑哪去了?我们还以为你...”陆文亮的伤势只是简单包扎,尚未找郎中医治,所以不能站,只能坐着。 “是其他县的河工吗?” 蒋魁想着夜里清江埔的动静太大,肯定有别的地方河工听到动静也起事了,加上盐城县的河工也不全在这里,弄不好还真有别的河工队伍也意识到淮安城的重要性,抢先一步去打了。 真要是这个情况,那可是好事啊! “五爷,你坐下,慢慢说!” 陆四将脚边的小凳子递过去,宋五接过一屁股坐下,喘了几句很肯定的说了句:“不是咱们河工,是官兵!” “官兵!” 包括陆四在内的众人再次懵住,一个个都是一脸愕然。 “五爷,你是不是看错了?” 陆文亮怀疑宋五当时太惊慌,误将河工队伍看成官兵的队伍,不然实在没办法解释。 河工造反可以说是官逼民反,官兵造反怎么说?这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啊! “错不了,我看得清楚着咧,真是官兵!” 宋五见众人都不相信,忙将事情的经过说了出来。 当时工地大乱,宋五跟县衙的人叫胡乱杀人的官兵吓住,慌乱中一帮人跟着钱户房他们乱跑,后来一想自已不能把家里人抛下不管,就独自又跑了回来,但当时河工大队已经往桃花坞冲去。 宋五想追上大队伍,却发现前面有一大队官兵尾随在河工大队后面,他根本过不去。 和那些不敢出声提醒的河工一样,宋五最终也没敢出声示警,因为打心眼里他也害怕。 这时又有不少没被官兵发现的河工趁机往北边跑,宋五不想跑,有人却说他们得去淮安城报讯,只要府县衙门的人赶过来,官兵就不会再胡乱杀人。 宋五一想也对,于是就跟着这帮人跑。黑灯瞎火的他们又是外地人,根本不熟悉这一片的道路,直到天快亮了才撞见一帮扶老搀幼逃难的村民。 这帮村民也是往淮安城跑的,宋五他们便跟着一起,没想他们还没到淮安城,就见前方有很多人往回逃,一问才晓得有官兵造反,此时正在攻打淮安城。 宋五开始跟陆文亮他们一样也不信官兵会造反,便壮着胆子摸到淮安城那边想看个究竟。 结果发现真的有官兵造反,不止是官兵,还有好几千河工也跟着在攻城。那城墙下已经摞了不少尸体了。 无奈之下宋五只好再次折返逃回,不过这次却没往家乡方向逃,而是咬牙回到了桃花坞。 他当时没有多想,只想着天亮了官兵怕是杀够了,过来能找到活人更好,实在找不到也得把人尸首寻着,再求人帮着化了将骨灰带回去。 这样,总算是给家里人一个交待。 结果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桃花坞竟群集河工! ........ “你们说我孬种也好,说我怕死胆小也好,我宋五都认了,但你们要打淮安城的话动作得快,迟了的话那淮安城就叫造反的官兵给夺去了!” 宋五说完,忽的难以自制,竟是抱头痛哭起来。这五尺大汉经了这一夜的磨难也终是承受不住了。 “五爷,你千万别这么说,就冲你能想着给咱们收尸,这份情义大家伙就一辈子忘不记!” 陆四上前安慰了宋五几句,陆文亮和甘二毛他们也来劝宋五。 “广远,把那个孙二郎叫过来,”陆四吩咐侄子一声。 广远忙应声去找人,不一会就把和降兵们呆在一起的孙武进带了过来。“啊?” 一听有官兵带着河工造反去打淮安城,孙武进听得也是一愣。 “据你所知,你们这支监河军中谁能干出这事?”陆四有点佩服那个领头造反的家伙,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啊。 “吴参将和任千总都死了,葛把总也死了,咱们当中能干出造反这事的...” 孙武进绞尽脑汁想了又想,“啊”的一声:“肯定是李士元!” “李士元是谁?” “陆爷,那李士元是个把总...” 据孙武进讲,李士元早年间是关外宁远的士卒,因欠饷煽动士卒哗变,导致当时的一个巡抚上吊自杀。后来朝廷秋后算账,这李士元眼见不妙就带了帮人逃了当马贼。 过了两三年,当时因为宁远兵变被撤职的左良玉东山再起,随游击将军曹文诏和清军作战。 因为知道李士元是个悍卒,左良玉就偷偷将他们那帮人收在麾下。再之后这李士元就一直跟着左良玉在关内和流寇作战,积官至游击。 只是这家伙匪性难改,时常纵容部下劫掠百姓,并屡屡杀良冒功,被当地士绅告到了督师杨嗣昌那里,杨嗣昌大怒命左良玉以军法处置李士元。 可左良玉对部下素来宽容,于是就偷偷命人杀了个枉死鬼冒充是李士元,而真的李士元则改了个李保国的名字拨到了金声桓部下。 金声桓也不喜李士元,不肯重用他,只叫他担个把总的衔头隶在参将吴高麾下。 因而,李士元对金声桓很是有些怨气。 “这么说来,是那李士元裹挟河工造反?” “多半是他,淮安城中财富颇多,李士元定是知道吴高、任万年已败,这才率众去打淮安城。” “要真是这样的话,事情就麻烦了。” 陆四眉头微皱,那李士元先下手为强是正确的,这节骨眼谁得占了淮安城谁就是老大。 但这家伙显然是硬来,竟然强行攻城,这就使得城中驻守的兵马有了准备。他陆四想派人瞒天过海混进城中里应外合的计划势必得夭折。 孙武进想了想却喜道:“陆爷其实不必担心,李士元攻城是好事!” “噢?” “若是淮安城未失,陆爷的淮军便是城内的援兵;若淮安已失,陆爷的淮军同样也可以李士元的友军。” “你的意思是?” 陆四觉得可以这样理解,孙二郎是让他淮军两边都不是人,但两边也都可以是人。 只要能进城,是不是人无所谓。 第四十九章 风林火山 李士元便算真拿下淮安城,凭他手下那几百兵外加裹挟来的几千河工,肯定站不住脚。 不提南边,就北边他的“老东家”金声桓就能要他的命,更休说金声桓北边还有刘泽清、高杰、刘良佐他们这些饿虎,那一个个手底下最少也有两三万精兵的。 故而为了保住淮安城这个立足地,李士元肯定需要“友军”,或者说他需要大量炮灰。 即便这家伙存了杀人放火再招安的心思,也总要让自已的筹码堆得高高,让想要吞食他的那帮饿虎知道不好啃才行。 否则,谁瞧得上他这个“叛徒”? 那么,以河工为主力的淮军自然会受到李士元的欢迎,如果陆四等人在姿态上放得低一些,表现出完全是被迫造反,根本没什么主张的样子,这个李士元弄不好还会把自已当成各路河工大军的“盟主”,就跟当年的高迎祥一般。 反之,淮安城内同样因为不知外面情况,慌成一团的各级官员们对于援军的需求也是迫切的,说不定这会城中的守军已经是望援军如穿秋水了。 如此,就给了陆四从双方中间渔利的空间,在双方都对淮军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以陆四为首的造反集团”只要够狠,就一定能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因为,无论是助李攻淮安,还是助淮安攻李,淮军都有入城的机会。一旦淮军进城,局面的发展自然就由不得那两家说了算了。 孙武进的这个建议可以说是切中淮安城与李士元的软肋,看上去是阴谋,实际上却是阳谋。 .......... “就这么定了!” 陆四未有多想,果断采纳孙武进的建议,让广远将正在编营的山阳县几个头领叫了过来,告知他们官兵李士元部正在攻打淮安城的消息。 跟盐城县这帮人一样,山阳县那帮头领也叫这个消息弄得一头雾水,一个个困惑不解,不明白官兵怎么也造反了。 “现在不是去探究李士元为何造反的时候,我意立即组织数营人马即刻前往淮安城,不知诸位以为如何?”陆四不是以命令的口吻,而是以商量的语气对山阳县众头领说的。 阴阳先生王二诧异道:“陆兄弟,既然官兵狗咬狗,咱们还去淮安城干什么?不如等他们分出胜负再去,如此不省了我们好一把力气?” 王二的话得到了山阳县那几个“营官”的附和,都说不如坐山观虎斗,待两虎伤了一只淮军再动手也不迟。 这种想法是人之常情,有便宜不捞是王八蛋,但陆四却不能捞这便宜。 “我们必须去淮安城,否则李士元若攻城失利转走他处,我们再想取淮安就难了...诸位莫要忘记,我们淮军没有攻城器械,如果不能集合所有人的力量,我们怎么破城!” 陆四的说法让山阳县这帮人又踌躇了。 事实上李士元既敢强攻淮安,那他手里肯定有攻城器械。淮军若是前去助战,福建兵又真如孙武进所言不堪一击,就有很大机率破城。 “一个个都寻思什么呢!咱们都扯旗造反了,官兵也杀了一堆,现在连官兵自已都反了,你们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夏大军被山阳县这几个头领气得将刀往桌上一拍,吐了口唾沫,“陆兄弟刚才不是说的明白,不拿下淮安城,我们断无活路!大伙等着叫官兵把咱们脑袋一个个的都砍了吧!” “拿不下淮安城,我们叫什么狗屁淮军?”蒋魁闷声说了句。 山阳县的几个人叫夏、陈话的说的不吭声。 “是这么个理,” 王二先生想了想,对那几个人道:“余先生走的时候交待过我,咱们淮军现在就听陆兄弟的,大家伙不能有别的心思,一定要拧成一股绳,若不然一盘散沙的,你说朝东他要朝西,最后咱们就没路走了。” “二先生都这么说了,那咱们就去吧,总不能白叫淮军吧!” 说话的是山阳县新编“海字营”的营官郭老四,此人是个乡兵,和余淮书是邻居,算是余淮书的亲信。 “我没意见!” 秦五说完看了其他几个营官,这几人见状倒也爽快起来,都说按陆兄弟的意思来。 盐城县这边的人肯定是没意见的,陆四已经在他们心目中树立威望,再说又关系自家活路,哪有那么多废话可言的。 双方达成一致后,王二先生便问陆四:“那我们去帮造反的官兵攻城?” “是否攻城,要见机行事。” 陆四摇摇头,将孙武进的那个建议告诉了众人。 “哎,这个主意好,两条狗打架,咱们拎棍子先打死一条,回过头来再把另一条打死,这淮安城不就是我们的了?” 秦五颇是兴奋,他刚刚把自已的“秦字营”给编好,足有八百人,队官、哨官都是他老家的人,全营上下对他秦五都很拥戴,这让秦五很有成就感,并且也一下有了当官的感觉。 “陆兄弟既然有了主意,咱们就赶紧出发,是骡子是马到了淮安城下不就知道了,到时候打起来,我风字营第一个打头阵!” 风字营是陆四给起的名字。 陆四的意思必须有一两支中坚营头,关键时候要敢打敢冲,做为全军的主力使用,否则淮军的营头编得再多也是群乌合之众,真要碰上硬茬子,没中坚营头顶上去,肯定是一营接一营的崩。 如此,在陆四的授意下,夏大军便将200多大刀队员和100多降兵编进了风字营,此外就是竹篙队员,全营总人数600人。除了降兵外都是经历过清江埔和桃花坞血战的,有那么一股子血性,队官、哨官人选也都是信得过的人。 武器配备也是最好,基本上都换了从官兵手中缴获来的武器,穿的也都是官兵的衣服,乍一看这风字营跟官兵没什么两样,除了他们胳膊上的红巾。 除了风字营外,程霖照陆四的意思编了林字营,全营总人数也是600人,除了200多新兴场程霖的老乡外,就是大刀队员和降兵。武器半数是缴获官兵的刀矛,半数是竹篙和铁锹和斧头之类的。 其他盐城县的河工大致还能编七八个营左右,不过除了风字营和林字营外,陆四对其它营头起什么名并没有过问。 程霖曾私下问陆四为什么以风、林二字命名,陆四告诉对方这是取自《孙子兵法》的典故。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此为风林火山之精神,亦是我淮军之精神。” 第五十章 淮字能灭清! 幸好是新兴场卖油郎问的这个问题,如果是蒋魁、周旺他们这些邻居问,陆四恐怕又要寻摸个说法,不然怎么解释他又懂起孙子兵法这个问题的。 总不能说是天父上身了吧... 似乎天父也不懂孙子。 有风,有林,无火,无山。 却是眼下的条件只够编风、林二营,虽说参与反抗的河工多达数千,但始终奋战在一线拼命的只其中一小半,其余多不过是随大潮而矣。 此一时彼一时,陆四固然需要淮军声势浩大,营头吓人,但于淮军的中坚力量却只要一个精字。 大刀队和竹篙队这两个在夜里为了活命而形成的队伍,给风、林二营提供了足够的兵员,也将敢于和官军拼命的气势带到了二营之中,使得新组建的风、林二营在一开始就明显具有不同于其余诸营的特点——血性! 接下来便要看这两营河工是不是能承受一次比一次猛烈的战斗了,有幸活下来的才能称为兵,称为将,将来更可称为开国元勋。 陆四从来没有替明朝续命的想法,也没有给满清效犬马之劳的念头。 他要为自已,也为这易子而食、千里无人、活人不及死人香的时代去拼!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青天! 广远这孩子见程霖和夏大军两人都能独领一营,他这个和老叔最先起事的大侄子反而没啥事干,肯定有些不乐意。 论拼命的劲头,广远不觉得自已比程、夏二人差。 论忠心,他这个打小跟老叔一块长大的侄子还能差得过别人? 老叔叫他跳河,他绝不上吊! 那凭什么老叔不给自已差事? 广远想不通,有些委屈。 这小子还寻思万一老叔将来真带着大伙打进北京城,他这个皇帝的大侄子一点功劳没有,就太说不过去了。 “老爷,我也要当营官!” 挣脱父亲的手后,广远跑到老叔面前表达了自已的抗议。 “营官是那么好当的么?不仅要管好一营人,关键时候还得做这一营人的榜样,要随时做好牺牲的准备。” “我不怕死!老爷你知道的!” “我知道你不怕死,我们陆家人就没有孬种,” 陆四看了眼不远处墙角坐着的堂哥,轻叹一声摸了摸侄儿的头,并没有遂了侄子的愿,却告诉侄子他可以当掌旗官。 “掌旗官是什么?” “我们淮军有大旗,自然就要有掌旗官。” 广远一听就不乐意了,他以为掌旗官就是扛大旗的,没想到老叔告诉他这个掌旗官可以统领整个淮军的旗牌兵。 “旗牌兵又是什么?” 广远精神头子上来了,带兵他高兴着咧。 陆四真建了一支旗牌兵,由120名大刀队员、80名竹篙队员,以及孙武进为首的70余名降兵组成。 名义上叫旗牌兵,担负淮军各营之间的传令联络,实际是陆四给自已编的亲兵。 出于各种因素考虑,陆四没有办法现在就将淮军的大权抓在手中,让盐城县以外的河工都唯他号令是从,却可以通过现有的资源打造自已的嫡系班底。 风字营,林字营是这个嫡系班底,旗牌兵同样也是。 “当好这个掌旗官,我死了,咱们淮军这大旗就得你来扛!” 陆四郑重的将那杆简陋的淮军大旗交到了侄子手中,他不要侄子说旗在人在的话,他只要侄子记住这句话。 淮军是建立了,但却很弱小,即将到来的却是疾风骤雨,是风暴闪电。 陆四不知道自已哪天会不会战死,但他不怕死,只要广远能将淮军这杆大旗一直打下去就成。 淮字可以灭清。 历史证明过。 ........ 风、林二营作为淮军现在的“精锐”,陆四肯定要带去淮安城,其余各营要么还在编,要么就是队官、哨官人选没落实,要么就是没什么武器装备,拉上去壮壮声势可以,真要摆开架势上阵杀敌恐怕不行。 另外,就是河工虽然接受了淮军这一概念,但大部分人的思维方式还停留在老百姓的角度,突然间叫他们服从管理,听从号令,同当兵的一样正式上阵杀敌,难免不适应。 仓促间,能把风、林二营和旗牌兵组建起来,已经是陆四的幸运了。 山阳县那边情况大体同盐城县差不多,最后王二先生和山阳县的营官们商量了一下,决定由秦五的秦字营和郭老四的海字营跟着陆四一同前往淮安,余下各营抓紧整编,争取下午能和盐城县其余的各营一起出发前往淮安。 陆四对此没有意见,四营人马加在一起有两千多人,且还是双方都认为敢于拼命的“精锐”,且有四百多降兵编组在内,战斗力不会弱于李士元手下的那几百官兵。 毕竟,淮军取得过对官兵的两次胜利,士气高昂的同时,战场厮杀的本领也得到了提升。 至于被李士元裹挟的几千河工,陆四不认为会对淮军构成威胁,更大可能是淮军只要取得对李士元部官兵的稍许优势,那些被裹挟的河工就会反水投向淮军。 因为,淮军才是河工的队伍。 ........ “那还等什么,出发吧!” 夏大军性子急,见双方人马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恨不得马上飞到淮安城和那里的官军一较高低。 秦五也是这个想法,想着桃花坞的官兵都不是他们的对手,淮安城那边的官军肯定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却没想过他们取得的这些胜利,是以陆四为首的盐城县河工在付出上千条性命后才取得的。 “再急,也得让大伙把肚子填饱,皇帝还不差饿兵呢。” 陆四也急,可他知道河工们经历了夜里到白天这一场厮杀,肯定都饿的慌,要是不把众人的肚子填饱,到了淮安城一个个肚子呱呱叫的怎么行? 打仗,拼的不仅是杀人的本领,还有士卒的体力。 就是他陆四自已也饿啊! “倒忘了这茬!” 王二先生一拍脑袋,赶紧叫人把工地上的粮食都搜罗过来。 陆四这边也让广远带旗牌兵去将任万年军营中的粮食都拿来,又叫各营将妇女组织起来在石桥两岸就地架锅做饭。 河工们也的确早就饿了,兴奋之后一个个胃子都空得很,听说上面让做饭,各营都不用命令就忙活开了。 锅不够,桃花坞的居民们将家中的铁锅拿了过来,甚至一些桃花坞的居民主动参加淮军。 原因自不必说,这些居民们大仇得报之后岂能不怕官兵报复? 如此索性参加淮军一块造反得了。 这其中就有那位用镰刀替女儿报了仇的阿福。 第五十一章 干淮安 “打仗拼命固然重要,这吃喝拉撒也很重要,陆兄弟看是不是安排人专门负责这个?” 王二先生考虑得比较周到。 陆四点头同意,叫人将宋五、甘二毛两人找了过来,将王二先生的意思跟他们说了。 “吃喝拉撒这种事就交给我们吧,小四子你放心,有我宋五在,大家伙饿不着!” 宋五答应得很爽快,他以前跟着老马做“会计”,也是芝麻绿豆的事样样管,负责淮军的后勤倒也对口。 后勤无非是统计粮草军械,分派物资,安排人手运输这些,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刚开始可能乱些,但只要摸熟了造了册形成规矩,就没什么难办的。 “嗯哪。” 甘二毛断了一只手,加上又叫官兵扎了一矛,虽说伤不重但也是废了,打仗拼命肯定是不行,帮着宋五一起管理淮军后勤还是没有问题的。 陆四又想后勤关系重大,不能只有他的人负责,所以请王二先生再找两人过来和宋五他们一起搭个班子。 “成,这人选嘛,我倒有两个现成的。” 王二先生也没假客气,当下也叫了两人过来,一个叫江大中、一个叫赵双喜,前者还是王二先生他们那边的粮长。 这让陆四有些意外,因为这江大中可是第一个参加淮军的粮长,其余的粮长包括县里的人早就跑得没影了,包括他们上冈的粮长老马。 “什么粮长不粮长,他狗日的官兵提刀砍人的时候可没当我是粮长!” 江大中看着也是个痛快人,胸脯一拍说这吃喝拉撒的事他和宋五兄弟肯定给大伙办得妥贴。 赵双喜和甘二毛一样话不多,只在那点了点头。 “吃的,喝的,用的,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咱们淮军用得上的,你们就都要搜罗起来统一保管...得专门建个队伍才行。” 陆四和王二先生商量了下,就由宋五和江大中挑500人组建淮军的辎重营,暂时统一负责整个淮军的吃喝拉撒。等占了淮安城,再将这个吃喝拉撒细分到各营,比如每营都要建伙房什么的。 “另外,” 陆四迟疑了一下,想着现在提这个为时过早,但还是把他的想法说了。 他的意思是从现在开始淮军缴获的金银财宝要专门保管,不许下面的人私藏。 “我说的这个专门保管不是让大伙把缴获都充公,而是按功劳定额分赏记下来,但先不发给下面人,等咱们占了淮安城稳定下来再统一分配,先生以为如何?” 阴阳先生也是先生,陆四对王二还是蛮尊重的,先前也赖王二那一卦把大伙的士气调动起来。 王二先生还没开口,江大中就附和道:“陆兄弟这话在理,就得这么办,要不然大家伙得了钱财都想着回家,咱们淮军不就完了?” “难怪余先生走的时候说你陆兄弟有大将之材,是个干大事的人,果然想得比我细致啊,这事就依你的,等回头我跟他们说一声。” 王二既然这么说了,陆四相信山阳县其他头领们不会有意见,毕竟他是为大家伙考虑,不是他陆文宗有什么私心。 事实上陆四也是多此一举,淮军上下这会还不知道有没有命活下去,哪里会去在意身外之物。 那边蒋魁过来说饭好了,但锅不够所以没法烧汤,大家伙只能光吃白饭。 “先把肚子填饱,等打下淮安城,我陆文宗再请大伙吃顿好的。” 说这话的时候,陆四想到了昨夜答应给那个宋老瓜找个官太太的事,现在却不知这宋老瓜是否还活着。 蒋魁说好,又提出一个问题,还是锅不够导致的,就是一次只能供几百人吃,没办法让所有人都一起吃饭。 “分批吃,一营一批,吃完的立即腾地方,后面的再跟上!” 陆四果断给出主意,并让王二先生他们先去吃,自已则去看望堂哥陆文亮。 “我的伤不打紧,大事要紧。”陆文亮知道弟弟要带人去打淮安城,不想让他因为自已而分心。 “大哥你别担心我们,自已要多保重,等打下淮安城我派人过来接你们进城。” 桃花坞的伤员不少,先前程霖过来说怕有好几百人,都是刀剑造成的外伤,镇子里只有一个郎中,又没什么药材,伤员们只能做些简单包扎,要治伤还得进淮安城。 另外夜里死了那么多人,不管是河工还是官兵,尸体都要处理,这件事陆四让周旺他们办了。 死的人太多,淮军现在的条件没法将死者的尸体送回老家安葬,只能就地火化捡灰了。 陆四转身准备过去时,陆文亮拉住了他的手,盯着堂弟看了许久,方说了一句:“要活着。” “嗯。” 陆四缓缓点头,在堂哥的目光中向石桥走去。 四下里,有不少即将出发去淮安的河工在跟熟悉的人做道别,尽管他们有着必胜的士气和信心,但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因此气氛多少有些压抑和沉重。有些夫妇同时来出河工的,妻子紧紧的抱着丈夫。 “陆爷,是不是要制止他们?” 成为陆四旗牌兵队长的孙武进觉得有必要干涉,根据他的经验出战之前是不能让士气低迷的。 “不必了,” 陆四摇了摇头,走过去从侄子广远手中接过盛满米饭的碗,和众人一样蹲在地上用筷子扒了起来。有的河工连筷子也没有,直接用手刨着吃。都是饿得狠了,哪怕连个下饭菜也没有,众人也是狼吞虎咽。 吃着吃着,陆四觉得有些不对劲,抬头却见对岸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几百人蹲着吃,几千人默默的看。 很静,除了扒饭的声音。 将最后一颗米粒塞进嘴中后,陆四将碗筷放下,起身看向四周。 “都吃饱没有!” “饱了!” 风字营几百人同时喊道。 陆四点了点头,喝了一声:“饱了,就跟我陆文宗去干他娘的淮安城!” 说完带头出发,风字营的河工们立时起身,在队官的带领下跟在陆四身后。 淮字大旗在队伍中高举起来,扛旗的是广远。 第五十二章 淮安保卫战 “老爷,为什么放过这些官兵?” 广远这孩子虽然什么都听老叔的,但却不代表他没有自已的想法。 陆四一边给广远包扎受伤的手,一边道:“因为我们需要他们。” “需要他们?我们要他们做什么,这帮狗日的就知道害咱们老百姓!”广远真是恨死这些官兵了,要不是官兵胡乱杀人,他爷能受那么重的伤,乡亲们能死这么多人! “他们是狗日的,可这些狗日的可以让我们更强。” 陆四放下广远的手,这孩子的右手掌叫官兵的长矛戳掉了好大一块肉,伤好后肯定会留下一块好大的凹疤,好在不影响手指活动。 “你老爷说的对,咱们需要这些狗日的!” 说话的是夏大军,他刚刚在酒厂扒了一坛酒出来,又烤了好一阵火才算把身体恢复过来,不然跟个冰棍似的不死也要废。 “大军哥,你怎么也说这话?”广远是越发糊涂,接过夏大军递过来的酒坛子便给自已灌了一口,差点没呛得咳出来。 夏大军“嘿嘿”一笑,朝那几十个被勒令蹲在墙角的官兵一指:“原因很简单,这些狗日的是兵,咱们是老百姓。” “啊?” 广远还是一头雾水,把酒坛放下一脸迷糊的看着他老叔。 “有了这些兵加入咱们,咱们就会慢慢变得更强,这道理你往后就明白了。” 陆四清楚,明末农民起义之所以能够壮大,除了自然灾害使得越来越多没法活下去的农民加入造反队伍外,就是明朝大量的官军也加入了农民军。 比如西北流寇最开始的领袖王嘉胤和王用自等人就是明军中的逃兵。而大量逃兵的加入使得农军民越发的善战,从而彻底燃起了灭亡明王朝的大火。 导致这个现象的根源说起来还是十三年前的“己巳之变”,这是清军的第一次入关。 京师告急之后,各地陆续派出勤王兵马赶往北京,由于中央朝廷的混乱和一系列骚操作,竟然导致大量勤王之师得不到粮草供应,空着肚子来空着肚子回,结果就有大量在军中吃不饱饭的士兵开了小差,同时也对朝廷生了怨意,如此很多逃兵就加入了农民军。 甚至可以这么说,在崇祯初期西北造反的那些所谓流贼,半成以上都是大明的官军! 包括那位可能在西安已经登基称帝的大顺皇帝李自成也是官军——驿卒同样是兵。 攻陷桃花坞距离真正的活命还很远,战斗的惨烈也只是将河工们暂时凝聚在了一起,他们是有了变化,但这个变化还不是“民变兵”的那种脱胎换骨变化。 想要让这几千甚至几万的河工真正变成一支军队,陆四就需要被他率领众人打败的官兵加入其中。 比如,如何攻打淮安城,这帮河工们恐怕就不如败兵有主意。 又如三四百人就能靠一座石桥把近万人的河工挡住,如果不是他陆四及时带人赶到,天知道河工们会不会崩溃。 由此可见,这些兵们无论是身体素质还是战场格杀手段,以及组织性都比河工们强得太多。 那么,将这些人补充进造反队伍中,如同崇祯初年西北流寇般,就成了陆四必然的选择。 夏大军不识字,但这个抬死人的家伙竟然也懂这个道理,这让陆四对他刮目相看。 果然,乱世造英雄。 ......... 几十个放下武器投降的败兵蹲在墙角望着不住来回的河工队伍,听着远处镇上仍在传出的喊杀声,望着不远处河上还在飘浮的尸体,一个个都是很茫然,甚至有些人都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什么事,直到耳畔传来的一声怒喝声让他们惊醒。 “都站起来!” 广远拿着刀狠狠的望着这帮子败兵,上百名大刀队的队员们同样以仇恨的目光看着这些败兵。 败兵们开始惊慌起来,对面前这帮和他们穿着同样衣服,但胳膊上却系了红布的“反贼”感到恐惧。 他们担心对方食言要屠杀他们,毕竟,这种事他们以前干得也不少。 不过,等了一会对方却没有动手,反而他们领头的那个年轻人,也就是先前听到的陆文宗缓缓走到他们面前,然后命人将刚才收缴的武器扔在了他们面前。 “一个选择,愿意跟我陆文宗干的拿起武器,不愿意干的马上滚蛋!” 陆四不喜欢废话。 败兵们听的一愣,却是谁也没有动。 “陆某人从不食言。” 陆四环视了这帮败兵。 人群又是一阵沉默,约几十个呼吸后,一个败兵咬牙向前一步,然后朝着陆四一抱拳,继而提心吊胆的迈步朝石桥走去。 又有败兵动了,同样朝着陆四一抱拳,向石桥走去。 一个又一个,大约二十几个。 余下的人则是经过好一番天人般斗争后,选择拿起武器。 离开的士兵,沿途都是仇恨的目光,他们不敢抬头,一个个小心翼翼的低着脑袋,大气也不敢吭一声。 但,竟真的没有人拦他们。 直到那群士兵走过石桥,走了很远,四周再也没有反贼,他们才终于相信那个陆文宗真的放了他。 “妈的,还有这种人,他是傻瓜吗!” 一个士兵突然不走了,继而却是掉头向着反贼所在重新走了过去。见状,其余的士兵都惊住了,然后他们听到那个回头的家伙说了一句:“富贵险中求,打进淮安城,大伙要什么没有!” 当这个士兵领着同伴再次出现在陆四面前时,陆四正在分派人手解决桃花坞的残兵,并且派人去和山阳县的河工取得联系了。 “你叫什么名字?” 对于离去的败兵去而复返,陆四也有些吃惊。 “回陆爷话,俺叫孙武进,军中都管俺叫二郎,陆爷不弃的话也唤俺一声二郎便是!” 听口音是个河南人。 陆四点了点头,看了眼孙武进身后的败兵,奇怪道:“我已经放了你们,为何不走?” 孙武进却没有回答,而是问了陆四一句:“不知陆爷下面准备怎么办?” 第五十三章 亲藩 夜袭 郑芝豹刚要说话,路振飞示意他坐下说。 “曰文”是郑芝豹的字,其兄郑芝龙字为“曰甲”,另有一小名“一官”。 “回先生话,学生准备先从北边过来的难民之中挑选青壮5000人编成团练,待有小成之后再招募淮扬二府乡民团练,不知先生以为可否?” 和金声恒呼路振飞为“部院”不同,郑芝豹是以“先生”来称呼路振飞的,原因是早年路振飞任福建巡按时曾授业郑芝豹三月,并向朝廷保举其为国子监太学生,故而郑芝豹得以“先生”相称路振飞。 先募北地难民团练,这个思路是郑芝豹和吴大千商量过的。 二人均认为现在就招募淮扬府县青壮团练,可能会引起地方抵触,毕竟淮扬之地一直太平,百姓不闻战火,也不经战乱,陡然加以募勇定生抵触之心。故而不如直接从北边逃过来的难民中先择选数千来练,这样省事得多。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淮扬可用兵马不足,冒然征数万青壮团练,难以控制。就如现在运河上这数万民夫,就得以几千兵马看守,否则必会出乱子。 先练一部,再以此部为基础扩充,才是正途。 路振飞思虑片刻,点了点头,道:“也好,眼下防河为一重,清淤为二重。二者又皆需大量人力,但前者要重于后者,河防在,运河在;运河在,漕运在。二者轻重你们不要颠倒。” 郑芝豹、吴大千都是点头称是。 “练兵的事,曰文要抓紧,章程拿出来后就要马上着手办,千万不要拖延。另外,团练所需钱粮淮安府这边先行筹措,不够之处老夫从扬州调来。” 因为是在运河上的缘故,风有些大,虽说舱中还算严实,又生了暖炉,但路振飞还是觉得有些冷意,便将暖壶取了抱在手中。 吴大千却是有些为难道:“禀部院,今年夏粮早已收取,且亦已解往京师,现若团练乡勇,依部院所定前后要练数万,所需钱粮开支就是天文数字,再加供应金声恒部及其他各路兵防河,清淤数万民夫吃用,仅凭淮扬两府财赋维持实在为难...下官意部院可否向南都奏些钱粮来?” “对啊!” 郑芝豹叫吴大千这么一说,也立时附和道:“江南赋税甲于天下,先生奉旨淮抚巡扬,练勇也好,团练也好,防河也好,都需耗大量钱粮,若南都能够给予支持,先生这里压力能少许多。” “南都?” 路振飞却是摇了摇头:“我不是没有想过这一点,只南都兵部史可法这人节秉清刚,心存干济,是当世正直之人..然而此人门户之见深重,当年老夫曾疏劾周延儒卑污奸险,党邪丑正,而那周延儒又和江南东林复社有千丝万缕关系,尔今东林复社之人多位居南都朝堂之上,民间士林更是复社之天下,史可法纵是为国家大计想肯接济于我,也得先同这些人争口舌... 那东林党人啊,持论甚高,然于筹边制寇之策,卒无实着,他们不背后骂我路振飞便算不错,又岂指望他们能与我路振飞同心协力呢...此事,莫提,莫提。” 除去史可法门户之见颇深外,路振飞对他的才能也是质疑的,此人能有今日之声名地位全赖他的老师左光斗,可以说承荫于左。然出仕之后几无一功,以致朝廷叫他戴罪立功。 四年前,史可法因岳父去世离职,丧满后又被廷推为户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接替朱大典总管漕运,巡抚凤阳、淮安、扬州等地。 任上,史可法倒是有所作为,但只是上书弹劾罢免了三个督粮道,增设漕储道一人,使漕务大有整治,但却治标不治本,运河淤积这个关键问题却是始终不能解决,河防也是处处漏风。 故而皇帝才叫他路振飞南下淮扬,叫史可法去南京为本兵。 漕运总督兼巡抚淮扬是实权重臣,南京兵部尚书名位虽尊,但却管不到下面的督抚重臣,所以皇帝此举明显是闲置史可法。 可眼下局面,史可法这个原本是被皇帝派往南京闲置的本兵倒有可能成为左右大明政局的关键人物,万一北京沦陷,这位史本兵恐怕就是大明第一人了。 这一点,让路振飞也有些想不到。 “国事已然至此,他们如何还能有门户之见?” 郑芝豹虽入过北京国子监为太学生,但仍是武人本质,对先生所讲实是不解。 “门户之见,根深蒂固,我朝自万历起便党争不断,今日国事如此多难,与那党争、门户之见有脱不开关系...哼,老夫想呐,只怕是刀剑架上脖颈,这门户之见才能烟消云散...” 说完,路振飞有些疲倦的摆了摆手,“算了,你们也莫想着别处,钱粮之事老夫来想办法,你们只需将这团练和清淤之事做好便行。” 见状,郑芝豹和吴大千忙起身退下。 ......... 甲板上,金声恒负手看着岸边大堤上正在被衙役勒令排成长队的河工队伍,这一幕让他想起早年在乡为农时常出徭役的往事。 一晃都十几年了,金声恒略有感慨,忽的侧身对身后亲卫中的一人道:“忠义,我记得你好像就是这淮安府人吧?” “回将军话,小人是这淮安府盐城县的人。” 那名忠义的亲卫姓赵,是个约摸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左脸有一道从眼眉伸到鼻梁的刀疤,疤痕泛白且宽,如条蜈蚣般,可想当年伤势之重。 “噢,这么说来,这些河工都是你老乡了。” 金声恒抬手指了指岸上正在衙役带领走向工棚的河工队伍。 赵忠义朝岸上看了眼,点头道:“若是盐城县的队伍,那便算我老乡了。” “你跟我几年了?” “小的是崇祯十一年跟的将军,快六年了。” “噢,那也算老人了。” 金声恒哈哈一笑,一拍赵忠义的左臂:“跟老子六年都能活下来,你小子也算走运。” “都是托将军的福份,要不然小的不知在哪埋着呢。” 赵忠义这人倒也会说话,其原先在乡时是个无赖子,因伤了人怕官府拿他便往北地逃了。 一开始沿途乞讨,等发现北方已经大乱,乞丐连饭都要不到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投了当时还是千总的金声恒部。 几年下来,凭着精明和骨子里的狠劲,赵忠义不但活了下来还成了金声恒的亲兵,也算是他的福气了。 名字忠义也是金声恒给起的,原先叫赵三喜,家乡那边又叫他赵二混子。 “这世道,能有地方埋着也不错啊,将来我要是死了,都不知道有没有人替我收尸呢。” 金声恒心有所动,有些默然。早年与他一同为盗又一同投身左帅的几个好兄弟,如今就剩他一人了。 金的部下,也是统领运河监军的吴高见状忙用眼神示意赵忠义到一边去,尔后上前压低声音道:“将军以为这些河工可用否?” 金声恒随口道:“都是青壮,稍加训练,虽不当精兵,也能壮壮声势。”说完,奇怪的看了吴高一眼。 吴高瞥了眼刚从舱内出来的郑芝豹和吴大千,低声道:“路部院真要引那刘泽清过来?” “此事怕是要成真了。” 金声恒搓了搓了手,无意识的转动起手指来。 吴高“哼”了一声:“路部院糊涂,他是引狼入室!” “这件事我们无法阻止,你交待下去,叫大家伙都机灵些,刘泽清的兵比我们多,得防着这老小子对我们下毒手。”金声恒这是做了最坏的打算。 吴高却道:“将军,天天防人不如自己有人,照我说等清淤结束,不如将这几万河工裹了带去泗州,到时候咱们也有几万人,难道还怕了他刘泽清不成?” “嗯?” 金声恒心中大动,但却有些犹豫,“这些河工是淮扬征发来的,我们若裹了去,路部院那里不好交待...刚才路部院还责我军纪的事,我等寄人篱下,总要收敛些才好。” 吴高却是“嘿嘿”一笑:“将军也糊涂了不成,路部院连刘泽清那头饿狼都能接了,难道还会因为这几万河工跟咱们翻脸不成?...末将说句难听的,如今这世道有兵就是爷,没兵屁都不是!” “好!” 金声恒虽感恩路振飞收容,但本性可不是什么善茬,凶光一闪,闷声道:“这件事你看着办,清淤结束前不要露了口风,郑芝豹也在防着我们。” ......... 作者注:明代黄河入海非山东,而在苏北。 第五十四章 抽他娘的生死签 河下镇,不仅是淮阴侯韩信出生地,也是当年韩世忠、梁红玉夫妇抗金之处,尔今更是淮扬大富之地,镇中富商豪宅甲第连云,与扬州盐商的园林相比也毫不逊色。 只如今镇中却是大火连连,抢劫杀人比比皆是,却不是攻打淮安的李士元叛军所为,也不是初建淮军所为,而是有那数十败兵溃逃此处,以为淮安城必叫河工反贼所陷,故铤而走险在镇中劫掠,好在北逃时能捞上一笔。 此后又有数百乱奔河工也加入抢劫队伍,更有那不敢阻止败军抢劫的漕兵上百人也加入其中,致使这淮扬大富之地竟成了烟火弊日,僵尸遍野。 河下往东数里,当地最大之坟莹滩,四周荒草丛生比人都高,滩中杨树、柳树若干,藏万人不得,藏千余人于其中却是谁也发现不了。此地周边百姓都已逃难,有的人家逃的匆忙,锅里的饭菜都不曾吃。 从淮安城下潜回来后,陆四便叫来山阳县的秦五和郭老四,将叛军李士元部强攻没有得手,有可能夜袭的情况告知。 郭老四听后有些着急:“城中有了准备,那李士元如何夜袭,咱们又怎么攻进去?” 一边秦五正要说话,西边远远就传来哀呼惨叫声,众人一凛走上几座高大坟堆,站在上面向西看去,便见西边数里外有火光冲天。 “是河下镇,那里富人很多。” 郭老四当乡兵时曾随县里往淮安城运送过粮食,所以晓得那河下镇有钱人特别多,那里有的房子修得比总督衙门还要大,还要好看。 “可能是其它地方的河工也反了吧,” 秦五估摸道,然后想了想竟说了一句,“要是富人多的话,咱们也去看看?” 郭老四看了眼秦五,想说真去的话能抢不少好东西,但见陆文宗脸色沉了下来,立时闭住了嘴。 “我们淮军可以抢钱,但只能抢官府的,不能抢百姓的!” 陆四必须将秦五脑中的“造反就是抢劫”这个观念纠正过来,哪怕他无法触动这些人的内心,将来这帮人还是走上任何农民造反的老路,他也不能让这帮人现在就成为彻头彻尾的“匪”。 夏大军闷哼一声:“打下淮安城,要什么没有?何必去抢百姓的,徒叫人家骂我们一声贼寇?” “我也是淮安人,乡里乡亲的,我可不下去手。”卖油郎程霖摇摇头,从堆头上跳下半倚了上去。 “陆兄弟,我也就是说说,哪会真的去,大事要紧,你说吧,怎么打淮安城?” 秦五承认自已刚才有想抢一笔的念头,但他不抢平民百姓,要抢也抢有钱人的。不过见盐城县这帮人不附和他,他也不敢领着自已的秦字营去抢。而且也知道人家说的没错,拿不下淮安城就是抢的钱再多也没命花。 陆四确认秦五这会不敢单独行动,便将自已的决定说了出来:“我们要破城。” “啊?” 秦五愣了一下,“不是先前说好的,要是造反的叛军攻不进城,我们就帮城里的官军打他们的吗?怎么现在倒要帮造反的那帮人破城了?” 郭老四也有些不明白。 “因为我不想你们死。” 陆四是在发现守城的福建兵配有大量火铳后改变的决定,火铳那玩意是不能决定战争的胜利,甚至决定不了王朝的命运,但却能让武器简陋的淮军被重创。 和李士元无奈部下们的心急导致骗城改为强攻一般,陆四现在也被李士元的强攻不遂牵连。 无疑,守城的福建兵已经过了最初的惊慌阶段,再发现叛军不过如此,这帮福建兵就是再不擅步战,凭借坚城和大量的火器,也绝不可能放上几铳就作鸟兽散的。 他们一定会死守。 因此,一环扣一环,一环套一环,即便淮军做出了援军的假象,也成功击败了李士元部,城内的守军也有很大可能不会让他们马上入城,而是要先留在城外观察真假。 这世上,从来就不缺聪明人。 那么,无法进城的淮军就要落得和李士元部一样的下场。 要想破解这个局面,只有一个办法。 “我需要一百个死士。” 陆四沉默了片刻,“这一百人可能只能活一半,也可能连我在内都活不了,所以我要自愿随去的。” “我去!” 半倚在坟堆上的卖油郎将嘴里的一根枯草吐了出来。 “我跟你陆小四子是一个村的,我不去谁去?”夏大军话不多,只顾在那擦自已的长刀。 “老爷,我是淮军的旗牌官,你不能不带我。”广远这孩子生怕老叔不带他,直接伸出一只手拽住了老叔的衣角。 秦五见状,却是直接跳下坟头:“大家都别急,抽生死签,谁去谁不去,生死天注定!” 抽生死签是习俗,有的时候官府组织民夫抢险也会用这个办法。 陆四想要的是自愿跟他去的,生还是死是这些人自已的选择。但生死签却带有强迫性质,万一有人心理素质不过关就会连累所有人,故他不太愿意,然而秦五和郭老四他们却坚持这样做。 不解之后,陆四有些明白这二人为何要坚持生死签了,原因是他们不想去,却不愿意被当成怕死的。 如此,生死签倒也成了个公平的办法。 ........ 淮军的“将士”们被营官、队官组织起来围着大大小小的坟堆,密密麻麻的站着,他们已经被告知要抽生死签。 用于抽签的是郭老四从不远处村落找到的黄豆,其中一百颗被用墨水染成了黑色,抽中即为死签。 只带一百人,是陆四深思熟虑的结果。 人多了,守军必定会疑心。 “我需要一百人跟我去淮安城,两个结果,一是咱们被守军当叛军射杀,另一个是放我们进去。” “进去之后,就动手抢门,不管有多少守军,我们就一百人。” “抢了城门,淮安城就属于我们淮军。抢不了,我们死,淮军亡。” 站在坟头上的陆四的声音很大,语气却很平静。 人群一片沉默,因为坟头太多的缘故,陆四甚至都没法看到远处。 “如果我们死了,只要我们的淮军还在,你们的子子孙孙都永受淮军庇护!” “谁若违此令,则我淮军上下人人都要杀之!” “现在,抽签!” 陆四正要从坟头下来,却听不远处风字营中有一人骂了句:“抽他妈逼的生死签,活路是自已闯的!” 话音中,一个年轻人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朝坟头上的陆四一拱手:“陆文宗,我是你同乡谢金生,我不抽,直接跟你去!” “阿弥托佛!” 陆四身后的人群中有个光头男子诵了声佛号,然后默默走出人群走到了谢金生的身边,没有再说一句话,神情却坚定异常。 第五十五章 下淮安 不封刀 夜色降临。 随着三声号响,叛军的队伍打着火把再次向着淮安城进发,这一次人数明显比白天多,却是下午李士元的部下马瘸子和张天宝又带人掳了一批河工和青壮,使得叛军人数达到了上万人。 漕兵设在运河码头的武备库给叛军提供了大量兵器,张天宝带人在库中搜寻时意外发现了几百杆用浸过油牛皮纸包裹的火铳,经询问被俘的看库漕兵得知,这些火铳是七年前广东方面向澳门采购的。被运到南都后准备同漕粮一起北运京师,但不知何故被遗忘在了淮安的漕库。 张天宝知道火铳是好东西,尤其是这批火铳都未拆封过,可包括他在内的叛军中并没有多少人会使火铳,最后只能拿50杆组织了一支小型的火铳队。 按照李士元的吩咐,张天宝负责指挥西城的进攻,可谓是倾巢而出,所有能用于攻城的器械都被拿了出来。 为了激励河工士气,张天宝更是骑着他那匹从漕军抢来的战马不断喊话:“将军有令,拿下淮安城,任尔等快活三天,不封刀!” 李士元最高不过做过游击,现时更只是千总,张天宝这么喊自是为了虚张声势。 “都他娘的听见没有,拿下淮安城大伙可以快活三天,银子,女人,你们想要什么就自已去抢!” “谁第一个破城,赏黄金百两!” 以城中财富女人刺激军心士气是惯用手段,且十分好使。果然,叛军上下听了叫喊之后,一个个本能的兴奋起来,哪怕是那些被裹挟来的河工和附近百姓也是怦然心动。 “攻城!” 随着张天宝长刀一指,上万人的攻城队伍便如潮水般向淮安城墙涌去。他们当中有推盾车和攻城车的,也有扛云梯的,还有一些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器具,乱七八糟,但声势却是极为惊人。 李士元等人虽只将这些河工青壮当成炮灰使用,但也不想他们死得太浪费,因此将漕兵武备库中的搜来的甲衣毫不吝啬的发了下去,棉甲、纸甲有上千付,虽然很多都是破烂货,但穿在身上总比什么也没有的好。 “叛军攻城了,叛军攻城了!” 这么大动静,城上的守军又不是聋子、瞎子,很快四座敌台上就响起了急促的锣声。 郑家小字辈郑泰一直就在敌台上,他知道叛军肯定会再次攻城,但没想到他们会选在夜里。 一眼看去,西城外到处都是火把,叛军攻城规模比白天还要大,这让他有些忧心。 推官金澎、淮安知府吴大千等官员本来在城下的门房烤暖,听到动静后也赶紧带人上城查看。 一个漕运衙门的小官从垛口望出去,见西城到运河码头都是密集的叛军人群,满眼里都是火把,当时脸色就变了,畏畏缩缩的想溜下城,可看到上司金推官却面色坚定的站在垛口处,这腿脚便实在迈不回去。 “开炮!” 随着郑泰一声令下,城头上仅剩的三门大炮再次发出怒吼声。 炮弹砸落的势头很足,落地便即弹射而起,实心铁弹在叛军当中跳跃穿梭,只要被砸中者要么身子直接被砸穿,要么就是断腿断臂,白花花的骨头茬子混着鲜红的血肉,和地上的泥土搅拌在一起,惨不忍睹。 可惜守军只有三门炮,城外的叛军有上万人规模,炮击之下叛军固然惊乱,但却只有几处,其余的大队人马还是接近了城墙。 这一次叛军的准备不可谓不充分,盾牌、木板,甚至是铁锅都被他们顶在头上,只为能在守军的铳子下活下来。 “上,快上!” 叛军的中坚,也就是李士元部下的官兵们一边将盾牌顶在头上,一边拿刀催逼那些河工青壮们从云梯往上爬。 有的甚至都不是用于攻城的云梯,而是百姓家平常上房用的竹梯,高度不够便以绳索加接。 几百具云梯搭在墙上,攀登而上的河工青壮们如同蚁附般,上面铳声不断响起,掉落的河工跟脱线风筝般不时落下。 ........... “大哥,西城动手了!” 静悄悄的淮安联城外谁也看不见的黑暗中,两百多手执大刀的官兵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望着前方的城墙。一些官兵的身上负着一根缠绕着很长绳子的飞钩。 “不急,再等一会!” 李士元如同饿狼般死死盯着联城之上,他不信西城那么大的攻势不会逼迫守军从其它城墙抽人增援。 ........ 西城,叛军不知道从哪弄来的火铳朝着城墙上放,虽然根本打不着人,但还是让上面的守军有些慌乱,一些白天没上城的青壮和衙役们甚至吓得躲在城垛后面动都不敢动。 那个先前就害怕想溜下城的漕运衙门小官也蹲在地上,发现上司金澎朝他投来鄙视的目光后,脸一下红了起来。 叛军的攻势太猛,人数也实在太多,郑泰担心这样下去总会叫叛军攀上城来,不得不让人将其它方向的士卒调一些过来。 然而,在可以洗城的刺激下,以及张天宝亲率的督战队压阵下,城下的叛军即使伤亡惨重,也还是在死命的攻城。 有的时候,人死得多了,反而就没什么好惧的了。如同清江埔奋起反抗的河工一样。 情势有些危急。 推官金澎和知府吴大千甚至已经做好巷战的准备,前者更是让人去通知路部院赶紧往联城方向转移。若事不可挽回,就由郑泰带人护着部院先逃出淮安城。 此时,却有一支人数完全可以忽略的队伍在叛军后方拼死向前冲着。 这支队伍是官军,人数虽少,但人人悍勇,以一当十,将注意力完全放在攻城的叛军队伍搅成一团。 他们一路过来,身后尽是断肢残臂,冲到城门处时,死于他们刀下的“叛军”恐怕已有数百人。 “杀!” 陆四不知道前面的敌人究竟是李士元的叛军还是他的同乡们,他只知道没有退路了。哪怕这些人是他的邻居,他也得将刀朝他们砍去。 夏大军奋勇在前,将两名推盾车的河工砍倒在地,用尽全身力气一脚将那盾车踹翻在地。余人也是豁出去蜂涌而上,朝那帮被逼着攻城门的河工青壮们杀去。 这些河工青壮不料后面有官军杀来,吓得四散而逃,哪还管那些攻城器械了。 “快扔绳子拉我们上去,我们是南都三大营的,快!” 浑身浴血的陆四一刀砍翻一个来不及逃跑的叛军,一边向城上大声喊话。 城上却是没有反应。 第五十六章 宁死不降贼 “快放绳子拉我们上去,我们是魏国公府的家兵,快啊,贼人马上就要上来了!” 孙武进见城上没动静,赶紧将他们的另一个身份也喊了出来。 魏国公是南京守备勋臣,南都三大营和江防皆由魏国公统领,其府家兵在三大营中多有任职,因此这个说法不但没有问题,还能使城上的守军更相信。 只是让孙武进没想到的是,城上仍没有动静,甚至都没有人探头问一句,这让冒死随陆四抵近城门的百名淮军勇士都是心惊。 “这帮狗崽子太精了,怕是不肯信咱们,老爷,趁叛军没反应过来,咱们赶紧冲出去吧!” 广远握着刀死死贴在老叔背后,紧张的望着正在溃逃的叛军。城门两侧不远的城墙上,大量的叛军仍在攀城,铳声和喊杀声不绝于耳。 “陆兄弟,要是他们不拉咱们上去,这里就是死地,绝不能留!”程霖也是两手出汗,倒不是紧张,而是刚才一路冲杀过来使了大力气,现全身都湿透着。 “现在走还来得及!” 夏大军竟然从地上死尸身上扒了件棉甲套在身上,叛军人数虽多,但他有信心冲出去。来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叛军中还是河工占了多数,真正的造反官兵并没有多少。 因此只要他们这一百人跟先前一样敢打敢冲,那帮乌合之众也拦不住他们。更何况除了城门这一带的叛军,其余的人都在攀墙攻城,根本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 其余众人都看着陆四,等着他拿主意。 “别急!” 陆四示意众人不要出声,保持警戒。 他判断上面的守军肯定在商量让不让他们进城,因为守军若不相信他们的身份,此刻应该立即放铳射杀他们才对,不可能毫无动静。 沉默,有的时候不代表就是坏事。 “再等等!” 陆四咬牙赌魏国公府、南都三大营这两个机构对城上的官员还有震摄力,大明朝还没亡呢! 果然,没一会上面终于有人探头喊了一句:“你们魏国公府的兵不在南京呆着,为何到了这里?” “我等是奉公爷之命往京师迎定国公府家眷南下的,哪个晓得你们淮扬的河工造了反,堵了运河把我们的官船给劫了!要不是我等跑得快,早被那帮反贼给剁了!” 陆四说完,又骂了句,“娘卖个逼的,要是知道你们淮安城也被反贼围了,我等打死也不会过来!” 定国公府和魏国公府都是中山王徐达的后人,现北方大乱,定国公府让魏国公府这个同宗接家眷过去是完全说得通的,没有任何疑点。 “快扔绳子下来啊,你们是想让反贼把我们都给宰了吗!”孙武进见上面还不扔绳子下来,有些气急败坏。 谢金生等人也跟着咋呼,这是事先陆四交待的,国公府的家兵肯定不同于一般的兵丁,在外有些脾气才是正常,表现得太老实反而会有疑点。 “那你们等着!” 上面的人说了这句后,竟是又没了动静。 城上没动静,陆四他们却麻烦了,被他们冲散的叛军发现杀到城门的官军人数并不多后,在张天宝率领的督战队逼迫下又掉头冲了过来。 “上面的快扔绳子,贼人上来了!”孙武进急得跳脚,他可不想死在“自家人”手里。 “妈的!” 陆四也骂了一声,此时若要冲出去还来得及,但那样真的让他不甘,要是李士元夜攻也失手,他们就再无抢夺淮安城的机会了。 “老爷,怎么办,他们又上来了!”广远也是着急。 “把盾车推过来!” “顶住!” 陆四决定赌一把,众人听了他的命令都是愣了一下,但却谁也没有话,而是纷纷动手将叛军遗留在城门口各种攻城器械抬到了前面,形成了一道半弧形的防御工事。 城上不时有人朝下面看,见魏国公府的家兵并没有跑,而是准备死扛叛军都有些惊讶,却仍没有任何表示。 推官金澎是同意扔绳子下去的,下面的怎么可能是叛军同伙?他们可是生生从叛军中杀到城门来的! 但淮安知府吴大千和千总郑泰却都说不可。 理由很简单,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非我不信,实是事关淮安全城军民安危,不可犯险啊!” 吴大千是冷静的,他甚至存了下面的人就算真是魏国公府家兵,也不能让他们上城的念头。 这帮人虽少,战斗力却是强悍,让他们在城下死扛能消耗更多的叛军,打击对方的士气,对于保卫淮安城大有利处。 至于事后南都那边会不会怪罪下来,吴大千并不在乎,他是朝廷任命的淮安知府,又不是魏国公府的私臣。 郑泰则是半信半疑。 二人的坚持让金澎也是无奈,只能悄悄让人将此事速告部院知晓。 城下,厮杀不可避免的再次开始。 城上的郑泰虽然不肯扔绳子下来,但却让士兵以火铳射击涌上来的叛军,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城门口的淮军压力。 只是,叛军人数实在太多,他们的少量火铳和弓弩还是让淮军发生了伤亡,有六人被铳子击中,三人被弩箭射中。 “撑住!” 陆四一手持枚挨牌,一手持刀半蹲在盾车后面,一个持长矛的“叛军”从两车之间的缝隙中向他捅来,却被他一把抓住长矛然后猛的向前一拉,随之就是长刀挥过。 其余众人也都在拼死力战,以盾车和攻城器械组成的防御工事有效的削弱了叛军人潮的冲击力,加上城上面守军居高临下的攻击,使得防御工事前很快就遗尸多达二三百具。 照此下去,叛军是不可能绞杀淮军的。 但此时却发生了意外情况——城上铳击声突然少了很多,并隐约听见上面的人急声叫喊什么。 “陆爷,肯定是李士元在其它地方动手了,上面的福建兵分兵去救了!”孙武进不走运,脑袋上鲜血淋淋,是刚才躲避叛军攻击时不小心摔了跟头撞在了盾车角上。 陆四听后,却是持刀朝众人大吼一声:“弟兄们,城上的人见死不救,我等今日怕是要死在这淮安城下了,但我等绝不能给国公爷丢人,宁死也不能降贼!” 第五十七章 破淮安 不给国公爷丢人? 宁死不降贼? 孙武进听陆四这般叫法,顿时呆住旋即醒悟,忙也扯着嗓子对其他人喝道:“事到如今唯有一死报国,我等便为朝廷尽忠了吧!” “跟贼人拼了!” 陆广远不管三七二十一也跟着吼了一嗓子,尔后却觉不对:好像他们也是贼人。 夏大军和程霖、谢金生等人听了陆、孙二人叫喊都是心生困惑,一个个真的以为陆四是要他们跟叛军拼到底。 孙武进赶紧朝他们挤眼,又朝城上指指。 谢金生会意过来,朝城上竟是大骂起来:“上面的王八蛋,你们见死不救,你们陷害忠良,你们就是那潘仁美,是高俅!” 这是说书的听多了。 “国公爷不会饶过你们,朝廷也不会饶过你们!” “天杀的,不若叫贼人生吞活剥了你们!” “我们就是做鬼也不过放你们这帮畜生!” “......” 众人连声咒骂,咒骂之余咬牙与那扑上来的叛军再次厮杀起来。 .......... 城上,联城有警,传讯有贼人正在攀城,因先前联城部分守军被抽到了西城,那里守卫力量极其薄弱,郑泰不得不带部分士卒前往救援。 推官金澎和知府吴大千在郑泰走后发生了剧烈争执。 “吴知府,你听听,你看看,城下的忠勇之士会是反贼吗!” 听着城下那帮国公府家兵的咒骂声,金澎不仅未有半点动怒,反而更加坚信城下确是南都忠勇官兵。 “这...” 吴大千不是瞎子,城下叛军和那帮国公府家兵的厮杀哪里是做戏的,那是真刀真枪的肉搏啊! “吴知府,若我等置朝廷忠勇官兵不顾,坐视他们覆没,试问其余各处官兵知道之后,谁会来救我等!” 金澎探头正好看见一名国公府家兵被叛军长矛刺中,临死前还悲呛的朝城上看,右手更是努力上抬,显是死也不瞑目,当真是心颤的都要落泪了。 吴大千虽有所动摇,但还是没有下令救人。 金澎怒了:“吴大千,我看你是聪明过头了!有这等官兵在城上助战,不比叫他们枉死的好!” 言毕,袖子一甩,愤声对那代替郑泰指挥的福建兵把总孙正下令道:“扔绳子救人!” 孙正犹豫。 “此是军令!部院那里,我来担当!”金澎怒极。 孙正朝淮安知府看去,后者还想开口劝说,就听金澎怒喝道:“吴大千,此地是淮扬,不是关外!...你难道真要学那帮禽兽不如的辽东兵吗!你以为此事过后就无人知晓了,朝廷没有法度了吗!” 此言让吴大千一滞,金澎这话直指他心中最痛,也是最软处。 十二年前吴大千任宁前兵备副使时,曾多次目睹以祖大寿为首的关宁军对客军见死不救。 甚至有一次为了逃命,吴大千亲自下令遗弃数千民夫,导致这些民夫被清军掳去。后因此事被御史弹劾罢官,四年前重金贿赂周延儒方重新启用为淮安知府。 金澎此言既是指责他吴大千见死不救,更是在以弹劾威胁他。吴大千知金澎说到做到,思虑片刻,摆手示意孙正听从金澎之令救人。 孙正见状也是干脆,立即下令部下扔绳子救人。 “下面的,快上来!” 十几个福建兵将绳子从城门上坠下,大声呼喊,对于城下这帮死战的国公府家兵,福建兵也是敬佩的。 城下淮军众人听到都是惊喜,如绝处逢生。 “程霖,广远,你们先上去!” 陆四一把拽过侄子广远将他第一个推到城墙下。 广远急道:“老爷,你先上!” “快上,别废话!” 陆四将绳子往广远手中一塞,转身奔向盾车,夏大军、徐和尚等人见状也没着急去抢绳子上城,而是聚在陆四周围挡住那些叛军,给同伴争取时间。 广远见老爷不肯先上,只得用牙齿咬住刀,双手勒绳,双脚顶在城墙上,向城上攀登而去。 城上的福建兵也一起用力拽绳,将陆广远十几人拉了上去。 “你们上!” 陆四扭头喝令,一批又一批,转眼便上去了六十几人,还余十几人。 那些被叛军威逼上前的河工们此时却不愿上前冲杀了,似乎巴不得这些拼死和他们搏杀的官兵们能够早点上城。叛军队伍中的火铳手倒是不住放着铳,可打来打去也没打中几个人。 在后面督阵的张天宝注意力早不在城门这边,而是焦虑不安的望着联城方向。 那里,才是破城的关键! 上了城的淮军并没有轻举妄动,一个个做出力竭不支的样子或坐在地上喘气,或靠在城垛上,福建兵知他们和贼军拼杀太久,自是不疑。 金澎问了一名淮军,知他们的军官尚未上来,心中更加敬佩,危难之际将生的希望先给部下,魏国公果然带兵有方。 陆四在广远的拉拽下翻过垛口,一眼就看到了旁边站着个绿袍官员。 “为何这么迟才扔绳子,你们淮安的官是想把我们都坑死吗!”不等那官员开口,陆四就先质问起来。 “城外都是贼人,本官不得不慎重,还请这位将军体谅。”吴大千见陆四身上穿的是参将的官服有些重视。 “体谅?” 陆四冷笑一声,“当然体谅,因为我们就是贼人!” 话音未落,挥刀就朝这官员砍去,可怜吴知府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刀砍翻在地,抱着皮开肉绽的伤势在那双腿直伸。 “动手!” 程霖跟兔子似的一下就蹦了起来,一刀砍向边上拿着火铳的福建兵。其余众人也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身边的福建兵杀去。 福建兵不防变乱,火铳都来不及点燃就被上城的淮军砍倒一片。 “我害了全城军民啊!” 金澎到这时哪里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羞怒后悔之下,竟直接从城上跳了下去。 “夺城门!” “发信号!” 陆四大刀一挥,追着一帮根本来不及放铳的福建兵直往城下跑。 背负一厚实大包的徐和尚迅速解下包裹,随手拿起插在垛口上的火把朝包裹中那物点去,但听“噗嗤”一声,伴随着引信,一枚红色烟花升腾上空。 “陆兄弟他们得手了,咱们进城!” 数里外,望见淮安城上空炸响的烟花,郭老四兴奋的一下跳起来。 “点火把!” 随着一声令下,上千枝火把一下点燃,继而一条长长的火龙队伍向着淮安城扑了过来,伴随着的是“破淮安”的叫喊声。 城下那些正在攻城的叛军听到后方的叫喊声先是大惊,以为来了官军的援军,但听是破淮安的呐喊声,一个个都是惊喜交加。 正在联城上率部和福建兵争夺城墙控制权的李士元遥听声音,猜测是其余处造反的河工头领中有聪明的带队赶来了。 “弟兄们,淮安是我们的了!” 大喜若狂的李士元从地上的尸体抽出长矛,向着不远处的正手忙脚乱装填火药的福建兵扔了过去。 伴随着一声惨叫,那福建兵中矛倒地,手中的火铳也摔落在地,药子洒了一地。 第五十八章 抢藩库 火铳装填药子极慢的劣势在近身肉搏中暴露无遗,淮军勇士在陆四的带领下以大刀收割闽军性命。 闽军本就不耐淮扬严寒,在低温下士兵手指冻得都是僵硬,装填速度比往常更慢,结果便是面对近身挥刀砍来的淮军,闽军手中的火铳连根烧火棍都不如。 不少闽军直接胆寒,火铳一丢拔腿就跑。 陆四一边带人挥刀驱散城门后的闽军,一边让人将堵在城门后的石头搬开。四下里,到处都是向城中各处溃逃而去的守城士卒。 “降了,降了!” 那些临时被官府招募上城助守的不少青壮连跑都不敢跑,吓得跟那些漕兵衙役一样跪在地上高声喊降。 陆四根本没有功夫理会那些投降的守军,此时破城的激动让他的脸上充满一种异样的形态。刚才城上一个官员往城下一跃的一幕,让他十分动容。 失去城墙依托,又失去指挥的守军毫无意外的开始全线崩溃,他们大呼小叫的乱跑,根本没有人阻止那些正在打开城门的淮军勇士。 闽军在跑,漕兵在跑,衙役在跑,青壮在跑,大户人家派来听消息的家仆们也在跑,担心安然的百姓更是在满大街跑... 面对那些持着大刀见人就砍的贼人,所有人都失去了反抗勇气。 漕运衙门那个在叛军攻城前就想溜的小官,目睹上司金推官奋身一跃后就绝望的瘫在城垛边,脑中一片空白,嘴里喃喃的只是两个字——“完了。” 承平两百多年,富庶淮扬的运河重镇淮安终是完了。 这座只在万历年间修了四座敌台的淮扬大府,即将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劫。 “不要追,快开城门!” 陆四挥刀砍倒一名慌不择路,又不肯跪地投降的衙役后,制止了要去追击其余人的淮军部下们。 城门洞中,程霖带着二三十人正拼命的将石头往外搬,石堆松动之后,广远就迫不及待的想放下门栓。 可那门栓却沉重无比,广远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没能抱动,急得大骂了句:“日他妈逼的,这么重的!” 见状,夏大军等人赶紧上前帮忙,随着众人齐声大喊门栓终是被抬了下来,继而伴随着“吱吱”声,足有几千斤重的城门被缓缓的推向两边,露出了里面在夜色和火光中隐约若现的淮扬古城。 “城已破,大家快进城啊!” 望着洞开的城门和那帮刚才还在和他们死斗不休的官军,外面的叛军倒是愣住了,一个个呆若木鸡的望着,竟是没人动。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感觉都不像是真的! 陆四持刀冲了过来,向着那帮傻站着的叛军吼道:“我们是淮军,不是官军,城已破,快进!” “城已破,快进城!” 督战的张天宝手下一名哨总最先反应过来,猛的推了一把前面那个呆子似的河工,挥刀向着城门冲了过去。 在跃过淮军身侧时,这名哨总还不忘喊了一声:“弟兄们好样的!” “破城了,破城了,大家伙快进城啊! 其余叛军也是醒悟,人群爆发出欢呼声。 一个、两个、三个,无数的河工青壮在淮军勇士们的目视下冲进了城中。 数千叛军从城门洞涌进淮安城,从上看去,如同一条长河灌进巨闸,又突然化身为无数细流,向着淮安城的角角落落流去。 “你们是什么人!” 闻听城门已开连忙打马过来的张天宝在城门口停住,看向两侧持刀和他们穿着一样衣服,但臂上新绑了红布的淮军。 “我们是淮军!”广远很是羡慕的看着张天宝骑的大马。 “淮军?” 张天宝一怔,不知这是哪家的兵马,但也没多想就摆手道:“好,淮军好样的,我会向将军为你们淮军请功!” 这是直接将淮军这帮人收编了。 “不是,” 广远想开口反驳,陆四却拽了拽他。 “你们淮军破城有功,接下来就不用你们出力了,在这里好生歇着,天亮后我会派人来找你们!” 张天宝急于带人抢占漕运衙门的藩库,自是不能在城门多呆,万一那帮河工青壮们叫钱财迷住了一窝蜂抢藩库,事情就很是麻烦。又朝明显是淮军领头的陆四一点头,纵马就奔进了城。 没了城墙保护,淮安城就是个被扒光的娘们,谁他娘的都能上! “洗了淮安城!” 张天宝狰狞的狂喝声传出老远,在破城的刺激下,冲进城的叛军上下也是狂呼不止,整个淮安城瞬间笼罩在阴霾之中。 “陆兄弟,他们要洗城!”程霖有些焦虑不安的看着陆四。 “老爷,什么是洗城?”广远显然不知洗城何意。 “别管他们,等我们的人来!” 陆四知道洗城是什么意思,但他现在阻止不了,因为他的淮军还没有进城。 众人当下便就坐在这城门洞中歇息,因为太过疲倦,城内传来的凄惨叫声都无法让他们多看一眼。 那徐和尚甚至直接打起了盹,渐渐的倒有呼噜声发出了。 ...... 西城方向传来的欢呼声让正在联城上与叛军拼死搏斗的闽军大惊。 “大人,西城破了,贼人进城了,守不住了!” 郑泰的部下拼死抵挡着攀上城墙的叛军,那些叛军极其强悍,丝毫不畏惧他们的火铳,有的甚至持刀在地上翻滚,使得他们的火铳根本打不着对方。 郑泰知大势已去,遂道:“去保部院出城!” 先前叛军攻城危急时,推官金澎已经建议部院往联城转移。郑泰过来时,路部院一行听到城墙上的动静又转移到了旧城。 于此节骨眼竟能想到保护路部院撤离,郑泰也端得称得上尽忠职守了。 发现福建兵仓皇撤走后,李士元同样也没有对他们追杀,而是迅速带人下城往城中漕运衙门奔去。 在他眼里,杀再多的福建兵也不及那藩库重要! 西城,风字营第一个赶到,望着城门洞中瘫坐在地上的勇士们,以及被排放在门口的三十余具尸体,风字营不少人鼻子都酸了。 “还能动吗!” 陆四用刀撑起身子,看着自已的部下们,“能动的就跟我去抢藩库!” 第五十九章 退,退,退! 漕运相关案件,刑部有专人驻淮安审讯,即漕事理刑主事。此机构弘治年间设,时日久了衙门所在便被淮安城人称刑部街。 但凡涉漕案件,无论是淮安知府还是淮扬巡抚衙门,甚至是漕运衙门都无权过问,一律由漕运理刑主事处理,故而这理刑主事虽只六品官,但在涉漕案件处置上却具极大权力。 淮扬官场私下又称这理刑主事实际就是朝廷派来监督漕运衙门的,等同巡按。 现任漕运理刑主事的王允端是崇祯八年的进士,自叛军攻城以来便在衙门躲着。 理刑衙门权力虽大,大小属员却不过十多人,平日有办涉漕案提押过审都要巡抚衙门派员协助,自不会有什么兵丁护卫。 当年从京师南下赴任时,王允端曾在南阳遇过一次贼军围城,那次城外贼军扎营十数里,声势十分浩荡,因而也算是见过大场面,所以同属下吏员听说叛军围城个个吓得六神无主相比,王允端要镇静得多。 一方面斥令属员保持镇定,不可自乱阵脚;另一方面派人将同为京官,亦同在淮安任事的工部清江提举司主事宋庆接了过来。 清江提举司便是负责清江闸督造运船的。主事三年一任,今年是宋庆最后一任,他却不想回京,原因自是不需多说。 也是叫叛军围城吓得没了主意的宋庆赶到王允端这里,见王允端并不惊慌,遂才稍稍心定。 二人一个是工部,一个是刑部派在淮安的官,且都带有“监督”意思,平日里和淮安本地官员们有些隔阂,如此对于城外叛军具体情况就都不太清楚。 可以说是一对难兄难弟。 淮安的官员不来告诉他们详情,二人肯定不能做瞎子聋子,自得派人去打听。 几次打听的结果都还算好,叛军声势虽大,屡次攻城却不果,平白折损数百人。 而漕运衙门和淮安知府衙门那边在叛军攻城后都已经做了紧急动员,推官金澎和知府吴大千都在西城坐镇,种种迹象看起来淮安城并无失陷之危。 尤其下午叛军退往常平仓后,王允端还特意叫人弄来酒菜和宋庆小饮了几酌。 几本酒下肚,二位主事也是指点江山起来,对那叛军底细各自猜测,又说若他们主持城防,当如何如何的。 去漕运衙门打听的人回来说,路部院已遣人往扬州和凤阳等地求援,援军最快三五日就能到。 “叛军作乱仓促,必无多少攻城器械,只要城中无他们的内应,淮安城虽无多少防御工事,但想破城料那叛军也无这个本事。”王允端对此十分肯定。 宋庆也是不住附和,说这叛军今日强攻不下,必是失了士气,料想领头的多半会趁夜转走他处掳掠,不会在淮安城下硬碰。 “八成如此!” 王允端轻叹一声,如此便苦了这淮安附近的百姓。 “之共兄悲天悯人,只如今贼人势大,部院那里必是先保淮安,再作计较了。” 宋庆有些酒意,此时已近天黑,二人又说了一番便且先歇了。 谁知刚躺下没多久,下面的人来急报说那帮叛军又来攻城了,这让王、宋二人酒意一下全无。 派去打听情况的人回来说城外黑压压的都是叛军,攻势比白日更猛,这让本已安心的宋庆再次慌张,就是王允端面上镇静,心下也是发沭的很。 慌乱中,宋庆建议不若趁叛军未破城从旧城跑出去,王允端连说不可。称眼下外面监河军裹了河工造反,他们这些官员呆在淮安城中还好,出了城谁知会不会遇上造反的河工。便是碰上小股贼人,他们也是性命难保。 充满未知危险的城外和还有守军保护的城内,宋庆仔细寻思听从了王允端的建议,罢了出城的念头。 二人不时派人去城上打听消息。 结果,再次去打听消息的吏员半道就慌张回来报讯,说是城破了。 “什么,贼人攻进城了!” 王允端吓了一跳,第一反应不可能! 漕运衙门不是说外面的叛军是监河军裹的河工造反,是乌合之众吗,怎么就能把城给破了! 而且白日守城的闽军不是打得很不错,接连击退叛军几次攻城么,怎么一到夜里就不行了呢! “之白兄,这可如何是好噢!”宋庆骇得面无人色。 “贼人已到何处!” 王允端尚还能镇静,但吏员说贼人蜂涌进城,到处都是贼人喊杀声,根本不知到了何处。 话音刚落,衙门外面就传来了叛军的喊杀声。一帮吏员都是手无缚鸡之辈,陡遭此变故哪里还能沉得住气,一个个惊恐欲绝,有几个已经换了衣服准备逃了。 “慌什么!” 王允端喝斥那帮无胆的鼠辈,一拉同样吓得要魂飞的宋庆:“走后门!” 说完拉着宋庆直往衙门后院奔去,一干吏员书办们见状忙也跟上。到了衙门后院,街上并无贼人杀到,众人稍安,但旋即却不知往何处去了。 “去漕运衙门!” 王允端还是有主见的,深知如他们这般六七品小官于乱事中遇上贼人,几无活命可能。 可若是逃去漕运衙门和部院汇合却不一样了。 一来可得部院标下营兵保护; 二来就算被贼人围困,只要路部院愿降,他们这帮小官同样也能活命。 北边不就有很多官员降了李闯他们吗! 宋庆这时哪有半点主意,还不是王允端说什么就是什么,当下就跟在王的后面向漕运衙门奔去。 途中,耳畔满是附近百姓的惊慌救命声,又于一处拐角撞见一帮正往此处溃逃的官兵,后面是一帮紧跟其后的叛军。 要不是王允端见机得快,他们这支十余人的小队伍就要傻不愣鸡的和溃兵合一块了。 四下里,好似整个淮安城都大乱了起来。 事实上也确是如此。 王允端一路都不吱一声,只顾带着众人往漕运衙门逃。他现在最担心的是路部院已被标营保着逃出了漕运衙门,那样他们就真的无路可走了。 等一行人跑得都快喘不过气来时,总算是能瞧见不远处的漕运衙门了,但似乎漕运衙门已叫贼人占了! 他们在外面能听见衙门里到处都是贼人的大呼小叫声。 “这可如何是好!” 宋庆又急又惧,王允端也是心乱如麻,正欲带着众人往其它处跑时,耳畔传来阵阵怒吼声:“退!退!退!” 本能的,王允端偷偷从墙角处探头朝漕运大门前望去,这一望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漕运大门前,数百臂缠红布的贼人平端着十几尺长的竹篙,以十数人为一排,前后相连密密麻麻的数十列,正一步步向漕运大门踏去。 紧跟在这些人的身后,是一大群身穿官兵服饰,臂上同样缠有红布,手中却持着大刀的壮汉们! 壮汉之中,有一面“淮”字大旗! 第六十章 这条街我们淮军要了! “对面的给我听着,这里是我们先到的,你们要抢到别处去!” “谁他娘的再敢过来,休怪老子的刀不认人!” 漕院东响铺街,李士元部下队官郑大发丝毫没有将对面那支自称淮军的河工队伍放在眼里。 一帮泥腿子也敢跟他抢地盘,真他娘的笑话! 响铺街,是绝不可能让的,因为这条街可是淮安新城店铺最多的一条街,郑大发就指着这条街狠捞一笔,怎么可能把到嘴的肥肉吐出去呢! “快滚,再不走就把你们都砍了!” 郑大发手下的士兵叫嚣着,对面的人数看着不少,但他们更多。 “他娘的,我管你们是谁,这条街我们淮军要了!” “你们有种就过来干,没种就滚!” 夏大军骂骂咧咧的将一面写有“淮”字的小旗插在了边上的一家当铺门板缝隙上,狂妄的样子比那郑大发还要过份。 门板后面,当铺的掌柜连同几个伙计已经是哆嗦的快要尿了。 “看到没有,只要是插了淮字旗的就都是我们淮军的,识相的赶紧滚,不识相就送你们这帮狗日的去见阎王爷!” 平日杀猪,现时杀人的夏大军狠起来的样子十分吓人。 “妈的,不见棺材不落泪!” 郑大发忍不住了,一帮泥腿子竟敢威胁起他来,这真是没法再忍! 抽刀就要喝令众人随他将这帮泥腿子剁翻。 “林字营!” 夏大军毫不退让,长刀朝前猛的一指。 “杀!” 数百林字营的河工将手中的武器同时向对面指去,虽然各自穿的衣服很乱,但杀敌的动作却是齐整,看着就比郑大发身后那帮裹挟来的河工要强。 嗯? 对面的动作让郑大发心中一个激灵,同时也有些困惑怎么一帮泥腿子也能如此杀气腾腾的。 “头,这帮人不像是普通河工。”郑大发的一个手下小声道。 “他们当中好像有人穿的是咱们的衣服?”有眼尖的一脸惊讶,“不会是清江埔咱们的人也加入了吧?” 郑大发也注意到了淮军中不少人穿的就是同他们一样的官兵服,心一下虚了起来。 要知道,他们之所以跟着千总李士元造反打淮安城,不就是因为清江埔和桃花坞的两支队伍叫河工给打垮,害怕被造反河工吞噬的他们这才索性也扯起反旗,想抢先洗了淮安城么。 真要是那帮最先造反的清江埔河工,郑大发肯定不敢打,但就此放弃响铺街这块大肥肉,他也确是舍不得。 正犹豫着,对面却突然有人叫喊了起来。 “我们是盐城县和山阳县过来的河工,对面的听着了,我们家乡人不打家乡人!” “淮军才是河工的队伍,大家不要被那些狗日的外地兵骗了!” “狗日的外地兵不把咱们本地人当人看,在运河边杀了我们好多人,你们傻了跟着他们干!” “......” 一大通郑大发他们听不懂的淮扬方言叫喊,当时就让叛军中的河工为之哗然一片。 见状,郑大发知道不妙,果然没等他有所动作,几十个拿长矛的河工突然就往对面跑了过去。 “我们是家里人啊!” “家乡人不打家乡人!” “淮军才是河工的队伍!” 几乎就是片言只语的功夫,郑大发身后本堵塞了小半条街的叛军队伍就不复存在,只余他和十几个部下,以及二十多个在城外被他们俘虏的漕兵。 一帮人目瞪口呆的望着对面,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有敢提刀阻拦奔向对面的人群。 “滚还是不滚!” 夏大军提刀上前,身后黑压压的淮军队伍也瞬间往前动了一步。这些人都是经历了清江埔和桃花坞血战,无论是组织度还是敢于拼命的勇气,都远胜被叛军裹挟的河工。 刀、矛、铁锹、斧头、镰刀... 各式武器在火把的照映下透着红光,当中甚至还有十几杆火铳,拿铳的淮军不会装药子,但摆出来的架势同样吓人。 “我们也是本地人,家乡人不打家乡人!” 郑大发还没来得及骂两句脏话,边上那二十多个漕兵突然就将手中的刀矛指向了他们。 这是说反水就反水。 “王八羔子!” “呸”了一声后,郑大发和他的手下就以电闪的速度扭头跑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帮狗日的淮军要抢新城,他们就去抢旧城好了,少点油水总比没油水的好! “狗日的跑的怎么比兔子还快!” 夏大军“嘿”了一声,朝那二十几个临阵“起义”的漕兵一指,示意他们到后面去。 “各队官各带50名新入伙的,以这条街为中心向两边扩,天亮之前把咱们的淮字旗插满这新城!” “外地兵要打的就同他们打,打不过就敲锣,附近的去增援!” “跟你们再说一句,淮安城里有的是钱,但咱们不能抢百姓的,我们是淮军,不是土匪!” 夏大军吩咐的命令是入城时陆四交待他的,就是在最短时间内将淮安新城控制在淮军手中。 桃花坞进行的简单整编在此时起到了重要作用,以同乡为钮带的编组优势一下体现出来。 只要营官一声令下,下面的队官就能迅速带着所属人马执行命令,那些乱哄哄冲进城的叛军却无法做到这一点。 尤其是这些叛军最大的劣势就是中坚力量少,这就导致几个人要监数十人或上百人,现在更是分散在城中各处烧杀抢掠,哪里能凝聚起来。 因此入城的淮军人数虽少于对手,却凭借编组的优势能够在局部形成对叛军的强势。 除林字营外,秦字营和海字营也在执行控制这一道命令,因为人手不够的缘故,陆四目前只能先控制淮安新城,等后续各营赶到后再集中兵力解决其余叛军,将淮安三城完全控制在手。 为了让各营的河工不头脑发热也参与抢劫洗城,使得初创的淮军在进入淮安城后又成为一盘散沙的同时,给淮安居民带去灭顶之灾,陆四给各营提供了一个目标——那就是把狗日的外地兵,也就是李士元部先撵出城去! 并且提了两个口号,要各营务必在城中宣嚷,即“淮军不抢本地人,不杀本地人。” 陆四尽力了,能做到几分,他不敢保证。 第六十一章 不好,我全要! 漕院衙门很大,大到可以放进来五六个淮安知府衙门,所以叛军攻进来后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存放税银的官厅。 官厅其后三进院,房屋六十余间,内中存放的是淮安府去年收取的税银、商银,以及两淮转运司淮安分司收纳的盐税,累计有六十余万两。 这些白银原定是要在明年开春之后,连同囤积在城外常盈仓、常平仓、四总厂的漕粮一起发运京师的,现在却随着淮安城的沦陷成了无主之物。 “发财了,发财了!” 冲到官厅来的叛军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白银,很多人在打开银箱后的那刻如石化般一动不动,继而一个个的眼睛瞬间变得通红起来。 是贪婪的目光,是渴望的目光。 院子里倒着十几具尸体,是那些没来得及逃走的漕运兵丁。每具尸体怀中都是鼓鼓,显是趁乱监守自盗想捞一笔,却因过于贪心导致被叛军堵个正着送了性命。 “发财了,快抢啊!” 一片安静中,不知道谁先喊了一声,霎那间,所有人都冲进了存银的房屋,开始疯了般去砸锁抢银。 疯了,都疯了。 有砸开银箱伸手将银锭往怀里揣的,有整个人扑在箱子上示意身边人不要和他抢的,有往裤档里揣的,有身上已经装满实在放不下就用牙咬住一枚,死也不开口的... 只要能放银子的地方,无一不被这些叛军放满。 他们的眼中此时除了银子,还是银子! 有的拿了一拨又觉不够,扒下死人身上衣服打个结冲回去继续抢,还有一些相互认识的合力将一整箱银子往外抬。 乱哄哄,几十间屋子到处都是争抢官银的叛军,这些人就好像唯恐动作慢了,这些银子就会瞬间没了似的。 “他娘的!” 张天宝带人赶到的时候被眼前的这幕惊住了,随后赶到的李士元也叫看呆,但只一个呼吸,李士元就果断做出了决定。 “杀光他们!” 这个决定是英明的,要让几百陷入癫狂状态的河工和士兵们清醒过来,唯一的办法就是杀光他们。 “我去把外面的人堵住!” 马瘸子二话不说就带着手下将官厅的大门关上,隔绝了外面不知道情况的叛军们。 “动手!” 李士元一声令下,随他攀城的那些跟随他多年的老卒挥刀就冲了上去。他们见人就砍,不管这人是他们的同伴,还是裹挟来的河工青壮。 “你们干什么!” 带头抢银子的一个哨官愤怒的望着两个朝他挥刀的士兵,手中拎着沉沉银袋的他哪里来得及反抗,一下就被砍翻在地。 鲜血将那银袋一下染红。 惊呼惨叫声中,数十人被砍翻在地,沉甸甸的银锭撒在院子中的各处角落。 外面的惨叫声惊动了那些正在屋子里抢银子的叛军,他们中有人出来查看。眼前的一幕让他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本能的将手中的银锭往地上一扔,“扑通”朝地上一跪。 他们以为这样做会保住自已的性命,但还是被无情的砍倒。 杀戮足有一柱香时辰,直到最后一个河工咬着嘴里的银锭不甘心的倒下去,这场杀戮才算结束。 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在官厅中的空气,石板铺就的地面被鲜血浸湿的打滑异常。 “这些银子是弟兄们拼死抢来的,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动!” 李士元将手中染血的长刀在一具尸体上擦拭了一下,此刻仍在官厅的是追随他多年的部下,忠心是毋庸置疑的。 “大哥放心,弟兄们知道怎么做!” 乱世之中,光有银子可是不够,但没有银子却是万万不够。有淮安城在手,又有这么多官银和城外的几处漕粮仓库,张天宝相信用不了几天,他们就能聚拢起数万之众,到时也算是一方诸侯了! 李士元点了点头,让张天宝带一队人亲自看守官厅,他和马瘸子去外面将河工们聚拢起来。就算是洗城,也要确保手里有一支人马随时听侯差遣才行。 “大哥,要不是你,弟兄们今天哪会这么快活!” 漕院外传来的女人救命声并没有让马瘸子有半点不忍,反而让他心痒难耐,跃跃欲试。 李士元拍了拍二弟的肩膀:“现在不是快活的时候,你带人将漕运的人马收拢起来,有不听命令的马上处死!” “好!” 马瘸子当然知道现在最要紧的是什么事,吩咐手下将官厅大门打开一些,正准备带人出去,外面却有几个部下火急火了的跑了过来,说是什么大门叫一帮由河工组成的淮军给堵住了。 “什么淮军?” 李士元有些想笑,强盗还能叫小偷给吓着不成! 可当他杀气腾腾的带着部下赶到漕院大门口,看到那几百根对着他们的竹篙,以及后面手持长刀的壮汉后,却突然改变了主意。 “淮军弟兄们,我们将军说了,大家都是起事的义军,应当共同对付官府,何必内讧,自相残杀!” 喊话的是马瘸子,他是辽东人,口音很重。 对面的淮军不知道是没有听懂,还是根本不在乎,在马瘸子喊话之后竟然又齐声吼了一声“退!” 端着竹篙连着向前七步,将漕运门口对峙的叛军给逼进了大门内。 叛军没法不退,淮军手中的竹篙太长,他们不退的话就要跟刚才一样被人家拿竹篙顶着往后退。还不敢砍,几具胸口在不断流血的尸体就在地上躺着呢。 “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找死!” 马瘸子哪受得住,当下就要拔刀要和那帮河工泥腿子拼了。 李士元却制止了他,沉吟片刻,上前两步朝外扬声道:“同为义军,便当共同进退,若淮军愿与李某携手,不但这淮安城我们可以平分,这漕院衙门内的藩库我们也可以平分,如此既不伤和气,大家又能共同对敌,如何!” 对面的淮军队伍很是安静,并没有人出声回应。 直到十几个呼吸后,方有个声音传了出来。 “不好,我全要!” 陆四说话间,拍了拍漕院大门口那对纤尘不染石狮子中的一只。 据说,这对石狮子是当年波斯人孝敬给蒙元的。 第六十二章 杀了李士元! 要么不要,要么全要! 陆四冒着“夭折”的危险拼死夺城,可不是要和李士元那帮人平分淮安城的。 不论是淮安的钱粮还是淮安的居民,都不允许出现“平分”的结果,那样便等若陆四亲手制造淮安惨案,同时也将淮军唯一能壮大的根基断送。 要知道刘泽清那个败将能摇身一变成为江北“四镇”之一,靠的就是淮安城的财富! 陆四想为跟随他的河工搏条活路,他更想成为“四镇”,那他就必须火拼李士元,成为主宰淮安城的义军老大。 没有任何选择,在运河畔喊出打淮安的那刻,就已经决定了现在。 给了卖油郎程霖一个手势后,后者毫不犹豫下令动手,程霖的想法没那么深远,他只是简单的不想跟狗日的外地兵平分淮安城而矣。 纯粹的乡土观念。 “上!” 随着程霖一声令下,数百风字营的淮军再次齐吼,以密集队形端着竹篙向着漕院大门内挺进。 没有旗鼓,有的只是成为淮军的河工们自已喊出的闷吼声:“杀!” 对面的叛军不得不再次后退,他们找不到克制淮军长竹篙的办法,只能不断的向后撤去。 漕院内的广场虽没有外面大,但也能容纳上千人聚集。早年朝廷没有设漕院时,这里是总兵府的校场。 “大哥,泥腿子欺人太甚,咱们跟他们拼了!” 马瘸子一声悍匪气,这些年跟着李士元没少作奸犯科,手下的人命怕有几百条。 从前凶惯了的人物,陡的被一帮根本不放在眼里的泥腿子倒过来逼,马瘸子抓狂的同时就是要杀人。 李士元脸色很难看,第一眼看到那帮自称淮军的河工时,他就感到这帮人不简单,加之对方人数不少,又有核心骨干指挥,所以他明智的选择了谈判,宁可以“平分”为代价,也不想与对方冲突。 只要过了这乱哄哄的夜晚,把散在城中的人马聚拢在手,李士元相信他有的是办法解决这帮竟敢自号一军的泥腿子们。 然而,对方领头喊出的那声“我全要”让李士元没有了任何谈判的余地,事到如今,面对咄咄逼人的淮军,也唯有刀枪见高下了。 “沉住气!” 李士元拉住了就要带兵冲上去的马瘸子,现在淮军的队伍还很严整,冒然冲上去在对方的竹篙面前,他们讨不了好。 随着进入漕院的淮军越来越多,一个新的问题出现了——风字营的竹篙队无法始终保持一个当面对敌,必须分出队列对付两侧的叛军。并且因为没有经过系统的队列调整训练,在同时应付三个方向敌人时,淮军不免出现了队形的混乱。 随着三个方向的竹篙队同时往前挺进,他们之间的空隙也会越来越大。 “杀!” 李士元敏锐捕捉到了这个机会,双方瞬间碰撞在一起。 “稳住!” 程霖一边喝喊着让竹篙队保持队形,不要让叛军冲散,一边带着几十个手持长刀的河工弓着腰在竹篙下不断来回,见缝插针般挥刀去砍那些被竹篙顶得不能动弹、亦或撞翻在地的叛军。 很多被淮军顶住的叛军其实就是河工,李士元的人在后面以刀威逼着这些可怜的炮灰替他们们牵制对手。 喊杀声,惨叫声响彻漕院广场。 在一众手持大刀的旗牌兵簇拥下,陆四持刀踏入了淮扬官场的重地。 望着被叛军从三个方向攻击,队形不再密集并且显得凌乱的风字营,陆四并没有急着带旗牌兵上前助战,而是四下看了过去。 “陆爷,那个人就是李士元!”孙武进朝远处一脸阴沉站在后面督战的李士元一指。 “跟我来!” 陆四二话不说挥刀跳下台阶,带着旗牌兵直接从墙角穿过去直扑李士元。 ......... 李士元也注意到了向他扑来的淮军队伍,此时他的身边尚有两百多嫡系,不可能被淮军吓得扭头就跑。 漕院广场顿时形成了两个战圈,一是叛军马瘸子部和淮军风字营,另一个则是双方首领亲自带领厮杀的战圈。 一方要斩尽杀绝,另一方同样也毫不退让,两个战圈不住的有鲜活的生命变成一具具即将冻硬的尸体。 李士元一边率众和淮军厮杀,一边焦急的翘首四顾,但是等来等去却是等不到漕院外的部下来援。 陆四也很累,连续的砍杀让他的胳膊酸疼的根本抬不起来,但他却依旧砍杀在最前面。 威望是搏出来的! 人不都是幸运的,如果不是广远奋不顾身上前挡了一刀,陆四的脑袋就要被一个叛军的长刀砍到。 “擅退者斩,都给我回去!” 马瘸子吼叫着,连砍了几个被吓愣着的河工,逼着他们掉头朝淮军的竹篙上冲去。 程霖这边也是咬牙死战,竹篙下面活跃的身影不仅仅是淮军,也有持刀的叛军。 两拨人就跟泼妇打架般,只晓得将手中的刀朝前乱舞,矛朝前乱刺,也不管伤不伤到人。 头顶上密密麻麻的竹篙和长矛敲击声,霹雳叭拉的跟炒豆子似的。 “叭!”的一声,一根竹篙突然从中间裂开,好像膨胀到极点炸了般折断,一个用力往前顶的淮军收不住力,整个人惯性的向前冲去,结果一下撞在了对面叛军伸出来的长矛上。 但风字营的竹篙阵形始终还是压制着叛军,毕竟与他们对敌的大部都是被叛军裹挟的河工青壮,战斗力和战斗意志远不如叛军的中坚力量。 马瘸子想弓到竹篙下面去杀,一个不注意,眼睛叫一根竹篙扫了一下,瞬间就疼得金光直闪,气得破口大怒。 另一边,陆四率领的旗牌兵和李士元手下的老卒们厮杀更惨,双方都是短兵相接,刀起刀落,不时有人惨叫倒地。 这是旗牌队成立以来,甚至是淮军成立以来第一次真正的短兵相接,无路可退的叛军一方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意志,使得旗牌兵的伤亡不断加剧。 如果不是知道漕院内的叛军根本不可能有援军,恐怕那些刚刚投降过来的官兵都有可能再次反水。 “老爷,你到后面去!” 广远见老叔的步子都快不稳了,吓得将他死死抱住然后狠狠将老叔推到了身后。 陆四脸色铁青,他何尝不怕死,但怕死能活下来?怕死能成为淮安城的老大! “杀了李士元!杀了李士元!” 陆四的脑海中只有这一个念头,近乎疯魔的他撕下袖子上的布条将长刀同手死死缠住,连绕几圈打了个死结,咬牙再次冲了上去。 他没有训练过,他不会官兵的杀人技,但他不怕死。 第六十三章 淮军,万胜! 李士元更是心惊! 他见过不怕死的泥腿子,但那是北边从死人堆里一次又一次活下来的流贼精锐,眼面前这帮不过刚刚造反的河工怎的也如此不畏死,尤其是他们为首的那个几次冲上来,又几次被人拖到后面去的年轻人通红的双眼、近乎狰狞的面目比疯子都吓人! 耳畔喊杀声还在继续,自已的部下还有上百人,马瘸子那边也还在顽强抵挡着淮军,李士元却生了惧意,不仅是因为淮军太过于坚强,更因他发现漕院外面竟然无比安静,就如同这淮安城中再也没了他一兵一卒似的。 对面那个疯了的年轻人再次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这一次他的右手同长刀一起被布条死死缠着。 在李士元惊愕的目光中,那年轻人将长刀直直的指向了他,嘴里喃喃了一句,不知道在说什么。 周围的淮军听了这话,却立时爆发出怒吼声,向着当面的叛军再次发起了不要命的攻击。 刀断了就以断刀为战; 矛断了就以矛头为战; 没了武器就整个人扑上去! ........... 淮军风字营的人数和组织优势一次次的将马瘸子往后面压,不时有被裹挟的河工青壮扔掉武器叫喊投降,哪怕他们的旁边有逼他们送死的官兵。 随着时间推移,这一幕开始以几何级数上演,叛军的人数越打越少,淮军的人数却越来越多。 熟悉的乡音让那些“反水”的河工青壮们不必任何承诺,就融入了进淮军这个团体。 被压抑的仇恨,被叛军不当人看的欺辱让这些河工炮灰们释放出了巨大能量。 局面开始彻底的一边倒。 凶悍的马瘸子仍是在咬牙死撑,哪怕他身边还有一百多人,他也绝不服输。 当年在风雪中,他可是独自一人在关外狼群环伺下活下来的! 叛军们也不敢放下武器,他们害怕被那些炮灰报复。 但他们的竭力反抗在越来越多的淮军面前,显得那么的无助和渺小。 最终,他们被密密麻麻的淮军人潮用竹篙逼到了墙角。 他们试图往外冲,但一次又一次被顶了回来。 卖油郎程霖此时的样子也像极了狼群的首领,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包围圈中凶恶至极的马瘸子,对方的强悍激发了他的凶性。 马瘸子也看到了淮军首领看着他的目光,他默不作声的向前走了几步,没有任何言语动作,两个人同时挥刀向对方砍了过去。 “铛!” 两刀对砍,持刀的二人俱是后退数步。 马瘸子止住了退势,嘴角露出狞笑。 卖油郎的手不住在抖,刚才那一刀震得他腕口如同被抽去了筋般。他已是无法再拿刀。 “程兄弟,让我来!” 谢金生跃过了卖油郎,他的刀在上城与闽军的搏斗中断了刃,此时手中拿的是一把斧头。 这把斧头和以弹梅花为生的谢金生看起来格格不入,因为谢的长相比较喜人,有点像酒楼迎宾的伙计。 谢金生动了,但他没能近到马瘸子身前,几个叛军的长矛伸了过来。 谢没有傻乎乎的迎着长矛撞上去,而是在收脚的同时将手中的斧头狠狠砸向了马瘸子。 马瘸子避了过去,斧头在他身后的墙砖上砸出火星的同时,给这座有三百多年历史的漕院衙门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痕。 ........ 陆四又一次扑了上去,他狂性大发,喉咙里喊着连他自已都听不懂的声音。 刀就是手,手就是刀! 要么手断,要么敌死! 一个叛军被陆四的疯魔样子吓住了,举着手中的长矛不敢刺过去,反而转身想往后跑。 结果一把刀砍在了他毫无保护的后背上。 “杀光狗日的外地兵!” 广远一次又一次的被老叔推到后边,但一次又一次的又冲到了老叔前面。 “杀!” 旗牌兵们也都疯了,广远疯了,孙武进疯了,徐和尚疯了、他们一个个奋不顾身的向着叛军扑涌而去。 叛军终是抵挡不住,他们不住的往后溃去。 混乱中,陆四被一具尸体绊倒,一个中刀倒地却未死的叛军竟然一下从后面抱住了他。 手中的长刀被布条绑在手上,这让长刀不会脱手,但也让陆四无法反手给抱住自已的那个家伙来上一刀。 那个死死抱住陆四的叛军想叫喊同伴帮忙,但四周哪有同伴的身影,他不得不松开一只手去地上寻摸武器,就在他找到一把匕首的同时,一杆长矛从他的右肋骨刺进他的身子。 “陆爷,你没事吧!” 同孙武进一起加入淮军的一员降兵将陆四从地上扶起,望着比自已年轻十几岁的这位淮军领袖,降兵的目光中满是敬意,也对自已的选择自豪。 一个守信,一个临战当先,奋不顾死的首领才值得他追随,也才会带给他这个不知跟了多少人的丘八真正的前程! “不要管我,去杀李士元!” 陆四真好像疯了般,一把推开扶自已起来的降兵,举着长刀就朝正被徐和尚他们追赶的李士元冲去。 李士元没能跑掉,一根长矛剌向他的左腿,巨痛让他一下摔倒在地。 “拉我!” 李士元惊惧大叫,但随他一起跑的那几个士兵却连停都没停一下,就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我抓到李士元了!” 一矛刺中李士元的正是陆广远,他兴奋的上前将长矛抽出,李士元的大腿顿时鲜血喷涌。 忍着着巨痛,李士元支撑着坐起,看向手那长矛对着自已的陆广远:“给老子一个痛快!” “我偏不!” 广远哼了一声,他才不想这个李士元死的这么痛快,要不是这个家伙,他们淮军能死这么多人! 正想再扎穿李士元的另一条大腿时,他的老叔却箭步冲了上来,然后在李士元怒瞪的圆目中挥刀劈下。 “噗哧”一声,一道血柱溅上天空。 这一刀,并未能斩断李士元的脖子。 疼痛,惊惧让李士元撕心裂肺的叫喊,满地打滚,抽搐。 在广远和众人震惊的目光中,陆四竟然伸出左手去拽李士元的首级,硬生生的拽! 那种生生扯断还连着皮、连着肉、连着筋的脖子动作,吓得远处注意到这一幕的叛军们倒吸了一口冷气,浑身上下就好像有千根针在刺一般。 “淮军,万胜!” 陆四奋力一喝的同时奋力一掷,李士元首级朝着远处被风字营包围的叛军飞去。 圆弧的抛物线如同半空中的彩虹,所不同的是这是一道鲜血映就的红色长虹。 “扑通”一声,李士元的首级如同皮球一般重重坠地,在地面留下一道圆圆血疤的同时,向着叛军的脚下滚去。 最后,停在了马瘸子脚下。 第六十四章 若尊强者,便为强者 “阿弥陀佛!” 棉衣上都是血的徐和尚望着叛军首领无头的尸首,面露不忍之余还是将手中的长矛刺向了地上一个明显是在装死的叛军肚子上。刚才无意中踩到这家伙脚时,能感觉他的腿肚子抽了一下。 送人一程,使人能上西天极乐之途,也是佛家所说的大慈悲吧! 拔出长矛后,徐和尚暗叹一声,他还在襁褓里时就跟着他娘到庄子边上的朦胧院拜佛。里面的僧人都说他有慧根,搞得他长大之后还真以为自已有佛缘,于是在他娘强烈反对下硬是把头剔了要出家。 虽然最终在他娘一哭二闹三上吊,以及要去庙门泼粪的威胁下,徐和尚的家没出得成,但他礼佛之心始终不减,隔三叉五就往朦胧院跑,碰上院里人手不够他还能披僧衣去给人家念普渡经呢。 说起来,有些经文院里的僧人念得都没他好,上一任主持临终前可是握着他的手带着遗憾走的。 然而... 往事沥沥在目,徐和尚心底无形就有一股忏悔涌上。 这让他很难过,也很纠结。 身为佛门信徒,却屡屡犯杀戒,还是很大的杀戒,这让徐和尚不知道将来自已还能不能去朦胧院礼佛,那佛祖又是否会宽恕他的罪行? 越想越是难过,竟是一动不动,直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乘佛经有因果一说,今日死于你手之人,必是有因之人,你不必难过,我相信若世间真有菩萨,他们一定不会责怪你现在所做的一切,因为你是以小恶化大善,以大善渡众生,是大功德,故而不必纠结,只管放手去做便是...再说,今日你不杀人,人就杀你,你没有选择,既然没有选择,又何必自我烦恼。” 陆四摸了摸脑壳,刚才倒地时那个叛军挠了他好几下脑门,破了口子冷风一吹,疼。 “有道理!” 徐和尚精神为之一振,以小恶化大善,以大善渡众生,有果必有因,是这个道理,是这个道理啊! “你们几个跟我去那边看看,好像有两个狗日的跑那边去了!”徐和尚一手持矛,一手持刀,当先向不远处的墙角走去。 他打定主意了,往后他就做个普渡众生的活佛爷! 这个活佛爷一定要比别人狠,不狠,活不下去! 望着徐和尚雄纠纠、气昂昂的精神头子,陆四很欣慰,他又拯救了一个世间的迷途羔羊。 而在这漕院内,还有很多的迷途羔羊等着他拯救。 只是,他太累。 他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了一具叛军的尸体上。 下面的事,似乎也不需要他出面,那个孙二郎已经有所动作了。 ........ 一众被围的叛军目光都盯着地上那颗悄无声息的首级上。 孙武进的心情颇是兴奋,李士元的死意味着陆爷那句“我全要”变成了现实,那可是代表整座淮安城以及这城中数不清的财富啊! “弟兄们,我是桃花坞千总任万年手下的孙二郎!” 老套的开场白,配合苦口婆心劝说的是李士元的首级。几乎不用孙武进多费什么口舌,被围的叛军就开始动摇。 马瘸子在跪下对着结拜大哥的首级磕了几个头后就放弃了无谓的抵抗,带着余下的四十多名士兵向淮军投降。 然后,他告诉孙武进,在官厅那里还有张天宝的一队人。孙武进立即暗示马瘸子赶紧通过劝降张天宝获得淮军领袖陆爷的信任。 马瘸子照做了,他都降了还有什么不能做的。况且,孙武进话中隐含的意思他也能听明白,那就是如果监河军参加淮军的人越多,他们这些昔日的军官无论是身份还是地位,都将变得越重。 张天宝不想降,李士元对他有救命之恩,当年在襄阳如果不是李士元舍命带人杀回来,他张天宝早已经成为襄阳城外的一具枯骨。 但是,张天宝的部下们不想死,在看到孙武进提过来的李士元首级后,他们默不作声的将张天宝绑了陆四面前。 “陆爷,李士元剩下的人都降了咱们淮军了!” 孙武进现在是从骨子里畏惧眼前这个年轻人,刚才这个年轻人生生拽掉李士元首级的场景让他现在都后怕的很。太恐怖,太血腥,孙武进敢保证那段画面至少会让他连着几天被惊醒。 望着这帮扔下武器投降的叛军,以及被五花大绑的张天宝,陆四只点了点头,此刻他的内心没有任何波澜。 世人如果只尊强者,他就只能成为这个强者。 因为,他需要将几万从前温和良顺的河工,变成一支让人闻风丧胆的大军! “陆爷,马瘸子和张天宝都是打惯了仗的,他二人也是真心投靠陆爷,有他二人帮衬陆爷,我们淮军必将越发壮大...”孙武进是聪明人,所以他丝毫没有贬低马瘸子和张天宝的意思,同时告诉陆四,官厅存有大量官银。 “知道了,” 陆四缓缓撑着长刀起身,招手叫来广远,让他带一队旗牌兵将官厅看守起来。为防止有人见钱眼开哄抢,陆四特意让广远多选一些家乡人。 安排完这些后,陆四又叫来程霖,看了眼那帮耷拉着脑袋的降兵,道:“这些人交给你。” “交给我?” 程霖一怔,没有明白陆四的意思,然后他一下懂了。 “陆爷?!” 孙武进察觉到陆四的眼神不对,他的脸色一下变了。 陆四侧过脸扫了孙武进一眼,一句话没说,但对方却再也不敢开口多说一句。 在程霖的安排下,风字营将170余名投降的叛军带到了漕院总督的大堂中。 杀戮在最后一名叛军踏入大堂内开始了。 长矛不断的朝屋内捅刺,大刀不断的劈砍,漕运总督的大堂瞬间变成了人间地狱。 张天宝死的时候并没有悲号,而是望着那帮被淮军砍杀的降兵冷笑,直到他再也笑不出来。 “陆文宗,你不得好死!” 马瘸子的咒骂声传得老远,在官厅的陆四听在耳中只是朝大堂方向看了眼,又扭过头去,面上没有丝毫表情。 “老爷,为什么要杀掉这帮降兵,他们挺能打的啊?” 广远无法理解老叔下令杀俘的举动,他们淮军不是收编孙二郎他们了么,现在多一些能打的加入淮军不是更好么。 “因为他们能打,所以他们必须死。” 陆四拉着侄子的手,有些道理随着经历的增多,他相信广远这孩子会自已悟出来的。 第六十五章 破局之法,唯攻扬州 漕院总督兼淮扬巡抚的公房,一切看起来同平常一样无半点紊乱,甚至书桌上的公文案牍都摆放得极有条理。 “路振飞?” 陆四终是晓得这位新上任的漕院是何人了,不过印象不深。据被俘的漕院兵丁讲那位路部院在西城还没有失守前,就带着衙门内的重要人员转移去联城了,现下多半已经出城。 这让陆四有点遗憾。 毕竟,自西北流民起事以来,被活捉的督抚重臣还没几个,他陆文宗要是能生擒一位着实是涨面子的事,绝对能叫朝廷唤一声“淮扬大贼陆某”。 可能是逃的仓促,路振飞只带走了他的两方大印,其余重要物件都留在了漕院,包括案桌上那几份重要公文和放在抽屉中的两封信。 虽然对繁体字以及这个时代书写格式十分不适,陆四却不会放过任何能够获得一手资讯的机会。 其中一份公文是国子监司业沈廷扬呈给漕运总督衙门的,公文中沈廷扬说他自受命改漕船为长江兵船(海船)以来,进展迅速,现下已有舟百艘,皆高大完好,中可容二百人,所招水手亦皆熟知水道,便捷善斗,堪充水师。 又言从前多奉旨办理从海上运江南漕米到天津和辽东松山,于北方海运很有经验,故若漕粮不能按期抵京的话,可由其在海州的船队共同协办。 海州就是连云港,归淮扬巡抚管辖,沈廷扬为国分忧的想法很好,从连云港装运漕米到天津输入京师也的确可行,陆四却知道已经来不及。 现下已是崇祯十六年腊月,等开了春崇祯就该去煤山了。不过海州这支船队让陆四有些动心,前世也看过不少历史穿越,其中就有利用海船趁清军主力入关直捣盛京的大胆“创意”。 看起来,也可行。 你入我关,我入你家,大家礼尚往来嘛。 只是... 陆四摇了摇头,海运直捣黄龙是好创意,但关键是淮军还不具备“扫穴”的能力,更不具备应对骑兵的能力,去了也是白送人头。 更何况,他陆文宗真正能掌握的淮军才一两千人而矣。天亮之后,随着各路河工造反大军陆续抵达淮安城,如何将他们绑在“以陆四为首的犯罪集团”车轱辘上,才是真正让人发愁的事。 放下沈廷扬的公文,陆四再次翻看的公文竟然是南都史司马的。 史可法的这份公文言语很是隐讳,暗指南都很多官员都认为京师难保,所以做了从海路迎接太子朱慈烺来南京监国的准备,史可法本人对此也很赞同,所以将此情况通知淮安这边,希望淮扬方面也能就将来之事提前准备。 “从来守江南者,必于江北。即六朝之弱,犹争雄于徐、泗、颍、寿之间,其不宜画江而守明矣......立定根基,然后鼓锐而前,再图进取...” 从这份公文上来看,史可法已经有了“南明”这一概念,也知道守江必守淮的重要性,并且还有北伐收复河山的想法,可惜几个月后的形势发展让这位才能不足的史阁部根本应对不了。 另外几份公文都是淮安府和扬州府例行公事的公文,陆四随便翻了翻就放下,去看从抽屉中拿出的那两封信。 一封信是山东济宁的刘泽清给路振飞的回信,信中刘泽清允诺将在月余便率部南下协助淮扬驻守河防。 这件事陆四早就知道,历史上刘泽清也就是在崇祯十七年初率部南下,凭借淮安的钱粮财富从而成为所谓的江北四镇之一的,信中所言的月余时间便对得上。 如此一来,陆四倒有些轻松,因为那样的话刘泽清暂时对淮安构不成威胁,北边的敌人只有驻守在泗州的金声桓部,以及淮安附近一些卫所兵。 据孙武进交待,金声桓从武昌过来时所带兵马只有一万出头,排除掉四千多监河军,泗州那边金声桓最多只有六七千人马。 这六七千人马还要防守淮河和黄河,能够动用前来攻打淮安的兵马不会太多。 就算金声桓孤注一掷举军前来,只要陆四能赶在金部到来前将几万河工整合起来,即使无法与金部野战,凭城坚守也能撑上一段时间。 只是那样一来,淮军就要坐困孤城,不是上策。 再看另一封信,陆四先是“咦”了一声,然后目露思索状,最后他将这封信叠起塞进了怀中。 信是从河南卫辉潞王府发来的。 “清江提举司现在有多少漕船?”陆四扭头随口问了那两个被抓过来的官员。 这两位就是漕事理刑主事王允端和提举清江司的主事宋庆,二人应该感谢面前这位翻看部院案牍的年轻人,因为如果不是这年轻人半个时辰前发布的命令,他二人早被淮军处死了。 陆四的命令是活捉一些官员押到漕院来,因为他若想知道淮安城的所有情况,就必须有官吏协助。 比如淮安城内城外囤积了多少粮食,就需要专门负责的官吏来给他个准确数据。淮军完全控制淮安以后的相关政策制定,物资的缴获分配也需要这帮官吏配合。 这年头,读书人也不是一无是处的,至少他们会提笔写东西。而河工们,大多不识字。 宋庆被押入漕院时,风字营正在将大堂内的那些被杀降兵尸体往外拖,这让宋庆着实被吓到了,哆嗦着竟是不敢回话。 王允端还好些,但陆四没问他,只能垂着头等侯未知的命运。 “他妈的,问你话呢!” 押王、宋二人过来的是谢金生,见这两个当官的谁也不出声,气的就一人给了一脚。 这一脚让宋庆回过神来,胆战心惊的给了陆四一个数字,提举清江司那里大概有几百条漕船。另外归提举司管辖的船厂内也有不少漕船。 “噢,” 陆四点了点头就让谢金生把这两个家伙带出去,都没问那个理刑主事半句话。 “陆爷,问漕船干吗?”孙武进有些困惑。 陆四反问他一句:“你觉得没有船,咱们淮军能打下扬州吗?” 第六十六章 淮军,平乱 淮安老城北门外,望着身后一片混乱的淮安城,听着那城中百姓的惊叫声,漕运总督路振飞如老了十岁般呆呆望着,目中竟有老泪溢出,好在黑夜间无人看到。 随路振飞一起逃出城的还有督漕道郑标,害怕贼兵会追撵上来,忙劝道:“部院速走,此地危险,不可久留!” “还请部院速走,贼人稍后便能追来!”郑泰也是焦虑万分,他手下只数十名兵,万一贼人出城追来绝难抵挡。 “老夫这一走,怕就是生灵涂炭了。” 路振飞喃喃自语,监河军原就是随左良玉烧杀抢掠惯了的,初到淮安来时屡屡犯事扰民,逼杀百姓人命数百条,如今公然造反夺城,那淮安城中的百姓还能有活路! “引狼入室,引狼入室,老夫悔不该当初叫金声桓来啊!”事已至此,这位路部院除了后悔还能如何。 “下官请部院莫再伤心,当务之急是速寻援军镇压贼兵!”郑标急道。 路振飞清醒过来,问道:“最近之兵马在何处?” 郑标不加思索道:“抚宁侯处有兵三四千。” “朱国弼?” 路振飞摇头,他宁死也不往朱国弼处,他上任后的第一份奏疏就是弹劾朱国弼的。 抚宁侯朱国弼曾总督京营,温体仁把持朝政时,朱国弼抗疏弹劾,崇祯帝下诏捕其门客及缮疏者下狱,并停禄。 一年前,崇祯重新启用朱国弼,叫他在山东督领总兵刘泽清等人护漕,可朱国弼见闯贼势急即擅自离镇,带人南下淮扬驻在桃源县,更将福建解京银十万余擅自扣留。 路振飞上任后闻知此事,自是不能容忍,一纸弹章急递进京。可朱国弼没有旨意就敢擅自离镇,又岂能害怕路振飞的一纸弹章。京师那边因为河南官军大败,早已人心惶惶,朝廷诸公自顾不暇又哪里顾得了淮扬这边,这事便不了了之,但路、朱二人的梁子却算结下。 也因了此事,迫使路振飞不得不挖左良玉的墙角,又急信济宁的刘泽清南下,除要加固河防不使闯军南下外,便是要压制那位胆大包天的抚宁侯爷。 朱国弼的兵马除了少数侯府家丁外,多是他沿途收拢的溃散兵丁,人数只有三四千,战斗力不强,加上晓得路部院和抚宁侯不和,故淮安被围后郑标未派人向其求援,然现在离淮安城只有一百多里的朱国弼部却成了最近的兵马。 都说远水难救近火,仅目前局面来看,去桃源是路振飞一行的最好选择。 朱国弼再是恼恨路部院,他终是大明的侯爷,难道还敢闭门不纳大明的督抚不成。 只是郑标没想部院却说什么也不愿去,一时也是犯难。 “部院若不去桃源,卑职可护部院前往海州。”郑泰一心想保着这位漕运总督兼淮扬巡抚去和郑芝豹会合,他现在对除福建兵以外的任何一家兵马都不信任。 “不行,海州太远,郑总兵手下也不过千余兵,乡勇又尚未团练成,去了也是白去,反而贻误战机。”郑标坚决反对。 “去安东!” 路振飞也知郑芝豹那里兵马不多,去海州更是几百里路,等他们赶到还不知淮安这里烂成什么样,思来想去决定先去淮安总兵张鹏翼处再作商议。 泗州金声桓处却是想都不想。 安东是淮安府辖县,与盐城、山阳二县相邻,淮安卫亦设于此县境内。淮安总兵张鹏翼是世袭指挥佥事出身,其人虽无能,但胜在忠心,并且安东离淮安也不远,北可连海州、徐州、南可连扬州,郑标当下也没有意见。 一行人便摸黑往东边赶去,因怕追兵发现不敢打起火把照明,一路上跌跌撞撞,不时有人双脚踩空摔倒在地。 .......... 淮安城内,随着淮军的入城及叛军首领李士元的被杀,淮安新城的骚乱慢慢得到平息。 极个别地区还有叛军在抢劫杀人,也有纵火的,但林字营和海字营不断的扩大所控制区域,这些少股叛军被剿灭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经历了初期的大惊慌后,随着“淮军不杀本地人,不抢本地人”的宣嚷,以及外面的喊杀声越来越弱,街道上流窜的贼人越来越少,新城的居民们渐渐的开始接受了一个事实——淮安被一支叫淮军的队伍控制了。 同新城的逐步安定相比,联城和老城那里依旧是混乱不堪。 大量被淮军驱逐的叛军涌进了联城和老城之间,在李士元手下那些老兵油子的带头下,河工青壮和败兵们放开手脚抢劫,搞得联城和老城是鸡飞狗跳。 老城内有部分从城墙退下却未来得及出城的闽军残兵和守城漕兵仍在抵抗,闽军或许是出于无奈自保而抵抗,漕兵和守城青壮们的反抗则更多的是为了保卫家乡。 一些淮安城中的市井无赖见城中大乱,又见冲进城中的贼人多是百姓装束,竟有利欲熏心之辈也出来冒充贼人趁火打劫。 这帮人凭着对地形的熟悉,或三五一群往那有钱的人家冲。或假冒一伙领着叛军摸到他们熟知的官吏家中抢劫。在此过程中,自是有人被杀。 住在老城的一些官员和大户为了自保,也开始组织家丁奴仆进行反抗,使得老城之中更是混乱,彼此的咒卖喊杀声不绝于耳。 上到城墙上看,一些地区已被叛军纵火,如果不及时灭火,说不定天亮之后就得成为一片废墟了。 陆四带旗牌队赶到了联城,他原是要等天亮再收拾联城和老城的残局,但夏大军的一句话让他改变了主意。 “要是不管,外面的人就会说是咱们淮军屠的城!” 陆四动了,他绝不能让淮军担上屠了淮安城的罪名,在他的亲自指挥下,秦五的秦字营和夏大军的林字营向联城推进,通过插旗的方式将联城中的叛军往老城驱赶。 没有了首脑指挥的叛军自是无法和有中坚力量指挥的淮军为敌,只得在他们的强势进逼下往老城流窜,这使得老城的骚乱越演越烈。 “淮军,平乱!” 缠在陆四右手上的布条已经解了,随着他的一声令下,上千人人右臂编红布的淮军从联城与老城的城门中涌入。 最先的除了“淮”字大旗外,是三十多根高高举起的竹篙。 每根竹篙上面都用长绳吊着七八颗人头。 第六十七章 红白纸 淮军二营进入老城后,并没有立即开始镇压,而是在营官、队官、哨官的组织下沿镇淮楼一字排开。 陆广远爬上和漕院衙门同处一中轴线上的镇淮楼,将“淮”字大旗插了上去。虽然夜色中下面的淮军看不到他们的大旗,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大旗就在那里! 身上已被鲜血浸透且染红的陆四站在城楼下,数百枝火把照亮他的同时,也让他的身上产生暖意,让他的脸颊为之烫热。 “我们打下淮安城不是为了杀人放火,不是为了祸害乡亲的!” “如果你们愿意看到这老城的乡亲被人屠杀,看到这老城的闺女被人祸害,让十里八乡的乡亲还有咱们的亲人骂咱们淮军禽兽不如,你们可以不服从我的命令!” 人群沉默,都在看着陆四,只是每个人的目光都在告诉陆四答案——下命令吧! “淮军听令!” 陆四举起了手中长刀。 草创的淮军没有训练体系,也没有军令体系,上千名淮军却不约而同的将手中的武器向上举起,正如他们在铜锣的指引下紧随上冈陆文宗向官军的队伍拼命冲去般。 “杀人者,斩!” “抢劫者,斩!” “奸淫者,斩!” 简单的三个“斩”字,没有任何废话。 “所有人,犯此三令者,不管他是谁,你们都要将他的脑袋给我绑到竹篙上!” 随着陆四长刀挥下,入城淮军立时以队为编制向城中各处扑去。 “杀人者,斩!” “抢劫者,斩!” “奸淫者,斩!” 扑向各处的淮军不断的重复着“三斩”军令,将士们并没有因为陆文宗不许他们抢劫有所不满——他们也是淮安人。 这些不久前还是淳朴农民的淮军士卒,有着最质朴的乡土观念,或许他们在外地会因为战争的恶劣而疯狂,但在家乡,没有人会疯。 陆文宗的“三斩令”,他们打心眼里拥护,也愿意执行。 ....... “谁他娘的在外瞎叫嚷,上面不是让我们快活三天,不封刀的吗!” 一家大户院中,正在撕扒一名女孩身上衣服的叛军士兵听到远处传来的喝呼声,破口骂了句用刀把将那女孩砸晕,然后持刀冲到院外,他以为是上面改变了主意,但入目看到的却是几根吊着人头的竹篙。 竹篙下面是一排排手持武器正在逐街逼过来的队伍,队伍前面有一群人正在撒腿往这边跑。 “王麻子,看什么看,快跑,淮军火拼咱们了!” 一个跑过的叛军“好心”的提醒了一脸愕然的王麻子,后者没听清,等他反应过来时追杀的队伍已经到了他所在的院子外。 “好端端的,你们?” 王麻子紧握着刺在他肚子的长矛,一脸的困惑和惊讶的望着对面那个杀死他的淮军:大家都是义军,怎么说火拼就火拼了?! 对方却是直接抽出长矛,半句话也没说就一脚将他踹到,径直踩着他的身体冲进了院中。 院内十几个跟着王麻子抢劫的河工青壮被冲进来的淮军惊住,在对方的“三斩令”下以及“你们怎忍心对家乡人下手”的咒骂声中,这帮河工青壮羞愧的丢下武器,有几人甚至抱头痛哭起来。 随着淮军的队伍在老城不断推进,正在烧杀抢掠的叛军都听到了淮军呼吼的“三斩令”,看到了那一杆杆竹篙上吊着的人头。 一些被叛军带着杀人的淮安河工们在淮军到来的那刻,明智的放弃反抗,或许是抢足了,或许是良心发现。 也有一些叛军并没有选择收手,厮杀立时发生,老城中有铜锣声响起,那是淮军用于通知左近队伍赶来增援的讯号。 无组织的叛军哪怕人数众多,也只在初期形成对淮军的优势,随着淮军增援队伍的到来,叛军相继溃逃。 “误会,淮军的弟兄们,我们也是义军呐!” 淮安老城过街楼前,几百名正在疯狂抢夺沿街商铺的叛军被淮军堵住了东西道路。 这帮叛军领头的正是从新城被撵过来的郑大发,此时的郑大发很想骂娘,这帮淮军太他娘的欺负人了,不让他抢油水足的新城就算了,凭什么连老城这里也不让他们抢! “持械者,杀!” 望着被堵的那帮叛军,夏大军一脸鄙夷,因为这帮人跟赶集似的,一个个怀里抱的不是布匹就是米面,甚至还有两个家伙手里拿了三四个竹篓,天知道这两个家伙脑子想什么。 你他娘的就算抢劫,也得抢值钱的啊! “老子再说一句,凡是插了淮字旗的地方都是我们淮军的,你们要么放下武器滚蛋,要么就是死!” 郑大发怒火冲天的望着那个将他从响铺街撵出来的泥腿子,眼睁睁的看着对方将一张写有“淮”字的白纸贴在了街头一家卖醋的门头上。 “准备!” 夏大军等的有点不耐烦时,对面的郑大发终是做出了决定,先是朝身后的一帮乌合之众喊了声:“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放下手上的家伙,大家都是义军,难道还要内讧不成!” ......... “冤枉,我们冤枉啊!” “别杀我们,我们是城里人,我们也是淮安人啊!” “斩!” 麻绳巷,十几个被淮军堵住活捉的无赖子被当场斩首。 衙前街,几十个叛军左冲右突不果之后,被蜂涌而上的林字营一支队伍用长矛戳死在一家人的院墙外。 院墙内,是四具正在流血的男性尸体,还有两个不着寸楼的女人尸体。 楼前大街边的巷子里,孙武进连着砍了好几个抢劫者的脖子,手酸得不行,便让手下替他接着砍。 城关道,望着对面那群困兽犹斗的叛军,陆四冷冷下令:“一个不留!” .......... 天亮后,淮安老城上空一片寂静,直到铜锣声的再次响起。 “城中居民皆闭门,敢出者以贼人论处!” “淮军军纪严明,不扰居民,百姓勿用惊慌,各家自安!” 大街小巷中,有穿着衙役服的人在淮军士卒的监押下沿街叫喊,这些衙役一边喊一边将写有“淮”字的白纸贴在各家的大门上。 贴了“淮”字的人家,稍后会有淮军入户清查,他们并非入户行凶,而是验看各家人丁数目,如若无误就叫那衙门的人画圈退出。 有大胆的居民从门缝上朝外偷看,发现外面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在交叉的巷口有手持武器、臂缠红布的汉子们在值守。 只是若这些居民心细一点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有些人家的门上贴着的是白纸淮字,有的却是贴着红纸维字。 白纸者,平民。 红纸者,官吏士绅、大户人家。 第六十八章 天塌下来先吃肉 腊月的淮安比冬月还冷。 镇淮楼,“南北枢机”匾额之下,几十口铁锅一字排开,山阳县的衙役正在添柴烧火。 锅里煮得是猪肉,被俘的山阳知县鲁吉英半个时辰前带人张罗过来的。和在西城跳城殉国的推官金澎不同,这位鲁知县在被生擒后就向淮军表明了合作意愿。 当然,原话自是见淮军仁义,不同叛军,所以为了淮安全城百姓安危着想,他鲁知县愿意为淮军整顿全城效绵薄之力。 这些,陆四一个字也不信,怕死就怕死,哪那么多说辞的。 不过,陆四也确需要这位鲁知县帮忙,比如,现在几营淮军将士的吃喝问题,这位原大明体制内的县长肯定能办得妥贴。接下来淮军其余各营入城驻扎的地方,也需要鲁吉英这个“地头蛇”帮忙安置。 奋战了一夜,淮军将士们说不上精疲力竭,肚子肯定早就饿了的。 从桃花坞出发到现在,上下只是吃了两顿冷食,现在淮安全城已在淮军手中,陆四首先想到的不是分藩库,也不是开始为将来搜刮物资,而是给下面的人弄顿肉吃吃。 所以,在那鲁知县一脸讨好似的自我说明还没结束时,陆四就打断了对方,让他去弄些肉来煮。弄不到,就自个从镇淮楼上跳下去。 因为陆四的命令,淮安城的旧有体制并没有被彻底摧毁,而是保存了大半。比如漕院衙门的小吏书办,淮安知府衙门和山阳县的“事业编”队伍。 在淮军还没有成熟前,没有自已的一套治理体系前,旧有的衙门体系和居民的里甲制是能帮助淮军更好接收脚下这座淮扬重镇的。 对于那些被淮军征用的衙役和书办们来说,只要淮军不杀他们,他们其实也不在乎替谁办事。 为了不让自已从镇淮楼跳下去,鲁吉英着实用了心,没到半个时辰就在镇淮楼下架上了铁锅。 热腾腾的大锅没多久就沸了,飘香的肉味立时弥漫在镇淮楼上空。肉香味中却明显夹杂着另外一股难闻的味道。 血腥味。 不远处的大街小巷上,衙役和里长们组织的人手正在搬运死尸。夜里到底死了多少人,暂时还没有个确切数字出来,陆四知道死的人肯定不少,包括被杀的叛军和阵亡的淮军,恐怕得有两三万人在昨夜丧命。 对于承平两百余年的淮安城来说,这无疑是场灾难。 但如果不是陆四,灾难就得演化为浩劫。 人死不能复生,不管是被叛军残杀的淮安居民,还是被淮军镇压的叛军,尸体肯定不能留在城内。 漕事理刑主事王允端接到的命令就是组织人手将城中所有尸体运到城外,陆四给他的时间是三天。是火化还是就地埋葬,没有具体指示。 三天完不成这个任务,王主事同样也得跳楼。 要么拼命干活,要么人头落地,非黑即白,陆四对待旧有官僚的态度就是如此粗暴。 ....... 在等待肉熟的这段时间,陆四一个人坐在城门洞里想事情。时不时的伸手挠耳朵,却是两只耳朵害了冻疮,痒得很。手也冻肿了,明知不能挠,却总是忍不住挠,结果就让他的手看起来有点惨不忍睹。 “老爷,找到猪油了!” 广远端着个碗兴冲冲的跑来找老叔,碗里是他让一个衙役弄来的猪油。老叔说手上害了冻疮得用猪油抹,要不然好不了。 接过侄子递来的猪油,陆四赶紧抠了一块在手上抹匀,先是擦了耳朵再涂手。 “你也涂一些,别把手冻坏了。” 陆四起身打量了自已的衣服,都是血,而且破破烂烂的,再看广远和不远处的淮军弟兄们棉衣都是如此,便想着得给淮军上下弄些新棉衣才行。 正寻思着,臂上同样缠了红布的鲁吉英小心翼翼的走到城门洞边,轻声叫了声:“将军,肉好了,能吃了!” “噢,” 陆四淡淡看了眼这位知县,叫广远同他去吃肉。 天大地大,先吃肉。 “陆爷,早给您盛好了!” 手中拿着大勺的孙武进瞧见陆四叔侄过来,忙将两只盛满肉的大碗端了过来。 “大伙都吃,能吃多少就吃多少,现在就是天塌了,大伙也得先吃肉!” 陆四接过碗,看着一众围着铁锅流口水的淮军弟兄们,有些性急的都不等拿勺的动手,自个就拿碗往锅里捞了。 所有人都吃得很香,空气中夹杂着的血腥味丝毫没有影响淮军将士们的胃口。 他们大口吞咽着肥肉,一个个脸上都是无比满足的表情。 徐和尚碗里的那块肥肉还有几根猪毛没处理干净,他却是连拔都不拔就直接塞进口中嚼咽起来,然后一口吞下。 烫热的肥肉顺着喉管往下滑落的那刻,恍若身在朦胧院正在给佛祖敬香。 陆四也是饿得很,和广远蹲在地上捧着碗吃起来。 煮肉的地方不止镇淮楼一处,漕衙门和联城也都有,毕竟淮军四营现在是分布在淮安城中。 吃完后,陆四让广远去各营询问伤亡情况,因为广远不识字所以叫那鲁知县跟着过去统计。 约摸一个多时辰后,陆四才收到了具体数据。 程霖的风字营伤亡125人,俘虏了2400余。 夏大军的林字营伤亡98人,俘虏了1900余。 秦五的秦字营伤亡79人,俘虏了800余。 郭老四的海字营伤亡113人,俘虏了1200余。 旗牌队这边因为跟着陆四血战李士元,伤亡106人,没有俘虏。 各营伤亡合计近六百,占了入城淮军的四分之一。俘虏闽军、漕兵连同被叛军裹挟的河工青壮足有六千余。 “这么多俘虏,陆爷打算怎么处置?” 孙武进问这话的时候心里可慌着,他很害怕面前这个年轻人说出都杀了的话来。 陆四没有回答孙武进,而是走向集结在镇淮楼的林字营,大声喝了一声:“你们当中在清江埔跟我陆文宗拼过命的向前三步!” 人群骚动了一下,走出两百多人,都是那夜在铜锣指引下随陆四拼过命的。 陆四点了点头,对这些人道:“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我淮军的队官!” 第六十九章 陆文宗,我要娘们! 哨官? 短暂的沉默后,200多荣升哨官的淮军士卒一下就炸开了,欢呼声惊得镇淮楼廊檐上的麻雀轰的一下四飞而去,也让附近被勒令闭门在家的居民们感到一阵惊慌。 付出就要有回报,奖赏就是最大的肯定。 在这些不久前还是质朴河工的淮军士卒眼里,没有什么比提拔他们当官更让他们为之自豪的了。 孙武进在边上盘算开,桃花坞定号淮军之时,陆四曾言定淮军20人为一哨,5哨为一队,一营五六队。 现在陆四一声令下,林字营就出了200多哨官,按20人一哨计算,便是近5000人要成军,仍按五六队为一营,这就是七八营兵了。 风字营那边能为哨官的更多,再加旗牌兵,怎么也能出三四百哨官,这样一来,得多少兵成编? 俘虏不过才六千多,哪够编啊! 难道? 孙武进一凛,偷偷朝陆四看去,想要一下让这几百哨官个个有兵带,他孙二郎倒是知道两个法子。 一是火拼吞并其余的河工队伍;二就是裹挟这淮安城的青壮。 除此外,别无它法。 再想之前在漕院陆四反问他的那句话,孙二郎越发怀疑陆四是真想去打扬州城了,要不然他不会着急扩编队伍。 就是不知选哪个法子,要是前者的话,那日会盟桃花坞的余先生、王二先生怕是要遭毒手,淮军内部肯定要有一番厮杀,弄不好那个秦字营和海字营都得掺和进来。 自来成大事者,哪个不是心狠手辣,北边那位闯王不就是火拼了他一起的义军才成的大事么! 陆四创军号淮,定营编制,图谋扬州,怎么看都像个做大事的。 孙武进不觉得火拼有什么不对,只是淮军毕竟刚刚创立,陆四就如此迫不及待火拼,未免就有些心急。 选后者的话,就能避免再一次内讧残杀了。 孙武进个人倾向裹挟淮安城的青壮,因为这样不会内讧,就是不知道陆四怎么个选法。 ......... “陆...” 人群中,一个和陆四差不多大的年轻人望着他欲言又止。 陆四见状,向前走去:“这位兄弟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嗯,” 年轻人点了点头,同时对陆四唤他一声“兄弟”感到受宠若惊。 “你叫什么名字?”陆四示意年轻人不要紧张。 年轻人咽了咽喉咙,道:“俺叫徐传超。” 这个人的口音让陆四有些奇怪:“你不是淮安人?” “俺老家是山东莒州的,去年鞑子打到俺家乡,俺爹便带着俺们逃荒到你们淮安来...” 徐传超说的去年鞑子打山东这事,陆四有印象,统兵的当是满清那边的饶余贝勒阿巴泰,这一次是清军在吴三桂开关前的最后一次大举入关。 也是清酋洪太继承汗位之后坚持的“弱明”战略,即通过一次次对明朝的抢劫破坏来达到弱明补清的效果。 此举一方面能使满清方面因为天灾导致的损失得到补充;另一方面则能破坏明朝的统治基础,使得明朝无力镇压境内的农民起义。 阿巴泰的这次入关就是选在孙传庭和农民军决战的关键时候,牵制了大量明朝官军,并且战果很大,兵锋一直打到海州。大半山东被清军掳了一遍,王爷都叫掳走好几个,大概几十万青壮人口最终被清军带出关充做阿哈,其余牲畜、财富更是不计其数。 不得不说,洪太是举世无双的具有高度战略眼光的豪杰。 “俺们一家人生地不熟,又没地,没办法俺爹就叫俺给你们当地人做了上门女婿,区上叫出河工,俺便跟着来了...” 徐传超说完有些不好意思,这年头给人当上门女婿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我看你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我们淮安的姑娘还配不上你这山东的汉子不成?” 陆四笑了笑,问徐传超刚才想对他说什么。 “俺是想问...俺是想问现在俺们应该怎么称呼你?是叫你陆头领,还是叫你陆爷,又或是叫陆闯王?”陆四的平易近人让徐传超不再紧张。 “对啊,你是我们淮军的头领,大家伙总不能还叫你名字吧!” “听人家说外面造反的都有威风的大号,什么闯王,什么八大王,咱们淮军不能弱了他们,陆兄弟也得有个叫得响的大号!” “......” 附近的新哨官们纷纷附和,一边的夏大军听在耳里,不禁想道自已老是叫人陆小四子似乎也不好。 陆四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等人群安静下来后,他却道:“我觉得大家伙还是叫我陆文宗的好!” “那怎么能成!” 人群一阵反对声。 陆四不得不再次示意众人安静,平静的对众人道:“大伙可能觉得是我陆文宗带着大伙活下来,建立了淮军,占了这淮安城,所以我陆文宗理所当然要得到大伙的拥戴,就跟北边的什么闯王一样也要有个威风凛凛的称呼。但,我陆文宗不想当什么闯王,也不想当什么大头领,我只想带着你们活下去!” 说到这里,陆四走进人群,环顾众人,“大伙要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淮军不是我陆文宗一个人的,是大家伙的!” “有你们,才有淮军!没有你们,我陆文宗狗屁都不是!” “我对大伙没别的要求,就希望大伙能帮我陆文宗一起将咱们淮军壮大起来,不再让人把咱们淮军当猪狗宰!” “跟陆文宗干!” 人群中有人激动的喊了一声。 “没有陆文宗,就没有淮军!” “没有淮军,就没有我们的活路!” “跟淮军干就是跟陆文宗干!” “......” 陆四从激动的人群中出来时,徐传超却叫了一声:“陆文宗!” “嗯?” 陆四向他看去。 徐传超鼓起勇气:“俺家世代打猎,俺会射箭!” “噢?” 陆四一喜,扭头叫了声:“孙武进!” 孙武进急忙跑过来:“标下在!” “你先带着他到各营挨个问问,把会射箭的、会骑马的、会放铳的,会放炮的...都给我调到旗牌队来。” 会射箭的徐传超让陆四意识到了一件比较急迫的事,那就是淮军的火力配置和战术问题。 陆四叫来夏大军,让他将升任哨官的人选登记下来,稍后等他和程霖那边通气之后再看具体如何扩编。 这时,人群中忽然有一个看起来好像是小老头的人却挤了出来,然后大声朝陆四喊道:“陆文宗,当不当哨官我不在乎,但你答应给我一个官太太的,现在淮安城叫咱淮军占了,你陆文宗是不是得把我的事给办了!” 第七十章 我想留个后 宋老瓜? 望着眼前这个无论是形体还是神态却都像个小老头的家伙,陆四着实怔了一会。 “怎么,陆文宗,你说话不算数?我跟在你后头跟官兵干的时候,可是眉头都没皱一下的啊!” 宋老瓜见陆四久久不吭声,以为对方想食言,立时有些不高兴起来。 边上的人见他这么跟淮军领袖说话,当下就有人拽了拽他的衣角,示意他别犯浑。 可这宋老瓜生性耿直认死理,觉得陆文宗既然许诺给他官太太,没拿下淮安城这事便作罢,如今拿下了他陆文宗凭什么不兑现。 “你们别拦着我!” 宋老瓜甩脱拽他衣角的人,直接走到陆四面前,气鼓鼓道:“你叫我跟官兵拼命我就去跟官兵拼命,你说要打淮安城,我也是二话没说跟你来了,你说不许杀人抢劫,不许奸淫,我也听了,怎么我样样听你的,现在你上冈陆文宗却翻脸不认人?你到底算不算爷们!” 孙武进见那宋老瓜越说越不像话,立时怒喝一声:“宋老瓜,你说的什么话!” “胡闹什么!” 身为林字营的营官,夏大军也叫宋老瓜的浑劲弄得有些上火。 宋老瓜却半点也没叫吓住,只盯着陆四道:“陆文宗,我年纪比你大得多,我托个大当你个老哥哥没问题吧?...别的事我样样依你,但这件事你怎么也得给老哥哥个说法吧!” “这...” 陆四还真是忘了这件事,他以为宋老瓜已经死了。现在人家没死,又当着这么多人面提出要官太太的事,他就必须给予回应。 “陆兄弟,此事应不得,奸淫者,斩。”夏大军低声提醒陆四。 棘手之处就在于此,“三斩令”是陆四自已宣布的,现在若是答应宋老瓜的要求给他一个官太太,那官太太肯定是不愿意的,性质上和奸淫有何不同? 而且,有一必有二,宋老瓜这事一传出去,肯定会有更多的“宋老瓜”冒出来。 这就是农民造反的局限性和劣根性。 缺少信仰,只单纯官逼民反的农民起义除了给地方带来巨大的破坏外,伴随着的也必然是奸淫掳掠。 说是报复也好,说是单纯的发泄也好,女人总是各种造反首当其冲的受害者。 李自成、张献忠他们老营中的家眷哪一个不是掳来的? 商洛山上刘宗敏等十八人杀死的妻儿又是从何而来? 只有真正有了根据之地,有了问鼎的大势,农民起义军才会逐渐向正规军转变,去拉拢所谓的民心。 而在此之前,再多的恶迹也不过是史书上的寥寥数笔,更莫说如淮军这种草创才不过两三天的队伍。 其实陆四已经做得够好了,初创的淮军没有在第一时间成为破坏力巨大的流贼,除了与他的个人英雄“魅力”有关外,极力约束之外也与入城的淮军人数少有关,但更关键的是淮军的乡土观念。 这三者,无论哪一环缺失,淮安城都会瞬间成为地狱所在。 承诺要兑现,这个口又真的很难开。 陆四真的为难,甚至有点生这宋老瓜的气,哪怕单独跟他说,陆四也肯定有办法遂了他宋老瓜的愿。 堂而皇之的当众提出,就着实叫人发愁。 事情看着是小事,但就跟闸门一样,只要一打开就是滔天洪水。 “宋老瓜,你都打了一辈子光棍了,还要女人干什么!”人群中有人高声叫道。 “老瓜,你得了吧,别去祸祸人家官太太了。” “你现在要官太太,明儿个是不是得给你弄个王妃?” “.......” 人群中有善意的劝说,也有起哄看热闹的。 “你们大伙尽管笑,没啥,我老瓜习惯了。早先因为没婆娘,我在村里就没少叫人笑话,说实在的,我真不在乎!甚至我都不在乎自已这条烂命...可你们知道在运河边我为啥豁出去和官兵拼命吗!” 离宋老瓜最近的徐传超好奇的问了句:“为啥?” “我想到我老娘死的时候对我说的那句话,她说她没脸去见我那死去的爷!也没脸见我宋家列祖列宗,因为她没能给我讨上媳妇!” 宋老瓜说着说着眼睛竟红了起来, “当时我就急了,我就想啊,我要是让狗日的官兵把我一刀砍了,我老宋家不就真的要断子绝孙?到了下边,我怎么跟我娘说,怎么跟我爷说,怎么跟老太爷他们说!” 说到这,宋老瓜竟是“扑通”一下给陆四跪了下来:“我也知道这事你为难,在你下三斩令的时候,我就知这事要黄。就我这模样,谁个官太太愿意跟我,强来的话不就犯了你的军令? 可我真没办法,你就当我这个老哥哥求你给我老宋家留个后行不?就三天,你给我弄个官太太来,我播三天种,开不开花结不结果我都认了,往后我这条命就交给你陆文宗,真有了后,叫孩子们也跟着你陆文宗干!” 宋老瓜说的不可谓不掏心窝子,人群听了他说的这番话也是一下寂静。 山阳知县罗吉英把握了时代赋予他的机会,他轻脚上前,低声对陆四道:“将军,淮安知府吴大千生前有个小妾,原先跟着吴知府倒也好安生,现在吴知府死了,这小妾衣食便没了着落,于城中又无落脚处,刚才还哀求下官给她寻个好人家呢...下官看这位宋英雄就很好...下官想那小妾定是愿意的。” 盯着罗吉英后背有些发凉时,陆四方才上前将宋老瓜扶起,然后很郑重的说道:“老哥哥,我陆文宗说话算数,等会就由这位罗知县带你去领人...是官太太,咱们府尊的太太。” “真的?府尊的太太?!” 宋老瓜又惊又喜,得到的自是陆四肯定的答复。 只是,副作用很快就来了。 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走了上来,也学着宋老瓜的样子跪在了陆四面前道:“陆大哥,我也想要个女人,我不知道自已什么时候就战死,我也想死前给我家留个香火。” “陆文宗,我不要官太太,只要是个女人就行,我也不想留什么种,我就是...就是长这么大,还不知道女人是啥滋味呢。” “陆兄弟,你说了咱们淮军要想强大,就得跟官兵拼,拼命就得死人,我可不想到了阎王爷那里都不晓得婆娘长甚呢样子。” “......” 一个、两个、三个...几十个声音陆陆续续响起,都是些二十左右的年轻人。 显然,他们都是没娶媳妇的。 那些家里有老婆孩子的也眼巴巴的望着,虽然出于各种原因他们不好意思开口,但陆四知道,他们也想要女人。 不是为了传宗接代,就是单纯的想要。 人在不知前途命运,不知生死之前,又经历了极大惊恐后,女人或许真的抚慰心灵的一剂良药。 陆四不知道要说什么,他能理解这些人的想法,尤其是那些连女人长啥样都不知道的年轻人。 他也无法拒绝这些人的请求,诚如他们所说,他们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淮军的将来,注定要死很多人。 身为淮军的领袖,陆四没有道理将他个人的道德理念强加给这些愿意追随他的勇士们。 他知道自已要怎么做。 但让他很郁闷也很气愤的是,广远这孩子竟然也拉了拉他的袖子,在他耳旁嘀咕一句:“老爷,女人长啥样?好玩么?” 第七十一章 造反就是造反 “添什么乱,一边呆着去!” 陆四很想抬脚把广远踹进城门洞,别人闹腾给你叔添堵就算了,你个大侄子跟着起什么哄。 历来解决问题的办法有两个,一是解决问题,二是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没人提问题,自然就没问题。 不过,陆四没法解决提出问题的人,他这个淮军“领袖”还不具备对内生杀予夺的权力。 不客气的说,上冈陆文宗一旦对自已人下手,除了极少数人,大部分淮军将士能瞬间抛弃他。 众人是为了活下去跟着陆文宗拼命,将陆文宗当成能够拯救他们的英雄追随,这种追随是完全被迫且又心甘情愿。在陆文宗的影响下,他们已经向军队转变,但这个转变需要过程。 在此之前,陆文宗这个英雄更像是大家的领头人,是信得过的头,如果这个头突然对自已人狠起来,以他自已的方式约束众人看起来并不过份的行为,那他就什么都不是。 河工起事,不是陆文宗一个头,还有很多头。 用淮扬人的话讲,外面的队伍还有好多伙,这伙不拿人当自已人,那就去别的伙。 是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先前陆四为什么要说淮军是大家伙的淮军,不是他陆文宗的淮军,就因为陆四清楚现在的局面。 志向也好,野心也好,统统都得深埋在心中。 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助的情况下,没有信仰加成的情况下,陆四要做的就是遵行农民造反的特色,把大家伙拢住,哪怕是要做一些在他看来很不道德的事。 造反就是造反,造反绝不是革命! ...... 宋老瓜的要求看起来是偶然性,于淮军这个草创的造反集团而言,又是个必然性的问题。 历朝历代,每一个农民起义的领袖都遇到过这个问题。 所以,陆四只能解决问题,而不是愚蠢的想要通过个人权威去否定,去镇压。 创业早期,强如李自成也是弟兄们大碗渴酒,大块吃肉,席地议事;强如洪秀全,也是东南西北加个天。 他陆四现在,连个闯将都不如呢。 怎么让大伙愿意跟你干下去,活下去,才是他上冈陆文宗真正需要做的事,而不是纠缠于所谓的道德与否。 诚如广远这个侄子,脑海中也没有陆四这个叔叔以为的“革命”念头。他的想法很单纯——别人要女人,我也要。 事既出了,便解决就是,有什么好纠结呢? 如何解决能让事件的影响降到最低,陆四有那么几条想法,大致无非花钱解决,反正漕院的官厅里有的是银子。 不过心里还是有那么点“疙瘩”,所以,他不允许广远也有这种念头。 可广远这个侄子却“起义”了。 “老爷,我也不小了,他们能要,我为什么不能要!...再说长这么大,我都不晓得女人...女人那个长啥样呢...你晓得么?你就不想...” 鼓足勇气造了老叔反的广远在嘟囔后本能的往后退了两步,并且做好撒腿就跑的准备。 小王八羔子! 陆四胸中怒火是腾腾燃烧! 不是痛恨事业刚刚起步,侄子就有要女人享乐的念头,而是侄子的那句“你晓得么”让他觉得自已受到了极大的轻视。 我怎么不晓得! 我看过的比你吃过的盐都多! 已经准备抬脚的陆四突然生生刹住了脚,继而有些可怜的望着广远。 时代的悲剧。 我是晓得,可这孩子不晓得啊。 陆四有点同情侄子,这个时代不是他那个信息爆炸得让人发狂的时代,自小在农村这个封闭环境长大,又十分老实的广远从哪里晓得女人究竟是个啥样? 小时候的过家家? 这孩子怕是连个春春画都没见过... 陆四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这是长辈特有的眼神。 “老爷,你别打我,我就是想大家伙要是有了媳妇,不就是能铁了心跟你干么?” 广远试图用某种道理为自已的某种欲望解释。 侄子的这句话提醒了老叔。 淮军,不就是建立在“渴望”之上吗! 活下去,是渴望; 想要女人,同样是渴望; 将来,淮军还会要钱,要田,要荣华,要富贵... 有了渴望,淮军上下才会有动力。 如果没了动力,淮军还能保持现在这股拼命劲头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恍然大悟的陆四暗自嘲笑他竟然纠缠于道德与否,这实在是个荒唐的事。 他要做的就是满足淮军上下的所有需求,将他们的渴望一步步变成真实,让淮军无论遇到什么事首先想到的是陆文宗这个名字,如此才能让淮军真正姓陆,而非他先前所言的“淮军是大伙的”。 “过两天,老爷给你找个好媳妇。” 彻底想明白了的陆四拍了拍有点害怕自已的侄子,都21岁的大小伙了,找个媳妇有什么打紧的。 合情合理。 ........... 驻守在新城的风字营收到了一个好消息,那就是陆文宗宣布凡是在清江埔跟他拼过命的全部升任哨官。 另一个好消息是陆文宗说了,淮军中只要没娶过媳妇的年轻人都可以到营官那里报名,陆文宗将为他们在淮安城聘娶媳妇。 另外,据可靠消息说,陆文宗决定等城外的淮军全部入城后,淮军要建立一支老营。 这支老营专门安置淮军将士们的家眷。 这个消息同样也传到了秦字营和海字营,和风、林二营的轰动相比,秦、海二营并没有掀起讨论的热潮。 漕运衙门里,程霖气愤不平的告着秦五的状,原因是秦字营竟将他们目前控制的新城东南区域完全当成了自已的地盘,不让其余各营进入。 “郭老四那边还罢了,秦五实在太过份了,陆兄弟让他将俘虏交出来,这家伙不但不交,还把原本应该上交的一批武器也给截留了,另外他还派人占了常平仓!...这什么意思?刚打下淮安城就想和咱们分家了!” 程霖越想越气,可趴在桌上看漕运衙门挂的那付淮扬地图的陆四却好像没听到他的牢骚,只拿了根小木条在地图上划来划去。 最后,陆四将小木条朝地图上一扔,说了一句:“我们最多只有五天时间,五天后我们就要离开淮安。” “离开淮安?” 程霖一惊:“去哪?” “扬州。” 陆四右手食指轻叩桌面。 “淮安不要了!”程霖有些难以置信。 “程营官,不是不要淮安,是淮安眼下要不得,” 孙武进“嘿嘿”一声,“陆爷看得比谁都明白,过几天谁留在淮安谁就得死。”</div> 第七十二章 造反没有回头路 “不行!为了拿下淮安城,咱们淮军死了多少弟兄?现如今官军都被咱们打跑,城里要银子有银子,要粮食有粮食,怎么一句话就要放弃去扬州的!我想不通!” 程霖坚决反对,一方面是的确舍不得放弃淮安城,另一方面是陆四的这个决定太过突然,事先众人毫不知情。 “是啊,小四子,咱们好不容易占了淮安城,你都说要给年轻人在城里娶亲了,还要设老营安置咱们的家眷,怎么说走就要走的?...我看这淮安城挺好,只要咱们淮军上下一心,好生经营,加固城防,官军别想攻下来。” 夏大军也无法接受放弃淮安去扬州的计划,他下午听说要设老营,都盘算派人回家把老爹和媳妇接进城呢。 “淮安城在咱们手中,朝廷才会招安咱们,没了淮安城,那朝廷还能睬咱们?”说话的是郑万才,风字营的队官。 “咱们好不容易从运河杀进淮安城,现在大家伙心思都在城里,陆兄弟你却说不要淮安城,我倒是无所谓,就怕大伙脑子一时半会转不过来啊。”徐和尚隐讳提醒陆四去扬州定有很多人不愿意,容易引起淮军大分裂。 毕竟,和已经到手,有吃有喝的淮安城相比,扬州那里虽然富过淮安,对淮军却没什么吸引力。 大伙当初拼命和官军干是为了活命,桃花坞立淮军号召河工打淮安城又是为了能让朝廷招安他们,现在这个目的已经达到,淮军接下来只要守住淮安城让官军攻不下坐等朝廷招安就是,怎的就脑子一热说不要淮安城了? 这么多人就白死了? 这事,徐和尚也想不通。 屋里还有谢金生、裘德、周铁生、李弥、郑大佐等人,都是随陆四勇夺淮安城并在各营担任队官的,算是陆四的嫡系。其中那个郑大佐还是陆四的表叔。 “各位还是听陆爷说吧!” 孙武进没法给这帮人解释,有些事情他也是半知半解。 陆四开口了,看着众人平静的说了一句:“我知道你们没办法接受放弃淮安城,就是我也不想放弃,但我们不得不走,因为留下来只有死路一条。” 说完,伸手从桌上的碗里捏了几颗炒黄豆放进嘴里,又将披在身上的棉袄往上提了提。 “淮安左江右河,是南北漕运重地,眼下北方战事吃紧,京师全靠漕粮救命,咱们淮军突然把淮安占了,断了漕运,你们说朝廷会怎么想?”陆四嚼了嚼嘴里的黄豆,很是清脆。 “肯定会招安咱们!”谢金生脱口道。 郑万才附和点头:“对,朝廷为了漕运一定会派人和咱们谈。” 其余人没出声,但看神情大概也是这么想。 “问题是谁和咱们谈,谁肯招安咱们?”陆四摇了摇头,扭头吩咐孙武进一句:“挂上去。” “哎!” 孙武进忙将那幅淮扬地图提起用钉子扎在墙上,众人都不识字,看不懂地图上标注的是啥字,也不晓得画的是什么,一个个都有些发愣。不过却是能看出地图上有好几个用毛笔画出的圈圈,这几个圈圈都围着一座看着好像一座城的地方。 陆四拿起早就备好的木棍指下那座看着像是一座城的地方,道:“这里就是我们脚下的淮安城,边上这条河就是运河。” 经陆四这么一说,众人这才恍然大悟,谢金生指着淮安城南边不远处对徐和尚低声说那就是扬州城。 徐和尚“噢”了一声:“从图上看,倒蛮近的。” “淮安周围的这几个圈圈,是我标出来的附近官军驻扎所在,可能有所偏误,但大体不差。” 陆四将木棍朝淮安北侧方向的几个圈圈一指:“这里是泗州,驻有官军金声桓部;这里是桃源,驻有抚宁侯朱国弼部,另外徐州和海州一带有山东总兵刘泽清的兵马......” 随着陆四木棍的不断转移,众人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因为根据陆四的说法,淮安城四面都是官军。 “咱们东边有淮安总兵张鹏翼,南边有扬州和南京城官军。不过对我们威胁最大的是西边!” 陆四敲了敲地图上淮安城西侧的几个圈圈。 “据山阳知县罗吉英交待,我淮军未破城前,漕运总督路振飞曾派人往西边的凤阳总督马士英和监军太监卢九德求援,凤阳一带的官军离淮安很近,并且他们当中有一支骑兵,领军的是一个叫黄得功的人。” 陆四对黄得功自是大有印象,此人是崇祯亲手从勇士营提拔出来的悍将,外号“黄闯子”,在和农民军作战过程中战功赫赫,曾大败张献忠,也是后来江北四镇最强的一镇。 “......淮安是个好地方,如果淮安没被咱们淮军攻占,如黄德功、金声桓、刘泽清这些能征善战的官军自是不会越镇前来,但现在淮安在咱们这帮反贼手中,你们认为他们会不会来?” 陆四放下木棍,又摸了把黄豆放进嘴里。 孙武进忙道:“淮安城可是块大肥肉,这帮人都是和闯贼他们打惯仗的,现在也都是没地盘的主,闻到肉味肯定一窝蜂奔淮安来,到那个时候,恕我孙二郎说句不中听的,咱们淮军连人家一根小指头都打不过。” “淮安周围的官军真要围上来,你们说谁会招安咱们?” 陆四看着众人。 众人此时也都有些乱,他们可不知道淮安城的周围原来有这么多官军,尤其是还有一支骑兵。 程霖开口了,问道:“陆兄弟的意思是?” “留在淮安必死无疑!” 陆四斩钉截铁。 郑万才却摇头道:“淮安真不能守的话,大不了咱们回家乡。” 孙武进听了这话笑了:“郑队官,有淮安城我们都撑不住,你出了城人家骑兵一追,你能往哪跑?” “那怎么办?”郑万才有些傻眼。 “破局之法,唯有舍淮安去打扬州。” 陆四提出打扬州有三个好处,第一就是能为淮军获得可以腾挪迂回的空间;第二就是扬州没有多少官军,淮军可以利用攻打扬州锤炼队伍;第三则是去扬州才有人肯招安他们。 “谁招安咱们?” 程霖疑惑,刚才陆四还说官军只会将他们视为肥肉,不可能招安他们的。 “南京的兵部尚书史可法。” 淮安四面都是群狼,淮军坐困淮安只有死路一条,唯有战略转移才能有活路,这是陆四早在桃花坞时就暗定的方针。 打淮安城,为的只是城中的钱粮物资而矣。 其实陆四压根不信史可法会招安淮军,但他必须将史可法这个文官摆出来,“诱惑”众人随他去扬州。 也唯有通过史阁部,才能彻底斩断淮军上下想要招安的念头。 造反,哪有什么回头路! 程霖眉头皱了皱,然后咬牙道:“真要是陆兄弟说的这样,我倒不反对去打扬州,但就怕大半人不愿意去。” “总要有人留在淮安替咱们牵制住那帮官军吧,要不然都撵着咱们,到了扬州还是个死。” 说话的竟是夏大军,其余人听后先是微愣,然后鸦雀无声。 孙武进看了眼陆四,发现对方脸色很是平静,没有任何波澜。</div> 第七十三章 最大的山头 郑大发果断“弃暗投明”后,被编进了淮军新一营当了一名什长。 什长是一个时辰前上面刚任命的新职务,相当于以前的半个哨官,手下带10个兵。 原先管20人的哨官现在变成管50人,队官管五哨就是250人,营官管五队,加上直属营官的一支20人旗牌兵,新的营制满员就成了1290人。 因为没有制式军服,为了区分各级军官,又定下营官脖系红巾,队官脖系黄巾、哨官脖系黑巾、什长脖系绿巾的制度。 在陆四的快速主持下,以风字营和林字营的新任哨官为军官骨干基础,将四千余俘虏打散,除一千人补充进风、林二营外,其余三千余被整编为新一、新二、新三营。 三营的营官分别是谢金生、陆广远、徐和尚。 广远那孩子在知道自已被老叔任命为营官后,可是欢喜得一夜没睡着觉,把昨天求老叔弄个媳妇的事都给忘了。 孙武进的忠诚得到了陆四的认可,加之其对军队事务熟悉,便被陆四破格提拔为旗牌兵的队长。原来风、林二营仍由程霖和夏大军统辖,营编也同新编三营一样升格为千人大营。 这使得陆四手里有五个满编营加一支扩为300人的旗牌队,实际兵力六千余。 其中监河军的降兵和漕兵降兵有四百余,闽军俘虏两百多,这些降兵除跟随陆四夺城的监河军降兵外一律打散在各营,使之无法抱团。 由于淮军在平乱过程中展现出的铁血,以及镇淮楼上至今仍在悬挂的几百颗人头,俘虏们不敢抵触淮军的安排,扩编过程进行的十分顺利。 秦老五的秦字营也进行了扩编,不过他并没有过来请示过陆四,倒是驻扎在联城的郭老四还事事向陆四汇报。 乡兵出身的郭老四是余淮书去联络扬州河工时推出来的,尽管他现在对陆四非常尊重,陆四却知道一旦余淮书带着联络到的其余河工队伍入城,郭老四恐怕就事事以余淮书为首了。 毕竟,他们才是一伙的。 这也是淮军现在面临的另一个大问题,即“山头林立”。 “山头林立”的本质就是乡土观念,淮军的乡土观念是淮扬,但淮扬又有若干县州,仓促起事的河工队伍在没有组织的情况下,必然会以“远近”来区分各自的队伍,而非统一在“上冈陆文宗”的旗帜下。 或者说拼命时是一回事,胜利后又是另一回事。 这个问题一时半会陆四是无法解决的,唯有通过时间和残酷的战争来最终确立谁是最大的山头。 而他陆四,一定要成为那座最大的山头! 谁留在淮安,谁去扬州,也不是陆四能决定的,他只能尽量劝说,能劝多少人跟他去扬州就是未知数了。 毕竟,淮安城的富庶太过实在,人性会让很多人迷恋淮安城。 在孙武进看来,陆四巴不得有一批人留在淮安给南下的淮军当垫背,牵制住即将到来的虎狼。 陆四内心深处肯定有这样的想法,不是他自私,也不是他残忍,而是人性决定。 统一了“嫡系”思想后,尽可能的搜罗物资,动员更多的人跟淮军走就成了陆四的当务之急。 他的时间很紧,也很急。 ........ 新一营成立之后,营官谢金生就接到了他的第一个命令——将位于码头上的漕院常盈仓中的粮食全部装上漕船,并和漕队一起负责这些粮食的安全。 漕队是淮军船队的简称,原朝廷派在清江提举司的主事宋庆被陆四强行给了一个船官的职务。 在不干就死的威胁下,宋庆不得不帮助陆四将属提举司的漕工组织起来,搜罗了所有能搜罗到的漕船,组成了现在的漕队。 漕队共有漕船670艘,其余船只30余艘,这个规模的船队足以将囤积在淮安的所有漕粮装运一空。 漕工们在得到淮军给予的重赏后,加上有宋主事这个朝廷命官牵头,除了一些实在胆小怕事的,大部分还是愿意挣这份钱的。何况,还有淮军的威逼在。 粮食这一块,陆四只要常盈仓的存粮,常平仓和其余四座总厂的粮食,他让人通知秦五和郭老四接收装运进城,准备分配给陆续进城的各路队伍。 常盈仓的存粮够两万人吃上三四个月,扬州离淮安又是极近,陆四是真没必要把事情做绝。 “陆爷英明,没粮食,谁会愿意留在淮安?有了吃的,天寒地冻的,这帮人才不会想着乱跑,乖乖的替咱们拖住官军。” 孙武进始终以最阴暗的想法揣度这个时不时会让他不寒而立的年轻人。 “你再自做聪明,我就活埋了你!” 陆四狠狠瞪了眼孙武进,他的面前是一座座高大的坟堆,以及上万具尚未来得及入土的尸体。 都是在叛军破城的那夜死于非命的淮安居民,老的小的,男的女的,甚至是一家十几口。 马车还在不断的从城中往外拉尸体,车到地方后,民夫们就上前随意的将尸体从车上抬下,直接往地上扔去。 之所以随意,是因为民夫们已经麻木。 任何人在不断的抬运尸体,不断的掩埋尸体后,都要变成铁石心肠的人。 孙武进叫吓得不敢再吭声,一边负责处理尸体的那个刑部理刑主事王允端也是大气不敢出,因为照这个进度他明天就得从镇淮楼跳下去。 陆四却没有责骂这个王主事办事不力,他知道这么多的尸体不可能在一两天就掩埋完毕,也找不到足够的柴禾火化。 驻足一会后,陆四轻叹一声,挥了挥手:“就埋这里吧。” “搬!” 孙武进忙朝不远处的车队喊了一声,立时有淮军士卒和民夫们一起将几百具尸体从车上搬下。 这些都是阵亡的淮军勇士。 陆四亲自来送他们最后一程。 阵亡淮军的尸体被放进了王允端事先组织民夫挖好十几个大坑中,随着铁锹挥动和泥土飞扬,十几座高大的坟堆如平地突起般呈现在陆四面前。 泥是新的,泛着黑色。 望着这些坟堆,陆四心中有些难受,不是为阵亡的淮军勇士,而是为死去的所有人。 这就是乱世,上万人的死亡惊不起半点波澜,埋进地里后不过多了个乱葬岗的称呼而矣。 “陆爷,走吧。” “是该走了,” 陆四呼了口气,视线从那十几座坟堆中一一扫过,最后屈膝跪了下去。 “诸位放心,淮军绝不会忘记诸位,你们的子子孙孙都永受我淮军庇佑!” 磕了三个头后,陆四起身离去。 他没有让人给这些阵亡的勇士立碑,因为他知道那样做只会让这些勇士再受一次劫难。</div> 第七十四章 子子孙孙跟他干! 以前在李士元手下当大头兵,现在淮军中当什长,郑大发肯定是进步了,但问题是上面的队官说任务紧,所以什长也要干活。 因此,郑大发只能一边暗骂淮军不地道,对他这种人才不重视,一边“吭哧吭哧”的和手下到仓中扛粮袋。 这地方他早前来过,那天跟李士元强攻淮安不得后,他们就是在这里扎的营。当时李士元还发狠说要是真攻不下淮安城,就一把火把城外的粮仓全烧了。 将一袋几十斤的粮食从仓中扛出搬到码头上船后,郑大发既有些不服气,又有些羡慕的望着脖系黑巾,坐在漕船粮堆上的哨官宋老瓜。 不服气是因为这个宋老瓜就是个泥腿子,前几天还在工地挑泥的民夫突然变成自已的头,郑大发能舒服? 羡慕则是因为这个宋老瓜得了个官太太,听说是淮军领头的那个什么陆文宗亲自赏下来的 郑大发远远看过一眼那官太太,不但人长得水灵,腰段也好,跟宋老瓜在一起那活脱脱就是鲜花插在牛粪上。 一想到晚上宋老瓜又要去睡那个官太太,黑不溜秋的玩意往人家官太太娇嫩嫩的小身子上乱捣,郑大发胸口就越发的闷,也口干舌燥的很,黑乎乎的手往裤裆摸了一把,再往边上一挪,拍了下之后就往边上的运河“呸”了口唾沫。 这一口唾沫发泄的是无奈,是委屈,是不平,是骂娘。 不想这一幕却叫宋老瓜瞧见了,当时就喊了起来:“郑大发你裤裆里有蛆啊,摸什么玩意,还不赶紧干活!” “宋头,我就是歇下,这就去,这就去。” 郑大发很是能上能下,脸上的笑容丝毫假不得,屁颠屁颠的就上岸朝粮仓奔去,途中还不忘喝骂两个偷懒的手下。 这会,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谁让如今的淮安是淮军的天下呢。 可怜的郑大发现在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手下十个兵八个是淮安的河工,一个是根本不知道说啥的福建兵,还有一个是稀里糊涂跟着闹的附近居民,别说煽动他们反水,就是鼓动这帮人逃跑他也做不到。 不过,郑大发也不想跑,在这乱世的年头里活得越久,就越知道如何才能保命。 跟着大队伍总能活得长些,孤身一人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乱窜,反而死得快。 ........ 宋老瓜坐在漕船甲板上,舱中粮袋已经码了一大半,太阳落山前这船能装满。 只是到现在为止,宋老瓜也没弄清楚上面让把粮食装船是什么意思,按道理不是应该把城外的粮食往城中运吗? 这怎么反过来了? 纳闷归纳闷,宋老瓜也没想太多,现在的他可是心痒痒得很,因为天黑他就能跟队官告假去城里睡官太太了。 官太太叫小翠,白花花的身子真叫人馋,水汪汪的盘弄起来能把人魂儿都抽干。 也多亏了人小翠儿,他宋老瓜才算是真正晓得男女之事究竟是个啥滋味,那真是做了还想做,越做越想做。 就是有一点不好,便是办事前那小翠儿总要叫老瓜去洗屁股和那玩意,不洗不让办事。 这把老瓜急得,他活了四十几年,还是头次听说睡觉前要洗屁股的! 转念一想,人家是官太太,从前服侍府尊的,能跟农村人比吗? 自家又指着小翠儿给他生个娃,别说洗屁股,就是拿刮猪毛的刀在他屁股上刮几下,也乐意啊。 随着太阳一点点的西落,老瓜心里就越发的挠人,几次起身想去仓里看看还有多少粮食,但又不想费劲跑。 他的劲要用在正道上,直到队官三拐子过来叫他。 “三拐子”是村民给傅贵起的外号,因为这家伙罗圈腿,走起路来好像一拐一拐似的。 时日久了,“三拐子”倒成了傅贵的大名,就跟宋老瓜其实叫宋发荣一样。 “三拐子,啥事?” 老瓜和三拐子是一个村的,平日里关系也不错,这会淮军也谈不上尊卑等级,所以还跟从前一样称呼。 “有事,营里来通知了,”三拐子示意手下这五个哨官坐下说话。 “甚事?又发银子了?” 一个叫齐隆的哨官咧嘴笑道,昨天营里把他们几个哨官叫去,一人发了一两银子让他们进城。 具体各人拿银子干什么,营里可没说。但除了宋老瓜外,其他人都往城里的几家妓窝跑。 “净想着发银子,没个正经,妓窝去多了小心没得用。” 三拐子没好气的白了眼齐隆,神色突然变得郑重起来,低声对五人道:“营里说咱们淮军过两天就离开淮安城去打扬州,让咱们心中都有数。” “啊?!” 五个哨官连同宋老瓜都叫这个消息给惊住。 “好好的怎么就要走呢?”齐隆一脸困惑。 “是啊,咱们这才打下淮安城的啊...” 三拐子抬手示意众人别说话,只问他们:“我就问你们一句,你们是愿意打扬州,还是愿意留在淮安?” “这...” 众人都怔在那里,这叫他们怎么说。 “要愿意去扬州就把队伍拢住,跟下面的人通个气,具体出发时间等上面通知。要不愿意,就跟我说一声,回头上面另有安排。” “到底出什么事了,怎么好端端的就要去打扬州的?” “具体我也不清楚,反正上面说咱们淮安附近官军太多,必须先南下把扬州打下来,解除南边的威胁,要不然我们打不过官军...” 三拐子说完,看向宋老瓜,“老瓜,你那个官太太要安置在老营,不能跟咱们一起。” “老营?” 宋老瓜昨天好像听人说过淮军要建老营安置家眷的事。 “老瓜,你怎么说?你要不去扬州的话就提前跟我说。”三拐子对老瓜还是蛮关心的,毕竟是一个村出来的。 “我...” 老瓜没有回答,而是问三拐子:“打扬州是陆文宗下的命令吗?” 三拐子点了点头。 “噢,” 老瓜松了口气,然后毫不犹豫道:“那我去打扬州!我这人说话算数,陆文宗给了我官太太传宗接代,我就得给他卖命,不但是我,将来我儿子也跟着他干!”</div> 第七十五章 脱家带口造什么反 “好!” 蒋魁的左耳被官兵的刀削掉了,凝结成冰的血让他的左耳洞看着像被用刀剜过似的。 虽然不知道陆小四子叫他们换官兵的衣服干嘛,但蒋魁还是毫不犹豫的带人开始扒拉官兵的尸体。 尸堆中不是所有的官兵都断了气的,时而有重伤未死的官兵被河工们扒出来。 第一个被官兵扒出来的重伤官兵竟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的模样十分清秀,换身干净的衣服肯定是个让姑娘喜欢的小郎君。 少年兵不敢说话,他的目光十分哀怜,这让扒他出来的两个四十岁左右的河工都犹豫了。 这少年跟他们的孩子差不多大。 面对群体的官兵,他们爆发出了从未有过的勇气和凶性; 但当杀戮结束之后,面对个体的官兵,尤其还是个孩子时,他们却又生出了不忍。 “嗙”的一声,少年的脑袋被一把铁锹铲中,鲜血和绽开的鼻眼眉肉让他英俊的相貌一下变得无比狰狞。 动手是走过来的另一个河工,他叫谢金生,二十五六岁年纪,来挑河前在上冈一带给人弹棉花为生。 “他们杀老贾时可没心软过!” 老贾是谢金生的师傅。 官兵到处杀人时,老贾领着谢金生跪在他们面前求饶说他们不是贼人,求他们放过,可官兵根本不听一刀就把老贾抬起挡刀的胳膊给砍断了。 老贾是活活疼死的。 谢金生跑出很远都能听到他师傅凄惨的哀号声,甚至只要大脑一停下来,他的心就揪得疼。 他十二岁就跟着老贾给人弹棉花,说是师徒但更是父子,就连他的妻子都是老贾的侄女。 师徒父子的那份情感让谢金生永远不会宽恕这些杀人的官兵! “别站着了,前面的人还等着我们!” 蒋魁过来拍了拍那两个没动手的河工,朝地上那个血肉模糊的脑袋看了眼,轻轻摇了摇头,微叹一声。 不是被逼的,谁会愿意杀人? 大家伙好好的过日子不好么? 是官兵不让他们过日子,是官兵逼着他们反抗,逼着他们杀人,逼着他们成为反贼! 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没死的给他们补一刀!” “手脚都快些,能穿的衣服都扒下来,官兵的武器,刀还有长矛什么的都捡起来分给大伙!” 蒋魁不住喝喊着,伴随他喝喊声的是那些被发现没死的官兵惨叫声。 内心满是仇恨的河工占了大多数,刚才的厮杀让他们噬了血,也杀红了眼,哪里会放过这些该死的官兵! 很多人的脸上充满仇恨和凶残,完全没有了昔日温顺的老实农夫样。 陆四知道,这不光是仇恨和委屈让河工们变了样,更是环境的异变导致。 浓烟大火、废墟灰垢、鲜血尸体... 当他举刀喝问身后的人潮谁愿意跟他留下来时,那些勇敢站出来的人已经不再是民,而是兵。 会杀人的兵。 民成为兵的唯一过程就是杀人。 杀得人多了,死得人多了,剩下来的就是精兵。 “呼”的一声,陆四将蒙在脸上湿布巾拿了下来,喊了一声:“竹篙队的人都到我这边来!” “哗拉”一声,几百个河工不约而同的奔向陆四所在,虽然很乱,没有秩序,但所有人的脸上都是坚定以及胜利的喜悦。 是啊,他们刚刚把不可一世的几百官兵给收拾了,任什么不激动,凭什么不喜悦! “扎布巾的队长出来!” 在陆四的命令中,十几个右臂系有布巾的汉子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们是竹篙队的临时小队长,每个人所在的小队都是同村或者同片的乡民。 这是最简单的组织方式。 陆四没有时间去辨别哪些人堪用,哪些人不堪用,也没法将这些以邻居、亲朋、好友为纽带联系在一起逃命反抗的河工打散,所以让这些人自已推举其中一人出来带队是最好不过的办法。 否则,成千上万人他陆四又如里能指挥得了。 指了七八个小队长后,陆四让他们带本队的人去把竹厂所有的竹篙都扛过来。 几米长的竹篙是好东西,也是缺少装备的河工非常容易上手的武器。 在突然袭击时,这些竹篙能发挥出一寸长一寸强的作用,能够凭借足够的长度使敌人陷于混乱。 即使被削断,竹篙也能瞬间变身为竹刺,或者说是竹枪,使得敌人防无可防。 但缺点也有,就是竹篙只能以多击少,以有备对无备,并且只能在敌人没有远射武器的前提下压制敌人。 不然,不等竹篙靠上去,河工们就得死伤一大片。 幸运的是驻扎在清江埔这段的官兵没有火铳,他们可能配有弓弩,但由于事件突然发生,使得参与屠杀河工的官兵们也是仓促上阵,加上对河工的轻视,官兵自然不可能在这黑夜中舍刀用弓。 这个很自然的举动和本能造就了现在的几百具尸体。 几家竹厂的竹篙怕是上万根都不止,但很多是捆在一起放在运河中浸泡的。 时间太急,陆四不可能让人去打捞运河中的竹篙,所以竹篙队那帮人前后大概又扛了不到千根的竹篙过来。 在那些临时小队长的分派下,竹篙被重新分配下去,每人都扛了三四根。 蒋魁那边带着大刀队的人也基本收拾干净,约摸两百多人换上了官兵的衣服。其余的衣服都是烂了或是血太多不能穿的。 官兵的武器也都被分配了下来,这使得大刀队成了名符其实的大刀队,也使得陆四第一次拥有了数百名有了武器的“兵”,加上竹篙队,再遇上小股官兵便是浑然不惧了。 “小四子,你也换吗?” 蒋魁将那个被陆四砍死的军官衣服扒下拿了过来。 “换!” 陆四点了点头,直接将那件衣服套在了身上,旋即想到什么,忙要蒋魁想办法找些红布来。 “这地方哪有红布?” 蒋魁有点为难。 陆四一想也是,索性走到一具官兵尸体前撕了块布条,然后一刀斩在这官兵的肚子上,顺手就将布条伸进这官兵的肚子浸了一会,再次拿出来时已经是块红布。 地上的血泊早已冰冻凝实。 “大家跟我学,要不然咱们的人认不出咱们!” 陆四将红布系在了自已的胳膊上。 “是这回事!” 蒋魁明白过来,赶紧让那些穿官兵衣服的弄血浸布。不一会大家伙的右臂上就多出了一条红布。 所有人的眼光都在看着陆四。 “我陆文宗不跟大伙说多少废话,就一句,想要活命,咱们得比狗日的官兵更狠!” “走,去桃花坞!” 说完,刀一挥,陆四带头向南。 大刀队跟上,竹篙队跟上,众人沉默跟随。 这一次,他们个个有胆。 人群的最后面,一个手里拎着把铁锹的光头男子突然停了下来朝后看去,然后将铁锹放下,双手合什竟是在嘴中默诵起来:“尔时,佛告长老舍利弗: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今现在说法...” 念的是佛家超度亡灵的《阿弥陀经》。 念完经文后,光头男子忽的朝那些官兵尸体“呸”了一声:“狗日的,早死早超生!” 拎起铁锹追赶前方的队伍,他叫徐和尚,但他并不是和尚,只是家乡附近佛寺朦胧院的信徒。 第七十六章 我只要钱,不要命 “杀官兵,打淮安!” “杀官兵,讨公道!” 清江埔运河南段无数身影在黑夜中向着同一方向汇聚而去,人数越来越多,从一开始的千余人变成了数千人。 浩荡南奔的队伍如同家园归宿,如同寒冬中的烈日,让那散落于运河东岸仓皇失措的河工们纷纷置身其中。 经历了同伴被活活杀死,经历了屠刀下侥幸逃生的河工们,此时的内心无一不在燃烧愤怒的滔天火焰。 那一声声在河畔响起的怒吼声,饱含着他们的委屈和不甘。 黑夜中,他们的声音传出数里,甚至十里之远,使得运河两岸的村庄无一不被惊动。 鸡在叫,狗也在叫,鸡鸣狗叫声中,是那一个个站在黑暗中目瞪口呆望着运河的村民。 有机灵的里正和乡老已经惊慌失措的往县衙报讯去了。 运河两岸树林中的飞鸟早已惊飞,河上亦充斥着冰裂声。 那些幸运抢到船只逃到西岸的河工们,三五成群的瘫坐在地,目光痴痴的望着对岸。 侥幸游过河没被淹死的那些河工则快要被冻死,他们团着身子四肢不受控制的在抖。 有好心的附近村民给他们抱来干草,又或是抱来柴禾帮他们生起火堆。 然而当村民问他们究竟发生什么事时,这些河工们却谁也说不上来,只反复说着官兵要杀光他们,官兵要杀光他们。 有的可能是刚才被吓傻了,这时才反应过来,“哇”的一声就嚎啕大哭起来。 村民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们也都糊涂了,好端端的官兵为什么要杀河工? 而且看对岸那吓死人的动静,那分明是在造反啊! 渐渐的,村民们都陆续消失了。 他们也害怕,如果河工真的造反了,他们这些住在附近的村民怕就要倒霉了。 谁让那些河工都是外地来的呢! 很快,运河两岸的村民就开始了连夜“撤离”,脑子转得快的直接拉上老婆孩子就跑,转得慢的却是在家里慢吞吞的收拾着。 随着那些村民的四散“撤离”,河工造反的消息也迅速传播开。 ........ 陆四不知道附近的村庄正在集体大逃跑,他只知道必须要快! 在他那急促的步伐带动下,浩荡人群是以小跑的速度在向南边十余里外的桃花坞前进。 那里是盐城县河工和山阳县河工的分界点,桃花坞南边则是扬州府河工的区域。 据宋五说,扬州府这次出动的河工比淮安还要多,大概有四万人左右。 虽然扬州府的河工和淮安府的河工一样,都分散在长达上百里的运河段上,但彼此却又是个相互连接的整体,只要盐城县的河工抵达桃花坞同山阳县的河工队伍汇聚,接下来不需要陆四专门派人去鼓动,邻近的扬州府河工们也会主动加入这支造反的河工队伍中。 因为,官兵要屠光河工。 这件听上去十分荒唐的事情已经是事实,陆四身后悲愤的人潮就是证据! 桃花坞那边想必已经被这里的动静惊动,不排除先前的大混乱中有不少盐城县的河工逃往了桃花坞,但他们只会把官兵杀人的消息带过去,因此桃花坞那里的山阳县河工们即便还没有乱起来,也已经是人心惶惶了。 在没有及时通讯的这个时代,尤其还是黑夜,驻扎在桃花坞的官兵更不可能意识到,此刻最重要的是北上堵住盐城县的河工,而不是如临大敌的监视山阳县的河工。 这就是时间差了! ....... “报仇!” 从前很胆小的甘二毛悲愤的将他那只失去了手掌的胳膊向上举去,他恨死那些官兵了。 没有了一只手的他就是个残废,哪还有姑娘愿意嫁给他! 他以后还怎么干农活,编草鞋呢。 陆四沉默的走在最前面,他的呼吸已经很平稳了,他的心跳也变得无比正常。 咬牙决定反了的那刻,他就已经做好接下来遇到所有可能的心理准备。 前方已经没有什么烟,但雾还很大。 浓雾中,或许会有官兵正在严阵以待,但无所谓了。 不管对面有多少官兵,陆四就一个念头——冲! 只要他陆文宗不退缩,身后的愤怒人潮一定可以吞噬一切! “爷,我背你吧!” 陆文亮捂着伤口表情很痛苦,他一声不曾吭过,始终咬牙撑着同儿子一起坚定的跟在弟弟身后。 可是广远看在眼里却是心疼无比,几次想要背他爹,都被他爹以伤口压着会更痛拒绝。 “我没事,庄户人,受点皮肉伤流点血算什么,倒是你,” 陆文亮的眼角流出泪水,若知道这次出河工竟会生出这种事来,他是打死也不会让儿子来的。 现在,他也不知道怎么办了,也许弟弟说的对,他们没有退路了,不如大家伙拧成一股绳跟官兵干了。 但那要死多少人? 他们还能不能回到家? “文亮哥,你放心,有我在,谁也伤不了广远!” 夏大军拍了拍陆文亮的肩膀,转头朝后面喊了句:“等打进了淮安城,咱把城里所有酒楼都给大伙包了,叫大伙吃个够,吃个饱!” 不远处拿刀走在前面的新兴场程霖听了这话,不由笑了起来:“咱们这怕得好几千人,你小子有银子吗?” “我没有,那官老爷有啊!咱要是打进淮安城,那官老爷的银子不给咱们使还给谁使!” “嘿,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 听着夏大军和程霖在那一唱一和,陆四心中一动,这世上从来不缺聪明人啊。 别看夏、程二人不过是这个时代最普通的农家子弟,但他们却很快适应身份的转变,同时意识到如何做才能更加有利。 显然,二人是在通过这个方式向身后的人潮传递他们能活下去的信念。 有了信念,才能更加拼命。 “进了淮安城,我请大伙吃八大碗,叫那总督巡抚、知府知县都来给咱当伙计!” 陆四也喊了一声,“不过先得把那帮狗日的官兵收拾了,要不然怕人家当官的不肯咧!” “那就把狗日的官兵统统收拾了!” “一对一咱们干不过他们,可十对一,百对一,咱们再干不过他们还不如去死呢!” “问个事,我还没娶婆娘呢,要是进了淮安城能抢个官太太回去当婆娘么?” “宋老瓜子,你都打了几十年光棍了,还要什么婆娘!” “放屁,我拎着脑袋跟你们反了,要个婆娘昨的了!” “宋老瓜,打进淮安城我陆文宗许你一个官太太!” 陆四知道这个许诺可能会给淮安城带去大乱,但还是毫不犹豫的许出去了。那个宋老瓜听了这话顿时高兴的连说几个好字,尔后和身边的同乡们说进了淮安城大伙得帮他抢之类的话。 很快,人群讨论的话题就从复仇慢慢演变为抢钱,甚至是抢女人上去了。 陆四面无表情的在前面,没有半点阻止众人对未来的“畅想”。 因为,这也是人性。 虽然很不好,但包括陆四在内所有想活命的人,都需要这个人性。 只是,陆四突然停了下来,身后的人潮随之一滞。 数千人的队伍很长,前面的突然停下来,后面的人难免会撞上去,顿时有些混乱。 “小四子,怎么了?” 陆文亮见弟弟面色凝重,四下张望,不由有些紧张。 其余人也凑了过来,不解的看着陆四这个领头人。 “官兵哪去了?” 陆四皱着眉头望着身后还在燃烧的工地,以及那看不清视线的烟雾。 第七十七章 老爷为何如此残忍? 谁是陆文宗! 官兵人人惊疑,皆因为陆文宗一到,那些河工反贼顿时爆发欢呼声,一扫先前的颓势,且更加的不要命。 “陆文宗到了,大伙冲啊!” 夏大军有绝处逢生之感,激动的带着身边那些河工们再次向当面的官兵发起反击。 太阳虽升出,可河工们的衣服早已被冻硬,看着就好像一个个冰人似的,行动十分迟缓,但他们依旧不要命的往前冲去,只因为他们相信陆文宗到了,他们就能打赢官兵,他们就能活下去! 石桥上的广远激动的要落泪,双手已经酸痛的快抬不起来的卖油郎程霖也好像被打了鸡血般,没了一只手的甘二毛扶着石桥的栏杆“呜呜”的叫着... 河工们欢呼,呐喊,冲击。 瘫坐在桥下的陆文亮没有回头去寻找弟弟的身影,他只是望着桥上隐约闪现的儿子身影,目光中满是关心。 但跟刚才的担心不同,这刻,陆文亮很安心。 “前面的人让开!” 随着蒋魁的一声大喊,潮水般向石桥涌去的人潮如被巨舟驰过,浪头一下分向两侧。 “跳河!” 程霖朝后看了一眼,就一把拉过挥刀劈砍官兵长矛的陆广远纵身跳入冰冻的河水。 “跳!” 桥上的河工也个个毫不犹豫的朝河中跳去,这让官兵当面除了尸体瞬间空出一段长约数丈的空隙出来。 官兵却没有趁机往前冲去,试图将对面的河工一举击散,而是本能的转身向后跑。 因为,上百根比长矛还要长两三倍的竹篙,在一群不要命的河工紧握下向着他们冲了过去。 后面,竹篙更多,林立向上怕是有千根都不止。 阳光让这一幕无比清晰,也让官兵上下都知道竹篙的作用。 可如同被伏击的吴高部,那些没能退到后面的官兵哪怕做了一万个准备,可在竹篙捅向他们身子前,他们还是没有任何办法能够阻止,因为他们手中的长矛根本够不着对方。 有即将被竹篙捅到的官兵,出于本能将手中的长矛向着对面狠狠投了过去,但是十几个河工的倒地并没有让冲上来的队伍为之停滞。 竹篙还是无情的捅了过来。 “噗噗”声中,是身体被顶住不断往后退,继而撞倒同伴的声音。 “噗噗”声中,是那些被顶得无法说话,也无法动弹,下意识挥刀砍断竹篙,继而被竹尖一下入肉的声音。 狭窄的石桥限制了双方的人数,却限制不了粗长的竹篙。 不少官兵也纵身跃河了。 他们要是不跳河,要么就是被前面的人撞翻在地,要么就是被那不知从哪个同伴身体中穿出的竹尖“钉”到。 初期的惊恐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大混乱。 “不许退,不许退!” 任老九不能让部下们就这么被河工反贼从石桥上“顶”下来,但他想不到任何办法可以阻止那些该死的竹篙,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部下们一窝蜂的从上面狂奔下来,哪怕他带着亲兵在那督阵,斩杀了两名逃兵也无法阻止溃乱。 最先跑的还不是桥上的兵,而是把总李永胜。 这位千总大人最信任的部下在关键时候选择了独自逃生,河工反贼实在太多了,他李永胜可不想被这群暴民活活打死,夫妻大难临头还各自飞呢。 李永胜的逃跑自然带动了那些还在苦苦抵抗从河中上岸反贼的官兵,他们转身就跟着把总大人往镇子里逃去。 西边的运河码头有船! 亲兵队长万全是忠心的,但是李永胜的逃跑让石桥右侧一下暴露,加上石桥上面也开始溃退,他这边再如何死撑也改变不了大势已去的局面。 无奈,他只能边战边退想和千总大人汇合。 “官兵败了,官兵败了!” 官兵的溃逃让河工们更加凶悍起来,爆发出的欢呼声让整个桃花坞镇以及更远的山阳县河工们都听得一清二楚。 任老九惧了,他知道挡不住了,同李永胜一样他也想到了运河码头。 于是,他跑了。 在逃跑的那刻,任老九最后看了一眼石桥。 他却愣住了。 因为,他竟在石桥上看到了很多官兵,并且还看到了一个穿着参将吴高军服的人。 吴参将反了?! 任老九既惊又怒,惊的是吴高怎么能反!怒的是吴高要造反为什么不拉他任老九一起反! 反贼,他们又不是没做过啊! 可很快,任老九就确定那个人并不是吴高,而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年轻人——一个在无数持刀“官兵”簇拥下向着石桥这边走来,胳膊上系着块红布的年轻人。 他是谁?! 任老九的困惑很快被解开,那个年轻人所到之处,河工反贼们都在欢呼陆文宗的名字。 陆文宗? 任老九不甘,不甘输在一个连吊毛都没长齐的娃子手里,可他再不甘也只能跺脚逃了。 再不逃,几百根竹篙就要捅过来了。 至此,在石桥死顶了近一个时辰的任万年部终是崩溃,盐城县河工在付出近千人的伤亡之后,终于冲进了桃花坞。 镇上一片大乱,到处都是急于逃命的官兵,到处都是奋勇追杀的河工。 一切,都颠倒了过来。 山阳县的河工也冲破了任部的堵截,而十几里外听到动静的扬州府的河工们也已经骚动。 骚乱如同病毒般开始蔓延在长达百里的运河工段,谁也无法阻止。 赶到半路的另一部官军在发现桃花坞已经被反贼攻陷后,让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为首的几个军官在简短商议了一下后,竟决定回去裹挟所部监视的河工一块造反,他们的目标赫然是淮安城——城中的无数财富! 陆四对此毫不知情,他正在燃烧着大火的苏记酒厂门口。 那里有几十个被合围无路可逃的官兵。 “杀了他们,替死去的人报仇!” 愤怒的河工人潮让这几十个官兵骇得腿脚都在发软,然而就在人潮要将他们吞没时,一个声音却响了起来:“放下武器者,不杀!” 听到这句话的河工们都愣住了,但却没有人质疑,因为说这句话的人是上冈陆文宗! 官兵们惊恐交加,你看我,我看你,最终一个官兵将手中的刀扔在了地上,然后跪倒在地。 然后是所有的官兵都跪倒在地。 第七十八章 乱世唯杀人 人都有亲朋,乱世里当兵的眼里也没有贵贱。 知道拉夫这件事的肯定不止陆四他们几个,起码老马肯定知道,马新贵这个做侄子的再坏总不能坑自家伯父吧。 粮长,可不算官。 金声恒真要裹夫,老马这个粮长也别想跑,弄不好县里的什么书办、先生一个都落不下。 纵是官又如何? 隔壁村做过知府的吴老爷不也叫刘泽清给拉了夫么,要不是他自已跑得快,这会怕早就成了大顺军的刀下亡魂了。 当然,在没到迫不得已时,这些原先“体制”内的大小头头们还是能继续发挥作用的。 夫子,能当炮灰,能当牲畜,也能跟着摇旗呐喊,壮壮声势的。 盘踞在武昌的左良玉那二十几万人马不就是这么来的么。 只是,如果老马知道要拉夫的事,那他为什么不透露给乡民们? 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是老马也跟王四一样不顾乡亲死活呢? 陆四认为应该是前者,毕竟,这世上不重乡情的人真的没几个。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也许王四的做法是对的——如果他真将消息散开,恐怕就一个都走不脱了。 这不是单纯人性的考量,而是事实的决择。 世上没有守得住的秘密,运河上的数万民工虽然是从不同府县征发过来,但几乎每个片区的河工都沾亲带故,因此一个人知道,那就等于所有人都知道。 那样一来,恐慌就会让所有人无法再冷静。之后,就不可避免的会大乱。 尔后,恐怕没等官兵正式拉夫子,这运河上的民工就得先死一批了。 正如他陆四现在知道,他大哥文亮马上也要知道,那同一个棚里的蒋魁、夏大军他们要不要告诉? 都是一个根上出来的,用宋五的话讲,把谁扔下都没法回去跟他们的亲人交待。 所以,王四是狠了些,但他真的很聪明。 陆四不是王四,他没办法把邻居们扔下等死,所以他只能抓紧时间,赶在这件事还没有大规模扩散开前,争分夺秒的将人带走。 这就需要钱了。 ...... 王四的赌棚开了有六七天,前后赚的现银和铜钱加起来有一百多两,另外就是外面的欠债,也就是所谓的利子。这笔放出去的利子数目可不小,单周旺这里就有十几两了。 要是没有官军拉夫子这桩事,王四的死也算解脱了一批人。用佛家的话讲,陆四是功德无量。 棚里还有两个王四的下手,不过这两人和陆小华一样算是个帮闲,就是帮着收钱发钱,倒倒茶水,吓唬人,远比不上仇五这个正牌打手。 “三爷来了啊,哎,四爷呢?” 两个正在瞌睡的下手见着马新贵和陆小华领了三个陌生人进来,王四和仇五又不在,不禁都有些奇怪。 “县里有个大局,四爷过去陪了,叫我们先回来。”陆小华的说辞是刚才和马新贵商量过的。 “行了,没你们什么事,都去睡吧,一个个的眼皮子都撑不开了。” 马新贵示意那两个打下手去住的棚子睡觉,他平时跟王四称兄道弟,说话还是挺有用的。 王四陪县里人赌钱是常事,两个下手也没怀疑,“噢”了一声求之不得的便去睡觉了。 “在里面,” 马新贵朝陆小华使了个眼色,后者走到用布隔开的里间,在一堆草丛中扒了一会摸出一只小箱抱到了赌桌上。 马新贵拿着从王四尸体上摸到的钥匙打开铁锁,将里面的碎银铜子倒在桌上,也没细数,拿右手拨拉了几下就给分成了五堆。 这是把周旺也算了一份。 “自已拿,多了少了就这样。”马新贵顺手将看着比较多的那堆划拉进自己的钱袋。 他倒是一点不客气的很。 陆小华见状也划拉走一堆,周旺迟疑了下也取走了属于他的那一份。 广远却将剩下的两堆合在一块,然后找了块棚里的破布包了塞在陆四手里,道:“老爷,钱你拿着,我怕丢。” 陆四点了点头,问马新贵:“你什么时候走?” “我等会就走,不走的话心里不踏实,说实话,打王四死后我这眼皮子就一直跳。” 说完,马新贵一拍陆小华,问他:“你是跟我走还是跟你家里人一起?” “这...” 陆小华有些犹豫。 “二哥,你跟他一起走吧,我们去找文亮哥。”陆四说了句。 “老爷,公家肯放我们走吗?”广远有些担心这个问题。 马新贵听了有些好笑,对广远道:“你老爷手里拿的是什么?” “钱啊。”广远不加思索。 “钱能干什么?” “啊?” 广远还真没明白什么意思,陆四则晓得马新贵这是让他拿钱买路,而这也正是他要钱的原因。 官兵拉夫这件事肯定还局限在少数人知道,淮安府县这边晓得的人估计也不多,加之清淤工程还没有结束,金声恒的人也不可能现在就把人拉走。 毕竟,漕运这块对北京的朝廷也好,对金声恒他们这些败兵也好,都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只要北京一天没有沦陷,江南的漕粮就要经运河北运,如此金声恒他们随便劫上一批也能撑一段时间。还有他们也总要给新来的淮扬巡抚面子,工程干完再裹人,至少能有个交待。 因此,理论上陆四他们现在是可以花钱提前回家的,理由随便编个就好,诸如病了,诸如家里老人去世了什么的。 “走吧,你兄弟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做的。” 马新贵叫了一声陆小华,后者点了点头又有些不放心的对陆四道:“你们也要快,该花钱的地方不要舍不得,等回家我这还有一份呢。” 陆四点了点头,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二哥在大事上是不含糊的。 马新贵带着陆小华离开后,陆四便让广远、周旺跟他回去。路上陆四问广远怎么出来的。 “我听到华大爷的声音,也听到你出去了,怕你们出什么事就也跟了过去。” 寒风冻得厉害,广远将双手抄在棉袄的袖子中。这孩子倒是对刚才杀人的事不害怕了。 陆四问他:“你爷不知道吧?” “不知道。” 广远摇了摇头。 前边的周旺突然停下脚步,将自已装钱的布袋递到陆四手中:“这钱你都拿着...咱们一起来的就得一起回去。” “你先拿着,万一不够再说。” 陆四没要叫周旺先收着,他现在头疼的是怎么一次性能让十七人同时回去。 他想到了宋五,这件事如果由他出面去办可能要好些,但宋五这会不知道在哪,所以当务之急是先回去把事情跟棚子里的人说透,让大家有个心理准备,并且还要阻止他们把这事跟其他人说。 要不然统统晓得,结局还是个大乱。 走了有二里多路,陆四三人到了他们住的木棚,却看到他大哥陆文亮还有蒋魁、夏大军三人站在外面。 “深更半夜的你们去哪了!” 找了好多地方不见弟弟和儿子的陆文亮急得是满头大汗,叫冷风一吹头上都结冰霜了。 蒋魁和夏大军看样子是帮陆文亮也找了好久,站在寒风里冻得都是直缩脖子。 “大哥,我们...” 陆四正要说话,远处却传来一声尖叫。 “快跑啊,官兵杀人了,官兵杀人了!” 突如其来的这声尖叫撕破了运河两岸的寂静,也把陆文亮他们吓了一跳。 陆四却是心中猛的一跳:这声音?是马新贵! 第七十九章 闯军南下 赤子之情 淮安知府衙门匾额还在,只是今非昔比,大门叫住在附近的淮军拆掉当柴禾烧了。 要不是淮军管事的及时制止,怕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士兵能将府衙里的户册、历年典籍都搬去当烧火纸。 山阳儒学那边就叫烧了个精光,书桌板凳都叫砸了。 天寒地冻的,城里能有多少柴禾?士兵们冻得狠了拆房子正常,烧些书籍又算什么事。 站在府衙空洞洞大门外的山阳知县罗吉英有些恍惚,曾几何时能入主府尊衙门是他做梦都想的事。 现在,梦想实现了,然而却是以一个“皮条客”的身份实现梦想。 虽然淮军那位陆头领屡次强调淮安城经逢大乱,死难众多,必有诸多孤女生活无着,为免这些可怜孤女饿死、冻毙街头,又或被那无良之人糟蹋欺辱,淮军铤身而出新建老营以置诸女,此举乃是仁义之师才会为,是造福家乡人民的大好事,当为千秋史册所铭记。 只这话说得再漂亮,却掩盖不了事件的本质。 不说其它,就说没这大乱,淮安城中的女人哪个愿意嫁给乡下的泥腿子? 就是个趁人之危。 但,也是事实,如果淮军不收容那些死了爹娘、没了丈夫的女人,她们怎么活? “收容”总比强抢得好吧。 路部院跑了,吴知府死了,作为淮安城现在唯一的父母官,罗吉英也只能硬着头皮当起这“皮条客”来。 因那位陆头领有过交待,不可用强,女方须自愿,说什么淮军是家乡人的队伍,干不得那欺男霸女的事。 所以为了尽快完成任务,罗吉英便将府衙和县衙所有人员召集了起来,然后三人一组派出去劝说那些孤女到淮军老营活命。人手不够,又动员各里坊的乡老,最后连仵作都用上了。 不过天晓得那位陆头领是怎么想的,竟将淮军老营定在了知府衙门,望着那些不断被带过来的女人,罗知县难免想到“亵渎”这个词来。 衙门,可是朝廷的权威,脸面所在,如今竟成了收容女子的地方,成何体统? 未了,又是自嘲,自家堂堂进士出身的知县都成了拉皮条的了,还关心什么朝廷脸面。 天晓得,这大明朝还能撑几日。 罗吉英发怔的时候,大门口负责登记的于书办一边写着名字,一边问面前的老婆子:“宋婆子,这是第几个了?” “第七个了,于先生。” 为了尽快完成淮军交待的任务,罗吉英叫人传出话去,谁把女人带过来就能领赏钱,虽然不多一个只二十文,但积少成多也是笔可观的收入。 本就是媒婆的宋婆子凭借对周围人家的熟悉,自然就干上了这买卖,半天下来她已是领了七个女人过来报名了。 “是自愿的吗?” 于书办打量宋婆子边上那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脸上没泪痕,模样也清秀,就是看起来好像不太愿意的样子。 “自愿,自愿,她爷娘不在了,房子又叫烧了,淮军大老爷们能收留她,给她饭吃,可不是天大的好事...先生放心,老婆子晓得规矩的,这把年纪了也不能骗人...” 宋婆子生怕于先生不收这姑娘,拉了拉那姑娘,“温家的,你快跟先生说是自愿的,要不然人家淮军可不收你。” “我...” 姑娘有些紧张,也有些害怕,捏着衣角迟疑好久,最终问了句:“先生,我是自愿的,但我能把弟弟带上吗?” 一听这话,宋婆子急了,道:“温家的,怎么又说这事,方才我不都跟说了不成的,你这不是让先生为难么。” 宋婆子是真有点怪温三家的闺女不晓得好歹,她爹娘都不在了,一个姑娘家家的怎么养活弟弟。人淮军又不是白收她,一人给五两银子安家,有这银子,她托街坊们照顾些她弟弟,肯定饿不死。 “这个...温姑娘,怕是不成。” 于先生摇了摇头,他看到街角有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朝这边望,而面前这个姑娘也朝那小男孩看了好几眼,不用说,那男孩就是这姑娘的弟弟。 只是,淮军那边只收女人,不收男娃,所以就算他想帮忙也帮不上。 罗知县看在眼里,对这姑娘姐弟情深倒也理解,但这件事他也无能为力。说白了,他现在就是个“拉皮条”,淮军要女人是什么目的傻子都晓得。 男娃要了干什么?嫌粮食多么? 可能来的时候姓温的姑娘就想着给管事的求情,但事情却不如她所想,这让她很是失落,不知道怎么办了。不进淮军,她拿什么养活弟弟? “出什么事了?” 罗吉英转过头一惊,来得是淮军那位年轻的头领。 “将军,这个小姑娘愿意进老营,但却想把她弟弟也带进去,这事不合规矩...”罗吉英把情况简短的说了下。 陆四“噢”了一声,却是没理会这事,而是直接进了衙门。 府衙里面约摸已有三四百女人,年纪有三十左右,甚至还有四十岁的,当然也有十来岁的。一个个都跟木头人似的呆坐在那,见到人进来,有人会抬头看一眼,有人则是一动不动。 许是都沉浸在失去亲人的痛苦之中,又许是不知道自已的命运如何,一个个看起来都是愁眉苦脸。 陆四看了一会便转过身,吩咐罗吉英:“给她们弄些吃的,另外弄些被褥来,这两天先在这里将就一下。” 罗吉英忙应了下来,跟着陆四又往大门走去。 到了门口,陆四招手叫那小姑娘过来,细细打量,见模样清秀长得还不错,心想这个给自已当侄媳妇倒是可以。 “你弟弟在哪?”陆四问道。 可能是看到县里的人都对陆四很恭敬,小姑娘越发害怕,竟是不敢说话。 “在那里,” 于先生倒是个好心人,见淮军头领过问,忙示意边上的一个衙役去将街角的姑娘弟弟带了过来。 “姐,” 小男孩被带过来后也是害怕,一只手死死拽着姐姐的衣服,好像很怕姐姐不要他似的。 小姑娘不敢抬头看陆四他们,只牵着弟弟的另一只小手。 陆四看在眼里,微叹一声,吩咐罗吉英:“问问里面的女人,有孩子的,有弟弟的,都可以进咱们淮军...另外看看城里有多少没了父母的孤儿,男娃也好,女娃也好,都收过来,叫这些女人们先照顾,日后我再做安排。” 闻言,于先生忙轻轻碰了碰那姓温的小姑娘:“还不赶紧谢过将军!” 小姑娘还愣着,陆四又哪会要她谢什么,嘱咐罗吉英几句后就离开了府衙。 路上,孙武进多嘴的老毛病又犯了。 “陆爷,咱们马上就要离开淮安,给弟兄们弄些媳妇是好事,那些女人也能走得动,但叫那些女人把娃子也带着,这拖家带口的怕是走不快啊。” 孙武进是好心提醒,淮军要想在官军的围剿下存活,机动性十分重要,所以尽量要轻装上阵,一切从简。 但陆四明显是反其道而为,不仅在淮安建老营,还准备派一两个营头去将淮军的家眷都接到老营,这不就是弄了帮累赘跟着么。 陆四难得的没骂孙武进多嘴,而是瞄了他一眼,说了句:“不拖家带口,谁愿意跟我走?” 说话间,陆四在一家贴有红纸淮字的大门口停了下来。 第八十章 我要淮军只从我一人 “杀官造反本就是大伙提着脑袋干的买卖,有人不愿意也不能勉强,我们淮军不干逼人上梁山的事。” 淮安西城门,陆四接到了蒋魁、陆文亮、周旺、宋五、甘二毛等人。同他们一起进城的还有淮军其余十几个营头,约五千余人,其中妇人有四百多。 王二先生带领的山阳县几营也同时入的城,陆四原想统一安排的,但王二先生直接和来接的秦五、郭老四说起吃住的事,陆四自然不好说由他来安排。 这种事也是预料之中的,没打淮安前不管是山阳县还是盐城县的队伍,大家能在淮军旗号下一起拼命,原因是因为危险就在眼前,不拼就得死。 现在打下淮安了,城里城外没了官军的影子,眼面前的危险一下没了,原先过度紧张的心松了下来,劫后余生的淮军上下自然会有各种念头冒出来。 淮安城中又满是钱粮和财富,这些东西怎么分,下一步又怎么走,并不是紧密团结在“上冈陆文宗”麾下的淮军肯定会产生裂痕。 不如此,才有鬼。 至于蒋魁说跑掉两个营千余人的事,陆四更是没有放在心上。 据蒋魁说,那些跑掉的人大多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就三五成群的离队了。 问他们干什么去,回答都是回家。 “小四子,咱们不是没拦过,可你知道那帮人怎么说?嘿,他们说的好听着,讲什么咱们淮军现在人不少,又打下了淮安城,官军跑的精光,下面官府肯定会派人过来招安咱们,所以现在进淮安城不是拼命,是来享富贵。他们呐,苦惯了的,不想吃朝廷的皇粮,只想回家安生种他们的地...”担架上的陆文亮说话间想直起腰坐起来,却被广远给拦住了。 “这事怪我们几个,要是我们强硬些,不致于一下跑掉两个营的人。”蒋魁有些自责。 周旺、宋五他们也有些惭愧之色,显是对自已没能完成陆四的嘱托感到愧疚。 甘二毛因为断了一只手,心情始终很郁积,一个人站在墙边不吭声。 “我说了来去自由,这件事也一点怪不到你们头上,” 陆四示意众人不必如此,他不奇怪那些人的选择,也完全明白他们的想法。 本来就是因为没办法才聚在上冈陆文宗淮军大旗下,现在危险没了,农民骨子里的顺从和胆小怕事自然会表现出来。 原先那些回家的人可能觉得自已回去后也会被官府报复,现在官府都没了,淮军又有很大可能被朝廷招安,他们再不走什么时候走? 人之常情。 走了也好,大浪淘沙,这一千多人就是淮军的第一次淘汰。 陆四让蒋魁组织人手将伤员先送到漕院衙门那边的临时营地。其余人连同辎重一半驻老城,一半驻新城。风字营和林字营会引导安排众人。 淮安城的郎中都被组织了起来,师傅加徒弟的有上百人,各种金创药也都备下,只等伤员一到就能医治。 其实能来淮安城的伤员基本上伤势都不重,因为所受的伤都是外伤,刀砍矛戳,伤口看着吓人但不致命。那些郎中们所要做的不过是给清理伤口,上些金创药帮助愈合而矣。 此时淮安城中除了淮军和刚来的营头外,另外还有几批过来的河工队伍,人数多的千余人,少的百十号人,这些人陆四暂时将他们安置在联城。 粮食多得是,倒不怕饿着他们。 王二先生刚才在城门说下午的时候,余淮书就能带着联络到的扬州籍河工队伍赶到淮安。 王二先生的意思是等余淮书他们过来,大家就聚一起商量淮军下一步如何做。 陆四对此完全同意,他需要通过这次各路人马的聚会来确定守淮安、打扬州的战略,并尽可能的多争取一些人跟他去打扬州。 ......... 给陆文亮医治的是城里的一个老郎中,说是世代行医,但水平究竟如何,陆四也不知道,不过看起来还是符合“名医”这个美誉的。 老郎中给陆文亮上了药,重新包扎,并给开了方子后,就被送了出去。外面还有其他伤员需要他看一下。 “广远,” 望着外面正在给伤员治伤的郎中们,陆四突然叫了侄儿一声。 广远应了一声跑了过来问道:“老爷,什么事?” “你出去看看,挑五十个医术好的记下名字,然后派人将他们的家眷全接到老营。” “啊?” 广远没明白什么意思。 陆四只好直接说明就是请这些郎中加入淮军。 “这...他们能愿意吗?”广远一脸的为难。 陆四没说话,只是拍了拍佩刀。 广远一下明白了,嘟囔一句:“这不是绑票么。” 这事的确就是绑票,陆四也没法给这件事冠上一个好听、大义的说辞,因此索性把脸一沉:“你去不去!” “我去就是。” 广远有些不情愿的走了出去。 屋内半躺在床上的陆文亮听到了叔侄俩的对话,等弟弟过来后立时不快的说道:“你好端端的绑人家大夫干什么?” 陆四坐了下来,道:“军中要没郎中大夫,大伙受伤了怎么办?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死?” 陆文亮听后叹了口气,大夫真的很重要,如果当初桃花坞能有这么多大夫及时帮伤员救治,恐怕要少死很多人。 兄弟俩彼此沉默了片刻,陆文亮出声打破沉寂:“真要去打扬州?” 陆四点了点头:“淮安守不住的。” 陆文亮却摇了摇头:“淮安守不住,去了扬州就能守住?” “也不一定能守住。” 陆四可以确信能够轻松打下扬州城,但是能不能守住就是未知数了。 “那为什么要去打扬州?就为了你说的那位史尚书招安咱们?万一人家不招安咱们,那怎么办?” 陆文亮知道的都是去接他的陈大佐说的,路上就想这事,始终觉得不太妥。 见弟弟脸色有些异样,陆文亮以为他有什么事瞒着自已,不由急了:“小四子,你跟我说实话,为什么要去打扬州?” “因为,我想要淮军变成一支真正的军队......因为,我想让淮军只听我一人的命令。” 在如同父亲一般的堂哥面前,陆四不想说谎话。 第八十一章 大顺皇帝万万岁 明崇祯十六年,淮安府盐城县上冈镇。 上冈此地东临黄海,秦汉时已兴渔盐之利。大明洪武年间,朝廷设新兴场于上冈南百里处便仓收盐,至此盐城一带盐兴昌盛,集市贸易兴旺。所产之盐畅销南直隶、河南、江西、湖广等地,称为淮盐。 上冈所处本是数河交汇之聚,境内又有北宋范仲淹主持修建的楚州盐城经泰州海陵、如皋至通州海门的捍海堰(俗称范公堤),交通便利,为当地四乡通达之处,故而在本朝中叶盐业“开中法”改制之后,便有来自新安江的安徽商人于上冈设垣收盐。 时日久了,更有若干安徽商人于上冈定居经营各式店铺,原本只有数十户居民的上冈遂兴而为镇,并且当地百姓主业便是垒灶烧盐。 不过百年下来,因海岸东退,卤气渐消,盐灶随海岸陆续东迁范公堤外,有钱的盐商占用芦苇茂盛的沿海滩涂兴办商灶,渐渐便垄断了盐产,使得当地原有烧灶百姓多沦为盐商私工。 反观范公堤内(西)那些因为不能再烧盐而报废的灶地,却经当地贫苦百姓长期爽碱各青,使得土地渐渐竟能种植,至崇祯年间堤西土地已是能种稻麦两季,然年产量却低。 地势肥沃之地不过年产三百来斤,其余贫瘠之地不过一两百斤而矣,地多者二三十亩,地少者数亩,一家老小齐上阵累死累活,也收不了多少粮食。 扣除交给朝廷的田赋后,大多数家庭不过堪堪够活,毕竟当地百姓哪一家子都有好几口子人,老人小孩吃的少些,那壮劳力的大人吃的粮食可多了。 从前还好些,再怎么样一年到头下来总能混个温饱,但打从什么辽东闹了建奴以来,朝廷的境况是一年不如一年,百姓们的日子跟着也是一年不如一年。尤其是打西北和中原闹起流寇后,朝廷要的田赋就更多了。 什么辽饷、剿饷、练饷,三大饷加起来至少要了地里收成的三分之一,还不算其它地方的苛捐杂税和各式徭役摊派,百姓们真是苦不堪言。 因此,农闲之时当地人多往海里(堤东)替盐商打工,以此赚些生计钱贴补家用。要不然,这一家老小光守着那盐碱地的收成,熬不到年底全家就得浮仲了。 此间是十一月,水稻已经收割,除了晒稻外,百姓们便忙着将地里的稻草收好垒成垛,这些稻草是百姓们煮饭的主要材料,看得可金贵。 然仅有稻草还不够,不管哪家大人小孩,但有时间还得去捡些枯枝芦苇来用,要不然家里断了烧火料,这锅灶就生不得。 有些老人还带着自家的孩子到大户人家的地里去拾穗子,碰上好心的大户也就罢了,遇上那不好说话的甚至能放狗咬你。 陆四昨天就险些叫地主家的狗给咬了,倒不是他也到人家地里拾穗子,而是他想弄人家的狗吃。 打来到这崇祯年间,陆四已经个把月没吃肉了,那嘴馋的光是想到前世吃都不吃、看一眼都倒胃口的大肥肉就满嘴的口水。 偷狗吃这个想法是陆四五天前好不容易做下的艰难决定,在此之前他可从来没有想过自已有朝一日也会成为偷鸡摸狗之辈。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陆四都算得上是个老实人。尤其是今世,他在左邻右舍眼中也是个巴掌拍不出个屁的憨憨小四子——一个连大名都没有穷小子。 陆四他爹倒有个大名,听着还挺不错,叫陆有文。 可惜的是,陆有文从小到大连个壹字都识不得,文没有、武没有、财没有、权没有,正儿八经的贫农。 全家唯一的财产就是陆有文他爹当年在的时候分给三个儿子的各五亩地,以及那三间用泥块垒起、上面满是蜂洞的房子。 还不错,陆有文没打光棍,要不然也不会有陆四了。 陆四他娘是三十里外王庄的姑娘,模样倒不算好看,但胜在体板结实,能干活。 当时,陆四他爷爷也是看中这一点才东拼西借凑了点礼钱给小儿子说的这门媳妇。 但是陆四他娘命苦,生下陆四的第五年在地里挑稻子的时候不小心摔进了沟里,人抬回去没两天就咽了气,留下陆四和他爹相依为命。 都说没娘的孩子早当家,陆四也是如此,今年才19岁的他双手已经满是裂口和老茧,从小到大也没穿过一件新衣,都是大伯和二伯家哥哥们,甚至是比他大一岁的侄儿穿过的旧衣。 那补丁是从膝盖打到屁股,跟个百家衣似的,手里要是端个碗出去,估摸都能讨半碗粥回来。 人呐,都是有命的。 命里有的终究有,命里没的终归没。 就这苦到不可能再有下限的陆四人生竟然还有那么一劫,这一劫让活了19年都没穿过一件体面衣服的陆四永远离开了这个人世,却让这个世上多了个半口肥肉都吃不下的新陆四。 但那是从前的事了,现在陆四就想吃肉,甭管什么肉,肥的还是瘦的,哪怕是板油渣子他也吃,因为解馋啊。 家里穷得咣当响的陆四哪有钱买肉,所以在熬了大半个月后他实在吃不消了,就把目光盯在了隔壁村吴老爷家养的两条狗身上。 那吴老爷可是上冈这一带谁都惹不起的主,吴老爷是有功名且在外做过官的,不知道是在河南还是在山东。 吴老爷是七月份从外地回来的,回来后没两天,县里的老爷们就过来拜访了,大车小车送礼的络绎不绝,听说连府里都有人过来,可把周围的人羡慕死了。 这都是命好,人吴老爷是文曲星,命里有这富贵,不像他们这些苦哈哈,祖坟不冒烟啊。 不过随着拜访吴老爷的人多了,有些乡民们不知道的事情就陆续传了出来。 陆四起先也不知道,还是听比他爹大了二十几岁的大伯陆有才说的。 总结起来就三件事,第一件就是怕这大明朝要亡,因为西北的流寇已经闹的很凶,官军没一处打得过的。听说那流寇的头子李闯在襄阳称王,并在河南歼灭了总督孙传庭率领的官军主力,现在的朝廷已经是岌岌可危了。 第二件事就是朝廷的蓟辽总督洪承畴大人带领的十二万大军在关外的松山叫鞑子给全军覆没了。这对于流寇闹得很凶的大明朝来说,那无疑是雪上加霜。 第三件事是和吴老爷有关的,不过不是士绅老爷们传出来,而是吴老爷夫人的娘家侄子一次喝醉了吐露出来的。 据这娘家侄子讲,他姑父原先是在山东的德州做知府。后来流寇围了开封,朝廷叫山东总兵刘泽清带兵赴援。谁知那个刘泽清不是个好东西,竟把他姑父也带到前线,说是帮着料理粮草辎重。 哪曾想,那刘总兵在距开封只有八里的地方就叫流寇给打败了。双方本来相持三天互有伤亡,按理这仗未必就败,可那刘总兵却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下令自家兵马拔营走人,甚至都没来及通知下面。 结果官军仓皇奔逃,士兵们为了争船在黄河里淹死了不少。他姑父侥幸在随从的帮助下抢了条船逃出,眼看着那刘泽清混账透顶,索性德州也不回了,星夜就回了老家。 三件事其实合起来应该是两件事,刘泽清赴援开封应该与李自成在河南攻打开封,并随后大败孙传庭等系列战斗合称河南之役。 明末历史这一块的细节,陆四知道的不多,但主要大事件肯定是清楚的,并且前世看过一部叫《大明劫》的电影,那电影中的故事背景估计就是这河南之役了。 印象中好像明军挖了黄河大堤水淹李自成的大军保住了开封,但李自成却同样歼灭了大量明朝官军,获得了战场主动权,并最终在汝州大败孙传庭,给大明王朝敲响了丧钟。 而刘泽清这个马上就要成为江北四镇之一的家伙不过是河南之役的小插曲,至于吴老爷的经历,更是插曲中的插曲。 还有一件事陆四非常肯定,那就是李自成这会已经向北京进军,因此北京的崇祯皇帝距离上吊只剩几个月。 而接下来... 陆四当时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已的脑袋,眉头皱得很深,以致他大伯以为这小四子身子出了什么事呢。 陆四没事,身子没事,心里有事。 历史,很清楚的摆在他面前,然而他却无力改变。 一个连肉都吃不起,甚至都做不到顿顿能吃上米饭的穷小子,凭什么去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很现实的一点,要改变历史,就得有兵马,有地盘,而想要有这些,对于陆四没其它选择,就一条——造反。 可造反对于陆四而言,简直是异想天开啊。 很现实的一点,他拿什么造反? 第八十二章 今日降顺,明日降谁 这个时代的农村,公鸡报晓基本就是闹钟。就农民的条件,沙漏这玩意他们可是买不起的,更休说打西洋传进来的钟表。 大一些的镇子倒是有设闸口楼,专门安排老弱打更。可陆四他们这不过二十来户的小村子怎么看也没有设打更的必要。 可能陆文亮怕弟弟睡过头,鸡还没叫就过来敲门了,却不知他弟早就醒了,且正在捆棉被。 这床棉被看着也实在是不入眼,太脏了,也不知道上一次洗被面是什么时候。 家里没女人,爷儿俩的生活就那样了。 见弟弟正在收拾,陆文亮也上前帮着捆,回头却见弟弟跑到厨房拿了把菜刀过来。 “你拿刀干什么?”陆文亮奇怪。 “带着吧,万一到地方做饭要切个菜什么的也方便。” 陆四随手将菜刀用破布裹了塞进棉被,又蹲下到床底拖了个小陶罐出来。晃了晃,陶罐里面有响动,接着就从里面倒出二三十个铜板出来。 “得带点钱,有用钱的地方多少能支应下。” 陆四说话间将铜钱抓进一个小布袋里随手塞在怀中。 这些钱是他爹陆有文去海子烧灶的时候留给儿子的,要不是怕被大伯说败家子,陆四早拿这些铜子去镇上割肉了。 “走吧,把门锁了,先去吃早饭,钥匙留给你嫂子,省得回头老爷从海子里家来没的进门。” “嗯哪。” 陆文亮提着堂弟的被褥先过去,陆四随后把门锁了跟在堂哥后面。身上还是昨天穿的那身棉衣,不过棉裤换了一条,原先那条叫吴老爷家的黑狗咬破了。 这条棉裤是他爹陆有才的。 到了大伯家,就见大伯母吴氏和嫂子田娥正在摆碗筷。 “老爷来了啊!” 广远这孩子精神头子是真足,一脸对远行的渴望,看来真是把去淮安府出河工当成玩了。 陆四摸了摸这小子的脑袋,身体年龄他比这小子小一岁,但实际心理年龄却比这小子大了足有十岁。 早饭仍就是红薯煮粥,不过却多了几个煮鸡蛋,是田娥特意煮的。 陆文亮拿过一个鸡蛋在桌上敲了一边剥皮,一边对他爹说些他走后家里的事,陆四也伸手拿了个鸡蛋剥。 广远性子急,端起桌上的粥碗就“咕嘟”下嘴,结果烫得直捂嘴,叫他娘田娥一阵说。 早饭吃得平常,陆文亮跟媳妇该交待的昨天夜里肯定交待过了,跟他爹这边也没多少要说的。 这边陆四吃得差不多时,就见大伯陆有才突然拿筷子敲了下广远的额头,然后朝广远面前的碗又敲了敲,不高兴的说了句:“吃干净。” “噢。” 广远不敢喊疼,哭丧着脸忙把碗里还余了一点的米粒扒拉进嘴。陆四的碗吃得很干净,那是因为打小就被他大伯和他爹敲脑袋敲怕了。 农民眼里,浪费一粒粮食都是要被雷打的。 吃完早饭,田娥就去拿夜里给丈夫儿子收拾的东西。相比陆四就一床被褥,陆文亮要带的东西就多了些。 有一袋大概三十斤重的米,另外一小坛子腌菜,除此外是一包面饼干子,还有一些盐。 米和咸菜、面饼干子带着可以理解,但为什么带盐陆四就有些不明白了。 “挑河生活重,人要吃盐,不然没有力气...” 陆有才是经验之谈,淮安府这一块是南直隶出河工较频繁的地方,因为境内河道多。 人呢一干重活就容易出汗,汗出多了身体内的盐份就跟着流失,如果不及时补充盐份,就很容易没力气。 所以,挑河工们一般都要自已带盐和咸菜,指着官府给大家备是非常不现实的事。 那官府到时能定期把配给的粮食,准时发下来就算对得住河工们了。 “文亮啊,到工地上要带着他们两个,公家交待的事情你们听着做,不要和人家吵,有什么事情找老马和宋五,千万不要自已去找人.....还有千万不要瞎跑啊...” “小四子,到了地方什呢事你都听你大哥的,不要一个个瞎主张,还有我再跟你说下子,你千万不要带你侄子到外面瞎跑...” 在两个老人不放心的嘱咐声中,陆家三人用扁担挑着被褥和工具离开了家门。除了穿的衣服不同,看上去跟陆四前世出去打工的民工没什么两样。 外面,村上要出河工的都陆续从家里出来,大人小孩依依告别。陆四就见到周二嫂抱着儿子大宝正拉着丈夫的手说着话。 “文亮呐,走啊!” 不远处也要去挑河的邻居蒋魁朝陆家这边叫了声。蒋魁年纪和陆文亮差不多,都是四十几,不过却是个光棍。 “哎,嗯哪,走了!” 陆文亮应了蒋魁一声,回头朝他爹陆有才说了句:“那爷,我们过去了啊。” “去吧去吧,迟到了公家说话。”陆有才摆摆手,示意儿子放心去就是。 “妈,等我家来带好东西把你吃。” 广远将系着爷儿俩被褥的扁担担在肩上,转过头跟他娘咧嘴笑了笑。 “你自已吃饱了就行,生活苦,想吃什呢叫你爷去买。”田娥偷偷抹了把眼泪,她真是心疼自已的丈夫和儿子。 “周二哥,走吧。” 陆四叫了声和妻子正说话的周旺,周旺应了声在妻儿恋恋不舍的目光中向陆家三人这边走来,然后几人同前面的蒋魁一起往村口走去。 村口,已经到了好几人,都是大团村出河工的,其余的人也陆陆续续到齐。 大团村总共有23户人家,按官府一户出一人的说法,理论上就当有23个壮劳力一同去淮安。 但实际上却只有17人,其余人家要么是以粮代工,要么就是花钱请人顶了,要么就是家中没男丁,比如村口的吴老四家。 宋五是大团村带队的,挨个点了名字确认都来了后,便要众人跟着他到区上集合点王家社。 冬月底,清晨的温度很低,加上众人刚刚和家人辞别,除了把出河工当成出远门玩耍的陆广远,还有将去淮安当成一次机会的陆四外,村民的心情都不算太好,因此一路上话不多。 村里送行的女人们等着丈夫们的身影远远不见了,这才逐渐散了。 “回吧,” 陆有才也是直到子侄的身影消失不见,才弯着那有点驼的背慢吞吞的转身回家。 吴氏拿袖子抹了抹眼泪,默默跟在老头子后面。 “妈,爷啥时回来啊?” 大宝拉着他妈的手看着父亲远去的身影,既有些舍不得,又有些高兴。舍不得是因为他爷不在家了,高兴则是因为他爷不会再管着他了。 周二嫂也不知道丈夫什么时候能回来,里上只说这次河工期限紧,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因惦记着儿子肚子里有虫的事,周二嫂便将大宝托给邻居,唤了也要到镇上去买东西的李家三姑娘一块去镇上给儿子抓药,顺便打些酱油回来。 陆四他们一行十七人跟在宋五后面,沿着村口那条挨着田边的小路走了大约三里地就到了大路。 大路是嘉靖年间修的,起点就是南边的盐城县,终点则是西边的淮安府,另外还有个岔口是往北边的山阳县。 这年头的交通可不像后世那般四通八达,哪怕是偏僻小村都有水泥路的。除了官道是以石板和青砖铺就外,其余的道路大多是泥土路,一到下雨天就烂得不成样,也可以称为真正的水泥路。 要是村子里出了什么人物,那多半就会请人把路铺了。修桥铺路,历来是士绅们最爱干的事。 宋五说的集合点王家社离陆四他们大团村有十里路,这一带的地名多带有团、社、灶,垛,是早前烧灶煮盐遗留下来的地名,特别是带灶的地名特别多,如三灶、六灶、十七灶什么的。 上了官道,陆四就看到路上已经有好多队伍在往西边去了。多的三四十人,少的七八人,都是如他们一般挑着被褥,拿着工具的乡民。 奇怪的是,有的队伍中竟然还有女人! 陆四想大概是这些女人们的男人不在家,又舍不得多出钱粮便自已顶了吧。 瞅这些妇人的身板,陆四不认为自已干起活来会比她们强太多。 因为都是一个片区的,各村的河工们都是乡里乡亲,很多还沾亲带故,因此路上打招呼的就多了起来。 随着太阳的升起,渐渐的官道上就热闹起来了。 陆文亮也在跟人打招呼,对方是他奶奶娘家那头的,论起来和他平班,叫陈大佐。 陆四也见过陈大佐,三年前他大伯哥三给奶奶过八十冥寿时,陈大佐兄弟几个代表奶奶娘家老一辈人来过。 不过双方的来往也就限于这些大事了,平日已经不大走动,毕竟陆四他奶奶都过世三十几年了。 因各村队伍都急着赶往王家社,所以陈大佐跟陆家这头打完招呼就回了队伍。 离王家社越近,各村前来汇合的河工队伍就越多,远远看着怕是得有上千人。 “乖乖,这么多人啊!” 陆广远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么多人,既是吃惊也是兴奋。 “这才多少人,马到了淮安你才晓得人多呢。” 宋五随口说了句,示意众人先在这里等着,他去找里长老马问下他们这一片在哪集合。 不一会,宋五就过来了,喊众人跟他到渡口北边去,到了地方就见有衙门人正在安排各村的队伍。 “三灶的这边!” “草堰的这块!” “陈家庄子的这边集合!” “......” 大团村这支队伍和隔壁三个村被安排在一起,原因是这几个村都是属一片区的。 众人走了十里路,脚下都有些乏,把挑的粮食和工具放下后就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陆四也不例外,一大帮子人就这么坐在河边等着。 慢慢的,来渡口边的队伍越来越多,南北望过去一眼都看不到头,人声鼎沸,就如同平地里突然冒出来的一支大军般。 不知为何,陆四的脑海中突然浮出一句话来——“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 崇祯十六年秋冬,光禄少卿路振飞擢右佥都御史,总督漕运,巡抚淮扬。遣将金声桓等十七人分道防河,由徐、泗、宿迁至安东、沭阳。且团练乡兵,犒以牛酒,得两淮间劲卒数万。 又征淮扬数万民夫疏峻河道,力保漕运不断。大将刘泽清、高杰等亦弃汛地南下。振飞悉延接之。 第八十三章 大旗到 洪武九年,淮安知府潘杰重修府学的时候,肯定没想过两百多年后学宫会成为一帮泥腿子造反的议事堂。 淮安府学教授鲍曼也没有想到他这个淮安城里人人尊敬的“老宗师”,有朝一日斯文扫地不说,更被泥腿子当成饭馆跑堂的呼来喝去。 一会要吃,一会要喝,气得鲍教授好几次都想拿根绳子到后面的老槐树上一吊了之,省得受这帮泥腿子的腌臜气,坏了一世清名。 然而,几次绳子拿在手上,教授腿脚都迈不出,天人交战之后,教授还是决定牺牲名节暂时委身伺贼,因为他不能因一人之得失而害了淮安全城百姓。 忠孝、文节二祠后的圣贤像前广场,从学宫中搬出的长桌、凳椅上坐满了人,有的实在没凳椅坐,就直接坐在地上。 密密麻麻的,得有好几百号人。 这些便是进入淮安城的各家河工队伍的领头人和他们的手下,有扬州府的,有淮安府的,按王二先生的统计,可称头领的有一百多。 头领们成份复杂,有铤身而出带领同乡跟官兵搏杀的单纯民夫,有乡兵衙役,也有平日便在乡间耍狠之人。 大股千余,小股数十,或由余淮书招引而来,或闻淮安失陷聚众前来,或是单纯只为进城找些吃喝,发现城中热闹得很,官兵都跑得没影,索性也跟着扯旗造反。 现下淮安城中包括淮军在内有近四万河工,其中有一万多是余淮书联络过来的扬州府河工。 不得不说这位余先生真有本事,靠一张嘴就能说动那些扬州府的河工跟他同来淮安,换成陆四就不行。 根据淮扬巡抚衙门的名册统计,这次一共征发两府七万余民夫,除去被杀、逃跑、回乡的,意味着这一次参加挑河的民夫有六成进了淮安城。 四万年轻力壮的河工若能聚合在一人麾下,加以训练,不说能逐鹿中原,为一地强豪之资绰绰有余。 可惜,陆四能够控制的最多一万人,其余自成体系,有的只是进城之后才听说淮军和上冈陆文宗的大号,除了翘个大拇指赞一声那陆文宗有种是个好汉外,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压根没有瞬间产生跟那陆好汉干到底的念头。 这便是出身的局限。 很多河工基本没和监视他们的官兵有过惨烈的搏杀,所以很多人的心态更像是来淮安城享一场富贵,甚至可以说是来凑热闹,因此不但是山头林立,思想更是五花八门的复杂。 若非陆四下令淮军各营严格遵行三斩令,并约束这些陆续进城的队伍,恐怕要不了一两天,这帮人就能成为淮安城的祸患。 人多,必乱,哪怕是良民。 召集各家开会是王二先生和陆四这边的程霖在负责,前者不知道怎么想的,竟将会场设在了府学。 因没到时辰,各家头领连同他们带来的人就在学宫里乱逛,这些人都是第一次进府学这个平日在他们眼里神圣的地方,所以充满好奇心,也都蛮敬畏。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加上那帮府学的人对他们大气都不敢出,这些人便渐渐的没了对圣贤学宫的敬畏,并开始意识到现在的淮安城他们才是主人,如此,便放肆开了。 当放肆不再是个人,而是集体的时候,淮安府学便遭到严重破坏,不少圣贤的画像被直接撕下,斋舍的学子被褥都被打包扛走、庙学供奉能拿就拿,这些府学的人员还能接受,但让他们无法忍受的是茅厕赫然出现很多带字的纸。 自古以来,敬惜字纸是中国人的传统,谁要是用了有字的纸擦拭污秽,那都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然而,现在... 也不知谁第一个拿圣人经典擦屁股,擦完之后这人可能感觉很了不得,自豪之余跟同伴一说,便形成了大家伙你拿《春秋》,我拿《大学》一齐蹲茅厕的热潮。 更气人的是有几个家伙可能蹲的时间长了,屁股冻得冰凉,就将圣人的经典撒扯开拿火点上往茅坑里扔。 结果,屁股是暖和了,但茅厕的气味却是大不同。 最后,导致整个府学都弥漫着一股不可说的味道。 “日你妈逼的,狗肉上不得席!” 鲍教授气愤之余,说了平生第一句脏话。 不久后,这帮充分得到了造反成就和愉悦感的首领们就聚在一块议起大事来了。 大事,肯定是造反。 这反要造到什么程度,大家伙又如何把反造下去,造了反是不是要有个响亮的名头,要当个什么官,淮安城的钱粮怎么个分法..... 讨论中,有尿急的索性连茅厕都不去,直接提起裤子到墙角撒了起来,一边甩一边对边上的人说着他的看法。这让被强迫在此负责的府学相关人员都是眉头深皱,可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好在,这些泥腿子尚知道不可对圣贤无礼,因此没人跑到圣贤像下脱裤子,那样的话,就真的未免太不像话了。 “余先生来了!” 申时一刻的时候,大门处便陆续响起众人的招呼声,却是率领山阳县河工反抗官兵的余淮书跟淮军的秦五、郭老四等人来到了府学。 因大部分扬州籍的河工都是余淮书联络招引而至,所以这些人的首领们对余淮书甚是推崇,一路过来余先生的招呼声不断。 余淮书不住朝众人点头,鼻间闻着味道不对,却不知哪里不对,不禁有些疑惑。 “叫诸位好等了,余某在此代淮军向诸位告声不是!” 余淮书朝众人拱手抱拳,为了这次会议,他特地穿了一身儒衫,看起来颇有风度。 淮军方面肯定是主人,所以余淮书同王二先生他们径直上到台阶,见盐城县的陆文宗等还没到,就先行商议起来。 正说着,大门口骚动起来,却是进来百余名身着官兵服饰,但个个脖子系黑巾的大刀手。 这些大刀手进来之后,也不与众人说话,直接排成两列朝前走去,继而以数尺为距分列,对面持刀而立,一下就将乱哄哄的人群一分为二。 “大旗到!” 伴随着一声长喝,又是百余手持长矛,同样脖系黑巾的官兵涌入,其后是一杆绣有“淮”字的黑底红旗。 旗下,是十数名脖系黄巾的壮汉。 壮汉前面,是上冈陆文宗。 第八十四章 淮安大会 “老爷,你看什么呢?你又不识字。” 乡民们为出河工的事讨论纷纷的时候,陆四却走到老槐树下看老马贴的那张榜文,看得还很认真。 这就让侄子陆广远有些困惑了,因为他老叔跟他一样没上过学,大字不识一个的啊! 陆四没搭理侄子,反正广远也不知道他这老叔是真看懂还是假看懂。 老马贴的告示是盐城县衙发下来的,这年头没复印机,这些告示是六房那些书办们一张张抄写出来,再盖上知县老爷大印。不过虽说告示是县里发下来的,行文估计可能是照搬了更上一级的淮安府衙。 去掉废话,中心意思就一个,因为运河多年未有疏淤,所以扬州到淮安这一段的运河不少地段有大量淤积,导致行船不便,漕运总督衙门为了保障运河通行便利,便行文扬州和淮安两府所辖各县征发劳力前往疏通运河。 也就是让淮扬百姓们去挑河。 挑河,可是个苦活。 陆四印象中前世他小的时候,父母就经常被公家组织出去到百里外的地方挑河,少则十天半月,多则甚至能有两个月的。 那挑河工可是真苦,因为挑河的时间多是寒冬腊月,河工们以村队为组织形式被分配在某段区域,然后以人力硬是挑出一条条大河来。 每次挑河回来,陆四都记得父母那简直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活脱脱的累得不像人样。 再后来,社会进步了,国家发展了,有了大量机械后公家终于不用人力,从此,挑河工也成为一个历史名词,一个人们不愿提起的回忆。 但现在,挑河这个徭役却是乡民们最不愿意去的一件事,因为真会死人。 周旺的大哥周盛就是六年前出去挑河时受了暗伤,回来没一个月就吐血死了,听说那年府里还把不少犯人弄去挑河,结果活生生累死十几个。 苦主们到府里闹,府里没理会,最后不知谁给出了主意要苦主们去南都告,这才压得淮安府赔了银子把这事给了了。 苦,会累死人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就是出去挑河都要去陌生地方,这对于大多数一辈子活动范围可能局限在方圆几十里地的乡民而言,属于背井离乡。 不是没办法,谁愿意去呢? 不愿意去的其实也有办法,正如老马叫嚷的回头私下找他就行。无外乎不出人但多出粮,或者是花钱请别人顶替。 这种事情古今中外都不稀奇,老马他们也乐意私下促成这种事,因为有油水可以捞。 陆四他们家肯定没钱找人顶替的,他爹陆有才又不在家,因此,不管陆四愿不愿意,他去挑河肯定是板上钉钉的事,想跑都跑不了。 广运这边倒不一定,官府让一家出一个劳力,陆文亮恐怕舍不得儿子去吃这苦。 “各家都晓得了吧,下午我让人挨家挨户登记,去的劳力都准备下被褥和干粮,明天上午村口集中。噢,对了,各家备什么工具,到时会一一说的,没有的赶紧跟人家借,别到时候两手空空的叫县里说话...” 老马那边也忙的很,一边和凑上来想顶替或不去的乡民说事,一边还得把事情大致和乡民们交待清楚。 他也不能在这耽搁太多,得去下个地方,谁让他老马是今年管里事和服差役的里长,所以县里的通知就不能光传达到他负责的这个大团村,还有好多村子等着他去通知呢。 完事之后还得到镇上去见粮长,具体商量各里出粮的事,那可是关系他老马切身利益的。 “唉,这好端端的去挑什么河,公家就是一天到晚不把我们老百姓好日子过。” “这下子要去淮安呢,光走路就得四五天,还不晓得要挑多少天呢。” “没的命了,我男人在海子头,我家哪有人去挑啊。” “六爷啊,你家有三个壮劳力,你家能不能顶我家去一个,马我家和里长说,你放心人家出多少钱,我家照把...” “......” 乡民们围在大槐树周边各自商量着怎么办,一个个都是愁眉苦脸,尤其是家里只有一个男丁的更是一脸的无奈。 广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了,想是急着告诉父亲要出河工的事。陆四这边还在看那县衙的告示,他注意到告示最后给出的河工期限很紧,要各县在接到通知后两天内就要组织劳力前往指定区域。 这么急? 陆四不禁想到了几千里外的北京城,虽然没法掌握更多的情况加以分析,但他知道孙传廷的河南大败已经使明朝在北方彻底失去了战守能力。而现在李自成多半已经攻下西安,并且准备称帝。 不出意外的话,开春李自成的大顺军就会东征北京,对明朝发起最后一击。 那么此时的崇祯帝想要保住他朱明的江山社稷,只能想尽一切办法弄来银子重新拼凑出一支可以抵御李自成大军的兵马。 皇帝不差饿兵的道理,古来通用。 或许,崇祯这会正在让自已的老丈人捐银子,而那些皇亲国戚和朝廷重臣们则一个个痛哭流涕的说自家真没银子吧。 想到这一幕,陆四不由暗自哼哼一声,对于崇祯这个登基以后把一手好牌打得稀巴烂的家伙,他着实没有好感。 都说崇祯不是亡国之君,什么明亡于他爷爷万历,或亡于他哥天启,崇视接手的是个烂摊子什么的... 这些在陆四看来都是胡说八道,明朝就是亡在崇祯手里! 他爷万历那会,可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盛世,而他哥虽然皇帝当得短,但在位期间好歹把辽事给稳定了,留给弟弟的也是一个除了辽东以外的中央集权政府。 结果呢? 17年,败得精光,临死前还要坑后人一把,硬是把大明江山完完整整的送葬了。 上吊时说文臣皆可杀,实际上是他这个皇帝才最应该杀! 陆四从来不是一个感性的人,他是一个屁股决定脑袋的人。就这十几年盐城这一片农村的变化,就足以让他对崇祯给出负面评价了。 要知道盐城这一块虽是近海,土地多为盐碱,但好歹也是鱼米之乡,百姓温饱是不成问题,并且还能小有收余。 然而在不断增加的田赋杂税影响下,百姓的日子是每况愈下,搞得连吃肉都成奢想,试问,这皇帝能是好皇帝?这朝廷能是好朝廷? 也就是他陆四现在不具备造反三要素,不然怎么也要学李自成揭杆而起,这明朝实在是指望不上。 亡,也该亡了。 崇祯那头,现在除了求臣子们给自已捐银子,剩下的救命稻草就是南方的漕银。 漕银走的是运河。 所以,淮安的漕运总督衙门一定是接到了崇祯的严旨,这才紧急征用民夫疏通运河,目的是让江南的漕银为帝国续命。 可惜,没鸟用,纯属临时抱佛脚。 对于现在的崇祯而言,有没有钱其实都不重要了。他真要是想保住祖宗的基业,这会除了带着儿子撒丫子南逃没有任何办法。 结果,这家伙死要面子,坑了自已也坑了儿子,坑了他老祖宗留下的大好基业,更坑了整个中国。 历史,注定了。 我算不算也被崇祯坑了? 陆四想到这个问题,逻辑上好像确似如此。 崇祯要不死逼着江南运漕银救命,漕运衙门就不会让淮扬二府紧急征调民夫疏通运河,那样陆四就不必去吃这挑河的苦。 果真是小人物的命运从来是由天不由我啊。 可惜,陆四没有选择的权力,他要是不去挑河,老马估计能带人绑他。谁让他陆四已经19岁,是个登记在黄册上的正式丁口呢。 乡民们还围在村口东几个西一群的说着出河工的事,陆四寂寥的从人群中慢慢向他大伯家走去。 打他爹和二伯去海子里给人烧灶后,陆四就一直是在大伯家吃的。 大伯家的房子是陆四他爷爷留下来的,虽然年代久远了些,但却是用青砖盖的,比陆四他家的泥块房好多了。 光从这点就能看出陆四他爷在万历朝那会,日子过得还行。 刚进院子,就听见大伯母吴氏在说话。 “公家叫一家出一个,老二不在,叫老二家自已想办法就是,凭什呢叫文亮代他家去啊?” 大伯母话音满是埋怨。 第八十五章 我话讲完了 王二先生的“建议”并没有让陆四的脸上出现半点异样,他依旧静静的坐着。 陆爷英明! 边上偷瞧陆爷的孙武进大是敬佩,虽然陆爷年轻,但陆爷的胸襟和智慧却是眼面前这帮泥腿子拍马所不及的。 可孙武进没有看到王二先生推出余淮书那刻,他眼中能干大事的陆爷实际上右脚明显在地上点了两下。 表面,陆四淡然处之; 内心,实则非常失落。 带领河工奋起反抗的是他陆文宗,号建淮军的是他陆文宗,豁出命带一百勇士骗城的也是他陆文宗,整顿军纪保全淮安居民的也是他陆文宗,想方设法想让震摄这帮乌合之众的也是他陆文宗,甚至为了挽救这帮乌合之众,他陆文宗都放下穿越者的高傲主动向李闯称臣!... 反正,是他,是他,还是他。 所以,无论是实力还是功劳,王二先生首推就应该是他上冈陆文宗! 虽然陆四不会当这个“共主”,可王二只字不提就未免让人不舒服了。 可能,这就是远近亲疏,也可能是他陆文宗太过年轻,又或许是王二觉得大部分人是余淮书拉过来,不推他做首领说不过去。 往更阴暗面想,也许是这帮人觉得接下来就是官府招安,作为领头的人一定能够得到官职。那么,这好处何必给外人呢,哪怕没有陆文宗就没有他们的现在。 这也是人心。 没了迫在眉睫的生死危胁,这世间又几人能做到胸中没有小九九。 “不可!余某何德何能做大伙的头领?照我说陆文宗兄弟胆识过人,又是夺取淮安城的大功臣,他才应该做大伙的首领!” 余淮书真是蛮会做人的,闻言立即站起推辞,并真诚的认为只有上冈陆文宗才能撑起淮安城的这片天。 “余先生莫要推辞,我陆文宗粗人一个,做大伙的首领可不能光有勇没有谋,而且先生见识也比我陆文宗强...” 陆四也会做人,站起来表态他是支持余淮书做首领的。 台下人群有很多是余淮书招引过来的,上冈陆文宗对他们而言太过陌生,因此听了王二先生的建议,顿时就有人轰然说好,说什么往后大家伙就提着脑袋跟余先生干了。 山阳县那边人也纷纷劝说,在众人包括陆四的一再恳求下,余淮书方勉为其难答应下来。 秦五有些奇怪,打淮安城出力最大的盐城县那帮人怎么一个个都不吭声的,按道理他们即便不好意思反对余先生当头,也要出来阴阳怪气几句。 现在? 秦五觉得古怪,不过一想以后这淮军就以他们山阳县为主,心里忍不住一阵激动。 “既然大伙奉我为首,那余某就得跟大伙有言在先了...” 余淮书对新身份的适应也很快,并且借着陆四带来旗牌兵的“威压”,顺势提出了整顿各家队伍的想法。 “不管大伙怎么想,在官府眼里咱大伙就是反贼,那么大伙当然就得合起心来,要是各家有各家的心,咱们怎么和官兵斗?....要说咱们的人数是占优势的,但大伙原先都是种地的农民,有几个会上阵杀敌本领?诸位又哪家能单独和官军打?....奉我为首,就得听我号令,要是大伙做不到这一点,又何必要奉余某为首?” 余淮书说话相当有水平,听得众人不住点头,纷纷拍胸脯表示唯余先生之令是从。 “择日不如撞日,大伙既然没意见,那就在这淮字大旗下盟誓吧!” 王二不失时机的叫人拿来香案,给每位头领发了一柱香,对天盟誓是王二认为必须有的程序,戏文上不都这样么。 陆四也拿了一柱香,带着盐城县众人跟着人群喊了几句。 在最前面领着众人盟誓的余淮书看着一枝独秀。 .......... 余淮书的整顿办法很简单,基本照搬了陆四那套,选了队伍人数最多的十家为大营,其余为小营,一大营领五小营,十大营唯余淮书这边指挥,包括陆四这边。 “好,那大伙今后便都是我淮军将士了!以后我们便生死与共!”秦五颇是高兴的振臂一呼。 各家头领们也是情绪高昂,欢呼了好一阵。 “那接下来怎么办?” 人群的欢呼声被宝应沈瞎子的这句问话止住了,因为这个问题也是所有人都关心的。 “我们淮军难道真要造朝廷的反?”兴化彭大清闷声道。 “接下来,余先生早就同我们商议过了,就咱们淮军的实力肯定是没法和官军斗到底的,大伙的妻儿老小都在乡下,真扯旗反了,妻儿老小怎么办?余先生的意思是咱们现在占了淮安城,掐住漕粮北运的脖子,便等于有了同朝廷谈判的资格......” 王二说的大致就是桃花坞陆四同余淮书他们商量打淮安的意义所在,当时淮军上下豁出命打淮安是造反,但造反的目的又是为了得到朝廷招安。如果不打淮安,大家伙一哄而散,事后官府肯定会秋后算账。官府不算账,金声桓的兵也会过来找他们。 余淮书去联络扬州河工队伍时,也是用的这套说辞,因此正如陆四所想那般,进入淮安城的四万河工绝大多数都是造反初期的动摇派、投机派,包括他直系的人马。 “余某知道大伙关心什么,有些人可能知道,有些人可能不知道,余某在此便为大伙说一说,” 余淮书刚起身说了两句,却被他身边的陆四打断了。 “大伙有没有想过,万一朝廷不招安咱们怎么办?”陆四很平静的望着台下一众和他同一出身的“泥腿子”们。 这个问题很戳人心,台下一片寂静,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相信他们闹出这么大声势,又夺了淮安城,朝廷一定会招安他们,这才一个个往淮安城钻,盼着能脱了他们造反的罪,或者是分一杯招安的羹。 可要是事实不如他们所想,朝廷不招安,他们怎么办? 真铁了心抛妻弃子造反? 盐城县的那帮人早就私下通过气,陆四的问题并没有让他们产生困惑。山阳县的那帮人却不同了,一个个听得都是愣在那边。 余淮书眉头微皱了一下,道:“陆兄弟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不管朝廷招不招安咱们,咱们首先得立于不败之地,”陆四环顾众人,“不错,淮安城是在我们手里,但大伙想过没有,光有一座淮安城就能确保我们太平无事?就能确保朝廷一定会忌惮咱们,派人来招安咱们?” “应该会吧,” 王二给人算过很多命,但却算不出自己的命。 陆四摇摇头:“凡事都要往最坏的一面想,如果朝廷不肯招安咱们淮军,那必然会调集大军来攻打咱们,到时候咱们淮军坐困孤城岂不死路一条?因此,我意带人南下攻打扬州,使淮扬两府十数县州联成一片,以为根据之地,互为援应,到时候我们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粮有粮,还怕他官军来剿?” “对啊,咱们都打下淮安了,索性把扬州一块拿下!”人群中宝应那个沈瞎子一拍脑袋,“有了淮扬两府,朝廷八成就得招安咱们了!” 这话一说,人群一下又炸开了,都在讨论陆四说打扬州的事。 王二和秦五他们也在窃窃私语,显是商量这事可行不可行。 余淮书也在沉思。 陆四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又道:“各位,活路都是拼出来的,现在就想着让朝廷招安咱们,我怕到最后各位就跟那梁山好汉们一个下场!” 得益于说书的将《水浒传》传的家喻户晓,大字不识一个的“泥腿子”们都不用陆四细说,脑海中就浮现出宋江等人的结局。 “所以,我陆文宗觉得,招安是条好路子,可前提是得咱们淮军足够强大,这样朝廷就不敢哄骗咱们,一句话,将来朝廷要说话不算数敢杀咱们弟兄,咱们淮军就打给他看!” 说到这里,陆四顿了一顿,“不过打扬州城,肯定要死人。我陆文宗反正第一个去,诸位有愿随我去打扬州的,就请站左边,不愿意的站右边...我话讲完了,有谁认为我讲的不对?” 台下包括台上鸦雀无声,许久,有个声音传了出来。 “有,” 套着女人花袄的左潘安弱弱的举了举手,看了看身边人,又看看台上的陆四:“那个,大兄弟我问一下,哪个是左,哪个是右?” 第八十六章 下扬州 “大兄弟,你说我眉心这颗痣是不是美人痣?” “大兄弟,你说男人穿女人的衣服好看吗?” “大兄弟,你说我这根簪子配我吗?” “大兄弟,你为什么不说话?” “大兄弟,你不说话的样子好有男人味。” “滚!” 陆四受够了,他真的受够了,自打出了淮安城,这个真名叫左大柱子,艺名叫左潘安的花袄大汉就天天缠着他。 要不是这家伙是第一个主动站出来愿意追随陆四去打扬州的小头领,陆四肯定会在半夜叫人将他用麻袋装了扔运河。为了保险,麻袋口得打死结,并且还得绑几十块砖头,确保万无一失。 左右,是方向,是生死,也是路线。 尽管陆四向众人表明了打扬州城的意义,也再三强调打下扬州城有利于盘活全局,更隐隐暗示拿下扬州城后淮军极有可能打败官军围剿,从而成为江北最强势力,到时吃香喝辣再也不必被官府清算,但最终大多数河工头领们还是选择站在右边。 相比可能送命,也有可能拿不下扬州城的后果,实实在在的淮安城才让人有安全感。 又或许这些人有死道友不死贫僧的想法。 站在左边的只有十几个头领,总人数不到五千。其中就有那位明明眼不瞎,偏有沈瞎子外号的宝应沈大富。 一个有趣的现象,陆四发现不少人名字都带个大字,什么夏大军、沈大富、彭大清、左大柱,王大强... 可能是这些人的爹娘不会起名,也可能这年头取名带个“大”字是潮流吧。 不到五千人,这个数字陆四还是满意的,这些人主动站出来跟他走,说明他们不仅有勇气,也认同陆四的观点。 认同和勇气,是一支军队的基础。 即便这些人是乌合之众,没有什么战斗力,但只要他们心甘情愿跟陆四走,假以时日,终能从中诞生出一支精锐来。 余淮书支持了陆四的决定,因为不论陆有没有打下扬州,对于他只有利而无害。 打下扬州,正如陆文宗自己所说,可以使淮安与扬州相互呼应,以为根据对抗官军,这样淮安城便不是孤城,来攻的官军也不可能死盯着淮安城不放。 只要淮军能撑住一段时间,官军久攻不得,朝廷只能采取招安手段来安抚淮军。 毕竟,漕运可是大明朝的命脉,断不得。 打不下扬州,虽然可能真会让淮安陷入被合围的局面,但陆文宗的威望却肯定会被削弱,如此淮军上下才能真正做到唯他余先生马首是瞻。 骨子里,余淮书是相信朝廷会招安他们的,哪怕没有扬州城。 多年和县衙以及区上粮长打交道的经验告诉他,官府最怕出事。一旦出了事,官员们首先想到的是如何迅速将事情压下,而不是将事情搞大,那样对于官员顶上的乌纱帽不是好事。 只要他余淮书代表淮军表现出对朝廷的忠顺,让朝廷知道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反贼,而是被监河兵逼反,余相信那位逃出淮安城的路部院肯定会以安抚手段来解决淮军问题。 那么,作为淮军的“共主”,余淮书必然会从中得到极大好处。这也是为何那日他会主动“请缨”去联络招引扬州河工的目的所在。 不如此做,他必然要受制于人多的上冈陆文宗,哪里能在夺取淮安城后代表整个淮军和朝廷谈判。 本质上,陆四是想活人,余淮书同样也是想活人,但在手段上,两人却是截然不同的。 .......... 作为淮军名义上的大首领,余淮书肯定要留在淮安坐镇。他这个大首领也没法给陆四他们提供什么支持,淮安城中的军械物次和钱粮几乎都在陆四手中。 陆四当然不会一样东西不留给余淮书,首先粮食这一块他只取了常盈仓,余下四总仓和常平仓的存粮他压根没动,这些粮食可以保证留在淮安的队伍能够撑到北京沦陷。 军械物资这一块,秦五和郭老四本来就缴获很多,被他们收编的俘虏也有近两千人,余淮书只要调度分配得好,确保一定战斗力是没有问题的。 好一番踌躇后,余淮书终是开口询问陆四漕院官厅有多少存银,陆四回说有四十余万两,他将留二十万两供余淮书调配分发,其余他将带走。 对此,余淮书没有意见,他也无法有意见,漕院那边可是被陆四的人牢牢守着,一只苍蝇也别想飞进去。 陆四能给他二十万两,已经是极大的情义了,毕竟淮安城都是人家拿下的。 只是,当听陆四说他明天就要开拨,余淮书等人还是着实被惊到。陆四随后正式提议将淮军一分为二,南下扬州的称南路军,留在淮安的为北路军。 两路人马都称淮军,是谓“分兵不分家”。 余淮书和王二他们没有意见,当天夜里一帮头领们就在府学开了大锅饭。次日天亮,陆四就率领人马出城南下了。 南路军也并非一路进军,而是也分两路。 一路是陆四亲自率领的主力,由程霖的风字营、谢金生的新二营、陆广远的新二营,以及那几千愿意南下的河工队伍组成,钱粮物资由漕队运送,总兵力有九千余。 行军路线也是直接沿运河南下,经宝应、高邮直达扬州城下。 这个路线也是陆四前世清军南下的路线,不沿运河走的话,光是粮草供应这一块就是极大难题。 要知道,一艘船上的粮食可是几十辆马车都拉不动的。 另一路是夏大军带领的林字营、辎重营、老营,其余盐城县各县,以及徐和尚的新三营。他们的任务是出淮安向东攻占新兴场、盐城县、富溪巡检所,总人数有七千余。 陆四要求夏大军和蒋魁他们攻占盐城县后,不要着急去扬州和他会师,尽可能的在家乡多发动人员参加淮军,同时尽量争取淮军家眷随军行动。实在不愿意的,就将分给他这一路的几万两银子拿出,按人头给发安家费,以使在外的男人能够安心打仗。 陆四更反复交待夏大军,回去之后一定要将在运河和淮安城死去的淮军将士的抚恤银发给他们的亲人,哪怕没有参加淮军只是死在了那场夜乱的河工,也都要给。 夏大军一一应了下来。 蒋魁听了这个任务后有些纳闷,不太同意,但夏大军一句话就让他转变了观念。 “不把老婆孩子带上,万一官兵杀过来怎么办?带在身边,也好照应。就是死,也一家都在,没什么遗憾。” 陆四拍了拍蒋魁,道:“将来我们不一定就在淮扬,万一撑不住我们也许要北上,也许要渡江。” 余淮书带王二、秦五、郭老四等人出城送陆四的南路军,临行前陆四除建议余淮书组织人手赶紧加固城防外,还给了余淮书一个建议。 这个建议很恶毒,就是让余淮书派人将城外方圆五十里的居民全部强行迁进城中,同时放火烧毁所有的村庄,确保即将到来的明军无法在淮安近郊得到任何粮草补给,并且连个可供他们歇脚睡觉的村庄也没有。 “此事,我会考虑。” 余淮书没有立时表态采纳,看得出这位余先生心有不忍,另外也可能和他一心想要朝廷招安有关。万一真采纳了陆四建议,他余淮书就不是单纯被逼造反这么简单了。 陆四无法强求余淮书按他说的做,也知他心里对官军有幻想,但不管怎么幻想,最终都会破灭。 凡事靠自己。 陆四能给余淮书这些留下的人做的,他都做了,现在他要为自己的真淮军去打拼了。 但让他意外的是,那位被他这几天当骡子使的山阳知县罗吉英竟也要跟他去扬州。 陆四有些奇怪,问他原因。 罗吉英倒也坦诚,直言道:“我不想死在城中。” 陆四不以为然:“余先生是读书人,我虽不在,但余先生也断不会让城中淮军乱来。” 罗吉英摇了摇头,道:“我不是担心这个。” “那你担心什么?”陆四奇怪。 “我担心官军。” 罗的回答耐人寻味。 第八十七章 任重而道远 贼过如梳,兵过如篦。 同淮安城的这些几乎没有踏过省的民夫们相比,身为知县的罗吉英知道得显然更多。 陆四“收留”了罗吉英,他不需要什么牛金星、宋献策,但他确实需要一些会写字的。 一支军队,可不能都是文盲。 不说钱粮分派,物资调运,就说临战记功,总得有人拿笔给记一下。总不能你发黑豆,他发红豆,作为战功证明吧。缴获了多少钱财,也得有人算账吧。 离了读书人,事情还真不好办。 无意中得知这个罗吉英竟是广东人时,陆四有些惊讶,因为这位罗知县说话并不带任何粤语成份,一口地道的官话。 明朝官话就是淮扬方言,在明朝的行政版图内,凤阳虽然有中都,有总督,但也属于淮扬片区。 淮左,淮右。 此事说明不管哪朝哪代,想要当官,官方语言都得标准。 “且跟着我,打下扬州城后,你是去是留,自便。无事便在船上呆着,有事我会使人叫你。” 陆四可不信知县老爷从他身上看出了王霸之气,暂时也没有同旧官僚“合流”的意思,因此丝毫没有礼贤下士,表现出“我志在天下”的某种没来由的豪气,让人知县为他这淮扬大贼效犬马之劳的念头。 就是你先干,不干了说一声,滚蛋。 简单,直接。 罗吉英点了点头,并没有在内心深处感受到某种失望。 他就是不想死在淮安城中,他很清楚官军真的四面来围淮军这支贼寇,破城之后又真如北方那般行事,那他这个知县就定死无疑。 杀人灭口。 他是孤身一人来淮安上任的,其妻儿仍在广东老家,任职还不满一年,尚未有时间在这淮安城纳个小妾,因此倒也是说走就走,没有任何牵绊。 明朝任官有一原则,就是本省人不得任本省官,因此淮扬地区的主官全是外省调来。 在运河码头,陆四叫来了那些愿意随他南下打扬州的河工首领们,让各家出100人随他行动,其余人都上船跟漕队走。 陆四给这些首领挑人的条件是能吃苦,不叫累,敢拼命。 “陆兄弟是看不起我们吗?大伙能跟你来,便是敢豁出去的,真要是怕死,我们又何必跟着你?” 射阳湖苏六觉得陆四这是看不起他们,表示他手下700人个个都符合条件,选都不用选。 其他人也有同感。 “你瞎叫乎什么?陆兄弟让咱们挑人肯定有用意,大伙既然愿意跟陆兄弟走,就听他的,哪这么多废话!...你是头领还是陆兄弟是头领?” 花袄男左潘安很是不满苏六对陆四权威的“质疑”,哼了一声便从人群中挤出去,不一会就带着自己手下那100人过来了。 “大兄弟,我这边好了!” 说话间,左潘安朝苏六鼻孔上天的哼了一声,显是说看见没,这才是服从命令该有的样子。 苏六没敢说话,不是怕陆四,而是左潘安的样子让他浑身不得劲。 “我不是看不起大伙,只是兵贵神速,我们要以最快的速度拿下宝应...”陆四解释了一下,大意就是急行军速下宝应的意思。耽搁越久,扬州那边准备就越足。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立时明白过来,当下也不需多解释,一个个都去挑了人来。连同首领在内,一共是800人,看着都是精壮的汉子。 陆四让没挑中的都上船跟漕队走,又让孙武进将制好的绷带发给这些人,并教他们怎么扎绷带。 漕队那边在谢金生的主持下已经开始出发,一艘艘满载粮食的漕船上坐满了人,使得船帮子都快和水面平齐了。 中间有三条船上没有坐人,粮袋也只有其它船上的一半,但上面却各放了一门黑洞洞的大炮。 十几个投降的福建兵臂上套有“炮队”袖章,在新一营淮军士卒的监视下,目无表情望着岸上正在打绷带的“泥腿子”们。 程霖的风字营和广远的新二营都没有上船,已经在队官的组织下沿着河堤列好队。 陆四这边等800人弄好绷带后,便准备下令出发,这时那个花袄男又一次问出让他头疼的问题——到底是什么左,什么是右。 这个问题让陆四有些无语,他发现好像大多数人的确不知道什么是左,什么是右,包括他的淮军。 陆四拿风字营试验过,当他叫风字营都举手时,所有人都将手举了起来。但等他让再举左手时,却是稀稀拉拉。 至于什么向左转,向右转这些陆四以为的常识,在这些人当中根本行不通,你转你的,我转我的,乱七八糟,把陆四先是看得火冒三丈,然后渐渐麻木,最后甚至有想跳运河的念头。 如果说这个时代的人不知道左右常识,那军队是怎么训练的? 左右这个概念并非不存在,人有左右手,朝中有左右丞相,军中有左右将军。可以说,是个人都知道左右。然而,事实是淮军之中大多数人就是不知道左右。 可笑的事实让陆四意识到必须尽快着手制定淮军训练制度,起码要教会这些农民们最基本的常识。 眼下,只能先凑和着。 淮安离宝应县城有一百多里路,轻装前进,按每日步行40里左右速度,得两天后。如果是坐船走更慢,最少得三天。 让各家首领各挑100人行动,便是要急行军,以最快速度杀到宝应城下。 淮扬两座府城都没什么兵马,下面县城更是没兵。 陆四老家盐城县就没有驻军,只有新兴场和西溪场两个巡检司。因此只要淮军能快速抵达宝应县城,破城根本没有问题。 随着陆四一声令下,淮军行动了,急行军这个概念陆四也只是草草说了下,他以为众人都知道怎么做,哪想落实下去后却成了一个“快”字。 结果便是包括风字营、新二营在内所有人都撒脚窝子往南边跑,起初跑得很快,把运河上的漕队一下甩得老远,没一会队伍就奔出去十几里,可随后队伍渐渐的就开始拉稀了。 越走越慢,有的人跑不动索性就不跑,往河堤边树下一坐,累得上气不喘下气。 本来还前后紧连的队伍也松散一塌糊涂,一些地段后面的人离前面的人怕有一里地。 这时候要是有支官军杀出来,那就是真正的棍打七寸了。 陆四能说什么,只能说无组织,无纪律,无训练,以及他太无知。 任重而道远。 要将淮军打造成强军,可不是仅凭前世军训的几个印象就能做到的。 为了防止队伍再拉稀下去,陆四只能下令在清江埔稍作休息,然后把营官和首领们召过来,告诉他们接下来正常行军。前后距离绝对不能超过半里,队官必须和其队行动,哨官也必须和其哨行动。 不如此调整的话,三千来人能拖成十几里长的队伍。 清江埔被乱军洗劫过,镇子里的居民几乎都不见踪影。 望着可以后苏州园林相媲美的一些大宅正在冒烟,陆四心中有所触动,尔后却是吩咐孙武进带一队人将镇子里没有烧毁的建筑,管他是民居还是大户的园林,统统焚毁。 他必须这么做,因为清江埔是淮右官军渡过运河直达淮安城的必经之地。 第八十八章 我们有大炮 宝应县名,为历朝历代最稀罕,因这县名乃是年号。 史载大唐肃宗年间,宝应县有“八宝”祥瑞进京,肃宗大喜,遂改年号为宝应元年,又将那宝应原名安宜改为宝应县名,沿袭至今。 只是,在扬州府所辖诸州县中,这宝应县却是个下等县,不归扬州府直辖,而归高邮州管。 现任知县钱哲祖籍山东登州,与那嘉靖年间的抗倭英雄戚继光算是同乡。其是崇祯八年的二甲进士,名次还很靠前。 吏部选官任官制度,二甲进士名次靠前者多能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前程远大不可限量。 然钱哲却没被选为庶吉士,而是直接被吏部发到宝应这个下等县任知县。不出意外的话,钱哲终其一生能为一府之尊便算到头了,与那庶吉士能为大学士入主中枢是天壤之别。 原因在于钱哲有个座师叫温体仁。 如今距温体仁病死已过六年,温体仁的政敌周延儒也在四月因清军入关,假传捷报蒙骗皇帝,被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告发弹劾,皇帝大怒下诏勒令周延儒自尽并抄家。 只是,京中的风云变幻对于近乎被“发配”的钱知县命运毫无影响,他早已被遗忘在宝应这个下等县。 今年是钱哲上任的第七年,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在宝应任上几年,因为有的人两年就会调地方,有的人十三年也不会挪窝。 既无人脉,家里又无钱财的钱哲只能认命,与大多数被“下放”的官员一样,他这知县也是没什么进取心,每日跟庙里撞钟和尚差不多,只求无事。 最近唯一的大事就是府里让征发民夫挑河的事,这种事钱哲肯定懒得自己办,下面的人去办就是。其它琐事也多由师爷宋公负责。 宋公就叫宋公。 这日冷得很,衙门打上午就没事,钱知县用过午饭便去书房画画。这几年他别的本事倒没有,于这书画上面却是领悟许多。画得也着实不错,宝应城中知县老爷画作十分抢手,士绅皆以能得县尊一画为荣。 因知道县尊作画时受不得惊扰,所以衙门里也是一片冷清,只不知哪来的乌鸦在房顶老是叫唤,搅得县尊好不烦恼。 师爷宋公叫两衙役去撵,拿石子去砸,可等衙役们前脚走,后脚那乌鸦又飞来,“呱呱”的叫得真是让人烦得很。 “罢了,” 钱知县没了作画的劲头,叫人泡了茶来靠窗坐下,静静想着事。 现在北方大乱,塘报虽然没断,上面刊发的消息却是越来越严重,种种迹象看起来似乎这大明朝真的要完蛋。 别的不说,就说四五月间他老家登州叫清军横扫,如入无人之境,那清军更是打到了北边的海州,单从这点来看,这大明朝怎么都像个王朝末年的样子。更休提闯贼已然成势,号新顺王,拥百万大军,俨然和大明朝分庭抗礼了。 到时候,万一北边的贼军打过来,他钱知县就得考虑是为大明朝殉节,还是改换门头了。 如何决择,真是艰难。 虽然怕死,虽然仕途不顺,但大明朝总是取了他为进士,给了他一县父母的差事,就这么降了贼人,实在是说不过去,也枉负圣贤教诲。 正发呆时,却听衙前有喧哗声传来,似有人在叫嚷什么。钱知县顿时不悦,在窗边叫人去看看何事。 ......... 衙前那边,窝在门房里闲聊的几个衙差早被惊动,本以为是哪个不懂规矩的乡民来告状,正要喝斥却见那冲进来的竟是户房的林书办。再见这林书办竟是满身血污,像是受了伤,不由都是吃了一惊。 师爷宋公也赶了过来,先是乌鸦,后是刁民,这不是存心叫县尊不清净么! 结果也是与衙差们一样都叫林书办满身是血的样子惊住,失声道:“出什么事了,怎弄成这样?” 林书办却是顾不得跟宋公说,直急得嚷嚷:“快扶我去见县尊,出事了,出大事了!” “啊?” 宋公一惊,知道不好,赶紧扶着林书办去见县尊。 “县尊,不好了,出大事了!”一见到钱知县,林书办就喊了起来:“反了,都反了!” “什么反了?” 钱知县和扶着林书办的宋公都是一头雾水。 “是,是河工反了!” 林书办强忍着伤口的疼痛,将那运河工地民夫造反的事给说了出来。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反了!” 钱知县吓得一惊而起,宋公也是一脸惊色。 林书办捂着胸口道:“三天,三天前的事!” 三天前的事,现在才来报? 钱知县只觉一阵头晕,失手将茶碗打碎在地,尔后指着林书办就骂了起来:“出这么大的事,为何不早来报!” “县尊,那河工造反事出突然,监河兵胡乱杀人,根本不问我等是何人,我能侥幸逃得性命回来报讯已是万难...” 林书办心中委屈,自己可是受了伤的,这一路你县太爷知道我吃了多大苦头么! 钱知县也意识到自己不能怪林书办,忙问:“就你一人回来,江兵房呢?” “江兵房叫官兵杀了,” 一想到江兵房的脑袋就掉在自己躲的地方不远处,林书办的心就颤。 “死了?” 钱知县脑袋一片空白,险些站立不住,半响才开口:“有多少河工造反,府里可曾调兵镇压?” “府里?” 林书办迟疑了一下,有些不确定道:“当时那些造反的河工嚷着去打淮安城,监河兵敌不过他们散了,这会我估摸着府里怕也乱了,弄不好...怕是淮安城都叫河工给占了。” “这?...” 钱知县倒吸一口凉气,呆在那里一动不动。 宋公也震惊,却比幕主镇定许多,忙问林书办是宝应的河工反了,还是那去挑泥的河工都反了。 “具体多少河工反了,我也不知,但怕大半都反了...”林书办支撑不住,坐在椅子上,一手扶着桌子。 宋公见状,赶紧跟幕主道:“县尊,当务之急是赶紧向州里、府里报讯,另外马上关闭城门,防那造反的河工打进城来啊!” 叫宋师爷这么一提醒,钱知县这才反应过来,当下就派人向高邮州府、高邮卫、扬州府十万火急报讯,同时叫人去将黄县丞、和郭典吏叫来。 黄县丞和郭典吏也是叫河工造反的消息惊得不轻,当下商议了下,由郭典吏组织衙门人手立即关闭城门,不许任何人进城。 同时,又请钱知县出面召集城中士绅大户,告知河工造反一事,让各家动员青壮守城,不出人就出钱,总之无论如何也要把城给守住。黄县丞更提醒陆知县得派人往淮安方向打探,好晓得反贼动向,以便应对。 如此两日,宝应城中可以说是鸡飞狗跳,有士绅在得知河工造反后竟是摆出身份,逼得县衙的人放他们连夜出城往扬州府而去。 郭典吏力主不可放人离去,否则若大户皆走,城内还有谁愿意出人出力守城。 黄县丞也认为县衙当强硬,使城中士绅百姓同心协力。钱知县一想也是,便以县尊强压那些想要出城逃难的士绅大户,如此才使城中没有出现大逃难的混乱。 第三日,正当宝应城中人人忐忑,不知河工反贼是否会来攻打县城时,城外却来了一人,径直叫门说他是来和城中谈判的。 守城的郭典吏不敢开门,一边让人给县太爷报讯,一边叫人放绳子提吊篮将这人拽上城,再一看,郭典吏只觉眼瞎。 竟是个穿着女人花袄,脸上还涂有粉脂的壮汉。 那壮汉丝毫不理会城上众人看他的异样、困惑、鄙夷的目光,只两手往腰上一叉,喊了一声:“谁是县太爷?” 县太爷不在,没人理他。 壮汉也不在乎,自顾自的又喊道:“我呐淮军南路军前锋大将左潘安,奉我家陆首领之令来通知你们一声,我淮军已抵宝应城下,限你们半个时辰内开门,否则,这城中当官的,当吏的,有钱的,有功名的,嗯,都屠了!” 说完,想了想,又道:“就是这么个意思,你们听懂了没有?...不要想着不投降,没用的,我们有大炮!” 第八十九章 打的什么鸟炮 淮安知府衙门匾额还在,只是今非昔比,大门叫住在附近的淮军拆掉当柴禾烧了。 要不是淮军管事的及时制止,怕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士兵能将府衙里的户册、历年典籍都搬去当烧火纸。 山阳儒学那边就叫烧了个精光,书桌板凳都叫砸了。 天寒地冻的,城里能有多少柴禾?士兵们冻得狠了拆房子正常,烧些书籍又算什么事。 站在府衙空洞洞大门外的山阳知县罗吉英有些恍惚,曾几何时能入主府尊衙门是他做梦都想的事。 现在,梦想实现了,然而却是以一个“皮条客”的身份实现梦想。 虽然淮军那位陆头领屡次强调淮安城经逢大乱,死难众多,必有诸多孤女生活无着,为免这些可怜孤女饿死、冻毙街头,又或被那无良之人糟蹋欺辱,淮军铤身而出新建老营以置诸女,此举乃是仁义之师才会为,是造福家乡人民的大好事,当为千秋史册所铭记。 只这话说得再漂亮,却掩盖不了事件的本质。 不说其它,就说没这大乱,淮安城中的女人哪个愿意嫁给乡下的泥腿子? 就是个趁人之危。 但,也是事实,如果淮军不收容那些死了爹娘、没了丈夫的女人,她们怎么活? “收容”总比强抢得好吧。 路部院跑了,吴知府死了,作为淮安城现在唯一的父母官,罗吉英也只能硬着头皮当起这“皮条客”来。 因那位陆头领有过交待,不可用强,女方须自愿,说什么淮军是家乡人的队伍,干不得那欺男霸女的事。 所以为了尽快完成任务,罗吉英便将府衙和县衙所有人员召集了起来,然后三人一组派出去劝说那些孤女到淮军老营活命。人手不够,又动员各里坊的乡老,最后连仵作都用上了。 不过天晓得那位陆头领是怎么想的,竟将淮军老营定在了知府衙门,望着那些不断被带过来的女人,罗知县难免想到“亵渎”这个词来。 衙门,可是朝廷的权威,脸面所在,如今竟成了收容女子的地方,成何体统? 未了,又是自嘲,自家堂堂进士出身的知县都成了拉皮条的了,还关心什么朝廷脸面。 天晓得,这大明朝还能撑几日。 罗吉英发怔的时候,大门口负责登记的于书办一边写着名字,一边问面前的老婆子:“宋婆子,这是第几个了?” “第七个了,于先生。” 为了尽快完成淮军交待的任务,罗吉英叫人传出话去,谁把女人带过来就能领赏钱,虽然不多一个只二十文,但积少成多也是笔可观的收入。 本就是媒婆的宋婆子凭借对周围人家的熟悉,自然就干上了这买卖,半天下来她已是领了七个女人过来报名了。 “是自愿的吗?” 于书办打量宋婆子边上那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脸上没泪痕,模样也清秀,就是看起来好像不太愿意的样子。 “自愿,自愿,她爷娘不在了,房子又叫烧了,淮军大老爷们能收留她,给她饭吃,可不是天大的好事...先生放心,老婆子晓得规矩的,这把年纪了也不能骗人...” 宋婆子生怕于先生不收这姑娘,拉了拉那姑娘,“温家的,你快跟先生说是自愿的,要不然人家淮军可不收你。” “我...” 姑娘有些紧张,也有些害怕,捏着衣角迟疑好久,最终问了句:“先生,我是自愿的,但我能把弟弟带上吗?” 一听这话,宋婆子急了,道:“温家的,怎么又说这事,方才我不都跟说了不成的,你这不是让先生为难么。” 宋婆子是真有点怪温三家的闺女不晓得好歹,她爹娘都不在了,一个姑娘家家的怎么养活弟弟。人淮军又不是白收她,一人给五两银子安家,有这银子,她托街坊们照顾些她弟弟,肯定饿不死。 “这个...温姑娘,怕是不成。” 于先生摇了摇头,他看到街角有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朝这边望,而面前这个姑娘也朝那小男孩看了好几眼,不用说,那男孩就是这姑娘的弟弟。 只是,淮军那边只收女人,不收男娃,所以就算他想帮忙也帮不上。 罗知县看在眼里,对这姑娘姐弟情深倒也理解,但这件事他也无能为力。说白了,他现在就是个“拉皮条”,淮军要女人是什么目的傻子都晓得。 男娃要了干什么?嫌粮食多么? 可能来的时候姓温的姑娘就想着给管事的求情,但事情却不如她所想,这让她很是失落,不知道怎么办了。不进淮军,她拿什么养活弟弟? “出什么事了?” 罗吉英转过头一惊,来得是淮军那位年轻的头领。 “将军,这个小姑娘愿意进老营,但却想把她弟弟也带进去,这事不合规矩...”罗吉英把情况简短的说了下。 陆四“噢”了一声,却是没理会这事,而是直接进了衙门。 府衙里面约摸已有三四百女人,年纪有三十左右,甚至还有四十岁的,当然也有十来岁的。一个个都跟木头人似的呆坐在那,见到人进来,有人会抬头看一眼,有人则是一动不动。 许是都沉浸在失去亲人的痛苦之中,又许是不知道自已的命运如何,一个个看起来都是愁眉苦脸。 陆四看了一会便转过身,吩咐罗吉英:“给她们弄些吃的,另外弄些被褥来,这两天先在这里将就一下。” 罗吉英忙应了下来,跟着陆四又往大门走去。 到了门口,陆四招手叫那小姑娘过来,细细打量,见模样清秀长得还不错,心想这个给自已当侄媳妇倒是可以。 “你弟弟在哪?”陆四问道。 可能是看到县里的人都对陆四很恭敬,小姑娘越发害怕,竟是不敢说话。 “在那里,” 于先生倒是个好心人,见淮军头领过问,忙示意边上的一个衙役去将街角的姑娘弟弟带了过来。 “姐,” 小男孩被带过来后也是害怕,一只手死死拽着姐姐的衣服,好像很怕姐姐不要他似的。 小姑娘不敢抬头看陆四他们,只牵着弟弟的另一只小手。 陆四看在眼里,微叹一声,吩咐罗吉英:“问问里面的女人,有孩子的,有弟弟的,都可以进咱们淮军...另外看看城里有多少没了父母的孤儿,男娃也好,女娃也好,都收过来,叫这些女人们先照顾,日后我再做安排。” 闻言,于先生忙轻轻碰了碰那姓温的小姑娘:“还不赶紧谢过将军!” 小姑娘还愣着,陆四又哪会要她谢什么,嘱咐罗吉英几句后就离开了府衙。 路上,孙武进多嘴的老毛病又犯了。 “陆爷,咱们马上就要离开淮安,给弟兄们弄些媳妇是好事,那些女人也能走得动,但叫那些女人把娃子也带着,这拖家带口的怕是走不快啊。” 孙武进是好心提醒,淮军要想在官军的围剿下存活,机动性十分重要,所以尽量要轻装上阵,一切从简。 但陆四明显是反其道而为,不仅在淮安建老营,还准备派一两个营头去将淮军的家眷都接到老营,这不就是弄了帮累赘跟着么。 陆四难得的没骂孙武进多嘴,而是瞄了他一眼,说了句:“不拖家带口,谁愿意跟我走?” 说话间,陆四在一家贴有红纸淮字的大门口停了下来。 第九十章 进扬州,过大年 县丞怕的哆嗦,那百姓就更哆嗦了。 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轮人“啊啊”的乱叫,跟失了魂似的双手拼命擦脸,原是那中炮毙命捕快的血溅了他一脸。 如果是猪血羊血,年轻人绝会不会如此抓狂,只因是人血。 边上几个青壮抱头蹲在墙角,生生的把头硬抵着冰令的城砖,唯恐一扭头就看到那具没了下半身的尸体,以及那些肚中流出的脏器。其中一个更是不住的往外吐着,不停的吐,干呕,最后嘴里出来的都泛绿了。可即便如此,他的胃子还是翻腾,好像突然间缩小了一大半,又难受又疼。 师爷宋公离得不远,先是瞧着黄县丞怎么瘫坐在地一动不动还有些奇怪,等看到黄县丞旁边那捕快模样,心也跟被用剪刀刺了般一下揪了起来,尔后扭头就往城下跑。 “都趴下,都趴下!” 郭典吏平日管着县里缉捕事,虽不入流也是吏部铨选的“命官”,加之与其打交道的都是三教九流,所以论起胆识来比钱知县和黄县丞这两个单纯的“儒官”要强,眼见贼人炮子能打到城墙上,守城的又胡乱跑,急得扯嗓子直喊。 看到面前县牢狱卒小陆跟痴子一样直往前奔,郭典吏二话不说上前一把拽住然后将人按倒在地,“叭叭”就是两耳光。 “跑什么,我喊的没听见吗!”郭典吏凶起来的样子也吓人。 小陆被吓着了,喃喃道:“四爷,我...” 典吏在县中位居第四把交椅,所以百姓又有叫“捕廉老爷”的,或直接喊“司爷”,久而久之便成了“四爷”。 “给我老实呆着,等会贼人要是攀城,给我拿刀朝他们手剁!” 郭典吏拿起小陆手中的腰刀塞在了他手中。起身见城上那帮征召的青壮还是在乱跑,当真是急火攻心,嗓子都喊哑了却顾不得喘口气。 他清楚,要是压不住城上的人,贼人一旦攻城攀上来,那他们这些当官的就得全完蛋。 贼人使者可是说的明白,不投降破城后当官者屠,当吏者屠,有功名者屠,有钱者屠啊! “县尊在哪,县尊在哪!” 郭典吏在城上东头奔到西头,好不容易把人群约束下来,却怎么也找不到钱知县。 ....... “他娘的,这几炮打得好,打得妙,早应这么打了!” 宝应沈瞎子一边捂耳朵,一边咧嘴直笑。刚才连续打了几次炮,震得他耳膜子都嗡嗡的,但就是带劲! “就用这准劲狠生打,叫城上狗娘养的都不敢动弹!” 程霖头一次对福建兵们感到满意,也终是晓得陆文宗为什么一定要把淮安西城那三门炮带着了。 可惜,就三门,要是有三十门,三百门多好! 炮多了,攻城也好,野战也好,几百门炮呼拉一下开火,还不炸得敌人鬼哭狼嚎! 不远处的陆四可不知道新兴场卖油郎竟然萌生了“大炮兵主义”的后现代理念,他现在比较关心靠这三门炮到底能不能砸塌宝应城墙。 之所以是“砸”而不是炸,便是因为淮军这三门炮用的实心铁弹缘故。 “打得好!” 眼见自家大炮声势正威,打得城上守军都不敢探头,隐约还能听见哭喊声,淮军上下自然响起震天欢呼声。 “老爷,这大炮还挺有用,等打下扬州城我再去弄几门来!” 广远这孩子也是忍不住赞叹,刚才那一炮炸掉的城砖,叫他拿锤子砸半月都未必砸得掉。 “陆兄弟,要是炮子能把城墙轰塌,给这帮福建兵记大功!”谢金生的新一营主力留在运河监督漕队,他只带了旗牌兵过来观战。 城墙到底叫炮子打成什么样,淮军上下其实看不清,陆四倒想弄个千里镜,可那玩意搜遍整个淮安城都找不到。 据孙武进说,明军中能配千里镜的,至少得副将以上,监河军的参将吴高就没有。 “大兄弟,等会要是破了城,是真的要把当官的和有钱的都杀了吗?” 左潘安奇迹般的换了件棉袄,不是花的,而是大红的,穿在身上更加亮瞎陆四的眼睛。 若不是念在这家伙敢进城劝降,并且在众家头领中有高度的“政治”觉悟,始终团结在以“陆四为首的造反集团”周围,并为众人做出积极表率,陆四断然是不愿意和他多说一句话的。 因为,他一旦接了话茬,这左大柱子就跟捡到宝似的要缠他几十句,让人烦不胜烦。 陆四沉思了一会,淡淡道:“咱们是造反,造反还有不算数的?” “噢,那就都杀了,谁叫他们不听大兄弟的。” 左潘安理解透彻,且深以为然。正想问大兄弟他刚换的红袄和花袄比哪个更好看时,耳畔突然沉寂了下来。 “炮昨停了?” 左潘安纳闷的朝炮队看去。 陆四也奇怪,示意孙武进去问问怎么回事。 那边程霖已经跑到炮队问了,为首的那个福建兵炮手小声说他们带来的药子全打光了。 程霖一听气得暴跳如雷,拽住那个为首的福建兵便骂道:“咱们带了那么多药子来,怎么会全打光了呢!” 跑过来的宝应沈瞎子一听没药子了,也是又气又恼,这么多弟兄就指着大炮发威把城墙轰塌,这节骨眼你告诉老子没药子了! 越想越气的沈瞎子竟是把手中从官兵抢来的刀架在了那福建兵脖子上,恶狠狠道:“定是你们这帮狗官兵不想帮咱们破城,故意把药子弄没了!” 那福建兵吓得面无血色,其他福建兵也骇得呆着在那不敢说话。 “好汉饶命,小的们哪敢把药子弄没,是真的没多少药子。好汉要是不信,可以自己看...” 那福建兵朝几个空荡荡的箱子一指,里面原先都是装满药子和铁弹,现在却是什么也没有。 “他娘的!” 沈瞎子一脚将那福建兵踢倒在地,朝城上看看,又朝不能打的大炮看看,突然把心一横,朝不远处正朝这边看的陆四喊了一声:“陆头领,炮打不得了,就让我们弟兄们上吧,早点拿下这县城,大伙可指着进扬州过大年呢!” “沈瞎子,怎么上?”大红男左潘安嘿了一声。 “能怎么上,便当是个娘们,强上呗!” 沈瞎子说话间朝手掌心吐了口唾沫,“吊大个城,咱八百人还拿不下怎的!” 第九十一章 干了?干了! “大兄弟,你说我眉心这颗痣是不是美人痣?” “大兄弟,你说男人穿女人的衣服好看吗?” “大兄弟,你说我这根簪子配我吗?” “大兄弟,你为什么不说话?” “大兄弟,你不说话的样子好有男人味。” “滚!” 陆四受够了,他真的受够了,自打出了淮安城,这个真名叫左大柱子,艺名叫左潘安的花袄大汉就天天缠着他。 要不是这家伙是第一个主动站出来愿意追随陆四去打扬州的小头领,陆四肯定会在半夜叫人将他用麻袋装了扔运河。为了保险,麻袋口得打死结,并且还得绑几十块砖头,确保万无一失。 左右,是方向,是生死,也是路线。 尽管陆四向众人表明了打扬州城的意义,也再三强调打下扬州城有利于盘活全局,更隐隐暗示拿下扬州城后淮军极有可能打败官军围剿,从而成为江北最强势力,到时吃香喝辣再也不必被官府清算,但最终大多数河工头领们还是选择站在右边。 相比可能送命,也有可能拿不下扬州城的后果,实实在在的淮安城才让人有安全感。 又或许这些人有死道友不死贫僧的想法。 站在左边的只有十几个头领,总人数不到五千。其中就有那位明明眼不瞎,偏有沈瞎子外号的宝应沈大富。 一个有趣的现象,陆四发现不少人名字都带个大字,什么夏大军、沈大富、彭大清、左大柱,王大强... 可能是这些人的爹娘不会起名,也可能这年头取名带个“大”字是潮流吧。 不到五千人,这个数字陆四还是满意的,这些人主动站出来跟他走,说明他们不仅有勇气,也认同陆四的观点。 认同和勇气,是一支军队的基础。 即便这些人是乌合之众,没有什么战斗力,但只要他们心甘情愿跟陆四走,假以时日,终能从中诞生出一支精锐来。 余淮书支持了陆四的决定,因为不论陆有没有打下扬州,对于他只有利而无害。 打下扬州,正如陆文宗自己所说,可以使淮安与扬州相互呼应,以为根据对抗官军,这样淮安城便不是孤城,来攻的官军也不可能死盯着淮安城不放。 只要淮军能撑住一段时间,官军久攻不得,朝廷只能采取招安手段来安抚淮军。 毕竟,漕运可是大明朝的命脉,断不得。 打不下扬州,虽然可能真会让淮安陷入被合围的局面,但陆文宗的威望却肯定会被削弱,如此淮军上下才能真正做到唯他余先生马首是瞻。 骨子里,余淮书是相信朝廷会招安他们的,哪怕没有扬州城。 多年和县衙以及区上粮长打交道的经验告诉他,官府最怕出事。一旦出了事,官员们首先想到的是如何迅速将事情压下,而不是将事情搞大,那样对于官员顶上的乌纱帽不是好事。 只要他余淮书代表淮军表现出对朝廷的忠顺,让朝廷知道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反贼,而是被监河兵逼反,余相信那位逃出淮安城的路部院肯定会以安抚手段来解决淮军问题。 那么,作为淮军的“共主”,余淮书必然会从中得到极大好处。这也是为何那日他会主动“请缨”去联络招引扬州河工的目的所在。 不如此做,他必然要受制于人多的上冈陆文宗,哪里能在夺取淮安城后代表整个淮军和朝廷谈判。 本质上,陆四是想活人,余淮书同样也是想活人,但在手段上,两人却是截然不同的。 .......... 作为淮军名义上的大首领,余淮书肯定要留在淮安坐镇。他这个大首领也没法给陆四他们提供什么支持,淮安城中的军械物次和钱粮几乎都在陆四手中。 陆四当然不会一样东西不留给余淮书,首先粮食这一块他只取了常盈仓,余下四总仓和常平仓的存粮他压根没动,这些粮食可以保证留在淮安的队伍能够撑到北京沦陷。 军械物资这一块,秦五和郭老四本来就缴获很多,被他们收编的俘虏也有近两千人,余淮书只要调度分配得好,确保一定战斗力是没有问题的。 好一番踌躇后,余淮书终是开口询问陆四漕院官厅有多少存银,陆四回说有四十余万两,他将留二十万两供余淮书调配分发,其余他将带走。 对此,余淮书没有意见,他也无法有意见,漕院那边可是被陆四的人牢牢守着,一只苍蝇也别想飞进去。 陆四能给他二十万两,已经是极大的情义了,毕竟淮安城都是人家拿下的。 只是,当听陆四说他明天就要开拨,余淮书等人还是着实被惊到。陆四随后正式提议将淮军一分为二,南下扬州的称南路军,留在淮安的为北路军。 两路人马都称淮军,是谓“分兵不分家”。 余淮书和王二他们没有意见,当天夜里一帮头领们就在府学开了大锅饭。次日天亮,陆四就率领人马出城南下了。 南路军也并非一路进军,而是也分两路。 一路是陆四亲自率领的主力,由程霖的风字营、谢金生的新二营、陆广远的新二营,以及那几千愿意南下的河工队伍组成,钱粮物资由漕队运送,总兵力有九千余。 行军路线也是直接沿运河南下,经宝应、高邮直达扬州城下。 这个路线也是陆四前世清军南下的路线,不沿运河走的话,光是粮草供应这一块就是极大难题。 要知道,一艘船上的粮食可是几十辆马车都拉不动的。 另一路是夏大军带领的林字营、辎重营、老营,其余盐城县各县,以及徐和尚的新三营。他们的任务是出淮安向东攻占新兴场、盐城县、富溪巡检所,总人数有七千余。 陆四要求夏大军和蒋魁他们攻占盐城县后,不要着急去扬州和他会师,尽可能的在家乡多发动人员参加淮军,同时尽量争取淮军家眷随军行动。实在不愿意的,就将分给他这一路的几万两银子拿出,按人头给发安家费,以使在外的男人能够安心打仗。 陆四更反复交待夏大军,回去之后一定要将在运河和淮安城死去的淮军将士的抚恤银发给他们的亲人,哪怕没有参加淮军只是死在了那场夜乱的河工,也都要给。 夏大军一一应了下来。 蒋魁听了这个任务后有些纳闷,不太同意,但夏大军一句话就让他转变了观念。 “不把老婆孩子带上,万一官兵杀过来怎么办?带在身边,也好照应。就是死,也一家都在,没什么遗憾。” 陆四拍了拍蒋魁,道:“将来我们不一定就在淮扬,万一撑不住我们也许要北上,也许要渡江。” 余淮书带王二、秦五、郭老四等人出城送陆四的南路军,临行前陆四除建议余淮书组织人手赶紧加固城防外,还给了余淮书一个建议。 这个建议很恶毒,就是让余淮书派人将城外方圆五十里的居民全部强行迁进城中,同时放火烧毁所有的村庄,确保即将到来的明军无法在淮安近郊得到任何粮草补给,并且连个可供他们歇脚睡觉的村庄也没有。 “此事,我会考虑。” 余淮书没有立时表态采纳,看得出这位余先生心有不忍,另外也可能和他一心想要朝廷招安有关。万一真采纳了陆四建议,他余淮书就不是单纯被逼造反这么简单了。 陆四无法强求余淮书按他说的做,也知他心里对官军有幻想,但不管怎么幻想,最终都会破灭。 凡事靠自己。 陆四能给余淮书这些留下的人做的,他都做了,现在他要为自己的真淮军去打拼了。 但让他意外的是,那位被他这几天当骡子使的山阳知县罗吉英竟也要跟他去扬州。 陆四有些奇怪,问他原因。 罗吉英倒也坦诚,直言道:“我不想死在城中。” 陆四不以为然:“余先生是读书人,我虽不在,但余先生也断不会让城中淮军乱来。” 罗吉英摇了摇头,道:“我不是担心这个。” “那你担心什么?”陆四奇怪。 “我担心官军。” 罗的回答耐人寻味。 第九十二章 破城 望着那八百赤条大汉扛着云梯,顶着铁锅在严寒中无所畏惧扑向宝应城墙,广远那孩子既是佩服这些人,同时又为城中即将到来的一幕感到不忍。 除平民,皆可抢。 老叔六字命令一下,一旦破城,城中必死人无数。 广远最近不断接受老叔给他灌输的理念,但当这些理念转变为严酷的事实后,这孩子的内心依然纠结。 陆四就是知道这孩子本性善良,所以一次次耐心的教导于他。 指着那些正在攻城的八百汉子,陆四沉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我叔侄也好,他们这些人也好,大伙本是老老实实种地的,怎么就一下成了淮军,要杀人,要攻城掠地呢?” 广远想也没想便脱口道:“官兵逼的。” “不错,是官兵逼的。大伙本心从来没想过造反,可既然官兵把咱们逼反了,逼得咱们抱了团成了淮军,那咱们就只有铁了心的干到底。不止咱们叔侄俩要拼命,大伙都要拼命,但咱们拼命咱们自己知道为什么要拼,而有的人就要拿足够的好处让他们去拼命。” 说到这,陆四意味深长的看了眼侄子:“要不然人家一开始可能跟咱们一样也不怕死、听咱们的,一次可以,两次,三次呢?...咱们淮军就打这一仗?将来的路还很长,我们还有好多仗要打,要死好多人,怎么才能让淮军上下一次次听咱们的去拼命?夸几句,赞一声好汉子?” 广远先是点了点头,继而又摇了摇头,他真不太懂。 “要有好处。” 陆四朝竖耳偷听自己说话的孙武进瞥了一眼,吓得对方赶紧把头扭到一边,假装正凝神看那帮光身子的家伙们攻城。 “没有好处给人家,谁跟咱们干?老爷我可不想哪一天一觉醒来,我们淮军散了个干净,就剩你我叔侄。” 说话间,陆四也朝城墙投去了视线,沈瞎子他们已经带队抵近距城墙不到百丈距离。 宝应城内没有驻军,谈不上有什么守城武器,那些捕快衙差连弓弩都没有。 弓弩和铠甲这些是明朝严禁地方私藏的,因此城内能够使用的防守武器近乎为零,顶多就是弄些砖头、长棍抵御。长刀估计没有,顶多就是捕快的腰刀。 故而,陆四没有让风字营将在淮安缴获的挨牌(盾牌)匀一些给沈瞎子他们,就给了他们一百口铁锅。 抵挡砖块,铁锅可比挨牌强得多。 城上在发现淮军攻城后显得很惊讶,铜锣乱敲,时不时能看到有人从垛口朝外面望。 “好处?” 广远似懂非懂。 “人活世上,无欲无求者绝无仅有,大凡是人都想让自己过得好。一个从前一无所有,食不果腹的人在知道勇敢卖命之后,就可以得到女人、房子、粮食、牲畜、土地、金银、地位等等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你说他是否愿意放手一搏?” 陆四说话这句时,攻城队伍中头领们已经将刀挥起,那个左潘安更是用刀把子在铁锅上猛敲,不知是为自己壮胆还是想压过城头的铜锣声。 “唔...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广远难得的想到了句陆四觉得很有文化的句子来。 陆四点了点头:“不止宝应一处,进了扬州我们也要如此做,要保证跟着我们的人都有好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听着跟土匪似的,但你要知道,这个法子是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也是最能让我淮军上下同心的,唯有如此,我们才能改变自身的命运,改变时代的车轮...” 陆四突然闭口不语。 “嗯?” 广远被老叔最后的那句话搞得一头雾水,什么是时代的车轮? 老叔望着宝应城的样子,很有点高深莫测。 陆四不是高深莫测,他只是不能将几个月后要发生的事情告诉侄子。 淮军必须马上壮大,否则中华大地必将遍地腥膻! 壮大的办法也简单——让手下的人愿意跟你走,愿意跟你干。 大明将亡,鞑虏将至,陆四要快,淮军也要快! 快得让人无法喘息,快得让人根本没有任何考虑的机会,快刀斩乱麻。 若不奋力一搏,他上冈陆文宗何以对得住身体中所流淌之血液! 机会,陆四给过,可城里没有给他机会。 那就只有攻城,只有说话算话,哪怕会死很多人。 如果这样做违了天和,上天会惩罚,陆四但请上天罚他一人,而怜他及这中华大地将为亡国之奴的汉人之心。 上苍,到底有没有? 陆四抬头看天,他真不知道,自他来到这个时代的那刻,他敬鬼神,但绝不畏鬼神。 “攀城了!” 孙武进激动的喊了一声。 随着这一声喊,陆四猛的睁开双目,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今日便让这宝应城中的士绅富户之血向淮扬大地、向大江南北宣告他陆文宗的崛起! 是螳螂挡车,还是力挽狂澜; 是逆势而为,还是顺天应人; 就全他娘逼的干了再说吧! .......... “快扔砖块,快啊!” 宝应城上,郭典史的嗓子真的哑了,以致他的声音根本发不出。还好,他这个“四爷”能起带头作用,为了不让贼人顺利从云梯上攀上来,他将一块块青砖往下面砸去。 可下面除了传来砖块砸锅的清脆声,跟蚂蚁附城一般的贼人却是丝毫没有畏惧,反而一个个将铁锅顶在头上,一手攀梯,一手执刀的往上涌。 “拿刀砍,拿刀砍啊!” 望着从上百架云梯攀登而上的贼人,望着那些头都不敢露只晓得把砖块往下扔的青壮们,郭典史绝望了。 他虽是管一县缉捕事,但他是个文官,他根本没有杀过人,也没有打过仗。 他试图拿刀将一个头顶铁锅的贼人砍下去,但却没有准头,一刀砍在铁锅上,等他回刀再砍时,那个贼人已经从垛口上翻了下来,翻下同时头顶的那口铁锅“咣当”掉在地上。 “先攀城城,沐阳左潘安!” 赤着上身,满是胸毛的左潘安其实也没杀过人,但他的样子很吓人,那么炸呼一句,竟将周围七八个青壮给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这么好打的?” 程霖望着已经涌上城的攻城队伍,嘴撇了撇,然后抬手下令:“风字营,进城!” 第九十三章 扬州,绝不可重演 深夜的运河两岸格外的冷,怕是撒尿都能结冰那种。 出了木棚的陆四本能的将脖子往棉袄里边缩了缩,然后哈了口气四下看去。 运河上起了雾,雾气还很大。 唯一的亮源是守堤官军每隔半里设的火堆,这让陆四的视线受到限制,好在王四他们没走多远,依稀能听到动静,便将菜刀揣在背后裤腰带中,悄悄的跟了过去。 周旺被王四等人带到了一里多外堆积淤泥的一处鱼塘边,鱼塘早就被放干了水,里面现在堆满淤泥。 每天都有人过来将这些淤泥运到乡下发售,因为这东西很肥田,比农家肥还好。 当然,这些淤泥也无一例外的被大户垄断了。 因不知周旺到底为何事叫王四带到这边来,陆四也不好露面,就蹑手蹑脚到淤堆边一棵杨树后躲着,想听听究竟是什么回事。 王四那边好像是四个人,其中一个是陆小华,其余两个因背对着陆四这边,陆四不知道是谁,猜测可能是王四棚里的打手。 “四...四爷,你放心,钱我,我肯定会还的!” 深更半夜被人带到这里,刚才还挨了王四一脚,加上王四在上冈的凶名,周旺不恐惧是不可能的。 人已在发抖。 “还?” 王四笑了起来,“周二,你在我这里前前后后借了有十几两了吧?” “嗯。” 周旺脑袋耷拉着,心中已经后悔万分,恨不得拿刀剁了自已的手。 陆四这边听了也是吃惊,十几两是什么概念? 盐城县最好的水田不过才卖二两多一点一亩! 十几两相当于把周旺家几亩地全卖了,再搭上他家的房子都不够还的,说是倾家荡产一点也不为过。 这周旺,真是疯得了! “周二,大家都是乡里乡亲,不是我王四不好说话,只是你欠的实在有些多,再说你家什么条件大家心里都有数,所以我呐也不问你别的,就问这钱你打算什么时候还,又怎么个还法?” 王四说完摸出烟袋,陆小华子见了忙拿火折子帮他点上,然后拿脚轻轻点了点周旺,低声道:“四爷是通情达理的人,你有什么想法就说说。” 周旺“吱唔”道:“钱...我肯定还,但现在真没有...等开完春我打算去海子里给人烧灶...反正四爷放心,这个钱我是肯定还的!就是可能要拖拖。” 说完,他抬头有些期待的看着王四,换来的却是王四拿烟袋狠狠打了他下,“呸”了一声:“你活见鬼呢!还海子里烧灶?你他娘的烧一年灶才几个钱啊?欠我十几两再加利息,把你烧成骨头你也还不上!” 周旺可能是眉眼那边被烟袋打到,疼得捂着自已的左眼却是一声也不敢吭。 “四爷,不打他撒,他老实人一个,让他再想想办法嘛。”陆小华子毕竟和周旺一个村,这会要不帮他说两句过不去。 “他能有个屁的办法!” 王四却是根本不理会陆小华子,随手将陆小华子推到一边,上前对着周旺又是一脚,结果把人踹在淤泥堆上。 “办法我替你想了,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什...什么办法?” 周旺明明个子比王四还高,可被对方拿脚顶着自已胸口愣是不敢动半分。 “别说我王四不帮你,和你说明了,你欠这么多钱肯定还不上,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你把婆娘叫我带出去做一年工怎么样?” 王四竟是带着微笑说的这话。 “这不行!” 周旺则是惊恐万分,王四嘴里说的做一年工是什么意思,他能不知道! 陆四也是眉头皱起,这王四也真是丧尽天良的很,带人家老婆出去跟逼良为娼有什么区别? “好四爷,我求求你了,钱我肯定还,你通融通融...你那个法子肯定不行...” 周旺挣扎了,却不是反抗,而是“扑通”一声跪在了王四面前直磕头。 站在一边的陆小华子也是愣住,他可不知道王四竟然是想要周旺婆娘出去卖,心里很是纠结。 这时,王四带来的两人中突然有人说了句:“我说四哥,你也够缺德的,这把人逼的我都看不下去了。” 竟是那天和宋五闲扯的马新贵。 王四扭头望了眼马新贵,哼了一声道:“看不下去可以,钱你不要分。” 一听这话,马新贵忙咧嘴笑道:“瞎说,我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那就不要说话,” 王四扭过头看向给他磕头的周旺,“你就是把头磕破了也没用,要么现在还钱,要么就让婆娘跟我出去。” 语气根本不容商量。 “不能,不能...肯定不能...”周旺又急又害怕,眼泪都下来了。 “跟你好商量你不睬,非要我打你一顿才肯是吧!”王四直接威胁。 周旺滞了下,随后咬牙道:“四爷,我求求你,这件事真不行,欠你们的钱我回去卖地给你们行不行!” “不行!” 王四手反给了周旺一个嘴巴子,狠狠道:“我就要你婆娘跟我出去!” 然后朝后面叫了声:“仇五,教训教训他!” “嗯哪!” 被唤作仇五的打手二话不说上前就朝周旺身上踢去,周旺疼得抱住脑袋蜷在地上痛苦的叫了一声。 王四听了却骂道:“你再敢喊一声,今天就把你打死!” “唔...” 周旺不敢喊,他知道王四这帮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仇二也是个下得了辣手的,拿脚不停的在周旺身上踹,似乎要打到对方求饶同意王四的要求才会住手。 陆小华看不下去了,本着同村人的念头想上前替周旺求个情,可王四却瞪了他一眼,无奈只好闭嘴。 马新贵一脸无所谓的看着,其实如周旺这种人他见得多了,一开始这不行那不行的,最后一打通通都行。 “住手,你们要把人打死吗!” 陆四没办法不出去,照这般打法周旺不死也得受重伤。 “小四子?” 看到堂弟陆四出现在这里,陆小华子愣住。 “你们认识?” 王四转身看了眼陆四,对陆小华子道:“叫你家兄弟不要管闲事,这里没他什么事,回去睡他的觉。” “好,” 陆小华应了声上前想要把堂弟拦住,他知道堂弟跟周旺家关系近,怕堂弟无端卷进来。 却没想到堂弟没有理他,而是径直走到周旺那边,蹲下身去将蜷在地上的周旺扶了坐起。 仇五下手太重,周旺脑袋都被打破了,流出来的血在他脸上结了一道长长的冰霜。 至于身上的伤势一时看不出,反正不轻,因为周旺已经疼的说不出话来。 “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但你们逼人卖婆娘就未免说不过去了吧?” 陆四缓缓起身,看着那传说中上冈一霸的王四。 王四还没说话,仇五先开口了,阴侧侧的盯着陆四干笑一声:“你晓得我们是谁啊?” “不晓得。” 陆四摇了摇头,这种人晓得不晓得都没意义,在他眼里,这些人都是死人。 用不了几个月,北边过来的刘泽清、高杰两支兵马就会跟蝗虫过境似的席卷淮安,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随后跟进的清军则是一锤定音,将数百万人口的大府淮安瞬间变成只有三十余万人的小府,直到伪康熙末年才恢复过来。 不管是在明军眼里,还是清军眼里,淮安府的百姓都是蝼蚁。如王四这般只会欺负百姓的油混,在那当兵的眼中也不过是一刀的事。 越是有钱,越倒霉。 “不晓得你出什么头!” 陆四很淡然面对他眼中的死人,可对方却在他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一拳就打在了他脸上,当时就觉眼角火辣辣的疼,还有那么一阵晕乎。 “仇五,你什么意思,他是我兄弟!” 陆小华子虽然跟陆家人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但总是陆家的人,见仇五竟当他面打自已的堂弟,顿时也火了,上前就要将仇五推到一边。 可没等他动就听后面有人愤怒的骂了一声:“狗杂种,你眼瞎了敢打我老爷!” 在陆小华和一边的马新贵错愕之际,一个人影从他们面前跃过直奔仇五而去,然后他们就看到一根扁担笔直的砸在了仇五额头之上。 “咚”的一声,声音很大,扁担也是“叭”的一下断成两截。 “狗杂种...” 仇五有些难以置信,他瞪大双眼死死盯着拿扁担砸他的人,然后晃了一晃,“扑通”一声瘫倒在地,一动不动。 这一幕把陆小华和马新贵他们都给吓住了。 陆广远自已也呆住了,手一抖半截扁担脱落在地,心跳得好像要蹦出来似的,脑海中也是一片空白:他似乎把人打死了! 这人怎么这么不经打的? 广远脸色煞白,一动不动,看起来也是魂飞魄散的样子。 “小杂种,你敢杀人!快,快报官!”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王四,惊骇之余这个老油混想到的竟是报官! 可没等他去报官,一个人影突然闪到他的身侧,然后就觉有什么东西砸在了他的左肩和脖子连结处。 定睛一看,是一把菜刀。 刀把子上还粘着根小拇指长的菜叶。 读未-修改内容请到:醋#溜#儿#文#学 第九十四章 侄死叔再死 淮字大旗是新的,不再是桃花坞竹篙套白布,而是正儿八旗的旗杆,拿刀砍的话没个七八下断不了。 脖系黑巾是哨官,脖系黄巾是队官。 这是淮军的旗牌队,也是淮军指挥中心直属的一支力量,旗牌队最低也是哨官,皆因全是拿命拼过的。 当然,这也是陆四的权宜之计,他一道命令就提升了六百多哨官,但是淮军的编制暂时还无法保证所有哨官都能有实缺,秦字营和海字营那边自成体系,所以,他便将那些无法带兵的哨官全部编进旗牌队。 如此一来可使旗牌队更加忠心,战斗力也能大大提高;二来也便于他能培养这些大字不识的骨干。 相当于后世的军官教导团。 革命也好,造反也好,总要有一支信得过的力量。 不管别人承不承认,陆四现在就是淮军的指挥中心,因为淮军是他一手创建。 因此,尽管陆四马上就要带淮军离开淮安攻打扬州,但他也必须帮留下的人将城中乱七八糟的队伍整合起来。要不然一团散沙,你一伙我一帮的,明军一来守个屁的城。 要达到这个目标,淮军就必须表现出绝对的强势,震摄并收服改编这帮“山头”们。 说白了,就是来了就得听我的。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要想吃的好,喝的好,就得付出代价。 目前,陆四还不确定余淮书和王二先生他们是会选择南下,还是选择留在淮安,但不管是谁留下,他陆四都得帮他立这个威。 一眼所及,一帮子河工首领们也是够乱的。 端坐在椅子上像回事的也就那么十来个,其他人要么翘腿上桌,要么跟蹲茅厕似的半蹲在椅子上,要么就是一只脚踩地,一只脚踩凳,好像这么做能让他看起来更威风似的。更有人趴在同伴背上,勾肩搭背,好像看戏似的。 一声不吭两手往袖套子里一揣,不往人群前挤就站在后面的也不少,这些人看着是老实,但肯定不是坚绝的造反派。 若要陆四自已选,他宁可选前面那些吊儿郎当的。 大体人群给陆四个什么感觉呢,好像他前世村里开村民代表大会的场景,就差没一帮老娘们拿着瓜子、花生在那嗑了。 更亮瞎陆四眼睛的是一个大汉竟在身上的棉袄外面套了个女人的花袄,头上插了两枝珠簪子,不知是抢来的还是捡来的,反正无意中和那个对视一眼的时候,陆四没来由的屁股颤了一下。 乱哄哄的人群此时都静着,因为他们被那些穿着官兵衣服,按刀执矛的淮军旗牌队给惊住了。 有知道的晓得这是淮军,不晓得还以为官兵也造反了。 当然,淮军旗牌队里的确有官军,不过他们是降兵。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落了陆四脸上,这就是牌面导致的势。 台上的山阳县众头领也在看着陆四,各人的目光看着并没有什么异样,独那秦五有些眼红,不是眼红陆四,而是眼红那些威风凛凛的旗牌兵。 “陆兄弟来了!” 余淮书从台阶上下了几级,上前拉住陆四的手朝众人道:“这位就是上冈陆文宗!” 话音一落,人群便是一阵“嗡嗡”声,毕竟真正见过陆四的人很少,大多数只是在来淮安的路上,或进城后才知道上冈陆文宗的大名。眼见得这陆文宗竟是个年轻后生,众人自然是惊讶感慨。 陆四没有兴趣知道人群如何议论他,收手朝余淮书抱拳:“余先生!” “我什么狗屁先生,不过是个给人写春联的。” 余淮书哈哈一笑,拉着陆四上到台阶,路上却低声说了句:“这些人是要震一震,不震震服不住他们。” 陆四微微点头,显然余淮书也是聪明人。 台上,王二先生、郭老四、秦五等人朝陆四微笑点头示意,秦五目光有些躲闪。 陆四知他为何躲闪,这几日秦五那边很有绕过党委干革命的意思,无论是扩充人马还是搜刮物资,都是单枪匹马干,根本不和陆四通气,现在两人碰面了,估摸心里肯定有些不好意思。 “陆兄弟既然到了,那就开始吧。”余淮书也不是那种拖泥带水的人,示意王二先生先跟大伙说几句。 议事内容王二和程霖谈过,也汇报给陆四过,所以陆四这边也没意见。他明天就要带淮军去扬州了,时间宝贵得很。 “大伙都静静了!” 王二先生连着喊了几声,会场方才安静下来。 “将你们这些领头的召集在这里为了啥事,大伙心中都有数,我王二就不废话了,不过正式议事前,大伙都自报一下家门,手下有多少人,好叫我们有个数。” “好,我先来!” 人群中一个两眼没有任何毛病的汉子把手一举,叫道:“宝应县沈瞎子,有人700!” “兴化彭大清,有人1000!” “西溪东台巡检司富安陈大江,有人500!” “何垛陶麻子,有人400!” “射阳湖苏六,有人700!” “安东麻三,人没那么多,三百多,不过都是敢豁出去的!” “......” 各家首领你一声,我一声的报着,让陆四意外的是那个套着女人花袄、头插珠簪的家伙竟然也是个头领。 “沭阳左大柱子,有人250,那个,” 花袄男说完却朝台边上两个登记的府学人员一指,“他们是记名的吧?要是的话,叫他们给我写个左潘安的名字。” 那两个登记名字和人数的府学人员有些微愕,实在是无法将眼前这个大汉跟潘安联系到一起,不过看到贼人首领朝他们点头后,还是提笔写下了左潘安,250几个字。 一样米养百样人,人家叫潘安也好,叫大郎也好,关陆四什么事,虽然他很想叫人拿面镜子给这个花袄男照照。 又报了二三十声,人群方又重新静了下来,王二先生过去看了下,回来告诉陆四和余淮书,总共126支队伍,合有两万余人。 “好,下面咱们就说正事,杀官造反不是儿戏,蛇无头不行,鸟无翅不飞,咱们这么多人聚在淮安城,没头领能行?” 王二先生这个算命看地理的中气不错,声音很是洪亮,保证就是墙角边落的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台下人群又是一阵嗡嗡,都说王二先生言之有理,大伙是得有个领头的。 王二先生笑了笑,道:“既然大伙没意见,那就请余先生暂时给大伙当这个头,如何?” 第九十五章 老子还没下令呢! 上下五千年,这种事哪朝也没断绝了,世间总有帮人靠寄生而活,而人性偏都好赌。 “听到没有?这种人不要和他们走到一块,一天到晚坑蒙拐骗的。”陆文亮也听到了宋五和马新贵的说话,有些不放心的叮嘱堂弟和儿子。 广远对赌没兴趣,陆四这会心思更不可能放在耍钱上,再说他也没有本钱。就他兜里那二三十枚铜子,都不够下两注的呢。 叔侄两个都点了头,继续啃起面饼干子来。那边马新贵和宋五又聊了会便走了,不知道是找他大爷还是去找王四他们。 远处河上,十几条渡船正在来回运着人。 有条船上不知道是上的人多了,还是挤了怎么的,导致有个人掉水里了。 一阵惊慌声中,落水的人被救了上来,远远看着在船头冻得直哆嗦。天寒地冻的这家伙苦头可算吃大了。 “也不小心些,” 广远同情的嘟囔了一句,突然有些惊讶的朝南边一指,再一推身边的陆四道:“老爷,那个不是华大爷吗?” “谁?” 陆四转身看过去也是愣了,不远处和帮人站在一起的不是二伯家老大陆小华子又是哪个? “爷,是华大爷,是华大爷!” 广远叫了他爹,正和蒋魁说话的陆文亮扭头看了下也是呆住。 “小华子怎么过来的?” 陆文亮不解,陆四也不知道。 “华大爷,华大爷!” 广远没多想直接叫了起来,那边陆小华正和同伴说话一时没听到,等同伴示意有人叫他后才回过神来,朝这边一看见是大哥文亮他们忙走了过来。 “小华子,你做呢的?” 陆文亮首先问的是陆小华到王家社来干什么,却没提自已顶他家出劳力的事。 “河工的事我妈跟我说了,谢谢你了文亮哥,我过来是...”陆小华有些吱唔,显是不好说他过来的目的。 “那些是什么人?” 陆文亮注意到刚才和堂弟在一块的几人看着都像游手好闲、不务正义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朋友,王四他们,平常一块玩的。”陆小华子知道陆文亮不喜欢他那些朋友,所以没敢多说。 “王四啊?” 陆文亮眉头皱得更深了,那个王四不仅是刚才老马侄子马新贵说的活鬼,也是上冈这一片的地痞头子,专门设赌放利子。听说为了逼债,这个王四还把人家的媳妇、姑娘带进窑子过。 陆小华子见状当然知道大哥在想什么,忙轻声道:“文亮哥,我心里有数,你晓得我这个人的...我也就是跟着王四他们混点小钱,马上过年了...呃,我那边还有事,就不和你们多说了啊...等家来我请你们吃饭。” 虽说陆文亮和自已并无任何血缘关系,但陆小华子还是当他是大哥的。 只是自已眼下在外面胡混,认识的人都是陆文亮眼里的二流子,所以他呆在这也不自在。 另外也不好意思的很,自己跟人胡混不出河工,反让大哥代他受这罪,只要有点良心的人心里都过不去的。 “你也不小了,做什么事自已要有个主意,跟人在外面耍也要有个度,犯律法的事千万不要做,还有伤天害人的事更不能做啊...” 陆文亮没法说堂弟太多,一来陆小华子毕竟不是他陆家的人;二来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三来这里人太多,话说重了不好。 “嗯哪,晓得呢。” 走时,陆小华又跟陆四点了点头,两个名义上的嫡叔伯兄弟就算打过招呼了。 望着堂弟又跟那帮油混搞到一起,陆文亮叹了一声,摇摇头道:“等从淮安回来要和二爷说说呢,小华子再这样子下去不行。” 陆四没吱声,他那二伯陆有富真能管得住“继子”,陆小华也不可能是今天这付样子。 而且这种事他哥俩最好谁也别开口,不然他们那二妈王氏指不定怎么想呢。 几人又坐了下去,陆四扫了一眼,估摸应该有一半的队伍已经过河了,他们这边怕是快了。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的样子,老马过来了,让这一片的队伍现在去渡口准备过河。 “走了,东西拿好别拉下了啊!” “真是懒人屎尿多...快点去撒,屎拉裤子上好玩是啊?...拉过了赶紧到码头啊!” 宋五扯嗓子叫了一声,除了一个捂着肚子找地方便的家伙外,包括陆四在内的上百河工“呼拉”一下从地上站起,各自将东西拿好往渡口那边而去。 渡口那边满是排队的河工,三轮车、独轮车之类的运输工具把个码头堵得水泄不通。 有两个人还吵了起来,原是其中一人挑的扁担碰到人家头了。 就这么着,或挑、或背、或扛着被褥和各式工具的乡民们随着人潮不断往码头挤着,那场面活脱脱跟陆四前世的春运一般。 “别挤,别挤,这条船满了等下一条!” “你们哪个村的,里长是哪个!” “......” 在渡口维持秩序的赵书办嗓子都哑了,按说这种事情根本不必他这县兵房头头来做,但眼看着太阳一点点往西边落,西岸这边还有上千人没过河,他赵兵房能不急? 钱先生一个多时辰前就带队过了河,作为这次上冈片区河工队伍的负责人之一,钱先生要提前到淮安府那边跟当地负责的官吏接洽。 河工们的工段位于哪处,居住的木棚搭建没有,粮食领取以及其它繁琐的事情,钱先生都得要理顺,不然到时候得乱成一锅粥,要是闹出事来那就是天大的祸事了。 这也是为何县里让户房和兵房两房头头专门过来的原因,甭管哪朝哪代,几千几万的青壮年聚集到一处,即便是官府自已组织的,也是官员们最紧张的事。 没有之一。 归赵书办指挥的除了县衙过来的20个差役外,就是上冈这一片区今年应服差役的农民,大约有100人左右。 这些人实际就是乡兵,他们服差役有个好处,就是可以免一年的田赋和杂捐。另外就是跟着里长或粮长们出去办事,都能混些吃喝,并且不必再服其它的徭役。 除了这些人外,还有新兴场巡检司派来的50个弓兵。这些弓兵比差役和乡民就要正规一些了,因为平时要负责缉盗和查私。 乱哄哄的等了没多久,终于轮到陆四他们上渡船了。 这时代的渡船可不是后世的什么水泥船或铁船,就是木船,体积比一般的渔船要大很多,船舱上面铺了木板,方便人和车辆、牲畜上船。 众人在渡口等的都是手凉脚凉,因此船一靠岸大家伙就迫不及待上去。一艘船大概能装五六十人左右。 “东西放好了别掉进水里啊!” “靠外面的拉着扶杆,不要乱晃!” 宋五这个带队的小队长还是挺负责任的。 “早晓得现在才走,公家不能叫我们下午来吗?”广远把爷儿俩的被褥放下后就搓手哈起气来,这天是真冷。 “哪里来的怪话没几的?” 陆文亮把儿子往自已身边拉了拉,这样就能让被挤在角落里的堂弟多些空间。 “人差不多就走,快!” 码头上的乡兵朝渡工喊了声,渡工应了声拔起竹篙便准备撑船。岸上却有人叫等一下,然后就有七八人急匆匆的跳上船,把个船身弄得都晃了一晃。 “老四嘛!” 宋五朝后来的几人中的一个抬手招呼了下,船上其他人有识得这人也跟着打招呼,有叫王四爷,有叫四哥的。 “华大爷!” 陆广远也喊了声,陆四和陆文亮这才发现上来的几人中就有陆小华子。 “是你大爷家的?” 王四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一张国字脸看起来很是一表人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人是吃公家饭的,知道的却是避之唯恐不及。 “嗯哪。” 陆小华子朝陆四他们点了点头,因为人太多没有往里挤,就站在王四边上。 “这下子热闹了,有你老四在,怕我还能有酒喝呢。”宋五因跟着老马的缘故,上冈这一片区也是混得透熟,跟王四他们这帮人自然也熟悉。 “这话说的,你宋五爷要喝酒的话,没有我王四也有人请你喝酒啊。” 别看王四是上冈有名的油混,可这人看着真是人畜无害,在船上跟他打招呼,跟你打招呼,时不时笑声连连,就好像这船上人都是他家亲戚一般。 陆四则清楚这只不过是假象,真要有人进了王四的局叫当猪杀了,恐怕他今年除夕夜都别想安生。 那边王四跟好几个人打完招呼后,瞥见人群中一个熟悉的面庞,不由笑了起来:“哎,大瞎子嘛,好些日子没望见你了啊!...这下子好,马到了淮安空下来的时候过来找我玩啊。” 这个被王四唤做“大瞎子”的人就是陆四的邻居周旺,因他瞎了只眼,所以常被人笑称是大瞎子。 “好呢,好呢。” 周旺嘴上答应着,但陆四看他脸上的表情明显不自在,并且目光有些闪躲,不由猜测周旺是不是到王四的棚里赌过。 越想越觉有可能,根据他两世为人的经验,那越是看着老实憨厚的人越是喜欢耍钱,且耍起来还很猛。 陆文亮可能知道些什么,但因船上人多没有和堂弟说。 “站好了,开船喽!” 岸上乡兵在叫开船,船头的渡工忙吆喝一声,将竹篙插在码头上用力往外顶,随着缓缓滑出去的渡船他手中的竹篙也变得越来越长。 岸上的喧嚣渐渐远去,陆四耳畔只有河工们的闲聊声,还有那王四热情的招呼声。 过了这条串场河,陆四他们以及这几千乡民就算正式踏上河工道路,接下来他们就将去完成北京那位天子为了祖宗基业做的最后救赎了。 视线中,破碎的冰块静静的浮在水面,西落的太阳折射在冰面发出一道道耀眼的光芒。 第九十六章 烂透了 “外头喊什么?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被惊醒的甘二毛披着棉袄从门中刚探出脑袋,就被外面的冷风冻得缩了进去。可瞬间他的脑袋又重新探了出来,并且眼神中满是惊恐。 视线中,几十座木棚正在升腾着火焰,发出“霹雳叭拉”烧木声,本是漆黑一片的运河两岸被照得通明,就连那运河上的雾气都透着红光。 在呼啸北风助燃下,一座又一座河工木棚被大火点燃。 最先燃烧的是覆盖在上面的稻草,掉落的火星烫得下面那些熟睡的河工哇哇叫。等到他们扑腾跳起来时,才发现四周已是火光一片了。 “失火了,快跑,快跑!” 反应过来的河工们连裤子都来不及穿就争抢着冲到棚外,有的甚至直接踹开正在燃烧的木板冲出去。 “啪嗒啪嗒”,一些失去支柱的木棚轰然坍塌,火苗四溅的同时一些动作慢的河工被棚子砸到,幸运的只是被烫伤,倒霉的竟是被活活的烧死在里面。 大火从北到南熊熊燃烧着,除了河工居住的木棚,还有官府从其它地方运来的一处处草垛也叫大火引燃。 木棚着火还罢了,有火无烟。那草垛可不得了,外面冻得湿湿,大火一起,顿时就是浓烟四起,周围的河工呛的都睁不开眼。 “快救火,快救火!” 逃出来的河工本能的想寻找工具灭火,可没等他们去拿灭火的工具,四下里就有无数的人涌来,在他们毫无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就将他们裹走了。 没有任何挣扎,就好像一点水滴进江河之中。 人,实在是太多了。 当无数人拥挤到一处拼命往一个方向时,那力量大到所过之处没有任何个体能加以阻止。 一座座没有着火的木棚相继被人群推挤坍塌,而无数的人群向着他们自认为安全的方向鬼哭狼嚎跑去。 促使这一切的不仅仅是大火,还有那已经杀红了眼的官兵。 “快跑,快跑,官兵杀人了,官兵杀人了!” “大家往东边跑,快往东边跑!” “......” 没弄清楚状况就被人群裹着一起跑的河工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但到处传来的惨叫声和那些叫嚷官兵杀人的惊呼声,却让他们本能的随着人潮往外跑去。 这完全是人的本能,也完全是无意识的行为。 骚乱跟病毒似的蔓延开,大火也如同毒蛇般的肆意吞噬着面前的一切,整个清江埔运河南段在短短一柱香时间内,就完全成为了无序而又极其可怕地存在。 救命声,哀号声,哭泣声,反抗声以及女人的尖叫声交织在一起,让那对岸听到动静爬上大堤想看出什么事了的当地村民们目瞪口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快,快到陆四都有些发怔,直到鼻间嗅到浓烟味,他才反应过来,一把拉住广远,朝众人大吼了一声:“快走!” ........ “妈的,到底怎么回事,谁让你们放的火,谁让你们杀的人!” 运河监军参将吴高也是在睡梦中被运河边的尖叫声惊动的,等他赶到的时候事态已经无法遏制——运河边的工地都已经成了火海,而他部下的士兵正在疯狂杀人。 “说啊!” 吴高一鞭子抽在了当夜值守的把总葛国泰脸上,后者的脸上一下就多了条血印子,冷风一刮,当真是火辣辣的疼。 葛国泰却不敢捂脸,甚至都不敢露出痛苦的表情,只能硬着头皮道:“大人,这事不怪我们,是河工反了!” “胡说八道,河工怎么会反!” 吴高气得抬手又要给葛国泰一鞭子,淮扬之地承平日久,百姓皆安份守己,温饱也能勉强,他们是吃饱了撑的要造反! 葛国泰害怕副将的鞭子甩下来,赶紧指着身侧的几个士兵道:“大人,河工是真的反了,不信你问他们!” “没错,河工反了,小的亲耳听见他们造反的!” “是那些河工先动的手,他们偷袭了我们的人,然后到处放火!” “小的听见带头的说要打进淮安府,活捉总督大人!” “......” 士兵们七嘴八舌的说着他们的见闻,也不知是真见着了还是真听着了,甚至还有一个家伙指天发誓说他听到有河工在唱李闯那帮流贼的童谣! 河工真反了?! 这一下吴高也吃不准了,他一把推开面前的葛国泰朝大堤上狂奔过去。 漫天火光之下,能看见的地方果然有很多河工正在和他的士兵厮杀在一起,并不时听见有人在喊什么和官军拼了的话。 而在看不见的地方,河工们的叫唤声更是彼此起伏,虽然听不清,但想来多是在咒骂官军的话。 怎么会这样? 吴高不怀疑河工是真的反了,就他所看到的,河工反与不反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河工为什么要反! 难道真如刚才那个小兵所言,有闯贼的细作潜到了淮安来?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突然,吴高一个激灵,转身喝问跟上来的葛国泰:“闽兵在哪里!” “末将不知。” 葛国泰在离吴高几步远的地方就站住了,他实在是被参将大人那鞭子抽怕了。 “废物!” 吴高气的一鞭子抽在了身旁杨树上,“是郑芝豹那个王八蛋在害老子!” “郑芝豹?” 葛国泰怔在那里,河工造反怎么和闽兵扯上关系了? ......... 吴高这么想是有道理的。 作为漕运总督、淮扬巡抚的标营,也是嫡系的郑芝豹部对从武昌来的金声恒部一直抱有警惕,或者说是排斥。 正如金声恒排斥北边的刘泽清,郑芝豹同样不希望淮扬这块地盘落在金声恒手里。 那么,在得知金声恒想要裹走几万民工壮大自已后,郑芝豹必然要从中破坏。 否则,让金声恒得了这几万河工,他郑芝豹还拿什么和金声恒抗衡? 吴高越想越是这个理,郑芝豹这王八蛋背后煽动河工造反,一来能借河工之手干掉他吴高,干不掉也能让吴高部元气大伤; 二来则是能借此向路部院表明金声恒部的无能,甚至还会说是因为吴高部想要强拉夫子才导致河工造反。 总之,河工大乱于郑芝豹有百利而无一害。 而他郑芝豹说不定早就带兵潜伏在附近,就等河工大乱再从背来给他吴高来一刀,反正事后都能推到河工头上。 死无对证,又少了吴高部这支精兵,远在泗州的金声恒难道还敢吭声不成! “大人,现在怎么办?” 望着眼前的一片乱象,葛国泰心中也发慌,虽说那些河工都不过是帮只会种地的农民,但整个运河却有几万河工,而他们才四千人啊! “还愣着干什么!” 吴高一脸阴沉的看向葛国泰,“传令下去,各营兵马把清江埔这段所有的路都给我堵死,绝不能让淮扬这些河工聚到一起,也绝不能让他们冲到府城去!” “是,末将这就去传令……可这里怎么办?”葛国泰指的是这一段正在和他们的兵乱在一起的盐城县河工。 吴高想都不想便道:“统统杀光,一个不留!” “统统杀光?” 葛国泰一惊,“大人,这里有上万人啊。” “不杀光他们,整个运河都会跟着乱!是上万人好解决,还是几万人好解决!” 吴高也是果断,当断则断,毫无妇人之仁。 “好!” 参将大人既已决定,葛国泰这个部下还有什么好说的,当下一面派人去各营传令,一面亲自带人前去镇压造反的河工。 对于杀光这些手无寸铁的河工,葛国泰自信是手到擒来的,当他带着所部三百多士兵赶到工地时,就见前方到处都是浓烟,根本看不见人。 正犹豫着是等烟散一些后再冲进去,还是现在就进去镇压时,却听浓烟中有铜锣的声音敲起。 “咣咣咣咣!” 铜锣声急促而又有力。 第九十七章 天道轮回好灭明 火铳装填药子极慢的劣势在近身肉搏中暴露无遗,淮军勇士在陆四的带领下以大刀收割闽军性命。 闽军本就不耐淮扬严寒,在低温下士兵手指冻得都是僵硬,装填速度比往常更慢,结果便是面对近身挥刀砍来的淮军,闽军手中的火铳连根烧火棍都不如。 不少闽军直接胆寒,火铳一丢拔腿就跑。 陆四一边带人挥刀驱散城门后的闽军,一边让人将堵在城门后的石头搬开。四下里,到处都是向城中各处溃逃而去的守城士卒。 “降了,降了!” 那些临时被官府招募上城助守的不少青壮连跑都不敢跑,吓得跟那些漕兵衙役一样跪在地上高声喊降。 陆四根本没有功夫理会那些投降的守军,此时破城的激动让他的脸上充满一种异样的形态。刚才城上一个官员往城下一跃的一幕,让他十分动容。 失去城墙依托,又失去指挥的守军毫无意外的开始全线崩溃,他们大呼小叫的乱跑,根本没有人阻止那些正在打开城门的淮军勇士。 闽军在跑,漕兵在跑,衙役在跑,青壮在跑,大户人家派来听消息的家仆们也在跑,担心安然的百姓更是在满大街跑... 面对那些持着大刀见人就砍的贼人,所有人都失去了反抗勇气。 漕运衙门那个在叛军攻城前就想溜的小官,目睹上司金推官奋身一跃后就绝望的瘫在城垛边,脑中一片空白,嘴里喃喃的只是两个字——“完了。” 承平两百多年,富庶淮扬的运河重镇淮安终是完了。 这座只在万历年间修了四座敌台的淮扬大府,即将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劫。 “不要追,快开城门!” 陆四挥刀砍倒一名慌不择路,又不肯跪地投降的衙役后,制止了要去追击其余人的淮军部下们。 城门洞中,程霖带着二三十人正拼命的将石头往外搬,石堆松动之后,广远就迫不及待的想放下门栓。 可那门栓却沉重无比,广远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没能抱动,急得大骂了句:“日他妈逼的,这么重的!” 见状,夏大军等人赶紧上前帮忙,随着众人齐声大喊门栓终是被抬了下来,继而伴随着“吱吱”声,足有几千斤重的城门被缓缓的推向两边,露出了里面在夜色和火光中隐约若现的淮扬古城。 “城已破,大家快进城啊!” 望着洞开的城门和那帮刚才还在和他们死斗不休的官军,外面的叛军倒是愣住了,一个个呆若木鸡的望着,竟是没人动。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感觉都不像是真的! 陆四持刀冲了过来,向着那帮傻站着的叛军吼道:“我们是淮军,不是官军,城已破,快进!” “城已破,快进城!” 督战的张天宝手下一名哨总最先反应过来,猛的推了一把前面那个呆子似的河工,挥刀向着城门冲了过去。 在跃过淮军身侧时,这名哨总还不忘喊了一声:“弟兄们好样的!” “破城了,破城了,大家伙快进城啊! 其余叛军也是醒悟,人群爆发出欢呼声。 一个、两个、三个,无数的河工青壮在淮军勇士们的目视下冲进了城中。 数千叛军从城门洞涌进淮安城,从上看去,如同一条长河灌进巨闸,又突然化身为无数细流,向着淮安城的角角落落流去。 “你们是什么人!” 闻听城门已开连忙打马过来的张天宝在城门口停住,看向两侧持刀和他们穿着一样衣服,但臂上新绑了红布的淮军。 “我们是淮军!”广远很是羡慕的看着张天宝骑的大马。 “淮军?” 张天宝一怔,不知这是哪家的兵马,但也没多想就摆手道:“好,淮军好样的,我会向将军为你们淮军请功!” 这是直接将淮军这帮人收编了。 “不是,” 广远想开口反驳,陆四却拽了拽他。 “你们淮军破城有功,接下来就不用你们出力了,在这里好生歇着,天亮后我会派人来找你们!” 张天宝急于带人抢占漕运衙门的藩库,自是不能在城门多呆,万一那帮河工青壮们叫钱财迷住了一窝蜂抢藩库,事情就很是麻烦。又朝明显是淮军领头的陆四一点头,纵马就奔进了城。 没了城墙保护,淮安城就是个被扒光的娘们,谁他娘的都能上! “洗了淮安城!” 张天宝狰狞的狂喝声传出老远,在破城的刺激下,冲进城的叛军上下也是狂呼不止,整个淮安城瞬间笼罩在阴霾之中。 “陆兄弟,他们要洗城!”程霖有些焦虑不安的看着陆四。 “老爷,什么是洗城?”广远显然不知洗城何意。 “别管他们,等我们的人来!” 陆四知道洗城是什么意思,但他现在阻止不了,因为他的淮军还没有进城。 众人当下便就坐在这城门洞中歇息,因为太过疲倦,城内传来的凄惨叫声都无法让他们多看一眼。 那徐和尚甚至直接打起了盹,渐渐的倒有呼噜声发出了。 ...... 西城方向传来的欢呼声让正在联城上与叛军拼死搏斗的闽军大惊。 “大人,西城破了,贼人进城了,守不住了!” 郑泰的部下拼死抵挡着攀上城墙的叛军,那些叛军极其强悍,丝毫不畏惧他们的火铳,有的甚至持刀在地上翻滚,使得他们的火铳根本打不着对方。 郑泰知大势已去,遂道:“去保部院出城!” 先前叛军攻城危急时,推官金澎已经建议部院往联城转移。郑泰过来时,路部院一行听到城墙上的动静又转移到了旧城。 于此节骨眼竟能想到保护路部院撤离,郑泰也端得称得上尽忠职守了。 发现福建兵仓皇撤走后,李士元同样也没有对他们追杀,而是迅速带人下城往城中漕运衙门奔去。 在他眼里,杀再多的福建兵也不及那藩库重要! 西城,风字营第一个赶到,望着城门洞中瘫坐在地上的勇士们,以及被排放在门口的三十余具尸体,风字营不少人鼻子都酸了。 “还能动吗!” 陆四用刀撑起身子,看着自已的部下们,“能动的就跟我去抢藩库!” 第九十八章 陆爷有令,都砍了 “再放点盐就正好了。” 陆四从盐罐子里用小勺舀了点盐撒进锅中,这盐不是陆四前世吃的细盐,而是很粗的盐粒,好像前世乡村用来腌菜的大盐。 盐在盐城这一片那肯定是不缺的,价格也便宜,三五文钱就能买一斤,但要是把盐运出去贩到江西、河南、湖广那边,价格至少能翻五六倍,甚至达到十几倍。 这暴利就使得除了官府许可的盐商贩卖外,又有很多私盐贩子从事贩盐这一行当。 国初那会,对私盐贩子打击得很厉害,也不知道是不是跟私盐贩子中出了个和太祖皇帝为敌的张士诚有关。 后来到了成化年间,盐业开中法改制,朝廷直接将生产源头四大盐场控制起来,经销这一块就渐渐松了下来,连带着对贩私盐的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大打击了。 要不然别的地方不清楚,就盐城县的新兴场每年都能捉上百个贩私盐的。 一盆鸡汤、一盘菠菜炒鸡蛋,两块酱油拌的豆腐,一小碟蒸小咸鱼干,四样菜往桌上一摆,光是看就让人垂涎欲滴。 这也是陆四来到这个时代后吃的第一顿像样饭菜,要是顿顿如此,他也不至于打偷人家狗吃的念头。 陆有才好喝点小酒,还特别爱喝离盐城县不远的桃源县白洋河镇出的洋河大曲,哪怕家里再穷,每次到镇上他都会去买上一小坛。实在没钱就赊上一坛,酒铺跟他也是老相熟的了。 可不敢多喝,因为这酒也不便宜,一坛十斤装的要二十个铜子呢,因此他大概一顿喝一两左右,这样控制着便能喝上一个月。 广远给他爷爷倒的酒,孙子孝顺直接把碗给倒满了,看着怕有三两。换平时,陆有才肯定要说孙子两句,然后把酒倒回一些坛中。但这次却一句没说,也没倒回去,反而要广远给他爹和陆四也倒一些。 “大爷?” 陆四印象中陆有才和他爹从来没给他喝过酒。 “明天你和你哥,你侄外去出河工,今天就喝一点吧。” 陆有才将一根筷子放酒碗里蘸了下然后放进嘴里嗦了嗦,这是他的习惯,几十年了都这样,也不知为什么。 “小四子,喝点吧。” 陆文亮从儿子手中接过酒坛给堂弟倒了半碗,不是舍不得,而是怕从没喝过酒的堂弟喝多醉了。 “爷,我也想喝。” 广远舔巴着脸看着他爹,这小子几年前就有偷过他爷爷酒喝的历史。 陆文亮笑了笑,然后点头道:“你比你老爷都大一岁,他能喝你就能喝。”说完给儿子也倒了一些,不过明显比堂弟的少。 田娥和婆婆吴氏端着盛饭的小木桶进了堂屋,淮扬这一片不讲究什么妇人不上桌,只要是一家子都团在一块吃饭。要是家里人口多的话,一张八仙桌都坐不下,一到饭店老老少少团一块别提多热闹了。 “先喝一口,” 陆有才端起酒碗看向儿孙和侄子,陆四三人忙端起碗跟陆有才碰了下。 一口洋河大曲下肚,陆四就觉这酒真是不错,不仅入口绵柔不辣,入了喉也透着酒香,丝毫没有劣酒那股子难闻的酒臭味。 难怪那洋河镇日后能把洋河这牌子做得那么响亮。 “小四子,这个大腿把你,” 陆文亮放下酒碗后就拿筷子把盆中的鸡腿夹了一只到了堂弟碗中,又将另一只鸡腿夹给了他父亲。 陆有才却把鸡腿夹给了广远,道:“人老了牙没用了,嚼不动,大孙子吃。” 广远这孩子没傻到以为爷爷真啃不动,赶紧要把鸡腿夹回去,可陆有才哪会让,一来二去也就广远吃了。 陆四呢在边上瞧着心生暖意,大伯这一房不管是大伯本人,还是堂哥文亮和侄子广远,都是很厚道的人。 饭吃的其乐融融,哪怕大伯母吴氏和大嫂田娥心里都委屈,但却没放在脸上,只是深藏在心里。或许也是两人知道事情既然定下了便改不得,想多也没用。 也是有阵没吃肉了,再加上陆有才和陆文亮他们拼命的给陆四夹鸡肉,把个陆四吃的真是肚饱滚圆。那馋肉的瘾也是一下给治了。 吴氏和田娥只是开始经不住陆四劝一人夹了一块,后面就基本没怎么去夹肉了。 贤惠,大抵如此吧。 二人当是这个时代普通乡民妻子的典型,只要丈夫孩子好,她们就什么都好那种。 哪怕粗茶淡饭,哪怕吃了上顿没下顿,她们的内心里也总是想要自已的男人和孩子更好。 半碗洋河大曲下肚,陆四的脸上也有了些红晕,大伯陆有才的筷子根本不朝鸡汤伸,只吃豆腐和小鱼干。 夹了个小鱼干放嘴里嚼了嚼后,陆有才抬头忽的对侄子说了句:“出完河工回来,等过完年开春还是去扬州学手艺吧...你也老大不小了,你妈去的早,你爷又常不在家,我这个当大爷的总不能看着你也讨不上个媳妇吧。” 这个“也”字可能是指二伯家的陆小华子,也可能说是自家的孙子。 田娥朝儿子看了眼,当娘的一直把讨媳妇这事放在心上。 “唔...” 陆四本想脱口说绝不去扬州,但看到大伯那有些期待的眼神,到嘴的话却是生生咽了回去。 “嗯哪。” 等过完年开春还有两三个月,谁知道到时候这事成不成,陆四想着不让大伯失望,便先应了下来。 “那过完年我们一块去!” 边上广远见老叔肯去扬州学手艺,高兴的端起碗就跟老叔碰了下。他可是想着能和老叔一块学好手艺,再一块把媳妇娶回家呢。 吃完饭,大伯母吴氏收拾桌子,大嫂田娥却是去给丈夫和儿子收拾出去的东西。 说是收拾,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可收拾,不过是父子俩人盖的被褥和铺地的草席,除此之外就是路上带的粮食和干活用的工具。 广远还嘟囔着说要多带两套衣服,他爹陆文亮直接说别带,河工做的是泥工生活,带什么衣服去都是糟蹋,不如就一身破棉衣从头干到尾。出门在外的也别讲究洗澡了,到时候工地上能有热水泡脚就不错了。 陆四这边也是同样。 吴氏收拾完桌子就去帮媳妇,在边上絮絮叨叨的,一会说得多带一身棉衣,要不然进了腊月冷得要命。一会又说得去缝两个垫肩的,要不然肩膀会叫担子压坏。一会又说不带换洗衣服的话,得备上针线,不然衣服要是破了没东西补... 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这样,但无一不是透着对儿孙的关爱。 下午的时候,陆四他二伯母王氏过来了。这个女人是骨子里精明那种,一来就是好话,说什么要不是大爷帮衬着,她一个女人碰上公家的事能有什么办法。又把文亮这个侄子一阵夸,再之后就是夸侄媳妇田娥,连带着陆四也落了不少好话。 反正院子里满是王氏的笑声和夸赞声,那大嗓门隔好几家都能听得清。 陆四也是见怪不怪,打断骨头连着筋,这王氏再不好总是他二伯母,面子总要给的。 “等你们叔侄俩出完河工回来,我回趟娘家给你们叔侄俩一人说个媳妇...我娘家那头的大姑娘长得统统不丑呢...” 也不知道王氏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不过田娥听了这话却是心动,还真凑上来跟王氏问起她娘家那边都有哪家的姑娘没出门的,要是合适就给陆家说说去。 傍晚的时候,在老马手下出差役的邻居宋五过来了。他是来给陆家出河工登记的,另外就是通知陆家要准备哪些工具。 陆文亮把自已顶二伯一房的事跟宋五说了,宋五点了点头,朝王氏说你侄子人不丑。 “周围哪个不晓得我家文亮好啊...”王氏那边自又是一番夸赞的话。 宋五拿出登记河工的册子,一边打开一边对陆文亮道:“你们家里长给安排了,到时候就挑胆子,明天带三根扁担和和三付挑筐就行。路上吃的干粮你们带上一些,另外尽可能多带些粮食,淮安那边毕竟是生地方,要是衙门给的粮食不够,大家伙就得吃自已的...” 宋五小时候上过三年社学,百家姓和简单的字都会写,所以老马才让他挨家登记。回头跟队伍一块过去,做些记工和管粮的事,相当于陆四前世的村会计。是个轻松活。 “那就这样定了,陆家出三个人,陆文亮一个,陆广远一个,还有你老三家的小四子是啊?” 宋五字写得还算周正,刚把文亮父子俩名字写好,准备提笔再写陆小四时,耳畔却传来陆四的声音:“五爷,能不能别写陆小四,我有名字了。” “你有名字了?” 宋五有些惊讶,“你老子啥时候给你起名的?” 不但宋五惊讶,陆有才爷孙三个和王氏、田娥婆媳妇同样惊讶,并且都很好奇。 “我爷没给我起,我自已给自已起的,反正这名我琢磨着还行,” 陆四憨憨一笑,走到宋五面前,“五爷就给我写陆文宗这个名字吧。” 第九十九章 吃饭砸锅者,灭门 贼人到底是如何破的宝应城,又怎么败的高邮卫? 在通判钱文还在考虑这个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的问题时,高邮百姓口中的“老父母”何川已做出了决定——开城投降。 这个决定让奎楼下再次哗然一片,与先前不同的是,这一片哗然中却多了很多长长的吐气声。 那吐气声如同心中石头落地,又如多年郁结之事突然得释般。 官吏士绅尽屠之的威胁,实在是太吓人,也太恐怖。 不过,哗然之后又多了许多叹息声,不知是是觉得对不起大明朝,还是有什么不甘。 当真是人间百态。 也有那愧疚之余无论如何也要表示一下内心愤怒的,他们愤而铤身痛斥知州何川,扬言开城便等于将全城百姓性命尽交贼人之手。若那贼人食言屠城,他何川就是高邮的千古罪人! “贼人能破宝应城,便能破咱州城。官兵都打不过,我们能指望得了谁?” 人群中有人嘀咕一句。 之后,愤怒的声音便消失了。 城门外,宝应县的65颗首级明明白白的挂着。 高邮卫王指挥以下三十三具无头尸也血淋淋的半跪在地上。 这一切,都在表明贼人所言绝不会有假。 冥顽不灵的结果只有死。 做出开城决定的何川没有理会周围人的低语,只独自一人默默下楼。 何川不是贪生怕死,他是不想让城中多出无数具僵尸来。 宝应城破和高邮兵败已注定州城没有守住的可能,哪怕高邮城比宝应大了很多。 既如此,又何必叫这城中受那生来涂炭之苦。 “何公?” 致仕刑部郎中袁应杰摇头叹息之时,见何知州面色难看忙轻唤一声,对方却是一点没有反应似乎不曾听到,下台阶时甚至失脚踏空,险些摔倒于地。 见状,袁应杰心中一动,悄悄让同知钱大朗派两人跟着何知州,以防何知州一时想不开。 钱大朗也是一凛,虽与何知州共事不过年许,却知何知州乃刚强之人,今日迫不得已做出开城降贼之举,怕是心中早就生了死节之意,以此上报朝廷,下全名节。 果然,何川回到州衙后先是召来衙中伺候的仆人,一人发他们十两银,叫各自散了回家。 又提笔写了封家信交给从老家前来投奔并一直跟随的老仆何运来,并将历年文稿尽数交予何运来,着他带回老家。 随后何川便将自己关在屋内,欲以三尺白绫结束性命,以报朝廷厚恩。幸得钱大朗所遣之人及时入内,将这位高邮人民无比尊敬的“老父母”给救了下来。 通判钱文等人闻讯都赶来相劝,寻死不得的何川在冷静之后倒罢了殉国念头,强撑精神安排开城之事,叫人看了无不动容。 卯时三刻,守无可守的高邮州城北门缓缓开启。 “开了,开了!” 淮军上下爆发出欢呼声。 陆四“嗯”了一声挥手命全军入城。 高邮城的明智让陆四心中也是为之高兴,因为这不仅是高邮城官吏们的识时务,更是陆四“说话算话”的第一次正面回应——一个很好的回应。 宝应城中的杀戮拯救了高邮州城。 “入城之后,敢有劫掠者杀无赦!” 高邮州城北门下,陆四按刀凝视一队队从城外开进城中的队伍,抬头看天,不知两百多年前同乡张士诚在踏入这座土城时是作何想。 ......... 随着淮军的入城,高邮州动员的守城人员全部下城,是民的回家,吃公家饭的则继续留任。 不过这次不再是服从州衙的管理,而是服从淮军的管理。没有什么交接仪式,从入城到全面控制州城,淮军耗时只两个时辰。 如此顺利,当然得益于高邮知州何川的务实与配合。 为了感谢这位何知州的识时务,陆四决定宴请一下城中的官绅,本意是安抚这帮旧官僚体系的成员,让他们老老实实别犯傻,但孙武进却建议陆爷不可柔,而要硬。 “陆爷要是太给面子他们,这帮人初时还会惧咱们,时日一久这惧意怕就淡了。陆爷有好生之德,他们却未必有那...” 孙武进最后用了“觉悟”二字,这个词汇他听陆爷说过好几次了。 陆四觉有理,遂采纳。 晚间,忐忑不安的高邮大小官吏和士绅们接到了淮军通知,叫都到州衙大堂。通知很强硬,有不去者,立时灭门抄家。 结果,一百多号人胆战心惊的挨个进入州衙大堂。 大堂上,老父母端坐的大位自是坐着陆四,只堂中没了威武棒,也没了两班差役,只多了几十张桌子。 因地方不大,桌子摆得有些密。 以何川为首的高邮官吏士绅站在堂外,正惶恐不知贼首是何样时,耳畔传来贼兵的一声大喝:“跪!” 这一声喝,使得慌张的众人下意识的全跪了在地上,诚惶诚恐,独知州何川平静而立,不跪,也不望内看,只双目下垂,视线在脚前丈许处。 沈瞎子不知何川是何许人也,又未有人告诉他,见这官儿如此傲慢竟敢不跪,不禁大怒,大喝道:“不知死活的东西,信不信老子一刀把你劈了!” 富江陈大江轻轻一拽沈瞎子,嘿嘿一声:“沈兄弟,这可是你们老父母。” “嗯?” 沈瞎子虽是宝应人,但宝应县属高邮州代管,因此高邮知州自是当得他沈瞎子的“老父母”,加之也听闻新来“老父母”爱民如子,是个不错的话,沈瞎子便收了怒气,讪讪看了眼何川,闷声道:“既降了,何来架子的?” 何川看都不看沈瞎子一眼,仍是保持那个站姿,只仔细瞧,明显能看到他嘴角有微微上翘。 跪在地上的同知钱大朗、通判钱文,包括那位致仕的朗中袁应杰等人,都知道何知州是看不起他们给贼人下跪,可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事关全家老少性命,哪个敢逞强? 真要逞强,先前大伙就力阻开城了! 因先前听说了高邮老父母是个不错的官,且有过自杀殉国的举动,故陆四不恼何川,宽容一笑转而对众人道:“今天是我陆文宗请你们吃饭,天塌下来,肚子要紧,来人啊,上菜!” 外面孙武进手一扬,顿时有旗牌兵带着十来个酒楼的伙计将早已烧好的酒菜往堂内端。 那酒楼也是被迫营业,不做不行。 闻听贼首请他们吃饭,跪着的官吏士绅们人人诧异,有胆大的抬头来看,发现贼首竟是一年轻人,不由都愣住。 钱同知更望那年轻贼首一脸笑容的看着他,和颜悦色并无恶意,不由想到这贼首可能自知不够威望服众,所以召来大伙想安抚一二,以便继续用他们治理高邮城。 此事也是常态,贼人也是人,也要吃喝拉撒,没人替他们管事,哪来吃喝呢。 “都进来吧,各自寻座。” 陆四轻叩桌面。 堂外众人却是没人动,直到边上“贼人”不耐怒骂起来,方赶紧低头进去找地方坐。 先进去的没一个往里的,都是在靠门处坐,可能是觉此处离“贼首”远安全一些吧。 后进的没办法,只得一个个硬着头皮坐到了陆四前面左右两侧。钱同知却是一反众人心态,主动坐在了陆四左侧。 “吃饭!” 陆四待众人坐定之后,竟是再无它话,直接端起白米饭夹菜开吃。这让众人又是一怔。 “怎么一个个不动筷子的?”陆四抬头扫视一眼。 瞬间,大小官吏士绅们筷子都动了起来,不过说是吃,又哪个吃得下,都是吃上一口做做样子。 而且,尴尬的是,堂外的何知州自始至终不入内,也不跪,就那么站着,并且连双目都不睁,紧闭纹丝不动。 这是一心寻死了。 众人暗叹,也暗自佩服何知州,就是不知这年轻贼首能忍到几时。 陆四还真是能忍,竟不当那位高邮老父母在,只顾自顾自吃饭,待吃饱后将筷子往桌上一扔,拿起酒楼特意备的毛巾把嘴一擦。 又将毛巾叠成方块轻轻摆在桌上,方开口说了句:“吃了我的饭,谁要敢砸我的锅,陆文宗丑话说在前头,定叫你们一家老小整整齐齐。” 第一百章 陆爷学兵法 一家老小,整整齐齐。 堂上官吏士绅不会有人糊涂到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气氛为之一肃,静得连根针掉地上怕都能听清。 陆四不再理会这帮不知内心究竟在想什么的官吏士绅,只将视线落在那堂外的高邮“老父母”脸上,和声说了句:“老父母站这么久不觉腿酸么?还是进来坐吧。” 何知州如若不闻,仍是不动。 陆四侧首吩咐边上的沈瞎子:“去请你们老父母进来坐。” “好!” 沈瞎子大步上前,将何川强行往堂内拖。 何川是文官,沈瞎子则是给人扶重的,双方无论是体格还是力气都是不能比,三下五除二就被拖进了堂中。富安陈大江搬来一只椅子,沈瞎子二话不说就将何川强行按了下去。 被强按坐下后,何知州终是出声了,怒视陆四,微哼一声:“本官读圣贤书,食明禄、报明恩,你这贼人休要假惺惺作态,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老父母真不怕死?”陆四丝毫不怒,反笑问了一句。 “怕死?” 何川嘲讽的看着陆四,“本官于天地间已活四十五个春秋,还能再活多少年?今日之死,无非早辞人世几天,何惧?倒是你这贼子看着甚是年轻,可惜不久之后便要随我后尘,与我黄泉路上结伴了。” “找死!” 孙武进听不得这话,陆四爷要完蛋了,他孙二爷岂不也要完蛋?怒极之下抽刀在手,只待陆爷一声令下,就给这堂内上百号人来个真人杀。 “干什么?” 陆四瞥了眼拔刀的孙武进,摇了摇头,微步走到何川面前,凝视他片刻,缓缓道:“老父母看来是真不怕死,不过人生一世,固然是草木一秋,然既生而为人,便当不轻弃父母所给生命。” 顿了一顿,又道:“我知老父母当我等是贼人,可老父母知道我等为何成了贼人,要提着脑袋造朝廷反吗?” 何川眉头微动,这件事他的确不知道。 “官逼民反而矣!” 陆四冷笑一声,“老父母与在座诸位可知,天下人苦明久矣?自当今崇祯帝登基以来,年年乱事,又哪桩不是官逼民反?十几年中,不知多少生灵涂炭,又不知多少家庭妻离子散。 北方赤地千里,百姓易子而食,贼来过刀,兵来也过刀。照陆某说,这大明早该亡了!若不亡,何以淮扬承平之地也闹出官逼民反来,叫我等这些世代种地的农夫成了诸位眼中的反贼?” 众人默然,实是陆四所言皆事实。 何川亦是沉默。 “我听闻老父母上任以来,便多为民谋福,与那昏官贪官不同,故心生敬意,这才由得老父母率性而为。只是,老父母正当盛年,何以就要为那该亡的朝廷殉节呢?不若留下这有用之躯继续为高邮百姓谋福,徒然赴死,轻如鸿毛,不值,不值。” 陆四这番话说的是诚恳无比。 何川也有些动容,然而却说道:“若是官逼民反,本官可为你们向朝廷陈明真相,当今天子乃圣德之君,定会赦免你们的谋反之罪。至于要我降,想都不用想。” 陆四暗叹一声,这真是有点话不投机了,目光在孙武进脸上扫过。后者立时持刀向前,骂道:“姓何的,我家陆爷敬你是个好官,这才一而再、再而三容你,劝你,你却给脸不要脸,看来是要爷们剥了你的皮!” 众人闻言,都是一惊,旋即都是心头发苦,都担心何知州的刚硬把贼人惹怒,进而牵连他们。 “剥皮?也好,反正本官正想赴死,这一身皮囊剥了也好。”叫孙武进没想到的是,那何知州对他的剥皮恐吓毫无惧色。 “何公,事已至此,就不要再固执了,听老夫一句,顺了吧。”坐在中间的致仕郎中袁应杰轻声劝了一句。 陆四喉咙微动,既恨这何川顽固,又惜他忠贞,终是耐下心子再劝道:“老父母这又不是何必?老父母忠于那朝廷,可你那朝廷眼看就要亡了。” 说完,环顾四周,“今北方有闯王定鼎西安,年后大顺军必将东征北京,明朝灭亡已成定局,诸位恐怕心中都有数。再说那崇祯皇帝,刚愎自用,独断专行,高高在上,不恤下情,看似英明,实则昏聩,如此天子,又岂值诸位效忠!如此明朝,又岂值我等百姓维护!” 众人闻言,或惊,或黯然,便是何川都不知从何驳起,因为,是事实。 陆四视线再次回到何川脸上时,对方已经闭眼,依旧是一言不发的样子,只神情却不似先前那般铮铮铁骨,而是说不出的沧桑和无奈。 死志,依旧坚挺。 这让陆四想再劝降的话止住,旋而怒哼一声:“容老父母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若老父母还不愿为高邮百姓谋福,陆某便食言屠城!” 言罢,挥袖便走,只留下一众惊愕众人。 ............. 陆四没去别的地方,而是来到了何川的书房。 在高邮老父母的书房里,他习惯性的先去翻找塘报之类的讯息,看了几期与印象中的历史没什么大区别。不过最后一期的塘报是上个月25号发出的。 从这一点推测,很有可能是河南的顺军进入山东中断了运河,使得北京和南方的联络已经被完全切断。先前在淮安路振飞公房中发现的那封潞王信件也侧面验证了此事。 再翻其它,并无有价值的东西。 陆四眼中有价值的东西仅指讯息,对于其它丝毫不放在心上。他已吩咐孙武进,每到一地,必要先派人搜集各式塘报小抄,以助他分析形式,获取情报。 因给何川一个时辰,陆四便不着急出去,随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来看。 “陆爷看的什么书?” 孙武进不识字,只认得书封上有个三字。 “《三国演义》。” “这书好,平日卑职听的故事都是这书上的...卑职会好些这书上的故事呢,要不要卑职给陆爷讲几段?”孙武进有些卖弄。 陆四白了对方一眼:“我岂不知三国故事,要你来说?便是不知,难道我不会自己看么?多嘴,出去,不要影响我学习兵法。” “啊?” 在孙武进一脸困惑中,陆四食指轻点唾沫翻过新页,又捏起刚刚孙武进倒在桌上的几颗黄豆放进嘴里轻嚼起来。 看的很是认真。 第一百零一章 那你有女儿吗? 跟兵法有什么关系? 门外的孙武进觉得陆爷有点发痴,真要学兵法,弄本孙子过来多好,那三国故事书能学啥兵法? 屋内的陆四看得是津津有味,虽然这个时代书籍的排版让他实在不适,至于繁体字这个影响不大。 古人有半部《论语》治天下,今人也有一部《三国》夺天下的。 不能小看《三国演义》,这可是满清军事集团的“教材”。 奴尔哈赤爱读,洪太爱读,就是不知道多尔衮爱不爱读。 反正,陆四现在是爱读的。 一个时辰,说长不长,说慢不慢。 读到第八回“王司徒巧使连环计董太师大闹凤仪亭”时,陆四将书页折了起来,想了想又提笔在页末空白处批了个:“汉乱自此而始,王司徒坏人。” 刚强的不屈知州何川终是低下了他那圣贤子弟和朝廷命官的高傲头颅,于其说是被州衙大堂那一百多官吏士绅集体劝动,不如说是陆四给他的一个台阶。 于刚强之人,于一心寻死之人,正常套路走不通的时候,换个思路问题就会很好的解决。 何川能为城中官绅性命考虑开城投降,便同样能为此投身“贼营”。 陆四挺看重这位高邮老父母,因为这个官着实不错。 打天下和坐天下是两码事,九成九文盲的淮军没有人材可以治理州县,陆四本人又不可能亲自管理高邮,他必须暂时用一用城中的原明朝体系,包括这个在高邮百姓中口碑很好的老父母。 这并不是妥协,也不是同士绅合流,而是治而用之。 杀一个不肯降的知州是小事,陆四眼皮都不会抬,杀一个深得百姓爱戴的好官,他就必须慎重。 淮军是淮扬义师,吊民伐罪,这个大旗是不能变色的。 .............. 当陆四再次出现在州衙大堂时,何川脸上仍写着不屈,但周围人的表情告诉陆四,这位老父母“妥协”了。 “老父母从前做什么,今后便继续做什么,州中事务我不干涉,于城中除留我淮军一支兵马外,其它也都不动,只从前交给朝廷的钱粮赋税往后交我淮军便是。” 陆四没有兴趣在高邮搞打土豪分田地的政策,他需要的是稳定,是全盘接收。 “老父母当无今日之事也可。”陆四淡淡说了句。 何川没吭声。 不吱声就是默认,陆四这会也不想刺激到这位老父母。他相信,几个月后,这位老父母一定会改变他现在的立场。 因为,朝廷真没了。 堂中众人此时的心情无疑是轻松的,贼人守信不杀他们,甚至看起来连他们的家财都不会掠夺,何公仍做知州,如此,还真就好像没贼人造反这回事。 感觉,怪怪的。 不过很快他们就不怪了,贼人真是贼人,造反也真是造反。 “哪位是通判?” 知州、同知、通判这三位高邮主官都是青袍银带,补子上绣的也都是飞禽,陆四一时还真分不出谁是谁。 “下官在!” 通判赵文有些惊慌的起身,不知年轻的贼首叫他为何事。站起来后想想不对,忙将身子微躬,尽力保持一种谦卑的姿势。 陆四朝这位赵通判微微点头,尔后和声问他:“在场这些个老爷们,赵通判想必都熟悉。” “熟悉,熟悉。” 作为负责一州刑法治安的赵文肯定对州城中的官绅了如指掌,平日也没少与这些人交道。 陆四“噢”了一声,手一挥:“去取些纸张和文墨来。” 当下便有旗牌兵将纸张文墨拿到,堂中众人看得糊涂,不知这年轻贼首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何川兀自坐着,一动不动。 “请吧,” 陆四抬手一指赵文,“有劳赵通判将在座这些个老爷姓名,府址都给我写下来,另外做什么的也要注一下,家里妻妾几人,子女几人,都要写。” 言毕,目中凶光一闪,“错一个,漏一个,你就自己悬梁,免得刀剑加身。” “啊?...是,是,不敢,不敢...” 过于紧张的赵文手一抖,一滴墨汗掉在白纸上,吓得他险些跪下求饶。 其余众官吏士绅个个面有异样,虽没人敢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但心中却肯定在盘算贼首要赵通判写他们底细是何故。 何川虽好像世事与我无关的样子,但眉头亦微皱了下。 赵文这边已经落笔,他很有自知之明的将知州何川的名字写在了最上面,再写同知钱大朗,尔后是自己。按陆四的交待,事无巨细,一下记上,唯恐自己错漏送了性命。 写了几人之后便不那么紧张,又写其他人,但堂内一百多人他虽见过,但哪里个个清楚。 因此中途屡次停笔,先看陆四,再小心翼翼的到所写人那边低声询问。被问到的也不敢不答。 如此过了怕有两柱香时间,方才将一百多号州城中的“人物”底细全给写在了纸上。 “好汉...将军请过目!” 赵文也不知喊这位年轻贼首叫什么,反正叫一声将军肯定没过。 陆四接过,共8页146人,每人后面所记都很清楚,不由满意点头,将这8页纸叠起交给一边的孙武进。 尔后起身环顾一众不安的官吏士绅,道:“诸位,陆某虽不担心你们敢砸陆某的锅,在这州城中给陆某使坏,但陆某也信不过你们!...也不瞒你们,明日陆某就要率军攻打扬州,所以为了诸位能在这州城中安份,也为了陆某安心,就请各家出一个儿子随陆某一同去扬州吧。” 闻言,众官吏士绅人人色变,安静的堂中也一下传出数声惊呼。 “倒是好手段。” 一直不动的何川侧脸看着陆四,闷哼一声:这贼子好算计,以各家后代为质,便不怕这些人在他走后串连,甚至还要事事维护他贼子利益,算盘打的不可谓不精。 陆四就是这个想法,若有人不从,他立时杀人。 只这时有人失声道:“我没儿子啊?” 陆四看向那发声之人,是个胖乎乎的家伙,看着装像是商人,年纪四五十的样子,只以为对方儿子死了,便道:“没有儿子,有孙子也行。” 胖子微愣,摇了摇头:“这...我也没孙子啊。” 陆四定定的望着这胖子,嘴角微翘:“那你有女儿吗?” 第一百零二章 围城打援 胖子富商骆永年回到家确认送他回来的“贼兵”没进来,只在外面等侯后,方才腿肚子一哆嗦瘫坐在地,想嚎啕大哭又怕外面的贼兵听见,便只能在那抽泣哽咽。 其妻吴氏见了自是关切,待从丈夫口中得知他竟要将宝贝女儿送给贼人,吴氏是又急又气,只觉天要塌了,急火攻心之下便要往院中水井投。 骆永年哪能让妻子寻短见,急忙上前抱住,夫妻二人如两没骨人般双双坐在地上。 “真要把娇儿送去?不送行不行,我们给钱,他们要多少我们给多少,便是把这份家业都给他们也成,只要能保下娇儿...”吴氏哭得跟泪人似的。 “没法子了,贼首只要娇儿,限我一个时辰内把人送去,若不然便将你我连同娇儿一起杀了!” 骆永年也是无奈,他在州衙时曾跟贼首提出愿意交纳银两赎人,可贼首根本不理会只说要人,并派人押他回来带人,这叫他能有什么办法。 唯今,也只能将女儿送过去了。 送了未必死,不送就一定死。 类似骆永年夫妇这般哭哭啼啼送女送儿甚至送孙的,高邮城中到处都在上演。 各家送到州衙的不是长子就是长孙,概因陆四明确要求必须是长子长孙,敢有庶出冒充长子送来的,一经发现立即抄家灭门。 为何是长子长孙,而不是所有儿孙都可,便是这个时代的礼法原因。 长子长孙,才是大门大户的根! 如此赤裸威胁之下,各家纵是再不情愿,也只能将长子长孙往州衙送。 有些胆子小的长子长孙听说要将他们送给贼人为质,当场就吓晕过去。仆人们没法子只能将人直接抬去。 州衙内,陆四让那高邮老父母何川去出榜安民,叫那同知钱大朗配合风字营接收州衙所属各库,以及归并州衙所属的“武装力量”,如衙役,乡兵和火兵。 在和程霖商量之后,陆四决定由风字营的队官、也是他表叔的陈大佐带本队留在高邮城。 一方面监视高邮这帮官吏士绅,另一方面等侯正在运河破冰赶来的漕队。一队人有点少,陆四想了想又叫人将富安陈大江唤来,命他带手下那几十条汉子同陈大佐一起坐镇高邮。 并对二陈交待不要干涉高邮州衙行事,只要他们不反,城中原先何样就何样。安排好这些事后,孙武进一脸异样的过来说那个富商骆永年把女儿送来了。 “噢,” 陆四生了兴趣,大手一挥:“去瞧瞧。” 结果看到的却是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小囡囡,这可把陆四搞得很生郁闷,原以为那骆永年都四五十的人了,女儿起码也得十七八岁,若是生得漂亮些,哪怕不难看,陆四都不介意来一次军民鱼水情,从而能跟校长一样和淮扬资本集团搭上钩,于内战之中大肆挥舞银票。 可这个小囡囡... 郁闷的陆四原是要将人送回去,转念一想还是让孙武进将人留下,命从州衙差役家属中找个妇人看养。 “陆爷,一个小女孩,我看还是算了吧。”可能小姑娘太好玩,孙武进这回倒想当个好人了。 “留着她,她爹有用。” 陆四抬手让孙武进照办,又叫他将通判赵文找来。 陆四想从赵文这里了解扬州那边的情况,如知府何人,有无驻军,带兵者何人。 赵文回说扬州知府名谭文道,是山东济宁人,崇祯四年二甲进士出身。 “这个谭文道为官如何?”陆四问道。 赵文犹豫了下说尚可。 “接着说,”陆四弯腰解腿肚子的绑腿。 “驻军倒是没有,不过年初史部院从漕督转任南京兵部尚书时,曾将其麾下援剿都司史德威留在扬州,那史德威听说少时就会骑马射箭,跟着史部院与贼人...与农民军打了两年仗,颇是勇猛。” 赵文及时纠正了口误,问他话的就是贼人,哪有当着和尚面骂秃驴的。 “史德威啊,” 陆四点了点头,将解开的绷带放在桌上。史德威这个人他真不陌生,史可法临死前收的义子嘛。不过义父死后,这位义子降了清,好在没有替清廷卖命,而是隐居了。 “史德威手下大概有多少兵?” 陆四问这话的时候,程霖和孙武进,还有那个大红袄左潘安走了进来。 “这个,” 赵文不敢瞧进来的“贼人”,摇了摇头直言他并不清楚,但估摸不会多,两三千人可能。 “两三千?” 程霖心中惊讶却没有表现在脸上,只对陆四道:“若扬州有两三千官兵驻守,咱们是不是等谢兄弟他们大队赶到再动手?” 现在高邮只有陆四直属的旗牌队500兵,程霖的风字营1200余人,另外就是宝应沈瞎子他们700多人,自愿参加淮军的一百多高邮卫的士卒,加起来也只有两千多。 如果扬州城史德威手下真有两三千兵,那这点兵力根本不占优势,冒然攻打肯定是拿不下扬州城的,甚至弄不好还会被扬州守军击败。 程霖意等谢金生的新一营和那几千自愿南下的河工赶来,如此人多声势壮,虽不敢说一定能打下扬州,但起码能将城内的官兵吓得不敢出来。 只要官兵不敢出城,淮军破城的机会就有。实在破不了就另想别的出路,总好过就带着这点人手去打的好。 陆四却摆了摆手,道:“不等后面,明天照旧出发。” “大兄弟,就咱们这点人,怕是?”大红袄左潘安虽然看起来有点异类,也有点傻乎乎,可还是会算账的。 孙武进则不以为然道:“怕什么,那高邮卫不也有两三千兵么,不照样被我们打败了。史德威这人我也听说过,没什么了不起,跟着史可法就没打过胜仗,这种人有什么好怕的?” 听他这么一说,程霖和左潘安等人也觉有理,胆气复壮了许多。 陆四摸了摸下巴已经长了很长的胡子,道:“史德威如果真有两三千人,他一定不会缩在城中等着我们攻城,咱们就给他来个围城打援好了。” “围城打援?” 孙武进愣住,“陆爷,你都说史德威不会缩在扬州,咱们怎么个围法?” “不是围扬州,是围这里,” 陆四指了指脚下,“围高邮!” 第一百零三章 扬州三将 围城打援。 围高邮的城,打扬州的援。 在淮军弱小的时候,陆四相信只有积极调动敌人,并在运动中加以歼灭,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只要能在野外全歼史德威部,扬州城便是淮军的囊中之物。 没有守军的城池,越大越容易破。 根据高邮城早在十三日就派人往扬州报讯,高邮距扬州城有一百五十里左右路程,那么由此可以判断扬州收到消息当在十五日。 另据山阳知县罗吉英交待淮安城破之前,漕运总督路振飞便派人往扬州求援,所求对象就是史德威。 两下结合,陆四断定史德威这会要么正在整兵准备出城北上,要么就已经离开扬州,正在赶来高邮的路上。 因此,围城打援战术实际已经形成,或者说是以逸待劳,就是现在还无法确切得知史德威部到底出发没有。 “敌明我暗,这一仗不是神仙仗,干得!” 陆四力主一战。 形势对淮军无疑是有利的,因为史德威不知道高邮城和高邮卫已叫淮军解决。如果其部真的只有两三千人,那么淮军在高邮的兵力完全可以在史德威毫不知情的前提下,给予对方奇袭重创。 凌家庄高邮卫表现的不堪让陆四的信心也是不断上涨,哪怕这一战淮军的表现同样糟糕透顶。 叫孙武进说的胆气复壮的程霖和左潘安也是摩拳擦掌,真如陆兄弟所言打赢这一仗,那扬州城可就是唾手可得了! 沈瞎子提出一个疑虑,那就是万一史德威并没有北上救援的念头,而是缩在城中不出来怎么办。 这个问题让陆四迟疑了下,他判断史德威敢出城的原因在于史德威并不将淮军当作劲敌,只视为临时造反的乌合之众,加之有漕院总督路振飞的求援。 但要是这个史德威慎重起来,并不轻敌,甚至不理会漕运总督求援,那事情还真是棘手。 “这个...” 高邮通判赵文不知是出于何种心理,竟然相助起“贼人”来,他轻咳一声,道:“陆将军若想叫史德威出来,办法其实很简单。” 陆四一听,立时重视,忙道:“赵通判有何高见?请坐下说!”说完亲自给赵文搬了椅子来。 “不敢,不敢,” 赵文再三推辞终是坐了下去,许是都“助贼”了,也就没那么多心理负担,心里竟一下轻松。 沉吟片刻,赵文道:“陆将军有所不知,那扬州城外尽皆盐商大户私宅园林,富人极多,官宦人家也是极多,若贵军出现在城外,只需稍做劫掠,扬州城内必民意沸腾,史德威不出也得出。他若不出城,这城内的唾沫星子怕就能淹死他了。” “嗯,” 陆四点了点头:“当年袁崇焕就是这么死的。” 听了这话,赵文有些诧异的看了陆四一眼,在这通判看来,眼面前的贼首毕竟太过年轻,如何知道十几年前京师旧事的。 当年袁之死便与城外勋戚富人包括那大珰太监私产田庄被建奴劫掠有关。那帮人拿建奴没办法,便将怒火对准了袁崇焕,又都是天子身边之人,袁之结局可想而知。况且袁崇焕本人诸多行事也太令人诟病,崇祯怀疑也不是没有道理。 左潘安、沈瞎子他们听得是一头雾水:哪个袁崇焕? 孙武进却是知道,那个袁崇焕十几年前在关外很有名。 “那就,” 陆四看向程霖他们:“干了?” “干吧!” 程霖微微点头,“早干早进城。” 待赵文退下后,程霖忽的冷笑一声:“这帮当官的鬼心眼,自己落了水就想方设法拉别人下水。” “什么意思?”左潘安一脸不解,姓赵的官人挺不错啊。 程霖“嘿嘿”一声:“损人不利己。” “不,是损人利己。” 陆四笑了笑,如果说何川是“实务”好官,这个赵文则是“识务”好官。 于这年头,赵文这类人才活得久,才能将官做得更大。 因为,他没有任何负担。 贼来降贼,清来降清。 不过,人品这个问题从来不是陆四首先考虑的重点,他不管赵文是出于何目的要卖扬州城,只要这个人眼下能够帮助到他和淮军,那他陆四就绝对高看于其。 ........ 动员命令很快传达到了什长一级,各家头领除了留在高邮的富安陈大江外,也都被通知到位。 一夺宝应城,二败高邮卫,三破高邮州的接连胜利使得各家头领和他们手下的好汉们都是士气饱满,对南下攻打扬州无比雀跃。 城内官吏士绅送来的长子长孙都被孙武进安排人送到城外的运河边,陆四并没有将这帮公子少爷们带往扬州,而是交给正在破冰赶来的漕队。 天冷,运河边空荡荡,一帮公子少爷们冻得不轻,可没人敢叫苦,因为监视他们的淮军手中大刀可是很锋利。 人群中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躺在一个妇人怀中,茫然好奇的望着周围的大人,浑然不知她此时已不是什么骆家千金,而是“贼兵”用来胁迫她父亲的人质。 州城内,骆永年带着仆人和伙计赶着十几辆大车来到城门,看到按刀站在台阶上望着自己的年轻贼首,骆永年忐忑上前,赔着笑脸道:“按将军吩咐,草民已将城中大小炮店都买空了。” 陆四走到骆永年身后的马车挨个看了下,上面堆满了鞭炮和花炮,都是城中炮仗店备来过年卖的。 “不错,骆东主辛苦,不过还要请骆东主再辛苦一下。” 陆四说着将一纸清单递给骆永年,上面列满了各式淮军急需的物资,甚至还有普通商人根本没办法弄到的刀矛盔甲、弓弩箭枝等,甚至最后一行还写有虎蹲炮若干。 “这个...” 骆永年心头发苦,这张清单上有的东西他能搞到,有的东西却不是他能弄到的。但见年轻贼首似笑非笑的表情,再想宝贝女儿在人家手里捏着,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回头寻思是不是要亲自去一趟南京城。有些东西,除了南京有,别的地方哪有。 陆四让孙武进派些人替换下骆家的伙计赶车,孙武进见车上都是鞭炮,不由好奇:“陆爷要这些做什么?” 陆四随口道:“火烧史德威。” “嗯?” 孙武进若有所思,旋即想到一事,忙将一叠草纸递给陆四。 陆四见了草纸真是大喜,赶紧收在怀中,先前在淮安那会他老说弄些草纸用,结果每回都忘记。 刚才去茅房时又想到这事,赶紧吩咐孙武进去办。 其实元明之后,纸的造价已经极其低廉,中等以上人家普遍使用草纸擦屁股,这高邮北门后的商业市场有座公厕,承包这座公厕的人就给方便的人提供草纸,一次收费一文。再加上公厕的粪肥,很是有捞头。 当然,民间使用的草纸不比宫中,宫中宝钞司在英宗年间停造宝钞,专造草纸,年造草纸72万张,专供宫女太监使用。那纸柔滑度比最好的杭州草纸都好用。 陆四手中的草纸是小作坊生产,看起来质量肯定是不太好的,有点像烧给死人的纸钱那种纸。 表叔陈大佐和富安陈大江到城门为主力送行,并给南下弟兄们准备了酒水。 陆四不喜欢喝酒,可架不住天实在太冷,所以也喝了半碗。 在肚中暖意升腾时,陆四当先走出高邮城,有马车,但他不坐,他已经习惯用两条腿走路。 “弟兄们,打扬州了!” 宝应沈瞎子发一声喊,将大刀扛在肩上大摇大摆出了城。 大红袄左潘安这次难道的没有再异装另类,却不知哪打弄来的一身飞禽官服套在身上,这让被迫来到城门的高邮知州何川气的拂袖就走。 百来里的南方,一支明军也正在往北方紧急行军。 队伍的最前头打的是“史”字标旗,但队伍的中间和后面却分别打了一面“李”字和“胡”标旗。 “史”为援剿都司史德威,“李”为甘肃总兵李栖凤,“胡”为四川副将胡尚友。 第一百零四章 难兄难弟 就地取粮 高邮通判赵文给陆四提供的是一个“假消息”,扬州城内的驻军并非只有援剿都司史德威一部,还有从天长过来的甘肃总兵李棲凤所领的4000兵,以及从凤阳过来的四川副将胡尚友的2600兵。 如此连同史德威部的两千余兵,实际上扬州的驻军达到了九千余,近万人。 赵文并非有意提供“假消息”,在此之前扬州城的确只有史德威一部,李棲凤和胡尚友这对“难兄难弟”是九天前刚刚被凤阳总督马士英和监军太监卢九德“撵”到扬州来的。 原因是李棲凤和胡尚友所部军纪很差,他们先是依附左良玉,后来发现在左良玉那里连饭都吃不上,二人就商议决定脱离左良玉到凤阳。 起初,凤阳总督马士英对二将的到来是欢迎的,毕竟他这凤阳总督麾下也没多少兵马。 但随着黄得功南下攻打张献忠,在英山和太湖两县取得大胜,俘虏张献忠部一万多人,并归凤阳总督节制后,马士英渐渐就对军纪差,打仗又不肯出力的李棲凤和胡尚友瞧不上眼了。 终于,在李棲凤部公然在定远县掳掠,并杀害知县后,马士英一怒之下密令黄得功率骑兵镇压李棲凤和胡尚友二部。 黄在接到总督密令后并没有马上行动,而是向监凤阳诸军太监卢九德请示。 如此做法,便是黄得功出身御马监所辖勇士营,而卢九德于崇祯五年时曾任御马监提督太监,黄得功是其麾下把牌中军,二人关系十分密切的缘故。 卢九德虽是内臣,亦是正直之人,早就听闻甘肃兵和四川兵不堪事迹,遂让黄得功奉令,并叫麾下另一大将朱纪带兵配合。 听到风声知道不妙的李棲凤赶紧找到胡尚友,二将自知凭他们兵马绝打不过黄闯子的骑兵,为求自保便决定双双前往凤阳向总督马士英“负荆请罪”。 “若二位将军想落个刘超下场,那就当咱家什么也没说。”站出来反对的是李棲凤的监军高歧凤。 刘超是明军的悍将,天启年间以征讨安邦彦有功升为四川总兵,后坐罪免职。李自成围开封时,刘超请募乡勇协击,遂被起用为保定总兵官。可随后刘超以私怨杀御史魏景琦等三家,据城造反,又杀巡抚王汉。 崇祯只得下令马士英偕监军卢九德、河南总兵官陈永福进讨。刘超在贵州时和马士英是旧识,两人关系甚好便向马士英乞降。马士英假意答应,结果刘超一出来便被他砍了,丝毫不念旧情。 “刘超与马士英自幼相识,可谓发小,马士英杀之毫不手软,二位将军难道以为自己能比过刘超?恕咱家说句难听的,二位要决定去凤阳请罪,不如这会直接抹脖子的好。”高歧凤虽是内臣监军,胆色却不比李棲凤和胡尚友这两个武人差。 “那怎么办?” 李棲凤一想也对,马士英那家伙连一块长大的刘超都杀得,怎会饶过他们。 “高公公可有法子救我二人和麾下这数千儿郎?”胡尚友虚心向高歧凤求教。 “去扬州!” 高歧凤给李、胡二人点出一条出路。马士英是凤阳总督管不到扬州,扬州那里并无多少兵马驻守,其地又是巨富,养活李、胡二部几千官兵根本不是问题。 “是个好去处!” 胡尚友和李棲凤都为之动心,又担心扬州不纳他二人。 高歧凤却说不必担心,有一人可以帮他们在扬州立足。 二将忙问是何人。 高歧凤道:“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 “史公?” 胡尚友愣了下,旋即眉头微皱。 崇祯八年,总理侍郎卢象升大举攻打农民军时,史可法迁为右参议负责镇守池州、太平两地,后改封副使监江北军队。其时他胡副将还是游击,在史可法指挥下追击过潜山天堂寨的农民军,二人打过一阵交道,但是互相观感怕都是极差。 “当年我得罪过史可法,他现为南京兵部尚书,位高权重,怕是不会答应让我去扬州。”胡尚友担心道。 李棲凤心里也没谱,他甘肃兵军纪真是不太好,想来那位史尚书也耳闻过。 不想高歧凤却轻笑一声,肯定道:“别人或许不能,但若咱家开口,他史可法一定不会拒绝。” 高歧凤如此笃定原因就在于当年史可法的恩师左光斗被下诏狱后,他偷偷让史可法入诏狱见了左光斗最后一面。 后来魏忠贤编《三朝要典》时,定“移宫案”以杨涟、左光斗为罪首,准备开棺戮尸,又是他高歧凤向魏忠贤劝解这才幸免。 史可法能有今日之地位,全靠他那死去的老师左光斗,故而高歧凤于左光斗生前生后都有大恩,史可法可以不卖任何人面子,也必须给他高公公情面,否则,于他史可法名声便是大坏。 事实也的确如此,收到高歧凤的信后,史可法并没有迟疑,当下就给扬州的史德威和知府谭文道写信让他们接纳李棲凤和胡尚友二部,又命李棲凤部驻防瓜州,叫胡尚友部驻防仪征。 早已带兵往扬州和凤阳接壤天长县逃的李、胡二将收到喜讯后,自是带着万分激动和感恩之心进了扬州境。 追击不果的黄得功在听说是南京兵部下的公文调李、胡入扬州驻防后,也只得无奈收兵。半道接到淮安十万火急求援,顾不得耽搁,立时率所部数千骑兵星夜赶往淮安平乱。 扬州知府谭文道奉史可法之命来到李、胡二人军中,与他们商议驻防地及钱粮供应情况时,史德威派人快马过来报讯说是淮安河工造反,高邮、宝应二县州叫贼人所困。 李棲凤和胡尚友没兴趣去淮安平乱,他们只关心扬州能给他们多少钱粮。 又是高歧凤劝说,说什么他们刚来扬州需得表现给淮扬官场和南都那边看,再说不过是河工农夫造反,又不是中原闯贼南下有何好虑。不若主动与扬州府说他二将愿意前往协助淮扬官军平乱。 “夫为长久计,若于平乱之中立下一二功劳,何愁此后扬州克扣于我等?”高歧凤意味深长道。 李、胡二将一听有理,当下不劳谭知府请求,主动提出带本部兵平乱。 谭知府这边自是大喜,于是三家合计近万兵马浩浩荡荡向北开进,前后队伍延绵足有二十里。 这一切,正在往扬州方向进军的淮军一无所知。 陆四甚至已经密令宝应沈瞎子和左潘安等人,万一史德威没有出城,淮军入扬州近郊后,他们可带本队人就地取粮。 内中深意,自是不必陆四点明。 第一百零五章 你们都不行 腊月的淮扬大地除了地里的麦子是绿的,其它一眼看去只有枯黄,没有任何生机。 凛咧的西北寒风将早已没有一片树叶的杨树吹得不断晃动,可任那西北寒风如何吹拂,树上的喜鹊窝始终掉不下来。 黄庄,是一个居民多姓黄的村庄。 从一对夫妇到如今的上千族人,大概用了六百余年时间。 陆四看着面前明显有些害怕的老黄,没有跟对方说什么淮军是淮扬义师,不会伤害百姓的废话,只是简单的问了他两个问题。 第一,黄庄能不能在一个时辰内为淮军提供热腾腾的饭菜。 第二,在淮军到达这里前,当地人有没有从扬州回来的。 既是族长也是里长的老黄如实回答,他现在去动员族人的话一个时辰应该可以为好汉们供上热食。最近,庄子里没有人去扬州,也没有人从扬州回来。 “孙二郎,给他银子。” 陆四没有再问其它,只叫孙武进从马车上取了十几枚高邮州库拿来的银锭交给老黄。每枚银锭重三两。 “不白叫你族人为我们做饭,这些银子权当买你们的米钱,多了也好,少了也好,就这些。另外,你把这车上的肉给我们剁成块白煮,吃不完的也归你们。” 陆四拍了拍一辆装满猪肉的马车,身为淮军领袖,除了带领下面的人去拼命,陆四也要保证大伙有力气跟他拼命。没什么东西比碗里有肉更叫人实在,也更长力气的了。搁北方赤地千里的中原,一碗肉不知道要搭上多少条人命呢。 这些肉不是陆四花钱买的,而是高邮同知钱大朗为淮军好汉们奉上的。 捧着“贼人”硬塞过来的银锭,老黄和身边的几个族人都有些发愣,直到“贼人”不耐烦的喝了一句,他们才反应过来,眼神从原先的畏惧慢慢变成了好奇,甚至是稀罕。 淮军并没有进入黄庄,虽然上下很想进入黄庄,外面实在是太冷。 陆四不许。 有人不满,有人质疑,可以离开淮军这支队伍。 留下,跟着干,就得服从。 陆四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某种领袖的“强势”,淮军的服从体系却在一点一滴的建立。 这是个微妙的变化,潜移默化的变化。 只因,上冈陆文宗始终在做表率。 风字营派了一哨人前出三里警戒,这是孙武进想到的,并提醒陆爷最好再派些精干人员往南边摸索。 “从前跟顺军打仗,不管是他们还是我们,都会事先撒出探马,我们一般撒几十里远,不过听说顺军老营撒出来的探马警戒最远能有百里,关外的鞑子也这样干。” 因知道陆爷给李闯写过信,孙武进不敢再叫李闯那边的人马叫流贼了,谁知道李闯收到陆爷的信后,淮军会不会摇身一变成为大顺军,陆爷做起大顺的官来。 陆四点了点头,前世看过一些关于李自成行军打仗的资料,在很长时间内,李自成的老营都是处于移动状态,并且绝不在同一个地方过第二夜。 负责保护老营妇孺家眷的顺军更是将警戒线撒出几十里甚至上百里,以确保有任何风吹草动老营都能第一时间转移。 因为,李自成吃过两次老营被明军一锅端的亏,导致闯军士气遭到极大打击,这两次也是李自成造反生涯的低潮,第二次直接逼得他带着仅存的十几人逃入商洛山。 陆四前世历史中,李自成之所以在湖北九宫山被地方民团杀死,原因就是之前的九江一战他的本部老营被清军发现,结果李自成的两个叔叔赵侯、襄南侯以及自成妻妾尽数被捉,汝侯刘宗敏并一妻二媳,李自成养子义侯姜耐妻,包括宋献策这个军师等顺军高层人物连同家眷尽被清军俘虏。 这个严重后果导致跟随李自成的顺军士气彻底瓦解,如鸟兽骇散,不能一战,在清军穷追不舍下,李自成不得不窜入九宫山。 如此教训也说明根据地对于一支军队的重要性。 只有家眷安全,将领士卒才能在外面勇敢拼命。 但在造反初期,将部下的妻儿老小全部“控制”在手中,也是造反领袖所必须要做的事。 此举,也是为了凝聚力。 两者看起来矛盾,却又是并行存在。 李自成亏就亏在他一直被明军重点打击,根本没有时间建立根据之地,直到崇祯十五年才在荆襄之地正式经营。 关外的清军已经营了几十年。 两世为人的陆四自然知道根据地的重要性,“流寇主义”的弊端他也是十分清楚。 然而,他同样也没有时间一步步去打造,去实现自己的抱负。 每过一天,套在他脖子上的绳子便越发的紧; 这根绳子,也是套在每一个汉人脖子上。 ........ 淮军老营已经建立,夏大军、蒋魁、宋五他们这会应该回到了盐城老家,估计已在劝说淮军家眷加入老营。 陆四让夏大军攻下盐城县后暂不要和他会师,原因是他也不知道淮军在攻占扬州后将面临什么形势。 淮安那边,南都那边,凤阳那边,徐州那边,顺军那边,甚至是北京那边.... 各方各面错综复杂的关系或直接,或间接决定淮军是成为流寇式的造反军队,还是成为一支有根据之地的造反军队。 走一步,算一步,看一步。 打扬州,是走一步。 请顺军南下,是算一步。 南都史可法,是看一步。 三步之后,淮军的未来才将清晰于世人眼前。 “你挑十个人,分为两队,让他们吃过饭就提前南下。” 陆四采纳孙武进的主意,组建一支精干类似侦察兵的小队。 孙武进当下去安排,淮军没有骑兵,南路军仅有十几匹马,会骑马的两只手都不到。且分别在宝应、高邮各留三个负责联络,所以哪怕陆四有心仿顺军,仿清军将探马警戒撒个几十里出去,他也没有骑兵可以执行这个任务。 最多也就是撒个十几二十里地,再远就没有意义。 警戒的最大目的是能及时将敌情传回来,没有战马单靠人的两条腿,二十里地已经是极限了。 黄庄人已经在族长的动员下为庄子外的“好汉”们做饭了,随着炊烟的袅袅升起,加上淮军不入庄扰民,原本安静的跟一个人也没有似的庄子一下恢复了生机。 陆四这边冷得很,抬腿小跑了一圈仍是冷,便想叫人到湖边割些芦苇过来升火烤暖,远远看到沈瞎子和左潘安一帮人聚在东头麦地沿着沟边一字排开,有说有笑不知道做什么,不由好奇走过去瞧瞧。 到地后简直无语,一帮大老爷们竟然握着家伙什比赛放水,从沟对面的水迹来看,左潘安这个家伙似乎第一名。 沈瞎子老脸通红,因为他的布鞋被打湿了。 “迎风尿三丈,听过没!跟我比,你们啊嫩着咧!” 大胜的左潘安好不得意,穿着那件跟赵通判“借”来的官服摇头晃脑,最后还给众人来了一句:“你们鸟不行!” 这话可得罪人,众人当场就不干了,几个人跳将起来就要将左潘安抬了扔进沟。 “不行就不行,怎么还带耍赖的!” 被架起的左潘安一眼瞥见陆四,跟见到救星似的本想呼救,话到嘴边却成了:“大兄弟你别看,你也不行!” “......” 陆四腮帮子酸,这家伙是闲得蛋疼么! 然而,天晓得陆四爷怎么想的,他竟...他竟鬼使神差的摸出了鸟,然后腰一挺,一个深呼吸,一条温暖的水柱立时迎风飞射而去! “喔!” 众人不约而同朝沟对面看去,群情寂寞。 半响,左大柱子敬佩的点了点头:“不愧是咱们的头,真好吊!” “好吊,好吊!” 众人哄声大笑,笑声中冻得蔫起来的麦子就跟暖风沐过般,恍惚间倒有些春意盎然了。 陆四也笑了,不是笑他好吊,而是突然间,无比的放松。 来到这个时代后,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开怀笑过了。 就好像儿时跟小伙伴们提着小桶,一蹦一跳去沟里摸鱼虾,将自己浑身上下弄成泥人般好玩。 这个时代,压抑,沉重。 第一百零六章 谁敢横刀! 酒要大碗喝,肉要大块吃。 陆四不希望淮军成为酒鬼兵,跟桃花坞被他全歼的任万年部一样,可这鬼天气真的是冷。 除了酒,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瞬间能让淮军上下心头暖和。 只要不喝醉,用酒提升胆气也不错。 黄庄百姓为了让“好汉”们吃好,用埋在泥里准备过年的大白菜和猪肉一块下锅,那滋味叫一个鲜美。 族长老黄带着一帮男丁挨家挨户锅里盛饭,一桶桶的送到庄子外官道上,又一桶桶的将肉汤运来,不少小孩跟在大人身后欢天喜地的叫唤着,看着除了没身新衣服,跟过年也没什么两样。 陆四抓了一把铜钱扔给那些小孩子,权当他陆哥哥给这些娃的压岁钱吧。 之所以是扔而不是发,是因为那些小孩子不敢靠近他这“贼人”。 “这帮小鬼肯定偷吃过了,一个个嘴上油汪汪的。” 说话间,孙武进正在啃着一块大骨头,肉啃光了又将整张嘴套上去,猛的一吸,“嗤溜”一声,满嘴的骨髓,香的不能再香。 陆四笑了笑,他当然知道这些小娃娃肯定偷吃过肉。换作他也会这样,犹记得小时候他娘常在替人家帮厨办事时偷偷给儿子弄几块肉解馋。 “人派出去了?” 陆四放下酒碗,他酒量不是太好,只倒了小半碗约摸不到二两。刚才两口下去,这会已明显感到血管都在发热。 孙武进将已变成“空管”的腿骨随手扔在边上草垛,道:“派出去了,高武带的队。” “高武?” 陆四在想这人是谁,他手下旗牌兵有几百人,可能都见过,真要把人都认得却是不能。 “陆爷不记得了,你不是让他哥高进去河南送信的么,” 孙武进提醒了一句,想了想扒扒手指头,“哎,这都有十天了,照日子算,高进怕是到河南了。” 陆四将余下的酒一饮而尽,拍拍屁股上的稻草站了起来,吩咐孙武进:“十天后高武不回来,你知道怎么做,还有那个丁三的老婆孩子。” “噢。” 孙武进一个激灵,心里却盘算自己不能那么绝,怎么也得再多等一天。淮安到河南并不远,二十天足够高进和丁三一个来回了。 视线中,风字营和旗牌队,还有那几百好汉们都在喝酒吃肉,自愿参加淮军的高邮卫士卒们没被区别对待,同样也在吃喝。 陆四看了看天色没有催促,兀自到湖边走走以便消食,顺便将酒意散一些。 黄庄离高邮城四十几里路,离扬州大概一百里,尽管陆四也想在这个时代上演一夜急行军上百里的奇迹,但连续几次“拉练”让他彻底歇了这念头,根本不敢奢望奇迹。 一帮刚刚拉起来,才从农民变成“农兵”的队伍就想和人万里强军比强度,也是痴人说梦。 现在淮军的行进速度大概每天四十里左右,这还是建立在轻装,没有炮队,没有辎重,仅带了不到二十辆马车的前提上。 根据这个速度,如果南进途中没有和史德威部正面遭遇,那么抵达扬州近郊就是后天。 高邮那边先前派快马来报讯,说是漕队和新一营终于赶到了高邮,陈大佐按陆四的吩咐从漕队那几千自愿南下河工选了500人加强高邮守备力量,其余人等仍在新一营营官谢金生带领下继续沿运河南下。 不过漕队那边有个小情况,前天夜里有三名漕工结伴逃走时被新一营守卫人员发现。 弹棉花出身的谢金生也是够狠,直接按陆四之前的吩咐将这三名漕工当众砍头,随后重新整编漕队,将漕工按五人为一组,五组为一队进行编组。 为了震慑漕工,谢金生放言若再有漕工逃走,则一人跑一组杀,一组跑一队皆杀。 这个命令有些残忍,至少在帮助淮军建立漕队的清江提举司主事宋庆看来是十分不人道的。 “既要威,也要抚,光杀人只能保证漕工老实,却不能调动他们的积极性。” 陆四让负责联络的人回去告诉谢金生,给予漕工每人三两现银的奖赏,以确保这帮家伙不会“磨洋工”,使陆四主力这边和漕队脱节太远。 高邮大小官吏们在陆四率军走后,情绪“稳定”,知州何川仍跟往日一样料理政务,城内市井都已复市,城门进出关税也照常收取。 陈大佐和陈大江都没有干涉州衙事务,昨天傍晚他们还将擒获的一名小偷绑送州衙叫何川定罪,最后给定了个囚30天的处罚。 不少高邮城外的百姓甚至不知道高邮城已经换了主人,一些进城的百姓看到城头奎楼插着的“淮”字旗都是莫名其妙。 ......... 湖边消完食回来的陆四准备传令全军继续出发,但看到的一幕让他比较头疼,那就是碗的损失太大,如发下五百个碗,最后只能收回三百个,其余要么被随手丢弃,要么就是不慎摔破。 饭菜浪费形象倒不严重,毕竟淮军上下都是贫苦农民出身,吃饭掉米粒要叫雷劈的道理个个晓得。现在也不是考虑后勤消耗问题,所以陆四没放在心上,传令出发。 在黄庄人好奇又有些感激的目光中,“淮”字大旗在西北风的吹拂下消失在庄子南边。 高邮至扬州这一段的官道比较富裕,沿途都是村庄,百姓望着从道上过去的淮军队伍也如黄庄那边十分好奇,等发现淮军并不过来骚扰他们,更有胆大的在路边和淮军攀谈起来,得知对方是要去打扬州城,当真是又惊又佩服。 可能是酒喝多了情绪爆发,又可能是叫百姓的佩服给得意了,沐阳左大柱子竟然豪迈的唱起歌来。 “叫呀我这么里呀来,我呀就的来了,拔根么芦柴花花,清香那个玫瑰玉兰花儿开...” 那嗓子嚎的,加上那身禽兽绿袍,陆四看着实在是无语,他不认为左大柱子这狼嚎能引起谁的共鸣,所以准备叫人过去制止这一严重扰乱军心的行为。 没想到,他失算了。 “金黄麦那个割下,秧呀来的栽了,拔根的芦柴花花,洗好那个衣服桑呀来采...” 一声,两声,三声,上千声... 沐阳左大柱子成功的激起了千人大合唱,明明是首娘们哼唱的小调经这么多人合唱,竟无形中有着让人难以言说的力量。 “这是什么调?” 陆四惊问卖油郎程霖。 “拔根芦柴花啊,你不知道?” 卖油郎诧异的看了眼陆四兄弟,这小调在淮扬是个人都会唱,怎的陆兄弟不知道。两人一个家新兴场,一个家上冈,离着可近呢。 “我只知道好一朵茉莉花。” 陆四嘀咕一句,他还真是第一次听芦柴花。 “茉莉花?” 卖油郎想了想,确认他没听过这歌,转头过去和大伙继续唱,不过他不是嚎,而是哼,看得出对这小调很熟悉。 从前走街串巷卖油,程霖没少哼芦柴花。 听左大柱子一人唱歌来气,听大伙一块唱歌有味。 陆四如此评价。 很好的一点是,这曲《拔根芦柴花》明显将淮军上下士气提发起来,个个精神抖擞,就跟往血管里打了补药似的。 这种精神状态只要一直保持下去,淮军一定能够壮大为可以和清军、顺军争夺天下的强兵。 有时间,是不是琢磨给淮军编个军歌? 茉莉花肯定不行,太软,太绵。 芦柴花也不行,太土。 陆四正寻思着,耳畔的歌声突然为之一滞,继而毫无来由的止住,没等他反应过来,前方的队伍一阵骚动,继而长长的队伍中分出一条道来。 “陆头领!” 两个从人群中闪出的臂扎红巾汉子惊慌失措的表情一览无遗。 “是高武兄弟!” 孙武进一瞧就认出跑在前面的是高武,见他神态惊慌,不由也是一凛,快步上前一把搭住他,喝问:“出什么事了!” “官,官兵,官兵来了!” 一口气奔了七八里地,已是上气不接下气的高武抬手指向身后南方。 “扬州明军出来了?!”孙武进面露喜色。 陆四也是眉头一挑,呼了口气:他不怕史德威出来,就怕史德威不出来! “出,出来了,不过好多,好多!”高武双手撑在腿上,腰弯着,不停的喘着粗气。 从发现明军到拼命奔跑回来报讯,他几乎是一刻也没耽搁,这会那心跳的就跟随时能蹦出来般。 “好多?有多少!” 孙武进面色一紧。 陆四也是没来由的右眼皮为之一跳,高武的表情动作似乎预兆着不好的消息。 “陆头领!” 跟高武一块回来的另一个旗牌兵顺了气,赶紧将他们看到的一幕说了出来。 “扬州的官兵出来了,离我们不到二十里地!他们人很多,绝不止史德威一部,我们远远看了,光标旗就有三面,队伍前后十几里都有,我估摸怕有上万人!” “对,另外官兵还有一支百人马队!” 高武补了一句,当发现从扬州过来的官兵有这么多人马时,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什么!上万人,还有马队!” 孙武进、程霖和赶来的沈瞎子等人被这个数字惊在了那里。其余人等不论是队官还是哨官,亦或普通士兵,也均是面露惊色:官兵的人数实在是多得超出他们想象了。 “我们回来报讯时,吴哨官正带人往回撤,官兵太多了,他们根本不敢拦...”高进道。 吴哨官就是当日在桃花坞因女儿受辱奋而铤身与官兵拼命,亲手用镰刀割断千总任万年脖子的那个中年人。 事后他便参加了淮军,并且主动报名跟随陆四夺城,是百人勇士之一,现为旗牌队哨官。大名叫吴水福,军中又管他叫阿福,是旗牌队年纪最大的。 陆四对阿福也挺看重,因为他相信这个阿福绝对不会背叛他。 “陆爷,怎么办?” 孙武进着实慌了,要是只有史德威的两三千人,他绝对有胆跟他们一拼,可上万人的明军叫他怎么打?! “官兵太多了,我们肯定打不过,陆兄弟还是赶紧下令退回高邮吧!咱们守着高邮城,又有新一营谢兄弟他们,人数不比官兵少多少,他官兵拿咱们没办法!” 沈瞎子喝酒胆再壮,也不敢壮到两千人去和上万官兵对阵。 “啊,要撤?这...不打了?” 左大柱子也叫上万官兵惊得酒醒了一半,半张着嘴呆呆的望着陆四,嘴角口水都滴了下来。 “官兵离咱们怕是不到二十里路了,是打是撤,陆兄弟须快拿主意!”程霖心头也在跳,这个卖油郎不怕死,要怕死的话他早就跟人逃回家乡了。 只是,敌我力量如此悬殊,打起来淮军是以一敌五,完全看不到任何取胜的希望,这让他不由生出退意。 不过,到底是战还是退,程霖不会自己拿主意,淮军的头是陆文宗兄弟,不是他程兄弟。 近万明军正在向淮军扑来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队伍的每一个角落,淮军上下嗡嗡一阵,惊慌失措的有,大骂的有,所有人都在不安等侯他们的头领上冈陆文宗拿主意。 “陆兄弟,到底怎么办,你倒是下令啊!” “陆兄弟,再不决定,怕官兵就要到了!” “......” 人群你一声,我一声,听得陆四很乱。他却没有说话,而是默默从人群中挤出走到一辆马车边。 车里有16付缴获自高邮卫的铁甲,都是锁子甲,很重。除了这些锁子甲外,还有近百付棉甲。另外两辆车中装的是各式长短挨牌。 探着身子从车上拿了一付锁子甲出来后,陆四在众人困惑的目光中朝边上背着一具长弓的徐传超道:“徐兄弟,帮我穿上!” “好!” 山东猎户子弟出身的徐传超答应一声,上前捧起那付锁子甲套在陆四身上,又将接缝处的绳扣系好。 这付锁子甲是高邮卫指挥王洪的,保养得很好,护心镜那里是铜片,十分结实,重量大概有四五十斤重。 陆四双肢向后扩了一下,继而又向前伸展,确认没有不便后,他一个深呼吸,踱步来到人群之中,对一众看着自己的部下们沉声道:“从举刀造反那刻起,我陆文宗是狂人也好,是愚人也好,只知一路向前,绝不后退!” 人群沉默。 “敢与陆文宗横刀杀敌者,披甲!” 紧握长刀的陆四没有再说第二句,只沿着人群分开的道路一步步往前,每一步都那么结实,每一步也都那么厚重。 他要战! 不管敌人有多少,他都要战,死也不退! 大不了,好吊朝天! 第一百零七章 送你一朵小红花 退? 退他姥姥! 前方哪怕是悬崖,是油锅,是火海,陆四也不会退。 他真不怕死? 怕! 可退不得! 淮军更退不得! 如同赛道上的选手,发令枪已经打响,谁能停,谁能回头! 一退,必死。 哪怕凭借高邮城真能扛住明军,对淮军来说,也是个死。 拿不下扬州,就是死局。 勒在脖子上的绳子再也解不开。 退,可以,却必将给淮军埋下崩溃的种子。 没有组织可以,没有纪律可以,没有训练可以,唯独不能没有勇气。 勇气,也是战胜敌人的底气! 哪里来的勇气,领头的身先士卒而矣! 身上甲,数十斤重;手上刀,九斤重。 身上担,却有千斤重。 一人,一刀,沿着人群分开的道路走到最前方。 长刀缓缓出鞘,这次不再是布条裹刀,而是双手紧握刀把,刀尖朝下,刀刃朝内,目视远方。 寒风、乌云,生与死,在此一战! 陆四屏气沉息,紧握刀把的双手力量为之一重。 生则中华兮,死则中华; 寸丹为重兮,七尺为轻! 目光无比坚定的陆四,一定要解开脖子上的绳套,谁阻挡,就杀谁。 “日他妈妈的,大兄弟真他娘的...有种啊!” “有种”是沐阳左大柱子对好汉的最高称赞,一口唾沫,一付铁甲,总喜欢与众不同着装的左潘安第二个站在了陆四身边。 狂人?愚人? 不要命的人! 程霖穿了第三付铁甲,陆兄弟说的对,他们如今只有向前,不可能再向后。 造反没有回头路! “官兵人是多,可他们...也是两条胳膊两条腿吧?” 西溪郭啸天看了看自己满是裂口的右手,并没有去披甲,而是径直拿着手中的双斧去了前面。 这对斧头砍过很多树,也砍过人。 “你们看着我干什么?酒白喝了,肉白吃了?” 沈瞎子摸了摸乱糟糟的头发,拿起了第四付铁甲。 “吊不如人,胆要再不如人,就没意思了。”草堰孙四自嘲一笑,拿起了第五付铁甲。 “你们爱拿不拿,反正我拿一付,铁甲在身多条命。”孙武进“嘿嘿”一声,拿了第六付。 “咱们几个可是扎黄巾的,不能叫他们给比下去吧?” 风字营队官、大团人麻三拿了第七付。 “俺就不套了,俺一射箭的,穿甲不方便。”徐传超取下背在身上的长弓,仔细检查起弓弦。 风字营另四个队官拿走了四付铁甲,旗牌队的三个队官也各领了一付,还剩两件铁甲。 正当两个头领要上前拿时,旗牌队却走出一个子并不高的士兵,操着一口众人不太听懂的闽南话说道:“能不能把这两件铁甲让给我们?” “黄昭,你要铁甲干什么?” 刚刚穿好铁甲的孙武进有些不快的看着部下这个福建降兵,要不是陆爷吩咐把会打铳的福建兵收在旗牌队,他才不要这帮说话废劲的福建人。 黄昭迟疑了下,低声用夹生的官话道:“孙爷若能给将这两件铁甲给我们,我们当为淮军死战到底。” “嗯?” 孙武进也是迟疑了一下,看着黄昭的脸许久之后,点头道:“那这两件归你们。” “谢孙爷!” 黄昭上前拿起一付铁甲,又朝队伍中和自己一起被俘的同伴杨祥看了眼,后者没有说话直接走到车边取了另一付铁甲,二人互相帮助对方穿上。 “这刀不行,” 黄昭看向孙武进,“孙爷,有斩马刀吗?” 孙武进“嘿”的一声:“我到哪弄斩马刀?” 听说没有,黄昭有些失望,一边杨祥则闷声说了句:“凑合用吧。” 黄昭微“嗯”一声,没再说话。 铁甲领完,车上的百具棉甲也被分了,另外两辆车上的长短挨牌也被一一分发下去。 从南到北,一支支武装好的队伍沿着官道两侧的麦地向“淮”字大旗集合。 人群气氛很压抑,但没有人止步不前,也没有人往后方流连顾盼,只因他们的带头人在南边。 “陆兄弟,我们怎么打赢?”程霖根本没有回头看有多少人选择同他们拼命。 “靠紧我。” 陆四的答案就是这三个字,他也不知道怎么打赢。 平原之地,无法设伏,只能硬拼硬,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 “如果我死了,你指挥。你死了,沈兄弟指挥...淮军的大旗不能倒!” 陆四做了最坏的打算。 没有人应声,空气中只有不时呼出的热气,隐约还有酒味。 吴友福带人退了下来,看到“淮”字大旗下已经密密麻麻站立的人群,以及人群前一身铁甲屹立的陆四,他明显有些错愕,他以为主力已经向高邮撤了,没想到,他们却选择一战。 “官兵的马队上来了!” 吴友福喊完这一声,就带着他那哨人奔下官道,跳进了麦地边的沟子。 “官兵的马队会不会直冲我们?”陆四侧脸问孙武进。 “不会!”孙武进很肯定的回道。 “为什么?” 陆四奇怪,骑兵冲步兵不是正常战术么。 “我们人多,他们人少,官兵脑子坏了才会硬冲我们。” 陆四一想也是,淮军虽不及官兵五分之一,但也有两千人,且已做好一战准备,而官兵马队就百人,凭什么硬冲? 内心却是有些失望,他还准备靠长竹篙给官兵马队一个下马威呢。 远处,有蹄声传来。 随着蹄声越来越近,明显看到南方有灰尘扬起。未几,众人视线中便有一队骑兵身影出现。 果如孙武进所料,那队骑兵在发现前方竟有大股“贼人”时,并没有愚蠢狂妄的拍马来杀,而是远远勒停战马在那观望。 “陆爷,他们是在等后面的大队。”孙武进道。 陆四“嗯”了一声。 “阿欠!” 左大柱子的一声喷嚏来的很不是时候,把已经紧张的手心都出汗的众人吓了一跳。 “大兄弟,要是咱们打赢了官兵,你有什么奖赏给我?”左大柱子表情很认真的看着陆四。 “送你一朵小红花。” 陆四回答的样子也很认真。 第一百零八章 奋勇杀敌者,千秋万代! 这个时代的农村,公鸡报晓基本就是闹钟。就农民的条件,沙漏这玩意他们可是买不起的,更休说打西洋传进来的钟表。 大一些的镇子倒是有设闸口楼,专门安排老弱打更。可陆四他们这不过二十来户的小村子怎么看也没有设打更的必要。 可能陆文亮怕弟弟睡过头,鸡还没叫就过来敲门了,却不知他弟早就醒了,且正在捆棉被。 这床棉被看着也实在是不入眼,太脏了,也不知道上一次洗被面是什么时候。 家里没女人,爷儿俩的生活就那样了。 见弟弟正在收拾,陆文亮也上前帮着捆,回头却见弟弟跑到厨房拿了把菜刀过来。 “你拿刀干什么?”陆文亮奇怪。 “带着吧,万一到地方做饭要切个菜什么的也方便。” 陆四随手将菜刀用破布裹了塞进棉被,又蹲下到床底拖了个小陶罐出来。晃了晃,陶罐里面有响动,接着就从里面倒出二三十个铜板出来。 “得带点钱,有用钱的地方多少能支应下。” 陆四说话间将铜钱抓进一个小布袋里随手塞在怀中。 这些钱是他爹陆有文去海子烧灶的时候留给儿子的,要不是怕被大伯说败家子,陆四早拿这些铜子去镇上割肉了。 “走吧,把门锁了,先去吃早饭,钥匙留给你嫂子,省得回头老爷从海子里家来没的进门。” “嗯哪。” 陆文亮提着堂弟的被褥先过去,陆四随后把门锁了跟在堂哥后面。身上还是昨天穿的那身棉衣,不过棉裤换了一条,原先那条叫吴老爷家的黑狗咬破了。 这条棉裤是他爹陆有才的。 到了大伯家,就见大伯母吴氏和嫂子田娥正在摆碗筷。 “老爷来了啊!” 广远这孩子精神头子是真足,一脸对远行的渴望,看来真是把去淮安府出河工当成玩了。 陆四摸了摸这小子的脑袋,身体年龄他比这小子小一岁,但实际心理年龄却比这小子大了足有十岁。 早饭仍就是红薯煮粥,不过却多了几个煮鸡蛋,是田娥特意煮的。 陆文亮拿过一个鸡蛋在桌上敲了一边剥皮,一边对他爹说些他走后家里的事,陆四也伸手拿了个鸡蛋剥。 广远性子急,端起桌上的粥碗就“咕嘟”下嘴,结果烫得直捂嘴,叫他娘田娥一阵说。 早饭吃得平常,陆文亮跟媳妇该交待的昨天夜里肯定交待过了,跟他爹这边也没多少要说的。 这边陆四吃得差不多时,就见大伯陆有才突然拿筷子敲了下广远的额头,然后朝广远面前的碗又敲了敲,不高兴的说了句:“吃干净。” “噢。” 广远不敢喊疼,哭丧着脸忙把碗里还余了一点的米粒扒拉进嘴。陆四的碗吃得很干净,那是因为打小就被他大伯和他爹敲脑袋敲怕了。 农民眼里,浪费一粒粮食都是要被雷打的。 吃完早饭,田娥就去拿夜里给丈夫儿子收拾的东西。相比陆四就一床被褥,陆文亮要带的东西就多了些。 有一袋大概三十斤重的米,另外一小坛子腌菜,除此外是一包面饼干子,还有一些盐。 米和咸菜、面饼干子带着可以理解,但为什么带盐陆四就有些不明白了。 “挑河生活重,人要吃盐,不然没有力气...” 陆有才是经验之谈,淮安府这一块是南直隶出河工较频繁的地方,因为境内河道多。 人呢一干重活就容易出汗,汗出多了身体内的盐份就跟着流失,如果不及时补充盐份,就很容易没力气。 所以,挑河工们一般都要自已带盐和咸菜,指着官府给大家备是非常不现实的事。 那官府到时能定期把配给的粮食,准时发下来就算对得住河工们了。 “文亮啊,到工地上要带着他们两个,公家交待的事情你们听着做,不要和人家吵,有什么事情找老马和宋五,千万不要自已去找人.....还有千万不要瞎跑啊...” “小四子,到了地方什呢事你都听你大哥的,不要一个个瞎主张,还有我再跟你说下子,你千万不要带你侄子到外面瞎跑...” 在两个老人不放心的嘱咐声中,陆家三人用扁担挑着被褥和工具离开了家门。除了穿的衣服不同,看上去跟陆四前世出去打工的民工没什么两样。 外面,村上要出河工的都陆续从家里出来,大人小孩依依告别。陆四就见到周二嫂抱着儿子大宝正拉着丈夫的手说着话。 “文亮呐,走啊!” 不远处也要去挑河的邻居蒋魁朝陆家这边叫了声。蒋魁年纪和陆文亮差不多,都是四十几,不过却是个光棍。 “哎,嗯哪,走了!” 陆文亮应了蒋魁一声,回头朝他爹陆有才说了句:“那爷,我们过去了啊。” “去吧去吧,迟到了公家说话。”陆有才摆摆手,示意儿子放心去就是。 “妈,等我家来带好东西把你吃。” 广远将系着爷儿俩被褥的扁担担在肩上,转过头跟他娘咧嘴笑了笑。 “你自已吃饱了就行,生活苦,想吃什呢叫你爷去买。”田娥偷偷抹了把眼泪,她真是心疼自已的丈夫和儿子。 “周二哥,走吧。” 陆四叫了声和妻子正说话的周旺,周旺应了声在妻儿恋恋不舍的目光中向陆家三人这边走来,然后几人同前面的蒋魁一起往村口走去。 村口,已经到了好几人,都是大团村出河工的,其余的人也陆陆续续到齐。 大团村总共有23户人家,按官府一户出一人的说法,理论上就当有23个壮劳力一同去淮安。 但实际上却只有17人,其余人家要么是以粮代工,要么就是花钱请人顶了,要么就是家中没男丁,比如村口的吴老四家。 宋五是大团村带队的,挨个点了名字确认都来了后,便要众人跟着他到区上集合点王家社。 冬月底,清晨的温度很低,加上众人刚刚和家人辞别,除了把出河工当成出远门玩耍的陆广远,还有将去淮安当成一次机会的陆四外,村民的心情都不算太好,因此一路上话不多。 村里送行的女人们等着丈夫们的身影远远不见了,这才逐渐散了。 “回吧,” 陆有才也是直到子侄的身影消失不见,才弯着那有点驼的背慢吞吞的转身回家。 吴氏拿袖子抹了抹眼泪,默默跟在老头子后面。 “妈,爷啥时回来啊?” 大宝拉着他妈的手看着父亲远去的身影,既有些舍不得,又有些高兴。舍不得是因为他爷不在家了,高兴则是因为他爷不会再管着他了。 周二嫂也不知道丈夫什么时候能回来,里上只说这次河工期限紧,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因惦记着儿子肚子里有虫的事,周二嫂便将大宝托给邻居,唤了也要到镇上去买东西的李家三姑娘一块去镇上给儿子抓药,顺便打些酱油回来。 陆四他们一行十七人跟在宋五后面,沿着村口那条挨着田边的小路走了大约三里地就到了大路。 大路是嘉靖年间修的,起点就是南边的盐城县,终点则是西边的淮安府,另外还有个岔口是往北边的山阳县。 这年头的交通可不像后世那般四通八达,哪怕是偏僻小村都有水泥路的。除了官道是以石板和青砖铺就外,其余的道路大多是泥土路,一到下雨天就烂得不成样,也可以称为真正的水泥路。 要是村子里出了什么人物,那多半就会请人把路铺了。修桥铺路,历来是士绅们最爱干的事。 宋五说的集合点王家社离陆四他们大团村有十里路,这一带的地名多带有团、社、灶,垛,是早前烧灶煮盐遗留下来的地名,特别是带灶的地名特别多,如三灶、六灶、十七灶什么的。 上了官道,陆四就看到路上已经有好多队伍在往西边去了。多的三四十人,少的七八人,都是如他们一般挑着被褥,拿着工具的乡民。 奇怪的是,有的队伍中竟然还有女人! 陆四想大概是这些女人们的男人不在家,又舍不得多出钱粮便自已顶了吧。 瞅这些妇人的身板,陆四不认为自已干起活来会比她们强太多。 因为都是一个片区的,各村的河工们都是乡里乡亲,很多还沾亲带故,因此路上打招呼的就多了起来。 随着太阳的升起,渐渐的官道上就热闹起来了。 陆文亮也在跟人打招呼,对方是他奶奶娘家那头的,论起来和他平班,叫陈大佐。 陆四也见过陈大佐,三年前他大伯哥三给奶奶过八十冥寿时,陈大佐兄弟几个代表奶奶娘家老一辈人来过。 不过双方的来往也就限于这些大事了,平日已经不大走动,毕竟陆四他奶奶都过世三十几年了。 因各村队伍都急着赶往王家社,所以陈大佐跟陆家这头打完招呼就回了队伍。 离王家社越近,各村前来汇合的河工队伍就越多,远远看着怕是得有上千人。 “乖乖,这么多人啊!” 陆广远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么多人,既是吃惊也是兴奋。 “这才多少人,马到了淮安你才晓得人多呢。” 宋五随口说了句,示意众人先在这里等着,他去找里长老马问下他们这一片在哪集合。 不一会,宋五就过来了,喊众人跟他到渡口北边去,到了地方就见有衙门人正在安排各村的队伍。 “三灶的这边!” “草堰的这块!” “陈家庄子的这边集合!” “......” 大团村这支队伍和隔壁三个村被安排在一起,原因是这几个村都是属一片区的。 众人走了十里路,脚下都有些乏,把挑的粮食和工具放下后就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陆四也不例外,一大帮子人就这么坐在河边等着。 慢慢的,来渡口边的队伍越来越多,南北望过去一眼都看不到头,人声鼎沸,就如同平地里突然冒出来的一支大军般。 不知为何,陆四的脑海中突然浮出一句话来——“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 崇祯十六年秋冬,光禄少卿路振飞擢右佥都御史,总督漕运,巡抚淮扬。遣将金声桓等十七人分道防河,由徐、泗、宿迁至安东、沭阳。且团练乡兵,犒以牛酒,得两淮间劲卒数万。 又征淮扬数万民夫疏峻河道,力保漕运不断。大将刘泽清、高杰等亦弃汛地南下。振飞悉延接之。 上架感言,拜托了! 赶来镇压河工的官兵越来越多,通往外界的道路说不定已经被封死,陆四不想死的话,只能搏。 搏的唯一办法就是把人聚在一起,因为个体反抗的力量永远比不上集体反抗的力量。 哪怕最后的结果仍是死,也总比那窝窝囊囊死来得痛快。 人就一条命,没有重来的机会。 “我是上冈陆文宗,想活命的跟我来!” 陆四再次吼了一声,同时将铜锣敲得更响。 他要所有人都能听见,哪怕是官兵。 他没有别的选择。 清脆而又响亮的锣声瞬间穿过浓烟和大雾,响彻在慌乱惊恐的河工耳边,很多人下意识的朝锣声传来的方向看去。 广远被老叔的举动吓了一跳,却立即开口叫喊起来:“听到的快过来啊!跟我老爷走能活命!” 同时将手中的长矛端起,警惕的在四周环视,生怕跟刚才一样叫官兵摸近了都不知道。 “听到了!” 远处真的有人回应,声音很熟悉,竟是那个村里帮人抬尸体的夏大军。 此时的夏大军、甘二毛几人和一群被官兵撵过来的河工被堵在了两座木棚间,面对官兵的胡乱杀人,面对身边不断倒下的同乡,夏大军没有选择乱窜,更没有选择等死,而是操起铁锹勇敢的反抗了。 也不知是他的身手好还是运气好,一个接连砍倒三个河工的官兵竟被他的铁锹削掉了半边脸。 在夏大军的带动下,甘二毛等人也在用能够找到的所有东西奋力反抗着。 那些东西根本不能称作武器,只是扁担、木板、水桶,甚至是泥块和竹筐。 虽然他们的反抗看起来很可笑,很多人只是胡乱的拿东西乱舞,根本对官兵构不成什么威胁,但却让正在疯狂杀人的官兵不得不停手,因为他们发现反抗的人正在变多,并且他们开始有了伤亡。 这些金声恒的部下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很清楚一旦被人数远比他们多得多的河工淹没是个什么后果。 所以,那几个官兵彼此招呼了一声放弃了对夏大军等人的屠杀,转而向最近的同伴靠拢。 他们不是就此收手,而是重新聚合力量,等他们的人数聚集到一定程度后,这些视百姓性命如草芥的官兵才不会畏惧河工这帮乌合之众。 “快去,快到小四子那边去!” 面前的官兵消失在烟雾中后,夏大军连忙拽着拿竹筐“啊啊”乱叫的甘二毛往锣声响起的地方跑去,其余的人想都不想也跟着一起跑了过去。不止夏大军他们一伙人,还有很多人都在朝陆四所在的方向涌去。 此刻的锣声对于极度恐惧的河工而言,无疑就是活下去的希望。 上冈陆文宗这个名字也一下子烙在了他们的骨子里,不管这个人是谁,不管这个人是不是真的能带他们活命,河工们都想找到他! 这就是人心,更是人性。 ....... 最先汇聚到陆四身边的是他附近的几十个河工,其中有两个是刚才被冲散的同村河工。 有人在咳嗽,有人在哭泣,有人目光呆滞,有人浑身发抖,有人定定的望着敲锣的陆四。 “找家伙,跟官兵拼了!” 陆四将铜锣丢给身边一人,捡起地上的一根扁担扔给了同村的一个河工。 “啊,对,找家伙,大伙跟狗日的官兵拼了!” 有人反应过来叫了一声,众人忙四下乱找起来,只要是能用上的东西都被他们捡了起来,甚至是半截还在燃烧的木板都拿上了。其中一个四旬左右的妇人手里拿着的是一把剪刀。 “走,跟着我!” “敲锣,不要停!” 陆四必须行动了,他拿着卷刃的菜刀走在最前面,几十号拿着各式工具的河工们紧随在他身后。 他们无一不害怕,但却死死的跟着。 锣声在哪,他们就跟到哪。 与此同时,被锣声吸引过来的河工越来越多,几十人很快就达到了上百人,铁锹也有十几把。 队伍仍在壮大,有些人也意识到壮大队伍的重要性,便开始呼喊四围的人赶紧聚过来。 夏大军一行人也找了过来,看到陆四手里拿着的是把菜刀后,他将从被他削去半边脸官兵手中抢来的长刀递了过来。他还有一把铁锹。 陆四也不客气,接过刀在手就朝众人吼了一声:“都跟着我和官兵拼了,只要我陆文宗不死就带你们回家!” “好,小四子有种,就应该和狗娘养的官兵拼了!” 蒋魁的声音从烟雾中传来,广远这孩子一下子就激动的冲了过去。他看到了他的父亲。 “爷!” 广远抱着他父亲嚎啕大哭,陆文亮也在落泪,要不是听到堂弟的声音,他还以为儿子已经叫官兵杀了。 见大哥他们还活着,陆四也松了口气。 “广远,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蒋魁拉着陆家父子俩向陆四走去,“小四子,往哪冲!” “那边,杀出去!” 陆四提刀向东边走去。 “干了!” 夏大军唾了口唾沫在手上一擦,拎起铁锹走到了陆四旁边。 众人见状,哪有不跟上的,几百人的队伍就跟着铜锣声毅无反返的朝东边走去。 敲锣的那个乡民手都软了,但锣声却是始终不停。 附近几乎所有的河工都在朝陆四他们这个方向跑来,运河岸边那些没能抢到船的河工也在掉头。 浓烟和大雾遮挡了人的视线,但却挡住那清脆而急促的锣声。 官兵也被锣声吸引了,在发现那些原本乱窜的“反贼”们都叫锣声给吸引到了一个方向后,他们立即意识到不能让那破锣再响下去,否则所有的河工都会被组织到一起。 “把那破锣给我砸了!” “脑袋都记功!” 带兵过来的葛国泰没有犹豫,烟雾再大他也得杀进去,要不然让那些河工跟着锣声往外冲,他们怎么也挡不住的。 就是杀,也杀不光! 最先堵在陆四他们面前的不是葛国泰的人,而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军官带领的几十名手下。 “拦住他们!” 络腮胡子一声令下,手下几十名士兵立即提刀向着对面杀了过去。 不是所有汇聚过来的河工都有血性的,看到官兵杀过来后,人群中竟有十几个人吓的立时丢掉了手中的“武器”,然后头也不回的往后面跑了。 他们这一跑让临时被锣声聚集起来的队伍一下骚乱起来。 “别跑啊,回来,快回来!” 蒋魁急得叫了起来。 陆四却看都不看那些逃跑的人,而是将长刀朝天一指,喝了一声:“想死的就跑,不想死的跟我上!” 第一百零九章 不屈的勇气 “老爷,你干嘛呢?” 刚刚从窝棚中钻出来的广远准备去撒泡尿时,就见到他老叔坐在一个石头墩上拿着一块破布比划着什么,然后“嘶啦”一声便开始撕那破布,没一会就将那块破布撕成了一根根布条子。 “没干嘛,弄点绑腿布,不然腿走路难受。”陆四一边说着一边用布条开始缠紧自已的两条腿肚子。 三天下来,陆四他们靠着两条腿步行了差不多一百三十多里地,这个速度相对乡民们的“朴实”组织程度绝不能算慢了,毕竟他们是“乌合之众”,不是有组织的军队。 不过,一百多里地对于世代靠腿走路的农民可能不算什么,但对陆四这个前世出行基本不靠腿的来说,那就相当的受罪了。 第一天还好些,除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小腿有些酸痛外没别的感觉。 第二天情况就加重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两条腿肚子开始抽筋,那腿筋时不时地突然绷得紧紧,就好像小腿突然硬化般,别提有多疼了。 等到了第三天傍晚的时候,陆四就觉得自家这两条腿跟灌了铅似的重得不得了,晚上往床板上一躺,那小腿肚子疼得根本不敢伸直,只能屈着。 陆四知道这样下去不行,离淮安府少说还有两天时间,这要半道把腿废了到时候他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了。琢磨好一会,想到了绑腿这个实用又简单的法子。 两腿打上绑腿后,陆四从石头墩上跳下来蹦跶了一会。 除了刚开始腿肚子有些胀导致腿部跟着抽筋有些疼外,没别的不适,并且很快就适应下来,感觉还有些舒服。 果然还是老辈人的经验管用啊,陆四心道,又想他说的老辈人好像应该算是后辈人吧。 的确,于后世那些打绑腿的士兵而言,他陆文宗才是老辈人。 陆四让广远过来也把腿绑了,广远可不信腿上绑点布条走路就轻松,不过他打小就听老爷的话,因此乖乖的也把腿绑了,然后裤腰带一拎就跑去撒尿了。 陆四他们歇脚住宿的这个地方是盐城县最西北一处叫西滩的小村子,过了这个西滩村就是淮安府山阳县境了。 西滩村不大,村里总共四十多户人家,不可能容纳几千河工。因此按照县里的安排,河工们按照各自所属的片区以西滩村为点逐一铺开,就地露营。至于县里的人,自然是能在村子里住的。 所谓就地露营,也就是各自想办法,有的住就住,没的住也得住的意思。有条件的用独轮车当架子,再拉起绳子在上面搭上麻布和防雨的蓑衣,里面用草铺上,虽然还是四处漏风,但架不住人多挤在一起,因此倒也不算冷。 没条件的或者说准备的工具没那么多的就直接生个火堆,然后一帮人围着火堆睡。 有那更省事的直接抱着被褥钻到草丛里,大冬天的草都枯了,也压得踏实,人睡在里面不算太冷。 当然,这些做法的前提是老天爷不能下雨,否则甭管什么条件都有的罪受。幸运的这几天虽然冷,但老天爷可能知道河工们背井离乡的苦,不但没下雨,连西北风都没刮。 陆四他们运气不错,十七个人找到了个当地村民放鸭子的窝棚,虽然什么都没有,并且隐约还有鸭屎臭味,但总好过在外面睡吧。 只是,离这窝棚几十丈的距离就是当地几个村合用的坟场。 也不知道这坟场经历了多少代人,反正那坟头一个接一个的,里面的杂草长得比人还高,凌乱的像是乱葬岗。 有一座还是新土的坟头上飘着不少纸钱,可能是人刚去世,又可能是家里穷,连碑都没立上。 广远这孩子打小就怕鬼,要不是他爹他叔这么人睡在一起,这小子是打死也不会睡在坟堆边上的。也因了怕鬼这事,这孩子也硬是把一泡尿活活憋到天亮才敢出去尿了。 不过让这孩子奇怪的是,明明打小和他一样也怕鬼的老爷却不知哪来的胆量,竟敢黑不隆冬的往那坟场里钻。 陆四还真不怕鬼,他也不是乱钻,他是看这片坟场的草长得密,怀疑里面可能有鸟窝,想弄点鸟蛋解解馋的。虽说是冬天,可有的鸟不南飞的。 可惜,在草丛里钻了好一阵也没发现有鸟窝,倒是有只野兔子叫他惊动一跳老高,然后瞬间跑没了踪影。 没办法,只能灰头丧气的回来挤窝棚睡觉,半道还叫地上的一根枯木绊了下,失手把人家坟头给推倒滚落在地。 搁前世,陆四多半不会弯腰把人家的坟头重新放好,因为小时候他和村里的小伙伴们就喜欢踢人家坟头。 这会却不知什么原因竟是给人家将坟头重新放了上去,然后还恭恭敬敬的来了个三鞠躬。 完事之后四下又看了眼,这才回了窝棚。半夜,被腿疼醒了两次,早上起床陆四二话不说就给自已弄绑腿布了。 ......... 这边广远一泡尿撒完回来就看到他爹正拎着自家装米的袋子,在往老叔端来的锅中倒米。 这三天河工们都是吃自家带来的米,吃多少米大家伙也都是平摊。不出米也可以,到时锅开了别往这边凑就是。 各人肯定都备着能随时吃的干粮,但大冷天的谁个不想能吃点热食,因此大家伙没谁不肯摊米的。 宋五把做饭的差事交给陆文亮了,并说到了淮安工地上也让他继续给大伙做饭,也算是变相的照顾。 因是早饭的缘故,陆文亮便将大伙的米凑起来熬粥。锅是宋五带来的,还专门配了个铁架子,把锅往架子上一搁就能烧。 “哪个带山芋的?放几根锅头煮煮啊。” 宋五昨天夜里被王四的人叫去喝酒了,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大清早的还是一身酒气,打个嗝隔老远都能闻到那股酒味。 “我这边有,” 蒋魁从粮袋里摸了四根大山芋递给陆文亮,陆四这边取来菜刀把山芋切成小块放进锅里。陆文亮又从自家粮袋里摸了几根面饼干子放进锅中一块煮了。 附近没有茅坑,除了有些队伍里的女人需要找个避人的地方,其他人就随意的找个地方便。 都是帮大男人,家伙什又没见长了三个头,有啥见不得的。顶多是他长你短,他粗你细的,就那么回事。 宋五回来时一边勒腰带一边对众人说道:“差点忘了跟你们说了...县里赵兵房昨天交待下来了,等进了山阳县大家要紧跟着队伍走,千万不要离开队伍,说是山阳县来了帮北边的兵在拉人当兵呢... 咱们是来出河工的,可不能叫这帮人拉了去...万一你们要遇着什么事,一定要记得过来找我,还有千万不要和当地人吵,尤其是当兵的,记住了哇?” “晓得了!” 众人都是点头,出门在外不惹事的道理,那可是祖辈传下来的。 “五爷,那些北边来的兵不归我们淮安府管吗?” 陆四折了把芦苇塞到支起的铁锅底下,侧身看向宋五。 这个问题比较重要。 第一百一十章 火不灭,声不停 漕运相关案件,刑部有专人驻淮安审讯,即漕事理刑主事。此机构弘治年间设,时日久了衙门所在便被淮安城人称刑部街。 但凡涉漕案件,无论是淮安知府还是淮扬巡抚衙门,甚至是漕运衙门都无权过问,一律由漕运理刑主事处理,故而这理刑主事虽只六品官,但在涉漕案件处置上却具极大权力。 淮扬官场私下又称这理刑主事实际就是朝廷派来监督漕运衙门的,等同巡按。 现任漕运理刑主事的王允端是崇祯八年的进士,自叛军攻城以来便在衙门躲着。 理刑衙门权力虽大,大小属员却不过十多人,平日有办涉漕案提押过审都要巡抚衙门派员协助,自不会有什么兵丁护卫。 当年从京师南下赴任时,王允端曾在南阳遇过一次贼军围城,那次城外贼军扎营十数里,声势十分浩荡,因而也算是见过大场面,所以同属下吏员听说叛军围城个个吓得六神无主相比,王允端要镇静得多。 一方面斥令属员保持镇定,不可自乱阵脚;另一方面派人将同为京官,亦同在淮安任事的工部清江提举司主事宋庆接了过来。 清江提举司便是负责清江闸督造运船的。主事三年一任,今年是宋庆最后一任,他却不想回京,原因自是不需多说。 也是叫叛军围城吓得没了主意的宋庆赶到王允端这里,见王允端并不惊慌,遂才稍稍心定。 二人一个是工部,一个是刑部派在淮安的官,且都带有“监督”意思,平日里和淮安本地官员们有些隔阂,如此对于城外叛军具体情况就都不太清楚。 可以说是一对难兄难弟。 淮安的官员不来告诉他们详情,二人肯定不能做瞎子聋子,自得派人去打听。 几次打听的结果都还算好,叛军声势虽大,屡次攻城却不果,平白折损数百人。 而漕运衙门和淮安知府衙门那边在叛军攻城后都已经做了紧急动员,推官金澎和知府吴大千都在西城坐镇,种种迹象看起来淮安城并无失陷之危。 尤其下午叛军退往常平仓后,王允端还特意叫人弄来酒菜和宋庆小饮了几酌。 几本酒下肚,二位主事也是指点江山起来,对那叛军底细各自猜测,又说若他们主持城防,当如何如何的。 去漕运衙门打听的人回来说,路部院已遣人往扬州和凤阳等地求援,援军最快三五日就能到。 “叛军作乱仓促,必无多少攻城器械,只要城中无他们的内应,淮安城虽无多少防御工事,但想破城料那叛军也无这个本事。”王允端对此十分肯定。 宋庆也是不住附和,说这叛军今日强攻不下,必是失了士气,料想领头的多半会趁夜转走他处掳掠,不会在淮安城下硬碰。 “八成如此!” 王允端轻叹一声,如此便苦了这淮安附近的百姓。 “之共兄悲天悯人,只如今贼人势大,部院那里必是先保淮安,再作计较了。” 宋庆有些酒意,此时已近天黑,二人又说了一番便且先歇了。 谁知刚躺下没多久,下面的人来急报说那帮叛军又来攻城了,这让王、宋二人酒意一下全无。 派去打听情况的人回来说城外黑压压的都是叛军,攻势比白日更猛,这让本已安心的宋庆再次慌张,就是王允端面上镇静,心下也是发沭的很。 慌乱中,宋庆建议不若趁叛军未破城从旧城跑出去,王允端连说不可。称眼下外面监河军裹了河工造反,他们这些官员呆在淮安城中还好,出了城谁知会不会遇上造反的河工。便是碰上小股贼人,他们也是性命难保。 充满未知危险的城外和还有守军保护的城内,宋庆仔细寻思听从了王允端的建议,罢了出城的念头。 二人不时派人去城上打听消息。 结果,再次去打听消息的吏员半道就慌张回来报讯,说是城破了。 “什么,贼人攻进城了!” 王允端吓了一跳,第一反应不可能! 漕运衙门不是说外面的叛军是监河军裹的河工造反,是乌合之众吗,怎么就能把城给破了! 而且白日守城的闽军不是打得很不错,接连击退叛军几次攻城么,怎么一到夜里就不行了呢! “之白兄,这可如何是好噢!”宋庆骇得面无人色。 “贼人已到何处!” 王允端尚还能镇静,但吏员说贼人蜂涌进城,到处都是贼人喊杀声,根本不知到了何处。 话音刚落,衙门外面就传来了叛军的喊杀声。一帮吏员都是手无缚鸡之辈,陡遭此变故哪里还能沉得住气,一个个惊恐欲绝,有几个已经换了衣服准备逃了。 “慌什么!” 王允端喝斥那帮无胆的鼠辈,一拉同样吓得要魂飞的宋庆:“走后门!” 说完拉着宋庆直往衙门后院奔去,一干吏员书办们见状忙也跟上。到了衙门后院,街上并无贼人杀到,众人稍安,但旋即却不知往何处去了。 “去漕运衙门!” 王允端还是有主见的,深知如他们这般六七品小官于乱事中遇上贼人,几无活命可能。 可若是逃去漕运衙门和部院汇合却不一样了。 一来可得部院标下营兵保护; 二来就算被贼人围困,只要路部院愿降,他们这帮小官同样也能活命。 北边不就有很多官员降了李闯他们吗! 宋庆这时哪有半点主意,还不是王允端说什么就是什么,当下就跟在王的后面向漕运衙门奔去。 途中,耳畔满是附近百姓的惊慌救命声,又于一处拐角撞见一帮正往此处溃逃的官兵,后面是一帮紧跟其后的叛军。 要不是王允端见机得快,他们这支十余人的小队伍就要傻不愣鸡的和溃兵合一块了。 四下里,好似整个淮安城都大乱了起来。 事实上也确是如此。 王允端一路都不吱一声,只顾带着众人往漕运衙门逃。他现在最担心的是路部院已被标营保着逃出了漕运衙门,那样他们就真的无路可走了。 等一行人跑得都快喘不过气来时,总算是能瞧见不远处的漕运衙门了,但似乎漕运衙门已叫贼人占了! 他们在外面能听见衙门里到处都是贼人的大呼小叫声。 “这可如何是好!” 宋庆又急又惧,王允端也是心乱如麻,正欲带着众人往其它处跑时,耳畔传来阵阵怒吼声:“退!退!退!” 本能的,王允端偷偷从墙角处探头朝漕运大门前望去,这一望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漕运大门前,数百臂缠红布的贼人平端着十几尺长的竹篙,以十数人为一排,前后相连密密麻麻的数十列,正一步步向漕运大门踏去。 紧跟在这些人的身后,是一大群身穿官兵服饰,臂上同样缠有红布,手中却持着大刀的壮汉们! 壮汉之中,有一面“淮”字大旗! 第一百一十一章 杀人不过头点地 “大兄弟,你说我眉心这颗痣是不是美人痣?” “大兄弟,你说男人穿女人的衣服好看吗?” “大兄弟,你说我这根簪子配我吗?” “大兄弟,你为什么不说话?” “大兄弟,你不说话的样子好有男人味。” “滚!” 陆四受够了,他真的受够了,自打出了淮安城,这个真名叫左大柱子,艺名叫左潘安的花袄大汉就天天缠着他。 要不是这家伙是第一个主动站出来愿意追随陆四去打扬州的小头领,陆四肯定会在半夜叫人将他用麻袋装了扔运河。为了保险,麻袋口得打死结,并且还得绑几十块砖头,确保万无一失。 左右,是方向,是生死,也是路线。 尽管陆四向众人表明了打扬州城的意义,也再三强调打下扬州城有利于盘活全局,更隐隐暗示拿下扬州城后淮军极有可能打败官军围剿,从而成为江北最强势力,到时吃香喝辣再也不必被官府清算,但最终大多数河工头领们还是选择站在右边。 相比可能送命,也有可能拿不下扬州城的后果,实实在在的淮安城才让人有安全感。 又或许这些人有死道友不死贫僧的想法。 站在左边的只有十几个头领,总人数不到五千。其中就有那位明明眼不瞎,偏有沈瞎子外号的宝应沈大富。 一个有趣的现象,陆四发现不少人名字都带个大字,什么夏大军、沈大富、彭大清、左大柱,王大强... 可能是这些人的爹娘不会起名,也可能这年头取名带个“大”字是潮流吧。 不到五千人,这个数字陆四还是满意的,这些人主动站出来跟他走,说明他们不仅有勇气,也认同陆四的观点。 认同和勇气,是一支军队的基础。 即便这些人是乌合之众,没有什么战斗力,但只要他们心甘情愿跟陆四走,假以时日,终能从中诞生出一支精锐来。 余淮书支持了陆四的决定,因为不论陆有没有打下扬州,对于他只有利而无害。 打下扬州,正如陆文宗自己所说,可以使淮安与扬州相互呼应,以为根据对抗官军,这样淮安城便不是孤城,来攻的官军也不可能死盯着淮安城不放。 只要淮军能撑住一段时间,官军久攻不得,朝廷只能采取招安手段来安抚淮军。 毕竟,漕运可是大明朝的命脉,断不得。 打不下扬州,虽然可能真会让淮安陷入被合围的局面,但陆文宗的威望却肯定会被削弱,如此淮军上下才能真正做到唯他余先生马首是瞻。 骨子里,余淮书是相信朝廷会招安他们的,哪怕没有扬州城。 多年和县衙以及区上粮长打交道的经验告诉他,官府最怕出事。一旦出了事,官员们首先想到的是如何迅速将事情压下,而不是将事情搞大,那样对于官员顶上的乌纱帽不是好事。 只要他余淮书代表淮军表现出对朝廷的忠顺,让朝廷知道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反贼,而是被监河兵逼反,余相信那位逃出淮安城的路部院肯定会以安抚手段来解决淮军问题。 那么,作为淮军的“共主”,余淮书必然会从中得到极大好处。这也是为何那日他会主动“请缨”去联络招引扬州河工的目的所在。 不如此做,他必然要受制于人多的上冈陆文宗,哪里能在夺取淮安城后代表整个淮军和朝廷谈判。 本质上,陆四是想活人,余淮书同样也是想活人,但在手段上,两人却是截然不同的。 .......... 作为淮军名义上的大首领,余淮书肯定要留在淮安坐镇。他这个大首领也没法给陆四他们提供什么支持,淮安城中的军械物次和钱粮几乎都在陆四手中。 陆四当然不会一样东西不留给余淮书,首先粮食这一块他只取了常盈仓,余下四总仓和常平仓的存粮他压根没动,这些粮食可以保证留在淮安的队伍能够撑到北京沦陷。 军械物资这一块,秦五和郭老四本来就缴获很多,被他们收编的俘虏也有近两千人,余淮书只要调度分配得好,确保一定战斗力是没有问题的。 好一番踌躇后,余淮书终是开口询问陆四漕院官厅有多少存银,陆四回说有四十余万两,他将留二十万两供余淮书调配分发,其余他将带走。 对此,余淮书没有意见,他也无法有意见,漕院那边可是被陆四的人牢牢守着,一只苍蝇也别想飞进去。 陆四能给他二十万两,已经是极大的情义了,毕竟淮安城都是人家拿下的。 只是,当听陆四说他明天就要开拨,余淮书等人还是着实被惊到。陆四随后正式提议将淮军一分为二,南下扬州的称南路军,留在淮安的为北路军。 两路人马都称淮军,是谓“分兵不分家”。 余淮书和王二他们没有意见,当天夜里一帮头领们就在府学开了大锅饭。次日天亮,陆四就率领人马出城南下了。 南路军也并非一路进军,而是也分两路。 一路是陆四亲自率领的主力,由程霖的风字营、谢金生的新二营、陆广远的新二营,以及那几千愿意南下的河工队伍组成,钱粮物资由漕队运送,总兵力有九千余。 行军路线也是直接沿运河南下,经宝应、高邮直达扬州城下。 这个路线也是陆四前世清军南下的路线,不沿运河走的话,光是粮草供应这一块就是极大难题。 要知道,一艘船上的粮食可是几十辆马车都拉不动的。 另一路是夏大军带领的林字营、辎重营、老营,其余盐城县各县,以及徐和尚的新三营。他们的任务是出淮安向东攻占新兴场、盐城县、富溪巡检所,总人数有七千余。 陆四要求夏大军和蒋魁他们攻占盐城县后,不要着急去扬州和他会师,尽可能的在家乡多发动人员参加淮军,同时尽量争取淮军家眷随军行动。实在不愿意的,就将分给他这一路的几万两银子拿出,按人头给发安家费,以使在外的男人能够安心打仗。 陆四更反复交待夏大军,回去之后一定要将在运河和淮安城死去的淮军将士的抚恤银发给他们的亲人,哪怕没有参加淮军只是死在了那场夜乱的河工,也都要给。 夏大军一一应了下来。 蒋魁听了这个任务后有些纳闷,不太同意,但夏大军一句话就让他转变了观念。 “不把老婆孩子带上,万一官兵杀过来怎么办?带在身边,也好照应。就是死,也一家都在,没什么遗憾。” 陆四拍了拍蒋魁,道:“将来我们不一定就在淮扬,万一撑不住我们也许要北上,也许要渡江。” 余淮书带王二、秦五、郭老四等人出城送陆四的南路军,临行前陆四除建议余淮书组织人手赶紧加固城防外,还给了余淮书一个建议。 这个建议很恶毒,就是让余淮书派人将城外方圆五十里的居民全部强行迁进城中,同时放火烧毁所有的村庄,确保即将到来的明军无法在淮安近郊得到任何粮草补给,并且连个可供他们歇脚睡觉的村庄也没有。 “此事,我会考虑。” 余淮书没有立时表态采纳,看得出这位余先生心有不忍,另外也可能和他一心想要朝廷招安有关。万一真采纳了陆四建议,他余淮书就不是单纯被逼造反这么简单了。 陆四无法强求余淮书按他说的做,也知他心里对官军有幻想,但不管怎么幻想,最终都会破灭。 凡事靠自己。 陆四能给余淮书这些留下的人做的,他都做了,现在他要为自己的真淮军去打拼了。 但让他意外的是,那位被他这几天当骡子使的山阳知县罗吉英竟也要跟他去扬州。 陆四有些奇怪,问他原因。 罗吉英倒也坦诚,直言道:“我不想死在城中。” 陆四不以为然:“余先生是读书人,我虽不在,但余先生也断不会让城中淮军乱来。” 罗吉英摇了摇头,道:“我不是担心这个。” “那你担心什么?”陆四奇怪。 “我担心官军。” 罗的回答耐人寻味。 第一百一十二章 都司,给弟兄们留点种子吧 “杀官造反本就是大伙提着脑袋干的买卖,有人不愿意也不能勉强,我们淮军不干逼人上梁山的事。” 淮安西城门,陆四接到了蒋魁、陆文亮、周旺、宋五、甘二毛等人。同他们一起进城的还有淮军其余十几个营头,约五千余人,其中妇人有四百多。 王二先生带领的山阳县几营也同时入的城,陆四原想统一安排的,但王二先生直接和来接的秦五、郭老四说起吃住的事,陆四自然不好说由他来安排。 这种事也是预料之中的,没打淮安前不管是山阳县还是盐城县的队伍,大家能在淮军旗号下一起拼命,原因是因为危险就在眼前,不拼就得死。 现在打下淮安了,城里城外没了官军的影子,眼面前的危险一下没了,原先过度紧张的心松了下来,劫后余生的淮军上下自然会有各种念头冒出来。 淮安城中又满是钱粮和财富,这些东西怎么分,下一步又怎么走,并不是紧密团结在“上冈陆文宗”麾下的淮军肯定会产生裂痕。 不如此,才有鬼。 至于蒋魁说跑掉两个营千余人的事,陆四更是没有放在心上。 据蒋魁说,那些跑掉的人大多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就三五成群的离队了。 问他们干什么去,回答都是回家。 “小四子,咱们不是没拦过,可你知道那帮人怎么说?嘿,他们说的好听着,讲什么咱们淮军现在人不少,又打下了淮安城,官军跑的精光,下面官府肯定会派人过来招安咱们,所以现在进淮安城不是拼命,是来享富贵。他们呐,苦惯了的,不想吃朝廷的皇粮,只想回家安生种他们的地...”担架上的陆文亮说话间想直起腰坐起来,却被广远给拦住了。 “这事怪我们几个,要是我们强硬些,不致于一下跑掉两个营的人。”蒋魁有些自责。 周旺、宋五他们也有些惭愧之色,显是对自已没能完成陆四的嘱托感到愧疚。 甘二毛因为断了一只手,心情始终很郁积,一个人站在墙边不吭声。 “我说了来去自由,这件事也一点怪不到你们头上,” 陆四示意众人不必如此,他不奇怪那些人的选择,也完全明白他们的想法。 本来就是因为没办法才聚在上冈陆文宗淮军大旗下,现在危险没了,农民骨子里的顺从和胆小怕事自然会表现出来。 原先那些回家的人可能觉得自已回去后也会被官府报复,现在官府都没了,淮军又有很大可能被朝廷招安,他们再不走什么时候走? 人之常情。 走了也好,大浪淘沙,这一千多人就是淮军的第一次淘汰。 陆四让蒋魁组织人手将伤员先送到漕院衙门那边的临时营地。其余人连同辎重一半驻老城,一半驻新城。风字营和林字营会引导安排众人。 淮安城的郎中都被组织了起来,师傅加徒弟的有上百人,各种金创药也都备下,只等伤员一到就能医治。 其实能来淮安城的伤员基本上伤势都不重,因为所受的伤都是外伤,刀砍矛戳,伤口看着吓人但不致命。那些郎中们所要做的不过是给清理伤口,上些金创药帮助愈合而矣。 此时淮安城中除了淮军和刚来的营头外,另外还有几批过来的河工队伍,人数多的千余人,少的百十号人,这些人陆四暂时将他们安置在联城。 粮食多得是,倒不怕饿着他们。 王二先生刚才在城门说下午的时候,余淮书就能带着联络到的扬州籍河工队伍赶到淮安。 王二先生的意思是等余淮书他们过来,大家就聚一起商量淮军下一步如何做。 陆四对此完全同意,他需要通过这次各路人马的聚会来确定守淮安、打扬州的战略,并尽可能的多争取一些人跟他去打扬州。 ......... 给陆文亮医治的是城里的一个老郎中,说是世代行医,但水平究竟如何,陆四也不知道,不过看起来还是符合“名医”这个美誉的。 老郎中给陆文亮上了药,重新包扎,并给开了方子后,就被送了出去。外面还有其他伤员需要他看一下。 “广远,” 望着外面正在给伤员治伤的郎中们,陆四突然叫了侄儿一声。 广远应了一声跑了过来问道:“老爷,什么事?” “你出去看看,挑五十个医术好的记下名字,然后派人将他们的家眷全接到老营。” “啊?” 广远没明白什么意思。 陆四只好直接说明就是请这些郎中加入淮军。 “这...他们能愿意吗?”广远一脸的为难。 陆四没说话,只是拍了拍佩刀。 广远一下明白了,嘟囔一句:“这不是绑票么。” 这事的确就是绑票,陆四也没法给这件事冠上一个好听、大义的说辞,因此索性把脸一沉:“你去不去!” “我去就是。” 广远有些不情愿的走了出去。 屋内半躺在床上的陆文亮听到了叔侄俩的对话,等弟弟过来后立时不快的说道:“你好端端的绑人家大夫干什么?” 陆四坐了下来,道:“军中要没郎中大夫,大伙受伤了怎么办?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死?” 陆文亮听后叹了口气,大夫真的很重要,如果当初桃花坞能有这么多大夫及时帮伤员救治,恐怕要少死很多人。 兄弟俩彼此沉默了片刻,陆文亮出声打破沉寂:“真要去打扬州?” 陆四点了点头:“淮安守不住的。” 陆文亮却摇了摇头:“淮安守不住,去了扬州就能守住?” “也不一定能守住。” 陆四可以确信能够轻松打下扬州城,但是能不能守住就是未知数了。 “那为什么要去打扬州?就为了你说的那位史尚书招安咱们?万一人家不招安咱们,那怎么办?” 陆文亮知道的都是去接他的陈大佐说的,路上就想这事,始终觉得不太妥。 见弟弟脸色有些异样,陆文亮以为他有什么事瞒着自已,不由急了:“小四子,你跟我说实话,为什么要去打扬州?” “因为,我想要淮军变成一支真正的军队......因为,我想让淮军只听我一人的命令。” 在如同父亲一般的堂哥面前,陆四不想说谎话。 第一百一十三章 回不了家乡的人 明崇祯十六年,淮安府盐城县上冈镇。 上冈此地东临黄海,秦汉时已兴渔盐之利。大明洪武年间,朝廷设新兴场于上冈南百里处便仓收盐,至此盐城一带盐兴昌盛,集市贸易兴旺。所产之盐畅销南直隶、河南、江西、湖广等地,称为淮盐。 上冈所处本是数河交汇之聚,境内又有北宋范仲淹主持修建的楚州盐城经泰州海陵、如皋至通州海门的捍海堰(俗称范公堤),交通便利,为当地四乡通达之处,故而在本朝中叶盐业“开中法”改制之后,便有来自新安江的安徽商人于上冈设垣收盐。 时日久了,更有若干安徽商人于上冈定居经营各式店铺,原本只有数十户居民的上冈遂兴而为镇,并且当地百姓主业便是垒灶烧盐。 不过百年下来,因海岸东退,卤气渐消,盐灶随海岸陆续东迁范公堤外,有钱的盐商占用芦苇茂盛的沿海滩涂兴办商灶,渐渐便垄断了盐产,使得当地原有烧灶百姓多沦为盐商私工。 反观范公堤内(西)那些因为不能再烧盐而报废的灶地,却经当地贫苦百姓长期爽碱各青,使得土地渐渐竟能种植,至崇祯年间堤西土地已是能种稻麦两季,然年产量却低。 地势肥沃之地不过年产三百来斤,其余贫瘠之地不过一两百斤而矣,地多者二三十亩,地少者数亩,一家老小齐上阵累死累活,也收不了多少粮食。 扣除交给朝廷的田赋后,大多数家庭不过堪堪够活,毕竟当地百姓哪一家子都有好几口子人,老人小孩吃的少些,那壮劳力的大人吃的粮食可多了。 从前还好些,再怎么样一年到头下来总能混个温饱,但打从什么辽东闹了建奴以来,朝廷的境况是一年不如一年,百姓们的日子跟着也是一年不如一年。尤其是打西北和中原闹起流寇后,朝廷要的田赋就更多了。 什么辽饷、剿饷、练饷,三大饷加起来至少要了地里收成的三分之一,还不算其它地方的苛捐杂税和各式徭役摊派,百姓们真是苦不堪言。 因此,农闲之时当地人多往海里(堤东)替盐商打工,以此赚些生计钱贴补家用。要不然,这一家老小光守着那盐碱地的收成,熬不到年底全家就得浮仲了。 此间是十一月,水稻已经收割,除了晒稻外,百姓们便忙着将地里的稻草收好垒成垛,这些稻草是百姓们煮饭的主要材料,看得可金贵。 然仅有稻草还不够,不管哪家大人小孩,但有时间还得去捡些枯枝芦苇来用,要不然家里断了烧火料,这锅灶就生不得。 有些老人还带着自家的孩子到大户人家的地里去拾穗子,碰上好心的大户也就罢了,遇上那不好说话的甚至能放狗咬你。 陆四昨天就险些叫地主家的狗给咬了,倒不是他也到人家地里拾穗子,而是他想弄人家的狗吃。 打来到这崇祯年间,陆四已经个把月没吃肉了,那嘴馋的光是想到前世吃都不吃、看一眼都倒胃口的大肥肉就满嘴的口水。 偷狗吃这个想法是陆四五天前好不容易做下的艰难决定,在此之前他可从来没有想过自已有朝一日也会成为偷鸡摸狗之辈。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陆四都算得上是个老实人。尤其是今世,他在左邻右舍眼中也是个巴掌拍不出个屁的憨憨小四子——一个连大名都没有穷小子。 陆四他爹倒有个大名,听着还挺不错,叫陆有文。 可惜的是,陆有文从小到大连个壹字都识不得,文没有、武没有、财没有、权没有,正儿八经的贫农。 全家唯一的财产就是陆有文他爹当年在的时候分给三个儿子的各五亩地,以及那三间用泥块垒起、上面满是蜂洞的房子。 还不错,陆有文没打光棍,要不然也不会有陆四了。 陆四他娘是三十里外王庄的姑娘,模样倒不算好看,但胜在体板结实,能干活。 当时,陆四他爷爷也是看中这一点才东拼西借凑了点礼钱给小儿子说的这门媳妇。 但是陆四他娘命苦,生下陆四的第五年在地里挑稻子的时候不小心摔进了沟里,人抬回去没两天就咽了气,留下陆四和他爹相依为命。 都说没娘的孩子早当家,陆四也是如此,今年才19岁的他双手已经满是裂口和老茧,从小到大也没穿过一件新衣,都是大伯和二伯家哥哥们,甚至是比他大一岁的侄儿穿过的旧衣。 那补丁是从膝盖打到屁股,跟个百家衣似的,手里要是端个碗出去,估摸都能讨半碗粥回来。 人呐,都是有命的。 命里有的终究有,命里没的终归没。 就这苦到不可能再有下限的陆四人生竟然还有那么一劫,这一劫让活了19年都没穿过一件体面衣服的陆四永远离开了这个人世,却让这个世上多了个半口肥肉都吃不下的新陆四。 但那是从前的事了,现在陆四就想吃肉,甭管什么肉,肥的还是瘦的,哪怕是板油渣子他也吃,因为解馋啊。 家里穷得咣当响的陆四哪有钱买肉,所以在熬了大半个月后他实在吃不消了,就把目光盯在了隔壁村吴老爷家养的两条狗身上。 那吴老爷可是上冈这一带谁都惹不起的主,吴老爷是有功名且在外做过官的,不知道是在河南还是在山东。 吴老爷是七月份从外地回来的,回来后没两天,县里的老爷们就过来拜访了,大车小车送礼的络绎不绝,听说连府里都有人过来,可把周围的人羡慕死了。 这都是命好,人吴老爷是文曲星,命里有这富贵,不像他们这些苦哈哈,祖坟不冒烟啊。 不过随着拜访吴老爷的人多了,有些乡民们不知道的事情就陆续传了出来。 陆四起先也不知道,还是听比他爹大了二十几岁的大伯陆有才说的。 总结起来就三件事,第一件就是怕这大明朝要亡,因为西北的流寇已经闹的很凶,官军没一处打得过的。听说那流寇的头子李闯在襄阳称王,并在河南歼灭了总督孙传庭率领的官军主力,现在的朝廷已经是岌岌可危了。 第二件事就是朝廷的蓟辽总督洪承畴大人带领的十二万大军在关外的松山叫鞑子给全军覆没了。这对于流寇闹得很凶的大明朝来说,那无疑是雪上加霜。 第三件事是和吴老爷有关的,不过不是士绅老爷们传出来,而是吴老爷夫人的娘家侄子一次喝醉了吐露出来的。 据这娘家侄子讲,他姑父原先是在山东的德州做知府。后来流寇围了开封,朝廷叫山东总兵刘泽清带兵赴援。谁知那个刘泽清不是个好东西,竟把他姑父也带到前线,说是帮着料理粮草辎重。 哪曾想,那刘总兵在距开封只有八里的地方就叫流寇给打败了。双方本来相持三天互有伤亡,按理这仗未必就败,可那刘总兵却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下令自家兵马拔营走人,甚至都没来及通知下面。 结果官军仓皇奔逃,士兵们为了争船在黄河里淹死了不少。他姑父侥幸在随从的帮助下抢了条船逃出,眼看着那刘泽清混账透顶,索性德州也不回了,星夜就回了老家。 三件事其实合起来应该是两件事,刘泽清赴援开封应该与李自成在河南攻打开封,并随后大败孙传庭等系列战斗合称河南之役。 明末历史这一块的细节,陆四知道的不多,但主要大事件肯定是清楚的,并且前世看过一部叫《大明劫》的电影,那电影中的故事背景估计就是这河南之役了。 印象中好像明军挖了黄河大堤水淹李自成的大军保住了开封,但李自成却同样歼灭了大量明朝官军,获得了战场主动权,并最终在汝州大败孙传庭,给大明王朝敲响了丧钟。 而刘泽清这个马上就要成为江北四镇之一的家伙不过是河南之役的小插曲,至于吴老爷的经历,更是插曲中的插曲。 还有一件事陆四非常肯定,那就是李自成这会已经向北京进军,因此北京的崇祯皇帝距离上吊只剩几个月。 而接下来... 陆四当时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已的脑袋,眉头皱得很深,以致他大伯以为这小四子身子出了什么事呢。 陆四没事,身子没事,心里有事。 历史,很清楚的摆在他面前,然而他却无力改变。 一个连肉都吃不起,甚至都做不到顿顿能吃上米饭的穷小子,凭什么去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很现实的一点,要改变历史,就得有兵马,有地盘,而想要有这些,对于陆四没其它选择,就一条——造反。 可造反对于陆四而言,简直是异想天开啊。 很现实的一点,他拿什么造反? 第一百一十四章 还能不能砍? “这么说,史都司是败了?” 李棲凤略有些惊讶的看着史德威的操守官蔡一清,虽然内心巴不得史德威大败,但史部刚与贼人接触就溃了下来也有些让他吃惊。 “不能说败,只是贼众多是亡命徒,又极有章法,都司为防万一让卑职过来请镇台能够稍加支援,如此你我两家再有胡将军,必可全歼贼人。”蔡一清还是很给自家兵马留面子的。 “平贼剿寇是官军本份之事,只不过蔡操守也知我部近况,就我这些穷得到处讨饭的兵,叫他们助助威可以,真叫他们提刀卖命,怕是...” 李棲凤原是想一口应下,可监军高公公却朝他微微摇头,二人相处日久也是心有灵犀,当下就从豪爽变成一付为难样了。 “镇台放心,我家都司有言,此次平贼当以镇台为首功,另外我部可以接济镇台一些钱粮,不过却须要等回扬州后才能予以调拨。” 这纯是蔡一清擅作主张,史德威并无如此交待,但有求于人,蔡一清回报之后史德威也不可能不肯。 “如此最好,那还等什么?莫不成叫贼人再来冲杀咱们?” 高歧凤明明是那种热情干脆的笑,可他那尖利的嗓音笑出来偏是干笑,皮笑肉不笑那种。 ....... 史德威部南撤之后,淮军奉命没有追击,双方保持了约有四里地的距离。 只不过双方不约而同的派精干人手互相监视,淮军这边领头的就是之前从受伤贾六手中接过大旗的高武。 在出发时,高武突然被陆四召见,对方看了他有一阵时间只说了三个字“你很好”,便挥手让他带人去南边。 这让高武有点莫名其妙,但看得出这位年轻的陆首领绝对是夸赞他,这就使高武心里有点暖和。 因为刚刚的大胜,高武同手下四个队员也是精神很振奋,往南摸行了两三里地后却发现前面有几个官兵也在悄悄往这边过来。 双方几乎是同一时间发现对方,然而就在高武抽出刀准备同这些官兵探子一决生死时,对面却突然扭头走了,压根没有和他们以命换命的打算。 “高头,这不跟咱们从前一个德性?”高武手下一个也是任万年部降兵的队员没来由的笑了起来。 “从前?” 高武将刀放回刀鞘,静静望着远去的官兵探子,微“嗯”一声,“从前咱们是兵的时候胆子好像是不大,当了贼之后这胆子反而壮得很,怪事。” “走,跟过去。” 高武抬脚垮过前面的小沟,沟里没什么水,都结成厚冰了。四下没有村庄,只有一大片一大片的麦地,西边是运河。 “高头,别往南走了吧,万一官兵马队过来麻烦。”有个河工出身的队员道。 “怕什么,他狗日的马队来了咱们就往地里跑,他不怕断马腿就追咱们好了。” 几人听高武这么一说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当下跟着高武往南边摸去。 那几个官兵的探子也看到了跟在他们后面的高武等人,但始终没有停下拦截,直到远处官道上有灰尘扬起,几个官兵探子才终是止住脚,回头朝远处的高武等人看去,并挑衅似的将刀在半空中挥了挥,似乎在说有种你们就过来。 “回去!” 高武不傻。 ........ “知道了。” 陆四对于官军再次杀来的反应就是三个字,他原就不认为官兵会败了一阵就全军撤回扬州,那样未免太丢人了,好歹也是近万人的大军。 不过是早来还是晚来的事,可惜他淮军人不多,要是再多个三五千人,凭借刚刚大胜鼓起的士气和信心,明军再来也是添油送人头。 尔今,却是要凭这一千多号人做最后一搏。 只要再胜,明军不可能有再战的勇气! “狗日的估摸是后面人过来捡果子。” 孙武进“呸”了一声,“也就是欺负咱们人少。” “人少怎么了?人少咱们照样砍他们个人仰马翻!” 左大柱子这会很有打鸡血的无敌精神,大刀一挥朝周围的人喊了一声:“弟兄们,狗日的官兵又过来了,你们告诉陆兄弟,还能不能砍了!” “能不能砍?” 躺在一处草堆上闭目养眼的草堰孙四懒洋洋的坐起,一边扑头上的稻草,一边道:“当然能砍,我这还有把力气没使呢!” 说着从草堆上跳下,轻踢边上一个靠在草堆上休息的手下,“起来了,帮老子把那铁憨憨穿上。” “噢。” 既是孙四手下兵,也是他表婶家侄子的张二一个漂亮的鲤鱼打挺,手脚忙利的给孙四哥将那铁甲套上。 “就你能耐,”孙四笑骂一声。 张二嘿嘿傻笑,这小子小时候跟邻村的油混学过几年武术,身子很是不错。 “你左大柱子不会说话,什么叫能不能砍?咱们都跟陆兄弟造反了,不能砍也得砍啊。” 西溪郭啸天人长得比实际年纪要老许多,乍一看跟四十几的人差不多,实际只有三十出头。 手中提的双斧的斧头很干净,但斧柄上却满是凝结的血。 “让大伙准备吧。” 程霖看着南边,眼中并没有什么畏惧,相反,却是期待。而先前在听说官兵有上万人时,他可是第一念头就是要退回高邮,凭城据守的。显然,刚刚这一仗让卖油郎重新认识到了官军战斗力,也极大提高了他对淮军的认知。 大团人麻三一声不吭,只在一边拿稻草抹铁甲上的血,里里外外都在抹,要不然都是血,不说穿了看着都难受。 徐传超在数自己的箭,刚才一战他一共射出去了十九枝箭,可是只收回了十五枝,还好官兵遗留的箭枝不少,使得他的箭袋第一次装满。 打不打,怎么打,这个为避鞑子南迁的山东猎户子弟没有发言权,不过他的字典里也没有撤退这个字眼,当然,他也不识字。 陆四的视线在众人脸上缓缓扫过,最后视线落在了正互相帮忙重新披甲的黄昭和杨祥脸上,他朝二人点了点头,便准备下令各部做接战准备,这时孙武进却突然爬上草堆,然后高声对众人喊道: “弟兄们,陆爷有句话我爱听,就是拿了刀,咱们就要比人家更狠!不狠的话咱们就没活路,现在官兵又他娘的过来了,他们要让咱们没活路,咱们能答应吗!” “不能!” 淮军上下齐呼,谁他娘的愿意叫人家砍。 “那这次咱们就不光砍他们个吊,还要一鼓作气杀进扬州城,到时候,俺孙二郎请大伙洗鸟!” 第一百一十五章 人狠才能活 “杀官造反本就是大伙提着脑袋干的买卖,有人不愿意也不能勉强,我们淮军不干逼人上梁山的事。” 淮安西城门,陆四接到了蒋魁、陆文亮、周旺、宋五、甘二毛等人。同他们一起进城的还有淮军其余十几个营头,约五千余人,其中妇人有四百多。 王二先生带领的山阳县几营也同时入的城,陆四原想统一安排的,但王二先生直接和来接的秦五、郭老四说起吃住的事,陆四自然不好说由他来安排。 这种事也是预料之中的,没打淮安前不管是山阳县还是盐城县的队伍,大家能在淮军旗号下一起拼命,原因是因为危险就在眼前,不拼就得死。 现在打下淮安了,城里城外没了官军的影子,眼面前的危险一下没了,原先过度紧张的心松了下来,劫后余生的淮军上下自然会有各种念头冒出来。 淮安城中又满是钱粮和财富,这些东西怎么分,下一步又怎么走,并不是紧密团结在“上冈陆文宗”麾下的淮军肯定会产生裂痕。 不如此,才有鬼。 至于蒋魁说跑掉两个营千余人的事,陆四更是没有放在心上。 据蒋魁说,那些跑掉的人大多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就三五成群的离队了。 问他们干什么去,回答都是回家。 “小四子,咱们不是没拦过,可你知道那帮人怎么说?嘿,他们说的好听着,讲什么咱们淮军现在人不少,又打下了淮安城,官军跑的精光,下面官府肯定会派人过来招安咱们,所以现在进淮安城不是拼命,是来享富贵。他们呐,苦惯了的,不想吃朝廷的皇粮,只想回家安生种他们的地...”担架上的陆文亮说话间想直起腰坐起来,却被广远给拦住了。 “这事怪我们几个,要是我们强硬些,不致于一下跑掉两个营的人。”蒋魁有些自责。 周旺、宋五他们也有些惭愧之色,显是对自已没能完成陆四的嘱托感到愧疚。 甘二毛因为断了一只手,心情始终很郁积,一个人站在墙边不吭声。 “我说了来去自由,这件事也一点怪不到你们头上,” 陆四示意众人不必如此,他不奇怪那些人的选择,也完全明白他们的想法。 本来就是因为没办法才聚在上冈陆文宗淮军大旗下,现在危险没了,农民骨子里的顺从和胆小怕事自然会表现出来。 原先那些回家的人可能觉得自已回去后也会被官府报复,现在官府都没了,淮军又有很大可能被朝廷招安,他们再不走什么时候走? 人之常情。 走了也好,大浪淘沙,这一千多人就是淮军的第一次淘汰。 陆四让蒋魁组织人手将伤员先送到漕院衙门那边的临时营地。其余人连同辎重一半驻老城,一半驻新城。风字营和林字营会引导安排众人。 淮安城的郎中都被组织了起来,师傅加徒弟的有上百人,各种金创药也都备下,只等伤员一到就能医治。 其实能来淮安城的伤员基本上伤势都不重,因为所受的伤都是外伤,刀砍矛戳,伤口看着吓人但不致命。那些郎中们所要做的不过是给清理伤口,上些金创药帮助愈合而矣。 此时淮安城中除了淮军和刚来的营头外,另外还有几批过来的河工队伍,人数多的千余人,少的百十号人,这些人陆四暂时将他们安置在联城。 粮食多得是,倒不怕饿着他们。 王二先生刚才在城门说下午的时候,余淮书就能带着联络到的扬州籍河工队伍赶到淮安。 王二先生的意思是等余淮书他们过来,大家就聚一起商量淮军下一步如何做。 陆四对此完全同意,他需要通过这次各路人马的聚会来确定守淮安、打扬州的战略,并尽可能的多争取一些人跟他去打扬州。 ......... 给陆文亮医治的是城里的一个老郎中,说是世代行医,但水平究竟如何,陆四也不知道,不过看起来还是符合“名医”这个美誉的。 老郎中给陆文亮上了药,重新包扎,并给开了方子后,就被送了出去。外面还有其他伤员需要他看一下。 “广远,” 望着外面正在给伤员治伤的郎中们,陆四突然叫了侄儿一声。 广远应了一声跑了过来问道:“老爷,什么事?” “你出去看看,挑五十个医术好的记下名字,然后派人将他们的家眷全接到老营。” “啊?” 广远没明白什么意思。 陆四只好直接说明就是请这些郎中加入淮军。 “这...他们能愿意吗?”广远一脸的为难。 陆四没说话,只是拍了拍佩刀。 广远一下明白了,嘟囔一句:“这不是绑票么。” 这事的确就是绑票,陆四也没法给这件事冠上一个好听、大义的说辞,因此索性把脸一沉:“你去不去!” “我去就是。” 广远有些不情愿的走了出去。 屋内半躺在床上的陆文亮听到了叔侄俩的对话,等弟弟过来后立时不快的说道:“你好端端的绑人家大夫干什么?” 陆四坐了下来,道:“军中要没郎中大夫,大伙受伤了怎么办?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死?” 陆文亮听后叹了口气,大夫真的很重要,如果当初桃花坞能有这么多大夫及时帮伤员救治,恐怕要少死很多人。 兄弟俩彼此沉默了片刻,陆文亮出声打破沉寂:“真要去打扬州?” 陆四点了点头:“淮安守不住的。” 陆文亮却摇了摇头:“淮安守不住,去了扬州就能守住?” “也不一定能守住。” 陆四可以确信能够轻松打下扬州城,但是能不能守住就是未知数了。 “那为什么要去打扬州?就为了你说的那位史尚书招安咱们?万一人家不招安咱们,那怎么办?” 陆文亮知道的都是去接他的陈大佐说的,路上就想这事,始终觉得不太妥。 见弟弟脸色有些异样,陆文亮以为他有什么事瞒着自已,不由急了:“小四子,你跟我说实话,为什么要去打扬州?” “因为,我想要淮军变成一支真正的军队......因为,我想让淮军只听我一人的命令。” 在如同父亲一般的堂哥面前,陆四不想说谎话。 第一百一十六章 打不死人的利器 “外头喊什么?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被惊醒的甘二毛披着棉袄从门中刚探出脑袋,就被外面的冷风冻得缩了进去。可瞬间他的脑袋又重新探了出来,并且眼神中满是惊恐。 视线中,几十座木棚正在升腾着火焰,发出“霹雳叭拉”烧木声,本是漆黑一片的运河两岸被照得通明,就连那运河上的雾气都透着红光。 在呼啸北风助燃下,一座又一座河工木棚被大火点燃。 最先燃烧的是覆盖在上面的稻草,掉落的火星烫得下面那些熟睡的河工哇哇叫。等到他们扑腾跳起来时,才发现四周已是火光一片了。 “失火了,快跑,快跑!” 反应过来的河工们连裤子都来不及穿就争抢着冲到棚外,有的甚至直接踹开正在燃烧的木板冲出去。 “啪嗒啪嗒”,一些失去支柱的木棚轰然坍塌,火苗四溅的同时一些动作慢的河工被棚子砸到,幸运的只是被烫伤,倒霉的竟是被活活的烧死在里面。 大火从北到南熊熊燃烧着,除了河工居住的木棚,还有官府从其它地方运来的一处处草垛也叫大火引燃。 木棚着火还罢了,有火无烟。那草垛可不得了,外面冻得湿湿,大火一起,顿时就是浓烟四起,周围的河工呛的都睁不开眼。 “快救火,快救火!” 逃出来的河工本能的想寻找工具灭火,可没等他们去拿灭火的工具,四下里就有无数的人涌来,在他们毫无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就将他们裹走了。 没有任何挣扎,就好像一点水滴进江河之中。 人,实在是太多了。 当无数人拥挤到一处拼命往一个方向时,那力量大到所过之处没有任何个体能加以阻止。 一座座没有着火的木棚相继被人群推挤坍塌,而无数的人群向着他们自认为安全的方向鬼哭狼嚎跑去。 促使这一切的不仅仅是大火,还有那已经杀红了眼的官兵。 “快跑,快跑,官兵杀人了,官兵杀人了!” “大家往东边跑,快往东边跑!” “......” 没弄清楚状况就被人群裹着一起跑的河工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但到处传来的惨叫声和那些叫嚷官兵杀人的惊呼声,却让他们本能的随着人潮往外跑去。 这完全是人的本能,也完全是无意识的行为。 骚乱跟病毒似的蔓延开,大火也如同毒蛇般的肆意吞噬着面前的一切,整个清江埔运河南段在短短一柱香时间内,就完全成为了无序而又极其可怕地存在。 救命声,哀号声,哭泣声,反抗声以及女人的尖叫声交织在一起,让那对岸听到动静爬上大堤想看出什么事了的当地村民们目瞪口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快,快到陆四都有些发怔,直到鼻间嗅到浓烟味,他才反应过来,一把拉住广远,朝众人大吼了一声:“快走!” ........ “妈的,到底怎么回事,谁让你们放的火,谁让你们杀的人!” 运河监军参将吴高也是在睡梦中被运河边的尖叫声惊动的,等他赶到的时候事态已经无法遏制——运河边的工地都已经成了火海,而他部下的士兵正在疯狂杀人。 “说啊!” 吴高一鞭子抽在了当夜值守的把总葛国泰脸上,后者的脸上一下就多了条血印子,冷风一刮,当真是火辣辣的疼。 葛国泰却不敢捂脸,甚至都不敢露出痛苦的表情,只能硬着头皮道:“大人,这事不怪我们,是河工反了!” “胡说八道,河工怎么会反!” 吴高气得抬手又要给葛国泰一鞭子,淮扬之地承平日久,百姓皆安份守己,温饱也能勉强,他们是吃饱了撑的要造反! 葛国泰害怕副将的鞭子甩下来,赶紧指着身侧的几个士兵道:“大人,河工是真的反了,不信你问他们!” “没错,河工反了,小的亲耳听见他们造反的!” “是那些河工先动的手,他们偷袭了我们的人,然后到处放火!” “小的听见带头的说要打进淮安府,活捉总督大人!” “......” 士兵们七嘴八舌的说着他们的见闻,也不知是真见着了还是真听着了,甚至还有一个家伙指天发誓说他听到有河工在唱李闯那帮流贼的童谣! 河工真反了?! 这一下吴高也吃不准了,他一把推开面前的葛国泰朝大堤上狂奔过去。 漫天火光之下,能看见的地方果然有很多河工正在和他的士兵厮杀在一起,并不时听见有人在喊什么和官军拼了的话。 而在看不见的地方,河工们的叫唤声更是彼此起伏,虽然听不清,但想来多是在咒骂官军的话。 怎么会这样? 吴高不怀疑河工是真的反了,就他所看到的,河工反与不反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河工为什么要反! 难道真如刚才那个小兵所言,有闯贼的细作潜到了淮安来?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突然,吴高一个激灵,转身喝问跟上来的葛国泰:“闽兵在哪里!” “末将不知。” 葛国泰在离吴高几步远的地方就站住了,他实在是被参将大人那鞭子抽怕了。 “废物!” 吴高气的一鞭子抽在了身旁杨树上,“是郑芝豹那个王八蛋在害老子!” “郑芝豹?” 葛国泰怔在那里,河工造反怎么和闽兵扯上关系了? ......... 吴高这么想是有道理的。 作为漕运总督、淮扬巡抚的标营,也是嫡系的郑芝豹部对从武昌来的金声恒部一直抱有警惕,或者说是排斥。 正如金声恒排斥北边的刘泽清,郑芝豹同样不希望淮扬这块地盘落在金声恒手里。 那么,在得知金声恒想要裹走几万民工壮大自已后,郑芝豹必然要从中破坏。 否则,让金声恒得了这几万河工,他郑芝豹还拿什么和金声恒抗衡? 吴高越想越是这个理,郑芝豹这王八蛋背后煽动河工造反,一来能借河工之手干掉他吴高,干不掉也能让吴高部元气大伤; 二来则是能借此向路部院表明金声恒部的无能,甚至还会说是因为吴高部想要强拉夫子才导致河工造反。 总之,河工大乱于郑芝豹有百利而无一害。 而他郑芝豹说不定早就带兵潜伏在附近,就等河工大乱再从背来给他吴高来一刀,反正事后都能推到河工头上。 死无对证,又少了吴高部这支精兵,远在泗州的金声恒难道还敢吭声不成! “大人,现在怎么办?” 望着眼前的一片乱象,葛国泰心中也发慌,虽说那些河工都不过是帮只会种地的农民,但整个运河却有几万河工,而他们才四千人啊! “还愣着干什么!” 吴高一脸阴沉的看向葛国泰,“传令下去,各营兵马把清江埔这段所有的路都给我堵死,绝不能让淮扬这些河工聚到一起,也绝不能让他们冲到府城去!” “是,末将这就去传令……可这里怎么办?”葛国泰指的是这一段正在和他们的兵乱在一起的盐城县河工。 吴高想都不想便道:“统统杀光,一个不留!” “统统杀光?” 葛国泰一惊,“大人,这里有上万人啊。” “不杀光他们,整个运河都会跟着乱!是上万人好解决,还是几万人好解决!” 吴高也是果断,当断则断,毫无妇人之仁。 “好!” 参将大人既已决定,葛国泰这个部下还有什么好说的,当下一面派人去各营传令,一面亲自带人前去镇压造反的河工。 对于杀光这些手无寸铁的河工,葛国泰自信是手到擒来的,当他带着所部三百多士兵赶到工地时,就见前方到处都是浓烟,根本看不见人。 正犹豫着是等烟散一些后再冲进去,还是现在就进去镇压时,却听浓烟中有铜锣的声音敲起。 “咣咣咣咣!” 铜锣声急促而又有力。 第一百一十七章 农民式的战争手段 “不行!为了拿下淮安城,咱们淮军死了多少弟兄?现如今官军都被咱们打跑,城里要银子有银子,要粮食有粮食,怎么一句话就要放弃去扬州的!我想不通!” 程霖坚决反对,一方面是的确舍不得放弃淮安城,另一方面是陆四的这个决定太过突然,事先众人毫不知情。 “是啊,小四子,咱们好不容易占了淮安城,你都说要给年轻人在城里娶亲了,还要设老营安置咱们的家眷,怎么说走就要走的?...我看这淮安城挺好,只要咱们淮军上下一心,好生经营,加固城防,官军别想攻下来。” 夏大军也无法接受放弃淮安去扬州的计划,他下午听说要设老营,都盘算派人回家把老爹和媳妇接进城呢。 “淮安城在咱们手中,朝廷才会招安咱们,没了淮安城,那朝廷还能睬咱们?”说话的是郑万才,风字营的队官。 “咱们好不容易从运河杀进淮安城,现在大家伙心思都在城里,陆兄弟你却说不要淮安城,我倒是无所谓,就怕大伙脑子一时半会转不过来啊。”徐和尚隐讳提醒陆四去扬州定有很多人不愿意,容易引起淮军大分裂。 毕竟,和已经到手,有吃有喝的淮安城相比,扬州那里虽然富过淮安,对淮军却没什么吸引力。 大伙当初拼命和官军干是为了活命,桃花坞立淮军号召河工打淮安城又是为了能让朝廷招安他们,现在这个目的已经达到,淮军接下来只要守住淮安城让官军攻不下坐等朝廷招安就是,怎的就脑子一热说不要淮安城了? 这么多人就白死了? 这事,徐和尚也想不通。 屋里还有谢金生、裘德、周铁生、李弥、郑大佐等人,都是随陆四勇夺淮安城并在各营担任队官的,算是陆四的嫡系。其中那个郑大佐还是陆四的表叔。 “各位还是听陆爷说吧!” 孙武进没法给这帮人解释,有些事情他也是半知半解。 陆四开口了,看着众人平静的说了一句:“我知道你们没办法接受放弃淮安城,就是我也不想放弃,但有句话不知道你们听说过没有,懂得放弃的人才会赢。” 说完,伸手从桌上的碗里捏了几颗炒黄豆放进嘴里,又将披在身上的棉袄往上提了提。 “淮安左江右河,是南北漕运重地,眼下北方战事吃紧,京师全靠漕粮救命,咱们淮军突然把淮安占了,断了漕运,你们说朝廷会怎么想?”陆四嚼了嚼嘴里的黄豆,很是清脆。 “肯定会招安咱们!”谢金生脱口道。 郑万才附和点头:“对,朝廷为了漕运一定会派人和咱们谈。” 其余人没出声,但看神情大概也是这么想。 “问题是谁和咱们谈,谁肯招安咱们?”陆四摇了摇头,扭头吩咐孙武进一句:“挂上去。” “哎!” 孙武进忙将那幅淮扬地图提起用钉子扎在墙上,众人都不识字,看不懂地图上标注的是啥字,也不晓得画的是什么,一个个都有些发愣。不过却是能看出地图上有好几个用毛笔画出的圈圈,这几个圈圈都围着一座看着好像一座城的地方。 陆四拿起早就备好的木棍指下那座看着像是一座城的地方,道:“这里就是我们脚下的淮安城,边上这条河就是运河。” 经陆四这么一说,众人这才恍然大悟,谢金生指着淮安城南边不远处对徐和尚低声说那就是扬州城。 徐和尚“噢”了一声:“从图上看,倒蛮近的。” “淮安周围的这几个圈圈,是我标出来的附近官军驻扎所在,可能有所偏误,但大体不差。” 陆四将木棍朝淮安北侧方向的几个圈圈一指:“这里是泗州,驻有官军金声桓部;这里是桃源,驻有抚宁侯朱国弼部,另外徐州和海州一带有山东总兵刘泽清的兵马......” 随着陆四木棍的不断转移,众人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因为根据陆四的说法,淮安城四面都是官军。 “咱们东边有淮安总兵张鹏翼,南边有扬州和南京城官军。不过对我们威胁最大的是西边!” 陆四敲了敲地图上淮安城西侧的几个圈圈。 “据山阳知县罗吉英交待,我淮军未破城前,漕运总督路振飞曾派人往西边的凤阳总督马士英和监军太监卢九德求援,凤阳一带的官军离淮安很近,并且他们当中有一支骑兵,领军的是一个叫黄得功的人。” 陆四对黄得功自是大有印象,此人是崇祯亲手从勇士营提拔出来的悍将,外号“黄闯子”,在和农民军作战过程中战功赫赫,曾大败张献忠,也是后来江北四镇最强的一镇。 “......淮安是个好地方,如果淮安没被咱们淮军攻占,如黄德功、金声桓、刘泽清这些能征善战的官军自是不会越镇前来,但现在淮安在咱们这帮反贼手中,你们认为他们会不会来?” 陆四放下木棍,又摸了把黄豆放进嘴里。 孙武进忙道:“淮安城可是块大肥肉,这帮人都是和闯贼他们打惯仗的,现在也都是没地盘的主,闻到肉味肯定一窝蜂奔淮安来,到那个时候,恕我孙二郎说句不中听的,咱们淮军连人家一根小指头都打不过。” “现在你们说,淮安周围的官军真要围上来,把咱们视为桌上的菜,咱们难道还有资格让人家招安咱们?” 陆四看着众人。 众人此时也都有些乱,他们可不知道淮安城的周围原来有这么多官军,尤其是还有一支骑兵。 程霖开口了,问道:“陆兄弟的意思是?” “留在淮安必死无疑!” 陆四斩钉截铁。 郑万才却摇头道:“淮安真不能守的话,大不了咱们回家乡。” 孙武进听了这话笑了:“郑队官,有淮安城我们都撑不住,你出了城人家骑兵一追,你能往哪跑?” “那怎么办?”郑万才有些傻眼。 “破局之法,唯有舍淮安去打扬州。” 陆四提出打扬州有三个好处,第一就是能为淮军获得可以腾挪迂回的空间;第二就是扬州没有多少官军,淮军可以利用攻打扬州锤炼队伍;第三则是去扬州才有人肯招安他们。 “谁招安咱们?” 程霖疑惑,刚才陆四还说官军只会将他们视为肥肉,不可能招安他们的。 “南京的兵部尚书史可法。” 淮安四面都是群狼,淮军坐困淮安只有死路一条,唯有战略转移才能有活路,这是陆四早在桃花坞时就暗定的方针。 打淮安城,为的只是城中的钱粮物资而矣。 其实陆四压根不信史可法会招安淮军,但他必须将史可法这个文官摆出来,“诱惑”众人随他去扬州。 也唯有通过史阁部,才能彻底斩断淮军上下想要招安的念头。 造反,哪有什么回头路! 程霖眉头皱了皱,然后咬牙道:“真要是陆兄弟说的这样,我倒不反对去打扬州,但就怕大半人不愿意去。” “总要有人留在淮安替咱们牵制住那帮官军吧,要不然都撵着咱们,到了扬州还是个死。” 说话的竟是夏大军,其余人听后先是微愣,然后鸦雀无声。 孙武进看了眼陆四,发现对方脸色很是平静,没有任何波澜。 第一百一十八章 久经考验的逃跑将军 李士元便算真拿下淮安城,凭他手下那几百兵外加裹挟来的几千河工,肯定站不住脚。 不提南边,就北边他的“老东家”金声桓就能要他的命,更休说金声桓北边还有刘泽清、高杰、刘良佐他们这些饿虎,那一个个手底下最少也有两三万精兵的。 故而为了保住淮安城这个立足地,李士元肯定需要“友军”,或者说他需要大量炮灰。 即便这家伙存了杀人放火再招安的心思,也总要让自已的筹码堆得高高,让想要吞食他的那帮饿虎知道不好啃才行。 否则,谁瞧得上他这个“叛徒”? 那么,由河工为主力的淮军自然会受到李士元的欢迎,如果陆四等人在姿态上放得低一些,表现出完全是被迫造反,根本没什么主张的样子,这个李士元弄不好还会把自已当成各路河工大军的“盟主”,就跟当年的高迎祥一般。 反之,淮安城内同样因为不知外面情况,慌成一团的各级官员们对于援军的需求也是迫切的,说不定这会城中的守军已经是望援军如穿秋水了。 如此,就给了陆四从双方中间渔利的空间,在双方都对淮军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以陆四为首的造反集团”只要够狠,就一定能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因为,无论是助李攻淮安,还是助淮安攻李,淮军都有入城的机会。一旦淮军进城,局面的发展自然就由不得那两家说了算了。 孙武进的这个建议可以说是切中淮安城与李士元的软肋,看上去是阴谋,实际上却是阳谋。 .......... “就这么定了!” 陆四未有多想,果断采纳孙武进的建议,让广远将正在编营的山阳县几个头领叫了过来,告知他们官兵李士元部正在攻打淮安城的消息。 跟盐城县这帮人一样,山阳县那帮头领也叫这个消息弄得一头雾水,一个个困惑不解,不明白官兵怎么也造反了。 “现在不是去探究李士元为何造反的时候,我意立即组织数营人马即刻前往淮安城,不知诸位以为如何?”陆四不是以命令的口吻,而是以商量的语气对山阳县众头领说的。 阴阳先生王二诧异道:“陆兄弟,既然官兵狗咬狗,咱们还去淮安城干什么?不如等他们分出胜负再去,如此不省了我们好一把力气?” 王二的话得到了山阳县那几个“营官”的附和,都说不如坐山观虎斗,待两虎伤了一只淮军再动手也不迟。 这种想法是人之常情,有便宜不捞是王八蛋,但陆四却不能捞这便宜。 “我们必须去淮安城,否则李士元若攻城失利转走他处,我们再想取淮安就难了...诸位莫要忘记,我们淮军没有攻城器械,如果不能集合所有人的力量,我们怎么破城!” 陆四的说法让山阳县这帮人又踌躇了。 事实上李士元既敢强攻淮安,那他手里肯定有攻城器械。淮军若是前去助战,福建兵又真如孙武进所言不堪一击,就有很大机率破城。 “一个个都寻思什么呢!咱们都扯旗造反了,官兵也杀了一堆,现在连官兵自已都反了,你们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夏大军被山阳县这几个头领气得将刀往桌上一拍,吐了口唾沫,“陆兄弟刚才不是说的明白,不拿下淮安城,我们断无活路!大伙等着叫官兵把咱们脑袋一个个的都砍了吧!” “拿不下淮安城,我们叫什么狗屁淮军?”蒋魁闷声说了句。 山阳县的几个人叫夏、陈话的说的不吭声。 “是这么个理,” 王二先生想了想,对那几个人道:“余先生走的时候交待过我,咱们淮军现在就听陆兄弟的,大家伙不能有别的心思,一定要拧成一股绳,若不然一盘散沙的,你说朝东他要朝西,最后咱们就没路走了。” “二先生都这么说了,那咱们就去吧,总不能白叫淮军吧!” 说话的是山阳县新编“海字营”的营官郭老四,此人是个乡兵,和余淮书是邻居,算是余淮书的亲信。 “我没意见!” 秦五说完看了其他几个营官,这几人见状倒也爽快起来,都说按陆兄弟的意思来。 盐城县这边的人肯定是没意见的,陆四已经在他们心目中树立威望,再说又关系自家活路,哪有那么多废话可言的。 双方达成一致后,王二先生便问陆四:“那我们去帮造反的官兵攻城?” “是否攻城,要见机行事。” 陆四摇摇头,将孙武进的那个建议告诉了众人。 “哎,这个主意好,两条狗打架,咱们拎棍子先打死一条,回过头来再把另一条打死,这淮安城不就是我们的了?” 秦五颇是兴奋,他刚刚把自已的“秦字营”给编好,足有八百人,队官、哨官都是他老家的人,全营上下对他秦五都很拥戴,这让秦五很有成就感,并且也一下有了当官的感觉。 “陆兄弟既然有了主意,咱们就赶紧出发,是骡子是马到了淮安城下不就知道了,到时候打起来,我风字营第一个打头阵!” 风字营是陆四给起的名字。 陆四的意思必须有一两支中坚营头,关键时候要敢打敢冲,做为全军的主力使用,否则淮军的营头编得再多也是群乌合之众,真要碰上硬茬子,没中坚营头顶上去,肯定是一营接一营的崩。 如此,在陆四的授意下,夏大军便将200多大刀队员和100多降兵编进了风字营,此外就是竹篙队员,全营总人数600人。除了降兵外都是经历过清江埔和桃花坞血战的,有那么一股子血性,队官、哨官人选也都是信得过的人。 武器配备也是最好,基本上都换了从官兵手中缴获来的武器,穿的也都是官兵的衣服,乍一看这风字营跟官兵没什么两样,除了他们胳膊上的红巾。 除了风字营外,程霖照陆四的意思编了林字营,全营总人数也是600人,除了200多新兴场程霖的老乡外,就是大刀队员和降兵。武器半数是缴获官兵的刀矛,半数是竹篙和铁锹和斧头之类的。 其他盐城县的河工大致还能编七八个营左右,不过除了风字营和林字营外,陆四对其它营头起什么名并没有过问。 程霖曾私下问陆四为什么以风、林二字命名,陆四告诉对方这是取自《孙子兵法》的典故。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此为风林火山之精神,亦是我淮军之精神。” 第一百一十九章 我是史德威 漕运相关案件,刑部有专人驻淮安审讯,即漕事理刑主事。此机构弘治年间设,时日久了衙门所在便被淮安城人称刑部街。 但凡涉漕案件,无论是淮安知府还是淮扬巡抚衙门,甚至是漕运衙门都无权过问,一律由漕运理刑主事处理,故而这理刑主事虽只六品官,但在涉漕案件处置上却具极大权力。 淮扬官场私下又称这理刑主事实际就是朝廷派来监督漕运衙门的,等同巡按。 现任漕运理刑主事的王允端是崇祯八年的进士,自叛军攻城以来便在衙门躲着。 理刑衙门权力虽大,大小属员却不过十多人,平日有办涉漕案提押过审都要巡抚衙门派员协助,自不会有什么兵丁护卫。 当年从京师南下赴任时,王允端曾在南阳遇过一次贼军围城,那次城外贼军扎营十数里,声势十分浩荡,因而也算是见过大场面,所以同属下吏员听说叛军围城个个吓得六神无主相比,王允端要镇静得多。 一方面斥令属员保持镇定,不可自乱阵脚;另一方面派人将同为京官,亦同在淮安任事的工部清江提举司主事宋庆接了过来。 清江提举司便是负责清江闸督造运船的。主事三年一任,今年是宋庆最后一任,他却不想回京,原因自是不需多说。 也是叫叛军围城吓得没了主意的宋庆赶到王允端这里,见王允端并不惊慌,遂才稍稍心定。 二人一个是工部,一个是刑部派在淮安的官,且都带有“监督”意思,平日里和淮安本地官员们有些隔阂,如此对于城外叛军具体情况就都不太清楚。 可以说是一对难兄难弟。 淮安的官员不来告诉他们详情,二人肯定不能做瞎子聋子,自得派人去打听。 几次打听的结果都还算好,叛军声势虽大,屡次攻城却不果,平白折损数百人。 而漕运衙门和淮安知府衙门那边在叛军攻城后都已经做了紧急动员,推官金澎和知府吴大千都在西城坐镇,种种迹象看起来淮安城并无失陷之危。 尤其下午叛军退往常平仓后,王允端还特意叫人弄来酒菜和宋庆小饮了几酌。 几本酒下肚,二位主事也是指点江山起来,对那叛军底细各自猜测,又说若他们主持城防,当如何如何的。 去漕运衙门打听的人回来说,路部院已遣人往扬州和凤阳等地求援,援军最快三五日就能到。 “叛军作乱仓促,必无多少攻城器械,只要城中无他们的内应,淮安城虽无多少防御工事,但想破城料那叛军也无这个本事。”王允端对此十分肯定。 宋庆也是不住附和,说这叛军今日强攻不下,必是失了士气,料想领头的多半会趁夜转走他处掳掠,不会在淮安城下硬碰。 “八成如此!” 王允端轻叹一声,如此便苦了这淮安附近的百姓。 “之共兄悲天悯人,只如今贼人势大,部院那里必是先保淮安,再作计较了。” 宋庆有些酒意,此时已近天黑,二人又说了一番便且先歇了。 谁知刚躺下没多久,下面的人来急报说那帮叛军又来攻城了,这让王、宋二人酒意一下全无。 派去打听情况的人回来说城外黑压压的都是叛军,攻势比白日更猛,这让本已安心的宋庆再次慌张,就是王允端面上镇静,心下也是发沭的很。 慌乱中,宋庆建议不若趁叛军未破城从旧城跑出去,王允端连说不可。称眼下外面监河军裹了河工造反,他们这些官员呆在淮安城中还好,出了城谁知会不会遇上造反的河工。便是碰上小股贼人,他们也是性命难保。 充满未知危险的城外和还有守军保护的城内,宋庆仔细寻思听从了王允端的建议,罢了出城的念头。 二人不时派人去城上打听消息。 结果,再次去打听消息的吏员半道就慌张回来报讯,说是城破了。 “什么,贼人攻进城了!” 王允端吓了一跳,第一反应不可能! 漕运衙门不是说外面的叛军是监河军裹的河工造反,是乌合之众吗,怎么就能把城给破了! 而且白日守城的闽军不是打得很不错,接连击退叛军几次攻城么,怎么一到夜里就不行了呢! “之白兄,这可如何是好噢!”宋庆骇得面无人色。 “贼人已到何处!” 王允端尚还能镇静,但吏员说贼人蜂涌进城,到处都是贼人喊杀声,根本不知到了何处。 话音刚落,衙门外面就传来了叛军的喊杀声。一帮吏员都是手无缚鸡之辈,陡遭此变故哪里还能沉得住气,一个个惊恐欲绝,有几个已经换了衣服准备逃了。 “慌什么!” 王允端喝斥那帮无胆的鼠辈,一拉同样吓得要魂飞的宋庆:“走后门!” 说完拉着宋庆直往衙门后院奔去,一干吏员书办们见状忙也跟上。到了衙门后院,街上并无贼人杀到,众人稍安,但旋即却不知往何处去了。 “去漕运衙门!” 王允端还是有主见的,深知如他们这般六七品小官于乱事中遇上贼人,几无活命可能。 可若是逃去漕运衙门和部院汇合却不一样了。 一来可得部院标下营兵保护; 二来就算被贼人围困,只要路部院愿降,他们这帮小官同样也能活命。 北边不就有很多官员降了李闯他们吗! 宋庆这时哪有半点主意,还不是王允端说什么就是什么,当下就跟在王的后面向漕运衙门奔去。 途中,耳畔满是附近百姓的惊慌救命声,又于一处拐角撞见一帮正往此处溃逃的官兵,后面是一帮紧跟其后的叛军。 要不是王允端见机得快,他们这支十余人的小队伍就要傻不愣鸡的和溃兵合一块了。 四下里,好似整个淮安城都大乱了起来。 事实上也确是如此。 王允端一路都不吱一声,只顾带着众人往漕运衙门逃。他现在最担心的是路部院已被标营保着逃出了漕运衙门,那样他们就真的无路可走了。 等一行人跑得都快喘不过气来时,总算是能瞧见不远处的漕运衙门了,但似乎漕运衙门已叫贼人占了! 他们在外面能听见衙门里到处都是贼人的大呼小叫声。 “这可如何是好!” 宋庆又急又惧,王允端也是心乱如麻,正欲带着众人往其它处跑时,耳畔传来阵阵怒吼声:“退!退!退!” 本能的,王允端偷偷从墙角处探头朝漕运大门前望去,这一望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漕运大门前,数百臂缠红布的贼人平端着十几尺长的竹篙,以十数人为一排,前后相连密密麻麻的数十列,正一步步向漕运大门踏去。 紧跟在这些人的身后,是一大群身穿官兵服饰,臂上同样缠有红布,手中却持着大刀的壮汉们! 壮汉之中,有一面“淮”字大旗! 第一百二十章 红豆杀黄豆 “这么说,史都司是败了?” 李棲凤略有些惊讶的看着史德威的操守官蔡一清,虽然内心巴不得史德威大败,但史部刚与贼人接触就溃了下来也有些让他吃惊。 “不能说败,只是贼众多是亡命徒,又极有章法,都司为防万一让卑职过来请镇台能够稍加支援,如此你我两家再有胡将军,必可全歼贼人。”蔡一清还是很给自家兵马留面子的。 “平贼剿寇是官军本份之事,只不过蔡操守也知我部近况,就我这些穷得到处讨饭的兵,叫他们助助威可以,真叫他们提刀卖命,怕是...” 李棲凤原是想一口应下,可监军高公公却朝他微微摇头,二人相处日久也是心有灵犀,当下就从豪爽变成一付为难样了。 “镇台放心,我家都司有言,此次平贼当以镇台为首功,另外我部可以接济镇台一些钱粮,不过却须要等回扬州后才能予以调拨。” 这纯是蔡一清擅作主张,史德威并无如此交待,但有求于人,蔡一清回报之后史德威也不可能不肯。 “如此最好,那还等什么?莫不成叫贼人再来冲杀咱们?” 高歧凤明明是那种热情干脆的笑,可他那尖利的嗓音笑出来偏是干笑,皮笑肉不笑那种。 ....... 史德威部南撤之后,淮军奉命没有追击,双方保持了约有四里地的距离。 只不过双方不约而同的派精干人手互相监视,淮军这边领头的就是之前从受伤贾六手中接过大旗的高武。 在出发时,高武突然被陆四召见,对方看了他有一阵时间只说了三个字“你很好”,便挥手让他带人去南边。 这让高武有点莫名其妙,但看得出这位年轻的陆首领绝对是夸赞他,这就使高武心里有点暖和。 因为刚刚的大胜,高武同手下四个队员也是精神很振奋,往南摸行了两三里地后却发现前面有几个官兵也在悄悄往这边过来。 双方几乎是同一时间发现对方,然而就在高武抽出刀准备同这些官兵探子一决生死时,对面却突然扭头走了,压根没有和他们以命换命的打算。 “高头,这不跟咱们从前一个德性?”高武手下一个也是任万年部降兵的队员没来由的笑了起来。 “从前?” 高武将刀放回刀鞘,静静望着远去的官兵探子,微“嗯”一声,“从前咱们是兵的时候胆子好像是不大,当了贼之后这胆子反而壮得很,怪事。” “走,跟过去。” 高武抬脚垮过前面的小沟,沟里没什么水,都结成厚冰了。四下没有村庄,只有一大片一大片的麦地,西边是运河。 “高头,别往南走了吧,万一官兵马队过来麻烦。”有个河工出身的队员道。 “怕什么,他狗日的马队来了咱们就往地里跑,他不怕断马腿就追咱们好了。” 几人听高武这么一说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当下跟着高武往南边摸去。 那几个官兵的探子也看到了跟在他们后面的高武等人,但始终没有停下拦截,直到远处官道上有灰尘扬起,几个官兵探子才终是止住脚,回头朝远处的高武等人看去,并挑衅似的将刀在半空中挥了挥,似乎在说有种你们就过来。 “回去!” 高武不傻。 ........ “知道了。” 陆四对于官军再次杀来的反应就是三个字,他原就不认为官兵会败了一阵就全军撤回扬州,那样未免太丢人了,好歹也是近万人的大军。 不过是早来还是晚来的事,可惜他淮军人不多,要是再多个三五千人,凭借刚刚大胜鼓起的士气和信心,明军再来也是添油送人头。 尔今,却是要凭这一千多号人做最后一搏。 只要再胜,明军不可能有再战的勇气! “狗日的估摸是后面人过来捡果子。” 孙武进“呸”了一声,“也就是欺负咱们人少。” “人少怎么了?人少咱们照样砍他们个人仰马翻!” 左大柱子这会很有打鸡血的无敌精神,大刀一挥朝周围的人喊了一声:“弟兄们,狗日的官兵又过来了,你们告诉陆兄弟,还能不能砍了!” “能不能砍?” 躺在一处草堆上闭目养眼的草堰孙四懒洋洋的坐起,一边扑头上的稻草,一边道:“当然能砍,我这还有把力气没使呢!” 说着从草堆上跳下,轻踢边上一个靠在草堆上休息的手下,“起来了,帮老子把那铁憨憨穿上。” “噢。” 既是孙四手下兵,也是他表婶家侄子的张二一个漂亮的鲤鱼打挺,手脚忙利的给孙四哥将那铁甲套上。 “就你能耐,”孙四笑骂一声。 张二嘿嘿傻笑,这小子小时候跟邻村的油混学过几年武术,身子很是不错。 “你左大柱子不会说话,什么叫能不能砍?咱们都跟陆兄弟造反了,不能砍也得砍啊。” 西溪郭啸天人长得比实际年纪要老许多,乍一看跟四十几的人差不多,实际只有三十出头。 手中提的双斧的斧头很干净,但斧柄上却满是凝结的血。 “让大伙准备吧。” 程霖看着南边,眼中并没有什么畏惧,相反,却是期待。而先前在听说官兵有上万人时,他可是第一念头就是要退回高邮,凭城据守的。显然,刚刚这一仗让卖油郎重新认识到了官军战斗力,也极大提高了他对淮军的认知。 大团人麻三一声不吭,只在一边拿稻草抹铁甲上的血,里里外外都在抹,要不然都是血,不说穿了看着都难受。 徐传超在数自己的箭,刚才一战他一共射出去了十九枝箭,可是只收回了十五枝,还好官兵遗留的箭枝不少,使得他的箭袋第一次装满。 打不打,怎么打,这个为避鞑子南迁的山东猎户子弟没有发言权,不过他的字典里也没有撤退这个字眼,当然,他也不识字。 陆四的视线在众人脸上缓缓扫过,最后视线落在了正互相帮忙重新披甲的黄昭和杨祥脸上,他朝二人点了点头,便准备下令各部做接战准备,这时孙武进却突然爬上草堆,然后高声对众人喊道: “弟兄们,陆爷有句话我爱听,就是拿了刀,咱们就要比人家更狠!不狠的话咱们就没活路,现在官兵又他娘的过来了,他们要让咱们没活路,咱们能答应吗!” “不能!” 淮军上下齐呼,谁他娘的愿意叫人家砍。 “那这次咱们就不光砍他们个吊,还要一鼓作气杀进扬州城,到时候,俺孙二郎请大伙洗鸟!” 第一百二十一章 生死天注定 红豆三颗,黄豆两颗。 一队五人,活三死二。 陆四的规则很简单,也很直接。 淮军不会杀俘,动手的是明军,虽然掩耳盗铃,但事实上活下来的六成降兵就是淮军仁义天下、言而有信的最有力证据。 谁该杀,谁不该杀,没有值得讨论的意义,更没有甄别的价值。 无论是甘肃兵还是四川兵,亦或史德威的扬州兵,从百姓角度出发,他们都不是好人。 如果有诉苦大会的话,陆四相信大多数士兵都会沉默。 因为,他们没有无辜者; 因为,他们的手中无一不沾满百姓鲜血。 这是个残酷的事实,也是个荒唐的事实。 兵不如贼,于民之害比贼更甚,于这时代就连“朝廷”都是默认。纵观崇祯朝诸多史料,那兵之恶行真可谓是南山之竹,书罪无穷。 可能,这其中也的确有极少数心存善良的官兵,可陆四没有时间去一一甄别他们。 就看各人运气吧。 快刀所斩的乱麻,从来都不齐整,只要断就可。 否则,剪不断,理还乱。 七千余降兵不是淮军大胜的“红利”,而是负担,实实在在的负担,甚至是淮军的“定时炸弹”。 李自成的教训太深刻,陆四可不敢让这七千多降兵全变成淮军,那是自掘坟墓。 如何让这些降兵为淮军所用,陆四选择了最残忍的方式,也是最公平的方式。 当“贼兵”将一只只内放五颗豆子的小罐摆在众军官眼前时,他们才晓得为何是五人一组。 谁会活,谁会死? 抽中红豆的又是否真会杀黄豆? 军官们相互看着,目光充满猜疑。 “不抽者,杀!” 陆四抬起右手,数百大刀手齐致举起手中大刀,凌厉而凶狠的目光在那些不敢回头看的军官后背睃来睃去。 没有同情、没有怜悯,有的只是怒火和解气,哪怕这些大刀手中亦有过去的官兵。 官者,狗也! 程霖、沈瞎子、左大柱子他们都在远处看着,对于陆兄弟的决定,他们坚决支持。 陆四真要将这些降兵尽数收编,淮军上下才寒心,为了这场胜利,淮军付出了多达五百人的伤亡。 怒火必须有喧泄的渠道,否则压抑的越久,质疑就会演变为不满,尽而向分裂甚至内讧蔓延。 陆四很清楚这一点,他从来都是淮军的领袖,不是什么降兵的观音菩萨。 五人杀两人,抽中黄豆的机会只有五分之二,这就是说有大半的机会能活。 不抽,马上人头落地。 生死面前,或念叨各路神仙,或念叨老祖宗在天之灵护佑自己的,或盼同伴能够比自己倒霉... 沉默中带有骚动,心跳的骚动。 “开始!” 陆四没有时间等这帮军官的心理抉择,他也不会管这些人怎么想,因为这签是必抽无疑的,这人他也是一定要杀的。 去掉四成降兵,他才能安心。 而只有动手的是明军自己,他才更安心。 这不同为了争活而自相残杀,是惨剧,是闹剧,而是一次真正的立场站队。 不论这立场有多么的不情愿,是被迫还是自愿,只要能解决淮军眼下的心腹大患便是成功。 当死亡的威胁近在眼前,活下来的希望同样近在咫尺,有多少人愿意直面死亡? 没有,一个都没有! 陆四倒是很希望有人勇敢的疾呼宁死不抽签,然而,从头到尾他也没有看到那个人。 三百多明军军官可以说都失去了勇气,不管什么原因他们在跪降的那刻,作为军人的最后一点自尊以及作为男人的最后一点血性都已不在。 包括那个被单独看押的史德威。 陆四不耐烦了,一向最会揣磨陆爷心思的赶紧走到了陆爷面前那队军官的面前,最后视线落在四川游击刘兴脸上。 刘兴很倒霉,他是第一个。 瞬间,刘兴心跳加速,脸更是白的吓人。 “你,抽!” 孙武进冷冷的看着面前的游击,“不抽,死!” 抽还是不抽? 是红豆还是黄豆? 刘兴痛苦万分,迟迟不敢伸出手去。 同样的一幕纷纷上演着,神情、动作、甚至连眼神都是一样的,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 “快抽!” 孙武进等得急了,对于这些军官,他可没好气。在明军混迹多年的他,可不认为这世上还有爱兵如子的军官,还有不杀良冒功,还有不劫杀抢掠的军官,不喝兵血的军官。 照他的意思这降兵的确太多,叫人不安心,那索性都杀干净得了,偏陆爷留他们一条生路,给他们一个机会,真是菩萨心肠。 这和早前在漕院杀李士元那帮降兵时可是判若两人,当时的陆爷说杀降时,那可是眼都没眨一下,更休提还给个什么机会。 你们这帮王八羔子还不珍惜机会! “快抽!” 又是一声喝骂后,刘兴终是颤颤抖抖的伸出了手,在其余四名军官紧张的注视下,他的手慢慢的伸到了坛中,然后摸到了五颗豆子。 有那么三五个呼吸的停顿,刘兴狠狠咽了一口唾沫,猛然从罐中捏出一颗豆子来! 咝! 刘兴都不敢去看自己抽到的是红豆还是黄豆,只眼睛本能闭住。四周寂静无声,他却似乎听到同伴的呼吸声突然加重了。 耳畔传来贼将的微哼声:“算你走运,红豆,活!” 红豆?活! 刘兴顿时如逃生出天般狂喜万分,贼将的话又如天籁般悦耳动听,只身子因为过于激动抖个不停,比之先前抖的还要厉害。许久,他才长出一口气,整个人彻底轻松下来。 有些神色复杂的回首看了一眼身后四人,刘兴嘴巴微微喃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了头。 其余四人表情苦涩而又复杂。 活命的机会少了一个。 第二个抽签的是一个把总。 和刘兴一样,这个把总同样紧张,抽签的手同样在发抖,却是没有犹豫多久,就伸手直接捏出了第二颗“生死豆”,之后他一下失去了站立勇气,整个人瘫痪倒下,绳子牵扯下害得其余四人也跟着坐倒在地。 把总摸的是黄豆——死豆。 同样一幕也在纷纷上演。 刘兴暗叹一声,为这个他也认识的家伙感到惋惜,只是有点假仁假义的惋惜,因为他已经在盘算动手的事。 如果第二颗仍是红豆,对余下的三人而言活命的机会就只有三分之一。但第二颗是黄豆,活命机会变成了三分之二。三个没有去抽的军官甚至打内心感激这个抽了黄豆的家伙。 世上之事,有正便有反,有人欢喜庆幸,便有人倒霉哭泣害怕。 第三颗红豆,活。 第四颗,红豆,活。 剩下的那个军官整张脸一点血色也没有,他没必要抽了。 不远处,史德威部的马队千总曹元从罐中捏出一颗豆子后愣了下,是红豆,他可以活了。 而与他一同被绑的孟庆玉则是满面灰色,他抽的是黄豆。 实际时间并不长,但对参与其中的军官而言却是无比漫长的抽签结束后,孙武进快步走到陆四身边:“陆爷,都抽完了!” 陆四点了点头,看着生与死已经决出的军官们,仍是以平静的语气道:“生死天注定,活着的就努力活下去吧,不能活的也不要怪谁,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言毕,他挥了挥袖子,“诸位抽中红豆的,请吧!” 没有刀,只解开了绳子。 有人想跑,但是跑不掉。 不是淮军勒住他们的脖子,而是他们一起的人。 惨叫,咒骂,呜咽,不甘.... 一切发生的都很快,快到连陆四都有些奇怪为何他们的效率这么高。 第一百二十二章 打回老家去! 杀戮不是一次进行,而是分为了若干次。 最少的一次是65名降兵,最多的一次是350名,前后死于同伴或“友军”刀下的降兵近三千人,占了明军降兵总数的约四成。 没有激烈的反抗,只有无声的窒息。 从决策者到执行者,似乎都达成了共识,那就是缄默。 第一批领着淮军发给武器的降兵从俘虏中带出一队人时,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会发生什么。 而当最后一批被带走的降兵永远消失后,夜色中已经没有了明军,有的只有淮军。 从第一批到最后一批,中间持续了很多批,出人意外的是除了发现将死时愤怒和绝望的哭泣咒骂声外,降兵竟然没有任何反抗。 个体的不算。 一次次杀戮的执行者都是不同的人马——不同的军官,不同的士兵。 量的变化产生了质的变化。 降兵人数变少了,淮军的队伍壮大了。 每一次杀戮都让淮军的力量大了一分,最后,是几千淮军。 一轮轮的杀戮过后,地里也长满了血麦,一道道沟渠直接被尸体填平,冻得无比僵硬。 这一切发生时,陆四坐在篝火前烤着徐传超在运河边射中的一只野鸭,但他怎么看都觉得扎在刀尖上的野鸭可能是只鸳鸯。 个头实在太小。 烤熟之后,陆四在野鸭上洒了点盐花,小心翼翼的吹了好几口,这才轻轻咬了口。 或许是烤糊了的原因,不好吃。 将野鸭递给一边的徐传超后,陆四走到篝火上架着的铁锅边摸出一把豆子扔进去,没有铲子就拿刀在锅里翻来覆去,直至锅中有浓郁的豆香味散出。 生怕豆子也糊了的陆四赶紧拿了块破布以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速度,将锅中的豆子一把兜出,捧在手里“和和”的吹着。然后或一颗,或几颗扔进嘴中,细细的嚼着,咽着。 投降的史德威部下千总曹元也在篝火边,他能够在“贼首”身边烤火的原因不仅是他手下有支百人马队,更重要的是他刚刚带着马队的部下诛杀了同僚孟庆玉部两百余人。 曹元带兵残杀同僚的场景被史德威从头到尾目睹,这位援剿都司初时是愤怒,不敢相信的,但随着杀戮的进行,他的表情变得茫然,疑惑,最后是平静。 当都司被“贼兵”押着从面前走过时,一身鲜血的曹元也是愕然,他想解释什么,最终只是叹了一声,带着刚刚充当行刑队的马队部下回到了他们先前被勒令呆的地方。 坐下去之后曹元就好像被人灭了三魂六魄般,再也没有动过,直到“贼人”过来将他带到头领面前。 ....... 陆四将曹元找来是想知道明军的具体情况。 在短暂的迟疑之后,曹元将自己所知道的情况都说了出来。 “李棲凤和胡尚友原归凤阳总督马士英节制......” 据曹元交待,此次扬州明军北上的确是三家人马,除史德威部外是甘肃总兵李棲凤和四川达州副将胡尚友,也正因三家互不统属,所以无法在和淮军遭遇时迅速合力,最终落个大败下场。 李棲凤和胡尚友是什么人,陆四真没印象。 他知道有个叫李栖凤的,原来是明朝的秀才,父亲还是明朝的总兵官,结果这家伙跑到关外投降洪太当了汉奸,在满清官做的很大,当过兵部尚书,做过总督,还带兵击败过李定国,是个非常有本事的汉奸。 “......李棲凤和胡尚友应该都逃脱了,不过他二人逃得狼狈,没能带走多少兵马。” 曹元的潜台词估计就是淮军这一次是全歼明军。 “这么说,扬州城内已经没什么兵马了?” 陆四脱下侄子在淮安给自己买的那双皮靴,这些天他一直穿这双皮靴,根本没有别的靴子可以换,所以靴子刚刚脱脚,便立时有股让曹元实在不敢恭维的味道散发出来。 正在吃烤鸭的徐传超也是眉头大皱,悄无声息的挪到了上风口。然而让这位箭术高超的猎户子弟万万没想到的是,陆头领竟将他那双臭鞋用刀挑了在火堆上烤。 徐传超去大解了,坐在火堆对面的程霖几人也都纷纷想起有要事没办,迅速起身转移。 只有几个旗牌亲兵职责在身,不得不强忍空气中熏人的味道,按刀伺立一侧,并一直死死的盯着和陆头领说话的那个官兵的军官。 “扬州,” 曹元迟疑了下,“应该是座空城。” “噢,那明天你们随我进扬州吧。” 陆四用的是“进”,而不是“打”。 曹元沉默,更加贴切的说,他应该是回扬州,只不过他出城的时候是明军,回城的时候却成了淮军。 真是做梦都没想到。 “听你口音是北方人?”陆四突然问了他一句。 曹元低声道:“回头领,我是辽东人。” “辽东人?” 陆四从身上摸出块腰牌扔了过去,“鲁春,你认识?” 曹元没有说话,只是捧着鲁春当年的腰牌发呆。 “你家离松花江远吗?” 陆四将烤得暖和的左靴套上脚,又将右靴套上刀尖继续烤,味道依旧很大,曹元依旧发呆。 直到陆四再问了遍,他才反应过来,赶紧说道:“不远,我老家在宋瓦江(松花江)下游。”(作者注:明宣德年间有松花江名(宋瓦江谐音)) 陆四“噢”了一声:“那你离家多少年了?” “17年了。” 曹元的声音有些低沉,不知是因为鲁春腰牌还是因为他离家竟然17年了,又或是因为孟庆元的死。 “想不想回去?” 陆四光顾着说话,险些把皮靴掉火堆点着了。 “回去?” 曹元一愣,苦笑一声:“头领说笑了,关外如今已是满州鞑子的天下,哪还有我们这些汉人的落脚地。” “不管怎么说,那里都是你的老家。咱们汉人讲究个叶落归根,死了都要埋在老家,怎么,你难道想客死异乡不成?...嗯,有首歌你听过吗?” “什么?” “我唱给你听。” 深夜,响起了一个男人的歌声。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歌声很低沉,虽然歌中有很多让人不理解的地方,但听到歌声的人都会觉得沉痛而伤感。 “大兄弟唱的不赖啊,比我的《拔根芦柴花》好听。”一边撒尿一边抖的左大柱子满脸的佩服表情。 “关外就是东北,松花江是你的老家,也是我们汉人的地方,” 套上右靴的陆四走到曹元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告诉你的人,跟着我,将来我带他们回老家,打回去!” 第一百二十三章 跟我干,吃香喝辣 东方,淮扬大地,红日初升。 空气中,血腥味已然被寒风吹走,有的只是尚未燃尽的火堆散发出的烟糊味。 凛咧寒风中,手持兵器立于麦地之中的淮军将士们,视线无一不在正前方土堆之上的“淮”字大旗下。 在一片麦地中仅用一个时辰就堆出一个高有近九尺的土堆,孙武进着实用了心思。 只是,这个土堆不单纯是土。 站在上面的陆四也明显感到脚下的泥土并不十分厚实。 气温依旧很冷,血液却很暖。 这一夜,淮军上下包括那些刚刚加入的降兵,大部分是在露天状态下度过的。 为了取暖,附近能烧的东西都烧了,那些被丢弃在官道上的马车大半都被拆了生火,很多淮军实际需要的东西也都被拿来生火取暖了。 物资被极大的浪费,这就是陆四身边缺少得力行政、后勤助手的后果。 对此,陆四只能感到遗憾,却没有训斥自己的部下乱来。 因为,他也很冷。 东西没了可以再缴获,人没了就没了。 红日初升的麦地显得很平静,人群黑压压的站立,没有言语,只有时不时的咳嗽声,出奇的平静。 这是人心的平静。 没有了生与死的平静。 在旗牌兵的簇拥下,陆四“巡视”了他的部下,用孙武进的话说,就是请陆爷校兵。 “不错。” 这个提议十分好,陆四欣然采纳,并难得给了孙二郎两个字的夸赞,这让孙二郎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暖意,真正是士为知己者死啊。 一千余淮军、四千余刚刚加入淮军的降兵们集体面朝北方,沿麦地由东向西排列出长达一里半地的阵列。 风是从北面刮来的,人群面北而立,直面寒风,可想人群此时是有多么的受冻。 陆四也觉得这样不妥,事先应该让队伍朝南,他面北训话,如此才能体现他这个淮军领袖对部下们的关爱之情。 “陆爷要向南,向南,向南!” 孙武进激动的阐述他的意见。 双手捂着冻坏的耳朵许久的陆四,默默接受了孙武进的意见。 谁朝南,谁朝北,也不是太重要。 除了曹元的马队,其余的降兵都被打散。 旗牌队挑了200个川兵补入,风字营挑了500个甘肃兵补入,沈瞎子和左大柱子他们各选400多人为部下,相继建营,营号暂以他们的姓为号。 军官是连同部下一起被编入淮军的,只是不再是什么游击千总,而是成为队官、哨官、什长。 原本陆四准备将这些军官单独编为一支军官总队,但再三思索还是任由这些军官同原先的部下一起整体编入各营。 如此,能保证一定的战斗力。 选人过程出奇的快,比如左大柱子看中了川兵游击刘兴,手一指说声跟我走,刘兴就带着手下兵随他去,然后摇身一变“降级”为淮军的队官。 这个组织形势快而有效,虽不能确保忠诚,但能保证说走就走。 马队没有被打散,还是以曹元为主,不是陆四认为这个听过他唱歌的辽东汉子已经彻底“臣服”于他,就此愿意带着手下那些回不了家乡的士兵誓死追随他陆四。 而是陆四手下没有能统领马队的人,打散的马队就称不得骑兵。难得完整的接收了一支百人骑兵,陆四再犯傻也不会将他们散给各营当通信兵用。 史德威浪费了这支马队,他陆四不会。 校兵时辰到了,也不知孙武进说的吉时是真是假,反正陆四是迫不及待的上场了。 只能步行校兵的陆四对自己不会骑马感到遗憾,发誓等进了扬州城一定苦练十八般武艺。 整个校兵过程也不是陆四以为的那样激昂奋进。 没有激动人心的口号,没有统一标致的动作,有的只是无声。 陆四看人群,人群看他。 大部分降兵对于年轻的“贼首”充满好奇,那一道道射在脸上如同看稀罕物的目光让陆四觉得自己才是被“校”的那个人。 这让他觉得没意思,于是匆匆结束了孙武进郑重其事当成正经事业,跑前跑后一夜没合眼来干的大校兵。 陆爷似乎不高兴? 孙二郎心中的暖意和得意转变成困惑,渐渐开始回想每一个步骤,却没有发现哪里做错了。 陆四上了土堆,以后世计量尺度算,这个土堆高有怕两米了,人站在上面,可以保证对面的每一个人都能清楚看到。 只是在上面走了几步,就觉脚下的泥土似乎有些软和,不结实,低头看了眼却不知问题出在哪。 或许是这淮扬的泥软吧。 陆四收起疑惑的心思,抬头看向前方密集的人群,刀矛林立,穿什么衣服的都有,甚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官兵在此聚集。 因为,穿官兵衣服的人数明显很多。 每个人在臂上缠绕红巾,是敌我识别的笨办法。 或许,在这几千降兵之中依旧潜藏有暗流,但在这刻,他们是“淮”字大旗下的兵,是陆文宗的兵。 在外人眼里,在朝廷眼里,他们,都是反贼。 “不管你们从前是什么人,现在你们只有一个称呼,那就是淮军!” 陆四的开场白直接定性,不容置疑。 “我知道你们中肯定有人不服,认为你们是被强迫参加淮军,有这个想法正常,你们是怎么成为淮军,成为我的兵,原因嘛也不必我多说。但我陆文宗为人也实在,今儿就站在这里,当着你们所有人的面,把话给你们摞这!” 陆四长臂一挥。 “跟我干的,要钱给钱,要女人给女人,要房子给房子,要土地给土地,要当官给官!总之,只要你们肯替淮军卖命,实打实的有功,我陆文宗就保证你们吃香的喝辣的,过上比你们当官兵时更好的日子!” 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呢,人,要的是实在。 造反也好,起义也好,革命也好,都要实在。 静静的看着人群很久,陆四长臂落下。 “我没话说了,现在,你们跟我去扬州。” 说完这句话他竟直接下了土堆,朝一众伺立的旗牌兵一扬手:“出发!” 第一百二十四章 通贼诛满门 高邮城南门,看着马车上的重伤员,富安人陈大江心一下沉了下去。 陆四他奶那头的娘家侄子,也就是他的表叔陈大佐也有些慌,拉过送伤员回来的人问到底怎么回事。 “二位陈爷,我们在黄庄南边和官兵碰上了,他们人很多,怕有上万人...”送伤员回来的是离陈大佐家不远的五灶农民施三,因给地主钱家做短工,所以会赶车。 “官兵,有,有上万人!”陈大江惊的半天没合拢嘴。 “陆文宗有没有事!” 陈大佐却只想知道那个在运河边带着他们杀溃官兵,攻占淮安城,成为淮军南路军头领的表侄是否活着。 “陈爷,陆头领没有事!咱们在陆头领的带领下和官兵干了一仗,狗日的叫咱们冲散了,不过,” 施三侧脸看向那些躺在马车上或一动不动,或满脸痛苦低吟的伤员,低声道:“咱们虽赢了官兵却也损失不少人,这些弟兄都是受了重伤的,陆头领吩咐无论如何也要把他们送回高邮,叫二位陈爷找城中郎中救治他们。” “好,好,我这就叫人去把城里郎中全请过来!” 听说表侄还活着,陈大佐心一定,赶紧朝后面的人吩咐一声,立时就有人急步去找郎中了。 “这么说,官兵败了?”陈大江也回过神来。 施三说道官军是败了,但他们兵马依旧众多,陆头领让送重伤员回来时,淮军弟兄们正在抓紧时间休整。 “官兵人马多,吃了亏之后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所以陆头领才叫我们将受伤的兄弟先送回来,要不然打起来顾不上这些兄弟....”施三捡要紧的说。 陈大佐听的不住点头,急问了一声:“文宗是不是让我带人增援?” 施三摇了摇头,道:“没有,陆头领只说叫二位陈爷守住高邮城,另外请二位派人通知宝应的小陆头领和漕队的谢营官他们。” 说到这,施三想到一事,忙又道:“陆头领说万一他不幸战死,就请小陆头领带着大伙继续跟官兵干,将来要是有机会,叫小陆头领去...” 说到这,施三鼻子一酸,有点说不下去。 陆头领说这些话,让人感觉跟遗言差不多。 “去什么,你倒是说啊!”陈大佐急了。 施三难过的将陆四对重伤员们说的话转告了二陈。其余赶车的汉子及车上神智还清晰的重伤员,亦都是一脸悲痛。 “不行,我得赶紧带人去支援文宗!” 陈大佐是个急性子,表侄连遗言都交待下来了,他这表叔哪里还能在高邮呆得住啊! 陈大江却是一把拽住他,道:“大佐,去不得!” “怎么?” “咱们当务之急是救人,是守住这高邮城啊!” “那就不管文宗他们死活了?” “不是不管,是我们现在顾不上,你真要去也得等谢兄弟他们过来再说!” 陈大江说的是实情,他和陈大佐手里不过千把人,这点人手既要监视城里的官吏士绅,还要监视那帮被他们收编的乡兵、火兵,哪里有能力去增援南进的人马。 “陈爷,你现在就是去也来不及,陆头领再三交待,要二位陈爷同谢营官他们齐心协力守住这高邮城,否则,真就全完了!” 施三也在劝说,他们是昨天从黄庄南边回来的,这都过了一天,陈大佐现在带人过去哪里来得及。 “唉!” 陈大佐真是急,但也知道陈大江和施三说的对,他现在去已经迟了!真要为他那表侄分忧,真要为淮军的将来着想,便只能赶紧组织人手守住高邮城,否则官兵一路直扑,莫说南路军要全军覆没,在淮安的北路军也要跟着完蛋。 定下心后,召来两个会骑马的弟兄,让他们赶紧去漕队和宝应城报讯,另外让施三他们将重伤员运进城中。 “大佐,这么多伤员进城,消息肯定走漏,万一,” 陈大江担心城里的官绅一旦知道淮军和大队明军遭遇,且受到重大损失,难保这些官绅不会蠢蠢欲动,对淮军不利。 陈大江意思是封锁消息,将重伤员就安置在南门这一带,再将给他们治伤的郎中全部囚禁起来。 陈大佐朝城上看了眼,摇头道:“已经有人看到了。” 陈大江跟着朝城上看了眼,也是无奈。 守城的不仅有淮军,还有被淮军强行收编的原高邮州城的几百火兵、乡兵及部分衙差,城下这一幕势必已经叫他们看到,不出意外的话,用不了多长时间整个高邮城都会知道这里发生的事。 ........... “何公,好消息!” 正在州衙公房处理政务的何川被同知钱大朗急切的声音惊动。 “什么好消息?” 望着一点官仪都不要的钱大朗,何川着实奇怪。 钱大朗没有立即说,而是朝外面张望一眼,将房门带上后才走到何川边上,压低声音道:“南门那边有信过来,扬州官军打过来了,贼人似乎吃了大亏,死伤了不少人。若消息属实,何公,咱们就有救了!” “噢?!” 何川眉头一跳,激动的“豁”的立起。 “何公,你我皆为贼人所迫,乃身不由己,只朝廷未必知你我苦处,现官军到来,何公,你我可得做些事才好,否则,将来怕是难办啊。”钱大朗声音压得很低,神情却是激动,话中意思虽没有明说,但何川岂能听不出。 当下也是意动,只不知为何,片刻之后他却突然又无奈的坐了下去。 这让钱大朗甚是错愕,不由问道:“何公?” “你不要乱来,” 何川叹了一声,看着钱大朗缓缓道:“我知你心思,只现在这城中怕是没人愿意听你我的。” 几里外的骆家,骆永年对妻子说的意思竟跟何知州差不多,也是不要乱来,不然怕宝贝女儿就再也回不到他们身边了。 对淮军不利的消息早就在城中肆意传播开,从州衙出来回到自己同知府上的钱大朗甚是不甘心,但坐在厅中等了又等,却是始终没有任何人过来和他这位同知大人“通气”。 为什么? 直到天亮,钱大朗也没有想通。 或许,致仕在乡的原刑部郎中对次子等人的怒斥会让他明白其中原因。 “你们这帮畜生是想害死你们的大哥吗!你们糊涂啊,你们以为那贼人真败了,官军就会饶过我们袁家?我告诉你们,通贼是要诛满门的!” 第一百二十五章 老部院,我们冤啊! 高邮通判赵文在知道南门发生的事后,同知州何川什么事不做,同知钱大朗满怀希望等人想“变天”,以求“将功赎罪”不同,他是主动找到正为城中是否会乱感到忧虑的二陈。 赵文是来打听消息的,但这又不是主要目的,他主要是来告诉二陈一句话。 “满城皆贼,谁敢反贼?” 赵文直接用的是“贼”字,可不管是陈大佐还是陈大江,却谁也没有对此感到不快,反而俱是彻底安了心。 到底是做官的,于人心比咱们这些不识字的庄稼汉强得多啊! 对两个老农民的“夸赞”,赵通判是不受的,因为他根本不需要。他倒是佩服他们的头领陆四,这个年轻的贼首才是手段好。 淮军胜,高邮城中的官吏士绅肯定坚定支持。 淮军败,高邮城中的官吏士绅同样也会坚定支持。 这一切,只因为他们家家有人入贼。 入了贼,便是通贼。 各家那叫人眼红的财富,淮军不会抢,官军却会。 赵文直接可以说,这会扬州来的明军真要破了城,哪怕是那位援剿都司史德威亲自带兵,破城之后也必是高邮城中这些官吏士绅满门凄惨的开端。 高邮不是穷乡僻壤,士绅不是无知小民,他们知道得太多太多。 所以,二陈何需担心。 真正要担心的是那位年轻贼首能不能有命活下来,又能不能顶住扬州明军的进攻。 不然,他赵通判拉扬州下水的企图要落空,脑袋更是会不保。 “赵通判暂且宽心,扬州虽有大队官兵前来,但我淮军在陆将军率领下奋勇迎战,已经大胜一场...只不过官军人数众多,我南下攻打扬州人少不足,现时究竟如何,我们也是不清楚。” 陈大佐深觉这位赵通判比那个何知州更“上道”,更和他们淮军一伙,所以不顾陈大江眼色示意竟是直言相告。 这番实话可叫赵通判眼皮跳了,但很快,他的两眼皮都在跳,不是大事不妙的跳,而是激动的跳。 南门又有车队过来了,不过这次拉的不是伤员,而是拉了十几车首级。 是明军的首级。 “大胜,淮军大胜!” 随着铜锣声,包括官吏士绅在内的所有高邮人都听到了淮军大胜的消息,并且不知道是谁在“贼人”那出的主意,竟叫连同知州何川在内的官吏士绅都来城门看所谓的“大捷观”。 上千颗首级堆起的大捷观吓得不少人几夜做噩梦,也叫不少人几天吃不下饭,更叫同知钱大朗再也不敢独自去见知州,说些他自以为是的话。 “大明,真的要毁于贼人之手了么?” 回到州衙的何川将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一天,他的心真是要死了。 高邮城的人心真正的定了,哪怕城中没有一名淮军驻守,城头的“淮”字大旗也依旧飘扬。 大明,真的要亡了。 ........... 百多里外,一支一路扬起灰尘,从军官到士兵无一身上不是落满灰尘的骑兵在运河畔止住了脚步,望着对岸被大火烧得只剩废墟的清江埔,官兵们怔怔发着呆。 这是支明朝的劲旅,三分之一官兵出身于明内廷直属的精锐之师——勇士营及腾骧四卫。 他们的统领、太子太师、总兵黄得功更是明朝此时仅剩的一员悍将,此人幼年丧父同母亲生活,年少时就勇气过人,只是小小年纪却不知怎的好起酒来。 在一次又偷喝母亲酿的酒后,黄得功被母亲狠狠责怪,因为这酿的酒是他家唯一的收入来源。 “我愿赔母亲!” 为了兑现自己的承诺,十二岁的黄得功拿了一把刀混在官军中,在战场上砍了两颗女真人的首级,不仅被明军赏赐50两银,更是被时任辽东经略的熊廷弼看中成为其亲军,日后凭战功积升为游击,后入勇士营,以副总兵衔率部南下平叛,擒马武,杀王兴国,破张献忠,战功赫赫,授太子太师,署总兵衔。 只是,尽管黄得功为明朝立下无数战功,深得崇祯皇帝信重,明朝却依旧不可挽回的走向灭亡。 在凤阳时,总督马士英曾问黄得功北方闯贼势大,传庭一败怕是京师难保,京营出身的黄得功如何自处? 得功沉默,他不知道,但他知道现在大明还没有亡,京师也没有沦陷,他为之效忠的皇帝还在苦苦支撑,所以他不用去考虑别的,只要做好自己的本份就是。 行伍十七年,黄得功一直没有机会独当一面,从来都如救火之人般东奔西走,这一次也不例外。 接到漕运总督路振飞的求援信后,深知漕运于京师重要性的黄得功一刻也不敢耽搁,直接弃了往扬州逃去的李棲凤和胡尚友,连夜带人直奔淮安。 只是,眼前的运河挡住了他的去路。 对面已成废墟的重镇清江埔也明白无误的在告诉他,淮安城恐怕已经沦贼手。 “虎山,附近一条船都没有,怎么办?” 带人找了两三里地都没有发现船只的副总兵翁之琪焦虑的带人回来禀报,他也是黄得功的大舅子,其妹翁氏正是黄得功的夫人,也是唯一的妻子。 “贼人显是料到我淮西兵马必来援救淮安,故而这才实焦土之策,以阻我靠近淮安城。” 黄得功轻叹一声,他的骑兵再是凶猛擅战,也无法在没有船的情况下渡过运河。 当下只能叫翁之琪派人再沿运河往南北搜寻,哪怕是十里,百里,也要找到船。 与此同时,安东淮安总兵张鹏翼的府上,从淮安城逃出来后忙着联络部署人马收复淮安的漕运总督路振飞接见了一个人。 路振飞不能不见这个人,因为这个人自淮安城中而来,且说他是奉淮军领袖之命来拜老部院的。 来人正是阴阳先生王二,在被郑泰带到路振飞面前后,他一点也没有犹豫就双膝跪于地,手捧一封书信向那路部院大声喊道:“淮扬数万民夫恳请老部院主持公道,为我等向朝廷鸣冤!” 第一百二十六章 淮扬陆某,功在大顺! 造反初期的动摇派一定是知识分子,或是那些与旧官僚统治体系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人。 陆四一语成谶,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 在南路军刚刚攻下宝应县城时,作为被大伙共推的淮军“领袖”,余淮书没有采纳陆四给出的意见“以打促和”,而是走了一条他自认为的正确道路——如同梁山上的宋江一般,想法设法寻求官府的招安。 由于以陆四为首的“造反集团”在进入淮安城之后实施了一系列的“犯罪”行为,并且爆发了数起令人发指的灭门事件,而这些事件必然会影响到官府对淮军的观感,故而余淮书在反复思量之后做了几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安抚城中没有遭到劫掠,却遭到陆四部淮军“强捐”的士绅富户们,向他们表明淮军今后绝不会再有任何“扰民”行为,请他们放一百个心。 为了表明自己及淮军仅仅是官逼民反自保,根本无意造朝廷反的决心和诚意,余淮书甚至还将陆四留给他的部分钱财取出一些补偿这些士绅富户。 此举,自是得到士绅富户们的热烈欢迎,并给余淮书带去了仁义的名声。 第二件事,在取得王二先生、秦五和郭老四等人的支持后,余淮书将几十个私下闯进民宅索要钱财的河工当众砍头,并请士绅百姓观刑,以示淮军的军纪严明。 第三件事是,在原刑部提漕主事、陆四“经营”淮安时被强迫当收尸队长的王允端建议下,余淮书将从前漕运衙门、知府衙门及山阳县衙的吏员尽数委用,使得城中原有秩序得到恢复。 第四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余淮书派人同淮安城附近已经开始结寨自保的乡绅地主联系,表明淮军无意攻打他们的态度。与此同时更是允许城中人员自由进出,对于入城的人也多不搜查。 余淮书认为这样做可以让淮安城的真实情况传到官府耳中,尤其是那位不知道逃到哪里的漕运总督耳中,如此对方一定会派人与淮军谈判。 郭老四私下认为余先生这么做也太没有防人之心,万一官府真如陆四兄弟说的那般不肯招安他们,淮安岂不是充斥官府探子,虚实尽叫人家晓得么。 秦五却说不必自己吓自己,莫说官军不敢来打,就是他们真敢来,城里也有四万淮军,管保叫他们有来无回。 “再者咱们还有陆四兄弟的南路军,万一真有事,陆四兄弟也不会不管咱们。” 提起陆四兄弟,秦五一点愧疚也没有,似乎当时陆四在时他接连几天不敢去见人家的事从未发生过似的。 话是这么说,郭老四还是有点不放心,老话不是讲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么。 余先生这人样样好,也是真心想为城里这几万兄弟谋个活路和出路,但似乎有些过于天真。 故为防万一,郭老四还是“逼”秦五同他加固城防,免得被官兵所趁。 功夫不负有心人,多方打听之下,王允端得知漕督路部院就在安东后立即告知余淮书,并建议对方马上派人去安东向漕运剖明心迹,否则官军一旦真的来围,于淮军于城中百姓都不利。 余淮书采纳王允端建议,并请他同王二先生一起去安东,这样安东那边更能相信淮军归顺的诚心。 事态发展十分顺利,王二先生如愿见到了漕运总督,递交了余淮书的亲笔信,并将事情前因后果道出。 当然,为了避免漕院恶感,怀疑淮军归顺用意,王二先生没敢说淮军有南北之分,更加没说淮安总兵张鹏翼满门被杀之事。 他来时余淮书就叮嘱过,此事若无人问就不说,要有人问再说。即便事后淮安总兵张鹏翼要追究,也有种种借口,如可将此事推在被杀的叛军李士元头上。 出于保全淮安城中百姓初衷,加之对那个余淮书观感不错,又一心想立下这劝降数万反贼功劳的王允端,在“私心作祟”下也没在随后路部院单独召见时将这件事道明。 对被淮安失陷搞得焦头烂额都不知如何跟朝廷交待的路振飞而言,数万“贼人”突然归顺简直就是天降的大喜事,立即亲自回书给淮安“领袖”余淮书,表明只要他是真心率领部下归顺朝廷,漕运总督衙门不但不怪他们造反破城之罪,更将上书朝廷为淮军请编营制,从此为漕督所辖大明正规经制兵马。 路振飞不是诓骗王二先生,而是真心想将这支有几万之众的淮军纳入麾下。 只因他相信这些河工的确是被吴高部的监河军逼反,本质还是良善百姓,又都是青壮,若善加利用定能为河防劲旅。 另一方面是他这位部院手下真无兵可用,淮安总兵张鹏翼表面上对他这个落难的部院客客气气,实际上却根本不加理会。 能倚为亲信的郑芝豹已经率部往安东赶来,可郑手下可用兵只一千五百人,所募北地青壮虽有三千然未加整训也都不堪用。 泗县金声桓那里是否还肯领命,也是问题,山东刘泽清又迟迟未动身南下,因此虽接连几天都在往各处发文调兵,细细算下来,他路部院能指得动的兵马不过几千人,单靠这点人马哪里能收复淮安,平定贼乱。 现在贼人主动归顺,路振飞当然是求之不得,若事情顺利,他愿意给那余淮书向朝廷担保,文则给予一县出身,武则至少游击。 事情到这里,余淮书为淮军“洗白”并争取利益的努力应当是得到正面回应,并将顺利实现的。 然而,让路振飞和余淮书都没有想到的是,淮安总兵张鹏翼却成了他们之间的挡路石。 淮安总兵张鹏翼拒不接受路部院暂停进军的命令,反而加速向淮安进军,并沿途广拉夫役,将那些结寨自保的士绅壮丁全部强征为部下,号上万之众气势汹汹杀向淮安。 “部院若受降众贼,我张家满门一百余口血债,我跟谁报去!” 早在三天前,张鹏翼就知道其长子同满门家小被杀,传出这个消息的正是余淮书看重的某位一门三举人、于淮安城中德高望重的老士绅。 为了激励部下随他杀贼报仇,张鹏翼更是许诺破城之后可任由部下劫掠三天。 同样的许诺在三百多里外的黄河边也在上演,只是说这话的是顺军怀庆总兵董学礼。 董原为明花马池副将,李自成攻陷陕西时其投降顺军,被李自成授怀庆总兵。部下有兵马两三万人,但大半都是降顺明军。 董学礼许诺破城之后可洗城的便是徐州府沛县。 他非一家来攻沛县,与之一同领军前来的是李自成新任命的河南节度使吕弼周,此人原为河南副使,孙传庭大败之后见明朝气数已尽转而降顺,被李自成封为河南节度使。 沛县若下,徐州门户洞开,若能一鼓作气拿下徐州,三万余顺军便将兵锋直指淮安,进而再下扬州,饮马长江! “此次出兵若能奏捷,陛下定然欢喜,你我皆为大顺有功之人,未必不能凭此封侯!” 年近五旬的河南节度使吕弼周虽是文官,也和一众顺军武将般同样骑在马上。 十天前,西安便向顺军控制区域派遣快马,言称新顺王将于正旦于西安城登基称帝,年号永昌,要各地各备贺章,并着手大顺朝地方政权的施政,稳定民生。 “真能一举而下淮扬,我等固然有功,那淮扬陆某更是大功之人,节度使可为他向陛下请功,不使义士寒心。” 说话的是原明朝进士武愫,此人随吕弼周一同降清,现为防御使专抚徐、沛。 “那是自然,若明朝那边尽是这等义师义民,何愁我大顺新朝不鼎立昌盛!” 在吕弼周的笑声中,董学礼部数千人一起向沛县城墙涌去。 崇祯十六年腊月二十八日,河南顺军三万余渡黄河,攻淮扬。 第一百二十七章 破城之后,皆来过我大刀! 高邮史家荡之败,扬州再无可战之兵,亦无可守之卒。 沦陷,已成定局。 甘肃镇总兵李棲凤并监军高歧凤领残兵百余侥幸逃脱,但知贼人大胜之后必取扬州,若入城中定为瓮中之鳖,又不敢逃入淮西,在高歧凤的建议下,李棲凤只得率残兵往扬州东面泰州逃去。 四川达州副将胡尚友更是狼狈,其逃跑仓促,待到勒马喘息时方觉左右只二三十人,有心停留聚拢一些溃兵,又恐贼人追来,不得已往仪征溃去。 至此,自崇祯十四年便在一起“狼狈为奸”的二将,就此一东一西分道扬镳。 叫人痛心的是,李、胡二人竟是都未派人往扬州通知兵败消息,以致明军大败扬州城却蒙在鼓里,浑不知晓。 知府谭文道甚至仍在筹措给大军粮草,而无论城内还是城外,无论富户还是平民,都在为过年置办年货,一派其乐融融太平盛世景象,恍若北边发生的一切都与这淮左重镇无关似的。 二十七日,方有败兵数十至城下,至此兵败消息不胫而走,扬州知府谭文道惊恐之下险些当场晕厥,尔后急命全城戒严,派人立时渡江往南都急报求援。 城中人心惶惶,士绅富户有门路者疏通府衙私至南门而出,又不敢留在江北均欲过江,以至江边渡口挤满人群,长长车队达十数里。 眼见人多不得过江,人群又迅速回头重返城中。 出城的,回城的,两相撞在一起,把个南门挤得水泄不通。 此时但有贼人百余就能破城而入! 知府谭文道束手无策,竟任由这乱象继续,关键时候,曾为吏部清吏司的进士郑元勋铤身而出召集若干大户,每家出人丁数十为守城力士。在其亲自带领下强行驱散出入城中人潮,紧闭南门,才让这乱哄哄景象消失。 城外有知消息的百姓也都往城中涌来,在确认贼人未至,郑元勋开北门三个时辰,放入逃难百姓万余。 扬州富庶天下,盐商众多,但这帮盐商家业又多不在城中,而在城外。 故有人说扬州之富,富在城外园林; 扬州人众,众在城郊十里。 二十八日巳时(上午十点左右),一面“淮”字大旗至官道而至城下。 城上观去,大旗之下贼人密密麻麻,步骑皆有,阵仗俱齐。 如此景象,只叫城上人头皮发麻。 .......... 淮军一路至扬州城下,并未烧杀抢掠那城外大小园林,而是一意夺城。 这一路,陆四皆是“骑马”,他虽不会骑术,但不影响坐于马上,只消前面有一执缰者便可。 执缰者非孙武进,而是曹元马队一辽东汉子,名齐宝。 眼前扬州高城让陆四想到月前大伯于他说的那番话,不由感慨世事万千,谁能想到一个月前怎么也不愿意来扬州的乡下穷小子,如今却率众数千要来夺取这淮左重镇呢。 淮军将士心态各异,有激动兴奋者,有沉默寡言者。 史德威就是沉默者。 于城下观望一会后,陆四抬手召来一旗牌兵,吩咐道:“去,告诉扬州城里所有人,不开城,官吏士绅皆要挨刀!开城,均可活!” “得令!” 旗牌兵奉令而去。 “陆爷,城里怕是未必肯开城,这城也不太好下。” 孙武进撇嘴,扬州城内虽无兵可守,但城高墙厚,又有新旧两城,方圆极大。 “能开城最好,不能开城总能破城。” 陆四亲率众将沿城巡视,最后发现扬州旧城西门地形较其余各门要低,且城外有高丘岭堆,于上可俯瞰城内,一如建瓴之势。 此地又有兴化李宦祖塋,栽种树木极多,由外达内,绝无阻隔,枝干回互,势少得出,藏兵其中,城内难以察觉。 “此地为破城关键!” 陆四大手一挥,“城中若不开城,便等漕队大炮来轰他娘的!” 史家荡之战缴获官兵药子甚多,足够那三门取自淮安西城的大炮轰上一阵。 当下便令孙武进带旗牌队伏于西门之外,其余兵马仍在北门。 北门外又有一梅花岭,虽距北门甚远无法利用,但可供扎营。 贼人兵临城下,又扬言不开城便杀官吏士绅,这叫扬州城中的士绅富户们均是不安,知府谭文道毫无办法,面对众人询问唯唯喏喏半天,却什么也主张也没有。 问得急了,就是以死报国这等屁话。 士绅富户都是绝望,但到底是开城还是不开城,这帮人也各有主张,彼此争论不休。 节骨眼上,还是那进士郑元勋出面表示由他出城与贼人商谈,看是否可以“赎金”换取扬州城的平安。 郑元勋从城中坐竹筐握绳吊下,不时就被带到陆四面前,见援剿都司史德威部下曹千总等人竟在贼首身边侧立,不远处史都司更是双手反绑被贼人押在阵中,郑元勋心头自是惊骇。 稍平心绪,冷静说道:“若头领与众位好汉不取扬州,城中可重酬头领二十万两白银!” 二十万两白银,是城中士绅富户们为换取淮军不攻城开出的价码。 “你们商量这么久,就是要祸水东引吗?” 陆四勃然大怒,挥袖怒喝那郑元勋,“回去!与那城中的知府老爷,还有那帮子富商说,我淮军不是要饭花子,区区二十万两白银就要打发我淮军吗!” 郑元勋赶紧说道:“若头领觉少,容我回去商议,可复加一些。” “复加?能加多少?二百万两还是五百万两?” 陆四不屑一顾,“今扬州为我囊中之物,你们开城也好,不开城也好,我陆文宗定取扬州!” 言罢,凶光闪现。 “一个时辰后,不得消息,城外方圆十里,必烟火蔽日,僵尸遍野!破城之后,皆来过我淮军大刀!” 待那郑元勋面无人色回去后,陆四不禁又是冷笑一声,与身边诸将道:“明之天下,为白面书生坏尽,此曹宜束之高阁......不过此人还算有胆识,他若能说动城中开门,倒能用上一用。” 第一百二十八章 淮军,中国之兵也 “传令,灶饭,煮肉!” 日头已高,陆四下令各部就在扬州城外埋锅灶饭。 军中尚有一批从高邮带来的猪肉,缴获的明军物资中也有一批腊肉,叫淮军上下大块吃肉填饱几顿肚子是没有问题的。 陆四下马在一避风处坐了,视线里那个郑元勋坐在竹筐中正在被城上的人往上拽。 被拉上城后,郑元勋立即将贼首所言于知府谭文道及众官绅直言。 众人闻言贼人一定要进城,且城中若不开门便纵兵屠杀,是谓“烟火蔽日,僵尸遍野,官绅都来过刀”,一个个都是骇得说不出话来。 谭文道这个扬州城的父母官依旧是先前那付束手无措的样子,一会看他,一会看你,就是没有个主意。 众人这会也不指望谭知府这个父母官。 “事到如今,为保外面的百姓不被贼人荼毒,我看还是开了吧。” 说这话的是盐商陈某,嘴里说的是为城外百姓安危着想,实际是怕他在城外宅子里的家人被贼人所害。 “贼人势大,史都司他们又都陷于贼手,城中一兵一卒都没有,怎么守?” “对,官兵都打不过贼人,我们这帮人又如何能扛得住贼人,开了开了!” “......” 有陈某带头,立时就有不少宅子在城外的富商纷纷跳出来支持开门投降。 有支持者便有反对者。 “诸位嚷着放贼人进来,就不怕那贼人进城之后翻脸对诸位下毒手吗?现在贼人在外,我等尚可凭高墙支撑一二,贼人若进来,敢问诸位哪家能敌贼人?” 一个年有七旬的老者坐在椅子上将手中的拐杖往地上狠狠敲了三敲。 “蒋老太爷说的对,真要放贼人进来,我等跟把脖子洗干净伸出去叫人家拿刀砍有什么不同?” “府尊已派人过江报讯,最迟三日,南都必有大军前来,现在开城我怕诸位到时后悔都来不及!”有人对援军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三日?” 闻听这话,顿时又有人嗤笑一声,道:“三日能有兵马动一动便算好的,没有个七八天,我敢保证官兵都过不了江!” “有这七八天,贼人就破不了城?” 有人叹气,“诸位千万不要忘了,贼人就给我等一个时辰,这会已是半个时辰过去,再要定不下来,大家伙就等着贼人动刀吧!” 这话叫那蒋老太爷也滞住,城上一片沉默。 飘渺的官军和近在咫尺的贼兵,如同天平的两端,刻有贼兵的那端明显沉了下去。 “开城吧。” 郑元勋替谭文道这个知府做了最后的决定,众士绅富商没有话说,便是那些不同意开城的这会也都不吭声。 岂料扬州百姓听说官绅要放贼人入城,竟群起反对不让贼人入城,他们从城中四面八方向北门聚集,群情汹涌说要打死主张开城迎贼的胆小鬼。 也不知谁说是郑元勋建议放贼入城,结果郑进士被人堵在街上饱揍,要不是支持开城的盐商叫家仆拼死将百姓冲散救他出来,只怕早就被愤怒的人群打死了。 官绅有钱人都同意开城,百姓怎的不同意? 皆因为城外人的生死与他们无关,城外也没有他们的家业。要死也是官绅有钱人,与他们何干? 万一贼人进城不分贫富,于他们才是大祸! 说一千道一万,人性之恶而矣。 望着遍体鳞伤都说不出话来的齐元勋,谭知府破天荒的硬气了一回,怒斥人群:“不开城迎贼也可,尔等现在便上城助守,一家出一男丁,与这扬州共存亡!” “只要诸位愿与扬州共殉,谭某便与诸位抗争到底,以报朝廷!” 谭文道朝北而立,若百姓们真有与城共存亡的决心,他绝不退缩。 只这话说了都没十来个呼吸,人群中就有人默默转身溜走,继而上千人就这么一哄而散。 “怎么守法?” 谭文道与左右苦笑一声,无力抬手:“开门。” ....... “史都司,如何?人心在我淮军啊!” 瞧见扬州北门缓缓打开,陆四不禁对那坐在面前怎么劝说都不肯吃饭的史德威笑了起来,然后在旗牌兵的帮助下翻身上马,朝执缰者齐宝喝了一声:“进城!” “进城!” “进城!” 一声又一声的疾呼声中,数千淮军将士在各自队伍军官的带领下向着扬州城踏步而去。 最先入城的是曹元马队,他们轻骑当先,进城后分为数队往城中各处散去,一边奔跑一边呼叫:“奉淮军陆将军令,大军入城之后百姓勿得惊惶,须用白纸写淮字于门上,但见淮字,大军不扰!” 又呼:“贴淮字者,闭家不许开门,不许外出,开门者杀,外出者杀!” 阵阵呼喊声中,扬州百姓听在耳中,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害怕,反而纷纷说道这下好了,贼人不杀人。 于是街上无有人奔跑逃命,也没有呼儿唤女声,大街小巷如同深夜一般立时寂静下来,只闻疾驰马蹄声和那淮军的安民告示声。 城门处,以扬州知府谭文道为首的官吏士绅、富户代表上百人均匍匐下跪。 被百姓打得不轻的郑元勋忍着伤痛在知府身边跪着,瞧见年轻贼首在执缰者牵引下,由一众大刀手簇拥而来后,他轻轻拽了拽谭知府的衣角,示意他这个父母代表众人上前去迎。 岂料谭知府这会又有些魂不守舍,无奈,郑元勋只好强撑站起,向已至近前的马上贼首躬身道:“还请头领守信,勿害我扬州全城百姓!” “我为何要害百姓?” 陆四轻拽缰绳,齐宝立时停下,战马也随之立住。 “尔等要知道一件事,” 陆四执鞭朝城中一指,扬声道:“这扬州城,不是诸位的扬州,而是我所有中国之人的扬州!我淮军也绝非流贼土寇,更非禽兽之兵,乃吊民伐罪膺惩失德明朝的义师,于百姓我淮军视为同胞,助我者皆为兄弟姊妹,如此,诸位有何可虑,有何可担心!” 言罢,长鞭落下。 “诸位另外也要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淮军为中国堂堂正正之兵!” 第一百二十九章 大顺淮扬节度使 爆竹声中,西安城的百姓辞去了癸未羊年初夕,迎来了甲申猴年。 这一天,带领百姓为了求活而奋勇反抗明朝长达16年的李自成终于在西安称帝,建国号“大顺”,改元“永昌”。 同日,封功臣以五等爵,更定政权机构,改内阁为天佑殿,设大学士平章军事;六政府添设尚书一人,侍郎一人;增置省级机构,设节度使。 登基仪式设在原明朝秦王府,仪式后39岁的李自成又前往奉先殿祭拜列祖列宗,尔后在坤宁宫的正殿同高皇后一起接受内官及留用秦王府宫人、宦官等朝贺。 稍后,又有刘宗敏、高一功等大将夫人带着大顺朝六品以上官员夫人前来朝拜皇后娘娘。 此是皇后事,李自成这位大顺皇帝自是不必参与,与高皇后说了几句后,他便立即赶往勤政殿,今日除了登基称帝外还有一件大事,就是与众臣商定东征明朝的大事。 自来西安后,大顺建国及登基诸项事务都是由天佑殿大学士牛金星在主持,李自成很少过问,唯一亲自审阅并颁定的就是大顺朝的皇历——“甲申历”。 勤政殿内,大顺朝文武高官俱在殿中。 文有大学士刘金星、军师宋献策、吏政府尚书宋企郊、户政府尚书陆之祺、礼政府尚书巩焴、兵政府尚书张嶙然等。 武有权将军汝侯刘宗敏、泽侯田见秀、制将军绛侯贺锦,磁侯刘芳亮、绵侯袁宗第、蕲侯谷可成、亳侯李锦、英侯张鼐、淮侯刘希尧等人。 见到永昌皇帝驾到,众文武立时三呼“万岁!” “行了,少和我弄这些虚的,你们知我这人不喜这些虚礼,要不是老牛天天缠着我,我都不想当这个劳什子永昌皇帝。” 李自成哈哈一笑,丝毫没有皇帝的架子,若不是有帮文官在,他甚至都不想坐那皇帝宝座。 “说吧,东征的事你们议的如何?”落座之后,李自成便关切的问起东征之事。 牛金星忙道:“陛下,臣等初步议定,初八日是黄道吉日,届时可由汝侯领兵为前锋先行,大军初十再出发。” 李自成点了点头,环顾诸将:“你们认为这次东征要带多少兵?” 泽侯田见秀第一个发表意见,他道:“陛下,臣认为东征兵马不可带多。” “说说为何。” 李自成敲了敲桌子,立时有原秦王府的内官给大顺皇帝呈来烟枪。烟叶是上次李自成在襄阳王府中得来的。 “这一年来,我大顺攻城掠地,占了明朝不少地方,但随着我大顺地盘越来越多,这兵马就不够用了。当初我们离开湖广时,陛下说要经营荆襄,故而在那留了白旺六万人...” 田见秀的意见很正确,随着大顺朝的建立,原先没有多少兵马驻防的地区都要屯以重兵,毕竟明朝虽没落,主力尽皆被顺军击垮,但百足之虫僵而不死,又仍占据京畿、山西、山东、南直隶、湖广部分地区、江西及江南,西南等省,实力犹有。 表面,大顺声势很旺,可认真审视下来,却是处处仍在明军威胁之下。 因此,如果这次东征聚集顺军主力向京畿进发,其余地方必然会受到影响。 田见秀意只带十万精兵即可。 “新占领区域多由原明朝的降官来治理,这些人未必忠心,不少都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要叫他们逮着机会八成都会复叛。” 磁侯刘芳亮支持田见秀的意见。 “说来说去,就是没兵,少兵。可真要再扩兵,拿什么来养兵?这每多一个兵,不是少一个百姓,而是少十个百姓啊。” 李自成“吧嗒吧嗒”抽了两口旱烟,仍跟过去老农民似的一点也没有变,这让文官们看着别扭,但在武将眼中却是十分的亲近。 “当初我们起兵造明朝的反,图的是什么,图的不是自个能活,而是叫这全天下的百姓都能活,叫他们不再受那苛捐杂税的苦,可如今这反造了十多年,我李自成是称帝了,你们呐也都是一个个的侯爵、伯爵,制将军,权将军,但百姓呢?地方呢?...连年兵灾,地方残破,那地是一片片的荒着,没人种,我看着都心疼啊。” 李自成放下烟枪,缓缓扫视一众文武:“你们说,我这个大顺永昌皇帝忍心叫百姓们再受苦?把他们的丈夫儿子统统拉来当兵吗?” 言罢,认真思索了下,道:“我看呐,这次东征不需要带多少兵,有个十来万人就行了,虽看着兵不多,但你们要明白,此次东征非依仗战,而是依仗威!” “想我大顺军每至一处,那明朝的官呐兵呐哪个不是闻风而降?这次东征明朝京畿,我看那些官军也多半是要降的,十几万人不少了!”汝侯刘宗敏的声音特别宏亮,炸得殿中都嗡嗡的。 东征乃是大顺军事,文官尚书们自是不会发表意见,他们只需要做好后勤方面的事即可。 军师宋献策个子不高,笑咪咪的望着一帮将领。 大学士牛金星作为大顺实质的首辅,且对彻底灭亡明朝特别上心,所以必须发表自己的看法,他道:“陛下所言甚是,只是若老营兵带的少,就怕崇祯把关外的吴三桂给调回来,那些关宁军多是骑兵,着实能打。当年曹文诏、曹变蛟叔侄,还有那个祖宽,祖大乐都是能打的。另外,山西境内也有不少明朝的边兵,战斗力并不弱。” 牛金星这么一说,刘宗敏他们方想起明朝在关外好像是还有一支精锐在,不由都面色凝重起来,考虑仅带十来万人东征是不是妥当。 李自成却不以为然的一挥手,笑道:“兵贵神速,东征一启便要全力以赴,沿途不必耽搁,直奔北京。至于大同,阳和各处的边兵也不用在意,白广恩那帮人早联系了,我大顺军一到,他们都会投降,包括那个姜壤,唐通。取山西,如探囊取物!” 李自成对此很有信心,除了白广恩等降将早就秘密联络山西境内的明将,还因为山西巡抚蔡茂德根本就是个废物,只知道吃斋念佛哪里懂打仗的事。 “那便这么定了。” 牛金星见李自成说的有道理,也没有再说什么,只道:“此次陛下出征与往日不同,乃是最后一仗,此战定能一举而亡明朝。届时北京一破,陛下就可传檄天下,江南必不敢与我大顺抗衡...” 牛金星洋洋洒洒一通,听得一众文武都是提气。 只李自成却忽的一挼胡须,道:“老牛啊,你说的这些我都不在意,我倒是担心一件事。” “陛下请说!”牛星金忙道。 李自成有些担心道:“我琢磨着咱们这次东征肯定不会有大仗恶战,只是咱们这要进展得快了,你说崇祯会不会南逃?” “哎呀,这崇祯要真逃到南京去,那就真麻烦了。”淮侯刘希尧一拍大腿甚是着着急。 一直没有发表意见的兵政府尚书张嶙然也是惊道:“崇祯若是南逃,恐有南宋之危!” 其余尚书们自是也想到了这一节,均是面色凝重起来。 军师宋献策于此时突然上前两步,带有笑意对李自成道:“陛下有此担心是对的,但臣却要恭喜陛下了!” “噢,军师,我这喜从何来?”李自成一脸不解。 牛金星在边上轻声一笑:“老宋莫不是说吕弼周和董学礼他们切断了运河,叫那崇祯没法从山东南逃,这才恭喜陛下?” 牛金星和宋献策是老相识,且还是他举荐宋献策为李自成军师,因此关系极好。 明花马池副将董学礼和河南副使吕弼周自投降大顺后,就负责指挥河南顺军攻掠山东,切断运河事务。 要是宋献策所说的喜就是指这二人已经完成任务,那么崇祯就无法从山东南下,要走也只能从天津出海,但没人认为崇祯有胆量冒这种风波之险。 “非也!” 不想宋献策摇头晃脑之后便从袖子摸出两封信来,内官见了赶紧上前接过呈到永昌皇帝陛下手中。 “河南节度使吕弼周上书恭贺陛下登基,同时为陛下呈递我大顺新朝初建第一大喜!...近有淮扬义师首领陆文宗率部攻占淮安,驱逐明之漕院总督路振飞,向我大顺称臣,并请我皇帝陛下早派大军南下!” 宋献策身为大顺的开国大军师,自是有权拆看各地呈递公文和密信。 “噢?!” 闻听宋献策所言,李自成也是喜不自禁,匆忙取出两封信来看,信是同一人写,内容也是同样,想来是那陆文宗为求稳妥之故。 阅后,果如军师所言! “好,好啊!” 李自成也是惊喜,真是顺天应人,永昌元年的大年初一竟有哪些好事传来,岂不是上天预兆大顺必将取代大明吗! 若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淮扬,饮马长江,那崇祯就是想去江南都不行了! “这个陆文宗给朕解决了大麻烦,他好的很,好的很!” 信中所言所称叫李自成越看越高兴,拍案便道:“人家称我是皇帝陛下,我这皇帝陛下可不能让人家白叫!传旨,授陆文宗淮扬节度使,所部淮军义师即日为我大顺经制兵马!” 说完,又补了一句,“旨意中要加一句,就说将来陆文宗若能为我大顺平定江南,我不吝封侯于他!” 第一百三十章 杀出个黎明 “什么时辰了?” “回陆爷,丑时刚过一刻。” “丑时啊,” 陆四披上衣服,推开屋门朝外看去,外面仍是黑漆漆一片。丑时相当于他前世凌晨两点多,这会,天当然没亮。 “陆爷,离天亮还早着,您还是睡一会吧?” 孙武进挺纳闷,打昨儿和众家头领一块吃了饭后,陆爷就一直没睡,就在油灯下看《三国》,时不时的总要问问什么时辰,好像有什么事在心里放不下似的。 “不能睡啊,年三十晚上可得守夜的,老辈传下的规矩,忘不得。” 陆四打了个哈欠,冷风吹在脖间让他没来由的凛了下,继而走到墙角将昨天让孙武进去买的鞭炮统统抱到了大门。 “火折子拿来。” 孙武进一愣:“陆爷,这么早就放炮?” “你懂什么,这叫开门鞭,放得越早财气越好。” 陆四哈哈一笑,接过火折子推开大门,点起一串炮竹扔了出来,未几就“霹雳叭拉”的炸响,“嗖嗖”的花炮竹也一下在半空炸开,绽放无比绚丽的烟火。 黑漆漆的扬州城如同得到信号般,也在霎那间炸开。 从新城到旧城,从城中到城外,从扬州到整个淮扬平原... 崇祯十七年,大顺永昌元年,清顺治元年,在这满城的鞭炮声中拉开大幕。 ....... “过年好!” “恭喜发财!” 一身大红衣服的陆四走到已经列队完毕的旗牌队面前,不停的从身边孙武进抱着的竹筐中拿过装了银子和铜钱的红包递在每个旗牌兵手中。 银子大约三两,铜钱两串,说多不多,说少也绝不少了。 “今儿大年初一,领了红包不当值的就自去寻乐子,大鱼大肉也好,去找姑娘也好,我都不问,但有一条,那就是甭管你们干什么都要给钱!还有不能喝醉了闹事,这大过年的,你们总不能让人扬州百姓骂咱们是帮狗娘养的吧?” “不去找乐子的嘛,耍钱可以,但不能耍赖,大过年的耍赖要触霉头的。赢钱的高兴,输钱的也不要垂头丧气,今儿败了明日再战,那赢钱的总不能屡战屡胜吧,就跟他娘的打仗一样,败了不怕,怕的是不敢再战了,屡败屡战和屡战屡败可不同喽...” 陆四笑哈哈的大手一挥,顿时人群哄笑一声四散。 昨天陆四就吩咐下去,今儿大年初一要给每一位淮军将士发红包,让他们好好过大年。新降的也发,但比老弟兄们少一半。 谢金生已经带新一营和漕队及那几千河工抵达扬州,漕船上可是有陆四从淮安弄来的几十万两银子,他不怕没钱发。身在富得流油的扬州城,真还要缺钱,他陆四可以直接投江了。 “你怎么不去找乐子?” 陆四奇怪的看着仍留在原地不动的孙武进。 “陆爷去哪,卑职就去哪。陆爷不歇,卑职就不歇!”孙武进忠心耿耿的模样让人看着为之动容。 “嗯,” 陆四真是有点对这个任万年部的老兵油子刮目相看了,但大门口几个探着脑袋朝孙武进挤眉眨眼的家伙,让他醒悟这家伙为什么如此“老实”了。 “扬州城的消费水平挺高,一千来号人,嗯,难怪你不敢出去。”陆四一脸玩昧。 “陆爷...” 跟偷东西被人发现般,孙武进老脸一红,“消费”这个词对他并不陌生。 “人不能言而无信,你去老谢那支个三千两...五千两吧,要不然下回不好弄。” “多谢陆爷!” 孙武进激动之余忍不住说道:“卑职一定给陆爷把扬州城的头牌找来!” “扬州的头牌我没兴趣,南京的嘛,还行。” 陆四笑了笑,让孙武进去“兑现”他在史家荡大战的诺言,自个却返回大堂坐等收钱。 身为扬州城实际的主人,大年初一,这城中的官吏士绅和有钱人如果不来给陆头领拜年,陆头领就一定会去给他们拜年。 那样的话,性质就不同了。 整整一个上午,位于扬州东城的这座沈家大宅门外的车马就没停歇过,扬州城有头有脸的几乎都来了。 一个上午,陆四收到的红包就多达七万余两,其中最大的一笔是扬州知府谭文道送来的一万两。 不过谭知府这一万两有点羊毛出在羊身上的意思,因为扬州的府库现在姓了淮。 吃完午饭,陆四什么地方也没去,而是来到位于扬州西门的城中最大铁器坊于氏铁厂。 于氏铁厂在腊月二十九被淮军征用了,不是无偿,而是重金征用。 陆四成立了淮军铁甲卫。 铁甲卫的统领是福建人黄昭,副统领同样是福建人杨祥。 陆四完全照般了郑成功在南明抗清战争中创建铁人兵的经验,命黄昭和杨祥在全军之中选人。 入选条件很简单,就是以能力举三百斤,并沿教场绕行一圈者为准。 选拔范围是整个淮军在扬州的兵马,包括新到的新一营和那几千南下河工。 凡入选者,陆四给每人每月三两银正俸,并一天两顿肉。 明制一斤十六两,故实际一斤要比后世一斤要多,陆四原定是能举一百五十斤即可,但黄昭却说必须三百斤。 三百斤是什么概念,陆四反正做不到,他也不认为淮军中能有多少人做到。 结果,入此标准者竟有五百余人。 这让他再次意识到这个时代人的体力是远超后世的,如在运河挑泥两百来斤一个来回奔跑而不喘的蒋魁。 事实上郑氏在创建铁人军时,选拔条件更高,乃是“以五百觔石,能举起遍游教场者”,这个重量远超陆四的三百斤,结果郑氏于全军得五千力士,从而奠定铁人兵基础,此后接连于镇江、厦门重创清军,斩真满州近两万。 尤其是厦门之战,真满州阵亡将领达八十余,三品以上达28人,参战一万余满兵大半被歼,这对当时男丁总数只剩不到五万的满八旗是个毁灭性的打击。 次年正月,受此巨大打击的顺治离世。 如果不是西南永历弃国,大陆抗清斗争陷入低谷,郑成功决意退往台湾,南明抗清斗争将持续更久,迎来三藩之变后,历史将又一次改变。 可惜,清有大气运。 郑氏于全军择力士,皆多年征战悍勇之卒,陆四的淮军草创,无论是兵力还是战斗力亦或战斗经验都不及郑军,因而黄昭能选五百余人出来已是难得。 人有了,还得有盔。 盔须铁盔,否则何以叫铁甲卫。 整个扬州所有的打铁厂包括商人手中的生铁、熟铁几乎都被淮军采购一空,能够打铁制甲的工匠也都被征用到于氏铁厂。 为了让这些工匠们能够安心负责给淮军打造铁盔,陆四直接先给每人发五两银子,并将他们平日的工价提高一倍,初一更是又发每人二两红包。 如此,加上淮军入城之后并不扰民害民,铁匠们自然愿意为淮军效劳。只是,打造铁甲不是打锄头等农具,而是需要极高的锻造技术,因此哪怕有样品摆在铁匠们面前,他们的效率也很慢,保守估计,一天能打出两三付铁甲来已是了不起。 毕竟,按陆四的要求,除了铁盔、铁铠外,还要打造两臂、裙围、甚至铁鞋,除了脚面是暴露无铁保护外,全身上下都要罩于铁甲之内。 这个难度很大。 负责督造铁甲生产的是那位自愿追随淮军的山阳知县罗吉英,他原本是可以离开的,但见淮军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扬州,这位罗知县竟然生了留下看看的念头。 陆四正好缺人,便叫这位还算务实的山阳知县专办铁甲铁兵事。鉴于扬州铁匠缺少制甲制兵经验,效率低下,罗吉英已经派人偷偷过江往南都重金聘请匠人。 原本陆四对铁甲卫的要求中没有铁面,但那黄昭却说他在日本时看到日本军队中的将领有铁面遮脸,只露耳口鼻,并妆画王彩如鬼形,临阵冲杀时看着很是吓人。 看了不少日本战国电影的陆四立即在脑海中浮现画面,于是又叫罗吉英再督造铁面。 光制甲不成,还得有符合铁甲重装步兵所用的武器。 斩马大刀显然是再合适不过的兵器。 这斩马大刀倒不用专门匠人的专门技术,只要刀身质量达到,配以长柄即可。 制刀和制锄头差不多,区别就是锻造强度和工序不同。 除入选铁甲卫的500余人外,又选同样人数为铁甲辅兵,负责临阵助铁甲兵穿甲,不临阵负责铁甲运输,甚至是吃喝拉撒。等于一个铁甲兵配一个助手,就跟曹元马队另有两百多辅兵一个性质。 铁甲辅兵倒不必精选,从各营陆续抽了一些人过来。 在铁厂巡视一番后,陆四虽然知道现在效率很低,但却不能打击铁匠们积极性,还是很生夸赞了一番的。 “铁甲兵若成,则临阵有进无退,无论步骑皆挥斩马大刀,步兵当头砍去,骑兵则砍马脚...” 铁甲卫副统领杨祥怕这位年轻的淮军领袖不太懂重甲步兵临阵使用办法,特意介绍了下。 陆四自是不住点头,最后一句你们办事,我放心。 离开铁厂前,黄昭召集入选的520名铁甲卫静侯陆四校阅,陆四也没什么好说,就大手一扬,说道: “有肉尽着你们先吃,对你们没别的要求,就是给我用这一身铁甲,用这一把斩马大刀,替咱们淮军,也替你们自己,杀出个黎明,杀出个锦绣前程来!” 第一百三十一章 南都,无人矣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瓜州渡口,大运河汇入长江的最后一道关口,陆四负手遥望长江,水波一线自是想到那首有名的《临江仙》。 江对岸,是镇江,镇江过去便是六朝古都南京。 一道长江天堑横在淮军面前,既阻隔淮军渡江,同时也有力的保护了淮军。 因为,淮军没有能力渡过这道天堑。 漕队的那些漕船只能在平坦的运河和淮扬其它支流行驶,根本无法进入长江。 此时江上,没有一条船,原本以为可能会在扬州附近江域游弋的明江防水师没有出现。 这支水师是郑家的,统帅是郑芝龙的四弟、郑成功的叔父郑鸿逵,其是去年出任镇海江军,负责江防的。当时他的侄子郑森是与他一起来南都,并拜东林领袖、文坛大豪钱谦益为师的,其“大木”一名也是由钱谦益所起。 据黄昭等人估测,郑鸿逵部水师约有战船百余,水兵四到五千不等。 之所以是估测,是因为黄昭等在郑军之中不过普通士卒,无法了解到更多关于上层用兵及部署情况。 这个兵力估测陆四认为不会有太大的偏差,郑芝龙是由海寇被招安转而成为明朝官军,其又一直在福建及东亚海域活动,水师是其根本,也是其实力,所以不可能往北方派遣多少兵马。 在听说明军有一支拥有战船百余的长江水师后,淮军内部有不少人担心明军这支水师会就近向扬州发起进攻。 “郑家现在没有什么人物。” 陆四轻描淡写一句,告诉诸将不必担心那支明军的水师。据他了解,郑家的这支长江水师除了存在过以外,根本没有投入过任何一场战斗。 不是郑鸿逵不肯打,而是郑芝龙不给他打。 保存实力,是郑芝龙的一惯军阀作风。 历史上清军南下之后,郑芝龙部明军基本就没与清军交过手,就是一路奉家主之命溃退溃退,最后直接全军割发留辫,主要将领傻乎乎的跟着郑芝龙去北方接受清廷的“封赏”,最后跟郑家父子一起被杀。 而这个郑鸿逵其实不错,他虽然没有带水师阻击清军渡江,但在退往福建时将唐王朱聿键带了回去,并且抢先拥立这位朱明有血性的亲王为帝,使得弘光政权瓦解之后迅速有隆武政权扛起反清大旗。 此后,郑鸿逵又私自放走了可能被其哥哥挟持去北京的侄子大木,并与侄子大木坚持抗清,直至病死金门。 观其一生,身不由己的同时还是有民族大义的,比他那个哥哥郑芝龙强得太多。 这一点,陆四还是比较认可的。 可认可归认可,眼下双方俨然也是死敌。郑鸿逵真要吃错药带他的水师上岸攻打扬州,陆四也绝计要把他们赶尽长江喂鱼。 历来,从未有过年动兵的。 陆四动了。 初二,以风字营营官程霖为主将,领风字营、陈字营、沈字营3000余兵东征泰州,除追杀甘肃总兵李棲凤和监军高歧凤外,这支部队还要一直打到如皋、海门(后世南通地区),以将扬州以东、长江以北地区全部联成一片,使州县尽在淮军治下。 陆四已派快马至盐城通令夏大军的林字营、徐和尚的新三营往南攻击富安,兴化等地,配合程霖对泰州攻势。 在给夏、徐、蒋等人的密信中,陆四要求若他们接到淮安求援,暂不必理会。淮军所到之处若有地主士绅结寨自保,或募青壮抵抗淮军,则不必手软,势以鲜血震慑地方。 “南都,无人。” 这是陆四在远眺长江之后说的第二句话,是对史德威说的。 淮军是腊月二十八攻占扬州的,今日已是大年初四,整整七天过去,长江上未见对岸而来的明军一舟一卒,南都不是无人又是什么? 二十七日,扬州知府谭文道就派人渡江向南都火急报讯,然而报讯的人到达南京后却是无处可报。 正旦,南都各大衙门竟然封印,不复签押,要等大年初三才开衙办公! 封印还非各大衙门自己封,而是由掌管天象的南京钦天监来封,这也是南京钦天监一年之中最受各大衙门欢迎的时候。 老百姓过年,当官的也要过年。 十万火急之事,竟无处可报,急得那报讯的人团团转,好不容易得人指点找到位于城中柏川桥一带的南都守备衙门。 现任南都守备太监韩赞周是信王储老人,崇祯九年就在司礼监任秉笔太监,清军入寇时崇祯命他为京营副提督巡防京城一职,于五个月前刚刚被崇祯任为南都守备太监。 坊间有传闻,韩赞周此来南都出任守备太监,是为皇帝“南狩”打前站来的。 真假传闻不知,但事实韩赞周自出任守备太监以来,就开始着手对南都三大营及操江事宜的整顿,并在这五个月内,守备衙门陆续有从北京过来的宦官任职。 加之皇帝以史可法为南京兵部尚书,又以路振飞为漕运总督兼淮扬巡抚,着马士英为凤阳总督,令京营悍将黄得功隶归马士英,种种迹象表明,空穴不来风,似乎北京的皇帝真有“南狩”留都之意。 韩赞周接到扬州来人急报时,正带着他的义子义孙跪在自家韩姓祖牌前烧纸钱。 这是韩赞周老家习俗,每年腊月二十九到年三十这两天,后人必须给先人烧纸钱,曰为“送压岁钱”,以使列祖列宗在地府那边也有钱开支。 待知江北竟生出贼乱,贼人兵进扬州,援剿都司史德威、甘肃总兵李棲凤、四川副将胡尚友全军覆没,韩赞周慌得连给老祖宗的压岁钱都顾不得烧,火急火了的坐上马车直奔兵部尚书史可法的府邸。又叫人赶紧通知南都守备勋臣魏国公徐弘基及其他勋臣。 史可法在知道消息后简直是如雷轰顶,当时就自乱阵脚,不等魏国公徐弘基赶到,就连发三道令箭。 三道令箭都是给距离扬州最近的长江水师郑鸿逵部的,第一道是让郑鸿逵马上率部过江增援扬州; 第二道是中午发的,却是让郑鸿逵暂不必过江,率水师屯于镇江,等侯新令。 第三道是下午发的,竟是叫郑鸿逵速至南都军议。 史可法的谋士应廷吉知道此事后,对其他幕僚急道:“公方寸乱矣,岂有百里之程,一日三调者乎!” 第一百三十二章 敢问贵军是否大顺王师? 史可法真的是乱了。 除淮安、扬州乃“守江必守淮”之关键外,更在于淮扬丢失将使漕运彻底中断,对于千里外的北京简直是一记绝杀。 倘若此时河南闯贼闻风南下,则淮扬糜烂必成定局,届时闯贼饮马长江,南都拿什么抵御闯贼! 另外,扬州城内有援剿都司史德威,史可法视此人如儿子般,因膝下无子去年六月还写信给老家的太夫人,询问是否可认史德威为义子,于族谱中添为诸孙。 太夫人回信说此事暂不着急,待来年看儿可否添丁再言。 史可法这才遂罢,否则定早已认了史德威为子。 几番因素叠加之下,导致惊慌失措的史可法竟是闹了出“不过百里之程,却一日三调”的闹剧来。 守备太监韩赞周眼见史可法如此慌乱,不得不叫人再催魏国公徐弘基。魏国公此时却不在府内,而是去钟山为其祖先中山郡王徐达上香。等收到消息再急匆匆赶回城中时,已是夜间了。 “史公糊涂,韩公公何以不制止的!” 听韩赞周说史可法日间给水师郑鸿逵连发三道令箭,魏国公徐弘基是目瞪口呆,如此荒唐之事,他这国公都是闻所未闻。 “不想左共之的学生竟然如此糊涂,亏他还在洪经略幕下做过事!” 同徐弘基一起赶来的还有应城伯孙廷勋,其祖上孙岩随太祖皇帝渡江,官至燕山中护卫千户。成祖起兵靖难,请孙岩协守通州,后封应城伯,不过因私杀人被成祖夺爵安置交趾,数年后再复侯爵安置南都,至孙廷勋已是降为三等伯爵。 孙廷勋也被韩赞周请来的原因是他乃操江提督。 操江,是谓江防,名义上包括郑鸿逵在内的长江沿线水师都归孙廷勋提调。 至于孙廷勋所言史可法曾在洪承畴麾下做过事,指当年史可法在西安府任过推官,其时洪承畴正是他的顶头上司,并上书朝廷夸赞过史可法。 此间,南都不知洪承畴已于去年降清,都道他已殉国。 概因明朝在关外的谋报系统完全无存,且洪承畴虽降清,洪太表面对其恩礼有加,但实际从未放松对他的防范,使其在家加以囚禁不得任意出入,除偶尔招其咨询外不给任何官职,故而降清后的洪承畴极其“低调”,以致明朝这边一直以为洪承畴已经殉国。 据说崇祯帝可能从某些渠道得知洪承畴已经降清,但概因此事太过耻辱,洪之降清影响也实在太大,崇祯只得压住此事不让外泄,对洪的家人也没有牵连。 “事已至此,还是国公多拿主张的好。” 韩赞周也看出史可法无有谋略,此间便盼徐弘基主持大局。他虽是南京内守备,但不过才任数月,于南京军务方面虽有“渗透”,但尚无法做到使诸将听命,故也只能请魏国公主持大局了。 徐弘基自是晓得厉害关系,当下与韩赞周、刘廷勋寻史可法共商淮扬贼乱。 四人在屋内商量半天,终是得出必须马上调兵遣将渡江支援扬州的决定。 援军方面,魏国公这个外守备负责的南都三大营可抽官兵5000,另外史可法再以南京兵部尚书的名义行文凤阳总督马士英,从其节制兵马中抽4000去援扬州。除此外,南都可动用的兵马还有驻防镇江的副总兵张天禄部,以及驻瓜州的郑鸿逵部水师。 但援军由谁统领,史可法和徐弘基却争执起来。 史可法意由前辽东总兵、提督大教场的刘肇基统领,魏国公却意由副总兵张天禄统领。 这个张天禄和其弟张天福最初是以义勇从军,在陕西巡抚中军任旗牌官,后在临洮总兵曹变蛟部为参将。两年前一直在瓜州驻屯,去年才改任镇江副总兵。 眼看史可法和魏国公争个不休,韩赞周忙从中做了协调,意将援军分为两路,一路由刘肇基指挥,辖三大营和内外守备操江水兵,计7000余人。 另一路由镇江副总兵张天禄指挥,除其本部4000兵外,再节制由凤阳方面抽调过来的兵马。 二将各领一军,张天禄部直接由郑鸿魁部水师运过长江支援扬州;刘肇基部经浦口至天长,会合凤阳援军自扬州西北会援。 “也好,就如此办。” 魏国公徐弘基实不想再与史可法争,便同意了韩赞周这个提议。史可法一想虽兵分两路,但刘肇基可借此节制凤阳兵马,当下也点头同意。 先不说镇江张天禄兄弟如何,且说这南都三大营,总计出兵5000,却有随军马骡510头,骑兵240人,辎重车夫830人,随军杂役400余。计装备鸟铳1500杆,三眼铳120杆,虎蹲炮30门,大杆子铳100余支。 除此之外,还有厢车数十辆,弓箭撒袋470副、大弩206张、长枪、长刀、长斧780件、火箭上万枝。盔甲方面更是有铁甲100多付、棉甲900付、纸甲500余付。 可谓是兵甲犀利,人强马壮。 如此用心,自是魏国公徐弘基亲自督促,并事关南都安危所致。 只是,这南都三大营从接到军令到正式开拨,前后竟用四天,大年初九才从中华门出发。 这还是魏国公徐弘基亲自在三大营坐镇督促的结果! ........... 仪征城下,陆四一边让人劝降躲在城内的四川达州副将胡尚友,一边将刚刚收到的消息随手叠起放进怀,对身边的谢金生道:“南都出兵了,看来我们要打一次反围剿战斗才行。” 消息是前几天偷偷渡江的高武使人送回来的,淮军占领扬州最大的威胁就是江对面的南京和镇江,陆四不可能不派人渡江打听消息。 高武带了一支只有九个人的精干小队化装渡江,一支在镇江,一支前往南京,除了商贩的伪装外,高武他们还带了几千两银子,只为能够用这些银子开道。 这年头有钱就能买得鬼推磨。 “什么反围剿?” 谢金生不是太明白陆四兄弟说的什么意思,陆四笑了笑,正准备告知实情,城内突然吊下一人来,然后被人带到陆四面前。 “这个...” 来人颇是紧张,“敢问贵军真是大顺军?” 陆四朝一侧两天前刚刚从河南回来的高武一指:“告诉他,我们是不是顺军。” 第一百三十三章 摄政皇父陆太爷 淮军的确是顺军,虽然尚未收到大顺朝的正式册封和符印,但高进带来了大顺河南节度使吕弼周给陆四的亲笔信。 信中,这位原大明河南副使的大顺节度使除对陆四率师抗明的义举大为称赞外,还以河南节度使的身份授陆四为大顺淮安防御使,其部改称顺军。 大顺官制中,节度使便是原明朝的巡抚,防御使则相当于明朝的兵备道,原明布政使则为通会,知府为府尹,知州为州牧,知县为县令。 也就是说,大顺正二品的河南巡抚给盐城人陆四授了一个从四品的官。 这种授官方式在明朝基本不可能,在顺朝却是可以。 吕弼周除了是大顺朝的河南节度使外,还有一个“权抚山东、淮扬”的衔头,这在明朝的话等于是总理两省以上的职务,或经略某一区域,本质上比总督的权力大。 李自成急于返回西安筹备正式建国及东征北京,暂顾不上河南、山东及南直隶,所以走之前索性给一帮明朝的降官降将安了若干名头,这帮人能帮他平定山东、南直更好,不能也不损他李自成一根毛。 不久之后满清也照搬李自成这一套路,让大批明朝降官带着一张张空头委任状在山东、河南大肆封赏拉人,而弘光朝却根本无意收复“无主”的中原地区,导致满清不费一兵一卒就占领了中原建立地方政权,从而使南征灭明获得战略条件。 给予陆文宗防御使一职,在吕弼周眼里已是极大封赏,毕竟陆文宗只是个农民,而同样也是防御使的武愫则是进士出身,单从这点来看,陆文宗在吕节度眼里已是大大高于进士出身的武愫,不能不说吕节度是真正高看并抬举陆文宗了。 只是,吕弼周万万没有想到西安的永昌皇帝比他更具胸怀,并更具眼光,一道诏旨就授陆文宗为淮扬节度使,这可是与他吕弼周平起平座的高官! 永昌皇帝之所以如此厚待陆文宗,除了陆文宗举义师攻占淮安可以让顺军快速南下占领淮扬,彻底断绝崇祯南逃念想并取得淮扬财赋外,更是因为这是他建国称帝后第一个主动率部来归,并于大顺有大功的义师首领。 其意义十分重大! 非节度使不能酬其功! 吕弼周这边因为消息的延迟自是不知这一情况,除授陆文宗为防御使外,他更想将其麾下这数万义师收于囊中。 莫看他是李自成亲自任命的河南节度使,名义上是大顺在河南并负责攻掠山东、淮扬的第一人,实际上河南顺军的主力被怀庆总兵董学礼掌握着,他吕节度使能调得动的不到万人。 故而,若能将数万淮军收编,于他吕弼周也是大有好处。等大顺永昌皇帝兵进北京后,北方将来不可能再有大的战事,届时大顺举国焦点必是南征。到那时,拥兵数万又在淮扬的吕弼周定能被大顺高层注视,封侯拜相指日可期。 董学礼那边也是同样念头,渡过黄河后他很卖力攻打沛县,只是不想这小小沛县倒也坚韧,竟叫他连攻数日都不得下。 更麻烦的是,山东的刘泽清可能知道淮安被义师攻占的消息,已于近日聚集所部兵马欲南下徐州。 海州的刘部日前和董学礼打了一仗,虽然规模不大,双方损失也不大,却表明刘泽清不愿顺军轻易攻占淮扬,断了他的南逃之路。 要是刘泽清不顾一切要来争夺淮扬,董学礼也不敢保证能将刘泽清击溃。 如此既要防备刘泽清,又要攻打沛县,董学礼压力很大。 ......... 高进和丁三去的时候是一前一后去的,回来的时候也是一前一后,二人路上都曾遇险。 在过宿州的时候,高进险些被金声桓部拉去当夫子。 丁三则是在淮安城下遇的险,当时他被附近乡民抓住,乡民们说他是淮安贼军的奸细要杀他,好在丁三在做山阳县捕快时曾下乡办过不少案子,人群中有人识得他这才侥幸脱险。 高、丁二人除给陆四带来翘首以盼的顺军南下好消息,及他已经成为大顺淮安防御使外,还带来了淮安总兵张鹏翼正在攻打淮安城的消息。 宝应的侄子广远也派人给老爷送信,说是初五那天有支不到百人的明军骑兵突然近至宝应,不过这支明军骑兵没有对宝应做出任何攻击行动,只是在城外搜索了一圈便退往北边。 陆四猜测这支明军骑兵恐怕就是从淮西过来的黄得功部,黄部暂时没有参与攻城的原因是他们是骑兵,需等淮西后续步兵过来才行。 有件事陆四比较奇怪,既然淮安总兵张鹏翼正在攻打淮安城,为何余淮书没有派人向自己求援的。甚至都没有派人同自己联络,询问是否攻下扬州。 这事透着蹊跷,陆四当时没心思去想这事,因为他也遇到麻烦。 随着高进和丁三的回来,淮军突然成了大顺军,并且陆四兄弟成了大顺淮安防御使消息肯定传开。 事先淮军众人只知道他们打下扬州后可能要和南京那边谈判,所以就算被招安也是向明朝投降,现在一下成了大顺军,众人脑子肯定转不过弯来,不问清楚心里都不定当。 “不是说好跟南京谈招安的事吗,怎么就成了顺军了?”程霖率部去打泰州,扬州城内有资格代表众人发问的就是谢金生这个弹棉花出身的营官了。 “诸位,当大顺的兵,做大顺的官,有什么不好?” 孙武进抢先开口,他咧嘴笑道,“难道大伙不知道这明朝马上就要亡了吗?做大顺新朝的官,难道不比做要亡的明朝官强?” 这话把众人听得一滞,左大柱子品了品,傻乎乎的点头:“照这样说,是挺不错。” 谢金生最先反应过来,摇头道:“大明还没亡呢,而且顺军离我们太远,这四下都是明军,他顺军能顾得上我们?” “我说你们犯傻吧?” 孙武进一付老谋深算的样子,“大家伙得明白一个道理,做大顺的官还是做大明的官,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谁给的价码高。” “什么意思?”西溪郭啸天一脸纳闷。 “你们想啊,咱们淮军说是自成一军,可在明朝那些官眼里咱们就是流寇反贼,他们就算真的肯招安咱们,开出的价码也不会太高。但咱们要是摇身一变成了真正的大顺官军,你们说明朝那帮当官的会怎么看咱们?”孙武进一付你们肯定没想到这关键的样子。 “我听人说顺军很厉害,官军都打不赢他们。”左大柱子的了解仅限于此。 “那不就得了?” 孙武进“嘿嘿”笑了起来,“这是陆爷费尽心思为大伙抬高身价呢!” “到底啥意思,你给说清楚些。”麻四不会怪自己大老粗听不懂人说话,他就恨知道的人说一半留一半的。 “好二郎,快说快说!” 左大柱子一把勾住孙武进的肩膀,自打下扬州后,他的气色看着可是好的很,毕竟扬州城的胭脂都是上等货。 孙武进瞧着暗自一哆嗦,赶紧挣开左大柱子,跟众人说道:“你们想呐,这明朝的官军打不过顺军,但突然有一支顺军向他们投降,你说明朝那帮官是不是觉得很高兴,脸上有面子?而且咱们接受了顺军的招安,他们再要招安咱们,是不是要比顺军那边开出的价码更高?” “那当然,价高者得嘛,昨儿我就是比老郭多出一两银子才睡在小桃红香闺的。” 草堰孙四想也不想脱口就说了句,然后忽的意识哪里不对,赶紧闭嘴不语,却是迟了,众人看他目光都是不对。 孙四的说法是不中听,但这么一形容,大家伙倒是能听明白孙武进说的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了。 “我琢磨着人顺军能给陆爷一个防御使,明朝怎么也要给总兵吧?这样的话,大家都是副将、游击,有什么不好?” 孙武进把手放在炭炉上搓了搓,这事真要成,他孙二郎也算是修成正果,不过是做大顺的官还是做大明的官,他还真没什么意见,只要有官做就行。 “原来是这样啊!” “还是陆兄弟有见识,有想法啊!” “高,真是高!” “......” 听着众人的赞许声,陆四却瞄了眼一脸得意的孙武进,心道以后自家要成了势,一定把这家伙弄得远远的才行,要不然保不准哪天自己不开心把这家伙当驴杀了。 淮军是顺军还是明军,对陆四而言真的不重要,正如孙武进所言,实在的是谁开的价更高。 无论是于明朝,还是于顺朝,还是于清朝,甚至是于大西,淮军的实力都显得弱小,那么就必然要借势,在这甲申年于“列强”环伺之下渐渐发育,直到自己成为“列强”中的一员。 不过,要是清廷开的价更高,给自己封一个王的话...这身子是不是也能卖? 陆四呼吸有些急促起来,根据前世记忆满清的操作,这事的确有可能发生。 前提,是他陆文宗有值得满清拉拢的资格。 许久,目光决绝,除非是可以夜宿宫禁的摄政皇父,否则这把骨头打死也不卖。 第一百三十四章 要城不要人 既然奉顺,则必易帜。 真顺、假顺不重要,态度才重要。 一夜之间如春风吹过,扬州城头除了原有的“淮”字大旗外,又遍插“顺”字旗。 很快,扬州城内的官吏士绅和盐商巨富们就知道淮军已为顺军的事实,奇怪的是,不管是知府谭文道还是那帮士绅富户,对扬州成为大顺治下似乎不怎么抵触。 甚至,还不断有人跟淮军打听,北方的新顺王是否登基称帝,大顺王师又是否挥师攻占北京,王师又何日过大江取江南。 还有读书人到“官府”询问新朝何时开科取士,言语关心急迫。这些多半是没什么真材实学,却想着新朝初立取士肯定宽松,说不得能“投机”一把得中功名。 由于淮军自淮安来,又有漕队封锁运河,扬州城绝大多数人对于北边的情况并不了解,故而那些在运河上跑买卖的商人见“贼军”成了顺军,想必北边都已是大顺地盘,便推代表来问运河是否畅通,货物能否北运,原先关卡厘税当如何收取... 这些,陆四都叫那郑元勋去应付。 这个明朝进士除了胆识外很有担当,淮军入城以后大小事务都是郑元勋与陆四洽谈,丝毫不顾此举可能会让他名声狼藉,甚至引来杀身之祸。 扬州知府谭文道眼见郑元勋事事愿为,也乐得将事都推在他身上,结果弄得就好像郑元勋是扬州知府似的。 那位最开始坚决不同意开城的蒋老太爷就私下骂郑元勋是小人,谄附贼人,没有气节,枉负圣贤子弟,枉负朝廷功名。 考虑到当下淮军并不缺钱粮,扬州百姓生活条件较其它地区明显算是富裕,至少温饱不愁,故陆四无意在扬州来一次“大清洗”,搞杀富户济贫民的传统造反套路,而是如同在高邮那般继续沿用明朝留下的治理体系,以使扬州局势能在最短时间稳定。 只有稳定,淮军才能源源不断的从扬州这座巨富之城获得供养,且不必大动干戈杀人如麻,真如他恐吓那番“僵尸遍野”。 这也是因为陆四起意以扬州为根据之地的原因,但是否能继续下去,就看淮军能不能顶得住明朝即将到来的军事围剿。顶不住,只能将城中富户洗掠干净快速转进,做那流寇了。 大年初六那天,陆四让人叫来郑元勋,要其与自己一同巡视市井。早在除夕那天,陆四就叫扬州府出榜安民,大致内容就是“舞照跳,马照跑”。 大年初一,一些胆子大的小商贩们鼓起勇气开张迎来第一批“贼客”,在生意爆好且分文不欠后,扬州的市井立时就热闹起来。 原定的庙会也在中午的时候鸣锣敲鼓,重新张灯结彩,全城百姓扶老携幼访亲走友,沉浸于过年之中浑然忘记这座淮左重镇已经变天。 那天,瘦西湖上画舫中的姑娘们生意最是好,歌舞升平,莺莺燕燕,一派太平景象。 甚至,扬州城门都是打开的,任由百姓出入。 当然,这是明面上的,暗地里包括陆四在内的淮军高层严密注视着城中一举一动,散在城外的马队更是每隔半个时辰来报一次“平安”,长江上数十条渔船在不同区域摇晃着,一旦发现江上有明军船队则立时飞报。 在和郑元勋巡视市井时,陆四发现有很多商铺和百姓在没有组织的情况下,主动在门上的“淮”字边贴了“顺”字。 “人心向背。” 陆四深为感触,事实上甲申年的开端除了江南等地外,北方人心已完全在顺,甚至闹出明军为了顺利南逃冒充顺军,在实际还处于明朝管辖的州县内通行。 结果这些州县对“顺军”的到来无比欢迎,供吃供喝,是谓乡野闻顺军至,奔走相告,皆呼安民。再有明军来,却是州县坚闭,任喊不纳。 搞出这一幕的好像就是高杰。 陆四想了又想,确定就是高杰部在南逃时冒充顺军经山东南下至徐州的,不过此时的高杰应当还在山西,这小子还得有一月才会收拾家当冒充大顺军从山西溜到河南,再从河南流窜山东,做那一路“骗吃骗喝”的勾当。 此事,也是明末对官军形象的一大讽刺。 望着街上人头攒动的人群,看着两侧摊铺上琳琅满目的货物,听着那大人小孩的欢笑声,陆四心中没来由的痛了下。 没有他的时空,这座池,垒尸及顶。 抚平心绪后,陆四让孙武进买了几串糖葫芦来,随手递了一根给郑元勋,道:“听说郑公擅画?” “啊?” 望着年轻“贼首”递到自己面前的糖葫芦,郑进士着实有些发愣。 郑元勋会画画这事还是和曹元一同投降的史德威部操守官蔡一清说的,据蔡说郑元勋的山水小景,措笔洒落,士气得韵,连已故大家董其昌都欣赏不已。 “吃,” 陆四将糖葫芦硬塞给郑元勋,自己咬了一颗酸甜之中嘴边多了糖红。 “诗画书法,小节,不当防使一提。”郑元勋拿着那串糖葫芦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颇是尴尬。 陆四摇了摇头:“诗画书法是小节,但唯有小节才是太平。” 听了这话,郑元勋不由沉思。 “对了,郑公会画地图吗?” 陆四一口一个将糖葫芦咬了个干净。 ........ 程霖初五传来捷报,其成功率部攻占泰州,但那个甘肃总兵和监军高歧凤却是狡猾,早在淮军兵临城下前就带人飞奔往南边的如皋跑了。 泰州知州在获悉扬州已经沦陷后,主动开门投降,至此,扬州所辖州县中仅仪真、泰兴、通州、海门、兴化一州四县未下,其余尽为淮军所占。 陆四除转告程霖淮军已为大顺军后,又令程霖宜将剩勇追穷寇,绝不让那李棲凤和高歧凤逃脱。 程霖接令后即率风字营向通州进军,沿途攻占巡检司一处,斩首三十余。 初七,夏大军和蒋奎等急报,他们已经包围兴化县城,只这知县不知是吃了什么药宁死不降,动员城中青壮死守,且防守十分有章法,使得淮军攻城受挫,死伤上百。 接到夏大军的急报后,陆四对此很慎重,复令夏、徐、蒋、宋等,留一营兵围而不攻,余四出乡野,就地解粮征粮,发动青壮参加淮军。 回令之时,陆四已率部抵达仪真城下。 思想统一之后,加快淮军队伍建设,尽快以淮扬为根据之地迎接即将到来的明朝军事围剿,是陆四当前工作的重中之重。 而首重肯定是军事反围剿。 鉴于淮安虽被明张鹏翼部攻击,但城池并未沦陷,北边河南顺军又大举南下这两个利好消息,陆四认为至少一个月内淮军的北部是安全的。 所以,目前对淮军具有威胁的只有两个方向。 一是隔江的镇江,二是淮西。 为此,陆四决定亲自率军攻打扬州西面的仪真城,此城虽是县城,但和南京六合相连,淮西(安徽)明军若奉南都之命前来攻打扬州,则仪真为必经之地。 军事意义同宝应一样,都是不能有失的重地。 据消息称,被淮军击败的四川达州副将胡尚友领残兵百余就躲在仪真城内,仪真城中除此并无守军。 因此,在抵达仪真城下后,陆四决定劝降。 首先,他让已降的明四川游击刘兴进城劝说胡尚友开城,并如从前般恐吓城中官绅,开城活,不开死。 原先胡尚友还是看不清形势的,哪怕部下川兵有不少已经摇身成为贼军,他还是想凭城据守以待援军,但他也没有杀来劝降的刘兴,显然也是想为自己留个后路。 直到城上惊报贼人有大炮! “我胡尚友绝非贪生怕死之辈,只是,这满城百姓...我实不忍叫他们受这刀兵之灾啊!” “纵是死,也宁死我一人,不死百姓!” 胡尚友终是审时度势了,但是向贼人投降还是向顺军投降却有考究,所以他特意派人过来问清楚。 向贼人投降,太丢人,没前途。 向顺军投降,是识时务,有前程。 得到确定答复后,胡副将当即立断将仪真知县彭定忠五花大绑送出城,丝毫不念若无彭知县收留他胡尚友连过年的地方都没有。 彭定忠人如其名,被胡尚友押出城后竟是丝毫不惧,只怒斥以陆四为首的造反集团。 陆四也没那么多废话,命人一刀斩杀彭定忠,悬其首于城门,以警城中。 彭知县人头落地那刻,胡副将眼皮猛跳,实担心大顺淮安防御使陆大人恼羞成怒,连他也一刀砍了。 不想陆防御使真是信重之人,翻身跃马亲自扶他起身,并携他一同入城,稍后更委以其重任,给他快马三匹,要他去如皋招降难兄李棲凤。 “陆兄弟,这家伙不会跑吧?”谢金生担心胡尚友一去不返还,因为他听刘兴说这个家伙很贼。 “跑了最好,我就怕他不跑。” 陆四轻笑一声,他巴不得胡副将自个滚蛋,因为他要城不要人。 第一百三十五章 我陆四有帝王之相? 郑大发果断“弃暗投明”后,被编进了淮军新一营当了一名什长。 什长是一个时辰前上面刚任命的新职务,相当于以前的半个哨官,手下带10个兵。 原先管20人的哨官现在变成管50人,队官管五哨就是250人,营官管五队,加上直属营官的一支20人旗牌兵,新的营制满员就成了1290人。 因为没有制式军服,为了区分各级军官,又定下营官脖系红巾,队官脖系黄巾、哨官脖系黑巾、什长脖系绿巾的制度。 在陆四的快速主持下,以风字营和林字营的新任哨官为军官骨干基础,将四千余俘虏打散,除一千人补充进风、林二营外,其余三千余被整编为新一、新二、新三营。 三营的营官分别是谢金生、陆广远、徐和尚。 广远那孩子在知道自已被老叔任命为营官后,可是欢喜得一夜没睡着觉,把昨天求老叔弄个媳妇的事都给忘了。 孙武进的忠诚得到了陆四的认可,加之其对军队事务熟悉,便被陆四破格提拔为旗牌兵的队长。原来风、林二营仍由程霖和夏大军统辖,营编也同新编三营一样升格为千人大营。 这使得陆四手里有五个满编营加一支扩为300人的旗牌队,实际兵力六千余。 其中监河军的降兵和漕兵降兵有四百余,闽军俘虏两百多,这些降兵除跟随陆四夺城的监河军降兵外一律打散在各营,使之无法抱团。 由于淮军在平乱过程中展现出的铁血,以及镇淮楼上至今仍在悬挂的几百颗人头,俘虏们不敢抵触淮军的安排,扩编过程进行的十分顺利。 秦老五的秦字营也进行了扩编,不过他并没有过来请示过陆四,倒是驻扎在联城的郭老四还事事向陆四汇报。 乡兵出身的郭老四是余淮书去联络扬州河工时推出来的,尽管他现在对陆四非常尊重,陆四却知道一旦余淮书带着联络到的其余河工队伍入城,郭老四恐怕就事事以余淮书为首了。 毕竟,他们才是一伙的。 这也是淮军现在面临的另一个大问题,即“山头林立”。 “山头林立”的本质就是乡土观念,淮军的乡土观念是淮扬,但淮扬又有若干县州,仓促起事的河工队伍在没有组织的情况下,必然会以“远近”来区分各自的队伍,而非统一在“上冈陆文宗”的旗帜下。 或者说拼命时是一回事,胜利后又是另一回事。 这个问题一时半会陆四是无法解决的,唯有通过时间和残酷的战争来最终确立谁是最大的山头。 而他陆四,一定要成为那座最大的山头! 谁留在淮安,谁去扬州,也不是陆四能决定的,他只能尽量劝说,能劝多少人跟他去扬州就是未知数了。 毕竟,淮安城的富庶太过实在,人性会让很多人迷恋淮安城。 在孙武进看来,陆四巴不得有一批人留在淮安给南下的淮军当垫背,牵制住即将到来的虎狼。 陆四内心深处肯定有这样的想法,不是他自私,也不是他残忍,而是人性决定。 统一了“嫡系”思想后,尽可能的搜罗物资,动员更多的人跟淮军走就成了陆四的当务之急。 他的时间很紧,也很急。 ........ 新一营成立之后,营官谢金生就接到了他的第一个命令——将位于码头上的漕院常盈仓中的粮食全部装上漕船,并和漕队一起负责这些粮食的安全。 漕队是淮军船队的简称,原朝廷派在清江提举司的主事宋庆被陆四强行给了一个船官的职务。 在不干就死的威胁下,宋庆不得不帮助陆四将属提举司的漕工组织起来,搜罗了所有能搜罗到的漕船,组成了现在的漕队。 漕队共有漕船670艘,其余船只30余艘,这个规模的船队足以将囤积在淮安的所有漕粮装运一空。 漕工们在得到淮军给予的重赏后,加上有宋主事这个朝廷命官牵头,除了一些实在胆小怕事的,大部分还是愿意挣这份钱的。何况,还有淮军的威逼在。 粮食这一块,陆四只要常盈仓的存粮,常平仓和其余四座总厂的粮食,他让人通知秦五和郭老四接收装运进城,准备分配给陆续进城的各路队伍。 常盈仓的存粮够两万人吃上三四个月,扬州离淮安又是极近,陆四是真没必要把事情做绝。 “陆爷英明,没粮食,谁会愿意留在淮安?有了吃的,天寒地冻的,这帮人才不会想着乱跑,乖乖的替咱们拖住官军。” 孙武进始终以最阴暗的想法揣度这个时不时会让他不寒而立的年轻人。 “你再自做聪明,我就活埋了你!” 陆四狠狠瞪了眼孙武进,他的面前是一座座高大的坟堆,以及上万具尚未来得及入土的尸体。 都是在叛军破城的那夜死于非命的淮安居民,老的小的,男的女的,甚至是一家十几口。 马车还在不断的从城中往外拉尸体,车到地方后,民夫们就上前随意的将尸体从车上抬下,直接往地上扔去。 之所以随意,是因为民夫们已经麻木。 任何人在不断的抬运尸体,不断的掩埋尸体后,都要变成铁石心肠的人。 孙武进叫吓得不敢再吭声,一边负责处理尸体的那个刑部理刑主事王允端也是大气不敢出,因为照这个进度他明天就得从镇淮楼跳下去。 陆四却没有责骂这个王主事办事不力,他知道这么多的尸体不可能在一两天就掩埋完毕,也找不到足够的柴禾火化。 驻足一会后,陆四轻叹一声,挥了挥手:“就埋这里吧。” “搬!” 孙武进忙朝不远处的车队喊了一声,立时有淮军士卒和民夫们一起将几百具尸体从车上搬下。 这些都是阵亡的淮军勇士。 陆四亲自来送他们最后一程。 阵亡淮军的尸体被放进了王允端事先组织民夫挖好十几个大坑中,随着铁锹挥动和泥土飞扬,十几座高大的坟堆如平地突起般呈现在陆四面前。 泥是新的,泛着黑色。 望着这些坟堆,陆四心中有些难受,不是为阵亡的淮军勇士,而是为死去的所有人。 这就是乱世,上万人的死亡惊不起半点波澜,埋进地里后不过多了个乱葬岗的称呼而矣。 “陆爷,走吧。” “是该走了,” 陆四呼了口气,视线从那十几座坟堆中一一扫过,最后屈膝跪了下去。 “诸位放心,淮军绝不会忘记诸位,你们的子子孙孙都永受我淮军庇佑!” 磕了三个头后,陆四起身离去。 他没有让人给这些阵亡的勇士立碑,因为他知道那样做只会让这些勇士再受一次劫难。 第一百三十五章 我陆四有帝王之相? 城门洞中的叛军和河工大半死于浓烟,少数跑出来的也被福建兵用铳击毙。 李士元不得不停止攻城,不仅是因为攻城器械的损失,也因为老卒的损失让他十分肉疼。他手下就几百兵,要是死得多了可就看不住这帮河工了。 “他妈的,这帮福建兵还真是难缠!”马瘸子望着城墙上欢呼的守军,狠狠呸了一口。 “大哥,现在怎么办?” 李士元的另一个结拜兄弟张天宝不是辽东人,而是河南人。 “等天黑,让河工们在西城佯攻,咱们选些身手好的弟兄从其它处城墙攀上去!” 李士元能在乱世中活到现在,还是有些本事的,见强攻不能奏效便转而考虑其它的夺城法子。 淮安城,他是不可能放弃的! 在李士元的命令下,叛军裹着几千河工后退到了运河畔漕运总督衙门所属的常平仓一带,那里堆积着大量从江南转运过来的漕粮,莫说几千人,就是几万人也够吃上一年。(作者注:北京沦陷后,囤积于淮安的大量漕粮除被刘泽清劫去一部,余多被阁部史可法向清军输款,以求联虏平寇,最后却成了多铎部南下的底气。) 发现叛军退却,城上的守军和官员们都是松了口气,当下就有人去总督衙门报讯。 漕运总督路振飞并没有上城观战,他虽指挥郑芝龙的水师打过荷兰人和海贼,却没有亲临一线过,加上郑泰是郑家小一辈中的翘楚人物,他也信得过。 这会,作为淮安城中的最高官员,路振飞要做的就是镇定,绝对不能表现出慌乱,否则就会引起全城恐慌。 “郑总兵收到消息最快也得五天才能赶回来,眼下不知是监河军都叛乱还是一部,若是都叛了,这帮人肯定会裹挟河工猛攻淮安,城外两处常平仓又叫叛军占了去,光靠郑千总的一千多兵断难守住,那些漕兵又不堪用,当务之急是马上派人向泗州和扬州求援。”说话的是督漕道郑标,他是崇祯四年进士出身。 郑芝豹并不在城中,于五天前奉路振飞之命前往海州收拢流民,准备以流民为基团练乡勇,走时带走了一半福建兵,因此城中的福建兵实际上只有1500人。 “泗州?不可,万万不可!叛乱造反的就是金声桓的兵,怎么还能向他求援?万一金声桓趁机也反了,这淮安城哪里还保得住!” 推官金澎极力反对向泗州求援。 郑标一想也是,便道:“那就向扬州派人,扬州守将史德威骁勇善战,又是史兵部的义子,知道淮安有警定会率兵前来平叛。” “凤阳总督马士英那里也要派人去,监军太监卢九德手下有不少兵马,另外黄得功的骑兵就在定远、灵壁一带,若其能领骑兵来援,叛军再多也无忧也!”金澎对淮安附近官军驻防情况了如指掌。 路振飞吩咐道:“此事马上去办,要选可靠得用之人。” “下官这就去办!” 淮安有三城,叛军眼下集中在西城,并非将三城围死,故而城中可以向外派出使者求援。 金澎走后,郑标又道:“吴知府那边已奉部院的意思将衙役组织起来,另外也正在募集居民中的青壮上城助守,只要能守上三五天,扬州的援军就能赶到,部院不必太担心,” 正说着,金澎去而复返,喜形于色,不顾仪态放声大叫:“叛军退了,叛军退了!” “噢!” 路振飞等人悉数站立,金澎叫那报讯的人赶紧详说。 “吴大千有大功,本部院定为他向朝廷请功!” 待知是知府吴大千想出制敌手段,路振飞高兴的也是直搓手,又叫传令下去,凡守城官兵每人可领三两银,更叫准备酒肉上城犒赏。 郑标提醒道:“部院,叛军虽退,但尚在城外,我看他们不会轻易放弃淮安城,将士们还是不能松懈。” “这是自然,” 路振飞看了眼郑标,“守城之事你可与吴大千共同办理,从现在开始你就代表本部院,需要钱粮物资不必请示于我,直接藩库领取便是。” “下官领命!” 郑标应声便要去城上寻吴大千,路振飞却叫住他,“你对潞王想到本部院这里的事怎么看?” 昨天,卫辉的潞王朱常淓给路振飞送来一封信,说河南的流贼正大举进攻怀庆,并向卫辉进逼。 从开封逃出来的周王,还有崇王、福王他们都在卫辉,几位亲王的意思是卫辉已经不安全,所以都想离开卫辉前来淮扬避贼。 但要是漕运总督兼淮扬巡抚的路振飞不纳他们,这几位亲王就不知要往哪里逃了。 郑标毫不犹豫道:“亲王国家贵胄,现既遇险,部院理当遣人接之,并妥善安排。” “我也是这般考虑,只是须先平定叛军才可遣人去迎,否则不是叫几位亲贵入了险地。” 路振飞并非违心之言,事实上他准备让泗州的金声桓去接四位亲王到淮安来,但出了监河军叛乱一事,那金声桓是否还靠得住就是个问题。万一此人有了反意,擒了四位亲王,他路振飞就是万死难赎其罪了。 ........... 运河畔,十几个人趴在草丛中远远遥望正在搬运粮食准备做饭的叛军。 “你不是说福建兵很弱,为何却有大量火器?这仗,咱们还怎么打?”卖油郎程霖目睹了城上守军用火铳大量射杀攻城叛军,虽不畏惧,但总是有点心虚。 孙武进“嘿嘿”一声道:“程爷放心,要是有火器就能把仗打赢,咱大明也不至于叫关外的鞑子都打进关五次了,更不会让流贼在北边闹上天了。” 陆四没吱声,他知道孙武进说的对。 “也是,” 程霖点了点头,“不过看那帮叛军的样子,莫不是强攻不得想长期围城?” “不可能,李士元的老底子就几百人,他不可能长期围城,在城外耽搁得越久,他李士元死得就越惨...我猜李士元是想夜袭。” 孙武进所言其实也是淮军的处境,都不能在淮安城外耽搁。 “夜袭?” 陆四眯了眯眼,“不错的点子。” 第一百三十六章 谁下船,就打谁! “传令,灶饭,煮肉!” 日头已高,陆四下令各部就在扬州城外埋锅灶饭。 军中尚有一批从高邮带来的猪肉,缴获的明军物资中也有一批腊肉,叫淮军上下大块吃肉填饱几顿肚子是没有问题的。 陆四下马在一避风处坐了,视线里那个郑元勋坐在竹筐中正在被城上的人往上拽。 被拉上城后,郑元勋立即将贼首所言于知府谭文道及众官绅直言。 众人闻言贼人一定要进城,且城中若不开门便纵兵屠杀,是谓“烟火蔽日,僵尸遍野,官绅都来过刀”,一个个都是骇得说不出话来。 谭文道这个扬州城的父母官依旧是先前那付束手无措的样子,一会看他,一会看你,就是没有个主意。 众人这会也不指望谭知府这个父母官。 “事到如今,为保外面的百姓不被贼人荼毒,我看还是开了吧。” 说这话的是盐商陈某,嘴里说的是为城外百姓安危着想,实际是怕他在城外宅子里的家人被贼人所害。 “贼人势大,史都司他们又都陷于贼手,城中一兵一卒都没有,怎么守?” “对,官兵都打不过贼人,我们这帮人又如何能扛得住贼人,开了开了!” “......” 有陈某带头,立时就有不少宅子在城外的富商纷纷跳出来支持开门投降。 有支持者便有反对者。 “诸位嚷着放贼人进来,就不怕那贼人进城之后翻脸对诸位下毒手吗?现在贼人在外,我等尚可凭高墙支撑一二,贼人若进来,敢问诸位哪家能敌贼人?” 一个年有七旬的老者坐在椅子上将手中的拐杖往地上狠狠敲了三敲。 “蒋老太爷说的对,真要放贼人进来,我等跟把脖子洗干净伸出去叫人家拿刀砍有什么不同?” “府尊已派人过江报讯,最迟三日,南都必有大军前来,现在开城我怕诸位到时后悔都来不及!”有人对援军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三日?” 闻听这话,顿时又有人嗤笑一声,道:“三日能有兵马动一动便算好的,没有个七八天,我敢保证官兵都过不了江!” “有这七八天,贼人就破不了城?” 有人叹气,“诸位千万不要忘了,贼人就给我等一个时辰,这会已是半个时辰过去,再要定不下来,大家伙就等着贼人动刀吧!” 这话叫那蒋老太爷也滞住,城上一片沉默。 飘渺的官军和近在咫尺的贼兵,如同天台的两端,刻有贼兵的那端明显沉了下去。 “开城吧。” 郑元勋替谭文道这个知府做了最后的决定,众士绅富商没有话说,便是那些不同意开城的这会也都不吭声。 岂料扬州百姓听说官绅要放贼人入城,竟群起反对不让贼人入城,他们从城中四面八方向北门聚集,群情汹涌说要打死主张开城迎贼的胆小鬼。 也不知谁说是郑元勋建议放贼入城,结果郑进士被人堵在街上饱揍,要不是支持开城的盐商叫家仆拼死将百姓冲散救他出来,只怕早就被愤怒的人群打死了。 官绅有钱人都同意开城,百姓怎的不同意? 皆因为城外人的生死与他们无关,城外也没有他们的家业。要死也是官绅有钱人,与他们何干? 万一贼人进城不分贫富,于他们才是大祸! 说一千道一万,人性之恶而矣。 望着遍体鳞伤都说不出话来的齐元勋,谭知府破天荒的硬气了一回,怒斥人群:“不开城迎贼也可,尔等现在便上城助守,一家出一男丁,与这扬州共存亡!” “只要诸位愿与扬州共殉,谭某便与诸位抗争到底,以报朝廷!” 谭文道朝北而立,若百姓们真有与城共存亡的决心,他绝不退缩。 只这话说了都没十来个呼吸,人群中就有人默默转身溜走,继而上千人就这么一哄而散。 “怎么守法?” 谭文道与左右苦笑一声,无力抬手:“开门。” ....... “史都司,如何?人心在我淮军啊!” 瞧见扬州北门缓缓打开,陆四不禁对那坐在面前怎么劝说都不肯吃饭的史德威笑了起来,然后在旗牌兵的帮助下翻身上马,朝执缰者齐宝喝了一声:“进城!” “进城!” “进城!” 一声又一声的疾呼声中,数千淮军将士在各自队伍军官的带领下向着扬州城踏步而去。 最先入城的是曹元马队,他们轻骑当先,进城后分为数队往城中各处散去,一边奔跑一边呼叫:“奉淮军陆将军令,大军入城之后百姓勿得惊惶,须用白纸写淮字于门上,但见淮字,大军不扰!” 又呼:“贴淮字者,闭家不许开门,不许外出,开门者杀,外出者杀!” 阵阵呼喊声中,扬州百姓听在耳中,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害怕,反而纷纷说道这下好了,贼人不杀人。 于是街上无有人奔跑逃命,也没有呼儿唤女声,大街小巷如同深夜一般立时寂静下来,只闻疾驰马蹄声和那淮军的安民告示声。 城门处,以扬州知府谭文道为首的官吏士绅、富户代表上百人均匍匐下跪。 被百姓打得不轻的郑元勋忍着伤痛在知府身边跪着,瞧见年轻贼首在执缰者牵引下,由一众大刀手簇拥而来后,他轻轻拽了拽谭知府的衣角,示意他这个父母代表众人上前去迎。 岂料谭知府这会又有些魂不守舍,无奈,郑元勋只好强撑站起,向已至近前的马上贼首躬身道:“还请头领守信,勿害我扬州全城百姓!” “我为何要害百姓?” 陆四轻拽缰绳,齐宝立时停下,战马也随之立住。 “尔等要知道一件事,” 陆四执鞭朝城中一指,扬声道:“这扬州城,不是诸位的扬州,而是我所有中国之人的扬州!我淮军也绝非流贼土寇,更非禽兽之兵,乃吊民伐罪膺惩失德明朝的义师,于百姓我淮军视为同胞,助我者皆为兄弟姊妹,如此,诸位有何可虑,有何可担心!” 言罢,长鞭落下。 “诸位另外也要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淮军为中国堂堂正正之兵!”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一把油菜花 围城打援。 围高邮的城,打扬州的援。 在淮军弱小的时候,陆四相信只有积极调动敌人,并在运动中加以歼灭,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只要能在野外全歼史德威部,扬州城便是淮军的囊中之物。 没有守军的城池,越大越容易破。 根据高邮城早在十三日就派人往扬州报讯,高邮距扬州城有一百五十里左右路程,那么由此可以判断扬州收到消息当在十五日。 另据山阳知县罗吉英交待淮安城破之前,漕运总督路振飞便派人往扬州求援,所求对象就是史德威。 两下结合,陆四断定史德威这会要么正在整兵准备出城北上,要么就已经离开扬州,正在赶来高邮的路上。 因此,围城打援战术实际已经形成,或者说是以逸待劳,就是现在还无法确切得知史德威部到底出发没有。 “敌明我暗,这一仗不是神仙仗,干得!” 陆四力主一战。 形势对淮军无疑是有利的,因为史德威不知道高邮城和高邮卫已叫淮军解决。如果其部真的只有两三千人,那么淮军在高邮的兵力完全可以在史德威毫不知情的前提下,给予对方奇袭重创。 凌家庄高邮卫表现的不堪让陆四的信心也是不断上涨,哪怕这一战淮军的表现同样糟糕透顶。 叫孙武进说的胆气复壮的程霖和左潘安也是摩拳擦掌,真如陆兄弟所言打赢这一仗,那扬州城可就是唾手可得了! 沈瞎子提出一个疑虑,那就是万一史德威并没有北上救援的念头,而是缩在城中不出来怎么办。 这个问题让陆四迟疑了下,他判断史德威敢出城的原因在于史德威并不将淮军当作劲敌,只视为临时造反的乌合之众,加之有漕院总督路振飞的求援。 但要是这个史德威慎重起来,并不轻敌,甚至不理会漕运总督求援,那事情还真是棘手。 “这个...” 高邮通判赵文不知是出于何种心理,竟然相助起“贼人”来,他轻咳一声,道:“陆将军若想叫史德威出来,办法其实很简单。” 陆四一听,立时重视,忙道:“赵通判有何高见?请坐下说!”说完亲自给赵文搬了椅子来。 “不敢,不敢,” 赵文再三推辞终是坐了下去,许是都“助贼”了,也就没那么多心理负担,心里竟一下轻松。 沉吟片刻,赵文道:“陆将军有所不知,那扬州城外尽皆盐商大户私宅园林,富人极多,官宦人家也是极多,若贵军出现在城外,只需稍做劫掠,扬州城内必民意沸腾,史德威不出也得出。他若不出城,这城内的唾沫星子怕就能淹死他了。” “嗯,” 陆四点了点头:“当年袁崇焕就是这么死的。” 听了这话,赵文有些诧异的看了陆四一眼,在这通判看来,眼面前的贼首毕竟太过年轻,如何知道十几年前京师旧事的。 当年袁之死便与城外勋戚富人包括那大珰太监私产田庄被建奴劫掠有关。那帮人拿建奴没办法,便将怒火对准了袁崇焕,又都是天子身边之人,袁之结局可想而知。况且袁崇焕本人诸多行事也太令人诟病,崇祯怀疑也不是没有道理。 左潘安、沈瞎子他们听得是一头雾水:哪个袁崇焕? 孙武进却是知道,那个袁崇焕十几年前在关外很有名。 “那就,” 陆四看向程霖他们:“干了?” “干吧!” 程霖微微点头,“早干早进城。” 待赵文退下后,程霖忽的冷笑一声:“这帮当官的鬼心眼,自己落了水就想方设法拉别人下水。” “什么意思?”左潘安一脸不解,姓赵的官人挺不错啊。 程霖“嘿嘿”一声:“损人不利己。” “不,是损人利己。” 陆四笑了笑,如果说何川是“实务”好官,这个赵文则是“识务”好官。 于这年头,赵文这类人才活得久,才能将官做得更大。 因为,他没有任何负担。 贼来降贼,清来降清。 不过,人品这个问题从来不是陆四首先考虑的重点,他不管赵文是出于何目的要卖扬州城,只要这个人眼下能够帮助到他和淮军,那他陆四就绝对高看于其。 ........ 动员命令很快传达到了什长一级,各家头领除了留在高邮的富安陈大江外,也都被通知到位。 一夺宝应城,二败高邮卫,三破高邮州的接连胜利使得各家头领和他们手下的好汉们都是士气饱满,对南下攻打扬州无比雀跃。 城内官吏士绅送来的长子长孙都被孙武进安排人送到城外的运河边,陆四并没有将这帮公子少爷们带往扬州,而是交给正在破冰赶来的漕队。 天冷,运河边空荡荡,一帮公子少爷们冻得不轻,可没人敢叫苦,因为监视他们的淮军手中大刀可是很锋利。 人群中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躺在一个妇人怀中,茫然好奇的望着周围的大人,浑然不知她此时已不是什么骆家千金,而是“贼兵”用来胁迫她父亲的人质。 州城内,骆永年带着仆人和伙计赶着十几辆大车来到城门,看到按刀站在台阶上望着自己的年轻贼首,骆永年忐忑上前,赔着笑脸道:“按将军吩咐,草民已将城中大小炮店都买空了。” 陆四走到骆永年身后的马车挨个看了下,上面堆满了鞭炮和花炮,都是城中炮仗店备来过年卖的。 “不错,骆东主辛苦,不过还要请骆东主再辛苦一下。” 陆四说着将一纸清单递给骆永年,上面列满了各式淮军急需的物资,甚至还有普通商人根本没办法弄到的刀矛盔甲、弓弩箭枝等,甚至最后一行还写有虎蹲炮若干。 “这个...” 骆永年心头发苦,这张清单上有的东西他能搞到,有的东西却不是他能弄到的。但见年轻贼首似笑非笑的表情,再想宝贝女儿在人家手里捏着,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回头寻思是不是要亲自去一趟南京城。有些东西,除了南京有,别的地方哪有。 陆四让孙武进派些人替换下骆家的伙计赶车,孙武进见车上都是鞭炮,不由好奇:“陆爷要这些做什么?” 陆四随口道:“火烧史德威。” “嗯?” 孙武进若有所思,旋即想到一事,忙将一叠草纸递给陆四。 陆四见了草纸真是大喜,赶紧收在怀中,先前在淮安那会他老说弄些草纸用,结果每回都忘记。 刚才去茅房时又想到这事,赶紧吩咐孙武进去办。 其实元明之后,纸的造价已经极其低廉,中等以上人家普遍使用草纸擦屁股,这高邮北门后的商业市场有座公厕,承包这座公厕的人就给方便的人提供草纸,一次收费一文。再加上公厕的粪肥,很是有捞头。 当然,民间使用的草纸不比宫中,宫中宝钞司在英宗年间停造宝钞,专造草纸,年造草纸72万张,专供宫女太监使用。那纸柔滑度比最好的杭州草纸都好用。 陆四手中的草纸是小作坊生产,看起来质量肯定是不太好的,有点像烧给死人的纸钱那种纸。 表叔陈大佐和富安陈大江到城门为主力送行,并给南下弟兄们准备了酒水。 陆四不喜欢喝酒,可架不住天实在太冷,所以也喝了半碗。 在肚中暖意升腾时,陆四当先走出高邮城,有马车,但他不坐,他已经习惯用两条腿走路。 “弟兄们,打扬州了!” 宝应沈瞎子发一声喊,将大刀扛在肩上大摇大摆出了城。 大红袄左潘安这次难道的没有再异装另类,却不知哪打弄来的一身飞禽官服套在身上,这让被迫来到城门的高邮知州何川气的拂袖就走。 百来里的南方,一支明军也正在往北方紧急行军。 队伍的最前头打的是“史”字标旗,但队伍的中间和后面却分别打了一面“李”字和“胡”标旗。 “史”为援剿都司史德威,“李”为甘肃总兵李栖凤,“胡”为四川副将胡尚友。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一帮烂鱼虾 扬州段江域能供大军渡江的就是瓜洲渡口,除此渡口外,沿江大部分区域都是烂泥滩涂,大船近不得,小船能近却无法将辎重拉运上岸。故历来北军南下渡江,或南军渡江北伐,要么在采石矶,要么在瓜洲,间或浦口。 因此,陆四同样将决战地放在了瓜洲渡。 临战前,陆四终是接到淮安城余淮书的求援信,信中说明军大举攻城,不下数万大军,城中已是岌岌可危,请陆四能及早率南路军回援。 此情况,陆四未向全军通传,只一心备战。 孙武进私下与高进道:“陆爷有言,左倾冒险主义不可取,右倾投降主义也该死。” 淮军出城时,陆四下令扬州城的官吏士绅都随军至瓜州,美其名曰“观战”,实则是怕这些官吏士绅趁淮军主力与明军决战之时在城中生乱。 此令一下,城中自又是鸡飞狗跳。 明军方面的渡江“总指挥”并非原定的镇江总兵张天禄,而是从南都亲来镇江督战的史可法。 兵力方面,明军有操江水师一部千余兵、镇江总兵张天禄部四千兵,镇海将军郑鸿奎部四千兵,又有内守备处标兵千余,从江北桃源擅撤南都的抚宁侯朱国弼部数千人,计一万五千余明军参与渡江之战。 战前,史可法已从它途径得知史德威、李棲凤、胡尚友三部覆没消息,也知扬州已被贼军下,又得凤阳总督马士英通报淮安贼乱,彼时自史可法以下明军文武被淮扬糜烂局面所惊。 南都城中,保国公张国弼,隆平侯张拱日,临淮侯李祖述,怀宁侯孙维城,忻城伯赵之龙等勋臣更是认为渡江收复淮扬已无必要,当下应当收拢各军沿江部署,阻止贼军过江,为大明守住半壁江山,以侯“帝自北来”。 史可法执意收复淮扬,魏国公徐弘基也言“守江必守淮”,内守备韩赞周无主张,如此在史、徐力持下,明军方才得以继续渡江作战。 只时间又耽搁了四天。 气得已经率部自浦口渡江至江北的刘肇基恨曰:“不闻一筹一策,用间用奇,只战守不定,一日数令,此战,岂能胜!” 又痛骂镇江张氏兄弟素来溃兵,闻贼远遁,不知报效国事,只知索要内饷,延误战机。 一地鸡毛中,在史可法的亲自督促下,正月十九,江对岸的明军大张旗鼓终是渡江来战,此时距离扬州“沦陷”已是二十二天。 ......... “看这阵势,莫非下了扬州的真是闯贼?” 江上一艘战船中,遥望瓜洲渡口贼军旌旗遍布,沿阵以待,并有数面“顺”字大旗高插,一五旬老者不由挼长须惊疑。 老者乃是被南都内守备韩赞周特意请至镇江观军的总兵陈洪范。此人武举出身,因很会钻营天启年间就当上了居庸关总兵。崇祯初年时转任南京提督大教场,后来孔有德在山东叛乱,陈洪范领兵3000参与平叛,其后就在登州、莱州镇守。 当年建奴攻打朝鲜,朝鲜方面抵挡不住便向明朝求援。崇祯帝闻讯后立即组织兵马援朝。领军的就是陈洪范,崇祯特意授他平虏将军印,结果这陈洪范压根没去朝鲜,就在东江海岛上滞留,最后被革职。 被革职后的陈洪范马上又走内臣路子,再次启用在熊文灿麾下和左良玉等人一起平贼,结果剿贼不利又被革职。 人生也算得上大起大落了。 “若真是闯军,这仗如何打得了?”说话的是陈洪范边上的副将张天福,他哥哥就是镇江总兵张天禄。 陈洪范“嘿嘿”一声,朝远处史可法所乘郑鸿奎座船一指:“史公亲自督战,要钱给钱,要粮给粮,你兄弟二人难道还敢不战?” 张天福闷声道:“我又没说不打。” 甲板上一直拿千里镜朝江北看的张天禄此时转过身,忽的问陈洪范:“老兵台可识得闯军中人物?” 闻言,陈洪范有些不快:“老夫做的是大明官,那闯贼中的人物如何会认得!” “这里又没那帮大头巾指手划脚的,老兵台跟我兄弟何必藏着?”张天禄笑了起来。 “是啊,哪个不晓得那大西王把老兵台当祖宗供着?”张天福也咧嘴轻笑。 “说闯贼的事,好好的说张献忠那破事做什么?他是贼,我是兵,自古兵贼不两立,就算他供着我,叫老夫再见着他,也是一刀砍了!” 陈洪范看着不满,语气却颇为得意,因为如今闹得凶的大西王张献忠正是他给救下的! 当年张献忠是总兵王威的部将,因参加兵变犯法当斩,时任延绥参将的陈洪范观其状貌奇异,为之求情于总兵王威,张献忠被重打一百军棍除名,此后便投了流贼。 要说张献忠这人也是实在,救命之恩永记于心,于是在军中刻陈洪范像,称之父母,天天烧香上贡。 后来形势不对时,还通过陈洪范向明廷投降,结果降了未久又叛乱,连累陈洪范被解职。 去年形势不利,朝廷又诏陈洪范镇守登莱,这下陈洪范却不肯去,而是跑到南都称病。 因他的臭名声南都的勋臣和官员都不待见他,但新来的内守备韩赞周同他过去却有来往,且十分密切,视为上宾。这次大军渡江收复扬州,韩赞周自己走不开,就叫陈洪范替他过来观军,这“观军”当然也有监军之意。 “老兵台忠义之心,我兄弟二人自是清楚,只不过眼下形势说起来,”张天禄给弟弟打了个眼色,张天福忙搬来只凳子请陈洪范坐下。 “鬼鬼祟祟,老夫就知你兄弟不厚道。”说话间陈洪范已是欣然坐下。 “不是我兄弟不厚道,只这眼下局面谁还看不清?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张天禄摇头轻叹一声。 “大明真要亡了,老兵台还能到张献忠那为座上客,我和大哥又能去哪?”张天福说的更直白。 “你们尽是瞎操心,咱大明现在不是没亡呢。”陈洪范没好气的白了张天福一眼。 张天禄忙道:“这玩意跟下棋一样,得早看一步嘛...要是江北真是顺军,老兵台难道就没其它打算?” “这个...闯军那边,老夫也不认识人啊。” 陈洪范有些郁闷。 第一百三十九章 陆爷英明 江上郁闷的不止“老杆子”陈洪范,还有不久前刚刚从桃源县擅自渡江跑到南都的抚宁侯朱国弼。 凭良心说,朱国弼认为自己算不错的了,再怎么不济好歹也带了几千人到南都,不比那些在北边成片成片降贼的家伙们强? 而且他又是抚宁侯,所以南都这帮家伙即便真看不起他,也得供着他吧。 可事实是南都城中到处是关于他抚宁侯畏贼如虎的段子,勋臣官员瞧不起他,连老百姓都想着法子编排他,而这些瞎编乱造的段子又传到他小妾寇白门耳中。 素以侠女自视的寇白门虽出身娼门,还真有点侠之大者的家国情怀,对丈夫畏贼如虎的举动十分不满,连身子都不让靠,这就叫朱国弼不好受了。 想当初他为了娶寇白门,安排了5000名名士兵提着红灯笼从钞库街的寇家一直站到了朱府,规模空前强大,灯笼映红了半条秦淮河,在南都历史上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把个寇侠女感动的无以复加。 现在,仅仅是听信了外面的胡说八道就不让碰,你说朱国弼气不气。但这会他还是深爱着寇白门,要不然当初也不会花那么大心思把人娶回家。 所以,依旧是温柔相待,想着外面的流言蜚语总会消停,到那时候白门气消了依旧会白白的躺在那任由自己把弄。 只是,老天爷好像故意耍他这抚宁侯似的,刚回南京才几天,魏国公徐弘基就将他叫了过去,然后一番语重心长“逼”得他不得不点头答应率所部去镇江助战。 魏国公的出发点是好的,想着史可法都去亲自督战了,他这国公怎么也要出点力。 人,他是肯定不能去的,但兵可以弄一些。 朱国弼不是回来了吗,正好。 有个侯爷亲自带兵,也能给前方将士鼓劲。 打魏国公府出来后,朱国弼那是垂头丧气,觉得自己也是活该,要是知道这会仍要带兵去和淮扬的贼人杀上一场,当初就应该直接带兵去救援淮安,那样的话说不定早就立下大功了,何至于回南京叫人如此编排。 回到家后,闷闷不乐的把自己要带兵打仗的事一说,小妾寇白门却高兴坏了,不仅亲自下厨弄了可口的饭菜,更是陪丈夫小饮,再之后又去好生洗了一洗,当夜把个朱国弼伺候的跟神仙似的。 叫寇白门这么一弄,朱国弼精神头子也上来了,想着那么多兵马渡江作战,又是史可法亲自压阵指挥,怎么也不可能叫贼人给败了吧,所以大胆去,一洗前“耻”。 更叫他抚宁侯爷欢喜的是,他率军出征时,寇白门竟叫了她那帮秦淮河的姐妹都来给他抚宁侯助威送行。 那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场面好不热闹。 有已嫁名士冒辟疆的董小宛,有嫁东林领袖、文坛大豪钱谦益为侧室的柳如是,有赛诗琴书画无所不能的卞玉京,有才子侯方域最喜的李香君... 总之,从前和现在秦淮河上有名的姑娘都来了,那真是一个比一个好看,一个比一个叫侯爷动心。 大家顾横波更是亲自为抚宁侯爷击鼓助威,一曲《将军令》听得抚宁侯爷跟打了猪血似的,恨不能立插双翅尽显保国一族的威风。 其部将士也深受感动,纷纷立誓此次出征必血战到底! 只是,到了镇江后,朱国弼感觉有点不对劲,似乎除了打了猪血的他外,其余人都没什么积极性。 在临战前的最后一次军议时,当督师史公殷切看向诸将期待谁主动为前锋时,竟是鸦雀无声。 可能是抚宁侯率部前来的英姿雄风让史公印象深刻,所以,在众将没人主动请缨的情况下,朱国弼被史公点了将,寄予重托,谓:“破贼首战,全在抚宁侯!” 无奈何,朱国弼只能硬着头皮当这个渡江先锋将了。 他现在别的不盼,就盼史公威望足够,能让张家兄弟他们能及时跟上,不叫他孤军奋战。 江上,雾气已经散去,能远观贼兵就在渡口列阵,看起来兵马也不少。 朱国弼心里有点打突,单看贼人阵形就不是一般贼人,莫不是真有北边的顺军过来了? 正忐忑时,家将马如龙大叫起来:“侯爷,督师打旗了!” “啊?” 朱国弼朝远处史可法所在大船看去,果有讯号传来。紧接着,便听炮声隆隆,却是郑鸿逵部水师战船向岸上开炮了。 郑家的战船有不少是仿西夷荷兰人的三桅炮船,这种炮船两侧都安有小炮,一轮齐射,火力很大。 隆隆炮声中,战鼓声,号角声相继传来。 朱国弼能怎么办,哪有前锋不上等别人上的道理。 于是,把心一横,传令出战。 .......... 江上,炮声隆隆,白烟弥漫,明军声势震天。 岸上,则是惊慌失措,不过不是淮军,而是被淮军强行从城中带来“观战”的官吏士绅和盐商富豪们。 炮声一响,这帮官吏士绅和有钱人们就站不住了,唯恐叫炮子砸着,纷纷嚷着要回城。 “去,有跑的,直接剁了!” “有乱叫乱喊的,也剁了!” 陆四都懒得回头看一眼,他现在比较关心的是明军水师的炮弹究竟能打多远。 战前于布阵时,陆四已经考虑到明军炮火给淮军带来的杀伤,所以下令列阵于距江边两里。 但现在看来,明军水师的大炮有不少射程超过两里,视线中便有几枚炮弹落在了列阵的火字营当中。 不过,明军炮弹对淮军的杀伤力并不大,除了直接砸中外,几乎没能造成什么损失。 这是因为江边的泥土过于松软,明军所发炮弹乃是实心铁弹,无法在松软地面弹跳,故而造成的杀伤就十分有限。 另外,明军炮弹是从江上战船发射出来,江上有波浪,战船并不平稳,其准头是半折还要半折。 总的看起来,明军水师打的这炮火更像是吓唬淮军,为登岸明军助势,而非真的“炮击”。 要说淮军一点不乱肯定是假的,陆四就看到有几十个士兵被炮子吓着惊慌往后跑,但很快就被军官们勒令退了回去。 不是这些还没有经过系统训练的士兵有多少胆气,而是自炮声响起后,上冈陆文宗的将旗就始终在原地不曾动过一步。 渐渐的,当发现明军的炮子是“光打雷不下雨”,淮军各队伍自然就镇定下来,不复起初慌乱。 看了一会,陆四忽的对身边诸将道:“人家炮子打的这么厉害,我们是不是应该表现得害怕一些,要不然人家见我们巍峨不动,是不是就不敢下船了?” “陆爷英明!” 孙武进本能回道。 第一百四十章 抢滩登陆 陆爷的确是英明的。 抚宁侯朱国弼原是横了心准备靠岸登陆,可眼见岸上的“贼军”竟受炮击而不乱,不由又踌躇起来,再见江上除他所部外,余各部都在江中远远躲着,更是不愿就此上岸。 所谓烂船还有三斤铁,这贼人既能打败援剿都司史德威他们,内中肯定有骁勇善战的,朱国弼担心现在就上岸冲杀贼人,很有可能讨不到便宜,所以不如等等再说。 郑鸿逵座舟中,督师史可法倒是未觉抚宁侯那边迟迟不上岸有什么不对,挼须对左右幕僚道:“看贼阵列倒也悍勇,不似一般土寇,传言扬州有闯贼兵马,现在看来怕是不假。所谓锐气不可轻试,且养全锋以待其毙...我看可使炮船抵近些轰贼,待贼不支再使兵马上岸冲杀,如此定能一举溃贼。” 话音一落,自有随从官员纷纷称赞督师英明,料敌于股掌之中,此战大军必能奏捷,光复扬州云云。 谋士应廷吉却提出不同意见,他道:“督师,贼列阵距岸边尚有距离,职认为当使抚宁侯部迅速登岸,并将阵列前推,以为我军后续兵马拓展。若单以炮击而不使兵马登岸,这药子总有消耗怠尽之时,届时,无以炮火掩护,贼若趁我军登岸之时行那半渡而击之策,怕是不好应对。” “喜臣言之有理,我险些忘了此节!” 史可法醒悟过来,急令中军旗号传讯抚宁侯部速速登岸。可讯号发出,抚宁侯朱国弼却是依旧未动。 再吹号,三击鼓,仍是不动。 史可法大怒,对应廷吉道:“你乘轻舟去,就说侯爷若要富贵自保,随他自便!本督师亲率仆从上岸击贼便是!” 督师这又是气性子话了,大军作战,岂有督师上阵的道理。 应廷吉忙劝说几句,那边郑鸿逵已使人备了小舟,派兵护他往抚宁侯座船去。 上船之时,应廷吉低声于郑鸿逵道:“督师为人性急,万一接战不利,将军可要看护些,万不可让督师轻身犯险。” “先生放心,但郑某在,督师绝不会有危险。” 郑鸿逵自是答应下来。 应廷吉一上船,水手便摇桨破浪往那抚宁侯座船而去。待近,船上有兵看到,急扔绳下来,又垂网兜。水手一边系船,一边将应廷吉顶上网兜,上面一拉就此上船。 朱国弼知应廷吉是史可法幕下重要谋士,又见他是乘小舟于江中冒险前来,自是明白肯定是他迟迟不派兵上岸叫那史督师犯了怒,这才遣应廷来来催。 正欲寻个由头搪塞,家将马如龙大喜声传来:“侯爷,贼人溃了,溃了!” 闻言,朱国弼快步至船首,果然岸上贼人终是经受不得炮击,开始往后方溃退。 贼人队伍十分凌乱,有执旗贼兵连旗都不要就跑的,且不是一处,乃是整个沿岸布阵贼人都在溃退。 “贼人显然不支,还请侯爷速速发兵上岸,此战若胜,侯爷当为大功!”应廷吉大喜之下也是催促。 “本侯早有登岸破贼之意,先生既来我这,便请先生观我将士如何杀敌!” 贼人列阵不动和大溃性质就不同了,朱国弼信心百倍,击掌大笑传令所部立即靠岸登陆。 接到侯爷将令的各船明军,也如同在南京城下受那秦淮姐妹相送时一般打了鸡血,瞬间勇武,人人争先恐后向岸边而去,就恨那摇桨的水兵力气太小,以致船速不如箭速。 ......... 岸上,淮军所布各阵都在后退。 这也幸得之前陆四遣人将诸营官召来,告知伪退,又命各营官回去召集所属各队官再告之,如此队官告哨官,哨官告什长,什长告士兵,一层一层传递,确保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伪退以诱官兵上岸,而非真退,否则后撤令一下,怕真能成了乌龙。 “今后大小战事,乃至军中一切,皆须使上下皆知,官知,兵知,官兵无有隔阂,如此进能一体,退亦能一体。” 要想使淮军从“列强”中脱颖而出,除了装备训练外,于细节处更要改变。陆四方才所言便是这个时代军队的通病,就是上面做什么,下面根本不知道。甚至官兵互相猜忌,官不恤兵,兵不畏官,结果就是兵变之事时而发生,哗营,阵前反戈之事更是家常便饭,阵前指挥更是失灵。 本质上,实际就是封建军队等级制的体现。 淮军,诚然也是封建军队; 陆四,却不是封建人物。 如此,连铁甲卫的辅兵都知道上面怕官军不敢上岸才下令假装溃退,好诱官军上岸砍他们狗日的,淮军数千人马自是不可能一轰而散。 倒是把扬州来的那帮老爷们吓的不轻,要不是年轻贼首仍在他们前面没动,只怕就算淮军会动刀砍杀他们,这帮老爷也要不顾一切的跑了。 .......... “妈的,跑这么快干什么!” 草堰孙四揪住表婶家侄子张二的耳朵,一脚就踹在了他屁股上。 “四哥,疼,疼!” 张二直咧嘴,一脸委屈,“不是你说要装得像些么?” “就你话多,老子叫你们装得像,不是让你们跑得比兔子还快,你看看,这他娘的谁有你们跑的快!” 松开张二,孙四朝四下正在跑的部下们喊了起来:“别他娘的乱跑,看着我,我停你们就停,我跑你们就跑!” 听了孙四喊,队官、哨官们也赶紧跟着喊,孙四这队人方才陆续止住脚,朝最近的脖上系巾的军官靠拢。 “狗日的官兵靠岸了吗?” 孙四回头朝渡口那边看去。 “靠岸了,靠岸了!” 张二兴奋的话音刚落,一枚炮子在距他只有七八尺的地方“咚”的一声掉落,整个的陷在泥中,把个张二吓得下意识的往边上跳了一下。 渡口处,十几条官军的大船正快速向渡口驶来,有的船慢速靠岸,有的却是直接快速撞了上去,上面的明军立时摔倒一片,从地上爬起来破口大骂那些划桨的水兵。 “下船,下船!” 军官的喝斥声中,一队队手拿火铳、长矛和大刀的明军从船上顺着伸出来的木板争先恐后的冲上岸。 第一百四十一章 千军万马抓白袍 “上岸了,上岸了!” 船上督师史公心潮澎湃,岸上官军奋勇争先,群僚齐声恭贺,炮声依旧隆隆。 抚宁侯部明军真是奋勇,没有枉费侯爷将他们一路从山东带到南都来。只是明军所乘舟船乃是福建郑家的海上大舟,比江防水师的战船要高大不少,所以和平日仅停靠渡船的瓜洲渡口码头之间的落差足有十几尺。 如此一来,即便郑家大舟之上伸出的跳板长度足够,跳板的斜度也是极大,这就使得不少性急的明有军跃上跳板之后才发觉斜得很,不等他们小心翼翼摸索下去,后面的人群推搡之下便将他们挤得直接从板上滚落下去,更有倒霉的脚下一滑就“扑通”掉进江水之中。 不少直接滚下来的明军不是脑袋叫撞得起大包生疼,就是脸上叫砖头碰得皮破肉绽,能及时爬起来的还算好,动作稍慢一步的“哗拉拉”身上就跟掉馅饼似的一堆堆人的往上压。 码头上真跟往油锅里浇水似的,又沸又溅。 船太多,不可能都停靠在码头,所以很多明军舟船选择在码头两侧停靠。 能放跳板的放跳板,不能放的就从船上扔出几十根绳子,武器之类直接往下面扔,赤手的明军拽着绳子小心翼翼往下落。 有些船身不是太高的战船靠近岸边之后,上面的明军便迫不及待直接跳下,结果下面的泥土表面看好像晒得挺干很结实,然而下面全是淤泥,害得这些跳下来的明军不得不趟着膝盖深的淤泥往岸上费劲挪去。 很乱,事先根本没有演练如何“抢滩登陆”的明军在瓜洲渡乱成一团,上岸的乱,没上岸的也乱,渡口方向尽是明军互相叫骂、埋怨的声音。 负责运送明军过江的郑鸿逵水师也显然没有“彩排”过,事先史可法主导的军议上就没有关于“登陆”细节的探讨和分工,似乎这位本兵督师以为渡江作战就是这边上船,那边靠岸下人就行。 不少战船已经把人“下”完,为了不占地方纷纷想返回,可后面过来满载人员的船只又将他们顶了回去。 能相互招呼理顺离开码头的还好些,理不顺的就在那里耗着,有聪明的还知道赶紧在船与船之间搭跳板,让后面的人从前面船下去,不聪明的大眼瞪小眼,心想前面的怎么还不走。 那前面的同样也在瞪:你他娘的不往边上去去,我怎么走! “这......” 明军在渡口的人船大乱让陆四摇了摇头:就这?难怪多铎部能大摇大摆过江。 他却没有下令趁明军大乱时发起进攻,而是一屁股往地上一坐,摸了根牙签剔起牙缝来。 “陆爷,官兵乱的很,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孙武进很有点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意思,就狗日的过江明军这乱哄哄的模样,不用全部上,就铁甲卫过去就能将他们全赶进长江喂鱼。 “不急,再等等。” 陆四真的不急,一来上岸的明军乍看是多,但江上明显还有很多明军没上岸。二来,他这人很有武德,现在杀过去很有点胜之不武啊。 “再等等,人越多越好,要不然我拿什么跟史可法换装备?” 剔出一根肉丝后,陆四一个弹指将牙签弹飞出去,模样很是潇洒。 ......... “都傻站在这边干什么,还不把人给我整齐了!” 抚宁侯爷不是不知兵之人,他略懂。先前登岸的兵马在码头上乱成一团时,侯爷心里着实有点惊慌,那时贼人要是掉头杀来,他抚宁侯爷肯定要灰溜溜的赶紧走人。 但是,贼人不知道是被郑家水师的大炮吓坏了,还是太过蠢笨,竟眼睁睁的放过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这样的话,抚宁侯爷就不能太过客气了。 他亲自披甲又系上爱妾白门给他缝制的战袍从跳板缓缓踏上了江北的土地,脚踏实地后,侯爷嘴角笑了,他想到了白门在送别他时于耳畔悠悠一句:“夫若大捷,妾必翘臀以待。” 白门嫁于他两年,可从来未说过这等叫人一想就香艳的话啊。 再一瞧自家兵马还他娘的乱糟糟,侯爷自是勃然大怒。一众家将赶紧四出约束整顿,好一阵忙活才算把上岸的两三千人整顿好。 江上督师史公虽也觉渡口那边太乱,但见抚宁侯部已陆续上岸,而贼人却是远遁不敢复还,不由也是高兴坏了,急令镇江总兵张天禄部并内守备标兵即刻登岸,与抚宁侯共击贼人,兵进扬州。 接到史可法军令后,张天福问他大哥张天禄上不上岸。 张天禄却总觉贼人退的有点莫名其妙,便问陈洪范意见。陈洪范又能有什么意见,好一阵观望后方道:“要不,你们上岸瞧瞧?” 这等于没说。 中军旗号又至,这一次没等张天禄想好是否上岸,脚下战船自己却动了起来往江边驶去。却是郑鸿逵担心二张不肯用命,直接以郑家旗语私下密令所部舟船靠岸。 无奈何,二张连同部下兵马就这么被郑家海舟往岸边送去。 .......... “那个人是谁,好...拉风啊。” 陆四原本是想说威风二字,但又觉威风二字无法体现出准确意思,所以最后用了拉风二字。 拉风的人当然是那位披甲系白袍的抚宁侯爷了。 “这个...不认识啊。” 孙武进不太懂拉风的意思,但知道陆爷说的是谁,因为只要眼不瞎,是个人都能看到海船上有个白袍男人正在从跳板上下来。瞧了又瞧,有点远,不是很清楚,再说就算他看清楚,也未必知道那人是谁。 “莫不是抚宁侯朱国弼?” 马队统领曹元不是太肯定,“我听史都司提过一嘴,说是抚宁侯所纳小妾寇白门为了激励其夫杀敌报国,亲手缝制了一件白袍,大概是取那千军万马避白袍的意思。” “朱国弼?寇白门?” 陆四“喔”了一声,眼珠子一下有了精神头。 “陆爷在看什么?” 孙武进觉得奇怪,就算那个白袍男是什么抚宁侯,以陆爷的性子也只当是个屁,哪会这么聚精会神看。 陆四突然扭头凝重看着他:“二郎,我有一件重要任务交给你。” “陆爷请吩咐,卑职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孙武进腰杆子瞬间笔直,胸膛也似股热血在燃烧。 “好!” 陆四给孙武进的任务是等会打起来,他什么也别管,就死盯着白袍朱国弼,务要将此人生擒。 “记住,一定要抓活的,要是死了的话,寇白门就不肯过江了。” 陆爷有些不放心的再三交待,这是个大事。 第一百四十二章 动手 明军的“抢滩登陆”仍在继续,略懂兵法的抚宁侯朱国弼指挥所部向前推进,以为后方兵马提供足够开阔的登陆场地。侯爷如此主动可不仅是因为贼人远遁,更多的是担心后续兵马跟不上。 明军向前推进过程中,意外发现地上有不少贼人丢弃的财货,有碎银,有铜钱,顿时便有不少士兵争相哄抢。 眼见哄抢就要蔓延,一袭白袍的抚宁侯朱国弼纵马而至,剑斩一兵,怒道:“此贼人诡计,不可上当!” 又道:“些许钱财有何可抢,扬州城内贼人财货堆积如山,破城之后本侯皆于你们分了便是!” 此言大振军心,明军哄抢行为顿时得以遏制,在大小军官带领下气势汹汹向前方扑去。 偶有人实在舍不得脚下的铜板、碎银弯腰去捡,也只是叫后面的人队形稍乱,碍不了大局。 没用多久,抚宁侯朱国弼部就从瓜洲渡向东挺进了两里地,可能是怕误伤,江上的明军水师停止了炮击。 渡口那边,二张兄弟所部也开始登岸,虽然依旧混乱,但随着时间的过去,明军主力已上岸六成。 江上督师史公决意上岸,亲督众将向扬州进军。 众幕僚同郑鸿逵都未劝阻,皆因都以为贼军已彻底溃去,督师上岸并无危险。 “三个臭皮匠还能赛过诸葛亮,到你们这尽出的馊主意,瞧见没,人家官兵不上当!” 已从地上站起的陆四一边拍屁股上的泥土,一边叫人给自己披甲,对孙武进他们出的馊主意实在是没好气的很。 “没道理啊,” 孙武进暗自低估,也觉奇怪,这一招闯军和那大西军屡使不爽,而明军屡屡中招,怎的到了长江边上就水土不服,一点用都没有了呢。 却是不知,抚宁侯爷那是叫这招吃了太多苦,俗话说事不过三,人侯爷总不能老在一个地方摔跟头吧。 而以财货诱使对手哄抢而乱阵形,再趁机掩杀的发明者也不是农民军,而是嘉靖年间的倭寇。 “上的差不多了,动手吧。” 穿好甲的陆四摆了摆手,立时有旗牌亲兵拿出火折子点燃手中的花炮仗,“嗖”的一声跟窜天猴似的在半空炸开。 这是淮军进攻的讯号。 十数里战场,光靠传令兵根本做不到同时发力,唯有这能在日间也清晰可见的烟花弹可以做到闻者皆动。 明军那里也有类似的信号弹,称“发烟弹”,此弹应是万历年间仿烟花制成,于援朝之役多有应用。 .......... 明军如果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岸上的“贼军”并不是单纯往一个方向溃逃,而是以三角形分别往东、西、北三个方向“溃逃”。每个溃逃方向的“贼军”都有数股。 史家荡之战后已升为队官的清江埔阿福就是东边诸路淮军中的一股,说是队官,但实际阿福这一队有近400人,都是持竹篙,配短刀。 淮军营制一队250人,阿福这一队有400人显然不合淮军现在的营制,当属于临时编制。 以战斗力而言,阿福这一队人并不强,因为除了他部下原本参与史家荡大战生还的30多名老弟兄外,一半是南下没有经过大战的河工,一半是降兵。 战前分派的计划中,阿福这一队人也不是主力中坚,而是配合铁甲卫使用。但是由于先前突然的撤退命令,导致阿福这一队人和铁甲卫脱节,距离相差有一里地。 现在全队再赶去和铁甲卫会合,就会让从后面扑上来的明军填补这一段区域的空白,有可能导致明军从侧翼包抄铁甲卫。 所以,在看到远处半空炸开的烟花后,阿福做了一个决定,就是列阵掉头直接和官兵对阵。 “大伙听好了,狗日的官兵手里有火铳,这玩意你说吓人也吓人,你说不吓人也不吓人,反正就那么回事,你要不怕它,这火铳就跟烧火棍差不多;你要怕它,这火铳就是阎王爷的索命符!所以,你们千万不要怕,越是不怕,那铳子就越打不到你!” “咱淮军自创军定下的规矩,冲阵之时,官长在前,士兵在后。营官死,队官补;队官死,哨官补...” 说完规矩后,大名吴友福的阿福就拔出了自己的长刀,吸了口江风带来的腥气,毅然决然的向着后方踏步走去。 脑海中闪现的不是即将的战斗场景,而是用镰刀割下那个欺辱女儿的军官首级场面,是妻子拉着女儿坐在马车之中向自己挥手的场景。 “嘿吼!” 史家荡之战给淮军带来的影响很大,几乎是下意识的“嘿吼”声从吴友福的口中发了出来。 “嘿吼!” 四百多两人一组,平端长竹篙的淮军士卒一边向前挺进,一边以眼角余光注意两侧同伴,或放慢或加快,一点点的将队形水平起来。 吴友福这一队人的竹篙上没有绑烟花弹,他们也没有披甲,棉甲没有,纸甲也没有,就是以血肉之躯以前冲阵。 同样的“嘿吼”声在半里外响起,在梅花岭上打了几天铳的火字营淮军士卒在营官左潘安的带领下排着不算整齐的队列,端着手中的火铳在“嘿吼”的节奏声中缓缓向距离不到两里地的明军压了过去。 200名弓箭手在队官徐传超的带领下也回了头,箭手们左手握弓,右手捏箭。 身后,是500名肩上扛了十五根竹标枪的淮军士卒。这些人的力气不是最大,但标枪投的却远。 在扬州的训练中,他们的胳膊从一开始的酸痛,到抬不起来再到麻木,直至现在。 陆四检验过标枪的战斗力,发现最远射程连30米都不到,除非敌人身上无甲可以达到杀伤效果,如果有甲的话标枪的矛头很难破开,哪怕是棉甲。 这种也属于一次性战术的标枪显然不能成为淮军的正式兵种使用,并且由于投掷距离过短,标枪兵需要贴近敌人,这就更加限制了标枪兵的使用。 用500人来练标枪,陆四最大的目的是破防。 500根标枪同时投出去,声势上是十分吓人的。 标枪扎在盾牌上因为是竹枪的缘故会弯曲,不管是列队聚阵还是前进中的敌人盾牌手根本不可能有时间将标枪拔出,如此长长的竹柄会将他们的队形搅乱。 “披甲!” 随着铁甲卫统领、福建人黄昭的一声令下,辅兵们立即将56付铁甲给最前排的铁甲卫穿上,其余人则是清一色的棉甲,一人双甲。 将以加长木柄制成的“斩马大刀”在手中掂了掂后,黄昭合上铁面,立时就如鬼怪叫人看着阴森可怖。 第一百四十三章 鬼面重甲 黄昭等人所戴的铁面真的是蛮吓人的,当第一付铁面成形时送给陆四看的时候,他当时就有一种“噢咦哟,噢咦哟”东瀛质感。 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问题出在黄昭和杨祥这两个人身上。 如果把福建人的历史往前推个几十年,陆四不难发现数量非以万计,而是以十万计的福建人东渡去了日本。 不是鉴真和尚为了传播佛教的东渡,而是背井离乡,为了求活的东渡。 一山一水八分田的福建实在是太穷了。 东渡日本的福建人不仅在日本扎了根,更参与了日本战国乃至幕府形成的一系列重大事件中。 最有名气的当属德川幕府时期的倒幕军。 倒幕军的主体除了被幕府迫害的基督徒外,就是以福建人为首的中国人,他们的领袖叫颜思齐。 颜思齐有个小弟叫郑芝龙。 另外,德川家康最信任的盟友叫李旦,此人被称为“甲必丹”,不仅是德川家康最大的金主,也是幕府外交、海上贸易的总扛把子。 如果说郑芝龙是现在东亚海贸的总舵主,那么李旦就是东亚乃至东南亚海贸的盟主。 黄昭和杨祥属于开拓日本的后来者,他们在很小的时候就随父辈东渡,在谋生同时学会了一口流利的日语,并且无形之中受到日本文化影响。 形如厉鬼的铁面,就是这个影响之一。 甚至于在他们无意识的影响下,于氏铁厂打造出来的铁甲同日本的武士铁甲外观有八成相似。 这就自然会让陆生有“噢咦哟”的质感了。 不过,不管白甲黑甲,只要能砍人,能打胜仗,陆四不介意淮军的铁甲是具有中国特色,还是具有东瀛特色。 如果不是自己长得不太兰陵王,陆四都想弄一付铁面戴戴,大刀金马,白纸团扇,也别有风味。 铁甲卫动了,520名力大无穷的铁甲兵提着斩马大刀黑压压的掉转方向,后面跟着同样数量的辅兵。 东、西、北,三个方向,约五千余淮军一改方才狼狈溃逃状,在烟花弹讯号的指示下在各个方向同时向后方明军掩杀。 ......... “侯爷,不对!” 最早发现不对的抚宁侯家将马如龙停下了追击脚步,顾不得多想匆匆前来报讯。 “什么不对?” 高头大马上一袭白袍的抚宁侯尚未察觉有什么不对,此时正对所部进展神速感到欣慰。 侯爷不在乎史可法给自己向朝廷报多大功劳,也不在乎南都那帮勋臣战后如何吹捧自己,他在意的是此战之后白门将会以什么样的眼神看待他这位白袍郎君,那秦淮河上又会多出多少仰慕他的姑娘。 “侯爷,贼人,贼人掉头了!” 马如龙的急促声终是让侯爷动容,赶紧于马上探头远眺,果见前方有黑压压贼人正向他所在杀奔而来。 “他们怎么不逃了?” 侯爷心中不免困惑,要说他是陷入贼人诡计肯定不是,因为贼人的小把戏早就被他识破。 那么唯一的解释是,贼首有可能是在孤注一掷。 这个解释是合理的,因为贼军就算逃回扬州,也要面临官军的大举围攻,是束手待毙还是奋而一击,相信大多数人会选择后者。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传本侯爷,斩贼首一级者,赏十两银!” 朱国弼最大的好处就是带兵从来不小气,为人特别大方,只要部下肯听他话,赏赐什么的绝对比其他兵马要多。 这也是为何他当初仅带了几十家丁到山东赴任,最后却能拉几千人随他一路往南跑的原因所在。 钱财,身外之物。 这一点,南都的勋臣比起朱国弼来,真正是差得远了。 只是,侯爷似乎忘记了一个事实,他这几千部下是乖乖听话跟他从北方一路逃到南边来,而不是一路随他浴血奋战,如那南朝白袍将军陈庆之一般千军万马杀过来的。 一开始,面对掉头反杀过来的淮军,抚宁侯部的明军在慌乱之余还能坚持列阵,甚至铳手还试图放铳驱散对面淮军,弓手也在不断放箭。 反攻的淮军铳兵同样放铳,双方中间的空白地带白烟弥漫,空气中满是硫磺味。 “射!” 猎户子弟出身的徐传超指挥所部200弓手不断朝明军阵中放箭,不是瞄装的直射,而是弓向上朝对方上空的“吊射”。 箭队后面的标枪兵没有动,而是沉默的列阵在铳兵左侧。标枪投郑距离过短使得他们目前无法在明军的铳射下近身,只能等待双方的火铳对射决出胜负。 “放!” “放!” 左大柱子一声又一声,铳声一轮又一轮。 由福建降兵充任教官勉强在梅花岭上进行了七天“集训”的淮军火字营,显然还不能成为陆四意识中的决定性武装力量使用。 三轮铳射后,火字营哑了火。 在根本无法透过硝烟形成的迷雾地带判断明军伤亡情况下,黄昭带领铁甲卫直接越过友军阵列,手执加长斩马大刀向着当面明军扑杀而去。 没有嘿吼声,也没有呐喊声,有的只是铁甲相互碰撞发出的响声。 迷雾对面的明军显然正在手忙脚乱装填火药,后方的抚宁侯朱国弼有些心惊,他没有想到贼军竟也有大量火铳手。 并且贼军不止在一面向其部冲杀,东、西两方向同时有贼兵正在猛攻,视线内一支贼军竟手持长竹篙搅得他左翼大乱, 远远看去,更有一支贼军的马队正在勒马观战,似乎随时都会冲杀过来以骑马的高速撕开他抚宁侯的防线。 侯爷心惊之余做了明智的决定,就是马上派人向后面的镇江总兵张天禄和内守备标兵求援。 明、淮双方当面战场的迷雾仍未散尽,哪怕江风不小。 此时的明军固然慌乱,但并不认为当面的“贼军”会在此时发起冲锋,因为双方的铳兵并没有决出胜负。 这个时候要是一方轻率发起冲锋,必然会遭到火铳的大量射杀。 根据经验,如果双方都有大量火铳兵,那必然会在双方对射之后一方伤亡过大时,另一方才会发起进攻。 然而,对面的“贼军”并没有按常理出牌,他们进攻了。 前排的明军铳手愕然发现迷雾之中有人影涌现。 然后是一张张如厉鬼的面孔。 第一百四十四章 那支兵不错! “这是什么东西!” 迷雾中突然出现的如厉鬼之人惊呆了正在装填药子的明军,不少人只以为自己见了鬼。 火药发射造成的浓烟就如凌晨的鬼雾,将面容狰狞可怕的淮军铁甲人衬托得神秘且恐怖。 “鬼,鬼...” 有几名明军铳手吓得手一哆嗦,药子尽数洒在了地下。 一个慌乱中只顾低头装药子的明军并不知道前面迷雾的变化,好不容易将药子装好倒入压实后抬头准备发射时,就见前面十几丈处有个头上长了两角,面容极端可怖的铁甲厉鬼正向他缓缓走来,吓得两腿一软“扑通”跪在了地上,再见其两腿股中,已是湿了一片。 一个、两个...... 越来越多的铁甲“厉鬼”从迷雾中涌出,后面更是人头攒动,如同从地狱鬼门关放出来。 铁甲“厉鬼”极端的沉默使得最前方的明军士卒无一不好像胸口被人死死按住无法呼吸。 一些已然装填好药子的明军铳手本能的往后退去,他们甚至连打一铳的勇气都没有。 眼前的景象,实在是太恐怖。 “是贼人!” “放铳,放铳!” 有反应过来的军官知道从迷雾中涌出的不是什么鬼怪,而是戴了吓人面具的贼人,又见部下都叫贼人吓得慌乱失措不住后退,不由急得大喊起来。 并不是所有的明军铳手都叫吓住,有铳声响起,大约十几杆火铳打响。 然而明军火铳普便使用的铅弹从铳管中射出之后,几十米的距离根本无法穿透那些从迷雾中涌出来淮军铁甲兵身上的铁甲。 铳声中,沉默的铁甲卫在统领黄昭的带领下继续向前进压。 越来越近,身后的迷雾也是越来越远,这让他们的“真容”彻底展露在明军视线中。 回过神来的明军终是意识到涌过来的不是厉鬼,而是贼兵。 越来越多的火铳打响。 杨祥前胸被铳子打中,却只发出一身清脆的金属撞击声,没能让他的脚步都为之滞上一步。 前面的铁甲兵无惧明军铳子威胁,紧随在他们后面披双层棉甲的却不得不将手中的长短挨牌高高举起,用以遮挡胸腹及面部。 很多明军的铳子从前面铁甲兵的接壤缝隙处射到了后面,有的铳子打在了盾牌上,也有的击中了人。 铳子在近距离穿透不了厚实的铁甲,却能穿透那些棉甲,哪怕是双甲。不时有披棉甲的铁甲卫中铳倒地,但更多的铁甲卫却依旧在前面真正铁甲卫的带领下向明军阵中扑去。 江边的风极大,虽然气温回暖,但在风的影响下,明军铳手装填药子的时间显然比平时更长,并且更加的麻烦。 随着铁甲卫的不断逼近,能够留在原地坚持装药的明军已是屈指可数,哪怕是军官都在往后撤去。 这个时候,却有一支明军迎着后撤的铳兵顶了上来,人数约有千余,无论是军官还是士兵,面对前方进逼而来的淮军铁甲卫都没有惧意,反而更加的凶悍。 远处在马上观战的陆四见到这一幕,不由好奇的问边上曹元:“这个抚宁侯朱国弼从前是干什么的?” “不太清楚,听说以前一直在京城,好像总督过京营,但似乎没怎么领过兵。” 曹元显然不太清楚抚宁侯的底细。 “他手下的兵不错,那支!” 陆四指了指正面攻向铁甲卫的那支明军。 他对朱国弼也不太清楚,唯一清楚的是他的小妾寇白门,另外就是知道朱国弼这家伙在南京领着一大帮子勋臣投降了多铎。 所以,理论上朱国弼应该属于纨绔子弟的那种废物形象,没想他手下的明军还比较能扛,尤其是其部下竟然还有人敢正面对冲铁甲卫,这就更让陆四称奇了。 单这份勇气,陆四自创淮军以来还真是头一回见到。 这就让陆四有点好奇,不知道朱国弼是从哪招募的这支兵马。 当然,对于战事的最终结果,陆四是毫不怀疑的。 事实上,即便有一支明军不顾生死正面对冲淮军铁甲卫,淮军在三个方向都占据了优势。 曹元打马而去,明军左翼已被孙四搅乱,他的马队是时候出动了。 ....... “举!” 全身罩于铁甲之下的黄昭举起了斩马大刀,几乎同时,与他并排而立的56名铁甲兵同时举刀。 “落!” 大刀劈下,巨力之下就如刀切豆腐,当面明军固然悍勇,但在斩马大刀的巨劈下,不是手臂被整根斩掉,就是脑袋往半空飞去,甚至有被一分为二的。 与此同时,一直没有任何作为的淮军标枪队也出动了。 “掷!” 一声令下,数百根标枪同时向明军阵中掷了过去。破空声中,带有尖锐矛头的标枪如下雨般从半空向明军笔直坠去。 阵阵“扑哧”声中,明军一片片倒地,手脚快的慌忙举盾,矛头下坠的力道使得这些明军的手臂为之一麻,那盾牌也像是突然被放了块石头般往下猛的一沉。 “掷!” 标枪兵好不容易有了用武之地,岂能放过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不必拉弦,不必装填,只需向前大力掷出。 一拨又一拨,怕是上千根标枪都不止,就那么密如泼雨在明军阵列上空倾盆而下。 淮军的弓箭手也在不停的朝明军阵中射前。 头顶有如雨泼的标枪和羽箭,前面有一片片落下的大刀,正面对冲淮军铁甲卫的那支明军终是顶不住开始向后溃退。 只是这支明军的溃退也极有章程,始终都有人马垫后压阵,在他们的迟滞下,行动本就不快的淮军铁甲卫也无法将明军当成牛羊般驱赶宰杀。 “回去,都给本侯回去!” 一袭白袍的抚宁侯朱国弼见不少兵马从前面撤下来,急得在马上挥剑大叫大喊。 “侯爷,贼人凶猛,袁时中那怕也挡不住,末将请侯爷暂避!”马如龙是真的担心自家一身白袍的侯爷目标太大,万一叫贼人盯上可就大事不妙了。 “你是说袁时中也挡不住?” 朱国弼愣了下,有些不信道:“他袁时中不是说他的小袁营连建州鞑子也不是对手么,怎的就挡不住这些贼人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二郎,请牢记你的使命! 朱国弼口中的“小袁营”是指原李自成部下大将袁时中的兵马,但朱国弼麾下的“小袁营”并非全部,而是其中一部仅千余人。 袁时中原先也不是李自成部下,只因当地飞蝗蔽日,至冬大饥,百姓无以为食,这才聚众数万起义。因其部军纪严明,战斗力强悍,故河南百姓呼他们为“小袁营”,又称“佛兵”,意指小袁营仁义。 崇祯十五年,因被明军追打,袁时中无奈与李自成合营,为攻打开封前锋。不久见李部流寇作风严重,便拔营出走欲归顺明朝。然而,明朝方面害怕袁时中是假降不敢纳他,逼得袁时中不得不在归、亳二州彷徨。 去年满清饶余贝勒阿巴泰领军入关,其部将领固山额真拜尔图统外藩蒙古兵千余并汉军三千一直往南打到了淮安府的海州,沿途烧杀抢掠,杀人无数。 袁时中听闻鞑子再次入关,义愤之下竟领小袁营至山东准备和鞑子大战一场。半道听闻有一支鞑子兵占了海州,遂领兵直扑海州,结果在海州城外和清军遭遇。 小袁营作风勇悍,先用炮打,再用箭射,最后与清军肉搏血战。清军抵挡不住逃入海州城,留在城外的骆驼、辎重被小袁营缴获一空。 袁时中随后包围海州,城中的清军被小袁营吓破了胆,固山额真拜尔图竟然卑躬屈膝派人给袁时中送礼,求他解围。 袁时中杀了拜尔图派来送礼的五十个清兵,原是想攻下海州彻底解决这股清军,但山东那边的鞑子主力听说海州被围遣了兵马来救,明朝在徐州和海州的兵竟不管小袁营是和鞑子交战,也举兵来攻说要“剿贼”。 袁时中无奈只得从海州撤走,无有立足之地的他再次和李自成会合,结果被早就猜忌于他的李自成命侄子李过将其斩杀。 李过除掉袁时中后,原是要将小袁营尽数收编,但部分小袁营士卒恨主将被杀,不愿替李自成卖命遂弃营四散。 其中一股千余人在袁时中妹夫郑思华、同乡王大龙的带领下窜到了山东和河南交接处,因不愿违背袁时中生前命令劫掠百姓,又实在是军中无粮,郑思华同王大龙商议后决定再次派人向明朝乞求归顺。 这一次,小袁营残部得到了机会。 刚刚被崇祯派往山东负责河道的抚宁侯朱国弼一听有贼寇要降,且时闯军中有名的小袁营,大喜之下立即派副将马如龙将他们引了过去。 朱国弼之所以如此重视郑思华他们,乃是因为前不久巡盐御史吴履中给朝廷上了一份题本,题本内容便是关于小袁营在海州和清军作战的详细经过。 这份名为《御前发下御史吴履中题》的奏疏是明朝方面唯一对“流贼”持正面评价,并且给予公正记录的官方文稿,并刊发塘报。 如果不是袁时中被杀,明朝方面很有可能会改变从前态度,主动派人招安小袁营。 虽说不是袁时中所率小袁营全部,但哪怕千余人也足让朱国弼动心了,毕竟这支人马可是大胜过清军的。 郑思华、王大龙领小袁营余部至朱国弼处后,这位抚宁侯爷真是信任有加,直接视他们为嫡系,时不时便有赏赐,令得郑思华同王大龙等甘心为之卖命,后一路护着朱国弼从山东南逃。 也正因有了这千余能战之兵,朱国弼才有底气答应出战,要不然任魏国公徐弘基说的天花乱坠,他也不会就此答应。 其敢下船,也是仗着有小袁营在。 然而,即便小袁营余部在郑思华、王大龙的率领下和他们眼中的“贼兵”淮军苦战,也改变不了朱国弼部崩溃的事实。 或者说猪队友坑死人。 淮军铁甲卫是锐利难挡,但终有力竭之时,郑思华原是想且战且退消耗淮军铁甲卫力气,待后方援军上来再行反击。 然而两翼其他明军却被淮军不断重创,左翼还有点还手之力,右翼直接被人家用竹篙搅得跟在肚子里放了刀片似的。 更有淮军马队趁机纵马杀入,将右翼明军的溃兵不断驱往中军,两拨人马撞在一起,活生生的把在前面硬顶的小袁营后路给断了。 还能咬牙坚持的小袁营余部大概也是士为知己者死了,毕竟朱国弼待他们不薄。 朱国弼倒是有心接应郑思华他们退下来,这位总督过京营的侯爷深知一万人马和一千精锐的区别在哪里。 可两翼同时崩溃让他有心无力,后方二张援军更是迟迟不至,勉强撑了一会见援军还是没有过来,朱国弼真的慌了,不想被“卖”的他只能打马先走,要不然贼人杀过来他想走都走不掉了。 侯爷这一走,那已是乱成一团的明军更是惊慌,狼奔鬼叫往渡口而去。这一跑,偌大战场竟就剩苦苦支撑的小袁营一团了。 王大龙有心也想跑,可郑思华却阻止他这个愚蠢决定,说如此多的溃兵涌向渡口,怕不用贼人驱赶大家伙就能为抢船逃命自相残杀。 “于其死在自己人手中,不如杀出条血路来!” 郑思华所指的血路是向西打,往仪真方向而去,说不定还有机会和另一路明军会合。 “好!” 王大龙向来听郑思华的,又见贼人群起涌来渡口追着溃兵不放,也知这会他们就是撤到渡口也不过是被人家撵着往江里跳的傻瓜,当下就和郑思华指挥残部与当面贼人铁甲兵边打边往西边退。 “陆爷,官兵败了!” 瞧见朱国弼部的明军大乱往渡口溃逃,孙武进高兴的直跺脚。 “败了就败了吧。” 陆四一点也没有孙武进的兴奋劲,对付这帮史可法拼凑起来的三流军队,要是不赢,他陆四也休称文宗了。 “陆爷,那帮子官兵还真他娘的能扛,卑职带旗牌队上去把他们砍个干净!”瞧见还有一股大概几百人的明军在和铁甲卫厮杀,没有任何崩溃迹象,孙武进跃跃欲试。 打仗嘛,对手太弱的话也没劲。 陆四却再次以深遂的目光凝视于他:“二郎,你难道忘记了你的使命吗!” “陆爷,我?”孙武进一滞:啥使命? “去,抓不住那个穿白袍的,你就不要回来了!” 陆四说完,拿马鞭轻轻敲了敲齐宝,“去,看看那帮官兵是什么来路,这么能扛。” 第一百四十六章 我史可法岂非罪人? 带领铁甲卫以斩马大刀不断劈斩不肯往渡口溃退,反而死死团在一起向西边转进明军残部的黄昭心中亦惊,他不知与其交手的是打的关外鞑子都要送礼求解围的小袁营余部,只道是南都三大营的精锐,便下了狠心一定要将这股明军精锐歼灭,否则若叫他们逃脱必会有后患。 只是这股明军真的凶悍,铁甲卫屡次以斩马大刀破其防线,但未等杀入当中,这股明军又硬顶上来,内中也有不少披铁甲的悍勇之士,虽手中长刀不及铁甲卫的加长斩马大刀,然凭着一股悍勇不畏死的心气,以不断的牺牲迟滞铁甲卫前进步伐,这叫黄昭心惊之余也是郁闷。 想他和杨祥自奉命为淮军编练这铁甲兵以来,以当年戚帅《练兵实纪》为纲要操练这铁甲兵,行营、野营、战守、练艺、练器无不操守有序,又得陆头领全力支持,吃喝供给都是全军最好,每日四餐,餐餐有肉,训练达标者更有赏钱可领,故而这520名铁甲兵中虽大半并非官军出身,入营时间又短,但在二人训练之下已经初具规模,不敢说能与北地官军精锐相提并论,但若对阵南都之官军却是绰绰有余。 在黄昭眼里,江南之兵都不堪用,包括他的原东家郑家。 淮安之战就暴露出郑家兵马于陆战的短板之处,哪怕是守城。 自上而下过于依赖火铳的郑军缺少与敌肉搏勇气,故而一旦受天时限制,长于火器的郑军只要被敌人近身便立即不能对敌。 郑家高层偏不知自家短板,眼看中原大乱,竟想在这乱世分杯羹,数次往北地派兵,以为资本。 殊不知他郑家兵往北边派的再多,只要还是过份依赖火器,不设法操练步战之法,尤其精研以步克骑之道,人数再多也不过是给人家送人头。(作者注:郑成功以黄昭、杨祥创铁人兵,便是因前番与清交战步战多不能赢缘故。) 故而,淮军下扬州之后陆四让黄昭筹建铁甲重兵一下就合了黄昭心意,加之对陆四这年轻人也是欣赏看重,当下也是将这铁甲卫当成一番事业来做。 毕竟他黄昭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从前在郑家不过底层小卒,如今在淮军中却成精锐统领,是否卖命,心中难道没杆秤? 他黄昭难道又不想于这乱世之中有所作为! 十数日苦训苦练,严格以戚少保练兵之法操练,对一手筹建的铁甲卫,黄昭不可谓不倾注心血,出战瓜洲渡更是雄心勃勃,欲一战闻名淮军,使他黄昭之名如雷灌耳。 不想,初次临阵竟是遇上劲敌,虽占优势但亦叫对方死死拖住,迟迟不能奏捷报功,黄昭心中当然郁闷。 以他眼光,眼前这帮明军的装备并不如铁甲卫,披甲者虽多,但多为棉甲,只军官和少部悍勇有铁甲,但无论是士气还是作战意识都很强,尤其遇挫不溃,退而不乱的坚韧精神铁甲卫都不如,一看就是打惯了仗的经年老兵。若非明军大部崩溃,这股明军孤军作战,恐怕铁甲卫弄不好要吃大亏。 “吃了那么多肉,今日不使出力气来,回头如何还有脸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远见淮军其余兵马已蜂涌向渡口杀去,临敌向来沉默的黄昭忍不住大喝一声,手中大刀向同样身着铁甲的一名明军将领头上脖项软甲砍去。 那明军将领也是凶悍,双手顶在刀背向上硬顶,“咣当”一声,两刀相交竟是不约而同断为两截。 二人手腕都是虎口生疼,铁面之下的黄昭骇然,对面的郑思华同样也是心惊。 硬茬碰硬茬! 黄昭弃了断刀接过身边人递来的新刀,猛吸一口气便要挥刀再斩,耳畔传来马蹄声,继而有人高呼:“大顺淮安防御使陆将军告明奋勇官兵:诸位皆是勇士,若能归我大顺,我家将军不但可保诸位性命无忧,更不吝封赏!若愿来归者,弃械出阵便可...若有诓瞒,天地可诛!” 喊话劝降的是陆四“马夫”、辽东人齐宝,这人马术可比他伺候的陆四要高超的多,嗓门也十分洪亮。 不远处的陆四听的满意,他这次是真心劝降,不再是你越能打我就越要杀你那种心态。 一方面是这支明军的顽强让陆四刮目相看,生了爱惜之意。 二来淮军现在也壮大了,可以一次性消化几百降兵。不久前,他还一次性收编了四千降兵,如今这四千降兵都在淮字大旗下奋勇杀敌呢。 当初在漕院杀掉李士元部那一百多降兵,完全是因为当时的陆四手头根本没有可以压制这帮人的力量,并且城中势力派系太复杂,担心淮军会变色的他,不得已只好杀降。 而且李士元部的军纪实在太差,那些烂兵陆四也不想多收。眼前这支明军是从江对岸过来,明朝在江南的统治还很稳固,故应当不会是那种比贼都不如的兵。 如此,陆四自是要招揽劝降了。 毕竟,淮军现在的大敌是明朝,但不久之后这个大敌就会被清朝代替。 随着敌人阶段性的变化,淮军也必然会和忠贞营、大西军一样,选择联明抗清。 联明抗清之前,陆四却须要把明打怕,不过他这边简单,因为他不需要打怕别人,只要把史可法打怕就行。 只是让陆四没想到的是,这几百明军悍勇之卒一听大顺二字,个个横眉冷对,脸上的“怒气值”也是明显飙升,更有不少人直接一口唾沫朝劝降的齐宝所在吐去。 “闯贼害我袁爷,你们这帮贼子还敢招降我们,可笑!” “我等小袁营将士与你们闯贼誓不两立,想叫我们投降,放屁吧!” “若要我等归降,除非袁爷复生!” “......” 小袁营? 明军的谩骂声传到耳中,陆四先是愣住,因实不知哪出了错。再细想瞬间明白过来,意识到他弄巧成拙了! 小袁营,袁时中的人啊! 那袁时中就是被李自成杀掉的,如今他陆四却打着李自成旗号招揽袁时中旧部,这得多缺心眼才做得出来噢。 悔啊,要知道这帮人竟是小袁营的人,陆四打死也不会喊什么大顺,直接亮出他淮军旗号得了。 那边黄昭、杨祥他们不知什么小袁营不小袁营的,只知这帮明军不肯降,陆头领又亲自过来观战,“面子”也得让他们下死力气把明军解决掉,要不然挂不住。 可陆头领却叫人敲锣收兵。 听到收兵命令,黄昭等固是不愿,也只得奉命缓缓退下,这让一直被铁甲卫死缠着不放的小袁营也有些莫名其妙。 “诸位,我家将军说当年之事他不好多言,不过念在诸位都是小袁营好汉的份上,我家将军今日便放诸位离去,但若下次战场再遇诸位,我家将军就不会手下留情了!” 齐宝喊完,喝了口水又喊了两次,确保这自称小袁营的明军上下都听的明白,要走赶紧走,别再傻乎乎的还要打。 “将军,为何放他们走?” 黄昭心中遗憾,虽说这叫小袁营的明军不好对付,可明军总体大势已去,他们这几百人不可能撑得太久,就此放他们走未免是便宜他们。 因陆四被大顺河南节度使吕弼周授淮安防御使一职,黄昭这个半“正规军”出身的将领自不能再头领头领的叫了。 “我是放他们离去,但没说放他们离开扬州啊,” 望见小袁营的那帮明军警惕的在往西边撤,陆四笑了笑,对黄昭道:“这帮人是当年闯军小袁营的旧部,很是能打,咱们不必和他们死战,徒增无谓伤亡,等会叫曹元的马队吊着他们就可......再说,仪真已在我军之手,他们想跑也跑不掉。” “让马队吊着他们?这个法子好!” 黄昭点了点头,这股明军只余几百人,内中还有伤员,就算撤走速度也快不了。淮军这边要是以马队尾随他们,这帮明军就得寝食难安,歇不敢歇,走不敢走,打又打不了,要不了多久就会自行崩溃。 这就是有骑兵的好处。 ....... 渡口边,被岸上官军奋勇开进激得胸中豪气上升的督师史公刚刚从跳板下船,就接到内守备标兵游击叶明水的急报,说是抚宁侯部向他们求援。 “求援?” 史可法很是不解,贼人明明远遁,朱国弼求什么援。 很快,叶明水又来急报,说是贼人突然回师围攻抚宁侯部,抚宁侯撑不住已经带人往渡口溃下来了。 史可法大惊失色,急令镇江总兵张天禄率部增援抚宁侯部,又急命叶明水速去接应抚宁侯,万不能让贼人杀到渡口来。 岂料,张天禄那里以种种借口拖延不发兵。史可法再三派人催促,竟得知张天禄部已经上岸的官兵有不少正在重新上船。 谋士应廷吉急道:“张天禄畏贼如虎,坐视友军不顾,若任由其部撤走,我军此役必败!这瓜洲渡也不知要死多少官兵,职请督师速赐我令剑,我持剑往其部解张天禄兵权,复令其部出战,如此才有挽回之机!” 让应廷吉目瞪口呆的一幕发生了,史公竟显得无比犹豫,喃喃道:“若我以督师之名解了张天禄兵权,其部下人马会不会因此惊恐?若是因此哗变投贼,我史可法岂非罪人?” 第一百四十七章 侯爷不可糊涂 “快放绳子拉我们上去,我们是魏国公府的家兵,快啊,贼人马上就要上来了!” 孙武进见城上没动静,赶紧将他们的另一个身份也喊了出来。 魏国公是南京守备勋臣,南都三大营和江防皆由魏国公统领,其府家兵在三大营中多有任职,因此这个说法不但没有问题,还能使城上的守军更相信。 只是让孙武进没想到的是,城上仍没有动静,甚至都没有人探头问一句,这让冒死随陆四抵近城门的百名淮军勇士都是心惊。 “这帮狗崽子太精了,怕是不肯信咱们,老爷,趁叛军没反应过来,咱们赶紧冲出去吧!” 广远握着刀死死贴在老叔背后,紧张的望着正在溃逃的叛军。城门两侧不远的城墙上,大量的叛军仍在攀城,铳声和喊杀声不绝于耳。 “陆兄弟,要是他们不拉咱们上去,这里就是死地,绝不能留!”程霖也是两手出汗,倒不是紧张,而是刚才一路冲杀过来使了大力气,现全身都湿透着。 “现在走还来得及!” 夏大军竟然从地上死尸身上扒了件棉甲套在身上,叛军人数虽多,但他有信心冲出去。来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叛军中还是河工占了多数,真正的造反官兵并没有多少。 因此只要他们这一百人跟先前一样敢打敢冲,那帮乌合之众也拦不住他们。更何况除了城门这一带的叛军,其余的人都在攀墙攻城,根本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 其余众人都看着陆四,等着他拿主意。 “别急!” 陆四示意众人不要出声,保持警戒。 他判断上面的守军肯定在商量让不让他们进城,因为守军若不相信他们的身份,此刻应该立即放铳射杀他们才对,不可能毫无动静。 沉默,有的时候不代表就是坏事。 “再等等!” 陆四咬牙赌魏国公府、南都三大营这两个机构对城上的官员还有震摄力,大明朝还没亡呢! 果然,没一会上面终于有人探头喊了一句:“你们魏国公府的兵不在南京呆着,为何到了这里?” “我等是奉公爷之命往京师迎定国公府家眷南下的,哪个晓得你们淮扬的河工造了反,堵了运河把我们的官船给劫了!要不是我等跑得快,早被那帮反贼给剁了!” 陆四说完,又骂了句,“娘卖个逼的,要是知道你们淮安城也被反贼围了,我等打死也不会过来!” 定国公府和魏国公府都是中山王徐达的后人,现北方大乱,定国公府让魏国公府这个同宗接家眷过去是完全说得通的,没有任何疑点。 “快扔绳子下来啊,你们是想让反贼把我们都给宰了吗!”孙武进见上面还不扔绳子下来,有些气急败坏。 谢金生等人也跟着咋呼,这是事先陆四交待的,国公府的家兵肯定不同于一般的兵丁,在外有些脾气才是正常,表现得太老实反而会有疑点。 “那你们等着!” 上面的人说了这句后,竟是又没了动静。 城上没动静,陆四他们却麻烦了,被他们冲散的叛军发现杀到城门的官军人数并不多后,在张天宝率领的督战队逼迫下又掉头冲了过来。 “上面的快扔绳子,贼人上来了!”孙武进急得跳脚,他可不想死在“自家人”手里。 “妈的!” 陆四也骂了一声,此时若要冲出去还来得及,但那样真的让他不甘,要是李士元夜攻也失手,他们就再无抢夺淮安城的机会了。 “老爷,怎么办,他们又上来了!”广远也是着急。 “把盾车推过来!” “顶住!” 陆四决定赌一把,众人听了他的命令都是愣了一下,但却谁也没有话,而是纷纷动手将叛军遗留在城门口各种攻城器械抬到了前面,形成了一道半弧形的防御工事。 城上不时有人朝下面看,见魏国公府的家兵并没有跑,而是准备死扛叛军都有些惊讶,却仍没有任何表示。 推官金澎是同意扔绳子下去的,下面的怎么可能是叛军同伙?他们可是生生从叛军中杀到城门来的! 但淮安知府吴大千和千总郑泰却都说不可。 理由很简单,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非我不信,实是事关淮安全城军民安危,不可犯险啊!” 吴大千是冷静的,他甚至存了下面的人就算真是魏国公府家兵,也不能让他们上城的念头。 这帮人虽少,战斗力却是强悍,让他们在城下死扛能消耗更多的叛军,打击对方的士气,对于保卫淮安城大有利处。 至于事后南都那边会不会怪罪下来,吴大千并不在乎,他是朝廷任命的淮安知府,又不是魏国公府的私臣。 郑泰则是半信半疑。 二人的坚持让金澎也是无奈,只能悄悄让人将此事速告部院知晓。 城下,厮杀不可避免的再次开始。 城上的郑泰虽然不肯扔绳子下来,但却让士兵以火铳射击涌上来的叛军,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城门口的淮军压力。 只是,叛军人数实在太多,他们的少量火铳和弓弩还是让淮军发生了伤亡,有六人被铳子击中,三人被弩箭射中。 “撑住!” 陆四一手持枚挨牌,一手持刀半蹲在盾车后面,一个持长矛的“叛军”从两车之间的缝隙中向他捅来,却被他一把抓住长矛然后猛的向前一拉,随之就是长刀挥过。 其余众人也都在拼死力战,以盾车和攻城器械组成的防御工事有效的削弱了叛军人潮的冲击力,加上城上面守军居高临下的攻击,使得防御工事前很快就遗尸多达二三百具。 照此下去,叛军是不可能绞杀淮军的。 但此时却发生了意外情况——城上铳击声突然少了很多,并隐约听见上面的人急声叫喊什么。 “陆爷,肯定是李士元在其它地方动手了,上面的福建兵分兵去救了!”孙武进不走运,脑袋上鲜血淋淋,是刚才躲避叛军攻击时不小心摔了跟头撞在了盾车角上。 陆四听后,却是持刀朝众人大吼一声:“弟兄们,城上的人见死不救,我等今日怕是要死在这淮安城下了,但我等绝不能给国公爷丢人,宁死也不能降贼!” 第一百四十八章 陆爷,我把寇白门弄来了 贼人到底是如何破的宝应城,又怎么败的高邮卫? 在通判钱文还在考虑这个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的问题时,高邮百姓口中的“老父母”何川已做出了决定——开城投降。 这个决定让奎楼下再次哗然一片,与先前不同的是,这一片哗然中却多了很多长长的吐气声。 那吐气声如同心中石头落地,又如多年郁结之事突然得释般。 官吏士绅尽屠之的威胁,实在是太吓人,也太恐怖。 不过,哗然之后又多了许多叹息声,不知是是觉得对不起大明朝,还是有什么不甘。 当真是人间百态。 也有那愧疚之余无论如何也要表示一下内心愤怒的,他们愤而铤身痛斥知州何川,扬言开城便等于将全城百姓性命尽交贼人之手。若那贼人食言屠城,他何川就是高邮的千古罪人! “贼人能破宝应城,便能破咱州城。官兵都打不过,我们能指望得了谁?” 人群中有人嘀咕一句。 之后,愤怒的声音便消失了。 城门外,宝应县的65颗首级明明白白的挂着。 高邮卫王指挥以下三十三具无头尸也血淋淋的半跪在地上。 这一切,都在表明贼人所言绝不会有假。 冥顽不灵的结果只有死。 做出开城决定的何川没有理会周围人的低语,只独自一人默默下楼。 何川不是贪生怕死,他是不想让城中多出无数具僵尸来。 宝应城破和高邮兵败已注定州城没有守住的可能,哪怕高邮城比宝应大了很多。 既如此,又何必叫这城中受那生来涂炭之苦。 “何公?” 致仕刑部郎中袁应杰摇头叹息之时,见何知州面色难看忙轻唤一声,对方却是一点没有反应似乎不曾听到,下台阶时甚至失脚踏空,险些摔倒于地。 见状,袁应杰心中一动,悄悄让同知钱大朗派两人跟着何知州,以防何知州一时想不开。 钱大朗也是一凛,虽与何知州共事不过年许,却知何知州乃刚强之人,今日迫不得已做出开城降贼之举,怕是心中早就生了死节之意,以此上报朝廷,下全名节。 果然,何川回到州衙后先是召来衙中伺候的仆人,一人发他们十两银,叫各自散了回家。 又提笔写了封家信交给从老家前来投奔并一直跟随的老仆何运来,并将历年文稿尽数交予何运来,着他带回老家。 随后何川便将自己关在屋内,欲以三尺白绫结束性命,以报朝廷厚恩。幸得钱大朗所遣之人及时入内,将这位高邮人民无比尊敬的“老父母”给救了下来。 通判钱文等人闻讯都赶来相劝,寻死不得的何川在冷静之后倒罢了殉国念头,强撑精神安排开城之事,叫人看了无不动容。 卯时三刻,守无可守的高邮州城北门缓缓开启。 “开了,开了!” 淮军上下爆发出欢呼声。 陆四“嗯”了一声挥手命全军入城。 高邮城的明智让陆四心中也是为之高兴,因为这不仅是高邮城官吏们的识时务,更是陆四“说话算话”的第一次正面回应——一个很好的回应。 宝应城中的杀戮拯救了高邮州城。 “入城之后,敢有劫掠者杀无赦!” 高邮州城北门下,陆四按刀凝视一队队从城外开进城中的队伍,抬头看天,不知两百多年前同乡张士诚在踏入这座土城时是作何想。 ......... 随着淮军的入城,高邮州动员的守城人员全部下城,是民的回家,吃公家饭的则继续留任。 不过这次不再是服从州衙的管理,而是服从淮军的管理。没有什么交接仪式,从入城到全面控制州城,淮军耗时只两个时辰。 如此顺利,当然得益于高邮知州何川的务实与配合。 为了感谢这位何知州的识时务,陆四决定宴请一下城中的官绅,本意是安抚这帮旧官僚体系的成员,让他们老老实实别犯傻,但孙武进却建议陆爷不可柔,而要硬。 “陆爷要是太给面子他们,这帮人初时还会惧咱们,时日一久这惧意怕就淡了。陆爷有好生之德,他们却未必有那...” 孙武进最后用了“觉悟”二字,这个词汇他听陆爷说过好几次了。 陆四觉有理,遂采纳。 晚间,忐忑不安的高邮大小官吏和士绅们接到了淮军通知,叫都到州衙大堂。通知很强硬,有不去者,立时灭门抄家。 结果,一百多号人胆战心惊的挨个进入州衙大堂。 大堂上,老父母端坐的大位自是坐着陆四,只堂中没了威武棒,也没了两班差役,只多了几十张桌子。 因地方不大,桌子摆得有些密。 以何川为首的高邮官吏士绅站在堂外,正惶恐不知贼首是何样时,耳畔传来贼兵的一声大喝:“跪!” 这一声喝,使得慌张的众人下意识的全跪了在地上,诚惶诚恐,独知州何川平静而立,不跪,也不望内看,只双目下垂,视线在脚前丈许处。 沈瞎子不知何川是何许人也,又未有人告诉他,见这官儿如此傲慢竟敢不跪,不禁大怒,大喝道:“不知死活的东西,信不信老子一刀把你劈了!” 富江陈大江轻轻一拽沈瞎子,嘿嘿一声:“沈兄弟,这可是你们老父母。” “嗯?” 沈瞎子虽是宝应人,但宝应县属高邮州代管,因此高邮知州自是当得他沈瞎子的“老父母”,加之也听闻新来“老父母”爱民如子,是个不错的话,沈瞎子便收了怒气,讪讪看了眼何川,闷声道:“既降了,何来架子的?” 何川看都不看沈瞎子一眼,仍是保持那个站姿,只仔细瞧,明显能看到他嘴角有微微上翘。 跪在地上的同知钱大朗、通判钱文,包括那位致仕的朗中袁应杰等人,都知道何知州是看不起他们给贼人下跪,可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事关全家老少性命,哪个敢逞强? 真要逞强,先前大伙就力阻开城了! 因先前听说了高邮老父母是个不错的官,且有过自杀殉国的举动,故陆四不恼何川,宽容一笑转而对众人道:“今天是我陆文宗请你们吃饭,天塌下来,肚子要紧,来人啊,上菜!” 外面孙武进手一扬,顿时有旗牌兵带着十来个酒楼的伙计将早已烧好的酒菜往堂内端。 那酒楼也是被迫营业,不做不行。 闻听贼首请他们吃饭,跪着的官吏士绅们人人诧异,有胆大的抬头来看,发现贼首竟是一年轻人,不由都愣住。 钱同知更望那年轻贼首一脸笑容的看着他,和颜悦色并无恶意,不由想到这贼首可能自知不够威望服众,所以召来大伙想安抚一二,以便继续用他们治理高邮城。 此事也是常态,贼人也是人,也要吃喝拉撒,没人替他们管事,哪来吃喝呢。 “都进来吧,各自寻座。” 陆四轻叩桌面。 堂外众人却是没人动,直到边上“贼人”不耐怒骂起来,方赶紧低头进去找地方坐。 先进去的没一个往里的,都是在靠门处坐,可能是觉此处离“贼首”远安全一些吧。 后进的没办法,只得一个个硬着头皮坐到了陆四前面左右两侧。钱同知却是一反众人心态,主动坐在了陆四左侧。 “吃饭!” 陆四待众人坐定之后,竟是再无它话,直接端起白米饭夹菜开吃。这让众人又是一怔。 “怎么一个个不动筷子的?”陆四抬头扫视一眼。 瞬间,大小官吏士绅们筷子都动了起来,不过说是吃,又哪个吃得下,都是吃上一口做做样子。 而且,尴尬的是,堂外的何知州自始至终不入内,也不跪,就那么站着,并且连双目都不睁,紧闭纹丝不动。 这是一心寻死了。 众人暗叹,也暗自佩服何知州,就是不知这年轻贼首能忍到几时。 陆四还真是能忍,竟不当那位高邮老父母在,只顾自顾自吃饭,待吃饱后将筷子往桌上一扔,拿起酒楼特意备的毛巾把嘴一擦。 又将毛巾叠成方块轻轻摆在桌上,方开口说了句:“吃了我的饭,谁要敢砸我的锅,陆文宗丑话说在前头,定叫你们一家老小整整齐齐。” 第一百四十九章 你和我家白门有一腿? 胡说八道,什么弄不弄白门的! 于马上正准备跃下关心抚宁侯爷一下的陆四叫孙武进这话说的,气得险些就要拿马鞭抽这家伙一顿:没看到人家丈夫在,嘴里嚼什么蛆! 天地良心,陆四要孙武进把朱国弼弄来,是要打人家爱妾寇白门的主意,但绝非孙武进想的那般龌蹉,他陆四要当什么活曹操。 退一万步讲,便真算陆四也有人之本能需要,但他这身子可是清清白白的黄花小伙,能随便叫一身经百战的妇人给玷污? 亏不亏心? 弄来朱国弼,诱来寇白门,那是有大用的! 有鉴于即将到来的残酷抗清斗争,陆四必然要寻求多方面的支持,所以在江南甚至是全国都有影响力的“秦淮八艳”就是很好的统战对象。 莫以为这几个出身秦淮的姑娘是下九流,她们实则是这个时代的“顶级流量”女星。并且,这些姑娘的气节也是远胜读书人,朝中士大夫和什么才子不如远矣。 可惜,所嫁大多非人。 如“河东君”柳如是嫁了个不肯与其投水殉国的大宗师钱谦益; 大家横波顾媚嫁了个“三朝之臣”龚鼎孳; “香扇坠”李香君嫁给了叫那百姓在家饿死别给朝廷添乱的侯大学士侯恂之子侯方域。 据说这位侯才子给满清山东总督张存仁出了个扒黄河水淹榆园的主意,不但使山东抗清义军被彻底镇压,也使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 就这,还被编了个《桃花扇》流传千古,搞得真是才子佳人被奸臣所欺似的。 殊不知奸臣阮大铖叫清军暴尸杭州城下三日,却被污蔑随清军南下福建跑不动累死。 权臣马士英更是在太湖被清军剥皮英勇就义。 而戏文中的忠臣义士却是金钱鼠尾,当真是文人一枝笔,黑白莫分辨。 “青莲”董小宛嫁的冒辟疆,风流是风流,胆小如鼠。清军南下义愤填膺说要抗清,结果道上被大清兵抢了个精光,吓得立即回家隐居,从此做起剔发留辫的“遗民”。 那个陈圆圆就更不用说了,至于寇白门嫁的这位崇祯朝的抚宁侯,弘光朝的保国公同样不堪,同赵之龙等一众勋臣领着钱谦益他们开城降清,国公不做去当了个三等阿达哈哈番(轻车都尉),最后被囚在北京,家财被满清搜刮一空。 为了救出朱国弼,寇白门也是侠义,为这个早在清军南下时就将她抛弃的负心人筹措了两万两黄金赎身,从此与朱国弼一刀两断,重回青楼不到一年病死,落得个“丛残红粉念君恩,女侠谁知寇白门”的身后名。 前世看到这些姑娘和所嫁之人事迹时,陆四都唏嘘,如今活在这段故事所处的时代,当然是要争取改变些什么。 他真不是曹操,寇白门也好,柳如是也好,李香君也好,对这些奇女子他更多的是敬重。 这些女子的顶级“流量”对于抗清统一战线也是极为重要,如此,陆四又如何会胡来,如那孙武进以为是要做那“绑其夫,逼其妻就范”不耻行为呢。 瞪了眼自以为是的孙武进后,陆四从马上跃下,走到那被当猪一样扛过来浑身满是淤泥的朱国弼面前。 这个朱国弼不但能“诱”来寇白门,继而拉出柳如是、李香君他们,本身也是极具价值的。 因为,南京城中的朱府很有钱。 而且朱家的“集资”能力也是这个时代的顶流,否则寇白门就不会在朱国弼家产被满清搜刮干净后,还能筹出两万两赎身费来。 只是,陆四刚要伸手不计淤泥污垢扶朱国弼起来,这位侯爷却跟受惊般哆嗦了一声:“别,别杀我...别杀我...” 然后身子猛的往后一缩,继而以叫人吃惊的速度蜷了起来,如同蚂蝗似的。 陆四看的惊讶,又见朱国弼脑袋上大包不少,朝孙武进瞥了眼,后者忙将目光转向它处,意思显然是说不关他事。 “侯爷莫要惊慌,陆某乃大顺淮安防御使...” 陆四自报家门,又好生安慰,接连强调几次不会杀朱国弼,这才让变成蚂蝗的朱国弼身子稍稍拉长了些,就那么趴在地上侧脸看着陆四。 陆四也这么看着他,有些不知道如何继续交流下去,他不确定刚才孙武进说寇白门的时候这位侯爷有没有听见,所以索性开门见山道:“侯爷身上可有什么信物?” “啊?” 朱国弼许是脑袋叫打傻了还是怎么回事,“啊”了一声呆呆的望着就是不说话。 “就是家里人能识得的?”陆四耐心解释。 “是要叫我家里出钱赎我么?” 这下朱国弼不呆了,精神头子也是一下来了,要不是浑身疼得很,只怕能跳起来。 陆四点了点头,这样理解也行。 “有,有!” 朱国弼马上在身上摸索起来,却是忘记刚才逃命时不但大宝剑扔了,就连爱妾白门送他的“灵宝”也丢了,这会身上干净溜溜,哪有什么信物。 陆四这边无所谓,有信物更好,没有信物就叫朱国弼自己写封信好了,寇白门不至于连丈夫的字迹都不认得。 地上,朱国弼突然死死盯着孙武进,后者手里正握着他那把灵宝。 “那把匕首,家里识得。” 朱国弼抬手指了指,又迅速缩了回去,显然是被孙武进打怕了。 陆四朝孙武进看了眼,后者无奈只能将匕首上交。 “明天找个人,把这匕首给侯爷府上送去,跟侯爷府上主事的说,若想侯爷回家,就过江来与我面谈。” 陆四抽出匕首,寒光森冷,确是不可多得的宝物。之所以只说主事,而不直说寇白门,是怕朱国弼多想。 “来人,带侯爷去换身干净衣服。” 陆四随口吩咐一声,当下就有旗牌亲兵过来将地上的朱国弼扶起准备带下去。 那朱国弼却是迟疑了一下,然后弱弱的问了陆四一句:“将军从前与我家白门是否相识?...有过旧谊?” 神情胆小,目光却是期盼。 这话朱国弼早就想问了,他可是听得清楚,打他的那个泥贼说的是我把寇白门给你弄来了,而不是说我把朱国弼弄来了。 第一百五十章 督师,您老回吧 从前是否相识,有过旧谊,是侯爷委婉的说法,实则他是想问问陆防御使是不是曾在秦淮河花过银子。粗俗一点,就是陆防御是否嫖过他爱妾。 要是那样的话,陆防御使真对白门有什么旧情不忘,这..这就好说话的很了。 侯爷为人最是洒脱,从不在意什么名声,否则也不会纳青楼出身的白门为妾。 正所谓英雄重英雄,英雄惜英雄,陆防御真要有重温旧梦之心,便叫白门渡江来,弄便是了。 醉卧美人膝,醒插美人...此才真是真英雄、大丈夫嘛。 不过瞧陆防御年纪好像不大,这就又觉对不上。 朱国弼暗自寻思他是前年娶的白门,那时白门方17,虽入朱家前早就叫人采了苞,亦接了恩客,但说同这年纪相仿的陆防御有什么佳话,也着实不像。 能做贼人者,岂是有银子的豪爽公子哥? 所以,侯爷于期待之中,又有些忐忑。 万一这陆防御同他抚宁侯并非同道中人,事情就有点棘手了。 陆四也是着难,他没想到朱国弼竟当众问他认不认识他老婆,这叫他怎么回答? 说不认识,你两人怎么分的手他陆四都知道。 说认识,寇白门长啥样他陆四都不知道。 没法回答。 有些事,越是解释越是不清,尤其是这男女之事,想那寇白门从良前是在娼门青楼,虽说不是什么客都接,想入她闺房得先对眼,但毕竟从事的是风尘行业,真要碰上多金主,接与不接也由不得白门自己说了算。 所以,陆四还是保持沉默得好,免得朱国弼乱七八糟胡猜一通,认为自和他爱妾有过一腿。 只不过,他这沉默却让人家朱国弼越发怀疑,同时也越发有了希望。 是咧是咧,这陆防御肯定同白门有过一手,只是年轻面子薄,于众人面前不好承认。 如此便好办了,等白门渡江,须与她好生说说才行。 洒脱的抚宁侯不在意头上是不是有绿帽子的,甚至此时巴不得能有一顶才好。 ........ “陆爷放心,这下都不用您开口,那吊侯爷自个都能把那什么寇白门洗干净送爷床上。” 孙武进不认字,但识人,瞅着吊侯爷那鬼祟眼神,就知道这家伙贪生怕死的很,所以,必须恭喜陆爷。 “你又嚼蛆了,一天到晚说什么麻花子,没正事了是不是!” 陆四实在是气,孙武进这家伙什么都好,就是心眼不好,总是以他那颗小人之心度他陆爷的君子之腹,偏偏又戳得人痒痒... 见这家伙脚边上有个铁箱,不由好奇问箱中是什么。 “陆爷,宝贝啊!” 孙武进兴奋的打开宝箱,抓起一把玛瑙翡翠捧在手心,在太阳光底下还真是璀璨。 又激动的把在江边捡宝的事说了。 “难道世间真有杜十娘,艺术来源生活,冯梦龙是根据真人真事改编?” 陆四诧异惊奇,却对箱中宝贝毫无兴趣,随手抓了一把叫孙武进分给众旗牌兵,然后让齐宝牵马带他去渡口。 大局已定,是大顺淮安防御使收拾残局的时候了。 ........... 明军败局,板上钉钉。 抚宁侯朱国弼麾下四千余兵马,除数百小袁营余部在郑思华、王大龙带领下往西边突围外,其余大多溃散至渡口与那内守备的标兵,及郑鸿逵的水师因争船自相残杀。 又有近千人或弃械投降,或因畏冰冷江水不敢横渡而从“泥贼”同享富贵。 张天禄部明军登陆点不在瓜洲渡码头,淮军集中人马猛攻渡口倒是放了二张兄弟一马。 眼看着“贼军”已尽涌至渡口,张天禄担心撤退不及叫贼军盯上,竟不顾岸上还有几百部下未来得及上船就逼令水师开船。 陈洪范不仅没有阻止,反赞张天禄有大将之风,行事果断。 郑鸿逵此时正因督师史可法的犟脾气急得嗓子眼在冒烟,哪里还理会得二张兄弟那里,得不到总兵命令又被二张部明军逼迫的郑部各船只得向江中撤去。 内守备标兵游击明水倒还是个有一点血性的将领,眼见诸军大溃,而督师史公却执意瓜洲殉国,情急之下起了凶性,带着数十亲兵止住溃兵人潮,并大呼:“史公在此,史公在此!” 不得不说,史可法的威望确是高,不少明军溃兵听说史公就在渡口,又见自相争船只会白白枉死,当下就有不少明军同那内守备的兵马一起掉头拒敌。 只兵败如山倒,纵有少数明军血性敢战也无力挽回此大败局面。 淮军诸营更是奋勇突进,尤其是那帮在史家荡大战中投降的。这帮人当官军的时候杀贼无能,一遇挫折就立即崩溃,当起贼军来倒是变了人似的,把个官军砍得尸横遍野,凶的不得了。 瓜洲渡口,烟火弥漫,哀号惨叫不绝于耳,以致远处被淮军强迫来观战的那帮扬州老爷们看着都是个个不忍,有士绅请那与淮军关系不错的进士郑元勋前往劝说淮军纳降。 “将军胜局已定,何必多造杀孽?经此一战,南都必不敢再望扬州,扬州士绅亦再不复他念。” 郑元勋到底是进士出身,说话就是有水平。 “那便劝降吧,” 陆四也无意再杀戮下去,便欲传令劝降,岂料前方左大柱子来报,说是渡口竟有一支明军死战不退,他们一时攻不进去。 哪又冒出来支死战不退的明军? 陆四真是见了鬼了,这明军要个个死战不退,哪还有什么大顺、大清的事。 未几,左大柱子又遣人来报,说是渡口处的明军之所以死战不退,是因为什么督师史可法就在那里。 “史公!” 郑元勋脸色当场就变了,异常激动。 陆四朝郑元勋看了眼没说什么,因他知道史可法的声望的确是大,很大。以致他死在扬州后,仍有不少人借他名义聚众抗清,可谓一呼百应,大江南北皆从史阁部。 “你过来,” 陆四马上随手一指,一个投降的朱国弼部明军总旗颤悠悠的被提了过来,害怕得腿软脚软都快站不住时,耳畔传来“贼将”的声音:“你去请史公渡江回去吧。” 第一百五十一章 甲申年第一怪事 淮安城有多少守军,陆四压根不知道,若城中有上万兵马驻守,莫说几万河工,就是再多几万,他也不敢打淮安城半点主意。 这个时候,就需要败兵提供准确情报。 孙武进这家伙既敢劝陆四率河工打淮安城,对城中守军底细必然是知道一些,否则也不敢说那助一臂之力的话来。 这帮子败兵其实也贼精的很,明知不可为的事情他们才不会傻呼呼的去干,就同他们明智的放弃抵抗一样。 “陆爷有所不知,淮安城中的驻军是支从福建过来的兵马,隶漕运总督衙门标营,但此标营人数并不多,好像...对,好像只有三千人,领军的是个姓郑的副将,不过陆爷放心好了,这帮兵原先都是干水师的,叫他们打水仗可以,步战那都是门外汉...所以只要陆爷信得着小的们,小的们豁出去绝对能帮陆爷收拾了那帮福建兵!” 孙武进的确知道淮安城的底细。 不过,实际上淮安城中不仅是那3000福建兵,另外还有2000多漕运总督隶属的督漕兵。 只这些个督漕兵大多是原大河卫的卫所兵改编而来,平日里用来管管漕工、守着运河关卡收收税还罢了,要他们上阵打仗,怕是连这帮民工青壮都打不过。 所以孙武进这个跟着金声桓打了好几年仗的老卒,根本不把这帮收税兵当回事。 福建、水军、郑家,三个关联词让陆四第一时间想到了郑芝龙。 不禁有些奇怪怎么郑家的兵不在福建呆着,千里迢迢跑淮扬来干什么? 这就是他不知新任淮扬巡抚路振飞和郑家关系的缘故了。 若是知那路部院正是因了和郑家合作打了红毛夷立下军功,才得以进京为官,继而来这淮扬主持大局,陆四肯定不会有这个疑惑了。 此时的郑芝龙已经是福建的实权派,并且势力正在向北发展,后来弘光朝的长江水师就是以郑家水军为主要力量,可惜直到南京投降,这支郑家水军也没发挥出半点作用。 海盗出身的郑芝龙也一直想使其势力能够扩大,故而不但让弟弟郑芝豹带兵北上淮扬,更在知道东林党人史可法出任南京兵部尚书后,让长子郑森到南京拜东林领袖钱谦益为师,意图巴结东林党人的目的可谓是司马昭之心了。 东林那边对此肯定是十分欢迎的,其后郑芝龙拥立唐王朱聿键入闽,隆武朝廷中便有众多东林复社成员。 “福建兵虽不擅步战,但亦有三千,而我河工虽多却是仓促起事,若福建兵闭城坚守不出,这淮安城如何能下?” 不管那三千福建兵是怎么来的,陆四心头先盘算起来了。3000兵不是小数目,真打起来不可能跟对付这些监河军一样各个击破,所以胜算并不大。 若这3000福建兵再给他陆四爷来个坚守不出,根本没有攻城器械的河工队伍只能望城兴叹。而于城下耽搁久了,“陆四集团”就要面临南北两个方向的重兵围剿,形势不容乐观。 “这就需陆爷动作要神速了!” 孙武进这话让陆四目光一动:“何意?” “陆爷领河工起事虽仓促,但正因这仓促淮安城那边怕也一头雾水,如此,陆爷便有机可趁...” 孙武进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趁淮安城中的官员还没回过神来,由他们这帮败兵和河工一同扮作监河军入城,待陆四率领河工大部攻城时来个里应外合,如此淮安城必能一举而下。 “要叫小的说,陆爷怕是早想着这一招了。”孙武进言下自是指陆四和那帮已经扮成官兵的大刀队。 陆四微微一笑,确实,他让人穿上官兵衣服是有鱼目混珠,发挥奇效的想法。 见眼前这位河工年轻首领面露笑意,孙武进心中一松,以为对方完全信他,不料对方却突然将手中的长刀一拔,然后刀尖一下对准了他下巴处的喉咙。 很近,非常近,近到孙武进的喉咙都能感受到刀冷。 “你说了这么一大通,听着是叫人动心,不过换作是你会轻信吗?”陆四玩昧的盯着孙武进的眼睛。 孙武进也是惊惧,却镇定道:“陆爷放心,我等既回来便是有了打算。” “什么打算?”陆四逼问。 孙武进紧张道:“任千总他们必定是逃往运河码头了,我等愿替陆爷擒来任千总,便是擒不到任千总,也愿替陆爷劝降其他同袍以为陆爷所用!” 身后那二十多个败兵也同样紧张,万一这个年轻的反贼首领听不得孙二郎的主意,那他们就跟着不妙了。 幸运的是,反贼首领的刀尖缓缓离开了孙二郎的喉咙。 陆四收刀入鞘,看了眼夏大军,道:“带他们去!” “好!” 夏大军点了点头,正要带人出发时,又听陆四低声道:“要是有异心,全部杀光,一个不留。” “我晓得!” 夏大军目露凶光,长刀一挥,一众大刀队员当下就押着孙武进这帮官兵进了镇子。 存了纳投名状心思的孙武进等人也是不含糊,入镇之后瞧见前方有一队官兵,毫不含糊便上前劝降起来。 ....... 陆四这边则转身吩咐广远:“你带人去把山阳县的河工聚起来,争取让他们跟我们一起干,” 顿了顿,“若他们领头的不愿意跟我们干,也不要勉强。” “嗯哪!” 广远大声应了,却有些犹豫没走,陆四奇怪:“怎么?” “老爷,” 广远竟是咽了口水进喉咙,压低声音道:“你还真打算去打淮安城啊?” “打,为什么不打?” 陆四一拍侄儿后背,“老爷我不但要带你们打淮安城,将来还要带你们去打北京城呢。” 这话,十分豪气,却把侄子吓住了。 “北...北京,打北京城!” 老叔惊人的想法把个侄子吓的声音都结巴了。 “有什么不可以的?咱们真打得淮安城,就打得北京城!” 陆四笑了笑,给了侄子一脚,催道:“行了,别想那么多,先把眼面前的事料理好再说,哪天真要去打北京城,叫你小子做个前锋官。” “哎,成!” 广远重重点头,老叔说的对,管他打不打北京城,总要把当下这一关过了再说吧。 走了几步,却突然又转身回头。 “又怎么了?” 陆四纳闷的看着这个和他从小一块长大的侄子。 广远“嘿嘿”傻笑一声,然后贼兮兮道:“老爷,你要真带着咱们去打北京城,那将来老爷不就是皇帝,我就是亲王了?” “......” 望着侄子那一脸向往的表情,陆四觉得当叔叔的不能让孩子失望,同时下意识的朝北方望去。 京畿重地,此时的瘟疫应当还在肆虐吧。 第一百五十二章 哥几个,抽两口? 明军的“抢滩登陆”仍在继续,略懂兵法的抚宁侯朱国弼指挥所部向前推进,以为后方兵马提供足够开阔的登陆场地。侯爷如此主动可不仅是因为贼人远遁,更多的是担心后续兵马跟不上。 明军向前推进过程中,意外发现地上有不少贼人丢弃的财货,有碎银,有铜钱,顿时便有不少士兵争相哄抢。 眼见哄抢就要蔓延,一袭白袍的抚宁侯朱国弼纵马而至,剑斩一兵,怒道:“此贼人诡计,不可上当!” 又道:“些许钱财有何可抢,扬州城内贼人财货堆积如山,破城之后本侯皆于你们分了便是!” 此言大振军心,明军哄抢行为顿时得以遏制,在大小军官带领下气势汹汹向前方扑去。 偶有人实在舍不得脚下的铜板、碎银弯腰去捡,也只是叫后面的人队形稍乱,碍不了大局。 没用多久,抚宁侯朱国弼部就从瓜洲渡向东挺进了两里地,可能是怕误伤,江上的明军水师停止了炮击。 渡口那边,二张兄弟所部也开始登岸,虽然依旧混乱,但随着时间的过去,明军主力已上岸六成。 江上督师史公决意上岸,亲督众将向扬州进军。 众幕僚同郑鸿逵都未劝阻,皆因都以为贼军已彻底溃去,督师上岸并无危险。 “三个臭皮匠还能赛过诸葛亮,到你们这尽出的馊主意,瞧见没,人家官兵不上当!” 已从地上站起的陆四一边拍屁股上的泥土,一边叫人给自己披甲,对孙武进他们出的馊主意实在是没好气的很。 “没道理啊,” 孙武进暗自低估,也觉奇怪,这一招闯军和那大西军屡使不爽,而明军屡屡中招,怎的到了长江边上就水土不服,一点用都没有了呢。 却是不知,抚宁侯爷那是叫这招吃了太多苦,俗话说事不过三,人侯爷总不能老在一个地方摔跟头吧。 而以财货诱使对手哄抢而乱阵形,再趁机掩杀的发明者也不是农民军,而是嘉靖年间的倭寇。 “上的差不多了,动手吧。” 穿好甲的陆四摆了摆手,立时有旗牌亲兵拿出火折子点燃手中的花炮仗,“嗖”的一声跟窜天猴似的在半空炸开。 这是淮军进攻的讯号。 十数里战场,光靠传令兵根本做不到同时发力,唯有这能在日间也清晰可见的烟花弹可以做到闻者皆动。 明军那里也有类似的信号弹,称“发烟弹”,此弹应是万历年间仿烟花制成,于援朝之役多有应用。 .......... 明军如果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岸上的“贼军”并不是单纯往一个方向溃逃,而是以三角形分别往东、西、北三个方向“溃逃”。每个溃逃方向的“贼军”都有数股。 史家荡之战后已升为队官的清江埔阿福就是东边诸路淮军中的一股,说是队官,但实际阿福这一队有近400人,都是持竹篙,配短刀。 淮军营制一队250人,阿福这一队有400人显然不合淮军现在的营制,当属于临时编制。 以战斗力而言,阿福这一队人并不强,因为除了他部下原本参与史家荡大战生还的30多名老弟兄外,一半是南下没有经过大战的河工,一半是降兵。 战前分派的计划中,阿福这一队人也不是主力中坚,而是配合铁甲卫使用。但是由于先前突然的撤退命令,导致阿福这一队人和铁甲卫脱节,距离相差有一里地。 现在全队再赶去和铁甲卫会合,就会让从后面扑上来的明军填补这一段区域的空白,有可能导致明军从侧翼包抄铁甲卫。 所以,在看到远处半空炸开的烟花后,阿福做了一个决定,就是列阵掉头直接和官兵对阵。 “大伙听好了,狗日的官兵手里有火铳,这玩意你说吓人也吓人,你说不吓人也不吓人,反正就那么回事,你要不怕它,这火铳就跟烧火棍差不多;你要怕它,这火铳就是阎王爷的索命符!所以,你们千万不要怕,越是不怕,那铳子就越打不到你!” “咱淮军自创军定下的规矩,冲阵之时,官长在前,士兵在后。营官死,队官补;队官死,哨官补...” 说完规矩后,大名吴友福的阿福就拔出了自己的长刀,吸了口江风带来的腥气,毅然决然的向着后方踏步走去。 脑海中闪现的不是即将的战斗场景,而是用镰刀割下那个欺辱女儿的军官首级场面,是妻子拉着女儿坐在马车之中向自己挥手的场景。 “嘿吼!” 史家荡之战给淮军带来的影响很大,几乎是下意识的“嘿吼”声从吴友福的口中发了出来。 “嘿吼!” 四百多两人一组,平端长竹篙的淮军士卒一边向前挺进,一边以眼角余光注意两侧同伴,或放慢或加快,一点点的将队形水平起来。 吴友福这一队人的竹篙上没有绑烟花弹,他们也没有披甲,棉甲没有,纸甲也没有,就是以血肉之躯以前冲阵。 同样的“嘿吼”声在半里外响起,在梅花岭上打了几天铳的火字营淮军士卒在营官左潘安的带领下排着不算整齐的队列,端着手中的火铳在“嘿吼”的节奏声中缓缓向距离不到两里地的明军压了过去。 200名弓箭手在队官徐传超的带领下也回了头,箭手们左手握弓,右手捏箭。 身后,是500名肩上扛了十五根竹标枪的淮军士卒。这些人的力气不是最大,但标枪投的却远。 在扬州的训练中,他们的胳膊从一开始的酸痛,到抬不起来再到麻木,直至现在。 陆四检验过标枪的战斗力,发现最远射程连30米都不到,除非敌人身上无甲可以达到杀伤效果,如果有甲的话标枪的矛头很难破开,哪怕是棉甲。 这种也属于一次性战术的标枪显然不能成为淮军的正式兵种使用,并且由于投掷距离过短,标枪兵需要贴近敌人,这就更加限制了标枪兵的使用。 用500人来练标枪,陆四最大的目的是破防。 500根标枪同时投出去,声势上是十分吓人的。 标枪扎在盾牌上因为是竹枪的缘故会弯曲,不管是列队聚阵还是前进中的敌人盾牌手根本不可能有时间将标枪拔出,如此长长的竹柄会将他们的队形搅乱。 “披甲!” 随着铁甲卫统领、福建人黄昭的一声令下,辅兵们立即将56付铁甲给最前排的铁甲卫穿上,其余人则是清一色的棉甲,一人双甲。 将以加长木柄制成的“斩马大刀”在手中掂了掂后,黄昭合上铁面,立时就如鬼怪叫人看着阴森可怖。 第一百五十三章 老弟就不想回家看看? 烟叶这玩意打万历年间传入明朝后就颇受百姓喜欢,“吧嗒”一口,都说快活似神仙,于这阴冷雨天抽上一口,更是叫人无比惬意。 听说北方闹的凶的闯贼李自成就最好抽烟,哪怕叫官兵撵得老婆都扔了,那随身大烟袋却是怎么也不能丢的。 淮军有将士抽烟,明军这边更有。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军中习惯整两口,一番吞云吐雾,大家就算是相识了的,往后在哪再撞见,不喊一声老哥整两口,那就忒不是人了。 烟雾中,十来个“官贼”团在芦苇堆后你一口,我一口的,场面瞧着奇怪,却也和谐。 “呼!” 曹彦虎将烟管在芦苇堆上敲了敲,看着对面还在“吧嗒”的“贼人”,犹豫了下问道:“老哥过来有事?” “没啥事,就是过来问问你们什么时候走?” 山东人贾大“嘿嘿”一声,“你们呐自个在这受罪,害得俺们也跟着受罪,都不知跟谁诉这苦去。” 曹彦虎叫贾大这话说的笑了起来:“瞧老哥这话说的,俺们也不想啊,这不俺们督师不肯走嘛,要俺说了算,早他姥姥的过江了。” 贾大“咦”了一声:“怎?老乡?” “嗯哪,济南府齐河的,听老哥口音熟的很,莫不成也山东的?”曹彦虎身子往前倾了倾。 “齐河的啊?不远,俺济阳的。” 贾大放下烟管同样敲了敲里面的烟灰,略有些伤感道:“崇祯十二年叫左良玉拉的夫子,一晃五年喽,听说去年鞑子祸祸了山东,也不知俺家什么个情况。” 这话同样叫曹彦虎也有些伤心,他倒不是叫拉的夫子,而是济南卫所出身,这些年跟着上面东征西讨的来了南都,在那内守备衙门当差。 一晃也有五六年,家里什么情况同样也不知道。 去年听说鞑子打进山东,倒是派人回家看看,准备实在不行把家里人接出来,可半道派去的人就回来了,说北边要么是流贼,要么是鞑子,没个太平地,根本去不了。 这就是实在没办法了。 “但愿没事吧,真是有事,唉,就这命呗。”曹彦虎叹了一声。 “这鬼世道不叫人安生啊。” 贾大也摇了摇头,不说这伤心的事,转而问道:“你们真就这样耗下去了?” “不这样能怎么办?”曹彦虎苦笑一声。 “不成,这样真不成,你们受得了,俺们还受不得咧,” 贾大说话间伸手跟后面的人要了个布袋,然后解开袋口“哗拉”往地上倒了一堆东西。 曹彦虎等人定睛一看:我的个乖乖,都是一枚枚大银锭。 “老哥,这是什么意思?” 曹彦虎有些发怔,边上手下们一个个则是眼睛发亮。 “不要说老哥不关照你们,看清楚点,这可是漕银,足锭足两。”贾大说话间拿了枚粘了烂泥的银锭扔给曹彦虎。 银锭肯定没假,只是对方什么意思? 难道是? 曹彦虎隐隐知道对方什么意思,心里顿时踌躇起来。 贾大这边朝曹彦虎的几个手下“嘿”了声:“哥几个自己拿吧,一人一锭,管够。” 众明军听了这话,仅是迟疑一个呼吸,就呼拉上前各拿了一枚银锭在手,上面的泥水在衣服上一擦就往兜里揣去。 “老哥的意思我懂,只是俺们那督师史公不是寻常的官,俺们实在是不忍心啊,” 曹彦虎正说着,贾大却朝他一摆手,“老弟想多了,给你们银子不是叫你们去抓那个史公,就是看弟兄们也不容易,说白了都不是什么有深仇大恨的冤家,非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所以嘛,弟兄们就落个好,拿了银子换个地当兵吃饷如何?” “这个...” 曹彦虎有些动心,可还是迟疑不决,毕竟他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混上把总,还是当的朝廷官军,这投了过去就算还当把总,可总是从了贼,名声不好。 贾大能过来“拉人”肯定精明,一眼就看出对面这明军把总存的什么心思,当下就道:“明白人不说糊涂话,这大明眼下什么个局面,老弟好歹也是个官肯定比俺清楚。说句难听点的,你们瞧俺们是贼军,俺们瞧你们同样也是贼军呢...有件事你们恐怕不知道吧?” 曹彦虎忙问:“什么事?” “俺们大顺永昌皇帝已经登基,明朝这边兔子尾巴长不了了,这会你们要过来算从龙,还能有口汤水,再往后去去,老弟觉着还能落点什么?” 李自成称帝了? 曹彦虎愣在那里,这事他还真不知道,心下也是震惊,没想那李闯真的做了天子。 “也不瞒你们,再过一个时辰,俺们将军就要下令总攻了,到那时候,俺就是认你这老乡,也得手底下过真招了。老弟,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你自个得想清楚。” 贾大颇通人心的就此不语。 “这...” 曹彦虎抬头看了看贾大,又看了看一帮部下,虽说都不吭声,可那眼神明明白白的在告诉他,弟兄们只想落个好。 贾大忽的又问:“对了,老弟现在手下有多少人?” “还有七八十人吧。”曹彦虎倒是如实说了。 “那就更好了,俺们将军说了,自个过去的拿一锭,但要是带人过去的,带多少人就拿多少锭。嘿,老弟这七八十人就是小三百两了,这钱,哪挣去?” 贾大说完又朝曹彦虎那帮手下说了句:“你们想挣这钱也容易,只要你们能拉人过去就行。放心,一钱银子都少不了你们的!” 还有这好事? 自个过去有钱拿,拉人过去更有钱拿,一众明军心里都热乎开了,哪个没有相熟的老乡,又哪个没有过命交情的朋友? “老弟,俺话都说这份上了,你可得想清楚啊,真想不明白,那老哥我也是没办法了。” 顿了顿,贾大又补了句,“你就不想回家看看?” “我...” 曹彦虎知道自个要再不识趣,手下们怕就要不认他这把总了,赶紧道:“既然老哥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兄弟我再说其它的也没意思,不过,你们可得保证史公不能出事。” “这样跟你说吧,我们淮军对史公也是十分敬重的,否则就不是叫你们过去,而是叫你们直接反水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永昌皇帝诏 站在参将吴高身边的葛国泰出营匆忙连头盔都没带,所以当半块瓦片从天而降笔直落在他额头上时,很自然的在他额头划出一条深口子来,伴随着痛感的是鲜血的溢出。 瓦片和头骨接触的瞬间裂成了几块,其中一小块直接插在了葛国泰的脑袋上。看着,就好像这位葛把总一夜之间长出了块红色的龙角出来。 “妈的!” 疼痛之下葛国泰张嘴就骂,可没等他看清烟雾中冲来的河工时,一根足有十六七尺长的粗竹篙就一下到了他的胸前,然后重重捅在了他的胸口,将他整个人顶着往后不由自主的直退。 “啊!” 两个河工发着呐喊声,合力端着手中粗壮的竹篙一步不停的向前冲。其中一人的眼睛甚至都是闭着的,不知道是害怕还是这样做会让他更加的无畏。 “......” 葛国泰慌了,他还是第一次被人用竹篙顶着身子不受控制的往后退。那感觉就好像被一匹马拉着跑似的。 不同的是一个朝前,一个朝后。 他试图伸手将那竹篙从胸口移开,可直往后退的他怎么可能如愿。即使他抓住了竹篙,强力作用下也休想脱离。 后退的过程中,葛国泰不停的撞击着后面的士兵。而在他的两侧,有很多士兵同他一模一样的在被人拿着竹篙往里面顶。 乱了,官兵完全乱了! 队伍中央的官兵刚刚敢把抱着头和脸的手拿下来,就被两边同时被人顶过来的同伴们撞得人仰马翻。 侥幸没有被撞倒的也不得不被四周拥挤过来的人群夹得难以动弹,一些倒霉鬼更是被同伴无处安放的长刀给割伤、划破。 与此同时,那些攻击的河工队伍后又有人将大量的火把扔在了官兵当中。上百个抬着竹筐的河工勇敢的跟在竹篙队的后面,等到差不多时便将竹筐往地上一丢,捡起里面装着的砖头就朝前方砸去。 在河工突如其来的袭击下,五六百人的官兵被一下压缩在一个方圆恐怕只有几百丈的圈中。 他们不仅要承受着两侧几百根顶向他们的竹篙,还要忍受着泼天而下的砖块,以及那不时落下的火把。 混乱中,竟是有差不多五分之一的官兵被自已人撞倒,进而被自已人践踏。 那些踩踏自已人的官兵也没有办法,他们被人用竹篙顶着根本活动不了! “稳住,不要乱,不要乱!” 接连撞倒三个士兵的葛国泰胸口被顶得快疼得说不出话来,但那些被撞倒的士兵也有效的减弱了竹篙的冲击力,使得葛国泰被顶进人群两三丈后终于得以稍稍稳住了步子,不致于被那两个河工直接顶翻在地。 否则,一片大乱中他葛把总弄不好会被自已人踩断肋骨,甚至活活踩死。 自相践踏死人无数的场面,葛国泰见得太多了。 “妈啦个巴子的!” 凶性大发的葛国泰在感觉能“刹”住时,想也不想就挥刀向胸前的竹篙砍去。 他要用手中的长刀让那两个河工反贼知道什么才是杀人! 刀挥落下去后,葛把总却突然面色大变,他想止住手中的长刀,可已经来不及。 “咔”的一声,竹篙在前端两尺处被劈成了两截。 顶在葛国泰胸口的那截直接掉落在地,另一截却在葛国泰惊恐的目光中又捅上了他的胸口。 这一次不是顶,而是“噗嗤”一声直接刺进了葛国泰的胸膛。 在两个人浑身力量的作用下,竹篙径直没入葛国泰的身体,然后又是“噗嗤”一声从他的后背穿出。 堂堂正七品的把总就这么被直接捅成了穿在竹篙上的“肉串”。 望着完全没进身子的竹篙,葛国泰的心脏还在跳动,意识也还清醒。 他现在完全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恨,而是后悔——后悔不该愚蠢的去劈那竹篙! 就是他自已那一刀,将原本根本杀不了人的竹篙变成了可以瞬间要人命的锋利武器! 后悔的也不是葛国泰一人,很多官兵在成为“肉串”后都在后悔,然后喃喃咒骂着一动不动。 一动不动的原因是竹篙的另一截还在河工的手中,这使得被竹篙捅穿的官兵在力的作用下完美的保持了平衡的姿势。 有些官兵是真的倒霉,倒霉透顶了那种。 他们死在了毫无防备之下——一杆杆从同伴身体中穿出来的竹篙将他们也“钉”住了。 经过前面一人的鲜血浸泡,干燥的竹篙在“润滑”的作用下很轻松的就将后面一人也给捅穿了。 如果持竹篙的河工力量足够,一杆十几尺长的竹篙甚至可以无限穿刺下去,直至成为一根真正的“粮葫芦”。 当然,如果竹篙的尖利前端劈叉了,那么也就自然的失去了“武器”价值。 “噗嗤”声中,惨叫声中,被部下们挤在中间都喘不过气的参将吴高感受到了末日。 他看不到四周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完了。 河工中有能人,说不定真是李闯的细作! 一些官兵甚至都没办法去掸灭他们被火把点着的棉衣,手实在伸不开,太挤了。 他们也没办法去躲避头上掉落的砖头,只能硬咬着牙去挨。 运气好的避过去,运气不好的头破血流。 但相比那些被竹篙刺死的同伴,他们都是幸运的。 “大刀队,跟我上!” 陆四提刀走向跟罐头一样被那些“糖葫芦”挤在中间的残余官兵,来到这个世上,他第一次笑了。 他成功了,他的笑中有泪。 说是大刀队,但长刀不过是抢自官兵手中的几十把,大多数人拿的还是铁锹。 不过足够了。 竹篙队的那几百河工依旧紧紧握着手中的竹篙,也依旧用力顶着,这使得“糖葫芦”后面那些被挤到一块的官兵,根本没办法从里面挣脱出来。 即使有,也是少数,出来也是死。 残余的官兵根本挡不住那些扑上来的持刀河工,或者说他们已经彻底丧胆,一个接一个的被砍翻在地。 吴高吓的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他所在的地方越来越宽敞,原本因为挤压导致的胸闷也瞬间消失。 满是血腥味的空气虽然难闻,但总比窒息的要好。 又是几声惨叫过后,吴高的面前为之一空,然后他看到了一个双手握刀的年轻人在看着自已。 “我是...” 吴高张嘴想要说话,那个年轻人的刀已经落了下来。 没有丝毫迟疑,也没有半句废话,哪怕他吴高看着明显是个大官。 陆四知道眼前这个自已也不知道是谁的军官想和他说话,但他于对方的身份毫不感兴趣,更不想听对方说什么,哪怕这个人就是金声恒,他也不会多说一句。 杀人,何必废话。 都已经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了。 砍翻那个不感兴趣的军官后,陆四扫了眼四周,叫了声正在检查有没有官兵装死的蒋魁:“蒋三爷,你带些人把官兵身上能穿的衣服都脱下来,然后换上去!” 第一百五十五章 永昌皇帝,大气! 淮军二营进入老城后,并没有立即开始镇压,而是在营官、队官、哨官的组织下沿镇淮楼一字排开。 陆广远爬上和漕院衙门同处一中轴线上的镇淮楼,将“淮”字大旗插了上去。虽然夜色中下面的淮军看不到他们的大旗,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大旗就在那里! 身上已被鲜血浸透且染红的陆四站在城楼下,数百枝火把照亮他的同时,也让他的身上产生暖意,让他的脸颊为之烫热。 “我们打下淮安城不是为了杀人放火,不是为了祸害乡亲的!” “如果你们愿意看到这老城的乡亲被人屠杀,看到这老城的闺女被人祸害,让十里八乡的乡亲还有咱们的亲人骂咱们淮军禽兽不如,你们可以不服从我的命令!” 人群沉默,都在看着陆四,只是每个人的目光都在告诉陆四答案——下命令吧! “淮军听令!” 陆四举起了手中长刀。 草创的淮军没有训练体系,也没有军令体系,上千名淮军却不约而同的将手中的武器向上举起,正如他们在铜锣的指引下紧随上冈陆文宗向官军的队伍拼命冲去般。 “杀人者,斩!” “抢劫者,斩!” “奸淫者,斩!” 简单的三个“斩”字,没有任何废话。 “所有人,犯此三令者,不管他是谁,你们都要将他的脑袋给我绑到竹篙上!” 随着陆四长刀挥下,入城淮军立时以队为编制向城中各处扑去。 “杀人者,斩!” “抢劫者,斩!” “奸淫者,斩!” 扑向各处的淮军不断的重复着“三斩”军令,将士们并没有因为陆文宗不许他们抢劫有所不满——他们也是淮安人。 这些不久前还是淳朴农民的淮军士卒,有着最质朴的乡土观念,或许他们在外地会因为战争的恶劣而疯狂,但在家乡,没有人会疯。 陆文宗的“三斩令”,他们打心眼里拥护,也愿意执行。 ....... “谁他娘的在外瞎叫嚷,上面不是让我们快活三天,不封刀的吗!” 一家大户院中,正在撕扒一名女孩身上衣服的叛军士兵听到远处传来的喝呼声,破口骂了句用刀把将那女孩砸晕,然后持刀冲到院外,他以为是上面改变了主意,但入目看到的却是几根吊着人头的竹篙。 竹篙下面是一排排手持武器正在逐街逼过来的队伍,队伍前面有一群人正在撒腿往这边跑。 “王麻子,看什么看,快跑,淮军火拼咱们了!” 一个跑过的叛军“好心”的提醒了一脸愕然的王麻子,后者没听清,等他反应过来时追杀的队伍已经到了他所在的院子外。 “好端端的,你们?” 王麻子紧握着刺在他肚子的长矛,一脸的困惑和惊讶的望着对面那个杀死他的淮军:大家都是义军,怎么说火拼就火拼了?! 对方却是直接抽出长矛,半句话也没说就一脚将他踹到,径直踩着他的身体冲进了院中。 院内十几个跟着王麻子抢劫的河工青壮被冲进来的淮军惊住,在对方的“三斩令”下以及“你们怎忍心对家乡人下手”的咒骂声中,这帮河工青壮羞愧的丢下武器,有几人甚至抱头痛哭起来。 随着淮军的队伍在老城不断推进,正在烧杀抢掠的叛军都听到了淮军呼吼的“三斩令”,看到了那一杆杆竹篙上吊着的人头。 一些被叛军带着杀人的淮安河工们在淮军到来的那刻,明智的放弃反抗,或许是抢足了,或许是良心发现。 也有一些叛军并没有选择收手,厮杀立时发生,老城中有铜锣声响起,那是淮军用于通知左近队伍赶来增援的讯号。 无组织的叛军哪怕人数众多,也只在初期形成对淮军的优势,随着淮军增援队伍的到来,叛军相继溃逃。 “误会,淮军的弟兄们,我们也是义军呐!” 淮安老城过街楼前,几百名正在疯狂抢夺沿街商铺的叛军被淮军堵住了东西道路。 这帮叛军领头的正是从新城被撵过来的郑大发,此时的郑大发很想骂娘,这帮淮军太他娘的欺负人了,不让他抢油水足的新城就算了,凭什么连老城这里也不让他们抢! “持械者,杀!” 望着被堵的那帮叛军,夏大军一脸鄙夷,因为这帮人跟赶集似的,一个个怀里抱的不是布匹就是米面,甚至还有两个家伙手里拿了三四个竹篓,天知道这两个家伙脑子想什么。 你他娘的就算抢劫,也得抢值钱的啊! “老子再说一句,凡是插了淮字旗的地方都是我们淮军的,你们要么放下武器滚蛋,要么就是死!” 郑大发怒火冲天的望着那个将他从响铺街撵出来的泥腿子,眼睁睁的看着对方将一张写有“淮”字的白纸贴在了街头一家卖醋的门头上。 “准备!” 夏大军等的有点不耐烦时,对面的郑大发终是做出了决定,先是朝身后的一帮乌合之众喊了声:“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放下手上的家伙,大家都是义军,难道还要内讧不成!” ......... “冤枉,我们冤枉啊!” “别杀我们,我们是城里人,我们也是淮安人啊!” “斩!” 麻绳巷,十几个被淮军堵住活捉的无赖子被当场斩首。 衙前街,几十个叛军左冲右突不果之后,被蜂涌而上的林字营一支队伍用长矛戳死在一家人的院墙外。 院墙内,是四具正在流血的男性尸体,还有两个不着寸楼的女人尸体。 楼前大街边的巷子里,孙武进连着砍了好几个抢劫者的脖子,手酸得不行,便让手下替他接着砍。 城关道,望着对面那群困兽犹斗的叛军,陆四冷冷下令:“一个不留!” .......... 天亮后,淮安老城上空一片寂静,直到铜锣声的再次响起。 “城中居民皆闭门,敢出者以贼人论处!” “淮军军纪严明,不扰居民,百姓勿用惊慌,各家自安!” 大街小巷中,有穿着衙役服的人在淮军士卒的监押下沿街叫喊,这些衙役一边喊一边将写有“淮”字的白纸贴在各家的大门上。 贴了“淮”字的人家,稍后会有淮军入户清查,他们并非入户行凶,而是验看各家人丁数目,如若无误就叫那衙门的人画圈退出。 有大胆的居民从门缝上朝外偷看,发现外面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在交叉的巷口有手持武器、臂缠红布的汉子们在值守。 只是若这些居民心细一点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有些人家的门上贴着的是白纸淮字,有的却是贴着红纸维字。 白纸者,平民。 红纸者,官吏士绅、大户人家。 第一百五十六章 都督陆文宗 “我不是说了嘛,这些兵是北边过来的,好像是...噢,对,河南那块来的。听赵书办说,这些河南的兵凶得很,巡抚大人都得哄着他们,所以府里吩咐下来叫我们不要躲着点他们,要不然麻烦得很。” 宋五说完猛的一勒腰带,然后打了个结。他这肚子可不小,不使劲扎的话半道裤子就会松。 “五爷,河南的兵不在河南,跑我们淮安来做什呢子?”问这话的是住村尾的夏大军,家里几年前给他买了个山东逃荒过来的姑娘为妻。 这几年打北地逃荒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为了在淮扬这块太平地扎根,就把闺女嫁给当地人为妻,这样便能受到女儿婆家的照顾,没人敢欺。 而这种北边过来的人,当地都管他们叫“侉子”。 陆四他大伯陆有才去年就曾动过给侄、孙娶个“侉子”的念头,也跟人去看了两家,但都没成。 因为那两家的姑娘长得实在是太瘦,要屁股没屁股,要胸没胸的,个头还矮,娶回家至少得养个两年才能怀孩子,不然娃生的时候多半难产。 到时候,不就人财两空了么? 陆家的条件可经不起折腾,因此哪怕那两家姑娘的父母怎么夸自家姑娘,陆有才都没松口。 否则,这会的陆四估摸就是个有老婆的人了。 “你们不知道啊,” 宋五摇了摇头,撇了撇嘴道:“听县里赵兵房说北边那块全乱了,到处闹流寇,朝廷的兵打不过流寇,在那又站不住脚,就只好往我们南边跑了...” 言罢,又补了句,“我们盐城这边还算好的,北边海州、徐州那边都叫这些朝廷的兵给祸祸了,听说死了不少人呢。” “朝廷的兵怎么祸祸起咱们老百姓来了?” 周旺很是诧异,他是个安份守己的良民,潜意识里对官府官兵信任的很,因此陡听官兵不保护百姓还反过来祸害百姓,一时之间真是不能接受。 “当兵的也要吃喝拉撒,朝廷自身都难保了,他们不祸祸百姓吃什么,喝什么?什么是兵?朝廷给银子才是兵,不给银子那就是土匪,这道理你周二还不懂?” 宋五这话说的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道理就是这么的简单。 陆四印象中那四个从北边过来的败将可是在清军过来前,先把淮扬祸祸了一通的。 只不过,这四个家伙没干出屠城的事来,保留了那么一点点的节操。 “那这河工出不得了,这朝廷都管不住兵了,人家要是祸祸咱们都没人替咱们做主啊!” 周旺脸色都变了,他有点害怕。他有老婆儿子,万万不能出事的。 宋五“噗呲”笑了起来:“瞧把你吓的,没到那时候,咱大明朝还没亡呢...县里,府里,巡抚衙门都在,那北边来的兵也就是一开始没人管,这不现在都服咱们巡抚大人管了嘛...我刚才说的那些不过是让你们小心些,少惹事。” “噢,噢,那赶情好,赶情好。”周旺松了口气,不住点头。 一边的夏大军却不以为然的冒出一句来:“一帮子连流寇都打不过的残兵败将有什么好怕的,大家都是两只手两条腿,他们真要祸祸咱们,咱们就这么容易让他们给欺负了?” 正烧火的陆四抬头朝夏大军瞥了眼。 身体原主人给他的记忆中,这夏大军天生胆子大,在家的时候不是去帮人抬尸体下葬,就是去帮杀猪的打下手,时间久了一身的凶气狗见了都怕。 不过人却是个实在人,谁家有事叫他一声肯定去帮忙。前年隔壁村有个小孩大冬天的掉河里,也是夏大军一个猛子扎进去把人救上来的。 “你晓得个屁!” 宋五白了夏大一眼,嘿嘿一声道:“人家是打不过流寇,可人家手里有刀有铳,咱们有什么?...你有本事拿扁担和他们打了看看,望望是人家凶还是你凶。” “有刀有铳就了不起啊,” 夏大军还是有些不服气,不过却没再吭声,似乎也知道自已再不服气也是个老百姓,那当兵的再什么不是也是拿刀的。 真碰上宋五说的河南兵,就他夏大军赤手空拳的难不成还真敢跟人家干不成? 便算他敢干,别人呢? 一个人再不怕,也架不过人一群人啊。 这时陆四却起身问了句:“五爷知道那些河南的兵是归谁管吗?” “我哪里知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宋五摆了摆手,“行了,不说了,反正你们心里有数就行...我把你们一个个的带出来,就要把你们一个个的带回去。少了哪个,我宋五回去都没法跟你们家人交待。” 说完,问粥好了没。 “好了好了,大家伙拿碗来盛吧!” 陆文亮叫了一声,众人忙将各自吃饭的家伙什取了出来。没一个是瓷碗,都是那种特便宜的陶碗。这碗有个好处就是不太容易碎。 出门在外也不讲究,众人端着粥碗就团在窝棚内外,蹲地上“呼拉拉”的喝起粥来。 吃完,宋五让大伙要拉屎的赶紧去,别等会上路后再撅屁股耽搁大家。 有几个当时就去了,不过却没见带纸。 陆四也去了,同样也没手纸。 唉,那树叶子实在是刮屁股的很。 陆四寻思着到了淮安那边得抽空买点手纸,要不然整个人就不得劲。 广远这孩子没事做,跑到鸭棚边上的小河拿砖头砸冰玩,还拿脚去踹边上的冰,连跺几下差点没掉下去。 围绕西滩方圆几里,到处都是升起的炊烟,河工们趁着没出发的这段短暂时间呼朋唤友的也是热闹。 三天下来,大多数人已经适应了离乡,他们现在更多的是想赶紧到地方把活干完,然后回来和妻小团圆过年。 小半个时辰后,各处陆续响起敲锣声,这是县里示意河工们出发了。 “走了!” 宋五吆喝一声,大家伙便又重新拿上被褥、工具往西边走去。无数河工小队如同无数溪流汇聚江河般,向着远处的淮安府方向浩荡而去。 陆四在人群中默默扛着被褥跟在大哥文亮身后,他不知道等待这些河工的命运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已能不能搏取一个机会。 离开家乡的那刻,他就已经是这历史大潮中的茫茫一员了,也是这个时代真实的存在。 无论他在想什么,他都得像个车轮一般不自由主的朝前滚,不停的滚。 想停都停不得。 第一百五十七章 宁死不降顺 人山人海不足以形容从四里八乡汇聚而来的河工队伍,具体多少人陆四已经估不出,但怎么看怕也有三四千。 有道是人数过万无边无际,人数过千同样也让人扎舌头。 而这仅仅是陆四所在家乡上冈这一片区动员的劳力,其她地方怕是更多,由此也能看出此次淮扬巡抚动员力度之大,以及这位巡抚大人肩上的压力之大。 “老爷,我们什么时候走啊?”广远坐得有些无聊,不时站起四下张望。 “不知道,” 陆四摇了摇头,他也是第一次出河工,更是第一次经历明朝的社会体系动员,所以对于官府的行动能力和执行能力也很好奇。 仅现在来看,尚未受到战火波及的淮扬官僚集团的动员能力还是不错的,并且百姓们的组织意识也很不错,这也侧面反映了“里甲制”的成功。 可惜的是,这大概是明朝在淮扬地区进行的最后一次大规模人力动员了。 “坐下来,急什么?” 陆文亮把儿子拽了坐下来,回头和蒋魁他们继续闲聊,聊着聊着人群中就有哄笑声传来,却是有人在说镇上的勾栏。 男人们在一块,不聊女人的事才是奇怪。 陆四对这个暂时还真没兴趣,加上这几天温度很低,地面冻得硬梆梆,坐在上面屁股下面寒气逼人实在不好受,便叫广远跟他到河边折了捆枯芦苇抱来点火取暖。 陆文亮原是要阻止的,宋五却说没事,于是火堆生起来众人就围着一起烤手。见这边生了火堆,隔壁的队伍也有样学样,不一会,这河边倒是点起五六处火堆来。 正烤火时,里长老马跟两个儒生打扮的人从远处过来。老马跟在这两个人后面很是客气,看样子这两人可能是县里下来的人。 “你们王家社这边怎么搞的,县里前天就通知了,你们怎么连船都没准备好的!” 县里两人中年纪稍大的一脸不快,另一个也是眉头紧锁。他二人可是直接负责上冈片区河工的,要是不能按期将河工带到淮安府去,他二人都要受到县里责罚。 “钱先生啊,这事不能怪我们,这几天天气冷,河里都结冰了,把其它地方船弄过来要敲冰,实在是快不了。” 老马也是委屈,他不负责过河的事,这两天也为河工的事跑断了腿,本来过来是准备跟县里的人核对名册,不曾想那钱先生却把渡船不够的火气撒到他这小小里长头上了。 “算了,现在说他有什么用?叫他赶紧带人去弄船吧,不然今天怕真运不完。” 说话的是年纪轻的那个儒生,这人是兵房的赵书办,有秀才功名,上冈的粮长赵德坤是他亲叔叔,也可以说这位赵兵房是上冈出来的人物,因此对老马这个乡亲,赵书办也不想太难为他。 钱先生则是盐城县户房的老人了,这次专门和赵书办一起从县里过来指导并督促河工事务。 衙门六房的这些人,大多是科举无望之人,原先就是通过考试或掏钱纳粟到衙门内供职,主要靠领取纸笔抄写费和工食费维持生活。 实际上,六房的这些书办们可捞的油水很多,并且权力也很大。毕竟他们是实际和百姓打交道的“公家人”,因此一代代下来,这些六房书办甚至能够架空知县,仗着手中的权力贪赃枉法。 很多都是子承父业,即便不是儿子接老子班,也是在亲朋好友中物色接班人,如此便形成了一个地方上的实权关系网。 懂事的知县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宴请当地的士绅名流及六房的这些书办,要不然工作就不好开展。 这次河工的事,钱先生和赵书办两人就从中得了不少油水,光是昨天上冈的几位粮长席上送的礼金就一人有十两了。 本身就是同一关系网,加上人家又送了钱,钱先生这个老户房自然不会怪粮长们没有把事做好,于是老马这个最底层跑腿的里长就成了“替罪羊”,挨了钱先生好一阵骂。 好在钱先生也知道这会发火没用,当务之急是赶紧把船调过来,便叫老马立即带人去北边的宋家渡弄船。 老马心里想着这关我什么事,嘴上却是应声连连,正好瞅见旁边聚在一起烤火的河工是属自已管的,便叫宋五带他们跟自已赶去宋家渡。 于是,正暖和着的陆四他们只能无奈的跟在宋五后头,赶向几里地外的宋家渡。 宋家渡有三条渡船,一条大的是专门运车马牲畜的,两条小的是运人的。老马到地方把事一说,宋家渡的人就让他们上船,然后渡工在后面摇,宋五带来的人在前面拿木棍破冰。 冰很厚,要是一两个人在冰上走的话都能直接过河,可再厚的冰也架不住几千人压啊,因此还得要靠船运。 破冰也是个力气话,一棍子直接敲碎的话还好些,敲不碎,那反弹的劲震得手腕虎口都疼。 广远和陆四在一条船上,这孩子以为破冰简单,一上船就抢了一根棍子当先开砸,劲还用得很大。结果几十下后,广远脸色就变得有些难看了,放下棍子开始揉自已的手腕。 陆四见状赶紧从侄子手中抢过棍子,然后让他到后面呆着,尔后跟同船的周旺等人一同敲起冰来。 虽然陆四手腕同样也疼,广远在后面叫了几次换他,但陆四都没再让侄子到前面破冰。 这大概是做长辈的本能吧。 几里地的距离,愣是足足划了近两个时辰。 船到王家社渡口时,三条船上的人都是累的虚脱,天寒地冻的一个个也是浑身冒汗。 所有人就老马很是轻松,当里长的他肯定不必动手,时不时的喊几声给大家伙鼓个劲才是他这里长应该做的。 陆四他们去宋家渡的时候,钱先生和赵书办就开始组织河工渡河了,其它地方调来的几条船也从南边赶了过来。 渡口那里满是等着过河的河工,可能是都急着过河,秩序有点乱。县衙过来的差役以及各片区的乡兵吼的嗓子都哑了。 把船交给县衙的人后,老马让宋五把人带回去。砸了半天冰,大家伙是又饿又累,但没条件埋锅灶饭,各人就吃自家带来的干粮。 面饼干子就咸菜,味道陆四没尝出来,反正腮帮子挺酸痛的,因为天冷的缘故面饼干子冻得很结实。 正吃着呢,边上却传来一股香味——荤油的味道。 香,非常香,香到陆四本能的扭头朝香味传来的方向看去。然后他便看到一个个头没他高,但比他胖了不少,头上戴着个类似瓜皮的帽子,身上穿了件黑色布质长棉袄,下面穿一条蓝裤子的年轻人。 穿搭真的很特别,淮扬这片的农村流行的黑白灰三种颜色,无论是上衣还是裤子基本都是这三种色,很少有人穿其它颜色的。 因此陡不丁冒出来个穿蓝裤子的,就让人特别的稀奇,进而却是觉得不伦不类。 而蓝裤子扭过头来的相貌更是把陆四一惊,因为这家伙竟然十分酷似他前世的一个演员——王大治。 两个人最大的区别可能就是蓝裤子嘴巴左侧多了一颗米位大、上面缀着两根长毛的黑痔。 蓝奎子此时手里拿着个纸袋,袋子里是还热乎着的油渣子。 “油渣子”是淮扬人对熬过油后的猪板油说法,外地也有叫油梭子、油滋啦的。 这东西吃起来很香,并且特别的下饭。要是跟豆腐红烧,或用青菜炒的话,那更是香的让人能连吃三碗饭。 “我说新贵啊,你不在家呆着跟着我们凑什么热闹?”宋五显然认得这个蓝裤子。 “人统统外去了,王四他们也来了,我一个人呆家里没意思,正好也去淮安玩玩...吃撒,籽油渣子是我从大爷那边偷过来的,反正县里人也不晓得...” 蓝裤子从纸袋里抓了一把油渣塞在宋五手里,宋五也不客气拿了一颗往嘴里一塞就嚼了起来。 脆喷喷的声音听得陆四一阵嘴馋,哪怕昨天刚刚祸祸了大哥家的一只母鸡。 “王四他们那帮人也过来了啊?” “嗯哪,说他们到工地上开棚子的。” “拉你妈妈的,这帮啃脑骨子的东西,真是哪块也不放过啊。” “马过年了,他们这个时候不弄钱到哪里弄啊?” “你啊少跟这帮人玩,他们有鬼呢。” “晓得呢,这帮活鬼想弄我钱也难呢...” “......” 宋五跟那蓝裤子聊得欢,这边陆四多少听明白了点,这个叫新贵的家伙是老马的侄子,平时可能不太学好喜欢跟镇上开赌局的王四他们玩,放后世就是个社会人。 这一次因为官府征劳力的事,平日里王四他们喜欢坑的乡民大多出了河工,所以王四他们的棚(赌局)没法经营下去,索性一帮人也扯了包袱跟着去淮安府,到时候就在工地上开棚设局。 从马新贵不在乎的语气来看,王四的勾当里说不定有他一份。毕竟,想在工地上开局,没公家人挺着谁能干? 老马这个今年管里事的里长别看连个吏都不是,但镇上这一片除了粮长外,他说话还是挺有份量的。 弄不好,王四他们的勾当上面的粮长都有份。 读未修改内容请到:醋/溜/儿/文/学 第一百五十八章 请诸位共杀鞑 宁死不降顺,是小袁营余部这些人的信念,陆四对此是尊重的,但他又必须收服这帮人。 不仅是因为这帮人能打,更重要的是这帮人是淮军目前遇到的,唯一和清军交过手并且战胜了他们的兵马。 打不打得过,不重要,重要的是敢打。 诚如史家荡之战陆四所言那般:“谁敢与我横刀!” 小袁营敢和清军横刀,敢于在强大敌人面前亮剑,并且大胜之,这股心气,是即将迎来抗清斗争的淮军所迫切需要的。 如此,陆四又岂能放走他们。 问题是这帮小袁营余部和那位督师史可法一样,也很固执。固执到一路被曹元马队吊得是吃不上饭,睡不上觉,走路都要合眼皮,却偏偏还死撑着,咬着牙就是不肯降。 解铃还需系铃人,陆四不可能把李自成拉过来向小袁营这帮人首歉,但他手里却有个可以说服小袁营的人。 此人就是孙二郎那货说的“吊侯爷”朱国弼。 朱国弼这几天在扬州过得还是蛮滋润的,因他跟他那位会“集资”的小妾具有重大经济价值,所以被俘虏之后享受的是贵宾待遇,不仅吃喝方面供给甚好,甚至陆四还体贴的给他安排了两个扬州青楼姑娘。 这就叫亲手抓住朱国弼的孙武进眼红又不解了,酸溜溜的说道:“都督如此对待这吊侯爷,下面可是有人说怪话了。” “什么怪话?我看就是你有怪话!” 陆四白了孙武进一眼,这家伙自个有意见不敢说,倒是晓得拿“下面人”给自己扯虎皮,真当他陆都督是二十岁的雏? “是真的,都督,卑职哪敢骗你啊,就下面都在议论呢,说咱们都是大顺的官军了,可都督你还把个明朝的侯爷当宝一样好吃好喝供着,是不是哪天咱们大顺军不做了又要去做狗日的明军咧...”孙武进这话倒不是他自己瞎编,事实上确是有不少人议论这事。 “你们懂什么?” 陆四将手里的《三国演义》放在桌上,“我供着朱国弼,是因为他能给咱们淮军换来大笔财富,你们能吗?” 孙武进没吭声,陆爷派人去南京要朱家过来赎人这事是他一手操办的,能不知? 只是,即便这吊侯爷挺值钱,能从他府上敲来大笔财富,也没必要当宝一样供着吧。 “不要羡慕人家,各人有各人的命,你如果有本事替我把南京城的聚宝门开了,我也把你当祖宗供着,就是把扬州城所有青楼包下来让你玩个够,我也愿意。” 陆四起身拍了拍孙武进的肩膀,事情真不是你想象的那般啊,这个吊侯爷除了具有重大经济价值外,还具有重大战略价值。 只是,这些就不便和孙武进说了。 南京城的聚宝门? 孙武进百思不得其解:这哪对哪啊! 但是,他终是意识到自己是不如人家吊侯爷有价值,起码劝降小袁营这帮犟玩意还非得吊侯爷出马不成。 朱国弼被提拎出扬州城时,还以为是自家小妾白门带银子过来赎人了,正想把心底话和白门好生说说,却突然被塞进马车拉到了这仪真城下,一路也没人跟他说干什么,不免就好一番忐忑。 到了地方,年轻的陆都督却是要他去劝降小袁营那帮人,对他说话还很客气,这就叫朱国弼深受感动,安心之余当场拍胸脯表示只要他前去劝降,小袁营诸人以后就给陆都督当牛当马了。 皆以为已经殉国的侯爷再次出现在郑思华、王大龙等人面前,着实让他们又惊又喜。 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恩主侯爷开口竟是要他们不要再作无谓抵抗,大家一起去降大顺陆都督,众人当时就沉默了。 半响,郑思华走到朱国弼面前,朝他躬身一拜,尔后说道:“承蒙侯爷不弃,使我等能如袁爷生前所愿成为朝廷兵马,侯爷待我们也是不薄,按理我们当听侯爷的降了闯贼.....只是我等旧主袁爷乃被闯贼所杀,我等不愿为闯贼效命才弃营而出归顺侯爷,所以非我等不愿奉侯爷命令,实是我等早已立誓此生宁死也不降闯贼...还请侯爷见谅!” 朱国弼叫郑思华这番话说愣住了,刚想再劝,那边郑思华已经转身过去,显是也不愿再奉他抚宁侯爷为主了。 小袁营其余军官也都是如此,朱国弼无奈只得回来复命。 “这么说来,他们连侯爷的面子也不给?”陆四眉头微皱。 “日你妈的,我看不是那帮人不肯降,是你这吊侯爷根本没出力,说不得还劝他们跟咱们干到底!” 幸灾乐祸的孙武进举起刀鞘就要砸,当然,他也不敢真砸,只是吓唬吓唬朱国弼,谁让这家伙日子过得太滋润。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朱国弼不等刀鞘落下,就双腿一软“扑通”倒在地上,然后身子一下蜷缩成蚂蝗状,跟当日被孙武进等扛到陆四面前时一模一样。 “嗯?” 孙武进错愕:脑袋哪去了? “胡闹!” 陆四这“胡闹”也不知是说吓唬人的孙武进,还是说具有缩骨本领的吊侯爷。 站在那沉思片刻后,他摆了摆手:“我亲自去吧。” “都督,不可犯险!” 孙武进一惊,急忙劝阻,可陆四执意亲自去劝降,无奈只得点了百来个旗牌兵随着保护,又要徐传超带了十多个箭术不错的跟着,万一不对就立即射杀对方主事之人。 陆四一行的到来让小袁营余部都是紧张起来,他们哪怕都没什么力气,还是咬牙执刀撑起,准备做最后的一搏。 “诸位不必惊慌,我乃大顺淮扬节度使陆文宗,此来非为剿杀诸位,实是有些话想对诸位说。” 陆四说话间示意旗牌亲兵们将刀放下。 小袁营众人不知如何作答,半响,郑思华从人群走出,朝陆四一抱拳:“不知陆节度使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 陆四点了点头,也朝那郑思华一抱拳:“陆某虽为大顺节度使,却敬重袁时中将军,对袁将军麾下小袁营众将士也是久仰万分。去年听闻袁将军率诸位在海州与鞑子大战,陆某当时心中澎湃,恨不得能与诸位一起追随袁将军杀鞑,后闻袁将军死讯,心中亦悲叹,只是陆某人微言轻...” 说到这,陆四轻叹一声,脸上确是伤感状,作不得假的。 “陆某知诸位因袁将军之死对闯王抱有成见,此事陆某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陆某现在做的是大顺的官...但陆某真心想请诸位能够暂时放下这段恩怨,与陆某携手共抗鞑子,如此我淮军上下感激不尽,陆某亦感激不尽。” 说完,陆四环顾眼前这几百憔悴至极的小袁营将士。当初袁时中之所以要向明朝投降,便是为了能够率部抗清杀鞑。 第一百五十九章 菩萨爹爹有鬼了 花炮竹,土法子。 农民式、带有狡猾的战争手段。 当时陆四在高州城让骆永年全城购买花炮竹,就是想用这些打不死官兵,但却绝对能让官兵陷入混乱的“利器”出奇不意制敌。 人再大胆,身处烟花阵中也会把眼睛闭上。 这不是身体或心理的恐惧,而是本能。 对眼睛本能的保护。 失去了眼睛,又陷于混乱之中,就是制敌的最好时机。 明军大乱。 “这...这...这...” 一连三个“这”,甘肃镇总兵李棲凤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他所看到的。 监军太监高歧凤也是目瞪口呆,饶他活了四十多年,也是头一回见人把炮竹拿来当大炮使,当火铳使的。 坐在马上方便看得更远的曹元失声道:“不好,甘肃兵要垮!” 孟庆玉也知道不好,因为除了“霹雳叭拉”的爆竹声,他什么也看不见。 冲阵的甘肃兵全笼罩在烟雾中了,该死的北风也不知怎么的停了。 远远看去,麦地里、河边上,官道上,从东到西两三里烟茫茫一片,就好像突然起了大雾似的。 这时就是傻子也知道甘肃兵不可能赢了。 史德威亦是叫眼前这一幕震住了,跟不远处的李棲凤一样,他这位都司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高,” 蔡一清低喃一声,“高明。” 这位操守官给了陆四一个很公正的评价,虽然后者不知道。 ......... “不要乱,不要乱!” 官道上的甘肃兵千总汪世达是李棲凤亲兵队长出身,可饶是见了不少尸堆血海,也经了许多血战的他这会也叫花炮竹炸得睁不开眼,慌乱中急得大喊。 四周的官兵哪里能听见千总叫什么,也不知贼人从哪弄来这么多花炮竹,那面射个不停,这边炸个不停,不少官兵耳朵都被炸懵了,没懵的也是紧闭着眼连刀也顾不得拿,捂着耳朵靠本能往后跑。 不跑不行! 跑几步,撞个人; 跑几步,吸口气,呛得眼泪直掉。 前头撞后头,后头撞前头,几乎就是十几个呼吸的功夫,明军倒自相踩踏起来了。 “啊”的一声惨叫,一颗花炮弹竟是掉在一个把总的脖子里,没等那把总意识到就“砰”的一声炸了起来。 这一炸可不得了,直接把那把总后脖给炸开了个洞,绚丽的烟花随着血水四射而开,疼得那把总在地上滚来滚去,把周围不敢睁眼的手下绊倒好几个。 此人也是此战唯一叫花炮竹炸死的人。 也不知是他幸运呢,还是倒霉透顶了。 甘肃兵装备也不行,除了军官和家丁们有甲,其余的人都是棉衣一件。那花炮竹密密麻麻炸起,火花自然而然的溅在官兵的棉衣上,不少官兵的衣服当时就叫烧着,然而他们因为害怕眼睛被炸到而紧闭双眼,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衣服被烧着,等觉得哪里烫人伸手去摸时,就跟受惊的兔子一样跳将起来。 乱,乱透了。 闭眼睛捂耳朵乱跑的,一边跳一边扑身上火的,在地上滚来滚去的,烟雾弥漫,花炮竹还在不停的炸过来,处于其中的明军真如热锅上的蚂蚁般。 让明军更加没想到的是,他们以为的老百姓用来给麦子防寒的稻草也叫点燃了。 先是一团小火苗窜了上来,接着一小块,再接着是一大块,最后从东往西,除了官道上,两侧麦地的稻草全部着了。 这些稻草当然不是百姓铺的,而是陆四让人抱去铺的。 为此,附近那个庄子的村民恐怕得有半年没烧火草,今年的麦子也得绝收。 麦子,人踩可以,开春天一暖,雨一下,生机同样盎然。可要叫火一烧,却是真的死的不能再死了。 当然,事后陆四肯定会补偿村民,正如他一直对部下们强调的那样——淮军是义师。 只是,这得等胜了再说。 陆四让人铺在麦地里的稻草并不厚,所以即便起火也烧不死人。问题是垫在最下面的稻草和地里的湿气结合,就会产生浓烟。想要不让浓烟产生,就得把上面的扒开,好让下面的草得到良分燃烧。 明军有这功夫? 本来就被花炮竹炸开的硝烟呛得没法呼吸的明军,再叫稻草浓烟一熏,还能坚持不逃的陆四也敬他有种! 这一段的运河没有码头,河岸边自然不可能平整,尽是比人还高的芦柴。通常这些芦柴会被村民不断砍割扎成捆拿回家烧锅,只是现在却又成了明军的噩梦。 淮军其实没有刻意去放火点这些芦柴,却架不住身上着火的明军到处乱奔,结果“哗拉”一下,干得不能再的芦柴花子叫点着,然后小风一吹就变成真正的大火。 “腾腾”火焰带着热浪把靠近的明军炙烤得无比炎热。 没有水深,就是火热。 陆四平静的看着他一手创造出的场景,他是不怕死,他是有血性,但他同样也有脑子。 即便淮军上下愿与他陆兄弟共生死,愿与他陆兄弟和官兵死战到底,除非实在没有办法他陆四才会人死吊朝天的带他们去拼命。 现在,还有办法。 明军的指挥系统不灵,导致他们的近万人马没能第一时间合力重击淮军,给了陆四动脑子的机会和时间。 “杀!” 随着陆四一声令下,口鼻已是系上湿布湿巾的淮军将士从各处向着已乱成一团的明军冲杀而去。 手拿长竹篙的淮军汉子们也顶着还在燃放的花炮竹涌了上去,一边跑,烟花弹一边朝前炸。 这个过程中可能会有“误击”,但更多的却是炸在了明军阵中。 汉子们有眼。 “砰砰砰”依旧密集,依旧响彻,明军,依旧乱成一团。 “砍!” 淮军队伍以一线天的人潮冲近烟雾时,几百把长刀同时挥下,几百杆长矛同时捅去。 真正的人肉翻砍,真正的人血沙场。 明军崩溃了,其实早在淮军冲锋前,他们就已经崩溃。 瞎子怎么打仗? 所有人都在拼命往回跑,没有任何一个人敢执刀转身。 军官如此,士卒如此。 当自己的部下鬼哭狼嚎从烟雾中跑出来,头也不回往南边跑时,甘肃镇总兵李棲凤的两眼皮已经跳了好久。 第一百六十章 陆家子,为天子 “龟儿子的,慢点,跑这么快干什么!” 率部沿着麦地往前的刘兴一路上骂骂咧咧,跑得快的挨骂,走得慢的也挨骂,搞的那四百川兵都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不是来平贼的。 刘兴的心情很不好,他对平贼剿寇压根没心思,要不是顶头上司胡尚友非让他来,他宁可在后面找个草堆捣个洞窝里面睡大觉。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刘兴听到一个传闻,那个自称“大西王”的流寇头子张献忠正在带兵进攻四川,并且打下了夔州,而刘兴的老家就在离夔州不远的万县。 老家面临被流贼攻陷的危险,刘兴心里能不急,能不上火? 刘家在万县可是大户,以流贼的德性打下万县,能有他刘家的好? 那真是听到这个消息时,刘兴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老家,不是去带兵和流寇拼命,而是把一家老小赶紧转移走。 然而,远隔千里,他刘兴就是再惊再急也得接受眼前的事实——他救不了家人。 这两天他都是浑浑噩噩的,晚上做梦也都梦到满门被杀的惨状,梦到老母亲在血泊中喊着幺儿的名字,梦到夫人抱着两个儿子和三个女儿呼唤他的名字... 整个人都憔悴了,心事重重之下还要领军杀什么淮扬贼,刘兴能有精神才怪。 再说胡副将那里有过交待,说川兵不当出头鸟,打得顺就跟着吆喝几声,割点贼人首级抢点功劳,要打得不顺也没犯傻,直接撒腿往回跑,天塌下来有他胡尚友顶着。 如此,刘兴就更加没什么逞能的念头,要打甘肃兵打,要冲甘肃兵冲,他才不想给人当炮灰。 渐渐的,四川兵便和左右甘肃兵脱了一大截,就跟一块饼被人掐掉一块呈凹形似的。 这让后面督阵的李棲凤气的咬牙切齿,要不是他甘肃兵人多势众,肯定要派人过去大骂刘兴一通。 “这人呐,不是一条心,对他再好人家也只想着自个噢。”高歧凤阴嗤嗤的说了句。 李棲凤没有接这话茬,但心里肯定有了对胡尚友不满的种子。 刘兴部是走得不快,表现得不卖力,但终归还是和甘肃兵一块向贼人“冲”去的。 只是走着走着,胡尚友就发现有什么不对,仔细看,脚下的麦地里竟然铺了好多稻草。再抬眼四下一看,这一大片的麦地里都铺着稻草。 怕冻坏麦子? 刘兴觉得可能是,最近天冷,要说百姓怕庄稼冻死用稻草铺上是合情合理的,因此没有多想。早年他在中原时也常看到百姓用稻草铺在菜田保暖。 右边的甘肃兵离贼人已经很近了,远远就听贼人那边大呼小叫什么。左边官道上的甘肃兵甚至和贼人都不到百丈距离。 双方的战斗很快开始。 “杀!” 李棲凤麾下守备谢文南迫不及待挥刀,数百手持长矛的甘肃兵踩着地上的稻草蜂涌向前。 队形有些乱,这是因为此处的麦地不成块,有很多沟渠存在,导致官兵队形没法整齐。 不过官兵人数众多有效的弥补了冲锋队形紊乱的劣势。 谢文南当面淮军约摸四五百人,他们占据村庄南边空地,在官兵发起冲锋后,负责指挥的沈瞎子很快做出应对。 一百多根长竹篙朝官兵伸了出来。 出战之前,史德威已派人简要告知甘肃兵贼人的打法,尤其强调贼人有易搅乱官兵的长竹篙,所以当看到贼人真的有竹篙伸出,谢文南丝毫没有惊讶,只呼喊要命部下散开从从翼侧击贼阵,以此避过贼人竹篙。 只是,很快谢文南就发现贼人的长竹篙不“简单”。 竹篙顶端似乎绑了什么东西,隐约看好像是大大小小的纸包,方方正正的,有的纸包上明显有密集的小黑洞。 这是? 谢文南瞧着有些眼熟,贼人的纸包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定睛一看,瞬间便想了起来,也差点没笑出声来,原来那玩意是百姓逢年过节放的花炮竹。 贼人是疯了么? 更多的明军认出了淮军用竹篙吊着的花炮竹,没有人把这东西根本杀不了人的东西当回事,有的更是想贼人或许太无知,太愚昧,以为花炮竹就是火铳吧。 一些甘肃兵下意识的笑出了声,他们打了这么多年仗,还是头一回遇到这么傻的贼人,天知道那帮扬州兵是怎么叫这帮傻贼给打败的。 ......... 淮军还真就把过年用来助兴娱乐的花炮竹当火铳使了,并且为了能够炸得更远一些,他们将花炮竹用绳子绑在竹篙前端。两人一根,长长伸出,用力平端。 “点火!” 沈瞎子大喊一声,他对陆陆兄弟说的话坚信无疑,陆兄弟说这玩意能乱敌,这玩意就一定能乱敌! 十几个手持火把的汉子从阵后走出,当着正扑过来的官兵面将炮竹一一点燃。 其余的人没有捂耳朵,而是紧握手中武器,一个个的将腰略弓下去,这个姿势是冲锋的姿势。 随着一声声“噗嗤”响起,上百根竹篙吊着花炮竹炸响了。 “咻、咻、咻!” 就跟流星一样,吊在竹篙上的花炮竹就跟密集的火铳一样不断发射。无数花炮弹向明军射去,随着第一声炸响,明军阵中散发五颜六色的火焰。 一声又一声。 不知是第几声时,谢文南突然变色了,他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这花炮竹是炸不死人,可禁不住同时这么多射过来啊。 更要命的是,他的眼睛不敢睁! “砰叭!” 一声炸响,呛人火药味中,一个明军捂着眼睛惨叫起来,鲜血从他的指缝不断流出。 “砰叭!” 明军大乱,耳畔尽是炸响声,鼻间尽是硫磺味,而所有人的眼睛都是不约而同的紧闭着。 有人耳朵被炸到,有人脸被炸成麻子,有人手被炸到... 没有重伤,没有死亡,却偏偏队伍大乱。 所有的明军都是如此,从东到西,密集的烟花弹不断飞射,在明军阵中形成了绚丽的烟火。 “加特林。” 陆四低喃一句,前世过年时他爱玩。 第一百六十一章 陆兄弟,你家祖坟被刨了 徐和尚说的不假,就是一万头猪七八天功夫也跑到仪真了。所以,在百般困惑之下,陆四决定主动出击,看看明军究竟搞什么鬼。 这一路出击,便是如入无人之境的到了六合城下,沿途连个明军探马都没见着。 更叫人吃惊的是,六合城内也没有明军的踪影。 这可真是他娘的怪事了! “狗日的官兵弄什么把戏?唱空城计?” 徐和尚心里那个急啊,他之所以没回去和夏大军他们一起继续围困那个跟粪坑里石头一样又臭又硬的兴化城,就是想跟着陆四兄弟跟官兵好生打一仗。 陆四寻思既来了就索性把六合也拿下,这样不但能让淮军的战略纵深多出近百里来,也能让六合成为淮军伸入淮西并威胁南京的桥头堡。 可就在陆四准备驱使那帮降兵攻城时,城内却主动派人过来谈判了。 六合袁知县愿意出白银五千两换取大顺淮扬节度使不攻城。 “五千两?” 陆四很不高兴,这要换从前说不定就答应了,但现在他陆都督坐拥扬州,在淮安将本应运往北京的几十万两漕银给截了,又大贴红白纸,不能说抢,但几番搜刮下来百万两之巨是肯定有的。 为之被灭门的排成单子,恐怕得几页。 所以,五千两陆四真是看不上了。 未几,袁知县将“赎城费”提高到了一万两,并再三让来人表示六合县衙真的没有多少存银,就这一万两还是城中士绅凑起来的,恳请陆节度使无论如何也要网开一面,放过这六合城中的百姓。 陆四对此还是能够理解的,他在淮安弄到的那笔漕银除了淮扬本地的赋税外,就是应天府去年十月当解京师的税银,其中就有隶应天府的六合县银。 只是,理解归理解,一万两显然还是不能打发陆四回去,他这次过来带了七八千人的,吃的喝的,劳师动众的能空手而还? 银子嘛,凑凑其实还是有的,就看力度如何了。 两千多降军开始在城外摆开阵仗准备攻城,这帮降军打起淮军来没本事,但要叫他们破个城抢个劫,那是个顶个的赛张飞,连鸡血都不用打。 这下,不用袁知县再苦苦哀求,城内的士绅富商们就主动大出血了。否则破城之后,他们连孝敬的资格都没有。 又是一轮的艰难谈判后,六合城内终是凑出了十万两银子,外加五百石粮食,棉布、药材、甚至是蔬菜、果肉,只要是人能用得着的,都勒紧裤腰带送出来了。 “看看,这就是人心向背啊,” 望着那一车车送出城的物资,陆四倒也言而有信不令攻城,又从六合这里得到启发,既然明朝的官绅如此害怕“贼军”,他又不一定需要占领淮西,那是不是可以将那帮降军派出去敲诈一番。 只是,这个念头很快就被陆四强行压了下去,倒不是怕这帮降军脱离淮军手掌心后反水回去,又或是被淮西的明军收拾掉,那样其实也省事。 正如陆四放过史可法拼命想要其南渡,是因为史可法这个对手实在是太符合淮军利益一样,降兵们跑回去再和淮军对阵,所起的效果也是同样。 陆四担心的这帮家伙太过贪婪,沿途真把自己当“贼兵”烧杀抢掠起来。那样淮军名声败了同时,对这淮西百姓也是灭顶之灾。 这种事情不是可能发生,而是一定发生,并且现在正在上演。 六合离浦口近的很,又是明军攻打扬州的必经之地,城里的官吏岂能一无所知,跟个聋子似的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据六合袁知县交待,从南都来的明军之所以迟迟没能在浦口动身,是因为明军发生了内讧。 内讧的的导火索就是那个外号“花马刘”的总兵刘良佐。 刘良佐此前一直同黄得功隶归凤阳总督马士英指挥,在宿松、庐州、六安一带参与对张献忠部的作战。张献忠撤出淮西后,刘良佐部便驻在河南正阳地区。 年初,大概是正月初六,因为淮安失陷,黄得功率部前去平乱,淮西境内又尚有多股土寇没能平定,所以马士英便令刘良佐率所部进入淮西。 结果让马士英没想到的是,刘良佐一路过来沿途淫劫,过村烧村,过镇烧镇,使得临淮各地闻花马刘将至严兵固守,不让刘良佐进入任何一座城池。 这下刘良佐不干了,于是下令所部攻打城池,把个临淮地区搅得比贼兵来了还要乱。 马士英急了,以为刘良佐是降了闯贼,所以一边下令本应去浦口和南都兵马会合的朱纪部火速北上,一边又让监军太监卢九德写信劝说刘良佐。 朱纪接到马士英军令后立即率部北上临淮,可这位朱副总兵脑子一根筋,走的时候只匆匆数语说北边有乱子,并未告诉刘肇基出了什么事。 结果那些南都三大营的兵一看凤阳兵跑了,以为他们是畏贼逃遁,加上这帮南都兵也没有谁想在江北跟贼人拼命,于是纷纷嚷嚷着不能去送死,一夜之间炸营跑了六七成,谁也收不住。 身边只剩几百人的刘肇基羞于见史公,在浦口那正彷徨着呢。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让人发懵同时又觉一切尽在情理之中。 “马士英跟那位漕院路部院一样都是引狼入室。” 陆四给刘良佐南下下了这么个定语,这个会成为江北四镇之一的花马刘同刘泽清一样简直是混账透顶的存在。 “回去,” 既然明军自己炸了营,陆四决定撤兵回扬州,他没兴趣打浦口,因为打下也没有水师,反而会让淮军承受淮西明军的压力。 显然,针对南都明军的反围剿战斗已经取得阶段性的胜利,那么淮军下一步的重心只能是北援淮安,实现淮扬通会刘暴所言的“南北夹击”。 陆四其实还不想去救淮安,毕竟,围城的明军有黄得功的骑兵,淮军现在根本没有对阵骑兵集团的战斗能力。 但是北边的河南顺军集团已经南下,他也不能坐视这支他自己请来的援军被明军击败。 如此,北援就成定局。 且看鹿死谁手了。 随着淮军的撤走,六合城的官绅包括百姓们都是松了口气,对那力主交纳“赎金”的袁知县感激不尽。 陆四这边还在半道时却有兴化那边过来的快马急报。 徐和尚识得来的人是夏大军手下的旗牌队长,以为兴化城出事了,急忙上前询问所报何事,等那旗牌队长一说,徐和尚也是当场愣住了。 “出什么事了?”陆四自己打马小跑上前问道。 “这...” 徐和尚犹豫了下,还是如实说道:“陆兄弟,你家祖坟被人刨了。” 让徐和尚意外的是,马上的陆兄弟听说祖坟被刨竟然没有暴跳如雷,反而脸上有叫人看着比较诡异的神情。 第一百六十二章 扒我祖坟 不共戴天 抗清,是袁时中生平夙愿。 抗清,也是陆四的责任。 北方现在是没有鞑子,但鞑子随时会破关,上次都打到海州了,下次说不定直接到江边。 因此,陆四没有诓小袁营这帮人,杀鞑子有的是机会。 陆四开出的条件就是合作,即小袁营余部可以不降顺,淮军也可以不收编他们,甚至都不需要他们参加淮军和明军的作战,双方仅限合作抗清。 在这个合作前提下,小袁营实际是听调不听宣,保持独立,一应钱粮开支都由陆四淮军提供。如果小袁营想要个立足的地盘,陆四也可以拨给他们一县。 “哪天你们要觉得陆某食言了,便可离开淮军另择他处,陆某要是强行阻止,他日便不入祖茔!” 这个誓言可比断子绝孙狠多了。 说完,陆四没有逼迫小袁营主事的立即答应是否合作,而是直接进了仪真城。 随后城中给小袁营送来粮食和十个郎中,另外又送了些治疗外伤的药物,并且一直监视小袁营的淮军马队也被撤走。 不可谓不诚意十足。 心石再坚之人对此都要动容。 “都督真豪杰!小袁营必举营来附!” 孙武进由衷说道,这要是陆爷是对别的兵马费这心思,他肯定要说怪话,可小袁营这边人的确能打。早年他随任万年与小袁营在河南交过手,吃了不少亏,以致一说佛兵来了,大家连酒都不喝了卷起铺盖就跑的远远。 然而,孙武进没说中,面对陆四的诚意和给出的优厚条件,小袁营没有给出什么承诺,也没有表示愿意合作,但他们留下了粮食、药物和郎中。 “这帮人倒不傻,看着好像咱们有点傻。” 谢金生不知小袁营名声,又未见过小袁营的战力,因而对陆四如此厚待他们感到不解。 “都督,须要防着小袁营这帮人言而无信啊。” 在瓜洲率所部数百兵投顺寻“富贵”的千总刘定生觉得有必要提醒下年轻的大顺节度使,原是想说这帮人是贼寇出身,狡猾多变什么的,但一想眼前这位好像也是贼寇出身,就是那个大顺永昌皇帝同样如此,所以下意识的收嘴。 “只要你们言而有信就好。” 望着刘定生那肥大的身躯,陆四心道你们这帮人能有小袁营一半的忠义就算老子烧高香了。 瓜洲之战除直接被俘的千余明军外,其余四千明军都是被“富贵”招诱而来,因为时间紧迫,陆四并没有着手对这帮“富贵”兵进行改编,甚至仍是由那些降将来统领他们。 如果不是淮军现在对降军保持兵力优势和压迫性的士气优势,陆四恐怕夜里都不敢起床尿尿。 四千多纯为金银诱惑而来的降兵看起来是块大肥肉,但消化不好也是要叫让人大倒胃口的。 如今正在山西一路向北京高歌凯进,不断收编明朝降军的永昌皇帝不就是叫大肥肉噎死了么。 因此,陆四将这几千降兵都带到了仪真来,驱而用之。 打光了,不心疼。 打赢了,就能用。 这个办法比史家荡“五杀二”要仁义得多,但也更残酷,大致同满清驱使绿营一个性质。 “莫管小袁营了,我已经尽力,他们真要不肯合作,也没办法。” 陆四示意诸将随他到仪真县衙议事。 入衙后,由孙武进将瓜洲之战及淮军已正式成为大顺官军这两件事,向谢金生和郭啸天等驻守仪真的将领说了。 “恭喜陆兄弟了!” 谢金生和郭啸天等人都是大喜。 “应该说是恭喜陆都督了,我等如今都是大顺官,不比从前了,呵呵。”孙武进在边上故似随意的提醒一句。 “啊?” 谢金生和郭啸天他们愣了一下,旋即意识到陆四兄弟已经是大顺朝的节度使,他们再一口一个兄弟的叫唤,是有些不太妥当。 正欲改口时,陆四却上前抬手制止他们,没好气的对那多嘴的孙武进喝了句:“你要叫都督你自个叫,他们仍唤我陆四兄弟便可!” 说完,朝谢金生、郭啸天等人笑着摇了摇头,尔后正色说道:“大伙同我一起提着脑袋和官兵拼命,又一块打下如今这地盘,我不知你们怎么想,反正在我心中,诸位是和我陆文宗生死与共的兄弟,所以不管别人怎么叫我,我希望你们永远当我是兄弟,也叫我是兄弟...莫说只是个节度使,将来哪怕我成了公侯王爷,你们也得叫我兄弟!” 言罢,又补一句:“这就算我这个大顺淮扬节度使给你们的第一道军令!” “好的,大兄弟!” 左潘安一脸敬佩的看着陆四,“我就知道,大兄弟永远不会变心。” 词对,话也对,意思表达的也清楚,就是...别扭。 陆四腮帮子酸,示意众人坐下,道:“我已向刘通会递交我淮军有功将士名单,待刘通会递呈中央政府后便可实任...谢兄弟我举为通州防御使,郭兄弟为海门都尉,左兄弟为仪真都尉...” 简单说了下为众人向大顺中央政府呈报的官职后,陆四又解释这些官职现在是“挂职”,众人自也理解。 “从浦口过江的明军按道理应该到仪真了,为何迟迟不见敌踪?”这件事陆四也奇着怪,这个时代可不是他那前世,拿出手机拨一下就什么都知道的。 因此,第二路明军就算知道由督师史可法指挥的渡江战役失利,他们这会也应当抵达仪真周围了。但是曹元马队撒出去的探马却没有发现有任何明军踪迹,这就叫人不解。 此路明军主将刘肇基是曾经做过辽东总兵的,据投降的明军交待此人领兵颇有章法,当初史可法甚至是力主由刘肇基独领大军,由此可见此人本事应当不小。 而由其指挥从浦口过江的南都三大营那五千兵也是装备精良,更随军携带大量骡马,就算他们要等凤阳总督马士英派来的兵马,也不至于就这么上百里路程七八天了也没个鬼影子的。 “妈妈的,也是菩萨爹爹有鬼了,狗日的官兵搞什么?就是一万头猪这会也跑过来了啊!” 徐和尚骂了句,见众人都盯着他的光头看,忽的意识到什么,瞬间面上凶光不再,转而是出家人的慈祥模样。 第一百六十三章 淮右太祖 淮左都督 漕院衙门很大,大到可以放进来五六个淮安知府衙门,所以叛军攻进来后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存放税银的官厅。 官厅其后三进院,房屋六十余间,内中存放的是淮安府去年收取的税银、商银,以及两淮转运司淮安分司收纳的盐税,累计有六十余万两。 这些白银原定是要在明年开春之后,连同囤积在城外常盈仓、常平仓、四总厂的漕粮一起发运京师的,现在却随着淮安城的沦陷成了无主之物。 “发财了,发财了!” 冲到官厅来的叛军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白银,很多人在打开银箱后的那刻如石化般一动不动,继而一个个的眼睛瞬间变得通红起来。 是贪婪的目光,是渴望的目光。 院子里倒着十几具尸体,是那些没来得及逃走的漕运兵丁。每具尸体怀中都是鼓鼓,显是趁乱监守自盗想捞一笔,却因过于贪心导致被叛军堵个正着送了性命。 “发财了,快抢啊!” 一片安静中,不知道谁先喊了一声,霎那间,所有人都冲进了存银的房屋,开始疯了般去砸锁抢银。 疯了,都疯了。 有砸开银箱伸手将银锭往怀里揣的,有整个人扑在箱子上示意身边人不要和他抢的,有往裤档里揣的,有身上已经装满实在放不下就用牙咬住一枚,死也不开口的... 只要能放银子的地方,无一不被这些叛军放满。 他们的眼中此时除了银子,还是银子! 有的拿了一拨又觉不够,扒下死人身上衣服打个结冲回去继续抢,还有一些相互认识的合力将一整箱银子往外抬。 乱哄哄,几十间屋子到处都是争抢官银的叛军,这些人就好像唯恐动作慢了,这些银子就会瞬间没了似的。 “他娘的!” 张天宝带人赶到的时候被眼前的这幕惊住了,随后赶到的李士元也叫看呆,但只一个呼吸,李士元就果断做出了决定。 “杀光他们!” 这个决定是英明的,要让几百陷入癫狂状态的河工和士兵们清醒过来,唯一的办法就是杀光他们。 “我去把外面的人堵住!” 马瘸子二话不说就带着手下将官厅的大门关上,隔绝了外面不知道情况的叛军们。 “动手!” 李士元一声令下,随他攀城的那些跟随他多年的老卒挥刀就冲了上去。他们见人就砍,不管这人是他们的同伴,还是裹挟来的河工青壮。 “你们干什么!” 带头抢银子的一个哨官愤怒的望着两个朝他挥刀的士兵,手中拎着沉沉银袋的他哪里来得及反抗,一下就被砍翻在地。 鲜血将那银袋一下染红。 惊呼惨叫声中,数十人被砍翻在地,沉甸甸的银锭撒在院子中的各处角落。 外面的惨叫声惊动了那些正在屋子里抢银子的叛军,他们中有人出来查看。眼前的一幕让他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本能的将手中的银锭往地上一扔,“扑通”朝地上一跪。 他们以为这样做会保住自已的性命,但还是被无情的砍倒。 杀戮足有一柱香时辰,直到最后一个河工咬着嘴里的银锭不甘心的倒下去,这场杀戮才算结束。 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在官厅中的空气,石板铺就的地面被鲜血浸湿的打滑异常。 “这些银子是弟兄们拼死抢来的,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动!” 李士元将手中染血的长刀在一具尸体上擦拭了一下,此刻仍在官厅的是追随他多年的部下,忠心是毋庸置疑的。 “大哥放心,弟兄们知道怎么做!” 乱世之中,光有银子可是不够,但没有银子却是万万不够。有淮安城在手,又有这么多官银和城外的几处漕粮仓库,张天宝相信用不了几天,他们就能聚拢起数万之众,到时也算是一方诸侯了! 李士元点了点头,让张天宝带一队人亲自看守官厅,他和马瘸子去外面将河工们聚拢起来。就算是洗城,也要确保手里有一支人马随时听侯差遣才行。 “大哥,要不是你,弟兄们今天哪会这么快活!” 漕院外传来的女人救命声并没有让马瘸子有半点不忍,反而让他心痒难耐,跃跃欲试。 李士元拍了拍二弟的肩膀:“现在不是快活的时候,你带人将漕运的人马收拢起来,有不听命令的马上处死!” “好!” 马瘸子当然知道现在最要紧的是什么事,吩咐手下将官厅大门打开一些,正准备带人出去,外面却有几个部下火急火了的跑了过来,说是什么大门叫一帮由河工组成的淮军给堵住了。 “什么淮军?” 李士元有些想笑,强盗还能叫小偷给吓着不成! 可当他杀气腾腾的带着部下赶到漕院大门口,看到那几百根对着他们的竹篙,以及后面手持长刀的壮汉后,却突然改变了主意。 “淮军弟兄们,我们将军说了,大家都是起事的义军,应当共同对付官府,何必内讧,自相残杀!” 喊话的是马瘸子,他是辽东人,口音很重。 对面的淮军不知道是没有听懂,还是根本不在乎,在马瘸子喊话之后竟然又齐声吼了一声“退!” 端着竹篙连着向前七步,将漕运门口对峙的叛军给逼进了大门内。 叛军没法不退,淮军手中的竹篙太长,他们不退的话就要跟刚才一样被人家拿竹篙顶着往后退。还不敢砍,几具胸口在不断流血的尸体就在地上躺着呢。 “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找死!” 马瘸子哪受得住,当下就要拔刀要和那帮河工泥腿子拼了。 李士元却制止了他,沉吟片刻,上前两步朝外扬声道:“同为义军,便当共同进退,若淮军愿与李某携手,不但这淮安城我们可以平分,这漕院衙门内的藩库我们也可以平分,如此既不伤和气,大家又能共同对敌,如何!” 对面的淮军队伍很是安静,并没有人出声回应。 直到十几个呼吸后,方有个声音传了出来。 “不好,我全要!” 陆四说话间,拍了拍漕院大门口那对纤尘不染石狮子中的一只。 据说,这对石狮子是当年波斯人孝敬给蒙元的。 第一百六十四章 陆四的错觉 大顺新朝是立了,中央六政府也定了,不过除了中央政府外,大顺地方政权无论文官还是武官,在服制上大多沿用了前明体系,区别在于帽子,这大概和大顺立国太过匆忙没来得对官服进行正式定制有关。 按礼政府年初的几条规划,节度使以上官员应该戴银冠,这银冠又分六式,具体哪六式陆四不清楚,就算清楚也不会有那功夫给自己弄个来戴戴。对他而言,有李自成给的节度使名义,有刘暴带来的敕书和大印就可以了。其它的,不过是小节,要在这些小节上注重起来,就是绝对的本末倒置。 刘暴见到陆四的时候,这位年轻的都督正在一个大沙盘前与手下的将领们说些什么。 这是刘暴第一次见到很是“立体”的沙盘,他注意到沙盘主要是淮扬地形,最北端是徐州、海州,西端是淮西泗州等地,南端一条大江。内中骆马湖、高邮湖等淮扬境内的大湖及运河都有呈现,以染过色的海沙代表,北边的黄淮两条大河是黑沙。 “都督是准备发兵北上了吗?” 刘暴好奇打量眼前的沙盘,他从前在永昌皇帝大营中时曾见过这种以沙或泥土堆垒的形势图,上面敌我两方各以旗色表明,只是无论是面积还是真实度都不能同眼前的沙盘相比,可以给将领更直观的感受,不禁感慨这纯由淮扬农夫组成的淮军中还是有些能人的。 诸将对于突然到来的永昌皇帝特使还是有些抵触的,“都督为天子”可是叫这帮大字不识一个的泥腿子们着实有了不切实际的幻想,似乎他们将来也能成为从龙功臣。 其实心底里这些泥腿子们并不认为淮军真有抗衡明朝或顺朝的实力,但自家都督祖坟的异状愣是让他们感觉好“兴奋”,说不出来的兴奋。 用左大柱子的话讲:“大兄弟真要是真龙天子的命,咱们这帮人无论如何也得把大兄弟拱上皇帝宝座,成不成的再说,大不了人死吊朝天嘛。” “都督确有雄主之姿,想我孙二郎走南闯北那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如都督这般英明神明的大英雄!” 孙武进最近有点活跃,基本上扬州的各种陆家八卦和神奇事迹都是他在背后煽风点火,夸大其辞,火上加油,无中生有的。 这家伙不是吃饱了撑的,而是真的生出了野心。 嫩那帮吊玩意都能当侯爷,俺孙二郎又岂做不得国公咧? 那个谁不就说了嘛,王侯将相难道是天生的吗? 有这种心态的诸将,再瞧这个给他们带来了大顺官军正式编制的刘通会时,难免就有些不想再吊他的意思了。 “你们看什么,还不给刘通会行礼!” 陆四扫视了一帮部下,知道这群家伙心里在想什么。 诸将无奈,只得上前行礼,只是有向刘暴躬身的,有向刘暴抱拳的,有就那么老气横秋点点头的,乱糟糟,哪有大顺官员的觉悟和体统。 陆四也是无奈。 “通会来的正好,我意明日整军前往兴化,扬州这边要劳通会多费心。”说话间陆四随手拿了只凳子放在刘暴面前,他自己也是随意的坐了,整个军议厅没有椅子,就是十几条大长凳。 除了放沙盘的长桌外,厅内还有个四四方方的八仙桌,上面放了一堆碗,桌子下面是个炭炉,炉上放着水壶。 谁要渴了就自己倒水喝,没有专人服侍,哪怕陆四自己喝水也是如此。一切看着还是农民那种味道。 “去兴化?” 刘暴听着一愣,“都督不是应该带兵去解淮安之围吗?” “淮安之围是要解,但眼下有比这事更重要的。” 陆四将兴化城仍在坚守,并且兴化一带屡有前明旧绅聚众袭击淮军的事说了。 “不过一座县城,都督遣一大将带兵过去即可...” 刘暴并不赞成陆四亲自带兵去攻打兴化城,因为这座县城是否攻下对于淮军及淮扬当前局势没有任何意义。同时注意到那个曾带他们找到淮军的义师首领赵忠义也在厅中。 陆四可不这么看,他摇了摇头:“通会有所不知,此去兴化除了拿下此城外,我更意在那里推行清乡之策。” 所谓“清乡”,便要重拳打击那帮反动的前明地主士绅集团,确保淮军实控区的治安稳定。 自家祖坟被挖这件事以及兴化境内普遍的反淮斗争,让陆四意识到他必须着手对乡村的真正占领了。 要不然再任由这帮地主士绅阳奉阴为,挂羊头卖狗肉私下鼓动农民和淮军作对,将来肯定是要出大乱,甚至是危及淮军统治的。 “不妥!” 听了陆四所言发动淮军各部于占领区内打击乡村地主士绅的想法后,刘暴立即表示反对,态度鲜明的表明现在淮军的重心是攻占大城,如淮安、扬州这种无论是政治还是军事上都有重大价值的城池,而不是将精力用在对付乡村的土豪们。 刘暴同时表示大顺朝已经建立,所以自上而下都应当有新朝观念,不能再如从前般到得哪一处便要杀尽当地的士绅,那样会让大顺朝无法获得士绅支持...... 所言基本就是陆四从前总结的造反阶级性理念,即农民造反初期必然是猛烈摧毁士绅阶层,但到了中后期则转而以新王朝开创者的姿态拉拢、安抚士绅阶层,以求实现改朝换代。 “通会此言差矣,我淮军起于乡野,若不能扎根乡野,一昧攻城据城,将乡野仍交给那些前明士绅,则百姓必流离于我淮军周围,不得百姓支持,又如何发动他们,叫他们支持于我...我军目前实力尚弱,明朝在淮扬及其周兵仍屯有重兵,发动百姓我军才能得到百姓的源源不断支持,才能将明朝势力彻底逐出淮扬,反之....” 说着说着,陆四忽的产生一股错觉,时空的错觉。 一个中央来的代表力主攻打大城池,一个农村出生的领袖力主经营乡村。 感觉,有点怪。 第一百六十五章 都督,南京那个娘们来了 节度使和通会的分歧一下就扩大了。 双方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得出的结论自然不同。 站在刘暴的角度,大顺现在俨然就是改朝换代的新朝,为了国家能够更快的平稳过渡,旧明的残余势力能够尽快的被解决,大顺势必要得到以读书人为代表的士绅集团的支持。 否则,继续推行从前的过激政策,将导致地主士绅集团继续与大顺为敌,即便大顺的军事实力可以压服这些地主士绅集团,军事手段却肯定会让地方变得残破,这不符合大顺的利益。 国家已经内乱17年,这17年死了太多太多百姓,休养生息才是新王朝最应该做的。 自古以来无论是造反成功还是内部篡位,只要控制县城以上的大城池,国家就可以宣告统一。 如此一来,你陆文宗都督不将重心放在与淮扬明军决战,反而要带兵马下乡打击地主士绅,这简直就是不可理喻的嘛。 刘暴暗叹这恐怕就是读书人和泥腿子最大的区别吧。 一个是鼠目寸光,一个是眼光长远。 陆四这边的出发点则是建立在大顺将亡,满清即将入关的基础上,如果不能尽快完成控制区内的人力、物力总动员,实施抗清斗争的总体战,仅凭淮军目前这点人马,休说是和多铎南下的真满州大打一场了,恐怕那些汉八旗和绿营兵就能将淮军逼得不得不战略转移。 历史告诉陆四,满清之所以能那么快占领大江以北,完全就是大量的汉族地主士绅和将领向其投降,如山东和河南就是在满清没有一兵一卒进入情况下成为“大清”领土的。 如果说投降的明军为满清征服江南立下赫赫功劳,那么归顺满清的汉族地主士绅集团就是为满清政权的建立和巩固立下了汗马功劳。 有鉴于此,加上兴化县正在发生的反淮斗急,以及性质明显带有“还乡团”性质的刨祖坟事件,陆四就必然要出手“清乡”。 只要能够在淮军治下的乡村真正建立属于淮军的统治力量,被广大乡村包围的城池里即便还存在反淮分子,也不可能翻起大浪来,因为他们无法聚众。 打击乡村地主士绅的目的不是单纯为了所谓“打土豪分田地”,而是要一次性的铲除乡村的不可靠分子,为抗清斗争提供一个安全的根据地。 哪怕错杀,也在所不惜。 “此次清乡,便是要使我大顺的统治直接落根于乡村,使得我大顺政权能够直接面对百姓.....通会要知道,我等本就是乡野之人,深知乡野弊端...” 陆四现在要做的就是第一步,清乡打击地主士绅集团,建立属于淮军的乡村政权。 至于第二步,则是将那些地主士绅集团名下的土地由“官府”名义或出租,或发卖,为淮军换来一笔财富,或是源源不断提供财税。 第三步,就是乡村、城市的整合,以及通过种地农民实现淮军将士的“不种地”,从而可以让淮军上下甘愿为陆四卖命。 两世为人的陆四认可的真理不多,有一条却是坚信不疑的——那就是不管革命还是造反,让手下人奋斗到最后“不种地”才是最实在的。 说白了,就是陆四想打造属于淮军的军功集团,或是新的统治集团,一个这个时代属于先进的,可能一两百年后同样也会成为落后的代表,要被人家推翻的集团。 但,饭要一口口吃,政策的调整也得一步步做,步子跨得太大容易蛋疼的道理,陆四很清楚。 “都督若执意清乡,我这个通会也没什么好说,但是都督你要知道,淮安若被明军攻占,都督的清乡或许就是个笑话了。” 刘暴直言不讳,这也是他能被牛金星欣赏举为直指使,又任淮扬通会的原因。淮扬重地,身为大顺实际首辅的牛金星也不可能为了区区五千两就随意派个庸人过来的。 丢了淮安城,你淮军还能不能存在还是问题,搞清乡? 刘暴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虽然走的路不同,但陆四还是不想和刘暴闹得太僵,便准备解释一下自己在清乡同时也有锻炼队伍的意思,同时他也决意整编手头现有力量,结合当前实际情况在营制以上再定标、镇二级,以适应大兵团作战。 不管怎么说,陆四也不可能真将淮安当成弃子,他已经开始着手北上了。但在此之前,却不得不将内部理顺。 大概,这也是攘外必先安内的道理。 不想,刘暴也是个急性子,根本没给陆四解释的机会,竟然甩袖愤而说道:“都督自仪真回来已有三天,却迟迟不愿发兵北上,莫非外面传言不假,都督真有反我大顺之心!” 诸将听了这话,脸色一个个都变得奇怪起来。 陆四没有为之吃惊,而是笑了起来:“通会是不是也听到外面的流言了?” 刘暴沉默。 沉默就是听到。 “通会以为我陆文宗会反大顺?我若反大顺,又岂会率部投大顺?通会如此疑我,实叫文宗也有些恼火!” 陆四恨恨一拳砸在桌上,一脸被刘暴怀疑的不甘和委屈以及心酸,总之反应激烈程度比刘暴还有过之。 “这件事我已经派人在查了,通会如何想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这件事背后必然有人搞鬼,目的就是离间我陆文宗与大顺!通会若不想亲者恨,仇者快,大可上书陛下言我陆文宗有反意就是!” 刘暴怔了又怔,想说什么,但最后却仅说了句:“既如此,都督好自为之。”言罢,竟是直接回去了。 “这狗日的什么屁通会,他有什么资格怀疑咱们都督!”孙武进唯恐天下不乱的叫嚷起来。 “二郎,你说是大兄弟的节度使大,还是刚才那个家伙的通会大?”左潘安比较关心这个问题,因为一直以来他也没搞明白。 “这个...” 孙武进气的牙痒痒,本是想借此机会煽动诸将,结果却被左大柱子家伙给坏了气氛,着实郁闷。 正想继续煽风点火,外面自家手下一个旗牌兵却探头朝他看了眼,显是有事,孙武进忙走了过去。 “你们都下去吧。” 陆四这边挥手让诸将回去做事,坐在凳子上右手食指轻叩桌面,不知在想什么。 孙武进鬼鬼祟祟的摸了进来,在陆四旁边轻声唤道:“都督。” “干嘛?” 陆四侧脸看去,有点奇怪,“你肚子疼?” “没有。” 孙武进赶紧摇头。 “没有?” 陆四奇怪了,“那你怎么一脸想上茅厕的样子?” 孙武进轻咳两声:“都督,那个娘们来了。” “哪个娘们?” “寇白门。” “噢?” 陆四眉头一挑,站起来想说叫孙武进把人带给他看看,突然滞了一下,然后打量了自己一眼,问孙武进道:“你看我现在这样子...有没有点大男人...怎么说呢,就是有没有点大英雄的样子?” 神情扭捏之中,又带着迷之自信。 第一百六十六章 千金万金,有数就行 有,必须有,肯定有! 孙武进也是淮扬人常说的“老杆子”了,关键时候肯定全力挺陆爷。 不过,都督的胡须要是再长一些,眉毛再粗一些,那样会显得更有气势,更强壮,更男人,更讨娘们欢心。 陆四不喜欢长胡子,不是因为年纪尚轻没能蓄起来,而是就不喜欢,这可能是和前世社会审美有关。再者,胡子真长了也麻烦,不卫生的很。 “似乎缺了点什么?” 陆四赞同孙武进的意见,他现在已然具有上位的某些特殊气质,但是想道那寇白门位居“八艳”,其超强的“集资”和“社交”能力若加以引导,未必不能在即将到来的抗清斗争中于江南掀起全力援淮的浪潮,比如组建个南都慰问团,发动十里秦淮的姑娘为国捐资,上街义卖什么的。 这些,都很好嘛。 抗清斗争事关民族存亡,理当人不分男女老幼,地不分东西地北,业不分高贵贫贱,人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 岂能因人家青楼出身就看不起,只以为人家是个什么玩物呢。 所以,这头一回见面不能给女侠留下坏印象,因此陆四还是特意去换了一身这年头士子们才穿的儒衫。又去洗了把脸,盘了盘头,顺便清理了下指甲缝里的陈年老土,看上去,很是清爽,给人焕然一新的感觉。 对着镜子看了又看,陆四转过身,没等他开口,孙武进那货就已经长长的“嗯”了一声,油脸点头。 陆四满意,他知道这家伙一般不会说假话。 对这家伙,他也是爱着恨着啊。 “都督,那个娘们还真是挺有种的,带了个丫鬟就敢过江来...啧啧,这娘们长得老好看了,那丫鬟也叫人挺中意...” 孙武进这话绝对不违心,事实上看到那吊侯爷爱妾的第一眼,他就惊为天人,可惜这娘们他碰不得,退而求其次,那个叫斗儿的丫鬟也挺不错,看身段怕还没叫人采过,水滑滑的。 要是都督有什么想法弄大的,那这小的孙武进琢磨肯定落自家手上了,别说那丫鬟亏不亏,好歹他孙二郎如今也是大顺朝的扬州都尉,就这身份,还配不上个奴籍? “人的名,树的影,能叫堂堂侯爷看中的女人,你说好不好看?” 陆四抬手示意土包子孙武进去带人,可想了想却又把人叫住,转而说道:“人家大老远从南京过来,咱们是不是得让人家先安安心?” “有道理,还是都督想的周全啊。” 孙武进深以为然。 将寇白门先带去见她的夫君朱国弼是有好处的,一来可以让寇女侠心中减少一些对淮军的敌视; 二来得让苦主知道“肉票”没危险,要不然怎么肯掏钱赎人。 三来,吊侯爷似乎有想和陆四攀亲的念头。 虽说陆四从来不会做那欺男霸女之事,也从来不会自坏道德对人妻妾有什么欲望,但如果... 如果, 嗯, 我也老大不小了。 坐在凳子上的陆四重新换了个坐姿,顺便将衣袍提了提,刚才想的有点多,需遮掩一二才行。 ....... 收到贼人递来的消息,见到夫君的那把“灵宝”后,寇白门在惊慌之后迅速镇定下来,她没有将此事告诉朱府其他人,而是去找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已为钱大宗师续弦侧室的柳如是。 寇白门不是想通过柳如是求助钱大宗师,而是告诉柳如是她将渡江去救侯爷,万一她要回不来,就请柳如是代为照顾朱府上下。 柳如是很惊讶,她的丈夫钱谦益刚刚还在说大军正在扬州和贼人交战,督师史可法就在瓜洲亲自坐镇,现战局胶着胜负未明,怎的抚宁侯就被贼人捉了呢? 因担心是不是贼人诓骗谋财,柳如是便劝好姐妹寇白门先派人过江打听清楚再作计较。寇白门却知夫君被擒不会有假,那把她请人打制的“灵宝”就是证据。 柳如是知好姐妹性格刚强,处世雷厉风行,故而也没有再劝,只说可从府上派些人随寇白门一起渡江,这样也有个照应。 “江北已是贼窝,姐姐府上的人去了又有何用?若真有事,不是害了他们?” 寇白门真不愧是有“女侠”之称,从钱府出来后带了婢女斗儿主仆二人就乘车赶到镇江。 只是却没能马上渡江,听人说史公可法尚在瓜洲与贼军对峙,江上根本行不得舟船。救夫心切的寇白门等不得江北决出胜负,便出重金雇了一条渔船趁夜色于五峰山夹江段偷渡了过去。 上岸之后主仆二人也是不辨方向,就那么在江边互相依偎度了一夜。天亮之后,才算是遇上几个打鱼的渔民,在他们指点下往扬州方向摸了去。到了扬州城她二人也不知应该去找谁,好一番打听才算找到了大顺淮扬节度使所在。 一路随小姐过来,斗儿倒不怕,可被贼兵带进来后,她却是害怕了,站在小姐身边不时朝外张望。 “你莫要担心,贼人眼下求财,不会害你我主仆性命。” 尽管是一身简单的妇人装束,寇白门毕竟才二十岁,因此看起来还是更像小娘多一些,无论风韵还是身段,以及身上隐隐散发的气质,都比斗儿这个俏丽的丫鬟要更加诱人。 只是这个小娘的身上却表现出与她年龄不相仿的镇定,从决定渡江救夫到被带进贼首府上,寇白门自始至终都没有流露出半点慌张,甚至她还偷偷观察了贼兵。 “小姐,你说侯爷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 斗儿想说侯爷一定被贼人打的很惨,可怕这样说了会让小姐难过担心,所以强行止住了。 “只要人在,其它的都没什么。” 寇白门神情平静,她被南都士子冠以“女侠”之称,并非是她有什么武功,而是因为她个性豪爽,颇似古代侠客。也因这个性于秦淮一众女子中别具一帜,遂风头大盛,往来文人骚客皆追捧于她,艳名远播连京师官员都之为动容。 那朱国弼也正是因为听说南都出了个大名鼎鼎的女侠,这才不顾危险千里迢迢从北京到南都只为一睹女侠芳容,结果亭亭玉立的寇白门只一眼就叫他魂牵梦绕,最终费尽心思抱得美人归。 娶亲盛况,可谓空前绝后。 “小姐,你说贼人要多少钱才会放侯爷回去?”等了许久都不见贼首过来,斗儿是又害怕又好奇。 “千金万金,只要有数就行。纵使府上拿不出,我纵是重回青楼,也要筹于他们。” 只要能救出夫君,寇白门做什么都行。 女侠,重情,更重义。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大帝豪迈歌 都督这人向来仁义,凡事讲什么人道主义,所以灭人家门留妇孺不杀,苦主上门还要让人家夫妻先见一面,真正是比那假和尚徐大福更慈悲为怀啊。 但是,都督这人仁义不假,可有些事情都督不讲下面的人得讲,否则要他们下面人干什么? 比如,这个吊侯爷到底值多少钱? 本着替都督办好每一件事的原则,孙武进没先去让人家夫妻见面,倒是先去见了那个还不知自家小妾来了,正和两位扬州姑娘吟诗作乐的吊侯爷朱国弼。 “出去,都出去!” 孙武进随手在两个姑娘臀部重击一下,“叭”的两声很是响亮,脸上同时无比愉悦,可等视线落在吊侯爷脸上时已然是没了笑脸,转而是一脸横肉那种凶相。 “他娘的,你个吊东西真把自己当侯爷了!” 骂骂咧咧中,孙武进已然抢先一步将又要变蚂蝗的朱国弼给硬生生的架住了。 “孙二哥,” 朱国弼瘫不下去,一股悲凉涌上心头。打被俘以后说良心话他还真不怕什么姓陆的贼首,倒是对这个姓孙的狗腿子怕得很。 没法,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啊。 “谁是你孙二哥!” 孙武进有被侮辱的感觉,随手将朱国弼往床上一推,“呸”了一声:“少跟老子套近乎!老子过来是告诉你一声你家来人了。” “啊?是白门来了么!” 朱国弼激动之下就要爬起来,但身子一动却又缩了回去。 “来了,” 孙武进往锦凳上一坐,二郎腿顺势一翘,捏了块桌上的点心放嘴里,边吃边道:“不过人是来了,可有些事情侯爷是不是得给个说法?” “什么说法?” 朱国弼小心翼翼的微微直起,讨好似的看着孙武进。 孙武进“嘿”了一声:“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我...” 朱国弼是真糊涂。 “赎金呐!” 孙武进桌子一拍,恶狠狠道:“老子也不跟你绕弯子,你自个说,你值多少钱!” 朱国弼发懵,这还有叫肉票自己开价的? 见朱国弼不吱声,孙武进作势就要动手:“怎么?不说?你是给脸不要脸了!” “不,不是,” 担心挨打的朱国弼急情之下赶紧报了个数:“十万两?” “噗嗤”一声,孙武进刚进嘴的甜汤还没入喉就被喷了出来,接连咳了几声,这是被呛着了。 朱国弼这边也是吓坏了,以为对方是嫌少,吓得赶紧又道:“二十万两?” 平复下来后的孙武进首次正视眼前的吊侯爷,心道这家伙果如都督所言很值钱呐! 他原先以为能敲个两三万两就顶天了,没想人家报价都是十万两起步,这是他娘的欺负他孙二郎没见识吗! 朱国弼这边其实也狡猾,二十万两对于他抚宁侯而言根本是小数,然而他没有意识到在农民眼里皇帝的扁担顶多是金子做的,所以傻不拉鸡的竟给十万两起步了。 “侯爷,你家究竟有多少钱?” 将凳子搬到床边近距离靠着吊侯爷的孙武进样子和蔼可亲,就跟老友似的。 “不瞒孙爷,小侯原先倒是有些祖产,可都在北京,南都这边都是这些年才置的业,要说多还真不多...” 朱国弼也看出不对来了,但这会没法更改报价,只能装鳖孙。 其实就这二十万两也不是朱国弼在南都的家产,而是其在淮安私截的漕银和在桃源等地搜刮的民脂民膏。 “二十万两肯定不行,再怎么说你也是个侯爷,二十万两就把你给放了,要叫同行...要叫外面知道岂不是笑我们有眼无珠?” 孙武进逮着肥猪岂能就此收手。 双方经过一番较量后,终于朱国弼多报了五万两。 “二十五万两啊?” 孙武进面上似在思索,心里已然激动的开花,正想就这么定了,眼珠子却是那么一转,又变成一脸不满意的样子,闷声道:“你一个侯爷就值二十五万两?” “孙爷,小侯那点家当真就值这么多了,就这二十五万两还得把南京两座宅子变卖了才行...” “要是还不行,小侯就叫家里人再去借个一两万两...”朱国弼又给加了点,他现在真的是急于脱身。 “借就不必了,” 孙武进重新端起茶碗饮了一口,“罢了,老话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既然侯爷手头也不宽余,老孙我也不能往死里逼你...但是二十五万两又少了些,我怕都督那里不答应,嗯,这事有点难办啊...” 说完一脸为难状。 朱国弼心中一突,踌躇要不要再加一点,那个狗腿子却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然后故作漫不经心的问了句:“侯爷你那小妾是花多少银子买的?” “这...” 朱国弼目中精光一闪,继而福至灵犀的将身子往前一凑,很是诚恳道:“都督要是肯放我回去,小侯愿将爱妾献于都督。” “......” 孙武进狗躯一震,半响之后起身,重重的在朱国弼的肩上拍了一拍。 一般都督认可某个人,通常就会这样做。 他现在,相当认可吊侯爷。 ...... 一点也没耽搁功夫,孙武进把寇白门带到了朱国弼面前,并特意留给他半柱香时间。 只是,带上门后的孙武进却没有走,就在门外侯着。他怕这吊侯爷忍不住会给都督戴绿帽。 真要有什么不对的动静,他必然要踹门阻止的。 没一会,门却自己开了,出来的那位都督称之为“女侠”的寇小娘神情平淡,好像和自己的夫君在屋里一句话都没说似的。 孙武进偷偷朝屋内的朱国弼瞧了瞧,后者赶紧乖巧的把头点了点,意思是事情已经谈妥。 大喜之下的孙武进立时将寇白门带去见都督,心里如吃了蜜般,给都督弄来大笔银子是大功,但给都督弄来一个美人,更是大功中的大功。 不想那种事,把人老婆弄来做什么? ......... 南都寇白门,嗯,好,好啊。 军议厅里,可能是马上就要见到传说中的“秦淮八艳”,陆四心情甚好,于是难得的哼起了小曲。 “每个人的身上啊统统都有毛,我来给你唱毛毛,到底我们身上都有些什么毛,我来唱给你们知道...到底什么毛,到底什么毛...” 歌声嘎然而止,视线内,一个年轻的美小娘一脸鄙视的看着陆四。 陆四的歌,太低俗。 第一百六十八章 好有种的姑娘 都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不能反的,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莫说是淮安城,就是南京城,陆四也一股脑的杀进去了! 他不是说大话,是真有打进淮安城的念头,不过前提是他能把运河上这几万河工全部鼓动起来。 挑泥的这段时间,他陆文宗可没闲着。 他观察过,监河的金声恒部兵力不是太多,并且不是集中在一处驻扎,而是根据河工分布区域分散驻扎在运河沿岸。 大致是几百人监几千到一万不等。 这就是说现在镇压盐城县河工的官兵仅是这支监河军的几分之一,兵力可能过千,但也可能只有几百人。 而河工却有上万人! 所以,只要有人勇敢的铤身而出,将这上万河工组织起来,赋予他们敢和官兵拼命的勇气,这一段驻扎的官兵不可能镇压住这场河工大反抗。 毕竟,河工不仅人数多于官兵无数倍,更有黑夜的掩护。 只要能冲破附近官兵的封堵,陆四他们就能同其它地段的河工合流,届时便是一支几万人的力量! 几万人,哪怕是乌合之众,也足以在这淮安府掀起滔天巨浪,甚至连那淮左名都扬州城都要为之动荡! 干他娘的! 陆四决定了,反! 他很清楚做出这个决定的后果,说河工造反也好,说河工起义也好,不管哪一个伴随的必然是巨大破坏力。 如果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承平两百余年的淮扬地区,很有可能发展到和北方的中原一样赤地千里。 这对于社稷即将倾覆的明朝不亚于趁你病要你命,对于淮扬百姓也是飞来横祸。 可陆四没有选择,不是他要祸害家乡,而是官兵逼着他们走上这条路! 不管这件事是不是由马新贵引起,在官兵向温顺至极,向任劳任怨的河工不问青红皂白就挥起屠刀,不问老弱,不问男女的大肆砍杀时,原因已然不重要。 更何况,那些官兵本来就是要拉他们到北边当炮灰! 没有任何收手的可能,也没有任何妥协的可能,就算现在陆四带着他身旁这上千河工坐在地上向官兵投降,等待他们的也是人头落地。 休要指望那些曾随左良玉到处烧杀抢掠的官兵能良心发现! 谁都不想死! 没有时间了,陆四必须马上行动。 如果不能赶在监河的金声恒部回过神集中力量镇压前,利用浩瀚的河工人潮将他们一一冲跨击败; 如果不能趁淮安府城那边大小衙门还在发懵,不知情况时打进淮安城去,官兵的反扑和镇压就会接踵而至,让人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 官员们不会去想河工们为什么会反,哪怕他们知道是官逼民反也会选择立即镇压,而非是派人来安抚河工,然后严厉惩治乱杀人的兵。 陆四相信,不管是那位新上任的漕运总督兼淮扬巡抚,还是运河监军的主将金声恒,亦或北边的刘泽清、高杰他们,甚至是南都的史可法,都会在听到消息后的第一时间抽调兵马来围剿河工,扑灭这场发生在淮扬大地的暴乱。 杀百姓比杀贼、杀鞑还狠的刘泽清、金声恒之流是不可能给河工任何商量机会的。 他们巴不得拿这几万河工的脑袋跟淮扬巡抚,跟南都,甚至是还没沦陷的北京朝廷要赏赐呢! 也许淮扬巡抚和史可法这帮文官能给河工们一个机会,但陆四却不干,因为这帮文官只会一个手段——“只诛首恶,不问胁从。” 从敲响铜锣的那刻,陆四就是谋反的首恶,所有人都听到了他的大号陆文宗! 他不是贼首也是贼首! 陆四不想死,更不想大哥、侄子、远在家乡的父亲、大伯他们也被杀。 那么,他除了干到底,还有别的选择吗? 想要活下来,唯一能指望的就是这几万河工。 不管死多少人,哪怕最后只有几千人活下来,都是陆四在这乱世活命的本钱,也是他唯一改变家国命运的机会! 快,一切都要快! “有种的,跟我走!” 一把拔出戳在地上的长刀,陆四转身毅然向南,和先前一样不需任何动员,愿意上的就上,不愿意上的也不勉强。 “妈啦个逼的,不反肯定死,反了未必死!” 夏大军将刀在众人面前一挥,“有卵的跟老子去打淮安城!” “手上有刀的到前面!” 蒋魁喊了一声,几十个捡了地上官兵长刀的河工们闻言,都毫不迟疑的走到了前面。 事情到这份上了,还能再束手等官兵过来杀吗! 况,他们本来就是最先反抗的勇士。 “陆文宗说的没错,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咱们就叫狗日的官兵看看,到底是他们凶还是我们凶!” 那个新兴场的程霖也是二话不说带着他那帮同乡跟了上去,他比陆四还要早一步反抗官兵的暴行。 “反了,反了!” 有血性的汉子们轰然叫喊,人群在短暂的沉寂后瞬间动了,无数人在烟雾中紧随着他们的领头人向着南边浩荡而去。 “杀官兵,打淮安,讨公道!” 周旺突然叫了一声,然后运河东岸便满是那“杀官兵,打淮安,讨公道”的呼吼声。 “走,回去,跟官兵拼了,要死大家伙一起死,要活大家伙就一起活!”一条已经划到运河中央的清淤船上传来男人的怒吼声。 “老二,别装死了,跟着反了吧!” 一地死尸中,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兄弟俩爬了起来,彼此对视一眼后向着南行的队伍奔了过去。 “钱先生,大家伙真的反了?” 一处没有着火的草垛中,浑身颤抖的赵书办将头探了出来,望着远处叫嚷着要打进淮安城的长长队伍满是心惊。 “别出去,千万别出去,造反要杀头的!...等天亮,巡抚衙门和府里就会派人过来的,到时候就有救了!...” 年长的钱先生怕年轻的赵书办受不了乡民的被杀,一时冲动也跑去加入造反的队伍,不放心的拽住了他的胳膊。 “噢,噢,” 赵书办不住点头,他哪敢出去造反啊。 他是个秀才,还是县衙的兵房,哪怕不久前那些官兵也把他当反贼追杀,可这会他不是安全了么。 没了生死之忧,赵书办肯定要静下心来想到底怎么回事。 他认为,今夜的事是误会,只要天亮后上面弄清楚就会没事。但要是他也跟那些乡民一样跑出去叫嚷什么造反,甚至真的掺和进打淮安城,那就是真正的找死了。 但就在赵书办“噢噢”时,旁边的稻草却被一个人猛的掀起,然后那个人就跳了出去。 “二位,要躲你们躲,我宋五得去找我的人...我把他们带出来,就要把他们带回去,要不然我没脸回去!” 宋五扑了扑头上的稻草,他隐约听到了周旺的声音,不管发生了什么,他宋五都要和家里人在一起。 哪怕,是要他宋五也参加这场大暴乱。 第一百六十九章 圣人亦要跪我 陆四认可了马新贵,这家伙确实不会出卖他们,但他也没就此将马新贵当成“一伙的”。 怎么看,这马新贵也不是个刚杀人的雏,就刚才的果断和狠辣劲,弄不好这小子手上有过人命。 这种人,还是离的远些好。 陆四可不想哪天叫这人给当了垫脚石,正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 不过,这马新贵倒也有胆识,刚才面对陆家三人“行凶”时的表现,还是让陆四刮目相看的。 这世间,总不缺亡命徒。 只是,王四、仇五两人的尸体怎么办? 眼下是什么时辰,陆四不知道,但估计离天亮不会太远。要是不赶紧处理尸体,天一亮就等着被人发现吧。 两具尸体不是两个小石子,随手往河里一扔就沉下去的,往哪里藏是个大问题。 运河绝不是抛尸的好去处,莫说正在清淤,铁龙爪随便就能勾出来,就说让那尸体如何不浮上来就是个大难题。 剁了分解,陆四还没这狠劲。 说一千道一万,他骨子里还是个良民,要不是怕广远叫官府捉去,他不可能动手杀王四的。 至少,现在没有杀人的冲动。 带刀出来,也仅仅是为了万一出现什么紧急情况,能够自保而矣。 最终,还是马新贵出的主意,他让几人合力将王、仇二人的尸体抬到淤泥堆中央,然后让周旺去找两把铁锹来。 “动作快些,别惊动人,取了就来!” 周旺却没立即就去,而是朝陆四看了眼,后者点了点头后他才“噢”了一声,默默去住的木棚取铁锹了。 广远这孩子却挠了挠头道:“埋这怕是不行,天亮后当地人会过来运淤泥的,到时挖出来怎么办?” “这么多淤泥,他们要运到什么时候?尸体埋在中间,我看没半个月当地人不知道里面埋着人。” 马新贵说着探身在王四和仇五翻来翻去,却不是为了搜刮二人身上的钱财,而是将二人随身带的户贴给拿走。 此人果然有心,且是个老手。 陆四暗自警惕,至于埋尸淤泥堆这个法子他没意见,别说半个月后尸体才会被人发现,就是七八天也够了。 宋五说过,再干几天这工程差不多就结束了,到时河工返乡撤的干干净净,工地上突然冒出两具死尸来,够官府那些捕快们忙活的。 这年头可没什么监控,也没什么指纹,想要核对两具死尸的身份虽说不及登天之难,但也绝对能让那帮捕快跟帮瞎子样先转几个月圈。 几个月后,还有官府吗? 还有王法吗? ...... 周旺将铁锹取来后,广远和他便开始挖那冻得冰硬的淤泥堆。挖了没一会,陆小华换下周旺,因为周旺先前被仇五打的太狠,身上有内伤。 几人合力之下终是挖了一个差不多一米多深的大坑,马新贵跳下去看了看说可以了,众人便将王四和仇五的尸体扔了下去,又将刚才挖出的淤泥再堆了回去。 广远不放心,在埋尸处跳了一会,看脚下压得结结实实的才算安了心。 周旺和陆小华则累的坐在地上休息,二人刚才挖坑的时候还不如何,这会尸体埋了反而都有些心跳加速。 “拿着,” 马新贵将刚才从王四、仇五身上摸出来的散碎银子和一些铜钱丢给了陆小华,那两张户贴则蹲在一避风处摸出火折子给烧了。 这下就是查无可查了。 见陆小华望着埋尸地有些发呆,马新贵嘿嘿一笑,拍拍他肩膀道:“放心吧,别说官府一时半会不知道这里死了人,就算知道了也没事。” 陆小华一愣:“怎么?” 马新贵没答陆小华,反而看向边上的周旺,问他:“你知道王四为什么逼你?” 周旺一怔,摇了摇头。 陆四扭头看向马新贵,王四今天的确过份了。 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但人家既然答应回家卖地还钱,你王四也不至于非要拉人家老婆出去卖啊。 说到底,干赌局放利子的图的是财,不是图人家破人亡的。只要有钱收,哪个愣种会往死里逼人? 要知道,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不过... 陆四朝周旺瞄了眼,这个周二哥先前的表现似乎连兔子都不如,还好,在最后关头总算硬气了一把,没让人彻底对他失望。 陆小华也奇怪这事,印象中能让王四这么干的是那些已经输得倾家荡产,家里实在拿不出东西还债的,这才拉人妻女,而周旺显然不属于这类。 “你们都不知道吧,实话告诉你们,他王四这么干是缺德的冒烟,他是根本不指着周旺还钱...” 说到这,马新贵却突然闭嘴不语,然后扭头朝陆四看了看,道:“等会你们跟我去王四的棚里取银子,大家分了之后我劝你们赶紧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为什么?”问话的是陆小华。 “我们不能走的,公家还要我们挑河呢,现在回去公家要罚我们的。” 广远摇了摇头,要是杀人的事发了,他说不定能和老爷立即逃走,可现在这事发不了,他干什么要跑? 跑了,才是做贼心虚呢。 到时候尸体被挖出来,官府一查谁跑了,他不就完蛋了么。 “挑河?” 马新贵“嗤”了一声,白了眼憨憨的广远,“你知道个屁,再挑下去你们小命就都没了!” “你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陆四觉得不对劲,马新贵一定知道些什么。 “新贵哥,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要是的话,大家现在是一伙的就告诉我们吧。”陆小华也紧张起来。 “这个嘛,” 马新贵想了想,咧嘴道:“行,反正咱哥几个现在算是一条船上的,看在你们帮我弄死王四的份上,我就再帮你们一次...不过这事只能你们几个知道,千万别传出去,要不然会出大乱子的!” “到底什么事,说得这么悬乎?”陆小华紧张的都坐不住了。 陆四也是神情凝重,这马新贵是里长老马的侄子,平日里与王四他们和县里的人、守堤的兵打得火热,所以知道些他不知道的事情很正常。再结合王四没理由的往死里逼周旺,马新贵所说的恐怕真是件很严重的事。 “到底出什么事了?” 陆四的语气并不重,但他手里那把结着血霜的菜刀却给人无形的压力。 马新贵也许是感受到了这股压力,也知眼面前这陆家的小崽子毒的很,便直说道: “守堤的官兵要把你们这些河工拉到北边当夫子...这些个兵可不是我们本地人,所以给他们当夫子有什么下场,你们自己去悟,反正我听说十个里面能活一个就是祖坟冒烟了...别怪我没提醒你们,想活命的赶紧走,迟了,你们后悔都来不及。” 第一百七十章 龙虎斗 人跪圣人,圣人跪我。 管你姓孔还是姓孟,不跪便是伪圣。 便是真圣,也是因为跪了才有圣之名。 没有机会则罢,有了机会,陆四也要满城尽带黄金甲,腰间宝剑血犹腥。 大丈夫当如是,不然要那吊何用! 陆四不是大言,这是肺腑之声,都他娘的裤腰带系人头了,这世间又有什么可惧的。 敬重要有用的话,就不会赤地千里,易子而食;就不会家破人亡,遍地浮尸了。 敬重? 能当他娘的饭吃! 没有饭吃,就是圣人,也得一刀砍了。 从起事造反至今,或直接、或间接死于陆四之手的恐怕不下万人,这万人之屠生出的凶气可不是寇白门这个“伪侠”能受得住的。 “都督好生狂妄!” 寇白门明显被吓到,从她的语气就能听出。 “狂妄?刀剑在手,便如虎胆在心,试问我这刀剑若不锋利,白门又岂会从南都那销金窟来我这,说什么让我弄不弄的?” 陆四哼了一声。 “你!...” 寇白门气的跟个小女孩似的踢了下床头柜,兀自犟着,“说来说去,都督也不过是个贼。” “我可不是贼,我乃大顺永昌皇帝亲授的淮扬节度使,你那夫君抚宁侯才是贼,前明逆贼,南京城里那员勋臣官员也都是逆贼,白门可得明白这一点。” 陆四毫不客气的顶了回去,笑话,这几个月大顺才是天命所归,你明朝太阳落山了。 寇白门又是一滞,想反驳但又无从驳起,半响,有些幽怨的盯着陆四:“你...你平日就是这么同女子说话么?”声音有些弱,不知道是没法反驳,还是因为对面的陆四看着有点吓人。 “也不是针对你,只是一时有感而发。” 陆四说的是真的,如今南都那边与那山外青山楼外楼有什么不同,商女不知亡国恨,净把些没用的白面书生当成宝。就如眼前这位寇女侠的悲惨命运不就是大清兵来了后才发生的么。 “就算白门坚信我是贼,是寇,可我这贼寇手中总有长刀能护我亲人性命,将心彼心,我问白门,你是愿意嫁给那手无缚鸡之力,只会做些花花文章却无力保护自己妻儿的风流才子,还是愿意嫁给一个能够让你不必担心安危的贼人好?” 陆四的声音也变得有些柔和,毕竟面前的是位小娘,他一个大男人总不能真的以势相欺吧。 “我...” 寇白门无言。 “你知道答案,只是不愿说而矣。一个侯爷为了活命都得将自己的爱妾送于他人,况那帮劳什子风流才子呢。” 陆四笑了,不是嘲笑,而是同情的笑。 这话戳中了寇白门伤心处,面色一黯,低下头来。 陆四没有再“咄咄逼人”,他给寇女侠的“刺激”蛮多的了,至少能颠覆一下这个傻丫头的某些愚蠢认知。 于寇白门,陆四绝无瞧不起的意思。 出身娼门,不是她的错。 有情有义以致命运如此悲惨,也不是她的错。 一切,都是时代的错。 亡国之人,又岂能天真的以为我命由我不由天呢。 房内,一时沉寂。 床上一女,凳上一男。 也不知过了多久,寇白门幽幽说了句:“听都督口音是盐城县人?” “正是。” 陆四走到床边将侄子给自己买的皮靴拿到了别处,这靴子是广远买给他的,纵是破了也舍不得扔,只是前阵天天穿搞得里面臭了,洗了也没用。 寇白门“噢”了一声:“难怪都督要做反贼了。” 陆四一愣:“什么意思?” “盐城县人都是从前张士诚旧部,太祖皇帝钦定的罪民,打国初就敌视大明...你们那的夫妻不都是以男将,女将称呼么?所谓男将女将,不就是你们那的人骨子里还想造大明反么?” “嗯?” 叫寇白门这么一说,陆四也是恍然大悟起来,原先他也纳闷怎么上冈那片问人家丈夫或妻在哪,总是说什么“你家男将(女将)在哪块”,原来这称呼是反动的。 “从前是从前,如今我等聚众起事不过是官逼民反,寇女侠是抚宁侯的爱妾,怕是不晓得这官逼民反四字含了多少血泪。” 陆四轻叹一声,“白门以为我陆文宗当了贼首,狂妄不得了,却不知我这贼首走到今日,又是经历了多少生死之危啊。” “都督倒有点真男人,至少比我那夫君抚宁侯要强多了。”寇白门竟是赞了一句陆四。 “这乱世,不狠活不下去。”陆四说完便起了身。 寇白门疑惑:“都督要去哪?” “睡觉。” 陆四微微一笑,“难道白门真以为我会仗势以朱国弼的生死要胁于你,强弄于你?” 寇白门怔了怔,却是反问陆四:“都督可曾娶妻?” 陆四摇了摇头:“家徒四壁,哪个姑娘愿意嫁我。” “白门是青楼出身,当不得都督的女将,若都督不嫌倒是能伺候都督。”寇白门竟然做出了这个决定。 “......” 陆四惊住,“你愿意让我弄?” “嗯。” 寇白门起身走向陆四,然后拉住他的胳膊将他缓缓拉到床边,又轻轻将他推倒。 之后,竟是直接解了衣衫。 毫无女子羞涩,目中倒像真侠客般果毅坚决。 “你...” 陆四咽了咽喉咙,活色天香,肤白滚圆,他哪里受得住,翻身便将寇白门拥进怀中,继而反身压了上去,一阵摸索,突的惊道:“白门怎的没有...” “不要说出来。” 寇白门纤指点在陆四嘴上,“我若是虎,都督就当为龙。” “我为龙?” 陆四诧异,难道寇女侠也听说他陆家祖坟冒青烟的事了? 白门却是说道:“能叫圣人跪伏的只能是龙。” 权力是最好的药。 真龙一说叫陆四血脉扩张,再也无法抑制,竟是出奇顺利,果然别具滋味。 鸡叫三遍,东方已是日出。 睡得正熟的陆四隐约感觉有人在说话,心中一凛便要摸刀,一摸哪有长刀,惊骇之下方才想起刀同衣服都在地上。 正和斗儿说话的白门听到床上动静,忙转身看了过来,问道:“夫君这是怎么了?” “你叫我什么?” 陆四有些没反应过来。 “夫君啊。妾已是都督的人,不叫夫君叫什么?”忽的想到什么,寇白门脸色微变。 陆四却已然侧身将她拉了过来,摇头道:“莫胡思乱想,我便是你的夫君,哪天我死了,你才能改嫁。” “夫君休得说这胡话,” 寇白门又好气又好笑,将手中的物件塞在陆四手中。 “什么?” 陆四朝手中看去,是一块红布,打开一看里面竟是几粒碎银子。 第一百七十一章 陛下走不得了 “老爷,这是啥字?” 陆四对广远这个问题实在是无语,等将来条件好些说什么也要给侄儿请个先生,不然如何能在造反这个充满前途的行业中有所作为呢。 “此乃淮字,淮扬的淮,淮安府的淮!” 阴阳先生王二既是说给陆广远听的,也是说给周遭人听的,因为他们都不识字。 蒋魁欣然道:“淮?嗯,好,咱们就叫淮军!” “淮军,好!” 秦五不知道好在哪里,但瞅着这字笔画多,那肯定就是好的。 “咱们是淮安府的人,当然得叫淮军了,要叫其它的我可不答应。”卖油郎程霖看起来很有乡土观念。 “淮,最清之水也,《尚书大传》有久矣天之无别风淮雨一说,故淮字亦暴雨也。我等以淮为号,便同****,那官府岂能不怕!” 余淮书的这番解释让众人听了更加来劲,卦为武王伐纣,号为****,这淮安城不下也下了! “打下淮安城,这淮扬地我们淮军说了算!” “就算官府不招安咱们,咱们淮军有淮安城在,还能饿死不成!” “......” 众人热烈讨论着,广远这孩子忽的心生困惑,再次拽了拽他老叔的衣角,低声道:“老爷,你啥时候会写字的,谁教你的?” “呃...老爷我是自学成材的,嗯,以后你也要学,不然连军令都看不懂,如何行军打仗?” 陆四只能这么回答侄儿,至于他何时自学成材,等有空再编。 “噢,不过老爷会就行,我就跟着你,不识字没关系的。”广远下意识的侧退到老爷目光看不到的角落。 “各位若觉淮军可用,以后我们便号淮军。”陆四再次征询众人意见。 “就叫淮军!” 夏大军四下看了眼,从一个河工手中拿过竹篙,将写有“淮”字的白布系了上去,然后插在脚下。 军旗看着简陋,但于此刻却神圣无比,吸引着苏记酒厂门口所有河工的目光。 “大伙听着,往后我们就是淮军,只要我们一条心,世上没有人能欺负咱们,就是官府也别想!” 竹篙上的军旗似乎听到了陆四的声音,“刮刮”两声在北风中飘动起来。 “淮军!” 夏大军将手中的长刀朝半空一举,吼了一声。 “淮军!” 数百大刀队员将手中长刀齐致指天。 “淮军!” 上千根竹篙一起朝上举起。 “淮军!” 坐在地上的河工们纷纷站起,举起手中的武器齐声呼吼。 刚刚平静下来的桃花坞再次陷入狂吼声中,无数人都在欢呼,扁担、长矛、铁锹、锄头交织出一付真正的农民起义景象。 望着眼前的河工大潮,望着这支新生的淮军,陆四情不自禁按刀向前。正所谓:手持三尺定山河,四海为家共饮和! ........ 淮军之号是有了,但如何做到号令分明,指挥有序却需很多章程。 事出紧急,陆四不可能详细制定,也没必要现在就弄一套体系出来,便简单与众人说了自已的想法。 “我意淮军以营为制,各营以领头人姓为号,如秦五爷这一路人便叫秦字营,夏大军这路人便叫夏字营,这样各营除我淮军旗号外,又有营号,易于分辨。” 如此编营,自是陆四借鉴前世那位中堂大人的做法,看起来很有点草台班子的感觉,但于一支初创之军的早期,却是有凝聚人心的好处。 原因便是简单易识! 等淮军真正站住脚,有了规模,再进行正规化也不迟。 众人从前都是农民,余淮书和王二先生虽识字,可也没当过兵,哪晓得军队中的事,又见陆四条理清晰,说话头头是道,加上盐城县的人都唯他马首是瞻,想着这般划分倒也简单,便都说可行。 蒋魁问了句:“那一营多少人合适?” 陆四想了想,道:“五六百人合适,营下可设队哨,二十人为一哨,五哨为一队,这样一营官便领五六队人,方便指挥。” 按陆四这个编法,桃花坞的河工有上万人,就得编成二十来营,以后世指挥体系来看,显然有些随意,或者说臃肿了。 最好是在营上面再设一级出来,比如前世淮军于营之上的“标”、“镇”,如此就更加好了。 但陆四没有这么做,可能是他认为接下来淮军必然要面临明军的大规模围剿,这些刚刚起事的河工要经历比现在更加残酷的战斗,所以即便是从最乐观的角度看,淮军的死伤也将是惊人的数字。 那么,现在就没必要去搞一套完全的体系来,毕竟谁知道最后还能剩多少人。 并且,这样做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让河工们能以所在片区为组织就地编营,身边的人如果都是熟悉的乡民、亲朋好友,有利于他们在战场上奋勇搏命。 好比已经殉国的卢象升所练天雄军。 天雄军是以士绅门生弟子关系为钮带,淮军则是以乡土情谊为钮带,两者谁更好一点,陆四暂时也没办法判断,只有等上了战场之后才能分出高下来。 另外,以营制分管,也能给山阳县这帮人一个印象,那就是他陆文宗没有吞并他们,独揽淮军大权的意思。 事实上,陆四也做不到这一点。 正如西北流寇起事之后的三十六家一般,任何农民起义的初期都不会只有一个领袖。 真正的领袖是要在战火之中一步步诞生的! 陆四现在要的是团结众人,而不是愚蠢的想要众人以他为尊。故而,他都没说这二十几个营头要听从何人的指挥,只说建营之后大家便共同行动去打淮安城。 “也不一定以姓号营,也可以地名命营号,如上冈来的可叫冈字营,海河过来的叫海字营...” “营官可同陆兄弟他们一样系红巾,队员哨官也当有标志,好使下面的人知道要听谁的话。” 余淮书补充了两点,都有价值。 “可行!” 陆四不在乎是以姓为营号,还是以地名为营号,他要的是初期的凝聚力。 “各营人数肯定不可能相等,所以咱们要选几营为中坚力量,几营为预备力量,几营为候补力量...” “队官和哨官的人选叫大家伙自已推选,若有不愿随我们去打淮安城的,叫他们自已拿些米粮盘缠回去,乡里乡亲的我们不能逼人家造反。” “要是大家伙没意见,这就分头行事,得赶在中午前把咱们这支淮军立起来,然后马上去打淮安城!” 陆四接连说了几条。 “我们这就去办!” 众人轰然说好,也都知打淮安城关系他们能不能活命,因此马上去分头行事。 余淮书这边却跟陆四提了个想法,就是由他带人去联络南边的扬州府河工,另外再派人去北边联系淮安府其余几县过来的河工,争取形成数万河工齐攻淮安的局面。 “那就有劳余先生了!” 有人愿意承担这个工作,陆四肯定是求之不得的,此事相比淮军初创更加重要,原本他还准备让蒋魁他们去办这事的。 待余淮书走后,陆四正准备唤来孙武进让他将军营中的物资清点带走,甘二毛却带了一人过来找他,竟是众人以为遇难了的宋五。 陆文亮他们见到宋五都很激动,可宋五却顾不上和他们说半句话就急喘喘的对陆四道:“小四子,快,赶快,淮安城...有人去打淮安城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不够,砍你脑袋 知县宋泰虽知道贼人定会大举来援,但真看到一夜之间将兴化城重新围得水泄不通的贼兵时,还是忍不住心跳了起来。 城外的贼兵实在太多了,视线内皆是贼人旌旗,加上原先围城贼人,只怕不下万余之众。并且来援的贼兵显然不同之前贼人,衣甲俱利,旗帜分明,看着很是精锐,想来是传闻攻打扬州的贼军主力过来了。 “先生,今日怕是你我为国殉忠的时候了。” 宋泰朝身边一位中年儒士苦笑一声,脸上并无害怕之情。自拒绝出降决意守城那刻起,他这位兴化父母官就已经做好身死的心理准备。 “我李氏满门一百三十八口,纵是妇孺皆在城上助战,便是早就存了报国之志,只可惜这城中百姓无辜。” 中年儒士名李兴文,举人功名,曾在河南某府做过教谕一职,后见河南贼乱便辞官回乡。 李家始祖早年随蒙古大军自西域来,曾为蒙元驻扬州的达鲁花赤,后红巾兴起其祖不敌红巾避隐乡野,至李兴文这一代已是九世,除鼻梁高大外,早已没了西域人特征。 本朝,李家出过一位进士,官居户部侍郎,得这位曾祖福佑,李家如今已然是兴化有名的望族,光田地就多达数十顷,家中奴仆也多达二百余。 李家这位做过户部侍郎的曾祖就葬在扬州西门那高丘之上。之所以未返乡归葬,却是这曾祖临终前遗言,谓祖先非中国之人,来中国之后初葬扬州,因而其李家之根是扬州而非兴化。 每年,李家都要派人去扬州西门外祭扫祖先,并使银钱将那高丘他人之地尽皆买下,又雇人照应打理,种树栽花。久而久之,那扬州李氏祖莹所在高丘便是绿树成荫,成了扬州人夏日常去的避暑之地。 贼人自盐城县来攻打兴化城,李家第一个动员奴仆支持知县宋泰守城,并号召城内士绅大户出人出粮,又因贼人缺少攻城器械并部署杂乱,故而虽被围一月有余,兴化城却始终没有被贼人夺下。 只是今日看来,怕是这城没法再守了。 李兴文轻叹一声,城外贼军主力无论人数还是装备都足以和他当年在河南见到的闯贼精兵可比了,而城上不过是几千青壮而矣。 以贼人习性,破城之后,城中必是无一人可活。 ........ “给你一千人,一个时辰,够不够?”坐在马上的陆四抬起手中马鞭指向降将刘定生。 “一个时辰?” 刘定生头皮发麻,别看这兴化城小,可城上防御却有章法,否则先前围城的淮军也不可能久久不克。 “一个时辰,” 陆四放下马鞭,朝兴化城墙看了眼,淡淡说了句,“不够的话,砍你脑袋。” “啊?” 刘定生吓得“扑通”跪下,“都督,一个时辰肯定不够,还请都督能再宽容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末将誓取此城!” 陆四没有看刘定生,只是吩咐了一句:“计时。” 立时有两个旗牌亲兵将一半人高的物件抬到了陆四马前,此物名自鸣钟,乃是西洋人的计时工具,得自于沈园。 此自鸣钟据说最早是西洋和尚献给明朝万历皇帝的,因为精思神巧很得京师及江南富人喜爱,所以澳门那边的西洋教士及商人便常年捎带此物卖于明朝富人。 沈园的主人就买了一座,急于逃命没来得及带上这座钟,结果落在了随后入住的陆四手里。 因为没有准确的时间计量,以及对这个时代时辰概念的模糊,陆四见到这座自鸣钟自然喜欢的紧,但他没有将此物单纯当做是家里知道时间的工具,而是用在了军事上。 他需要随时随地都晓得现在是几点几刻。 于是,这座钟就出现在了兴化城下。 知道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刘定生不得不咬牙带着陆四分给他的一千名降兵准备攻城。 面对淮军第一镇近万兵马的威逼,刘定生可是生不出半点反水的念头,他将这帮降兵的军官召集了起来,很是明确的告诉他们一个时辰若拿不下兴化城,陆都督会砍掉他的脑袋。不过在他死之前,一定会砍了这帮军官的脑袋。 一层一层的重压,一层一层的威逼,使得这一千降兵在攻城时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 很快,兴化城墙上空就响起了喊杀声和惨叫声。 一架架云梯上是奋不顾身往上涌的降兵,他们执盾挡在头上,上面的飞落下面的又迅速攀上。 攻城的激烈程度远超之前以淮军风字营为主的攻势,那些被发了双甲的死士更是悍不畏死,任凭上面的砖块如何如雨下,也咬紧牙关手脚并用往上飞快爬去。 观战的淮军视线内,就是单调的下坠、上爬。 守城的兴化百姓很快就意识到他们守不住了,因为贼人涌上来的太多太多,就跟蚂蚁一般不停的往城上爬。 终于,有人翻上城,大刀肆意的砍杀在那些手拿木棍的守城青壮身上。 爆发出惊人战斗力的降兵们没用到一个时辰,仅仅用了半个时辰,更加准确的说是自鸣钟上的指针才走了八个格子。 “日他娘的,我们连帮降兵都不如了!” 夏大军呸了一声,他觉得很丢人,特别特别的丢人。 在他的指挥下,三千多人围了兴化城一个多月都没能拿下,而现在一帮被陆四兄弟收服的降兵仅用了半个时辰就把城破了,你说他丢不丢人。 蒋魁、宋五他们也都是一脸通红,除了丢人外,他们也有自己好像不行了的感觉。 当初在淮安分兵时,陆四兄弟和他们带的人差不多,可人家陆兄弟不仅打下了扬州城,如今更是领了一镇的精兵过来,他们却在兴化被人家搞得灰头土脸,兵没扩充多少不说,反而折损了好几百人,这人比人可气死人了。 陆文亮却没什么丢不丢人的感觉,反而很自豪,这帮降兵能打不正说明他家兄弟能干么。 但是,有件事他必须提醒自家兄弟,所以他走到堂弟边上,低声道:“小四子,这城既然打下了,你可不能再下令屠城啊。” 第一百七十三章 淮军第一镇 陆文亮的担心是多余的,陆四从来没有想过屠城。 他只会杀人。 杀应该杀的人。 不杀人,他哪来的钱财维持淮军运作,又哪来钱财赏赐那帮卖命的降兵。 做人厚道也要公平,陆四就这么个理,谁给他卖命,他就给谁好处。 早在扬州开拨之前,陆四就召集降兵于扬州梅花岭下训令,所令只一条,自即日起,但凡随淮军出战五次者,不问胜负,只问进退,凡进者皆可为淮军正兵,拿正饷、食正禄;出战十次者,斩首五级,可晋一级。 以此类推,出战次数越多,斩级越多,则晋职越高。若非随淮军同战,而是独自出战,除记出战一次,上下又可得战后缴获两成。 此为赏。 一人不进者,斩同队;一队不进者,斩同营,又为罚。 赏罚分明,治军之前提。 那么,刘定生所率出战降兵独自攻打兴化城便当记出战一次,并可得城中缴获财富两成。 两成缴获看着多也不多,少也不少,却足够这些降兵为之鼓舞了。 而不管降兵是胜还是负,对陆四都没有坏处。 胜了,再战,一次又一次,便是淮军可用之精锐。 败了,再战,一次又一次,活下来的同样也是淮军可用之精锐。 区别只在于死的是降兵,而非淮军嫡系。 说白了,就是如何使炮灰在一次次战斗中变得可信任,也可用的一个谁都会的简单法子。 视线中,已有上百降兵攀上了城,不管兴化城内动员的百姓如何顽强,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失守没有任何悬念,只看究竟要死多少人。 先前夏大军指挥风字营和徐和尚的新二营之所以迟迟无法破城,一来是因为他们缺少攻城器械,在第一次攻城失利后他们就基本上只能“望城兴叹”; 二来是兴化境内有多股反淮势力在“活跃”,这就使得攻城淮军无法安心破城不说,还被那些地主士绅拉起的队伍分散了兵力,否则不管这些人淮军的粮草输送就成了大问题。 夏大军之所以命人屠了三个村,就是因为被这些反淮队伍搅得方寸大乱,以致失去理智。 说白了,兴化城之所以能坚持到现在,不是因为守城的乌合之众有多么能打,而是攻城的淮军人少同时没法使出全力。 当拥有大量攻城器械的淮军主力赶到,兴化城的失陷就是定局了。 “夏兄弟,别多想了,打不下来不是你不行,而是我给你的支持太少。” 陆四翻身下马走到一脸羞愧的夏大军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攻城的那帮降兵道:“这些人以后就归你这个旅帅带了。” “啊?好!” 夏大军大喜,他是昨天才晓得自己被任命为第一镇第一旅旅帅的。 ....... 淮军已经是家大业大,现有兵力不计淮安那边已高达四万人。 其中,扬州地区的淮军就有旗牌队、铁甲卫、新一营三千余,南下河工又有四千余,降兵则多达八千余,总兵力高达一万五千人。 此外,通州、泰州又有以程霖新一营、沈瞎子的沈字营为主力的九千多人。 这也是陆四倍感惊喜所在,当初他只给了程霖、沈瞎子不到三千人“东征”,没想到这两人不但靠这三千人拿下了泰州、海州的广大区域,还将部队一下扩编到近万人。 战果之大,扩兵之多,让陆四对卖油郎和扶重的真是刮目相看,也不禁想到前世某支军队中那些大半都是农民出身的将领。 一个连拉出一个营,一个营拉出一个团,一个团拉出一个旅... 如果不是程霖和沈瞎子那边也没有缴获到明朝水师的战船,陆四认为这两个大字不识的傻大胆说不定都能把江南给他扫平。 盐城、兴化这里有夏大军的风字营,徐和尚的新三营,辎重营以及其余盐城县各营,虽然因为兴化这块粪坑中的石头使得夏、徐、蒋等人没法扩大战果,也没法扩军,但也有七千多人。 如此,加上宝应广远那边,高邮的二陈,仅从账面计算,陆四领导的淮军南路军就已经多达三万七千余人,这个兵力和留在淮安城的北路军差不多,实力却是远超北路军,这是绝对没有疑问的。 此外淮军老营已收纳八千余将士家属,不过老营都是老人妇孺,所以不计战兵。 高达四万人的南路军,军制最高不过营一级,各营兵力也不相等,有多有少,指挥系统也乱,且散在各处没有形成“主力”这一概念,显然已经不能适应淮军“高速”发展的需求,更加不能适应即将到来的抗清斗争起大兵团作战的要求。 故而,早在从六合回来的路上,陆四在考虑“清乡”的时候,就已经决定改编淮军。 按理,他陆文宗既当了大顺淮扬节度使,那么淮军就当按照顺军的营制进行改编,成为真正的大顺军,但陆四没有这样做。 原因是顺军的军制也比较乱,主力是五营十二将,什么权将军、制将军,果毅将军之类的,地方又有卫帅、掌旅、都尉、部总等武职,此外还有大量明朝的降将降兵,什么总兵、副将之类的明朝官职在顺军中依旧存在,权属指挥跟淮军一样也是乱得一塌糊涂。 估计顺军高层肯定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只是他们现在忙于东征北京顾不上来。 陆四这边却是要马上着手淮军的“正规化”,在考虑淮军实际情况后,他决定在什、哨、队、营原基础上再加标、旅、镇三级。 即10人为一什,30人为一哨,90人为一队,270人为一营,840人为一标,2520人为一旅,7560人为一镇。 此外,一队配旗牌兵2人;一营配旗牌兵10人;一标配旗牌兵30人;一旅配旗牌兵100人;一镇独设旗标840人,镇再辖骑兵一营,铁甲一标,这样算下来,一镇便辖官兵10500余。 定下镇制后,陆四没有马上将所辖近四万淮军一下编成四个镇,而是先建一镇,通过这个新镇的军事系统磨合淮军精锐,使之先成为主力,拥有大量实战经验丰富的军官后再建第二镇。 否则,各镇和从前的各营又有什么区别。 这个第一镇,陆四是亲自统领。 第一百七十四章 小四子的戾气越来越重 现在是主力,将来更要为第二、第三、第四乃至更多镇提供军事人才和各级主官的第一镇,实质就是陆四为淮军创建的大号军官教导团,甚至称之为淮军的中央军校都不为过,那么陆四必定要亲自统领,主抓第一镇的训练及军事。 没办法,谁让淮军的高级将领中就他陆文宗一人识字,其他人好些的能鬼爬似的写出自己名字,不好的只能画个圈。 比如程霖和沈瞎子在通州呈递的那份被陆四珍藏在被子夹层里,偶尔深夜会拿出来读一读的“劝进表”。 这上面末尾就是两个圈圈,外加两个红印泥的大拇指印。 所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 两个圈圈,意义很大。 既然一镇只有三旅,那么三个旅帅人选就十分重要了。 陆四将手头现有人选想了再想,方才做出决定,三个旅帅人选分别是夏大军、徐和尚、谢金生。 从表现上来看,这三位似乎都不理想,因为三人都没有参加淮军攻打扬州前后的两场重要大战——史家荡之战、瓜洲之战。 严格来说,夏大军和徐和尚在兴化之战的表现也的确不佳,性质就同陆四前世过大江吃了败仗差不多。 单论作战表现,程霖、沈瞎子、左潘安、郭啸天、麻三、孙四等人要比夏大军三人强的多,甚至是孙武进都要盖过他们。 但,陆四还是选择任命夏、徐、谢三人为第一镇的三大旅帅。 不仅仅是这三人是随他陆四一块在运河边杀出来的,更因为这三个人代表了淮军最基础的力量,也是最根本的力量。 通俗的讲,这三人同陆四一样都是淮军的创建者,将来若淮军取了天下,这三人必被史书列为开国元勋,而他陆四一个太祖皇帝也是跑不掉的。 其实程霖也符合这个标准,新兴场的卖油郎实际是第一个“入伙”以陆四为首的“造反集团”的,而且他全程参加了对明军的两次重要战斗,“东征”表现更是耀眼。 然而陆四没有调程霖到第一镇,他觉得程霖和沈瞎子搭班子的表现很好,并且泰州、通州区域人口众多,经济虽不及扬州和江南,却也是相对较好地区。二州又处于扬州东南,有长江为天险,地理上来说是淮军绝对的大后方。 按历史上的江南明军表现,他们应该没有胆量渡江袭击江北,可也不排除有这个可能,故而江防同样很重要。 那么,程霖这个虽然不识字,但无论是勇气还是忠诚都合格的他,却是陆四手头唯一能放心用以镇守这么大地盘的人选。 再有那个看似粗汉,实则也有些小聪明的沈瞎子帮衬,陆四是可以放心北上的。 离开扬州时,陆四已将自己草拟的有关“清乡”意义及实施步骤送往通州,不过因为“清乡”涉及到通、泰两地的地主士绅利益,程霖和沈瞎子又不识字,陆四怕给他们念信的人有什么歪心思,特地派郑元勋的长子郑宗安前往通州送信。 这个郑元勋是陆四目前为止认可的“三个半”读书人。 那个陆四给他自由却不走,甘愿留下替陆四效命的山阳知县鲁吉英是一个; 完全是被陆四强迫,但自打知道陆四已经成了大顺淮扬节度使后,就开始变得主动起来的原提举清江司主事宋庆是一个; 从一开始为了扬州全城百姓性命主动出城与淮军谈判,并在随后协助陆四稳定扬州市面,又在瓜洲献策使史可法变成光杆司令,现为大淮扬州府尹的郑元勋是一个。 另外半个则是那原明朝高邮知州,现为大顺高邮州牧的何川。 除这“三个半”外,其余的降官以及什么读书人,陆四都不待见。 鲁、宋、郑三人对陆四的“清乡”想法都表示了认同,不过受限于眼光及时代限制,三人倒不是从乡村政权建立,什么皇权要下乡这个角度看待清乡工作,只道是陆四为了彻底扫清境内的潜在敌对分子,从而可以没有后顾之忧的与明军决战这个角度出发。 对大顺政权及陆四同淮军的认可,使得这三位积极配合“清乡”,已经开始着手筹建乡下“反动”势力被一清而空后的基层政权组织构建,这无疑分担了陆四不少工作,因而使得陆四对这三人越发看重。 那个何川却是雷打不动的跟撞钟和尚似的继续从前的治理方式,对外也不说自己是什么大顺的官,反正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也就是务实的好官,在百姓中有好名声,加上崇祯马上就要上吊的消息肯定会影响何川的思想,不然陆四早把他弄死了。 兴化城门被打开了,刘定生是提着兴化知县宋泰的首级向陆四报喜,血淋淋的被长刀整齐断了的头发胡乱的盖着宋泰的面目。 陆四扫了一眼便让人将这位对明朝忠贞的知县首级连同其尸首一同埋葬,也算是自己对忠臣的一点敬重吧。 刘定生同时还抓住了始终支持宋泰的那个李兴文。 “李贼腿上叫砍了一刀行走不便,都督若要见此人,末将这就使人将他抬来!” 仅用半个时辰便攻下兴化城的刘定生这会可不是刚才吓得腿软的样子,而是一脸自豪。 “不必了,处死吧。” 陆四怎么可能饶过李兴文,他此次清乡重点打击目标就是地方的土豪,哪怕不是劣绅但只要反对淮军就必须清除,况李兴文这种全家老小齐上阵跟淮军对抗到底的。 因为,降清的士绅也不全是劣绅,也有很多百姓口中的好人,善人。 这些人,可能会全家老小抵抗如淮军这种农民军,但也会领着百姓剔发易服。 刘定生立即应命,又请示道:“都督,李家其余人是否也要尽数处死?” “小四子,” 陆文亮刚想说让堂弟杀几个领头的就好,别的可以饶过死罪,可不能再跟淮安城一样杀人家满门了,不想堂弟却已经开口。 “反是与我淮军为敌者,一律处死,不必再问。” 说完之后,陆四扭头看向陆文亮:“大哥要说什么?” “我...没什么。” 陆文亮轻叹一声,堂弟身上的戾气似乎比从前更重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你想当皇帝? 陆四其实知道堂哥想对他说什么,但他没有给对方说出口的机会。 有些事情,哪怕明知过份也是要做的。 造反,又哪有什么商量余地,更不存在什么温情。 要么生,要么死,要么生不如死。 杀人是为了活人。 这话听起来是个歪理,细细琢磨未必不是真理。 从兴化城抵抗淮军的那刻起,这座城就注定要死很多人,如同当初的宝应。然而正是因为宝应城那些被杀的人,才有了随后高邮和扬州等地的秋毫无犯。 所以,宝应城那些官吏士绅的脑袋真的是活了无数人。 陆文亮的年龄和阅历注定他这辈子不会成为一个心如坚铁的狠辣之人,陆四却要成为这种人,不是他愿意,而是他不愿意也得愿意。 不然,他得死,淮军上下所有人都得死。 时间也不允许陆四在这个时候朝“仁主”这个方向努力,他能做的只是保证大多数人活下来。 这,够了。 陆四没有进城,城内的杀戮还将持续一段时间,虽然命令是他下的,虽然他可以阻止,但他选择无视。 他不会满足大哥的仁义之念,那样会害死更多的兴化人。 只有让那些被地主士绅煽动起来的农民知道淮军的可怕,他们才不会盲目听从那些老爷们的话无辜送了性命。 活着,才会知道淮军的好。 陆四下马将陆文亮拉到了东门外的河边,他不想堂哥看到城中发生的事情,虽然堂哥清楚那些事。 “小华子现在什么情况?” 知道陆小华没死时陆四很惊讶,他一直以为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堂哥死在了那晚的大乱中。至于对方为何没死却不去淮安城找他们,之后又是怎么落在了挖陆家祖坟的那个吴老爷手中,陆四也是困惑。 提到小华子,陆文亮不禁叹了一声,有些难过道:“小华子的伤很重,要不是孙三爷偷偷回去把他刨出来,恐怕就给闷死了。” 陆小华命大,被孙保用匕首捅了两次都没有因为失血过多而死,然而吴茂才却命人将昏迷中的小华子装在挖出来的陆家老祖棺木里活埋。 如果不是被吴茂才逼迫去挖陆家祖坟的长工孙三于心不忍,偷偷摸回来将陆小华从地里挖出来背回家,又请郎中替陆小华医治,这人早就死了。 “...知道这件事后,我马上和你宋五爷带人赶了回去,可惜叫那个吴老贼跑了,我们将小华子接了过来安置在盐城,你大妈和二妈都在盐城,见小华子伤成那样,她们哭死了...”陆小华叹了一声。 “活着就好,” 陆四也轻叹一声,对陆小华心生敬重,因为陆小华不但在运河杀王四的那夜同他这个没有血缘的弟弟站在了一起,宁死也不告诉别人陆家祖坟是哪座也让人为之动容。 这种人,或许就是所谓的“屠狗辈”吧,平日看着胡混,但在大是大非,在亲情面前却绝不含糊。 对得起陆家了。 至于挖陆家祖坟的吴茂才跑了,陆四不觉得有什么奇怪,这事换作是他也得跑,脑子坏了才会傻乎乎的留下等陆家人来报仇。 “不过他吴家在我们那也是大族,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回头我让人将和他吴家有关的人都抓起来,全杀掉,一个不留!” 陆四的杀气不由控制的散发出来,他陆家祖坟可以刨,但是必须付出代价! “小四子,咱们做人不能这样!刨咱家祖坟的是吴老贼,关吴家别的人什么事?他们同咱们又都是乡里乡亲,你再恨吴老贼,也不能把人家不相干的人给杀了啊!” 陆文亮真急了,这个堂弟果然戾气的很,动不动就要杀人,这如何了得噢,再这样下去不就真成了人家说的杀人如麻的贼人了么。 “大哥,姓吴的挖了咱家祖坟不算,还要把咱家的人活埋,是他狠还是我狠?” 陆四抬手示意大哥不要急着回答。 “如果落在他们手里的不是小华子,是大哥你?是大伯,是广远,是我爷呢?如果是他们的人多,你说跟我陆家有关的人,他姓吴的会放过?” 说到这里,陆四握住了大哥的手,盯着他沉声道:“不是我狠,而是这件事我必须做...大哥,这件事也不是单单我陆家的事,而是咱们整个淮军的事,如果我不这么做,人家就会认为我姓陆的好欺负,认为咱们淮军是帮孬种,往后就没人再怕咱们,就会有人一个个的跳出来跟咱们做对!...我杀人,杀和他吴家有关的人,就是要让这些人知道什么事做得,什么事做不得!” 陆四的语气略微有些激动。 陆文亮怔在那里,半响才说道:“算了,你长大了,如今威望也大,大伙都服你,你有自己的想法,这以后的路也是你领着大伙走,我这个做哥哥的年纪大了,出不了什么力就别给你添乱了,这件事你看着办吧。” 说完,又告诉堂弟他早前派人去海子里接两个叔叔,可是海子里太大,当初陆有文和陆有富兄弟俩去的时候又没说具体在哪块,所以陆文亮派去的人没找到。 “没事,回头我再派人去找就是。” 陆四倒不太担心他爷陆有文和二爷陆有富,海子那边的确很大,但海子里生活的都是煮盐和贩私盐的,另外就是盐商的人,基本没什么官府的人在,故而陆四他爷兄弟俩不会有什么危险。 毕竟没人知道老实巴交烧灶的有个儿(侄)子把淮扬大地搅翻了天。 “明天大哥就回盐城,将老营带去扬州...” 这是陆四早前就决定的事,盐城是个县城,离淮安、安东太近,老营安置在那里不安全。 万一叫明军打个突袭,几千家属落在明军手中,那淮军就是不马上分崩离析,也会士气大衰,从而走上跟李自成一样起起伏伏的老路。 “好。” 陆文亮点了点头,问了儿子广远的近况,陆四便将自己有意打磨锻炼广远,命他镇守宝应的事说了。 “我已经下领再调三千人归广远指挥,明军如果不是大举来攻,广远能应付得来。” “你侄的事我不担心,有件事我却是要问问你,外面人都说咱们陆家祖坟里有块铁牌,说咱们陆家要出天子,这事你知道了吧?” “祖坟里真有铁牌?”陆四也是一脸惊奇。 陆文亮却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定定的看着陆四,看得陆四有些发毛,轻咳一声,不解道:“大哥,你这样看我干什么?” 陆文亮四下看了眼,身子往前凑了凑,低声道:“那牌牌是不是你派人放进祖坟的?” “我?” 陆四失声笑了起来,“大哥说笑了,我怎么会干这种事,再说大哥难道以为你弟弟我还想做皇帝不成?” 第一百七十六章 易步为骑 当发现学习不能使自己变强,努力也不会让自己改变命运,只有造反才可能会有那么一点点出息后,陆四选择造反,但当时的他又不具备任何造反条件。 所以,他很迷茫。 那些日子里,陆四自暴自弃过,但一次次又咬牙坚持了下来。支撑他的就是历代造反前辈们的名言格句,比如什么我不先开口,哪个敢作声。 想造反,总会有办法。 不想造反,真的只能是咸鱼一条。 在完全没有硬件基础的前提下,陆四决定先在软件方面进行一下深挖掘,艺术再创作什么的。 接连几个深夜的泥工生活,让陆四饿的不行,特别的想吃肉,最终他拉着侄子盯上了吴老爷的狗。 现在看来,这也是个因果。 如果不是他惦记人家的狗,人家何以来挖他家的坟。 抛却阶级斗争以及封建士绅对反贼的深恶痛绝,那条黑狗可能就是最大的仇恨来源,虽然双方都不会有这个意识。 已经初具硬件规模,软件的横空出世无疑在陆四的身上蒙上了一层神秘气息。 这个神秘气息在眼下是有助于淮军这个草根造反集团产生更大凝聚力的,并且显著提高了陆四在“以陆四为首的造反集团”中的威信力。 孙武进那个家伙还偷偷摸摸的跟陆四老家那边的人打听都督出生时,陆家有没有什么异像,小时候又是否展现出特别的“领导”气质,比如有没有坐在坟头上接受过小伙伴们的跪拜,又是不是遇到过什么老妇人什么的。 这些,陆四是嗤之以鼻的,然而并没有制止孙武进那货想方设法要给他陆爷搞“神迹”。 现在全国形势大坏,淮军形势却是小好。 从长远角度出发,或者说从抗清斗争这个角度出发,陆四不能让大哥文亮对他有任何怀疑。 他笑了,笑这件事太荒唐,也笑大哥太看得起他。 试问,什么样的人才能干出挖自家老祖坟,给自己造势的绝事来呢? 斩钉截铁的否定! 你自己瞅你弟有太祖的命吗? “不是你放的?” 陆文亮显然还是怀疑,除了这个越来越看不懂,也越来越陌生的弟弟外,他实在是想不出还有谁能干出这事来。 可弟弟的模样不会有假,打小看着这小子长大的,他屁股一动就知道放什么屁。 难道? 陆文亮怔住了:他陆家真要出天子? ......... 太阳快落山前,陆四才坐在马上由齐宝牵进城。实际上,他现在已经可以在马上小跑,所以根本不必再由齐宝牵缰。可能是齐宝这个马夫当习惯了,每次陆四一上马他就自己过来拉绳。陆四便随他去了。 同陆四一起骑在马上进城的还有赵忠义,这个曾做过金声桓亲兵的同乡很被陆四看重,原因是这人和曹元一样属于淮军不可多得的骑兵人才。 因金声桓部将何鸣骏在沐阳屠城,义愤之下的赵忠义愤然带着手下几十名弟兄脱离了何部,此后因无法和淮安的义军会合便一直在淮安附近区域活动,对明军的运粮队袭击过多次。 刘暴一行经安东南下时被明黄得功部袭击,赵忠义率部救援击退了黄部,随后便随刘暴一起到了扬州。 陆四其实知道这个赵忠义,因为他的表哥王四就是死在他那把菜刀之下,如果单是对家乡的乡梓之情还不足以让陆四对赵忠义生出器重之心,顶多收编其部安在曹元马队。 然而听说赵忠义仅用月余时间就拉起了一支近千人的骑兵队伍,陆四不得不对其刮目相看。 准确来说,赵忠义拉起的这支骑兵不能完全叫“骑兵”,应该叫骡子兵或驴子兵,因为这支队伍仅有62匹战马,其余全是骡子、驴及拉车的驮马。 典型的“易步为骑”。 在实地看过赵忠义拉起的这支骑兵是如何行军后,陆四意识到他犯了一个印象上的教条主义错误,总以为一定要人人配战马,双马或三马那样的才叫骑兵,实际上只要有可以替代人脚力的牲畜,可以使行军速度更快,机动能力更强的都可以视之为骑兵。 “咱们两淮地区不是没有马,可那些马大多只能用来拉车,驮人,没法跟战马比,但是行军打仗光靠两条腿肯定不行,久了人累,而且速度也慢,所以我就寻思让弟兄们骑这些骡子、驴子,虽说速度不比战马,可那些没马的官兵追不上我们,他们要追累了我们可以随时回头打他们一家伙......” 赵忠义的骡马战术让陆四想到了一直没想起来的另一个有名骑兵集团——捻军。 同赵忠义的这支骑兵一样,全员骑兵的捻军拥有战马数量也很少,几乎半数以上兵员所乘就是黄淮地区的骡马驴。 但是,这种简单“易步为骑”后的捻军却纵横中原、江淮、陕甘、两度逼近北京,击败过打败太平军的若干湘军、淮军名将,更全歼僧格林沁,一战阵斩七千余蒙古骑兵。如果不是捻军犯了流寇主义错误,没有稳定根据地,没有源源不断的粮食来源,恐怕就是另一个太平天国了。 真是骑驴找驴啊! 有捻军的先进经验在,眼前又有活生生的例子,陆四不照学就是脑袋生锈,他准备马上在全军推广“易步为骑”,大量从民间收购骡马驴,但在此之前却需赵忠义这支半机动骑兵给淮军上下证明一下提高机动能力的好处。 如何证明? 清乡就是最好的证明。 赵忠义将带领他的骑兵执行兴化清乡任务,如果事实证明这种骑兵模式可以给予对手快速打击,可以极大提高淮军的战斗力,那么“易步为骑”就将成为定策。 现在赵忠义跟陆四进城,就是要获取兴化境内反淮士绅的情报。 那帮地主士绅在乡下活跃了这么长时间,各种针对淮军的袭击行动东一处,西一处,淮军围剿人马过去却发现不了敌人,陆四不信那帮地主士绅间没有联系,也不信他们和兴化城没有联系。 先前的围城,处处是缝。 第一百七十七章 斩草除根 《大流寇》今天中午12点便正式上架销售了,这是骨头十余年历史网文创作的第七本作品。 细算起来,我也是有千万余字创作的老人了,时光飞逝,十二年前的我做梦也不可能想到,有朝一日会靠自己的双手码下上千万字作品。虽然,这些作品大多不存在了,但“杀鞑好汉”这个名声却是留了下来。 术业有专攻,熟悉我的读者都知道,我一直创作明末清初作品,对于这段时期的历史应该算是“砖家”。 当年提笔写穿越历史,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想要改变。 改变的原因是沉重,是不可忘记。 不知不觉,一时的义愤竟导致网文成了职业,当年有着清秀眉目的我也变成了一个人到中年竟隐约要秃的大叔,以致于都不好意思约姑娘谈谈人生,聊聊理想,顺便看看彼此坦诚的一面。 这是个失败的人生。 不过按常理来讲,一个连续写了十二年历史网文的作者,肯定得混成风生水起的大神,不说大富大贵,财务自由,怎么也得小康生活吧? 偏偏我就混了个勉强度日,每年夏季还要去捉知了贴补家用的作者,个中艰辛以及原因,老读者们都知道。 说白了,书没了,钱也就没了。 人,总是要吸取教训的。 但吸取教训不代表忘记初心,叙事方法和手段是可以改变的,初心却绝不能更改。 因为,一旦改了,就意味着否定这十二年的自己。 我绝不会否定过去的自己,哪怕穷困潦倒,哪怕明明创作千万,却一字没有。 那么,我依旧坚持,你们,我的读者们,甚至是十二年一直在支持我的读者们,又是否可以让我不再拖国家的后腿,过上小康生活呢? 《大流寇》这本书,我自认写得并不差,所以,请诸君能够解囊支持吧! 如果诸君当中有没有收入来源的学生,实在无法真金白银订阅支持,也不打紧,起点APP上章节有广告可以看,看了就拿币,也是真金白银。 最后,拜托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自作孽,不可活 前来淮扬宣读大顺永昌皇帝诏的是去年在襄阳出任荆州都尉,现为大顺南直隶直指使的刘暴。 此前,刘暴不过是荆州的一个举子,张献忠军流窜湖广时于家乡募勇抗贼,被明朝授予知县一职。李自成军攻占荆襄后,刘暴无力抗顺只得投降,先为荆州都尉,后随李自成至西安为直指使。 “直指使”是天佑殿大学士牛金星制定的大顺官制,相当于明朝的十三道御史。 宣旨这种事肯定不需要御史来办,只是大顺初创,虽定六政府,但除中央政府外,其余机构要么官员未能到任,要么机构权属不清,而李自成又不喜内监代表他这永昌天子,所以特意委派刘暴前来淮扬宣旨。除宣旨外,刘暴同时也改任淮扬通会,“通会”一职类似明朝的布政使。 此是牛金星的意思,这位大学士认为淮扬既下便要设官治理,永昌皇帝既授陆文宗为淮扬节度使,那么淮扬之地设省便是理所当然之事,并且所任通会、防御使、府尹、州牧等皆要由中央政府来定,不然全由陆文宗自行授官成何体统。 牛金星又意以原明朝淮安、扬州即徐州三府所辖部分州县并凤阳泗州地区为大顺淮扬省,省府设淮安,节度使衙门和通会衙门也都设于这漕运重地。将来有可能的话还要跟明朝一样,也在淮安设大顺的漕运机构。 对此,李自成都是一一采纳认可的,不过因为东征之事是当前大顺新政权的头等大事,军政注意力都在东征上,所以有关淮扬设省便只能暂时搁浅,待夺取北京之后再定。 刘暴能从直指使改任淮扬通会,不仅是因为他和牛金星都是明朝举人出身缘故,更因为此人颇会做人,私下送了五千两给牛金星的儿子牛佺。 除带了永昌皇帝给淮扬陆文诏的节度使册诏外,刘暴还携带了数道招降敕书,分别是给明朝将领黄得功、刘肇基、刘伊盛、徐大绥的。 四人名单是军师宋献策所拟,宋认为江淮一带明军能战者只此四人,若这四人能够举师归降,再有淮扬为大顺所有,则大顺将来挥师南下便如若无人之境,宇内定可一统。 刘暴是正月初三从西安启程的,先是到达河南怀庆,到后才知道河南节度使吕弼周和怀庆总兵董学礼已经提兵南下,于是立即渡过黄河在徐州见到了吕弼周和董学礼等人。 “这真是永昌第一人啊,第二人都不得这等泼天富贵啊。” 听刘暴说永昌皇帝竟授陆文宗为淮扬节度使,吕弼周是既惊又酸,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董学礼不明其意,问什么永昌第一人。 “若将军也于永昌元年正旦陛下登基之日进呈喜报,这第一人的富贵就是将军你的了。” 羡慕归羡慕,正事还是要办,因淮安附近有多股明军活动,刘暴一行数十人难以穿过明军控制区到达淮安城宣旨,所以吕弼周便让董学礼遣一将带兵护送刘暴南下。 董学礼部已改顺制,遂派了军中掌旅官骂大安率2000兵护送刘暴南下。掌旅官大致相当于明朝这边的游击,骂大安早年就是董学礼的亲兵,后在开封之战后随董一起降顺,有个小名叫“骂狗子”,为人颇是凶悍,曾有连杀26名流贼的战绩。 去往淮安城的运河被明军金声桓部控制,沿运河南下肯定不行,所以刘暴一行走的是海州至安东的路线。 途中,遭到海州刘泽清部一股明军袭击,但刘部不敌骂大安退走,尔后一路向安东方向急进都未出事。 过沐阳后,刘暴一行又遭明军何鸣骏部袭击,骂大安指挥部下击走何鸣骏。次日,在安东境内遭到一支明军骑兵攻打,该部明军骑兵很是凶悍,骂大安部损失惨重,危急关头得一支义军解救,首领自称赵忠义,原先也是明军一员。 得知刘暴竟是大顺朝派来淮扬招抚义师的,赵忠义等人因无法进淮安城,又被明军围剿无处立足便随他们一起南下。 过得安东到了盐城境内后,立时又有一支义师将他们围了起来,双方正要开打之时,赵忠义前往对方处问询,方才弄清原来这支义师就是大顺永昌皇帝要招抚的淮军。 夏大军和蒋魁、陆文亮、徐和尚他们听说刘暴竟是大顺皇帝派来的使者,急忙让徐和尚带人交刘暴一行送往扬州。 为何不去淮安反去扬州? 刘暴心中困惑,徐和尚忙将淮军分兵攻打扬州一事说出,又道淮安那里已被明军重兵围困,这会就是想去也不行了。 途中徐和尚又将淮军最近动向大致说了下,并很精明的只字不提淮安城中大家共举的首领余淮书,只说淮军是陆文宗一手创建,并在他的带领下先后攻取淮安和扬州两座重镇。 淮安被明军围困这事,在徐州时刘暴已从吕弼周等人口中得知,故而并不惊讶,如果淮安这座运河重镇被占,明军毫无动作反叫人奇怪。 他现在一门心思想到扬州宣指后,督促那位淮扬节度使马上率部北上,同徐州南下的顺军合力击溃围困淮安的明军,如此,淮扬局面便真的全盘皆活,他这淮扬通会也才能有开衙之地。 刘暴一行到达扬州的时候是正月二十五,也就是前天。 苦恼史可法不肯走,自家又不能杀之的陆四在接到扬州通传后,并未向军中通报。 而且他也不知道李自成竟然那么豪爽给封了个节度使,因此照着刘暴指点摆了香案,跪地听了旨意后,当时就有些懵,惊喜之中脑海有个声音不断在喊:“永昌皇帝,大气!” “陆兄弟,这节度使是个多大的官?几品?” 徐和尚也困惑,不是懵,而是不懂这个淮扬节度使是个啥子官。 “嗯,” 陆四想了想,“差不多就是二品的巡抚吧。” “阿弥陀佛!” 徐和尚庄严肃目,双手和什,深深给陆四拜了一拜:“朦胧院俗家弟子徐有福见过中丞!” 第一百七十九章 逐鹿中原 沈阳,盛京崇政殿。 “禀摄政王,山西范家来报,李自成已经攻取宁武关,明总兵周遇吉从马上摔下犹徒步奋战,身中数箭被擒,闯军将周遇吉悬于高竿之上乱箭射死,后将尸体肢解。据闻周遇吉的夫人刘氏领数十名妇人拒守公廨不降,被闯军以火烧死。又因周遇吉顽抗,闯军损失很大,遂屠宁武,婴幼不遗...” 正向摄政王多尔衮奏报的是内秘书院大学士范文程,此人原是正红旗贝子硕讬的包衣奴,去年硕讬和郡王阿达礼向郑亲王济尔哈朗、礼亲王代善、睿亲王多尔衮游说,谋立多尔衮为君,结果被多尔衮以扰政乱国的罪名处死,范文程遂被拨入镶黄旗。 殿上除了范文程外,还有大学士希福和刚林二人,固山贝子尼堪,议政大臣叶臣等数人。 “山西范家等八人实于我朝有大功,以后不可薄待了。” 32岁的多尔衮摸了摸光滑无比的头顶,看了眼躬着身的范文程,说道:“十五弟抢你妻子的事,本王和诸王贝勒议了此事,决定罚多铎银一千两,夺其十五个牛录,你看这个处罚可叫你服气?” “奴才不敢对主子有怨言,一切悉听摄政王处置!” 范文程哪敢不服气,他虽是大学士,但在八旗只是个包衣奴,从前先帝在时对他极为器重,八旗权贵们都要敬着他,现在先帝不在了,再给范文程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对抢他夫人玩弄的豫王有什么意见,更不敢说自己不服。 “这事是十五弟做的不对,在这我这个做哥哥的给你道个歉。” 多尔衮实际也头疼,他不知道自己那个弟弟是怎么想的,汉臣的妻妾有貌美年轻的取用可以,但怎的对范文程那个四旬妇人起了兴致的。他难道不知道这个范文程对大清很有价值么。 所以,将范的夫人还回去是不可能的,没有主子看上的还要赏回去的道理,但面子上总要过得去,所以多尔衮这才罚多铎一千两银,削十五个牛录。 他相信范文程应该不会再有话说。 果然,范文程很识趣,知道奴才的本份。 尼堪咧嘴看了眼范文程,转头兴奋说道:“十四叔,那李自成现如今看着倒是真成了势,宁破关一破,北京可就没挡头了,照我说,崇祯那糊涂蛋顶多还有个把月就得完了!” 多尔衮点了点头,道:“李自成进军是神速,不到一月就尽取山西之地,现在那个还算能打的周遇吉也死了,崇祯这龙椅是坐不住了。” 尼堪是多尔衮大哥禇英之子,所以管多尔衮叫十四叔,年纪却比多尔衮还大两岁。 和他两个哥哥杜度、国欢不同,尼堪打小就和多尔衮玩在一起,很是得多尔衮喜欢。 “是啊,谁想到明朝亡得这么快呢,想当年先帝还想过向崇祯称臣,没想到先帝这才走了不到一年,崇祯就要成亡国之君了。” 说话的叶臣是皇太极时期的十六大臣之一,曾斩杀过明东江镇的悍将沈世魁,现佐理正白旗事。 “当年咱们大清实力不如明朝,先帝欲向明朝称臣不过是积蓄实力,” 多尔衮笑了笑,“不过今日称臣,明日亦可称君,只要能为大清获取足够利益,虚名不值一较。” 说完,示意范文程别躬着了,对他很是亲切说道:“文程先生入金以后,反反复复向先帝言及农耕之重要,并亲自在各地推广你们汉人的农耕之法,这几年我大清国库充盈,文程先生功不可没。” 范文程哪敢居功,忙谦虚道:“奴才不过是执行先帝旨意而矣。” 说完,想了想却复道:“禀摄政王,奴才以为明朝亡国已成定局,此番关内情形如秦失其鹿,楚汉逐之,故奴才以为摄政王当出兵进取中原!” “进取中原?” 多尔衮目中闪过精光,“文程先生以为我大清当如何进取中原?” “禀报王爷,奴才以为我大清八旗战必胜,攻必取,贼不如我;然而顺民心,招百姓,我不如贼...” 见多尔衮似有进取中原之意,范文程激动之下忙将心中所想道了出来。 他提出这次入关是为夺取关内天下,因此要一改以往入关只为削弱明朝采取的屠戮抢掠政策,要严禁军卒,秋毫无犯。并且每夺得一座城池都要改以往不守之策,驻军设官安民,以招揽人心... 洋洋洒洒一通,听得多尔衮不住点头,尔后看向众人,道:“文程先生所言入关之事,你们怎么看?” 大学士刚林当即上前奏道:“禀摄政王,我大清已有中原历代朝廷传国之宝,此是君临天下的象征!昔五虎上将扈尔汉率兵东征,为黑龙江滔滔江水所阻,天公相助,一夜冰冻封江,天堑变成通途;萨尔浒大战前夜,尼雅玛山紫气萦绕...种种迹象表明,我大清顺天爱民,为上苍所佑,有神人相助。今明失其鹿,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请摄政王上承天意,下顺民心,早日发兵定鼎中原!” 尼堪和叶臣等人也是心潮激动,纷纷跪倒在地,齐呼:“请摄政王早发大军定鼎中原!” 大学士希福却没有如尼堪等人那般激动,而是斟酌后,出列奏道:“禀摄政王,贼李自成虽东逼北京,然明朝百足之虫僵而不死,若我八旗现在入关仍需与明朝的关门之兵作战。胜则才能入关,然届时必与李自成的贼军主力相争,我大清虽兵强马壮,但兵马之数却不足以和贼军相争,万一失利,我大清根基必为之动摇,故奴才以为入关之事,摄政王当三思。” 希福还有句话没敢说,就是多尔衮真有入关之心,也当与诸王贝勒相商,尤其是要取得另一位摄政王、郑亲王济尔哈朗同意才可,然后上奏天子,而不是由他一人决断。 “贼兵马众多又如何?我大清自太祖皇帝十三付铠甲创业以来,哪次不是以少击多,先帝于松山之役更是倾我国之兵,连那老人少年都要执兵随战,此等气度又岂是那明朝与贼人配有!今明朝败亡已成定局,我大清若不趁势入主中原,等那李贼稳固关内,怕我大清再无机会!” 多尔衮并非叫范文程说动起了入关之心,而是早有逐鹿之意,当下便令明日召开诸王会议,相商入关之事。 同时命范文程广派细作入关,随时掌握关内明军及贼军动向。至于关门明军那里,更是要在大清为官的诸多降将降官书信招降。 又令汉军多造大炮火器,以为入关之用。 第一百八十章 成真龙的机率 虎丘,吴中第一名胜,春秋时吴王阖闾在此修城建都,死后即葬在虎丘。 山塘街距离虎丘不过七里的路程,紧挨着白公堤,本來就是店铺林立的商埠,此时赶上复社大会,街上人头攒动,百姓路人笑语杂沓,不时有蜜蜂在花丛中飞来飞去,天上还有许多风筝,一派盛世景象,与那北方赤地千里、僵尸无数、满目苍凉形成鲜明对照,恍若世外桃源般。 码头边,一只乌篷小船缓缓近岸,船上走出一俊俏书生,其后还跟着一模样也好看的书童。不远处桥上的几个踏青小姐瞧见,都投来欣赏的目光,与身边同伴窃窃私语,娇笑连连。 “这地方好热闹啊,小姐...公子!” 斗儿打小就被卖入青楼,这是第一次随小姐到苏州来,甚觉新奇,一时兴奋之下险些叫错。 “当然热闹,今日不但复社大会江南文人唱诗说词,几社六子也会来,于百姓而言可是文坛盛事,嗯,就好像我们秦淮每年都要办的花魁会,你说热不热闹?” 寇白门笑着伸手拉斗儿往码头台阶上去,几步后却意识不妥,此时她主仆二人乃是女扮男装,哪里能在这人多的地方拉手呢,叫人家看见还以为她二人有什么龙阳之癖呢。 虽说好男风是达官贵人和才子间的雅风,骚人墨客皆不以为怪,反以为喜,称男女之间为“内交”,男男之间为“外交”,但毕竟普通百姓不懂这雅风,瞧着厌恶。 “公子,他们就这么跟着我们?” 斗儿朝后面停靠的两条小船上走出的七八个汉子瞄了眼,这些家伙都是江北那个大贼的人,说什么要保护小姐安全。 这些人一路从南京跟到这里,与她主仆二人也不说话,吃喝都是自己掏钱,也不知道他们烦不烦的。 “莫管人家,人家也是职责所在。” 寇白门笑了笑,上得台阶映入眼帘的苏州景色才真称得上江南春色。身边更是有几只蝴蝶环绕,想是虽扮了男装,但身体有香味所致。 “走吧,” 主仆二人于岸上如织人流缓步而行,后面高武等人始终不离十丈距离。于这江南地方,他们也不敢携带兵器,只一人怀中藏了把匕首。 半个多时辰后,主仆二人才远远望见虎丘山麓下,尚未踏进头道山门,就见隔河照墙上嵌有“海涌流辉”四个大字。 一座石桥横跨环山河,石桥下有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复社大会江南文士,虎丘狭小,行走不便,请闲杂人等一律回避。” 木牌四周立着几个书生,不时劝阻要上山的行人回头,倘有行人不识趣仍要坚持上山的,便有凶状家奴现身,恶声恶语吓得游人不敢招惹。 斗儿瞧着皱眉道:“公子,这些人也真是的,这地方又不是他们复社的,怎的如此霸道?” “人家的事情咱们少管。” 寇白门也觉复社如此霸道作风不妥,但她此来并非要与复社中人谋面,而是要寻那几社六子,所以不愿生事。 “几社”乃是源自复社的一个江南文人小社,社中陈子龙、夏允彝、徐孚远、周立勋、杜麟征、彭宾六人名声很大,被士林称为“几社六子”。 只是寇白门于这六子都不熟悉,倒是她的好姐妹柳如是早年流落松江时与复社、几社、东林党人交往密切,而那“几社六子”之首的陈子龙更是柳如是的爱慕者,可惜最后柳如是选择嫁于大她几十岁的钱大宗室为侧室,令得同样年纪的陈子龙扼腕叹惜。 这次来虎丘寻六子,寇白门便请柳如是写了封引荐信,不然也没法冒昧去访。 “时候还早,且歇会吧。” 寇白门走到一八角亭内坐下,准备等游人少些再上山。 斗儿没坐,只噘着小嘴道:“小姐真打算替那个当贼寇的做事?”这会没人,倒是不叫公子了。 “从前只在南都做那笼中雀鸟,不知这外面已是乱世,人命如草芥...那人说的不错,这乱世只有武夫的刀剑才能护得亲人周全,文人墨客有什么用...如今我与朱国弼已无瓜葛,既做了人家的妾,又想别的做什么。这世上,女人不都盼着自家情郎好么?还有,以后不许叫我夫君是贼寇,他可是大顺的节度使,我虽非节度使的女将,可也是节度使的妾。”寇白门笑了起来。 “公子,话是这么说,但你如此倾心助他,万一他败了怎么办?我听人说咱们大明就算丢了北方,还有这南边半壁江山呢。皇帝要是来了江南励精图治,中兴还是有望的...而且,你这么一个娇滴滴的美人配了个乡下人,叫人看着都委屈呢。” 斗儿反正看江北那帮贼寇不顺眼,小姐的夫君倒还罢了,他手下姓孙的那个贼将可真是色鬼一个,流里流气的叫人好不讨厌。 “有什么好委屈的,人家叫我女侠,女侠配大贼不是挺好么...大明中不中兴我不知道,反正我只知道皇帝还在北方...就算来了,这半壁江山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寇白门摇了摇头,有些好笑的想到那人送自己过江时说的故事。 说从前有一小姐,遇到一个上京赶考的落魄书生避雨,发现其很有才华后,便掏出一些银两并以身相许。次日小姐垂泪送书生:“君若高中莫负妾身。” 书生发誓走后,小姐便让丫鬟把书生的名字记录在册。 听到这里,寇白门当时就奇怪,问陆四为何丫鬟要将书生名字记录在册。 陆四嘿嘿一笑,告诉寇白门因为这是小姐遇到的第五十个书生,不把名字记下,她们哪记得住。 “这么多?” 寇白门惊住。 “没办法啊,因为小姐也不知道哪个会考上,所以嘛就赌一赌了,万一这五十个里面有一个考上,这小姐不就能做官夫人,赚大了么。” 陆四笑完,很认真的看着寇白门,“所以你得把我放在心里,赌我这个夫君会不会真成龙。” “是么?” 寇白门没好气的掐了下陆四,白了他一眼:“我回去之后得再找四十九个贼寇以身相许,这样出真龙的机率可能更大一些,不能吊死在你这一棵树上。” 第一百八十一章 放心,都督家的龙气接上了 盐城县,陆家祖坟,新土之上,遍地纸钱,上百根崭新的哭丧棒插满了大大小小的坟堆。 按照当地习俗头戴白帽外加麻绳系腰的陆四已经嚎哭了大概有一柱香时辰,声嘶力竭,悲痛万分。 本名徐大富,现为淮军第一镇第二旅旅帅的徐和尚端坐在地,领着一帮真和尚在那一边唱着佛经,一边“嘟嘟嘟嘟”的敲着木鱼。 别说,徐和尚的功底还真不赖,那经文从他口中唱出来,比那“依呀呀”的昆曲、江淮戏都好听。 都督家祖坟重新下葬这种事肯定要有和尚来做法事,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由“大将”来充和尚的,一来与礼不合,二来有辱淮军旅帅身份。 再者,徐和尚还担着大顺兴化都尉的“挂职”,所以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陆四也不能让徐大富替他家敲木鱼唱佛经,那样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可徐大富非要这样干,还说什么都督不让他唱经,就是瞧不起他什么的。没办法,人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陆四无奈点头的同时心里也很暖和。 孙武进眼瞅着徐和尚都唱经了,心里着慌的很,但他不会唱经,所以想了又想给自己弄了顶白帽子戴在头上,手拿两根哭丧棒“扑通”跪了下去。 陆四初时没注意,等哭了一会才发现边上的孙武进也成了陆家的“孝子贤孙”,那刻真是着实愣住,然后心中感动,果然日久见人心,板荡识忠臣啊。 “哭坟”是传统,莫说陆四只是个节度使,就是贵为皇帝,祖坟被挖了也得嚎上几嗓子。 当年崇祯听说张献忠刨了他家祖坟时,不就在大殿上当时哭成泪人了么,哭着喊着什么孙儿不孝,无能之类的。 同样,陆四也在喊不孝。 哭是必须哭的,只是过分悲痛且过份投入的后果就是嗓子太过干哑,且到后面实在是无泪可出,很耗精神。 这个时候按传统就必须有人过来扶起陆四加以劝慰,陆四再激动嚎一嗓子,便算完成做后人的本份。 然而,不知道怎么回事,始终没人过来拉他起来,陆四受不住了,几次以微不可察的手势示意孙武进别他娘的假嚎了,赶紧爬起来扶老子起来。 但是可能各地风俗不同,河南人孙武进没明白都督的意思,而是傻乎乎的接连给都督送了几条毛巾擦泪,这让陆四爱恨交加。 终于,在没人劝慰的情况下,陆四自己收了声,缓缓从地上起身。之所以是缓缓,是因为跪得太久,小腿快抽筋了。 “阿弥托佛!” 木鱼声同那唱经声恰到好处的也是嘎然而止,一众真假和尚同时收音,也是整齐。 “都督,再给祖先们烧些纸吧,” 孙武进妥贴的抱了一大捆纸钱来,陆四“嗯”了一声开始烧起纸。原先坟中的棺木连同尸骸实际都叫吴茂才命人烧毁了,因此这些新坟其实都是空坟,连衣冠冢都算不上。 正烧着,突然一阵狂风袭来,将那烧着的纸钱卷上半空。 “都督祖先显灵了!” 孙武进激动莫名的大叫起来,众人也跟着大呼小叫,把正被烟呛到眼睛的陆四也看愣了,继而赶紧诚惶诚恐的往地上一跪,连磕几个响头,喃喃有词,就是不知在说什么。 终于,风平,烟止。 陆四的神情已从悲痛变成愤怒,一声怒喝:“带上来!” 顿时,一百多人被五花大绑的带到了陆家祖坟前,皆是吴氏一族,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俱是惊慌恐惧,不少人看到陆四吓的直接腿软跪倒在地,哀号此事与他们无关,求陆四爷开恩放过他们。 “列祖列宗在上,孙儿文宗不孝,以致祖先宗坟被恶人所毁,于地下不得安生!...今文宗未能擒获刨我祖坟之祸首,便以祸首一族先祭列祖列宗,待他日擒得那祸首,文宗必将此人带于祖先坟前碎尸万段!” 言罢,是冰冷的一个“斩”字。 “斩!” 上百旗牌手大刀同时挥下,上百吴氏族人瞬间毙命,鲜血将陆家祖坟前的泥土、杂草全部染红。也让无数围观的乡民心为之一揪,胆小的“哎呀”一声别过脸去不敢看。 “要是诸位乡亲吓着了,陆文宗在此给诸位道声不是!” 陆四环顾一众乡民,继而一个深深躬身,起身之后,愤而扬声说道:“诸位乡亲,非我陆文宗狠毒,实是他吴家挖我祖坟在先,若不以吴氏族人血祭我陆家列祖列宗,我陆文宗何以为人子孙!” 众多围观乡民听了这话都是叹惜,但对陆家复仇之举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这吴氏族人死的是惨,然是咎由自取,谁让他们的族长吴老爷刨了人家祖坟呢。 刨人祖坟比杀人父母更可恶,比骂人断子绝孙更歹毒,莫说手里有兵的陆家,就是平头百姓也得拿上锄头和那挖坟之人拼命,杀他全家。 那边旗牌兵将被杀吴氏族人拖入事先早已挖好的大坑,上百兵一起挥刀,瞬间便已为地下亡灵。 陆四没有让人去刨吴家祖坟,一来是没有必要,二来也怕挖出点什么。 “都督,法事已毕!” 脱了僧袍换上旅帅服的徐和尚看着也是杀气腾腾,和刚才低眉顺眼的慈僧模样判若两人。 “回去吧。” 最后看了眼陆家新埋祖坟后,陆四负手向着远处自家方向走去,虽然家中已经无人,但既然回来了总要住上几天,顺便主持一下盐城县的清乡工作。 待都督走后,孙武进却将徐和尚拉到一边,瞅了眼四下无人,方悄悄问道:“都弄妥了?” “弄妥了,我特意请寺里几位高僧出的手,放心,都督家的龙气断不了!”徐和尚非常肯定,因为他请来的高僧不仅是朦胧院有名的僧人,更是盐城县这一带最德高望重的大师。 “如此甚好!” 孙武进宽下心来,他别的不怕,就怕都督家祖坟的龙气叫那狗日的吴茂才给断了,那样的话,他可就当不了从龙功臣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陆四的指示 龙气,龙脉什么的,应该是道家的说法。 所以,就算真有续龙气的说法,也得江西龙虎山的张天师出马,你一小县的佛和尚能主持这等大事? 也就陆四不知道,知道的话铁定把孙武进和徐和尚骂个狗血淋头。 不过明朝崇道,弄个佛和尚来续反贼的龙气,理论上是说得过去的。 五德循环,佛道相争嘛。 具体怎么个续法,徐和尚这个当事人也不清楚,反正给了他称之为师兄的那几个朦胧院和尚一百两银子,并说若将来事成就给朦胧院修个宝塔,大小佛像都贴金身,管保几位师兄下半辈子吃喝不愁。 陆四这边回了家,路上没有牧童骑牛遥指,同村的邻居倒是见着几个,可能是陆四这次回来把吴氏族人都给杀了过于吓人,因此这些打小看着陆四长大的邻居们都没敢跟小四子打招呼。 蒋魁、周旺家的婆娘连同孩子都叫接去老营,这会应该已经到了扬州,整个村子现在只有13户人家在。 这些人家陆文亮同周旺他们挨家挨户劝过,要他们跟着淮军一起走,可这些人家实在是不敢造朝廷的反,属于真的胆小怕事那种,陆文亮他们劝不动只能由着他们。 不是陆文亮他们非要拉着邻居们造反,他们是担心大团出了陆四这么号大反贼,官兵真要过来的话肯定会屠村,那样留下的邻居不免就要无辜被杀。但人家不走,他们总不能拿绳子把这些乡里乡亲强行捆了带走。 乡民不同陆四招呼,陆四却要主动跟他们打招呼,一点架子也没有,管这个叫三爷,管那个叫四妈的,那个叫七奶奶的,脸上带笑客气的很。 这也是中国人传统,在外面混得再好,做再大的官有再大的势,回了老家也得放下身段,不能有一丝所谓“官威”流露出来。 昨天回来的时候,陆四就是在离村子还有几里的地方便下马步行,晚上还让孙武进将村里13户人家叫到一起,请他们吃了顿红烧肉。用的是陆小柱子所在酒楼酿的正宗黄豆大酱,色好味道也好。 陆四让村民们敞开肚子吃,结果肉不够,又特意让齐宝去设在上冈的大营又扛了一块过来。 这也是陆四他大伯陆有才反复交待的,说不能让乡亲们背后戳陆家的脊梁骨,更不能因为当了什么大顺朝的节度使就不把乡亲们当回事。 不用大伯交待,陆四也知道怎么做。 家里,还是老样子,家徒四壁。 狗不嫌家穷,儿不嫌娘丑。 回来后陆四没让人收拾他家,进屋之后看了看,叫齐宝去抱捆稻草来烧火做饭,自己则跑到已经没人的大伯家菜地摘了些青菜,又割了些蒜叶。 鸡圈里一只鸡都没了,都叫陆四他嫂子田娥捉了带走了,说是到了盐城那还能下点鸡蛋给大伙吃,就这么杀了可惜。 这真是当了反贼婆娘也还是个过日子的。 徐和尚和孙武进打坟地回来后,就看到他们的都督正拿着铲子在炒鸡蛋,鸡蛋是刚刚齐宝拿十几个铜板到村头那个没儿子的吴老四家买的。 吴老四哪敢收钱,是齐宝强行扔在桌上并给了个凶狠表情这老头才收下的。 “都督真是文武双全啊!”孙武进油脸赞叹。 “炒个菜跟文武有什么关系?”陆四对此不解。 “有关系,当然有关系!” 孙武进很肯定的说道,然后一脸正色道:“卑职听那些白面书生说什么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这话卑职听着在理,用在都督这里也恰当。” 陆四懒得跟孙武进扯蛋,叫他们在外面等着,别影响他炒蛋。 “齐宝,火小些喽,快糊了!” “哎,哎!” 坐在锅灶后的齐宝忙将灶里的柴火往外抽了些。 外面,徐和尚好奇的看着都督家“潜宅”上密密麻麻的蜂洞,不时有密蜂从洞中“嗡嗡”的飞出。 “老孙,你说都督家的房子里有没有蜂蜜?” 徐和尚一边将手指插进洞里,一边好奇的问边上正拿着一根树枝在劈斩油菜花的孙武进。 “蜂蜜?” 孙武进转身朝全是泥块砌成的都督老房看去,忽的脸色大变,面上也是无比潮红,呼吸更明显急促。 “昨了?” 徐和尚吓了一跳,赶紧抽出手指快步扶住孙武进。 “真龙啊,果是真龙啊,群蜂环绕,这不是异象是什么!” 孙武进激动的推开徐和尚,一个箭步趴在都督家老泥胚房上盯着那密密麻麻的蜂洞,喜不自胜的拿手指戳戳这个,捅捅那个,不一会却是“哎呀”一声惨叫,竟是叫蜜蜂给蛰了。 “怎么回事,叫什么?” 听到动静的陆四提着勺子就冲了出来。 “没事,没事。” 孙武进赶紧摇头,并眼神示意徐和尚不要乱说话,此等异象外人知道就好,当事人最好别知道。 “没事去洗手,准备吃饭。” 陆四缩回脑袋,将蒜叶倒进锅中炒起来,不一会一菜一汤就做好。 “自个拿碗装饭,中午将就吃吧,吃完我要开会。”陆四拎起小板凳坐在那满是污垢,黑不溜秋的破桌边,拿起筷子就夹了块鸡蛋放进嘴里。 “开会?” 孙武进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议事。” 说是议事,其实就是陆四给徐和尚的“工作”安排。负责兴化清乡的是夏大军的第一旅,盐城这边则是由徐和尚的第二旅负责。 “具体方针也按一正四隅的法子来,对付那些对咱们有敌意的,下手一定要狠,杀到他们打骨子里对咱们淮军畏惧!” 放下筷子,陆四想了想,又道:“当然,还是要注意区分一下的,兴化那边反对咱们的地主士绅比较多,所以要多杀人,杀他个血流成河,非如此无法行霹雳手段! 但是,盐城这边目前整体局势还是有利于我们淮军的,如吴茂才这种人毕竟少,那样的话咱们就不能乱杀人,总不能人家听咱们的话,给咱们纳粮,咱们还要把人家抄了吧?” 幽黑的破屋中,乌黑的方桌边,陆四对盐城县清乡工作做了具体指示,这个指示是符合实际的,并具有重要意义。 第一百八十三章 小四子,富贵不能忘本啊 知县宋泰虽知道贼人定会大举来援,但真看到一夜之间将兴化城重新围得水泄不通的贼兵时,还是忍不住心跳了起来。 城外的贼兵实在太多了,视线内皆是贼人旌旗,加上原先围城贼人,只怕不下万余之众。并且来援的贼兵显然不同之前贼人,衣甲俱利,旗帜分明,看着很是精锐,想来是传闻攻打扬州的贼军主力过来了。 “先生,今日怕是你我为国殉忠的时候了。” 宋泰朝身边一位中年儒士苦笑一声,脸上并无害怕之情。自拒绝出降决意守城那刻起,他这位兴化父母官就已经做好身死的心理准备。 “我李氏满门一百三十八口,纵是妇孺皆在城上助战,便是早就存了报国之志,只可惜这城中百姓无辜。” 中年儒士名李兴文,举人功名,曾在河南某府做过教谕一职,后见河南贼乱便辞官回乡。 李家始祖早年随蒙古大军自西域来,曾为蒙元驻扬州的达鲁花赤,后红巾兴起其祖不敌红巾避隐乡野,至李兴文这一代已是九世,除鼻梁高大外,早已没了西域人特征。 本朝,李家出过一位进士,官居户部侍郎,得这位曾祖福佑,李家如今已然是兴化有名的望族,光田地就多达数十顷,家中奴仆也多达二百余。 李家这位做过户部侍郎的曾祖就葬在扬州西门那高丘之上。之所以未返乡归葬,却是这曾祖临终前遗言,谓祖先非中国之人,来中国之后初葬扬州,因而其李家之根是扬州而非兴化。 每年,李家都要派人去扬州西门外祭扫祖先,并使银钱将那高丘他人之地尽皆买下,又雇人照应打理,种树栽花。久而久之,那扬州李氏祖莹所在高丘便是绿树成荫,成了扬州人夏日常去的避暑之地。 贼人自盐城县来攻打兴化城,李家第一个动员奴仆支持知县宋泰守城,并号召城内士绅大户出人出粮,又因贼人缺少攻城器械并部署杂乱,故而虽被围一月有余,兴化城却始终没有被贼人夺下。 只是今日看来,怕是这城没法再守了。 李兴文轻叹一声,城外贼军主力无论人数还是装备都足以和他当年在河南见到的闯贼精兵可比了,而城上不过是几千青壮而矣。 以贼人习性,破城之后,城中必是无一人可活。 ........ “给你一千人,一个时辰,够不够?”坐在马上的陆四抬起手中马鞭指向降将刘定生。 “一个时辰?” 刘定生头皮发麻,别看这兴化城小,可城上防御却有章法,否则先前围城的淮军也不可能久久不克。 “一个时辰,” 陆四放下马鞭,朝兴化城墙看了眼,淡淡说了句,“不够的话,砍你脑袋。” “啊?” 刘定生吓得“扑通”跪下,“都督,一个时辰肯定不够,还请都督能再宽容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末将誓取此城!” 陆四没有看刘定生,只是吩咐了一句:“计时。” 立时有两个旗牌亲兵将一半人高的物件抬到了陆四马前,此物名自鸣钟,乃是西洋人的计时工具,得自于沈园。 此自鸣钟据说最早是西洋和尚献给明朝万历皇帝的,因为精思神巧很得京师及江南富人喜爱,所以澳门那边的西洋教士及商人便常年捎带此物卖于明朝富人。 沈园的主人就买了一座,急于逃命没来得及带上这座钟,结果落在了随后入住的陆四手里。 因为没有准确的时间计量,以及对这个时代时辰概念的模糊,陆四见到这座自鸣钟自然喜欢的紧,但他没有将此物单纯当做是家里知道时间的工具,而是用在了军事上。 他需要随时随地都晓得现在是几点几刻。 于是,这座钟就出现在了兴化城下。 知道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刘定生不得不咬牙带着陆四分给他的一千名降兵准备攻城。 面对淮军第一镇近万兵马的威逼,刘定生可是生不出半点反水的念头,他将这帮降兵的军官召集了起来,很是明确的告诉他们一个时辰若拿不下兴化城,陆都督会砍掉他的脑袋。不过在他死之前,一定会砍了这帮军官的脑袋。 一层一层的重压,一层一层的威逼,使得这一千降兵在攻城时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 很快,兴化城墙上空就响起了喊杀声和惨叫声。 一架架云梯上是奋不顾身往上涌的降兵,他们执盾挡在头上,上面的飞落下面的又迅速攀上。 攻城的激烈程度远超之前以淮军风字营为主的攻势,那些被发了双甲的死士更是悍不畏死,任凭上面的砖块如何如雨下,也咬紧牙关手脚并用往上飞快爬去。 观战的淮军视线内,就是单调的下坠、上爬。 守城的兴化百姓很快就意识到他们守不住了,因为贼人涌上来的太多太多,就跟蚂蚁一般不停的往城上爬。 终于,有人翻上城,大刀肆意的砍杀在那些手拿木棍的守城青壮身上。 爆发出惊人战斗力的降兵们没用到一个时辰,仅仅用了半个时辰,更加准确的说是自鸣钟上的指针才走了八个格子。 “日他娘的,我们连帮降兵都不如了!” 夏大军呸了一声,他觉得很丢人,特别特别的丢人。 在他的指挥下,三千多人围了兴化城一个多月都没能拿下,而现在一帮被陆四兄弟收服的降兵仅用了半个时辰就把城破了,你说他丢不丢人。 蒋魁、宋五他们也都是一脸通红,除了丢人外,他们也有自己好像不行了的感觉。 当初在淮安分兵时,陆四兄弟和他们带的人差不多,可人家陆兄弟不仅打下了扬州城,如今更是领了一镇的精兵过来,他们却在兴化被人家搞得灰头土脸,兵没扩充多少不说,反而折损了好几百人,这人比人可气死人了。 陆文亮却没什么丢不丢人的感觉,反而很自豪,这帮降兵能打不正说明他家兄弟能干么。 但是,有件事他必须提醒自家兄弟,所以他走到堂弟边上,低声道:“小四子,这城既然打下了,你可不能再下令屠城啊。” 第一百八十四章 陆四的试验田 大伯陆有才可能是被他所看到的淮军“小好”形势迷惑住了,又可能是真的以为已经改朝换代。 所以,眼瞅着自家侄子当了大官,自个也不用种地到扬州享福去,那么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肯定要想方设法帮一帮陆家族人,给他们在侄子手下安排些事做。 这样,大伯在家族这一块肯定脸上有面子,再说小四子身边有些家里人帮衬也是好事,总不能好处都叫别人得了去吧。 这种心态是人之常情,没有什么好诟病的。 因为不识字不会写信的缘故,所以大伯是叫人给陆四捎的口信,大致就是这个陆有学在他们陆氏一门能称“秀才”,以往祭祖时都是有学在操持,为人公正,陆氏族人有什么矛盾也都是有学负责调解,是个很不错的人。 原本大伯是想直接叫小四子给有学安排个官做,却被儿子文亮阻止了,说有学叔能做什么事要小四子自个安排,是当官还是干什么,小四子心里能没杆秤?你这直接让小四子给安排当官,万一有学叔不是当官的料,把事情办砸了小四子心里怎么想?会不会怪你这个大伯多事? “小四子如今是大顺朝的节度使,管的人多,办的事也多,咱们陆家人这会最应该做的是不给小四子添乱,不能让人家大顺朝说咱们小四子任人唯亲,那样对小四子前程不好...再说了,要是小四子真听了你的把咱们陆家人都给当了官,那别人有样学样,不乱套了?” 陆文亮对他爹安排陆家人到堂弟手下当差办事是有意见的,陆家除了一两个认字的其余都大字不识一个,哪是当官的料?再看看人家刘通会和郑府尹他们,要么举人老爷出身,要么进士老爷出身,说的话头头是道,那才叫做官的,哪像他们这帮泥腿子啊。 不过他爹执意要给有学叔安排,陆文亮也不好多说什么。 陆有才一想也是,便没直接提让陆有学当官的话,可陆四何等聪明之人,从大伯这番话就知道他老人家在想什么。 对亲族这一块,陆四态度是鲜明的,能用的就要用,不能用的给些钱财打发他们回去,生活上确是有困难的也肯定要照拂。毕竟,哪一天陆四要是完蛋了,他的这些父族、母族必定要是被他牵连的。 那么,自家享受造反果实,却让亲族担着杀头危险却无法从中得到半点好处,这算什么事? 你陆四不用人家,看着是大公无私,一心为公,可对人家公平么? 显然不公平,也是极度自私自利的行为,说难听点的就是搏自家名声。 做领袖的就要胸襟宽广,任人唯亲本质上没什么不对,前提是这个人如何个用法,又如何个管法。 历代造反前辈们也大多都是亲族被官府杀了大半,余下的都提着脑袋跟着干,没办法,不干也掉脑袋。 所以,仅忠诚这一块,亲族还真比外姓来得强,至少在创业初期,亲族更值得信任。 两天后,陆四见了这个叫陆有学的族叔,因为从前双方并没有见过的原因,所以起初的气氛比较“僵硬”。 这个“僵硬”不是陆四摆什么淮扬节度使的架子,而是陆有学这个从没见过族侄的“账房”很拘束。 “四爹爹不必如此,小侄是晚辈,哪有长辈在晚辈面前这般放不开的。” 两世为人的陆四于待人之道还是有些手段的,在其刻意化解下,气氛便渐渐的开始活跃,陆有学不再如开始那般拘束了,话头聊得也多。 但自始至终陆四都没提给陆有学安排什么差事,只问了他些平日做的交易,以及陆家这一族的一些情况。 另外就是让陆有学开出一份陆氏一族年轻人的名单,叫陆有学告诉这些年轻人,如果他们愿意跟着陆四干,都可以到淮军中来。 最后,陆四留陆有学吃了晚饭,送他出去时方才道了一句:“有学叔明日可到兴化就任县令一职。” 这让陆有学愣了好一会,继而却不是欣喜若狂,而是一脸为难道:“我这连个功名也没有,怎么能做县令呢。” “谁个天生会做官,不会做慢慢做就是,具体如何做法,小侄这边有些条条框框,届时有学叔照这些办就是。其他的,小侄想有学叔连那么麻烦的账都能算好,又哪里真有有学叔理不顺的地方。” 陆四将自己写就的一份《县乡政权构建及治理》的小册子递给了陆有学,里面是关于如何在乡村设立基层政权的办法,具体为改旧明的保甲制为乡村制,村设村长,乡设乡公所,从而形成县、乡、村三级直辖管治机构。 大顺朝的府县机构除了官名变动外,几乎一成不变的沿袭了明朝制度,比如三班六房这一块。 对此,陆四无意改动,三班六房设置既然能够在明朝存在两百多年,此后的满清亦沿用,说明这个官府构架是没有问题的,并且三班六房的设置其实囊括了社会管理的方方面面,属于一个很健全的衙门设置。 既然如此,陆四就没有必要搞一些自以为是的东西出来,或者生硬的将他前世的府县机构弄过来。这年头,弄个派出所、民政局、税务局出来那得多尴尬。 兴化以外地区的府县设置因为淮军“和平”接收的原因,三班六房人员基本上都留用,兴化却是被杀的精光,所以陆有学过去就是重新构建政权。 从无到有构建一个新的地方政权,肯定就要有人手。总不能光有一个县令在衙门里,下面的三班六房一个人都没有。 根据陆四的命令,200名在高邮养伤的淮军伤兵将全员“转业”兴化,充任三班六房,另外从各部队中抽出300名老弱调任兴化,组成由县令直接掌握类似治安部队的武装力量,使得负责清乡的淮军主力能够陆续从地方抽出。 规划中,淮军主力部队的伤员及服役期限满三年的士兵都将陆续转业到各府县,从而一步步将原有的旧吏员衙役更换掉,从而保证淮军治下的府州县完全由淮军自己的人员充任。 至于书办这一块,陆四准备在兴化实施公开招募,条件很简单,就是只要识字,不管你是什么人都可以在衙门应聘,聘上就可担任具体职务,也是三年一考,合格晋升,不合格罢免,以此方式打破过去传统的家族式对县乡政权的垄断。 这是一次全新的大胆尝试,也可以说陆四在兴化推行的政策就是他对淮军根据地的一次试验。 能否有效果,能否向各地推广,就要看陆有学对陆四意图的领会及执行能力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新朝要用新人 秦五的想法是朴实的,也是现实的,更具有代表性。 拼命是为了活,活着是为了回家。 陆四充分理解这个想法,这次的河工起事毕竟是仓促而起,事先完全没有任何舆论准备,比如独眼人,狐狸叫。 甚至于官兵那边而言也是稀里糊涂,如此单纯的偶然事件,河工们又怎么会真有杀官造反这个念头? 就是有,平静之后也会渐渐的消散,除非那些真有野心之人,如陆四。 所以,陆四必须引导河工跟着他干,但这个引导又不能强硬的抛出来,需要有人替他去引导。 人,有。 “那又如何,淮安城里当官的是信咱们的,还是信那帮官兵的!你秦五爷说你没造反,官府却偏说你造反,你秦五爷怎么办?” 卖油郎程霖闷声说了句,他和夏大军等人早商量过了,眼下除了跟着陆文宗往死了干官府,没别的出路。 “这...” 秦五没了主意,朝边上的余淮水和王二看去。在他眼里这两位可都是“先生”,肚里墨水比他多,见识也当比他强,所以反还是不反他二位肯定更有想法。 余淮水眉头皱了皱却没说话,反而是一边穿着件跟道士衣服差不多的王二起身看向陆四,道:“陆兄弟,你要知道大家伙是不得已才反抗的官兵,要说良心话怕是一大半没想过造反,这会估计很多人都想着赶紧回家,突然要他们跟着咱们去打淮安城,你总得有个让大伙必须去的理由吧?” “官逼民反还不够么!”陆广远嗡声道。 “不够,” 王二摇摇头,“就算如刚才这位兄弟所说,咱们回去了官府也不会放过咱们,但我相信大多数人还是要回去的。事不临头,这人呐总往好处想,哪个愿意往坏处想。” “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或许大家伙还会想官府要抓也是先抓咱们这些人。”一直没吭声的余淮水突然插了一句,然后对一旁的秦五道:“你就别想着回去还能给人盖房子了。” “啊?” 秦五一愣,然后“噢”了一声,他不傻,听得出余先生的意思。 这姓余的倒是个聪明人。 陆四暗自点头,然后站了起来,环顾四周正凝神看着这边的河工们,疾声道:“我知道大家伙现在想什么,不错,就是我陆文宗也想回家,可大家伙想过没有,咱们既干了这杀官兵的事,那官府能放过我们?!” “放不过的!我陆文宗敢肯定,官府一定会和咱们秋后算账,弄不好咱们的家人都要跟着倒霉!” “那怎么办?办法不是没有!就看大家伙敢不敢干了!” “什么办法?” 人群中自是有人会问,都不须安排。 “办法就是把官府打怕!只要官府怕了咱们,那他们就得招安咱们,到时候大家就不是杀官造反的反贼,而是保境安民的官军了!” 招安,是目前陆四能想到的唯一让河工们愿意提着脑袋继续干下去的指望。 虽然,他很清楚南都的史阁部会让这些具有朴素安逸特质,并盼望朝廷能够饶恕他们罪行的农民知道王法的无情、击碎他们对于招安的任何幻想,但他依旧将招安当成一个大饼画给这帮河工吃。 这个画饼很大,也很好吃,连那帮蹲在墙角的败兵们听得都是眼前一亮。 河工们也沸腾起来,“嗡嗡”的讨论声一下就在石桥两岸起伏起来。 上有山阳、盐城两个大团队,下则各有以片区为主的小团队,其下还有以寨、乡、跺、灶为主的若干小团队。 有人的地方就有团队,无论是以所在为钮带,还是以亲情为钮带,这是人的天性决定的。 大大小小的团体都在讨论打怕官府等招安的主意。 “陆兄弟还是说说怎么打淮安吧。” 余淮水不认为河工们会有不同意见,因为他看到不少河工都激动的在说打淮安城了。 “对,说一千道一万,打不下淮安城,官府他也不怕咱们!”秦五也激动起来,要真如陆文宗所说官府会招安他们,那他秦五爷就不用再替人盖房子,摇身一变成当官的了。 光宗耀祖的很呐! “你我两家在这桃花坞怕有上万人,都说兵贵神速,咱们虽不是兵,但把大伙好好组织起来也不比兵差多少...” 陆四的主意就是那个投降的孙武进所言,趁淮安城不备派人假扮败兵混进去,然后来个里应外合,一举夺城! “这法子能行?”阴阳先生王二有些吃不准。 余淮水则点头道:“可行!关外的鞑子就喜欢用这个夺咱们的城,听说那些流贼也惯用这手段。” “那就好,那就好,” 王二不住点头,边上的秦五却犹豫了一下,然后小声拉了拉王二:“要不二先生给大伙卜一卦?” “嗯?” 王二轻挼山羊须,微微思索,道:“成!” 从怀中摸出几枚铜板,捂在手中念念有辞,突然掷到桌上。 秦五等人很是紧张的凑上去看,就是程霖、蒋魁也凑了上去,可一帮人看不懂三正两反代表什么意思。 独那王二面露狂喜笑容,击掌道:“卦为武王伐纣,大吉,大吉啊!” “武王伐纣?好啊!日他娘的,干了!” 这下不但秦五激动莫名,就连凑上来看的夏大军、程霖他们也是一脸惊喜状。 武王伐纣,谁不知道? 错不了! 独那余淮水面带微笑不似那么惊喜,陆四这边自也淡定,心里却在感谢这阴阳先生王二。 手段是低劣了些,但胜在有效果。 “老爷,武王都伐纣了,咱们就干吧!”广远这孩子性子急,磨拳擦掌的就要去打淮安城。 一众头领们也是按不住性子,陆四却抬手制止众人:“不急!” 秦五咧嘴笑道:“陆兄弟还有话讲?” “咱们这么多人一窝蜂的去打淮安城,没个号令旗帜可不行,自古以来可没有乌合之众能成事的。”陆四一脸正色道。 秦五闻言,一摸脑袋佩服道:“有道理,没个号令旗帜,大家伙这么多人,谁知道谁,谁又听谁的?劲不往一处使,那可不成!” “首先得有个名号,叫外人知道我们是哪个,” 余淮水看向陆四,“陆兄弟说咱们叫什么的好?” 陆四未答,只叫广远去找块干净大些的白布来。广远忙应了下去找,不一会便弄来了块约摸长四尺、宽三尺许的白布来。 光有布没笔可不行。 好在余淮水身上带了用木盒装在一起的笔墨。身为童生的这位余先生,再忙再乱再急也不会丢下文墨的。 用水和了将冻得结实的墨磨成汁后,余淮水将毛笔递给陆四。 “谢了!” 陆四点头致谢,尔后提笔在那白布上写了大大的一个“淮”字。 淮扬之人,自当叫淮军! 第一百八十六章 要用一切办法搞银子 侄死叔再死,叔死侄再死,侄死叔死,于这崇祯十六年的腊月寒冬,没有温情,没有暖意,不是誓言,只是亡命徒的心声。 运河畔敲响铜锣那刻,陆四叔侄就已经踏上死亡之路。 现在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在这条死亡之路苦苦求活而矣,没有人知道谁能最终踏过这条死亡之路。 陆四没有时间再手把手的教广远,他必须让广远自己成长。 宝应是磨刀石,也是试金石。 虽然尚不清楚现在有多少明军正向淮安扑来,但用不了多久,肯定会有明军出现在宝应城下。 守住宝应,给扬州的老叔争取时间,是广远这个侄子应尽的本份。 不是阴谋,不是牺牲,不是放弃,而是决心。 崇祯十六年的腊月也真是冷得出奇,还有十几天就春节了,淮扬大地却看不到半点气温回升的预兆,反而越发寒冷。 冷到南进的淮军将士们哪怕都有一身棉袄穿,但若是长时间停留在户外不动,脚丫子便如被挑了筋似的没有任何知觉,手指头也一点也合不上。 即便陆四为了防止冻伤在淮安和宝应搜集了大量猪油,也无法阻止过半将士手脚生冻疮。 站在运河边望着眼前已经冻得很厚的运河,陆四更是眉头深皱,为了取暖,他不时将双手塞进自己脖子,用身体的温暖化开好像冻僵的手。不然,他那双暴露在寒冷空气中的双手就跟不属于他似的。 “冰结得实在太厚,宋庆说上次漕院专门安排船只人手破冰还是正德年间,距今上百年了。” 负责漕队的谢金生看着结冻的运河也是苦恼,谁知道老天爷昨天夜里陡降温,一下把本来只结了薄冰的运河冻得如此结实,使得缺少破冰船只的漕船都被冰封在宝应和高邮交界的界首镇一带。 离此不远有名的高邮湖、射阳湖也是被冰全封。 “陆将军,这次冰灾来得突然,前所未有,真是百年一遇,卑职实在是没有办法...” 被俘并被强迫为淮军组织漕队的原提举清江司主事宋庆心头实在害怕,他担心淮军年轻的首领会将漕船无法南下的怒火发到他身上。 天地良心,他宋庆真的是尽力了,发现运河冰冻严重后,他第一时间就通知了监管他的谢营官,组织漕工开始破冰。 冰层太厚,漕船太多,又哪里能快得了。常常前头刚破开,后头的船跟上来后又结上了冻。 除了运河外,附近的大小支系河流也全部冻得严实,一些地方甚至直接可以车马过河。 “不是百年一遇,是千年一遇。” 陆四将塞在脖子里的双手拿出,重新戴上手套,随手捡了一块砖头狠狠朝河面砸去,砖块发出闷声,冰面除了一点好像夏天冰淇淋的细小碎冰,丝毫没有任何裂缝。 陆四又直接走到冰面上狠狠跺了几脚,甚至大跳了几下,冰面多了几条不规则的裂纹,但依旧没有破裂开。 回到岸上的陆四有些失神,呆呆的站在一棵仍有绿色的柳树下。 陆爷这是怎么了? 孙武进瞧着奇怪,可不敢上前问。 陆四很烦,运河的冰面让他想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当年金军攻打宁远时,明朝用于囤积军粮的觉华岛附近海面一夜结冰,使得没有舟船的清军踏冰破岛,数千军民伏尸觉华岛。 如果明年、后年比今年更冷,那是不是说到时候水道纵横对于南下清军而言,根本构不成威胁,甚至起不到迟滞的效果? 答案,是未知的。 陆四有心组建淮军的水军,以利用淮扬之地密集河道阻击南下清军,就跟当年的韩世忠一样,但如果清军选择严冬南下,淮军的水军只怕最大的敌人不是清军,而是冰。 眼前被困阻在运河上的漕队就是最好的说明。 多铎是什么时候南下的? 陆四有些不记得,只记得这位刽子手是两次南下,第一次走到半道被大顺军的怀庆之役惊动,回师北方增援。第二次直抵扬州,时间是几月,他不记得了。 人算不如天算。 陆四摇了摇头,忽的自嘲一笑,扬州城还没拿下,他倒先考虑起后年的事来了。 那种事事被敌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也不是陆四想要的。他振奋起精神,提醒自己只有快,才能将战争的主动权从敌人手中夺过来。 至少,要由他陆文宗决定什么时候打,在哪里打! “先装几船粮食上车,漕队这边继续破冰!” 留下这句话后,陆四带着旗牌队、风字营和那曾在宝应城下上演极其“反动”的一幕的八百汉子继续踏上了南征之路。 走时,陆四给谢金生留了一句话:“有敢跑的,不管什么原因,一律处死。” ......... 高邮有驻军,洪武年明朝便设高邮卫于高邮湖西,当年这是直属南直隶的十二卫之一,也是明朝开国之初防守江淮的重要卫所,所驻皆精兵强将。 然而现在,高邮卫的士卒都是围绕高邮湖种地的农夫,以及湖上打鱼的渔民,全卫可用之兵不过数百。 就这可怜的数百兵也多是各所千户、百户甚至总旗的私兵。说好点是家丁,说难听点是看门护院的打手。 两百多年国运的明朝至今,可用之兵已屈指可数。 也正因为自太祖、成祖之后历代皇帝失去对军队的掌控,导致文官体系坐大,军队无法压制地方,才出现如今卫所这一开国之初所创军制几成摆设的荒唐一幕。 当然,卫所的糜烂也与明太祖希望军队自食其力,不给百姓添麻烦有关。这个想法是好的,军队自己种地,自己解决吃喝问题,百姓那边自然不必再承担军队的开支。可时间久了,没有仗打的话,军队就光会种地,不知道怎么当兵了。 现任高邮卫指挥王洪是钦与世袭之职,其祖上王文端麻城县人,正统年间没于土木堡,天顺年间朝廷追赠。 在出任高邮卫指挥之前,王洪是湖广都司清浪卫正千户,曾参加平播之役,虽只是在后期前往增援,但也算是经过战阵之人。崇祯九年因功调任高邮卫。 湖广那边卫所因为常常需要威摄镇压周边土司,所以虽然也烂,但多少还保持了点战斗力,因此王洪到高邮上任之后以为此地更加富庶,卫所想必要比湖广那边强悍些。 哪知道,整个高邮卫还不及湖广那边一个千户所。 接到宝应知县钱哲的求援后,王洪知事态不小,唯恐河工造反波及扬州,使淮扬大地迅速糜烂,便立即召集高邮卫所属三千户所的大小军官,勒令他们马上抽调部下士卒随他前往宝应平乱。 可直到出发前,三个千户所紧急动员过来的士卒也不过两千余人,武器乱七八糟,士兵们也因为常年种地缺少训练的原因,连如何列队都搞不清,乱哄哄了小半个时辰才算把队伍给列住。 见此,王洪能说什么,也没法指望这些农夫,好在连同他自己的家丁在内,整个高邮卫还能拼凑出五六百家丁出来。 铁甲凑了十几具,火铳也凑了两百多杆,看起来已经是一支比较强悍的战斗力了。 毕竟是河工造反,不是北边的流贼打过来,王洪对于迅速平乱还是很有信心的,也抱着借此机会立些战功能搏那位新来的淮扬巡抚青睐,从而能够多给他高邮卫一些资源。 那位路部院看不起淮扬本地兵,一心借重外地兵守河,已经使淮扬本地的“军方”十分不满了。 同淮军一路乱哄哄往扬州赶差不多,从高邮湖西过来的高邮卫军队也是乱哄哄,结果阴差阳错的双方竟在距离高邮城只有几十里的凌家庄正面遭遇。 “宝应丢了?!” 没等王洪从贼兵竟然越过宝应直趋高邮反应过来,前方那支穿着乱七八糟衣服的贼兵们突然就朝他们冲了过来。 与此同时,陆四也是气的大骂了一句:“妈个逼的,老子还没下令呢!” 第一百八十七章 都督开会真犯困 高邮通判赵文在知道南门发生的事后,同知州何川什么事不做,同知钱大朗满怀希望等人想“变天”,以求“将功赎罪”不同,他是主动找到正为城中是否会乱感到忧虑的二陈。 赵文是来打听消息的,但这又不是主要目的,他主要是来告诉二陈一句话。 “满城皆贼,谁敢反贼?” 赵文直接用的是“贼”字,可不管是陈大佐还是陈大江,却谁也没有对此感到不快,反而俱是彻底安了心。 到底是做官的,于人心比咱们这些不识字的庄稼汉强得多啊! 对两个老农民的“夸赞”,赵通判是不受的,因为他根本不需要。他倒是佩服他们的头领陆四,这个年轻的贼首才是手段好。 淮军胜,高邮城中的官吏士绅肯定坚定支持。 淮军败,高邮城中的官吏士绅同样也会坚定支持。 这一切,只因为他们家家有人入贼。 入了贼,便是通贼。 各家那叫人眼红的财富,淮军不会抢,官军却会。 赵文直接可以说,这会扬州来的明军真要破了城,哪怕是那位援剿都司史德威亲自带兵,破城之后也必是高邮城中这些官吏士绅满门凄惨的开端。 高邮不是穷乡僻壤,士绅不是无知小民,他们知道得太多太多。 所以,二陈何需担心。 真正要担心的是那位年轻贼首能不能有命活下来,又能不能顶住扬州明军的进攻。 不然,他赵通判拉扬州下水的企图要落空,脑袋更是会不保。 “赵通判暂且宽心,扬州虽有大队官兵前来,但我淮军在陆将军率领下奋勇迎战,已经大胜一场...只不过官军人数众多,我南下攻打扬州人少不足,现时究竟如何,我们也是不清楚。” 陈大佐深觉这位赵通判比那个何知州更“上道”,更和他们淮军一伙,所以不顾陈大江眼色示意竟是直言相告。 这番实话可叫赵通判眼皮跳了,但很快,他的两眼皮都在跳,不是大事不妙的跳,而是激动的跳。 南门又有车队过来了,不过这次拉的不是伤员,而是拉了十几车首级。 是明军的首级。 “大胜,淮军大胜!” 随着铜锣声,包括官吏士绅在内的所有高邮人都听到了淮军大胜的消息,并且不知道是谁在“贼人”那出的主意,竟叫连同知州何川在内的官吏士绅都来城门看所谓的“大捷观”。 上千颗首级堆起的大捷观吓得不少人几夜做噩梦,也叫不少人几天吃不下饭,更叫同知钱大朗再也不敢独自去见知州,说些他自以为是的话。 “大明,真的要毁于贼人之手了么?” 回到州衙的何川将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一天,他的心真是要死了。 高邮城的人心真正的定了,哪怕城中没有一名淮军驻守,城头的“淮”字大旗也依旧飘扬。 大明,真的要亡了。 ........... 百多里外,一支一路扬起灰尘,从军官到士兵无一身上不是落满灰尘的骑兵在运河畔止住了脚步,望着对岸被大火烧得只剩废墟的清江埔,官兵们怔怔发着呆。 这是支明朝的劲旅,三分之一官兵出身于明内廷直属的精锐之师——勇士营及腾骧四卫。 他们的统领、太子太师、总兵黄得功更是明朝此时仅剩的一员悍将,此人幼年丧父同母亲生活,年少时就勇气过人,只是小小年纪却不知怎的好起酒来。 在一次又偷喝母亲酿的酒后,黄得功被母亲狠狠责怪,因为这酿的酒是他家唯一的收入来源。 “我愿赔母亲!” 为了兑现自己的承诺,十二岁的黄得功拿了一把刀混在官军中,在战场上砍了两颗女真人的首级,不仅被明军赏赐50两银,更是被时任辽东经略的熊廷弼看中成为其亲军,日后凭战功积升为游击,后入勇士营,以副总兵衔率部南下平叛,擒马武,杀王兴国,破张献忠,战功赫赫,授太子太师,署总兵衔。 只是,尽管黄得功为明朝立下无数战功,深得崇祯皇帝信重,明朝却依旧不可挽回的走向灭亡。 在凤阳时,总督马士英曾问黄得功北方闯贼势大,传庭一败怕是京师难保,京营出身的黄得功如何自处? 得功沉默,他不知道,但他知道现在大明还没有亡,京师也没有沦陷,他为之效忠的皇帝还在苦苦支撑,所以他不用去考虑别的,只要做好自己的本份就是。 行伍十七年,黄得功一直没有机会独当一面,从来都如救火之人般东奔西走,这一次也不例外。 接到漕运总督路振飞的求援信后,深知漕运于京师重要性的黄得功一刻也不敢耽搁,直接弃了往扬州逃去的李棲凤和胡尚友,连夜带人直奔淮安。 只是,眼前的运河挡住了他的去路。 对面已成废墟的重镇清江埔也明白无误的在告诉他,淮安城恐怕已经沦贼手。 “虎山,附近一条船都没有,怎么办?” 带人找了两三里地都没有发现船只的副总兵翁之琪焦虑的带人回来禀报,他也是黄得功的大舅子,其妹翁氏正是黄得功的夫人,也是唯一的妻子。 “贼人显是料到我淮西兵马必来援救淮安,故而这才实焦土之策,以阻我靠近淮安城。” 黄得功轻叹一声,他的骑兵再是凶猛擅战,也无法在没有船的情况下渡过运河。 当下只能叫翁之琪派人再沿运河往南北搜寻,哪怕是十里,百里,也要找到船。 与此同时,安东淮安总兵张鹏翼的府上,从淮安城逃出来后忙着联络部署人马收复淮安的漕运总督路振飞接见了一个人。 路振飞不能不见这个人,因为这个人自淮安城中而来,且说他是奉淮军领袖之命来拜老部院的。 来人正是阴阳先生王二,在被郑泰带到路振飞面前后,他一点也没有犹豫就双膝跪于地,手捧一封书信向那路部院大声喊道:“淮扬数万民夫恳请老部院主持公道,为我等向朝廷鸣冤!” 第一百八十八章 黄昭等人所戴的铁面真的是蛮吓人的,当第一付铁面成形时送给陆四看的时候,他当时就有一种“噢咦哟,噢咦哟”东瀛质感。 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问题出在黄昭和杨祥这两个人身上。 如果把福建人的历史往前推个几十年,陆四不难发现数量非以万计,而是以十万计的福建人东渡去了日本。 不是鉴真和尚为了传播佛教的东渡,而是背井离乡,为了求活的东渡。 一山一水八分田的福建实在是太穷了。 东渡日本的福建人不仅在日本扎了根,更参与了日本战国乃至幕府形成的一系列重大事件中。 最有名气的当属德川幕府时期的倒幕军。 倒幕军的主体除了被幕府迫害的基督徒外,就是以福建人为首的中国人,他们的领袖叫颜思齐。 颜思齐有个小弟叫郑芝龙。 另外,德川家康最信任的盟友叫李旦,此人被称为“甲必丹”,不仅是德川家康最大的金主,也是幕府外交、海上贸易的总扛把子。 如果说郑芝龙是现在东亚海贸的总舵主,那么李旦就是东亚乃至东南亚海贸的盟主。 黄昭和杨祥属于开拓日本的后来者,他们在很小的时候就随父辈东渡,在谋生同时学会了一口流利的日语,并且无形之中受到日本文化影响。 形如厉鬼的铁面,就是这个影响之一。 甚至于在他们无意识的影响下,于氏铁厂打造出来的铁甲同日本的武士铁甲外观有八成相似。 这就自然会让陆生有“噢咦哟”的质感了。 不过,不管白甲黑甲,只要能砍人,能打胜仗,陆四不介意淮军的铁甲是具有中国特色,还是具有东瀛特色。 如果不是自己长得不太兰陵王,陆四都想弄一付铁面戴戴,大刀金马,白纸团扇,也别有风味。 铁甲卫动了,520名力大无穷的铁甲兵提着斩马大刀黑压压的掉转方向,后面跟着同样数量的辅兵。 东、西、北,三个方向,约五千余淮军一改方才狼狈溃逃状,在烟花弹讯号的指示下在各个方向同时向后方明军掩杀。 ......... “侯爷,不对!” 最早发现不对的抚宁侯家将马如龙停下了追击脚步,顾不得多想匆匆前来报讯。 “什么不对?” 高头大马上一袭白袍的抚宁侯尚未察觉有什么不对,此时正对所部进展神速感到欣慰。 侯爷不在乎史可法给自己向朝廷报多大功劳,也不在乎南都那帮勋臣战后如何吹捧自己,他在意的是此战之后白门将会以什么样的眼神看待他这位白袍郎君,那秦淮河上又会多出多少仰慕他的姑娘。 “侯爷,贼人,贼人掉头了!” 马如龙的急促声终是让侯爷动容,赶紧于马上探头远眺,果见前方有黑压压贼人正向他所在杀奔而来。 “他们怎么不逃了?” 侯爷心中不免困惑,要说他是陷入贼人诡计肯定不是,因为贼人的小把戏早就被他识破。 那么唯一的解释是,贼首有可能是在孤注一掷。 这个解释是合理的,因为贼军就算逃回扬州,也要面临官军的大举围攻,是束手待毙还是奋而一击,相信大多数人会选择后者。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传本侯爷,斩贼首一级者,赏十两银!” 朱国弼最大的好处就是带兵从来不小气,为人特别大方,只要部下肯听他话,赏赐什么的绝对比其他兵马要多。 这也是为何他当初仅带了几十家丁到山东赴任,最后却能拉几千人随他一路往南跑的原因所在。 钱财,身外之物。 这一点,南都的勋臣比起朱国弼来,真正是差得远了。 只是,侯爷似乎忘记了一个事实,他这几千部下是乖乖听话跟他从北方一路逃到南边来,而不是一路随他浴血奋战,如那南朝白袍将军陈庆之一般千军万马杀过来的。 一开始,面对掉头反杀过来的淮军,抚宁侯部的明军在慌乱之余还能坚持列阵,甚至铳手还试图放铳驱散对面淮军,弓手也在不断放箭。 反攻的淮军铳兵同样放铳,双方中间的空白地带白烟弥漫,空气中满是硫磺味。 “射!” 猎户子弟出身的徐传超指挥所部200弓手不断朝明军阵中放箭,不是瞄装的直射,而是弓向上朝对方上空的“吊射”。 箭队后面的标枪兵没有动,而是沉默的列阵在铳兵左侧。标枪投郑距离过短使得他们目前无法在明军的铳射下近身,只能等待双方的火铳对射决出胜负。 “放!” “放!” 左大柱子一声又一声,铳声一轮又一轮。 由福建降兵充任教官勉强在梅花岭上进行了七天“集训”的淮军火字营,显然还不能成为陆四意识中的决定性武装力量使用。 三轮铳射后,火字营哑了火。 在根本无法透过硝烟形成的迷雾地带判断明军伤亡情况下,黄昭带领铁甲卫直接越过友军阵列,手执加长斩马大刀向着当面明军扑杀而去。 没有嘿吼声,也没有呐喊声,有的只是铁甲相互碰撞发出的响声。 迷雾对面的明军显然正在手忙脚乱装填火药,后方的抚宁侯朱国弼有些心惊,他没有想到贼军竟也有大量火铳手。 并且贼军不止在一面向其部冲杀,东、西两方向同时有贼兵正在猛攻,视线内一支贼军竟手持长竹篙搅得他左翼大乱, 远远看去,更有一支贼军的马队正在勒马观战,似乎随时都会冲杀过来以骑马的高速撕开他抚宁侯的防线。 侯爷心惊之余做了明智的决定,就是马上派人向后面的镇江总兵张天禄和内守备标兵求援。 明、淮双方当面战场的迷雾仍未散尽,哪怕江风不小。 此时的明军固然慌乱,但并不认为当面的“贼军”会在此时发起冲锋,因为双方的铳兵并没有决出胜负。 这个时候要是一方轻率发起冲锋,必然会遭到火铳的大量射杀。 根据经验,如果双方都有大量火铳兵,那必然会在双方对射之后一方伤亡过大时,另一方才会发起进攻。 然而,对面的“贼军”并没有按常理出牌,他们进攻了。 前排的明军铳手愕然发现迷雾之中有人影涌现。 然后是一张张如厉鬼的面孔。 第一百八十九章 公公真是我的伯温啊 “打仗拼命固然重要,这吃喝拉撒也很重要,陆兄弟看是不是安排人专门负责这个?” 王二先生考虑得比较周到。 陆四点头同意,叫人将宋五、甘二毛两人找了过来,将王二先生的意思跟他们说了。 “吃喝拉撒这种事就交给我们吧,小四子你放心,有我宋五在,大家伙饿不着!” 宋五答应得很爽快,他以前跟着老马做“会计”,也是芝麻绿豆的事样样管,负责淮军的后勤倒也对口。 后勤无非是统计粮草军械,分派物资,安排人手运输这些,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刚开始可能乱些,但只要摸熟了造了册形成规矩,就没什么难办的。 “嗯哪。” 甘二毛断了一只手,加上又叫官兵扎了一矛,虽说伤不重但也是废了,打仗拼命肯定是不行,帮着宋五一起管理淮军后勤还是没有问题的。 陆四又想后勤关系重大,不能只有他的人负责,所以请王二先生再找两人过来和宋五他们一起搭个班子。 “成,这人选嘛,我倒有两个现成的。” 王二先生也没假客气,当下也叫了两人过来,一个叫江大中、一个叫赵双喜,前者还是王二先生他们那边的粮长。 这让陆四有些意外,因为这江大中可是第一个参加淮军的粮长,其余的粮长包括县里的人早就跑得没影了,包括他们上冈的粮长老马。 “什么粮长不粮长,他狗日的官兵提刀砍人的时候可没当我是粮长!” 江大中看着也是个痛快人,胸脯一拍说这吃喝拉撒的事他和宋五兄弟肯定给大伙办得妥贴。 赵双喜和甘二毛一样话不多,只在那点了点头。 “吃的,喝的,用的,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咱们淮军用得上的,你们就都要搜罗起来统一保管...得专门建个队伍才行。” 陆四和王二先生商量了下,就由宋五和江大中挑500人组建淮军的辎重营,暂时统一负责整个淮军的吃喝拉撒。等占了淮安城,再将这个吃喝拉撒细分到各营,比如每营都要建伙房什么的。 “另外,” 陆四迟疑了一下,想着现在提这个为时过早,但还是把他的想法说了。 他的意思是从现在开始淮军缴获的金银财宝要专门保管,不许下面的人私藏。 “我说的这个专门保管不是让大伙把缴获都充公,而是按功劳定额分赏记下来,但先不发给下面人,等咱们占了淮安城稳定下来再统一分配,先生以为如何?” 阴阳先生也是先生,陆四对王二还是蛮尊重的,先前也赖王二那一卦把大伙的士气调动起来。 王二先生还没开口,江大中就附和道:“陆兄弟这话在理,就得这么办,要不然大家伙得了钱财都想着回家,咱们淮军不就完了?” “难怪余先生走的时候说你陆兄弟有大将之材,是个干大事的人,果然想得比我细致啊,这事就依你的,等回头我跟他们说一声。” 王二既然这么说了,陆四相信山阳县其他头领们不会有意见,毕竟他是为大家伙考虑,不是他陆文宗有什么私心。 事实上陆四也是多此一举,淮军上下这会还不知道有没有命活下去,哪里会去在意身外之物。 那边蒋魁过来说饭好了,但锅不够所以没法烧汤,大家伙只能光吃白饭。 “先把肚子填饱,等打下淮安城,我陆文宗再请大伙吃顿好的。” 说这话的时候,陆四想到了昨夜答应给那个宋老瓜找个官太太的事,现在却不知这宋老瓜是否还活着。 蒋魁说好,又提出一个问题,还是锅不够导致的,就是一次只能供几百人吃,没办法让所有人都一起吃饭。 “分批吃,一营一批,吃完的立即腾地方,后面的再跟上!” 陆四果断给出主意,并让王二先生他们先去吃,自已则去看望堂哥陆文亮。 “我的伤不打紧,大事要紧。”陆文亮知道弟弟要带人去打淮安城,不想让他因为自已而分心。 “大哥你别担心我们,自已要多保重,等打下淮安城我派人过来接你们进城。” 桃花坞的伤员不少,先前程霖过来说怕有好几百人,都是刀剑造成的外伤,镇子里只有一个郎中,又没什么药材,伤员们只能做些简单包扎,要治伤还得进淮安城。 另外夜里死了那么多人,不管是河工还是官兵,尸体都要处理,这件事陆四让周旺他们办了。 死的人太多,淮军现在的条件没法将死者的尸体送回老家安葬,只能就地火化捡灰了。 陆四转身准备过去时,陆文亮拉住了他的手,盯着堂弟看了许久,方说了一句:“要活着。” “嗯。” 陆四缓缓点头,在堂哥的目光中向石桥走去。 四下里,有不少即将出发去淮安的河工在跟熟悉的人做道别,尽管他们有着必胜的士气和信心,但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因此气氛多少有些压抑和沉重。有些夫妇同时来出河工的,妻子紧紧的抱着丈夫。 “陆爷,是不是要制止他们?” 成为陆四旗牌兵队长的孙武进觉得有必要干涉,根据他的经验出战之前是不能让士气低迷的。 “不必了,” 陆四摇了摇头,走过去从侄子广远手中接过盛满米饭的碗,和众人一样蹲在地上用筷子扒了起来。有的河工连筷子也没有,直接用手刨着吃。都是饿得狠了,哪怕连个下饭菜也没有,众人也是狼吞虎咽。 吃着吃着,陆四觉得有些不对劲,抬头却见对岸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几百人蹲着吃,几千人默默的看。 很静,除了扒饭的声音。 将最后一颗米粒塞进嘴中后,陆四将碗筷放下,起身看向四周。 “都吃饱没有!” “饱了!” 风字营几百人同时喊道。 陆四点了点头,喝了一声:“饱了,就跟我陆文宗去干他娘的淮安城!” 说完带头出发,风字营的河工们立时起身,在队官的带领下跟在陆四身后。 淮字大旗在队伍中高举起来,扛旗的是广远。 第一百九十章 我对不住朝廷啊 盐这个东西,管你富人穷人都得吃,管你是顺军还是明军又或是清军,同样也得吃。 所以即便是“敌战区”,只要你自身地盘不产盐,就得吃盐。只要吃盐,这卖盐就有钱赚。 一人赚一文,千人赚千文,万人赚万文...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守着盐这座金矿,陆四不深挖掘一下也未免太没脑子了。 明朝的都察院就有专门的巡盐御史,说是两淮巡盐使,但这个两淮盐场主要是指盐城这一片,大大小小共有19个盐场。 现在通州和沈瞎子组班子的卖油郎程霖就是新兴场的人,而这个新兴场就是盐城县的19个盐场之一。 明朝的两淮盐运使司就在新兴场设了个盐业的巡检所,专门查缉私盐。盐业法改制后,这个巡检所由查缉私盐这个主业变成了当地的治安机构。 去年盐城县出河工时,新兴场就出了些兵丁跟去维持秩序,后来运河暴乱死了不少人,余下逃回去几个,参加淮军的有三个,其中一个在史家荡之战阵亡了。 淮军的兴起实际对盐业并没有打击,因为盐主要是海子里那帮人在搞,有去烧灶赚钱的贫民,比如陆四他爹陆有文他们;有专门在那长芦苇卖的百姓,还有贩私盐的亡命徒,但更多的是盐商设在那的收盐点。 贩私盐的这会和官府没有矛盾,因为巡检所已经不抓他们,但是盐商和他们就势不两立了。 海子里那边年年都死人,很多人莫名其妙的就失踪,陆四他爷就亲眼见过几个贩私盐的被盐商的人装在麻袋里活活扔下海的。 涉及到利益,商人有时候比官府还狠。 盐怎么个生产法,陆四不太清楚,只知道海子那边有煮盐和晒盐两种手段。 前者居多但量小,所以是以少积多,通常若干灶一起煮。后者受天气影响较大,虽一次晒盐所得比灶煮的多得多,却无法常年生产,所以眼下是两者并存。不管是煮还是晒,得到的都是大颗粒的粗盐,还需再次加工粉碎成细盐。 这几个月陆四没有管盐的事,但他知道扬州那帮盐商实际一直在销盐,所谓蛇有蛇路,鼠有鼠道,那帮家伙可能没法将其它货物大规模往外经销,但盐这个东西却是不受战乱影响的。 盐商们不卖,他们的客户也得求着他们卖。而且越是战乱,这盐价就越高。 利润高到一定程度,杀头也要干了。 “我这都督手头也没什么可用的人,我看就再辛苦宋县令一下,这盐的事就一并扛了吧,反正你也是盐城的父母官嘛,做个名符其实的盐官也好。” 陆四将整顿盐业这个重任交给宋庆,此人算是个务实的人才,既能管漕船漕厂,又能治理一县,现在把盐业也交给他打理应该没有问题。 控制盐业的手段其实很简单,只要以暴力手段即以淮军的长刀完全控制盐产地,把盐商们在那的大小势力收拾干净,如此刀没淮军利的盐商为了货源就得乖乖来谈合作。 这年头,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反正从前他们也是向明朝的两淮盐运司交税,现在改向淮军交税没什么区别。 陆四也不可能把这些盐商抛开单独干,因为时间不允许他搞垄断经销,有盐商现成的路子不用,再摸石头过河的重新搞盐路不是吃饱了撑的么。 具体怎么个操作,宋庆应该会有思路,陆四只需给他武力支持便可。至于宋庆会不会趁机大捞一笔,陆四就不操这个心思了。 这会,整顿吏治离他太远,也太扯。只要宋庆能把盐给他变出银子来,贪一些也是可以的。 水至清,无鱼。 “我永昌皇帝已经亲领大军东征,明朝京师沦陷指日可待,宋县令只要用心办差,他日一个府尹陆某还是能为宋县令向中央求来的,甚至再往上些也不是不可能。” 拿马上就要咯屁的大顺朝给宋庆一个看得见的前程,倒也不算陆四骗人,只要宋庆把盐业给他陆四办妥,给淮军提供源源不断的钱财,就算李自成真死了,他陆文宗照样也能给他个光明前途。 当然,前提是他陆太祖没跟李自成走。 “都督交办之事,下官...尽力而为吧。” 宋庆聪明,不把话说死,海子那头盐场的事他并不清楚,这会就拍着胸脯瞎保证,万一差事办砸了怎么收场? 坐在宋庆旁边的孙武进嘴歪了歪,不是不满意都督把盐业这个肥差交给宋庆办,而是不满意都督张口就是劳什子大顺永昌皇帝,都督真要认了这永昌皇帝给他当臣子,他孙武进的前程就有限的很了。 朝对面的徐和尚瞥了眼,对方已经抄着袖子打盹了。 都督这会开得,真是叫人犯困。 “那就这么定了,你且去上冈歇着,明日再回县里。”陆四拿烟袋在桌上敲了敲,“孙武进,你送宋县令去上冈。” “哎,好!” 孙武进有些不情愿的起身,走到外面从一个旗牌兵手中接过火把,示意宋庆跟他走。 “下官先行告退!” 宋庆躬身缓缓退下,到了屋外,顿时一阵轻松,屋里的气味着实不好受。 “那个谁?” 陆四的目光落在坐在锅灶后边的一个人,一时想不起这家伙叫什么来着。 “老奴高歧凤见过都督!” 一直在锅灶后给众人烧茶的原明监军太监高歧凤紧张的站了起来。 “噢,对,高公公,你过来说话。” 陆四将烟袋扔在桌上,这玩意不好抽,呛人的很,随手端起大碗喝了一口,然后“呸”了一口将嘴里的碎茶沫子吐在地上。 打盹的徐和尚不知怎么醒了,刚想张嘴打个哈欠,就见都督正看着他,顿时一个激灵。 “老奴可不敢当都督一声公公,都督只管叫老奴的名字就好。”说话间,高歧凤抬腿从前面的老搭档李棲凤及胡尚友中间穿了过去。 屋小人多,有些挤。 众人纷纷抬屁股挪小凳给这位高公公让路。 到了陆四面前,高歧凤深深的躬腰,诚惶诚恐的道:“不知都督叫老奴有何吩咐!” “没什么事,就是问问你可识得那伪福王?” 第一百九十一章 总兵多保重 深夜的运河两岸格外的冷,怕是撒尿都能结冰那种。 出了木棚的陆四本能的将脖子往棉袄里边缩了缩,然后哈了口气四下看去。 运河上起了雾,雾气还很大。 唯一的亮源是守堤官军每隔半里设的火堆,这让陆四的视线受到限制,好在王四他们没走多远,依稀能听到动静,便将菜刀揣在背后裤腰带中,悄悄的跟了过去。 周旺被王四等人带到了一里多外堆积淤泥的一处鱼塘边,鱼塘早就被放干了水,里面现在堆满淤泥。 每天都有人过来将这些淤泥运到乡下发售,因为这东西很肥田,比农家肥还好。 当然,这些淤泥也无一例外的被大户垄断了。 因不知周旺到底为何事叫王四带到这边来,陆四也不好露面,就蹑手蹑脚到淤堆边一棵杨树后躲着,想听听究竟是什么回事。 王四那边好像是四个人,其中一个是陆小华,其余两个因背对着陆四这边,陆四不知道是谁,猜测可能是王四棚里的打手。 “四...四爷,你放心,钱我,我肯定会还的!” 深更半夜被人带到这里,刚才还挨了王四一脚,加上王四在上冈的凶名,周旺不恐惧是不可能的。 人已在发抖。 “还?” 王四笑了起来,“周二,你在我这里前前后后借了有十几两了吧?” “嗯。” 周旺脑袋耷拉着,心中已经后悔万分,恨不得拿刀剁了自已的手。 陆四这边听了也是吃惊,十几两是什么概念? 盐城县最好的水田不过才卖二两多一点一亩! 十几两相当于把周旺家几亩地全卖了,再搭上他家的房子都不够还的,说是倾家荡产一点也不为过。 这周旺,真是疯得了! “周二,大家都是乡里乡亲,不是我王四不好说话,只是你欠的实在有些多,再说你家什么条件大家心里都有数,所以我呐也不问你别的,就问这钱你打算什么时候还,又怎么个还法?” 王四说完摸出烟袋,陆小华子见了忙拿火折子帮他点上,然后拿脚轻轻点了点周旺,低声道:“四爷是通情达理的人,你有什么想法就说说。” 周旺“吱唔”道:“钱...我肯定还,但现在真没有...等开完春我打算去海子里给人烧灶...反正四爷放心,这个钱我是肯定还的!就是可能要拖拖。” 说完,他抬头有些期待的看着王四,换来的却是王四拿烟袋狠狠打了他下,“呸”了一声:“你活见鬼呢!还海子里烧灶?你他娘的烧一年灶才几个钱啊?欠我十几两再加利息,把你烧成骨头你也还不上!” 周旺可能是眉眼那边被烟袋打到,疼得捂着自已的左眼却是一声也不敢吭。 “四爷,不打他撒,他老实人一个,让他再想想办法嘛。”陆小华子毕竟和周旺一个村,这会要不帮他说两句过不去。 “他能有个屁的办法!” 王四却是根本不理会陆小华子,随手将陆小华子推到一边,上前对着周旺又是一脚,结果把人踹在淤泥堆上。 “办法我替你想了,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什...什么办法?” 周旺明明个子比王四还高,可被对方拿脚顶着自已胸口愣是不敢动半分。 “别说我王四不帮你,和你说明了,你欠这么多钱肯定还不上,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你把婆娘叫我带出去做一年工怎么样?” 王四竟是带着微笑说的这话。 “这不行!” 周旺则是惊恐万分,王四嘴里说的做一年工是什么意思,他能不知道! 陆四也是眉头皱起,这王四也真是丧尽天良的很,带人家老婆出去跟逼良为娼有什么区别? “好四爷,我求求你了,钱我肯定还,你通融通融...你那个法子肯定不行...” 周旺挣扎了,却不是反抗,而是“扑通”一声跪在了王四面前直磕头。 站在一边的陆小华子也是愣住,他可不知道王四竟然是想要周旺婆娘出去卖,心里很是纠结。 这时,王四带来的两人中突然有人说了句:“我说四哥,你也够缺德的,这把人逼的我都看不下去了。” 竟是那天和宋五闲扯的马新贵。 王四扭头望了眼马新贵,哼了一声道:“看不下去可以,钱你不要分。” 一听这话,马新贵忙咧嘴笑道:“瞎说,我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那就不要说话,” 王四扭过头看向给他磕头的周旺,“你就是把头磕破了也没用,要么现在还钱,要么就让婆娘跟我出去。” 语气根本不容商量。 “不能,不能...肯定不能...”周旺又急又害怕,眼泪都下来了。 “跟你好商量你不睬,非要我打你一顿才肯是吧!”王四直接威胁。 周旺滞了下,随后咬牙道:“四爷,我求求你,这件事真不行,欠你们的钱我回去卖地给你们行不行!” “不行!” 王四手反给了周旺一个嘴巴子,狠狠道:“我就要你婆娘跟我出去!” 然后朝后面叫了声:“仇五,教训教训他!” “嗯哪!” 被唤作仇五的打手二话不说上前就朝周旺身上踢去,周旺疼得抱住脑袋蜷在地上痛苦的叫了一声。 王四听了却骂道:“你再敢喊一声,今天就把你打死!” “唔...” 周旺不敢喊,他知道王四这帮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仇二也是个下得了辣手的,拿脚不停的在周旺身上踹,似乎要打到对方求饶同意王四的要求才会住手。 陆小华看不下去了,本着同村人的念头想上前替周旺求个情,可王四却瞪了他一眼,无奈只好闭嘴。 马新贵一脸无所谓的看着,其实如周旺这种人他见得多了,一开始这不行那不行的,最后一打通通都行。 “住手,你们要把人打死吗!” 陆四没办法不出去,照这般打法周旺不死也得受重伤。 “小四子?” 看到堂弟陆四出现在这里,陆小华子愣住。 “你们认识?” 王四转身看了眼陆四,对陆小华子道:“叫你家兄弟不要管闲事,这里没他什么事,回去睡他的觉。” “好,” 陆小华应了声上前想要把堂弟拦住,他知道堂弟跟周旺家关系近,怕堂弟无端卷进来。 却没想到堂弟没有理他,而是径直走到周旺那边,蹲下身去将蜷在地上的周旺扶了坐起。 仇五下手太重,周旺脑袋都被打破了,流出来的血在他脸上结了一道长长的冰霜。 至于身上的伤势一时看不出,反正不轻,因为周旺已经疼的说不出话来。 “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但你们逼人卖婆娘就未免说不过去了吧?” 陆四缓缓起身,看着那传说中上冈一霸的王四。 王四还没说话,仇五先开口了,阴侧侧的盯着陆四干笑一声:“你晓得我们是谁啊?” “不晓得。” 陆四摇了摇头,这种人晓得不晓得都没意义,在他眼里,这些人都是死人。 用不了几个月,北边过来的刘泽清、高杰两支兵马就会跟蝗虫过境似的席卷淮安,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随后跟进的清军则是一锤定音,将数百万人口的大府淮安瞬间变成只有三十余万人的小府,直到伪康熙末年才恢复过来。 不管是在明军眼里,还是清军眼里,淮安府的百姓都是蝼蚁。如王四这般只会欺负百姓的油混,在那当兵的眼中也不过是一刀的事。 越是有钱,越倒霉。 “不晓得你出什么头!” 陆四很淡然面对他眼中的死人,可对方却在他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一拳就打在了他脸上,当时就觉眼角火辣辣的疼,还有那么一阵晕乎。 “仇五,你什么意思,他是我兄弟!” 陆小华子虽然跟陆家人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但总是陆家的人,见仇五竟当他面打自已的堂弟,顿时也火了,上前就要将仇五推到一边。 可没等他动就听后面有人愤怒的骂了一声:“狗杂种,你眼瞎了敢打我老爷!” 在陆小华和一边的马新贵错愕之际,一个人影从他们面前跃过直奔仇五而去,然后他们就看到一根扁担笔直的砸在了仇五额头之上。 “咚”的一声,声音很大,扁担也是“叭”的一下断成两截。 “狗杂种...” 仇五有些难以置信,他瞪大双眼死死盯着拿扁担砸他的人,然后晃了一晃,“扑通”一声瘫倒在地,一动不动。 这一幕把陆小华和马新贵他们都给吓住了。 陆广远自已也呆住了,手一抖半截扁担脱落在地,心跳得好像要蹦出来似的,脑海中也是一片空白:他似乎把人打死了! 这人怎么这么不经打的? 广远脸色煞白,一动不动,看起来也是魂飞魄散的样子。 “小杂种,你敢杀人!快,快报官!”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王四,惊骇之余这个老油混想到的竟是报官! 可没等他去报官,一个人影突然闪到他的身侧,然后就觉有什么东西砸在了他的左肩和脖子连结处。 定睛一看,是一把菜刀。 刀把子上还粘着根小拇指长的菜叶。 读未-修改内容请到:醋#溜#儿#文#学 第一百九十二章 拿陆四的矛戳他的盾 河下镇,不仅是淮阴侯韩信出生地,也是当年韩世忠、梁红玉夫妇抗金之处,尔今更是淮扬大富之地,镇中富商豪宅甲第连云,与扬州盐商的园林相比也毫不逊色。 只如今镇中却是大火连连,抢劫杀人比比皆是,却不是攻打淮安的李士元叛军所为,也不是初建淮军所为,而是有那数十败兵溃逃此处,以为淮安城必叫河工反贼所陷,故铤而走险在镇中劫掠,好在北逃时能捞上一笔。 此后又有数百乱奔河工也加入抢劫队伍,更有那不敢阻止败军抢劫的漕兵上百人也加入其中,致使这淮扬大富之地竟成了烟火弊日,僵尸遍野。 河下往东数里,当地最大之坟莹滩,四周荒草丛生比人都高,滩中杨树、柳树若干,藏万人不得,藏千余人于其中却是谁也发现不了。此地周边百姓都已逃难,有的人家逃的匆忙,锅里的饭菜都不曾吃。 从淮安城下潜回来后,陆四便叫来山阳县的秦五和郭老四,将叛军李士元部强攻没有得手,有可能夜袭的情况告知。 郭老四听后有些着急:“城中有了准备,那李士元如何夜袭,咱们又怎么攻进去?” 一边秦五正要说话,西边远远就传来哀呼惨叫声,众人一凛走上几座高大坟堆,站在上面向西看去,便见西边数里外有火光冲天。 “是河下镇,那里富人很多。” 郭老四当乡兵时曾随县里往淮安城运送过粮食,所以晓得那河下镇有钱人特别多,那里有的房子修得比总督衙门还要大,还要好看。 “可能是其它地方的河工也反了吧,” 秦五估摸道,然后想了想竟说了一句,“要是富人多的话,咱们也去看看?” 郭老四看了眼秦五,想说真去的话能抢不少好东西,但见陆文宗脸色沉了下来,立时闭住了嘴。 “我们淮军可以抢钱,但只能抢官府的,不能抢百姓的!” 陆四必须将秦五脑中的“造反就是抢劫”这个观念纠正过来,哪怕他无法触动这些人的内心,将来这帮人还是走上任何农民造反的老路,他也不能让这帮人现在就成为彻头彻尾的“匪”。 夏大军闷哼一声:“打下淮安城,要什么没有?何必去抢百姓的,徒叫人家骂我们一声贼寇?” “我也是淮安人,乡里乡亲的,我可不下去手。”卖油郎程霖摇摇头,从堆头上跳下半倚了上去。 “陆兄弟,我也就是说说,哪会真的去,大事要紧,你说吧,怎么打淮安城?” 秦五承认自已刚才有想抢一笔的念头,但他不抢平民百姓,要抢也抢有钱人的。不过见盐城县这帮人不附和他,他也不敢领着自已的秦字营去抢。而且也知道人家说的没错,拿不下淮安城就是抢的钱再多也没命花。 陆四确认秦五这会不敢单独行动,便将自已的决定说了出来:“我们要破城。” “啊?” 秦五愣了一下,“不是先前说好的,要是造反的叛军攻不进城,我们就帮城里的官军打他们的吗?怎么现在倒要帮造反的那帮人破城了?” 郭老四也有些不明白。 “因为我不想你们死。” 陆四是在发现守城的福建兵配有大量火铳后改变的决定,火铳那玩意是不能决定战争的胜利,甚至决定不了王朝的命运,但却能让武器简陋的淮军被重创。 和李士元无奈部下们的心急导致骗城改为强攻一般,陆四现在也被李士元的强攻不遂牵连。 无疑,守城的福建兵已经过了最初的惊慌阶段,再发现叛军不过如此,这帮福建兵就是再不擅步战,凭借坚城和大量的火器,也绝不可能放上几铳就作鸟兽散的。 他们一定会死守。 因此,一环扣一环,一环套一环,即便淮军做出了援军的假象,也成功击败了李士元部,城内的守军也有很大可能不会让他们马上入城,而是要先留在城外观察真假。 这世上,从来就不缺聪明人。 那么,无法进城的淮军就要落得和李士元部一样的下场。 要想破解这个局面,只有一个办法。 “我需要一百个死士。” 陆四沉默了片刻,“这一百人可能只能活一半,也可能连我在内都活不了,所以我要自愿随去的。” “我去!” 半倚在坟堆上的卖油郎将嘴里的一根枯草吐了出来。 “我跟你陆小四子是一个村的,我不去谁去?”夏大军话不多,只顾在那擦自已的长刀。 “老爷,我是淮军的旗牌官,你不能不带我。”广远这孩子生怕老叔不带他,直接伸出一只手拽住了老叔的衣角。 秦五见状,却是直接跳下坟头:“大家都别急,抽生死签,谁去谁不去,生死天注定!” 抽生死签是习俗,有的时候官府组织民夫抢险也会用这个办法。 陆四想要的是自愿跟他去的,生还是死是这些人自已的选择。但生死签却带有强迫性质,万一有人心理素质不过关就会连累所有人,故他不太愿意,然而秦五和郭老四他们却坚持这样做。 不解之后,陆四有些明白这二人为何要坚持生死签了,原因是他们不想去,却不愿意被当成怕死的。 如此,生死签倒也成了个公平的办法。 ........ 淮军的“将士”们被营官、队官组织起来围着大大小小的坟堆,密密麻麻的站着,他们已经被告知要抽生死签。 用于抽签的是郭老四从不远处村落找到的黄豆,其中一百颗被用墨水染成了黑色,抽中即为死签。 只带一百人,是陆四深思熟虑的结果。 人多了,守军必定会疑心。 “我需要一百人跟我去淮安城,两个结果,一是咱们被守军当叛军射杀,另一个是放我们进去。” “进去之后,就动手抢门,不管有多少守军,我们就一百人。” “抢了城门,淮安城就属于我们淮军。抢不了,我们死,淮军亡。” 站在坟头上的陆四的声音很大,语气却很平静。 人群一片沉默,因为坟头太多的缘故,陆四甚至都没法看到远处。 “如果我们死了,只要我们的淮军还在,你们的子子孙孙都永受淮军庇护!” “谁若违此令,则我淮军上下人人都要杀之!” “现在,抽签!” 陆四正要从坟头下来,却听不远处风字营中有一人骂了句:“抽他妈逼的生死签,活路是自已闯的!” 话音中,一个年轻人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朝坟头上的陆四一拱手:“陆文宗,我是你同乡谢金生,我不抽,直接跟你去!” “阿弥托佛!” 陆四身后的人群中有个光头男子诵了声佛号,然后默默走出人群走到了谢金生的身边,没有再说一句话,神情却坚定异常。 第一百九十三章 淮军是陆文宗的了 给三班六房和乡村公所拨放“工资”是好事,最起码可以根减加在农民头上的杂税及各种名目的苛捐,并通过新的淮军官吏集团削弱士绅老爷对农民的影响力,使之可以直接服从淮军的基层政权,而不必再由那些相当于“包乡”的士绅来行使官府权力。 有了正式“工资”可领的三班六房及乡村公所人员成为淮军基层人员后,忠诚必然会培养并稳固,但是养他们的钱从哪里来? 明朝没有养他们,一分钱工资都不开,这才有了比正税还要多的杂税,因为如果不收取这些杂税,县老爷就没办法给三班六房还有自己的师爷幕僚开工资,也没法维持县衙门的运转。 本身,明朝给官员的俸禄也是出奇的低,这就导致中后期贪污腐败常态化,大量为了逃税的农民将自己的土地以“投献”方式送给有功名的士绅,结果就是那些不肯投献的农民承担越来越多的税赋,后世对此有另一个说法,叫土地兼并严重。 土地兼并的根本其实就是税收问题以及对士绅免税的优待。 强买农民土地,陆四印象中明朝没多少官员敢这么干,大多数都是农民迫于杂税太多承受不了这才无奈投献,让原本属于国家田赋的土地成了官员士绅的私产。 比如那个有几千顷田地的首辅徐阶家就是这样,否则真要是买田的话,把徐阶卖了他家也弄不了这么多地。 农民因投献得了少交税的好处,士绅因投献凭空多了不属于他的田赋来,双方都高兴。 不高兴的那个快亡了。 明太祖朱元璋可能深知小吏之恶,这才不给他们发皇粮,然而国家的运转又离不开小吏,所以地方只能自己想办法收取正税以外的杂税,久而久之,就是如今的模样。 陆四给“小吏”发工资,实际就是在源头上治理赋税乱象。按他的规划,一个县的三班六房大概会有80人左右编制,再加一县300人的武装大队,光县城就有380个吃“陆饷”的人员,现在的县域规模较后世大的多,有的县甚至是后世县的几倍,所以往少了算至少得一县十乡编制。 一个乡公所设一个乡长,三到五名副手,另外还得至少20人左右差役性质的半公编人员,如此又得有200多吃陆饷的。 村一级倒不必设太多人员,直接挑一个年纪大些农民当村长就行,反正公文之类又不用他们写。可这个村长也得每年给些补贴,叫他有当村长的积极性,这样动员村民就有劲。 光叫马儿跑,不给马儿吃草,世上可没这道理。 这样算下来,一个县吃“陆饷”的就得有六七百人,仅以陆四家乡盐城县来算,全县在册丁口有三十余万,隐户数字大概与在册的差不多,所谓隐户就是那些不在国家计税册中投献土地的农户。 盐城县对地主士绅打击的血腥程度肯定没有兴化那边残酷,所以就算把那些被打击的地主士绅名下的佃农“解放”出来,使之成为可以给淮军纳粮的丁口,所得也不过一两万人。 那么从账面上来看,大概就是五六百农户养一人,看似相当轻松了,实际上除了县乡人员外,还有人数更为庞大的淮军武装集团,以及县以上机构的“公务”人员,这个压力就很大了。 陆四给淮军正兵定的是一年30两银的饷,最低级的什长是年饷40两。 单以正兵计算,淮军目前总兵力高达四万人,除降兵外能算正兵的有近三万人,那么单是开正兵饷一年就要90万两,这还不算士兵的吃喝拉撒,如每天的口粮,肉菜,衣服、棉被、鞋子、甚至是擦屁股纸,毛巾什么的。另外还有武器装备。 大致算下来,连同饷银在内,一个正兵一年所需多达40两。 这个饷银开的并不高,当年戚家军的士卒每日大概是口粮三分三厘,行粮一分二厘,一年所耗军饷在十八两白银左右。 万历年间募兵标准上调,募军每人发三两安家银,二两行粮,入伍后还要支取每月一两二钱到五钱的月粮,这样不算安家银和行粮,一年一个士兵单月粮也要有十八两左右。 据曹元说,他们从前为辽军时,每月军饷大约在二两上下,一年能有二十四两左右。那些从西南贵州、四川援辽军队的月饷则接近三两,达到36两左右。 当然,这是表面报给朝廷的账,可能除戚家军以外其余兵马估计能发三分之一饷士兵都得烧高香了。 但名义上就是这么多。 正兵40两一年,降兵是按出战次数发银,有三分之一,有四分之一,有一半的,反正乱七八糟加起来,陆四要将淮军养起来,一年最少得200万两。 将近四万的淮军于当下单以数目看其实已经是一支不小的兵马了,镇守山海关的关宁军也不过四万多人。 当然,战斗力是绝不能相比的。 一年两百万两,够陆四呛的,他现在手头加上抢的漕银和抄家灭门的银子可能比这个数多一些,但肯定多不了多少,所以他要清乡。 不清乡,他哪来的钱? 夏大军在兴化胡乱杀人,扩大打击面,他为何没有严厉喝斥,原因就是兴化有钱人多。 那个城中满门一百八十多口人被淮军杀得精光的李家地窖藏银就有二十多万两,这还不算其它的浮财和那几十顷地。 明朝末年,国家穷得叮当响,士绅却是富得流油。 一个小小的兴化就能为淮军解决大半年军饷开支,更何况其他地方呢,比如扬州。 陆四好多次都想动手开抢,把扬州的有钱人全宰了,但一次次又忍住了,那样干就真跟李自成一样了。 起码,人家扬州城的士绅和富商们至少在表面没有反对扬州易帜,也没有聚众袭击淮军,他陆四真要为了人家的银子开刀杀人,以后他陆文宗的名头还怎么打? 现在各地搞清乡的成果可以让淮军撑个两年,但清乡显然是一次性的,不可能清完再清,那样就真把所有的地主士绅全逼到淮军的对立面了。 因此,陆四必须开源。 他不可能再如前明一样把税收重头放在农民头上,淮扬地区自古以来商业发达,然而淮军目前只占领了淮安小部,扬州大部,单以这个地盘想要恢复商业并从中大量抽取商税显然是不可能的,因为从前淮扬商人的经销地大部分都是“敌占区”。 那么,陆四现在开源只有一个途径——盐。 第一百九十四章 宁错杀 不放过 有,必须有,肯定有! 孙武进也是淮扬人常说的“老杆子”了,关键时候肯定全力挺陆爷。 不过,都督的胡须要是再长一些,眉毛再粗一些就好了,那样会显得更有气势,更强壮,更男人,更讨娘们欢心。 陆四不喜欢长胡子,不是因为年纪尚轻没能蓄起来,而是就不喜欢,这可能是和前世社会审美有关。再者,胡子真长了也麻烦,不卫生的很。 “似乎缺了点什么?” 陆四赞同孙武进的意见,他现在已然具有上位的某些特殊气质,但是想道那寇白门位居“八艳”,其超强的“集资”和“社交”能力若加以引导,未必不能在即将到来的抗清斗争中于江南掀起全力援淮的浪潮,比如组建个南都慰问团,发动十里秦淮的姑娘为国捐资,上街义卖什么的。 这些,都很好嘛。 抗清斗争事关民族存亡,理当人不分男女老幼,地不分东西地北,业不分高贵贫贱,人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 岂能因人家青楼出身就看不起,只以为人家是个什么玩物呢。 所以,这头一回见面不能给女侠留下坏印象,因此陆四还是特意去换了一身这年头士子们才穿的儒衫。又去洗了把脸,盘了盘头,顺便清理了下指甲缝里的陈年老土,看上去,很是清爽,给人焕然一新的感觉。 对着镜子看了又看,陆四转过身,没等他开口,孙武进那货就已经长长的“嗯”了一声,油脸点头。 陆四满意,他知道这家伙一般不会说假话。 对这家伙,他也是爱着恨着啊。 “都督,那个娘们还真是挺有种的,带了个丫鬟就敢过江来...啧啧,这娘们长得老好看了,那丫鬟也叫人挺中意...” 孙武进这话绝对不违心,事实上看到那吊侯爷爱妾的第一眼,他就惊为天人,可惜这娘们他碰不得,退而求其次,那个叫斗儿的丫鬟也挺不错,看身段怕还没叫人采过,水滑滑的。 要是都督有什么想法弄大的,那这小的孙武进琢磨肯定落自家手上了,别说那丫鬟亏不亏,好歹他孙二郎如今也是大顺朝的扬州都尉,就这身份,还配不上个奴籍? “人的名,树的影,能叫堂堂侯爷看中的女人,你说好不好看?” 陆四抬手示意土包子孙武进去带人,可想了想却又把人叫住,转而说道:“人家大老远从南京过来,咱们是不是得让人家先安安心?” “有道理,还是都督想的周全啊。” 孙武进深以为然。 将寇白门先带去见她的夫君朱国弼是有好处的,一来可以让寇女侠心中减少一些对淮军的敌视; 二来得让苦主知道“肉票”没危险,要不然怎么肯掏钱赎人。 三来,吊侯爷似乎有想和陆四攀亲的念头。 虽说陆四从来不会做那欺男霸女之事,也从来不会自坏道德对人妻妾有什么欲望,但如果... 如果, 嗯, 我也老大不小了。 坐在凳子上的陆四重新换了个坐姿,顺便将衣袍提了提,刚才想的有点多,需遮掩一二才行。 ....... 收到贼人递来的消息,见到夫君的那把“灵宝”后,寇白门在惊慌之后迅速镇定下来,她没有将此事告诉朱府其他人,而是去找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已为钱大宗师续弦侧室的柳如是。 寇白门不是想通过柳如是求助钱大宗师,而是告诉柳如是她将渡江去救侯爷,万一她要回不来,就请柳如是代为照顾朱府上下。 柳如是很惊讶,她的丈夫钱谦益刚刚还在说大军正在扬州和贼人交战,督师史可法就在瓜洲亲自坐镇,现战局胶着胜负未明,怎的抚宁侯就被贼人捉了呢? 因担心是不是贼人诓骗谋财,柳如是便劝好姐妹寇白门先派人过江打听清楚再作计较。寇白门却知夫君被擒不会有假,那把她请人打制的“灵宝”就是证据。 柳如是知好姐妹性格刚强,处世雷厉风行,故而也没有再劝,只说可从府上派些人随寇白门一起渡江,这样也有个照应。 “江北已是贼窝,姐姐府上的人去了又有何用?若真有事,不是害了他们?” 寇白门真不愧是有“女侠”之称,从钱府出来后带了婢女斗儿主仆二人就乘车赶到镇江。 只是却没能马上渡江,听人说史公可法尚在瓜洲与贼军对峙,江上根本行不得舟船。救夫心切的寇白门等不得江北决出胜负,便出重金雇了一条渔船趁夜色于五峰山夹江段偷渡了过去。 上岸之后主仆二人也是不辨方向,就那么在江边互相依偎度了一夜。天亮之后,才算是遇上几个打鱼的渔民,在他们指点下往扬州方向摸了去。到了扬州城她二人也不知应该去找谁,好一番打听才算找到了大顺淮扬节度使所在。 一路随小姐过来,斗儿倒不怕,可被贼兵带进来后,她却是害怕了,站在小姐身边不时朝外张望。 “你莫要担心,贼人眼下求财,不会害你我主仆性命。” 尽管是一身简单的妇人装束,寇白门毕竟才二十岁,因此看起来还是更像小娘多一些,无论风韵还是身段,以及身上隐隐散发的气质,都比斗儿这个俏丽的丫鬟要更加诱人。 只是这个小娘的身上却表现出与她年龄不相仿的镇定,从决定渡江救夫到被带进贼首府上,寇白门自始至终都没有流露出半点慌张,甚至她还偷偷观察了贼兵。 “小姐,你说侯爷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 斗儿想说侯爷一定被贼人打的很惨,可怕这样说了会让小姐难过担心,所以强行止住了。 “只要人在,其它的都没什么。” 寇白门神情平静,她被南都士子冠以“女侠”之称,并非是她有什么武功,而是因为她个性豪爽,颇似古代侠客。也因这个性于秦淮一众女子中别具一帜,遂风头大盛,往来文人骚客皆追捧于她,艳名远播连京师官员都之为动容。 那朱国弼也正是因为听说南都出了个大名鼎鼎的女侠,这才不顾危险千里迢迢从北京到南都只为一睹女侠芳容,结果亭亭玉立的寇白门只一眼就叫他魂牵梦绕,最终费尽心思抱得美人归。 娶亲盛况,可谓空前绝后。 “小姐,你说贼人要多少钱才会放侯爷回去?”等了许久都不见贼首过来,斗儿是又害怕又好奇。 “千金万金,只要有数就行。纵使府上拿不出,我纵是重回青楼,也要筹于他们。” 只要能救出夫君,寇白门做什么都行。 女侠,重情,更重义。 第一百九十五章 要什么给什么 安东小县,城中除淮安总兵府外便是县衙稍为宽敞些,但任安东知县林香连如何恳求,漕运总督路振飞都不肯在他衙门办公,而是令督漕道郑标出面在城中租了两所宅子,拆了院墙临时打通以为漕院驻地。 所需各项支应,也是一切从俭。 自淮安失于贼手,几月以来,路振飞从无一日安稳觉,每日眼睛一睁便是诸多繁心事。 为平贼及筹粮二事,年方五旬的路振飞看着便如六旬老人般苍老无数,以致昨天从海州赶来的国子监司业沈廷扬显些未能认出他来。 沈廷扬家族一直从事漕运,当年东江毛文龙曾上书朝廷在淮安一带招募水兵,认为这一带的盐贩和灶丁作战勇猛,并精习舟船,所以一次募淮兵五千余,此后这支淮兵参与了东江多次军事行动。 在这些淮兵的牵线下,以沈氏家族为首的淮商大量为东江提供粮食,在此过程中这些淮商掌握了辽东海域的水文。 沈廷扬正是借此在漕运受阻的情形下筹划海运粮饷,接济锦州一带的明军,从而打造了一支拥有百余大舟的船队,被崇祯赞夸“居官尽如沈廷扬,天下何难治!” 可惜,因为松锦之役明军战败,沈廷扬的这支船队没了用武之地。现在淮安城更是被贼人占据,他想利用船队继续海运粮饷输送京师的计划也受阻。 沈廷扬这次来安东除了带来所部千余水兵外,还给安东支援了一批粮食军械。在此之前,副总兵郑芝豹团募青壮他也出力甚多。 不过,沈廷扬还给路振飞带来一个坏消息,那就是李自成军已经攻占山西,总兵周遇吉战死,大同总兵姜瓖、宣府总兵王承胤等大将悉数降贼,现贼军主力已经逼近京师门户居庸关。 “我听说陛下急诏刘泽清入京勤王,然此人却公然抗旨率兵南下,所到之处房屋俱被烧光,百姓俱被抢光,美其名曰不留一物于贼,这等人,唉。” 沈廷扬也不知如何说那刘泽清的兵马,他在海州被刘部敲诈过,要不是河南顺军突然南下攻占徐州,刘部注意力被引了过去,恐怕那帮比流寇还不如的东西就要强抢他的船队了。 “部院当初就不应该书信刘泽清引他至淮扬,此人简直混账透顶,我在海州听人说给事中韩如愈、马嘉植出京南下,因为韩如愈曾经弹劾过刘泽清,刘泽清就派兵在路上将人给杀了,这人眼里哪还有朝廷,简直是无法无天!” 郑芝豹对刘泽清也是一肚子气。 他在海州招募青壮没少被刘泽清手下的将领欺负,不是公然到他营中拉走青壮,就是抢他的粮食,要不是沈司业仗义相助接济于他粮草,他那几千人哪里能拉得出来,说不定早就因没吃的一轰而散了。 “事到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若老夫手中有兵,何至要引外人。” 路振飞轻叹一声,他也很无奈,但刘泽清哪怕十恶不赦连君王之命都敢公然违抗,至少现在对淮扬是有功的。因为若不是刘泽清渡河南下,河南顺军只怕早就打到安东来了。 沈廷扬和郑芝豹也知这个道理,明知刘泽清桀骜不驯,引他来淮扬同饮鸩止渴没有区别,然而现在却又不得不指着他。 “京师刚经大瘟,京营俱无战力,听说宫中都叫内侍上城助守了,而贼军号称百万之众,老部院恐怕要做最坏打算,万一陛下...” 有些话沈廷扬也不便公然道出,但是明眼人都知道京师是绝不可能守住的。 来安东的路上,就京师沦陷之后的局面沈廷扬同郑芝豹有过交流,二人也是同一看法,就是京师一旦沦陷,则南都这边要马上行使留都之责,否则断然敌挡不住南下顺军。 只是沈廷扬的意思是想问路振飞这位漕督是否要接应陛下、太子南下,如果可以的话他沈廷扬原率海师北上天津,不想漕院沉默片刻,却是说道:“陛下去年命老夫督漕,南来之时老夫曾转道凤阳谒拜皇陵,时有望气者言凤阳高墙内有天子气。” 郑芝豹一脸不解,不知道老部院说的是什么意思。 沈廷扬却是一惊,失声道:“唐王?!” 路振飞缓缓点头,道:“唐王喜读书,好任侠,通典故,又有太祖成祖之血性,若陛下与太子诸王无法逃出,老夫以为若能奉唐王至南都,则大明中兴有望。” “这...” 沈廷扬愣在那里,心中真是万分吃惊,然此事已非他这个国子监司业所能参于。 郑芝豹这会听明白了,不过听说那个唐王的确不错,像个朱明子孙,不像有的藩王畏贼如鼠。北京那边真要一个也逃不出来,立这唐王为天子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便暗自寻思得将此事告诉大哥。万一老部院真要拥立唐王,大哥那边可得赶紧跟着,否则这拥立之功怕就叫别人得了去。 念及于此,忙道:“若部院有此念头,须尽快着手才好,否则一旦京师沦陷,人心惶惶,淮安又陷于贼手,部院如何至凤阳迎那唐王?” 沈廷扬也关切问起淮安的情形。 “将悍兵骄,皆不用命,焉能剿贼!” 不说淮安还好,一说淮安路振飞就气不打一处来,那围城诸军于城下明为困贼,实是消极怠战,偏他这位漕督还要绞尽脑汁为他们筹粮。 “不能再拖了,万一京师沦陷,贼军声势大涨...”沈廷扬正说着,督漕道郑标慌慌张张闯了进来,惊声道:“部院,淮安急报,临淮兵炸营!” “什么?” 路振飞怔住,待听郑标详细一说,当时就觉脑袋生疼,旋即急火攻心,大叫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仰后摔倒。众人见状俱惊,急忙将部院抬入卧房歇息,又叫速请郎中。 经郎中一番诊治,路振飞悠悠醒来,见郑标、郑芝豹、沈廷扬都守在床头,痛苦万分的挣扎着要坐起身来。 众人忙劝阻,郑标低声宽慰道:“部院身子要紧,万勿再动肝火,还是先行调养的好。” “此事已经发生,部院就是急也无用。”沈廷扬也劝道。 “上万士卒一日散光,老夫如何能不急,如何能不急!” “那徐大绥误我,误我!” 路振飞悲愤莫名。 此时安东城外黄河故滩,一个泥人从地平线上缓缓露出身影。 随后,一个又一个的泥人好像从雾气中突然冒出般,速度虽慢步伐却无比坚定的向着黄河故道走去。 眨眼间,就是一片人潮。 “到了!” 遥望远处安东城墙,陆四将手中的木棍狠狠插进沙中,侧身对身后众人道:“我陆文宗从来不说虚的,告诉弟兄们,活捉路振飞者,要女人给女人,要银子给银子,要官给官!” 第一百九十六章 大顺军到 胡说八道,什么弄不弄白门的! 于马上正准备跃下关心抚宁侯爷一下的陆四叫孙武进这话说的,气得险些就要拿马鞭抽这家伙一顿:没看到人家丈夫在,嘴里嚼什么蛆! 天地良心,陆四要孙武进把朱国弼弄来,是要打人家爱妾寇白门的主意,但绝非孙武进想的那般龌蹉,他陆四要当什么活曹操。 退一万步讲,便真算陆四也有人之本能需要,但他这身子可是清清白白的黄花小伙,能随便叫一身经百战的妇人给玷污? 亏不亏心? 弄来朱国弼,诱来寇白门,那是有大用的! 有鉴于即将到来的残酷抗清斗争,陆四必然要寻求多方面的支持,所以在江南甚至是全国都有影响力的“秦淮八艳”就是很好的统战对象。 莫以为这几个出身秦淮的姑娘是下九流,她们实则是这个时代的“顶级流量”女星。并且,这些姑娘的气节也是远胜读书人,朝中士大夫和什么才子不如远矣。 可惜,所嫁大多非人。 如“河东君”柳如是嫁了个不肯与其投水殉国的大宗师钱谦益; 大家横波顾媚嫁了个“三朝之臣”龚鼎孳; “香扇坠”李香君嫁给了叫那百姓在家饿死别给朝廷添乱的侯大学士侯恂之子侯方域。 据说这位侯才子给满清山东总督张存仁出了个扒黄河水淹榆园的主意,不但使山东抗清义军被彻底镇压,也使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 就这,还被编了个《桃花扇》流传千古,搞得真是才子佳人被奸臣所欺似的。 殊不知奸臣阮大铖叫清军暴尸杭州城下三日,却被污蔑随清军南下福建跑不动累死。 权臣马士英更是在太湖被清军剥皮英勇就义。 而戏文中的忠臣义士却是金钱鼠尾,当真是文人一枝笔,黑白莫分辨。 “青莲”董小宛嫁的冒辟疆,风流是风流,胆小如鼠。清军南下义愤填膺说要抗清,结果道上被大清兵抢了个精光,吓得立即回家隐居,从此做起剔发留辫的“遗民”。 那个陈圆圆就更不用说了,至于寇白门嫁的这位崇祯朝的抚宁侯,弘光朝的保国公同样不堪,同赵之龙等一众勋臣领着钱谦益他们开城降清,国公不做去当了个三等阿达哈哈番(轻车都尉),最后被囚在北京,家财被满清搜刮一空。 为了救出朱国弼,寇白门也是侠义,为这个早在清军南下时就将她抛弃的负心人筹措了两万两黄金赎身,从此与朱国弼一刀两断,重回青楼不到一年病死,落得个“丛残红粉念君恩,女侠谁知寇白门”的身后名。 前世看到这些姑娘和所嫁之人事迹时,陆四都唏嘘,如今活在这段故事所处的时代,当然是要争取改变些什么。 他真不是曹操,寇白门也好,柳如是也好,李香君也好,对这些奇女子他更多的是敬重。 这些女子的顶级“流量”对于抗清统一战线也是极为重要,如此,陆四又如何会胡来,如那孙武进以为是要做那“绑其夫,逼其妻就范”不耻行为呢。 瞪了眼自以为是的孙武进后,陆四从马上跃下,走到那被当猪一样扛过来浑身满是淤泥的朱国弼面前。 这个朱国弼不但能“诱”来寇白门,继而拉出柳如是、李香君他们,本身也是极具价值的。 因为,南京城中的朱府很有钱。 而且朱家的“集资”能力也是这个时代的顶流,否则寇白门就不会在朱国弼家产被满清搜刮干净后,还能筹出两万两赎身费来。 只是,陆四刚要伸手不计淤泥污垢扶朱国弼起来,这位侯爷却跟受惊般哆嗦了一声:“别,别杀我...别杀我...” 然后身子猛的往后一缩,继而以叫人吃惊的速度蜷了起来,如同蚂蝗似的。 陆四看的惊讶,又见朱国弼脑袋上大包不少,朝孙武进瞥了眼,后者忙将目光转向它处,意思显然是说不关他事。 “侯爷莫要惊慌,陆某乃大顺淮安防御使...” 陆四自报家门,又好生安慰,接连强调几次不会杀朱国弼,这才让变成蚂蝗的朱国弼身子稍稍拉长了些,就那么趴在地上侧脸看着陆四。 陆四也这么看着他,有些不知道如何继续交流下去,他不确定刚才孙武进说寇白门的时候这位侯爷有没有听见,所以索性开门见山道:“侯爷身上可有什么信物?” “啊?” 朱国弼许是脑袋叫打傻了还是怎么回事,“啊”了一声呆呆的望着就是不说话。 “就是家里人能识得的?”陆四耐心解释。 “是要叫我家里出钱赎我么?” 这下朱国弼不呆了,精神头子也是一下来了,要不是浑身疼得很,只怕能跳起来。 陆四点了点头,这样理解也行。 “有,有!” 朱国弼马上在身上摸索起来,却是忘记刚才逃命时不但大宝剑扔了,就连爱妾白门送他的“灵宝”也丢了,这会身上干净溜溜,哪有什么信物。 陆四这边无所谓,有信物更好,没有信物就叫朱国弼自己写封信好了,寇白门不至于连丈夫的字迹都不认得。 地上,朱国弼突然死死盯着孙武进,后者手里正握着他那把灵宝。 “那把匕首,家里识得。” 朱国弼抬手指了指,又迅速缩了回去,显然是被孙武进打怕了。 陆四朝孙武进看了眼,后者无奈只能将匕首上交。 “明天找个人,把这匕首给侯爷府上送去,跟侯爷府上主事的说,若想侯爷回家,就过江来与我面谈。” 陆四抽出匕首,寒光森冷,确是不可多得的宝物。之所以只说主事,而不直说寇白门,是怕朱国弼多想。 “来人,带侯爷去换身干净衣服。” 陆四随口吩咐一声,当下就有旗牌亲兵过来将地上的朱国弼扶起准备带下去。 那朱国弼却是迟疑了一下,然后弱弱的问了陆四一句:“将军从前与我家白门是否相识?...有过旧谊?” 神情胆小,目光却是期盼。 这话朱国弼早就想问了,他可是听得清楚,打他的那个泥贼说的是我把寇白门给你弄来了,而不是说我把朱国弼弄来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圣贤子弟 被淮军追杀的甘肃兵真是如惊弓之鸟般,身后稍有好像脚步声,他们的心就猛的为之一揪,然后两条腿就好像有无形人在帮他们拉扯般跨得更大。 人有富贵与贫穷之分,也有跑得快和跑得慢之分。 一个又一个甘肃兵被追上,淮军的刀矛或砍或刺在他们毫无防备的后背上。 败兵,哪怕人数漫山遍海,也不过是群羊。 甘肃兵千总汪世达在狂奔之中背心一疼,整个人往前扑倒,身上赫然多了一把斧头。 锋利的斧头没入汪世达的肋骨之中,疼得地上的汪世达凄声惨叫,过往忠心的部下们却已经跑出好远。 狠狠拔出斧头后,郭啸天没有再给这个官兵的军官一斧,而是继续向前冲杀而去。 木匠知道这个军官活不了,抽出斧头的那刻,血如泉涌,任大罗神仙下凡也别想活了军官命。 “追!” 左大柱子可能力气不如沈瞎子大,但跑起来还真他娘的快。 有的甘肃兵跑不动了,又不想死,索性直接往前面地上一扑,然后眼睛一闭,不知道是认命了还是想伪装一具尸体? 陆四前面的那个甘肃兵就是这样干的,他这任性的一跃一扑让陆四的长刀失去目标。 真正的砍在空气中。 虽然身子接连被好几个“贼人”踩过,这个名为曾阿牛的甘肃兵竟真的活了下来,并且在发现贼人都跑去南边后,他庆幸的从地上爬起,深呼吸一口,却发现附近有好几个同伴坐在地上看着他。 淮军仍在追,虽然他们的腿脚也酸了,可只要陆文宗在追,他们就要追! 胜利的喜悦无疑是提振精神和士气,乃至体力的最好催化剂。 就连四十多岁的吴阿福这会也如焕发青春般,带着手下的年轻人们一路狂追。 前方那些连回头看一眼胆子都没有的官兵让淮军上下在享受追杀痛快之感的同时,也油然心生自豪! 官兵,原来真是狗日的不如! 陆四现在没有收降的念头,他得用死亡威胁这些明军往更南边冲。 因为,明军有三股,这才出来两股,还有一股呢! 不趁此机会彻底毁灭这股从扬州来的明军,更待何时! 在淮军的拼命追杀下,甘肃兵们如同羊群往南边狂逃,然后不断的汇合新的逃兵,远远看去,几千人在长达数里的地平线上撒腿狂奔,也是声势浩大,更极具危险。 没有任何个体能在这股大逃奔的浪潮中独存。 有一些明军实在跑不动了,他们选择投降。 投降方式似乎是统一的,就是跪在地上脑袋垂下。 陆四不管这些投降的明军,只带队继续往前冲。 不少明军在逃跑途中因为速度过快没注意到前面的沟渠,结果一个接一个个的踏空摔落其间。后面的人潮可没人会救这些失足的同伴,反而是踩着这些坠沟的同伴往南边跳。 一条沟子里甚至摔了好几十人,被压在最下面的整个脸都被上面人身体重量压在淤泥里,活活闷死。 两里,三里,四里... 终于,南奔的大浪好像遇到了闸门,突然止了下来。 淮军追击正面的明军一下变得好多,跟数不清的蚂蚁被用线圈在当中般。 咒骂声彼此起伏,惨叫声更是不时传来。 明军在自相残杀,为了活命,他们本能的挥刀。 那些在官道上逃的明军残杀得更厉害! 史德威也在杀人,不是他第一个动手,但这会要是不杀,不把道上那些挤得乱七八糟的川兵杀掉,他们根本跑不出去。 除非,他们也和那些往麦地跑的士兵一样弃马,但那样一来,谁也不敢保证贼人会不会追上他们。 兵败如山倒的情形下,纵是史德威还有胆量和贼人拼命,他的部下,那些如人潮般逃奔过来的甘肃兵、川兵们也不会有胆量掉头。 刘兴也跑了过来,发现前面已经乱成一团后,这位一心想要飞回家乡的游击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越来越多的败兵涌了过来,人声鼎沸,不是热闹,而是恐惧。所有人都想逃出去,所有人都想活,为了活,只有不择手段。 几百名明军就这么倒在了自己人的刀下,可混乱依旧持续,并未随着杀戮停歇。 “都司,贼人上来了!” 曹元已经绝望,川兵的马车将官道彻底堵死了,就算把人都杀光,他们也没有时间了。 “弃马!” 史德威率先从马上跃下,可来不及了,百十丈外的人群开始响起更凄厉的惨叫声——贼人来了,他们在肆无忌惮的收割人命! “都司,快换衣服!” 蔡一清手忙脚乱的扒下脚畔一具死尸的衣服。 史德威犹豫,众部下苦劝。 换衣是为了方便逃跑,军官和士卒显然后者的目标更小。 “都司,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在部下苦劝声中,史德威不得不脱掉他那身甲衣,换上了沾着钱血的棉衣。 正当众部下准备护着都司从麦地走时,贼人之中突然有“降者免死!”的呐喊声传来。 呐喊很快变成千人的怒吼。 “降者免死!”如同魔音,令得所有明军都下意识停下了纷乱的脚步,停下正挥向友军的武器。 “降者免死!” 从东到西,怒吼声一阵又一阵。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带的头,数千明军竟“呼拉拉”的跪了大半下去,那场面十分震骇。 刘兴跪了下去,谢天南跪了下去,曹元跪了下去,最后史德威也跪了下去。 这位援剿都司显然不是自愿跪降,但他不能再屹立在那。 尘埃落定,数千明军就此尽数瓦解。 陆四带人走到了扬州兵那,环顾一众跪在地上低头惊恐不安的降兵,突然对身边一个降兵厉声喝道:“只问你一次,谁是史德威!” “我不知道。” 降兵摇头,长刀落下,首级滚落。 降者免死,不答者却死。 “谁是史德威!” 又是一声厉喝。 “他!” 第二个降兵颤抖的将手指向了一个身穿普通士卒衣服的中年男子。 “我是史德威。” 重新站起来的援剿都司如同苍老十岁般,脸上满是绝望。 第一百九十八章 我路部院也! 一个大顺安东县令就这么在本人稀里糊涂,甚至说万般愤怒的情况下出炉了。 稀里糊涂是因为当身人王保庆在“贼首”离开后的很长时间,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这城中的父母官。 万般愤怒除了因为有种“逼良为娼”的感觉外,更是王童生觉得太不像话,哪有县令父母就这么随意一指就当的? 好歹也得他考上功名再说啊。 这世上,有童生能当父母的? “王县令,这城中的事你管还是不管?”曹彦虎惦记着生擒那个什么部院的首功,哪有功夫伺候一个呆子县令。 “管,管什么?” 王保庆尚未进入角色。 “你要不管的话,我可就杀人了。” 曹彦虎作势挥动长刀,这是吓唬呆子,都督发话不可胡乱杀人,借他两个胆子也不敢把圣贤之地这上千百姓连同士子生员都给宰了。 “你们首领不是说...不得胡乱杀人么?”王保庆只是读书读迂了点,不是真傻。 “那也得你这县令管起来啊,要不乱哄哄的到处跑,我怎知哪个是良民,哪个是刁民!” 曹彦虎吹胡子瞪眼,这呆子县令傻乎乎的不办事,不是瞎耽搁他么。 “我...” 王保庆很是迟疑,不晓得自己是应该当这个贼县令还是不当。 圣贤教诲不可从贼,可贼人却以百姓性命相要胁,实叫他踌躇难办。 “县令救救我等啊!” 众百姓可算是捞到救命稻草了,哪管人王保庆心里怎么想,一个个可怜巴巴的看着王保庆,哀求有之,下跪的也有之。 人群中也不乏平日极为瞧不起这个考了三十年都考不上秀才的同学,只是这会人家要不当这个贼县令,他们就得人头落地,所以心中再是不耻也得请求王同学能为全城百姓性命着想,做这贼县令。 “我怎么管?” 王保庆终是决定牺牲名声做这贼县令,只是他实是不知道如何管才好。 “好管,诺,这队人听你吩咐,你要他们干什么就干什么。管好了,你可就是大顺的官,管不好,嘿,我可就过来拉你过刀了!” 曹彦虎发释重负,留了几十个部下听这傻县令差遣,提着大刀带着其余人赶紧走,唯恐叫这傻县令缠上捞不得军功。 如他这种降将,也得出战五次方转正编,如今他才记出战一次。每月领的俸银比那帮早前就降了淮军的家伙少了三分之二,怎么想都亏的很。 这年头,谁跟真金白银过不去,莫不说大顺代明已成定局,就是没成气候也值得他卖命。 真要败了,大不了再换个门头就是。 望着匆匆离去的贼将,王保庆还是有点不适应,等留给他的贼兵催问了几句,这才转身看向人群,想了又想却是叫“手下”把明伦堂那几个杀人的败兵抓起来,继而又将那个脱了官帽官服的林知县也抓了过来。 林知县对王保庆是再熟悉不过了,此人虽然读书不行,但他家却是安东首富,因此林知县上任后念在王家“望子成龙”的苦心和那五百两的孝敬,便以“纳粟入监”的方式给王保庆弄了一个监生名额,如此王保庆就能不经童子试取得乡试入场资格。 虽说这种监生一多半还是无法考中,但也有意外,比如当年嘉靖朝的罗圭就是七次应考都不能通过童子试,但捐监后却在乡试、会试中连获第一名,成为天下奇谈。 不过这个王保庆显然不可能成为奇谈,也就是看在银子的份上林知县才对他照拂有加,只是这个照拂有加的书呆子转眼竟成了贼人任命的县令,这就让林知县着实有些无从适应。 等对方开口向他询问自己这个县令现在应该怎么做时,林知县更是有种错乱之感。 .......... 安东城中,并非淮军突入之后就全城瓦解,而是有巷战发生。 接报贼人破城后,副总兵郑芝豹、督漕道郑标连同那位送粮食来的国子监司业沈廷扬等人都是大惊失色,不知道哪来的贼人进的安东。 只这时已是顾不得弄清楚何处的贼人,耳听城中到处都是贼人的喊杀声,郑芝豹立即决定保护路部院出城去和他的兵马会合。 城外有郑从海州带来的几千团练青壮,另外还有沈司业的千余兵,因此只要能冲出城和这些兵马会合,他们就是无法击退贼人夺回安东,至少也可护着路部院转移他处再作打算。 漕院处也有三四百兵,都是郑芝豹手下的福建兵,带兵是保着路部院从淮安逃出来的千总郑泰。 已有一股淮军迫近漕院所在,这些第二旅的淮军士卒原先压根不知他们要擒获的目标就在这处由民宅打通的地方,只到那宅中突然冒出一帮手持火铳的官兵对着他们不断放铳后,带队的标统麻三意识到大鱼叫他捞着了。 哨声不断吹响,附近的淮军迅速集中过来,在麻三的指挥下向那些持铳的官兵杀去。 “砰砰”铳声不绝于耳,第二标连冲两次不但没能冲垮这些官兵,反而损失了百来人。 麻三气急败坏,他第二标没有重甲,这会就长有重甲也来不及披挂,但他又不想求援,那样的话大功可能落不到他头上。 情急之下,想到从前听说书的讲以前个什么火牛阵的,便叫人把第二标的骡子、驮马还有驴都集中过来,然后让人将火油倒在这些大牲畜的屁股上,之后直接点火,一点也不心疼这些为淮军付出极大贡献的牲畜。 牲畜屁股叫火烧起来肯定吃痛发狂,三百多头骡子、驴便跟疯了似的向官兵冲去。 郑芝豹等人见状知道不好,急令士兵放铳射杀那些马骡,一些牲畜当场倒地,可其余的却根本没被那炸耳的铳声吓住,反而愈加疯狂的冲了上来。 福建兵实在是挡不住这些发狂的畜生,被他们撞得人仰马翻,后面紧随而来的淮军趁机挥刀突入。 无法近身使用,连装药都没时间的火铳如何能和那大刀相比,很快福建兵就被淮军的大刀砍翻无数。 巷子中到处都是残肢断臂,有的更是肠子都流了一地。 半昏迷状态的路振飞叫耳畔厮杀声惊醒,眼见官兵伏尸遍地,贼兵已然迫近,激愤之下一把推开扶他的仆从,朝贼人大呼:“我路部院也!” 第一百九十九章 大员的骚操作 文宗,这个名字很大,特别大,大到海里去了。 一般人,谁敢起这名? 可大明朝也没哪条律法不许人起名叫文宗武尊。 所以陆四管自已叫文宗。 他有想过别的名,文明、文化、文艺、文武...这些都是好名字,叫起来也上口,但陆四不喜欢。 原因是他觉得自已已经够惨的了,因此必须在名字上补贴一下自已。 这是什么心态? 不知道,反正陆四就管自已叫文宗了。 “你确定你叫文宗?” 宋五虽然觉得陆小四子这家伙绝对配不上文宗这名字,但对方态度坚决,又不犯什么禁,瞅陆有才这个当大伯的也没吭声,便真就在册上把陆文宗这个名字给记下了。 “妈,文宗啥意思?” 广远那孩子真是文盲得够彻底,可当妈的同样也不晓得。再见大伯和文亮哥的样子,陆四晓得这一家人竟是没一个知道文宗意味着什么。 这么一比,宋五这个会计还真算个知识分子了。 宋五要走时,陆有才却摸出一颗黑不溜秋的东西塞到他手中,然后拉着宋五的手道:“他五爷啊,文亮他们三个没大外去过,你呐算起来是他们长辈,又在公家那边做着事,这爷三在外头你还要多费些心,能照顾就照顾些。” 那颗黑不溜秋的东西是银豆子,之所以黑是因为这银豆子经过无数人的手,哪还有什么银子的光泽。 另外,这年头银子都是称重的,所以经常剪来剪去,说是银豆子,可看着就跟个银疙瘩差不多,乍一看真是又脏又难看。 陆四估摸大伯给宋五的这颗银豆子能有一钱重的样子,身体原主人给他的记忆中,一钱银子大概能兑换六十到八十枚铜子,是笔不算大,但也绝不算少的数目了。 给宋五一钱银子,陆有才什么意思自是不用说了,无他,就是请宋五这个替公家做事的邻居照顾好自家的子侄,比如安排活能轻松些,又比如发粮食时能多给些。 “照顾”二字代价着实不小,毕竟,陆有才竹筐生意卖得最好的时候,一天也不过进账二三十文钱。而他最爱喝的洋河大曲镇上一坛也才卖二十来文。 “老陆,你放心好了,文亮他们几个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们又是乡里乡亲的,我还能把罪把他们受吗?” 宋五笑眯眯的把银豆子塞进自已的腰包,合上名册,朝陆文亮叮嘱一声:“那你们三个明天早上辰时三刻到王家社集中,要早点过去,别误了时辰。这回河工县里催得紧,哪里出了滑子县头要罚呢。” “嗯哪,晓得了,五爷你慢走啊!” 陆文亮客气的要送宋五出门,宋五示意不必,走时又朝陆四“嘿嘿”笑了一声,道:“小绝怂,你个名字起的黑(吓)人呢。” 陆四干笑一声,没说话。 宋五出去后就听到有邻居在和他打招呼,多半是问河工的事。王氏这边又留了一会,见天色不晚了便先回去。 陆文亮留婶妈吃晚饭,王氏推说家里洗的衣服还没收,又和陆四说了几句,无非是什么在外要保重自已,干活时要多个心眼,别把自已累着之类的语。 又对陆四道:“你家老子和你二爷还不晓得这事呢,明天我到镇上望望有没有人去海子里告诉他们一声,省得他们不放心...” 王氏走了,小院里又安静下来。 田娥到厨房把中午吃剩下的菜热了热,其实也没什么剩菜,鸡汤早就叫陆四和广远这叔侄俩吃的见底了。 吴氏去拔了青菜跟豆腐煮了咸,晚饭简单就是喝粥。陆家这条件也不可能做到一天两干一稀。 胡乱喝了两碗粥后,陆四嘴一抹就说先回去睡觉,明天早上好早点起来跟文亮哥去集合。 “家去就早点睡,明天早上用绳子把被子捆着带上,粮食不要带,我这边叫你大嫂子准备了...” 陆文亮把弟弟送到了门口看着他家去了才回身把院门关上。 陆四家离大伯家不远,隔了四户人家,其中就有周旺一家。一进屋,他就摸黑到厨房摸了火折子把蜡烛点上了,家里倒是有盏油灯,可却没油。 这年头没有什么煤油,百姓照明油灯用的是动植物油,缺点很多,烟大,且价格也贵,所以大多数百姓家照明用的是蜡烛。只有那大户人家才用油灯或外罩的灯笼。 蜡烛点上后,光亮使得黑乎乎的屋子一下有了人味。陆四又从缸中舀水到锅里,然后坐在锅灶后开始烧起热水来。 锅膛里的火光映得陆四脸上更红,也让他的体表温度急剧上升,很惬意。 锅里的水很快开了,陆四拿来洗脚的木盆放进热水,试了水温后将脚放进去,然后半靠在锅灶边,脸上再兜块烫烫的毛巾,那滋味别提多舒服了,就好像全身上下的毛细血孔一下都扩了开来般。 闭上眼后,有那么一阵恍惚,陆四觉得自已还在21世纪,甚至边上还有人正在给他捏腿。 毛巾的热气慢慢散去,脚下的热度也渐渐退去,重新睁开眼的陆四再次回到现实中。 昏暗的烛火,黑乎乎的墙壁,生灰的梁木,凹凸不平的泥地,破败的窗户,还有黑不隆冬的外面.... “呼!” 陆四吐了口气,默默将脚擦干净,起身将洗脚水倒出去。之后,他想干点什么,但站在那里想了几十个呼吸也不知道能干什么。 在这个没有电,也没有娱乐的时代,尤其是在乡村,天一黑除了上床睡觉真就没别的消遣。 家徒四壁的陆家甚至翻箱倒柜也找不出一本带字的书,哪怕是老黄历都没有。 无可奈何的陆四只能选择上床睡觉,这床是他打小就睡的,席子下垫的是芦苇,枕头是用稻草塞的。 躺在床上的他也没想别的东西,更没想出河工的事,想也没用,反正这苦力活他跑不掉。 他只是在考虑等出河工回来过完年去扬州那事怎么拖下去,反正打死他也不去扬州。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是好汉,但也是傻蛋。 总之,他陆文宗绝不去扬州送人头。 依稀记得今天大伯好像说过一件事,什么新来的淮扬巡抚正在团练乡兵,所以他大伯要他们在外头千万别乱跑,要不然有可能被官府拉了壮丁。 这件事指的哪位大人拉杆子,陆四一时半会还真想不起来。只记得北京城破后,北边山东、河南的高杰、刘泽清、黄得功、刘良佐这四个被李自成和清军打得丢盔弃甲的败将领着残兵跑到了江淮,然后摇身一变成了后来所谓的江北四镇、弘光朝的定策元勋。 一个正统延续的王朝靠着一帮子败兵撑门面,也是古来一大笑话。四镇后来也没一个有好下场的,二刘降清,高杰被诱杀,黄得功殉国。 不过四镇是明年的事,眼面前明朝还控制着江淮,江南那边也依旧太平着,北方的兵事对南边百姓影响最大的只是不断的增加田赋杂税,除了导致农民收入不断下降日子艰难外,其它的影响倒不大。 这主要是因为江淮以及江南地区多为鱼米之乡,并且经济相对北方发达,除了种地还可以找工做,因此农民哪怕压力再大,只要不懒都能勉强温饱。 如此,自然就不会发生北方的大规模农民起义,真正豁出去提着脑袋造反的,那都是真要被饿死的。 老实说,陆四认为被拉壮丁或许对他而言也是个出路。 相对于他现在的身份,当兵怎么也算是体制内的成员。风云际会的,手上有刀,谁知道老天爷给不给机会? 再差,也比当个农民来得强吧。 所以,陆四不排斥去淮安挑河,他想碰碰运气,看看老天爷在两百多里外的淮安府有没有给他陆文宗留一个机会! 有这想法,心思自然就活泛得多,也想得多,很自然的就往大事上去了。 大伯说的那个新到的淮扬巡抚是哪个? 陆四绞尽脑汁回忆。 马士英肯定不是,这家伙是凤阳总督,手伸不到淮扬。 史可法? 应该也不是,这位东林大人物左光斗的门生好像在北京城破前,被崇祯派在南京当兵部尚书,是所谓南都三巨头之一。 也因了这个职务,才使史可法后来成为弘光朝的首席大学士。换句话说,史可法现在是中央的大官,不可能在淮扬当地方官的。 不是马士英,也不是史可法,那是谁呢? 陆四想不到,这不怪他历史学得不好,而是事实上北京沦陷后南边这一块真的没有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能臣治士。 一个都没有! 管他呢,明天各村河工集合时肯定有县里的人带队,到时想办法打听一下就是。 陆四不再多想,去淮安挑河得走过去,两百多里路怎么也要走个四五天吧,所以还是赶紧睡觉,要不然明天路上够呛。 只是在快闭眼时忽然想到一件事,那就是南明的第一个皇帝弘光,也就是那位福王殿下不知现在躲在哪。 这家伙,奇货可居! 现在能把福王弄到手,不亚于吕不韦在赢异人父子身上下注啊。 陆四“咕噜”坐起,未几,又自嘲一笑,他一个普通农家子弟就算把福王弄到手又能干什么? 想要使奇货可居的前提,是他陆文宗得有地盘,有兵马,有钱粮,是一方诸侯。 要不然,就是个屁! 南都那边喜欢内斗的东林党人和复社成员们都比他强,福王那小子更不可能跟他一什么都没有的农夫打交道。 正眼都不带瞧的! 唉,崇祯十六年,十六年啊... 时间点真不是好时候,离甲申之变还有几个月,离清军入关同样也是几个月。 城头变换大王旗,是做个降清的顺民安份一辈子,还是做个抗清的好汉呢。 迷迷糊糊中,陆四睡着了。 梦中,他看到了千里无人的中原,看到了瘟疫横生的京畿,看到了旌旗招展的农民军,看到了铁骑叩关的八旗,看到了已经生了白发的崇祯帝,看到了游人如织的秦淮河,看到了醉生梦死的士子大夫们,看到了那一颗颗被用竹竿挑着插在城门口不肯剃发的人头..... 第二百章 为国家死,虽死无憾 气节值得表彰,求名心态要不得。 陆四不喜欢这个风气,因此他没给路振飞宁死不降名垂青史的机会,也没有试图劝降,而是直接让人将这位漕院送到扬州。 大顺的中央代表刘暴有没有兴趣与这位明朝的督抚重臣谈谈,是刘暴的事,反正陆四没兴趣。 时机成熟,这个部院也是要释放的,陆四希望类似史可法、路振飞这类官员能在南明小朝廷多多出现。 一个阁部胜过十万兵,一个部院也能顶上三五万人啊。 至于郑芝豹和郑泰,陆四得想想,这两人在他的前世要比路振飞有名的多。前者跟他大哥郑芝龙一块降清,结果在宁古塔被囚禁至死,没有什么建树。 郑泰却是国姓的重要帮手,相当于萧何一样的人物,一直帮国姓负责后方钱粮和海贸的事。后国姓因世子郑经和乳母私通生子一事,命郑泰杀郑经和其母董氏,然而郑泰没有执行这道命令。 郑经继位后照理当对郑泰心存感激,继续重用,没想这位延平郡王却当了白眼狼,假意要把金门和厦门交给郑泰,结果郑泰到厦门后就将人囚禁起来。 郑泰气急之下自缢身亡。 郑泰的冤死直接导致了一件有利于满清的大事发生,那就是郑泰的弟弟郑鸣骏和郑泰子郑缵绪带着海船500艘和兵将万余人降清。 此举不但削弱了郑氏实力,也使得一直苦于没有水师对付郑氏的满清如获至宝,有了可以制衡郑氏水师的能力,后来郑缵绪也充当了满清灭郑的先锋。 陆四暂时不想和土豪郑家闹僵。 因为不管是大顺还是淮军,眼下和郑家并没有实质利益冲突。 郑芝龙虽说是想将势力向江淮发展,但他郑家的陆上实力根本不足以支撑他这一大手笔,陆四大可把人给放了,这样便能和郑家结个善缘。 不管怎么说,郑家陆上再不行,在海上却是绝对巨无霸的存在,和他们撕破脸皮没什么好处。 只是这样未免太亏,一个郑芝龙的亲弟弟,一个未来国姓的萧何,怎么也值点东西吧。 陆四准备继续干一次绑票赎金的事,这一回却不是要银子,而是要东西,比如铁枪、火药、大炮什么的。 这些东西,郑家不缺,富可敌国的郑氏哪怕在势力最弱小的时候,在军械上他们也从来不缺,因为他们庞大的船队可以源源不断的从日本将这些物资带回来。 当然,大顺淮扬节度使是不能出面谈赎金的,这不仅是大顺的脸面,也是陆四的脸面。 这个任务还是准备交给孙武进,只是这一次物资清单陆四得提前弄好,免得不识货的孙武进又叫人家用三瓜两枣打发了。 那个吊侯爷的家当都不及人郑家身上的一根毛。 正寻思具体要哪些东西时,守城墙的草堰孙四派人过来急报,说是城外打南边开来了一支明军,看样子是想攻城。 “淮安的兵来得这么快?!” 陆四一凛又觉不可能,他才拿下安东不到一个时辰,淮安那边收到消息最快也得天黑,且不说那帮明军能不能协调好,就算他们肯齐心来救部院,也得明天才可能发兵,哪有这边刚破城那边就来的。 上城向南边看去,果有一支明军在几里地外,不过人数顶多三千人,并且不像是要来攻城的,因为他们迟迟没有向城墙靠近。 “去把那个督漕道带过来。” 陆四让人将被抓的督漕道郑标带来,人来后直接问他城外明军是怎么回事。 “这...” 郑标显然不是路部院那种“冥顽不灵”,一心想为大明殉节的忠臣,只稍稍迟疑了下就将城外那支明军底细说了出来。 “我道是什么兵马呢,原来是帮团练...都督,末将这就骑驴子将他们冲了!” 徐和尚信心十足,打正经官兵他不敢打包票,可要是对付帮临时招募的团练青壮,他徐和尚却是信心十足的。 “老徐,你能不能不要柿子捡软的捏?”孙武进特别看不起徐和尚欺软怕硬,主动请缨由他带旗牌兵去把那帮家伙解决掉。 陆四摆了摆手,吩咐人把郑芝豹和郑泰带过来。待二郑过来后,也不废话,直接问郑芝豹能否让外面那帮手下投降。 “如果郑总兵不肯帮忙,那陆某也只能拿郑总兵的人头去劝降了。” 陆四目光不善,他这人做事干脆利落,不喜欢谁跟他磨磨蹭蹭,要是郑芝豹敢说个不字,他还真不怕郑芝龙敢提兵北上。 一听这话,郑芝豹倒也干脆,马上请求给他纸和笔,当时就写了封给谢表的劝降信。 陆四命被俘的一个福建兵带着郑芝豹的这封劝降信出城,谢表看到信后也是为难,于是将郑芝豹的这封信给沈廷飞看。 “这是贼人诡计,谢兄弟千万不能上当!” 沈廷飞将信一撕两半,以此表明他绝不会向贼人投降。这让谢表更加为难了,左思右想之后却是决定听从四爷的话向贼人投降,于是在没有和沈廷飞打招呼的情况下,突然拔营前往安东投降。 陆四那边也知道了城外不仅是郑芝豹的部下,更有沈廷扬带来的水兵,便同对郑芝豹一般让沈廷信写信劝其弟沈廷飞率部来投。 不想这沈廷扬却是骨头很硬,哪怕陆四扬言不写劝降信就杀他,沈廷扬仍是不为所动。 “你奶奶个熊的,你当我家都督不敢杀你么!”孙武进的脾气跟闹钟似的,说来就来。 “为国家死,虽死无憾!” 让淮军众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那沈廷扬竟向北方跪下,三磕之后突然撞向一边的城墙,虽被孙武进拽了一把,仍是撞得头破血流。 “司业何必如此?” 陆四也是叫沈廷扬的气节折服,这才是真国士,赶紧示意孙武进给沈廷扬包扎。 “勿用救,勿多言!尔贼休想沈某劝降吾弟,今日之事大不了一死!”沈廷扬挣扎不欲让孙武进包扎,并欲再次撞墙,幸被拦下。 陆四轻叹一声:“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司业死志,陆某敬佩,但陆某想对司业说一句,何不留这有用之躯阻那东奴入关呢?” 第二百章 打爆都督的庄 陆四是不能让沈廷扬死的,此人精于海运,且对沿海水文了如指掌,可以说是这个时代杰出的水师将领。 而淮军,一条船也没有,更缺少如沈廷扬这般海上专业人才。 所以,不管是为了将来依靠水师在满清后方开辟新的战场,实施敌后登陆干拢其主力行动,还是为了能够掠取江南获得年以千万两计算的粮饷,陆四都需要沈廷扬及其留在海州的水师。 否则,几个月时间陆四从哪去弄一支水师来? 从无到有打造一支水师,没个几年时间是妄想。 满清经营十多年都没能打造出一支可以抗衡郑氏的水师,况他才成军几个月的淮军。 历史上沈廷扬编练的这支水师是被刘泽清抢了去,但刘泽清压根没发挥这支水师作用,只将那些海船当作逃命工具,在海上飘了个把月后还是上岸降了清。 现在刘泽清如原本历史南下,留给陆四的时间已然不多,这支水师真要落在刘的手里,再想抢回来可就困难了。 想要说服一个人,首先就得从这个人的经历着手,知道他想要干什么。 也就是世人常说的投其所好。 沈廷扬,淮商巨富出身,虽说崇祯任命他为国子监司业,但此人实际功名就是个诸生(秀才),仗着家里有钱捐了个国子监生的出身,此后一步步走上仕途,并通过海运淮粮至辽东获得崇祯器重,于去年被任命为国子监司业,专督长江兵船及漕粮军械运事。 这种人,守着万贯家财不享受,反而替国家常年奔波于海上,并且数次出入重重危险的辽东,图的是什么? 家国理念。 或者说是士大夫阶层所言的治国平天下,一腔抱负而矣。 “司业从海州过来,想来当知我大顺永昌皇帝已经兵至宣府了吧?” 陆四蹲下身帮着孙武进一起给沈廷扬包扎伤口,这位真国士刚才那一撞脑袋上开了好几个口子,虽说伤口不深勿须用针缝,血出的却多。陆四怀疑有可能还有轻微脑震荡。 沈廷扬挣扎不得,任由陆四替他包扎,却不作声。 排斥敌视意味明显。 “司业肯定是知道的,只是不愿与我这贼人说而矣。” 陆四半点不恼,轻笑一声竟是盘膝直接坐在了沈廷扬面前,毫无胜利者的架子,也毫无对阶下囚的傲慢。 “不管司业是否承认,我大顺取代明朝已成定局,我料想最多月余京师必将为我大顺所有,” 说到这,陆四顿了顿,沈廷扬仍是毫无表情,便换以询问语气又道:“只有一事陆某一直担忧,原先无人可询,现在却是可以找人解惑了...司业常替明朝办理辽东漕粮钱饷输送事,当于辽事十分熟悉,故陆某想问司业一句,我大顺若取京师那东奴会否趁机入关?” “入关?” 一直不作声的沈廷扬眉头一动,显是陆四这个问题触动了他,继而却又不再言语。 陆四将他神情看在眼中,继续道:“司业要知,大顺取代大明乃是改朝换代,中国亦还是中国,天下亦还是汉家天下。但那东奴若是入关,则是异族入侵,乃是亡天下...陆某没读过多少书,却知这江山更替有亡国,有亡天下之分。亡国者,易姓改号。亡天下却是仁义充塞,率兽食人,人将相食....” 陆四这是盗用顾炎武的话,不过顾炎武这番话还未出炉,所以后世再提此话当以他陆文宗为原创。 不过,似乎也没人会将他的话记录,陆四不认为身边这帮大字不识一个的家伙们能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可惜了,等闲下来还是要找两个秘书才行,至少以后自己讲什么话都有人记录,不至于哪天要死了没给后人留下只言片语。 比如这次的《安东讲话》。 亡国亡天下的说法让沈廷扬真的有些动容且惊讶了,实难将这番道理与眼前这个年轻的贼首联系起来。 犹豫了下,却是质疑道:“东奴便是入关,也最多是亡国,何来亡天下?” “剃发易服,断我传承,改我衣冠,不是亡天下么?难道司业以为现时辽东的汉人仅仅是亡国,而不是亡天下?” 沈廷扬一愣,捂着有些晕疼的脑袋道:“你怎么就敢断定东奴一定会入关?” 陆四如此说道:“因为,换作是我,也会如此。现关内明顺相争,好比两虎相斗,必有一伤,东奴若不趁机坐收渔翁之利,其族中便真可算无人矣。” 沈廷扬沉默片刻,摇头道:“东奴数次入关,所为不过掳掠,并无逐鹿之心。即便他东奴真有入关亡我汉人天下的念头,关门之兵也足以拒之。其若如先前数次绕道口外,便断无逐鹿可能。” 沈廷扬意就是东奴真想窃取中国,必要行仁义之举,如此才能得民心,坐天下。否则按他们先前几次入关烧杀抢掠的做法,所经之地皆起反抗,东奴又如何能得民心,治理地方,继而成逐鹿之势。 陆四没有反驳这一点,而是说道:“听说京师有诏关门之兵勤王?” “是有此事。” 沈廷扬点了点头,皇帝诏吴三桂、高第等人入卫京师已是人尽皆知,不须瞒着这贼人。 陆四点了点头,提出一个设想,便是如关门之兵没有入京勤王,而是打开关门引东奴入关呢。 “那样一来,东奴便当有逐鹿之势了。” “不可能!” 沈廷扬断然不信,关门之军与东奴对抗二十余年,士卒哪个不与东奴有血海深仇,怎么可能放他们入关呢。 “崇祯元年没有人认为17年后大明就要亡了?万历年间,也没有人会认为辽东的建州有朝一日会成为大明的心腹大患。”陆四如此说道。 “这...” 沈廷扬怔住。 “凡事没有绝对。” 陆四习惯性的想从兜里摸烟盒散一拨,却发现身上哪有烟。 “陆某并非是劝司业降我这个你眼中的所谓贼人,只是想请司业暂时留下有用之躯。若东奴入关,我大顺必将抗清,届时凡我中国之人都当齐心协力共抗外族,岂能有明顺门户之见?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道理,司业不可能不知道,真有那一天,难道司业还要继续视我大顺为仇寇,要先与我等拼个你死我活,让那东奴坐收渔人之利吗?” 沈廷扬默然。 “城外司业所部不过千余兵,陆某若欲覆没不费吹灰之力,今却苦口与司业说这些,便是希望这些健儿就是死也要死在抗击外敌异族的战斗中,而非这般毫无意义的死去!” “若司业信得过陆某,陆某便与司业打个赌,三月之内若东奴入关,则请司业与陆某共击外敌;若东奴不入关,则陆某绝不挽留司业,如何?” 陆四的诚意一如对待小袁营,不过他没敢说一个月,因为他也怕万一。 城墙静了片刻,沈廷扬挣扎起身,道:“这赌我接了,你若信得过我,我亲自出城去说。” 话音未落,陆四已然吩咐:“给司业备辆马车。”又怕沈廷扬头上伤势影响,命将被俘的沈随从挑出两个照应。 沈廷扬也不多言,微微点头便在随从搀扶下了城墙。人刚下城墙,墙上已然吵了起来,却是一帮淮军将领谁都不信都督说的鞑子会入关。 “你们不相信我说的?” 陆四最恨人家不信自己,想了想露出些许笑容道:“这样吧,我这个都督做庄,你们下注。赌东奴不入关的一赔十,赌东奴入关的一赔一,如何?” 未了,又加了一句,“赌注嘛至少千两起步。” 话音刚落,就听孙开直捅了捅边上的徐和尚,“我银子不够,你借我五百两,把都督的庄打爆!” 第二百零二章 陆爷真反贼 陆四不好赌,但他要让部下们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十赌九输。 徐和尚他们也有钱,过年的时候陆四在扬州给运河起事就追随他的部下们分过一批银子,多的有千两,少的也有几十两。 套用后世时髦话讲,这些银子就是造反的“红利”。 陆四不喜欢搞虚的,这会弄些什么信仰之类的不是没人睬他,而是大家伙不懂,听不明白。 当初淮军上下聚到一起的原因是为了活命,现在则转变为要富贵,将来便算抗击清军可以加一层民族大义,但更多的是为了保富贵而反抗。 和读书人要讲亡国亡天下,和不识字的就得讲些不能让鞑子占咱们地,住咱们房,抢咱们钱,吃咱们粮,玩咱们女人这种通俗易懂的话。 东西都叫鞑子占了去,咱们喝西北风? 是把你姑娘送给鞑子玩,还是把你老婆送去? 已经进入造反第二阶段的陆四很清楚淮军上下的利益根本所在,所以他就得围绕这个根本利益做些实际性的工作。 什么最实际,钱最实际。 淮军上下没一个圣人,包括陆四也不是圣人。不是圣人,空口白牙顶个屁,实打实的好处才是最有效果的。 老话讲,队伍大了,人心就多。 仅从目前来看,能叫淮军上下继续齐心跟他陆文宗干的唯一办法就是利! 一个利字,道尽千古真谛。 世间人来人往,无不为一个利字。 这利字也不是什么贬的,拿不出手,说不出口见不得人的东西。相反,这利字乃是人类社会进步的基础所在。 没有利,便没有进步; 没有利,便没有忠诚。 有了利,这不怕死的便能多起来。 卖命得银子是利,卖命当官也是利,卖命封妻荫子更是利,卖命衣锦还乡也是利。 利到位,人心就到位。 有时候,陆四觉得自己更像是个土著造反者,跟李自成、张献忠差不多的真反贼,而不是有着一腔为国为民,带领明末中国人民迈向康庄大道的穿越革命者。 走一步,看一步,是陆四的风格。 他不会看几步,走一步。 “老徐的银子也不是风刮来的,你要银子不够的话我可以借你,嗯,从你饷银中扣就行。” 身为庄家的陆四肯定希望有人捧他的场,因为这庄赢来的银子是他自个的。 别看淮军眼下有不少银子,可陆四自个却真没钱,这叫公私分明。 一心想要打爆都督庄的孙武进有便宜能不占?这都督是真不会做庄,世上哪有借别人钱砸自己庄的道理,也不嫌触霉头。 东奴敢入关? 就他们那点人进关抢抢就得了,还真以为能坐了汉人的江山? 打死孙武进也不信关外的鞑子敢进中原逐什么鹿,所以都督这庄必须打爆! 在孙武进的鼓动下,徐和尚、麻三、孙四他们也纷纷下重注,就是降将李棲凤和胡尚友听说这事后也凑了一千两下注,但这二人却不是下那东奴不入关,而是下的是东奴入关。 孙武进大骂这两王八蛋脑子缺根筋送钱给都督,李、胡二人却只赔笑不解释,完事后给了那孙武进一个轻蔑的眼神,心道你小子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都督这哪里是跟你们对赌,分明就是拉一头骡子过来问你们是马还是驴啊! 上官说什么就是什么,这道理要弄不明白,以后前程也有限的很。 不过有件事李、胡二人心里一直不解,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陆都督既不让他们带兵,也不给予其余职事安排,但走哪都把他二人带上,时不时还问胡尚友些周王的事,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沈廷扬出城后不是没有人怀疑这家伙会跑,但陆四却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在他看来,这沈廷扬乃是少年任侠之辈,所以这种人于信义看得最重,故而绝不可能放他陆四“鸽子”。 而且沈廷扬对东奴的了解恐怕也是这淮扬大地仅次于他陆四的人,而且他那千余水兵也不可能从淮军的骡马骑兵眼皮中逃走,所以沈廷扬一定会回来。 果不其然,半个时辰后沈廷扬就同其族弟沈廷飞带那千余水兵来投了,陆四命沈部于城中安顿,不解其兵器。 沈部这些水兵大多就是淮安府人,也就是当年毛文龙向明廷奏称的淮兵,其中甚至还有不少盐城老乡。 几句乡音一说,纵是对沈部有警惕的淮军将领们对这帮老乡也生了亲近之心。 听说郑芝豹募的团练青壮跑了不少,陆四赶紧让徐和尚派人去收拢,也勿须什么劝降,只一句安东有吃的便行。 如此,陆续又有两千多团练青壮摇身一变从官兵变成了反贼,于这帮山东难民而言,只要有吃的管你当谁的兵。 城中的秩序也大体得到了安定,那个被陆四随手指为大顺安东县令的童生王保庆进入角色之后适应很快,凭着前知县林香连的“教导”,各方面办得还不错。 陆四只要城中秩序恢复,其余的事情他暂不会干涉。 孙武进拿着他开的那份物资清单和郑芝豹商谈起来,郑芝豹一点也没有抗拒“赎金”这回事,反而很真诚的孙武进就淮军索取物资的数目进行了据理力争。 想来,他郑家于海上扣船绑人要钱这种事也干的不少,算是老本行了。 安东城中缴获的银两并不多,路振飞的临时漕院总共就抄了三千多两银子,县衙库房更是少得可怜,只六百多两,倒是淮安总兵府内抄出了一万多两。 路振飞这位部院这几月做的真是艰难,为了维持围城大军开销,他已然算是东拼西凑,甚至在漕院召集了不少士绅号召他们为官军“捐输”,可惜路振飞没有当年孙传庭的胆量,所以官绅捐输的效果不行,加起来也没几千两。 “各州县已是无有粮饷可供,仅能勉强支应大军吃用,临淮兵炸营许是和粮草接济不上有关。” 督漕道郑标不是国士,却是个很务实的人,这种人算是贼来降贼,鞑来降鞑的典型类型。 不过莫看没什么气节,办事却很卖力,陆四让他负责清点城中钱粮物资,他只用了半天就将账册给递了上来。 第二百零四章抢劫又叫捐输(谢盟主无泪懒虫小) “我不是说了嘛,这些兵是北边过来的,好像是...噢,对,河南那块来的。听赵书办说,这些河南的兵凶得很,巡抚大人都得哄着他们,所以府里吩咐下来叫我们不要躲着点他们,要不然麻烦得很。” 宋五说完猛的一勒腰带,然后打了个结。他这肚子可不小,不使劲扎的话半道裤子就会松。 “五爷,河南的兵不在河南,跑我们淮安来做什呢子?”问这话的是住村尾的夏大军,家里几年前给他买了个山东逃荒过来的姑娘为妻。 这几年打北地逃荒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为了在淮扬这块太平地扎根,就把闺女嫁给当地人为妻,这样便能受到女儿婆家的照顾,没人敢欺。 而这种北边过来的人,当地都管他们叫“侉子”。 陆四他大伯陆有才去年就曾动过给侄、孙娶个“侉子”的念头,也跟人去看了两家,但都没成。 因为那两家的姑娘长得实在是太瘦,要屁股没屁股,要胸没胸的,个头还矮,娶回家至少得养个两年才能怀孩子,不然娃生的时候多半难产。 到时候,不就人财两空了么? 陆家的条件可经不起折腾,因此哪怕那两家姑娘的父母怎么夸自家姑娘,陆有才都没松口。 否则,这会的陆四估摸就是个有老婆的人了。 “你们不知道啊,” 宋五摇了摇头,撇了撇嘴道:“听县里赵兵房说北边那块全乱了,到处闹流寇,朝廷的兵打不过流寇,在那又站不住脚,就只好往我们南边跑了...” 言罢,又补了句,“我们盐城这边还算好的,北边海州、徐州那边都叫这些朝廷的兵给祸祸了,听说死了不少人呢。” “朝廷的兵怎么祸祸起咱们老百姓来了?” 周旺很是诧异,他是个安份守己的良民,潜意识里对官府官兵信任的很,因此陡听官兵不保护百姓还反过来祸害百姓,一时之间真是不能接受。 “当兵的也要吃喝拉撒,朝廷自身都难保了,他们不祸祸百姓吃什么,喝什么?什么是兵?朝廷给银子才是兵,不给银子那就是土匪,这道理你周二还不懂?” 宋五这话说的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道理就是这么的简单。 陆四印象中那四个从北边过来的败将可是在清军过来前,先把淮扬祸祸了一通的。 只不过,这四个家伙没干出屠城的事来,保留了那么一点点的节操。 “那这河工出不得了,这朝廷都管不住兵了,人家要是祸祸咱们都没人替咱们做主啊!” 周旺脸色都变了,他有点害怕。他有老婆儿子,万万不能出事的。 宋五“噗呲”笑了起来:“瞧把你吓的,没到那时候,咱大明朝还没亡呢...县里,府里,巡抚衙门都在,那北边来的兵也就是一开始没人管,这不现在都服咱们巡抚大人管了嘛...我刚才说的那些不过是让你们小心些,少惹事。” “噢,噢,那赶情好,赶情好。”周旺松了口气,不住点头。 一边的夏大军却不以为然的冒出一句来:“一帮子连流寇都打不过的残兵败将有什么好怕的,大家都是两只手两条腿,他们真要祸祸咱们,咱们就这么容易让他们给欺负了?” 正烧火的陆四抬头朝夏大军瞥了眼。 身体原主人给他的记忆中,这夏大军天生胆子大,在家的时候不是去帮人抬尸体下葬,就是去帮杀猪的打下手,时间久了一身的凶气狗见了都怕。 不过人却是个实在人,谁家有事叫他一声肯定去帮忙。前年隔壁村有个小孩大冬天的掉河里,也是夏大军一个猛子扎进去把人救上来的。 “你晓得个屁!” 宋五白了夏大一眼,嘿嘿一声道:“人家是打不过流寇,可人家手里有刀有铳,咱们有什么?...你有本事拿扁担和他们打了看看,望望是人家凶还是你凶。” “有刀有铳就了不起啊,” 夏大军还是有些不服气,不过却没再吭声,似乎也知道自已再不服气也是个老百姓,那当兵的再什么不是也是拿刀的。 真碰上宋五说的河南兵,就他夏大军赤手空拳的难不成还真敢跟人家干不成? 便算他敢干,别人呢? 一个人再不怕,也架不过人一群人啊。 这时陆四却起身问了句:“五爷知道那些河南的兵是归谁管吗?” “我哪里知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宋五摆了摆手,“行了,不说了,反正你们心里有数就行...我把你们一个个的带出来,就要把你们一个个的带回去。少了哪个,我宋五回去都没法跟你们家人交待。” 说完,问粥好了没。 “好了好了,大家伙拿碗来盛吧!” 陆文亮叫了一声,众人忙将各自吃饭的家伙什取了出来。没一个是瓷碗,都是那种特便宜的陶碗。这碗有个好处就是不太容易碎。 出门在外也不讲究,众人端着粥碗就团在窝棚内外,蹲地上“呼拉拉”的喝起粥来。 吃完,宋五让大伙要拉屎的赶紧去,别等会上路后再撅屁股耽搁大家。 有几个当时就去了,不过却没见带纸。 陆四也去了,同样也没手纸。 唉,那树叶子实在是刮屁股的很。 陆四寻思着到了淮安那边得抽空买点手纸,要不然整个人就不得劲。 广远这孩子没事做,跑到鸭棚边上的小河拿砖头砸冰玩,还拿脚去踹边上的冰,连跺几下差点没掉下去。 围绕西滩方圆几里,到处都是升起的炊烟,河工们趁着没出发的这段短暂时间呼朋唤友的也是热闹。 三天下来,大多数人已经适应了离乡,他们现在更多的是想赶紧到地方把活干完,然后回来和妻小团圆过年。 小半个时辰后,各处陆续响起敲锣声,这是县里示意河工们出发了。 “走了!” 宋五吆喝一声,大家伙便又重新拿上被褥、工具往西边走去。无数河工小队如同无数溪流汇聚江河般,向着远处的淮安府方向浩荡而去。 陆四在人群中默默扛着被褥跟在大哥文亮身后,他不知道等待这些河工的命运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已能不能搏取一个机会。 离开家乡的那刻,他就已经是这历史大潮中的茫茫一员了,也是这个时代真实的存在。 无论他在想什么,他都得像个车轮一般不自由主的朝前滚,不停的滚。 想停都停不得。 第二百零五章 屠龙少年终成龙 虽说春暖野花开,但那也得日头高照才舒服,阴雨濛濛的还是冷。 正月二十七,江边下雨。 雨不大,却叫缩在瓜洲渡的明军苦不堪言,即便郑鸿逵使人从海船上搬下大批帐篷供明军野营,可那风吹雨淋的又在江边,哪个能受得住。 不战不走的局面已是持续五天,淮军释放的诚意越足,督师史可法宁死不渡的决心就越是足。 真正成了个死结,陆四这边解不开,史可法的幕僚和郑鸿逵他们也解不开。 明、淮双方都可谓是一筹莫展。 上万人去留存亡,尽都系于一人之身! 活见鬼了的陆四只能做最后的努力,他亲自提笔给史可法写去了一封信,信中不再是劝其南渡,而是直接劝降。信末更是恐吓,称史公若再执迷不悟,则大顺王师必将刀剑相加,届时史公欲南渡也不得也! 这是软的不行来硬的了。 可陆四知道这封劝降信根本不会起到效果,因为,对方是史可法。 但他又必须尝试下,实是因为他淮军也没法再在瓜洲跟史可法耗下去了。 两天前,左潘安奉命率一营兵西去增援仪真。四天前,曹元亦领马队西进尾随小袁营余部。 现在陆四手头可用兵马四千余,另有一千多降兵。兵力虽少了些,但对明军仍是处于优势,且作为战胜方的淮军哪怕也受江雨影响,但无论是士气还是斗志都绝非包围圈的明军可比。 可是,不能再拖。 再拖下去,只怕淮军这边对他陆四也要怨声载道了。 这次,史可法一反前几日不见不回态度,竟是写了一封名为《复顺贼陆文宗书》的回信。 信中,史可法以激烈语气痛骂“以陆文宗为首的淮扬造反集团”,要枭陆文宗等逆贼之头,以泄敷天之愤。 莫说投降了,就是谈判的念头都没有。 写完这封回信后,史可法也许意识到他现在的处境很不妙,贼首在劝降不得之后估计就会使兵来攻,于是又写了两封绝笔书。 一书是给其母太夫人的,一封留给幕僚应廷吉。 前书未有激烈言辞,只说儿在淮扬为国平贼,请太夫人勿用担心云云。 后书,更像是遗书及对一生的总结,大致内容是说他史可法一生金戈铁马,誓死报效朝廷,与贼不共戴天...今于瓜洲一不能胜,二不能战,便当于此地殉国以报陛下知遇之恩,更报恩师左公教诲之德。 “可法起家孤寒,用事十余载,陛下从未识吾,然用吾为陪京兵部,今若不竭忠死事,与国休戚,伤哉!” 留下两封绝笔书后,史可法便不复与诸将、幕僚言,一袭蓑衣持宝剑,只要游击叶明水陪立,道:“贼若至,便以长刀加我脖颈,不可使吾落于贼手。” 又道:“吾死后,若有忠义之士,当葬吾于扬州梅花岭上,北望。” 陆四这边收到史可法回信后,知道他的良苦用心是断难被史可法接受了,于是,咬牙便要下令总攻。 没办法,哪怕史可法死在瓜洲,南明换人主持大局,他也不能不打。 这时,那扬州进士郑元勋却给出了个主意,仍是劝降,但不是劝降史可法,而是劝降被困于渡口的明军。 ......... 实际上,淮明两军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对峙,两军阵前更是没有什么壕沟堑壕,就是明军弄了些江边芦苇堆在渡口前方,然后又从船上弄了些木栅、拒木什么的随意部署了下。 雨是凌晨就下的,不大,却一直没停。 “防线”后的明军披了蓑衣三五成群的在风雨中坐着,一个个现在也是说不出的滋味来。 要说被困,江上就有海船可以接他们走。 要说不是被困,被人家困在渡口战不得,走不得,算怎么回事? 几天下来,史公声望再高,明军上下也难免怨声载道,就连军官们也私下抱怨督师史公过于迂腐,拿将士性命不当一回事。更有言辞激烈的说史公不过是为他一己之名声,根本不在意官兵死活。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这也是还有吃喝,要是连吃喝都断了,鬼知道这帮明军中会不会有人冒出将史公绑了“献贼”的想法。 尽管有蓑衣,可那细雨还是可着劲往脖子里窜,各处明军都是苦不堪言,彼此团在那说的最多的就是抱怨。 “行了,都少说几句吧,没见史公也在风雨中坐着吗?”把总曹彦虎制止了部下们发牢骚,抖了抖身上的雨水叹了一声。 听了这话,众人也是沉默。 如果不是那位督师和大家一样也是只披蓑衣,不上海船,在这风雨中挨冻,怕人心早就散了。 突然,一个年轻的明军将手中的火铳提了起来,拿出火折子就开始吹。 旁边人看了,不由骂道:“日嫩猴子,傻了巴鸡的,你拿铳干啥?这铳能打着?” “贼人过来了!” 年轻人指着对面过来的几个身影喊了一声,仔细一瞧他那火铳药室里早浸了雨水,哪里还能打着。 “过来就过来,碍你事了?还不把铳给我放下!” 曹彦虎撑起往芦苇堆外瞧了眼,果然有几个贼兵正在向他们所在摸来,但是对方手中并没有拿兵器。 其他人也站了起来,但谁也没拿武器,只是好奇的看着那几个过来的贼兵。 一个年纪大些的兵还敲了那个傻不拉几握着火铳的年轻人,骂了句:“你要是敢把铳放出来,我一刀劈了你!” 年轻的兵叫同伴这么一说,吓得把手中根本打不着的火铳往地上一扔。 过来的几个贼兵看到探出脑袋朝他们张望的明军,为首的挥了挥手,也不说话直接带人奔了过来,然后翻过芦苇堆,丝毫不怕这些官兵会动手。 “哥几个,抽烟不?” 为首的贼兵年纪不小,一边拍头上的雨水,一边从怀中摸出烟叶袋子。 “能整两口。” 曹彦虎接过烟叶袋子捏了点往自己烟管装了些,随手跟人要了火折子点上抽了起来。 其他人有抽烟的也都过来捏了,嘴里还说着谢了,就这么,过来的贼兵和官兵竟都蹲在那抽起烟来。 第二百零六章 淮阴侯陆文宗(为盟主加更) 昌平,大顺永昌皇帝行营大帐,明内廷尚膳监掌印太监杜勋正跪在李自成面前。 “听说崇祯叫襄城伯李国贞督师来打朕,朕问你,这北京城里还有兵么?” 李自成“吧嗒”抽着旱烟,他对杜勋这个太监没什么好感,要不是宋军师说得派个人进京去劝崇祯投降,压根不会召这人过来。 杜勋忙恭声道:“回陛下话,京城之中名有京营数万,实则兵卒俱为老弱,根本不堪战守,奴婢以为我大顺军只要至城下,这城内守军必定望风归附,不须将士奋勇,他们自个就得开了门。” “一路过来,不是他开门就是你开门,明朝的官啊兵啊都成了朕的官兵,搞得朕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李自成笑着敲了敲烟袋。 东征以来,明朝除了那个周遇吉带兵在宁武关顽抗外,其余明将大多望风而降。民心更是在顺,顺军到宣府时,城中军民哗然皆喜,结彩焚香以迎。 京畿百姓更是人人皆望大顺王师,对明朝将亡幸灾乐祸,北京城内皆说闯王来了就给贫民每人五两银,这会都伸着脖子等闯军进城呢。 人心如此,李自成岂能不高兴。 军师宋献策挼须问道:“崇祯在干什么?听说他下旨调辽东巡抚黎玉田、辽东总兵吴三桂、山海关总兵高第,还有那个山东总兵刘泽清进京勤王,消息是否确实?” 杜勋点头道:“不假,崇祯是给这些人下了旨。” 宋献策“噢”了一声:“他们来了么?” “一个都不曾至。” 杜勋摇了摇头,“山东总兵刘泽清拒不奉旨,听说带兵南下淮扬去了。关门那边辽东总兵吴三桂上奏说入卫京师就要弃关,他们手里有几万百姓须要一同带往京师,所以一时半会来不了。” 闻听此言,同样也在抽旱烟的刘宗敏不由晒道:“这吴三桂明明是害怕我们大顺不敢进京,偏找借口。” “人家害怕咱们不好么?这样也省得再打了,少死点人不好么。” 李自成笑了笑,示意杜勋起来,然后对他道:“你替我进京跟崇祯说一下,只要他让出江山我便不杀他,他的儿女我也不杀,以后安心做我大顺的臣民便是,丹书铁券什么的朕就不弄了,反正他崇祯放一百个心便是。” “奴婢晓得,奴婢这就进京去!” 杜勋暗自大喜,李自成将劝降崇祯这等大事交给他,可是别人争都争不来的大功啊! 宋献策微微一笑,补了一句:“陛下以后也是要用内侍的,你辛苦些,将来总还能大用。” “是,是!” 杜勋还算沉稳,没敢将喜色露在脸上,起身缓缓退了下去。 “你们说崇祯会让出江山么?” 李自成将烟袋放下,随手拿起一张肉饼咬了起来。 刘宗敏和宋献策随意坐在桌边,虽说大顺已经立国,且有各项礼制,但他们都已习惯如此,且在军中也没那么多讲究。 “崇祯性格刚强,不会开城出降,杜勋料想说不动他,我看这崇祯多半会寻了短见。”宋献策猜测崇祯会殉国。 “唉,降朕又有甚为难,我李自成又不是小鸡肚肠之人,怎会容不了他?降朕总比死了好吧...其实原先你们叫朕登基称帝东征京师,那会朕倒是想来着崇祯要是与我议和,割了西北给朕便罢了,现在,这江山朕是不要也得要了,谁个知道这明朝的兵都不肯打了呢。” 月余就打到了北京,进展之快李自成都有些吃惊。 “这是陛下威望所至,也是人心向背,大顺代明已成定局,陛下莫要再想其它。”说完,宋献策却皱了眉头道,“不过吴三桂和高第不敢进京来倒是麻烦。” 刘宗敏奇道:“军师,他关宁兵不敢来不好么?” 宋献策摇摇头:“好也好,不好也不好。” 李自成“嘿”了一声,将肉饼扔在桌上,道:“军师说话怎的又弄玄虚了,昨个好法,昨个不好法嘛?” 宋献策轻笑一声:“好在我们可以轻松拿下京师,毕竟宁武关一战我军损失七万人,他关宁军真要力守北京,我军恐怕要付出很大伤亡才能拿下。” 李自成点了点头:“那不好在何处?” “吴三桂他们驻在关门,离京师不过百里之距,若不肯归降对我大顺实是肘腋之患。另外,臣担心他们会勾结满州鞑子。万一这满州鞑子趁我大顺新占京师立足不稳和关宁军一起来犯,以我入京之军力怕难以抵挡,故臣以为须再调些兵马进京才好。” 宋献策不无道理,据顺军细作探明,关门那边明军约有三四万人,而关外满州鞑子有十万劲旅,顺军这次随皇帝到北京的不过十万出头,其余兵马都留在各处监视那帮降兵,所以关宁军真要勾结满州鞑子入寇,兵力这一块大顺便是落了下风的。 李自成却不以为然道:“这件事朕也一直在想,不过我认为军师多虑了,吴三桂他们有四降于我的道理,岂会勾结满州鞑子。” 宋献策忙问道:“陛下所言四降是指?” 李自成道:“其一,唐通、白广恩等关宁旧将朕悉数重用,吴三桂他们看在眼里便知朕对明朝降将一视同仁,都予重用,如此自不会疑朕不用他们。” 宋献策点头称确实如此,又问其余三降。 李自成所言其余“三降”乃指关门明军与满州鞑子打了二十多年,双方士卒水火不容,所以不可能勾搭在一起。此外顺军和关门明军没有多大恩怨,降顺于那帮明军而言没有心理抵触。 “这其四嘛,我李自成毕竟是汉人,不是什么鞑子,仅此,难道不够吗?” 李自成摊开桌上的京师地图,雄心勃勃道:“且不说关门明军是否会勾结满州鞑子入关,就是朕这大顺新朝鼎立之后,朕也要提雄师出关会会那鞑子,要不然他鞑子就会把朕的大顺当成明朝一样欺负了。” 宋献策一脸感慨道:“陛下睿谋宏远,烛照虏情,洞悉深远,实非臣所及!” “陛下英明神武,英明神武,”刘宗敏个大老粗翻来覆去就这四个字。 “行了,少拍朕的马屁,如果连你们两个人都要拍朕的马屁,朕的大顺怕是不比明朝强多少喽。” 李自成笑着一挥手,“拿下京师后,叫唐通去关门劝降吴三桂他们,便直接对他们讲,只要来朝见朕这新主,朕不会亏他们。” “是,陛下。” 宋献策应了声,又说道:“河南副使吕弼周上奏说已经拿下徐州,现正和董学礼挥兵攻打宿州,不过淮安正被明军围困,据说围城明军有黄得功等人,兵力不少也颇能打,而且刘泽清南下,吕弼周和董学礼手头没多少兵马,没法两面同时对敌,所以希望陛下能够调派援军给他。” “那个刘泽清不肯勤崇祯的王,倒是给吕弼周他们添了麻烦,不过朕现在哪有兵马调给他。” 李自成想了想,“董学礼还是不肯用命,这样吧,你明天叫老牛替朕拟个旨意给董学礼,封他为定南侯。” “陛下英明。” 宋献策不是拍马屁,而是李自成这道册封的确能激励董学礼卖命,前天也刚封了唐通为定西伯、白广恩为桃源伯。 这也是牛金星给李自成出的主意,就是通过封赏明朝降将爵位稳固他们,使之甘愿替大顺卖命。 只是这次直接给董学礼封侯,也有些让宋献策惊讶,他认为封个定南伯就行了。 但细想淮扬地区关系大顺能不能平定江南钱粮重地,意义重大,酬以侯爵也说得过去,便没有反对。 刘宗敏却不乐意了,嘟囔一声:“陛下,这么个封法,咱们大顺的侯爷是不是太不值钱了?” 宋献策忙道:“汝侯这就不知了,那董学礼乃是杂侯,如何能与汝侯这真侯比呢。” “且封着,眼下咱们抽不得身子,还得指着人家替咱们打天下呢。他董学礼要不肯出力,这淮扬就定不下来,不拿下淮扬,将来怎么渡江?总不能北边是我大顺,南边还是他明朝吧?宗敏,你莫使小心眼子,大不了等这天下一统后,朕给你封王就是。” 李自成“哈哈”一乐拍了老伙计一下,想到淮扬还有个大功之人,一时想不起来,问宋献策道:“那个谁来着,朕封他做节度使的那个?” “陛下,是陆文宗。”宋献策提醒道。 李自成问道:“他被明军给围在淮安城了?” 宋献策道:“那倒没有,吕弼周说刘暴派人给他送过信,陆文宗已经拿下扬州了。” “噢?拿下扬州了!” 李自成大喜过望,一拍桌子,激动说道:“这陆文宗真是我大顺的功臣啊,给他封侯,给陆文宗也封侯,封个什么侯呢...淮安是不是就是淮阴?” 宋献策说是,李自成于是竟说就给陆文宗封淮阴侯。 宋献策一愣,赶紧道:“陛下,这淮阴侯怕是不妥。” “怎么个不妥?”李自成不解。 宋献策忙将当年韩信的故事说于李自成听,没想李自成听后笑起了起来,然后说道:“朕不是刘邦那个小心眼子,朕还真希望他陆文宗是朕的韩信呢,就封淮阴侯,叫天下人看看朕的肚子里能撑船。” 第二百零七章 临淮兵炸营自溃,安东突遭贼袭,路部院生死不知,粮草供给瞬间中断,淮安城下明军确如已降淮军的督漕道郑标所言乱成一锅粥。 “非我不愿平贼,实是淮扬糜烂已定成局,我部再留于此地已无意义,当速西走与左帅会合。” 金声桓反应最为迅速,当天连声招呼也没打直接拔营北撤宿州,沿途也是如郑标所言纵兵劫掠。 初十,金部至宿州,密令驻守城中的中军宋奎光纵兵洗劫全城,顿时杀声遍至,刀环响处,怆呼乱起。 城外顺军次日方知明军已走,入城之后发现城中积尸如乱麻,死者多达万余。 州库之中仅余几百散于地上的铜钱无人捡拾,宿州知州付文通悬梁自缢,死前留下绝笔,痛骂兵不如贼。 大顺河南副使吕弼周看了付文通的绝笔后不无悲愤,于左右道:“皆说大顺流贼,所过之处如蝗虫过境,今官军所为比之蝗虫更甚,如此明朝,岂能不亡。” 后命收敛城中尸体于城外焚烧,积尸焦味,数日不散;焚尸之灰,犹如三月之雪。 淮安总兵张鹏翼也是计无可出,金声桓尚有宿州可去,他却是无处可走。有心想同淮西兵将一同退入凤阳,又恐兵权被夺,最后无奈撤至沐阳。 那沐阳早前就被金声桓部将何鸣骏屠城,如今城中余民不过数百人,张鹏翼在沐阳无粮可食,军中谣言又甚,人心波动,数日间逃散三四千人。 无奈,张鹏翼遣兵四出乡野寻粮,却遭地方团练青壮攻击,至此方知沐阳左近已皆奉顺。 淮西兵将得知安东陷落也是惊慌,寿州总兵朱纪意立即西撤淮西,听侯总督马士英进一步部署。 黄得功却认为贼势不明,还是打探清楚再作决断,又因安东陷于贼手,诸兵无有军粮可食,故与朱纪商量之后遣部下参将马得功,中军田雄二人领兵往南打粮。 所谓“打粮”,便是抢粮,从百姓手中抢粮。 早在去年黄得功就知道淮安南边的宝应已为贼人所据,他曾遣田雄领兵攻打宝应。 田雄率部至宝应后,发现城中贼兵守卫严密无可机趁,绕城一圈后北走。 黄得功毕竟有几分官将“素质”,对马、田二人道此番只打粮,勿要胡乱杀人。 可那田雄却私下对马得功称百姓不反贼就是从贼,于贼人岂可妇人之仁。因此二将率部至宝应后便将黄得功的嘱咐抛之脑后,所过之处岂止打粮,简直是烧光、杀光、抢光。二人又商议,马负责打粮,田率数百骑兵监视宝应城,确保城中的贼兵不会出城袭击二部的运粮队。 镇守宝应的陆广远牢记老叔所言宝应乃是扬州北边第一门户,万不能有失,故明军兵临城下只令紧闭城门,严防死守,不与他们作战。 田雄见城中淮军不敢出城,心知他们畏惧己部骑兵,遂要部下每日至城下挑衅,意激守将出城来战,借此夺下宝应城,搜刮城中财货。 城中淮军诸将眼见明军如此嚣张,个个气愤,均是嚷嚷着要出城把狗日的官兵剁个稀巴烂,但均被陆广远制止。 “你们由他们骂,这些狗娘养的有种就来攻城好了!” 陆广远态度坚决,打定主意不出城,哪怕外面骂他是缩头乌龟也无所谓。 副将李思同留在宝应的高歧凤也支持少都督不战,因为城中淮军虽有数千人,但城下却是骑兵,淮军无有克制骑兵之法,出城对敌获胜把握不大。 于是,城内城外便每日上演互相骂娘的场面,一连三天。 这日,城上正骂着凶时,忽然一下安静起来,正在城门明楼练字的陆广远奇怪,问身边顾兴出什么事了。 那顾兴是宝应乡下三次乡试不第的秀才,闻听城中进了大顺淮军,前明官吏尽被诛杀,竟是狂喜万分说什么自己的机会来了。此后主动来投,说那明朝不用他,便当为大顺效犬马之劳。 因这顾兴是第一个主动来投淮军的读书人,陆广远甚是高兴,加上自己手下也要用人,便叫这顾兴负责城中民政和军中粮草辎重事项。 顾兴到城墙后未多久便又回来,吞吞吐吐说请少都督自己去看。 “我望你滑稽呢,我叫你去看,你反过来叫我去看...” 广远疑惑,出得明楼到得城墙,只见城上士卒一个个盯着城外均是脸色难看,不由更是惊奇,待到城垛往外看去,眼前一幕让他瞬间变色。 原是明军不知从哪掳了几百妇人用绳子绑着押到城下,叫骂声中有明将纵马驰出交待几句,明军立时将那几百妇人衣服扒光,叫她们于城下赤条做那叫人脸红动作,并且还逼迫她们叫出淫靡之音。 有妇人不从,顿时尸首分离。 刀鞘,皮鞭... 妇人们被打的哭喊连连,可仍是没有人肯从,明军立时又行杀人,砍下几十颗头颅来。 “这帮狗日的还是人吗!” 城下的惨状让城上的淮军将士都是义愤,一个个握紧拳头恨不得冲出去和明军拼个你死我活。 陆广远也是气的说不出话来,他知道在官兵眼里百姓不过是蝼蚁,说杀就杀,但这般虐杀逼迫妇人,也太是禽兽不如了! 眼见少都督脸色不对,高歧凤赶紧劝道:“此不过是明军的激计之法,少都督万万不可中计!” 又道什么都督已领军前往安东行“斩首”之策,明军瓦解是旦夕之间的事,少都督这边只要以静制动便可,千万不能因一时义愤鲁莽中计。 陆广远知道明军使这一出就是激将他,只要他继续按兵不动,这帮明军也拿他没办法。 可看着城外那些哭喊向城中求救的女人,广远心头的无名之火燥得厉害,胸口更是如有大石压着叫他喘不过气来。 终于,冲动压过了理智,广远朝城墙上一众士卒道:“是不是这些女人不是我们的亲人,我们就可以见死不救?” 城上无声。 “是不是狗日的有马骑,我们就真的打不过他们了?” 城上依旧无声。 第二百零八章黄闯子的兵不好打 高歧凤吓坏了,城外的明将田雄他认得,那是黄得功的中军官,两年前张献忠部流窜在英山、太湖二县时,黄得功受命率五千骑兵前往镇压,就是这田雄率千余骑兵进至石牌将那张献忠的十几万人吓的不敢应战。 如此悍将,少都督哪里能敌噢! 顺代明已成定局,这一点高歧凤看的明白,但那是就李自成主力而言,其余战场顺军并不占绝对优势,尤其是这淮西集团同那关门集团是明朝眼下仅剩的两股最强力量,淮西兵将又刚刚大胜张献忠,无论是士气还是战斗力都非宝应城中这几千乌合之众可比。 淮西兵真要好打,他高公公也不致于跟着李棲凤和胡尚友跟狗似的被黄得功往外撵了,陆都督也不致于拱手送出二十万两请那临淮总兵徐大绥退兵以便从内部瓦解明军。 “少都督,出不得,出不得!” 急坏了的高歧凤一把拽住陆广远,苦苦相劝。他可是都督亲自派到侄子这边“辅佐”的,少都督真要出了事,他高歧凤有几个脑袋够砍。而且万一叫明军捡了机会夺了宝应,他高公公如何自解身现“贼营”之中? “你们别劝我,我意已决,今日和狗日的明军拼了!” 广远真的是气坏了,老叔灭人家门尚有为了活的道理可讲,城外明军干这事有何道理可言? 难道真眼睁睁的看着那些无辜的妇人叫明军杀个干净? 这事换老叔在这里肯定也要出去和狗日的拼了,真装孙子缩在城里任由明军肆意杀害妇孺,不说这宝应人如何看淮军,反正淮军上下肯定要看不起他这少都督。 闻讯赶到的陈大江和“三拐子”傅贵、桃花坞阿福、宋老瓜等人一听少都督要出战,想也没想就召集所部做出城准备。 陈大江是一个多前从高邮过来的,带来了所部九百多人。 傅贵他们是十几天前接到命令从扬州开拨至宝应归陆广远指挥的,总共2000人,这样连同原先的新二营,宝应城中的守军增加到了六千人。 陆四是准备以这六千人构建第二镇的架子,因此傅贵带来的那2000人都是参加过瓜州之战,其中有一半是史家荡的降兵,原四川游击刘兴、史德威的中军蔡一清都在其中。 “我们跟随都督起事以来,还从没怕过官兵,前几日少都督说不战,大伙虽然不服气可也没话好说,现在少都督说战,大伙也没话好说,抄家伙上就是了。” “三拐子”傅贵没参加史家荡大战,因为那时他带兵守着漕队,瓜州一战却是参加了,标枪队就是他指挥的,这次也都带了过来。 “要打就打吧,打完我也能早点回家看看。” 离家的时候桃花坞大半都烧成了废墟,吴友福却还是想回去看看,没法子,那地方毕竟是他的根。 众人之中也就属阿福最恨那些明军,那些哭喊求救的妇人让他想到了自家闺女被欺负的那一幕。 “那就别愣着了,人叔叔给我弄了个娘们传宗接代,我怎么也不能让人侄子死了吧。” 宋老瓜最是干脆,他的兵器不像其他人都换上了缴获的官兵武器,而是仍就是运河工地起事时用的那把铁锹,不过锹柄叫人换了个铁的,重的很,拿在手里怕有二十来斤重。 见这帮军官没一个帮自己劝的,高歧凤知道拦不住了,便赶紧让人将都督托他带给少都督的铁甲拿过来。 高歧凤可重视这铁甲,他记得当年袁崇焕在广渠门之战被鞑子箭矢射的两肋如猬,但就因身上穿了重甲没被射穿。 广远这孩子冲动是冲动,可也不傻,便由着这个老叔派给自己的阉人替自己披甲系扣。 完事后,高歧凤又叫顾兴去将城中的大车全调过来。 “调大车干吗?” 陆广远第一次穿铁甲,有些不适应。 “少都督,明军是骑兵,咱们是步兵,出城后明军肯定会趁咱们没来得及立阵打马过来冲,弄些大车顶在前面他们就冲不过来。” 高歧凤大致说了下车阵的作用,他是御马监出来的,虽说比不上连崇祯都看重的高起潜,但怎么也是晓得些如何克制骑兵法子的。 “出了城,只要能救回那些妇人,少都督千万不要逞能和明军纠缠,明军要是打马逃奔,少都督也一定不要去追...” 高歧凤絮絮叨叨,将田雄有可能使出的手段再三跟少都督讲,又叮嘱李思必须随时随地护在少都督身边。 那边陈大江和傅贵他们已经安排妥当,出城兵力3000余,顾兴搜罗了三十多辆大车,又按高起歧的吩咐找来上百块木板铺上被子,用水浇湿,再一块块的镶嵌在大车四周。 “弄这些东西干什么?是挡箭么?”广远到底是没经过大战,不晓得这些东西的用场。 “回少都督话,这些是用来挡明军铳子的,据老奴了解,黄得功的兵马多使三眼铳...” 听了高歧凤讲的,广远更加好奇了,拿手拍了拍那些钉在木板上的湿被子:“被子浇水真能挡铳子?” “不是都能挡住,但至少能挡一半,比盾牌好使些。” 高歧凤对此还是能肯定的,因为最先弄出棉被挡铳子的就是御马监所辖的勇士营。 “公公懂得真多啊,” 广远有些佩服的点了点头,“公公说的这些能不能给我写出来,回头一条条的再说给我听,我怕记不住。” “只要少都督肯学,老奴这点本事又算什么。” 高歧凤心道你少都督这会能听我的不出去,我就千恩万谢了。 城下正在汇集的淮军队伍中,大部分人都不愿叫人家看不起白长一个吊,但也有一些人却心慌,基本上都是明军的降兵。 “黄闯子的兵都是骑兵,咱们可是一匹马都没有,这步兵打骑兵不是去送死么?” “好好的守在城里就是了,偏要出去送死,龟儿子的,上面是怎么想的?” “别管上面怎么想了,等会出城后要是见机不对,弟兄们腿脚可要快些,迟了这城门一闭,咱们可就完了。” “.......” “你怎么不管管?” 蔡一清看了眼边上的刘兴,他二人都是降将,现在却不得不“从贼”了。 “有什么好管的,只要你我不跑就行。” 刘兴苦笑一声,“不过蔡兄,别说下面人慌,我这心里也慌啊,黄闯子的兵是不好打。” 第二百零九章少都督与骑兵的较量 “他们还真出城救人了?!” 看到宝应城门真的打开,贼人一队队从城中涌出,田雄颇是惊讶。 一旁马上的马得功笑道:“田兄,送上门来的军功咱们不要的话,以后可就没法带兵了。” 马得功的名字和主将黄得功一字不差,不知是哪位先生开了以得功、进忠、进功作武夫将名的开端,以致军中到处都是得功、进忠、进功。如黄得功麾下有马得功,马得功麾下有常进忠。 田雄于城下挑衅数日不果,原意是准备撤兵退回的,反正打的粮食也够军中坚持一段时间。这会说不定总督大人下令退兵的军令也到了,没必要再在这里和这帮贼人死耗。 带兵打粮回来的马得功却觉得贼人在一座小县城驻了这么多兵,这城中钱粮肯定不少,要是破了的话就算从淮安撤军他们也不亏。于是命人从附近抓了些妇人来,说是这些妇人可以引诱城中贼人出来。 田雄问为何。 “贼人都是淮扬本地之人,贼首若是不救本地妇孺,恐怕下面的人多半就不肯从他。且贼人起事不过数月,尚不及李张二贼心狠手辣,看到这幕哪能无动于衷。” 马得功竟是欺淮扬贼军是“生瓜蛋子”。 田雄没有说话,他不认为贼首会因这些妇人是本地人就冒险来救。 至少,他田雄不会。 当年,几百满州大兵押着数万人从他守御的城池而过,其中有很多田雄家乡的百姓,可任凭部下如何恳求,田雄就是按兵不动,眼睁睁的看着家乡人被鞑子带出关。最后更是叫人悄悄的拔掉满州大兵留给他的那块“各官免送”木牌。 不过,他田雄怕满州人却不怕贼寇,自归黄得功指挥之后,他可是斩获不少功劳的,有好事的将他田雄、马得功、还有翁之琪等黄得功麾下八将领称为“八虎”,个个都是剿寇的好手。 官兵都不肯救人,贼人又凭什么救人。 这年头只要死的不是自己,谁会多管闲事。 贼兵是生瓜蛋子不假,可能为贼的哪个又存了什么仁义之心。 田雄以己度人,不认为马得功的这个法子有效果。 然而贼人还真出城来了,这让田雄有些佩服贼首够仁义,佩服之余却是暗笑贼首也是愚蠢到家,平白为了几百素不相识的妇人丢了性命,也丢了城。 这种人也能聚众造反,实是笑话。 ........ 广远有个长处,就是不懂就学,不会就问。 他是按着高公公的办法出的城,几十辆大车驶出城后立时呈扇形挡在前面,出城淮军以这扇形车阵为盾,紧跟在后缓缓向前推进。 远看那大车之上竖了不少木板,上面还有湿棉被,这让田雄有些诧异,因为腾骧四卫那帮人和李自成的流寇交战时,多以此法挡铳,却不知这淮扬地界的贼人是如何晓得这法子的。 “常进忠!” “末将在!” 马得功已经开始部署,其部下常进忠打马向城下奔去,却不是指挥所部和出城淮军交战,而是下令押着那些妇人往后退。 这是要诱出城淮军远离城墙,同时后撤的明军也可以拉开距离方便积蓄马力冲杀。否则,与贼人离的太近,战马速度提不上来。 骑兵的马要是跑不起来,跟步兵就没有什么差别了。出城淮军有三千人左右,明军却只有一千多人,如果不能利用战马,单兵力而言明军是处于下风的。万一和淮军陷入近身肉搏那种混战,对明军更是不利,因为他们没有预备队,而淮军城内还有兵马未出。 “少都督,明军是想诱我们前出!” 降兵出身的李思到底是读过几年书的,又跟着李士元随左良玉打了几年仗,明军的把戏如何看不出来。 陆广远跳上前面的大车,朝前方正在往后退去的明军看了看,下令继续前进。 “少都督,” “救人要紧!” 既然出城了,陆广远便不想空手回去,不能击败明军也得把妇人们救一些回来。 “前进!” 各部听到命令后继续跟着大车往前推进,即便那些心里着慌的降兵这会也都定得下来,毕竟双方没有交手。 尽管李思数次提醒淮军不能离城太远,急于救人的陆广远还是执意往前压,不知不觉出城的淮军已推进到离城三里多地。 这让城上的高歧凤看的揪心,三里多地不远,但要是少都督那边撑不住被明军的骑兵咬住,再想退回来可就困难了。 马得功见火侯差不多了,开始下令转头进攻。他和田雄合作多了,彼此都了解对方的打法。 常进忠打马领所部三百余骑兵最先掉头,其余诸部明军也纷纷转身,随着战马从小跑到快跑,蹄声顿时大作。 淮军之前没有过和明军骑兵交手的战例,史家荡之战明军倒是有曹元的马队,可一来受地形限制,二来曹元马队只有一百多人,所以根本没有发挥余地,甚至最后还因为四川兵的崩溃堵塞官道导致全员被俘。 因此,这次实际是淮军第一次真正和明军骑兵较量,除了少数降兵知道骑兵的厉害,大多数淮军士卒起初都不认为骑兵有什么可怕。 但等耳畔传来好像群兽踏地的急促蹄声,眼前看到如潮水般黑压压上来的明军骑兵后,那些不以为骑兵有什么可怕的淮军士卒一下知道了为何骑兵可怕。 因为,真的很吓人。 “狗日的敢直接冲咱们?” 宋老瓜半趴在马车上朝远处冲来的明军看,他不信那帮明军敢直接冲上千根长矛竖着的淮军大阵。 这样就算他们能冲进来,也得死上一大批。 明军当然不会这么直接朝淮军的车阵撞,而是先合为一股以“箭头”向淮军阵前冲来,继而在距离淮军阵前三四百丈距离时突然“箭头”一分为二,向淮军的左、右两侧掩杀过去,之后便听铳声大作。 黄得功部骑兵多使三眼铳,这种铳点火之后可以连发三铳,非常适合骑兵使用。 瞬间,就听铳声大作,淮军前面的扇形车阵上的挡铳板“噗嗤噗嗤”作响。 第二百零一章撑下去 “蹲下,蹲下!” 明军铳子密集,军官们纷纷呼吼,不少铳子都打在挡铳板上,也有很多打在了板后的淮军将士身上,不少人惨叫倒地。 一个探头朝外看的什长刚想把脖子缩下来,整个人就仰面朝后摔倒,“扑通”一声砸在大车的扶杆上弹了一下坠落在地,脑门上赫然一个血洞。 明军的三眼铳根本不须瞄准,只要对着淮军阵中就行,除了人中铳外,很多拉车的驮马也被铳子打中,或吃痛往前方冲去,或是嘶鸣倒地,将拖着的大车也掀翻在地,躲在那些大车后的淮军吓的赶紧趴在地上,原本如林般树立的长矛阵列也是乱成一团。 正前方的铳声很快就歇了下来,两侧的铳声却是大作起来。明军骑兵分成两队沿绕淮军大阵兜转,左侧和向右侧,右侧的向左侧,根本不冲阵,只拿火铳对阵中轰,轰完打马就走,根本不停,阵中的淮军将士想拿长矛捅他们都够不着。 很快,明军的骑兵回到了原点,再看淮军阵形已是彻底大乱,前面的车阵多了好几处豁口,后面的步兵惨叫哀呼声不绝于耳。 一身铁甲的陆广远自是没有受伤,脚下两个旗牌兵的尸体正在“汩汩”的冒着血,虽然人还能动,眼也睁着,但任谁都知道活不了。 看着这两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旗牌兵,广远难过的站在那,他想蹲下去安慰他们两句,可身上的铁甲让他无法下蹲。 “少都督有没有事?” “三拐子”傅贵从一辆马车上跳下,顾不得查看部下伤亡从人群中一边穿一边大声喝喊。 “傅贵叔,我没事!” 陆广远应了一声,见到傅贵后有些难过道:“傅贵叔,我是不是不应该带你们出来?要是我们不出来,就不会死这么多人了。” 傅贵怔了下,说了一句:“少都督,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愿意跟随都督造朝廷的反?我们可不是单为了活命才提着脑袋跟你叔叔干的。” “那为什么?” 广远也是一愣,难道不是老叔可以带大伙活命吗? 傅贵摇了摇头:“是你叔叔让我们这帮泥腿子感觉能像个人了,”说完一指远处被明军丢在一边的哭喊的妇人们,“是人的话,就得救她们。谁都有爹娘老婆孩子,人心也都是肉长的,如果我们眼睁睁的看着她们被官兵害死,我们还是个人么?我们和那帮畜生有什么区别?要是连我们都不拿家乡人当人看,外面的人谁还看得起咱们淮军?别人不说,我怕咱们当中的宝应人就要对咱淮军离心离德了。” “傅营官说的没错!少都督,刀枪无眼,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但我们不后悔,至少我们宝应人愿意给少都督卖命!” 一个原宝应县河工出身的哨长提刀从人群中挤了过来,看了眼四周,吼了一句:“宝应的给个响,别叫少都督以为咱们宝应的男人都他娘的没长吊!” “在呢!” “没死呢!” “......” 几百个不同的声音从队伍中各个角落发出,甚至有几十个受伤的。 “没死就动起来,狗日的官兵等会又要上来了!” 那哨长喊完这声后朝陆广远一抱拳,又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广远若有所思,朝那消失在人群中的哨长点了点头。 傅贵有些不解的问李思明军为何退了,刚才又为何兜马绕圈光打铳不冲阵。 李思说这是从前边军的惯用打法,因为明军也怕死,要是强行冲阵的话哪怕能破阵,他们也得死上一批,所以就用这种法子打击对手的士气,破坏他们的阵形,然后伺机寻找突破口。 “这骑兵可精贵着,养一个骑兵的耗费能顶五六个步兵都不止,明军将领都把骑兵当宝贝,不到绝境哪个舍得这些宝贝当炮灰?从前我在明军时,每次都是叫我们这些步兵往前冲,打出个缺口后再叫骑兵上,根本不把步兵当人看。这会也就是明军没步兵,要不然肯定先驱一批过来当炮灰,哪里需要骑兵直接上来。” 李思冷笑一声,又道:“蒙古鞑子和满州鞑子也是这样,不过满州鞑子现在火器比咱们厉害,冲阵之前那大炮就能把咱们轰得稀巴烂。” 广远想了想:“这么说,就是除非咱们崩了,不然明军的骑兵不敢贴近咱们?” “对!” 李思很肯定,“或者他们有步兵。” “那好,咱们还能撑!” 广远朝傅贵看去,“傅贵叔,等会你的标枪队得杀杀狗日的威风,叫他们知道咱们不是没有还手之力。” 明军的战术的确如李思所言,无论是田雄还是马得功都舍不得拿手下的骑兵当炮灰使,所以习惯性的用起“战术”,可是对面的淮军虽被打得苦不堪言,损失很大,但竟然没有立即崩溃,这让田、马二人都有些意外。 “贼将还算有些本事,这次却看他们能不能撑住了。” 远见淮军正在重新整队,马得功如何会给淮军机会,挥手下令,明军的新一轮攻势立时开始,仍是那常进忠带队在前面,也仍是同先前一样根本不冲淮军的正面,而是继续从两侧攻击。 只是这一次明军没想到淮军竟然有反击之力。 “掷!” 三拐子傅贵大喝一声,数百杆标枪同时向两侧正兜马放铳的明军掷去,一直以为淮军没有弓弩,没有火铳之类远射武器的明军顿时吃了大亏,高速奔驰中被标枪掷中便是棉甲也会被破开,数十明军当场坠马。 常进忠更是大惊,身子一弯半身贴在马肚上险险躲过,翻起后迅速打马绕到一侧不敢再冲。 马得功大怒,命亲兵将大杆子铳抬上去。 大杆子铳装药是寻常火铳的五六倍,一铳开出不但声音极大,威力也是惊人,膛内填的铅子铁弹都是散丸,如仙女散花般杀伤面也是极广。 十几杆大杆子铳一起开火,淮军中铳者将近百人,若非被手下推了一把,宋老瓜也险些被铳毙。 第二百零二章老营就是人质 河下镇,不仅是淮阴侯韩信出生地,也是当年韩世忠、梁红玉夫妇抗金之处,尔今更是淮扬大富之地,镇中富商豪宅甲第连云,与扬州盐商的园林相比也毫不逊色。 只如今镇中却是大火连连,抢劫杀人比比皆是,却不是攻打淮安的李士元叛军所为,也不是初建淮军所为,而是有那数十败兵溃逃此处,以为淮安城必叫河工反贼所陷,故铤而走险在镇中劫掠,好在北逃时能捞上一笔。 此后又有数百乱奔河工也加入抢劫队伍,更有那不敢阻止败军抢劫的漕兵上百人也加入其中,致使这淮扬大富之地竟成了烟火弊日,僵尸遍野。 河下往东数里,当地最大之坟莹滩,四周荒草丛生比人都高,滩中杨树、柳树若干,藏万人不得,藏千余人于其中却是谁也发现不了。此地周边百姓都已逃难,有的人家逃的匆忙,锅里的饭菜都不曾吃。 从淮安城下潜回来后,陆四便叫来山阳县的秦五和郭老四,将叛军李士元部强攻没有得手,有可能夜袭的情况告知。 郭老四听后有些着急:“城中有了准备,那李士元如何夜袭,咱们又怎么攻进去?” 一边秦五正要说话,西边远远就传来哀呼惨叫声,众人一凛走上几座高大坟堆,站在上面向西看去,便见西边数里外有火光冲天。 “是河下镇,那里富人很多。” 郭老四当乡兵时曾随县里往淮安城运送过粮食,所以晓得那河下镇有钱人特别多,那里有的房子修得比总督衙门还要大,还要好看。 “可能是其它地方的河工也反了吧,” 秦五估摸道,然后想了想竟说了一句,“要是富人多的话,咱们也去看看?” 郭老四看了眼秦五,想说真去的话能抢不少好东西,但见陆文宗脸色沉了下来,立时闭住了嘴。 “我们淮军可以抢钱,但只能抢官府的,不能抢百姓的!” 陆四必须将秦五脑中的“造反就是抢劫”这个观念纠正过来,哪怕他无法触动这些人的内心,将来这帮人还是走上任何农民造反的老路,他也不能让这帮人现在就成为彻头彻尾的“匪”。 夏大军闷哼一声:“打下淮安城,要什么没有?何必去抢百姓的,徒叫人家骂我们一声贼寇?” “我也是淮安人,乡里乡亲的,我可不下去手。”卖油郎程霖摇摇头,从堆头上跳下半倚了上去。 “陆兄弟,我也就是说说,哪会真的去,大事要紧,你说吧,怎么打淮安城?” 秦五承认自已刚才有想抢一笔的念头,但他不抢平民百姓,要抢也抢有钱人的。不过见盐城县这帮人不附和他,他也不敢领着自已的秦字营去抢。而且也知道人家说的没错,拿不下淮安城就是抢的钱再多也没命花。 陆四确认秦五这会不敢单独行动,便将自已的决定说了出来:“我们要破城。” “啊?” 秦五愣了一下,“不是先前说好的,要是造反的叛军攻不进城,我们就帮城里的官军打他们的吗?怎么现在倒要帮造反的那帮人破城了?” 郭老四也有些不明白。 “因为我不想你们死。” 陆四是在发现守城的福建兵配有大量火铳后改变的决定,火铳那玩意是不能决定战争的胜利,甚至决定不了王朝的命运,但却能让武器简陋的淮军被重创。 和李士元无奈部下们的心急导致骗城改为强攻一般,陆四现在也被李士元的强攻不遂牵连。 无疑,守城的福建兵已经过了最初的惊慌阶段,再发现叛军不过如此,这帮福建兵就是再不擅步战,凭借坚城和大量的火器,也绝不可能放上几铳就作鸟兽散的。 他们一定会死守。 因此,一环扣一环,一环套一环,即便淮军做出了援军的假象,也成功击败了李士元部,城内的守军也有很大可能不会让他们马上入城,而是要先留在城外观察真假。 这世上,从来就不缺聪明人。 那么,无法进城的淮军就要落得和李士元部一样的下场。 要想破解这个局面,只有一个办法。 “我需要一百个死士。” 陆四沉默了片刻,“这一百人可能只能活一半,也可能连我在内都活不了,所以我要自愿随去的。” “我去!” 半倚在坟堆上的卖油郎将嘴里的一根枯草吐了出来。 “我跟你陆小四子是一个村的,我不去谁去?”夏大军话不多,只顾在那擦自已的长刀。 “老爷,我是淮军的旗牌官,你不能不带我。”广远这孩子生怕老叔不带他,直接伸出一只手拽住了老叔的衣角。 秦五见状,却是直接跳下坟头:“大家都别急,抽生死签,谁去谁不去,生死天注定!” 抽生死签是习俗,有的时候官府组织民夫抢险也会用这个办法。 陆四想要的是自愿跟他去的,生还是死是这些人自已的选择。但生死签却带有强迫性质,万一有人心理素质不过关就会连累所有人,故他不太愿意,然而秦五和郭老四他们却坚持这样做。 不解之后,陆四有些明白这二人为何要坚持生死签了,原因是他们不想去,却不愿意被当成怕死的。 如此,生死签倒也成了个公平的办法。 ........ 淮军的“将士”们被营官、队官组织起来围着大大小小的坟堆,密密麻麻的站着,他们已经被告知要抽生死签。 用于抽签的是郭老四从不远处村落找到的黄豆,其中一百颗被用墨水染成了黑色,抽中即为死签。 只带一百人,是陆四深思熟虑的结果。 人多了,守军必定会疑心。 “我需要一百人跟我去淮安城,两个结果,一是咱们被守军当叛军射杀,另一个是放我们进去。” “进去之后,就动手抢门,不管有多少守军,我们就一百人。” “抢了城门,淮安城就属于我们淮军。抢不了,我们死,淮军亡。” 站在坟头上的陆四的声音很大,语气却很平静。 人群一片沉默,因为坟头太多的缘故,陆四甚至都没法看到远处。 “如果我们死了,只要我们的淮军还在,你们的子子孙孙都永受淮军庇护!” “谁若违此令,则我淮军上下人人都要杀之!” “现在,抽签!” 陆四正要从坟头下来,却听不远处风字营中有一人骂了句:“抽他妈逼的生死签,活路是自已闯的!” 话音中,一个年轻人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朝坟头上的陆四一拱手:“陆文宗,我是你同乡谢金生,我不抽,直接跟你去!” “阿弥托佛!” 陆四身后的人群中有个光头男子诵了声佛号,然后默默走出人群走到了谢金生的身边,没有再说一句话,神情却坚定异常。 第二百零三章谁让我姓陆 周二不敢走。 淮军上下都知道上冈陆文宗话不多,但灭门无数。 如果让陆文宗知道因为周二带人逃跑害死了他侄子,这个后果,周二能承受得起? 宋老瓜走到一屁股瘫坐在地的周二旁边,将自己的烟袋点上递了过去。 周二没说话,“吧嗒”狠抽了一口,结果呛得咳了起来。 “这件事...” “什么事?” “嗯。” 周二将烟袋还给宋老瓜没有说话,默默起身朝一众看着自己的手下环顾一圈,弯腰捡起自己脱掉的军服重新穿好,吐了口气后提刀朝前边走了过去。 地上几十件衣服被主人重新捡回,他们想活命,却承受不了害死老婆孩子的后果。 也许,他们后悔不应该叫人捎信回家,让家人到淮军老营享什么富贵。 但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 只能拼到底了。 淮军内部的动乱暂时平息,可那帮没有老婆孩子在淮军手里做人质的降兵们却开始了。 最先跑的是四川兵,大概十几个人,很快,十几个人变成了几百人。几百人的溃逃一下就成了兵败如山倒的局面,使得整个淮军全线大乱。 “还算不错,也一个多时辰了。” 田雄竟然夸了淮贼一句,边上马得功已然打马前驱,却是率部去夺城了。 周二没跑,但他手下有人跑了,不是主动跑,而是被前面溃下的人潮裹着跑。 宋老瓜试图弹压,连杀数人都止不住蜂涌过来的逃兵,甚至那些逃兵举着刀矛准备对他这个拦路石动手了。 “走,去找少都督!” 打运河起事以来,宋老瓜也是第一次生出了退意,他不是怕死,而是眼前的局面让他无力,什么也做不了。 他现在也不想别的了,就是想着得把那个少都督救出来,要不然对不起人陆文宗大兄弟。 “你怎么还不走!” 看到周二带着十几人出现,宋老瓜很是惊讶。 周二闷声道:“我怕陆文宗会秋后算账,这事你不说总有人说。” 宋老瓜愣了下,点了点头:“也好,救出少都督,也是将功赎罪。” ......... 兵败如山倒的局面任谁也救不了,这会就是陆四在这里恐怕也是无用。 “明军很厉害,这个打法我要记住了。” 陆广远没有跑,仍是留在大车后面,身边是傅贵和陈大江等人,大概还有几百人团在那。 让陆广远惊讶的是老爷派给自己的两个降将刘兴和蔡一清竟然没有跑,反而带了一帮人找到了自己。 他问二人为何不跑,这会就是跑他这个少都督也不会怪他们。 “跑不掉的。” 蔡一清回答的很干脆,视线内明军的骑兵已经打马向溃兵冲了过去。跑的人太多了,这会是明军收割的时候了。 “跑不掉可以降啊,你们本来就是明军。”广远笑了起来,他竟然一点也不害怕。 “降不了。” 刘兴苦笑一声,当初他们就是被这帮淮西兵追杀进入扬州的,现在连官兵都不算了,那帮淮西兵能饶他? 傅贵叹了一声:“少都督,撤吧,顶不住了。” “我知道。” 陆广远出奇的平静,“傅贵叔,你带大伙撤,我留下替你们拖住明军。” “这怎么行!” 傅贵吃了一惊,刘兴和蔡一清等人也是动容。 “有什么不行?老爷跟我说过,不管什么时候我们姓陆的都要冲在最前面,走也要走在最后面,要不然我们就不配带这个头。” 广远看了看四周,大车稀稀拉拉散了不少,溃兵让淮军的战阵出现无数缺口,一些打铳的明军都已经上马,看样子是准备做最后一击了。 “对了,你们不会怪我这个少都督无能吧?...唉,我哪是什么少都督,你们还是叫我陆广远好了。” 广远想摸摸脑袋,头上却是尖盔,人很平静,却是一脸的自责。 “少都督别这样说,我们知道你尽力了,现在就让我们这些宝应人替少都督出最后一点力吧。” 说话的是那个宝应县的哨官,身上有血,不知道是受了伤还是同伴的血。 人群中,竟然有一半是宝应县的士卒。 “少都督快走!” 众人纷纷催促。 “你们快走,我可不想老爷骂我是胆小鬼...我这个侄子这次算是给他丢人了。” 广远憨憨一笑,看了看那些正打马冲过来的明军骑兵,不无羡慕道:“我要是有一支骑兵就好了。” 众人哪里肯走,李思急得上前拽住少都督要强行将他拖走。 “我让你们走,你们不走。你们让我走,我也不能走。那这样吧,一块走吧,能活几个算几个。” 陆广远突然杀气盈脸,望着那帮冲来的明军骑兵,“反正我不能让你们白叫我一声少都督,大不了人死吊朝天,反正我老爷肯定会为我报仇!” 在陆广远的坚持下,七八百没有溃散的淮军士卒将他们的少都督护在中间,结成人阵缓缓向后退去。 田雄没有奇怪,他知道淮贼还能撑着一股,说明他们的主将就在当中。 马得功去趁乱夺城了,田雄这里肯定不能让淮贼主将退回去,寻思也该砸些本钱,便亲自拔刀带队打马冲杀了过去。 没有了大车掩护的淮军残兵在明军骑兵的一掠而过下,几十条性命被收割。 一次次的鏖战,淮军残部一次次被冲散,但一次次又聚集在一起。残存的淮军将士凭着一口气用长矛捅刺那些速度奇快的明军骑兵,几条命才能偶尔换取对方的落马。 一身铁甲的陆广远始终屹立在人群当中。 人的惨叫,马的悲嘶,战场上,人间地狱。 身旁,上百具敌我士卒的尸体,无一不是断手断臂,肠穿肚烂的比比皆是。 人,不怕死,但是痛却是让人难以忍受的。 重伤的士兵们发出哀叫。 陆广远清楚的听到就在身边几尺外的地方,有一个年轻的声音微弱的叫喊着什么,他想走过去听,可是却怎么也走不动。 渐渐的,那声音消失在四周。 一条年轻的生命之花就此凋落。 第二百零四章外甥李延宗 “这...” 史德威滞在那里,有些失神的看着蔡一清。 他史德威不是十几岁的雏,从崇祯五年算起,也是征战了十几年,有兵才是爷的道理难道不知道? 真要把手下这点人马拼光了,扬州城还是他援剿都司的驻地吗? 史公那边这些年一直苦于无可战可使之兵,这才叫何刚去浙江重新招募义勇拟筹忠贯营。 可若忠贯营尚未筹建好,自己就把这仅有的两千余人马拼光,又该如何跟史公交待! 李棲凤和胡尚友又会不会趁机入主扬州,叫他史都司也落得丧家之犬呢? 念及于此,史德威总算是理智下来,只是他实在羞愧向李棲凤和胡尚友求援,还是蔡一清自告奋勇驱马前去。 曹元欲言,史德威无力抬了抬手:“暂避三里!” “是,都司。” 曹元无奈,只得依令而为。 ........... “陆爷,狗日的官兵叫咱们打跑了!” 望着远处狼狈后逃的明军,孙武进兴奋连连,走路都觉腿下带劲,浑身有力。 他就说嘛,能打高邮卫,就能打史德威! 只要淮军弟兄们有种,这淮扬地还真没能打的兵! 坐在村民用来压场晒稻碾子上的陆四却已经累得直不起腰,那身铁甲初时穿在身不觉有什么,连番死战下来重得跟背了一个人似的,饶是他这身子是个年轻人,也是有些没法承受。 今后,不但要练兵,更要练自己。 揉了揉还隐约有点疼的手腕,陆四吩咐孙武进道:“传我令,各队不要散开,也不要追逃跑的官兵,我估计官兵虽败但人马众多,不可能就此逃回扬州,稍后肯定还要卷土重来!趁这段功夫,大家伙赶紧休息,尽量恢复些体力。另外,你派一队人将伤员运到后面的黄庄。死去的兄弟...先不要管了。” 说完,陆四从碾子上站起,视线内却看到左大柱子傻乎乎蹲在地上在看什么。 “左潘安,你看什么?” 陆四好奇的问了句。 “噢,没什么!” 听到大兄弟的声音,左大柱子从地上站起,陆四便看到一具尸体——一具跪在地上却没有倒下去,而是一动不动面朝北方的军官尸体。 这个军官的神态和姿势表明在闭眼前,他始终在看向北方,似乎北方有他魂牵梦萦所在。 出于对死者的尊重,陆四没有踹倒这个军官的尸体,而是在想了想后伸手在对方怀中摸索起来。 继而,他摸到了一枚用布包裹着的腰牌和几颗碎银子及一把铜钱。 碎银子和铜钱陆四随手交给左大柱子,只将白布掀开,腰牌上面写着“广宁中前所,鲁春”几个已经模糊的字。 “大兄弟,这是什么人?” 左大柱子不识字,看着那几个大字一头雾水,大兄弟的神情看着也有些难过。 “一个回不了家乡的人。” 陆四的声音很是寂寥,在这关内,有多少回不去家乡的人? 很多,这个北望的军官不是唯一,只是其中之一。 而他上冈陆文宗,又不得不带领淮军和这些回不去家乡的人一决胜负。 只因,他要活; 只因,他要争; 只因,他能带他们回家! .......... 官道上,麦地里,河里,草堆下,村庄里,横七竖八的尸体不下数百具。 淮军的伤亡有多少,陆四暂时无法得知,只知道有一百多伤员正在相互搀扶往北边的黄庄而去。 他们是能动的却没法再杀敌的,为了不留在这里成为同伴的累赘,他们选择结伴去黄庄。 实际以他们的伤势也不可能单纯靠腿走到高邮,所以哪怕他们不能再厮杀,但命运却和同伴紧紧相连。 几十个重伤员被孙武进安排人抬上了马车,因为伤势过重,大部分得躺着,因此一辆车只能放四五个人。 重伤员将被直接送去高邮,哪怕他们的出现会让高邮城人心骚动,陆四也必须送他们回去。 高邮有郎中。 能救一个是一个。 在这些重伤员即将北归时,陆四突然走了过去,对他们说道:“你们如果能活着到高邮,让我表叔陈大佐派人去宝应城告诉我侄子陆广远一声,就说万一他老爷战死了,叫他带着兄弟们继续跟官兵干,另外有机会的话...” 陆四沉默了一下,“让他到这地方找一找,最好把我的骸骨运回老家埋葬。” 说完,转身离开。 沈瞎子也站在那里,车上有他的侄子。 “陆爷怎的尽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官兵德性陆爷又不是不知道,再来咱们再砍就是,别看他们人多,可真能打的没几个,咱们又大胜了他们一场,这帮子狗日的不知道慌成什么样...” 孙武进现在可是信心十足。 “人都有一死,有什么可忌讳的?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陆四突然止住,视线被一帮在草垛上蹦跳的人群吸引过去。 是麻三和孙四他们,这些人可能是被这场真正的血战胜利鼓舞到,在草垛上欢乐得不行。 不远处,上百个明军的俘虏被用绳子沿着河边的杨树绑了一圈,有耷拉着脑袋认命的,也有不断朝南边看满脸期盼的。 纯从伤亡来看,似乎淮军和明军打了个“平手”,但这是淮军第一次堂堂正正和官兵交手,其意义和经验对于淮军而言却是极其重要的。 只要淮军还能撑住,活下来的人就能算是精兵了,以一带五,甚至带十,淮军成为军队的真正骨架就算成形。 只是,死在进攻路上的那些汉子们仍是让陆四心如刀割,如果淮军的装备更好一些,如果淮军拥有大炮,拥有比官军威力更猛的火器,何至于一个个倒下,何至于要以命搏赢。 前世看过的无数网文那种以科技碾压对手的场面,还是让陆四十分动心的。可惜,他现在是一穷二白,除了拿命拼还能拿什么。 半响,又摇了摇头,自己想得过于天真,人家满州人造反的的时候有什么? 十三付铠甲而矣! 就是靠着拼命的精神,就是靠着不畏死的精神,一次次把兵马众多,装备优良的明军打得跟狗一样! 拼命,才是胜利的唯一法宝。 武器,不过是辅助。 没有勇气的人,拿着再好的武器,也是懦夫。 第二百零五章不跟舅舅造反可惜了 明军马队领兵者,援剿都司史德威部千总曹元,此人原是辽东总兵,现任都督同知、提督南京大教场的刘肇基部下。 因史可法见南都诸军不堪用,派副将何刚往浙江义乌、东阳募兵,欲建忠贯营以为江防,遂抽曹元于何刚部。 只曹元早年与何刚有隙,不愿受其节制,刘肇基从中调节不果,史可法便叫曹元暂于扬州隶史德威。 曹元部马队有正兵103人,辅兵200余,马370余匹,多半是辽东旧兵,颇有战力,当年曾在刘肇基指挥下同悍将曹变蛟等共破清军于黄土台及松山、杏山。 只那时曹元部精骑上千,如今却仅余这103人,其余要么战死,要么思乡心切脱队北上。 便是贵为都督同知的刘肇基,也是不复当年辽东总兵雄姿,如今在那南都做有名无实的大教场提督,手下使唤不过千人。 “贼人敢于列阵,必有死士主脑,我们不可轻动,速去通传都司知晓!” 曹元久经战阵之人,自是不会愚蠢到以百人马队冲贼人大队,当下一边勒马观望贼人动向,一边火速往后方通报。 明军大队尚在十里外,接前方马队通传有大股贼人列阵横于官道,援剿都司史德威感到惊讶,一惊贼人既能至此,那高邮和宝应必定已落贼人之手,否则贼人不会有胆向扬州挺近;二惊贼人能见马队而不散,已非他先前以为的乌合之众,不由谨慎起来。 “贼人中莫不是有官兵?” 史德威部下操守官蔡一清估摸道,否则无法解释贼人大胆举动。 “漕院近来多延揽外地兵马入淮,内中良莠不齐,难保没有胆大包天之人趁机反乱,说不得就是那外地兵做崇。” 随史公平乱多年,今日是兵,明日是贼的场面史德威已是见怪不怪。 当下命人将此军情通知后方的甘肃镇总兵李棲凤和四川达州副将胡尚友,同时下令本部兵马加快行军速度,并做好迎战准备。 “淮扬贼人是无知,还是无畏?” 甘肃镇总兵李棲凤一心想在平乱之中建功,以便今后能扎根在淮扬富庶之地,接史德威军情通报后也下令所部加快行军速度,甚至准备派人跟史德威说让他们甘肃兵打头阵,好叫史德威晓得他甘肃兵不是白来扬州吃干饭的。 监军高歧凤却是劝说李棲凤万不可打这头阵。 “为何?” 李棲凤不解,先前叫他和胡尚友主动带兵帮淮扬平乱的是这位高公公,怎的贼人到了面前高公公又叫他别打呢。 高歧凤干笑一声:“若贼人不堪一击,镇台此举徒惹人笑话抢功,落不得半点好处。可若贼人擅战,史德威不能敌,镇台再出兵一救友军,二平贼乱,那才是真正大功,史公届时定要高看镇台几眼,于镇台才是大大妙处。” “还是高公公想得周全啊。” 李棲凤恍然大悟,“嘿嘿”一笑,给了高歧凤一个会心眼神,“那便叫儿郎们收着,免得人家说我李棲凤处处抢功。” 又怕后面的胡尚友也有争功之心,赶紧派人通知。 胡尚友这边却是压根没将史德威通传的贼情放在心上,不是他胡副将多能打,浑不将贼人看在眼里,而是他胡副将根本不想打。 论主客,史德威第一个上。 论兵马多少,李棲凤第一个上。 怎么轮,也轮不到他胡副将带人先上啊。 这会,胡尚友但求能保住手下这两千来人就好,别的,真不奢求。 此,也是无奈。 想他胡尚友自崇祯十二年奉令率所部达州兵入中原平贼,五年过去,阵亡过半,余下能称战兵的不过数百人,其余都是这些年陆续抓的夫子。 就这,朝廷都不曾叫他回去,今日差给这位总理,明日差给那位副使,后日归这巡抚,再受那总督节制,五年间,胡尚友都不知道自己换了多少顶头上司,唯一不变的是败,败,败。 这仗,总是打不尽。 这贼人,总是杀不绝。 胡尚友疲了,他想回四川,可回不去。尔今,也就是过得一天是一天。 谁能打,谁去打! 自家几斤几两重,胡尚友一肚子数,要不然也不会事事唯李棲凤马首是瞻,实在是他这点人拿不出手,腰杆子不硬。 真要兵强马壮,还能怕他黄闯子! 李棲凤叫他不要逞能,胡尚友那是求之不得。 ........... 史德威没有让甘肃兵和四川兵打头阵的念头,一来他瞧不上这帮一天到晚只知祸害百姓,闻贼就远遁的败类;二来此次贼乱出在淮扬,身为援剿都司的他于平乱责无旁怠,故而在告知二部贼情后,便亲自督兵向前。 一直严密注视贼人的曹元看到大队过来,立时过来禀报。 “都司,贼人约摸两千人,所持多为刀矛,有披甲者百余,内有穿铁甲十余人,贼阵有马车十数辆,车上不知装了什么...另外贼人已有旗号,瞧着是淮字。” 早年做过边军“夜不收”的曹元老本领一点也没拉下,短短半个时辰就将淮军底细探了个七八成。 “淮?” 史德威从马上翻身跃下,在曹元等簇拥下爬上当地村民的草堆向北边远看,果然官道及两侧麦地有大股贼人正列阵以待。贼人阵前,一面“淮”字大旗正在寒风吹拂下“呱呱”飘动着。 “曹千总可与贼人有过接触?”从草堆跳下后史德威问曹元。 “末将并未与贼人接触,此地多是沟渠,且看贼人似有首脑指挥,不似一般贼寇,末将就未擅自行动。” 曹元说的是实情,淮扬地带虽是平原,但沟渠湖泊众多,百姓耕种地块又不似北方连成整体,而是东一片西一片,片与片之间又多是水沟,骑兵在这种地形根本无法发挥快速机动优势,反而极易坠马。再加上贼人明显成阵,长短武器众多,他就更加不敢冒然攻击了。 史德威点了点头,他少年从军于军阵之事自是有经验,刚才赶来的路上还担心曹元这边轻敌吃亏影响士气呢,现在看来自己完全是多虑了。 “都司,贼人并无其它人马,这点末将可以确保,只消击溃贼人,其必大部伏首。” 曹元不敢动用马队和贼人接触,但眼不瞎,淮扬是平原,贼人藏不得兵,因而断定这支贼兵多半也不知扬州明军至此,双方的形势是一场谁也不曾料到的遭遇战。 史德威对此认可,正沉吟派谁领兵击溃贼兵时,操守官蔡一清询问是否要派人劝降。 曹元反对劝降,道:“贼人早已发现末将马队,却迟迟未有人过来,反而加紧备战,末将以为贼人是铁了心造反,于这等贼人,唯有杀其首脑才可使贼众丧胆,进而方可纳降,否则便是现在降了,也是后患无穷。” “曹千总言之有理,都司,就让末将率部砍他几百颗脑袋再说降不降的事吧!” 说话的是史德威部下另一千总孟庆玉,此人曾是副总兵祖宽的家丁。 当年五省总理卢象升曾上奏朝廷,说:“援剿之兵,惟祖大乐、祖宽所统辽丁最劲,杀贼亦最多。” 然而祖宽骄横,兵马所过之处焚毁民宅,奸害妇女,可谓无恶不作。卢象升再三相劝,祖宽也没有收敛,最终于崇祯十一年冬因“失陷藩封罪”被处死。 祖宽一死,其部辽军大半归辽,少部被时任佥都御史,巡抚安、庐、池、太等州的史可法收于麾下。 孟庆玉就是其中之一,凭战功积升千总,是史德威手下最为信重且最为依赖的将领。 史德威略一沉思,点头同意道:“也好,孟千总就打这头阵,一叫贼人丧胆,二叫后面那两支客军知道我部强悍,不做非份之想,” 哪知话还未说完,耳畔却传来“嘿吼”的震天齐呼声。 此呼声由北边传来,声音之大,使得明军所在方圆数里麻雀惊飞于空,不断盘旋,久久不敢落下。 史德威及部下更是大惊,众人快步爬上草堆,眼前一幕让他们目瞪口呆。 竟是那贼人主动出击! “嘿吼!” “嘿吼!” 陆四一声,淮军一声。 “嘿吼”声如鼓点般,使得淮军上下如一整体,缓慢却又坚决的随着“淮”字大旗向南方勇敢踏去。 陆四主动发起进攻的原因是他和孙武进的一段对话。 “明军等会怎么进攻我们?” “必以铳队、箭队在前,以铳、箭射杀我们,待我队形不支,胆气不在,再以刀矛冲锋,我若溃散,马队必来追杀,如此我等多半无法生还。” “这么说来,被动等明军来打,不是上策?”陆四皱眉。 “除非我军同样有铳队、箭队,甚至炮队。”孙武进如实回答,他知道的打法就是这个。 “知道了。” 陆四往提刀的双手哈了口气,朝两侧均在注视自己的部下们笑了笑:“既然干等赢不了,那我们就先动手。” 言毕,长刀猛的向前一指,大吼一声:“诸位生死,全在此战,奋勇杀敌者,千秋万代!” 第二百一十六章 亲朋好友齐造反 淮安总兵张鹏翼出降那天,李延宗被盐城知县宋庆派人送到了安东,同他一块来的还有四个陆家的年轻人,分别是陆有德、陆有贵,陆文才、陆义良。 这四人是去兴化当县令的陆有学挑的人,算是陆家年轻一代能拿得出手的。陆有德和陆文才两个还上过几年社学。 相比大伯陆有才的女婿李双喜极力和陆家撇清关系不同,陆氏一族是全员参加淮军。 用陆有学的话讲,只要没出五服的都来干了,没法子,谁让他们姓陆呢。 四个陆家年轻人都是二十岁左右,按“有文广义”的班辈来说,陆四得管陆有德和陆有贵叫叔叔,不过这两位叔叔来的时候肯定被陆有学点拨过了,所以见到族侄后直接按军礼见过,半点长辈的架子都不敢有。 陆四也尬尴,族叔是不假,往上推三代一个老太爷开的枝散的叶,可两位族叔年纪和他相仿,那一声叔父真是叫不开出口,好在这两位族叔也很自觉,省了他陆都督不便。 陆文才这个平辈兄弟比陆四小两岁,那个陆义良比陆四大两岁,却是晚辈,所以管陆四叫“四爷”。 陆四对这四个陆家年轻人比较满意,让识字的陆有德和陆文才在郑标手下先干着,让那不识字的陆有贵跟第二旅的标统杨祥学本事,而那个管自己叫四爷的陆义良则直接带在身边。 陆四希望这四位陆家年轻人能够多学本事,好生磨炼,要是能得淮军上下认可,将来就要和广远一样独当一面南征北战去,谁让他们姓陆。 宝应一战,侄子广远犯错甚多,但淮军上下却没有人指责这位少都督,反而均是佩服广远遇强不怯,敢于一战。 被淮西兵撵的不敢止步回头的降将李棲凤听说此事后也感慨道:“这位少都督天人也。” 高歧凤在给都督的上书中也道:“心为气城,兵为城城,心固则气固,兵固则城固。少都督不惧强敌,仁义为先,宝应军民无不敬服,虽败犹荣。” 陆四对侄子显然也是认可的,夫战,勇气也。 活命也好,救人也好,凭的就是心性,心性若失,便是常胜将军亦不足用之。如那田雄、马得功、董学礼之辈哪个不是良将,用兵有方,谋定而动,未虑胜先思败。然此辈人,哪个能用之。 广远这一战折兵两千余,损了吴友福和陈大江这两位老兄弟,但却赢了人心,诚如高歧凤所言,现在的宝应已经成了淮扬地区最支持淮军的一县。 县中青壮积极从军,老人妇孺积极输粮,上下同仇敌忾,已然视那明军为仇寇。短短数日,往宝应城中投军的青壮多达七千余,就是那乡间的地主也使长工将粮食装于大车送于城中,言称淮军保卫乡梓,家乡父老理当出力。 这个人心不是淮军光靠刀枪就能得来的,长刀锋利是能得民心,可只要长刀稍微受挫,钝了,那民心必然反嗜。 陆四相信,现在宝应数十万百姓哪怕是满清大军开来,也会同淮军一共生死,如那江阴城中的数十万人般。而若无此勇于救百姓的事迹,怕那满州大军开来,宝应孤城独守也,县中人等个个冷眼旁观,谁个肯“从贼”,“助贼”。 仅此,广远有功。 将为兵之胆,经此一战,这第二镇的军胆便算打出来了,只要广远这孩子活着,那几百随他同生共死的淮军将士们也必然会成为淮军的新精锐。 广远之缺在于过于太平。 所谓太平乃指淮军起事后广远未有大战经验,无论是指挥才能还是临阵经验都不足以应对淮西劲敌。 陆四手中也没有什么名将能派去给广远当老师,但他知道这孩子一定会成熟起来,因为这孩子肯学。 宝应一战教训很多,可不管是明军还是清军,淮军迟早要和大规模骑兵集团较量。 所谓晚打不如早打,宝应一战总结的教训和经验对目前的淮军而言,那真是宝贵的财富。 没有人能从一个学步的孩子变成挥舞巨斧的勇士,就是李自成、张献忠这两位大师也是从被人家揍成狗开的局。 在放广远留在宝应的那刻起,陆四就是放手让这个侄子自己去干,自己去学,如果败了丢了命,大不了就是侄死叔再死。 这年头,不就是死中求活么。 ......... 陆四是第一次见到外甥,身体的原主人可能见过几次,但他真的是第一次见。 看着这五大三粗,比舅舅还要壮实的外甥却有点害怕自己,不敢上前,陆四笑了起来:“见舅如见母,你怕舅舅干什么?” 17岁的李延宗小声道:“人家说舅舅是万人敌。” “舅舅不是万人敌,舅舅说不定都打不过你小子,”陆四有些好笑的拍了拍外甥的肩膀,“以后跟着舅舅干,舅舅当不了万人敌,你小子得当。” “好!” 李延宗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又道:“不过舅舅最好给我爹写封信,我怕他会过来带我回去。” 顿了顿,“我爹其实笨的很,哪有舅舅们造反,他这个做姐夫的能独存?我这个做外甥的不被官府捉去砍头?” “吆,你小子蛮聪明的嘛,” 陆四哈哈笑了起来,“你爹也是为了你好,毕竟舅舅们造反可是提着脑袋,随时随地都要死的。你爹就你这么一个儿子,要是有了闪失舅舅可赔不起。” 说完,神情一肃将广远在宝应吃了败仗受重伤的事告诉延宗。 李延宗一听急了:“他妈的,我去给表哥报仇!” 陆四当然不会让李延宗这会去给表哥报仇,而是让他替自己去宝应看望广远。 同时给广远带去了两本书。 一本是戚帅的《纪效新书》,一本是茅元仪的《武备志》。 .......... 沐阳城外一处荒地,孙武进一脚将五花大绑的张鹏翼踹进挖好的坑中,然后回头看了眼张鹏翼手下的那帮军官。 这些人略作迟疑便提着铁锹上前铲起土来,一锹锹的很快填平了大坑。 第二百一十七章 我陆四也可以拥立个天子 两位福建兵对淮军其实并没有归属感,因为不管是语言还是习俗,他们同淮扬人都差之千里。 严格来说他们也只是俘虏,是被迫加入这个陌生的造反集团,那么淮军生与死关他们什么事? 然而,两个福建兵却在淮军的生死一战中,表现出了愿与淮军共进退的意愿以及勇气。 这一切,只源于他们没有受到歧视。 源于他们发现那个年轻的领头“反贼”不管是对谁都很好,在他的领导下,淮军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兄弟相称,虽然看起来很有“匪”的感觉,但让人置身其中却无比亲切。 这种亲切的感觉,他二人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在郑家那些子弟管束下,他们更多的是被当成家奴对待,而不是士兵。在郑军中,如他们这种不姓郑的士兵,哪怕再勇敢也得不到上层的关注。 人,最渴望的就是得到别人的尊重,哪怕是敌人。 所以,黄昭站出来了,他要阻止淮军逞英雄好汉式的乱冲锋,他不想让这些朴实的农民兄弟惨死,更不想让那个每战必身先士卒、不管是谁都唤一声“兄弟”的年轻人惨死。 他觉得,这个年轻人很像他二十岁的时候。 只是,他没有这个年轻人的胆量而矣。 杨祥没有自己的想法,他和黄昭是同生共死的好弟兄,当年两人一起随父母渡海去日本谋生,又一起被郑家招募为海船上的水手,再之后成了官兵。 但他们不是朝廷的兵,而是郑家的兵。 黄昭说帮淮军拼一把,杨祥就拼一把,他无所谓,反正他也没拿过大明朝的一文饷钱。 再者,他也不确定淮军败了的话,扬州的官兵会不会把他们这些福建人也当反贼砍了。 唯一不顺手的就是刀太短,如果再长一些就好了。 前方,好兄弟黄昭顶着铳子将手中的刀砍在了一个正手忙脚乱装填药子的官兵脸上。 杨祥不发一言跟上,凭着身上的铁甲肆无忌惮的横砍起那些官兵来,哪怕有火铳对着,有弓箭瞄着,他也毫不犹豫上前挥刀就砍。 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火铳,这玩意对铁甲根本没有杀伤力,除非他们的铳能打在对方没有铁甲保护的大腿以下。 如果不是淮军只有十几付铁甲,这仗压根不必死多少人。 穿甲,执刀,压过去就是。 官兵? 杨祥自己就是官兵。 ……… 福建人在替淮军卖命,作为首领的陆四更是要卖命。 十丈距离约摸三十余米,这个距离于两军对阵而言已是极短了。 加速,举刀,奔跑。 一枝羽箭扎在了正在前进的陆四右胸口,这次没有弹开,而是“钉”在了上面。 一队明军的刀矛兵愕然的看着一个铁甲人挥刀向着他们冲来。 没有了“嘿吼”声,也没有杀声,更没有去死声,有的是无息动作。 陆四早已蓄力的长刀向着当面一个身穿棉甲的军官砍去,在他举刀的同时,两杆长矛刺向了他,可他只顾下劈,根本不理会那两根长矛。 军官本能的想要举刀去挡,陆四没有给他躲过致命一击的机会。 一声惨叫中,军官的脑袋被长刀砍出一个深达两三寸的裂口。 长刀就此止住,无法再继续向下切割。 人的头盖骨很硬。 与此同时,两柄矛头一左一右刺中陆四,重击让陆四的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 矛头被甲片挡在身体之外,肋骨却如同断了般巨痛。如果不是身上的铁甲,陆四爷已然阵亡。 好在长刀没有脱手。 巨痛之下的陆四沉重的身体跟山一般转过,一刀砍断矛头,矛头落地;一刀砍断手臂,断臂连同手中的长矛一齐掉落,疼得断臂主人哇哇乱叫,听着却不是淮扬口音。 陆四铁甲满是血,手中的刀更是血直淋,他没有武艺,也不会什么杀人技,但他知道必须握紧刀,必须用力砍,最重要的是必须有胆! 杀人不过头点地。 两击得手,大步往前,双手举刀,无挡者前进,有挡者下劈。 旗牌兵紧随两侧涌上,刀砍矛戳,血肉厮杀。 “顶!” 躲在盾牌手后面手执竹篙的淮军两人一组,将一直横着拎的竹篙向前方伸了出去。 已有多次使用竹篙制敌的汉子们默契的同时使力,步伐坚定的往前冲。无须任何花哨动作,只需牢牢握住便可。 突然冒出来的长竹篙同样让孟庆玉部下的官兵措手不及,他们一个个又一个的被顶翻在地,愚蠢拿刀去砍的在成为“肉串”之后肠子都青了。 付出极大伤亡的淮军队伍这次真如开闸的洪水般一泄千里,他们从官道上,从麦地里,从沟渠中,从任何一个角落向着明军疯狂扑去。 方才的压抑,方才的死亡,方才的憋屈,在这一刻,得到释放。 他们成功了,陆文宗犹在,他们犹战。 “嘿吼”转变成恶毒的咒骂。 这一次轮到明军阵中爆发惨叫声,仅在淮军贴近的那刻,便有一百多明军被无情捅翻,砍倒,刺死。 双方近身缠斗,战场已不局限在官道附近,而是向两侧及后方迅速扩展。附近村民堆的那些草垛都被掀翻了许多。 不少彼此要取对方性命的士卒们头上满是稻草,更有几人在地上晾晒的稻草里滚来滚去。 呼吸间都有生命消逝,大刀,长矛甚至是斧头,能杀人的利器一下又一下挥动(刺动)。 狭路相逢就是他娘的勇者胜! 难怪孙武进瞧不上史德威,其部下兵马真称不上精锐,先前凭借火器尚能稳住对敌,可随着淮军不畏死亡涌上贴近肉搏后,这些随史德威跟着史可法平了几年乱,却没打过一场像样胜仗的家伙们骨子里就生了怯意。 一股有小半披甲的明军甚至被一帮从麦地冲过来,连甲衣都没有的淮军汉子们压着打到了边上的庄子里。 双方在庄子里展开房屋争夺战,十几个大胆的淮军汉子在同伴的帮助下爬上屋顶,直接抄起屋顶的瓦片朝明军砸去,将不少明军砸得头破血流。 第二百一十八章 我陆四岂能造反! 郑标愣住了,是真的愣住,完全不理解,听不懂。 什么拥立个天子? 大顺不是永昌皇帝么。 “这个...” 陆四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和郑标说这话,因为对方如此替自己卖命筹划的原因除了保命外,更是因为顺代明的定局刺激,即所谓大势。 说好点听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说难听点就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各人管各人。 这马上就是大顺军进北京的造反高潮了,你陆四堂堂大顺淮扬节度使却屁股一转说要拥立个天子,人郑标不是想这事好不好玩,而是直接无法接受,甚至会产生一种错乱:你陆文宗难不成想造反? “我的意思是说他郑家想拥立个朱天子,那咱们就给他添添乱,也送个朱天子到南都去,让南都那帮人打打对台,这样咱们这边就轻松些,要不然他们真要拥立那唐王做了天子,首先就得北伐打咱们大顺,咱们淮军可就首当其冲了。” 陆四的解释很合理,事就是这么个事。 “妙啊!” 郑标明白过来,正宗文官系统出身的他一下就看出都督这一手绝对是一手好棋,就南都那帮勋戚官员的德性,真要同时有几个选择,肯定会立即分成几派相互攻击,不知要争到什么时候。 南都为了帝位而争,当然就没法形成北伐为先帝报仇的共识了,这对淮军,对大顺,都是重大利好。 “只是咱们哪有天子给他们送去?”郑标又不解了,都督这法子是妙,可问题是他们手里没有能与唐王抗衡的前明宗王。 “你看看这个。” 陆四从抽屉中取出那封在漕院衙门找到的明潞王给路振飞的书信。 郑标知道这封信,并且当时就建议路振飞派兵北上去接四位亲王南下,言亲王乃是国家贵胄,今既遇险,理当接之并妥善安排。 “你说,要是崇祯在北京殉国,诸子无一人逃出,按伦序的话哪些人可以坐那南都小朝廷的龙椅?” “神宗诸子除穆宗外,有福藩、惠藩、桂藩,桂惠二藩乃崇祯叔辈,按礼不当继位,今若崇祯断嗣,则福藩以兄终弟及承继最是合乎伦序。” 说完,郑标犹豫了一下又道:“不过潞王虽是神宗兄弟,但素有贤王之名,若南都群臣以中兴需明主为由,这潞王倒也能立得。另外路振飞曾言唐王刚强,有汉之光武气度,也较得人心,且离南都甚近,故职以为崇祯真若断嗣,南都那边拥立当以这三藩为先。” 陆四“嗯”了一声,鲁王和那个永历这会真不在皇帝侯选名单,一个太远,一个则是他爹好像还没死,轮不到。 “对嘛,你都有这个想法,那南都城中想法岂不更多?他郑家想拥唐王,咱们就把这福王和潞王给他们送去,叫他们关上门先斗一会。” 陆四冷笑一声。 “都督这办法是好,只是那四位伪藩尚在河南,就算都督这边肯让路,怕他们也过不得徐州,如何能到南都?”郑标指出了计划的不可行之处。 现在徐州那边河南顺军董学礼部和山东明军刘泽清正打成一锅粥,所以就算淮军愿意让路,四藩也不可能南下,这种就是有棋盘无棋子的局面。 “这个嘛,我自有考虑。” 陆四当然有考虑,否则也不会把李棲凤和胡尚友这两个明朝降将带在身边,尤其是那个胡尚友还识得周王。 办法总是人想的,那个高杰敢化装成顺军南下,他陆四同样也能化装成明军北上。 这年头,谁比谁要脸呢。 见都督胸有成竹,郑标自是不会细问如何去做,但必须提醒一件事,他道:“此事虽能让南都乱上一阵,但都督乃是大顺臣子,故而职以为这件事最好能上奏陛下,免得事后有人知晓于陛下处进谗言,于都督不利。” “你倒是有心。” 陆四点了点头,想了想还是点一点这个郑标的好,于是说道:“你是降官,对咱有多少忠诚咱先不说,不过你总是做过明朝的官,现在又是替咱办着事,出着力.....那有些事咱就对你讲一讲,你可知当日我对那沈廷所说过东奴可能会入关的事?” 郑标是降官,沈廷扬虽说有合作性质,但实际也是降官,陆四不禁他们自由,二人私下会有些交流,故而沈廷扬肯定对郑标说过他与陆都督的赌约。 “这件事,职听沈司业说过一些。” 郑标倒也不敢瞒,淮安总兵张鹏翼被坑杀一事他也有些毛骨耸然的。 “那万一我所言成真,东奴真的入关,我大顺永昌皇帝守不住北京,这天下局势会如何?” 陆四坐了下来,这也算是考较郑标,此人相对郑元勋、宋庆、罗吉英等人于实务更有见解,毕竟他从前所做的督漕道才是实际负责运河事实的官员。其所建议的怀抚土贼也取得卓越成效,使得淮军名义上的控制区已经由盐城县向北拓展了两百余里,直接促成了淮军在这些地区同造反对象“同流合污”。 虽隐患很大,但现实意义却极大,至少,粮荒这一问题得到了解决。 “如果是这样的话,” 虽然并不认为关门明军会当汉奸勾引东奴入关,但郑标想了想还是说道:“当是大顺、前明、东奴三国鼎立。” 陆四又问:“那南都会如何做?” “南都?” 郑标愣了下,提出南明若知东奴入关,恐怕必会联奴抗顺,原因是若南都承明之法统,则南都文官之首史可法必为南明政权首臣,而此人最恨农民军,所以在知道东奴入关攻打大顺,他一定会采取联奴抗顺之策。 “我猜他史可法也会这么做,所以我才要将伪福藩和潞藩送到南都去,让他们先斗一斗。” 陆四印象中史可法一开始就是想拥立福王,可叫东林党和复社的人一闹,又想改立潞王,最后让马士英和四镇摘了果子。 现在四镇没有成形,又多了郑家想拥立唐王,南都那边真是要大戏连台了。 事实上,陆四不清楚的是,拥立唐王其实是郑鸿魁的意思,并且郑鸿魁是不同意郑芝龙降清的,一直坚持抗清到最后。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待我去过淮安之后便着手此事,总不能让他郑家如愿,那个路振飞暂时倒放不得了,放回去有他替郑家张目,真把那个唐王从凤阳弄到南都抢先登了基,福藩再送去就没意思了。” 郑标听后没吱声,眉头却微皱着。 “怎么?” 陆四奇怪。 郑标迟疑了下却道:“都督真想叫那福藩承继明之大统?” “当然,唐王不合咱的利益啊。” 陆四这是心理话,唐王登基绝对不合他的利益,因为唐王真的是进取之君。 要是南都一开始就拥立唐王,郑家的影响力没那么大,这唐王还真能搞出个光武中兴来。 “这样的话,职以为除非都督凭淮军拥福藩登上大宝,这福藩绝无可能成为继统之君。” 郑标的话让陆四怔住,半响嘀咕了一句:“老郑啊,你这是什么馊主意,咱可是大顺的淮扬节度使,怎的能保他伪福藩做皇帝?难不成你是让咱当三姓家奴不成?” 第二百一十九章 你真是咱的萧何啊 火铳装填药子极慢的劣势在近身肉搏中暴露无遗,淮军勇士在陆四的带领下以大刀收割闽军性命。 闽军本就不耐淮扬严寒,在低温下士兵手指冻得都是僵硬,装填速度比往常更慢,结果便是面对近身挥刀砍来的淮军,闽军手中的火铳连根烧火棍都不如。 不少闽军直接胆寒,火铳一丢拔腿就跑。 陆四一边带人挥刀驱散城门后的闽军,一边让人将堵在城门后的石头搬开。四下里,到处都是向城中各处溃逃而去的守城士卒。 “降了,降了!” 那些临时被官府招募上城助守的不少青壮连跑都不敢跑,吓得跟那些漕兵衙役一样跪在地上高声喊降。 陆四根本没有功夫理会那些投降的守军,此时破城的激动让他的脸上充满一种异样的形态。刚才城上一个官员往城下一跃的一幕,让他十分动容。 失去城墙依托,又失去指挥的守军毫无意外的开始全线崩溃,他们大呼小叫的乱跑,根本没有人阻止那些正在打开城门的淮军勇士。 闽军在跑,漕兵在跑,衙役在跑,青壮在跑,大户人家派来听消息的家仆们也在跑,担心安然的百姓更是在满大街跑... 面对那些持着大刀见人就砍的贼人,所有人都失去了反抗勇气。 漕运衙门那个在叛军攻城前就想溜的小官,目睹上司金推官奋身一跃后就绝望的瘫在城垛边,脑中一片空白,嘴里喃喃的只是两个字——“完了。” 承平两百多年,富庶淮扬的运河重镇淮安终是完了。 这座只在万历年间修了四座敌台的淮扬大府,即将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劫。 “不要追,快开城门!” 陆四挥刀砍倒一名慌不择路,又不肯跪地投降的衙役后,制止了要去追击其余人的淮军部下们。 城门洞中,程霖带着二三十人正拼命的将石头往外搬,石堆松动之后,广远就迫不及待的想放下门栓。 可那门栓却沉重无比,广远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没能抱动,急得大骂了句:“日他妈逼的,这么重的!” 见状,夏大军等人赶紧上前帮忙,随着众人齐声大喊门栓终是被抬了下来,继而伴随着“吱吱”声,足有几千斤重的城门被缓缓的推向两边,露出了里面在夜色和火光中隐约若现的淮扬古城。 “城已破,大家快进城啊!” 望着洞开的城门和那帮刚才还在和他们死斗不休的官军,外面的叛军倒是愣住了,一个个呆若木鸡的望着,竟是没人动。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感觉都不像是真的! 陆四持刀冲了过来,向着那帮傻站着的叛军吼道:“我们是淮军,不是官军,城已破,快进!” “城已破,快进城!” 督战的张天宝手下一名哨总最先反应过来,猛的推了一把前面那个呆子似的河工,挥刀向着城门冲了过去。 在跃过淮军身侧时,这名哨总还不忘喊了一声:“弟兄们好样的!” “破城了,破城了,大家伙快进城啊! 其余叛军也是醒悟,人群爆发出欢呼声。 一个、两个、三个,无数的河工青壮在淮军勇士们的目视下冲进了城中。 数千叛军从城门洞涌进淮安城,从上看去,如同一条长河灌进巨闸,又突然化身为无数细流,向着淮安城的角角落落流去。 “你们是什么人!” 闻听城门已开连忙打马过来的张天宝在城门口停住,看向两侧持刀和他们穿着一样衣服,但臂上新绑了红布的淮军。 “我们是淮军!”广远很是羡慕的看着张天宝骑的大马。 “淮军?” 张天宝一怔,不知这是哪家的兵马,但也没多想就摆手道:“好,淮军好样的,我会向将军为你们淮军请功!” 这是直接将淮军这帮人收编了。 “不是,” 广远想开口反驳,陆四却拽了拽他。 “你们淮军破城有功,接下来就不用你们出力了,在这里好生歇着,天亮后我会派人来找你们!” 张天宝急于带人抢占漕运衙门的藩库,自是不能在城门多呆,万一那帮河工青壮们叫钱财迷住了一窝蜂抢藩库,事情就很是麻烦。又朝明显是淮军领头的陆四一点头,纵马就奔进了城。 没了城墙保护,淮安城就是个被扒光的娘们,谁他娘的都能上! “洗了淮安城!” 张天宝狰狞的狂喝声传出老远,在破城的刺激下,冲进城的叛军上下也是狂呼不止,整个淮安城瞬间笼罩在阴霾之中。 “陆兄弟,他们要洗城!”程霖有些焦虑不安的看着陆四。 “老爷,什么是洗城?”广远显然不知洗城何意。 “别管他们,等我们的人来!” 陆四知道洗城是什么意思,但他现在阻止不了,因为他的淮军还没有进城。 众人当下便就坐在这城门洞中歇息,因为太过疲倦,城内传来的凄惨叫声都无法让他们多看一眼。 那徐和尚甚至直接打起了盹,渐渐的倒有呼噜声发出了。 ...... 西城方向传来的欢呼声让正在联城上与叛军拼死搏斗的闽军大惊。 “大人,西城破了,贼人进城了,守不住了!” 郑泰的部下拼死抵挡着攀上城墙的叛军,那些叛军极其强悍,丝毫不畏惧他们的火铳,有的甚至持刀在地上翻滚,使得他们的火铳根本打不着对方。 郑泰知大势已去,遂道:“去保部院出城!” 先前叛军攻城危急时,推官金澎已经建议部院往联城转移。郑泰过来时,路部院一行听到城墙上的动静又转移到了旧城。 于此节骨眼竟能想到保护路部院撤离,郑泰也端得称得上尽忠职守了。 发现福建兵仓皇撤走后,李士元同样也没有对他们追杀,而是迅速带人下城往城中漕运衙门奔去。 在他眼里,杀再多的福建兵也不及那藩库重要! 西城,风字营第一个赶到,望着城门洞中瘫坐在地上的勇士们,以及被排放在门口的三十余具尸体,风字营不少人鼻子都酸了。 “还能动吗!” 陆四用刀撑起身子,看着自已的部下们,“能动的就跟我去抢藩库!” 第二百二十章 悄悄的进寨 自淮军占领盐城、兴化、宝应一带后,便有部分忠于明朝的士绅举家逃难,有往淮西、江南逃的,也有往安东逃的。 往安东逃就是因为漕院临时驻地在此,用陆四前世的话讲,叫政府在那里。 逃往安东的地主士绅之中又以相邻不远的盐城县居多,前些日子这帮人就天天聚在漕院门口请求部院早发大军平贼,那一个个咬牙切齿的恨不得能马上给官兵带路把泥腿子们都杀光。 吴茂才也是其中之一,带人刨了陆家祖坟的次日,他便带着孙保连同一家老小三十几口人逃到了安东。 不跑不行,这陆家祖坟被刨了,那反贼陆四能不带人回来找他算账? 因为吴茂才是进士出身,又做过德州知府,尤其他还率人刨了反贼头子的祖坟,所以不但被路振飞接见两次,在安东县城也成了家喻户晓的名人。 那帮“逃难”的地主士绅更是说什么陕西出了个边大绥,淮安出了个吴茂才。 边大绥何许人也? 此人是陕西米脂县的知县,曾奉陕西总督汪乔年的密令刨了李自成家的祖坟。 只是同刨了李自成家祖坟之后就吓得辞官不知下落的边大绥不同,吴茂才丝毫不惧陆贼的报复,反而将此事大肆喧染,唯恐别人不知道。 这不是他吴老爷昏了头,而是别有用心。 如今淮扬闹起贼乱,府县官员死难无数,官军平定贼乱之后朝廷必定要重新委任官吏,所以吴茂才便想凭刨反贼家祖坟这一功劳能在家乡为官。 这在从前不可能,现在嘛,时局不同,用人权急夺情,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路振飞这位总督虽接见过吴茂才两次,但对他刨人家祖坟的事其实不以为然,认为这是小人做法,非士大夫所为。 但因吴茂才忠于朝廷,不计个人名声与生死,故路振飞也不好多说什么。也的确是想向朝廷起用他,但因淮安城尚在贼人之手,路振飞自己都与京师断了联络,这事只能放在后面再说。 然而没过几天路振飞就听人说城中到处流传什么陕西出了个边大绥,淮安出了个吴茂才的话。 这让路振飞勃然大怒,下令以后不许再提刨陆家祖坟的事。 为何? 什么陕西边大绥、淮安吴茂才的,这哪是给朝廷出气,分明是给贼人涨脸! 他吴茂才和边大绥并称了,那陆家子岂不是能和李自成平起平坐了? 这事,便渐渐的给压了下来。 吴茂才一直盼着拨开云雾见日月,哪曾想局面一天比一天坏,官军围攻淮安城数月竟不能破城,而那北方的闯贼兵马也南下了。 且听人说那陆家子奉了闯贼为主,被李闯封了什么节度使,这让吴茂才有些后悔不应该刨陆家祖坟。 只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后悔药可吃,每日便只能烧香拜佛求菩萨早日显灵,官军能够大败贼兵。 可能是香火贡的不够,菩萨将贼兵引来了安东。 淮军破城当日,吴茂才手里拿着绳子几次就要悬梁,他知道若是落在反贼手里,就凭他刨陆家祖坟之罪,定然是生不如死。 幸运的是,淮军占领安东后忙着收编降兵,安定人心,没有在城中甄别那帮从其他地方过来的地主士绅。 第三天淮军还开城允许百姓出入,吴茂才一家趁机分成几批混出了城,出城之后便去了东安县境东北的黄圩。 那里住着吴茂才夫人娘家表兄饶焕宗一家,饶焕宗也有功名,万历年间中的举人,淮军起事后,他同附近的乡绅一样也拉起了队伍结寨自保,也就是郑标所称的“土贼”。 对于表妹夫一家的到来,饶焕宗是相当欢迎的,让他们躲在饶家为主的寨子里,并严禁族中任何人对外说起这事。 只是,渐渐的饶焕宗的心理发生了变化。 导致这一变化的原因是隔壁镇的地主吴老二因为带人向淮贼投诚,被什么节度使封了个大顺都尉的官。 这家伙,打安东城回来后吴老二就抖逼活塞的很,连摆三天宴席,请了江淮戏的小班子唱足三天,搞得四里八乡的现在都晓得吴都尉,不晓得他饶举人了。 而且,种种迹象表明,那淮贼并不像一般的土匪流寇打砸烧抢,反而真跟官军一样安民,对地主士绅们也不打压,只要照常交粮就好。 饶焕宗的心理防线一步步开始坍塌,最后,淮安总兵张鹏翼率部降贼的消息彻底击垮了他为大明“守节”的最后一道防线。 于是,饶家媳妇带着小孙子回了趟娘家,再不久,沐阳的大顺淮扬节度使陆文宗都督亲自骑兵带着骡马队星夜兼程赶往九十多里外的黄圩。 “都督,这种小事你交给我办就是,管保把那个姓吴的给您揪到跟前来,哪用你亲自出马啊!” 孙武进从骡子上翻身跳下,眼明手快的抢在齐宝前头扶了下马的都督一把。 “此人刨的是我家祖坟,不是你家!” 陆四很生气,全程脸都是绷着,不共戴天之仇,他不亲自来马上清明了哪有脸面烧纸钱给高祖、世祖诸位列祖列宗。 黄圩因为近海缘故,土地盐碱严重,所以良田不多,一眼看去,都是一片片芦苇荡围着一块块田地。 “贼子躲在何处!” 陆四一手执鞭,一手按刀,环顾四方。 不一会,第二旅的标统草堰孙四带着饶家的人过来了,指了指几里外一处说饶家寨子就在那里。 “都围上了?” 陆四将用玉带吊着的千里镜拿起,朝饶家寨方向看去。这千里镜是缴获自淮安总兵张鹏翼的,也是淮军目前仅有的一根。 孙四忙道:“能过人的地方都伏了兵,另外饶家人说吴茂才一家都被蒙在鼓子里。” “很好,” 陆四朝孙上后面有些畏缩的饶家人看了眼,微许点头:“这次你们饶家做的很好,你前面带路,事成之后本都督不会亏待你们饶家。” “是,是,都督请!” 饶家人不停点头哈腰。 “嗯!” 陆四放下千里镜,大手一挥,“进寨!悄悄的!” 第二百二十一章 冥冥之中有困果 饶家寨子太过荒僻,没有当地人带路的话还真不好找。 尤其是那到处都是的芦苇荡,里面的芦苇比人还高,跟个青纱帐似的,人在其中穿行,感觉好像被天地吞噬,特别的渺小。 时值三月,芦苇都已经发青,从中穿过时到处可见鸟窝,偶有不知名的小兽突然窜出来能把人吓一跳。 虽然知道孙四的第二标已将这个地方探查过一遍,但真行走在这一眼望不到头的芦苇荡中时,陆四心里还是有点发毛。 这会突然冲出一群伏兵来,他陆都督弄不好就要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了。 所以,郑标的建议是对的,对占据广袤农村的土贼现在要抚而不是剿,否则光这个饶家寨就不知得耗淮军多少精力。 “快,快!” 四下里,一队队手持刀矛的淮军将士或沿着田埂,或在芦苇荡中的各条小路悄悄的向饶家寨疾奔而去,好似几十枝利箭从四面八方向一处射去。 “都督,你慢着点,别叫刮着了!” 孙武进在前边不时拿刀将斜伸出来的芦苇砍断,免得刮着都督英俊的脸庞。自古以来,凡开国帝王必是相貌堂堂,不可身有残疾,面有刮花。 接连穿过两片芦苇荡,约摸小半个时辰后,陆四眼前视线一下开阔,就好像自小生活在群山中的人突然来到了山外,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平原般。 “都督,那里就是饶家寨子了!” 前头的孙四停了下来。 陆四一眼望去,就看到前方里许处有一棵十分高大且枝叶茂盛的老槐树,好像前世在乡间看到的某处祖坟上老树,至少有一百多年树龄那种。 老槐树下面是一圈泥胚土墙,墙内是高低不平的各种建筑,有茅草屋,有砖瓦房,虽然杂乱但看得出明显带有防御性质,高处有人值守。 高处值守的人明显看到了从四下芦苇荡中钻出的淮军,却没有敲响铜锣示警,寨子里同往日一样平静。 陆四走上前去看了几个呼吸后便将马鞭朝前一指,顿时一队劲卒跳过田埂,向饶家寨飞奔而去。 ......... 吴茂才的夫人孙氏是信佛的人,从前家里正堂就供着佛祖像,每日太阳下山前必要烧上两柱香。从老家随丈夫出来避难时,除了金银细软外,孙氏只带了那尊她供奉了二十多年的佛像。 其实早先孙氏是信弥勒佛的,她祖籍是山东临沂,那地方的百姓多信弥勒教,孙氏自小耳闻目睹且受家里老辈人影响便也信了。 只是这弥勒佛老是被有心之人利用,尤其是那白莲教,两百多年来老是煽动信徒造朝廷的反,国初有个叫唐赛儿的女的更是把大明折腾的不轻。打那以后,官府严禁百姓信弥勒,最严的时候但凡逮到有人家里供奉弥勒佛,都要视作反贼杀头。 孙氏对信弥勒便是要造反这个观点不以为然,当年太祖皇帝不也是信弥勒的明教徒嘛,那太祖皇帝信得,怎么这后人就信不得了? 可心里想归想,孙氏又哪敢不把官府的禁令当回事,后来跟父亲一同迁往淮安,再之后嫁的丈夫又科举中第,她更是不敢供奉弥勒,转而一心拜佛。 只是,一辈子吃斋念佛,心地善良的孙氏怎么也想不到自家夫君能干出刨人祖坟的事来,并且还把人家给活埋在坟中。 这件事还是侄子孙保事后告诉她的,当时孙氏就吓坏了,认为丈夫干出这丧尽天良的事一定会遭来上天报应。 果不其然,那陆家反贼并没有因为祖坟被刨就被官军平定,反而声势越来越壮,甚至连朝廷的督院都被他们掳获了。 害怕被陆家找到报复的吴家不敢再在安东呆下去,可天下之大哪有他们的容身之地,幸好黄圩还有个可以投靠的亲戚。一家老小三十多口人跟逃难似的,当真是有家难回,有苦难言。 饶家是当地大族,孙氏的表兄饶焕宗虽不像她丈夫一样考中进士,但也是举人出身,在黄圩一带很有声望。 表妹夫一家的到来,饶焕宗极其热情,各项吃度供应都是尽着好的,每天还要过来两次同表妹夫两口子说说话,这让孙氏很是感动。 只是表兄再客气,毕竟不是自个家,往常睡前要念一段经文的习惯就必须要改成下午,不然人家都休息了她这个表姑妈在那“笃笃笃”的像什么。 这边见日头已经西下,孙氏便在丫鬟小翠的搀扶下来到临时设为香堂的屋中,虔诚的点上三柱香,将《法华经》恭敬摊开,轻轻念诵起来。 袅袅香烟飘散在屋中,闻上去一股淡淡香味。 孙氏这是为全家老小乞求佛祖保佑呢,她信神鬼怪力之说,现在十分担心吴家的劫难无法过去。 因为,陆家子要为天子。 这件事哪怕丈夫再三说是陆家反贼故弄玄虚,欺骗无知乡民随他们造反,但孙氏却是深心不疑。 那块铁牌是她丈夫刨出来的,不是陆家哪个人刨出来的。如果陆家反贼真要装神弄鬼欺骗无知乡民,怎么也应该搞些乡民们很容易发现的事,哪有把东西埋在祖坟不为人知的。 这于理说不过去。 冥冥之中注定有因果。 孙氏现在能做的就是替吴家多敬佛,多礼佛,乞求佛祖能够给吴氏一门一点生机。 只是,也不知为何,今日这《法华经》念的总是不能让孙氏心定,反而有些烦燥,甚至有些紧张。 木鱼敲打也是有些乱。 “老爷去何处了?” 心乱的孙氏放下木鱼,轻声问一边的小翠。 小翠道:“表老爷请老爷过去赴宴了,说是有海州的族人过来。” “噢,那小姐呢?” 孙氏缓缓从蒲团起身,她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年方十八,当是嫁人的年纪却要跟着父母离乡避难,也是委屈了。 “小姐和表公子他们在一起...夫人不诵经了么?” 小翠也不知道小姐和表公子他们去干什么,见夫人起身忙上前扶住。 “出去走走吧。” 心绪不宁的孙氏缓缓走出屋子,鼻间嗅到的是带着海腥味的海风。 第二百二十二章 刨我祖坟者在哪 郑标当然没有劝陆都督叛顺归明的意思,大顺如日中天,兵强马壮岂是前明可比,那东奴怎么敢入关窃夺中国。 你陆都督要把福藩、潞藩弄到南都让那帮勋臣官员相互争斗是可以的,也是高招,可你削尖脑袋非要福藩承继大宝,那你陆都督怕是真不能再当大顺的臣子了。 因为,福藩虽伦序当排第一,却是个落难亲王,既无潞王之贤名,又无唐王之血勇,真到了南都除了血统与崇祯较近外,拿什么去和潞王、唐王相争? 而且这血统固然是福藩承继的优势,却也是最大的劣势! 众所周知史可法是东林党人,而东林党人在南都的势力很大,这几十年东林党大概就做成了一件事,那就是“国本之争”时坚决反对神宗废长立幼,从而使光宗能够顺利登基,从而有了天启、崇祯两朝。 从万历朝到天启朝围绕储君问题展开的“妖书”、“梃击”、“移宫”三大案都同福藩祖母郑贵妃有关,如此一来,东林党人把持的南都朝野又怎会迎立福藩呢。 这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颠覆根本,万一福藩登基后重翻旧案,东林党势必会在朝堂失势。 因此,哪怕史可法有公允之心,南都其他东林党人也必不会同意立福藩。 如此一来,郑标断定福藩不可能承继明的法统,除非有兵马拥他为帝。 谁拥? 谁提出的谁拥呗。 听了郑标一番解释,陆四也脑壳疼,似乎他看问题是流于表面了,福王之所以能成为弘光皇帝,最后靠的不就是四镇的“枪杆子”么。 现在没有四镇,他把福王弄到南都去,谁替这个东林党最讨厌的亲藩摇旗呐喊呢。 换言之,没有枪杆子,就没有弘光帝。 “看来这件事得从长计议,” 陆四摸了摸已经有一指长的胡子,目前他还打算把大顺的招牌扛一扛,突然就摇身一变再打明朝的旗帜,怕下面人转不过弯来。 至少,也得一个多月后北京李自成战败消息传来才能搞“归明”的吹风,反正,陆四绝不能让自己陷于南北皆敌的局面。 说来也是惨,清军南下,陆四首当其冲;南明北伐,他也首当其冲。 这个淮扬地盘富是富,人也多,问题是南北皆要相争啊。 真要把自己弄成“四镇”拥了福王那小子,陆四倒不担心大顺军余部会敌视他这个叛徒,因为大可以由他提出“联顺抗清”的策略。 至于南明那帮拖后腿的,刘泽清、高杰、刘良佐、黄得功都能搞定他们,他上冈陆文宗又有什么搞不定的。 大不了学刘泽清不满意就把派来的官宰了,或者学高杰掀了香案大骂滚滚滚,宣你娘个吊旨! 就这,南明还得供着,哄着,搜刮江南的财富不断的孝敬这位四大佬。 只要对抗清大业有利,陆四真不介意打什么旗,两姓家奴总比三姓家奴好吧。 眼下还是先把当务之急处理了再说,陆四问郑标放还是不放路振飞。 “都督担心的是部院去了南都后会替唐王张目,所以不愿放他,但职以为部院纵是在南都为唐王张目,也未必就能得逞。” 陆四问为何。 “路部院与东林党人有仇。” 郑标当下将路振飞当年弹劾东林复社领袖周延儒一事说了,因了这事,路振飞去年督办漕院时便和南都闹出不少矛盾来。 陆四没想到还有这么桩事,不由高兴起来:“这么说来,就算路振飞去了南都,也不可能影响东林党人同他一块倡立唐王了。” 郑标对此很肯定,结合自己对南都政局的猜测,认为即便没有福藩、潞藩,东林党人也不会迎立唐王,而是很可能另选宗王。 “凤阳总督马士英与阉党阮大铖私交甚好,同挂逆案...后复社和东林党人图谋以周延儒再相,便筹措大量金银行贿内廷。阮大铖趁机献给东林党万两黄金,周延儒复为首辅后想举用阮大铖,结果遭东林党人反对,阮大铖便推马士英代替自己,此后马士英便复起,因剿灭流贼有功,崇祯用他为凤阳总督....” 按郑标的说法,当年马士英复起是因为阮大铖“赞助”东林党魁周延儒万两黄金,可周延儒因为和党内有约定不起用“逆案”之人,加之阮大铖和东林党的关系太僵,名声太臭,所以最终便宜了马士英。 虽说马士英此后一心相和东林修好,东林党人对“逆案”中人却始终耿耿于怀,根本无意和马修复关系。 然而马士英是凤阳总督,唐王就是由他看管,那么东林党就算真的想拥立唐王,首先就得拉马士英一道,如此问题就来了,这马士英必然要借机获得新朝内阁的权势,这对东林党又是桩麻烦事。 所以,最后搞来搞去,哪怕立个较远的宗王,东林也不会同意唐王当皇帝的。 当然,这是郑标的一家之言。 不过陆四却认为多半还真如此,反正南都那边真他娘的是一团浆糊。 “那就放他回去。” 既然放路振飞也不会导致唐王登基,陆四当然乐得拿这个漕运总督做个人情。郑标却说不能白放,要抓住郑家朝中无人,急于需要一位督抚大员替他们张目的心理,狠狠宰他们一笔。 陆四当下就让郑标替了孙武进那个憨货去和郑芝豹再谈,结果在紧握郑家心理的郑标“力争”之下,不但“赎金”提高到了十五万两,另外郑家还得出8000石军粮,除此还有些其它物资。 加上先前约定的那些,总价值达到了70余万两。 郑芝豹实际没敢答应,因为这要价高了,可是郑鸿魁却爽快答应了,但提出一个要求,就是这位路部院不能是放,得是救。 于是,副总兵郑芝豹拼死突围,力保路部院过大江的英雄事迹就在南都传开了。 被魏国公三次亲至瓜州,以江山社稷为重劝回的史公可法闻听此英勇事迹后,也不禁感慨:“倘我朝之兵皆如郑芝豹,何悉贼寇不灭啊!” 安东这边,陆四也是高兴的直拍郑标的肩膀:“老郑真是咱的萧何啊!” 后者比较谦虚,自认萧何当得,但陆都督显然读书少,泥腿子习性,说话有点胡咧咧。 除了成功从郑家敲来一大笔财富外,陆四还得了一个好消息,刨他家祖坟的那个吴茂才有了下落。 第二百二十三章 祖坟的文物 敲锣的是陆四! 从马新贵喊出第一声再到第一座木棚点燃,用时很短,就好像记忆中闪过的一个片段。 等到风使火势已如龙时,陆四他们眼前的运河东岸已是浓烟四起,乱成了一片。 “发生什么事了?” “怎么走火了!” “啊?官...官兵在杀...在杀人!” “亲娘老子啊,到底怎么了哇!” “......” 屋内的人早已都走了出来,一个个呆呆的望着前方。胆子比较小的甘二毛半倚在木棚上,他的腿有些站不住,吓得。 陆文亮和蒋魁他们也叫这一幕吓的不轻,几个人跟个木头一样傻傻的站着,傻傻的看着。 所有人的脑中都是一个问号:到底出什么事了? 广远倒还镇定,他轻轻推了推也在发怔的陆四,低声问道:“老爷,刚才是那个人在叫吗?” “嗯。” 陆四肯定刚才叫嚷官兵杀人的就是马新贵那家伙,但他现在被眼前的景像弄懵了,他不知道马新贵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官兵又为何杀人。 就算是金声恒的兵提前拉夫子,也不可能在夜里拉,更不可能拉都不动直接动手杀人啊! 他们要的是活的夫子,而不是死人! 凡事总要有个理由,哪怕是荒诞的、可笑的、残暴的、蛮不讲理的。 陆四实在想不出理由,他真的困惑。 眼前这一片火海,这一团乱象,以及那恍若地狱传出的哀号都在深深的刺激着他的的感观。 他见过人山人海,见过人头攒动,见过一眼望不到头的壮观景象,见过杀猪宰羊,甚至亲手杀过人,但他真的没有见过眼前这一幕——杀人,活生生的杀人,将人当草包一样肆意砍杀的杀人! 远处一座正在燃烧的木棚前,几个手提长刀的士兵正在疯狂砍杀着十几个跪地求饶的河工。 陆四看不清那些求饶河工的表情,但他知道他们一定极度恐惧,这是人的天性。 他看到一个河工为了护住脖子本能的抬起右臂挡刀,结果右臂被一下切断,半折连着骨筋垂落在地。 那个河工疼的抱住自已的断臂在地上扑通翻滚,哀号,然而没有人能救他,也没有人理会他。 他的同伴都被砍死了,没有一个反抗,也没有一个起身逃跑的。 而他就那么在地上滚,在哀号,然后被倒下的木棚掩埋,继续燃烧。 这一幕不止陆四一个人看到,蒋魁看到了,夏大军看到了,很多人都看到了。 他们就好像同时被人拿针刺了似的,不约而同的哆嗦了一下,从内到外透着冰凉。 ....... 骚乱并没有放过河岸边任何一处,老天爷也似乎不想放过这些可怜的河工,风陡然停了。 运河上的雾气向岸边扩散的速度远不及那呛人的浓烟。 烟味和那越来越近的喊杀声以及救命哀号声终于让陆四反应过来,他顾不得多想就一把拽住广远,然后对身后的众人叫了一声:“快走!”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骚乱,而是一场堪比营啸的炸营。 无论是河工这一方,还是官兵那一方,除非死尸遍地,否则这场混乱就会一直持续下去。 波及的范围也将越来越大,所涉及的人群也不仅仅是这盐城县的上万河工,还将会是山阳县、宝应县、高邮州... 几万在运河挑泥的淮扬民夫将会全部参与进来! 他们在极度恐惧的情形下,为了求生爆发出来的力量甚至会将淮安府城变成废墟! 谁也无法阻止。 因为谁也不知道真相。 陆四相信,不管金声恒的兵是不是要屠杀河工,随着这大乱一起,运河上的几万河工人人都会深信是官兵要杀他们! 谁都不想死! 反抗必然会发生。 中国历史上,类似的一幕太多。 也许,这就是时势。 但陆四不敢要这个机会,不想成为这个时势造就的英雄。 他很清楚,没有人能在偶然性的事件中主导事件发展,进而成为一个群体的领袖。 陈胜吴广学了狐狸叫,张角有《太平要术》,绿林有威望深重的二王兄弟,红巾军有韩山童埋了独眼人,李自成有“十八子主神器”,太平军有洪秀全的“拜上帝教”,他陆文宗有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所以他必须走。 再不走的话,浓烟就会瞬间笼罩此地; 再不走的话,那跟无头苍蝇乱窜的河工们就会将他们也裹进去; 再不走的话,那些不问青红皂白见人就砍的官兵就会来到他们面前! “快走,跟我走!” 陆四几乎是炸嗓子在嘶吼,他没有时间去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必须马上走。 “啊?走,快走!” 蒋魁醒悟过来,拉着陆文亮就紧跟在陆四身后。其余人见状,哪还敢留在这里,一个个失魂落魄的也跟着逃。 夏大军是最后一个转身的,和前面的人只顾跑不一样,他将挖泥的铁锹拿在了手中。 他可不想跟刚才那些被砍死的河工一样不反抗。 纵是死,也要铲掉一个脑袋! ....... 随着骚乱的快速蔓延,随着官兵的胡乱杀人,很快就有反抗声传了过来。 不甘丧命的河工们终于有人迸发出了心底的勇气,抄起扁担和官兵拼命了! 一个人反抗就会有第二个人反抗。 越来越多的河工反抗了,他们的反抗让杀人不眨眼的官兵有些慌乱,也让运河东岸变得更加混乱。 陆四一行人不断的在工地中穿梭,陆四也不知道哪里是安全的,他只知道不能往人多的地方跑。 浓烟也是越来越大,雾气也是越来越大,很多地方已经只能听见声音而看不见人影。 “上船,到船上去!” 陆四想到了运河,想到了河边的清淤船。 蒋魁叫烟呛的猛咳了一声:“听小四子的,快到河边去!” “走,走,快走!” 一行人忍着眼中的不适和泪水,捂着口鼻他拉你,你拽他的跌跌跄跄往河边摸去。 还没到河边他们就被一群南边过来的人群冲乱了,混乱中陆广远看到了人群中披头散发的陆小华,他忙叫喊了起来。 陆小华子显是被吓的不轻,面无人色的从逃命的人群挤了过来,一把拉住大哥文亮的手,直喘道:“哥,快逃,官兵要把我们都杀了!” “啊,逃,逃...”陆文亮也怕的很,手直抖。 陆四则是一个箭步猛的抓住陆小华的肩膀,喝道:“二哥,到底出什么事了!” “是马新贵!...是马新贵放的火,也是他乱叫官兵杀人的!” 陆小华惊魂未定。 第二百二十四章 让你看看什么是反贼 当发现学习不能使自己变强,努力也不会让自己改变命运,只有造反才可能会有那么一点点出息后,陆四选择造反,但当时的他又不具备任何造反条件。 所以,他很迷茫。 那些日子里,陆四自暴自弃过,但一次次又咬牙坚持了下来。支撑他的就是历代造反前辈们的名言格句,比如什么我不先开口,哪个敢作声。 想造反,总会有办法。 不想造反,真的只能是咸鱼一条。 在完全没有硬件基础的前提下,陆四决定先在软件方面进行一下深挖掘,艺术再创作什么的。 接连几个深夜的泥工生活,让陆四饿的不行,特别的想吃肉,最终他拉着侄子盯上了吴老爷的狗。 现在看来,这也是个因果。 如果不是他惦记人家的狗,人家何以来挖他家的坟。 抛却阶级斗争以及封建士绅对反贼的深恶痛绝,那条黑狗可能就是最大的仇恨来源,虽然双方都不会有这个意识。 已经初具硬件规模,软件的横空出世无疑在陆四的身上蒙上了一层神秘气息。 这个神秘气息在眼下是有助于淮军这个草根造反集团产生更大凝聚力的,并且显著提高了陆四在“以陆四为首的造反集团”中的威信力。 孙武进那个家伙还偷偷摸摸的跟陆四老家那边的人打听都督出生时,陆家有没有什么异像,小时候又是否展现出特别的“领导”气质,比如有没有坐在坟头上接受过小伙伴们的跪拜,又是不是遇到过什么老妇人什么的。 这些,陆四是嗤之以鼻的,然而并没有制止孙武进那货想方设法要给他陆爷搞“神迹”。 现在全国形势大坏,淮军形势却是小好。 从长远角度出发,或者说从抗清斗争这个角度出发,陆四不能让大哥文亮对他有任何怀疑。 他笑了,笑这件事太荒唐,也笑大哥太看得起他。 试问,什么样的人才能干出挖自家老祖坟,给自己造势的绝事来呢? 斩钉截铁的否定! 你自己瞅你弟有太祖的命吗? “不是你放的?” 陆文亮显然还是怀疑,除了这个越来越看不懂,也越来越陌生的弟弟外,他实在是想不出还有谁能干出这事来。 可弟弟的模样不会有假,打小看着这小子长大的,他屁股一动就知道放什么屁。 难道? 陆文亮怔住了:他陆家真要出天子? ......... 太阳快落山前,陆四才坐在马上由齐宝牵进城。实际上,他现在已经可以在马上小跑,所以根本不必再由齐宝牵缰。可能是齐宝这个马夫当习惯了,每次陆四一上马他就自己过来拉绳。陆四便随他去了。 同陆四一起骑在马上进城的还有赵忠义,这个曾做过金声桓亲兵的同乡很被陆四看重,原因是这人和曹元一样属于淮军不可多得的骑兵人才。 因金声桓部将何鸣骏在沐阳屠城,义愤之下的赵忠义愤然带着手下几十名弟兄脱离了何部,此后因无法和淮安的义军会合便一直在淮安附近区域活动,对明军的运粮队袭击过多次。 刘暴一行经安东南下时被明黄得功部袭击,赵忠义率部救援击退了黄部,随后便随刘暴一起到了扬州。 陆四其实知道这个赵忠义,因为他的表哥王四就是死在他那把菜刀之下,如果单是对家乡的乡梓之情还不足以让陆四对赵忠义生出器重之心,顶多收编其部安在曹元马队。 然而听说赵忠义仅用月余时间就拉起了一支近千人的骑兵队伍,陆四不得不对其刮目相看。 准确来说,赵忠义拉起的这支骑兵不能完全叫“骑兵”,应该叫骡子兵或驴子兵,因为这支队伍仅有62匹战马,其余全是骡子、驴及拉车的驮马。 典型的“易步为骑”。 在实地看过赵忠义拉起的这支骑兵是如何行军后,陆四意识到他犯了一个印象上的教条主义错误,总以为一定要人人配战马,双马或三马那样的才叫骑兵,实际上只要有可以替代人脚力的牲畜,可以使行军速度更快,机动能力更强的都可以视之为骑兵。 “咱们两淮地区不是没有马,可那些马大多只能用来拉车,驮人,没法跟战马比,但是行军打仗光靠两条腿肯定不行,久了人累,而且速度也慢,所以我就寻思让弟兄们骑这些骡子、驴子,虽说速度不比战马,可那些没马的官兵追不上我们,他们要追累了我们可以随时回头打他们一家伙......” 赵忠义的骡马战术让陆四想到了一直没想起来的另一个有名骑兵集团——捻军。 同赵忠义的这支骑兵一样,全员骑兵的捻军拥有战马数量也很少,几乎半数以上兵员所乘就是黄淮地区的骡马驴。 但是,这种简单“易步为骑”后的捻军却纵横中原、江淮、陕甘、两度逼近北京,击败过打败太平军的若干湘军、淮军名将,更全歼僧格林沁,一战阵斩七千余蒙古骑兵。如果不是捻军犯了流寇主义错误,没有稳定根据地,没有源源不断的粮食来源,恐怕就是另一个太平天国了。 真是骑驴找驴啊! 有捻军的先进经验在,眼前又有活生生的例子,陆四不照学就是脑袋生锈,他准备马上在全军推广“易步为骑”,大量从民间收购骡马驴,但在此之前却需赵忠义这支半机动骑兵给淮军上下证明一下提高机动能力的好处。 如何证明? 清乡就是最好的证明。 赵忠义将带领他的骑兵执行兴化清乡任务,如果事实证明这种骑兵模式可以给予对手快速打击,可以极大提高淮军的战斗力,那么“易步为骑”就将成为定策。 现在赵忠义跟陆四进城,就是要获取兴化境内反淮士绅的情报。 那帮地主士绅在乡下活跃了这么长时间,各种针对淮军的袭击行动东一处,西一处,淮军围剿人马过去却发现不了敌人,陆四不信那帮地主士绅间没有联系,也不信他们和兴化城没有联系。 先前的围城,处处是缝。 第二百二十五章 大敌要来了(谢盟主碧血剑) 淮安有三城,分为旧城、新城、联城。 漕运总督衙门位于淮安新城,此新城是蒙元末年张士诚的部将史文炳所建。明朝自建漕运督院后,历任漕抚对淮安新旧两城都有扩建维护。嘉靖年间为了备倭,漕抚章焕又于旧城东北修联城,使新旧二城合为一体。 万历三十三年有倭乱,边海戒严,漕府推官曹于汴又在临淮西城修了四座敌台,使得淮安城具备了军事功能。 这四座当年没有派上用场的敌台,如今却成了淮安城的救命稻草。 叛军李士元部自辰时开始攻城,其部悍勇之卒以云梯登城,但屡屡被敌台上面的福建兵以铳射毙。 攀城不得的李士元迅速转变策略,叫人将城外漕兵武备库中抢来的两架攻城槌和十几架盾车运到城下,命士卒披双甲、顶挨牌冒死撞击城门。 城上守军发现叛军准备撞门后,指挥的千总郑泰忙下令开炮。 福建兵是不擅步战,却精通火器,听到号令之后立时有炮手将正在燃烧的火把对着露出药膛的火信引子烧去。 “轰”的一声巨响,一颗实心炮弹正中一辆盾车,炸得那辆盾车当场就四分五裂,木屑横飞,木轮一下向空中弹去,又瞬间砸落地面,“霹叭”一声,碎成一团。十数名被叛军威逼推车的河工或死或伤,地上一片狼藉。 “打得好!” 郑泰见状大喜,可话音刚落就听“轰”的一声,紧接着便是一袋装满泥土的麻袋朝他所在飞了过来,险些将他当场砸死。 转头一看,竟是一门炮炸膛! 两个炮手被弹射上空又掉落的炮管砸中,血肉连着骨头都叫砸扁,另有十几名福建兵被炸膛后的炮身铁片击中,惨叫连连。 “他妈的一帮废物,惊死人!” 郑泰气的大骂,以为是炮手药子装多了,却不知城头这四门炮自架上后,已是有二十余年不曾开过。 “快开炮啊!” 眼看着叛军的攻城车已经推了过来,炮手们却一个个吓得傻站在那不敢开炮,郑泰急得上前用刀把朝两个炮手身上砸了过去。 “快,快开炮!” 炮手们反应过来,哆嗦着去点另两门炮,一点着炮手们却跟见鬼似的全往两边跑,就是郑泰也不敢站在那。 好在这两门炮没有炸膛,炮子成功从炮膛中飞出,砸在了叛军的人群中。 “慌什么,城上就四门炮,他们能打咱多少!” “攻进城,金银珠宝任你们抢,娘们女人任你们玩!” “不拼命的,老子把他头砍下来当球踢!” “......” 除了强攻外,李士元也没有办法,这事要怪就怪他的部下们太心急! 淮安城中不知道河工暴乱的事,所以城门会跟平常一样在卯时正常开启,到时候李士元带着叛军和裹来的河工直接冲就是。 偏李士元手下的兵叫淮安城的繁华迷住了眼,又以为城内的福建水兵和漕兵根本不是他们对手,所以一个个没等李士元发令就强逼着河工们扛云梯上城,结果把城内惊动,造成了现在不得不强攻的局面。 可以说是骑虎难下了。 李士元虽急,却没有放弃的打算,他相信马上就会有更多造反的河工赶来淮安城,到时候城内那帮福建兵就得分散四下去守,他只要死攻西城一定能够得手。 城上的三门炮的确对叛军构不成多少威胁,头顶挨牌和几层木板的河工在叛军的威逼下一步步向城门接近。 福建兵的火铳不住往下打,但却对接近城门的攻城队伍构不成多少威胁。 发现上面的守军拿他们没办法后,就是被逼攻城的河工们也开始兴奋起来,喊着号子卖力的将盾车和攻城槌推进了城门洞。 “撞!” “轰隆”一声,两辆盾车重重撞在城门上,使得城门微微一晃,掉落一片灰尘,门后福建兵临时搬来堵实的石头也为之震动,上面的几块滚了下来。 “一、二、三,撞!” 带头的叛军军官喊着号子大声下令,盾车和攻城槌一次又一次的狠狠撞击在城门上。 远处观战的李士元发现城上的福建兵拿城门洞子没有办法后,不禁有了喜色。 只要城门一破,他这边就是几千人蜂涌入城,那帮福建兵就是有火铳也挡不住。 “破城之后,漕运衙门的藩库你得带人给我看死了!” 李士元给心腹,也是当年随他一起逃出宁远当马匪的部下马瘸子嘱咐道。 “大哥放心,谁敢接近我就把他腿给下了!” 马瘸子也是狠角色,却不是真的瘸子。 ........ 城上的福建兵慌了,他们的火铳根本打不进下面的城门洞,任由那帮叛军撞城,这城迟早要失守。 郑泰也是急得出了满头大汗,他很清楚城门再是坚固,后面堵得再实,也禁不住不停的撞击。哪怕不被撞开,只要被撞出大洞来,外面的叛军也会蜂涌而入。 “大人,得赶紧想办法,要不然就完了!” “妈的!” 郑泰牙一咬,竟想带些不怕死的弟兄从绳上吊下去。闻讯赶到的知府吴大千却一把拽住他,说他有办法。 “去找些棉被来!” 吴大千朝自已带来助战的衙役们喊了一声,不一会衙役们就找来了上百条棉被。 吴大千从一名衙役手中拿过刀在被子上一割,然后对郑泰道:“郑千总,把你们的火药洒进去,再扔下去!” 郑泰不明所以,但见吴大千说的肯定,赶紧叫手下们照做。不一会上百条棉被就都被洒进了火药,然后全被扔了下去。 “妈的,福建人搞什么东西?” 李士元看着奇怪,城门下正在撞城的叛军和河工们也纳闷,上面没事扔什么被子,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却有十几枝火把从上面扔了下来。 “嗤”的一声,洒了火药的被子瞬间燃烧起来,产生的火焰四下乱喷,烫得附近的叛军哇哇直叫,手忙脚乱的就要将堆在门口的棉被推出去。 却是来不及了! 随着火焰的大量喷射,被子里的棉絮被迅速烧着,产生的大量浓烟一下灌进了城门洞子。 第二百二十六章 顺予我侯 明当予我公 洪武九年,淮安知府潘杰重修府学的时候,肯定没想过两百多年后学宫会成为一帮泥腿子造反的议事堂。 淮安府学教授鲍曼也没有想到他这个淮安城里人人尊敬的“老宗师”,有朝一日斯文扫地不说,更被泥腿子当成饭馆跑堂的呼来喝去。 一会要吃,一会要喝,气得鲍教授好几次都想拿根绳子到后面的老槐树上一吊了之,省得受这帮泥腿子的腌臜气,坏了一世清名。 然而,几次绳子拿在手上,教授腿脚都迈不出,天人交战之后,教授还是决定牺牲名节暂时委身伺贼,因为他不能因一人之得失而害了淮安全城百姓。 忠孝、文节二祠后的圣贤像前广场,从学宫中搬出的长桌、凳椅上坐满了人,有的实在没凳椅坐,就直接坐在地上。 密密麻麻的,得有好几百号人。 这些便是进入淮安城的各家河工队伍的领头人和他们的手下,有扬州府的,有淮安府的,按王二先生的统计,可称头领的有一百多。 头领们成份复杂,有铤身而出带领同乡跟官兵搏杀的单纯民夫,有乡兵衙役,也有平日便在乡间耍狠之人。 大股千余,小股数十,或由余淮书招引而来,或闻淮安失陷聚众前来,或是单纯只为进城找些吃喝,发现城中热闹得很,官兵都跑得没影,索性也跟着扯旗造反。 现下淮安城中包括淮军在内有近四万河工,其中有一万多是余淮书联络过来的扬州府河工。 不得不说这位余先生真有本事,靠一张嘴就能说动那些扬州府的河工跟他同来淮安,换成陆四就不行。 根据淮扬巡抚衙门的名册统计,这次一共征发两府七万余民夫,除去被杀、逃跑、回乡的,意味着这一次参加挑河的民夫有六成进了淮安城。 四万年轻力壮的河工若能聚合在一人麾下,加以训练,不说能逐鹿中原,为一地强豪之资绰绰有余。 可惜,陆四能够控制的最多一万人,其余自成体系,有的只是进城之后才听说淮军和上冈陆文宗的大号,除了翘个大拇指赞一声那陆文宗有种是个好汉外,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压根没有瞬间产生跟那陆好汉干到底的念头。 这便是出身的局限。 很多河工基本没和监视他们的官兵有过惨烈的搏杀,所以很多人的心态更像是来淮安城享一场富贵,甚至可以说是来凑热闹,因此不但是山头林立,思想更是五花八门的复杂。 若非陆四下令淮军各营严格遵行三斩令,并约束这些陆续进城的队伍,恐怕要不了一两天,这帮人就能成为淮安城的祸患。 人多,必乱,哪怕是良民。 召集各家开会是王二先生和陆四这边的程霖在负责,前者不知道怎么想的,竟将会场设在了府学。 因没到时辰,各家头领连同他们带来的人就在学宫里乱逛,这些人都是第一次进府学这个平日在他们眼里神圣的地方,所以充满好奇心,也都蛮敬畏。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加上那帮府学的人对他们大气都不敢出,这些人便渐渐的没了对圣贤学宫的敬畏,并开始意识到现在的淮安城他们才是主人,如此,便放肆开了。 当放肆不再是个人,而是集体的时候,淮安府学便遭到严重破坏,不少圣贤的画像被直接撕下,斋舍的学子被褥都被打包扛走、庙学供奉能拿就拿,这些府学的人员还能接受,但让他们无法忍受的是茅厕赫然出现很多带字的纸。 自古以来,敬惜字纸是中国人的传统,谁要是用了有字的纸擦拭污秽,那都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然而,现在... 也不知谁第一个拿圣人经典擦屁股,擦完之后这人可能感觉很了不得,自豪之余跟同伴一说,便形成了大家伙你拿《春秋》,我拿《大学》一齐蹲茅厕的热潮。 更气人的是有几个家伙可能蹲的时间长了,屁股冻得冰凉,就将圣人的经典撒扯开拿火点上往茅坑里扔。 结果,屁股是暖和了,但茅厕的气味却是大不同。 最后,导致整个府学都弥漫着一股不可说的味道。 “日你妈逼的,狗肉上不得席!” 鲍教授气愤之余,说了平生第一句脏话。 不久后,这帮充分得到了造反成就和愉悦感的首领们就聚在一块议起大事来了。 大事,肯定是造反。 这反要造到什么程度,大家伙又如何把反造下去,造了反是不是要有个响亮的名头,要当个什么官,淮安城的钱粮怎么个分法..... 讨论中,有尿急的索性连茅厕都不去,直接提起裤子到墙角撒了起来,一边甩一边对边上的人说着他的看法。这让被强迫在此负责的府学相关人员都是眉头深皱,可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好在,这些泥腿子尚知道不可对圣贤无礼,因此没人跑到圣贤像下脱裤子,那样的话,就真的未免太不像话了。 “余先生来了!” 申时一刻的时候,大门处便陆续响起众人的招呼声,却是率领山阳县河工反抗官兵的余淮书跟淮军的秦五、郭老四等人来到了府学。 因大部分扬州籍的河工都是余淮书联络招引而至,所以这些人的首领们对余淮书甚是推崇,一路过来余先生的招呼声不断。 余淮书不住朝众人点头,鼻间闻着味道不对,却不知哪里不对,不禁有些疑惑。 “叫诸位好等了,余某在此代淮军向诸位告声不是!” 余淮书朝众人拱手抱拳,为了这次会议,他特地穿了一身儒衫,看起来颇有风度。 淮军方面肯定是主人,所以余淮书同王二先生他们径直上到台阶,见盐城县的陆文宗等还没到,就先行商议起来。 正说着,大门口骚动起来,却是进来百余名身着官兵服饰,但个个脖子系黑巾的大刀手。 这些大刀手进来之后,也不与众人说话,直接排成两列朝前走去,继而以数尺为距分列,对面持刀而立,一下就将乱哄哄的人群一分为二。 “大旗到!” 伴随着一声长喝,又是百余手持长矛,同样脖系黑巾的官兵涌入,其后是一杆绣有“淮”字的黑底红旗。 旗下,是十数名脖系黄巾的壮汉。 壮汉前面,是上冈陆文宗。 第二百二十七章 淮阴侯 桃源县大概就是后世的泗阳,陆四他大伯最爱喝的洋河酒产地,包括陆四本人也爱喝的梦什么的也那地方产。那酒,喝了绵柔,不辣不呛,不上头。 不过这个时代的桃源县很大,县城在运河西边,属后世安徽地盘,所以大顺河南、淮扬二节度会面地点是在运河东岸的小袁庄。 此地离宿州有五十多里地,离淮安也差不多是这个距离,从这一点来看,河南节度使吕弼周是充分尊重陆四这个淮扬节度使对淮扬治权的。 “崇祯十六年十一月到崇祯十七年三月,经历了长达五个多月的艰苦斗争,南北两支义军终于成功的在小袁庄会师,这是明末农民起义的一次重要历史事件,对于巩固淮扬根据地,推动全国造反形势发展,从而掀起全面抗清斗争高潮,意义重大。” 陆四觉得将来翰林院或是文史馆的学士们,可能会如此形容这次他和河南节度使吕弼周的会面。 说不定那帮学士们还得过来请他亲笔提几个字,当然,前提是他陆家祖坟真的冒青烟。 为了这具有重要意义的会师,陆四将铁甲卫、旗牌兵、第一镇第二旅等共计6000余精兵带到了小袁庄,光马骡驴这些大牲口就多达四千多头。长长的队伍旌旗招展,行军队列就有十来里长。 带这么多兵来为的是什么,那就是心知肚明的事,没法言传。 陆四为人向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他可不想自己跟高杰一个下场。 也就是这个时代没什么防弹衣,也没什么金丝软甲之类的,真要有,铁定穿两件在身上。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虽说那吕弼周现在是大顺的河南节度使,从前也是做的明朝河南副使,是负责辎重钱粮的文官,但谁敢保证这位吕都督没有熊吞淮扬的念头。 到了小袁庄一看,人吕弼周只带了随从百余人在庄头等侯。 “都督,对面就这点人?”徐和尚很是怀疑。 陆四也怀疑,所以偷偷叫徐和尚把第二旅骡马队的探马撒出去几拨,可探马外放了十来里,最终还是确定人家就带了一百多人。 “都督,咱们是不是...” 徐和尚想说什么小题大作,杯中蛇影什么的,却被陆四直接制止了,脸不红心不跳,闷声道:“此来便是叫吕都督和中央看看咱们淮军的实力,省得人家以为咱们淮军真是帮泥腿子,传令下去,叫弟兄们打起精神来,一定要让中央过来的对咱们刮目相看,这样我淮军以后就不被看作杂牌军了。” 说完,却从袖中摸出什么东西随手甩进了运河。 徐和尚没看清是什么东西,郑标却是看清楚了——那不是昨天夜里都督喝酒时用的酒杯么,怎么还带在身上了? “这淮阴侯莫不是以为咱们是来火拼他的,带这么多人来?”吕弼周手下的副将,曾为明朝柳沟参将的郭陞见着浩荡而来的淮军队伍,不由失声笑了起来。 “据闻这位陆都督年纪尚轻,又起于乡野,恐真有此念头。” 说话的是大顺文谕院宣旨官员刘若达,此人从前是明朝山西临汾的知县。大顺政权建立后,前明官绅降员从中央到地方,大致占了大顺政权文官七成的职务。本质上除了官职更名外,大体还是沿用了明朝的治理体系。 “没什么,也是应有之议,毕竟人家也没和咱这个河南节度打过交道,防着点是应该的。” 吕弼周微微一笑,主动迎了上去。 远处马上的陆四见了赶紧翻身下马,示意齐宝他们跟自己一同过去。 同淮军一块过来的张廷礼急忙上前为陆四介绍起来,道:“陆都督,这位便是吕都督了!” “吕都督!” 陆四拱了拱手,见这吕弼周不过四十左右年纪,相貌很是堂堂的样子,单从面上看不出狡诈阴险。 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陆四也不敢掉以轻心,心中仍保持警惕。因为他以为这个吕弼周不久后会和董学礼一起降清,却不知人家吕弼周实际是大顺的大忠臣。 在没有他陆四的时空中,吕弼周督兵渡黄河南下欲取淮安,结果被路振飞联合刘泽清、金声桓击败,本人也被明军生擒。 然而被擒之后的吕弼周却拒绝回答任何有关李自成的事,最后被路振飞命人缚于法场竿上命人连射三矢,又在吕弼周尚活的情况下分裂其肢体,手段极其残忍。 就这,吕弼周至死都不曾讨饶半句,真正是铁骨铮铮,与其为明朝官而降顺判若两人。 后世有史学家认为如吕弼周、刘暴等前明降官之所以为大顺死节,最大原因就是崇祯十五年以后李自成开始经营治理地方,采取宽民养民政策。 各级大顺政权的官员到任后主要干的就是两件事,一是追赃助饷,打击官僚士绅;二是宣布钱粮免征三年,使农民得以喘一口气,安心恢复生产。 追赃助饷打击的是官僚士绅集团,对广大农村的地主富户并无多少侵害,由此得到了乡村地主阶层的拥护。 这大概就是顺政权的“统一战线”,或者是分化,将造反对象分为官僚士绅与地主富户两个集团,从而区别对待,争取人心。 而如吕弼周等为顺朝死节的降官,更多的是目睹十几年战乱给百姓带来的荼毒,所以迫不及待想要恢复民生,因此对顺政权采取的政策便极力拥护,并坚决执行。 实际追赃助饷这一政策也是对的,因为不这么做,顺军根本无法获得维持大军和治理地方的资金。 不追赃助饷打击前明的官僚集团,则压力仍是要转嫁给农民,这与明朝就没有两样了。 陆四也在追赃助饷,宝应被屠的官吏士绅以及兴化、盐城各地采取的清乡政策,本质就是追赃助饷维持维军。 “陆都督,先接旨意吧。” 吕弼周也在好奇打量年纪轻轻就成了永昌第一人的陆四,之后笑着拉过陆四走到已经设好的香案前面一同跪了下去。 刘若达忙上前展开永昌皇帝的大诏,宣读了晋授陆文宗为大顺淮阴侯的旨意。 宣旨后,刘若达将一枚铜制九叠篆官印交到陆四手中,笑道:“淮阴侯还不叩谢陛下隆恩?”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陆四一番感激涕零模样,双手略微颤抖的捧着那枚淮阴侯印,耳畔是诸多部下的恭贺声。 “淮阴侯,请吧!” 吕弼周一指庄头一家稍好些的瓦房,“定南侯那边告急几次了,我这次同刘学士一同来见淮阴侯,便是请淮阴侯能够早日北上。” 第二百二十八章 眼前的敌人是伪军 淮安总兵张鹏翼出降那天,李延宗被盐城知县宋庆派人送到了安东,同他一块来的还有四个陆家的年轻人,分别是陆有德、陆有贵,陆文才、陆义良。 这四人是去兴化当县令的陆有学挑的人,算是陆家年轻一代能拿得出手的。陆有德和陆文才两个还上过几年社学。 相比大伯陆有才的女婿李双喜极力和陆家撇清关系不同,陆氏一族是全员参加淮军。 用陆有学的话讲,只要没出五服的都来干了,没法子,谁让他们姓陆呢。 四个陆家年轻人都是二十岁左右,按“有文广义”的班辈来说,陆四得管陆有德和陆有贵叫叔叔,不过这两位叔叔来的时候肯定被陆有学点拨过了,所以见到族侄后直接按军礼见过,半点长辈的架子都不敢有。 陆四也尬尴,族叔是不假,往上推三代一个老太爷开的枝散的叶,可两位族叔年纪和他相仿,那一声叔父真是叫不开出口,好在这两位族叔也很自觉,省了他陆都督不便。 陆文才这个平辈兄弟比陆四小两岁,那个陆义良比陆四大两岁,却是晚辈,所以管陆四叫“四爷”。 陆四对这四个陆家年轻人比较满意,让识字的陆有德和陆文才在郑标手下先干着,让那不识字的陆有贵跟第二旅的标统杨祥学本事,而那个管自己叫四爷的陆义良则直接带在身边。 陆四希望这四位陆家年轻人能够多学本事,好生磨炼,要是能得淮军上下认可,将来就要和广远一样独当一面南征北战去,谁让他们姓陆。 宝应一战,侄子广远犯错甚多,但淮军上下却没有人指责这位少都督,反而均是佩服广远遇强不怯,敢于一战。 被淮西兵撵的不敢止步回头的降将李棲凤听说此事后也感慨道:“这位少都督天人也。” 高歧凤在给都督的上书中也道:“心为气城,兵为城城,心固则气固,兵固则城固。少都督不惧强敌,仁义为先,宝应军民无不敬服,虽败犹荣。” 陆四对侄子显然也是认可的,夫战,勇气也。 活命也好,救人也好,凭的就是心性,心性若失,便是常胜将军亦不足用之。如那田雄、马得功、董学礼之辈哪个不是良将,用兵有方,谋定而动,未虑胜先思败。然此辈人,哪个能用之。 广远这一战折兵两千余,损了吴友福和陈大江这两位老兄弟,但却赢了人心,诚如高歧凤所言,现在的宝应已经成了淮扬地区最支持淮军的一县。 县中青壮积极从军,老人妇孺积极输粮,上下同仇敌忾,已然视那明军为仇寇。短短数日,往宝应城中投军的青壮多达七千余,就是那乡间的地主也使长工将粮食装于大车送于城中,言称淮军保卫乡梓,家乡父老理当出力。 这个人心不是淮军光靠刀枪就能得来的,长刀锋利是能得民心,可只要长刀稍微受挫,钝了,那民心必然反嗜。 陆四相信,现在宝应数十万百姓哪怕是满清大军开来,也会同淮军一共生死,如那江阴城中的数十万人般。而若无此勇于救百姓的事迹,怕那满州大军开来,宝应孤城独守也,县中人等个个冷眼旁观,谁个肯“从贼”,“助贼”。 仅此,广远有功。 将为兵之胆,经此一战,这第二镇的军胆便算打出来了,只要广远这孩子活着,那几百随他同生共死的淮军将士们也必然会成为淮军的新精锐。 广远之缺在于过于太平。 所谓太平乃指淮军起事后广远未有大战经验,无论是指挥才能还是临阵经验都不足以应对淮西劲敌。 陆四手中也没有什么名将能派去给广远当老师,但他知道这孩子一定会成熟起来,因为这孩子肯学。 宝应一战教训很多,可不管是明军还是清军,淮军迟早要和大规模骑兵集团较量。 所谓晚打不如早打,宝应一战总结的教训和经验对目前的淮军而言,那真是宝贵的财富。 没有人能从一个学步的孩子变成挥舞巨斧的勇士,就是李自成、张献忠这两位大师也是从被人家揍成狗开的局。 在放广远留在宝应的那刻起,陆四就是放手让这个侄子自己去干,自己去学,如果败了丢了命,大不了就是侄死叔再死。 这年头,不就是死中求活么。 ......... 陆四是第一次见到外甥,身体的原主人可能见过几次,但他真的是第一次见。 看着这五大三粗,比舅舅还要壮实的外甥却有点害怕自己,不敢上前,陆四笑了起来:“见舅如见母,你怕舅舅干什么?” 17岁的李延宗小声道:“人家说舅舅是万人敌。” “舅舅不是万人敌,舅舅说不定都打不过你小子,”陆四有些好笑的拍了拍外甥的肩膀,“以后跟着舅舅干,舅舅当不了万人敌,你小子得当。” “好!” 李延宗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又道:“不过舅舅最好给我爹写封信,我怕他会过来带我回去。” 顿了顿,“我爹其实笨的很,哪有舅舅们造反,他这个做姐夫的能独存?我这个做外甥的不被官府捉去砍头?” “吆,你小子蛮聪明的嘛,” 陆四哈哈笑了起来,“你爹也是为了你好,毕竟舅舅们造反可是提着脑袋,随时随地都要死的。你爹就你这么一个儿子,要是有了闪失舅舅可赔不起。” 说完,神情一肃将广远在宝应吃了败仗受重伤的事告诉延宗。 李延宗一听急了:“他妈的,我去给表哥报仇!” 陆四当然不会让李延宗这会去给表哥报仇,而是让他替自己去宝应看望广远。 同时给广远带去了两本书。 一本是戚帅的《纪效新书》,一本是茅元仪的《武备志》。 .......... 沐阳城外一处荒地,孙武进一脚将五花大绑的张鹏翼踹进挖好的坑中,然后回头看了眼张鹏翼手下的那帮军官。 这些人略作迟疑便提着铁锹上前铲起土来,一锹锹的很快填平了大坑。 第二百二十九章 告诉二郎,我头疼 人,都是爱美的。 人,也不能因为别人的外在而有所轻慢。 宝应城外,陆四重新认识了让他几次产生要把此人沉河的花袄男左大柱子。 当陆四紧赶慢赶带领淮军赶到宝应城下时,他们还是慢了一步。早已收到河工造反消息的宝应知县钱哲已然关闭城门,并动员城中百姓上城助守。这使得陆四奇袭计划落空。 望着城门紧闭的宝应城,陆四稍做沉吟,决定先派人入城劝降。 这个入城劝降的人一定要胆大的,因为谁也不敢保证城里不会把这个劝降的人一刀砍了。 这可不是两国交兵,而是反贼和官府。 让陆四没想到的是,缠了他一路的花袄男左潘安竟主动站出来说他愿意进城劝降,但是陆四必须给他一个威风的名头。 最后,左潘安为自己争取了一个淮军南路军先锋将的名头,这个名头还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对此名头,陆四当时是沉默的,如果左潘安不幸被杀,陆四不介意启动“追授”程序。 其实,陆四真不想让左潘安去,因为他的外在实在是...基本上会让城里人以为淮军是草台班子的感觉。 这样对于劝降有负分作用。 然而,架不住左潘安一争再争,甚至最后还哭哭啼啼起来,忍无可忍的陆四,最终妥协了。 在松口答应的那刻,他的脑海中只有个念头——这家伙最好城里人砍了,免得浪费麻袋。 “诸位,我左潘安去了!”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 花袄男昂首挺胸,浑不将生死放在心上的样子不仅让陆四迷茫,也让一边的程霖、广远他们都为之侧目,纷纷反思他们是不是看走了眼,那件花袄里面藏着的是一颗真正的、勇敢的男人之心。 在逐一与众人抱拳之后,左潘安走到陆四面前,轻声说了一句:“大兄弟,我要是死了,你一定要记住我...我是沐阳的左大柱子。” 陆四肃然起敬,对自己先前的念头深感惭愧。 或许,人家左大柱子就是个单纯爱美,并且渴望得到同性赞美的人,绝不是他想象的让人总是浑身不得劲的那种。 所以,是他陆文宗草率了,也肤浅了。 狗眼看人低了。 宝应城中没有兵,这一点早从沈瞎子等宝应人口中证实了,陆四之所以让人去劝降,只是单纯的想减少淮军的伤亡。另外,兵法上不是说“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最精绝处么。 然而,宝应城选择顽抗,他们没有杀掉跟戏子似的左潘安,而是放他回来给陆四带了一句话——“全城军民宁死不降贼!” 这下子陆四也没什么好说的,当下命令淮军全部开到淮安城下,列成几个方阵,以此向城上展示淮军的“强大”。 果然,发现那个唱戏说的淮军真的有这么多人,城里的人都慌了,钱知县等人面色也开始凝重起来。 郭典吏已经动员再动员,黄县丞更是派人在城中宣扬淮军是河工反贼,入城后要屠城,到时鸡犬不留,男女老少一个不得活。 在他们的欺骗和恐吓下,城中百姓不得不组织青壮上城助守,使得城头可用人手添了一千多人。 “县尊不必担心,贼人虽众,但却是乌合之众,且缺乏克我城墙器械,只要我等上下齐心,贼人奈我不得必远遁。” 郭典吏虽也是头次遇上贼人攻城这事,惊慌之余还是很沉得住气的,他认为贼人在城外摆出架势,目的就是恐吓城中。 陆四这边也没有下令立即攻城,他在等大炮。 宝应是县城,无论是城墙高度还是厚度都不及淮安府城,所以陆四想用那三门大炮轰上一轰,看看能不能把宝应的城墙直接炸塌掉。 下午的时候,漕队赶到了,新一营和漕工们费力的将大炮抬到了岸上,然后拖到宝应城下。 陆四也等的有些着急,炮一来便让炮队马上轰城。 十几个福建兵炮手忙七手八脚开始搬泥袋压实炮座,继而开始装填火药,往膛中塞入实心铁球,点火之后“轰”的一声,不但将附近的淮军吓了一跳,也让宝应城内的人也吓了一跳。 “贼人真有炮?” 师爷宋公面色疾变。 钱知县等人脸色也是极度难看,虽然远远看去贼人摆出来的大炮只有三门,但对宝应城而言,这三门大炮有很大的威胁,毕竟宝应城墙已有百年未修了。 “打的什么吊炮!” 沈瞎子见炮弹打出去后,城里一点反应也没有,气得骂了一句。 陆四沉得住气,他知道这是炮队的福建兵在试射。此时那十来个福建兵正对着城上比划,又有人半蹲朝炮膛上瞄来瞄去,不一会这帮人就重新调整了炮口。 一声令下,三门大炮同时向宝应城墙砸去。 结果,三发一发未中,全部越过城头以弧线掉入城中。 “什么破玩意,早知道这么没用,就不带来了,光搬运就累死人。”广远也是直摇头。 “再打不中,就把你们都砍了!” 程霖恶狠狠的威逼福建兵,他以为是这帮福建兵故意打不中。 福建兵们个个吓得脸发白,却谁也不敢说什么,只聚一起又比划起来。不一会,又是三发,两颗同样落空,一颗却“砰”的一声砸在了城垛上,把砖墙砸得稀巴烂。 这颗砸在城垛上的炮弹虽然没有给城上的人造成任何伤亡,但却极大的打击了他们的士气。那些被匆匆拉上城的青壮更是吓得站也不是,蹲也不是,在城头上乱跑。 离被砸中城垛较近处的青壮只觉得城池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倒塌。 “轰”的一声,又是一颗铁球落下。一面女墙被炸出了一个缺口,一个捕快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下,就倒在地上,血肉模糊,细细看去,赫然发现,那名捕快的下肢不知到了何处,肠子滚落出来,被碎石压着,情景格外的可怖。 黄县丞躲在城垛后面,腿肚子终是哆嗦起来。 死人,永远是可怕的。 第二百三十章 淮安之变 苏六一人干不了这事,他想拉郭老四一起,但郭老四虽对余淮书不满,可毕竟是人邻居,又沾着远亲,叫他去投奔陆四兄弟的南路军他干,叫他除掉余淮书肯定不干。 最后,苏六找到了花点王和李二狗。 “花点王”全名叫王三桂,因为左脸有一大块花斑所以得了这“花点王”的外号。 李二狗没大名,快四十的人了光棍一条。 两人在河工起事初期名不经见传,但在明军围城之后却从一众人中脱颖而出,很是有点亡命徒的味道。敢打敢拼,几次带人把攀上城的明军砍了下去,因此被他们所在片区的人推出来当了首领,手下加一块有四千多人。 “除掉余盟主?” 李二狗有些发愣,没想到苏六找他们竟是为了要杀余先生。 “陆四给了你什么好处?” 花点王挠了挠头皮,“哗哗”的往下掉屑子,跟下雪似的。 “别废话,你们就说做不做。” 苏六将椅子往后挪了挪,也不知道花点王这得的什么毛病,瞧着就吓人。 李二狗犹豫了一下,问道:“就杀余盟主一人?” “嗯哪。” 苏六盯着挠头屑的花点王看,“好处不好处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现在南路军坐大了,人陆四兄弟都混成了大顺的节度使,余盟主这边可什么都不是。” “我好像听说余盟主派人和那个河南的节度使联系过。” 花点王“呼”的吹了下,腿上、身上的白屑顿时飞扬起来,然后又把手伸进腰间挠了起来,没法子,真痒的很。那腰上的皮看着可瘆人,跟个蟒蛇皮似的,有人说他是蟒蛇投的胎。 “你别往我身上吹啊。” 李二狗一脸没好气。 苏六闷声道:“这事我不清楚,不过真要叫余盟主领着大伙和南路军分了道,你们说陆四能放过咱们?别忘了,这淮安城可是人陆四带人打下的,他余盟主凭什么献给外人?” 李二狗点了点头:“这倒也是。” “与其咱淮军南北两路弟兄自相残杀,不如死一个人...不管怎么说,咱们不能为了他余盟主一人私利跟着犯浑,咱们死的人不少了。”苏六叹了一声,最终让他下决定的就是因为他不想再死人。 “干,宰了余淮书,把淮安城还给陆四兄弟!”李二狗没意见,他早就看余淮书不顺眼了,书呆子一样愣要把大伙往火坑推。 花点王盯着苏六看了一会,没吭声。 苏六知道花点这是同意了,当下也没什么好顾虑的,对他们说道:“既然你们同意做这事,那就没什么好说的。郭老四那边好办,我和他有些交情,就是王二和秦五那边得防着些,这事不能让他们知道。” 花点王起身走到墙边上,然后一边靠在墙上磨着后背,一边道:“他两个敢多事,就把他们一起做了!” 李二狗也凶狠说道:“不错,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绝,把王二和秦五先干掉!” “都干掉?” 苏六愣住了。 花点王耸了耸肩,走到发愣的苏六面前,“这事陆四应该直接找我,找你干什么?” “不是陆四兄弟的意思,他,他不知道。”苏六摇了摇头。 “他知不知道有什么区别?” 花点王抓起桌上的腰刀,“要做就抓紧,别磨磨蹭蹭的。” ....... 当天夜里,李二狗就带着几十个信得过的手下悄悄摸进了王二住的山阳县衙,等到王二闻听动静披衣出来时,手下人已被李二狗的人解决了。 “你们干什么!” 王二难以置信的望着一身是血的李二狗,本能想要转身跑,两把刀却架在了他脖子上。 李二狗刚想下令手下把王二宰了,苏六却制止了他,然后命人将王二关押进牢房,又让人将衙内血迹稍加清洗,叫人去诱骗秦五过来。 正在和手下喝酒的秦五听说王二叫他过去,也没多想带着几个亲兵就到了山阳县衙。 进去后没看到王二,反而是射阳湖苏六和李二狗等人在,不由心中奇怪,再一看苏六和李二狗看自己眼神不善,秦五顿时什么都明白了,撒腿就要往外跑,后路却被花点王带人给断了。 “你们想干什么,造反吗!” 秦五注意到墙角有尚未来得及清理的血迹,知道不好,懊悔没有多带人过来,以致叫苏六他们给阴了。 “什么造反,造哪门子反?” 苏六一边说着一边提刀逼近秦五,“大伙就是不想再跟姓余的一条道走到黑而矣。” “余盟主对你们可不薄,吃的喝的可没短过你们!”秦五惊恐,手下几人也是握着刀慌张不安。 “狗屁的不薄,他不过是哄着咱们支持他跟陆四兄弟对着干,拿咱们的命换他的富贵!” 花点王哼了一声,他是不识字,可不傻,打明军解围后余淮书却不派人同南路军接洽,反而派人和北边的什么副将白邦政接触,他就知道这位余盟主安了什么心思。 “这事我劝过余盟主,天地良心,我也不支持...”秦五知插翅难逃,竟生出求饶之意。 李二狗看了眼苏六,苏六迟疑,秦五手下人不少,是北路军最强的一股,要是他也支持干掉余淮书,那这事基本就没问题。 “都动手了,还能放过不成?现在不杀他,你以为他就会忘记咱们想杀他?” 花点王一句话就让苏六和李二狗不再迟疑。 眼见无望,秦五气得大骂:“你们这帮背主的小人!” “说我们是背主小人?” 花点王一听这话不干了,喝骂道:“难道你秦五不是小人!你别忘了,没有陆四兄弟,你他娘的早叫官兵砍死在运河了!还不动手!” 言罢,快步上前挥刀斩去,众人急忙动手。秦五就带了几人来,哪里是苏六他们的对手,都没来得及反抗就被乱刀砍翻在地。 “老秦,别恨咱们,这年头谁本事大咱们就跟谁,要怪就怪你跟错了人。” 花点王将腰刀从秦五肚中拔出,抬脚将他踹在一边。 第二百三十一章 谁敢杀我这盟主 正文 第二百三十一章 谁敢杀我这盟主 山阳县衙的血迹未干,淮安知府衙门血腥再起。 苏六、花点王得手之后,立即带人杀向淮安知府衙门。此次不是诱杀袭击而是强攻,因为余淮书仿南路军陆文宗也建有一队五百人的旗牌亲兵,领兵的都是余的家乡人,对其十分忠诚。 杀声很快将睡梦中的余淮书惊醒,也惊动了城中其余北路军将领。 “怎么回事?明军去而复返了吗!” 连鞋都顾不得穿的郭老四提刀就从帐中奔出,四下都是惊慌冲出的人群,谁也不知发生何事,就隐约听见喊杀声传来,似老城方向。 很快,城墙那边来报说是并无明军攻城,郭老四怔了一下意识不好,急忙想带人前往,但走到营门却迟疑起来,继而下令所部严守大营,谁也不许出去。 其余各处将领也都惊疑万分,有带兵往知府衙门赶去的,也有思来想去不掺这混水的。 知府衙门,苏六等人督兵猛攻,余淮书的旗牌亲兵也是奋力抵抗,但因乱兵是他们的数倍之多,加之事发突然,饶是这些旗牌亲兵都是北路军的精锐,也是难以敌挡乱军,被一步步压进了知府衙门。 余淮书怒斥苏六、花点王率众以下犯上。 李二狗不甘示弱,骂道:“你不过是乡间给人写对联的,连个秀才功名也没有,既不是明朝的官,也不是顺朝的官,和大伙有什么区别,哪里来的以下犯上!” “别跟他废话,杀进去,宰了他!” 花点王人狠话不多,持刀率部进逼。 王二和秦五一个被抓,一个被杀,等于断了余淮书的左膀右臂,没了这两个领头,他们麾下的那些人也不可能第一时间就来救余淮书这个盟主。等他们商量好过来,黄花菜都凉了! 但也不排除北路军还有其他人忠于这个呆子盟主带兵来救,因此必须速战速决,免得横生枝节。 苏六也知道其中厉害关系,带头猛攻衙门,余淮书的旗牌兵苦苦支撑。 “你们真的要背叛我!莫要忘记,你们发过誓,插香奉我为盟主!”余淮书等来等去不见援军,心中也是越发急燥,知道王二和秦五他们可能凶多吉少。 “不错,弟兄们从前是发过誓插过香奉你为首,但如今是你姓余的背叛淮军,要令淮军分家自相残杀,我等弟兄岂能容你!” 花点王大喝一声,持刀斩断一个余部旗牌队长的胳膊,疼得对方在地上直打滚。 余淮书语滞,此事确是他的软处,但他固然有一己私利,但何尝不是想为北路军这帮人谋个更好前程。 南路军在陆四的带领下兵强马壮,陆四又被大顺的永昌皇帝封了淮扬节度使,看起来淮军声势大振,但真正能从中得好处的是随陆四南下的那帮人,而不是北路军这帮人。 就是换作他余淮书领的南路军成了气侯,也会重用随他南下的,而不是这些留在淮安不愿卖命一搏,只享眼前富贵的。 所以,真要南北两路并合,他余淮书这个盟主首先就得让位,下面这帮人更加不可能得到陆四的重用。 于其什么好处也没有,倒不如与那宿州的大顺河南吕都督接洽,如此不但同样能有大顺的官职封赏,更能据有淮安与据有扬州的陆四分庭抗礼,有什么不好? 为何苏六他们就不明白自己的一片苦心! 余淮书又恨又急,他知道眼前这一幕绝不可能是苏六、花点王这帮连字都不识的能想出来的,背后指使的一定是那个上冈陆文宗! 这种事,也只有做大事的人才干得出来。 “余某还是淮军盟主,不管南北哪路军,都得奉我之令,你们现在就是以下犯下,公然作乱,你们以为杀了我,你们就能得到什么好处吗?” 情急之下余淮书在墙内竟是挑拨起来,说他毕竟还是淮军的盟主,苏六他们倘若杀害于他,他们背后之人为了名声着想一定会把动手的推出来以平息北路军的怒火。 “日你妈的,有道理啊!” 李二狗叫听的一愣一愣,悄悄奔到正带兵往里砍的苏六,低声道:“老苏,咱别真给人当枪杆子使了?回头要不认账,咱们岂能死无葬身之地了?”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 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现金点币等你拿! “不会吧?” 苏六嘴里说着不会,神情却是犹疑的很。 “他妈的,这事跟你们有什么关系,是老子让你们干的,都督要杀也是杀我,你们怕个吊!” 一直躲在暗处的孙武进见苏六他们停了下来,不得不带着高进等人现了身。 “姓余的摆明是在拖,你们再不抓紧,天亮了死的就是你们了!” 孙武进气的踹了苏六一脚,苏六回过神来赶紧带兵又攻了上去。可是余淮书的旗牌亲兵抵抗得也十分顽强,苏六他们人虽多,一时半会也攻不进去。 “一帮废物!” 孙武进气急败坏,四下看了眼,发现知府衙门周边民房很多,马上让高进带人去拆房子将木头弄来堆在知府衙门外面。 “放火,烧死他们,熏死他们!” 李二狗这边也派人帮忙,一大帮“叛乱”的淮军也顾不得什么不扰百姓了,四下里扒门扒窗,没多久就在知府衙门外面堆了厚厚一层。又找来火油浇上,很快,就燃起了熊熊大火。 火攻之术很快取得成效,大量浓烟飘进衙门里面,熏得顽抗的旗牌兵眼睛都睁不开。 终于,旗牌兵们受不了,纷纷叫嚷着投降放下兵器跑了出来。余淮书见大势已去,并没有勇气自我了断,而是一袭儒袍在浓烟中走出,看着那帮苏六、花点王等作乱的人冷笑一声:“淮军盟主就在这里,你们谁来取我首级献给陆四兄弟?” “老苏,这功劳让给你了。” 李二狗福至心灵的推了推边上的苏六,示意自己绝不跟他抢功。 苏六轻咳一声却往后退了两步,旁边的花点王见状,咬牙持刀上前准备拿下这大功,但走了几步却突然停了下来。 “他娘的!” 孙武进“呸”了一声,一把从苏六手中夺过他的长刀,快步上前一刀挥下,“噗哧”一声,余淮书脖子喷出的鲜血如一道血柱般。?</p> 第二百三十二章 取我大刀来 正文 第二百三十二章 取我大刀来 余淮书死了,淮安城中的乱事理当结束,那些赶来准备救援“盟主”的各部只要好生劝说基本上都会散去。 然而让苏六、花点王、李二狗等参与作乱的将领没想到的是,那个孙武进竟然让他们将这些来救援的也都杀了。 “我们不能给都督留下任何隐患,这些人既然带兵过来,说明他们对余淮书是忠心的,那他们就必然不忠于都督!” “那样的话,会让大家都不安心的。”苏六不识字,所以说不出人人自危这个成语来。 “我看就到此为此吧,咱们还是去请陆四兄弟入城吧。”李二狗也不想再杀人。 花点王觉得再杀下去是不合适,毕竟都是乡里乡亲的。 见苏六、花点王他们犹豫不肯动手,孙武进也是冷笑一声:“我这可是为了你们好,杀余淮书这事我老孙可以替你们扛下来,都督要打要杀也是我老孙一个人的事。可都督不找你们麻烦,别人就未必了,哪天你们要被这帮人给做了,可别怪我老孙今天没给你们提过醒。” “这...” 苏六还是不太肯。 但是花点王和李二狗却叫孙武进说动,二人先是诱杀那最先带兵赶到的秦五部下营官宋纪,然后将追随宋纪过来的三百多兵尽数杀害。 其后,二人又逼王二出面召集部下军官,原是想趁机将这帮军官全部诛杀,然后收拢他们的人马。 没想到王二部下有人怀疑有诈,最终只来了七个人。等这七人被杀之后,其余人立即意识到花点王那帮人是要除去他们,因此召集部下反扑花点王他们。 城中一下又乱了套,上万名淮军参与进了这场本应该避免的残杀。眼看花点王和李二狗两人都杀得血流成河了,难善其身的苏六无奈只得率部加入进去。 双方在老城、联城展开火拼,最后火拼范围越来越广,新城也被波及。整个北路军除了郭老四一营人马和邱三那一营人外,全部卷入了这场大内讧。 淮军的大内讧让城中百姓也都是吓着,谁也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甚至一些士绅还以为是官兵杀进来了。 随孙武进一同潜入淮安城的高进不明白孙武进为何要让北路军自相残杀,这般杀下去恐怕得死上一半人。 “咱们淮军只能有一个领袖,那就是都督!任何不忠于都督的人,哪怕一点点不忠都不能留!” 站在曾经吊过几百颗人头的联城楼上,望着远处厮杀的人群,孙武进丝毫不认为自己做的有什么不对。 以都督的为人及对家乡人民的深厚感情,肯定不会清算那帮追随余淮书的人,所以这帮人可能因为余淮书之死而归顺都督这位淮军新领袖,但难保其中没有人会记恨此事。 万一有人铤而走险行刺都督,或者将来大战之时反水怎么办? 宁杀错,不放过。 这场内讧就是大浪淘沙,剩下来的人才能真正信得过。 “这件事没什么不对,那个李自成不就是因为火拼了罗汝才才当了永昌皇帝的么?明朝那位开国皇帝不也是做了什么小林王么...别想了,做大事就得心狠手辣!” 孙武进拍拍高进肩膀,语重心长,“你要明白咱们毕竟不是都督的家乡人,所以要想在淮军中有一席之地,就得替都督多想多做多担当,这样咱们才能水涨船高啊。” 说完,不无兴奋搓了搓手,“嘿嘿”一声又道:“这才几个月,都督就从泥腿子变成了侯爷,啧啧,这离封公封王还远吗?你好好干,都督对你兄弟俩也看重的很,将来少不得你高氏兄弟一场大富贵!” 高进沉默不语,他觉得孙武进可能说的对,只是这死的人未免太多了,都督那里真的能允许孙武进如此乱来? 经过一天一夜的厮杀,花点王、苏六他们终是控制了淮安城的局面,只是在这场惨烈的残杀中,淮军北路军整整损失了七千多人,连同先前守城战死的,北路军仅余了一万六千人左右。 很多人是莫名其妙被卷入进来,先是跟什么叛军杀,杀完又跟友军杀,哪知道谁是敌谁是友。说是苏六他们控制了局面,倒不如说双方都杀累了,也砍不动了。 事情到这里,虽说死了七八千人,但能换取北路军余下这一万多人的效忠,孙武进也算有功。 然而,在此人的煽动下,歇了半天的淮军又开始杀起人来,这一次不是自相残杀,而是将屠刀对准了城中的士绅富户。哪怕那些曾经向淮军捐输过的士绅富户也不例外。 余淮书在时所定的政策全部被推翻,竭力安抚才形成的局面也是彻底被摧毁。 第一个被杀的是深得余淮书器重并穿针引线为北路军同安东和谈出力不少的,原刑部提漕主事王允端。 随后,有组织有预谋有针对性的屠戮便开始了,等到陆四接到消息时,淮安城中士绅富户几乎九成被杀,灭门者不计其数,一日便收尸多达九千余,抄出带血家财多达百万两之巨。 “你背着我杀了余盟主和秦五兄弟还不满足吗?为何还要杀那么多弟兄,又为何在城中大开杀戒!” 怒不可遏的陆四一脚将孙武进踢翻在地,抄起马鞭狠狠抽了下去。 孙武进也是硬气,竟硬挨了十几鞭也不喊疼。 陆四怒极,怒吼:“我刀在哪里,我刀在哪里!” “都督息怒!” 徐和尚一看不妙,赶紧扑在孙武进身上替他求情,并让孙武进赶紧给都督赔罪。 一旁齐宝有些犯迷糊,都督的大宝刀不就在他腰间挎着么,找什么刀? 可能是叫孙武进气糊涂了。 “我没罪!” 孙武进却是昂首不屈,脖子一昂铮铮说道:“末将心中只有都督,所做所为也皆是为都督,若这也有罪,末将不服!” “你还有理了!” 陆四气极反笑。 “末将不懂大道理,末将只知道一城不扫,何以扫天下!” 孙武进腰杆一直,朝身后淮安城一指,掷地有声,“末将不杀光那些对都督不忠的,不把那帮有钱人的银子弄出来,都督何以逐鹿天下与那李自成相争!”?</p> 第二百三十三章 阻我富贵者,杀 深夜,淮安联城。 徐和尚四下看了眼,悄不声息的溜到了淮安最高建筑镇淮楼下面,顺着台阶上了城墙走到楼中。 映入眼帘的一幕可把徐和尚惊呆了,就见楼中立着一根硕大无比的十字架,他亲密的好战友孙武进就被吊在上面。 “阿弥托佛!” 一声佛号,徐和尚难过的眼眶一红,鼻子都忍不住抽了一抽。 “我又没死,你哭个什么劲?” 十字架上的孙武进没好气的嘟囔一句,将两只手从铁环中抽出,竟是从架子上跳了下来。刚才两脚放着的地方赫然有两根铁钉扎在那。 “你?” 徐和尚呆若木鸡。 “你什么你?外面那帮人是我的部下,他们能让我受罪?” 孙武进一把夺过徐和尚带来的烧鸡,撕了一半就啃了起来。这都吊了好几个时辰了,可把他饿得够呛。 “没带酒来?” 孙武进吐出一根鸡骨头。 “哪敢给你弄酒,万一都督过来瞧你,闻到你身上有酒味,我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徐和尚随手撕下鸡大腿塞进嘴中。 孙武进边吃边问:“都督干吗呢?” 徐和尚道:“小袁营的人过来了,都督在和他们说事。” “小袁营?” 孙武进怔了一下,一脸鄙夷道:“这帮家伙吃咱的喝咱的,却屁事也不帮咱们,弄得跟帮老太爷似的,叫人看着都来气...都督跟他们说什么?” “刚我在外面偷听了几句,似乎说什么抗清不抗清的。”徐和尚嘴里有鸡腿,说话含糊不清。 “抗清?” 孙武进又是一怔,“打鞑子?” “嗯哪。” 徐和尚点了点头,随手将鸡架子甩到了城墙下。 孙武进看看自个手中还有大半的烧鸡,再看看正用袖子抹嘴巴的徐和尚,脸颊不由自主的抽了一抽。 “都督真在说抗清的事?” 孙武进撕下鸡翅膀咬了起来,这翅膀是活肉,他最爱吃了。 “我骗你做啥?对了,我听都督说要将小袁营编进咱们淮军第二镇,让第二镇专门组织人手跟他们学对付鞑子骑兵的战术。” 徐和尚刚说完,孙武进一拍大腿,叫了声:“坏了!”用力过猛,把鸡屁股都给摔掉地上了。 “昨了!” 徐和尚叫吓了一跳。 “完了完了,和尚,咱们这次怕是要输得底朝天了!...我就说都督怎么这么傻开什么庄,原来他是包赢不输啊!”孙武进一脸懊悔不已的样子。 “什么底朝天?” 徐和尚还没反应过来。 孙武进一拍他的秃脑袋,急死人道:“咱们那三千两啊!” “哎呀!不会吧,我可是借的银子啊!” 徐和尚一听也吓坏了,他听孙武进的鬼话说稳杀不赔,不但把自己的一千两拿了出来,还跟黄昭借了五百两,准备打爆都督的庄。这要是输了,他哪有钱还给人家黄昭。 “不对不对,你别瞎嚷襄,这鞑子可没入关呢。” 定过神来的徐和尚又觉时间没到,不能因为都督跟小袁营的人说要抗清就认为他们一定会输。 “你真笨,咱那位都督能做赔本的买卖!草率了,是我轻敌了,我就应该知道没这好事,唉!” 孙武进垂头丧气,对徐和尚说以都督的为人不可能没有理由的就把小袁营那帮太爷请了北上,又将他们编进第二镇,还兴师动众要第二镇跟小袁营学打鞑子骑兵的战法。再加上还以联手抗击东虏由头骗了那水师沈廷扬合伙,种种迹象表明,那关外的满鞑子真有可能如都督所言那般杀进关来。 “小袁营从前是土贼袁时中的兵,他们在海州打过鞑子,听说鞑子为了求他们高抬贵手都主动送钱给他们,这可是辽事以来头一桩,都督肯定是想借重他们,毕竟咱们连黄得功的骑兵都没把握打赢......等等,” 孙武进突然面色变得凝重起来,眼神一闪一烁的。 “又怎么了?” 徐和尚纳闷这老孙今天说话怎么老一截一截的,就见老孙那油手在自个秃瓢上一拍,咧嘴激动道:“和尚,咱们的机会来了!” “什么机会?” 徐和尚叫孙武进搞得一愣一愣的,随手拿袖子在秃瓢上抹了把。他这衣服有日子没洗了,也不在乎再脏点。 “王侯将相的机会啊!” 孙武进很是兴奋,“李自成不是带兵打北京了吗,那鞑子要是这会入了关肯定要和李自成掐起来啊!...万一李自成打不过鞑子,你说接下来会怎么样?” “.......” 徐和尚一脸懵。 “永昌皇帝气数尽了呗!” 孙武进抬手又想拍对面,徐和尚却是迅速将脑袋往后闪了下,只得讪笑一声收手。 “李自成要是气数尽了,他那大顺肯定要分崩离析,那是不是咱们都督的机会就来了?都督的机会是不是就是我们的机会?咱都督真要当了皇帝,就凭咱们的功劳,你说要不要封侯拜相?” 孙武进越想越兴奋,浑不在意他那一千五百两银子没了。 徐和尚“啊啊”的就晓得点头。 “和尚,我跟你说句实话,我是真想保咱都督当天子。你知道吗,我他娘的活够了!” 孙武进很是感慨的样子。 “啊?” 徐和尚眼发直,世上还有人活够了的? “你听我讲,我从前当明军的时候,从来没想过自己将来会怎样,就是有的吃就吃,有的睡就睡,因为我也不知道哪天眼睛一闭就见了阎王。而且混来混去也是个小喽罗,给人家当炮灰的命,拼命是这样,不拼命也是这样,你说我还拼命个屁啊!” 孙武进这次是拍在自己大腿上了。 “但到了都督这,我大小算是个人物了,不过那时我也没敢想封侯拜相,想着就是替都督把事办好,活下来就好。但自从晓得都督家祖坟那事后,我就决定拼命了,因为我要当从龙功臣,我要当王侯将相,我不想再当小喽罗,谁不让我富贵,我就杀他全家,你懂吗!” “懂。” 徐和尚一脸认同,“我也想升官发财。” 说完,朝外面看了眼,“我得走了,要不然都督万一过来把我也吊这就没人给你送吃的了。” 徐起身,瞥见地上还有块鸡屁股,徐和尚顺手捡起吹了吹塞进了口中。 他就是当了国公,也不能糟蹋东西。</p> 第二百三十四章 咱们要有八堵墙 正文 第二百三十四章 咱们要有八堵墙 小袁营当初在海州是怎么打的清军,简单来说就是三步走。 第一步,拿炮轰,拿箭(铳)射。 第二步,骑兵对冲。 第三步,步兵披甲执盾上去砍。 据袁时中妹夫郑思华说,小袁营鼎盛时袁时中就学李自成编练过一支人数千余,但人皆有三马的骑兵精锐。 “当时袁爷听说海州来了鞑子就带着俺们过去,那鞑子约摸三四千人,又有真鞑子和假鞑子...” 郑思华口中的“真鞑子”指的是清军八旗中的汉蒙八旗,假鞑子则是指那汉八旗。 王大龙在边上补了句,说当初海州清军里还有帮没有旗号的蒙古人,穿得破破烂烂,装备很差,这帮人什么都抢,而且每战都冲在前头。 陆四知道那些是满清从蒙古诸部落征来的抢劫帮手,比科尔沁这些和满清联姻的蒙古部落还要穷,所以入关后跟进了宝库一样两眼放光,抢的不亦乐乎。除了外藩蒙古外,这几次入关抢劫的清军队伍中还有朝鲜兵。 满清抢劫集团的成份构造大概是真满占了三成,汉军占了四成,蒙古占了两成半,余下半成是朝鲜。 越往后,汉军成份比例越高,比如即将滚雪球变成三十万大军的多铎部,真满和汉军比例是一比九。 崇祯年间清军的几次入关使得明朝雪上加霜同时,也有效缓解了小冰河对满清的影响。 上次阿巴泰入关,陆四前世满清就有详细档案,记录了大概俘虏人口牲畜九十二万,掠得黄金一万二千两、白银二百二十万两。 这是弄到手带出关的,没到手的,被杀的,被烧的,被破坏的更多,仅山东和河北人口损失这一块,保守估计在三百万左右。 所以,陆四前世有批屁股极歪的人说什么同样小冰河,你明朝完蛋,满清却安然无恙,这不正证明大清制度优越于你明朝。 用淮扬人的话讲,这种人就是二逼卵子。 要现在有这种人搁陆四面前,他肯定要真取大刀了。 “鞑子初以为俺们是官兵,所以不把俺们放在眼里直接打马来冲,袁爷一声令下,俺们用那缴获的十几门炮朝鞑子马队猛轰,袁爷又亲自带骑兵和鞑子对冲,儿郎们皆是不怕死.....那鞑子叫俺们打怕了丢下几百具尸体躲进了海州,袁爷说不能放这帮鞑子走,俺们便把海州城给围了,那鞑子的大官吓的给俺们送礼...” 作为海州之战的亲历者,郑思华于此战的细节肯定知道甚多。 陆四听出了三个关键词——火炮、骑兵、勇气。 要想打赢清军,这三个因素缺一不可。 而淮军缺两个半。 火炮,骑兵是肯定缺的。 目前淮军缴获能用于野战的火炮只有4门,所以为了解决淮军没有大炮的困境,这才有了那份和郑家签订的火器和熟铁占大头的协议,此外就是通过扬州商人想办法从南边购买一些虎蹲炮,尽可能在清军南下之前组建淮军的炮队。穷则想方设法穿插迂回,达则给老子轰。 陆四当然是希望成为老子的。 谁他娘的想做孙子。 骑兵这一块,虽然淮军已经开始执行陆四“易步为骑”的决策,各部陆续组建了骡马队,使淮军的机动和运输能力大大提高。 但骡马队不能称为骑兵,至少,军中现在能拿出来的战马不到七百匹,其中大头还是史德威部下千总曹元的那支马队。 真要实现骑兵对冲,以骡子、驴、驮马为主的淮军“骑兵”肯定干不过人家。 勇气这一块,陆四认为打明军的话,淮军是不缺勇气的。 无论是史家荡之战还是瓜州之战,奇袭安东之战,乃至侄子广远失利的宝应之战,淮军在勇气这一块都是可圈可点的。 但这个勇气除了宝应之战面对的是明朝仅剩的强兵淮西集团外,其余都是建立在对手比淮军更垃圾的前提下。 因此,对上连淮西兵都打不过的八旗,淮军还能有多少勇气,陆四不抱乐观。 他保守给出半个评价。 如何使这半个勇气变成一个,并能延续并始终保持下去,就必须得到另外两个因素——火炮和骑兵。 自古以来,没有保障的勇气从来都不会持久。 好比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前提是重赏。 “我听说顺军那里有三堵墙?这个你们了解么?”陆四见桌上的菜有点凉了,喊了声齐宝让他叫厨子把菜热一下,另外再多炒几个菜来。 “这是膘,清脆可口,就是用油炸过的猪皮很是鲜美,来,尝尝。”陆四起身给郑思华、王大龙一人夹了一筷子膘。 郑、王二人连忙谢过,二人到现在还是有点拘束。 “曹元,忠义,你们就自己动手了,人家是客,你们是主,怎么,难道还要我给你们夹菜不成?” 陆四笑着抓了把黄豆扔了几颗进嘴里。 曹元和赵忠义是一前一后赶到淮安城的,曹元带来了已经有五百人规模的淮军马队,赵忠义带来的是他那一千多人的骡马队。二人可以说是淮军仅有的骑兵将领苗苗,陆四宝贝的不得了。 “都督说那闯贼的三堵墙是吧?这三堵墙实际就是闯贼的老本,有红、黑、白三旗,一旗有七千二百骑兵,人皆三马,临阵便有两万之势,很是吓人。” 小袁营和李自成的仇恨真的不是陆四可以化解的,所以哪怕陆四被李自成封了淮阴侯,郑思华对李自成的称呼依旧是“闯贼”。 曹元放下筷子,有些奇怪道:“三旗?不对吧,我怎么听说三堵墙有三万之众的。” 郑国华解释道:“那是外人讹传,一旗七千二百人,再人配三马,不知道底细的以为三堵旗有三万之众,实际就两万出头。” “噢,” 曹元点了点头,他随史德威一直是和张献忠部作战,对于李自成那边真不清楚。 赵忠义却是知道,这些年金声桓可没和李自成的大顺军交手。据他说李自成的三旗骑兵与明军交战时会分为三阵,且只许进不许退,若前阵返顾,后阵则尽杀前阵。 “...要是三堵墙遇上劲敌久战不胜,李自成就会让三堵墙佯败以诱明军,再使步卒三万长矛手击敌,趁明军和顺军步军混战之时,那三堵墙再回击,无有不胜。” “打仗,还是要有骑兵啊,这也是为我为何把你两人叫来的原因,咱们淮军要壮大就一定要有自己的骑兵,三堵墙...最好咱们能有八堵墙...” 陆四正说着,众人突然听到“噗嗤”一声响,随后空气一下变味。 “是我放的,哎,这几天豆子吃多了。” 陆四原先是下意识先看向身边赵忠义的,但最终还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了。 没想,这个屁,却妙了。 气氛竟然活跃了。 傲骨铁心?</p> 第二百三十五章 淮军四镇 孙武进被吊在镇淮楼里思过,要不这会肯定会嘀咕一句真龙之气,与众不同。 郑思华、赵忠义四人肯定没有孙武进那种天大地大不如真龙大的思想觉悟,但陆都督的这屁声却让他们一直紧绷的心弦“叭”的一下松开了。 “你们谁还要放屁的,赶紧一块放了...咱都是实在人,有仇报仇,别憋着使坏打咱一个埋伏啊。” 陆四很有农民出身的觉悟,屁股抬了抬将尾气排了个干净。 “我没有。” 曹元笑着摇了摇头。 “都督别看我,我也没有。” 赵忠义鼻子抽了抽,忍住想拿袖子捂上一会的冲动。 郑思华和王大龙干笑两声,默不作声的将陆四夹给他们的膘给吃了。别说,这猪皮用油炸过之后还真的好吃,一点也不腻。 “咱不是那种装腔作势的人,屁来了就放嘛,没什么难为情的,大伙都是人,哪能有屁不放是吧?以后啊你们有事就直接跟咱说,别藏着噎着,咱这摞句话给你们,今儿把你们四人聚到一起,就是让你们做好打大仗的准备。” 陆四端起酒杯示意四人干了。 然后说自己准备建立淮军第二镇,这第二镇同样也编三个旅,番号分别是四、五、六三旅。 第四旅以小袁营这几百人为中坚,补入淮安总兵张鹏冀部降兵1000人,再补淮安城北路军2000人。 第五旅以宝应之战随侄子广远死战余生的几百人为中坚,补入由泰州调过来的3000人。 第六旅以左潘安从扬州带过来的3000人为基础,再补几百降兵。 第二镇原先陆四是准备交给侄子广远的,但广远伤势未愈,所以便由左潘安来指挥第二镇。 三个旅帅分别是郑思华、郭啸天、陈大佐。 除郑国华属“外来合作户”外,郭、陈二人都是老弟兄,那个陈大佐还是陆四的表大爷。 第二镇先在宝应组建,整编之后立即开拨至淮安,随同第一镇由陆四亲自指挥北上徐州。 驻防通州和泰州的程、沈集团也接到陆四军令,以所部余下人马组建淮军第三镇,不足兵员就地招募。 扬州那边,蒋魁、宋五、周旺等人则筹建淮军第四镇,陆四从北路军抽5000人调至扬州归蒋、宋、周等人节制。 暂时只组建四镇,第一、第二为主力,第三、第四为二线部队。 或者说第一、第二两镇主要对敌方向是北方,第三、第四对敌方向是南方。 此外,再以北路军及部分降兵以及负伤不能上战场的淮军组建各县武装大队、各乡的巡兵,替换原明朝衙门的三班六房,实现淮军对县、乡两级的完全控制。 淮扬通会刘暴的一些理念与陆四不合,并且实际操作中也要考虑对淮军支持的士绅力量,所以陆四只负责“武力”构架。 即组建县乡武装力量,保证这些地方在没有淮军主力驻扎的情形下不会有哪个不开眼的士绅跳出来。 “文治”这一块除宝应、兴化这两个士绅力量被连根拔除的县,其余各县尽量维持原样,不强行更换“小吏”以免引起地方动荡。 淮军现实际控制扬州府3州(高邮州、泰州、通州)7县(江都、仪征、泰兴、兴化、海门、宝应、如皋县)。 淮安府则控制了山阳、盐城、安东、沐阳、清河五县,这五县除盐城外,其余四县并未能实现彻底控制——淮军占据县城,大量接受淮军给予大顺政权官印的“土贼”占据乡村,实现了表面的“统一”。 淮安府城却是彻底落入陆四之手了,郑标这位大顺淮安府尹正在组建新的府衙体系。 因为城中官吏士绅几乎被北路军杀绝的原因,郑标便大量从城中百姓中招募秀才和童生,另外还将府衙一些职位拿出来拉拢乡下“土贼”。 随着淮安城中的血腥散去,用不了多久淮安城就会恢复朝气,成为继扬州之后陆四的又一座财赋重镇。 北路军除拨5000人至扬州组建第四镇外,又拨了2000补充小袁营,余下还有八千余。 陆四下令抽选1000精壮补入黄昭的铁甲卫,使铁甲卫的正兵达到1000人,辅兵也是1000人。再抽500人编入旗牌亲兵,这样陆四的旗牌队达到1500人。 铁甲卫和旗牌队也是陆四手头目前为止最精锐的人马,战斗力比第一镇还要高。 尤其是铁甲卫,可以说是陆四的拳头部队,也是陆四付出极大心血加以组建的部队。 剩下的人如何安置,陆四准备见过那三位被孙武进煽动起来的“刽子手”再说。 “我等对都督无尺寸功劳,都督却以一旅相授...”郑思华和王大龙都没想到这位年轻的陆都督竟然对他们小袁营如此看重。 “莫说这些屁话,别的不说,就凭你们打过鞑子还赢了,我不指着你们指谁?” 陆四希望郑、王二人回头整编过后,不仅要把第四旅打造成小袁营这样的敢战之师,更要帮助第二镇帅左潘安编练全镇,争取在短期内将第二镇战斗力提高一个档次。 “军饷、装备、粮草这些你们都不必担心,我还是那句话,你们跟我干,我别的不能保证,但保证你们不短吃,不短喝,立了功就升官,不想当官就发赏银。” 陆四说这话相当有底气,他是重罚了孙武进,恨他让淮安城死人无数,但这个家伙也确是替他解决了燃眉之急。 淮安城中带血的百万两巨资能让淮军的整编壮大实现质的突破。 没有钱,陆四又如何能做到孙武进那厮所言的逐鹿天下。 只不过孙武进不知道他陆都督不是和李自成争,而是和东虏争。 “如果鞑子真如都督说的会入关,那我小袁营上下肯定不退缩,愿为都督效死!” 郑思华一饮而尽,他们小袁营的汉子不是白眼狼,这几个月人家陆都督怎么对他们的,都是拿眼睛看的。 王大龙迟疑了一下,却道:“当初都督说过我小袁营只在都督麾下抗击鞑子,现我小袁营上下愿意相助都督杀鞑,只不知都督当初所言是否还算数?” 王大龙显是担心他们小袁营成了淮军第四旅后,会被逼着去和明军作战。</p> 第二百三十六章 苏进忠 王进功 李得功 “山东刘泽清这种人你们也不打么?” 陆四笑着给自己夹了个肉圆,这可是好东西,原料是糯米、肉、葱、生姜、鸡蛋,淮扬人称之为“坨子”,南方那边好像又叫狮子头,是淮扬八大碗必不可少的一道名菜。 “刘泽清?” 王大龙怔住。 “打!” 郑思华毫不犹豫,“我们小袁营是不打祸害百姓的明军,可刘泽清部比流贼都不如,烧杀抢掠,杀人如麻,袁爷在时就说过屠民之兵,泽清是最,这种生食人脑心肝的禽兽,都督不叫我们打我们也打!” 当初袁时中围困海州鞑子,刘泽清便曾遣部下兵马至海州,却不是帮袁时中打鞑子,而是帮鞑子打袁时中,气得袁时中破口大骂刘泽清狗都不如。最终在清军和明军的“联合”逼迫下,袁时中不得不率小袁营转移重投李自成,最终身死。 因此细究起来,小袁营的仇人除了李自成外,刘泽清也得算一个。 至于郑思华所说刘泽清生食人脑心肝之事,陆四也有听闻,说那刘泽清设宴招待客人,把酒斟到金杯之中叫蓄养的猿猴手捧金杯跪着递给客人。 猿猴样子很凶,客人浑身打颤,犹豫着不敢接。 刘泽清见状大笑,下令带来一名囚犯,在堂下打死后剖出脑和心肝放在金杯里和酒,让猿猴捧到跟前,一边喝一边嚼,面不改色。 那客人则被吓得当场晕了过去。 从这件事便能看出刘泽清的性格有多残暴。 在明军之中,也以左良玉、祖宽、祖大寿、刘泽清、刘良佐这五人对百姓最是狠毒。 左良玉军纪糜烂,祖宽屡屡屠城,祖大寿是直接食尽几千民夫,刘良佐烧杀抢掠,刘泽清是集这些人于大成,对百姓狠,对官员狠,对自己家里人更狠。 以致后来成了弘光四镇,有“屠民伯”一称。其后来所谓的反清也不过是见南方明军打出了高潮,进行的一场政治投机而矣。 所以陆四不怀疑小袁营不肯打刘泽清,等到解决刘泽清再对付董学礼,小袁营这帮人直接都不须他鼓动。 当下将淮军要北上攻打山东刘泽清一事说出,并表示如果东虏入关,那淮军就要进入山东、河南乃至北京抗击清军。 又对曹元、赵忠义道:“咱们淮军现在没有一支拿得出手的骑兵,你们两家队伍要合并成立我淮军的骑兵旅。” 陆四意以曹、赵二部为基础,将军中所有战马全集中起来组建淮军真正的骑兵。 虽然人数少,战马少,但首先要解决“没有”这个问题。 “除了战马外,你们再去挑能用的大牲畜,选一千还是选两千,甚至更多你们两个看着办。总之,这个骑兵的事咱就交给你二人办了。” 隔行如隔山,组建骑兵的事陆四全权放手曹、赵二人,要什么人,要什么物资,要多少银子,一律照给。 他不问过程,只要结果。 北上之后万一真的碰上清军,曹、赵二人的骑兵得能冲上一阵。 赢也好,输也好,陆四不在意,他只在意能不能冲,敢不敢冲。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咱请了客,把要说的也都说了,接下来就要看你们四位的了。” 见天色不早,陆四让四人先去歇着,明天再着手办理自己交待的各项事务。 他这边却是没法歇着,因为还有帮人要见。 .......... 王二、郭老四、邱三、苏六、花点王、李二狗等一帮北路军的人在另外的屋中也在吃饭。 陆四这边结束时,他们也吃的差不多了,只不过吃的很不愉快,虽没有争吵,但充满火药味。 原因,自是不必多说。 陆四进来的时候,王二正沉着脸死死盯着苏六看,后者可能尚有良心,所以始终不敢正视王二。 倒是花点王和李二狗却是一脸不在乎的望着王二,大概是在说人已经被咱们杀了,你能拿咱们怎么样。而且不是咱兄弟留你一命,你还能坐这吃饭不成? “陆四兄弟!” 王二是正对着门坐着的,最先看到进来的陆四,忙起身脱口喊了一声。 郭老四和邱三等人也赶紧起身,却见那花点王突然一脚将凳子踢到一边,快步上前单膝跪在陆四面前,口呼:“参见侯爷!” 李二狗和苏六一愣,也下意识的学着花点王的样子跪了下去参拜起侯爷来。 王二和郭老四他们发怔,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到意识到这位陆四兄弟已经不是兄弟,而是大顺的侯爷后,他们想学花点王三人行礼,但那陆四兄弟却径直走到他们当中,朝他们摆手示意不必多礼。 “都吃饱了?” 陆四大刀金马的一屁股坐下,并没有让那三个跪地行礼起身。 王二等人忙说吃饱了。 “坐下吧,” 陆四笑了笑,这才侧脸看向三个跪在那的,淡淡道:“你们也起来吧。” 三人连忙起身,心中却都开始紧张不安起来,因为侯爷打进屋后似乎对他们很冷淡。 “你就是花点王?” 当日淮安大会时人太多,大小首领一百多人,陆四哪里个个认得,但是花点王却是不会认错,因为外貌特征太明显,是典型的牛皮癣。 “是,小人就是花点王。” 花点王点头同时,后背却已经凉意嗖嗖了。 “李二狗?” 不待李二狗点头,陆四已然笑了起来,“这都什么名字,可有大名?” “没,没有。” 李二狗茫然摇头,他打小就被他娘二狗二狗的叫着,哪有什么大名。 陆四想了想,欣然说道:“你们以后都是做官的人了,得有个像样的名字,总不能二狗二狗的吧,这样吧,既然你没有大名,我就给你起一个,便叫得功吧?如何?” “得功?” 李二狗很是茫然,边上花点王却是意识到什么,赶紧拉了他一下,“还不谢侯爷赐名!” “啊?” 李得功忙“扑通”跪下,“李得功多谢侯爷赐名!” 陆四又问苏六和花点王:“你们二人有大名吧?” 苏六赶紧摇头:“回侯爷,小人没有大名。” “那就叫进忠吧。” 陆四随口便赐了苏六进忠之名。 “侯爷,小人是有大名,但小人觉得三桂这个名字不好,可否请侯爷赐名?”花点王脑子转的很快。 陆四一愣:“你叫三桂?” “是,是。” “三桂这个名字是不好,你以后别叫三桂了,我看叫进功吧。” 说完,陆四看向一边的王二,“你觉得本侯给他们三个的赐名如何?”</p> 第二百三十七章 我说崇祯没死就没死 进忠,进功,得功。 这三个名字表明了陆四的态度,那声“本侯”也让王二这个算命先生的思想觉悟得到了升华,终是放下了心中执念开始正视自己的处境。 次日,王二便被委任为“清盐使”,率兵丁七百余前往海子整顿盐务,打击不法豪强,并解救被盐贩私扣百姓。 为了让王二这个“清盐使”看着更像正经官职,陆四还特意给扬州的淮扬通会刘暴写信,请刘暴于海子某处择一地方设立清盐使司,并归刘暴直接负责。建议这个清盐使可向大顺中央奏定为正四品。 当日,升苏进忠为沐阳都尉,升王进功为山阳都尉,升李得功为桃源都尉,各领兵1500人军下听用。 郭老四和邱三这两个未参与城中内讧的首领,陆四也没有加以排斥,升郭老四为赣榆都尉,命其领军前往收复赣榆县城。 升邱三为东海都尉,领所部千余兵同沈廷扬部一同前往海州,营建海州水师大营。 至此,北路军一万七千余人基本被整编完毕,上下情绪稳定。 陆四又听取郑标的意见,发动安东、沐阳、赣榆、东海等地的“土贼”及百姓修建海州直达盐城的道路,这样淮军就有两条直趋北方的路,而不是只能走运河这一条路。 海州境内除明军少许残兵外便是刘泽清的兵马,不过刘泽清现在徐州和董学礼拼命根本顾不上海州,因此已经得到海州大部分土贼支持的淮军完全能大摇大摆进入海州。 等到陆四亲率淮军主力北上,刘泽清就是明知海州落入淮军之手,也无力回天。 余淮书的尸首早前被孙武进秘密葬在城外,陆四没有前往凭吊,搞个什么哭祭的鬼把戏自欺欺人,只叫人给余家送去白银五百两以为安家之资。 死于淮安之乱的七千余北路军将士,但能知道姓名找到家人的,均给予十两左右不等的银钱,非抚恤之名,而是以救济的名义发给。 淮安之乱基本上是冷处理,陆四没有深究参于此事的任何人,更无意于军中掀起对余淮书的批判。虽然清算会让淮军的思想得到高度的统合,时间却不允许陆四这样做。 真要清算的话,一个“投降主义”,一个“妄图分裂淮军”的罪名就足以让淮军上下认知到余淮书路线对淮军的恶劣影响。 三月二十九日,宿州的吕弼周转来大顺军攻占北京的好消息,此时距离崇祯自缢已是过了十天。同时,吕弼周催促陆四早点领兵北上,因为董学礼的压力越来越大。 北京的沦陷让刘泽清跟疯了一般,天天督兵猛攻徐州,为了消耗城中顺军物资,这家伙甚至还将附近掳来的百姓押来强行攻城,用百姓尸体去填徐州的护城河,消耗城上的火器和箭枝。 其实陆四有些困惑,按刘泽清反复小人的性格,此时既知北京沦陷,崇祯自缢,那他还拼个屁的命,直接易帜降顺学山西、宣大那帮明将一样摇身一变成为顺军不是很好么。 郑标给出的解释是刘泽清名声太臭,以致连大顺都不会纳他。 陆四觉着可能是这个原因,而且纳降不是简单换个旗号这么简单,要给出地盘,给出粮饷。 然而蛋糕就这么大,山东又是京畿眼皮底下,虽然被清军祸害了几次,但山东相对河南,河北而言还算好的,如此一来,大顺中央的军头们哪里就容刘泽清这个败类继续在山东做土霸王。 陆四将北京沦陷的消息通告了全军,也向扬州刘暴转告,可与此同时他却隐瞒了崇祯已经殉国的消息,反而让郑标派人散布崇祯并未殉国,北京沦陷当日这位天子出城逃到天津并有可能从海路南下的谣言。 郑标不解,问为何要这么做。 “若叫南都知道崇祯已死,三子皆未逃出,他们就会考虑拥立何人为新君承继明室,虽说拥立哪个宗室要半上一会,但最终还是要弄一个皇帝出来.....所以,咱要说他崇祯没死!” 陆四才不会让南都立马出个新帝出来,只要他这边封禁道路,再往江南大肆传播崇祯未死消息,南都想要弄清事实真相,至少得一两个月,到时候再拥唐拥桂什么的,又是个把月,有的折腾。 而他,可是念念不忘福藩的。 ......... 自江北淮贼兴起,先占淮安,后夺扬州后,南京方面其实就收不到任何北方传来的邸报。 史可法瓜洲之战的真相,南都的百姓不知道,勋贵大臣们又哪里不知了。 知道又能如何,他们哪个又有史可法的骨气敢与淮贼对峙呢? 谁又敢嘲笑史可法无能? 谁敢带兵去江北平贼! 朱国弼的下场在那,听说为了将这位抚宁侯赎回,他那小妾寇白门只带了个丫鬟就渡江去见贼首,单这份勇气,南都城中谁敢与之相比? 后来听说那寇白门为了七百多被贼人俘虏的官兵能够释放,变卖了所有产业,又开局筹金万两用于赎人,这份侠义心肠,南都城中又有谁能比? 那些渡江归来的官兵们都说寇白门是观音菩萨转世呢! 史可法这边之所以听了魏国公劝渡江回南都,而不是执意在瓜洲殉国,除了贼人压根不搭理他外,最大原因就是魏国公那句“北京若危,半壁还要依仗于公。” 想到大明的江山社稷都在自己肩上,史可法便重新振作,回到南都便召各衙门大臣、守备太监、勋臣齐来商议再行调兵渡江平贼之事。 然而议事堂内,南都一帮人都是眉头紧锁,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谁也说不出个丁丑子卯来。更有人从头到尾盯着屋上梁看,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兵,是没法调了。 史可法亲自指挥的这一路好歹还过了江和贼人打了一仗,京营那一路是直接半道哗变,连贼影都没见着。 就军心士气而言,现在哪里还有兵将敢渡江平贼? 倒是有人提出如今除了调兵平贼外,更应治那镇江总兵张天禄临阵脱逃之罪。 结果,史可法犹豫半天,以恐张氏兄弟降贼为由竟揭过此事。 最终,众人达成共识,就是由史可法领衔发布“号天下臣民起义勤王捐赀急事”的南都公檄,檄文中提到“南北之耗莫通,河山之险尽失”之类的宗社危情,但檄文中除了大义凛然的话外也没什么实际措施,如果说有,就是号召百姓捐钱。</p> 第二百三十八章 大丈夫死亦五鼎烹 三月二十八日,水师总兵官郑鸿魁急报南都,说有副总兵郑芝豹拼死护卫漕运总督路振飞突围至通州沿江,他已令所部水师官兵乘舟接回。 南都自与淮扬失去联络后,皆以为路振飞已经身死,不想他竟然突围,史可法立派幕僚万元吉前往迎接。 内守备太监韩赞周却称路振飞乃皇帝亲授漕院,今淮扬虽沦于贼手,但路振飞并未降贼,节气犹张,故只以区区本兵幕僚相迎,恐叫人诟病,也会让随路振飞突围的将士寒心。 韩赞周意可使一勋臣代表南都前往,并携大量犒赏。 史可法不置可否,魏国公徐弘基做主命诚意伯刘孔昭前往郑鸿魁处。 刘孔昭乃那开国功臣刘基后人,其祖上得封诚意伯。但据说就是因为他祖上刘基对大明没有诚意,反而始终心怀故元,更欺瞒太祖皇帝承认蒙元法统,所以后来太祖皇帝为了敲打刘基,才给他封了个诚意伯。 魏国公让自己去接人,刘孔昭虽然不愿意也不能不去,结果人是接回来了,但也给南都带来了一个惊天噩耗——北京已经沦陷! 这个消息可不是刘孔昭半道听谁嚼蛆得来的,而是那拼死突围的漕运总督路振飞亲口说的。 饶是南都群臣都已做好北京沦陷的心理准备,但还是被这个消息惊得是五雷轰顶,乱成一团。各大衙门可以说是一天内全部瘫痪,上至主官,下至小吏,哭的哭,急得急,没一个能站出来稳定局面的。 路振飞在见到内守备太监韩赞周后,立即表明他的态度,道:“南京当务之急,首当立君,其余诸事都当延后。” 京师沦陷,大行皇帝必是凶多吉少,又不见太子诸王逃出,大行潜宅出身的韩赞周痛苦之余认同路振飞的意见,于是找到魏国公和史可法,称为大明社稷着想,南都群臣当马上拥立新的天子共抗北方顺贼。 “都门失守,大行皇帝凶问频传,虽所传不一,大略颇同。今公当率诸臣奉迎凤阳唐藩,临莅南京,此中外臣民之所愿也!” 路振飞果然坚定支持拥立就近囚于凤阳的唐王为帝,史可法和魏国公对此提议并不反对,因为眼下最近南都的就是唐王,并且唐王刚毅果强极类太祖,正是力挽狂澜之人。 一心想拥立唐王的郑鸿魁也在南都城中大派金银,鼓动一帮官员为立唐王造势,各类公揭出了不少。 不曾想,在籍东林领袖、大宗师钱谦益等人却反对路振飞提出的立唐之议,钱更是连夜从老家常熟赶到南都,以宗室亲远伦序为名,到处游说,提议当从神宗其余诸子中迎立,如福藩、惠藩、桂藩都可。 “神宗四十八年,德泽犹系人心,岂要舍神宗后裔而立唐藩?若今日不以伦序立君,万一左良玉拥楚,郑芝龙挟益,手中有兵武人各挟天子以令禇侯,朝堂谁能禁?且唐王既立,不是要置福藩、惠藩、桂藩于死地?” 钱谦益的意见十分中肯,坚决反对拥立唐王,并说如果拥立了唐王,那神宗诸子将来是要处死他们还是要幽禁? 东林党人,南京兵部侍郎吕大器、南京户部尚书高弘图、右都御史张慎言等人皆支持钱谦益,也均反对立唐。 只可惜陆四不在南都,否则定会瞠目结舌,因为随着他的出现,那最反对拥立福藩的东林党人倒把福藩推在了前面,张嘴神宗,闭嘴神宗,好像他们的先辈当年和神宗皇帝关系好到穿一条裤子似的。 这大概是因为福藩这会还在北方“敌境”,绝无可能南逃的缘故,所以东林党把这位最恨的福藩推出来不过是不想让路振飞、马士英得了拥立之功,从而让他们在朝堂之中失去权势。 史可法心中为难,一方面路振飞所说有理,当务之急必须马上拥立新君,稳定人心。 但另一方面拥了唐藩那马士英肯定会入主中枢,因为唐王就在他手中。而且神宗诸子孙尚在,拥了唐王将来怎么办也是大问题。 正为难时,却有从江北逃来的难民声称崇祯皇帝已乘舟由海道南下,太子也从间道得以逃出。 随着越来越多逃回来的难民将这一消息传回,南都方面一开始也是怀疑,但在派了不少细作潜入江北,从那已经投了闯贼的淮贼处花重金确认崇祯皇帝真的逃出来后,那真是官民人等喜形于色,奔走相告,泣不成声。 史可法更是激动的将这个消息写信告诉好友、詹事府詹天事姜曰广,说上苍不绝大明! 既然皇帝未死,又已逃出,立新君此事自是无从提起。 于是,南都群臣派了若干人沿江守侯,内守备太监韩赞周更是派兵往崇明海口等侯,大小群臣连同勋戚无一不盼帝舟早至。 ............. 江北,淮安,镇淮楼上。 一身戎装的陆四执剑屹立于垛口内侧,静静的看着城下正在一队队汇集的部下。 上万人马的聚集,令得淮安城外飞尘上扬,远处见了,只以为乌云盖顶。 “舅舅,大哥说他的伤没好,不能随舅舅北上杀敌,但让我给舅舅带了一人过来,说这人虽是个书生,但颇有谋略,当能替舅舅出力...” 听外甥说侄儿给自己送来一个人才,陆四自是命将人带过来。一见,却是个儒生装扮的年轻人,二十七八岁的样子。 “在下陈不平见过淮阴侯!”那儒生上前躬身行了一礼。 “陈不平?” 陆四笑了笑,“这名字不是你的真名吧?” “假名。” 陈不平回答干脆。 这让陆四反而愣了下,道:“怎么取了这么个假名?” 陈不平回道:“昔有陈平,今有陈不平。” 陆四点了点头,造反嘛,真名假名无所谓,他陆四能叫文宗,也能叫武尊,再随意些叫得胜、得功都可以。 名字,不过是个符号,关键是能不能干事。 “听我那侄子说你是凤阳人,祖父和父亲还做过明朝的官,怎么想起来投我这个反贼了?” 陆四对此不解,凤阳那边仍是明朝的地盘,这陈不平既是明朝官宦世家子弟,没理由不靠父祖荫庇,反而大老远从凤阳跑到淮安来当“反贼”的。 “大丈夫生不得五鼎食,死亦五鼎烹,在下不愿庸碌一生,故而求陆都督给一个五鼎烹的机会。” 陈不平的说法让陆四听着很有知己之感。</p> 第二百三十九章 淮阴侯的迷茫 “咱给你一个五鼎烹的机会!” 侄子推荐的人才,还是明朝官宦世家的子弟,不管这陈不平真名叫什么,是哪个陈家的子弟,陆四都放手用之,反正他也需要用人。 以陆四现在的身份,明朝的官僚集团还不至于给他派一个高级间谍来。可能这个化名陈不平的年轻人真有大丈夫当五鼎烹的雄心,不过抛开年轻人的抱负和逆反心理来看,陆四更认为这是中国士大夫阶层一惯的两面下注手段。 同一个家族出身的,却在不同的阵营效力,太司空见惯了。 “且在咱手下做个书办,若真有本事,咱会给你机会的。”陆四轻笑一声,转过身去继续看城下正在列阵的兵马。 城下各部,除第一镇、铁甲卫、旗牌队、骑兵旅外,还有第二镇刚刚抵达的两个旅,另外一个旅要明天才能到。 按陆四所定的淮军兵制,一镇有7290名兵,此外,一队配旗牌兵2人;一营配旗牌兵10人;一标配旗牌兵30人;一旅配旗牌兵100人;一镇独设旗标840人,镇再辖骑兵一营,铁甲一标,这样算下来,一镇连同军官在内大致有10500余人。 不过第二镇并没有骑兵和铁甲,因此兵力较第一镇少了一千多人,满打满算只有9500人左右。 第二镇帅左潘安前天就到了,李延宗便是跟他一同过来的。 左潘安提前过来的原因除了向陆四汇报第二镇组建情况,也是过来接手郑家交付火器的。 为了弥补第二镇没有骑兵和铁甲兵的导致的战斗力不足,参考小袁营海州之战,陆四将第二镇的第五旅升级成了纯火器旅。 除了郑鸿魁交付的1000杆火铳外,淮军陆续缴获的火铳也有2000多杆,除了旗牌队有一支500人的火铳兵外,其余火器尽数配发第五旅。 左潘安当初在扬州也练有火字营,虽说当时火字营完全是一次消耗品(药子只能打三五轮),但经过梅花山的实训和瓜州之战的实战,多少也算培养了几百名合格铳手。 这些原先被调入不同部队的铳手们也都被集中到了第五旅,原补在第五旅的通泰兵则抽出同样人数回调出去,没有影响各部的兵员编制。 郑家交付的药子有两万斤,所以第五旅分到药子九千斤,摊到每名士兵头上,一人能有三斤多药可用,完全可以应付一场战役级别的大规模战斗所需。 火器的训练其实也简单,就是多打铳,锻炼装填火药速度和打铳的平稳度,不需要铳手同神箭手一样铳铳命中,因为真打起来的时候,火铳是以密集的排铳方式克敌,而不是瞄准哪个目标之后再放铳。 战术更是简单,明朝开国那会沐英搞出的“三段击”原封不动拿来就是,核心思想就是保持持续不断的射击,以此形成阵地前沿的火力屏障。 训练,战术,问题不大,不需要识字也都能明白的道理。 真正需要解决的是火铳质量问题。 郑家给的这一千杆火铳质量相对要比淮军缴获的要好一些,这可能和郑家经常同国门之外的西夷打交道,所以对火器认知比国内更深刻。当然,也是他们富可敌国,有钱用好的。 火铳的维护也是个大问题,如果维护跟不上,那火铳用久了就难免会发生意外,进而导致士兵不敢用铳。 打起仗来端着火铳却忐忑不安,害怕炸膛,这铳又如何能打得好。演变到最后,就变成敌人冲上来闭着眼睛放一铳,打完就扔,扭头就跑的局面了。 陆四已经让扬州的郑元勋想办法从南都高薪聘请火器匠人了,只眼下还没法建立淮军的火铳生产维护体系,这不是银子不银子的事,而是涉及到系统工程,尤其是人才问题。 有钱,没人才,也没用。 淮军的药子也不多,郑家给的两万斤药子几乎占了淮军自身火药的八成,而火药消耗很大,因此陆四也必须要建立淮军的军工生产体系,至少保证有药子可以用,火铳坏了有地方修。 和铁甲制造、大刀、弓弩之类武器的生产维护一样,都属于军工系统范畴,饶是他陆四有一万个想法,想要都实现起来也难。 毕竟,他现在是一无所有。 想要从无到有把淮军的军工体系弄出来,相当于让一个不会画画的人在白纸上画个关二爷千里走单厅,难度很大,三五年之内能把关二爷的自行车画出来就相当不错了。 眼下军工人才最多的其实有两个地方,一个是北京城,另一个则是盛京。 规模上,盛京不如北京。 质量上,北京不如盛京。 无法自立更生,也没有时间发育,陆四就只有两个办法。 一是抢,一是买。 抢,当然是从敌人手中抢,即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 买,则是从国门之外买,如葡萄牙、荷兰、甚至是日本。 买这一块,陆四已经在考虑,否则也不会对沈廷扬的那一百多条海船如此上心,更不会向郑家这个海上霸主释放“善意”。 甚至,陆四想一个多月后派沈廷扬的海舟去一趟盛京,看看能不能趁清军主力入关,把他们后方的军工生产体系给“打包”回来。 单纯“打包”那帮替清军造炮、造铳,造各种武器的汉人工匠,理论上执行难度要比去端掉盛京要轻松的多。 就是诺大的辽东,没有熟人带路,谁知道满清的“军工厂”究竟在哪里。 第五旅的旅帅是喜欢使斧头的西溪郭啸天,这人对火器使用属于门外汉,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陆四当初用左潘安这家伙练火字营,这个大柱子不也是一窍不通,因此陆四相信郭啸天一定能胜任淮军的火器总教头。 郭啸天临战的勇气也是第五旅的一大财富,所谓兵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原先孙武进与郑芝豹谈的火炮只有8门,在郑标拿捏住郑家需要路振飞的情形下,火炮由8门变成了16门。 郑氏交付的这16门炮叫红夷炮还是叫佛郎机,陆四搞不清楚,只知道这种炮由炮管、炮腹、子炮三个部分组成,炮母专门由炮车装载,一炮配三门子炮。 虽是门外汉,但陆四至少得知道这炮怎么打。所以昨天炮一从通州运来,他就让郑家“借”给淮军的那些炮手演示。 射击方式其实很简单,就是先将火药弹丸填入子炮中,然后把子炮装入炮腹中,引燃子炮火门进行射击,完了再取出子炮,重新装入另一个子炮,依次为之。 射速很快,根据实际操演,前三炮射击总共费时不到20个呼吸,相当的了不起。散热也快,并且因为一次子炮的装填量是固定的,所以不会轻易发生因装填药子过多导致炸膛。 而且还有一个陆四没有想到的好处,就是这种炮竟然不是装的实心弹,而是装的霰弹,也就是同虎蹲炮一样用的散子。 据郑家那些炮手说,他们水师船上大口的炮装的是实心弹,炸船和炸城墙威力很大。但因为海上作战更多是双方船只贴在一块,所以这种霰弹炮用的多,毕竟一炮朝对手船上开过去,能打死一大片。 唯一的缺点是这种炮射程不远,大概只有两里多地左右。并且这些炮虽然是用炮车装载,然而太重,身长难移,机动性很差。想要转移时,甚至得十几二十人一同出力扛动炮管置于大车之上,再赶牲畜拉运,速度相当的慢。 不过不管这炮有多少缺点,只要是炮,比火铳和弓箭打的远,都是陆四的宝贝疙瘩。 他将这16门炮连同缴获自淮安城的那4门更为笨重的大炮一起编成了直属的炮队。 炮队中还有12门虎蹲炮,7门是缴获自张鹏冀部,5门是高邮商人骆永贵绞尽脑汁从江南吴淞口水师那里重金买来的。 为了表彰骆永贵“捐炮”壮举,陆四特意下令释放骆永贵的女儿,并将这个事迹在“长子长孙营”中广为宣传,从而能够号召更多的士绅商人为淮军捐献军火。 也就是没时间,不然怎么的陆四都要开几次巡回表彰大会,给骆永贵发一张奖状或者牌牌什么的。 人民战争的动员和鼓动办法,陆四会的很多,虽然在前世的他看来,那些手段太土太好笑,但必须承认这种手段却是非常有成效的。 炮队的指挥官就是当初被逼加入淮军的福建人洪宝,陆四任命他为营官,整个炮队的炮手连同郑鸿魁“借”的那20名炮手,一共是175人。 淮军兵制一营有近300人,洪宝这个营官算是高配了。 不过别看大小炮才32门,但用于拉炮的骡马大牲畜却有300多头,划下来一门炮配10头大牲畜,以致别的部队都眼红,说什么人不如炮。 城下第一镇已经列阵完毕,第二镇的两个旅正在入场,陆四便随口和外甥李延宗闲说起来,问这个外甥是想当马上的好汉,还是当马下的英雄。 李延宗说自己想当骑将,那样威风。 “是么?” 陆四笑了起来,这外甥还小,他想留在身边培养一段时间然后再放出去。至于是往骑兵将领培养还是往步兵发展,届时再说。 “不管是马上的好汉还是马下的英雄,都得识字,我让你大哥广远识字,你也同样要识字。不识字的话,就算是英雄,也是个草莽英雄,成不了大气候...” 陆四寻思找谁给外甥当老师,视线内那个陈不平正津津有味的看着城下淮军列阵,不由笑了起来,心道这现成的读书人不给外甥当老师,提灯笼去哪找呢。 抬步走去,却听那陈不平在哼什么小曲,曲调很熟悉。 “都督!” 陈不平没注意陆都督到了他身边,等到发现时心中还吓了一跳,赶紧行礼。 “不必多礼。” 陆四笑问陈不平在唱什么小曲。 陈不平忙道:“回都督,在下唱的是我们凤阳的花鼓戏。” “噢,唱来我听听。” 陆四心道难怪调子那么熟悉。 “好!” 这陈不平竟也不怯场,当下又哼唱了起来:“说凤阳,道凤阳,手打花鼓咚咚响。凤阳真是好地方,赤龙升天金凤翔,数数天上多少星,点点凤阳多少将。说凤阳,道凤阳,手打花鼓咚咚响,凤阳真是好地方,皇恩四季都浩荡,不服徭役不纳粮,淮河两岸喜洋洋。” 唱完,却发现对面的都督眉头紧皱同时脸上很是迷茫。 这歌,是这么唱的么? 陆四觉得,不对,肯定不对,这他娘的压根就不是他所熟悉的那首歌。</p> 第二百四十章 大军出征 万石军粮 淮军二营进入老城后,并没有立即开始镇压,而是在营官、队官、哨官的组织下沿镇淮楼一字排开。 陆广远爬上和漕院衙门同处一中轴线上的镇淮楼,将“淮”字大旗插了上去。虽然夜色中下面的淮军看不到他们的大旗,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大旗就在那里! 身上已被鲜血浸透且染红的陆四站在城楼下,数百枝火把照亮他的同时,也让他的身上产生暖意,让他的脸颊为之烫热。 “我们打下淮安城不是为了杀人放火,不是为了祸害乡亲的!” “如果你们愿意看到这老城的乡亲被人屠杀,看到这老城的闺女被人祸害,让十里八乡的乡亲还有咱们的亲人骂咱们淮军禽兽不如,你们可以不服从我的命令!” 人群沉默,都在看着陆四,只是每个人的目光都在告诉陆四答案——下命令吧! “淮军听令!” 陆四举起了手中长刀。 草创的淮军没有训练体系,也没有军令体系,上千名淮军却不约而同的将手中的武器向上举起,正如他们在铜锣的指引下紧随上冈陆文宗向官军的队伍拼命冲去般。 “杀人者,斩!” “抢劫者,斩!” “奸淫者,斩!” 简单的三个“斩”字,没有任何废话。 “所有人,犯此三令者,不管他是谁,你们都要将他的脑袋给我绑到竹篙上!” 随着陆四长刀挥下,入城淮军立时以队为编制向城中各处扑去。 “杀人者,斩!” “抢劫者,斩!” “奸淫者,斩!” 扑向各处的淮军不断的重复着“三斩”军令,将士们并没有因为陆文宗不许他们抢劫有所不满——他们也是淮安人。 这些不久前还是淳朴农民的淮军士卒,有着最质朴的乡土观念,或许他们在外地会因为战争的恶劣而疯狂,但在家乡,没有人会疯。 陆文宗的“三斩令”,他们打心眼里拥护,也愿意执行。 ....... “谁他娘的在外瞎叫嚷,上面不是让我们快活三天,不封刀的吗!” 一家大户院中,正在撕扒一名女孩身上衣服的叛军士兵听到远处传来的喝呼声,破口骂了句用刀把将那女孩砸晕,然后持刀冲到院外,他以为是上面改变了主意,但入目看到的却是几根吊着人头的竹篙。 竹篙下面是一排排手持武器正在逐街逼过来的队伍,队伍前面有一群人正在撒腿往这边跑。 “王麻子,看什么看,快跑,淮军火拼咱们了!” 一个跑过的叛军“好心”的提醒了一脸愕然的王麻子,后者没听清,等他反应过来时追杀的队伍已经到了他所在的院子外。 “好端端的,你们?” 王麻子紧握着刺在他肚子的长矛,一脸的困惑和惊讶的望着对面那个杀死他的淮军:大家都是义军,怎么说火拼就火拼了?! 对方却是直接抽出长矛,半句话也没说就一脚将他踹到,径直踩着他的身体冲进了院中。 院内十几个跟着王麻子抢劫的河工青壮被冲进来的淮军惊住,在对方的“三斩令”下以及“你们怎忍心对家乡人下手”的咒骂声中,这帮河工青壮羞愧的丢下武器,有几人甚至抱头痛哭起来。 随着淮军的队伍在老城不断推进,正在烧杀抢掠的叛军都听到了淮军呼吼的“三斩令”,看到了那一杆杆竹篙上吊着的人头。 一些被叛军带着杀人的淮安河工们在淮军到来的那刻,明智的放弃反抗,或许是抢足了,或许是良心发现。 也有一些叛军并没有选择收手,厮杀立时发生,老城中有铜锣声响起,那是淮军用于通知左近队伍赶来增援的讯号。 无组织的叛军哪怕人数众多,也只在初期形成对淮军的优势,随着淮军增援队伍的到来,叛军相继溃逃。 “误会,淮军的弟兄们,我们也是义军呐!” 淮安老城过街楼前,几百名正在疯狂抢夺沿街商铺的叛军被淮军堵住了东西道路。 这帮叛军领头的正是从新城被撵过来的郑大发,此时的郑大发很想骂娘,这帮淮军太他娘的欺负人了,不让他抢油水足的新城就算了,凭什么连老城这里也不让他们抢! “持械者,杀!” 望着被堵的那帮叛军,夏大军一脸鄙夷,因为这帮人跟赶集似的,一个个怀里抱的不是布匹就是米面,甚至还有两个家伙手里拿了三四个竹篓,天知道这两个家伙脑子想什么。 你他娘的就算抢劫,也得抢值钱的啊! “老子再说一句,凡是插了淮字旗的地方都是我们淮军的,你们要么放下武器滚蛋,要么就是死!” 郑大发怒火冲天的望着那个将他从响铺街撵出来的泥腿子,眼睁睁的看着对方将一张写有“淮”字的白纸贴在了街头一家卖醋的门头上。 “准备!” 夏大军等的有点不耐烦时,对面的郑大发终是做出了决定,先是朝身后的一帮乌合之众喊了声:“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放下手上的家伙,大家都是义军,难道还要内讧不成!” ......... “冤枉,我们冤枉啊!” “别杀我们,我们是城里人,我们也是淮安人啊!” “斩!” 麻绳巷,十几个被淮军堵住活捉的无赖子被当场斩首。 衙前街,几十个叛军左冲右突不果之后,被蜂涌而上的林字营一支队伍用长矛戳死在一家人的院墙外。 院墙内,是四具正在流血的男性尸体,还有两个不着寸楼的女人尸体。 楼前大街边的巷子里,孙武进连着砍了好几个抢劫者的脖子,手酸得不行,便让手下替他接着砍。 城关道,望着对面那群困兽犹斗的叛军,陆四冷冷下令:“一个不留!” .......... 天亮后,淮安老城上空一片寂静,直到铜锣声的再次响起。 “城中居民皆闭门,敢出者以贼人论处!” “淮军军纪严明,不扰居民,百姓勿用惊慌,各家自安!” 大街小巷中,有穿着衙役服的人在淮军士卒的监押下沿街叫喊,这些衙役一边喊一边将写有“淮”字的白纸贴在各家的大门上。 贴了“淮”字的人家,稍后会有淮军入户清查,他们并非入户行凶,而是验看各家人丁数目,如若无误就叫那衙门的人画圈退出。 有大胆的居民从门缝上朝外偷看,发现外面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在交叉的巷口有手持武器、臂缠红布的汉子们在值守。 只是若这些居民心细一点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有些人家的门上贴着的是白纸淮字,有的却是贴着红纸维字。 白纸者,平民。 红纸者,官吏士绅、大户人家。 第二百四十一章 带血的粮 明面的账,打一个月就得一州一年的正税,打几个月就得搭尽整个扬州府,所以仗打得越久对淮军就越不利,因为,淮军的地盘就这么点。 而这只是账面上的数据,实际上高邮州去年征上来的秋粮已经交过,陆四在淮安城搞到的那批漕粮就有一部分是高邮征上来的。 现在才是三月,离今年夏粮收割还有两个多月,扬州各府县包括淮安控制的地盘都没法征粮。 那淮军之前的粮食从哪里来的? 除了抢得的漕粮外,就是带血的粮。 清乡的成果。 初步统计,清乡大约造成了七万人死亡,其中以原明朝官吏士绅、地主富户为主的反淮势力占了六成。 仅夏大军在兴化清乡就致死多达三万人,兴化数家世代传承的望族被连根拔起,其中不乏在嘉靖年间与严讷、郭朴、袁炜同有“青词宰相”一称的大学士李春芳家(李春芳的孙子李思诚在天启年间为礼部尚书);崇祯十五年任东阁大学士,为内阁次辅的吴甡家。 这些兴化望族被查抄出的金银、铜钱堆积如山,田产粮食更是不计其数。也正是靠着清乡的成果,淮军才得以稳定发展,并为四镇组建及县乡基层政权构建打下夯实基础。 如今清乡已经收尾,淮军即将北上,不可能再兴师动众搞什么清乡,府县地方政权的构架也不是为了横征暴敛,那么怎么在夏粮收割前筹措几万甚至十几万石乃至更多的军粮? 郑标使了三个办法。 第一个办法就是由淮安府衙出面向占据广大农村的“土贼”征粮。这个征粮是合法的,毕竟这帮“土贼”得到了大顺的承认,并且很多人还被授予了大顺官职。 在得到大顺官职并得以继续保持其对乡村“统治”地位利益时,这些“土贼”就得向淮军表示他们的诚意。 所谓权利和义务对等。 各县土贼累计交纳的粮食约有四万余石。 第二个办法就是拿钱买,从任何途径购买,前后大约购得一万余石。 第三个办法则是“借”。 郑标让大量刚刚进入大顺官府办职的吏员书办、县乡人员到百姓家打条子“借粮”,说所借之粮可以抵扣今年的夏粮,如果多出的话届时官府可以退回并给予一定补偿。 这个“借粮”在实际操作中难免会带有半强制,一些地方为了完成上面交给的任务,甚至手段还过激了些,造成了一些不好的影响。 但“借粮”总比直接抢粮要更让百姓接受,毕竟前阵明军在淮安境内的所做所为百姓们不是瞎子。 所以,有条子拿总比直接被抢的好,而且再坏这条子也能顶税不是。 通过“借”这个办法,郑标大概筹措了三万多石粮食。 陆四在知道郑标叫人向百姓“借粮”后,一开始很不高兴,随后却让郑标组织人手印刷专门的借条,将借粮人由淮安府衙变成大顺淮扬节度使,使之更加具有官方权威性。 同时,借鉴明朝的“捐栗纳监”的办法,允许百姓通过捐粮获得府县乡地方政权的职位;如果不想当“官”,则根据出借粮食多少额定多少利息。 同时命直接张榜告示,明确“借粮条”可以全额抵扣赋税,并在官府指定地方与白银、铜钱进行兑换,但是兑换比例要低于市场价。 比如一百斤粮食市场价是400文的话,那一百斤的借粮条只能兑换350文。兑的越多,比例越低。 这个指定地方目前就定在淮安城原漕院衙门,如今这个衙门也是淮军的金库,里面大小房屋堆积的都是从淮安城中士绅富户查抄的家产。 郑标担心即便兑换比例较市面为低,但如果那些拥有借粮条的百姓还是蜂涌前来兑换真金白银,那样还是会让淮军的“硬通货”大量外流,造成无法发放军饷的局面。 陆四一想也是,他暂时还没有精力理顺经济包括金融方面的事,所以让郑标每天只许兑五千两左右。 其实也是做个小试点的意思,看看借粮条会对民间经济结构产生什么影响,之后再在政权稳固后加以调整改进。 郑标前后筹措了有八万多石军粮,可以保证两个月作战需求,也能顶到夏粮收割。 三个办法也是对淮安府境淮军实际控制区域的变相“暴征”,但只要淮军能够立足不败,最终对百姓的伤害不会太大。 说白了,也是没办法。 为了尽可能减少粮道拉长对运输的压力,以及尽可能减少运输途中粮食的消耗,陆四沐阳城做为存粮基地,这样可以缩短一百里的运输距离。 除沐阳外,又圈定三处地方为粮站,两处设在运河边桃源县境内,一处设在海州赣榆县境。三个粮站各囤粮五千到一万石不等,并派兵驻守,确保淮军主力进入徐州境内后粮草供应能跟上。 粮草运输这一块,陆四已决定让第二镇的第六旅,也就是他表叔陈大佐那一旅专门负责。 同时,以郑标为首的淮安府衙也要大力发动境内百姓,比如在交通要道沿线的“土贼”和百姓都要参与运粮,甚至还要组建担架队支援前线。 在大部分百姓目前还没有和淮军融入一体,达不到军民鱼水那种程度的前提下,如何让百姓积极支援淮军。 陆四给出的是利诱。 就是百姓只要积极参加官府组织的运粮队,支前队,担架队,就可以得到一定的工钱,还可以通过累积次数换取赋税的减免。有立功的,甚至还可以得到官府给予的奖赏。 淮安境内不同扬州,存在一定的无主土地。土地的原主人多半因战乱原因死亡,因此这些无主土地也可以拿出来做为奖赏。 “同时,你这个淮安府尹也要让百姓们知道,我们淮军北上打刘泽清不是平贼那么简单,更是为了保证淮扬人民的家园。” “保家卫国”这个概念是一定要提出来的,相较“卫国”这一概念,“保家”显然更贴近,并且更容易让百姓懂。 第二百四十二章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发动百姓的最高境界肯定是淮扬人民用独轮车推出淮军的伟大胜利! 但这个最高境界,陆四知道他达不到。 人贵有自知之明,以陆四现在的施政方针,以及对淮军融入时代特色的领导,充其量他上冈陆文宗就是个缩小版的李自成。 真正的反贼。 与革命毫不沾边。 那么,如何才能将自己从小号反贼变成大号反贼,进而同李自成那般问鼎天下,与那铁蹄入关的八旗一决雌雄! 陆四认为除了用一切手段来调动淮扬的一切资源为淮军所用外,就是调动他所构建的属于淮军的新官僚体系的能动性和积极性。 这方面,从前实际负责漕运的郑标干得很好,思路很好,执行得也很好。 半个多月时间,已经实筹三万多石军粮,另有近五万石在运输途中,绝对能当一个干臣的评价。 “咱说过,你就是咱的萧何,咱呐看人很准,你要好好干,不要辜负了咱!” “......” 郑标对此有些免疫,他听说这位年轻的淮阴侯爷在盐城还把那个高太监唤作刘伯温呢。 说白了,还是出身低,读书少,所以说话没水平的原因。 “你办事,咱放心,北上后,家里就交给你了。” 陆四说完执剑下城,翻身上马出城。 今天是淮军应河南节度吕弼周之请北征徐州之日,本来陆四是准备直接率师出发,但那个刚被他从镇淮楼放出来的孙武进却说必须搞一个誓师大会。 说什么这个誓师大会不仅能让淮军将士士气大振,更能让淮安的百姓看看淮军的威风,同时也能彰显都督的权威,有百利而无一弊。 郑标也同意这个提议,因为淮军的军威越大,他的工作就越好进行。对百姓、对土贼、和地方的士绅,让他们畏威显然要比要让他们怀德要好。 既然誓师有诸多好处,陆四便叫孙武进戴罪立功安排誓师的相关部署。这家伙在这方面有特殊的造诣,算是个长处。 结果,让陆四没想到的是,这孙武进竟然在城外空地上搭出了一个恐怕有两层楼那么高的誓师台。 台上,夏大军、徐和尚、谢金生、左潘安、程思华、黄昭、杨祥、孙四、苏进忠、王进功、李得功、曹元、赵忠义等大小将领36人执刀分立。 众将皆是一身明盔明甲,看起来十分威风。 台下,又有包括降将李棲凤、胡尚友等人在内的72名军官领500旗牌兵分立两侧,很是隆重。 随着陆四座骑从城中驰出,顿时便有从城墙一直排到大阵的旗牌兵大呼“都督到!” “都督到!” 随着陆四的马蹄,一声传递一声,无数目光向他看来,这让陆四难免也有些激动,并且很是受用。 自运河起事以来,他还真是第一次感受如此威风。 难怪自古以来豪杰多感慨好男儿当造反。 至誓师台翻身跃下,齐宝上前牵过战马,陆四则抬步上台来到前方。 视线内,第一镇、第二镇、铁甲卫、骑兵旅、炮队、旗牌队等各沿石灰划好的区域分列。又有上万淮安百姓在淮军大阵右侧观看,在这些百姓后方则是新添的无数坟头。 孙武进看了眼台下的大钟抬了抬手,远处一直盯着的炮队洪宝立即落旗,顿时三声炮响掠空而过。号角手将长长的号角高高仰起,“呜呜”号声直穿九宵。 日头阳光下,两面红色大旗在风中瑟瑟舞动,一面绣:“大顺淮扬节度使陆”;一面绣“淮军”二字。 号角声停歇后,城门处有大车驶出,前后竟有上百辆。每辆车上都摆满大箱,车轱辘滚过留下深深厚印。 这些装满箱子的大车并未在誓师台前停下,而是直接驰到各方阵前,之后便有旗牌兵将车上箱子抬下一一打开,里面堆放的竟是整整齐齐的银锭。 “我陆文宗和大伙一样都是起于乡野,所以我不弄那些虚的,就一句话,我绝不会亏待跟我干的弟兄!这里是三十万两,大伙分了,人人有份!” 说完,陆四屹立不动。 刚才所言瞬间就被那些排成长列的旗牌兵们一声接一声的传递到远处,保证淮军每一个人都能听见。 淮军队伍一阵骚动。 誓师台上台下的将领军官们也是惊愕。 城墙上的郑标没有表情,这三十万两是从他手里开出去的,数目之大一般人听到都得吸口冷气,觉得没有必要。 但诚如都督所言,提升士气最好的办法不是虚无的让将士们卖命,而是实打实的好处。 “钱给足了,就是人心,不必给伤兵吸脓。” 站在“学生”李延宗边上的陈不平一摇羽巾,微微一笑,这位大顺淮阴侯治军领军确是与那些明将不同,够大方。 三十万两银子摊到每个士兵头上有十两之多,且是在饷银之外给予,不管正兵、降兵、辅兵都能拿到,这让列阵的三万淮军将士自是激动不已。 他们以队为建制,依次而领,秩序井然,但每一个人的脸上除了欢喜就是激动。 约摸小半个时辰,陆四一声大喝:“钱都领到了?” 回答他的是三万人的轰然回应声:“领到了!” 陆四又问:“咱对得起你们吗!” “对得起!” 三万人异口同声。 “这点钱不算什么,充其量也就够你们买两三亩良田,算不得富贵,想要富贵的就随咱北上!” 陆四右臂高举,静侯自己的话被一声接一声传递出去。直到远处最后一声消失,他的右臂才重重落下。 “什么是富贵?” 这句带有问话性质的声音同样被传递出去。 “王侯将相就是富贵!” 陆四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这世间没有人天生就是做王侯将相的,也没人天生是贵种生下来就高人一等!” “在别人眼里,我们淮军是帮泥腿子造反!但在我眼里,咱们淮军上下都有王侯将相的命,没一个是贱种,但为什么你们还没有富贵!” “因为,你们没有拼命!” 陆四大手一扬,“所以别他娘的废话了,要富贵敢拼命的就跟老子北上吧!” 第二百四十三章 北方的天要变了 山阳县是淮安府的附廓县,县境却是淮安府两州六县最大,最东端越过范公堤直到海边,乡野流传说后裔射日便在此处。 县域最大,辖民最多,故山阳县此次出河工的壮劳力也是最多,达到了17000余人。 这17000余人也并非都在桃花坞一段,而是同盐城县河工一样散在近四十里长的河段。 桃花坞大乱时,最先起事反抗官兵的是邻近桃花坞的草堰、海河、羊寨等来自山阳县东境片区的河工,人数约有四千余。 乱起反抗,必有为首者,如无振臂一呼者,人数再多也无法凝聚,只会是任人屠杀的羔羊。 盐城县河工出了陆文宗,山阳县这边则出了个叫余淮书的人。 余淮书约摸三十左右,这人早年上过两年私塾,有童生功名,但少年时生了一场大病断了学业,便在家务农为生。 不过余淮书毕竟识字,所以农闲时替人写写信,或者起起名,过年时则在集上摆个摊替人书写对联,小日子过得比一般老百姓要好。 农民最重读书人,哪怕是个在家种地的读书人。所以乡民们都管余淮书叫余先生,有什么红白喜事也都会专程过来请余先生去主持。 区上几个粮长还商议过,准备过两年报上县里叫余淮书当个里长,年纪再大些便可任乡老。 余淮书这次过来也不是跟其他人一样出河工,而是帮区上点工算账的,相当于东一片的“会计”。 如此人物,怎么看也没法跟振臂一呼,揭竿而起这些词汇联系在一起。 然而,正是这余淮书用扁担砸死了第一个官兵,由此拉开了山阳县河工大暴动的序幕。 除余淮书外,又有庄稼户吴公海、阴阳先生王二、砖瓦匠秦五三人领头反抗,三四千河工在他们的带领下与任部官兵在桃花坞南侧厮杀在一起。 只河工武器简陋,加之任万年部数百兵不曾分散,因此河工虽奋勇,但始终被官兵压制,死人无数,那领头的庄稼户吴公海也叫官兵长矛捅死。 形势危急之时,数千北边过来的盐城县河工终是突入桃花坞,使得山阳县河工当面的官兵腹背受敌,又惊闻千总任万年已经溃逃,官兵遂无坚持斗志,弃了河工反贼也往运河码头逃去。 斗志大为鼓舞的山阳县河工自是趁胜追击,半道阴阳先生王二的队伍与盐城县蒋魁带领的队伍会合,双方也不需废话立时合为一大股,向着那帮仓皇逃命的官兵追杀而去。 整个桃花坞已是彻底大乱,所有的官兵都在疯一样往运河码头逃,而杀红了眼的河工们紧追不舍。 桃花坞是小镇,仅有两三条不足七八尺宽的青板路,这就使得逃命的官兵拥挤不堪,有的慌不择路之下害怕被河工追上,只能爬墙跳进镇上居民家妄图躲避。 然而让那些官兵万万没想到的是,镇上的居民们也暴动了! 很多官兵刚刚从外面的青板路翻墙跳下,就被屋子的主人用挑草的草叉狠狠刺在了肚子上。 尤其是那些往府县衙门递了状纸的苦主们,更是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一起上,或拿凳子,或拿菜刀,或拿锄头,或一家老小一起冲上去揪住一人狠狠嘶咬...... 即便是那些再胆小不过的居民听到院子里有人翻落的声音,也会一边死死顶着门栓,一边大声朝外面喊叫:“官兵在这里,官兵在这里!” 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 部下们的死伤,任万年心疼,但不在意。这年头兵是宝贵,可同样也最不值钱,死了这一批大不了逃出去重新裹一批就是。 所以他在亲兵的簇拥保护下只知拼命往码头跑,根本不敢停下来收拢士兵阻击河工。 只是,到了运河码头,任万年傻眼了。 十几个渡工竟将码头上的三条渡船撑到了河中央,而原先系在码头周边的十几条渔船也被人划到了中央,船上站着朝他们望的都是住在码头附近的居民。 官兵们咒骂着要渡工和居民将船划过来,但那些人却跟木头一样就直直的站在船上看他们,动都不动。 “妈的,都反了!...大人,怎么办!” 万全一边带着手下护在千总大人身边,一边还要防止被溃兵冲乱,也是急得一头大汗。 任万年还没开口,就见前面有人喊了一声:“游过去!”继而便听见“扑通扑通”的跳水声,扭头一看已有几十个兵跳下了河,再定睛一看,游在最前面的不是李永胜那个王八羔子又是谁! ....... 把总李永胜真是被吓破胆了,他宁可拼死游过运河,也不想叫后面疯了的河工反贼淹没。 李永胜这一带头,自然有不少吓的魂都飞了的士兵下意识的跟着跳。 有的直接往河里一跃,有的却还理智些,知道跳河前得把身上的棉衣脱掉。 一个又一个,不一会竟有上百名官兵跳进了运河。 只是一些士兵被冰冷的河水一冻,才突然意识到自已好像根本不会游泳,于是在水中扑腾挣扎片刻,就再也不见踪影。 其余会水的官兵也顾不得那刺人的冰冷,撒出双手拼命往对岸游。 河中央那些站在船上跟木头似的渡工和居民们这时却突然相互喝喊起来。 喊的是当地方言,官兵听不懂,但他们很快就明白那些人在叫什么。 游在前头的官兵开始惊惧的大呼起来,因为渡船上的渡工正在用力将船只将他们划来,然而却不是救他们上船,而是拿着手中的竹篙和木桨死命的朝他们身上砸。 “呜!” 李永胜为了躲避木桨被迫吸了口气朝水下扎了下去,但刚冒出头没等他再换气,一根长竹篙就对着他的后背狠狠一捅,然后直接将他硬生生的按进了水中。 可怜的把总大人在水下扑腾伸手想抱着竹篙浮上来,但那竹篙的力道却一下增大几倍,把他捅得直往水下去。 几番挣扎和不甘之后,把总大人没了动静,那竹篙才重新收了回去。 过了很久,把总大人才重新漂了上来,只那时,他已经胀了好大。 那些渡工和当地居民贼精贼精,就好像知道那些在水底的官兵会在多长时间,从哪个方向冒出来般,如打落水狗般死死的压着他们。 河上的惨状让岸上那些正咬牙准备下河的官兵们呆住了。 第二百四十四章 小淮海战役 鞑子入关了,中堂粮饷装备兵马娘们皆短缺,故急需贤达士绅订阅支持,请诸位贤达能至起点(唯一正版)捐输几文铜子(订阅)。 他日江山在手,共富贵。 ........ 邳州在陆四前世是徐州的地盘,但现在属于淮安府,其州下辖宿迁与睢宁两县。 宿迁也是运河重镇,现被吕弼周占据。睢宁也有吕弼周部驻防,不过驻兵只有千余人。 金声桓西撤时,将宿州和泗州一带洗掠一空,为了维持所部万余兵马,吕弼周不得不派兵占领属淮安府的宿迁和睢宁二县。 此事吕曾向淮扬节度使陆四通报过,当时陆四忙于“收复”淮安城,加之也没有兵马北进,故而默认了吕弼周的“越界”。 在淮军北上之前,董学礼不断求援,吕弼周已命麾下副将郭陞、白邦政率主力九千余人先行赶往徐州。留下驻守宿迁、睢宁包括宿州、泗州的兵马都是吕部较弱士卒及刚收编的明军降兵和土贼。 淮军北上后,因同为大顺阵营又是援军,自是得到沿途吕部顺军的欢迎。只是,淮军行军速度却是迟缓,用了整整九天方才进入邳州境内,平均每天行军不到三十里。 徐州那边一日三催,吕弼周也不断使人来问为何行军缓慢,陆四给出的答复是一方面淮军携带辎重过多,并且军中粮草均要靠运河输送,实在无法加快。 另一方面则说淮军多是淮扬农民,留恋故土,对北上徐州作战抱有抵触,所以必须好生安抚,谓“不敢催逼过急”。 吕弼周对此虽有怀疑,但淮军成军不过数月是事实,且是由淮扬河工组成,此前没有出过淮扬作战先例,因此军中将士不愿离开家乡作战也属情有可原。 而且淮军若不愿北上助战,也不会纠集三万之众北上,所以吕弼周尽管有怀疑,但还是让所属各部为北上的淮军提供方便。 实际上,却是陆四故意磨蹭,下令放缓行军速度。 陆四是想让徐州的董学礼和刘泽清再多拼一会,最好两家拼个同归于尽,他淮军过去直接收尸才好。 誓师之前,陆四已经清楚的告诉北征诸将,他们这次北上的目标除了歼灭刘泽清集团外,就是要夺取海州全境、徐州部分地区,并将淮军势力向山东境内延升。 有地盘,才有富贵的道理,不必陆四废话连篇。 为了完成这个战役构思,陆四亲率第一镇、旗牌队、铁甲卫、骑兵旅及苏进忠部,合计两万官兵沿运河北上,经宿迁至睢宁进入徐州境内,协助徐州董学礼对刘泽清展开决战。 另一路由左潘安指挥的第二镇两个旅为主,加王进功、李得功二部约一万人由沐阳至海州向新沂方向迂回,并一举攻占新沂,切断徐州刘泽清部往海州的道路,尔后或西进徐州合攻刘泽清,或出新沂向北边的山东沂州府进军。 “海州是咱们淮安的最北境,咱们的水师基地也在那里,一定要确保完全控制在我淮军手中,这场小淮海战役也是关系我们淮军的生死存亡之战,你左大柱子可不能马虎大意!” 陆四是在和送左潘安出发时首次提出“小淮海战役”的说法,指出只有完全控制海州,面对有可能入关并南下的东虏,才能做到他一直讲的“御敌于黄淮以北”的抗清指导思想。 左潘安倒不觉得关外的鞑子会入关,因为怎么想也不可能,但是大兄弟老说这事,而且十分郑重,那他这个好兄弟也得真当一回事。 拿下海州是没有问题的,除了手头这一万兵马外,前期已经有郭老四和邱三带兵去了海州,另外还有个水师队伍,左潘安觉得自己再蠢再笨也不可能让大兄弟失望。 带着大兄弟的谆谆嘱咐和大兄弟从路边亲手摘的小红花,左潘安骑上骡子便雄心勃勃的出发了。 ......... 四月十三日,陆四率部抵达邳州和睢宁两县交界处的峄阳山,这也是淮军将士行军十二天来第一次看到的山。 据当地人说此山广袤二十七里,西峰最高,因常有云蒸霞蔚,故称“白云崖”,越过峄阳山,便是徐州的丘陵地带,行军相对淮扬平原要困难些,尤其是炮队。 邳州境内有刘泽清部在打粮,所以这峄阳山内躲了不少躲避明军的附近百姓。 淮军过来时,这些百姓以为是明军搜山了,吓得抱着孩子就往山上跑。 “百姓为何如此畏惧当兵的?” 陆四在马上指着那些逃往山上的百姓问身边诸将。 这是个很好的思想政治教育。 诸将皆是沉默,此中道理却是晓得的。 “都是爹生娘养的,我不求你们什么,只求你们莫将手中刀剑砍向这些百姓。同时你们要明白一个道理,若无百姓,何来泼天富贵?” 陆四摇了摇头,让齐宝带人过去告诉那些逃跑的百姓莫要惊慌。但效果却不好,齐宝这边人还没到,那百姓跑的更快,山上也到处都是呼夫唤子声。 陆四叹了一声,又叫齐宝去后面粮队拿些粮食和咸肉干放在山脚,严禁士卒上山,只于山脚扎营便可。 未几,见淮军打出的非是明旗,而是顺旗,且扎营灶锅灶饭对百姓丝毫无扰,便有大胆的从山上下来取淮军给予的粮食肉干。 等到确认这支大顺兵不会害民后,山上的百姓渐渐从山上下来。有胆大的百姓还将家中种植的蔬菜摘来与淮军的伙兵交易粮食。 陆四带人察看了下四处地形后在一块平坦的地方下马休息,不远处有几个孩子在地上的草丛中寻找什么。 陆四好奇走去瞧他们在干什么,结果发现这些小孩是在拔毛针。 “毛针”就是春天刚长出的嫩草芯,拔出剥开后里面是白嫩嫩的,能吃。陆四前世小时候也常和小伙伴一起拔毛针,当下生了童趣与这个小孩一块拔起毛针来。 最后,拔了满满一大把,让齐宝给了那几个小孩一把铜子后,笑着一边剥“毛针”一边往回走。 赵忠义回来了,有收获。 他们在路上碰到一队出来打粮的明军,约有两三百人,赵忠义率部一个冲锋就将这股明军击垮了,还抓回来几十个俘虏。 陆四让孙武进去审一下这些明军是不是刘泽清的部下,如果是的话就好生审一下。 孙武进答应一声便要过去,陆四又叫住他,摆了摆手,道:“审完后,一个不留。”</p> 第二百四十五章 陆四指定专用 刘泽清的兵,陆四是不要的,但也不能放了,因为放了他们等于间接祸害百姓,所以只能杀了。 孙武进审问基本离不开刑讯那一套,不过特别好使,没一会就把这帮俘虏的底细审了出来。 据俘虏交待他们是刘泽清部将姚文昌的部队。 这个姚文昌是刘泽清手下的一个游击,明军从山东一路打到海州时,他就在前面一路跑到了海州,看起来就跟给明军带路一样。后来小袁营到海州打明军,姚文昌回头帮着明军一块打小袁营,属于不是伪军的伪军。 明军撤回关外后,姚文昌带人就留在了海州境内,因为这地方比被明军抢过一遍的山东要富得多。大体也没干什么,就是烧杀抢掠,强拉民夫,所以漕运总督路振飞准备援引刘泽清南下守河时就遭到了很多淮安官吏的强烈反对,认为刘部虎狼之师若至淮扬,不亚流寇入境。 “姚文昌部大概有七千多人,一个月前接到刘泽清的将令攻打徐州,夺了邳县和邳州城,不过在吕梁山那里叫董学礼的人给打败了...” 姚文昌在吕梁山那一场败仗真是惨,连同强拉的民夫在内上万人被董学礼部将王一正以两千不到的兵力击败,阵斩几百人,但被俘的却多达三千余。 败退后的姚文昌如惊弓之鸟东逃,邳州也不要了直接跑到邳县,又从邳县跑回了新沂,几天后发现董学礼的顺军并没有追赶他,这才收拢了败兵又聚了几千人重新回到邳县。 刘泽清听闻姚文昌大败后气急败坏,严令姚文昌必须重新夺回邳州城。姚文昌叫王一正打怕了根本不敢去,刘泽清便将山东郯城的3000人调给姚文昌。其后打听到王一正竟然没有占领邳州而是领军退回徐州,姚文昌这才壮起胆子率领东拼西凑的几千人重新夺回了邳州。不过之后却是再也不敢领军进犯徐州了,吕梁山那一仗把他魂都快打没了。 干守邳州城的姚文昌没吃的就派人到处打粮,活动范围大概就是东起骆马湖,西至吕梁山这片区域。 “先拔了姚文昌这颗钉子!” 陆四手头没有完整的徐州府地图,但是凭印象也能知道个大概,而且邳州城就在运河边,挡在淮军进军徐州的必经之地,因此必须要拿下。 “曹元、忠义率骑兵给我扫荡邳州左近,将姚文昌的打粮队都给我收拾掉,收拾不掉的想办法将他们往邳州城赶。苏进忠带兵去打邳县,拿下之后派人和东边的第二镇取得联系,伺机夺取新沂。其余人马随我向邳州进军。” 陆四快速做了安排,以淮军的实力如果收拾不掉叫人家两千顺军就能击败的姚文昌,他还不如灰溜溜的滚回淮安,等大清兵过来易帜投降,看看能不能混个第四藩得了。 下午,第一镇就向邳州城进军,与此同时曹元和赵忠义各率骑兵一部清剿从邳州城出来的明军打粮队。苏进忠也领所部1500兵向邳县进发。 姚文昌部没有骑兵,派出去的打粮队多的不过两三百人,少的就百多人,内中还多是新近拉的夫子,哪里能打得过淮军的骑兵。 很快,姚部的打粮队不是被淮军歼灭,就是被吓得逃回邳州城。 邳州城内的姚文昌也终是知道打南边运河过来了一支大顺军。 淮扬闹贼乱的事姚文昌听说过,因此第一时间便判断这支所谓大顺军多半是淮扬的民贼,想道自己打不过王一正还打不过一帮泥腿子们,所以竟纠集四千人出城主动向淮军发起进攻。 姚的手下不是没有劝过,说这民贼有骑兵,冒然出击恐怕没有多少胜算。 “没有吃的,就是坐以待毙!” 姚文昌可不是真的冲动,而是邳州城没粮,任由民贼围困,不用他们动手饿也饿死了。 两军相遇是在四月十五日,双方首领的反应是陆四目瞪口呆,姚文昌呆若木鸡。 陆四发呆是因为他没想到姚文昌不把他当人看,或者说没把他麾下两万淮军将士当人看。 姚文昌发呆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猪油吃多了蒙了心还是怎么的,怎么会想着出城来战。 对面民贼一眼扫过去少说也得有个一万七八千,而他手里只有四千来人。 以少击多,那是王一正。 但此时也容不得他姚文昌不打,双方是突然遭遇,此时他要拍马撤退,恐怕最多能逃回去几百人。 战斗在姚文昌极不情愿的情况下打响了。 姚文昌获胜的唯一希望就是直冲对面“淮贼”中军大阵。就这么着四千多姚部明军被充当督战队的姚文昌亲兵队催逼着向淮军发起了冲锋。 冲锋途中,明军发现前方的“淮贼”阵中有红色的烟花在半空炸起,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随着他们的速度加快,距离缩小,前方“淮贼”阵中又相继有红色烟花炸响。 先是两发,后来是三发。 三发过后,前方的淮贼步卒突然趴了下来,之后冲锋的明军看到几十门黑洞洞的炮口正瞄着他们。 “轰”的一声,淮军的大炮打响了。 伴随十多声炮响,如暴雨一般的铁丸向冲锋而来的明军阵线打去。小小的弹丸带着火药爆炸产生的巨大动能,毫不迟疑的穿透进了那些硬着头皮冲上来的明军身体之中,和春天的山野一样绽放无数花朵。 血花。 如同风吹麦浪,前方的明军瞬间倒下一片,惨叫声被轰隆的炮声掩盖,使得运河上空只听炮响不听人叫。 大概炮队打了四轮,陆四就摇了摇头,挥手示意旗牌兵打旗停止炮击,之后一名亲兵将一盒烟花抱到了前方空地,点燃之后那烟花立时“嗖嗖”发射上空,在半空中不断的炸响,什么颜色都有。 这叫花炮,除了可以在作战时用于搅乱敌军阵线外,也是很好的讯号弹,特别好使,陆四指定专用。 一发,两发,三发同样颜色的“钻天龙”是告诉各部别急,稳住。 “嗖嗖嗖”的乱炸,就是时候到了,一起上。 不识字不要紧,有眼睛看就行。</p> 第二百四十六章 刀切豆腐 不算陆四自己这个文宗,淮军中高级将领中识字的就三个人。 其中两个是福建人黄昭和杨祥,这两位不仅识字,还通晓外语,一口地道的日本岛津萨摩腔。 黄昭是铁甲卫统帅,杨祥是第三旅旅帅,同小袁营出身的程思华、金声桓部出身的孙武进一样,属于淮军高级将领中的“外来户”。 另外一位是曹元,他和赵忠义一起指挥骑兵旅,因陆四对骑兵的高度重视,所以给这二位淮军仅有的“骑将”苗子授的是旅帅军衔,算是高级将领。 其余如夏大军、左潘安、徐和尚、谢金生等都是大字不识,但基本上能把自己名字写出来,而那镇守通泰的卖油郎和沈瞎子直接连名字都不会写,以致通泰方面送过来的文报都是那个投降的前明通州知州袁大仁写的,落款是五个圆圈。 两个圈代表程霖,三个圈代表沈大富(沈瞎子全名)。 两人之间又为了加以区分,程霖的圈饱满一些,沈瞎子的苗条一些。 高级将领文盲率百分之九十,下面的可想而知是个什么情况了。 陆四都没心情做个“普查”,因为他知道肯定惨不忍睹。 倒是收编的明朝降将识字率挺高,如那史德威的中军蔡一清,四川游击刘兴等人都识字。 李棲凤和胡尚友这两个没有带兵的降将也识字,并且前者据说还是个秀才出身。 除此外,扒不出来了。 不识字,怎么看军令,怎么读旗号,怎么知进退。 除了旗牌兵人工口语传令外,陆四想到的就是这好看的烟花了。 也没搞那么复杂,目前就定了“稳住别动”和“一起上”这两个烟花令。 事实证明这套简单的战场讯号体系是站得住脚的,比派人传令还要快捷有效。 要知道战场人数一旦上万,那就不是集中在一块,炸喝一嗓子个个晓得了,而是最少都要拉出几里地的。并且因为距离远近原因,命令的及时性也无法做到,好比陆四下令全军攻击,但等到命令传达完毕后,肯定会出现有的已经行动,有的则刚刚才晓得的状况。 如此一来,有什么比在半空中炸响的烟花更一目了然,并且第一时间就能做到全军动作的一致。 “一起上”的命令很快就被各部接收并迅速被执行。 “弟兄们,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愿意学习文化但不肯识字的徐和尚喊完陈不平给他总结的那句口号后,将自个大刀朝前一指,两腿一夹催动麾下的骡子带头向着被己方炮火打得东倒西歪的明军冲了上去。 徐和尚的部下们也是士气高昂,吃都督喝都督,关键时候不卖命怎么对得起都督! 发现徐和尚的第二旅比自家第一旅快了一步后,夏大军不佩服了,提刀就朝前冲去。 他不敢骑骡子,因为觉得双脚不着地是个危险的事,万一骡子发起疯把他颠下来就得不偿失了。 谢金生那边肯定也不会落后,先是活动下十个手指头,“叭叭”的响指不断,这是他以前弹棉花时养成的习惯。 准备工作过后,进攻的手势便落下了。 “出战,记功!” 已经升为第三旅营官的原明南都内守备标兵把总曹彦虎看到旅帅手势,大刀一挥带头冲锋,不是硬着头皮,而是心甘情愿要卖命。 这年头,在哪当兵能比得上在淮军呢! “杀!” 第一镇上万将士从东西长达三四里的战场上如潮水一般向明军涌去,光声势就吓得那些被淮军炮火收割一片的明军生了惧意。 “舅舅,让我去杀几个贼兵吧!” 十六岁的李延宗叫大军冲锋的架势弄得很是激动,提着手中的红樱枪跃跃欲试。 “小心些!” 陆四就喜欢这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当下让齐宝领一队旗牌兵随外甥上阵。 其余旗牌队和铁甲卫根本没动,因为这两支兵马是陆四的拳头力量,也是淮军的总预备队,非到决生死分胜负的关键时候他是绝不会轻易出动的。 不管打什么仗,手头一定要有预备队,这是陆四前世某位常打神仙仗的将领给陆四的教诲。 胜负,其实已经分出。 被淮军炮火打得丢盔弃甲、伏尸一片的明军根本不可能在淮军的总攻势前做到拼死一击,绝地求生。 遍地身上都在流血的尸体吓的明军中一些不久前还是农民的夫子胆都破了,再看前方黑压压冲过来的淮军,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呼号快跑就直接转身往后方溃逃了。 争先恐后的溃逃中,不少明军被自己人撞倒在地,不等他们爬起就被无数自己人践踏而过。 冲锋而来的淮军手持长矛,后面是边跑边射的弓箭手,不时有明军或被长矛捅穿,或被箭枝射中。 姚文昌拼死弹压溃兵不果,已然决定先跑,勒转座骑转身时,视线内看到一支约千人左右的“淮贼”喊着整齐的号子,踏着整齐的步伐以一个“人阵”向明军推来,而这些“淮贼”手中端着的不是长矛,是一根根粗长的竹篙。 这个“人阵”是第一镇第三旅的竹枪兵,也是第三旅的主力标。 竹篙,这个在淮军起事创立之初立下过赫赫功劳的简陋武器没有因为淮军的壮大,武器的“正规”化而被抛弃,反而被陆四正式定为淮军的标准装备,并在第一镇第三旅大量装备。 “红黑红,红黑红!” 一千名竹枪兵随着自己的号子声,迈出左脚再迈右脚,始终保持一个整齐的方阵。 红就是左,黑就是右。 鉴于不少士兵分不清左和右,所以操练时常常闹出笑话,陆四使用了一个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左脚穿红鞋,右脚穿黑鞋。 向左转就是红鞋转,向右转就是黑鞋转。 等到士兵们完全熟悉红与黑并形成本能反应后,再代以左右,如此就能解决这个时代很多人不分左右的毛病。 手拿千里镜的陆四一直关注着第三旅,他想看看已经制度化的竹筒队是不是能表现出更强的战斗力,进而可以判断他们在面对骑兵冲击时的表现。 可惜,没有。 不是竹篙这个土武器没有用,而是当面明军跑得太快。</p> 第二百四十七章 可为将,不可为帅 “打仗,我不怕他,他必怕我,怕人的一定失败,不怕人的一定胜利。” 陆四放下千里镜,对左右如此说道,这个道理其实就是他从前对侄子广远说的“谁狠谁活”的道理。 北上首战就能大胜,陆四自然是十分高兴,因为这能大大提高淮军的军心斗志、 类似姚文昌这种杂鱼部队再来个十支八支让淮军练手,陆四做梦都能笑出来。 至于以多击少,胜之不武这些,陆四是从来不想的,他巴不得这辈子能一直以多击少呢。 但很快陆四面色变得凝重起来,因为他发现自家外甥竟骑马去追杀正在逃跑的姚文昌。 一心想做万人敌骑将的李延宗十几天前就缠着齐宝教他骑马了,同舅舅一开始只敢让齐宝牵着“骑马”不同,李延宗只学了半天就趁齐宝上茅房的功夫翻身上马甩鞭狂奔。听到动静的齐宝吓得屁股都没来得及擦就撵了出来,可哪里拦得住。 凭着一股子什么也不怕的精神头子,小小年纪的李延宗在骑了几天马后已经能跟师傅齐宝并马驰骋,比他舅舅强了若干。 第一次上战场的李延宗肯定是憋着劲想要立功,可眼前的明军真的太不堪了,没一个敢回头打的全在一窝蜂往西边跑。 第一镇那边已经是边跑边抓俘虏了。 心急的李延宗不想第一次上战场就两手空空,所以在发现敌军主将带着一队亲兵正在狂奔后,他都不跟师傅兼“保镖”的齐宝打声招呼,红樱枪一提就纵马追了上去。 齐宝见状吓了一跳,想也不想就赶紧带人跟了上去,要不然都督的外甥有个三长两短,他齐宝罪过就大了。 “这小子,真是胡闹,他一个人去追什么追,真是天大的胆子!” 陆四嘴里这么说着,心里仍是高兴,外甥这种不怕天不怕地的冲劲正是淮军最需要的。 管你是谁,老子说打你就打你! 一旁的陈不平却摇了摇头,说道:“都督这个外甥可为将,不可为帅。” 陆四听了一怔,旋即点了点头。 ......... 正在打马逃奔的姚文昌没想到淮贼中竟然有一个年轻小将纵马来追,并且越追越近。 气急败坏的姚文昌于马上喝令几个亲兵回头宰了那淮贼小将,立时有三个亲兵勒马回头,挥舞手中长刀向淮贼小将冲去。 为首的那个亲兵是山东响马盗出身,骑术很好,快要接近时于马上大吼一声,手中长刀照冲过来的李延宗面目砍去。 李延宗却是丝毫不惧,目光如炬,持枪的胳膊上鼓起一块块键子肉,握紧的手背上亦暴起一条条青筋。 “去死吧!” 响马盗出身的那个明军锋利的刀尖堪堪就要削中李延宗咽喉时,异变陡生,只见李延宗的身影不可思议的矮了一截,那明军志在必得的一刀竟然落空。 但听战马凄厉长嚎响,随后猛然翻倒于地,那明军整个人被狠狠地摔向半空。 闪着寒光的红缨枪头掠过长空。 “呃啊!” 惨叫声嘎然而止,半空中的那明军胸前被刺出个血洞,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地上,眨眼功夫,身体下便是一大滩子血。 另外两个明军见了这一幕目瞪口呆,因为实在是太快了,他们只感到眼前一花,队长就已横尸当场,而那手执红缨枪的淮贼小将却是毫发无损,此刻挑衅似的将手中长枪对准了他二人。 两明军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拉拽马缰就想逃跑。 “来了就别走!” 李延宗一声大喝,纵马挥枪向那两个欲要逃跑的明军冲去,枪尖如花,两明军一前一后落地。 远处正在率部追杀明军溃兵的营官曹彦虎看到了这一幕,惊道:“那小将是谁?” 有见过李延宗的军官叫道:“好像是都督的外甥!” “厉害啊!” 曹彦虎说完扭头大声疾吼向前方明军杀去,阳光照耀他手中冰冷的刀刃,反射出死亡的森寒。 那边李延宗连杀三名明军还不甘心,纵马又追了上去。 发现回头的三名手下都叫身后淮贼小将格杀后,姚文昌更是心惊,连头不敢回,只晓得拼命抽打座骑。 终是因为距离远,李延宗无法追上,又见大队明军步卒正往自己所在方向溃逃而来,索性掉转马头向这帮溃兵冲了过去。 “齐师傅,随我杀贼!” 李延宗以长枪开道,等从这帮溃逃的明军穿出来后,身后已是一条血路,数十名明军被他们砍死在地。 发现主将早已逃走的明军终于不奔了,迅速跪地向追上来的淮军乞降。 而那姚文昌侥幸从战场逃脱,却是没命回邳州城,半道被早已等侯的赵忠义截住,箭如雨下,将随姚文昌逃回的几十亲兵射落马下。 赵忠义嗔目欲裂向姚文昌射去一箭。 “嗖!” 尖锐破空声响起,只听“铛”地一声锐响,霎时激溅起一丝炫目火星,一支锋利地羽箭正中姚文昌的胸间,然而却被护心镜挡住弹了出去。 姚文昌来不及庆幸护心镜保命,又是一支羽箭闪电般射至,这箭力道比先前那箭更猛,姚文昌正要闪避,却发现这箭并非射他,而是射他胯下座骑,只听“噗”地一声脆响,锋利地羽箭已然射中了姚文昌胯下座骑后臀,深没及羽. “咴律律!” 战马吃痛人立而起,发出一声惊天悲嘶,将主人从身上狠狠的掀了下来。 “去死吧!” 姚文昌落地之时打了一个滚,等他站起时,赵忠义已是拍马杀到,一声炸雷般地暴喝,姚文昌不及转身便感到颈项一凉,尔后就觉整个人好像轻飘飘的飞将起来。 悠忽之间,整个天地开始旋转、翻滚起来,就好像坠入一个无尽头的深渊之中。 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姚文昌诡异的看到自己仍然立于大地之上,只是项上少了一颗人头。 我的脑袋?! 姚文昌的意识很快迷糊,人头落地时双眼仍是睁得很大,似乎想看看他的脑袋究竟在哪里。 赵忠义纵马过来俯身用刀尖挑起姚文昌的首级,命将下将那一众被乱箭射成刺猬的明军全部斩杀,割下首级带回请功。</p> 第二百四十八章 福藩在手,富贵我有 祁家庙一战,淮军共歼敌一千一百余,俘敌两千余,缴获战马35匹,其余牲畜200多头,武器若干。 首战告捷,上下鼓舞,陆四命将俘获自明军的牲畜挑50头宰杀犒劳全军。 因天色已晚,除传令曹元率所部至邳州城监视城中外,其余诸部就在祁家庙就地扎营。 都说天上龙肉,地下驴肉,可陆四不爱吃驴肉,所以让已经升任第一镇第一旅营官的徐传超到骆马湖边打了几只大雁来烤着吃。 这会,莫说大雁了,就是白天鹅或者陆四前世的国宝丹顶鹤,只要能弄来,陆四都不介意尝尝味道,甚至要能搞来大熊猫他也可以做一回蚩尤。 徐传超那一营兵也是淮军唯一的弓箭兵,培养一个弓手所需时间远比训练一个火铳手要长,因此陆四没有大力打造弓弩部队,只叫徐传超领这个箭营归夏大军统带。 离开淮安时扬州郑元勋传来一个好消息,说是那帮工匠终是打造出了可以连发弩箭的床弩。 郑元勋亲自观摩,命置铁甲于百步,一弩射出穿甲而过。又置三百步,仍是一弩穿过。再置五百步,虽不能破甲,但使铁甲凹进。又于六百步命射榆树,入榆木半寸。 最远射程能达八百步,大概九百米的样子,比弓箭和火铳都射得远,杀伤力也更大。 如果淮军大规模配备这种床弩,再辅以铁甲兵、骑兵、铳兵、长矛兵,完全能够和任何强敌硬扛一波不落下风。 所以,陆四精神头子也很振奋,可惜的是这种床弩目前仅造了五具,并且在试射过程中有三具因为弦力过紧散架,说明匠人使用的制弩材料仍存在问题,短期内无法大规模量产。 陆四回信让郑元勋一方面让匠人继续寻找新的材料,一方面则就现有材料加急赶制一批,同于氏铁厂下一批运到军中的铁甲、斩马大刀一块送来。 满清入关之后主力一直是追着李自成的大顺主力不放,但多铎会领偏师几个月后南下,而顺军也会在怀庆发起一次局部反攻。 所以,陆四必须在这几个月壮大淮军同时,要尽可能的将淮军武装到牙齿,不求能战胜多铎,至少要让满清无法占领山东和河南。 故而哪怕那些床弩具有“质量”问题,陆四也要先拿来用。只要能撑住多铎南下这一波,全国抗清局面必将发生重大变化,而非前世那般多铎在毫无抵抗的情况下收编近三十万明军直达扬州。山东和河南也在南明没有作为的情况下被满清收入囊中。 原山阳知县鲁吉英虽被任命为江都县令,但于氏铁厂这块还是鲁吉英在负责,他这个江都县令是扬州附廓县,倒也不必来回奔波。 只是陆四需要的东西太多,扬州又有淮扬通会衙门在,鲁吉英很多事情不是太方便,因此郑元勋这个陆四亲自举荐的扬州府尹也承担了一部分“军工”方面的担子。 郑鸿魁交付的五万斤熟铁便是由郑元勋负责接手,这件事也是一直瞒着淮扬通会刘暴和那个原先是扬州知府,现在被刘暴任命为淮扬参政的谭文道。 对刘暴,陆四不是怀疑他的“造反”信念,而是怕此人知道他和明朝方面有联系会产生不好的联想。那个谭文道,陆四则是一点也不相信的。 郑元勋这人和郑标一样属于务实的官僚,对大顺取代大明是持双手赞成的,同鲁吉英、宋庆一样是陆四暂时可以信任的文官。 “舅舅,这大雁肉不好吃,没嚼头,我还是吃驴肉好了。” 李延宗丝毫不理会舅舅的好心,将舅舅给他的半边烤熟了的大雁随手给了边上的孙武进。后者正愁分给他的肉不够,赶紧一把接过三下五除二的就撕咬起来。 “以后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你乱来,命只有一条,要是没了的话我怎么跟我那老姐姐交待?” 光顾着训外甥,没注意盐洒得有些多,把陆四齁的赶紧叫齐宝拿水给他。 水是冷下来的白开水,这年头水中寄生虫多,所以陆四下令军中用水除非没有煮沸条件,否则一律要烧沸再饮。 从宿迁过来的路上,陆四看到不少村民有大脖子病,尤其是骆马湖这一带更多,一些水源地明显能看到钉镙,这种镙就是血吸虫的宿主。故而等淮军稳定下来后,陆四肯定要发动百姓打一场“送瘟神”的战役。 “都督,有大雁吃啊?怎么不叫我们的!” 徐和尚的特色是人没到声先到,瞧见这边在烤大雁,蹲下就从孙武进手里抢了一块过去,气得孙武进直撇嘴。 “你这个酒肉和尚,就这么几只,叫你们吃了咱吃什么?...俘虏都甄别完了?” 陆四拿着那把白门爱妾的灵宝匕首挑牙。 徐和尚边吃边道:“甄别完了,叫他们自己指认的,有600多是刘泽清的兵,其他都是从海州还有邳州拉的夫子。” 陆四想了想道:“拉的夫子给他们两个选择,愿意在我淮军干的先当辅兵,不愿意干的每人发他们点干粮,再给50文铜钱让他们自己归乡。” 徐和尚“噢”了一声,又问:“刘泽清的那些兵呢,也这样办?” 这时边上的孙武进却起身了,把个油乎乎的双手在腿上一抹,道:“都督,我去办事了。” 因为嘴里还有肉的缘故,孙武进说的含糊不清。 “去吧。” 陆四随手扬了下。 李延宗可能呆着无聊,又可能是不想跟舅舅呆一块听他说教,也起身想去看孙武进干什么,陆四却一把拽住他,闷声道:“吃饱了没有?饱了就去睡觉。” “噢。” 李延宗嘴里答应,也乖乖去了帐篷,可眨眼功夫就溜了,悄悄跟在孙武进等人后面来到一处荒地,眼前一幕可把这位陆都督的外甥看呆了。 孙武进竟是在杀俘,六百多刘泽清的兵被他下令用长矛刺死一半,余下尽数坑杀。 两百里外的徐州城下,攻守双方都是静悄悄,长达一个多月的攻城让双方都是精疲力竭。 明军大营中军帐中,刘泽清神情凝重的看着侄子刘之榦,沉声道:“京师已经沦陷,陛下殉国的消息不会有假,我们必须要把福藩控制在手中,否则天大富贵就叫旁人得了去。”</p> 第二百四十九章 常宁郡主 刘泽清早在三月二十八日就知道京师沦陷、崇祯自缢的消息,当时他没有丝毫悲痛,反而深深的松了口气,因为崇祯一死,他拒不奉旨北上勤王的事便没人与他算账了。 但崇祯这一死,就逼得刘泽清必须加快南下步伐,否则北边的大顺军一旦南下,他想跑也跑不掉。 其实刘泽清不是没想过投降李自成凭手里的三万人马在大顺换个富贵。只是大顺那边根本不愿意接纳他这个声名狼藉,比“贼”都不如的山东总兵,降顺的那帮昔日同僚也没一个愿意帮刘泽清说好话,反而说他刘泽清渔肉山东百姓,蓄有万贯家财。 刘泽清是有钱,很有钱。 他在山东这些年除了畏贼畏虏如虎外就是成天纵兵抢劫,其原先驻地临清一带基本被他的兵马烧光、抢光,通过对百姓的荼毒,刘泽清攒下了四百多万两白银,五十多万黄金的家当。 这么多的家财,换作任何人都会眼红,更何况刘泽清还听说顺军正在北京追赃助饷,如此一来,他只能和堵在他前面的董学礼拼命了。 四月四日,就在刚刚过微山湖进入徐州境内时,刘泽清听到一个消息,说是福藩、周藩、潞藩从河南卫辉逃出来了,现在流窜到了曹州境内。 曹州知州汪国梁散尽家财募了几百乡勇拼死保护三位亲藩南下,眼下可能在曹州的定陶县一带。 得知此消息的刘泽清立即派了一队人马去定陶寻找三位亲藩,但派去的人却没有找到,刘泽清大发雷霆命将带队的千总斩首,又叫来侄子刘之榦让他亲自带兵去寻那三藩。 刘之榦初时并不明白叔父为何要找那三位落难藩王,认为这三位落难藩王是拖累,带着他们南下得不偿失。 “陛下殉国,皇太子诸王一个未出,但大明依旧有半壁江山,故南都诸臣闻陛下大行消息后必拥新君,论序当以福藩为天子,故福藩若在总兵之手,便是拥立之大功。” 刘之榦在成武县结识的绿林人士李化鲸虽是江湖中人,但眼光却毒,一眼就看出那三个落难藩王的价值所在。 果然,刘泽清就是打的拥立福藩往江南谋大富贵的主意,只要侄子能把那三位落难藩王带到军中,他就是拼死也要冲出徐州南下,哪怕为此折损一些兵马也都值得。 刘之榦次日就带了两千兵马北上曹州寻找那三位藩王下落。 .......... 曹县八里湾,磅礴大雨。 一处寺庙中,却是哭声一片。 从开封逃出辗转一年多四处避难的周王朱恭枵终是经不住颠沛流离,又闻京师沦陷,悲痛之下一气提不上来咽了气。 这位周王,于太祖亲藩后裔中算是难得贤王了。 第一代周王朱橚好学,能词赋,曾作《元宫词》百章,又编著有《救荒本草》、《保生余录》、《袖珍方》和《普济方》等医书,对明朝的医药事业作出了极大贡献。 李自成第一次攻打开封时,周王朱恭枵为了激励守城将士,拿出周王府两百年的库藏白银五十万两分发守城将士。又悬下赏格,杀一贼再给五十两。同时变卖王府在城中的所有产业,连王妃的首饰也拿了出来凑钱加筑开封城。 在周王倾家荡产的激励下,守军人人奋勇,击退了城外的农民军。崇祯闻讯下诏褒奖,说:“此高皇帝神灵悯宗室子孙维城莫固,启王心而降之福也。” 次年,李自成再攻开封,正值雨季,黄河水泛滥,河南巡按高名衡献策挖掘黄河大堤水淹贼军,同时与御史严云京等人在城内打造船只,结果明军掘河大溃农民军,逼得李自成不得不放弃唾手可得的开封城率部退走,损失惨重。 然而开封城内也被大水泡的一塌糊涂,王府、宫殿都被淹没,周王同明朝守城官吏无法在城中居住,便以事先打造好的船只划水逃出开封,此后寄居在彰德府。又因李自成军大败孙传庭,河南大半地方被顺军占领,周王在彰德无法落脚便往卫辉崇王处躲避。 途中遇到从洛阳逃出的福藩一行,两家便一起往卫辉。到了卫辉才晓得潞王也在城中,崇王提议河南已经不能再留,四王当结伴扶持南下,便由潞王提笔写信给淮扬的漕运总督路振飞,希望他能派兵来接引四王。 可信发出后不到一个月,李自成的兵马就过来攻打卫辉,周王、福王、潞王逃的及时没能遇难,崇王朱由樻及其弟河阳王朱由材、世子朱慈辉却被俘杀。 三个藩王连同子女、随从护卫三百多人,没衣服穿,也没东西吃,一路同难民一样往南狼狈而行,途中几次都要挖野菜求活。 到了曹州才得知州汪国梁搭救,可曹州情形也不好,河南顺军随时会来攻打,无奈之下汪国梁只得募了几百乡勇保着三位藩王南下。在定陶时却遭到百姓攻击,原是前番刘泽清部明军过境时烧杀抢掠,所以百姓对官兵恨之入骨。 没办法,汪国梁只好改变计划带三位藩王折向曹县,然而曹县城已叫顺军攻占,一行人不敢接近县城,更加不敢在白天活动,只得于白天找无人荒僻处歇息找食,夜晚悄悄往南穿行。 行至八里湾时,年近六旬的周王终是心力交瘁倒了下去,众人惊慌赶紧寻了一处寺庙将人抬进去,未几,周王便咽了气。 周王世子朱绍烱同几个弟弟、妹妹都是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办理父王后事。 福王朱由崧和潞王朱常淓也是伤心难过,最后由潞王出面同那寺中僧人说将周王尸体暂埋于寺中空地,等他日朝廷派人过来重新收敛。 掩埋周王尸首时,其女常宁郡主悲痛欲绝,竟趁兄长不备欲割腕殉父,幸被众人及时发现抢救下来。 “国破家亡,哥哥们男儿身尚可与贼拼命,我一女儿身不过累赘,若陷贼手一不能杀贼,二不能保名节,将来有何面目见父王!” 常宁悲痛,仍意求死。</p> 第二百五十章 我这破落户能穿皇袍? 常宁郡主朱慧珍生于崇祯元年,今年十七虚岁不到,是周王最小的女儿,也是周王唯一存活的女儿。 常宁上面有两个姐姐,一个在五岁时早夭,一个则在李自成第一次攻打开封时恰好生产,结果因惊吓难产而死。 常宁的哥哥们却是许多,除大哥周世子朱绍烱外,还有二哥朱绍?,三哥朱绍烥,四哥朱绍烿、五哥朱绍焜,另外还有三个襁褓中的弟弟,尚未取名。 儿子众多,女儿却仅剩一个,周王自是对常宁疼爱有加,逃难途中也是一直将常宁带在身边,王府随从找来的食物总要匀些给女儿,现在周王死了,作为女儿的常宁自是悲痛,一时想不开生了随父同去之心,以免落于贼手辱没朱家脸面。 哥哥们劝不住,最后还是叔祖辈的潞王出面劝住了这个倔犟的侄孙女。 辈份上,周王是周府的“勤朝在肃恭”的恭字辈,福王是燕府“厚载翊常由”的由字辈,因此二人同辈。 潞王是常字辈,辈份最大,换言之就是常宁同那周世子朱绍烱的叔祖。 劝住一心寻死的侄孙女后,潞王又不放心,让福王嫡母也就是他嫡叔伯兄长朱常洵的继妃邹氏照顾常宁,又请汪国梁派人到附近百姓家买一些纸钱来,如果百姓尚有余粮便再买些米来。 吩咐完这些事后,潞王本人信佛,不忍侄子周王如此寒酸便去,再请寺中僧人给周王做了个佛教小法事。 僧人却有些不愿意。 逃难途中众人所携带金银早就没有,潞王先前将仅有的银钱给了汪国梁,便将自己亲手制作的一张古琴连同他的心血之作《古音正宗》琴谱“押”给僧人,说待他们南下稳定后派人前来赎取。 如此,僧人们才勉强给逝去的周王念起往生咒来。 法事结束后,已是后半夜。 除了周王的几个儿子为父“象征性”守夜外,其余人都被潞王叫去歇了。南逃以来,三家上下都是憔悴不堪,与那携老扶幼逃难的百姓没什么区别,又个个忍饥挨饿,哪有精力再熬着。 寺庙不大,三家随从连同汪国梁募的那些乡勇有四五百人之多,便也没什么讲究,乡勇和王府下人、护卫们几十人聚一屋靠着打个盹就是。女眷则几人一屋,相互扶持照顾着。 福王没歇,潞王也没歇,周王的死让这两位朱明子孙心中都不好受,但两位朱明亲藩现在更多的是迷茫。 “潞王叔,咱们现在去哪?” 朱由崧虽是潞王的晚辈,年纪却比潞王朱常淓大一岁,乃是万历三十五年出生,今年三十七岁。而潞王是万历三十六年出生,今年三十六岁。 “往南走,走到哪是哪吧。” 朱常淓叹了口气,拿树枝挑了挑篝火。因为下雨的缘故夜里很冷,福王府的邹存义特地跟僧人求来一堆柴火给两位王爷生了取暖。 朱由崧从前很胖,和他父亲朱常洵活脱脱一个模子出来,他大伯也就是光宗皇帝更胖,现在却是瘦了不少,同当年衣食无忧的福世子判若两人。 比起几个月前才离开王府逃难的潞王叔,福王朱由崧算是吃了大苦的。三年前李自成攻破洛阳,朱由崧和嫡母邹氏及王府一些人逃出城后就一直在黄河边搭棚子住。 当时河南境内大乱,福王府这帮人生活无着,没有粮食吃,邹氏就带着一大家子人到处乞讨,甚至同灾民一样去剥树皮,甚至有一次都想去吃那根本消化不了会胀死人的观音土。 时为福世子的朱由崧也和嫡母邹氏的弟弟邹存义一起下河打渔,就这么忍饥挨饿的度过了半年时光。 等到那位决策开挖黄河的河南巡抚高名衡找到福王府众人时,这帮人惨得连原先王府的官员都认不出来了。 高名衡也是心痛,向朝廷上奏疏说道:“福世子尚无子女,流离孤苦,惟有母子相依,诚可悲矣。” 听说嫡叔伯兄长还活着,崇祯赶紧派驸马都尉冉兴让、司礼太监王裕民、给事中叶高标携银赴河南。 除让朱由崧这个兄长袭封福王外,崇祯又叫他回到洛阳。然而好景不长,没过多久洛阳又遭李自成兵马攻打,朱由崧无奈只得带着府上两百多人逃到卫辉。他福王府本来就穷困潦倒,到了卫辉后连饭都吃不上,朱由崧便厚着脸向叔叔潞王借银子。 以后两家和周王府一块又从卫辉出逃,南下之路可谓是风雨飘摇,一派末世景象,要不是曹州知州汪国梁及时援引,恐怕就要落得个和百姓一样卖儿卖女了。 朱常淓不知道如何回答侄子的问题,他现在也不知道南边是什么情况,漕运总督路振飞为何不肯派兵前来接引他们,所以只能走到哪是哪。 有几次朱常淓倒是生出与其这样苟延残喘,倒不如被贼兵抓住,因为李自成那边对大明的藩王也不是都一刀砍了,听说晋王和秦王等人就活着。 他这个潞王自认并未渔肉百姓,且一心礼佛修乐,与世无争,如此,李自成便没有杀他的理由。 可这个想法,他却不敢跟侄子讲,只能深藏心中,眼下,还是同舟共济,扶持着南行。 “二位王爷在里面?” “在呢。” 屋门推开,进来的是曹州知州汪国梁。福王和潞王不约而同起身,汪国梁对他们有救命之恩,现在更是带人护着他们南行,于情于礼,他们这两个落难亲王都得对人家汪国梁以礼相待。 汪国梁进来却是说等天一亮,不管这雨下还是不下,大家都得马上启程。 “曹县有贼兵,白天上路不是危险吗?”朱由崧有些不解,这些天他们都是夜间行路的。 汪国梁却道:“殿下,顾不得那么多了,我们必须马上走,大明的江山社稷眼下都在殿下肩上,殿下须得早日抵达南都!” “啊?” 福王和潞王都愣在那里,不知道汪国梁怎么说出这话来。 见两位王爷还没明白,汪国梁急道:“陛下殉国,太子诸王无一得脱,按我朝礼制伦序,福王殿下当承继大统啊!” “我?” 朱由崧怔了半天后,丝毫没有欣喜,反而摇了摇头朝自己鼻子一指,自嘲一笑:“我这破落户的样子哪里像穿皇袍的人?”</p> 第二百五十一章 辫子,辫子 “今天几号?” “都督,今天二十一号了。” 邳州城墙上,孙武进已是第三次回答都督这个问题,虽然都督看起来依旧相貌堂堂,走路也是帝王威仪的外八字,但孙武进总觉有什么不对。 哪里不对? 一时就是想不起来。 反正都督今天挺奇怪,又像有什么心事,又像是陡犯糊涂。 “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 视线看向遥远北方的陆四心头沉重,今天是崇祯十七年也是永昌元年的四月二十一日,就在此刻,在他看不到的千里之外,决定中国命运的一场战役即将打响。 而他,却只能在千里之外被动等待早已知道的结果,无能为力。 陆四不是没想过通过某些渠道,比如淮扬通会刘暴、河南节度使吕弼周、大顺派来宣旨封侯的文谕院官员刘若达这些人向北京示警,从而影响到一片石战役,至少让顺军输得不是那么惨,不必匆匆撤出北京,从而使满清获得北京这个明朝法统在京畿迅速立足。 陆四没有这么做,一来时间来不及,二来他相信大顺中央包括北京的明朝降官肯定有无数人提醒过李自成要警惕东虏“趁火打劫”,但李自成依旧只带了六万人前往山海关,这件事表面上看是李自成被“革命乐观主义”冲昏了头脑,听不进那些提醒。 实质上却可能是李自成也意识到吴三桂会开关勾结满清,所以必须速战速决,抢在满清大举入寇之前歼灭吴三桂,从而控制关门将清军挡在关外。 只是李自成没有想到满清的动作更快,在他抵达山海关的同时,十几万辫子兵已经出现在辽西走廊了。 陆四前世种种史料都在表明,吴三桂决非临时起意降清,而是早在京师未沦陷前就已经与满清“洽谈”,并且吴三桂也没想到李自成进军那么迅速,所以在满清还没有给出正式答复前、关宁军的中下层将领基本都愿意降顺的情况下才决意归顺。 直到,满清终于开出封王的条件。 相比大顺给出的父子封侯,封王显然更吸引吴三桂。 参战兵马,顺军六万,清军连同吴三桂是十五万,接近一比三。 哪怕东征的顺军有两万“三堵墙”骑兵精锐,其余四万也是顺军最强劲的人马,对手同样也很强。 结果,注定了。 既然上天注定李自成必须东征,陆四这个才投大顺不过几个月的淮阴侯又能做什么呢,提醒不提醒又有什么区别? 他现在最应该做的是马上解决刘泽清,然后在李自成兵败消息传到南方时迅速北上抢占山东和河南,并趁董学礼没有动摇之前除掉他,从而将河南顺军集团收入麾下,这样北上淮军就能从三万之众暴增一倍变成六万,甚至更多。 在武器、装备不如对手的情况下,疯狂暴兵是最无奈也是最现实的选择。至少,这些从前的明军比临时招募的农民要强。 绿营其实很能打,关键是看如何驱使。 陆四别的不敢保证,满清能给的,他这边同样也能给,并且会更多。 对吕弼周陆四不太了解,对董学礼却是十分清楚的。 董是满绿十大绿营将之首,可惜最后还是被编入了贰臣传。但能入贰臣传,便表明了董学礼的本事。 印象中这个董学礼在清军南下后不作抵抗就投降了,并马上写信给投降大顺的那些明军将领帮助满清招降,又随阿济格攻打李自成主力,最后好像抬入了汉军旗,被满清封了爵。 十八年后,又是这个董学礼在陕甘总督李国英的指挥下歼灭了中国大陆最后一支抗清集团——夔东李来亨,从而使得满清彻底占据中国大陆。 所以,此人留不得。 是强行火拼还是诱杀,陆四也在反复思量。 纠结陆四最大的问题是他无法确认董学礼的动摇是从什么时间开始,所以在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董学礼会叛顺降清前,他要是动了手,那么叛徒这个帽子反而就是扣在他淮阴侯头上了。 淮军这边祁家庙全歼姚文昌主力后,留守邳州的姚之部将马三宝果断率守军两千余开城向淮军投降。至此,淮军通往徐州的大门被彻底打开,另外苏进忠也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邳县,由此彻底隔断了徐州刘泽清往东进入海州的道路。 不出意外,这两天左潘安率领的第二镇将拿下没有多少明军驻防的新沂,如此邳州和海州就连成一线,即便徐州尚有刘泽清部,第二镇也可以新沂城为跳板进入山东境内。 昨天,徐州的董学礼得到邳州被淮军占领的消息后,立即派人前来联络,约淮军共击刘泽清。 约定战后缴获双方一家一半,邳州等已被淮军占据的城池也都归淮军所有,甚至董学礼的使者还隐讳表示徐州都可以让出。 陆四由此分析董学礼怕是要顶不住了,因为他这个怀庆总兵的部队都是由各路明军降兵、溃兵收拢起来的,名义上也有两万余众,实际战斗力其实不如刘泽清。 相对董学礼部的“杂”,刘泽清部要“纯”很多,除了姚文昌这支偏师,刘的主力都是随他几年的兵马,因此董学礼部几次出城都被刘泽清打败,不得不据城坚守,向吕弼周和淮军这边求援。 时间上,徐州被刘泽清围了一个多月,城中怕也没多少粮食,因此董学礼才开出如此诱人的条件,或者说给陆四的淮军画了个大饼。 不过这张饼,陆四吃了。 “走吧!” 陆四的视线从北方收回,下达了全军西进徐州的命令。二十一号了,再有七八天估计李自成兵败的消息就会传到徐州。 “出发了!” 两千多邳州降兵听到命令后从地上爬起,拍拍肚子拿起武器在军官们的带领下向西边开去。 陆四没有下令坑杀这些邳州降兵,反而让他们充任前锋,甚至仍是由马三宝这个降将带领。 除了军旗易帜,马部连衣服都没换,为了区别,每个士兵的胳膊上都系上了红巾。 千里外的关门,成片成片的明军将一根根白布系在了肩上,在一处不起眼的山坡上,一大堆明军将领犹豫之后咬牙剃去了长发,在脑后结了条小小的辫子。</p> 第二百五十二章 淮军头上的刀 “四镇皆分队于村落打粮,刘泽清尤狠,扫掠民间几尽。”——崇祯十年进士、官福建道御史郝锦《九公山房集》 ......... 徐州城南云龙山脚,一支两百余人的骑兵在赶了半天路后停在了山脚,派出几个探马后,这队骑兵决定先到半山脚歇下脚,顺便把肚子填饱。 这支骑兵隶属淮军骑兵旅第一标的第二营,营官是辽东人冯汉。 早年作为“关宁铁骑”一员的冯汉随名将祖宽入关剿贼,杀贼很多,但杀百姓更多。 后来祖宽被朝廷正法,这冯汉同曹元等一百多人被史可法收留,一直跟着史德威打大西贼,直到高邮史家荡之战降淮。 淮军的骑兵旅虽定编三千人,但实际能骑马并且称之为骑兵的只有六百多人,其余都是骡子和驴,冯汉所带的这一营骑兵便是主力三营之一。 淮军由邳州西进徐州后,陆四下令骑兵旅分别由曹元、赵忠义率领,搜寻邳州以西,徐州以东地域内的明军打粮队,若遇大股明军则立即通报,由第一镇出兵协同剿灭,不能剿之的就将明军往徐州驱逐。 如此做的好处有两个,一是让徐州城下的刘泽清主力无法通过打粮获取粮草; 另外则是让刘泽清的兵马都聚集到徐州城下,从而方便一鼓歼之。要不然东一股西一股的,虽然加以剿灭不是难事,但坏在陆四时间不多,要是不能聚歼,哪怕跑出几千人在淮扬后方祸乱,也足以让前方不稳。 “小淮海战役”的歼敌目标就是刘泽清集团,这一点在陆四的多次强调下基本是连最下面的士兵都知道的。 陆四定下的赏格是生擒或阵斩刘泽清者,官晋三级,赏千两银。擒斩刘之子侄或大将者,晋两级,赏银五百。余出战斩首者均记功叙赏。 刘泽清部能在徐州坚持那么长时间,就是靠不断打粮维持,其围城时间越长,打粮队的范围就要越广。攻城最激烈的时候,这些打粮队还前后抓了上万百姓送到徐州城下去填护城河,可以说双手沾满徐州百姓的鲜血。 由于邳州和邳县地盘丢失过快,淮军从邳州西进时刘泽清都蒙在鼓子里,其部打粮队也如从前四出,结果派在徐州以东的多支打粮队遭到淮军骑兵袭击,损失惨重。 从淮军骑兵刀下侥幸逃回的明军很快就让刘泽清知道邳州失守,有一支兵马正向徐州挺近的消息。 从邳州过来的这支兵马到底是哪家人马,有多少人,刘泽清不知道,但他知道如果放任这支兵马接近徐州并成功进入城内,那他这一个多月就白辛苦了。 据那些从徐州城里跑出来投降的顺军交待,城内已经没有粮食,甚至开始以人相食。 所以,只要刘泽清再坚持一段时间,城中的顺军必然会不战自溃,这个时候若是放任顺军的援军入城,刘泽清真的就前功尽弃了。 于是,他果断派出大将柏永馥率所部三千余骑兵东出邳州,阻止董学礼的援军接近徐州。 柏永馥此人甚是狡猾,早年是响马盗出身,跟随刘泽清后因作战勇猛步步高升,如今已是副总兵,其部骑兵也是刘泽清部的精锐之师。 去年李自成围开封时,刘泽清率兵渡黄河来援,柏永馥率部与李自成部大将郝摇旗大战数回不落下风,双方各有伤亡。 后来李自成派大将李锦率兵支持郝摇旗,柏永馥依旧不惧向刘泽清请战,结果刘泽清自己却怕了,担心再这样打下去他就算能撑住也会元气大伤,所以带着精锐连夜拔营,都不告诉那些被他拉来当炮灰的杂兵,结果那些杂兵们仓皇奔逃,溺死在黄河之中的多达数千人。 挖陆家祖坟的吴茂才当时就在刘泽清军中,靠着随从拼死抢到的一条小渔船才得以渡过黄河。 柏永馥用兵颇有谋略,认为淮贼有上万之众,且新败姚文昌士气正隆,正面阻击恐伤亡会大,所以率部东进后隐匿其部踪迹,结果打了率部驱逐明军打粮队的曹元一个猝不及防,连同有马骑兵在内损失五百多人,曹元本人也身中两箭,好在均不致命,一路狼狈逃回。 已经领军行至吕梁山一带的陆四闻讯大惊,召来那降将马三宝问刘泽清部骑兵底细。 “柏永馥?” 听了这个人名,陆四眉头下意识的皱了下,因为此人比刘泽清更难对付,在满清十大绿营将排第四,同董学礼一样都是被抬入汉军旗的汉奸名将。 “日他妈逼的,都督,我去替骑兵的兄弟报仇!” 徐和尚听说骑兵叫刘泽清的兵给打的跟狗一样逃回来,气急败坏的很。不过他不认为这是对手太强,而是认为自家的骑兵太孬,不是淮军精锐,所以干不过人家。 夏大军、谢金生他们也是这个想法,之所以在这帮淮军高级将领眼中骑兵太弱,是因为骑兵旅上上下下几乎都是他们这帮老弟兄的手下败将,所以哪怕都督重金编练骑兵,把骑兵当成心头宝贝一样,在这帮不会骑马的老弟兄眼里他们才是淮军真正的底气。 “舅舅,那个柏永馥很厉害么?让延宗去会会他吧!”李延宗将他的红樱枪往地上一敲,以此表明他的勇气和本领。 曹元一脸羞愧,陆都督如此重用他,他却吃了这么大的败仗,简直丢人的很。 “打败仗没什么,谁能一直打胜仗,你能回来就对得起咱了。”陆四拍了拍曹元的肩膀,让随军的郎中替他包扎一下。 他这话可不是单纯的安慰,而是真的觉得曹元对得住他,因为对方没有因为战败而降了明军。这要是打不过就投降,那他陆四才真正寒心。 “传令忠义,让他马上把人撤回来,不要再吃了柏永馥的亏。” 让人给还不知道曹元战败的赵忠义传令后,陆四命召集标统以上将领军议。 柏永馥这支骑兵现在便如淮军头上的一把刀,不把这刀拿下,陆四是绝不安心的。</p> 第二百五十三章 陆式皮球前进战术 柏永馥部是淮军成立以来碰到的骑兵人数最多的对手,陆广远宝应一战当面对手田雄和马得功不过千余骑兵,这次却是三千多,数量翻了三倍多。 陆四无法估测柏永馥部的战斗力与八旗骑兵哪个更高,但肯定比他淮军的骑兵要厉害,否则曹元也不会被打得几近全军覆没。 一支多达三千余人的骑兵就在淮军左近,随时都会扑上来撕咬,陆四肯定睡不着觉,所以他必须先解决掉柏永馥。 只是他淮军的三个骑兵主力营被打残了两个,其余各营都是骡子和驴组成的“骑兵”,根本不可能派出去寻找柏永馥然后与对方“单挑”,那样同送死没有什么区别。 想要解决掉柏永馥,就必须依靠淮军步兵数倍于对方的优势,将柏永馥诱出来,然后选个不利骑兵的地形打他个埋伏。 陆四是这样认为的,并且这个想法得到了麾下大部分将领的支持,众人齐声称赞都督英明。 英明的都督当下就准备找几个熟悉地形的降兵问问,然后就如何“诱敌”集思广议,听取这帮文盲的意见。 三个种地的,赛过拿笔的。 这时那个陈不平却失声笑了起来,陆四问他笑什么,陈不平反问道:“都督此来徐州目的是什么?” 陆四一怔,说当然是来打刘泽清的。 陈不平再问刘泽清不让自家精锐骑兵在徐州盯着城中的顺军,派到东边来干什么。 “应该是阻我接近徐州。” 陆四若有所思。 “既然如此,都督何必费尽心思诱敌,只须继续往徐州挺进便是。都督须知我淮军离徐州越近,刘泽清压力便越大,如此就算柏永馥不肯与我淮军对阵,刘泽清也会逼他出战。” “是这个道理!” 陆四一想也对,自己是有些主次颠倒了,只要抓住刘泽清这个主,柏永馥这个次便随主动,而不是倒过来主随次动。 文人的脑袋还是管用的,要以陆四的思路,他就是被柏永馥这三千多骑兵牵着鼻子走,因为只要他想着“诱敌”,就等于将战争的主动权拱手让出去。 战争的主动权决定的不仅是胜负,更是时间。 萧何给了郑标,刘基给了高太监,陆四一时没东西给陈不平了。 不过考虑柏永馥三千多骑兵的杀伤力极大,陆四制定了一个“皮球前进”的战术。 所谓“皮球前进”,就是以马三宝的降兵同第一镇的第一旅为皮球前侧,以第一镇的第二、第三两个旅为皮球的中侧,以铁甲卫、旗牌队及剩余骑兵、炮队连同辎重为皮球的后侧。 行军时前侧抵达一定距离后,中侧立即越过,后侧跟上,如同一个皮球不停朝前滚动。 这样可以确保淮军任何一部遇敌时都能及时得到其余各部的支援,从而可以同踢球一般将所有的力量集中,“扑通”射门。 只是这个“皮球前进”战术十分考验淮军的组织能力以及将领们的临阵应变能力。 陆四也是一次大胆的尝试,时间不允许他就战术开展什么演习磨合,所有的问题只能在实战中发现并解决。 按照陆四的命令,淮军两万余人开始了“皮球前进”,第一天就出现了问题。 混乱。 这个混乱虽经陆四不断调整,但只是从大混乱变成小混乱,陆四对此很是感慨,认为自己现在越来越像前世那位微操大队长了。 皮球前进的战术其实很好,可是缺少操练的淮军只能将这个战术执行一半,陆四是想停下来整改,“皮球”已经滚到了云龙山,想要调整也不可能了。 ........ 云龙山在徐州城南,距离徐州城只有三四十里地。 这个距离相当危险,如果柏永馥任由淮军这两万人马携带大量辎重粮食从云龙山过去,那么刘泽清集团就要面临“破产”。 然而直到淮军出现在云龙山脚,柏永馥依旧没有出现,可能他一直在暗处观察淮军的前行队列,但始终没有出现,相当有耐心。 只是,这个耐心也有限。 如陈不平所料,柏永馥不可能让淮军就这么大摇大摆的推进到徐州城下,他只是在选择最佳的战机和最佳的战场。 云龙山就是柏永馥选择的地点,这座山不高大概只有一百多米,地势以丘陵为主,很适合藏兵,包括骑兵。 柏永馥一直藏在山中,他准备在淮军从山脚下过去的时候冲出将淮军截为两段,使淮军前后不能相顾,一举歼灭。 陆四也意识到云龙山危险,但又不能绕道,所以将冯汉这一营淮军仅存的骑兵主力派在前方探路。 冯汉他们从山脚下过来时根本看不见人烟,路过几个村子不是残垣断壁,就是人去屋空。 由于事先冯汉已被告知敌人可能就藏在云梦山的某处,因此这个辽东汉子也很紧张,就在他们停下歇马时,一名士兵突然指着远处某处山坡叫了一声:“有人!” 正在吃干粮的淮军骑兵立时一个激灵,纷纷起身向那山坡看去。 不远处的山坡,有几十个骑马的身影出现在淮军将士视线中。黄昏时分,因为光线的原因,冯汉看不太清楚,但直觉告诉他要找的人出现了。 那几十骑敌军也是注意到这边,吆喝打马向冯汉他们所在奔了过来。 “上马,抄家伙!” 两百多淮军骑兵纷纷翻身上马,拿刀的拿刀,拿弓的拿弓,拿矛的拿矛,甚至还有几十个拿三眼铳的,这是降淮的辽兵。 骑兵在上马前,火铳里面必须要装填弹药,用木塞塞住,避免临敌的时候装弹耽误时间,这时拔下木塞,用通条夯实就可以。 对面的几十骑终于是到了冯汉他们不远处,不管光线如何,总归是看得清楚了,明军的装束,身上都披着皮甲或棉甲,一看就是类似于“夜不收”的精锐。 前方的“淮贼”明明有两百多人,但是这几十个明军的探马却没有任何畏惧,因为他们是来探底的。</p> 第二百五十四章 杀我者无罪 从前是否相识,有过旧谊,是侯爷委婉的说法,实则他是想问问陆防御使是不是曾在秦淮河花过银子。粗俗一点,就是陆防御是否嫖过他爱妾。 要是那样的话,陆防御使真对白门有什么旧情不忘,这..这就好说话的很了。 侯爷为人最是洒脱,从不在意什么名声,否则也不会纳青楼出身的白门为妾。 正所谓英雄重英雄,英雄惜英雄,陆防御真要有重温旧梦之心,便叫白门渡江来,弄便是了。 醉卧美人膝,醒插美人...此才是真英雄、大丈夫嘛。 不过瞧陆防御年纪好像不大,这就又觉对不上。 朱国弼暗自寻思他是前年娶的白门,那时白门方17,虽入朱家前早就叫人采了苞,亦接了恩客,但说同这年纪相仿的陆防御有什么佳话,也着实不像。 能做贼人者,岂是有银子的豪爽公子哥? 所以,侯爷于期待之中,又有些忐忑。 万一这陆防御同他抚宁侯并非同道中人,事情就有点棘手了。 陆四也是着难,他没想到朱国弼竟当众问他认不认识他老婆,这叫他怎么回答? 说不认识,你两人怎么分的手他陆四都知道。 说认识,寇白门长啥样他陆四都不知道。 没法回答。 有些事,越是解释越是不清,尤其是这男女之事,想那寇白门从良前是在娼门青楼,虽说不是什么客都接,想入她闺房得先对眼,但毕竟从事的是风尘行业,真要碰上多金主,接与不接也由不得白门自己说了算。 所以,陆四还是保持沉默得好,免得朱国弼乱七八糟胡猜一通,认为自和他爱妾有过一腿。 只不过,他这沉默却让人家朱国弼越发怀疑,同时也越发有了希望。 是咧是咧,这陆防御肯定同白门有过一手,只是年轻面子薄,于众人面前不好承认。 如此便好办了,等白门渡江,须与她好生说说才行。 洒脱的抚宁侯不在意头上是不是有绿帽子的,甚至此时巴不得能有一顶才好。 ........ “陆爷放心,这下都不用您开口,那吊侯爷自个都能把那什么寇白门洗干净送爷床上。” 孙武进不认字,但识人,瞅着吊侯爷那鬼祟眼神,就知道这家伙贪生怕死的很,所以,必须恭喜陆爷。 “你又嚼蛆了,一天到晚说什么麻花子,没正事了是不是!” 陆四实在是气,孙武进这家伙什么都好,就是心眼不好,总是以他那颗小人之心度他陆爷的君子之腹,偏偏又戳得人痒痒... 见这家伙脚边上有个铁箱,不由好奇问箱中是什么。 “陆爷,宝贝啊!” 孙武进兴奋的打开宝箱,抓起一把玛瑙翡翠捧在手心,在太阳光底下还真是璀璨。 又激动的把在江边捡宝的事说了。 “难道世间真有杜十娘,艺术来源生活,冯梦龙是根据真人真事改编?” 陆四诧异惊奇,却对箱中宝贝毫无兴趣,随手抓了一把叫孙武进分给众旗牌兵,然后让齐宝牵马带他去渡口。 大局已定,是大顺淮安防御使收拾残局的时候了。 ........... 明军败局,板上钉钉。 抚宁侯朱国弼麾下四千余兵马,除数百小袁营余部在郑思华、王大龙带领下往西边突围外,其余大多溃散至渡口与那内守备的标兵,及郑鸿逵的水师因争船自相残杀。 又有近千人或弃械投降,或因畏冰冷江水不敢横渡而从“泥贼”同享富贵。 张天禄部明军登陆点不在瓜洲渡码头,淮军集中人马猛攻渡口倒是放了二张兄弟一马。 眼看着“贼军”已尽涌至渡口,张天禄担心撤退不及叫贼军盯上,竟不顾岸上还有几百部下未来得及上船就逼令水师开船。 陈洪范不仅没有阻止,反赞张天禄有大将之风,行事果断。 郑鸿逵此时正因督师史可法的犟脾气急得嗓子眼在冒烟,哪里还理会得二张兄弟那里,得不到总兵命令又被二张部明军逼迫的郑部各船只得向江中撤去。 内守备标兵游击明水倒还是个有一点血性的将领,眼见诸军大溃,而督师史公却执意瓜洲殉国,情急之下起了凶性,带着数十亲兵止住溃兵人潮,并大呼:“史公在此,史公在此!” 不得不说,史可法的威望确是高,不少明军溃兵听说史公就在渡口,又见自相争船只会白白枉死,当下就有不少明军同那内守备的兵马一起掉头拒敌。 只兵败如山倒,纵有少数明军血性敢战也无力挽回此大败局面。 淮军诸营更是奋勇突进,尤其是那帮在史家荡大战中投降的。这帮人当官军的时候杀贼无能,一遇挫折就立即崩溃,当起贼军来倒是变了人似的,把个官军砍得尸横遍野,凶的不得了。 瓜洲渡口,烟火弥漫,哀号惨叫不绝于耳,以致远处被淮军强迫来观战的那帮扬州老爷们看着都是个个不忍,有士绅请那与淮军关系不错的进士郑元勋前往劝说淮军纳降。 “将军胜局已定,何必多造杀孽?经此一战,南都必不敢再望扬州,扬州士绅亦再不复他念。” 郑元勋到底是进士出身,说话就是有水平。 “那便劝降吧,” 陆四也无意再杀戮下去,便欲传令劝降,岂料前方左大柱子来报,说是渡口竟有一支明军死战不退,他们一时攻不进去。 哪又冒出来支死战不退的明军? 陆四真是见了鬼了,这明军要个个死战不退,哪还有什么大顺、大清的事。 未几,左大柱子又遣人来报,说是渡口处的明军之所以死战不退,是因为什么督师史可法就在那里。 “史公!” 郑元勋脸色当场就变了,异常激动。 陆四朝郑元勋看了眼没说什么,因他知道史可法的声望的确是大,很大。以致他死在扬州后,仍有不少人借他名义聚众抗清,可谓一呼百应,大江南北皆从史阁部。 “你过来,” 陆四马上随手一指,一个投降的朱国弼部明军总旗颤悠悠的被提了过来,害怕得腿软脚软都快站不住时,耳畔传来“贼将”的声音:“你去请史公渡江回去吧。” 第二百五十五章 天下第一旅 冯汉部狂奔下山时,云龙山中有号角声响起,来自不同的方向,但号声均来自明军。 柏永馥动了,不动也不行,因为淮军发现了他。 柏原本是想将淮军的前队直接放过去,专打淮军的中间,现在却必须提前动手,要不然山脚下的淮军重新缩成一团,在没有步卒配合的情况下他根本啃不动。 西边的太阳也快要落山,如果明军不能在天黑之前一鼓作气将淮军冲散,天一旦黑下来对明军也将不利。 黑夜,是厮杀双方共同的敌人。 因此,只有在天黑之前将淮军冲散,从而使得夜色放大淮军的惊恐,让他们无法收拢组织,最终崩溃,柏永馥才能说这一仗他打赢了。 “杀!” 潜藏在云龙山各处的明军听到号声后纷纷翻身上马,有的是直接纵马向山脚的淮军冲杀而去,有的则是在离淮军还有一定距离时再次下马,取出弓箭和火铳向淮军攻去。 柏永馥将所部骑兵分成了三部,一部由他亲自率领,一部由部下杨文启统领,一部由詹世勋统领。 杨文启原是辽东人,曾是祖大寿麾下把总,大凌河一役随祖大寿降清后又伺机渡海潜逃回登州,后入刘泽清部为守备。詹世勋是刘泽清亲兵出身,娶了刘的侄女为妻,现为副将。 “敌袭,敌袭!” 发现明军后,山脚下长长的淮军队列立时响起铜锣声,与此同时一颗又一颗“钻天龙”飞射升空,这是向前后友军示警,同时也是“稳住别动”的意思。 稳住的另一层意思自然就是必须顶住。 “狗日的,就晓得你们在这哈,他妈的,弟兄们,列阵!” 最前面的第一旅旅帅夏大军脸上丝毫没有任何紧张,反而是无比兴奋。 这个从前靠给人扶重和宰牲畜的旅帅,胆量不比淮军领袖陆文宗差。 除了自身敢夜里在乱葬岗瞎逛悠的胆量外,第一旅的强悍也给了夏大军不惧任何对手的底气。 以林字营为中坚的第一旅清一色都是运河起事的老弟兄,虽未经历与明正规军的大战,但在兴化围城和随后的清乡之战中却是杀人无数。 人杀得多了,哪怕杀的不过是反抗淮军的地主士绅和他们鼓动起来的百姓,第一旅从上到下也都透着一股杀气。 夏大军这个旅帅更是淮军诸将中公然下令屠杀百姓甚至妇孺的,兴化人将他称为“夏砍头”。听说“夏砍头”带兵离开兴化后,当地的百姓就差放鞭鸣炮了。 第一旅的三个标统也都是强悍之辈。 第一标的标统沈三元是沈瞎子的侄子,高邮史家荡之战奋勇当先结果叫明军铳子击中身负重伤。现在伤势已经痊愈,但可能仍有铅丸在他体内,所以每逢刮风下雨沈三元都会感到阴疼。 陆四知道这个情况后曾想让人给沈三元动手术取出身体内的弹丸,但这个时代虽有麻药,可哪有这么高明的郎中,只能等后面看看是不是自家培养一批敢“开刀”的医生。 第二标的标统万四是随陆四夺取宝应城的一百勇士之一,也是战后活下来的68名汉子中的一个。 这人也是平日看着吊儿郎当,但要是接了任务却是一丝不苟,拼了性命不要也要完成的主。 组建第一旅时,陆四征询夏大军三个标统人选时,夏大军推荐的就是万四。 第三标的标统戚呆子是第二个登上宝应城的河工,第一个是左潘安。后来史家荡一战,这个戚呆子一人就砍翻17名官兵,是目前为止淮军之中单场作战杀敌人数最多的人。 杀俘最多的是孙武进,目前至少有三千人被他或坑杀,或刺杀。 淮军仅有的一支弓兵营就在第一旅戚呆子手下,营官是山东猎户子弟徐传超。 “大车在外,牲畜在内!” 第一旅是易步为骑的旅,军官士兵都有“座骑”,因此有三千多头牲畜。但除了这些充为座骑的骡子、驴和驮马外,第一旅还有两百多辆大车。 这些大车除了装运辎重和粮食外,每车还配有挡铳板三块,棉被九床。遇敌之时,将大车或以环形,或以圆形置于战阵之外,棉被湿水覆在挡铳板上用以挡铳或挡箭。 这个办法自是宝应之战总结出来的办法,“发明人”是那位没有鸟的高太监。 在防御前提上,夏大军等人又将车阵改进了下。每辆大车在车架上开凿六个洞,每洞安插一根长矛,再将前方本应套在牲畜身上的扣环取下,于车架后面安装两根大木棍,使得本应由牲畜拖拽的大车变成由人在后面推行,类似民间百姓用的独轮车。 这样由于前端插有六根长矛,车上又安有三块挡铳板,完全可以变成攻击性武器,另外还可以在车上站两到三名铳手或箭手,从而达到在攻击之时能够远程再攻击的效果。 陆四觉得夏大军他们这个改造很好,是农民式战争手段的升级,亲自将这种战车定名为土坦克。 官兵是精锐,人人有杀气,全旅营官以上都有铁甲,五分之一皮甲,三分之一棉甲,盾牌1200余付,弓弩400多付,可以说是武装到牙齿,如此第一旅又岂会畏惧明军,哪怕对方是骑兵。 连同夏大军在内,第一旅上下巴不得明军放马来冲,从而叫他们知道淮军第一旅的厉害。 然而,山坡上明军喊杀声不小,蹄声也是急促,可等来等去却没有任何一支明军朝第一旅冲杀而来,反而是后方马三宝的降兵那边打了起来。 欺软怕硬? 夏大军“呸”了一声,一脸的失望,他还想看看自家的土坦克能不能克制骑兵呢。 边上的戚呆子皱眉道:“旅帅,明军是看出马三宝那帮人不顶用,他们也多半顶不住,我怕明军会驱他们来冲咱们。” “都督有令,许进不许退,不管什么人只要敢退,一律阵斩!包括我这个旅帅也是。” 夏大军冷笑一声,“明军想捡软柿子捏,我还想看他们狗咬狗呢。” 如果不是陆四兄弟没有下令,在邳州的时候夏大军就想把这帮不把百姓当人看的降兵给屠了。</p> 第二百五十六章 淮阴侯的价码 马三宝是软柿子。 对昔日同属一个阵营的马三宝部,柏永馥太清楚不过,所以从一开始马部就是柏永馥重点打击的目标。 昔日“友军”从藏身处冲出来时,马三宝部下的那两千多降兵都没摆开阵形,仍是保持行军队形,结果在匆忙列阵的过程中被明军杨文启部八百多骑兵轻而易举冲乱,软得不能再软。 然而让杨文启吃惊的是,这些杂兵在被冲乱后却没有立即化作鸟兽四散,从而为明军所用冲击淮贼本兵阵列,而是在大小军官的带领下一团团的于山脚各处顽抗明军。 远远能看到马三宝带着几百人团在一处土丘上,用他们不多的火铳向正纵马驱杀的明军射击。 绵延云龙山脚下南北十几里地,不断有红色烟花在半空炸响,喊杀声也是响彻于耳。 按柏永馥的计划,杨文启部在冲垮马三宝后就当驱使这帮杂兵去冲淮贼另外的本兵队伍,可是马部不应该有的表现让他的计划打了折扣。 柏永馥不知道的是,在从邳州出发时,淮军陆四都督曾亲自向马三宝许诺,只要他临阵不退,大败刘泽清后马三宝便可率部向山东进军,若得一县之地为守备,若得一府之地为参将,若得数府之地即可为总兵。 原话是:“得一县,为部总;得一府,为防御;数府可为提督,入大顺正官。” 马部降兵则被告知凡被他们击杀的刘部明军无论将领还是士卒,其身上所携财物均归他们所有。 若是攻城,则按淮军现行军功赏赐,以“独攻”和“同攻”分别记功,领不同赏赐。 真金白银,绝不拖欠。 战功积累足够,入淮军正编。 无论是“前程”还是“财货”,大顺淮阴侯开出的价码都很诱人。 马三宝部下这两千多兵在刘泽清那里不过是杂兵炮灰存在,能给顿饱饭吃就甘愿卖命了,这实实在在的利益好处往他们面前一摆,任谁都要动心。 结果就是让明将杨文启震惊的一幕发生了,那些在他看来一触即溃并会跟无头苍蝇一般向淮贼本兵冲击的杂兵,竟然在被他率部冲乱之后仍未崩溃,反而跟他的骑兵缠斗了起来。 明军来回纵马驱驰砍杀,道路为之一清,但他们刚走,后面那些逃散的杂兵又复聚了过来,根本不按明军的想法去冲击淮军本兵阵列。 虽然这些被冲散的杂兵对明军也构成不了威胁,却像狗皮膏药似的让明军烦不胜烦。 “妈啦个巴子的!” 杨文启顾不得去想马三宝怎么变了个人,那帮炮灰又是怎么变得这么不怕死,他没时间再和这帮杂兵纠缠了,因为詹世勋已经攻了过去。 .......... 前方马三宝降兵被明军攻击时,第二旅也遭到了明军詹世勋部的攻击。 第二旅处在道路中间的狭长地带,明军攻过来时整个旅的行军队列长达三里多地。 山坡上蹄声疾至时,从未有过与骑兵交战的第二旅官兵难免有些心慌,他们当中有不少是明军降兵,加入淮军以后只在盐城执行过清乡及奇袭安东之战,没有打过什么硬仗,所以即便事先知道会遭到明军骑兵攻击,列队的速度也要比平日迟钝许多,加之地形受限,明显慌乱。 “老子是徐庆标,老子就在这里!” 关键时候,身为旅帅的徐和尚一边大声叫喊,一边命旗牌亲兵向天空连发三枚“钻天龙”。 听到远处传来的旅帅声音,再看旅帅处升空的讯号弹,虽说很多人其实看不到旅帅身影,但那心却是瞬间踏实许多。 古往今来,百姓也好,当兵的也好,都要有个主心骨。甭管再多人,没个主心骨在那就是一盘散沙,成不了气候。 冲击第二旅的明军詹世勋部就是几天前重创淮军曹元部的兵马,有着大败淮军骑兵的心理优势,詹部上下自然不会将山脚下正在慌张列队的第二旅放在眼里。 作为刘泽清的侄女婿,詹世勋从不轻敌,但山脚下这些从邳州过来的淮贼还是让他起了轻视之意,他认为这支淮贼除了极少数精锐,其余不过是拿着兵器的土匪和农民。 骑兵的优势不在于攻坚,而在于快速机动,捕捉对手失误和薄弱而击,然后将对手的薄弱处撕开,撕成一条血淋淋的大口,最后让对方血流而亡。 在詹世勋的指挥下,明军开始加快马速向着淮军冲去,不是全力奔驰,而是控制马力,这样可以在一击不中的情况下可以快速从对方阵中突出来,而不是就此陷进去。 双方都在抢时间,一方要布防,一方则是要打乱对方,战场上可用争分夺秒来形容双方的速度。 第二旅的三个标统草堰孙四、大团麻三和杨祥都是经过血战的将领,虽是第一次与大规模骑兵交战,上下均是有些紧张 明军来的太快,到达三四百步距离时,第二旅的阵线才刚刚完成。 “稳住,稳住!” 大团麻三将长刀举起,大声的喝喊着,下面的营官、队官也在不断的吼叫着。 明军骑兵在百多步外突然分成了两拨,一拨是平端长矛继续加快速度往淮军阵线冲去,另一拨却是勒住座骑下马,然后从马上取出大弓开始向淮军射箭。 要想在马上把箭射得又准又狠,难度不是一般的大,战马前冲的时候,马上的骑士会被颠簸的厉害,这个时候在马上射出去的箭不会有什么准头。 不管是明军还是顺军,包括满清八旗在碰到列阵的对手时,大多选择下马步射。 阵型结合很紧密的步兵队列,骑兵往往很难直接撼动,就算冲阵成功伤亡也会很大,对于骑兵很宝贵的任何一支军队而言,直接冲阵都是绝对要避免的打法。 徐和尚的旗牌亲兵跟在他身旁,牢牢护卫着旅帅大人和他们的军旗。 数百明军纵马呼啸而来,另有数百明军张弓搭箭,一轮箭雨在前头骑兵还没有冲到淮军队列前就射了过来。 “举盾!” 第二标的三百多名盾手将挨牌顶上了头顶,既保护自己也保护着那些同伴。 “嗖嗖”声中,几百枝箭钻入淮军阵中,掉在挨牌上发出“噗噗”的闷沉声,声音好像下冰雹似的。</p> 第二百五十七章 淮军的传统战术 几个月时间滚雪球的发展让淮军拥有两个主力镇,两个后备镇及其他兵马将近五万余众,单论人数,淮军是绝对超过刘泽清部明军、董学礼部顺军的。 然而淮军的武器装备却少,尤其是火铳和弓弩这类远程作战武器。第二旅作为第一镇的三个主力旅之一就没有火铳和弓兵,全旅标配就是大刀长矛、盾牌棉甲。 在此基础上,旅帅徐和尚是以练胆为第二旅练兵首要。 是谓操训以练胆气为第一,练伍法为第二,练手足为第三,练耳目为第四,练营阵为第五。 大字不识完全是农民出身的徐和尚为了锻炼部下胆气,还多次组织官兵到乱葬岗宿营,甚至还大胆搞过三次“营啸”的演习。 第一次,担任演习的第二标全标混乱,两名士兵死亡,七名士兵受伤,一标官兵一夜跑散七成,用了两天时间才收拢完整。 陆四知道此事后气得大骂徐和尚乱来,可徐和尚却不死心,嘴里说着再也不敢胡来,可没过几天又瞒着陆四搞了一次。 这一次,四人受伤,没人死,但参加演习的一标官兵还是乱跑了几百人。 陆四知道后却是没骂徐和尚,因为他也好奇这种主动“放毒”式的训练是不是有效,并且给出了自己的建议,那就是务必要告诉士兵们演习的目的是什么,要做到上至旅帅,下至伙夫辅兵,人人明白练兵意义。 得到支持的徐和尚很快就组织了第三次“营啸”演习。 这一次睡梦中惊醒的士兵们无一慌乱,反面迅速起身拿起武器聚集,并通过各营间的口令确定彼此是友非敌,有效的自我压制惊慌情绪,不仅没有炸营反而进行了一次很难得的“紧急集合”。 陆四盛赞,并命徐和尚将此次演习的经营和从中得到的经验整理出来,准备全军推广。 孙武进的三次杀俘事件,第二旅的官兵参与执行过两次,而参与的官兵基本都没杀过人的河工。 徐和尚认为杀人会更壮胆,用他的话讲人杀得多了,菩萨爹爹见着了都得打摆子。 通过这两次大规模杀俘事件,确是让第二旅的官兵胆气为之壮了许多。 既是以练胆气为全旅操训第一,第二旅的胆气肯定不会让徐和尚这个旅帅失望。 因此虽没有对阵骑兵的经验,远处高速驰奔过来的战马让第二旅上下都很紧张,但没有一个人生出逃跑的念头,反而训练有素的支起盾牌,以营为单位结成一个又一个的圆阵。 一些狭长地带实在列不了阵,就以队为编制结在一块,任凭头顶箭如雨下,却个个保持沉默不吭不喊的半蹲于地。 福建人标统杨祥的一名旗牌亲兵被箭正中面门,一个队官也被一箭贯穿整个左脸。不时有中箭的士兵仆倒在地,有的盾牌上至少扎了六七根箭。然而,一个个圆形盾阵始终屹立着。 冲阵的明军骑兵在发现“淮贼”没有溃乱时已经来不及勒马了,只能平端着长矛硬生生的“砸”了上去。 战马撞翻人阵,长矛捅进战马,惯性作用下不断坠落的身影以及那被一扫而过的人群,真正是一片人仰马翻。 这一幕几乎是同时在四五个不同地方上演着。 没有远程攻击武器的第二旅全凭胆气硬扛明军骑兵的冲击,仅在初期伤亡就多达三四百人,相当于一个半营被当场“报销”。 “一发!” 铁面下的徐和尚看着远处不断冲击纵马奔驰己方兵马的明军,让旗牌亲兵发射了一枚钻天龙。 “退者,杀无赦!” 伤亡再大,徐和尚都不在乎,他只知道必须将这帮狗日的明军骑兵死死拖住,咬住,哪怕第二旅死光了,也要钉在这。 都督有句话徐和尚是听进去的,那就是你第二旅胆气训练得再多,也不及一场实在的厮杀来得更现实。而只有人死的越多,第二旅才会越精锐。 .......... 硝烟弥漫,烟尘遮天。 明军骑兵分成多队在长达三里的第二旅阵线上来回奔驰,好像几条长蛇游来游去,使得第二旅的伤亡越来越大。 表面看上去明军似乎已将第二旅撕开很多口子,占据了主动权,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不难发现冲进第二旅阵线的明军骑兵马速却不断的在下降,甚至在一些地方因为过于密集的淮军圆阵阻挡,明军根本施展不开只得弃马步战。 做为主力的第二旅表现出的韧劲扛住了明军的冲击。 经历了最初的混乱后,第二旅开始反击。 在军官的指挥下,士兵们用长矛不断捅刺那些明军,一些勇敢的士兵甚至飞身扑向马上的明军,有的则是拼命拽住马尾巴,哪怕被战马拖出几十丈都死死拽着不肯松手。 “压上去!” 杨祥果断把握战机,将一支突进来的明军骑兵压缩在他和麻三第二标的中间地带,这支明军大概有三百多人。 发现第三标将一支明军骑兵压过来后,麻三立即意识到杨祥想干什么,亲自带着一营兵手持长矛逼了过去。 那支明军骑兵意识到他们陷入重围,前不进后不能退,更无法打马冲上山坡,只能咬牙同两面进逼的淮军死战。 可任凭他们左冲右突,根本跑不起来的战马却让他们成为淮军长矛手的活靶子,不断有明军被刺落马下。有的更是被几杆长矛同时刺中然后活生生的被从马上“挑”起抛下。 一队手持大刀的淮军更是不住挥砍明军的马腿,明军一旦坠落连哀号声都来不及发出就被乱刀分尸。 马的尸体,人的尸体倒的倒处都是,将本来就被淮军两标压缩的这支明军骑兵的活动范围变得更小,最后被如林的淮军长矛手密密麻麻围在中间苦苦支撑。 失去了机动性能的骑兵在人数远超过他们的步兵面前,同样也是不堪一击。 远处正率部冲击第一标的明将詹世勋发现自己一支部下被淮军重围,知道不妙想率部前往救援,可道路同样被一个个圆阵阻挡。那些结成圆阵的淮贼生生的将詹世勋给拖住,让他救而不得。 关键时候,前方攻击马三宝部的杨文启率兵赶到,发现詹世勋部陷进淮贼之中后,杨文启二话不说就带兵猛冲。 当面孙四的第一标实在是顶不住杨文启部被冲垮,两个老河工兄弟出身的队官当场阵亡,其中一个还是夺取淮安城的六十八勇士之一。 第一标的被冲垮,使得詹世勋得以到同杨文启部会合,不过却是无法救出被两标淮军压缩包围的部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在密密麻麻的长矛阵中逐渐消失。 杨、詹二人都能从对方眼神中看出惊讶,尤其是詹世勋,他没想到这支完全是土匪和农民组成的淮贼队伍竟然如此能战,难怪姚文昌会被打的全军覆没。 这么一支劲旅抵达徐州城下,会对局面产生什么影响,杨、詹二人心知肚明。 已经冲了下来的他们此时也是骑兵难下,只能督兵继续冲杀下去,期望这支淮贼能够不支溃退。 夜色,已经开始浮现。 ............ “他姥姥的!” 第一标被冲垮让徐和尚大怒,亲自带着旗牌亲兵赶了过来。 淮军每个旅都有一支100人的旗牌队,不仅是旅帅的传令兵也是护卫亲兵,人人披双层棉甲,穿红衣,可以说是每个旅最精锐的人马。 军中又称各旅的旗牌兵叫“红甲兵”。镇帅手下的旗牌队则是穿黑衣披双甲,所以被叫做“黑甲兵”。 红甲兵、黑甲兵、铁甲兵,统称为淮军三大甲兵,其中又以铁甲兵最是能打。 第一标的标统孙四在抵御杨文启部的冲击时被战马撞倒负伤,不知是胸骨断了还是肋骨断了,反正不能站立。 按淮军军制,主官负伤或阵亡不能指挥时,就由下面的军官补上。既是营官也是孙四表婶家侄子的张二临时接替孙四指挥,收拢第一标余部三百多人准备向第二标靠拢,要不然他们就会被会合的明军围住剿杀。 “旅帅上来了!” 发现旅帅带红甲兵赶来后,张二马上带余部抬着受伤的孙四靠了上去。 “孙四个狗娘养的哪去了...” 徐和尚后边骂人的话生生咽了下去,因为他看到了被抬着的孙四正一脸痛苦的望着自己。 孙四的痛苦不是因为打了败仗,而是疼的实在受不了,他能咬牙忍住不喊完全是不想在这么多部下面前丢人。 “把孙四给我抬下去,其余人都跟我上!” 徐和尚大刀一挥,带头向不远处的明军冲去。 旅帅身先士卒,旗牌队同第一标的残兵们哪有不跟随的道理,举着手中的大刀和长矛就随旅帅杀了过去。 发现一股淮贼竟敢反击过来,杨文启立即命放箭。 无数箭枝朝徐和尚射来,身穿铁甲的徐和尚连抬臂遮挡都不做,直接提刀往上冲,麾下的红甲旗牌亲兵们也是悍勇,双方很快厮杀在一起。 麻三和杨祥在解决了那支三百多人的明军骑兵后也带人增援旅帅,此时西边太阳已近落山,远处平原未黑,云龙山脚下却是起了黑影,但见喊杀震天,双方却是无法看清局面到底如何,是明军占了上风还是淮军占了上风。 明军直到此时,仍有一支兵部并未动,这就是明军主将柏永馥亲自指挥的一千余骑兵。 柏永馥没有动的原因是杨文启和詹世勋没能完成任务,计划中二将率部击溃淮贼后将驱使大量溃兵直冲淮贼后队,柏永馥再率兵冲出,一战定乾坤。 可现在,淮贼中央虽被明军撕开无数口子,但淮贼抵抗却是顽强,后队更是没有受到冲击,柏永馥自然不能动。 相比对手两万之众,他的骑兵数量还是太少。 淮军这边陆四也没有动,接报前面的第二旅遭到明军多支人马攻击,伤亡惨重他也没有派兵增援,只是死死看着云龙山上。 半个时辰后,夜色终是完全笼罩云龙山,厮杀的明淮双方陷入无法识别敌人的困境之中。 然而,双方都没有打出火把,因为双方都知道此时要是打出火把就会完全暴露在对手面前。 渐渐的,喊杀声开始变小,似乎明淮双方都想结束这场厮杀。 这世间,能打夜战的兵马很少。 柏永馥也在犹豫是否撤军,因为不仅是天黑原因,更是这场仗已经打成了“夹生饭”,难以再啃下去。 这不是柏永馥轻敌,如果轻敌的话他不会将战场放在离徐州城这么近的地方,而是淮贼表现出的战斗力远远超出了他的估计。 然而现在下令撤军有一个坏处,就是山脚下的己方部队因为看不见地形,在撤退时恐怕会发生自溃,从而让淮贼捡了便宜。 正迟疑时,眼前的黑夜突然一下明亮起来,如同白昼! 山坡上的明军眼睛在同一时间都不约而同的睁大,他们看到山脚下突然有无数的烟花爆炸开来,五颜六色的烟花不但绽放绚丽的烟火,更让本在黑夜中隐藏的明军一下暴露。 “这?...” 柏永馥来不及想淮贼从哪弄了这么多烟花,而是心猛的突了一下,他知道那些烟花的作用是什么。 照明! “嗖嗖嗖”声,无数的烟花弹向着明方的明军笔直射去,在明军阵中炸开同时将这帮人的身影明明白白的展现在淮军将士眼中。 猝不及防的明军根本无法抵御来自淮军的烟花攻击,他们也无须抵御——烟花不杀人。 杀人的是他们看不见,却能看见他们的对手。 不少明军座骑被烟花弹炸伤眼睛,惊恐的乱跑,任凭马上的主人如何勒缰也不肯停下。 淮军的“传统”战术,在史家荡一战取得惊人效果的烟花攻击再次在云龙山上演。 如同史家荡之战那些无法睁眼的明军,杨文启、詹世勋部的骑兵同样也不敢睁开眼睛,他们要不就是紧闭双眼,要不是就埋头抱着马脖子死死伏下。 烟花好像多得用不完,不停的向着明军发射。 绚丽烟花中,一队队手持长长竹篙的淮军将士向着前方的明军逼近。 “红黑红,红黑红!” 整齐的号子,整齐的步伐,整齐的动作。</p> 第二百五十八章 人仰马翻 竹篙、烟花,这两件自运河起事后便为淮军立下赫赫功勋的土武器,陆四从来没有忘记。 武器,从来没有简陋无用一说,有的是会不会用。 会用的人,两把菜刀也能打天下。 不会用的人,给他加特林也不过当烟花放。 如陆四,第一次杀人,就是一把菜刀。 掀起运河数万河工大暴动的也不过是一面铜锣。 决定胜负的永远是人。 云龙山,谈不上是个好地方,这山虽然不高,但丘陵地形对淮军依旧不利。然而明知柏永馥会利用云龙山的地形阻击淮军,陆四也依旧将“皮球”滚了过来。 这不是什么胸有成竹,或是已经有了必胜的把握,就是单纯的干一场。 人死吊朝天那种的干一场。 既然迟早都要干,晚干不如早干。 淮军迫切需要和大规模骑兵集团作战的经验。 正如陆四对徐和尚所言,胆练得再多也不如实实在在的干一场。 无数战马高速冲驰给人带来的压抑和恐惧感,是云龙山脚下的淮军从没有体验过的,但是又必须体验,并且压抑和恐惧将一次比一次强烈。 陆四已经做好牺牲一个旅甚至两个旅的思想准备,只要能全歼柏永馥的三千多骑兵,这些牺牲便是值得的。 除掉柏永馥,便等于斩断刘泽清的翅膀,没有了翅膀的刘泽清,他就是想飞也飞不掉了。 马三宝可是交待的明白,刘泽清的军中携有数以百万计的大量金银。 得到这笔金银,淮军就有北进的勇气和底气。 不过战况显然比陆四预测的要好,第二旅虽然伤亡很大,但却扛住了明军骑兵的冲击,并将他们成功滞留住,使得淮军的中央虽被明军彻底搅乱,但明军却无法获取更大的战果。 陆四一直在抬头看山上,不是要看什么大佛像,而是在看天色什么时候黑。 他知道,夜色会加倍甚至数倍放大淮军对于敌人的恐惧。 他相信柏永馥也是这样考虑。 很多天前的一次军议上,陆四以不容质疑的语气命令诸将如果与敌接战是夜间,不管撑得住还是撑不住,都不允许首先点燃火把。 萨尔浒的教训他陆四可不能犯,他可是连明军的影子都没看见就将铁甲老实穿好的。 张献忠的教训也不能犯。 看不见敌人不是瞎子么,瞎子怎么打仗? 部下们嘟囔质疑。 陆四当然不会让自己的部下成为瞎子,他早就为淮军装备了大量的照明弹。 中国人逢年过节助兴的玩意在这个科技不发达的时代,其实就是最好的讯号弹和照明弹。 现在,一朵朵在明军阵中绽开的烟花为淮军指明敌人所在的同时,也将敌人搅得一塌糊涂。 “这玩意...” 炮队标统、福建人洪宝看着远处密集绽放的烟花十分过瘾,这场景从前只在过年时发生过,那些有钱的大户人家在除夕夜相互间跟较劲似的你方放罢我方放,乐得穷人家的小孩子们能在外面手舞足蹈的看到深夜。 “原来能这么用。” 洪宝点了点头,下令部下们将已经装填好的药子清理出来。他之前得到的命令是不管前面是什么人退下来,他炮队都要立即开火将他们射杀。 洪宝有些不敢相信,因为他前面是第一镇的主力三个旅,所以他特意跑去向都督确认命令的真实性,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洪宝着实心惊。 远处,绚丽的烟花绽放中,步兵的攻击开始了。 “红黑红!红黑红!” 第三旅谢金生部的一千名竹篙兵以五十人一行,三人一组的方式排成密密麻麻的方阵,紧握竹篙向正被烟花“攻击”的明军压了过去。 明军能够听见耳畔传来的吼声,但他们却看不到攻不过来的淮军。 烟花很夺目,很绚丽,于黑夜之中让人忍不住一直看,但那是在半空中炸响,而不是在眼前炸响。 烟花爆炸产生的大量硫磺味呛得明军眼睛无法睁开的同时,呼吸也变得困难,因为真的太呛人了。 如果是选择被炮火攻击还是烟花攻击,可能大多数明军会选择前者,因为前者什么也看不见,被打中了就打中。后者却是打中不要命,问题是能看见,而眼睛受不了这么近距离的夺目光亮。 为了躲避那些烟花,明军只能趴在马上,感受到危险的时候他们猛然抬头,眼前却是突然一黑,又突然一亮,刺得他们本能就将眼睛闭上。 远处,却依旧是一片漆黑,只有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五颜六色的光亮。 很多明军被受惊的战马带着远离了战阵,有的直接被带到了淮军那边,结果马还没停,就被黑暗中的长矛挑落。 有的则是往边上的山坡奔跑,没跑几步就因战马看不清地形或从马上摔下,或被树枝直接摞倒。 “红黑红”的声音越来越近,密集的脚步声也是近在咫尺,不用眼睛看就知道敌人已经到了跟前。 危险迫使一些明军不得不睁开眼睛,继而就看到无数根竹篙朝着他们“顶”了过来。 竹篙很长,三人同持一根跑步前进,继而合三人力气向一人同时捅去,那力量大到足以将人“捅”飞。 一个又一个明军被竹篙捅飞,落地时不是将后方的同伴砸落马下,就是重重撞在战马上,引发连环的骚动。 “刺!” 密集的竹篙阵随着混乱的明军往他们阵中不断突进,阵前接触当面的明军无不一被捅落马下,大量的战马也在密集的淮军竹篙阵的压迫下往后面奔去。 这一次的人仰马翻成了单方面。 简单的动作,举,捅,收,再举再捅再收。 淮军的竹篙队如入无人境,将他们眼前被烟花炸得混乱一片的明军骑兵不断捅落马下。 落马的明军是死是活,竹篙队浑然不顾,只是依旧排着密集的阵形不断往明军后方压去。 詹世勋最先崩溃,压根不能视物的他们根本无法组织反抗,即便有士兵如瞎子般往前方放上一箭,或是打上一铳,对于汹湧而来的淮军竹篙队而言,也不是一枚石子落在深潭之中,无声无息。 詹部不断向后面的杨文启部退,杨文启知道不好,喝令部下随他往后面冲,然而不等他们跑出几百丈就被硬生生的堵住了。 不是后面那些被他们打散的马三宝部杂兵堵住了他们,而是几十辆大车将路给阻断了。 当面的淮军没有用烟花攻击他们,但黑漆漆一片,那些纵马狂奔的明军直到身子突然连人带马被“钉”在大车前的长矛上,才知道黑暗之中隐藏着可怕。 “放箭!” 徐传超一声令下,四百多淮军仅有的弓弩手张弓拉弦向着前方的黑夜中射出了手中的箭枝。 “嗖嗖”声中,被挤压乱成一团的明军不断惨叫落马。 几轮箭雨,就听前面到处都是马的悲鸣和人的哀号。 “进!” 随着一声令下,“土坦克”由六名淮军大汉推着往前奋力推去。车架前的六根长矛没有竹篙长,但相比竹篙只是将人“顶”飞,那矛头却是直接将撞上的人和马直接扎出一个个血洞。甚至将人直接“钉”在了大车架前,至少十几辆大车无法再前进一步,哪怕六名“推手”使出吃奶的力气也不动弹,因为车架前连战马都被扎在上面。前端重量加重让一部分大车前进不得,更让一些车前端沉下,后端翘起,怎么压都压不下来。 明军绝望了,黑暗中零散的铳声响起,却只在那些大车前的挡铳板上发出“噗嗤”的闷沉声,对后面的淮军造成不了任何伤害。 前面有配合烟花弹逼上来的密集竹篙队,后面有大车堵路,前后不通的明军在双重打击下彻底溃乱。 刘泽清的侄女婿詹世勋魂都要吓飞了,在意识已经陷入绝境后他翻身下马,朝着坡上拼命跑去。 主将的逃跑让詹部也是彻底崩溃,一帮丧了胆的残兵闭着眼睛往两侧乱跑。杨文启知道大势已去,在淮军占尽优势且有大量烟花照明的情况下,柏永馥不可能带兵下来救援他们,他们现在只能自求多福了。 可是混乱中,杨文启却被溃兵裹着无法向两侧坡上逃命,本来还能替他们在前面挡上一阵的詹部溃散的结果就是让淮军的步兵大阵直接突了过来。 上天无门,下地无路是杨文启现在最好的写照。 无奈之下,他只能闭着眼睛打马跟着乱兵又一次向着前方的黑暗冲了过去。 四击到处都是战马撞击大车的声音,那嘶喊绝望的叫声如同地狱场景。杨文启忽的猛然勒缰,疯狂掉头往另一面突了过去。座骑刚刚离开原地,几枝羽箭就落了下来。 追随刘泽清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被流贼压着打,追着打,但如今天这般绝望的场景,杨文启这辈子都没遇过。 “快走,快走!” 杨文启不甘心的大声喊道,不断有烟花在他附近炸响,将马上已近疯狂的脸照得一清二楚。 终于,杨文启看到了敌人,他本能的提刀,可人还未及近一杆杆长长的竹篙就伸了过来。 杨文启下意识的挥刀就砍,然后哼都没来得及哼一下就觉自己突然悬空,低头一看,一根竹篙笔直的扎在他的肚子上。 竹篙很长,长到锋利的尖端已经透出杨文启身体三尺多。不远处,没有了主人的战马却被一个淮军高兴的抓住尾巴,大声喊叫着什么。</p> 第二百五十九章 宜将剩勇追穷寇 杨文启伸手想拔穿透身子的竹篙,可竹篙太长,长到他根本拔不出。 护心镜依旧明亮坚实,肚腹之上的铁片却脱落大半,串连的绳索同虫子一般垂在肚腹间。 竹篙那头,三个淮军士卒如获至宝的望着杨文启。 无声的眼神交流后,最前面的那个淮军松开了紧握的竹篙,缓缓拔出腰间的佩刀向着根本无法动弹的“猎物”走去。 杨文启的嘴巴、鼻子都有鲜血涌出,这个17岁就成为祖大寿家丁的明军将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竟然爆发出了从未有过的勇气,使出全身力气向前走去。 “啊!” 一步、两步、三步... 每一步,都是一声大吼,面容狰狞痛苦的吼叫; 每一步,背后冒出的竹篙变得更长,青绿的篙身也变得无比艳红。 每一步,地上滴落的鲜血更多,形成一道长长的血路。 尚能动弹的双手在动作着。 左手微微抬起,右手紧握着长刀斜举,杨文启是想临死前替自己“报仇”。 然而走向“猎物”的淮军士卒没有给“猎物”任何反杀的机会,在距离“猎物”几尺的地方定下看了眼后,猛的向前一个箭步,一刀斩断“猎物”抬起的右臂,之后又是一刀向“猎物”的脖子砍去。 这一刀,用尽了全力,却未能将“猎物”的脑袋砍下来。 只是,斩断。 杨文启的脑袋半挂在左肩上,喷出的鲜血却不多。 在他不断的往前迈步同时,身体中的血液就如破底坛子中的水在不断流失。 看了眼自己不够锋利的腰刀后,那淮军士卒没有选择再砍,而是示意两名同伴用手中的竹篙将“猎物”横着推倒在地,之后毫无危险的上前直接拽着“猎物”的头发狠狠用刀朝脖间断口开始切割。 伴随着肉骨撕扯声,杨文启的脑袋被分离,那淮军士卒提着杨文启的首级兴奋的朝同伴摇晃并高声喊道:“五百两,五百两!” 这是个将领,都督的悬赏是晋两级,银五百。 不远处活捉杨文启座骑的是第二标的一名士兵,虽然他没有挣到五百两的赏绩,但同样也很高兴。 因为抓获一匹活的战马同样也有五两银子的赏赐,而做为降兵的他额外还可计出战一次,如此今日便是出战两次。加上先前盐城清乡和安东之战,他再出战一次就能转为淮军正兵了,届时就能领正兵的饷,同正兵一样晋升了。 烟花照映下,目睹主将被人割去脑袋的明军愣在了那里,很多人将手中的武器扔在地上,继而从马上翻身下来,跪在地上默不作声。 无论是士气还是力气,在这些明军身上都彻底失去。 他们不想在绚丽的烟花下丧命,他们想活,唯有投降。 还有很多明军在跑,没有人愚蠢的试图再纵马往山坡上跑,坡上那些被座骑甩下或被树枝扫落的家伙们正抱着断臂断腿在哀号呢。 这个节骨眼受伤,和死亡没什么区别。 山脚下,坡上到处都是丢弃的兵器,奔跑途中被士兵脱下的棉甲东一件西一件。 无主的战马更是多达几百匹,有的已经被淮军收拢,有的则仍是受惊乱跑。 被淮军完全打怕了的明军残兵大概四五百人,同被狼群驱赶的山羊一般,慌不择路往黑暗中跑。 黑暗是他们第一时间想到的安全处,然后很快他们就发现黑暗同样危险。 詹世勋也在半山腰跑,太黑了,他根本不辨方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哪往跑,只知道远离山脚那片被烟花照亮的地域。 有心想抬头看看北斗星的方位,从而可以大体确认南北方向,可惜,天上没有一颗星星,连月亮都没有。 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 詹世勋尚不知道杨文启的脑袋已被“淮贼”割去请赏,他只知道自己得赶紧跑回去报讯。 但往哪跑? 跌跌撞撞的詹世勋脸上已被几根树枝刮倒,有一根险些戳瞎他的眼睛,在山上跟个瞎子似的拿刀小心翼翼朝前探路,一有风吹草动就吓得趴下来,过了好久才敢再次起身往前探路。 照这速度,恐怕天亮了詹世勋还在这坡上瞎摸。 ......... 对面的柏永馥同一众部下沉默的看着山脚,没有人说话。 沉默中有人牙齿在微微打颤,有人双腿在发颤,有人脑门上满是汗。 突然间战马发出的一声喷嚏都会让这帮人的心为之猛的一揪,一些军官开始下令士兵赶紧拿布包住马嘴,以免被山下的淮贼发现他们的藏身处。 山脚下的烟花突然不再炸响,取而代之的大概是几十个呼吸的一片黑暗。 然后就是一团团篝火在山脚下一堆堆的升起,从南到北,好像一颗颗繁星突然点缀在玉龙山。 远远能看见一队队的“淮贼”在篝火中穿梭,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大,丝毫不担心点燃篝火会暴露他们的存在。 山上也有火光亮起,起初是一点两点,很快变成了几十点甚至上百点。这是逃到山上又实在看不见的明军士兵点燃的火把,不这样做他们随时都会因为失足滚下山坡,更休说成功逃出生天了。 玉龙山脚最南端的一处丘陵地带,又有烟花炸响,这次不是平射,而是向着半空飞射。 随着那枚烟花弹的炸响,柏永馥部看到山脚下的“淮贼”士兵一队队的走到篝火旁,然后一队队的往两侧山坡上搜索而来。 如果说溃逃的明军打的是火星,搜索追击的淮军就是一条条火龙。 “宜将剩勇追穷寇!” 下令搜索追击的是陆四,下令点燃篝火的也是他,因为不是他不惧尚未出现的柏永馥部,而是大胜的淮军不再畏惧对手。 柏永馥的确不敢动,他不敢督兵冲向山脚下公然燃起篝火的淮军,这样做的下场和杨文启、詹世勋没有什么两样。 可柏永馥也不敢走,伸手不见五指,他要是敢下令全军撤走,于这黑夜中的云龙山,不用淮军动手他这一千多人也得自溃。 他现在只能等,等到天亮趁淮军不备冲出云龙山同大营会合。</p> 第二百六十章 吓唬吓唬 柏永馥部焦虑不安的在黑夜中潜藏,那些溃逃在山上各处的明军却是火急火了拼命的逃奔,但跑的越快摔的就越惨。 一些明军都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被脚下什么东西绊倒,跌的脸上是擦伤,额头是肿包,头发上不是树枝就是草皮,狼狈不堪。 茫茫云龙山上,单靠火把的光亮只能照得身边一小段路,不足以使这帮溃逃的明军辨明方向,因此“鬼打墙”的事情就发生了。 很多明军跑来跑去,发现自己始终围绕一个地方转圈,而不远处的追兵越来越近,真就跟见鬼似的冷汗直冒,大气也不敢出。 一些聪明的明军开始意识到身后的“淮贼”之所以一直甩不掉,是因为他们手中火把的缘故。 于是,这些聪明的家伙迅速熄灭火把,可眼前的再次黑暗让他们寸步难行,只得跟瞎子似的捡起树棍敲敲打打乱摸。 摸来摸去不是被淮军发现擒获,就是几个“难兄难弟”撞在一起,相互间又不知道对方是敌是友,便拿木棍和树枝乱咋呼。 更有离的近彼此都先下手为强,或扭或抱厮打在一起,最后被听到动静的淮军一锅端。 被抓住后,这帮明军反而人人都似得到了解脱,刚才那瞎子走路的感觉真的是没法形容。 “前边的兄弟,你他娘的能不能别跑了,我们又不杀你!” 降官之中表现堪称优异的原内标兵把总、现为第二旅营官的曹彦虎是各支搜索队中官职最高的,按道理搜索追击残兵这种事不必他这营官亲自带队,可曹彦虎还是亲自带队。 因为,利益大。 淮军军规对于抓获俘虏也有相应的军功赏赐,如曹彦虎这个营官只要所部累积抓获3000名俘虏,他就可以在没有其它战功的情况下晋升标统。如果有其它战功,则抓获俘虏数量可以抵扣一定军功。 从营官升为标统,不仅仅是多指挥几百人,领取的饷银也大大提高,且所部功劳立的越大,在正饷之外军官们获得的赏赐也会更多。 如此,爱财如命,当日在长江边将自己手下士兵折价几百两就给卖了的曹彦虎肯定要以身作则,多抓俘虏了。 在曹彦虎这个榜样作用下,其手下的淮军将士也养成了多抓俘虏的习惯,这一营人也是迄今为止淮军唯一一个“不杀俘虏”的营头。 营官亲自带队,曹彦虎手下的兵个个积极,不一会功夫就抓了四五十个俘虏,其中一半是跟驼鸟一样趴在草丛中,暗自祈祷打着火把从边上经过的淮军看不见自己的家伙。 更有两个手脚快的是在树上被发现的,当时一个淮军士卒因为尿急在一棵大树边撒尿,无意发现树上有脚印,心知不对的这个淮军士卒便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尿完抖了抖就去追前面的人。 爬上树的两个明军见状都松了口气,可没一会却发现树下多了十几根火把,几根长矛在他们脚底下的树枝上乱敲,躲不过去的两个明军这才怏怏从树上缓缓顺下,束手就擒。 得知有明军上树后,曹彦虎立即让手下注意头顶上,又不断让人大声劝降那些潜藏的明军,就这么着陆陆续续倒叫他逮了一百多号人。 当从俘虏口中得知刘泽清的侄女婿詹世勋也潜藏在某处,曹彦虎两眼立时亮了。 他好像记得都督说过只要能擒斩刘泽清子侄或手下大将的一律晋两级,赏银五百。 因此,只要他能活捉詹世勋,就不是升标统了,而是一跃而为旅帅了! 这个诱惑实在太大,大到曹彦虎途中撞见别的搜索队都没吭声,他害怕人家同他争抢詹世勋这条大鱼。 途中,又抓到两个明军,让曹彦虎无语的是,这两个家伙被抓的时候正隔着一棵树相互恐吓——均称自己是淮军,让对方老实出来投降。 .......... “都督,柏永馥个王八蛋肯定还在云龙山!” 孙武进刚刚审过几个被俘的明军军官,想从他们口中知道柏永馥部藏在哪里,可惜那几个俘虏也不知道。但孙武进认定柏永馥不可能跑掉,因为天这么黑,明军不管是人还是马都不可能在无法视物的情形下跑掉。 “都督,让我们上山搜吧!” 一心想替曹元报仇的赵忠义也接连请求陆四派自己上山搜寻柏永馥部,白天吃了亏折了好几十名手下的冯汉也是摩拳擦掌,这两人心里都憋着一股子劲。步兵表现得越出色,作为骑兵的他们脸上就越难看。 陆四环顾两侧,心道这会就算知道柏永馥部藏在哪也没有意义,因为柏永馥虽不敢攻击大胜的淮军,但淮军想要将之找出并歼灭也很困难,毕竟对方是一支建制尚在的骑兵集团,而非那几百吓破了胆乱跑的残兵败将。 思来想去,陆四准备聚拢兵马迅速通过云龙山脚,暂放过柏永馥一马,此地离徐州不过四十里地,全军加速前进中午就能赶到,届时就是与城内的董学礼配合同刘泽清的步兵主力决战。 柏永馥这千余骑兵基本上不可能影响到决战,所以在此耽搁下去反而不划算。 今天已是四月二十四日,距李自成兵败山海关已经过去三天,再有三五天这个消息就当传到徐州,因此陆四必须抢在这个消息传来之前击溃刘泽清。 否则,可能以为是吴三桂“借兵”东虏,大明气数未尽的刘泽清肯定要“硬”起来; 而董学礼则会因李自成的大败退出北京而变得动摇,那样一来对淮军就是大大的不利了。 只有先收拾掉刘泽清,陆四才能全力对付董学礼。 本着这个念头,陆四当下便命第一镇三个旅清点战场,其余各部抓紧时间通过云龙山。 孙武进、赵忠义他们都有些失望,但也知都督的安排是稳妥的。 这时,那陈不平却建议可派人往山上打一些烟花弹,并将炮队的虎蹲炮抽出往山上放上几炮。 “干什么?” 陆四不解。 陈不平竟说吓唬吓唬柏永馥。</p> 第二百六十一章 淮贼讲话有道理 吓唬有什么好处? 就是能让柏永馥老老实实的呆着。 陈不平认为柏永馥部肯定已被杨文启、詹世勋二部惨败吓着,要是再吓他们一吓,加深他们对淮军的恐惧,这帮骑兵甚至有可能都不敢窜回徐州。 只要都督那边能大败刘泽清的步军主力,陈不平就敢劝降柏永馥,从而将这柏手里这支骑兵收编进淮军。如果这件事能由他陈不平办成,那他在都督心目中的份量肯定会大大提高。 背着家里从凤阳跑来投淮军的陈不平可不想一直做一个记室书办,他的野心很大。 “齐宝,你带一队人去弄吧。” 陆四不觉得吓唬人有什么意义,但既是陈不平这个主动投靠的前明世家子弟献的策肯定要给个面子。 再说军中烟花反正多的是,虎蹲炮打几发要不了多少药子,便让齐宝去安排一下,管他吓到吓不到,全当是庆功烟花叫大伙看个乐。 齐宝去办后,陆四则解下铁甲,这玩意穿在身上累人的很。要不是坚信小心驶得万年船,他也不可能在“后方”都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陆四这人也奇怪,先前紧张的时候一点尿意没有,这会轻松下来反而觉得膀胱胀得很,又安排了几件事后裤子一提便去撒尿。周围都是大老爷们,他这淮阴侯不喜欢端侯爷架子,自是不须避着谁。 大碗喝酒,大泡撒尿,也是农民阶级造反的本色。 诚如陆四给扬州老父家书所言,他永远都是农民的儿子。 从前是,现在是,将来更是。 然而让陆四万万没想到的是,纯粹是吓唬的举动竟真将柏永馥部给吓着了。 ......... “嗖嗖”声中,一大团烟花在一片广袤山腰上空炸开,五颜六色的亮光下却是看不见人,只有一片片密林,以及密林之间空旷的原野、土坡。 “没人,换一个地方!” 看了片刻,齐宝便准备带人换一个地方再放,那原本静悄悄的山腰处突然一阵骚动,然后便听有蹄声响起以及人的喝喊声。 齐宝一愣,赶紧让人对着那个方向再放,之后便看到有很多身影从那处山腰向不同方向逃奔。 “在那里!在那里!” 伴随齐宝激动叫声,一枚枚烟花“嗖嗖”的在明军藏身地的上空炸响。 虽然淮军实际看不到明军,然而明军却以为淮军发现了他们。 造成这个错觉除了烟花让他们在明,淮军在暗,更是之前山脚下那场惨败。 成了惊弓之鸟的柏永馥部发生自溃。 几个士兵的溃逃演变为几百人溃逃,再到整支兵马的大乱,前后也不过就转瞬的功夫。 “快放!” 洪宝带着十门虎蹲炮上来了,明军藏身处离他们还很远,但洪宝依旧命令炮手开炮。 炮声同催命咒语一样,让已经开始溃乱的明军更加混乱,同黄河大堤被挖了小口似的一下崩塌。 “贼军上来了,贼军上来了!” 明军大呼小叫,很多人连马也不要直接撒腿跑,逃命的架势就跟淮军有千军万马从山下涌上来似的。 柏永馥试图弹压乱兵,但已经迟了,那一枚枚不断朝他们所在方向逼近的烟花弹给了乱兵极大的心理恐惧感,这个恐惧感又被黑夜放大无数倍,最终淮军的几声炮响让柏永馥部完全崩溃。 “走,快走!” 发现根本阻止不了崩溃后,柏永馥没有任何犹豫打马就走。 就这么着,在淮军没有一兵一卒向明军发起攻击的情形下,上千名明军骑兵戏剧性的自溃了。 山上到处都是惊恐的喊叫声,密集的烟花缩放都挡不住。 “这...” 正在畅快撒尿的陆四叫远处传来的动静惊的目瞪口呆,这位淮军领袖的大脑甚至出现几秒的“宕机”,因为真的太让人意外。 “明军乱了,快追,快追!” 回过神来的陆四不顾才尿了一半就将家伙收在裆部,一边系裤腰带跑一边朝同样呆立惊愕的部将们大声疾喊起来。 “弟兄们,跟我上!” 赵忠义二话不说操刀带着部下往山上涌了上去。 “给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冯汉也带人冲上了山。 孙武进反应的也快,带着两队旗牌兵跟了上去。 陆四的外甥李延宗也提着红缨枪跟着孙武进一起上了山,远处在清理战场的第一镇第三旅在发现后方突向山上攻击后,旅帅谢金生没有任何迟疑就派出一标人马前往助战,并同时派人向前面的第一、第二旅通报。 黄昭带领的铁甲卫却是依旧坐在地上,他们没有披铁甲,只是人手拿着一把斩马大刀。队伍后方是同样数量的辅兵以及专门驼运铁甲的几百头骡子。 北上以来,铁甲卫一场战斗都没打过,哪怕黄昭向陆四请战数次,铁甲卫也依旧没有出战。 每次陆四都是同样的话:“放心,咱不会白养你们的,你可是咱手里的牛刀,这牛刀用来杀鸡就大材小用了。” 此刻的明军,用风声鹤唳都不足以形容,都说兵败如山倒,可这帮明军却是败都没败就先倒了。不少明军嘴里喊着“淮贼”杀过来,头也不回疯跑,可身后哪有“淮贼”的影子。 最近的“淮贼”离他们都有半里多地呢! 柏永馥完全失去对部下兵马的掌控,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带着尚能掌控的士卒迅速北撤,逃出一个算一个。 只知逃奔的明军很快就隐入詹、杨二部残兵逃跑时的囧境——天黑,看不清路,也不明方向。大量明军因为慌不择路互相撞在一起,接着又各自乱跑,再撞在一起。 林子中,土坡上,平地间,到处都是跌倒的明军士卒,到处是无助的叫唤。 一团乱象之中,哪怕这些明军中有不少悍勇之士,在此刻要么随大流无头苍蝇乱跑,要么就束手待擒。 齐宝也是聪明,一边让人将扛上来的烟花不断朝前施放,一边让人赶紧通知下面将烟花运上来,不然烟花一停,黑漆漆的鬼都看不见,到哪捉人去。 第一个带兵上来的是赵忠义,借着烟花在半空炸响的光亮,他发现好多股明军在逃跑,不管三七二十一逮住最近的一股就追了上去。 这一股明军溃兵中有条不大但也不小的鱼——柏永馥的副将廖文祥就在当中。 廖文祥本是随柏永馥一起跑的,跑出上百丈后就因为看不见的原因同柏永馥走散,结果很不走运被赵忠义撵上了。 借着忽明忽暗的烟花光亮,赵忠义抬手一根长矛向着廖文祥刺了过去,矛头正中廖文祥大腿,疼得廖当时就一个跟头摔倒在地。 哪想先落地的是中矛的腿,腿上的长矛被边上的一个明军身子一支,竟形成了反作用力,结果一下就刺穿了廖文祥的大腿,鲜血直喷。 陆四若在的话,大概率会说一句大动脉破了,没救,该叫唢呐就叫唢呐吧。 越来越多的淮军追到了根本逃不快的明军,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反抗。 零星的反抗还是有的。 只是这些垂死挣扎的明军在潮水涌上来的淮军滔天大浪中,连汪洋中的一条小舟都算不上。 浪头打来,一切便归于虚无。 很快,淮军点燃火把开始搜索那些跑不了只能躲藏的明军。 柏永馥一开始是纵马跑,跑不出百余丈他就老实的翻身下马了,实在是看不见。 很多明军完全是自己吓自己,鬼喊鬼叫,忽东忽西,除了浪费自己的体力外根本跑不出里许地。 不少明军实在跑的没有力气,又是两眼抹黑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索性一屁股坐倒在地,不躲又不跑,不知道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还是听天由命。 有些明军倒也乖巧,沉思之后拿出火折子在附近寻些干草点上,然后跪在火堆旁边。 淮军从这些明军经过时,也没有刀矛相加。 双方默契很好。 其余躲藏的明军连放淮军冷箭的勇气也没有,因为一旦淮军发现,他们必死无疑。 “降了,我们降了!” 一个明军的千总带着几十人大声嚷嚷着投降,李延宗红缨枪一指让他们滚到火堆处,这千总竟真的带人走了过去,犹豫了下没有跪,而是坐在了地上。 不过没一个耷拉脑袋的,反而都翘着脑袋看天上的烟花,甚至还有取出烟袋往火堆上凑凑点上,“吧嗒吧嗒”吸起来的。 五颜六色的烟花,真的很好看。 柏永馥没有跑出去,他跑的地方离淮军搜索队伍也远,一时半会淮军搜不到那边。 只是,柏永馥身边就剩了几个亲兵,一匹马都没有。这帮人躲在小土坡后面,看着远处空中不断绽开的烟花,听着附近淮军的吆喝声,真正是大气也不敢呼一声。 “将军,怎么办?” 亲兵队长低声问了一句。 柏永馥也不知道怎么办,没有马他们就算天亮也逃不出去。 同样不知道怎么办的还有詹世勋,他和两个亲兵在一个树洞中已经藏了很长时间,来来回回打他们藏身地经过的淮军最少有三拨,可没一拨发现詹世勋三人的。 远处,有淮军在劝降,詹世勋的一个亲兵忍不住偷偷探出脑袋看,发现出来投降的同伴不少,看上去“淮贼”也没有杀害他们的意思。 过了一会,那个亲兵小心翼翼的低声说了句:“要不降了吧?” “降?” 詹世勋沉默了,他心中很煎熬,刘泽清对他不薄,而且他的妻儿都在刘泽清大营中,所以,他怎么降? 煎熬之时,远处搜索的淮军有人在叫,说什么这是最后一次劝降,再不出来的明军一旦被发现就格杀无论了。 “你们就是藏起来也没用,我们肯定封山,你们跑不掉的!就算你们能躲下去,饿也饿死了!” 曹彦虎很是苦口婆心。 这喊话果然很有效,陆续又有百多个潜藏的明军再三掂量后果后出来投降。 詹世勋的两个亲兵望着同他们蜷缩在一起的将军,两人嘴唇动了动都没说话。 人淮贼说的可没错啊。</p> 第二百六十二章 卖命就得有回报 马三宝部损失很大,在邳州投降时其部有2600余人,现在却只剩1000出头。 詹世勋、杨文启二部明军溃败后,马部剩下的降兵就自觉的清理战场。他们先是搜寻活着的伤员,将淮军连同他们自己的伤员抬出置于空地,由淮军那边的随军郎中给这些伤员上止血金创药临时包扎,天亮之后再抬上马车送往后方邳州进一步治疗。 明军的伤员则随意的抬到一处,任由他们在那哀呼惨叫。不过莫听这帮明军伤员叫的惨,但叫的越大声越说明他们死不了,叫不出来的反而离死不远。 几乎百分之八十的伤势都是由刀矛造成,被刀砍的还好些,只要当场没死的多半就是皮肉撕裂伤,及时止血包扎能活一半,最多也就是断胳膊断腿。 被长矛刺中的多数活不了,因为矛头刺的太深,九成胸腹部中矛的人内脏都会损坏,以现在的医疗条件根本救不了。 降兵们也是见得多了,所以在抬伤员时发现是矛伤且伤势在肚腹部的,多半会直接补刀,无论是敌人还是自己人。 莫看这样做很残忍,实际对于受伤的却是最好的“人道主义”。与其生不如死在那痛苦等侯死亡,感受生命的消逝,不如一刀了断解脱的好。 伤员抬完便是搬尸,每具尸体都被这帮降兵挨个摸过,银子铜钱包括值钱的东西都会被摸走。 不过淮军这边,降兵们不敢。 淮军也无须降兵们去搜,战前哨官会吩咐下面的什长将手下人身上的财物、重要物品统一上缴保管。 如果不幸阵亡,财物就会由活下来的人平均瓜分,其它重要物品则会专门寄回家属,并实额发放抚恤。 士兵带在身上的财物其实不多,淮军大部分士卒都是淮扬本地人,在领取饷银和赏赐后,他们总会将钱寄给自己的家人,身上只留一小部分。 淮扬以外的士卒,几乎一半都没有家,有家也在很远的地方。没有亲人牵挂的他们饷银大多花在了女人和吃喝上。不是这帮人没心没肺,而是他们真的不知道家人现在是否还活着。 在阵亡将士抚恤这一块,在陆四的亲自安排下,淮军可以说是做到了这个时代最好。 老营那边就有专门的抚恤机构,由陆四的大哥陆文亮负责,除了足额发放抚恤,在土地、子女、居住这一块,也有对应的措施。 陆四当初在淮安城外乱葬岗就曾对淮军说过,只要淮军还在,阵亡牺牲将士的子子孙孙永受淮军庇护。 这个庇护实际就是陆四给予追随者的一个特权,用他前世的话讲,这个特权就是使追随者的后代在出生之后和普通百姓孩子就不在一条起跑线。 看起来,很不公平。 但,很公平。 因为,这是人家父辈拿命换来的。 将心彼心,如果陆四拿脑袋替别人卖命,却无法使自己的后人从中获益,恐怕陆四也要反他娘的。 封妻荫子自古就是中国人最正的价值观,没有之一。 不能封妻荫子,也要让家人过得好,这是最起码的。 卖命必须有回报。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信仰。 陆四想要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他就必须尊重这个时代的信仰,并一丝不苟的去执行,去保障。 中国人骨子里就是要为儿孙谋福,谁也不愿意儿孙再吃他所经历的苦。 努力,拼命,为儿孙谋福,没有错。 陆四不做违背人性的事,他也知道这么做不过不过是让历史重新来一次轮回。 但显然,现在考虑的不是这个。 儿孙自有儿孙福。 三百年必有王者出。 陆四,做好自己的就行。 每一个淮军,无论是军官还是普通士兵,都有一枚腰牌。军官是铁牌,士兵是木牌,上面只记录三样东西,姓名,籍贯,年龄。 徐和尚脚下放着四个大麻袋,里面装满了腰牌。 第二旅伤亡很大,直接阵亡九百余人,伤五百多,其中军官17人,标统孙四负伤。 这么大的伤亡,换句话说第二旅残了,就算补充新兵,至少三个月,这个主力旅都得“闲置”。 陆四给出全力救治伤兵的指示,并让陈不平就伤兵退役转任县乡同淮安府尹郑标、扬州府尹郑元勋对接。 重度残疾的则要在后方修建几座专门的荣军所,家人愿意照顾的拨专款,家人若不愿接收或不便照顾的则在荣军所安置,根据伤员功绩和职务享受超一档待遇。 如正兵,享乡公所专员待遇;如哨官,享三班待遇;如队官,享县令待遇。 快寅时,淮军大规模搜山结束,前后一共抓获了1300多明军,缴获战马1600余匹,毙敌1300余。 从伤亡数据来看,明淮双方差不多一比一。 但从战斗性质来看,无疑是淮军的一次大胜,毫无花头的大胜。 柏永馥骑兵集团的覆没为淮军全歼刘泽清集团创造了一个极有力的战场条件。 可惜的是,到目前为止没有抓到柏永馥,不过陆四相信这家伙肯定没跑出云龙山,所以命令第一镇的第一旅立即封堵云龙山北端,让孙武进率旗牌队封堵云龙山南端,赵忠义的骑兵旅则分成数支天亮之后继续搜索。 其余各部暂时休整,灶锅埋饭,天亮之后再向徐州进军。 吩咐完这些没多久,一个好消息传来,刘泽清的侄女婿詹世勋被擒获。 擒获詹世勋的是其手下两个亲兵,这让一直想要抓大鱼的营官曹彦虎十分郁闷。 因为詹世勋如果是被曹彦虎的部下直接抓获,那功劳肯定要算在他这营官头上。可现在詹世勋是被自己手下绑住送来,虽说也记功,但却大打折扣。 陆四一听前头捉了詹世勋当然高兴,让赶紧将詹世勋送过来准备问问刘泽清大营情况,没想这个詹世勋见到他后竟说只要淮这不杀他,他愿意为淮军招降。 当然不是招降刘泽清,而是招降刘手下的将领。 詹世勋说了两个人名,一个叫张国柱,一个叫张士仪。</p> 第二百六十三章 兔子尾巴长不了 詹世勋有很大把握能劝降二张,因为二张同他叔丈人刘泽清最信任的大将马化豹不合,尤其是张国柱和马化豹几近水火不容。 陆四是知道张国柱这人的,这人很有名气且相当能打,郑成功不是他对手,李定国也不是他对手,在清廷做到了云南提督,是真正的地方军政实权派。但随后却第一个支持吴三桂反清,成为吴氏周朝的大将,封国公,是陆四前世学者研究“三藩之乱”绕不开的一个人物。 张士仪这人陆四却不太清楚,詹世勋说此人是南直隶太仓人,现在刘部为副总兵,平日和张国柱走的较近。 通过詹世勋的交待,陆四大概挼顺了刘泽清部下关系。 如果说刘泽清、黄得功、刘良佐他们属于明朝治下的大山头,那这些大山头又是由若干小山头组成。 最大的一股小山头肯定是刘泽清的嫡系,将领有郑隆芳、马化豹、柏永馥及其侄子刘之榦,大概有步骑一万五六千人;此外有张国柱、张士仪统领的步军六千多,另外还有虞绍勋、黄中色等将领统带的几千人马。其余杂兵若干,如已被歼灭的姚文昌部。 “张国柱为何同马化豹不合?” 陆四以为张国柱和马化豹不合多半是因为从前争抢利益所致,没想到詹世勋却说是张国柱痛恨马化豹食人。 “食人?” 边上的陆四外甥李延宗骇了一跳:世上还有这种事? 陆四却表情不变,因为这种事于明末清初太过正常,且开创这种可怕风气的就是大明朝自个的正规军——关宁集团。 大凌河城中八千为国家效命的民夫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会成为朝廷官军的腹中食。 更可怕的是,食人魔祖大寿在从清营回来后,在其子侄部下都降清的情况下,崇祯却能继续用他当辽东总兵。 让人不得不佩服崇祯用人的本事。 詹世勋说张国柱好歹是个人,对马化豹这个禽兽自是百般看不上,偏刘泽清器重马化豹,加上这些年两人也的确因为钱粮问题产生过诸多矛盾,所以二人关系可谓是水火不容。 “...从前张国柱或许不肯降,但若由我出面向其劝降,其多半肯降。张士仪一向唯张国柱马首是瞻,张国柱降了他一定跟着降。” 为了活命的詹世勋一点“亲情”也不念,丝毫不想二张要是降了淮军对他那叔丈人将是个什么样的打击。 “你若能劝说二张降我,不但可免死,咱还会救出你妻儿老小,并向中央保举你!” 陆四本来想顺嘴给詹世勋个山东节度使干干的,可一想他自个才是淮扬节度使,大饼哪能画得太大。 太大,人家不信呐。 詹世勋本人肯定是不可能被放回去劝降的,因此他给二张分别写了信,由部下几个靠得住的给送了过去。 “这个詹世勋不可用。” 陈不平阴侧侧的说了句。 陆四咧嘴笑了笑,过河拆桥这种事总得把桥先拆了再说。 陈不平又侧身鞠了一躬,恭喜道:“二张若降,刘泽清必败无疑,在下先给都督贺喜了!” 陆四又是一笑,刘泽清的兔子尾巴是长不了了。 ......... 东边邳州失守后,刘泽清便觉形势不妙,赶紧命柏永馥率骑兵东出抵御那支淮贼。 几天过去,除了开始柏永馥命人送来捷报说斩杀了几百淮贼骑兵,此后便再无消息。 郑隆芳他们都是紧张,认为会不会是柏永馥部出事了。 刘泽清还是沉得住气的,说淮贼人马再多也是步军,柏永馥手下却是骑兵,即便真打不过也不会折损多少人。进一步猜测柏永馥可能是想放淮贼入云龙山一带,从而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城中董学礼在发现刘泽清部有骑兵不在城外后,意识淮扬援军可能已经过来,立即派人主动出城攻击明军,以此牵制刘泽清用兵,将他拖在城下。 一点没把从前不过是小小花马池副将的董学礼放在眼里刘泽清自是气恼,将出城顺军逼回城中后,就命各部下死力攻城,可攻了两天还是没有进展。诸将也是相互埋怨,都说对方不肯出力,把刘泽清脑袋都听炸了。 这日上午马化豹再次领兵攻城不顺退下来后,发现原本应该同他一起攻城的张国柱压根没出兵,气冲冲的带人去了张国柱营中。 虞绍勋听说后生怕马化豹和张国柱打起来,赶紧也过去劝架。 马化豹到了张国柱营中就发现张国柱竟拉着张士仪在那喝酒,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就掀翻了桌子,指着张国柱喝骂道:“好你个张国柱,不出力攻城反在这喝酒!” 张士仪有点怕这吃人的家伙,低着头在那不说话。 张国柱却是一点也不怕,轻笑一声吩咐亲卫将帐中收拾一下,然后请马化豹和虞绍勋落座。 马化豹不肯坐,怒冲冲道:“张国柱,老子每日不停督兵攻城,不知折损了多少部下,你倒好竟敢不遵军令按兵不动,说,你究竟想干什么!” “马化豹,你想说什么?说我保存实力?”张国柱不动声色。 “你敢说你不是在保存实力!”马化豹气急。 张国柱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哼一声:“我便是保存实力,你又能拿我如何?” 一听张国柱竟敢这么说,马化豹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你疯了不成!京师已经沦陷,闯贼主力随时都会南下,不打下徐州咱们都要被闯贼杀干净!今儿你必须给我个准信,明日你到底攻不攻城!” “攻城攻城,攻了个把月了,除了白白葬送士卒性命,还有什么用?”张国柱冷冷道。 “你这是什么话!”马化豹眉头紧皱。 张士仪抬头扫了眼张国柱,瞅见马化豹朝他看来,又立时低下头去。 “什么话?” 张国柱冷笑一声,指着徐州城道:“你以为凭我们这些人真能打下徐州?” “如何不能!董学礼个北侉子手下净是帮乌合之众,徐州又是一座孤城,怎的就攻不下!” 马化豹气急。 “国柱,不管怎么说,咱们现在只有南下一条路可走,拿不下徐州大伙可就真的要完蛋了...” 虞世勋好言相劝,生怕张国柱和马化豹扭打起来。 一直没敢吭声的张士仪闷声说了句:“董学礼的援军过来了,咱们怕是拿不下徐州了。” 虞绍勋道:“董的援军不过是帮淮扬的民贼,有什么好怕?老柏带兵去收拾他们了。” 张士仪看了眼虞绍勋,忽道:“要是老柏打不过人家呢?”</p> 第二百六十四章 张国柱,堪用 “你这话什么意思!” 马化豹瞪了眼张士仪,后者忙摇头道:“我没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马化豹有些不相信,因为张士仪的神情有点慌张,好像做贼心虚那种,再看张国柱一动不动的看着自己,隐隐有不妙的感觉。 “咱们如今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形势摆在大伙面前,不拿下徐州咱们这帮人肯定长不了,要是大伙还不一条心,不把劲使一处...” 虞绍勋没察觉有什么不对,只以为二张就是单纯想保存实力不愿攻城,在那好生劝说着。 张士仪却叹口气道:“老虞,就算我们能拿下徐州,后面怎么办?” “当然是跟刘帅去江南了,咱大明还有半壁江山,有长江天险在,他闯贼能拿咱们怎么办?...只要咱大伙齐心,大明未必不能中兴,收复京师。” 虞绍勋嘴上是这样说,心里也真是这样想的。江南富庶,只要钱粮不成问题,未必就打不过李自成。 “没用的。” 张士仪摇了摇头,犹豫了下终是说道:“老虞,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明朝真的气数已尽,李自成占了京师,麾下百万之众,听说唐通、白广恩、姜瓖他们都降了李自成,人家如今真正是改朝换代,咱们这帮残兵败将就算逃到江南又能干什么?古往今来,有几个偏安能长久的?” 话音刚落,马化豹已经变色,喝道:“你张士仪难不成想背叛大明不成,我饶过你,刘帅也饶不过你!” “背叛大明?” 边上的张国柱冷笑起来,“要说背叛大明的怕是刘帅自个吧,抗旨不遵,私弃汛地...咱们这帮人谁敢有脸说自个是大明的兵!你马化豹敢说!” “我!” 马化豹一滞,又气又怒,偏是真不敢说。 虞绍勋轻叹一声,他是愿意北上勤王的,可刘帅不肯,他又能如何。 张士仪微一迟疑,开口道:“既然咱们本就是明朝的叛军,又何必给明朝陪葬。要我说,不如趁着咱们手上有兵降了吧。” “降?” 虞绍勋怔住,尔后心头一紧,下意识将手按在了刀柄之上。 马化豹更是往后退了两步,拔刀在手指着二张:“老子就知道你们两个王八蛋有异心!” “有异心又如何?他刘泽清若不是名声太臭,怕是早就降了!”张国柱手一扬,顿时冲进一帮亲兵将马化豹同虞绍勋围住。 马化豹一惊,转身向外看去,不见自家亲兵进来,知道多半是遭了二张手下人的毒手。 虞绍勋呼吸变得急促,视线在张国柱和张士仪脸上不断来回,最后叹了口气,道:“你们要降就降,何必要害我们?” 张士仪忙道:“老虞,我可没想害你。你跟我们一块降,大顺淮阴侯说了,只要我们过去,原先在明朝做的什么官,到他那边官升一级,吃的喝的都不缺,弟兄们先发半年饷!” “柏永馥败了,詹世勋给我二人写的信。”张国柱持刀紧紧盯着马化豹,短短一句话,却透露出两个重大讯息。 “这...” 虞绍勋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有些难以置信。 张士仪微微点头。 “难怪你们两王八蛋敢有异心!” 马化豹也明白了,同时也知道自己肯定没法活着离开这里。他心跳的厉害,持刀的手却越握越紧。 张国柱面不改色盯着马化豹,冷冷道:“我早就想杀你这个吃人的畜生,今天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到了阎王爷那别怪我张国柱。” 言罢,猛喝一声:“动手!” 众亲兵立时持刀向马化豹砍去,马化豹奋力挥挡,奈何寡不敌众,腹部被长刀穿过,背上更是被斩了七八刀。 “小人,老子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马化豹不甘轰然倒地,眼睛仍是死死瞪着。 虞绍勋没动,呆立在一边看着死不瞑目的马化豹。 张国柱突然上前一刀将马化豹的脑袋砍下,然后让亲兵找来一块布裹了。 “这是做什么?” 张士仪不解,人杀了就杀了,但大家总归同僚一场,何必叫马化豹死无全尸。 “没有这颗脑袋,人大顺淮阴侯如何信咱们?” 张国柱说完转身看向呆立的虞绍勋,“老虞,识时务者为俊杰,刘泽清不仁不义名声早就臭了,你再跟着他绝没好下场。” 虞绍勋默立许久,颓丧坐下。 “把尸体拖出去,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进大营!” 命人将马化豹无头尸身拖走后,张国柱将送信来的詹世勋手下叫来,叫他们将马化豹的首级带回,除此并无其它话。 之后召集部下将决意归降大顺淮阴侯之事说出,一众部下听后竟是无一人震惊反对,反而均是说早就应该降大顺了,再跟着刘泽清迟早死无葬身之地。 张士仪这边也回去布置,张国柱却没让虞绍勋回营,因为他怕虞绍勋会泄露他们归顺之事。 虞绍勋也知道自己现在必须留在张国柱营中,便让亲兵将几个亲信军官叫来当着张国柱的面安排归顺之事。 与此同时,按淮军的要求,张国柱下令各部于营中撕缠红布裹肩。不然同系明军,以何为辨,恐误杀。 ......... “这就是马化豹的首级?” 陆四让齐宝解开白布,一颗狰狞满是血迹的头颅立时呈现在众人眼前。陆四朝一边的詹世勋看了眼,后者忙上前仔细辨认,最终确定这颗头颅的确是马化豹的。 “张国柱,有诚意,这份大礼好,堪用!” 陆四赞了一声,手一抬一个明将被带了上来,却是那躲了一夜都没被发现的柏永馥。 柏永馥不是被淮军搜山队抓获的,而是主动带人走出藏身地投降的。 “马化豹死了。” 陆四淡淡道。 柏永馥看到了马化豹的首级,略微有些伤感,继而拱手道:“若都督信得过在下,在下当为都督取来刘泽清首级!” 马上的陆四上下打量了眼柏永馥,道:“你说咱该不该信你?” “这...” 柏永馥不知如何作答。 “给你500骑兵,还是你的人,够不够?” 陆四手一挥,赵忠义纵马过来将一枚令牌扔给柏永馥。 “够!” 柏永馥接过,躬身后退三步,快步翻上一匹战马,</p> 第二百六十五章 别追,自己人! 柏永馥可不可信,陆四用实际行动表明了,他信柏永馥。 因为,李自成兵败的消息还没有传过来。 因为,大顺淮阴侯带着淮军来了。 因为,这个满清十大绿营将还没有降清。 在还有选择余地的情形下,没有多少人会主动当汉奸,哪怕有“屠民伯”之称的刘泽清也是先跑到海上飘了个把月,见南明实在不行这才上岸降的清。 如今,还有选择的余地。 这个选择肯定是归顺而不是保明,或者降清。 柏永馥是聪明人,马化豹首级意味的可不是刘泽清一个大将被杀,而是刘泽清集团的分裂。 不分裂,面对淮军和顺军两个对手,失了骑兵的刘泽清也不可能翻盘。 如此,既然是自己主动出来投降,柏永馥肯定要把握最后的机会,否则他柏永馥就是保住性命,在大顺淮军阵营中也不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再说,詹世勋这个刘泽清的侄女婿都能出面劝降张国柱和张士仪,他柏永馥又何必假惺惺装清高。 柏永馥带着他本就属于他的500骑兵出发了,这帮昨天夜里陆续被俘的明军骑兵战斗意志出奇高。 随后是赵忠义率领的两千多淮军骑兵,缴获自明军的一千多匹战马让骑兵旅“鸟枪换炮”,看上去有点骑兵的样子了。 “上骡子(驴)!” 第一镇的将士纷纷翻身上了“座骑”,“驾驾”声中,数千头大牲畜跟野牛群一样往徐州方向奔涌而去。 速度不快,数量却是惊人。 铁甲卫、旗牌队、炮队、辎重、马三宝部降兵连同新俘虏的明军在陆四的亲自带领下,依旧沿着官道保持正常速度向徐州进发。 有内应的徐州之战,可能比云龙山之战还要轻松,这几乎是淮军上下的共识。 当柏永馥带着500肩膀上缠着红布的骑兵出现时,张国柱愣住,张士仪则是吓了一跳,他们以为柏永馥回来了。 可当柏永馥看也不看他们就纵马向刘帅中军大营冲去时,二张不约而同的狂喜起来。 “动手!” 张国柱翻身上马,挥刀率部冲向王遵坦的军营,虞绍勋部则攻打副将黄中色,张士仪部攻击郑隆昌。 张国柱部四千余人,虞绍勋部三千多,张士仪部两千多,三家合起来近万人马突然作乱,对刘泽清其余的兵马是个什么样的打击可想而知。 城头上的顺军更是看得惊了,不知道围了他们一个多月的明军怎么突然自相残杀起来。 董学礼接报赶到城头时也是目瞪口呆,旋即意识这是一举击溃刘泽清的天赐良机,然而他却没敢下令出城,因为敌我实在难辨。 没搞清楚状况,他董学礼冒然把兵拉出去,弄不好就会被搅成一锅粥陷在外面。 ........ 刘泽清好色贪淫。 男人好色其实没什么,不过刘泽清好色的有点夸张,他的中军大帐中常年蓄有不下十名美女,不管到哪里,哪怕行军打仗刘泽清都会带着这些他抢来的美人。 就在刘泽清抱着美人白日宣淫时,他的长子刘之信刚好从王遵坦营中出来,结果被突然发难的张国柱逮了个正着。 “杀!” 张国柱想也没想就纵兵杀向刘之信。 “张国柱,你干什么!” 大惊失色的刘之信本能的掉头往王遵坦营中跑,结果被身后纵马杀上来的张国柱亲兵一刀就给砍翻在地。 刘之信的护卫都是刘泽清的本家族人,这些忠心的族人奋勇挥刀抵御乱军,却被潮水淹来的人群瞬间吞没。 王遵坦部明军发现了冲杀而来的张国柱部,可是根本来不及关上营门就被张部突了进来,随后整座军营就乱成一团。 刘之信其实不是被张国柱亲兵那一刀砍死的,那刀虽将他砍翻,但并不致命,要他命的是随后冲过来的几千乱兵。 人潮过后,刘之信浑身上下的骨头被踩得没一处完整,整个人软绵绵的好像一条被抽了筋的蛇似的,大腿中间更是被“挤”出了黄色的便溺物,也没了“厚度”,看上去就好像身体被抽光血一样干瘪。 王遵坦营盘被张国柱冲破时,副将黄中色的营盘同样遭到了虞绍勋部的攻击。 然而除了冲进来的初期杀了几十名黄部士兵后,虞绍勋没有再对黄中色部下狠手,而是朝一脸慌张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黄中色大喊了一声:“不想死就让你的人系红布,快!” “什么?” 黄中色还没转过弯来。 虞绍勋叫了一声:“我和张国柱、张士仪降大顺了,你降不降!” “啊?” “啊!” 两个“啊”字后,再见远处喊杀震天,有骑兵冲进了刘帅的中军大营,黄中色哪还不明白发生什么事,赶紧呼吼部下找红布绑上。 “快去跟我抓刘帅,千万别让他跑了!” 虞绍勋顾不得再和黄中色多说,带兵就向刘泽清中军冲去。之所以放过黄中色一马,原因是早年黄中色救过他一命。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抓刘帅!” 黄中色脑门一拍,带着上百个已经裹好红布的亲兵跟着虞绍勋他们就往刘泽清中军冲。 真他娘的见鬼了! 刚才虞绍勋部冲进营中时,黄中色的部下吓得到处乱跑,鬼哭嚎叫的,这会红布一裹去冲大帅中军,一个个跟他娘的打了鸡血似的格外带劲,喊打喊杀的好不卖命,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淮军主力呢。 张士仪也冲垮了完全没有防备自家人的郑隆昌,到处都是溃逃的明军,不少明军在跑的时候发现追他们的那帮叛军肩上裹了红布,便跟吃了聪明药似的一个个也弄了红布往肩上一裹,然后刀一挥朝那帮没裹红布的自家人冲了过去,结果是没多久,他们就摇身一变成了光荣的叛军一员。 一些只找到够裹几个人红布的明军发现大队叛军冲来,争抢着把红布高高举起摇晃,大呼自己人。 这一招也有用! 叛军们只要发现有红布的,不管是裹还是摇都不理会,最后的结果就是城外的红布军越来越多,明军越来越少,而被杀的却没多少。</p> 第二百六十六章 我怕你报仇 只要是红色,哪怕沾点红,都能保命,几乎成了明军的共识。 无论是追的一方,还是被追的一方。 危急之时,死人的血也被争先恐后抹在身上。 效果,同样很好。 刘泽清集团从山东南下时除原在海州境内的姚文昌部有兵马三万余众,其中嫡系本兵一万五六千人,柏永馥部折掉三千余,刘的嫡系兵尚有一万多人。 除此还有其他几部未作乱的,人数加一块不少。现在却是城头上的顺军一眼望去,徐州城外好像都是红布军,哪有什么明军了。 被张国柱部冲垮的王遵坦率兵边逃边骂,骂的却不是作乱的张国柱,而是骂马化豹,因为马化豹的兵跑得比兔子还快。这会他不知马化豹已被张国柱杀害。 不能怪王遵坦骂,马化豹部是刘泽清集团最精锐的兵马,只要他们奋勇反抗,张国柱他们哪能这么轻松就得手。 然而马化豹的死却让这几千精兵群龙无首,加之事发突然,毫无防备,结果就是无人指挥的几千精兵瞬间大溃,连挡都没挡一下。 马部的大小军官们谁也顾不上谁,一个个拼命的往北边跑,看到同僚被乱军撵上他们也不肯施以援手,因为这样反而能让他们安全逃出的机率加大。 这是经验。 等到实在跑不动了,这帮人原地摇身一变也加入红布大军追起同伴来。 王遵坦的座骑叫张国柱手下兵给射中,没了战马的他只能在亲卫的簇拥下撒腿狂奔。 快五十岁的人,身上膘不少,跑起来却不比谁慢。 张国柱几次要追上王遵坦,又几次被王逃脱,气得牙痒痒。 寻思自个已经杀了马化豹,若能再杀王遵坦,凭这两人首级肯定能让大顺淮阴侯对自己刮目相看,所以张国柱不放弃、不抛弃,带兵死死咬住王遵坦不放,把前面的王遵坦急得七窍都要冒烟。 刘泽清跑出去了,听到外面传来喊杀声时,多年养成的警惕让他一把推开骑在身上的美人,随手拿上裤子跳下床就冲出了大帐。 一看外面已经是大乱,刘泽清二话不说翻身跃上亲兵骑来的座骑打马就跑。 跑了一阵才发现浑身上下凉嗖嗖的,这才意识到自己衣服裤子一件没穿,赶紧让一个亲兵将裤子脱给他。 毕竟是堂堂大帅,光溜溜的像个什么样子。 那亲兵脱裤子的时候内心却是极度不情愿,这叫什么事吗,等回头人追兵过来看他光着屁股不得笑死,要是有触寿的拿刀比划他的吊不要命么。 .......... 赵忠义带领的淮军骑兵赶到时,刘部明军基本上已经崩溃六七成,根本不须他来个最后一击,所以想到都督的吩咐赵忠义便命手下大呼“降者免死”,就地接收俘虏。 张国柱、虞绍勋部听淮军那边喊降者免死,自也跟着喊,原先都是一个阵营的,要没得手大家拼个你死我活,现在大事成了就没必要再自相残杀。 而且大家伙一块投过去,相互间也能有个照应不是。 这叫心照不宣。 甭管是在明朝还是在顺朝,抱团总没错。 不愿降的都司林立章被红缨小枪李延宗一枪刺死,成为这场闹剧中为刘泽清尽忠的唯一将领。 同林立章在一起的中军官耿神功见状,一刀将身边的旗杆砍断,然后将带有红色的军旗往身上一裹,大叫着让士兵们赶紧投降,千万另连累他耿中军。 马化豹手下的旗牌官毛得林也不愿投降,结果被张士仪的兵围住。这个毛得林平日对部下不错,因而一帮子士兵尽管害怕,可还是硬着头皮随毛得林抵抗乱军。 张士仪寻思大事已定了,再杀下去也没什么意思,而且自己的兵死多了也不划算,便在人群中叫喊要毛得林投降。 又把那帮临时“反正”的马化豹手下挑了几个出来让他们劝降毛得林,这几个身上刚裹了红布的毛得林同僚们也算厚道,要毛得林为部下性命着想不要再傻乎乎的反抗了。 正劝降着,淮军的大队赶到了,张士仪生怕淮军那边对自己有什么误会,便挥刀准备解决毛得林。 毛得林却降了,干净利落。 刘泽清的军中有文官,山东布政使司右参政黄云贵、高唐知州邹士怡就在刘的军中,这两位跟随刘泽清南下是因为不愿降闯贼,哪曾想这会刘军会内讧大溃。 刘泽清逃命时连儿子、女人都顾不上,又哪里会顾得上这两个文官。黄云贵算机警的,一瞧情况不对赶紧跳上马车要随从打马走,可拉车的马受了惊瞎跑,险些将黄云贵从车上摔下。 邹士怡那是更是手脚大乱,这位高唐知州会骑马,结果好不容易上了马却和逃过来的一个骑马军士撞到一起,当时两人就滚落在地。邹士怡人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被座骑踩了一下,疼得他立时就是一声惨叫。 那个被邹士怡撞落马下的军士爬起来后,却是恶从胆边生,拔刀就朝惨叫的邹士怡脖子砍了下去。 “噗哧”一声,邹士怡人头瞬间脱离身子,鲜血直喷,惨不忍睹。两腿直伸了许久,身子才停止抽动。 这一幕,可把邹士怡的随从吓坏了,惊得大呼小叫,一个个腿都软了。那杀人的军士却是看都不看这帮人,重新翻身上马飞奔而去。 ........ 王遵坦跑的气都快岔过去,张国柱带人死追他不放,四面八方都是乱军,声势如十面埋伏般。 一口气跑了有四五里地,王遵坦喘的舌头都要吐出来了。左右亲兵也是累得不成样。 可那张国柱好像认准他王遵坦,又从后面追了上来。 王遵坦没力气骂张国柱,只能强撑着继续跑。 很快,张国柱的兵追了上来。 一个骑马的亲兵在马上拉开骑弓朝王遵坦放了一箭,这一箭不偏不倚正中王遵坦后背。 中箭后的王遵坦整个人向前扑倒,惨叫呼救,可部下们却没一个回头去拉他,反而更加不要命的往前跑。 背后追兵的蹄声到了。 忍住钻心巨疼,王遵坦“啪”的一声折断了背上箭枝,痛苦挣扎着想往前继续跑,可每跑一步背上都疼得让他像是要抽筋,无奈只得停下朝后面晃动双手大叫:“别杀我,我是王总兵,我愿降!” 纵马冲过来十几个骑兵是张国柱手下的亲兵,当然认得这位王总兵,于是跳马将王遵坦押了回去。 “张国柱,算你狠,老子降了,找人给我把箭头拔出来!”见着张国柱后,王遵坦是扭头说的这话,心里气性很大,也十分不服气的很。 张国柱四下看了眼,却是朝亲兵队长使了个眼色,后者拔刀上前对着王遵坦就是一刀。 “老王,别怪我,这一箭之仇我不能不防着啊。” 张国柱从马上翻身跃下,走向被砍倒在地的王遵坦,抽出长刀斩断对方的脖子。</p> 第二百六十七章 四镇去其一 相比都司林立章的战死,马化豹和王遵坦这两个总兵官死的就很窝囊了。 刘泽清更窝囊,光着上身穿着亲兵裤子在马上被亲信爱将柏永馥追的也是七窍冒烟,魂飞魄散。 这会用屁股想也知道柏永馥是投了淮贼! 自知落在淮贼手中绝没好下场的刘泽清发疯抽打座骑,拼命的跑,拼命的跑... 可还是被柏永馥追上。 刘身边的亲兵不住落马,最后同余下的十几骑被柏永馥的人堵在了河边一排柳树下。 “庆远,放过我吧,我待你什么样你应该知道!” “什么人都能杀我,独你柏永馥不能杀我!” 刘泽清脸上没有愤怒,他呼呼喘着粗气,心跳的厉害,甚至有喘不上气的感觉。 很痛苦,身心俱痛的苦,走投无路的苦。 “刘帅,我...” 柏永馥叹了口气,有些迟疑,刘泽清待他的确很好,否则也不会将骑兵交给他统领。 只是若放走刘泽清,他又如何跟淮军那边交待? 如今大顺已经取代大明,北方完全是顺军的天下,他柏永馥总不能带着这么点残兵跟刘泽清去当土匪吧。 思来想去,柏永馥决定带刘泽清回去,是杀还是留由大顺淮阴侯决定,如此也算全了刘泽清对他的知遇之恩。 念及于此,他探询道:“刘帅不若跟我回去?” “好。” 刘泽清竟一口答应,半点反抗念头都没有,就他身边这十几个人怎么也不可能从几百人手底下冲出去的。柏永馥不当场斩杀他便等于给了他活命的机会。 “脱件衣服给刘帅!” 见刘泽清光着上身,柏永馥让部下给了他件衣服,刘泽清有些感激的点了点头。 等柏永馥押着刘泽清重新回到大营时,大局已定,除了零散明军逃走,大部分明军都已经安静的适应了大顺淮军的新身份。 “自今日起,尔等便是咱陆文宗的部下,只要尔等忠诚于咱,咱就好生看待你们,将尔等与咱原先的部下一视同仁!...若是违反誓言,对尔等有杀害之举,便叫菩萨打雷将我轰死,将我淮军炸得粉碎!” 大顺淮阴侯陆文宗正在安抚一众肩膀上裹红布的降将降兵们,说动激动处,右臂不时挥舞。 一众红布降将听着也是激动,一个个都是安心,这淮阴侯当众说出的誓言总不会食言吧。 众人中尤其是刚刚才临时反正的那帮人格外听得入神,没法子,谁让他们是半道上的船。 “都督,抓到刘泽清了!” 齐宝过来打断了正给降将降兵吃定心丸的陆四。 “噢?!” 陆四大喜,速令将刘泽清带来。 很快江北四镇之一的“屠民伯”被带到了陆四面前。 陆四细细打量,发现刘泽清长相一点也不凶恶,甚至还有点喜色,怎么看也没法将这人的相貌同那杀人如麻,视百姓如蝼蚁的“屠民伯”联系起来。 海水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刘泽清不知道陆四的身份,也没人告诉他,站在那里呆呆的望着马上的年轻人。他注意到城里的董学礼部没有出城。 边上一众裹红布的降将们则是尴尬,很多人都不敢直视刘泽清。 张国柱更是暗骂柏永馥为何不把人直接杀了,带回来是想让大家伙羞的站不住么! 陆四刚要开口,詹世勋却突然从人群中迈步上前,“扑通”跪在地上道:“请侯爷饶刘帅一命!” 不管怎么说,詹世勋都是刘泽清的侄女婿,这会不替叔丈人求情未免太不地道。 刘泽清可不知道他的好侄女婿把他裤衩都给卖光了,瞧着还很感动,想着淮贼这个年轻的侯爷多半也不会杀他,因为他刘泽清毕竟在行军打仗这块很有经验,有用得着的地方。 詹世勋这一带头,不管愿不愿意,张国柱、张士仪、马三宝、虞绍勋、黄中色等人都跪下替刘泽清求起情来。 刘泽清心中更有底了,却不敢表露出来。 陆四环顾这帮降将,抬了抬手,道:“你们先起来吧,咱何时说过要杀刘帅的?” 众降将连忙起身,退在一边各自神情不同。 有人却于这时发出了一声冷笑,是孙武进。 这声冷笑显和十分突兀,很不合适宜,却让一众降将听得“咯噔”一下,然后集体沉默,没有人开口说话,也没有人动。 刘泽清心中也是一突,脸色难看,竭力使自己保持平静,迅速拱手道:“刘某愿为侯爷效犬马之劳!” 声音听起来隐约有些颤声。 话音刚落,一把长刀却重重向刘泽清砍去,将刘泽清背上的肌肉深深翻开,一条血口露出精红鲜肉。 这一刀无声无息,刘泽清痛苦惨叫,挣扎回过头去发现砍他这一刀的竟是刚才第一个替他求情的侄女婿詹世勋。 “三叔,我,我...” 詹世勋满脸通红,手足无措。 没等刘泽清开口,又一把长刀砍在他的前胸之上。这一刀砍得很重,甚至能听到骨头被砍断的声音。 动手的是副将黄中色。 这一前一后两刀,绝对要刘泽清的命了。 目睹此状的陆四眉头微皱了下,却是一句话也没说。一旁的孙武进却是打鼻腔中哼了一声,阴侧侧的看着那帮发怔的降将。 张国柱意识到什么,看了眼边上的虞绍勋后来,提刀上前就砍了刘泽清一刀。 虞绍勋也跟着上前,柏永馥迟疑了下也拔出了佩刀。 一个接一个... 有砍在背上,有砍在胸前,有砍在胳膊上,有砍在大腿上... 刘泽清哀号惨叫着生生被砍了十六刀。 旗牌官毛得林直接一刀将刘泽清的左手砍断在地,中军耿神功则砍断了刘泽清的右手。 两只手掌一前一后脚地,浑身满是绽翻伤口的刘泽清在地上不住滚动,不住滚动。 滚到谁的脚下,谁就往后退去。 最后,孙武进提刀向前让刘泽清再也滚不了,抹了抹刀上的血迹后,又看向那帮降将,鼻子抽了抽,“嘿嘿”一声:“你们现在可以向都督求情给你们的刘帅一个全尸。” “准了。” 陆四不用降将们求情,直接发了慈悲,因为高兴。 四镇去其一的小目标达成了,这是阶段性的胜利,值得高兴。</p> 第二百六十八章 刀斧手何在!(谢盟主无泪懒虫) 刘泽清的命运改变了。 他部下近三万明军的命运也改变了。 永昌元年四月二十七日,在陆四的努力下,三万明军将士不再是充当满清平定中国的急先锋,而将摇身一变成为反击异族侵略的英雄。 小淮海战役的既定目标完成,淮军通过这一战役极大提高官兵战斗力,也直接打击了满清侵略集团。 因为,账面上满清失去了三万绿营兵,以及指挥这三万人马的若干优秀绿营将领。 这不是直接打击满清又是什么? 只是,这是理想状态下最乐观的说法。 实际上,形势并不乐观。 陆四面临着一个大问题,那就是投降的明军太多。 除了张国柱、张士仪、虞绍勋三部近万人马“光荣”起义外,又有黄中色、毛得林、耿神功等部战场反正,再加上马化豹、王遵坦部的降兵俘虏,淮军大概接收了两万七千余明军,而自家抵达徐州城下的才两万人。 接收比自身兵员还要多的降军,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事就是让徐州城下的淮军人数增加到了五万人,再加上东进海州的左潘安部,淮军北进集团一下拥有六万人马,成为徐州及山东、河南地区实力最强大的军队。 要知道几个月后,多铎从北京开拨时兵马不过三万出头。 明朝这边,临淮地区的刘良佐部大概两万多人; 淮西黄得功部这会不超过万人,因为黄部主力是骑兵。在成为四镇之后黄得功才开始扩军到三万,结果手下八总兵除大舅哥外全部叛变降清,白白便宜了多铎。 正在从陕西拼命向山东化装潜逃的高杰部这会大概也就一万人,甚至可能只有几千人。同黄得功一样,高杰部的扩编也是因为南明给予大量钱粮供应之后。 顺军这边,徐州城里的董学礼在守徐州这段时间损失很大,眼下可能只有一万多人。河南副使吕弼周也差不多是这个数,两家合起来不会超过三万人。 其余就是以千为计量单位的明、顺杂军和地方土贼,这些杂兵大概也有几万,清军南下时九成都在地主士绅和前明官僚的带领下降清。 仅目前淮军实力而言,陆四如果向明朝南方政权臣服,他必然就是江北四镇的首镇,也是最强悍的一镇。 大顺封侯,南明除了授国公,没有其它选择。 这就是兵马翻倍带来巨大威望的好处。 坏处在于大量刘部降军的加入会让淮军的体系再次紊乱,并且也将给淮军的后勤带来极大压力。 军饷这一块刘泽清的几百万两金银几乎都落入陆四之手,可以保障淮军大半年所需。 粮食这一块却没什么缴获,因为刘泽清是靠打粮来维持他的大军,而不是同淮军一样从根据之地输送而来。 淮军肯定不可能跟明军一样打粮抢百姓的,那么就要保证有足够的粮食来养活这三万降军,有吃的人家和肯卖命,没吃的鬼睬你,然而淮军现有的粮食产地就是淮安和扬州两府。 以两府之地或者说半个江苏来养北边六万大军和南边的两万兵马,无疑是相当吃力的一件事。 这也是为什么陆四念念不忘想拥立福王的原因,他没粮,江南有粮! 不能保证粮饷,就不能保证降军的忠诚,没有足够利益也无法驱动这帮降兵提着脑袋跟辫子干。 但首先是得先“消化”这些降军,使之快速融入淮军之中,不然大胜之后就是大混乱。 如果这个混乱持态持续到几个月后的清军南下,到时这帮降军还会不会剃发,就是个说不准的事了。 所以,怎么让这帮降军死心塌地跟自己走,就成了陆四必须马上解决的事,一刻都不能耽搁。 淮军北上之时,陆四对刘泽清部的态度是能坑杀的就坑杀,不能坑杀的也要坑杀。 因为,刘泽清部的军纪太坏,是四镇之中军纪最烂的兵马。 他实在不想要这些烂透了的兵,哪怕他们成为清军之后很能打。 这才有了吕梁山、祁家庙的两次杀俘。 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制造问题的人,这也是有道理的。 但随着淮军深入徐州腹地,北方山海关之役打响,陆四仔细想了想,觉得不能这样简单粗暴。 如果对刘泽清部秉持“一个不留”原则,淮军遇到的抵抗就会增多,且激烈程度会不断加大,最终自身伤亡也会随之加大,实在是件不划算的事。 没有哪个傻子在知道投降之后也会被杀,还傻乎乎的举双手喊着我降了的。 不纳降刘泽清部肯定会影响到淮军对其他兵马的招降,有杀降的恶名在,谁敢跟淮军打交道。 再者,这些明军现在没有降清,他们中有很多人在日后参加了“三藩之乱”反清,如张国柱。 这说明在这些明军将领眼中,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他们是敢和辫子兵拼个你死我活,而不是一定要在脑后留根小辫子当汉奸的。 如此,又何必将他们赶尽杀绝。 搞不好,本来没有降清当汉奸念头的这帮人反而会被淮军逼得去降清。 弄巧成拙也不是不可能。 整编,成了陆四的当务之急。 让人将刘泽清的尸首拖去掩埋后,陆四就让孙武进去接收清点刘泽清的家当。 那几百万两金银可是他陆四北上和爱新觉罗争锋的底气,绝对不能有失。 城中的董学礼在确认刘泽清部已经不复存在后,激动的赶紧让大顺委任的徐州防御使、原明朝进士武愫出城盛情邀请淮阴侯入城。 是淮阴侯入城,而不是淮阴侯部入城。 董学礼是真心感激淮军前来解围,之前求援时也暗示可以让出徐州,但是如果能将徐州控制在自己手中,对他这个大顺定南侯而言肯定也是好处多多。不到万不得已,董学礼是不愿让出徐州这座兵家兵争之地的。 武愫这人同淮扬通会刘暴很相像,都是一心认为大顺新朝必然鼎立的前明官员,而且为官很清廉,上任之后就迅速招降了徐州所属州县,若不是刘泽清大举南下,恐怕海州一带也会被这个徐州防御招降成功。 陆四是大顺的淮阴侯,自然不会屈尊去亲自迎接武愫,便让陈不平代他去和武愫接洽。 可能武愫也觉得定南侯不请淮阴侯的兵马入城不妥,所以说话比较委婉。陈不平何等聪明之人,几句一听就晓得董学礼的心思,回来将情况与陆四说了。 “你去告诉武愫,咱现在军务太忙,暂时就不进城和定南侯碰面了。”陆四现在也压根不想和董学礼那边做些假客套。 陈不平去和武愫说了,武愫点了点头,迟疑了下将城中极度缺粮的事说了,请淮阴侯能够支援城中一些粮食。 “这件事我知道,” 陆四沉默片刻,徐州城不是极度缺粮,而是根本无粮以致以人为食了。淮军带来的粮食也不多,但陆四还是让陈不平往城中先送几百石粮食、两百头牲畜,另外派人快马向后方催粮。 “这点粮食杯水车薪,你告诉武愫,既然刘泽清已死,就请定南侯打开城门放百姓出城,让百姓自寻活路。” 徐州城内的居民大概有二十余人,几百石粮食供应董学礼的兵马都勉强,哪里能让供应全城的人。 让城内居民出城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起码能让这些百姓有个活下去的希望。再怎么说城外能找到的吃的肯定比城内要多,去投奔乡间的亲友也能撑下去。 董学礼听进了陆四的意见开城放百姓出城,望着从各处城门出来拖家带口饿得不成人形的徐州居民,陆四长长叹了口气,叫陈不平再筹措一些粮食在道路上分发,免得这些居民在投奔亲友的路上饿死。 淮军的大牲畜很多,要宰杀的话肯定能让不少人暂时吃饱,但陆四不能这样做,不是他心狠,而是这些大牲畜也是淮军好不容易搜集来的,杀了的话太可惜,而且也治标不治本。 徐州居民想活下去,只有分散到乡间,除此没有其它办法。 “二郎,你去给我请客吧。” 陆四给了孙武进一个任务,就是邀请降将吃饭,千总以上军官都要出席。 单是请吃饭,一众降将肯定高兴,可是千总以上军官都要去,这就难免让降将们心生疑虑了。 然而,他们还是硬着头皮赴宴了,因为,他们也没有选择。 宴席就在刘泽清的中军大帐,陆四过来时发现有几个姿色不错的女人,问齐宝后才晓得这些都是刘泽清抢来的,摇了摇头后陆四叫齐宝问问她们有没有家人,若有的话给些盘缠让她们回家。 “都督,” 齐宝吞吞吐吐。 “怎么?” 陆四奇怪这个辽东汉子怎么突然婆妈起来的。 齐宝犹豫了,低声道:“不留两个?” “嗯?” 陆国目光一动,说起来自打和白门一别后,他的家伙什也有好些日子没用武之地了,而这些女人长得的确不错,不如... 这个念头很快被陆四强行驱散,他不是刘泽清,干不出抢人家妻子女儿享受的事。 “都是可怜人,让她们回到父母丈夫身边吧,我想她们的家人一定牵挂着她们。这年头,团圆不容易啊。”陆四挥了挥手,有些疲倦的坐在刘泽清的椅子上。 齐宝确认都督说的是真话,很是敬佩的点了点头,让人去安排这些可怜女人回家的事。 说是宴席,就现在这条件也不可能搞个八大碗出来,就是现杀的两头驴,大锅用盐煮了一人面前放一大块。 拿刀割还是直接咬,随意。 酒,淮军有,还都是上好的洋河酒,专门用来给伤员消毒的,平日没少被官兵偷来喝。 有酒有肉,又是大顺淮阴侯宴请,降将们按理当是欢天喜地,可上百个人坐在那里却是谁也不敢伸手,一个个的看着十分紧张,包括张国柱、柏永馥、詹世勋、马三宝他们。 陆四看出不对,放下酒碗笑了起来,道:“一个个都不敢吃的?怎么,你们是担心咱在外面埋了五百刀斧手,只要咱这手中酒杯一摔那刀斧手就冲进来把你们都宰了?”</p> 第二百六十九章 你们能不能听咱的话 “咱看着像是说话不算数的人?” 陆四“叭”的一声将手中的酒碗狠狠碎在地上,碎裂的瓷片甚至蹦了几片到降将的桌上。 这个举动把一众降将可是吓了一大跳,有几个下意识的就站了起来准备往外冲。 然而,帐外静悄悄,没有刀斧手冲入,侍立的旗牌亲兵也没有拔刀。 一切如常,除了地上多了片碎瓷。 “......” 几个站起来准备往外冲的降将叫这一幕弄得着实不知所措,站在那无比尬尴。 “你们干什么?还不快坐下!” 张国柱见站起来想跑的有自己的手下康夫,是又急又气,生怕这混蛋会牵连自己。 张士仪则将自己站了一半还没完全站起来的部下杨安一把拽了下来。 “......” 站起来的康夫等人这会真不知道是坐还是不坐,自家人看着他们,淮军那边看着他们,更要命的是淮阴侯爷也在看着他们,那一道道目光让他们很快从尬尴变得恐惧。 淮阴侯发话了。 “这里是徐州,不是鸿门,咱是大顺的淮阴侯,不是西楚霸王,你们几个是什么意思?真当咱请你们吃饭没安好心呐?” 陆四一脸玩昧的看着康夫等人。 “我等,我等...” 康夫等人面红耳赤,吱吱唔唔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没法解释他们突然站起来想干嘛。 “坐下吧,这份机警也不错,不过用错地方了。” 陆四“哈哈”大笑起来,尔后竟起身走到那几人面前,一一将他们按坐下去。 众降将见状神情各异,有发呆的,有愕然的,有沉思的,有不安的,也有不好意思的。 “大丈夫做事讲的就是一个坦荡荡,你们降了咱,咱收了你们,大伙今后便是一个锅里搅勺子,想要荣华富贵,大伙一块去挣便是。你防着我,我防着你,没有意思,那样的话还不如咱放你们走便是。 老话讲,买卖不成交情在,以后你们中的哪位再和咱对上了,要记着情份就让着咱一些,不记着情份咱们就真刀真枪杀上一场,大不了人死吊朝天。” 陆四手一摊,“诸位说咱这话不糙吧?” “侯爷,这几个家伙不懂事,侯爷您千万别见怪,大伙也决无二心,是真心追随侯爷的...” 说话的是马三宝,这人在刘泽清部地位很低,却因为第一个投降淮军身份飙升,已在和张国柱、柏永馥、张士仪等人坐在一排了。 这也是应该的,古往今来最先投效的总要安排好点。 “咱没见怪,人之常情,换成咱也一样。这样吧,咱不管你们怎么想,先给咱一个面子,干一碗如何?” 陆四手一扬,齐宝立时拿了新碗过来,替都督倒了满满一碗洋河酒。 陆四一边心道这辽东汉子太实诚,一边将酒碗端起,什么话也没说直接一饮而尽,打了一个酒嗝后将空碗一反拿在手中叫众降将自己看。 众降将哪敢不喝,上百人齐哗哗的端起酒碗干了。 “咱酒量不是太好,酒多了却不发酒疯,顶多就跟头死猪一样一觉睡到天亮,就是十个八个娘们脱光了在咱面前,咱也不顶事,那话昨讲?” 陆四一拍脑门,“对,叫有心无力!所以你们呐尽管放心喝,咱保证不会发酒疯把你们宰了,再把你们的兵马都收了。” 众降将叫这话说的谁也不敢接茬。 “你们不信么?白日咱便与你们说的明白,只要你们真心跟咱干,咱就真心待你们,若是有杀害你们之心,便叫那菩萨打雷将咱轰个稀巴烂。” 说完,陆四指了指自己鼻子,“咱打小就敬畏老天爷,所以咱说的是真话,不过咱们做人得厚道,咱对你们真心,你们对咱真不真心?” “末将对侯爷一片真心,愿为侯爷效死!” 詹世勋第一个起身抱拳。 “愿为侯爷效死!” 众降将见了赶紧起身表态,那个康夫喊的最大声。 “好嘛,好嘛,坐,都坐,把酒都满上。”陆四连连点头。 这一次齐宝依旧傻乎乎的要将酒碗倒满,倒了一半手腕却被弹了下,继而手一抖便只倒了半碗。 “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别的话先不讲,吃!” 陆四不爱吃驴肉,可空肚子喝酒容易醉,因此撕了一块嚼了起来。众降将见状也放开吃起来,一片狼吞虎咽声,气氛比刚才轻松许多。 众人这会都有了一个共识,那就是这位年轻的大顺淮阴侯是个直脾气的人,讲话不拐弯抹脚,是个真性情。 陆四吃了一会,忽的抬头对众人道:“咱与你们实话说,你们这帮人在刘泽清手下坏事是干尽了的,这个你们要承认吧?” 众降将没想陆四这么问他们,一个个都是沉默。他们当中无论跟随刘泽清多久,几乎每一个双手都沾满百姓鲜血。好比痛恨马化豹食人的张国柱在纵兵抢劫时也从没落后于哪个。柏永馥更是有过屠城恶行。 “咱想问问你们,都是爹生娘养的,你们在杀人放火祸害百姓时,真的可以做到坦然处之,没有一点不安或者羞愧吗?” 众降将沉默。 陆四摇了摇头,道:“外面没有刀斧手,咱也不会杀你们,更不会追究你们,咱只是想知道你们是真的喜欢这么干,还是不得不这么干?” 哪个敢说? 陆四摆了摆手,叹道:“从前的事,怎么说呢,也不能全怪你们。什么样的人带什么兵。但你们想过没有,你们仗着手里有刀胡作非为,但你们谁敢保证你们的后人不会被别的拿刀的当猪狗待?” 说到这,陆四顿了一顿,“好比我现在把你们全解散,让你们变成老百姓,你们是想人家拿刀的把你们当人看,还是当猪狗待?” 众降将依旧沉默。 “与你们说这些,其实咱就是想让你们以后不要再胡乱杀人,把咱百姓当人看,不叫人家骂咱是畜生,做个好官军,行不行?” 说完,陆四拍了拍手掌,进来的依旧不是刀斧手,而是二十个抬着大箱子的亲兵。 箱子打开后,里面是一锭锭黄金。 “咱要求你们做好人,咱就会尽到自己的责任,这些金子是分给你们的,明日起,你们手下的兵每人先发半年饷,从今往后你们就是我淮军一员,吃的喝的用的咱都负责到底,死了咱给抚恤,伤了归咱养,病了归咱冶,想要娶个老婆成家立业啥的,咱也负责给他找个媳妇,但咱就一个要求,你们能不能听咱的话!”</p> 第二百七十章 侯爷指东,我就朝东 陆四不可能追究这帮降将降兵从前干的那些事,没有人能追究,因为这是明末——一个易子而食的时代,一个兵不如匪的时代,一个人性沉沦的时代。 一番掏心窝子的话换来的可能是降将暂时感动,以及对过往的反省愧疚,然而却不足以让他们脱胎换骨真的就放下屠刀,成为好人。 长久以来形成的习惯不可能因为某个人的三言两语就能马上转变。 想要让这帮降将做个听话的“好人”,做个不再害民的畜生而是为国抗击异族的英雄,当然不能空口白牙画个大饼给他们,得有足够的利益。 二十箱黄金大约重一万七千两,平均每箱八百多两,均是每枚十两的足锭,这批金锭下面有“崇祯三年登州折收秋粮赤金十两五钱重”字样。 据刘泽清手下专门负责钱粮的军需官朴国昌交待,刘泽清军中的黄金大多是从山东诸州县抢掠来的。 这批登州的折收秋粮金锭就是崇祯六年刘泽清任左都督时在恢复登州之役中强行吞没的,也是刘泽清家当中唯一铸成锭的黄金。其余多是乱七八糟的首饰,很多箱子打开首先闻到的就是恶臭味。 两万七千多降兵按刘泽清在时的饷银计算,如果一次发放半年就要陆四拿四十余万两出来,摊在每个人头上将近十五两左右。 这个数目陆四是能接受的,因为他淮军正兵一年饷银近四十两。 给军官一万七千两金子,给士兵四十余万两银,吃喝拉撒又是陆四全包,出战记功次数达到便享受淮军正兵待遇,如此还要去杀人放火,胡作非为,那就真的无药可救,想试试淮阴侯的刀是不是钝了。 “你们谁先拿?” 陆四环顾众降将的视线还没到一半,那个刚才站起来就准备往外跑的千总康夫已经从桌位上冲出来。 绝对是冲,因为速度太快,前面的桌子都叫他撞歪。 “侯爷说干什么,我康夫就干什么!侯爷指东,我康夫就往东;侯爷指西,我康夫就往西!侯爷说不祸害百姓,我康夫打今天起要是再害一个百姓,就叫我生儿子没屁眼!” 因为激动而满面通红的康夫抓了四枚金锭在手,想想觉得不妥,又往里面放下一锭,再想想又放下一锭,继而又想想,不知是放还是不放了。 这让被康夫抢了先的詹世勋庆幸自己没有冲动,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拿多少,要是拿多了侯爷会认为自己心黑,拿少了自家又亏。 一边的孙武进瞅这康夫有点不顺眼,隐隐有危机感,但此时又必须他出面提醒,所以轻咳一声,喊道:“千总每人四锭,以上翻倍领取!” “噢,噢!” 康夫赶紧将放下的两枚金锭又抓在手中,十分欢喜的向陆四深深鞠了一躬:“多谢侯爷赏!” 有钱不拿是傻子,降将们都动了,不过很有规矩,千总先去领,然后是守备、都司、副将、总兵。 张国柱、柏永馥、虞绍勋三人各领640两金,刘泽清麾下就五个总兵官,另外两个马化豹和王遵坦已经被杀。 詹世勋、张士仪等人是副将,而那第一个投降的马三宝只是邳州守备。 金子肯定是够的,事先早就核算过,如果不是刘泽清部下太乱,军官太多,恐怕能省下一半。 一众分了金子的降将坐回桌位后,一个个都是眉开颜笑,因为这回算是真的安心了,淮阴侯爷对他们的确是真心。 有很多人不约而同将刘泽清同陆四比较,得到的结论刘泽清这个守财奴远不如陆四这般待人真诚,敞亮大气。 虽说陆四不让这帮人再抢劫害民,却给予充足的钱粮供应,并且形成一个完整的体系,确保无论是军官还是士兵都在淮军这个体系中受益,且这个利益有保障,长远,甚至将来能子孙传承荫袭。 反观刘泽清,他不给部下直接发钱粮,而是纵容部下去抢。抢劫得来的财物肯定更多,但抢来的除了维持各部生存外,刘泽清那边还要分走大半,各级将领也要分别抽走不等数目。 遇上危机,刘泽清也往往只带嫡系逃奔,不管非嫡系死活。如此一比较,谁更值得卖命对于那些非刘泽清嫡系的将领们而言,用屁股想也知道。至少,他们不用担心会被当炮灰,会被抛弃。 “咱给你们的钱哪里来的,你们应当清楚,不过不是咱不多给你们,不当家不知油盐酱醋贵,巧媳妇还难为无米之炊,我淮军如今连同你们有十万之众,处处都要用钱,也是艰难,你们得体谅咱。 另外,咱刚才跟你们说的可不是诓骗你们,而是咱真的要对你们,对你们的手下负责。咱想,多余的话就不用咱再细说了吧。” 陆四依旧老农般有话直说,不藏着。 众降将对此均是明白,钱都给他们分了,侯爷拿什么练兵养兵,而且侯爷麾下的淮军将士们总不能比他们拿的还少吧,一个个都是深以为然的点头。 “拿了咱的钱,就是咱的人,下面咱就正式收编你们,你们在我淮军当什么官,领多少兵,趁着这会就一并说了吧,省得你们胡乱猜测。” 陆四摆摆手,陈不平忙拿着先前按陆四意思拟好的整编方案上前宣读。 第一条,却是从降军中抽调5000人分别补入淮军精锐铁甲卫和旗牌队。 怎么个抽调法,便是仍以在场这些军官为基准,千总出40人,以上翻倍,总兵官出640人,要求必须是精壮士卒。 听了这一条,众降将脸上的欢喜劲当场就有一大半消失,因为抽的如果是精壮士卒,就意味着他们嫡系兵马要被抽走一大半。这不就是变相的吞并他们的人马么。 “怎么,不愿意?” 陆四笑了笑,意味深长说了句,“讲老实话,咱身边一下多了这么多你们的心腹,咱这侯爷睡觉也不塌实,说句难听的,咱真要有心害你们,怕是就得防着你们的部下天天刺杀于咱喽。”</p> 第二百七十一章 董、吕、陆北上 北京,永昌元年四月二十八日。 乾清宫。 李自成在崇祯生前勤政所在的宫殿前驻足许久,却始终没有进入,反而几次长叹,最终还是没有进去,因为他已经决定明天就撤出北京。 辫子兵已经逼近京师了。 山海关之战,已经击败吴三桂的大顺军惨遭突然入关的满州兵马攻击。 鏖战了一天的大顺官兵面对十余万满州步骑的进攻虽然心惊,仍是奋勇作战不肯后退,然而狂风陡起,扬尘蔽天,处于下风口的大顺将士们被风沙刮得眼睛都睁不开,满州军趁机掩杀,大顺军终是不敌被冲垮。 四万余随李自成东征西讨的顺军精锐覆没,其中由大将刘宗敏统领的“三堵墙”骑兵几近全员战死,刘宗敏本人也负重伤。 最初,李自成并不知满州参战,他一直立马在小岗阜上督战,听说据守山海关北翼城的吴军向大顺投降还很高兴,但随后前线战事就开始不利,远远看去有无数兵马从东边攻杀过来,冲在最前边的挥舞白旗。 当地一和尚跪在李自成的马前说执白旗的并非关宁,而是满州。 李自成惊疑之时前线急报说大量辫子兵涌入一片石,这才知道吴三桂开关勾结满州,见败局已定无奈下令余部且战且退往永平府方向撤去。 满州兵尾随顺军追杀产了二十余里地方才退回山海关。 随李自成退往永平的还有崇祯三个儿子,吴襄以及降顺的明朝秦、晋二亲藩。 下半夜,身负重伤的刘宗敏被部下抬到了永平,李自成侄儿李过同其余将领领溃兵也相继赶到永平,经清点只余步骑一万四五千人。 此役,顺军除阵亡四万余精锐外,另有三万京师附近随军的民夫被满州兵屠杀于一片石。 李自成一面派人护送刘宗敏同其余负伤将领回北京,一面给留守京师的牛金星送去密令,让他统领留守北京的万余兵马前来永平。 发出这道命令时,李自成有意在永平一带阻截吴三桂和满州兵,这时他仍不知道满州此次入关乃是举国前来,因此想在永平与满州人再战一场,一方面意图折损满州一些兵马使之不敢向京畿迫近,另一方面也为从其他各处调兵增援京师抢得时间。 然而两天后满州兵同吴三桂已经全员从山海关出发向北京杀来,两家兵马过十万之众,李自成知道就算牛金星那一万多人赶到永平也不可能挡住满吴联军,便命侄儿李过率一万骑兵断后,他领其余兵马回京师。 出发时,命人带来吴襄将其斩杀,首级悬于高杆之上。如何处置崇祯三个儿子同秦、晋二亲藩,不少将领主张立即杀了,以绝明朝复兴之念。 这会,大顺军虽战败,但上下均不以为满州有窃取中国的野心,只以为是吴三桂向满州借兵。 宋献策也主张杀掉崇祯的三个儿子,李自成再三思量之后却让人将崇祯三子带来。 崇祯太子朱慈烺、永王朱慈炤、定王朱慈炯被带到李自成面前后都很害怕,可谓是面无人色,三个孩子都以为李自成兵败会杀他们。 然而李自成却对三个孩子说道自古亡国的皇帝、太子、诸王没有一个不被杀,但他永昌皇帝却不这么做。 “你们三人年幼无知,深居宫中,国家大事全然无干。你们父皇虽是亡国之君,却非昏君,只是刚愎自用亡了社稷。朕早年也是你们父皇的子民,故而朕不杀你们。” 说完,李自成便让人给三个孩子一些金银,由这三个孩子的随从带他们逃生。并嘱咐不可落入满州人之手,否则满州人恐会以你们要挟明朝军民。 “你们三个什么都可做,便是想为你们的父皇报仇,聚兵杀我都可,但万万不可做满州人的儿皇帝,那样你们父皇九泉之下也不会安生。” 李自成叹息一声,挥手让人将崇祯三子送出。又叫宋献策将秦、晋二藩同军中其他明朝郡王统统释放,这才翻身上马撤往北京。 回京之后,李自成却是下令尽杀吴襄全家三十四口。也是在这一天,已经剃发的吴三桂被清摄政王多尔衮承制封为平西王。 杀了吴家满门后,李自成又下令拆除京师外面的关厢民房和羊马墙,准备固守北京。 牛金星、宋献策等人却反对守北京,认为大顺虽在宣大地区驻有不少兵马,但很多是原来明朝的降军,那帮人要是听说吴三桂勾结满州来攻,多半就会反复,根本不可能将他们组织起来保卫北京。 而且如果将这帮降军连同监督他们的顺军一并调来,那山西包括河北诸地的前明官绅和地主们可能也会立即反叛。 李自成听取了这个建议,决定放弃北京,收缩防线聚拢兵马,却决意在离开北京前在武英殿举行即位典礼,由牛金星代行郊天礼,六政府各颁敕书一道。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北京是明永乐之后的都城,具正统地位。在北京登基,乃是向天下宣布大顺已经是中国唯一合法政权,北京也是大顺的定鼎之地。 登基典礼由牛金星操办,北京城中的大顺官员武将几乎都是大顺嫡系,文官却九成是西安和北京的降官。这帮人在听说大顺军在山海关吃败仗后各有心思。 西安过来的比较平静,认为胜负兵家常事,大顺此役不过阵亡几万人,但尚有百万大兵,又岂是吴三桂那两三万人可以敌的,即便吴三桂跟满州人借来大军,那满州大军也总要回去的。 所以,对忠于大顺的西安官员而言,放弃北京这座孤城是对的。 北京的这帮降官却是个个心慌,实是不知他们是要跟李自成离开京师,还是留在京师。 跟李自成走的话,万一明朝复兴,他们这帮人可就死的惨了。不跟李自成走,又怕李自成直接杀他们,当真是左右为难。 就在这一片乱糟糟中,二十八日,李自成于武英殿登基。 登基典礼前,北京收到急报,吴三桂的兵马已经过了玉田,而满州人的大军就跟在吴三桂的后面。 登基典礼结束后,李自成于武英殿召集将领,商议退出北京的后的方针。 军师宋献策认为离京后要确保山西控制在大顺手中,尤其是重镇大同。如果山西保不住就放弃,主力退守陕西,守住潼关、榆林、商洛三个重镇。 兵政府尚书喻上猷则认为绝不能轻易放弃山西,而且还要将陕西的军力调出来进驻河南。 “陛下,河南绝不能有失,若失河南,潼关、商洛难守!”喻上猷是崇祯朝进士出身,去年为吏政府侍郎,刚刚转任兵政府尚书。 河南之地的重要性当然不需喻上猷再说,只河南那边顺军只有零散人马,主力是以原明朝降军为主的怀庆总兵董学礼部,河南节度使吕弼周部,现二部渡过黄河南下徐州境内,留在河南的兵马很少,所以明知河南很重要,李自成也没有军队去驻防。 喻上猷说可八百里加急给董学礼、吕弼周,让他们马上收兵回防河南,确保怀庆、卫辉,防止吴三桂同满州兵趁河南空虚之时收取中原之地。 “董、吕二人会北上吗?” 大将刘芳亮对这两个明朝降官在大顺撤出北京后还会不会听命表示怀疑。 户政府尚书杨玉休想了想道:“除了董吕二人,陛下不是还册了一个淮阴侯陆文宗,可叫他同董、吕二人一同提兵北上河南,这样也好相互监着些。” “也好。” 李自成点了点头,吕弼周和董学礼都是明朝的降官,陆文宗却是淮扬举义之人,从相同性上来看,这个陆文宗明显比吕、董二人更与大顺亲近,也更值得大顺相信。 宋献策同意,因为陆是造的明朝反,不可能和吕、董这两个明朝降官同流合污。 “就算他们肯来,兵马怕也不堪用。” 李过摇了摇头,吕、董二人部下兵马尽是明朝的败兵,陆的部下是淮扬农夫,说句难听点的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就算三家能凑几万人进驻河南,又哪里能挡得住满州人。 一片石之战,那些辫子兵的强悍李过印象深刻。 李自成挥手道:“死马当活马医,让他们三个先北上河南,再叫白旺从荆襄带兵过来。就这么办着,老牛拟旨,今天就发出去。” 白旺是大顺军另一悍将,其在荆襄经营两年之久,所部六万顺军也是精锐。 除白旺这六万精兵外,大顺在其他地方还有袁宗第、田见秀、高一功、刘体纯等大将统领的十几万兵马,顺军主力是有三十余万之众的,加上投降的明军,百万之众可能没有,五六十万却肯定有的。所以即便一片石战败折损了四万多精锐,大顺的军事实力依旧很强。 宋献策有点担心道:“自古要保关中,必保山西,要保山西,就必须确保大同,但大同那边很不可靠。” 大同守将是明朝降将姜瓖,这人和唐通有关系的,同吴三桂也是世交,如今唐通不知下落,有极大可能已经投降满洲,而当初又是唐通劝降的姜瓖,所以宋献策不能不怀疑唐通会替满州人劝降姜瓖。 一旦姜瓖在大同叛变,太原就要危险了。姜瓖投降后,李自成派制将军张天琳率兵在大同、阳和一带驻守,在太原留的是降将陈永福。 张天琳是老兄弟,可靠,但其部只有几千人。陈永福是明朝降将,会不会抵御唐通也难说。 “先离开北北京去山西再说。” 李自成了担心大同反复,便决定派李过率三千骑兵走宣化去大同,与姜瓖共同守大同和阳和。 万一大同不稳,李过可从偏关往西过河,或守榆林,或守延安,使满州人不能渡过黄河。同时加封陈永福为文水伯,又叫袁宗第密切注视大同方向。 做完这些部署后,李自成便让诸将即刻准备出发,考虑到他这一离开北京就是座空城,为防满州人屠城,李自成又下令命京师百姓出城避难,同时放火焚毁明朝宫殿和各门城楼。 一时之间,北京城中扶老携幼者络驿不绝,李自成御营开拔时,很多投降大顺的明朝官员选择随李自成去往西安。 当李自成从广安门出北京城时,城中已经有许多地方起火,他回头望了眼,摇头叹了一声,纵马西走。军中携有数千万两拷自北京官绅勋戚的赃银。 此时距离他挥师入京不过42天。 ............ 徐州,四月三十日。 大顺淮阴侯陆文宗对刘泽清部的收编已经进行了一大半。 将自己的亲兵精锐放在淮阴侯身边,一众降将一开始觉得这是淮阴侯在吞并他们的人马,但很快就意识到这样未必是坏事。 因为铁甲卫和旗牌队是淮军精锐,尤其后者还是侯爷的亲兵,所以这支亲兵中如果有他们的人在,对于双方实际都是一个约束和监督,并且更是双方互相信任的一个表现。 再说,有的选择么。 5000名健卒,有3000人补入铁甲卫,余2000人编入旗牌队,使得铁甲卫的正兵、辅兵各有3000人;旗牌队也从1500人增加到3500人。这支兵马总数9500人,实际已是一镇规模。 在接收了投降的明军骑兵2000余后,淮军骑兵旅拥有战马的正骑兵就一下达到了2500余人,加上其余的牲畜骑兵,骑兵旅扩充到了5300余人。 余下不到两万人如何改编,陆四给了降将们一个自由选择的机会。 两个方案,一是抽调各部同淮军第一镇的第一旅、二旅混编为新的第一镇;再与第一镇的第三旅旅混编组建第五镇。 这个方案大概需要补充两镇一万两千人左右。 另一个方案降将可以选择不加入淮军,领其余部为单独旅建制,在接受陆四指挥这一前提下独立领军。 陆四诚意很足,给这些降将三天时间考虑。这三天除了从各部抽选健卒补入铁甲卫和旗牌队,陆四便是让陈不平派人收购百姓的头发,再将这些头发制成辫子模样系在稻草人后供淮军操演刺杀。</p> 第二百七十二章 不是投降,是起义 随着几千脑后系有辫子的稻草人分发全军供操训,一个流言也传遍了淮军上下,那就是淮军将北上抗击满州人。 淮军的中高级将领大多数都从都督那里听说东虏可能入关的事,虽说都没当回事,但对北上抗击满州人多少有点心理准备。 且因为他们大多数没有见过满州人,也没有和满州人打过交道,对满州没什么畏惧,因此大部分觉得都督所言脑后有辫子的满州人不过和明军一样,没什么了不起的,都督叫打就打,大不了人死吊朝天。 这便是淮军组自组建以来不断取得胜利的好处了,现在的淮军上下士气都很高昂,对带领他们不断取得胜利的陆文宗近乎是盲目的崇拜。 尤其传言都督有真龙之气。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在部分将领心中,北上打满州人也好,打李自成也好,只要有仗打,他们才能有王侯将相的命。 不打仗了,哪来的富贵,回家当土财主可不得劲。 这部分将领以孙武进、徐和尚最为典型,操练也最是卖力。 众降将却是紧张的很,他们有半数都是辽东人,如张国柱是铁岭人,柏永馥是宁远人,虞绍勋是盖州人,如此对于满州的了解自是比淮军将领多得多,深知关外那帮辫子兵的可怕,故而对于北上抗击满州人是既震惊又困惑。 实是不知道远在徐州的淮军集团怎么就要突然北上抗击满州人,结合当前北方局势,大部分降将猜测莫非是取得京师的李自成要出关扫平满清? 这个猜测是可能的,满清就在山海关外,如同卧榻之侧睡着一只猛虎,尤其是满清这十几年几次入关,对中国破坏很大。 李自成的大顺既已取代明朝,肯定就不能容忍满州兵再入寇,说不定真是李自成有意东征满清,淮阴侯这边接到了北京密旨才做相应北上准备的。 有部分降将认为李自成挟定鼎北京之势,率百万大军出关东征胜算极大,若是能一举荡平满清收复被满州占领的关外之地,大顺朝的威望也将彻底超过明朝,南方说不定能传檄而定。 但也有部分降将认为自古出关打击异族都是大一统王朝才能做的事,然而现在大顺才取得北方数省之地,南方仍被明朝掌握,尤其是江南钱粮重地并未取得,故李自成统一北方之后不饮马长江收取江南,反而聚大军出关打击满清,有点主次颠倒,轻重不分。 他们认为满州人什么时候都可以打,平定南方却是一刻也耽搁不得的。万一叫南方的明朝势力得了喘息之机,将来再平定就很麻烦。 众说纷纭中,张国柱第一个找到陆四询问淮军是否真要北上。也只能由他出面,因为他是降将中唯一一个担任淮军镇帅的。 再三考虑之后,张国柱决定将自己手下的四千兵马同淮军混编,原以为自己会被授予旅帅一职,没想到年轻的淮阴侯却任命他为第五镇的镇帅,这让张国柱受宠若惊。 对于张国柱获任第五镇帅,淮军内部肯定反对声音很大,因为夏大军、徐和尚、谢金生这三个第一镇的旅帅都有资格出任第五镇帅,并且众人也都认为第五镇帅肯定会由淮军老弟兄出任,没想都督却给了一个降将,如此大伙心里头肯定不服气。 陆四纠正了老兄弟们的说法,首先张国柱不是降将,而是起义的将领。其次,如果不是张国柱临阵起义,固然淮军依旧能够战胜刘泽清部,但肯定不会如现在这般轻松。 “张国柱有功,有功咱就要赏,叫他当这个第五镇帅,不仅是酬功,也是给这帮降将树立一个榜样,一视同仁的榜样,只要他们有功于我淮军,在咱这里就不必担心卸磨杀驴,更不必担心没有前程。” “区区一个镇帅而矣,不值你们这般小鸡肚肠,难道我淮军就止步于这五镇了吗?” 陆四明确告诉诸将,淮军将来一定还会扩军,因为今后战争形势会越发残酷,两万多降兵也一定要利用起来,所以给予起义将领优厚待遇是淮军必须要做的。 陈不平补充解释千金买马骨的道理。 众人听了这番话后,才稍稍平定了些。 张国柱找到陆四时,陆四正在和他的表大爷、第二镇第六旅旅帅陈大佐说话。 陈大佐刚从淮安赶过来,受命负责粮草运输的他通过运河漕队将两万一千石军粮运到了徐州,和这批军粮一块送来的还有二十万枚高邮产的鸭蛋和鹅蛋。 鸭蛋鹅蛋不是陆四要的,而是扬州府尹郑元勋从高邮采购送到前线来的,因为立夏快到了。 立夏吃了蛋,热天不疰夏。 “就因为立夏要吃蛋这习俗就让你运二十万枚蛋过来?”陆四有些不相信。 陈大佐笑着说其实是那个不愿投降,又被迫替淮军干活的高邮知州何川求郑元勋在高邮采购的鸭蛋。 “何知州说要咱们淮军以后专门采购高邮百姓的鸭蛋鹅蛋呢,这位老父母虽性子犟,不服咱们,可对百姓是真的好。”陈大佐对好官是真佩服。 “可以嘛,既能让将士们吃着蛋,又能叫百姓得实惠,挺好。” 何川的这个思路很是启发了陆四,淮军“寄生”于淮扬百姓,靠他们的赋税钱粮支撑,那是不是可以在不断壮大过程中反哺百姓,从而实现真正的军民一体化。 “你拨三千石军粮给城里的董学礼送去,回头派人跟河南吕节度把账算一下,该什么价就什么价,吕节度要是一时拿不出钱来也不要紧,记下就成。” 陆四当然不可能白送军粮给董学礼,他淮军自己的军粮都是大缺口呢,但眼下双方还是“友军”,要是不给董学礼支援面上过不去,另外董部无粮的话肯定就要四出打粮,那对徐州境内的百姓而言就是灾难。 徐州是兵家必争之地,这十年来受的兵灾也不小,但毕竟人口还保有很大数量,只要保证徐州不受乱兵祸害,迅速构架地方政权体系,一两年就能恢复生产,同淮扬联成一片是可以成为坚实根据之地的。 所以,陆四必须把董学礼弄出徐州,这就需要借重吕弼周了。</p> 第二百七十三章 我们要勤王了 吕弼周是大顺河南节度使,现在淮扬已经为大顺所有,又有大顺淮扬节度使、淮扬通会,军政体系完全构建,河南节度使不回河南赖在淮扬就很没道理了。 因此,陆四要“请”吕弼周回河南。 吕弼周回了河南,他部下的万余兵马肯定也要回河南。这样一来,就剩占着徐州的董学礼万把人,好解决的很。 对文官,对武将,两个手段。 对董学礼,陆四保留武力解决的最后手段。 对吕弼周,陆四则尽量和平相待。 文官嘛,好脸皮。 小袁庄会谈,吕弼周给陆四留下不错的印象,此人大局观很强,否则不会告之余淮书有意投他之事。当初若吕弼周真就接受了余淮书来投,淮安城的归属就会严重牵制陆四,没法这么快整军北上对付刘泽清。 故陆四以诚、以礼相待。 陈大佐也给陆四带来了他父亲的消息。 在海子里被盐贩骗去的大半年时间内,过度劳累透支了陆有文的身体,回到扬州后没多久就生了病,加之听说儿子带兵北上甚是担忧,病情有些加重。陆文亮和郑元勋他们请了扬州的名医在治,同时派人传信希望陆四抽空能回去几天,毕竟陆有文的病很大程度上是想儿子。 陆四赶紧提笔给父亲写家书。 “男文宗跪禀,父亲大人金安。 四月一日,佐大爷告知父亲大人劳累过度伤着身子,且日加沉剧,儿不甚担心,恨不能速回扬州。然儿此时身在徐州,且北方形势大坏,关外满州鞑子入关,永昌皇帝已弃京师,儿不日便将提军北上勤王与大顺其余诸部共击满州,实难分身回扬州照顾父亲大人。 ......儿知父亲大人膝下独儿一人,现儿又远离未尽为人子之职,罪责深重,然北上之举事关中国,更关系千万淮扬人民性命,儿在此唯求父亲大人原谅...” 写完给父亲的信后,陆四又提笔给大哥文亮写了封信,自是托文亮照顾父亲,并四方延请名医为他父亲诊治,不管花多少银子。 同时告诉大哥文亮他替广远选了一个媳妇,就是当日在淮安城被他收在老营的一个叫温青的女孩子。有机会的话文亮可去老营看看这个姑娘,待广远伤好后择个日子成亲。 这件事,完全是陆四一手安排,侄子广远浑不知道。陆文亮和陆有文都不识字,这信自有人与他们读。 想了想,陆四又提笔给宝应养伤的侄儿广远写了封信。 这封信与其说是做叔叔的给侄子的信,倒不如说是淮军领袖给继承人的交待。 信中,陆四让广远不要因宝应之战失利而有所自责,但反省是要的,叫他养伤期间除要多读书,多识字,更要多走多看。并且要严密注意淮西方向明军。 “老爷我在徐州很快就要北上,此次北上抗击满州鞑子,老爷我心中实无多少把握,万一有所不幸,后面的事便要由你出面扛起来,可与你父、蒋魁、宋五、周旺商议,承继我之事业。大军、和尚、金生、程霖、沈瞎子他们多半不会反你,你要同我在时一样信重他们。我用的人,如郑元勋、郑标等也要器重,不能分了薄彼。这些明朝的降官是能帮我们稳定的...” 最后,陆四叮嘱广远一旦收到他不幸的消息,首先是带人进驻徐州,但不要北进试图替他报仇,要严守徐州门户,闭寨坚守。万一实在是挡不住就退往淮安,做好在淮扬地区与满州人决战的准备。 淮扬再守不住怎么办,陆四没说,因为没有必要说了。 世上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侄子广远眼下就是陆四唯一的继承人,这是事实,北进抗击满州也充满凶险,陆四必然就要着手安排后面的事。 他不希望一人之牺牲导致全盘之崩溃,如李自成死于湖北,张献忠死于重庆。 写完这三封信后,陆四亲自送大佐到运河,这位表大爷任务很重,其所领的第六旅也要长期肩负从淮扬往徐州运粮的重任。 目送陈大佐上了漕船再次南下后,张国柱过来了。 “听说侯爷准备率兵北上?” 犹豫了一下,张国柱还是将来的目的问了出来。 陆四没答,而是反问张国柱一句:“国柱敢不敢打满州人?” “末将,” 张国柱愣了一下,误以为真是大顺军要出关东征,当下便道:“若大顺举全军之力出关,末将愿随侯爷打满州人。” “为什么一定要是大顺全军出关你才敢打?要是就我们这帮人呢?”陆四随手拿了个两个煮熟的鸭蛋,一个自己剥了,一个递给张国柱。 “啊?” 张国柱的困惑不知道是因为陆四递给他一个鸭蛋,还是因为陆四说的那句话。 “咱是问你敢不敢打满州人。” 陆四笑了笑,将剥掉壳的鸭蛋放进嘴边咬了一口。 张国柱沉吟片刻,道:“若粮饷充足,装备齐全,诸军合力,末将自是敢与满州一拼。” 这个回答中规中矩。 陆四咽下另半边鸭蛋,拍了拍手道:“如果咱告诉你满州人已经入关了呢?” “什么?!” 张国柱一愣,满州人怎么会入关的? “刚收到北方过来的消息,吴三桂背叛大顺勾结满州人入关,在一片石击败我大顺永昌皇帝亲领大军。” 说话的是陈不平,这个消息不是陆四编的,而是昨天赵忠义派在北边的探马从一队南下逃难的商人口中得知的。 知道这件事的目前仅有几人,陆四下令封锁南北官道和运河,暂无意将此消息告诉徐州城的董学礼,因为他要等吕弼周从宿州过来。 “吴三桂放鞑子进关,大顺败了?” 张国柱大吃一惊,打心底的大吃一惊,无论如何想不到的吃惊。 “所以咱问你敢不敢随咱北上打满州人,因为不是咱们要主动打人家,是人家要来打咱们了。” 陆四看了眼运河上连绵数里的漕队船只,又补了一句,“我们要勤王了。”</p> 第二百七十四章 侯爷的蛋,众望所归 立夏将至,鞑子来了。 大运河畔,陆四面朝北方释放了明确的信号。 那就是淮军必须北上,打着勤王名号北上! 绝不能坐守徐州、淮安、扬州,任由满清同原本历史时空一样一兵一卒未派,单靠北京降清的明朝官员带着一大批空白委任状就把山东、河南这两个大省收入囊中! 陆四前世,李自成西撤之后,山东、河南等地的大顺地方政权就被前明官绅颠覆。 清军主要占领的是以北京为主的京畿地区,而京畿地区根本没有任何反抗清军的活动。 除了多尔衮率军入关后听从了范文程、洪承畴等汉官一改以往屠戮抢掠政策,严禁军卒、对京畿百姓秋毫无犯外,清军在战略上也改变了以往得城不守之策,并采取大量笼络汉族官绅地主的措施。 如为崇祯服丧三日,大张榜示对北京的降官许诺只要归顺清朝就官复原职,甚至加官晋级。同时宣布凡被顺军夺去的田产一律归还本主,让前明官绅地主无不弹冠相庆。 这些政策为满清迅速在京畿立足打下了夯实基础,而因为清廷的优待,北京城中的降官们便纷纷向清廷献策,一个个主动请缨前往山东、河南替满清招降,这才使得仅有京畿之地的满清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山东和河南两大省,为几个月后的多铎南征奠定基础。 这件事,是绝不能再发生的。 山东和河南二省于中国版图的重要性更是不必多言。 那么,陆四就必须抢在那帮替满清效力的汉奸大举南下招降前,以徐州为前进基地先把山东和河南拿下,镇压那帮听说李自成败退北京后就跳出来杀害大顺官员,高举“复明”旗帜的地方士绅和前明官吏,再把那帮揣个空白委任状就来“摘果子”的北京降官们诛杀干净。 如此,山东和河南就不会再同陆四前世一样成为清军南征的后方,而是他们京畿大门口的祸患。 这件事实际上毫无任何操作难度,只要淮军北上就行,因为清军主力这会正追着李自成咬,在山西和陕西,顺军不断的清军会战,虽说顺军不断战败,但清军同样也无法分身南征。 等到满清腾出手想要南征,就必须先把河南和山东拿下。 不费吹灰之力就取二省同派兵攻取二省性质可不一样。 这就是陆四的机会,也是淮军的机会。 虽然给侄子广远留了近似遗书的书信,但形势未到根本绝望时期,陆四决不放弃战斗;牺牲未到最后关头,他也决不轻言牺牲! 将战场放在山东和河南,也是“御敌于根据之外”的既定政策。哪怕这样会引来满清的重点打击,但只要李自成的主力依旧牵制大部分清军,陆四就要带着淮军死顶下去。 这样的死顶不是毫无意义。 一个有利于淮军的事件就是大顺军会在河南发起怀庆之役,在此战役发起前,淮军如果能在山东和河南占领区内镇压地主士绅,建立不会被颠覆的地方政权,协助配合顺军将这次反攻战役的战果扩大,很有可能会歼灭或重创由多铎、孔有德、耿仲明统领的南征偏师,为李自成兵败山海关之后的全国抗清暗淡形势注入一剂强心针! 唯有如此,才能阻止清军南下。 这是唯一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 放弃这次机会,坐视满清收取山东、河南,仅有两府半之地的淮军面临的斗争形势就更加残酷。 在山东和河南失败,还有淮扬可退。 在淮扬失败,退无可退。 “北上作战,官兵人等奋勇杀敌,本侯不吝黄金白银!敢于进取者,高官厚?!” 四月初二,陆四召开淮军营官以上的军官会议,在这次会议上,他正式命令淮军各部做好北上准备,并通报山海关之役结果及北京沦陷的消息。 这两件事引发哗然一片,也才晓得近些日子为何拿辫子草人练兵,原来真是要北上杀鞑子。 同日,徐州城内的董学礼被告知清军入关,北京失守。 陆四暂没有心思去想董学礼怎么想,因为他要忙两件事。 两件比赛的事。 一是“撞蛋”大赛; 二是全军大比武。 .......... 淮扬人的习俗立夏这一天要“撞蛋”。 所谓“撞蛋”就是用煮熟的鸭蛋、鸡蛋、鹅蛋尖头部分互相撞击,蛋壳坚而不碎为赢。 考虑淮军上下连同降军处在磨合初期,彼此关系还属僵硬。而官兵人等很快就要北上,为了缓压也是为了促进官兵融合,陆四欲用这个“撞蛋”比赛活跃一下全军气氛,所以决定在立夏这一天举办“撞蛋”大赛。 赛前一天,淮军每人发三个鸭蛋,一个鹅蛋,降兵则是两个鸭蛋,一个鹅蛋。 比赛先以队为单位组织,获胜者给予五两银赏赐,队中胜出者参加营比赛,获胜者分别给予十两、二十两、三十两奖赏。 再以标、旅、镇互比,参赛级别越高胜出者的奖赏也随之更高,最后镇一级的获胜者陆四给出的奖励是正兵晋一级,降兵记一次功,并额外每人得500两奖励。 这个比赛相当有趣,不少官兵一下想起儿时和小伙伴的撞蛋游戏,所以一经宣布立即得到了几万淮军的热烈拥护,包括降兵在内大家的参赛兴致都很高涨。 赛前,为了赢得巨额奖金,官兵们也是绞尽脑汁在蛋上做手脚,五花八门,有把蛋头粘上糯米汁的,有把蛋头涂成各种颜色的。 为了讨彩头,还给自己的蛋取了若干名字,有叫常胜蛋的,有叫勇往无敌蛋的,有叫王八蛋的.... 官兵要撞蛋,将领也要撞蛋。 立夏嘛,图个吉庆热闹。 因此,旅帅以上军官单独组织一次高级将领赛,陆四以侯爷都督之尊也亲自持大鹅蛋一枚出战。 结果,不出手则罢,一出手战无不胜。 凡是与侯爷蛋为敌的那些将领尚未出战,气势就被杀了一大半,他们的蛋要么不争气自碎,要么就是跟张纸似的不堪一击,最终,侯爷以八胜不平不负的优秀战绩取得了高级将领赛的冠军,为自己赢得黄金五百两的巨额奖赏。 众人都说侯爷的蛋取得冠军,是实至名归的,是众望所归的。</p> 第二百七十五章 赌品好,放手用 比赛是公平的,这是毋庸置疑的。 淮阴侯向来提倡公平、公正、公开,就连帐中悬挂的都是“天下为公”的草书。 凭实力赢取的比赛,所以500两黄金的奖金陆四肯定要收下。 公私要分明。 一码归一码。 “这次输了不要紧,下次努力,机会是平等的,咱这个侯爷可没和你们甩赖。” 赢得比赛的淮阴侯爷高兴之余又请众位参赛将领喝酒,饭后更是以这五百两黄金为赌本同一众将领搏杀了两个时辰,直闹腾到半夜方才散了。 真正的是丝毫没有架子,也是真正的与众同乐。 只是,众将散后陆四并未歇着,而是叫来陈不平。 “观察得如何?” 陆四端起茶碗呡了一口,这回喝的不是碎茶沫子,而是缴获自刘泽清的上等黄山毛尖。 陈不平拱手道:“张国柱、虞绍勋、毛得林、柏永馥四人赌品较好,黄中色、耿神功、张士仪、詹世勋等赌品较差。” 陆四笑了笑,道:“具体说说。” 陈不平正待细说,却见侯爷突然脸色大变,然后快步冲出帐外呕吐起来。 “呃...唔...” 将胃中的饭菜连同酒水一同吐出来后,陆四这才觉得脑袋好多了些,不禁奇怪今儿这酒怎么后劲这么足,都过了两个时辰还能发作出来。 酒这东西,看来得少碰啊。 陆四下意识的就要拿袖子抹嘴,旁边却递来了一块热毛巾。 “齐宝你倒是...” 陆四刚要夸齐宝有长进,却发现边上站着的竟是一个约摸二十多岁,长得颇有姿色的女子。从这女子的发饰来看,显然是出嫁的妇人,而非待字闺中的姑娘。 “你是?” 陆四惊讶,一边拿毛巾擦脸一边打量这女子。 “民女高英,是齐将军叫民女侍侯侯爷的。”女子的声音很小,显是有些害怕面前这位年轻的大顺侯爷。 “齐将军?” 陆四纳了闷了,抬眼就看到齐宝站在不远处朝这边瞄着,手一招对方忙硬着头皮过来。 “怎么回事?” 陆四有些生气,不是生气自个的马夫兼伙夫外加贴身保镖的齐宝摇身一变成了齐将军,而是气这个家伙竟敢背着领导自做安排。 “都督,您先别生气,这事我准备跟您说的,可您军务太忙...”生怕挨训的齐宝忙将情况说了。 原来那天他奉命将刘泽清抢来的女子送回家中,可这些女子却没一个愿意回家的。 一开始齐宝以为她们是无家可归,仔细问了之后才晓得这些女子不是无家可归,而是因为名节身子皆失,害怕夫家不纳不敢回去。 陆四愣了一下,摇了摇头:“纵是夫家不纳,父母总不会不纳吧。” “都督有所不知,” 陈不平上前替齐宝说起原因来,这些女子都是山东人,而山东这边因为曲阜孔庙的缘故所以百姓对礼教这一块看得很重,平日家中办宴都讲究头席、次席,长辈晚辈也是礼数分明,对女子名节看得尤重。 所以对于那些妻子被抢走的男人而言,重新接受失了贞节的妻子,就算他们本人心里没有疙瘩,可亲朋好友、邻居们也会在背后指指点点。而那些女子的父母纵是再爱女儿,也要顾虑儿孙名誉。 “强行送她们回去,恐怕会有父(夫)逼女(妻)死的人伦惨剧,所以齐宝同我便自作主张将她们先留在军中。” “唉。” 陆四叹了一声,万恶的封建礼教许男为贼,不许女失节,荒唐而又悲哀。只是这种事情不是他能干涉得了的,便摆了摆手吩咐齐宝:“你好生安置她们,不许军中任何人打她们主意,回头我自有安排。” 齐宝忙答应下来,这个辽东汉子当年虽跟着祖宽也干过不少杀人越货的事,但那是全军都在干由不得,本质还是个好人。 陆四又看了眼边上的女子:“你叫高英?” “是,侯爷。” 高英的声音依旧很小。 “你不用怕咱,咱不是刘泽清那个畜生。你呐以后就给咱洗洗衣服,搞搞卫生...” “什么是卫生?” “这个,就是我住的地方,办公的地方要是乱了脏了,你就打扫打扫。”陆四如此解释。 高英点了点头。 陆四一时也没什么话说,头还有些疼,便叫高英去打盆烫些的水来。 “你同我进去说。” 陆四转身进帐,陈不平忙跟了进去,齐宝这边则赶紧叫人将都督的呕吐物处理掉。 “要说赌品最好当的属张国柱和毛得林二人,这两人输得多了不急眼,很是沉得住气,也敢出手下大的。赢钱也不退缩,不刁,别人打多少给他们,他们就打多少...” 陈不平正说着,高英端着打来的热水进来。 “放桌上。” 陆四示意高英将木盆放到桌上,走过去捧了把热水在脸上扑了扑,又将毛巾放进水中烫了一会再拿起略微挤了些,便往脸上一蒙,脖子微微往后仰,顿觉浑身毛孔都好像扩张了般,十分的舒服。 “呼!” 取下毛巾后,陆四长出一口气,自个将水倒在了外面,这让高英有些无措。 陆四却自顾自的走到床边,想了想突然脱下鞋子往床上一趴,对那无措的高英道:“你会捏捏敲敲么?” 高英怔了一下,以蚊子般微不可闻的声音道:“会。”继而脸上有点羞红。 陈不平在那瞧着,觉得自个是不是应该出去半个时辰,可都督又没有让他走的意思,真是尬尴了。 高英轻步走到床边坐在陆四边上,一双纤手按在陆四脑袋上,指头轻轻揉捏着他的太阳穴。 这滋味十分的舒服。 很久没有享受过的陆四,心无杂念的趴在那,闭上眼睛,静静的享受着头皮放松的感觉。 帐中一时寂静,陈不平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如坐针毡。 就这么过了一会,陆四方才想起陈不平还在,忙摆了摆他那平放的右手,道:“不平,你继续说,莫管我,这几个月咱真是累的很,别地还罢了,这脖子,这腰间可酸疼的很。” 说完,“嘿”了一声:“你知道咱为什么叫你观察那帮人赌钱吗?” “都督如此吩咐,自有深意。” 陈不平一时还真想不到这有什么深意。 “咱有屁的深意,” 陆四失声笑了起来,“不过咱知道赌品就是人品,赌品好的人咱敢放手用,赌品不好的人,咱就得慎重的用。” 这是什么道理? 博学的凤阳世家子弟闻所未闻。 第二百七十六章 不走就打你 吕弼周是大顺河南节度使,现在淮扬已经为大顺所有,又有大顺淮扬节度使、淮扬通会,军政体系完全构建,河南节度使不回河南赖在淮扬就很没道理了。 因此,陆四要“请”吕弼周回河南。 吕弼周回了河南,他部下的万余兵马肯定也要回河南。这样一来,就剩占着徐州的董学礼万把人,好解决的很。 对文官,对武将,两个手段。 对董学礼,陆四保留武力解决的最后手段。 对吕弼周,陆四则尽量和平相待。 文官嘛,好脸皮。 小袁庄会谈,吕弼周给陆四留下不错的印象,此人大局观很强,否则不会告之余淮书有意投他之事。当初若吕弼周真就接受了余淮书来投,淮安城的归属就会严重牵制陆四,没法这么快整军北上对付刘泽清。 故陆四以诚、以礼相待。 陈大佐也给陆四带来了他父亲的消息。 在海子里被盐贩骗去的大半年时间内,过度劳累透支了陆有文的身体,回到扬州后没多久就生了病,加之听说儿子带兵北上甚是担忧,病情有些加重。陆文亮和郑元勋他们请了扬州的名医在治,同时派人传信希望陆四抽空能回去几天,毕竟陆有文的病很大程度上是想儿子。 陆四赶紧提笔给父亲写家书。 “男文宗跪禀,父亲大人金安。 四月一日,佐大爷告知父亲大人劳累过度伤着身子,且日加沉剧,儿不甚担心,恨不能速回扬州。然儿此时身在徐州,且北方形势大坏,关外满州鞑子入关,永昌皇帝已弃京师,儿不日便将提军北上勤王与大顺其余诸部共击满州,实难分身回扬州照顾父亲大人。 ......儿知父亲大人膝下独儿一人,现儿又远离未尽为人子之职,罪责深重,然北上之举事关中国,更关系千万淮扬人民性命,儿在此唯求父亲大人原谅...” 写完给父亲的信后,陆四又提笔给大哥文亮写了封信,自是托文亮照顾父亲,并四方延请名医为他父亲诊治,不管花多少银子。 同时告诉大哥文亮他替广远选了一个媳妇,就是当日在淮安城被他收在老营的一个叫温青的女孩子。有机会的话文亮可去老营看看这个姑娘,待广远伤好后择个日子成亲。 这件事,完全是陆四一手安排,侄子广远浑不知道。陆文亮和陆有文都不识字,这信自有人与他们读。 想了想,陆四又提笔给宝应养伤的侄儿广远写了封信。 这封信与其说是做叔叔的给侄子的信,倒不如说是淮军领袖给继承人的交待。 信中,陆四让广远不要因宝应之战失利而有所自责,但反省是要的,叫他养伤期间除要多读书,多识字,更要多走多看。并且要严密注意淮西方向明军。 “老爷我在徐州很快就要北上,此次北上抗击满州鞑子,老爷我心中实无多少把握,万一有所不幸,后面的事便要由你出面扛起来,可与你父、蒋魁、宋五、周旺商议,承继我之事业。大军、和尚、金生、程霖、沈瞎子他们多半不会反你,你要同我在时一样信重他们。我用的人,如郑元勋、郑标等也要器重,不能分了薄彼。这些明朝的降官是能帮我们稳定的...” 最后,陆四叮嘱广远一旦收到他不幸的消息,首先是带人进驻徐州,但不要北进试图替他报仇,要严守徐州门户,闭寨坚守。万一实在是挡不住就退往淮安,做好在淮扬地区与满州人决战的准备。 淮扬再守不住怎么办,陆四没说,因为没有必要说了。 世上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侄子广远眼下就是陆四唯一的继承人,这是事实,北进抗击满州也充满凶险,陆四必然就要着手安排后面的事。 他不希望一人之牺牲导致全盘之崩溃,如李自成死于湖北,张献忠死于重庆。 写完这三封信后,陆四亲自送大佐到运河,这位表大爷任务很重,其所领的第六旅也要长期肩负从淮扬往徐州运粮的重任。 目送陈大佐上了漕船再次南下后,张国柱过来了。 “听说侯爷准备率兵北上?” 犹豫了一下,张国柱还是将来的目的问了出来。 陆四没答,而是反问张国柱一句:“国柱敢不敢打满州人?” “末将,” 张国柱愣了一下,误以为真是大顺军要出关东征,当下便道:“若大顺举全军之力出关,末将愿随侯爷打满州人。” “为什么一定要是大顺全军出关你才敢打?要是就我们这帮人呢?”陆四随手拿了个两个煮熟的鸭蛋,一个自己剥了,一个递给张国柱。 “啊?” 张国柱的困惑不知道是因为陆四递给他一个鸭蛋,还是因为陆四说的那句话。 “咱是问你敢不敢打满州人。” 陆四笑了笑,将剥掉壳的鸭蛋放进嘴边咬了一口。 张国柱沉吟片刻,道:“若粮饷充足,装备齐全,诸军合力,末将自是敢与满州一拼。” 这个回答中规中矩。 陆四咽下另半边鸭蛋,拍了拍手道:“如果咱告诉你满州人已经入关了呢?” “什么?!” 张国柱一愣,满州人怎么会入关的? “刚收到北方过来的消息,吴三桂背叛大顺勾结满州人入关,在一片石击败我大顺永昌皇帝亲领大军。” 说话的是陈不平,这个消息不是陆四编的,而是昨天赵忠义派在北边的探马从一队南下逃难的商人口中得知的。 知道这件事的目前仅有几人,陆四下令封锁南北官道和运河,暂无意将此消息告诉徐州城的董学礼,因为他要等吕弼周从宿州过来。 “吴三桂放鞑子进关,大顺败了?” 张国柱大吃一惊,打心底的大吃一惊,无论如何想不到的吃惊。 “所以咱问你敢不敢随咱北上打满州人,因为不是咱们要主动打人家,是人家要来打咱们了。” 陆四看了眼运河上连绵数里的漕队船只,又补了一句,“我们要勤王了。” 第二百七十七章 先取山东 这个时代的农村,公鸡报晓基本就是闹钟。就农民的条件,沙漏这玩意他们可是买不起的,更休说打西洋传进来的钟表。 大一些的镇子倒是有设闸口楼,专门安排老弱打更。可陆四他们这不过二十来户的小村子怎么看也没有设打更的必要。 可能陆文亮怕弟弟睡过头,鸡还没叫就过来敲门了,却不知他弟早就醒了,且正在捆棉被。 这床棉被看着也实在是不入眼,太脏了,也不知道上一次洗被面是什么时候。 家里没女人,爷儿俩的生活就那样了。 见弟弟正在收拾,陆文亮也上前帮着捆,回头却见弟弟跑到厨房拿了把菜刀过来。 “你拿刀干什么?”陆文亮奇怪。 “带着吧,万一到地方做饭要切个菜什么的也方便。” 陆四随手将菜刀用破布裹了塞进棉被,又蹲下到床底拖了个小陶罐出来。晃了晃,陶罐里面有响动,接着就从里面倒出二三十个铜板出来。 “得带点钱,有用钱的地方多少能支应下。” 陆四说话间将铜钱抓进一个小布袋里随手塞在怀中。 这些钱是他爹陆有文去海子烧灶的时候留给儿子的,要不是怕被大伯说败家子,陆四早拿这些铜子去镇上割肉了。 “走吧,把门锁了,先去吃早饭,钥匙留给你嫂子,省得回头老爷从海子里家来没的进门。” “嗯哪。” 陆文亮提着堂弟的被褥先过去,陆四随后把门锁了跟在堂哥后面。身上还是昨天穿的那身棉衣,不过棉裤换了一条,原先那条叫吴老爷家的黑狗咬破了。 这条棉裤是他爹陆有才的。 到了大伯家,就见大伯母吴氏和嫂子田娥正在摆碗筷。 “老爷来了啊!” 广远这孩子精神头子是真足,一脸对远行的渴望,看来真是把去淮安府出河工当成玩了。 陆四摸了摸这小子的脑袋,身体年龄他比这小子小一岁,但实际心理年龄却比这小子大了足有十岁。 早饭仍就是红薯煮粥,不过却多了几个煮鸡蛋,是田娥特意煮的。 陆文亮拿过一个鸡蛋在桌上敲了一边剥皮,一边对他爹说些他走后家里的事,陆四也伸手拿了个鸡蛋剥。 广远性子急,端起桌上的粥碗就“咕嘟”下嘴,结果烫得直捂嘴,叫他娘田娥一阵说。 早饭吃得平常,陆文亮跟媳妇该交待的昨天夜里肯定交待过了,跟他爹这边也没多少要说的。 这边陆四吃得差不多时,就见大伯陆有才突然拿筷子敲了下广远的额头,然后朝广远面前的碗又敲了敲,不高兴的说了句:“吃干净。” “噢。” 广远不敢喊疼,哭丧着脸忙把碗里还余了一点的米粒扒拉进嘴。陆四的碗吃得很干净,那是因为打小就被他大伯和他爹敲脑袋敲怕了。 农民眼里,浪费一粒粮食都是要被雷打的。 吃完早饭,田娥就去拿夜里给丈夫儿子收拾的东西。相比陆四就一床被褥,陆文亮要带的东西就多了些。 有一袋大概三十斤重的米,另外一小坛子腌菜,除此外是一包面饼干子,还有一些盐。 米和咸菜、面饼干子带着可以理解,但为什么带盐陆四就有些不明白了。 “挑河生活重,人要吃盐,不然没有力气...” 陆有才是经验之谈,淮安府这一块是南直隶出河工较频繁的地方,因为境内河道多。 人呢一干重活就容易出汗,汗出多了身体内的盐份就跟着流失,如果不及时补充盐份,就很容易没力气。 所以,挑河工们一般都要自已带盐和咸菜,指着官府给大家备是非常不现实的事。 那官府到时能定期把配给的粮食,准时发下来就算对得住河工们了。 “文亮啊,到工地上要带着他们两个,公家交待的事情你们听着做,不要和人家吵,有什么事情找老马和宋五,千万不要自已去找人.....还有千万不要瞎跑啊...” “小四子,到了地方什呢事你都听你大哥的,不要一个个瞎主张,还有我再跟你说下子,你千万不要带你侄子到外面瞎跑...” 在两个老人不放心的嘱咐声中,陆家三人用扁担挑着被褥和工具离开了家门。除了穿的衣服不同,看上去跟陆四前世出去打工的民工没什么两样。 外面,村上要出河工的都陆续从家里出来,大人小孩依依告别。陆四就见到周二嫂抱着儿子大宝正拉着丈夫的手说着话。 “文亮呐,走啊!” 不远处也要去挑河的邻居蒋魁朝陆家这边叫了声。蒋魁年纪和陆文亮差不多,都是四十几,不过却是个光棍。 “哎,嗯哪,走了!” 陆文亮应了蒋魁一声,回头朝他爹陆有才说了句:“那爷,我们过去了啊。” “去吧去吧,迟到了公家说话。”陆有才摆摆手,示意儿子放心去就是。 “妈,等我家来带好东西把你吃。” 广远将系着爷儿俩被褥的扁担担在肩上,转过头跟他娘咧嘴笑了笑。 “你自已吃饱了就行,生活苦,想吃什呢叫你爷去买。”田娥偷偷抹了把眼泪,她真是心疼自已的丈夫和儿子。 “周二哥,走吧。” 陆四叫了声和妻子正说话的周旺,周旺应了声在妻儿恋恋不舍的目光中向陆家三人这边走来,然后几人同前面的蒋魁一起往村口走去。 村口,已经到了好几人,都是大团村出河工的,其余的人也陆陆续续到齐。 大团村总共有23户人家,按官府一户出一人的说法,理论上就当有23个壮劳力一同去淮安。 但实际上却只有17人,其余人家要么是以粮代工,要么就是花钱请人顶了,要么就是家中没男丁,比如村口的吴老四家。 宋五是大团村带队的,挨个点了名字确认都来了后,便要众人跟着他到区上集合点王家社。 冬月底,清晨的温度很低,加上众人刚刚和家人辞别,除了把出河工当成出远门玩耍的陆广远,还有将去淮安当成一次机会的陆四外,村民的心情都不算太好,因此一路上话不多。 村里送行的女人们等着丈夫们的身影远远不见了,这才逐渐散了。 “回吧,” 陆有才也是直到子侄的身影消失不见,才弯着那有点驼的背慢吞吞的转身回家。 吴氏拿袖子抹了抹眼泪,默默跟在老头子后面。 “妈,爷啥时回来啊?” 大宝拉着他妈的手看着父亲远去的身影,既有些舍不得,又有些高兴。舍不得是因为他爷不在家了,高兴则是因为他爷不会再管着他了。 周二嫂也不知道丈夫什么时候能回来,里上只说这次河工期限紧,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因惦记着儿子肚子里有虫的事,周二嫂便将大宝托给邻居,唤了也要到镇上去买东西的李家三姑娘一块去镇上给儿子抓药,顺便打些酱油回来。 陆四他们一行十七人跟在宋五后面,沿着村口那条挨着田边的小路走了大约三里地就到了大路。 大路是嘉靖年间修的,起点就是南边的盐城县,终点则是西边的淮安府,另外还有个岔口是往北边的山阳县。 这年头的交通可不像后世那般四通八达,哪怕是偏僻小村都有水泥路的。除了官道是以石板和青砖铺就外,其余的道路大多是泥土路,一到下雨天就烂得不成样,也可以称为真正的水泥路。 要是村子里出了什么人物,那多半就会请人把路铺了。修桥铺路,历来是士绅们最爱干的事。 宋五说的集合点王家社离陆四他们大团村有十里路,这一带的地名多带有团、社、灶,垛,是早前烧灶煮盐遗留下来的地名,特别是带灶的地名特别多,如三灶、六灶、十七灶什么的。 上了官道,陆四就看到路上已经有好多队伍在往西边去了。多的三四十人,少的七八人,都是如他们一般挑着被褥,拿着工具的乡民。 奇怪的是,有的队伍中竟然还有女人! 陆四想大概是这些女人们的男人不在家,又舍不得多出钱粮便自已顶了吧。 瞅这些妇人的身板,陆四不认为自已干起活来会比她们强太多。 因为都是一个片区的,各村的河工们都是乡里乡亲,很多还沾亲带故,因此路上打招呼的就多了起来。 随着太阳的升起,渐渐的官道上就热闹起来了。 陆文亮也在跟人打招呼,对方是他奶奶娘家那头的,论起来和他平班,叫陈大佐。 陆四也见过陈大佐,三年前他大伯哥三给奶奶过八十冥寿时,陈大佐兄弟几个代表奶奶娘家老一辈人来过。 不过双方的来往也就限于这些大事了,平日已经不大走动,毕竟陆四他奶奶都过世三十几年了。 因各村队伍都急着赶往王家社,所以陈大佐跟陆家这头打完招呼就回了队伍。 离王家社越近,各村前来汇合的河工队伍就越多,远远看着怕是得有上千人。 “乖乖,这么多人啊!” 陆广远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么多人,既是吃惊也是兴奋。 “这才多少人,马到了淮安你才晓得人多呢。” 宋五随口说了句,示意众人先在这里等着,他去找里长老马问下他们这一片在哪集合。 不一会,宋五就过来了,喊众人跟他到渡口北边去,到了地方就见有衙门人正在安排各村的队伍。 “三灶的这边!” “草堰的这块!” “陈家庄子的这边集合!” “......” 大团村这支队伍和隔壁三个村被安排在一起,原因是这几个村都是属一片区的。 众人走了十里路,脚下都有些乏,把挑的粮食和工具放下后就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陆四也不例外,一大帮子人就这么坐在河边等着。 慢慢的,来渡口边的队伍越来越多,南北望过去一眼都看不到头,人声鼎沸,就如同平地里突然冒出来的一支大军般。 不知为何,陆四的脑海中突然浮出一句话来——“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 崇祯十六年秋冬,光禄少卿路振飞擢右佥都御史,总督漕运,巡抚淮扬。遣将金声桓等十七人分道防河,由徐、泗、宿迁至安东、沭阳。且团练乡兵,犒以牛酒,得两淮间劲卒数万。 又征淮扬数万民夫疏峻河道,力保漕运不断。大将刘泽清、高杰等亦弃汛地南下。振飞悉延接之。 第二百七十八章 骗吃骗喝的高杰 山东,济宁州金乡县这几年可谓是水深火热,境内先后遭到阿巴泰部清军、刘泽清部明军的烧杀抢掠,人口下降了六七成,大部分村庄也都被烧毁,活下来的百姓不少都选择南下乞讨。 金乡知县贾公让是崇祯八年山东乡试中的举,去年九月才到金乡担任知县。 贾本是没有资格出任知县的,但前后三任知县被清军杀了一个,被大明的官军杀了一个,还有一个弃官逃走,吏部这才把侯任教谕的贾给派来金乡当知县。 贾到任后,因金乡境内到处都是土匪贼寇,便带领县城仅存的几千居民守城。城门昼夜紧闭,只白天开半个时辰让居民进出。 县境凋敝,百姓不易,贾公让还算是个清官,不忍再加重劫后余生的百姓负担,所以自个在衙门后面的空地种起菜来。 这日正和老奴担粪浇菜时,负责守城的典史陆元却急慌慌跑过来,面无人色的说道城外来了大批贼寇。 贾公让一惊,险些失手将粪桶打翻。 “快,快到城上去!” 贾公让一边往城墙跑,一边又让衙门的差役赶紧敲锣集合城中青壮准备守城。 到了城上,果见外面黑压压的一大片贼寇,这帮贼寇不仅人数众多,更一个个都骑着马,一看就比金乡境内的土匪要厉害的多。 “这可如何是好!” 正在贾公让心生惧意时,那贼寇突然有十几骑从阵中驰出,然后打出一面旗帜奔城墙这边而来。 “顺!” 陆典史看到贼寇打出的旗帜后失声道:“是闯贼的兵,是闯贼的兵!” “是大顺的兵吗?” 和陆典史恐惧的声音不同,贾知县的声音却是很激动,并且不是说闯贼,而是说大顺,这把陆典史听的愣了。 “城上的听着,我等乃是大顺王师,奉大顺皇帝之命前来尔境安民,你们速速归降,备些吃喝,我等还要奔州城!” 城下的骑士接连喊了三声。 第三声刚喊完,贾公让就从垛口伸出脑袋问下面:“不知大顺皇帝如何安民?” 下面的骑士想也不想就道:“禁掳、禁杀,敢违者斩无赦!” “好,好,本县愿降!” 贾公让毫不迟疑就做了决定,然后朝发愣的陆典史等人看去,催道:“还愣着干什么,这大顺的兵难道还能比朝廷的兵更坏不成!凭咱们这点人又如何能守住,速去弄些吃喝来,不要惹着大顺的兵。” 完全没有“降贼”思想准备的陆典史等人花了很长时间才消化了知县要降贼的决定,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终也是达成一致降就降了吧,他们这帮人打打土匪还行,和闯贼的兵马打就真不够看了。 “你们速去弄吃的来,我下去开城迎接大顺兵。” 贾公让正准备下城开门时,他那老仆却一把拽住他,道:“老爷,这帮人看着不像是大顺军。” “怎么?” 贾公让怔住。 老仆说外面那些兵马一个个穿得破破烂烂,灰头土脸,也不见有什么辎重,倒像是被人家追杀逃命的,哪里是像什么来安民的军队。 叫老仆这么一说,贾知县也警醒起来,跟陆典史他们趴垛口仔细瞧起来,结果发现许多问题。 比如这支自称大顺军的兵马似乎没有几面大顺旗帜,而且隐约好像一些士兵穿的还是明军的服饰。 “官兵?” 贾公让的脸色沉了下去,真要是明军的话,他是打死也不能开门。 ....... 城下,的确不是顺军,而是明军。 带队的将领是总兵官高杰的部将李成栋和胡茂祯,这二人在高杰麾下勇敢善战,所向披靡,很得高杰信重。 高杰原是李自成部将,绰号翻山鹞,很是能打,却因私通李自成的夫人邢氏而投奔明朝,积功至总兵官。 年初大顺军东征,明军将领望风而降,高杰因为邢氏缘故不敢投降李自成,率部由陕西经山西、河南一路逃到山东。 到山东后,发现地方百姓对明朝军队十分敌视,为了顺利通过各州县并取得粮饷,高杰就下令所部全部扮作顺军,结果一路“骗吃骗喝”到达济宁。也因逃跑太过顺利,高杰部并不知道北方已经发生重大变故。 李成栋和胡茂祯手下各有一千多骑兵,他们是替后面的高杰大队步卒骗粮的。 见城内半天没动静,李成栋的义子李元胤不由父亲李成栋道:“阿爹,是不是城里察觉到咱们不是顺军了?” “有这可能。” 李成栋点了点头。 李元胤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本姓贾,原是南阳的一个秀才儿子。少时被李成栋掳来收为养子,跟在身边七八年出生入死,父子感情很深厚。为了让养子成材,李成栋还给他请了老师教导,邢夫人便称赞元胤少年明事理,知大义,有器量。 “李诃子,城里不上当,咱们强攻了吧!”胡茂祯等得有些不耐烦。 李成栋却摇头说不能强攻,金乡此地离徐州已经很近,听说山东总兵刘泽清正在攻打徐州,他们莫不如先赶去徐州同刘泽清会合。 胡茂祯想了想强攻也很麻烦,因为他们没有攻城器械,便同意了李成栋的意见。 “得派人告诉后面一声。”胡茂祯道。 李元胤忙道:“父亲,儿子去向高帅禀报吧。” “你是惦记夫人那里的吃食吧,去吧,路上小心点土匪。” 李成栋笑了笑,李元胤挠了挠脑袋有些不好意思的也笑了起来,带着自己的亲兵打马奔后面去了。 三十几里外,一支约摸有五千人左右的步卒正衣衫褴褛的向着南方行军。 队伍中的一辆马车内,一个长相极美的妇人正敞着胸衣为怀中的婴儿喂食,因为马车颠簸,婴儿的小嘴时不时就会咬着妇人,疼得妇人不住颦眉。 妇人便是高杰的妻子邢氏,她曾经是如今的大顺永昌皇帝李自成的妻子,一直在军中帮助李自成管理后勤辎重,是李自成不可多得的贤内助。 可惜,因为看中长相英俊的高杰,邢氏选择与他私奔,否则这会恐怕她很可能成为大顺的皇后。 “夫人,” 车外驾马与马车并行的高杰在马上弯腰掀开车帘,见邢氏正在给儿子元爵喂吃的,不禁笑了起来,继而舔舔嘴巴道:“夫人还是那么白。” “没个正形。” 邢氏白了高杰一眼,有些担心道:“我们已经离徐州不远了,你说马士英不会接纳我们?” “我派人去寿州告诉马士英我们有三万兵马,马骡九千,他马士英不可能不动心。” 有兵三万肯定是高杰虚报,他手下实际只有步骑八千余人。 第二百七十九章 微山湖 提议先派人同凤阳总督马士英取得联系的是邢氏,邢氏认为高杰麾下如今只有几千人,又是从陕西一路狼狈逃过来,如果得不到南边明朝督抚的援引接纳,这几千人恐怕连就粮之地都没有。 没有粮饷,这兵可就要散了。 去年高杰随孙传庭与李自成作战时,孙传庭就曾说天下督抚唯今能为朝廷分忧者不过寥寥数人,贵州马士英就是其中之一。朝廷启用马士英为凤阳总督数月,大贼张献忠就无法在南直隶立足,可见马之才能。 打了这么多年仗,高杰深知跟对人的重要性,便采纳了邢氏提议,派自己的外甥李本深带人扮作难民直接从河南穿过前往寿州。 不出意外的话,马士英一定会接纳于他,因为他高杰毕竟替明朝征战多年,忠心耿耿,马士英想要在江淮挡住南下的顺军也需要高杰这支不可能投降李自成的兵马。 “小家伙吃的真香?” 看着自己才出生几个月的儿子高元爵,高杰满脸慈爱,要不是急着赶路真想上车好生逗逗。 “你儿子跟你一个德性,咬得我疼。” 邢氏换了个姿势,拍了拍小家伙的屁股,又道:“要是马士英接纳我们,你可以让爵儿拜他为义父。” “这是为何?”高杰不解。 邢氏说高杰虽是总兵官,但一直以来都没有汛地,被明朝差来差去,如今又如丧家之犬般南投,故想要马士英器重信任,就得让儿子拜他为义父。 “这事总不能我自个提出来吧,看着就像是巴结他马士英似的...”高杰有些不情愿。 “咱们现在不巴结马士英,还能巴结谁?” 邢氏叹了口气。 “那好吧,等见着马士英我说说看,也不知人家愿不愿意给爵儿当义父呢。” 高杰正说着,李成栋的儿子李元胤带人过来了。 “金乡城内有些机警,可能是识破我们的身份不肯开城。父亲和胡将军商议后决定绕城南下,同徐州的刘泽清部取得联系,先跟刘泽清借些粮饷。”李元胤大概说了下。 高杰点了点头,让李元胤回去告诉他父亲既然离徐州不远了,就不要再扮顺军,免得和刘泽清的人误打起来。 “是,高帅!” 李元胤应下,却没有急着走,而是朝马车看了眼。 见状,高杰笑了起来,拍拍车窗,对里面的邢氏道:“还有什么吃的?” “胤儿,拿着。” 邢氏从窗户中将一盒坚果递了出来,看着19岁的李元胤一脸微笑。 “谢谢夫人!” 李元胤高兴的上前接过,将那盒坚果抱在怀中,好像谁会抢他似的。 高杰笑骂了句:“夫人这点小吃都落你肚子了。” “那是夫人疼末将。” 李元胤憨憨一笑,抱着这盒坚果同邢氏道别。 .......... 鱼台镇,微山湖畔一个不起眼的镇子,镇上的百姓多靠在湖中打渔为生。 刘泽清部过境微山湖时,这一带的渔民不是被杀就是逃到湖中央,以致诺大的镇上空荡荡的跟鬼城一样。 午后,突然闷热起来,继而天色就开始着变,呼呼大风刮得湖边的芦苇东倒西歪,紧接着便是瓢泼大雨倾盆而下。镇上的一些茅草屋顶也被大风刮起,在半空中时而上升时而下降。 天空是响雷不断,不一会整个微山湖一带就好像天黑一般。 “阿欠!” 镇子上一间民房内有人打了个喷嚏,继而有人嘟囔太黑找东西生起火来。 火光亮起后,潞王朱常淓四下看了眼,发现周王府的女眷不在,便问一边的李化鲸可曾妥善安置,他担心会有兵丁惊着女眷。 “王爷放心,女眷是刘将军的亲兵队在护看,就安置在隔壁屋子。” 李化鲸原籍是北直隶人士,后在山东成武县做衙役时结识了刘泽清的侄子刘之榦,因他与山东绿林关系很好,所以便跟着刘之榦和这些绿林人物打交道,收编了不少响马盗。 奉伯父之命带2000兵马北上寻找三位逃难亲藩的刘之榦,在找了四天后才在单县一带发现了跟难民一样的三位亲藩队伍,当时这帮人正被一支几百人的土寇围攻,要不是曹州知州汪国梁带乡勇死死抵挡,恐怕大明朝的两位亲王加一帮宗室就要被一帮土寇害了。 “过了微山湖就到徐州了,刘帅千叮嘱万叮嘱,一定要将二位王爷照顾好,可军中实在简陋,只能先委屈二位王爷了。”李化鲸说着将两块熟牛肉取出分别递给潞王和福王。 “刘帅有心了,若不是你们及时赶到,唉...” 潞王朱常淓有感而发,虽说刘泽清部军纪太坏,但人家能在此时还想着派兵接引保护他们这帮落难宗室,军纪再坏他潞王也得夸一声刘泽清仁义忠厚。 福王朱由崧没说话,只默默的吃着牛肉,昨天这个李化鲸曾悄悄与他说刘帅会带兵护送他到江南承继大统。 之前汪国梁与他说大明江山社稷就在他这福王肩上时,朱由崧还不觉什么,甚至感到很荒唐,他都落魄到这种地步了还能穿黄袍不成。然而,随着刘泽清兵马的出现,他隐隐觉得自己似乎真能当皇帝。 这让朱由崧内心狂喜的同时也开始不安起来。 不安来源于他对面的潞王叔。 不远处的一间民房中,周王府的常宁郡主同三哥朱绍烥、四哥朱绍烿及他们的妻妾坐在铺有干草的地上。 鱼台镇不大,镇上房屋总共就一百来间,一下涌进两千多人肯定拥挤的很。但不管是常宁还是她的哥哥们,都已经习惯这种同难民一样的生活。 只是,这间屋子很脏,满是霉味,不知道多少天没人住了。 门口的地上还有股发黑的印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洒在上面。 朱绍烥正和弟弟朱绍烿说话,忽的一阵狂风,紧闭的窗户一下就被风吹开,雨水打进屋中的同时也给众人带来清新的空气。 “我去关窗户。” 朱绍烥起身走到窗户边,可是伸手出去那刻却愣在那里,然后一动不动的盯着外面看。 “三哥,怎么了?” 常宁感到奇怪,起身走到兄长身边朝外面看去,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 朱绍烥没有说话,神情却从发愣变得紧张起来。 常宁很是困惑,但她的视线中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 直到,一道闪电划过天空。 电光闪过瞬间,常宁同她的三哥一样也呆住了。 她看到,本空无一人的街上突然出现好多骑马的人。 他们戴着铁面具,看起来就好像厉害一样。 第二百八十章 茉莉花 突如其来的暴雨让正沿运河北上的淮军骑兵将士猝不及防,荒郊野外没有避雨之地,几千将士只能纵马(骡)冒雨前行。 雨实在太大,很多人的眼睛都睁不开,四野看起来水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就好像突然置身于水泽之国一般。 天空不断炸响的惊雷更让不少战马受惊乱窜,马上的骑士呼吼声不断。 一条极长的如游龙一般的闪电掠过天际,“叭”的一声炸中荒野之上一棵高大的杨树,吓得四周的人群匆忙躲避。 “侯爷,此地离鱼台镇不远,可到镇上避雨!” 狂风暴雨中,熟悉山东地形的柏永馥在雨中大声指着前方某处叫道。 “对,对,去鱼台!” 詹世勋也想到了这个曾被他带兵屠过的镇子,印象中好像离得不远。 “延宗,带百人队过去探路!” 陆四不加思索便派外甥带领刚刚组建的百人队赶往鱼台。 这支百人队便是刚刚经全军大比武选拔出的100名勇士,除了武艺高绝,身材高大外,骑术都很精湛,其中刘泽清部降兵竟占了三分之二。 这个事实侧面表明职业军人在个人武勇方面的确要比以农夫组成的淮军要强,可惜在刘泽清的带领下这些强悍的勇武之人却成了一盘散沙的存在。他们的武勇更多的是体现在对手无寸铁的百姓身上,而非国家的敌人。 百人队成员人人配三马,重甲铁棍,铁面铁盔,行军之时都着重甲,可换马却不能下甲。虽只百人,但于冲锋之时却当一旅使,无疑是淮军骑兵最精锐的人马。 这支精锐人马的指挥官就是陆四的外甥李延宗,做舅舅的终是满足了外甥想当骑将的念头。 “百人队,跟我来!” 同样一身铁甲的李延宗尽管因为大雨原因视线模糊,看不清前方,但听到舅舅的命令后仍是毫不迟疑一甩马鞭纵马奔出,呼喝声中一百条身影紧随而去。 “传我令,各部整束兵马,随我大旗前进,有掉队者,斩!” 陆四抹了把铁面上的雨水,如此暴雨下达掉队者斩的军令,不是陆四无情,对军士苛刻,而是他必须这么做。 因为,满清有大气运。 从努尔哈赤时代起,老天爷就一直在帮助他们。 从沈阳到萨尔浒、从辽阳到浑河、从大凌河到山海关。 明清双方的一次次大战中,或飞沙走石、或天降浓雾、或风向陡变,与其说明军是被清军打败,不如说是他们是被清军同老天爷一起击败。 一片石之战,这一幕再次上演,三万多顺军精锐被狂风卷起的泥沙吹得睁不开眼。 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巧合,三次是巧合,四次,五次... 尽管两世为人,陆四相信这世上怕真有气运一说。 陆四也不知道老天爷如何看他这个“局外人”,但他必须与天斗、与地斗。 哪怕孤注一掷,哪怕身死魂灭,他也要斗下去。 怕什么呢? 我有吊,鞑子有吊,难道老子的吊不如鞑子吗! 这场暴雨就是考验。 对淮军的一次考验。 “都督有令,紧随大旗,掉队者斩!” 严酷的军令在旗牌亲兵的呼喊中于暴雨中传递。 狂风暴雨中,几千人马在暴雨形成的种种阻碍中开始缓缓向前方移动,可是这雨实在太大,大到视线里什么也看不清。 大旗在哪里! “都督,看不见啊!” 升任标统的冯汉是将头扭向后方叫喊的,因为一旦扭到前面去,雨水就会迅速打进他的眼睛中,连擦都来不及擦。眼眶中满是雨水的痛苦比被人砍一刀还要难受。 “看不见,就下马走!闭着眼睛走!” 陆四带头从马上跃下,顶着狂风暴雨牵着自己的座骑在泥泞的道路上艰难前行。 他浑身上下已经湿透,双腿的每一次迈动都能听到明显的水哗声,如在瀑布之下。 身后,下马的军令不断往后传递,一个接一个的士兵从马上翻身跃下,牵着同样睁不开眼的战马缓缓向前。 只是,他们仍旧看不见,除了身边模糊的身影,他们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前方的陆四停了下来,看着乌云压顶的天空,看着身后在暴雨中举步维艰的部下,嘴唇动了动。 有歌声响起。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草也香不过它,奴有心采一朵戴,又怕来年不发芽。” 陆四的歌声低沉有力。 是谁在唱歌? 狂风暴雨中,歌声从一个人变成十个人、百个人,继而变成所有人。 嘹亮的歌声穿透狂风,穿透暴雨,响彻在旷野中,如黑暗中的明灯给茫然不知的人群指引了前进的方向。 “好一朵金银花,好一朵金银花,金银花开好比钩儿芽,奴有心采一朵戴,看花的人儿要将奴骂。” “好一朵玫瑰花,好一朵玫瑰花,玫瑰花开碗呀碗口大,奴有心采一朵戴,又怕刺儿把手扎。” 微山湖畔,始于洪武年间基于花鼓戏的小调在风雨中不断的唱响,一阵接一阵。 淮扬人、山东人、河南人、甘肃人、辽东人、四川人... 几千淮军将士都在唱,因为这首歌他们的祖辈已经唱了两百多年。 歌声让人的情绪在暴雨中突然释放,本来艰难前行的队伍一下快了许多。 没有人掉队,因为歌声响起的地方就是他们前进的地方。 短暂的沉寂后,歌声再次响起。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辽东人曹元唱出了在高邮那夜听到的歌,很多人愣住,他们没有听过这首歌。 但有很人发愣的同时,却不约而同的流下了泪水。 因为,他们的家,在东北。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柏永馥低喃一句,突然抬头死死看向前方的雨雾,眼睛很红,雨水不断的打在他的脸上,不知道有没有泪水。 很多辽东籍的军士们下意识的记住歌词,在没有人带头的情况下不约而同的自己唱了起来。 他们想家。 想回家。 第二百八兵十一章 谁的兵更强 雨还在下,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比黄豆还大的雨点打在富裕人家的红瓦顶上,发出“霹雳叭拉”的声音。 天空的闪电同一条条长蛇般不断扭曲的同时,也给昏暗的大地带来转瞬即逝的光亮。 此时,不过是午后。 日夜却完全颠倒,不远处原本静悄悄的微山湖也是惊涛骇浪,为躲兵灾藏身湖中各处小岛的渔民无助看着他们的小船被狂风不断掀来掀去。 成片成片的芦苇荡被狂风吹倒,折伏一片,暴雨也让微山湖的水面不断抬高,甚至一段官道都被水淹没。 蹒过这段被水淹没的官道后,淮军百人队有人叫了起来:“前面有房子!” 众人闻声看去,前方的确有建筑在风雨中时隐时现。 “是鱼台镇吗!” 李延宗探首看去,离得尚远风雨又大,看得不是太清楚。 “小爷,是鱼台,没错!” 百人队中一名籍贯济宁的山东兵肯定的叫了声,因为一个多月前他随詹世勋在这鱼台驻过一段日子。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就是在这个地方他们曾将上百具被杀的渔民尸体扔进湖中。 “刘晓亮,你带两人回去向都督报讯,其余人跟我进镇。”李延宗说完提着长枪纵马前去,其余人急忙跟上。 刘晓亮是百人队中唯一的一名甘肃人,其老家是会州靖虏卫,当初与同乡王进宝一起入伍。不过随后他隶归了甘肃总兵李棲凤,王进宝则跟副将张勇在左良玉军中。现在双方一个是顺,一个是明,俨然是敌对阵营。 百人队在风雨中走了不到半里地,鱼台镇就真的出现在他们面前。 “进去!” 李延宗摘下头盔甩了甩完全打湿的头发,重新戴上头盔后,缓缓纵马向镇子驶去。 镇子上听不到人畜的声音,只有雨点打落的噼啪声。 来到镇子中央,李延宗准备下马时,刚才那个出声肯定此地就是鱼台的山东兵刘大却突然低声道:“小爷,镇上有人!” “镇上肯定有百姓,我们只是来避雨的,尽量不要惊吓他们,可以唤来里正乡老,与他们商议腾一些空房给我们,给他们些钱便是。” 舅舅关于军纪的嘱咐,李延宗可是牢记在心,不敢违背。舅舅可是半是告诫半是恐吓对他说过,想要全军令行禁止最好的办法就是拿他这个外甥开刀。所以,李延宗绝不能违反军纪。 刘大迟疑一声,却道:“小爷,镇上不应该有人。” “怎么?” 李延宗一愣,再见刘大古怪神情,顿时明白什么,也本能的握紧红缨枪四下看去,发现四下房屋的门窗户都是紧闭。 如果镇上没人,那门窗应该有很多是开着的。 紧闭,说明真的有人。 镇上的百姓既然都死了,这人是哪来的? 其余的百人队成员也察觉不对,一个个不动声色的握着铁棍警惕的看着四周,随时准备应对突如其来的袭杀。 这时一道闪电掠过,有人看到远处一座民房的窗户是开着的,并且窗户后面站着两人,一男一女。 “什么人!” 这一声喝问不是百人队发出,而是从近处一间瓦房传出,继而四下就听一阵开门声,伴随急促凌乱脚步声出现在百人队周围的是上百名持刀的汉子,与此同时还有女人的惊呼声。 冲出来的上百名持刀汉子并没有第一时间上前砍杀淮军,而是将他们围住,神情同淮军一样警惕。不远处还有更多的开门声和脚步声,显然这鱼台镇中藏了很多人。 李延宗没有惊慌,他的部下也没有惊慌,敌人虽然众多,但他们真想要走,这些人拦不住他们。 “你们又是什么人!” 李延宗环顾四周,发现对方穿的是明军衣服,立时意识到舅舅要找的人可能出现了,于是忙又喝了一声:“我等是大明官兵,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大明的官兵?” 冲出来的那些明军是刘泽清侄子刘之榦的亲兵,一听对方也是官兵,他们在狐疑的同时倒是暗暗松了口气。 打起来,他们占不到便宜。 因为,对手虽然人不多,但人马皆是重甲,谁个挡得住。 “你们是何人部下,为何来这里?” 刘之榦在亲兵的簇拥下站在离淮军大约三丈的地方,身后的屋子大门开着,被惊动的潞王、福王和李化鲸三人正朝马上的铁面淮军看来。 “我等是甘肃李总兵的麾下,奉李总兵和刘帅之命前来救寻福王、潞王、周王三位亲藩。” 李延宗说完翻身下马,很是镇定的来到刘之榦面前,开口询问:“你们是不是刘将军的人?” “甘肃李总兵?” 刘之榦有些困惑,不知道甘肃镇的人怎么跑到徐州来,父亲那边又怎么让他们过来的。 “詹世勋、柏永馥二位将军正在来此路上,这位将军有什么话可与他们说,末将只是先过来探路的。” 李延宗年纪不大,却是异常狡猾,生怕被对方看出破绽,不着声色的将詹、柏二位降将给推了出来。同时将自己脸上的铁面摘下,露出略显稚嫩的脸庞,雨水打在上面,看着很是真诚。 果然,一听柏永馥和詹世勋马上就要过来,刘之榦立时也信了,再见面前这个带兵的小将如此年轻,便叫他们先找间屋子避雨。 李延宗却摇头说已经湿透,还是等后面人马过来再作安排吧。 “那好,你们自便。” 刘之榦没有多想,回去将父亲另派兵马来接的事与潞王、福王说了,二位亲藩忐忑之心顿时安了下来,对刘泽清更是感激。 “小妹,不必担心,是刘帅的兵马过来接咱们了。” 一直紧盯着看的朱绍烥松了口气,他刚才可真被那些铁面士兵吓着了,这帮人要是贼寇的话,恐怕这鱼台镇就要倾刻伏尸一片了。 常宁点了点头,却没有坐回去歇着,而是好奇的看着那帮铁面士兵在风雨中一动不动屹立着。 她不知道怎么分辨军队的强与弱,但知道这些铁面士兵比刘将军手下那些兵要强。 因为,刘将军的兵都回屋子避雨了,人家却在外面跟铁塔似的站着。 第二百八十二章 姑娘别怕,咱别不是坏人 常宁不知道外面风雨中屹立的是淮军领袖陆文宗通过大比武选拔的100名精英,这些享受队官待遇的精兵如果比不过刘之榦手下的兵,那这次大比武也未必太儿戏了。 一直好奇盯着风雨中那些铁甲兵看的常宁更没有注意,有两个铁甲兵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这些甘肃兵真像当年的戚家军,如果朝廷兵马多是这种,贼寇又岂能坐大如此,陛下又岂会殉国。” 潞王朱常淓几次透过窗户向外看去,发现那些甘肃铁甲兵始终在风雨中屹立,不由联想当年戚继光在蓟镇召诸军大比,结果突然大雨如注,诸军骚乱离队避雨,独南方调来的戚家军于风雨之中纹丝不动,且军容整齐。 “我也听父王提起过此事,说戚少保在浙江平倭时恰逢天降大雨,当地百姓邀少保入室避雨,少保却说将士皆在外面淋雨,统帅怎可避雨。治军有方,这兵马才能英勇善战,如此看来那甘肃李总兵也是当世将材...” 福王朱由崧暗暗记下这甘肃李总兵,若他真能为南都之主,此等治军有方之人一定要大用才好。 外面的雨稍稍小了些,三家王府的女眷实在受不得屋中味道,纷纷打开了门窗,看着外面站在雨中的铁甲兵指指点点。 约摸有半个时辰,镇口有蹄声传来,不一会便有一大队骑兵奔至。 刘之榦接报之后立从屋中带亲兵奔出,当先看到的不是他的姐夫詹世勋又是谁。 “二姐夫,你们来了啊!”刘之榦激动上前去迎。 “总算找到你们了!” 詹世勋翻身下马踏着地上的积水也是高兴来到刘之榦面前,一拍他双肩就急切问道:“福王在哪?” “福王、潞王就在屋中,” 刘之榦朝身后大屋一指,又说周王不幸去世,但周王府世子连同众人都在。 “好,你立了大功了!走,你跟我去见一个人。” 詹世勋大喜,拉着刘之榦就往镇口走。 “见谁?” 刘之榦哪里怀疑这个姐夫,一边随他走一边问道,“可是甘肃李总兵?” 詹世勋步子微滞,道:“不是李总兵,是陆都督。” “陆都督,哪个陆都督?” 刘之榦正疑惑时,柏永馥带了一队骑兵过来,见了他于马上点了点头说陆都督就在后面。 “就在这等吧。” 詹世勋拉住刘之榦,又朝马上的柏永馥笑了笑,道:“你先带人过去找些屋子避避雨吧。” 柏永馥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头,纵马带着一帮部下从二人面前跃过。很快,就又有一大队骑兵奔涌而来。 纵马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脸戴铁面的将军。 刘之榦心道这人怕就是姐夫所说的陆都督,却一时想不起大明军中有哪位姓陆的都督。 正好奇着,那铁面将军已在一众亲卫簇拥下到了他们面前,缓缓勒马立住,就于马上拿马鞭朝刘之榦一指,问道:“福王是你找到的?” 刘之榦眉头微皱,心下极是不快,这陆都督不以真面目示人就罢了,这般居高临下问询也太没礼貌了。 但见边上姐夫詹世勋没说什么,便按下心头不快点了点头。 “好!” 马上的铁面将军缓缓点头,右手却往边上一伸,一名铁甲兵立时将手中铁棍递了上去。 没等刘之榦弄明白怎么回事,那铁面将军就持铁棍狠狠朝他脑袋砸来。 “你干什么!” 又方距离太近,刘之榦毫无防备,躲无可躲,脑袋硬生生的被铁棍砸中,当时就觉天旋地转,整个人站不住,视线也瞬间模糊,却是大量血水顺着他额头滴落。 不等刘之榦摔倒在地,他那好姐夫已经抽刀在背后向他捅去。 “噗嗤”一声,长刀没入刘之榦体中,继而又被猛的拔出,再次刺入。 刘之榦轰然倒地,鲜血在雨水冲涮下流向一边的墙角。 他至死都没看到是谁拿刀刺的他。 这一幕发生的太快,不过几个呼吸,以致刘之榦的亲兵们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等到他们惊觉不对时,詹世勋将还在滴着大舅子鲜血的长刀朝他们一指,喝道:“刘之榦已死,不想死的原地别动!” 伴随这喝声的是一众风雨中站了许久的铁甲兵手持铁棍往前整齐踏了一步,是那些在马上抽刀在手的骑兵,是远处不断传来的蹄声。 刘之榦的亲兵们没有动,他那两千部下也没有动。 风雨中,除了被雨水冲涮得干干净净的刘之榦尸体,没有任何人再倒下。 一切,都显得那么的安静。 直至一个女人的惊呼声打破这诡异的安静。 惊呼声是周王府的常宁郡主发出来的,她目睹了刘之榦之死。 骚乱中,一队队淮军将士破开了一间间紧闭的大门。 鱼台镇,瞬间是男人女人的惊呼。 ......... “砰”的一声,即便朱绍烥和弟弟等人拼死在门后抵着,大门还是被外面的士兵无情踹开。 重力让一帮周王府的男人重重摔倒在地。 几个手持长刀的士兵冲了进来,冷冷看着吓得面无人色的周王府众人,但他们却没有挥刀砍杀,而是侧过身让进来一位头戴狰狞铁面的将军。 那铁面将军进屋之后扫了一眼就挥了挥手,说了一句:“让让,咱要避雨。”然后拿起地上一只断了小半根腿的木凳放在脚下,一屁股坐了上去。 “过去!” 周王府众人连同常宁都被持刀的军士逼到了墙角,他们吓得身子不住发抖。 陆四则是坐在坏凳子上,一边保持平衡,一边摘下铁面递到一边的齐宝手中,再从怀中摸出一条干毛巾自顾自的擦起脸和头来。之后用力一拧,地上便多出一滩水来。 “这雨不能再下了,要不然肯定会发洪水,不知要死多少人。” 陆四叹了一声,一边拿拧干的毛巾擦拭脖子,一边侧脸看向墙角一众惊恐的周王府众人,最后视线落在一个手拿剪刀的少女脸上,先是愣了一愣,然后笑了笑,摇头道:“姑娘别怕,咱不是坏人。” 第二百八十三章 造八反的乐趣? 大顺淮阴侯、淮扬节度使肯定不是坏人。 所以,女眷不必害怕。 “把剪刀放下吧,别扎着自个。” 陆四说话间将毛巾往自己肩上一搭,弯腰脱下皮靴。 因为靴子进水缘故,两只脚不但泡的发白,脚底板更是起了一道道皱皮。 “叫潞王府和福王府的人互相指认一下,别把人弄错了,另外叫他们对两位亲藩客气一些,咱们是大顺官军,不是流寇土匪。” “刘之榦的那些兵让詹世勋接手,暂为降兵用。” “军中携带的生姜叫随军郎中用大锅熬煮,所有人都要喝一碗姜汤。” 交待齐宝几句后,陆四便摸出灵宝匕首开始剔脚底板,因为水泡久了脚上的老皮变得很容易削下来。却是忘记昨天他还拿这灵宝匕首削梨来着。 削了一会觉得冷,便叫另外两个亲兵去找些干木来生火。 说来也奇怪,在风雨中浑身湿透不觉冷,不受风雨浑身上下却觉凉意嗖嗖。 两个亲兵出去找木材的时候,外面的雨停了,乌云也在渐渐散去,昏暗了快两个时辰的鱼台镇终于重新有了光亮。大雨过后整个镇子的空气都变得十分清新,让人忍不住想多嗅两下。 “你们是哪家王府的?” 陆四抬头问那个拿着剪刀的少女,见对方仍将剪刀紧握着对着自己,不由有些好笑,心道这少女肯定是将自己当成好色之徒了。 常宁却是一句话不说,只将剪刀紧握着。 只要眼前这个坏人胆敢起身向她走来,她马上就将剪刀反过来扎向自己心窝,宁死也绝不让身子和名节受污。 少女脸上的决绝和死志只要是个人都能看出来,陆四眼不瞎,他摇了摇头,将视线看向少女身边的人。 “有没有人告诉我你们是哪家王府的?”陆四的声音很平静,平静中却带有不容拒绝的威严。 人群沉默两息,常宁的三哥朱绍烥硬着头皮,有些结巴的说道他们是周王府的。 “周王府的啊...刚才听说周王去世了,可惜,咱知道他是个贤王,原本还想同他说些事的。” 说完,陆四竟是不再理会这帮周王府的人,只顾闷头“打理”自己的脚板底。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经常足疗,是圣人教诲。 陆四事先是真想和周王“商量”南都继统之事,因为这位周王虽然辈份不如潞王,但地位却是尊崇,乃是太祖亲藩,于朱明宗室有很大发言权。 那两个亲兵大概是直接在隔壁屋搞了“拆迁”,扛了好几块大床板来,然后两人在那拿脚一根根踹断,摸出火折子准备点火时却发现没有引火的草,瞥见周王府一帮人脚下铺了不少干草,便要过去捡。 不想,都督自己去了。 陆四是直接光脚过去拿草的,但他这个动作却让一直紧张的周王府众人变了脸色,尤其是紧握剪刀的常宁更是下意识的将剪刀对准了自己胸膛,可没等她刺下去,双手就被一只雄而有力的大手紧紧捏住,剪刀在距离常宁胸膛不到一寸的地方硬生生的止住。 “小小年纪,为何动不动就想死?活着不好么?你父母将你带到这个世上,是让你好好的活着,不是让你动不动寻死的...你知道吗,这世上有多少人想活都活不了呢。” 陆四完全是一付长辈口吻,伸出另一只手将面前少女的手掰开,夺下剪刀随手递给过来的亲兵。 事实上,前世的陆四真能做少女的长辈。 松开常宁手腕时,陆四发现这少女的腕口上有一道伤疤,不由愣了下。 常宁则是花容失色,她以为对方下一步会侵犯她,可对方却愣在那里,然后从地上抓起一把干草直接退了回去。 这反而让常宁发怔,边上两个兄长则是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如果这年轻的贼将真要对妹妹如何,他二人身为兄长又能如何?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火生起来后,浑身湿透的陆四便觉一阵暖意。 “你们别愣着了,赶紧把身上衣服脱下来烤一烤,要不然病了麻烦的很。” 陆四抬手示意几个旗牌亲兵一块蹲下烤火,自己也将衣服脱下。 正烤着,齐宝进来了,见状不须陆四吩咐赶紧脱衣蹲下来。 几个大男人就这么当着周王府女眷的面脱下湿漉漉的上衣,赤着上身围着火堆烤。 常宁羞的把头扭到一边,两个嫂嫂也低着头,不敢去看这帮光着上身的“贼人”。 朱绍烥兄弟俩则一动不动的站在那,生怕发出动静会为他们惹来杀身之祸。 “是福王和潞王,人肯定没错,李棲凤和胡尚友在陪他们说话。”齐宝示意边上人帮他一块先把上衣拧干,这样干得快。 “等我把衣服烤干,你去把那个福王给我带过来。” 说到这,陆四想到什么侧脸问墙角的周王府众人:“周王的世子是哪个?” 朱绍烥忙道:“我大哥不在这屋。” “噢。” 陆四点了点头,然后竟让他们到周世子屋里去。 周王府众人都有些迟疑。 “还不快去?” 齐宝催促一声。 朱绍烥、朱绍烿这才赶紧带着妻妾拉着妹妹小心翼翼的往外走。 到门口时,陆四突然指着那个被他夺了剪刀的少女问朱绍烥道:“她是你什么人?” 朱绍烥心中一突,犹豫一下,低声道:“这是我妹妹。” “你妹妹?” 陆四发现自己好像还没问这两个男的是谁,等知道他们是周王的三子和四子后,立时就知道那少女原来是周王的女儿,崇祯几年前给封的常宁郡主。 “去吧。” 朝常宁看了眼后,陆四朝周王府众人一摆手,让他们出去。 等人走后,齐宝若有所思,将身子往前凑了凑,道:“都督,这小郡主长得是蛮好看的,都督若是想,“ “咱想什么?” 陆四直接截断了齐宝的话头,很认真的问齐宝他们:“你们是不是觉着,咱们提着脑袋造反除了活下去,最大的乐趣就是把这些王公勋臣的女儿压在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