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海事》 正文 1.胜者为王 明代皇帝及其官员治理的版图空前广袤,自明朝伊始,中国本土的东北c北部和西北部的边境地区都驻守着明军,从亚洲腹地的哈密到偏远东北的黑龙江和朝鲜边境,都能感受到明代行政力量的存在。 公元1355年,明王朝的建立者朱元璋在濠州取得领导权,他的老丈人和老庇护人郭子兴也死在这一年。朱元璋跨过长江在南岸站稳了脚跟,他初步建立了一个地区性的权力基地,也就是后来明政权的一个原型。 1356年3月,朱元璋率兵攻打南京,元朝廷留在南京的戍军不足,很难防守。只经过一天的激战,朱元璋便成功冲入南京城内,南京指挥官陈兆先率蒙古三万大军投降,朱元璋将南京城由集庆改名为应天府。 元王朝的前江南御史台变成了朱元璋作为江南行中书省首脑的官邸,同年7月,他又在南京建立了行中书省和行枢密院。 此刻,朱元璋的军队已经接近十万人的大关,这时候明行政机构大部分还是军事性质的。 在此后两年里,明政权向苏州扩充,明军逐步夺取镇江c常州c江阴和常熟,最后夺取了扬州。其中大部分战役是徐达指挥的,这些胜利适当打击了张士诚的领地和野心,而明军这一阶段的扩充也以占领扬州告一段落。 安徽南部和浙江依然有待征服。1357年,朱元璋亲自统军占领宁国,三个月后,明军统帅胡大海领兵攻占徽州。 又三个月之后,常遇春领兵占领池州。池州之捷正是导致朱元璋与陈友谅大战的开端。 1358年,胡大海全权率军征讨浙江,胡大海的主力在当年11月封锁浙江的内陆城市金华,而金华抵抗到了次年1月。 1359年11月,朱元璋亲自到金华统兵,当年12月,他成立了浙东行中书省。12月3日,胡大海自元军手中夺取了处州。 朱元璋在元帝国的后继政权中完成了浙江一省的分割形势,明军此时占领了四个比较贫瘠的内陆府,而张士诚继续控制浙江北部沿海的富饶之处。 期间常遇春曾经试图突袭杭州,但未成功。同一时期,方国珍和他的舰队继续控制浙江的东部海岸。 到1360年开春,朱元璋的明政权领地为江苏一部分,长江以南的整个安徽,及浙江内陆部分。这些地方的总人口在当时大概是780万左右。 1360年,陈友谅以他的权力所系王牌内陆水军作为筹码拿出来进攻南京,他企图以他的强大的内河舰队一举摧毁朱元璋的势力,但陈友谅的进攻稍嫌鲁莽,他在南京城中了埋伏。 朱元璋夺取了陈友谅的一支完整的舰队来扩充自己的水师,而这次对陈友谅强大舰队的掠夺,使他在此后两年中基本主宰了长江中游的水域领地。 1360年,明军强大的谍报分子汇报陈友谅杀死赵普胜并打算东扩c掠夺明政权安徽南部领土的信息,那是常遇春在1357年攻克下来的池州,陈友谅打算收复它。 陈友谅计划来一次偷袭,朱元璋则令常遇春停止在他杭州炫耀武力的活动,又令徐达前往池州,与常遇春汇合。明军两位将领联合伏击了偷袭者,活捉三千俘虏,并且常遇春杀掉了大部分人,还派了几个俘虏回去给陈友谅报信。 陈友谅的性格本就暴躁易怒,俘虏的报告迅速激怒了陈友谅,他打算用手头的部队去击打明军,陈友谅动用了十万人,并且指挥舰队向下游行驶,他和他的舰队在1360年6月抵达太平。 明将领花云拒不投降,他率领三千明军在太平奋力抵抗了三天,陈友谅失去耐性,用舰队中的大船去攻击太平城垣,最后花云被俘,但拒绝顺降,牺牲于此战中。 陈友谅得意洋洋,他预备以这种战法横扫长江水域。陈友谅将战舰停靠在采石码头,他自己称帝,政权为‘汉’,并派遣使节去见张士诚,请他从背面出兵,和自己一起前后夹击南京。 陈友谅率领舰队直航南京,朱元璋已经获悉太平失陷的消息,但他的水军与陈友谅无法较之高下,有人提议放弃南京,转而坚守南京城东的紫金山。 朱元璋决心迎战,他要诱陈友谅上岸,并引陈友谅去指定地点,打伏击战。等陈友谅的水师到了大胜关,这里港汊太窄,大船不能停靠,他又怕遇上埋伏,于是下令向长江返航。 由于当天暴雨天气,朱元璋又经过精心设计,他和冯胜的军队进攻汉军后卫,迅速赢了一仗。在南京这边战斗进行的时候,胡大海从浙江进犯江西,这个行动打开了明军在江西的战斗全景。 南京一仗之后,陈友谅因他的失败和给部队带来的损失,他在江西的地位发生了动摇。 1361年,朱元璋向长江上游进军,他将陈友谅赶出九江。但朱元璋在还没完全占领江西的时候就离开了南昌,南昌发生叛乱,朱元璋只能调回武昌的军队来镇压南昌的叛乱。 接着是明军队伍中的浙江叛乱,因为朱元璋对南昌情况的一时疏忽,陈友谅取得时间来进行重新武装,他预备接着进攻摇摇欲坠的明政权。 朱元璋知道明军远离南京,南京城有被张士诚的吴军进攻的危险,但他认为他的部队还是应该全力进攻陈友谅的汉军。 1361年9月,朱元璋率水军北上,他们先抵达安庆,俘获了一些船只,但没有破安庆城,于是接着北上。 1361年9月23日,明舰队到达鄱阳湖入口,湖口。 陈友谅在九江部署自己的水军迎战,在朱元璋航行的途中,明军从两侧包围汉军阵线,陈友谅损失了一百多艘大小战船,但他自己避过朱元璋的耳目,溯江而上去了武昌。 次日,明军在江面上攻击九江城垣,此刻陈友谅已经脱身,朱元璋只好派徐达去追赶陈友谅。徐达没能赶上陈友谅,他在汉阳城外抛锚,于是徐达开始攻城,但依旧没有拿下汉阳。 陈友谅退缩武昌,徐达封锁陈友谅,这场封锁从1361年9月持续到1362年4月。 朱元璋在九江督阵,他采用政治攻势,迫使江西各个城池州府投降。 1361年10月底,南康c饶州c建昌派来使节拥护明政权,湖北东部也有三个城池投降。 因陈友谅和朱元璋之间的形势发生改变,张士诚开始苏醒,他迅速派兵包围太湖东南方向的长兴,诱使常遇春前去救援。 明军一面要制止张士诚,一面要看住陈友谅,同时还要拿下江西,这一举动战线太长,非常危险。 1361年底,邓俞攻占了抚州,接着汉军的南昌指挥官c行省丞相胡美要求议和,他的要求是:他的部队加入明军,但建制不变,他的队伍仍由他自己率领。 朱元璋同意这个条件,不过他要求胡美即刻放弃南昌,并要求胡美去明军主力部队中服役。 胡美与朱元璋达成共识,但他没能说服他的部下,胡美本人后来于大明建朝后被封爵。 1362年2月,朱元璋主力部队开进南昌,他实际上接掌了陈友谅在江西的政治地位,也顺利接过了这里的主宰大权。 朱元璋离开南京已经太久,他没有时间去整合陈友谅投降部队的军务,还有各个城市戍军之间的强制改组,这是他统一明军之后必须要做的事情。 1362年3月,朱元璋返航南京。 浙江内陆被大将胡大海牢牢掌握在手中,但一些苗族的非正规军开始不安分,这批部队在明军攻占浙江之前就在元军中服役,后头都集中守在金华和处州。 朱元璋远在长江上游,这时候苗军内部开始互通消息,准备叛乱。 1362年3月3日,守在金华的苗军开始骚动,他们杀了明军将领胡大海。四天之后,处州的苗军也开始效仿,他们杀了城防守将耿再成。 或许苗军是受了吴军的挑唆和支持,在朱元璋回南京的时候,他在浙江的政权已经岌岌可危了。 回了南京之后,朱元璋令他的外甥李文忠为浙江明军大都督,李文忠夺回金华,但这批苗军已经从原阵地逃走,奔向了张士诚的部队。 张士诚派他的兄弟张士信统领大军攻打诸全,诸全是明军在浙江的外围堡垒,外有入侵,内有叛乱,李文忠单枪匹马驻守金华。李文忠用了心计,他放出假的风声,说邵荣即将支援诸全。 朱元璋正令大将邵荣出兵收复处州,邵荣是明军中最高将领,其地位甚至高于徐达与常遇春,其时,邵荣正奔赴处州,而李文忠也不可能得到邵荣的支援。 李文忠请胡德信和他的广信军驰援,但张士信和他的部下被邵荣极其难缠的名声扰乱了军心,后头张士信被诸全的守军和援军夹攻打败,而邵荣也在这时候收复了处州。 浙江的战火渐歇,江西的情况却日愈演愈烈,朱元璋带着大部队回到南京之后,他只给守在南昌的邓俞留了少量兵力,他也曾经让胡美的两位部下去长江上游支援徐达。 但在朱元璋离开南昌之后,他才恍然警觉胡美的这两个部下祝宗和康泰一直反对胡美投降,等明军大部队离开南昌城,祝宗和康泰就突袭了南昌,他们用炮火轰掉城门,并洗劫了南昌城池,守将邓俞被迫逃离南昌。 朱元璋让徐达撤离武昌,他要恢复和保持明军在江西已经胜利的地位,则只能让陈友谅在湖南湖北重塑他的武装。 1362年5月,徐达收回南昌。与此同时,常遇春修复安庆城垣,安庆重新归置于明军控制之下,并且可以保护明军的心脏位置——南京。 邵荣是朱元璋在最早起事时的老伙伴,他在明军将领中身居高位,但他并非赫赫有名。邵荣从苗人手里收复处州是他近几年来第一次独立作战的结果,当邵大将军的战功不被明军中的大部分人承认的时候,他滋生了叛逆的情绪。 邵荣与赵继祖发动政变,他们打算在朱元璋领明军回朝的时候杀了他。当天他们关上城门,准备射杀朱元璋,可惜大风刮起,朱元璋的身体被城门口一面旗帜裹住,朱元璋不喜欢这个预兆,于是换了个城门进城。 潜伏在南京城中的情报人员揭发了这两位叛将的阴谋,朱元璋征询其他将军的意见,常遇春的性格有些自大和急躁,他直接说:“该杀。” 邵荣和赵继祖被处死,从此明军的高级将领都开始各抒己见,自由发表心中意见。 1363年,陈友谅集结新的舰队卷土重来,他预备重现1360年汉军自长江溯流而下的辉煌,可惜事与愿违,这次他被围困南昌城三个月,并且他的水军在鄱阳湖被全部摧毁。 1363年10月30日,陈友谅在湖口被射杀身亡,他被箭射穿了眼睛。 明汉的决战就这样结束了,陈友谅的幼子陈理被陈友谅余部张定边带走,他在逃回武昌的时候,让陈理登上帝位。 这一仗明军俘虏汉军水师五万人,最后朱元璋携陈友谅水师舰队和战俘回到南京。 1364年,明汉胜负已分,张士诚接着就成了明军的死敌。当明军的主力部队在长江南岸四处征讨之时,张士诚心意不决,漏过了一次又一次出现的天赐良机。 等朱元璋消灭陈友谅班师回朝的时候,其他二流的武装割据政权反应各有不同,这些人包括坚决和朱元璋做对的陈有定,四川的明玉珍愿意和明政权缔结友好盟约,而方国珍则给朱元璋进贡,朱元璋在接受贡品的同时,向方国珍下发最后通牒:等明军攻占杭州,你在规定的日子内俯首称臣。 陈友谅死了,朱元璋致力于收复和吞并过去属于汉政权的土地,其中包括江西和湖广。 常遇春领兵攻下武昌,湖南湖北余下的州府闻风投降。后头杨靖镇守武昌,徐达和常遇春合力围攻庐州,左君弼逃走,在安丰与扩廓帖木儿兵合一处。 1363年,朱元璋麾下一位将领不知道自己旗下有多少人马,朱元璋因此而生气。 次年,也就是公元1364年,朱元璋开始推行一种全新的标准的军队编制表,他将过去野战军中各翼元帅府改称为‘卫’。‘卫’的编制为五千人,再分成一千人一组的千户所,千户所再拆分成百人一组的百户所。 部队指挥官都要放弃原有的称呼和荣誉爵位,现在的人马统一接受新的军衔。朱元璋明确允许卫以下的军衔世袭,军户世袭制同时也承袭了元代的兵制。 1364年明军改制,在明军中服役的老兵,即朱元璋在攻打陈友谅的时候亲自带领过的主力士兵被分派成17个卫,这个集团的老兵被准许可以完全退休。其他部队的人则被派去南京地区搞军屯,明军在春天里进行休整或劳动。在此之后,朱元璋本人不再负责具体的军事指挥工作。 长江流域的各方势力此消彼长,北方的民兵元帅们也出现了新旧交替。元政权默许的最大的割据军团首脑察罕帖木儿死亡,他的侄子扩廓帖木儿整合了他的势力强势兴起。 1367年11月,朱元璋发布同时南征和北战的指令,徐达和常遇春合作带领二十五万大军去征服北方,而胡美带军进入福建,汤和与廖永忠带水师沿海岸南驰,从海上进攻福建和广东。 胡美水军开抵福州,陈有定投降,明官军完全拿下福建。 随后廖永忠和朱亮祖将大部分水军继续南开,他们开抵广州,为元军镇守广州十余年的将领何真投降。 接着是广西,两个月之后,广西全线投降。 在北方,徐达和常遇春先下济南,后是洛阳,民兵组织扩廓帖木儿的队伍战败就撤退了,但元政府军的抵抗很顽强,元军强势的抵抗在这时候失去了作用,明军势如破竹,冯胜拿下潼关。 公元1368年,正月初四,朱元璋正式称帝,国号‘明’。 这一年,也就是洪武元年,明军占领大都,元亡。元顺帝逃往上都,史称“北元”。而公元1367年被称为“吴元年”,朱元璋是在向其他人表示,这个时代需要一位新的皇帝。 朱元璋称帝之后,他需要建立一个允许经济运转的和属于和平时期的经济体制,他还需要组织一个有效的文官政府来解决复杂的国家问题。 明帝国已经有了继承中国悠久传统的政体,但朱元璋在某种程度上继承了元统治者穷兵黩武和世袭制的世界观,明王朝后期还需要对儒家让步,及对文人士子乡绅这些社会精英阶层做出让步。 洪武二年,朱元璋建立官学制度,洪武三年,朱元璋重开科举考试。 洪武二年,大将军常遇春去世。 洪武三年,朱元璋为他的三十四名将领们封爵,这些人都帮助或者说他们合力成就了朱元璋建立大明王朝的盛大功业。 获封受赏的人都是朱元璋在内战时期的功勋将领,朱元璋最早的二十四个伙伴中还有二十位幸存者,其中六位获封公爵,十四位获封侯爵。被赐爵位者中还有来自敌军的归顺者,例如胡美。 洪武五年,明使以朱元璋继位告知琉球中山国,中山国遣使入朝,与明建交。 同是洪武五年,春,征虏大将军徐达领兵穿越戈壁远征蒙古,他与蒙古政权下最大的武装势力扩廓帖木儿的大军在外蒙古相遇并展开决战,但这次徐达的远征遭到惨败,明军损失“无虑数千万”。 战败之后,大明被迫接受与蒙古人的军事对峙,明军也与蒙古政权开始了永久的边境保卫战。而大明军队与蒙古部落的边境斗争在后来几乎贯穿了整个大明王朝,蒙古政权也似乎从未被大明统治者彻底征服过。 洪武五年之前,明军又征服了三个省,山西c陕西和四川。四川是明朝获得的最后一块领土,明军对四川的征服并没有使他们在西南开创个新的安稳的时代,相反的是,明军后头对西部和南部地区的非汉族的其他民族开展了一系列绥靖战役。 洪武五年,因徐达战败,朱元璋的雄心在这场惨败的战役中受到抑制,他放弃了他曾经试图争夺整个外蒙古地域的宏图霸业与远大构想。 同年,洪武皇帝不再主要关心军事问题,他过去准备征服整个元帝国的军事理念开始收缩,明王朝对蒙古的军事行动开始采取守势,明朝以他们新修建的长城为依托,防守着以悍马和骑兵见长的蒙古军队。 朱元璋的武力征服道路已经基本完结,他现在需要建立一个明确的实体政权制度来帮助他运转国家。 洪武三年,朱元璋决心恢复传统的开科取士制度,为他的帝国攫取有用的人才。 根据洪武皇帝的指示,洪武三年八月,明帝国举行了洪武朝的第一次科举,同时也是整个大明王朝的第一次科举考试。但这一次开科取士选出来的新科进士们朱元璋认为他们都太书生气,于是洪武皇帝又下令停止了科举考试。 洪武三年科举之后,科考制度又停止了十余年,在这一段时间内,明朝吸收文官的主要途径是由政府中已经任职的官员加以举荐。但通过举荐的人员人数太少,基本无法供应明帝国对于文官人员的需求,于是朱元璋又恢复了科举。 这一次朱元璋将当前时政问题引入殿试,在后头的科举考试中,他将考试分成三场,内容分别是:《四书》与经义一道,论一道,策一道。 笔试之后的第五天,中试者还要通过箭术c马术c算数及法律道德的综合能力测试。并且洪武皇帝坚持箭术的重要性,他令国子监学生和其他州县的学生都要坚持学习和练习这一项目。 朱元璋要求考生们不能只具有单纯的诗词歌赋才能,而这些通过多层选拔的有古典文献研究能力的以及拥有正统信仰的文人们,他们组成了日后协助皇帝统治帝国的文官集团。文官集团不受世袭贵族或者武将的严重挑战,它以空前牢固的的程序左右着明政府。 在明王朝建立之后的很多年里,也有宦官试图挑战文官们的权威地位,但文官官员作为最天然的领导人,宦官c武将c宗室这些社会其他集团都无一能与之抗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文官集团 沈约在翰林院帮助修编古籍,上头兴起,说要将《永乐大典》重新刊印一版,他们这些在会试后等待廷试的进士们都在翰林院一位正式修编的带领下帮忙校正篆刻。编纂是有专人负责的,用不上他们这一批前途未卜的后生,说得好听点,他们是大明朝将来的明日脊梁。说得不好听点,他们就是自金殿出来后可能也只是个下层官僚,被吏部发配在某个县区,终生不能再见君上一次。 三日之后就是廷试,据同科的进士从外头买来的消息,消息说当日皇帝连着内阁几位重臣都会亲议廷试,而廷试只考一道题,沈约薄薄的掌心有些出汗。他搁下笔,细心地从袖中抽出一方手帕将掌心擦了擦,这上头写错一个字,又要重来。沈约不喜欢重来,他喜欢想好了才去做,包括廷试,在大殿之上说几句话,走几步路,他都是想好了的。 买来消息的是监生汪珉,早年英宗在土木堡被俘的时候,政府给那些为国家贡献过粮马的人一种例监的监生地位,汪家就是住在北京城里的例监,听汪珉自己说,他家出了三个例监生,都是仗着当年英宗皇帝赐下的恩典。 照常理说,汪珉是绝没有资格进入太学读书的,因他祖上是奴仆。依《大明律》,乞丐c戏子c船夫,其他游民和奴仆都禁止参加科举考试。其他同科的进士们都嘲笑汪珉的出身,沈约听来这些,他是沉默的,沈家也好不得多少,沈约的父亲是个工匠,同样低贱。 值得庆幸的一点,工匠与商人家庭,并不在被拒绝的考生之列。汪珉探来消息,他并没有藏私,或许他认为自己能走到这一步,已经是天降大任,他已足够光宗耀祖了。当汪珉告诉大家这个消息的时候,沈约从沈修编嘴里又听了一句话,“宦途升沉,定于谒选之日。” 沈穆,嘉靖元年的状元郎君,廷试之后,同年,沈状元就进了翰林院,当年人人都羡慕他,因沈状元的恩师是杨阁老,在大殿里,内阁首辅杨廷和钦点了年轻才俊的沈穆为状元,同场的进士们无一不是艳羡有加,包括沈穆自己,都觉得前头一片锦绣。 谁知嘉靖皇帝与杨廷和的关系并不如外头看起来那么轻松,年幼的嘉靖皇帝并不赞同杨阁老为他规划安排好的诸事,沈穆便直接被嘉靖帝拿来祭了刀。杨廷和原想属意嘉靖朝的第一任状元去六部,源于仕,忠于仕。 在沈穆等了一个多月之后,等来了翰林院的通知,那时那刻,沈穆其实不是不失望的。但他想,杨阁老看好他,前途还是光明的。 嘉靖元年,沈穆进了翰林院,才嘉靖三年春,杨廷和就致仕了。年轻的嘉靖皇帝批准了这位老人的请求,并给予厚礼及其子的福荫,杨廷和被赐予车队马匹和衣锦还乡的荣耀,他的长子杨慎则荫袭锦衣卫都指挥使的大赏。等杨廷和一走,沈穆就想,完了,一切都完了,他成了弃卒,一个笑话,一抹内阁与新帝权力交锋之际新斩下的刀下亡魂。 九年已经过去,如今已是嘉靖十年,沈穆已经不再奢求升迁,从他入仕九年的经验来看,宦途升沉,定于谒选之日。你日后能爬到的品级,在于你被授命任职的那一日,那天你在册子上是个甚么品级,将来也不会差得太远。 日已暮,外头有人说要去京城的饭馆子喝酒,也有人说要去拜访下朝的大人们,沈约搁了笔,他心道:从吏的身份升入官场虽是正途,但数千人充任低级官员,这绝不是能保证仕途一帆风顺的途径。 沈约心系三日之后的廷试,沈穆在这一次的修编主持中负责刻字,他净了手,这一刻拿帕子擦了擦,似是不经意说了一句:“太仆卿毛渠今晚上在狮子楼宴客,你要是没事,可以去碰碰运气。” 毛纪是杨廷和之后的首辅,嘉靖改元之初,二月里礼部尚书毛澄以老病致仕,到七月里,刑部尚书林俊又以年迈致仕。嘉靖三年,杨廷和致仕,对于这些致仕的老臣,嘉靖帝表现得礼遇有加,刑部尚书林俊加封太子太保,给驿还乡。 杨廷和致仕之后,毛纪继任首辅,不过仅仅只过了两个月,毛纪也致仕了。毛纪还乡的时候,嘉靖帝一样加封太子太保,给予粮食和车队,沈穆口中的毛渠便是毛纪之子,在太仆寺任太仆卿。 沈穆说完这话就走开了,他的声音并不大,着实也不算小,沈约就算想忽视过去,也做不到似耳边风穿堂而过,他轻轻曲了曲手指,终是起身,关门出去了。 沈约出了翰林院,见到那些平日里见惯了的同窗,大家在太学一齐听了几日课,间或有国子监讲师来提点几句,包括廷试有什么规矩,有什么讲究,大家都各有门路来源,也各有说法。沈约总之是最沉默的那一个,他门户低,人微言轻,人家说了甚么,他都是听,大家都说,他像个活哑巴。 “沈兄,我们去吃饭,你去吗?” 说话的是杨聪,他是他们这一批进士中家境最好的一个,他的爷爷曾经是弘治正德两朝的皇商,专门为皇宫内院提供毛笔和黄蜡。 如今的杨聪与常人无异,参加了乡试再考会试,会试过了才有资格廷试,他一路过关斩将走过来,并没有享受太多的优惠。改朝和换代是谁都要克服的坎,杨聪很看得开,作为曾经的富裕的皇商家的孩子,即使现在落魄,他也是很开明和灵气的。 杨聪拽沈约,“沈兄,我们去狮子楼,那边来了新的大厨,说是做得一手好杭帮菜,我们说好去试试。” 狮子楼,杭帮菜,沈约本想拒绝,却又想起沈穆那两句闲话,“毛家的人在狮子楼宴客”,沈约瞧一眼杨聪,杨聪同往常一样,笑嘻嘻的,黑眼珠子幽幽亮,并没有甚么异常,沈约又觉得自己多心了。 同去狮子楼的大抵都是同一批次的进士,但有些人是没有进翰林院帮忙编修的,照吏部给的说法,翰林院是考生前三甲能去的最好的地方,从翰林院编修到地位显赫的大学士,一步之遥,翰林院是条青云路。 若是没有见过沈穆,沈约大抵是信的,若是没有沈穆的前车之鉴,沈约理想中最好的地方兴许也是翰林院,毕竟能进到那里就是六七品的官,升到正五品或者再往上任职内阁的大学士,好像也不是太遥远。 这条青云路,沈穆走了快十年,这十年里,他还是个编修,唯一的变动,就是因熬年限和资历,吏部考核之后,他从初期的七品编修提至正六品,从此之后,再也没动过。有人说沈穆是受了杨廷和与嘉靖帝决裂的连累,所以屡不得志。其实真正进入翰林院就知道了,想要往上爬,或者得到皇帝赏识,进而受封赏,那种几率,无异于鲤鱼跃龙门。 越过龙门的得道,反之,乖乖困在樊笼里,等死。沈约当然不想等死,他想要的有很多很多,现在就谈混吃老死,于他来说,尚早。 众人步行去狮子楼,走到半道上,就有人认出了前段时间被嘉靖帝罚以廷杖的镇国公霍韬和翰林院修撰舒芬,那名进士说:“好生奇怪,他们好像也是往狮子楼而去,难道也是想去品尝新任大厨的杭帮菜?” 过了片刻不到,杨聪就认出锦衣卫一百户长,杨聪撇开脑袋,冲着沈约,道:“要出事了,这马鸣衡一出来就没好事,大家都说他是个麻烦精,他一般不出来,出来就是要办大事,前段时间举报镇国公为母服丧期间礼乐逾制,引皇上廷杖镇国公,就是他干的。” 杨聪压低声音,“沈兄,咱们不若不去狮子楼吃饭了,换个地方吧。”有其他进士应和,“对,今日见到此等朝廷鹰犬,实在不大吉利,我等换个地方也是一样的。” 沈约停了一瞬,道:“既然如此,那咱们改日再聚,我写字的笔要换了,前头就有家笔墨店,我上前面看看。” “即是如此,那我等也不勉强了,沈兄当心。”杨聪转身时,又添了一句:“马鸣衡的亲兄是五城兵马司的统领,马家这位向来跋扈惯了,沈兄若是见了他,千万要避其锋芒,不可莽撞。” 沈约略颔首,“多谢杨兄提醒,我省得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镇国公说 毛家如今行事不可谓不低调,毕竟人走茶凉,从上头退下来了,人家也不稀得来巴结奉承你了。前首辅之子宴客,镇国公霍韬和翰林院舒芬到场的时候,都带着厚礼。镇国公是个豪爽之人,讲义气,挥金如土,整个京师都知道这位奉承祖荫的花花公子霍镇国公是个败家浪荡子。 霍韬的祖父一样承荫于英宗皇帝,老爷子在土木堡之变中立了大功,在皇帝深陷困境的时候,霍达捐献了白银二百万两,英宗皇帝复位之后,立马加封霍达一等侯爵,霍家从商户立马跃升为京中贵胄圈的一员悍将。 霍家有钱,至于有钱到什么程度,就是上头周转不开的时候,霍家就会有人出面献上供奉,正德年间,听说老镇国公霍达一次性又拿出了白银百万两孝敬武宗皇帝,那一年,镇国公霍达已经九十岁了。霍达这镇国公的位置就没动过,也没有世袭来代代削弱,等到他九十二岁时,才上奏正德皇帝,说为孙儿霍韬请奏袭爵,因为膝下亲子都零散稀疏,有的都已经老糊涂了。 因为霍达太长寿的缘故,他三子一女都已经是古稀老人,有的已经濒临失智,长子更是常年卧病在床,奏折上去,正德帝派人来镇国公府验看,霍家老爷子活得好好的,家中其余人等都是老弱病残了。 霍韬是霍达长子的幼子,霍韬的亲兄早些年从马上跌下来,断了一条腿,加上如今年岁渐长,争权的心思也淡了。霍韬的年纪倒轻,原因是他与长兄之间隔了好几个姐妹,这几位姐妹挡在中间,就隔了十三年之久。等霍达愿意请封继承人的时候,竟只有最年轻的霍韬占了便宜。 镇国公家的世袭隔了辈分,隔开了多少年月,但老镇国公还活着,听霍韬说,待到明年,就是他祖父的百岁大寿了。 三个月前,霍韬的母亲离世,霍韬请人吹拉唱打来了一整套礼乐仪式,还没过三日,就被人传到嘉靖帝耳朵里去了,霍韬被赐下八十大棍。所幸那执杖的宦官醒目,手法极轻,加之霍韬喊得惊天动地,众人不知其中猫腻,等霍家来人将国公爷抬回去的时候,又往那小太监的衣袖里塞了二百两汇通银票。 同时得罪嘉靖帝的翰林编撰舒芬就没这么好运气了,他因言辞不善,被罚三十大棍,执杖的是锦衣卫,这些人六亲不认,当天晚上舒芬就发起高烧,还是镇国公府送来灵药,舒芬才从那病中缓解过来。霍舒二人称病皆已三月有余,这回毛家的人宴客,两人才从病床上下地,结伴出门。 “我好像嗅到狗腿子的味道了。”进了狮子楼,霍韬走得很慢,一瘸一拐,手里还杵着一根手杖,看起来滑稽极了,舒芬点头,“是有点别的味道。” 掌柜的已经迎过来,“二位楼上请,请客的在三楼。”霍韬望一眼楼上,“哦”一声,又不动了。舒芬也不动了,掌柜的说:“我领二位上楼?” 霍韬从袖中抽出一方丝帕捂鼻,“今天炖甚么肉了,一股子狗肉味,闻了想作呕。”说罢,杵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又出去了。 霍韬前脚,舒芬后脚也跟着走了,马鸣衡在楼上看着,见了两人进来,又眼睁睁见两人出去,毛渠倒是笑,“马百户辛苦,不妨坐下来喝杯水酒再走?” “不了,告辞!”马鸣衡手一摆,“收队。”一列锦衣卫鱼贯而下,毛渠低头了看一楼大堂的那个年轻人一眼,他桌上两盘菜,一盘整鸭,一条鱼,两根筷子交叉其间,毛大人轻轻叹口气,“请下头那位公子上来喝杯水酒。” 霍韬出了门,舒芬赶紧跟上,霍韬叱他:“慢点走,人家看着呢。”霍国公爷一瘸一拐的毛病似乎更加严重了,舒芬连忙扶着腰,跟负重千斤似地冗沉移动,“再慢就像残废了。” 马鸣衡在后头哼一句:“夭寿,都瘸腿了还出来干个屁。” 舒芬见马鸣衡带队走了,问道:“这又是怎么了,好不容易出来吃个饭,又干锦衣卫甚事?”霍韬看了舒芬一眼,“你怎么不长记性,人家是来抓我的吗,人家是来抓你的。” “我?” 霍韬说:“难怪你在翰林院干了十几年都是白干,毛纪的侄孙女婿好像就是今年的进士之一,你叔叔不是今年廷试的主考官吗,你想想,你能和毛家的人见面吗?” 舒芬恍然,“哦,原来是这样,那我们不是见面了吗,锦衣卫怎么不来抓你?” 霍韬侧目,“我家又没有人要考科举,你说是我爹去啊,还是我爷爷去啊?你再看我,我像是个要去科举的人吗?” 舒芬扶着腰,“那我也不知道考题啊,我叔叔又没和我说。” 霍韬咳一咳,回道:“避嫌,避嫌你懂吗,就算你不知道考题,你也要避嫌。其实你这几天就不应该出门,你就是病好了,也要等到三天以后。”霍国公爷仰头,“哦,不对,三天都不行,要等你叔叔说此事完全平安以后,你才能算洗脱嫌疑了。” “那帮狗腿子怀疑我卖考题?”舒芬总算体会过来了,“那帮狗日的,我舒芬行得正坐得端,我需要卖考题得那点钱?那点钱够干什么,还不够本人塞牙缝的。” “得了,闭嘴,赶紧回去吧。”霍韬撵走了舒芬,自己转身又往狮子楼里走。 狮子楼里,毛渠同他父亲说:“父亲,这是楼下来的客人。”前任首辅毛纪此刻正看着沈约,他也没和这个年轻人说话,沈约自从被请上楼,就这么坐着,也没人给他倒一杯茶,就这么干坐着。 “哟!这是闹哪一出啊,毛阁老这是许久没审案了,怀念当初,还想弄一出九卿廷议是吧?”乍然听起来,霍韬的声音还挺好听,清脆,也有活力,“那我在旁边听着,权当是作陪好了。” 杵着拐杖的国公爷进来了,毛纪也抻着一根手杖,指着毛渠倒茶,“镇国公来了,请坐,喝什么茶?” 霍韬也不客气,径自在客席上坐了,他看了沈约一眼,这个年轻人睫毛垂着,看不出个甚么情绪。国公爷道:“毛阁老,这就是您不对了,人家好心好意,您怎么连茶也不请人喝一杯?” 毛纪在官场中浸淫几十年,沈约的来历,他也已经看了个七七八八,这个年轻人穿布袍,说明他没有官职,他的衣裳干净整洁,但袖口有磨损的痕迹,再看他右手中指指尖和无名指骨节处有薄茧,说明是握笔握的。既然是拿笔的人,再看他的年纪,便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国公爷,大红袍,武夷山刚采下来的。”毛纪着人上了茶,霍韬却将杯子一端,递到沈约面前,“来,大红袍,取个吉兆,毛阁老祝你早日高中。” 依照惯例,士子高中之后入翰林,得以穿青袍,并且这得是前三甲才有的待遇。 沈约手指动了动,想去接霍韬手里的杯子,却听毛纪道:“大红袍好喝,却不好穿,高中之后呢?” 这是来自前任内阁首辅的劝诫,官至正二品的尚书大人,年迈的老人头发银白,杵着手杖在正位上坐着,他说:“马氏鹰犬今日出来老夫是知道的,但老夫还是感谢你,感谢你没有莽撞,年轻人,官不是那么好做的。” 老人的声音苍凉,“求得到这里来,你便是个聪明人,但这天底下聪明人何其多,所谓前程卜算,都只在于天子一念之间罢了。” 毛纪的感概在于他与天子之间的矛盾,嘉靖帝一意孤行要为自己的生父祭大礼之事,他与杨廷和都是反对的。杨廷和致仕之后,他的首辅岁月也很短暂,只得两个月之期矣。 霍韬转身将那杯大红袍在桌上搁下了,说:“姓马的也没个别的事儿,他有个姐姐进了宫,现在得了恩宠,做了个甚么夫人,他大哥跟着去五城兵马司捞了个甚么职位,一家子都算是得道了。” 毛纪看了毛渠一眼,毛渠上前,弯腰道:“容下官纠正国公爷几句,国公爷说错了。” 霍韬抬头,“怎么错了?” 毛渠道:“马家那位今年不止是得了个夫人,听圣上的意思,是要封个嫔,封号已经送礼部拟定,定为‘康’,此后,马家的那位夫人要称作康嫔了。另外,马鸣衡之兄马世远也不只是任职五城兵马司,兵部有消息说,他不日就要调往宁波,封赐骑都尉,从四品。” 太仆寺便隶属兵部,毛渠是太仆卿,他先知道马世远的调令也属寻常,至于马家的女人要封嫔,这个霍韬是不知道的。 毛纪道:“康嫔也好,淑妃也罢,女人是掀不起甚么波浪的。” 明朝皇帝的后妃在朝政中普遍都缺乏影响力,一则她们原先都不是贵族,二则她们大部分来自平民家庭,或者是低级武官的家庭,所以毛纪才有这么一说。 不过霍韬不这么看,他说:“马氏宫妇出身,能野鸡变凤凰已属奇谈,如今又带着两个兄弟飞黄腾达,马家兄弟一个进了锦衣卫,眨眼就成了马百户,另一个更不得了,去了五城兵马司还没两年,这还没建个功立个业的,就要去兵部当四品官了,这不是马氏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么。” 从官员品级上说,当一个人官至四品的时候,通常已经不仰仗吏部了,吏部不能完全决定他的官宦生涯,他的任期也不受限定了。 沈约的长睫毛往下垂了垂,他没敢说话,当然,这里也轮不到他说话。 霍韬端起那杯几次没人喝的大红袍抿了一口,冷嗤一句:“没有谁家这么大方的,赐个没有功勋的人四品勋号。” 屋里短暂陷入静默,其实沈约并不十分听得懂镇国公在说些甚么,霍韬和马家结了仇他是不知道的,他也不知道因为那个锦衣卫百户马鸣衡,霍韬险些丢了性命。 霍韬的性格有些睚眦必报,他虽不阴险狡诈,但也的确不是甚么胸怀若谷之人,教一个初出茅庐的锦衣卫百户给阴了,他是不自在的。再者,马家的两个男人都是靠着宫里的一个女人福泽,真真是教人瞧不起。 沈约听不懂,毛纪听得懂,老头子从桌上抓了一把茶叶,丢进茶杯里递给毛渠,说:“用热水滚一滚,很快就竖起来了,浑身都是刺,跟个刺猬一样。” 沈约心道,刺猬一样,约莫是银针。 果然,霍韬敲桌子,说:“您老爱惜名声,我反正是甚么都不怕的,大不了给剥了爵位滚回老家种地去,反正我爷爷也说了,富不过三代,袭不过三代,所以他才使劲儿活着,给我将时间挤了挤,想让我们一家子再多富贵几年。这头若是在我这里栽了跟头遭了殃,也算富到第三代了。” 毛纪叹口气,“国公爷言重了,区区马家,哪里值得这样了。” 毛渠将那盏子银针用铜壶里的热水滚了,霍韬站起来,他端着茶盏子,将茶递到沈约面前,“茶是有了,滚烫的,烫嘴烫舌头,我现在给你,你敢不敢接?” 沈约这才将目光抬起来,高一点,再高一点,直到与霍韬对视。 霍国公爷端着茶,字字清晰:“你无非就是来找前程的,照惯例,前三名进翰林院,你若是得个第四第五,我找人送你去兵部,你上浙江沿海督战去。” 沈约的背心有些发凉,等毛纪的眼神转过来,老头子笑眯眯地睃他,看认真一点,又好像没有笑,沈约接触到这一眼的时候,才站起来,恭恭敬敬鞠了个躬,“学生沈约,愿听老师指示。” 霍韬端着杯子,“敢不敢?你的前程,你自己选。” 沈约接过那杯茶叶似刺刀根根齐倒竖的银针,说:“学生愿供老师与国公爷驱使,此后今生,万死不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廷试现场 沈约穿了件霜色的袍子,站在诸多新科进士中间,位置既不十分靠后,也并不十分向前,他照毛纪说的,择了左首第三的位置站着,因为毛纪说,在大殿里不要轻易走动,也不要随心所欲更换座位,初始站了哪里,便在哪里坐下吧。 天子还没有来,如今正是嘉靖十年的三月,今日初一,会试在二月,二月的京城还刮着寒风,到这三月头上,已经隐隐有些暖意了。许是取个吉兆,金殿外头摆了几盆盆栽的杏花,一簇一簇的,取金腰带的意头。 沈约的薄唇抿了抿,乞与黄金腰带,压持红紫纷纷。纵是知道来日方长,他与金腰带之间还隔着千重山万重水的距离,但此时此刻,在这金銮大殿里,不得不说他是雀跃的,甚至是兴奋的。 主持仪式的官员依次出来,在礼部任职的舒大春手里捧着一轴黄卷,沈约瞧那卷轴尺寸,约莫是一幅画,或者是首题画诗。画卷慢慢展开,里头只得一句话,深山藏古寺。 参加会试的考生上千人余,嘉靖十年春,入会试的考生约莫二千人,今日在这大殿之上者,不过百人耳。诸位考生见了卷轴,心中都有了盘算,黄门太监一声喝:“开始!”有人开始择选座位,有人从前移到后,也有人从后挤到前,沈约不动声色,在左首第三的位置上坐了,正与他方才的站位相应和。 深山藏古寺,这是要作画,题壁已经有了,缺的是画。周遭已经有人开始画寺庙,先画出那隐约含蓄露出的宝塔塔尖,再去描绘崇山峻岭,接着用叠叠树木掩盖寺庙之入口。这是很通俗的画法。也有人开始画钟,黄钟大吕,梵唱之音,可这佛法梵音又该如何画出,钟罄雅音既然难以传达,最后还是要在深山中露出寺庙一角门。 沈约画的很婉约,他作画的风格一如他的人,文章即人,人即文章。沈约埋头的时候,大殿上已经悄然多了几个人。 嘉靖帝穿一件宽袍大袖的绸衣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左首过道上,沈约低着头,心有所感,毛纪已经交代过了,皇帝喜欢站左边,左为尊,往右边挤的都是不对的。 帝王已在身侧,沈约只是略微顿了一顿,连头都没有抬,继续作画。嘉靖帝也看得有趣,这人画了重重山林,山路陡而峭,山腰上竹海一片,小溪潺潺,竹上有白霜,溪水细而缓,深山藏古寺,有了深山,却迟迟不见寺庙。 沈约没有画寺庙,他要画的不是寺庙,而是僧人。他画了两个小和尚,两个小和尚一个在弯腰打水,另一个贪玩,正在溪边摸石头,以至于打湿了自己略旧的浅灰色的僧袍。 等两个挑着扁担的小和尚跃跃然于纸上的时候,嘉靖帝笑了。这一声笑轻而短,沈约用余光瞟向那人的时候,身边已经空了。人来过了,沈约的笔却没有停,他似展示才艺一般,多写了一句话,深山藏古寺,风雪夜归人。 两个时辰已经过去,黄门太监宣一声:“各位都站起来”,沈约这才抬头,用以下望上的目光迅速看了皇帝一眼,不过转眼功夫,就又将目光垂下了。 舒大春将众人的卷子呈递上去,嘉靖帝看得颇为认真,一轮过后,又移交给旁边的张孚敬,这位内阁首辅点了几张出来,嘉靖帝点评道:“中庸而已。” 杨聪坐在左首第一位,沈约是看不见他画了甚么的,但沈约隐隐觉得,杨聪肯定能在廷试中取个好名次,且不说其他,单说杨聪自己的才气,真是隽秀逼人的。 杨聪今日穿了件天水碧的袍子,其实粗略看起来,与沈约的同出一辙,但要仔细看,杨聪穿的是锦袍,还是今春最新的杭锦,沈约不过穿了件同色的布袍而已。 廷上君臣之间关于各位进士的探讨并不激烈,或许是大臣们都已经知晓了嘉靖帝有些刚愎自用的性格,不想与他强犟,又或许是这次决选出个进士名次,本也不是甚么重要的事情,不值得与帝王起争执,于是上头的讨论简单而机械,甚至略显平淡。 沈约感觉自己的掌心又有汗意了,他听到的帝王的那一笑,是满意而新鲜的,但他后头的那一笔字,不可谓不是自作孽了。 果不其然,嘉靖帝见到那两个年幼的小和尚的时候又笑了,人对于稚儿总是格外宽容些的,另外嘉靖帝年幼继登基,想来年少时多少束缚,这一刻见到林郊野外的淘气小和尚,怎么不会生出一种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惆怅感。 嘉靖帝将这纸画递给旁边的张孚敬,笑着评了一句:“切题。”众人都不知是哪位的画作得了皇帝的笑容和赞赏,只有沈约捏着手指,他既不敢表现出心有戚戚然的谦卑样子,也不能表现出心中坦荡荡的无耻模样,他只能略颔首,装作不知道嘉靖帝的眼神已经扫过来了。 深山藏古寺,风雪夜归人。这句话本身写得没有问题,但沈约是用一手金错刀写的,那手字明显有卖弄之嫌。甚么铁划银钩c铮铮铁骨,字是极好的,张孚敬也觉得这手字写得漂亮,不想嘉靖帝哼一声:“画蛇添足。” 沈约心内长长纾了一口气,金错刀,亡国之君李煜的得意之作,他幼年下功夫描摹这种字体的时候,单纯是因为喜欢,绝无想过今朝能有此一用。 这场小小风波算是过去了,皇帝的眼神也没有再瞟过来,反而在孙承泽c杨聪和一名五十多岁的新科进士身上移动,沈约的手指轻轻动了动,等待上头点出前三甲。 “第一名,杨聪,第二名,方向和,第三名孙承泽;第六名,汪珉,第七名,沈约”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沈约才略微抬起头来,嘉靖帝似不解气一般,直勾勾看了他一眼,这个眼神太过诡异,直接又不加以掩饰,张孚敬只能将这名考生单独唤出来,“沈约。” 众目睽睽,沈约在众目睽睽之下出列,嘉靖帝问他:“你是否满意自己的名次?”沈约勾着腰,“学生不敢。” 嘉靖帝指着杨聪,“他得了状元,你是否心有不甘?”沈约依旧回答:“学生不敢。” 说到杨聪,杨聪往前头走了几步,张孚敬顺势说道:“金榜题名,‘聪’字当改。”原来嘉靖帝名讳朱厚熜,张孚敬亦是本名张璁,为了避讳上讳,已于今年二月更名为孚敬。 杨聪低着头,“学生听令。” 皇帝看杨聪,“你是状元,朕赐你一字,宝儿,日后你就更名为杨宝儿吧。” 杨聪谢恩,“学生多谢圣上赐名。” 杨聪退后两步,这一小小插曲并没打断嘉靖帝对沈约的拷问,“朕问你,孙承泽与方向和皆不如你,为何他们一点榜眼一点探花,而你要居于第七?” 方向和就是那位年岁最长的进士,听旁人讲,方向和的儿孙都已经满堂了,独他一心科举取士,想要中了进士光宗耀祖。孙承泽是世袭的官勋,到他这一代,已经稀释得差不多了,他靠着一个世袭的勋位,出来科考,原本以为自己点中探花全靠本事,不想半道上又杀出个程咬金来。 说谁最紧张,绝对是孙承泽,他才能不如方向和,但他形貌优胜良多,于是方向和点榜眼,他点探花,他认为这是最好的排位和选择。但此刻皇帝对沈约表现出超过一般的兴趣,沈约其人,背景如何,孙承泽想了半晌,倒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杨聪看了沈约一眼,想要上去解围,不想,嘉靖帝又说:“有时候进一步未必百尺竿头,退一步也未必没有前程锦绣,是你自己要的这个名次,求仁得仁,即是如此,那就这样罢。” 皇帝穿着轻袍,迤迤走了,张孚敬说:“金错刀,亡国字体也,天子见不得这个。” “诸位,这边走。”众人在小黄门的带领下离去,踏在九龙石板上,有风袭来,京城的风是干的,是硬的,是不带一丝温柔施舍和怜悯缱倦的。 沈约想起他的家乡,他是南直隶治下扬州人,那里山明水秀,常年细雨绵绵,这三月的天气,梨花都落了满地了。 汪珉一直很沉默,或许是他喜糊涂了,过于欢喜,以至于不知道该说些甚么,也忘了大喜其实是该笑的。 另外就是郑业成,他就是毛纪的侄孙女婿,得了个第二十七名,众人都喁喁细语为沈约感到惋惜,只有郑业成,望着沈约,微微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任命文书 兵部下发任命书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月之后的事情,这两个月里,沈约再没见过毛纪或者是霍韬,那两人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沈约照常在翰林院帮助修编,听说是杨宝儿为他争取来的,这一回誊写书稿是有酬劳的,虽不是银钱,但却是一个月半石的米粮。 杨宝儿与方向和并着孙承泽照旧的惯例进了翰林院,杨宝儿是个从六品的编撰,方向和与孙承泽都是正七品,这已经是非常高的。在没有消息的这两个月里,沈约间或会后悔,同科的进士们都有了着落,有的吏部已经发来檄文,例如汪珉,他就被安排去山西大同下头的县当个县令。 或者还有更幸运的,被挑选去刑部或者户部,等去下头熬上几年,回来就直接能进六部了。沈约想事情的时候,手头上依旧在做事,这是他幼年养成的习惯,家里事物繁重,不容许他真的一心只读圣贤书,他在读书写字的时候,一般都是要兼顾着家里的杂活的。 沈家是祖传的工匠,沈约的爷爷和父亲都是石匠,他们在一块石板上刻字或者刻碑文,再有就是一些云纹雕刻,这些吃力却需要细致手段的玩意占据了沈约的整个童年。 沈父是个性格沉默死板的中年人,他常年与他的石头混在一起,空有一身力气,却一字不识。沈约的母亲嫌他穷苦,又不识情趣,便跟着一个外地来的商人跑了。春风十里扬州路,扬州约莫还是个小地方,母亲跑了还没三天,便被同乡的人瞧见,教人捉了回来。 淫妇不是沉河就是烧死,沈约一直记得她母亲的样子,头发很长,到底有多长,就是她坐着梳妆的时候,她的头发能从头上一直盖到脚面去。女人被绑回来,沈约原本被锁在屋里,或许真的是母子连心吧,沈约在屋里又哭又闹,最后在里头声嘶力竭地哭晕了过去,沈约这一场惊天动地的嚎哭总算挽救回一个女人的生命。 沈氏族人商议,将这个不守妇道的女人发卖了,卖到天边去,远远不见。从此沈约再也没见过他的母亲,那个头发浓密,眉眼很美的温柔女人。 沈约的父亲在第二年上娶了继母,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又生了很多子女,沈约便搬去与爷爷同住。爷爷捉着沈约的手,教他在石板上刻字,沈约的启蒙,便是在这一块块冷硬的石头上镌刻前行的。 “沈兄,你的任书来了”,杨宝儿已经穿上了翰林院修编的青袍,袍子外头的补子是雉鸡,他捏着一封文书进来,那模样比得了他自己的任书还要高兴,“沈兄,是兵部,是兵部发来的任书,你即日就可以去兵部报道了。” 诸位修编都过来道喜,沈穆也在其中,他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沈穆的感慨并非空穴来风,他想起自己当年的廷试,以及当年廷试现场考过的那一道题,嘉靖帝登基改元的第一年,六月殿试,皇帝亲自出了一道题,题目是“追荣本生父母以何为宜”。 嘉靖帝名朱厚熜,出生在湖广安陆州的一个庄园里,他的父亲朱祐杬是成化皇帝的第四子,他的祖母则是成化皇帝的一名妃子。兴王朱祐杬的母亲邵贵妃年少时就被卖给太监,太监训练她写字和唱歌,然后把她当成礼物敬献给成化皇帝。兴王长大后封地湖广安陆,邵贵妃则留在了北京的宫殿里,成化皇帝早已薨去多年,等她的孙子继位成皇帝的时候,当年的贵妃娘娘已经退居浣衣局,成了一个双目失明的老妇。 正德皇帝在他从南京返回北京的路上,在一次乘船游玩的过程中溺水,几乎淹死,此后身体情况恶化,次年四月病逝。正德皇帝病逝之后,他没有留下关于继位的明确指示,他身后的一切事情都交付给了他的大学士们。 在正德皇帝死前五天,内阁首辅杨廷和以皇帝的名义明令皇帝年幼的堂弟朱厚熜缩短他为父亲服丧的时间,并继承朱祐杬兴献王的爵位。正德皇帝死的当天,杨廷和请求太后懿旨,指定这个十三岁的孩子作为已故皇帝的合法继承人。 杨廷和的意思来源于《皇明祖训》中“兄终弟及”这一条款,他说皇位应该传给兴王,因为他是弘治皇帝弟弟的独子,已故正德皇帝的堂弟。杨廷和并没有指出这条规定只适用于正妻的儿子,也没有指出来,任何曲解其意的解释都要被斩首。 《皇明祖训》的原文如下:“凡朝廷无皇子,必兄终弟及,须立嫡母所生者。庶母所生,虽长不得立。若奸臣弃嫡立庶,庶者必当守分勿动,遣信报嫡之当立者,务以嫡临君位。朝廷应即斩奸臣。其三年朝觐,并如前代。” 明代皇帝继位的历史里充满了叛逆和篡位,内阁首辅杨廷和要把这个年幼的孩子推上皇位,他致力削减已故皇帝亲信的势力,并且令一个由司礼监c勋贵c皇室c内阁和其他官员组成的代表团去湖广安陆迎接新帝,年轻的兴王接受了太后的诏书,在这一场与旧皇亲信的权力交锋中,杨廷和成功了。 嘉靖皇帝的年号出于《尚书》中的一段话,“无敢荒宁,嘉靖殷邦,至于大小,无时或怨。”‘嘉靖’一词表示对新皇帝及其朝廷的期望。 嘉靖帝继位之后的第三天,他派人护送他的母亲从安陆来到北京,到达通州的时候,这名妇人听说自己将被当作王妃而不是皇后,她的儿子会唤她叔母,她拒绝入京,并威胁说自己要返回安陆。 礼部尚书毛澄给出意见,太后给出一道懿旨,说尊称皇帝的父亲c母亲和祖母以帝后的称号,朝廷被迫给出这种礼仪,这种礼仪又给予这位王妃最高的尊荣,嘉靖帝的母亲这才同意入宫。 嘉靖帝的母亲入宫之后,尽管她号称是皇后,但并未得到适用于皇后的礼节,弘治皇帝的皇后张太后仍然把嘉靖皇帝的母亲当作一般的皇妃看待,张太后的态度激怒了皇帝的母亲,也一样激怒了新登基的少年皇帝。 嘉靖帝登基之后的第五天,他令礼部提出适合他父亲大礼和称号的意见,大学士杨廷和指示礼部尚书给了两个先例作为回答,汉代定陶王和宋代濮王的继位。 汉成帝去世前两年,他指示自己的侄子定陶王继承他的世系,定陶王掌权之后便不顾朝臣反对,给予自己的家庭成员封号俸禄及其他恩惠。后头皇帝把他的两位祖先搬到更高的位置,并且建立家庙。从某方面来说,这只不过能证明皇帝最终能够为所欲为。 至于宋代,仁宗皇帝收养了赵曙,赵曙是濮王的第十三子,是开国皇帝赵匡胤的远代子孙,后仁宗皇帝立他为太子,直至他继位,朝中关于他父母封号的争论又开始了。 宋代的高级官员们分成两个派系,一批人认为皇帝应该给他的父母封号,另一批人认为皇帝只应当承认他的世系。 明廷君臣关于这次争辩的重点在于王朝世系的合法继承和家族惯例的血统继承或过继继承,即是“统”和“嗣”的问题,大学士们认为继承某人的人应该是某人之子,这是家族惯例的一个基本原则。于是年幼的嘉靖帝必须把自己的父母当作叔婶对待,更应该把他的伯父伯母当作自己的父母对待。 嘉靖元年二月,皇帝母亲的宫殿院落里发生了一场起因不明的大火,杨廷和将这场事故看作是先祖对祭祀的不满,因为火是主宰所有礼仪事物的自然力。大火之后,杨廷和逼迫嘉靖皇帝撤销了他父亲和母亲的帝c后称号。 同年六月,国家更改嘉靖年号的第一年的廷试现场,皇帝出了一道题,“追荣本生父母以何为宜”。在廷试现场出这样的题目,皇帝的目的很明显,就是要诱导出学生们对于他立场的支持,他一直为亲生父母谋求创立礼仪的支持。 对皇帝荣追自己亲生父母的意图给予明目张胆的支持,就是对内阁大学士们主张的反驳,杨廷和巩固扩张大学士们的权限,皇帝被绑住手脚,当年没有一个文章的作者敢于反驳大学士们的主张。 沈穆想得通其中的关窍,于是作了一篇与皇帝意愿背道而驰的文章,这篇文章却暗合了当时内阁首辅杨廷和的心意。 杨廷和对沈穆满意了,在新帝根基不稳的时候,强势的内阁首辅杨廷和点了沈穆出来做状元,从当时的情况来说,沈穆不是不得意的。但他想不到的是,仅仅两年之后,杨廷和就致仕了,这位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就这么从嘉靖朝的政治舞台中退了出去。 没有了杨廷和,嘉靖帝也想不起来沈穆这个人了。或许也能想得起来,但想起的时候,大多数的情绪都是对当时年少势单力薄的无奈,以及对这些个站错队的趋炎附势的小人的愤恨吧。 君权与相权,孰重孰轻,若是让现在的沈穆去选,他应该不会有太多的考虑,君为臣纲。但换做当年,他也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郎,让他去为根基不稳的嘉靖帝摇旗呐喊,碍首辅大人的眼,他是万万不敢的。 再说了,就算他当年甘愿勇为少年天子的马前卒,还不知道能不能在官场熬过三年呢,毕竟杨廷和与嘉靖皇帝的拉锯战持续了三年,这三年里,皇帝都是无可奈何的,换做他,估计下了廷试的第三天就要与仕途这个词永诀了。 不管怎样,现在他还苟延残喘着,不得不说是帝王仁慈。若真的有一日天子一朝兴起,想来个秋后算账,他又该何去何从呢。 沈穆心道,活着吧,活着有梦,活着有酒,活着才值得他衷心庆贺。杨廷和放过他,嘉靖帝忘了他,那样才有长长的一辈子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英姿勃发 “沈兄,兵部是个好地方,我记得庞瑄就是因为他有个远房舅舅在兵部做承事郎,他便不能去了,他要回避的。”杨宝儿拿着文书,说:“沈兄家中无人在朝做官,也毋须回避,这就速速去报道吧。” 杨宝儿将沈约往外推,“字快些停下,别写了,趁着太阳没落山,这就紧着去报道吧。” 杨宝儿那模样,生怕沈约因迟了时辰就被兵部退回的样子,他步履匆匆,惹得周围人都发笑,沈穆也说:“这就去吧,兵部不比翰林院,他们喜欢积极些的人。” 这话讲得就很有技巧了,翰林院都养着一些什么人,写写文章,打打嘴杖之人,兵部的调令一出,就是天南海北的疾走,可就没甚么闲日好度了。 沈约站起来,朝众人揖手,又冲翰林院掌事鞠了一躬,他是个勤恳的年轻人,大家对于他的印象都不坏,掌事伸手扶他,说:“上个月发米半石,这个月过了大半,依旧发你半石,这就拿去吧。” 有人将米提上来,掌事道:“去吧,日头斜了,别误了时辰。” 沈约提着一袋米,脚步坚定地往外走,一人从旁处蹿出来,那人扶着腰,“正巧,我要去街上看大夫,我家里有车,载你一程吧。” 舒芬捂着腰,他在月头的时候结束病假,回来接着工作,舒家的马车就停在翰林院旁边的巷子里,小厮迎过来,舒芬指示小厮将米搬上马车,沈约原没见过舒芬,他过来翰林院协助誊写的时候,舒芬已经因为触怒皇帝而被杖责回家休养了。 两人算得上初次见面,沈约正要道句多谢,就听舒芬说:“上车再说,有几句话交代给你。” 舒芬用非常缓慢的速度爬上马车,沈约见他模样,以为他是个重病之人,伸手要去扶他,里头说:“你自己上来,不用扶他。” 沈约上车之后才发现,霍韬也在车里,这位年轻的国公爷正在吃点心,他端着一盘子小方糕,吃得起劲,沈约一见这种小方糕,便觉得这是扬州大厨做的。 “喏,吃点儿”,霍韬将盘子递过来,说:“沈约,扬州人,正德二年三月里生的,”霍韬掐着手指,“这么说来,你今年二十四岁了。” “正是,学生今年三月里足满二十四。”沈约捧着碟子,一口没吃。 “嗯,三月二十三生的。”舒芬道:“吃,你吃啊,你不是扬州人吗,不爱吃这个?”说着,还连塞了两块进自己嘴里。 霍韬道:“朝里的规矩你应该也知道,有亲戚关系的是不能在一起做官的,所有当官的都不能在自己的出生地当官管事,所以你这去处,他们也是研究了很久,任书来得慢了点,有点耽误你了。” “学生不敢。” 霍韬翘起一条腿,又扯了扯袍子,说:“不过也谈不上甚么耽误不耽误,只要不是军机大事,就谈不上耽误。” 舒芬在一旁起哄,“甚么军机大事,你不就是等着马世远滚去宁波,让他陪着一块儿去吗?”舒芬又捻起一块小方糕,说:“这回兵部要派人去浙江沿海督战,那边有流寇海盗,马家的要去,你的任务就是千万别让他立功,别让他一年斩杀千百个人头回来,到时候制都制不住了。” 舒芬拍沈约一下,“你机灵点,我叔叔说你挺机灵的,在廷试上,生生把自己从第一名的位置扯下来,虽说不是不露痕迹,但也很有胆量,最后也算是有惊无险了。嘿,好样的啊!” 舒芬的叔叔就是舒大春,礼部侍郎,三月一日廷试当日就在大殿上一直看着,对于沈约的表现,他一直是赞誉有加。 沈约颔首,“大人谬赞。” 霍韬叹口气,“别甚么谬赞不谬赞了,你收拾收拾跟着去浙江吧,马世远的一举一动你都盯紧了,他要是和贼首敌寇勾结就最好了,你寻个机会,把他给办了。哦,我的意思是,不要给他机会立功,让他一直碌碌无为是最好的,至于别的,你自己看着办。” 里头霍韬和舒芬交错着吩咐了几句,外头马车已经晃到了兵部门口,霍韬说:“下去吧,这米我给你送家去,进了兵部,机灵点,这里可不是翰林院。” 沈约携着任命书进了兵部大门,他文弱清瘦的身影甫一出现的时候,就有人喊:“咱们新任的主事来了!” 兵部职方司主事,从六品衔,沈约吸一口气,这里就是他宦途的,他要爬得更高,更高。 接引的人是兵部职方清吏司的员外郎,姓赵,赵员外郎说:“职方司掌各省舆图,武官赏罚,考验功过,我们主要是协助郎中掌章缮事,至于其他文章,皆有胥吏照管。” 舒芬方才已经解释过了,为何沈约进来就是从六品衔,因为职方清吏司没有甚么油水,老滑的人都不愿意进来,有点门路的,又都往五军都督府去了,兵部空有个调兵的名头,领兵的实权却掌握在五军都督府手里,所以兵部这职方司,留下的都是一拨老油子或者是纯粹野心勃勃等待时机想干大事的人。 赵员外郎同沈约粗粗说了几句,正要详细分工的时候,又有人过来同赵员外郎耳语了几句,姓赵的员外郎侧目,后又领着沈约往里头走,说:“侍郎大人在里头,他有事交代你。” 沈约出来的时候,日头已经暮了,外头已经空了,巡夜的胥吏都出来了,见到他,“沈大人,您还没走啊?” 沈约回了个笑容,“这就走了。” 是啊,这就走了,明日一早,东城门口,随行出发。沈约的额角有些微微跳动,他没想过这一天来得这样早,就在这个五月里,他就要随行前往浙江沿海督战了。 这样的旅途既新奇又冒险,胥吏手里的灯笼明亮,沈约恍惚觉得他希望的大红袍就在前方,又忽然心慌,自己会不会将命丢在那片未知的海域里。 对于浙江沿海来说,今年是很有说头的一年,因为今年海盗头子赖苞被捕了。赖苞是这一片海域出了名的难缠户,说他是个海盗,他也不是穷凶极恶那种,他喜欢和日本家族做生意,然后回来强买强卖,或者帮着日本家族做事,但他通常里不袭击平民,只会打劫富户。 “听这片的老人讲,赖苞原先也是个良民,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十年前就突然出门当海盗去了。嘿,我这可都是听说的,真假不辨,大家听听就好。”说话的是米千里,是宁波卫所的一个低级提调官。 “我怎么听人说,巡抚大人被调走就是因为这赖苞,上头嫌咱们的巡抚大人抓不到人,便把他召回去了。” “嘿,不是我说,这回要不是咱们兄弟出生入死,那赖苞能这么乖乖的束手就擒,他还不是早跑回海上去了?瞧他那船,船坚炮利的,那上头可绑着两门佛郎机,乖乖,两门大佛郎机,听说他是去广东那边找葡萄牙人买的。” 说起赖苞,大家还心有余悸,这回领头抓人的是游击将军戚英姿,戚英姿是个女人,这会子正盘着腿坐在矮桌边上剔牙呢。戚将军这回立了功,生擒了赖苞,她着人埋伏在水里,又使计将赖苞船上的炮给堵了,赖苞情急之下往水里跳,水底下又有埋伏,这回才算是天罗地网,无处逃生。 “将军,这回您能升个参将吗,我瞧您这回功劳挺大,人巡抚都捉不住的赖苞,您给捉了,可不是功劳大着呢!”说话的是齐大有,他是个老赖皮子,今年都五十有三了,世袭的军户,家里只有三个女儿,他舍不得女儿到军中来受苦,便一直在卫所里混着,不肯走。上头都说了,许他回家务农,耕种军田,他不走,他说丫头们受不得这种苦。 齐大有这话说出来,大家都鄙视他,因为他们领头的就是个女人,游击将军,戚英姿。听了齐大有的话,戚英姿咬着一管子麦穗,在嘴边抖了抖,“谁知道呢。” 是呀,谁知道呢,上头的心意,阴晴不定,说给你加官进爵,一句话的事,说撤了你的官,叫你滚回家种田,也是一句话的事。瞧那刚被召回的巡抚大人,不就是个活例吗? “我看没这么简单,搞不好咱们这一出是白干,差一点的,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刘若诚是个守备,低级的,指挥不动人的低阶守备,他手里没有一兵一卒,也没有鸟铳大炮,就有一张嘴皮子和一个好脑子。“去的又不是只有咱们一个卫所,他们死的人多,我看到时候功劳要算他们身上。” “我呸!比谁家死的人多算甚么本事。”戚将军身子一翻,从土炕上坐起来,看那架势,活生生的鹞子打挺,女人将嘴里的麦穗一吐,“我告诉你们,功劳是要抢,但不是这么抢的,你们要是敢虚报咱们卫里的死亡人数,我跟你们没完!” 齐大有望着屋顶子,他说:“我年纪大了,也过不得几年,报我死了也好,总当个殉国。我家里还有几亩薄田,也不至饿死,我不死的话,还不知道能熬到甚么时候,我活到七十岁,也就是每年多领几石口粮而已。报我死了吧,我们多损失个人头,也好给大家请功。” 屋里霎时静默,齐大有是真心的,大家都知道,戚英姿也知道,但齐大有家里环境并不像他说的那么宽裕,他家里是有两三亩田,但那都是盐田,不产粮食的。他几个女儿嫁的都不是甚么富贵之家,齐大有还有个瞎了眼的老母亲,就靠着他养活。军中虽说也不发个金山银山,但每年的粮食都是不少的,另外还时有补贴,就上一季补贴的‘妻粮’,每人都有十二石。十二石虽不说多,但也足够一家人吃上些日子了。 戚英姿扭开头,她想带着弟兄们往前冲,但不是以这种形式,不是以这种抛弃兄弟换取功名的卑鄙方式。齐大有确实年纪大了,比如这次围捕赖苞的行动,他就没有参加,他跑得不够快,行动也不如年轻人利索了。 “行了,闭嘴!别说了,你就好生生在卫里守着,有我在一天,你就在一天,我给你养老。”戚将军一脚跺在地上,“不说这个了,下个话题。” 齐幼林立马接话,“将军,上回咱们在赖苞船上摸到的东西,我都卖出去了,换了东西,不如”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这是违反禁令的事儿,谁也不敢宣扬。朝廷三番五次下了禁止私自海上贸易的禁令,虽说大家都是当耳旁风,但戚英姿是不许他们四周高调胡咧咧的,这又不是甚么合法的光彩事情,冲谁去嚷嚷? “换了甚么?” “将军,你瞧,”齐幼林和顾师洋两人轻手轻脚摸出去,又提了十七八个篮子进来,年轻人灵活,东西一搬进来,就把门关上了。“喏,这是肉,野猪肉,我们专门去买的,还有澡豆,是香的,将军,我专门给你抓了一把。” 齐幼林将一捧纸包的澡豆子送上来,“将军,这是找波斯人换的,好东西,你闻一下,香得不得了。” 戚英姿瞥他,“你是说我臭?” 齐幼林蹙着眉,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有人接话:“他是想说,将军你该从头到脚好好洗洗了。” 众人笑成一片,屋里十八个人,东西都已经分配好了,一人一篮,篮子里有新鲜的一刀野猪肉,还有一只烤熟了的烧鸡,另有一贯钱,并着一壶酒。这是戚英姿建立下来的惯例,每回赢了仗,就分大家一点东西。 东西已经在这里,一人拿走一篮子,时间已经晚了,有人起哄,“走吧,咱们将军要洗澡了,别打扰人家洗澡找男人。” 众人笑着准备散了,轮到齐大有的时候,他没有要,戚英姿喝一声:“慢着。”齐大有转过身来,他真的是老了,这转身的功夫,都稍嫌迟缓。“将军,我” 戚英姿弯腰将篮子递给他,“怎么的,还想我给你送家去啊?” 齐大有这回没参战,他不好意思分东西,他心里想深一层,别说这次,自己以后怕都是个拖后腿的了。哪里能回回躲在卫所里,兄弟们去出生入死,自己还恬不知耻分一杯羹呢。 戚英姿盯着他,有人拍他肩膀,“拿着吧,你该得的。” 刘若诚会说话,劝了几句,等齐大有抿嘴终于肯提东西走的时候,戚英姿叹口气,“想这么多做甚么,有吃就吃,有喝就喝,谁能奈他何。” 刘若诚笑,“人老了总会想得多一些的,有对死的恐惧,也有对生的眷恋。” 戚将军将袍子一拉,在矮榻上坐了,说:“找我有事?” “上面的任命快下来了。”刘若诚盯着戚英姿,“你别失望,是贝兆楹,他可能要升个参将。” “哦,这样啊”,戚英姿隔着靴子挠了挠痒,又觉得挠不到痒处,便力气大了些,那龇牙的样子,好像能捏死虱子。 刘若诚扯出个布袋子,他摆在桌上,“这是龙涎香,他们没舍得卖,特意给你留着的。” 龙涎只需凑近一闻,这馥郁香气便直往人心脾里蹿,女将军道:“赖苞那厮还真会享受,真他妈的香。” “还有个东西,我没让他们知道,让他们知道了也不敢让他们拿去卖。”刘若诚叹口气,从怀里取出个物件,裹得严严实实,“你也小心了,别明天就捅出去了。” “甚么东西这么宝贝?” 这是一组白玉十二月令组配,就这豆大芝麻亮的灯光下,都能见它通透。戚英姿凑近了,“这是个甚么玩意儿,皇帝老子戴过的?” “虽不中,亦不远矣。”刘若诚摇头晃脑,又开始吊书袋子,“据考证,此物是当年朱温称帝时佩戴的组配,这一组白玉” “砰!”戚英姿猛地一拍桌子,“他奶奶的,赖苞好大的胆子,他还想做皇帝不成?” 赖苞要是不被抓的话,在海上可不就是个土皇帝,他手底下有五十艘大船听他指挥,戚英姿握着拳头,刘若诚瞧她那样子,赶紧添一句:“上头就快来人了,咱们见机行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初次相见 “将军,上头来人了!” 赵全脚下生风一般跑进来,“快,将军,上头的人来了!”赵全边喊边喘气,“贝兆楹那个狗日的,明知道兵部的人今天到地方也不说,他奶奶的,现在人都到卫所门口了,就咱们卫所出丑,他们在一旁看笑话。” 戚英姿昨晚上睡的晚,这刻鲤鱼打挺一般从床上跃起来,赵全在门口喊:“快点的,人都来了,这会子都该进门了,将军,你快点!” 戚英姿一把长发上还沾着稻草,她将长发用布条简单束了一下,迅速往外头走,赵全跟在后头,说:“兵部的人,带着调令来的,说咱们卫所,还有其他三个卫所都归他们指挥,贝兆楹他们也在里头,你是没看见贝将军那脸色,垮得能滴水。” 赵全是个小灵通,他跟谁都好,跟自己卫所的兄弟们好,跟隔邻几个卫所的也都好,他是本地人,长大了就投军,是以这一片的年轻人,他几乎都认识。“将军,我跟你说,有个兵部的主事,长得可好看了” 戚英姿扭头,“男的?” “男的,男的。”赵全忽地拍戚英姿肩膀一下,“将军,兄弟们都替你看好了,就他了。” 沈约初见戚英姿那回,一个女人风风火火从外堂闯进来,嘴里说道:“末将有失远迎,请诸位上峰恕罪。”那女人头发很长,用一根朱砂色的布条系着,她身影一晃,那股子长发就荡一下。 戚英姿是个从五品的游击将军,武将比文官虚高一级,武将有正一品大将军,文官却只有正二品的九卿,六部尚书以及大理寺卿c都察院左都御史及通政使司通政使。这么算起来,戚英姿还算得上是沈约的上级。 戚英姿踏步进来,又弯腰行礼的时候,沈约要起身向她回礼,他身侧的马世远倒是咳一咳,沈约一动,自己岂不是要跟着动。 马世远在京城都很少给人面子,到这东南沿海来,更是懒得跟人讲客气了,这刻道:“兵部来了命令,自即日起,宁波府十三卫所中四所听我指挥,我们四所要团结一心,抵制海盗倭寇。” 戚英姿略看了贝兆楹一眼,贝兆楹也是个游击将军,就是前几日与她一道活捉赖苞的那位。听说这次立功请封,兵部考核后会给他升官,不知道这回是不是连他的任命书也一道来了。 见马世远来势汹汹,戚英姿不言不语,贝兆楹就没有戚英姿这么客气,他狂放惯了,说简单一点,他上头有人。 马世远的手里握着兵部的调令,但贝兆楹不给他面子,因为浙江海事官员升调权握在南京兵部手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南京兵部叫兵部,北京的兵部,得加个行在,称为行在兵部。 马世远是北京那边来的关系户,自己则是南京那边的关系户,不说谁压过谁,叫贝兆楹多看马世远一眼,那也是不能的。贝兆楹懒得理会马世远,只叫马大人拿出北京兵部的调令,戚英姿在一旁站着,人家要干仗,她也是懒得理的。 戚英姿不肯站在马世远后面,也不肯站在贝兆楹旁边,便轻轻往后退了几步,正巧退到沈约身边去了,女将军眉目清晰,神态疏朗,许是刚刚起床之故,一双眼珠子黑黝黝亮晶晶的,多看她一眼,便发现她好像在笑。 沈约又看她,这回戚英姿不笑了,因为她也在看他。戚英姿心里想:谁长得很好看?哦,他呀,对,是不错,他刚刚是不是看我了,难道他看上我了? 戚英姿正了颜色,正要摆明观点,沈约眼珠子朝上动了动,戚英姿疑惑,“甚么?”手往头上一摸,原来头发上头还沾着一根被她压碎的稻草穗子。 女将军仰起头,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那边贝兆楹和马世远之间已经掀起了暗涌,马家这位骑都尉说好听点是来督战的,说难听点,不就是来争权的?贝兆楹哼了一声,甚么也没说,径自走了。 戚英姿道:“两位大人,末将已经准备好给两位大人下榻的地方,就在这卫所后面,末将领两位大人去看看?” “不必了,我自己找个去处。”马世远初来就看了这卫所的环境,当真简陋得很,宁波府是个富庶地界,他怎么能住在这种地方。 马世远说:“我寻人另外赁个宅子,你们卫所将赁宅子的钱出了,至于他”马世远看沈约一眼,沈约道:“不敢劳马大人费心,下官就住卫所。” “嗯。”马世远背着手,“这位大人姓沈,是兵部职方司的主事,你们好生看顾,到时候回京忘不了给你们请功。”说罢,马世远就迫不及待走了,这破败环境,待多一会儿都头疼。 人都走光了,戚英姿瞧沈约,“那沈大人的行李呢,末将找人帮沈大人提行李?” “不敢劳烦将军。” 沈约也没甚么行李,他只得两件换洗衣服,另有半袋子米粮,那是翰林院发的,他离开京城,赁的房子也退了,便将这袋子米粮取了出来。 “沈大人不要客气。”戚英姿单手抱起那半石米粮,又腾出一只手抄起沈约的包袱,她说:“卫所条件不好,沈大人受累,但大家都是这么住的,这里头住了十多个小将,都是没成家的,沈大人有事都可以叫他们。哦,还有我,我不住里头,我家在村子里,我是本地人,家里原先都是打渔的,家不远,也欢迎沈大人随时去做客。” 女人徒手抄起半石米的样子一点也不见吃力,沈约跟在她后头,几次想要帮忙,戚英姿毫无察觉,等穿过了前堂,到了后院,她指着正中间那一间屋子说:“沈大人住这里,我叫他们专程布置过了,里头澡盆子马桶毛巾都有,沈大人进去看看吧。” 戚英姿用提着包袱的那只手推开房门,她站在门口,“沈大人?” 沈约有点不好意思,虽说她是军人,讲究与子同袍,但她好歹也是个女子,沈约只抬脚走了两步,便又定住了。 戚英姿回头望他,“怎么了,沈大人,你是不是想方便?” 沈约正想着怎么和她说,外头就传来声响,“将军,不好啦,萧家被抢了!” 赵全和齐大有进来,说:“坏事了,一群人将萧家抢了,我们的人知道的时候,萧家的房子都被烧了,现在兄弟们都去了,将军,你也去” 赵全原本开着嗓子,这回一瞧见沈约,又见戚英姿站在人家屋子门口,便用肩膀耸了齐大有一下,“哦,也不是很紧急,抢都抢完了,没事,没事。” 齐大有也是有眼力见儿的人,跟着附和,“对,没事,没事,这事不急,不急。” 戚英姿蹙眉,萧家被抢了,怎么不急?她还想再问几句,那两人就争先恐后走了,齐大有这时候的脚步也是蛮利索的。 戚英姿搁下东西,拍了拍袖子,“沈大人,军中有事,我去看看,沈大人请自便。”戚英姿跨出门槛,大步往外头走,又忽然想起甚么,“哦,您的午饭我着人给您送来,您” “我同将军一道去。” “嗯?”戚英姿侧目。 沈约道:“我同将军一道去看看。” 萧家是当地大户人家,萧家有一个大学士在嘉靖朝任官,宁波萧园则是萧大学士弟弟的产业,沈约路上听赵全介绍了几句,等戚英姿急忙忙带人往萧园冲的时候,沈约道:“戚将军稍慢,约有话要说。” “有话就说,有屁就”戚英姿扭头,见到沈约温柔的脸,立马放缓了语气。女将军送上一副笑脸,“不知沈大人有什么话要说?” 沈约道:“听赵统领介绍,萧家被洗劫,好像不是海盗所为。” 戚英姿看赵全,“你说的?” “我那个”赵全支支吾吾。沈约道:“戚将军,萧家如果是被仇家寻仇,或者是被其他商人报复,这类事情该归属宁波府衙管辖,绝不该将军参与其中。我朝的武将没有权利干涉” 沈约有一大肚子的大道理,戚英姿睃他一眼,沈大人也正看着她,“除非戚将军还能给出别的解释,约洗耳恭听。” “咳”,戚英姿不自在地扭开头,本想哄一哄骗一骗就算了,可这新来的兵部主事好像不吃这一套啊。戚英姿撸一下自己的长发,沈约道:“戚将军不说的话,约只好如实向马大人汇报了。” 戚英姿和沈约之间暗战了几个来回,赵全想要插嘴,齐大有将赵全往边上一拉,两人往路边上去了。沈约眉目精细,戚英姿瞧他,心道,这大太阳底下看他,真是经看,跟工笔画似的,人家是江山如画,这人也长成了一幅画。 戚英姿的眼神在沈约身上打了好几个转儿,沈约也好脾气,任由她打转儿,末了,才问一句:“戚将军的说辞想好了吗?” “没。”等说了没有,戚英姿才发现自己又被诈了,她仰起头,“沈大人多心了,哪有甚么说辞,末将对朝廷一片忠心赤胆,绝不会哄骗上峰,沈大人千万不要误会末将。” 戚英姿说谎的时候,脸会不自觉泛红,她一张脸从脸颊红到耳朵根底,沈约也不点破,只道:“既是如此,那约只好向马大人陈情此事,因此事涉及在朝中为官的萧大学士,事关重大,约只好请示马大人做主。” 初夏午后,烈日之下,戚英姿的眼珠子溜溜转了一圈,她看赵全齐大有,“都给我滚过来,跑那么远做甚么?” 沈约颇有耐性,戚英姿并非世故奸猾之人,这个女将军,一点子事情都写在脸上。赵全与齐大有慢悠悠挪过来,戚英姿踢赵全一脚,“事是你惹出来的,你说,你自己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全抠了抠头顶,“那我说了啊。” “说。” “其实也没甚么,就是萧家仗着上头有人,萧园管事的说他们大伯是朝廷的大学士,便仗着萧大学士的名头和海上的人做生意。” “海上生意?”沈约蹙眉。 赵全道:“沈大人有所不知,海上做生意的不止一家,几乎当地有权有势的人家都和海上的人做过生意,萧家就是,他们主要是出口瓷器和纸张,再从海盗手里买香料,萧家有钱到甚么程度,他们在杭州府和南直隶都有个香坊,叫甚么‘檀宫’。” “南直隶的香坊大大有名,听说咱们整个南边的香料都是南京檀宫散出去的,因萧家生意做的大,海上的人都想和萧家合作。” 戚英姿道:“赖苞就是萧家的主顾之一,他们一个在海上和日本家族打交道,一个在岸上和江南豪富们做交易,一海上,一陆上,两家人承包了浙江这一片的海上贸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夜半歌声 《淳化秘阁法帖》是北宋年间汇集历代术法珍品的一本成书,戚英姿拿回来的是一套宋拓本,阁帖共分十卷,沈约打开首卷,第一卷乃为帝王书法贴,沈约一卷一卷看下去,有些入了迷。 “咚咚”,有人在外头敲门,沈约听见戚英姿的声音,“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内心里就觉得我们与那些海盗无异,但我不偷不抢人家的东西,这些东西本来就是倭寇强抢了我们的,不是我们抢了他们的。 你初来乍到,不知道这里的情况,这里的上官都是需要打点的,不说远处,就说那个马大人,他一来就去给宁波府的镇守太监送了一万两的银子。” 女人在外头轻言细语,沈约心下一动,他起身开门,却见戚英姿在他房门口的台阶上坐着,背对着他,犹自一人絮絮叨叨,“我总归不是想害你,你我无冤无仇,我听人说你是今年的新科进士,那你要是想敬献上峰的话,多攒些家当也是好的。你们读书人,嫌金子腥,嫌银子臭,嫌丝帛俗,我是听刘若诚说这套书是个好东西我才” 等听闻沈约在后头叹气,戚英姿才扭过头来,屋内油灯昏暗,两人的脸都在光影里朦朦胧胧,沈约道:“外头都散了?” “嗯,他们吃好了,都回家去了。”戚英姿起身,沈约这才瞧见她手里还端着两个碗,“这是给你留的汤,这个是肉,你吃吧,吃了早些休息。” 女将军端着碗,沈约想说点甚么,又甚么都没说出口。戚英姿道:“我也回家去了,你有甚么事情可以同刘若诚说,还有米千里,他们都是单身汉,你们男人的问题,也可以找他们解决。” “男人的问题?” “是啊,东城有条花街,高档的妓馆子c低等的娼寮子,貌美的花魁,便宜的少女,那里都有。刘若诚他们都很熟悉,沈大人不要客气。” 戚英姿说得坦然无比,沈约的眉头不自觉蹙了蹙,他嘴角动了动,女将军说:“没事的,沈大人不要害羞,你们这些没成家的单身汉总是有需要的,不要害羞。” 许是烧到了油,屋里的油灯‘砰’地炸了一下,灯火猛地一亮,沈约又瞧见戚英姿的眼睛,她的眼睛很亮,她的眼神既不狡诈也不伪善,倒透着一股子情真意切的规劝劲儿。 “好了,那个”沈约要终结这个话题,戚英姿摆摆手,“我走啦。”沈约从屋内将油灯提出来,给她照亮,女人道:“不用,我认得路,闭着眼睛都能”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凌乱,惹残烟” 戚英姿扭头,“沈大人,你听见没有,有什么秋天,什么黄烟?是不是有人在?” “有人在唱歌。”沈约道:“戚氏。” “甚么?沈大人叫我?”戚英姿说:“做什么要叫我戚氏,我有名字的,我叫” “正蝉吟败叶,蜇响衰草,相应喧喧。”这唱歌的声音愈发近了。 戚英姿道:“到底搞甚么名堂,半夜里唱甚么歌,有甚么歌不能白天唱?” 沈约心道,有些歌儿还真的不能白天唱,那些夜里寻欢的花船,可不就是夜里唱歌。 歌声渐近,沈约听得真切,正是柳永柳三变的《戚氏》,那女人的声音勾魂萧索,唱了‘孤馆,度日如年’,又来唱‘水上的路程,念名利憔悴长萦绊’。 戚英姿往外头走,想驱逐外头唱歌的人,“唱甚么唱,到别处唱去。” 沈约当下提起屋内的油灯跟上,卫所门口果真躺着一女子,那女子被渔网罩着,身上竟不着寸缕。沈约提着灯走近了,往下一照,马上挪开了眼睛。戚英姿摸了摸腰间的大刀,四处寻找唱歌的女人,“是谁在装神弄鬼,给我滚出来!” 地上的女子呼吸微弱,沈约道:“先救人。” 那唱歌的女人气息绵长,嗓音飘得极远,与地上这个出气多进气少的显见不是一个人,戚英姿扒开女人身上的渔网,她说:“灯呢,你照着点啊。” 沈约背对着她们提灯。戚英姿将灯拿过来,在女人身上仔细照了照,“腿脚被绳子绑过,手腕脚脖子都有勒痕,身上没有伤口,呼吸还算均匀,没事,死不了。” 说着,戚英姿将那女子扛起来,沈约侧着脸不敢瞧她们。戚英姿不矮,那女子身量也算高,在两人差不多高矮粗细的情况下,戚英姿又是单手将那女人抗在身上了。 沈约道:“将军,现在该如何?” “让她在卫所先住下,我让米千里去和刘若诚住一间屋子,给她腾出一间来,万事都等她明日醒了再说。” 戚英姿手脚快,很快将那女子安顿了,她将那女子放上床,给她盖好被子睡觉,最后说:“我明日再来,给她带两身衣服过来,不过我也没啥好衣裳。算了,我叫刘若诚去买吧,他见过的女人多,最懂女人喜欢穿甚么了。” 戚英姿抓海盗忙了前半夜,后半夜又遇上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沈约老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但偏偏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戚英姿眼睑下的乌青更重了,沈约提着灯一直在屋外等着,女人拍他一下,“睡去吧,我也要回家睡觉了。” 沿海的地界太阳升起得早,戚英姿一路往自己家里走,海面上已经隐隐有曙光了,她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心道:‘贝兆楹那个狗日的,嘴上说着和京城来的这帮人不合,怎么还暗地里给马世远送银子?马世远给那阉人太监送了一万两,他可是给马世远送了两万两。哼,这些人!’ 戚英姿到了家,将嘴里那根狗尾巴草扔了,隔壁的佘奶奶已经起床生火,“英姿回来啦,早上蒸馒头,你过一会儿来吃。” “诶,我等会儿就来。” 戚英姿回了自己家,倒在床上,嘴里念叨:“哎,那个沈大人,看着倒是聪明,怎么做人傻乎乎的,马世远都去送东西,他怎么不去表示表示,将来在这地头上吃了亏,连个帮他说话的都没有。” 戚英姿念了几句,倒床就睡着了,等她醒来的时候,太阳都正中了,隔壁的奶奶端着稀饭馒头进来,“睡迷糊了吧,来,吃饭。” 女人喝一口稀饭,手里抓着一个馒头,说:“多谢佘奶奶,我明天给你买好吃的,现在吃桂花糕涩口,咱们买桃花糕,现在的桃花都开了,开得正新鲜呢。” 隔壁的佘奶奶是个寡居的老妇人,她家也是世传的军户,丈夫去年死了,三个儿子战死了一个,还有两个在军中服役,一个在山西卫,另一个在南京当戍军。戚英姿从枕头下摸出一贯钱来,“喏,这是大庆托人带回来的,您拿着。” “大庆,他他还好吧?”佘奶奶年纪大了,说话的声气都弱了,更不能似年轻人一般中气十足,“大庆,他,他有没有说他甚么时候能回来?” “蒙古人在边境骚乱,大庆他走不开,等咱们打胜了仗,他就回来了。”戚英姿咬一口馒头,“奶奶,我吃饱了,我去卫所了,您歇会吧,我晚上再回来。” 戚英姿从箱子里拿了套衣裳,佘奶奶说:“我腌了些豆角萝卜,你拿去卫所给他们吃,前几日千里和全儿还来帮我补了墙角屋顶,你替我感谢他们。” “那都是他们该做的,您是我奶奶,还不就是他们奶奶,不用谢。” 佘奶奶将碗放进一个竹编的篮子,“里头还有新鲜的笋和馒头,你拿去给他们吃。” “嗯。”戚英姿回头,佘奶奶慢慢站起来,起身出去了。 戚英姿仰着头,长长叹了一口气。 卫所里刘若诚正指挥大家练兵,刘若诚是个读书人,兵书读的最多,米千里他们这些年轻人最喜欢和他在一起混,有知识有文化的人总是特别受年轻人欢迎的。 不过齐大有和赵全这种老伙计对刘若诚的战法兵书之类的不感兴趣,他们认为战场上得真刀真枪相见,话说多了没用,敌人也不会坐下来和你谈兵法。 戚英姿提着篮子进去的时候,刘若诚见了她,说一句:“休息片刻,稍后再练。”众人一哄而散,刘若诚走上来,戚英姿将篮子递给他,“喏,佘奶奶做的,吃吧。” 刘若诚将馒头和腌菜递给赵全他们,自己留了一碗鲜笋,才拿起筷子,就听戚英姿说:“佘奶奶今天又问我大庆的事情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刘若诚刚刚拿起筷子,又放下筷子,他叹一口气,“咱们在这宁波府呆着,虽说认识几个人,但北边的情况完全不知道,大庆又在山西大同府,那边的情况谁知道呢,你还不如” “嗯?” 刘若诚指着内院,“你去问问他,问问沈大人,他是北京兵部的人,消息无论如何也比咱们要灵通。咱们也不问多的,你就问问大庆是不是还在山西大同府,是不是还活着?” 是不是还活着。是啊,谁知道佘大庆是不是还活着,他已经有九年没有归家了,自从嘉靖二年征兵,他入伍去了山西当戍军,这九年里就没有消息。戚英姿给佘奶奶的花费都是她自己的钱,大庆走了九年,别说托人拿钱回来,就是连一封信都没有。 戚英姿起身,说:“那姑娘醒了没?” “还没,没听见动静。”两人往内院里走,就见一个女人在井边坐着,那女人头发很长,就这么坐着,头发一直盖到脚面去,她穿一件淡紫色的长裙,裙下是赤脚,莹白的脚踝斜在井口,暖风一吹,感觉风能把她吹到水井里面去。 “姑娘,别动!”刘若诚一喊,戚英姿就上前将那姑娘从井口沿上抱了下来,那女子很轻,戚英姿双手抱着她,好似感觉比昨日又轻了许多。那女子的紫色纱裙在井面上摆了一圈,戚英姿道:“有什么话好好说,千万不要轻生,使不得!” 戚英姿望着那姑娘的脸,那女子缓缓转过脸来,她生的极美,眉如远山,目色如黛,鼻子尖尖的,还有她的嘴,未涂脂粉也是一抹樱桃红色。戚英姿望着她侧脸,有些失神,心道,奶奶的,好标致的姑娘,比烟波楼的那两个花魁娘子童素光和江画屏还美得多。 “你你先放我下来。”那女子开口了,戚英姿吸一口凉气,心道,声音也美,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美人,美,真是美极了。 戚英姿放下她,说:“姑娘不要轻生,咱们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 “哧哧,”那女子瞧戚英姿,目光又落在台阶之上,戚英姿跟着瞧过去,却见沈约也站在那处。 “咳”,戚英姿低声咳嗽,“那个,我是怕你轻生,你莫要想不开,万事都好商量。”那女子赤着脚,看了刘若诚一眼,“衣裳是你送来的吧,我记得你身上的味道。” 刘若诚揪着自己的衣袍,“味道,我身上甚么味道?” 那女子张开双眼,笑嘻嘻的,“我认得你们每一个人的味道。”这一个照面,刘若诚心中一惊,瞬间掀起惊涛骇浪,这女子妖媚,有祸国之姿,并且 刘若诚看清了这女子的长相,沈约也看清了,这女子的右眼是重瞳。重瞳,项羽楚霸王者,南唐后主李煜者,皆是重瞳。 刘若诚平了心潮,问一句:“敢问姑娘名字。” “湘灵,我叫白湘灵。”湘灵赤着脚,走到沈约面前看了一眼,走到刘若诚面前看了一眼,最后在戚英姿面前站定了,“我最喜欢你。” 戚英姿觉得好笑,她说:“是不是因为我抱了你?” 湘灵偏头,她生的一脸祸水相貌,偏偏神态自然纯真,“我就是喜欢你,最喜欢你。” 戚英姿看刘若诚,“你带湘灵去买双鞋,我有话同沈大人说。” 湘灵扭头看沈约,她说:“西北有浮云。” 湘灵随刘若诚出去了,戚英姿道:“她在说甚么?” 祸国美貌的女人,不知来历的妖姬,沈约心道,孔雀东南飞,西北有浮云。只不知究竟是因为西北有浮云,孔雀东南飞,还是孔雀东南飞以后,西北才有浮云? 沈约想得深了一层,瞧白湘灵的相貌和作风,浑不似汉人,她生得貌美,鼻梁高挺,倒像是个色目人。 这女子脚上有痕,昨日戚英姿说她是被捆绑所致,今日看起来,更像是佩戴脚环留下的痕迹,那她是苗族c罗罗族,或者是瑶族与百夷族都是有可能的。 沈约从白湘灵的相貌想到了朝廷对蛮夷的的教化问题,包括昨晚上那曲莫名其妙的歌声,沈约觉得线索千丝万缕,他却捉不住头绪。 “沈大人,我有话同你说。”戚英姿又喊一遍。 沈约回神,推开房门,“戚将军里面请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东南西北 沈约给戚英姿斟茶,“戚将军,戚将军?”戚英姿回神,“哦,你说。”沈约将杯子递给她,“喝茶。”男人望着女将军笑,“戚将军似乎有心事?” 戚英姿挠挠头,隔一会儿,又挠挠头,沈约觉得好笑,“此事很难开口?” “我那个” 戚英姿下定决心一般,她抬起头,“是这样的,住我家隔壁的佘奶奶,她有两个孙子,一个在山西大同府当戍军,另一个在南都。去年佘爷爷去世了,我找人送消息去南都,南京的小庆回来了,他说他收到消息就回来了。但是在山西的大庆没回来,他出门九年了,我也找人送消息去了大同,但是送消息的人说找不到大庆,我怕” “你怕大庆不在了?” 戚英姿抿着嘴,“我有心理准备了,小庆说他也写过信去山西,但从来都没回音,我觉得我也不是说一定要大庆回来,我就是想知道,大庆是不是还活着,这样我也好跟佘奶奶有个交代。” 沈约看她一眼,“我同科的进士有一个去了山西大同府下面一个县当县令,若你想查大庆的信息的话,那你将他的籍贯姓名都写给我,我写信给我的同科,请他帮忙查询。” 戚英姿抬起头来,沈约见她表情严肃,不知她要做甚么,谁知女将军站直了,恭恭敬敬朝沈约鞠了个躬。沈约连忙扶她,“不可,不可,将军官品在下官之上,将军大礼,下官不敢当。”戚英姿道:“此后你就是我兄弟,是我们卫所所有人的兄弟,以后但凡有好东西,我们绝不会少了你一份。” 戚英姿拍着胸脯,又要行大礼,沈约连忙道:“将军不必多礼,约这就写信去大同。” 戚英姿扭头出去了,出门的时候还细心地将房门掩上,沈约写了两封信,一封是写给山西大同府下面的县令汪珉,另一封则是用蜡加密,传给京城霍府的。 宁波卫所养的信鸽不错,戚英姿筛选了信鸽的品种,赵全甚至从几个色目人手里买来几只鹞子,鹞子传信快过信鸽,并且能在海上飞行,人去了海上,鹞子也能把人给找到。 霍韬在后院里逗孔雀,镇国公府富贵非常,就是那滇南的孔雀,霍府里头也养了三四只,下人拾了孔雀翎毛出来插瓶,霍韬指着那只最为年老毛衰的孔雀,说:“毛该理理了,尾巴都快断了。” 下人连忙将那只孔雀引至花园东南角,剪除断翅。霍韬读了沈约的信,道一句:“孔雀东南飞?” 霍国公爷要宴客,宴客地点就在霍家后园,翰林院编纂舒芬c太仆卿毛渠,还有今春殿试入翰林院的前三甲都来了,另外就是家里别院被烧的萧大学士。 锦衣卫百户马鸣衡马上将霍家后园里的情况告知嘉靖帝,不想皇帝陛下却耽于祈祷练功,没得功夫搭理他。道教大师邵元节最近在替皇帝炼制一种新药,“不死药”。这种药吃了能促进生育能力,嘉靖帝登基已有十年,他急于立嗣以保住自己的地位。 是以马鸣衡多次打霍韬的小报告,皇帝都无心理他,只一回,皇帝同最近晋为嫔妃的康嫔说,让马鸣衡少来叨扰他。 康嫔或许敲打过马鸣衡了,但正在上升期的人总是目中无人的,马鸣衡觉得自己的姊妹正得宠,康嫔自己却发现有点不对劲了。 霍韬在镇国公府里宴客,曲水流觞,标致的婢女们如云一样穿梭,舒芬抱着一盘子点心,道:“瞧咱们萧大学士那样子,眼睛都盯在人家身上挪不开了。” 霍韬低声笑:“宫里的小太监说皇帝有些日子没去康嫔那里了,康嫔着急,花钱贿赂邵天师,被邵天师点到皇帝跟前去了。” 舒芬塞一口小方糕进自己嘴里,“这就叫越急越乱,越急越错。” “原来国公爷与舒编撰躲在这个地方,二位可好生清闲。”来人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姓张,张千山。张千山有个妹妹,正是嘉靖帝的第二位皇后,张皇后。 张皇后的父亲也是锦衣卫,她在嘉靖五年进宫,嘉靖七年的时候,陈皇后怀孕,接着在十月里流产,不久就去世了。张氏在嘉靖八年被立为皇后,皇帝欣赏她的仪态,并且称赞她在大礼中的表现,当然,张氏的种种礼仪表现,都是针对皇帝的爱好而格外训练过的。 瞧见张千山,霍韬与舒芬都站起来,霍韬道:“国舅爷来了,怎么无声无息,好歹也要十六抬大轿抬着,十二个美女跟着才像话。” 张千山在霍韬身边坐了,舒芬给他倒茶,说:“好久都不见国舅爷,不知国舅爷最近都忙些甚么。” 张千山仰着头,“还能忙甚么,皇上忙着生孩子,咱们也都忙着求嗣,今年宫里又选了几个嫔,人人都忙着生孩子呢。” “哧哧”,霍韬笑出声来,“听闻邵天师给今上炼制了一种春药,国舅爷不妨让皇后娘娘也服用几颗,增添房中效果。” 张千山道:“邵天师的药岂能给后宫妃嫔吃,就是要吃,也得等着圣上赏赐,哪里是想吃就能吃的。” 嘉靖帝成婚十年,十年间都无子,这一桩是皇帝的心病,焉知不是皇后的心病。说起这一桩,张千山就没了闲聊的心思,起身往别处去了。 霍韬瞧他背影,嗤一声:“愚昧。” 舒芬见人走了,接着端起盘子吃小方糕,“可不就是,就没见过谁吃药能吃出个孩子来的,要生孩子,还不如找个汉子来得爽快。” “闭嘴!”霍韬叱舒芬,“长点脑子,这话是你该说的吗,你要是有心,出去寻寻,寻个方士过来,炼上几幅好药,皇帝也就高兴了。” 舒芬撇嘴,“我又不是太上老君家的,我去哪里寻个方士过来?” “好了,不说这个了。”霍韬捻一块点心放进嘴里,“马世远去宁波,我越想越不放心,皇帝天天与一干嫔妃黏糊在一起,保不齐哪个就有了身孕。” 舒芬抬头,“马氏她?” “嘘!”霍韬望着张千山,“张皇后是个没用的,内不能分宠,外不能干政,张家是皇后的母家,竟然被马氏一个嫔压着,当真是中看不中用。” “沈约他不是正跟着马世远吗?” “沈约需要机会,至于机会。”霍韬的眼珠子落在今年的新科进士前三甲身上。 舒芬终于不吃了,他将盘子搁在桌上,“甚么意思,你又看上谁了?” “成吉思汗死了,蒙古又出了个巴图蒙克,嘉靖三年,巴图蒙克死了,可蒙古人又死灰复燃了。” 霍韬坐在一张能摇动的紫檀木椅上,“都是命啊,蒙古人天性就刚强,巴图蒙克想成为蒙古的王,可偏偏名不正言不顺,他再怎么能征善战,还是因僭越名誉想妄称可汗而被干掉了。你说,这世界上名正言顺是不是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嘉靖九年,大同戍军叛乱,因为这个地区遭受了一次蒙古骑兵的袭击,蒙古骑兵人数达六万人之众。新上任的总兵监督兵士们修建战壕和其他的防御工事,以增强北边的防御线。 叛乱的起因是件小事,监督工程的军官提出要求,要求官兵们休息一天,但总兵大人拒绝了这个要求。于是士兵们被煽动,军官唆使他们洗劫大同,一天之后,士兵们在黎明时分散去。 兵变之后,山西巡抚被事端吓住,他上报朝廷说总兵激变了部队,并且总兵已经在兵变中被杀。巡抚的奏章送上朝廷,朝廷指责他与叛乱士兵相互勾结。 再回溯过去,朝廷发现这支部队在嘉靖二年的时候也曾经叛乱,当时明廷给了每个士兵三两银子,安抚士兵,并予以赦免。 这回大学士张璁也就是张孚敬给出建议,建议朝廷派一个总督过去扑灭叛乱者。但大学士夏言发现皇帝并不是真的想军事解决,于是提出宽大处理。 礼部侍郎舒大春便提出建议,斩杀领头叛乱者,对余下官兵宽大处理,夏言支持礼部侍郎的建议。皇帝同意了这一场宽大赦免,他在结论中说:“岂非官多事扰乎?” “愚蠢,都是愚蠢,有钱才有权,谁不缺钱,谁不爱钱,户部爱钱,皇帝爱钱,太监爱钱,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钱。能用钱解决的,何必还用人去扑灭呢?” 霍韬翘着腿,仰着头道:“西北有浮云,我看西北是又缺钱了,每回蒙古人过来就像一阵风,风刮过后山西就缺钱,缺钱就兵变。至于兵变了之后,还是要用钱去安抚。” 霍韬将头伸过来,低声道:“这就是我们仁慈宽厚的皇帝,一个从身份上就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帝。” 霍韬不知是不是喝醉了,还是时时被朝廷要钱心有怨言,舒芬架着他,穿过后花园,“咱们国公爷醉了,方才宴席上喝醉了,各位接着赏花,赏花。” 舒芬低声道:“你再说一次这样的话,霍家的钱你一个子儿都花不出去了,以后镇国公就是个死人,死翘翘的死人。” 霍韬蜷在他的鹅毛铺就的大床上,“沈约说野有美人,我这就准备去东南沿海搜罗几个美人,咱们皇帝不是愁子嗣吗,我给他敬献几个身强力壮的助他生育,也好聊表咱们为人臣子的一片衷心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野有美人 霍家还没消息,汪珉的信先到了,汪珉在信中先说了点趣闻,趣闻是关于他们新科榜眼方向和的。原因为山西大同府就是方向和的家乡,这里有很多人都认识那位老举人。方向和自从过了乡试,每三年都去参加会试,但多年落选,过不了会试的举人不能当官,方向和便在他们当地的太学里进修,随时准备参加下一轮三年一次的会试。是以当地的大人小孩都拿老举人方向和说事,直到今年榜眼方向和进了翰林院观政,才算平息了大家口中的特异独行。 说了点闲话,汪珉又开始介绍山西大同府的人文风情,他是这么说的:“华北和蒙古南部近一年已经很少下雨,我来山西两个月有余,亦是鲜少见雨,雨水影响庄稼收成,长此下去,恐山西亦会大旱。并且因蒙古草原干旱,他们的俺答要求与大明互市,蒙古予以大明茶c锡器c草药与一些精致的手工织品,以换取我们的粮食和其他物资,朝廷不允。 再者,沈兄托我查询之人,姓佘名大庆,我已托付我们县衙的执笔师爷前去打听,该师爷是大同本地人,并且有一好友在大同戍军中任职,我将佘大庆的年龄和籍贯给他,约七日之后,他给我回复,说目前大同戍军中并无佘大庆这一人。” “沈兄交付之事,珉不敢怠慢,便另寻了大同府卫所的一个提调官,他也回复我同样的消息,说大同戍军里并无此人。兄所托之事,珉自当尽力而为,只是这大同府军类繁多,或许佘大庆并不在大同戍军这一支部队里。若珉查得此人,必当来信告知。若兄肯定佘大庆供职于大同府戍军一列,如今又查无此人,我恐” “沈大人,沈大人,”米千里在外头敲门,“沈大人,吃饭了。” 沈约收起信,折入袖中,如今卫所里来了个女人,大家练兵都积极些,毕竟男人在女人面前是最有表现力和冲劲的,所谓美人爱英雄,谁不想在美人面前当个英雄呢。 白湘灵爱打赤脚,即使刘若诚领她去买了鞋子,她也整日里赤着一双脚,戚英姿奈不得她何,只得吩咐刘若诚和米千里将卫所内院打扫的干净些,不要让湘灵踩了石头瓦片之类的东西。 每当戚英姿吩咐大家的时候,白湘灵就在井边上坐着,她一腿翘在井沿上,一脚低垂,若是大家都忙活的时候,她就在井边上晃脚,或者自己在一边唱歌。 每回戚英姿见她坐在井口,便伸手将她抱下来,湘灵勾着戚英姿的脖子,笑嘻嘻的。戚英姿抱得多了,大家都说戚将军没法子嫁人了,湘灵也没法子嫁人了,没哪个男人要她们了。 刘若诚只觉得湘灵举止奇怪,直到某一回戚英姿从街上带回来两个铃铛,湘灵非要拿去,她用金线编制成细绳,串了两个铃铛上去,系在脚上。此后每天大家都能见到一个穿紫色纱裙的女子在井边走圈圈,那铃铛系在她光洁的脚踝上,白皮肤金丝线,混着铃铛清脆的声音,夺目极了。 白湘灵又在井边坐着,刘若诚招呼吃饭,正巧戚英姿从外头进来,瞧见湘灵举动,一句话不说,伸手便去抱她,湘灵蜷在戚英姿怀里,吱吱地笑。 沈约开门出来,正巧见到这一幕,湘灵看见他,说:“沈大人今天收信了,我看见鸽子了。” 沈约觉得白湘灵这个异族女子有些邪气,他收信了不假,但不是信鸽传回来的,当日他用信鸽给汪珉去信,但汪珉要查勘佘大庆的情况,耗费时日,是以早早将信鸽放回来了。今日的信,是汪珉通过驿站寄来的。白湘灵这一嘴,纯属胡说。 “沈大人,有大庆消息了吗?” 果然,白湘灵的话引来了戚英姿的注意,她将白湘灵抱到椅子上坐下了,这一刻走到沈约跟前,抬头看他。 沈约从台阶上走下来两步,回道:“还没有,找人须费些时日。” 戚英姿点头,“是的,我不急,我们都不急,不急。”女将军送上个笑脸,“来,吃饭吧,今天是海螺和虾,白灼的虾,沈大人这边坐。” 沈约过去很少吃海鲜,一则他生在扬州,二则他家里情况不是很好,能吃饱饭已属不易,更不必说甚么今日是吃鱼还是吃虾了。戚英姿装了一碗饭给沈约,她观察过很多次了,沈约喜欢吃鱼,尤其是多宝,他也喜欢吃虾,蟹倒是一般般。 另外就是沈约不怎么吃肉,猪肉和牛肉吃得少,羊肉倒是能多吃几口。平日里吃饭,遇上鱼,他能多吃一碗,若是没有鱼只有肉的话,他只吃一碗,并且是以青菜送饭。总的来说,沈约的口味很清淡,红烧肉狮子头那些都不怎么对他的口味。 湘灵端着碗,脚上的铃铛晃荡,戚英姿说:“夏日里可以不穿鞋,冬天可不能不穿,这里冷,海风吹起来,湿冷湿冷。” 湘灵不理会戚英姿,反倒盯着沈约看,她在看沈约的手,沈约的手自然很好看,骨节清瘦,手指修长,包括手腕,都是好看的。沈约对上湘灵的目光,他觉得她不是在看他的手,倒像是在看他的袖子。 沈约回看过去的时候,湘灵就将目光转开了,好像甚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三日之后,霍家的信也到了,霍韬只说了一件事,杨宝儿要来宁波了。 沈约一直想不明白的孔雀东南飞,这一刻,他好像有点想明白了。 嘉靖三年,杨廷和致仕,此后不久,张璁就联合桂萼排除异己,首先就是当时的首辅费宏,费宏讨厌他们,并且抑制当时还没改名的张璁参与内廷事物。 张璁想抵消费宏在内阁的影响力,就策划让杨一清回来,因为杨一清年迈资深,杨一清回来便接替了费宏的内阁首辅职位。杨一清起先愿意听从张璁和桂萼的意见,而张璁和桂萼也依靠杨一清在内阁中有了更大的影响。 嘉靖五年的时候,张璁开始在嘉靖帝面前说费宏的坏话,不过嘉靖帝喜欢费宏,不愿意听这些坏话。张璁锲而不舍,找到机会就说几句坏话。 嘉靖六年的时候,费宏离开了内阁,杨一清任内阁首辅,张璁与桂萼赶走了费宏,原以为杨一清会召唤他们,谁知杨一清坚持召唤大学士谢迁。张璁心有怨恨。 同时,有御史检举张璁和桂萼收受贿赂,张璁想报复,杨一清阻止。张璁开始上书诋毁杨一清,杨一清上书皇帝,祈求罢免。 半年之后,张璁入主内阁。 张璁一旦入主内阁,便开始清洗杨廷和的旧部势力,这次清洗从嘉靖六年末开始,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逮捕了杨廷和任命的西部边境指挥官陈九畴。 起因是陈九畴谎报军情,陈九畴说吐蕃速檀王满速儿在嘉靖二年死去了,但是当时明廷弄清满速儿还活着,桂萼便指责陈九畴虚报满速儿死亡的功劳。 陈九畴被贬谪边境,嘉靖帝怀疑西北边境所有官员串通一气,于是四十多名官员被贬职,唯独杨廷和没受影响。 嘉靖七年六月,杨廷和被判处死刑,但嘉靖帝免除了他的死刑,只是褫夺了他的官阶和特权,杨廷和被黜为平民。杨廷和的儿子杨慎,当时的锦衣卫都指挥使,也一道被贬谪去云南的一个卫所。杨家垮了。 张璁对杨廷和残余势力的清洗从嘉靖六年持续到嘉靖七年,嘉靖七年年末的时候,满速儿的麾下大将牙兰要求在大明避难,明廷允许了牙兰的请求。 明廷保护了牙兰之后,满速儿提出,如果明廷将牙兰交还给他,他便同意将哈密城还给明廷。同时满速儿请求明廷同意与吐蕃恢复互市,因为满速儿于嘉靖三年入侵甘州的时候,明廷与吐蕃的互市就中断了。 当时的兵部尚书王琼谋求恢复互市,张璁和桂萼都支持恢复互市,但张璁的反对者认为大明宽恕吐蕃,对方应该向大明正式赔不是。若这样轻易答应满速儿的要求,则会助长西部游牧的傲慢气焰。 皇帝一边怀疑满速儿的诚意和意图,一边同意了他的请求,恢复了吐蕃贸易通贡的权利。因此,西边边境安定一些,朝廷才能腾出手来专门对付蒙古人。 当年的风波好像已经远去,至如今,杨廷和已经老死,桂萼也早已致仕还乡,但当时朝廷许多高级官员都被波及,而年限尚浅的低级官员几乎全部被褫夺官阶,贬为庶民。 霍韬说:“皇帝的心思都在蒙古人身上,他讨厌蒙古人。” 霍韬说的或许是对的,从嘉靖皇帝对安南的态度,以及对东南沿海的疏忽和怠慢来看,他确实不想挑起战争,唯一能让他出动军队以战争形势兵戈相见的只有蒙古人。 杨宝儿是天子门生,皇帝钦点的新科状元,他先入翰林,然后等着被赏识入内阁,如今的内阁首辅当然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于是杨宝儿也被派到东南沿海来了。 事情的引子就是萧大学士的别院被烧,这次事件又提醒了朝中的官员们,海盗需要治理,东南沿海当局也需要朝廷派遣官员去监督。 张孚敬很快就想到了翰林院中的新科状元郎杨宝儿,他是一颗好棋,此刻不用,更待何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海定波宁 杨宝儿到来宁波差不多在半个月之后,当天戚英姿不在,贝兆楹领导的卫所和戚英姿的卫所联合练兵,南京兵部的任命书已经下来,贝兆楹升了参将。 每一名参将节制一名游击将军,恰巧戚英姿就是被贝兆楹节制的游击将军。事情已经成定局,贝兆楹与戚英姿是多年老熟人,两人一起在宁波卫已经共同战斗了有八年之久,贝兆楹的年纪更大些,他的父亲在正德朝就是一名武官,后来因贿赂了镇守浙江的边防太监,便缕立军功,直接调去了南都统领戍军。 等正德皇帝去世,贝兆楹父亲也在嘉靖三年去世,他死前依旧给自己儿子谋了个游击将军的职位。但人死事去,人死过去的关系也去了,贝兆楹这些年建树平平,近几年唯一值得拿出来说道的就是活捉赖苞这一件功劳。 赵全与齐大有在外头石凳子上盘腿坐着,一个说:“咱们将军亏了,功劳明明不是姓贝的一个人的,现在可好,咱们将军甚么都没捞到。” 齐大有年纪大,看事情更老道,“你懂个屁!咱们将军没钱,上头提拔了咱们将军,咱们将军也拿不出东西来孝敬。你想啊,贝兆楹这次能拿出两万两银子,他要是升了参将,下一年不得拿出五万两银子啊?升官发财,提拔咱们将军有甚么用,屁都没有,两袖空空。” 赵全摇头叹息,“可惜了,这次不升官,下次指不定甚么时候才有机会立功呢。” 齐大有道:“你还是没开窍,你想啊,贝兆楹是个庸才,庸才留在下头当游击将军,他能干啥?领兵防御打海盗,他样样都不行。唯独一桩行,就是会送钱。咱们将军就不同了,不升她的官,她还是能领军打仗,所以啊,升贝兆楹比升咱们将军有意义。哼,上头的人精着呢,打得一手好算盘。” 戚英姿从已经升官的贝兆楹的邸所出来,齐大有和赵全看见她,两人都跟在她身后。戚英姿垂着头,齐大有说:“受气了?” 赵全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咱们不如想想,下次遇到这种情况,咱们是不是也学他,跟上面送个一万八千两银子的,咱们也好提个参将。” 升个参将自然是好的,参将是武官中的高级职位,通常参将还能谋个副总兵官,再往上面爬,就可以衔将军,当个制定战术的总指挥了。不过总兵官通常都镇守浙江或者广东沿海,有更高的职务。 贝兆楹有没有给戚英姿气受众人不知道,但赵全和齐大有都很清楚,这一万八千两银子不是说有就有的,贝兆楹的父亲在军中混迹多年,攒下不菲的家当。再说贝兆楹自己,他恐怕也不是廉洁昌明的,若是廉洁无比,怎么随手能拿出两万两银子来。 赵全说:“姓贝的这回不可能将家当全部都掏出来了,他一年尽忠,年年尽忠,他的这点孝敬是不能断的,但他这个狗日的究竟是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 贝兆楹的银子的确来路可疑,军中发多少钱又不是秘密,人人都心中有数。齐大有说:“我找几个兄弟盯着他,他但凡有不轨,咱们就把他举报了。一旦有实锤,咱们就把他从参将这个位置拉下来,看他还能风光几天。” 马世远给浙江的镇守太监送了一万两银子,贝兆楹暗地里给马世远送了两万两银子,他们都以为此事隐秘,殊不知太阳底下就没有新鲜事。马世远的贿赂是因为他初来乍到,想在宁波府扎稳脚跟,这点供奉就不能少。 至于贝兆楹与马世远的勾搭,就有点暗渡陈仓了,犹记马世远与沈约初到宁波府的时候,游击将军贝兆楹那副轻狂样子,外人看来,他们二人不合,摆在台面上的不合。 不过这种不合被当事人演绎得太轻佻和虚伪了,贝兆楹纵然不满意移权给马世远,但也不会表现得如此突出惹人关注。 再说马世远,他不肯住在卫所,要求单独出去赁个宅子,焉知他不是也想掩人耳目,搬出去才方便他行贿受贿啊。 抛开表面不和,事实上是马世远在贝兆楹的引荐下,成功搭上了浙江的镇守太监,贝兆楹在马世远的强烈推荐下,终于升成了参将。一环套一环,一锁扣一锁,等事成定局的时候,戚英姿甚么都没捞到。 回了卫所,米千里送上一张张单子,“将军,这是马都尉送来的,他说让咱们卫所承担这笔开销。” 单子上是一笔数,马世远到宁波一个月余,赁宅子的钱,预计一年三百两,再算米c粮c肉c茶叶c酒c鸡蛋c鹿肉和蔬菜的钱,合计是六百三十两,最后一项是蜡烛和木炭,他希望卫所能提供。末了,单子后头又添了一句,马大人爱吃乌龟,希望卫所能送几只新鲜的乌龟过去。 赵全瞧了单子,简直快被气笑了,“还乌龟,我看他自己就是个大乌龟。” 戚英姿捏着单子,“咱们卫所还有多少余钱?” “没有多少了,去年年底咱们卫里还有点盈余,今年上半年军田收成不好,卫所里还有二十八两银子,连着八十石大米。” 刘若诚拿着个账本子出来,“喏,花费都在这里,今年初杨秀的老娘去了,将军说要大办,就光丧葬这一项,咱们就花了十三两银子,八两银子买了副厚棺材。余下的” 戚英姿说:“人死当然要厚葬,人家老娘生养他一场,杨秀跟着咱们出生入死,咱们总不能不给人家老娘送终,让人家老娘裹个席子就下葬吧。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那说的是咱们,说的不是人家老娘。” 戚英姿一屁股在木椅子上坐了,她朝内院看一眼,“沈大人呢?” “沈大人他跟马大人去看戍军练兵了。”刘若诚说:“贝将军升了参将,一早就派人下了帖子,说请沈大人去看他们练兵。” “嗯”,戚英姿挠挠头,捏着那单子,“咱们卫所的钱连个零头都不够,这怎么给?不给不行,给又给不起,你们说这怎么办?” 刘若诚在戚英姿旁边坐下,正要细说,米千里和杨秀就提着个大篓子进来了,“王八乌龟甲鱼老鳖,咱们晚上可以炖个三元及第汤。” 戚英姿瞅他们一眼,心道,还三元及第汤,明日连汤都喝不起了,只得海水给灌灌肚子。女将军摸摸鼻子,“把乌龟挑出来,给马大人送过去,他喜欢吃乌龟。剩下的王八绿豆,你们煮煮喝吧,当个两元及第就算了。” 杨秀放下篓子,说:“我今天早上好像看见日本人了,在码头,好像瞧见贝参将也在那里。” 戚英姿抬头,“日本人?” 杨秀点头,“错不了,我看得真真的,日本人藏在一艘渔船上,不是他们的大船,就是咱们渔民的那种小船,贝参将身边有几个箱子,有几个篓子,还有几个桶子,不知道里面装了甚么。日本人将东西运上船之后,贝参将就走了。” 杨秀是个年轻人,他的视力肯定不会老花,他说看清楚了,八成就是看实了。戚英姿捏着单子,说:“带人去把那渔船摘出来,把里面的东西抄了。” 杨秀道:“那人呢?” “谁?” “那些日本人啊。” 刘若诚笑,“谁说他们是日本人?他们敢承认吗?他们要是不承认的话,贝参将敢承认吗?私下和日本人接触交易,别说贝参将,就是贝总督也担待不起啊。” 杨秀和米千里出去了,刘若诚说:“此刻还少了一个人,咱们此刻就该把沈大人拉出来,让北京兵部的人看看咱们新上任的参将在做些甚么勾当。” “沈大人他不知事,别把他卷进来。” 刘若诚扭头看戚英姿,“将军,你想保护沈大人,可他又不是个孩子,他不需要你保护。再说了,你觉得他不知事,那是你以为的。他” 刘若诚摇头,“天赐的良机,你这回心软的又不是时候。” 沈约随着马世远在海边上看贝兆楹操练兵团,贝兆楹自己没有下场,倒是在上头指挥士兵摆阵势,马世远在一个棚子下坐着,身边还有两个人在打伞打扇子,一个打伞,一个扇风。贝兆楹要安排人去给沈约打伞扇风,沈约只说:“多谢贝参将劳心,约自己来。” 贝兆楹又不是甚么名将,他的阵法平平无奇,操练也操练不出个甚么花儿来。或许他自己心里也有数,练兵到一半的时候,新上任的参将大人就说:“兵也没什么好看的,男人嘛,看男人有甚么好看的,一群糙汉子。马大人,沈大人,咱们不若去烟波楼看童素光跳舞,或者听江画屏唱歌儿?” 马世远当下一笑,“贝参将劳心,这就请吧。” 说起看女人,尤其是看花魁娘子,贝兆楹和马世远都是说走就走,沈约也只得跟着起身,下头的副将依旧在指挥兵士们不要停,几位大人从座位上离开,兵士们正好挑起长矛,那威风姿势,倒像是在为几位大人要大展雄姿前的迎风相送。 沈约生在扬州,十里烟花地,他绝不是第一次看章台柳巷,他七八岁的时候,就见过本家的叔叔带了扬州红楼的姑娘回家来,那姑娘穿一身碧色的绸裙,脚下是同色的鞋子,看起来标致极了。沈约当时多看了几眼,那姑娘还捏了他的脸,“哟,小哥儿生的好生俊俏。” 被烟花女子调笑,沈约从叔叔家奔回家中,打了井水就开始洗脸,他爷爷见了,不知道他是中了甚么邪。沈约心里清楚,那女子不怀好意,她的意思是,你将来要是无路可走了,还能去欢场做个小倌儿,卖个笑甚么的。 沈约性情敏感,人家多说一句,他能想到十句你没说出口的,他回想起那花姑娘的笑容,便愈发觉得她是那个意思。 烟波楼是这宁波府风月第一楼,太祖皇帝改明州为宁波,即是取‘海定波宁’之意。而这烟波楼之所以叫烟波楼,则是取自‘日暮乡关何处是,江上烟波使人愁’。进得去烟波楼的人,都会忘了烦忧,只记得白云千载空悠悠。 贝兆楹与马世远进了楼,接引的龟公就迎上来了,“哟!这不是我们贝将军么?”他正要将人往里头引,老鸨子就出来了,鸨子老来俏,“甚么贝将军,人家如今是贝参将,给参将大人请安见礼!” “哟!今儿是玩哪一出啊,新花样?” 贝兆楹显是熟客,他朝周围看了一眼,“这是宫装啊,你们好大的胆子,都扮起皇后娘娘来了!” “瞧您说的。”老鸨子捂着嘴儿,“今儿啊,是摘选花魁,贝参将您是赶上好时候了,她们哪里敢穿皇后娘娘的衣裳,充其量也就是个宫妇,喏,那个不是穿着茜红色吗,哪里又真的敢穿大红明黄的,就是她们想穿,咱们也不让啊。” 老鸨子解释半天,一楼回廊里出来个姑娘,“妈妈说的是,咱们这种低贱命,就是穿了龙袍也不像太子,穿了大红袍也是浮萍幻影,自己不知趣,何苦来哉!” 这姑娘妖妖娆娆,说起话来顾影自怜,当真别有一番妩媚的风流滋味。贝兆楹背着手,冷不丁笑一声,“童姑娘今日怎么都说起这样的丧气话来了,姑娘当红的时候,这宁波府里可是五陵年少争缠头,千金难买姑娘一笑啊。” “罢了,往事如烟,如烟往事,是非成败转头空,都过去了,都过去啦” 这一声哀叹拉得老长,凄凄凉凉,好不煞风景。贝兆楹斜着一张脸,老鸨子连忙送上笑脸,“几位爷千万别生气,千万别扫兴,她年纪大了,年老色衰,待会儿咱们就要选新的花魁娘子了。诸位瞧那那边,那是咱们的九嫔,待会儿咱们的花魁就是从她们当中选出来,身价最高者得花魁,几位爷可要尽力捧场啊!” 沈约的目光朝那边瞧,二楼东西两边都站着几位穿茜红宫裙的女子,因隔得太远,瞧不见脸,只能看出来几个姑娘的体态都很年轻,料想年纪都不大。 “走走走,坐下看,沈大人,咱们坐下看。” 贝兆楹人精一样的人物,拉着沈约就往他常坐的好位置上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潇潇雨去 外头天色渐渐黑了,进了戌时,柳街花巷的灯笼都亮了,尤其是这烟波楼外挂红灯,蜡烛都比别处烧得旺些。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江画屏出来唱了一首歌,这是她在烟波楼的最后一首歌,她唱了晏几道的《蝶恋花》。烟波楼的两大魁首,江画屏要成亲了,她命好,苏州府的一个富商瞧中了她,愿意替她拿银子赎身,更愿意聘她当正妻。 这是天大的好消息,烟波楼的老鸨子不知道是不是恶人当多了,想当一回好人,这次将江画屏这颗摇钱树放出去,都没多要钱,只开口要了八百两银子。八百两银子,花魁江画屏出来唱首歌,一晚上人家丢到台上的器物银两都不止八百两银子。 八百两银子,在烟花场里,别说买下江画屏,就是买个稍微出头的花姑娘,都够呛。 不过姑娘熬出头是好事,嫁人当正妻更是好事,老鸨子不想折了这个福气,等江画屏将这首曲子一唱完,她就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把江画屏江花魁的卖身契还给她了。此后,江姑娘就是个自由人。 自由,多么高尚而遥远的词语,徐乐乐觉得她没有这一天,即使有这一天,她也会似深宫里的白头宫娥一样,枯白了头发,熬干了身躯,最后以一副残躯病体迈出宫墙,了此残生。 江画屏谢了幕,迤逦去了。 属于江画屏和童素光的时代终于谢幕,属于新花魁的时代要到来了。这些穿着不伦不类宫裙的女孩子有的跃跃欲试,她们急于向台下的官员和富商们展示自己的才艺和美貌,用徐乐乐的话说,她们都蠢蠢欲动。 徐乐乐没有见过宫装,她也不知道宫里的娘娘们穿甚么衣裳,但她觉得,肯定不是自己身上这个样子,这茜红衣裳红不红,紫不紫的,难看极了。 “好,有请我们的花间九嫔。” 老鸨子的声音热情高涨,她舍去了一个花魁,拉来了苏州绸缎庄对她烟波楼未来二十年的服装赞助,瞧今天这一水儿的新衣裳新料子,可不都是江画屏家的那个傻大户送的。哎,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她又怎么会做蚀本的买卖呢。 徐乐乐随着她的姐妹们一起登台献艺,几个姑娘一字展开,中间站着的三个是跳舞的,旁边两个是抚筝的,最边上两个是抚瑶琴的,另一个是吹笛子,徐乐乐转身,在案台上拿了一支笔,她是作画的。 “一尺左右的素绢,故称书信为尺素。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就着方才江画屏唱过的曲子,徐乐乐画了一副妇女思归图,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画中妇人惆怅辗转,睡了销魂,醒也销魂,却是遍寻夫君无踪迹。 曲音罢,画笔停,下头喝彩声阵阵,当下就有人丢了一枚蓝宝石戒指到徐乐乐脚下,“画得好,画得好!” 徐乐乐俯身,将戒指捡了,回一句:“多谢大官人赏赐。” 徐乐乐的声音很婉约,她说话的语调很慢,曼声曼语的人儿总是很温柔,兼之她看起来也很温柔,眉眼低垂,长发及腰,怎么看都是个惹人怜惜的小花娘子。 贝兆楹问马世远,“马大人,这个怎样?” 马世远瞟了一眼就将目光转向别处,“瘦骨嶙嶙,没一点风韵。” 贝兆楹见马世远完全不吃这一口菜,立即领会其心意,“马大人觉得这个不好,那最左首的那个呢,那个丰腴有肉,应当手感不凡。” 马世远的目光就没在徐乐乐身上停留半分,他完全不好这种小豆丁似的女人,个子不高,也不够好看。贝兆楹跟他说另一个,他便瞟到别处去了。 沈约的目光一直落在徐乐乐的画上,认真说起来,她的画技还是粗糙也显稚嫩,但她笔下的妇人那股子怨妇深闺情绪都被她画出来了,这一点对于技巧和老道来说,是很难得的。 徐乐乐一直垂着眉眼,等她抬头的时候,瞧见下头一个俊俏公子一直盯着她的画儿,等她望过去的时候,沈约也望过来了。两人眉眼甫一接触,徐乐乐就低了脸,女孩子的面颊立刻红上眉梢。 沈约也觉得好笑,那姑娘被他一看,倒像是被马蜂蛰了一下,红透了。贝兆楹耳听六路面观八方,沈约和徐乐乐这一来一回的眉来眼去,他瞧了个干净。这刻说:“沈大人,晚上” “多谢各位大官人捧场,咱们九嫔中最得大官人喜爱的是咱们的左呦,”老鸨子将最左首的那一位骨骼纤细肉感风流的那位美人胚子推出来,“给各位大官人见礼,多谢各位大官人们赏识。” 那名叫左呦的女子走出来,她这一动,当真是仪态万千,“小女子左呦,乃‘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的呦,左呦给各位大官人们见礼了。” “好好好,这女子好,还会吟诗,真是好!”男人们通常不给同性面子,最爱给女人面子,尤其是美女。这么一个大美人站在跟前,怎么能不给花魁面子,当下有一人就丢了个金锭子上去,“呦呦,我们支持你!” 这男人说得好笑,众人都笑起来,徐乐乐也低头笑了,等她侧目的时候,才发现这位就是方才丢给她宝石戒指的那一位。徐乐乐心想,“老话说得果然不错,男人呐,皆是喜新厌旧之货色,这才几刻功夫,他刚刚还支持我,现在就去支持她了。” 想到此处,徐乐乐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刚刚想笑的小插曲,此刻也笑不出来了。她想,这等庸人,生的肥头大耳,能有甚么审美,懂得个甚么好处。 徐乐乐往沈约那里看去,正巧沈约也在看她,他瞧见她在笑,笑容还没达眼底,那抹子笑容都没来得及定格,就失去了,当真是分秒间的功夫。 徐乐乐看沈约,沈约也看她,两人这回眼眸再一对上,就多了些别的内容了。马世远看中了左呦,沈约瞧上了这个小豆竿子,等一会儿将老鸨子叫来,叫她安排安排。贝兆楹正在盘算,“砰”,一声,一抹秋香色的影子坠地,女人直挺挺落在‘九嫔’站的台上,鲜血流出,一声凄凉。 童素光死了,她穿着一件秋香色的淡淡黄的纱裙死了,有年纪深一些的,或者与烟波楼交情不浅的人看出来,童素光这条裙子就是她与江画屏摘得双桂冠时候穿的那身纱裙。 那时候的童素光多美啊,少女风姿,灼而不妖,真正是浓妆淡抹总相宜。 这才几年,五年,还是八年?众人都记不清了,他们只记得童素光十六岁被老鸨子绑住手脚,鞭子上沾盐水吊着毒打了一顿。十九岁的时候,童素光就得了花魁,她舞跳得好,江画屏歌唱的好,那个晚上可比今天晚上激烈多了,宁波府甚至江南岸多少有钱老爷年少公子都争着买童素光再舞一曲,有传言说,那天晚上,烟波楼靠着这两个新出的花魁,一个晚上挣了三万两银子。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说的就是当年的童素光和江画屏,如今江画屏老大嫁作商人妇,可童素光呢,她才多大?二十五,或者是二十六? 童素光一舞动宁波之后,这才八年,八年之后,她从这个最荣耀也最落寞的舞台上摔了下来。没有人推她,也没有人要害她,对于一个过气或者说将要过气的花魁娘子,实在没人稀罕要在众目睽睽之下造一起凶杀案,就是为了害一个江河日下的女倡伶。 童素光常年跳舞,她的体重很轻,她绝没有发出类似一个胖子落地一般发出的轰鸣之声,若不是血迹已经蔓延开来,大概没人听到那一声并不惊天地的轰响。 徐乐乐因为方才作画的缘故,她就在台上的边沿上站着,童素光这一跳,正好跳在了她的脚下,童素光俯着着地,她的胸腔和胸骨都遭到了挤压,徐乐乐觉得自己甚至听到了童素光骨头折断的声音。 人跳了楼,难免心c肝c脾c肺c脏都要爆裂,然后流点血,徐乐乐就这么看着,看着童素光的眼睛开始出血,然后整个眼球都泡在血堆里。徐乐乐心想,窦娥冤也不过如是,素旗枪上撒鲜血,她这一死,又益了何人呢? 台上九嫔都吓的花容失色,有人开始尖叫,徐乐乐觉得她不怕,她蹲了下来,站在童素光的血泊里,给那个当日花魁睁得老大的熊猫一样的眼睛阖上了眼皮。人都死了,有甚么好怕的,谁不知这世上最可怕的是活人。 新当选的花魁娘子已经因为害怕厥过去了,小女子一声尖叫,就倒在了台上,徐乐乐轻轻叹气,心道,叫也要下去了再叫,大庭广众,当真是影响风度。 给死人阖了眼,徐乐乐冷不丁朝台下众人扫了一眼,那眼神既轻蔑又鄙视,那神情既高尚又悲悯,那仪态好像在说,世间的愚人们啊,争名夺利,到死来,一场空。 徐乐乐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岿然不动地在台上站着,最后有人花一万八千两银子买她一夜,她成了她们那所谓九嫔中身价最高的一个。也就是说,她成了花魁,取代了在花魁位置上屁股都没坐热的左呦。 贝兆楹和马世远在台下看热闹,马世远说:“有点意思,这娘子胆子大,有点儿意思。” 沈约一路瞧着徐乐乐从失去竞争力,到在百花一众中脱颖而出,当真是武曌说的:“百花皆羞开,唯牡丹不败。” 沈约又看了那小娘子一眼,这一回他的眼神也变了,他没有了之前的怜惜之情,这样的娘子不需要怜惜。她是花魁,她内心刚毅,或许她天生就是吃这口饭的,残忍淘汰,你死我亡。 徐乐乐在一场意外里得了花魁,童素光成全了她,年华老去的旧日花魁用死亡成全了她。徐乐乐从老鸨子手中拿到了一顶花冠,那冠是金器,上头嵌了好些珐琅彩和珍珠粒子,老鸨子将徐乐乐推到台前,一脸与有荣焉的样子。 贝兆楹在下头哼一句:“眼皮子浅的老鸨子,这回看走眼了吧。” 贝兆楹说这么一句,倒惹来马世远不悦,看走眼的何止这烟波楼的老鸨子,在场九成的人都看走眼了。 谁不爱左呦嗲声嗲气c胸脯丰腴,谁能想到那瘦泠泠的徐乐乐有这份上等风韵。人呐,好歹都是在波涛中瞧出来人品的,风平浪静时,谁不似一朵花儿一般,乔装打扮,装腔作势。 烟波楼死了人,按理说要报官府,沈约站起来,“天色晚了,约先回卫所了。” 沈约站起来要走,马世远好像也被左呦晕倒弄失了兴致,这新花魁还没占稳位置就倒了大部分人的胃口,贝兆楹从善如流,“那我着人送二位大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我花开来 嘉靖皇帝喜欢朝廷礼仪,他也喜欢在朝廷礼仪中体态出众的女人,无论是他的第一任陈皇后还是目前在位的张皇后,无一不是经过精心训练的以及在大礼中有端庄表现的女人。 烟波楼的新花魁尘埃落定,宁波府一时疯传,都说新的花魁独树一帜,气象万千,会顾全大局,有圣人风范。 戚英姿也从米千里他们口中听到些许传言,她说:“夸得要上天,不知道的,以为你们在夸奖国母。” 刘若诚也不赞同这般夸奖一个烟花女子,“这话传出去还得了?动不动就‘我花开来百花杀’,下一句就是满城尽带黄金甲。” 传言就像瘟疫,言语的传播甚至比病毒来得还要汹涌,徐乐乐在烟波楼的舞台上一战成名,多少富家子弟都求着去烟波楼见她一面。不求别的,就求当日她睥睨台下的眼神再看他或者他一眼。 或许男人都是贱骨头,也或许烟花场地就是有钱人图个消遣,这徐乐乐的眼神如此新鲜,倒真是不靠才艺不靠美貌,单单靠一个眼神一段肢体语言杀出来一条血路。 霍韬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正在南京方家做客。舒芬有公职在身,不能随意离开京城,他这个朝廷的闲散勋贵,除了背着个镇国公的名头,身上一无封地,二无正职,去到哪里,都无人监管他。方家是南京码头上的丝绸大户,他们每年运往北方的丝绸不计其数,既然来往于南北通运,那方家的消息自然也不会太闭塞。 宁波府最近传得风言风语的魁首娘子徐乐乐,有传她国色天香的,有传她惊世容颜的,不过方家和霍韬说了句实话,“哪里就有那么玄乎了,就是烟波楼死了个人,原先的花魁吓晕过去了,大家觉得她失了大气仪态,这徐娘子表现得稳重些,便选上了新花魁。” 说话的是方成,他是方家的小管事,他爹方顺是方家的总管事,自霍韬来了南京城,方成便一直陪着这位国公爷,吃的喝的,闹的玩的,方成样样都算略懂一二,一则不算抹黑了方家的脸面,二则更不会拖累霍韬的后退。 霍韬仰着头,坐在方家的后院里,方家的后院里全是竹子,夏风一熏,竹叶声声。有丫头来给霍韬上茶端点心,方成说:“国公爷要是对那徐娘子感兴趣的话,小的可以陪国公爷去宁波府走一遭。” “宁波啊?”霍韬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那处生的很。” 霍韬要见沈约,他有几句话单独提点沈约,这宁波一行决计少不了,但他又不能表现得太过急切,正巧如今宁波出了个新魁首,倒是省了他的事儿。 “国公爷放心,咱们方家虽然不堪用,论起产业不及国公爷家万一,但宁波府里咱们也是有铺面的,若国公爷想去瞧瞧,那小的这就去回禀老爷。” 方成往前院去了,霍韬瞧他背影,忽的一笑。此刻四下无人,霍韬躺在摇椅上听风,他闭着眼睛,却听一个老妈子说:“小姐这样不对,手势松垮,重新来过。” 霍韬睁开眼睛,竹林深处有人,一女子肩上垫着书本在竹林里头学步,书本并非薄薄的册子,而是厚重的丛书,那女子背对着她,肩上有书,两只手上也各托着两套书,女子背影算稳,看来也是精心训练过不少时日了。 霍韬扭开头,心中哂笑,好一个方家,原来存的是这种心思。 方成去了前院,留下霍韬一人,正巧方家的姑娘跟着老妈子在竹林学步,这种巧合霍韬一般不会解读为意外,或者是方家姑娘当后院没人,弄岔了。 正确一点的解释应该是,方家的姑娘就是走给霍国公爷看的,为了避嫌,还特意带着随身的老妈子,但老妈子只有一个,也说明方家不想知道此事的人太多。 礼仪,训练,仪态,方家的姑娘走这一步,又专程走给霍韬看,岂非就是希望往宫里走。霍韬重新闭上眼睛,心道:当家的不来说,让个姑娘来露脸,也是有意思。 不过许是顾及自家姑娘的颜面,从霍韬听见声音,到瞧见她的步伐,这位方家姑娘始终都没有露脸,她从始至终,都是背对着霍韬的。 方成得了方老爷的口令,立即回来禀报霍国公爷,说可以成行,当时当刻,霍韬就站起来了,说:“这就走吧。” “国公爷现在就要动身,小的还没安排” “不必安排甚么,这就走吧。”霍韬似没见过方家姑娘练习仪态,更似甚么都没见过一样,起身就要走。 方成随了霍韬去码头,方家自家有船,船上水果点心一有尽有,方家老爷一送走霍韬,就同自家太太道:“坏事了,国公爷不喜欢。” 霍韬当然不喜欢,他比较喜欢直来直往。若是方家的老爷直接告诉他,他有个女儿,很想进宫,那霍韬兴许会拉拔一把,这么暗戳戳蒙着一层蒙不住脸的面纱,霍韬只觉得此事休提。 自南京乘船去宁波,如今五月初夏,水势正好,风向得宜,这么一两日间也就到了。霍韬再没提过何时回南京的事宜,方成心里着急,反倒说了一次,说方老爷还指着霍国公爷回方家再住两日呢。 沈约这些日子都和马世远走得近,戚英姿也听来闲言碎语,说沈约与那位马大人是一丘之貉,不值得将军对他上心。 戚英姿不是个随风倒的人,人家说甚么难听的好听的,她都不是那么在意。她目前唯一只在意一点,托沈约打听的事儿,怎么还没有消息。 马世远与贝兆楹近日混得很好,兼之他们带沈约出去了几回,又发现沈约不是个多嘴多舌之人,如此一来二去,两人都愿意带着沈约出门。有时候去烟波楼坐坐,有时候也假模假式地去巡逻卫所,沈约在他们二人身后跟着,好像被衬成了跟班。 一个阳光正好的上午,宁波卫所又来了一位官员,那人穿青袍,上头有雉鸡补服,那人拿出官凭,问:“请问这里的主事在否?” 赵全一见这人文绉绉的,便转头去喊刘若诚了,除了那个狗腿子沈大人,这里就属刘若诚最有文化,对于这种文官,找刘若诚比找戚将军都管用。 杨宝儿拿出官凭,却见赵全撒丫子就跑,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袍,觉得好像也没有失礼于人前,他在卫所前院站着,却听后院有人在唱歌。 “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杜宇声声不忍闻。”这是李重元的《忆王孙》,受了歌声吸引,杨宝儿略微往后头走了几步,里头唱:“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 杨宝儿在外头站着,他初来乍到,一时间想起自己的爷爷,他爷爷在去年死了,再怎么富贵滔天,再怎么风光无限的一个人,说死就这么死了。 杨宝儿无端的有些伤感,他立在那处,又因外头炎热,有汗珠子落在眼睛上,他便拿袖子揩眼睛。“你哭了?”清脆动人的女声,杨宝儿移开袖子,入目便是一张绝美的侧脸,那女子眉眼弯弯,眸中星光点点,“你为何要哭?” “我”杨宝儿正要说明自己只是汗水落下,并非落泪,就见外头风风火火又进来个女子,“湘灵,不要到处乱跑,外头刀剑无眼,你要穿鞋。”后进来的女人徒手抱起那美貌女子,她丢她在椅子上,“说过多少次了,出来外院行走,一定要穿鞋。” 杨宝儿瞧那穿雪青纱裙的美貌女子,她果真没有穿鞋,一双雪白的脚腕露在外头,她动的时候有清脆铃响,似乎身上挂了铃铛。 戚英姿将白湘灵抱到椅子上,这才转身,看见杨宝儿,“你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暗潮汹涌 “宁波府守备刘若诚拜见大人,下官来迟,有失远迎!”刘若诚进来就弯腰行礼,戚英姿在旁边站着,刘若诚后头是一路小跑回来的赵全,赵全同戚英姿使眼色,“京里来的,京里。” 戚英姿被贝兆楹钳制之后,几乎不知上头动向,这刻杨宝儿都来到宁波了,她还不知发生何事。刘若诚道:“大人来得匆忙,咱们近日事忙,忙着练兵抗倭,正巧今日就抓到几个日本人,正要向大人汇报此事。” “倭寇?”戚英姿不知刘若诚的玄虚,心道,哪里来的倭寇? 刘若诚说:“蒙大人庇佑,大人一来,今日咱们就捉了一队日本商人,他们一行十人,就藏在咱们渔民的渔船里,今日大人一来,就展雄风,这些人就在外头,大人要不要亲自审问?” 其实杨宝儿初来乍到,他根本没有怪罪卫所无人迎接的意思,只是他一来,刘若诚的高帽就一顶接着一顶抛过来。这脚步都没停歇,倭寇都送到眼前来了,刘若诚在前面引路,“大人请。”人家给了高帽子,又是抗倭大事,杨宝儿只得跟上。 戚英姿咧嘴,“搞什么?” 赵全呼一口气,“沈大人靠不住。这位也是京城来的,咱们的刘守备说了,这回一定要把贝兆楹拉下马。” “我不是说了,和沈大人无关。这个刘若诚,他”戚英姿叉着腰,她与贝兆楹有些恩怨得失不假,远的不说,活捉赖苞的事情也已经过去,怎么这回京城来了个官,贝兆楹又一声都没吭呢? 戚英姿觉得贝兆楹是在刁难她,就如同马世远和沈约来的那回一样,姓贝的想让她出丑。戚英姿睁着眼睛,她想,上回就出丑了,这回又出丑,她甚么时候才能不出丑。 戚将军上回被贝兆楹阴了一把,这回却是想错了,杨宝儿原本就与沈约马世远不一样,后者是以兵部的名义前来东南沿海督战。而杨宝儿不同,他是以翰林院庶吉士观政的名头来的,翰林院与兵部,本就是两回事。是以杨宝儿人都到了,贝兆楹还与马世远在一起逍遥,浑然不觉。 上回杨秀看的没错,贝兆楹身边的桶子c篓子c瓶子c罐子,箱子全部都被搜出来了,里头有一些银钱,更多的是香料,主要是胡椒和苏方。 香料是朝廷管制品,一般平民百姓无权享用,更不用说私下贸易。这伙日本人里的领头是个中国人,说起官话来字正腔圆,杨宝儿穿着六品的官衣,他也认识。他说:“我们都是正经商人,官老爷明鉴。” 杨宝儿与沈约一样,都是学术派,说起朝廷禁忌规矩来一套一套的,“朝廷已经建立了商人与日本团队交易的贸易中心,并且我朝皇帝明令禁止日本家族无限制靠近我们的海岸。大明朝廷允许日本商队十年来一次,若本官没记错的话,上一回的日本商队是在嘉靖八年来过,那下一次贸易应该等到嘉靖十八年才对。阁下说是吗?” 那领头的不再言语,刘若诚在旁边煽风点火,“大人,您说,倭寇私自上咱们海岸,又偷盗咱们的财物,该如何论罪?” 自嘉靖六年浙江的海防太监被撤销之后,嘉靖帝也没有派一个文官去接替这个职务,大学士夏言在嘉靖八年提出这个问题,关于派一个御史去沿海扑灭海盗,治理沿海海防的问题。但张璁反对这种干预,因为张璁本身就是浙江温州府治下永嘉人,监察官们反复提出海防需要治理,张璁本人却执意阻挠或者拖延关于一切防止海外贸易的禁令推行。 嘉靖十年,负责浙江巡防的御史兼巡抚被朝廷召回,如今还没有人接受任命来接替这个职务,刘若诚这么一问,杨宝儿也有些迟疑。如今上官不在,此事该向谁请示汇报。 除开浙江海防的监察御史,另有一个负责巡防的太监,刘若诚想到了那个位高权重的太监,杨宝儿也想到了。 许是觉得太监不该在这么重要的位置上指挥号令,又或许觉得读书人不应该与太监宦官们为伍,一想到浙江海防镇守太监薛国义,杨宝儿的眉头这么轻皱了一下。 关于这队日本行商,卫所无权收押,杨宝儿说:“你们不要随意走动,这些香料器皿暂且扣下,等本官请示上峰,再作打算。” 这一队日本人被放走了,东西留下了,刘若诚见到这几桶几箱胡椒和苏方,心道,马大人那六百多两银子这就回来了。 杨宝儿也要住在卫所,卫所里房间不够,先来了个沈约,又来了白湘灵,这回再来个杨大人,戚英姿要领着白湘灵回家,她说:“湘灵,你将房间让给杨大人住,你随我回家。” 白湘灵住在男人堆里,戚英姿本来就觉得有所不便,不过白湘灵平日里神出鬼没,有时候在院子里,有时候不知道去了哪里,大家十回中倒有九回找不见她。这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姑娘,大家也没觉得有多麻烦,甚至感觉她本身就是不在这里的。 白湘灵来的时候身无一物,两套裙子都是刘若诚帮忙买的,这刻戚英姿拿了包袱,抓起白湘灵的脚,“湘灵,穿鞋。” 戚英姿抓着白湘灵的手腕子往外头走,正巧沈约进来,“戚将军去哪里?” 沈约这些日子早出晚归,也很少留在卫所吃饭了,戚英姿亦是好些天没有见他,就是想开口问佘大庆的事情,也找不到机会。这刻见了人,仿佛又闻到一丝酒气,当下一句话不说,拉着白湘灵走了。 沈约站在外院,自己伸出袖子,凑在袖口闻了闻,他因饮酒而嗅觉不敏锐,这满身女儿红酸气他还没闻出来,就听有人叫他:“沈兄!” 杨宝儿与刘若诚回来,杨宝儿疾步上前拥抱沈约,“沈兄,某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你。”杨宝儿言辞诚挚,情真意切。刘若诚在后头看着,差点酸倒几颗牙。 先是被杨宝儿狠狠酸了一把,随后刘若诚就反应过来了,他心道:坏事了,这杨大人和沈主事是认得的,原想利用杨大人敲打贝兆楹,这下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杨大人既然和沈约是一路的,那沈约肯定能知道今日之事,接下来,贝兆楹也该知道了。 刘若诚的顾虑是对的,杨宝儿一来就去审案子,他如何不会对沈约讲。是以一盏茶功夫过去,沈约就把来龙去脉听全了。 起因是刘若诚不满意贝兆楹,他抓到几个日本人,但抓不到贝参将和日本人通商的证据,便抄了人家的货。这一番来往都瞒着自己,沈约心道,不知这是戚将军的意思,还是只是刘若诚自己的意思? 沈约再想到方才戚英姿的脸色,心下了然,这是对自己生出意见来了。 “沈兄,沈兄?”杨宝儿初来乍到,对宁波一地完全不熟,这里他熟识的只有沈约一人,兼之他们又是同科,一起上过金殿,那么他能依靠和能够信赖的绝对也只有沈约。 “杨兄饿了吧,约请杨兄吃顿饭,当作接风洗尘。”沈约和马世远贝兆楹一道混久了,他身上自带了点官僚气,只是他自己都没察觉。 杨宝儿看沈约,昔日的同科早已换了一身蝙蝠纹绣边的锦袍,腰间系着玉丝绦,人还是那个人,说沈约没变,又说不出来他甚么东西已经变了。 “两位大人,吃饭了。”米千里来敲门,今天难得沈约回来,又恰逢京城新来一个杨大人,卫所专门加菜,做了一道清蒸多宝鱼,一盘海虾,另有一盆白灼海螺,戚将军交代过了,沈大人爱吃鱼。 沈约瞧着桌上简单饭菜,他突然没甚么胃口,这些日子他与马世远他们一道吃吃喝喝,早就将胃养刁了。他说:“杨兄,咱们还是出去吃吧?” 杨宝儿道:“不必,这就很好啊。” 杨宝儿看人说话的时候,眼神是真诚的,他与沈约不同,他年幼时杨家狠狠鼎盛富贵过,等到正德皇帝死去,杨家又成了普通人家。杨宝儿经历过极富极贵,说他已经看淡了华服美食,都是真的。 所谓富贵如尘土,读书人都爱讲这个,他们整日里说富贵是浮云,美人是钩子。每一个读书人都以孔孟之道为启蒙,每个读书人都受过先圣人富贵不能淫c贫贱不能移的理论熏陶,每个读书人都读过荀子的劝学,可真正能视财宝富贵如粪土的,又有几人? 杨宝儿能。他望着沈约,“沈兄,沈兄?” 米千里和杨秀也留意到了沈约的脸色,尤其是米千里,他是个聪明人,沈约身上的酒香是桂花楼秘制的女儿红,去那边喝酒的贵客们,都是由没开苞的姑娘薄唇轻启嘴对嘴喂酒的,所谓‘女儿红’,就是这么个出处。 米千里曾经与刘若诚去过一回,两人合在一起花光了半年的银钱,那小半年他们都死不要脸跟着戚英姿吃吃喝喝。米千里闻到了味儿,这回冷不丁看了沈约一眼,这一眼谈不上恶意满满,但绝不是善意的欣赏。 “杨大人,吃饭吧,沈大人他吃过了,不饿。”米千里装了一碗饭给杨宝儿,沈约站在那处,他刚刚琢磨事情的时候,余光已经看见了米千里的眼神。米千里的眼神令他有些恼怒,那眼神儿好像在说,“你这个穷鬼,没见过好东西,没见过女人?” 沈约当即转头回房去了,他关了门。 米千里垂下眼眸,冷嗤一声。刘若诚装作没看见方才的暗涌,杨宝儿回头望着沈约的房门,暗暗叹息。 “来,杨大人,吃这个,这是新鲜的,刚刚从海里捞上来的”外头一片喜气洋洋,大家对杨宝儿的到来都表现得热情洋溢。沈约在床上斜靠着,他想,曾几何时,大家对他也是一样的热情洋溢。 “有些人呐,吃了几天甜葡萄,都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外头有人在说话,这是说谁呢?沈约心想,难道他们在说自己吗? 酒劲儿一阵阵上来,沈约不惯饮酒,他的脑壳子开始发胀,发胀之后就开始疼,疼得很,疼得他锥心刺骨。 沈约的手握住床竿子,他想起他的爷爷,一个老实了一辈子的石匠,一下子又想起他的父亲和继母,还有下头那几个营养不良的孩子。 他的家人们,他的家人们如今也不过是住着石头搭的房子,下雨的时候漏雨,有风的时候漏风,他究竟是甚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他究竟有甚么资格嫌弃外头的菜色不好,嫌弃大家看他的眼光变了? 沈约摇头,他摸到床架子旁边的水盆里,里头是干净的清水,他不知道是谁给他换的,或许是米千里,或许是赵全。人家全心全意对他,他究竟是站在甚么立场上疏远人家,或者是凭什么羞辱人家呢? 沈约将头埋进铜盆里,他头疼,头疼得紧。这才几天,他就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了吗? 清水凉凉,沈约滚烫的额头似乎冷却下来,他抓了帕子,擦干净手脸,想要出去坐下,却一头栽在地上,铜盆坠地,“砰”一声,发出轰鸣声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雨打烟波 戚英姿拉着白湘灵往自己家里走,她家住在海边的渔村里,她父母亲都是当地的渔民,她十五岁上,父亲和母亲就接连害病去了。于是她去参了军。 戚英姿拉着白湘灵的手,湘灵觉得不舒服,戚英姿便放开了。湘灵顺着小路走,一路在唱歌,戚英姿走在她后面,不远不近,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心里想,这个沈大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庆的事情我还没和佘奶奶回话呢。 白湘灵生的貌美,兼且她穿着纱裙,与海边一众劳作的民妇打扮都不同,她一路唱着歌儿,很多人都瞧过来了。 霍韬就在这条路上的一家茶棚里坐着,自打白湘灵一出现在这条小道上,他就在看她。这个女人,很是貌美。 白湘灵走得近了,霍韬想看真切一点,却见这美貌女子回头和另一个女人说了几句话,那个女人掏了几个银钱给她。“掌柜的,给我打点黄酒。”穿雪青纱裙的女子站定了,霍韬瞧她的脸,那女子颔首一笑,当真是‘螓首蛾眉,巧笑倩兮’。 霍韬心念动了动,想上前说句话,那女子再抬头的时候,他瞧见了她的右眼,重瞳。这女人的右眼是重瞳。 “咱们走吧。”白湘灵提着黄酒,拉了戚英姿的手,霍韬本想起身,这头又坐下了。 对于霍韬方才想要站起来又坐下的举动,白湘灵自然是浑然不觉,但戚英姿瞧见了。这头霍韬刚刚端起茶杯子,戚英姿的眼神已经杀过来了,那意思好像是说,“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别打她的主意。” 戚将军这一眼当然算不得杀气满满,但霍韬被她这么一盯,险些笑出来。边上这女人好生凶恶,跟护食一般,霍镇国公放下杯子,跟了上去。 快到家门口,佘奶奶在外头生火做饭,蒸笼里摆着两盘子蒸菜和馒头,“回来啦?快来吃饭!”佘奶奶招呼戚英姿,又看见戚英姿身边还跟着一个貌美的姑娘,戚英姿道:“奶奶,她是湘灵,她以后跟着我住。” “好好好,都好,来吧,吃饭吧。”佘奶奶想站起来,湘灵赶紧去扶,“奶奶,我扶你。”白湘灵乖巧,佘奶奶喜欢得不得了,一直说:“姑娘生的好,将来也命好。” 一老一少往戚英姿院子去了,霍韬在不远处看着,“喂,看够了没有?”霍韬转头,不知道那个凶他的女人甚么时候绕到了他身后,“你是什么人,想做什么?” 戚英姿站在霍韬身后,霍韬觉得自己腰间被一个甚么东西顶住了,霍国公爷想伸手去摸,“别动!”戚英姿说:“我用刀抵着你呢,说!做什么的?” 霍韬心想,哪里是甚么刀,撑死了就是个刀把,霍国公爷咳一声,“有话好说,姑娘,你先将你的刀放下来。” “我跟你讲,我”戚英姿还在耍威风,霍韬陡然转身,扭住她的手腕,往下一扯,戚英姿被捏住麻穴,手里的东西险些脱下去。 霍韬将手中的扫帚抖了抖,“姑娘,你的刀好特别啊。” 所谓输人不输阵,“咳”,戚英姿仰着头,“偷袭算甚么本事,有本事再来一趟!”言语间,戚英姿就强攻了上去,霍韬硬家功夫不足,身手倒是敏捷,他从戚英姿手里跑了两路,道:“不打了,我服气,姑娘,我服气了。” “服气了就行。”戚英姿道,“我大人有大量,原谅你一回。”正言语间,戚英姿发现自己束发的绳子掉了,霍韬握住那朱砂色的布绳,他说:“看来姑娘不怎么聪明,男人的话,能信吗?” 戚英姿一脚往霍韬手臂扫过去,“给我拿回来!” “将军,将军,不好了,沈大人病了,病糊涂啦!”杨秀气喘吁吁跑过来,他冲戚英姿招手,“将军,不好了,这回真的不好了,沈大人怕是不行了” 戚英姿的脚尖子还没落到霍韬身上,这刻僵在半空,又转了个圈,硬生生收了势,她站直了,道:“谁病糊涂了,说清楚。” 杨秀一路跑过来,他匀了几口气,“就沈大人,原本我们喊吃饭,大家都好好的,沈大人好像喝了酒,他回房之后就晕倒了。原先米千里硬说他是酒喝多了,醉了,不过等了一会儿,沈大人就发热了,饭都没吃完,沈大人他就烧起来了。” 杨秀搓手,道:“坏事了,这沈大人会不会一来就不好了,不好了,那我们?将军,那我们,我们要不要跟上官请罪啊?” 戚英姿睃他,“怎么就不好了,叫刘若诚去请个大夫啊,贝兆楹那边有军医,叫刘若诚去请。你再去街上医馆里请个大夫,请大夫来看,不就好了吗?” 杨秀又是抿嘴又是摇头,“将军是没瞧见沈大人的症状,他好像不是发热这么简单,看起来就像是失魂了,就是三魂七魄被勾走了一半,人都神志不清了。” 戚英姿咧嘴,“甚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还丢了魂魄,我看你才是喝多了吧。” 戚英姿踢一下脚下小石子,往院子里喊了一声:“奶奶,湘灵,我回卫所里看看,你们自己吃饭吧,不用等我。”语罢,戚将军又睃了霍韬一眼,扭头走了。 “沈大人,将军?”霍韬捏着戚英姿缠头发的布绳,他低头笑了笑,心道:沈约大抵是命好,一来就有个女人这么护着他。 “国公爷,国公爷,您怎么上这儿来了,咱们不是说好在那茶棚子里面等的吗,您教小的一顿好找。”方成带着他们方家商行宁波府的掌柜过来,“国公爷,这位就是” 霍韬抬手,“有大夫吗,好点的大夫。” “国公爷哪里不舒服,小人给您” 霍韬道:“我很舒服,哪里都很舒服,给我找个会治魂的大夫,有人丢魂了。” “国公爷开玩笑了,这哪里有治魂的大夫,咱们这”方成简直莫名其妙。倒是那宁波府的掌柜说:“有是有的,是位大师,为人唱魂,不过他不是汉人,他是” “会唱魂啊,好,请他,咱们就请他今晚上去宁波卫走一趟。”霍韬手里还勾着那布绳子,随手塞进了腰封里。 沈约病了,真的病了,病得沉重,病情来势汹汹。戚英姿大步迈进卫所的时候,杨宝儿正在和军医说话,一个问:“是否发热受寒了?”一个答:“也是,也不是。” “什么也是也不是,究竟是是还是不是?” “是也不是。” 戚英姿听了几句,这两人的机锋打得像是高僧论道,她将那军医拉到一边,“大夫,直说吧,甚么毛病,能不能治?” “身体上的病痛好治,但这其他的,老朽无能为力。” 戚英姿皱着眉头,“他要死了?” “非也,沈大人他,丢了魂魄,迷了心智。老朽先给他下一副药,等沈大人吃下一副,再论下头。” 刘若诚从沈约房里出来,他将戚英姿拉到一边,“将军,我看咱们是不是可以准备后事了。” “放你娘的屁!”戚英姿呵斥了刘若诚一声,抬步就往沈约屋里走。 沈约屋里有股子淡淡的酸味,酸中又有酒味,沈约就在床上躺着,戚英姿低头瞧他,“沈大人,沈大人?” 戚英姿靠近了,又觉得那味道不是酸,除了酸,还有苦,黄连子夹着苦瓜心一般的苦味。 沈约的呼吸很轻,床上的人脸色也很白,杨宝儿从外头进来,说:“他吐了几次,刚开始把喝的酒都吐了,方才又吐了一次,胃里没有甚么东西,吐些胆汁,胆汁水是苦的,酸黄酸黄的。” 戚英姿在沈约床边坐着,有些出神,她想,他的胆汁是苦的,他心里苦。 身边的人来来去去,米千里进来换了两次清水,杨宝儿陪着坐了很久,刘若诚和军医进来喂过药,这些人穿梭不停,戚英姿毫无知觉。 沈约不行了,大夫说他瞳孔涣散,这是大去的征兆。戚英姿觉得自己也没力气了,她成日里活得招摇过市,日日来去匆匆,说话也是忙忙,沈约就在她眼皮子底下活着,如今他出了大事,自己都不知道。戚英姿很内疚。 “你为什么要抱着那个女人过河?”沈约开口说话了,开口就是:“你为什么要抱着那个女人过河?” 戚英姿回神,连忙朝外头看,原来夜色已经深了,屋里也挑了油灯。米千里杨秀几个单身汉在外头坐着,说:“这半夜都快坐过去了,也没什么起色啊。”“少说废话,将军听了不喜欢。” 杨宝儿端了个茶杯进来,“戚将军,喝口茶吧。” “你为什么要抱着那个女人过河?”沈约毫无征兆的又来了一回。 戚英姿瞧杨宝儿,“杨大人,你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你为什么要抱着那个女人过河?”杨宝儿低头沉思,沈约道:“执迷不悟!” 戚英姿完全摸不着头脑,杨宝儿在沈约床边坐下了,说:“哦!你说那个女人吗?我早就把她放下了,你还抱着吗?” “放下了,放下了,你放下了?”床上的人突然‘嗤嗤’笑起来,这夜半三更的,笑得渗人,沈约笑嘻嘻的,“你放下了,我放不下,我放不下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究竟无我 “‘贪’c‘嗔’c‘痴’三种心病,它们所引发的熊熊烈火焚烧的炽热之苦,是无明最大的痛苦来源,是烦恼的根本。 执取有‘我’的人,以为有个实我在主宰身心。然而色身是四大假合,五蕴的妄想分别之心也随时在生灭异变。 人无法随心所欲地命令自己的身不变不坏,因此不能说:‘这是我的身。’人不能随心所欲地命令自己的心平静安详,因此不能说:‘这是我的心。’ 因此,身心皆‘非我所有’。” 戚英姿在沈约屋里听到了有人唱诗,杨宝儿也听见了,米千里他们已经跑出去了,问:“谁他妈的半夜三更在唱魂?” 杨宝儿道:“唱魂,是的,得请高僧来唱魂!” 杨宝儿一说,戚英姿转头就往外头跑,外头果真有一僧人,那人穿灰袍,手中无法器,只是双手合十,“一切有为法。一切因缘所生之事,必有生c住c异c灭的流转变化。‘此生故彼生,此灭故彼灭’,这些都是因缘假合而无自性的有为法。” 戚英姿其实一个字也没听懂,杨宝儿倒是听了三分明白,他向灰袍僧人行礼,“有劳大师。” 杨宝儿领着僧人进了内院,戚英姿摇头,却见白日所见那人从暗夜里转出来,霍韬道:“瞧你这样子,你很紧张?” 戚英姿瞥他一眼,扭头要进去,霍韬笑笑,将手里一个物件抛过去,戚英姿伸手接了,原来正是她束发的朱砂色布条。 “佛陀说,人的身心都是无常的,人是不自在的,所谓‘空空’是呀。”霍韬摇摇头,拧身去了。 “喂,这和尚你找来的?”戚英姿喊。 霍韬不回头,戚英姿叹气,“怪人,一个二个的,都是怪人。” 杨宝儿与灰衣僧在说佛偈,“坦山和尚与一个年轻和尚走在路上,看见一个年轻女子因过不了河而苦恼。坦山和尚抱起那个女人过河,女人告辞后,又走了许久,年轻和尚终于忍不住问:‘我们出家人不是不能近女色吗,方才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戚英姿在一旁听着,沈约方才呓语,“你为什么要抱着那个女人过河”,大概说的就是这个故事。 灰衣僧道:“渡人过河的坦山,心中并没有抱持女色,自然坦然无牵挂。一直抱持着女色的,岂非是那个年轻的小和尚?” 杨宝儿还礼,“大师说的是。”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诸法虚空,无常。” 里头的唱经又开始了,浓浓夜色里,紫袍的霍国公爷在墙外叹息,“渡女过河,佛陀过去了,你过不去,他过不去,我过不去。这河,大家都过不去了。” 沈约病了十多天,期间贝兆楹也遣人来看过,还有马世远,来的时候还带了两个大夫,说是从南都请来的名医。 戚英姿在卫所里住了十多天没回家,她白日里给沈约抄经,灰衣僧每日都吟诵一卷经书,戚英姿抄了,晚上再供起来。戚英姿没念过甚么书,充其量是认识几个字,这些经书她有的要反复抄上七八遍,才能稍微看得过去。 米千里暗地里同刘若诚说过几次,“咱们将军该不会疯了吧?” 到了晚上,戚英姿就在沈约房间里坐着,点一盏油灯,有时候是喂药,有时候是床上的人要起解,只要沈约有一点点动静,戚英姿就跳起来,半夜三更将刘若诚他们几个拉进来,伺候沈约起解。 戚英姿几乎没怎么睡觉,只要沈约多动一下,她都知道,只要沈约多哼一个字,她都听着,她是醒着的,一直都是睁着眼睛的。 二十三天以后,五月末了,高升的太阳照得整个院所如海面般波光粼粼,地上的平地都被射出了水光。沈约睁开眼睛,他身上酸软,想要起身,却提不起力气来。又过片刻,他扶了床竿子,慢慢坐起来了。 “不对,你这水是不是放少了,昨日那药不是这个颜色啊,这锅底一样黑,你煮糊了吧?”米千里端着一碗药,戚英姿正在说他,“重新煮,别偷懒。” 一个女人在台阶上坐着,她面前搬着一张宽板凳,凳子上好像还是长长的纸,戚英姿拿着笔,好像一笔一画地在写字。 沈约在他屋子门口站着,女人的头发很长,就着外头的烈日,沈约好像能看清她脖子上的密汗。 米千里重新开始煎药,道:“这都多少天了,将军这么个写法,心诚到西湖的水都干了,雷峰塔都倒了,许仕林救出了白娘子,沉香都劈山救母了。” 赵全在一边看着,“人家那是救母,咱们将军是啥,是阎王口里夺人,不是一回事。” 刘若诚插一嘴,“将军的字不好看,佛祖看了不喜欢。” 戚英姿不为所动,照旧低着头写字,“吱呀”,沈约的门开了一点点,刘若诚立刻转头,沈约就在房里站着,他瘦了很多,原本身形就是清俊,如今更是单薄得能见骨了。 米千里和赵全他们都瞧见沈约醒来了,刘若诚冲他们使眼色,“嘘!” “戚将军。” 戚英姿道:“别吵我,下午要练兵,各自都散了,自己找乐子去。” 沈约又喊了一声:“戚将军。” “嗯?”戚英姿这才扭头,她瞧见瘦了好大一圈的沈约,那男人正冲她笑,“戚将军。” “将军,将军,戚将军!”米千里与赵全他们吵成一团,笑嘻嘻的,“咱们将军怕是和佛祖说话太多,耳鸣了。”“不对不对,我看咱们将军是灵台清明了,毕竟和佛祖交流,不是每个人都能成功的。” 众人抱团大笑,唯有刘若诚,不动声色地看了沈约一眼。 “沈大人,你醒啦,快,你还是休息吧,休息。”戚英姿要起身,她倏地从沈约门口的台阶上站起来,想要去搀扶,刚伸出手,又觉得不妥当。 戚英姿收回手,看了赵全他们一眼,“还傻笑甚么,快扶沈大人进去休息啊。” 赵全他们不爱动,“将军自己扶就是了,反正将军力气大。” 刘若诚笑一笑,上前道:“我扶沈大人去休息,将军近一个月没睡个整觉,将军也回家休息吧。” 沈约朝戚英姿看了一眼,她的大眼睛下眼睑青了很多,眼神也不如往日精神,沈约这么看着戚英姿,女将军挠首,“没事,你别听他的,我好着呢,” 刘若诚这话当然是说给沈约听的,戚英姿不管怎么说,也是个女人,既然是个女人,就没有这么剖心剖肺对一个男人的。 人说孟姜女哭长城,孟姜女哭倒了长城,好歹她哭的也是自己的丈夫。哼,他沈约是戚将军的甚么人,他有甚么值得戚英姿这么无私待他的。 沈约原想再说几句话,刘若诚已经道:“得了,滚回去睡觉吧,人都活过来了,你别把自己熬死了。” “嗯,那你们照顾好沈大人,我先回家了。” 戚英姿看了沈约一眼,似确定他无恙以后,才伸个懒腰,“那我晚上再来看你。” “得了,走吧。”刘若诚一手搀扶沈约,一手将沈大人的房门关上了。这还有甚么可说的,大家以后彼此不再相见才是最好的结果。 戚英姿勾着头,一路往自己家里走,上了小道,她正要扯个狗尾巴草叼着,就见当晚那个神秘兮兮的人在茶棚子里坐着。霍韬早就看见她,“嘿,女将军,过来喝杯茶?” 戚英姿心想,这么热的天,喝就喝吧。 见戚英姿在身边坐下了,霍韬拿个杯子出来,“将军真是从善如流啊。” “我是想感谢你,感谢你找的高僧唱魂。”戚英姿道。 “听将军的语气,人没事了?” ”嗯,没事了。“戚英姿举着杯子,“来,我敬你一杯,多谢你。” 霍韬扭头看她,“将军是不是看上那个沈大人了?”霍韬说:“我也没别的意思,将军也别问我是自哪儿听说的,也别问我怎么知道那位大人姓沈。” 戚英姿捏着杯子,面色凝重。 霍韬说:“将军也不要摆出一副丧夫的样子,这沈大人不都活过来了吗,人都活了,万事好说。”霍韬往戚英姿耳边一凑,低声道:“大师和我说的,说沈大人进了销魂帐,怕是被女妖精迷了魂魄了,所以才命悬一线。” “胡说八道。”戚英姿抿着嘴,“我说你这人怎么忒邪气,开口闭口尽是鬼祟。” “哧哧”,霍韬笑,“原来将军不爱听人说沈大人的坏话,那我以后不说了。我们现在不说沈大人,我们说说将军家里的那个姑娘。” “湘灵?湘灵她又怎么了?” 沈约昏迷了二十三天,霍韬到宁波府也已经二十三天,这二十三天里,霍国公爷去找过了翰林院的编修杨宝儿杨大人,他跟杨宝儿说:“圣上急于求子,子嗣是承天受命之大事,是以各地官员都应为圣上操劳,如今你在宁波为官,也该为圣上分忧。” 杨宝儿初涉官场,听着霍韬的话没头没脑,又着实不知霍韬所指何人,便试问道:“国公爷说的是宁波府的那个徐娘子?” 霍韬摇头,“本公说的是宁波卫的那个姑娘,姓白,白湘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心间的云 嘉靖皇帝设置了一种古老的祭祀,中祀,中祀是指在二月和八月中进行对风c云c雷c雨c岳镇c海渎c山川c城隍c先农c天地神祗c历代帝王和先师孔子的祭祀。 早在洪武三年,朱元璋认为神祗中的天地孕育生命,生之以风,滋之以雨,长之以雷。而岳镇c海渎都是陆地的神。 对统治者和历代帝王的崇拜,对孔夫子及其门徒的崇拜,于皇帝和儒家门生来说,都具有重大的意义。 开国皇帝朱元璋在洪武三年定下了祭祀这一活动的正当性,他表明“山川诸神至天地开辟,以至于今。英灵之气,萃而为神,必皆受命于上帝,幽微莫测,岂国家封号之所可加?渎礼不经,莫此为甚。” 杨宝儿就是个正统的儒家门生,嘉靖帝沉迷祭祀活动,炼丹求子,他认为这都是皇天受命,帝王对于嗣统延续的一种尊敬祈祷。是以霍韬和他说替皇帝甄选美人进宫是为人臣子职责的时候,杨宝儿便去与白湘灵沟通说道。 白湘灵坐在海边的一块石头上,女孩子赤着脚,一对白晃晃的脚丫子泡在海水里,中午太阳正炽,渔民们都晒好了鱼回家吃午饭去了。“白姑娘。”一个青衣小吏走近,白湘灵扭头,“是你呀,今天没哭了?” 杨宝儿生的亦是好看,他略颔首,“白姑娘玩笑了。” “有什么事儿?”白湘灵侧着脸,她的左脸精致无暇,肤色白净之余,鼻梁也高高的,小嘴儿一勾,随时一副笑脸模样。 “白姑娘,在下想问”,杨宝儿说话并无甚么策略,他准备单刀直入地问,“你想进宫吗?” “让我算算,让我算算,你是不是想叫我给你算命,算算你有没有升官发财的命?”白湘灵翘着脚丫子,她的红色裙子稍微拉高一点点,杨宝儿低头,便见了她脚上的金色绳子系着的铃铛。杨宝儿心道,难怪总能听见铃铛响,原来铃铛在这里。 “我看你这人啊,没甚么升官发财的命,搞不好晚景凄凉。”白湘灵瞅着杨宝儿,“看你这模样,不如先斋戒三天吧,戒酒c戒刺激的食物。哦,最重要的一点,不要和患病者打交道。” “姑娘所指?”杨宝儿本想说白湘灵入宫之事,却被白湘灵带偏了。 “我的意思是说,不要和病人打交道,病人会带坏你的运势,切莫不要不相信我,我是为你好。” 白湘灵提着裙子,再下结论:“你看着吧,坏运气很快就来了。” 霍韬正与戚英姿说白湘灵,“将军,你可知道这姑娘的来处?” “不知。” “这姑娘可有说过她的来处?” “没有。” “那将军与这姑娘又有甚么关系?” 霍韬一句接一句问,戚英姿挠头,“我说你怎么回事,有完没完?湘灵是个小姑娘家,你这么个问法,究竟是甚么企图?” “将军难道没发现,你口中的这个小姑娘家不是汉人?” 戚英姿抿着嘴,没有接话。 “将军再仔细想想,这姑娘的来处是否可疑,她留在将军身边,对将军和宁波卫所有没有甚么益处?将军心里清楚,如今沿海形势吃紧,留这么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在身边,对你们其实没有好处。”霍韬道:“既然没有好处,那不如把她送走,给她另寻个去处。” “另寻个去处,哪里?” 霍韬笑,“八月里,皇上要进行献祭仪式,既然是仪式,就需要表演和舞蹈,我想请湘灵姑娘去献祭祷告。” 戚英姿一手摸头,“听说献祭的都是乐生和舞生们,湘灵她?” 霍韬道:“湘灵姑娘灵气逼人,想来也是一点就通,兼且献祭的语言c姿势c音乐和舞蹈都有统一安排,不用担心湘灵姑娘自己一个人会出错。” 嘉靖九年,嘉靖帝新建一处新的祭祀祭坛,他打算恢复明堂,但他在祭祀中被迫得祈求丰收。同年,张璁提出,祈祷丰收并不是周代传统大礼中的一场大享。 嘉靖皇帝迫切希望建立明堂,为自己生父祭祀,令全国各地官员祭拜他。但户部侍郎唐胄反对,他说:“如果有人配上昊天皇帝的祭祀,那么这个人应该是永乐皇帝。” 唐胄被下狱,并削为庶民。 嘉靖皇帝执着地为他的生父配祀新的礼仪,嘉靖十年,他要重修太庙,举行献祭。 帝国的宗教重要程度来源于帝王对宗教是否虔诚,嘉靖帝就是个执迷于宗教献礼的帝王,霍韬说让白湘灵去献礼祭祀,戚英姿也不敢说不。 沈约在病中混沌不知事,也没吃过甚么正经东西,这回他醒了,米千里他们专程去福临楼端了一钵老母鸡甲鱼大骨头山斑鱼四喜临门汤给他,给他专程补身体。 刘若诚伺候沈约吃饭,沈大人一个人坐在他的屋子里,沈约问:“他们呢?” 打开汤罐子,汤水香气飘得老远,刘若诚回:“不用理他们,你是病人。” 刘若诚给沈约将汤舀出来,又另外用盘子装着骨头,将东西递过去,沈约说:“最近怎么不见戚将军?” “将军她”沈约一场大病,如今清瘦见骨,刘若诚本想说,管好你自己的事,你管将军做什么。话到嘴边,成了“将军事忙。” 沈约原本还想再问几句,刘若诚道:“沈大人慢用,我一会儿叫人进来收拾。” 米千里他们在外面吃饭闲聊,说:“咱将军怕是累病了,我昨儿看见她精神不是很好。”赵全道:“将军为了沈大人多少日子没睡觉,精神怎么能好?” 杨秀年纪轻,问一句:“咱们将军是不是那个” “那个啥,看上沈大人了?”齐大有甚么不懂,接一句:“傻子,这还要问?对着一个你不喜欢的,你能这么伺候?你对你老娘都没这么伺候过吧?” “哈哈哈”,诸人都笑起来,米千里也笑,还格外朝着沈约窗里看了两眼。 “我跟你们说,咱们将军啊,她某天晚上,沈大人要起夜,她啊”米千里正要说下文,刘若诚看了他一眼。 “咱们将军怎么样,你接着说啊?”众人起哄,觉得听到了重要处又戛然而止,便不依不饶。 刘若诚冷泠泠盯着米千里,米千里抿着嘴,“没什么,没什么,吃饭吧,吃饭吧你们!” 刘若诚回了房,米千里端着一碗炸虾子去他屋里,问:“怎么了?”刘若诚道:“你还知道怎么了,你说这些做什么?” 米千里道:“我不是想着帮将军一把吗,将军中意沈大人,瞎子都看得出来。” 刘若诚扭头看他,“瞎子都看得出来,那沈大人是个瞎子吗?” “什么意思,他不喜欢咱们将军啊?”米千里这才反应过来,他拍脑门一下,“妈的,这还得了,咱们将军是那么随便的人吗,咱们将军哪里不好了,还值得他看不上?” 刘若诚吸口气,“少弄些没用的,一个文臣,一个武将,大家营地不同,阵仗不同,怎么凑合在一起?你也不想想,咱们将军没有后台,全靠一身蛮力打拼到现在,这功劳实属不易,你想她就这么嫁人,今后不打仗不建功了?” “那古有佘太君穆桂英,她们不都嫁人了啊?”米千里撇嘴。 刘若诚睃他,“你怎么这么一根筋,关键你看那沈大人的态度,你看他像是想娶咱们将军的样子吗?我话讲在这里,以后要是谁再传咱们将军和沈大人的事情,军法伺候。” “知道了。”米千里将炸虾放下,说:“你也吃饭,一病病一窝,自从沈大人病了,我看将军也病了,将军一不好,你也要死。” “咳”,刘若诚道:“我死不了,我怕沈大人真的挑破了这层纱,将军要死。” 米千里隔着窗纸往沈约的窗户里看,他说:“你也别小瞧将军了,男人算甚么,我看沈大人不要她,她也死不了,是你以为她要死。她才不会死。沈大人如果真的和别人好了,我保证,咱们将军甚么都不会说,还会祝福他们。” 沈约这几日听了很多风言风语,内容都是关于女将军戚英姿和他沈约的。很多的版本,例如戚英姿劈山救夫,例如孟姜女哭长城,总之林林总总,都是戚英姿和他沈约鹣鲽情深有夫妻之貌。 沈约也说不出来自己是个甚么感受,戚英姿是个很好的人,也是个好女人,她样貌不丑,绝对看得过去。但她也不是非常美,不像白湘灵一样,看起来就是一张祸水的脸。其实戚英姿很适合娶回家做妻子,她大气正直,行止有度,绝不是甚么奸猾之辈。 沈约想了很多关于戚英姿的事情,她真的没甚么不好,可说娶她爱她,沈约觉得自己不行。他敬她重她,但绝不爱她。 夫妇婚嫁,将来漫长几十年,沈约觉得心中没有爱,没有心动,这婚嫁之后也是一潭死水,万万是掀不起一丝波澜的。 你想那大海无垠,波涛不断,也正因为如此,海才好看。沈约手里捧着汤碗,想起了扬州城里的瘦西湖,那里烟雨朦朦,隔岸看花风光瑶。其实凑近了花不美,船也不香。离得远才好,因为人和船都是隔着烟雨隔着纱才闻到脂粉和勾人暗香。 想明白了这一层,沈约便觉得,他既然不想娶戚英姿,那就不要给她假想和希望。人若是没有希望,那便也不会失望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呦呦鹿鸣 “沈大人,有你的帖子,贝参将问你好些了吗?”杨秀拿一个信封新来,心道,这贝兆楹和马世远在一起呆久了就是不一样,过去哪有甚么帖子,都是叫人来喊一声,如今成了高等人,拉帮结伙都用帖子了。 沈约接过,上头就两句话,一句是听说你醒了,第二句是,醒了就去烟波楼吃饭。 沈约折了信,戚英姿从外头进来,她今天穿着将军服饰,头顶上有红穗,烈日下看她,英姿飒爽。戚英姿瞧沈约,“沈大人,你要出去啊?” 沈约说:“贝参将邀约吃饭,烟波楼。” 其实沈约完全不用告诉戚英姿他要去烟波楼,可他说了,他想告诉戚英姿的是,我对你无情,你也切莫对我有意。 果然,戚英姿愣了一息,就眨眼间的功夫,女将军点头道:“那就去吧,路上太阳大,当心晒伤了。” 沈约留了心,他便会去捕捉对方脸上的情绪,戚英姿有错愕,他看到了。既然看到了,沈约点头,说:“那约去了。” 戚英姿站在通道口,沈约一来,女将军让开,两人错过去了。 米千里和刘若诚都在屋子里看着,米千里冷笑,“没见过嫖姑娘嫖得这么理直气壮的。” 刘若诚回一句:“你去嫖姑娘的时候也没见背着谁啊。” 沈约去了烟波楼不假,他在那里有了个相好的,贝兆楹管沈约和徐乐乐的关系叫,‘情人’。徐乐乐自己也承认,自己就是个情妇,是宁波城里所有出得起钱的男人的‘情妇’。 但沈约不喜欢这种叫法,他觉得自己有点喜欢徐乐乐,既然是喜欢,那还怎么能叫‘情人’,叫做‘伴侣’会不会更恰当些。 徐乐乐可不管这些,男人们包装自己有爱情,似乎有了爱情他们就嫖得比别人更光明正大些罢了。‘哼,自欺欺人!’徐乐乐端着五月底六月初新出的点心果子去招待人。 沈约坐了一会儿,喝了几口茶,人似乎不是很舒服,想要去后头呕吐,徐乐乐要跟着去伺候,沈约不愿意,男人在最开始的时候都不愿意自己有一点点喜欢的女人瞧见自己的丑状。即使非要瞧见,那也是在女人爱上他之后。 “你就是徐娘子?” 有人来了。沈约在后头听着,这人的声音,好像是。 “您是戚将军?” 戚英姿来了?沈约没有出声。 “我能和你聊两句吗?” “当然”,徐乐乐从善如流。 耀眼的阳光从开着的门口穿入房间,徐乐乐道:“将军是为沈大人来的?” “我”戚英姿说:“他大病未愈,你适当对他好一点。” 沈约在里头瞧不见徐乐乐和戚英姿的脸,当然也瞧不见她们的表情,过了许久,才听戚英姿道:“他需要一个忠心的女人能分享他的秘密,也需要一个温柔的主妇照顾他的衣食,徐娘子就很温柔。” 徐乐乐嘴唇动了动,大概还想说些甚么,戚英姿道:“我知道他喜欢你,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他,但我希望你们能互相喜欢。” 说完,外头就没声音了。过了很久,沈约站直了些,走到外面的时候,戚英姿果然已经离开了。 沈约从内室出来,徐乐乐笑,“我可不是沈大人的家室,将军刚走,大人要不要去追?” “戚将军,请跟我们走一趟!”戚英姿一出了烟波楼,就被人围了,女将军侧目,“你们是谁?” “戚将军犯了军法,这就束手就擒吧!” 数人将戚英姿围了,女将军看当头的,“哪家的,报上名来。” “这可由不得将军了。”一记闷棍瞧在戚英姿头上,沈约追出来的时候,外头已经空了。 戚英姿被扣押了,以与日本人私自通商的罪名。 消息传到宁波府,已经是好几天之后的事情,先是佘奶奶发现戚英姿好几天没回家,佘奶奶问湘灵,湘灵跑回卫所问杨宝儿,“阿姿人去哪里了?” 先前因为沈约与戚英姿的事情,大家都以为将军心情不好,在家休息。绕了一大圈,大家方知,将军不见了。 杨宝儿已经见过霍韬,他去霍韬下榻的客栈里找人的时候,霍韬正在戚英姿家门口的小道的茶棚里和方成说话。 方成问他:“国公爷,老爷问您甚么时候回南京城呢,他好给你弄点新鲜玩意。” 霍韬捏着杯子,现在杯子里的茶已经换过了,不是茶棚子里的粗茶,而是方家弄来的新鲜的龙井。方成说:“有些话不该小的说,但老爷也是着急,一下走错了路,还请国公爷见谅。” 正说着,霍韬又瞧见白湘灵,他对白湘灵的兴趣远远多于对方家那个小姐的兴趣,白湘灵是实实在在的美貌无双,而那方家姑娘,天知道她是好看的,还是只是个普通长相还妄想飞上枝头的。 白湘灵似乎情绪有些沉重,平日里哼着歌儿走路轻快,今日也不那么快活了,貌美的少女面上没有了笑容,但霍韬觉得,真正的美人,蹙眉也是美人儿。 霍韬老盯着一个姑娘看,方成想岔了,他以为是霍韬看中了白湘灵,这刻便想去示好,说:“国公爷若是看上了这个姑娘,小人可以” 方家生意做的大,一半是靠财力出众,另一半当然是靠某些下三滥的手段和结交官宦的劲头了。方成一说甚么,霍韬就能从他的头发丝看到他的肚脐眼,连着里头的肠子。 杨宝儿扑霍韬扑了个空,沈约跟着白湘灵,这是他第一回知道戚英姿的住处,他从没来过,也不知道戚英姿家的渔村离他们卫所是这么近。 “你跟着我做什么?”白湘灵扭头,说:“有些好人以为自己是好人,其实他们是混蛋。我一直觉得你就是混蛋,还是个遮遮掩掩的混蛋!” 白湘灵骂的没头没脑,沈约被劈头盖脸来一顿,白湘灵说:“将军不见了,你一点不着急,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就是觉得愧疚,才想找到她。等找到她之后,你又不会理她了,对不对?” 沈约低下头,目光往旁边侧了侧,正巧瞧见霍韬一张看戏的脸。 湘灵说:“将军有福分,没了你这小人在她身边,倒是好事。” 小女子趾高气昂地走了。沈约抬起目光,霍韬冲他招手,“来喝杯茶。” 沈约原本以为戚英姿是跑去找徐乐乐说了一番话,后来知道自己也在里面,然后害羞,躲起来了。当然这是男人一厢情愿的想法,因为等他见了霍韬,他就不这么想了。 霍韬说:“戚将军在南京,南直隶都察院监察御史巡游宁波,有官员举报戚将军位高权重,收财犯赃。” 沈约想解释几句,“将军她” 霍韬摇头,“不要和我说她有没有收财犯赃,现在人在都察院,我管不着。” 海边有风,霍韬坐了一会儿,觉得口干,这刻他不想再坐了,便站起来要走。 “如果你救她的话,我就跟你走。”白湘灵不知从哪里出来,或许她根本就没走远,躲在茶棚的布幡后头听霍沈二人说话。白湘灵说:“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如果你救她出来的话,我就听你的话,跟你走。” 霍韬一双眼睛明亮而有光,他看白湘灵,“我这个人很少有求必应,因为答应帮助人家办事对自己的权利和社会资源都是一种消耗,我得留着一点,在关键时刻为自己求情办事。” 沈约站起来,给霍韬鞠了一躬,“约将来会还国公爷的情分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诸司执掌 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钟水斋家里正在宴客, 钟太太正在招呼南都各位大小官员家的太太小姐, 小姐们穿着轻绸薄纱,在放了几缸厚冰的花厅里赏花论画,那学识好的, 便喜欢显摆,已经有人去作诗了。 太太们围在一圈摸牌, 主家钟太太穿着这一季新制的云水衣,窄袖轻纱, 走起路来, 那裙摆随着微风摆动, 就像那天上的云彩一样,会飘。 “钟太太这衣裳真好看, 瞧这制式,是仿唐制吧?”拍马屁的来了,说话的这位吴太太是都察院下山西道监察御史吴启元的太太。 刑部郎中张琼的太太则更有见识些,她说:“瞧着不是唐制,倒像是西夏贵族穿的式样,是么?” 张太太望向主家,钟太太笑嘻嘻的, “可不就是,我本家的一个侄子去宁夏两年,这回刚回来, 便送了这身衣裳给我, 诸位太太见笑了。” 张家的太太伸出一只保养得宜的手来, 摸着骨牌,“哪里又见笑呢,这西夏李元昊本就喜遵唐风,我见我家夫君收集的夏之画像,贵妇们都是礼佛的,典雅得很。” 说起这张家太太,她还真是很有些见识,天文说得,地理也说得,说起律法,也能谈论一二。那大理寺少卿郑珂的太太说:“听说张孚敬不愿意管沿海的事,北京几次有御史说请奏圣上派个监察御史过来,张孚敬都推三阻四的。” “哼”,张家太太又摸一张骨牌,这钟家的骨牌不错,寒玉制的,夏日里一摸,透心凉。张太太说:“张孚敬怕是老糊涂了,要不然就是想歪了,前些日子还和夏言打嘴巴仗来着。” “说到张孚敬,听说他连着好几次都猜错了圣上的心意,他会不会”后宫不得干政,却没人说女人不能论政,主家钟太太发声了,“总的来说,咱们的圣上还是包容的,就张孚敬干的那些蠢事,都够他挨上好多回板子了。” “我来迟了,该打,该打!”外头进来一个穿莲花纹缠枝裙的夫人走进来,边走边打扇子,等她走近了才瞧见,她的一条腰带上全是流苏串子,有的是用米粒大的碧玺串的,有几条是用拇指大的珍珠串的,还有一些似乎是小金豆子和银叶子搅在一处串成的花叶一体。 “夫人来迟了,罚,该罚!” 众人闹那位服饰出挑的妇人,那女人端了桌上一杯果酒,“这样够了吧?” “不够,三杯!” 那妇人果真喝了三杯酒,说:“家里临时有些事,闹得出门时候绊住手脚。” 众人笑她,“庆王是最爱出门的一个人,他出门肯定不会迟,定是夫人忙于打扮而误了时辰。瞧,这流苏,这又是哪里学来的新鲜玩意儿?” 在场的几位夫人都是官家夫人,而这迟到的妇人却是朱家的人,她丈夫还是成化帝的亲孙子,在朱厚熜从湖广安陆接受懿旨登上皇位的时候,这妇人还与其夫狠狠打了一架,说他怎么不去和杨廷和打好关系,然后就成皇帝了。 大不敬的话当然只能关起门来说,总之那段时候,这夫人在床上躺了小半年,外头传她是小产了,其实就是被气的。庆王花钱大手大脚,出门装阔,回家又没进项,每年靠着朝廷一点封赏,真是愁死人。 这妇人学了她丈夫的作风,家里不宽裕,在外头非要摆最大的阵仗,穿最好的衣裳,生怕落了自己王室宗藩身份的下乘。 不过脸面不是装来的,是要你手头上有实实在在的权利,人家才敬你尊贵。好比今天的主家钟大人,他就是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在往上爬就是左都御史,如今都是个从二品的官了,也就是说,文官之衔快做到顶,是以哪家太太都肯给钟太太面子。 钟太太迎了庆王妃坐下,连忙让人斟茶给她,又说:“王妃到这里来摸牌,我正坐得腰疼。” 庆王妃上了桌子,说来也巧,几人摸了一整个下午,除了庆王妃输钱,就是那山西道监察御史吴启元家的太太输钱。人说,水在细处断,这摸牌都是,张太太和郑太太的手气就明显好些,半个下午,她们就赢得盆满钵满。 庆王妃输了钱,她捏着腰,“哎呀,我这腰骨不知怎么就痛起来了,快找个人来给我捏捏。” 庆王妃要去软塌上坐下歇着,钟太太只好重新回来顶班,说来也巧,钟太太一返场,那钱便又往钟太太的口袋里流。 庆王妃在后头看着,她吃了一口葡萄,觉得真酸。 小姐们都说玩累了,天色也斜了,钟太太放下牌,要指挥下人们安置小姐们去休息。张太太说:“我们这就回去了,从早上闹到晚上,也打扰了钟太太一天了。” “别这么说,我还怕你们玩的不尽兴呢。” 女人们的虚伪话说不完,就好像男人们的客套永远没有终止。钟大人的书房谈话也快要散场了,这里有都察院的监察御史,有大理寺的少卿,有刑部的郎中,如果再加上个犯人,随时可以来一出三法司会审。 庆王是个万事不理的角色,他仰着头往外头走,庆王妃追上去,夫妻两个一上马车,庆王妃就开始嚼舌根子,“她们莫不是在给钟太太送钱吧,我瞧了半天,也没觉得钟太太的牌技多好。” 庆王瞟一眼自己的王妃,道:“独你蠢的厉害。” 明代都察院总领监察事物,对天下百官进行纠举。都察院设正官左c右都御使两人,左c右佥都御使四人,与十三布政司对应,都察院领十三道监察御史。十三道监察御史“各理本布政司及带管内府c监c局c在京各衙门c直隶府c州c卫所刑名等事。”(《大明会典》卷二百九《都察院》) 照洪武年间编纂的《诸司职掌》,监察御史的执掌包括纠核百司c问拟刑名c出巡c刷卷c追问,审录各项,担负重要责任。(明刻本,《诸司职掌》) 靖难之役后,永乐朝的十三位手握重兵的亲王近半数被剥夺了护卫。宣德初年,借平定高煦之叛,宗室再无进入仕途的机会。 等到正德年间,国家平定安化王和宁王的反叛,之后,宗室的军事实力基本被取消殆尽。 从宣德之后,宗室姻亲只能从民间选取,而亲王入朝觐见之事渐见废止,奏请事物只能遣人入京启奏。两位亲王不能随意相见,宗藩亦不能随意出城,宗室不再对君主和朝廷构成危害,从政治和军事上。但正因为如此,他们日益成为国家才财政和社会经济上的沉重包袱。 庆王妃祁氏也是某民女嫁入王府,而受命检查浙江沿海的监察御史祁玉就是庆王的小舅子,王府与勋贵联姻壮大政治势力早已成了泡影,庆王活得浑浑噩噩,大有了此残生之余意。 祁氏是个精明要脸的妇人,她还未出阁之时,已经在当地的闺秀圈里小有名气,大家都传颂祁家姑娘能干会理家,十岁上就能侍奉双亲,为家人分忧。 庆王娶了祁妃回来也有这么一层原因,等庆王奏报朝廷,选择婚配,以免朝廷怪罪擅自成婚,再等上头下发妾媵限制,再到查参玉蝶等等条例一一落实之后,最后限定祁妃的初封禄米个恩恤停给等主旨圣谕。 祁妃对嘉靖帝的怨念大得很,原因是由嘉靖帝制定的《宗藩条例》里有这一桩,关于王府冗职,“不惟有屈人才,抑且有耗禄用。当今裁革,少免素餐。” 《宗藩条例》鼓励王府讲求礼义廉耻c设置了诸如‘激励风节’c‘旌表孝友’c‘书院请名’等条目予以激励,尤其对宗藩的数量进行限制,主要体现在宗藩婚嫁c生子c封袭这一方面。 祁妃在外头精明能干,但抵不住庆王是个软骨头,平日里抽他一鞭子,他走一步,不抽一鞭子,还要倒退几步。祁妃对于庆王不抱甚么期望,对自己的弟弟祁玉,倒是许以厚望。 祁玉如今是南都都察院的监察御史,监察御史虽然只是个七品之职,但祁妃与官太太们一道呆久了,便知道这个监察御史虽然官阶不高,但是‘入则耳目九重,出则澄清四海’。这个位置,位要权重。 并且一旦成为监察御史,以后的仕途升迁顺捷,不是有人说吗,“俟有老绩,两考而擢京堂,不朞月而简开府,年例则一岁而两转方面。”(明,《兰台法鉴录》) 祁妃说,“独咱们的皇帝多事,登基的第一年,就着张璁署都察院,复请考查诸御史,黜蓝田等十二人,寻奏《宪纲》七条,钳束巡按御史。”(出自《明会要》) 庆王道:“都察院是内台,提刑按察使司为外台,但责任是一样的,应‘掌刑名按劾之事。纠官邪,戢奸暴,平狱讼,雪冤抑,以振扬风纪,而澄清其吏治’。”(清,张廷玉,《明史》) 马车有些颠,王妃往庆王身上靠了靠,说:“这回祁玉要立功了,他捉回宁波卫的一个游击将军,和日本人私自通贡,这是大罪!” “嗯,沿海强盗不绝,身为大明朝的将军,和海盗勾结,是应问罪。” 王妃娇笑,拿出一块杭绸雪青色的帕子捂嘴,“还是个女将军,五品官,祁玉捉拿她的时候,好费了些手段呢。” 庆王扭头看自己的王妃,“甚么手段,可有通报浙江的镇守太监薛国义?” 祁妃被庆王的表情镇住,随后又想,和他夫妻两年,何曾见过这人办过个正经事,哪怕是一桩半件?他自己都是个绣花枕头,这回还来质疑祁玉的功劳? 想到这里,祁妃就换了一副嘴脸,“相信玉儿办事,他是个有分寸的,皇帝不是很讨厌海上强盗吗,这会子抓出个内贼来,怎么不是好事?你且宽心,等都察院将此事上报朝廷,玉儿就给咱们长脸了。” 这是一种太偏颇的说法,首先祁妃根本不知事情真相,庆王又问祁玉办事是否合规矩,她又避重就轻,没说祁玉是用下三滥手段将戚英姿弄到了南京。这刻戚英姿还在都察院的大狱里放着,上头的左c右都御使都还不知道这回事呢。 祁妃往庆王身上蹭,想娇滴滴卖个口乖,庆王轻轻看她一眼,又拂了她的手,说:“我知道祁玉急着建功立业,急着出人头地,但你提醒他一句,就说,‘除了《宪纲》和《大明律》,朝廷的军人都适用《军政条例》’。” “什么意思?” 祁妃的聪明很浅薄,就像一块豆腐外面的油光,外面看着亮晶晶,等扒开了芯子,豆腐还是豆腐,并且里面或许还有气泡,所谓千疮百孔。 “都察院若枉问者,许击鼓陈诉。”庆王在府中闲着,一不能做官,二不能科举取士,三不能武举□□,便在家中读书,从《大明律》到《大诰》三编,就没有他没读过的。因为庆王博学强识熟律法,所以都察院右都御史钟水斋才乐于与他交往。 “《宪纲》和《大明律》都有条目规定,若风宪官审理囚罪不当,则‘依律罪之’。”庆王说:“《大明律》规定,但凡官吏等有曲法嘱托公事的,比常人罪加三等,有赃者从重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军政条例 ,最快更新大明海事最新章节! 明代户籍, “凡户三等, 曰民,曰军,曰匠。......毕以其业著籍。”(清, 张廷玉,《明史》) 被列为军户的家庭, 要世世代代为国家提供军人,服兵役, 这就是军户世袭制。在世袭制下, 如果卫所军士逃跑或者死亡, 就要从其军户中勾取壮丁继续充军。军人入伍之后,可能在军中娶妻生子, 若这一支军人户绝,则仍然要从原籍所在地的军户中勾取壮丁补伍。 戚英姿不是世袭的军户,隔壁佘奶奶家就是世袭的军户,佘爷爷六十岁从队伍中回来,长子喜庆入伍,喜庆入伍七年,七年之后, 在安南丧生。接着次子大庆入伍,大庆在嘉靖二年去了山西充当戍军,入伍九年, 除了刚去的第一年, 此后八年没有消息。 佘家不确定大庆是否身亡, 若是大庆如喜庆一般战死,政府会发下抚恤金,并且勾摄小庆入伍。大庆还没有消息,佘家最小的小庆也入伍了,他说入伍从军不是强制性的劳役,他身为军户,他有主动从军的属于军人的荣誉感。 嘉靖七年,小庆也入伍了,嘉靖九年春,七十五岁的佘爷爷去世了,戚英姿给在南京城当戍军的小庆写信,让他向长官告假,回来奔丧。戚英姿给远在山西的大庆也写了信,等小庆从南京回了宁波,大庆还没消息,不止人没有回来,就连一封信都没回来。 小庆在家守了五天,他等不到他二哥的信,也等不到他二哥回来。佘爷爷和长子喜庆葬在一起,小庆同戚英姿说:“如果我死了,你也把我葬在这里。” 戚英姿记得她那天哭了,许是喝了酒,她哭的稀里哗啦,自她十五岁上,爷娘老子一齐去世,她就在佘家的接济下生活。这回佘爷爷去了,喜庆去了,大庆失踪,小庆又说他要死,戚英姿哭的撕心裂肺,她回想她知道她娘老子都死掉的时候,也没这么摧心肝。 佘奶奶早已白发苍苍,矮小瘦弱的老人迈着一双小脚,她找到躲在墙角哭泣的戚英姿,她摸戚英姿的头发,“孩子啊,我都没有哭,我都没有哭啊......” 忽来的牢狱之灾,戚英姿想找一根麦穗叼着咬咬牙,却发现这里头光秃秃,别说麦穗枕头,就连张草席子都没有。 霍韬带着刑部的一名干吏到都察院的时候,引起了一发争端。都察院不让见人,刑部那位说:“三法司和朝臣查议的依据是甚么,你们将朝廷一个五品将军下诏狱,刑部并不知情,照《诸司职掌》,刑部尚书和侍郎大人才掌‘天下刑名及徒隶、勾覆、关禁之政令’。” 刑部那干吏道:“其一,刑部直接审理刑名案件,主要是京师的案子,尤其是北京和南京。其二,地方重大案件如果有击鼓登闻而递交到通政司的,也转交刑部进行审理。” “大人也说是如有人击鼓,那请问这一桩?”祁玉从内间出来,他已经听了个七七八八,他说:“谁不知你们刑部清闲,下午申时,衙事即散,人人都在你们刑部院中的大树下悠闲度日,简直静如太古。” 祁玉打起嘴巴仗来是不甘人后,他本身就是进士出身,明初的时候,监察御史可以从新科进士中选拔,但要先经过入职考试,入职之后,年年测试,等哪一年考试不通过的时候,就调去别的衙门。 等到了后来,成为一名监察御史更是不易,正统四年的《宪纲》规定,“凡都察院各道监察御史并首领官、按察司官并首领官,自今务得公明廉重,老成历练之人奏请除授。不许以新进初仕。及知印、承差。吏典出身人员充用。” 如今的新科进士不能再直接担任监察御史和按察司官吏,也就是说,如今的监察御史都有一定的从政经历。 祁玉就有一定的从政经历,他考中进士之后,被吏部派去云南边境的一个地方当县官,县官当了三年,政绩出色,又被吏部派去户部当了一个粮仓补给官,还没等三年一次的考核,他就升了户部的仓场侍郎,即户部内主管一个或者几个装粮食的仓库的官,从六品。 大半年之后,祁玉就回了南京城,因为他的姐夫庆王也住在这里。 祁妃嫁给庆王之前,祁玉就已经从政了,可也许是因为祁玉亲姐嫁给了庆王,又或许是因为庆王和南直隶都察院的右都御史钟水斋关系好,总之祁玉就从户部调到南京都察院去了。 充当南都十三道监察御史其中的一员,正六品,官升半级。 祁玉有没有资格充任监察御史,霍韬不知道,霍韬只知道刑部这边与都察院已经辩论半天了,关于五品游击将军戚英姿究竟应该囚禁在哪里的问题。 “天下人尽知你们刑部清闲,一堆文雅修饰之士,其他衙门都好生艳羡呢。” “我们刑部官员都熟读刑律,好比士子不读书,废学,而我们不读律,旷官!”那刑部干吏显然也不是吃素的,“我们侍郎大人研求法意至忘寝食,律有疑难,亲为注解,遂以法家名。尔等不通律法,囫囵吞枣,还是将戚将军移交我刑部更妥帖些。” 霍韬听二人舌战,眼见刑部这位干吏就要占了上风,忽闻那祁玉说:“你们刑部的人除了养病就是静坐,问案全靠静坐,一日之中只有三刻钟在治事,其余时候都在读书闲话。反正你们居曹无事,既然如此,那我们都察院就不艳羡了,这桩通敌卖国大事,交给你们刑部我们可放心不得。” “通敌卖国?”霍韬简直快听笑了,这庆王爷的小舅子,好一张利嘴! “此事涉及我朝一个五品游击将军,其中原因究竟如何,不是你们都察院的人上下嘴皮子一翻就能下定论的。此事我一定要上报上官,请上头裁夺。”那刑部干吏说:“你们都察院还是想好说辞,如何会无凭无据冤枉我大明一个忠心耿耿的五品将军通敌卖国吧!” “我何时说她通敌卖国了?”祁玉道。 霍韬睃他,“本公刚刚就听见了,这位大人莫要狡辩。” 霍韬与祁玉初次交涉,心中暂有定论,一个咬死了就不肯松口的死鸭子。 “国公爷,”两人从都察院出来,刑部那干吏说:“此事不乐观,祁玉靠着的不是庆王也是都察院右都御史钟水斋钟大人,我们尚书大人与钟大人亦是交好,再说大理寺,大理寺少卿郑珂更是钟家的常客。他倚仗的是这南都三法司内纠结成党,下官怕......” “依你之见,该当如何?”霍韬心想,真是一脚踩在人家地盘上,这南京城内,自己陷进去还真是深不见底。 “国公爷,依下官愚见,不如趁早上奏朝廷,引得北直隶关注此事,将戚将军押送北京,国公爷行事就便利很多了。” 霍韬仰着头,吸一口气,他想,没这么简单,北京还有个马鸣衡呢,戚英姿被冤枉,马世远和贝兆楹是否有参与其中? 若这就是马世远的手笔,那康嫔与马鸣衡分别在皇帝面前和床上耳语几句,戚英姿也没有甚么生路。 难办,此事难办! 霍韬与那小吏分了手,在街角处,一个穿天青绸裙的女子在那里等他,“如何,救出来了吗?” 白湘灵换了衣裳,更是貌美,霍韬原本想疏通疏通,先让戚英姿出来再说,结果谁知碰上了庆王爷的小舅子,正巧那小舅子急着立功,根本不受疏通。 霍韬很理解这种急于建功立业的人,这种人在官场中缺乏底气,被认为是关系户,北京有个马鸣衡,南京有个祁玉,想来都是一样的。 白湘灵道:“花钱都不行吗?” 霍家的最擅长花钱解决问题的国公爷摇头,“花钱都不行。” 霍韬带着白湘灵在南京城活动,沈约与杨宝儿去拜见了贝兆楹,并试图找出当日与贝兆楹交易的那一船日本人。 日本人不见了,他们似乎离开了宁波府,杨宝儿再三说明,“各位不得随意走动,暂时不能离开宁波”,可人真的不见了。 不止是人,连带着那一艘装满了香料的渔船,一道不见了。 沈约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与阴谋之中,因为此刻的马世远又要升迁了。当日沈约与马世远一道来宁波,沈约起先留意他,留意他的言行与一举一动,可沈约病了二十三天,这二十三天中,马世远又做了什么事,他是一点都不知情的。 沈约心里着急,杨宝儿更是懊恼,“大意了,那一伙日本商人来历不明,根本就不能放走,这一船香料我们扣押了,反而成了指证戚将军受贿和日本人通贡的证据。” 祁玉行事不照规矩,他本想去给上官打个招呼,今日与刑部争论想必已经传到右都御史钟水斋耳朵里去了。庆王的小舅子在都察院里来回踱了几步,最后思索,钟水斋肯包庇的绝不是自己,这种时候,还是应该找姐夫庆王爷最是合适。 白湘灵跟着霍韬,二人盯着都察院的大门口,正巧方成寻过来,说:“国公爷得闲否,我家老爷有话想跟国公爷说。” 方家想插手。霍韬心道,‘我们不缺钱,我们缺权,你们要是能和南京这位庆王爷搭上话,我就帮忙引荐你方家的小姐进宫。’ 霍韬正在盘算,方家的轿子已经抬过来,霍韬与白湘灵一上轿子,祁玉便往庆王府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白氏湘灵 ,最快更新大明海事最新章节! 庆王爷不管事, 尤其不管人家家里的闲事, 谁家生子,谁家乔迁,这种事情都是庆王妃祁氏出门理会, 此刻的庆王府里就有客人,来自北京城的四品骑都尉, 马世远。 马世远手笔大,进门就抬了一箱子香料, “这是檀宫出的安息香, 马某另给王妃准备了一些栀子花和沉香, 请王妃笑纳。” 由于嘉靖八年海禁,这两年的香料市场一直是有市无价, 香料供不应求,除了宫廷供给之外,寻常百姓再也不能高价从波斯人或者是色目人手里买到属于奢侈品行列的香料了。 王妃祁氏看向那箱子,她原先就是个市井妇人,祁氏出身普通,家里也未曾大富大贵过,是以眼皮子浅, 加之嘉靖帝缩减宗藩分利,祁氏觉得自己成了王妃也只是表面光鲜,内里还是穷鬼一个。 庆王不擅生产理事, 家里几个田庄也产不出甚么金山银山来, 马世远这一箱子香料, 就是拿出去散了,也可以值当个两千多两银子。 两千多两银子,祁氏心道,够王府嚼用个一年二载的了。 祁氏送上一脸假笑,“我家王爷就在书房,不如我去请王爷出来?” 马世远不见庆王,他说:“马某人初来南直隶,特来拜会庆王爷和王妃,并无甚么要紧事,时间已晚,马某人不敢打扰王爷休息,这就走了。” 祁氏连忙送客,她捏着帕子,心想,这人莫不是有什么事不方便说,下次可要叫王爷去问上一问。马世远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待祁氏返回厅中,一手掀开箱子,却见箱子第一层摆着几张纸。 这白底黑框红章的纸祁氏再熟悉不过,汇通银票,女人拿起银票数了数,八千两。整整八千两汇通银票,祁氏的手有些颤抖,她的心也有些颤抖,这才是她想要的皇家贵族生活,这才能说明,她还是个王妃,她才不是与街上乞丐一般要饭乞讨的皇家废物。 祁氏的手已经微湿了,她用帕子将手擦了擦,然后将银票塞进怀里,说:“去书房告诉王爷,就说北京城的马大人来过了,还带了一些香料。” 丫头应声去了,祁氏坐在厅里,翘着一条腿,端起一杯茶,嘴角勾起一抹笑,一万两,马世远送来的一万两银子,足够她穿金戴银,狠狠风光几年了。 “姐姐”,祁玉进来,见了祁氏,要行礼,祁氏挥手,“快过来坐。” 祁玉是祁家最有出息的儿子,祁氏上头还有两个哥哥,都不成器,一个好赌,一个爱嫖。大哥因为耽于赌博,误了成亲的时机,等四十岁娶了老婆的时候,已经不能生育了。二哥更是不济,早些年流连烟花柳巷,掏空了身子,成亲之后,一年连纳了三个小妾都是枉费,也生不出孩子来了。 祁家的希望都在祁玉身上,祁氏心里想,自己不行了,也要保证祁玉的前途,自己去死了,还要给弟弟祁玉垫个背,好让他乘风借力,飞得更高。 “姐姐,宁波府这个事,怕是有些问题。” 祁玉刚刚被刑部的人敲打过,现在他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妥。别的不说,就是举证戚英姿和日本人通商的马大人,他也没有实际证据,包括他们所说的日本商队,根本连影子都不见。没有证人,又抓不到日本人,充其量只有戚英姿卫所里的一点香料,就凭那几桶香料抓人,的确是太草率了。 祁玉心想,自己当时被马世远哄的有点飘飘然,此刻回想起来,诸多矛盾,诸多不妥。只是现在人都抓到都察院来了,若将人放了,恐戚英姿会反咬一口,到时候有奏折上了朝廷,自己这监察御史的官就别想当了。 日后换做戚英姿想收拾他,也不必多说,只要将他的履历一查,朝廷马上就知道他的资历不够,根本不能入职都察院。 祁玉逐渐想通了其中关键,心里惶恐,他说:“姐姐,我惹事了。” 庆王当然不会帮着他的小舅子,庆王本身就不受嘉靖帝喜欢。庆王妃出身不好,家里无权无势,更没有皇亲贵胄、世家大族高官照料,祁家无人可依靠。若是祁玉被都察院逐出,以后还能不能复官真的很难说。 祁玉没有甚么把握,吏部给都察院的考语和要求是,“谙晓刑名,堪任御史者,奏请照缺选补”,而嘉靖帝在嘉靖七年对都察院的敕谕中重申,“御史试职一年止欲其明习律令、历练事体。旧例考得刑名疏通方准实授,否则令其重试。” 大理寺、刑部、都察院涉及到明代中央司法实践的体制化,那么供职于三法司的人必须全部参加大审,戚英姿是个五品将军,那大审之时除了都察院,南直隶的通政使司也会参加会审,到时候真的有钟水斋也没用了。 “完了,完了”,祁玉越想越心凉,“姐姐,完了,我的官当不成了,刑部尚书说了,军民讼词,俱赴通政司吿送司法论断,事体归一。姐姐,我怕是不仅要丢官,将来恐怕是还会贬成庶民,终生不能再入仕了!” 祁玉被马世远灌下去的那一点迷魂汤算是彻底清醒了,那天晚上烟波楼的徐娘子温言软语,一点子小话在他耳边说了又说。兼之马世远一脸受了委屈和不公道待遇的模样,他说他初到宁波府,戚英姿又仗势欺人,委屈受大了。 祁玉揪着祁氏的袖子,“姐姐,一旦戚将军开口说话,我就真的完了。我完了,连带着都察院的钟水斋都要完了。哈哈,哈哈!” 见祁玉一脸濒疯了的样子,祁氏握着马世远的钱,人有点钱的时候,通常都特别胆大。祁氏说:“开口说甚么?谁要开口说甚么?她已经犯了法,岂是她想说就说的?” 祁玉梗着脖子,“姐姐,她......” 庆王妃祁氏摆一下帕子,在没有汗的脖子上点了点,“既然明知道某些人要说错话、办错事,那就不要让她说了,省得祸害人。” 方成抬着霍韬和白湘灵回了家,方老爷带着太太连着方家的小姐一道在门口站着,见了霍韬就要行礼,“国公爷来了!” 霍韬伸手去扶,方老爷站起来,瞧见站在霍韬身后的白湘灵,心中一荡,心道,好貌美的女子!方家太太和小姐也瞧见了白湘灵,方太太瞧了白湘灵,再瞧自己的女儿,便觉得不对劲了。原先她觉得自己的女儿就算不是天姿国色,也是闺秀中翘楚,这一番见了这个女子,突然觉得自己女儿皮肤不够白,连那模样,似乎也不那么好看了。 正所谓人比人,气死人。方太太心中好一番比较,心道:这姑娘如此貌美,我家婳儿该如何是好? 白湘灵却压根没看方家的小姐一眼,她目光一直盯在霍韬身上,心中腹诽,‘天天都干些没用的,你到底甚么时候才能把我的戚将军救出来。’ 因为白湘灵望着霍韬,方太太又松了一口气,心说:还好还好,这姑娘是国公爷自己的人,不是要送进皇宫的,还好。 方家的人从不放心到放心,他们又误会了,这一误会,便更热情了些,“姑娘,来,这边坐。” 方家的小姐举止果然沉稳,她替白湘灵引路,说:“我叫方婳,在家行二,姑娘叫甚么名字?” 若没有白湘灵在前,单独看方婳也是一等一的相貌,尤其她的举止受过严苛训练,吐字发音也是有讲究的,这回一说话,声气清晰婉转,饶是霍韬也侧目看了她一眼。 因为霍韬这一眼,方太太便觉得有指望了,她心想,这如此貌美的姑娘国公爷定然是自己中意的,那我家的婳儿,入宫就有希望了。 方婳给白湘灵递过去一盏茶,“这是百花蜜,有些甜,也有些酸,夏日里喝是最好的,我平常喝得最多,不知道姑娘喜欢不喜欢?” 方婳说起话来真是如糖似蜜,霍韬背着她们,也觉得听了心中舒畅。方婳含笑看着白湘灵,湘灵侧目,“我姓白,叫白湘灵。” 湘灵的声气很清脆,乍然一听,还有些冷,众人本来都泡在方家小姐如蜜的甜嗓音里,被湘灵这么一冰,霍韬又回神了。 白湘灵端了杯子,冷不丁又看了霍韬一眼,心道,原来你带我到这里是来看姑娘的,那我就不客气了。 白湘灵站起来,开口说:“你还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吗?” 白湘灵这一嘴听起来就像吃醋,方太太于是更加放心了,连忙叫方婳招待好白姑娘,不拘甚么吃的喝的,或者带她去玩。 霍韬道:“二位这么晚寻我过来,有什么事?” “听说国公爷最近在往刑部走?”方家见自己女儿入宫有希望,连忙献好,“不知道国公爷是不是遇上甚么麻烦了,咱们人力单薄,不能相帮,但贱内家有个族兄在通政使司任职,不知国公爷需要否?” 方老爷起了话头,方太太连忙跟上,“是的,是的,我家里有个族兄在通政司当个小官,若是国公爷需要,咱们可以请他上奏中央朝廷,替国公爷伸张正义。” 方老爷纠正,“是申诉冤枉,上告不公不法之事。” “对对对,正是如此,正是如此。”方太太道:“国公爷有所不知,这南直隶的三法司其实是一家的,都察院的右都御史钟水斋与刑部尚书张桂是姻亲,大理寺少卿郑珂更是钟家的座上客,这几人都是一伙的。” 霍韬心道,果真如此,我刚刚便领教过了。 方老爷说:“刑部侍郎倒是独成一家的,但侍郎大人身体不好,三天不坐堂是常事,或者半月不出现也属正常,一年中竟有大半年在养病。且侍郎大人醉心律法,自己写书立著,与钟水斋那一伙不来哉。另外就是都察院左都御史,这位大人恐怕国公爷也认识,他是北京城来的,到南都时间尚浅,与这边还有点水土不服,前些日子被右都御史钟大人气的够呛。” 方老爷叹口气,“大理寺卿就不说了,今年七十有八,老态龙钟,听说不大管事了。” 霍韬捏着杯子,还没说话,白湘灵抿着嘴,将茶盏子往桌上一碰,冷声道:“将军是被冤枉的,我要上京告御状去!” 白湘灵声音既冷且脆,混上青瓷碰撞小紫檀木的声音,竟有丝丝回鸣,她说:“我就不相信,他们还能一手遮天了,霍韬,你带我去北京告御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完美计划 ,最快更新大明海事最新章节! 戚英姿在都察院的牢房里压着, 有人叫她出来, “会写字吗?” 原来有个死刑犯正在候审, 等朝廷秋审,秋审之后, 他就会判死刑了。一个狱卒说:“我不认字, 他想写封家书, 叫家里人拿点东西来, 你帮忙写写。” 戚英姿望着那个老头,那老头是个死刑犯,听说当街杀人, 杀了自己的儿媳妇,有人说他们扒灰,有人说那媳妇毒害他儿子,其中内情不知, 总之那老头要死了。 “姑娘, 帮帮我吧?” 戚英姿略一犹豫,点头答应, “嗯, 你想写甚么, 你说。” 这封家书很长,其中内容复杂, 有老头想吃的东西, 有老头常吃的几味药, 有询问家里人的情况, 有说起最近南京城的新鲜事,甚至这老头还问家里香料铺的生意好不好。 写到这里的时候,戚英姿停了停,那老头说自己儿子是做香料生意的,顺便问问家里铺子的生意,叫她不要多心。 戚英姿点头,继续写,写到最后,狱卒叫她签名。 戚英姿问那老头的名字,狱卒说,“不是签他的名字,是签你的名字。” “我的?” 狱卒说,“信件是要放出去的,他又不会写字,焉知不是人家冒名顶替,签你的名字,再说明是替他写的家书即可。” 戚英姿用眼神征询那老头,那老头点头,“是这样的,循常例,是这样的。” “哦”,戚英姿将信折起来,要在信封上备注,那狱卒一把抽过信件,“信封不由你写,这由我们的执笔胥吏统一填写。” 狱卒走了,老头和戚英姿又被重新关押起来,戚英姿想找个人来问问情况,比如说都察院究竟打算把他关押到甚么时候去。 “喂,吃饭了!” 换了一个狱卒过来,这人端着一个托盘,盘子上有半碗卤牛肉,卤牛肉上头还压着一只鸡腿,另外饭也是热的,并不是平常吃的那种冷饭。 戚英姿道:“这是断头饭?” “想多了。”这狱卒冷冰冰,“随你,爱吃不吃。” 戚英姿瞧还有一杯水,用杯子装着,还有点淡淡的茶水味,她抿了一口,的确是茶水,并不是平时给的白水。 饭是吃不下去的,方才那要求写信的老头子望着饭菜,戚英姿将肉递过去,“你想吃?想吃就吃吧,喏,给你。” 老头拿着牛肉吃起来,戚英姿抿嘴,心道,这叫什么事啊,刘若诚他们有没有来找过自己?“哎”,戚英姿摇头,又喝了一口水。她想,这茶就是比水好喝,水白泠泠的,一点屁味都没有。 “砰”,那老头砸在床上,戚英姿瞧过去,心想,果然有鬼,幸亏我没吃。 “喂,喂,有人昏倒了,喂......”戚英姿想扯着嗓子喊几句,还没喊出声音来,又是‘砰’一声,她也昏倒了。 “大人,好了。” 两个狱卒从外头进来,说:“大人,现在是?” “丢江里去。” “老的也丢?” “老的留下,吊死。” “是。” 那位大人是个年轻人,他背对着牢门,因刚刚拿了信,手上沾了点油墨,用帕子使劲擦了擦,“蠢材,活着都是浪费口粮。” 在霍韬带着白湘灵来回奔波的时候,方家又带回了消息,“国公爷,不好了,听说戚将军认罪了,她签了认罪书。” 方成道:“确有其事,都察院正要同刑部及大理寺同审,但戚将军已经认罪了。听说同认罪的还有一个当街行凶的凶杀犯,那人认罪之后就自己缢死了。” 霍韬拧眉,“戚将军呢?” “听说戚将军跑了,都察院说戚将军破了牢狱,自行跑了。” “跑了?”霍韬觉得此事有说不出的怪异。方成道:“错不了,通政司的人也去了,姚大人是咱们夫人的娘家兄弟,和咱们方家向来走得亲近,他说的不会错的。” 都察院果真亮出了戚英姿的认罪书,上头两行字,“我收日本商人香料十桶,对他们予以优惠和放行。”信纸底下还有签名,“戚英姿”。 座上诸位大人都是文臣,文臣迂腐,也不懂武将作风,一个说:“就这样?” 祁玉道:“就是这样。” 那许久不见人的刑部侍郎道:“对于此等叛臣贼子,对我大明朝廷有二心者,确该问罪。” 钟水斋道:“上报朝廷,就说游击将军戚英姿不服朝廷管教,越狱出逃。” “是。” 等霍韬和沈约收到切实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北京城传来诏书,内阁拟旨,“捉拿戚英姿,并召马世远回京述职。” 时间已经进了七月底,八月里嘉靖帝就要举行祭祀仪式,方家很着急,着急霍韬怎么还不回京,他们还想着方婳在这个八月的中祀中有所表现呢。 另外就是白湘灵,她跟霍韬说,“我要进京,我要见皇帝。” 抛开戚英姿这个案件本身,霍韬还是很乐意带着方婳与白湘灵两位姑娘进京的。可关于戚英姿,这个案子真是有说不出的诡异,具体是个甚么情况,霍韬说不出来,他只觉得预感不太好。 戚英姿去了哪里,她被抛进了长江里,扬子江的水浩浩汤汤,漫无边际,戚英姿从小在海边长大,她会水,所以她一直没有沉下去,只是随着江水一直飘荡。 两天以后,她醒了过来,醒在一艘船上,船上全部是人,男男女女,混着孩子,大家挤在一个阴暗逼仄的船舱里。 戚英姿想开口说话,她刚刚开声,却发现自己无法出声了。 戚英姿想说,“这是哪里,你们是谁?”从嘴里说出的话却成了,“啊啊啊”,再没有一句完整的话。 女将军哑了。 戚英姿张着嘴,想要说明自己的身份,她却发现,她哑了。 至于是怎么哑了,戚英姿想,或许是那杯茶,她嘴馋,喝了一杯该死的让她致哑的茶,所以她哑了。 船只摇晃,舱房里有人呕吐出来,戚英姿想站起来,却发现这里低矮不容人站直,她勾着腰走过去,拍了拍那女人的后背,那女人生的很好看,眉清目秀,戚英姿听见她说了句:“多谢。” 多年后的戚英姿回想起来,她绝对不会将这一场持续日久的海上漂流称为一场奇幻之旅,因为这场漂流既不唯美也不浪漫,这里充满的都是肮脏的奴隶交易。 是的,她成了奴隶,这一船一百五十八个人,都是奴隶,其中还包括八个不到十三岁的小孩。 戚英姿无数次想过她会死在海上,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战死作为一个将军的归宿,绝不丢人,即使不会战死,她也希望能一直守在沿海,教敌人不敢来袭。就算等她牙齿都掉光,也能回敌人一句:“廉颇老矣,尚能吃饭!” 从中国的唐朝时期,朝鲜的新罗国就善于吸收中国的典章制度,等到蒙古完全征服亚洲腹地,高丽就完全被制控在元帝国的统治之下。高丽的王子被送到北京,并且与蒙古的公主联姻,蒙古在平壤和双城派有骑兵。 元朝垮台,明王朝取而代之,而此刻的朝鲜也面临高丽朝的垮台和朝鲜王朝的兴起,朝鲜国王通过朝贡表示对明王朝的顺从,并且通过朝贡体制获得明王朝的支持。 关于朝贡,自朝鲜王朝的太.祖皇帝李成桂开始,朝鲜就对大明朝提出了册封的要求,因为从法律上说,李成桂是一个篡位者,他特别需要取得正统性的认可。洪武皇帝收到李成桂就位的消息,明廷的反应很复杂。 洪武皇帝颁布御旨,宣布高丽国恢复使用朝鲜一名,‘朝鲜’一名字来源于朝鲜语,意思是“早晨宁静的土地”。洪武皇帝赞扬李成桂行为适宜,这样就表示含蓄地接受了他。 另一方面,洪武朝的礼部尚书在另一封文书中警告李成桂,警告他不要惹是生非。礼部尚书希望李成桂就像他的先祖一样,他对李成桂的先祖表达了一种满意,但对李成桂在朝鲜惹是生非的行为表示不满意。洪武朝的礼部尚书最后表示,既然已成事实,大明朝对他有暂时性的容忍,但这种容忍是随时可以撤销的。 这是朱元璋作为皇帝陛下予以朝鲜至高的宽容,以及大明朝的高级官员对朝鲜李成桂的接纳和敲打。 李成桂自己的说法则是,朝鲜人民热烈恳求他登基。但大明朝对于这种说法,一直保持怀疑。 明朝对于朝鲜新政权的出现较为冷漠,明廷认为李成桂是前高丽臭名昭著的大臣李仁任之子,他们并且认为,李成桂在登机前,谋杀了高丽朝的最后三位国王。 李氏家族起源于朝鲜西南的全州,但李成桂的父亲李仁任在朝鲜东北境渡过了许多年,那里朝鲜人和女真部落混居在一起,李成桂在那里长大,并且精通骑射、与女真人酷爱的军士运动。 李成桂手底下有不少军事将领来自女真部落,朱元璋认为李成桂与女真人亲近,这会成为明王朝对满洲女真统治的障碍。 李成桂整个人生的军事生涯也另朱元璋警惕,李成桂曾经对抗过大明王朝对辽东的扩张,也正是因这次军事行动,导致李成桂夺权上位。 并且李成桂继位之后,一直勾引女真人移居到朝鲜国控制的区域。 朱元璋旨在安全分开东北各民族,而李成桂正在试图破坏大明朝的部署。 朝鲜一直希望与明王朝关系正常化,并上了一些奏表,奏表中部分内容措辞不当,朱元璋认为这些奏表对他有冒犯之意。于是朱元璋降旨朝鲜,要求惩治写奏表的人。第一次朝鲜敷衍拖延,第二次朝鲜一个高级使团上告朱元璋,说他们的确没有冒犯之心。(出自《朝鲜王朝实录》) 等到李成桂继续在军事上冒犯大明的时候,朱元璋没有耐心了,他预备与朝鲜绝交,并且关闭了中朝边界。 洪武皇帝出现了再度向辽东进发的意志力,朝鲜宫廷突发危机。可洪武三十一年,太.祖皇帝朱元璋在南京去世了。 同年,朝鲜的太.祖皇帝李成桂退位,王子芳果继位。四年后,政权被他的弟弟芳远推翻,芳远的统治持续了十八年。 这一时刻,大明朝也发生了相似的事情,建文帝朱允炆在朱元璋之后继位,他的叔叔朱棣发动了兵变。 那么此刻,朝鲜王朝对明王朝皇权争夺者们的支持至关重要。建文三年,建文帝与燕王的战争正在向长江推进,建文帝要求朝鲜提供给他一万匹战马,因为他们发现燕王的骑兵难以抵挡。 直到永乐帝继位前,朝鲜与大明的交易主要集中在马匹,朝鲜国需要明廷册封国王,他们以战马作为交换,以朝贡形式交易,同时获取中国的丝和棉布。(出自末松保和《高丽朝末和朝鲜朝初的对明关系》) 明代朝鲜派往中国一年是三个使团,一个在阴历的元旦,另外两个分别是皇帝的生日和太子的生日。到了后来,也有在冬至派出使者的。而《大明会典》明确规定了朝鲜贡品的清单,上贡的内容包括:金、银、各种蒲席、豹皮、海獭皮、素丝、各式染色亚麻布、珍珠、人参、白棉纸、拂尘。 以及,朝鲜对大明每三年朝贡五十匹.种.马。 在这些常规贡礼之外,还有一些特殊的贡品,包括:牛,超过定额的马,还有茶、胡椒、谷物、制作武器的材料。另外,还有一种最令人厌恶的索求——女奴。 奴隶这种人口交易是明朝与朝鲜关系中最败坏和最肮脏的问题,但这个问题是始于元朝,并且于整个明朝绵延不断。 明朝将这种人口交易称为“人贡”,虽然明帝国没有表明人口数,而朝鲜每次进贡的人口数也不多,但这种交易本身令朝鲜人痛苦。 朝鲜送过来的人贡,男孩子有的进宫当了太监,女孩子若进宫,命运会好一些,兴许能在后宫中出人头地。甚至关于成祖皇帝流传着一种说法,说成祖皇帝是朱元璋某位朝鲜妃子的儿子。(李晋华《明成祖生母问题汇证》) 这些成了妃子的女人人贡良性地刺激了朝鲜和明朝的关系,但朝鲜人认为人贡从根本上违反了儒家基本原则,并且这些女孩子都出自朝鲜的贵族家庭,这就更令人不忿了。 后头朝鲜人上贡的女子就不仅是宫妃了,后头还包括厨娘和舞伎乐伎,但在宣宗去世后,英宗继位的第一年,英宗就遣返了朝鲜国上贡的过来大明效劳的朝鲜妇女。(正统元年,英宗遣返53名朝鲜妇女。出自《明史》) 戚英姿登上的是一艘通往朝鲜国的船,里头的人都是朝鲜贵族从中国买去的奴隶,里头大多数都是年轻女人,少数几个青年男子夹在其中,仔细看去,也都是面部姣好的年轻男人。 另外还有几个孩子,最大的那个十三岁,最小的九岁,都是男孩子,也都是长相出众的。戚英姿与他们在一艘船上呆了将近二十天,中间也遇到过明军在海上搜查,可没有人发现甲板之下的暗舱。 等船终于不摇晃的时候,他们到朝鲜平壤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平壤崔氏 戚英姿与船上一百多名奴仆一起下了船, 初到这个陌生的地方, 言语不通,他们这些奴婢大多都来自南方, 最遥远的还有云南边境过来的人。 更多的是南直隶辖下海州人,那处靠海渔民也多, 许多人家靠天气吃饭, 收成不好的年节便卖掉儿女去大户人家做工。这里的三十多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都是被家人卖掉,签了死契之后, 又被转卖到这里的。 船上多□□仄生活,人人身上都肮脏, 没有水洗澡,靠近了闻,或有一阵阵腥臊味带着汗臭味散发出来。戚英姿也站在人群里头, 目光往外头瞟。 “先带他们去更衣, 请主人挑选。” 领头的中国商人说得一口流利的朝鲜官话, 戚英姿数了数来对接引路的人的人数,八个,对方来了八个人。要不要现在就干掉他们,自己跑? 戚英姿已经有点蠢蠢欲动, 可身边的那个柔弱姑娘又开始呕吐, 来接引的人已经开始商量:“那个是不是有病,如果患病, 就不要她, 免得祸害府里。” “没有, 没有,她绝对没有生病,她是健康的。” 那领头的中国商人先解释了几句,后头走到戚英姿与那姑娘身边,低声说:“不要装病,装病只有死路一条。来到这里,病人只有被活埋,或者现在就直接把你丢进海里喂鱼。” 那呕吐不止的姑娘被吓住了,果然不再咳嗽和呕吐。领队的中国商人从对方手中接了钱,转身去了。戚英姿望着那人背影,心中骂道:赚这种黑心钱,泯灭良心的东西! 平壤城在朝鲜国的北边,与大明朝的边境相隔并不远,戚英姿她们的第一处落脚点就是朝鲜战将崔德的宅院。 崔氏一族好战,与喜爱用联姻与王室保持亲密关系的权党不同,崔氏手握重兵,独树一帜,镇守平壤。 戚英姿她们一行到了崔氏的后宅之后,就有装扮得面白唇红的几个中年仆妇过来一一甄选她们的长相。“这个好,这个不好”,几个仆妇对着这一百多人选了又选,最后分出来两拨,一拨是长相最拔尖的,“送往汉城,这一批长相都好,汉城的贵族们会喜欢的。” 戚英姿听不懂长相好不好的问题,但她听懂了‘汉城’二字。宁波府里常驻一些海上商客,甚么马岛c熊川c蔚山这些地名常有出现,包括汉城也被他们经常提起。 朝鲜国的都城就在汉城。那一拨长相最出挑的姑娘会运往汉城,而剩下的又分成两队,一边是男,一边是女。 戚英姿成了粗使丫鬟,在崔府里扫地剪花。而那个时常呕吐的姑娘也因为面部发黄容颜不显,被打发去了洗衣裳做杂事。 日子平静如细水流淌而过,但这样的日子并没有过上太久,崔家就出现风波了。 外头的权贵给崔家二公子崔礼送来几个标致的男伶,在崔二公子过来后院挑选男伶的时候,他的亲生哥哥崔安追来后院打了他。下人们传出来的原因是崔安新娶的妻子告状,说她被她的小叔子调戏了。 崔礼和崔安都是崔家的公子,但兄弟二人的关系好像并不好。当然,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孰是孰非外人也不清楚,但崔家的两位公子预备动武,引来许多下人。 下人们开始议论纷纷,戚英姿听不懂。她握着扫把,抬眼看着崔家两位公子,一句话没说。 强者强,弱者弱,戚英姿冷漠不语,兄弟决斗也总有个强弱之分。崔家两兄弟都持剑互刺,戚英姿瞧见崔安并不是崔礼的对手,因为崔礼的剑刚刚险些削掉了他哥哥的鼻子。 崔安来势汹汹,崔礼一脸傲慢,等崔家的家主崔德站在走廊上的时候,两兄弟才住了手。 主人们的丁点琐事一定会像病症一样快速传遍仆人们的圈子,尤其是那天午后许多下人们都亲眼目睹了崔家两位公子这一场小型的决斗。并且在大户人家的后院里,下人们除了传颂主家的闲话,他们也没有甚么过多的其他乐趣可以找。 “姐姐,你听我说,你听我仔细给你讲讲,崔家两位公子是怎么回事。” “他们是这样的,原来大公子新娶的妻子曾经是二公子的情人。大少奶奶是出自朝鲜另一个有名的世家,伊家。她的名字也很好听,她叫伊秀。 “原本啊,二公子和伊秀小姐一直是青梅竹马,两厢情愿。谁知后来平壤突然吹出来了一阵邪风,外头的人都说崔二公子崔礼其实是好男色的”。 戚英姿笑一笑,用眼神询问:“真的吗?” “真的,真的,千真万确。”秀儿拍拍自己干瘪的胸脯,“姐姐,错不了,你信我。只要是我打听回来的,管真” 戚英姿听了关于崔家兄弟的小半天闲话,觉得好笑,这种豪门秘闻,真的比街上市井妇人的故事好听得多,有些传奇。 这个能把崔家内情打探个七七八八的姑娘就是当然在船上呕吐的瘦弱姑娘,她叫秀儿。秀儿说:“二公子出了这个事情之后,伊秀小姐就伤心了。这时候吧,大公子就拼了命地追求伊秀小姐,然后伊秀小姐就嫁给了崔家大公子崔安。” 秀儿一说,戚英姿就笑,然后点头。秀儿很机灵,尤其在语言这方面有天分,她才来朝鲜不久,现在已经能将别人的话语听个五六分,余下三四分,她自己琢磨琢磨也能猜出来。 “姐姐,我跟你讲,大少奶奶她”秀儿在洗衣房听来很多传言,从她听来的传言中看,伊秀是个娇气到不能再娇气的姑娘,喝热水嫌水烫,喝冷水嫌塞牙缝。吃个西瓜也能嫌汁太多,弄脏了她的衣裳。总之其中各种矫情造作,不足一一论之。 秀儿如今在崔家后院的浣衣房劳作,每日从日出劳作到日暮,她和崔安的妻子一样名字,但命运截然不同。秀儿偏着脑袋,叹一句:“真是同人不同命啊,我在大明朝的时候就没有这种好命,到了这里,更是想都不敢想。” 戚英姿用眼角看了秀儿一眼,她想问她:“你想回大明朝吗?” “姐姐,我跟你讲,晚上我去厨房找个鸭架子出来咱们吃,今晚上有夜宴,指定有多的菜,他们吃不完,都是倒掉浪费了”秀儿兀自叽叽喳喳,她没读懂戚英姿看她的眼神。 戚英姿从秀儿身上收回眼眸,她想,我要回大明朝,我需要钱,还有一艘船。但凭借现在的自己或者是秀儿的单薄力量,决计是难以完成的。 戚英姿勾下头,她想等个机会,机会到了,她就把秀儿和那几个孩子都带回去,带回大明去。 嘉靖十年的夏天,大明的海域上有一艘行船静悄悄抵达平壤,里头装着一百多个人奴。 盛夏无风,海起浪了。 戚英姿想等一个机会,而这个属于戚将军的机会来得很早,因为并没有隔上太久,崔家就出事了。 嘉靖十年的冬天,十一月里,崔家二公子崔礼在自己的屋里亵玩男童,他的嫂嫂伊秀不知为什么闯了进去。伊秀进去之后就开始痛哭,等崔安赶到的时候,只见自己的妻子在痛苦哭泣,而肇事者崔礼却不见了。 伊秀受了委屈,崔安要找弟弟决斗。决斗,这是属于两个男人之间的关于尊严的决斗,无人能劝解。 决斗的场院还是在后头庭院,崔家两兄弟的武艺明显是崔礼更高强一些,但崔礼似乎让着他的哥哥,即使他的哥哥像是发了狂一样地用剑刺他。 仆妇们都躲得老远,刀剑无眼。戚英姿拿着一根扫把,动也不动,就这么冷眼瞧着崔家的两位公子动武行粗。 “住手。”廊下来了一位老头子,老头很胖,穿着铠甲,手里提着一把长刀。这种长刀戚英姿真是熟悉得很,大明朝锦衣卫百户以上的官员几乎人手一把。 来人是崔德,崔家的家主。这老头杀气凛冽,戚英姿手握着扫把不禁又握紧了一些。老头话不多,他握着长刀,说了一句:“海上无风,为何起浪。” 戚英姿的手指在扫把上弹了弹,她心想,谁说有风才起浪,无风起的浪才更高。 崔安疯狂地攻击了他的弟弟,可崔礼一直抵挡,不肯主动攻击。等到崔德一来,崔安终于停了手,他表情肃穆,提着长剑走了。 这一次决战之后,此后半年中,崔安没再找过崔礼的麻烦。但也就在次年,崔礼染了天花。 天花,中国人将之称为花柳病,虽不是无药可医,但亦难以治愈。 外头的人都传言,“二公子要死了。”谣言传颂得铁板钉钉,都在说崔礼快不行的时候,秀儿也过来说:“姐姐,听说二公子快死了,你知道吗,崔家的传统是海葬,他们可能要为二公子举行海葬。” 所谓海葬,就是将人放在棺材里,再弄一艘船,棺材搁在船上,等船飘到海中央,自然沉没。这种习俗浙江临海一带也有,戚英姿的心抖了抖,她心道,我要的船来了。 既然有了船,那戚英姿就一直等着崔礼闭气,崔家给崔二公子海葬之时,就是他们返回大明之日。 戚英姿先等了七天,这七天里,崔礼没死。戚英姿又开始数日子,数到第四个七天的时候,崔礼还是没死。 戚英姿心里着急,偏偏她又说不出话来,于是只好一直等。可她等来等去,日子数来数去,崔礼就是没死。这一数又是小半月过后,崔礼没死,再半个月过后,崔礼还是没死。戚英姿心道,不对呀,既然他一直没有病愈,怎么会还不死? 二公子染病,天花,屋里无人伺候,外头也时而有人看管,时而无人看管。大部分的时候,外头都是无人的。戚英姿终于等到起了疑心,她决心亲自去看看崔礼的情况。 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晚上,戚英姿手脚很轻便,她拉开崔礼的房门,回手锁门的时候,一双白净干瘦的手悄无声息地捏住了她的手腕。 戚英姿低头,钳住那人手臂就往身前摔。 “哼”,一声轻笑,戚英姿扭头,就见崔礼靠在墙角。清瘦的男人穿一身绸衣,他腰上绳子还松松垮垮的,男人问:“崔安派你来的,来看我死没死?” 戚英姿不语。 “说话。”崔礼脸色青白,他的确身体不佳。 戚英姿摇头。 ‘二公子,不是我不想说,是我说不了啊!’戚英姿心道。 女人转过头去,她面对崔礼那张白净的脸,眼睛就不动了。她想到了另一个人,远在海的那头的另外一个男人。 他好吗?不知现在他还好吗? 女人脸上流露出一种奇异的色彩,这种色彩落在她黝黑的眼珠子里,就着屋内的灯光,那一瞬间,流光溢彩。崔礼向来不是个粗心的人,他很快就瞧见了这个女仆眼中那种异样的神采,于是崔二公子问了一句:“你是崔安的情人?” 戚英姿扭开头,崔礼长得的确和沈约很相似,但他们不一样。尽管沈约甚么时候都是那副温温的样子,可他不会装病又装死。 崔礼瞧戚英姿,倏地笑了,说:“你是个好姑娘,崔安不好,你不要爱上他。” 鸡同鸭讲,一场无厘头的鸡同鸭讲。要是秀儿在这里,她准得趴在戚英姿身上笑个三天三夜。不过戚英姿显然没有秀儿的语言天赋,崔礼对她衷心的劝诫,她一个字都没听懂。 崔礼说话她是听不懂,不过她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崔二少爷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戚英姿摇头,心道:看来夺崔礼海葬的船是行不通了,若是想回大明还要另寻他法。 戚英姿低头拿块布巾,假装在崔礼的矮塌上擦了擦,接着就要退出去。“哧哧”,崔礼又笑起来,他拉住戚英姿的手腕,张开嘴示意她,“啊”。 戚英姿扭头看他,崔礼指着她的嘴巴,示意她把嘴张开。戚英姿毕竟过去还是个将军,一个陌生男人叫她张嘴,她反而将嘴闭得更紧了。 崔礼轻轻笑,说:“让我看看你的舌头,不用怕。” 崔礼笑起来也很好看,戚英姿不知为何,又在他的侧脸上瞧见了沈约的影子。沈约也是这样笑,半颔首,微微笑,他们笑起来的时候,都是嘴角略微上扬,显示他很愉快。 崔二公子的两根手指就要凑到戚英姿脸上来,戚英姿伸手化掌就去劈崔礼的手腕,崔礼挑眉,“哟,看起来还挺有脾气?” 戚英姿不肯张嘴,也不肯让崔二少爷看舌头,崔二少爷说:“明天晚上你再来打扫一次,我这里经常需要清洁。” 戚英姿低头退出去了,她别的没听懂,就听懂了一个‘明天晚上’,还有一个‘扫地’。 次日,入了夜幕,秀儿从洗衣房回来,瞧见戚英姿提着扫把要出去,她说:“姐姐,你知道吧,崔大人今天发脾气了。听说是崔大人给国王提了建议,说甚么打仗甚么的,但国王没听他的,国王好像听了另一拨人的,把崔大人都给气病了。” 平壤,打仗?戚英姿很快就联想到是不是朝鲜国和大明朝要打仗了,她提着扫把抬脚就往崔礼屋里冲。 崔二公子穿一件白色的锦袍,半跪半坐在地上,戚英姿拉门进去,男人道:“你来啦?”又拿出一小碟子点心,然后看她,“饿了吗?” 点心很精致,戚英姿自来了平壤,就没怎么吃过点心零嘴,不过这些东西本也不是给她们奴仆吃的。 崔二公子微微笑,“来,吃吧。” 戚英姿睃他,崔礼又从矮塌上拿了个罐子出来,里头装着一碗药,他说:“给你治喉咙的。” 是药三分毒,戚英姿自然不会喝。女人冷眼瞧着那碗药,崔礼知她不信,便从柜上拿了本医术出来,他一样一样指给戚英姿看,“大青叶c菊花c连翘” 医书上的字是看不懂的,那些画儿倒是看得懂。戚英姿看了这药方子,开始摇头,她指着自己喉咙,咿咿呀呀:“这些没用,我是哑了,并不只是喉咙痛。” 戚英姿张开嘴,手指开始比划,‘我喝了□□,哑巴了。’ 崔礼恍然,然后合上医书,将那碗清凉解热的汤水拿开,自己一口喝了。戚英姿瞧他,崔礼摊手,“你害怕我下毒,但我没有。我自己喝了,你可以放心。” 戚英姿忽然觉得崔礼其实有些孩子气,这碗药他根本不必喝,谁管他有没有下毒,因为自己根本不会喝,也不在意。 崔礼将点心递给她,自己也拿了一块放进嘴里。戚英姿瞧见他动作,摇摇头,意思是,‘你不必如此,我不爱吃点心。’ 崔礼的桌上便有纸笔,戚英姿画了个朝鲜国的轮廓,又勾了个辽东的地形图,崔礼的眼神渐渐严肃起来,他瞧这个哑女,戚英姿也在瞧他,比划道:“是不是打仗了?” “没有。” 崔礼接过笔,在朝鲜旁边又另勾了一块地方,日本。 戚英姿点头,心道,还好,还好是朝鲜国和日本国。 崔礼将笔搁下,一手托腮,望着戚英姿,轻轻笑,“你不是崔安的人,他才不关心哪里是日本,哪里是大明朝。” 戚英姿口不能言,脸上约莫流露出生无可恋的表情,崔礼道:“不要失望,我能给你治病,我就是平壤城里最好的大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我的姑娘 平壤崔氏是朝鲜政党的在野派, 崔氏掌门人崔德一直秉持增强朝鲜边境防御的理念,但当权的政党认为朝鲜防御已经足够了, 在朝党和在野党用两种不同的军事理念左右着朝鲜王朝的国王。国王听取了当权派的建议,与日本相安无事和平共处。 总的来说,朝鲜国是个受儒家思想熏陶甚深的地方。戚英姿来到平壤小半年之后,她先后认识的人有崔礼c崔安, 还有崔安的妻子,伊秀。 戚英姿认识伊秀以后, 才发现她与传言中的娇柔造作完全不一样。 伊秀是个好姑娘, 她知书达理, 说话温柔,为人处事也没有世家豪门大小姐的那种跋扈虚伪。她含蓄而矜贵, 举止有度,下人们开始喜欢她,她们也不再在背地里说她的坏话。戚英姿也觉得她不错, 只是有一点,她和崔礼的关系变得很恶劣。 伊秀曾是崔礼的未婚妻, 但后头传出崔礼好男风的说法, 崔礼自己也不否认。伊秀绝望了,最后才接受了崔安的追求。 “姐姐,你说这是不是甚么话本子里的畸恋, 就是甚么小叔子和嫂子有情, 哥哥既疑心自己的妻子, 又要防着自家弟弟。” 说话的是秀儿, 她还在浣衣房里洗衣服。浣衣房里的新闻一点也不比其他地方少,秀儿说:“昨儿夜里大奶奶又哭了一场,哭得惊天动地,把老爷都惊动了。” 秀儿将汉人家族里的那一套称呼全线搬到了朝鲜,她嘴里的大奶奶指的是崔安的妻子伊秀,老爷自然指的是崔德。 “哎”,秀儿撑着脑袋,“姐姐,你想回家吗,我都不想回家了,回家吃不饱饭,我后娘天天想着把我卖了,换点钱给弟弟吃喝。” “你有弟弟?” 戚英姿用一种公鸭嗓般的聒噪的声气说话,她嗓音受损,加之她有半年没发过声音,这一开口,声气如变声期的少年,难听至极。 秀儿连忙端一杯金银花泡的茶水给她,“姐姐,你嗓子可好多了,咱家二少爷真是妙手回春,你以前可一个字都说不了。” 戚英姿点头,喝了一碗秀儿给她特制的茶水,她现在能断断续续说话,但嗓音沉闷,说多了,喉咙里面火辣辣地疼。或者有些转音和高调,她根本发不出来,有些时候听她说句子,像在吞音。 不知不觉,来到平壤已经大半年有余,戚英姿想问问大明朝的消息,崔安不必说,他甚么都不知道,只知道防着自己的妻子和自己的弟弟私下接触。若是问崔礼,他有些事情知道,有些事情,他的确是不知道。 旧年八月,也就是戚英姿初漂流到朝鲜国的那一年,嘉靖十年八月,嘉靖帝收了九个嫔妃,听说是在大学士张璁的建议下额外选的。 戚英姿想更进一步知道嘉靖帝收了哪九位嫔妃,她问崔礼,崔礼摇头说不知。“这个真的没有办法知道,只知道嘉靖皇帝在八月的中祀中挑选了几个他喜欢的进宫,宫妃的全部人名难以打探。” 崔礼当然没有办法搞清楚嘉靖帝具体收了哪几位嫔妃,霍韬将白湘灵送进八月中祀中充当舞伶,白湘灵那般容貌,当天她穿火红的舞衣站在祀台上,赤脚的女子踏歌起舞,惊了半个北京城的眼。 白湘灵美,美得惊人,嘉靖帝又不是瞎子,他不仅不是个瞎子,还是个精通书法绘画舞乐的艺术高手。皇帝既然沉溺于艺术消遣,便也懂得这位红衣舞伶的惊世之美。 八月中祀落了场,嘉靖帝要沐浴斋戒,斋戒期一过,内宫就开始打听那位红衣舞伶出自何家。霍韬大大方方将白湘灵献了上去,他没有隐瞒,镇国公直接告诉群臣,这美人儿是我霍家为圣上招来的。 霍韬送上了白湘灵,嘉靖帝爱不释手,当即宣布要为这位女子册立名号,白湘灵入宫不足两个月,就得了个夫人,皇帝亲赐的字,“恭奉夫人”。 九位新选的后宫妃嫔里白湘灵占了一个名额,里头还有一个方婳。方婳也随着霍韬进了北京城,但霍韬没让她去八月的中祀里展现她的礼仪风度。霍韬是这么想的,中祀仪式只出白湘灵,白湘灵可以稳稳抓住皇帝的眼珠子,若再上一个方婳,怕两厢受损,双方都讨不到便宜。 方婳的仪态是经过精心训练的,一举一动完全合乎大家风采,霍韬不急,方婳只需要一个机会,教人看见,教人发现,方家姑娘离进宫就不远了。 果然,霍韬送上了白湘灵,京城大官小胄都急着到镇国公府走一圈,等到张璁去镇国公府打听白湘灵来历的时候,方婳就出现了。 张璁很满意方家这位姑娘的举止仪态,首辅大人后来又直接询问了镇国公关于此女的家世背景。等张璁离开后,没过上三天,宫里就传来消息,宣方家姑娘进宫参加懿选。 主持懿选的是嘉靖帝的第二位皇后,张皇后。她不能生育,出于皇后娘娘为皇家诞下子嗣的责任也好,或者出自于内阁文臣的压力也好,张皇后不得不亲自出面,为嘉靖帝挑选宫嫔,以此增强皇帝生子的可能性。 张皇后整体上是个正直的人,她完全依照皇帝的喜好去挑选妃嫔。嘉靖帝注重礼仪气度,最喜欢在朝廷大礼中表现仪态举止出众的女子,于是张皇后选了数个女子出来,其中就有方婳。 嘉靖十年,大明后宫里增添的九位嫔妃,镇国公霍韬一人就贡献了两个,白湘灵与方婳。 大半年过去,如今已经是嘉靖十一年,戚英姿不知道大明朝的内宫多了几个妃子,也不知道霍韬送进宫廷的方婳因为受到嘉靖帝生母的喜欢,迅速被立为嫔。 明廷的要事戚英姿不知道,她却知道崔家好像有面临被边缘化的危险。因为朝鲜国王大力提倡儒家思想,尚武的崔氏正在被逐渐排挤在士大夫精英阶层的圈子之外。 平壤崔氏以武起家,早在朝鲜国第一个国王李成桂四处征伐之时,崔家的祖宗崔瑞就是李成桂麾下最骁勇的悍将。等将近百年过去,朝鲜国内早已不流行他们的太祖皇帝李成桂四处征讨的那一套。现在的国王听信了当权党派的那一套话,朝鲜和日本国友好相处,也与大明朝建立永久邦交,这样才能保持朝鲜国力永不衰败。 这是一套儒家士绅阶层的治国之语,朝鲜国王与内庭许多重臣都深信不已。 当崔家的当家人崔德数次向国王请奏,加强朝鲜与日本国的边境巡防,并且必要时候,向大明朝借兵攻打日本水师的时候,他遭到了弹劾。 崔家家主具有前瞻性的预言当然没有获得重视,朝鲜也无法预计日本的丰臣秀吉会在统一日本之后,登陆釜山,打得朝鲜措手不及。 从目前日本国与朝鲜国的友好情况来说,当权派认为崔家是在虚张声势,并且对友好邻邦日本国怀揣最大的敌意。朝鲜国王也忽视了崔德的请求,崔氏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只是让在权政党认为平壤崔氏尾大不掉,不听指挥,崔氏的兵权是时候应该予以回收了。 崔家家主崔德在政治上受挫,此刻他的家中也发生了一些龌龊事,而这些龌龊事直接导致他死了一个儿子。 崔安故意买了几个年轻漂亮的男孩子在家中养着,戚英姿瞧见那几个男孩子,就同崔礼说,“窝边草吃不得。”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一天夜里,崔礼在外头喝了酒,屋里伺候的又是两个年轻的男孩子,他当天晚上就把那两个男孩子睡了。崔礼大病了。 这回的病很严重,崔礼的男根开始腐烂,他自己给自己治病,没有见效。崔德又请外头的大夫来给他的儿子治病,纵是如此,崔礼还是疼得晚晚睡不着觉,戚英姿在下人房都能听见崔二公子呼吸之中的疼痛声。 差不多四十天之后,崔礼不喊疼了,他也不爱说话,怏怏的,成日里躺在床上。没人知道二公子的病怎么样了,戚英姿却发现了一丝丝蛛丝马迹,例如崔礼的房间内总能清扫出一些胡须,或者是其它的毛发。 毛发成团掉落,这是断了根。戚英姿心想,崔礼是治不好了,干脆断了男根。 秀儿这个小灵通在浣衣房也探听不出来崔二少爷的病情,她问戚英姿,戚英姿自然不会同她说。这种断子绝孙的事情,她也说不出口。 不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事人不说,也总有人要替你热心宣传。崔家的二公子成了残废,不能人道的残废,这件轶闻很快就在平壤城的贵族圈子内部传开了。朝鲜人也崇儒,儒家认为受过宫刑的人不亚于废人,所以崔家的二公子废了。 伊秀也知道了这个消息,不管她是从哪里知道的。当伊秀用长刀刺穿崔安心脏的时候,她是怎么知道的,或者是从何处知道的,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伊秀杀了崔安,她提着长刀,哭的泪流满面,崔家所有下人都瞧见这个温柔的女人提着滴血的刀往正厅走去,长刀的刀锋划过青石地板,长刀上的血迹点滴落下,应和被染红的石板上开出的一团团青翠的苔藓,绿叶映桃花。 那鲜艳血滴溅在崔家后院的石头缝里,溅落在那美丽女人的裙摆上,粉花碧木,业障重生。 “父亲,我杀了崔安,我犯了死罪,我特地来向您请罪。” 手起刀落,伊秀跪在崔德跟前,自杀了。这把武士长刀是伊秀从娘家带来的嫁妆,汉城伊家,在权之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雌雄莫辨 伊秀一死, 崔礼疯了,疯疯癫癫, 时而抱着屋里伺候的丫鬟痛哭, 时而穿着伊秀的衣裳对镜自怜, 多少人都见过崔二公子穿女装,在人前转来转去,还问:“我美不美?” 秀儿说:“姐姐, 不成了,这二公子真的不成了,你是不知道,我今日洗了他的衣裳,他裤裆里有条骑马布。” “骑马布?” 戚英姿并非不懂骑马布是甚么玩意儿, 她疑惑的是崔礼就算断了根,也不至于突然就变成女人了。君不见皇宫内院里多少太监黄门, 也没见哪个是突然就成了女人的。 秀儿蹙着眉, 压低了声音, “姐姐, 我跟你讲,不是二公子成了女人,是他往那布上倒了朱砂, 系在身下, 假装自己是女人。” 戚英姿抿嘴, 秀儿说:“大奶奶死了, 二少爷疯了, 这在戏台上,就是一出虐恋情深啊!” “好了,不说了,也别出去说。”戚英姿不比秀儿,学不会一口朝鲜话,但她嗓音渐渐好了,略有不足的是,恢复不到原先的嗓子。现在只听她说话,不见其人的话,雌雄难辨。 崔德死了长子长媳,次子又疯癫,再加上伊氏家族势力庞大,崔家在野被伊家记恨上了,崔德在朝野之中简直举步维艰。 “你个逆子,你快些醒来,你再是不醒昏睡,与那废人何异?” 崔德在崔礼屋里站着,曾经的战神悍将似天神一般睥睨他的儿子,崔礼缓缓站起来,戚英姿在门外看着,还以为崔礼有所好转。殊不知崔礼站起来,伸手捞了一件女装穿在身上,又在妆镜前坐了,他抹红了唇,又敷了面,这头朝门外幽幽一笑,惨兮兮的,教人心惊。 戚英姿吸口气,里头崔德却是气愤难当,他是他们朝鲜王国最有名战将,曾经南征北战,他风光不可一世。他不明白,人到晚年,家里怎么会出了这样的惨事,他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儿子!死一个崔安不要紧,他还有崔礼,伊家与他反目他不怕,他还有崔礼。这个儿子是他的希望,他是他的希望啊! “我教你装女人,我教你睡男人,我教你男不男女不女,我教你没有忠孝节义,我教你废人一个,我教你” 崔德抄起崔礼榻上的一根软绳就往他身上抽,“不知廉耻的东西,我打死你算数,我打死你算数啊!” 崔礼武功不弱,戚英姿曾与他短兵相接过,可崔德每一下都抽在崔家老二的身上,男人动也不动,避都不知道避一下。 “我打死你,打死你这个”崔德这一下子快抽到崔礼脸上,崔礼这才揪住那软绳,他捂住脸,“不要打我的脸,我貌美如花,求求您,不要打我的脸。” 戚英姿在外头看着,崔德看着自己的儿子,他寄托了大半生希望的儿子,叹一口气,“你再不醒,我就将伊秀的尸体送到汉城去,让她死后魂走,不能再进我崔家坟。” 崔礼蜷着身子,抱着头,崔德走后,戚英姿也转身走了,他们都没见到曾经风度翩翩的崔二公子流了眼泪。眼泪划过他敷粉的脸,侧过他描红的唇,最后落在衣袖里,再寻不见。 崔德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他说崔家不埋伊秀的坟,便真的着人将伊秀的尸身送到汉城去了。奇耻大辱,伊家白陪了一个大小姐嫁过来,原本当权党伊家打算修复他们和崔德这个莽夫的关系,谁知崔德竟然将伊秀的尸身掘出来,光天化日送回她的棺椁到汉城。 汉城伊家的脸面丢光了,被在野党的崔家的这个老匹夫将脸面丟光了。 崔德和其子崔礼要被派去督战,朝鲜边境。女真部落骚乱,在权党请国王派遣平壤崔将军去边境结束女真骚乱,并请崔将军立下军令状,不胜不归,败北杀头。 崔家接到来自朝鲜国王的旨意的时候,崔礼正靠在后院墙角边上的树上看天空。秀儿同戚英姿说:“姐姐,我瞧二公子也没啥毛病,只要他不穿大奶奶的衣服装女人。” 将在外,军令有所受,有所不受。但于崔家来说,没有不接受的余地,因为国王将会派人监督崔将军,以及崔家的二公子去边境。崔家父子去一个不行,父去子不去,或者子去父不去都不行,必须父子同去,奔赴边疆。 女真人骁勇善战,朝鲜北部边境向来是女真与其他民族混居之所。其中原因一是大明朝特意将游牧民族隔离在辽东一带,便于军事统制,另一方面是蒙古人贯穿于甘肃河西走廊诸府,而明廷从未将他们彻底消灭。 大明王朝建立前夕,北方政权割据严重,察罕是一个地方武装割据组织的头领,元朝廷给他封官,赐予他爵位,并且默认他武装割据和扩张的权利,元朝廷希望以此换取北方这些民兵组织元帅的忠心。 察罕死后,元朝廷任命他的侄子扩廓帖木儿继承他的爵位和封赏,但是察罕的心腹不认可扩廓对他们的指挥权。 当朱元璋派军队来袭的时候,扩廓忙着与他叔叔的旧部内斗,忽视了元朝皇帝给他的抗击明军的命令。扩廓将自己的利益摆在最前面,这一举动激怒了元朝的皇帝,于是元朝廷命令北方的军队来消灭扩廓,而扩廓打赢了对元军的大小战役。 自南边而来的朱元璋的军队横扫千军,他们先是攻克了山东,随后是陕西潼关,最后是北京,朱元璋遵循这样的战略,结局是明军清扫了扩廓的对手们,而扩廓不损一兵一卒,带兵退回了蒙古。于是扩廓一直是北方分裂政权中的最强大的力量。 明代开创者用武力征服了中国,可以说明朝是在一个叛乱中产生的政权,而朱元璋在反叛元政府的时候,他在某种程度上采取了穷兵黩武的形式。 是以明朝廷这个政权需要争取文人学士c精英士子这个阶层的支持,以及对儒家传统礼贤让步,这是明朝廷在后期亟待妥协的地方。 洪武三年,明廷对元朝留下的残余势力采取外交攻势,具体说辞是,元朝曾经承天受命,元天子既然承受过天命,那么明朝如今也是承受天命,明廷请蒙古人承认大明朝的国运天授,请蒙古人承认大明朝对于元朝的合法继承性。 朱元璋给出的说辞是这样,他承诺第一步骤就是为蒙古人编纂《元史》。 但朱元璋的外交手段并没有成功,掌握蒙古民兵武装势力的元帅察罕帖木儿被害之后,扩廓帖木儿将他叔叔的统治机器重新捏合在一起,并表示将继续忠于元王朝。 洪武二年八月,明朝大将常遇春去世,将军李文忠接手了常遇春的军权,他与将军冯胜共同率领一支军队从北京经过居庸关去攻打元帝。 另一支由大将军徐达带领的军队直接取道西安攻打扩廓帖木儿。 李文忠的军队奔袭察罕湖,他们节节战胜。等到洪武三年五月,元帝妥懽贴睦尔在应昌去世,他的儿子爱猷识里达腊继位。此时,李文忠率军突袭应昌,爱猷识里达腊越过戈壁,逃往外蒙古,而爱猷识里达腊的儿子和蒙古五千勇士被俘。 李文忠给予自己的战绩高度评价,他在写给朱元璋的奏章里处处表功,奏章中充满了对自己的盛大功勋的赞誉之情。李文忠傲慢且骄矜,朱元璋很不痛快,尽管李文忠是他的外甥。 李文忠这一场胜利给大明朝带来了三十多年的军事优势,蒙古人在此后的三十多年里都没有在蒙古东部草原占到甚么便宜。 徐达在甘肃东部找到了扩廓帖木儿的踪迹,蒙古人的人数比他想象中还要多,明军采取守势。 蒙古人率先攻打明军左丞相胡德济统领的西南翼,胡德济惊慌失措,徐达铐上了他,并罢免了他的职务。次日,明军反扑,而扩廓跑了。扩廓帖木儿在这次战争中损失将近九万人。 洪武三年,明军在对蒙古人的战争上大获全胜,朱元璋腾出手来征服四川。 四川的领袖明玉珍曾经拒绝拥戴陈友谅称帝,他将陈友谅拒在三峡之外,后来明玉珍自己称帝,国号为“夏”。 朱元璋在占领鄱阳湖之后,曾经和明玉珍通信,两人互相派遣使节,并将自己的政权比作为三国时期的刘备和孙权。 大明朝建立的前两年,明玉珍去世,他的幼子明昇继位,夏国由他的母亲当政,明昇是夏国被操纵的傀儡皇帝。 由于女人掌权,夏国分崩离析,而朱元璋打算兵分两路入侵四川。 洪武四年,朱元璋令徐达驻守北京,邓俞入陕西解决军需问题。而原来在陕西的傅友德准备从北面进攻四川。 朱元璋的另一手打算是让廖永忠与汤和率水军走三峡进四川。 走北边的傅友德打得相对容易些,他先拿下阶州(今甘肃东南),后南下嘉陵江。夏军希望在长江前线打主力战,傅友德攻到汉州(成都北边),一个月之后,傅友德拿下了成都。 长江之上,夏军在瞿塘峡上安装吊桥,吊桥上装石弩,以此攻击明军的水手和纤夫。带领水军的汤和用炮火猛烈轰炸吊桥,强行攻占了瞿塘峡,接着西上。 最后明军两支部队会师于重庆,夏政府投降。 朱元璋将明昇送往南京,与陈友谅的幼子陈理一同居住,最后两人都一同被放逐朝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三国演义 崔德要带着崔礼奔赴女真聚居之地, 也就是大明朝划分出来的辽东地区,崔家的随从多数不愿意跟随, 他们认为边境苦寒, 并且有去无回。 戚英姿收拾行囊, 自请跟随。崔德看了她一眼,用朝鲜话问了句甚么,秀儿在旁边翻译, “他问你是不是明人?” 戚英姿点头,崔德看了她一眼,最后点头,表示同意。 戚英姿要走,当初同一艘船上来的几个男孩子也要跟着, 秀儿也收拾包袱,准备跟着一起走。崔家的下人们龉龉私语, 秀儿说:“姐姐, 我们跟你走, 我们都跟你走, 你说去哪里,我们就都跟着去哪里。”秀儿带着八个男孩子表忠心,到朝鲜国将近两年, 男孩子们有的已经长大了, 最大的那个已经十五岁。 戚英姿想, 十五岁, 十五岁真好啊, 我投军那年,也是十五岁。 崔德带着自己的卫队奔赴边疆,戚英姿与秀儿一道被安排在崔礼的车队里,崔德的意思很明显,你们的任务就是照顾崔礼。 伊秀已经死了将近一年,崔礼好像也没疯得像以前那么厉害了。秀儿负责崔礼的日常穿衣,戚英姿则安排崔礼的一日三餐。 “姐姐,二公子今天做了件怪事,他将大奶奶的裙子收起来了。”秀儿叹一口气,“这样也好,等二公子放下了,他的病就好了。” 戚英姿想,多深的伤痛都会过去,多深的爱也都会磨淡,在时间的绳索上,终将甚么都没有,能永存于旷野之中的,只有风。 戚英姿如今很少说话,一来她的声音不好听,二来她没有秀儿的语言天赋,两年多过去,还是不会说朝鲜话。 午时三刻,戚英姿端了午餐进崔礼的马车,她一上车,就瞧见一双黑幽幽的眸子,那眼眸颜色清明,用一种很明透的眼神望着她。戚英姿一见这眼神,便知道崔礼好了。 女人笑一笑,将盘子端过去,盘子刚刚放下,一双白净修长的手就扣住了戚英姿的下巴,戚英姿抬头,崔礼的手从她的下巴慢慢移到她的脸颊之上,他说:“啊”。 戚英姿张开嘴巴,崔礼用一根银制的筷子压她舌根,男人瞧了很久,久到戚英姿的舌头被压得发麻,才听崔礼说:“很可惜没听过你过去的声音,或许你曾经的嗓音很好听,天籁一般,但恢复不到从前了。” 戚英姿将修饰的词语全部去掉了,她只听懂了,“不能”和“说话”两个词。 “嗯”,戚英姿笑,然后点头,将饭菜往崔礼前面推了推,她心想,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说回不到从前了。这位大明朝曾经的五品游击将军心想,的确是回不到从前了,这天底下,有甚么是能回到从前的呢? 半个月之后,崔德带领崔家护卫连带几个丫头住进了朝鲜在明朝与朝鲜边境的指挥所,指挥所里的环境很简陋,秀儿他们都没见过这个,戚英姿却觉得熟悉,她心想,我本该就是住在这样地方的。 崔礼被断了男根之后,声音逐渐变得秀气,虽不是如太监那种尖锐和刻意高亢,但也绝不再雄浑康健。 戚英姿长期与崔礼在一块,两人的声音一搅,确实都有些雌雄莫辨。 女真是游牧民族,哪里水草丰盛便往哪里移动,如今正值初秋,北部的水草已经凋了。戚英姿画了一张图,拿给崔礼看,“往南边拦截,他们通常是壮汉先行,妇女儿童跟在后头,咱们遣人先截住他们的粮草部队,后头就不足为虑了。” 戚英姿说话嘴皮子不利索,她考虑要不要请秀儿过来做个翻译,戚英姿拿着她用炭笔描的地形图给崔礼看,却遇上了刚刚视察完地形回来的崔德。 崔德对戚英姿的地形图很有兴趣,他拿着这张简单描绘的地图看了又看,约莫半刻钟之后,他才问:“这是你画的?” “父亲,这是她画的,她曾经是大明朝的士兵,因为被人冤枉,才来了朝鲜。”崔礼在合适的时候推了戚英姿一把。 崔德当然没有指望这样一个从家里带来的女奴能有甚么建树,直到这年冬天。 冬天的朝鲜很冷,当然相邻的辽东也很冷,水草都冻住了,秀儿盘腿坐在屋里烤从地里挖来的白薯吃,她朝里头喊:“姐姐,你来吃,这个” 戚英姿不声不响站在屋子门口,女人一身寒气,秀儿从没见过戚英姿这个样子,女人后头还站着八个男孩子。最大的那个已经十五岁,他叫冬生,季冬生。 冬生的手里抱着一捆细细长长的东西,秀儿没见过这种玩意,她以为是外头刨冰锄地的锄头,戚英姿偏头,冬生进屋来,说:“姐姐带我们伏击了一小撮色目人,这是咱们缴获的东西,鸟铳。” 嘉靖十三年的冬月里,戚英姿带着八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缴获了七支鸟铳,这是昂贵的兵器,打造或者购买都需要花费重金。 崔德当然知道这是个甚么玩意,早在一百年前大明朝四处宣扬国威的时候,永乐皇帝就向邻邦诸国展示过他的海上军队之船坚炮利,大炮带着鸟铳,试图取代传统冷兵器的热玩意。 戚英姿成了一个小分队的队长,她手里有一百个人,这一百个人是崔德从他五百人的护卫队里直接分派给她的。冬生很激动,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要当上将军了。秀儿泼他冷水,“得意甚么,谁让你做将军,你是个明人,这里是朝鲜国,难道朝鲜国会让一个大明朝的人当将军?” 冬生不说话了,戚英姿安慰他,“并非没有可能,咱们和朝鲜是友好国家,你总能当上将军的。” 秀儿不置可否,“姐姐那是安慰你,你想着在这里当将军,不如想想怎么回到大明去当将军,那里才是咱们的家,大明才是咱们的家,你还记得吗?” 秀儿乘船漂洋过海来到平壤的时候已经懂事了,她想念自己的家,她想念海州,即使那里有一对总想卖了她的亲爹和后娘。 冬生那时候也就十岁多一点不足十一岁,戚英姿不知道他对大明朝还有没有印象,或者对于自己家乡的想念有多深,她从未听冬生说过想要回家。冬生只说,他要当将军。 寒冷的冬季就要过去,在春暖花开到来之前,秀儿同戚英姿说:“姐姐,我们逃吧,逃回大明,你现在是小队长,没人管着你,咱们租一艘船,逃回大明去。” 秀儿的想法戚英姿不是没有想过,她也曾经想租一艘船回到大明,这里离大明不远了。过了边界线就是渤海湾,运气好的话,指不定能在海上遇见大明水军,他们就能回家了。 戚英姿与秀儿都不知道,就在嘉靖十三年的第一个月里,嘉靖帝废了他的第二任皇后,父亲是锦衣卫的皇后张氏。 嘉靖帝废后的原因不明,但仅仅九天之后,嘉靖帝就立了一位嫔妃方氏为新的皇后。 嘉靖十三年正月底,帝册封新后,皇后方氏出自南京方家。 方婳成了大明朝嘉靖皇帝的第三任皇后,而在半年之前,也就是嘉靖十二年的九月,嘉靖皇帝也终于有了他的第一个儿子。 嘉靖帝的长子在出生后的第二个月死去,皇帝痛丧长子,举国皆知。 或许是崔礼能感知戚英姿的心意,崔家二少爷不再跟戚英姿谈论有关大明朝的任何消息,包括嘉靖皇帝死了一个儿子和废后又重立皇后的消息。 事实上,崔礼疯癫后就已经等于封锁了戚英姿对于大明朝的消息来源,所以明廷出现皇后更迭这样的大事,戚英姿都对此一无所知。 直到崔礼向崔德请示,请求将戚英姿和她带领的小队调离边境,让戚英姿和这一百卫兵都折回平壤,保卫崔家。 崔礼明确表明了不允许戚英姿离开朝鲜的态度,戚英姿这才意识到,她与大明朝分开已经足足三年了。 崔德没有同意儿子的请求,但他开始留意戚英姿的动向,若戚英姿只是一个想逃离朝鲜国回到大明朝的女奴,他不会阻拦。人人都有回到故土的权利,他可以放行。 可现在的戚英姿不再只是个手拿扫把的女奴,她还有一些其他的能力,崔德甚至开始怀疑,戚英姿是不是大明朝派来潜伏在崔家的特务,目的是谋取朝鲜边防的军事信息。 戚英姿不再有机会单独出行,别说出去租船,就是往中朝边境再深入一点,崔德的命令就来了,“到此为止。” 军事扩张与征讨是一张推进起来没有首尾的地图,你在有限的地图上做无尽的搏斗,输赢胜负没有终止。打输了的人明年再来,打赢了的人也要担心对手明年的偷袭。 朱元璋在洪武三年企图完全瓦解蒙古人的军事力量,他试图成为整个元王朝的继承人。但当时扩廓帖木儿逃走了,正如徐达所意识到的那样,扩廓后来成了沙漠上的霸王。 洪武五年四月,徐达在春夏之交的季节横穿戈壁,想清剿蒙古余留政权掌权者扩廓帖木儿的号称拥有十万人的部队,但当场战役,徐达遭到惨败。 徐达的军队损失“无虑数千万”,史学家们并未仔细阐述这场战役的详细情况,但毫无疑问蒙古人依靠他们的传统打法消耗明军,取得胜利。战役之后,徐达撤走了大明的军队。 大都督蓝玉在土剌河附近遇见一部分蒙古军队,青年才俊的蓝玉挫败了他们。 同时在甘肃,将军冯胜远征敦煌,最后甘肃走廊归于明王朝统治。 到了永乐时期,永乐帝也曾率领更大规模的明军攻打蒙古,蒙古政权是大明朝历代君王都无法回避的问题,无论是从军事上还是从政治上。明朝的皇帝既想继承游牧地区,又要继承汉人聚居地,这样才能保证中原本土不受草原攻击,将两边都控制住,才是治标也治本的唯一办法。 当崔德的目光放在山东半岛或者更北边的一点时候,戚英姿敏感地意识到这位朝鲜战将的心意,他想与大明朝左右夹击,吞并蒙古,最后与大明瓜分这一片属于蒙古人的草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孔雀南飞 嘉靖十二年, 嘉靖帝将他的伯母弘治皇帝的皇后张太后的兄弟张延龄逮捕入狱,起因是张延龄在正德十年杀过人, 而张家收买了当时管事的太监, 才让被害人没有告发他。 并且当年一个锦衣卫指挥使说要告发张延龄, 或者他是想敲诈张家的钱,但张家没有同意,于是将那个锦衣卫也杀了。 现在那名锦衣卫的儿子继续告发张延龄, 并且上书皇帝,嘉靖帝觉得这张状纸是他的伯母张太后在报复他,如果不是报复他,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嘉靖帝原先想定张延龄谋反之罪,但张璁提醒他, 谋反罪要株连九族,张太后也在九族之内, 若是定罪, 张太后也要被处死。 嘉靖帝去了张延龄的谋反罪名, 转而褫夺了他的勋号和爵位, 关进监狱,准备处以死刑。 嘉靖十三年,锦衣卫一位军官为张延龄求情, 并说明张延龄没有犯罪, 嘉靖帝将这名军官丢进监狱, 削官为民。 嘉靖十五年, 与张延龄共同关押在监狱的犯人提交了一份证据, 上头是张延龄写的讥讽嘉靖帝的书信,皇帝在这一年终于处决了张延龄,并将那告发张延龄的人刑期给予减免。 大明朝的政治斗争进行得轰轰烈烈,嘉靖帝憎恨张太后,因为张太后在他的生母入宫后没有给予足够的尊重,嘉靖帝要将自己的生母视为皇后,可张太后从来只当他的母亲是个普通的皇妃。 嘉靖皇帝开始致力于清扫张太后的势力,同时,崔德的部队准备开始向明朝内部推进。 崔德预备带着崔礼与戚英姿深入明境,与明朝官员谈判,他的目的与戚英姿所料想的一样,朝鲜与大明合力绞杀蒙古政权余孽,最后瓜分辽东边境,以此扩展朝鲜的边境线。 秀儿听闻戚英姿要跟着崔德进入大明,便每日宣告,一定要带上她,当个随行的丫鬟。秀儿心中高兴不提,戚英姿心内亦是狂喜,从她离开宁波,距离如今,已经六年有余。六年,若问戚英姿在六年之后要重回故土,戚英姿已经不懂得如何表达心中思念。 秀儿挂着笑脸,嘴里哼着她学来的朝鲜族民歌,众人都被这姑娘的笑容迷倒。甚至有人说:“秀儿姑娘你别走,我给你介绍个好郎君使你嫁了吧。”秀儿偏着头,“不要,我要嫁就只会嫁我大明的好儿郎。” 崔礼倒是没多说甚么,只是望着戚英姿的时候,眼神多了一些别的内容。这种内容戚英姿读不懂,或许她也不想读懂,她是要回去的,不管隔上多少年,她终归是要回去的。 欢快的日子总是不会持续得太久,就像乐极生悲,或者老人形容天气的晴空霹雳一样,崔德带着崔礼与戚英姿上船的前一天,他们遭到了劫杀。 朝鲜的宫廷也是充满了斗争和诡谲的,不知道谁漏了口风,说崔德要带着儿子逃亡大明,寻求大明庇护,顺便要将崔氏的十万雄兵贡献给大明。 佞臣的口风总是稀奇八怪,或许他们真的就是这么想的,总之崔德被人告发了。秀儿马上想到是远在汉城的伊家作怪,但这些都不重要了,戚英姿觉得,这些谣言真的都不再重要了。 朝鲜宫廷的人带着毒酒过来,他们要求崔德表达忠心,并说喝了这杯酒,他们的国王就相信他的忠心。 戚英姿曾经觉得大明朝的太监们甚么都不懂,甚么都不懂的时候还善于指手划脚。这刻她见了朝鲜宫廷的宦官们,也觉得一样可恶。或者这些依附权宦的宫人们本就没有甚么是非心。 崔德捏着杯子的手有些颤抖,还送行,还何时归来?等喝了这杯酒,也就该魂归极乐了。崔德手捧酒杯,准备缓缓往自己口中送,长刀划过,戚英姿的刀划破了监督宦官的脖颈。 崔德回头,戚英姿一手打掉他杯中酒,“走!” 崔德与崔礼打头,戚英姿回头去拉秀儿的手,“走,快走!” 崔德准备好的船就在港口,崔德带着崔礼,戚英姿拉着秀儿,后头跟着冬生那八个孩子,几人在夜色中往海岸奔袭而去。 这条路并不太长,可也不太短。尤其是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的时候。这一段卡在半腰上的路程就更是遥远了。宫廷宦官既然敢来,就绝不是一个人来,他们还带了一组国王的亲卫队。 戚英姿手里握着长刀,卫队士兵选择先射杀戚英姿,戚英姿毕竟不比哪吒,有个三头六臂,当后头暗箭袭来的时候,“姐姐”,秀儿挡在了她的身后,“姐姐,小小心。” 亲军暗卫人数并不多,等戚英姿数清楚的时候,尸体躺了一地,一共二十一个人。秀儿靠在冬生身上,戚英姿一手将她扛起来,往船舱里走。 众人都坐定了,秀儿胸前中箭,戚英姿要去拔,崔礼挡住她的手,他摇头。秀儿握住戚英姿的手,“姐姐,我我家在海州,我我想,回家。” 秀儿渐渐没有了呼吸,戚英姿抿着嘴,崔礼此刻也发现崔德的呼吸变得沉重,等撩开崔德的衣袍一看,他的后背上有个刀口,准确的说,是匕首伤口。 崔礼仰着头,扑在崔德身上,用一种接近尖锐的叫声喊:“父亲!”崔德从腰间摸出一块令牌,看向戚英姿,他冲她招手,“崔家,崔家,不亡。” 戚英姿做过将军,这是将军令,崔德的将军令。 秀儿与崔德都死在了这一夜,崔礼主张为崔德海葬,戚英姿却用一把火将秀儿烧了,她将骨灰装进一个紫檀匣子里,“秀儿想回大明,她想回家。” “你不能走,父亲的将军令给了你,你不能走。” 戚英姿想崔礼或许还没恢复完全,至少他此刻的思维能力还没有完全恢复。戚英姿咳嗽一声,用低沉暗哑的声音说:“二公子,还不走,等着回你们朝鲜王庭送死吗?” 戚英姿看冬生,冬生将戚英姿的话翻译给他。崔礼看着戚英姿,发现这个女人已经不再由他掌控,父亲死后,她的一切变得完全不受掌控。 “崔家的钱在哪里?”戚英姿问。 “嗯?” 戚英姿又看冬生一眼,冬生重复了一遍。 崔礼指着船舱,“里头有一些金银,崔家的财产都在本地的一个商行里头,要用可以随时去取。” “全部取出来,带走。” 戚英姿看冬生,冬生要翻译一遍,崔礼冷不丁看戚英姿一眼,道一句:“贪财的女人。” 崔家家产雄厚,戚英姿指使冬生和崔礼将银票全部转换成金银,等他们兑换完毕的时候,崔家的大船里面已经堆满了装着金银珠宝的箱子。 崔礼道:“外人看见,怎么不以为父亲要叛逃。” “哼,本就是你家的东西,自然可以拿来用,叛逃甚么?”戚英姿躺在甲板上,她彻底脱去了女装,穿一身纯白的衣裳,配以缂丝金腰带,衣摆有孔雀纹。 崔礼说:“这是孔雀明王的装扮,你打算回大明做孔雀明王?” “我不敢,我可不敢回大明当孔雀明王,会杀头的。” 戚英姿穿起男装,又用玉簪束发,再加上她坏了嗓音,这么往船上一站,真是让人难辨雌雄。 崔礼说:“你拿我崔家的将军令,你就是我崔家的人,你叫崔什么?” “崔蓬”,戚英姿扭头,“我叫崔蓬,平壤崔家的三少爷,你的弟弟。” “姐姐”,冬生从船舱出来,戚英姿咳嗽一声,冬生转了口风,“两位公子,咱们这是去往大明的哪里,船好像已经过了济南了。” “海州,咱们去海州,送秀儿回家。” 更名换姓的崔蓬站在船头,白衣翩翩,望向南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在我心中 秀儿的家乡在海州, 海州属南直隶治下, 当崔家的船靠海州口岸的时候, 崔蓬深深吸了口气, 同来的崔礼望着她,“心里很兴奋?” 冬生要指挥船夫卸货, 崔蓬抱了秀儿的骨灰坛子,崔礼也要跟随,崔蓬说:“你就不要去了, 我们充其量一日就回来了。” 崔礼道:“你就不怕我一去不回头?” 崔蓬“吃吃”笑,她低着头,“二哥, 你还能到哪里去,朝鲜?” 崔蓬这么说话纯属是恶心崔礼,朝鲜国暂时是回不去了, 崔德的仇一会子报不了,这不是甚么私仇,若伊家不倒台, 崔德叛臣贼子的罪名是洗不掉的。 崔礼自然也明白, 他转身回了船舱, 说:“我等你回来。” 秀儿的家在海边的一个渔村里, 崔蓬似乎听她说过几回,秀儿姓党, 这个姓氏很少见, 似乎还是西夏国流传下来的姓。 崔蓬叫冬生去打听附近有没有党姓的人家, 还给了冬生一些散碎银子,说:“适当的时候,花钱办事。” 冬生往最热闹的茶馆子里走去,崔蓬望着这孩子,低头笑笑,可塑之才。 女人选了街上一个小摊子坐了,十字路口,四通八达。那头走来一队戍军,崔蓬斜着眼睛,略略扫了一眼。 这一队戍军约莫十来人,到第九个的时候,崔蓬瞧见了杨秀,她宁波卫下的戍军,杨秀。 崔蓬一粒小石子轻轻踢过去,杨秀顺着石子瞧过来,正好看见了一个白衣男人刚刚缩回的脚。杨秀顺着往上头看,白衣,金腰带,等瞧见那人侧脸的时候,他几乎失声喊出来:“将军!” 杨秀当然没有喊出来,那股子欲望冒到他嗓子眼的时候,他就将声音压下去了。崔蓬看了杨秀一眼,起身往一条小道去了。 约莫半刻钟之后,杨秀也找到了那条小巷子,崔蓬就在那里等他。“将军,将军!”杨秀梗着脖子,差点扑上来搂抱她,才张开手,却想起他的将军是个女人,便生生将手收了回去。 白衣的女人冲他笑,她张开手,杨秀立马扑上去,“将军,戚将军,你到哪里去了,我们想你想得苦啊!” 戚英姿拍了拍杨秀的背,“好了,告诉我,你怎么到海州卫来了?” 戚英姿的声音低沉,杨秀太过于了解他的将军了,“将将军,你,你的?” “我坏了嗓子。”戚英姿不知道如何说,便简单一句作此了解。过往种种,她真的不知道如何说。 “将军,这几年兄弟们都散了,贝兆楹拆了咱们的卫所,咱们当年的兄弟们都散了,分批次编入别的卫所,我来了海州卫,刘若诚和米千里去了山西大同卫。还有齐大有退役了,他还没到六十,贝兆楹那□□的就让他回家养老。” 杨秀有满腹委屈,此刻见了他们当家的,简直要吐尽心中苦水,“赵全c齐幼林和顾师洋直接便编入了南直隶的戍军队伍,是新成立的一支卫队。这几年陆续有海盗,朝廷怕海盗祸害南京,便编了一支三千人的队伍,专门保卫南京城,抵抗海盗来袭。” 戚英姿点头,她从荷包里摸出一把金叶子,“拿着用。” “不c不c将军,我,我不是” 我不是找你诉苦要钱的。戚英姿当然懂他不是找自己诉苦要钱的,她说:“我是你们的将军,将军给你的,你就拿着。” 戚英姿变了,杨秀觉得,他的将军除了声音变了,连容貌都变了,那个整日奔波在瀚海边上操练军队的戚英姿皮肤没有这么白,因为宁波的海上风大太阳也烈,戚英姿绝对没有现在这么白。 当年的戚英姿头发永远捆成一把,长长的垂下来,头发上头总是有几根被她睡塌的稻草穗子。如今呢,如今的戚英姿身穿白袍,发束白玉冠,好一个仪表堂堂的俊俏郎君。 说起郎君,杨秀说:“将军还不知道吧,沈大人要成婚了,就在今年。” 戚英姿其实对此毫无准备,沈约成婚了?女人心中似有甚么东西被戳破了,或许是海边的浪花,或许是鱼肚子里的鱼泡,总之甚么被刺破了。 杨秀看她的表情,她似乎想哭,又似乎想笑。 戚英姿,不,如今的崔蓬低头笑了笑,“嗯,和谁?” 杨秀拍了拍脑瓜子,“瞧我,一时间竟想不起来了,贝兆楹还专程遣人去送了礼,齐大有也知道这回事,我上个月回家的时候,还听他念叨过,这刻真的想不起来了。不过应该是个很有些来头的大家小姐。对了,前日子我还听说沈大人来了南京城巡防,将军可以自己去看看。” 戚英姿点头,“好,我自己去看。” “不不不,将军还是不要去看了。”杨秀改口,他突然想到戚英姿现在的身份。 “嗯?”女人微微笑,“成婚是喜事,自当恭喜。” “不是这回事”,杨秀摇头,解释道:“将军想错了,不是这回事。我是说将军你现在是个死人,也是我大明朝的罪人。” 戚英姿不笑了,沈约成婚她还能笑得出来,这一刻她仿似听了甚么天方夜谭的鬼话,完全笑不出来了。 杨秀道:“将军,你恐怕不能回宁波,也不能去南京城了,那个六年前,也就是嘉靖十年的时候,南京都察院说你与日本人私自通商,后头畏罪潜逃。总之有人将你的案子报到北京城去了,皇帝陛下亲自过问,内阁都下了朱批,说你‘问罪当斩’。” 问罪当斩。 戚英姿的脑壳子里冒出无数的气泡,一个撞一个,撞又撞不破,这些气泡密密麻麻宛如潮起,汹涌滚来,差点把她的脑子挤破了。 “将军,你去北京城吧。”杨秀想了想,冷不丁来了一句:“将军,你去北京城,你去求白姑娘庇护你,白姑娘如今成娘娘了,她能保护你” 白姑娘成娘娘了。 “湘灵?”戚英姿用她那沙哑的c哀沉的语调又问了一遍:“湘灵成娘娘了?” “杨秀,长官找人了!”另一个兵士从窄巷中蹿出来,戚英姿立刻侧身,低声道:“你走吧,我会再来找你的。” 同僚已经来了,杨秀看了戚英姿一眼,扭头跑了,跑的时候,还特意挡住了戚英姿的脸。 “那是谁啊?” “是我一个同乡,过去认识的。” “看起来挺有钱?” “哦,是啊,他做生意的,在北边。” 戚英姿对着墙,等她换了一副姿态转身的时候,冬生也打探到秀儿家的住处了。 秀儿家住在闹市里,原来秀儿的继母又生了个女儿,而秀儿的弟弟也已经到了快要成家娶妻的年纪,秀儿的继母便将自己的女儿卖到海州城的一家富户里当丫头。秀儿的妹妹听话乖顺,主人家喜欢,便给她赏赐,许她在外头住着,那秀儿一家也就搬到那富户宅子后院旁边的巷子里了。 “少爷,咱们?” 崔蓬低头弹了弹衣袍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咱们去党家走一趟。” 党秀儿的家住在东大街后头的小巷子里,东大街是达官贵人们住的地方。刚刚进了小巷,崔蓬就看见一个衣着还算光鲜的妇人在纠扯一个少女的头发,“我买了你,你就是我的人,我儿子要你怎么样,你就怎么样,哪里轮得到你说不?哼,别说打你几下,就是扯了你的皮,你也给我憋着,不许说话,这里就没有你说话的地儿!” 崔蓬就在那儿站着,她也不说话,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许是被外人瞧见自己的泼辣相,对方又是个俊俏的公子哥,那妇人不禁站直了,稍微咳了咳,“您这是?” 冬生将装有秀儿的紫檀木匣子拿过来,“敢问党家在?” “党家?”那妇人眉毛挑起来,“咱家就是党家,不知您这是?” 崔蓬接过冬生手中的匣子,往前一步,“秀儿去了,这是她的骨灰。” 那妇人先是一愣,那脸上的表情不知是要哭还是要笑。崔蓬走得进了,她个子本身就不矮,此刻身着华贵,又以一种临下的眼神看人,那妇人终于咧开嘴干嚎起来,“我的亲娘啊,我们的秀儿怎么去了啊!哎呀,这是哪个天杀的干的啊,我们还以为她在别处吃香的喝辣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啊!这叫我怎么跟她爹交代啊!” 嚷着嚷着,又揪了那少女几下,嚎道:“你姐姐去了啊!你姐姐去大户人家赚钱,赚钱养她弟弟,这钱养大了她弟弟,才有你啊!她是你姐姐,你怎么哭都不知道哭一下啊!” 这嚎叫声惊天动地,只是干打雷不下雨,那妇人便是秀儿的后娘,这少女则是她给自己儿子从外地买来的媳妇。那少女娇娇弱弱的,长得还算清秀,那妇人不知为何恨她,下手的时候尽往肉疼的地方掐,崔蓬和冬生都瞧了个清清楚楚。 “秀儿思家,咱们将她的遗骨带回来。”崔蓬将匣子递给那妇人,又从袖中摸出两根金条,“这是秀儿的家当,咱们也一并带回来,您收着吧。” 金条,那妇人想来没见过这玩意,顿时连骨灰匣子都要丢一边去。屋里又出来个男人,后头还跟着一个孩子,一个女孩子,很瘦,眉眼与秀儿有七八分相似。 见当家的出来了,那妇人扑到男人身上,大哭道:“我们苦命的秀儿啊,没了啊,这才几年,说没就没了啊!”这下子终于来了眼泪,在自家男人面前,装也要装伤悲,妇人的眼泪一流出来,收都收不住,并且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崔蓬转身要走,那男人毕竟还是秀儿的生父,这回拿了门口的木棒追,“别走,给我说清楚,秀儿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崔蓬扭头,“你卖你家姑娘去了朝鲜,难道你还指望她有回来的那一天?” “朝鲜?”秀儿父亲浓眉皱到一起,“甚么朝鲜,甚么朝鲜?” 那妇人咽下口水,“是是这样的,当家的,你你听我说” 男人一巴掌就往那妇人面上抽过去,这一巴掌又狠又准,直抽得那妇人贴着墙,男人道:“甚么玩意,你为你的傻儿子,卖了我闺女,现在又给你的傻儿子买媳妇,龙秋红,我党项项是被海里的雾迷了眼才娶了你这么个毒妇,我是迷了眼才娶了你这个毒妇回来啊!” “我的傻儿子,难道他不是你的傻儿子吗?啊?难道他不是姓党的,难道他就不是你的儿子吗?我是卖了秀儿去朝鲜国,可那人牙子跟我说,叫我放心,去了那边吃香喝辣,运气好的还能去王宫做娘娘,我本打算秀儿她” “我本打算秀儿是去做娘娘的,这样我们一家就发达了,发达了!”那妇人捧着金条,“你看,秀儿攒下的家当,你看啊,她过得很好,过得很好。谁知道她会死,谁知道是不是有人贪财,杀了她!”妇人似发了疯,她指着崔蓬,“说,谁杀了秀儿,是不是你杀了她,啊?你说,秀儿有多少钱,到底她有多少钱,她去了朝鲜国,那边到处是金子,她怎么才给我们带回来两根金条,你说啊!” 党龙氏一把扑上去扯崔蓬的衣袖,“你是什么人,我们秀儿死了,你是不是也从朝鲜国来的,你是谁?你要是不说,我就报官了,我就报官说说你偷了我们秀儿的钱!” 那妇人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缠住他,这人看起来很有钱。 崔蓬冷眼瞧着那突然发疯的妇人,她笑了笑,那妇人被这男人笑得发毛,心道,笑什么笑,老娘不趁此机会再捞一把,将来何来还有这样的机会。 冬生预备一把揪开那妇人,结果巡防的兵士已经到了这里,崔蓬说:“告官?去吧,官都来了。” 杨秀就在这列队伍里,崔蓬早已瞧见,她说:“告吧,我等你。” 崔蓬仰着头,他已经不年轻,他绝不是个不谙人事的少年郎,男人脸上有种似笑非笑的戏谑表情。党龙氏心中正在衡量,她其实经不起激,但这男人这幅模样,她又有点害怕,他们党家在海州也没甚么后台,吿官搞不好还要打点官府,到时候就连这两根好不容易得来的金条都保不住了。 妇人心中下了决定,预备见好就收。秀儿父亲却朝那领队的喊:“报告官爷,咱们这里有冤情,小人的女儿死了,小人有冤情!” 短短一刻钟之内,杨秀见了戚英姿两次,他看戚英姿,用眼神询问她。戚英姿也看他,杨秀用嘴型说:“将军,我找人救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0.一官一司 戚英姿没想过官司如此钟爱她, 她漂流朝鲜六年是因为一场官司, 六年之后, 刚一回来, 等着她的又是一场官司。 原告人是党项项和他的妻子龙氏,被告人是崔氏, 案子一呈到海州地方官手里的时候,府衙里头就将案子压在了手里,没有当堂开审。 原因是崔氏的身份书上写着朝鲜崔氏, 府官又不是傻子,他听了头尾,觉得此事麻烦。首先党秀儿是死在朝鲜国, 这一桩不归他管。别说不归他管,恐怕根本就不归所有大明朝的官管。 朝鲜崔氏身份特殊,这是其一。其二是北直隶巡察使偕同刑部c兵部及五军都督府的人正在南直隶治下各州府巡回查案, 各州各府各县都是展现出治安最平静官员最积极的面貌给诸位上峰看,谁吃了豹子胆往自己府衙里揽事? 是以师爷小吏们联合在堂一商量,都觉得此事不该管, 即使原告人非要个说法, 也该在上峰们离开之后, 绝不能此时公开上庭审案。 崔蓬和党项项及龙氏都一并被带到海州府衙后堂, 没有人接待他们,也没有人来过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府衙里头采用冷处理方法, 党项项完全摸不着头脑, 崔蓬心里倒是明白个一二。 崔蓬不着急, 海州府衙不会打虐他们,只是没人过来问询查案,就连个打招呼的人都没有。崔蓬在那儿坐着,不急不缓,倒是党项项不明所以,他的妻子龙氏更是害怕,生怕他们夫妇惹了甚么大人物,从而惹了他们惹不起的祸事。 时间从中午到了下午,崔蓬连喝了两杯白茶,党项项越坐越焦急,他也开始奇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算阎王爷不爱断案,也该派陆判官念个判词吧。 “大人,来了,上头来人了。” 时近傍晚的时候,主簿进来通知州官,“京城的大人来了,来了两个。” “两个?” 海州州官问询,“来的是哪两位大人?”这次由刑部c吏部c兵部c都察院及五军都督府联动的州县巡查是分开进行的,官员们分道而行,各位官员必须避开其出生地,避开其曾经任职的地方,再随机搭配组合,从南到北,诸座城市,依次行之。 来到海州的官员是出自北京大理寺的少卿段瑄和翰林院学士杨宝儿,杨宝儿原名杨聪,他是嘉靖十年的进士,也是圣上钦点的状元郎,天子门生。这才嘉靖十六年,此人在翰林院顺风顺水,年纪轻轻,已经青云直上,当上了正五品的翰林学士。 海州知府姓黄,是正德年间的进士,今年四十有三,黄知府亲自迎出衙门,领着一干小吏在门口站着,“下官黄中正恭迎两位巡察使大人。” 黄知府将中央派出来的人在大致上七七八八摸了个底儿掉,虽说有些人的信息并不是十分准确,但他对于诸位大人情况也有个八分清楚。例如杨宝儿与段瑄都出生在北京城,与南边派系关联不大,所以这两人搭档携手来查勘南直隶治下诸府,倒也合情亦合理。 若严格按照官阶划分,黄知府和杨宝儿是平级,黄知府还高出大理寺少卿段大人一级,但远来是客,这两位后生才俊又是出自京城,再顶着中央巡查的由头,也没哪个地方官敢轻视。黄知府是官场上的老人,对上待下都是老一套,对上客气,对下温和,这种人在地方上很受欢迎,是以黄中正在海州有非常不俗的口碑和名声。 “两位大人里面请,”黄中正预行大礼。 杨宝儿和段瑄同时回礼,“黄大人客气。” “我府内约有人口五十万,我府共有七个县区,下头县区各有一个县令,一个县令所辖之人口约为七万人。”(明朝人口大致分为前中后期,根据朝代人口数略有变动,出自《明史》) 明人不讲暗话,黄知府当然是个明白人,他也懂得先安排人吃吃喝喝热闹一顿,但又怕弄巧成拙,于是上来就开讲正经话题,虽然有些干巴巴,但也比有些人故作聪明油油腻腻来得强些。 杨宝儿颔首,段瑄跟上,就这么一个小动作,黄中正在后头看着,立马看出门道,他将杨段二人分出了主次,心道:天子门生就是不一样,进阶都比旁人快些。 执笔小吏在旁边拿笔候着,预备对上官们的教导做下笔录,另有主簿若干候在堂中,知府都不走,他们怎么敢散场。 总的来说,黄知府是个不错的地方官,他不贪不拿,在朝中也没有过于靠近的派系,也没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杨宝儿和段瑄看了一些文书,同时点头,“今天就到这里,明日请黄大人准备好近十年内海州府报给刑部热审和大审的案例,我们会逐一排查。” “是的,是的。”黄中正引人安排,“二位大人的下榻处就在驿站,下官已经为二位大人备车,车就在外头,下官派人领二位大人前去休息。” 黄中正省下了在大馆子请客吃饭钱,他额外给驿站加了点伙食费,巡查组的逗留时期一般为三到七天,他没准备甚么娱乐活动,只是额外加了点钱在驿站的伙食里。人吃饱了,心情才会好。这句话不假,对谁都不假,对官不假,对民也不假。 党项项和党龙氏被海州府衙役困了一天,没吃没喝,崔蓬在那儿坐着,她也饿,但她能忍。不管是在宁波当游击将军的时候,还是在朝鲜崔家的时候,抑或是后来,在中朝边境的时候,她都忍过饿。她能忍饿,也能忍点别的事。 龙氏熬不住了,她没忍过饿,女人拍打身边的汉子,“怪你,都怪你!你这个憨货,自找苦吃!” 其实党项项也饿了,并且他操心的比龙氏多一层,女人只是忍不住饿,他还担心家里的孩子,一个痴傻的儿子,还有个年幼的女儿。他担心他们都不在家,儿子没人照顾,或者女儿也饿了,就像妻子平时欺负那个小媳妇一样,他们不在家,小媳妇完全可以反过来欺负他们的痴傻儿子和他们的小女儿。 男人的担忧与顾虑都写在脸上,龙氏一声一声叫唤,始终没人理他们。末了,党项项站起来,说一声:“我们不告了,各位大人,我们不吿了!” 说曹操曹操到,黄中正送走两位京官,进来就听见原告说不告了,真是皆大欢喜。 黄大人心中欢喜,面上却不显,依旧不言不语,龙氏连忙帮腔,“是啊,大人,我们不告了,我们搞错了,是我们搞错了!我们冤枉好人。这位公子是好人,他帮忙送我们女儿的尸骨回来,他替我们的女儿收尸,他是好人来的!大人,我们不告了,我们真的不告了!” “你们夫妇胆大妄为,你们可知诬告好人,依照大明律,你们要接受甚么惩罚?” 谁还不会打点官腔,黄中正平日里不爱打官腔,但他今日烦,被这对不知天高地厚的夫妻弄得烦闷。一来被告方是朝鲜国的人,党家的女儿又死在了朝鲜国,人都死了,没有人证物证,此事说不通。并且此事也本就不该归他海州府管。 二则今日大查,京官奉命出巡,这两夫妻张口胡咬,胡搅蛮缠,当真是选了个好时机。 “依照《大明律》中的《名例律》,你夫妻二人诬告良民,一人理该责打二十。” 黄中正本打算来一出一个喊打,一个求饶的模式,将此事盖过去就算了。黄知府心里都打好了算盘,他看向被告人,心道,崔先生,差不多得了,我喊打,你喊停,不就结案了吗。 崔蓬一直没说话,早已日落,府衙里挂上了风灯,她站在灯下,一声不吭。黄知府看了崔家这位一眼,瞧见他没有喊停的意思,便指着衙役,道:“打吧。” 龙氏简直要昏过去,这大水冲了龙王庙,她哭天抢地,“大人啊!我们错了,我们夫妻鬼迷心窍,您绕了我们吧,饶了我们吧!” 龙氏扑到崔蓬身上,“大官人,您是好人,您原谅我们吧,原谅我们吧。” 黄知府瞧着原告被告双方同台唱戏,却见崔家的那位拂开龙氏的手,“夫人自重。” 崔公子冷言冷语,黄中正倒觉得觉得好笑,他喊衙役,“各杖二十。”末了,又小声再添一句:“轻点打。” 杨宝儿与段瑄原本要上黄中正为他们准备的车,上车之前,杨宝儿瞧见有人站在府衙的后巷里,那里风灯忽明忽暗的,他好像看见了杨秀,又觉得没有瞧清。 “段大人先行一步,杨某还有些东西要买,稍后便来。”杨宝儿不上车。 段瑄上车走了,杨宝儿往后巷里头走,他拍杨秀肩膀,“杨兄弟。”杨秀受惊,猛地回头,却见杨宝儿的脸,“杨杨大人?” “杨兄弟在这里做什么?”杨宝儿瞧杨秀衣饰,“杨兄弟如今在海州卫当差?” 杨秀今日忽逢旧人,并且一见还是两个,一个是戚英姿,一个是杨宝儿。戚英姿给他的老娘送过终,她说:“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你虽然不是个将军,但你和将军做一样的事情,为了咱们大明海境安宁出生入死。你老娘生养了你,我们不会不管你,更不会不管你老娘。” 戚英姿说管就要管,卫所收入不丰,一点盐田将就种着,朝廷也没多少余粮给他们,戚英姿打海盗的时候,摸了一点细碎东西,常常变卖了给他们改善伙食。杨秀记得,他老娘死了多久,好像有六年多了,戚英姿离开他们多久,也有六年了。 杨秀很是伤感,杨宝儿问他,“杨兄弟是否生活困难了?”说着,就要从袖中摸银子给他,杨秀连忙后退两步,“不c不,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 杨宝儿是个有耐性的人,他正直且善良,对人对事都怀抱着最大的善意,“那杨兄弟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杨秀的嘴角抿了抿,他觉得杨宝儿是个好人,起码比那个沈大人好,好得多。 杨秀想到嘉靖十年,也就是戚将军失踪的那一年,他们的将军无缘无故失踪了,杨宝儿那时候正以翰林院观政的名头在他们卫所住着,戚英姿失踪后,杨宝儿写了很多奏折请奏皇帝,说戚英姿是个正直的将军,绝不会中饱私囊,也不会叛逃大明。 杨宝儿的所作所为杨秀都记着,他们那一帮子弟兄都记得,他们感念杨宝儿的好处,也感念杨宝儿帮戚英姿说过的好话。 可沈约不是,他与贝兆楹马世远狼狈为奸,将军不见了,也没见他为将军辩护,将军这么维护的沈大人不见焦急,只是照常和贝兆楹他们混在一起,吃吃喝喝,风花雪月。 苍天无眼,苍天无眼啊! 杨秀有些想哭,他的兄弟们都散了,因为戚英姿没了,因为他们的将军没了。戚英姿被安了个甚么叛逃大明的罪名,杨秀心里不信,谁都不信。因为这是个卖国贼的罪名,谁都可能会卖国,戚英姿不会,他们的将军是永远不会卖国的! 杨秀似有未尽之语,杨宝儿道:“杨兄弟饿吗,杨某饿了,我请杨兄吃一顿可好,就当故人相逢。” 杨宝儿很体贴,对谁都这么体贴,杨秀低着头,跟在杨宝儿身后。两人行至东大街上的大馆子,杨秀有些犹豫,杨宝儿道:“无妨,某做东,杨兄弟不必拘谨。” 二人行至三楼,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小二过来问茶,杨宝儿问杨秀,“杨兄弟喜欢喝甚么茶?” 杨秀道:“还是大人做主吧。” “那就云雾,云雾山上云雾茶,到了海州,怎么能不喝云雾茶。” 小二点头,表示记下了,又问:“客官要不要尝尝本店的招牌菜,白灼大虾?” “可以,就来个白灼大虾。再来个八宝鸭子c红烧鲫鱼c百合鸽子汤c狮子头盘海蛎斤白螺,并上一壶贵店的招牌酒。”杨宝儿念了大段菜名,他平时是不吃这么多鱼肉的,但顾虑到杨秀辛苦,此刻便拣着油水足的大鱼大肉点。 杨秀两手磋在一起,想说点甚么,杨宝儿以为他是尴尬,或者想道谢,便扭开头,假装看窗下景色。 一个穿白袍的男人走来,慢慢悠悠,杨宝儿收缩眼眸,他定了心神,又看过去,还是觉得那男人与当年的游击将军戚英姿有六分相似。但有不似的地方,就是戚英姿是个女人,下头的公子是个男人,再有不似的地方,戚英姿肤色略黑,又因常年在海边练兵,相貌较为平庸从众和略显粗糙。 下头的白衣人,下颌线条紧致,鼻梁高挺,肤色白皙,他怎么也不像戚英姿,倒是像和戚英姿撞了面相的某位贵族公子。 杨宝儿心中念头众多,等那白衣男人往他这里看了一眼,杨宝儿的眼神好像见了鬼。像,真是像极了,怎么不像,那一双眼睛,真像戚英姿的眼睛啊! 戚氏将军有一双亮如北斗的眸子,杨宝儿心想,若问戚英姿哪里最好看,绝对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有星星,里头亮光闪闪,能把人给吸进去。 下头的这个人也有这么一双眼睛,但他比戚英姿清瘦,他的面部轮廓更简洁些,戚英姿脸上一直有些婴儿肥,这个男人没有;戚英姿整个人看起来很温和,这个男人冰冰冷冷;戚英姿的身段称得上匀称健美,这个男人也不一样。杨宝儿看得真真切切,楼下的白衣男人很瘦,几乎瘦成了一抹微光,他不是戚英姿,戚英姿也绝不会是他。 这电光火石间,杨宝儿否定了这人和戚英姿的关系,却听坐在他对面的杨秀道:“杨大人,您相信我们将军是清白的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唐门赘婿 杨大人, 您相信我们将军是清白的吗? 说实话, 杨宝儿相信戚英姿是清白的, 如若不然, 他也不会奏报皇帝,说宁波卫游击将军戚英姿两袖清风家无恒产c且不会与日本人私自通贡了。 “杨兄弟, 你?”杨宝儿有些奇怪,杨秀抿着嘴,杨宝儿只觉得杨秀心事太多, 怕是这些年过得都不怎么顺利。 “将军,”杨秀站起来,嘴里念叨:“将军, 你出来啦?” 将军,你出来了?杨宝儿觉得诡异,他回头, 见到方才见过的那白衣公子冲他微笑,杨宝儿全身的汗毛简直都要倒竖起来了。“戚戚姑娘?” 杨宝儿没有随杨秀喊将军,一则此地喊将军不合时宜, 二则恐怕他们都不知道, 内阁下了朱批, ‘免去游击将军戚英姿的职务, 若她叛逃,该当论处。’ 杨宝儿瞧着戚英姿, “戚姑娘, 你你这些年, 哪儿去了?” 哪儿去了? 戚英姿知道自己哪儿去了,又不知道自己哪儿去了,她的人和身子去了朝鲜,她又觉得自己没去,她的魂魄分明还留在大明,她的魂魄还留在大明朝的领域里,留在大明朝的一望无际的海边上。 “客官,菜来拉!”小二哥端着托盘,酒菜分批次上来,戚英姿端了酒杯,递给杨宝儿一杯,“杨兄,崔某敬你一杯。” 杨宝儿不是没听过戚英姿说话,可他没听过崔蓬说话,杨宝儿望着她,“戚姑娘,你?” “我们将军嗓子坏了,她不能多说话。”杨秀也端着酒杯,他说:“杨大人,这杯也是敬你的,我代表我自己,也代表我们宁波卫的所有兄弟,我们敬杨大人,我们多谢杨大人在将军落难的时候仗义执言,我们多谢你!” 杨秀连干了三杯,才对戚英姿道:“将军,你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你现在是个罪人,你现在是个死人,贝兆楹那狗日的和日本人通商,最后还反咬你一口,你现在不是将军了,你再也不是戚将军了!” 杨秀年纪也已经不轻,但他酒量依旧不好,才三杯酒,他就红了脸,“将军,你被贝兆楹害了,还有马世远,还有沈约。” 戚英姿没有说话,杨秀摇头,“还有沈约,那个沈大人,将军你对他这么好,他背弃你,他娶了别人,他背弃了你啊” 杨秀陡然拔高声音,他感觉自己想唱一首悲歌,给他的将军,给他宁波卫的弟兄们,也给他自己。“将军,沈约他不是个东西,他” “咳”,戚英姿道:“好了,别说了,坐下。” “将军,我要说,我必须要说,他配不上你,他个狗日的根本就配不上你。” “闭嘴,坐下。” 戚英姿没有吼,当然以她现在的嗓音条件,她就是想吼,恐怕也吼不出来。女人用一种平淡的,降调式的语气命令杨秀坐下。 杨秀果真坐下了,他知道自己丢人,他抱着酒杯,“将军,我是心疼你,我们兄弟都是心疼你” 女人吸一口气,她看杨宝儿,“抱歉,他还年轻,酒量也不好。” 其实戚英姿一向当杨秀是孩子看,她犹记得他老娘死的时候,他哭得鼻涕都出来了,这样痛哭流涕的若不是孩子,那又是甚么呢? 杨秀有些醉了,他扑在大方桌上,杨宝儿看这个白衣男人,“你真的是戚姑娘?” “哧”,崔蓬低头笑,“我现在姓崔,平壤崔氏三公子,杨大人也可以叫我崔蓬。” 杨宝儿看一眼窗外,又看了一眼楼梯处,见四周没人,才说:“世上没有戚将军了,若你只是个普通女子,我便唤你戚姑娘,若你是个朝鲜人,又改头换面,那你就从来都没有来过大明朝,更别提还有甚么故人了。” 杨宝儿的话似棒槌一样敲打过来,教人惊心动魄,又敲得戚英姿脑壳子闷闷作响,是呀,她如今都是平壤崔氏的三公子了,又哪里还有甚么故人。 她不该见杨秀,包括秀儿的父母,还有齐大有c赵全,她通通都不该见。她谁都不认识,她唯一只能见一个人,大明朝的皇帝,她得代表崔家去献礼朝贡。 杨宝儿瞧她,说:“白姑娘如今在宫里,崔家的人去朝拜,若在宫里住上一段,也有可能见到白夫人。” 崔蓬略垂了脸,露出她好看的下颌线条来,杨宝儿知她伤感,又说:“沈大人娶了中军大都督唐纵的亲妹唐玉蝶。中军大都督可能要挪个位置,之前的前军大都督从北京调往南京,南京的后军大都督调往云南,而原先在河南的中军大都督调往宣府,你也知道,宣府是个甚么地方,往那里调的人,就是圣上的心腹了。” 戚英姿当然知道宣府是个甚么地方,宣府在北京城的西北,大明皇帝用于对抗蒙古人的骑兵和战马都养在那块地方,去那里主持军备的人,别说是心腹,就是说成是皇帝的心肝子和眼珠子都不为过。 沈约娶了中军大都督的亲妹,真好,女人笑笑,“沈大人命好,运气也好。” 菜都没上齐,杨秀就趴在桌上睡着了,小二哥端着一盅热汤上来,杨宝儿给戚英姿盛汤,说:“你嗓子不好,这是百合鸽子汤,清热下火的,喝一点。” 汤水热腾腾,又用甜白盏子装着,戚英姿喜欢这种碗,她喜欢没有修饰的碗,里头装了甚么,一眼就能看明白。 杨宝儿说:“崔公子初来乍到,怕是不懂我们大明朝的规矩,其实我们的皇亲国戚之间是不可以联姻的,还有勋贵之间也是不能强强联合的。唐家是勋贵,沈大人不是,唐纵是权臣,沈大人也不是,勋贵们择婿考虑良多,沈大人背景干净,又无世家大族支持,唐家选他,也是有理由的。” “再说唐家的小姐,恐怕也与崔公子在朝鲜国知道的小姐不一样。唐家的小姐不是温柔的世家小姐,在朝的才俊们都知道,唐家三小姐的名声不好。并且中军大都督唐纵曾经上书我们的皇帝陛下,说唐家三小姐婚龄已到,婚事却搁置,请求皇帝派一位青年才俊给他家的妹妹做夫婿。” 崔蓬用勺子舀了一口汤水,她不动声色,能上书嘉靖帝亲自赐婚,可见这唐纵是非常受宠了。 杨宝儿见戚英姿冷静,才继续道:“崔公子远在朝鲜,或许不知,咱们的内阁首辅张孚敬张大人在嘉靖十四年致仕了,就在四月里。也是在嘉靖十四年的四月,内阁进了新的首辅,咱们现在新的首辅大人是李时李大人,唐家小姐和沈兄的婚事也是李大人介绍的。” 李时,沈约。戚英姿对文官集团了解不深,杨宝儿说李时当了首辅,她却一点都想不起来,谁是李时。 戚英姿不知道谁是李时不要紧,南直隶的上下官员们知道就行了。兵部主事沈约与北京刑部左侍郎大人,并着提刑按察司的一个巡察使在南京城巡查,南直隶的大小官员都知道。 南京城常驻的全体官员们不仅知道这几个人全都不好惹,还知道其中官位最低的沈大人是最不能忽视的那个。沈大人是唐家的赘婿,是中军大都督唐纵的妹婿,这位过去名不见经传的沈大人现在是唐家的家里人。 沈约其人,南京城里大小官员都没甚么印象,他官声不显,又无世家大族做靠山,也没有甚么震惊朝野的功绩,但就在今年年初,大家都知道他了。 沈约是榆林唐氏新进门的女婿,榆林是大明朝洪武皇帝布下的九大军事重镇之一,榆林在陕西北部,正对着黄河北部大河曲内的鄂尔多斯。鄂尔多斯是蒙古人的地盘,唐家自成祖时期起,就盘踞在陕西,唐家在榆林盘踞了上百年,唐家多悍将,唐家多将军,唐家的人在武将里头多不胜举。 没人知道出生在扬州的沈约怎么会走进了榆林唐门的眼帘,外人搞不懂,有人说沈约是先入了首辅李时的眼,才有了今年的唐门招婿。 也有人说其实是唐家的姑娘先看中了沈约,才委托李时去保媒,这世上能让首辅大人亲自去说亲保媒的人也不多了,论门户,唐门算一家。单论个人,那唐家出来的中军大都督唐纵也算一个。 戚英姿不知道唐玉蝶是个甚么样子的大家小姐,杨宝儿也不知道,杨宝儿没见过这位深居在陕西榆林的唐三小姐,不过杨宝儿见过唐纵。中军大都督唐纵生得风流潇洒,并且气度不凡,想必唐家三小姐也是个美人胚子吧。 “唐家小姐还没出榆林,也就是说,沈大人尚未与唐三小姐真正完婚。沈大人过去买的宅子,唐都督不满意,这回沈大人新买了宅子,唐都督看过了,又指点了许多,才许唐三小姐出榆林,搬去北京城住。” 杨宝儿把大概都说清楚了,话里话外,他没贬低沈约,却也没夸赞沈约。戚英姿听得出来,他与沈约生分了,他不再喊沈兄,只是一口一个沈大人。 犹记得杨宝儿初到宁波府的时候,事事都与沈约商量,一嘴一个沈兄,那时候的戚英姿想,若杨宝儿能与沈约生分,那东南沿海的水得干掉一半。 东南沿海的水当然没有干掉一半,但杨宝儿与沈约生分了。他们确确实实走了不一样的路,是呀,六年过去,每个人都生分了,大家各走一方,最终分道扬镳。 戚英姿相信杨宝儿不是嫉妒沈约,因为杨宝儿过得也很好,他官途顺畅,人人都爬不到位置,他已经轻易爬上去了。杨宝儿现在成了翰林院的五品学士,想来他离进内阁与皇帝近距离共事的日子也不远了。 杨秀睡了一觉,快要醒来,戚英姿拉他手臂,杨宝儿轻轻摇头,“崔公子自行去吧。” 崔蓬站起来,杨宝儿同他道别,说:“某很高兴能认识崔三公子,夜深路远,某就不送了。日后路迢水长,望崔公子自己珍重。” 杨秀醒来的时候,桌上已经空了,戚英姿不见了,杨宝儿不见了,身边位置空了,周围都空了,这里空得只剩窗外的风。 桌上的菜还在,桌上还有一锭银子,银子还在,菜还在,杨秀戳了一筷子八宝鸭放进嘴里嚼烂了,冷鸭子有些腥味,他心想,鸭子也是真的,说明刚刚的都是真的。 方才短暂的一枕黄粱原来是真的,那人那事都不是梦,他们的将军回来了,那个带领他们活捉海盗驰骋海角天边的女将军是真的回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有些旧事 崔蓬行至海边的时候, 崔礼与冬生在岸边等她, 冬生提着一串大灯笼, 崔蓬见了, 倒是笑一声:“跟送葬似的。” “哼”, 崔礼见她笑, 更是冷笑,“还笑得出来,今日岂不就是去送死的?” 甲板上已经备下了吃食,冬生从街上买了鱼肉,又换了茶水和酒,崔蓬兀自坐下了, 也不管崔礼和冬生几个吃了没有。崔礼瞧她,道:“我今日想了想,咱们错了, 也想岔了, 咱们不该来南边, 咱们应该直接去北京城,去给你们的皇帝献礼。” “嗯。” 女人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崔礼说:“听冬生说你今天遇到旧人了, 是你的情郎?” 朝鲜人就是这样,满嘴情郎,满嘴爱语, 崔蓬道:“过去的同僚而已, 在一起共过事的。” “我看不止如此吧。”崔礼当然也是人精一样的人物, 只是他装傻扮作疯癫消沉了许久,这刻从伊秀死亡的阴影中走出来,立即就变得难缠了。“崔蓬,我提醒你,我不管你有甚么情郎,或者有几个故交,但你不能任意妄为,你是我崔家的人,理应受我钳制,听我管束。” 月色迷蒙,崔蓬仰头看了一眼天边,她叹一口气,心道,你是被朝鲜国驱逐者,我是被大明朝放逐者,我们滚在一处,简直无处可去。 酒泼在甲板上,透骨生香,女人准备阖上眼,崔礼却匐上来,他躺在她身边,问:“其实你今年多大了,我还从未问过你。” 崔蓬睁着眼睛,道:“我十五岁参军,在军营里过了八年,又在朝鲜国漂流六年,你说我今年多大了?” “你这个老女人你”崔礼似听了甚么天大的笑话,他惊得坐起来,“你这个老女人,你还长我四岁,你,你这个老女人啊,怎么不早说?你还崔三公子,你都这把年纪了,你比我大哥的年纪还大。” “崔安?”崔蓬倒是笑,她翻了个身,一手撑住身子,“喂,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和伊秀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不娶她?” 崔礼为什么不娶伊秀,有情人为什么不能成眷属,别人为什么不在一起崔蓬不知道,但伊秀和崔礼的关系真是个大谜题。若说伊秀不爱崔礼了,绝不是,若说崔礼不爱伊秀了,那更不是,两厢情愿的人,怎么就没有在一起呢? 并且伊秀最终也是嫁入了崔家,爱人成了自己嫂子,这可比武松遇上潘金莲精彩多了。崔蓬问这个当然有些狭促,崔礼低头看她,倏地冷笑,“你自己的三两情丝都没扯清,哪里来的闲情管我?” 不阴不阳,又阴又阳,崔礼起身走了,崔蓬顺倒在甲板上,闭上了眼睛。 “少爷,我们现在去哪里?”冬生过来问,若是现在回北京城的话,该换航向了。躺在甲板上的女人说:“去宁波。” “啪”,一个物件砸过来,冬生一脚给踢开了,原来是崔礼砸了个小金珠过来,“不知死活的玩意。” 崔蓬睁开眼,笑一声,“你可以先去北京城,我要回宁波府,有些人我可以不见,但有些人,我是一定要见的,丢了命也要见。” 从海州往宁波已经很近了,船行了一个日夜,崔蓬在黎明到来之前摸到渔村的时候,佘奶奶已经起床生火了。 女人走路的脚步声很轻,但佘奶奶的生火的小扇停了,她好像知道是谁回来了。佘奶奶佝偻得更厉害了,她早已年迈,这回头的功夫,戚英姿已经走到她身边来了,“奶奶。” 佘奶奶的手抖了抖,老人缓缓转身,望向戚英姿,她的眼睛已经浑浊了,有时候识人不明视物不清,戚英姿抓了她的手,“奶奶,我回来了。” “丫头”,佘奶奶全是皱纹的手抓了戚英姿的手,“丫头,你跑到哪里去了啊,啊?” 海平面上露了鱼肚白,戚英姿拉了佘奶奶的手,“走,奶奶,跟我走。” 戚英姿抓着一个老太太的手就往海边走,那头似乎走来一个人,“你是谁,哪里去?” 齐大有带着包子和豆浆过来,戚英姿失踪的这几年里,佘奶奶的生活基本是他在照料。嘉靖十年,齐大有就已经五十有三了,这六年过去,他也变成了一个将近六旬的老人,腿脚比以前更不利索了。 戚英姿拉着佘奶奶,齐大有在后头追,齐大有一走一瘸的,佘奶奶道:“别跑,丫头,大有,那是大有。” 佘奶奶说一句话喘了两口气,拐了三个弯儿,齐大有慢慢追上来,迎着新生的朝阳,映着海边的雾气,他摸了一下脸,擦一下眼睛,“将将军,我的将军回来了?” 崔礼他们的船就在海上停着,戚英姿一手拉佘奶奶,一手又去拉齐大有,“走,我们走。” 崔家的船上金银器物满仓,齐大有一上船,就问:“将军,你做海盗去了?” “哧哧”,崔蓬低声笑,“说来话长。” “大有,这些年多谢你。”戚英姿叫冬生拿来一个匣子,里头装了好几根金条,她想感谢齐大有。齐大有摇头,“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佘奶奶的花费是兄弟们一起出的,有杨秀,有赵全,有米千里,还有沈大人。” 崔蓬没有说话,沈约?佘奶奶道:“他是个好孩子,自你走后,他年年都来看我,还托人打听你的消息,旧年冬天的时候,他和我说,他不等你了。” “他不等我了?”崔蓬越发觉得好笑,齐大有瞧她,有些怒意,“笑?有甚么好笑?你一走就是六年,不声不响,不言不语,大家都以为你死了!大家都以为你死了,沈大人说你会回来的,他一直都说你会回来的!你要是不信,你去问徐娘子,那个徐娘子年年都听沈大人念经,他跟徐娘子说你是个好姑娘,不会辜负他的。” 徐娘子,崔蓬道:“徐乐乐,烟波楼的花魁?” 齐大有摇头,“徐娘子盘下了烟波楼,她现在是老板娘,听说这些年沈大人一直劝她嫁人,但不知道怎么的,徐娘子非要住在那烟波楼里,她说那里有安全感。沈大人拗不过她,给了她一些银子,叫她珍重。” 沈约,徐乐乐,沈约劝徐乐乐从良嫁人,徐乐乐不肯。“哧哧”,崔蓬越听越好笑,“沈约自己娶她的话,她大概就肯了。” 齐大有倏地站起来,他如今瘸了腿,动起来都嫌缓慢吃力,他说:“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你以前喜欢沈大人,沈大人他也喜欢你,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齐大有一副对戚英姿痛心疾首的表情,女人瞧他,“坐下来,既然走不动路就坐下来。你这担心的事也忒多了些,我和沈约,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哎,我也不懂你们是甚么样子,我只知道,你要是早点回来,沈大人就不会成婚,你要是早点回来,他指不定已经和你成婚了。” 齐大有年纪大了,越发容易感伤,人年纪一大,就爱想事情,往往想得还很执着,接着就是单纯。 男人越老越天真。齐大有已经将事情想得非常简单化了,他认为只要戚英姿一直在,或者只要戚英姿早回来一年,或者半年,沈约一定会娶她。 人人都知道不会。不管是六年前的戚英姿,还是六年后的崔蓬,她知道他不会娶她。不仅仅当事人知道,就连外人也知道,例如杨秀知道c杨宝儿知道,还有此刻的崔礼,他听了半晌,从船舱里头走出来,说:“我要是想娶一个人,早早就会领她回家,中间的过程绝不需要六年。” 是啊,六年,六年够做很多事,从夫妻之间看,六年都够生好几个孩子了。 沈约当然不会与戚英姿做夫妻。崔礼长得好看,齐大有这回抬头,问:“这这个是?” “哧哧”,崔蓬又很想笑,她发现现在的齐大有有些一惊一乍的,她说:“我的情郎,是不是比沈约还好看?” “乱弹琴,简直是乱弹琴。”齐大有有些生气,他好像理解出了偏差,他觉得戚英姿没能和沈约共结连理是戚英姿单方面导致的。这次又看见身段与模样都与沈约有些相似的替代品,更是感慨,“将军,你怎么不听话,沈大人他” 人老多情,人老多情这句俗话在齐大有和佘奶奶这里表现得淋漓尽致,齐大有只是急躁,佘奶奶已经开始揩泪,“丫头,丫头啊,那是个好孩子啊,你可别,可别辜负他啊。” 崔礼看了半天,又来一句:“是啊,是个好男人,可惜是个娶了别人的好男人。” 佘奶奶一听,眼泪更多了些。崔蓬瞪了崔礼一眼,这头哄说:“好好好,我念着他的好,我感念沈大人的种种好处,你们放心,我感念他的深恩大德,我无以为报。” 佘奶奶揪着戚英姿的手,“真的?” “真的,真的。”崔蓬从袖中扯了块帕子出来,“快别哭了,这回就不回家了,随我去北京城好吗?” 佘奶奶有些愣,她看齐大有,“大有?” 崔蓬发笑,“瞧你们两个,你倒像是她儿子似的。” 齐大有看了如今的戚英姿,又看她的环境,说:“这几年一直有人不间断的看着你的屋子,也看着你周围的环境,我怕你们这屋子里突然没人,外头的人就知道你回来了。” “我看佘奶奶最好不要走,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多请几个人照顾她,她要是走了,或者说我要是突然不来了,上头一定知道有鬼。想深一层,就马上有人会怀疑你是不是回来了。” 崔蓬叹气,她摸了摸佘奶奶的手,“奶奶,你等我,等我回来接你。” 齐大有道:“没你这个惹祸精我们也很好,你别四处招摇,小心点,我总觉得这事很复杂,不是贝兆楹一个人要害你这么简单。” 齐大有虽然变得开始爱伤感,但他作为一个老兵的敏锐和嗅觉还在,“你失踪的头一年,南京城来了好几拨人,那年杨大人写了几封折子回京城,希望皇帝陛下为你平冤。可好像事情都是扭着来的,南京都察院说你写了认罪书,还没等到杨大人和沈大人找到切实的证据,那一艘船就不见了,日本人不见了,所有的证据都不见了。” “我觉得这事情不对劲,沈大人去烟波楼喝酒,你也跟着去,但你有去无回。我和刘若诚说了此事,他便去烟波楼找徐娘子,当时刘若诚和米千里都怀疑是徐娘子把你给害了,因为沈大人,你们争宠。” 崔礼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崔蓬,“争宠,你?” “如果徐娘子也和贝兆楹是一伙儿的,那你走后,徐娘子就该现形了,她要不然就要想办法嫁给沈大人,要不然就会跟了贝兆楹,结果都没有。” “我们观察了徐娘子大半年,发现她没有甚么猫腻,我们才放过她,转而去监视马世远。就在这时候,内阁回复了杨大人的折子,据说是皇上说的,‘论罪当斩!’” 齐大有的手在椅子扶手上握着,他说:“后来我们卫所就散了,嘉靖十年的冬天,刘若诚和米千里调往山西大同卫。嘉靖十一年的正月,杨秀去了海州卫,四月,我就退役了。贝兆楹说我年纪大了,叫我回家养老。” “也就是那年的八月,南京兵部组建了一支戍军,专门用来抵抗东南沿海的海盗,他们怕海盗打到南京去,编制三千人。赵全齐幼林和顾师洋就被编进了那支戍军。” “我们散了,你一走,我们卫里的人都跟没妈的孩子没根的浮萍一样,四处飘零。” 齐大有吸一口气,“现在你也回来了,徐娘子对我们这些人也多有照顾,上个月她还遣人送了兔子肉和烧鸡过来,她也问我们有没有你的消息。” “你怎么说?”崔蓬对于任何人的关怀都有一种警觉,不仅仅是针对徐乐乐,她总觉得有些人的关怀来得蹊跷。就好像她和徐乐乐,一面之缘而已,万万谈不上交情,更不值得她大名鼎鼎的徐娘子这样挂怀。 “这些年,我们也没有你的消息,她问我,我也是不知道啊!”齐大有边摇头边叹气,“别的就不说了,只是沈大人,你和他可惜了。” 眼见佘奶奶又有抹泪的趋势,崔蓬连忙道:“你们生活上困难吗,要点甚么?”崔蓬赶紧的换话题,一会子一个说一个哭,这样勾泪,要把这船舱给漫了。 “没有,多得大家照料,我们这些年过得还不赖。”齐大有就这性格,不伸手找人要钱的性格。 崔蓬看冬生,冬生捧着那个木匣子过来,崔蓬道:“里头是十根金条,你们拿着用,但不要换宅子,也不要请很多佣人,你只要请个能干的专门照料佘奶奶吃饭穿衣,别的就随你。” 十根金条,抱在怀里都沉,齐大有越想越不放心,问:“你是不是当海盗去了,你说实话,我不会告发你的。但你要当心,这几年朝廷抓海盗比过去抓得严一些了,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沈约其人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冬生带人去送齐大有和佘奶奶, 崔蓬坐在船舱里玩双陆, 崔礼在她身边坐下了, “你的情郎,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约是个什么样的人?女人仰着头, 她其实也不懂得描述沈约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约长得很好看,就是戏文里那种能勾引到大家小姐的书生长相。好像西厢里的张生,好像游园里的柳梦梅,或者像是杜十娘的爱人李甲,总之沈约的长相无可挑剔,并且他的性格也很好。 沈约性格好是出了名的, 他不急不躁c温文尔雅,其实崔蓬觉得当年的沈约满足她对男人的所有想象。 当然,她不能说。 不可说的话都是情话, 不能对人言的言都是密语。崔蓬不肯说, 不肯对崔礼说, 也不可能对任何一个突如其来的男人或女人说。 所以此刻穿白衣的崔蓬回头,嗤道:“不要用你们朝鲜人的那一套张嘴爱情闭嘴感情的废话在这里和人交谈,我们大明没有你们那么肤浅露骨, 我们汉人也不流行将情郎哥哥情人妹妹含在嘴巴边上,你要是还想在大明朝交个朋友或者找个女人,你就得学着含蓄点, 并且把你满嘴的情情爱爱吞下去。” 吞下去, 吞到肚子里面去。 崔蓬送走了佘奶奶和齐大有, 她真的将一些隐而不宣秘而不发的陈年旧事都吞进肚子里面去了。她不想再提,也没甚么值得再提。 冬生几个掉头回来了,崔蓬说:“扬帆北上,咱们去北京城朝贡。” 与此同时,在南京城里,各路官员大展神通,亦是将南都闹了个风风火火,风起云涌。 南都是个不一样的地方,这一点没人能怀疑,不管是曾经领教过其中深浅的镇国公霍韬,还是心系自己家乡湖广安陆州并将之奉为兴都的嘉靖帝自己,他们都不能否认南都的重要性。 太祖皇帝朱元璋出生在凤阳,他封凤阳为中都,并在凤阳修建了皇陵,虔诚供奉。嘉靖皇帝决心效仿他的先祖,他封安陆为兴都,他也在他的家乡安陆修建祠堂,并积极提高兴都的政治地位。 但明朝实行两都制,南京作为大明朝的留都,其政治地位与湖广安陆不可同日而语。 永乐十九年刚刚开年,明故宫建成,永乐帝在春天里携明廷君臣迁都北京,但勇于响应的臣子并不多,更多的文臣认为永乐帝数典忘祖,抛弃祖业。 因为在永乐帝的身上,先有靖难之役,后有国都北迁。 当初燕王起兵南下,先后攻占德州c济宁c东昌,在他夺取帝位的最后阶段,他发出奇兵,大胆包抄,先下淮安,再占扬州,这对于身处南京的建文帝来说,意味着军事上的完全失败。 在燕王与建文帝于长江对峙的关键时刻,掌管朝廷水师的陈瑄倒戈,转而效忠这场战争的胜利者。于是燕王得以渡江,进南京称帝。 当然,为了奖赏陈瑄的倒戈,永乐帝也任命他为大明朝的第一任漕运总兵官。 在永乐十九年的新春,永乐帝宣布迁都,大臣们一分为二,有随帝王北上者有之,留于南京者亦有之。此后,南京成了明代中央政府的后方组织。 永乐帝确立了两都制,南京和北京设置了同样的一套官职,吏户礼兵刑工,并着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六部九卿,再有大都督府,北京有的官僚机构,南京都有一套一模一样的。再就是下属机构和其他职能部门,都有两套。 沈约与北京刑部左侍郎大人张简之和京都提刑按察司的按察使方孝安来到南都巡查,这着实引起了南都大小官员的注意。他们并不在意北京来的这位刑部左侍郎大人如何优秀,或者是提刑按察使如何干练,他们比较关注的是北京兵部主事沈约这位后起之秀。 按理说,接引中央巡视组的工作该是应天巡抚接手,应天巡抚管辖南直隶,掌应天府辖下全境之事,但应天巡抚衙门设在苏州,应天巡抚其人也在苏州,故而接引北边官员的重任落在了南京六部头上。 消息先由吏部通知礼部,礼部转呈户部,户部听说来人中有刑部侍郎,便交移刑部对接,刑部再知会都察院,最后都察院告知通政司,等沈约三人到来的时候,南京六部才达成协议,北京来的一行三人由南京刑部c都察院和通政司三司联合接待。 许是因为对方来人中有刑部左侍郎,故而南京刑部派出的是一名干吏,该吏使精通大明律c大诰及朝廷对少数民族的司法行政和对各地的政策问题。 另有都察院派出御史祁玉和通政司派出一位善于钱银算计的官员。 从刑部c都察院和通政司的作风来看,刑部官员最为单纯,他们意在不丢失南京刑部的颜面,和适当展现一下南都的司法水平。 但都察院和通政司派遣接引人就大有讲究了,都察院的左都御史与右都御史不合,南京都察院的左都御史是北京那边指派过来的,他原先就在北京刑部任过职。这回北京刑部派出人来检视南都的司法状况,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与北京刑部左侍郎张简之既是旧识又是好友,所以左都御史迅速就避嫌了,顺势将接引工作交给了右都御史钟水斋。 钟水斋是谁,人精一样的人物,他在南京城盘踞多年,这回见中央政府来势汹汹,便起了心思想低调行事。眼见六部九卿推来推去,接引的工作还是轮到了都察院头上,他在选人的时候着实考虑得很细致,既务求让北京政府满意,又求在惹出麻烦之后还能将自己摘出去。 钟水斋选出了祁玉,祁玉是庆王的小舅子,虽说庆王府这几年越发落魄了,但庆王是宗室皇族,出了事也不与庶民同罪,将祁玉推出去,是最好不过的了。这就是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钟水斋打出来的算盘。 再论通政司,通政司是银台使司,说它是南都的银库也不为过,通政司的通政使贵为九卿之一,他不愿意沾染北京的人物或者干系,他只需要和北京政府建立良性的钱财关系,至于别的,就不再多管了。 所以通政司出了个善于算计的计吏,这人与祁玉和刑部的那位干吏甫一碰头的时候,三人都不适应,三人对彼此都不适应,是以无话可说。 沈约他们见到这三人的时候,三人站在烈日之下,没有交流,只是静默迎接几位巡察使。 沈约略观察了一下这三人,这三人要不然就是一言不发,要不然就是各说各话,反正不站在同一条线上。沈约觉得好笑,他心道,这三人的上峰倒是有意思,怎么会把这么风马牛不相及的三个人组合在一起的? 南都上官的心思不好猜,沈约一行中官位最高的也是他们这一行的小组长刑部左侍郎大人张简之也不想猜,总归不过是你有你心思,我有我算计,南京才捏合出这么一个草台班子组成队伍站出来打发打他们发罢了。 其实张简之想得不错,但他想得也不全对,正是因为南都六部觉得他们一行棘手,都不愿意沾惹,才千挑万选弄出了这么个班子,孰不知这个班子太不团结,导致双方队伍初见第一面的时候就险些要出差错。 “三位大人,刑部已经备好了案卷,有请三位大人过去核查。” “三位大人,不妨先去歇歇脚,都察院已经备好” 祁玉与刑部那位同僚一齐出声,两人事先又没商量好,于是上来就各说各话。祁玉瞟了刑部这位一眼,有些眼熟,偏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三法司就这么大,三法司里的官员也就这么多,祁玉觉得刑部这位眼熟也是正常的,他想了想,没想起来很快就抛诸脑后。但王衡记得祁玉,他可不会忘记祁玉。六年前,镇国公霍韬找到南京城来,正是王衡代表南京刑部出面找都察院要人,祁玉出来与之舌战了一番,最后此事不了了之。 王衡还没将此事摸个清楚,都察院就先下手为强,把嫌疑人戚英姿弄失踪了,这里面若说没有祁玉和他背后靠山捣鬼,王衡是不信的。 王衡此人,年轻的时候受过霍家的资助,是以说他是霍家的门徒也不为过,霍韬在南京城吃了瘪,一走多年,竟是再也没踏足过南都半步了。 王衡还念着六年前的那单旧案,他想再升一步,就离不开霍家的扶持,或者更准确的说,离不开霍家的金钱支持。 祁玉想将人接引到都察院去,王衡本想引人去刑部,后头突然转了念头,他想:岂不是正好,五品游击将军戚英姿那单案子还压在都察院呢,这回借助三尊大佛的手,将祁玉这颗老鼠屎给弄走。 各人有各人的打算。沈约一行刚到都察院,祁玉还没开始展现他待人接物的风度,就被王衡堵了嘴巴,“听闻都察院人事繁忙,今日来到贵宝地,也不见贵曹同仁多事烦忧啊。” 沈约与提刑按察司的方孝安对视了一眼,两人皆心道,这两曹斗得厉害,才第一天就这样抢着给对方下眼药。 都察院里案卷繁多,并非一时半刻间可以看完,待到酉时,祁玉要安排巡视组吃饭,此时王衡又来一句:“贵曹的饭恐怕不好吃,吃多了会死人。” 这话就严重了,祁玉顶着钟水斋给的压力,不敢高声喧哗,也不敢直接轰回去,便给了个勉强的笑脸,“不知王大人此话何意?” 人都在这里,机会也就在这里,王衡果断来了一句:“你都察院里曾关押了两个犯人,听说在同一天晚上,一个上吊身亡,另一个越狱失踪,本官还听说事情的起源都因为你们给犯人送了饭。” 王衡道:“诸位大人哪里敢吃你家的饭?吃了莫不怕要变成蝴蝶飞走啦?” “咳”,祁玉本想说,胡言乱语,简直胡言乱语!但诸位同僚都看着,他只得又赔了一副笑脸,“王大人说笑了,说笑了。” 待用过餐之后,祁玉安排几位大人下榻休息,沈约与方孝安的屋子隔得近,刑部左侍郎张简之住在楼上,方孝安道:“沈大人可知道今日他们所说之事为何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春风难觅 沈约当然知道王衡嘴巴里的事是何事, 嘉靖十年, 五品游击将军戚英姿在都察院越狱出逃一案。 方孝安是提刑按察司新晋的官, 他来到提刑按察司不足两年, 自然是不知道六年前的旧案。方孝安问了, 沈约答道:“六年前, 宁波卫有位游击将军涉嫌和日本人通贡,又收受贿赂,给日本人在宁波府的优惠,和一些优先放行的便利。” 方孝安说:“我看王大人对案子有些疑义。” 沈约低头,倒了些铜壶里的水进盆里,又绞帕子净手, “当年这单案子结束得很匆忙,刑部被隔离在外头,都察院自己做了主, 后头闹到北京城去, 内阁下了朱批, 算是消停了。” “朝廷官员涉案,本就该三司会审,连同通政司。这位游击将军既然是五品官职, 那就还应该通知兵部派人来听审,怎么会由都察院一家说了算?” 方孝安还是个愣头青,沈约看自己的手, 擦得干净了, 他笑了笑, “那时候东南沿海天天被海盗抢劫,皇上心里不痛快,出了这样的事情,皇上心里烦,内阁便杀一儆百,权当警醒世人之用。” “那都察院也不该自己结案,连个听审过程都没有,如何堵住世人的悠悠众口。”方孝安年纪轻,身上犹然还带着一些血性,或者是为了大明朝司法公正公平的理想与追求。“沈大人,我认为此案应该重审,咱们叫都察院调出案卷来,重新审理。” 从年龄上说,沈约略长方孝安几岁,从职位上说,在提刑按察司任按察使的方孝安与他是平级,又因为提刑按察使的职位特殊,他们与皇帝走得近,与司法中心都察院走得近,再加上北京都察院的左都御史是方孝安的亲舅舅,这方孝安就变成了一个举足轻重的人。 起码从明面上看,沈约的官阶是最低的,方孝安站起来,“既然不合规矩,那我们就要查,我会请示张大人,请他主持这次的三司会审。” 崔家的船从宁波进杭州,再转入京杭大运河,快到北京的时候,崔蓬问崔礼,“父亲当时准备和谁密议辽东之事?” 崔礼瞟她一眼,“锦衣卫指挥使,张千山。” 前锦衣卫都指挥使,张千山,嘉靖帝第二位皇后的兄长,现如今张皇后换成了方皇后,自然锦衣卫都指挥使的位置也换了人。 张千山被贬了,他从锦衣卫一把手的位置挪了窝,调去京营,当个金吾将军,散官,无实职。 张将军在霍镇国公家的后院里坐着,镇国公招来几个标致的丫鬟,张千山兴致寥寥,酒也不爱喝,只拿了一盘瓜子嗑得有味。“我要看孔雀,这孔雀爱吃瓜子皮吗?” 霍韬睃他,“我家的孔雀不吃瓜子皮。” “哧哧”,张千山自顾自笑起来,“对对,我忘了,国公爷家大业大,家里养的孔雀都比散养的娇贵些。” “张将军还在别处见过孔雀?” “见过。”张千山翘着一条腿,将瓜子皮往孔雀身前喂,“怎么没见过,杨大人住在云南,他们那里孔雀就多。” “杨慎?”霍韬看张千山,“怎么突然提起杨大人来了?” 他们口中的杨慎是杨廷和的儿子,原先的锦衣卫都指挥使,后头杨廷和被陈九畴连累,嘉靖六年的时候,朝廷查出吐蕃藩王满速儿还活着,而在嘉靖二年,陈九畴就谎报满速儿已死的军情。陈九畴是杨廷和的人,是杨廷和插在西北的延绥总兵官。 陈九畴手握重兵,又地处陕西延绥军事重镇,他谎报军情,嘉靖帝大怒之后,进而开始怀疑西北沿线所有官兵串成一线,联合起来骗他。 事情的最后,嘉靖帝将四十多名高级将领免职,还伴随一些低级官员的殒命。当然,陈九畴事件的发酵也掺入了张璁对杨廷和旧部和残余势力的清洗活动。 总之,到了嘉靖七年,杨廷和被判了死罪,他的儿子杨慎,也就是锦衣卫都指挥使被贬谪去云南的一个卫所。 “杨大人还好吗?” “有什么好不好,活着呗,在云南,一辈子也出不了云南,得老死在那里。”张千山很有些感概,他觉得兔死狗烹,他和杨慎有同病相怜的意味。杨慎是从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上被贬谪,他也是;杨慎是因为父亲杨廷和失势被贬,他是因为妹妹被废遭殃,总的来说,都是一回事。 “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置,坐不坐得稳和你的能力一点关系都没有,全看皇帝老子的心情。”张千山吐出瓜子壳,拍了拍手。 霍国公爷心道,话是这么说,但也不尽然。 国公爷招呼人上茶,见张千山确实抑郁,才说一句:“你的手段也太软了些,你要是当初下狠手,废了马鸣衡,也不会出现今天的局面。” 张千山似听了甚么笑话,猛地坐直了,他瞪霍韬,“国公爷好大一记马后炮,见我失势了,国公爷现在才肯跟我说句实话。不说现在,就论当初,你说叫我把马鸣衡怎么办,康嫔不说多受宠,她就这么稳稳当当在后宫看着,我能把马鸣衡怎么办?” 霍韬心道,怎么办?杀了凉拌。 丫鬟上了茶,霍韬挥手叫她下去,张千山掀开茶盖子,说:“国公爷以为我不想做了马鸣衡,我怎么做,哪来的机会?眼看马鸣衡百户变千户,千户升任镇抚使,国公爷以为我不急?我也急啊,你叫我怎么办?” 张千山说:“皇帝十年无子,我妹妹尽心尽力给皇帝充实后宫,助他有子立嗣,前几年进去了那么多姑娘,嫔妃夫人,谁他妈的知道第一个给皇帝生孩子的是康嫔?” “你说,皇帝药也吃得不少,不死药,回春/药,样样都吃了,后头的女人都是一样睡,谁他妈的知道就是康嫔第一个生孩子,还是个儿子。” 说到这里,张千山简直有些咬牙切齿,“不过活该马家没有这个运气,最后也生不下太子来继承这大明基业,大明朝这万里江山与她康嫔无关,也与他马家的两条狗无关!” 张千山自然是生气的,他原先是国舅爷,掌天下锦衣卫权杖,高居锦衣卫都指挥使之位,现在张皇后被废,他转去京营当个四品勋号的将军,一个闲职,手里一兵一卒都没有。 张皇后于嘉靖十三年的一月被废,一则是因为康嫔在嘉靖十二年怀孕产子,马家的女人怀的是嘉靖皇帝的第一个孩子,是皇帝登基十二年后的第一个孩子,康嫔产下一个男婴的时候,离嘉靖帝二十六岁的生日只有七天。 这个继承了整个大明王朝喜悦的孩子寿命很短,只有一个月又二十天,也就是说,康嫔的孩子,这个很有可能会继承整个大明王朝的孩子只活了不够两个月,夭折了。 康嫔很伤心,皇帝当然也很伤心,比之康嫔这个做亲娘的来,有可能更伤心的是皇帝陛下。 嘉靖皇帝登基十年无子,无子意味着甚么,无子意味着他很有可能和明武宗朱厚照一样,无子,以后他的皇位要转移他人,或许是他的表兄,或许是某个同样姓朱的皇室宗亲。 正德皇帝没有子嗣,于是大学士杨廷和选中了嘉靖帝朱厚熜来继承皇位,若朱厚熜无子,那内阁那帮人,或者是哪个领头的大学士又会选择谁来继承嘉靖皇帝的世系呢。 朱厚熜当然不允许这件事发生,他要儿子,他要太子,也要自己的世系延续下去,他的皇位必须由他的儿子来继承,他的生父也终将要挤进大明朝的正统的受到供奉的皇帝之列。 张皇后被废的原因很复杂,既有康嫔诞子的诱因,其中还参杂了皇后为张太后说情的理由在。 正德皇帝的母亲c弘治皇帝的皇后张太后因为刻意贬低过嘉靖帝生母的身份,嘉靖皇帝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生父生母能不能成为名正言顺的皇帝皇后的事情,这个矛盾不可调合。这是嘉靖帝终生在与大明王朝文官们狡辩争议的话题,也是他终生努力改变的大礼仪式。 嘉靖帝登基十年之后,开始着力清洗张太后势力,在皇帝逮捕张延龄的时候,张皇后掺入其中,她劝过皇帝,希望皇帝仁慈。许是张皇后惹怒了皇帝,许是嘉靖帝觉得自己需要支持,总之他废掉了张皇后,仅仅九天之后,他就另立新后。 废后幽居深宫之中,张千山也不能去探望,没有皇帝的召唤,他连皇宫都进不了,他再也不是那个进皇宫如入自家宅院的锦衣卫都指挥使张千山了。 霍韬想劝张千山开怀些,人生在世,哪里就称心如意,还不是山水转,岁月催。 “哎,不说了,叨扰国公爷半日,某先走了。” 张千山浑浑噩噩,他头疼得很,康嫔失了个孩子,或许她还失去了大明朝的江山,嘉靖帝为了安抚她,让她兄弟,也就是过去的锦衣卫百户马鸣衡越级接掌了锦衣卫指挥使的权杖。 这短短六年,真是岁月转,山石崩。 张千山回了家,正要蒙头盖面大睡一觉,仆人敲门,“大人,有人上了名帖。” “谁?” 张千山仰着头,心想,现在自家还有客人来?不管是谁,都是稀客。 张家随从递上帖子,“平壤崔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游园惊梦 张千山一瞧见拜门帖子, 猛地打个颤儿, 他想叫人打开大门迎客, 还没出声, 便快步往侧门口走。 崔蓬和崔礼的马车就停在张家侧门口的小巷里, 张千山亲自迎出来, 两边还没客套一番礼尚往来,张将军就道:“两位里面请。”张千山在前面开道,崔礼点头,迈步跟了上去,崔蓬也只得跟上。 进了门,张千山叫人将崔氏的马车也拉进院子, 张千山忙乎半晌,才望向崔蓬和崔礼,用一口流利的朝鲜官话问:“敢问哪位是大公子, 哪位是二公子?” 张千山是知道崔家底细的, 原先张皇后的父亲就是锦衣卫, 他在辽东收集女真人战报,也往大明朝廷传颂朝鲜前线的消息。张家在辽东住了十二年,直到张千山八岁, 他们才阖家搬回北京城。 “张大人好,我是崔礼,她是崔蓬, 是我父亲的义子。” 崔礼上前一步, 从腰间掏出个信物来, 原来是朝鲜崔氏的标识。张千山看了崔氏的东西,又望了他们二人半晌,才道:“里面请吧。” “大公子如今怎么样了?” 张千山的一口朝鲜官话出神入化,崔蓬在旁边听着,自叹不如,先有秀儿的无师自通,后有张千山的惊艳秀技,她低着头,简直自惭形秽。 崔礼说:“父亲与哥哥身亡,我与弟弟特来投靠大人。” 崔德早在嘉靖十年就与张千山通信,说好合议一些大事,可世事难料,还没等崔德真正成行,张千山就从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上跌下来了,而崔德,更是死在了朝鲜内廷的政党斗争里。 崔礼说:“我们带了礼物,都是照父亲的安排准备的,我们随时可以” 崔蓬一直在观察张千山,张千山摆了摆手,“二公子,您误会了,不是献礼的问题,而是崔将军可能没收到我的信,原先的延绥总兵官被调走,现在新上任的掌管西北辽东兵事的是中都督,唐纵。” 张千山说:“中都督,正一品大都督,他接掌了西北和辽东的兵权,我与这位中都督素无交情,怕是要有负崔将军的厚望了。” 崔礼抓不住张千山的话头,崔蓬倒是听了个三四分,她说:“我们有崔家十万军队,就在大明与朝鲜边境,若是张大人无法举荐,那我们只好带兵打道回府了。” 张千山望着崔蓬,一个面相很秀气的人,这人头戴白玉冠,以同色玉簪束之,粗略一看,倒有点男生女相的意思。不过崔蓬一张嘴,张千山就不怀疑了,他就没见过,也没听过哪个女子是生了这么一副嗓音的。 崔家的三公子站起来,她手里拿着个东西,张千山先看了一眼,等太阳照进来,他又看了一眼,“将军令?” 崔蓬笑,她笑的时候令张千山很不舒服,好像自己的一点底牌早就被人看穿了,他将崔家两位往外推,无非是觉得崔德已死,崔家来的人就是累赘,即使不是找麻烦的累赘,也是空口白牙来打牙祭的穷亲戚。 张千山以为,既然崔德已经死了,那崔家还有何用,他原先答应为崔德穿针引线都是因为崔家手里的十万雄兵,崔德已经若不在了,兵权已失,那还和崔家两个毛头小子啰嗦甚么。 崔礼大概还没适应官场上的翻脸无情,崔蓬倒是懂这一套,她说:“人在,军在,钱在,崔家没亡。” 张千山低头笑了笑,“倒是某看走眼了。” 崔蓬也笑,“不知张大人?” 这个做过国舅爷的老油条边笑边摇头,“崔家啊,你们崔家的人啊” 张千山笑得愈发奇怪,崔蓬说:“那不知张大人是否能为我们兄弟引荐了?” 张千山摊手,“先入宫吧,朝拜皇帝陛下,再会内阁,等你们安顿好了,我再想办法为你们引荐新任延绥总兵官,中军大都督,唐纵。” 从张家的侧门出来,崔礼与崔蓬上了马车,崔礼说:“咱们与唐姓的大都督素无来往,恐怕他不会同意与我们夹击女真,即使他同意了,我们也再难回朝鲜。” “父亲的仇要报,崔家也必须再回朝鲜,若要重振雄风,那么伊家必须垮台。伊家如何倒台,就凭你我?” 马车缓缓前行,崔蓬靠着软塌,她撩开帘子,朝外头看了一眼,“咱们手里还有二十万的兵,平壤十万,辽东十万,咱们往哪边倒,哪边都抢着要。” 崔礼说:“你想带着我崔家的兵投靠大明?”崔二公子笑了笑,“这么些年,你在我崔家住着,吃我崔家的,喝我崔家的,住我崔家的,你病了,崔家给你治病,你饿了,崔家的米饭给你吃。哼,六年过去,别说养个人,崔家就是养了一条野狗,也该喂熟了。” 崔礼平日里不轻易露出齿牙,但他绝不是善类,这回嗅到了崔蓬的风吹草动,立马拿棍棒敲打下来,“你得意甚么,你不过就是我崔家的一个女奴,你换件衣裳就真的是太子了?” 崔二公子一双骨骼均匀的手伸出去,捏在崔蓬的脸颊上,“你给我老实点,我崔家的东西不是给你私人做买卖的,崔家的兵不是给你讨好大明皇帝和那甚么狗屁中都督的,你要是再敢擅自做主,我就把你重新弄哑。” 崔礼笑得冷峻又讥讽,“你要是当了哑巴还不安分,我就把你弄成聋子,但我不把你弄瞎,到时候你又聋又哑,届时就是见了你的心上人也无计可施吧?” 崔蓬被崔礼握住双颊,她仰着头,许是被捏疼了,眼珠子有些湿润。崔礼低头看她,“我警告你,少打我崔家二十万雄兵的算盘,我不是崔安,我可不吃你们女人哭哭啼啼的那一套,你别想歪了。” 崔蓬吸一口气,“张千山反水,推翻了协议,你说怎么办?” 崔礼放开崔蓬的脸,又用帕子擦了擦手,他瞧她一眼,“女奴就是女奴,奴性不改。” 崔二公子说:“不怎么办,找到宗人府,敬上礼品,献出咱们从朝鲜国带来的礼物,等你们的皇帝召见我们了,我们再提出要求,说咱们在朝鲜受到了欺压,寻求大明朝的庇护。” 异族人寻求大明庇护的传统由来已久,从洪武一朝起就有先例。回到本朝,也有相似的例子,早在嘉靖六年,吐蕃王满速儿的麾下大将牙兰就领兵数万向大明朝廷寻求庇护,大明接受了牙兰,后头满速儿前来要人,还提出将哈密城交还大明的条件,只要大明不再保护牙兰。 平壤崔氏到大明来寻求政治庇护,真是让人惊喜,崔德是朝鲜国的骁勇战将,崔家来寻求避难的两位公子又抓着崔氏的雄兵,只要大明皇帝不是个傻子,他一定会答应崔礼的请求。 崔礼没有想错,大明朝的皇帝的确不是傻子,宗人府收到崔氏的礼物之后,就启禀了嘉靖帝,嘉靖帝大约会在七日之后于皇宫偏殿会见崔氏两位公子,崔氏的两位公子只需要等内廷召唤即可。 崔礼将这一套邦交礼仪摸了个通透,包括朝鲜国的伊家,他也算计进去了。崔家的情况和牙兰相似,但伊家则与满速儿不同,崔家和牙兰都是带兵献礼投诚,满速儿则以哈密一座城池作为交换,交换大明抛弃牙兰。 满速儿有筹码,但伊家没有。崔家的人跑来大明,伊家的人即使知道了无可奈何,他们又不比满速儿,他们手中也贡献不出一座城池,崔礼算得明明白白,伊家就算知道他来了大明朝,也是鞭长莫及。 崔礼的计划当然没有错,他采取了缩式,他龟缩大明当然没有问题,况且他还带着数不尽的金银珠宝,大明朝当然欢迎他。 但回到崔德的问题上去,崔德被朝鲜国王削去官职,这位战将的头上还背了个叛国的罪名,既然这个罪名需要洗刷,那么崔礼选择龟缩大明,图一时之快活,便形同放弃崔家在朝鲜的基业,和扭曲崔德生前的心愿了。 在面见嘉靖帝之前,崔礼独自在船头站着,还没经过大明皇帝的允许,他们还无权永久居留大明,也更别提在北京城内安家落户,所以他们一行人都还在那艘船上住着。 冬生带着那几个男孩子每日穿梭在北京城的大小赌场茶馆,打听一些消息,有些是有用的,有些不那么重要,但也不是没用。 崔蓬在船舱里头一个人玩双陆,崔礼脚步很轻地走进去,在女人身边坐下了,问:“你生我气了?” “没有。” “我陪你玩。” 崔礼坐在崔蓬的对面,他说:“你还是想得太简单了些,你瞧那张千山,他自己都被闲散搁置,你相信他能帮忙牵线延绥总兵官吗?” 崔蓬只顾玩自己的游戏,并不搭话。 崔礼说:“我承认我小人之心,但你也绝不是甚么君子之腹,中国俗话讲就是五十步笑百步。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过去是个将军,在大明朝受了冤屈,所以你想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我可以理解,若你想借我崔家的财力或者兵力,我都可以答应你。” 听崔礼说到这个,崔蓬才抬头,她看着他,像是在问:“真的?” 崔礼瞧见女人这眼神,低头笑了笑,然后点头,“真的。你要钱,可以,要兵,也可以,我都同意借给你。” 崔蓬呶嘴,“早说不就完了。” “哧”,崔礼笑了一下,接着说:“但这都是崔家的东西,你得记着,你所能够拥有和利用的一切,都是我崔家的恩德,你也得记着。” “我记得。”崔蓬叹一口气,“我都记得,我感念你,也感念父亲。” “嗯”,崔礼道:“打骂威胁是下等策略,钱权压人是中策,以情动人是上策,既然你叫我父亲一声父亲,我便以情动你一回。崔蓬,我不管你怎么想,我也不管你想做甚么,但你不能坏了我崔家的声誉,不能叫我父亲把将军令给了你,他最后却成了朝鲜国的罪人。” 崔礼瞧她,用一根手指点她额头,“你用用脑子,这么快告诉人家我们有多少东西,我们的兵有多少,我们的兵藏在哪里,当心人家活捉了你,再丢你入海。这一回,可就没有我崔家在岸边上等着你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深宫鬼门 崔蓬过去想, 宫里的女人都是深闺怨妇,一个合不来就是你弄死我,我弄死你, 或者互相下毒, 毒害对方的孩子。 这些都是戏文上教的,等她真正进了宫,才发现不是这样, 宫里的生活根本不是这样,宫人之间来往甚少,各位宫妇的关系更像是同僚,并非情敌。 嘉靖十六年的七月, 嘉靖帝在偏殿里接见了朝鲜崔氏的两位公子,并同意给予他们庇护,也同意他们久留大明, 许他们与他的大明朝其他子民一样在大明谋生居住。 崔礼操着一口半生的大明官话, “崔礼多谢仁慈的大明皇帝陛下”, 这半生的中国话由崔礼口中说出来, 明显取悦了嘉靖皇帝,皇帝有点想笑, 他看向崔蓬,也想听他说点甚么。 崔蓬抬起头,看向嘉靖帝, 嘉靖帝还是个年轻人, 他才二十九岁, 还没过他三十岁的生日。嘉靖帝的生日在八月,崔蓬的生日也是八月初十,崔蓬心里想,原来我和我们的皇帝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那么他是万岁,我是否也能与天同寿? 嘉靖帝望着崔蓬,崔蓬一句话都没有说,年轻的皇帝抬起眼珠子,用一种探问的眼神看着他,他等着他向他献礼鞠躬示好投诚。 崔蓬也抬起眼珠子,她看着嘉靖帝的脸,心中闪过千百种念头,还有千百张面孔,她想起自己曾经杀过的那些海盗,她想起她的那些兵士弟兄们,她想起自己埋在深海里,等待着给敌人致命一击。曾经的五品游击将军想了很多很多,她的眼神从清透到深邃,最后蔓延成了海,她想请她面前的皇帝到那一片海面上去看一看,看看上面漂流着多少百姓的鲜血,还有战士的尸骨。 嘉靖帝看久了,渐渐没有了耐性,这崔蓬的眼神怪异,嘉靖帝正在考虑他是不是想弑帝,崔礼已经拉着崔蓬站起来了,“仁慈的陛下,我的弟弟被人下过毒,他的嗓音难听好比鸭子,他不说话是怕打扰圣听,是怕吓坏了您,您千万不要生气,也体谅他的忠心。” 崔礼揪着崔蓬,崔蓬只得俯身,“崔蓬有罪,崔蓬请圣上恕罪。” 果然,崔蓬的声音难听极了,“咳”,嘉靖帝摸摸鼻子,道:“贵府在朝鲜国处境确是凶险,既然你们遭人下毒,我大明朝便有最好的良医,这就让太医给你们兄弟看看,将你们的病症治了,也好让你们在大明朝有新的更好的生活。” 嘉靖帝今日心情还不赖,说了几句好听的场面话,便真的叫人带崔礼和崔蓬去求医。出了偏殿,日头落了,斜斜的夕阳挂在紫禁城的墙上,眼看就要落下去了。 小黄门带着崔氏兄弟往太医院走,走到半道上,崔蓬说:“敢问哪里有茅厕,在下想上个茅厕。”说着,还有连续两道屁声,那小黄门捂着鼻子,指着东北角的地方,“那边所里就有茅厕,切勿惊扰了别人。” “是,是”,崔蓬勾着头快步走了。崔礼望着她,蹙了蹙眉。 崔蓬没有来过皇宫,但她事先在宗人府问过人,以避讳之由,打听过宫妃们的住处,白湘灵的住处最好找,她就住在嘉靖帝原先的寝宫里面,恭奉夫人受宠太过,帝王将自己的寝宫都给她了。 说起来,崔蓬上得大树钻得狗洞,她凭借敏锐的方向感摸到了后妃的宫殿,但她摸错了,她摸去的不是恭奉夫人白湘灵的寝宫,而是废后张皇后的寝宫。 失宠的没人理,得宠的门庭若市,这道理在哪里都一样,但崔蓬摸进废后寝宫的时候,张皇后已经没有呼吸了。 张皇后躺在柔软的榻上,崔蓬靠近她,摸了摸她的肢体,还是柔软的,崔蓬抱起张皇后的头颅仔细看了看,没有伤口和明显创面,排除他物伤致人死。 崔蓬拉开张皇后的袖子,没有暴力痕迹,又看了看她的床下,桌上,是否有甚么药物,或者被食物下毒?没有,都没有,张皇后猝死了,死在了她的宫殿里。 “哎呀,你瞧见马娘娘头上的珠子没有,有龙眼那么大,真是晃瞎人眼。” “哧,瞧你眼皮子浅的,那算甚么,马娘娘的兄长前些日子送来的手信,他们殿里的人人手一份,是甚么波斯的皂荚,哎呀,那个香啊!” 崔蓬身子闪入纱帐后头,两个宫女走进来了,她们还没发现张皇后已经没有了呼吸,后头就又来人了。 来的是个女人,穿一身白衣裳,白色的刍纱裙,她说:“马蓉那里真有这么好?” 两个宫女连忙勾着头,“给恭奉夫人请安,奴婢们没有见识,娘娘恕罪。” “哧哧”,那女人的声音娇俏清脆,“跟我请哪门子的罪,你们的主子在那里坐着呢。” 崔蓬躲在纱帐后头听了半晌,是湘灵,没错,是湘灵来了。她正要现身,白湘灵已经发现张皇后没有呼吸了,她瞪着那两个宫女,“你们的主子死了,你们恐怕要陪葬!” “啊!”那两个宫女的声音还没嚷嚷出来,崔蓬就劈在了她们后脑处,一手一个。 “你?” “湘灵。” 白湘灵转头,“你你?” 崔蓬笑,“湘灵,我回来了。” 白湘灵撅着嘴巴,“你你,戚英姿,我当你死在外头了。”湘灵扑到崔蓬怀里,“我跟你讲,霍韬答应说把你找回来的,要不是你,我也不会听他的入宫,你那个你个死人,还晓得回来看我!” “嘘!” 崔蓬拍白湘灵的背,“湘灵,我嗓子坏了,你仔细听我说,我现在是朝鲜崔家的人,我代表崔家到大明朝来献礼进贡,你要是想找我,你就托人告诉霍韬,我最近都住在北京城里,暂时哪儿也去不了,皇帝肯定会让人看着我的。” “你嗓子坏了?”白湘灵放开崔蓬,托着她的脸,“谁干的?” “好了,不说了,我得走了,”崔蓬摸了摸白湘灵的头发,“张皇后死了,看起来没有人害她,是猝死,你自己小心。” “嗯”,白湘灵抿着嘴,崔蓬道:“哭什么,我不是回来了吗?” “英姿,我不想在宫里住着了,你跟霍韬说,叫他接我出去吧。” 白湘灵说:“我现在再也见不到霍韬了,自从我进了宫,我想找人传信都不能,过去张皇后的哥哥是锦衣卫头头,我想找霍韬,张皇后都叫她哥哥帮我找。现在不行了,现在锦衣卫头头换成了马蓉的兄弟,马蓉和我不对盘,英姿,你帮我找霍韬说说,就说我不想在宫里住着了,我要出去跟你们住。” “跟我们住?” “嗯,你去跟霍韬说,我跟皇帝住腻了,现在我要出宫了,我要跟你住。” 崔蓬看她,“湘灵,这个” “当初我进宫的时候,霍韬答应过我的,说我要是不喜欢宫里,他就不让我进宫了。” 白氏湘灵仍然很美,仍旧似多年前那个赤脚在海边唱歌的姑娘一样,她说:“我现在就住腻了,既然你回来了,你叫霍韬把我弄出去,我要跟你住!” “好了,湘灵,我真的要走了。”崔蓬拍拍白湘灵的手,“我去跟霍韬说,请他给你一个交代。” 崔蓬顺着原路回去了,她脚下生风,她想着,霍韬是不是把湘灵的身子给骗了,然后学范蠡献西施给吴王夫差一样,只不过现在西施不乐意了,还要回去和范蠡过日子。 霍韬常常给宫里的白娘娘带话带东西,这些都在张千山的眼皮子底下进行,过去的张指挥使也以为白娘娘和霍镇国公有一腿,还打算用这个当个把柄拿捏住霍镇国公。 结果人算不如天算,张千山还没从霍韬身上捞到甚么实质性的好处,就被拉下马了。 今天听白湘灵叨叨几句,崔蓬也误会了,霍韬和白湘灵还真不是情人关系,白湘灵在宫里只和张皇后好,张皇后的哥哥又是锦衣卫指挥使,自然办起事来顺风顺水。 马鸣衡接掌了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张皇后失势,张千山被贬,康嫔马蓉倒是成了抢手货,这是众人都始料未及的。不管康嫔还有多少姿色,但她为嘉靖帝诞下一个儿子,为大明的嘉靖王朝诞下第一个有可能成为太子的大皇子,这个功劳,是毋庸置疑的。 马蓉和湘灵不对盘,马蓉是谁?崔蓬勾着头想事情,险些撞到小黄门身上,那小太监道:“我的爷爷,您哪儿去了,您再不来,太医院的太医都要走光了!” 崔蓬赔了个笑脸,“咱们这就去吧。” 崔蓬的症状,与崔礼所看的一样,诸位太医轮流看了一遍,都下结论,“难以复原。”既然难以复原,崔蓬又是皇帝的贵客,太医们还是拿出最高的水平,诊脉煎药,力求给崔蓬恢复到一个比较好的程度。 崔蓬在太医院看病,不过一个下午的时间,所有京中大员都知道了朝鲜崔氏来客会见过嘉靖帝了,并且皇帝很喜欢他们兄弟,还让诸位太医守着给他们看病。 消息就是这样,飞出了紫禁城,好似蒲公英一样散落在各位王公贵胄的家里,张千山知道消息了,霍韬也知道消息了。张千山心想,这两人倒是挺会奉承,一下子就合了咱们皇帝陛下的口味了。 霍韬的人摸出朝鲜崔氏兄弟曾经去过张家的新闻,霍韬心想,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张千山都从锦衣卫都指挥使的位置上退下来了,情报能力倒是一点没有减弱。 京城中人,各有各的门道,各有各的心意,在崔礼和崔蓬能够在北京城内购置宅子安家的时候,唐家的姑娘要出阁了,从陕西榆林到北京城,三千里红妆,浩浩汤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一眼万年 崔蓬没想过她回到大明朝, 最想见的人没有见到,却会先见到他的新娘子。 唐家三小姐出阁,京中人人都在传颂这件事情, 哪怕你捂上耳朵, 大街小巷里也有人说:“我亲戚在陕西见过一回,听说是唐三小姐是仙女儿似的标致的人物,就是瑶池上的九天神女啊。” 八月的京城一下子热闹起来了, 这热闹程度,崔蓬仿佛回想起了六年之前,徐乐乐夺取花魁的那段时间,真是‘戏子琐事天下知, 将军白骨无人问’。 “怎么,不去看看热闹?” 崔礼与崔蓬在北京城最繁华的大街上开了间铺子,铺子后头连着一个私家宅院, 宅院里有两套小楼, 中间用人工挖掘的渠水隔开, 渠上还架着个小桥。 这种全靠匠心堆砌的东西, 崔蓬不以为意,她在宁波府见多了, 想想萧大学士的宁波别院,和这个一比,简直天上地下。 但崔礼很喜欢, 崔礼坚持要买下来, 买下来之后, 他与崔蓬一人住一套小楼,冬生他们几个没成亲的男孩子都住在东边偏院里。 崔礼说:“十里红妆啊,都要街门口了,你真的不去看一眼?” 崔蓬背过身子,“不去,看什么,新郎官都没有。” “原来你是想看新郎官,”崔礼哧哧笑,“看去吧,新郎官来了,在马背上坐着呢。” 新郎官来了?崔蓬捏着手指,心想,不应该啊,杨宝儿说沈约随行去了南都巡查,这么点子功夫他就从南京城回来了?不应该啊,崔蓬摇头,“哪里有新郎官?” “喏”,崔礼说,“出去看,出去就看见了。” 唐家的嫁妆从头到尾能绕半个北京城一圈,新郎官确实就坐在高头大马上,崔蓬顺着人流往马上看,新郎官穿着红衣裳,手里还拿着一段红绸,周围人声鼎沸,“新娘子来啦!” 崔蓬的眼神慢慢移到沈约身上,说实话,她有点儿紧张,六年不见,再见却是他成为新郎官的时候。崔蓬先看见了马上男人的腿,然后是他的腰带,接着是他的上裳,等瞧到男人脖子的时候,崔蓬就感觉出不对劲来了。 沈约的身姿很挺拔,他的背脊很直,不管是站着的时候,还是坐着的时候,他的整条脊背都是直挺挺的,绝不会如这个男人一般,略勾着腰。 崔蓬直接往那人面上扫,他很像沈约,却不是沈约。 不知怎么的,崔蓬好像松了一口气,纵使知道沈约是一定要娶唐玉蝶的,但这人不是沈约,她还是深深松了口气。 “怎么,你这是甚么表情?”崔礼道:“你别被刺激疯了吧?” 崔蓬扭头,“他不是新郎官,新郎官不长这个样子。” “他不是新郎,那他是谁?” 崔礼莫名其妙,“他不是新郎官,那迎什么亲,大明朝还搞物换星移这一套?” “咳”,崔蓬道:“不是物换星移,是李代桃僵。” “那他是谁?” “我不知道。” 在沈家门前迎接唐三小姐的男人的确不是沈约,他是沈约沈大人的弟弟,沈醉。 不知情的百姓高喊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知情的都躺在屋里说笑话,例如张千山和霍韬,“这真他妈的是天大的笑话,沈约这么一摆,算是把唐纵的脸都给拉光了!” 霍国公爷仰着头,“是唐纵先把人家的脸拉光了,也不怪沈约来这么一手。” 张千山越想越乐,乐到后来,开始吱吱笑,“喂,沈约是你的人吧,你说他怎么想的,自己跑南京城去,将新娘子丢给自己弟弟,这尼玛是他娶媳妇啊,还是他弟弟娶媳妇?” 霍韬如今不爱吃扬州糕点了,他切了一碟子胡椒烤肉在桌上放着,要吃的时候,就用竹签子串一块丢进嘴里,他说:“人呐,年纪大了,口味就重,或许沈大人是喜欢点重口味的东西。” “吃吃”,张千山越发大笑,“甚么玩意儿,沈约这么一闹,等着唐纵剥他的皮吧。” “唐纵不是早就把人家的筋都抽了吗,人家现在还有皮可剥吗?”霍韬将刚刚串肉的竹签子往地上一戳,签子稳稳插在青石板路中间的缝隙里。 “唐纵绑了人家全家,扣在榆林,逼着沈约娶他那个妹妹,西北那边谁不知道他那妹妹是个毒妇,陕西哪家人敢要他家的三小姐?我呸!唐纵能做初一,就别怪人家做十五。” 张千山笑够了,开始嗑瓜子,“我说也是,沈约这手来得漂亮,唐纵干这种缺德事就不怕折寿,折自己的寿。哎,他那妹妹,声名远播,谁不知道那女子是个疯子,天天养蜈蚣养蜘蛛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炼丹想毒死谁呢。” 霍韬叹口气,“沈约躲去南京,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他要是敢不回来,唐纵就敢把他全家杀了,包括他那个代替他迎亲的弟弟。” 张千山瓜子嗑得啧啧有声,他正在为沈约操闲心,却不知自己的亲妹已经死在了幽居的深宫里。等消息从内廷传出来的时候,张皇后都已经准备静悄悄下葬了。 嘉靖帝并没有为他的第二任皇后举行厚葬仪式,包括让她葬入皇陵前的大礼荣光,张皇后静悄悄死在了宫里,也一样静悄悄埋进了陵墓里。 唐三小姐出嫁,新郎官沈大人不出现,反而派了一个与自己长相七分接近的赝品出来迎亲,外人都把当天的事情当个笑话看。人家当笑话看,唐家不能。 唐家的人不高兴,自然,唐三小姐的亲哥哥也不高兴,中军大都督唐纵不高兴了,他一不高兴,就往南京写信,问巡查组的工作做得如何,自己妹夫的表现怎么样? 信是写到兵部左侍郎张简之张大人手里的,张简之是陕西人,与唐纵同出一脉,中都督的信都来了,也就是提醒张简之,差不多得了,该回程就回程,我妹妹还等着新郎官圆房呢。 张简之必然不会拂了唐纵的面子,但南直隶案件众多,每年秋审c热审c大审的案子多不胜数,他们还不能回行北京,张简之便私下里同沈约说,说他与方孝安够用了,请沈约不如先回北京。 又是一场闹剧,唐纵在众目睽睽之下撕扯沈约的皮囊,沈约想走,后头的人就揪着他的皮。想走?走到哪里去? 沈约只得先行回程,南京城的官员都当此事是个笑话看,南直隶官员的茶余饭后又多了一起笑谈。沈约的心情如何崔蓬不知道,她只知道,她该找霍韬谈谈了。 八月初九晚上,崔家的小楼里燃起烟火炮竹,崔礼带着人往崔蓬的小楼里挂满了铃铛,金铃铛,银铃铛,当真是金满屋,银满屋,人满屋。 冬生那八个孩子一人捧着一样东西,崔蓬瞧着他们,“怎么,要祝我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啊?” 冬生道:“少爷,这都是你喜欢的东西,你打开看看。” 冬生的盘子上盖着一块红绸,崔蓬掀开一看,原来是条金玉带,白玉十二月令组佩,崔蓬看崔礼,崔礼说:“齐大有托人带来的东西,他说佘奶奶一直帮你保管着。” 夏生的盘子里是一小包澡豆,春生的盘子里是一点点龙涎香,崔礼说:“都是齐大有他们托人带来的,说都是你的东西,他们一直给你保管着呢。” 后头几个盘子里是菜,佘奶奶亲手做的咸菜,他们用瓷坛子密封了,寻人带来的。 崔蓬低着头,崔礼说:“感动啊,想哭啊?还有我的贺礼,你要不要看看?” “甚么?” 白玉风鸟海棠簪,崔礼从匣中拿出一根簪子来,“这可不便宜,宋朝的物件,你可别锁在屋子里,浪费我的一番好意。” 崔蓬低头笑,她点头,“我明天就用,明天一早就用。” 崔家的小楼里铃铛响响,笑声盈盈,在张千山府里可就没有这么好的气氛了,张千山坐在堂中,他手里拿着一对张皇后没出嫁时常戴的玲珑翠色琉璃簪,男人沉着脸,手简直要把那水蓝色的琉璃簪给捏断了。 下人们都在外头站着,见自家主人站起来,琉璃簪又放进紫檀匣子里,“埋了。” 嘉靖十六年八月初十是嘉靖帝三十岁生日,也是崔蓬三十岁生日,这位大明朝曾经的女将军和她的帝王其实同年同月同日生。但他们可能不会同年同月同日死。崔蓬想,在这么个夹缝中活着,自己到底还能再活几年,谁也不知道。 霍韬在自家院子里坐着,坐了一会儿,有人上拜帖,“平壤崔蓬。” “崔氏?”霍韬心道,终于来了。然后霍国公爷站起来,“将客人请进来,花厅备茶。” “是。” 崔蓬穿着一身白衣,腰间系着碧玺带扣,衣摆下方是宋徽宗时期的青玉双鹤佩,头上戴着白玉风鸟海棠簪,远远从外头走进来,透着一股子奢靡之风,也正好与霍家奢靡的园子相配。 霍韬在花厅坐着,瞧见那白衣人越走越近,等崔蓬站定了,霍韬本要端茶的手搁下来,下人们上了茶,又上茶果点心,霍国公爷挥手,“下去,都下去。” 崔蓬弯腰,“在下崔蓬,平壤崔氏,久仰霍国公爷大名,特来拜会。” 崔蓬弯腰说着场面话,霍韬一句话不说,他围着她转了两圈,等崔蓬站直的时候,霍韬手扬起来,崔蓬道:“国公爷何为?” “我瞧你就是个虚凰假凤”,霍韬的手往崔蓬脸上摸,崔蓬去拦霍韬的手,霍韬扯住她袖子便是一扭,“戚英姿,女人做得不痛快,几年不见,当男人去了?” 霍韬硬功夫不够,手脚倒是灵活,崔蓬和他在屋里来回过了几招,霍韬倏地往崔蓬袍子下头看,“下头少了一块肉吧?” “你!” 崔蓬被霍韬这么放诞的言语羞红了脸,霍韬倒是哧哧笑,“装啊,接着装啊,装腔作势!就你这模样,再去日本国三年我也能认出来。” 霍韬与崔蓬双手双脚缠在一处,外头却又来了人,舒芬与沈约一同走进来,舒芬说:“你怎么先回来了,没听见张简之回来的消息啊!” “说来话长。” 霍家的下人直接领着舒芬和沈约往花厅里走,霍韬却在厅中调戏崔蓬,他要去拔崔蓬头上的簪子,女人捏住他手腕,“行了,别闹了。” 霍韬的手都触碰到崔蓬束发的簪子了,两人听到门外动静,霍国公爷又将崔蓬的簪子戴正,他说:“接着开始你的表演。” “咳”,霍韬的手从崔蓬头上移开,崔蓬低头摸了摸头发,她低头弄发冠的时候,沈约已经瞧见她了。 “哟!有客人啊,这位是?”舒芬张嘴就来,不待崔蓬抬起头来,舒芬就盯着她胸前的别针道:“翠雕葫芦,这在哪里制的,手工真不错。” 舒芬是个自来熟,眼看着就要往崔蓬胸前凑,想要看得仔细一点。“咳”,崔蓬坐直了,待她抬起头来,沈约这才瞧见她的脸。 “啊”沈约微微张着嘴,似乎想说点甚么。 还没等沈约说点甚么,外头沈家的下人就来了,“奶奶听说老爷回来了,奶奶请老爷回府。” 沈家的下人,不,许是唐家的下人候在门口,“请老爷回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鲜花满堂 ,最快更新大明海事最新章节! 崔蓬想过很多种可能, 她会与沈约在哪里重遇,她想她运气好的话,会在第一站回宁波的时候就见到他,如果他还在宁波的话。 她想, 运气不好的话,她也能在宁波见到他,或许他已经娶了徐娘子,宁波烟波楼的花魁, 徐乐乐。 她从未想过她会在霍韬的府里见到他, 当着霍韬的面,她是个男人,而他成了唐家三小姐的夫婿。 崔蓬觉得人生有点多云,也多阴, 不晴。 “阿......”沈约似乎是想唤她,可后头又来了个人,一个令人没法子拒绝的人。或许不是没人不想拒绝他,而是没人敢拒绝他。 穿一身藏青锦袍的中军大都督唐纵从外头进来, “哟, 国公爷这里好生热闹啊!” 见来了贵客,霍韬只得亲自招待, “贵客临门, 我说怎么早起时听见了喜鹊叫呢。” “国公爷客气了。” “大都督客气。” 唐纵年纪不轻, 也不会太老, 沈约今年三月里刚刚过了三十岁的生日, 崔蓬则与他们的嘉靖皇帝一样,今天就是嘉靖十六年八月初十,她与嘉靖帝一起过他们三十岁的生日。 至于霍韬,沈约记得他长自己五岁,也就是说,霍韬今年三十五了。 再说回唐纵,别人不知道他多大,舒芬却知道他多大,因为唐纵与舒芬是一年生的,舒芬多年在翰林院建树平平,每逢回家,家里就有人念叨:“瞧唐大都督,你们一年生的,月份都差不离,怎么人家都当了延绥总兵官,你还在翰林院是个侍读学士?” 舒芬心里烦得很,他在翰林院没有起色,原因有很多,唐纵现在官居一品,原因也有很多,他觉得他与唐纵完全没有可比性,但家里人拿出来说的点就是,你与唐大都督是一年生的。 我呸!一年生的怎么了,还有人和咱们皇帝陛下是一年生的呢,难道那些人都成了万岁爷吗? 舒芬一见到唐纵,心情就起了一些微妙的化学反应,他与唐纵没有私仇,但总被家人拿来比较,此刻见到人,怨念被勾起,开始心中赌咒。这么一勾和皇帝同年生的人,便祸及到了崔蓬,崔蓬低声打了个喷嚏,惹得沈约和霍韬都看过来。 沈约张着嘴,本想关怀,唐纵却瞥他,霍韬道:“怕是热感冒了,我叫人上些冰。” 其实霍家的花厅里四角都是冰块,用大缸盛着,屋里一片凉爽,唐大都督在左首第一位上坐了,说:“这位兄台瞧着身子弱,细胳膊细腿儿的,似个姑娘一般。” “他是......”舒芬要插话,唐纵瞥他,“哟!咱们舒大学士也在这里啊。” 唐纵纯粹是恶心舒芬,他与舒芬自幼相识,唐纵的母亲与舒芬的母亲还是表姐妹,姐妹俩在没出闺阁的时候走得亲近,后头各自生了孩子,还是同年生的,更显巧合。 唐大都督今年三十有六,舒学士也是三十有六,但舒芬在翰林院混迹多年,连个正五品的大学士都没当上,现在还被杨宝儿那一批后起之秀追了上来,唐纵这么一逗舒芬,舒芬就快炸毛了。 “今日欢喜,不如就由霍某做东,请各位贵客吃餐饭如何?”霍韬破开僵局,唐纵和沈约是僵局,舒芬和唐纵是僵局,再就是......霍韬眼光扫了崔蓬一眼,笑道:“崔公子初来我国,怕是吃不惯我们的饭食,我请厨子给崔少爷特别做一桌朝鲜国的饭食怎么样?” 霍韬假模假式,沈约心念三转,舒芬和唐纵倒是响应,“这倒是新鲜,那就这么办吧。” 舒芬本就是霍家常客,想不到唐纵也是个自来熟,自顾自答应了,他不理沈约,只同舒芬斗嘴,“我说舒大学士啊,你们翰林院最近是不是很清闲啊?” 舒芬四处寻点心,道:“我不想和你说话,我要吃小方糕。” 沈约与崔蓬在一边坐着,崔蓬正在欣赏霍家的收藏,霍韬花厅的桌上摆着一本《录鬼簿》,崔蓬拿起来看,后头有人道:“崔公子初来乍到,想不到还能看懂我大明朝的文字?” 崔蓬扭头,唐纵望着她,唐大都督笑嘻嘻的,“没什么,许是崔公子家学渊源,合理,合理。” 崔蓬垂着眼眸,心道,这中军大都督好难缠,不如跟霍韬告个别,下次再来好了。 不想霍韬张罗得起劲儿,他从外头进来,嘴里道:“厨子都找来了,包办是正宗朝鲜饭食,若是还有偏差,他那店也别开了。” 唐纵笑眯眯的,“咱们谁都没去过朝鲜国,正宗不正宗谁知道,除了崔公子。” 崔蓬也是笑,没有答话。她怕那位中都督一时兴起,叫她教他们说朝鲜话就不好了。 所幸唐纵也没提这要求,他好像对学甚么劳什子朝鲜话也没甚么兴趣。霍韬是最会玩的,见大家都无所事事,便提出要摸牌,霍镇国公说:“我前些日子新弄来一副骨牌,和田玉做的,今日让唐大都督开封,带着咱们赏玩赏玩?” “哧哧”,唐纵被霍韬言语逗得发笑,便顺接道:“那就来吧。” 摸牌,摸骨牌,其实崔蓬不太行,过去在卫所的时候,刘若诚和米千里都是骨牌高手,尤其是刘若诚,不知道他是不是秦楼楚馆混久了,吃喝嫖赌无一不精。 霍韬令人将骨牌拿出来,唐纵先坐下了,舒芬在他左手边坐下了,舒芬是唐纵的上家,唐纵心中好笑,舒芬心道,平日压不着你,这牌桌上能压你一筹也是好的。 接着就没人坐了,唐大都督望着崔蓬,“怎么,崔公子还怕本督吃了你不成?” 崔蓬道:“我不擅牌,不如请沈大人顶替吧?” “哼”,唐纵冷不丁看沈约一眼,说:“崔公子恐怕还不知道本督和沈大人的关系,沈大人是本督妹婿,我们这边有这样的讲究和规矩,本家人不上一个牌桌。” 霍韬边扯崔蓬边笑,“对,本家人不上一个牌桌,来,崔公子,大都督,霍某人陪你们打三圈。” 于是崔蓬在唐纵右侧坐了,她是唐纵的下家,霍韬则在唐纵的对面儿坐下了。 “碰、吃”,唐纵又碰又吃,简直叫舒芬摸不着牌,舒芬在唐纵上家坐着,简直比坐在他下家还要难受。唐纵抿着嘴唇笑,“舒大学士千万不要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咱们可都活得好好的,舒大学士千万别哭出来了。” 唐纵右手上戴着两枚戒指,一枚蓝宝石,一枚波斯火钻,霍韬笑,“保不齐是大都督的戒指晃花了舒大人的眼,这会子连牌都瞧不清了。” 唐纵许是作弄舒芬作弄够了,舒芬终于开始摸牌,两圈下来,舒芬就开始赢钱。 崔蓬牌技不行,沈约在旁边看着,有好几次,崔蓬将已经自摸胡了的牌面又给打缺,沈约抿着嘴,唐纵一眼瞟过来,“怎么,沈大人很想以身代劳?” “咳、咳”,崔蓬连咳了两声,霍韬道:“崔公子身体不好,不如还是沈大人来替一局?” 唐纵不说话,舒芬道:“替吧替吧,反正我今日手气好,谁来我都不怕。” 沈约站起来,准备替下崔蓬的位置,崔蓬却看沈约,说:“无妨,几位大人玩的高兴,崔某也高兴。” 牌下三圈下来,崔蓬已经输了快三千两银子,唐纵和舒芬两人赢钱,霍韬持平,崔蓬的钱大多数都落进了唐纵的口袋。 下人过来通知,说马上可以开饭,霍韬道:“最后一圈了,咱们最后一圈,打完吃饭。” 唐大都督一手摸牌,一面侧脸,“唐某人今天让崔公子破费了,真是不好意思。” 崔蓬只是笑,舒芬在一边说:“大都督怕崔公子给不起钱?大都督瞧见崔公子头上的那根发簪没有,白玉风鸟海棠簪,徽宗时期的东西,值钱着呢!我看今天唐大都督想把崔公子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掏光,得加大筹码了。” “哦?”唐纵笑嘻嘻朝崔蓬望过来,“其实唐某人最想是把霍国公爷的家产都掏光,但霍国公爷的家产好像海水一样多,实在是掏不光,唐某只好小人一回,转而把崔公子身上的财物掏光,也算今天唐某小发一笔横财了。” 崔蓬望向唐纵,唐纵也正看着她,两人眼神一接触,崔蓬就知道,这位中军大都督不是开玩笑的。 霍韬道:“大都督,那个......” 唐纵摆手,说:“这一局不如就赌我和崔公子谁先胡牌,输的人留下一样东西。崔公子,你看如何?” 崔蓬自觉唐纵在设圈套套她,但她躲不掉,也不能躲。崔家的三少爷笑了笑,“全凭大都督做主,不知大都督瞧上了崔某人身上的甚么东西?” 唐纵指着崔蓬头上束发的玉簪,“就这个甚么白玉风鸟海棠簪,徽宗用过的这个。哎,崔公子别介意,唐某是个粗人,说错了也别见怪。” 唐纵正在和崔蓬饶圈圈,此刻霍韬站起来,他对沈约说:“我去厨房看一眼,沈大人来替我一局。” 话说到重要关头,霍韬不知跑哪儿去了,沈约在崔蓬下首坐下了,崔蓬说:“大都督瞧上了崔某人的簪子,那又不知大都督准备留下甚么东西作为筹码?” 唐纵的手伸出来,“这枚戒指上的火钻是从波斯......” 崔蓬摇头,她笑,“大都督说笑话了,别说甚么波斯高丽,这辈子咱们有缘,下辈子就是您生在波斯,我生在高丽,咱们漂洋过海渡零丁洋,也不一定能见到彼此。既然今天相见,我留下根簪子,那不如大都督把您的腰带留下,咱们也算是扯平了。” 舒芬先是咧嘴,后头笑出来,然后捶着桌子爆笑不停,“好呀,好呀,啧啧,崔公子真是有眼光,唐大都督的这组腰带来头可大了,这是咱们唐大都督打女真的时候,女真部落献给他的东西,你瞧上头的珍珠,是不是比东海龙王头上的珠子还大。好,好,好,崔公子有眼光,真是有眼光!” 舒芬拍手大笑,唐纵不说话,他看着崔蓬,心道,真是一点不吃亏的人,我要你一根簪子,你就要我的腰带,我要是真将腰带给了你,我日后如何做人? 崔蓬才不管他唐纵日后如何做人,崔蓬心想:你叫我不好过,我就把你的裤腰带给你扒下来,叫你提着裤子爬回去。 崔蓬笑着与唐纵对峙,沈约则看着崔蓬的侧脸,他想,她变了,不仅是声音变了,连人都变了,她以前可没这么大胆叫着要扒掉男人的裤子腰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爱恨情痴 ,最快更新大明海事最新章节! 崔蓬与唐纵眼神交接一回后,舒芬在旁边起哄:“废话少说, 这就来吧。” 沈约略看了崔蓬一眼, 其实崔蓬的牌技不太好,但她自己好像不知道, 还回回往唐纵放的钩子里钻。唐纵放了一张牌,“碰”,崔蓬正要喊碰, 沈约先下牌,“胡了。” 众人莫名其妙,才第一圈没到头,沈约就推牌喊胡了。 “喂喂喂,沈大人,这局不是说好咱们让唐大都督和崔公子斗的吗,你怎么截胡了?”舒芬无限惋惜,“我还等着看唐大都督除裤腰带呢!” 正巧霍家的下人端着净手的水过来,“诸位请净手,那边要开席了。” 赌约才到一半, 唐纵瞧着崔蓬, 崔蓬伸手就要去拔自己的白玉簪,“既然大都督喜欢,那咱们权当交换个物件好了, 大都督的腰带我也很是喜欢。” 唐纵笑着看崔蓬, 崔蓬一把拉掉自己的白玉风鸟海棠簪, 她大大方方将簪子递过去, 正巧霍韬从外头进来,他将崔蓬扯开,“崔公子,唐大都督是和你说笑话的,人家不要你的簪子。” 唐纵被崔蓬架在火上烤,人家把簪子都拔了,自己还扭扭捏捏,于是真的伸手去解自己的腰带,崔蓬就这么看着他,目光冷淡。 崔蓬才不在意唐纵心里想怎么样,或者是他想证明甚么。崔蓬拔掉簪子,其实唐纵和沈约早早就望过她的头发,但她头发束得很紧,并且她在朝鲜的时候就已经将头发绞了,现在就是散开头发,也瞧不见甚么青丝垂背,最多是一把长不长短不短的乱发而已。 崔蓬将唐纵的心思卡得很准,唐纵即使怀疑甚么,也绝对想不到崔蓬能对自己下这种狠手。绞发、坏嗓子,一个女人,或者一个人能承受这种苦楚,那她或者他还怕甚么呢? 果然,唐纵煞费苦心设计的赌发簪大戏刚刚落幕,他就扑了个空,崔蓬没有耳洞,他的头发上也并没有形似一个女人的痕迹,都没有他想论证的点。唐大都督想,若要勘察到底,只能逼着崔蓬将衣裳脱下,躺在床上看了。 唐纵将镶嵌着珍珠宝石的腰带取下来,“既然崔公子喜欢,那就拿去吧。” 赌到这个份上,两败俱伤。霍韬早早备好了另一条碧玉蟒带和一根琉璃半月簪,“来来来,请两位换上吧,我这里的东西虽不如两位原先的好,好歹也是那么个东西,二位都不要嫌弃。” 霍家的东西自然的好的,霍家就没有拿不出手的东西,霍韬看了舒芬一眼,使了个眼色,舒芬连忙拿了蟒带就往唐纵腰间扣,“来,大都督,小的给您系腰带......” 舒芬摇头晃脑,“大都督是不是怕了,生怕我要‘我与将军解战袍’?” “咳”,唐纵偏开身子,“你仔细些,我是怕你手脚笨,我自己来。” 那根琉璃半月簪还搁在盘子里,沈约望着那簪子,崔蓬也不伸手拿,他准备要动。 沈约的手指才动,霍韬已经笑嘻嘻地取了簪子,往崔蓬头上插,弯腰的时候,低声说了一句:“差不多就行了,再扭下去,他就惦记上你了。” 这桌子饭是个甚么滋味,众人都不知道,霍韬安排的酒水,大家都没怎么喝,将近散场的时候,唐纵才来了一句:“国公爷这里的确是歌舞场、温柔乡,但既然已经成家,就不该成天地往外头跑了。” 没有人说话,唐纵这是在敲打沈约,做大舅哥的敲打自己的妹婿,谁能说话? 唐纵慢悠悠搁下酒杯,“好了,今日圣上生辰,圣上高兴,咱们做臣子的也高兴,霍国公爷又大方款待,咱们都很开怀,时间也不早了,这就都散了吧。” 唐纵领着沈约走了,舒芬撇嘴,“啥玩意儿,人家沈大人又不是他家养的狗。” 霍韬一个冷眼瞟过去,舒芬连连拍自己嘴巴,“我说错了,说错了,唐纵是当天下人都是他唐家的狗,除了咱们圣上。” 崔蓬起身,“国公爷,舒大人,崔某也告辞了。” 唐纵带走了崔蓬的白玉风鸟海棠簪,他自己的宝石腰带还搁在桌上,崔蓬没拿,那宝石腰带就丢在原处。 舒芬道:“这朝鲜来的崔公子还挺有性格啊......不过唐纵的妹妹唐三也挺有性格的,这俩人倒是可以上一个桌子打一回牌,斗个胜负。” 霍韬打个哈欠,“好的不灵坏的灵,你且等着吧。” 舒芬撇嘴,“崔公子是个讲脸面的人,但凡讲点脸面的人都不是唐三的对手。唐三的恶行在陕西那一片简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谁家年轻男人见了她都跟避瘟神似的,唐纵看着挺正常的,怎么会有个这么歹毒的妹妹?” 霍国公爷先是笑了笑,后头手在桌上敲了敲,说:“在京城的地面上,唐玉蝶不敢造次,出了榆林那片地方,谁管她是唐三小姐还是邹七小姐?不说别的,就唐玉蝶自己开炉炼丹这一桩,唐纵敢公开让他妹妹在京城修灶吗?他们兄妹以为京城是甚么地方,他们以为在京城和在他们老家陕西榆林一样,烧掉半座山头也无人管?哼,唐纵还当他在陕西做土皇帝呢?” “那也是,唐玉蝶今天敢暗里起灶,明天锦衣卫就有人去踹了她的窝。” 舒芬正觉在锦衣卫的监视下,唐家人有了约束,又转念一想,“国公爷,不对呀!若锦衣卫出手弄折了唐玉蝶,那唐纵也不能放过沈约,唐玉蝶要是滚回陕西去,沈约恐怕也得陪着去。这桩生意,咱们亏了!” 霍韬瞧了瞧自己的手,“唐纵想叫沈约给他家的一个疯姑娘陪葬?哼,想得美!” 崔蓬自然不知道霍韬和舒芬在说唐家的疯姑娘,她离了霍家,本想慢悠悠往自家走,崔家的宅子和霍宅不远,就在霍宅后院拐角的第二条街上。若她从霍家的后门出去,应该是更近的。不过崔蓬并不想走后门抄近路,她走到霍家正门口,才准备拐弯,却见一辆马车停在十字路口,马车的帘子被撩开,那人手指上的戒指在夜色中都熠熠生辉,崔蓬一见那双手,便低头笑了。 唐纵撩开帘子,说:“崔公子来了?唐某特意在这里等你。” 崔蓬心道,你找我能有甚么好事,心里这么想,到嘴边的话却是:“唐大都督在这里等在下,真是教在下受宠若惊啊。” 唐纵低声笑,他笑的时候眼角有些轻微的鱼尾纹,这种纹路只属于中年男人的痕迹。崔蓬抬头看他,发现他长得竟然还不错,起码他笑起来的时候,那种故作的迫人的气势淡了,反而添了一些含蓄的儒雅美。 崔蓬当然不相信他特意对自己笑只是单纯想释放他的男性魅力,唐纵一笑,崔蓬也笑,她心道:我又不吃你这套,你完全是笑给瞎子看。 唐纵不觉得自己是在笑给瞎子看,他好看的手伸出来,“来,我把簪子给你戴上。” 唐大都督的手伸出来,停在半空中,露出骨节均匀的手指和粗细正好的手腕,他含情脉脉,好像召唤情人一般,“蓬蓬,过来吧。” 唐纵一脸伪善的笑,崔蓬低着头,唐纵以为她害羞,便再接再厉,“蓬蓬,你生得美,若是换上女装,那更是......” “哧哧,哧哧”,崔蓬由低声发笑到痒到喉咙,最后大声笑出来,她说:“想不到大都督还有龙阳之癖,但崔某人不好这一口。崔某人还是比较喜欢生得貌美些的姑娘,若大都督有姐姐妹妹,都可以介绍给崔某。若大都督的姐姐妹妹们都如大都督这般闭月羞花,崔某肯定是高兴的,也必将竭诚以待,断不会委屈了大都督的一番好意。毕竟好马配好鞍,美人不可辜负嘛。” 崔蓬望着唐纵,说:“真是可惜了,大都督的一番美意,崔某怕是无福消受了。” 崔蓬笑一笑,扭头走了。唐纵捏着那根白玉风鸟簪,他望着那雌雄不辨的平壤崔三公子,冷哼了一声,“装不过三日,总要露出尾巴来的。” 冬生出去夜市里头混迹,夏生在门口等她,“少爷,你回来啦?” 崔蓬一进门,见崔礼在后堂里等她,男人一见她头上的簪子,便问:“怎么的,不喜欢我送的东西,趁着我不注意,出门偷偷丢掉了?” 崔礼翘着一条腿,斜斜靠在榻上,崔蓬睃他一眼,说:“少想些有的没的,我今天去拜访镇国公,在镇国公家里遇见中都督唐纵,他将我簪子要走了。” “唐纵?就是那个?” 夏生拿了茶水过来,崔蓬抿一口,回道:“是他,延绥总兵官,中军大都督,唐纵。” “他要你簪子做甚么?” 崔礼慢慢坐直了,“一个男人要你一根簪子,他......怀疑你是女人?” “嗯。” 崔蓬望着夏生,年轻的男孩子慢慢进入变声期,他们很快就会有一些属于男性的特征,例如胡子。“你看我和冬生夏生他们都不一样,我怀疑我们有点自欺欺人,或者是掩耳盗铃。” 崔蓬摸了摸自己喉咙,叹一口气“毕竟我不是真的男人,我没有喉结,我也没有胡子,这些都是破绽。” 崔礼自从断了男.根,他的毛发也开始脱落,他原先的一些胡子也掉落得没剩多少。男人站起来,走到崔蓬身边,俯下身体与女人对视,“你没有耳洞,没有长发,没有悦耳的嗓音,没有情郎,没有闺怨,你一样也不是个合格的女人。” 崔蓬低头笑,“说得也是。” “崔蓬,你得相信自己,相信我们这些人,我们都在你身边生活,我们与大明的皇帝还打过交道,我们相信你,你的皇帝陛下也相信你,难道这些还不足以让你相信自己吗?” 崔礼拍她肩膀,“你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如何使别人相信,这不是唯心,想当男人还是想做女人,全看你自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如是我闻 ,最快更新大明海事最新章节! 崔礼的劝诫不属于空穴来风,崔蓬想着自己是雌是雄的时候, 她忽然想到崔礼的个人问题是不是也该考虑考虑了。崔礼是个伤了根本的人, 他若是娶妻生子,生不出孩子, 女方也是守活寡。若是给他找个男人生活,又该如何堵住外头人家的口舌? 口舌是非,无是也非。 崔蓬预备开一家香料铺子, 她让冬生去打探的货商也找到了,冬生说全京城最受欢迎的香料都是产自南都的一家香料坊,‘檀宫’。 至于这个檀宫的进货源在哪里,还需要再找,起码北京城里还没有挂上‘檀宫’牌子的铺子。崔蓬让冬生再去问,冬生还没摸出渠道来,却先带回来了一个市井消息。 “少爷,昨晚上出笑话了,那个刚刚娶亲的沈大人,就是兵部的郎中将沈约沈大人, 听说他昨儿在自家墙外站了一晚上, 他新娶的媳妇儿没让他进沈府大门。” 冬生探听来的当然都是市井中通过妇人的嘴改了几道还拐过八个弯的消息,事情真实的经过是,八月初十的晚上, 沈约与他的大舅哥唐纵一道出门, 但刚出门口, 唐纵就遣走了沈约, 自己在马车里等人。 沈约当然知道唐纵想等什么人,其实说心里话,沈约自己也想等那个人,他有很多话想问她,例如她这些年去了哪,又为何会成了朝鲜崔家的人? 沈约想说的话有很多,但唐纵挡在他跟前,他动不得。 沈约回家之后,就发现自己的新房被翻了个底朝天,沈大人仔细讲究过的新房被新娘子翻得不成样子,唐家的姑奶奶就蹲在新房的床上,她在喂一条蛇。 “咳咳”,沈约咳嗽两声,他差点没在门口吐出来。唐三小姐从榆林老家带来的两条蟒蛇又粗又大,当时沈约进去的时候,唐玉蝶将一条蛇放在腾空的水缸里,另一条则盘踞在新床上。床上是崭新的褥子枕头,那条颜色黑青的粗蛇正在和唐小姐嬉戏,唐小姐似在照顾爱侣一样抚摸对方的头。 沈约站在门口,唐小姐扭头看他,“哟!回来啦?我的宝宝喜欢你的床,它既然喜欢你的床,你是不是不喜欢它?” “我......我......”沈约似乎被甚么掐住喉咙,那蛇似乎察觉到他的抵触情绪,扭头望过来,还吐着信子。 “没关系,你不喜欢它们也没关系,既然你不喜欢,你就出去睡吧。”穿一身红裙的唐玉蝶嗓音娇滴滴的,她一对儿穿着绸面红靴子的小脚不着地,在床沿边上晃啊晃,“瞧你人模人样的,想不到胆子这么小,没意思,真没意思!” 唐玉蝶放人,沈约如蒙大赦,他扭头进了书房,却见书房里也有唐玉蝶存在过的痕迹,唐玉蝶将他书桌下的土刨开了,洞刨得很深,里头似乎还有几只老鼠在来回探头打洞。沈约一口气提在心口,不上不下,他想去自己弟弟的屋子将就一夜,又听说唐玉蝶在沈醉屋里放了几只瓦罐子,请沈醉帮忙照看。 沈约被唐玉蝶看似单纯无知的作风吓坏了,他不是个不知进退的人,却也知道唐纵在欺他没有后台,没有家族,也没有支撑。 沈约过去在京城内买了个宅子,宅子有些小,但沈约觉得足够了,不管是他一个人生活,还是带着妻子一起生活。后头唐纵来看了他的宅子,说不行,说得换个大点的,沈约只得卖了京城里头的宅子,改在京郊买,这次宅子是大,前后都有院子,后院还有竹林连着河,唐纵来看了,连声道满意。沈约不知道京郊有甚么可满意的,今日见了唐玉蝶,才知道源头竟在这里。 唐玉蝶需要大地方给她养那些莫名其妙的玩意,沈约住的偏,外头不着村和店,他受不了唐玉蝶和她的两条蛇,便在院子外头站了一夜。 次日,沈约坐车回兵部,他在车上睡着,才被兵部同僚知道他彻夜没上床睡觉,便当笑话传出来。官僚们传给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妻子又转个弯儿,到了仆妇丫环手里,更是扭曲成不像话。 末了,到崔蓬这里的时候,已经扭成了‘沈大人和新娘子闹洞房呢’。 次日下衙,沈约迟迟不走,锁门的胥吏来问他,“沈大人,怎的还不回家,家里的娇妻可还等着呢。”月色之下,胥吏说着笑话,沈约却觉得他好像要被鬼东西咬上一口,去肉见骨。 沈约低头,择了自己的东西,“这就走。” 男人走在大街上,他没上自家的马车,好像无人可收留他,又想到唐玉蝶带着她的两条大蟒,沈约低着头,往人多的地方挤了挤。 “诶,你的情郎,他好像被人偷东西了。”崔礼坐在阁楼上,崔蓬扭头,“谁?” 沈约确实要被人偷东西了,他快睡着了,走在大街上,都快睡着。一颗石头打在那小偷的膝盖上,小偷受痛,又一颗石头打在那小偷的手上,小偷手里的钱袋子掉在地上。小偷扭头,见到一个男人指缝里夹着好几颗石头子,男人笑嘻嘻地看着他,小偷‘呸’一声,迈步跑了。 沈约睁开眼睛,瞧见自己落在地上的钱袋,想俯身去捡,却跌坐在地上,他没有力气了,感觉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没事吧?”冬生去扶沈约,“喂,你没事吧?” 冬生将软绵绵的沈约搀起来,“两位少爷,这人病了,他烫得厉害。” 沈约病了,他在病中瞧见了戚英姿的脸,男人昏昏沉沉,他想,我怎么老生病呢,怎么老当着她的面儿生病呢? 冬生将沈约抬进崔家的时候,崔礼正从阁楼上下来,他抬起沈约的下巴,“嗯,长得是不错,你眼光还是可以的。” 崔礼又道:“你喜欢他这样的,你怎么不喜欢我呢,我也是他这样的啊。” “咳”,崔蓬不接这话茬,问:“他怎么病了?” “我怎么知道,你问他呀。”崔礼一脸准备看好戏的表情。 “啊......”沈约张着嘴,崔蓬靠近一点,“甚么,说。” “阿姿,阿姿,我......”沈约望着崔蓬,“阿姿,我......” “哟!阿姿?”崔礼简直要笑出来,他捏着嗓子学沈约,“阿姿,我可想你了,想你得紧,你想我吗?” 崔礼翘着指头正来劲儿,沈约的气息却越发的沉,崔蓬一把抓了崔礼的胳膊,“笑甚么,给他看病,他到底怎么了?” 崔礼不笑了,他在沈约身边的凳子上坐下来,先捏了脉搏,又看他的喉舌,“病了,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 崔蓬侧目瞥他,“说人话。” 崔礼道:“怎么,人家喊你阿姿,你都不热情点,不哭嚎两嗓子,抹个眼泪?” 崔蓬扭开头,“你不会看就不会看,治不好就治不好,少说废话。” “他是寒气入侵,浸了嗓子,看他咳嗽否,咳嗽可能就伤了肺腑,那是大病,大夫不好治,病人也不易好。” 崔礼站起来,他招冬生,“走,我们去别处煎药,别耽误人家叙旧。他们是旧人,有许多旧要叙。” 沈约开始发烧,他发烧的时候脸颊会通红,崔蓬瞧着他,伸手去铜盆里拧了个帕子给他降温,帕子才盖在他额上,男人就说:“我知道是你回来了,你好吗?” 沈约闭着眼睛,“照你的性格,你肯定要说,‘我很好’”。 沈约笑了笑,又似长长叹气,“你好就好,你好就好啊......” 崔蓬低头看他,男人却突然睁开了眼睛,“阿姿,我过去时常觉得岁月很长,为什么岁月那么长,我们飘飘荡荡,浮萍一般,没有根基。现在我却觉得岁月很短,短到你甚么都来不及,甚么都来不及就消逝了,你消逝在海上,而我,消逝在旷野里。旷野里没有来时的路,也没有远去的灯,甚么都没有,或许只有命运的齿轮会碾过我,碾过我的白骨,让我曝尸荒野,尸骨无存。” 崔蓬不知沈约为何要说这样的话,她认识的沈约应该不会说这种话,沈约是个很内秀的人,他很少为伤而伤,无病呻吟。 崔蓬想,沈约能说这样的话,那他大概是病了,是真的病了。 沈约拿开帕子,他一把坐起来,说:“多谢崔公子好意,但约还有要事,先告辞了。” 沈约似乎又来了力气,男人说:“得知你死的时候,我很伤心,我也曾去找你。我向贝兆楹借船去找你,我在海上找了一个多月,后头我又去漕河里找,我计算水流和朝向,以为你漂到内河去了。我顺着南京到杭州,再到山东,我找了两个来回,我找不到你。我以为你死了。后头我想,你死了也好,咱们下辈子换个活法再见,到时候我在海上等你,你来找我,你便也知道找寻一个人的滋味不好受了。” 沈约一双莹白清瘦见骨的手按在门口的柜面上,“阿姿,你是个实心人,不要和唐纵打交道,你缠不赢他。还有白湘灵,她的事你不要管,内宫的事,你管不着。” 沈约从来就和白湘灵合不来,这两人像是一把琴上的两根弦,总是唱不一样的调。 沈约说:“檀宫是霍韬的产业,你要是想做香料生意,直接去找他,他会帮你的。” 崔蓬突然发现,她想做的事,或者她正在做的事,沈约都知道。他比她还了解她。女人的手指捏在一起,她说:“你请个同僚去你家做客,唐纵的局就破了。” 沈约回头,他笑了笑,“我今日倒在大街上,被人偷东西,再被五城兵马司的人认出来,唐纵的局也破了。”男人伸出手,指着自己的脑袋,“阿姿,保护好你自己,我的事,也不用你管。” 沈约走了,崔蓬坐在他刚刚躺过的榻上,她心想,自己又坏事了。沈约今天进了自家的门,肯定被人看到了,若是他出去再倒地,那就是崔家的责任了。 沈约今天得回家,再吹一晚上的冷风,到了明天,他才能大病一场,才能真的一病不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秘密花园 “你知道我和唐玉蝶的关系, 她不是我的卿卿,她不是。如果还有来生, 你生在朝鲜国,我也一定会找到你,你且安心等待。” 崔礼端着一碗药从后堂出来,他将药碗一搁,捏着嗓子学沈约, “阿姿,她不是我的卿卿, 苍天可见, 她不是!” 崔礼道:“啧啧啧, 这么肉麻的话他怎么说得出口!” 崔蓬用一副见了鬼的样子瞟他,崔礼摇头晃脑, “还喝个狗屁药, 我看他这病也不用治了,你要是肯原谅他重回到他身边, 我保证他百病都消了。” 崔礼拍崔蓬肩膀,“喂, 你这情郎嘴真甜, 你还嫌我露骨,他难道不比我露骨十倍?” 崔蓬拂开崔礼的手,“男女授受不亲, 二哥请自重。” 崔蓬自顾自走了, 崔礼望着她背影, 道一句:“男人信得过,母猪会上树。嘴这么甜的男人,哄得好你,还哄不好那唐三小姐?” 人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遇见危险的人或事自然是要避开的,很多年前的白湘灵就不爱和沈约打交道,她和沈约不对盘。崔礼并不是非常信任沈约,沈约这种男人的心埋在皮囊之下,不剖开看一看,绝对不知道里头是黑的还是红的。崔礼觉得崔蓬还是太幼稚了些,或者说叫稚嫩,关于沈约,崔礼的感觉就是那个男人很危险。 至于崔蓬自己是不是如崔礼所认为的那样稚嫩,或者说对男女关系缺乏经验,崔蓬认为不是的,起码她自己认为不是的。 沈约被人贴上了标签,依附于唐纵的标签,他不择手段往上爬,娶了一个大明全帝国的青年才俊都避之不及的唐玉蝶,这点叫人瞧不起,真是叫人叫瞧不起。 崔蓬没有瞧不起沈约,人各有志,早在沈约初入仕途的时候,他就说了自己看不穿,看不穿名,看不穿利,看不穿色相,看不穿金缕衣和黄金屋。 既然这些都是他想要的,他过自己的日子,世人为什么要用一种高尚的普世的标准去鄙视他呢? 沈约的情话是很好听,崔蓬也绝无想过自己能听到沈约的情话,对象还是她,不是别人。 崔蓬绝对相信沈约的情话是真的,但也绝不是对自己说的,他娶了唐玉蝶,心有不甘,他有爱的女人,这人也不是自己。 沈约或许爱的是一个温柔贤淑的大家小姐,弹琴作诗画画,他或许爱的是个小家碧玉,浆衣洗裳为他作羹汤。他如何会爱自己,当年日日相对,他都不爱自己,更别提如今了。 崔蓬在自己的阁楼上煮茶,她现在无兵可练,几乎等于无事可做,崔蓬烧水烹茶,崔礼在外头说:“我伤害你了?” “没有”,崔蓬道:“进来喝茶吧。” 崔礼在女人跟前坐了,“我并非刻意伤害你,也不是要刺激你,我是希望你冷静,不要” “无事,我很冷静。”崔蓬捏起小铜壶倒水,“沈大人有心事,他不爱唐玉蝶,他又不得不忍受唐玉蝶,于是寻了个契机,跟我倾吐几句罢了。” “你的心荡漾了?” 小铜壶里的水滚烫,崔蓬将水倒出来,有一滴落在茶盘上,她说:“我荡漾甚么,我能嫁人吗?沈大人别有所爱,日后你就知道了,那是个很漂亮的娘子。” “谁?” “烟波楼徐娘子,是个花魁,过去在宁波府的时候,沈大人就很喜欢她,约莫沈大人喜欢的都是这样的罢。” 沈约或许不知道,崔蓬了解他,比他了解自己还甚。 唐玉蝶依旧在沈宅里兴风作浪,她是个静不下来的姑娘,她年纪不大,今年还只得十七岁。唐家姑娘既不喜欢住在京城,也不喜欢沈约,她觉得沈约身上有种老男人的气味,垂垂老矣。这种气味让她形如嗅到泥巴腥味,好似人被埋了半截子入土的衰老之气味。 沈约已经满了三十岁,唐玉蝶只得十七岁,两人中间隔着十三个年头,这十三个年头足矣换掉一个朝代,更迭帝位,改朝换代。 唐玉蝶也不是非要吓唬沈约,她带的两条蛇其实只是为了防止沈约靠近他,她在新房里弄出来的诡异画面都是为了吓唬沈约,她不喜欢沈约这个老男人,她怕他。 因为她怕了他,于是先下手为强,她要他怕她。 沈约不在家的时候,唐玉蝶也不做甚么,她在沈约书房里挖地刨洞,洞里捉到的老鼠都是用来喂蛇的。唐玉蝶把她的两条蛇摊平了,放在青石台阶上晒太阳,她自己就搬了一把竹子编的椅子在旁边坐着。 沈家的下人们无一敢靠近这位姑奶奶,她的老鼠她的蛇,她的坛子她的罐子里头都是蝎子和蛆,小丫鬟们怕了她,所幸唐姑奶奶也和沈家的人不亲近,她只想一个人呆着。 “嫂嫂,你在做甚么?” 唐玉蝶扭头,瞧见沈醉提着一个食盒过来,沈醉就是她的小叔子,沈约那个老男人的弟弟。唐玉蝶笑一笑,她心想,这小叔子倒是挺有意思的,沈醉将食盒放在院中的石桌上,唐玉蝶起了捉弄之心,她抱起一条蛇就往沈醉身边走。 “嫂嫂,吃饭吧。” 沈醉好像并不怕蛇,唐玉蝶见对方不受惊吓,便没了作弄的兴致,她将蛇放回原处,自己打开食盒,“这个啊” “嫂嫂不爱吃?不如嫂嫂说说你爱吃的,我让下人去做。” 唐玉蝶仰着头,“也没甚么爱吃不爱吃,我不爱吃的东西多了,我爱吃的东西也多了,跟你说不着。” 沈醉笑,他其实五官与沈约颇为相似,但唐玉蝶就是觉得他们是两个人,她一眼就分出来了。当时沈醉在马上迎亲的时候,唐玉蝶还心想,要是娶我的人是这个人就好了。 可惜,娶了她的人是沈约,是她讨厌的一个压抑又沉闷的老男人。 想到这里,唐玉蝶似乎又没甚么胃口了,她眼皮子一掀,“喂,咱们去河里摸鱼吧?” “嫂嫂想钓鱼,那我叫人去准备。” 唐玉蝶摇头,“呆子,错了,不是钓鱼,是摸鱼。摸鱼儿你懂吗?” 沈醉跟不上唐玉蝶的思路,唐大奶奶指着沈宅后头的河,“那啥,水啊,鱼啊,咱们去河里摸。” “嫂嫂,这恐怕使不得,若你失足掉进河里,哥哥回来会怪罪我的。” “呆子,瞧你一脸呆相,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咱们去摸鱼儿了?你瞧那些人,他们敢跟着咱们吗?” 唐玉蝶倒是清楚自己的情况,她也清楚沈家下人的情况,她要翻天,沈家的人不敢拦,她要下海,沈家的人还巴不得呢,巴不得她下了海就别回来。 唐玉蝶扯沈醉袖子,“走,咱们去河里玩儿。” 沈醉与沈约不同,沈约自小失了母亲,他是长子,加之他常年与爷爷生活在一起,性格难免稳重沉闷。沈醉则是沈约父亲新娶的妻子的孩子,沈约搬去和爷爷住,他便是家里最受到关照的孩子,他的性格也更开朗些。 唐玉蝶说干就要干,沈醉去拿水桶和渔叉,唐姑奶奶已经准备脱鞋下水了。 “嫂嫂,这里水深,你莫踩空了!” 唐玉蝶实在爱撒野,沈醉只得拿着渔叉跟上,唐玉蝶连连摸空,沈醉倒是一叉一个准。唐玉蝶叉着腰,“身手不错呀,呆子。” 太阳烈了,照得河水波光粼粼,沈醉道:“嫂嫂,上来歇会儿吧,我带了茶水。” “嗯”,唐玉蝶将手伸出去,“喂,呆子,拉我一把啊!” 沈醉伸出手来,他握住唐玉蝶的手掌,两人手一接触,唐玉蝶就心想,果然没有那种老男人味道,她哥哥唐纵身上就有,沈约身上也有,真是烦死了。 沈醉从本质上说也是个细心的人,他与他哥哥沈约一样,只是沈约心细得更不露声色。唐玉蝶在河边的石头上坐了,说:“带点心了吗,我饿了。” 沈醉将四品点心用食盒装着,点心下层是茶壶和杯子,他将点心盒子递给唐玉蝶,又给她倒茶,“嫂嫂,慢点吃,别噎着了。” 唐玉蝶饿了,她不爱吃沈家的饭菜,她想她既然不喜欢沈约,就不应该爱吃沈家的饭菜。唐玉蝶怀着一种奇怪的逻辑在沈家住着,但此刻她饿了,她只是讨厌沈约,她又不讨厌沈醉,这就开始可着点心吃。 点心有花生糖和绿豆糕,另有栗子糕和炸春卷,唐玉蝶先吃了四条春卷,又摸了两块绿豆糕吃了,等她喝了沈醉递给她的茶,喘口气,才衔着一块花生糖,说:“还成,下次也这么给我带。” “好的,嫂嫂。” 沈醉似乎一点也不介意唐玉蝶对他的指派,唐家姑奶奶扭头看他,“喂,我说甚么就是甚么,你没有一点意见吗?” 沈醉道:“嫂嫂喜欢吃,那下次也带,我为什么要对嫂嫂有意见。” “哼,呆子!” 唐玉蝶仰着头,“我跟你说一点秘密,但你不能跟别人说,包括你哥哥。” “为什么?”沈醉道:“若我哥哥问起呢?” “呆子,既然是秘密,他怎么会知道?” 唐家的小姑奶奶站起来,她捶捶肚皮,“嘿,我跟你说,我这辈子是不打算嫁人的,我本打算一辈子在榆林老家呆着,我要炼丹,我要长生不死。” 沈醉没有说话,唐玉蝶低头看他,“怎么样,怕了吧?” “不是”,沈醉嘴巴抿了抿,他说:“嫂嫂,你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没有长生不老的。” “你怎么知道没有,等我炼出仙丹不就有了吗?” 沈家小叔子先是用一种很奇怪的表情看唐玉蝶,然后放低了声音,说:“嫂嫂,上头的话你别再说了,你都已经嫁给哥哥了,你的这些话若是教他知道了,他会伤心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2.夏花开了 唐家姑奶奶和沈家小叔子的关系不寻常,两人走得亲近, 闲言碎语虽不长脚, 却似秋风一样, 冷不丁地就蹿入了旁人的门户中。 各家都要过八月十五, 唐玉蝶在自己房门口挂彩色灯笼, 她个子生的矮, 这回站在椅子上也够不着, 沈醉从那边走过来,唐玉蝶喊:“喂,来帮我一把。” “嫂嫂不如先下来吧, 我来替嫂嫂挂灯笼。” “少说屁话,托着姑奶奶,姑奶奶马上就要好了。” 唐玉蝶说一不二, 沈醉叹口气, 走过去问:“嫂嫂想我怎么帮你?” “你抱着姑奶奶的腿, 姑奶奶坐在你肩上, 不就够了吗?” 沈醉起先没动, 唐玉蝶踹他一脚, “快点的,木头桩子一样,快点!” 这一脚伸出去没踹到人,唐玉蝶自己倒是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沈醉赶紧走过去扶她, “嫂嫂, 你站稳了。” “嗯,我准备好了,你使点力气把我抱起来,我不是很重的”唐玉蝶往房梁下挂灯笼,沈醉托着他哥哥的新婚妻子,他哥哥的新婚妻子坐在他的肩上,两人不知不觉,不知觉后头来了人。 沈约来了半晌,他一直瞧着唐玉蝶的动静,他没说话,他的大舅哥也没说话。唐纵一直看着唐玉蝶在一个年轻男人的肩上动了又动,笑嘻嘻的,唐大都督等他的妹妹跳下地面,转过身来,才不阴不阳来了一句:“灯笼挂的不错。” “那当然。”唐玉蝶一回头,就发现不对劲了,她的丈夫连带着她的哥哥都在灯下看着她,唐三小姐心道,要命,真他妈的就是个灯下黑。 沈约没有说话,唐纵上前去拨了拨唐玉蝶刚刚挂好的灯笼,说:“还是偏了点,你坐错了地方,所以挂歪了灯笼。” 外人看起来,唐家的小小风波并没引起甚么大浪,毕竟沈醉是沈约的亲弟弟,唐玉蝶又是他的妻子,他能把他们怎么办? 舒芬坐下来和霍韬聊天的时候,就带了点别的信息出来,“唐纵觉得他亲妹妹不成气候,压不住沈约,他回去找帮手了。” “甚么帮手?”霍国公爷躺在摇椅上,“再找个姊妹来?我记得唐家二小姐嫁了,唐家四小姐才十三岁,唐五小姐十一岁,唐纵找谁,找唐四还是唐五?” “呸!”舒芬道:“你想得美,区区沈约,也值得唐家动用这么多嫡亲的小姐?这回唐纵招来的是他母家那边一表三千里的一个表妹,他想找个人帮帮唐玉蝶,也顺便制住唐玉蝶。” 舒芬拍拍手,“唐纵那个一表三千里的姊妹,好像也是我的姊妹,这么表亲论起来,我们都还扯着点关系。” “来的是谁?”霍韬摸了摸眉毛,“沈约这人软硬不吃,唐玉蝶和他崩了是迟早的事,唐纵不信邪,非得赔上个妹妹才知道撞南墙。” 舒芬端着冰镇的莲子茶,说:“唐纵就惦记沈约手里那点证据,他唐大都督贪污腐败又不是甚么新鲜事,用得着这么紧张沈约小小一个兵部主事吗?我看沈约和唐纵之间还有点甚么是咱们不知道的,他们在互相遮掩。” “嗯”,霍国公爷笑了笑,“传说锦衣卫还知道天下人所有事呢,你去问马鸣衡,你今天放了几个屁,他马指挥使知道不知道。” “哧哧,哧哧”,舒芬吱吱笑,“这来了北京城一个多月,朝鲜崔家的两位公子有甚么动静吗?” 霍韬看着自己的手指头,“没什么,就是听说他们打算开家铺子,咱们以后可要多帮衬帮衬。” 霍韬说话做事不喜欢把话说透,也不喜欢把事做绝,这是他和唐纵不一样的地方。唐大都督咄咄逼人,但霍韬不喜欢这么干,他喜欢慢火细熬,也总能把水烧热。 崔蓬坐在自己的阁楼上整理书册,夏生在楼下喊:“少爷,来客人了。” 戌时都过了,城中开始宵禁,五城兵马司的人巡防治安和火灾,霍国公爷静悄悄从他家后院出来,进了朝鲜国来的崔家人的门庭。 霍国公爷上楼,女人头也没回,霍韬说:“怎么的,铺好床准备自荐枕席啊?” “咳”,崔蓬扭过头来,“我怕你在自荐枕席之前,我会先拆了你的胳膊。” 霍韬在软塌上坐了,中秋过了,窗外有凉风,霍韬说:“南京那边有消息了,你的事情,可能会被拿出来重审。” “重审?”崔蓬这才来了兴致,她给霍韬倒茶,“朝鲜那边的茶,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嗤”,霍韬睃她,“瞧你这样儿,我一说重审,你就会动了,我刚要是不说,你是不是都准备送客了?” 崔蓬坐直了,她说:“几日之前,我去国公爷府里拜会的时候,我就想同国公爷要个说法。” “说法?\&一t; 霍韬瞧崔蓬,“我记得我没睡过你啊,你要甚么说法?” 夏生端了果品上来,愣愣站在门外,霍韬看他,“进来吧,我和你们公子说笑话呢。” 秋天有了柑橘,霍韬剥开一个,吃了一片,又递给崔蓬,“吃吧,不错,甜。” 崔蓬望着他,“我说你这人” “我怎么啦?”霍韬双手捂着胸前,“你别想欺压我,外头就有五城兵马司的人,你要是想欺负我,我会喊人的啊。” “夏生,你下去吧。” 崔蓬撵走夏生,她往霍韬身边移了移,霍韬往后退,崔蓬一把捏住霍国公爷的手腕,“你个骗子,趁着我生死不明,你骗了湘灵的身子,你还骗她入宫,你还说你会和她白头偕老?” 霍国公爷咧嘴,“她说的?” “我自己想的。”崔蓬道:“废话不需多说,你只要告诉我,是与不是?”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你!” 崔蓬抿着嘴,霍国公爷身体忽然前倾,他逼到崔蓬跟前,“戚英姿,你脑子还是有问题,这么些年,就没见好啊!” 霍韬的鼻子快碰到崔蓬的鼻子,女人往后退,男人一把搂住她的腰,“戚英姿,你得瑟甚么,你现在安全了吗?莫说沈约认得你,马上就要回京的翰林院学士杨宝儿认得你,就这北京城里起码就有三个人认得你,还有你那些大大小小的兄弟们都认得你!唐纵只需要找到他们其中一个,你的假身份就被拆穿了,你得意甚么?” 崔蓬蹙眉,“那你说怎么办,难道要我再去死一回不成?” “嗤嗤”,霍韬道:“我看这是个好法子。” “这是个好法子?”崔蓬被霍韬抱着,她去拉他的手,“好个屁,要死也是你先死。” 霍韬将崔蓬往自己怀里一拉,“我的意思是,你死了崔蓬,换个女人身份,住到我府里来,到时候没人认得你,当真是一劳永逸了。” 崔蓬望着霍韬,霍韬望着她笑,女人将霍韬往床上一摔,霍韬道:“这么急?” “我呸!” 崔蓬压在霍韬身上,胳膊锁住他喉咙,“你搞甚么鬼,湘灵的事情你怎么说,她说她不想在宫里住着了,她要出来,你打算将她怎么办?” 霍韬躺在崔蓬的床上,他仰着头叹气,“姑奶奶,姑奶奶们,你们都是姑奶奶!我的大姑奶奶,你回去告诉二姑奶奶,买回家用过的东西还没有无故退换的道理,皇帝陛下都被她用过几次了,现在还想换人,是不是晚了点?” “哧哧”,崔蓬低声笑出来,末了,她觉得好笑,便哧哧笑个不停。 霍韬说:“皇帝是那用过就丢的物件吗,自来只有妃子失宠于皇帝的,你何来听说过皇帝被妃子厌恶,继而失了宠的?白姑娘是我诓骗进宫的不假,但她现在也过得很好,咱们的皇帝陛下喜欢她,珍爱她,待她如珠如宝,她还有甚么不满足,非想着要出来?” 霍韬叹口气,“出来也可以,和你一样,死了再出来。要不然这么个大活人,我弄不出来。” “那你当初”崔蓬心想,男人的嘴,信他们不如信世上有鬼。 霍韬侧了个身,一手撑着头,他扯崔蓬衣裳,“戚姑娘,求您宠幸于我吧,在下失宠很久了,求您能一亲我的芳泽,解解我的干渴。” 崔蓬一脚踢在床边上,“滚你妈的,老子看不上你,滚!” 霍韬险些从床上掉下来,崔蓬弯腰拉他,不想手掌反被握住,霍韬说:“沈约你就不要再想了,他不是你的,我觉得你也不是他的。” 崔蓬低头看他,霍国公爷换了个笑脸,“你别不信邪,搞不好你是我的。” “咳咳”,崔蓬又要咳,霍韬捏着她的手,说:“其实沈约也就先我认识你两个月,我觉得你们女人都挺有意思的,非讲究个甚么先来后到,但排个先后又有甚么意思?你在认识沈约之前,已经认识了你的那些弟兄们,你怎么没嫁给他们其中一个?” “我” 霍韬笑,“你你不出来了。因为你过去没见过沈约那种男人,你受了那种男人的吸引,于是你给自己心理暗示,你爱上他了。可你真的爱上他了吗?他娶亲的时候,你有没有以身代之的感觉,他和唐玉蝶成了夫妻,你为什么不去杀了唐纵兄妹,那你就能拆开他们了。” 崔蓬叹口气,“你举的例子太极端了,我心系沈约,也不代表我要高举屠刀向他的妻子和大舅子,我不一定” 霍韬摇头,“阿姿,你还不够爱沈约,其实你还不够爱他,于是你很彷徨,你进退两难,进一步觉得自己有罪,退一步觉得自己不甘,明明你是先认识他的,为什么他成了别人的丈夫。” 崔蓬很难回答这些问题,她有想过她和沈约以后怎么办的问题,可临到头,霍韬一一戳破,她又觉得自己的感情其实不是那么牢不可摧。 “阿姿,照我的说法,你装一辈子男人也等不到沈约,你只会给他不娶你的理由,哪个男人会娶个男人回家呢?” “霍韬,我” 霍韬松开崔蓬的手,“好了,不说了,我叫人给白湘灵传信,让她安心和皇帝过日子,咱们皇帝陛下年轻英俊,又是九五之尊,绝不至于辱没了咱们貌美的白姑娘。” “嗯,”崔蓬背过身去,低声笑了。霍韬又添一句:“就像我也不至于辱没了你一样。” 她才转身,又感觉有人在给自己梳头发,霍国公爷拿着一把半月形的白玉梳,他说:“其实咱们俩挺合适的,你不男不女,我阴阳怪气;你豪迈英武,我小心翼翼;你冲锋陷阵,我在后头替你摇旗呐喊,‘吾家妻子悍勇’!你不觉得咱们俩个真的挺合适的吗,起码比你和沈约合适,不如你真的考虑我看看?” 崔蓬回头,女人要做怪脸,霍韬点她额头,“大隐隐于朝,朝中高人多了去了,沈约多年都熬不出头,你这点脑子,怎么敢换件衣服就往朝廷里钻?” “我” “好了,不说了。”霍韬将梳子放在台上,“送你的,也是徽宗用过的东西,比你的簪子值钱那么一点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3.帝国疤痕 嘉靖十六年, 八月底, 巡视南京c松江c宁波的张简之与方孝安返回北京城,数日之后, 巡视海州c徽州与杭州的杨宝儿与段瑄也回京,并且张简之带回了一个信息, “松江华亭的民缙士绅们怨气沸腾,皆因为南京礼部尚书京景满楼的父亲横居乡里,原因是景满楼的父亲逼死了当地的一个生员, 生员之妻去景家讨要说法, 却被‘剥裤捣阴’。” 刑部左侍郎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提刑按察司巡按使方孝安补充, “还不止于此, 生员范儒的母亲前去讨要公道,亦是被‘毁衣破面’,遭了凌辱。” 在朱元璋亲自编写的《大诰》及《大诰续编》中,开国皇帝将“士”与“庶”做出了明确划分,士子与庶民,他们在政治身份上, 贵贱有别。 有明一代, 何为缙绅地主, 即:通过官僚选拔的现任官员;致仕归乡的官员;虽未出仕, 但有生员c监生c举人c进士等功名的人。从广义上说, 纳捐的官也算在其中。这一批人组成了乡绅集团, 而《大明律》中的徭役优免权又赋予了这些乡绅地主特权等级地位。 被逼死的范儒就属于生员,他也是乡绅,但他是下等乡绅,而欺压他的景满楼,则属于上等缙绅,当地方官想插手的时候,则会出现两难的情况,双方都是乡绅,同样具有相应的法律特权。此谓“以缙绅侮辱缙绅之妻,以生员侮辱生员之母”,地方官无从下手,待到张简之与方孝安巡到华亭县的时候,案子还没做出决断,圣上便召回他们了。 江南一带,徭役甚重,这中间成因很复杂,一则是因为江苏等地富庶,其中又以苏州尤甚。二则与朱元璋的宿敌张士诚有关,张士诚的大本营就在苏州,当年朱元璋攻克苏州的时候,明军打得很艰难,他们用大炮轰炸苏州城门,张士诚抵抗顽强,双方死伤无数,张士诚被俘获至南京之后,最后自杀身亡。 朱元璋既然与苏州府的乡绅们有深仇大恨,苏州一府的赋税便特别高,至于宣德五年的时候,苏州一府已经欠税粮达八百万石,这是苏州当地三年应该缴纳的数目。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苏州府沉重的徭役与开国皇帝对苏州这个地区的绅士的愤恨有关,朱元璋试图狠狠打击这个地区的乡绅地主们,但在嘉靖帝继位的第一年,他颁布的第一道上谕就是:豁免全国一半的土地税,为期一年。此外,嘉靖皇帝还取消了所有记录在案的各个州府拖欠的税。 也就是说,在嘉靖元年,嘉靖帝一举豁免了各地的欠税,包括苏州府欠下的近千万石粮食。 今时今日,旧话重提,户部尚书梁材再次将徭役征税问题摆上台面,他说:“田赋定于版籍,而欺隐飞诡诸弊在今日尤甚。官绅大户例不纳粮,中户c小户不堪赔累,相率具逃,此行害及民生,大亏国计。” 刑部侍郎参奏江南乡绅们目无法纪,户部尚书提出江南徭役拖欠,南直隶下辖江南诸府及江北安庆府,其中就包括松江府与苏州府。而被弹劾人南京礼部尚书景满楼的老家华亭,则隶属松江府管辖。另,辖整个‘南直隶’的应天巡抚也驻苏州,此刻刑部与户部的奏本却都不约而同地将炮口对准了南直隶。 关于江南徭役拖欠的问题朝中众臣意见不一,继江南徭役问题之后,京师又现饿殍,有臣子说这是因为嘉靖六年的铸钱拙劣,市场上铜钱短缺,导致最近这十年之内物价上涨,京师里头才多了许多饿死的人口。 而另一些饱学之士却提出反驳,他们认为此乃不是嘉靖帝一人之过错,原因是洪武c永乐c宣德三朝都曾经铸钱,而在洪武一朝铸钱最多,仅在洪武五年,铸22240文铜钱,至洪武七年,洪武帝又下令铸19985万文铜钱,三年之内,铸铜钱数价值接近20万两白银。 接着在宣德朝之后的将近70年里,明代诸位皇帝不再铸钱,而嘉靖帝是致力于推广和维持铜钱制度的君主。如今京师里出现饿殍,其中因果关系复杂,并不是嘉靖皇帝一人之所为造成的。 这个问题争来争去没个定论,朝廷在议事之时,总有几方结论。 与此同时,崔家的香料铺子准备开张,霍韬在中秋节之后就送来了香料,并且拒不要钱。 崔蓬觉得他虚伪得很,为何不要钱,霍韬本就是个做生意成精的人物,远的不说,他常年和商人们混迹一处,怎么会不知钱财法度,有来有往。 大明朝的徽商集团是以茶叶贸易起家的,而晋商则是以盐商为始起家的,崔蓬不知道霍家是以甚么发家的,若说是受了皇帝照料,但真论起来,恐怕大明国库里的钱都没有霍韬自己口袋里的多。 “最近门口多了许多要饭的。”冬生从外头回来,夏生听了,拿了桌上几个馒头和稀饭出去了,冬生道:“你管的完吗,救了一个,还有一堆。” 冬生与夏生的性格在此处出现反差,夏生心软,冬生则更为冷硬一些。崔蓬不管他们,崔礼说:“你们大明朝当真是奇怪的很,京城里都有饿死的人,因为没有钱。据我所知,景泰三年的时候,光就日本一个小的朝贡使团就从你们大明运走了501万文铜钱,而你们自己的钱都不够用。你知道吧,明初时候造的钱许多流失到海外,其实你们造钱数目是严重不足的,若以宋为例,大明朝每年应该造出来的铜钱数是要在2万万到3万万文之间。” 崔礼拍拍手,“不过若是中央政府强行要求地方官铸币,那很有可能造成一种新形式的税收,到时候也会加重平民的负担。” 崔礼算起钱财来往来头头是道,夏生听着很是伤感,“那该如何,可有解决办法?” “没有办法。好比你是一个国王,你疆域广大,你要维护疆域统一,还需要整个王朝同舟共济,你要表现出整体向上生动活泼,却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时候会力不从心。” 崔礼道:“其他国家也面临一样的问题,并非只有大明如此,咱们朝鲜国亦是如此。” 夏生似懂非懂,崔礼道:“我打个比方给你听,大明朝的风气就好比那位你们都认识的沈大人,他特别有学识c有教养,同时也特别强调伦理与义务。” 崔礼继续说:“他谦和有礼,但他在遭遇家暴的时候,还讲究保全面子,他家庭不和睦,也依旧取折中保和的办法去解决问题。他就是你们大明朝培养出来的典型文人精英,你自他一人去想一国,由此可见,整个大明朝的风气何如。” 崔蓬本在低头喝粥,这回抬起头来,说一句:“你倒是会举例。” 崔礼摊手,“这就是那位沈大人的弊病,也是你们大明朝的弊病,虽然沈大人外表看起来欣欣向荣,实则内里却步履蹒跚,你们说他这种处世之道好还是不好?” 夏生抿抿嘴,“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之前,我认为沈大人这么做是好的,有些人只管摧毁,摧毁之后又完全不管建立。就像沈大人如果非要对他的妻子动粗,那么除了两败俱伤,我实在也想不出还有甚么别的后果了。” “哈哈哈”,崔礼先是大笑,后头抽一张帕子出来捂着嘴,“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 冬生早就将沈约家里的底儿刨了个干净,沈约家里一团乱麻,除了沈约的弟弟沈醉与唐三小姐唐玉蝶犹有交集之外,沈家其余人等无一与他的新婚妻子亲近。更奇怪的是,唐纵明明知道这种情况,却没有派遣唐家的仆妇去为唐三小姐助阵。 唐三小姐的事情多少有些不符合常理之处,唐家是大户,唐家不缺人,更不缺伺候他家三小姐的丫鬟和婆子,而唐纵将当时陪嫁到沈家的十几个婆子丫头全部遣返榆林了。或者还留了一两个,但唐纵也没将她们放在唐玉蝶身边,只是全部都丢在了自己的府里。 按理说,唐三小姐是个怪异的人,怪异的人往往都需要别人迁就,可似乎唐纵一点也不想迁就唐玉蝶,他允许沈家的人牢牢压制唐玉蝶,并且对唐玉蝶本身就奇特的行为也不管不问。 冬生说:“沈家昨晚又闹笑话了,沈大人在门口站累了,便回书房睡觉,今早上起身的时候,他床头盘着一条黑蛇。” 崔蓬不发一言,夏生道:“唐家欺人太甚!” “咳”,崔礼拿帕子捂嘴,“这要换做是我,我得拿刀将那蛇劈了。” 夏生问:“然后呢?” “然后?我要拿着蛇的尸体上金殿,请大家观摩唐家三小姐的杰作,最好请皇帝陛下将这桩婚事拆了,以绝后患。” “然则沈大人不会这么做。”夏生说:“沈大人是个讲脸面的人,沈大人也能想出你的办法,但他不会这么做,因为他能克服自己的负面压抑情绪。” “啧啧”,崔礼说夏生,“我瞧着你们大明朝的下一个官僚又要产生了,看你这气度,同那位与蛇共舞的沈大人别无二致啊!” 崔礼在朝鲜国受过最正统的儒家教育,他在饭桌上与夏生说的话,崔蓬其实完全同意,但崔礼与她都不清楚,榆林唐家与大明皇帝之间的亲密关系。 正德十三年,正德皇帝沉醉在自己的军事巡幸之中,他在宣府建宫,并且将宣府称之为自己的‘家’。同年冬至,正德皇帝留在榆林唐家体会与蒙古人作战的酣畅,他没有回北京城过冬至。 因为榆林防区紧靠蒙古疆域,所以榆林唐家,劳苦功高,难以撬动。 崔礼是个外人,他并不十分了解唐纵那种军事贵族对于皇家的影响力。而崔蓬自己只是出身于东南沿海的一个渔家村落,也就是说,十五年之前,她只是宁波海边的一个渔家女。 可这些年她经历了甚么呢,她经历过海盗来袭,见过海盗上岸掠夺抢劫,也见过海盗们纸醉金迷的奢侈生活,想到平民们被劫杀c乡绅们被洗劫之苦,她憎恨海盗。所以等她成了游击将军之后,还潜伏在深海之中,与海盗为敌。 在崔蓬十五岁之前,她每日的饭食都是从海里捞出来的食物,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她住在海边,便吃鱼吃虾。 崔蓬自己都有些不记得,父母亲一起死了之后,她是如何去投军的,或许是她家里穷,或许是因为隔壁大庆告诉她,军队里发粮食,她能吃饱,还有结余。 总之十五岁的少女去投军了,隔壁佘家是军户,她家不是,她投军之前,还准备了一套拳法打算去展示给招募的人看,结果当天登记的人是部队里的一个笔吏,那人只看了她一眼,也只问了一句话:“能吃苦吗?” “能!”崔蓬犹记得自己从心腔里滚出来的声音,“为保卫大明海域,我能吃苦!” 两根冰凉凉的手指触到她额头,女人倏地睁开眼睛,一个穿青袍的男人站在她跟前,“说胡话呢,发梦了?” 来人是沈约,沈大人说:“知道你们铺子明日开张,我今天来送礼。” “怎么不明日来送?”崔蓬站起来,“喝什么茶,我让人泡。” 沈约带着礼物,崔蓬原先背对着他,等她转过身来,才瞧见他手里的玩意儿,是个地球仪。崔蓬一见就笑了,“这是哪儿来的?” “我在唐家见过一个,后头我回去也学着做了一个,你看看,我做的错是不错?” 沈约向来心灵,但崔蓬不知他手巧,崔蓬凑近了看,女人一手托腮,对着那球发笑。沈约用手转了转,“会动的。” 早在南宋时期,蒙古人扎马鲁丁就制造了我国第一个地球仪,唐家或许得了蒙古人做的地球仪,沈约拿来跟着做,并有略微改进。“这里头是铜球,我请人铸了个空心球,再画羊皮地图,你瞧瞧,平壤是不是在这里?” 沈约的手真好看,他的手点在平壤城那块地方,“阿姿”。崔蓬的目光正随着沈约的手一动再动,“嗯?” 崔蓬又愣了神,夏生的茶已经泡好,崔蓬将茶水递给沈约,“这是升阳补气茶,主要创补中益气,李杲的方子。” 沈约发笑,崔蓬道:“笑什么?” 沈约大概是在笑崔蓬变了,崔蓬说:“我书读得没你多,认字最多一二三四五六七,你笑我大葱装蒜也是应该的。” 沈约瞧了崔蓬一眼,没有搭腔,女人在你面前说些自怨自怜的话都是希望你去安慰几句,照常理,沈约应该回她,“没有,我觉得你很好”,或者是“为什么这么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但沈约甚么都没说,他掀开茶杯,低头抿了一口,然后又阖上了茶杯。 崔蓬也察觉自己失态,她每回见了沈约,便不自觉流露出一些小女人神态,或者是埋怨,或者是眷恋,总之其中感情复杂。想来外人都能瞧出来,这回,她自己也觉出来了。 “呃,沈大人” 崔蓬打算说点别的事情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不能娇羞,也不能再对沈约念念不忘,于是她轻声一咳,“不知沈大人是否还有别的事?” 沈约当然没有别的事,或许也有别的事,不过他不想说。 沈约下了衙,他不想归家,又无别处可去。其实他的大舅哥那里也可以去,唐纵爱邀请他喝酒,或者还带他狭赏家伎,但沈约觉得没有意思。 前日里唐纵不知从哪里买来几个女人,说是江南水乡的女人,很有趣味。唐纵拉着沈约在后院里吃席饮酒,末了,又叫那几个女人穿着轻纱薄绸出来跳舞,几个女人扭得厉害,有一个直接往他怀里坐,手也很有经验地往下摸,沈约白着一张脸。 “哈哈”,唐大都督当即就笑了,“我的妹婿竟然脸皮这么薄,莫不是还是个雏儿?” 沈约当然不是个雏儿,先不说他与宁波府的几个花间魁首们有过床第之欢,单说他和徐乐乐徐娘子就不单纯,他们相识多年,徐娘子又是花间中的好手,怎么会没有个鱼水交融的时候。 但当天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女人的纱衣一碰到沈约的手,沈约就觉得不舒服,后头那女人主动太过,沈约站起身,“我去如个厕。” 沈约的确是往茅房跑,但他不是如厕,他是要作呕,那女人的丰乳肥臀一靠在他身上,他不知怎么的,就无法下手,更无法下嘴。 花间里的姑娘是不会和客人亲嘴的,这不是行规,却是惯例。许是这些姑娘心里都有爱慕的郎君,她们衣不蔽体,但不愿意以嘴相迎,或许是这些卖身的姑娘们还想保持身上某些地方是干净的吧。 沈约与徐乐乐也没亲过嘴,徐乐乐不主动,沈约也不想亲她,两人在情浓之时,沈约也只吻过她的脸颊。 唐纵招来的家伎娴熟放荡,在沈约看来,这种女人已经没甚么可看,剥开了衣裳,人人一条肉虫,又有甚么好看。 当真论起身材和姿色来,谁能敌过当年的白湘灵,那个没穿衣裳被渔网裹住的女子,沈约一想到白湘灵当年的美,便无端的觉得有几分惊心动魄。 嘉靖十年,也就是六年之前,戚英姿失踪,霍韬哄骗白湘灵进宫,他说进宫就能救戚英姿,白湘灵便信了。 白湘灵想接近皇帝为戚英姿说话,实则没有这么简单,南京大小官僚连成一条线,内里关系千丝万缕,别说白湘灵进去宫里当了个甚么,就是她当成了皇后娘娘,能做的事情也是有限的。 嘉靖皇帝继位,他憎恨过去的皇亲们,他的堂嫂,也就是正德皇帝的皇后娘娘——夏皇后死的时候,嘉靖帝连孝服都不肯穿,他说她不是他的亲人。那一年,是嘉靖十四年。 待到张太后,弘治皇帝的皇后,也就是嘉靖帝的伯母与嘉靖帝产生摩擦时,皇帝更是毫不留情,皇帝处死了张太后的亲兄弟,张延龄。时间也并没有过得太远,就在去年。 沈约为白湘灵和戚英姿的情况感到心惊,白湘灵入宫就是为了戚英姿,如今戚英姿回来了,那白湘灵在内宫还能安分吗? 沈约的心思千回百折,等他想着让戚英姿去规劝白湘灵不要轻举妄动的时候,面前的女人正瞪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珠子望着他,“沈c沈大人?” 她的一双眼睛真漂亮啊,这么一眨眼,如载了满船星河,沈约的薄唇缩了缩,他准备低头喝茶,夏生却从外头进来,“公子c沈大人,这是冰过的瓜,我给你们端了一盘。” 崔蓬点头,“拿过来吧。” 女人这一动,便将眼睛转了过去,沈约瞧见她侧脸,心中刚刚那差点触发的绮念被压了下去,他心想,好险,过去也没发现她如此美丽。 “喏,吃瓜。”崔蓬将瓜果递过来。 沈约的心潮平息下来,他没说出口c也付诸没行动的是,我想吻你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4.疑狱事件 沈约想不想吻崔蓬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奉命南巡的翰林院大学士杨宝儿回京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弹劾了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钟水斋, 杨宝儿在奏章中写道:“南都都察院右都御史钟水斋所掌南都都察院之狱事,多有不清,首先以嘉靖十年从五品游击将军戚英姿出逃案为要。嘉靖十年秋,宁波卫从五品将军戚英姿先是无故被关押于南都都察院, 而后南都三法司连同兵部与通政司尚未正式会审, 接着南都都察院便上报游击将军戚英姿越狱出逃,然则此案件疑点重重, 都察院右都御史钟水斋更是罔顾事实,多有隐瞒。臣今日所弹劾之事,除了从五品游击将军戚英姿事件,还有于三月前发生的海州惨案。 南都都察院右都御史钟水斋有一家奴, 原居海州,三月之前,这位家奴之子回海州探亲, 当日风大,此人从马上坠下, 又被一路过的马车车轮碾过, 当场毙命。钟家的家奴后来奔赴海州,将那名驾车的车夫杀死, 用以泄愤。 而后南都都察院右都御史钟水斋明知此事, 他的家奴当街行凶杀人, 钟水斋却不闻不问。钟水斋身为南都都察院右都御史,掌南直隶之刑狱诉讼,故钟水斋熟知大明律法,却知法犯法。臣杨宝儿大胆上书,要求南都都察院右都御史钟水斋还给海州民众一个公道,亦还给宁波卫从五品游击将军戚英姿一个公道。” 一石激起千层浪。 舒芬收到消息,连忙赶去同霍韬分享,“这杨宝儿是不是受了甚么刺激,钟水斋在南京城根深蒂固,又与庆王交好,他怎么敢直接就碾上门了?” 霍国公爷仰着头,说:“我怎么就觉得此事不对劲呢,钟水斋的家奴之子坠马,家奴奔赴海州打死了车夫,你听着不耳熟吗?” “坠马,杀人泄愤?” 舒芬猛地坐直了,“咿呀,杨宝儿这是有意为之借古喻今啊?妈的,甚么家奴,狗屁!他是想说钟水斋想造反吧!” “嘘”,霍韬咳一咳,“嚷甚么,就你懂得多。” 舒芬吸口气,“好呀,好个杨宝儿,现在造事都敢往那方面扯了,你瞧他说的家奴和车夫,不就是在说洪武十三年的胡惟庸案吗?胡惟庸的儿子坠马,被路过的马车碾死,胡惟庸转头就去把车夫杀了,你说这杨宝儿在翰林院呆了几年,没变成个书呆子,反倒是长进了啊。” 霍韬道:“这就是为什么人家能后来居上的原因,他晚你数年入翰林院,现在已经当上了正五品大学士,而你还是个六品编修,你凡事都慢了人家好几拍。” “哧哧”,舒芬一边笑,一边啧啧称奇,又一只手捏自己的耳朵,“他也真会选日子,他说的嘉靖十年秋天戚英姿案,现在刚刚过了中秋,又是一个秋天,你说他怎么这么会挑时机。” 霍韬仰着头,“钟水斋要倒霉了。” 舒芬低头啖一口茶,“谁说不是呢。胡惟庸打死了人之后,洪武皇帝生气了,那胡惟庸就说要赔钱,胡惟庸说他给车夫家属赔偿黄金,洪武皇帝不高兴;他说他赔偿锦缎,洪武皇帝还是不高兴,左也不行,右也不行。不过话说回来,出了这种事,本来就赔偿甚么都不行,皇帝心里怎么都不高兴。” 霍国公爷道:“所以胡惟庸杀人偿命了,并且死也不是死一个,当年死的是一个串串。” 舒修编摇头晃脑,“那也得是胡惟庸丧子杀人,胡惟庸是谁,他钟水斋是谁,他也配?” 霍韬与舒芬在霍家花园里说得起劲,另一边唐纵也听到了消息,他正在自家后宅和沈约说这件事。 唐纵问沈约,“嘉靖十年,秋天,我记得你还在宁波卫,那甚么五品将军的事情你知道吗?” 沈约疑心唐纵是在诈他,他在宁波卫一年有余,他于嘉靖十年五月到宁波,同年秋天戚英姿失踪,而他直到次年秋天才离开宁波卫返回北京兵部,这些都是很好调查的事情,唐纵不可能不知道。 事实上,唐纵的确很清楚沈约和戚英姿的关系,包括沈约在嘉靖十年的初夏大病了一场,那位女将军衣不解带连续照顾他二十多天,这等轶闻唐纵也很清楚。 沈约被唐家看中之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想清楚,唐家究竟是因何看上他。若论才干,杨宝儿也是上上之选,若论家世,杨宝儿与孙承泽等朝中新贵都优于他良多。他们那一批次的进士犹有多选,更遑论后来涌入官场的新科进士们,更是人才济济。 唐纵对于沈约的选择也出乎嘉靖帝的意料之外,在首辅李时告知嘉靖帝唐家预备择婿的时候,嘉靖帝还以为唐家瞧上了哪门新贵,谁知道是个声名不显的沈约。 嘉靖皇帝对沈约还有印象,他听了李时的汇报,仔细想了想,这个沈约就是当年在廷试现场写一手金错刀之人,金错刀,亡国字体也。 沈约当年在一手金错刀上冒犯了他,嘉靖帝有点想不起来了,沈约这些年都在做什么,或者他是否仍然还在大明朝廷为自己服务? 沈约在兵部,依旧在兵部当个主事,这六年以来,他没有太大的作为。 嘉靖帝本来已经快忘了当年那个心思灵巧的年轻人,这回李时提起,又加上他被唐纵看中,嘉靖帝又开始想起这个人了,于是才有了沈约跟着张简之和方孝安的南直隶之行。 唐纵拍着手,“既然你是在宁波卫呆过的,那难免在此案进入议程的时候会被人提起,你想好没有,这事该怎么个说法?” 沈约心道,怎么个说法,你想我怎么个说法? 唐纵又开始敲打沈约,说:“娶个什么样的妻子对于仕途来说是很重要的,特别是对于你们这些没有根基的文官来说。” 唐大都督低头弹了弹指甲,又用一根小银刀磨了磨,“想当年大都督蓝玉功勋卓著,可就是因为纳了几个元朝留下的宫女做妾,导致险些耽误了自己的晋升,他当年封爵可是一波三折。” 沈约心道,我自是比不得蓝玉蓝大都督,倒是唐大都督你,你别把自己比作蓝玉就好了。沈约心中想,再有一桩,蓝玉当年纳的妾可不是元朝的宫女,他纳的是元顺帝的公主,若真是只纳几个宫女,还不值得洪武皇帝那么生气。 唐纵说一句,沈约内心里就驳他一句,但唐纵低头磨指甲,沈约也没出声,于是唐大都督依旧自说自话。 “那个姓戚的将军如今可找到了?” 沈约叹口气,“还没有。” 唐纵抬起头来,他的小银刀在指尖打了个转儿,“要不要我帮你找找?” 唐纵笑嘻嘻望着沈约,“听说那位戚将军还是个美人儿?” 不,她不是!沈约心道,她实在也算不得甚么美人儿,别说比之白湘灵不算美,就是比起唐玉蝶的甜美相貌来也是略有不如。沈约笑一笑,“大都督认得她?” “不,我当然不认得。”唐纵道:“我不认得她,但你认得啊,虽说六年过去,物是人非,但人的感情是恒久的,是不会消磨的。” 沈约心道,还感情不会消磨,那我怎么听说大都督的第一任妻子死了之后,大都督连一次都没去坟头前看过她。 沈约内心里将唐纵从里到外拆解了个遍,唐纵说的话他不相信,也不愿相信。 唐纵无缘无故说起戚英姿,沈约还没领会他的用意,等到花厅里站了一个女人的时候,沈约就明白了。 唐纵招来的这个女人叫傅默宁,是唐家从陕西找来的,傅默宁穿戎装,好像还是有品级的戎装,唐纵说:“玉蝶不听话,我找个人来治她,默宁过去是行伍里的军医,会武善谋,这回我让她跟你回去,以后玉蝶断然翻不起大浪来了。” 沈约瞧见傅默宁的第一眼就似瞧见了当年的戚英姿,当年的戚英姿就是这样用一根朱砂色的长布条系着头发,戚英姿的头发很长,傅默宁的头发也很长,走起路来一荡一荡的。 唐纵道:“不要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默宁的工钱从我府里出,不增加你的负担。” 唐纵是不是故意恶心沈约,沈约已经不在意,他在意的是,唐纵从哪里找来这么个女人,与原来的戚英姿有七分相似,唐纵这番连消带打,到底安的是个甚么心。 沈家来了个傅默宁,外头都说,唐大都督是知道沈约与唐玉蝶没有夫妻之实,所以过意不去,成日里变着花样补偿沈大人。 例如说唐纵今日送沈约一本《西昆酬唱集》,明日又弄来一套《西厢记诸宫调》,外头的人都毫不怀疑,若是沈大人开口向唐大都督讨要《清明上河图》,中都督唐纵肯定也会想办法给他的妹婿弄过来。 外头的传言将唐纵与沈约说成了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荣辱相连。事实上沈约与唐纵远没有那么和谐,好比唐纵送来的这个傅默宁,沈约觉得他弄巧成拙了。 沈约从未表示过自己喜不喜欢傅默宁,但唐纵觉得他喜欢,不仅唐纵觉得他喜欢,就连唐纵的亲妹妹唐玉蝶也觉得他喜欢。 沈约心想,这两人果真是嫡亲的两兄妹,唐纵心思不少,唐玉蝶更是花样百出,在唐玉蝶看见傅默宁的第一眼,她就不想挖沟通渠了,她要对付傅默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5.道德之门 从事实上说, 明朝皇帝是不喜欢文臣武将抱成一团结姻亲之好树大根深的,回溯到洪武年间,先有胡惟庸和李善长, 李善长的侄子娶了胡惟庸的姐姐,在洪武十三年胡惟庸案爆发之后,当时就有人告发李善长也不干净。 洪武二十三年六月,刑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詹徽主审李善长案, 詹徽是李善长的宿敌, 并且他在审判过程中权力过大,同年七月, 李善长自杀。 再说回蓝玉,洪武二十六年至二十七年间,洪武朝文臣武将们又搞了一次权力分配,而这次权利分配最明显的标识, 就是蓝玉在洪武二十六年三月被处死。 蓝玉在对战蒙古人的战争中功勋卓著,洪武二十五年十二月,蓝玉在与建昌和甘肃的叛乱分子月鲁帖木儿的战役中再次取得胜利, 蓝玉捉了月鲁帖木儿,并将他扭送到南京。 洪武皇帝要处死月鲁, 蓝玉乘此机会提出要求, 他想在四川设立军事卫所,并且开办军屯。洪武皇帝同意了蓝玉的请求, 接着蓝玉进一步提出招兵, 他要招募四川地区的农民作为民兵, 准备西南的军事扩展。 洪武皇帝批驳了蓝玉的建议,具体原因不祥,有可能是洪武皇帝觉得蓝玉此举需要的人力太多,他不能给予蓝玉这样的权利。 在蓝玉提出招募民兵的需求之后,朱元璋收回了蓝玉的指挥权,并将他从驻地调回了南京。 朱元璋的长子朱标在洪武二十五年去世,洪武二十六年正月,朝廷有了新的太子——朱允炆。蓝玉c冯胜和傅友德奉命辅佐新的太子,至于为什么选择这些位高权重的将军们辅佐太子,兴许是朱元璋想建立朱允炆太子东宫的军事优势,又或许是,朱元璋想将这几位将军都搁置在东宫的监视之下,防止他们功大为患。 锦衣卫指挥使蒋瓛检举蓝玉想造反,蒋瓛报告,蓝玉在家中过多地畜养奴仆和家臣,并且他认为自己在东宫职位不够高,于是打算阴谋策划兵变。 朱元璋审问了蓝玉,蓝玉对于他被指证的罪名全部供认不讳,并且他将许多勋贵侯爵拉扯在内,其中还包括了当时的吏部尚书詹徽。 詹徽在三年前任职刑部尚书并都察院左都御史的职位,他也在洪武二十三年审查了李善长,现在又是他奉命受理蓝玉的案件。 蓝玉将詹徽拉扯进自己的阴谋里面,最后他和詹徽两个人都丢了性命。 蓝玉在洪武二十六年的三月里被公开肢解,共同在东宫任职的另外两位将军冯胜和傅友德都去现场观看了行刑。 一个月之后,冯胜和傅友德都被派往北京受朱棣的钳制,两位将军一起离开南京。在蓝玉这场劫杀中,许多功臣性命不保。 洪武二十七年正月,洪武皇帝给诸位皇子颁布了一本他亲自编纂的《永鉴录》,里头记录的是那些因为不安分最后被灭国的皇子们的历史。 蓝玉案之后,洪武皇帝又编写了《稽制录》和《世臣总录》,原因是洪武皇帝发现蓝玉不守规定。朱元璋早年规定了功臣们的住宅大小c轿子的装饰等,而蓝玉生活奢侈,朱元璋又出著作警告各位文武官员。 蓝玉死后第二年,也就是洪武洪武二十七年的腊月里,从大明朝建国前就给朱元璋效力的将军傅友德身亡,有传说他是被赐死,也有传说是傅友德将军是死于抑郁c自尽身亡。然而众所周知的是,傅友德是朱元璋的安徽老乡,并且傅友德的儿子娶了朱元璋的公主,傅友德将军的女儿也嫁给了晋王嗣子。 洪武二十八年正月,将军王弼身亡,他也是安徽人。早在洪武二十一年,他曾随大都督蓝玉横跨戈壁远赴鱼儿海,打败蒙古军队。王弼功勋卓著,骁勇善战,他与傅友德冯胜在山西和河南练兵,接着又和傅友德冯胜一起被召回南京,继而封爵。 没有材料证明王弼是死于自杀,还是奉旨自裁,总之已经是爵爷的王弼死在将军傅友德之后,两者的死亡时间只隔了一个月。并且没人知道洪武皇帝朱元璋为什么不喜欢他。 接着是大将军冯胜,他死在洪武二十八年的二月里,也就是王弼身亡之后的一个月。他与傅友德王弼一样,有人说他是奉旨自裁,也有人认为他是自杀身亡。 唯一可以确定的一点,帮朱元璋以武力征战最后建立大明王朝的这些战功赫赫的将军们相继去世,而这些劳苦功高的将军们去世有助于朱元璋保护自己的军权,也能保护他的嗣君——朱允炆对军队的指挥权。 当年随朱元璋南征北战的将军们还剩下汤和,但洪武皇帝又不必担心汤和,因为大将军汤和在洪武二十一年退役,接着在两年之后中风,最后于洪武二十八年在凤阳寿终正寝。 将军们的权力渐渐被消除,接着是皇子们的权利,朱元璋的二十六个儿子中,十七个被封地,还有两个在洪武二十三年去世,一个是死于道教炼丹,另一个在当年自杀。 钟水斋被弹劾,他求到了庆王府里,其实当年太祖皇帝朱元璋分封,十六子庆王的王府应该在宁夏,他所继承的封地也在宁夏,但后头宗室们逐渐被取消卫队和军事能力,大明王朝建立一百多年后,所谓皇亲宗室也只是享受食禄聊以度日罢了。 钟水斋显见的要倒霉,庆王又没有起死回生的能力,于是钟水斋找到了庆王妃祁氏,钟水斋在南京城郊的一个小庄园里设宴,他邀请了两个人,庆王妃和宁波卫指挥佥事马世远。 因为康嫔产子,为嘉靖王朝产下第一个皇子,于是马鸣衡当了正三品的锦衣卫都指挥使,而马世远得了个正四品的宁波卫指挥佥事,世袭身份。 钟水斋的宴席很简单,桌上连个菜都没有,只有几杯水酒,等庆王妃到的时候,马世远和钟水斋已经吵起来了。 马世远说:“时隔多年,我已经记不得有戚英姿这么号人物了,钟大人可以找我说道,可又跟我说不到一块去。” 钟水斋也不着急,他低头拿一盆肉骨头喂狗,说:“狗比人强,狗还知道护主,有些人连狗都不如。” 马世远面色不好看,此刻恨不能横刀相向,庆王妃摇摆着走进来,“哟!这是唱哪一出啊?” “妇孺之见。”马世远不稀罕与庆王妃祁氏多说话。 倒是钟水斋说:“无碍,我死也能拉上一串垫背的,第一个祁玉就跑不了,我看马指挥也跑不了,当年马指挥送我的二十根金条我都没舍得用呢。” 钟水斋喂了狗,将狗儿屁股一拍,“去吧,去看家,别放某些畜生不如的人进来。” 男人是听不得刻薄话的,尤其是马世远,这些年已经很久没有人说过刻薄话给他听了。马世远道:“别跟疯了的狗似的到处乱咬,你那金条不是我送的,是别人送的,我只是代劳而已。” 马世远又看庆王妃,“还有你那一万两银子也不是我送的,我也是代劳。” 庆王妃才不吃这套,她才不管马世远是哪里来的钱,又或者是帮谁代劳,庆王妃说:“马指挥这些废话就不要说了,说了我也听不懂。我就是个无知妇人,甚么代劳不代劳,我只认得马指挥,也只记得六年前马指挥来了我庆王府,送了我一箱子价值两千两的香料和八千两银子。” “好好好,狗咬狗,好一个狗咬狗。”钟水斋站起来,他拍拍手,“北京一颗小石子,这就把这南京城水下的龌龊事都激出来了,好,好呀!” 庆王妃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反正皇帝本来就不喜欢我们庆王府,我们也是虱子多了不怕痒,你们尽管戳吧,戳散了我们,我家王爷也是姓朱的,死不了。” 祁氏开始拿庆王爷的身份说事,钟水斋笑眯眯的,马世远冷哼一声:“庆王爷自然是姓朱的,你是吗?莫说你罪责难逃,就说你那个扶不起来的阿斗弟弟,他也是姓朱的?” “你!” 祁氏最恨人家拿祁玉说事,但祁玉确实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他的确也不是块好材料。祁玉在都察院干了这许多年,建树全无不说,当年还在酒色财气之中被马世远拉下水,说他是个蠢货,也不见得是冤枉他。 祁氏抿着嘴,“那也是你陷害他的,我问过祁玉了,他说当年就是你举报那个游击将军卖国与日本人通贡的。” “哧哧”。马世远摸一摸脖子,“真是笑话,我说是就是了,我又不是皇帝老子,我说的醉话能算数吗?我若是跟他说戚英姿是皇后娘娘微服私访,那祁玉莫不是还要去给人家□□背,他生了个猪脑子吗?” 问题像是踢球一般兜兜转转,没有结论,更没有解释,钟水斋命人上了茶,“秋天到了,天干物燥,都喝杯茶消消火。” 马世远总之是在旁边站着,庆王妃有些焦虑,钟水斋说:“总之我们是连成一线的蚂蚱,跑不了我,也跑不了你们,我被下锅了,你们也一样。” 南京郊外的这次三方会谈并不愉快,同理沈家内宅的三方势力也不能交融。原先唐玉蝶与沈约还能各干各的,自得其乐,这回来了个傅默宁,唐玉蝶也不想挖坑捉老鼠喂蛇了,她决心将傅默宁弄死,喂她的大黑蟒。 说起女人这回事,真的很奇怪,唐玉蝶觉得自己明明不爱沈约,沈约爱不爱她也无所谓,可自从这个远房表姐妹傅默宁一来,她就觉得全身不对劲了。 情敌。或许唐玉蝶不想将傅默宁看成是情敌,她更愿意将傅默宁看成是一个监视者,比如她和沈醉再去摸鱼的时候,傅默宁一直都是跟着的。 唐玉蝶曾经拿自己的大黑蛇出来吓唬她,可傅默宁根本不怕,若唐玉蝶吓唬狠了,傅默宁就开始拔刀,好像准备随时斩杀那两条大蛇的样子。 唐玉蝶问沈醉,“喂,她喜欢你哥哥,你看没看出来?” 沈醉暂时没弄懂唐玉蝶的套路,只好照实回答,“嫂嫂,我没看出来。” “呸!呆子。”唐玉蝶将她的蛇抱进大缸里,说:“我瞧着你哥哥对她也不一般,昨晚上,他还对她笑了。” 沈醉帮着唐玉蝶给蛇喂老鼠,“没有啊,我没看见哥哥对默宁姑娘笑啊。” 唐玉蝶搓搓手,往掌心吹灰,“那是你吃多了,你也不睁眼瞧瞧,你哥哥对她可比对我和善多了,你哥哥都没冲我笑过呢。” 沈醉回道:“嫂嫂你也没对哥哥笑过啊,你对他笑,他自然就会对你笑了。” “哼,我才不稀罕呢。” 唐玉蝶年纪太轻,其实她也弄不清楚自己对沈约的感觉,一边她又想亲近他,一边又觉得他寡情,便不敢亲近他。再一想到那个老男人若是来亲近自己,那想想又更是汗毛倒竖。 唐玉蝶最后决定放弃沈约,她不想再去亲近沈约,她还是觉得她和沈醉比较有共同话题。唐三姑娘说:“罢了,我也不去对付傅默宁那婆娘了,但她不能来管我。若是我和你玩儿,她也可以去和沈约玩儿,但他们都不能管着我和你玩儿。” 神一般的逻辑,沈醉还没跟上唐玉蝶的思维,唐三姑娘已经凑在沈醉面前,“喂,我想亲你一下,可以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6.富贵在天 马世远在结束与钟水斋祁氏的会话回到宁波府之后, 参将贝兆楹就上门来了,贝兆楹自从嘉靖十年活捉海盗头子赖苞,此后再无功绩, 这些年也没得到提升。 两人在马世远位于海边的花园里见面,这个花园是马世远从萧大学士手里买过来的,自从嘉靖十年萧大学士的宅院被攻击,萧家的人就都撤光了, 马世远看上了这处宅子。 马世远用远远低于市价的价格将这占地百亩的海边庄园买下来, 他心想,你们这些个大学士听闻海盗来袭就闻风丧胆, 但我不怕,想我大明朝堂堂宁波卫指挥佥事,我还怕那几个零碎海盗? 买下这个海边庄园之后,马世远还做了拓展, 他将原先萧宅的院子作为内宅,接着又往外圈地,作为外宅。与此同时, 他还畜养了很多仆妇和家丁,家丁很多都是宁波卫所现役的士兵, 他请这些正在服役的士兵来替他看护宅院。 贝兆楹抱着一小匣子红蓝宝石上门, 贝参将的姿态放得很低,毕竟当年是他和戚英姿有仇, 而马世远去南京城活动疏通, 也只是帮他的忙而已。 马世远显见的心情不佳, 瞧见这十多颗红蓝宝石,也只是看了一眼,接着就说:“该做的我都做了,该说的我也都说了,至于这事情到最后是怎么个结局,也不是我能做主的了。” 宁波卫指挥佥事马世远马大人站起来,他拍拍贝兆楹肩膀,“贝大人,我要是你,我就将头埋到沙子里去,就跟那缩了头的乌龟一样,等海浪过了,我再把头伸出来。” 贝兆楹不知南京城变数,问一句:“什么意思?” “哼”,马世远说:“你也不想想自己甚么情况,你在朝中一没个派系,二又没个依靠,你当年靠着的南京的那几个老骨头,辞官的辞官,死去的死去,你说说你自己,你还有个甚么指望?” “我不是还有你吗。” 这话贝兆楹含在口腔,最后没敢说出来,因为马世远已经将那匣子还给他,“贝参将,你可千万别指望我,我能顶什么用?嘉靖十年,我才刚刚来宁波卫,我又不知道你和戚英姿之间的恩怨,是你说戚将军通敌我才帮你引荐南京都察院巡察御史的,我又没开天眼,如何知道这其中有这么多猫腻。” 马世远说起推脱的话来一套又一套,贝兆楹的心渐渐凉下去,他原来想着此事只是风声大雨点小,戚英姿都已经失踪多年,他派人监视的齐大有和那死老婆子也毫无动静,若戚英姿真的还活着,怎么不会去找齐大有和回她那个乱七八糟的家。 贝兆楹觉得自己准备得很充分,一则他吃死了戚英姿永远不会再回来,指不定这女人早就在六年前葬身大海了。另则,他当年留了心,把马世远拖下水,如今马世远想上岸,可就不是衣裳晒干了一身轻,他身上还挂着这宁波府海边上的盐呢! 想到此处,贝兆楹也不急了,他拿着他的一匣子宝石出了马宅,宝石就是宝石,并不是说世道一变,它就不是宝石了。 贝兆楹拿着这十几颗红蓝宝石去了烟波楼,如今徐乐乐那小娘子已经成了老娘子,也成了这烟波楼的老鸨子。 贝参将过来,徐娘子亲自来迎,贝兆楹搂着她的腰,直接往她面上亲,徐乐乐笑,用帕子隔开了贝兆楹的嘴,将他往三楼厢房里引。 姑娘们都在房间里洗漱,还要接客,有的房间味道很重,徐乐乐敲一间门,她用帕子堵住鼻子,“搞甚么名堂,没倒夜壶吗,臭得很!” 里头没人说话,徐乐乐敲了两下,还是没人说话,她一手推开房门,原来是那姑娘病了,正躺在床上呕酸水呢。“晦气!”徐乐乐掩上门,喊了一个丫头,“米莲,去请个大夫,给她看看,甚么毛病,有病就治,没病给我接着起来接客,别躺在床上挺尸。” 徐乐乐丢了点银钱出去,那个叫米莲的丫头连忙去了。 贝兆楹揽着徐乐乐的腰上了三楼,许是被刚刚的插曲岔了心情,贝兆楹也不要亲嘴了,他在桌边坐了,徐乐乐去泡茶,问:“怎么不开心呢,遇见坏事了?” “你说戚英姿到底死了没有?” “戚英姿?”徐乐乐低头泡茶,她有点想不起来戚英姿的长相了,多年前她在她的屋子里见过那个姓戚的女将军一回,但那时候是正午,太阳很烈,阳光打在戚英姿的脸上,她觉得晃眼,便没看清。 她依稀记得戚英姿的头发很长,又黑又长,用根布条绑着,她的眼睛很大,她的鼻子也长得好,看起来很精神,唯一不足的是,皮肤好像不够白皙,人也缺了点女人味。 铜壶中的水滋滋作响,徐乐乐用湿布包了手柄,给贝兆楹泡茶,“怎么的了,怎么突然说起她?” 贝兆楹偏着头,手在额间挠了挠,“没什么,你同沈约沈大人关系好,就没听他说点甚么?” 徐乐乐垂了脸面,心道,原来是为这一桩,绕这么个弯子,弄了半天是要问沈约。 徐乐乐其实不太想和贝兆楹谈沈约,她觉得沈约是个干净的人,而她在最干净的时候把身体给了沈约,沈约也在最干净的时候把身体给了自己,徐乐乐这种再也不干净的人生,她如何不想把她的最干净和沈约的最干净藏在心底包裹起来。外人无法窥见,也无可窥见。 茶是柑橘,贝兆楹掀开盖子抿了一口,伸手就将徐乐乐拉进自己怀里,“小坏蛋,菊花茶,说说,是不是又欠干了?” 徐乐乐自嘉靖十年出道接客,她在烟波楼已有六年,这六年不说多么漫长,但把她磋磨成无波无澜还是可以的。徐乐乐心想,如今的她,可不就是心如死灰。 贝兆楹不是甚么斯文男人,也不讲调情前奏,他扯了裤子就要将徐乐乐丢上床,徐乐乐仰着身子,脑子放空,她一般不想去回忆自己有没有甚么幸福的时刻,她觉得没有,包括与沈约在一起。 是呀,包括沈约在内,因为她觉得沈约不爱她。 沈约很温柔,在床下君子,在床上也很斯文,他不疾不徐,想做甚么都是徐徐图之,徐乐乐回想,她与沈约的第一次简直有点是在恋爱的感觉。 那时候很早了,在左呦昏倒在选秀台上的第二夜,她就和沈约睡了。贝兆楹出了一万八千两银子,买她一夜。 徐乐乐一直以为自己要陪的人是贝兆楹,谁知道最后进来的沈约,那个在台下朝着她笑的年轻公子。当晚,徐乐乐也笑了,因为她发现沈约没有经验。 徐乐乐自己也没有经验,后来她和沈约在一起的时候越来越多,两人抱在床上的时候也越来越多,不过从甚么时候开始,沈约就不太碰她了呢。 徐乐乐心想,约莫是在沈约大病一场之后,沈约病了二十多天,这二十多天里她没见过他,等他病好的那天,贝兆楹约了沈大人在烟波楼喝酒,沈约来了。 徐乐乐已经做好了准备,她烧了水给沈约沐浴,又在自己的雅间里熏了香,可沈约一进来,就在屏风后头吐了。徐乐乐不知他为何呕吐,她心想,约莫是他的病还没好周全吧。 沈约在后头吐的时候,外间又来了个女人,那女人高挑有气度,那女人说了两句话就走了,沈约追了出去,那时候徐乐乐就明白了,沈约的心走了,沈大人的心已经不再属于她了。 即使他们曾经以最干净的状态相拥,即使他们拥抱的时候不杂他念,即使他们互相舐犊,即使他们最靠近过一尘不染的彼此。 都过去了!那来不及萌芽的爱,那还未消退的青春,那尚未演变成恨意的拥抱,通通都过去了。 沈约追了出去,徐乐乐没有留,她不想挽留,也觉得不必挽留。 就在那个午后,戚英姿失踪了,再然后,就听说那个女将军犯事了,被羁押在南都都察院。再然后徐乐乐与沈约见面,两人在床间的鱼水之欢直接就省了,两人不再亲热,也不再拥抱。更多的时候,沈约在这里坐上小半个时辰,说上三两句不痛不痒的话,就走了。 徐乐乐觉得心凉,不能否认的是,她曾经对沈约怀有热情,可沈约似乎将他的热情转移到了另一个女人身上,如今那女人失踪,生死不明,徐乐乐便心淡了。 戚英姿失踪后,徐乐乐去看望过佘奶奶,她并不要沈约感激她,她只是想知道,那个牵走了她的沈大人的心的那个女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 戚英姿是个很大度的人,这是徐乐乐自己分析出来的,就像戚英姿明明知道沈大人和自己的关系,但她甚么都没说过,甚至从来没有在背后议论过自己在烟波楼那不光彩的职业。 徐乐乐觉得,任何一个不在背后说别人坏话的女人都是很大度的人,尤其对方还是自己的情敌。徐乐乐看了戚英姿居住的环境,很是简陋,她们烟波楼里大丫鬟的环境都比这个朝廷五品游击将军的住处要体面得多。 徐乐乐不想再比了,因为她发现戚英姿和她完全是不一样的人,两人毫无可比性。当然,徐乐乐也不觉得自己输了,毕竟她赢了沈约的曾经,赢了沈约在男女情事上的第一次,这些对于她再也不复返的纯粹与干净中,弥足珍贵。 贝兆楹歇了火,穿上裤子准备收山,徐乐乐自床上坐起来,她拿一块干净的帕子擦了擦,就听见外头有人敲门,“妈妈,妈妈,大夫来了,大夫说” 徐乐乐慢悠悠擦干净身子,又换了件干净衣裳,才不徐不疾打开门,“怎么的,如何说?” 那个叫米莲的丫鬟勾着头,“玉儿姐不行了,她得了病,先前堕胎没堕干净,现在大夫说她下头生了肉瘤,要给剜了才行。” 马世远咧着嘴,这些女人事听了都晦气,他从匣子里摸出一颗宝石丢在桌上,回头说一句:“我的心肝儿,我家里还有事,先走了啊。” “我送送您。” 徐乐乐勾头,送马世远下楼,等她返上来的时候,玉儿那屋里已经围了不少姑娘,徐乐乐说:“都散了,别杵在这里看西洋玩意,是没见过还是怎么的?” 徐乐乐并非心肠冷硬之人,但有些女子确实不听话,也不听管教,这个玉儿尤其为甚。她日子过得好的时候,徐乐乐给她自己选客人的权利,这玉儿非要选个穷书生,那书生家里还有妻子儿子,徐乐乐后来不准那书生再来,玉儿便偷偷跑出去幽会。 一年下来,玉儿大了肚子,那书生却不认账,说不是他的孩子,不知道是哪个野汉子的。末了,徐乐乐请大夫来打胎,玉儿不知抽甚么疯,竟然把落胎的药换了保胎药,她要把孩子生下来。 等孩子四个月的时候,大夫来看,说孩子胎死腹中了,生不下来。玉儿不信,觉得这大夫是和徐乐乐串通好的,她便偷偷熏艾保胎,又过了一个月,孩子在腹中根本不长了,玉儿这才肯落胎。 这次落胎不是很彻底,玉儿在床上躺了小半个月,竟然死不悔改,还跑去和那书生幽会,接着雪上加霜,她又怀上了。 正常人用猪脑子想都知道这个孩子的结局,徐乐乐发了脾气,下令看见那书生就打,并且把玉儿关在一个小院子里,令她养病,让她养好了病再回烟波楼。 一个月不到,玉儿就说她的病好了,徐乐乐允许她回来,结果这才不到半年,玉儿就不行了,躺在床上,开始呕血。 床下的血散发出一股子恶臭味,那大夫一直摇头,“不成了,不成了,旧疾成恶疾,不成了” 徐乐乐站在门外,她没有进门,玉儿出气多,进气少,她说:“妈妈,阎罗王找我索命来了,我上辈子欠了这个冤孽的,我这辈子是还账来了。我这半年的积蓄都给他了,我第一回说我不做了,他说他的儿子生病了,我只好出来再做。等我第二回说我不想做了,他又说他妻子要生二胎,没钱买安胎药,我只好又迁就他一回。 妈妈,我累了,我也没有钱,我的钱都给他养家活口了妈妈,我那抽屉里还有二两碎银子,还有两对翠玉耳环。我想有劳妈妈帮我买一副薄棺,将我葬了吧” 徐乐乐的两根手指头在一起磨了磨,她说:“我原打算叫大夫给你剜肉治病,你既然不想活了,那就随你吧。” 徐乐乐将那个叫米莲的叫来,说:“花楼里死人不吉利,我在后头不远有个小院子,你陪她搬出去住,等她死了,你帮她买副棺材,帮她把后事办了。” 米莲原先不肯答应,徐乐乐伸手递了钱银过去,“去吧。” 玉儿躺在床上,纤瘦的手指抓着床竿子,她一双空落落的大眼睛望着天上,可头顶除了鲜艳的床幔,甚么也没有。徐乐乐扭头,心念一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7.一触即发 沈约好像有了个毛病, 他一闻见女人香, 就想作呕。今儿早上,他在兵部翻阅案卷,侍郎大人从外头进来, 侍郎大人路过沈约的身边的时候,好像带着一阵脂粉味,沈约差点没忍住一口吐出来。 侍郎大人是个很讲究的人,他衣着干净非常体面,更时时换上最时兴的配饰, 熏最宜时的香,沈约抽出帕子捂住嘴, 侍郎大人还侧目看了他一眼。 待到下衙,唐纵又请沈约喝酒,这回更严重了,等唐纵家的婢女从沈约身边走过的时候,沈大人闻见那些个丫鬟头上的桂花油味道,竟直接吐了出来。 唐纵不知他妹婿得了甚么重病, 立刻找傅默宁来问, 唐纵担心是不是唐玉蝶给沈约吃了甚么丹药,想要谋害沈约的命。 傅默宁说:“没有,三小姐和沈大人没有直接接触, 沈大人也没吃三小姐给的东西。” 傅默宁一进来, 沈约就不吐了, 唐纵三十有六, 又成过亲,不说别的,他这点子眼力见还是有的,这头笑一笑,将沈约与傅默宁关在门里,自己出去了。 唐大都督心想,沈大人你也是三十岁的人了,还装甚么雏儿,还吐,吐给谁看呐? 唐纵能找来傅默宁,纯属巧合,唐大都督原先并不知道傅默宁能对了沈约的胃口,因为唐大都督本身并不喜欢这种女人。 中军大都督唐纵原先有过一任妻子,那位妻子出自榆林大家,是个大家闺秀,但这位闺秀对自己的夫婿很是冷漠,她不爱唐纵,她只钟爱舞刀弄枪,尤其是爱赛马。 新婚的时候,唐大都督想着新婚燕尔,还是宠爱对方一回,两人去马场赛马,结果他的妻子险些赢了他。 对于此事,唐纵想起来就心有余悸,他唐纵的一世威名,险些就栽在这个女人手上了。大半年之后,他的妻子有了身孕,其实唐纵心里是很高兴的,他唐纵有后了啊,不管是男是女,总之是他唐纵的孩子,那就不能亏待。 于是唐大都督开始奉献热情,开始夜夜归家,他不为别的,就为了那女人肚子里的孩子。 等到孩子五个月的时候,他的妻子就在家里呆不住了,说闷,非要去马场骑马散心,唐纵拗不过,只得随行。 唐纵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她骑马,唐纵也骑马在边上跟着,她射箭,唐纵让人给她举着靶子,她要做什么活动,唐大都督都一心一意在旁边爱护着,生怕他的女人伤了身体。 怀孕的女人有一种特别侬艳的气色,唐大都督心想,这女子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等她生了孩子,以后再跟她生一个,多生几个,她当了母亲,以后也就安分了。 唐纵正沉浸在自己对未来婚姻生活的构想里,一个眨眼,那女人就骑马跑了。唐大都督回神,召唤士兵,“追!” 他的妻子名叫吴月柔,再没有比这更温柔的名字,尽管吴月柔对唐纵一点都不温柔。等唐纵上马追上去的时候,才发现吴月柔想踏过榆林防区,她直奔蒙古而去。 守边的戍军已经拉开箭弩,那女人穿一件肉桂色的披风,她骑马的时候,披风随风渐起,像极了那天夕阳下的红云。 箭矢飞出去,吴月柔背后中箭,唐大都督想喊一声,“活捉她”,但已经晚了。吴月柔不行了,她从马上坠落,怀着他的孩子。 唐纵根本没搞明白吴月柔突发奇想来这一出是想弄甚么,她想骑马射箭都可以,但她为什么要穿越大明戍军的防区往蒙古那边跑。 吴月柔死了,没留下什么遗言,也没说一句半句多余的话,等唐纵抱起她的时候,她刚刚成了一具尸体。唐大都督怒了,这个女人,到死的时候都没正眼瞧他。 唐纵埋了吴月柔,他一直当她不懂事,他以为她不知道那里是榆林防区,不知道那里埋着重兵,随时准备抵抗蒙古人偷袭。 唐大都督的第一个妻子没了,第一个孩子也没了。后头有人将榆林的另一户贵胄家的姑娘塞给唐纵,希望得到唐家的垂青。 唐纵收拾了心情,准备去迎接新一段婚姻,谁知道才刚刚见面,那姑娘就问她:“大都督听戏吗?” “听戏?” 唐纵摇头,“我不听戏。” 那姑娘说:“我有一出戏想说给大都督听,不知大都督有没有耐性听上一听。” 唐纵心想,女人就是花样多,唐大都督弯腰在椅子上坐了,“姑娘请说。” “过去陕西有个大户,大户姓吴,他家里有个貌美的姑娘,那姑娘十三岁上就会骑马射箭,后头在十五岁的时候还射杀了一个蒙古人。那姑娘觉得自己勇猛无敌,从此以后她便时时偷袭蒙古人,用箭射杀之。” 唐纵抿着嘴微笑,心里冷哼,杀一个是运气,还真当自己能杀一双? “一年之后,那姑娘遇见了一群蒙古人,她口袋里的箭矢不够用,正想着如何脱身,结果遇上了那小撮蒙古人的头头,那撮蒙古人的头头是个英俊的年轻将领,他放了她。” 唐纵翘着腿,开始低头磨指甲,姑娘道:“大都督莫急,我的故事不长,快说完了。” 唐纵给了个假笑,“嗯,卞娘子继续。” 姓卞的姑娘继续说:“后头一来二往,这两人有了感情,但天有不测风云,吴家被陕西的另一家大户瞧中了,吴家的姑娘也去当了那家大户的长媳。” 唐纵的脸色渐沉,他还没说话,那卞娘子却站起来,她指着唐纵,“都是你,若不是你,月柔就不会死,她早就和脱脱双宿双飞了!” 卞家的姑娘原与吴月柔是旧相识,她觉得是唐纵横刀夺爱,毁了吴月柔和脱脱的幸福。 “哼”,唐纵冷笑,“不与尔等妇孺一般见识。” 果真是一出好戏,唐纵扭头就走了,唐大都督心想,女人真是宠不得c惯不得,对她们三分好颜色,她们便真的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脱脱”,一个蒙古人,唐大都督当天晚上就去将那个藏在榆林城里的蒙古小将军揪了出来,他让人给那个卞娘子传信,说是请她看戏。 卞娘子以为是去戏台,还专程打扮了一番,穿了桃红的绣鞋,淡紫色的锦缎衣裳,她一到现场,便瞧见唐纵令人将脱脱从城楼上丢了下去,脱脱活活被摔死。 卞娘子昏了,昏在了榆林城门下,唐纵冷看了她一眼,扭头走了。 从此榆林再也没有大户人家的小姐肯和唐纵接触,不管官媒c私媒说破了嘴,唐家长媳这个位置,也没人肯做了。 那一年,嘉靖十年,唐纵正满三十岁。 唐纵总之是一不做二不休,他令人将吴月柔的尸体掘出来,又令仵作开腔剖腹,他将他的孩子取出来,是个女孩子,唐纵单独埋葬了他的女儿,他给她起名,佩玖。 《诗经》有云,‘彼留之子,贻我佩玖’,唐大都督的长女唐佩玖被埋在唐家在榆林的桃林里,那正是个桃花盛开的时节。 至于吴月柔的尸体,原本唐纵提着鞭子,想鞭尸三百,然后暴晒,等她自己的尸骨被烈日晒成油,再化成灰烬。 因为爱过,所以恨。 后头就有了沈约听来的传说,唐纵的妻子死了多年,他没去她坟前看过一眼,果真寡情。 唐纵总之不是个多情人,傅默宁自榆林远道而来,她从没肖想过唐纵,唐家的长子嫡孙,延绥总兵官c中军大都督,她也肖想不起。 傅默宁从榆林那个小地方出来,她也没想过她能遇见沈约,这个和陕西汉子完全不一样的另一种男人,她觉得沈约身上有种别样风情。 沈约侧着头想吐,傅默宁先拿痰盂,又拧帕子给他,傅默宁长长的头发垂下来,咱们的沈大人仰起头,看着她,“我能闻闻你的头发吗?” 傅默宁虽然沉默坚毅,但这一刻,她心仪的男人说想吻她的头发,女孩子抿了抿嘴唇,将发尖握住,凑到沈约跟前,“给你。” 沈约在傅默宁发间轻轻嗅了一下,傅默宁的头发很干净,也没有那种让人难以忍受的花香发油味道,沈约点点头,“可以了,多谢。” 唐纵是不知道他的妹婿和他的远房表妹在屋子里做甚么,他不在意,他根本也不想管。等他想起自己还有点事儿没办的时候,他就上街了。 唐纵的府邸c霍韬的府邸,都在北京城最显贵的大街上,其实崔氏的香料铺子,也在这附近,等唐纵出门拐个弯儿,他就瞧见了崔蓬的白衣。 “自是白衣卿相。” 不知怎么的,唐纵一见到崔蓬的那身白衣裳,他就念出了这句话,其实谁都知道唐大都督不是个爱念诗的人。 “蓬蓬,你在作甚?” 唐纵冷不丁站在崔蓬身后,女人吓一跳,她转过身来,“唐大都督大驾光临,敝店蓬荜生辉。” 崔蓬讲了句客气话之后就叫夏生出来招呼客人,她自己往庭院里头走,“诶,本督难得来一回,蓬蓬不打算带本督欣赏欣赏你们朝鲜崔氏的好风景?” 唐纵上来就是一顶大帽子,他也不论私交了,开口就是你们朝鲜崔氏。崔蓬定了心情,“大都督里面请。” 崔家的宅子别说比不过镇国公霍家的后院,比不过唐家榆林的园林,就是连唐纵在京城里的宅子都比不过,里头除了两栋小楼,另有道人工掘的沟渠,再有一堵灰墙和一条三尺宽的小桥,实在无甚么可看。 单薄的风景一眼就到边,唐纵假惺惺的四处欣赏,崔蓬道:“大都督远来是客,不如上楼喝杯茶吧。” “好好,本督正有此意。” 崔蓬领唐纵上楼,甫一上楼,唐纵就开始留心里头的用具和装饰,他一直怀疑崔蓬是个女人,他不止怀疑崔蓬是个女人,他还怀疑崔礼也是个女人。 若这朝鲜崔氏的两位公子都是女人,那真就精彩了,唐纵的眼珠子四周看,他也不嫌自己露不露痕迹,唐大都督简直想直接问:“你们崔家两个女人到我们大明朝来做什么,当间谍吗?” 崔蓬亲自给唐纵泡茶,唐纵朝内间看,他看见一件轻纱,唐大都督绝对不会看错,论百步穿杨的本事,军中能做到的人不多也不少,但这种极端考究眼力的事情,绝对要算上他唐纵一个。 “大都督爱喝什么茶?” 崔蓬转身的功夫,唐纵已经进了内间,他从一个木箱里勾出一件桃红色的薄纱,等崔蓬端着茶站在门口的时候,唐纵已经掀开了箱子,里头满满一箱子女人衣裳。 唐大都督笑得怪异,“哟,也怪本督粗心,竟然不知道蓬蓬竟然在京城里养了女人啊,蓬蓬怎么不领出来让本督瞧瞧?本督别的不说,对付女人还是很有经验的,本督可以帮蓬蓬瞧瞧,看看这女人是想骗蓬蓬的钱还是想骗蓬蓬的色。” “不劳大都督费心。”崔蓬一杯滚烫茶水直接往唐纵手上泼过去。 唐纵脚下一动,扭了崔蓬的手,“本督不怕烫,但本督怕冷,这热茶始终都要凉,蓬蓬可别冻着了,已经过了中秋,天气可要凉了。” 两人手掌捏在一处,崔蓬将茶杯往空中一抛,她抓住唐纵的手腕就往地上摔,唐纵身子一侧,长臂伸出去接住从高空着落的茶杯,嘴里还说:“蓬蓬这习惯不好,动辄就要摔东西,这尽是女人爱干的事。” 唐纵一只手接住茶杯,一只手果断扯了崔蓬手臂将她摔倒在床,崔蓬还没起来,唐纵就一条长腿跨在床上,唐大都督端着杯子,“明明是雌的,偏偏装男人,我今天非要看看你们弄甚么鬼。” 崔蓬一条腿往唐纵胯下扫,唐纵跳开,“老子这几年就没见过你这么野的女人。” 唐纵手中茶盏还有半杯水,他往崔蓬身上泼,崔蓬抬臂膀往唐纵脖颈攻击,唐纵将那茶杯子用脚尖一挑,茶杯落在床上,他两手腾空,捉了崔蓬手臂,再次将她往床上一压,“老子看你这婆娘,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崔蓬又要去扫唐纵下身,唐大都督用手臂扼住她脖颈,“说,到我大明朝来有甚么企图?” 崔蓬被抑制了呼吸,她摸到身下的茶盏子,想往唐纵头上砸,殊不知唐纵将她的手狠狠一撇,“这茶本督不爱喝,味儿太重,本督也不喜欢你们朝鲜女人,一股高丽棒子味。” 逐渐冷却的茶水泼在崔蓬身上,也湿了她的衣裳,唐纵按住她脖子,口中说:“怎么连个胸都没有,你是女人吗?” 崔蓬的面色已经由红变白,再变成了青紫,唐纵一手扯开床上女人的交领白袍,“老子就不信邪,难道你不是个女人,你要不是个女人,老子的名字今天就倒过来写。” 崔蓬当然是个女人,所以唐大都督的名字也不必倒过来写。崔蓬白袍里头是厚厚的白布条,白布紧紧缠着女人的胸,那布条似某些地方裹小脚的女人一样,它将女人的胸束缚到没有,甚至压平。 “他妈的,你不疼吗?” 唐纵咧嘴,他戳了戳崔蓬的胸,“女人挺胸天经地义,你他妈的裹这么紧,你不疼吗?”唐大都督自己痛快了,他就是要求证崔蓬和崔礼是不是女人,他痛快了,这才肯去看崔蓬的脸,并且瞧见这个女人眼角有了一滴泪。 “妈的,你哭甚么,老子又不会把你怎么样,你和你那哥哥就算都是女人也无所谓,老子又不会去找皇帝告你们的状,你哭甚么!” 唐纵求证了自己的怀疑,于是他松开崔蓬,还说:“别哭了,哭得老子心里烦,老子可不会对你怜香惜玉,看见女人哭,老子就只想一巴掌呼过去。” 崔蓬从床上坐起来,阖上自己的衣服,“见也见了,大都督想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大都督这就请回吧。” 崔蓬开始逐客,唐纵也觉得无话可说,便大步往外头走,崔蓬站在窗户边上,静悄悄望着窗外。 “欸,你不会咬舌自尽吧?” 唐纵本已下了楼,忽然又扭头回来了,他方才觉得崔蓬的表情不是很对劲,等唐大都督上楼的时候,见到崔蓬将散落在地上的女装一件一件收拾起来,有落了灰的,她拍了拍,有弄乱的,她又仔细折好,装进箱子里。 崔蓬收拾这些衣裳的表情就像在对待爱侣,唐纵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他有种起鸡皮疙瘩的感觉,他将女人手臂一拉,“我说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你是不是遭到了哪个男人的侵犯,你告诉老子,老子喊人去踏平他全家。” 唐纵觉得自己一番好意,崔蓬却连头都没回,她将衣裳一件件叠好,然后阖上了箱子。 女人继续望着窗外,唐纵心道,自己惹祸了?自己揭穿了她的秘密,她就活不下去了? “你该不是想老子给你抵命吧?” 唐纵最烦某些女人一脸要死不活的样子,他正焦躁,外头就传来笑声,“谁要给谁抵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