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守夜人》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一章 汴河春晓 宣和二年的春天来得很早。 东京汴梁东水门外三里,梁员外家脚店的夹缬店幌在微风中招展。 崔白坐在店门口的草棚下,拿出一本纸簿,勾勾画画。 日头刚升起,东大路上往来的行人车马还稀稀拉拉,往日这会儿,已经是车如流水马如龙了——因为今天是正月初十,还在年节中,灯节又还有几天。 深灰色的石墨线条快速地形成一张人脸,瘳瘳数笔,却又生动逼真,这是刚刚从眼前经过的一个青年男子。 对一切所见过目不忘,快速准确地画出来,这是崔白的本事——但并不是来自过去十六年生命中努力的练习,这是他的秘密之一。 “宋七,二十岁,东水门小鱼市鱼牙子,青龙社中层头目,浑名白泥鳅。”崔白在肖像旁写下一行小字,微微撇撇嘴,你咋不叫个浪里白条张顺? 崔白是梁家脚店入职三个月的店小二,还有一个身份,“守夜人”的暗眼,代号“丁三”。 “丁三”是如今流行的叶子牌中的一张,牌面一红二黑共三点,当初上头给了这个代号,大概是因为崔白行三,人称崔三哥儿。 “崔三哥儿早啊,”打招呼的是日常在这一代挑担点茶的茶汤刘大,“没去城里逛逛?” “刘大叔新年好!”崔白起身叉手行过礼,“年节里开工有利事拿,我一个人无牵无挂,就看几天店呗。” “祝你开年找个温淑小娘子哟,我到前面做生意去,挣下钱请你吃果子。”茶汤刘大亲热地拍拍崔白的肩头,笑着去了。 崔白袖中多了一个两寸来长的纸卷。 茶汤刘大,代号“长三”,叶子牌中的黑色六点,是守夜人东水门外这一路的暗递。 左右近前无人,崔白展开纸卷在手中看了,上面草草地画着一个头像,满脸胡髭,粗豪的相貌上两只很有神的大眼睛,有种奇怪的违和感。 这画得也太烂了,跟涂鸦一样。 “赶驼人,年二十四,析津府口音,黑色沙鱼皮鞘直刀。” 图旁标注了二十个字,却比那张像信息要多,也更真实。胡须什么的可以剃掉,也可以贴。准确的年龄则多半来自内线,口音不容易藏得住,至于那柄刀——黑色沙鱼皮鞘很值钱,寻常赶驼人可置不起,能有个牛皮鞘的就不错了。 这样没头没脑的指示,崔白这里还压着七八个呢。守夜人的暗眼,吃皇粮的最初级职位,有时还不如线人,基本接触不到什么机要。能发现人,盯上,汇报上去,过后能收到或多或少的赏钱,这就是好运气。摸到大鱼立功升职什么的,传说中有,崔白想都不想。 好运气说来就来了。 “二小!帮我照应着外头。”崔白喊了一声,随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一个十来岁的半大小子从大堂里跑出来。 崔白将纸簿收回怀里,又摸摸左肘衣袖内绑着的带鞘短刀,就上了门前的东大路。 黑色沙鱼皮鞘直刀!就在十几步外,一个背影的腰间挂着。 身高五尺五寸,合一米七五;肩宽四肢修长,体重九十斤,合五十七公斤;真定府白色毡笠,新的,也没有积灰;半新青色中长棉袍,面料斜纹布,厚而密实,苏州府出品;同色夹裤,袍下露出来的小腿打着黑色行缠;身形挺拔,行走稳重而快速…… 对尺度的精确目测,对目标有序而精微的观察,由此而形成合理的推论,这是崔白的真本事。 虽然他身边既没有骆驼,穿着打扮也不是赶驼人,但崔白有八成把握,这就是刚刚收到的指示中要找的那个人,除了黑色沙鱼皮鞘,还有年龄——体姿,步态,只看背影,也不会误差太多。 就算对画像完全没有信心,崔白也不介意确认一下正脸。 正要想办法接近,机会自己来了。 目标在一个卖糖蘸山药的路边摊上停下来,微微回头向来路一扫,跟卖家说了句什么,然后从怀里掏出几枚钱来。 几息间,崔白已经若无其事地接近到了五步之内,耳朵捕捉到了他清晰的声音:“……多蘸点糖,我就爱吃甜的,多给你两文钱嘛……” 嗓音低沉而亲切,很标准的汴梁官话,但缺点神韵——汴梁人说话总带着些浮华,往往吐字并不清楚,多连音。而这个人的说话方式,语气温和却绝不油滑,发音带着一点点北地的铿锵。 就是他!“析津府口音”,汴梁话学得很好,但还不够好。 其实不用听到他说话,崔白也能确定。看到他转头那一瞬,就差点没笑出声来——被自己吐槽成儿童画的那副肖像,其实再生动不过了!白晰的年青脸庞,夸张的络腮胡子,配着一双黑琉璃一样的大圆眼睛。 崔白没有停步,超越目标往进城方向去,保持着身高五尺一寸少年的自然行走速度。一直到东水门前,就一条大路,前置跟踪法很适用。 如果能够成功地跟到东水门前,崔白的任务就完成了。 刚刚超越目标,就听到他跟卖山药的互道句新年的吉利话,然后跟了上来。现在路上行人不多,一旦熟悉了一个人的脚步声,闭着眼情崔白也能将他的行动线路在脑子呈现出来。 身后的目标步速快,但他总是隔一段时间就会在路旁各种摊位上稍作停留,随意问两句,却也没再买东西,所以崔白能够一直保持在他身前。没想到我就在你眼前吧?崔白默默地为自己点赞。 两里多路不到一刻钟就到,眼见东水门遥遥在望。门内的税铺,有自己人,到了那里将目标交接完毕,守夜人暗眼丁三的工作就算圆满完成。能发下多少赏钱,总得五贯吧?也许十贯。再过几天,正月十六,大宋皇帝陛下依例御皇城正门宣德楼与民同乐。东京汴梁城元夜观灯,想想都激动。有了赏钱,正好添件春衫,进城看灯去也!渐高的日头,暖洋洋的,照得崔白心里有点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二章 赤电令 突然生变。 脚步声突然加速,直奔后背而来。崔白仿佛听到“铮铮”的声音,是自己背后的寒毛根根竖起。右腿发力一蹬,身体就绕左腿转了半圈,顺势左手握拳当胸,右手成掌前探…… 然后两个人就大眼瞪小眼。虬髯青年右手掌心向下伸出,离崔白左肩还有一尺,生生顿在空中——如果崔白不突然转身,这一掌应该会拍在他右肩头,也就是拍拍,要不然不会这么容易停下悬在空中。 “守夜人?” “……”崔白挤眉弄眼,实在决定不了要装出一个什么表情。想装人畜无害路人甲已经太迟了,十六岁的脚店小二绝不会在别人试图拍拍肩膀打个招呼时采取这样的应对。 耻辱啊!自恃是曾经有整整十年经验的特殊单位外勤行动人员,从来没有将“九百年前”的对手放在眼中,第一次遇到真实的目标,最简单的跟踪任务,就失了手!亏自己刚才还在想拿了赏金制新衣呢。 然而崔白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首先,要立即拿下眼前这人,理智点评估,难。自己这副身体还没长成啊,所谓一力降十会,在对手有了充分防备的前提下,任何技巧都不能保证成功;其次,对方没有攻击性,至少到目前为止,虽然自信刚刚已经遭受了沉重打击,然而相信自己判断的理智还保持着。 “你从店里一出来,我就发觉了,”虬髯年青人似乎知道崔白在想什么,“你不该喊那一嗓子。” 崔白明白了,自己突然大声叫王二小出来照看着脚店生意,然后一声不吭地就跟踪目标而去,这就是问题,从前自己不会这样做的,还是内心里的轻视在作怪。 “还有你的鞋。” 崔白不用低头看,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衣服,鞋,是自己来到这世界后最不习惯的东西,穿衣还罢了,鞋太重要了。于是狠狠心花了两贯零三百钱,专门在内城州桥旁登瀛洲鞋履铺定作了两双千层底元色小牛皮短靴,衙内公子也就这样了。 虬髯青年收起右手,微笑在胡须丛中绽放开来,双手在胸前一握,行了个叉手礼,“我是河鼓。”犹如超新星爆发,崔白的脑海中炸开一片白光,这并不存在的白光刺得眼睛生疼。 河鼓,是三颗星辰,其中的河鼓二就是牛郎星,西方称为天鹰座a。全天星辰分为二十八宿,代表北方的七宿,斗、牛、女、须、危、室、壁。但重点不在这里! “河鼓”,是守夜人系统中的一个代号,是崔白作为守夜人暗眼这个小小的初级职位,被命令必须记住的少数机密之一! 崔白从瞬间的眩晕中一恢复,深深看了眼前这个满面春风的年青人一眼,就从怀中掏出一个四寸长的细竹筒,右手前伸保持蜡封的筒口对着天空,左手捏住筒底的丝绳一拽…… 右手掌心一震,“嗵”的一声,然后是拖着尾音迅速上升的尖利哨音,一道红色电光冲天而起,在高空分两次炸裂开来,仿佛一朵盛开的血色重瓣牡丹。 东大路上的行人纷纷停住了脚步,抬头望着天。一匹大走骡离得太近,被爆炸声惊到,撒开四蹄就向城门奔跑,一路惊呼与尖叫响起。然后有个妇人发疯一样地喊着孩子的小名,也许是熊孩子在一片混乱中不知道溜哪儿去了。 崔白和那个面带微笑的奇怪年青男子在路中间相对而立,保持着沉默,静静地等着一些事情发生。 远远近近有些人以他们为中心快速奔跑过来,什么打扮的都有。卖吃食的丢开了自己的风炉,卖果子的不管摊儿上围着的孩子,店铺门口争吵的丢下对手,还有汴河冰面上原本带着家人孩子在玩儿冰车的父亲…… 先到的人,隔着二人身前五尺远就止步,然后拿着不知道哪里摸出来的长短兵刃,也不说话,转身面向外站立,直到半刻钟后形成了一个二十多人组成的圈子。一个严肃的声音高呼,“开封府办案,闲人回避!” 崔白知道这些不是开封府的人,他们都是守夜人。叶子戏一共有二十二种花色,自己代号“丁三”,刘大代号“长三”——如今就站在身后呢。所以东水门外这一路的守夜人应该不超过二十二人,只是除了长三他都没见过。现在圈子中站了二十六,应该还有休假中正好赶上这事儿的别的团队成员,崔白还看到了想不到的面孔。 紧接着东水门一旁的旱门有了动静,那道门是东大路的,然后场起灰尘,地面微微地震动起来。一队具装甲骑逐渐加速,排成十骑一列的整齐队列冲了过来,如数百架大鼓一起擂响。道上的行人在看到队伍开出城门时早早地就躲到路边,甚至震惊得一声惊呼都没有。天下承平日久,东京城外,已经几十年没看到过整队铁甲骑兵的军事行动。离着还有一百步远,刚刚达到全速的五百铁骑又开始减速,直到三十步外换成慢步走。 崔白觉得背上有点湿冷,面对五百具装甲骑的冲击,比一个连队的99g坦克带着04a步兵战车连一起突击的压迫感还强,因为他觉得战马没有变速箱和刹车。然而甲士们的技术显然比他想像的要精妙得多,五百骑如一只长了两千条腿的巨兽,全速扑来,又恰到好处地在二十步外分裂成两条,然后缓缓爬行着将二十多人围在核心。 什么情况下发出“赤电令”,发出之后会导致什么样的反应,在成为守夜人之前的训练中详细告知过,这些都还在曾经那个崔白的记忆中。赤电令误发,后果很严重,但崔白几乎是在那个年青人说出“我是河鼓”四字后,一息之间就做出了决断。因为崔白仍然相信自己的观察力,以及在此之上的推理判断。 二十四五岁,析津府口音,也许这样的人有好几万,但有可能出现在东京汴梁城外的,一年肯定不超过几百人——析津府治,是辽国南京城。 衣着,虽然看着不打眼,但面料很好,裁剪与做功也是顶级的,还干净得跟刚走出桑家瓦子的赌鬼身上的褡裢一样。 白晰的脸色,毫无远行客的风霜,双手保养极好,指甲刚刚修剪过,右手虎口以及拇指第一指节后侧,却有厚厚的胼胝,这是每日练刀与弓箭留下的。 这些特征似乎都很普通,但这些特征重合在一起,就分明地指向这世上亿万人口中的几个人。 最关键的是,“河鼓”这个代号,是机密,在守夜人中也只有少数高层,以及承担帝京安全最后一道防线的城外暗眼才掌握。 他主动开口说“我是河鼓”,崔白就可以肯定,百分之一百,他就是那个人! 几百人马围合在一起,所有人都是背对着自己,五尺半径内一丝风都没有,没有人说话,只是偶尔有甲叶轻轻撞击的声音。崔白已经完全冷静下来,饶有兴致地与身前这个人交流着目光,两人都毫不掩饰对彼此的好奇。 好在这种诡异的事态没有持续太久,铁骑分开让出一条通道,崔白转身看到一个骑在马上的老人。 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直接望向崔白身后,停留几息后,又盯着崔白看了一眼。那一瞬,他仿佛被脱光衣服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三章 禁闭室 “‘听用’出列。”沙哑,不带任何情绪,吐字特别清晰的嗓音。 “属下在!”站在“河鼓”身后的人上前几步,右手握拳在胸前一碰。这个五十多岁的汉子,崔白认识,非常熟悉,非常亲近。但从来没有想到过,他是守夜人,而且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听用”,也是叶子牌花色中的一张,牌面无点,只是印着“财神”两字。 “我命令,执行天字五号预案。” 胡老爹双腿一并,“遵令!天字五号预案,执行!” 来到这个时空,崔白身不由己,接替了原本这具身体的身份。在最初的心理冲击过去之后,他首先想的其实是如何摆脱这个处境。行走于黑暗之中的生活,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这不是他想要的。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世界这么大,难道不应该好好去看看? 然而,守夜人这个身份,实在是太“熟悉”,总是让他想起前一世刚刚出道时,年青真好。神经反应速度正在巅峰,身体机能还在爬坡,而又拥有前世的知识,经验,技能,让他不由得蠢蠢欲动,也许是受这具年青身躯中荷尔蒙水平的影响? 如果能够未卜先知,崔白收到“长三”送来的那张纸条,看都不看就应该撕碎;或者发现那柄黑色沙鱼皮鞘的腰刀,就该当作从来没见过;或者被河鼓揭穿守夜人身份,装傻跑路就好,发什么赤电令? 然而,有一种本能,早已经烙在这具灵魂中,跟前一世一样,“责任”。 崔白眼前一黑,被套了个头套,想必“河鼓”也是一样的待遇。左右有人挟持着双臂,引领着上了一辆车,然后是细致的搜身,左肘的短刀、怀里的纸簿、石墨、还有一小串钱都被搜走。“河鼓”不在这辆车上,因为除了自己,车厢里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 崔白什么都不想,集中注意力数着车轮滚过的圈数。木制车轮外缘包着铁,有一处接头,每一圈,都会听到细微的“咯噔”一下,掺合在碾过路面的辚辚声中。被套上头套前,他看到车轮直径是四尺,合一米二七,转一圈是三米九九;这时代三百步合一里,一步一米五三,所以差不多车轮滚过一百一十五转就是一里——崔白的心算也很好。 初始的方向,是顺着东大路进城。先是一段土路,然后通过十丈回声很大的隧道——这是城门洞,碾上了石板路,车外逐渐热闹起来的人声也证实了这一点。既然是进城,就好办多了,毕竟每一次转弯崔白都只能分辨左右,而不是精确的角度,汴梁城内的大街小巷,还继承了最初横平竖直的棋盘式街坊格局,只要计算着里程,再注意转弯方向,就可以在脑海中的地图上绘出轨迹来。 其实这样做的意义也不大,崔白是在自己人手中啊。崔白虽然不知道“天字五号”预案的内容,但不妨碍他作出一些猜测。在自己发出赤电令之后,抢先赶到的守夜人围成了一圈,隔绝了其他人的视线,包括后来赶到对重要目标进行控制与保护的那队铁骑。今天响应了赤电令的守夜人,都将不适合再作为普通外勤的暗眼撒在外面,因为他们都见到过目标的面孔,必要的审察过程之后,再另做安排,现在守夜人必须调一组新的暗眼去接替东大路上的日常工作。而崔白,不但跟目标接触时间最长,还仔细观察过他,最关键的是,他知道目标是谁。 所以,等待崔白的首先会是最严格的审查与甄别,之后?之后再说吧,反正也不是崔白能够控制的局面,这种不可知的黯淡前景,让他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脑海中“绘制”轨迹,并在好几次经过热闹路段时,压制住自己对护卫暴起发难,逃入人群中的冲动。 据崔白的计算,在行驶了十五里一百步后,车外突然安静了,脑海中的轨迹,在地图上正好延伸到宫城南墙右掖门,他立即猜到了目的地。果然,在一刻钟后,车停了。被带下车后,又跨过七八道门槛,下了十几级台阶,然后头套被取走,两个“护送”他的守夜人同袍,一声不吭地就退出去,然后听见门上锁的声音。 崔白打量了一下周围,长宽各五步的屋子,四面石墙都没有窗,只看到一个嵌着铸铁箅子的五寸大通气口。里墙边放着一架床,另一面墙放着一张条桌,桌上一个烛台,上好的蜡烛刚点燃不久,还有一尺多长,一套文房,桌前一张椅子,除此之外,再无它物。 到目前为止,没有人跟崔白说过一句话,这很正常。“河鼓”的身份还要证实,然后要搞清楚他主动来到汴梁城外,并找上守夜人的原因。这一切完成后,才能为崔白刚才的行为定性,接下来,才会决定对他的处理程序。所以,现在他处于一种很微妙的状态。 在房间中舒展了下坐车抖得有点麻木的筋骨,崔白干脆躺了下来。两尺宽的铁床,完全固定石板地面上,但铺垫得还算舒服,被褥散发出刚刚浆洗过在阳光下晒干的清新气味。 枢密院的禁闭室条件不错嘛。对,这里是枢密院,不是前世崔白所知道的历史中那个宋朝时期,集军政军令为一体的枢密院,而是创立于本朝太祖之手,原本是针对北方强敌与还未平定的南方诸国的军事情报机关。一百多年来,枢密院已经发展为对内对外的强大特务机构,直接对皇帝陛下与首相负责。首相之外的宰执也无权干预,行政级别与三省、三司、军部并列。这也是崔白确认此“大宋”非彼大宋的重要原因之一,这是另一个时空。 枢密院,就是“守夜人”的正式名称。 枢密院办事机构位于皇城西华门内原延福宫旧址,又称“西府”,门前立着丈许高的一尊黑色石碣,上镌八个金色大字——“暗夜潜行,守望黎明”,这就是枢密院在各种非正式场合被称为守夜人的由来。 躺在床上,崔白开始梳理关于“河鼓”的信息。 “河鼓”,是守夜人赋予辽国三皇子刘葳的代号。 辽国当今皇帝还未立太子。三皇子刘葳,张贵妃所出,十六岁加入南京侍卫亲军领马步军都指挥司,历任军职,积功封渤海郡王。最重要的是,去年他接管了辽机府。辽国文法制度,多参照大宋,这军机府,对应枢密院,正是守夜人的老对手。 二十四岁的大辽渤海郡王,领军机府事,皇三子刘葳殿下,孤身一人,出现在东京城外,并随机联系大宋枢密院官员,主动暴露身份。 这天下承平日久,繁花似锦。 而今天,宣和二年正月初十,初春的阳光中,似乎开始蕴酿着暴风雪。 崔白,很不幸地处在这个低压气团的核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四章 督主曹无伤 “哐当”一声响,包着铁皮的门上开了个小窗口,一双眼睛盯着崔白。 “丁三,在床上坐好,双手放在我看得到的地方!” 崔白立即照办,随即听到开锁声,门开了。 一个四十多岁的阴沉男子走了进来,停在门口,冷冷地打量着崔白,紧接着门又锁了。 绯红色常服,乌纱朝天幞头,革带犀角銙,挂着柄华丽的红色漆皮鞘腰刀。 崔白立即起身立正,抬起右拳在胸前一碰,“枢密院第三司第一处第四队队员丁三!请指示!” 双目平视前方,焦距无线远,避免直视对方的脸。 “我是第一司指挥使杨度,”来人的语气中没有什么温度,但嘴角抽了抽,努力地作出和蔼的样子,“坐吧,坐着说话。”然后自己将桌前的椅子拖过来,坐在了屋子当中。 “遵令。”崔白干脆地回答,然后坐在床沿上,双手平放在膝上。 “为什么发赤电令?” “遭遇重要目标。” “目标是谁?” 崔白保持沉默,看着自己的鼻尖。 “这是命令。” 崔白起身立正:“大人,请出示第三司秦大人,或者院主曹大人签押的公文。” 杨度狠狠地直盯着崔白的双眼,似乎在压抑着愤怒,但崔白感觉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 僵持几息后,杨度的右手五指张开握紧又张开,反复几次,突然起身走到门前,拉开门上的小窗,说了句“是我”。 门一开,杨度头也不回地出去,又听到锁门的声音。 崔白在床沿坐下,背上冷汗涔涔。 刚才他几乎已经要决定先下手为强。 在这个五步方圆的房间内,手无寸铁,如果对方先拔刀,活着的机会不大。 他在骗人! 守夜人的第一司,人称阎王殿。名义上是负责枢密院的内卫,实际上更重要的工作是对全院所有人员进行监视、甄别、控制、处理。这个禁闭室,就归第一处管辖。问题是,按照守夜人的章程,今天崔白与一级目标有过接触后,第一汇报人只有本处长官,以及领枢密院事的院主,而“河鼓”,恰恰是一级目标。 第一司指挥使杨度,在诈崔白。 守夜人第三司第一处甲四队队员丁三,虽然入职只有三个月,虽然只有十六岁,但却不是真正的菜鸟。 等背上的冷汗收了,崔白又躺到了床上,估计一时半会儿没人顾得上他,不管是哪方面。一放松下来,肚子咕咕叫起来,已是过了午时二刻,看来第一司的禁闭室是不准备管饭了。 这一等,就是两个半时辰——房间里那支一尺半长的蜡烛还剩两寸多点,州桥兰家的好东西,能燃三个时辰。崔白正在想,再过一会儿就要摸黑了,突然隐隐听到房门外乱糟糟的声音,厚重的包铁木门隔音极好。 崔白从床上弹起来,一口气吹灭蜡烛,悄悄跨出三步,将背贴在房门左侧的石壁上。 足足等了半刻钟,门上的小铁窗被打开,透进来一丝灯光,还有微微的血腥气。崔白屏住呼吸,右腿点地微曲。 “丁三!”陌生的嗓音,崔白不答。 “开门。”另一个嗓音,沙哑,低沉,曾经听到过一次。 崔白松了一口气,在开锁声响起的时,他开口了,“我在,蜡烛是我吹灭的。” 门开的同时,崔白退到房间中央,站在门外透进来的光亮中。 先进来的是两个铁塔样的武士,不是夸张,是事实。 兜鍪,铁面,顿项,胸甲,披膊,铁手,抱肚,铁裙,护胫……还有足足二尺五寸长的出鞘折铁直刀,甲叶与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中闪着寒光。 “都出去吧,”铁塔背后还是那个沙哑嗓音,“再点几支烛进来。” 甲叶撞击声中,两座铁塔让出空间,一个老者走进来。 灰色的棉袍,很厚,质地一般,显得老人很臃肿,但袍子里的身体应该很瘦弱,花白的胡须缺乏打理,脸上的皮肤皱巴巴的,跟汴梁城大街上常见的老头没什么区别。人到了一定岁数,单从外貌特征估计年龄误差就会很大了,但崔白知道,这个今天见第二面的人,应该是六十二岁,比他外貌看起来要年轻不少。 “属下丁三,见过督主!”崔白以手捶胸。 眯缝着的一双小眼睛中闪过一丝光芒,那种被剥光衣服的感觉,今天也是第二次体验。 “免礼。”老人自去椅子上坐了。随后进来两人,搬进屋两架十二枝的黑漆灯檠,二十四支蜡烛将五步见方的小屋照得如同白昼。 等人退出房间,将门掩上,老者从怀里一样一样地掏东西,都摊开来摆在桌上。 “这些都是你的?” 崔白上前一步,看了看,一本纸簿,一支石墨,黑色鱼皮短刀,一小串钱,射空了的“赤电令”,两把钥匙,还有一张揉皱后又展开的字纸。 崔白瞳孔微微一缩,“属下需要检视后才能确定,请批准!” “准。” 拿起物品仔细检查过,都没有问题,纸簿一页没缺,钱一文不少。只是那张字纸…… “确实都是属下的,”崔白答复,“这张纸是属下十五日前习字所写,已经扔掉。” “你已经知道老狐狸是你上司了吧,哦,就是梁家脚店二掌厨胡老爹。”老人的语气很温和。 “今天刚知道!”崔白想起那个平日里对自己如父执般关照的老头子,如果不是今天他出现在了守夜人的队伍中,不知道自己哪天才会发现这个秘密。 “纸上这首小令,你作的?” 崔白又看了看那纸,“山,刺破青天锷未残……”恨不得扇自己一嘴巴。 前世作为一个曾经的书画神童,毛笔字其实并不怎么强。来到这一世,发觉自己继承了那个“崔白”的肌体记忆,笔力强了很多,再结合曾经看过的无数历代法书碑帖,书法竟然突飞猛进!十五天前的晚上,在脚店后院小屋里一时写得兴起,就将刚悟到的狂草笔法写了这首《十六字令》,过后就揉了扔纸篓里子。没想到胡老爹……眼前这位曹无伤曹督主称他老狐狸,果然没叫错! 只犹豫了一瞬,崔白就回答,“是!” 来到这个时空,崔白在跟脚店长住的读书士子闲聊中已经发现,很多原来自己记得的唐宋诗文,从来没有出现过,甚至于作者都没人听说过。更不要说这三首十六字令之一,那是“好几百年后”的事了。 “写得不错。”以集英殿大学士判枢密院事,曹无伤曹督主点点头,拍拍挂在自己腰上的直刀,“以此刀为题,你再作一首,诗词不限。” 曾经有人说过,一个谎言需要无数谎言来掩盖;又有人说过,最难是第一次,习惯就好了。 崔白装模作样地沉吟一会儿,一字一句念道: “莫邪三尺照人寒, 试与挑灯仔细看, 不挂空斋作琴伴, 且须携将斩楼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五章 脍鲸刀 “难得,”曹督主点点头,双手从桌上拿起那本竹纸簿,“这些图也都是你画的?” “是!”这没啥可犹豫的,自己的本事嘛。 “我来之前,有没有人进过这屋?” “除了护送我过来的两人,只有第一司指挥使杨大人。” “坐这里,”老头子站起来拍拍椅子背,“画给我看。” 崔白立即遵命,坐下来拿起石墨就画。 所谓石墨,不是后世对那种天然碳结晶矿物,而是铅笔。用河东路所产的“油碳”——这才是后世石墨矿——磨细掺入一定比例的黏土,挤成细长条后入窑以烧陶工艺烧结,再嵌入木条中,车成圆棍截成六寸长。 半刻钟,杨度的全身像出现在纸面上,体态微胖,手指粗短,这些特征廖廖数笔就表现得很准确,面孔用笔多一些,把那种阴沉的表情表现得很生动。 老头子就站在崔白的身后,看着他一笔笔地完成。然后拿起纸簿,说了一句让崔白心惊肉跳的话,“他不是杨度。” 崔白从椅子上霍然站起,“我确认他没化过妆,图也很准确!” 老头子拍拍崔白的肩膀,“我知道,画上这个人,是第一司第一处指挥刘胜云,你画得很象。” 崔白想了想,开口问:“门外的看守呢?” “背后一刀毙命,全部。” 崔白知道刚刚开门时隐隐约约闻到的血腥气是从哪里来的了。然后突然醒悟过来,守夜人保密守则,未有授权时,不看,不听,不问。 “我……” “不要紧,下次注意。不该你问的,我也不会告诉你。”老头子笑笑,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原来那种无形的威压,在他进这屋后,就逐渐消失无踪。 老头子走到门前,拉开小窗,说了三个字,“刘胜云。”小窗又关上。 等他转身回来,崔白顺势让老头子坐下,然后站在他身前,低声说道:“刘指挥……刘胜云以杨指挥使的身份,命令我说出引发赤电令的目标身份,他没有授权,所以我拒绝回答……但恐怕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哦?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我拒绝回答时,感觉到他的眼神突然放松了。”顿了顿,崔白又说,“只有遭遇一级目标,其他指挥使才必须得到授权才能知情,刘胜云就是想确认,我今天看到的是不是一级目标,毕竟这个级别的目标总共没几个。” 老头赞许地点点头,然后神色一变,“那你觉得他为什么没杀你?” 崔白努力保持声音的平静:“属下不知道。” 曹无伤盯着崔白看了三息,然后缓缓开口,“我也不能确定原因。但你的顶头上司,那只老狐狸,为你做了担保,而我相信他,也相信你的档案。所以,这个问题先放下。” 崔白心中的一颗石头终于落地,作为第一个接触一级目标的小人物,被打发去西北大漠守烽燧那算保住了小命,就无声无息死在这间密室里也不是不可能。 老头子说完,从椅子上站起,说:“你不适合在三司干了,就在这里等安排。” 回手从腰间解下佩刀,手一伸,递给崔白,“这把刀,给你了。” 倒霉了一天,终于有个意外惊喜。崔白开始想像,某次跟某些人在酒桌上喝到眼花耳热后,从腰间解下这柄漆皮斑驳的直刀,“砰”地一声拍在桌子上,“督主所赐!” 这个想象不到一刻钟就部分变成了现实。 推门进来的是第二司指挥使童青峰——至少他自己是这样介绍的,崔白也不相信今天已经见过一次冒牌的四品指挥使后,还能又遇上一个,特别是守夜人督主刚接见过之后。 童大人一进门,眼睛就盯上了崔白拿在手中把玩的那柄直刀。刀身长二尺一寸,整个刀条上布满鱼子纹;刀鞘的黑漆已经龟裂,形成的纹路有个名号叫“冰纹断”,非二三百年古物不能如此;漆面上露出星空般的白色骨质突起,用的是蝠鲼皮,如今称作南海鲛鱼皮;吞口与刀镡都是青铜,原来鎏过金,现在只有花纹凹下的深处还有些许残留,反而显得愈发古雅。 “督主的脍鲸?”童大人挑起双眉。 崔白放下刀立正行礼时,还能感觉到面前这个三十多岁,面容普通的绯袍官员眼珠跟着刀移动,完全拔不出来。 接下来的谈话细致而温情脉脉,完全不象一个国家最神秘部门的间谍头子与刚被踢到自己麾下的初级菜鸟之间的对话。没错,守夜人第二司,人称军情处,又称“鬼见愁”,是枢密院属下名义上的九个司之中,最核心的业务部门,职能就是间谍与反间谍。 比二司更神秘的,是第十司,这个司从来没有出现在任何正式公文中。而当第十司以各种名义出现时,比如御史台,比如开封府,那对于某些官员来说,去惠州天天吃荔枝绝对是不错的结果。 言归正传,童大人跟崔白首先谈的,又是一个好消息。在宣和二年正月初十这一天,经历了一系列倒霉透顶的事情之后,他的运气终于好转了。 崔白成了第二司下属,而且,升官了。 能成为正式的守夜人,本来就是正经的铁饭碗。哪怕最初级的暗眼菜鸟,也是个“迪功郎”,从九品。不要小看这个芝麻都算不上的官,那毕竟也是官呐。开封府的积年老吏,经常府尹见了都客客气气的,到头来,进棺材的时候能不能得一个荣誉性的官身,还要看子孙争不争气。 而现在,崔白官升三级,成了正八品的秘书郎。 正八品,在寻常州县百姓眼里,简直是九州大地上横着走的存在。天下诸州县令,所谓百里侯,不过是从八品而已。汴京开封府,辖下十六县,只有开封祥符两个附郭县令,才是正八品。 守夜人的官阶,通常是高配。但也不会扰乱正常的文武官员序列。 “暗夜潜行”,守夜人,见不得光。 除非工作需要的临时伪装身份,守夜人并不会被外放为亲民官,也不会站立于朝堂之上。而守夜人的职责是如此重大,风险又是如此之高,所以官阶,是最好的心灵慰藉。不过崔白更喜欢的是另一种慰藉方式,长薪水了啊,月俸三十贯! 三十贯,一大笔钱。正店的佳酿,一整桶,三斗的量,合四十五斤,不过一贯五百钱。梁员外家脚店的店小二崔三哥儿,如今是有钱在白矾楼摆酒的大富翁了! 与童大人的谈话进入尾声,第七司的老裁缝被叫了进来。崔白如今的身份是最高机密,而这个禁闭室现在处于最严密的守卫下,是最可靠的安全屋。第七司的裁缝,是整个枢密院中密级最高的人之一——因为他为上自督主下至最机密的潜伏者提供服务。 “明天一早,就都送过来,”老裁缝信心满满,“这位小哥儿的身板儿,没得说,穿啥都好看!” 老裁缝量人体专业,量人心的本事更是一流。被叫到这个密室来给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量体,要求连夜赶工做好几身精致的衣服,这说明啥?这说明眼前站着的多半是守夜人的未来啊,不要钱的好话那还不是张嘴就来。 “事情太突然,还得让你在这儿呆一宿。”可怕的间谍头子和言悦色地循循善诱,“一个人呆着闷吧?我再陪你坐会儿。” 崔白将桌上的“脍鲸”刀推过去,“督主这刀是我的啦,您随意看。” 童青峰双目放光,似乎眼前是白矾楼的花魁,伸双手就将刀小心翼翼地捧起起来。 “我饿透了。”崔白虚弱地说,整整六个时辰,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挺过来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六章 狗血 有人送来了饭菜,只将门开了条缝递进来的,为了不看见屋内人的面孔。 州桥夜市的好饭菜啊,爊肉、梅家烤鹿脯、烤鸡皮、白肠、姜辣萝卜、批切羊头、煎角子、鳝鱼包子、一壶烫过的好酒,甚至还有四只福建路特产的香枨元儿! “您也来点?” “来!某家也饿了,这一下午水都没喝一口。”童青峰倒是干脆,自己动手将书桌挪到床边上,两人在椅子与床沿上相对坐了。 实在是饿狠了,崔白狼吞虎咽,一时半会儿都没顾得说话,这才缓过劲儿来。 “童大人不喝酒?” 崔白很快就后悔这个提议,一壶酒本不算什么,但这一喝上,童大人就变成了一个话痨。估计也是平时憋的,现在遇到个密级刚刚提升到跟自己一样的菜鸟,又处于密室之中,正好。 于是崔白被灌了一脑子的高官密闻,越听到后来越不象话,比如御史台某位大人,朱雀门外的奢豪花楼不去,偏好钻小甜水巷妓馆之类的。让他一时恍惚,是不是上了前世帝京的出租车。 听到后来,崔白也渐渐回过闷来,这位童指挥使,看着挺粗豪的一位汉子,心眼却多。先不说他娓娓道出的这些鸡零狗碎,未必有多高的密级,细想来,其实是将崔白接下来的任务有可能接触到的高官,活活画出一幅群相图在他面前,还是最真实最私密的一面。 最后一杯酒喝完,童大人意犹未尽地啧啧嘴,然后放出一个压轴消息。 河鼓,刘葳,辽国皇三子,渤海郡王,领军机府事,叛逃大宋。 尤里·弗拉基米罗维奇·安德罗波夫叛逃到白头海雕的故乡,艾伦·杜勒斯投靠了红色北极熊,也就不过如此了。 这才是童青峰留下来“陪”崔白要说的重点。 开头谈话时给崔白看的那些关于刘葳的机密档案,只是今天之前守夜人从各个渠道收集整理起来,并不包括今天下午得到的信息。 一被带到守夜人的安全室,刘葳与曹无伤就展开了只有两人在场的友好而坦诚的交流,长达一个半时辰。在考虑到大量信息需要对方进行消化之后,刘葳主动暂时结束了沟通,善解人意地表示时间还多的是,今天就到这里,从而留给曹无伤进行判断、汇报、安排的时间。 而督主立即就带着枢密院二司指挥使童青峰来了崔白这里,在独自对崔白进行了甄别与评估之后,剩下的活儿就都交给童青峰。 接下来童大人继续发挥他八卦高官阴私时所展现的口才,使崔白大致了解了刘葳的动机,至少他今天对督主自陈的就是这个版本,而经督主评估,合理性及格。 官家有几十位皇子帝女,对自己的子女,他表现出了完全不同于以往大多数帝王的态度。特别是对女儿,可以说是一位极好的父亲。在帝女年满十八岁依例获得帝姬封号之前,如同她们的兄弟们一样,都有在深宫之外得到自己喜欢的学习与历练的机会。 而官家最宠爱的女儿之一,柔福帝姬赵瑚儿,直接从皇帝陛下本人那里,听到了很多关于守夜人的事。 那些最高保密级别的汇报,被皇帝陛下改编成了让小孩子心醉神迷的孤胆英雄拯救世界的睡前故事,崔白很怀疑这些故事并不利于帮助小孩子睡眠。于是在四年之前,当时十六岁的赵瑚儿,利用在内府掌握的一个大商行历练的机会,偷偷跟着商队要去冒险。 赵瑚儿记住了那些关于守夜人的故事中每一个细节,并很开心地发觉,在现实中那些手段也很好使,于是当官家本人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时,她早随着商队跨过了白沟河,燕京城墙已经遥遥在望。 “后来发生的事你应该猜得到。”童指挥使大人冲崔白挤挤眼。 三十多岁一个大男人了,还是这世界上最可怕的间谍头子之一,你谈工作的时候要不要这么幼稚啊?我凭啥猜得到啊?我是一个十六岁的店小二,从来没有看过迪斯尼动画片,更没看过韩剧!崔白一边默默吐槽,一边很配合剧情地作出一副震惊的表情,“河鼓这是为情所困?” “也是神往南朝文华风流,”童青峰已经放下筷子,剥开一个香枨元儿,“你不来一个?两千多里外运过来,难得还这么新鲜。” 崔白这才真正明白曹无伤选择自己去完成任务的原因,还专门现场考校一番——要跟刘葳建立起亲密的关系,“文华风流”必不可少。 在给崔白留下了三个香枨后,童大人亲自将桌上的残羹冷炙收走带出门,最后交待了一句,“先在这里将就一晚,抽空再看看那些档案,明天有四司的人员来取。” 崔白将灯檠上的蜡灯熄了一多半,又将桌椅都搬回原地,才拿起用朱砂印着“绝密”的黑色纸袋,将厚厚的一叠文件取出来,再次从头仔细疏理。 按照这些文字的描述,刘葳直到十六岁加入南京侍卫亲军领马步军都指挥司之前,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军事与情报才能,反而是以文学著称于上京临潢府的上层圈子。到了军中之后,沉寂了一年,档案中也没什么实质性内容,但到了辽国年号天庆三年,也即大宋政和三年的时候,他转到渤海方面军,参加了对女直的战争。 短短两年,他从一个骑兵小队队正一直爬到方面骑兵指挥使,并在一次会战中,当着金主汪旻的面,击透重甲步兵军阵,如果不是汪旻跑得快,恐怕辽金之间持续二十多年的战争就落幕了。 因功封渤海郡王之后,刘葳重回燕京,以十九岁的年纪出任侍卫亲军都指挥司长官,那是五年前的事情。后来的档案就详细得多,燕京离边境只有几十里远,虽为陪都,繁盛却远超上京。守夜人在燕京的力量也很强。 第二年三月,也就是赵瑚儿到达燕京前两个月,刘葳开始介入军机府事务。军机府作为与守夜人相抗的机构,从一开始,它的核心机关就设立在在燕京而不是上京。 直到去年,刘葳干脆从侍卫亲军都指挥司去职,完全接管了军机府,成为其最高长官。 崔白接到的新任务,就是作为未来刘葳在汴梁城活动的“陪同”,没有明确的任务指标,没有任务成败的评估标准。简单点说,就是全程陪同,与刘葳同所观,同所闻,然后形成自己的看法提交报告。以他的理解,就是要做到与刘葳“同所想”。 而崔白现在的基础,就是眼前这叠文字,以及刚才童青峰讲的狗血故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七章 京都的空气 崔白准时醒来,坐在黑暗中等了五息,听不到任何声音,才想起来自己在何处。 现在是寅时与卯时之交,相当于凌晨五点整,误差不超过三分钟。这一点崔白很确定,因为过去三个月,他都是在此时醒来,然后就听到七八里外传来的钟声。现在离大相国寺不过一两里路,却听不到钟声,因为从平地进入枢密院禁闭室要下十几级台阶,然后还要走过几十步长的甬道,所有墙壁,都是由坚实的花岗岩砌成。 正在崔白开始琢磨如果一直都没有人来开这道锁,应该如何使用这屋里能找到的工具逃出去时,门上的小窗“咣当”一声开了。 随着透进来的一丝灯光,有人塞了一块黑色的布料进来,“请大人先戴上头套。” 上前接过头套,并未看到门外的人,只有伸过来的一只手——他闪在一侧避免通过小窗看到崔白的面孔。 比昨天送自己进来时要好得多,这头套在双眼位置开着孔,口鼻处也开了口,为了避免崔白被更多的人认识,这保密措施也是够周到了。 “可以了。”戴好头套,崔白打了声招呼。 门开了,五六个人涌了进来。顿时将禁闭室站满了一大半。 先点上了蜡烛,这些人就开始忙碌。先是第四司一个姓秦的官员与崔白交接了那份文件。 然后第七司的人为崔白一件件试穿新衣——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自称第八司的人为崔白送来一个很漂亮的鹿皮夹子,里面装了十几张叠成双折的半尺大小的纸,“请大人签收,户部签发的,各州县公私银铺钱庄通兑,十贯十张,一贯五张,共计一百零五贯。” 崔白接过收据,看上头写着“绝密。兹因天河计划领取经费壹佰零五贯整。画押:——” 又接过蘸好墨递过来的笔,先写了四横,再一竖钩,抬头看看,很满意自己的书法又有进步。铁画银钩就是形容自己的字啊!将“丁三”两字笔画叠起来写成“手”字多一横,这花押又简单又帅! 最后屋里就剩了一人,也带着一样的黑色头套,把带来的一个黑漆嵌螺钿大食盒打开,一碟碟往桌上放早餐。 安置完毕,这个小伙就站到崔白面前,取下头套,很正式地行了一礼,“枢密院第二司第一处文书王楷报到!” 崔白热泪盈眶,我终于也是有小弟的人了!昨晚童青峰就交待过的,要安排一个得力人手跟着自己做伴当,院里的事务都很熟悉,照顾自己饮食起居,所有杂务都交给他办,一切行动听自己命令。 屋里没有外人,崔白也取下头套,还了一礼,“我是崔白。你我兄弟往后就在一个锅里吃饭啦,坐,坐,先一起吃早点!” “那就谢过公子了,这早餐是专人刚从宣德门外早市上买来的,飞跑过来,都还烫着呢。”王楷嘻嘻笑着,把桌子挪了挪,先把唯一的一把椅子摆正请崔白坐了,自己坐在床沿上。 宣德门外早市,专为供应满朝朱紫待漏候朝而设,等闲卖家是进不到这个广场做生意的,一向是京中朝食界的传说。 崔白边吃边观察这个新搭档,昨天看过他的档案,但人在当面,还是有一些新认识。 十九岁,官宦出身,家人情况保密。在守夜人干了五年,二司一处,负责辽国方向,是处里最好的情报分析专家。身高五尺三寸,不显健壮,但拿着筷子的手指修长有力,档案中也专门记录,博击优等,弓弩专精。虽然穿着伴当的短衣,一举一动却显示出良好的教养。突然被安排作比自己还小几岁的新人的伴当,也看不出一点点倨傲与抵触,态度恭敬而不失从容。让崔白很满意的同时,也有点看不透他深浅的感觉。 感觉到崔白在打量自己,王楷笑着说:“童指挥使深更半夜亲自找到我下的命令,要钱要物要人,都听公子的安排!司里没有的,我也得到授权去要。” “我在院里呆了五年,从来没出过优先级这么高的任务,这次是托公子的福。” 进了这屋第一次开口,王楷就称崔白为“公子”,立即就进入了掩护身份。 “王哥不必多礼,我就一新丁而已。”崔白斟酌着该如何说,“正有一事要请教,咱俩平时对外就使用本名还是代号?” 王楷一楞,呵呵呵地笑,“就用本名,公子您前一个掩护身份已经失效,没人会联系到一起。我也没出过外勤,这是我启用的第一个掩护身份。代号只会出现在密书上。不是我说,四司那帮人,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啊,他们起那些代号,对外能用么!” 崔白顿时觉得自己确实傻,我一个老特工,十年经验…… 看出崔白有点尴尬,放下筷子,王楷又转头示意就放在自己身边床上那柄刀。 “督主的刀,公子没点真本事,也不会到你手上。” “这刀很多人认识?” 听出了崔白话中的意思,王楷又说,“没事儿,认识的人都是自己人,如果真遇到对面有人能认出来,也不要紧,那不正好是钓到大鱼了么!” 说罢又将一个定州窑印花白瓷碗往崔白面前让,“这是周待诏家贡余瓠羹,一碗要一百二十文,却与别家十文钱的有些许不同。公子尝尝,趁热。” 所谓瓠羹,其实是用白水煮过的羊骨头剔下肉来剁细了,加新米一起熬成的粥,春夏时会加点瓠瓜藤尖提味。周待诏家的瓠羹,选料特别讲究,官家还在潜邸时就爱吃。登大宝二十年,还偶尔叫内侍出宫来买。于是就成了“贡余”,比别家卖价十倍不止。 崔白拿起银匙分了点在自己碗里,又将余下的推给王楷,“不是公款,我可吃不起这个,一起尝尝。” 喝着粥,王楷又说,“呆会儿有人来接,咱们今天要见一个人。” 崔白也不问,虽说命令是“一切听你的”,但这事上手之前,他也决定不了什么,一切听自己的“伴当”就好。 食罢,王楷不管桌上的食器,只将崔白的新衣整理好,裹成一个大包袱,“待会儿出去再换。”又将自己来时戴着的头套重又套上。 崔白妙懂,也将头套戴了。王楷这才拉开门上小窗,“车来了没有?” 得到肯定的答复,命守卫开了门,王楷在前拿着包袱,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门外是个长长的走廊,两边都是一模一样的包铁门,门旁石壁固定着铁烛台,都点着粗大的蜡烛。几个守卫一声不吭,目光平视前方贴墙站着,任由二人走到走廊尽头,转过去是一条长长的石阶。 一路出来,每条通道都有两名以上的守卫,王楷凭一张公文畅通无阻,足足行了一百五六十步,出了一道小门,崔白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一条再普通不过的小巷中,眼前停着一辆黑漆马车。 天还未明,冷冽的空气中有燃烧物的味道,来自城中各户用石碳木碳取暖做早餐。崔白深深地吸入一口,跟记忆中某个时间点某座帝京城一样,醇厚,大气,亲切,芬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八章 镜中人 巷子里一个人都没有,马车的门开着,宽敞的车厢空无一物,穿着黑衣的马车夫看着前方,仿佛根本没有觉察到有人出来。 二人上了车,刚关上车门,车轮就开始滚动。 在王楷的帮助下,崔白将身上的衣服换了。 刚驶出几百步,转了两个弯,王楷轻轻推开车门,眼神示意一下,轻巧地跳下缓缓行驶中的马车。崔白紧跟着跳下来,落地几乎没有声音,外面同样是一条小巷,两侧都是高墙,只有廖廖几道小门,也都紧闭着。 没等崔白开口问,巷口又转进来一辆双驾马车,却是汴梁城中富贵人家常用的四轮油壁车,比刚才那辆小巧一些,装饰也更华贵。赶车的汉子,崔白认识,昨天看到赤电令赶来的守夜人之一,东大路上卖糖蘸山药的。 “见过公子。”车夫跳下车来,行了一礼,“小的是崔虎。” 崔白点点头,跟王楷一起上了车,出了巷子,向南驶去。 撩开一点窗帘,崔白发现车行驶在皇城西侧的启圣院大街上,过了梁太祖旧第,又转向东。 “一会儿我们到东华门去等个人,只能保证十步外看一眼的机会,”王楷背对马头坐在崔白对面,“公子您需要把她画下来,作为送给河鼓的见面礼。” “柔福帝姬?” “公子一猜就中。”王楷一拍大腿,马屁奉上。 两刻钟之后,马车停在东华门外路边,在王楷的提示下,崔白通过掀起一角的窗帘,看到了骑在马上,被一群骑士簇拥着,作男装打扮的赵瑚儿。 马队轻快地小跑着就从车前经过,观察的机会远远好于王楷刚保证过的。 “帝姬还是这么特立独行,”王楷摇摇头,“最近两年,官家已经多次禁止她公开抛头露脸,去观音院礼佛也不坐宫车。” 崔白没有接话,一直目送马队的背影消失在街口转角。 从怀里摸出竹纸簿,手中的石墨飞快地勾勒…… 连着画了好几幅各种角度的速写,崔白想了想,又翻开一页空白纸,快速写下几行字,“嗤”地一声撕下来递给王楷,“帮我准备画材,回安全屋。” 安全屋在西华门外不远的幽深巷中,毫不起眼的一个黑漆如意门内。内城里有这样两亩的小宅院,已经是大多数汴梁人的奢望,何况有一半占地面积都奢侈地造了个园子。 下车时,王楷将那纸递给崔虎,“马上去办。”看着马车飞快在去了,又回头指指旁边一道华丽得多的大门,“河鼓暂时的身份是成都府进京看灯的富商,就住在这里。” 开门的人,崔白也认识。二人跟着他进了前院,又有四人听到动静从西厢出来,在青砖地上站成一排,齐齐行礼。 “属下见过崔公子!”全是熟面孔,都在昨天东大路上那二十六名守夜人圈子中。 崔白回了礼,笑笑跟这些新下属说:“抱歉,手头有件急事儿马上要着手,回头再聊。” 王楷引着进了北房东间,原本宽敞的屋子又被横着隔成内外两间,外间窗前放着一张花梨木的大画案。 崔白坐在桌前,拿出纸簿,一言不发地又开始勾勾画画。王楷悄悄掩上门出去,找那五人交待工作去了。 东华门外见过赵瑚儿后,崔白有些灵感,需要马上抓住。陪同刘葳,与他初步建立起情感上的联系,从柔福帝姬的画像入手,很是高明,也是对崔白“人尽其用”。这么损的主意,一定是督主提出来的。那么这幅画像如何表现,就是重点。 当今官家于造形艺术极为醉心,曾亲自编撰《大观画论》,其中的立论基础是“有气韵而无形似,则质胜于文;有形似而无神似,则华而不实。”看似分持两端,其实一扫前代过份强调“气韵”而忽视造形的虚言伪饰,倡导追求客观表现自然万物的技巧。在这个指导思想下,名家佳作纷纷涌现,春风中摇曳的繁花,秋雨下呢喃的禽鸟,四季山川风物,街市各色人等,都呈现于画面之中。 在崔白经历过的那个时空线,十七世纪兴起的荷兰画派,抓住对象的一瞬间动态作极为生动写实的描绘,其技巧得力于色彩学、透视学与解剖学的快速发展。而崔白所掌握的技能,与之相比毫不逊色。 崔白要解决的是两个问题,首先是如何使用能够立即获得的画材来进行表现,而更重要的一点,是表现成什么样子。造形艺术说到底是视觉传达,针对一个明确的个体对象,要传达什么?达到什么目的? 当纸窗外的阳光渐渐升高,王楷轻轻推门进来,将一大堆画材堆在桌面上。 崔白一言不发,视若无人,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考当中。 眼看日头已经接近正南,崔白霍然起身,快速行动起来。 一个时辰之后,“啪”地一声轻响,一枝鼠须小笔拍在桌上,完成。 “王楷!” “砰”的一声,房门大开,王楷右手扶着腰间的刀柄就冲了进来。 崔白站在画案前,双手背在背后,一努嘴,“看看,如何?” 一尺二寸见方的澄心堂纸上,画着一只椭圆的铜镜,镜中是一女子的容颜。 王楷看着画面,一时忘记了呼吸,半晌之后,转头对崔白道:“我这才真正明白,督主为什么单要你来负责这个任务。翰林院苏待诏,只配给你做个门房!” 这个时代的人物绘画,基本都是全身像。客观上造成的结果就是,在有限的画幅尺寸中,难以精细描绘人物面部细节;且再精微的表现技法,也避免不了占据画面更大面积的服饰及肢体对视觉效果的干扰。这跟传统观念有关,认为不完整的画面不吉利,从而制约了艺术家能力的发挥。 崔白画了一面完整的镜子,镜中人的面容充满整个镜面,技术上避免了文化因素造成的负面影响。更重要的是,这幅画是画给一个人看的,只向一个人进行私密的视觉传达。 当某人直视眼前的这幅肖像,就如同面对一张明镜,而镜中人,不是自己,而是日思夜想的那一位。 画中人有着清秀的面容,梳着少女的双丫髻,鬓侧簪着一朵粉色重瓣山茶花。眼帘微微低垂,却掩不住乌黑的眼珠,无论观画者站在画前哪个角度,眸子都似跟着他在转动。微抿着的双唇,似嗔,又似喜,又似要轻启低语。 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明镜前。 看到画的这一瞬,如同两人相隔千万里的视线,于纸面相撞,撞出火花,花好月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九章 深柳堂 崔白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 在中国传统工笔人物技法的基础上,他弱化了线条的使用,并加入了与达芬奇著名的“薄雾”效果相类似的晕染技法。简单点说,就是处于“镜头”远端的面颊两侧等位置,淡化了轮廓线,如同摄影中使用大光圈拍摄时,景深比较浅,焦点之外的部分呈现出逐渐柔化的效果。 再辅助以对于光影的表现,使画面里的镜中人立体感很强。要论视觉冲击力,是大大优于本时空绝大多数画家的。 将画从画板上裁下后,光滑细洁的澄心堂纸非常平整,没有时间再进行装裱了。王楷想了想,转身将崔全叫进来——这五位手下,都是崔白崔公子的家仆,全都姓崔。 崔全是个瘦小而面黑的中年人,崔白记得他在东大路上帮着看一家小小的南纸铺,专为随着汴河客船进京赶考的士子们提供服务。 崔全看到那张画的第一眼,震惊得一双小眼都瞪圆了,但一个字都没多说。听完王楷的要求,立即拍着胸脯表示,小事一桩。 等他出门去买要用的材料这空当,崔白又分别一一见过刚分拨给他的另四位守夜人。 二十三岁的崔安,白脸,有细麻子,是个货郎,各州口音都学得惟妙惟肖。 十八岁的崔勇,是个贼,溜门撬锁,穿墙掏袋,最是拿手。 三十四岁的崔元,是个游方郎中,看着象个骗子,其实他真的是金疮科好手,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儿,被赶去东水门外当暗眼,这回总算是翻身了。 四十六岁的崔老六,就是门房,原来的掩护身份是另一家大脚店的账房,算术很好。 包括崔虎和崔全,这院里随时待命的守夜人就是六位,看来都是昨夜通过了院里的甄别,又都见过崔白,干脆就都发到这里作他的下属。 每个人的士气都很高,因为昨天那事儿,都被审察了半宿,担心会不会被发配到鸟不拉屎的地方去守点。今天凌晨却被派到这里,做了新升官的崔白的下属,成为天字号案子的保障组成员。 最让崔白开心的是,崔元不但是好伤科医生,还是个大厨!至少他自己是这样吹嘘的——“公子,只要尝过我手艺,没有人不挑大拇哥!” 所以崔元负责厨房的事儿,每天也借买菜为掩护负责对外联络。 等各人去自己岗位,东屋就留下了王楷,崔白才有时间跟他确认接下来的日程。 刘葳目前化名张好古——崔白对四第司取名取代号的能力再一次无力吐槽——是成都府近几年新崛起的一家织造社少东家,进京考察市场,为快速扩张的家族生意做准备。赶在年节里来,是为了天下第一的汴梁元夕观灯。他在京城并无朋友熟人,因为租了隔壁大宅暂住,与邻居崔白崔公子自然成为好友。 实际情况则是,针对刘葳的叛逃,守夜人成立了以督主曹无伤为首的秘密处置小组,代号“天河”,从今天开始,每个上午都会与刘葳进行实质接触。而刘葳昨天就以交出部分辽国在汴梁城中潜伏的间谍组织为条件,要求与柔福帝姬会面,被官家拒绝了。但允许他与天河小组直接沟通的时间之外,崔白全程陪同的前提下,在东京城内自由活动。 崔白要做的,就是在这处安全屋,随时等着富二代张好古上门邀约逛东京城。 说话间,崔全回来了,带着一匹苏州织造的八达锦,还有一叠布头重叠粘成的袼褙和各种纸。 眼看着他调好糨子,没用两刻钟就做成了一个略比画心大一点的硬皮护书,八达锦的面,绵纸做里,还在正面贴了张梅红签,“等呆会儿干透,公子再把画名题在签上,齐活儿!” “这活儿漂亮!”崔白不吝夸奖自己的新手下。 崔全嘿嘿一笑:“属下打十二岁进了马行街刘家笺纸店,这行干了十八年,修补旧字画儿,仿个名家笔墨,刻个图章印记,最是拿手。” 崔白从怀里掏出鹿皮夹子,抽出一张十贯交子交到他手里:“这个,可以仿?” “这个做起来容易……”崔全慢悠悠地说,一看崔白面露喜色,又道,“但是,这些码子的编制规则,得先知道。” 二话不说,崔白将交子飞快地从他手里抽回来,“多谢指教!” 吐槽归吐槽,这也是位人才啊。字画文书造假,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呐。眼上的观察力,手上的功夫,还有对材料的了解,对格式的熟悉,缺一不可。 崔元做的午饭不错。昨天崔白还是脚店小二呢,一天少说伺候上百的食客,今天也有自己的厨子了。 饭罢看看快到未时,王楷就请崔白移座到园子里。 正房东山墙外接着一道粉墙,开着一扇小门。进门迎面立着九尺多高一块湖石,皱漏透瘦,四妙皆备。好几千斤重的巨物,从两浙路苏州府运来,虽一路都是行船,也大为不易,看得崔白直咂舌。 从石后一架还没吐芽的藤萝绕过去,眼前豁然开朗,却是半亩方塘,冰面上还支楞着些长长短短的残荷梗子。 “这水是从金水河引进来的,当初没少费周折。”王楷不忘提醒崔白这个土包子。 金水河流入皇城,是大内最重要的水源,这处院落在西华门外,比官家还先用上金水河的水。 池边两颗大柳树,也是百年古物。树下一间悬山顶的厅,屋顶葺着厚厚的草束,修剪得齐整,片瓦不用。屋外环着廊子,临池一面直架到冰面上,栏杆毫无雕饰,却极精巧,髹着朱漆,也不觉得与草顶不配。 走到廊下,纸隔扇门拉开了,崔安先已经将屋里动用物事安排好,专候崔白过来。 二人在廊下脱了靴,进到屋里,就觉得脚下地板暖烘烘的。 “小的上午就将地龙烧上了,用的青碳,没烟气。”崔安将隔扇门拉上。 靠池水那面山墙开着五尺大一个圆窗,窗棂格子没用纱,糊着纸。这纸也不一般,不但洁白,还呈半透明状,午时的阳光将窗外的柳枝影子投在其上,丝丝缕缕,如一幅抽象水墨。看崔白盯着那纸窗,王楷又说,“这是新安玉版纸,使蜡砑过几次,遇雨不湿,经风不破,又最是透光,单有个称呼,叫做‘冰玉版’,价贵不说,一年也得不了多少张,大半都进了内府。” 崔白觉得跟伴当王楷比,自己确实是个土包子。也许督主的安排错了,王楷才应该来扮这个公子。 等他在窗前一张乌沉木的小茶桌前坐了,崔安就去照看着一旁的风炉,王楷坐在茶桌另一侧,从竹编的茶笼中取出寸许大一饼团茶来。 崔白看着什么都新鲜,前世二十八年的经验在这些风雅的事儿上实在是帮不了他。能念叨几句“矮纸斜行闲作草,睛窗细乳戏分茶”算什么,不要说点茶,就是作个好茶客,自己恐怕都还不够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十章 春天的味道 王楷用一只竹焙笼,在微火上炙着茶饼,一边缓缓地转动,一边道:“这饼‘雪英’,属建州入贡的第三纲,公子应该熟悉。” 崔白默然不语,微微点了点头,对王楷的印象又好了不少——为了照顾本公子的情绪,当面撒谎都不带过脑子的——光“细色”就因采茶时节的变化而分前后五批入贡,就是所谓第几“纲”,每一纲多者有十五个名目,本公子昨天还是店小二,哪里会“熟悉”! “这雪英,色最白……” 不等王楷继续显摆,木格门被轻轻扣响。 “何事?”崔白渐渐找到了贵人公子的状态。 “张公子好古来拜,老六已经请他进来,在二院候着。”门外说话的是崔勇。 “请他进来吧。” 王楷欲起身去开门,崔白抬手虚按,说,“你继续。” 自去将格子门拉开,站在木廊下等侯。 不一会儿,崔勇在前引着,一个锦衣青年转过藤萝架,顺着一尺多宽青石板曲径,往草厅这边来了。 还是那张白晰的脸,乌黑的大眼睛,只是满脸虬髯修剪成了两撇漂亮的八字短须,显得儒雅很多,没有了昨天初照面时那种违和感。 崔白跨前一步,站在了檐口,叉手微微一躬,“有劳好古兄玉趾下降草堂,崔白不及洒扫,还请海涵。” 二人就在廊下假兮兮地寒喧毕,这才相让着进屋里,在茶桌前分了主客落座。张好古的注意力就放在了王楷手中的竹焙笼上,一阵清香正随着焙笼中茶饼温度的升高而渐渐弥散开来。 “还未请教这位小哥贵姓?” 王楷也不抬头,只是顾着那饼茶,“在下王楷,跟我家公子身边做个伴当。” 下一刻,就见茶碾、茶箩、茶帚、汤瓶、茶筅、盏托、瓷盏……在王楷的手下不紊不乱,秩序井然地一件件施展开来。这些茶具,都有官职,分别叫做金法曹、罗枢密、宗从事、汤提点、竺副帅、漆秘阁、陶宝文……而王楷,就如同御座之下的宰执,将他们使唤得团团转。 剔红的茶托,放在乌沉木的桌面上,有一种诡异的冷艳。建州窑的黑釉兔毫盏中,雪白的汤花如夏日午后的积云一般。冬日暖阳下,空气中弥漫着身处南方密林中的香气。 “这是雪英。”张好古任那盏茶静静地在自己面前的桌上散发着香气,放在膝上的双手似乎重逾千钧,抬不起来。 “张公子雅鉴非常。”王楷挑了挑眉毛。 张好古下了很大决心,端起茶盏啜了一口。 “我刚六岁,在母妃宫里,在父皇盏中尝过一口……” 崔白也执盏饮了一口,龙脑的香气太浓,茶气太淡,他实在不知道张好古是如何能够仅凭嗅觉,就将这茶跟另外几十种类似的贡茶区分开来。 “那天阳光很好,五月中,想必汴梁已经入夏,但上京城还是春天。” “屋外芍药开得正盛,我一心想着要跑出去玩,但母妃不让,把我塞在父皇膝上。” “我已经想不起母妃的容貌,但我记得这茶的味道。” “春天的味道。” 崔白侧头看着他。 张好古的眼睛里,有一丝雾气。 “五年前我从东京道前线回到燕京,让宋国的行商带过来四十三种贡茶,终于找到了它。” “雪英,每片重八钱,工价合银二十两。送到燕京城也是二十两,不过是黄金。” 张好古的故事讲完了,他转头直视崔白的双眼,眼神变得象鹰一样锐利。 “守夜人对我辽国,已经渗透得这么厉害了么?” 崔白先看了眼王楷,给他点了三百三十三个赞的表情。 “凡走过的,必留下痕迹。”崔白淡淡地说完,低头将盏中茶一饮而尽。默默地在内心补充——艾德蒙·罗卡,1910。 张好古双手捧起茶盏,一口一口将盏中茶饮尽。 “茶还是那个茶,味道却不是那个味道。” 崔白笑笑,“很久以前有个朋友,我向他请教过饮茶的事儿。” “他说,天下的茶都一个味道,只是一起喝茶的人不同。” 张好古点点头,“你那位朋友是个妙人。” 转眼间,他已经换了一幅神色,笑容完全符合一个蜀中进京的多金公子的形象,整个屋子里的气氛一下不同。 “早听说汴京城中七十二家正店,家家各竞奢豪,不如我请崔公子去喝酒?” 崔白道:“不急,天色还早。昨日初见,小弟也没备好礼物在身,多有怠慢。今天我专门抽时间亲手为好古兄准备了件礼物。” 回身拿过锦护书就递给张好古。 张好古也没说客气话,接过来就看到面上空着的梅红题签。 “留给你自己题。”崔白说。 解开锦护书的牙扣,画刚刚展开一半,画上的镜中人才露出眼睛,张好古双手的动作一顿,呼吸停止。 崔白离好古兄也就两尺距离,看到他的瞳孔突然扩张,手上的汗毛一根根立起,起了一阵寒栗;过了几息,青白的肤色又突然红润起来,然后微微湿润,仿佛室内气温骤升。 随后他似乎下了决心,双手一展,整幅画面呈现在眼前。 风炉上的铜铫子“噗噗噗”地吐着水蒸汽,阳光隔着纸窗将光秃秃的柳枝影子投在桌面上,王楷拿着条白葛巾细细地擦试着一只茶盏,时光就这么凝固了。 崔白不着急。昨天在东水门外的大路上,这个家伙摆了自己一道。六月债,还得快,现在是享受报复得逞的时候。 “今天曹大人传回宫里的话,没有同意我见她。” 张好古一直盯着画中的铜镜,嗓音干涩。 “我是今天早晨远远看了她一眼。”崔白及时补上一刀。 “第一次见?” “是。” “传神写照,正是形容崔公子。我们是朋友了。”张好古说。 “真正的朋友。”他又补充道。 王楷终于揩干了手中那只建州窑黑釉油滴盏,轻轻地放在桌面上,仔细地欣赏釉面在晃动的光影中幻化着虹彩。“白矾楼年前就改名字了,现在叫丰乐楼。为了庆祝更名,每天晚市先到的十桌客人,都能得金旗一面。我们现在过去,张公子能省不少酒钱,白矾楼的眉寿可不便宜。” 东京流行各种“会”,又叫做“社”。临时性的,比如四月初八佛诞日的浴佛会,七月初秋社,十月初一的暖炉会,不过是大家拿钱出物,或做佛事,或置酒席;而诸行百作,无论卖鱼贩菜,匠作拉掮,都有行会,那就是长期性的。。 白矾楼,原本是京都白矾公会会址。 白矾是纯净透明的晶体,以河西和蜀中所出的明矾石煅烧重结晶而来,化学成份是十二水硫酸铝钾。外用解毒杀虫、燥湿止痒,内服止血化痰,能疗急喉风痹、风涎壅盛、口舌生疮、妇科诸疾,是如今用量大而广泛的药物。 这且不说它,关键白矾还有一样妙用:东京城日常饮水多取流经城内的几条河水,而一遇春夏丰水季节,难免泥沙俱下,甚至城中各处的井水,也多混浊。将白矾一块化在水中,铝离子很容易水解生成带正电荷的氢氧化铝凝胶,迅速吸附泥沙杂质,稍一静置,沉淀下来,饮水就澄清了。 东京城百万人口,每日的白矾用量更是惊人,于是矾业公会成为财力最雄厚的行业公会之一,其会所,在宫城西北一百步外,占地数百亩,是包含几十个院落的大型建筑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十一章 白矾楼 张好古站在白矾楼的彩楼前,一时有晕眩的感觉。 其实崔白也有。 当街一溜青瓦大屋,中间是七开间的三重楼。外立面上又以无数竹木,捆扎成层层叠叠的精巧欢楼。每一根横梁桁架,都以朱绿彩漆涂饰,又缠绕垂挂着各色绸缎。大大小小各式灯笼彩球,填满一切空档,无时不刻地冲击你的视觉感知——整个庞大的建筑群仿佛都化作一个花枝招展的妇人,手挥绣着桃花的丝帕,冲着街头熙熙攘攘的人流发出嗲声嗲气的招唤:“大爷!进来玩玩!” 一行四人在两个迎宾小哥的引领下踏过三级白石台阶进了门,长条形的前院纵深百步,横阔却只有二十步,两侧都是廊子,廊后长屋被隔成数十小阁子,门窗栏柱都涂了朱漆,檐下的桁枋昂挑藻饰青绿,沥粉贴金,宛若一列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大红包。 “现在还早,等掌灯时分,姐儿们个个浓妆艳抹站在阁子外廊下,灯火荧煌,跟东岳庙正殿两壁画的神仙一般。”王楷跟在崔白身后解说。 领头的小哥眼色极好,一边引着四人往二门走,一边转头问张好古:“不知官人中意哪间阁子置酒?” 张好古刚摆出不差钱狗大户的姿态问道:“哪间最……” 就被王楷从后面打断,“我们包了海棠院的金风阁。” 小哥惊异地一抬眼看了看王楷身前的崔白:“诸位请跟我来,还要经过七八个天井呢。” 崔白觉得进了建筑博物馆,穿过的每一重院落,风格都各不相同。 每经过一处,小哥都要介绍,“这是翠华阁,庆历年间建成,‘秋豫凝仙览,宸游转翠华’,仁宗皇帝曾经与王相公微服置酒于此,阁上那匾,是御笔……” 原以为海棠院是个小小的去处,“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结果一进大门,之前被重重叠叠屋檐遮挡的天际线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方圆上百步的大庭院,靠进门这侧的一大半面积,都种着海棠树。 上百棵海棠树,绝不是一树梨花压海棠那种娇弱货色。而是树干如柢柱,枝条如虬龙,身高三四丈,腰围五六尺的昂藏巨物! “有几棵年青一些,也是元丰年间补种的了。”小哥在旁解释。 在早春里,在新柳未发的日子里,那些虬曲向天的枝条上,却开满了千万粉色的花朵。 “大货行巷宫花刘家的手笔,花了一千贯有余。”小哥恭敬的语气中掩饰不住炫耀。 又不是你出钱,嘚瑟个啥,崔白忍不住腹诽。其实迎宾小哥人不错的,又殷勤又多闻,只是不在心里怼他一下,实在压不住自己内心的震撼。每一朵海棠花,都是用轻绡裁成,作画一般晕染出渐变的粉色,压制成立体的花瓣,再一片片粘成。鹅黄的花蕊,翠绿的萼片,无不惟妙惟肖。朵也就罢了,这一院子,上百棵大树,压满枝头,不知道要耗费多少人工。一千余贯,上百户人家一年的衣食,就为了在遮蔽了凛冬寒风的深院中,点缀豪客们纵酒欢会的醉眼。 “南朝风流蕴藉,一至于斯!”化名张好古的刘葳赞叹道。 崔白扫了他一眼,似乎看到他眼神中闪过一丝嘲弄。 花林之后,矗立着一排五座高楼,相互间以飞桥相连,宛若蓬莱。 “最西侧那座,就是金风阁。”小哥用手一指。 在迎上来的执事酒娘们的簇拥下,四人登上西楼最高层。 阁子不大,四面皆窗,分列屋角的却是四根中空铜柱,内中燃着桴碳,暖意融融。 “鄙姓文,各位贵客尽管吩咐,不是小的夸口,天上飞的,海里游的,只要这东京城里有的,小的都能办得来。” 崔白挺喜欢这个执事文博士,说话不象普通的酒店执事那么浮夸,却也让客人不感觉怠慢。 先与张好古分宾主坐定,崔白又招呼王楷和江通:“都坐,这里没外人,再说就我与好古兄对坐饮酒,也没意思。” 江通也是二司的人,但却不是主管对辽事务的一处,而是司里直属的行动好手,扮作张好古的伴当,负责他在京安全。 王楷已经跟崔白混得很熟,随意就坐在下位。江通也不是个多话的人,叉个手谢了,坐在王楷对面。 “随意来点菓子,先喝酒。”崔白对文博士道。 侍女们在阁子里往来穿梭,足足用了一刻钟,才将“随意就酒”的菓子摆设停当,纵横五尺黑漆嵌螺钿的桌面上摆满了百十来个小碟。即使这时代还是分餐制,一式四份,也有二三十种侑酒。 随着下酒菓子上来放在桌子正中的,还有一面尺多高的金旗,却是纯金薄片剪成,细缕着飞凤云气,当中錾了四个字,“丰乐长春”。 王楷指着金旗笑着说,“赤金的,怕不是有二三两重,能换三四十贯钱了。” 文博士道:“敝店这百年来,一直叫作白矾楼。如今天下太平,物阜民丰,东家就请贾太师赐个新店名,‘周邦之民独丰乐者,被其君德教’,从此敝店就叫丰乐楼了。为了老客们记住新店名,每日先到店的贵客,都赠这面金旗,还请诸位公子笑纳。” “贵人是喝眉寿还是和旨?”文博士又殷勤候问。 “先上和旨吧。”王楷代替主人张好古作答,“和旨温醇,这会儿就喝眉寿,别等不到掌灯就要散席了。” “这位公子是行家。”文博士笑着迎合。白矾楼酒席上混老了的人,虽然早看出来王楷和江通都是伴当,但既能入席,与主家的关系也就非同平常,于是也以“公子”相称。 同样的四份带莲花形温碗的龙泉窑梅子青酒注子被四位酒娘捧上来,清澈的酒液注满定州窑划牡丹白瓷盏,空气中就荡漾开酒香。 盏下肚,崔白觉得肠胃中暖和起来,却不是酒精作用,只是酒温过而已。 不管酒精多少,席间的气氛也热烈起来。张好古挥挥手,将侍女与酒娘都赶出阁子。 “我还没跟崔公子请教过,昨天是如何在东大路上认出我的?”张好古翘着两撇漂亮的小胡子问道。 “简单啊,因为你那柄刀。” “这刀不是很普通么?” “有杀气。”崔白敷衍,不能告诉他真相是长三传来那张纸上的信息。 “哦?”张好古一挑眉毛,“呛啷”一声,将随手放在身前桌面上的刀抽出一半,刀条雪亮如水。 “这刀斩过四名金狗的头颅,其中还有一员大将。” 张好古还刀入鞘,“刀能用来切肥羊,也能杀人。但切羊杀人的是人,不是刀。所以你莫哄我,哪里看得出有杀气?” “那就是你有杀气。”崔白只管扯淡,顺着竹竿就上。 张好古哈哈一笑,自己斟满一盏,端起来向崔白致意,“我来了东京,杀气就没了。” “虽复尘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崔白端杯饮尽,“是宝剑,就要杀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十二章 烈酒 “砰”的一声,张好古一掌击在桌面上,那些小巧精致的盘儿碗儿就跳将起来。 “虽复尘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好词章!没想到崔公子不但丹青通神,文学之道也如此精妙!” 崔白一脸茫然,难道这武媚娘时期出将入相的郭震,也从未在这个时空里出现过?转头看看王楷,只见他也满眼惊异,“公子何不将全诗见示?仅凭这断章,已足以传唱天下啊。” 崔白讪讪说:“没有了,下面没有了。” ——我是下面还有的分割线—— “崔公子应该知道我为何要来到汴梁吧。”张好古主动直入主题。 “略有所闻。”崔白等着他。 张好古却半天无言,又给自己斟上一盏。 “再饮一杯。”张好古先干了,“你我兄弟,一见如故,你要帮我。” 也端起杯干了,崔白才说:“我一个小小的……” “守夜人督主曹大人看重的人,岂是常人!”张好古打断他,“我很有钱!” 你早说不就完了,崔白暗暗吐槽,我是那么看重钱的人么?——不好意思,真的是。 “我想想办法。”崔白一口答应。 他有个鬼的办法可想,虽然升任了正八品秘书郎,手底下就这几个人,还是江湖郎中啊,做贼的啊。牵涉到王子公主宫庭隐秘的事情,边儿都沾不上。不过看在张好古很有钱的份上…… 不,跟钱没关系。崔白的灵魂,来自于两性平等,自由恋爱的时代,为了兄弟的幸福,还是要帮忙的!能帮什么忙还没想好,但不妨先答应下来嘛。 金风阁内的气氛立即就融洽起来。 “来人,换酒!”张好古扯着嗓子就喊,“这和旨虽香甜,却不过瘾!” 执事文博士拉开门小跑着就进来,“换眉寿?” 张好古一挥手,“换最烈的!不要给本少爷省钱!” 文博士一脸牙疼的模样,“小店的主酿师陈长庚,用秘法制出过几瓶酒,最是浓烈,可是……” 张好古眼神一横——十足一个南蛮纨绔模样,崔白都要为他的演技拍案叫绝,粗声粗气地说:“难道怕本少爷会不了账?” 文博士赶紧陪笑:“这酒酿制费时耗力,还没正式开卖。只年前有几位客人试过,最多三盏就倒。掌柜的怕出事,却不许拿出来款待贵人。” 别说张好古,连一直是个隐形人的江通都被勾起兴致,“你这厮只会捡大话来蒙人,满汴梁城的酒某家尝得多了,却没见过恁么烈的!” 崔白感觉不对,从一进白矾楼的大门,他就觉得今天这事儿古怪。店小二听说包下了金风楼,神色就透着诡异。而这文博士,既然你说这酒烈,掌柜的怕出事,为何又专捡出来勾人的兴致,让人不喝都不行? 不由得转头看了一眼王楷,却见他拿着筷子跟一碟蜜煎金钱柑校着劲儿,又圆又滑总是拈不起来。 张好古又是一瞪眼:“废话少说,先拿两瓶来温了!” 所谓一瓶,是指“经瓶”,专为储存好酒而造。本朝规制,宫中有讲经制度,帝师为官家讲经之后赐筵,必赏御用美酒,就是装在这样的瓶子里,所以称为“经瓶”。一瓶照例能装十二斤。又因这瓶肩高而丰腴,为了避免酒气散失瓶口又很小,极适合插一枝瘦梅置于案头,于是又名“梅瓶”。 不一刻,酒到了。文博士吩咐酒娘给四人换了银杯,道:“这酒可不敢大盏盛了来饮,诸位贵人请先尝尝。” 张好古心急,嘴里说道:“这杯子比核桃大点有限,恁小器!”一口干了。 其他三人都没喝,只盯着他看。 一杯入口,就见他两眼圆睁,喉头微动,半天没说话,脸色一下就红了。 “如何?”崔白问。 嘴里长出一口气,张好古脸上露出回味的神色,一咧嘴,笑了:“好酒!好爽!” 三人同时举杯,崔白看着那二人一仰头喝干,却只抿了一小口。 就听见“噗”的一声,江通将刚入喉的酒喷了出来,好在他低头及时,没有喷到对面王楷脸上,只是一桌子菓子眼见是全糟蹋了。 王楷神色也古怪,瞪着眼哽咽,手指着张好古,半天说出一句话来:“张公子害人!” 崔白和张好古对视一眼,同时拍着桌子大笑,金风阁里一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这酒一上桌,崔白就闻出来了,是他来到这时空后从未见过的蒸馏酒。酿酒的原理,是酶先将原料中的淀粉转化为糖,然后由酒曲中的酵母再转化为酒精。酒液中的酒精浓度一旦超过十分之一,就会抑制酵母菌活动,所以直接酿制出的酒,酒精度达到十二三度就是极限。只有利用水与酒精不同的凝结点,采用蒸馏工艺,才可能制出更烈的酒水。 这银杯中的酒,大概有七十左右的酒精度。想必白矾楼的酿造师,从这时空蒸馏鲜花制造香水的新工艺中,发现了提高酒精度的秘密。在初步获得成功后,又采取多次蒸馏的办法,尽量提高了酒精含量。 以崔白尝了一口的感觉,这酒很不好。前序酿造工艺还是传统的液体发酵法,制成的酒体中杂醇含量很高,能产生香气的酯类很少。简单点说,就是除了烈,一无是处,还残留着浓烈的酒糟气味。比那一世乡下酿酒小作坊所出的“筋斗酒”都还要不堪。 然而,座中其他三人,显然都是好酒的。虽然第一杯准备不足,都受到了强烈的冲击,但迫不及待地又让酒娘斟满。包括刚刚喷了酒的江通,也一脸兴奋:“这酒霸道!某家从前喝过的酒,都是水嘛!” 桌上的下酒菜都被江通毁了,一时都撤去,文博士又来问再换什么佐酒。 土包子崔白进了白矾楼,一切都是让王楷做主。 “来条车鱼做脍!”王楷立即给出了答案。 所谓车鱼,是冬日里从黄河上开冰捕获,用装了水桶的大车,保证鲜活运进汴梁的鱼。而在白矾楼这样的正店,说拿车鱼做脍,又特指黄河大鲤。平常季节里,汴梁城新郑门、西水门鱼市上,一斤鱼虾不过十文钱。而这冬日里的黄河大鲤,价值十倍不止。 斩脍须得好师傅。 两个小哥将切脍的家伙什用小车推了先在金风阁里安置好,就垂手侍立在银杏木的大俎案前,如同在等待将军升帐。 阁门向左右两侧分别滑开,就听到“叮”地一声罄响,崔白这才注意到,门外廊子里,居然列着一整套的女乐班子!只是刚才将小哥使女都轰出去关着门说话,文博士也就没有招呼奏乐,这会儿却是给斩脍师傅作了bg。 “嗒、嗒、嗒、嗒……”越来越急促的檀板声中,一人左手拎着尾大鱼,右手扶着腰上的刀柄,从门开处昂然而入。崔白暗暗吐槽,果然不管什么时候,奢侈消费场所都是一样一样的手段,上个生鱼片,都要有仪式感。 一抬眼,斩脍师傅,是个熟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十三章 金盘脍鲤鱼 进来的是胡老爹。东水门外梁员外家脚店的二掌厨,守夜人暗眼头领,代号“听用”,崔白曾经的顶头上司,他也是昨天才知道。 胡老爹是崔白来到这个世界后,最亲密的人。 原本的胡老爹,在崔白眼里是个絮絮叨叨的长者。身上总带着烟火气息,左腿有点瘸,天寒时节,总是喊痛。 崔白看着胡老爹的脸,他没有与自己眼神交流。再瞟一眼张好古——他昨天见过胡老爹的,也装着不认识,没有开口的意思。于是崔白也懒得再看王楷,今天的这场酒宴,无处不散发着阴谋的味道。 将大鱼放在案上,胡老爹先叉手行了一礼,“诸位贵人新春吉祥!这鱼前天夜里才在孤柏山下大河里开冰出水,二百八十里路,今日午后刚到店里,重十一斤八两。” 两尺多长的大鲤,尾鳍末端是朱红色,全身鳞甲闪着金光,长着两对胡须的大嘴一开一合,时不时还扇两下尾巴。 胡老爹从案面拈起一张白棉纸,先将鲤鱼的头眼包了,那鱼立即安静下来。 回手在腰间一抹,“呛啷”一声,一柄一尺五寸短刀出鞘,飞薄的刀身上流水般雪亮锻纹。 一刀在手,胡老爹整个人的气势陡然不同。五尺三寸的身形原本有些佝,跟日常街头所见五十来岁的老汉没什么不同,此刻却瞬间挺立,山巅的青松般傲视俎案,表情肃然,如对大宾,如临强敌。 刀尖直刺,从大鱼的腹面腮下直入鱼头,就见鱼尾猛然一挺,然后再也不动。反手再一划,从脊背处切入,不紧不慢地从胸至尾行刀,带鳞的鱼皮顺势掀开放到一边。紧接着左手轻按鱼体,右手进刀,半片无骨鱼身就解下来。 拿一条雪白的干葛巾将几乎不存在的血拭净,运刀如飞,仿佛在枪戟森森的军阵当面破竹前进,又如同雪夜中单骑闯入可汗大帐挥刀痛斫,片片雪白的鱼肉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案板上。 旁边侍立的小哥早捧好一只直径二尺的赤金素盘,胡老爹刀身一横,从案上批起鱼脍,一朵巨大的牡丹花就在盘中随着刀身旋转盛开。 “啪”地一声击掌,张好古幽幽地说:“玉勒乘骢马,金盘脍鲤鱼。今儿个真开眼了!” 桌上早摆好一个朱漆雕填的海棠形什锦大攒盘,盛着十几样丝缕细切的萝卜丝、葱丝、紫苏丝、姜丝、菘菜丝、韭黄丝……“也就在东京汴梁城,冬天还能备齐这些绿菜,”王楷抬手指指攒盘,继续在土包子与蛮王子面前显摆汴梁城土豪们的生活方式,“都中人冬日里好吃鱼脍,其实都是吃这些菜码子!这一盘子菜,怕是要十贯钱。” “暖棚子里种出来的,也就吃个稀罕,味道一般。”江通刚刚又喝了一杯烈酒,话也多起来,“到四月初,头一拨茄瓠下架,东华门外争先入贡,一对就要价十贯!” 崔白刚升的正八品官儿还热乎着呢,月俸三十贯还没到手,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刚才居然觉得可以在白矾楼摆酒请客了。果然不管哪个时空,严重限制想像力的,都是贫穷啊。 鱼脍就酒,越喝越有。在适应了烈酒入喉的刺激感之后,崔白发现座中人的酒量其实都不错。每人半斤酒有了,都还处于微醺状态,并没有看到出溜到桌子下去的洋相。 早春的天黑得快,四面的纸窗飞速地暗下来。 顶上九盏琉璃灯点亮,温暖的灯光均匀地洒下来,满桌的金银食器亮晶晶地闪着光,又将光线反射在人脸上,好似给每一个人都做了美颜,容光焕发。 胡老爹切好鱼脍退出去时,看了崔白一眼。 江通端起酒杯向张好古致意,一口干了,说道:“早听说过金风阁,没想到某家也有机会坐在这里喝酒。” 张好古举着杯,得意洋洋地道:“我有钱啊,酒店还能不让有钱的客人进?” 江通侧头凑过去,低声道:“海棠院这五座楼是去年才新起的,金风阁在最西边,高出宫墙,能够俯视禁中,开业刚一个月,宫里打了招呼,就不让人上来了。” 张好古听了这话,如同一个炸雷在耳边爆开,猛地站起身来,杯中酒洒在桌上。 转头看着崔白道:“此言当真?” 此时崔白心中才明白,原来王楷今天早晨去禁闭室见自己之前,守夜人就已经定下来下午酒局的地点。 崔白还未答话,一旁的王楷已经开口道:“是真的,我家公子为了那幅画,今天一早就去东华门等着,还让院里的人拿着督主的文书,订下了这间阁子。” 崔白也站起来,对张好古挥挥手,“些许小事,我就替你作主了。” 张好古也不说话,深深地一礼,跨出几步,拉开阁子西侧的门扇,就见外面是五尺宽的一条敞廊。 崔白紧走两步,跟了出去。 今天守夜人“天河”专案组所有的安排,他都明白了。 根据燕京潜伏的守夜人收集到的情报,王楷点茶时专门准备了“雪英”,展示守夜人对辽情报的能力,“你从前的生活我们很了解,所以,跟守夜人“天河”小组沟通时如果想耍花招,我们能够分辨”——这是对刘葳进行威慑。附带的收获,是刘葳主动泄露了他生母,辽主刘延禧的文妃萧瑟瑟之死对他的心态影响很大。 崔白画了柔福帝姬的像作为礼物,对刘葳进一步地试探,摇动其心神。附带收获是快速建立起刘葳对崔白的好感,有利于未来的“陪同”。 烈酒,也是针对性的安排,犹如崔白所知道前世的手段,使用精神药剂削弱对手心防。 金风阁可以“下视禁中”,是又一次心理冲击,所谓触景生情。在酒精作用下的刘葳,知道柔福帝姬就在视线所及的某处,是崔白对其进行观察最好的时机。 这一切安排,都是创造条件,以验证刘葳是否真如他所说,对柔福帝姬一往情深,可以为之叛辽奔宋。 “天河”专案组每日上午与刘葳的谈话才是重点。在督主的主持下,尽一切可能榨干刘葳所掌握的一切关于辽国,关于辽军,特别是关于军机府的情报。 而不管刘葳是不是真的叛逃,只要一天不确认他来宋是一个战略欺骗,是一个阴谋,守夜人也不能使用任何对敌手段。所以崔白这个在刘葳面前过了明处的守夜人,就是最好的贴身盯人式监控人选。毕竟十六岁的崔白还是个少年,只是刚入行的菜鸟。刘葳作为一个皇子,一个领军数年的方面大将,军机府的首脑,必然对崔白有心理优势,从而在他面前更容易暴露真实一面。 与来自蜀中的富二代张好古并肩站在金风阁的西廊上,崔白感觉到压力。很难相信守夜人督主曹无伤只简单地与自己谈过几句话,就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到手上。同时又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兴奋,来到这个时空三个月了,本打算一直当咸鱼的崔白,因为自己在某些小事上的主动,却不由自主地卷入了影响到整个时代的大事件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十四章 神臂弓 金风阁在第五层。第五层的地板离地面十二丈,合三十七米多。在崔白原来那个时空,普通住宅第十四层楼也就这个高度。 太阳已经没入地平线,最后一点余晖将天际染出一抹紫红,整个汴梁城就在眼前铺陈开来。千门万户灯光闪烁,不断有新点燃的灯火汇聚到这无边的星海中。 大内东北角的角楼就在几十步外,五丈高的宫墙如在脚下。宫中道路两侧的灯檠,将宫城的布局勾勒得清清楚楚,殿宇楼阁,亭台轩榭,如同琉璃世界。 张好古紧握栏杆的双手指节微微颤抖,双目炯炯。 宫墙之内,一道流动的光路出现,缓缓地向北,向东而来。慢慢近了,才看清是上百的宫人内侍,人人手中都提着琉璃宫灯,簇拥着队伍中间的数人,向着北墙下一片灯火稀疏之处。 崔白的听觉很敏锐,隔着宫墙外的市声,依稀听到那队人里有人高声拖着长音呼喝了一句什么,丝竹之声大作,忽然之间,无数灯火就以人群为,迅速地向前传导,向外扩散。数息之间,一座小山和其上的几座亭楼,就象被无数灯火从内里点亮。 崔白的目光被紧紧地抓牢,所谓火树银花,琼楼玉宇,绝非堆砌辞藻的虚言大话。一时间,竟顾不上分心关注自己的目标张好古是什么反应。 “那座小山是官家御宇之后才新筑,主峰上有翠微殿,左右二峰上分别有一亭,都高出宫墙。当今官家常于晚膳后登临,以观民风。”王楷在崔白身旁解说,又补了一句,“还未分府的皇子帝女也常随侍左右。” 崔白转头就看张好古,在金风阁廊下悬挂的一列栀子灯灯光照耀之下,只见他身体前倾,上半身都已探出栏外,似乎恨不得纵身而下,御风飞翔,直奔那小山而去。 突然之间,崔白听到“嘣”的一声轻响顺着微风远远传来,身体的反应速度远远超出大脑的判断,只一探臂,就抓住张好古肩后的衣服,猛地发力一拉。 身高五尺五寸的张好古突然被从身后一拽,身体本能地就要抵抗,却又被崔白的膝盖在腿弯上一顶,再也支撑不住,仰面朝天就向后倒。 一道黑影擦着张好古的脸飞过,“咄”地一声,斜斜地钉在了身后的门框上。是一支木羽箭,箭镞没入,箭杆“嗡嗡”地颤动。 “下楼!”反应过来的江通大呼一声,拉起张好古就冲进阁内,“有刺客!” 四人回到阁里抄起落座时解下的腰刀就往楼梯去,根本不管满屋的侍女酒娘的惊呼。 “刺客在西侧宫墙北端,可能在角楼上。”崔白左手握着脍鲸刀刀鞘,跟在最后往楼下跑,“是弩箭?” 领头的王楷刀已出鞘在手,头也不回,脚下加速,“是神臂弓!” “小心飞桥那道门!”江通提醒王楷。 上楼时崔白也注意到,金风阁的第三层,有一道门通过飞桥连接东侧另一座楼。如果刺客还有在白矾楼中的布置,那处是个要点。 “收到!”王楷干脆地回答,说话间已经到了三楼,飞奔过门口时看了一眼,“安全!” 转眼间崔白也冲到了门口,胡老爹手持那柄尺五短刀的背影立在门前,他身前还堵着两名擐甲武士。胡老爹回头看了崔白一眼,沉声道:“这里没事,一路把细点!” 奔出楼门,一切顺利,楼前空地上,也站着四个持刀向往的铁甲人。 至此,今天“天河”专案组的全部安排才揭开。不仅仅是要试探刘葳,也是在钓鱼。 虽然与崔白在东大路上的接触之后,守夜人采取了最严密的保密措施。但整个环节涉及到的人太多,而守夜人内部,显然也不是铁板一块,特别是在逃的第一司第一处指挥刘胜云已经确定有问题。为了尽快地发现处置掉内部的钉子,“天河”制定了这个计划。刘葳来白矾楼金风阁的知情者范围是非常明确的,如果发生针对性的事件,那这些人中必然存在钉子,一个个梳理,就能轻易将他找出来,甚至在行动现场,就能抓到。 千算万算,并在金风楼中安排了万无一失的手段,却没想到刺杀会以远距离狙击的形式出现。而且狙击阵位还是宫城城墙上!以这个时空的通讯手段,根本无法立即封锁现场抓到刺客。最危险的是,如果不是崔白抓住了弩弦响声,并第一时间凭借前世留下的身体本能,及时作出了正确反应,刺客很可能就得手了。 在四名甲士的护卫下,王楷带着三人走向海棠院高高的西墙,墙边有个不起眼的小门,有一灰衣人先等在门边。 王楷点了点头,灰衣人开了门,四人鱼贯而出,甲士们留在了门里。 门外是熟悉的那辆黑漆马车,崔勇坐在车前手执缰绳。 崔白最后一个上车,一抬头,看到曹督主坐在车厢前面的位置上,正对着车门。 “现在我宣布,以枢密院第二司第一处军使,秘书郎崔白为主官,二司一处文书王楷为副,组建‘摆渡人’特别处置组,直接对‘天河’特组负责。”等马车缓缓开动,曹督主下了第一条命令。 在车中不能行军礼,崔白与王楷齐声回答“遵命!” 督主接着又下令:“原归崔白辖制各员,即为‘摆渡人’特组组员,若仍需人员支持,由崔军使自主,第九司报备。” 转头又对王楷道:“崔军使刚加入第二司,你要用心辅佐,但凡事报崔军使决断。” 王楷目不斜视:“是!一切遵崔军使决断!” 督主又对张好古道:“你不在‘天河’时也归崔军使管辖,安全是第一位的。” 张好古一言不发,只点点头。 曹无伤这才看着崔白道:“摆渡人特组的任务,调查张好古遇刺事件,所有牵涉之人,我给你临机处置权!不要束手束脚!需要的情报三刻钟后会汇总交到你手里。有没有问题?” “属下没问题!”崔白应声答道。 “那就开始工作吧。”曹督主躬身推开车门,一跃而下。 留下车里的四人面面相觑。 “那个……”崔白现在是真正意义上的长官了,他不先开口没人说话,“王楷,你有什么想法?” 原本以为陪同刘葳,甄别刘葳叛逃的真假,只是曹无伤落的一子闲棋,有没有成效都无关大局。现在却是将刺杀刘葳的案子整个甩给自己了,还有了正式的组织及代号。崔白对案子有些判断与想法,但想先听听王楷的意思。认识这几个时辰以来,王楷给他的感觉,水很深。 王楷默然一会儿,说:“目前看来,刺客就一人,还是在宫里。但他如何得到的情报,谁泄露的,谁传递的,谁命令的,还要等天河特组汇集的情报再说。我想内部调查和对刺客的追捕现在正在进行。” 崔白点点头,又问张好古:“昨天我看到你时,你的衣着鞋帽都很干净。送你到东大路的人是谁?有没有可能泄露你的行藏?” 张好古看了崔白一眼,道:“这个问题我昨晚就回答过曹无伤,我不会将他的身份透露给守夜人。但我可以保证,这个方向没问题。” 崔白点点头,又问王楷:“你用过神臂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十五章 留园 王楷一脸诧意:“头儿你连这也知道?” 崔白点点头,“你双手除拇指外的其他手指,第二指节都有厚厚的茧疤,而且集中在关节处而不是指腹,跟练双手器械不同,所以是双手上弦的弓弩。” 王楷佩服地看着崔白,侧身一推车厢壁,滑开一道暗门,原来这车厢壁是夹层的,赫然是个小型武库。探手取出一张弩来,弧形的弩臂弦长二尺八寸,弩身长三尺,还有一束八寸长的木羽箭。 “跟着张公子,没法随身带着这玩意儿,军国重器啊,让人一看到身份就暴露了。”王楷拍拍弩臂,面有得色,“这么轻便的弩,弦力却有一百五十斤。” 崔白拿过一支弩箭,掂了掂,大概八钱重。心里迅速算了算,八钱相当于三十二克,配一百五十斤拉力的弓弩,非常轻。后世的箭,弓力一磅配七到十二格令重的箭,如果按这个比例,神臂弓的箭重应该不轻于九十克,这箭才三分之一重。这样的轻箭,好的一面就是箭初速会非常高,弹道平直,精度高。坏的一面是箭太轻,存速能力就差,超出一定距离后能量和精度都会快速下降,而且持续射击会伤弩臂。 回想了下宫墙角楼与金风阁的距离,崔白又问王楷:“命中八十步外的茶盏大目标,你有几成把握?” 江通哈哈一笑:“如果是面盆大的目标,有九成把握,茶盏大?三十步之内能保证。” 说话间,马车停了,四人下车进了安全屋大门。 崔白这才想起,还不知道这巷子的地名,又问王楷。 王楷道,“这是甜水井巷,离西华门就二百步远,这宅子打枢密院成立就拨下来了,只有数字代号,没名字。” 崔白想了想,说道:“今后恐怕我们要在这里长驻,在外面时提起这屋,用数字代号太显眼,四司起名的功夫也实在不咋样,就叫留园吧。” 王楷奇道:“为啥要叫这名字?” 崔白一翻白眼,“随口起的,你都想不到,别人更想不到,有利保密。” 进了二门,王楷将三人领进正屋西间,当中有张极长的案子,围着十来把椅子,布置得倒象崔白熟悉的会议室。 径直去上首主位坐了,崔白又吩咐将新成立的“摆渡人”特别处置组所有组员都叫进来。 王楷道:“你不用车时,崔虎就是巷口的暗哨,要不要叫他?” “也叫进来,想必隔壁宅子也派了暗哨在巷子里吧?咱们组里统共就这些人手,都要用起来。” 不一会儿,“摆渡人”小组的八个人就都聚在一起,还要加上张好古和江通。 崔白作为领导,刚要开口讲话,却听到有脚步声从通往后园的小门处传来。崔白警觉地一抬头,发现崔虎也注意到了。他一按腰间的刀柄,目光与崔白一碰,得到同意后就向门口走去,这边江通也拔刀跟上。 “是自己人!”眼看崔虎已经拔出刀来要开门,崔白出声提醒,随着脚步声来到正房阶下,他已经听出来是谁。 崔虎让到一边,江通上前将门拉开,门外台阶上的是守夜人暗递“长三”刘大叔。 “刘大叔?你是怎么进来的?”崔白奇怪。 王楷一拍脑袋,“是我的疏忽,忘记告诉崔军使,后园有道旁门,直接通隔壁宅子,只能从那边开!” 刘大叔笑着进了门,两腿一并,换成肃然的表情,将右拳在胸前一碰,“第二司第一处信使长三报到!” 崔白站着还了礼,喜出望外,在昨天之前,他所经常能见到的守夜人同僚,就刘大叔一人。想来是通过甄别后,又调来负责“天河”特组与“摆渡人”特组之间的联络了。 “长三”刘大叔带来了曹无伤在马车上承诺过的初步报告。 崔白接过报告,递给王楷,让他读,大家都听着。 知道“河鼓”今天要去白矾楼的守夜人一共三十二人,其中知道具体位置是金风阁的只有六人,全是“天河”特组核心成员,包括曹督主在内,目前没有怀疑对象。 对宫墙上狙击阵地的调查还在进行中。刺杀刚一发生,在海棠院墙外不远的一处临时征用的民宅中进行现场指挥的曹无伤,就接到了“听用”胡老爹派人传讯,立即指派“天河”特组副组长,守夜人第五司指挥使王建带人入宫。在西北角楼上发现了狙击阵位,还有刺客。 刺客是负责宫墙警卫的禁军军士陈芝,已经自刎,神臂弓与剩下的四支弩箭就扔在身旁。此人在西北轮战中有功,平时与同袍关系很好。加入禁军前是汴梁城里的帮闲,家中有一老母。立即派人去他家中找,已经失踪。邻居也不知情,只说年后就没见过人。 原二司一处指挥刘胜云,去禁闭室见过崔白,并格杀守卫后失踪,目前搜捕没有结果。 另外,刘葳为了表示诚意,今天早上向“天河”小组交出了军机府在汴梁城中的一个潜伏小组,由守夜人负责行动的第五司立即进行了抓捕,包括头领在内八人落网。这个潜伏组以皮货行为掩护,主要执行收集商业情报任务,初步审讯,并不知道刘葳判逃的信息,与刺杀案无关。 “大家都说说吧,有什么想法。”崔白用手指扣扣桌面,打量座中众人。 大家脸上都很凝重,半天没一人吭声儿。这也正常,仅凭目前掌握的情况,其实只有一个方向,但能想到这点的人,给他八个胆子也不敢开口。 “好古兄,守夜人掌握的情况你都听到了,不过,我想你还知道一些守夜人不知道的事情。”崔白点了刘葳的将。有关你的生死,我就不信你不上心。能顺便交待点别的情况最好,不说,就当敲打敲打。 “守夜人如何能保证知情的六人都没有泄密?”张好古没有走崔白希望他选的那条道,直接放了一炮,“当然,我相信曹督主,他想要我的命不用这么麻烦。” 这话一出,崔白看了看众人,早想到此处的人都面无表情,只有年轻的崔勇瞪圆了眼。要说年轻,他其实比崔白还大两岁呢。 “此路不通。”崔白淡淡地说,“虽然督主授予我有关此案的临机处置之权,但并未通报‘天河’特组核心成员名单,所以,这些人我们没有调查权。” 似乎听到在座大多数人松了口气的声音。 “不过,我们可以从另一头查起。” “我说,你记录。”崔白对崔老六示意。 “神臂弓乃军国重器,禁中向来严禁携入,陈芝是如何带进去的?”这种可以远程狙杀的武器,即使是守卫宫墙外围的禁军,也不装备,而三尺大小的弓弩,要想混过宫门守卫和自己的同僚带上宫城,绝非易事。 “从决定去金风阁到刺杀发生,只有几个时辰,是谁传信给陈芝?如何传递的?” “西北角楼到金风阁廊下八十步远,已经超出神臂弓精确神击的最大距离,”崔白看看江通,“那为何要选在宫墙上狙击?金风阁墙外就是闹市,距离要近得多。” 王楷突然插话,“当时督主坐镇控制了白矾楼,特别是西墙外是重点,都有我们的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十六章 茶汤刘大 王楷指出守夜人在白矾楼内外暗中防卫森严,崔白点点头,“也就是说刺客一方可能知道这个情况。” “先就这样。王楷!” “属下在!”王楷站起来敬礼,跟着崔白这一天来,他对崔白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已经有了对上司的敬畏。 “你带着崔虎,崔安,去把陈芝的亲近同僚,还有邻居,都秘密带过来!” “遵命!” 等三人出去,崔白又命令崔全:“你带着崔老六,把东厢布置出一间作审讯室。” 崔全一笑,指指内室的门,“头儿,这地下就有,审讯,监牢,都全活的,门就在后面。今天还没时间向您汇报。” 崔白一楞,看来这宅子还有很多自己不知道的布置啊。想想又道:“那正好,你再帮我做个黑板出来。” “黑板?” “一会儿我告诉你怎么做。” 转头向张好古道:“好古兄,今天也累了,你先回去歇息,需要帮忙我让人叫你。” 张好古点点头,与江通从后园墙上的小门回了隔壁,崔白这才坐下来,对刘大叔笑道:“还得麻烦刘大叔等我会儿,还有份报告要写。” 回头又交待了崔全如何做黑板,准备石笔,让他带着崔安去忙活。崔老六回了门房,崔元说“头儿想必在白矾楼没吃好,我准备消夜去”,也退出去了。 王楷不在,做惯了贼的崔勇却是最有眼色,为崔白准备好文房,又取来一套茶具,被刘大叔叫住了,“点茶是我茶汤刘大的本行,你且放下我来”,于是也退出去了。 写给守夜人的正式报告,不能再用可以擦除的石墨。崔白也有两天没练字了,拿起七鼠三羊的小楷,还挺有书写的。 今天对好古兄的观察,在几个重要结点上,崔白都可以肯定柔福帝姬确实对他非常重要,所有反应都合符分开两年的恋人,在重新接触到另一半信息时受到的心理冲击。 以此就下断言还为时过早,而且崔白隐隐觉得自己还忽略了什么。不过客观评估,如实记录就好,自己的些微直觉,并不能提供证据与指明方向,未来的接触还会有更多的发现。 笔锋下流畅的行楷一行一行呈现,崔白很满意自己的书法,不由得有些得意。 “刘大叔还忙活啥呢?有水喝就好,别搞太复杂。”报告写得顺利,崔白也能腾出心思与刘大叔聊聊天。 刘大正在碳火上烘着茶,“八司供应的茶从来就没法入口,也不知道拿了多少好处,好在我还带了些。” “家里人都好吧?”从前跟刘大的交道,不过是每天几次的接头,悄悄交换密信,从来没有象这样随便聊天的机会。 “嗨,老妻入冬身体就一直不好,咳。好在我那孩儿倒不错,每天除了读书还能帮着照看。” “令郎多大?准备走读书的路子么?” “十四了。不读书怎么办?读得出来最好,读不出来多认几个字,过了十六,在汴梁城里谋个差事,也能多挣点。” “没想过进守夜人么?”崔白记得前世很多特殊单位,对子弟多有照顾,就是不能在一个部门。 “先让他自己闯闯再说吧,守夜人这碗饭也不好吃。不象头儿你,这才多久,就独当一面,属下在守夜人呆了快三十年了,连听都没听说过。” “刘大叔一直都做暗递么?” “入行就干这个,没别的本事,”刘大认真地碾着茶,“上司早就要提拔我,但我不愿意。” “哦?” “东水门外这位置好,好季节里,一天能挣四五百钱呢!想做这条路上的点茶生意的人能从城门口排到虹桥。也就有司里的关系,我才能呆这儿。拿着院里薪水,还能做着生意,我才供得起家里那孩儿读书。” 崔白想想也是,搞不定东大路上的帮会,刘大还真抢不到这生意。 笑笑又问道:“做暗递这么些年,有失过风么?” 刘大脸上露出骄傲的笑容,“要失过风,就得换位置了。我一点茶的,天天都在道上走着找生意,关键是自己平时把细点,少喝酒,管好嘴。” 崔白点点头,手上的工作完成了,吹吹墨,放在一边晾着。 正好茶也点好,崔白一口就喝干,还真是渴了。这时空的茶汤,说实话崔白刚开始时完全不习惯,茶叶末的乳浊液,带着跟卡布奇诺的奶油泡沫一样的汤花。这都还好,关键还有各种添加到茶饼里的香料,完全压制住茶味。来了三月,却也渐渐习惯了,每天不喝两盏,也觉得混身不自在。 饮过了茶,崔白的报告墨迹也干了。 刘大摸出一个竹筒,将报告卷好塞进去,封好盖贴上纸笺,又画上崔白的花押,揣进怀中行过礼,往后园去了。 不一会儿,崔全与崔老六抬着一张六七尺宽的黑板进来,又拿了个木架子,装好放在西墙边。崔白点点头,裱糊匠做这木工活儿也不错嘛。 崔白拿起崔全一起送来的石笔,就是切成三寸来长的滑石细条,跟另一个时空在钢板上画线放样的石笔一模一样,比粉笔硬,不知道在黑板上好用不好用。黑板上现刷的墨汁,估计还得有一会儿干透才能试试。 没一会儿,听见外面大门响,是王楷他们回来了。 三个人押着六人,都戴着头套,只开着口鼻处,没开眼孔。看装束,其中三个是禁卫军士兵。 崔全已经先开了后室的门去准备,王楷领着人,跟崔白点点头,就往后室去。 崔白跟在最后,进去后,发现小小的后室地面中间开着一个五尺见方的口,盖板已经掀在一边,露出一条通往地下的台阶,有灯光透出来。 下到地下,通道一侧有三道门,布置跟崔白呆过的枢密院禁闭室类似,只是房间少得多。 崔虎开了靠里的两道门,将带来的人分两组给推进去,又警告:“不准互相交谈!”就与崔安两人分别守在门前。 崔白与王楷、崔老六、崔勇进了最里一间屋,一张桌子,后面三把椅子,桌前还摆着一把铁椅,却是固定在地上。 “先带陈芝的邻居,一个人。”崔白示意崔勇,然后招呼王楷和崔老六在桌后坐了。 崔勇带了人过来。 “把他头套去子,不用绑手脚。”听崔白下令,崔勇将人按在铁椅上坐定,然后去了头套,自己站在一边。 “我们抓紧时间,我问,老六记录,王楷随时补充。” “叫什么名字?”崔白看着铁椅上坐着的中年妇人,三十多岁,脸上扑着厚厚的粉,衣着廉价而鲜艳,闪烁的眼神并不显得受了惊吓。 “奴家翠云。”她抬起手抿了抿鬓角,露出职业性的微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十七章 白家胡饼店 “小官人想知道啥,只管问我……”翠云说着就从椅子上站起来要行礼,却被崔勇一把摁住,“老实点,不准动!” 崔白不用多观察,也知道这位的身份。这是最好的线人啊,如果说哪个职业比侦探的眼力还要毒,那一定是妓,而妓当中最卓越的,就是市井中的私门子。 “翠云,你上次看到邻居陈大娘是什么时候?”崔白语气温和,但绝不浪费时间。 翠云翻着眼皮瞪了身侧的崔勇一眼,才用甜腻腻的假声答道:“小官人容我想想,小官人可真俊,看着面善,奴家好象在哪里见过你呢?” 崔白脸一黑,这好人作不得,抬手“啪”地一拍桌子:“别废话!” 翠云却不怕,装出一脸委曲,“小官人恁急——我想起来了,是腊月间……对了,腊月二十四,祭灶那天,中午在门口碰到陈大娘去买酒糟回来,要抹灶门‘醉司命’……” 崔白先不管她,具体日期还有两人可以核实,又问道:“陈大娘多大岁数?长什么样子?” 一边问就一边掏出怀里的竹纸簿,先翻着看。 “回报小官人,陈大娘去年四月初七做的六十生日,奴家这个不会记错,他儿子在家摆了好几桌呢,那天的酒可好……” 不等崔白张嘴,一旁的王楷早忍不住:“问什么答什么,不要那么多屁话!” 翠云看王楷虽是仆下打扮,却坐在崔白身旁,不敢放肆,低眉顺眼地又捏着嗓子说:“陈大娘前年害了眼疾,左眼角有点吊,两颗上门牙都掉了……” 崔白飞快地已经勾勒出一个六十来岁大娘的草图,听到这儿,一招手:“你过来!” 翠云扭着腰走到桌前,崔白把手中的纸簿调过来朝向她:“哪些地方不象?” 翠云眯着眼睛看了半天,道:“有六七分象,嘴不太象,更瘪一点点,眉眼也有点不对,我说不好……” 崔白收回竹纸簿,一边改嘴,一边又问:“眼睛大小合适么?两眼的距离呢?” 翠云双手一拍:“小官人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陈大娘的双眼要分得开一些子!” 崔白飞快地画了几笔,又把竹纸簿隔着桌子伸到她面前,“现在呢?眉毛要不要再浓点?” 翠云“哟嗬”一声,夸张地捂了捂嘴,“小官人你神了!这就有九分象了,任谁看了都会说这是陈大娘本人当面哟!” 崔白抬头盯着她,“眉毛呢?” 翠云赶紧说:“眉毛再长一点,人老了眉毛就长!特别是眉梢。” 崔白改了改,在草图上又细细地勾勒强调了五官轮廓,这才让翠云又看。 “画活了!陈大娘哪世修来的福气哦,让小官人给画了这么好一张像!这画儿要拿到桑家瓦子,怕不要卖十贯一张!” 崔白收回本子,一边最后润色,一边冲门口略一摆头,王楷会意,对崔勇道:“带她回去,换一人过来!” 崔勇将嘴里还在絮叨的翠云拉走,一会儿又押了一人进来。 “看看这个人你认识吗?”崔白一句废话没有。 “认识,这是住我隔壁的陈大娘……” “你觉得哪里画得不太象?” …… 只一刻钟,另两人都问完,崔白重新拿一张纸,快速地将陈大娘的画像拷贝了一份,在旁边标注好面部体态特征,递给王楷:“叫崔元进来,交给‘天河’特组,叫人马上照样描摹,城内城外暗眼都要分发到,立即开始追索!” 又叫崔勇:“带陈芝的同僚进来。” “枢密院军使崔白,现依据大宋军法对你进行讯问,并获得授权根据你的言行进行军法处置。你明白没有?”崔白回忆着刘大叔送来的报告及授权,向站在铁椅前的禁军军士行了一个军礼。 “殿前司御龙直承信郎周正,谨侯军令!”五尺六寸高的汉子立正回礼。 皇帝陛下的亲军,平时在汴梁城里是嚣张惯了的。但今天当值时宫城上出了这么大的事,自己被守夜人蒙上头带到这地牢中,任是谁都怂了。 周正是刺客陈芝在军中最好的朋友之一,对他的讯问进行得很顺利。 一刻钟之后,崔白已经在心中对陈芝有了很清晰的印象,这才进入要点。 “从你今天见到陈芝第一面开始详细说。” “我是申时三刻在东华门外十字街口正好碰到他,当时他刚从白家胡饼店出来。今天是酉时的班,我因为家里有事到得有些晚,没想到他也还没入宫……” “白家胡饼店你熟吗?”崔白打断他。 “东华门外的食店都贵得很,不过味道好,遇上月初刚开饷或者同袍有喜事,会邀约好一起去打个牙祭,他家白切羊肉好。” “陈芝今天是一个人去的?” “没看到别的熟人,我从身后叫住他,就赶紧一起入宫。” 崔白转头与王楷交换了一下眼神,王楷立即叫:“崔元进来!” “刚才谁在?”因为周正在场,崔白不提“天河”也不提隔壁,但崔元立即了然,问的是他刚才传信到隔壁“天河”特组,是谁在管事儿。 “是童指挥。” “请他立即派人,封了东华门外十字街口白家胡饼店!所有人全部控制住,今天在店中当班已经回家的也去人就地控制,我一会儿也赶过去!” 崔白心中狂喜,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有了第一个可能的线索。陈芝必定是某方面早就埋在禁军中的钉子,日常必然要与上线保持联络。而今天去白矾楼的决定到刺杀发生,不过几个时辰,只有短短的传信窗口。他有九成把握,白家胡饼店有问题。 又匆匆问了周正几句,入宫到出事,都一切如常,就结束了讯问先送他回牢房。其他二人也不及再问,现在时间很紧迫,有了目标就必须快速跟进。刚才没有立即出发,是给童指挥调集人手组织行动的时间。 崔白带上王楷和崔老六,又交待崔安负责看管地下室留置的被调查对象,一路小跑着就出了门,崔虎早已将马车停到院门等候。 一路疾行,从宫城南边绕到东华门外大街,就见灯火通明的大街上,无数人往十字街口涌去,还听到有人大呼“是白家胡饼店!” “说是梁山泊的好汉被开封府差人围住了!” 眼看马车被人潮挡住,崔白开门跳下来就冲崔虎喊:“你自己想办法!我们先过去!” 一边往前挤,一边心里暗骂童指挥,就不知道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闹这么大看你怎么收场!不知道不管哪个时代哪个地点,吃瓜群众的精力都是无穷的? 好在王楷拔出刀来,大吼着“开封府办案无关人等回避”,才披荆斩蒺似的冲进人群,就看开封府衙役打扮的十几人组成了隔离圈。 “第二司的。”王楷低声说了句,当面的人闪开条缝,三人进到圈内,眼前的局面看来不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十八章 对峙 在周围店铺的灯火辉煌中,白家胡饼店店面一片黑,就象已经死去多时的某种巨兽头骨。 店前被清空的十步之外,守夜人分为前后两队。后队十来人挤在一起,平举精巧的手弩对着店铺门窗。而前队是四名重甲武士,左手持大盾组成一面盾墙,完全遮蔽了身后第二行的同袍。 一看这阵势,三人一进圈中,二话不说就躬下腰,在盾墙范围内接近。 两队后还半跪着一人,看起来象是现场指挥,崔白却不认识。 “第五司三处指挥丁锐。”王楷低声介绍。 崔白猫着腰快跑几步,到丁锐身旁,悄身道:“摆渡人特组崔白。里面什么情况?” 丁锐转头看了崔白一眼,“你问我,我问谁?” 崔白一楞,这丁指挥自己第一次见,没有得罪过他啊? 也不管他,站起身来往前面看。前两排人都比崔白高好几寸,越过他们的肩头,勉强能看到白家胡饼铺门口的情况。 地上有一滩血迹。 “死了个弟兄。”丁锐嗓音低沉,“我带人布置好外围,就派刘小四先装成食客进去踩盘子,没几息里面就突然乱了。好几十食客跑出来,只顾得上抓人,还没冲进去,刘小四出来时身上中了好几刀,话都说不出来,当时就不行了。” “现在里面还有几个人?” “两个店小二,店主白明。” “有没有后门?” “这店前后就两间房,厨房后面是背街打瓦寺,没后门。” “为什么不直接攻进去?” 丁锐又看一眼崔白,“贼人挟持了个少年公子。” “贼人提了什么要求?” “还没提,白明挟持人质出来威胁,进攻就杀人烧店,然后缩回去熄了店中灯火。” 又抬手指指胡饼店两侧,二三十军人正拖着大木桶、唧筒、挠钩、麻搭,悄悄地围过来,“等军巡铺的准备好家伙什,先放火把贼人逼出来。” “不行!”崔白一口否决,也不管眼前的丁指挥比自己高着好几阶,“一放火,人质危险,而且所有线索都可能毁了。” “那你来指挥。” “好。”崔白简短回答。 丁锐就往后退了一步,把手中刀入鞘,大声下令:“所有人听令!现场指挥权移交军使崔白!” 崔白躬下身,挥手让王楷和崔老六都凑过来,低声道:“老六,你去看看崔虎停好车没有,赶快带张神臂弓过来。” 崔老六去了,他又问王楷道:“十五步,你用神臂弓可以保证射中核桃么?” 王楷一笑:“二十步内都没问题。” “那好,等会儿你自己找位置,不要让贼人事先警觉,听到我下令,就瞄准威胁最大的目标鼻尖射,暗号是‘白矾楼’。” “没问题。” “记住一定要瞄鼻尖,那个位置颅骨上有开孔,最薄弱,后面就是脑干,直接联接中枢神经。”崔白一本正经地给王楷讲解解剖学,也不管这些名词他听不听得明白。 “懂了。”王楷开始活动手臂。崔白不知道他懂了啥,但保证能射中就好。 崔虎到了,把神臂弓递给王楷后,跃跃欲试地问:“头儿,怎么干?我听你的。” 崔白先将腰间的脍鲸刀解下来交给老六,又脱外套,这身贵公子穿的丝绵袍不适合近身战斗,一面问崔虎:“杀过人没有?” 崔虎“嘿”地一笑,摸着腰间二尺手刀刀柄,“西北边军出身,战阵上砍过好几个,几年不动手,心都痒了。” “你从左边绕过去,不要让里面的人发觉,等在门边看不到的地方,王楷动手后你见机行事。首先保证人质安全,第二尽量不要把贼人弄死了。” “遵命!”崔虎咬了咬嘴唇,露出坏笑。 刚拨来的这些手下,崔白都细细观察过。崔虎三十来岁,指节粗大有力,肩很宽,是个好手。现在看他的表情,崔白就更放心。有过生死肉博杀的经验,而且是获胜者的人,他顶风十步外用膝盖都能闻出那股味道。 把外袍也交给崔老六,崔白伸手从左袖内拨出从不离身的五寸匕首,用拇指试了试刀锋,又插回去。 “开始行动。” 崔白走到前排甲士身后,探头往胡饼店里喊话:“白掌柜的!我是开封府班头王楷!开封府尹王学士是我姑父!这里我说了算,你且出来说话!” 胡饼店门里黑漆漆的,半天没动静。 “白掌柜!你店里人无缘无故伤了人,总得拿句话来说!躲能躲到正月十五么?” 崔白满嘴没有一句实话,这胡饼店九成九是某方势力的暗点,恐怕早看出来外面围的都是守夜人,但也不妨试试运气骗一骗。人嘛,都有侥幸心理,在绝路上不免骗自己,往好处想。只说伤了人,不说已经死了,也是给他们一点能当作普通治安事件蒙混过去的希望。 至于外围看热闹的吃瓜群众,明天就将开封府尹的侄衙内带人围捕梁山好汉什么的,传遍整个汴京城,那也是王楷的锅,不关崔白事儿。 “你先把人都撤了!” 崔白往前迈出两步,离开盾墙的保护范围。 “我现在让人掌灯,你让我看到人质。” 崔白回头下令:“所有人把弩放下,掌灯!” 又对甲士道:“你们撤到后面去。” 甲士回头看了看丁指挥,见他面无表情,扛起大盾,撤了。 十来束灯光亮起,照向胡饼店。都是奶粉罐一样的圆筒形铜提灯,灯壁有四分之一可以左右滑动,控制光束宽窄方向。 店堂中间顿时被照亮,崔白终于看清楚了形势。 能够摆七八张方桌的小店子,十几条凳子和几张桌子横七竖八地翻倒在地上,中间贴着靠后厨的墙前后站着两个人。前面是十四五的少年,逍遥巾,宝蓝色的绵袍,脖子上横着柄一尺五寸长的手刀。拿刀的人只露出了脸和一边肩膀,四十多岁,面容狰狞,被灯光照得煞白。 崔白扫视左右,没有发现两个店小二,也许躲在后厨,但也可能在屋子里灯光没照到的角落或者杂物堆里。 “我的人已经放下武器了,白掌柜该表示一下诚意,让我确定人质一切都好。” “你听着!让你的人都滚蛋!把这条街灯火都灭了!” 崔白仔细观察,白明的脸都扭曲着,是恐惧与紧张造成的,心中对他的评价又下调了一个档次。但还是没找到两个小二,乱糟糟的杂物太多,外面照进来的灯光又都集中在正面。 “白掌柜的,你把人质带过来一点,我看看是不是相熟的崔衙内!” 白明一楞,右手横着的刀又紧了紧,扯着嗓子道:“你自己进来看!我跟你说,这个贵人有个好歹,开封府也担待不起!” 崔白要的就是这句话,张开双手向前展示,“我没带家伙,这就过来。” 进了店,走到二人三步开外,白明大叫:“停!不要再过来!就站那儿!” 崔白先回头看拿着提灯的守夜人队伍,命令道:“照亮一点!我看不清!” 十几盏提灯调整光束集中照过来的同时,崔白看到了那一排人身后躲着的王楷,只露出一双睛睛,弩箭从人缝里露了个箭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十九章 人质 崔白转回头打量被刀架在脖子上的少年,在灯光照映下,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读不到恐惧,似乎还有一丝兴奋。年轻不懂事就是好啊,今天回去可以跟小伙伴吹半年。 崔白旁边跨了一步,将身后射来照在少年脸上的灯光挡住,只露出白明的脸。 “是崔衙内?我们在哪场酒宴上见过吧?” 说着,崔白就踏前半步,似乎要伸手去够少年的衣袖。 白明一声发抖的怒喝:“不要过来!”左手抓紧少年的胳膊,右手刀尖就指向崔白。 “是在白矾楼?” 身后十五步远“咚”的一声弦响,这次离得近,那声音大得象是猛捶军鼓,崔白心脏立即狂跳起来。 一个跨步扑上去,左手伸出握住白明握刀的右手,右手顺势已从左袖里反抽出了五寸短刃,直接从白明颌下往上直插进去——然而已经不必要,在匕首刺入的同时,崔白已经看到一支木羽箭深深地插入白明鼻梁正中,八寸长的弩箭只剩三寸木羽露在外面。 白明的右臂也软弱无力,被崔白牢牢地固定在空中,掌心传来最后的肌肉颤动。崔白也不拔出匕首,右手继续向后用力,将白明的头撞在身后墙上。 然后,就发现,这个姿势实在是…… 崔白象是与一个正在死去的人跳探戈,而张开的两臂中间还拥着一位。 四目相对,终于从那双比自己低两寸的眼睛中读出了一丝慌乱。 …… “头儿小心!”随着一声暴喝,崔白听到背后一前一后两个脚步声正对着自己冲过来。 脑后风声响起,来不及转身,崔白左手夺过已经瘫软的白明手中刀,反手一撩,“铿”地一声,架住了斜臂向自己肩头的刀。 同时间,怀中少年突然一低头,娇小的身躯从崔白左肋下钻过,一伸右手,冷光一闪,就听见“卟”的一声利刃入肉…… 崔白猛然回头,左手刀一挥,背后偷袭者横刀一格,向后疾退,腹部带着血光。 “留活的!”崔白大叫,担心冲进店中的崔虎因为来得稍迟,差点让自己吃亏,心中暴燥,杀得手滑了。 下了令之后,崔白也不管结果,伸手一压身旁少年的肩,将他摁到靠墙的一张方桌下蹲着,“你先躲这儿别动。”回身就向后厨冲去,刚到门口,听身后动静,崔虎已是将那偷袭者放倒在地上制服了。 后厨的灶台内还有火,但上面压着锅,只有淡淡的火光隐隐地将室内物体轮廓勾勒出来。崔白刀换到右手,横在胸前,谨慎地观察。刚才面对胡饼店老板白明时,就觉得他的表现不象个有经验的硬点子。他的恐惧,慌乱,心志的动摇,都不能够胜任长期潜伏小组的领导者。而躲在自己身后翻倒的桌子下的暗影中,伺机发起偷袭的那个店小二,就要老练得多,但还不足够。店中还有一人没有露面,那个恐怕才是真正的核心目标。 几息之后,崔白已经确定,后厨里空无一人。 背后灯光晃动,杂乱的脚步声涌进店里。 “头儿在哪儿?”听见王楷在问崔虎。 “后厨安全,来几个有经验的,仔细搜。”崔白下令,转身回到大堂。 先去看桌下蹲着的少年,象只猫一样缩在一起,脑袋搁在曲起的膝盖上。脸上的潮红还没褪去,两只漂亮的大眼睛眼神迷离,颤抖的右手紧握一柄才三寸多长的错金小刀,刀锋上血痕未干。 “你没事儿吧?” 少年肩膀一抖,眼睛看过来,还是懵懵的。 “你叫王楷?” 崔白展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骗那贼的,我叫崔白。还未请教小娘子芳名?” “崔白,我杀人了。” “你手中那小刀杀不了人,只是叮了他一下,”崔白用头点一点她的右手,“我保证他过几天就生龙活虎,不过是在大牢里。” “我一刀捅到他肚子里了。” “你不捅他,他就砍掉我头了。”崔白正色道,“所以,谢谢你。” 小姑娘眼神一下亮了,在桌面的阴影中,如同夜空里云缝中闪亮的星星,“崔白,我叫玥儿。” 说着就双手一撑地,从桌下钻了出来,想要整理自己的衣衫,看看手中握的小刀,不知道要不要收起来,还有血呢。 崔白一伸手,“我帮你擦擦”。 小姑娘一咬嘴唇,将刀锋在袖子上一抹,拿起看看,又仔细地擦了几遍,这才递给崔白:“送给你啦!” 崔白接过来,白玉柄,刀身上用细细的金丝错着蚂蚁大两个篆字,“裁云”。 “真送我啦?”崔白笑,“这刀真漂亮!” “嗯!”玥儿背过身去,再转回来时,手中多了支朱漆刀鞘,黄金鞘口上镶着一颗指头大的明珠。红着脸将刀鞘也递在崔白手中,“这个也给你。” 崔白还刀入鞘,掌中的朱漆刀鞘漆面如婴儿肌肤一般细润,还带着温度。 “头儿!有发现!”王楷在厨房里叫。 崔白看了一眼玥儿,“就乖乖呆这儿别乱走,一会儿开封府的人会送你回家。” “你照看着她。”崔白又命令跟进来的崔老六,这才转身往厨房去。 厨房里灯火通明,几盏带进来的提灯都开到最大,还将原来的灯烛都点亮了。 王楷指着墙边大敞着的碗橱门,“这里有条地道。” 碗橱下面的木板已被掀开,露出一个两尺多宽的开口,台阶斜着往下延伸。 “下去两个人,当心点。”崔白命令。 王楷亲自领头,带着五司三处的一个人提着灯下去了。 不一刻,听到他在下面叫:“安全!出口在打瓦寺!” 崔白回身问:“这里谁带队?” 穿着灰衣的一人应了声:“属下在!” “请丁指挥带人封了打瓦寺。” 说完,崔白拿了盏提灯,下到底下。 迎面扑来一股浓烈的烟熏气,呛得崔白泪水都快出来了。 不过纵横三步的一间小屋,北墙上还有个暗道开口,王楷站在入口处用提灯照明,十来步长的甬道尽头又是向上的台阶。听到上面五司的人在说:“没见人,应该已经跑远了!” 崔白先不管他,将手中的灯罩开到最大,仔细打量屋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二十章 逼供 小小的地下室,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还有一整面墙的柜子。柜门打开着,能看到格子上放着一叠叠的纸,柜前散落着一堆纸张,烧得黑糊糊的,还在冒烟。看来是原先屋里的人点燃纸张想放火,但没想到离开后封闭了房间,火没有燃起来,只烧毁了引火物就自己熄灭了。 崔白狂喜,看这里堆积的字纸,必定是重要的据点,就在皇城东华门外啊。 先看桌面,文房都在,还有几瓣剥开的香枨元,奇怪的是还有个铜熨斗,却并无片纸。 就走到柜子前,将格子上的纸张随手拿起一叠,翻了翻,记录的都是每日早朝时官员名字,分别备注有骑马还是乘车,跟谁同行,有无与平时习惯不同的异常等等。放下来又拿起旁边另外一叠,却是宿卫禁军的名册,按所属部伍,官职高下,标注了年龄、外貌特征、家庭成员等等。看笔迹新旧,还不是一次录完,是在相当长时期内慢慢补充,一些细节后还备注有“据某人说”之类的消息来源,以示并不可靠。 崔白这才蹲下来,将提灯放到那堆纸灰前的地上,仔细看。灰堆下面已经看不出什么,只有最上面还有一本册子,平常书本大小,也完全烧成了碳灰,只是还基本保留着原本书册的外观。 崔白偏偏头,顺着灯光侧射调整视线,隐隐从残留的纸灰上,因为墨与纸碳化后的反光率不同,认出了几个字,《玉府新韵目录》。 伸手到左袖中,想抽匕首挑拨纸灰,才想起来,自己那柄短刃还插在胡饼店掌柜白明的脑袋上呢。 站起来拍拍手,崔白对王楷道:“走吧,这里得让第四司的人来接手。” 枢密院第四司,主管通信和档案。 从地下室出来,崔老六赶紧过来将手中崔白的外袍展开,一边伺候他穿上,一边说:“督主来过。” “人呢?还有那个小娘子呢?” “刚走,小娘子督主也让人送走了。” 崔白皱皱眉头,“这摊儿不是归我管么?怎么还没讯问就带走人?” “送走,不是带走。”崔老六陪上笑脸,又放低声音,“督主好象认识她。” 见崔白没再吭声,崔老六又小声道:“头儿放心,那小娘子的身份回头我就打探出来。” “不要多事,既然督主送走的,到此为止吧。” 崔老六把脍鲸刀给崔白挂好,又递上那柄原本插在白掌柜颌下的匕首。 崔白接过来晃了晃,见刀刃擦得干干净净,回手收在袖子里鞘中。 “没有搞死吧?”崔白转头问崔虎,胡饼店小二被捆做一团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死不了!”崔虎立正回答,他刚才冲进来晚了一步,差点让小二砍中崔白,心中忐忑,“属下刚检查过,那刀入肉不深,血也止住了。” “问出是哪方面的人了吗?” “还没开口!” “带回留园吧,我们走。”又回头跟崔老六交待:“你留在这里联络,四司的人过来后有什么发现随时传信回来。” 崔老六答了。旁边一个五司的守夜人站了出来,在崔白面前立正敬礼:“枢密院第五司第三处第一行动组组长王宜年,向你报到!奉督主命,第一组全体人员,从现在起归你指挥!” 崔白还了礼,王宜年换了笑嘻嘻的面孔,很是自来熟:“头儿刚才太英勇了,属下佩服!跟您手下混,不吃亏。” 崔白上下打量王宜年,二十四五岁,个头不高,穿着灰色短衣,混身上下都是汴梁市井中闲汉的味道。但刚才带人进店时跟崔白照过一面,当时给他的感觉是很精悍。 “打瓦寺那边谁负责?丁指挥呢?” “丁指挥带一组八个弟兄过去了,刚刚传回信来,只有两个尼姑,什么都不知道,人看起来了,等您的命令。丁指挥已经回院里了,一组加我一共十五个弟兄,现在都听您指挥。” “你带人在这里收尾,打瓦寺那边仔细搜一搜,一切行动听崔老六的。” “遵令!” …… 回到留园,已是三更时分。 崔虎将胡饼店小二带到地下室,绑在了铁椅上。 崔老六不在,王楷就担任笔录,两人在桌后坐定。 崔白也不说话,只是盯着那小二看。 放在桌上的提灯将光束照在小二脸上,二十来岁,本来长得还算不错的一张白脸,现在两只眼睛都青肿着,眼缝中露出一线凶光,嘴中塞着一块破布。 看了半天,崔白转头对王楷说:“要不弄死算了,我累了,懒得问话。” “上头要问口供的。” “没事儿,肚子上一刀,就说是那小娘子捅的,流血过多,带回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挂了。” “捅破肚子,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肠胃流出来弄脏屋子,打扫都要半天。” “咦……好恶心,还让不让人吃消夜了?把细点,捅肝子上,死得快。” 王楷打个哈欠,“你是头儿你说了算,赶紧搞完吃饭睡觉,累死了。” 崔白推开椅子,从袖中拔出匕首,看到那双肿得睁不开的眼睛中露出恐惧的目光,脸上的汗哗哗地流,喉头嗬嗬地响。 崔白走到他面前,慢慢将匕首尖刺入他腹部的伤口,只进去一分,就听到被堵住的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眯缝着的两眼猛地撑开。 盯着翻出白眼仁的两只眼睛,崔白猛地一把将堵嘴的破布扯开,一声惨叫在地下室里回荡。 “我叫张牛儿!军机府的人……”店小二气喘吁吁地开了口。 “先说跑了那个是谁,”崔白淡淡地说,“只给你一次机会。”收回匕首,看着沾着一滴血的刀尖,顺手在他衣服上抹干净。 “叫崔元进来,先给他把伤裹好。”崔白又命令站在一旁的崔虎,金疮科大夫崔元有事儿干了。 看来这个一线特工不是特别硬,还没上正菜就开口了。让他先交待同伙,也能进一步攻陷心防,讲别人的事儿总是容易一些,而口子一开,就会越泄越顺畅。更重要的是,崔白也要尽快拿到漏网之鱼的基本信息和画像,立即让“天河”那边布置追索。 这个军机府的秘密情报站,就设在了宫城最要紧的东华门外。百官上朝,奉召议事,向来都是走东华门。看那架子上厚厚的文书,就知道这个点已经设置了很长时间,守夜人居然就没发现,也真是灯下黑。 随便拿起两叠架子上的文书,就是事无巨细地记录官员与宿卫的详细信息,这个潜伏点对辽国的重要性由此可见。明天见了好古兄,一定要好好地显摆一番。你不交待,我就挖不出来么?崔白心中暗暗地得意,“摆渡人”特别处置组刚建立两个时辰,就获得了首个重大战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二十一章 漏网 随后的审讯结果,却让崔白很受伤。 跑了的不是一条大鱼,而是两条,而且其中可能有个关键人物。 刺客陈芝的同袍与邻居不用再关押下去了。崔虎分别去警告了一番后,又一一套上头套,与崔虎一起给送回去了。 军机府密探张牛儿被塞进审讯室隔壁关了起来,崔白又交待崔元给他上了好伤药。玥儿的小刀捅进去只两寸,也没伤到脏腑,留下一个小伤口,如果过几天没有感染,就不会有大问题。 现在崔白手头又有了两张画像,一张是胡饼店另一个伙计陈北原的,三十二岁,辽人,是白家胡饼店这个情报站真正的首脑。 另一张,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据张狗儿交待,这个人每个月来一两次,一来就跟陈北原钻到地下室里。张狗儿不知道他姓名,只知道陈北原称他“二哥”,对他很恭敬。 “二哥”今天一早就来过一次,呆了一刻钟离开。晚饭后又来了,匆匆忙忙地刚进门,跟陈北原嘀咕了几句。陈北原就突然出手,捅了几乎与“二哥”同时到店的一个年青客人一刀,受伤的客人也拔刀反抗,中了几刀后跑出去,店里顿时大乱。“二哥”看一个少年公子衣着光鲜,就挟持住交给白掌柜,说外面被守夜人围了,要去密室销毁文件,命令张狗儿和白明灭了店中灯火,至少拖两刻钟时间。 而下午时分,殿前司御龙直的军士陈芝确实来过店里,张狗儿认识这个人,经常会来店里。张狗儿亲眼看到陈北原悄悄传了一张纸条给他,内容没看见。 崔白将两幅画像都递给王楷,让他交到“天河”组手里,立即组织搜捕,但内心并不抱太大希望。汴梁城百万人口,夜间内城城门不闭,外城各门也要三更才关。即使这二人没有跑出城去,今晚要在这茫茫人海中逮住人,也不可能。 心中暗骂五司三处指挥丁锐,都围了胡饼店,还先派人进去踩点作什么,直接拿人就好。结果不但正好被还没进店的“二哥”看破了安排,折了一位弟兄,还让他成功地拖延时间,处理密件后与陈北原一起逃掉了。 据张狗儿交待,他自己年前刚被派到汴梁,跟原来的崔白一样,还是个菜鸟,只负责打杂。白明是宋人,早就被军机府控制,在东华门外开店十几年了,对朝中官员很熟悉,平时负责观察记录。而陈北原作为潜伏情报站的首脑,做了些什么事,与谁有联系,张狗儿并不清楚。这些情况都需要进一步核实和深入挖掘,但现在只能稍往后放一放。 回到正房西屋,崔白整理了一下信息,白矾楼刺杀事件的前后经过,现在已经比较清晰。 用石笔在新做的黑板上将刺杀事件相关人物一一写上,拉出关系线,注明各人的身份和在事件中的行动,这是“前世”常用的思维导图的形式。 首先是“二哥”在今天早上,将张好古晚间要在白矾楼金风阁上喝酒的消息,传递到白家胡饼店。与陈北原一起制定好刺杀计划,执行人选,在下午申时左右,将命令下达至将要在东宫墙上当值的禁军军士陈芝。神臂弓可能是陈芝早就拆散分批带入宫,一直藏在东北角楼上某处,针对目标不明。刺杀失败后,陈芝自杀。“二哥”很快得到刺杀失败的消息,赶到白家胡饼店与陈北原商讨后续,结果被围。 看着黑板,崔白意识到还有一个重大疑点。 陈芝被同僚周正在白家胡饼店门口相遇时,身上并未带着神臂弓,如果带了也必然进不去宫。所以崔白判断他是将神臂弩拆解后找机会分别混入宫城的。而刺杀张好古的任务是临时下达的。那么,陈芝原本另有目标。而这个任务“二哥”和陈北原二人中必然有一人知情,否则不会知道他已经将神臂弓带入宫中,可以执行在宫墙上狙击好古兄的临时任务。 在宫城中刺杀任何目标,都是重大任务。而只有制定计划的人知道了张好古的真实身份,他的重要性或者急迫性才会超过原定的目标。 在宫墙之中发动刺杀,刺客本身是很难逃脱的。所以,陈芝必然是“死士”!他的老母亲在年前失踪的原因也就有了解释。这个必死的行动,是年前接到的命令,所以军机府带走安置了他的母亲,一切都串起来了。 而陈芝原本的目标是谁,军机府还有没有后手,这也是迫在眉睫需要搞清楚的。 能得到“河鼓”活动轨迹的,是“天河”核心六个成员之一,或者他们的亲随。“二哥”的画像传到“天河”,也许马上能够锁定目标,但也可能只是没有暴露过的中间人。 一切线索都必须要等待抓获在逃的两人。现在崔白感到最无力的是这时空的通信条件,发布和传递信息实在是太慢了,而且归自己直接主管的人手不足。 好在人手再不足,厨子却是现成的。 从白矾楼回来,崔元就开始准备消夜,结果中间又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这会儿终于等到了崔白似乎空了下来,赶紧过来招呼。 餐厅设在东厢房,三开间的房子隔出两间来,放着好几张方桌,二三十人一起吃饭都够了。 “在院里的人都叫过来吧,大家都饿了。”崔白一发话,除了留在胡饼店现场的几人都进来了,刚落座,王楷也从隔壁回来了,摇摇头:“没人认出‘二哥’的像,跟陈北原的一起抓紧复制往下发,一时半会儿恐怕难有消息。” 今天真是漫长的一天,发生了这么多事情,眼看就四更天了,崔白早就饿得前心贴后背。眼见着崔元将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羊汤端上桌来,崔白猛地一拍脑袋,从怀里掏出那叠交子来,抽出一张十贯的先递给崔元,又问:“今天的饭食钱是谁出的?你先拿着这十贯去用两天,用完再去崔老六那儿支取。” “今天是‘摆渡人’特组第一天开张,所有兄弟今日的饭钱都算我的!”崔元又端出一大盆面条放在桌上,“这好羊肉是早晨在州桥西猪羊市上现割的,肥得很!羊汤拌面,最是暖胃。” 先拿个饶州府浮梁县所出的青白瓷大碗给崔白盛了面条,又满满地浇上雪白的羊肉汤,再洒上一把香葱花,加了胡椒的羊肉香气直冲脑门。 “大家都吃,趁热!”崔白挥动筷子招呼,自己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羊汤,真是鲜。又拈起一片厚厚的羊肉,又嫩又肥。 正吃得开心,外面门响,崔老六回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二十二章 密码 崔老六带回来一张白纸。 “在打瓦寺院内找到两件扔掉的外衣,其中一件袖子里发现了这个,原本叠成个方胜,拆开来什么都没写,我觉得有问题,就给带回来了。” 崔白接过来,反复审视。五寸长的一张玉版,纸质是极好的,上面除了折痕,确实不着半点笔墨。又对灯侧着细看,却发现这纸不同一般玉版纸,感觉纸面更光滑,没有一丝不贴顺的细微纤微。拿手指搓了搓,感觉似乎也更薄更挺。 崔白拿着这张白纸,脑海中映出白家胡饼店那间密室的图像,只要进过他眼睛的,都不会忘记。桌上的那把铜熨斗!那是一只小巧的长柄铜斗熨,船形的斗身中空,有盖,可以储放点着的木碳。这张白纸,应该是用熨斗熨平过——这纸曾经写过字,只是熨干后字迹消失了。 是用白矾水还是其他密写药剂写过呢?崔白又想起那几瓣香枨元,就是柑橘属的橙子。 这就好办了。崔白将这张白纸小心地凑到烛火外侧炙烤,慢慢地,纸上开始显露出微微发黄的线条。不断地移动白纸,使受热的面积均匀扩大,线条越来越多,颜色越来越深,渐渐地几行棕色的字迹完全显影出来。 崔白猜测的没错,这张白纸上,用香枨的汁水写了密文,用熨斗低温熨平干燥后,字迹是完全看不见的。但香枨汁中的糖分与挥发油很容易被高温烤焦,需要的温度远低于纸张的燃点,如同做红烧肉时炒焦糖色一样。于是,在烛火炙烤下,就重新显现出来。 全都是数字。“六七、一二,十、一三……”每组数字分两部份,每部分一至三个数字,中间点断,每组数字之间是空格。 这是密码啊,密码表是什么?崔白想起那堆灰烬中的《玉府新韵》。 《玉府新韵》是本朝官修的一部韵书,在前朝的《广韵》、《集韵》二百零六韵的基础上,将临近发音相似,可以在诗词中合用的韵部合并起来,一共只有一百零六个韵部,收录了常用的九千多字。而《玉府新韵目录》,就是它的检字表。因为正文每个字都带字源与解说,全书共有五册,文人作诗词时携带查找不便,于是坊间出了这么一本小册子,按韵部分列这九千多字。这本目录发行极广,各个书坊都有制版刷印,是读书人常见的工具书。 “你先吃消夜,”崔白放下筷子,指指桌上的羊汤对崔老六道,“吃完再辛苦一趟,那两件衣服在五司的人手上吧?去取回来。” 崔白进了正房东间,现在这里是他的办公室。墙边有一排书橱,整整齐齐码满了书册,也不知道从前这宅子是谁在用。 书橱上按“经、史、子、集”分类放置,韵书属于“经”书类,崔白在左起第一架上就找到了放在一起的五册《玉府新韵》和单独的一册《目录》。坐在书案前,看第一组代码,“六七、一二”。 《玉府新韵》按“平、上、去、入”四声,将一百零六韵分为四部分,比如开篇第一,就是平声“东“韵,纲目是“一东”,接下来是“二冬”,“三江”…… “六十七”,这个数字也许是从“一东”开始往后编码,直到第一百零六?先查出第十二位,是去声“霁”韵,再往后查到第十二字,是个“制”。第二组,“十、一三”,平声“灰”韵第十三字,是“裁”。 短短的一封密信,崔白立即就全部译完。“制裁河鼓失败,暗箭已折,待后命。二”。 这封密信应该是刺杀行动失败的报告,原本大概是要经由白家胡饼店传送给某人,但刚写好守夜人就包围了店铺,于是那个“二哥”随身带着就从密道潜往打瓦寺后院跑了。为避免见过他进店的人通过衣着认出来,就将外套脱下来丢弃,没想到匆忙之间,忘记密信还在外套袖中。 落款的“二”字,应该是代号的简称,也许陈北原口中的“二哥”,就是他的代号。 这封短短十四字的密信,内容都是崔白已经知道的事情,“对刘葳的刺杀失败,损失了潜伏的刺客‘暗箭’”。但是,还泄露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写信人和收信人,都知道“河鼓”这个代号,守夜人内部给原军机府首脑的代号!而且,对手多半也知道张好古的真实身份。 “天河”核心成员,除督主曹无伤之外还有五人,是崔白目前接触不到,也不能直接碰的大佬。那么唯一的线索,就只能是白家胡饼店在逃的两人。 崔白在考虑,要不要与曹督主谈一谈。或者,干脆划水算了?自己只是个小人物啊,被督主扔到这深潭之中,能不沉底就是胜利。 另外,发现了军机府的密写法和一种密码。因为受本时空通信条件的限制,使用同一套密码的机构,更换密匙很麻烦。“二哥”逃走时点了火,毁掉了密码本,也以为会烧掉整个密室的文书,所以这套密码肯定还会继续使用。这也是个重大收获,但崔白不准备立即交给守夜人里负责通信与档案的第四司,他现在不相信枢密院的所有人。 在等崔老六回来的空闲里,崔白试着将《玉府新韵目录》从头到尾通读了一遍,加上注释不过一万多字,两刻钟就读完。再试着从头开始默,已经全部都记住了。过目不忘的技能实在是有用,这时空可没有智能手机,可以随时查询信息。记住了这本目录,就是背下来一套密码本,再遇到同样编码的密信,当时就可以译出。 外面巷子里打五更的梆子声响过不久,崔老六回来了,带着包得好好的两件外套。崔白将一眼就能认出是胡饼店伙计工作服的扔在一边,先拿起另一件青色的夹袍细细看。 夹袍适合大约五尺三寸身高的人,半新,很干净。细密的平纹布,棉纱支数很高,经纬均匀,也看不出明显的断纱与结,是江南大织坊水力织机的产出。深青色靛蓝染得也漂亮,至少入过三次染缸,颜色均匀而沉着。缝线针脚细致密实,衬布是白色上好羽纱,论每匹的单价甚至比面料还要贵。衣服刚洗过,上过浆,虽然曾经被作一团,但展开后还保持着面料的挺括。 衣服的颜色款式,是读书人的打扮。而面料与做工都很精良,虽然没有一丝华贵的装饰,但价值不菲。崔白又展开夹袍在灯光下仔细检查各处细节,衣角袍边都没有明显的磨损,两个袖口能看到轻微磨痕,右袖稍明显,符合右利手的特征。右肘的位置,面料明显被磨得稍薄了,确实是经常伏案书写的人。 衣着低调而价值较贵,磨损显示经常写字,没有体力劳动的迹象,而且半旧的衣服刚刚仔细浆洗过。崔白对此人的掩护身份,其实已经形成了一个猜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二十三章 轮动 崔白对“二哥”的身份有了猜测,让他更不敢妄动。立即打消了找曹督主谈谈的念头,安下心来当咸鱼。 这么一想,就觉得这一天过得太累了,困意就涌上来。 “跟大家说我睡了,明天再说吧。” 崔老六答应了拉门出去,崔白进了东屋内室,这里暂时就是他的卧室,被褥都是新的,有自己的一帮小弟就是好,什么都不用操心动手了。在穿越到这个时空三个月来,刚刚升官一天的崔白,对未来产生了一些新的期待。 …… 准时在寅卯之间醒来,就听到远远的传来钟声。 起身到推门出去来到院子里,却发现崔虎和虎勇都起来了,正在院子里活动手脚,只是大家都默不作声,大概是怕惊扰到崔白。 “头儿起来啦?我给你打洗面水去!崔元已经在作早餐了。”崔勇望见站在檐廊下的崔白,赶紧打招呼。 “不忙,你们起得倒是早!” 崔虎笑道:“入了这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跟人拼命,每天不打熬筋骨,就觉得背后发凉!” 崔白俯下身,开始五十个一组的快速俯卧撑。崔虎在一旁看了会儿,就学着做,做了一组之后,道:“头儿你这方法不错啊,双臂,背,腰腹,都很有感觉!” 崔白继续做,“做完十组再出去跑上一二十里,就差不多啦。” 来到这个时空后,崔白也一天都没放弃过锻炼,还在长身体呢。在身体发育定型前,保持日常的运动量,不但可以帮助自己身高的增长,打下的身体基础也能提升将来体质的上限,这个时空可没有抗生素,更没有自动步枪和重火力支援。 认真做完十组俯卧撑,就带着崔虎一起出了门。先向东穿出甜水井巷,再顺着西华门大街一直跑到内城城墙根再转南。汴梁内城,城周二十里,约合十二公里有余。崔白打算将顺着城墙根跑一圈作为每天的标准量。 过了内城东南的旧宋门,里程接近一半,感觉快要到了极限,脚步开始沉重起来。崔虎也看出来了,在一旁说道:“头儿这身体不错啊,我象你这么大时,跑个十里路就得断气了。” “你在军中呆过吧?” “西军,从十八岁呆到二十六。” “怎么不干啦?” “跟夏国没仗打,军功升不上去了,军中又没人罩着,就回京城娶老婆过日子呗。” “那怎么又进了守夜人?” “当了八年兵,啥事儿都不会干,京城物价又高,还能作啥,只好继续吃皇粮呗。我干过五六年的骑兵斥候,原先队里有个大哥,先从军里退下来进了三司。跟他打了招呼,再经过考核,就进来了。” “昨天多亏你提醒我那一嗓子,要不正被人剁在背上呢。” “头儿你别说了,我听见弦响冲进来时,没想到地上翻倒的桌凳那么多,脚下慢了。亏得头儿你身手好反应快!” “等闲下来,我再去搞两匹好马,你教我骑术吧。”崔白倒是骑过驴,马真没骑过。想起前天东水门外看到的那队具装甲骑,帅! “没说的!” 聊会儿天,体力极限过去了,脚下轻快很多,已经跑过旧曹门,看到前面一溜长长的高墙,墙里突起几座秀奇的石峰。 “这园子还得修个两三年吧,不知道修好后会不会跟顺天门外金明池一样,每年都开放一两月,允许士庶游玩。” 崔白道:“已经花了好几百万贯了,京中百姓没有怨言么?” 崔虎嘻嘻笑道:“反正花的也不是百姓的钱。一开春,从江南运花木奇石的船,汴河上一眼望不到头,脚力纤夫成千上万,再加上押运的官差,跟着进京拍马屁的官员,咱们东水门外那一路,哪家店铺不靠这些人作生意呢?” 崔白一时有些恍惚,看来这“劳民伤财”四字,劳的是江南的民伤的是江南的财啊,汴京城中倒是享受到“基建拉动”的好处了。 “昨夜在白家胡饼店外,我听见围观的人喊,说是梁山泊贼人进京了。这梁山泊是怎么回事?”前世水浒一百单八将那真是妇孺皆知,不知道这个时空的梁山泊是什么形象。 “京东西路闹很久了,原先那边也算富庶之地。但近几十年间,国中大城以京都为首,江南的江宁、杨州、苏、杭,还有海关,明州,往南的泉州、广州,西边的蜀州,都是人口巨万,商贾云集。每日间流过的银钱如河似海啊。京东西路那边,穷困的人都往京都来作工,稍肯下点力气就饿不着一家老小,所以就凋蔽下来。一帮原来吃沿河生意的,还有私盐贩子,就啸聚起来。当地官府也拿他们没办法,这两年看看就闹大了。转过年开了河,也许要发禁军去剿灭。” 崔白这才明白,梁山泊的问题,实际上是经济中心转移,再加上都市经济大发展形成的“吸血”效应而引发的。宋辽之间虽然保持着和平,但长期处于对峙状态,也是京东、京北经济下滑的重要原因。 一路说着话,从内城北面又转回了西面,天亮了,街道上的行人已经很多,跑步速度只能降下来。汴京城没有宵禁,各处瓦子都是通宵达旦,饮食夜市更是要热闹到后半夜丑寅相交。到了寅时,赶猪羊进城的、卖菜卖花的、点茶卖早点的,就都又忙碌起来。上百万人口的大都市,一天十二时辰,就几乎没有真正沉睡的时候。 每天从南熏门入城的猪就有数万口,羊也差不多是这个数字。除了开封祥符两县辖下的一百多万人口,常住的外来人口也好几十万。二百多万人集中在一座都市里,其中还有大量薪俸丰厚的朝官与勋贵,钱财巨万的富商豪客。每日里消费的商品不计其数,又创造了更多的服务业就业机会。七十二家正店,十几片有名的瓦子,数不清的妓馆歌楼,街头巷尾无处不在的钱庄银楼,海量的财富日夜流转不止。 天下第一大城的繁荣,必然吸引大量劳动力进入商业与服务业市场,同时又造就消费主义的流行。京城周边的传统农业乡村,很难抵卸这样的冲击。就如同崔白前世的京城,在聚集了大量人才与商业机会的同时,却造成周边地区经济发展失衡。 梁山泊的强人,只是被时代车轮碾过后又抛弃,却不甘心沦入泥沼的一群人罢了。即使出动军队扑灭,京东北地区的经济结构不改变,终将还是会再陷乱局。而与辽国漫长的北方边境,虽然目前处于和平状态,但这一局面并不稳定,随时可能因各自国内的因素而改变,甚至因某种意外而引爆。 “河鼓”的叛逃,就可能成为这种意外。作为守夜人中刚刚脱离最基层小卒身份的崔白,还没有资格接触到更多更机密的信息。对于局势的洞察与判断,如今还不如跟在身边这位西北边军出身的厮杀汉看得分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二十四章 请柬 进了留园,前院天井中站了一地的人。 王楷领着王宜年上前迎接。王宜年又是“啪”地一个立正敬礼,崔白挥挥手止住他的“汇报”,道:“你这是带着弟兄们都被扔我这里来了?” 二十多岁的王宜年换了身衣服,站得笔直,没有了昨夜刚见他时那种市井气。干脆利索地说道:“昨夜就得到命令,我这一队十五个兄弟,全部划归崔军使指挥!” 王楷在旁边笑道:“其实经过昨晚的事儿,我就觉得咱们人手太少。宜年兄带着这十几个兄弟过来正好,省得我呆会儿不要去院里要人。” 崔白道:“那丁指挥的意思是你们也不用回处里,就跟这儿长驻?” 王宜年回答:“是!” 崔白笑,“王楷,你得空回院里一趟,再多支点经费来!” 王宜年小心翼翼地道:“我们薪俸还都是五司那边出,装备也是现成的,我都叫了辆大车运过来了。” “伙食总得我这里开吧?十好几张嘴呢!” 王宜年立马又换了他那市井闲汉的笑脸:“头儿还管饭呐?这下好,我肚子大,还爱吃肉!” 崔白伸手要拍拍王宜年的肩,发觉自己矮了他一头,够起来费劲,就化掌为拳在他肩头一擂:“跟着我混,别的不敢说,好吃喝必须的,我就好这个!” 转头就问崔元的早餐准备好没有。 吃过早餐,王宜年带手下兄弟去前院安置。前院一溜倒座,还有东西两厢,以军营的规置,别说十几人,再多两倍也安置得下。崔白将昨日领来的一百零五贯交子都递给崔老六,这管账的事儿,正好归他这个在东水门外脚店当了好几年账房先生的人。想想,又要回来二十贯,道:“怀里不揣点钱总觉腰杆不硬,这二十贯你做作账我借支出来。”王楷就在一边笑,道:“好古兄是个大财主,昨天他还拍着胸脯要给你钱花呢!” “也不知道好古兄今天要去哪转转。”崔白问王楷,真正与院里打交道的人,其实是他。 “这会儿大概还在隔壁跟‘天河’那边的人喝茶呢,要动也是下午的事。”王楷答道。崔白不提,他也不提昨天白家胡饼店的事儿,大家都装着无所事事。既然院里追索陈家老娘和胡饼店逃走的两个人一时都没消息,就当作这案子还不存在吧。反正也没死命令,王楷也不想撺掇着崔白去跟上头的大佬死磕。 崔老六回到前院没一刻钟,却又带着一封信回来了。将梅红的信封递给崔白,脸上神情古怪:“肃王府的内侍送来的请柬。” 崔白接过来,缄封是用“万年红”纸所制,这纸是以上好的丹砂为着色剂,以桃胶调和后涂布在纸面上,再洒上碎金箔,干后再以蜂蜡砑光,呈朱红色,而且经久不褪,一张四尺大的就要卖到一贯多钱。信封上极精神的楷书,“面呈崔公子茶童”。 抽出信纸,又是一张洒金蜡笺,看样子是同一人所书,只是换了行楷,“崔公子白青览,兹订于十六日宣德楼前观灯,请拨冗一顾。春祥。肃。” 崔老六道:“肃王府来人交待,请头儿一定赏光,可以带二人同往。” 看崔白没反应,又道:“肃王与当今官家感情最好,依往年的例,宣德门左阙下第一位就是肃王府的彩楼,与右阙的贾太师家彩棚并列观灯最佳位置。京都勋贵之家,脸盘小点的都上不去呢。” 这肃王赵信,是官家二弟,只比官家小一岁,虽未在朝中任职,但也没有出外就藩。肃王府就在宫城外西南边的兴国坊,原是梁太祖旧宅。 崔白问崔老六:“王府的人是直接找上门来的?” “对啊,咱们是昨天才住进的这院,这内侍叩门就说,奉肃王爷之命,送观灯请柬与崔白崔公子……属下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找上门的。” “人还等着?” “是,说只须头儿你回个口信,也无须回书。” “崔白点点头,跟他说我一定去,赏钱多少你定,我也不知道该多少。” “得嘞,属下这就去回话。赏五百钱吧,这也顶多了。” 崔老六回身就要去,“稍等,”崔白又叫住他,“让崔勇悄悄跟上去,确认一下是不是肃王府的人。” 崔白拿着请柬,一时也回不过神来。自己区区一个八品秘书郎,还是守夜人内部给的,何德何能,让京中有名的富贵闲散王爷相邀看灯?“王楷,你给督主传个信知会一声,他如果没别的话,咱俩就去。” 王楷道:“好,督主应该就在隔壁,五司的人拨过来,有照料马匹的人手了,我再顺便找他要几匹马,有事来往方面点。” 崔白道:“我早就想弄几匹好马,但没地方养啊?” 王楷笑道:“你以为崔虎的马车不用时安置在哪儿?这宅子有车马院的,就在旁边,车棚马厩都现成的,养个十来匹都不是问题。” 崔白这才醒悟,这内城里的豪宅,能没有车库么? 王楷转身刚去,崔勇就回来报告。兴国坊离这里就几百步远,那送信的内侍,确实回了兴国坊肃王府,王府护卫见他面都很恭敬,是肃王府的人没错。崔白对崔勇也很满意,只是交待他跟着人,他却能领会跟人的原因,并注意观察细节,看来这十八岁的小偷也是合格的侦察员。 不一会儿,王楷一回来,道:“督主说尽管去,让我跟着,再带上好古兄。” 崔白点点头,“看来督主知道这事儿。” 让人直接找上“摆渡人”的基地大门,督主也没问原因。崔白觉得自己又知道了一条重要信息。 王楷又道:“拨了八匹马给咱们用,我叫崔虎带上五司几个人,拿上手令,回北院第七司去骑回来。经费也又拨了三百贯,顺便去第八司取。” 第七司,是专管军械马匹的单位。崔白道:“既然有督主手令,让崔虎捡着好的挑!” 巳时初刻,长三刘大叔过来,带来一个重要消息,陈北原找到了! 本以为要找到“二哥”和陈北原,希望渺茫,没想到陈北原他犯了个错误。 今天一大早,陈北原来到新宋门外两里的麦家脚店,坐在路边席木棚里吃早餐,被守夜人的暗眼认了出来。崔白昨夜画的像,一送到“天河”特组,就被不断地临摹,先散发内城,然后外城。五更天外城城门一开,就传到了出城各条大路每一个暗眼手里,最高的追索级别。 看来守夜人中的画师,虽然没有崔白那一手绝技,临摹技艺却也不差,陈北原刚一露面,就被盯上了。崔白发觉自己陷入了一个误区,一直以为一个合格的密谍,暴露之后应该立即远飏,要不就立即换地方潜伏不要露面。现在才反应过来,这时空没有照相术啊,也没有复印传真与互联网,密谍只要避开熟人,是没那么容易再次被纳入视线的。可惜他遇到了仅靠描述就能将陌生人画得惟妙惟肖的崔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二十五章监视 据新宋门外暗眼传回来的消息,陈北原在麦家脚店似乎是在等人,吃过早餐,就号了间房,只坐在外面席棚里跟客人聊天。暗眼已经选好了监视点,传信回来请示下一步行动。督主让“长三”传信过来,交给崔白处置。 于是,崔白摸鱼摸不下去了,叫上刚从西府回来的王楷,再下令王宜年选了三个抓捕的好手,又叫崔勇也跟着,一行人上了崔虎的马车,直奔东边的新宋门而去。 新宋门是东水门北边的一座城门,门外大路直通京东西路,是往大宋东北黄河以南各路的干道。虽不如汴河岸边的东大路繁忙,却也是维系帝国东北部疆域的战略干线。路两旁的店铺从外城护城河起就分外密集,绵延十里。 麦家脚店离新宋门就两里远,虽不是一等一的大店,却也有大大小小十来个天井,要全部围住也不容易。远远看见麦家脚店的幌子,崔虎就勒住马,将车停在路边,。王楷先下车,往前头去与监探的暗眼接头。 不一会王楷回来,道:“点子没异动,还坐在席棚里跟人聊天,暗眼在斜对面王家脚店选了间房,位置不错,在二楼,能盯着点子,也不容易暴露。” 崔白想了想,道:“王宜年带你的人去监视点,一起盯着,如果看到发下来的画像上另一人就都抓了,没动静或者有新人接头就盯死,立即让暗递传信回留园,不要让他走脱。我就不下车了,崔虎你慢慢赶车过去,我在车上看一眼人,呆会儿停在前面路边等王楷安排好王宜年他们,咱们一起回城,下午还要陪好古兄。” 又叫崔勇道:“你也跟着王宜年去,机会合适你就到麦家脚店里混一圈,看看情况。有没有打探到消息都不要紧,千万不要惊动点子。” 崔勇答应了,笑道:“头儿放心,汴梁城里我混了七八年了,从来没失手过。” 王楷拍他一巴掌:“吹吧你就!没失过手你会进了守夜人?” 崔勇嘻嘻笑着,众人下车去了。崔虎催动两匹驾车的驽马,慢悠悠地向前去。 经过麦家脚店时,崔白微微撩起帘子,从缝里向外观察。脚店外在的席棚,跟崔白当过小二的梁员外家脚店几乎一样,都是除了屋顶,完全没有遮挡的开放空间,专为短暂停留打尖,或者长住店里的客人随意喝几盏茶水,顺便聊聊天打探一下各处消息的所在。 棚下有十来个客人分四处坐了,崔白一眼就认出了陈北原——与张狗儿的描述完全一致,三十岁出头,颌下与唇边留着短须。崔白特别注意了他端着茶盏的右手,手指瘦长有力,虎口有茧,是个使刀的好手。 陈北原正跟两个小商人打扮的男子聊天,马车经过正面短短的几息时间,已足够崔白做出判断,这两人跟他没什么关系——并不是说不亲密,呆会儿三人没准儿还会因为抢着会账而争执起来呢,只是那种“亲密”,是非常典型的萍水相逢的旅人之间,在无聊的旅途中,找到一个临时的倾听者而不由自展现出来的热情罢了。 崔白敢打赌,这种临时的关系,正是因为陈北原的主动而迅速达成的,他要呆在席棚里等待某人,于是需要随时有人在身边作为掩护,这是一个在敌国长期潜伏者的本能。之前监控陈北原的守夜人暗眼也很有经验,所以并未干扰。 马车驶离麦家脚店几百步,才找了个人少的路边停下来,等待王楷安排好监控再追上来。 “你觉得王宜年如何?”崔白问崔虎,虽然第五司第三处第一行动组加入“摆渡人”的时间,也就比这几位都跟着自己姓的下属早几个时辰,崔白还是觉得,“崔家班”要更亲近一些。“崔家班”这些人,其实从前多半都在东大路上照过面,只是互相不知道是同僚而已。 “王宜年和他那十几个手下,全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崔虎道。 “哦?” “王宜年在西军中曾经是选锋,出了名的煞星。他手下的三处一队,是第五司在京城里最有经验的行动队。” “昨晚在白家胡饼店我可没看出来。” “三处的指挥丁锐,对手下……怎么说呢,昨天先进去的那个,不是一队的人,是三处在东城的耳目,进去就让人砍死了。丁锐最见不得手下有折损,摁住王宜年不让他往里冲。” “丁指挥人不错啊。” “守夜人是干嘛的?”崔虎顿了顿,“丁指挥太软。” 崔白默然。崔虎说得不错,东华门外,闹市之中,如果顾忌守夜人的损伤,局面失控后围观的平民就炸了,到时候死伤完全难以预计。 丁指挥如何,不关崔白事儿,所以又将话题绕回来,“那就是说王宜年那帮人,能够信得过?” “刚才去领马匹,我跟他们几个聊了会儿,都愿意跟头儿您干。昨天晚上的事儿大家都看在眼里。” 崔白顿时觉得有点膨胀,“因为我长得帅?” “还因为王宜年认出了头儿你腰上挂的那柄刀。” 崔白恍然。能认出这柄刀的,恐怕都以为自己是督主的心腹。督主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吧?老家伙早预料到,陪同“河鼓”这件事儿,会引发牵涉到守夜人高层的各种麻烦。这把刀,就是让自己去捅马蜂窝。 马车后边的门轻轻打开,王楷跳上来,车厢微微一沉。 “都安排好了,王宜年没问题,能盯住。” “掉头,回留园。”崔白道。 还没进新宋门,崔虎道:“头儿,我们被人盯上了。” 崔白觉得很意外,“确定吗?” “确定。来的时候,在新宋门内大街,就有一人骑驴跟在后面,一直跟出城门。咱们停车时他没动,刚刚调头回来,他在路边跟两个人聊天。这会儿三个人都一起跟上来了。” 崔白和王楷都起身坐到车厢两侧坐椅的后头,将尾门开了一条缝往外看。 路上行人车马多了,拉车的驽马早将快步换成了小步走,车速也就跟人步行的速度差不多。果然在二十余步外看到一人骑头大黑驴,前后还有两人显然是一起的。 看了一会儿,崔白道:“看起来是业余的啊,咱们路上没招惹过什么帮派吧?” 王楷道:“头儿你眼睛很毒,这仨都象东城青龙社的。” 崔白点点头,“原先东水门外鱼市,二三十个鱼贩都是青龙社的人,领头鱼牙子叫‘白泥鳅’宋七。” 王楷又道:“骑黑驴的那个,叫宋小九,正是宋七的兄弟,去年因为一个案子,二司找他问过话,我有点印象,所以猜他们都是青龙社的人。头儿你也认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二十六章 卖鱼 王楷以为崔白认识宋小九,才确定跟着的三个尾巴都是青龙社的人。 崔白解释道:“不认识。这仨虽然都没穿宰鱼的皮围裙,你注意看他们腰间的短刀,刀鞘都是乌鱼皮硝了做成的,除了鱼贩子没人用这个。” 乌鱼就是乌鳢,鱼皮类似蛇皮,硝制后虽然比一般鱼皮坚韧,也远比不了鲨鱼皮,只能粘在木鞘外面做个装饰。但对于鱼贩子来说,不用花钱买啊,久而久之,就都习惯用乌鱼皮做鞘了。 王楷笑道:“不知道头儿这么年青的话,光看这眼力,妥妥的老江湖啊。咱们拿这仨咋办?要不我去拦下来审审?” 崔白道:“等等看吧。进了内城还跟着,就搞死。” 刚进了新宋门,路南一所大宅前围了一群人。崔白的注意力刚转过去,就看人群哄然一声,散开来露出宅门前空地上几人似乎要动手。 后面跟着那三人,也突然加速往那儿去了。 崔白刚想叫崔虎趁机加速甩开尾巴,却发现圈中有个熟悉的身影,一推尾门就跳下去,回头道:“前面停车等我。” 跟着那三名鱼贩走到圈子内,先看到一根扁担两个大水桶摆在大宅门口的地上。玥儿还是一身男装,手中拿着一把一尺半长的手刀,正跟两个护院打扮的汉子对峙,身后还躺着一人,也是鱼贩打扮。 就听玥儿厉声喝道:“叫你们管家魏得胜出来!打伤我的人,没有一百贯汤药钱,开封县见官去!” 岁数大的一个护院一脸苦笑,“小官人呐,我们没有动手啊!你叫手下先起来说话。昨天的鱼都还没吃完,这天天一大挑,真吃不了啊!” 玥儿一剁脚,手中刀“啪啪”地拍面前的水桶,“我不管!你魏大将军府上,二三百口人!一天两桶鱼哪够吃!要么买我的鱼,要么去见官!” 那护院又是躬腰又是赔笑:“小官人,你老就放小的一条生路吧!这节后都买了七八回了。又不是平常杂鱼,这大河车鱼,买一回就二三十贯钱啊!魏大管家都怕了您了,您跟我这儿耗着也没用,小的没钱啊!” 玥儿也不答话,回头看了眼躺地上那位,那位会意,“哎哟!哎哟”的声音顿时更大更凄惨。玥儿这时才看到那三个鱼贩正站身后呢,愣了一下,问刚从驴背上跳下来的宋小九:“不是叫你们去盯人么?怎么回来了,人呢?” 崔白躲在外围人群背后又好气又好笑,越发看不出这玥儿的来路了。看她那打扮作派,还有送崔白那柄匕首,只会是显贵之家的大小姐。但昨天一个人在白家胡饼店里找食还好说,毕竟如今不比前朝,贵人们流连市井也常见。但今天她带着鱼贩在大宅门前浑闹耍懒是搞哪样? 而且听她那意思,跟踪崔白马车的宋小九,也是她的手下。 崔白不由得被勾起了十二分的好奇心。 却听得宋小九回话:“回社主,那马车只是去了一趟新宋门外,下了几个人,却没看见有您说的那位公子。马车掉头回来,我们三人就跟着回来,到这里见围这么多人,就赶紧过来了,怕您跟前人手少吃了亏。” 玥儿眼睛一转:“魏家的敢怎么样?我能吃什么亏?你们也不好好跟着,万一他还在车上呢?” 宋小九赔着笑:“甜水井巷外头不是还有兄弟在盯着么?” 玥儿一瞪两只大眼:“说你总有话来回,还不赶紧把这事儿给我摆平!鱼卖不出去,再都死了,大家喝风啊?” 宋小九一脸牙疼模样:“社主,东城这一片有钱人家咱们都薅了个遍,来得太勤了。回头我都没脸跟街面上混了……” 后面站的另一个鱼贩子,也期期艾艾地帮腔:“社、社主,你老的情我们领了,少赚几个钱饿不死的……再说了,自你老这个法子出来,这个月我们已经多挣了不少。” 崔白远远地听着,越听越糊涂,回头看跟过来的王楷:“他们说的,你明白么?” 王楷也摇摇头,“青龙社的社主什么时候换这小娘子了?原来不是人称‘癞头鼋’的袁老三么?” 那边厢,就见玥儿俯身去拉倒在地上那个鱼贩,“算了算了,魏得胜这厮,跟他家主一样的吝啬,走了!鱼挑回去给兄弟们分分吧,今天大家打个牙祭!回头我把钱给老余。” 宋小九却道:“哪能让社主您出钱!从小的那份子里出。” 玥儿“噗嗤“一笑,“你这会儿嘴上说得爽快,家里老娘不要抓药?你哥差人的账不要还?回头你家娘子撕烂你耳朵!” 宋小九讪讪地笑,却不再回嘴,问刚才倒地上那鱼贩:“张二哥你有没有真伤着?”转头又骂跟着自己那俩:“也不说赶紧帮张二哥挑鱼去!一点眼色没有!” 张二哥憨憨地乐:“没事儿,社主在,哪个敢动我?我这不是装个样子要讹魏家的么。” 围一圈的闲人看打不起来,就开始散场。崔白怕被玥儿看到,拉一把王楷,顺着新宋门大街往回走,又道:“管这片的暗眼有你认识的么?找个人问清楚咋回事儿,报给我。” 王楷一边跟着走,一边看周围的人,还真被他看到一个。招招手,路边一个卖绢扎假花枝的小贩就过来:“官人要梅花?小的这货色,虽说比不上宫花刘家的,却便宜得多,一枝只算你一百二十文!”崔白跟他讨价还价,王楷就在一旁将崔白的命令低声交待了。那小贩装着崔白压价太低,口称“买卖不成仁义在,您要肯多出十文,回头再来”,转头走了。 到了前头街口,往南一转,就见崔虎的车停在路旁。二人上了车,往南过了横跨汴河的下土桥,绕过内城东南角,往东而去。虽然这样多绕点路,外城的人少,到了西南的新门再进内城,时间却要少用一些,眼见快到午时,饭后好古兄又该过留园来拜访了。 不过两刻钟,马车走了十来里路,快到甜水井巷口,崔白对驾车的崔虎道:“在巷口仔细看看,青龙社还有眼线安排在那儿,记住人长什么样就行,先不管他。” 崔白也没再掀帘子看外头,等车进了巷口,崔虎才道:“似乎不止一人,这巷子里一共没几家人住,都是大宅子和花园子,平常很冷清的。今天多出来好几个走街串巷卖菜蔬卖小儿玩具的在巷口歇脚。” 王楷道:“应该也有我们的人混在里面,不打紧,有什么异动,先就给摁住了。” 崔白没说话,玥儿一个小姑娘,派这些人盯着自己,恐怕更多的还是好奇。这孩子透着古怪精灵,又似乎跟督主有关系,先不用管她。 回到留园,崔白第一件事是将正房西屋黑板上的案情更新了,然后将在家的所有人都召集到一起,做了一个简报。让组里每一个人都了解手头的案情。期待他们在任何时候都能发挥主动性,是崔白想要最先进行的一次改革。 来到这个时空后,崔白深刻地觉得,所有的人都不比自己那个时空“傻”,各自都有自己的技能与头脑。如果说自己有所擅长,其实完全是来自于“前世”的系统教育从学前班开始,就被灌输的知识结构,学习方法,以及在方法论基础之上的思维方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二十七章 风云擂 未时刚过,筷子都还没放下,张好古又来了。 他仍然以拜访邻居的方式带着江通从正门进来,园子里虽然有直通隔壁的小门,不用绕远。但张好古是以蜀州富二代的公开身份在汴梁活动,平时该有的掩饰还是要有,甜水井巷虽然人迹稀少,却也难免哪座宅子里就有人从墙头门缝一直盯着。 “今天我们去哪里逛?”张好古一见到从餐厅出来迎接的崔白就问,一上午都呆在屋子里被“天河”的人讯问,大概也早就烦了。 崔白转头就看王楷,昨天的白矾楼之行,完全就是守夜人安排好的,到头来还闹出那么大的乱子。 张好古也看王楷,目光中带着热切:“瑚儿如果出宫,你一定收到报告,对不对?” 王楷正色道:“宫中之事,我一个小小的文书,何以知之?” 崔白转回头,伸手向张好古摊开:“五十贯。” 张好古二话不说,从袖中掏出一个厚厚的小鹿皮夹子,抽出一张交子,看也水看面额,就递给崔白。 崔白接过来一瞧,一张上好绵纸,正面精细的雕版套色彩印,天头图案是密密排列的成串铜钱,版芯是一幅纤细古雅的耕织图,又竖排着几行版体字,“钦准诸路州县流通,见票即付现钱壹佰贯整”,其下又有一行小字,“大宋宣和二年,户部奉旨发行”,再下列着一串天干地支,是防伪的码子。 “好古兄还真是大方。”崔白笑眯眯地说,心中得意。要五毛,给一块,你说奇怪不奇怪! “只要你敢收,我就敢给,我有钱!”张好古昂首挺胸。 “这有啥不敢收的,又不是受贿枉法。我这里有张十六日观灯的请柬,宣和楼前肃王家彩棚的贵宾位置,我要放话出去,一千贯一位,这满汴梁城也得抢破头。” 张好古两眼放光,“真的?贤弟果然想着哥哥的事儿!” 王楷在一旁撇嘴,大概是又刷新了对自己长官的认识。 “咱们去瓦子吧,到了汴梁怎么能不去瓦子逛逛!”张好古兴致高涨。 “谁有钱谁说了算,我的职责就是陪好古兄你玩儿。”崔白无可无不可。 汴梁城内有名的瓦子就不下十七八处,而内城中瓦子最集中处,在宫城东南角的潘楼街。从北往南,依次是中瓦子、里瓦子、桑家瓦子,包括了大小勾栏五十多家。属于大众娱乐演出场所的,就有“莲花棚”、“牡丹棚”、“夜叉棚”、“象棚”。 “那就去象棚看相扑去!”张好古飞快地作了决定,“在北边时,听他们说正月间里瓦子象棚的‘风云擂’,耳朵都起茧子了,正好去开开眼。” 张好古所说的“风云擂”,是近年来里瓦子树立起来的一个招牌项目。虽说相扑这个项目早已有之,又特别得大宋百姓喜爱,在天下各处都会中的瓦子都常盛不衰。但里瓦子那个“象棚”,却非等闲。据说是用大船从海外运来的一百多根巨木,建成的一所面积极大的轩厅,可容数千人。原是为南洋来的大象戏而特地建的。建成不久之后,都中人对几头巨大的萌物也有些厌倦,上客率就不太好看。里瓦子东家试着开了一季的相朴,大获成功。 轩厅大了,本来容纳的人多,后排的观众对擂台上二人相争其实看不大清爽,刚开始也只是试一试,却没想到场场爆满。要说道理也简单,因为试营业当时,正好是五年前的年节期间。按惯例,年节间官家不禁民间赌博,而相扑是最适合博彩的游戏。观众多了,参与的赌客也多,而赌客嘛,总是喜欢往人最多的场子里挤。 于是,里瓦子象棚每年从正月初八开擂,一直到正月十九决出总擂主的“决赛周”,就成了全天下现场观众最多的相扑,也是赌客最多的赌场。一日之间,流动的赌资不下数千贯。这个“决赛周”,也得名为“风云擂”,竞技水平也冠绝天下。 还是坐崔虎的马车出门,知道巷口有人盯着自己后,崔白打消了试试骑马的想法。别人不能确定自己在不在车厢里,就算玥儿的人没有恶意,能减少点被盯着的感觉,至少在心理上舒服点。 进了里瓦子门口的欢楼,不用人指引,就知道象棚是哪个。四角攒间顶的一间大房,造型并不特别,特别的是它的规模。四条屋脊从角上向中间一直收到最高处,顶着一幢镏金宝刹,耸立在丈的高处,青瓦檐口离地面足足三丈五尺高,合十一米多,屋顶下露着的柱子,五个人都合抱不过来。周围密集的房子,在它面前,似乎都变成了模型。 正面好几个入口,都立着水牌,“散座每人十文。堂座每人五十文,送香茶菓子碟”。崔白与好古兄大小眼相对,都尴尬了——两人都是甩手大掌柜,就没想过要带现钱。好在王楷是个仔细的人,从腰间取出一个贴身的褡裢,数出二百文来付过,口中道:“回去还我啊,一日一分五的利。” 门边上小厮打了帘子,扑面一阵人声就涌进两耳。纵横十几丈的大屋,四面都用杉木搭起阶梯,跟后世的体育馆一模一样。中间平地都有两亩大,当中一个三尺台子,四面围着百十副座头,分为三圈,这就是堂座了。 把二百钱换来的四个木牌子递给领座小哥,听他道:“台口正面第一排还有给老客留的一副座头,刚才差仆下来说今天有事不来了,两位贵人要不过去坐?” “好啊。”张好古抬腿就要过去,却见小哥停脚不动,只拿两眼看他。正觉诧异,王楷上前,又摸了一把约摸三四十个制钱交那小哥手里,“那就烦劳小哥。” 崔白拍拍张好古的肩头,“在汴梁,光有钱,还是土包子,跟我一样。” 四人被领到座头,确实位置很好,身前一丈,就是三尺高的擂台台口。 擂台四角都立着一根朱漆柱子,跟“后世”拳台不同的是,四面开敞,并无绳索围护。正面的两根柱上,挂着一幅楹联:“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 这幅对联,崔白“前世”还是小学生时,就能随口说出来,实在是千百年中最俗气不过的武林吹水套路。张好古一落座,看了就笑:“这对联口气恁大。” 崔白却正色道:“这联看似口气大,然而却是写史。其背后的意蕴,更是深远。” 张好古诧异道:“贤弟莫哄我个没文化的南蛮子,史从何来?这乡谈般的字句,还有深意?” 张好古不愧是辽国的间谍头子,装什么象什么,而且在公开场合,几乎滴水不漏,“南蛮子”什么的,张口就来。 崔白先吊吊他的胃口,“好古兄说说,拳打的为什么非得是猛虎?豹子不行么?熊罴不行么?再说这脚踢,蛟龙本是江海中物,脚又如何踢得呢?” 张好古口中“嘶”地一声倒吸口气,“这,愚兄实不知,贤弟有以教我。”那口气,将一个不学无术富二代装斯文,学个十成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二十八章 龙虎 崔白微微一颌首,朗声道:“《世说新语·自新·第十五》,‘周处年少时,凶强侠气,为乡里所患,又义兴水中有蛟,山中有白额虎,并皆暴犯百姓,义兴人谓为三横,而处尤剧。’” “其后,周处上山刺虎,入水破浪数十里力斩恶蛟,折返时方觉同乡之人俱以为其人已与蛟偕亡,竞相庆贺。处始有悔悟自新之意。后读书上进,官居广汉太守、御史中丞,帅军讨逆时战死疆场,追赠晋平西将军,终成一代名臣!” 张好古起身叉手郑重行礼,道:“谨受教。” 崔白又道:“我族武林中人选此一联,是身处江湖之远而心向庙堂之高的自励,正所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可惜这羞答答拐弯抹角的诉衷肠,挂在这瓦子里,当市井小民之面,却是将媚眼儿抛给了瞎子看。” 张好古默然不语,却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才开口道:“贤弟,你刚才所说,确实若合符节。我也曾下狠心读过几本书,却想不到头一层,何况第二层之深意。你觉得开擂的主人家,果然是这个意思?” 崔白一笑:“云从龙,虎从风。他若想不到,这擂何以叫风云擂?” 张好古眼中一闪,“没想到汴梁城这五十里软红中,也能藏龙卧虎。” 小二哥刚将茶汤与菓子上来,就听台上一声檀板响,台下观众闹哄哄的声音顿时弱了不少。抬眼看时,一张高脚小桌子后站着人作落魄书生模样的伶人。这伶人一开口,台下就哄笑一片,他学说的正是辽国南京道方言。 崔白看了眼好古兄,他却也在笑,倒是不以为忤。 台上表演的,叫作“学乡谈”。就是学着各地的方言,讲着各种笑话,以崔白看来,都有“地图炮”的嫌疑。就如先秦诸子的文章中,总是拿宋人来开玩笑。因为宋人是殷人之后,被当作愚笨靶子理所当然。不过当今的“学乡谈”,却将除东京汴梁府外的其他地域都一网打尽,因为以汴梁人看来,别的地方都是穷乡僻壤,别人都是乡巴佬。 听了一会儿,倒也有趣。特别是其中一段,却是嘲笑百年前那位有名的“长乐老”冯道——曾经向五朝十帝称臣,号为不倒翁。伶人一边学他闭着眼睛听人读《老子》,一边又学为他读书的人:为了避讳冯道的“道”,将所有“道”字都读作“不可说”。于是《老子》的开篇,“道可道,非常道”,就被以河间府——正是冯道故里的口音,读作了“不可说,可不可说,非常不可说!” “学乡谈”的退场,两个手持器械的汉子上台,都穿着团花蜀锦做成的短衣,系着绣花抱肚,煞是精神。一个裹宝蓝头巾,手持一枝一丈长的白腊杆子亮银枪,枪头后一簇红缨;另一个裹猩红头巾,左手持圆牌,当中描金填绿的一个蛮王头图样,右手持两尺长雁翎刀。两人分在台口左右,将手上器械舞了一路,同时站定,吐个门户,引得台下无数人齐声喝彩。 这就是今天相扑争交前的垫场表演。崔白知道,这类表演后世也有,专有的一个名目,叫“刀牌破长枪”。枪为百兵之王,所谓“一寸长一寸强”,战阵之上,用的还不是这一丈长的枪,多半长达一丈五尺至一丈八尺,是持枪者身高的两倍半到三倍。两人对练的表演,则重点是展现刀牌手步伐的灵活,技巧的高超,与长枪争锋时的各种“惊心动魄”,充分体现“一寸短一寸险”。 又一个穿着皂袍的中年汉子上台,立在两人当中,手拿一支竹批,这就是裁判了。只见他先向台下团团行了一礼,就半蹲下来,右手竹批斜着往台子正中地面虚斩,同时台下锣声“咣”地一击,表演开始了。 裁判往后一让,两个持械汉子就往中间抢步,瞬间就是一合。“呛啷”一声,突刺的枪头被雁翎刀荡开,也不收枪,顺势又往下一劈,“砰”地砸在刀牌手护住头脸的蛮牌上。台上枪来刀往,蛮牌翻飞,二人打得如花团锦簇般,煞是好看,引得台下一阵接一阵的惊呼与喝彩,崔白却兴致寥寥,以他的眼光,不难看出这跟后世的武术对练没什么区别,都是预先设定好的套路,每几秒钟就出现一次的各种“惊险”场面,都是噱头。 到了最后的,长枪手的奋力一刺被刀牌手迎面一刀劈在枪头侧面,白腊杆子大弧度地荡开,刀牌手趁机往地上一滚,又使蛮牌逼住了回抽的枪身,刹那间从中门抢到长枪手身前,单刀直刺,从台下观众的角度,长枪手被“透胸而过”,其实是刀从左肋与手臂之间穿过,又引发台下一片惊呼,紧接着是哄然而起的叫好声。 张好古看着表演,也学着台下观众喝彩起哄拍桌子,只崔白知道,他也就是装一装。在辽国东京道带着骑兵跟女直人打了两年的人,这种花拳绣腿,还入不得他眼。 垫场表演以长枪手的“阵亡”结束,随后的正戏才要开锣。两个小厮将一张宽大的椅子搬上来放在台上正中靠后的位置。这椅子类似圈椅的结构,半圆形从后往前张开的月牙扶手端头雕作螭龙首,一张白虎皮从靠背一直垂下来,用琉璃镶成的虎眼正正直视前方,煞气满满。陈设好了,一条彪形大汉就带着数人从台后出来,自去椅上坐了,随从的四人分立椅后,竖起一面粉牌,上面墨书两排大字,“河北活雷公,青州薛茂春。”下面又有一行小字,“专坐里瓦擂台,结识天下英雄。” “风云擂”从正月初八开擂那天,先由里瓦子的掌柜,也就是几个大东家委任的总经理出面,聘请一名高手来守擂,又叫代擂主。攻擂的,不管是大玩家出钱请来的,还是自己出头的好汉,要想与真正的上届冠军争这一擂,就须先将这代擂主击败,并成功守擂到正月十九收灯日那天。 穿皂罗袍的裁判又登台,将竹批插在领后,团团一礼,开口介绍这“河北活雷公”的历史战绩。没想到他那张嘴,也一点不亚于“学乡谈”的伶人,只将这薛茂春说得是上下五百年,纵横数万里,未尝一败的武林第一高手。又有若干小厮,将一抬抬的财货都搬上台来,织金的锦缎,榴红的罗纱,整封的银铤,甚至珠串金玉,都不在少数,算来怕不是值数千贯钱,都是里瓦子的东家,以及每一场擂争时看热闹的富商大户拿出来的彩头利物。按这裁判兼主持人的说法,能将代擂主赢了,就能分一成,每一场还会有人添彩,最后积累的总数,就成为最后一场争交的彩头。 却见那薛茂春身高过人,得有五尺九寸,合一米八八上下,兼之膀大腰圆,一身横肉,大剌剌地坐在白虎皮太师椅上,仿佛一座肉山。身上只披着一件织锦大氅,黑脸膛上一把络腮胡须,根根跟钢针一样,不愧活雷公的浑号。身后四个徒弟忙不叠地端茶倒汤,又是拿热手巾揩脸。 那裁判口若悬河地说了足足一刻钟,才将竹批取在手中,往台侧一挥,顿时台下一侧的通道中腾地跳上一条汉子来,正是今日攻擂的对手。台上一个小厮又扛出一面粉牌,写着八个大字,“混世太保,东京霍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二十九章 赌注 新上台那汉子二十啷当年纪,将外袍解了,只剩贴身一件对襟无袖短褂,穿一条夹缬小碎花的枣色绸裤,掐着细腰,肩却甚宽,一扎两膀,都是腱子肉。又有一小厮上来,手持一面粉牌,写明了本场的赔率,押霍超胜,一赔八。即时下注,出手无悔,一刻钟后开擂。 “那薛茂春倒是个好手,一力降十会,姓霍的赢不了。”张好古看看台上的两人,下了定论。 崔白想了想,这混世太保霍超身高五尺五寸,合一米七五,比那薛茂春矮了四寸,体型又是精肉型的,体重恐怕少了得有七八十斤。要以后世的博击比赛来说,差了好几个重量级,要想赢下这场,机率不大。一赔八的赔率,还真不算高。又看一眼粉牌,平是一赔四,薛茂春胜,一赔一又五。以他看来,薛茂春的赔率哪怕低到一赔一点五,庄家恐怕都要赔钱。果不其然,就听得周围的人纷纷在大声呼唤跑堂的小二哥过来下注,而崔白就没听到一个押霍超赢的,甚至押平局的都没有。 崔白点点头,问好古兄:“你不下几注?白挣钱的机会。” 张好古摇摇头,“没意思,赢得没悬念,又赢得少。要不你去会会这姓薛的?我押你,赢了对半分。” 崔白笑,“这钱烫手,不去。” 一刻钟说话就过去,裁判往台中间一站,竹批一挥,擂争开始。 出乎意料的是,随着铜锣一声,立即主动进攻的是混世太保霍超。一个快步前冲,眼看就到了薛茂春身前。只见他将拳头往对手眼前一晃,等薛茂春挥臂要封时,却一躬身一滑步,正从那大汉右肋下穿过到了背后,再一扭腰身,回头右拳化掌,劈中薛茂春肩胛。 台下众人齐齐叫一声好。这霍超显然是研究过对手,一上来的抢攻只是虚招,就是吃定这活雷公身材榔槺,转身远不如自己灵活,果然一击得手。然而,以崔白的经验看,这霍超要糟糕。薛茂春虽看起来又高又壮,却并不是满肚肥油,那一身皮下脂肪下面,鼓鼓的都是腱子肉,何况他能守这擂好几天不败,抗打击能力绝对一流。霍超这一掌劈在肩头时,他明显有个沉肩卸力的动作,预判与反应速度绝对是顶尖的。 “姓霍的要输了。”霍超那一掌刚劈中,张好古就道。 果不其然,活雷公薛茂春不等霍超右掌收回,左手就以跟自己身材完全不般配的速度,如毒蛇吐信,闪电般地反手越肩一搭,如同背后生了眼睛一样,正正抓住霍超手腕。一扣住对手手腕,薛茂春立即往前一拽,右肩紧跟着上耸,同时腰身逆时针一拧,口中吐气开声,发力一抡……就见霍超的身体就象个布口袋,越过薛茂春右肩,狠狠地被仰面掼在台面上。 台下千百的观众一丝声音都没发出来,裁判立即上前,竹批一抹,让薛茂春放手退后,然后手中的竹批一下一下敲击台面,“咄,咄,咄……”十击之后,躺在台上的霍超艰难地抬起右手拍拍地面。裁判将竹批往薛茂春方向一指,举起左手紧握成拳。台下才猛然爆发出热烈的欢呼——看来大家都赢钱了。 “昨天我拔掉了军机处在东华门的一个潜伏点。”崔白冷不溜地对张好古道。 “抓到几个人?”张好古就象在自家巷口,听了街坊传自己不感兴趣的闲言,随意地搭着话。 崔白盯着他的脸:“我杀了一个,白家烧饼店的白明,是个废物。另外两个跑了。” “在东华门外那种地方也能跑得掉?你们守夜人二处的才是废物。” 崔白笑笑:“刺杀命令就是从那个点下发给刺客的,我找到的点,不过去抓人的是五处,闹市人多,漏网两个也不奇怪。要不,你告诉我那两人是谁?” 崔白故意没说张狗儿被抓,供出了陈白原,更没说其实还差点堵住“二哥”。他相信,汴梁城中这么重要的潜伏点,刘葳一定是掌握情况的。 “门儿都没有。昨天我就跟曹无伤说了,除非让我见到柔福,军机府在汴梁这边的人,我一个都不再交出来。” “他们可是跟刺杀你有关。”崔白又劝诱,“说不定就是跑掉那两人中的一个下的命令。” “各为其主,再说,不是没得手么?”张好古笑着说,“白明是你亲手杀的?” “是,没费啥劲。” “你原来杀过人么?” “杀……没有,第一次。”崔白险些说错,“前世”的他,立过几次功,包括一个一等功。除了远距离射杀的,也有两个是伞兵刀的战果。 张好古盯着他看了会儿,摇头道:“不信。要不咱们打个赌,你要能上台将那姓薛的干掉,我告诉你白家胡饼店跑掉的两人的情报。” 崔白白他一眼,“你当我傻的?那两人的基本情况,早就调查清楚了,抓住他们也是迟早的事儿。台上那位,比两个我加一起还壮,我可打不过。” 崔好古淡淡地道:“那大汉身手还行,不过也就是在擂台上。上了战阵,第一阵就不一定活得下来。你既然能格杀白明,拿下他也问题不大。白家胡饼店,代号‘鸽棚’,是军机府在汴京设立时间很长的潜伏点,那两人承担的任务很重要,你真不想知道?” 崔白心中一动,关于军机府的情况,他知道得很少。还是那句话,只要开了口子,后面泄起来就通畅多了。面前这个可是军机府的头子,不是蜀中绸缎巨商富二代,要不真试试? 实话说,受现场气氛的感染,崔白本来也开始心痒痒。虽然台上的交手只是短短的几息时间,却也让他看出不少的东西。这时代的博击高手,似乎更多的是依仗机体本身的能力与苦练积累的肌肉记忆,要说技巧,却也并不见得如何高明。再说,还有几千贯彩头摆在上面呢,赢下一场,分一成,也有大几百贯! 受这具年轻身体的荷尔蒙分泌影响,不等台下人声平静,崔白起身脱了外袍,又探手解下左肘绑的匕首,交给王楷。然后挤开人群,只轻轻一跃,就站在了三尺高的台上。 看到一个身高五尺多点的清俊少年公子上了台,台下一时没了声音,无数双眼睛都盯在崔白身上,然后跟约定好了一样,议论声蜂群飞舞般嗡嗡响起来。 皂袍的裁判却是见得多了,比这还夸张的攻擂者都有,大多不是真要打,只是上台来甩两句漂亮话,出个风头,然后找各种理由就撤。施施然上前行了一礼,嘴中问道:“不知公子有何见教?” 崔白一叉手,道:“在下正是要向活雷公薛大哥请教一二。” 裁判也不以为意,恭敬地又问:“还未请教公子尊姓?” “王,王楷。”反正王楷已经背过一次锅了,再背一次,也不会太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三十章 相争 裁判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圈,如今的开封府尹就姓王,御史台三院中有位主官也姓王,京中布行有位大佬是王家,也未有耳闻哪位公子衙内是这个名字。当下也不再探究,眼前这位公子如果想出风头,呆会儿自然会交待来历。于是又道:“小的姓元,承李大官人的情,在这里瓦子风云擂上混口饭吃。不知王公子是否看过这风云擂的文书社条?” 崔白知道,这所谓“社条”,就是争擂的规则与契约,却不曾见过。于是要过来就手读了,倒也简明,不过是不得使兵械暗器,又不准攻击裆部之类,双方没有犯规,则生死各安天命。 当时就要过笔墨,准备签字画押,却又被裁判元先生问了一句:“不知王公子可有户籍证明或者铺保?” 崔白就呆了呆,这一时之间哪里有户籍证明?所谓铺保,是两家以上长年经营颇有信誉的商铺掌柜联合出具的第三方身份及信用保证,非提前准备,也是拿不出来。 站在这台上,崔白的神情就尴尬了。 “我作这位王公子的保人。”台下第二排的座头站起一个锦衣中年人。崔白抬眼看去,却发现那副座头的主位上,还有个认识的少年公子,正在冲自己笑——虽然乘马车来的,根本没露面,玥儿还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跟来了。 “王公子,”锦衣中年人先对崔白微微点头致意,又对裁判元先生说,“没问题吧?” 元先生对锦衣人深深一礼,只应了声“是”,就让小厮将笔墨呈上来。 崔白也不多想,一叉手,谢过锦衣人,拿起笔来就画了押。 台下一片叫好声中,崔白让元先生验过脚下的软皮短靴,并无暗器夹带。又来两个小厮,拿了一张精致交椅放在台右,让崔白坐了,递上茶汤。 元先生返回台后,不多时回来,小厮又扛上台两张粉牌,一张上大书“玉面郎君王楷”。崔白不禁失笑,王楷这就算有了个江湖浑号?听着很帅啊,他背这锅没吃亏。另一张粉牌上却是赔率,王楷胜,一赔十五;平局一赔五;薛茂春胜,照旧是一赔一又五。 趁着还有一刻钟开赛,崔白好好地近距离打量自己的对手。 活雷公薛茂春三十岁上下,看到他就让崔白想起李逵与座山雕的混合体。一双豹眼,满面虬髯,却长了一只鹰钩鼻。如今他也正盯着崔白看,大嘴一咧,浮现出一个戏谑的微笑,大概也是将崔白当作上台来出风头的衙内公子。 崔白注意的是他的体格,五尺九寸的身高,合一米八七,铁塔一样的汉子,四肢强健,体重搁后世肯定是大大超标。但崔白知道,这样的体型,其实擂台上不吃亏,也更适合博击。更多的脂肪量,会有更多的缓冲,抗打击能力必然强大;体重大,意味着更强的冲击力与更长久的耐力。唯一能够明确的缺陷,就是步伐肯定不会灵活,在刚才与霍超的对抗中也证实了这一点,这也是崔白有自信上台的最大原因。 耳听台下的赌徒呼叫小二下注的嘈杂,崔白站起身开始活动手脚,能分辨的叫嚷中,实在是并没有一注下在自己身上。直到听见张好古大声喊道:“本公子押王楷,二百贯!” 擂台近前,能听到这一嗓子的人,顿时都没了声音。二百贯呐,风云擂每天有好几千观众,大多数都会下注,总共也不过数千贯的赌资。单场一个人就押二百贯,已经是大手笔,关键还押在了一赔十五的冷门上。没等再有人说话,又听见一声“我这里也压王楷二百贯。”却是玥儿,两只大眼睛笑得弯弯的看着台上的崔白。 好古兄也押了二百贯,却没有玥儿押这两百贯的动静大。立即就听到此起彼伏的“押王楷十贯!”,“王楷五贯!”……摆台周围座头上的,都是有钱人,精明的多。刚才那个锦衣客为“王楷”做保,就一句话的事儿。如今坐在他座头上主位的少年肯拿出二百贯押这一赔十五的“王楷”,恐怕也有点说道。于是也纷纷跟进,输了只当玩一玩,这要真赢了,一赔十五哇,好买卖! 崔白的赛前活动,并不是一趟套路还间或吐个门户亮个相什么的,只是老老实实扩胸踢腿,下腰拉伸,实在是没有观赏性。倒是活雷公薛茂春,将身上披的锦袍甩给侍立着的几个徒弟,起身到台前摆了几个姿势,如庙里泥塑的韦陀,煞是好看,引得台下一片叫好,又增加了不少押注。 一声锣响,崔白右腿发力一蹬,就迎上前去。 将将到了薛茂春身前一臂之地,收势立稳,伸出右手来,食指勾了两勾,嘴角一弯,露出人畜无害的微笑。 薛茂春正撒开两膀,要趁崔白出拳拿他手臂,却被他突然停在攻击距离之外,还手势挑衅,顿时面上一黑,一跨步,俯身就来抓他的肩膀——不俯身不行啊,五尺九寸熊一样的身材,对上了五尺一寸的猴子。 不等他近身,崔白往后一跳,再往右一闪,就带着薛茂春逆时针转起来。眨眼间,就变成了崔白躲到台上深处,活雷公背对正面观众。崔白又突然往左一冲,引得活雷公拧肩往右来抓,脚下步伐忽左忽右,已是虚浮。崔白却如泥鳅般一扭身,如足球场上滑铲一般,从薛茂春左肋下穿到他身后。 这个换位上一轮霍超一上来就玩过,对付薛茂春这样的蛮牛确实顶用。崔白身材更小,又引得薛茂春乱了步伐,完成得更轻松愉快。但不同的是,两人一错身的刹那,崔白就已出手,左肘在薛茂春腰眼上一击,就听他一声痛呼,铁塔样的身子也弯了一弯。滑到薛茂春身后,崔白还未起身,又是第二击,以肘撑地,右腿往后一个平侧踹,正中薛茂春左腿弯,就见他左膝一曲,庞大的身形晃了晃,差点半跪在台上。 崔白就地一个蟠龙绕柱,站起身来——这个花哨动作实战中毫无必要,只是为了帅,果然就听得台下一片叫好。活雷公薛茂春已经转过身来,黑脸中透着红,瞪大的两眼恨不得要将崔白一口吃了。那连环两击,要换了同等的对手,就能将他彻底放倒,再从背后上去一个锁喉,这局就结束了。只不过崔白如今这副身体,力量差距太大,要想直接取胜是完全不可能。但在观众看来,就如戏耍一般,活雷公连小孩一样的对手的边儿都没沾着,就挨了两记狠的,差点就跪在台上了。 崔白不慌不忙,抬起右手,食指又勾了勾。薛茂春一声怒吼,正对着就冲了过来,张开的双臂如赶小鸡一般,哪怕中门大开,拼着再挨一下,也要将崔白左右腾挪的空间封住。 崔白口中叫一声“来得好”!不闪不避,和身扑上,就要与他对撞。台下一片惊呼,要靠这七八十斤的身量,与二百多斤的活雷公正面相抗,怕不是脑子坏掉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三十一章 布袋 崔白背对着擂台正面扑向薛茂春,引发台下一片惊呼。那些跟着押了崔白胜的,恐怕心都凉了半截。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两人身体要接触,崔白一个急停,上身后仰,险而又险地躲开了薛茂春的双臂环抱。右脚贴地一个直踹,足外侧正正踢中对手的支撑腿足踝。薛茂春反应也快,被踹中的同时往后撤步卸力,否则踝关节必断无疑。但他这一撤步,身体完全失去平衡,庞大体重的惯性使上半身快速前冲,全身重心已经移出了两腿支撑范围…… 崔白头一低,肩一抬,正好担在他的腰腹,双手前举抓住他两肋发力往后一撩,头顶就如有片乌云掠过——台下观众看来,薛茂春就象是自己全力一跃,双足同时腾空而起,越过面前矮小的崔白头顶,猛虎下山般就窜出了台口。 “砰”的一声,飞翔的面口袋落在台前三尺多远的地面,房顶上大蚌壳磨成的几片明瓦,恰恰将几道阳光投射在台前,就见无数纤细的灰尘从地面腾起,在光柱中闪烁盘旋。 震耳欲聋的叫好声中,崔白直起身面向台下,掸掸衣襟,团团作了一礼。依这擂台上的规则,只要下了台,毫无疑问就是输了。崔白保持着面上的微笑,心中却想:“你们大半可是都押的活雷公啊,输钱也这么开心么?”又想到好几百贯的彩头这就算到了手,脸上的笑就渐渐止不住怒放,再也保持不住风清云淡礼节性如花将开未开式微笑的风度。 台下正中靠后的座头上,玥儿也笑眯眯地看着崔白。崔白却是不太拿得准,她是开心自己打败了薛茂春,还是开心一下子就赚了二千多贯钱更多一点?想起上午她还堵在人家宅子门口耍赖强卖车鱼,这答案恐怕是后者? 不等裁判宣布结果,活雷公薛茂春自己爬起来,埋着头挤开人群跑了。等崔白转过身来,就看到元先生一张笑脸,迎面深深一礼。两个小厮过来,将一疋红地大团花织金蜀锦披在崔白身上,让他在当中铺着白虎皮的那张太师椅上坐了——原先椅后侍立的那四个薛茂春的徒弟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就听台后的乐器班子一阵喧天的吵闹。 元先生拿来一张单子,开录了彩头的种类数量与价值,恭敬地请示崔白,是选择其中的十分之一实物还是按折价换成现钱?这还有啥难选的呢,就算这些彩头中不乏上好的蜀锦和金宝,都是难得的财货,但对于崔白来说,没有什么比现钱更有吸引力的了。 元先生招招手,不多时,小厮就将一个檀木匣子交到崔白手里,推开盖子,里面厚厚的一叠交子,都是见票立兑的官银票。大小面额都有,算下来,整整五百三十贯。这些钱,搁汴梁城里不算什么,富贵之家送个年礼往往就到这个数,但要在京畿周边买田,却是足够买上好的水浇地好几倾,做个地主绰绰有余。 话说这时代的物价,崔白也不是很能适应,汴梁的荤吃食,动辄也要十钱数十钱一份,而田地的价格,以地域的不同和等级的不同,却低至一二百钱到一两贯一亩不等。都市消费物价与农业生产资料及初级产品的价格,完全不成比例,大概这就是商品经济刚刚开始蓬勃发展的初始阶段避免不了的现象。 彩头落袋为安,崔白面临着一个很尴尬的局面,这“代擂主”是要坐镇本擂直到被挑战者打败,或者一直坚持到十九收灯那天与上届擂主决最后胜负。崔白怎么可能坐这擂,别的不说,督主一知道这事儿,就会拍马赶来生撕了他。不,督主不会来,他丢不起这人,他会命令第二司指挥使童青峰带着甲士来,直接劈了崔白。 崔白无奈地看着坐在台下正中的好古兄,他冲崔白竖起了大拇指——你可以的!崔白又眼神求助王楷,王楷转头去找才正月十二就跑到人耳边嗡嗡响的隐形苍蝇。 不过,救场的人马上就来了。一条长大汉子“腾”地一下就从台下跳将上来,虽然不如活雷公魁梧,身量却也不见得低多少。四肢修长,两眉如剑,口称“河中府张宝请教王郎”。这人乍一看,好一副江湖大侠的皮囊,但崔白看他脸上迫不及待的神情,却知道,这人着急来捡死老许的。 刚才崔白过肩摔薛茂春那一跤,看着容易,却是建立在最详尽的战前侦察与方案策划基础之上,甚至还有“混世太保”霍超先行帮他进行了火力侦察。而在短短二十息的实际交手中,崔白完美地执行了战术欺骗,一步一步地将对手带进了早就设计好的坑里。 而在观众看来,崔白最后掼那一跤,帅是足够帅,却难免是取巧,甚至是因为运气好。这个张宝虽然看起来是个武德充沛的练家子,但他的眼界还受限制,看不出崔白最后那一摔的精妙之处,也以为是薛茂春太过轻敌造成的失误。于是自以为是个好机会,抢上台来要争那剩下的一成彩头。 崔白回了礼,心中早已计教停当。等张宝争擂的一应手续行过,赔率水牌扛出来,却是个平分秋色的局面:不管胜、平、负,都是一赔三。里瓦子负责掌盘的人眼力不俗,大幅度提高了对崔白战力的评估。 开场锣声一响,崔白将争胜之心压了又压,两人在台上左右盘旋,谁也不主动进攻,一时相持住了。崔白用的是最习惯的步法,双脚毫不停留,不断地在跳跃步与侧滑步之间切换。二人在台上一兜就是四五圈。 张宝不太习惯崔白的步法,几次尝试进攻,都被崔白闪开,两人连手都没搭上。台下观众也开始不耐烦,嘘声渐起,崔白却不管他,对手身高臂长,身法也是好手,正面交手,自己很难讨得便宜。 刚刚击败活雷公树立起的玉面郎君形象很重要,就算报的是王楷的名,但现在台上端着的,可是自己的脸。 又转了两圈,崔白感觉到张宝的气息开始粗重。两人毫不停滞地展开身法周旋,这运动量加上开擂后肾上腺素的分泌,对体力的消耗并不比激烈交手低多少。眼看张宝向右撤步时步伐有些虚浮,崔白突然动了,一个快速进步就欺到对手身前,左手往外一格架住他右臂,一拳就击在当胸。 其实这一拳也可以尝试打击张宝的下颌骨——有些人在下颌受到猛击时有可能直接丧失意识。但崔白不想冒险,对手身材太高,要打他下颌,出拳距离就更长,可能被闪开,继而被抄住手腕。更重要的是,即使运气好真放倒了对手,也不是他想要的结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三十二章 败了 却说崔白一拳击中对手的胸口,马上收拳撤步。张宝闷哼一声,左臂一探,捞了个空。但他立即跨步上前,追击后退中的崔白,腰一拧,猛然一个高鞭腿,腿长的优势就发挥出来,让对手避无可避。崔白双臂交叉封在头前,刚好迎上这一腿,一股大力就从两条胳膊一直传递到身体。他借势后仰,双足踏地一蹬,登时一个后空翻,落在一丈开外——以观众的视角看,张宝这一记鞭腿,直接将崔白踢了一个筋斗!喝彩声又如山呼海啸般响起。 张宝一击得手,神色却有点怪怪的。他这一腿虽然发力很猛,但自己知道,在击中十字封那一瞬,崔白就势后仰卸力,这一腿并未踢实,更不会将对手如此夸张地踢飞。这一击之后,刚才被崔白一拳击中胸部后憋住的那口气才出来,一呼一吸之间,胸肋间竟是针刺般疼痛。要说两人一拳一腿各击中对手一次,真正吃了点亏的恐怕还是自己。 没等张宝乘势追击,崔白刚一落地站稳,就一叉手一躬身,“多谢张兄手下留情,小弟我,认输。” 台下铺天盖地的嘘声,至少有一半人押了崔白胜,这下都血本无归。而眼前这玉面郎君,即使被踢飞一次,却也自己站稳了,看起来并未受伤,显然还有一战之力。就这样认输,不是坑钱么! 崔白做势交替揉着两膀,挤眉弄眼作出忍痛模样。又朝台下躬身致意,口中道:“这位张兄力能开山,身手之妙也是一等一的高手。小弟我吃这一踢,实在是输得心服口服。各位老少爷们就多担待,再打下去,小弟我恐怕就赶不及再长两年身子好娶娘子了。” 众人一阵哄笑,也就不再嘘他。每日里在这里瓦子风云擂下注的,哪天没有个几百钱到上百贯输赢进出呢。钱嘛,不重要,玩儿的就是个开心,输了再赢回来。到十九还有好几天,一二十场擂争有的。 这一局,张好古没押一文钱,只是笑呵呵地看着认输的崔白。 最神奇的是,玥儿脸上也看不到失望之色,甚至比刚才崔白赢下那局还开心,两眼都眯成弯月了。 看到崔白看自己,玥儿得意地举起右手张开五指。这是又挣了五百贯?还是又押了五百贯赌自己输?她怎么那么确定自己会放水?崔白觉得这小姑娘得好好调查调查。立时又想起,上午让王楷吩咐了新宋门内的暗眼,不知道有没有打听出什么来。 从台上下来,一坐在自己椅子上,崔白就把手心摊开,伸向好古兄。张好古一巴掌拍在崔白手心上,“你着什么急,小二哥刚收去牌子,还没送钱来呢。” 崔白收回手来,就扭头去看身后,却只看到那个锦衣中年男子微笑着向自己点头致意,就自己与张好古说话这点时间,玥儿已经不知去哪儿了。 “里瓦子的大东家之一,姓李。”王楷低声道,“那小娘子已经退场了,有护卫跟着,你不用担心。” 崔白瞪一眼王楷,又笑了,“你怎么不劝好古兄第二场再多押点,押我输?” 王楷冷冷地说:“钱就那么有意思么?” 崔白开心,“有意思,太有意思了。”拿出那只装满交子的檀木盒子拍在桌子上,“爷我今天发财了!” 一直没说话的江通开了口:“崔头儿,没想到你空手技击那么强。” 崔白其实也有些得意,毕竟这是以十六岁的身体第一次跟人摆齐车马放对啊,昨夜格杀白掌柜的不算,那是突袭。他摆摆手笑道:“不过取巧罢了!” 江通却正色道:“薛茂春可不是一般人,河北东路有名的好手,近两年在德州府禹王庙的迎神争交擂台上未尝一败。这倒也罢了,后来那个张宝,也不弱,崔头虽然有心相让,但这种让法,比干干脆脆地将他拿下可难多了!” 崔白有些意外,一个完全不会绘画的人,也能成为高妙的艺术评论家。但身手不好,没有经历过高水平的实战,对于博击格斗的眼光,那是无论如何都好不了的。因为不经实战,对于人的身体构造,力量速度,很难形成正确的认识。在前一世,崔白见多了各派所谓的“武林大师”,满口的以巧破力,四两拨千斤,天天跟“徒弟”们推手惯了,甚至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结果一上博击擂台,就让职业选手打成熊猫。 “江兄谬赞,愧不敢当。”崔白客客气气地谦虚了一把。江通现在虽然也听“摆渡人”特组的安排,但其实行政上并不归崔白管,督主派给好古兄的保镖,水深得很。 等赢的钱到手,四人就离座而去。好古兄赢了一千八百贯钱,崔白分到手九百贯,再加上彩头的五百三十贯,整整一千四百三十贯钱,真的发财了。 汴梁城虽说天下第一豪奢,市井小民每日间闲聊,动辄就说街面上王员外家绸缎铺昨日卖了夏国商人五千贯钱的货,或者谁家小三从南洋跑船回来挣了三千贯家当。但真正拿出一百贯现钱摆在桌上,还是能惊掉很多人的眼睛。土豪,在何时何地,都是朋友圈里传说中的存在。二百万居住在天下第一大城中的市民,多数怀里不过揣着几十枚铜钱,就觉得今天腰杆很硬,可以好好地找老朋友喝上盏。 所以当四人挤开人群往门口走时,就收获了很多羡慕的目光。这些若有温度的注视,让崔白实实在在地切身体会了一个最浅显不过的道理——没有王法,就没有商业的繁荣。假设这里不是汴梁城中心,而是在旷野大泽,周围这数千人里,恐怕最低的估计,都会有一半的人跳出来剪径,哪怕四人腰间都带着刀。 走到象棚的出口,人群更加拥挤。江通扎着膀子在前面开道,身后三人才能通行。崔白想起自己的手下崔勇,那个声称自己从来没有栽在开封府手上的小偷,于是特别小心。守夜人的军使,在里瓦子被窃去了钱财,那才是笑话。 一个闲汉打扮的人迎面挤过来,被警觉的江通推了一把,失去了重心。但他身后都是人,被人一挤,又“弹”回来,正好撞在走第二位的好古兄身上。张好古不满地用手臂一搡,又将他推回人群之中。 那闲汉撞过来时,崔白本就要提醒好古兄,但看到他伸手那一推,就没再吭声儿。因为崔白分明看到,他们之间完成了一次交接。 直到出了象棚大门,在旁边车马院里上了崔虎驾的车,崔白才道:“刚才那闲汉是你的人?” 张好古看一眼崔白道:“还是被你发现了。” “我是怕你被人偷了钱。” 江通挠挠头,他是张好古的护卫,但刚才似乎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说起来,是自己的失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三十三章 鸽棚 张好古叹口气:“我离开燕京快一个月了,前天在东大路上遇到你之前,每天都会传信回去。否则,你以为白沟河会没有动静?” 崔白道:“军机府实际上还在你掌控当中?” 张好古施施然地说:“你以为呢?不在我掌控中,辽宋早开战了。” “‘鸽棚’是怎么回事?” “要债倒是快,我以为你收了钱就把这事儿忘记了呢。” “我是那样的人么?” “我觉得是……” “刚才你收到的密信可以给我看一下吗?”崔白觉得换个话题比较好。 张好古从袖中拿出叠成小方胜的一张纸,递给崔白,“我还没来得及看呢,你看完说给我听。” 崔白接过来,淡黄色的土纸,纤维粗糙,摸起来有点扎手,是京畿路周边乡村作坊的产物,穷士子们习字,平时记录杂事所用,稍讲究点的市民也用作手纸。 “军机府这么穷么?也不用好点的纸。”崔白一边打击张好古一边拆开方胜。 好古兄也不搭话,准备看崔白的笑话。 纸面上,用石墨写着两行数字,跟五司从打瓦寺捡到的衣服里那份密文一样。 张好古看崔白半天没说话,笑得跟嘴角叼着老母鸡的狐狸一样,“不读给我听么?” 崔白将那封密信扔回给好古兄,“信上让你多穿点衣服,天气还凉。” “噗嗤”一声,坐在一旁的王楷忍不住笑了。而江通坐在对面,没看到纸上的字,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崔白,又看看张好古。 张好古看了看手中被崔白扔回来的纸,慢慢撕成一条一条,看来整本的《玉府新韵目录》,他也背得出来。 密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崔白昨天背《玉府新韵目录》花的时间没有白费。 “初九于封丘城丢失目标,十一日跟踪驼队到达汴梁,未见目标。” 明确而简单,但缺乏关键信息。所以,崔白也无从得出任何据此采取行动的判断。但是,这必然不会是一件小事情。失去与刘葳的联系两三天后,一抓住机会首先报告他一个具体人或事的动向,只能说,目前这件事排在刘葳事先安排的最高优先级。 崔白忍住言语试探好古兄的冲动,无论如何小心,都可能引起他对密匙失密的警觉,那损失就大了。 “我就想知道‘鸽棚’的具体情况。”崔白将话题又拉回来。 “‘鸽棚’,是军机府早在十六年前就成功设立的一个潜伏点。”张好古愿赌服输,“我也是去年真正接手军机府之后,才接触到相关的资料。” “‘鸽棚’的主要任务,就是长期每天经由东华门入朝的官员进行观察,并形成自己的判断,每隔一断时间,向军机府汇报。遇重大突发事件,立即传报。” 这些基本情况,崔白早就从白家胡饼店密室内没有毁掉的文件中推断出来,所以立即插话道:“负责情报分析并作出判断的是谁?” 这个时空的通信条件,显然不支持将大量原始情报全部传回到军机府再进行分析。“守夜人”第六司,就是专门负责情报分析的部门,编制庞大。所以,在汴梁进行先期情报分析的这个人,才是真正的核心,他必须对大宋的各方面情况都熟悉,且拥有极强的政治敏感性和思维能力,才能从官员活动中挖掘出真正有价值的信息,并作出正确的判断。 “是被你杀掉的白明。”张好古简单地回答。 崔白第一反应就是不信。白明如果那么重要,怎么会是他被抛出来挟制玥儿,吸引守夜人的注意,以掩护陈北原逃走?但一细想,以今天上午他对陈北原的观察,那是一个身手不错的武夫,也是很专业的行动人员,看不出来是个情报分析人员。虽然张狗儿说陈北原是“鸽棚”的头领,但他一个菜鸟,未必真正知情,也许白明与陈北原平时就是在演戏。而且,白家胡饼店开在东华门外十几年了,白明一直就是掌柜的,他确实熟悉朝中官员。 崔白心中一动,还有那个“二哥”。据张狗儿交待,“二哥”每月总要来胡饼店一两次,而陈北原抛出白明也是为了掩护他逃走,可见他的重要性比白明高。所以“二哥”才是那个人,白明起辅助作用,但“二哥”并不是“鸽棚”的成员。 “我不信是白明,”崔白道,“他没有那个能力,所以,至少还有一个人,或者是一个小组。” “信不信由你。但我既然赌输了,还是要告诉你另外两人是谁。一个是张狗儿,你们大概也已经搞清楚,他是个菜鸟。但相信我,他比你们以为的,重要得多。” 崔白的兴趣立即被勾起了兴趣,“哦?是因为他身份特殊?” 张好古一脸惊异地看了眼崔白,“贤弟,你确实是为兄见过的少有的聪明人之一,跟你聊天就是舒服。张狗儿,真名叫萧乙,是西南路招讨司总管萧兆年的次子。本来是上京城中一个纨绔,去年走我手下的路子来的汴梁。” 张好古没接着讲这位萧大少,直接跳到了另一位,“还有一个,陈北原,是他的真名。这个人,你要遇到了,小心,你打不过他,不要把命丢在他手里。” 好古兄看看崔白那小身板儿,又强调道:“至少现在不行。你独自碰到他就直接闪人吧,拼命都不好使。” 崔白挑挑眉毛,道:“军中出来的?” 张好古点点头,“原先萧兆年手下的人,一员杀将,夏国铁鹞子没少折在他手上。萧乙被派到‘鸽棚’来也有他在的关系,所以你遇到萧乙也要小心,陈北原拼了命也会保护他。” 崔白点点头,诚挚地叉叉手,“好古兄,谢了。” 不知道好古兄发觉自己抓到萧乙,还直接动手逼供成功,会怎么说。“鸽棚”被拔掉,在刚才张好古收到的密信上也一字未提。可以肯定的是,这是另一条线,甚至并不知晓“鸽棚”的存在。 陈北原抛弃了自己老上司的公子,也要掩护“二哥”的撤离,也进一步证明了“二哥”的重要性。当然,陈北原也可能是被迫的。“二哥”在军机府的地位要比他高,作为军人的陈北原,必须接受命令,如果“二哥”命令他一同撤离。 “现在回去是不是还太早了?”张好古问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三十四章 青龙社 其实原本想在里瓦子玩个痛快,反正这瓦子里,各种游艺、赌博、吃食、妓馆、词曲、售卖,都是通宵达旦,只要囊中有钱,呆在里面几天不出来也没关系。但崔白在“风云擂”上出了风头,张好古也觉得再盘桓不妥,所以拿了彩头就往外走。 “回留园吧,晚上我下厨做菜给你们吃。”崔白想了想,新宋门外的陈北原,还有让暗眼打探玥儿,都随时有可能传回信来。这时空的通信条件,人一出门,就象断了线的风筝,麻烦得很。在外面逛着,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也许该想办法解决通信的问题。 张好古听崔白这么说,倒是不再坚持。跟崔白接触这几次,他觉得这个守夜人少年很特别,画像,文学,博击,还有想问题的方式,都不同于一般人。而曹督主专门将自己在汴梁活动的陪同安排给他,似乎也有很深的意味。 一进留园的大门,崔老六就汇报了两件事情。 一件事,有人送了两尾鲜活的大鱼来,只说送给崔公子的,却不曾留下送礼人的姓名,要打发他跑腿的钱,也口称“不敢”,放下鱼就走了。送鱼的人除了玥儿不会有别人,崔白点头放过不提。 另一件事,新宋门外守夜人暗眼的头目,说奉了二司机要文书王军使的令,过来回话,人等在前院厢房里。 崔白让王楷先陪好古兄去后园喝茶,自己进了二院正房东间的办公室,才让人叫那暗眼头目进来。一瞧,熟人,正是刚才那卖花郎。 “第三司第一处甲二队队长,承务郎程持中报到!” 崔白还了一礼,“第二司军使崔白。” 守夜人的官制最为特殊。官阶完全套用文官体系,而职阶与礼仪,又与军中无异。崔白还是暗眼时,官阶为最末一级的迪功郎,从九品。而程持中这个承务郎,是从八品,已经算是京官。 “前头王机要安排的事情,属下已经打探出些眉目。”程持中说起正事来,完全没有卖花郎的油滑。 “那位小官人,姓王,姓名却不晓得,确实接手了青龙社的社首。听坊间还未证实的传言,年前腊月初,小王官人与袁老三原本素不相识,当街因为鱼牙子宋小九,发生了冲突。那小官人的两个护卫都很强,把青龙社十几个人都收拾了。腊月初十那天,小王官人请青龙社的大小头目在潘楼吃了一席酒,袁老三当众将社首的位置让出来,过后就回家养病不出。” “王公子是什么身份可探听明白?”崔白问道。 “坊间有各种说法,但都未证实。据属下的人探听,新宋门那一代的世家大宅中管事的,可能知晓,但问了几人,都不肯说。因为未得司里的明令,属下的人也不敢造次用强。” 崔白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这位新上来的王社首,在青龙社中推行了一种古怪的法子。”说到这里,程持中的表情也古怪起来,“崔军使您应该知道,青龙社本是京城中最大的鱼行,大概四成的河鲜生意,都受青龙社控制。一向的规矩,是‘二、二、六’,社中公费两成,各市的管事鱼牙子两成,鱼贩得六成。这说的都是卖价,所有的购入运输成本,都是鱼贩这六成中出来。这规矩,不止青龙社,其他几家鱼行,都一样。这王社首上位时,正值腊月间。” 说到这里,程持中看看崔白。 “鱼行收入比平时少很多。”崔白道。 程持中坐在下首的椅子上,猛地一拍大腿,“崔军使英明!冬日里江河结冰,鱼行生意本就难做,就指着车鱼能挣点钱。但开冰捕鱼人工花费多不说,从黄河里到汴京,近则二百里,远的从五六百里外来,人吃马嚼,还有途中死掉的鱼,成本高企。虽说这汴梁城里富户多,但也不是家家都吃得起每斤贵至一百文的大河车鱼,满行市算,鱼行生意也只及夏秋时节的两成。” “收入既少,高昂的成本又都由鱼贩负担,满城的鱼贩冬天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何况年节里花销又大。这王社首,本来对鱼行生意是一窍不通,但上位后,却提出一个古怪法子。先是由公费中拿出钱来承担车鱼买入的费用——这公费原也是在社首袁老三手中,又让鱼牙子,也就是青龙社的中级头目,再让出一成利来,底下的鱼贩收入就强了很多。虽说还比不上夏秋时节,日子却也就不那么艰难。” 崔白想了想,道:“王公子这里且不说,那青龙社的鱼牙子不起反?本来就不够用,还凭空少了一半收入。” “着啊,是这个理!”程持中又拍自己大腿,“鱼牙子虽说平日里就比鱼贩挣得要多,但正因为收入多,家里吃饭的人口也多。打比方,宋小九和宋七兄弟两个,分别管东水门和新宋门这两处小鱼市,要说日子过得挺好。但入冬后宋家老娘害了一场大病,花了不少钱。宋七平时好赌,八月份在桑家瓦子里的黑赌场,差了人一大笔债务。其他鱼牙子,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照这个法子,都要过不下去。但也奇怪,这些头目也不敢跟这王社首打擂台,只是咬牙忍着。却不合有几个因为收入问题,跟家里人闹家务,才被这王社首知晓。” “后来呢?” “这王社首知道后,也体恤下情,多拿出本钱来,青龙社每日里从大河边运来的车鱼增加了一倍有余。” “这就卖不出去了吧?”崔白一下子明白了,忍不住嘿嘿地笑,玥儿那姑娘,也就能想出这办法来,利润不够就增加供给量嘛,却不考虑市场容量。 “可不。鱼一多,价格就跌,另外几家鱼行的也不干。据说王社首还要火并了其他几家,却被社中老人给劝住了。”程持中也笑。 “从过了正旦,那王社首就带着人,见天就挨个去堵东城大户的门,按一百文一斤的价,强卖车鱼给人家。也不知道他哪来的胆子,说也怪,那些大户人家也不敢给他脸色看。最多就是买过几次后闭门不理。所以崔军使您今天正好看到他带人在魏将军府前浑闹。” 崔白呵呵地乐,也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程持中一边讲,一边暗暗地看崔白的反应,现在也看明白了,枢密院第二司的这位年青小官人,并不是想找青龙社的麻烦,于是又笑道:“依我看,这王社首,必定是哪家的贵公子,不知为何出来在这市井间胡闹,过些时日,玩厌了,也就丢开去。崔军使如果对青龙社有什么处置,不妨交给属下来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三十五章 椒 崔白听完程持中的报告,终于基本搞明白了玥儿在青龙社的胡闹。从袖中摸出一叠交子,抽了张五贯的出来,想想,又换一张十贯的,递过去:“请新宋门内的兄弟们饮盏酒。” 程持中吓了一跳,立正道:“都是属下的工作罢了,怎敢……” 崔白笑嘻嘻一拳擂在他肩头上,将交子直接塞进他袖子里,“这算我的私事,关于青龙社,将来还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你随时派人来传信。” 程持中一楞,敬了个礼:“记住了,请崔军使放心,我手下的弟兄也不会对外胡说!” 崔白点点头,这真是个懂事儿的,“那就麻烦程大哥了。” 送走了程持中,崔白就进了前院东厢房后的厨房院。崔元正在厨房里忙活,五司三处王宜年的两个手下在帮厨。 厨房角落的石板镶成的大缸,两尾七八斤重的大鱼静静地呆在清水里,时不时微微摆动一下金红色的尾鳍。 “头儿,这鱼真不错。”崔元正在尺五长的一块大砺石上磨刀,“我到巷口买了些暖房里出的鲜菜,一会儿做鱼脍吃。” 崔白摇摇头,“昨天在白矾楼就吃的斩脍,今天换换口,我来做。” 崔元吃惊地看着崔白,“头儿亲自下厨?” “嗯,一会儿做好了我还亲自吃呢。” 厨房里因为崔白的加入,一时充满了欢乐的空气。 崔白今天要做的,是椒麻水煮鱼。 这时空是有辣椒的,但很少做为调味品,多是栽在盆里的花卉,红艳艳地好看,称之为番椒。 而崔白今天要用的一味主要调料,是花椒。 《诗·周颂·载芟》,是周天子在新谷收获的时节祭祀宗庙所用的乐歌。其中唱道,“有椒其馨,胡考之宁”。祭祖的酒中浸了馨香的花椒,祝福族中的老人长寿安康。古人认为花椒的气味可以通神灵。班固《西都赋》:“后宫则有掖庭椒房,后妃之室。”汉长安城中,长乐、未央两宫,都有椒房殿,为皇后所居,是以椒和泥而涂壁,取馨香怡人而又宜子之意。 “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蛾老。”气味总是比其他的感观在记忆中埋藏得更深,梦中的长安宫室还游荡着盛世的罄香,梦醒来红颜已谢,青丝如雪,世事不过如此。 崔白要将前世一道名菜带到这个时空,未尝不是潜意识里想要慰藉永远成为记忆的那个二十八岁灵魂罢了。 水煮鱼片,本来不宜用鲤鱼。前世的鲤鱼,多为池塘与网箱中养殖,肉质既粗,又多泥腥气。但这两条黄河鲤鱼,却又不同。“岂其食鱼,必河之鲤”,说的就是西京到汴梁这一段黄河中所产的鲤鱼。 黄河在潼关由南向东转了个九十度的大弯,到了西京洛阳,从黄土高原下到了一马平川的中原大地,右岸又汇入洛水、伊水,水量大增,泥沙沉底,水质清澈,营养物质丰富。生长在这一段大河中的鲤鱼,肉质紧弹而嫩,脂肪含量高,又无丝毫腥气,数千年来都是众口称道的绝佳食材。 这椒麻水煮鱼,做起来是极简单的。鱼骨鱼头斩件,鱼肉切片码味,崔元的那把刀,虽不及胡老爹快爽,却也超出绝大多数厨子的水准。 崔白先将两三斤菘菜做的酸菜切好,用猪油炒过备用。洗净铁锅再加猪油,葱段姜末爆香,下鱼头鱼骨炸透,一旁烧开的水注入。吩咐帮厨的将炉火烧到最旺,开盖大煮一刻钟,锅里的汤就如牛乳一般洁白。将炒过的酸菜,姜蒜末,精盐,大量碾碎的白胡椒放入,再煮半刻,捞出鱼骨鱼头弃之,酸菜抄起装入一个一尺五直径的饶州窑青白釉大鱼盆。 换中小火,将码好味的鱼片放入汤中,不过几息时间已至断生,立即连汤起锅盛入鱼盆。再将漂亮的大红袍花椒粒、鱼眼葱花、生蒜末洒盖在鱼片上。另起油锅,投入大量花椒炼制成椒油,最后往鱼片上一倾,随着“嗤喇”一声响,浓郁而复杂的香气就蒸腾起来。 崔元站在灶旁,一直在偷师。夏秋季节,五丈河与汴水岸上,专营河鲜时蔬的酒店,原有一味醒酒鱼汤。也用大量胡椒,却不加酸菜而用醋,不入花椒,特别是并不炸鱼骨煮汤,汤汁只如白水也似,只取鲜鱼的清爽,并无如此厚味。此刻见崔白如此做来,不由赞叹:“看这汤色,滋味怕不是比羊汤还美。” 刚才就说过要亲自下厨请好古兄,所以不跟大家伙在一起,单在后院草堂里开席。 还是好古兄,王楷,江通加上崔白四人,也不要人服侍,只崔勇在厨院与草堂之间来回传菜——其余的配菜,就是江湖医生崔元兼任大厨的手笔了。 “在北边时,不爱吃鱼。”好古兄拈起一张鱼片放进嘴里,“但这两顿鱼,让我改变了口味。” 王楷一边吃,一边吸气,“太麻了,嘴唇感觉都不是自己的啦,但停不下来是怎么回事。” 崔白道:“其实麻本身并不是一种味觉,花椒中含有的山椒醇,激活了舌头与口腔中的神经纤维丛受体,产生了类似高频震动一样的触觉。” 好古兄和江通一脸看傻子的表情,只有王楷不为所动,他已经习惯崔白不时的胡说八道。 “那为什么我觉得加了花椒的鱼,更鲜美了呢?”江通还是忍不住问,希望能够得到听得懂的答案。 “因为这种震颤感,让你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口腔中的感受,对酸咸鲜香的体验就得到了提升。孔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并不是说夫子他三个月没有吃肉,而是所有的感观体验,都被音乐带来的冲击力饱和了,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听觉中枢,其他的感受就被忽视了。” 好古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虽然还是不懂,但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的样子。”然后又往嘴里塞了一片鱼。 “我听说在辽东之地,在名叫黑水的大江中,出一种大鱼,有千斤之重。”崔白问好古兄。 “嗯,黑水在我东京道北边,那种鱼名叫鳇,又称鲔。《周礼》中说,‘春献王鲔’,就指的是这种大鱼。大的有两丈多长,两千斤都有。黑水流域,本是我族渔猎场,可恨现在却在金狗手中。要吃这鱼,先前还要靠女直人进贡,如今我大辽与金开战多年,贡赋已绝。” 黑水,即黑龙江。在那条时空线上,北大荒变北大仓之前,还流传着“棒打獐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的说法。崔白来到这个时空后,也一直呆在人口巨万的大都市之中,对丰茂的荒野生态极为向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三十六章 肥马轻裘 “好古兄对经典很熟悉啊,《周礼》中的生僻典故也随口道来。”崔白饮了一口温热的酒,不是白矾楼的烈酒,但也是崔元从时楼正店买来的“碧光”。 张好古自失地一笑,“从五岁启蒙,到十六从军,我也是整整十年寒窗苦读的人呐,手心没少吃先生的板子。” “宫中对皇子的管教也这么严厉?”崔白表示惊奇。 “大辽以弓马立国,以文法制度治国,‘怠惰忽略,必乱其政,人而不学,其犹正墙面而立’,此其谓也。” 崔白听着好古兄一通之乎者也,脑子有点晕,虽然他不知道这说法出自孔夫子十世孙,大儒孔安国对《尚书·周官》中“不学墙面”的注解,但大至意思还算明白——这是说为人主者不勤政,国家就会陷入混乱,而不学习,就如同面前竖了一道墙,视而无所见,进而撞破头。 “精辟!好古兄以为‘天子有道,守在四夷’乎?”崔白也跟他跩文。 “去辽东之前,我确实是这样以为的。”张好古摇摇头,又拈了一片鱼,七八斤重的一条,眼看已经下去一多半,“但女直人听不懂圣人之道怎么办呢?” 不等崔白接话,张好古又道:“你知道我族族名的由来么?” 辽国人,一般自称“辽人”,但崔白也知道,他们是有族名的,只是长久已来,已经很少出现在平时言谈之中,甚至辽国与大宋之间的正式国书公文,也只称“辽人”。 “铁族?源流我还真不知道。” “铁族!我族刚从潢河流域兴起时,揉木为弓,以石为镞,纵马放鹰,悠游于白山黑水之间。后来突骑施人从西边草原上入侵,我族尽为其奴。直到前唐年间,我威烈太祖以二十三人起兵反抗,两年间解救下来的族人何止十万。但因为兵不如突骑施利,甲不如突骑施坚,始终不能竟全功。威烈太祖以五千匹良马,两千我族好颜色妇人,才从大唐换回一批上好的兵甲,最后在如今上京临潢府外,一战歼灭突骑施主力,驱之于大漠之西。” “五千匹马不算什么,但以两千我族妇人为币,威烈太祖深耻之。故立国之时,祭天地祖宗,以‘铁’为我族名号。两百年过去了,国人大概都觉得这个族名来源很羞耻,所以都装着忘记了。但你忘记了的事情,就没有发生过么?” “你们大宋,为女直人提供了大量上好的铁。”张好古两眼炯炯。 “大宋需要良马,你们辽国一年只肯向大宋输入三千匹劣马,与金进行贸易,商人们有暴利可图。”王楷道。 “大宋还需要大量好皮草,不是吗?”张好古提高了音调,“大辽限制马匹输入大宋,本是为了限制军头们扩充军备,从而有本钱为了自家富贵,铤而走险,最终危害到辽宋两国交好数十年的局面。我觉得,我国朝中公卿们是多虑了!” 张好古一脸嘲讽,“你们的商人,从女直人手中一年换来数千好马,上万的好皮草,都成了贵官豪商们的私财。骑肥马,衣轻裘,是如今汴梁城的风尚。没有两匹宝马驾着车,我看好多人都不好意思出门!” 崔白笑道:“天下承平日久,官民崇尚富足精致的生活,世事如此,好古兄也不用过于偏激。宋辽之间维持着兄弟之邦的友谊,几十年无战事,这不好么?” 张好古瞥一眼崔白,用手指关节敲敲桌子,“但你们输入了大量铁器给女直人!还有冶锻的工匠!汪旻于七年前临朝称制,建号大金,没有大宋的物资支持,没有辽东的南人授以文法,他凭什么!” “大宋与金之间,隔着大海,女直不过数万族人,不足为大宋之患。”王楷道。 “汪旻统合了辽东数十万各族鱼皮蛮子,还有留在辽东的几十万南人。二十几年来,开渠泄沼泽之水,得良田百万倾,又从大宋得到良种与耕作之法,早已不是当初的野人了。前年我在东京道前线,女直铁骑差点就攻入了东京辽阳府!” “好古兄,我听说大辽也得利于宋辽和平盟约,这几十年升平,国中也颇为富足,兵坚甲利,还不足扫平数万女直么?”崔白一脸淡然。 “砰”地一声,张好古一拳击在桌上。“我大辽国中,如今跟宋一样!” “国人都崇尚奢华,享受安逸,皇族勋贵出身的军中将领,进了马厩,居然会捂着鼻子嫌臭。”张好古摇摇头,“前年那次,好在侥幸一场大胜,烧了他屯积的好几个大仓。但经过去年一年的积累,今年秋后,女直必发大兵。” “好古兄在东境的那一场大胜,小弟在南边也多有耳闻,不知道可不可以详细说说?” 张好古眼中闪过一丝冷芒,“没什么好说的,胜得很险。” “女直人的残暴,你们不要临到头才发觉就好。” 草堂中的空气,一时变得很冷。 崔白静静地消化好古兄话语中的信息,也感觉到强烈的危机。来到这个时空后,他发觉宣和二年的天下局面,跟原先那条时空线有所不同,辽国仍然看起来很强盛,大宋的社会经济状况甚至更好,以他所接触到的层面,还远不到粪土之墙不可圬的地步。 难道,辽东的那片乌云,只是被压抑着,积累了更暴烈的力量? 还有西北境。如今崔白接触过的几个守夜人,都曾经在西军中服役与战斗。西北境的暂时平静,却不如宋辽之间兄弟之盟正式,随时发生一些中小规模的武装冲突,夏国的崛起,也牵制了大宋相当的军事与后勤力量。 大宋的高层,通过盐铁对女直的贸易,显然也有扶植女直对抗辽国的阳谋。好古兄没有直接摆到桌面上来说,已经算是给了崔白面子。 然而,崔白总觉得自己对好古兄的观察与倾听中,忽略了一些什么东西,现在这种感觉更强烈了,但仍然找不到头绪。 “喝酒喝酒!”江通一直不说话,这会儿端起手中的耀州窑斗笠盏,要与王楷一决高下。 张好古也一口喝干,咂咂嘴道:“还是昨天丰乐楼那个烈酒够劲儿,老子现在喝啥都觉得跟饮水似的,淡出鸟来!” 刚才那个满口经书的年青人一转眼就变成了军中粗豪汉,让崔白也是无语。 瞬间,崔白醒悟到自己忽略了什么。眼前这个年青人,既是辽国上京城中满腹文章的贵胄皇子,也是东京道披坚持锐的陷阵大将,还是军机府老谋深算的间谍头子——甚至在公共场合伪装成蜀州富二代,也是毫无破绽。崔白在之前对他的一切观察,哪怕是事先处心积虑进行了各种布置,得到的判断真就那么可靠么? 崔白在内心狠狠地敲了一记警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三十七章 新郑门内 实话说,崔白对扮成好古兄的刘葳,一直没有那种虎兕在柙的感觉。 来到这个世界,成为守夜人的基层小卒不过三月。完全体会不到辽机府在一百多年中,与大宋守夜人之间使用刀剑与谋略的互相撕咬。而作为有十年经验的暗战行动人员,又总是有意无意地轻视这个世界的对手。 初十那天,在东水门外的大路上,刘葳已经给自己上过一课。然而最初的警醒过后,化身为张好古的刘葳仍然使崔白不知不觉中放下了戒备。曹督主为了使崔白能够获得刘葳的好感与信任,设计了巧妙的开局。然而这种设计,也反过来解除了崔白对刘葳应有的心防。交流,总是互动的。 最大的问题,就是崔白从内心并未将刘葳当作有威胁的敌人,甚至经常站在他那一方去考虑问题。从来没有真正意识到,这个人是敌国的重要人物。哪怕是在汴京城,在守夜人的控制当中,但他的利益诉求,他的行为动机,还从来没有得到确切的证明。 虽然这种局面未必会对曹督主交给崔白这个任务的初衷造成什么负面影响,但崔白却很难适应自己只是棋局中一枚唯命是从的卒子身份。崔白是可信赖的守夜人——崔白得到了刘葳最大限度的认可——崔白可以近距离观察刘葳的言行——守夜人最终可以通过崔白与刘葳的互动实现对刘葳的甄别。这个链条也许是很高明的设计,但崔白觉得不舒服。 酒足饭饱之后,等好古兄回了隔壁,崔白坐下来详详细细地将今天的报告写完。其中特别提到了张好古在里瓦子与天机府人员交换了情报,并附上凭记忆画出来的头像。但对于密书的内容,崔白仍旧只字未提,他还是不愿意暴露自己已经掌握了天机府使用中的一套密码。 另外,崔白命崔虎将地下室里的张狗儿,也就是萧乙提出来,没再进行讯问,直接一跟报告一起送过隔壁去。这个废物虽没什么办事,但身份却敏感,交给督主完事儿。 …… 正月十三,卯时二刻,汴梁城的天气一改前几日小阳春的感觉。 天还没亮,但压得极低的厚云,已经被城中稀疏的灯火映照得泛着黯淡的黄色,快下雪了。 崔白和崔虎顺着城墙根跑到新郑门时,刚开的城门处影影绰绰地有群人在争执,将城门内的大街堵住半幅。这种事情,本来该城门口的军士来管,奇怪的是,十来个老兵却都站在一边,不理会,只是挡住围观的人不让近前。 崔白本不欲多事,却在晃动的火矩光芒下,看到一张熟脸。 宋七,原先东水门外小鱼市的鱼牙子,人称“白泥鳅”的,也是青龙社的人。 崔白略一示意,身后的崔虎也跟着他挤到守城兵丁身前,从腰里悄悄摸出守夜人的腰牌,在领头的老军士面前晃了晃。老军士恭恭敬敬地退开一步,就让出位置来,一边在崔虎耳前低声道:“西城黑水社的跟东城青龙社的,因为车鱼进城在讲数。” 进城的青石板大街一侧,停着六辆骡子拉的四车,两尺高的车厢里,都放着十来个三尺高两尺多直径的木桶,木桶外都用蒲草厚厚地包裹着,为了防止桶里的水上冻。 两拨人,都有二三十,隔着五尺远对峙,离水车近的那拨领头的就是宋七,矮半头的宋小九也站在他哥哥旁边。 “乌棒!青龙社跟你黑水社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你待要怎样?”宋七拿条白木短棒,在领头的骡车辕上敲得“梆梆”响,吓得驾车的两头大青骡刨着蹄子往后退。 被叫做“乌棒”的黄脸汉子满脸的不忿:“鼠有鼠路,蛇有蛇道,老子忍你们很久了!青龙社连规矩都不讲了么?一天最多两车!今天有你爷爷在,多一车也不要想进城!” “你个裤裆里钻出来的黑货!”宋七张口就骂,“也不满京城打听打听去,规矩?规矩就是我青龙社定的!你不服去开封县衙门口擂鼓,杵在这儿有卵用!让路!” 听到这里,崔白心中跟明镜一样。青龙社如今大大增加了每天从大河岸边向汴梁城中运送车鱼的量,管着西城这片几个大鱼市的黑水社忍耐不住,专门在城门洞里堵路来了。 原本不关他事,但如今晓得青龙社社首已经换了玥儿,而这增加车鱼入市的缘故,崔白也清楚,不由得就觉得似乎也跟自己扯上了关系。正在踌躇要不要让守城门的军士上前干涉一二,那边阵势却突然乱了。 两帮人对峙之中,火把又照得不太分明。从黑水社队伍后面,火光没照到的暗影中,不知道谁扔出了半截砖头,也是赶巧,正砸在宋小九头上。就听一声闷响,宋小九一声不吭,就软倒在骡车轮子边。 等宋七急忙俯身看他兄弟时,身后二三十青龙社的帮众,也不知道谁带的头,发一声喊,拿着根白木短棒就冲上前去,顿时跟黑水社混战在一起。 局面一乱,崔白却越发冷静,随即就盯死了黑水社队列后面。果然就看到一个身影在火把的阴影中脱离了队列,不进反退,悄悄地顺着城墙根儿就要溜。 “把他拿下。”崔白对身旁的崔虎一努嘴,自己就向着混战的中心冲了过去。 要制止这帮乌合之众的群殴,其实就一句话的事儿,以守夜人军使的身份命令守城门的军士上去连威慑带动手,省事得很。但崔白心中临时有了个计较——现在“摆渡人”特组人手不足,与城内外的暗眼又没有直接的管辖与通信渠道,而青龙社既然都是玥儿的手下,这两天又派人跟踪自己,算是有了几个“熟人”,不如暂时拿来为我所用。 崔白一过去,就专捡黑水社的人下手。关节技,手刀,连环出手。一片痛呼与闷哼声中,也就十来息时间,身边就倒了一片,“两军”阵前顿时被清出块空场。 “都住手!”崔白一声大喝,将被叫做“乌棒”的汉子左臂拧在身后,压着他肩头,将头摁在青石地面上。身旁还放倒了好几个黑水社众,要么手臂脱臼嘴中叫唤,要么一动不动地躺倒在地——是被掌缘斩中颈动脉,暂时晕了过去。 “公子!”青龙帮中有人认出了崔白,却正是昨天与宋小九一起跟在马车后面的人。宋七正蹲在地上,将小九的头搁在膝上检查,抬头看见崔白,也楞了。在东水门外大路上,宋七是见过梁家脚店店小二崔三哥的,崔白还经常从他管的东水门小鱼市上买鱼。 崔白见众人都已经停手,也就松开乌棒,却竖起左手食指放在自己嘴边对宋七示意,见他明了,才又开口道:“小九没事儿吧?” 宋七摇摇头,宋小九自己捂着脑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头上破了一块,血淌到了脸颊上,却已止住,看来并无大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三十八章 黑水社 崔白丢开手,乌棒站起身来,揉着自己胳膊,眼见面前这貌不出众的少年,下就放倒一大片兄弟,一交手就摁倒了自己,心中虽不忿,却也不敢炸毛,乖乖地等着崔白开口。 崔白先将黑水社几个被卸了手臂关节的,一个个给兑回去,又说:“旁边这二位也没事儿,只是看他们打人下手太狠,我出手重了点,也只是晕了,一会儿就醒。” 一回头,崔虎已经将那顺城墙根要溜的家伙扭了过来,对着腿弯子后面一踹,“噗通“一声就跪在两边众人当中。 “这是你黑水社的人?”崔白一指跪着那厮问乌棒。 乌棒一脸不解,点点头,“是,有两年了。” “宋小九挨的那一砖头,是他扔的。”崔白道。 宋七一脸杀气就看过来,“刘三儿!躲后面下黑手算什么事儿?过来跟你爷爷搭两手!” 崔白摆摆手,示意宋七别闹,低头问那人:“谁指使你的?” 刘三儿又矮又瘦,看上去有三十来岁了,听到这话猛地一抬头,眼神中一丝恐惧闪过:“我,小的……一时手滑。” 崔白“嗤”地一笑,“刘三儿,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该不懂事啊,你看我象是好糊弄的?” 过去俯身拍拍刘三儿的脸,“说说吧,你到底是谁的人。” 对于崔白来说,这种拍黑砖挑拨两群人开片的事儿,见得太多了,大致上相当于小学高年级水平。而玥儿接管青龙社之后采取的行动,被损及利益的,显然也不是只有黑水社一方。汴梁城中吃这行饭的,就那么几家。 崔虎没有那么好耐心,左手摁住刘三儿肩膀,一把将头发拽住猛地向后一拉,就跟杀鸡一样,将他的脖子暴露在清晨凛冽的空气当中。“老老实实说,有一句虚言,老子割了你!” “是……是大河社的杜先生吩咐下来,小的也是不得已……” 崔白转头就看乌棒,只见他面色一沉,两颊的肌肉咬紧,从牙缝里狠狠地挤出话来:“是杜团鱼那个老王八?爷爷我果然没有看错他!大河社光站干岸上看就算了,还他妈出这种龌龊手段!” “刘三儿是黑水社的人,你自己看着办。”崔白对乌棒道,“宋小九也不要你们出汤药钱,至于车鱼入京的配额,你们回去让各自的社首碰面谈。” 崔白脸色又一变,来回扫视两边的人,“总之,不准再闹事。要不然,我让开封县县尊请你们喝茶。” 青龙社这边,好几个认识崔白的,虽然不知道他身份,却都晓得,这是自家社首吩咐下来要暗中盯着的大佬。而黑水社的乌棒,也不是只会用拳头思考的浑球,早看出来眼前这位小官人和他手下那个护卫模样的汉子,恐怕都是官身。说到底,大家都是为了在京城中混口饭吃,鱼行虽然辛苦,除了冬日间,生意却算滋润,谁也不想真闹出官府插手的大事来。于是,双方听了崔白说话,都喏喏而已,毫无疑议。 乌棒命人将刘三儿扭了,一伙人规规矩矩向崔白行了礼,又跟宋七宋小九讪讪地道了“误会”,那俩晕倒在地的也早醒转,一时都撤走了,连崔白的名姓都没敢请教。乌棒作为黑水社的头领之一,在京城中混老了的人,知道眼前这少年自己非但惹不起,恐怕连搭话的资格都没有。而且这小官人显然与青龙社的人认识,一直就在压着黑水社说话。 等黑水社众人走干净,宋七带着帮众过来,齐刷刷地深深一礼:“小的们不懂事,还请公子担待,如果不是公子出手,今天不好收场。” 崔白先看宋小九的伤,血虽然止住了,额角寸多长的口子却还咧着。 “宋七,你和小九跟我走,这会儿还早,一时不好找郎中,我那儿有伤药。”崔白立即就下了决定。虽说还没暖和,但这时空可没有抗生素,伤口不处理,一旦感染就不是玩儿的。 宋七转身交待自己的人赶紧送鱼去,这六车鱼,三千多斤,好几百贯钱,路上耽误久了,死一条就少贯把钱的收入。 刚要走,却听到身后有人叫了声“王公子请留步”,熟悉的脆生生的汴梁话口音,带着点甜糯,却没故意伪装成少年郎。 转回身来,正是玥儿,一张有点婴儿肥的小脸埋在大毛出锋银狐皮衬里的兜帽中,粉脸冻得红扑扑的,深蓝色斜纹棉布的斗篷下是月白色棉袍,大眼睛冲崔白挤了挤,笑得弯弯的,又开口道:“玉面郎君王公子,如今名头在里瓦子风云擂上都传开了呢。” 崔白一时失笑,“王公子说笑了,你叫我崔白就好,冒充我属下王楷的名字,不过是要跟他开个玩笑罢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公子来公子去的,太见外。你叫我王玥,斜玉旁一个上弦月的玥,我就叫你崔白了!”玥儿说话不快,吐字发音却分外节奏分明好听,语气又爽利。 “王玥。”崔白一叉手。 “崔白!”玥儿也一叉手。 “我请你东华门外吃早点好不好?”从看到崔白开始,玥儿脸上就挂着笑,也不知道她这形象,是如何抢了袁老三的社首位置,还把下面的帮众管得服服贴贴的。 “呃……”崔白看看自己的穿着,本是出来晨练的,就穿了一身白棉布的短单衣…… “四叔,”玥儿转头叫两个长随打扮中年纪大点的那位,“到车上把那件青缎面子的皮毛大氅帮我取来,崔公子应该能穿。” 被叫做“四叔”的那位,看面容四十来岁,面上无须,筋骨瘦劲,穿着一身灰袍,腰间革带上悬着柄两尺半直刀,一看就是好手。只答了声“是”,转身便走。另一位一样打扮的三十来岁汉子,不吭一声,站在玥儿身后,眼无旁鹜,身上有点阴沉的气息,又似刀锋般隐隐有锐气。 想必是城门洞里的冲突刚刚发生,就有青龙社的小弟跑去传了信。玥儿立即就带着两个好手赶来要开片,不想崔白碰巧遇到,先将事情了结。 两人站路边一通相见,却将宋七、宋小刀与崔虎晾了半天。 崔白转头道:“崔虎你先带他们回留园处理伤口。” 玥儿这才发现宋小九头上的伤,惊呼了一声就上去要看。崔白道:“不妨事,皮外伤,甜水井巷离这儿不远,我有个属下是极好的金创郎中,带小九过去处理就好。” 玥儿还是上前仔细看了小九的伤,脸上早笼上了一层寒霜,转头就道:“七叔,你去把伤了小九的人找出来,给他头上也开这么个口子,稍重点也不要紧,只不要弄死了。” 崔白赶紧将事情前后与玥儿解说分明。玥儿听完,脸色变了变,却将怒气压住了,换了笑脸跟崔白道:“既这样,先不管黑水社,大河社姓杜的那边,也转头再好好算账。小九的伤既然有你属下照顾,我也就放心了,先吃早点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三十九章 春雪 转头“四叔”将大氅取来,极体贴地伺候着崔白穿了。深青色的万字不到头暗纹缎子面料,罩着雪白的银貂皮衬里,领子是大毛出锋的猞猁皮,穿在身上还没系带,就暖烘烘的。 “这是母……娘亲交待针线人给我做的,原本比着我的身量,我怕穿了一季就小了,怪浪费——今年我长高不少呢!就让裁缝多放了两寸的余量,崔白你穿上倒是正好。” 玥儿身高四尺九寸,合一米五五。对于这个时空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已经不算矮,而确实如她所说,很快恐怕还要长一截呢。 玥儿眼睛亮晶晶地打量着穿上大氅的崔白,又道:“可惜还缺个鱼袋挂在腰上。” 崔白也笑:“我要挂个鱼袋在腰上,还不被开封府的拿了去,招摇撞骗么。” 所谓鱼袋,原是本朝官服制度中,高品级官员身份的象征。六品以上,服绯,即浅红色官衣,佩银鱼袋;四品以上,紫袍金鱼袋。 说笑间,天气已经半明,灰黄的云层越发厚重低垂,这雪眼看是要下来。 上了玥儿的车,才发觉这辆外观不起眼的髹黑漆四轮马车,内里却十分奢华。车厢内壁都用丝绒包裹,夹层中多半还絮了丝绵,又软又隔音。靠马头那大半空间,相对着固定了两张带靠背的软椅,跟沙发相似,中间有张小几。隔着两侧车门靠后,又有两个座位,却是专为护卫乘坐,通过尾门快速上下车也方便。 从外城西侧靠南的新郑门,进内城西南角的宣秋门,再绕到到宫城东边的东华门外大十字,足足有七八里远,马车要行两刻钟。 从正月十一夜间在白家烧饼店里第一次见到玥儿,这次见面已经是第四次。就算除去里瓦子那次,是玥儿处心积虑地让人跟踪的结果,也有三次算得上是真正的巧遇。东京汴梁城外十多里,居住与生活着二百万人口。三日之内,二人的活动轨迹在人海之中如此频繁地交叉碰撞,让曾经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崔白,也产生了似乎冥冥之中有所主宰的感觉。 当然,这并不是说崔白对玥儿就产生了情愫这样的东西,作为一个实际上拥有二十八岁灵魂的人,他只是觉得玥儿很特别,很自然地对她有种亲近。 对于玥儿的真实身份,崔白有相当自信的判断。观察人与事物的细节,由此推衍出可靠的结论,本就是崔白的强项。正因为如此,玥儿的“胡闹”,她与青龙社帮众的相处方式,还有她面对手执利刃的凶顽者的反应,都让崔白觉得,她代表了这个自己穿越来到的瑰丽时空中,最纯粹,最美好,而又最脆弱的东西。 崔白曾经是特殊战线上强大的战士,如今又鬼使神差地加入了守夜人,两世的身份,都是为了守护。昨天晩上与刘葳之间试探多于沟通的交流,使崔白得到了一些模糊的信息,唤醒了心中的焦虑。这个时空的大宋,比崔白记忆中的“历史”要强大一些,在某些方面要先进很多,甚至于眼前这个东京汴梁城,都更加的繁丽雍荣。然而,那种潜伏在北方铅灰色云层中的暴虐,凝结在森然空气中的铁腥,就如同今天的天气,冰冷的雪,随时会飘落。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崔白默默念道,无来由地,胸中一痛。 “这恐怕是残冬最后一场雪。”玥儿欣喜地看着从她掀起一点的窗帘缝中飘进来的一片雪花,榆钱大小,缓缓落在崔白肩头,羽绒一般的六出分枝在青色缎面上瑟瑟颤抖。“正月十九收灯后,就该出城踏青访花了。” 东华门外的早市正接近高峰。 每天最早的一大批食客,多是待漏的朝官与他们的随从。现在早朝已经开始,这周边纵横几条大街上,就洋溢着市井的味道。 “周待诏家的瓠羹我从小就爱吃。”玥儿喜滋滋地用银汤匙舀着定窑白瓷碗里的羹,“但要好吃,就还得来店里,买回……买回家去的,要么温吞吞,要么再热一下就澥了。” 崔白呆在第一司地下禁闭室的那个早上,王楷带来的早餐中就有一碗周待诏家瓠羹,确实不如坐在店里滚热的好吃。羊肉脂香与米香混和成浓郁温厚的复杂味道,又加上羹端上来时才浸入的幼嫩瓠瓜藤尖的清香,简直就象泼墨山水中以细笔描画的纤细竹丛。 崔白心满意足地吃完最后一口,才跟玥儿提起借用青龙社帮众的想法。玥儿当然开心——她不用再偷偷地让人跟着,就可以知道崔白的一举一动。 “青龙社到底有多少人,我都搞不清楚。”玥儿得意洋洋地说,“其实不光是贩鱼的,这满城箍盆桶的,编藤篾的,多有青龙社的人在。还有各处酒店食铺的小二哥,虽不算我青龙社的人,却与社中弟兄多有交好,无论有事无事,打探传递消息,尽都使唤得。正好,让宋家兄弟跟着你,他俩满城的人头都很熟。” 既然说到青龙社,崔白忍不住就问玥儿,“跟大河社的过节,你打算怎么办?还有黑水社,你把车鱼入城的量提高了好几倍,人家要跟你打擂台,也不是不讲理啊。” 玥儿有些尴尬,“你都知道了?其实我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来。原先我觉得社里的公费太高,各处鱼市上鱼牙子克扣得也太狠,鱼贩们辛苦一日,所得不过糊口而已,所以才夺了袁老三的位……结果,这个月来,不但自己贴了好多钱进去,还把其他几个行社都得罪完了!” 说完又笑:“昨天你上台去争交,我倒是赢了不少钱呢!转手又填到社中公费里去了。” 崔白道:“眼看也要开河了,能坚持就再扛大半月吧。只是不要再跟黑水社和大河社冲突,大家退一步。我这里倒是有个想法,只是贩鱼这一行,从前完全不懂,还得细琢磨琢磨。” “难道你还懂做这小本生意的事?”玥儿听崔白信心满满,也是有些不信。 “经世济民,非是小道。我在这上面,倒是颇有些心得,日后便知。”崔白摇头晃脑,做出一幅酸子模样,引得玥儿又发一笑。 干鲜鱼品市场,是汴梁城经济与民生中非常重要的一环。肉蛋禽,在这个时代,都要消耗相当的人力与粮食资源才能生产。没有集约化养殖,没有先进的抗疫病能力,肉蛋生产还面临相当大的风险,所以价格很难降低到占人口大多数的平民百姓经常能够消费的水平。 鱼虾却不同,所谓大自然的馈赠,生产过程不过是捕捞。而盛世中食盐供给的充足,又使各种水产品干货的运输与保存变得容易。所以,除去冬日里“车鱼”这种特殊的奢侈品之外,大量的干鲜水产品,价格低廉,是二百万人口的汴梁城中平日最大量的优质蛋白质来源。 海量的市场,依赖大量人力的运输与分销系统,造就了涉及十万计就业机会的庞大行业,也形成了几大巨头把控市场的现状。在这个行业中最底层,也是数量最大的就业者,是典型的城市流氓无产者。他们又被青龙社、黑水社、大河社等等“行业公会”组织与管理起来。这种组织管理与控制,虽然很原始,却蕴含着巨大的能量。 只是这些掌控者们,还远远没有这种自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四十章 赶驼人 走出周待诏家瓠羹店,顿觉天地间明亮了许多。 黑压压的一大片青瓦屋顶,都覆盖上了厚厚的雪。西面街道尽头的东华门城楼,碧绿色的琉璃瓦重檐,也如玉雕一般,檐下原先隐在阴影中的彩绘梁枋,被雪光一映,在茫茫的一片白中,分外鲜明。 大雪还在纷纷扬扬地飘落,街衢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却没有加快脚步。开春时节的一场雪而已,如同为即将到来的灯节而准备的垫场表演,只是为盛世太平中的汴梁人,提供了呼朋唤友喝两盏热酒的理由,也为文人雅士的诗情画意再灌注一些可有可无的灵感。 “这雪下大了呢,”玥儿欣喜地说,“今天各处正店酒楼生意一定好,鱼应该好卖!” 崔白摇摇头,总觉得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操着这些心,说不出来的怪异。 “这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我这里还有些钱,昨天赢的。” 崔白从怀里掏出一叠交子,有三百贯之多,“久”贫乍富,总是忍不住多带钱在身上。 “你拿去买点米粮木碳什么的,给社里弟兄们分一分吧,家里有压坏房子的,再帮一帮。” 玥儿看了他一眼,却也不推辞,一伸手就接过来,“我刚才还在想,从哪里再搞点钱来办这些事儿呢!” 崔白笑笑,“你哪里就能穷到那地步了,你送我那柄‘裁云’,恐怕也值二三百贯钱。” 玥儿翻着两只青果似的大眼眼一瞪崔白:“你敢拿去卖!” 崔白拍拍自己左臂:“收在这儿呢,玥儿小娘子送的,哪里肯卖!” 崔白自得了这柄短刃,就将原本左臂缚的那柄匕首换到了靴筒里。“裁云”更短更轻薄,绑在臂上更方便。 这“玥儿小娘子”一出口,玥儿脸上飞快地涌起两块嫣红,虽然崔白知道她是个小姑娘,却从来没有当面揭穿过。 “哼!”玥儿转过头去,不理崔白,又忍不住嘴角一弯,悄悄笑了。 见玥儿如此,崔白有点讪讪,在白家胡饼店见玥儿第一面,就没有真当她是个少年郎。但刚才这随口一呼,倒象是故意轻薄,却也无法解释。 “我先回留园去,还有公务呢。”崔白赶紧抽身,又要脱下披着的大氅,“我就从这儿跑回去,今天的二十里还没跑完呢。” 玥儿奇道:“刚才就没顾得上问你,每天都要跑这一圈么?” “嗯,每天的功课,要不然,你以为我凭什么把那活雷公扔下台去,让你挣了几千贯钱?” 玥儿抿嘴一笑,自从被崔白叫了声“小娘子”,却将伪装少年郎的英气收敛不少,眉目间带出小女子情态来,“刚吃了饭,就不要再跑了,当心喝了冷风,我送你回去。” 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身前,“七叔”抢上一步拉开了车门。 “这件大氅你也不用还我,我穿着太榔槺,正适合你。”玥儿上了车,招手让崔白上来。 只让马车将自己送到甜水井巷口,崔白别过玥儿,跳下车来。 果然一眼就看出,巷口两个挑担作买卖的,必然是青龙社的人。大约是奉了玥儿的命令,随时都有一拨人守在这巷口,打探自己的动向。 崔白心里好笑,对二人点点头算是打个招呼,就看他们一脸的惊疑不定,很是开心。 刚进了门,还没来得及关心宋小九如何了,崔元迎面过来通报东宋门外麦家脚店传回来的最新消息:陈北原有动作。 早饭时,陈北原在脚店里见了个人,是北边来的赶驼客。 崔勇当时正扮做了闲汉,在脚店席棚里向食客们推销蜜渍萝卜。这本是汴梁城的一种风俗,闲汉们从别处买来各种香药、果子、蜜饯之类,拿食盒提了,在酒店大堂里散发给食客侑酒清口,并不主动要钱。食客吃着好,或者拉不下面子,随手赏些零钱,也就略有微利。赶巧遇上手头松又要在同桌客人面前充豪爽的客人,那赚头就大了。 崔勇的耳朵很灵,被他听到了两人接头时大部分的交谈,乍一听,似乎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但也都用心记了下来。 骆驼客离开时,王宜年派了两个手下跟踪,一直跟到麦家脚店东边一里外的牛家脚店。牛家脚店有极大的车马院,向来就是为北边过来的驼马商队提供服务。目标进了店之后,王宜年手下已经打探清楚,这支有二十多人,五十多匹驼马的大型商队,来自于辽国,于正月十一日入住。大部分货都卸在牛家店,只在当天有几人送了几个箱子入城。 王宜年接到报告,就令那两个手下就地监视,暂时不动手,又立即将崔勇听到的内容通过守夜人暗递的信使传了回来。 如今崔白手上拿着的这张纸,就是报告。 跟崔白在梁员外家脚店当暗眼时,经常会收到的情况通报一样,这张纸上头先用石墨画着一个头像。粗疏的笔法跟画着“河鼓”相貌的那张如出一辙,一个胡子拉茬的青年人,特征倒是很突出——鼻子很扁。下面的几句话,除了对相貌的描述,就是崔勇偷听到的内容。 大致是前天到的汴梁,那件货初九日在封丘城外就出手了,目前应该很安全,不用担心云云。 崔白猛然想起昨天好古兄收到的那封密信。 “初九于封丘城丢失目标,十一日跟踪驼队到达汴梁,未见目标。” 好古兄跟陈北原不是一路的? 跟着驼队来的人或者货具体是什么? “王宜年那里人手不够,”崔白马上作出了决断,转头对身旁的王楷道,“让崔虎驾车领队,再送六个人去新宋门外!从王宜年的手下里挑。” “命令王宜年盯死驼队所有人!”崔白沉吟片刻,“宋小九没事儿了吧?” “属下给他检查过了,没事儿,伤口也包扎好了。”崔元答到。 “先叫宋七崔虎过来!” 二人被叫进了正房东屋。 “宋七,现在你知道我的身份了吧?” 宋七点点头,“官人放心,宋七和宋小九绝不会告诉别人。” “要是怕你们乱说,也不会带你们来这里,”崔白盯着宋七的眼睛,“我刚刚跟你家社首交待了,这段时间,青龙社所有兄弟,都借我用用。你和小九负责联络。不要向其他兄弟泄露为谁做事儿,只说是社首的安排。” 宋七毫不怀疑,“小的随时听令!” “让小九留在这儿养伤,你跟崔虎去办件事儿,听他的安排。” 让二人过礼,吩咐宋七出去稍待,崔白又对崔虎道:“情况让王楷跟你说。” 等交待完,崔虎领人去了,崔白将那封密信的内容对王楷说了。 对于王楷,崔白不想再隐瞒自己破译了军机府密码的事儿,至于王楷会不会私下跟督主汇报,他管不着。崔白只是暂时不想让这个秘密完全暴露在守夜人体制内——一正式汇报上去,哪些人能够接触到这个信息,就不再是他能够控制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四十一章 汴梁鱼市调查 王楷对于崔白那么容易就破译了军机府的密表极为震惊,但对崔白没有进行汇报却表示绝对的同意——“现在是非常时期,在挖出咱们上面的地老鼠前,谁都不可信。”王楷如此说,那眼神,让崔白觉得,他连督主都信不过。 “军机府的人,也不是一条心?”崔白并不是想得到王楷的回答,只是想知道他对此的想法。 “嗤,”王楷一声冷笑,“好古兄都能跑大宋来。” 崔白一时也是无语。 “现在出现了一队赶驼人,”崔白道,“初十那天,我收到的指示中,对好古兄的掩护身份描述,就是赶驼人。”崔白想了想,有些事情,还是要跟王楷沟通,毕竟院里的事儿,他要熟悉得多。“我不知道这个信息来源,后来院里提交给咱们的情况通报中也没提。” “消息很可能来自于北边的内线,”王楷道,“为了保护消息来源,肯定是不会写在通报里的,如果有必要,我去申请。” “嗯,我想知道,为什么情报中会将好古兄的掩护身份确定为赶驼人。” 崔白想了想,又道:“现在我拿不定主意的是,要不要将牛家店的赶驼人拿下。好古兄与陈北原都在寻找初九之前混在驼队中的目标。” “头儿你其实已经有了决定吧?要不然现在你应该带人跟崔虎一起去了。” 王楷却不想发表意见,直接就拿显而易见的事堵了回来。 “好吧,你不想知道我这样决定的理由么?” “督主有令,‘一切遵崔军使决断’。”王楷笑笑。 “陈北原接头后没有离开麦家店,那地方一定是约定好的紧急联络点,可能还会有人与他接头,此其一;其二,‘二哥’没有露面,随着时间的推移,大海捞针一般找到他的希望越来越小,陈北原是我们掌握的与他的唯一联络人。”崔白相信王楷也能明白自己下这个决定的原因,但还是清楚地解释一遍,让核心团队的成员始终能够掌握与自己同样的信息,并明确地知道自己的计划,是发挥团队战斗力的基础。 王楷点点头,“其实,配合‘天河’对好古兄的甄别最重要。” 崔白觉得王楷话中有话,毕竟成立“摆渡人”特组的原因,还是因为那次刺杀而引发,挖掘守夜人内部的地老鼠的迫切需要。 “反正天塌下来自有个子高的顶着。”王楷补充道。 对于王楷的善意,崔白还是很感激,虽然他还不明白这种善意来自何处,毕竟与王楷才认识三天。 “谢谢王兄。”崔白语气诚恳,这就不是对下属的态度了。 “不客气。”王楷笑笑,也坦然接受。 “你一身臭汗,也不怕把小娘子送的衣袍污了?” 崔白这才发觉,自己还没来得及将大氅换下,“什么小娘子送的!”嘴里却不承认。 “嘁!”王楷毫不掩饰,却也不再说话。 崔白耸耸鼻子,这大氅虽是新的,却是在熏笼上熏过,檀木的香气中还有一缕茉莉的幽香,虽不浓,但平添了一点脂粉气。 王楷出去,不一会儿,自己提了一木桶的热水,放到东屋内室。崔勇不在时,王楷这个伴当还是很合格的。有时候崔白忍不住要想,以王楷的出身,这些伺候人的活儿,他怎么就会,而又愿意做。至于王楷什么出身——看他把茶器玩儿得那么溜,对白矾楼又那么熟悉,也就不用深究。 擦了身,换了一套衣服,崔白觉得浑身清爽。 坐在桌前,准备好纸笔,就叫王楷将宋小九唤进来。 宋小九虽然包着头,但年青的脸说得上是英俊,平日在坊间厮混,估计水少招小娘子青睐。他虽然眼神中还有些畏惧,但感激的神情还要多一些。 “你会写字?” “是,读过几年书。”宋小九规规矩矩地回答。 小九还好,对于他来说,传说中的守夜人,知道什么都是应该的。一旁坐着的王楷就有些奇怪,虽然崔白已经展示过很多次这样的眼力,但每次施展出来,都让人觉得惊异。 仿佛知道王楷在想什么,“你仔细观察一下小九,就知道我是如何看出来的。” 不用崔白说,王楷已经在打量小九,“因为刀柄上的刻字?” “就这么简单。”崔白笑笑。 “上次我们看到小九和他那两个兄弟时,我说过如何认出他们是青龙社的人。” “观察,得到一些数据,再假设一些可能性,用已知的事实排除掉不可能的原因,精简剩下的假设,最后验证。有人把这种方法称做‘演绎法’,其实就是推理。” “小九的刀柄上,刻着他的名字。考虑到小九的职业,身边的同伴基本上都随身携带样子差不多的刀具,所以刻上记号不会搞混。他的两个同伴,刀柄上也有记号,一个是两条鱼,一个是三颗星宿。而小九选择了刻名字,说明他可能识字。这三个字的字体很规整,刻字的人字写得不错。刻工却一般,是用另一把尖刃小刀刻出来,而不是雕花工匠或者刻书版的匠人用的专用斜锋刻刀,证明这字最有可能是小九自己刻的。” “最后的验证就简单了,小九不是非合作对象,我问他答,不会骗我。” “是很简单,但我却看不出来你为什么在意小九是不是会写字。” “哦,我准备写篇文章,先从小九这儿了解点情况。小九如果能读会写的话,在青龙社里应该能接触到一些帐簿记录之类的。” “写文章?关于青龙社的?”王楷震惊了,《史记》有《平准书》,有《货殖列传》;从《汉书》开始,有《食货志》,但就某一个局部的商业行业,写一篇“文章”,却是闻所未闻。 “也不算文章吧,我准备就叫《汴梁鱼市调查》。” “写给谁看?” “只是调查与研究一下,为下一步可能的行动打个基础。”崔白道。 王楷看怪物一样看着崔白,这个刚刚十六岁的上司,总是从他嘴里说出一些闻所未闻的道理,现在可好,他还要“立言”了,光说不够,居然要写成文章。 “不是你理解那样,”崔白笑笑,“凡是本来就存在的现象,其中必然有其规律。比如夏日午后刮起东南风,必有大雨;湿衣服晒在阳光下,必然会干。能够找到这些现象背后的规律,我们就可以更好地对其后将要发生的事情进行预测,甚至可以利用或者推进这些事情。我对汴梁的鱼货贸易有兴趣,所以做一些先期的笼统研究。” “那有什么用呢?” “呼风唤雨!多帅啊?呵呵呵呵……”崔白没心没肺地笑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四十二章 对宋小九的访谈 问话一直持续了一个半时辰。 其实也并不是纯粹的“问话”,崔白管这种方式叫“深度访谈”。宋小九在崔白的引导下,从刚开始时的问一句答一句,已经发展到主动地将有联系的话题展开来,说到精细处,甚至眉飞色舞。 崔白面前的纸已经积累了十几页,密密麻麻写满小字,中间还夹杂着一些奇怪的符号。右手边还有两张草稿纸,上面没有一个汉字。 “这是数字和运算符号,心算怕出错的大数,我就动笔验算一遍。”崔白对好奇宝宝王楷如此解释。 “一、汴梁城水产市场总体分析; 二、进货成本与零售价之关系; 三、季节与产品结构及价格波动; 四、从业人员的构成; 五、青龙社组织架构; 六、重要从业人员举例; 七、运输与仓储技术; 八、与原产地供应商关系; 九、分销系统; 十、同业竞争; 十一、与关联市场及人员的关系; 十二、与政府部门的关系; 十三、支付与结算 十四、名词解释……” 王楷看着崔白列在一张纸上并不断增删调整的提纲,再与宋小九的谈话内容一一对应,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头儿,如果我们在燕京城的人员,每天都找各个行业各个职位的辽人聊聊天,以这种形式分门别类记录下来……” 崔白手头记录不停,点点头道:“这本来就是最基本的情报获取方式。” 王楷两眼一亮,“你抽时间给我细细讲解。” 崔白却道:“我做这些事时,你旁听,鱼市这个项目,你跟一次下来,应该什么都懂了。” 王楷又指指桌上的草稿纸,“这个运算的方法……” “晚上有时间我教你,很简单,有空的都叫上,这个运算方法很有用。” 崔白选择汴梁城的水产市场进行详尽的研究,并不仅仅是因缘际会,恰好遇到了掌控着青龙社的玥儿。而是这个市场,覆盖了整个汴梁居民的日常消费,从业人员又如此众多,几乎渗透进了社会中下层的方方面面。 通过对水产市场的研究,崔白能够基本搞清楚这个天下最繁华经济体的总体运行状况,从而为观察整个社会提供一个切面。同时,崔白也有个想法,设计一种经济与社会治理的新型组织结构,如果条件允许,就以此市场与从业者做为试点,看看能够种植出什么东西来。 而这个过程,从初肇之时就让王楷“旁听”,也有崔白的考虑。王楷作为崔白与守夜人最高机关的联系纽带,这样的策划是瞒不过他的。与其让他猜疑,不如大大方方地将一切都展示在他面前。如果上头有朝一日觉得崔白如此行事不妥,丢开手就好了,不至于闹得不可收拾。 何况崔白还想看看,以王楷为首的自己这些手下,在接受了一些新的思想与方法论之后,能够对这个时空产生什么样的推动,或者,扰动? 访谈进行得很顺利,到了此时,宋小九对崔白的感觉,已经从最初感激与一些畏惧,转变为尊敬,甚至还有一些亲近。崔白对青龙社帮众们工作与生活的关注,以及不时在言谈中展露出来对于细节的了解,让宋小九有种奇特的体验。他不知道,有些自己难以用语言表述的关节,当他作出了模糊而零碎的描述后,崔白为何总能以最简明扼要的方式,做出最准确的结论。 一直到快吃午饭,宋小九都不觉得累,甚至于平常一些没当做正事儿的细务,都被从记忆深处挖掘出来,崔白的石墨在纸面上“刷刷刷”地跳跃,简直要跟不上他的讲述。 直到门被“笃笃笃”地叩响,新宋门外又有消息传来。 陈北原吃过早饭就回了脚店客房,暂时没有露面,也没有退房离开的迹象。 而牛家脚店的赶驼人,却有了动静。与陈北原接过头的那个汉子,带了一个同伴,骑着两匹劣马,进了内城。崔虎带去的增援正好派上用场,第五司三处一组的四个人,分成两组进行跟踪,一路跟到了外城新宋门以北、新曹门以南的一片街坊。 东北城沿东金水河两岸的南北斜街一带最是繁华,但背街一大片街坊就要冷清得多,多是货行与小脚店,间杂着密密麻麻的低矮民居,形成无数纵横相通的小巷。两个赶驼人一进入这片街巷,就多次采取反跟踪措施,好在缀在后面的也是守夜人中少有的好手,而且有四人之多,终于交替跟到了一处深藏在民居中的大宅。 守夜人搞清楚了这所宅子的主人之后,就谨慎地在外面监视,并立即传信回留园。 宅子的主人,是御史台中一位大人,这是他藏娇的一处外宅。 御史台长官为御史中丞,下属三院——台院、殿院、察院。台院长官侍御史,又为御史中丞之副贰,官阶虽不高,职位却至为紧要。承担着纠弹百官、入閤承诏、受制出使、分判台事之责,又轮直朝堂,与给事中、中书舍人共同受理讼辞。遇到重大案件,则与刑部、大理寺共同会审。 侍御史王渐王大人,春秋正盛,正是当今官家最为倚仗的朝官中坚。 崔白想起那晚在西府地下室与童指挥使喝酒时,他讲的那些高官佚闻,其中就有这位王大人,据说只好在平民百姓出没的小甜水巷妓馆游冶。没想到未能免俗,也置了一处外宅。 与王楷交换了一下意见,既然督主在宣布成立“摆渡人”特组时专门强调过,“所有涉事之人,给你临机处置之权”,那么当然不能查到烫手的人物就直接丢开。可能涉及到守夜人高层的猜测,崔白一直都是绕着走,只要不撞到自己脸上,都当作不存在。但御史台么,呵呵,他管不到守夜人这里来。就算是一直不时隐讳地提醒崔白要慎重的王楷,也冷笑一声道:“道貌岸然的狗,还是一样要吃屎。” 崔白向前方传令“保持监视”之后,又写了个简单的材料,让崔元送去隔壁报备,就招呼大家吃午饭。该做的事儿都做了,静观事态发展就好。 下午又是陪好古兄逛汴京城的时候,雷打不动。还不知道他又闹出啥妖蛾子来呢。 自从在东大路上与好古兄相逢,崔白就没过过一天混吃等死装咸鱼的日子。仿佛汴梁城就是一潭暖暖阳光下如镜的春水,最多有几片柳絮偶尔飘落,而好古兄一到,就带来一阵清风,吹拂起一圈圈涟漪。只是不知道水下的大鱼,什么时候会排开水面,露出头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四十三章 阳燧 崔白第一次骑马,感觉腰要断了。 崔虎驾车带人去了新宋门外,所以陪好古兄逛京城就换了骑马。 第五司第三处第一组的守夜人还有几个留在家里听令,顺带也照顾马匹,都是极熟悉马术的好手,正好跟出来一位,临时当了马夫,为崔白牵辔。 这个时空的崔白骑过驴,原本以为控马技巧跟骑驴也差不多,所以信心满满地就认镫上鞍。 等骑上来,才知道,真不是一回事儿。 首先,这马太高了。 崔虎昨天去西府,仗着有督主的手令,没跟第七司骐骥院的人客气,八匹马,全是从夏国搞来的良驹。肩高都在五尺二寸以上,比崔白还高一寸。以汴梁城如今的风气,都称得上是“宝马”,一匹就要卖到大几百贯甚至上千。 临时的马夫姓刘,刘长明,二十七八岁,罗圈腿,一脸憨厚,“军使小心,这匹掣电虽温训,但也有点认生。”一边就握着口衔边的缰绳紧了紧,不让那马偏头。 掣电是匹青马。 所谓青马,是指被毛为黑白混杂,而以白为主。掣电的颈、肩、肋、臀上都有淡淡的灰色花斑,俗称“菊花青”,又叫“青骢”,“五花马,千金裘”的五花马,也是它。因为毛色漂亮,更是如今市面上的抢手货,同样的年龄和身量,价格要比其他毛色高出三成到一倍。 “这马四岁,正是最漂亮的时候。马齿越长,青马的毛色就越白,等过了八岁,不仔细看,会以为是白马呢。”刘长明一边让掣电开始便步走,一边跟崔白解释。 “头儿您放松点,有属下在……” 崔白很紧张,骑在马背上,自己的眼睛都快与甜水巷两侧的墙头平齐了,前后都没有依靠。一走起来,屁股下的马鞍还一起一伏,总感觉随时都要被颠下去。 好古兄稍稍落后一个马头跟在右侧,鞍上的腰肢挺得笔直,缰绳只是松松地挽在手指上,胯下马轻松地慢慢踱步,没有一点点认生。“终于发现贤弟你也有不会的事儿,哈哈哈,这马比你都要累!” 一队人行进的速度,比走路都要慢。 不过这倒是方便了也是步行跟随的宋小九。他戴了顶新头巾,看不出来头上的伤,走在队伍最后,不时就跟人点头打招呼。街面上的人,确实跟他很熟。 雪已经停了,道路两旁都在铲雪。自从本朝取消了坊门与宵禁之后,汴梁城里大街两旁就很难看到不做生意的门面。即使有些大宅正门是冲着大街开的,也多半将临街的倒座群房改成了经营的铺子。所以铲雪的不仅仅是军巡铺的老兵,店铺的伙计甚至掌柜的也纷纷拿着木锨条帚上阵——自家门前不扫干净,会被鄙视的。街两旁的阳沟早就被雪填平,还高高耸起两道雪墙,映得沟沿上还没发新叶的树杈上挂着的彩帛灯饰分外光鲜。 灯节越来越临近了。 今天好古兄没有特定的目标,按他的说法,就是在汴梁内城里“瞎逛逛”。于是六人四马就悠哉游哉地往东城最繁华的地段行去。一路上,大街两旁比平时都多了很多临时的摊点,主要是卖各种灯饰,还有小孩玩具,便宜头面之类。只有年节间,这样的临时摊点军巡铺不会干涉,只要照规矩留出街心足够的人马通道,不太过分就行。 好古兄看着什么都觉得稀奇,一路都不断下马问这问那,只是苦了崔白。上下马对于他来说都是不容易的事儿,大多数时候干脆就坐在马背上等。不知不觉到了内城东北角的小货行巷,两边铺面都所谓工巧伎作,前店后厂,各种新奇玩意儿层出不穷,更是引得好古兄马都不骑了,一家一家“淘”过去。不多时,马背上就放了两个大大的包袱,让崔白想起香榭里舍大街上双手挎满购物袋的扫货客。 崔白百无聊奈地跨在马背上左顾右颁,等着钻进一家南纸店的好古兄血拼出来,却突然被另一家店铺门口侧多宝格上以精巧的檀木架子托着的东西吸引了目光。 双手握紧前鞍桥,小心翼翼地从马背上蹁腿下来,崔白直奔那物件就过去。 “小官人看上了这阳燧?且等小人拿块硫磺试试!”看上去不打眼的一家小店,掌柜的亲自来招呼崔白。 这是一块完全透明的凸透镜。崔白仔细看了看,两寸左右的直径,材质透明,无偏色,也看不到气泡。这是一块很纯净的水晶,只在边缘含有几丝秋毫般的金红石结晶包裹物,被匠人磨成了双面起凸的凸透镜。 掌柜的说话间,已经拿出一只小小的铁盘,盘心盛着一小撮淡黄色的粉末。将盘子在门口柜台上放好,初雪放睛的阳光照在上面,粉末闪着亮晶晶的光。 掌柜的从架子下将那片透镜取下,迎着阳光举在铁盘前,绿豆大的光点聚焦在那摄淡黄粉末上,只一二十息间,就“嗤喇”一声冒出淡蓝色的火焰,并迅速扩散开,散发出一股辛辣呛鼻的气味。 没一会儿,铁盘里淡黄色的粉末燃尽,几乎没有留下残渣,崔白可以确定,被点燃的是很纯净的硫磺粉。但问题是,掌柜的展示这一套,是想说明什么?这个被称为阳燧的玩意儿,被做为商品出售,有什么用? 看着崔白一脸茫然,掌柜的这才明白,这位小官人大概并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是炼丹药的行家里手。赶紧解释道:“这是水晶阳燧。”又从多宝格另一处拿下一块半尺大的凹面铜镜来,“跟精铜阳燧不同,水晶阳燧两面皆鼓,铜阳燧则只反光一面是凹下。” “用来生火?”崔白觉得这玩意儿有点多余,这时空家居时,香炉里、灶膛间、或者专门的火种罐中,长期都备有阴燃的火种,用火很方便;如果在外面,则有燧石与火镰,加上火折子,也是眨眼可得,无须这么麻烦的取火方式,何况并不是日日都是大睛天。 “阳燧所发之火,直接来自于太阳星官,为至阳。若炼大还丹、金乌丹等,最是合用。若是有伤寒各症,又或气虚血弱,以此物引火熬药,也是极佳。这水晶阳燧,又比铜阳燧之火更为精纯,” 崔白这才明白,硫磺正是术士炼丹药的常用之物。这水晶阳燧,是给如今在高门显贵中盛行的炼丹术做起火之用,如果不是有这等高大上的用途,就用不着这么珍贵的材质,花这么大的功夫磨制。 “这一片售价几许?” “小官人诚心要,二十贯。不说这么大块没有杂质的水晶,光琢工,就要一月有余。” 崔白心中一动,又问道:“不知道贵店有水晶的凹透镜么?哦,就是跟这水晶阳燧一样,但镜面是凹下去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四十四章 鬼市子 崔白问掌柜的有没有凹透镜卖,其实是对现货没有抱什么希望的。据他所知,这时空还没有发现凹透镜可以矫正近视的功能,没事儿谁会去造那玩意儿呢。 谁知道掌柜却立即道:“回小官人,倒是有一面,只售您五贯。” 崔白奇道:“是谁定制的么?却要作何用?” 掌柜的不好意思地笑笑,“本是我异想天开,觉得水晶阳燧既然比铜的要强,如果仿铜阳燧用水晶琢一面,然后在背后鎏上银,效果也许格外不同。就交待店里的师傅用小块水晶磨了一面,想试制成功再做成大的。结果发现镜面太小,聚光不足,而要造大,却没有那么大的材料,所以也就闲置着无用。” 崔白一听,这掌柜的显然是人才啊,而且他店中就有专业琢透镜的师傅,这不刚好么。 于是又道:“还未请教掌柜的贵姓,是在下无礼了。” 掌柜的一听崔白这语气,恐怕还真是大主顾来了,恭恭敬敬地答道:“鄙姓李,单名一个洲字,在河之洲的洲。小店叫做璇玑阁,专营一些机巧杂物。” 崔白叉手回礼,“我是崔白。李掌柜可否将那凹透镜取来一观。” 掌柜的进内去取凹透镜,崔白将那水晶阳燧拿起来试了试,光斑最集中时,镜面离焦点大概是五寸,合160毫米的样子。 转眼间,李掌柜拿着一个小木盒出来,递给崔白。 打开木盒,丝绒上躺着一块一寸直径的水晶凹透镜,一面是平的,想必是当初为了鎏银方便。 崔白将凹透镜片拿起来,为了聚光,这镜片磨得极深,如果以近视镜片度数来说的话,怕不是有两三千度,却是正好。 最简单的折射式望远镜,也称伽利略式望远镜,正是由两片透镜组成。物镜为凸透镜,目镜为凹透镜。其放大倍数,为物镜焦距:目镜焦距。崔白左手拿起两寸的凸透镜伸伸出,右手拿凹透镜放在眼前,对着远处皇城的西北角楼,调整一下距离。 视场中的景物随着镜片距离的调整,突然变得清晰,三百步外的皇城角楼飞檐上的脊兽,狰狞的面目清晰可辨,只是明亮的边缘有些偏色。这个是没办法了,天然水晶的色散系数已经相当好,要想进一步得到更好的成像效果,就必须采用组合的不同材质镜片。 崔白估计了一下,这套镜片的组合,得到的倍率大概在八左右,是非常适合手持式望远镜的倍率。放大倍数再高一些,手持不能维持视场的稳定,视景会晃得看不清;而倍数如果低于六,则实用性要差得多。 好古兄带着江通已经从旁边的南纸店扫了货出来,在刘长明的示意下,走进璇玑阁找到了崔白和王楷。 崔白正拿着支石墨,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又讲解给掌柜李洲听。五十来岁的李掌柜,对于各种材料与器件制造倒是颇为熟悉,时不时地插句嘴。等崔白将完成的图纸交给他,李掌柜拍着胸保证:“小官人就放心吧,小的用心去办,十六日早间您差贵仆来取,必不误了小官人的事儿。” 好古兄对各种新奇物事是最好奇不过的,立在旁边看了崔白的图,却是一头雾水。 崔白也不解释,只道“过两天做好了才知道能不能用。” 出得店来,一上马背,崔白觉得,自己的休息时间结束了。 然而马术,是必须要练好的。在这个没有内燃机的时空,骑马,就是最快的机动形式。更何况,战阵之上,骑兵,就是最强大的打击力量。 离开小货行巷走上南北向的马行街,队尾的宋小九追上来,还带着一个跑街闲汉打扮的半大小子。 “官人,新宋门外有传信过来。” 让宋七跟着崔虎去新宋门外是很好的决定。 宋七立即就将遍布汴梁城的青龙社帮众变成了一条快速通信线。一头是宋七,另一头是宋小九。宋小九不管走到哪里,都在跟认识的人打招呼——其中大多数他都叫不上名字,但都知道,他是青龙社宋七的弟弟。于是,只要宋小九跟着崔白,这条通信线路就不会中断。 那个半大小子跑得气喘吁吁,但口齿伶俐:“报告官人,宋七哥传话说,麦家店的陈姓客人又坐在席棚里等人。官人有什么指示,信也好,传话也好,都交给小的。” 崔白点点头,道:“你跟他说,只要不是画像上的目标出现,就先不抓人,保持监视。” “传话给宋七哥:只要不是画像上的目标出现,就先不抓人,保持监视!”半大小子一字不错地重复一遍。 崔白对王楷招招手,又指指那个报信的。 王楷在外人面前,倒是没甩脸色给崔白,立即从怀里摸出一把散钱来…… “你们盯住了陈北原?”好古兄的反应很快。 “嗯,守夜人比你想的要聪明一些,找到他了。还指着他钓大鱼呢。”崔白也不避讳,昨天没告诉好古兄,是想从他这里得到情报再印证一番张狗儿的供辞。也确实有大收获,好古兄说出了张狗儿是辽国西南路招讨司总管萧兆年次子萧乙这个秘密。如今萧乙已经交给了“天河”特组,崔白也没打算再告诉好古兄他早就落网的事实。 “还是那句话,对他小心点。”好古兄又道。 “谢谢好古兄提醒。”崔白点点头,却不转头看张好古——执辔的刘长明稍加快了脚步,要给崔白驭马的练习加点压力,于是他在马背上动都不敢动。 从小货行巷出来,刚走上马行街没几步,经过东侧一个巷口时,张好古轻轻一夹胯下马,超越了崔白,右手又一带丝缰,自顾自地策马转入了小巷。 跟着好古兄进了狭窄的巷子,崔白才惊觉,在东京城最繁华的内城东北,还有如此破败的民居。两侧歪歪斜斜的低矮房檐参差不齐,共同的特征就是年代久远,檐下露出的椽子都已经变成了黑色。瓦顶也多不完整,破漏处用竹席或者草把子略略地补过,如今都压在厚厚的雪下,时不时还可见房顶的窟窿,想必是这场雪刚刚压塌的。 “这一片叫鬼市子,”刘长明跟崔白解释,“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宫中因为年老裁汰出来的内侍宫人,没有家人的,就都聚居在这里。多靠变卖手中从宫里带出来的一些小物件过活,久而久之,每到三更后,天亮前,城里打小鼓的就都集中在这儿作买卖,房主也能收几个钱过活。” 崔白倒是不关心这个,让他震惊的是,大白天的,年节里,这条长长的衰败巷子,离宫城也就一箭之地,居然没有几个行人。两侧的破屋子,也多关门闭户,没什么烟火气息。 “到晚间就热闹了,”刘长明回头看见崔白的脸色,又说道,“住的多是些阴人,年纪又大了,白天鬼市子不开张时,都中人也不往这儿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四十五章 少年游 好古兄当先骑在毛色象缎子一样光滑的黑马上,头都高出房檐之上了。时不时地弯腰低下头来左右看,一直出了巷子,又走上南北向的宽阔大街,他才回头道:“这几天在汴梁城中逛,总觉得富丽奢华得跟做梦一般,总觉得哪里不对——这样才正常嘛。” 王楷从后面策马过来与崔白并行,接口道:“也不能这么说,汴梁外城也不少大片大片的平民百姓居住之处,好多房子还不如这片呢,都是草顶。但却不是如此衰颓,一点人气都无。” 好古兄道:“南朝纵横数千里,人口亿万,人人都得衣食无忧么?” 王楷道:“不敢说人人衣食无忧,士农工商,只要各安其位,各劳心力,总是有个盼头。” 好古兄晃晃他的大脑袋,幽幽地说:“南朝土地丰袤,冬无严寒,我听说南方有一年两熟甚至三熟者,真是让人羡煞,然而亦不能人人免于饥寒恐惧。如我辽国,近来人口滋多,水旱不时,可垦之田已穷尽,女直又连年侵吞……” 顿一顿,好古兄说出一句惊心动魄的话来。 “这天下,恐怕要乱了。” 崔白心中暗自警醒。好古兄这一番借题发挥,不象是有感而发,倒象是处心积虑要找个机会,不吐不快。他只身来到汴梁的目的,恐怕不是那么简单。然而,辽金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辽国朝庭,又有什么变化,却不是崔白这个小小的守夜人军使能够知悉。 “找地方吃酒去!”好古兄高声道,一扫先前的沉郁。 在汴梁城中,不管什么时候,要找酒吃,都是最简单不过的一件事情。 往南就是穿城而过的汴河。这段内城中的河道,因为密布平桥,已经行不得船,河堤上栽满柳,春日间夹岸一片嫣红,所以一向被呼为“桃花洞”。 河上有道六跨的平桥,桥礅都是青石,迎流雕着兽头,桥面用大木排列架设,足有六丈宽,其上铺着三合土,以便车马来往。桥北顺着河堤,一溜都是酒楼妓馆,旗幡招展。 一处院落,用竹竿编成外墙,里面露出几处错落的青瓦顶,在高楼林立,几无立锥之地的内城,显得格外的清雅。 “就是这儿了。”好古兄一马当先,就到了竹篱中间开的一扇栅门之外。麦秸葺成的雨遮上,一面酒幌迎风,三个大字,“会仙友”。 一行六人进了门,伙计迎上来,将马牵去别院照料。迎宾小哥问过有无预约,就将众人引入临水的一间阁子。阁子不大,四面有窗,若是春秋佳日,把酒临风,看汴河渌水,倒是有番情趣,可惜河冰未消,白茫茫盖着新雪,却无甚可观。 “到了汴梁也有几日了,却还没机会听小唱。”等酒过三盏,好古兄指指正在弹拨琵琶的小娘子。这种酒店的规矩,刚开席时,先是一套女乐,曲调多欢快喜庆,是个敬客劝饮的意思,并不单独再收钱。 而所谓“小唱”,却是店里有身份的姑娘姐儿,以歌喉见长,或以吹竹管相伴,甚至有只用檀板击节者,基本是清唱。唱词,就是“长短句”。 一旁伺候的博士,听客人开了口,就挥挥手,让琵琶、弦子都退出去,俯身问张好古道:“却不知贵人有无中意的姑娘?” “蜀中粗鄙之人,初到帝京,还要博士费心介绍。”好古兄虽谨守着他蜀地暴发户二代的身份,却也知道在什么地方说什么样的话。要听小唱,自然需作出副斯文样子。 茶酒博士先告了罪,退出去不一刻,就领了两人进来。当先一个小姑娘,只十二三岁年纪,穿着件湖蓝色对襟窄袖丝袍,又套着葱绿的纱褙子,盈盈一礼,口称“蓝翠儿见过诸位贵人”,在席前腰圆的漆敦子上坐了。后面一位,却是个干瘦老者,一身青袍,手中拿着幅红牙板,只是静立在蓝翠儿身后。 “哒”地一声牙板轻响,蓝翠儿轻启檀口,曼声唱道…… “并刀如水, 吴盐胜雪, 纤手破新橙。 锦幄初温, 兽烟不断, 相对坐调笙……” 字正腔圆,嗓音清越,若不看她面容,只道是位少年公子,浑不象未及笄的少女。 “哒、哒哒……”檀板清脆。 “低声问向谁行宿, 城上已三更。 马滑霜浓, 不如休去, 直是少人行~” 唱至下阙,蓝翠儿却换了声,歌喉如乳燕呢喃,渐低如密室低语。 而到末句,青衣老者将檀板收了,从腰中抽出一支短短的筚篥,轻轻地吹起相和,骨管发音凄冷,渐微如渐远。一曲已罢,却似还有余音绕梁。 “啪、啪、啪……”张好古以掌轻击面前的桌面,“正是挠到痒处,却又道不出妙在何处?奈何!” 王楷端起酒盏,自顾自饮了,才说:“黄河九曲,终至于海。小令虽是文艺之小道,但其中的百折千回,欲言又止,一唱而三叹,也就我华夏之邦能得其中之妙。” 好古兄看一眼王楷,“你这是嘲笑我乃蛮夷!” 又一指崔白:“崔贤弟前天在丰乐楼上吟出的断句,‘虽复尘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正是说尽了少年意气,唯恐无所为的心事,愚兄我佩服!”转头向崔白叉叉手,接着又道:“但你问问他,这首情诗,他能解得多少?” 崔白一听,这是因为自己还是个雏儿,被鄙视了吗? 当下一举手中酒盏,向好古兄一示意,先饮了,道:“那小弟我就试着说说,如果好古兄觉得不错,还请饮三盏。” 张好古先饮了一盏,笑道:“贤弟如果能道得为兄口中说不出的那点感触,别说三盏,就是三瓶,我都饮了!” 崔白将酒盏轻轻放下,问:“好古兄可明白,蓝翠儿唱时,前后阙不同声?” 张好古想想,“有点感觉,却道不出。” 崔白道:“因这词的上阙,是男儿所见,而下阙,是描摹小娘子之语。” “并刀,并州即如今我河东太原府,襟四塞而控五原,自古兵家必争之地。并刀之名,不是太原出好铁,而是太原出带刀的好男儿!” “吴盐,吴地为当今天下最膏腴之处,所谓‘苏杭熟,天下足’。” “新橙,福州方物,巨舶从海上载来,经江淮而入汴,都中重之。” “此三物,不远万里,汇于纤纤一手之中,而执刀破橙的小娘子,恐怕并不知道。只是看在一旁的公子眼中,就忆起宦游万里的过往。美人在眼,锦幄中铜兽熏炉已温,丝竹之声轻奏。好古兄你想一想,假使你是这位男子,过去的半生当中,日日漂零于江湖,沉浮于宦海,一日不得闲。而今夜软玉温香当前,作何想?” 张好古沉吟不语,已是有些痴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四十六章 苏眉 崔白语气一转,道:“低声问向谁行宿,这是谁问?小娘子问眼前男子啊,‘今晚你在哪儿住呢?’为什么要问?因为男子见夜已深,锦幄中熏笼已燃,是小娘子该歇息的时候了。而他又不确定她的心意,于是犹豫着站起来告辞。小娘子这一句‘今晚你在哪儿住’,却并不是真想要答案……” “话一出口,小娘子就后悔了。如果这男子回答说‘早已安排好下处,明日还要早行’,那该如何再说?所以,小娘子不等回答,急匆匆地脱口而出,‘已是三更,街面上露重霜滑,行人断绝,不如,你就不走了吧!’” 一时座中无语。 良久,张好古深深地叹一口气,道:“千里万里的风雪,若换得一夜的相聚,也是幸事……” “拿酒来!换大碗!” “酒来了。”随着一个温婉的声音,阁门被轻轻推开。 捧着一个经瓶的女子,一身素衣,面上不施粉黛,只在耳边各有一粒小指头大小浑圆的珠子。初看上去仿佛二十来岁,而以崔白的眼力,却能看出她眼角极细的鱼尾纹。 “小女子苏眉,祝诸位贵人新春万福。”放下那只瓷州窑白地黑花画鱼龙纹的经瓶,妇人盈盈一礼。 不由自主,在座诸人就都离座回礼。这个妇人,有一种形容不出的气质。夕阳西下时的阁子中,似乎因她的到来而生光明。 哦,也可能不是因为她的气质,而是因为她的名字。 苏眉,十几年前在白矾楼成名的花魁。与她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不知道有多少风流才子,高官贵人,而这些都还不是重点。 重点是,汴梁市井间一直流传的一个说法。当今官家,与她关系特殊。而正因为得到了官家的青睐,早在七八年前,苏眉就退隐了。 这阁子里的六个人,除了张好古,都算得上是汴京“土著”。而好古兄,一直就向往南朝的文华风流,更不要说他还是大辽间谍头子,耳目灵通。可想而之,苏眉这个名字,对所有人造成了多强的震撼。 “还请诸位贵人恕妾之冒昧。”苏眉微微一笑,眼光稍稍一转,使阁中每人都觉得是对自己说话,哪怕是一身闲汉打扮的宋小九,也不觉得自己受到了忽略,“刚才听闻这位公子点评蓝翠儿所唱刘少白所作的《少年游》,妾颇有所得。今天的酒,都是我请。” 既然说到了自己,崔白又施一礼道:“小子崔白,在苏大家面前献丑了。” 侍儿小哥来来往往,又将桌上的菓子重新铺陈。茶酒博士开了新酒,温好却是苏眉亲自把盏。一轮过后,日轮西沉,阁子内外灯烛燃起,座中人谈兴渐浓。 张好古道:“曲子词兴起这三百年来,写尽旖旎风光,辞尽其妙,唯不闻盛唐之壮声。” 苏大家颔首,“词者小调,本是胡声,流行于里巷,发扬于教坊,原是调笑侑酒之余。自残唐以来,雅客名士方寄情于此,又常为悠游宴饮中的交际之道,本难登殿堂。” 崔白看看苏眉,却道:“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词虽小调,却是时代的写照。我倒是希望这天下,一直如今日之繁盛,才子佳人,能沉醉在春风万里之间。” 苏大家听了,微一失神,转颜笑道:“崔郎一语道破。却不知崔郎最中意哪一首词?且待我勉力敷衍。” 崔白心中狂喜,苏眉刚说出身份时,他就在期待着这一刻。这个时空的天王巨星座前献唱,这是什么感觉!刚要张口,却突然一楞。 在“前世”,《宋词三百首》之上,篇篇都是精品啊。但问题是,崔白根本不知道,如今哪些词曲,已经传唱天下,而又有哪些,永远不会再出现。比如刚才那首《少年游》,本应是徽猷阁待制,提举大晟府,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周邦彦所作,传说还与眼前这位苏大家及当今官家有关——不,不是苏大家,在那个时空,是李大家——然而,刚才苏眉说起时,却道“刘少白所作”…… 一瞬之间,崔白脑中翻了几个来回,这事儿,其实很简单。 “还请苏大家赐笔墨,当初我在东水门外,偶然听一位游方道人边走边唱过一曲,词句我还记得住,不过也难免可能的谬误。” 阁子中纸笔都是现成的,蓝翠儿在一旁磨好墨。 粉绿诗笺,雕版水印的淡色底纹,是一枝淡瘦梅花,倒是极合时令。 提起紫毫细笔,崔白略一凝神,一行行从“玉版十三行”化出的小字行楷在纸面上飞快显现。 “绿树听鹈鴂。 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 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 算未抵、人间离别。 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 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声名裂。 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胜雪。 正壮士、悲歌未彻。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谁共我,醉明月?” 写完看看,又提笔在前面写上,“贺新郎·别离”。 此词牌变体颇多,各体字数稍有异,平仄也有变化。崔白不知这时空此词牌是如何,怕苏大家按谱有疑问,所以注明词牌。 就手里吹吹墨,看看无误,递给对面的苏大家,崔白心中有些得意。这词倒罢了,文抄公也不是什么光荣事迹。但这手字可是自己写的! 果然,苏眉接过诗笺,眼睛一亮,先就夸起了这笔字:“崔郎一手好字!结体萧然,顾盼生恣,最妙的是行笔端静灵秀,成字却又神采张扬,可是从王大令的洛神赋十三行中化出?” 崔白谦逊地点点头,“正是照猫画虎,恐污苏大家慧眼。”心中美滋滋的。 苏眉又看笺上的内容,脸上神色变幻不定,没有说话。 隔半晌,“噫”地一声轻叹,苏眉将诗笺轻轻地放在面前桌上,眼神却还没移开纸面。 “苏大家以为,这词如何?”好古兄按捺不住,先开口问道。先前他是在崔白身侧,眼看着将这首曲子写完,早就意有所动。 “此词押入声韵,曷、黠、屑、叶,词句在切响与促节间快速转换,原来的《贺新郎》牌子,唱不出这铿锵而沉郁的味道来,且费思量。”说罢又低首沉思。 “切响与促节是什么东西?”好古兄不敢打扰苏大家,却低声问一旁的王楷。 王楷嫌弃地看他一眼,才小声说:“切响,就是重浊之音。‘欲使宫羽相变,低昂互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促节,就是发音短促如檀板击节声,‘瞻前轨而促节兮,顾后乘而踟蹰’……你是上京城中成名已久的神童才子,连这个都不知道么?” 好古兄也不生气,伸手摸摸鼻子,低声笑道:“我是来自蜀中的南蛮子,钱多,懂得却少。” 王楷翻了个白眼,不说话。 就见苏眉微闭双目,指尖在桌上轻点节拍,却无声响。一时间,阁子里鸦雀无声,只时不时听见灯花轻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四十七章 小唱 良久,苏眉才微微一笑,对崔白道:“音律差不多了,妾却有一不情之请。” “苏大家但讲无妨。” “虽然崔郎说是道路之中听来的曲子,然既以此词命妾,想必也极偏爱。妾虽有所领会,却隐隐觉得于细微中还有未及。声乐一道,发乎至情至性,有未透彻处,衍绎铺陈出来,恐有伤崔郎之明。若崔郎不以妾鄙薄,请益点拨。” 苏眉请崔白将这“道人所唱”的词曲详解一遍,也是应有之义。 如前唐五代之词曲,多秾丽香软,以描摹闰中情态为大端,用词或富丽或清新,语句却多浅白易解,少用经典。而到如今,文人词已有百年发展,虽仍重工巧,于辞藻修辞一道却渐深。 崔白点点头,道:“苏大家当面,小子哪敢放肆。那日我听了这一曲,确是有些体会,苏大家既下顾,也不敢不从命。” “鹈鴂、鹧鸪、杜鹃,春末时节,离别在眼前,闻春鸟之悲啼。此之谓‘赋’,是写实。” “但为什么罗列的是这三种鸟?春季的鸣禽还有很多。” “鹈鴂,又称伯劳,《离骚》:‘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这是悲春之逝。” “鹧鸪,成对双飞,唐人有诗,‘“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唯有鹧鸪飞’,又因它的鸣声,类似‘行不得也,哥哥!’正合离情。” “杜鹃,传说为蜀王杜宇所化,鸣声悲切,类‘不如归去!’” “赋此三禽,实为起‘兴’,春深将逝,良时不再。” “春归已是深恨,却难及人间的离别。” “人间离别又如何?” “马上琵琶,这是昭君辞汉出塞,绝家国于万里;长门翠辇,用武帝阿娇故事,当日筑金屋以储之美人,因红颜不再,而恩爱断绝;燕燕于归,用卫庄公之妾戴妫离国之典,《诗·邶风·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咏唱的就是这段往事。” 说到这里,崔白顿了顿,环顾在座诸人,才又道:“此曲如果就唱到这里,已不失为伤春惜别的杰构佳作,才子佳人,临歧路而持手相看,泪眼婆娑,不过如此。然而,下阙一开篇,硬语盘空,可裂金石。” “‘将军百战身名裂’!李陵以步卒五千出塞,遇匈奴单于八万骑,力战数日,粮尽矢绝而降。太史公因于庭前辩李陵之罪而身获腐刑。‘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李陵在胡中二十余年,与同陷胡中的苏武相善。昭帝时,以公主和亲,苏武得还汉。李陵置酒相别,语苏武曰:‘异域之人,一别长绝矣’。苏武牧羊十九年而归国,对于李陵来说,家与国,却都回不去了。母亲,妻子,兄弟,都因他一降而被刑。这样的离别,欲回头,路已绝。”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胜雪”。此燕太子丹送荆轲入秦事。送行之人皆素衣,虽云生离,无异死别。高渐离击筑,士前唱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何谓英雄?摧敌锋于正锐,挽狂澜于既倒,这是豪杰。知不可为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是真英雄。” “此曲以春深送别而赋,讲了五段人间的别离故事。” “就是这样。” 崔白说完,举起面前的银杯,向苏眉致意,然后一口饮尽。 几息无声之后,又是好古兄先开口:“只是唱首曲子,用这么多典故,听者如果不解,岂不是自作多情?” 苏眉也举杯抿了一口,将酒盏放下,才微微一笑:“张郎这话说得有理。不过,一曲短歌,双调一百一十六字,若不用典,叙事恐简略,抒情则言短而意未尽。” 王楷看一眼好古兄,说:“苏大家这是给你留面子。听不懂,那是你的问题。荆轲刺秦,苏武牧羊,昭君出塞,长门之赋,我国中,哪怕是七八岁未进学童子,哪个不是耳熟能详?” 张好古道:“照你这个说法,没文化听首歌都听不懂咯!” 王楷哈哈一笑:“你总算说了一句实话。” 崔白忍俊不住,好古兄也是“十年寒窗”之人,却偏偏要装出一副不学无术的嘴脸来,跟王楷打嘴仗,其实他很明白好古兄真正的意思。 “一切文艺,都是生活与思想的表达。修辞用典,是其外在形式。但只有在创作者与受众在表达形式上可以统一时,这种表达才能够得到认同,产生共鸣,并以受众为媒介进一步传播。” 崔白又用他谁都听不太明白的形式作出了自己的表达。想了想,又进一步道:“这种形式上的认同,很多时候,是分敌我,别内外的重要因素。” 好古兄眼中精光一闪,“会到这个地步么?” 崔白一笑,“入夏则夏,入夷则夷,岂是虚言?” 相互确认过眼神,好古兄与崔白决定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再大的事儿,也没有倾听苏大家的歌喉重要。 就在座中人说话的功夫,蓝翠儿已取了张琵琶抱着,转轴拨弦,试音已毕。 檀板轻响,琵琶声起。 前奏过后,苏眉轻启檀口,悠悠唱道: “绿树听鹈鴂。 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 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 算未抵、人间离别。 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 看燕燕,送归妾……” 檀板再响,筚篥一声,琵琶如珠落玉盘,转调。 苏眉再开口时,已是换了嗓,浑厚而深沉的女低音: “将军百战声名裂! 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胜雪! 正壮士、悲歌未彻。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谁共我,醉明月?” …… 一曲歌罢,阁中灯烛辉煌,四座无声。 “黯然者,唯别而已矣……”好古兄感叹道,“苏大家此曲之后,世间无人能强说离别,当饮一盏。” 苏眉敛衽一礼,举起盏来,座中同饮一杯。 “妾还有疑惑,”苏眉又看向崔白,“张郎有言‘唯不闻唐之壮声’,崔郎也说,‘词是时代的写照’,妾虽鄙陋,自认于词曲一道,还有点点见识。此词格调之沉郁,笔力之雄健,百年间未有可相仿佛者。崔郎既能于道途之中偶然听来,为何却不闻世间传唱?” 崔白呵呵一笑,大家就是大家,这眼力,妥妥的资深文艺批评家啊。 “文姬若不归汉,世间岂有胡茄十八拍?想来作者是江湖之人,与尘世无涉,也就我偶然听到了。不过,经苏大家这一番用心打磨,想必这首歌很快就能有井水处皆传唱啦。” “那倒是妾沾了崔郎的光。”苏眉微微一笑,不施粉黛的眉眼在灯光下如一件传世已久的定窑白瓷,早已敛尽火气,由内而外润泽着和田玉般的光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四十八章 失风 就在崔白等人在“会仙友”心醉于苏眉歌喉之时,新宋门外麦家脚店斜对面的二楼上,客房里气氛凝重。 “刚才有没有看清楚?是不是他?”王宜年站在只开着一线的窗户前问道。 “光线不好,不能确定。”窗缝另一侧的人答道。 自从昨天上午到达这个监视点,屋中四人轮流盯着对面,一刻都没中止。最初发现陈北原的那个守夜人暗眼,是这一带游动售卖的货郎,租下这间屋之后,就照常去作他的“生意”去了。 除了屋里王宜年和他的三个手下,还有崔白安排过来的崔勇,扮做了卖蜜渍萝卜的,一直在麦家店里晃悠。 半刻钟之前,日落时分,麦家店外的草棚内还没有掌灯,陈北原独自坐在一张桌子前吃着简单的晚餐。 对面窗前监视的守夜人注意到,棚外有人在观察陈北原。 来人一身长袍,看起来象个殷实的小生意人,然而因为正是黄昏,离着五十步远,看不清面容,对照了好几次手中那幅拷贝的画像,也不能确定是不是“二哥”。 正在犹豫要不要叫醒正在休息的王宜年时,麦家店的小二哥拿着一支蜡烛出来,开始点燃每张桌上的灯盏。陈北原桌上的油灯刚一点亮,他就起身回店内去。而在棚外观察他的那人,也立即跟了进去。 整个过程中,来人的面孔都没有直接爆露在灯火中,负责监视的守夜人,最终还是叫醒了王宜年。 “雷威,张小杰,你俩先下去,就在这边门口等着。听到我的命令,就冲过对面抓人。”王宜年沉吟一地儿,命令两个手下。“都小心点,陈北原是个硬点子。” 确认“二哥”出现,是开始抓捕行动的激发点。而如果接头人不是“二哥”,按崔白的命令,保持跟踪继续钓鱼。王宜年现在的安排,是很稳妥的。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崔勇独自正在行动。 崔勇自认为是汴梁城里最专业的小贼。那些组织严密,多人配合,专盗深宅大院银号钱铺的大盗,他是比不了。但人群之中施展妙手空空,或者溜门撬锁入户寻宝,比他还高明的,早就进了开封祥符两县的大牢。 就在天色将暗的那一刻,见陈北原叫了饮食准备晚餐,一时半会儿不会回客房,崔虎动了。 他将为了叫卖的提篮寄存在麦家店大堂的柜上,跟已经混熟的小二哥说了声要去后院解手,就往中院里陈北原租住的客房而去。 从前是东水门外的暗眼,初十那天晚间,经甄别后分配到崔白手下的“摆渡人”特组已经三天,崔勇对目前的处境很满意。虽然还是最初级的守夜人,但有机会参与到涉及辽国重要间谍的大案之中,升职不过是迟早的事儿。特别是现在的头儿,也待他很好。十八岁的崔勇,需要成绩来证明自己。 客房的门上挂着一把最常见锁头,崔勇掏出一根一头弯折成直角的小铜棍,只用了两息,锁开了。 崔勇没有点灯,只借着糊着纸的后窗透过来的日落后最后一线天光,仔细地打量着屋内的陈设。不大的房间只有一床,一柜,一桌椅。陈北原的包裹放在挂着帷帐的床上枕边。 他没有先去动包裹,而是直接走到桌前,将手掌伸到桌面下。指间感觉到木板上有些细微的疙疙瘩瘩,崔勇知道这些可能是什么。住店的客人坐在桌前无聊地挖鼻孔时,顺手得很。没有什么发现。 崔勇又走到床前,这次只一瞬间,就在床板背面摸到了想找的东西。薄薄的一本小册子,外面是油纸包着,用一片树胶贴在床板上。汴梁城中如今流行这种口香脂,是从北边流传过来的。千百年来,牧人就经常嚼天然的树脂来清洁口腔,赶驼人把这种习惯带来了大宋,先是在市井小民之中流行。商人们发现了这个挣钱的机会,在最好的云杉树脂中又加入蜜糖与丁香,从此口香脂就成为稍有点闲钱的汴梁人口中消磨时间的小玩意儿。 十八岁的崔勇虽然已经是个积年老贼,但每次得手时仍然会心跳加速,跟偷到的东西价值无关,这是一种特殊的快感,只跟到手过程的难度相关。如此轻易地得手,崔勇的心脏只是加速跳了几拍……随后,就突然狂跳起来。 外面有人来了,脚步声还不止一人。打头的是陈北原,崔勇很确定。这两天以卖糖渍萝卜的身份在麦家店混得久了,目标的脚步声他已经很熟悉。这个技能,崔勇毫不亚于他年青的上司崔白。 退路只有一条,就是后窗。原本崔勇的打算,是将到手的小册子打开看看,能记住的东西尽量记住,再原样放回去,最后从门口退走,将门锁好,这样陈北原不会察觉。现在行不通了,只能带着东西走。 第一时间作出决定,崔勇就将小册子放入怀中,快速而无声地走到窗前,一抽窗插销,没动。房里光线已经很暗,完全看不清细节,崔勇只能用手指触摸。 摸到插销的尾端,心里一沉。陈北原用一根细绳,从木插销尾端的开孔中穿过,系在了窗框上的牛鼻孔上。一拽绳尾,也没动,是个死结,崔勇后悔进门后没有第一时间先检查退路。 脚步声离门还有几尺远,突然停了。崔勇明白,这是门锁开着被发现了。 不用再犹豫,崔勇退后两步助跑,双脚腾空,脚在前身在后,踹碎木窗格横飞向窗外。 在飞出窗口的一瞬间,崔勇扭头看向身后客房进门处,一条身影无声无息而又飞快地闪进来,冲向窗前,还是慢了一步。 双脚一落地,崔虎就势一个前滚,站起来撒腿就跑。麦家店的建筑结构崔勇已经摸得很透,这个中院有三道门,一道通过穿堂进入前面的大厅,一道是连通同样是客房的东侧院,一道后门,直接通往流出新宋门水门后往东的南金水河边。 崔勇的选择是穿堂,这个方向虽然最容易撞见人,却是最安全。因为他已经在麦家店混得面熟,事出突然,店小二不会拦自己,而王宜年带领的守夜人小组也在那个方向,冲出大门就能得到及时的支援。 身后脚步声紧追不停,陈北原没有大声喊抓贼,立即就从窗口追了出来。崔勇身材不高,虽然很灵活,全力冲刺却不是陈北原的对手,距离在迅速接近。 崔勇冲到大堂里,随手将经过时遇到的条凳拽翻,以阻挡身后的追兵。眼看冲进了店外的草棚,离店门口的大路只有十来步,眼前却有一人挡住了去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四十九章 茶汤刘大 崔勇没见过跟着陈北原进店的那人,但从眼前之人站的位置与姿势,显然就是那个陈北原身后另一个脚步声的来源。从脚店大门进入客房是另一条路。显然,在陈北原发现房中失窃后,这个中年男子就转身原路退回,堵住脚店往外的通道。 穿着长棉袍,生意人打扮,中年,身体健壮,比自己高出半头。这样的一个人堵在了唯一的出口,崔勇硬冲不过去。 在作出了这样的判断之后,崔勇右脚一蹬,跃上了一张方桌,一探手,就将挂在房梁下的油灯摘下一盏,劈面就向棉袍中年人扔去。这个动作减慢了逃跑的速度,身后的陈北原已经离他只有数尺远。崔勇一拧身,又跳上旁边另一张桌子,回身一踢,将桌上的灯盏踢向陈北原。 “铛”的一声脆响,陈北原拨出腰间的直刀,劈碎了瓷灯盏,侧身躲过了飞溅的灯油,光线忽地一暗,另一个方向却突然亮起来。 崔勇先扔出去的那盏灯,被中年人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却被灯油泼了一身,棉袍被仍然燃着的灯芯一碰,立即就燃起火光。 “走水啦!”崔勇继续在桌面上腾挪,一边就扯开嗓子大叫。 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几息之内。麦家店正是上客的时候,大堂与外间草棚里上百的客人,原本都还没有对眼前的乱局反应过来,随着崔勇这一嗓子,炸锅了。 …… 在麦家店门口的草棚乱起的时候,对面王家店二楼房间中的王宜年就立即发现情况有变。 “冲过去!先抓人!”王宜年向先前已经下楼等待在大门旁的两个守夜人下令。 然后立即带着留在房中的另一人,往楼下奔去。 等王宜年冲到麦家脚店门前,整个棚子已经在往外喷火,压在顶上的新雪化成水,正顺着草檐往下淌。 先赶到的两个手下,雷威和张小杰不知去向,崔勇蹲在地上,嘶哑着嗓子正在大哭,身前躺着一人,脖子处流出的血已经在地面上积成深红色的粘稠水潭。 “发生什么事了?”王宜年沉着脸问道,“人呢?” “刘……刘大叔死了……”崔勇呜咽着说。 “我问你目标人呢?”王宜年顾不过来再问“刘大叔”是谁,压着火气提高了声音。 “在里面……”崔勇抬手指指,“一个身上着火受伤,跟着陈北原往后院跑了,两个兄弟已经追过去了。” 王宜年低头看了看地上躺着的人,一时没有认出来,也不管崔勇,转头对身旁的手下下令:“你找路绕到后面去!”然后抬手护着头脸,就往火场里冲进去。 …… 死了的是守夜人原先在东水门外的暗递,“长三”茶汤刘大。 从正月初十那天,崔白发出了“赤电令”之后,原先东水门外的暗眼因为见过“河鼓”的长相,都不再适合简单的外勤。在经过严格的甄别之后,有六个加入了崔白的“摆渡人”特组,茶汤刘大就在其中。他本来是暗递,在“摆渡人”特组的任务,也是负责与“天河”的通信往来。 今天上午,崔白开始尝试让青龙社为自己担任汴梁城内及近郊的传信,宋七在短时间内已经让这个点对点的通信渠道临时运转起来。但在崔白陪好古兄出去后,茶汤刘大听留守的崔元告知了这个安排,觉得自己有必要为宋七负责的这条通信线提供专业的指导,于是就到新宋门外来寻宋七。 刚到麦家脚店外,就遇到了爆发的混乱。 刘大一眼就看到了正在桌子上跳来窜去的崔勇,紧跟在他身后的陈北原刀风追得很紧。 刘大是东大路上唯一认识所有守夜人暗眼的人,也许要除去头领“听用”胡老爹——因为往来信件指示都是由他派发。偶尔有空跟崔勇聊两句,总是要叨叨“趁年轻学点本事”之类的话。崔勇当上守夜人时才十六岁,在他眼中也还是个孩子。因为自家孩儿的关系,刘大其实对上司颇有微辞——何必安排崔勇继续做小偷呢,哪怕只是个掩护身份。 看见崔勇被追斩,刘大二话不说就冲了进去。年青的时候接受过格斗的训练,平时也抽空练练手。但自从到了东水门外做起了点茶生意,刘大早就荒废了身手。在汴梁城外的大路上,哪会有机会跟人动手博命? “你先撤!”刘大拔出腰间一尺多长的手刀,就迎上了陈北原,一个滑步进身,刀锋斜斜地指向对手的左肋。陈北原骤然遇袭之下,撤了半步,让崔勇抓住机会跳过一张桌子,闪到了靠门的外侧。然而,也就阻住了这半步。下一瞬,陈北原拧腰闪过刀尖,右手刀光一亮,劈开了刘大的脖子。 中刀的那一下子,刘大还在埋怨自己,这些年为啥就没练一练呢?眼力还在,已经预见到了陈北原的斜劈反击,但身手实在跟不上了,跟铸了铅一样。家里还有老妻,十四岁的儿子,开春就该尝试第一次发解试了。自己死了后,这书恐怕也读不下去了,到质铺里当个算账的学徒,也不知道行不行。 崔勇在躲闪时踢翻了能够着的所有灯盏,草棚里到处都是火头。两个守夜人持刀从棚外冲进来,陈北原只能放弃崔勇,拉着同伴就往堂后奔去。那个中年人已经脱下了着火的棉袍,没有被烧成支大火炬,但头发胡须都燎过了,焦头烂额。 在大火蔓延开之前,崔勇拼命将刘大拖出了草棚,两手都摁不住脖子上的大口子,血很快就流净了。 …… 崔白接到青龙社的传信是酉末,相当于下午七点不到。消息只用了短短两刻钟,从十里外的麦家脚店送到了桃花洞的“会仙友”。 告辞苏眉出来,四人翻身上马,就向新宋门匆匆而去。刘长明小跑着跟在崔白的马头左侧,不断地提醒“头儿放松点,感受掣电的节奏,让它作主……” 掣电快步走起来,速度还不如慢跑,却比刚才满城里游逛时的慢步走快得多。骑在一起一伏的马背上,需要更高的“压浪”技巧。不过崔白反而觉得,比刚才慢跑时要舒服多了。 “这就对了,头儿已经摸着了马术的边儿,”刘长明在一旁鼓励,“其实跑起来还会更轻松一些。” 跟在刘长明身后的是青龙社送信的人。宋七设计的与崔白联系方式很独特,派出来的信使,进了城门口,就会将口信分发给遇到的可靠社内兄弟,然后分头往宋小九可能所在的地方跑。一路打听有没有人看到宋小九,最后总有一人会以最短的路线将信送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五十章 苇子河 这次送到口信的人,并不是最初从新宋门外出发的那一个。所以只是简单的口信,“麦家店发生打斗,陈北原与疑似‘二哥’的目标在逃,组织追捕中”,并未提到有人伤亡。所以崔白也并不着急。上次与崔虎聊到过王宜年和他的手下,都是守夜人最好的精锐。崔白相信失手只是意外,而要在汴梁城外围捕目标,比在街衢纵横人口密集的城里,那就要容易多了。 十里路,用了一刻钟多点。如果不是照顾崔白,马跑起来能快一倍。 …… 时间回到三刻钟之前。 王宜年冲进燃烧着的草棚时,几乎是抱着必死的信念。崔白将“摆渡人”特组最重要的目标交给了自己,却在关键时刻出了乱子。 不过棚子里的情况却并不是那么凶险,火势还没来得及蔓延到与草棚相接的瓦顶大堂。屏住呼吸一冲进脚店,身边的滚热空气就凉了很多,只是浓烟还是阻隔着视线。 王宜年虽然没进过麦家店,但开始监视的第一天,就让新宋门外的暗眼画出了布局图。过后又听过崔勇实地踩点后的补充,对麦家店的建筑结构了然于胸。临路的一排群房是食店与大堂,后面排列着两进三列院落,几道后门就开在东京水河岸边。 中路前院有三道门,左右通往跨院,中间通往后进。王宜年只一瞥,就看到中路门边的记号,那是在匆忙之中用直刀在门柱上斜劈出来的一道深痕,崭新的白木碴子,在日落后最后一丝微光中特别显眼。 穿到后院,又看到门边的记号,先冲进来的雷威和张小杰应该是一直跟上了目标。 后门外是一片长着枯芦苇的河堤。从西北角流入汴梁的金水河,在穿过城墙流入禁中,沿河又分出众多支流灌注了大大小小的园林池塘之后,分了一条主支流往东南流出新宋门,被称为南金水河,又称苇子河。 在河堤下的土路上停下脚步,光线更暗了,背街的地方又完全没有灯火,王宜年一时看不到新的记号。右手直刀入鞘,王宜年把左手的提灯打开。守夜人专用的圆桶状提灯,烧的是上好的南海鱼脂。在不用时,灯芯处有个指头大的铁圆盒,用碳灰窨着一点点阴燃的碳。先将灯芯拨出来,转开盒盖,再轻轻一吹,暗红的碳灰一亮,浸满鱼脂的灯芯就猛然点燃,发出雪亮的灯光。 王宜年耳边听到“卟”的一声灯点着的轻响,把提灯壁上滑动的铜灯罩调成一条窄缝,这才睁开提前就闭上的双眼。只有经常行走在暗夜中的老手,才会知道点亮灯火时避免直视有多么重要。 人眼底的视网膜上,有两种光学感应细胞。集中在视网膜黄斑周围的是视锥细胞,对强光和颜色感应敏锐,分辨率高,是人正常视觉的主要来源;而视网膜周边的被称为视杆细胞,有极强的感光度,没有颜色分辨能力,却是人在暗光中最重要的视觉来源。 视杆细胞的感光原理,其实是一种光化学反应。细胞中负责感光的一种色素,被称之为视紫红质,在光照射下分解成视蛋白与视黄醛,这个化学过程被视神经检测到,就变成神经生物电流信号,传导到大脑,产生视觉影像。该化学反应过程是可逆的,在细胞内生化反应作用下,视蛋白与视黄醛可重新合成为紫红质。但是,需要时间。 如果在暗光下,直视突然爆发的强光,紫红质大量分解,造成细胞来不及维持分解与合成的平衡,就会暂时丧失视力,俗称眼睛被晃瞎了。直到视杆细胞中的生化反应努力进行,再次合成出足够的视紫红质为止,依各人情况的不同,这个时间将会是几十秒到十几分钟不等。 王宜年当然不知道人的暗夜视力从哪里来,但不妨碍他从前辈们的口述中,从自己资深的从军与守夜人经历中,形成最基本的经验认知。点灯时闭眼,已形成了习惯。 所以当王宜年重新睁开双眼,顺着左手提灯射出的一束狭窄光束,立即就注意到了土路上留下的痕迹。白日里降下的那场春雪,已经被踩得乱七八糟,而且由于已经开春,气温回升,更是形成了泥泞,在日落前又重新结成冰壳。 这些杂乱的痕迹中,对于追踪的老手来说,几行刚刚留下的脚印,暴露在灯光下就跟路标一样清晰了。 两行脚印进了河堤上的芦苇群,而另两行,分成了左右两道,一道紧跟其后,另一道稍分开,从右侧的下游方向进入。 只一瞬间,王宜年就明白了情势。两人在前方逃,而雷威与张小杰追到这里,一人紧跟,另一人判断目标会从远离汴梁城的下游方向跑,就绕到前面去包抄。刚刚进店前,王宜年命令另一个手下,抓捕好手陈林,从别的通道找路往后面绕,当时看他是往上游方向去了,那么那边应该会有人封堵。王宜年没有多想,直接顺着河堤下的土路就往下游追。 河堤上芦苇丛中不好走,翻过去结了冰的河面更难跑起来,王宜年估计自己至少落后一百步。要想追上,就只能赌一赌。土路上虽然有雪化后结成的冰壳,但还是更能发挥速度。 以冲刺的速度奔跑了二百步,相当于三百米左右,王宜年觉得自己的体能已经到了极限。而按照这个速度差,如果目标是顺着河床在逃,自己也应该追到了前面,于是毫不犹豫地借势冲上了河堤。 站在了河堤最高处,王宜年大口喘着气,将灯罩全部关上,不漏出一丝光。抽出直刀,左右拨开芦苇,往河床上看去。 正好一阵风刮过,十三的月亮从云层中探出头来,立即将积着雪的河道照得通明。上游几十步处,冰面上有几个黑影正在快速接近。 王宜年将提灯轻轻放在脚边地面,紧紧手中刀,无声无息地走下河堤,停在接近冰面的最后一丛芦苇后面。 几息的时间,远处人影跑近了,跑在前面的正是陈北原,拉着的另一人看不清面目。 王宜年深吸一口气,将手中刀斜举,迎面冲上去。 刚一冲出芦苇的阴影,陈北原就发现了逆着月光扑上来的人影。王宜年发动的距离控制得很好,冲起来刚刚三步就已经到了身前。仓促之间,陈北原放开被他拉着的人,双手在腰间一抽,雪亮的刀光扬起。 “铛”地一声,两柄直刀撞击在一起,火星四溅,映亮了两人的面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五十一章 女直 王宜年势在必得的一刀被陈北原格住,借着刀身弹回,顺势扭身跨步前冲,左手也握上刀柄,双手持刀又是一记大力斜斩。 陈北原失了先手,刀被压制在较低的位置,却直接横划向王宜年的腰腹之间。 两人交手第二合,局势就奔着两败俱伤的结果滑落。都是战阵之上活下来的人,谁都明白,任何的花哨架势与气势上的退缩,都只有一个下场。 然而王宜年却不能不收手,面前这人是重要的辽国谍子,虽然崔白没有下死命令一定要活捉,但他知道陈北原的价值——这一记大力斜斩,本来是要压制对手的刀势。陈北原如果勉强挑刀格挡,就成了用腕力对王宜年的全力下斩,就算刀不脱手,也会陷入更被动的险境。 王宜年只好收住刀势,手腕一转,下劈变成回刀一抹,攻守易势。双刀又是一合,“铮”的一声响,反而是王宜年被逼退了一步。 一呼吸之间交手两合,不能速胜,也无所谓。 王宜年再退一步,左脚尖前指,右腿微曲,双手举刀,保持再次进攻的起手。 关键是成功使两个目标都停下子脚步,而后面的雷威与张小杰,已经追了上来。 三个人站成了品字形,将两个目标围在中间。 王宜年有机会仔细打量第二个目标。中年男子,只穿着一身白布夹衣,没有带刀,脸上被熏得黑乎乎的,只有两只眼眼在雪光下闪着凶光。不是“二哥”,王宜年可以确定。崔白画的像上,二哥是张国字脸,丹凤眼。而眼前这位,长脸,颧骨突出,眼窝很浅。 包围圈刚刚形成,陈北原先动了。 动若烈火,直扑正面的王宜年。 王宜年在陈北原一动起来时,就再退一步。有弹性的圈子,能困住最凶狠的猛虎。 而这火刚刚爆燃,就如同被突然刮起的劲风一吹,倒卷而回。 月光下刀锋一闪,血光乍现。 陈北原一折身,又扑向另一侧的张小杰。 一声拖刀入肉的轻响,陈北原已经突破包围圈,发力往苇子河北岸掠去。 一进一退一折,都在一瞬间发生,雪地上倒下两人。 王宜年大惊失色之下,立即追上去,丢下一句话:“雷威!照顾伤员……” 陈北原掠上北岸河堤,身影消失在芦苇丛中,月光下的苇丛在雪后初睛的大风中摇曳,已经看不出他的线路。 落后十步的王宜年到了苇丛前,骤然止步。刚才兔起鹘落的两次交手,已经使王宜年明确地感觉到,对手的实力压自己半头。现在贸然冲进去,一旦中伏,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 挥刀劈砍着苇子慢步推进到堤顶,一眼望去,堤下参差着一片接一片的低矮茅屋。 汴梁城周回四十多里的城圈里,已经容纳不下二百万常住人口。从护龙河边开始,就延伸出一片片的聚落,居住着大量住不起城内房宅的市民。特别是东城外这一大片,尤为密集。这些人家,多舍不得灯油钱,刚入夜,灯火阑珊,不但提供不了照明,反而干扰了月光下的暗夜视力,再也看不到陈北原的身影。 风也越来越大,吹得苇子卟嗽嗽地响,更是在远近房屋的转角处撕拉出啸音,完全压制了一切细微的声响。 王宜年站在堤上,难以压制的怒气涌上来,也不知道是恨陈北原多一些,还是对自己的不满意多一些。 冰面上,雷威将提灯灯罩滑开,照亮张小杰的伤口。三层衣衫都被雷威撕开,露出左肋七八寸长一条口子,失血的肌肉外翻着。 “好在没有砍断肋骨。”雷威撕开一片棉衣面料压住伤口止血,痛得张小杰呲牙咧嘴,口中抽着冷气。 “那厮的刀太快了,”张小杰恨恨地说,“要砍实在了,这条命就扔这破地儿了。” “那位可没这么好运气,脖子都快断了。”雷威把棉布做成的临时绷带打上结,往身侧冰面上呶呶嘴,“他也真是下得去手,眼看逃不掉两人,杀自己同伴都不带犹豫的。” “王头儿追下去了,你也不跟着,陈北原那厮很扎手。” “刚看你中刀就倒,怕你把命丢了啊。不用担心王头儿,死人堆里活出来的,你我都死硬了他也会长命百岁。” “我不顺势往后倒,就真没命了。你去看看王头儿,我没事儿了。” 正说说,王宜年从北岸堤上下来了:“小杰的伤怎么样?雷威你叫人去牛家店让崔虎驾车过来送小杰回去。” 雷威答应了,又转身问:“接下来怎么办?” 王宜年低头检查张小杰的伤,道:“崔头儿应该很快会得到消息,等他赶过来吧。” …… 崔白赶到麦家店外面时,新宋门外的守夜人已经封锁了现场。 听到茶汤刘大的死讯,崔白当时就差点压制不住怒气。 到了后面苇子河的冰面上,见到王宜年,也没给好脸色。倒是王宜年以毫无波动的语调将情况汇报清楚。 听完之后,崔白明白,现在的结果,实际上是一系列意外的链条串在了一起。 崔勇选择的时机很好,王宜年的布置与应对也没问题。但从接头人来到麦家店外开始,事件的发展就如同脱轨的列车,不可阻挡地呼啸而去,将经过的一切都碾得粉碎。 但在灰烬中总算还有两块残余的黄金,崔勇偷到手的那本小册子,还有躺在雪地上已经僵硬的尸体。 “这是个女直人。”崔白在提灯的光束中仔细观察了一会儿那个只剩一层皮还连在肩头的脑袋,简单地做出了结论。 颅骨长而头顶圆,颧骨凸起,山根没有明显凹陷,鼻头圆,脸狭长,两眼距离近,眼窝很浅。这些人类学特征,分开出现在任何人身上都没有意义,然而组合在一起,崔白就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这是个女直人。 王宜年闻言色动。汴梁城中,辽人,夏国人,扶桑人,高丽人,甚至于南洋人,波斯人……都经常看到,然而女直人,却是很少。听崔白说得这么肯定,王宜年也不明所以。 崔白也不想解释这些小问题,毕竟自己画人像的绝技大家都知道。好画师对不同人种的面部特征很了解,这没什么奇怪的,王宜年自然会联想到这一点,至于得出什么猜测,都无所谓。 一个被证实的重要辽国间谍,与一个女直人搞在一起,然后在无法带着他逃脱守夜人的追捕时,又毫不犹豫地杀了灭口。这其中的信息含量太丰富,指向无数可能的推测。 “继续保持对牛家店的监视,”崔白下令,“这里的现场,交给五司的人处理,我们回留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五十二章 手术 巡视现场听取汇报的整个过程中,崔白都让好古兄跟在一旁,没有什么避着他。作为“投诚”过来的辽国间谍头子,督主有令,“河鼓”不在“天河”的其他时刻,都归崔白“管辖”。 在听到崔白直接判定躺在冰面上那具尸体是女直时,张好古立即上前蹲下,在灯光中仔细检查确认,然后点点头,同意崔白的意见,眼光中闪过一丝冷意。 策马回程,刚进了内城,崔白对王楷下令:“天明之时,对侍御史王渐外宅发动突击,我要里面的每一个人。行动由‘河鼓’全权指挥,你现在先去向督主报备。” 王楷只答了声“是”,多的话一句没有,两膝一夹马腹,当先去了。 “你就那么放心我?”等王楷走远,好古兄才开口。 崔白努力地适应着掣电的节奏,直视前方,笑了笑,笑容中却没什么温度:“至少这一次,我会毫无保留地信任你,好古兄。” “那你呢?” “有个兄弟伤得很重,我去帮崔元。” 说完,崔白试着两膝轻轻一叩胯下马的两肋,掣电的步伐明显加快了。 “我觉得能再快一点了。”崔白对小跑在马头前侧的刘长明道。 “好。”刘长明也不多话,脚下加速,更小心地帮崔白领着缰绳。 回到留园,将人手都召集到正房西屋的会议室,王楷正好也进了门。 “我宣布,从现在开始,‘摆渡人’特组全体人员,都接受‘河鼓’指挥,直到我下令解除‘河鼓’指挥权为止。”崔白看看王楷。 “领枢密院事曹无伤有令:‘同意军使崔白向河鼓暂时移交摆渡人特组指挥权。’”王楷表情严肃地复述督主口令。 崔白站起来行了个礼,转身推门出去。 …… 前院的西厢临时做了病房。 崔白推门进来,崔元也没有起身,“血基本止住了,接到您传回来的口信,我就让崔安和崔全分头准备去了。” 崔白坐到床边上,先掀开被子检查张小杰肋部的伤口。 七寸多长,皮肉都翻着,中间最深处已经可以看到肋骨的骨膜。 张小杰咧着嘴笑道:“头儿你去忙你的呗,蚊子咬一口而已……” 崔白打断他话头道:“你这会儿嘴硬,等下我动手时你不要哭。” 门一响,崔安两手各搂着一个经瓶,拿脚将门推开条缝挤进来。 “白矾楼就这两瓶了,”崔安放下酒瓶,“我让他们连夜再做”。 “够了,”崔白点点头,“我让煮的白棉布好了没有?” 崔元答道:“煮了两刻钟,正在熏笼上拿碳火烘着呢,再有两刻就干透了。” “现在开始消毒吧。”崔白道。 用了整整一个时辰,整间屋子先用清水再用烈酒擦了一遍,衣物和被褥已经来不及蒸煮,但都换了新的。 在这期间,崔全也带着一大包各种粗细的羊肠线回来了。羊肠线其实不一定都是羊肠制作的,只是习惯性的叫法。羊、马、牛的肠衣都可以,在碱水中浸煮完全去掉脂肪,再风干,根据不同的需求,搓成粗细不一的线索,原本是用来做各种琴弦。崔白挑出粗细适合的两种,拿酒精浸泡消毒后又重新烘干备用。 等一切都准备好,崔白就开始亲自动手为张小杰缝合。 张小杰侧躺着,肋部铺着消过毒的白棉布,中间剪开口子露出伤口。 崔白先用酒精整个消毒,还没忘记笑话咬着嘴唇拼命不出声的张小杰,“这还没动手呢,你就忍着点吧。” 没有麻药可用,疼痛只能靠生扛,张小杰的手脚都被绑在床上固定住,以免控制不住的挣扎影响手术的进行。崔白故做轻松地扯淡,也是为了缓解他的紧张情绪,也包括自己的。外科手术的事情,崔白了解一点点,但动手,那真是第一次。 “一般这样的伤,感染的机率有多大?”崔白一边操作一边问崔元。 “感染?”崔元一脸迷惑。 “哦,就是伤口溃烂并伴随高热。” “几乎都有,能扛过十天,退了热就没事儿了,半个月后又是生龙活虎的一条好汉。” “那以前你是怎么处理的呢?” “有几种不同的金疮药,外用的。有些能够让化脓的伤口收敛,有些能促进结痂,一般对溃烂也有帮助。发热的话,内服追风疏散的药剂。” “希望这次不会有术后感染。”崔白开始用银镊子夹起一根粗一点的羊肠线穿针。所有的器械都蒸煮彻底消过毒。 肌肉分两层缝合,最后再用最细的羊肠线缝合了皮肤,崔白新换的单衣已经被汗水浸透。剪断线头,将剪刀和镊子丢到铜盆里,崔白才抬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交待崔元:“上药包扎吧,不要包太厚,要透气,每天换一次药,每次换药前你都要洗干净手,再用烈酒消毒。” 整个过程,崔元都没帮上什么忙,这会儿才忍不住问:“头儿您一直都强调消毒消毒,但我检查过小杰的伤口,那刀上并不带毒啊?” “在我们周围,无处不存在一些微小的生物,小至眼睛完全看不见,叫做细菌。细菌的种类很多,有一部分会侵入人体,使人得病。而皮肤保护了我们的身体不受其侵害。当有伤口时,这层防御就被解除了,细菌沾染到伤,会迅速增殖,造成伤口溃烂,并引发高热,这就是感染。” “细菌是可以用高温杀死的,所以一切接触伤口的器械都要高温蒸煮,不能经受高温的,比如你我的手,要用烈酒反复擦试,烈酒也可以杀死细菌。” “从现在开始,这间病房不能让其他人进来,你也要经常洗手和用酒精擦试双手,尽量避免小杰发生感染,直到伤口表面结痂愈合。” 崔白尽量用简单的说法解释,这些涉及到庞大而完整的体系架构,不是三言两语可以灌输的。但崔白也不想装神棍,以神秘学的形式促使周围的人相信并遵照自己的意思去做,在短期内结果可能更好,也更省事儿,但长远看却会造成恶劣的影响。 崔元现在一切都按照指示去做,是因为自己的身份。在守夜人中,长官的话就是命令,执行命令不需要理由。但崔白相信,作为一个有丰富经验,面且往昔得到过他人高度认可的金疮专家,崔元的疑惑一定不是这么容易解除。所以最有说服力的,只能是事实本身。如果张小杰的伤口愈合情况远远超越崔元原先的经验,那么自己才会真正得到他的尊重与信任。 循症医学,是现代医学的基础,是人类攻克无数病症,大大提高全体预期寿命的基石。崔白不指望循症医学立即就能对抗传统的经验医学,但希望以事实来证明,来影响自己身边的人,而崔元就是最重要的目标。 在任务中受伤,是守夜人天天都在面临的风险。受伤后能否得到最有效的救治,就靠崔元了。他的经验加上最基本的现代医学常识,应该是当前最有可行性的解决方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五十三章 梦 忍痛已经耗尽了张小杰所有的体力,缝合刚刚完成,就进入了梦乡。 崔白对这个时空的人又一次刮目相看。在非麻醉状态下完成缝合,整个过程中张小杰脸都疼得发青了,却也只是哼哼了几声。 最早的药物麻醉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在崔白的记忆中,使用的药物包括莨菪子、乌头、曼陀罗、草乌等。先不说这些药物作为麻醉剂的效能如何,只说毒性,就使崔白不敢贸然使用。大剂量的富含生物碱的天然药物,确实可能使伤员失去知觉,但结果也可能是永远醒不过来,或者造成无法逆转的肝肾损伤。 等崔白重新换好衣服,已经是子时初刻。 既然指挥权已经移交给了好古兄,崔白也没打算再管,直接去了东屋内室。 崔勇小心翼翼地进来伺候,眼神不敢与崔白接触。 “刘大叔家里谁去通知的?”烛光下的崔白面无表情。 “八司的人去安排的……” 崔白半天没说话,然后叹了口气。 “不是你的错,”崔白转脸看着站在一边的崔勇,“你选择的时机很好,失手后的应对也没问题。” “我要是进屋先拨开窗户,陈北原追不上我,刘大叔也就……” “已经发生的事情,任何假设都没有意义。因为你不知道如果当时的处置不同,之后还会有什么连锁反应。何况你还拿到了最重要的东西。” 崔白从床边的小桌上拿起那份小册子,翻开来,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数字。 “我会为你请功,现在回屋去休息,行动开始时叫我。” 崔勇擦了下眼睛,敬过礼退出去,把门掩好。 眼前这份文件,是以密语记录的一份名单,一页一个名字,下面详细注明身份,情况介绍,联系方式,一共十二个人。 动不动这些人,什么时候动,崔白还没决定。这份密文编写的册子,一会儿跟报告一起上交,但破译后的内容就不必了。 坐到小桌前,自己磨好墨,将今天的报告写完,检查一遍叠好,才猛然想起来,负责传递文件的“长三”茶汤刘大,已经不在了。 崔白默默地在灯下坐了半天,起身出屋去找王楷。崔元在照顾张小杰,这传信的事儿,只能让王楷去安排了。 …… 涡轮发动机的巨响在机舱里回荡,脚下的地板突然向左倾斜,崔白知道,这是“夜鹰”在做到达目标前的最后一次转弯。 耳机里“喀嗒”响了一声,然后机长的声音传来,“三分钟准备。” 崔白解开安全带站起身,将锁扣挂上舱顶的安全索,然后移动到打开的舱门旁,伸手摁了下耳机旁的按钮,说道:“守夜人小队,全体都有!索降倒计时……” 抬起左腕看看单兵终端的显示屏,“145秒,144143……舱门机枪手就位。” 将头盔上方固定的四镜头夜视镜拉下来,绿色视景出现在眼前,舱门外,荒凉的戈壁正在下方三十米处飞速后掠。 向后拉动胸前的自动步枪拉机柄,子弹上膛,食指确认保险位置。 “一分钟准备,59、58……” 两侧座位上,十名士兵一齐站起来。 被称做“夜鹰”的z-20t直升机减速开始下降高度,然后在十五米高保持悬停。 崔白将锁扣解开,再扣上滑降索,“鹰爪行动开始!守夜人01离舱。” 双脚在铝合金地板上一蹬,崔白顺着滑降索扑向机舱外的夜空。 …… “叭叭叭……”叩击声响起,崔白突然从失重状态清醒过来,伸手一摸,身下是软软的被褥。 “头儿,准备行动了。”崔勇在门外轻声叫道。 崔白起身开门放崔勇进来,伺候着自己穿衣。左臂的“裁云”,右靴筒里的匕首,最后是挂在腰间的“脍鲸”。 收拾停当出门,院子里已经站满人正在整队。崔白默默地站到队列里。 张好古与王楷站在队列前的台阶上。 整队报数完毕,好古兄在十几盏提灯的照耀下眼神灼灼。今天他穿着一身黑色的细布罩袍,箭袖,腰带上挂着那柄黑色沙鱼皮的直刀。 “每个人的位置和责任都清楚了吗?” “明白!”众人齐声回答。 “出发!” 一群人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出了院门,崔虎赶着车停在门口。 “崔白,你上车。”好古兄下令。 “是!”崔白当先踩着脚踏跨进车门,后面的兄弟一个个跟上。 好古兄带着七个人认镫上马,当先绝尘而去,马蹄声在巷子两面的高墙间回荡。 车启动了,跟着前面的马队,向内城东北区驶去。 崔白没有参与昨夜的准备会,好古兄也没有安排固定的位置与任务给他。 昨天没去新宋门外现场的,也都知道了茶汤刘大之死。崔白一回留园,就将今天任务的指挥权移交“河鼓”,然后就离开了众人的视线。原先东水门外作暗眼的几个,都知道崔头儿的心情恶劣是因为什么。后加入“摆渡人”小组的王宜年手下,也就都明白了。 谁都不愿意在崔白心情不好时触霉头,车厢里没人说话,气氛稍有些怪异。 还是崔安打破了沉默,“头儿,呆会儿你在监视点看着就好,兄弟们不会让您失望的。” 停了停,没灯光的车厢里又响起金属碰撞声,那是崔安在整理腰中的刀,“一个都不放过,我保证。” “严格遵照河鼓的计划执行,现场一切行动听指挥。”崔白沉声说,“河鼓是经验丰富的老手,千军万马在他麾下没有打过败仗。” 崔白一句话说完,车厢里气氛突然变了。 每个人都在检查自己的装束,一声声刀簧崩开抽刀出鞘又还鞘的声音,,空气中仿佛弥漫开铁的味道。 到达东金水河以南的那片居住区,东边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车马都放在了一百步外另一个街区的脚店里,早有第五司的人接管过去。 除了“摆渡人”特组,张好古昨夜还调集了第五司两个行动组共五十余人负责今天的外围,第五司第三处指挥丁锐带队,接受“河鼓”现场场指挥。 在晨曦中,崔白能够看到宅院正门所在的三十来步宽的墙外,十来个五司的人已经就位。每人负责一小段围墙。而“摆渡人”特组的所有人员,都集中在了气派的黑漆大门外的台阶下。 “叫门。”好古兄简单地下令,王楷应声上前叩响小小的侧门门环。 “吱呀”一声门轴响,门刚开了一条缝,王楷一伸左手,虎口张开,拇指和食指正卡在开门的人两颊,右手拔刀横在他脖子上,顺势欺身而入。 几息后,黑漆的双扇正门向内打开,张好古带队一涌而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五十四章 王御史的外宅 准备了整整一夜,针对包括当朝大员与辽国间谍在内数十人的抓捕行动,令所有参与人员都情绪紧张。最后的行动却顺利无比,短短的一刻钟内就结束了。 “河鼓”在昨夜接过指挥权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派人找到了这个区域的几个房牙子,按照他们的记忆和描述,分别绘制出了全宅图,在进行过交叉核对后,得到了一张可信度极高的平面图纸。 同时被找来的邻居,这两天执行对目标监视任务的守夜人,还有东城这一带的暗眼,再加上青龙社的人,一起提供了宅中人员的大致情况。 根据这些前期工作,“河鼓”对今天的突击进行了详细的计划,具体到进门后每个人员的行动路线,抓捕目标,以及搜索程序,重点区域,并制定了几个发生意外时的应急方案。而外围的封锁警戒和抓捕方案,也提前用文字命令形式传达到了第五司。 唯一的波折,是昨天进入这所宅子的赶驼人,与陈北原在麦家店接头的那位,在抓捕刚开始时,警觉地从后院跳墙想逃,结果也被墙外第五司的人守个正着。短暂的打斗之后,被一涌而上的守夜人毫发无伤地生擒。 全宅五十三人,包括侍御史王渐,外室刘氏,以及两个从牛家店过来的赶驼人,都被控制。 考虑到王渐的身份,把事情闹得全城皆知显然不合适,所以就地关押并进行前期审讯是最好的选择,而这一点张好古也早就作了安排。刚过一柱香时间,几十个守夜人第一司的人员,就在第二处指挥裴超的带领下按时到达,随即代替第五司接手了人犯看押与警戒工作。 “崔军使,现在向你移交‘摆渡人’特组指挥权。”张好古站在前庭向崔白敬了个军礼。 “好古兄辛苦了。”崔白还礼。 “这里交给你了,”好古兄笑笑,“又到督主请我喝茶的时间了。” 每日上午与“天河”特组的“交流”,是雷打不动的项目。 送好古兄和江通出门,崔白转头问王楷:“你建议我们从哪里开始?” “其中一个赶驼人交待,白氏是辽机府早就收买了的‘关系’,哦,就是王御史的外室。” “这么爽快就招了?”崔白很意外。 “‘河鼓’亲自动的手。”王楷挑挑眉毛。 自从看到那具女真人尸体后,好古兄的态度又有变化。这也是崔白放心将今天的行动交给他指挥的原因之一。从结果看,是好的。 “那就从白氏开始吧。”崔白走上通往第二进院落的台阶。 …… “姓名?”崔白看着坐在面前这个妇人,大约二十七八年纪,脸上还残留着昨夜的妆容,两道泪痕将脂粉冲开,莫名的滑稽。 “奴家白芙蓉。”妇人盯着自己的脚。 “知道我们为什么抓你么?” “奴家一向大门不出……” “白氏,七年前,你还在班楼时,结识了辽国皮货商郑秋。”崔白手指叩叩面前的桌子。 白芙蓉如受电击,猛地抬起头,两眼惊慌地看了眼崔白。 一边的王楷也转头看向崔白,一脸迷惑。 白芙蓉的名字,在崔勇偷来的那本小册子上。 接下来的讯问很顺利,崔老六写满了整整两页口供。崔白伸手拿过讯问记录,拿笔抹掉了自己的几句话,才对王楷道:“依据这份口供,侍御史王渐,有向辽国谍子透露宫中府中秘事的重大嫌疑。现决定对其采取羁押措施,报督主批准。” 王楷回答“是”,然后伏案疾书。 督主原本的命令,是“涉及到‘河鼓’遇刺事件的人,崔白可‘临机处置’”。现在没有证据证明王渐牵涉其中,又因为他的身份敏感,程序还是要走一下的。 崔白不打算放过王渐,因为他的名字也在那份名单上。 但现在也不是去碰他的时机,还有两个辽国密谍可以敲开看看。 先带进来的那个家伙,好古兄亲自抓捕的时候,就开了口。辽国南人,名叫焦占,他的同伴叫王忠,军机府的,出发时才认识,其他情况不知。实际上,焦占都算不上军机府的正式人员,只是一个经常来往燕京与汴梁之间的赶驼人而已。因为去年曾经来过王御史这处外宅送东西,就带个路。 崔白先提审他,也就是补录一下口供。听过后,觉得牛家店的监视意义也不大了。真正的目标,应该就只有去跟陈北原接头那个王忠。 “带王忠。”崔白很快就结束了问话。 被带到崔白面前的王忠,其实也不能说毫发无伤。因为跳墙逃跑,被第五司丁锐的手下摁住后,在面门上补了一拳。崔白曾经收到过新宋门外暗眼发回来的报告,上面有他的画像,鼻子很扁是最突出的特征——现在似乎更扁了。 “姓名?” “要杀便杀,别那么多屁话。” 崔白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转头问王楷:“组里谁的技术最好?” “应该是崔虎,他当过斥候,虽然是在西线,不过夏人跟辽人没啥区别。” “好,交给他了。我估计最快都要今天后半夜。” 有些人的意志力不是那么容易摧毁,需要反反复复地施加压力,并掌握住稍纵即逝的突破时机。崔白在这方面几乎没有实际操作的经验,虽然曾经接受过专业的理论训练。既然自己也没有把握,还是交给这个时空的专业人士来办,毕竟是脏活累活。 把崔虎叫进来,人交给他,崔白和王楷就在后园里散步。这处宅院占地五六亩,虽然地段不好,内部却修造得很豪华。 “王渐看着那么风雅的一个人,品味不怎么高啊。”崔白指指园中一间阁楼,那真是雕梁画栋,檐下的彩绘没少贴真金。 “他是歙州人,政和二年的进士。少年时就有神童之名,家境却很不好,全靠寡母辛苦拉扯出来。据说当年来京省试,住店的钱都没有。” “别的我不知道,就这处宅子,没个千贯置不下来吧?光屋里这几十人,一年还要再花个一两千贯。你们从前就没盯上过他?” “他颇得圣眷,有文名,任过翰林学士知制诰,宣麻拜相时草诏的润笔钱一次也有两千贯,还不说求他写谀墓文章的富豪都得排队。” “这些年他从军机府手上拿的钱有上万贯。”崔白道。 王楷猛地停住脚步,看着崔白,然后醒悟过来,“你是说,他不仅仅是无意中向白氏泄露情报?是昨天崔勇偷来的那本册子?” 崔白点点头,“密表用的一样的。” 王楷咬着牙,“他可是经常在御前……” “恐怕还不是这么简单,赶驼人去见过陈北原后,就直接来找他,一直呆在他这里。” “所以你不管他,先敲开赶驼人的嘴?” 崔白一边走一边扩胸,今天没有早锻炼,感觉身子都有点僵,“是。我心里有种奇怪的预感,却抓不住问题的关键在哪里。只能一步一步走走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五十五章 口谕 “有中使传旨,马上到。”崔老六匆匆地走进花园。 “中使?”崔白愣了愣,看向王楷,“行动开始到现在才一个半时辰。” 王楷明白崔白的意思,皱起眉头:“只有第二处的人有可能。” 没等崔白再说话,一个穿着褚色圆领袍,戴交脚幞头的胖子迎面走来。 崔白迎上去,王楷跟在后面悄声道:“左侍禁谭文。” 左侍禁,隶“入内内侍省”,元丰年间之前,称内西头供奉官,是官家身边的亲近人。崔白上前叉手行了一礼。 这位中贵人却也没什么架子,笑眯眯地还了一礼,口中道:“崔军使果然少年有为,英挺不凡。官家有口谕与你,不用行大礼奉诏。” 等崔白微微俯身站了,谭文整整冠带,开口道:“传谕与枢密院军使崔白知道,侍御史王渐之事,吾已知之。崔军使丢开手罢。其余涉案人等,听枢密院处置。” 崔白低着头,本来觉得自己应该愤怒,却没什么感觉,也许是潜意识里觉得这事太过离奇。 一时没有回话,后面王楷悄悄伸手指捅了捅他腰眼,才反应过来,又是叉手一礼,道:“臣崔白奉谕。” 谭侍禁还是笑眯眯地道:“请崔军使这就把人交给我吧,官家还有话要问王御史。” 崔白点点头,转头对王楷道:“你去把人带出来,交给谭侍禁。” “遵崔军使令,谭侍禁请跟我来。” 谭侍禁跟着走出去两步,又突然转身对崔白笑道:“来时官家专门交待过咱家,如果崔军使不奉此口谕,也不用勉强,等等曹督主的手令到再带人也无妨。” 崔白心中一动,答道:“谢过谭侍禁。” 放走了王渐,于崔白而言,也没什么损失。既然官家也不觉得里通敌国是什么大事儿,崔白乐得“丢开手”。只要那个扁鼻子的赶驼人被啃下来,一切都好说。 王楷回来,看看崔白脸色,才开口道:“原本想劝劝你来着,看样子心情不错啊。” 崔白笑笑,“我还能跟官家置气去?没好果子吃的事儿不做。” 王楷又道:“那我们就在这儿干等着崔虎那儿出结果?” 崔白掸掸衣襟,道:“收队吧。既然官家保下了王渐,我们还赖在人家里等午饭呢?把白氏和焦占交给第二司,只带王忠回留园,让崔虎慢慢料理。” 往外走时,崔白又道:“对面的监视点不撤,留两个人。” …… 回到留园,把从头到脚套着条大布口袋的王忠塞进地下室,崔虎又叫上王宜年帮忙,崔白也不去管他,现在他有更要紧的工作。 崔全、崔安被崔白派出去买了一大堆杂物回来,其中有几块汉白玉石板,刷子,滚筒,几瓶油,纸,蜡,墨,白醋,小竹筒,小铜锅…… 崔白先打发崔全去将石板磨平,要“磨得跟镜面一样”。自己带着崔安,把小铜锅架在风炉上,将蜡化开,然后注入油,再将浓稠的墨汁倒一些进去,充分搅拌。最后将混合成的黏稠液体倒入几个小竹筒。 在等待那些液体冷却时,又拿几个大瓷碗,也注入油和浓墨混合,却不加蜡。 等准备利索,崔全的石板也都精心磨平了。崔白让崔全劈开细竹筒,得到几支凝固的蜡笔。 取过一板磨好的石板,崔白试着用蜡笔画了一只鸟,画面上既有纤细的线条,也有大块的平涂,完成后,又随手写了几个字在旁边:“神鸟凤凰图”。 崔全和崔安在一旁看着崔白忙活,一头雾水。 “拿个小桶,把一份白醋和两份清水倒在里面。”崔白看看石板上的神鸟凤凰,觉得挺满意。 然后,崔白用一把新的羊毛刷子,蘸饱了稀释的白醋,来来回回在石板上刷了好几遍,让主要成份是碳酸钙的汉白玉石板吃饱了溶液。有蜡笔画过的石板面,因为油脂的疏水特性,而没有粘上一点溶液。 崔白又另取了一把刷子,在混合好的油墨中蘸了蘸,平平地在石板上涂过。调合油墨和制蜡笔用的油,是专门买回来的蓖麻油。崔白原本还怕一时买不到,考虑过用桐油代替。结果刚一提,崔全就说:“知道,就是制朱砂印泥用的嘛,有!” 在石板上刷过油墨后,崔白又拿起一张裁好的纸,轻轻地覆盖在石板上,用一把干的猪鬃刷子一擀,将纸揭起来,一张跟石板上一模一样,但却是镜像的画就出现在眼前。 在崔全和崔安两人灼热的眼神中,崔白仔细检查了印成的画面,点点头道:“效果不错,就是不知道一张版能印几次。蜡笔配方合适的话,照理说印百甚至一两千张都是没问题的。” 转头又对崔全说:“操作步骤你都记住了吧?你俩先用这块版练练手,一会儿我制张新版,要多印一点。” 南纸铺的活儿,裱写粘印刻画,就没有崔全不会的,让他干这个,是老本行了。 崔白也不多说,取过一张厚纸,拿起蜡笔就画。 石版印,是一种非常容易实现的平版印刷工艺。是利用水与油脂互相排斥的原理,使用蜡笔制版,油墨印刷的方式。最大的优势,就是可以印刷极精致的画面,包括浓淡渐变,如果制作几张分色版,甚至可以实现彩色套印。而劣势,就是印版的耐久性不足,多印一些,印刷质量就会快速下降。然而这个耐久性不足,也是相对崔白那个时空的更先进工艺而言,放在这个时空,却也不比枣木雕版差。 崔白画的是陈北原的头像,直接画在石板上,印出来的画面是镜像。作为画像来说,也不是不能用。但崔白还要加文字标注,写镜像字也太费事,他索性把工艺一次性搞完整了。 画完后,让崔全取来一支铜熨斗,先在风炉边上烤热了。将画面冲下覆盖在一张新的石板上,再用热熨斗在纸背后一熨。揭开画纸,画面已经完美地转印到石板上。 “印吧,能印多少印多少,版坏了我再做新的。”崔白放下石版,又不管了,“把宋七和宋小九都叫进来。” 在尝试了利用青龙社的人手来传递消息之后,崔白觉得还可以再挖掘一下潜力。渗透到全汴梁城市井之中的大量人员,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比如找人。但仅仅是依赖守夜人自己的灵魂画师,从时效和质量上都难以支持大规模的画像散发,于是就将印刷工艺更新了一大步。 第一次尝试就很成功,除了崔白对石印工艺还算比较了解之外,也有运气的成份。适合的原料和配比,都基本上是一次就搞定。也许在大量印刷过程中还会出现新的问题,但也容易调整与解决。现在要追求的是速度。 陈北原躲开守夜人的视线已经七八个时辰,但只要他没有离开汴梁,在他的画像被散发到成千上万的青龙社成员手中后,迟早就会被这张巨网挂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五十六章 石版印 到午饭前,一千二百张散发着油墨气味的画像就印了出来,分成一摞摞摆放在大画案上。崔白没有时间来找到合适的干燥剂加入到油墨配方里,不过现在看来,干燥剂也不是必须的。印刷用的纸张是没有经过矾水熟制的歙州竹纸,吸墨性能类似于那个时空的新闻纸,很好地吸附了平版印刷的油墨。 最后的一二百张,一些纤细的线条已经开始淡了。这是印版上的蜡质在印制过程中逐渐被摩擦掉的结果。一张版能印到这个数目,已经大大超出了崔白的预期。 在等印刷完成的一个时辰里,崔白对宋七和宋小九又进行了一次“深度访谈”,在他那个写着《汴梁鱼市调查》标题的本子上,又增加了两页笔记。这次的重点,主要集中在青龙社中人员的组织架构与分布状况,包括与青龙社长期保持密切关系的外围人员。 在另一张纸上,又画着简单的汴梁城平面图,包括了三重城墙,各道城门和主要街道,河道。各处都用小字标注着一些名字。这是根据宋七和小九的讲述整理出的一份消息分发节点。图上那二百多个人名,都是每天固定在某个地点活动的青龙社帮众,在周围也有一定的影响力,算是小头目。 这一千二百份画像,将按照这幅图往下分发,也不用宋七与宋小九一一亲自去送。以留园所在的甜水井巷与启圣院街交叉口为核心,形成三级分发网络。宋七只用将全部画像交给被召集到巷口来的十来人,他们按照各自的辖区分发给二级,最后再散发到合适的人手里。 不管这次针对陈北原的“绘形通缉”能否成功,崔白都打定了主意,要将快速印刷与分发系统常态化。接下来,就是将石版印刷工艺完善与标准化,然后让依托青龙社的这个分发系统磨合调试完毕。 宋七与宋小九拿着打包好的印刷品出了门,崔安和崔全开始收拾着一屋子的家伙什儿。 “头儿这法子也太厉害了,”虽然整个过程从头到尾都参与过,大部分工作还是自己动的手,崔全仍然难以平复激动的心情,“要靠这门技术开个南纸铺,一定会发大财!” 崔全是“行业内部人士”,清楚地看到了这种简单而高效的快速制版与印刷术具有多大的商业价值。 “这事儿就交给你了,还有很多工作需要做。每张版多大尺寸,规位线如何表示,印刷过程中以什么方式保证纸张对位精准,制版的蜡笔和印刷用油墨的最佳配方,还有哪种纸印刷效果最好又干得快,你都把它搞清楚,用图文记录下来,形成一份工艺文件。” “是!头儿。”崔全答应得又快又干脆,在见识过这种毫不神秘而效果又如此神奇的工艺后,他其实也有更多的想法,在这个基础上,还可以创造更多的奇迹。 吃午饭的人不多,大家都一晚没睡,崔白命令没事儿的都去补觉,随时都可能有新的行动。 王楷在崔白身边坐下,拿起筷子,很不经意地道:“刚才看你忙,有个消息没立即告诉你,也不重要。” 崔白自顾自地拈起一片拌牛肚,“你这种装出来的平淡语气,说明估计我听到这个消息后会拍桌子。” “督主……”两个人同时开口。 “你猜到了?”王楷放下筷子看着崔白。 “不就是督主没有同意对王渐采取措施么?” “也不完全是。督主的批复是,‘将侍御史王渐交第一司来人带走,其余人等听崔白处置’。” “那不就跟官家的口谕一样么,重点都是不让我们接触王渐。” “官家那里好理解,王渐圣眷加持,督主那里,应该没有提前得到官家的指示吧?时间上来不及。”王楷道。 “不用想这些有的没的,人已经交出去了。”崔白满不在乎地嚼着牛肚,“崔元抄牛肚这水平可以,又嫩又脆……白氏的口供中,只是招认过,自己将从王渐平日言语和书房里的文件中得到的情报,定期投放到死信箱,并不知道王渐也是军机府的人,对吧?” “你是说陈北原那份密件有问题?王渐并不是军机府的人?” “哪有那么简单,陈北原又不知道崔勇会偷到那份文件,更不知道我已经破译了密文。” “那我就更糊涂了。” “你想知道原因,不会去问督主?”崔白白他一眼。 “我又不傻。”王楷也拈起一片牛肚,“真的不错。” 饭后,崔白又把崔勇叫过来,给了他五十贯交子,让他送去刘大叔家。又吩咐道:“回头我让青龙社那片的人也帮着照看着点,你记得时不时问问宋七。” 地下室的刑讯还在继续,崔虎和王宜年连午餐都没有露面。王楷想去看看,却被崔白制止了:“凡事总有个过程,有结果,到时候自然就有。你去干嘛?影响胃口。王忠那人,快也要十来个时辰才能拿下,一直敲不开也不奇怪。” 王楷点头答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些事情,崔白为什么说得这么肯定?而自己居然也就完全相信他。他不应该是个十六岁的守夜人菜鸟么?摇摇头,打消自己心中的想法,当崔白属下这短短几天,不知不觉已经当他是理所当然的头领了。 本来以为好古兄一夜没睡,今天的汴梁城半日游就可以取消了。结果一到未时初,他带着江通又准时上门了。 “好古兄今天想去哪里逛?”崔白迎上前招呼。昨天骑了几十里路的马,摸到了门道,有点上瘾了,就跟刚刚学会开车那会儿一样。 “你有时间陪我逛?王渐那儿的事儿搞定了?” 崔白撇撇嘴,好古兄领导了一次成功的突击,还真把自己当守夜人的在编人员了,要催工也轮不到你啊。 “王渐都没来得及审,就被官家要走了。我这儿又闲着没事了!”崔白先提王渐的事儿,想看看好古兄的反应。照理说,当朝大员,多年前就被军机府收买,这事儿好古兄应该门清。 “要我帮忙咬死他么?”好古兄看了崔白一眼。 果然。崔白却不露声色,“好古兄的好意小弟心领了。我就不去触霉头了,上面的事儿自然有大人物操心,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那个叫王忠的还没开口?”张好古却不想轻易转移话题。 崔白心中隐隐又升起警觉,好古兄这么关心这件案子,除了因为涉及到女直人,还有没有其他的企图? “茅坑里的石头一样,交给崔虎了,等着看能不能撬开嘴吧。” 看崔白不肯再说,好古兄也就算了:“昨天在会仙友的酒都没喝完,要不我们再去?” 王楷笑道:“昨天那是凑巧了,如果不是崔头儿点评那阙少年游,你以为苏大家会露面?今天还想听苏大家的小唱,没机会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五十七章 独乐岗 一行六人出了甜水井巷。还是跟昨天一样,四人骑着马,刘长明帮崔白领着辔,小九在后面跟着,不停地跟街面上面熟的人打着招呼。 大街上节日气氛更浓烈了,两旁的店铺里人头攒动。明天是元宵正日子,富家早就已经准备好了过节的灯饰吃食,而贫下人家却都在年节里忙着挣钱,到了这时候,才拿着好不容易攒下的零碎钱财赶着节前采购。 经过朱雀门前的御街时,官家的车驾刚过,遮挡路人的锦围子正在拆除。每年的正月十四,官家都会驾临外城东南陈州门内的五岳观,于迎祥池畔设宴,凡在京朝官七品以上者都得与宴。到晚间还驾时,正值宣德楼前试灯,万民观瞻,正是灯节的正式开始。 张好古虽然天天嘴上喊着要见识东京城的繁华,其实他也是个好静的。昨天在大小货行巷兴致勃勃地血拼,就已经耗尽了他积攒的热情。 “找个清静点的地方看看风景喝喝酒吧!”最后的决定就是这样。 从西向东穿过御街,再出了旧宋门,外城街道上没有那么多人了。崔白轻轻一叩掣电的两肋,一行人就加快速度。 出了新宋门三里,路两旁的店铺开始稀疏,道路转折处,一座低矮的长岗出现在远处。 “前头就是独乐岗。”王楷从后面追上来,伸手前指。 大路旁有条铺着青石的七尺岔道一直逶迤而上,伸入岗腰的松林间,树梢上隐约看到几面酒旗招展。 登岗的路并不陡峭,刚刚骑了两次马的崔白也没觉得有挑战性。不一刻,松林两分,前面豁然开朗,岗顶一片平地,修竹低树间,错落着几间院子,草顶瓦顶都有,却都是竹竿编成的篱墙。 “此岗高出平阜,向阳这一坡上的梅花,花时为京中第一。”王楷甩镫拧身下马,口中对众人解说道。 崔白也跳下马来,走到平地的边缘,往南一望。果然一坡都是老梅,密密交错的枝干上,隐隐透着一层蒙蒙的粉白,还都含着苞。 “再有两天,赶上一夜南风,就都开了。”王楷笑道,“不过到那时候,不要说酒店里,就这山坡上,人挤人都下不去脚。 随意进了一家柴门,有小厮迎上来牵马去喂,迎宾小哥的脸笑得跟过几天才会开的花一样,骑着四匹宝马来的客人,可怠慢不得。 店里没多少客人,都在城里忙着准备过节呢。捡了东南角最好的一间阁子坐了,知客过来候问,还没等点酒,二三十个小碟又不要钱似的被小厮铺开来。知客一开口,还真不要钱,这些都是店家白送的侑酒。 这路乡间酒店,跟白矾楼那样的正店就完全不同。正店是在三司备过案,允许自酿酒水的。但酒曲是三司专卖,价格不菲,其实就是酒税。而脚店野店的酒水,就只能从正店去批发。好处就是,生意好的大店,能喝到都中各家正店的佳酿。 独乐岗上七八家店,因为风景独好的关系,平日里都是新宋门外这一路最热闹的场所。 今天的阳光很好,也没有风,阁子东南两个方向的窗都开着。从崔白坐的这个位置,一抬头,就可以看到三里多外的汴梁城墙。最近的一座城门,就是新宋门,又称朝阳门。这座城门因为是东去的交通要道,为了车马出入的方便,并没有设瓮城,但四丈高的城墙上,巍峨的两重檐城楼也极为壮丽。 “你也在想如何攻破这座雄城么?”好古兄问道。 崔白摇摇头,“我在想如何守城。” 好古兄道:“我第一次看到这座城,整整两刻钟都在脑子里谋划,要造多少望楼车,多少壕桥,多少云梯,多少鹅车……何处必须立营,如何防备反击……” “那结论呢?” “给我十万大军,粮草无忧,再有两个月前期准备,我有信心。” 崔白笑笑:“此城有我在,你永远攻不破。” 好古兄“哈哈”一笑,“反正我们都是空口说白话,上酒上酒!” 酒刚上来,宋小九就道:“头儿,我去大路边找人喝茶去,你们回去时我再跟上。” 崔白心知宋小九这是担心城里有消息传来,找不到人,刚才拐上独乐岗这条岔路时,没有青龙社的人看到。于是点点头让宋小九自去了。 实际上来这独乐岗,也是王楷提议的。麦家店就在西边一里地,陈北原昨夜逃脱的地点,更是离这里不到一里。今天中午分发出去的画像,新宋门外这一路也是最密集的。 酒一上来,好古兄就连饮了四五盏。高阳正店有名的“流霞”,酒色如琥珀一般,入口醇和,还加了少许蜂蜜。 在座的人都刚吃过午饭,又都能饮,于是拿好酒就当茶解渴,在初春的阳光中喝了个不亦乐乎,没半个时辰,已是喝光了一瓶。 “今天督主提出了一个条件。”在等酒上来的时候,好古兄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崔白看着伸到窗前的一条枯瘦的梅枝上,一个花苞在阳光中以几乎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缓缓膨胀,没有吭声儿,等着好古兄的下文。 “交出军机府在宋国的所有秘探,让我跟瑚儿见一面。如果瑚儿同意,官家那里,他保证去为我说情。” 崔白没看好古兄:“其实也是可以接受的条件,宋辽现在是兄弟之邦,你交出来的人,相信都不会有事儿,最多有部分会被驱逐出境罢了。” 好古兄象看白痴一样看着崔白:“那你咬着陈北原不放是为啥?还有,萧乙还关在西府的大牢里吧?” “萧乙不会关在牢里的,肯定好吃好喝伺候着,找个合适的机会就送回去了。”崔白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自己上当了。萧乙在白家胡饼店被捕的消息,崔白一直没有告诉过好古兄,被他冷不丁一句话就给诈出来了,好在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儿。 好古兄看着崔白得意地笑,转脸间又严肃起来:“我也明白督主的心思,交了人,这是真正断了我的退路,官家是怕我带着瑚儿跑了。” 崔白道:“其实你身为辽国皇子,何不直接提亲呢?” 好古兄看着崔白没说话,倒是一旁的王楷开口道:“夷夏有别,大宋不和亲。” 崔白转头看着好古兄道:“所以,你来大宋,其实是来入赘的?” 好古兄半天才开口道:“虽然实际上就是这个意思,但你说得也太直白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五十八章 众铁之心 到目前为止,崔白倾向于相信,刘葳叛辽来到汴梁,就是为了与柔福帝姬再续前缘。不管怎么说,他人到了大宋,就丧失了最大的依仗。虽然他也承认,军机府还在自己的控制当中,但这个控制力度与时间能够持续多久,不好说。 自从正月十二那天,在里瓦子,刘葳与军机府的人完成过一次信息交接之后,崔白没有发现还有人接触过他。从汴梁到燕京,信件往来最快也要五天。刘葳委托亲信代替自己处置军机府事务,只能在短期内维持局面。 辽国的风俗和制度,有一大半是学自于南人,朝庭的运转,也因处于年节期间而停滞。一过了正月十六,好古兄如果还不露面,也不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随时可能会失控。 思索自此,崔白有点明白好古兄主动跟自己提起这话头的用意了。那天在白矾楼,崔白随口答应过“想想办法”。好古兄这是真拿崔白当根救命稻草,他迫切希望能够与柔福见上一面,才能决定自己的行止。他担心的是,自己手头底牌一翻,督主和赵宋官家却不认账。 那么,官家为什么死咬着不让赵瑚儿与刘葳先见上一面呢?难道说?…… 其实,崔白是有条通道能够传信给柔福的,他对此很有把握。但这样做的结果如何,没办法判断,还是那句话,小小的守夜人军使,信息来源远远不足。 沉吟片刻,正好新酒上来了。崔白举盏致意道:“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抬头先饮了。 一阵杯盏轻响之中,宋小九推门进来了。 “陈北原有消息了?”崔白精神一振。 宋小九表情古怪,“不是……头儿,那个……” 崔白放松了抓住刀鞘的手指,“是你自己的事?” 宋小九似乎下了很大决心,说话一下就利索了:“是社里的事儿。王社首今天午间跟黑水社吴社首在潘楼吃讲茶,谈崩了。吴社首当面下了三江帖,王社首没接。” 崔白一挑双眉:“三江帖?” “就是两边各出一百人,不准动刀枪弓箭,最后站着的人多获胜。” “后来是如何谈的?” “王社首提出单刀会,吴大头接了。” “单挑?”崔白这是真惊着了,就玥儿那身量,就算学过点防身技,也是闹着玩儿的,要不然在胡饼店也不会让白明拿柄刀就制住了。 “三对三。社首,一个牵马的,一个捧刀的,不许用弓弩,不许其他人在场,不死不休。” 崔白松了口气,笑道:“不是还有四叔和七叔么?放心,有他俩在,不管对方三个人有多大本事,你们社首不会输。” 宋小九一脸牙疼的模样:“问题就在这里,社首说,四叔和七叔都不能出手,让社里选两个身手好的跟他去。” 崔白也愣了愣,玥儿身边那两人,虽然只见过一次,但绝对是顶尖好手。以崔白看来,哪怕是崔虎,王宜年,也不是对手。怎么就不能出手呢?那玥儿跟人约个狗屁的单刀会啊。 宋小九又道:“黑水社那边,吴大头不管他,要头十年,也许还算条好汉。如今吃得跟猪一样,跑两步都喘气的主。但社里兄弟们探听到,吴大头昨天刚铲了大河社的几处堂口,依仗的是重金聘请的两个好手。” 说到这里,宋小九看看崔白的脸色:“那两人,头儿您都应该见过,还交过手。” 崔白一听,跟自己动过手的,一共就两个啊,其中一个已经死了。好古兄不算,没打起来。 “薛茂春,张宝?” “就这俩,听说吴大头一共出了三千贯。” “嘁!约的什么时候?跟王社首说,我去给她捧刀!”崔白转头又看好古兄,“好古兄,你帮我个忙。” 江通一按桌子就要站起来,张好古酒盏一扔,一把将他摁住了。 “算我一个。” 宋小九面有喜色:“今晚亥时初刻,旧宋门外大十字,到时候双方兄弟会清场,除了参与的六个人,其他人不得进入一百步内。” 崔白看看日头,对宋小九道:“你去告诉王社首,提前半个时辰,我们在旧宋门外见。” 小九转身去了,大家继续喝酒。 王楷也不看崔白,开口道:“你身为守夜人,参与帮社之间的非法械斗,还要拉上好古兄,不怕第一司找你麻烦?” 崔白把腰间的脍鲸刀往桌上一拍,“杨度自己一屁股屎还没擦干净,哪顾得上找我这个小卒子晦气。” 王楷看着张好古又道:“你就陪着他胡闹?” 张好古眼神闪烁,嘻嘻笑道:“我这贤弟,不会叫哥哥我吃亏的。” 拉上张好古,崔白有自己的想法。张好古没见过玥儿,只是大概知道青龙社的人如今在帮崔白干点传讯之类的事儿。但崔白一个眼神,他就答应下来,这可是“不死不休”的战斗,就算对自己的战斗力有信心,这人情也大。 张好古也知道,如果光是帮玥儿拿下这场“单刀会”,江通,崔虎,王宜年,都是很好的选择,只要他们自己愿意。其实也不存在不愿意,崔白发句话,都得听。至于第一司真要找后账,帮他们扛下来,也不是难事。所以,崔白专门拉上自己,一定有原因。 崔白觉得王楷的态度,还是挺有意思。 “难道我还能看着王社首被人当街砍死?”崔白看着王楷道。 王楷翻个白眼,“她可以不去嘛,一个青龙社,还真当自己的事儿了?” “呵呵。”崔白冷笑一声,拿起面前的酒盏,一仰头喝了,“你不懂。” 王楷也不多说,站起身道:“你们先在这儿喝酒,我准备点东西去,别真的被人砍死在当街了。” 等王楷推门出去,好古兄放下手中的酒杯,解开腰间的佩刀放在桌上。又在腰带上一个皮荷包里摸出块三寸来长的深青色砺石,将刀身抽出来,把杯中的酒水洒在刀锋上,就轻轻地磨起了刀。 崔白看着好古兄手中那柄刀,初十那天在东水门外,就是靠这刀,才锁定了他是目标。 刀身长二尺五寸,合八十厘米,加上六寸长的刀柄和环首,全刀超过一米长了。刀身上星星点点的芝麻点,正是镔铁的特征。 所谓镔铁,是坩锅冶炼的高碳钢,早在上千年前,就曾经通过西域输入过中原。由于其高硬度与产量稀少,一直是好钢铁的代称。虽然性能未必比得上中原精炼与锻打出来的刀剑,却特别值钱。 崔白看着好古兄全神贯注地磨着刀,道:“好古兄这刀也难得。镔铁刀我见过的都是异域风格,要么是双手重剑,要么是弯刀。” 张好古道:“这刀的材料,出自我朝太祖从唐国换来的那批,原本是一柄重剑,折断后重新打的。” “可有刀名?” 好古兄掏出张丝巾从上往下擦拭刀刃,回答道:“依龙凯特,用汉话说,众铁之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五十九章 锁子甲 王楷一去就是一个半时辰,当他推门进来时,已经是酉时三刻,阁子中早已灯火通明。 让人清开一片桌面,王楷将手中提着的两个锦包袱“砰”地一声扔在上面,压得桌面往一下一沉。 “这是什么?”崔白上去就动手解包袱上的结,里面还有一层缕版印花的厚面布。 “去第七司搞来的,用完还得连夜还回去。” 说话间,崔白已经解开了第二层包袱,在灯光下,露出一片鳞鳞水光。 乍看上去,如一块闪着金属光泽的厚实绒布,其实都是密密麻麻的细小钢环互相扣在一起,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展开来,是件半袖衫,下摆到膝,没有开襟。 “把库里都翻遍了,才找到两件小号的,王社首的半路我让宋七带给她了。”王楷又指着另一个包袱道,“好古兄也穿上吧,你要掉根汗毛,督主得把我的屁股打肿。” 崔白站起来就开始解腰带,眉毛一挑:“只是屁股打肿那么轻松么?” 看崔白已经脱了外袍,江通过来,拎起那件铁衣帮崔白套好。又从包袱里拿出一根长长的丝绦,左一绕,右一套,三下五除二,就在崔白的前胸后背交叉着绑了两道斜十字,又绕在腰间两圈,扎紧后打了活扣。 崔白扩扩胸,又扭扭腰,大小正合适,外袍一罩,根本看不出来。崔白曾经是天天单兵防护不离身的人,光几层厚实的芳纶织物就有三公斤重,前后再插上四级防弹的碳化硅陶瓷板,全重超过八公斤。 这件锁子甲所用的钢丝很细,锁环的直径也很小,所以整件甲衣就很轻薄。要指望它挡住神臂弓近距离射出的箭那是做梦,但一般的刀割匕刺,却不可能破防。至于生扛大力的劈斩和矛刺,就要看用钢料和最后的热处理。 “这是七司库里最好的轻甲了,”仿佛猜到了崔白的想法,王楷解说道,“脍鲸刀的全力一斩,有一半可能破甲,但寻常的折铁刀,啃不动。” “还是弱了点。”崔白一边穿着外袍一边说。 “你总不能穿件明光甲去跟人对砍吧?你不要脸,也得别人愿意才行啊。” “也就那么一说。”崔白嘿嘿一笑。拿刀对上那两位“武林高手”,崔白有十分的把握砍得他俩零件掉一地,但能够多一层保险总是好的,这时空可没有青霉素,不小心让人划上一刀也是很大的风险。 穿好外袍,又捡查了左臂的“裁云”和靴筒里的匕首,崔白才将脍鲸刀挂在腰间。在桌后空地上一站,两脚不丁不八,放松身体,然后突然左手握刀鞘,右手同时闪电般地在腰间一抹,脍鲸已出鞘斜举。还刀入鞘,又是反手一抽,倒握着的刀再次出销…… 来回试了几次,又微微调整了刀鞘在腰带上悬挂的位置,崔白才坐下,把知客叫进来,“每人一份羊肉烩面,肉少点!” 好古兄也穿好了甲衣,一言不发地看崔白试了几次拔刀,这会儿才开口道:“贤弟确实不象没上过战阵的人,为兄原想叮嘱几句,看来是用不着了。” 崔白知道好古兄所指,大喇喇地说:“战略上藐视敌人,但战术上要重视敌人。” 好古兄眼一亮,“贤弟总是能一语道出人所难道处。” 江通在一旁也问道:“崔头儿平时不是最爱吃肉?为什么刚才让人烩面里放肉?” 崔白笑笑:“还有一个半时辰要跟人打斗,肉食不容易消化。而面食富含淀粉,能够在短时间内就提供足够的能量,并维持两个时辰左右。” 江通一脸茫然,崔白又说那些谁都听不懂的浑话了,不过最后的结论倒是听懂了,“崔头儿的意思是,临战前一个半时辰进食,而且多吃面?” 崔白点点头,“一个时辰最好,不是还要先去会合王社首么,所以提前一点,也不打紧。” 好古兄道:“接战前一个时辰进餐,兵书也是这么写的,我一向就是遵造执行。不过少吃肉食多吃面,倒是第一次听说。” 崔白笑道:“吃米饭也一样的。” …… 汴梁的内城墙也高达三丈五尺。旧宋门的城楼虽然是单檐,但也是规制最高的庑殿顶,还四面伸出三层斗拱出挑支撑的平座,门窗栏杆都涂着朱漆,在灯火的照耀下,富丽无匹。 戌时三刻,圭形的城门旁,黑压压地站了两三百人。宋小九早远远地看到崔白一行骑在马上,带了几个人就迎上前来。 “社首在那边呢。”小九左手一指,右手提着的羊角灯为崔白照着路——其实也就是个意思,这会儿的旧宋门外大街,两旁的店铺内外都是灯火通明,照得石板铺成的地面上落根针都好找。 城门旁聚集着的队伍看小九引了几人牵着马过来,纷纷退后,让开一条通道,就看见玥儿的那乘马车贴着城墙根儿停着,车下站着的正是“七叔”。 看崔白过来,“七叔”拉开车门说了句话,玥儿就从车内跳下来。 “崔白,你真来帮我打架啊?”玥儿还是打扮得跟个书生一样,只是腰间多了一柄二尺长的直刀,沙鱼皮刀鞘髹成了极少见的宝蓝色,与她的月白暗花裥衫很配。 “不但我来了,还拉了位高手来帮忙。”崔白一回身,把好古兄介绍给玥儿。 玥儿规规矩矩地跟好古兄见过礼,一点没有生分的感觉,笑着就问:“好古兄,你不会欠了崔白很多钱吧?今天这场单刀会,可是打生打死。” 好古兄初见玥儿,略微一愣神,大概是没想到玥儿这么小的岁数,更没想到玥儿是个小娘子——以好古兄的眼力,装扮是很难瞒过他的。 “哈哈,你别说,我还真欠他不少钱。”好古兄乐了,“不过,来助拳是因为我自己手痒啦。” 崔白盯着玥儿上下打量,看玥儿脸一红,才突然醒悟过来,赶紧开口问道:“宋七带给你的锁子甲换上没有?” “四叔早就让我换上了。” 崔白点点头:“记住,一会儿站我身后,任何时候都不要往前面抢,前面有好古兄!” 崔白直接就把好古兄当成坦克顶在了前面,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其实也是在安排战术,好古兄身高臂长,一接战肯定是对手的重要目标,而以他战阵上磨炼出来的手段,也担得起火力输出的重任。 好古兄也老老实实地点点头:“没问题,其实就我一个人上,一样剁翻那三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六十章 两刀 三个人就站在车前聊着天,崔白暗中扫了眼旁边的“四叔”与驭手位置坐着的“七叔”,他们也在打量着好古兄,似乎也是大松了口气。 从一见面,崔白就没打算问“四叔”与“七叔”为什么不能出手,既然自己能够把这事儿摆平,多余的话没意思。 玥儿也注意到了崔白的眼神,神色忸怩,正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崔白先张嘴就给堵了回去:“别担心,好古兄就不说了,单凭我‘玉面郎君’的匪号,那俩手下败将,见了我面就得跪!” 玥儿抿嘴一笑,又正色道:“其实,单刀会的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只是先前那吴社首说话太气人。三江帖,说什么也不能接的,即使打赢了,至少好几十兄弟会受伤。但这单刀会,偏偏也是双方各出三人,如果真是单挑,我砍死那个吴胖子!” 说完又冲张好古深深一礼:“好古兄这个人情,玥儿记住了。” 玥儿的性子虽是个天真烂漫,但也真不傻。早已看出来好古兄识破了自己的女儿身,自称“玥儿”而不是“王玥”,这一礼,就再郑重不过。 好古兄也是眼中异色一闪,庄重地叉手还礼:“好古愧不敢当。” …… 亥时已到,十字街口,灯火璀璨,空无一人。 两刻钟前,青龙社黑水社上千帮众一起出动,劝走了街面上的行人,又挡住了百步外东西南北四个街口,等早接到过知会的所有店铺纷纷上了铺板,空荡荡的两条街道在灯火中分外诡异。 玥儿在前,崔白在左,好古兄紧跟在右,三人由西向东往十字街中心走去。 正对面二百步外的人群中,黑水社的三人同时迎面而来。 黑水社社首吴当,确实是个死胖子。三十四五岁,中等身材,腰带勒在胯部,刀鞘已经快垂地了,说不出的滑稽。 崔白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吴胖子身上,因为对手中只有这个人没见过,而别人的情报,总是不那么可靠。 等双方接近到只剩五步远,约好一样都停住了脚步。 “王社首晚上好。”吴胖子的笑容挂在脸上,完全是个普通的油腻中年商人的模样,声音也温厚而有亲和力。 “吴社首新年吉祥。”玥儿也谦恭有礼,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街头偶遇的两个熟人打招呼。 薛茂春的招呼就很不友好:“姓崔的小子,今天叫你知晓爷爷的厉害!” 对于那天在风云擂上的失手,活雷公看来是耿耿于怀,恐怕他还疑心青龙社是成心针对自己,出高价请来了在争交中压他一头的崔白。 “活雷公”的兵器是支骨朵,四尺长的杆子,包着银色金属皮,一头是个拳头大的鎏金铁瓜。 “手下败将。”崔白笑眯眯地回答,眼看着薛茂春的一双豹眼的眼白就膨胀起来。言谈上的交锋,有些人会气昏头,从而在过后的交手中丧失理智,发挥大失水准。而据崔白的观察,薛茂春不是这个类型。这厮的一身强力,怒气勃发之时,会发挥得更淋漓尽致。不过,在好古兄面前,这也不算个事儿。 张宝就要谨慎得多,擂台上那天,表面上是他逼得崔白认了输。但他自己心里清楚,真刀真枪干起来,崔白未必那么容易拿下。 崔白看张宝的神情,心中就好笑。他站在好古兄的对面,双手提着一柄扑刀——其实就是两尺手刀加了四尺长的杆子,变成了双手使用的长兵器,这会儿正转着两个睛珠子,来回扫视好古兄与崔白,拿不定主意要选哪个作自己的对手。 “来吧!”好古兄左脚踏前半步,两尺五寸的刀光在手。 崔白紧跟向右前方跨上半步,将玥儿遮挡在身后,却连刀都没拔。 因为对面三人也同时动了。 张宝一举扑刀迎上张好古。中间的吴当后撤了半步。而崔白正对面,刚刚还叫嚣着要他好看的薛茂春,却是直扑好古兄而去。 完全符合战前的猜测,对面都将张好古当成了三人中最强的战力。一上来,就欲以二打一,快速先解决掉他。 显而易见,他们猜的没错,但却没猜到好古兄强到了什么地步。 在崔白的视角中,好古兄一动起来,清晰自然连贯,没有多使一分力气,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甚至还带着一种让人心旷神怡的美妙节奏。而如果周围有眼力不济的街头混混在看热闹,那么他们就会惊奇,只一瞬间,什么都没看清,为何三个人的打斗似乎就已经到了尾声。 左脚往前一踏,右手长刀出鞘扬起,右脚紧跟着再跨,刀光斜劈。 原本双手举刀迎上前来的张宝,发觉自己已经慢了半拍,扑刀还没举到最高处,对手的直刀已经开始劈下。张宝的瞳孔瞬间放大,生生将握着刀尾的左手往前上方一伸,刀杆从斜举变成平抬,要架住张好古这一刀下斩。 刀光如练,在张宝充斥着惊恐的嘶哑吼声中,扑刀的白蜡杆从中间断开。 刀势还未老,张好古已经将左脚一撤,顺势向左拧腰,劈断白蜡杆的刀锋跟着变了向,张宝捡回一条命。 看着闪电般的一道雪光从自己两眼中间划了条弧线,鼻梁中间一凉,张宝突然觉得两腿中间一酸,裤裆已是湿了。 张好古动手的同时,薛茂春也动了。原本双手握持的骨朵,变成了只是右手紧握四尺杆子的末端,顺着他全力前冲的去势,高举过顶,然后就抡了起来。 拳头大的铁瓜,三斤二两重,一被抡圆,四道瓜棱撕扯出呜呜的风声,圆弧形轨迹的末端,直接指向张好古的头颅。 张好古一刀劈断张宝的刀杆,身体一转,手腕一翻,下劈到轨迹中段的刀身,突然转为斜挑。身形的转换,张好古的头肩已经避开了骨朵的未来线路,而斜挑的刀头,却正好切入骨朵运行轨迹。 离刀尖一寸处的弱刀身正好点在铁瓜下面三寸处。以轻挡重,以弱抗强,本应该是刀吃大亏。然而,刀有刃,锐能断金。只是包着层铁皮的木杆,被刀刃一触,就听“日”的一声响,铁瓜飞了出去。薛茂春的右手骤然一轻,全力抡动骨朵的身体一下就转过了头,右侧的空档完全暴露在好古兄身前。 好古兄上撩的刀随着手腕一翻又往回来,却没再劈向空门大开的薛茂春,“铮”地一声轻响,看也不看,刀已入鞘。右腿同时抬起,一脚踹在薛茂春腰眼上。 被大力踢中右边肾脏的薛茂春,一下就跪在了地上,上半身躬得象只入了滚水的虾,眼泪鼻涕,好比夏日午后的暴雨,猛然倾泄下来。 此时,才听到几十步开外,“砰”的一声传来。那是骨朵的铁瓜落了下来,不知道砸透了哪一家的瓦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六十一章 击杀 从张好古踏前半步,一共只过了两三息时间,战斗已经结束。 崔白对这场所谓的“单刀会”,在知道了对方主力的身份后,就从来没有怀疑过结果。 尽管如此,还是做了充分的准备,设想了自己针对不同的战局要采取的战术,也没有拒绝王楷从第七司的库里搞来的锁子甲。 然而这个过程,还是远远超出了崔白的预计。 对于冷兵器的战斗,崔白其实所知甚少。“前世”的他对于空手格斗擒拿是很有自信的,匕首也用得很好,曾经取得过几个战果。 原以为在这个时空,依赖自己对于人体结构的细致了解,以及先进的技击理念,还是很容易站到高手的行列。然而好古兄还是当面给自己上了一课。 在风云擂上,崔白跟面前这两人都交过手,即使拿了器械,崔白也有自信可以分别击杀之。但以一对二,而且只用两刀——其实是一刀,只是刀势在中间有个转折——就取得压倒性的胜利,还是太有冲击力了。 这一刀,让崔白学到很多东西。 首先,两个对手都用了长兵器,所谓一寸长一寸强。在兵器上,对手是占便宜的。但长兵有长兵的短处,那就是除非是直来直去的戳刺,速度是会受影响的。 张宝一上来两手举刀准备迎面直劈,这个举刀的过程,完成速度必然慢于单手。好古兄正是抓住了这一点,快速突破了中门,并抢先出刀,迫使张宝从进攻转入横刀格挡的防御。而“众铁之心”的锋利超越一般的钢刀,直接斩断张宝的刀杆。 薛茂春的攻击方式也是最佳选择,以他的身高体重,又充分利用了骨朵的长度,全力一抡的打击力度是张好古的直刀难以防御的。特别是他选择的时机,骨朵到时,正是好古兄劈断张宝的刀杆刀势将老之时。 但没有想到的是,张好古那一刀本就没打算连刀杆带张宝劈成两半。在一劈得手的同时,张好古已经拧身转向,带着刀势远离张宝,再一翻手腕,刀的运行路线就如同大盘曲线触底强烈反弹,斜劈变成上撩,刀刃精确地迎上了骨朵最为脆弱的杆部,又是一碰即断。 全力抡动骨朵的薛茂春,在失去了离他身体重心最远而转动惯量又极高的铁瓜之后,实际上身体已经失控。当时的情势,薛茂春已经变成躺在案板上的鱼,厨子随手一刀,就可以剁下鱼头。好古兄虽不欲杀伤人命,却借势跺了一脚,攻击的部位也有讲究。肾脏在受到强力打击后,剧痛所引发的强烈神经反射,足以暂时解除一个壮汉的行动能力。 交战双方离着二百步开始接近时,好古兄就在观察对手,武器,站位,身体状态,心态,然后精确地制定了自己的战术。而要最终实现这个计划,就一点,以我为主。先判断,先出手,带着对手的步调跟着自己走。 这就是崔白学到的东西。薛茂春与张宝,在身体素质上,在神经反应速度上,甚至于在技巧上,离张好古并不遥远。如果只是将各项能力量化成数值来计算,两两相加,显然好古兄的分值低得多。但事实是,两人在张好古出手之后,一招都没走过。如同两个幼童对上了六尺大汉,一丝机会都没有。 崔白一直盯着的是吴当,这个商人模样的胖子刚刚往后退出两步,手连刀柄都没沾上。他的双手指头短而白胖,以一个三十五岁的中年人来说,皮肤也相当好,能够看到的虎口处也没有胼胝,看不出练过器械的痕迹。 但崔白对他一直保持着警觉。很简单,从一见面,崔白没有在他眼神中看到恐惧或者紧张的情绪,这个人有着强大的神经。刚才在旧宋门外,青龙社的人详细向崔白介绍过他的情况。 吴当,外号吴胖头,二十年前入的行,从新郑门外的一个小鱼贩子作起。因为能写会算,很快成了鱼牙子,算是混出头了。十五年前,黑水社跟当时的另一个会社,因为争夺新郑门鱼市的控制权而约了三江会。吴胖头拎着一根白蜡杆打翻了十几个对方的人,从此成为黑水社前社首的心腹。一直到十年前老社首金盆洗手,他接管黑水社之前,汴梁城中争强斗狠的遮奢人物,吴胖头都能算得上一号。 这样的一个人物,照理说耳目聪明,心中的计较也不会差了。崔白不明白他为何有勇气以这么激烈的方式跟青龙社摊牌。就算查不出玥儿的身份,总该听说过玥儿身边两个护卫的手段,要不然玥儿也不会轻易成为青龙社的新社首。 薛茂春与张宝,固然已经是市井间少见的好手,但崔白不觉得,他会将全部身家押在重金请来还没两天的两个外人身上。 所以,当吴胖子右手一动,崔白也动了。 右腿往外一跨,脍鲸刀出鞘。 崔白敢保证,这是他出刀最快的一次。 但还是不够快。 两人之间的距离仅仅是七步,一支细小的钢箭一闪,在脍鲸刀还差三寸与它的轨迹交汇时,就射中了崔白的胸口。 崔白感觉到胸口的冲击力很轻微。这支箭虽然速度快,但分量很轻。他动作没停,右脚在地上一蹬,左腿已迈了出去…… 中箭的同时,耳边又响起几乎重合的三声“嘣”,神臂弓! 崔白生生顿住脚步,往后退去,努力伸展身躯,提供更大的遮蔽面积给身后的玥儿。神臂弓的射击跟吴胖子袖中不知道什么器械射出的箭不能同日而语。锁子甲挡得住轻小的钢箭近距离的一击,在神臂弓前却跟着区别不大。 灯光中,三道白芒一闪而逝。 全都插在七步外的吴胖子身上。前胸正中两支,互相只间隔一寸远,背后应该有一支,崔白是从闪过的箭道推断出来的。 两侧店铺的屋顶的瓦脊后,每隔几尺就站起来一人,五十步内都排满了,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人。深灰色的短袍,同色的交脚幞头,正是守夜人第五司的标准制服。 “下面所有人,放下武器,不准移动。”十几步外的屋顶上,一个大嗓门喊道,声音中充满了无可置疑的权威性。因为还有至少十具已经上弦的神臂弓,指着十字街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六十二章 暗弩 虽然第五司指挥使王建的声音很有权威性,但在场的还是有人没有当回事。 玥儿一步就扑了过来,吓得崔白飞快地将脍鲸刀入鞘,怕她撞在刀锋上。看着崔白胸前插着的那只短箭,玥儿想用手去拔,又不敢,两粒银牙都要把嘴唇咬破了。 崔白自己伸出两指轻轻一拔,一支两寸长的钢箭就捏在手中,锥子一样的尖端沾着一丝血色。玥儿脸更白了,两眼的泪颗子眼看就要掉下来。 “没事儿,就是我的衣服可不便宜。”崔白笑着解开衣襟,指着中箭处的锁子甲给玥儿看,“这箭头太尖锐,从锁环中挤进去一分,破了点皮,跟蚊子叮了一样。” “没毒吧?”玥儿还是不放心。 崔白把手中的钢箭举到眼前看了看,突然两眼一翻白,口中道:“啊,我死了!” 玥儿惊叫一声,立即反应过来,两拳就捶在了崔白胸前的锁甲上,捶得钢环一阵乱响。 “这小子就是欠揍!”正是刚才在屋顶喊话的嗓音。 玥儿退开一步,才看到旁边站了一个穿灰衣的粗豪汉子。满脸胡子拉茬,双腿一并,举手捶胸,向玥儿行了一个礼。然后转向崔白:“枢密院第五司指挥使王建。” 崔白赶紧立正行礼报名:“第二司军使崔白见过指挥使!” “你盯吴胖子半天,怎么不先动手?” 崔白摸摸头,“没看出来他带着暗弩。” “嘁!年青人就是想太多,以为什么事情都有把握,你直接上去就是一刀,管他呢!” 王建伸出右手,手中一支一尺长的乌黑色铁管,正是刚刚从死在当场的吴当右臂解下的暗弩,“好在是仿制品,要是第七司出的真货,不但劲道更强,而且箭中真的带毒。” 崔白心中一凛,自己确实还是大意了,虽然保持着警觉,但对吴胖子的个人武力评价不高。特别是好古兄已经击溃对方两个主力后,就觉得局势已经全在掌握中。这时空,不仅仅有繁花似锦,软红十丈之下的人心鬼蜮,与任何时代并无不同。 崔白看一眼王建,也不当他是自己的上司,四品大员又如何,还不是要亲自来给爷擦屁股?埋怨道:“你们早就埋伏好了,非等我中了一箭才出手么?” 王建偷偷瞥了一眼玥儿,倒也不生气,咧着长满胡子的大嘴道:“这不是有崔军使你在么?又有王楷那小子去第七司搞来的甲,这个伤不了你。” 崔白一撇嘴:“那你还把人给射死了!回头传出去,这汴梁城里混的老少爷们儿都得戳着我鼻尖骂,说我不守规矩。” 王建讪讪地说:“怕他带了不止一具暗弩,射在身上好说,万一第二发射的脸咋办?” 崔白心中暗骂,啥叫射脸?你就不能换个词儿?语言这么匮乏? 回头对玥儿道:“我得赶紧走,黑水社的善后你能办好的,回头有时间我们再商量下一步。” 王建也不摆架子,对崔白道:“督主亲自给我下的令,应该不会找你后账……吧?开封府的一会儿就该到了,他们知道如何处理。” 崔白正色立正,向王建敬了一礼:“多谢指挥使大人关照!” 叫上在旁边一言未发的好古兄,跟玥儿道过别,往西头去了。 上了马,一行人在回留园的路上,崔白对王楷道:“明天有时间咱们去第七司看看?” 王楷道:“好。其实我也有些奇怪,你明明有授权可以从第七司调用器械,这么多天居然没有去看过?” 崔白嘿嘿笑了笑说:“这不是天天都忙着陪好古兄逛汴梁城么?” 其实,在今夜看到那具暗弩之前,崔白对负责装备研制的枢密院第七司,确实是兴趣不大。即使能造出神臂弓那样的利器,但技术上并未超越崔白对这个时空的了解。而刚才吴胖子用的那具暗弩,还是使他吃了一惊。 使用曲木弓作为弹件发射箭矢或者弹丸,这条技术线早在原始时代就已经被人掌握。之后上万年的发展,不过是如何改进材料和加工艺。 在青铜时代,又在此基础上增加了挂弦和击发的机械结构,拉弓瞄准放箭这个连续动作分解成了完全独立的三个,从而使瞄准和击发时双臂无须用力,大大降低了射手的学习成本。而且开弓上弦这个动作也可以采用脚踏弩臂前端的铁镫,双手拉弦并利用腰腹力量的姿势,使一两百斤拉力的强弩上弦也变得容易。 但吴胖子使用的那具暗弩,只是一支短小的铁筒,并无弓臂。其弹件,只能是金属簧片或者弹簧。考虑到暗弩的外形,是螺旋弹簧的可能性极大,这成功地勾起了崔白的好奇心。能够以如此快的初速发射钢制小箭的螺旋弹簧,簧力必须非常强,对材料与加工工艺要求很高。更重要的是,有了制造弹簧的技术,其实还可以做更多的事。 今夜的“单刀会”之后,玥儿的青龙社将吞并黑水社,这也是个好消息。汴梁城六成以上的鱼货市场,将被青龙社掌控。崔白的计划,又有了更强大的基础。 快到甜水井巷口,崔白又想起件事情,对王楷道:“你不是说锁子甲还要连夜还回去么?刚才忘记让玥儿换下来了。” 王楷摆摆手,“算了。其实你打个申请就可以领,只是要说明用途。下午我是不想让人知道你要跟人私斗的事儿,不愿惹那麻烦。现在,王指挥使都露面了,还有那个必要么?明天你补一张申请,随便找个理由就完了。” 与好古兄在隔壁宅子大门前道了别,崔白一进留园就把自己关在了正房东屋的办公室。又吩咐了一句,如果有陈北原的消息,立即报上来。一千二百份画像已经分发出去,本以为今天下午就会有消息,却一直到现在都没动静,看来陈北原还有隐密的巢穴可以使用,没有暴露在公共场所。 点亮了好几支蜡烛放在画案上,崔白就拿起石墨开始绘图。 既然明天要专门去一趟第七司,崔白想试试看,有些东西,能不能造出来。既然短时间内不能达到好古兄那样的冷兵器高手的水平,还是借助技术的力量比较现实。比如陈北原,能让好古兄一再提醒“要小心”的人,真要单独照了面,恐怕不是自己能够啃得下来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六十三章 机床 正月十五,元霄节的正日子。 官家在这一天依例幸上清宫,百官跟从并赐宴,直到掌灯时分才回大内。同前一天的驾幸五岳观一样,这类官方活动并不关汴梁城百姓的事儿。除了围观一下车驾出行的仪仗,自己家过节才是正事儿。而正月十六的宣德楼前观灯,才是灯节最盛大的公共活动。 晨跑回来,洗洗吃饭,崔白就招呼王楷赶紧出门。好古兄肯定不会被允许进入第七司,所以只有半天的时间,而崔白想看想做的事还不少。 留园离宫城西墙很近,出了甜水井巷,掣电刚刚快走起来,就看到了黑瓦绿剪边的西华门城楼。留下刘长明在宫门外看马,也是怕有新的消息宋小九传不进来,崔白和王楷摸出守夜人的腰牌让军士验过,就进了门。 西华门内是一个不大的空场,迎面是右承天门,再进去就是集英、天章、龙图、宝文等一组南北排列的殿阁。但王楷领着崔白直接转向北面,枢密院在右承天门之外,占据了大内西北角。, 先是到了一道没有匾额的大门,守卫大门的军士,并不是禁军,而是穿着灰袍的守夜人。王楷打着招呼,看样子跟他们都很熟,但验腰牌的过程一丝不苟,还回答了几个问题,开在黑色大门之上的一扇小门才打开,放二人进去。 进门后是一个黑色花岗石铺成的小广场,北边高墙正中一道三开间黑油大门,门匾题着五个大字,“大宋枢密院”,这才是正式的入口。门侧立着那块石碣,每一个守夜人入职前受训时都会听教官专门提起的。 石碣成自然的山形,九尺高,黑色,闪着玻璃光泽。居然是一整块黑曜石,估算重量的话,怕不是有一两万斤重,也不知道是如何开采下来并搬运千万里到了这里。石碣光滑的正面,镌刻着每一个守夜人都绝不会忘记的八个金色大字:“暗夜潜行,守望黎明”。 “太祖皇帝御笔。”王楷道。 崔白仔细看了看那笔字,道:“这字写得有力气。” 王楷“噗”地一声没憋住,顺了口气才说:“我朝优待士人,向不以言罪人,肆无忌惮地评论太祖御笔的多了,说得这么损的,你算头一号。” 崔白瞥他一眼,道:“我这是夸奖。” 又经历了两次入门验腰牌,崔白才站在了一间毫不起眼的敞厅之中。 “昨天听王楷说起过你。”一个哄亮的声音随着侧门推开传过来。 “第七司总匠师周致。”王楷在崔白耳边低声介绍。 崔白上前两步,立正敬礼:“崔白见过周总师。” 面前的老人五十多岁,身材高大,一件半旧的厚棉布短袍上居然还散布着十来个孔洞,看边缘,都是火星子燎的。 “不要客气,想看啥跟我说。”不修边幅的周总师看着崔白的眼神很亲切,一点生疏都没有,“听王楷说,你有个法子,能够一个时辰就连制版带刷印出一千张图文?” 这时空完全没有知识产权的么?要不要先搞一部专利法出来啊。崔白心中暗骂王楷这个吃里扒外的,还得在脸上挂出笑来:“临时急就的粗陋法子,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接下来半个时辰,周总师都在跟崔白讨论石版印刷的事,其间还唤了人进来,去准备一应材料,要立即就开始实验。崔白担心一上午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啥事儿都办不成,好不容易找到个机会,从怀里将昨夜画的几张图纸掏出来展开,摆在了周总师的面前。 周总师的注意力马上就集中到了图纸上,而且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崔白所绘图纸的一个细节,他抓起桌上的一把铜尺,就在图上比比量量,然后盯着崔白的眼睛:“崔军使从来没有来过第七司?” 崔白茫然,“我今天是第一次走进枢密院大门。” “图上五分,实物一寸,这是崔军使画图的习惯?” “您是说比例尺?这不是基本的作图原则么?” “比例尺?这个说法好!”周总师看崔白的目光已经不是亲切,简单就是看自己刚刚中了进士的亲孙子一样,“这天下间,只有我枢密院第七司,在画图样时依据实物不同的大小,选用不同的‘比例尺’,这是第七司的机密之一,没想到崔军使自己也能悟出这中间的好处来!” 周总师又低头仔细看图纸,越看表情越慎重,看完最后一张,猛地抬起头来,目光如炬看着崔白:“你这是要做一支吹箭筒?” 崔白愣了一下,图纸上明明写的是“弹簧活塞式隐蔽便携气枪”嘛。一想也对,气枪的原型可不就是原始人打猎用的吹箭筒么!于是点点头:“是!昨天我看人用过一支暗弩,但尺寸还是太大,而且装填好上弦装态下很不安全,所以设计了这么一支吹筒。” “按这个尺寸,吹出的箭有多大威力?” “还要看弹簧,我估算,用重量一钱的子弹,初速可以达到跟神臂弓一样,只是子弹的重量小得多,实际的杀伤动能不到一成。” “十步内足够打进内脏!但箭,哦,子弹太小,绑在手臂上用,瞄准精度又不够,杀伤力还是不可靠,所以你要用毒。”周总师笑得象玩叶子牌和了一把大的。 崔白对眼前这个老头儿真是刮目相看。图纸上并没有注明子弹上要用毒,只是画出了空心的铅弹,以及弹头的特殊结构,周致就看出来了设计者的最终意图。 “制作加工有问题么?”崔白关心的是,第七司能不能完成这个复杂而精巧的设计。 “没问题!最费工时的弹簧有现成的,我们现在就开始,一个时辰就能完成样品!” 两人跟着崔总师经过几道门,进了一间敞亮的大屋,崔白顿时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几百平米的空间内,运转着几十台机床!是的,就是机床!粗看一眼,就能分辨出车床、镗床钻床、磨床,虽然都只能实现最简单的单轴旋转加工,但已经远远超出崔白的预期。所有的机床,其主动轴都通过传动皮带与悬在房顶下高处的主动力轴连接,粗大的动力轴通向山墙外。 大概知道崔白在想什么,周总师指指动力轴的另一端,道:“用十二头牛转动飞轮提供的动力,这里只是个试制场,第七司在西水门外五里有工场,是用水力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六十四章 毒剂 周总师招手叫过来几个匠师,岁数都在三十左右。也不给崔白王楷介绍,只是将图纸分发出去,一一交待。 等接受了任务的匠师们各自去往自己的工位,周总师笑着道:“我把最简单的部分留给了自己,过过瘾。”说完围上一条皮围裙,然后就在一台车床后面的架搁上翻捡。几十个木盒子里,放着一些长长短短的金属制品。 “这里都是一些半成品,”周总师解释道,“总会有人提出些奇妙的想法,行不行得通,要做出来看,多加工出来的零件,大多最后被证明有各种问题,就都存在架子上。” 捡出了一根一尺多长的铁管,周总师拿铜尺量了量内径,“我就记得有这么一支合适的,镗出来要五到六天,有现成的用了。” 崔白静静地看着周总师操作,车床上的刀具当然比不上钨钼铁合金的高速钢,更不用说立方氮化硼。但铁管也只是熟铁而已,立即就随着刀具的贴紧而旋出刨花。 正好一个时辰之后,垫着羊毛毡的工作台上已经整整齐齐地摆放好了十几件零件。最大的是两只铁管,粗的可以套在细的外面。最小的零件,只是几个五分长的小弹簧。 周总师并不看崔白的图纸,一件一件地将桌上的零件组装起来,有些转动位置还要穿上细小的销钉。崔白的设计图中,本来完全避免了螺接,但看到第七司试制车间的设备和工具之后,立即作出了部分的修改。 组装好后的气枪,或者说是吹箭筒,是毫不起眼的八寸长五分粗的一段铁筒。在用油壶仔细地滴注润滑之后,周总师将铁筒竖立在工作台上,单手用力往下一杵外筒,外筒运动五寸,“咔嗒”一声轻响,挂机成功,铁筒后侧管壁上露出一个装弹口。 从桌面上拈起半寸长两分粗的一发铅弹,填入装弹口前方露出的枪管末端,再往前一推外筒,顺滑地复进到位,遮住了装弹口。 周总师将管壁上一个豆大的铜钮往前推动了一下,然后摁压铁管末端,没摁动。 “保险有效。”他又将铜钮往后推到位,然后左手平举铁管,指向十步外靠墙放着的一块松木板。略作瞄准,右手在管尾轻轻一摁,一声金属撞击的轻响后,“笃”地一声,木板上出现一个小黑点。 三个人走到木板前,铅弹已经完全没入了松木板。周总师从腰间抽出柄小刀,仔细地把弹头从木板中剜出来,看了一眼后递给崔白。半寸长的铅弹已经被压缩到一半长,弹体变形膨胀。崔白注意的是弹头,如花瓣一样完美地裂开了,露出中空的弹芯。 “能用。”周总师简单地下了结论,然后看着手中的铁筒,“给我点时间,有几个地方还可以改进。” 这支气枪的设计相当简单,核心是一个三分直径两寸长的气室和弹簧推动的铜活塞。摁下板机,弹簧释放,推动铜活塞在气室中向前运动,压缩后的空气作用在直径两分,约65毫米的弹底,推动铅弹在五寸长的滑膛枪管中向前加速。最终出膛时,一钱,约3克重的铅弹达到每秒70米的初速,虽然比起9派拉贝鲁姆手枪弹的枪口动能要低一个数量级,但在一二十步之内,对无防护的人体目标,足以穿透由肌肉与脂肪组成的胸腹腔。 由于枪口动能的不足,这样的一枪,如果不是精确命中特定的位置,很难立即使一个健壮的人失去行动能力,于是崔白要借助毒素,所以有特别设计的铅弹。模铸的铅弹中空,注入毒剂用火漆密封弹尾,然后在弹头上开了个十字槽。在命中目标后,负加速度会使很软的纯铅从开槽处裂开,加大对肌体杀伤力的同时,毒剂注入。 能够想到的天然毒素有很多,但都需要准备原料和合适的工艺方式。比如昨天崔全买来的蓖麻油,其中所含的蓖麻毒素就很容易制取。剂量也很适合放在铅弹中——高纯度的蓖麻毒素,仅几毫克就可以致死一个成年人。 不过崔白觉得第七司就有现成的,不用那么麻烦。 都不用崔白开口,周总师招手就叫来一个年青人,又“刷刷刷”地写了张纸条,画了花押,“去领一份五号毒剂,就是用在暗弩上的那种。” 转头就跟崔白解释:“五号毒剂最好用,只是涂抹在钢箭上,中者几息之内就倒地不起,大多数人扛不过半刻钟就死硬了。” 王楷一直都没怎么说话,这时突然就对这种酷烈的毒剂感兴趣了,“这么猛的毒,是从哪里来的?” 周总师得意洋洋,仿佛别人问的不是毒,而是他乖巧有礼的孙女:“你们猜不到的,这是第七司的绝密。” 说话间,年青人已经将毒剂取来,指头大的一个绿色透明玻璃瓶,火漆封着口,装着油脂状液体,大概也就有一毫升。 试铸的铅弹一共五发,刚刚已经射出了一发。周总师用一根纯金的挖耳匙般的小勺,小心翼翼地将玻璃瓶中的淡黄色的毒剂灌注到剩下四发铅弹中,立即用火漆封上。 “去靶场再试试!”周总师兴致很高。 第七司西北角,贴着宫墙,有一个狭长的封闭庭院,足有七十步长,宽仅十步,设置着五条箭道。要试射这支气枪,自然用不着这么长的距离。周总师一声吩咐,在靶场上轮值的灰衣人转头出去就牵来一头羊,拴在五步外的庭院中间。 “这回你来!”周总师将手中的气枪递给崔白。 外筒用力向后拉,挂机,装弹,闭锁,栓查保险。完成一系列射击准备后,崔白又将左袖中藏着的“裁云”解下,插在腰带上。原来绑短刀的两根皮带,换到右臂,将气枪枪口向前绑紧。 伸直右臂,指向栓在木桩上的咩咩叫的羊,崔白心中还在想,这羊呆会儿不能吃了吧? 左手拇指隔着衣袖在枪机末端一摁,非常轻微的后坐力传来,子弹射中羊的肩胛下沿。 羊“咩”地一声惨叫,四蹄腾空跳了起来,一落地,身体晃了两晃,突然失去了平衡,倒在地上四腿开始抽搐。 仅仅几息之后,侧躺在地面上的羊就只剩四腿微微地高频率颤抖,嘴角淌着白沫。崔白上前摸摸它颈侧的动脉,已经没有博动。 周总师道:“这个毒剂一年内保证效果不会有变化,超过一年时间说不好,不过新的也就炼制成了,没有用掉送回来更换就好。” 崔白转头笑道:“我大概知道这是什么毒了。” 周总师盯着崔白看半天,道:“如果是别人这样说,我只当他是吹牛,但是你说出来,我还真是心里没底。” 崔白嘿嘿一乐,“我要没猜错的话,这毒每年可以制一次,就是下月。” 王楷不解,道:“这还跟种麦子一样,一年一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六十五章 河豚 王楷对制作毒剂跟种庄稼一样,论季,大为不解。 崔白却还要卖个关子,一张嘴,吟了首诗: “竹外桃花三两枝, 春江水暖鸭先知。 篓篙满地芦芽短, 正是河豚欲上时!” 周总师象看怪物一样看着崔白,“打住,赶紧打住!也不知道你小子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东西可以随便乱说吗?” 王楷还在懵懂,“诗真是好诗,随意罗举几样时令风物,就觉得被春风扑了一脸!但这跟毒有什么关系?” 也不怪王楷不知。初春时从东海洄游入江的河豚,确实是江左富庶之地的时令美食。即使是汴梁城中,每到初春,也不远千里运来鲜活的河豚,就着春盘做斩脍,一尾卖到十贯也是平常。 宋小九在接受崔白的“深度访谈”时,就曾兴致勃勃地提到过春季的这一波大行情。河豚,江刀,装在船上的活水舱里,从大江上的瓜州入运河,再经泗水而入汴河,一路上要折损一大半。每天输入汴梁的这两种时鲜,高峰时价值数万贯,一直持续到清明节前。 但跟崔白经历过的那个时空不同,这里的厨子,都知道如何处理河豚而避免中毒风险,且并不通过宣扬河豚有剧毒的信息而招睐顾客,甚至怕这个信息的扩散引发食客的忧惧。象王楷这样在满桌佳肴面前只带张嘴的纨绔,根本就没有渠道知悉河豚毒的可怕。 崔白一语道出五号毒剂的来源,确实吓着了周总师。鸩酒,鹤顶红,这些传说中的剧毒,往往伴随着天大的政治狂澜出现在公众的视线中。刀子固然是需要强力时最容易想到的,但有时候因为各种原因,并不适合使用这么暴力的工具。隐密,黑暗,瞬间致人于死地,不会造成流血。剧毒,就成了特殊场合的选择,并被各种市井传言披上了强烈的神秘色彩。 知道剧毒的来源与制取方式,意味着你掌握了强大而隐密的力量! 崔白能推测出五号毒剂的成份,其实很简单。那头羊被毒弹射中后的生理反应,抽搐,痉挛,肌肉松驰,都显示了这是一种神经毒剂。从中毒到失去心跳脉博,只有短短的十秒不到,而铅弹中的毒剂剂量又如此之小。这么强烈的天然神经毒剂,崔白能想到的只有很少的几种,而考虑到获取的难度与制备工艺,基本上就只有河豚毒素最有可能。 河豚毒素是一种生物碱,它是典型的钠离子通道阻断剂,通过阻遏神经与肌肉细胞的电位传导而发挥作用。中毒后整个神经系统发生麻痹,并失去对肌肉的全部控制。表征就是立即瘫痪,并因呼吸与循环系统停止工作而死亡。其致死剂量仅相当于氰化钾的一千分之一,而且起效如闪电般迅速。 繁殖季节中的雌性河豚,卵巢、脾脏、肝脏中的毒素富集度都非常高。而且河豚毒素的热稳定性非常好,在沸水中煮上一小时都难以破坏,所以可以采取各种办法进行提纯而不会被破坏。考虑到周总师强调五号毒剂可以保存至少一年,而一年后新批次的毒剂就制备好了,崔白直接就判定,这就是河豚毒。 “这件试制品我先拿走了。”崔白也不跟周总师客气,“您老先改进着,回头还有些想法要向您请教。” 周总师是实际上第七司的领导,跟指挥使一样,正四品的品级。对崔白却是一点官架子都没有,眯着两只眼,“崔哥儿有空就来,要不,我跟督主说一声儿,干脆调第七司来算球,我罩着你。” 崔白倒没有拿大,正容给周总师行了个礼:“多谢总匠师看得起崔白,手头这点事儿忙完了,再来听您老教诲。” 辞出门来,回留园的路上,崔白一直都在消化这半天的收获。那些机床给崔白的冲击力非常大,没想到在这个时空能够看到最基本的成套机加工设备。但缺陷也是明显的:主要依赖飞轮-皮带-轴传动,很少使用齿轮,结果就是加工精度与效率都难以提高。 崔白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实际上,早在一千多年前,金属齿轮就已经出现,但一直没有普及。最大的问题,是齿轮间的啮合。由于没有渐开线的概念与作图法,也没有系统的关于齿数、螺旋角、齿距、模数、齿顶高和顶隙系数等一系列概念与计算方式,很难达到稳定运行的状态,且非常容易出现齿面磨损、折齿、齿面胶合、塑性变形等一系列失效,带负荷运行的平顺性也不具备长期实用条件。 相比这些问题,没有滚珠轴承都算是小事情。而要解决,只能依赖于数学的发展,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够看得到结果的。 摸一摸右手肘的气枪,觉得心里踏实不少。自从见识过好古兄的实战,崔白觉得,人形格斗机器人也不过如此。冷静的观察,缜密的规划,闪电般的神经反应,精微的肢体执行,毫无破绽。受这具还在发育中的身体制约,崔白短期内难以攀升到同样的高度,所以必须以更多的技术性优势来抹平距离,进而取得部分的压制。 崔白对陈北原的消息,又开始有所期待。刘大叔的死,对崔白的心理冲击很大,只是他不愿意表露出来。直到现在,他都难以去面对刘大叔的家人,因为凶手还在汴梁城里或者附近某个地方逍遥。如今跟陈北原的关系,已经不是简单的猎人与猎物。 然而一直到午餐结束,青龙社都没传来新的消息,陈北原犹如一条剧毒的水蛇,在狠狠地咬了守夜人一口之后,又潜入稻田里浑浊的水下,消失不见。 好古兄一如往常地来到留园时,崔白还在东屋办公室忙活。 纸上一幅肖像接近完成,正是正月十三那天晚上被陈北原斩杀的女直人。陈北原和这个女直人,就如同两根打了个结的线。既然代表陈北原的那跟线,一时摸不到往前延伸去了何处,那么,顺着女直人这根断掉的线头往后捋,也许会有所帮助。 任何人行走在这世间,身后都拖着长长的轨迹,无时不刻地与他人发生交汇。 好古兄等着崔白画完最后一笔,定定地看着女直人的面孔,道:“陈北原之前送回燕京的报告,从来没有与女直人有接触的内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六十六章 保密 这是前天从麦家店回来后,张好古第一次提起这个被陈北原灭了口的女直人。 其实当时崔白就看出了好古兄的反应,所以让他带队突袭了侍御史王渐的外宅,但最大的猎物,官家一句话就让他挣脱了牢笼。 如今看来,好古兄还是耿耿于怀。 “再印一千份,让宋七分发下去。”崔白吩咐崔全。昨天印完那一千多份之后,崔全领着崔安又自己从制版开始试着操作了好几次,一直忙到深夜。如果不是画像本身还只能崔白自己动手的话,整个印刷过程已经可以全部丢开手了。 “王忠还是没开口,比我想像的还要难缠。”崔白回头对好古兄道,然后注意看他的表情。 好古兄在里瓦子收到的那封密信,与崔勇在麦家店里偷听到王忠与陈北原的对话,在内容上存在关联性,都指向了初九那天在封丘城脱离驼队的人或者货物。只不过,好古兄收到的报告是“目标丢失”,而王忠报告陈北原是“货物出手”。两者说的是同一件事物,但不是同一个阵营。 崔白倾向于这个“目标”或者“货物”是指同一个人,混在驼队中来到离汴梁六十里外的封丘城,然后脱离驼队独自行动。对王忠和陈北原来说,这是计划中的。而对一直跟踪的好古兄的人,却是脱离了视线,无法再掌握踪迹。 好古兄面无表情,看不出来有心理波动。所以,他一定很重视这个王忠——崔白默默地下了结论。好古兄对陈北原与女直的联系很在意,就不可能对王忠所掌握的情报不放在心上。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不过是避免给予崔白任何的信息。 “不会死不开口吧?”好古兄道。 “既然当时没死,总会开口的。” “有需要我帮忙的,你言语。” “谢了,实在没办法再说吧。”崔白敷衍过去。无论如何,都要敲开王忠的嘴,午饭时崔白已经向崔虎和王宜年下了死命令。 围绕着好古兄在白矾楼遇刺而引发的后续,牵扯出了越来越多的人与事。刺客陈芝,陈北原,“二哥”,萧乙,女直人,王渐,白氏,王忠,初九在封丘城消失的无名人,还有之前见过崔白一面就告失踪的第一司第一处指挥使刘胜云,这些人的轨迹如同一团乱麻,解也解不开。崔白的直觉告诉他,这团打在一起的绳结中,一定有一个结是关键,只是还没有被挑出来而已。 王楷正跟好古兄商量下午去哪逛时,宋小九传来消息,交待璇玑阁的东西已经提前做好了。自正月十三那天,跟着崔白在璇玑阁李掌柜那儿定了货,小九就让青龙社的人不时去探问,这一得了消息,就赶紧传回留园来。 好古兄也对崔白要做的东西感兴趣,二话不说就催着崔白出门。还是六人四马,出了甜水井巷,往内城东北的小货行巷而去。 经过这几天骑着马城里城外跑的强化,崔白的马术简直就是飞跃。快步走时,已经不用刘长明帮着控辔。结果就是刘长明和宋小九都跟着小跑了一路,到了璇玑阁门前,都出了一身的汗。 掌柜李洲一见崔白,就跟献宝一样捧着一个檀木长匣子小跑着迎出来,那恭敬的态度,大概就是见了开封府尹都不过如此。 “小崔官人看看,是否合心意?” 崔白一看李洲这表情,就知道试制应该是基本成功了,而他已经先测试过。 打开匣子,华贵的丝绒衬垫上躺着一具单筒望远镜。由直径不同的四段黄铜圆筒组成。 “时间来不及,就只好是光素的,没往上加錾花或者错金银。”李洲小心翼翼地看着崔白的脸色,解释道。 “没关系,不用那些花里胡哨的装饰。”崔白毫不在意。不过话说回来,就这材质与加工工艺,已经能看出来李洲这两天花了多少心思。 看这色泽,大概是含铜量在60-70之间的锌黄铜,在这个时空中,因为其与黄金极为接近的色泽和密而不宣的融炼工艺,价值很高。何况其强度,弹性,都远超黄金,确实是很适合的镜筒材料。 为了配合直径相差一倍的目镜与物镜,而又使筒体之间可以顺滑抽拉,整个镜体分为四段互相之间可以滑动的筒体,前后两端分别嵌着凸透镜与凹透镜,并用环接的方式加以固定。 把望远镜拿出来,试着抽到最长,大概是一尺二寸长。举起来凑到眼前,还是对准了远处的宫城西北角楼,焦距正好,成像清晰,比崔白那天用双手持镜的效果还要好一些,毕竟装在镜筒上没有光线的干扰。 物镜直径两寸,八倍左右的放大倍率,前世典型的军用望远镜参数。只是没有反射棱镜,造成镜筒比较长,携带和使用没有那么方便。另外,只是单筒,视场比同样参数的双筒镜要窄一倍,对于观察较宽的场景,或者快速运动的目标有影响。 “一共多少钱?”崔白放下望远镜,转头问李洲。 看着崔白很满意的表情,李洲的脸上堆出最诚挚的笑容来:“这个是小人送小崔官人的,您不用付钱。” 崔白抽抽嘴角,掌柜的打得一手好算盘嘛,这时空,除了已经多次被崔白侵犯过的文章署名权,还真就没其他的知识产权概念。李洲对水晶透镜的磨制很懂行,又有自己的磨工,这具望远镜的两片透镜都是他店里的成品。有了崔白的图纸和这具试制品的成功,复制生产更多的望远镜对他来说没有任何难度。而一具这样的望远镜,能卖多少钱?一百贯?一千贯? “王楷,把你的腰牌给李掌柜的看看。”崔白一边下命令,一边把手里的望远镜递给早在旁边急得不行的好古兄。 王楷撇撇嘴——这个动作还是跟崔白学的,把自己的腰牌掏出来,在璇玑阁掌柜的眼前一晃。 崔白用淡淡的语气道:“李掌柜,我现在以枢密院第二司的名义命令你,不得向任何人透露有关这具望远镜——就是用水晶阳燧作的这东西的任何信息,否则以间谍罪论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六十七章 望远镜 璇玑阁掌柜李洲立即就有点傻眼,火热的心仿佛被一盆搁着冰块的凉水披头盖脸地浇下来。实话说,只要自己占理,凡是涉及到买卖上的事儿,跟开封府尹他都敢掰掰腕子。大宋国,是有王法的!但这事儿,确实他底气不硬,何况崔白还是守夜人——在汴梁人眼里,这个神秘机构是唯一不按朝庭法度行事的官府衙门,至少在市井流传的很多故事中是这样。 “该多少钱我付多少钱,”崔白从怀里往外掏皮夹子,“另外,我还需要你制作更多,有多少我买多少。” “大的那片二十贯,小的五贯,算上铜料工钱,一共算您三十贯可以吗?”李洲捞着了救命稻草,倒也没有坐地起价,大宋国的商人,在信誉上一向还是有保证的。 崔白立即从皮夹子里摸出三张十贯的交子付账,“每造一具,经我检验合格,就按这个价。如果十天内你能再交付十具,我另外付一百贯加急费。” 李洲喜出望外,虽然比他预期的单价要低得多,但也算是劫后余生,还有钱赚。 “单磨大的那片就要一个月,虽然换成两班倒,再多加工钱,十天磨成也不是不行,但那成本……”一缓过神来,李洲就恢复了商人本色,倒也不怕跟守夜人讲价。 崔白想了想,李洲说的也是事实,又摸出两张百贯的“大钞”,“再加一百贯,两百贯加急费我先付,但要保证十天再造十具。” “成交!”李洲伸出手来要接交子,崔白两指拈紧不放:“每个工匠只能接触自己的那道工序,最后组装你亲自动手,如有泄密……” “晓得晓得!您放心吧小崔官人!”李洲小鸡啄米般猛点头,崔白才松开手指。 “哦,两片透镜的焦距你都有记录吧?”崔白想起来最重要的问题。 “焦距?”李掌柜的一脸不解。 崔白拍拍自己的脑袋,“就是透镜折射光线的参数的一种表示方式,不对……就是透镜的精确形状!” 李洲象变魔术一样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两块蜡质的圆饼,脸上带着尴尬的笑容:“小人琢磨着,这个望……望远镜的重点,应该就是镜片的形状,所以用蜡翻了模。” 崔白对李掌柜刮目相看,这也好,不用再把镜片拆下来了。 “我再告诉你个办法,你把这蜡模从正中间切开——刀要快,不要让它变形,然后用铜片比着它的截面做一个模线卡板,可以多做几个,就能同时加工了。磨镜片时时不时用这个模线卡板去测量误差,就能保证精确。”崔白又掏出石墨,在一张纸上边说边画示意图给李洲看。 “这个办法好!”李掌柜的眼睛一亮,“又简单又精准!” “走了!”崔白收起石墨,一拍好古兄的肩膀,他举着望远镜就没放下来过。 “这个先给我?”张好古拿着望远镜不松手。 “明天可以借你,也许用得着。”崔白把檀木匣子递给他,“不过这个还得还我,等新的造出来,我送你一具。” “谢谢贤弟!”好古兄很开心。 望远镜对于军人来说,是不折不扣的“力量倍增器”。“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是一句稍有点文化的少年都能挂在嘴边的军事学名言,当然,更多的时候不是用在军事上。一句话流传千古众所周知,往往就意味着,它表述的是一个最基本的公理。 实际上,在崔白来的那个时空,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那场革命性的高技术战争,还又一次以确凿无疑的事实,证实了这句名言的价值——“制信息权”,是获得战争胜利的基石。 而在如今这个时空,以战术战役层面而论,目视侦察,是获得敌方信息的最重要途径,有时候甚至是唯一的途径。比如说,识别对方军阵的阵形,各个位置配置的兵种,以及每个部分的兵力数量,就是己方临战制定相应的作战计划的关键信息。 贯穿整个作战过程的斥候战,就是努力获取敌方信息,并阻碍对手获取我方信息的方式。前出的斥候,尽最大努力接近敌方主力,侦察其布署方式与兵力构成,同时驱逐与绞杀敌方斥候,阻止其接近我方本阵实施目视侦察。但由于斥候的总兵力和机动力都是有限的,所以前出的距离也必然是有限的。 一个视力极好的斥候,在天气条件良好时,可以数清楚二到三里距离外,军阵前排的总人数,并能够识别几乎所有的大小旗号。而对方斥候的拦截线,往往就从本阵四五里外开始。有了好古兄手上这具八倍望远镜,只要没有遮蔽物,光线与能见度也允许,一个斥候可以在十几里外就达到同样的侦察效果。这意味着他可以在没有敌方斥候的干扰下,舒舒服服地将敌阵仔细看个清楚,而且在带回情报的途中不会受到追赶与拦截。 换言之,有望远镜的军队,获取情报的半径,能够近似扩大到望远镜的放大倍数。 崔白记忆中,还保留着小时候看到的一个笑话故事。说的是欧洲某国,总是解决不了生产军用望远镜所用的光学玻璃时,总是因气泡而造成的废品率居高不下。于是派出了最优秀的间谍,在付出惨重代价之后,才传回了一纸绝密工艺,上面只有一个单词——“搅拌”。 要抽时间解决光学玻璃的生产问题,崔白默默地想。只是用天然水晶制造透镜,产能上不去,也解决不了色差问题。如果仅仅是少量装备军队的指挥官,还勉强可以接受。但要大规模生产,让斥候人手一具,在经济上与产能上都不太可能实现。何况崔白还想使它发挥更紧迫更重要的作用,需要更大的镜头,更大的放大倍率,已经不太可能通过挑选无色透明不含杂质的天然水晶来实现。 这时空的玻璃工艺并不落后,制瓷业的大发展,使高温窑炉的技术非常成熟,能够以很低的成本大量生产玻璃器皿。但以这世崔白的所见所闻,玻璃器实际上并不特别常见。这也是因为瓷器产业的成熟,以及文化原因造成的。 大宋人对透明度高的玻璃并无偏爱,更喜欢如和田玉一样莹润而含蓄的美。越窑青瓷,定窑白瓷,官窑如天空一般的蓝,哥窑如冰面一般的开片,都更能讨人喜欢。只有制造一些特别的器物时,才轮得到玻璃露面,比如第七司用来保存“五号毒剂”的小玻璃瓶。而无色的玻璃崔白就没有见过——要作到完全无色,原料的纯净度需要特殊的工艺来保证,而生产出来也不见得比绿色黄色紫色的更让人满意,何必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六十八章 烽火 出了小货行巷,正想问好古兄还要去哪里消磨下午的时光,跟在队伍末尾的宋小九追上来了。 “刚刚接到报告,王忠开始招供了!” 从离开留园,宋小九就不断地跟街边的青龙社众或者其他熟人打着招呼。留园那边有任何需要传递的口信,只要出门交待到甜水巷口天天都蹲守着的的青龙社成员手上,就能以最快的速度追到宋小九这里。 崔白听到这个消息,转头先看好古兄。 “回去吧,正事儿要紧。”好古兄一只手拿着装望远镜的匣子就没放下,只用单手执着辔。顿了顿,又道:“王楷陪我在草堂里饮盏茶就行,这两天我又馋雪英了。” 崔白点点头,轻轻一磕掣电的两肋,又稍稍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照理说呢,好古兄要旁听一下王忠的交待,崔白也不用请示督主,也没法拒绝,好古兄现在也算“摆渡人”特组的人。但张好古犹豫一瞬之后,最终还是选择了回避,让崔白也颇觉意外。要知道,就在出门之前,说起王忠的事儿,好古兄还是非常关注的。 …… 出现在崔白眼前的王忠,的上身都缠满了绷带,一看就是崔元的手笔,用的还是为张小杰准备的,经过蒸煮消毒和曝晒的白棉布。被捕那天被第五司的人闷了两拳的双眼间的青肿倒是消退了很多,只是鼻子还是那么扁。 “辛苦了。”崔白先对崔虎和王宜年点头示意,坐到地下室中唯一的桌子后面,拿起桌面上一叠纸翻看,对双手被铐住,坐在前面那张铁椅上的王忠毫不在意——进屋时崔白就看了他一眼,眼神茫然,没有焦点,精神已经被完全摧毁了。 厚厚的一叠口供,却没包含太多的信息。记录的全是反反复复的问答,除了王忠的身份,在军机府的位置,上下级的名字,更多的是一些以情报价值来说毫无意义的琐事。就是这些内容,让崔白对崔虎的审讯能力有了一个极高的评价,他确实将王忠彻底拿下了——那些被反复讯问的内容中,涉及很多,是一个人无论如何不愿意在人前说起的。而在被深入问到这些事情的细节时,前后的回答相当一致。 最核心的问题,崔虎和王宜年都没有自作主张,留给了崔白亲自来问。 “正月初九那天,离开驼队的人是谁?”崔白问道。 听到崔白的声音,王忠象被烫了一下似的往后一缩身体,手腕上的铁链“哗啦”响了一声,飞快地转头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崔虎,眼神中全是恐惧。 看到崔虎点了点头,王忠才嘶哑着嗓子说出了一个名字。 …… “好古兄久等了。”崔白拉开草堂的门,笑着打招呼。 “王忠全撂了?”张好古问。 “崔虎和王宜年的技术没得说,王忠恨不得连十五岁时偷看邻居小娘子洗澡的事儿都交待出来了。”崔白笑道,随即语气一转:“唉,不过没多少干货。” “那他说初九那天在封丘城外交的货是什么?”张好古授权指挥突击王渐外宅头天,在正房西屋会议室呆了一宿,崔勇偷听到的王忠与陈北原交谈内容,就写在黑板上呢。 “是个人,”崔白道,“据王忠交待,是受辽国户部左侍郎韩敢当的请托,帮他私人带进我境内的一个人,但只知道化名叫张进,初九傍晚按计划自行脱队,去向不明,任务不明。“ 好古兄淡淡地说道:“那就是说,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内容?” 崔白道:“其实还有一件事儿很重要,不过……” “他去王渐私宅的目的?”好古兄马上问道。 “对。王忠表面上是去交付一笔经费给白氏,并顺便听取白氏的口头报告,驼队返程时带回燕京。实际上,还暗中转交了一封密信给王渐。发信人,是军机府二号人物,同知军机府事张华。”说到这个名字,崔白紧盯好古兄的双眼。 张华,是已故张贵妃的弟弟,刘葳的舅舅。以崔白的猜测,在好古兄离开燕京之后,代替他执掌军机府的就是张华。 好古兄的脸上平静无波,“我没有得到这方面的报告,不知道密信的内容。” 话题聊到这里,就没有深入进展下去的趋势了。王忠带入宋境的人,不知真实身份,也不是军机府的人;与白氏的接头,没有情报价值,白氏已经全都招供;而真正的目的,传送那封密信,收信人已经被官家接走,密信内容也不知;而发信人本应是好古兄的心腹,好古兄却声称不知情。 “明天肃王府邀约宣德楼前赏灯别忙了。”崔白简单地引开了话题。 好古兄的脸上立即容光焕发:“等的就是这一天啊。” …… 正房的东屋,崔安和崔全正在印刷。 蘸上油墨的羊毛刷子在石板上一抹,铺上白纸,猪鬃刷在纸背一擀,揭起来…… 两人的动作配合熟练,一张张半尺大的成品飞快地摞起来。 纸面上一个年青人肖像,满脸胡髭,挺拔的鼻梁,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旁边有备注:“二十四岁,燕京城口音,黑色沙鱼皮鞘直刀。” 不等油墨干透,宋七和宋小九轮流将印好的成品打包拿走,一个时辰之内,两千张画像将分发到汴梁城的每一个角落。 …… 汴梁城北方一千多里,灰蒙蒙的雾气渐渐笼罩在港渠纵横的原野上。惨白的落日沉在原野尽头的山脉上方,将宋辽边境线上密密的柳树林影子涂抹在覆盖着残雪的枯黄土地上。 平原与山地交界的丘陵地带,一座小山顶上立着小小的石寨,最高处是一座峰火台。寨墙里饮烟袅袅,响着铁器与瓦器的撞击声,汴梁城官话与当地土语交织的嘈杂声。 一个苍黑的面孔上皱纹如刀辟斧凿般的军士,一只熊掌般的大手托着个小脸盆大的小窑粗瓷酱釉大碗,站在一个大铁釜前,刀刮铁锅般的嗓门吼得旁边的人头晕:“个球攮的老胡!军粮都克扣去养对面的野女子了吧!这他妈的清得跟涮锅水一样!” 后面排着的一个十六七岁小伙,眉目清秀,一身小校的军装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张嘴却是标准的汴梁话,只是说得也不怎么好听:“郑老五你个驴操的,见天就数你吃得多放屁也多,不爱喝滚一边儿去喝风!” 乱哄哄的笑骂声在逼窄的石墙内来回撞击,仿佛这不是军寨,而是北境上一个普通的山村。 猛然间,烽火台上一声号角响起。世界仿佛突然切换了频道,寨堡内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动作,所有的声音都消失,只余凄厉的号角声,撕裂北地早春傍晚冷咧的空气——“呜呜嘟嘟……” 太行山脚下的捉马口军寨,烽火台上三柱浓烟冲破覆盖在地面的薄雾,直上正在快速暗下来的天空,一直向东,北平寨,釜山村,长城口……一堆堆积薪被点燃,直到白沟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六十九章 黎明前 宋辽之间的东部边境,全部处于崔白原来那个时空所称的华北大平原上。一马平川的田野根本无险可守。好在这个时空的大平原,因为气候的原因,河道纵横,沟渠密布,以骑兵为主的大军快速机动并不轻松。 但每到冬日,水体结冰,原本的天然阻碍自然化为乌有。针对这种情况,在过去一百多年的对峙中,大宋选择了将重兵集团集中在边境后数十里的几个城市。边境线上修筑了大量小型堡寨,每个据点驻守的兵力大多只有一百来人,仅仅作为一线预警之用。而通过东西向的道路联系起来的二线重兵集结地,在收到一线警讯之后,就有至少一天的时间完成整备,并针对一线敌人兵力配置情况,依赖内线道路完成兵力集结。 这种极有弹性的纵深防线,在一百多年前经历过辽国几次大规模的进攻考验。每一次都在二线依靠坚城阻滞住辽国的重兵进攻,当黄河北岸的三线兵力完成集结,再通过南北向的完善道路和河流快速北上增援,战争就以辽国的主动撤军而结束。 而大宋立国之后的几次对辽进攻,在脱离了边境后的道路与河流运输支持之后,也全部折戟在燕京城下。双方都奈何不了对手,宋辽之间因此而在平原上维持了稳定的边境线,也是这个时空的一大奇迹。 宣和二年正月十五日傍晚,这种平静突然被打破。西起太行,东到渤海,四百里宋辽东部边境处处烽烟。通往大宋南方腹地的几条道路上,头顶插着三支白羽的流星马递飞驰而去。 边境的每个寨堡对面都出现大股辽军异动,仅能观察到的一线兵马,总数已经超过二十万。 前线的军情,渡过黄河到达汴梁需要至少两天两夜。 …… 酉时末,汴梁内城,西华门外,甜水井巷,留园,正房西屋。 黑板上密密地写满了字,还贴着崔白画的一张张肖像,互相之间用错综复杂的线条连接起来。 “目前掌握的情况就是这样。”崔白结束了讲解,“摆渡人”特组在留园的所有成员都坐在桌子周围。 “我们可能都被好古兄骗了。”王楷率先下了结论。 “但没有证据。”王宜年看着王楷道。 “我相信头儿画像的准确性。”崔全盯着黑板上最新贴上去的一张肖像,“我见过的写真名家作品多了,没有谁能达到头儿的水平。” “问题是,这是根据王忠的描述画的,头儿并没有见过那个真人。”四十多岁的崔老六虽然担任笔录,审讯王忠时就在场,但仍然坚持了慎重的立场。 崔白看了看众人,最后总结道:“只能找到人才能决定下一步行动,现在就看青龙社的了。我命令,所有人都作好随时出动的准备,崔虎和王宜年各带一个行动组,你们自己分配人员。” …… 所有人轮流待命了一整夜,被崔白寄予厚望的印刷术与青龙社人员的组合,还是没有迅速取得成效。 崔白准时醒来,穿衣推开东屋内间的小门,看到王楷还坐在椅子上,翻阅着厚厚的一叠文书。 “一夜没睡?” “下半夜眯了会儿,再也睡不着。”王楷揉揉眼睛,“真的不向督主汇报?” “还拿不准的事儿,汇报上去也不会有什么进展。” “我又将好古兄的档案捋了一遍,完全没有头绪。” “我让你问府里的事儿有结果么?” “消息来自守夜人在军机府的潜伏者,跟我们猜测的一样,但没有人更多信息。” “没有指明是‘河鼓’?” “是,只是简单传迅说有军机府重要人物随驼队潜入汴梁。” “那肖像来来源?”崔白想起那跟少儿简笔画一样的图。 “随情报一起送来,守夜人的画师临摹后分发的。” “消息来源既然是潜伏在军机府的人,又送了画像,为什么不提是‘河鼓’?他不认识自己的最高长官?” “……” “你抓紧时间睡会儿吧,今天将是漫长的一天。” 崔白交待了王楷,自己跟崔虎带着宋小九出门去晨跑,每天雷打不动的功课。 …… 今天凌晨的汴梁内城,比往日人要多。 每年的灯节,从正月十四日试灯,到正月十九收灯,最的正日子就是今天。 正月十五的正日子,官家与在京朝官宴于上清宫,而城中万姓也多在家纵享天伦,晚间的灯市虽然热闹,却少了主题。 唯有今夜,驾临宣德楼,高官勋贵彩棚翼张于宣德门前,广场上灯山罗列,百戏纷陈,诸家乐班各竞新声,万姓聚集以瞻天颜。如果说这天下的太平繁盛有其代表,那今夜汴梁城中宣德门前,正当其任。 崔白领头跑在前面,今天的路线,没有沿着内城城墙根,而是先经过宫城南横街往东,再沿御街往北直到宣德门前广场,再次熟悉一遍今夜观灯核心区的地形。 各处都看到在清扫街道,检查灯烛彩幕,搭建新的舞台,增挂幡胜彩帛。整个城市,在天色未明之时,就已经为今夜的狂欢燥动起来。 站在宣德楼前广场正中,确认了肃王彩棚的位置,崔白又向崔虎一一讯问往年开封府的弹压保安布置,以及守夜人控制的要点。在崔白看来,官家带着皇室成员出席,所有重要勋贵官员聚集一处,与几十万市民同乐的大场面,如此的简陋的安保简单不值一提。在上百年中居然没有发生过大的安全事件,简直就是奇迹。 皱着眉头向崔虎交待了今晚“摆渡人”特组的布置,崔白又转头仔细吩咐宋小九。到时候广场上人山人海,根本无法快速移动,即使是勉强维持消息传递,也必须预先安排大量人手。 在回留园的路上,在脑海中一遍一遍地过这几天发生的事件,以及自己的处置安排,崔白涌起深深的无力感。受技术条件与人员配置的限制,所有的行动都不顺利,所有的发展都无法精确预测,信息获取与传递慢得惊人,关键的节点要么无法突破要么不在自己控制范围内。 明确地知道危机在前,却完全隐没在迷雾之中,无法预知其暴发的方式与时间,也无力作出可靠的应对计划。 只能等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七十章 宋七 宋七现在也很着急。 腊月初九那天,弟弟宋小九跟新宋门内小鱼市的鱼牙子龅牙孙当街动了手。龅牙孙是当时社首“癞头鼋”袁老三的小舅子,入冬以来,除了两成的规例,又要鱼贩们多交一成碳火费。新宋门鱼市规模不大,常年作生意的就三十来个鱼贩,其中就有宋小九。 宋七现做着东水门鱼市的鱼牙子,提携着宋小九也入行两年了,家里日子算很好的。龅牙孙多收这一成,虽然不合规矩,扛一扛开了春,鲜鱼生意好了,也就过去了。偏偏宋小九看不过眼,同在新宋门作生意的鱼贩里,有几个家里吃饭的嘴多,冬至日大节气,连小孩子的新衣服都没钱添置。 有哥哥“白泥鳅”宋七罩着,宋小九打小就是街面上的仗义人物。自从在新宋门鱼市也做上这一行,平日里生意上没少帮衬几家困难户。早晨里鲜鱼价高,有客人来也先推给别人,经常是卖到午后,自己的鱼倒是剩了一半,只好打个对折,甚至于翻了白肚皮,只当猫食卖。 那天刚过了午,龅牙孙多喝了两杯黄汤,带着青龙社跟他混的十几个人,到了新宋门外小鱼市收规例。鱼贩杨大心里不痛快,嘴里嘟囔了几句,就被龅牙孙带来的人踢翻了水桶。宋小九当时就红了眼,冲上照着龅牙孙鼻子上一拳,顿时就开了染坊。 龅牙孙带的人没想到宋小九这么莽,等反应过来,围住宋小九和杨大都拔了刀。早就在一旁看了多时的王玥小官人一声不吭地抽出“裁云”站到了宋小九身前,余下的事情就归了“四叔”和“七叔”,没几息时间,龅牙孙和手下横七竖八就躺了一地。到了第二天,王小官人跟袁老三在潘楼见了一面,就成了青龙社的新社首。 这一个多月以来,青龙社改了很多规矩,下面上万的弟兄,收入都多了不少,对新社首小王官人的拥护,那是没得说。这些多出来的收入哪里来的,宋七心里明镜一样,虽然新规矩损了自己作为鱼牙子的利益,但跟社首让出来的利益比,那就不算事儿。宋七也不知道,小王官人这样亏下去还能坚持多久,但随后就有守夜人军使小崔官人的事儿出来。 对于汴梁城混街面的人来说,守夜人,那简单就是传奇级的存在。而如今,托社首的福,以自己兄弟为枢纽,整个青龙社都搭上了守夜人的线。虽然现在还看不出,青龙社为崔军使传递信息,找寻目标,能够有多大的好处。但宋七可不是眼皮浅薄的阿猫阿狗,能够跟崔军使坐着说话,说出去汴梁城的豪杰们恐怕都不会相信。 这些天来,传信的任务宋七自认为完成得很好,这也是弟弟宋小九的首功。而凭图找人的任务,就没什么进展,这也是宋七焦虑的来源。凭良心说,分发下去的那些肖像就跟活人一样,前前后后崔军使已经交待了三个人要找,到现在却还没一丝消息。 陈北原,自正月十三夜里消失在南金水河北岸之后,就如泥牛入海,再没有在城里现过踪迹。 那个死了的女真人,原以为很容易缀上他的来路,结果也是毫无头绪。没有人认识他,也没有人见过他。宋七怀疑这个人不是从城里出来见的陈北原,而是刚刚从外地到达,青龙社的帮众与关系,都集中在城里和城近郊繁华处。 还有一张画像,倒是频频有人报告似乎曾经见过。然而经宋七和王楷核实出现的时间地点,都不是画像中的人,这一点可以确定。 昨天晚上听过崔白对案情的详细讲解之后,宋七其实还是有个疑问。“二哥”,这个重要人物,崔军使掌握他的像貌,却没有绘制出来分发给青龙社。不过,“摆渡人”的正式成员都没有人对此提出过任何疑问,作为外围成员的宋七,更是不会贸然提起。 从昨夜开始,宋七就带着这种焦虑来往于汴梁城中各个重要的街口与留园之间,几个时辰下来,脚都跑肿了。宋小九跟他说过,崔军使详细了解过青龙社的各种信息,宋七自己也接受过一次崔军使的“深度访谈”,显然崔军使对青龙社有着某种特别的关注与期待。 说到底,拥有上万成员的青龙社,还是汴梁城鱼行的苦哈哈们抱团取暖的松散组织。占成员绝大多数的底层帮众,之所以接受多达四成的销售额克扣,说是上百年来的“规矩”,实际上不过是“迫不得已”四个字而已。 宋七能够感觉到崔军使与小王社首正在试图对青龙社进行某种变革,即使是受领了找人任务的帮众们,也不但毫无怨言,甚至有种莫名的兴奋。自小王社首接管青龙社以来,对于底层帮众来说,恐怕这是最温暖的一个年节。少了一成的规费,车鱼的成本中占比最大的运费也归社里公费开销,凭空就多了几乎翻倍的收入。如今交待下来点简单的任务,居然没有一丝进展。这如何不教人起急! 卯时三刻,内城的城墙黑乎乎地显现出连续不断的凹凸锯齿,横亘在东边泛起鱼肚白的天际线上。 一宿没睡的宋七晕晕沉沉地从旧宋门内往留园去。刚刚城门开时,他已经急迫地等在门内,希望能够有最新的消息从城外传来,然而事实还是让他失望了。 走到桃花洞南岸的“十二间楼”前时,第一缕阳光已经越过城墙在雕梁画栋上投入一抹金黄,宋七不由得精神一振。 正打算在前面路口转折向北时,宋七看到了一柄黑色沙鱼皮的直刀,就挂在前面十来步远一个高大的背影腰间。 昨天下午分发的那幅画像,宋七不知道已经看过多少遍。每看一次,就从内心里对崔军使的画技提升一分崇拜。 宋七哥在汴梁城生活了二十年,虽然是个市井小民,斗大的字都只认识几箩,见识却不少。大相国寺天王殿壁上画的菩萨罗汉,上清宫三清殿两墙画的帝君神仙,绘制者据说都是此世间一等一的丹青巨擘。然而以宋七哥看来,都不如崔军使唰唰唰几笔来得传神。“看着崔军使画的像,你觉得他能喘气儿,还是人气儿不是仙气……”宋七曾经跟崔全这样讲。 所以,宋七看到前面那个背影,就只有一个想法,“是那个人的脸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七十一章 捉马口 河北西路,保州西北四十里,捉马口。 昨夜燃起的三堆烽火已经熄灭,只余下几缕蓝色的轻烟被初升的朝日照成淡蓝色。 十六七岁的少年军人在黑色的军装外套上了锁子甲,空着双手,站在石头砌的寨墙上监视着东面。 “杨三儿啊,你瞅啥呢?”范老大背靠着女墙伸直了腿在寨墙顶上,把身上盖的毡子又紧了紧,早晨风大,透骨的冷。 被称做杨三儿的少年,大名杨末,是守夜人。前线每一个堡寨,都有至少一个守夜人长驻。平时编入守备部队,听从军方的命令,只有堡寨的最高指挥官知道他的身份。 捉马口军寨,是横贯河北西路、河北东路的宋辽东部边境线西起第一个堡寨,建在太行山东麓的一座小山上。宋辽交兵,这个位置向来不会是攻防的要点。顺着太行山向东延伸出来的冲沟太密集,大军行动虽然能够得到西侧山势的屏护,机动却受地形破碎的影响,不如更靠东的保州一线方便。 “保州要失守了。”杨末望着东南一望无际的大平原,语气中充满了焦虑。 范老大把自己榔槺的身子往毡子里缩了缩,满不在乎地道:“辽国这帮怂货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光这一路怕不就出动了一万兵马。”歇了歇,又道:“不过,不用担心,攻不下保州。” 杨末收回目光看了眼范老大,“这话怎么说?保州城不过六个指挥的兵,有一千七八百人就不错,一万人还攻不下?” “你也不看看往保州去的都是什么样的兵,一千多铁浮屠,五千轻骑,辎重队三四千,全是辅兵,一个民伕都没有。” “都是强兵啊?” “你娃娃屁都不懂!”范老大嗤笑一声,又道:“保州城城池不大,但墙高三丈五尺,比汴梁外城也低不了几尺。真要攻城,出动几千骑兵能干啥?不如五千民伕加三千步军好使。再说,带的辎重也不够。” “那番子到底想干啥?” “我要知道,我不就是兵马大元帅了?”范老大把毡子掀到一边,一骨碌爬起来,在寨墙上剁剁冻僵了的脚,“日娘贼,真冷!” 杨末一指东面二里外炊烟袅袅的军营,又问道:“那他们留在这儿的三千多又是干嘛的?” 范老大好不容易活动开手脚,“还能干嘛?盯着我们呗!” 捉马口军寨,建在一个丁字路口的西北角上。西面一条东西向的小路,通往太行山深处,而东面南北向的大路,是从辽国易州到宋国保州的大道。寨中兵力,名义上是一个指挥五百人,实际上也是一指挥的编制,但人数也就一百人出头。不过是监视与预警而已,没指望它在大战爆发之时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所以,他们不会攻寨?” “真打起来了,咱们这个小小的捉马口寨,填人家牙缝都不够!”范老大咧着大嘴笑笑,“依我说,那一万兵马,是开到保州城下去示威的,人家没想要真正开战!” 范农范老大,三十二岁,从军十年,禁军捉马口营的都头,自认为对宋辽东部战线的一切了如指掌,这次却判断失误了。 大宋宣和二年正月十六日辰时初刻,捉马口堡寨以东二里外的辽军军营,三行鹿砦被移开,辕门开处,一千着甲步兵举着旗号,在缓缓的鼓点声中鱼贯而出,在营门外的平地上整队。 捉马口寨中心最高处的烽火台上,又一次响起号角发出的警讯。几息过后,捉马口寨寨主,禁军指挥使梁庆云顺着石阶登上寨墙顶,眯缝着双眼,迎着朝阳望向东方。 捉马口寨,寨墙高两丈,周长六百四十步,略呈正方形。四角都有凸出在寨墙外的方形墩台,既加强了墙角的强度,也使一百五六十步长的每面寨墙任何一点,都处于墩台上神臂弓的侧射范围之内。寨墙与墩台全部由两尺左右的青石毛石干砌而成,每块重达二百余斤,坚不可摧,高高地耸立在十几丈高的小山丘上。 虽然范老大刚刚声称,如果真打起来,捉马口寨“填人家牙缝都不够”,但实际上,要攻陷小小的捉马口寨却并不容易。十几丈高的小山三面平缓,只有朝东那一面是悬崖,但山顶全被寨墙所占据,任何针对寨墙发起的进攻都是仰攻。冲车,云梯车,都难以在这样的地形上接近寨墙。而狭窄的攻击正面,使进攻者展不开大量兵力,只能以一波一波的冲击,直到寨中的有生力量消耗殆尽。 指挥使梁庆云静静地看着一千辽军整队完毕,在一面大旗的带领下,顺着坡前的大路向捉马口寨徐徐开进。 “杨末?” “在!” 梁庆云头也不回,道:“你去找老韩,给你留了两匹马,立即去定州报告军情!” 杨末看了一眼梁庆云的背影,没有吭声儿。 “嗯?”梁庆云转头盯着杨末,“还不听令?” “梁指挥使!我接到的命令是,遭遇敌情或者大战爆发,自主行事!” “但要先取得我的同意!” “离开前线要取得指挥使同意,但其他决定,在不影响军方行动时,只需报备……” “你现在就影响了军事行动!” “我不走!这里的军情昨晚就传回去了!无须再次报告!” “范老大!把他拖下去!” 杨末一展双臂,架开范老大伸过来的双手,“梁指挥使!守夜人需要与辽军交手的第一手情报!这十年来,东线寨堡都没有遭到过辽军正面进攻,这很重要!这是我的职责!” 梁庆云深深地看了一眼杨末。 “还有,我是寨里弓弩第一好手,神臂弓没人比我射得准!” 梁庆云也不再多说,转身下令:“第一、三都上寨墙预备!第二、四都着甲待命!第五都休息!” 传令兵复述一遍跑下寨墙,梁庆云才又对杨末道:“取你的神臂弓来,一发射倒辽军旗手,允许你留在寨中,射不中,赶紧骑马滚蛋!” “得令!”杨末面露喜色,一举右手,捶胸行礼。 杨末的弓弩技艺,得自于家传。汴梁城中号称禁军二十万,多是开国时跟着太宗皇帝打江山那一帮兄弟的子孙。祖宗挣下的爵位与家业,早就随着一代代滋蘖而化为烟云,好在还可以荫补进入禁军吃饷。 但杨末不同,打小就喜欢刀棒,自从十二岁第一次接触到弓箭之后,更是展露出惊人的天份。去年,杨末满十六岁,在荫补了一个小小的迪功郎之后,选择了加入守夜人。因为他的军人世家背景,第一个任务,就被派来了北境最前线的捉马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七十二章 狙杀 捉马口寨只有一道门,冲南,正对着通向太行山深处的东西向小道,有一条三百步长的土路从寨门与之连接。而东边却是一道悬崖,从一里多之外,俯瞰着辽国易州到宋国保州的南北向大路。 从东边大路旁的辽营开出的队伍,要攻击捉马口寨,就得顺着小道先往西,然后再由南往北仰攻。通往寨门的这条土路上,其实还有两道乱石垒成的女墙,只在中间留下了五尺宽的开口。这两道矮墙,作为唯一通道上的遮蔽,可以在攻击到达寨前门予以阻击。 第一道女墙离寨前土路与东西小道的交叉口有一百步远,合一百五十米,正好在神臂弓的直射范围之内。按军中的条例,神臂弓的射程远界在三百步,但这指的是曲射。军阵中上百的弩手,持弩大仰角,列阵而发,弩矢飞过四五百米的距离,再落入密集的敌军之中,这是典型的概略射击。但要命中特定的某个人,极限射程就是一百步。 杨末躬身躲在第一道女墙后,手中的神臂弓还没上弦。在他左右,还低伏着另外十个弟兄,人手一张柘木短弓。神臂弓造价不菲,在这捉马口军寨中,一共也不过装备了五张而已。 远远看着排成四列纵队的一千辽军由东向西接近山脚路口,杨末盘算着他们将在多远停下来整队,然后放出第一波的战斗斥候。然而让他颇为吃惊的是,敌人毫不停留地以缓慢而不变的步伐一直走到了一百步外的路口。 他们难道没看到山路上横亘着的四尺矮墙?在没有确定墙后有无弓弩手时,就列队接近到一百步外,他们的指挥官是猪? 辽军的指挥官很明显,因为只有一人骑马。高大的战马披着漂亮的织锦甲衣,只是不知道甲衣下是铁马铠还是皮甲。马上的骑士更是一身都是铁,鱼鳞甲片在阳光下闪着光。 这个目标很难击杀,如果只有五十步远,甚至八十步,杨末都可以试试一发命中铁胄下双眼正中位置,但队列已经停下来了。远远地看到有一个小队,大概十来人正在整理兵刃,准备顺着土路执行战术侦察任务——敌军指挥官还没有蠢到直接列队上山。 梁指挥使的命令是一发击杀掌旗官,大概他也没奢望敌军的指挥官能蠢到在交战前就暴露在弓弩射程内。但问题是,掌旗官也不是一个好目标——他就站在骑士身旁,也是一身铁,只不过披的是锁子甲。 杨末陷入了两难之中,两个目标,都只有一击的机会。第一箭出去,不管中没中,目标都会立即得到良好的防护——队列中那上百张长盾绝对不是摆设。敌人的步兵斥候已经开始顺着土路上山,一百步的距离,五十息内就将发生接触。 杨末坐在地上,双腿微曲向前,将双脚踏入三尺三寸长的弩身前端的脚镫,双手用除拇指外的其他四指勾住两分粗的弩弦,腰部一发力,后仰蹬腿,弩臂发出一声轻响,然后“咔嗒”一声,弩弦已经挂上弩机。 左手持弩,半跪在女墙之后,通过乱石垒砌间故意留出的孔隙向山下看去,前后拉开二十步距离的斥候已经到了五六十步外。 “听我的弦响,左起第一人射头一个,依次向右选定目标。”杨末轻声下令,进行火力分配。这些事情,还在十二岁时第一次跟着一帮纨绔出城去射兔子时就已经学会了。 十张短弓对十个敌军斥候,近距离内必定能放倒一大半。杨末心里想着,将目光投向了山脚路口。 右手食指塞到嘴里蘸了点唾液,然后举过头顶感知了一下风向风速,杨末抽出一支八寸长的木羽短矢放到弩身中间的箭槽上。左手平端前弩身,右手虎口托着后弩身,食指轻触悬刀。整个神臂弓的大部分重量都在左手,然后通过曲成三角形的左臂再传导到手肘支撑的左膝上。微微调整,使张紧的弩臂保持完全的水平,然后将望山与矢镞的连线指向目标。 距离一百零二步,高于目标五丈一尺,微风从右后侧来,杨末心中没有任何杂念,只是将这些数据又过了一遍,然后确认了瞄准点。望山与矢尖的连线有规律地晃动,没有任何人可以作到瞄准线的完全稳定,一个优秀的射手,其实就是保持这种晃动的平稳,周期性重复的有序,然后选择击发时机,并精确地实现。 食指轻轻地勾动了悬刀,粗大的弩弦从钢制弩机表面高速滑脱,那种微涩的磨擦精确地通过悬刀传达到指肚上,弩弦带着短矢被强力的弩臂猛然拽向前方,发出的巨大声响杨末充耳不闻,他一直盯着目标。 短矢飞翔的这一息,仿佛被拉长成整整一刻。杨末闻到微风送来初春的阳光下土地散发出一丝丝的湿润味道,听到草芽在黑暗的土地深处努力地向上生长。杨末想起十三岁那年,也是这样一个初春,一只野兔拼命地奔跑,遇到一道矮篱笆,一跃跳起。自己用一张短角弓,在它跳到最高处时,一箭穿心。 时间恢复了正常的流速。穿着锁子甲的掌旗官突然向上扬起了双臂,好象要抛撒掌中握着的某个事物,然后那面一丈宽的黑色大旗慢慢地倾倒。那支一息之前离弦而去的木羽箭,正中戴着铁胄的眉心。 杨末还是选择了掌旗官。梁指挥使下的命令,最好还是执行。虽然杨末不认为一千敌军已经堵在了山脚,他还能强令自己离开捉马口寨。而且,杨末认为,一个蠢到在离对手的防御工事一百步远才派出斥候的敌军指挥官,让他活着的价值也许比较大。 一百零二步,射中一个人的胸口,杨末有九成把握。但要准确地击中双眼之间,还需要点运气。好在,今天手气不错,也许该试试跟范老大投一把骰子,押上这个月所有的军饷。 杨末这样想着,轻轻地将神臂弓放在了自己脚边,然后抽出二尺二寸长的直刀。 耳边弓弦连续爆响,间隔短到几乎无法区分,不过杨末擅长这种事儿,即使同时响起的弦声,他也能分辨清楚。当弦响数到十,他飞快地直起腰,从短墙上向外看,山路上躺倒了七八个穿皮甲的辽军,大多还在打着滚。还有两人刚刚准备转身跑,又是四五声弓弦响起,然后就象两条装满了麦子的大麻袋被放倒,顺着山路就向下滚去。 柘木短弓的拉力不过三十来斤,射出的箭超过五十步就没什么杀伤力。好处是,一个熟练的射手能够以一息一箭的频率不断地张弓发射,直到将箭壶射空。但射手却很难培养,一支最便宜的箭,也要三十文,射击最多二三十次,箭杆就会损坏。而每一个好射手,都是上万次开弓撒放喂出来的。捉马口寨中射箭的好手,一大半都在这道矮墙后面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七十三章 短兵相接 杨末飞快地又躬下腰,直刀入鞘,拿起神臂弓背靠石墙坐下。一踏脚镫,双手拉弦,腰一弯一挺,又将弩弦张紧。 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不是因为开弩。神臂弓一百五十斤的拉力确实很强,但借助腰力与腿,他连续上弦二十次也不会脱力。 杀人了。 离着一百零二步远,人脸也就豆子那么大。但杨末还是分明看到八寸长的木羽箭几乎全部没入了那个人的眉心。没有血,也没听到惨叫,跟射靶子没多大区别。但突然涌上心头的惊悸,让杨末真切地意识到,自己杀人了。 杨末经常看到辽人。偶尔出现在界沟北边的辽士就不说了,太远,看不清楚。平日里,辽国的商队通过寨东侧那条南北大道出境入境,每隔三天,杨末还会轮值去守关口。所谓关口,就是界沟上那道小石桥靠宋国这侧的一间小棚子。轮值的人不管收税,只看路引与通关的人能不能对应得上。 这些辽国商人,大多说着析津府口音的宋话,并不比宋人说得差——杨末这个都,有个刀牌手老家是秦凤路的,还不如析津府口音好懂。穿着打扮也跟宋人没啥区别,也就是比较土气,以汴梁城的标准来看的话。辽国商人对宋士都极客气,通关时说笑一阵,有时还会赠送些价值微薄的小礼物——捉马口寨寨主,指挥使梁庆云严格执行军法,单人单次收受十文以上财物就算受贿,十军棍起。 但二十息之前,杨末毫不犹豫地射杀了一个辽人,辽人。 “我是守夜人,我也是宋人,我就是干这个的。”杨末心里这样想,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轻声念叨出来。 右手边两尺外,十九岁的王麻子半跪在地上,通过墙上的孔隙正向外看,听到杨末的碎碎念,不由得笑了:“杨都头,恁么远都射中了!” 杨末是第一都的副都头,墙后这十人,都是第一都的弟兄。宋军的编制,五人一伍,两伍一什,五什一队,两队一都,五都一指挥。满员的一指挥,五百人,又称一营,是基本的独立作战单位。但捉马口营,满打满算,包括指挥使梁庆云在内,也不过一百二十五人。属于杨末的这个都,连他和正都头范老大,二十八人。还没满十七岁的杨末,因为那个迪功郎的官身,充任了副都头。 平日里,第一都听都头范老大的,但杨末这个半大小子在都里说话也管用,不仅仅因为他是副都头。“将门虎子”,这是任命杨末为副都头时,指挥使梁庆云的介绍,别说第一都,全指挥一百多弟兄,都把这词儿记在心里。杨末他爹虽然只是个站在门口当侍卫的殿前司御龙直押班,但光听名头就已经吓死人——又是御又是龙的,官家跟前的大将啊!而且杨末自己也争气,能读会写,见识多,弓弩好,特别是谈论起兵法,梁指挥使也要竖大拇哥。 杨末深呼吸了几次,感觉到心跳平息下来,双手也恢复了一如往常的稳定,才又抽出一只木羽短箭搭在弩身上,然后透过孔隙望向辽军队列。 正对着半山腰矮墙的这一面,已经齐刷刷地竖起了一百多面长盾,原本象条懒蛇一样的辽军队伍,也收缩成不到五十步宽,全藏在了盾阵之后,只露出如林的长矛竖起在黑压压的铁胄上空,矛尖闪闪发光。 “学乖了。”杨末简单地评论。 沉闷的鼓声响起,矛杆乱晃,一柱香的功夫,大约五十人排成两队,在前面几张长盾的遮掩下出列,向山路上缓缓开进。这些辽兵都穿着一直垂到膝间的半袖锁甲,戴着八块铁片编缀成的兜鍪,左手持小圆盾,右手握直刀。 “刀盾手五十人,着甲,听我口令自由射击。”杨末下令。 开进了二十步,一声骨笛响起,鼓声节奏一变,五十人的刀盾兵以山路为中心快速展开为横队,突然发一声喊,对着女墙就冲了上来。 “稳住。”杨末提高嗓音,保证三十步宽的女墙两端的兄弟都能听见。 “稳住!”七十步。 “五十步!”杨末直接报出辽军前锋的距离,精确的测距是发挥弓箭效力的先决条件。 “四十步!”杨末端平神臂弓,选定自己的目标。 “射!”下达口令的同时,杨末扣动悬刀,立即就看到三十步外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大胡子两腿一软,扑倒在地。 耳边熟悉的放箭声几乎同时响起,墙外冲过来的辽兵却没见更多的人倒地。 杨末再次拔出直刀在手,蹲在墙后随时准备跃起。 一息之后,又是一阵放箭声。 不用再往外看,杨末也知道这次有麻烦了。虽然他将人放进了三十步才下令射击,但柘木短弓的力道太弱,对面五十人全都着甲,而且有盾,即使有一半的箭能够穿透锁子甲,也不一定能立即造成足够的伤害。 三十步,全力的冲锋,五六息的事儿,能射三轮。自己这边人太少,如果有同样的兵力,大概能射倒对手一小半,然后以五十对三十进入短兵相接。而现在,立即就要以十一人对至少四十。 还是大意了啊,应该撤回八十步后第二道女墙,那里还有第一都的十七个兄弟。 第三轮弓弦响起。 “拔刀!”杨末猛地站起身来,眼前这道四尺高的石墙,就是唯一的依仗了。 时间仿佛又变慢了。黄土山路上,第一轮被射倒的十来个辽兵斥候还在挣扎,三十步内的山坡上,又躺倒了五六个穿锁甲的,这就是敌人伤亡的全部了。 杨末当面的五步外,一张狰狞的脸在铁胄下迅速接近,左手拿着的圆盾上插着一支白羽箭,右肩的锁甲上也挂着一支。真的是挂着,箭头并未入肉,只是嵌在了锁甲几千枚钢环其中的一枚上,箭杆无力地低垂下来。 杨末双腿往后一撤,让出矮墙后几尺的空间,然后举起直刀,等着当面敌人跃上石墙的那一瞬。 来了。杨末想要吼叫,却发现张紧的声带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右脚踏地猛地一蹬,左脚往前一迈,手中刀奋力挥了出去…… “杀!”几声大吼同时在矮墙内爆发,然后是钢刀撞击声,刀盾碰撞声,刀锋入肉声,还有刀刃砍进骨头的闷响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七十四章 在春风箭雨中奔跑 以第一道女墙为战线,白刃战瞬间就结束了。 捉马口营第一都的十一名军士,虽然在兵力上处于绝对劣势,却因为那道四尺高石墙的存在,并未遭到围攻。穿着二三十斤重的锁甲,能够第一时间跃上墙头的辽军士兵,不过数人而已。这反而造成了在交手的第一时间,宋军占据了局部的兵力优势。 杨末面前的辽军军士,铁胄顶上的銎里插着三支白羽,正是这五十人的最高指挥官。当他跃上墙顶时,杨末一刀正砍在他大腿上。这个莽撞的队正还没看清楚防守方的兵力,就惨叫一声往后倒摔了下去。 “来两个人跟我堵住路口,其他人放箭!”杨末左右一扫,看清楚了形势,立即就下了一道命令。三十步宽的矮墙外,算上自己的对手,已经被砍翻了五六个辽兵。跟在后面的人已经挤作了一团,却没有哪一个敢再往墙上跳。 杨末往右移动了几步,抢先站到了女墙正中五尺宽的缺口处。随着持续的弓弦响声,墙外不断有惨呼响起。只隔着不到十步的距离,第一都的弓箭手们有把握箭箭都射中辽兵的面门。 柘木短弓力弱的劣势在近距离根本就不存在,而快如闪电的射速优势被放大到了极致。拉弓,撒放,抽箭,拉弓……跟平时在箭道上训练没什么区别。从杨末射出第二支弩箭到现在,仅仅过去了十息时间。对于捉马口营第一都的十一名军人来说,他们已经暂时成为合格的战场机器。 没错,是暂时,战斗进程太快。因战斗开始而引发的肾上腺素水平还处于峰值,震惊与恐惧被完全隔离在了这层保护之外。无论是大脑还是肢体,都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着高速运转,柘木弓简直就是轻若无物,抽箭搭弦的动作流畅无比,看到一张敌人的脸就立被锁定,然后撒放,看到箭镞没入那张脸正中,立即又找到旁边另一张惊恐的面孔…… 杨末带着两人拿着直刀,站在矮墙豁口处,预想中的冲击根本就没有发生。眼前几十名辽国士兵就那样在石墙外几步到十几步远傻站着,在几息之中就被放倒了一大片。然后突然有人嘶哑着嗓子喊了声“跑啊”!剩下的三十多个人就一窝蜂地转身逃窜。短弓撒弦的声音还持续了一小会儿,直到那些穿着锁甲的背影已经跑出了五十步外。其中不少人背后的甲上还挂着箭杆,倒是再也没有人倒下。 杨末突然觉得四肢的酸疼涌上来。一共就放了两箭,挥了一刀,感觉却像是跟人在操场上干了一架,不过大脑异常的清醒。 “伏低!”杨末大声下令,一百步外的辽军盾墙后站起了一排人,齐齐地拉开了长长的桦皮弓。 “嗡”地一声,黑压压的一大片箭杆如野蜂一般升上半空,越过箭道的最高点,再加速落下。短短一息之后,耳边就听到持续不断的“卟卟”声,一支支二尺六寸长的黑羽箭稀稀拉拉地斜插在墙后的地面上。 听到杨末提醒声的弟兄们早就贴着石墙内侧蹲下,一百步外抛射的箭,在四尺高的石墙后至少有三四尺深的死角,并无任何威胁。 杨末透过孔隙望向辽军的横队,远远地听到乱嘈嘈的斥骂声传来。然后一声骨笛,鼓声开出了两队士兵。每队还是五十人左右,一队仍然持刀盾,另一队却是举着一丈六尺的长枪。随着两队士兵向着山上开进,一轮数百支长箭升上天空,五息之后,又是一轮。 “头儿,怎么办?”王麻子是刚才跟着杨末堵口子的一个,这会儿也蹲在他身旁。 杨末把刀又一次入鞘,操起神臂弓,也没有再上弦。想了想,扬声下令:“听我口令,准备撤回第二道女墙!” 听到最后一支长箭“卟”地一声落地,杨末大喊一声“撤”,起身就往回飞奔。 距离第二道墙也是一百步远,还是上坡,最快的速度也需要二十息,时间上足够对方射四轮。不过再跑出五十步,就在长弓抛射的有效射程之外,所以真正有威胁的还有两轮齐射。杨末赌的是对方的弓箭手并不能快速调整不断变化的射距,所以选择以最快的速度带着兄弟们跑直线。 “……三、四、五!”嘴里计数算着时间,背心都是冷汗。又一轮箭雨如期而至,不用转头看,听声音就知道远远地落在了身后,赌对了。 “减速跑!”大喊一声下令,二十多步的全力冲刺后,杨末先减缓了脚步。射惯了兔子的猎手,其实也是难缠的猎物。一帮跑得比兔子还快的弟兄毫不犹豫地就听从了杨末的命令,刚才短暂的战斗过程,干翻了二三十辽兵,自己人一块皮都没擦破。 又一轮箭雨落下,全部都落在了前面,离大家最近的都有七八步远。 “跑啊!拼命跑!”杨末声音都吼变调了…… 六十步距离全力冲刺,最后的几步,眼前晃动的景像先是模糊,然后就变暗,简直就要完全看不见了。杨末挤出最后一点力气,右腿一蹬地面,左脚跨上四尺高的墙头,重心却没有跟上,眼看就要往后摔下去。墙后伸出一张熊掌似的大手,猛地抓住他胸口的战袍,将他拉了回来。 “个鳖孙,不要命了!”范老大一把将杨末拉到墙后,看着他闭着眼睛拼命地喘气。 范老大站在墙边,看着一轮箭雨远远地落在女墙前面的坡地上,有一半都打横了,无力插入地面,“最后几步用得着跑那么快么?桦皮弓射不了这么远!” 杨末好不容易把气喘匀,懒懒地说:“逃命嘛,跑起来就停不住脚,能跑快点总是好事儿。” “王麻子受伤了。”旁边有人在说。 杨末猛地撑起来,左右一找,看到王麻子就坐在旁边几步外的墙后,脸煞白,却一声不吭。 范老大一楞,几步就走到王麻子身边,皱着眉头看他后背。然后一抬手,将一支二尺六寸的长箭拔了下来。 王麻子大叫一声,嘴里开始“哎哟哎哟”地呻唤,紧接着鼻涕眼泪就流了一脸。 “我要死啦……可怜我妹子,十二岁的女娃没人照看啊……哎哟……” 范老大上去就是一脚蹬在背上,“嚎个屁的丧!擦破点皮。就说军器监那帮怂贪一点,铁锁甲也不是纸糊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七十五章 梁庆云 捉马口营第一都所有二十八名弟兄,都在这第二道女墙后面了。 身后不到一百步远,就是捉马口寨的南寨门。这两道女墙修筑的位置也是有讲究的。从南门到山脚下的路口,一共三百步,两道女墙正好将这段距离三等分。长弓与神臂弩抛射的最大射程都是一百五十步,正好分段覆盖。只是由于人数的不足,第一都的人都选择了短弓——长弓的概率射击,在数量不足时命中率很有限——所以刚才发生在第一道女墙前的战斗中,杨末带领的人才没有得到第二道防线处的远射支援,短弓够不着。 退到第二道女墙后,情况就完全不同。墙前五十步,都在城头的弓弩覆盖范围内,而守兵却随时可以后撤进入寨堡。 占据了第一道女墙的辽兵,暂时停止了前进,而路口集结的辽军大队,在一阵骚动后,以四列纵队缓缓向坡上开来。 范老大看了会儿敌军的动向,问杨末:“杨三儿啊,你说咱们要不要先撤?” 杨末想都不想:“对面那个指挥官是个傻子,我赌他不会全军压上。如果一波只是百十来人,咱们就杀够了再撤。” 范老大点点头:“听你的。” 转头就对着寨墙上喊:“第一都再挡一阵!” 其实三十余步宽的女墙后,至少能够展开六七十人,第二排再准备一倍的预备队,就靠这两道矮墙,挡住五六百人寸步难前也不是大问题。但捉马口寨兵力不足,全派出来也就够防守一道墙。既然挡一挡总是要撤回寨中的,那太多人派出来就没必要了。人太多,撤退时不能迅速通过小小的南门,就有被包圆的危险,甚至由于来不及关寨门而被敌军直接攻入。所以在权衡之后,梁指挥就只派出了第一都二十八人防守两道墙。 梁指挥站在寨墙上,心中还在盘算是守是降。宋辽之间,约为“兄弟之邦”已经好几十年,其间就没有爆发过大的战争。昨天傍晚,除了捉马口寨当面出现大量兵马,往东最近的鱼台口,再远一点的北平寨,都能看到燃起烽火。梁庆云怀疑,更东面的雄州,霸州,恐怕也同时被突破了烽燧线。这次辽国南京兵马总管府麾下全军出动,毫无征兆,也没有理由。 辽军一万兵马轻装突进,前往捉马口后的保州,多半并没存着攻城略地的企图。但依靠此处屯集的三千人马,顺手拔了捉马口这个据点,回军之时也是个不大不小的战果。自己这一百来人,敌军铁了心要强攻,是守不住的。如果降了,自己在军中的前途自然是黯淡,但辽国人也未必会过于苛待自己和手下的弟兄。 现在梁庆云后悔没有用强赶走杨末那小子。他请令去守寨前的第一道女墙,结果不但射杀了辽军一个掌旗,还带着手下兄弟阵斩二十余。这要搁往年宋辽边境上的小规模冲突,这样的战果,已经是整个保州前线经年未有的大胜。问题是,捉马口寨现在恐怕没有退路了。 辽国南京兵马总管府下面,能够统领上千人队伍的将官,必然是亲贵。梁庆云对这些纨绔多少有些了解,不管是大宋还是辽国的。本事未必有,心气却高,都是些不会吃亏的主。到了这时候,如果他梁庆云再提出投降,杨末和他带的第一都那一半人手,说不定就要被当场斩杀泄愤。如果真出了这情况,战后自己被遣返回大宋,那就不是前途黯淡的问题。杨末他老子虽然品级不高,但毕竟是官家眼前的亲军,御龙直的押班,禁军中一大堆老兄弟。 轻叹一口气,梁庆云举起右手,“二、三、四都,长弓挂弦!” 军器监造的制式长弓,又称“桑弧”,是单体木弓。弓臂长达五尺,拉力一百斤,用一两六钱的重箭时最远抛射距离一百五十步,可破轻甲。捉马口寨高据于小山顶,寨墙与第二道女墙还有七丈左右的高差,所以最大射程实际上能够覆盖到女墙前八十步以上。在这个距离上,越过箭道最高点后加速落下的重箭,甚至可以获得比近距离射击还强的破甲动能,单层的精铁札甲也不一定能够挡得住,更不要说锁子甲。 既然降不了,那只能守。要守住这小小的捉马寨,没别的办法。杀,杀得对方胆寒,杀得对方后继无力。那一路深入保州的辽军,并无大量辎重,也无足够的辅兵与民伕。梁庆云相信,辽军的目的不是攻下城池,也难以在外线持久作战,不过天就要回军。只要能够坚守五天,就是一场大功。 而大量杀伤敌人的机会,就在第二道女墙前。放一千辽军攻到寨墙前,攻方兵力能展开,而寨中兵力严重不足,就是磨,也被磨碎了。 杨末不知道身后寨墙上的捉马口寨指挥使梁庆云一会儿功夫心里就转了这么多的念头。第一道防线前短促的两次战斗,给了他极大的信心。男孩子从小梦想的就是纵横沙场,立功勋于万里之外,何况还经常听父兄冲嘘自己的辉煌家史。实话说,汴梁城中的禁军,他是看不起的。也就是官家出行之时穿着光鲜的甲胄,手执彩漆描金的兵仗,列出的阵容能够唬唬那帮市井小民。不管是金明池争标,还是灯节里宣德楼前的演武,跟跑江湖练把式的,没啥区别。 所以杨末得了官身之后,并没有选择加入禁军,而是成为了守夜人。在他看来,天下承平日久,在军中建功立业的机会不大。而守夜人,却时时刻刻都在准备战斗,哪怕不是亮明刀枪的堂堂之阵。没想到的是,还是被指派到军中来,过去一年里,他日常的工作,就是注意通关的辽国商人,定期汇报上去。 现在机会来了。刚刚过去的一刻钟前,他两箭射死二人,还刀劈一名辽军队正——砍在大腿上,也许没死。就算两个斩首功吧,也足够他官升一级。 想到这里,杨末心中如有一团火,慢慢地燃烧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七十六章 大录事巷 宣和二年正月十六日,上午巳时初刻,汴梁城内城西,甜水井巷,留园。 崔白在崔勇的服侍下穿好了一身新衣。第七司的老裁缝做成的天青色圆领夹袍还是第一次上身,梅花间竹暗地纹,花瓣的轮廓用极细的捻金线织出,在雅致中蕴含着一线豪奢,再配上白玉銙的革带,玄色罗交脚幞头——有官身,有钱,有家世,这三块牌子就算贴在了脸上。 再把脍鲸刀系在腰间,崔白觉得今天这身妆扮,要去跟官家提亲也没问题。正这样想着,崔虎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枝朱红色的山茶花,就要往他鬓角边插。 崔白劈手就将那枝山茶夺了过来,入手才发觉沉甸甸的。仔细看时,花枝是用真金丝掐的,两片翠叶是碧玉琢的,盛放着的花头,却是极细薄的丝绒剪成。 “宫花刘家家主亲手做的,给钱都抢不来,第七司库里的存货。”王楷推门进来,笑道,“簪花观灯,本就是汴京城的风俗。” 崔白白了王楷一眼,“呆会儿给好古兄,他好这一口。” “给他也准备了。”王楷一扬手中小小的锦盒。 崔白将手中的山茶扔桌上,问:“都准备好了么?” 王楷点点头,又露出一丝忧色,“宋七早该回来了,这会儿也没见人。” “嗯?”崔白也觉得奇怪。早起就没见过宋七,说是去旧宋门探探有没有城外的新消息,都这点儿了还没回来,不会出什么事情吧。今天事多,与青龙社帮众的往来消息,原还指望他能负责,光小九一个人可忙不过来。 “我已经让小九传信让他赶紧回来了。”王楷道。 正说着,小九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道:“七哥不见了!开城门时他还在城门口,回来路上,过了桃花洞就没人看见过他!” 崔白脸色变了变,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在汴梁城中,青龙社上万帮众,还有数万周边人员,宋七也算社里一号人物,认识他的没有一万也有七八千,光天白日的就消失不见,谁信? “立即找人!通知桃花洞周边青龙社的人,别的事儿都可以不管,先把你哥找到!” 等宋小九飞奔出门,王楷低声道:“莫不是撞上了陈北原?” 崔白阴沉着脸,道:“有这个可能。” 正月十三那天,在麦家脚店外,宋七负责监视组与留园之间的传信,很可能在陈北原面前露过脸,被记住长相也很正常。如果真与陈北原打了照面,恐怕凶多吉少。 “王渐的家在哪儿?”崔白沉思片刻,转头问王楷。 “王渐?”王楷跟不上崔白的思路,半天才回答,“在大录事巷。” 崔白眼睛一亮:“叫王宜年带上他那队人,去看看!” 大录事巷,在桃花洞以西,只隔着一个街坊,正在宋七从旧宋门回留园最短路线偏南一点。 正月十四早晨,好古兄带队突击了王渐的外宅,王渐本人却被官家以中旨要走。崔白原本不想再碰他,督主也让丢开手的人,不管扮演了什么角色,还是离他远一点好。但对陈北原的画像追缉,这么长时间都没有任何发现,如若不是他已经逃离汴梁,就必定在城中有青龙社耳目看不到的落角处。既然他与王渐有关系,什么地方比王渐的宅子更合适呢? 王宜年那组人分了一半给崔虎带领,负责今天宣德楼附近的行动。刘长明这些天一直跟着崔白当马夫,还剩下六人,就是“摆渡人”的机动力量。 崔白和王楷骑着马,刘长明步行帮他控辔,又带着宋小九负责通信。王宜年则顶替了崔虎的位置驾着那辆双马四轮车,车厢中藏着六个人,一路往东去。 其实现在去往王渐在大录事巷的宅院能做什么,崔白心中也是一点定算都没有。没有情报来源,没有先期准备,只能说去看看。带着王宜年小组,也是有备无患。这时空的通信太低效,如果遇到突发情况,根本来不及召集人手。 到了大录事巷口,崔白先找了家饮食铺子,留刘长明在外照顾马匹,又吩咐小九几句,让他去了,这才要了一副座头,与王楷坐下来饮茶吃点心。 崔白可以断定,宋七的失踪,不管跟陈北原有没有关系,事情必定就出在桃花洞到大录事巷这个街区。之所以青龙社的人没有报上来,有可能是目击者并不是青龙社的人,即使是,也许并不认识宋七。 不到一刻钟,小九就带了一个人回来。 “七哥怕是遭了暗算!”小九红着眼睛道。 小九带来的人,是这附近的一个帮闲,算是青龙社的外围人员,原是不认识宋七。据他说,一个半时辰之前,在离此地二百步远的“十二间楼”前,一辆马车突然停下来,跳下来两个灰衣人,二话不说就打晕了由东往西步行的一个年青汉子,扛上车就开走了。依他的描述,被绑架的人,相貌与打扮正是宋七。马车离开时,驾车的灰衣人喊了一声“守夜人办案”。当时天刚亮,街面上行人本就不多,听到这一声喊,没人再跟上去找麻烦,也没人报官。 崔白又仔细问过马车的样子,也是汴梁城中常见的式样,中等人家常备。宋小九也说,回来这一路都在街面上问过了,街面上马车多的是,没人注意过那个时间有这样一辆马车驶过,又去向何处。只知道是从十二间楼往这个方向开走了。 让王楷掏了二三百钱打发走了闲汉,崔白立即就有了计较。 叫小九过来,低声吩咐几句,又让王楷掏了几百钱给小九。看着他出门往巷内王渐宅门口去了,崔白才对王楷道:“一会儿有结果,叫王宜年过来,暗中堵住门。你跟我进去。” “不请示督主?” “我怕来不及,也怕督主不同意。”崔白盯着王楷的双眼。 王楷也不回避崔白的目光,过了几息,伸手一拍桌子,“干!” 崔白笑笑,“能不来硬的最好。” 伸手拍拍自己胸前,“如果要动手,你往后退,我穿着甲呢。” 王楷睁大眼睛,“十来斤重呢,你还真不怕累,天天都穿着这玩儿?” 崔白瞪他一眼:“你是没见过好古兄跟人动手,穷凶极恶啊!陈北原是他都说厉害的人物,我能不小心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七十七章 御书赦令 不到一刻钟,宋小九回来了。 侍御史王渐宅,就在大录事巷中段。 大录事巷说是巷,其实是一条宽达五丈的大街,位于汴梁内城中轴线御街的南段东侧,离州桥不过三百步,本就是最繁华的地段之一。除了几间大宅,街面上都是店铺,人来人往。 宋小九都没去跟王渐宅前的门子和小厮照面,仅仅在左邻右舍的店铺里探问一二,就搞清楚了状况。一个半时辰之前,确实有一辆黑漆马车驶入了宅西的车马院,并不是侍御史府中平时所用的样式。 “请通告王大人,枢密院第二司军使崔白有事来拜。”崔白往府门前一站,言语虽然还算恭敬,两手却背在身后,仰着脸都不带看面前的阍者。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王渐虽然还算不上宰执,也是朝官中炙手可热的实权人物,府前的门子也不是善茬。 眼前这个小小的军使,照说让他通传一声的资格都没有,但涉及到守夜人,就有所不同。且眼前这个少年,名帖都没有,但看那穿着,还有气度与言语,更是没有将侍御史放在眼中一般,也不知道是哪家贵人家中的公子,借了守夜人的名头有事要见家主?四五十岁的门子只用了一息时间,就将笑容堆满一张胖脸,“官人且先进来饮口茶,小的立即就去禀传。” 崔白带着王楷刚在二门内的客厅中坐下,还没等仆役将茶汤点来,台阶下就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崔军使找我何事?” 随着冷冰冰的声音,一个穿着白麻道袍的中年人走进门来。 前天早晨好古兄带队突击王渐的外宅,崔白是在行动结束后才进去,还未及审讯,就被官家派中官讨要走了,一直没有跟他照过面。 王渐,四十二岁。面白,三绺胡须,修剪得很漂亮,再配上他疏朗的眉毛,整个人显得是仙风道骨,清雅非常。 崔白面前的这位侍御史虽然只是从六品,刚刚够到朝官中层,却是御史台长官御史中丞的副贰,位置极其显要。很多时候,御史台长官,正三品的御史中丞只是个牌位,而真正的监察业务,却是由这侍御史来负责的——穿绿色官服而能入閤承诏的官员,掰着手指头也没几个。 崔白不慌不忙地站起行礼,“枢密院军使崔白,见过王侍御。冒昧登门打扰,实在是因紧急公务在身,还请见谅!” 王渐看了崔白一眼,先在主位坐下,又将手一引,让崔白与王楷都坐了,再开口时,倒是神色平和:“崔军使既有公务,就算不得打扰。不妨直言。” 崔白将早已准备好的陈北原画像往前一递,直视王渐的双眼:“不知王大人有否见过此人?” 王渐面上毫无波动,接过画像看了两眼,“不认识。” “此人是辽机府潜伏在汴梁的核心人物之一,而且与女直人有勾结。”崔白再加上砝码。 王渐眼中微芒一闪,随即道:“陈北原?” 崔白一楞,没想到王渐直接就叫出了陈北原的名字,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再问。 “曹督主身体可好?”王渐看了一眼崔白腰间挂着的脍鲸刀。 崔白将画像收回,身体往椅背上一靠,既然王渐准备聊天,那就陪他聊到哪里算哪里吧。王渐虽是崔虎从陈北原房中盗走的那份名单上的一员,却先后得到官家与守夜人督主曹无伤的庇护,对他的身份,崔白一直保持着最大的好奇心。 “我已经好几天没见过督主。”崔白答道。 无关紧要的两句问答,却各自包含了不少信息。王渐的意思,不外乎是告诉崔白,他跟曹无伤关系不一般。而崔白的回答,也是证实自己跟督主关系不一般,不仅仅是隔着好几级的上下级关系,“已经好几天不见”,那正常时候就应该是天天见咯。 “崔军使年少有为,”王渐笑笑,“我们老啦。” 崔白不接话。 “陈北原,我知道他名字,没见过人。”王渐敛容道,“有些事情,曹督主既然没有告诉你,我也不能说。但既然你能把他挖出来,还能找上我门来,我们还是小看了你。” 王渐盯着崔白,眼神中倒是没什么敌意,只是有些探究的神色。 “两个时辰前,我府中的人从大街上带了一个人回来,想必是崔军使的人,大概这就是崔军使所说的紧急公务?” 崔白不置可否,“这也算一件,重要的是,我想知道陈北原在不在您府中?” 王渐抱歉地笑笑:“我没见过陈北原。你的人很安全,我保证明天一早,他毫发无伤地回去。” 崔白正色道:“侍御史大人,从公事而论,我枢密院的人你不能绑架,何论扣押!私下说,我的兄弟,你不能动!” 王渐戏谑地看了看崔白,“一天都不能通融?” 崔白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左手握住脍鲸刀刀鞘:“半天都不能!” “坐,坐!”王渐脸上挂着笑容,“年轻就是好啊,都不用看我们这些老家伙的面子。” 崔白站着不动。 其实崔白现在心中也是懵的。据他刚才的观察,王渐在陈北原的问题上,应该是没有说谎。他没见过陈北原,是真的。但宋七莫名奇妙地在大街上被王渐的人绑了,只可能是在从旧宋门到十二间楼这短短的几百步距离中,看到了什么人,或者发现什么事情。原以为是宋七撞见了陈北原,而陈北原跟王渐是一伙的。 但王渐暗示,有些秘密是督主知道的,他跟守夜人是站在一边的。所以他也直接承认自己绑了宋七,只要求再多扣一天,这是不愿意宋七撞破的秘密在今天之内被自己知道。现在,如何处置? “这需要得到督主的直接命令。”崔白想了想,放弃了来硬的。以督主为首的这些家伙,暗戳戳地不知道在捣鼓什么大事情。既要拿自己当刀使,又不愿意让自己接触到核心信息。只要能够保证宋七的安全,随他们折腾去吧。 王渐从宽大的麻衣袖子里摸出一张叠好的笺纸,“我就知道,崔军使你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好在事先我准备了这个。” 崔白接过来展开,瞳孔一下就放大了。尺来长的澄心堂纸,乌黑油亮的墨迹,指头大两三行字。 “赦崔白。侍御史王渐,公忠体国,或有与卿冲突,卿其释之,嗣后必有以报之。宣和二年正月十四日,御笔,花押。” 崔白看着这纸上铁划银钩般的墨迹,“天下一人”的花押,心中十万头安第斯山区特产偶蹄类动物呼啸而过。上次是口谕,这次,提前就准备好了御书赦令。这王渐是先帝的私生子?跟当今是亲兄弟么?看看这书法,搁另外一个时空,苏富比拍卖会上能引得一大帮土豪不停地举牌子吧?扣了佣金拿到手的钱也够在魔多东二环买所豪宅吧?即使差点,首付应该没问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七十八章 射雕手 崔白一回头,将手中的笺纸递给王楷。 王楷细细地看过,点点头道:“确是御笔。”崔白一抽,又将笺纸拿回来,叠了两叠,塞到袖筒中。让王楷看看,其实不过是备案,这御书赦令,谅王渐也不敢伪造。 一旁的王渐看崔白将赦令收起,也露出不舍的表情。 当今官家,原名赵佳,即位后为了避讳方便,改御名为“偀”。早年习字时,学的是褚遂良,后又在褚书的基础上,去肉留筋,独创了一门楷书字体,海内书家奉若至宝。偶有从宫中流出的片纸,一字千金不为虚言。 崔白心想,看什么看?这抬头,“赦崔白”,是给我的!先不论这四十个字现在能卖多少钱,还有后面这句呢,“嗣后必有以报之”!没有主语啊。是官家必有报酬还是说你王渐应该出血呢?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留个凭证,免得过后赖账。 崔白看了一眼王渐,一叉手,“明天早晨没看到宋七,我再来请教王侍御。” 王渐笑着站起来,“崔军使公务在身,我也就不留饭了。等空闲下来,还要讨教崔军使的书法。” 崔白眼神一凝,自己留在外面的字迹,石墨写的不算,能称得上“书法”的,恐怕就两张纸。 也不多问,跟王楷告辞出来,招呼停在王渐宅门斜对面马车上的王宜年,撤。 在回留园的路上,崔白捋了捋。王渐是军机府的暗桩,陈北原的那份密文名单上有他,但有曹督主与官家的双重保证,最大可能是双面间谍。宋七在大街上被王渐的人绑架,必然跟崔白通过青龙社追缉的三人有关。原以为是陈北原,王渐否认,那么就是另外两人。而那个无名女直人,分发他的画像,只是想搞清楚,他在与陈北原接头前的活动轨迹——人都死了,宋七怎么可能撞见。那唯一的可能,就是辽国密探王忠所交待,受户部左侍郎韩敢当所托带入宋境,化名为“张进”的那个人。 张进,十有就在王渐府中。而王渐要隐瞒这个信息的时间,只在今日之内!也就是说,今天,将有大事发生。 今天汴梁城内的大事只有一件,就是宣德楼前观灯。 双膝一夹马腹,胯下的掣电从快走的步伐转为小跑,而崔白完全没有感觉到。帮崔白牵辔的刘长明迈开两条腿快跑跟上,也是很吃惊。头儿这是胆子肥了啊,第一次骑着马跑起来了。 …… 捉马口寨前的女墙后,杨末坐在地上将神臂弓上弦。 矮墙外几十步内插了几百支长箭,躺倒了十几名辽军,大多还在打滚呻吟。对面那个胄顶上插着三枚白羽的辽军指挥官,确实是个蠢货。在杨末他们主动放弃了第一道女墙后,大概是自以为得计。对第二道女墙的进攻,又是以一个百人队为主力。 现在杨末他们背后,可是有捉马口寨墙上七八十张长弓的支援。宋军的长弓,以拉力七十斤为最低标准,最大有效抛射距离一百五十步。而捉马口的长弓,弓力差不多有一百斤,是少有的硬货,用的大羽箭,箭长二尺八寸,重一两六钱,除了动辄四五十斤的双重步人甲,没什么可以抵挡。 刚刚上来的一百人,还没真正冲击到矮墙,就被称作“桑弧”的长弓射了五轮,攻势顿时就崩溃下去。跑回第一道女墙后的八十几人,也有一小半中了箭,只是还能行动。留下十几个,要么被射中了胸腹要害,要么射中了腿,只是都还没立即毙命。 王麻子站起来,拉开短弓射了一箭,又立即蹲下,脸庞涨得通红。 “杨都头,我又杀了一个!” 杨末不吭声儿,只是通过墙上的孔隙看着远处的敌军躲的矮墙。范老大用直刀刀身平着拍在王麻子头盔上“砰”的一声,拍得他脖子猛地一缩。 “瞎射个鸟!箭不要钱的么?” “杀猪一样嚎,听得人心慌。” 范老大往旁边地上唾了一口,“嚎就让他嚎嘛,那些怂货听到了更慌。下一轮就没人敢往上冲了。” 杨末沉声道:“都头,辽军又在整队了,我看这一轮要上二百人……小心!” 范老大正直起身往外看,杨末的话音未落,一支黑羽箭突然射在他铁盔侧面,“叮”地一声腾起一簇火花,然后不知道飞哪去了,吓得他飞快地蹲下来。 “对方也有使弓箭的好手,”杨末看到第一道石墙后有人又站起来张开强弓,犹豫要不要射他一箭,“叫兄弟们小心点,没必要不要直腰。” 话刚说完,杨末扣动悬刀,看着木羽箭一掠而去。 “呸,射偏了!”日头起来了,顺着这山坡,刮起了一阵一阵的小风,离着一百步要射中人脸,哪怕是用神臂弓,也完全得靠运气。 就暂时停战这一小会儿,杨末已经看到对方至少有三个弓手在寻找机会。好在弟兄们听了杨末的警告,都不露头,没有人中箭。但再来一轮进攻,对手出动的兵力多一些,顶着寨墙上的箭雨冲到了女墙前,进入白刃战之后,对方的神射手就是大威胁。 杨末才刚刚十七岁,身高虽然已经五尺四寸,但臂力还没完全长成。如果不用神臂弓,换成角弓的话,他一般也就用六十斤力的。刚刚对面那人射来的一箭,看箭速,恐怕至少是一百二十斤力的强弓。这样的人,杨末听说过,多半是辽人中的射雕手。 射雕手,是个荣誉称号。北方草原上多金雕,常常翱翔在离地面三百尺以上的空中。在这个高度,金雕能够清楚地看到一大片范围内的兔子或者旱獭,而敛翅凌空一击,也能在几息的时间内就扑到猎物面前,使其来不及钻洞逃脱。 金雕的一级飞羽,长达七八寸,羽枝强度很高,是极佳的箭羽制作原料。而金雕也从不在地面停留,一但从绝壁上的鹰巢起飞,成天都保持在空中飞翔。获得雕翎的唯一方式,就是当空射杀。 草原上的神射手,使用钝头的长箭,仰射,三四百尺的高度,一击射落金雕,那就是传说中的存在。使用钝头箭,是靠动能击杀大雕而又不大量流血,以免污染雕翎。 这些射雕手,杨末从小就父兄说起过,是心目中曾经的英雄。而今天,要在战阵上一决生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七十九章 杨末的第一仗 辽军的新一轮进攻,随着百步外的长弓抛射开始了。箭雨的准确性远远好于之前的几轮,全部落在以女墙为中心的二十步内。看来对面的弓射手基本的素质还是很高,对于这种射程内固定目标的覆盖,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射角。 第一都的二十八名弟兄都躬身躲在矮矮的石墙后,墙后四尺宽的绝对死角,提供了足够的遮蔽。从开战以来,还没有一个人受伤,除了王麻子后背破了点皮。 杨末端着神臂弓,透过墙上的孔看着一队辽军从第一道女墙中间的土路上涌出,列成正面为五十人的四排横阵。一共二百人,挤在土路上,有一大半其实是站在土路两边的坡上,造成队列并不齐整。山势虽然低缓,但能够利用的攻击正面就是以土路为中心的三十来步宽,再往外,坡度与植被都不允许人通行。而这三十步宽正面,被女墙挡得严严实实。 二百辽军开始沿着山坡缓缓涌上来,还有六十步时,队列后一声大喝,全体开始冲锋。杨末射出一箭,眼看着第一排正中倒下一人,然后坐下重新给神臂弓上弦。他一直在找指挥官,没有找到,应该是躲在密集的阵形后方了。 辽军指挥官发出的冲锋号令,比正常的时机要提前。六十步,对于步军仰攻来说,全力冲刺太远了。但他很清楚,离女墙前这五十步,是在捉马寨寨墙上长弓的覆盖范围,为了减少损失,只能加快速度。 寨墙上第一轮箭雨在空中与辽军的齐射交错而过,准确地落入辽军密集的队形,惨叫声在甲叶撞击声与脚步声中响起。五息过后,又是一轮。 “射!”范老大的吼声中,女墙后第一都所有人都站起,开弓,撒放,又是几声惨呼。倒在冲锋路上的辽军越来越多,有些是被寨墙上抛射的大羽箭射透锁甲,更多的是被第一都的短弓射中面门。 只有杨末没有站起,仍然通过墙上的孔死死盯住一百步外。 辽军占据的矮墙后,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站起,飞快地拉满巨大的角弓。杨末将弩臂微移,指向目标,下意识地舔舔嘴唇,扣动悬刀。 耳旁一声嘶吼,自己的兄弟有人中箭了。而对面那个射雕手,第二次开弓正到一半,突然撒手,箭软软地飞出。 “干掉一个。”杨末再次坐下上弦,根本没顾得上看自己这边中箭的是谁。刚才对面射雕手撒放后,杨末一箭命中了他没着甲的前胸,即使不死,也不再是威胁,还有两个。 头顶上已经响起刀盾的撞击声,第一波辽军攻到了女墙前,白刃战再一次爆发。 寨墙上的长弓抛射覆盖着女墙前十步外,阻击着进攻方后续兵力,已经不能再近。再近,箭雨就会落到女墙前后,箭可没有长眼睛。 杨末对发生在身旁的战斗置若罔闻,虽然在第一道矮墙前,他曾经劈翻了一个辽军队正。但他知道,那是运气,白刃战不是自己所擅长。 身边又有一个兄弟倒下,杨末听到了羽箭透甲入肉的声音,这跟刀劈的完全不同,对面的射雕手又有一个战果。 根本不用专门去找,对面矮墙上站起来的身影就是射雕手。杨末只是愤怒自己还开不了强弓。而神臂弓的射速实在是太慢了。击发,坐下借助双腿双手与腰力上弦,然后再寻找目标,瞄准……这个过程,要耗去至少五六息时间。而对手用一百二十斤弓力的强弓,两三息就可以放出一箭,还可以一直保持站姿,随时寻找目标。 透过石墙上的孔隙,杨末又射出一箭,这次没有正中前胸。风越来越大,对轻短的木羽箭影响很大。命中的是对手的肩膀,对于眼前的战斗来说,跟击杀效果是一样的。第二个射雕手的战力废了。 女墙前的刀兵撞击声突然消失,然后又是短弓撒放的弦声。 正在给神臂弓上弦的杨末松了一口气,敌军退下去了。 “报告伤亡!”范老大吼了一句。却没人出声。 第一都被这一轮短短的战斗打残了。 二十八个人,几乎人人带伤,死了三个弟兄,还有六七人重伤。别说再次战斗,能不能活下来都是问题。 杨末不知道辽军为什么会退走,明明再坚持几息,第一都多半就会全军覆没。 直起腰往墙外一看,明白了。 三十来步宽的石墙外,五十步之内,全是血。 铺满碎石的山坡上,粘稠的血液一股股地流淌,汇集成溪流,然后再积聚成暗红色的水潭。密密麻麻斜插在这一片血红中的箭杆,白色的箭羽就象丛丛芦苇花。几十个人躺在红色的山坡上,大多数还在惨叫,翻滚或者蠕动,如一头头垂死的野兽,早已经分不出人类的面目。 浓郁的血腥味在阳光下升腾,然后被顺着坡刮上来的南风吹过短墙,扑在杨末的脸上。 再来一波,就都死在这里了。杨末这样想着,然后突然听见坡下响起一阵锣声。 几十面各种颜色与形状的旌旗,其中有那面黑色的大旗,缓缓地开始往山坡下移动。敌军正在退走。 第一都驻守的女墙内,没有人说话,只有受伤的弟兄咬着牙关忍痛的闷哼。 身后捉马寨的石墙上,突然爆发欢呼。 “万胜!万胜!万胜!……” 太阳已经升到一竿高,从东南方直射双眼,杨末觉得一阵晕眩。然后猛地扑到墙头上,将头伸出墙外,“哇”地一声呕吐出来。 捉马寨包着铁叶子的寨门在一阵令人牙酸的磨擦声中打开,一队士兵飞快地向第一都驻守的女墙前跑过来。 “打仗原来就是这样。”杨末晕沉沉地这样想着。 “我杀了三个!”王麻子在杨末耳边欢呼,“能赏多少钱?” “掌旗手一个,两个小兵,一个射雕手,还有砍翻的那个队正不知道死没死?一会儿下去找找看……”杨末嘴中念念有词。 一个首级十贯的话,四五十贯钱,周待诏家的瓠羹,够买三二百碗了。 说到瓠羹,杨末才想起,今天是正月十六。往年这个时候,自己跟一帮打小就在一起厮混的兄弟,一整天都不会沾家。吃不烦的饮食菓子,看不厌的彩灯烟火,听不够的戏乐小曲…… 杨末直起身来,往南看去,一片平野,纵横的沟渠,在初春的日头下,静静无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八十章 崔白的疑惑 崔白回到留园,已近午时初刻。 “督主在隔壁吗?”一下马,崔白就问王楷。 王楷看了崔白一眼,我不是一直跟着你在外面跑?你问我,我问谁? 不过他还是立即转头看向十几步外的隔壁大门,门旁墙头的灰瓦上,长着一丛丛的瓦莲。 “在。”王楷简单地回答。 崔白笑笑,有一些事情,他能够猜得到,只是没想到如此的简单。 “我一会儿去见督主,你跟我一起吧。” 成立“摆渡人”特组,已经整整五天,崔白还没有跟督主直接沟通过。每天的报告都按时交上去,也几乎没有得到明确的反馈与指示。“摆渡人”已经成了一个风筝,除了线还握在督主手上,自己想怎么飞就怎么飞。但崔白觉得,今天必须要谈谈。 一进门崔白就走向前院西厢的“病房”,也是为了给王楷留点时间通报隔壁。 给张小杰做缝合手术已经三天,崔元一直在充当着住院医与护士的双重角色。据他这两天的报告,没有发热的情况。 崔白进门时,正好在换药。伤口缝线处还有些红肿,但没有化脓的状况。 看到崔白进来,崔元一脸兴奋:“头儿,没有感染发生。” 自那天跟崔元略微解释过细菌与感染两个概念,崔元已经将这些新词儿挂在嘴边。 “小杰哥现在感觉怎么样?有发热么?”崔白想像着自己是外科的主任医生在查房,只是屁股后面没有一群住院医与实习生跟着。 张小杰的精神很好,自己从床上撑起来,道:“我已经没事儿了!现在再跟陈北原放对都没问题!” 崔白还没说话,崔元倒是开了腔:“胡闹!原先这样的刀伤,十有会发烧,头几天你挺不过去,说死就死了!多亏有头儿的医术,不过也得等伤口愈合才能下地。” 看来注意了消毒之后,外伤的感染确实得到了控制,这时空的人,在没有疫苗与抗生素的情况下,能够长大成人,自身免疫系统也许也比较强韧一些?不过总是指望白矾楼的高度酒也不是个办法,那玩意儿是当秘制奢侈品来卖的,得想办法建立起廉价的酒精供应才行。虽然守夜人也不是天天都行走在刀尖上,但受伤的风险还是很高。 “没有感染发生,可以试着下地活动了。”崔白下了医嘱,“只要不崩裂伤口,越早起床活动,恢复得越好。” 崔元赶紧答应下来,一边往张小杰的伤口上涂抹黑色的药膏,一边说道:“那听头儿的,等换好药,我陪你在院子里溜溜。” “伤口和绷带一定要注意消毒。”崔白交待完,出门往后院去。 …… “督主在等你。”王楷迎上来。 通过后花院的旁门,崔白第一次走进隔壁,这个大宅跟留园的建筑风格完全不一样。 长长的砖墙夹着甬路,将整所宅院分割成一个个独立的小院落,不知道每天上午好古兄被请喝茶,是在哪个院里?这样想着,穿过好几道门都有人把守的门,才进到一个铺着青石板的宽大庭院,正房的举架很高,髹着黑漆的柱子直径有两尺多。 阶下站着两个按着腰刀的守夜人,崔白都不认识,看到崔白和王楷进来,一人走到门前轻声通传一声,然后招招手。 门内有人打起帘子,一跨过门槛,崔白就觉得眼前一暗。整个五开间的大屋,正面的大面积纸窗后,都垂着厚厚的丝绒窗帏,只有一点天光透过窗帏漫射进来,将室内的陈设勾勒出轮廓。 “人呐,岁数大了,又怕冷,又觉得阳光刺眼。”低沉沙哑的声音从东次间传来,没有什么精神。 崔白向右一转,经过一扇巨大的雕花落地罩走进东次间,然后看到督主曹无伤斜靠着枕垫,坐在靠窗的一张木榻上,气色萎靡,完全没有前几次见他时的那种压迫感。 “属下崔白见过督主!”崔白近前立正行礼。 曹无伤挥挥手,然后指指木榻,“上来坐。” “督主在上,属下怎敢……” “别那么多废话,”曹无伤打断崔白,“你坐近点,我说话也能省点力气。” 崔白也不矫情,上前刚将屁股坐上榻沿,王楷抢步上来,动手给崔白脱靴。 崔白倒无所谓,这几天每逢崔勇不在身边时,王楷一直是尽到了“伴当”的职责,不管有没有人看到。再说他现在袍里还穿着甲,弯腰确实废点劲——但曹无伤看王楷的目光就不同了,又看看崔白,“呵呵”一笑。 “不要怪我不管事儿,我老了。”曹无伤三句话有两句在强调自己老了,跟一般絮絮叨叨的老人没什么不同,但崔白一眼看透了他的伪装。气息平和而悠长,皮肤虽然干皱,超出了六十二岁富贵之人的面相,但那是其他原因造成的,健康的色泽骗不了人。 这老头子在躲着自己,崔白一瞬间就想明白了原因。 正月十一那天,督主交给自己的任务不过是“陪同”好古兄,顺便试探他叛逃大宋的诚意。在出了白矾楼刺杀事件之后,又立即成立了“摆渡人”特组,要求查清真相。这两个任务,都不应该交给自己这个守夜人的菜鸟。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作作样子,这个样子作给谁看?另一个,就是将崔白摆在明面上,吸引其他人的注意,而暗中推动另一套行动计划。 这几天的调查,虽然没有明确的结论,但显然也超出了督主的预期。白家胡饼店的火并,麦家脚店发生的冲突,还挖出了侍御史王渐……更不要说,崔白还掌握了一些其他的重要信息,并未在每天的报告中进行书面通报。 现在崔白要求面见督主,要摊牌。曹无伤因为某种原因,并不想立即就说清楚,但作为守夜人的最高指挥官,如果崔白坚持要“谈谈”,他也无法拒绝。于是,原本跟猛虎一样的老头子,现在装成了一只病猫,要把这些事儿再拖一拖。 崔白不吭声儿。这要立即表现出对上司身体状况的关心,不用想,老头儿直接就顺杆儿爬,然后在岁月荏苒时光不再的长嘘短叹中把自己糊弄一番轰出门去。 “这几天的报告我都亲自看了,很好。”曹无伤见崔白不接招,先抛了个蜜枣出来。 “督主谬赞。现在我发觉,都看不懂自己写的报告了。”崔白紧逼一步。 “看不懂就看不懂吧,我能看懂就行。”曹无伤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那我该站在哪一边?”崔白直视曹无伤的双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八十一章 卷帘 “你是谁?”曹无伤灰黯的眼神中似乎有火花闪了一下。 崔白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一时间以为眼前这位装可怜的老人洞悉了自己最大的秘密,但瞬间反应了过来。 “我是守夜人。” “那就站在我大宋一边。”曹无伤淡淡地说。 崔白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有我做事的方式。” 曹无伤用他骨节嶙峋的手指指崔白腰间的脍鲸刀,“放手去做。” 崔白站起身,旁边一言不发的王楷给他穿好靴子。 右手握拳一碰左胸,榻上的老头子点头回礼。 转身跨出东次间时,崔白听到身后沙哑低沉的声音在自语,微不可闻。 “山,刺破青天锷未残。天欲堕,赖以拄其间……” 出了院门,好古兄一身华服等在门口,江通跟在身后。 “宣德楼前的活动已经开始了。”好古兄迫不及待。 崔白没有立即响应好古兄的要求,而是带着他一起先回留园。宣德楼前的观灯活动从午时一直会持续到深夜三鼓时分,而下半夜开始,大相国寺、潘楼街还会狂欢到天明。与曹督主的交涉远远没有达到目的,今天将会发生什么,崔白心中也一点没底。在暂时失去了宋七之后,对青龙社的人员还要作出一些安排。 午饭后,“摆渡人”特组的所有成员,除了受伤的张小杰与大夫崔元,都按计划撒了出去。送请柬的肃王府内侍言明可以带两个从人,正好是好古兄与王楷。 三人出了甜水井巷,大街上已经人头攒动。所有街巷中的人群,流动方向只有一个——宫城正南的宣德门前。 短短的一里多路,足足耗了半个时辰。 宣德门前的御街,与其说是街,不如说是一个广场。 宣德楼,两重庑殿顶,高高矗立在宫城南墙的正中,楼下的宣德门是五道城门一字排开。以宣德楼为中心,宫墙止向东西两翼延伸出飞桥,连接相距二百步的朵楼,而从两朵楼又向南伸出两阙,使整个宣德门平面呈“凹”字形,半围合着门前御街。 这条一百步宽的御街,向南延伸出一里路,直到跨在汴河上的州桥。整个宣德门前广场,东西宽一百步,南北长三百步,面积约合六万七千平方米。相当于崔白“前世”那个时空,世界上最大的广场面积的六分之一。 沿两阙墙下,对称地搭起了高出地面六尺的露台,露台之后,是地面更高三尺而加雨遮的彩棚。东翼彩棚,以肃王赵信家为首;西翼彩棚,以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行侍中事,太师贾政道为首,都是离宣德楼中御座最近的位置,两翼彩棚下的露台相距五十余步,人声相闻。 出示请柬,三人在小黄门的引领下穿过禁卫甲士列成的屏障,登上了肃王家的彩棚。 “王上在楼中随侍官家,小崔官人请跟我来。”迎上来的内侍一身绯红吉服,三十来岁,团团的胖脸上挂着笑容,让人觉得他跟自己早已相熟,用不着那些虚头巴脑的客气,“小人费承恩,前些日子送请柬去府上,未能当面请安。” “劳烦费大家。”崔白客客气气地行了一礼,能够穿绯袍的大佬,恐怕是肃王府内侍第一人,岂能怠慢。 三人在一张朱红漆桌子前落坐,才发觉这个位置紧靠空着的肃王宝座,是最为尊贵的位子之一。 “王上早就听说崔小官人文采非常,今日就全靠您冲锋陷阵了。”费承恩乐呵呵地招招手,让侍立一旁的小黄门过来点茶伺候。这彩棚中以肃王宝座为中心,一字排开共八张桌子,桌前都已坐满宾客。费承恩这话并未压低嗓音,一时间,无数目光就投射过来,刺得崔白浑身都不自在。 崔白一脸茫然,望向王楷。 王楷抿着嘴一乐,“这是每年的传统。看到各家露台上的女乐家伎了么?以王上与太师为班首,分领亲贵近臣各自麾下胭脂军,轮番上阵,各竞新声,不许有一首旧曲子。官家为都元帅,裁判胜负,赏罚分明!” 一旁好古兄哈哈一笑,死道友不死贫道。 顶着各种不善的目光,崔白赶紧站起来,先是团团一礼,朗声道:“小子崔白,有幸忝列末席,请各位大家不吝赐教。”至于这个“末席”为什么会列在肃王座右,那就不管了。 坐下来,崔白也是一阵郁闷。原以为肃王这请柬,只是玥儿去要来。白家胡饼店的事情出来后,玥儿恐怕是从督主那里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与住处,觉得平时难以接近,所以以肃王的名义,弄了张请柬,想要在今日与自己见面而已。谁知道这座次安排,还有费承恩当众的一句话,就将自己顶在了风口浪尖上。一时间,对这肃王,也越发好奇起来。 正寻思间,高于彩棚两丈的宣德楼上,突然传出一声鞭响,离宣德门最近的广场上的人群,就停止了喧哗。声音就如同海滩上的潮水,飞快地向后退去,十息之后,广场上超过十万人,就全都静谧无声。 这景象让崔白一时都呆住了。前世曾经经历过很多次公众集会活动,哪怕是全部由粉丝参加的明星演唱会,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一声简单的信号,十几万人依令而行!崔白一直以为,严密的组织性,严明的纪律性,只可能出现在工业化之后的社会中。而眼前的事实,证明在这个时代,也有某种被绝大多数人所接受,所尊崇,奉行无疑的规则。 打击乐声从宣德楼上飘来,如同从云间徐徐而的仙姝天女所戴的珠玉环佩轻轻敲击,然后是管弦乐加入合奏,矜持中略带着喜庆。须弥乐止,沉寂三息,一声罄响,悠长的回声在两阙间来回反射震荡。 宣德楼的平座上,廊柱间的虾须帘缓缓卷起。 正中一张独桌子,桌后一人,色如冠玉,面容清癯,三绺须髯,朱衣小帽。左右华衣近侍鳞鳞甲士簇拥,伞扇执事翎羽辉煌。 “万岁……” 声浪从宣德门前涌起,一往南传递。先是参差而低沉,然后越来越高,越来越整齐,最后汇集成一重又一重巨浪,在五十里一百六十五步城墙围合成的汴梁城中腾涌。 “万岁!万岁!万万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八十二章 仙鹤灯 “万岁!万岁!万万岁!……” 彩棚中所有人也都在呼喊,甚至包括身旁的好古兄。 “万岁?”崔白注视着高楼上那个朱衣人影,一时恍惚。 在原来那个时空,还有六年,眼前这个人将断送汴梁城的百年繁华,然后被掳北去。 有人夸他“天纵将圣,艺极于神”,还有人评价他“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 不是他,应该不是他吧。眼前这位叫赵偀,名字都不一样。而天下间的形势,宋辽金夏的力量对比,也有所不同。 想到这里,崔白转头看好古兄,发现他也正盯着自己。 “万岁!万万岁!”崔白赶紧跟着喊了两声,我刚才走神了,不行么? 好古兄眼神古怪,眼前这小子不但没有跟其他人一样狂热地山呼万岁,而且还露出一丝鄙视的表情,张好古猜测不到原因。 崔白的思路也有些凝滞,眼前这一切,都是全新的体验。今上登极以来,对外无尺寸之功,对内也看不到什么建树——当然,汴梁城的市民还是从内城东北角那座正在进行中的宏大园林工程里得到了些许好处——但似乎不足以给他带来如此的声誉。崔白能够看得出来,回荡在全城的“万岁”声,并不是言不由衷的敷衍,而确乎是万众一心的狂热。 随着宣德楼上宫乐声再次奏响,海潮般的呼喊声渐渐平复。宫门前被一列朱漆杈子特意隔离出来的一片空地上,做为点灯之前垫场的各种表演开始了。 好古兄早己拿出那具单筒望远镜,镜筒指向宣德楼。 御座所在的平座,就是两层的城楼底层,由斗拱所支撑,挑出来的一圈环廊,如果放在后世,可以称之为阳台。正中的御座离肃王家彩棚不过四五十步,以崔白的视力,也能看清每一个人的眉眼。 “找到人了么?”崔白问好古兄。 “还没有,官家身后倒是站了不少人,不过都不认识。”好古兄眼睛都不眨一下地贴着目镜。 崔白点点头,他也在找人。两翼的彩棚前都有禁卫军的队列,其他人等只能站在圈外,离得最近的也有二十步远。没一会儿,就看到了宋小九。作为这两天都紧跟在崔白身边的青龙社成员,在人山人海的广场上挤到这个位置也不是很困难。 宋小九竖起右手大拇指向崔白示意,这是事先约定好的信号,表示所有人都已就位。“摆渡人”特组分成了两组,一组由崔虎带队,呆在这附近随时听从崔白的命令。而王宜年带队的另一组,在广场之外的潘楼街待命,负责外围的机动。在两组人与崔白之间,仍然依赖青龙社的人建立联系。特别是广场中,人挤得水泄不通,这一段的传信,只能靠相互之间离得不远的青龙社帮众隔着人群呼喊,通信基本靠吼。 “肃王好象要过来了。”好古兄煞有介事地通报。 崔白其实也早就注意到,在御座的侧后,站着一位也是着朱衣的中年男子,相貌跟官家相仿佛。仅仅四五十步的距离,其实不用好古兄手中那个黄铜圆筒,也能够认得出人来。 连接宣德门两侧城墙的两阙上,用木枋临时各搭建了一道带雨遮的楼梯,绑扎着彩帛锦绣,能够直接从宫墙上下到彩棚,建立起了人行的通道。那位朱衣男子,从宣德楼东侧朵楼出来,正要顺着楼梯下到彩棚来。 露台侧面一个小黄门挥手示意,台后乐班奏响。座中众人纷纷起身,垂首恭立。 朱衣男子转入彩棚,面露微笑,却是一点架子都没有,从北侧的贵宾席开始,一一寒暄。 足足耗了一刻多钟,才到崔白这一席,三人齐齐上前见礼。 “崔小友不要怪本王冒昧,”肃王抬手止住费承恩要替三人唱名,“要怪就怪曹无伤那老头子……” 崔白又一叉手,“小子何幸,能蒙大王青目。” 肃王爽朗地一笑,“你晓得的,每年元宵,各家都要在官家面前争一争彩头——其实也不是单为这虚名。天下承平,国家富丽,正需要好辞章来彰显。我也就因是官家的亲兄弟,所以不得不出头,领着这帮皇亲国戚,开国元勋后人,跟对面那些人打擂台。” 说到这里,肃王抬抬下巴,指指对面的彩棚,“不怕跟你说,我们这些人,面上看着光鲜,肚子里,却实在没有什么好草料,所以年年都指望各位帮衬。” 肃王又笑着举手一划,示意周围的好几十宾客,“可恨手气不好……哦,这个什么,时运不济,近几年都争不过那帮老儒!多亏曹老头帮衬,推荐了小崔官人,今年本王要翻身!” 崔白苦笑,被曹无伤那老狐狸害惨了,嘴上只好拿些虚词谦逊敷衍,好不容易才将这王爷糊弄过去。心中盘算半天,也不知道督主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又看着继续跟下一拨宾官嘻笑寒暄的肃王,一时也看不透官家这个兄弟。 等肃王在当中宝座上落坐——说是宝座,其实也就是铺了张白熊毛皮的檀木圈椅——数十侍女又从彩棚后屏风转出,走马灯式地来来去去,将菓子酒水,在桌子上铺陈开来。 不多时,宣德楼上又一声罄响,崔白抬眼时,凌空几十只仙鹤飘然而下。 那仙鹤,却都是以竹篾为骨,彩帛扎成,与真鹤大小无异的彩灯。宣德楼栏杆处,有数十条丝绦,分别通往各家彩棚中间一根朱红矮立柱。每盏鹤灯,重心处都装有滑轮,利用宣德楼与彩棚间两丈的高差,自然滑落,就如凌空飞下一般。 仙鹤灯在矮柱上停稳,早有小黄门上前,从鹤腿之间又解下一只两尺高的黄缎包袱,打开来,却是一瓶酒。就听宣德楼上一个内侍高声唱道:“赐各位卿家‘太平长春’御酒一瓶!”各彩棚中众人都齐齐站起谢过。那数十仙鹤又缓缓倒飞而上——却是系着细丝绳,宣德楼上往回一绞,就都退了回去。 崔白正在惊异这缆车设计得倒是精巧,一旁好古兄拍拍他肩头。顺着好古兄手持的镜筒指向,崔白转头看向对面贾太师彩棚,左首宾客席位上,一人正笑吟吟地招手,正是侍御史王渐。 “不想这厮也在!”好古兄恨恨道。 崔白在座中遥遥一叉手,算是回应,“我早晨刚过府去见过他,又放了他一马,这下子欠我不少东西呢。” 好古兄放下望远镜,“你们南朝,总是喜欢各种阴谋诡计。” “你个间谍头子也好意思说这个。”崔白乜斜着眼睛,讥诮地看着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八十三章 满庭芳 一时诸棚乐声大作。从宣德门前一直到南边百丈外的横街,街心每隔一段设一处灯山,中间都是搭成的高台。歌舞百戏,杂剧,击丸蹴鞠,高杆踏索,训兽马戏,药法傀儡,诸般奇术异能,竞相争奇。 横街口,开封府的衙役列成阵势,从街心以西放人进入,人流向北涌到宣德门前,再转过当中一座大鳌山,从街东往南,秩序井然。 崔白愕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周围的人都在用压倒现场嘈杂的大嗓门高谈阔论,这样的场景年复一年地在汴梁城中重复,所有人都已熟识无睹。 但在崔白看来,这个几万平米的广场,如同一个长方形的油炸槽,无数的食材与气泡在滚油中上下翻腾,释放出高温与喧嚣。看似毫无规律,却又遵循着看不见的无数条线路各自运行,完全没有混乱的积累,炸锅的风险。 在不知不觉中,日头落到对面西阙的墙头以下,整个宣德门前广场上,光线突然一暗,广场中十数万人也仿佛听到了无声的命令,鼎沸的人声渐渐低沉下来。 就听得宣德楼中一声高呼,“上灯!” 一盏三尺大小的金鸾灯在宣德楼重檐下的阴影中绽放出光茫,随即沿着丝绦索道,向正对宣德门的灯山展翅飞下…… 同时间,两翼的朵楼上,各有一盏两丈直径的巨大红纱灯球亮起,被滑轮升上十丈高的杆顶,将朵楼檐下梁枋的金碧彩绘映照得玲珑剔透,玉阙仙宫一般。 金鸾飞下的那一瞬,诸乐停止,万众无声。 众目睽睽之中,金鸾停到宣德门正中的鳌山之上,腹中却还有机关,展开的双翼一敛,鸾首扬起,一声清越的凤鸣响彻四方,鳌山上无数灯火同时点燃! 猛然间,数百处乐声大作,数万人同时张口狂呼,根本辨不出奏的什么曲调,也听不见喊的什么内容,巨大的声浪似乎汇集了天下间所有的声音,一浪一浪仿若散发着万丈光焰的实体,在广场上炸裂开来,又被宫墙与双阙所阻挡与聚焦,直冲云霄! 以燃烧般的鳌山为源头,灯火由北向南传递开去,一座座灯山,无数盏灯笼,火光一直延伸到百丈外的横街,在继续往州桥前进的同时,又沿着横街向东西向漫开,然后点燃无数大街小巷……不到半刻钟,整个汴梁城灯火煊赫,刚刚黯淡下去的天幕上,几片低云也被灯火映照,如几缕绯红的薄纱,衬着数点星辰在极高远处闪烁。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好古兄在一旁低声念道。 崔白正要夸他,终于有了几分燕京城才子的风采,却看他伸手一指。原来是宣德门前亮起的两块数丈高的贴金诗牌,字体缕空处蒙着红纱,被内藏的灯烛照亮,正是这十个字。 广场中无数的人,也都点燃手中提着的各式灯笼,人流就如熔岩一般,先往北涌,撞上宣德门宫墙向东,又折而往南,缓缓流动…… 正对面贾太师家彩棚中有人高声道:“臣贾政道进新词一首,以贺新春!”喊话的人中气十足,百步可闻,却是一个身材矮小的小黄门代奏。崔白想想也是,这离着好几十步,又是人声嘈杂,没有专业的人声通信人员,老头子们喊破喉咙,官家也听不到啊。 宣德楼上栏杆里刚才宣旨的内侍声音更宏亮,“可!” 一时间诺大的广场上,人声渐止。只听到宣德门西阙下第一间彩棚外的露台上,乐声起。 随即亮丽的歌喉唱道: “紫禁寒轻,瑶津冰泮,丽月光射千门。 万年枝上,甘露惹祥氛。 北阙华灯预赏,嬉游盛、丝管纷纷。 东风峭,雪残梅瘦,烟锁凤城春。 风光何处好,彩山万仞,宝炬凌云。 尽欢陪舜乐,喜赞尧仁。 天子千秋万岁,征招宴、宰府师臣。 君恩重,年年此夜,长祝本嘉辰。” 崔白习惯性撇撇嘴,这种马屁文章,除了臭,完全没有什么特色,倒是曲调还颇有可取之处。 王楷在一旁向好古兄解释,这一曲《满庭芳》,双调九十五字,相对于大曲中反复歌咏的好几“遍”,只是一“遍”而过,所双节奏舒缓,旋律悠扬。其中顿挫抑扬,一唱而三叹,如老枝曲折,正是所谓“慢曲”,所以这词牌又称之为《满庭芳慢》。 一曲罢了,宣德楼上又响起宣赦声,“太师雅奏,深孚吾心。赐太师玉璧一双!且待吾和之。”楼上仙鹤灯缀着一个黄缎小包袱飞下,直入对面彩棚中。 片刻后,宣德楼平座上又是一串红纱灯球升起。 “这是要唱御制词曲。”王楷解说道。 灯光下,一丰腴的宫妆娘子凭栏而立。好古兄拿着望远镜一望,道:“却不是苏大家。”语气中颇有遗憾。崔白一笑,也不去说他。难道间谍头子都是这么八卦的么? 乐声一起,也是《满庭芳》的调,却是比刚刚贾太师棚中多了数十管弦,光说音量,就大了不少。这时空没有电音设备,演奏要想传得远,还是要靠数量取胜。 宫妆娘子一开声,响遏行云。崔白看一眼她的身量,怕不是有五尺五寸,比自己都要高整整一头,果然共鸣箱还是尺寸大的好。 “寰宇清夷,元宵游豫,为开临御端门。 暖风摇曳,香气霭轻氛。 十万钩陈灿锦,钧台外、罗绮缤纷。 欢声里,烛龙衔耀,黼藻太平春。 灵鳌,擎彩岫,冰轮远驾,初上祥云。 照万宇嬉游,一视同仁。 更起维垣大第,通宵宴、调燮良臣。 从兹庆,都愈赓载,千岁乐昌辰。” 曲罢万众喝彩,哪怕是离着几百步远的人,虽没有听得清歌唱,但都看到了宣德楼上升起的那串灯球,知道是在唱御词,都不吝于拍皇帝老子的马屁。 “确是比贾太师写得工整。”王楷这家伙,大概是跟着崔白时间长了,居然也敢随口批评御制词曲。 崔白点点头。这词虽仍是应景的辞藻堆砌,但却比刚才那首,功力要深。先不论同用一韵,选字的音律协调就要高出一筹;只说“十万钩陈灿锦”、“更起维垣大第”,这些词句,要出现在别人诗中,不过三个字,“吹牛逼”。出自帝王口吻,却是写实,也生生拔高了整首词的格调。 “其实,官家的文采,不止于此。”崔白评论道,引得王楷侧目讶异。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还没写出来的作品,我会跟你说么?哼哼。”崔白心中暗道,却不看王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八十四章 警钟 “哪员大将与本王当个先锋?”左手边的王座上,肃王厉声大喝。 崔白一时错愕,抬头扫视左右。 “肃王爷就是爱玩闹的性子。”王楷在一边低声解说,其实就他靠肃王近,崔白与好古兄听得见,肃王也不是没长耳朵。 装着没看见肃王看过来的目光,崔白转头看右侧的几桌宾客。 却见几人正伏案疾书,大概是早有准备,要将磨炼已久的作品赶紧写出来,当作临席而赋的妙手偶得,去帮肃王挣个脸面。 …… 汴梁城北面一百七十五里的滑州城,地处京畿路最北面的黄河南岸,十余里周长的州城中,也是管弦喧天,灯火辉煌。西北十里外的黄河岸边的白马津渡口,几点灯火飞快地向州城而来。 上元灯节期间,州城城门不闭,但还是留了几队军士分别驻守四门,不过作作样子罢了。盛世之中,天下无贼。 北门城楼上这队二十来人兵丁的都头,正仰着脖子将酒瓶底最后的几滴好酒倒进嘴中,就听得城下有人高声大喊:“火急军情!辽人大军压境!” 城上那都头满满的一口酒,“卟”的一声就喷了出来。眼见城下四五骑,高举着火把,绕过西北城角,也不进城,直向南边狂奔而去。虽然滑州城的城门大开,但今天是正月十六,透过幽深的城门洞,就能看到满城灯火中涌动的人影。要穿城而过,耗费的时间恐怕够快马跑出三十里地。 滑州离宋辽北部边境八百里,正常的军情传递,差不多要两天。昨天傍晚,辽人兵分五路,从西起广信军,东到信安军的数百里防线上长驱而入。得到边境烽燧线告警的数个军州,都各自派出了流星马,一路在各处急脚铺中换马不换人,往南急驰而来。好在北地气寒,河道沟渠都还没化冻。其中最快的几骑,竟是在十三个时辰间,狂奔七八百里,从冰面上渡过了黄河。 滑州城北门的都头站着愣了半天的神,然后回头望向城墙里满城的灯火,猛然醒悟过来,丢下手中的酒瓶,冲到城楼里面,灯火照不到的主梁下,悬挂着一口巨大的铜钟。 “铛铛铛……”一百多年来,告警的钟声,第一次在黄河南岸响起。 …… 朝官与勋贵们之间的“对歌”已经持续了好几轮,不时就有仙鹤灯从宣德楼上飞到各个彩棚里,带着赏赐给新词作者的御用物事。 崔白一直在等有些人露面,但到起更时刻,都还没有出现。好古兄更是一直拿着那个望远镜,指向宣德楼。燃灯之后,宣德楼中的情景反而比白天更清楚。城楼南面所有的门窗都大开着,楼中无数的灯火将御座后数百各色人物都照得仿佛满天的神佛。 既然城楼上有好古兄盯着,崔白就一直看着对面贾太师家的彩棚,因为王渐在那里。彩棚中的座席后,也有一架数十扇拼合在一起的长屏风。屏风后的灯火,将一些人影隐隐约约地投射在纱屏上,但却完全辨认不清。崔白相信,屏后除了正在忙着手中工作的仆役与女侍,一定还有人通过细小的缝隙在窥视。 “这是一种专业人士的直觉。”崔白心里想着,然后立即又否认了,“其实,只是基本的推理。” “崔白你在想什么?”熟悉的声音。崔白一转头,就看到玥儿穿着一身素雅的男装立在身后,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正在想你要躲到什么时候才出来呢。” “你骗人!我看你好半天了,你一直都盯着对面呢。” 看来不仅仅是对面的屏风后可能有人在窥视啊,自己身后的屏风,也有问题。 “我以为你会从城楼上下来呢。”崔白赶紧要岔开话题。 “那你也没有看城楼啊。”玥儿不依不饶。 “不是有好古兄帮我盯着吗?” 玥儿这才注意到好古兄手上那个黄铜圆筒,“好古兄新春大吉!你拿着个什么玩意儿?” 张好古这才将望远镜放在桌子上,站起来叉手还礼。这边也不用王楷再动手,早有小黄门拿着一张椅子过来,并排放在崔白坐的主位旁边。 玥儿对着王楷笑了笑,就算是打过了招呼,一伸手就将望远镜拿在手中,学着好古兄的样子,将右眼贴近目镜,举起镜筒指向宣德楼。 “你得前后抽动这个镜筒调节……”崔白刚刚要教玥儿如何使用,就听她“哇”地惊叫一声,身体猛地向后一靠,椅子都往后倒失去了平衡,好在站在后面的小黄门眼疾手快,双手给扶住了。 玥儿看看手中的圆筒,又再次试着举起,眼睛小心翼翼地凑近目镜,然后依崔白所言,缓缓地前后调节圆筒的长短…… “崔白,这东西叫什么啊?” “叫望远镜。” “嗯,这名字好。送给我吧。” “你怎么知道这是我的,不是你从好古兄手上抢来的么。” “他一个蛮子哪里会懂这些东西……” 崔白看看好古兄,正好迎上他恶狠狠的眼神。 “好吧。不过这个是第一次试制,还不够完美,我已经让小货行巷的璇玑阁再制十具,有个天就都好了。” “我就知道这东西是你捣鼓出来的,这是全天下第一具?” “应该是。” “那这具就归我了!” “是你的了,不过今天你还得借给好古兄用用。” “咦?这人是谁?” 崔白一看玥儿,镜筒正指向正对面的贾太师家彩棚,立即转头望过去,似乎有人影往屏风后一闪,不见了。 玥儿放下望远镜,看向一旁的好古兄。 “我刚才看到对面,有一个人好象你!就是长着大胡子,一晃就躲到屏风后了……” 崔白心中猛地一震,望向好古兄。 好古兄也已经转脸盯着对面,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玥儿小娘子眼花了吧。” “我才不会看花眼呢!用这个望远镜,就跟人站在面前一样。” 崔白站起身来,绕过桌子,走到彩棚外侧的栏杆后,伸出两指塞到嘴里打了个唿哨。二十多步外,宋小九踮起脚尖,好不容易从人丛中间探出脑袋来。崔白右手举起,食指中指并拢指向对面贾太师家彩棚,收回手,两指分开,指指自己的双眼,又再次指向目标。宋小九举起右手,竖起大拇指,表示明白,然后身子一矮,被人群挡住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八十五章 焰火架 宣德楼东的宫墙上,殿前司御龙直的押班杨无畏带着一班弟兄在值勤。几天前发生的白矾楼刺杀事件是御龙直军士陈芝所为。好在无论是三衙还是枢密院,都未将这起恶件当作某个政治阴谋的一环,没有对御龙直进行严酷的甄别与清洗。甚至于被守夜人带去问过话的周正,作为刺客陈芝平时最好的朋友,也仍然留在了队伍中。只是原来经常轮值御前的御龙直,这几天都只是负责外围警卫,大概也只是殿前司都指挥使的小心谨慎。 但对于御龙直上下官兵来说,这事就跟一根刺在食道粘膜上的细软鱼刺一样,难受,要不了命,吞不下去,又挑不出来。 御龙直,全称殿前司步军御龙直,下属四个单位。分别是御龙直、御龙骨朵子直、御龙弓箭直、御龙弩直。杨无畏任左押班的“御龙直”,原来叫“簇御马直”,是御前禁卫骑兵。后来改名御龙直,却跟上级单位的简称完全一致,成了御前禁卫的代表单位。杨无畏这个左押班,虽只统带三百五十名弟兄,其实相当于其他禁卫单位的都虞候,已经堪堪站上了高级军官的台阶。 正月十六日担任宫墙禁卫,其实也算一个美差。所有军士,虽然不能与家人同游,但却在御街之北最好的观景位置上。宫墙下的万千灯火,就在眼前。 “也不知道我家那个不省心的在北边可呆得惯。”杨无敌扶着宫墙雉堞间的矮墙,跟旁边的周正聊着天。每逢佳节倍思亲,他想起了远在保州边境捉马口寨的三儿子。 “末儿从小就机灵,在哪里都不会吃亏的。”周正安慰自己的长官。 话刚落,宫墙下的广场中间突然升起一大篷焰火,不断变幻着颜色,又持续地炸裂开更多的光球。仿若一枝玉树,飞快地生长,直上半空,然后不断地绽放越来越多的花束。 焰火腾起的位置,正在肃王家彩棚的正面。发出焰火的装置,是个被井字型木结构悬挂在三丈多高半空中的大圆筒。随着向上喷发的焰火接近尾声,筒底又开始向下喷出彩色的火焰,在光影变换间,亭台楼阁与仙宫人物从筒中坠下展开,在陆续燃起的焰火推动下,人物举手投足,低首顾盼,又配以台下的配乐,如同戏曲一般。 一曲完结,火光大盛,那些纸帛做成的建筑与人物在耀眼的焰火中烧尽,随着一声罄响,又一层故事布景与人物坠下。 崔白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六尺直径,一丈多高的圆筒中,不断地有各种物事出现,觉得这玩意儿简直就是个空间装置啊,如此小的体积,怎么会有那么多内容? “这是焰火架,原是从药发傀儡来的,每一个场景为一折,一共有十二折。”王楷继续承担解说的义务,对象是土包子张好古。 崔白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终于搞明白了这东西的原理。人物与置景,都是以纸帛做成,竹丝为骨的可折叠软模型。模型的展开与膨胀,是装在竹丝骨架各个位置上的火药推动。每一个单独的模型,就是刚刚场中还有人在表演的“药发傀儡”,只不过都设计成了折叠式的。 每个“药发傀儡,是一个独立操作单元,若干模型封装成更大的单位,表现一个场景,就是王楷所说的“一折”,再一层一层上下堆叠到圆筒中。 每“一折”,都包含成百上千个火药做动器,然后通过无数的引线燃发,有的火药包烧断绑扎线绳而在重力或竹骨弹力的作用下展开折叠模型,有的火药燃气推动竹骨关节做出动作。而“一折”的运行完成后,主引线又传导到下“一折”。 整个过程,就是精心设计的模拟化程序在运行。纸模型是“对象”,火药作动器是“驱动”,引线是“信号线”,通过引线的燃速与长度设计来实现时序控制与程序启动,一步一步地自动连续运行下去。先不说这上万条执行程序需要的“硬件”品质控制与标准化有多难,光是这“编程”,就需要极强的逻辑思维,数学计算与大量的经验。 “这得上百能工巧匠忙活两三个月吧?”张好古总是能够抓住部分重点。 “六月间就开始做,每一年的花样都不一样,不试烧十来回,保证不了今晚一次成功。”玥儿补上最重一击。 “要花多少钱啊!”好古兄摇摇头,大概心中正在计算工料价,以及这些钱能换成别的什么东西。 崔白所想的,是另一回事儿。王楷所说的“焰火架”给他提了个醒,也是他迅速搞明白状况的基础。原本那个时空,到了二十一世纪,被称之为“烟火架”的技艺已经成为一门非物质遗产。崔白有过耳闻,大概知晓其原理,却未实际见到过。 如今亲眼所见,证明了这时空在火药技术上的成熟,特别是药体与引线的品质一致性能够达到如此的高度,火工品匠师的设计能力如此之强大。在此基础上,一些新产品就是可以考虑的。 “这些匠人是哪家的呢?”崔白问玥儿。 玥儿奇怪地看着崔白,“你不知道么?这是你家枢密院第七司主管,最初是大货行巷哪家搞出来的,前些年就被枢密院接手了。” 什么叫“你家枢密院”,真当我以院为家啊——其实也不算错,现在留园不就是自己的家么,崔白心里吐槽。一边又琢磨,有空还得去第七司,跟总匠师周致好好地聊一聊。 这一筒焰火架足足“运行”了有两刻钟,最后一折,是若干仙人在月宫中回旋飞舞,又展开两句诗牌,“天碧银河欲下来,月华如水照楼台。” 整场表演以突然迸发的几波带着尖利哨音直上云霄的烟火而结束,空气中弥漫着硝石与硫磺的味道,久久不散。 这一拨热闹过去,已是二鼓时分,一轮圆月升到了宣德门正南,清辉当空。 玥儿站起来,将望远镜还给好古兄,“再借你用一回,不要忘记还我。” 然后又转身看向王楷:“我先上楼呆会儿,你不去么?” 王楷装着不动声色,回答道:“我有公务在身。” 玥儿嘿地一笑,对崔白道:“三更后这里就收灯,等我回来一起逛大相国寺去。” 崔白点点头:“等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八十六章 盗金杯 焰火表演最后的而引发的欢呼声平息下来,宣德楼上那个大嗓门的内侍又拖声拖气地宣旨:“陛下赐万姓御酒!”随着这一声高喊,宣德门正中圭形的门楣上又亮起一面字牌,“宣和与民同乐”。 数十仙鹤灯又凌空而下,这次却都是停在宣德门前早已拼好的长大条案后面。数十内侍解下酒瓶,案上一列上百的黄金盏在灯光下熠熠生辉。酒一瓶瓶打开,注满金盏。案前排列的禁军士兵往两边一分,让出位置来。案后一名着绯袍的光禄寺官员高声道:“天下万姓,勿论富贵贫贱老少尊卑,都得饮赐酒一盏!” 一时间,人头攒动,都往案前来。数百禁军只管维持秩序,照顾着老弱先近前。案后的内侍待金盏一空,旋即就满上。人流从西往东,不一刻钟,就有数千人饮了御酒再往南离开,后面的人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 崔白的目光紧跟着玥儿,一直看她的身影沿着临时的楼梯上了宫墙,穿过御龙直竖立着的长戟阵列,又在迎上前来的两名女官的引领下从宣德楼东侧朵楼进去,消失在视线中。 过了片刻,一名女官走到御座旁,垂首说了句什么,官家随即起身,往楼中走去,转过一架落地的素金屏风。随着官家入内,七开间的宣德楼南檐下,虾须帘徐徐垂下,挡住了广场上万千人的视线。 一旁的好古兄也放下望远镜,揉了揉眼睛,道:“这东西虽好,但看久了,会有点头晕。” 崔白笑道:“谁叫你拿起来就不愿意放下,就这点距离,不用望远镜你就看不见?” 好古兄皱皱眉头,道:“你说,瑚儿今夜会登楼么?” 崔白还没说话,一旁王楷白了好古兄一眼:“会。” 正在这时,那一溜赐御酒的长案前,人群突然起了骚动。几个禁军兵士,扭住了一个穿着新装的年青女子。饮过赐酒的人群也停止了流动,都驻足围观。不一会儿,那娘子自己从袖中掏出一盏金杯,正是原本案上饮御酒之物,递给了围住他的兵士。 原来不知道是谁家的娘子,饮赐酒时竟然悄悄地将金杯偷了!一时间,两侧高高在上的彩棚中,还有御酒案附近的人群,都看明白了原委,奏乐也停了,纷纷议论的声音跟蜂群飞舞般。 “往年发生这种事儿是怎么处理的?”崔白转头问王楷。 王楷摇摇头,“没发生过啊,这该开封府的出来管吧。” 好古兄早已调转望远镜看了一会儿,道:“这娘子不是惯偷,家境也不错嘛,怎么干出这丢人的事儿来。” 崔白的判断与好古兄一样,那娘子二十五六岁,穿着一件大红的苏缎夹袄,彩帛贴绣捻金线勾边折枝花卉,头上插着赤金点翠嵌宝石的双凤钗子。妆扮虽然俗气一些,但就品质而论,却一望而知是京中殷实人家。这会儿被抓了现行,两腮胀红,若胭脂涂多了没有打匀一般。 “这些呆瓜们,就不会装着看不见么。一只金杯而已,官家与民同乐的场合,闹起来谁都没面子。”崔白道。 “御骨朵直的人,天天在御前,哪有一个呆瓜。”王楷笑道,“丢了东西,那是他们的责任,至于闹大了不好看,关他们何事!” 好古兄摇摇头,半天却没说出一句话来。 楼上帘幕稍一掀,一个绯袍内侍出来,低头与宫墙下看着象管事的内侍问答了几句,离着稍远,也听不明白。 不一会儿,宣德楼上乐声大作,七张帘子又缓缓卷起。官家端坐在正中御座上,被檐下巨大的宫灯照耀,再次成为方圆数百步的焦点。而楼中的灯光似乎熄灭了一大半,朦胧灯影中,御座后,十几位盛妆男女列成一排。 虽然照明稍差,崔白第一时间就认出了其中紧挨着的两人。虽然离着有五十步远,他还是看到,其中一人正看过来,盈盈眉眼笑得弯弯的。 正是帝女赵玥儿,青龙社的新任社首。 以崔白的人类学知识,以及在人体外貌特征上丰富的经验与敏锐的观察能力,见玥儿的第一眼,就察觉到她与赵瑚儿属于同一家族中血缘很近的成员。嗯,还有那个跟在自己身边端茶送水的伴当王楷。收到肃王府请柬时,他曾经猜测玥儿可能是肃王的女儿。不过,今天同时看到了官家与肃王本人后,就有了更为准确的判断——肃王赵信与官家赵偀,非一母所出,虽然面容相似,但在标志性的鼻形上,还是截然不同。 “哐当”一声响,好古兄猛地站起身来,带翻了面前的酒盏。 崔白转眼就看向对面贾太师家彩棚,那个人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再看宣德楼上,玥儿转头跟赵瑚儿说了句话,然后赵瑚儿也立即将目光转过来…… 相距五十步,崔白虽然能够辩认眉眼,却看不清更细微的表情。心中暗骂没有先作准备,一伸手就拿过了好古兄已经垂下的手中捏着的望远镜。 在八倍放大倍率中,赵瑚儿表情变幻。崔白已经错过了最初决定性的那一瞬,只能看到她未施粉黛的脸上升起两团红晕,眼神强自镇定,然后略有羞涩,再转为烁烁发光的喜悦。 正在崔白期待某些事情发生时,耳边却听到楼上那个大嗓门内侍的声音出来煞风景。 “官家有问:贺唐氏既已领赐酒,何故忘记归还金杯?” 崔白放下镜筒,望向楼下,只见那窃杯大盗已经被军士放开,站在城下正当中。双手在腰前一合,略一曲膝,行了个万福,开口道:“小女子请赐笔墨,供状以呈御览。” “这娘子胆子倒肥!”官家亲自当众问案已是稀奇,这娘子居然能抗声回答,就更是出乎崔白意料。 “汴京城里,尚书多如狗,侍郎遍地走。寻常百姓,见了现管的胥吏还畏惧一二,越大的官面前,越是不怕。”王楷笑道。 “可。”楼上内侍传话,一只金凤飞下,落在案后。 等案前的光禄寺官员将笔墨备好,那娘子近前,右手拿起笔来,左手抄着广袖,一行一行就写将来。 写毕,光禄寺官员拿起看了看,又转眼看看面前这位胆大的娘子,一回头,将纸笺递到案后。内侍再放入金凤灯中,丝线一绞,升上半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八十七章 葳蕤 纸笺到了官家手中,只见他嘴唇张合,将供状念出。声音不大,离得远,完全听不到。 等念完,御座后一人上前,却正是赵瑚儿,低头在官家耳边说了几句,两人都在笑。赵瑚儿又略转头,却是不经意往好古兄这边瞥了一眼。 官家招招手,一个小黄门上前,接了那笺纸转到后面去了。官家又叫过宣旨内侍吩咐几句。 那内侍站到平座栏杆前,扬声道:“官家说:贺唐氏所写供状,既是一首曲子词,且叫教坊司唱来!使万姓咸以闻之。” 宣德门广场上,原本收了声息静听宣旨的人群又是嗡嗡的议论声。 不多时,还是那位高大丰腴的妇人站到官家身侧的栏杆后,宫乐声中,开声唱道: “月满蓬壶灿烂灯,与郎携手至端门。 贪看鹤阵笙歌举,不觉鸳鸯失却群。 夜渐阑,感皇恩。 传宣赐酒饮杯巡。 归家恐被翁姑责,窃取金杯作照凭。” 乐曲一停,万众哄然,大声叫好声此起彼伏。 崔白看看王楷,心中道,还有这种操作?“你确定这不是哪个奸佞准备的托?” 王楷苦笑:“你这也是中了守夜人的毒,看什么事情都觉得其中有鬼。” 一旁好古兄目不转睛地盯着楼上,这会儿也插话道:“贤弟你这就是小人之心了,这般直白的言语,若是哪个官员杜撰,却是学不来。” 崔白撇撇嘴,不就是赵瑚儿建议官家让人唱来的么?你个气管炎。 这曲《鹧鸪天》,要说是有人故意安排的,崔白绝对相信。 不要看它言辞悝俗,抒情说理,却是恰到好处。 “鸳鸯失却群”,这是言明夫妻感情好,先得一分;“感皇恩”,这是摆正恣态拍马屁;而要点就在最后一句,“恐被翁姑责”所以“窃取金杯作照凭”,这把盗窃财物的行为偷换成为了妇道而不得已获取物证的行为!这是以剖析“作案动机”来否定盗窃罪的成立!这个金杯能证明什么?能向翁姑证明自己在元夜与夫君走失,没有去会小情郎啊,这是妇道;而能够证明这一点,也不会让翁姑因猜疑而生气,因自己辩白而发生言语冲突,这是孝道啊!贞孝,是礼之大者。 “为政以礼,礼为政本”。律法,是为政的手段;而礼法,是律法的核心。这“供状”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掌管律法的为政者,还能怎么办? 接下来的戏码崔白没有投入过多的关注,不过是官家将金杯赏赐给了那位姓唐夫君姓贺的年青女子,还额外加赐了整整一瓶的御酒,再赦令开封府的人一路将她送回家。 崔白一直在用望远镜四处观察,重点是对面贾太师彩棚中的动静。其间主位上的贾太师和王渐都起身去了屏风后。而排位稍后的军部长官大都督张铖幕中,居然有人飞速地献上了一首与新鲜出炉的《鹧鸪天》相和之词,为这幕皆大欢喜的活剧划上了完美的句号。这让崔白对张铖刮目相看,这浓眉大眼的家伙平时总是装作粗豪试图混入军人队伍,没想到拍马屁的功力如此之深厚,今年的最佳导演兼编剧非他莫属。 眼看要到三更。 身旁宝座上肃王清了清嗓子,在成功引起了崔白的注意后,把头一偏就凑了过来:“崔小友,依往年的惯例,最后的决胜就在此刻——前头那几阵,本王这边虽然不算输,但也没有赢——你有什么好辞章,可千万不要藏起来。” 话音刚落,对面贾太师幕中有人高声道:“大辽兵部侍郎,领军机府事,渤海郡王刘葳,进新词一曲!” 无论远近,凡听清了这句话的人,都噤了言语,将目光投向发声处。 辽国的郡王?各国贺正使不是在正旦大朝会之后,就该依例尽快离京返国么?这个刘葳又是谁?在场官员中,凡是略知一点北事的,更是瞠目结舌。领军机府事?辽国间谍的头目,封郡王的皇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站立在贾太师彩棚正中偏左的,是朱袍玉带,头戴展脚乌纱幞头的年青人。两抹飞扬的剑眉下,大得略微夸张的双目黑如点漆,白晰的脸稍清瘦,两腮与颌下浓密的黑色须髯梳理得一丝不乱。玉带上悬着一柄黑色沙鱼皮鞘的直刀,在崔白的八倍率望远镜中,虚按刀柄的手掌虎口处皮肤光洁,毫无胼胝。 崔白飞快地将望远镜指向移动,先看王渐,然后是贾太师,紧接着是对面彩棚前人丛中的几张熟脸,再移到宣德楼上。 柔福帝姬的脸煞白,两眼瞳孔张得极大,紧盯着右下方。然后猛地往左转头,正正地对着望远镜的视场,眼神中透着迷惑与一丝惊慌。崔白知道,她看的不望远镜,而是自己身旁的好古兄。 崔白又略移镜筒,镜头中的玥儿伸手捂着嘴,也无措地看向自己。 都没看一眼正中御座上的官家,崔白就放下了望远镜,又隔空向玥儿摆摆手。没事儿,不关你事儿。 然后,崔白拍拍好古兄的肩头,“你是谁?”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我?” “你是你,但,不是刘葳。” “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好古兄承认了。 崔白避开这个问题,却道:“十六岁加入南京道侍卫亲军领马步军都指挥司的,也许是刘葳。但在辽国东京道前线横刀立马的,真正执掌军机府的,都是你。对么?” “你猜的没错。” “国人都崇尚奢华,享受安逸,皇族勋贵出身的军中将领,进了马厩,居然会捂着鼻子嫌臭。——你这是说的刘葳。”崔白的记忆力无人能比,好古兄那天在留园草堂中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会记错。而枢密院关于刘葳的那份机密档案中,就事无巨细地记录了他十六岁时第一次公开视察自己的部队的表现。 “但你那天还夸奖了我,‘对经典很熟悉,《周礼》中的生僻典故也随口道来’。”好古兄记忆力也不差。 “书本上的东西,天天听日日看,不想记也会背了。但雏凤要想变成雄鹰,难。” “我觉得你想说的不是雏凤,而是弱鸡。” 崔白看了一眼好古兄,“对不了解的人,我一般会抱着最基本的尊重。而对我这个朋友,你也应该再坦诚一点。” “我是刘蕤。大辽皇帝之子,刘葳的孪生兄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八十八章 捉刀 “刘蕤你好,我是崔白。第一次正式见面,请多多指教。” 好古兄看了一眼崔白,“刚才有一瞬间,我以为你要用右袖筒里那具暗弩给我来一下子。” 崔白道:“我藏袖子里的东西你都能看出来?”心中暗道,我要真来一下,你恐怕现在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你以为只是具暗弩而已么?幼稚! 好古兄点点头,“眼力好一点,活得久一点。” 崔白又道:“敷蕊葳蕤,落英飘颻。你是弟弟?” 好古兄撇撇嘴——崔白这个习惯动作传染力很强,“他不过第一声啼哭比我早半刻钟而已。” 就在两人对话间,对面彩棚前的露台上,一位歌妓已经展喉。 “这不是蓝翠儿么?”一直没说话的王楷道。 果然是蓝翠儿,歌喉如那天一样甜美。 “风消焰蜡,露浥红莲,花市光相射。 桂华流瓦。 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 衣裳淡雅。 看楚女纤腰一把。 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因念都城放夜。 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 钿车罗帕。 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 年光是也。 唯只见、旧情衰谢。 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 崔白再次拿起望远镜,不断地在刘葳与赵瑚儿之间切换。 等歌声停下来,崔白才转头看向刘蕤:“好古兄,情况不太妙啊。” “贤弟,帮我一把。” 崔白第一次在好古兄的表情中看到了一线绝望。 “在燕京城,跟赵瑚儿打交道的,是你还是刘葳?”崔白觉得还是必须要确定一下。 “当然是我!这你都看不出来么?” 崔白点点头,又道:“那赵瑚儿怎么会被这词打动?你不要告诉我,你也能写出这样的佳句来!” 好古兄猛地一拍自己的脸,“第一次与瑚儿在燕京城元宵灯市上偶遇的是我!差不多就是这首曲子里的情景……为了追求她,后来,我请王兄……刘葳帮忙,写过不少诗给她……” 崔白眼神古怪看着好古兄,合着,你追女孩子要靠兄弟写情诗,眼看要露馅儿,救场还要靠另一个兄弟写情诗啊?我能写什么啊,我也很绝望知不知道!我只会抄啊! “我这里倒是有一首,是从前听一个游方道人唱的……” “是唱‘将军百战身名裂’那曲的道人么?”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苏大家?”崔白三人猛一回身,站在桌后的,正是苏眉。 肃王赵信也早从座上站起来,笑嘻嘻地道:“崔小友与苏大家原来早就相识啊,物以类聚……这个这个,吾无友不如己也……嗨,总之,这汴梁城中厉害的人物,总是能凑一起。本王请来压轴的,一个是苏大家,一个就是崔小友了!” 几人又互相见了礼,苏大家笑着对肃王道:“有小崔官人从游方道人那儿听来的新曲子,今晚的胜负,王爷您不用担心了。” 一转头,又对崔白说:“那个刘葳,恐怕也难写出刚才那阙《解语花》。此曲言情状物,虚实相生,格律辞藻穷极工巧,非北人所能。以妾看来,正是请了刘少白捉刀。” 崔白叉手为礼道:“苏大家慧眼如矩,恐少白前辈,正是游方道人劲敌。” 苏眉“卟”地一声轻笑,却用袖掩了,然后幽幽开口道:“少白确是当得起小崔官人一声‘前辈’相呼,‘鬓怯琼梳,容销金镜’,都是老人家了。” 崔白心中暗惊,在苏大家这样女人中的女人面前,说话果然要小心又小心。称别人一声“前辈”,也能招惹出关于年龄的敏感话题来…… 说话间,天空突然一亮,众人转头一看,原来是那鳌山之上,又燃放起一波焰火。琉璃做成的山涧中,流淌着暗贮在高处的溪流,直汇入山脚的水池,池面上随着焰火的喷发,数十盏琉璃鲤鱼灯来回腾跃。一时又从山后,顺着暗藏的轨道,盘出一条由百千灯火勾勒出鳞甲的金龙,一直升上山顶,昂首向空。 广场中央排列的若干造型各异的灯山,随后也燃放起焰火,花头低的丈,高的到了几十丈空中才猛然绽放,然后如发着光热的漫天大雪,在南风轻拂中扬扬洒洒。在这“雪片”纷飞中,又一只仙鹤灯直下贾太师家彩棚前,宣旨内侍唱道:“赐辽国渤海郡王葳,御制诗绣囊一只,官窑茶盏一对!” 好古兄拿起桌上的墨碇就在砚台里飞快地磨起来,眼巴巴地看向崔白。 崔白却从怀里掏出半截石墨和小本本,飞快地写下两行字撕下来,又从桌上碟子里捡了一枚蜜渍梅子,包成一个纸团。走到栏杆前,打个唿哨,见宋小九人群中探出脑袋来,才将纸团子隔空掷给他,正好被他一跃抓住。 回到桌前,好古兄已经将澄心堂纸印折枝花诗笺,羊脂玉古兽镇纸,湘妃竹紫鼠笔,象牙刻诗文臂搁,官窑桃叶形笔掭,紫端带松绿石眼抄手砚一一在桌上安排好,只等崔白落笔。 崔白一坐下,好古兄又亲手擎了一盏点鱼烛的琉璃灯过来,殷勤地在左手边照着亮。 崔白抬头瞥他一眼,“到处都是灯火,用得着么?拿开!晃得人眼花。” 好古兄讪讪地走开,引得围着桌子的众人又是一乐。 嗯,平时使唤大宋皇子端茶倒水,今天再添个辽国皇子磨墨举灯,这要说出去,谁信呐。趁着还能使唤,赶紧。 崔白提起笔来,凝神屏气,然后深呼吸几次,调整好气息,才将笔锋往纸上一落。 乌黑发紫的歙州墨带着清凉的龙脑香气一笔一划地呈现在紧致光洁的纸面上,聚合为一个个蝇头大的小揩。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 那一世的崔白,最爱此曲。 此词的作者,出生时北方就已沦入异族之手。而自弱冠时在故土举义领导反抗军为始,穷尽其一生,都在北复中原的豪迈与壮志难酬的激愤中起落。 二十一岁,“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 三十四岁,“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高楼。” 四十九岁,“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六十六岁,“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在他享年六十七岁的最后时刻,崔白觉得,应该是“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诗人曾经用他家族的姓氏为题,写过一首词。 “艰辛做就,悲辛滋味,总是辛酸辛苦。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捣残堪吐……” 更放言道,“世间应有,芳甘浓美,不到吾家门户。” 历尽艰辛悲辛辛酸辛苦的一生,造就的辛辣性格,真的不向往“芳甘浓美”么? 这首《青玉案·元夕》,暴露了词人钢铁铸就的心脏深处,最柔软的收藏。 词人的悲剧一生,早在他出身时就已注定,就如他同时代的千千万万宋人一样。而这个悲剧的开端,可以说就在此时,在这满城灯火,万众狂欢的汴梁城中。 但这是不同的时空。 有了守夜人。 “还有我。有我在,你的人生,你们的人生,会不同。”崔白喃喃低语,微不可闻。 四横,一竖勾,花押“丁三”,守夜人代号丁三。然后搁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九十章 大眼怪客 一大堆人围在桌子周围,看着崔白一笔一划地以极工整的小楷将整首曲子写完。那些肃王请来,并且已经在前面三个时辰中发挥了全部战斗力的宾客们,既自恃于自己是诗文方面的专家,也受制于地位的差距,没有一人出声,都在等着在场的上位者先给出一个评论。 站在崔白身后的肃王,眼神中清光一闪,却是往后退了半步,将身侧的苏眉让到前面,呵呵笑着道:“你们要问蓝点颏唱套曲怎么调教,我是行家。曲子词,得听苏大家的。” 苏眉一直嘴唇微微翕张,听肃王这么一说,嫣然一笑,又想了想,才开口道:“这词,初看下来,好处全在最后面。但细琢磨,也不尽然。” 苏眉抬手一指眼前,“年年宣德楼前,都是如此的人声鼎沸,光怪陆离。曾经有从未亲身经历过汴京元宵的朋友,问我此景当是如何?我就没办法描述。” 众人都点头,苏眉又接着道:“而此曲前片仅仅三十三字,那些光,色,声音,气味,质感,动作,甚至还有时间的流动,都描述得清清楚楚。换了我,就说上一刻钟,也没这本事!” “三十三字说尽元宵美景,也就罢了。下片一开始,他倒还能腾出十四字来描写灯市中的佳人……偏偏又没有实写。头上春幡如何,低语如何,衣香如何,都不过是词人在寻找他心目中那一位时,不经意间闯入耳目的片断。” “灯火阑珊四字,实在是绝妙。看到她的那一瞬,一切的灯火都不再有光焰,一切的声音都已经喑然——夺目的光彩,只有自己的意中人。” “无一字描摹她容颜如何,衣鬓如何,语音如何。但前面所有的铺陈,所有的渲染,却又都是在写她。灯,月,焰火,百戏,管弦,车马,香氛,还有千百游冶的丽人,这人世间的一切美好,若没有她,也就没有意义。” 苏眉说罢,也不理众人,抬首望向宣德楼中,目光熠熠。 “今夜之后,我看谁还敢写元夕词!”肃王摇晃着脑袋,左右看那些重金请来的宾客。只见一片头巾与幞头小鸡啄米一样上下起伏。 崔白又拿起一张空白的诗笺,提起笔,冲好古兄招招手。 张好古俯身过来,崔白才在他耳边问:“赵瑚儿怎么称呼你?” “她以为我就是刘葳。” “我是问私下里。” 好古兄表情扭捏,顿了顿,低声道:“大眼怪。” 崔白手一抖,白纸笺上已是污了一划,也懒得换纸,忍住笑,“唰唰唰”地在纸上写了一行。 又招手将肃王府总管费承恩唤过来,字笺往他手上一递:“有劳费大家。” 费承恩扫了一眼纸上墨迹,又抬头看肃王。见肃王一颌首,费承恩走到彩棚檐下栏杆后,向着宣和楼上开声道:“大辽析津府人氏,大眼怪客进新词一曲!” 不等费承恩的大嗓门喊完,崔白起身伸腿踢了好古兄一脚,又将他一推,从人群中推到了栏杆后,就站在了肃王府彩棚正中。 好古兄刘蕤,与刘葳隔着五十余步,四目相对。 一个穿朱,一个着玄。一个满腮的须髯,一个修剪成了两撇小胡子。除此之外,二人五官,身形,就如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般。 宣德楼前的广场上,却没多少人注意到这两人相貌惊人的一致。一是因为二人都面向宣德楼,而贾太师家与肃王府彩棚,又是离宣德楼最近的,大多数人,都只能看到背影;二是胡须还是很能干扰普通人对人脸的识别,特别是对陌生人,不是人人都有崔白那样的火眼金睛。 当然,宣德楼上的赵瑚儿不同。在今天之前,她从来没有想到过“刘葳”会出现在汴京,出现在灯节中的宣德楼前。更没想到过,面前会出现两个“刘葳”。 稍早一点之前,亮明了“大辽渤海郡王刘葳”身份的那个人,几乎已经让她确定了,谁是真正的“刘葳”。因为那首当众唱来的《解语花》,似乎描写的正是四年前的那个元宵节,自己与刘葳在燕京城灯市上的偶然相逢。“唯只见,旧情衰谢”,也直白地道出了他对自己两年前不告而别的幽怨。 但现在“大眼怪客”这个奇怪的名号一经呼出,又让她迷茫了。 崔白在望远镜中看着宣德楼上的赵瑚儿,惶然地左右顾盼,还有对自己居然分不清哪个才是魂梦牵绕的意中人而生出的愤怒,让她两颊飞红。 苏大家下到了彩棚前的露台上,清丽的歌喉一起,崔白就将望远镜镜头转向了宣德楼正中,御座上的官家。 对于这个庞大而繁盛的帝国名义上的最高统制者,在今天之前,崔白都未曾投入真正的关注。也许崔白是故意避开这个人。虽然早已搞清楚,本时空并不是自己“前世”所经历的那个时空的“历史”,但崔白仍然经常不由自主地将这二者相混淆。天纵其才的艺术家?孱弱而昏乱葬送盛世繁华的君王? 女直人至今仍然没有拿下辽国的东京临潢府,但崔白对镜头前这个人治下的大宋国,会不会在未来几年内,被来自北方的熊熊大火所舔舐,还是心中没底。 乌纱小帽,朱红色交领长袍,两襟都有雪白的窄滚边,鼻梁挺秀,上唇留着淡淡的两撇胡子,唇下只一髭短须。虽年近不惑,但仍是丰神俊朗,按任何时代的标准,都称得上是一位美男子。如今他修长的双目,正将目光投向宣德楼下东侧,肃王彩棚前露台正中。 今天的苏眉,盛妆俨然。珊瑚红地五色宫灯织锦捻金线刺绣的交领窄袖衫子,套着素纱攒米珠绣的半臂,高耸的发髻上参差插着玳瑁梳,白玉嵌红宝石发簪,赤金镶宝掐丝鸾凤衔珍珠步摇,又应景地簪着捻金丝雪柳胜,在灯火照耀下,千万人注目。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 歌声中,赵偀看着苏眉,目光灼灼。 赵瑚儿直视刘蕤,双目中波光荡漾。 还有赵玥儿,望向崔白,两眼象星星一样。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九十章 流星马 “你又欠我好多钱。”崔白的望远镜视场切换到正对面,镜头里的刘葳强自镇定保持着笔挺的身型,但目光已经从宣德楼上转向此处,脸颊上涌起两抹不正常的绯红,双目中似乎要喷出火来。 好古兄头也不回,视线牢牢地焊在了御座一侧。 “你站在了我一边。” 崔白笑了笑,“我站在大宋的一边。” “闻不得马粪味道的刘葳对大宋不是更有利么?” “我也不喜欢女直人。”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苏眉儿一曲歌罢,管停弦住,四下里欢声雷动,万众仰首,都等着看宣德楼上最后的评判。 却见御座上,官家回过头去,赵瑚儿与玥儿都上前两步,三人交谈半晌,赵瑚儿抬头看向好古兄。 等官家重新在御座上坐好,内侍走到栏杆前,高声唱道:“赐辽人大眼怪客御用玉如意一柄。宣,辽渤海王刘葳,大眼怪客,待收灯后入内觐见!” 话音一落,宣德楼上腾起一支焰火。紧跟着,无数的焰火相继绽放,整个汴梁城的天空仿若白昼一般,这是今夜宣德楼前灯市的最后演出。 “官家赐如意,今日终于赢下来了!”肃王猛地一挥手,就如同自己在蹴鞠场上打入了关键的一球。而周围的宾客忙不叠地恭维道贺,一时间彩棚里闹哄哄的,仿佛州桥头的夜市。 崔白却皱了皱眉头,刚才让宋小九传信下去的计划,行不通了。 而且,好古兄与正牌刘葳同时去见驾,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自己的控制。 这么想着,走到栏杆旁,一声唿哨。看到宋小九的目光后,举起五指并拢朝上,然后握拳——停止行动。 随着焰火燃放接近尾声,宫乐声中,宣德楼上七张帘子缓缓放下,檐下的宫灯一盏盏依次熄灭,然后是两朵楼挂着的巨型灯球,接着是鳌山…… 正在此时,御街南边几百步外传来众人高声的呼喊,然后如波浪般快速向北传来,众声嘈杂,一时间听不明白在叫喊的内容。 崔白转头看向州桥方向,迅速将望远镜拿到眼前。 离着一里远,灯火闪烁中,御街中央的人群开始往两边涌,如波涛轻漾的海面被从中劈开。 猛然间,呼喊声如传递口令般已经到近前,众声也已经汇集齐整,无数人在喊的是:“北境紧急军情!北境紧急军情!……” 数骑正在快速人群让开的御街中心快速穿行,在八倍望远镜的视场中,甚至可以看到,骑士们头顶上的三枚白羽在轻颤。 三个半时辰,流星马从黄河南岸的白马津,奔驰了一百八十里,入城后绕过了人山人海的灯市外围,转到州桥南边,直奔宣德门而来。 一听清楚“北境紧急军情”六个字,崔白就猛然转头,看向好古兄刘蕤。 “南京兵马总管府麾下十万人,兵分五路已于昨天傍晚破境而入。”好古兄平静地对视回来。 崔白没有言语,冷冷地等着好古兄作出解释。 “随大辽贺正使到达汴梁的,是刘葳。” 一瞬间,崔白心中那团纠结在一起的乱麻中,关键的一个结解开了。 正月初九,在封丘城外失去踪迹的,是好古兄刘蕤。 “刘葳为何入宋?” “年前他想杀了我,失手让我跑掉了,但成功接管了印信。” “同知军机府事张华?”崔白立即抓住了重点。 好古兄苦笑:“舅舅是他的人。” “还有谁知道?” 话声未落,好古兄身后的人缝中刀光一闪,正正捅在他背心! 刺耳的金属磨擦声中,张好古闷哼一声,猛地转身,腰间直刀已出鞘,原本站在他背后的一个老学究,突然俯首向他扑来,却是被身后之人猛推了一把。 好古兄扬起的刀一顿,那人扑在他身上,肋下却有刀光直刺过来。 好古兄左胸又中一刀! 短短一息之间,张好古背后胸前,各中一刀。出刀的人隔着原本站在身后围观的宾客,又拿人当盾牌,两次出手,竟是连人脸都没看清! 崔白在张好古中第一刀的同时就动了。右手在左袖中一抽,“裁云”出鞘,右腿一发力,就跨到好古兄身侧,却还是没来得及挡住从人盾后刺出的一刀。 彩棚中人挤着人,长刀本就难以施展。但刺客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广场上排开人群直驰而前的流星马上之时,挤到张好古身后偷袭。第一刀是隔着人缝在背后的直刺,一击得手后,又将身前的人盾前推,挡住好古兄转身视线与刀路,紧跟着又是一记直刺,再次得手。时机之准,出手之迅猛,无以伦比。眼见着两道血痕,就已将好古兄的玄色衣衫湿透。 崔白顾不上看好古兄的伤势,两腿发力,和身撞开人缝,右手匕首直指正在后退的刺客。 到这时,才与刺客打了一个照面。身高五尺三寸,一身靛青色的细布夹袍,国字脸,丹凤眼,正是“二哥”! 刹那间,“二哥”已经退到彩棚中柱间立着的屏风前,再退,就要撞破屏风。 因为棚中地狭,崔白第一时间拔出的是匕首,这时刚刚反应过来的众人正在散开,长刀施展的空间有了,却没时间换刀。逼退“二哥”两步拉开距离,就止步防守,这时拿着短刃再往上冲,难有胜机。 “二哥”身后如长了眼睛一般,右腿往后一曲,正正在屏风间的中柱上一蹬,攻守瞬间转变,劲风扑面,就要将崔白斩于刀下。 崔白后面是身中两刀的好古兄,退无可退,右手前伸举着的“裁云”显然挡不住两尺三寸的直刀。就在身边刺耳的惊呼与尖叫中,崔白轻叹一口气,没办法留活口了,左手在平伸的右肘间一摁,“卟”的一声响。 右袖中暗藏的气枪一击发,崔白立即俯身倒地侧滚,“唿”的一声,直刀抡过耳旁,又“砰”地斩在身旁的地板上,顿时劈断好几根木板条,溅起的木屑刺得左脸生疼。 “二哥”奋力再扬起直刀,刀身顺势又要斩向身前的张好古,动作却突然迟滞,脸上肌肉抽搐。正用右臂搀住好古兄的王楷左手持刀往前一迎,“铿”的一声响,将虚弱无力的直刀撩飞,“笃”地插入裱着绫子的顶棚。“二哥”双腿一软,就地跪了下来,河豚毒素已是发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九十一章 伺机 “二哥”就在众人眼前瘫软在了地上,眼睑下垂,脸无血色,丢掉了直刀的双手十指微颤。河豚毒素的50致死剂量为8微克每公斤体重,1微克是1克的百万分之一。第七司制取的黏稠液体状粗毒素哪怕仅有纯毒素效率的十分之一,杀死一个一百多斤的成年人,也仅需最多10毫克。而气枪的铅弹里灌注的,大概百倍于这个剂量。何况崔白将子弹射向了对手的心脏,哪怕子弹动能不足,没有直接击穿心包,也相当于在心脏近端血管中进行了一次大剂量注射。没救了。 崔白一站起来,首先关注的是好古兄。 两刀命中时,都听到了金属断裂的声音,而且黑衣上迅速晕染开的两团暗色,已经明白无误地昭示了破甲的效果。 “问题应该不大。”好古兄的语气还很冷静,呼吸也平稳。 也不解腰带,直接将交领的外袍往下一剥,就看到锁子甲的左胸破开寸半长的一道,切断的五六个钢环,断口闪着白光。 “先将甲脱了!”崔白吩咐王楷,然后立即转向台下,在宋小九惊惧的眼神中,大声喝道:“召集所有人!护送好古兄回留园!”他不太相信这时空所有的金创科大夫。 就在肃王府彩棚中一片大乱之时,三骑流星马已经驰近宣德门——在渡过黄河之后,又在长途奔跑中损失了两骑。十六个半时辰,一千余里,从北境五路出发的二十多流星马,在累垮了几百匹急脚递中的驿马后,只有三骑到了御街之上。 广场上所有为了元宵观灯而设的观赏性灯火,都已经随着活动结束的信号而熄灭了。只有两侧彩棚中,以及御路两侧维持照明的两行灯檠还燃着。于是在灯火阑珊中,疲惫不堪的三骑如在t型台上的模特一般,走到了宣德门前。 不用人指挥,十数万人都已噤声,等着静听北境传来的紧急军情。只有潘楼街,大相国寺方向,还远远地传来弦歌与人声,准备迎接宣德楼观灯结束后,会一直持续到天明的又一轮全城狂欢。 “正月十五日酉时初刻,辽国南京兵马总管府管下,马兵军兵十万,分五路入寇,保州、安肃州、雄州、霸州、信安州告急!”领头骑士声嘶力竭的声音在两阙与宫墙间来回撞击,一直传到上百步外。 宣德楼上的帘子早已重新卷起,内侍的声音尖锐得已经走了调:“宣!宰执!军部各司总管以上!三司各司判官以上!枢密院各司指挥使以上!入内议事!” 随着内侍的传赦,宣和门五门之中最外侧两门,在门枢的转动声中,缓缓打开…… 广场上,人声渐渐响起来。刚开始时,还似乎是轻风穿过竹林,稍后就变成了夏日午后的疾风骤雨般,呼啸着,向外扩散。不到半刻钟,整个汴梁城就如同热带气旋肆虐的海面,再也听不到丝竹管弦,无数的人在高声议论与呼喊。 广场上的人群如退潮般开始沿着御街往南而去。崔虎带着几个手下亮出守夜人的腰牌,穿过禁军士兵的警卫线,直接从彩棚前的露台上翻上来,到了彩棚栏杆前:“已经传信给王宜年,但看这样子,马车很难开进来。” “待命。”崔白回身走向坐在椅子上的好古兄。 王楷已经将好古兄的锁甲脱下扔在了一边,贴身小衣也捋到腰间,露出后背前胸两个还在流血的寸半伤口。今天的准备还是有疏漏,至少应该带上一个包括了消毒绷带与崔元秘制伤药的急救包。 后背的伤口偏向脊柱的右侧,崔白稍稍用力按压伤口周围,立即又有鲜血涌出来。触诊的结果,有一根肋骨被刀刃切伤,但应该没有完全断开。第七司的锁子甲质量不错,虽然为了保证轻便,使用的钢环很细,但仍然基本抵挡住了全力的一刺。直刀在破甲之后,动能已是强弩之末,又被肋骨所阻挡,并未从后刺透胸腔。 前胸的伤口更轻一些,好古兄的近身格斗经验丰富,虽然被推过来的肉盾阻挡了视线与防守线路,但还是凭借本能进行了力所能及的向后闪避。对手的攻击在破开甲衣后,仅仅留下了几分深的一道伤口。 检查的结果让崔白松了一口气,立即用“裁云”割下张好古内衣的两只袖子,代替绷带,围着张好古的胸腔做了包扎。在两处伤口又塞了几块折叠的棉布,增加压力以帮助止血。 “立即保护好古兄回留园,崔元知道怎么做。”崔白向王楷下令道。又转向宋小九:“王宜年的人到了等着与我汇合。” “头儿你呢?”王楷扶着好古兄站起来准备撤离。 “我还有点事儿要做。”崔白望向对面贾太师家的彩棚,人影憧憧。 刺杀发生时,早有侍卫在短短几息的战斗中,将肃王架起躲到了屏风后。彩棚中数十名宾客与勋贵,在最初的惊骇之后,已做鸟兽散。只有长着一张团团胖脸的费承恩,倒是镇定地站在一旁。 “枢密院的人一会儿会来处理。”崔白对费承恩笑了笑,指指倒在地上已经没有动静的“二哥”。 肃王的人,刺杀张好古未遂,立即被反杀。这中间的所有人与事,崔白没有时间去厘清与追究,也等不及处理后续。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解下右臂上的气枪,重新拉开机簧,装填完毕,又绑好。然后翻出栏杆,带上崔虎,跳下露台,汇入广场中正在快速向南退去的人潮。 接下来的行动,完全不在计划之内。 崔白如同渡河一般,快速横越人流,从御街中心的灯山与露台之间的缝隙中穿过时,聚拢了刚刚赶到广场止的王宜年小组,来到广场西侧。 西边这一溜彩棚中,主人都是宰执与各部首脑。在接到入内议事的赦令后,纷纷带着侍从,逆着人流向北,要通过已经打开的宣德门西侧门入宫。而其他宾客仆役,则下到了露台上,等待广场上人潮稍退后顺着御街往南离去。 崔白紧盯着五十步外,混在人群中的刘葳。如同潜伏在东非玛萨玛拉大草原上的鳄鱼,窥伺着拥挤在马拉河岸上的角马群。 “散开注意隐蔽,随时准备支援我。”崔白向跟在身边的王宜年下令。 “有什么计划?”王宜年一边向周围的守夜人打手势,一边低声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九十二章 狩猎 崔白没有计划。 在流星马出现在御街上之前,官家宣赦刘葳与好古兄入觐,已经使事态超出了掌控的范围。然而随着紧急军报的到来,事情有了转机,原定的觐见显然无限期延迟了。好古兄刘蕤遇刺受伤,身份也还只有极少数人知晓。而刘葳,现在混在了角马群中。 这是最好的狩猎机会。 虽然宣赦中并没有提到御史台的人,但侍御史王渐还是跟在贾太师之后,在一群侍丛的簇拥下走向宣德门。看来传闻无误,他确是少数能够不经宣召就排閤直入面圣的官员。 刘葳站在露台上的宾客人群中,显得不知所措。一刻钟之前,他还是广场上万众瞩目的焦点,然而,现在似乎没有人还在关注这个拥有惊人头衔的辽国皇子。 崔白一直在观察,结果很惊奇地发现,刘葳身边并无强有力的护卫力量。唯一的一个侍从,看起来就是个听用的小厮,不过十六七岁,腰间连刀都没带。 随着广场上人潮稍稍的减退,贾太师家彩棚中的宾客,陆续下到御街上,往州桥方向而去。一边还议论着刚才惊人的军报,在震惊之余,也拼命分享着彼此的看法。崔白听了几耳朵,觉得所有人其实也没有真正把这个危机当回事儿,毕竟那是远在千里之外。大家讨论的重点,似乎都集中在回去后,如何在亲朋好友面前显摆今夜的见闻。 刘葳跟随在人流之中,朱红的袍服在一片青蓝之中特别显眼。在这个敏感的时候,宾客似乎都顾忌于他的身份,没有人与他交谈,甚至还隐隐地离他远一点。 崔白稍等了等,选择了拉开距离七八步,混在人流之中,从后面跟随。周围的人,虽然都隐隐躲着刘葳,但多半也悄悄地保持着一些关注,毕竟他是个辽人,与刚刚送到的紧急军情之间,显然有着无法撕扯开的关系。所以现在并不是采取任何行动的好时机。 一直跟了二百步,到了南横街的路口。人流在这里分成三股,拥向三个方向。但因为街道的宽度大大收窄,反而更为拥挤。王渐府所在的大录事巷,在内城的南面,御街以东。顺着御街到大录事巷口再转入,是最近的线路。然而看到领路的伴当向刘葳说了句什么,两人就在南横街路口左转,大概是想避开更为拥挤的州桥路段。 崔白跟上的同时,四周扫了一眼,王宜年小组的六个人都分布在自己几步远的距离内,在密度极大的人流之中,这样的距离堪堪能够保证及时的支援。 东行一百来步,前面的刘葳又转入了朝南的一条小街。街口上,抬着一个皮影戏台子,灯火通明,围了不少的人。这样的戏台,在今夜的东京城有很多处,本是开封府负责所有的费用,完全是出于公益的目的。在灯市人潮中丢了孩子的父母,到就近的街口戏台前人丛中,一找一个准。 转过这个戏台,小街中虽然各家门前都张着彩灯,灯光的强度就远远比不上通衢大道。而人流的密度也大大降低,连带崔白与身边的王宜年和宋小九在内,九个守夜人都有被注意到的可能。好在刘葳匆匆的脚步不停,也从来不回头顾望。 崔白立即下定了决心,低声对王宜年下令:“等我动手,你负责刘葳,制住他。” 转头又吩咐小九:“传信让我们的马车过来。” 崔白的目标是走在刘葳身前的小厮。紧走几步,刚要与刘葳并行,突然间,有强烈的危机感袭上心头。崔白立即放缓脚步,拉开距离,悄悄左转顾盼,然后立即发现了危机感的由来。 自己后方左侧,五步外,一个青衣微胖的男子也同时放缓了脚步。这个人,在贾太师宾客中见过。但崔白决定跟上刘葳之前的仔细观察中,因为他所处的位置离刘葳较远,且站在靠后灯影之中,并未被列入重点,一瞥之下就放过了。 现在他跟到了这里,本来就不正常。而更重要的是,崔白认出了他,这是一个熟人。 曾经的守夜人第一司第一处指挥,刘胜云。 四十五六岁的刘胜云,在枢密院地下室中,冒充第一司指挥使杨度见过崔白一面。以崔白的眼力,本应第一时间就认出他。但他化过妆,原本的大胡子修剪成了五绺,肤色涂得焦黄,眉眼也仔细描画过,改变了视觉上的眼距,稍远就根本看不出来。 怪不得守夜人暗眼根据崔白的画像,始终没有再找到他。如果不是他在崔白的余光中跟随着突然改变了步伐节奏,引起了警觉,再仔细地就近观察,也没那么容易暴露。 崔白心思急转,刘胜云显然是早就知道真正的刘葳随贺正使进入了汴京。在崔白发出赤电令的第一时间,他就冒充杨度进入地下室,从崔白这里确定了“河鼓”出现,随后就发生了白矾楼刺杀事件。如今又暗中跟随在刘葳身边,而且必然已经认出了崔白。刘胜云是刘葳的人,没有立即采取手段阻击崔白,只是在崔白刚刚加快速度接近刘葳,才引发了他的动作。而崔白止步拉开距离后,他也没有进一步的行动,大概是不认为崔白会直接对刘葳动手。 崔白临时的计划又因这变数而泡汤了。要想悄悄地制住刘葳再带他走,还得先过了刘胜云这一关。崔白又一次装着观看街道两旁的彩灯而左右顾盼——有一就可能有二,现在他对自己的初始判断不那么自信了,也许还有躲藏在周围行人中的护卫没有被发现? 一百来步长的小街快要走到尽头,临近街口,是跨过汴水的相国寺桥。这座桥与上下土桥和虹桥不同,是低低的平梁桥,桥下无法通行舟船,离桥面一丈高就是结着冰的汴河。过了桥,就是繁华的东大街,街对面灯火辉煌的大相国寺近在眼前。要动手,现在就是最后的机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九十三 金印 在崔白的一进一退中,王宜年也发现了异常。 与王宜年交换了眼神之后,崔白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刘胜云,招呼道:“杨指挥使?” 刘胜云猛地站住,阴冷的目光直视崔白,双手一交,从袖中抽出两柄尺半短刃,微胖的身躯以难以想像的速度往斜前方冲去。 同一时间,王宜年已动了,直扑前方七八步外的刘葳。 而崔白,只侧跨一步,就挡在了刘胜云的前进路线上,脍鲸刀已在手。 在十字街头见识过好古兄的战斗方式后,崔白颇有所得。冷兵器格斗,并不比热兵器对射过程舒缓,胜负生死也是一瞬间的事。而决胜的关键,是牢牢掌握住主动权。 刘胜云腰间未带刀,所以在战斗发生后,他不外乎就是空手或者暗藏的短刃,攻击距离都不会长。崔白长刀在手,根本不给对手欺近身来的机会,借着拔刀上扬的动作,就猛然一挥,从右上到左下大力斜劈。 四十多岁的刘胜云也许多年没有亲自动手,但作为主管内卫的守夜人第一司第一处的前长官,应变能力与战斗力仍然比里瓦子擂台上那些“江湖好汉”高超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有刺客!”他起动的同时,就高声向刘葳示警,而展开的身形,也仅仅是个虚招。 迎着崔白斜劈的刀路,刘胜云在电光石火间躬身再一侧,刀锋只是掠过他的头顶,将头巾与发髻一起斩落。在与崔白身形交错的同时,他右手反握的匕首,已是借着冲势,在崔白侧腰上狠狠地划下。 刘胜云拼着被一劈两半的风险,强行近身一击的打算,要了他的命。 崔白的这一刀,本就是故意露出的空门。刘胜云如果后退,自然来不及援救刘葳。与自己形成对峙,王宜年与同时动作的其他守夜人,正好快速拿下刘葳后,再来围攻刘胜云。而如果刘胜云强行弄险近身,那也不错——崔白锦袍之下,穿着第七司的锁子甲。 在刘胜云右手匕道割开锦袍后,在锁子甲上划过的刺耳磨擦声中,崔白并未使老的一刀,已经随着手腕的翻转改变了方向。同时跨步转身,已是面向背对自己的刘胜云,刀身重又扬起,在空中积累了足够的势能。 左上往右下的反手一斩,力道与速度虽然远比不上正手下劈,但对于后背空门大开的对手来说,避无可避,也无可招架。 一息之间,两人一个错身。崔白先出一刀,刘胜云闪避后还击一刀,崔白再出一刀,战斗已告结束。刘胜云后背从左肩到右腰,被脍鲸刀斩开,身形顿住,然后是大量的血液喷涌出来。 直到此时,上来支援的两个守夜人才扑到崔白身后。 “搜身。”崔白向刚赶到的属下下令,然后立即赶往前方。 王宜年已经将刘葳摁倒在地,跟着他的小厮也没逃脱其他人的抓捕。小街中的行人在最初的惊吓中醒悟过来,大部分惊呼着四散逃开,但也不乏停下脚步,甚至从稍远处赶过来看热闹的人。京城的市民,往往觉得在天子脚下,自己的安全总是能得到王法与强力机构的绝对保护。流血的打斗,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赶上了,就抓住一切机会靠近一点,多看两眼,对未来几天甚至一两年的谈资都是好处多多。 “守夜人办案,闲人回避!”崔白现在也是颇有经验了。亮出“守夜人”的招牌,比“枢密院”还要好使。“枢密院”,让围观的市民产生一种“这是朝庭机构”的感觉,并不畏惧;而“守夜人”,就显得神秘与黑暗向,在人们的心目中,似乎从来不会依法办事,所产生的震慑力要强大得多。这就是,语言的力量。 果然,那些围观者开始往后退,并且纷纷避开崔白扫视现场的目光,仿佛只是目光的接触,都足以使自己被牵连到可怕的秘密事件当中。 王宜年确实是抓捕的好手。将刘葳的双手扭到背后,只用一只手就控制住,而右膝顶在他腰背上,使其难以挣扎起身。空着的右手已经飞快地摘掉了刘葳的下颌骨,使其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嗬嗬”声,避免他当众喊出不合适宜的话来,几个时辰之内就会传遍汴梁城。 “车马上就到!”宋小九从身后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看来每天的晨跑还要坚持,人肉即时通信终端的机动力必须跟得上自己。 “已经死透了。就搜到个小锦囊,没别的东西。”两个属下紧接着报告。 “准备撤离。”崔白下令,“留两个人,等一司的人来处理尸体。” 崔白可不想带着具血淋淋的死尸上车。留两个属下维持秩序,开封府的人很快会赶到,跟他们交涉同时通知一司过来就好。 刚刚将刘葳与小厮的手捆上,再用他们自己的外衣蒙上头,马车到了。 坐到车上,崔白先检查从三个人身上搜检出来的东西。零零碎碎一堆物品中,最重要的收获,居然是刘胜云带着的那个锦囊。 锦囊被从中间分隔成两部分,各放着一个小盒子,异常精美。仔细看,都是由精细切割成各种几何图形,再染成五色的骨片,粘合贴在表面上作为装饰。崔白随意拿了一个打开来,红丝绒衬里中卧着一枚两寸见方的印,赤金铸就。印钮是一只蹲伏的异兽,似龙非龙,有角而肋下生双翼,两只前腿上长着猛虎般的爪子,眼睛是两粒红宝石,身上鳞片中嵌着绿松石与青金石。 翻过来看印面,刻的文字却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类似楷书的汉字,崔白却一字不识。另一部分,是篆书,崔白连蒙带猜,认出是“大辽领军机府事印”。 崔白又打开另一个盒子,同样是一枚金印,却朴实无华,印钮只是最简单的桥式钮。印文同样由两种文字组成,能认出的汉字篆书,正是“大辽渤海郡王之印”。 刘葳从好古兄那里夺走的印信,居然就带在刘胜云身上。有了这两枚印信,崔白临时起意所发起的行动,才算是真正成功了。而现在的麻烦,其实是如何处理眼前这位。 一时间,崔白就动了杀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九十四 权衡 崔白临时决定拿下刘葳,目的很简单。 这世界上过去只有一个刘葳,未来也只能有一个。 辽国的皇三子,军机府的首脑,彪悍的战将,在军队中拥有重大影响力的亲王……这些身份,属于一个在过去六天中,自己有所了解且建立了私人关系的人,会比较好。何况好古兄对女直的警惕与敌视,比较符合崔白的胃口。 督主说,“站在大宋一边。” 而崔白觉得,自己就代表了大宋。 使眼前被蒙着头的这个刘葳无声无息地消失,是最简单的方案。这也是崔白刚才一瞬间涌起的杀意的来源。但崔白却还是下不了手。 牺牲一个陌生人的生命,来达成目前看起来能够拯救更多人的远大目标,这不符合崔白的三观。 一到留园,崔白就下令将刘葳和他的伴当分别关进了地下室,除了安排人小心看守,并不进行任何的审讯。 如今最要紧的,是好古兄的伤。这个时空,哪怕是削个梨子不小心割破手指,也有一定的风险因为感染而丢了命。 好在崔元确实是个极好的金疮大夫,而且对崔白处理张小杰的伤口时展示出现的手段极为信服。前院西厢那间作为病房的屋子,已经被腾了出来。张小杰临时被安置到了西厢北房,他的伤口愈合极好,无须再那么小心。 崔白看到好古兄时,他已经换上了白棉布的新衣,上半身裸露着,崔元正在给伤口消毒,放在一旁的铁釜中,针线都已准备好,浸泡在白矾楼的烈酒中。 “疼死了……”好古兄龇牙咧嘴地忍受着烈酒的刺激,一点都没打算展现他久经战阵的猛将风度。 “呆会儿缝伤更痛。”崔白站在门口并没进去,又对崔元道:“等会儿你来缝,我去洗澡换衣消毒,给你做助手。” 崔白退出病房,却先叫来王楷,将随后发生的事情一一说明,才去沐浴更衣。事情告知了王楷,督主自然会很快得到详细报告,即使他已入宫。随后如何处理,崔白就懒得再操心。 缝合前,崔白再次检查了一遍伤口,确实都没有穿透体腔。这样的小伤,搁原来那个时空,简直就不是事儿,任何医院的急诊室就可以完成清创缝合,包扎好开点药走人。好在这个时空的人,对于自己佩刀的保养大多很仔细,研磨后会用细软的绸布擦得干干净净,估计“二哥”也不例外,但崔白还是仔细地又亲自进行了一次消毒。 缝合的时候,好古兄倒是不再喊疼,闭着嘴坐着一动不动。脖子上的肌肉微微颤动,暴露了他忍痛忍得很辛苦。 “我把那个刘葳抓回来了。”崔白拿着镊子夹着针往肉里一穿,就看到梗着脖子头都不动的好古兄将眼珠子猛地转了过来。 “扔到地牢里了,你说该怎么处置?”崔白抽过线,又是一针,看着伤口边的肌肉一跳。其实问好古兄这个问题,崔白也不是真在乎答案,只是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 “人在你手上,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嘶~”好古兄一旦开了口,抽线时又倒吸一口冷气。 “印信也在我手上。” “哎哟!……”好古兄猛地一挣,崔白收手不急,线抽太紧。 “激动个啥,不要动!”崔白左手拿起另一只镊子,把羊肠线松了松,准备打结。 “南京兵马总管府为什么大举出兵破境?”崔白开始给好古兄缝胸前的伤,又挑起个话题。 “兵马总管都元帅刘昭,是我的人。”好古兄抽着嘴角笑了笑,“我被刺逃脱后,就躲在总管府。” “所以出兵是你的决定。” “是。知道刘葳要潜入汴京后,我后脚就跟出燕京。跟刘昭约定好,如果正月十五还没收到我的传信,就出兵入宋境。” “目的呢?” “只有强大的兵马,才是成功实现任何目标的最后保障。” “杀掉刘葳,或者娶了柔福帝姬?” “是。” 崔白手上一使劲,针猛地戳进好古兄的肉里,又是一声痛呼。 “忍着点!”崔白把羊肠线抽紧,“那现在怎么办?真引发宋辽大战?” 好古兄苦笑道:“刘昭会等我赶到军前。” “也就是说,刘昭认你本人不认印信。” “当然,他知道印信已经被刘葳夺走。” “那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去往千里之外的军前?”崔白一边说,一边手底用力,打了最后一个结。两道寸半长的伤口,一共缝了六针,一盏茶的事儿。 “我现在骑马也没问题,”伤口一缝好,好古兄又满不在乎了,举起右手指指自己肩头的一处疤痕,“这里中过女直狗一箭,带着箭头我也骑马追杀了三十里。” “北地天寒,你运气也好,这次也算你命大,没给人一刀捅死。要是死于感染,那我就亏了。”崔白一边收拾器械,示意崔元敷药包扎,一边又说,“我已经把刘葳得罪到底了,你要死了,欠我的钱找谁要去?” 好古兄显然不明白什么是“感染”,不过经常从崔白口中听到些新鲜名词,也没多问,只说道:“那就真没办法了。刘昭不看到我本人,不会相信是我的意思。”停了停,又道:“不过,还有个法子……” “让使者带着刘葳的头去?这个,我说了也不算。”崔白撇撇嘴,心中道,果然杀掉某人才是最简单粗暴的法子。 “头儿,有中官来传口谕。”王楷在外面敲门。 崔白一楞,“给我的?” “是。” “你的报告传到宫里给督主了?” “是,应该是督主收到后,官家立即命人传谕。” 王楷刚说完,就听到屋外一个熟悉的声音:“崔军使,请跟我入宫。” 对于崔白来说,只要听过一次的声音,都可以说是熟悉。门外的,正是上次在王渐外宅中,传谕的左侍禁谭文。 “谭大家稍等片刻,我穿上袍服。”崔白看着崔元熟练地给好古兄包扎,一切程序他都了解,无须再叮嘱。又看了眼好古兄,低声道:“不要有任何动作,一切等我出宫再说。” 推门出去,王楷这个伴当实在是称职无比,就两句话的功夫,已经取了崔白的袍带,腰牌与刀过来。 穿好袍服,就跟着谭文出门,只带了宋小九跟着,以备需要传信。 今夜留园中,有两位辽国皇子。有王楷留守,会踏实一些。 王楷已经将好古兄遇刺受伤,以及自己悄悄擒下刘葳的消息送入宫中,官家却没有召见他们中任何一人,而是先召自己。这里面,蕴含了很多信息。 崔白一路跟谭文有一嘴没一嘴地寒喧,却是在心中盘算着主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九十五 洛神赋 汴梁城中的宫城,在前朝本只是汴州内城,容纳了节度使官署与府邸后即无暇地。其周长不过五里,面积只相当于唐长安城三大内之一,太极宫的二十分之一。本朝仁宗时,曾经想要扩建,但宫城四周都已是繁华市井与民居。 最后的规划,是往宫城北面扩建,因为北墙外是相对“低端”的社区,负责工程的官员认为,以重金购地的吸引力足够大,有可能成功拆迁。然而,即使随后官家派出了龙图阁大学士开封府尹这样的高官,携带着礼物一户户登门拜访说服,仍然有大量的钉子户拒绝。彼时汴梁城中百业兴旺,正是发展最快的时期。哪怕是市井小民,也对未来有极美妙的预期,多不愿意拿了现钱就迁出宫城以北的这片龙脉,于是扩建规划只好搁浅。 到了当今这位官家御宇之初,又动了这个心思。内府银钱充裕,提高了地价十倍有余,仍然败给了视金钱为粪土的钉子户。一拖就是十余年,好不容易在内城东北角,陆续收购到几处地块相连的大宅院,投入了数百万贯钱财,正在建设一处别苑,却无法与宫城直接连通。 崔白跟着谭文,就近从西华门入宫,穿过枢密院门前那个窄长广场,进入右承天门之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皇宫。囿于占地逼窄,所有的殿阁,体量都并不甚宏大,远远比不上另一个时空中的故宫建筑群,但却处处显出雅致与精巧。 “先前官家与诸位相公在文德殿后殿议事。”谭文引着崔白进了一处侧门,口中解释道。本朝惯例,大朝会在紫辰殿,常朝御垂拱殿,而文德殿,是官家小范围召见官员之处。而文德殿的后殿,就更加非正式与私密,是官家朝会前后休息之处。。 又进了一道门,谭文让崔白稍等,自去通报。不多时,换了个小黄门过来,恭恭谨谨地向崔白行了礼:“小崔官人在上,请跟小的来。” 顺着廊子绕了几绕,又进了一道小小的门,眼前一亮。却是一个不大的庭院,被放在庭中的几十支燃着鱼烛的灯檠照得如白昼一般。庭院中,一块七八尺高的太湖白石,石旁植着一棵老梅,满布苔点的劲瘦枝条上,雪白的花苞,只东南方一枝上有朵刚刚吐蕊。 庭北一座不大的楠木阁子,梁柱都未髹饰,更无一丝雕缕,纸窗格中透出暖黄的灯光。小黄门先一跨上门前台阶,轻声道:“官家,崔军使到了。” “进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崔白立即确认,这是官家本人。嗓音没有内侍那种阴柔,语气随意而略带疲惫,却又温和,不让人觉得无礼。 崔白三步上到门前,门内早有人拉开格扇。跨过门槛,当中有张长案,案后站着一个朱衣男子,正是不久前刚刚在宣德楼前见过的当今皇帝陛下。 除了开门的小黄门,室内并无他人。崔白上前两步,双手合拢抱拳,左手在前,双臂平伸,然后弯腰前俯,口中唱道:“枢密院管下第二司……” 腰还没躬到一半,面前案后的官前已经抬手出声打断崔白唱诺:“罢了,坐吧。” 崔白微一楞,还是将个揖礼行完,直身叉手正立。开门的小黄门早已拿过一张杌子,轻轻放在了崔白身后。 官家既然都还站着,崔白自然不会傻到真坐下。站直身看去,官家却没抬眼看自己,低头看着案上的几张纸,还有展开的一轴手卷。 “你这字写得有点奇怪啊。”官家皱了皱眉头,说了句奇怪的话。 崔白一时接上不上话。 赵偀一时没听到回答,才抬起头来,看着五步外叉手站立着的崔白,自失地一笑,招招手一指自己身旁:“过来,过来,还真当我是老虎么?” 崔白也不矫情,抬脚绕过长案,站到赵偀侧后,看到案上放着三张字纸,一轴手卷。三张字纸却都是自己写的。一张皱巴巴的毛边竹纸,正是督主手中那纸写着《十六字令》的习字废纸;另两张诗笺,一张是在“会仙友”写的《贺新郎·别离》,一张今夜写下的《青玉案·元夕》。崔白目光迅速从自己写的东西上掠过,定格在那轴手卷上。深黄的麻纸,一望可知是数百年古物,其上十数行蝇头小楷,“……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壤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无头无尾,二百多字,是个残篇。 “王献之洛神赋真迹残卷?”崔白的目光再也移不开。 “贾太师十年前献上来的晋人书法残纸。”赵偀转头盯着崔白看,“你怎么就确定是王大令所书?” 崔白一时语塞。在曾经那个时空,“玉版十三行”之名,学书者无人不晓,其原石在明代出土于西湖畔的半闲堂故址,为南宋时刻成。共十三行二百五十字,石色深暗泛绿,世称碧玉版十三行。纸本墨迹,早已失传。但现在,如何解释自己的小楷与行楷的根基,都是从这纸来?须知这时空,王献之洛神赋还未刊刻上石,更没有照像制版与廉价的胶版印刷。别说崔白,普天下亿万人,若无机缘巧合,绝无可能看到此卷,更不要说日日临习。 “那天在会仙友,苏大家看了我写的字,曾经说,‘从王大令的洛神赋十三行中化出’,其时我也不知何意,也未敢冒昧相问。今天见了此帖,才恍然。”崔白低头答道,只以余光观察赵偀的表情。 赵偀看了崔白半晌,才开口道:“你从未见过此帖?” “是。”崔白大气不敢出。我来到这时空,本就已是作弊,再多作几次也无妨。 赵偀轻叹一口气,道:“此帖入藏内府已十年矣,想必你也无从能得见。这世间事,竟奇妙如此。我观你写的字,间架结体,章法布局,都与这洛神赋神形皆似。只是笔画却是更为劲挺嚣张,稍失秾丽秀美。” 崔白心道,那是你没见过刻石。墨书一旦上石刊刻,刻工的技艺与自我,往往就替代了原书者的笔墨意趣。精良的刻工,能够将笔画轮廓复制得不差分毫,但刀刻的那种爽利恳切,非原笔墨可以比拟。原来那个时空,到了清中期,碑学大盛,甚至发展到以毛笔模仿石刻效果为书法正宗。 想虽然是如此想,崔白却也收获非浅。原先学玉版十三行,先是临写影印的拓本,后来又是琢磨原刻石的照片。无论哪种,都是通过石刻复制品再去揣摸原书者的笔意,如今看到真本墨迹,却是发现自己从前的解读,有些恐怕并不准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九十六 双玺 看崔白盯着手卷半天不说话,官家不以为忤。赵偀以自己的感受来说,很能够理解,一个对书法艺术痴迷的人,看到这样的杰作时,跟一个老饕面前摆了碗干烧肥羔羊肉一样。 但崔白不是真正的老饕。虽然最初看到这个墨迹,很震撼,也很感兴趣,但还不至于痴迷到一直移不开目光。 崔白只是不知道如何应对赵偀。今夜发生了很多大事件,流星马以前所未有的传讯速度,带来了千里之外北境的军情。关于此事紧急召开的朝议恐怕也并没有结束——刚刚崔白在小黄门的带领下,穿越重重门户进到这处庭院来的途中,看到文德殿后殿仍然灯火通明,隐隐传来若干争执的声音。而赵偀却在这里与自己显摆收藏,谈论书法。 “崔白,你觉得张好古这人如何?”赵偀似乎终于想起了召见崔白的目的。 崔白把目光从手卷上收回,装着斟酌再三,才谨慎开口。其实这个问题,是他早有准备的几个问题之一。 “臣与张好古从正月初十第一次见面,到今天不过六七日。其间的一切接触实情,以及臣据此做出的个人判断,每日都有详细报告提交枢密院‘天河’特别处置组。” “报告我每日都看。我想问的是,你觉得这人如何?”赵偀略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又指着案前的杌子道:“你坐下说话。” 崔白叉手谢过,老老实实地坐下。赵偀称“张好古”,却不提他的真名。实际上,已是不经意见泄露了自己心里的意见。 “臣以为,柔福帝姬喜欢的人,不会差。” 赵偀严肃地看了崔白半天,抬手指指南窗之外,微微一笑:“凡知道这事儿的人,都与我说,国之大事,不可以儿女私情为出发点。你为何会如此说?” 崔白欠身叉叉手:“国与国的关系,归根结蒂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赵偀又看了一眼崔白,“但我听说,能打仗的,是张好古。” 崔白道:“敌人的敌人,强点不是更好么?” 赵偀眼神一凝,“大宋并未以金国为敌。” “陛下把王献之这十三行字,摆在金主汪旻面前,他能识得几个?” 赵偀沉吟半天,才道:“吾明白了。” 又问:“刚刚看王楷送来的报告,张好古的伤不重?” 崔白道:“只是皮肉伤,臣的属下崔元,是很有经验的金疮郎中,若无意外,不出十天就能康复。” 赵偀又道:“你也不用藏拙,王楷往日的报告中,已将你处理伤口的法子夸到了天上,也有你属下伤情好转的验证。不过,我派出的太医应该已经到了留园,还是小心点的好。” 话刚说完,格扇门无声地滑开,左侍禁谭文进来,往门边一站,声音很低但又保证十步外的赵偀能听清:“殿中诸位相公已有草议,请官家升座决定。” 赵偀摇摇头,笑道:“我以为他们还要争些时辰。罢了,你领崔军使出宫。” 说罢,赵偀独自绕过案头,示意门边侍立的小黄门跟着,往门外去了。崔白依礼起身肃立不相送。 等赵偀一出门,谭文才转身过来一躬身:“崔军使跟我来。” 崔白一时站着没动。 足足两刻钟的“面圣”,唯一的“正事儿”,就是赵偀问了句自己关于好古兄的个人看法。之前王楷的报告中,没有包括辽国兵马入境的原因,也不可能有刘蕤与南京兵马总管都元帅刘昭约定的内容。按照程序来说,崔白没有义务,在正式报告守夜人督主曹无伤之前,主动上奏官家——按规则,他连面君的资格都没有。但这不是一般的情报,牵涉到军情的关键。 军情如火,崔白原本正在想如何提起,没想到这不靠谱的召见突然就结束了。 谭文见崔白发愣,以为他因为独自奏对吓傻了,于是轻声提醒道:“崔军使?” 崔白自失地一笑,又一叉手,道:“敢问谭大家,知枢密院事曹学士是否在御前?刚刚官家相召来得急,我这里有得到的紧急军情,依例要立即向曹学士报告。” 谭文也一楞,“紧急军情?” “十万火急。” 谭文也干脆,转身就出门,丢下一句话:“我帮小崔官人通报去,你且稍等,这是官家小书阁,不要乱动东西……” 话还没说完,人已到了廊下十步外。 崔白站着也是无事,又低头看案上。砚池中墨汁未干,笔山上搁着一支紫毫长锋,笔头也还湿润,似乎崔白进门前刚用过。又仔细打量案上其他物件,才发觉,那纸皱巴巴的草书十六字令下,还叠着张纸。 崔白回头看看,屋里一个人都没有,屋外也静悄悄地没有一丝声音。 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伸出手来,只用拇指食指指甲,轻轻地将面上那张纸揭开。下面一张澄心堂纸,写着十六个字。 “山,刺破青天锷未残。天欲堕,赖以拄其间。” 与崔白写的一般无二,如同对光描摹一样。 崔白当初一时兴起,写这十六个字,正是默临这首小令原作者的书法。其笔意章法,从怀素狂草中化来,但结体之跌宕,笔法之恣意纵横,却是那位伟人的自创。放到这个时空,可以说是别开生面,或者可以说是离经叛道。 注意到这张纸上书法的,先是胡老爹,然后是曹无伤。到如今,居然亲眼看到官家在临摹的证据。实话说,这大大出乎了崔白的意料。 崔白悄悄将纸放回原样,侧耳听听,还没有脚步声,又轻轻挑开案上一只三寸大小的朱漆方盒,里面装的果然是自己猜测的东西,两方小小的玉印章。 崔白回头看了看,又稍移动脚步,身体正好挡在门与印盒之间,这样万一有人进来,也不会立即看到自己的手。才拿起两枚印章,看印文。 一枚是葫芦形,朱文“御书”。另一枚是正圆形,印面却不是文字,是龙首相对的两条升龙。目测尺寸的精确,复杂形体的记忆,对于崔白来说,是基本技能。 之所以要打开这印盒来看,就是准备着哪天也许用得上。 因为守夜人崔白,很清楚自己的追求。 他要守望的是本时空这个时代,而不是效忠于某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九十七 哨探 谭文回来时,崔白已经规规矩矩地面对门口坐在了那张杌子上。 一个穿着灰袍的年青人跟在谭文身后,一身守夜人的味道。 “这位是曹督主的机要文字,叶青。”谭文简单地介绍道。 崔白起身见礼毕,年青人从腰间锦袋中取出一块黑铁铸成的倭角腰牌递过来。即使是在大内之中,有官家身边的左侍禁介绍,叶青还是一丝不苟地按规矩执行。 “督主吩咐,你说我记。”叶青说话时面无表情,崔白也不觉得奇怪。这个位置上的人,就是如此,跟“前世”没有两样。 “遵督主令。” 叶青转头看一眼谭文,左侍禁立即转身将屋角一张杌子搬过,又笑道:“我就在外面檐下。”出去关好屋门。 两人面对面坐下,叶青从怀中取出一本纸簿,一支石墨,跟崔白被安排作东水门外暗眼时,上头发放下来的一模一样。 “那我们抓紧时间,督主等着呢。” 崔白不假思索,将早已打好腹稿的报告口述出来。其间一直在观察叶青记录的速度,以便调整语速。却发现,叶青在纸上写的并不是汉字,只是一些偏旁部首,间杂着点划与符号,竟是一种速记方法。看他记录的速度,完全跟得上最快的口述语速且还绰绰有余。 一柱香的功夫,崔白讲完,叶青也就收笔。 “事关紧要,我复述一遍,你确认。”叶青还是一副扑克牌脸。也不等崔白答话,就快速复读了一遍记录。 崔白一边听,一边想,原来守夜人还有这么一套速记方式。自己受训时,却是没有学过。对于崔白来说,用处不大,因为他有超人的记忆力。但对于暗探平时的记录与通信来说,很好使啊,还有部分保密作用。 听叶青念完,崔白点点头:“一字无误。” 叶青道:“崔军使不识这速记法吧?” 看崔白又点头,叶青收起纸笔道:“那就不用画押了,督主等着呢。” 起身走到门口,又回头道:“崔军使想学这速记,王楷会。” 崔白道了声谢,心中暗道,督主身边的人,果然没有平常的。就这短短的接触,居然让他看破了心思。最有意思的是,他说了出来。不知道是好意,还是有心“示威”? 叶青自己开门出去,谭文果然离门五尺远,背对门站在阶下。听到门响,才转身,微俯首等叶青过去,笑着进来,“崔军使且跟我来。” 跟着谭文穿行在深夜的宫中,崔白一时有些恍惚,不知道今夕何夕。 看崔白情绪不高,谭文回头笑道:“叶青向来就一副冷脸,见谁都那样子,宰执面前也不假颜色。” 崔白口中“唔”了一声,也没接话。 谭文又道:“官家御前会议中抽出时间,在小书房单独召见,崔军使前程似锦啊。” 崔白心中一凛。突击王渐外宅那天,来传口谕的就是谭文。当时谭文的态度,就让崔白觉得有异。谭文在中官中地位高崇,又得官家信任,第一次见小小的守夜人军使崔白,就特意展示善意。今天这两句话,更是出格。 大宋枢密院,是个极特殊的机构。同时对官家与首相负责。既不属于朝官与亲民官代表的文官集团,更不属于代表军方的军部。皇帝陛下赵偀,首相贾政道,知枢密院事曹无伤,构成了这个特殊暴力机器的三角。而曹无伤以下的守夜人,都不应该与官家或贾相发生直接的关系。 谭文的态度,以及官家今夜的召见,都非寻常,而督主曹无伤没有反对。 出了宫门,谭文就与崔白告别。宋小九迎上来,没有新的信息传到他这里。已是寅时三刻,再有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汴梁的大街上,仍然是灯火通明,人流如过江之鲫。 回到留园,先去病房看好古兄,已是沉沉睡去。崔元轻声道:“太医奉旨来看过,刚刚走。又给他喝了剂安神汤。目前也没有发热迹象。” 被刺了两刀,又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进行了清创消毒缝合,好古兄也确实扛不住了。 从正月十五辽军破边而入,到现在十七八个时辰。据前线的军报,辽军穿越烽燧线选择了傍晚,这突破了一般的常规,须知夜间行军是这时空相当难的事情。不过对于守方来说,即使收到了烽燧线上的预警,也难以在夜间组织起有效的侦察与拦截,更不可能提前出城立营。 北境一线的几个重要军镇,离边境烽燧线不过十数里到几十里。辽军连夜进军的结果,就是正月十六日天一亮,守军就会发现,大股敌军已经兵临城下。 宋辽间数十年无战事,边镇守军将面临一次真正的闪击。 崔白很难想像,十六日这一天,对于北境数城的主将与兵士来说,是个什么样的处境。 …… 同一时刻,捉马口寨。 自从上午打退了辽军的进攻,就未再发生战斗。寨墙上增加了岗哨,前半夜又派出了几个没有患上鸡蒙眼的老兵伏路,也未传回警迅。看来辽军指挥官在白天的进攻失败后,没有再考虑过夜袭找回面子。 指挥梁庆云的“大帐”,就是寨中心烽燧下的一间坚固石砌大屋,正中间火塘里燃着碳火,上方吊着铁铫子,“噗噗”地吐着蒸汽。 “趁天明前这一个时辰,骑马刚好能到保州城外,打探清楚形势,再见机而行吧。”梁庆云对杨末道。 “属下定不辱命!”杨末双眼在黯淡的碳火中闪闪发光。 捉马口到保州,不过四十里地,一马平川。天气好时,站在小山顶上的寨墙上,就能看到地平线上的州城墙。到目前为止,还没看到城内有火头,但已经一整天没有信息从保州过来。 梁指挥给杨末的任务,是打探保州是否失陷,这将决定捉马口寨的一百多弟兄如何行事。如果保州已经被攻破,放弃寨子,避开东边路口辽军营地,向西进山,就是唯一的出路。州城失守,捉马口寨孤悬阵线之后,弃寨不违军法。 寨中只有三匹马,还都不是什么良驹,只够保障一人哨探,再多一人都不行。而一百多人中,骑术尚可的,一只手都数得多来。 杨末在白天的战斗中,表现出了非凡的冷静与头脑。而他的骑术,在寨中也是最好的。 如果杨末骑着马,有机会穿越敌阵线逃回南方,那也不错,这是梁庆云的小心思——杨末的父兄,自己都得罪不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九十八 王楷的立场 看过好古兄出来,王楷还等在正房东屋。 过去几个时辰,发生的事情太多,两人需要交换信息。 王楷,或者应该叫赵楷,在被督主调来给崔白作伴当前,是第二司的机要文字。这个位置,虽然无权而位低,但却掌握着守夜人对外情报与反间谍的核心机密。以王楷十九岁的年龄来说,资历与见识,本是难以担当的。但他的身份,意味着可靠,是这个位置最重要的品质。 “我是自己要当守夜人的。”王楷见崔白进来,一开口就象是闲聊。这一点,倒跟他父亲一样。 崔白挑挑眉毛,“小时候听睡前故事立下的志向?” “……” “刚才我见了你家老爷子,闲聊了半天的书法,然后只问了问我对好古兄的看法。” 王楷道:“我是跟你站在一边的。” 崔白奇道:“我还没说是怎么回答的呢。” “你如果不站在好古兄一边,为何将刘葳抓回来扔地牢里?” “官家其实在意的并不是谁做这个渤海郡王。”崔白看了一眼王楷。 王楷点点头,“从我记事起,事实上,他对这些事儿,就没什么意见,都由得下面去做,只要不打架就好。” “天下承平,花团锦簇,不折腾是个好选择。” 王楷看着崔白,半晌才开口道:“好古兄那天在草堂里说过,这天下,恐怕要乱了。” “你也是如此看?”这一点,崔白是没想到。 王楷点点头:“第二司近年来的谍报,我都曾一一过目。而国中的情势,我比好古兄还清楚。” 崔白不答。自己只是个小小的守夜人军使,眼前这位王楷,更是个麻烦——官家今年三十八岁,春秋鼎盛。唯有好古兄,手握军机府,遥控南京兵马总管府。 “王侍御史,是贾太师的人。”王楷见崔白不说话,重新开了个话题。 “这么说,贾太师也早就知情。” “官家一直不见好古兄,是因为也一直不同意见刘葳。”王楷道。 “你早就知道刘葳在汴梁?”崔白提高了声音,并没有因为王楷已经非正式挑名了身份而多给他点面子。 “怎么可能!官家和督主,一直都有意瞒着我。”王楷苦笑着摇摇头,“我跟大姐的关系从小就很好,大概是怕我告诉她。” “肃王是怎么回事儿?”既然王楷不惮于谈起他所知道的内幕,崔白就干脆再直接点,“二哥”的掩护身份,显然是肃王府的清客。崔白最初看到“二哥”丢弃的外衣时,就已经有一些推测。 “肃王,是‘天河’特组六名成员之一。” 按捺住心中的震惊,崔白问道:“那肃王?” 王楷摇摇头,“肃王并不知道‘二哥’的身份。而且,肃王也不可能放任对张好古的刺杀。” “为什么?” “因为,肃王并不站在贾太师那一边。” 崔白觉得头痛,牵涉到这一事件中的各个大人物,既处于不同的阵营,每个人又有自己的诉求,而很多人又有双重甚至更多重的身份。甚至于,自己也是如此。崔白的本职工作,不过是陪同好古兄,对其作出评估;然后是调查白矾楼刺杀事件的真相。前者,已经告一段落,并给出了一系列报告;后者,其实也基本搞清楚,涉案人员除了陈北原在逃,其余的要么落网,要么就是当场格杀。 但崔白不是也有自己的诉求么?已经远远超出了“摆渡人”特组的职责与权力。 崔白伸手从怀中掏出锦囊,放在桌面上,推到王楷面前:“刘胜云身上搜出来的,军机府与渤海郡王印信,你先收起来。” 王楷看了看,又推回来:“我已经提交了报告,督主没有作出指示前,你收着。” 印信就这样摆在桌面上,两人相对无言。 北境告警之后,还会有更多更详细的军报会陆续传来。 因为第一波的流星马最大程度地消耗了沿途各急递铺的马力,新的消息恐怕要滞后很多。如今正在文德殿后殿中继续的御前会议,因为崔白报上去的新情况,也许还会陷入新一轮的扯皮。 据崔白估计,对三线兵马的命令,应该在第一时间就已发出。接到命令后,检点粮草兵械,调整指挥序列,征召民夫与车船,天之内能够有个眉目,那就已经称得上神速。 所以,虽然军情如火,但时间还是有的。 关键还是在好古兄。 现在他还躺在床上酣睡呢。官家派来的御医,必然会第一时间将好古兄的情况通报到御前。在能够与好古兄完成沟通之前,恐怕无论是内阁,还是军部与枢密院,都无法做出有意义的决定。 而在此之前,最可怜的恐怕是刘葳,被单独关押在留园的地下室,无人搭理。王楷的报告递上去后,督主对他没有作出任何指示,实际上就已说明了立场。 纸窗上渐渐透出晨光,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 杨末伏在保州城西北四里外的一个小丘顶上,在渐亮的天光中往南望去。 三丈高的黄色夯土城墙上,树立着密密的旗号。北门城楼边的大旗杆顶,悬挂着一串白色的灯球,表明本城目前处于战争状态。 保州城不大,北面的城墙不过一里多宽。 如今,离城二里外,横列着三座军营。从东往西,连绵三四里,完全遮蔽了保州往北去的正面。军营栅栏外,还横着数道鹿砦构成的防线。 杨末在晨光中看清了军营的布局,立即明白了目前的形势。 辽军并不打算立即攻城,只是以优势兵力维持住稳定的存在,给予保州最大的压力。 除了杨末能够看到的北面,西面并无立营,因为那是一片低洼地带,原是一片池沼。虽然如今还结着冰,但不适合兵马机动。而在他看不到的东南两面,是否有辽军营地还不好说。 杨末匍匐着慢慢从小丘顶部退到背面,翻身躺下,心中盘算。 天亮后,辽军大营很快会派出斥候,将白昼的警戒线推出到至少五里外。到那时,这里必然是呆不住的。杨末如果想要完成对城东城南的进一步侦察,就得在外围绕更大的圈子。保州城的北东南三面一马平川,又是冬末春初,植被凋零。自己孤身一人,两匹驽马,只要被辽军斥候发现,很难逃脱。 既然证实了保州城还在宋军手上,照理说基本的侦察任务已经完成,可以回捉马令。 但杨末明白,这次侦察任务真正的目的,是确定捉马口营一百多弟兄的行止,单单知道保州城还未失陷,其实是不够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九十九 抓舌头 杨末决定再等等。他藏身的这个小山丘,并不是孤立的一座,而是绵延数里微微隆起在平原上的一条浅岗。最高处,不过两三丈,都长着短松林,是方圆二三十里内,唯一能够勉强隐藏的地形。 朝阳升起,照亮了远处的原野,山丘的背面还在阴影中。杨末下到山丘背面的洼地里,检查了栓在树上的两匹坐骑的缰绳。又从驮袋里拿出两个口罩一样的食料袋,分别套在两匹马嘴上,又各加了两把燕麦,给它们加餐。 远远地传来号角声。杨末知道,这是辽军营中早餐开始的信号。还有两刻钟的时间来做些准备。他把神臂弓从鞍上拿下来,从箭袋中只取了一支木羽箭。又摆弄左腰挂着的直刀,反复出鞘入鞘几次。最后又检查斜挎在身上的短弓,还有右腰上系着的短弓箭袋。这些准备工作,并不是在军中学的,没有人教他。 这只是从前作为一个天天在汴梁城外游猎的纨绔而形成的一些习惯。杨末自己清楚,正是这些习惯,这些提前细致准备,凡事先行策划的习惯,使他成为了纨绔中的好猎手。 现在他就有一个策划,他要想办法抓一个活口,以探明保州城外的辽军,到底想要达到什么样的战役目标。 要抓活口,显然不可能单枪匹马闯到辽军营寨中去。虽然从小就听惯了父亲和他的朋友们吹嘘各自的祖宗如何神勇,如何在乱军丛中取上将首级。但杨末早已不是十来岁的孩子,知道不要说万军,就是有敌军,自己能够逃得掉就是幸运。 所以只能在斥候的身上打主意。 每一营的斥候出动,少则十来人,多则二三十。但在这样的平原上,他们出营后很快就会分散开。以杨末接受过的军事训练——其实就是听父兄没事儿时吹吹牛——宋军中最小的斥候单位,是两人组。杨末希望辽军也是如此,这样,他也许有机会。 看看两匹马已经吃光了料袋中的燕麦,杨末把料袋叠好收起,又从马背上的褡裢里摸出一个炊饼,飞快地几口就吃光。又解下皮水壶,仰脖喝了一大口,他的早餐也解决了。 想了想,又伸手到褡裢里摸了半天,扯出一条指头大两寸长的肉干,塞在嘴里,跟叼着根木棍似的。一块炊饼并不饱,但杨末不愿意多吃,一是要省着点,留够余粮应对各种情况;另一个,呆会儿可能会跟人动手,吃太饱不是什么好事。所以忍不住再拿根珍贵的肉干解饥,又不会把肚子填满。 又顺着缓坡匍匐着爬到顶上,伸出头去,正好看到两三里外辽军营寨的后栅门打开,三座营寨中各奔出十余骑,都拿着顶端系着三角小旗的旗枪。三队斥候各自负责本营的方位,离杨末近的这队,直接就转向西来。跑出半里远,一声唿哨,十二骑又分成了六队,如同一只长着六个手指的手掌张开,向外放射形地延伸开来。 正对着小丘的两骑,离着还有两里远,杨末就将神臂弓上了弦,将唯一的一支木羽箭跟肉干一起叼在了嘴里。到了最后决策的时机。如果决定不动手,杨末还来得及立即转身下岗,解开坐骑,往西北而去。即使斥候冲上岗顶看到他的背影,也在一两里之外,很难再追上。 但如果再接近到一里内,等杨末上了马,也拉不开距离。即使自己是双马,也很难摆脱对手的纠缠。 作好这些准备,杨末也就没有了退路,眼看着两骑到了三百步外,直对着杨末藏身处就过来。杨末选的这个位置,是这道数里长浅岗的最高点。对于斥候来说,也是最佳的观察点。 在这个距离上,已经能够清楚地看到两个斥候的装备。皮胸甲套在厚厚的棉甲外。所谓棉甲,其实是絮了砸实的麻纤维的外套,对于刀劈有不错的防护性,又是御寒的冬衣。而即使是得到了皮甲与棉甲双重保护的上身,在神臂弓近距离射出的短箭前,也几乎没什么用。 短弓,弯刀,旗枪,标准的斥候武装。两丈五尺长的旗枪,既是骑战利器,也是通信工具——有一整套的简单旗语,可以在两三里外,通视距离内传递一些约定好的信息。 杨末看清楚了自己的对手,决定了攻击的方式,就缓缓地伏地退走。直到离开了山脊线,才站起身来,快速地下到早已选定的阵地。 离山丘顶二十步外的一颗矮松后。三丈高的山顶最高处,栓马的洼地,杨末藏身处,正好构成一个等边三角形。 杨末半跪下来,先将神臂弓放在地上。再将短弓取下,放在左手地上。再取出两支羽箭,竖直插在树后——从山丘最高点看过来,会被树干挡住。然后再端起神臂弓,将嘴中叼着的木羽短箭放入箭槽。 做完这一切,杨末开始玩儿一个游戏——自己与自己赌一把,倒数到三十之前,如果敌军出现在山丘顶,嘴里叼着的这根肉干可以吃完;如果超出了三十,敌人还没出现,就把肉干再放回褡裢去。在汴梁城郊外等待野猪进入射程内时,杨末也经常跟自己玩这样的游戏。其实往往在紧张的那一刻过去之后,早已忘记了赌注。 “二十五,二十六……” 山丘上铺着厚厚的松针,完全没有听到马蹄声,两骑就突然出现在了视野中,在东边朝阳的阳光下,就是两道剪影。 杨末选定这个位置,就是给对手设了一个圈套,现在这个圈套发挥作用了。 两个斥候一到坡顶,目光都被二十步外,山丘后洼地中的栓着的两匹马吸引过去。 杨末手中的神臂弓响了,“咚”的一声。 杨末根本不去看箭射出的落点,左手将神臂弓放下,立即就抄起了短弓。右手往前一伸,两枝羽箭一起握在手心。 开弓,放箭。再开弓,再放箭。 一息之内,连放两箭。第一箭射向没有遭到攻击的骑士的腰间,第二箭射向胸前中了神臂弓短箭,正从马上掉下来的骑士的面门。 杨末左手弃弓,右手拔刀,向着丘顶冲刺。 腰间中了一箭的骑士,努力地将身体扭转,伸出旗枪,全力刺向杨末。 杨末没有停步,只是挥刀一格。不出意外,枪又慢又无力。 那支插在腰间的羽箭,已经使他丧失了反抗的能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一百章 游刃有余 旗枪落地。 马上的骑士扭曲着五官,表情痛苦,放弃旗枪的右手去拔腰上的弯刀。 杨末没有给他机会,在磕开旗枪欺身而上的同时,他甚至还来得及将直刀换了一个握圆了劈下,用的是刀背,正中刚刚握住弯刀刀柄的手腕。 抓活口嘛,腰上已经中了神臂弓一箭,再把手砍断,杨末觉得自己没本事保证这个人还还能在死前说出话来。所以,换了刀背。 虽然没有出现鲜血飞溅的场景,但听声音,那只手将来也没什么用处了,假始这个辽军斥候还能活下来的话。 杨末腾身一跃,将连受重创的对手从马背上扯下来,右膝跪他胸口上,刀刃抵在脖子上。 “敢出声我就杀了你。”杨末努力保持声音的平稳,装着这种事情自己天天都在做。但实际上,握刀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肾上腺素正在快速消退。 被压在身下的是个年青人,嘴上的茸毛淡淡的,估计最多就十五六岁。他痛苦地努力转头,看向几步外另一个落马的骑士。那个人左脚还套在马蹬上,于是腿以一种很怪异的姿势弯曲着,整个身体冲下扑在林间枯褐色的厚厚松针上,双手还在痉挛。 “死了。”杨末冷冷地陈述一个事实。二十步远,静止目标。杨末能够绝对保证神臂弓命中胸口致命位置,误差不会超过一个核桃大。而为了万无一失,他还用短弓补了一箭,正中面门。 被压在身下的辽军斥候全身开始颤抖,然后杨末发觉,自己手腕的抖动幅度也不受控制地愈发剧烈。两个人就一起抖啊抖。然后,年青斥候的脖子上就出现了一条歪歪扭扭的血痕。 杨末猛地撤开刀,深呼吸一下。 解下俘虏的腰带与甲绦,杨末将他捆在松树干上,又拿片破布堵住嘴,才起身将两匹马也栓在好。又翻子翻鞍袋,除了干粮与一些常用的零碎,没什么发现。回过头来,一把将破布扯出来,杨末的心跳已经很平稳。 “你叫啥?” 年青的斥候眼角淌出泪水,哽咽着回答:“高牛儿……” 高牛儿十六岁,世居易州,大辽立国之时,祖上还曾得过小官。家里有二十倾良田,日子很过得去。按辽朝军制,男子年满十五,始隶兵籍,至五十止。高牛儿是去年秋天的点兵中,进入了南京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司管下的骁武军。因为家中小康,从小弓马娴熟,被选入斥候。 被杨末射杀的那个中年人,是他的族叔,从军已经十余年,虽无战功,但却是个有经验的老骑士,被指派为高牛儿的“师傅”,也是个以老带新的意思。 杨末眼毒,远远地就观察到了谁是两人中的主力,一个照面就先下了死手。活着的这个高牛儿,果然跟自己一样,是个菜鸟。忍着箭伤,有问必答。 骁武军,正兵一千五百员额,正是围困保州三军中的右翼。据高牛儿说,在保州城的东南,还有一支“神武军”,也是骑兵,总兵力超出两千,非常精锐。 高牛儿作为斥候,所知道的军情远远超出普通的战士。北面三军,东南一军,总兵力超出一万,其中正兵六千余。 至于辽军陈兵于保州城下是何目的,高牛儿就茫然无知。军中的弟兄,大部分其实并不愿意在早春时出征——底层军士,家里多务农,春耕就要开始了。不过,听斥候中的老兵油子神神密密地传言,这次出兵,并不会真正大战。多则十日,少则日,必然回兵,而且免不了有大家的好处。 杨末的时间有限,辽军斥候各队间,间隔最多不过两三里,总是保持在能够互相看见的距离上。只是因这片浅岗和短松林,暂时阻断了与南北两组之间的视觉接触而已。最多半个时辰,别的小组到达了自己的出探极限,看不到高牛儿这组,就会觉察到异常,必然会向这片松林搜索。 在从高牛儿嘴里再挖不出什么信息,杨末又将他的嘴堵上。 按理说,现在应该做的,就是给他脖子上抹一刀。杨末也是这么打算的,将直刀从鞘里抽出来,还在高牛儿的棉甲上横着擦了擦。 刀架在脖子上时,杨末看到高牛儿满是尘土的脸上冲出来的两道泪痕,心中一软。也不说话,把直刀插回刀鞘,看了看高牛儿腰上还插着的那支羽箭。羽箭没入了一小半,血染黑了灰色棉甲外碗口大一片,但已经止住了。 “没伤着脏腑。”杨末不看高牛儿的眼睛,“最多一个时辰,你们的人就能找到这儿,死不了。” 对于高牛儿的伤,杨末其实是非常不乐观的。贴着肋骨下沿射入的羽箭,真没伤着脏腑的可能性不大,就是头野猪,也被放倒了。不过看高牛儿的脸色,不象有大出血的样子。也许他真运气好,能够活下来。 杨末转身走到栓马的地方。辽人的马,比自己那两匹就强得多了。肩高都在五尺上下,要搁汴梁市上,一匹得上百贯了。想了想,杨末把高牛儿马上的鞍袋解下来,绑在了死去的那个中年斥候的马上。回身又将两支旗枪上的红色三角旗扯下来,卷了卷,塞在鞍袋里。 他只准备带走一匹马。贪多必失,没骑过的马,性情不熟,关键时刻,没准会坏事。一扯打成活结的缰绳,杨末牵着战利品往二十步外自己的栓马桩过去,回头看了一眼高牛儿,没再说什么。 两个骁武军斥候的首级,也是不菲的军功,但杨末还是决定放弃了。既然没有割开高牛儿的喉咙,当着他的面斩下他叔叔的脑袋,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主意。最关键的,昨天捉马口寨外的一战,杨末是杀了好几个。但后来打扫战场割脑袋时,他却没有参与。作为副都头,这点特权是有的,也没人会昧他的功。但杨末知道,自己不去,不是因为懒,而是还没准备好,要去割尸体的头。 从前猎到了兔子,或者运气好射杀了野猪,杨末还是很愿意亲手收拾的。薄薄的匕首刃,轻轻地掠过毛皮与肌肉之间,精确地将皮肉分离,然后是开膛,再将骨肉从关节处解开……这些都只是门并不孤僻的手艺,曾经带给杨末不少的小小乐趣——杨末从小是读过书的,“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 这两天的战斗,杨末证明了自己不会对敌人手软,每一箭,每一刀,都奔着最快能够结果对方性命的位置而去。 但要杀死一个被绑在树上的敌人,或者割下死去的敌人脑袋,还是有所不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 夜鹰 天亮不久,宋七就回到了留园。 被王渐的人绑架和扣押差不多正好十二个时辰。如崔白之前的猜测,他在十二间楼前,认出来的人就是大胡子的刘葳。而关于绑架他的人,实在是没有看见。只记得被人从后面在脖子上打了一击,就晕过去了。醒来时,是被关在一间窗户钉着木板的小屋中,分不出昼夜。好在也没吃更多的苦,也没人问话。两刻钟前,还在睡觉的他被人叫醒,立即就被套上头套,上了马车。被推下车时,离甜水井巷巷口也就一百步远。 崔白也没跟宋七多说,只是检查了下他的脖子,没有留下伤痕。多半是被人以掌缘在颈动脉窦斩了一记。吩咐他去崔老六那儿领十贯钱,作为遇险的压惊,也就罢了——这笔账要记在王渐身上。 好古兄喝了太医开出的安神汤,估计一时半会也不会醒。而得了太医回报的官家与相公们,也不会那么不近人情,于是早餐后,崔白正好偷空回屋去补觉。 …… 崔白双腿一曲,缓冲身体与数十公斤装备以每秒六米的滑降速度落地带来的冲击力,端平枪口加了消声器的19式突击步枪,躬腰快速地向机头左侧跑去,头顶上“夜鹰”的旋翼“噗噗噗噗”地划动空气。 跑出二十米,崔白以蹲姿将步枪指向070方位,头戴式四镜头夜视仪的灰绿色视场中,两公里外带院子的一组建筑在夜间高原上透明的空气中异常的清晰,就象数字化沙盘上的模型。身后的战士以每两秒一人的间隔陆续着陆,然后听到“夜鹰”的旋翼声逐渐远去。 “02报告,全体就位。”耳机中想起副队长的声音。 “收到。”崔白习惯性地调整喉头上的骨传导麦克,“守夜人小队全体就位。”后一句,是通过头顶高空盘旋着的无人中继机,向后方指挥部确认。 “守夜人01,鹰爪行动第二阶段已获授权。” “守认人01收到,确认鹰爪行动第二阶段开始。”崔白回复,然后直起腰,右臂离开突击步枪扳机,自然下垂,以手肘为转轴,由后向前反复划动——“向前推进。” 两人尖兵组随后超越崔白,向两翼展开。十一人的队伍开始向坡下的荒漠前进,目标是两公里外的那组建筑。 虽然是突发任务,但目标所在的建筑是若干可能的地点之一,守夜人小队的全体成员,都曾经在一比一的实体建筑中反复演练。据可靠的情报,代号“水雉”的1号目标,于今天傍晚入驻,护卫人员共十五人,可能拥有包括“长钉”反坦克导弹与“飞弩ii”对空导弹在内的重火力。 任务是活捉“水雉”,并将且带离。 如果仅仅是一次斩首,根本用不着守夜人小队出击。高空中的隐型无人机,可以用两发精确的制导武器轻松解决问题——只不过战果核实可能会稍微麻烦一点。而活捉并带离的难度就相当大。这是在境外,只能是一次隐秘潜入,快速撤离,而且无法得到及时的空中火力支援。 “鹰爪行动”从一开始就很顺利,一切都如过去数月中无数次的演练一样,有序,高效,精确地展开。在利用夜幕与地形的掩护,不知不觉地靠近到围墙时,敌人没有任何觉察。守夜人装备的夜视器材取得了压倒性的技术优势,适合cqb(室内近距离作战)的装备与战术训练,使整个战斗过程在短短三分钟内就告结束,守夜人小队甚至没有人受伤。 崔白亲自确认了“水雉”的身份,十五名护卫都被击杀——每个倒下的人都被近距离补了一枪。“夜鹰”的旋翼声飞快地接近,在战斗结束后,它不用再偷偷摸摸地降落在两公里外的高地上。 守夜人小队的地面引导员点亮了手中的萤光棒,开始引导“夜鹰”降落在院外的空地上。六名战士围绕着机降点形成了环线防线,还有三名负责控制“水雉”,将在“夜鹰”降落后第一时间登机。 崔白留在最外围,保持090方向的观察。首先滑降,最后登机,这是守夜人小队战场第一指挥官的职责。 涡轮机的高频尖啸中,旋翼卷起的尘土从身后涌来,夜视镜中能见度快速下降。 灰绿色毫无所见的视野中,突然出现一个亮点,正在快速变大。 “红外弹来袭!”崔白大声呼叫。 其实,崔白并不能确定这是一枚便携式红外制导地对空导弹,只是在之前无数次ar演习中,形成了这样的条件反射。直升机降落时,速度很低,机动能力很差,而飞行员的注意力也全部集中在降落操作上,是面对地面火力最脆弱的时刻。演习中,导调总是能够恰到好处地在此时,为“夜鹰”飞行员设置陷阱。 “夜鹰”的涡轮引擎声音突然增大,原本悬停在十五米空中的机身突然低头,然后侧滑向下加速离开。机身两侧发射的数十发热焰干扰弹将地面照得雪亮,以至崔白的夜视镜中什么都看不见。 五秒钟后,远处“嗵”的一声爆炸。这个声音崔白听过,正是单兵对空导弹破片式战斗部在空中爆炸。 崔白已经将夜视镜的四个镜头向上推到头盔顶上收起。“夜鹰”发射热焰弹时的高度太低,那些红外干扰弹掉在地面上仍然在剧烈燃烧,方面几百米内如白昼一般。“夜鹰”及时的机动与干扰起了作用,导弹爆炸的位置离它很远。 “守夜人02接替01指挥,”崔白命令道,“按计划撤离,01负责阻击。” 崔白知道导弹来袭的方向,发射点距离就在一公里之内。那个位置,在行动开始前的无人机视野中,并无敌人。要么,是个隐藏得极好的潜伏哨;要么,就是有一队敌人意外地正在赶来。 整个守夜人小队,机降下来的只有十一人,包括崔白在内。除去控制俘虏必须的两人,全队发起清扫或者阻击,兵力也不一定够。最好的选择,就是立即再次尝试强行降落,而以最少的兵力,对机降过程进行掩护。 最少的兵力,一人足矣。 地面上的热焰弹相继熄灭,高原夜间冰亮的空气又重新沉入黑暗。 崔白将夜视镜从头盔顶上拉下来,突击步枪平端,快速向记忆中的方位前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 持节 在迎面扑来的曳光弹弹道中,崔白惊醒了。 “笃、笃”轻响的不是远处加了消音器的枪声,而是木门正被人轻轻地敲。 “头儿,督主到了。”王楷的声音。 “马上来。”崔白瞬间清醒。 两人到了前院,远远地就看见石阶上站着两名甲士,没等靠近,其中一人就低声喝道:“督主有令,所有人等不得靠近门前十步。” 崔白一楞。这些天来,他早已经习惯了留园就是自己的地盘,留园中所有人都是围绕着自己转的,一时有点不适应。 不过在庭院中没站一会儿,房门一开,督主曹无伤的脸探出来,一眼看到崔白,伸手示意相招,又道:“王楷也来吧。” 崔白进门行了礼,却先去看好古兄。脸色正常,探手摸了摸额头,体温也正常,放心了一大半。 “刚刚跟曹督主商量过了,贤弟你替我跑一趟吧。”好古兄后背伤较重,保持着趴在床上的姿势,只是将头扭过来。 崔白转头看曹督主,见他点点头,道:“渤海郡王本来说他的伤不碍事儿,立即就能骑马出发。不过老夫说如果他的身体允许,下午可能会有人来拜访,他也就没有坚持。” 崔白注意到曹督主对好古兄的称呼,看来凌晨御前会议有了结果。他转头看看好古兄,道:“是宫里有人来拜访吧?” 好古兄板着脸,但眼角的笑意还是没忍住,也不说话。 督主道:“暂时还需要保密,你们俩也不要跟人提起。” 崔白也收起了打趣好古兄的打算,道:“那位还在密室里呢,我吩咐人不准跟他交流,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送饭进去。” 曹无伤道:“一会儿我带走。印信在你那儿?” 崔白从怀里摸出那个锦囊,递给督主。 督主接过来,又走到床前递给张好古,“你不是骑马都没问题了么?还赖在床上干嘛,赶紧写信。” 崔白从刘胜云身上缴获了刘葳的印信,上交给守夜人,然后守夜人督主曹无伤又当面转交给好古兄。这意味着,督主代表大宋,认可了刘蕤对辽机府的控制权,同时认可了刘蕤即是刘葳这一“事实”。刘蕤这个名字,从现在起,也不会再出现。 好古兄一骨碌就从床上翻起来,坐到临窗的桌子前。进屋后就没说过话的王楷,仍然很好地扮演着伴当的角色,飞快地将纸笔准备好。 “写封信就可以?”崔白问道。 “我跟刘昭有约定的暗语。其实有没有印信无所谓,他知道印信在刘葳手上。”好古兄提起笔,文不加点,一道茶的时间都没用,就写好了信。想了想,又加上两句,然后打开锦囊,取出两枚印信,拿过印泥,钤在信末。 信写完,先递给督主过目。督主看了看,点点头,道:“崔白你就跑一趟吧。‘摆渡人’特组的事儿,让王楷暂时管着。” 崔白答应了,又道:“摆渡人的任务其实已经结束了,也就剩下最后的文书工作。” 督主道:“等你回来再说吧。早晨的会上,大家对你这几天的工作都很满意。办好这件差事,对摆渡人会另有安排。” 崔白也没问“大家”到底都包括哪些人,既然督主这样说,“有关领导”就应该是已经达成共识,对“摆渡人”特组成立以来,所有的书面报告都予以认可。 王楷已经拿出一个小小的铁筒,将信卷好塞进去,盖上盖子,又用蜡封了,递给崔白。 崔白接过来,问道:“刘昭现在在哪里?” “正月二十一日之前,都在保州城外。”好古兄答道。 曹督主站起身,面向崔白,道:“我命令,以秘书郎崔白,代表大宋枢密院,与辽国南京兵马都总管府都元帅兼南京留守刘昭,军前秘密议事。大宋政事堂授以临机处置之权。” 崔白立正,右手握拳胸前一碰:“遵令!” 曹无伤又拿出一支半尺长的铜片,“军情如火,一切从简,此节你收着,用得着时出示。” 崔白接过来,却是青铜铸成,外形象一片中间带节的竹片,“竹青”上以黄金错着篆书小字,一时也不及辩认。 “持此节可命令知军州事以下文武官员,能不用就不用吧。”曹无伤又慎重交待。 崔白心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尚方宝剑吧,拿着这玩意儿去命令知军州事,又没有相应的文书旨意,一言不合就是找死啊。 王宜年、刘长明,一个护卫,一个驾车。又带上了崔虎,做自己的伴当。除了驾车的马,又带了四匹备好鞍鞯的坐骑。汴梁到保州,足足的一千里路程。好在沿途都是好路,又有官驿与急递铺提供替换的驾车马匹。不过要赶在正月二十日结束之前到达,时间还是很紧张。 大宋宣和二年正月十七日,午时末,崔白坐在豪华的四轮油壁车中,出了汴梁城外城北面四门中,最东边的康泰门,又叫陈桥门。 坐在软软的丝绒座椅上,感觉到车轮在经过青石板的缝隙时“咯噔,咯噔”的跳动,崔白想起一件事来。 刚来到这个时空,崔白就注意到,各种四轮马车是很常见的交通工具。当然,也不一定是马车,不少是驴拉的,大宋缺马。 在崔白原来那个时空,古代史上是没有能够灵活转向的四轮马车的。原因众说纷纭,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直没有发明出能够解决转向问题的车架结构。崔白观察过,这时空的四轮马车,很类似于原时空西方十八世纪的设计。前车轴是通过可以转动的枢轴连接在车辕上。而后车轴是固定在车厢上的。 这个简单的车架系统,很好地解决了四轮车的转向问题,但还是很简陋。主要表现在高速转向的灵活性不高,然后是没有弹性悬挂。在城里平坦的石板路上都还好,不过是经过石缝时有轻微的冲击罢了。 但崔白几乎可以肯定,当离开京城足够远,路况变差时,就会有得罪受。在车上反正也没什么事儿干,崔白掏出小本子和石墨,开始画设计图。利用这个时空已经存在的工艺和材料,能够发明或者仅仅是改进的东西太多了。但不到自己需要的时候,好象也没有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 陈桥驿 要让四轮车更舒适,必须要解决车轴与车架之间的缓冲问题。路面不平的震动直接通过车轮-车轴-车架之间的刚性连接传递到车身上。崔白见识过第七司制作出来的螺旋弹簧,既然用在气枪上的小型强力弹簧都能加工制造,想必更大尺寸的也能造出来。不过崔白还不打算用到它,螺旋弹簧的制造成本高,非独立悬架的话,也不是非要用到。 由一组略成弧形的钢片做成的钢板弹簧就再适合不过,所谓的板车悬挂。加工容易,承重力强,经久耐用,制造简单。 崔白将前后桥的图纸都画好,开始着手解决另一个问题,刹车。 马的拉力,是通过挽具系统,传递到与行进方向垂直的衡,再由与衡刚性连接的车辕传递到车架。在马车克服阻力前进或者加速时,没有任何问题。但需要快速减速或直接刹停,就全靠御者对挽马的精妙控制。 中国式马车的牵挽方式,不仅仅依赖轭下的颈靼,因为颈靼勒在挽马的脖子下,影响马的呼吸,无法发挥马的全部挽力。大部分的拉力,来自于经过马胸的靷。靷是柔性的皮带,往前拉时传力好,但减速时就不再有用。于是车辆惯性产生的推力,就全部通过轭与颈靼直接作用在马脖子上。低速或者车轻时还好,马可以耐受,一旦超过马匹的耐受极限,就会伤马甚至翻车。 四轮车可以大大增加载重,或者通过更多的挽马提高持续车速,为了保证安全与更好的机动性,刹车系统必不可少。通过刚性连杆与摩擦式车闸,很容易实现四轮刹车。只是车闸的材料需要筛选,这时空可没有橡胶。 不过应该能够找到代用品。南方热带地区所产的铁梨木就是很好的选择,崔白在汴梁就看到过一些铁梨木制作的家具。这种木材不但硬度很高,而且因为含有大量油脂,是非常好的“自润滑”材料。在曾经的那个时空,被大量使用来制作帆船索具上的滑轮,甚至内燃机时代船舶桨轴的轴承。 以金属制造车轮与车轴,铁梨木做轴承与车闸,将大大提高马车的各项性能。而在承载性、快速性、机动性与动力等参数中进行优化组合,可以开发出一系列不同用途的马车。 改进后的成本与产能,尚取决于弹簧钢板与其他附件的制造,崔白目前无法估算。但说服守夜人第七司进行两驾或者四驾轻型马车的先期小批量生产,提供一种更快速与舒适的交通工具,崔白觉得毫无压力。 没花多少时间,崔白就完成了草图,马车外又一次热闹起来,却是正在穿过一处市镇。 “陈桥驿到了。”刘长明回头跟崔白介绍。 陈桥驿,在汴京城东北五十里处,本是乡间一处再普通不过的小集镇,一条小河东西向穿镇而过,河上的大石桥,为一陈姓人家捐资建成。前朝成为汴梁北去的大道,设驿站时,就叫了陈桥驿。真正让它出名的,是本朝太祖皇帝于此获部众推戴,黄袍加身,开百年基业。 因有这段故事,陈桥驿被认为是福地,商业逐渐繁荣,比西北的封丘县城还要热闹,已改称陈桥镇,但大家还是习惯称为陈桥驿。 从陈桥驿,北上道路就分为两道。一道去滑州,白马渡过黄河,再经相州、磁州、赵州,定州,到达保州,是为西路;一道往开德府、大名府、冀州、深州,也能到达保州,是为东路。东路的各州县更为繁华,是从宋入辽的主路,但水网密集,并不快捷。 “用换挽马么?”崔白问驾车的刘长明。 “咱这两匹马好,刚刚跑开,到了滑州再看吧。”刘长明是车马老手,对于马力,他是专家。崔白也不多说,一切就听他的。 快出了镇尾,刘长明将车停在了一个茶馆前,回头叫车厢里的崔虎:“虎子你也不知道长点眼力,经过市镇也不说把温瓶里的水换换热的,比王楷差远了!” 崔虎答应了,把棉包袱裹着的瓷水瓶从桌下格子里抱出来,开门跳下车去了。 崔白也跟着跳下车,活动活动手脚,问刘长明:“老刘,白马津车还能过吧?” 刘长明还没来得及答话,一旁刚从马上跳下来的王宜年先道:“往年要二月上旬间才会开河,但今年春早,虽说没开河的消息传来,也要小心点。” 刘长明也道:“还有两时辰到白马,不行就歇半宿,等凌晨再过河。” 崔白摇摇头,道:“昨天的流星马不是从白马冰面上过来的么?最多过河时我下来走。还是要抓紧时间,不知道北境是什么情况。” 王宜年又道:“北境的后续军情也在路上,估计天黑前就能碰到流星马。一路急递铺的马被昨天那拨用得狠了,不过最多也就延迟十来个时辰。” 等崔虎打了鲜开水回来,上车出了镇,在一颗大柳树下,大路分为两股,王宜年一马当先,领着三匹空马,捡左边去。 车厢里,崔虎用新打的开水,点了茶上来。茶盏也是特制的,在颠簸的马车上,浅浅的斗笠碗放不稳,茶汤也会漾出来。只有深筒形的茶杯适用,桌面四边又各开着两个圆孔,茶盏正好能嵌在上面,跟原来时空轿车上的杯架一样,倒是设计精巧。 崔白喝着热茶,让崔虎将一侧的车窗开了两指宽,清爽的风就吹了进来。车内带靠背的坐榻下都有小铜炉燃着碳,本是很漫暖的。崔白透过窗缝,看着车外缓缓移动的风景——以这个时空来说,车速是极快的,估计有每小时十五公里以上,也即是一个时辰能行六十五里。 一千里,需要十五六个时辰。也不可能象流星马那样,不分昼夜疾行。能够在正月十九夜晚来临前赶到保州,那还得一切顺利。 窗外一望无垠都是黄色的耕地,应该种的是冬麦,还没有返青。地平线上不时出现暗绿色的突起,那是远处松柏围绕的村庄。 原来那个时空,陈桥驿已在黄河干流之北。而如今的黄河,还在一百里外的北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 黎山 申时末,车马到了滑州城。刘长明请示了崔白,绕州城而不入,直奔大河边而去,要趁着还没天黑,看看冰面上能不能行车。 远远地看到平野中突兀地耸起一座孤峰,南北长不过三四里,东西宽不过两里,峰上古松参天,寺观林立。 “这就是黎山。”刘大明介绍道,似乎这座山不用介绍,天下人都皆知。 崔白一头雾水,脑子里怎么都找不到关于这座“名山”的记忆。 连续两三个时辰的颠簸,崔白也觉得有点受不了,干脆下了车,跨上掣电的鞍,跟上王宜年并辔而行。 看崔白目不转睛地盯着三里外那座孤山,王宜年又多说了几句,“《尚书,禹贡》里说,‘东过洛油,至于大伾’,大伾山就是黎山。大河在山脚下转折,对岸就是白马。” 说话间,黄河已在眼前。夕照中,如纯金铸成的冰面,从西面地平线上一线山脉中冲出,迎面撞上三十丈高的黎山孤峰,折向东北。 “此地竟没有关隘?”崔白被眼前壮观的景象所震撼,却又迷惑不解。 “原来是有的。”王宜年伸手一指山脚下一片密密的房宇,“这是黎阳县城,原来叫黎阳关。后汉光武帝以幽并二州取天下,在此立营。曹孟德战袁绍,以此地为要冲。隋时建大仓于此,李密取之以养大军。” 崔白望望山脚下那片房子,“没有城墙啊?” “早年被水冲毁,没再建。” 崔白一时无语。由此渡河北上,直到千里外的宋辽边境,一马平川,毫无险阻。黄河往东北转向后,近百年间频频泛滥改道,留下星落棋布的湖沼水泊与沟渠,这也是刘长明选择了西路北上的原因。背后一百七十里就是东京汴梁城,同样是平畴。唯一的地理阻碍,就是眼前这条黄河,冬季还会结冰。 如此形胜之地,兵家必争之所,没有驻军,城还坍圮多年,也未重筑。 三里路,骑着马快走半刻钟就到,河岸上一溜房舍,都是脚店食肆,酒旗迎风招展。 …… 夕阳下,杨末疲惫不堪地骑马走在山间羊道上。残雪在这几天的春阳中化了又冻冻了又化,早变成了一层薄薄的冰壳。好在骑的是从辽军斥候那儿抢来的战马,虽然一步一滑,却还能勉强前行。要换了自己那两匹驽马,就更麻烦了。 早晨伏击两个辽军斥候后,杨末还是没有成功地悄悄溜掉。先是被北面那个两人组发现,在四五里外就提前拦截到撤退方向。杨末只好往西跑,西边不到四十里就能进山。 在旷野中追逐了不到半个时辰,后面又缀上来了两个小队,四骑。杨末在前,六骑在后,最近的时候,只差一里地就被追上。 好在杨末有三匹马可以轮换。虽然那两匹驽马速度不快,但脚力却还好——捉马寨的马夫老韩,平日里对仅有的四匹马好得很,从不克扣豆料。到了午间,杨末居然又拉开了三里远的距离,领先逃进了山里。 山梁隔绝了追兵的视线不久,杨末就离开山道,选了个缓坡,往北翻过一道小山梁。看日头的方向,再估摸着时间,杨末还能大致确定方向。过去常年打猎的经验,大部分在山中都用不上,汴梁四周都是平野。不过杨末能够估计出,这个位置,离捉马口寨直线距离其实仅有二十来里路。 下午的整个时间,杨末都在想办法找到能够往北去的道路——这里的山势都呈西北东南走向,越往西越陡峭,山梁之间,是冲沟。太陡峭的山梁,骑马翻不过去;而太缓的地段,又接近平野,很容易被辽军斥候远远看到。 在山间狼狈地穿行了两三个时辰后,杨末还没看到熟悉的地形。计算了一下行走的距离之后,他觉得,自己已经迷路了。 太阳快要下山,等天黑了,没有可能再找到往捉马口寨去的路。而且,北地早春的夜间,在野地里也很难熬。杨末决定冒险攀上眼前的一座高峰,应该能够看到捉马口寨。在这之前,他一直避免走在山脊上,更不敢在高处停留。他很了解猎人,在猎物溜走后,总是有足够的耐心。所以,杨末觉得,那六骑斥候并没有放弃追踪。 羊道在接近峰顶处有个转折,被一块凸出的大石头遮掩了去路,这是极好的一处伏击位置。如果杨末还象早晨一样精力充沛,他就会注意到这一点,会选择下马后,自己轻手轻脚不发一声地步行过去,徒手攀上大石,悄悄地先往后面看一眼。 然而一整天的骑行逃跑已经消耗了他太多的体力,而且在潜意识中,敌人应该在身后。所以杨末没做任何提防,就策马转过石前的羊道。 伏击理所当然地骤然发生。杨末就觉得胯下的马背突然一沉,然后冰凉的物件就横在了脖子前。 有人从石壁上跳下来,正好骑在杨末身后的光马背上,然后用匕首制止了一切可能的反抗。 眼前石壁后又转出两个人,都拿着短弓,箭已在弦,雪亮的铁簇指向他胸前。 “下马,敢拔刀,就射死你。”身后燕京口音的宋话,语气冷静。 杨末轻轻叹了口气,左手扳住鞍桥,右脚从镫里拔出来,一拧身,从马背上跳下来。 在持续一整天的追逐之后,杨末还是输了。 辽军斥候依仗着丰富的狩猎经验,再加上人数优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掌握了杨末的踪迹。并且巧妙地避开他的视线,预测了他的行为,在最适合的位置,张开了捕兽夹子。 杨末在当上守夜人之前,曾经经历过两个月的训练。对于被捕这件事儿,针对不同的任务和身份,训练中都有标准的应对程序。不过实话说,就在几息之前,杨末都还没意识到,这事儿会真正发生,虽然被追了一整天。 杨末下了马之后,两个辽军斥候就上前来搜身,留了一人站在几步外,仍然张弓瞄着。 最初的震惊很快就过去了,杨末理清了目前的局势,属于守夜人“岗前培训”中认定的哪种状态,立即开口道:“我是大宋枢密院的人,我同意解除武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幸运的俘虏 从山石上跳到杨末马背上的,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精瘦,薄嘴唇上长着短髭,他刚刚将杨末腰上的直刀解下来——这么好的刀,是最值钱的战利品,除了后面那匹驽马上挂着的神臂弓。但神臂弓这种利器,是要上交的,自己得不着。 突然就听到杨末开口说自己是守夜人,他楞了楞,立即又抄起杨末挂在腰间的铁牌,定睛看了看,却不认识上面的字。只好将手中的直刀先挂好,双手解开铁牌上的皮条,想了想,又拔出把匕首,横在杨末脖子侧面,才单手将铁牌一扬:“普三儿!你瞧瞧写了个啥?” 几步外张弓的那个二十来岁辽人,将短弓收了,才接住抛过来的铁牌。看了看,读道:“枢密院第二司第一处第一局,辰字第五百二十六号。”又翻过背面,却铸着活灵活现的两条鱼,鳞甲鳍尾皆备,一条头冲下,凹入牌面,另一条头冲上,却是凸纹。 “张老六!应该是真的,咱们捡了个便宜!”被叫做“普三儿”的辽兵乐呵呵地冲两个同伴叫道,将那块腰牌揣进怀里。 张老六看看杨末,也咧嘴笑了。将匕首一收,开口道:“看你小子年纪不大,倒是挺鬼的。杀伤两个弟兄,还害爷爷几个追了一整天。若不看在你很值点军功,爷爷我一攮子就捅死你!” 杨末松了口气,性命保住了,也不会吃太多苦头。 杨末所属的第二司,人称军情司,又叫“鬼见愁”。第一处,负责对辽业务;第一局,是负责河北前线。杨末的职责,就是以初级军官的身份潜伏在寨堡守军中,掌握第一线的情报。按照守夜人的规定,当遭遇不可抗拒的武力威胁,允许脱离岗位或者直接投降。 而对面的军机府,其实也有同样的规则。能够找到或者培养一个胜任情报工作的人,本来就不容易,不能轻易折损在没有意义的武力对抗中,情报机构嘛,斗的是智,不是蛮力,何况两国还处于有盟约制约的长期和平状态。不过军机府与枢密院也一直叫着劲儿,所以对捕获对方人员的奖赏,也颇为丰厚。这客观上也保证了自己一线人员的人身安全。 最后的结果,要么是双方交换,要么是出钱赎人。 张老六用条细皮索很巧妙地绑住了杨末的双手,中间还离着半尺距离,让他能够控辔骑马。离保州大营好几十里,出山也有段距离,天又已经快速地黑下来,让杨末自己骑马,行进会比较快。 刚收拾好,另外两骑也沿着羊道从山下上来了。 远远地张老六就出声招呼:“陈二棒子!你徒弟呢?” 走在头前的一人高声答道:“个倒霉孩子,过涧时不小心从马上掉下来了!好在骨头没断,我让他先出山口等着!” 五个人,夹着杨末在中间,两匹驽马也跟着,摸着黑上到山顶,然后沿着渐低的山脊往东去。杨末在马背上往北看,隔着低点的另一道山梁,熟悉的小山丘就在四五里外,寨墙上挂着一溜白色的灯球,在地平线上最后一丝蓝紫色的余晖中分外显眼。 那个叫普三儿的辽兵,骑马就跟在杨末身后,见他一直扭头看捉马寨方向,笑道:“别看啦,过几天就能放你回去!又不是真的要大战。” 杨末心中一动,普三儿的话,倒是证实了先前自己的观察与高牛儿的口供,看来辽国这次大举入边,并不是准备已久的入侵。只是出兵规模这么大,破边速度这么快,到底是为什么? “高牛儿怎么样了?”杨末本来不想提这事儿,毕竟自己还杀了一个斥候,但感觉到这帮辽兵似乎并不在乎。 “你小子手真够黑的!”普三儿确实不太在乎,“还活着,看他能不能挺过去吧……不过右手是彻底废了。” “我躲在坡后面吃饼呢,没想到他们两人突然就冲出来……”杨末觉得说个谎,解释一下比较好,毕竟自己现在别人手上呢。 “嗤”地一声轻笑,普三儿道:“你哄鬼呢!三箭,一刀。不是你先埋伏好,他俩能着了算计?” 见杨末无语,普三儿又道:“当兵吃粮,这命就不是自己的。刚才你要敢动一动,现在也是躺在荒岭上的一具死尸。你命好。” 马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滑了一下,杨末晃了晃才稳住,一背冷汗。要从这山脊上摔下去,也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默默又走了一会儿,脚下的路越来越平,正月十七的大月亮照得左右山峦如琉璃一般,眼看前方几百步外,就是平地。 “你是军机府的人?”杨末忍不住问道。这个普三儿,识字,又一句话就揭穿了杨末的谎言,不象个普通斥候。以杨末在捉马寨呆了半年的经验,辽人识字的不多,军中更少见。 “是。”普三儿很干脆地就承认了,“所以我说你命好啊,要不是遇着我,张老六说不定就不耐烦活着带你回去,砍了首级也是军功。” 枢密院与军机府,是这个世界上最匹配的死对头之一。杨末在受训时,没少听守夜人老人吓唬新人的各种故事。但这会儿,杨末倒觉得更安全了似的。 “还真得感谢你,普大哥,有机会到汴梁请你喝酒!”杨末趁机套近乎,既然是军机府的人,所知必然比一般斥候更多。虽然当了俘虏,在宋辽这次交锋结束前大概也没什么希望回去,但并不妨碍杨末还保持着守夜人的本能。能够刺探到更多情报,总是好的。 “就这么说定了!”普三儿情绪很高,他也没想到一次普通的哨探,居然就活捉了一个守夜人,“都说东京汴梁城跟仙境一样,哪怕是小生意人,天天都能喝上好酒,汴梁的女子也漂亮!” 不知不觉间,杨末的心情也好起来。既然眼前这个普三儿也说宋辽大战不会真正爆发,捉马寨的一百多弟兄,应该也很安全。自己这两天经历的战斗,大概已经超越了大多数本朝军人一辈子的经历,还能活着,甚至连皮都没有擦破一块,实在是幸运到极点。 “口令!”前方十几步远,羊道旁一大片阴影里突然有人暴喝。 “馉饳儿!回令!”走在最前方的张老六迅速回答。 “熏肚儿!是张老六?”一个身影从路边站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敌营 在渡口最大最干净的一家脚店坐下来,崔白捡了面北的一个座位。都是摆渡人小组的弟兄,也不用讲究什么尊卑上下。面朝北,正对着窗外的黄河。 眼前的河槽,足足有两里宽,但绝大部分都是裸露的黄沙。不到两百步的冰面,远在北岸那一侧——大河在此转向东北,北岸河槽深。最后的余晖照在冰面上,泛着青铜般的光泽,店小二张罗着点上灯,窗外迅速地暗下来。 刘长明亲自去把马匹照料好,刚刚进来落座,崔白就看到对面陡岸上有几点火光快速下到河道上,直奔对岸而来。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正好在昼夜交替之时,西边的天光与东面的月光使能见度出奇的好,离着二里远,崔白已经认出是几匹快马。 他拿起手边的望远镜,很快就调好焦距,看到手持火把的三个骑士,头顶上白羽摇曳。 “流星马来了。”崔白转头对王宜年道。 王宜年侧脸看了看,马速很快,已经上了冰面。他站起来道:“我去迎一迎,看看前线是什么情况。” 崔白也起身跟着出去。王宜年在守夜人中的官阶虽然不如自己高,但要说跟军方打交道,崔白还真不在行。 …… 杨末被夹在队伍中间,出了山口,在平原上一路往南疾驰,其间又汇合了摔下马来的那个年轻辽军斥候,也就半个时辰,就掠过了早晨埋伏的那道浅岗。 辽军大座大营,灯火通明,一字排开在保州城外两里处。营墙是简单的木栅,都是伐了附近阡陌间种植的杨树筑成,栅外环绕着矮土墙与浅壕。三座营垒间,间隔着一百五十步,正在相邻营垒中长弓的覆盖范围内。 张老六领头,却没回最西侧的本营,而是直奔中军而去。 离着营垒还有三百步,又遇到暗哨,对了口令后,还上来仔细察看了张老六的腰牌,才放一行人继续。北营门外还三道鹿砦,开口处都有一小队辽军把守,依次验明身份的程序就耗了一刻钟。这个过程中,杨末有机会仔细观察辽军的装备与士气。 每个小队的头目,都有札甲,札甲下才是锁子甲。其他的兵士,上身也都穿着一直覆盖到膝盖以上的锁甲。随身的兵刃,除了马枪与直刀,还有不少人带着骨朵或者铁锏,人人都带着骑弓。一路过来,看到的上百个辽军都是如此。 所有人都有铁甲,这就相当不容易,何况看装备,都是骑兵。但这样一支大军,陈兵于保州这样的坚城之下,意义却不太大。 据杨末所知,保州城中有六指挥的兵。两指挥骑兵,四个指挥是步兵,总共一千七八百人的样子。要出城列阵阻拦辽人大军接近城墙,兵力自然是不足。但要缩回去守个十天半月甚至更久,那问题真不大。何况城中的仓储与武库,原本就能支持上万人的大军。城里的百姓也有一万余,至少有三分之一,是习惯于往来宋辽间作生意的青壮,发给弓矢器械,就能当生力军用。 按军情传递的速度,少则五日,多则不出七八天,必然有大军来援。从高牛儿那里问来的口供,在城东南,还有一支战兵两千的神武军,那应该是阻击先期来援部队的机动打击力量。可见辽军的主将是个知兵之人,虽然并未做好攻克保州的准备,却也立于不败之地。 进了寨门,是一条二十步宽的通道,土都被马踏得极实而平,迎面又是一道鹿砦。张老六当先停下后,却没再跟守兵的队长搭话,而是策马横移,闪到了一边——那手控马的技术让杨末心服,须知让马这种四蹄动物,倒腾着四条大长腿,左右平移,那真是不凡的技巧。 “你等着不要乱动,大帅营中的规矩大。”普三儿居然还很有心地关照了一句,象带着新交的朋友去见长辈一般,才轻轻一夹马腹,策马上前。 到了鹿砦前,普三儿下马,先行过礼,才从腰间解下腰牌递过去,又低声说了几句。离着远,杨末没听到内容。杨末在受训中,见过军机府的腰牌。形制内容与守夜人别无二致。只是背后的两条鱼,换成了两只熊,也是一阴一阳。 守夜人腰牌上的阴阳鱼,并不是只为了装饰。首先它是增加仿铸的难度。再者,即使你能仿得象,却不能一模一样。还有个“合模”的验真方式。即用同一个母型翻铸的模具,再铸一块牌子,得到的成品,正好跟腰牌上的鱼纹凹凸是反的,两块一合,真伪立辨。 所有一批的腰牌,比如守夜人第一处,都是使用同一个母型铸翻模后分别铸造腰牌背面,以及验真伪的“验符”。验符也有若干块,除了守夜人总部留有,也会根据其他部门的日常需要或者临时任务而分发。不过能持有验符的机构,一定非常紧要。毕竟这东西留传得越多,也越容易被仿。 普三儿在鹿砦前站了好一会儿,在灯光下,杨末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显然对方用了验符,要不然不会耽误这么长时间。 杨末立即有了判断。这中军的主将,一定是辽军中极重要的人物。军机府的人要见他,要经过麻烦的程序,而且,他幕中有军机府的验符。 好不容易,看到几个军士搬开鹿砦。普三儿对着杨末一招手,叫道:“你!先进来!” 杨末策马超过去,刚进了鹿砦中间的缺口,张老六跟过来。守卫的头领在前带路,然后是普三儿,张老六在后,将杨末夹在中间。身后鹿砦又合上,将其余四人挡在外面。 “普大哥要带我去见谁呀?”杨末也是真好奇。 “军主要亲自审问你,我大辽南京兵马都总管府都元帅。”普三儿转回头,压低声音答道。 “营中不得喧哗!”前面领路那个头领模样的辽兵轻声喝道,声音不大,语气却极严厉。 杨末只好默默地跟在后面,一边继续观察营中的布置。 辽人的军帐,跟宋军是不同的。宋军多是用毡布披在木骨上,搭成两面坡硬山顶的房屋一般。而辽军的军帐,却跟草原上的穹庐类似,或者说,根本就是同一种东西。 先以可折叠的木栅围成五尺高的圆环,再将伞骨一样的屋顶放上去,披上毡子后,再用绳捆扎。一个军帐中,能够容纳十人,也即两伍,一什。 杨末一路暗暗计数,又努力记住经过的路径,对马厩的分布位置更是上心。作为一个加入不过半年的守夜人,杨末还是相当称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大帅 有王宜年出头,跟流星马的沟通很顺利,得到了前线最新的军情通报。回到脚店,店家将菓子宥酒都摆好了,又端上来一大盘车鱼脍——到了黄河边,这开冰大鲤的价格就落到了汴梁城的十分之一,只是没有那么多绿菜码子。 崔勇将小二赶出了阁子,自提着温酒注子给三人倒酒,他估计,接下来酒桌上的谈话,不适合被外人听到。 “辽军主帅刘昭在保州城外,算上辅军却只带了万把人,东边的几路占了成兵力,这是为何?”崔白先问王宜年。 王宜年拿手指在酒盏中蘸起酒水,在黑漆桌面上随手画了幅简单的地图:“保州这一路,贴着太行山,在平原上从西往东的各条河渠的上游,进退自如。而东线四路,渡白沟入境后,前面就是易水。如今辽军没有渡过易水,只陈兵于白沟与易水间这片狭窄平原上,必须分兵围住广信军、安肃军、归信军三个重城,还要一支隔水对峙保定军。兵力必须充足。” “照这么说,如果没有好古兄的撤兵命令,过了二十一日,刘昭也只能退兵?” “那就看我方应对了。”王宜年又在桌上画了几笔,“我东线援军集结后,渡易水北上,两军面临野战决战的局势。” 崔白又道:“易水之北三城,都是深沟高垒的军镇,一时间难下。如果我大军按兵不动,只于易水之南保持威慑,以观辽军军势。待辽军顿兵坚城之下时日已长,兵锋已老,择其弱处击之,岂不立于不败?” 王宜年摇摇头:“头儿,现在已是正月下旬,最多二月底,易水开河,约有一旬间,河面都是薄冰或者漂凌,无法渡河。如果我军现在不渡河,辽军徐徐攻城一月之后,再利用我援军无法渡河这一旬时间,骤然发力猛攻,易水之北,恐不再为大宋所有。” 崔白点点头,这个时空北境的地势兵要,他是所知无几。正如王定年所说,如果二月下旬有一段时间易水不能渡,辽军背靠自己的腹地,调兵运粮都不受影响,而宋军援军上不去,恐怕破城真是大概率事件。一旦易水以北三城与各军寨被辽收入囊中,战争的走向很难预料。所以唯一的选择,只能是立即调集重兵,渡易水决战。 “那刘昭为什么选择坐镇保州这一路?”崔白又问道,既然真正的目标在东线,主帅何必选择保州? “刘昭是知兵之将啊!”王宜年表情严肃,“保州这一线,西靠太行,东有唐河,中间的平原,是个南北狭长的地势。而据流星马的军报,刘昭带的都是骑兵精锐。我军要解东线之围,必须集中重兵。若调偏师援保州,恐被他一口吞掉。放着不管,他可以长驱直下,甚至兜击我东线大军之后。西线需要大将能临机而定攻守,正合主将坐镇。” 崔白端起面前的酒盏,敬了王宜年一杯。“宜年果然是知兵,听你这么一说,情势清清楚楚。好古兄这一棒子,还真抡在大宋腰眼上啊。” 王宜年又举起杯来:“还是头儿你厉害。昨晚如果好古兄被刺,如今这局就真不知道如何收场。” 崔白笑了,“咱们兄弟就不用表扬与自我表扬了。能不能收场,还要看刘昭是不是真听好古兄的。” 说罢,崔白也懒得动那盘鱼脍,让崔勇赶紧唤店家端了热汤饭上来,吃了过河再歇息。刚刚问过店家,黄河上冰情还稳定,白天少说也有十商队来往两岸,带货的重车也没出意外。 …… 转了几个弯,到了一座大帐前。四人下了马,领路的军校先上去跟帐外守卫的亲军交涉。 杨末大大方方地抬眼打量,这个圆形的大帐足有三十步直径,毡子都染成了深蓝色,与其他毡帐保持着羊毛自然的白色不同,恐怕得消耗不少的靛蓝。靛蓝可以产自五种不同的植物。过去多用“蓼蓝”,而本朝多种植“菘蓝”,淘漉出汁,加石灰水后发酵沉淀,干制后可长期保存与运输,染色经久不褪。已成为每年输辽的重要商品,并不便宜。 守卫的亲军兵士皆着札甲,披膊顿项抱肚护臂齐整,身材都在五尺六七寸以上,看上去都是精锐。在杨末打量这些军士同时,他们也好奇地打量杨末。看杨末的锁甲样式,还有被绑在一起的双手,也猜出来是宋兵。 不多时,帐中出来一个没着甲的魁梧汉子,看了杨末一眼,又问道:“哪个是骁武军斥候普道恒?” 普三儿赶紧上前,单膝跪地一拱手:“属下正是普道恒。” 那汉子抬着下巴,也不看普三儿,只说道:“着你带俘虏进帐,大帅要问话!” 普三儿又将额头在地上一碰,“遵大帅令!” 站起来牵杨末两腕间的皮索,走到帐门口,两个亲军上来,又细细地搜过身,连杨末手上皮索的结也检查过,才放二人入内。 从暗处一进大帐,几十条牛油大烛的光辉让杨末不由得眯了眯眼,又觉得眼被油烟熏得生疼,一时竟看不清。 猛然间又膝弯被人从后面踹了一脚,一下子就跪在地上,耳边听得一声大喝:“好不晓事的南蛮!见了大帅还不跪下请安!” 杨末挣扎着站起来,先举着双手拿手腕抹了抹眼角被熏出来的泪,才看见十步开外,一个中年瘦小男子坐在一张胡床上,朱色袍服,披着一件翻毛银狐大氅,却没戴冠,只有块头巾包着发髻。 杨末对着那中年人叉了叉手,道:“大宋枢密院属官,迪功郎杨末。” 话刚落,后面一人暴喝道:“谁让你站起来?跪下!” 又是一脚踹来。杨末这次有准备,身后动静一起,就侧了侧身,那脚踹在了左腿外侧,踹得杨末身子晃了晃,却没跪下。 “我是宋人,见天子不过一揖而已!”杨末又站直了,抗声道。 “罢了。”上位坐在胡床上那位淡淡地开声,又摆摆手。身材虽瘦小,声音却出奇地大,中气也足。 “杨末?捉马口寨第三都副都头?” 杨末愣了愣,被捕后,他只是报了名字与守夜人职务,并未说过自己在军中任何职。普三儿也没问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 舆图 在被押来大帐的路上,普三儿已经告诉了杨末,要直接审讯自己的,是辽国南京兵马总管府的最高首脑,都元帅刘昭。对于刘昭,在被派到捉马口寨来之前,杨末是有过重点了解的。守夜人第二司中,刘昭的档案有厚厚一叠,杨末在教官的监督下,认真地读过一份抄本。当然,可能并不包括极密的一些细节。但杨末还是没有料到,这位在辽国跺跺脚大地也会震动的大人物,一听到自己的名字,就能说出在宋军中的身份职位。 “是。”杨末简单地回答。说到底,自己已经按照守夜人规则,选择了有尊严地投降,所掌握的大部分情况,是被允许向辽人透露的。其实,杨末觉得,自己掌握的信息,也没有什么不可泄露的机密。 “每一个边寨中的守夜人,军机府都掌握。”似乎是为了解答杨末的疑惑,也可能是为了对被审问对象施加更大的心理压力,穿着朱袍银裘的刘昭,脸上还挂出了笑容。 杨末也不言语。说得多,错得多,不如等着瞧,这位辽军大帅,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你父亲还在御龙直吧?一向身体可好?” 听到刘昭提到父亲,杨末又叉了叉手,才回答道:“有劳大帅动问,在下父亲大人无恙,还在御龙直当班。”心中暗惊,如果军机府对每个一线寨堡中守夜人的了解,都到如此细致的地步,是不是意味着主管北境前线的第二司第一处第一局中,早已混入了辽国间谍? 刘昭点点头,回首跟伺立在身侧的一个披甲青年道:“带杨末下去休息吧,把绳索去了。” 杨末叉叉手,表示谢过,却不言声。刘昭专门审问自己,似乎只是确定一下身份,并无其他意思。自己一个小小的守夜人,值得他这么重视? …… 尽管店家确认过冰面还冻得很实,崔白还是下车换成骑马。一行人先从平缓的南岸下到满铺黄沙的宽阔河床上,走了一里多远,才上了黄河干流冰面。在顺着陡峭的坡道爬上北岸河堤时,崔白回首望向南岸,高耸的黎山孤峰下,黎阳县和渡口处的店铺灯火阑珊,毫无遮挡地铺陈在平野上,在月光中居然是一幅颇有超现实风格的画面。 北岸有个驿站,周围也聚集了一大片房舍。作为正八品的秘书郎,崔白不用出示督主交给自己的铜节,也可以入住驿站,并随时换用拉车的官马。过了河,也就不着急星夜赶路。这时空夜间是一向没有人骑马乘车旅行的,太危险。连接北境与都城的大道,也不过一丈宽。在夜间快速通行,安全实在是没有保障。当然,传递十万火急军情的流星马可以冒险,只是不免要折损马匹甚至骑士。 驿丞查验过腰牌,又登记了人与马的信息,亲自陪着小心将四人领到一处院落。四人是今夜唯一入住驿站的官员,崔白不但品级高,还是守夜人。光看车马,就比大多数出京的朝官还要豪奢得多。 一安顿下来,崔白就在灯下写写画画。崔勇作为伴当,也崔白住一处套房,早从车上拿下全套的茶器,在一边生火伺候。 崔白画的是地图。这时代的图舆,很少有精准的。大多也就是个示意图而已,按照地图功用的不同,使用不同的绘制与标注方式。即使是同一种功用的地图,因为绘制者水平与风格的不同,往往也大相径庭。比如说崔白手上就有一份包括了河北西路与河北东路的《河北道里图》,是出发前王楷专门从枢密院第四司领出来的。功能上说,是汴梁到北境的交通图。大致绘制有北上诸道路走向,标注了沿线各个城镇驿站,每站之间的距离,还有一路经过的山川,大概是这个时代最杰出的大范围交通图了。 但以崔白的记忆中对华北平原真实地形地貌的了解来说,比例尺恐怕就大有问题。而一些重要的地势地形,也仅仅是粗略的图案化标注,如果没到过实地的人看了,很难形成正确的印象,比如刚刚经过的黎山与白马津。 其实早在魏晋时期,河东裴氏就出过一位杰出的制图学家,名叫裴秀。他曾经完成过一部地图集,名《禹贡地域图》。在这部图集的序言中,裴秀提出了划时代的制图理论,“制图六体”。 “分率”,这是比例尺的明确概念;“准望”,指方向;“道里”,是图上各点的距离;“高下”,图上各点的相对高度;“方邪”,地形地貌倾斜角度;“迂直”,河流道路的曲率走向。在崔白那个时空,裴秀的名字曾经出现在美国汉学家李约瑟的《中国科学技术史》中,被称为“中国科学制图学之父”,与古希腊天文学家、地理学家克罗狄斯·托勒密并称。 但崔白“前世”并未见过《禹贡地域图》,《隋书·经籍志》中就已经不见记载。所流传下来的仅仅是这篇《序言》。以崔白所见这个时空的地图,比如手中这幅《河北道里图》而论,是远远反映不出裴秀“制图六体”的原则的。 所以现在崔白所作的工作,就是将白天自己所经过的道途所见重要地形地貌,作一个重点的绘制与标注记录。在没有科学的大范围测绘数据的基础上,要想完成哪怕是准确的小比例尺地图,都是不可能的。但有《河北道里图》的参考,再加上崔白所做的重点记录标注,在此行完成后,得到一幅河北西路大道更为准确与实用的地图,还是可以期待的。 其实,在这个时空,进行粗略地形测绘,即使不依赖崔白脑子里的数学知识,也是具备一定的基础理论条件的。三国时的刘徽,写过一本数学专著,名《海岛算经》,本朝就有刻印,且是官方算学的必读课本。全书一共九“问”,即九道数学题。内容全部是有关高下远近测绘方法。在这些题目中,获得数据,使用了“表”与“矩”,已经具备近代测绘仪器的基本功能。通过二次、三次、四次测望法,能够得到精疏不同的原始测量数据,然后通过三角算法,获得高程、距离、角度等核心信息。 精准的地图,在水利工程,道路设施建设,以及军事方面,都是绝对的核心资源。崔白前世作为特殊部门的精英行动人员,在制图学方面得到过最基本的训练——放在这个时空,简单就是一门精深的先进学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 俘虏的早茶 正月十八日,还没到卯时,崔勇就已经起来去监督着驿卒做生火做饭。等卯时初其他三人起来洗漱早餐毕,天边才泛起鱼肚白。在料峭春寒中,四人又走在北上的大道上。 离开汴梁还不到二百里,只是渡过了黄河,气候就又有明显的变化。气温更低,田野里更荒寂,连冻着脏冰的沟渠边的柳树,也不象汴梁那样长条拂地,而是枝条都支棱着扎向天空,其上一点绿意都还未有。 下站是相州,崔白手上那张《河北道里图》》上标注距白马津九十五里。如果是步行,正好是一日程。在平原地区,所有的州府之间,大致都是这个距离。如果两地之间隔着河渠或者山岗,距离近一些;如果一马平川,河渠上还有桥,则会远一点。这些大型居住点的形成,也不是一朝一夕。历代或者有所兴废,但也大致保持着这样的原则。对于骑马坐车的崔白一行来说,一百来里路,就是两个时辰的事儿。 一路上,左前方都能看到地平线上淡淡的山影,并慢慢地接近。从白马津到相州,北上的道路是北偏西,逐渐向西边南北向的太行山靠近。 相州即是古邺城,三国时曹魏的政治中心,也是后赵、冉魏、前燕、东魏、北齐的首都。只是这个北方的“六朝古都”远远没有后世的金陵有名。其城在北边的漳河与南边的洹水之间,扼守太行八陉中“滏口陉”以东,向西有孔道穿过太行,直入上党。在这个时空,人们只知道邺城是春秋时齐桓公所筑。但在崔白那个时空,此城名安阳,并因发掘出殷墟遗址,才知道这就是盘庚迁都之后的“殷”地。 崔白一路都开着车窗,不时还探头出去举着望远镜瞭望。估计尺寸与距离的技能,也无时不在派上用场。每隔一段时间,就在纸上描画与标注,经过的每一条河渠,每一道浅岗,都细细地记录在案。等这趟旅程结束,就会有一张详细与精确得多的河北西路道里与地形示意图。如果想要更精确的地形图,恐怕自己还得发明一整套的测绘工具,并编写一本更详细的测绘方法指南与计算则例。 在这些简单的地形上,精确的地图对于军事来说,并不是特别重要。但却适合练习与实践测绘方法。崔白也在观测与记录中思考整理适合这个时空技术水平的测绘法,如果有机会,对这个天下都进行一次全面细致的测绘,将大大推动经济发展与军事思想的进步。崔白来到这个时空后,很大的困惑之一,就是原来的世界与记忆中有所不同。比如黄河中下游干流的走向,完全就不是一回事儿。由此带来的大宋军事与经济核心地带的地缘因素,就很难与自己记忆中的地图完全重合。 在崔白一行匆匆地行进在太行山东麓的大平原上之时,保州城外当了俘虏的杨末,过得还不错。 昨夜见过辽军主帅刘昭之后,他双手上绑的皮索也被解开,并被安置在离帅帐不远的一顶毡庐之中。普三儿本是骁武军的斥候,但因为同时也是军机府的人,且补获杨末也有他一份,就被刘昭下令留在了中军,既是监视被俘的杨末,也看看能从他这里问出些什么情报。毕竟普三儿能读会写,又经过军机府的训练,回头写报告也省事一点。 毡庐中除了杨末与普三儿,还安排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孩子伺候。杨末被营中的号角吵醒时,就闻到一股茶香。睁眼看时,那个只留着头顶正中的头发,扎成一根细细小辫儿的孩子,正坐在毡庐中间的火塘边,拿把草编的扇子扇火。火上吊着一支铁铫子,壶嘴吐着蒸汽。茶香正是从那里飘来。 “唔,你们是直接把茶叶丢进去煮么?”杨末睡眼惺忪地问一边正在穿皮袄的普三儿。 “不丢进去煮难道干嚼着吃?”普三儿奇怪地看着杨末,不知道他想说啥。 “那个,我们南边,都是碾细了再用沸水点开。”杨末坐起来找自己的棉袍,一边用手比划。 “大人稍等,小的这就来。”那个孩子听见两人说话,转头看杨末找不到自己的袍子,将草扇子丢开,撑起身到帐边一个木头架子上将叠好的棉袄拿过来,又伺候着杨末穿上。 “大人”这个称呼,在宋人中是一般是称自己的父亲,而且口语中也少用。杨末在北境呆了半年,平时也经常在关口跟辽人客商打交道,倒是习惯了这个称呼。辽人的地位卑下者,一般会这样称呼贵人,大概是从原来的铁族语言中直译而来。加入守夜人之后,大多数事情都是自己动手,却不象在汴梁家里,有婢子仆从帮忙。如今有这辽人小子伺候,感觉倒是挺好。 “你叫什么名字?”杨末昨夜回到毡庐中时,又饿又累,胡乱吃了几口东西躺倒就睡,还没顾得上跟这小孩子聊过天。 “小的名唤莫肯,大人。”小孩子一边帮杨末系着腰上的板带,一边答道。 “莫肯?”杨末觉得这名字真怪,“不原意?” “哈哈!”普三儿被杨末逗笑了,道:“莫肯,是国语野兔子的意思。” 普三儿所说的国语,就是辽人原本的语言。立国不久,辽人中一位大学者,以这种语言还创造了一种文字,称为“国文”。崔白从刘胜云身上缴获的那两枚印玺,就是汉字与“国文”两种文字镌刻。到如今,辽人中的大部分,平时已经不再说“国语”,甚至于平时的公私文书,也从来不用“国文”。只有特别重要与正式的文书中,还会出现“国文”,而且往往还是跟汉字同用。只是还有一些物品称谓,或者因为习惯,或者因为汉语中没有直接的对照物,仍然使用“国语”。大概这个“莫肯”,就是前一种情况。 等杨末穿戴整齐,莫肯搬来一张矮脚木案子,放到了火塘旁边地上铺着的毡子上。又从贴着帐壁放的一个低柜中,取出一个颜色艳丽的毛布包袱。先打开包袱,将正方形的包袱皮展开,铺在案上,里面是个白色的干净布包,再打开,裹着直径两尺的一张大烤饼。 莫肯手脚麻利地忙前忙后,不一会儿,铺着包袱皮儿作餐巾的矮案上就摆好了两只银碗,两副刀叉,还有两个大银盘。一个装着切成小块的烤饼,一个盛着撕开的肉干。请杨末和普三儿都在案前的毡子上坐了,莫肯又揭开火上的铁铫子盖子,往里面洒了一撮青盐,才将铫子提过来,把两个银碗倒满。 一夜没喝过水,杨末还真是口渴,着急就要端起热茶,却被普三儿一按手臂,“急啥。” 就见莫肯又拎过一只单耳无盖带流的银壶,在茶碗上一倾,白色的马奶注入深黑的茶汤,将整碗茶汤都变成了浅褐色。一股特别的香气顺着热汽腾起,立即勾得杨末的肚子“咕咕”叫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 奴仆 茶汤一入口,杨末皱了皱眉头。 “这茶可是好东西,一斤重的一饼,值好几贯钱!”普三儿“滋儿溜”一声喝了一大口,“光有钱还不行,得用马匹才能与你们交易。哪怕我们平时能喝到的粗茶,也不便宜!” 杨末回味了一下口中的滋味。其实,这茶确实也不算太差,东京街头提着汤瓶点茶的博士,最常用的就是这个品质,多半产自江南西路一带。但这煮过之后,茶味特别重,苦中带涩,又没加香料,滋味是特别粗砺。昨天累了一天,没有喝上过茶,如今一入口,倒是也有些特别过瘾的感觉。一侧银碗,又是一大口。 第二口饮下,茶汤中马奶的腥膻味道却是淡了。杨末又发觉这茶的好处——浓烈的茶汤被油脂含量颇高的马奶一冲,茶香奶香竟是混合出一种特别醇厚的气味,甚至于粗砺的口感也因马奶的加入而变得细腻与滋润,再被盐味一激,舌面上居然弥漫开强烈的回甘! “没想到茶煮过后再这样搭配,滋味还不错!”杨末不由得表示同意普三儿刚刚对这茶的评价。 “唉,听家里老人说,这喝茶的习惯,也就从我太爷爷辈才流传开。”普三把盘子里切好的饼拈了几块泡到茶碗中,“打记事起,一日间饭可以只吃两顿甚至一顿,这茶却总得喝个三回四回。” 北人这么爱饮茶,却是杨末从前闻所未闻,虽然从前在关卡上,经常看到骆驼背上的茶包,从南往北进入辽境,但他以为也就辽国的富家贵人能够享受这样奢侈品。于是又问道:“那平常光景的北人家里,能经得起这样天天喝茶么?” “平常家里哪喝得起这个!这是大帅帐中的供应。一般人家,买的茶饼,都五斤一块,都是粗老大叶,还有一小半的梗子。要煮时先得拿斧头劈成小块……”普三儿用右手拇指食指比划,“就这么一点子,丢在铫子里,煮上两刻钟,滋味能够都逼出来。一年下来,一家也得贯花在这喝茶上头。” 杨末点点头,那种茶饼他也见过,只是没想到能够在北边风行如此。拿过一块烤饼放在嘴里,满口都是麦香,再就一口奶茶,更觉滋味无穷。一时间一块饼一口茶,连肉干都不吃。眼见茶汤要见了底,莫肯又拎着铫子过来添满,放盐,加奶,一如之前。 “兔子,你也坐下吃,不要光顾着照顾我们,正长身体的时候。”杨末嘴里塞着烤饼,嘟嘟囔囔地招呼莫肯。 莫肯一楞,放下铁铫子,就在地上磕了个头——他那侧并没铺毡子,是踩实的泥地——嘴中说道:“不敢打扰大人……” 杨末大大咧咧地挥挥手,“我算个屁的大人!”又伸出捏着块饼的手指指旁边的普三儿,“我是这位普大哥的俘虏!” 普三儿正端着碗吹着茶汤,也立即将碗放下,正色道:“杨兄弟莫要说笑,大帅吩咐过,你是在军中作客,要好好照顾。” 杨末笑笑,也懒得再说,只是再三招呼莫肯一起吃东西。原来在东京家中时,仆役也伺候惯了,在北境军中呆了这半年,却是早已习惯凡事自己动手,而身边都是弟兄——哪怕是上司和都里的大头兵。保况宋人的仆役,其实都是签了或长或短文书的长工而已,这动不动就下跪磕头的,杨末还真是浑身不自在,没得折了阳寿。 在杨末一再坚持下,莫肯跪坐在案子对面靠火塘的地上,将两个手有前襟擦了又擦,才小心地拈起一块烤饼来塞嘴里。虽然手上动作小心,饼真到了嘴里,咀嚼得却又快又急。杨末干脆将盛着饼的银盘推他面前,又道:“小心别噎着,拿自己的碗来喝茶。” 莫肯又磕头谢过——杨末止都止不住——才起身去毡墙边摸索,从一堆看起来跟垃圾似的破布里掏出来个木碗,口径倒比杨末用的银碗大不少。 莫肯毕竟只是个十二三的少年,不一会儿,就吃得兴高采烈。杨末问一句,他就飞快地答一句,口齿原来是极伶俐的。莫肯家里,世代就是刘昭家的奴仆,从东京辽阳府一直跟到上京临潢府,然后又到南京析津府。到了莫肯这代,他是最大的男孩,这次放马出兵,也是第一次跟着刘昭出来作亲卫。因为年纪小,所谓亲卫,就是管个端茶倒水跑跑腿——甚至于说,端茶倒水的工作也有别的人做,他还只是“学习”。 杨末觉得刘昭对自己的态度,绝不是普通守夜人战俘的态度——就算守夜人比一般大头兵享受的战俘待遇要强点,也不至于有单独的毡帐住,有好吃好喝,还有专人伺候。但如他所见,进入中军大营后,普三儿也一直就在自己眼前,没有什么机会得到刘昭的“面授机宜”。而眼前这个名字叫野兔子的小子,虽说是刘昭的家生子奴仆,也算是真正的亲信,但一个小孩子能懂什么。从他们这里,显然是得不到答案。 杨末自认哪怕老爹是御龙直的头目,也还不值当身为都元帅的刘昭在自己身上下特别的重注。这里面还是另有特别的原因。但既然无法探知,那就老老实实地当战俘好了。说起来,待遇也真不坏呢。 三人聊着天,一整壶茶不知不觉就见了底。大半张烤饼也吃了个精光,倒是风干肉条杨末没咋动,基本都是普三儿和莫肯填进了肚皮。 拍拍肚子,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帐外金灿灿的阳光已经亮得刺眼。 “我能出去散散步么?”这是典型的得寸进尺。休息好,吃好喝好,彻底没有了作为一个战俘的觉悟。 “有我陪着可以在营里随意走动,”普三儿倒是一口答应,“只要你不给我故意添麻烦,咱们就是好兄弟。” “哪能呢,我又不是心里真没点数。”杨末笑得灿烂,昨天还是你死我活的敌人呢,今天倒成了“好兄弟”了,偏偏看普三儿那表情,他还真不是随口敷衍。 都说北人多耿直,就普三儿来说,大概还真没错。杨末心里这样想着,又去找自己的幞头——昨天接战时,杨末是戴着铁兜鍪的。被俘时甲胄都被收缴了,就只剩布裹头。自己的一个随身包袱在马背上,昨夜是有人送进了帐中,里面有换洗的中衣与头巾幞头。既是要在辽营中逛逛,还是要穿得正式一点。虎倒架不倒,哪怕是战俘,也不能堕了守夜人的形象嘛。 莫肯最是机灵,一看杨末顾盼,已是了然,立即就去拿过包袱来。也不等杨末吩咐,就解开包袱——这时代,主人的随身动用,都是仆役打点,倒没有的概念——上面正是一顶乌纱的交脚幞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一百一十一章 弓箭社 太阳刚到道旁那些光秃秃的柳树的树腰,相州城低低的夯土城墙就遥遥在望。大路上成群的人慢慢多了起来,都是青壮年,背着大大的包袱,有些还挎着弓箭。 崔白从车上下来又换成骑马,活动活动手脚,没有减震的马车坐久了也真不好受,特别是这大道远远没有汴梁城里大街平整,颠得骨头缝都疼。如今他骑在快步走的掣电背上,已经相当的轻松。这匹四岁的青骢也很聪明,远远地看见路面上的大坑小洼就知道避开,无须骑手提醒。 马的双眼长在长长的头颅两侧,让它获得了差不多350°的水平视场,只有身后极窄的一个角度无法看到,使它的全方位警戒能力远超人类。其中又在前方有大约65°是双眼视场重叠区,能够产生精确的立体视场,非常有利于高速奔跑中判断中距离的障碍物距离。但两眼距离太远也有一个很大的缺陷,就是当它平视前方时,在身体正前方几尺之内是盲区。 一个好的骑手,跟座下马是亲密无间的合作伙伴,既要保持对座骑的信心,也要让马能够真正地信任自己。掣电在选择路径绕开道路上的坑洼时,崔白就由着它去。而当道路随着微微起伏的地势在前面转弯时,崔白也适时地轻轻拉动转弯方向那一侧的缰绳给予提示,并通过夹在马腹两侧的双腿的力度变化来控制速度。 路边缺乏修剪的树枝偶尔会侵入到路面上空,掣电的脑袋低于这些枝丫时它就不作理会,但会扫到马背上的骑手。刚遇到这种情况时,崔白会轻柔地控缰让掣电躲避。几次之后,掣电已经能够精确地自行判断,与这些枝条保持足够的距离。这样的互动,让崔白觉得与掣电之间的联系越来越紧密,逐渐达到了人马合一的程度——当然,仅限于慢跑以下的速度。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绝对不是控制油门方向盘通过底盘回馈而带来的那种死板沟通。 很快,离相州城也就不到一里路,已经能够看到一丈高的城门前聚集了不少的人,都是不断被崔白他们超过的那些青壮年。 “乡时弓箭社的人被召集过来了。”一旁的王宜年对崔白解释。 “离前线这么远就开始动员了么?”地方上的动员效率使崔白觉得惊异。 “军部的命令昨天上午就能到这里,”王宜年道,“相州没有禁军驻扎,城里那些厢军没有战斗力的,先集中弓箭社的人手,整编也要几天。如果前线需要,才能开得上去打得仗。” “弓箭社?”崔白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 “哦,忘记了你没来过河北。”王宜年在马背上细细地为崔白解释。 原来,弓箭社是普遍存在于河北东西两路以及河东路的一个半官方组织,最初就是一个民间社团。本朝建立时,与曾经的汉唐不同,金瓯有缺。北边的燕云十六州,被沙陀人建立的后晋割让给了辽人。而西北的羝羌又占据了河西河南地,隔绝西域。沿边各州府的汉人,直接面对羝羌与辽人,随时面临异族的入寇。 在失去长城作为绝对防御线之后,大军无法在边境常驻,只能布署在内线的军州。北境与西境的烽燧寨堡,只能担当预警节点,无力阻止经常性的骚扰与浅近纵深的小规模劫掠。边地的百姓,只好以居住聚落为单位,结社自保,这就是最初弓箭社的由来。无论富贵贫贱,每户都出一丁口,自备器械马匹粮秣,又推举其中武力高强或者统御有方的人物,出任社头、社副、录事。依时节忙闲,第季各有不等的操练时间。 遇寇破边而入时,弓箭社就是保家卫业的第一力量。小股的劫掠,第一时间当地的弓箭社就能组织直防御与阻击。遇到蕃人大举入寇,则能坚守本地坞堡以待大军。 到了本朝神宗年间,因为与辽签定和平条约日久,两国间几十年没有真正的战争,河北的官兵早以松懈。不但武艺与训练废弛,吃空额也愈演愈烈,战斗力直线下降。反而是弓箭社,守卫本乡本土,没有退缩的余地。一战有失,则积粮会被抢,家人会被掠。结果,弓箭社反而成了北境和西境最有战斗力的队伍。 弓箭社的劣势也很明显。一个聚落,多则几百户,少的甚至就十来户。每户一人,也只能支撑得起一人,每一个弓箭社的规模都不大。对付小规模骚扰和打草谷,没问题。在有后援大军时,也能起到先期迟滞阻击的作用。但却做不了主力——规模太小,又缺乏相互配合的指挥层级与组织架构。 所以在神宗年间,以定州知州首倡,将弓箭社纳入了国家控制的乡兵组织,并且将其招募训练成果列为地方官的考核标准。这个措施全面推广到河北两路与河东路的大多数州县。崔白今天早晨看到的这些赶往相州城的青壮,正是弓箭社的人员。他们将在相州城中,以平时训练时的序列,组成军伍,在领取军备之后,在后勤系统的支持下,随时可以作为生力军或者救火队,开赴数百里之外的北境前线。 “弓箭社的人有军饷领么?”崔白关心的是财政问题。 “哪有军饷,按各州的财政状况,能够领取到点开拔费就不错。虽然厢军根本打不了仗,禁军能战的营头也不多,但员额可是一点没裁减!所有的军费,都要养着全天下这二百万人!”王宜年摇摇头,又补充道,“说是员额有二百万,其实营中恐怕一百万人都没有。” 对于吃空额喝兵血,崔白还是早有所闻。也笑道:“其实也不止一百万,这些军费养活的家小,加一起,恐怕五百万都不止。” “谁说不是呢,”王宜年叹口气,“我在西北当兵时,军饷还经常拖延,也养着家里四口人。当了守夜人,才算能缓口气,日子也还过得去了。” 每年耗费数千万贯的军费,养的军队,一半不存在,另一半能打的也没几个,却还不能任意裁撤——几百万人靠军饷吃饭,一旦断了收入,呵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一百一十二章 相州城 自从正月初十,在东水门外见到好古兄,这七八天中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崔白原本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守夜人暗眼,现在却跟这个时空的许多“大人物”发生了密切的联系,甚至于现在要以秘密使节的身份,去与十万大军压境的“敌国”军事统帅接触,而结果将会决定两个最大体量的国家之间,是否还能维持过去一个世纪的和平状态。 这种身份的变化,使崔白觉得时间与资源都不够用了。比如新的生产力工具的开发,比如重要地形的测绘,比如计划中对青龙社的改造。 本朝的财政,实在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因为其中的实物税占绝大部分。即使简单地说,也要以“匹、贯、石、两”来计算。其中“匹”,还分作不同材质与尺度的绢帛;“石”,包含各种谷物;“两”,则是金银丝绵,即使是“贯”,也有不同大小优劣的金属货币。在此之外,还有草料的“围”,盐铁茶的“斤”,薪柴的“束”,以至于羽翎的“茎”,箭杆的“支”。 前世的崔白,曾经听到过一个说法,北宋的税收,在极盛时能折合一亿六千万贯铜钱。而以崔白对这个时空的了解,他实在是不知道这是如何折算出来的。每种实物,价格都在浮动,而统计数据也仅仅只是政府公文上的数字而已。市面上到底流通着多少货物与铜钱,还有各种官私票据,根本无法统计,而且崔白也不知道谁有能力进行一个大致靠谱的估算。户部?三司?内库?或者是枢密院? 崔白相信,各个“有关部门”,其实是对自己的职责权限范围内的数字与实物相当清楚的。比如发军饷的钱粮,军部找三司与内库要;汴梁城要淘地沟,开封府找户部要;苏州要修座桥,府里先看看自己库里能拿出多少钱粮绢帛,大部分再发动士绅捐助或者直接摊派……有了不得已的意外支出,一级找上一级,大不了宰执们开个会,从哪里去“借”一笔——多半是官家的内库。 每年由中央政府支出最大的开销,毫无疑问就是军费。说数千万贯,都是保守的估计。无论朝野,是个人都明白这些钱大多是白花了。但却没有人敢于提出裁撤禁军厢军的方案,甚至于整改都不可能。 当今帝室,本就是因军人的归心拥立而得大位,每一支禁军,其名号都可以追溯到太祖皇帝还是前朝的“殿前都点检”之时。至于宰执,裁撤两军,使二百万人失去原有的收入,而没有新的更好的就业机会提供,数百万人没有了衣食保障,这天下就真要大乱。至于普通的百姓,也许大量的农业人口会觉得军费的大幅度降低有可能使赋税压力减轻,但那是没谱的事儿。而作为天下各大都市中的市民来说,但凡是做工的,做生意的,他们的一部分主力消费者,正是这些拿了军饷的人啊! 崔白就看得更明白,每年这数千万贯的军费,何尝不是一种变相的“转移支付”。政府将赋税收上来,大部分又变成军饷发下去,重新进入到城市消费市场,推动了商业服务业的繁荣发展。唯一的问题,就是拿这些钱的人,并没有达到原来这笔财政支出的目的——可靠的战斗力,保障国家安全,维持市场繁荣的能力。好在,这种未达成成,在过去数十年间并未产生恶性的后果,因为虽然来自北方与西方的战争压力并未影响到帝国的腹地,离新兴的江南经济中心更是遥远。 而现在,十万大军破境而来。虽然核心的知情者,以及处于战线最前方的部分人明白,很可能只是一场虚惊。但是,大势还是跟之前不同了。 崔白思考着这些有的没的,一行人已经来到了相州城下。相州的城垣已经是数百年古物,仅两丈来高的夯土城墙上都是风雨剥饰的痕迹。宽而浅的城壕上,一座大石桥通向南门。白石栏杆上高浮雕的飞鱼海兽刀法极为雄浑,一看就是隋唐间物,倒是比低矮的城垣与缺乏修葺的城门楼要更气派得多,仿佛小巷中低门小户前立了两具威武的石头狮子。 城门外的一队军士,衣甲颇为鲜明,身量也高,都在五尺三寸往上,看上去营养充足的样子。但这些人的举手投足,以及对着入城的平民与弓箭社成员呼三喝四的语调,却半分也看不出军人的样子,倒是跟汴梁市井中的闲汉一个模样。 “站住站住!往哪里去?可有凭由?”军士中一个领头的大声喝斥着,眼睛却不看崔白,只瞪着一旁的王宜年。 本朝制度,非出境无需“过所”。平民百姓,穿州过府,并不限制。所谓的“凭由”,本是进入特殊管制地方或者军事重地的文书通称。这带着一队兵士的小军头,张嘴就来,不外乎是想找点麻烦。 他也是个有眼力的,见崔白的打扮,是个富家公子,又年青得过分,一幅不谙世事模样。这行人骑的马,驾的车,都非凡物,但人却少,除了马上的两人,就只一驾车的——崔勇在车厢里——既富裕又没有随从保护,很可以试着敲一敲。 看了眼崔白,崔白笑笑点点头,王宜年一侧身,从马上跳下来,走到那个穿着青色战袍的小头目跟前。左臂一伸,也不见如何快,对方却没躲得开,一环手臂就将他的脖子搂着,往怀里一带。那厮被铁箍一样的手臂锁住头颈,惊呼都发不出来,头一低,就看到王宜年右手上的铁牌。他也是个识字的,要不然也不会被派到这城门处来公干,一看清楚了铁牌的形制与其上的文字,两腿就一软。如果不是王宜年搂着他的脖子,恐怕就出溜到地上跪下了。 几步外那些兵士,看着王宜年搂着头儿的脖子,两人的动作就象久别重逢的老友,正亲热地勾肩搭背,头都凑在了一起,似乎在说什么不欲为外人所知的悄悄话,虽然心中略有疑惑,却也都没有动作。 “进城吧,找地方喝口热茶继续赶路。”崔白也当什么事儿没发生,骑在马上吩咐王宜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一百一十三章 食铺中的闲聊 本朝名义上是路、州、县三级行政体制。比如相州,就属河北西路,其下还有若干属县。但实际上,“路”这一级的军、政、财、监各项权力,都各自独立,并没有一个统一的最高长官和衙属来行使管辖。路一级的转运司、提点刑狱司、提举常平司、经略安抚司,都是既独立又互相监察的机构。其中的经略安抚司,其长官为安抚使,照例兼任禁军军区的马步军都总管,往往还兼任某州的知州。 所以,实际上三级行政体制中,路一级可以说是较为松散,没有军政一把抓的长官,各司之间还互相监督。其中权力最大的安抚使,不仅要受平级的各司制约,还要受到其下一级的“走马承受公事”的直接监督。 走马承受,名义上是皇帝陛下特使,对路一级地方行使特别监察权,但实际上的人选任命,却出自枢密院。其人拿枢密院的薪俸,是不折不扣的守夜人。 河北西路,辖四府九州六军。首府是真定府,经略安抚司的驻地也在真定。但相州因为是六军之一的彰德军驻地,也有走马承受管下的守夜人长期驻守,只是其身份是不公开的。 相州的守夜人,公开身份是州通判。通判,是中央政府派出的州府一级二号人物,知州的军政命令,必须要有通判的副署,才能产生效力。从这个角度来说,他的守夜人身份不难猜测。不过,这不是规定,甚至不是惯例。某军州的守夜人,也可能是极不起眼的小吏。 一进相州城,王宜年就将崔勇从车厢里赶了出来,让他骑上一匹马,去州衙寻相州通判陶参。每到一个有守夜人驻守的城市,进行常规的联络,收取守夜人系统的情报,并报备崔白一行的行踪,这是条例。若没有特殊情况,也不用崔白去见面。所以三人找了一个规模颇大的食铺,坐下打尖饮茶。 辽军在北境的大举入侵,已经随着流星马传遍了西大路沿线各城。早餐的高峰期本该已过,食铺中却仍然挤满了人,嗡嗡作响的谈论声,几乎都与北境战事有关。占据主流的言论,都是激愤于朝中有奸臣,多年来对辽国的退缩忍让怂恿了这些粗鲁的蛮人得寸进尺。 “大年初三那天,你们有没有看到蛮子的贺正使队伍?百十辆的四车,重得很!钟楼大街上铺的青石板都碾碎了好几块,运的都是我宋人的民脂民膏!” “……听说这回官家大怒,宣德门城楼上的檀木桌子都拍碎了!” “天使昨天来传的旨意,先是弓箭社的人,紧接着十五以上的男丁都要征召,这回要辽人好看!” “老丈你是黄汤喝多了胡吣哦,我大宋亿万人口,随便点集十万就踩平燕京,哪用得着那么多兵……” “嘿,你说得轻巧吃根灯草,打仗的事情,你不懂!北蛮子马多,全都是铁甲,当兵的天天都有肉吃,凶得很!这次来了二十万,我们不上个百把万人,没得把握。” “……还是不要打仗的好,咋过日子不是过嘛,辽人就是贪图点钱财……” “你咋说话的哦,出钱?你出嘛!” “官家内库里穿钱的绳子都烂断咯……” 崔白喝着茶,吃着本地特产的烧灌肠,津津有味地听着这些不靠谱的聊天。本朝向来言路开通,从来不会因为市井间的议论而罪人。这些聊天算得上是顶有节制的了,大概因为这食铺是本城数一数二的高消费场所,食客们多多少少还有点“身份”。 不多时,崔勇回来了。本州确实是在昨天早晨就收到了内阁与军部联合发来的动员令,知州孙宪本就领着知彰德军事,立即就发文各县开始征召弓箭手,以三千人为度。预计要三日后,各县乡的人手才能聚齐,然后分发器械,开始编伍。如果北境需要援军,预计五天后可以成军北上。 崔勇并未向本州守夜人,州通判陶参通报崔白北上的真实使命,只说是第二司派出的特使,一路北上收集各州备战情况,并直抵前线掌握军情。陶参本要亲自前来汇报,崔勇以特使行程紧张为由婉拒了,也没答应他要派出人手护卫的请求。 等到结过账再次出发后,崔白与王宜年都发现周围有十来个精悍的人手暗中随行。看来陶参的行动能力还是很强,在短时间内就找到并确认了崔白这个小小队伍的身份,还是派出了得力人手提供护卫。 到了北门口,崔白才吩咐王宜年去交涉——在城中跟了这短短的不到二里路,崔白已经确定了他们的头领是谁。 崔白一行有四匹马,一驾双马驾的车,在大路上的行进速度,不是步行能够跟得上的。而这些人显然也没有准备座骑,要立即集中超过二十匹的战马——至少得一人双马才能跟上——也超出了相州通判的能力。所以还是挑明了,打发他们回去的好。 王宜年三言两语就办好了事情,眼看着那个头领还远远地向崔白施了一礼,然后王宜年回到队伍中,一行人出城去了。陶参是个很聪明的人,既展示了自己的能力,又表现了与对京城来的上司的尊重,虽然要真论守夜人内部的官阶,他恐怕还要比崔白高上两级。 下一站是磁州,离相州不过五十来里。崔白的计划,是不作停留,午前赶到同磁州管下的邯郸县,全程一百一十里。拉车的两匹马,在经验丰富的刘长明驾御下,体力相当充沛,一直都不用替换。虽然还有四匹好马,但都是一等一的战马,只是供轮流骑乘而已。这四匹马从来没有挽过车,崔白当然更舍不得。 出了城,崔白又上了车。铺开纸张尺笔,继续画他的地图草稿。大路一直朝北偏西,远处的太行山越来越近。路面的起伏弯曲也渐渐增加,崔白得集中注意力来估算里程与道路走势。一进入工作状态,倒不再觉得马车的颠簸是影响舒适性的大问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一百一十四章 马力 离开相州北门是上午辰时末,相当于九点钟。午时赶到邯郸,一百一十里路,约五十公里,平均一小时十六七公里的行进速度。在西大路这样铺装良好的路面上,刚刚是马力的极限。刘长明预计到达邯郸后,如果挽马没有出现意外,不用换马的情况下,也须休息半个时辰。 这个时节的日落时间,大致是酉时中,下午六点左右。如果下午能够一直保持每个时辰六十里的前进速度,日落前大半个时辰,就能到达距邯郸一百里出头的邢州。接下来是否继续前进,是否考虑在夜间进行一段时间,都要依马力而定。 在这个时空,快速的长途旅行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依赖的可变因素太多。天气,道路状况,马力,御马人的技艺,还有对马匹的食水补给质量,任何一个环节不理想,都可能会大大影响一天之内能够行进的距离,甚至造成寸步难行。就目前而言,崔白一行遇到的条件都是最好的,很可能在入夜后不久赶到距离邢州一百三十里外的赵州高邑县。这样,明天还有接近四百里路程要赶。 能够在今天到达高邑,从白马津渡口算起,就是一日行了四百四十里,明天的路程就要略微轻松一些。赶在正月十九日夜间到达保州附近,是崔白给自己定的目标。因为好古兄与刘昭约定的时间点,是正月二十一。超过这个日子,刘昭没有得到来自于汴梁的消息,下一步的局势就完全交给了他来临机处置。在十万辽军入边,大宋开始逐渐动员的情况下,局面将会进入谁都难以掌控的发展趋势。 出了相州,迎面就是一条大河,洹水。河床宽平,其上架着多跨石梁平桥。即使是丰水季节,若没有洪峰,也不会影响到南北交通。再往北,还有一系列的东西向河流,漳河,洺水,湡水,泜水,济水等等,它们都是葫芦河的上游或者支流,最终在东面冀州的衡水汇入黄河下游水道中的一支。这个时空的黄河下游,在开德府就分作很多条水道,并不时改道摆动,还留下大大小小的水泊湿地,将华北平原东部割裂成摔碎的瓷盘一样的地块,形成极不稳定的水网地带。 崔白前世的华北平原,南北两千里,在枯水季节里,几乎看不到有地表径流的大河。甚至于在本时空不时肆虐的黄河下游,都频频出现季节性断流。有二十五年的时间内,出现过十九次断流,历时最长的断流达到二百二十余天的纪录。 这个时空的崔白,还是第一次离开京畿进行长途旅行,一路所见的风光,与前世记忆截然不同。本朝历史上三次黄河大改道,已经极大地破坏了华北平原东部的农业经济和社会结构。倒是西部靠太行山东麓连续不断的山前冲积扇,还保持着平畴沃野,阡陌纵横的繁荣。在初春的阳光下,三三两两的农人在还未返青的麦地里修整渠道,离落的村庄炊烟袅袅。只是大路上不见客商,只有急匆匆奔向州城的弓箭社社员,在一片祥和中带来些许紧张的空气。 趁着天气好,刘长明加快了赶车的速度。只是路过大的集镇时,会驻车让六匹马都饮水加料。 牛羊,还要加上本时空北方常见的骆驼,都属偶蹄目。它们与马这种已经被人类驯化了数千年的奇蹄目动物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有多个胃囊,属于植食反刍动物。消化系统的强大,使牛羊骆驼对于纤维素的消化率超过百分之五十,遇到合适的饲料,甚至可以达到百分之九十。而马就不同。 马的粗纤维消化率不到百分之四十,而且没有反刍的习惯。要从营养含量不高的草饲中获得足够的能量,需要不断地大量进食。对于北方草原上的牧人来说,这个问题不算严重——天涯何处无芳草嘛,马头一低,随时都可以补充。 马的饲料转化率如此之低,而它的皮肉又不是替代不了的重要物资,甚至于在拉犁耕种,拉磨研粮等需要畜力的场合,它也不比牛或者驴高明。这些事实造成养马,实在不是一件经济上划算的产业。马唯一的优势,就是它的速度。马在任何地形上的冲刺速度,都远远高于其他家畜。即使是长途的持续速度,也不比体型更大的骆驼差。 所以,对于农耕文明来说,养马只有两种无法替代的刚需。作战,或者和平时期的奢侈品。崔白一行六匹马,都是以奢侈品的商品分类,来自于大宋与金国之间的贸易。所以这四骑战马,两匹挽马,即使放在辽金,也是千里挑一的良驹——本地商品中最好品质者,总是优先用于远方贸易。这个现象,几千年都没改变。因为交货地点越远,中间的运输,损耗,结算,人力等交易成本就越高,而只有品质最好的商品,在市场上才能以更高的比例的溢价交易成功,从而使机会成本得到最大限度的收益。 辽国为了限制大宋的军力,对输宋的马匹贸易执行了极为严格的管制。每年的数量,限制在三千匹之内,而且一等战马,不允许入宋。虽然在巨大利益的驱使下,不乏有各种灰色渠道,突破这种管制,但在数量与供应链的稳定性方面,还是远远不能满足大宋可怕的市场需求。所以,与金国之间的跨海贸易,成为大宋获得良马的主要渠道。 刘长明在养马用马方面的技能,能够称得上是大师级。在赶车的过程中,他随时都在观察着两匹挽马,四匹乘用马的状态。以此为基准,再结合道路状况与气温,随时调整着行进的速度与休息间隔。 中途休息时,刘长明都会带着崔勇先用干葛巾将马身上的汗拭净,再饮水。然后用饲料袋装满精料,挂在马嘴边。精饲料是小麦与黑豆一半一半的混合物,每匹马一次加餐的份量,简直足够养活一家三口一整天。 有了刘长明的大师级畜力机动系统保障能力,一行四人六马一车的行进速度与持续力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发挥。当西边天空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四人已经从一座巨大的单跨石拱桥上渡过冰封的济水,离河北西路赵州管下的高邑县城,只剩区区五十里路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宋守夜人》正文 第一百一十五章 惊马 戌时二刻,相当于七点半左右,一行人到了高邑县南关。 这是赵州最北的一个小县城,再往北十里就进了真定府境内。所谓的南关,其实并没有城墙,只是一道拦在进城的石板路中间的木栅门。今天一路行过来的几座县城,都是如此。本朝立国一百多年,城这个概念,已经与之前两千年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城”在汉语中,本义就是高墙。中国考古发现中最早的城,可以上推到公元前两千多年。比如位于黄土高原北缘的石峁遗址,由内外两重石城,中心大型高台组成,完全具备了后世中国式城池的完整规制。 城是由高墙环绕形成防守的聚居区,是军事威胁下形成的经济政治中心。在过去那个时空,谈论起某座“历史名城”,都以最早的城垣筑成时间为其建城之始。普通人印象当中的古代城市,都是由一道道砖石高墙封闭起来的。 然而在本朝,却并不一定是这样。在经历了上一个皇朝覆灭之后的几十年战乱之后,北方曾经的城池,大多衰破不堪。要么城垣已经在持续的战争中毁坏,要么城内枯骨遍地,水源污秽,已成鬼域。随着政权统一,经济人口复苏,大量的城镇,无论是原址恢复,还是易地重建,都很少再新筑高墙。其中亦有太祖皇帝吸服前代教训,有意弱化地方军事防御能力,于割据一途防微杜渐的考虑。 本朝尤重商业,亦不管制民间自发的人口流动。城市提供军事防守的功能大大弱化,城墙已经不再是一个城镇必须的配置。就崔白这一路上所见的少数城墙,也多是前朝遗存,而非新筑。 眼前的高邑县,得名于前汉,始筑城。历经千年,期间兴废无常,原本的城名,已经完全是个地名。入本朝之后,行政区划也多次调整,县署驻地也反复迁移。现在这个县“城”,其实也是随着西大路上客商来往而自然兴盛起来的居住点。县署总是设立在自发形成的人口中心,这也算是政治从属于经济的表现吧。 于是,迎接崔白一行的,就是通明的灯火中,一整条街的食肆脚店。灯节已过,往年这时,经历了冬至节开始两个来月的蛰伏之后,南来北往的客商将填满整条西大路。随着两天前突然爆发的事态,如今高邑县南关上千的服务业从业人员,还是年后第一次看到鲜车怒马的高端客户出现。 一大群人迎上前来,一时间崔白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大事。等到他们纷纷开始展示各自的口才,才明白都是为店里拉客的小二或者知客。整整十三个时辰,四百多里路的跋涉,人马都是疲惫不堪。连一向善于跟各色人等周旋王宜年,都有些不耐烦,只是一马当先分开人群,以免给御马术还刚刚入门的崔白造成麻烦。 然而,越怕什么,就来什么。掣电重重地打了几个响鼻之后,突然发力往前一窜,左肩胛撞开了一个挤上前来的店小二,撒开四蹄就顺着大街奔跑。 街面上一下就大乱。街心的人往后退,后面的人还没看清局势,来不及躲闪的就撞在一堆,一个身材矮小的伙计直接就摔在了路中间。掣电眼看就要踏上去,马背上的崔白慌张中只顾得上夹紧马腹不要掉下来…… 旁边灯下突然冲出一个大汉,抢前两步,一把抓住了缰绳。掣电“唏律律”地一声长嘶,两支前蹄腾空,立起身来。崔白身体往前一俯,拼命地夹紧马腹,才没有从马背上掉下来。 掣电的前蹄刚刚落地,王宜年的身形已经扑到了近前。没顾得上照顾马背上摇摇晃晃的崔白,先将掣电口衔旁的缰绳抓在了自己手中。 同时间,刘长明也勒住了挽马,从御者座上跳下来,排开街边挤在一起的人群,一把薅住躲在人群中一个瘦小的身形。 “多谢这位兄台援手。”王宜年双目炯炯,盯着眼前帮崔白勒住奔马的大汉,“却不知如何称呼?” “在下姓韩,”那汉子一叉手,“帮把手的事儿……” 话音未落,王宜年前踏半步,右手已经握上腰间刀柄,打断了对方的客气,“军机府的人?” 汉子抬眼盯着王宜年,脸上突然挂出笑容来,“守夜人的眼力,果然名不虚传。在下韩攻,还请放过我那位小兄弟吧。些许小手段,原是想跟贵人搭上话,我们没有恶意。” 崔白从马背上跳下来,也不开口,先摸着掣电的脖子安抚它。依刘长明的鉴定,这匹青马四岁大。一般马的寿命,在二十多年到三十多之间,四岁的马,相当于少年步入青年之际,从性格上来说,正是跳脱的时候。今天一天的长途跋涉,早已耗尽了掣电的耐心,围上来揽客的人群,更使它烦躁,再被人故意使坏拿头发丝在眼边一撩,它就发了脾气。好在它并不是真受惊了,奔跑中还在控制,并没有闯下大祸。 “韩攻?”崔白手抚着掣电的脖子,转头看向保持着叉手行礼姿势的汉子。 “恭听贵人的吩咐。”韩攻弯了弯腰,语气愈发的恭敬。 “站在当街也不是个事儿,找个地方坐下聊吧。”崔白也不还礼,如同吩咐自己属下的语气。 “城里大十字把角惠福店,是小人的买卖,有劳贵人光降玉趾。”韩攻一个以开店员外为掩护身份的军机府密谍,说起话来却比北地读书人还喜欢拽文。 崔白点点头,“在前带路吧。” 又掏出张十贯的交子来,让王宜年去收拾手尾,刚才掣电撞倒的一人早已起身站在街边,嘴里装模作样还在呻唤。不过崔白也看得分明,掣电只是用肩轻轻挤倒了他,并未受伤。 韩攻在前领路,崔白也吩咐刘长明放开了那个店小二模样的瘦小汉子,一行数人,在看热闹的人群夹道围观下,往高邑县中心走去。 在此之前,军机府的人还没找上来过。以崔白的猜测,前天辽军破边后,南京军机府的指示即使立即发出,恐怕也还来不及到达赵州境内的高邑。那么,识别汴梁来人,并找机会接触上的指令,多半是来自保州前线的营中。只是这个指令,是由哪一方所发出呢? 如今的军机府,实际上处于群龙无首之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